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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點評大歷史的觀點 [列印本頁]

作者: binmaulin    時間: 2018-3-13 17:38:50     標題: 點評大歷史的觀點

首先「歷史」是一個「生命概念」,而不是學界所認為的「時間概念」;其次,「歷史」宜由「小」觀起,不宜從「大」入手,乃學界的「大歷史」(Macro History)在「概念」上所犯下的錯謬所在,以「大」難為「象」故,而「小」至極致,謂之「幾微」,以之入手「治史」,則謂之「幾微歷史」(Petite History),乃「歷史」因應「生命」的「動之微」而產生「幾變」,「歷史」乃造,非「歷史」先造,而後有「生命幾動」,易言之,「生命」一動,「歷史」乃動,謂之「歷史之幾」。

這個「概念」出自孔子的「幾者動之微」,但與世親菩薩的《百法明門》裏面的「心不相應行法」也絲絲入扣,但是麻煩的是,既是「心不相應行法」,卻又如何以之「治史」呢?「歷史」講究證據,乃「實證主義」(positivism)的具體實踐,卻又如何以一個「生命概念」來含混其詞呢?尤其還是一個不能論證的「生命幾動」?

基於此理,「歷史學家」黃仁宇教授以《萬曆十五年》一書,力倡「大歷史」論說,他的辯解是「一切起因後面有一個總起因……但是西方思想家認為這個總起因人類無法瞭解,即加解釋也屬於神秘主義(mysticism)的境界……縱加解釋也屬於宗教而不屬於歷史學」(語出黃仁宇教授的《大歷史不會萎縮》);由此或可看出,黃教授也認同「因緣觀」,但是基於「這個總起因人類無法瞭解」,所以不能論述「歷史」,而將之歸納於「宗教」,不過為了令「歷史」可以論述,他也只能放棄「因緣」,以「實證主義」為依憑,「以問題為綱領切取中國歷史中的某些面相,作一高度概括性的敘述」,也因此悖逆了「心不相應行法」,故屬「邏輯論」的論述範疇。

在這個思維架構下「治史」,要論述「歷史」的「生命」幾乎是不可能的,充其量只能從「各種事物相互關聯(之間,找出)客觀規律的支配,(然後)在發現各種規律之中……鉤畫出來一個大歷史的輪廓」,故「時間」如影隨形,《中國大歷史》只能是「通史性的論著」,雖有可能「突破了傳統通史的格局」,但是不可能擺脫「時間」,此之所以《萬曆十五年》乾脆以「時間」為名之因,開宗明義,以「時間」為概念,建構「大歷史」。

「時間概念」與「大歷史」的結合雖然是一種合乎邏輯的演變,卻不是「佛學概念」,也不是中國傳統的哲學思想;持平而論,「大歷史」或可「以宏觀眼光看歷史」,並解釋「歷史何以如是的開展」,但屬「歷史學」的論見,其「一切起因」的歸納原本無可厚非,不過「在發現各種規律之中必然會鉤畫出來一個大歷史的輪廓」卻屬「微觀」的運作,所以從「微觀」到「宏觀」本身即有一個過程,必須演繹,卻因其探索「一切起因」而必須歸納,所以僅從「邏輯學」來觀察,「以宏觀眼光看歷史」本身就經不起「邏輯」的檢驗,更何況從「微觀」到「宏觀」的過程裏,很多「非人身因素(impersonal factors)」所產生的歷史作用,根本不可能推衍至「宏觀」的目的,甚至一些條條框框的財政、稅收、經濟、土地,甚至政治等等支微末節,根本不可能「微觀」,以「微觀」原本就屬於「哲學」的領域。

   何以故?「非人身因素」不以「人」論史,而只是不斷將視角擴大,視野擴大,考慮「歷史」的時間性與地域性,甚至從正反方向考慮全盤的「歷史演變」,並以極端「理性」的文字尋找「歷史的合理性」,對「歷史的延續性」做公正的探索,故「大歷史」動輒以五百年為基準;但這個「方法論」有其最基本的盲點,那就是不能論述「文化史」或「思想史」,以「文化」與「思想」(或「哲學」)之數據難尋故。

   論述至此,似乎可以做出一個結論,亦即「以宏觀眼光看歷史」,其動機即在規避「哲學」,所以只能為「大歷史」,以「大」不能在「哲學」裏弄個水落石出故,以「大」難為象故,茍若非得在「宏觀」或「大」裏拘絞,則「哲學」必泯;從「哲學」看「歷史」,「大歷史」的研究方向是對的,但必須走出「歷史」的框架,從「哲學」入手,而且必須是「微觀哲學」,在「一分一秒的時間內目擊木葉之成長」,並在歷史成為歷史之前感受「長時間……繼續成長,而且無從後退」的起因,是謂「幾者動之微」,乃「非人身因素」先動,而後「歷史」才動,而且往往一個「微乎其微」之動可以帶動幾個世紀的歷史演變,是謂「歷史之幾」。

   「微觀」歷史並不是不注重「歷史細節」,而是在去除支微末節的「歷史過程」裏,將歷史的「連續性,前後連貫」的關鍵找出來,而且「以前認為重要的轉捩點」必須不斷「置之不顧」,才能將「一切起因後面的總起因」找出來,甚至將「總起因」將動未動的「起因」找出來,所以就被歸屬於「神秘主義」;明眼人一看,即知這是因為「西方哲學家」在不懂「幾者動之微」的觀念下,稀裏糊塗所歸納出來的一個說法,或強說這是一個「抽象的觀念,而不足成為歷史」,但正因為這是一個「抽象的觀念」,所以歷史學家必須有哲學訓練,以「哲學觀念」來評估「歷史」,尤其對那些有心建構「新史觀」的歷史學家而言,創造「新的歷史觀」只能借助「哲學觀念」,庶幾乎可說,「建立新史觀」必須仰賴哲學家的思索,否則不能竟功。

   如此一來,「建立新史觀」就引發了一個「哲學」問題,亦即「大」這麼一個「抽象的觀念」能倚以為憑來建立「新史觀」嗎?是否「時間」這麼一個「抽象的觀念」被擴大到五百年、七百年,瑣碎的歷史記錄將自行沉澱,歷史的「幾微之動」將自行浮現出來呢?「大歷史」將「歷史上長期的合理性」做邏輯上的歸納,排除「生命」力量,而由「非人身因素」尋找歷史的「規律性」與「延續性」,在社會整體面貌上解釋整個長遠的社會、經濟結構與歷史脈動,是否真的能夠建立「宏觀」的「大歷史」呢?從「思想」上建構「思想史」,能夠為「大」嗎?將「思想」不斷地歸納,在歸納了以後再予以歸納,其所成就的「思想史」到底是「大歷史」,還是「幾微歷史」呢?「思想」一動,「歷史」即動,其「動」為「大」乎?或曰「大歷史」與「神秘主義」兩者之間無從混同,但「幾微歷史」就只能被歸屬於「神秘主義」嗎?

這些爭辯其實在「哲學」裏一目瞭然,以「大」之錯謬乃因「大」難為象故。職是,「治史者」開宗明義地以「禪宗」或「唯識宗」入手,即是稟持了「大」的概念,甚至「中國大乘佛學」或「隋唐及五代佛教史」亦以「大」入題,所以不能闡述「生命」,乃至「生命之幾」,雖然其論述有可能極為波瀾壯闊,但只能是「歷史」,不能為「哲學」,充其量只能成為「歷史教科書」,與「哲學」無涉,其因即「幾」原本就是「哲學」概念,所以要找出「歷史之幾」也是無能為力的。

   「非人身因素」與「幾微歷史」的結合是一種合乎邏輯的演變,也是「佛學概念」,更是中國傳統的哲學思想;從「佛學概念」來看,「非人身因素」與「幾微歷史」的演變都屬於「心不相應行法」的論述範疇,但是從「中國傳統的哲學思想」來看,「非人身因素」屬於「物」的論述範疇,而「幾微歷史」的演變則屬於「易」的論述範疇,但為何「講經說法者」不宜談論「佛法歷史的背景與思想演變」呢?在這裏我們不能不談談佛學的立足點。

   作為一個佛弟子,我對佛學追求「心物合一」理論的可能性相當有信心,但是也明白佛學作為一門以「心」為論述中心的學說,對「物」的闡述大多只能從「心」入手,亦即其以「心」為本位的論述,原本即因「印度哲學思想」本身並無「原始物質」(梵文prakriti)的觀念,所以論述起來只能迂迴,以「心」來印證「物」的無法具體存在,是曰「心不相應行法」,然後再與其它「心、色」的說法並列為「有為法」,並就此迴盪出來「無為法」;基本上,這就是《百法明門》的結構與歸納,但其「有為法」與「無為法」的併列,其實與「中國哲學思想」從孔孟與老莊以降,就一直爭論不休的「崇有論」與「貴無論」其實並無不同。

   中國哲學思想從盤古、女媧、虙羲、后羿開天闢地以降,思想的渾淪橐籥已破,甚多不可說、不可說的神秘事跡使《山海經》成為一部無法演繹的「天書」,是曰「事」,「氣形質」具而未離,為一個有「事」無「物」的「史前史」進程,無「文字」無「概念」,但有「象」有「幾」,只不過因無「文字」無「概念」,故使其有「象」有「幾」的渾淪狀態不能論述,曰「事前獨化」;「事」與「事前」原不能分割,以「前」本「不前」,因「後」而有「前」故,以「前」本為「止舟」,形「歬」,更有甚者,「事」本「無事」,以「事」本因「執中(史)屮出」而有「事」故。

   「史」屮出,「事」與「事前」分道揚鑣,「無事」更不見蹤跡,故其「屮出」只能為「物」或為「物流」,是曰「品物流形」,為孔子的《易傳》所闡述的觀念,乃孔子作《春秋》,「破事入史」後所推衍出來的理論,本屬亡羊補牢,但是因其「微言大義」被後世演變為長篇大論的「歷史論述」,「哲學」乃愈加隱藏;孔子作《易傳》,乃「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的具體實踐,堪稱為「儒家玄學」的思想精髓,震古鑠今,首創「幾」的觀念,將老子口述《老子》,以「道」之一字融匯《尚書》與《易經》兩大思想脈絡以後,只能「動而愈出」的弊病,往上提升至「虛而不屈」的境地,因老子雖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但其論述其實與「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愈加偏離,再也回不去「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的境地了,所以通篇《老子》雖以「道」為標竿,但其實其論述只能是「萬物流出說」(Theory of Emanation)。

   孔子的「幾者動之微」很簡單,但是哲學意義深邃,不止防阻了思維往「萬物流出說」的理論方向驅動,更因其層層迴上的理論架構提供思想一個往上突騰的管道而臻其「知幾其神乎」的境地,曰「圓而神」,以有別於往下流淌的「方以智」,甚至界於「圓而神」與「方以智」兩者間的思想,仍舊是這麼一個「幾」字,居中聯繫了「進化說」(Theory of Evolution)或「創造說」(Theory of Creation)與「萬物流出說」的分隔,庶幾乎只有釋迦牟尼佛的「緣起性空」理論堪差比擬,但奇怪的是,中土的「二十四史」對這麼一個「幾者動之微」,竟然無人提及。

   簡單地說,孔子講「幾」,釋迦牟尼佛講「空」,老子講「象」,才是「儒釋道」哲學融匯的基石,但其融匯乃一個往上結合的「圓而神」,卻不是往下演繹的「方以智」;易言之,老子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乃借「物」之觀念,由「象」入「虛」,直截由「心不相應行法」逕自契入「無為法」,但不講「心、心所、色」,其「物」乃中土哲學思想承襲自《尚書》與《易經》本具的「原始物質」觀念,為「印度哲學思想」之所無,甚至連《奧義書》與《四吠陀》等原始「印度哲學思想」也無「物」的觀念;以此觀釋迦牟尼佛「以一大因緣示現印度」,未嘗不是因為中土哲學思想的「事、易、物」學說只能論述「萬物流出說」,而充滿了「思維」上的陷阱,故借「印度哲學思想」本具的「業」的觀念,闡述「緣起性空」之真諦。

   佛家有「十八空」的理論,更以「有」、「無」互為緣起,「空」、「假」一顯皆顯的內質,一路破「有」破「無」,破「空」破「假」,直至思維究竟,謂之「中道」,其間的論說雖以「心」為內涵,但其實牽涉甚多的「物」的描述,只能說是佛家從「心」的角度所加以詮釋的「心物合一」學說;「中土哲學思想」要達到「心物合一」的境地,所倚賴的不是老子的「道之為物」,而是孔子「幾者動之微」的觀念,層層迴上,由「幾」入「中」,直截了當地找出「有為法」與「無為法」之間的「動能」,更直截契入「中道」,是之謂「升中於天」,乃中土哲學思想從「物」的角度來圓成「心物合一」的學說,原有互補作用,故能與印度佛學融匯。

   綜而論之,印度佛學由「心」入「心物合一」之「中道」,中土哲學由「物」入「心物合一」之「中道」,兩者皆在「理」的論點上,自成一套體系,但在「事」的論述上則多有格礙,故「理事圓融」一說,僅能就各自的理論體系論說,不能在「儒釋道」的融匯基礎上論述,唯「幾者動之微」的觀念或能論述「儒釋道」在「學說融匯」的「理事圓融」,以「理」與「事」之間必有「幾」故;其「事」本「無事」,「事」與「事前」渾淪一體,但因「執中屮出」而有「事」,故曰「史出事藏物流現」,「事、易、物」的流動乃成,以是知以「佛學」為哲學思想來「治史」,有它不足之處,因為「佛學」以「心」入手,就算「心物合一」,也是以「心」為主軸,探索「物」的形成、流動與組合,先天上即形成思想的格礙,不如中國哲學思想以本具的「原始物質」觀念,直截還原「歷史」初造之前的「事前獨化象不遷」的狀態,非常契合。

   這就是為何我說「講經說法者」不能、不宜、也不可進去談論「佛法歷史的背景與思想演變」之因,而只能借重研究「中國哲學思想」的「歷史學者」來談「佛法歷史」,以「佛法歷史的背景與思想演變」本身即是「事、易、物」的流動,而要還原「歷史」的「本事」甚至「無事」,「佛學」使不上力,以「印度佛學」本無「原始物質」的觀念,遑論將「太素(質之始)、太始(形之始)、太初(氣之始)、太易(未見氣)」的「器世間」一路還原為一個「先天地生」的「無象」狀態?

   「太易」又稱「太極」,渾淪不動,動靜相待,其間有「幾」,「氣形質」具而未離,「幾」動「象」成,「氣形質」乃分離,「器世間」始成;「幾」似動凝動,動而不動,是曰「象本無象見渾圓,虛而不屈橐籥顯」,以「幾」為「象」之爻變,是之謂「二象之爻」;這一套中國哲學思想在玄奘大師翻譯的《百法明門》裏,原本有融匯的契機,但因「印度佛學」沒有「原始物質」的觀念,更因玄奘大師不知「幾者動之微」,所以僅能在「心不相應行法」裏做「數」的翻譯,不能不說是個敗筆。「唯識學」的演繹裏,有「幾微之動而有數」之註解,為我僅見的「深觀」詮釋,但可惜的是,其說仍舊不夠究竟,以其顛倒「能所」故,因「幾」(「幾者動之微」)為「能動」,為「自動」,而「數」(「幾微之動而有數」)為「所動」,為「它動」故。

   以「幾、數」的「能、所」關係推論之,方知「能、所相即」為「和合」與「能、所悖離」為「不和合」的現象非常隱微,而「和合(即)」與「不和合(離)」本身即為一個因緣幻滅的現象,是以「即」即是「離」,「離」即是「即」,「即離」之間「不即不離」又「若即若離」,「幾」也,乃「有為法」得以提升至「無為法」的依憑,亦即「無為即有為」,或「無為離有為、不能成無為」的依憑,其間有「幾」;但是當「有為」與「無為」也成了一個因緣「即離現象」時,「無明」的躁動根緣就觸醒了,以其「動」為「自動」、非「它動」故,亦即「幾」之「動之微」既動,「能所」即離即即,不離不即,而後「能」再「幾微躁動」,「數」乃成,「數」既成,「時空」即成,「大千世界」乃成;以是知「幾微之動而有數」雖「深觀」,但不能詮釋「無明」,以「無明」之「能所」渾淪,「自它」混沌,但卻因「時位」幾動,「數」乃造故。

   由此或可推知,「佛學」固然可臻思維究竟,但以「心」為主軸的論述,有時對「物」的闡述不能發揮,甚至一述,只能為「物」,只能為「萬物流出說」,是曰「品物流形」,與「心」無涉;世親菩薩的《百法明門》是本傑作,可惜不容易翻譯,尤其玄奘大師的翻譯,甚多字值得重新推敲,以其不知字義故,不止對「幾」、「物」的掌握拿捏欠佳,甚至有些「心」的翻譯也不能如理如法,甚為遺憾;從隋朝釋彥琮大師的《辯正論》來看,「八備」中奘師起碼有「二備」未臻完善:其一、奘師未涉獵中國經史,不擅文學;其二、奘師不諳中國文字訓詁與考證之學,所以使得《百法明門》的譯本文字欠準確,尤其《百法明門》一個字、一個字的詮釋,不諳籀篆,根本就不可能瞭解字義,不宜輕率為之。

----節錄自《慧能與玄奘》,《象學無象》第二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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