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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齊 -【槍聲與告白】《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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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5:04
標題:
攸齊 -【槍聲與告白】《全文完》
槍聲與告白
作者:攸齊
連去廟裡上個廁所都能遭蛇咬……這意味著什麼?
她在醫學系教大體解剖,生活單純,不是在教室上課就是待在實驗室;
偶爾與學生一同拜訪家屬,休假期間也極少出門,多數待在家中做課程準備或自我進修;
朋友往來簡單;交往過的舊情人分手時和平收場,所以應不至於得罪什麼人。
但近幾個月來卻不斷有事發生──
車子被潑漆、被用石頭砸、被逼車……
雖然她覺得極可能只是自己最近比較倒楣,
不過為了安祖母與母親的心,只好接受保鏢24小時隨身。
誰知正當真相漸漸浮出,要命的危機也悄悄逼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5:25
第1章(1)
這次年假與往年一樣,未有什麼特別,趁開學返回工作崗位前,沈觀陪祖母與母親至鄰區的財神廟求個平順。行前,她至知名餅鋪買了數盒餅,準備供奉各殿神尊。
「宜平有跟上嗎?」後座王友蘭回首從後擋風玻璃望去。
沈觀瞄一眼後視鏡。「有。」
「她實在也虔誠,連著兩年都跟我們來拜拜。」黃玉桂看著駕駛座的孫女,問:「她平時也燒香拜拜?」
「不知道,我沒問。」沈觀開車沉穩、專注。「她過年不用在家陪家人?」
「應該是不用,我沒問過她。」若要陪家人,也就不會開口要與她及她家人一道了。
「她爸媽做什麼的?」
「不清楚。」是真的不清楚。沈觀至此才發現,她對鄒宜平的瞭解似乎有點少,以她們的交情而言。
鄒宜平是她大學學妹,讀的是生物科技,與她的護理學系要說相關確實是沾得上邊,說無關也的確沒什麼關聯性。牽起兩人友誼的無關科糸,是當年宜平在校內一家餐廳打工,她常去用餐,因而認識、相交。
「怎麼連這也不清楚?」黃玉桂訝問:「不是好朋友嗎?」
王友蘭接了話:「哪有人交朋友連對方家世背景都不清楚的。」
沈觀望一眼中央後視鏡映出的面容。「媽,我是交她這個朋友,不是交她的家世背景。」
「我意思不是要你注重人家的家世背景,是你多少要瞭解一下人家的情況,免得被騙。」
「我身上沒什麼好騙的。她不知道我們的情況,不可能來騙錢,她愛男人,對我沒興趣,所以更不可能是騙色。」
王友蘭盯著鏡裡沈觀那神情淡然的眉眼。「反正交朋友小心點。」
沈觀知道母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的心態,她不與她辯,淡應一聲:「我知道。」
「阿蘭,你太緊張了,阿觀又不是小孩子,她有辯識能力;再說我看宜平那孩子性子隨和又熱心,不怕她欺負阿觀。」
黃玉桂回首望瞭望跟在後面那部車的駕駛座。「你看她都主動跟我們來拜拜了,不會有問題啦!」
「媽,一手拿香一手拿刀的多得是。你沒看每年大甲媽遶境,那些信徒誰不是手裡一把香?但轉身就打架的新聞每年都有。這年頭吃齋念佛也會殺人,怎麼能相信拿香就不是壞人?我也不是說宜平怎麼樣,我是要沈觀交友多留意,不要像大華他——」
「都那麼久的事了不要再講它,現在日子不是很平順?想那些不開心的事對我們生活沒幫助。」黃玉桂神情略沉,說話口氣帶有幾分警告意味。
「怎麼可能不想!大華當初——」
「都說了不要再講!人死能複生嗎?都不知投胎到哪個人家去當好命孩子了。」黃玉桂察覺自己語氣嚴厲了些,稍作停頓,緩了緩情緒,說:「大過年講這種事多晦氣,何況阿觀都這麼大了,生活上什麼也沒缺,這樣的日子還有什麼好怨歎?想那些事還不如煩惱阿觀到現在還沒男朋友的事。我知道這種事不能急,但不急也不行。你想想看,將來我們兩個走了後,阿觀一個人怎……」沈觀從中央後視鏡看一眼後座那對將話題轉至她婚姻大事的婆媳,抬手扭開音響,她無意加入她倆的對話,更無意關切她們討論的進度。
年節時期車流壅塞,繞了好幾圈才尋見停車位。停妥車,她拎著盒餅與祖母、母親往財神廟前進,在廟前和鄒宜平會合後,被祖母與母親先帶至月老服務處的櫃檯登記,接著領取姻緣六禮禮盒、金紙、疏文。
「拿這做什麼?」沈觀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自在。
「做什麼,幫你求姻緣啊。」王友蘭理所當然的口氣。
「不用,我——」
「你是不是又要拿『隨緣』兩字來堵我?隨了幾年的緣了,你身邊有個人沒有?」王友蘭掏出筆,拔開筆帽,遞出。「疏文、姻緣信和姻緣紙要自己寫,寫完在你姓名上蓋個手印。」
沈觀苦惱,瞪著那支筆。
「我說阿觀,聽你媽媽的,阿嬤也想早點抱甘仔孫咧。」黃玉桂輕推孫女,示意她上前接筆。
「學姐,你就寫嘛,又沒什麼好不好意思的,你看那麼多人等著登記。」鄒宜平望向櫃檯。
沈觀覷她一眼。「那我把機會讓給你。」
「你比我大,當然是你先寫。如果你真的有找到男朋友,明年再換我寫給你看。」鄒宜平笑嘻嘻。
「快點,人很多,擠在這裡多不舒服,寫完還要去點姻緣燈,我怕動作太慢,燈被登記光了沒得點。」王友蘭促了促,沈觀才接過筆,跟一群信徒擠在長桌前書寫。
「最好是寫這個就會有姻緣……」不以為然的口氣。
「你就聽媽的嘛,搞不好真的幫我找了個大嫂回來。」
「最好是這麼容易……啊,我來寫別人的資料。」
沈觀握筆的手一頓,循聲望去,是一對男女,男子正拿出手機撥號。「哥,你這樣不行啦。」
男子向女子做了個噤聲手勢,表情隨即變得開朗。「喂,阿雋,我文樺啦,好久不見欸新年快樂……我沒去哪玩,就跟我媽和我妹出來拜拜……」
許是周遭吵雜,他聲量有些大,又恰好坐在她身側,她即使重新低眼專心書寫,仍能聽見他的聲音。
「我就想你那種工作危險,反正我都來拜拜求平安了,就順便幫你求。你生日是哪一天啊……沒關係啦,不用不好意思,我就是稟告一下神明而已,又不是要幫你添香油錢……11月12日……地址呢?」
餘光覷見男子動了筆,她悄悄瞥去,這角度僅能看見12這個數字……真寫了別人的資料?真的可用這招嗎?怎麼她就沒想到。
「好了沒?」王友蘭忽擠進半個身體,問。
「快好了。」她加快書寫速度。
填寫完畢,把姻緣六禮、姻緣紙與金紙等擱在供桌後,四人往正殿行去。沈觀把幾盒餅遞給母親,道:「媽,我先去廁所。」
「啊,我也要去。」鄒宜平背著包,拎了一個大手提紙袋。
「那快去。我跟你阿嬤先把這些餅拿去供,上完就約在這裡等,再一起去上香。」王友蘭接過盒餅的同時,覷見鄒宜平的手提紙袋,善意地開口:「宜平,你也有帶供品嗎?阿姨幫你拿著吧。」
「不用了,阿姨謝謝。」
「沒關係啦,你上廁所拎著袋子很不方便的,就讓阿觀她媽幫你拿著。」
「阿嬤,真的不用麻煩阿姨。」鄒宜平始終面帶笑意,聲音又軟又甜。
「不麻煩。你要進廟拜拜,供品就別帶進廁所,對神明不禮貌。」王友蘭伸手等著接她的袋子。
「不會的,我誠心來拜拜,神明不會跟我生氣。」鄒宜平堅持不麻煩她們。「媽,也是有人一個人來拜拜,他們上廁所也沒人幫忙拿供品,你就別勉強宜平。」再讓她們繼續互相體貼下去,她廁所也不用去了。
「你跟阿嬤就在這裡等,我先過去。」沈觀說完即走。
鄒宜平隨後跟上。「還是學姐有辦法。」
沈觀看她一眼,目光下移時被她的紙袋吸引,那是百貨公司的手提紙袋,白底上有桃藍紫三色相間的直紋,袋子裡外共套了兩層。「你帶什麼來拜拜?這麼大一袋。」
「你說這個啊?」鄒宜平手臂略抬,晃了晃紙袋,說:「就一般的餅乾禮盒。過年店家都會賣禮盒,我覺得方便也好看,就買了。」
「好像滿大盒的?」還用了兩個紙袋套著。
「一個是山藥蛋卷禮盒,一個是綜合餅乾。」鄒宜平垂下手臂,吐吐舌。「我喜歡吃嘛。」
「難怪不讓我媽幫你拿。」沈觀說話時的表情很淡,瞧不出情緒。
「啊?」鄒宜平愣了兩秒,急急開口解釋:「不是啦!我不是怕阿姨吃掉我的蛋捲和餅乾,我只是——」
沈觀眼裡有了笑意。「你聽不出來我在說笑?」
「當然知道你在開玩笑。」鄒宜平勾住她手臂。「因為你很少開玩笑,所以當你開玩笑時,我一定假裝聽不出來你在開玩笑,這樣才是捧你場。」
沈觀睞了她一眼,唇角抿著笑弧。
農曆年節各大廟宇信徒特別多,廁所自然也成了另一個人潮聚集地。沈觀一眼望去,左右兩側各有十來間,除了距她最近的兩間,門前擱著「打掃中」的立牌外,其餘門口皆有二至三人在等候。她稍看一下,打掃中的兩間門微敞,一間可看見蹲式馬桶前擱了個藍色水桶,另一間有道身影背對著她,彎身不知在忙什麼。
「怎麼挑這種人多的時候打掃?」鄒宜平疑惑的口氣裡帶著抱怨。
「大概是髒了吧。」人多使用率就高,維持乾淨並不易。沈觀可以理解為何在這時候打掃。
「好了好了,這間可以用。」裡頭那彎身的人影拎著垃圾袋走了出來;她全副武裝,帽子、口罩、袖套、橡皮手套、雨鞋,一身清潔人員裝備。
經過沈觀身側時,又道了句:「小姐,這間掃好了。」
沈觀只來得及看見清潔員面上露出的一雙眼,還沒來得及回應,鄒宜平推推她。「學姐先進去。」
「你不先上?」沈觀問。
「不用啦,你上完再換我。」鄒宜平再促聲道:「快進去,等等被別人搶先。」
沈觀不遲疑,步入廁所。裡頭有掛勾,她看一眼隔間板,並不是相當乾淨,便將包包背在肩上。隔壁傳來刷洗聲,她從隔間板下看見鄰間有影子晃動,應該是方才那個清潔人員在做打掃工作。
拉上長褲,還沒能扣上扣子,剌耳尖叫聲響起,她呆了呆,聽見鄰間嚷嚷的聲音:「驚死人!哪裡跑來的?!走!」驚慌女聲伴隨敲打地板的聲音。
沈觀回神,下意識去看地板,吃了一驚——穿過隔間板下,朝她方向移動的是一條吐信的蛇。她不怕鬼、不怕屍體,就怕這種只聽名字就讓她起雞皮疙瘩的爬蟲類。她欲退後,腳下卻一滑,重心失衡,身子朝後碰撞,她以手撐門板,仍止不住衝力,向後跌坐在地。
臀部吃痛,門板傳來拍打喊叫聲:「小姐!有蛇啦!有蛇跑過去,你小心點!」
沈觀認出那是清潔員的聲音,才想起身,腳踝一痛,瞬間心下發涼。眼一瞟,那蛇已自門板下的寬縫滑出,蛇尾堪堪擦過她露出的那截腿膚,涼得她頸背一寒。
外頭傳來驚呼與尖叫聲,還有議論的聲音,可想而知人與蛇皆受了驚嚇。
她慢慢起身,低頭看腳踝,滲出的血珠遮了傷口,瞧不見牙痕;除了方才短暫的刺痛外,尚未有其它明顯如麻痹、腫賬等症狀。她看一眼腕表,往前推兩分鐘,記下被咬傷的時間。
她開門,恰好覷見鄒宜平從外頭進來。
「學姐,你好啦?」鄒宜平跨入廁所,道:「你剛有看到蛇嗎?嚇死人!」
「你去哪裡?」沈觀扶著門框,不敢有大動作。
鄒宜平提著紙袋走近她。「去外面投面紙機。剛剛想起來我忘了帶面紙,怕廁所裡沒有,結果一轉身就看見剛剛打掃的那個阿姨手裡拿夾子夾著一條蛇。」
沈觀拉高褲管,道:「我不只看到它,好像還被它咬了一口。」
「被咬?!」鄒宜平彎下身子,看她腳踝。「啊,流血了!」
「能找我媽她們過來嗎?我需要去醫院。」沈觀神情鎮定。
「要不要我幫忙叫救護車?」一旁排隊的女生聽見對話,熱心地關切著,手已握住手機,一副隨時都能撥號的姿態。
「沒關係,不是立即需要處理的傷口,我們自己去就好。謝謝你。」沈觀答完,再次提醒鄒宜平去找她袓母與母親,隨即脫下身上略有彈性的針織衣,利用衣袖在傷處上方打個結。她小步往外走,經過那間門敞著的廁所,覷見地上藍色水桶時多看了一眼。
趕至醫院,她報出被蛇咬的時間,再向醫護人員形容蛇的樣子。依有明顯王字形斑紋及臭味等特徵,推測應該只是無毒的王錦蛇,傷口略作處理,再打支破傷風即可。醫師擔心她誤認蛇種,交代得暫留在醫院觀察,確定無任何中毒現象,才能讓她返家休息。
靠坐在病床上,她一臉歉意。「阿嬤,抱歉,大過年的讓你進醫院。」黃玉桂往床緣一坐。「講這什麼話!你又不是故意的。」
「說也奇怪,怎麼會突然有蛇出現在廁所?」王友蘭拉來椅子,坐在床邊。
「我也覺得奇怪,蛇不是都會冬眠?」鄒宜平皺著眉。
沈觀搖搖頭。「臺灣是亞熱帶,冬季不至於太低溫,就算寒流來,蛇的活動力只是降低,它們會進人短暫休眠狀態,但氣溫一旦回升,就會出來活動,所以冬天的臺灣還是有可能見到蛇。」
「可是出現在廁所就太奇怪了。」王友蘭臉色略沉。
「可能它本來就在財神廟修行,見今天信徒多,出來共用財神爺的香火也說不定。」沈觀面色沉靜,「或者是去月老殿求姻緣。」
黃玉桂顯然不認同,斜睨孫女一眼。「有在便所吸香火的?」
「學姐你還能開玩笑啊!你都不擔心不害怕嗎?」鄒宜平睜圓了眼。
「怕。」沈觀微瞠眸,讓她的「怕」多了點說服力。「我老鼠蟑螂都不怕,就怕蛇。」
「可是我看你從頭到尾都很鎮定,連什麼時間被咬都記下了。」
「我剛看到那條蛇時也嚇了一跳,就是這樣才會滑倒,如果不滑倒,也許不會被它咬。」它受了驚嚇,自然要攻擊她。
「所以緊張沒有幫助,萬一被注入毒液,愈緊張體內迴圈愈快,只會加速毒液帶給身體的傷害。」
「還好沒毒,不然就麻煩了。」王友蘭莫名地不安。
「不麻煩,醫院都有血清。」沈觀知道這一觀察,恐怕還得等上大半天,遂道:「媽,還是你帶阿嬤回去財神廟拜拜?」
「你都這樣了還拜什麼拜。」王友蘭擺擺手。「不用拜啦,在這陪你就好。」
「但是都過來一趟了,今天沒拜,改天還要跑一趟。」她知道過年拜財神爺是祖父還在時的習慣,每個農曆年節一定攜家帶眷至財神廟拜拜。
「沒關係,又不是故意不去拜,我相信神明會體諒。」王友蘭拍拍她擱在床鋪上的手臂。
「這裡有護理師在,不會有事。你們在這裡也沒事做,先去拜完再回來接我,可以順便請那邊的神明保佑我平安順利。」
王友蘭張嘴還想說什麼,黃玉桂先起身。「好啦,我們去拜拜。」
「媽……」王友蘭訝聲。
「阿觀這樣說也有道理,我們先去拜拜,拜完再過來,反正我們在這裡也幫不上忙。」
「這樣好嗎?」王友蘭對孩子放心不下。「我覺得這事情怪怪的,我——」
「怕什麼?這裡有醫生護理師,還有一堆病患和家屬,再不然外面也有警衛,你還怕阿觀不見?」
「可是……」
「沒什麼可是啦!」黃玉桂拍拍媳婦肩膀。「走,去拜完再過來接她。」
「阿姨,你放心,我在這裡陪學姐,絕不會讓她少根毛。」鄒宜平掛保證。
「你也一起去吧,拜完先回家,大過年的還是早點回去陪家人。」沈觀婉拒她的陪伴。
「你要一個人待在這裡?」鄒宜平訝問。
沈觀點頭,側過身將靠在背後的枕頭放平。「昨天看一些資料,晚睡,我想睡一會。」
「睡一覺也好,我去跟護理師說一下,請他們多留意你。」王友蘭拉高她身上薄被。「你要有哪裡不舒服,記得跟護理師說。」
「我知道。你車開慢點。」提醒後看向鄒宜平。「你回去路上也開慢點,到家給我訊息。」
送走她們,沈觀真合上眼簾。她很疲倦,寒假前才結束送靈及感恩大會,假期開始她休假不多,陪學生走訪探視家屬、批閱學生撰寫的行誼等,忙至除夕夜前,開學後系上有不停歇的工作,還有博士班的課程……
「沈老師。」
「沈老師?」
「沈老師,你醒醒。」
這一覺睡得沉,護理師來過她也沒能察覺,直至耳邊慢慢湧入一聲聲輕喚她的聲音,她才慢慢轉醒。
睜開眼,入眼一片白,周遭寧靜,待看清床邊那張熟悉面容時,她心下一驚,坐起身來。「詹老師,您怎麼來了?」
詹老師已六十好幾,黑髮夾雜幾縷銀絲,面上也有歲月痕跡,但身材保養得宜,筆挺的淺灰色西裝襯得他儒雅斯文。「走之前來看看你。」
「走?」她疑惑,「您去哪?」
「去修行啊,菩薩來接我啦!我今天是來謝謝你跟那些學生,奉茶供果又讀經回向。」
沈觀意識還模糊,反應慢了數秒才答:「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是您讓我們有成長與學習的機會。」
詹老師笑兩聲。「開學後你多交代那些學生們要用功認真不要打混啊,我可是被你們白白看了摸了又捅了我保養得宜的胴體。」
「會的。」沈觀淡淡地笑。
「好啦,今天除了來跟你告別,還要交代你一切小心。」
「啊?」
「腳痛不痛?」詹老師指指她被咬傷的地方。
沈觀動動傷腳。「不痛。」
「人家在給你警告。」
她愣了數秒。「警告什麼?」
「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條小龍是被人蓄意放進廁所的,不然這季節哪能這麼容易就遇到它。還有啊,你之前車子被潑漆是不是?車子開在路上被幾個年輕人挑釁然後拿石頭扔車是不是?那都是在找你麻煩,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5:45
第1章(2)
「阿觀。」
「阿觀?」
「沈阿觀!」
「怎麼喊不醒啊?」
「我也不知道。媽,我去找護理師,你——」
「醒啦!」黃玉桂見孫女睜眼,湊近看。「阿觀,你沒代志吧?」
沈觀眨了下眼,哪還有詹老師的身影。她嚅動嘴唇,聲音微啞:「阿嬤。」
「你有沒有哪裡不爽快?」黃玉桂在床緣坐下,手心貼上孫女的頰。
沈觀搖頭。「沒有。」
「叫都叫不醒,還以為你怎麼了。」王友蘭憂心忡忡。
「睡太熟了。」她坐起身,問:「媽,你們拜好了?」
「拜好了。」
沈觀看看表,這一睡竟是五個鐘頭過去了,她詫聲喃喃:「我睡了這麼久?」
她看向祖母與母親,問:「你們拜到現在?」
「你媽去調監視器。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管理委員,說監視器壞了。」
「調監視器?」沈觀看著母親。
「對啊,你被蛇咬我難道不能調監視器?」王友蘭神色不大好看。「結果跟我說監視器壞好久了,還沒修。你說誇不誇張?那麼大的廟,現在又農曆年,每天進出的信徒有多少,壞了居然也不趕快修。」
沈觀笑一聲。「調監視器比對是哪條蛇咬我,然後報警抓它進監牢?」
「都什麼時候了還跟我開玩笑!」王友蘭瞪了女兒一眼。
「又不是被人砍還是被搶,調監視器很奇怪。」她看看腳,腳踩整個被包覆住,瞧不見傷口,動動腳,無感覺痛意,身上也未有任何不舒爽,大概是睡了一覺,精神倒是比之前更好。她問:「我應該可以走了吧?」
「不知道。」王友蘭轉首看看走動的醫護人員,道:「我去問問護理師好了。」
護理師一時之間找不著稍早前為沈觀檢視傷口的醫師,讓王友蘭稍候,王友蘭回病床前,拉來椅子落坐。
「醫生可能在忙,護理師去找人了。」
沈觀正低頭察看手機,並無來電與訊息。「媽,宜平後來有跟你們去嗎?」
「沒啊,突然跟我們說她家人找她,她要趕回去,所以出醫院就走啦!」沈觀略有疑惑。
五個小時應該也到家了吧?
「讓她到家給我消息的,怎麼連訊息也沒有……」
「搞不好還塞在路上,過年期間走到哪都在塞,很正常。」黃玉桂取出保溫瓶,盛了半杯水遞過去。「你喝點水。」
「謝謝。」沈觀低眉喝水,兩個長輩同時看了她一眼,收回視線時你看我我看你,似都有話要說。沈觀抬眼時,正好捕捉到這對婆媳「眉來眼去」的模樣,問:「阿嬤、媽,你們有事?」
黃玉桂看了王友蘭一眼,轉首看孫女。「是有事想跟你商量。」
「好啊。」她握著杯子,靜待下文。
「我跟你媽在車上討論很久,想找個保鑣給你。」
「……啊?」她瞠圓那雙看人時略顯清冷的雙眼。
「我們打算給你找個保鑣,跟在你身邊保護你的那種保鑣。」王友蘭解釋。
「保護我什麼?」她有什麼需要保護的?她非官非富,不過是一個大學醫學系的講師而已,有什麼需要被保護?
「保護你人身安全啊。」王友蘭一臉「你問這什麼蠢話」的表情。
「我當然知道是保護我人身安全,總不可能保護我實驗室的標本。」沈觀略感好笑。「我意思是我又不是政客還是富豪,不會有人對我感興趣,所以我有什麼需要被保護的?」
「你當然需要被保護。你是你媽跟我心頭上的肉,我們不找人保護你要保護誰?」黃玉桂神情略嚴肅。「你從去年開始就不斷有事發生,現在就連去廟裡上個廁所也會被蛇咬,我跟你媽都覺得代志沒那麼簡單。」
「阿觀,我問你,你要老實回答我。」王友蘭亦是一臉嚴謹。「你有沒有得罪什麼人?」
沈觀思索良久,道:「沒有。」稍頓,又補充:「如果是無意中得罪,那我就不知道了,但應該不至於去得罪什麼人。」
她生活單純,每日進校園,不是在教室上課就是待在實驗室;偶爾與學生一同拜訪家屬,休假期間也極少出門,多數待在家中做課程準備工作或自我進修,朋友往來很簡單,不是學校同事、學生,就是家屬;要好的除了鄒宜平較常碰面外,其他朋友多數以Line與臉書聯繫;交往過的舊情人分手時和平收場,未有不甘。
「你想清楚一點,真沒有?」王友蘭再問。
沈觀再次認真思索,須臾,忽瞠圓眼珠子極黑的雙眸,反問:「小學時被隔壁王阿肥搶了餅乾,我痛揍他一拳這算不算?」
王友蘭忍不住扶額,聲嗓略尖:「還跟我開玩笑!」
沈觀聳肩。「那就沒了。」
王友蘭眉頭略皺,側眸看黃玉桂。
「那還是你最近身邊有沒有出現什麼可疑的人?」黃玉桂問。
「沒有。」她身邊來來去去也就學校裡那些人。
「這樣就奇怪了……」黃玉桂低喃了聲,與王友蘭對上視線,婆媳倆若有所思。
「不管有沒有,我和你阿嬤已經幫你找了保鑣。」王友蘭翻出手機,指尖在螢幕上滑了滑,道:「這兩個你自己挑一個。」螢幕向著沈觀。
沈觀看也不看。「我不需要。一個大學講師身邊跟著保鑣是不是太招搖?」
「保鑣是保護需要的人,法律沒規定只有政府官員還是富豪才能聘用保鑣。」王友蘭語重心長:「你自己想想看,你最近這幾個月陸續遇上那麼多奇怪的事,雖然沒給你造成什麼傷害,難保下次不會出事。我不相信那些事都是無意,誰家的車停在自己住家的停車格還被潑漆的?誰車開在路上莫名其妙被逼車被挑釁被用石頭砸的?」
「潑漆那個也許是找錯物件潑錯了車。至於被逼車……這不是現在社會上常發生的事嗎?爆料公社常常在爆。」
「那你腳上那一口呢?」王友蘭睨一眼沈觀的腳踝。「你不會真以為只是單純意外吧?那麼大的廟,而且不是在山裡還是樹林裡,又是冬天,哪條蛇沒事會在這種該冬眠的季節跑到人多的地方咬人?」
「阿觀,聽你媽媽的。」黃玉桂拍拍孫女手背。「阿嬤剛剛在廟裡幫你求了支簽,說你今年運不大好,小心身邊有小人。我還擲茭跟神明稟告,問神明你被咬是不小心的嗎?結果是陰茭,再問是不是你有惹到什麼人,就都是笑茭,不肯指示了。總之你就是小心點,請個保鑣在你身邊保護你,我跟你媽才放心。」
沈觀倏然想起詹老師。方才那夢境如此真實,他的叮嚀言猶在耳,那蛇在廁所出現,真是什麼人有意為之?她看著祖母與母親憂心的眼色,終是妥協。
「好。」想起什麼,又道:「但是我上課帶著保鑣不方便。」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你跟學校商量一下。還有你一定要記得,你出門要讓保鑣接送,免得又有什麼意外事件發生。」王友蘭多數時候滿優柔寡斷,甚至有些神經質,這時卻顯得特別有身為母親的威嚴。
「你那裡不是還有間空房?整理出來給保鑣用。」
「住我那?」沈觀微詫。
「當然。難道跟我住?」
「不是。」沈觀微蹙眉。「讓一個陌生男人住進我那裡,媽你都不擔心?」
「陌生男人當然不可以,但保鑣本來就要跟在雇主身邊,你看那些政客身邊的隨員,也都跟著住官邸,不然要怎麼隨身保護?」
沈觀感到不可思議,轉眸看祖母。「阿嬤,你也同意?」
「這也是沒法度的事。」黃玉桂開口,「你放心,通常保鑣都是特勤隊、海軍陸戰隊,還是員警維安特勤組退役下來的,他們身家清白,自我要求很高,是可以信任的。」
「終究是男的啊。」她倒不是認為自己外型多出色多招人覬覦,是與一個男人共處一室,多不方便。
「保鑣也有女的。」王友蘭見女兒露出鬆口氣的神色,又道:「不過這家公司只有一個,你阿嬤打去問時,老闆說女的現在有任務,還沒結束,只能派男的保護你。」
「阿觀你放心啦!」像是要安孫女的心,黃玉桂再次拍拍她手背,道:「老闆是阿嬤認識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你爸出事那年,就是他和他同事來保護我們的,那時你還小,現在應該不記得他樣子了。他前幾年退休後就自己開保全公司,當教官培訓那些退役人員,他訓練出來的保鑣人品絕對沒問題。」
父親當年被人持槍抵著左胸,以行刑式的方式朝他心臟打了幾槍,當場濺血死亡。她年紀小,對事發經過不清楚,但事情鬧上新聞版面,家中還留有當年報紙,她曾偷翻過幾回,連續五日頭條均是父親被槍殺身亡一案。
父親生前黑白兩道吃得開,均有交情,要懲治兇手不是問題,但凶嫌背景更為強大,除了立委身分,還是數間宮廟的董事長或委員,舊報紙上還有凶嫌年輕時因殺人被一清專案掃蕩入獄的資料。
父親被這樣背景的人槍殺,自然引起警方高度關注,深怕其中糾葛牽連家中無辜眷屬。她記得那陣子家門口總有員警徘徊,除此,家中也有幾名男士跟前跟後,有時著西服,有時黑衣黑褲,他們是當時還健在的祖父聘來的保鑣;那段時間就連祖母與母親出門買菜、她上下學,皆有保鑣貼身跟隨。現在想起那幾名保鑣的模樣,倒也有幾分像道上兄弟,不需接觸便令人望而生畏。
不知孫女此刻心思,只見她微沉眉,不知在想什麼。黃玉桂再道:「放心啦!我這個老朋友還跟過馬宗痛,能力上不會有問題的。」
沈觀掀眼簾,應了聲:「你們確定沒問題就好。」
王友蘭與婆婆對視一眼,面上露出欣喜與鬆口氣的表情,她再次遞出手機,道:「老闆姓簡,以後要是有機會碰面,你可以稱呼他簡叔叔。這兩個是他推薦的人選,說身手矯捷,反應靈敏,人又特別沉穩可靠,也都沒什麼不良嗜好。兩個看上去都滿不錯,我跟你阿嬤拿不定主意,你自己看看哪個比較順你眼。」
「順我眼?」沈觀略感好笑,又不是挑對象。
「要跟在你身邊當然要挑你順眼的,要是挑你看著就不舒服的人,你能忍受他貼身相隨嗎?」
沈觀無所謂地接過手機,看了看個人檔案。一個四十二歲,一個三十五歲,皆是特勤陸戰隊退伍,不知是否因為從事這性質工作,兩人面對鏡頭時,表情皆嚴謹,目光深沉。
「我比較喜歡年輕一點的那一個。」黃玉桂坐近,與孫女同看螢幕。
「叫什麼了……對,就是他,顏什麼啊?」認不得那字。
「雋,他叫顏雋。」沈觀動了下手指,放大照片前,先看見他出生日期,1978年11月12日。長了她四歲。
「長得滿好看,有我的緣,眉眼又有英氣,一看就知道他很正派。」沈觀沒意見,問母親:「媽覺得呢?」
「我比較希望年紀大一點那個來保護你,年紀大一點比較有經驗,判斷情況會比較準確。」
「那可不一定。」黃玉桂持另種想法:「有經驗是一定的,但是都四十幾了,體力和反應一定沒肖年郎好。」
「年輕人當然比較有體力,但要是因為經驗不夠,導致判斷出錯,光有體力也沒用。」
「體力不好的話,打到一半就腿軟,要怎麼保護阿觀?」
「應該不至於吧……」王友蘭鬆動。
沈觀瞧瞧兩個上了年紀的婦人,不知為何這對話令她直想笑。
「笑什麼?」王友蘭覷見她微微抖動的唇角。
「沒有。」沈觀斂了笑。
「好啦,聽阿嬤的建議,挑年輕的這個好,跟你年紀相近會比較好溝通。」黃玉桂點著螢幕上那張大頭照。
沈觀無所謂,輕點頭。「都好。」
與保全公司簽妥合約,依黃玉桂與王友蘭要求,顏雋住進沈觀住處。住處鄰近學區,是一年多前沈觀升講師時,黃玉桂為了她工作方便給她買下的房;是二手屋,兩房一廳一衛,廚房采開放式,與客廳僅以半個人身高的吧台隔開。
挑這房型是為了讓沈觀有個書房可工作或讀書,但她習慣事情做完燈一關就能上床就寢,最後只在房裡再添了張桌子,把房間當書房用,空下來的那間房她則整理乾淨,讓祖母或母親偶爾過來時,能有個過夜的地方。
想到那間房從今日起會住進一個她未曾謀面、只在手機上見過照片的男人,沈觀還是沒能習慣。
她一出電梯,才想往大廳櫃檯走去,就見身形高大的身影立在櫃檯前,他一身黑西裝,長腿邊還擱著一個簡便型的黑色行李袋及一個黑色公事包。那人同時間看見她,目光不遮掩地落在她面上。
沈觀向前行去,在他身前停步,這一近身得微抬下顎才能對上他的眼。他比她之前看他資料,身高欄上那幾個數字給她的感覺還要高。「顏先生?」
「沈小姐。」顏雋輕點下頷,聲音淡而沉。
她看看腕表。「你早到了十二分鐘。」她已提早下來等待,他比她更早到。「守時是待人基本的尊重。」
他說話時沒什麼表情,一雙黑黝深眸與她對視,未曾移開。她打量起他,黑西服外套敞著扣子,露出裡頭同色系背心,背心下是純白襯衫,他襯衫扣子扣得緊實,最上頭那一顆也系得牢,他系著端正的領帶,怎麼看都像白領精英,不像保鑣。
沈觀看向櫃檯後的警衛,道:「張伯伯,這位是顏先生,顏色的顏,他是我親戚,因為工作關係暫時住我這裡。」
「你親戚啊?」警衛起身,瞧瞧顏雋。「難怪有點像。」
像?她研究警衛的眼鏡,是把近視眼鏡錯戴成老花眼鏡啦?
「我堂哥。」她隨口說,才發覺前後矛盾,只盼張伯伯沒發現。
「剛剛問他身分,也不告訴我,只說他在等你。」
沈觀淡淡笑一下。「他比較內向。」
「那沈先生有鑰匙和感應卡了沒有?」
沈先生……張伯伯視力有問題,耳朵也不靈光了。沈觀心思繞了圈,開口解釋:「他不姓沈,姓顏,顏色的顏。」末了再補一句:「他從母姓。」
「原來是這樣……」
沈觀看了她從母姓的堂哥一眼,堂哥未有任何表情,似也理解她用意。她看著警衛道:「我會給他鑰匙及感應卡。另外要麻煩張伯伯通知其他值班大哥,以後他進出就不寫訪客簿了,請別為難他。」
「當然當然!你有交代過,我們就不會攔人啦!」
與警衛交涉好,她領著顏雋進入電梯。
「顏先生行李就這些?」她摁了樓層鍵,收手時覷見他那個黑色行李袋與公事包。
「幾件換洗衣物和盥洗用具。」
她沒往下多問,盯著樓層數字鍵,停在九樓時,她開口:「到了。」
一進門,黃玉桂與王友蘭迎上來。
「顏先生哦?」黃玉桂打量他。「生得真好、真好!」五官端正,英氣勃勃,身材又精實,她滿意得不得了。
「這是我阿嬤、我媽。」沈觀出聲介紹。
「也是跟你們公司簽合約的人。」顏雋輕點頭,姿態沉穩。
「我跟你們老闆是老朋友,才會請他幫忙找人過來。我跟阿觀她媽都不住這邊,以後她的安全就拜託你。」黃玉桂交代。
顏雋應道:「我應該做的。」
「你有沒有我們的電話?萬一有什麼狀況,我希望你第一時間通知我或她阿嬤。」王友蘭掏出手機。
顏雋明白她意思,從西服口袋裡撈出手機。
「我這裡有你的號碼,我打給你,你記一下。」王友蘭點出電話簿,那裡早存入簽約時跟保全公司老闆要來的他的號碼。
他的電話一響,王友蘭切斷通話,他默記螢幕上那串號碼,手指點選存入,打上沈太太三字,隨後黃玉桂做了同樣舉動,顏雋存上她的號碼,打進沈老太太四字。
「阿觀之前遇上的事,你們老闆應該跟你提過了吧?」黃玉桂問。他把手機收回外套口袋的同時,看了沈觀一眼。「簡短提過。」
王友蘭追問:「那你有沒有什麼看法?」
「車子開在路上被挑釁又被砸引擎蓋那事判斷不出對方用意,有可能只是不高興沈小姐當時開車的狀況,車被潑漆就明確得多,顯然是想給沈小姐警告。至於被蛇咬……如果有畫面,才能推測是什麼狀況。」稍頓,他道:「目前先確保沈小姐人身安全無虞,畢竟之前發生的狀況未有確切證據,也只能猜測。」
王友蘭歎口氣,才開口叮囑:「那阿觀就拜託你了,在外頭儘量不要讓她落單,就算是上廁所,你也務必要等在外頭。」
「請沈太太放心。」顏雋微頷首。
「哎你跟他講這個幹什麼!他知道該怎麼做啦!」黃玉桂看向孫女。「我比較擔心你女兒沒讓他知道行蹤。」
這確實是沈觀會做的事。她自小就獨立不依賴,鮮少麻煩他人,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有她想堅持的堅持,好聽話叫堅定,現實話叫固執。
王友蘭歎口氣,語重心長地交代女兒:「既然都給你請了保鑣,你就要好好配合,去哪都要讓顏先生知道,不要讓他找不到人。」
沈觀點頭。「我知道。」
送走那對情同母女的婆媳,沈觀道:「帶你去房間。」說完即轉身走。
她的房間與他的相對,房門避開風水的對門煞,一開在通道頭,一開在通道尾,通道底是衛浴間。
「這是你的房間,床單枕頭套那些都是新的。」她推開房門,人站在門前,兩手背在身後還握著門把。
顏雋進房,打量一眼便直直步向窗口,他拉開窗廉推窗往外探看,並無可攀爬的空間;拉回窗,回身見她立在原處直勾勾看著他,他頓下步伐。
他逆著光,只見光的分子落在他肩上,他身形高大,面龐陷進陰影,瞧不見情緒。沈觀開口:「顏先生,我想既然我們要住在同一屋簷下,有些生活上的習慣還是要跟你提一下,免得日後有誤會。」
「請講。」他從背光處走出,脫下外套,露出裡頭那件純黑的窄腰背心。
「衣櫃可使用,裡頭有衣架。」她手指衣櫃。
「謝謝。」他打開櫃門,取了衣架,將外套掛上。
「你們保鑣的衣服除了白襯衫之外,其它的只能穿黑色?」她目光落在他腰上,他側身開衣櫃,她才瞧見他左腰上系了個黑色長條狀物品,大概有一支原子筆的長度、掃把把柄的寬。
他手頓了下,把外套掛進衣櫃,側過身時面著她說:「基本上都是深色糸。」
「我知道你們必須低調,但有時一身黑出現才更顯突兀。我不過小老百姓一個,其實不需要什麼保鑣,同意讓我阿嬤聘用保鑣是為了安她和我媽的心,所以……」她思索數秒,問:「你能不能穿得隨性一點、亮一點?」
他沒表情地看著她,並不答話。
「我不是要你穿著大紅色還是大黃色大綠色在街上走,但至少也別一身黑,就你一般私下穿著。能嗎?」
他理解她的想法,道:「可以。我沒多帶衣服,等等得出去一趟,回去帶兩套過來。」
她點頭。「沒問題。」看他一眼,又問:「你以前出任務時都住在雇主家?」
「不一定。有這要求就住進去。」
既是這樣,她相信他在與她共處時,生活上應懂得拿捏。「除了服裝外,我沒什麼特別要求。」視線下滑,覷見他右腰佩掛著槍,微微一詫。「保鑣可隨身攜帶槍械?」
「嗯?」他順著她視線,才明白她意思。他摸出槍,攤在掌心上。「防身用的防狼噴霧槍。」
她走近,正欲探手抓取,他直接把槍塞進她手中,隨即拉過她。他站在她身後,單手握住她擎槍的手,另一手指著槍身道:「板機在這。後面這安全開關保險打開,噴口對著對方的臉,扣下板機。」他動作迅速,一連串說明後,她還愣愣的。
他微低眸看她一眼,指指槍後開關。「萬一對方閃開了,按下這裡,這是警報器,對於嚇阻敵人還是有些作用。」
沈觀回神,才察覺兩人幾乎貼著身。她看他一眼,回想他方才那段教學。他在這時鬆手,把噴霧槍留她手上。「你留著,萬一我剛好不在你身邊,它還能派上用場。」
她回首看他。「你不用?」
「公司還有。真沒了網路上也買得到。」他開衣櫃取出外套,兩臂一展,套上西服。「我回去拿了衣服就過來。」
「回家?」不知他住哪,一往一返是否太麻煩?她不願個人因素麻煩他人。
「我在公司附近租房子。」他將外套兩側往中間拉攏,西服袖口露出裡頭一截潔白襯衣。
「不是當地人?」
「不是。」
她沒再問,直到他離開數分鐘,她才猛然想起忘了將大門鑰匙及感應卡給他——他回來前,她恐怕得待在屋裡不能離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6:01
第2章(1)
除夕那晚她歸家與祖母、母親吃飯,母親弄了火鍋,熬煮的高湯底多準備了些,部分讓她帶回這裡。
把從冷凍室取出的高湯放進湯鍋裡,加熱後放了些食材,正要調醬汁時門鈴響了。沈觀抽紙巾擦手,一邊往門口走,湊近貓眼一看,轉開門鎖。「警衛沒刁難你吧?」
顏雋兩手各提著物品立在門外,一手輕便背包,一手塑膠袋。「沒有,還認得我。」
她讓道給他進屋,見他脫了皮鞋,鞋卻留在門外,道:「把鞋子收進鞋櫃吧,放外面要被偷了也麻煩。」
他把袋子擱鞋櫃上,轉身拎皮鞋。「你掉過鞋?」
「沒有,別戶的掉過,專偷女生的鞋,但男鞋如果品質不差,偷鞋賊也會偷。抓是抓到了,但是難保不會出現第二個。」這社會的治安是每況愈下。
空氣中有食物香味,顏雋套上自己帶來的脫鞋。「在煮東西?」
「煮晚餐,隨便弄了火鍋。」她關門。
「我買了便當。」
她看見櫃上那個塑膠袋裡確實是兩個便當盒。「買了我的?」
他提起背包,道:「用餐時間到了,順便買了你的。」
她拉開櫃上塑膠袋袋耳,便當盒上有店名和地址,是燒臘便當店。「那就吃便當配火鍋。」
「沈小姐先用,我進去整理一下行李。」
自己的家,沈觀沒跟他客氣,轉身繞進廚房調醬汁。她把電磁爐擺上,湯鍋放爐上,開火準備進食。備了兩套餐具,打開便當盒,菜色一樣,均是蜜汁雞腿與四樣配菜;正要開動,高大身影靠了過來。
她放筷看他。「好了?」他換了灰色V領修身長T,深藍色休閒工作褲,身材看來較著西服時更精壯些。
「幾件衣服而已,沒多少東西。」
「坐,一起吃。」她躍下椅子,從冰箱取出辣椒罐,推到他面前。「不知你吃不吃辣,沒給你加,你有需要就自己來。」
「謝謝。」他扭瓶蓋,舀了一小匙放入面前她調好的那小碟醬汁。
她看他一眼,沒再開口,舉筷進食。她多數時候一人用餐,早養成食不語的習慣,她發現對座的他似乎也是因為工作性質關係,用餐速度稍快之外,不說話也未發出聲響。兩人就這樣埋首進食,吃完便當。
顏雋略意外她的食量,要比他見過的女子來得大,一個便當吃光光,還苜了一碗火鍋料、涮了兩片肉、喝了一碗湯。
飯後她收拾碗筷,他接手洗碗工作,她沒拒絕,擰了抹布擦拭桌面。「那個便當多少錢?」
「八十。」他挽著袖,在水龍頭底下沖洗餐具。「火鍋呢?」
沈觀擦桌的手一頓,回身看他彎身洗碗的側影。「這樣怎麼算?高湯我媽給的,火鍋料、肉片和蔬菜要用幾口的價格來算?」
他關水龍頭,側過身,對上她的凝視,等她下決定。
她忽然聳肩,笑一下。「這次就這樣吧,我吃你的便當你吃我的火鍋,誰也沒占到便宜。」
洗過澡,沈觀把自己關在房裡,一度猶豫要不要鎖門。對房那男人現在是她的保鑣,會待在她身邊一段時日,幾乎二十四小時不離她身側,鎖門有何意義?萬一真有任何情況,把他鎖在門外他也近不了身保護她。假設他心存不軌,憑他那身經驗與身手要破她房門難道還困難?她最終沒將鎖上那突出的小圓塊按下。
信箱裡躺著數十封信件,有廣告的、有拜年的、有學生在這段寒假期間所做的報告、有實驗室的聚餐邀請函……她逐一流覽,將這些事在行事曆上排人待辦事項。
門上兩聲輕響,伴隨沉穩的聲線:「沈小姐。」
她頭未抬,應聲:「沒鎖門。」
「我進來了。」顏雋在外頭回應了句,推門而入。
他的雇主正伏案工作,面前電腦螢幕爍著光,書桌角落有個台座,座上固定著半身式的人體模型,模型露出頭蓋骨與腦部,身體亦是開膛剖肚,露出裡頭臟器和曲曲繞繞的腸道;那模型低垂一眼半合,一眼圓睜的雙目,像在監督她。
她專注得連頭也沒回,他出聲喚:「沈小姐,打擾你五分鐘。」
沈觀擱筆,轉過身。他沐浴過,換了休閒衣褲,頂著半濕黑髮,此刻面目沉靜地睇著她。「什麼事你請說。」
「檢查一下你房間,還希望你將你的行事曆和行程表給我一份。」
她想了想,道:「這兩天沒什麼活動,應該都在家備課,頂多出門買三餐或買點日常生活用得到的,下週一開學後會比較忙。你要的東西我等等工作告一段落會整理出來,明天給你。」
他頷首,徐聲說:「我需要看一下你的房間。」
她手一擺。「請便。」回身低頭工作。
顏雋打量她房間。書桌旁的開放式書櫃上塞得滿滿,毫不浪費書櫃空間;書桌後是床鋪,上頭僅有枕被未有其它,倒是床頭櫃上歪歪斜斜躺著幾本書;
床的另一側是梳粧檯,一個矮長櫃緊貼梳粧檯,櫃上方開著窗,米黃色的窗紗偶爾被風拂動,衣櫃則靠在床鋪斜對角。
他邁步向前,微傾身,掀翻窗紗。他半靠窗框向外望,遠處萬家燈火,夜裡的視野還算不錯,窗開在這想必是為了前頭這片燈景。位高九層,上去還有六個樓層,牆面乾乾淨淨,不大有機會能讓外人攀牆進人她房間。
他掩密窗戶,勾了鎖,放下窗紗,步至她身後三步的距離,啟口:「沈小姐,睡覺前記得窗上鎖,以後每晚我都必須進來一次。」「好。」她盯著螢幕,沒看他。
「開學後,我得跟你進學校,甚至在你上課時我也必須待在教室,沈小姐恐怕得先跟學校報備。」
沈觀頓住,轉著手中原子筆。他職責所在必須如此,即便她不願他也不可能讓她單獨出門。她沉吟半晌,回首看他。「好,我會拜託我的教授,讓你成為我們實驗室組員,學校應該不會懷疑,學生部分我大概會對他們說你對我的課程有興趣,所以過來見習。」想了想,又道:「這兩天我不會出門,你如果有事就請便,不用跟著我。」
「我的事就是保護你。」他平聲說。
她眉微挑,心思繞了圈,問他:「你知道我在學校工作是你老闆說的?」
「是。」
「知道我教什麼?」
顏雋目光落在她身後那半身的人體模型。「醫學相關?」
「我教大體解剖。」她定定看他,像在等待他的反應。
他確實詫異,面上卻沉靜,未起波瀾。
「你要跟我進學校,在我課堂上免不了會看見什麼,希望你有心理準備。」兩人沉默相對,靜了一瞬後,他徐聲說:「沈小姐早點休息,晚安。」「晚安。」她輕頷首。
忙至躺上床鋪後,沈觀才想起對面房裡那個男人步出她房間時的背影,心裡忽生一種說不出的微妙感覺;她沒想到她與那個陌生男人相處的第一天,會是如此融洽協調與自然,彼此間的默契就像早已相處多時。
想來他之前任務中應有住宿雇主家的經驗,才能在與她應對中自然又得體——她或許不必太擔心接下來有個保鑣跟前跟後的生活。
演藝廳內,學生在台前做大體老師行誼簡介後,有半小時休息時間,師生與家屬們陸續步出演藝廳,移往隔壁大樓,準備半小時後的大體啟用典禮。
「老師,這誰啊?」幾名著白襯衣與黑長褲的女學生們追上沈觀,好奇站在她左後兩步、著襯衣西褲手提公事包的男人。
沈觀停步。「我堂哥。他從母姓,姓顏。他剛加入劉教授的實驗室,對我們這門課有興趣,最近都會過來見習。」
「原來是這樣。」女學生眼珠子在顏雋身上轉了轉,問沈觀:「那我們要叫他什麼?顏老師、顏助教,還是叫堂哥?」
「顏先生就可以了。」
女學生又開口:「開學這兩天看他都跟著你,形影不離的,好像是你的保鑣。」手指其他同學,「她們還說是你男朋友。」說完轉首看那些同學,得意地說:「你們輸啦,我就說不是老師的男朋友嘛,都欠我一餐啊。」
沈觀看了眼被她們討論的男主角,他目光沉靜地看著周遭。
看向女學生時,她聲音微揚,問:「拿我當賭注?」
女學生笑嘻嘻。「要不然她們請我吃飯時,老師也跟我一起去,就當作感謝你讓我贏了賭局的酬勞。」
同學擠了下女學生。「借花獻佛呀!真會打如意算盤。」
沈觀抿著微笑問:「等等都不用參加啟用典禮了?」「要呀,那我們先過去啦!」一個扯著一個,嘻嘻哈哈地跑了。
她單手滑進白袍口袋,微側身看他。「你要不要去趟廁所?」
「不必。」他面容冷峻,實在不像是來見習的。
「學生都說你像保鑣了,你應該自然點。」今天是後醫糸大體解剖教學啟用典禮,昨夜她提醒他今日著白襯衣與黑長褲,一早見他從房裡出來,一身筆挺西服,連領帶也系得端正,她忍不住提醒他可不必系領帶與搭外套,他褪下了,但出門至今手仍拎著那個公事包,面上又不帶表情,怎麼看都不像是來見。
顏雋微微垂目看她,只見她又掀動那張上了淺色唇膏的唇道:「你一直摶著公事包,與大家又零互動,是真的不像來見習的。」
他靜了一瞬,看看周遭後上前兩步,將聲音放得很輕,幾乎是兩人才聽得見的音量:「這不是一般公事包,是防彈公事包。」
她瞬間明白,默思數秒,邊走邊說:「在除了師生之外的、還有其他人的場合,我可以配合你,但在教室上課時,我想還是不需要拎著公事包,畢竟上課時間教室內只有學生。我還是相信臺灣治安,應該沒人敢這麼明目張膽帶著槍闖進教室,就算真闖進了……你能保護多少人?讓我接受你保護,我卻眼睜睜看著學生被傷害?」
他不說話,因確實是如此。真要有人帶槍闖入校園,他除了替她擋子彈,還能做什麼?她先前遇上的那些狀況並不嚴重,無法肯定所有的事情皆因她得罪什麼人;但棘手的就在這,不知對方來歷背景,無從防備。
「也許你會覺得我難搞,請多體諒,我不想讓學校知道你身分是不想驚動和麻煩任何人。」她穿著高跟鞋,在樓梯間敲出脆響。
「我明白。趁這機會提醒沈小姐一件事,你愈低調,那暗處蟄伏伺機而動的人就不會有警覺心,我們要找出對方身分就容易得多,所以不必讓誰知道我身分才是最恰當的處理方式。」過去經驗中,他的雇主曾經有過來台辦活動的國外藝人,也有過企業股東,他們不避諱讓人知道身邊跟著保鑣,那是為了嚇阻有心人士刻意近身;但她情況不同,隱在暗處的究竟是什麼人、又有多少人,目前均不得而知,她必須低調。
「我知道。目前只有實驗室的教授知道,他跟我保證其他成員不會知道你身分。正因為這樣,你才更必須表現出你對實驗室正在做的研究或我課堂上的課程感到高度興趣。」
作戲作全套,他理解,但她的安全至上,扔了手中這個防彈公事包,他不以為是件好事,偏偏她的要求也合理。沉默數十秒,他應了聲:「我看場合調整。」
沈觀沒意見,領著他步入大體解剖實驗室。裡頭數排呈亮光澤的解剖台排列整齊,每個解剖台周圍有足夠空間容納數人;陸續有學生著白色實驗衣、戴白手套進來,他們已分過組別,在解剖台兩側站定。
啟用時間一到,家屬魚貫進入,在親人的解剖台前,與學生一同默禱。顏雋服役時受過各種軍事與體能訓練,爬過天堂路,也曾被丟在山林中測試野外求生技能,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退役後的保鑣工作讓他見識了另一種奢華人生,跟在那些名人身邊,好車、豪宅、名牌司空見慣。
他以為自己已看透人生,有一顆剛硬的心,不起波瀾,不受影響,但當學生打開解剖台,揭開大體老師身上的往生被,讓家屬得以瞻仰遺容時,那此起彼落的細細啜泣聲與思念親人的低語聲讓他喉頭一哽,輕輕別開目光。
所謂的硬漢,終究也是人,還是有感覺,還是有能觸動內心的畫面。
「啊伊哪A變按內?」在感謝與懷念的氛圍中,忽現突兀的詫聲,那蒼老的聲音中,除了驚詫,也有心疼。
沈觀循聲走去,看了眼學生手捧的大體老師照片。照片中的女孩正值青春年華,是前幾屆醫學糸的學生,而當時的沈觀還只是研究所學生。女孩罹患血癌,走時才27歲,生前自知來日不多,簽了大體捐贈同意書。
「阿爸,伊泡過藥水啦!」說話的是女孩的父親。「浸屍體A藥水啦,啊哪謀伊A臭、身軀A生蟲、A爛去啦!」
「老師歹勢。」女孩的母親靠過來,顏雋下意識貼近沈觀,空著的那手橫在沈觀與女孩母親間,女孩母親一愣。
沈觀也意外他的舉動,回神時按住他手背,輕輕往下壓,再推至她身後;她手負於身後,另一手做了手勢,示意他後退。他看懂她手勢,收回被她輕輕按住的手。
女孩母親疑惑地看著顏雋,沈觀啟口問:「張媽媽,阿公是不是不知道我們會幫綺甄老師做防腐處理?」
「對啊,我們忘了講,所以他看到綺甄現在的樣子,可能有些不能接受;不要說他,雖然我跟她爸都知道你們會打防腐劑,但是看到她現在的樣子,還是有點意外。」
沈觀點點頭。「因為福馬林的關係,顏色會比較深。要不要我跟阿公解釋一下?」
女孩母親眼眶有淚,擺手說:「不用啦,老師你忙,我來跟他說,我公公不大會說國語,我跟他講就好……」
這方較大的動靜引起效應,教室另一隅有母親難抑思念,忽抱住一旁男同學嚎啕大哭。「你們下刀時拜託不要太大力,他很……很怕痛……小、小時候一看到護理師就哭,連打針他也哭……」哭得傷心欲絕,還不忘交代負責的學生。
顏雋未曾遇過這樣的場面,垂了眼,不看他們的悲傷。
生離死別不過四個字。死別是解脫,生離是讓悲傷跟著到老,甚至到死。回首過往,沒有哪個人會永遠留在你身邊,也許我們怕的不是自己面臨死亡,而是目睹、經歷親友的死亡。
人生就是這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6:17
第2章(2)
儀式後是簡單的座談會,在隔壁大教室讓學生與大體老師的家屬一起用餐……沈觀巡視過解剖實驗室後,回身看他。「我們回辦公室。」
他一樣站在她左後方,隨她前進;行經大教室時,沈觀停步,立在窗臺望向裡頭。裡頭桌椅挪成圓形,學生與家屬談笑風生,沒了稍早前的哀思神情。
她笑一下,回首見他眉目鬆弛,輕聲道:「我們會讓學生與大體老師的家屬做交流;除了幫助學生多從家屬口中瞭解大體老師,也希望他們學習感恩,感謝大體老師成為他們人生的第一刀,讓他們有學習的機會。」
他不語,默默跟著她,她又道:「有些家長就會在這時候要求學生下刀時不要太重,怕弄痛親人,或要求傷口不要太大,怕太醜;也有些家屬會交代學生課程結束後,要幫親人縫得漂漂亮亮的。今天是後醫系的,一年級就上解剖,醫學系的是三年級才上,六年級還有模擬手術。有些學生和家屬聯絡密切,早像是家人,他們畢業時,有些大體老師的家屬還會來送花給畢業生。」
顏雋抿唇片刻,薄唇掀了掀。「你怎麼會想做這樣的教學?」
她步入辦公室,脫去已微黃、有了歲月痕跡的白色實驗衣,掛在一旁衣帽架上。「你把那個公事包放我位子上,我們去吃飯。」
她不答那問題,他並不追問,他本就不該對雇主有過多探究,也幾乎未曾對哪位雇主提問過個人問題,方才脫口問出,現在想來也道不清原因,但確實是他不妥。
沈觀帶他去教職員宿舍旁的那家義式餐廳,已有不少學生與教職員在用餐,她挑了臨窗座位,點了一份松露蘑菇義大利面,他菜單看了再看,點的是蘑菇時蔬燉飯。
「不習慣那味道吧?」她見他考慮甚久才點了道素食料理,食欲應該不是太好。
顏雋遲疑兩秒,才答:「是不大習慣。」
「沒聞過的人都會不習慣,我第一次上解剖課後也沒什麼食欲。」
服務生送來檸檬水,她細抿一口,放杯時靠上椅背,望向窗外。「就像我當年看見我爸爸倒在血泊中,鮮血染紅他的衣物和家裡的地板時,我也不習慣空氣中那種濃重的血腥味。聽我阿嬤說,我大概有一整個星期都是吃完就吐,她帶我去收驚,才慢慢改善。」她忽轉回面容看他,「像你這樣背景的人,信不信收驚?」
「我信。」沉篤而不遲疑。野外求生訓練時,他曾遇過不該出現在山林中的人影,一度以為是教官設下陷阱,身邊同伴卻無人見到。之後他一人夜便莫名高燒,連著數日,看過醫生服了藥均無改善,他白日精神抖擻,入夜就像攤軟泥。
同梯弟兄間早傳著那山林不乾淨的訊息,但教官哪允許一個部隊裡充斥鬼神之說,無人敢求證下,還是有學長好心提醒他讓家人帶他衣服去收個驚。
說來也玄,穿上收過驚的衣服與喝下三口化了符咒的水,他再不曾在夜裡高燒。用科學角度解釋,可說是心理因素,但那平空生出又轉瞬不見的人影該如何解釋?
沈觀笑一下。「是真的要信。雖然我教的是醫學生,應該講求科學與實驗研究精神,但有些事確實是無法用科學角度去看待的。」
服務生送上餐,兩人不再交談,低頭進食。沈觀發現他每一低頭吃口飯,就抬首望望四周,食物咽下後,再低首吃口飯。她見他吃得差不多了,才擦擦嘴,問:「這樣戰戰兢兢地吃飯,能吃出食物的美味嗎?」
他唇勾了勾,是無聲的笑容。「我第一次坐在雇主身邊與她一起用餐。以往經驗都是雇主吃飯,我站在後面等,或在包廂外守著,能準時吃飯已經是奢求了,不敢想美味問題。」
她看著他,問:「對你來說,我應該是很難應付的一個吧?」
他沉吟數秒,道:「不能說難應付,是比較隨性低調,沒有派頭。」
她能理解。有錢人多數都喜歡搞派頭,深怕別人不知他們的身分地位與財富;當招致禍端時,即使懊悔也無法讓人生重來。
「我爸很高調,他有點錢就開始過炫耀的生活。那些錢不是用光明手段賺來,是什麼管道我不清楚,總之是讓警方頭痛又無奈的一個人。他是被他最好的朋友以槍決式手法打死的,中了三槍,直接打心臟;第一槍後還能動,他1友又補了第一一、第三槍。為了利益糾葛,從朋友關係反目成仇。」她垂眼,手指輕輕在附餐的熱紅茶杯緣上來回劃著。
「我沒當場看到他中槍,都是聽我阿嬤說的,她在場親眼目睹。我是在樓上聽見阿嬤的哭聲,下樓才看見爸爸一動也不動倒在那,牆壁上有血,地板上也是血。我就想,為什麼爸爸的血可以這麼多、從哪裡流出來的、為什麼我受傷都只是一點血絲或血珠,他中槍卻是一整攤的血?」她抿口熱茶潤濕略幹的唇,才道:「後來就想走醫學,不過成績不夠好,讀不了醫學糸,我跑去讀護理,碩士班才讀解剖學系。」
他沉默數秒,問:「有抓到兇手?」
「有。我阿嬤都親眼看著他槍殺我爸了。阿嬤也認識那個兇手,當時跪著求他別開槍,但他還是那麼殘忍,在我阿嬤面前下手。他警政關係好,處處施壓不讓人查他的案子,後來有一名小隊長不怕事,帶了幾個員警把人逮了,之後的官司打了好幾年才確定死刑定瓛。聽我阿嬤講他被槍決時,也是三槍後才斷氣。」她笑得無奈。「算不算因果報應?」
顏雋聽得過分專注了,他凝神,視線在四周繞轉一圈,又聽對面的她說:「可惜的是那麼正直的警官後來在追捕一件綁架撕票案的嫌犯時,太陽穴中彈殉職了。」
他聽至此,眉眼微斂,半刻,他抬眼看她。「小隊長姓顏,顏色的顏?」沈觀看他,古怪的念頭一閃而逝。「是。顏小隊長。他來我家裡問我阿嬤當天事發情形時,還抱過我。」
「顏志朗?」
她詫看他數秒,想起他的名字,再想到顏志朗……
「我爸,顏志朗。」他聲嗓低沉,再道:「拿槍打他太陽穴的犯嫌,曾經是殺你父親兇手的小弟。」
「沒事,一切都很平安。」肩頂著話筒,沈觀歪頭批改答案卷,那是今日做的開學考。面前電腦螢幕有她稍早前搜尋的連結,前頭幾個連結已點選過。「學校他當然跟著去,連啟用儀式他也沒離開我兩步距離。你跟阿嬤不要擔心,你們會找他來不就是要讓你們放心的?」
脖頸略酸,她擱筆,靠上椅背,握著話筒。「其實生活很平順,真沒必要花那麼多錢找一個保鑣過來。」
「我們也是擔心你。現在平安不代表明天也平安,人家真要動手哪可能今天殺不了你明天再來殺你,又殺不了你後天再來殺……暫時的平靜或許是還在想計謀,總之你自己出門多留意就是了。」彼端聲音透著關切。
她眼睛瞟向螢幕時,問:「媽,你跟阿嬤是不是有什麼事瞞我?」
彼端頓了幾秒。「什麼事瞞你?」
「我不知道,所以才問你。」
那端聲音疑惑。「沒有啊。」
「你記不記得當年爸的事情為什麼沒人要辦?」
「鄭智元那時已經是立委,勢力很大。他熟的還不只有立委,連議員、議長他都熟,他一通電話打給那些人,再打到警察局,哪還有人敢出面抓他。」狐疑地問:「你突然問這個做什麼?我不是跟你說過當時的情況了?」
「突然想起來而已,沒做什麼。鄭智元跟爸爸真的很好?」
「很好。你阿嬤說他們小時候都睡一起。」
「那他還殺了爸?」
王友蘭在那端歎口氣。「現在這社會為了金錢利益什麼事做不出來?連父母,兄弟姊妹都能殺了,幾十年前的社會殺朋友也不算稀奇。說來說去,都是『貪』。沒錢時想要有錢,有錢了還想要更多的錢,你爸也一樣,勸不聽。」沈觀盯著連結網頁裡的資料,問:「我查網路,有些資料說那時候沒律師願意幫忙打官司?」
「誰敢幫我們?你阿公四處問,就是沒律師敢幫我們打官司,害怕鄭智元報仇。他那時多囂張,只要有記者寫他的不法或任何一句批評,就帶小弟去人家報社砸東西,甚至去堵記者放話殺他全家。」
她對父親印象深刻,相當疼她,每回返家總要抱抱她,在她臉上亂親一通。但那時年紀小,只知道爸爸時常夜不歸營,家中也常有黑衣人走動,他在她面前是疼女兒的好爸爸,至於他在外做些什麼,那時的她還不懂得問。
八歲那年父親離開,她只知道他死了;直到國中稍懂事了,才知道要問母親、問祖母,但她們不願意說太多,只說父親工作相當忙碌。到後來鄭智元被槍決,即使祖母與母親刻意不讓她接觸,她還是能從當時的新聞與報紙中偷偷窺得當年事件原委。
所以父親在世時,在外事業恐怕不像祖母與母親說的那樣單純,否則又怎會與朋友反目?
「後來幫我們打官司的那位律師怎麼肯接爸的這個案子?」
「就承辦這案子的小隊長介紹的,不然搞不好鄭智元到現在還逍遙法外。」
「那小隊長姓顏?」沈觀只是想要一個確定。
王友蘭詫問:「這麼久的事了,你還記得?」
「他是顏雋的爸爸。」
「啊?!」王友蘭的聲音大了些。「那個顏志朗小隊長,就是顏雋的爸爸。」
彼端久久未有聲響,她想母親大概太意外,還沒反應過來。其實她更意外。誰能想到數年前承辦父親案子的警官的孩子,會在數年後成了她的保鑣。
「倒是沒想過顏雋會是顏志朗的小孩,還真是巧……」王友蘭說著,沈觀無聲以對。
隨後又聽母親叮嚀數句,交代有空回家吃頓飯後,沈觀才置回話筒。她靠著椅背,合上眼簾,腦海裡轉著在學校餐廳吃飯時,和顏雋的那番對話。
她倏然睜眼,雙手在鍵盤上鍵入「清潔員裝備」五個字,搜尋後並無她想要的,她再鍵人「夾蛇的夾子」,搜尋也無果。
思考數秒,她在方才那筆搜尋中看見「夾蛇器」三字,將這三個字與「財神廟」皆放人搜尋,在長串的資料中覷見一段標題為「蛇也想拜財神」的Youtube影片,是私人錄製的影片。
那日遭蛇咬,她不是不疑惑。蛇進廁所沒人發現?那清潔員後來怎麼抓到蛇的?這都是待解的疑點。詹老師不也在夢裡提醒過她?醫院裡聽祖母與母親說廟裡監視器壞了,無從追查那蛇從哪進入廁所;即便監視器運作正常,真調監視器來看也稍嫌麻煩,萬一驚動警方,恐會成為刑事案件,太浪費社會資源。所以她便自己慢慢找答案。
點開影片,忍不住在心裡喊了聲Bingo!看得出來是手機隨意拍攝的影片,畫面中一名著清潔員工作服的婦人舉高手,手中夾蛇器夾著蛇頭,長長的蛇身幾乎垂地。
原來是用了夾蛇器,但一般清潔員會隨身攜帶夾蛇器?
「冬夭怎麼會有蛇?它也想拜財神嗎?」
「太誇張了,那個阿桑從女廁出來耶。一條蛇是爬進去偷窺人家上廁所,被當場逮到?」
影片中出現的對話聽得出是對年輕男女,語調輕鬆,像在談論一則八卦。畫面中婦人已走過鏡頭,隨著鏡頭移動只能看見她的背影。沈觀正想下載影片時,目光忽頓,她倒轉片子——那個清潔員夾著蛇在與人對話。
她放大螢幕,反復看著婦人與人談話的畫面……
「沈小姐。」房門外是顏雋沉穩的聲音。
「門沒鎖。」她再倒回影片觀看。
顏雋進門,道:「我看一下房間。」
她隨口應聲「嗯」,也不知有無聽見他的話。
他見她盯著蛋幕,不打擾她,逕自走向視窗,探頭觀看一會,拉回窗,上鎖,將窗紗掩實;轉身時,她人已不在位子上。
微詫地邁出步伐,目光被她電腦螢幕上放大的畫面吸引,他湊近看了數秒,他未動她電腦、沒倒轉影片,只盯著那被她停格的畫面瞧。
外頭響起馬桶沖水聲,他回神,正欲走出她房間,恰與從衛浴間出來的她在門口相遇。兩人目光對上,他看見她濕潤的眼眶時心下一詫,在她抬手抹去下巴水珠之際,他才發現她臉龐濕漉漉,連髮際也微微濕著——她洗臉了。
沈觀再次抹抹頰上未拭淨的水珠,問:「顏先生,你們保鑣能不能喝酒?不帶公事包的。」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6:36
第3章(1)
在海產店點了幾道菜、一道熱湯和一盤炒飯,沈觀拿了兩個杯子,再去冰箱拿啤酒。掩上冰箱玻璃門時,她回首問始終亦步亦趨的他:「你酒量怎麼樣?」
「任務其間,不能喝。」
稍早前在家裡問他,他也是這個答案。「一口總可以吧?」她看他一眼,逕自往旁邊桌前一坐,拿開瓶器開酒,給兩人的杯子各斟了八分滿。
飯菜上得快,一會時間桌面已布有四菜一湯與一盤炒飯。她握酒杯,仰臉,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光,再為自己斟了杯。
「空腹喝酒傷胃。」明知多事,仍出聲提醒。
她盛飯。「只是先喝一點。」靜了瞬,道:「突然很想喝。」把飯碗推至他面前,再拿了他的空碗添飯給自己。
她食量奇佳,晚餐她買了兩個雞腿便當,她自己那份嗑得精光,現在又低頭吃得認真,他不禁看看她套著毛衣的單薄身板。
「不合口味?」沈觀夾菜時覷見他落在自己面上的目光,問。
「不大餓。」他據實回應。
她放筷舉杯,示意他碰杯。「宵夜有時候是吃心情的,跟餓不餓無關。」
他莫名認同,破例地擎杯,與之輕輕一碰。他沒敢多飲,輕抿一口便放杯;她倒是無所顧慮,一口又見底。他吃了兩口飯,問:「心情不好就吃宵夜?」
「不一定。心情好吃,不好也吃。」稍頓,她看看周遭,幾乎每桌桌面上都立著酒瓶,有人聊得開心,像在分享喜悅或是慶祝什麼,有人說得氣憤,臉紅脖子粗。她道:「你說人是不是很奇怪?你看他們,心情好喝酒,心情不好也來喝酒,其實都是想喝酒的藉口。也許是想放鬆,也許是想壯膽,借這機會把話說出口,事後要覺不妥還能賴給酒精。」
他順她目光繞了一圈,看著她。「你是哪一種?」
她撐頰想了一會,搖搖頭。「都不是。我只是想試試明天醒來後,我會不會記得今天的事;如果還記得,那我看到的就是真的。」她眯眼笑一下,低頭吃飯。
他想著稍早前在她電腦看到的畫面,螢幕中全身包得緊密的人影手上夾蛇器夾著一條長蛇,他想那影片應該與她被咬的事件有關。
「你說,會有人因為討厭一個人,或為了某種目的,忍耐多年就為了等計畫成熟才出手嗎?」沈觀忽然問他。
他想了想,道:「天下事無奇不有。」
「你父親……」她停頓數秒,道出疑惑:「那個兇手是為了替鄭智元報仇,才殺你爸的嗎?」
顏雋手中筷子頓在半空中,沉默數秒,才搖頭說:「不確定。是不是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當初他說他是為了自保才開槍,也不知他開槍射殺的是當年辦鄭智元案子的員警,一切純屬巧合。」
「你信嗎?」
「我是家屬,當然會質疑他的動機與說詞,他是犯嫌,一定避重就輕。」他看著她,再道:「客觀一點來說,他的說法不無可能。他是嫌疑犯,任何一個員警都能抓他,在那當下,他為求自保才開槍拒捕,這是說得通的。」
她想了想,不再說話。
四菜一湯只吃了一半,沈觀招來工作人員打包,抓帳單去櫃檯結帳時,腳下一軟,身後一隻大掌握住她手臂。「醉了?」
「沒有,有點暈而已,等等回去睡一覺就好。」她掏錢結帳,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餐盒。
他拿過她手中餐盒,見她腳步虛浮,空著的那手虛虛地護在她腰後。
沈觀不是醉,她腦袋思路清楚,但忍不住想說話;不過身體終究受了酒精影響,頭發暈,腳微軟,她步伐不快,往停車方向走。「明天沒有解剖課,才敢喝一點。」
他側眸看她一眼。「是該這樣。」
「你不工作時,也不喝嗎?」
「不大喝。我父親很尊重自己的工作,對自己與對我們的要求很高。他還在時,我跟我弟每天早晨五點就得起床跑步,訓練體能。」他說話時,眼睛時不時留意周遭。
沈觀歪頭看他。一套尺寸合適的運動衫穿在他身上,修長的四肢,頎長勁瘦的身形。「你體格很好。」
詫看她一眼,恒常肅冷、情緒不多顯的面孔浮現不易察覺的赧色,他別開目光,道:「我們這種出身都這樣。」每日訓練,不精壯也難。
她想起什麼,道:「我阿嬤和我媽說要找保鑣給我時,讓我看了你的資歷,我記得是什麼黑衣部隊的?」
「海軍陸戰特勤隊,黑衣部隊是俗稱。」
「真的都穿黑衣?」她瞠圓眼看他。「從頭黑到腳像黑貓那樣?」
他微笑,淡點下顎。「從頭黑到腳,只有在隊徽上可以看到紅色閃電和白色的劍。」稍頓,他再道:「有時也穿墨綠色迷彩服。」
兩人行至她車旁,她自動交出鑰匙,逕自坐進副駕座。她知道他會開車,第一天見面時他就提出往後由他駕車的要求,提防真有人想加害於她而製造假車禍;那時她不認為真有人想要取她性命,也因為當乘客比較不自由,她回絕了。
顏雋開上車道時,又聽她問:「你是那種什麼娃人的嗎?」她對兵種沒概念,聽見海軍陸戰隊,直接聯想到蛙人。
「你說的是偵搜中隊,我是特勤中隊。」
「……啊?」她側過臉蛋看他。
他沒看她,但從語氣中不難發現她對這沒概念,遂道:「我簽志願役,也是從兩栖開始訓練。」稍頓,更進一步解釋:「簡單來說,不管是偵搜中隊還是特勤中隊,都對體能要求相當嚴格。」
「……喔。」她還是沒能理解。「看過國慶表演,特勤隊好像很能打?」
「武術、格鬥是基本。」
「所以你本來就懂武術?」她相信應該要有點武術底子才進得了他方才說的那兩個中稼。
「練過柔道和跆拳。小時候看我爸很威風,從小就想走他的路。」
她聽出興趣。「那怎麼沒做員警?」
他目視前方,唇微微抿起,數秒後掀動唇瓣:「本來家裡人都支持,我爸走了後,他們擔心同樣的事發生在我身上,反對我考警校。」
沈觀靜了一會,道:「保鑣工作也是有危險。」
他懂她意思,徐聲說:「我入伍那年我媽生病離開了,我才會簽下志願役。
當不了員警,在特勤隊至少還有機會在警方無法處理的現場盡一分心力。在特勤隊待了五年,退伍後恰好有學長找我做這行,待遇不差,就做了。」
「所以你們保全公司裡的保鑣,是不是一定都要有特勤……」她手機響了,螢幕顯示「宜平」,她接通電話。
「學姐,你睡了嗎?」
「還沒。我正要回家。」沈觀望向窗外。
「你還沒回家嗎?」那邊詫問。「不會是還在學校忙吧?」
「我出來吃宵夜,現在要回去了。」她目光淡淡地看著晃過的街影。「你怎麼這麼晚才打電話給我?」
「我剛躺上床,就要睡了,忽然想起你上次的事,想問問看有沒有進展。」
「你是說……我被蛇咬的事?」
「是啊,那事情你不會就那樣算了吧?不覺得很怪嗎?」
沈觀呵口氣。「覺得怪也沒用,沒監視器畫面根本沒辦法知道它是怎麼跑進廁所的。」
「所以你真的就不追究了?」
沈觀笑一下。「跟誰追究?」
「說得也是……」略頓,再問:「那你最近都還順利吧?」
「一切正常。你別擔心,我阿嬤和我媽幫我找了一個保鑣。」她說這話時,
身體往後靠貼椅背,餘光有駕駛座男人投來疑惑的目光。
「保鑣?」鄒宜平的聲音大得連顏雋都聽見了。
「嗯。說這樣她們比較放心。」
「所以你現在身邊有保鑣跟前跟後了?」
「是。雖然還不是相當習慣,但也算是……」她看一眼駕駛座男人,道:「也算是人生中不一樣的體驗。」
「年紀多大?長得怎麼樣?酷酷的嗎?身手好不好?」迭聲問。
沈觀笑一聲。「改天見面你應該可以見到。」車正要開進地下室,她餘光覷見對向車道上來一部車,不經意一瞄,發現車牌一片黑,像被遮蓋住。她一個念頭滑過腦海,空著的那手探過駕駛座,往喇叭一摁——長長的一聲「叭」。
手離開車喇叭後,她不在意顏雋投來的目光,像無事人似的靠回椅背,握在手中的手機仍貼在耳邊。「宜平,我快到家了。你還有事嗎?」
彼端慢了幾秒才回應:「學姐,我沒什麼事,就是想問問你財神廟那件事而已……對了學姐,你這兩天有空嗎?出來吃個飯,介紹一下你的保鑣讓我認識認識,我還真的沒見過保鑣,好好奇!」
「好啊。」車子往下滑進地下室。她的車位在右側,恰好貼牆,顏雋將車往左開,打檔欲倒車。
「看你要約什麼時間,基本上我——」突然的急煞,她被作用力重重帶往前,再彈向後方,車子停住時,她短暫怔愣。
「學姐,怎麼了?」彼端略急的聲音喚回她,她回神,道:「宜平,你決定好時間再聯絡我,就這樣。」按掉通話。
顏雋側首解安全帶,見她面上還有驚惶,握著已結束通話的手機不動;他輕拍她手臂,指著倒車螢幕上顯示的一個紙箱,道:「我下車看看,你馬上鎖門,有狀況車開了就走,不用管我。」
她回神,在他下車時按了鎖。她盯著螢幕,車後地板上被置放一個紙箱,那紙箱未封,隱約露出半條手臂,她看見顏雋一手貼著腰側,姿態警戒,慢慢靠近紙箱。
他手從腰側挪開時,拉了下腿膝布料,矮下身子低頭看紙箱內。他托起一個有著濃密毛髮的人頭後,又抓起手臂看了看,忽側過臉,看著她的方向,唇掀了掀:「假的。」
沈觀看不清唇形,解了安全帶,開鎖推門,下車直直走向車後方。她低頭一看,除了他手中的女性頭顱和一條手臂之外,箱子裡還有兩隻腳掌……假的。
「應該是從衣服專櫃那種人形模特兒拆解下來的。」他放下頭顱與手臂,起身時掃了眼周遭後,抬眼尋找監視器。
「不用看了,這裡只有人口和電梯前有監視器,看得到有哪些車輛進出和哪些人搭乘電梯,看不到地下室裡的狀況,我這車位又有死角。」「怎麼不裝幾支監視器?」他微微蹙起眉。
「房子是阿嬤買給我的,方便我上下班。房子買二手,阿嬤那時考慮價位和地理位置不錯就買下,沒考慮到停車位監視器不夠的問題。有聽說曾有住戶要求加裝幾支,但部分住戶不同意,認為那樣像被監視,所以不了了之。」
「報不報警?」他詢問。事實上,他明白報警並不能撥開面前那層雲霧,誰能證明這箱物品是刻意為之而不是哪個住戶不小心遺失?
「撿到假人,員警會頒給我『拾金不昧』的獎狀嗎?」她眨眨眼。
「不會。你這恐怕是『撿屍』罪。」他說完,抱起那紙箱。
她眉一挑,看他把紙箱挪至角落放置。
「沈小姐,要麻煩你先把車停好,我送你上樓。」起身時,他說。
她停好車,在他陪同下上樓進屋,他不放心地再檢查過屋內每扇門窗後,道:「沈小姐請早點休息,我去地下室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順便處理那箱東西。」
她點頭,隨即轉身進房。她取了乾淨衣物洗澡,出來時還不見他人影,她坐在客廳,抓著毛巾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發。
顏雋進門見她坐在那,毛巾擱腿上,動也不動,像未發現他進屋。他繞過吧台桌,盛了杯溫水,走至她身前,喚:「沈小姐。」
她回神抬首,問:「你處理好啦?」
「喝點水。」他遞水杯>在另張椅子坐下。「被嚇到了?」
她捧著杯子,抿了兩口。「是有一點。突然煞車,沒有心理準備。」
「抱歉。」
她看他一眼。「跟你沒關係。換作是我,也會踩煞車。」
他徐徐開口報告:「地下室沒什麼發現,抱著紙箱去找警衛跟他說有人惡作劇,問他有沒有看見什麼人進入地下室。他說他除了短暫離開去廁所之外,
一直坐在那監看畫面。我猜想也許對方是趁警衛不在的那段時間溜進地下室,我請他讓我看監視器,他說我想太多,那應該是住戶落下的。他讓我把東西留著,他會貼失物招領的公告。」
失物招領?她莞爾,道:「在他眼裡那箱東西沒什麼。」若不是先前接連發生幾次狀況,她或許也不以為那箱人形模特兒有什麼古怪。
「出門前還沒看見那一箱,回來後它被擱在那,有可能是巧合,但我更懷疑對方對你生活作息、起居有一定的瞭解。」話至此,他忽然起身,關了燈源。沈觀有些疑惑,見他摸出手電筒,她只安靜抿水。
他持亮著光的手電筒在客廳四周搜尋一遍,未有發現;又進了其它房間、衛浴間、廚房……他回房取了偵測器,出來時打開燈,道:「沈小姐,我出門一下,就在附近而已,不走遠。」
他方踏出大門,她起身跟上。他真沒走遠,就在門前來回走動;他手握黑色長形、有天線的物品,左右緩慢移動,像在搜查什麼。她看見他手中那物品閃爍紅燈後,他忽靠近對門那戶,手稍抬高,對著門上裝飾用的掛牌。
她摸出手機,打開錄影功能,她握著手機朝他走去,低下視線,就見他手中物品亮著紅燈。
他摸了摸那掛牌,是木質,牌上是四個黑色的英文字母HOME,四周繪上深紫色花朵,其中一朵紫花色澤特別深。他伸指,先從那塊色深的地方探去,隨即取下掛牌翻至背面,一個小方形黑色物體被黏貼在那。
他一連串動作下來,她再遲鈍也能猜到黏在掛牌後的小方物體是針孔攝影機,就對準她家門口,她離開或歸家全在對方掌握中。
他進屋洗手,順便取了個水杯注入半杯,把針孔攝影機扔進杯裡。轉身時他雙手撐在後頭流理台,問:「沈小姐都錄到了?」
「嗯。」
「知不知道對面住什麼人?」
「很久沒住人了。」沈觀坐在吧台桌前,水杯擱在桌面,裡頭只余一點水。
「沒人?」他微微挑起眉。
「之前有租給一對夫妻,太太生孩子後就搬走了。房東要賣,至今還賣不出去。」她手指劃著杯緣,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個吊牌是那對夫妻沒帶走的?」
「應該是忘了帶走。那位太太很年輕,見了我會與我打招呼,當初掛上時還問我好不好看;她說她喜歡一些裝潢用的小東西,看到就想買。」
會知道那裡有個吊牌,必是知她住處、也對她住處環境有些瞭解的人,極可能是熟人;但真有心要查一個人的地址其實並不難,花點錢就能拿到,所以不能肯定一定是熟人所為。
「要不要報案?」他問。
「晚了,明天我打電話問問房東最近有沒有帶人來看房,確定一下進出的人後再決定。反正我有錄影,影片能確定那個針孔攝影機確實是從那個吊牌上發現的,不怕被反咬是我們自導自演。」
他沉吟許久不說話,沈觀倒是自在,拿著杯子走到他身旁清洗。
她把杯子倒扣瀝水籃上,看著他。「很晚了,我明天還要上班,先睡。」他頷首,看她經過身前,繞出吧台桌,然後是房門合上的聲音。她這人看著好像有些淡漠,其實是冷靜,遇狀況即便稍受驚嚇,也不見慌張失措;人的個性多半與成長環境相關,想來她父親那事對她人生有某種程度的影響。
她這樣性子的人,他難想像她與人爭執、吵架、結仇,甚至讓人利用針孔攝影機掌握她行蹤……半晌,他熄燈,進房撥電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6:52
第3章(2)
顏雋頭一次興起不幹保鑣這念頭。
解剖臺上,大體老師胸口被劃了幾刀。學生推來推去,無人要劃下第一刀,真推派出來了,力道與握刀姿勢又不對。沈觀示範,刀法乾淨俐落,一手執手術刀,一手握有止血鉗;止血鉗夾起一整片胸膚,露出底下筋膜,它包繞著暗色肌肉和血管與神經。顏雋回想方才她動作,她掀開整層皮膚就像拉下拉錬掀開外套那樣簡單不遲疑。
躺在上頭的是人,曾經是活生生的一個人,現在安靜躺在那,奉獻出身體,讓這些學生研究、實驗,精神固然值得敬佩,可那暗沉又乾巴巴,像是被烹煮過頭的熟成膚色,再有微嗆的防腐劑味,令他胃裡一陣翻攪。他偏首,目光對上器械推車上的骨鋸、鐵錘與鑿子時,目光又沉靜調回前頭。
「老師,顏色怎麼會這麼深?」有學生發出疑問。
「因為防腐處理過。防腐處理後,除了膚色比較深之外,觸感也比較硬,缺少彈性。你們現在看到老師他沒流血,也是因為經過防腐處理;等你們開始上模擬手術課程時,大體老師只經過冷凍,沒有防腐,那時你們下刀就會看見血慢慢流出來。」
她放下刀片與止血鉗,道:「接下來要換你們自己動手。我知道第一刀比較困難,但你們將來都會成為醫生,沒有第一刀,不說以後無法勝任這工作,連學分能不能拿到都是個問題。大體老師願意讓你們用他的身體來練習,無非是希望減少你們將來在手術臺上的困難與疏失,請不要辜負他的心意。」她音嗓持平,不快不慢,維持平穩和氣的聲調。
幾名回來幫忙的學長姐在旁鼓勵與分享經驗,終於有學生上前,接續後頭的工作。
沈觀往前頭走,一邊摘下手套與口罩,她旋開保溫杯上頭杯蓋欲倒水喝。左後方的男人始終保持兩步距離,存在感強烈,她方才從他微皺的眉心察覺他的不適,把可當杯子用的杯蓋遞過去。
「喝水?」
顏雋愣一下,摘下手套去接杯蓋。「謝謝。」
他解下口罩,一口喝光,她再問:「還要嗎?」
「不用了。」
她斟滿水,抿了兩口。「你要真不舒服,去我辦公室坐,這裡除了學生和指導老師,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進來,你不必擔心我。」
「我不可能在你每次上課時都不在你身邊,總是會習慣。」他邊說邊戴上手套。為了不讓師生對他產生疑問,他身上同她一樣,白色實驗衣、手套、口罩——
「也好。」喝光水,她重新戴上口罩與手套。「也許將來你可以轉行,跟我做一樣的工作。」
她口罩上方那雙眼睛微滲笑意,他盯著她看兩秒,鬆弛了眉眼。
後來的課堂上,她教學生怎麼換刀片、糾正握刀動作,說明血管與神經的分別。數小時下來,他對胸肌區有了基本認識。
人說隔行如隔山,這副皮囊三十多年了,他今日才知道不過一片胸肌而已;膚下的筋膜、肌肉、血管、神經分佈竟會是如此複雜,她是花了多少時間與心力,才瞭解那每片膚肉、每段神經、每個臟器的結構與存在的意義?
課後洗手時,沈觀看著他搓手指的動作,問:「有沒有好一點?」
他低著頭,額前劉海軟軟地垂了下來。他仔細搓洗手指,沒看她。「比剛開始時適應多了。」
「正常的。你算好了,我記得我以前還是學生時,第一次上解剖課,我的幾個同學跑到教室外吐了好幾次,看他們吐,我也沒能忍住,就加入他們。」顏雋是有些意外,抬眸看她。
「不相信?」她沖淨雙手,關水龍頭。「你一向很冷靜。」他輕輕甩著手上的水珠,掏手帕擦手。
她雙手滑入白袍口袋,聳了下肩。
「再冷靜也有情緒。」她往辦公室走,道:「你等等該不會吃不下飯?」
他想起大體老師黃澄澄的皮下脂肪被整層掀起、胸大肌從前胸壁翻開的畫面……他微微合眼,展眸時,喉結滾了滾,道:「……應該是。」
待真上了飯桌,胃口其實沒想像中差,只是在這之前與雇主一家人共桌用餐的經驗是零,他略不習慣。
「顏先生你多吃一點啊。不好吃是不是?」王友蘭見他拘謹,沒多夾菜,她招呼著。
飯桌上,他神情較為柔軟,溫聲道:「好吃。是我還不大餓。」
「不大餓?你都晚吃是不是?」黃玉桂停筷,關心的口吻。「你不要像我們阿觀一樣,只要進去實驗室,就忘了吃飯。」
「下午有解剖課,他跟我跟了一下午,也看了一下午。」沈觀為他解釋。王友蘭看女兒。
「難怪你要我菜做清爽一點。」她筷子還在手中,指著其中的糖醋料理,道:「顏先生,這糖醋是素的,我沒放肉,是百頁豆腐包腐皮炸的。沈觀下午打電話給我,要我晚上做點素菜,我還以為她想吃,原來你下午也跟著她上解剖課了。第一次看到很不習慣吧?」
顏雋側首看了沈小姐一眼,和氣地對王友蘭說:「是有些不習慣。」
「我跟她阿嬤到現在都沒看過她工作的樣子,實在不敢看,真難為你了。」
「你嘛很厲害,跟阿觀看了一下午。」黃玉桂掀湯鍋蓋。
「飯菜吃不下的話,你喝點湯。這個筍子是早上現挖的,老闆有熟識,專程拿來給我的。阿觀她媽煮的筍湯通人稱讚,你喝一碗。」拿湯勺與空碗,就要起身為他盛。
「老太太,我自己來。謝謝。」他急開口。
「哎唷又不是什麼粗重工作,你那麼辛苦保護我們阿觀,我幫你盛一下湯也是應該。」黃玉桂只撈了筍塊,沒給他排骨。
他彎身,雙手接過。「麻煩您了。」
「講什麼麻煩不麻煩的。」黃玉桂擺手,坐回位子。「我們阿觀還要拜託你幫我們保護,是我們比較麻煩你。」
「我應該做的。」他放下湯碗,雙手搭在大腿上。
「對了,最近阿觀有沒有遇上什麼事?」王友蘭問。
他才掀唇,右大腿側被輕撞了兩下,他頓了頓,道:「一切都很平順。」王友蘭看看兩人。「真的?」
他可以感覺她大腿又撞了過來。「是,沒有狀況,請沈太太放心。」
「阿沒有事是最好,有事你一定要告訴我們。」黃玉桂叮囑著。
「阿嬤、媽,也讓他先吃完飯再說這些。」沈觀吃得認真,難得出聲說話。
「快吃快吃!」黃玉桂忍不住舀了匙糖醋豆腐給顏雋。
他受寵若驚,面上維持一貫的沉靜,無聲地低首吃飯。
晚餐後黃玉桂拉著孫女在客廳坐,顏雋仍隨在其側;王友蘭端著水果出來,見他杵在沙發後頭,道:「顏先生怎麼不坐?」
「說剛吃飽,站一下。」答話的是沈觀。
「整個下午跟著阿觀還站不夠啊!」王友蘭招手。「過來坐,吃點水果。」
「對啦不要站啦,你站在那看我們吃,我們也會不好意思。」黃玉桂拍拍沙發。「坐,過來坐著一起吃。」
兩位沈太太熱情好客,他性子耿直,說不出好聽話;一偏首,見沈小姐臉
微抬,直盯著他瞧,他繞過沙發,在她身側落坐。
沈觀遞給他果叉,道:「不要客氣。」
「是啊,不要客氣,自己動手。」稍頓,問:「我聽阿觀說,你爸爸就是顏隊長?」
那天電話中聽沈觀提起,王友蘭心裡惦著這事。「是。他就是當年承辦沈先生案子的那個小隊長。」
王友蘭露出遺憾表情。「想不到你真的是他的孩子……」
「這麼剛好,你又是阿觀的保鑣,這樣講起來,我們還真是讓你們幫了不少忙。」黃玉桂咽下水梨,感慨開口:「當年要不是你爸爸,我們阿觀她爸的案子就要被搓掉了。」
「我父親一直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
「還很熱心。當初若不是他幫我們找律師,根本沒有人敢接。阿就是太早走了,這麼好的員警應該讓他繼續活著抓歹人嘛,天公伯那麼早就把他帶走,實在講不過去。」黃玉桂擺手,歎口氣。
「你爸殉職的新聞出來時,我還不敢相信。那時候為了阿觀她爸的案子時常進出我們家,常聽他提他老婆和兩個兒子的事,我們雖沒見過,也可以感覺你們一家人感情好,所以看到新聞時我還想那他老婆和兩個兒子以後怎麼辦?想不到那麼多年後,我會認識你。」王友蘭抬眼看他。「你媽媽和你……是哥哥還弟弟,他們過得怎麼樣?」
「我媽走了。我弟現在有自己的家庭,過得還不錯。」
黃玉桂詫聲:「阿你就自己一個人過?」
「多數時候都在工作。」前些年在部隊,這幾年跟著不同的雇主,不算一個人,但也真的是一個人。
「這樣放假時不是很無聊?」王友蘭很意外他連母親也不在了。
「媽,」沈觀忽開口:「水梨還有嗎?」
王友蘭一瞄果盤,訝道:「你吃光光了?我切了三個欸。」
「我好幾天沒吃水果了。」她答得坦然。
顏雋忍不住將眼睛調向她肚腹。她的胃袋究竟有多大?
沈觀察覺他目光,看了他一眼,放下果叉。「冰箱裡還有嗎?能不能讓我帶幾個回去?我明天要早起,得走了。」
黃玉桂看時間,疑惑問:「明天不是放假?」
「我要去學校,實驗室有些工作沒完成。」她隨口編了個藉口。
「這麼趕啊……」王友蘭放下果叉,「冰箱裡還有,我去裝幾個給你。」
沈觀在門口穿鞋時,王友蘭雙手分別勾住袋子的兩側袋耳,看向裡頭的物品,交代女兒:「水梨給你帶了五個,還有幾個蘋果……啊,這個是上次——」想起有外人在,把女兒拉至角落。
取出袋裡一個圓紙盒,塞至女兒手中。「你後來去醫院,月老殿的姻緣六禮我帶回來了,一直忘了給你。」打開紙盒,將裡頭用數個小夾煉袋裝好的小物一一取出,解釋:「這是緣錢、紅線和合符,我已經幫你過過爐了,也幫你用這個小袋子裝好,你要隨身攜帶。這個紅棗和桂圓都有兩顆,一顆自己吃,另一顆跟別人結緣,隨你要給誰。這兩顆糖也是一顆自己吃,一顆結緣。玫瑰花你看是要泡茶喝了,還是隨身攜帶都好。」
沈觀並非不信鬼神不信邪,是難免懷疑效用。吃個紅棗、桂圓和糖果就會有姻緣?
「這個蠟燭那天我在廟裡有點了,你那裡沒神明廳,就放客廳,回去要點,不要點完,意思意思就好,這樣才能把緣從月老殿接回你家裡。」王友蘭指著袋裡那對葫蘆形蠟燭。
沈觀未應聲,也沒表達意見,僅接過袋子。
「回去開車小心,別開太快。」
「我知道。」她拎著袋子正要走,又聽母親開口,話卻不是對她說。
「顏先生,當年的事真的很感謝你爸爸,你要是有空就過來坐坐,千萬不要客氣。把這裡當自己家。」王友蘭喊住正要跟著沈觀離開的他。
顏雋杵著,拒絕不是,不拒絕也不是。
「嘿啦,當自己的厝。反正我們人口也少,平時就我們婆媳兩個,阿觀有回來,你就過來吃個飯。」黃玉桂拍拍他臂膀。
顏雋略顯靦腆,又道謝又道再見。
兩位沈太太進屋後,沈觀側眸看他,道:「我比較有空時,就會回來陪她們吃頓飯。下次再回來,你還會遇上同樣的情況,你不一定要每問必答。她們確實是關心,你父親對我們的幫助我們銘記在心,但你有選擇回不回應的權利。」
他不答話。從未有哪任雇主對他如此和善親切,他們主僕有別,花錢聘他他身分就是僕,別說同桌吃飯是妄想,連內急想跑廁所也得忍,這家人給予的卻有別於過往那些經驗。面對沈家兩位太太的熱情他並不自在,心口卻又被太太們的熱情給填得滿滿。
他沒說話,沈觀笑問:「還是說,合約上有一條『雇主有問必答』的規定?」
「想答就答了。」想起什麼,他掏出偵測器,道:「沈小姐請稍等。」
她拎著水果靠牆,靜靜地看他持偵測器將每個角落都搜找過。
「怎麼樣?」在他收起偵測器時,她問。「沒有針孔,可以放心。」
「怎麼會懷疑這裡也會被裝上針孔?」
顏雋搖搖頭,跟在她身後步人電梯。「我懷疑的是沈小姐近日遇上的事件,可能與當年你父親的案子有關。」
沈觀垂眼,摁了樓層鍵,沒有回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7:09
第4章(1)
「沈小姐知道我父親是警員,他當年一些交情好的同仁在他離開後與我母親仍保有聯繫,即使後來有人陸續退休,我母親也離開,我和其中幾位叔伯們還是偶有往來。我聯絡了他們之中還在職的一位,向他問起鄭智元這人,他說鄭智元投入政治後,為了形象開始漂白,做公益、蓋宮廟都有,塑造浪子回頭的正面形象。
我找過財神廟的資料,網站上對廟內環境與供奉的神只事蹟介紹占了大部分,管委會的資訊不多,僅簡短列出管理委員會成員的姓名與學歷,我拜託這位叔叔幫我查管委會成員背景,他回復我目前的主任委員以前是鄭智元任立委期間的助理。
可以合理懷疑,沈小姐在財神廟遇上的事件可能是蓄意而非單純意外。」是蓄意而非意外。
昨晚電梯內,顏雋後來說的那番話讓她苦思甚久。她未曾與人結怨,這段日子的不平靜讓她隱約猜到也許與父親當年案子有關,故顏雋提起時她並不意外,只是她想不通對方目的與真正身分。父親死了,鄭智元也伏法,還有什麼恩怨?若像顏雋所言,廟的主任委員與鄭智元有某種程度的交情,那麼多年後才遷怒於她,只是想為死去的鄭智元出口氣?
顏雋發現他的雇主沈小姐今日有些神思不屬。早晨他在房裡聽見聲響,出房門一看,正要進衛浴間盥洗的雇主一頭撞上門板,慶倖未有傷;她用過早餐削水梨時,似忘了稍早前的痛,居然把自己左手拇指削去一層皮;出門前從鞋櫃取鞋,一沒留神,把受傷的那根拇指又給夾了。
這兩日氣溫較暖,她身上只一件一般衣領的針織衣,她發長不過耳下數公分,頸背處露出一截弧度,陽光落在她膚上,爍著碎光。她低著頭走路,似乎不在意紫外線。
是否是昨晚他那段話困擾了她?事情愈來愈明顯是有人針對她而來,在毫無證據證實對方身分之前,她困擾、擔心也是人之常情;但她必須讓自己保有更高的警覺心,不該這樣過度陷於自我的情緒。
他掀唇,欲說點什麼,前頭不知由哪竄出的一部機車逆向朝他們駛來,他心口一懸,右臂繞過她右肩,緊緊摟住她,並側轉身子,以左側身軀擋在前,伸出左掌欲擋住機車的同時,厲聲喊:「停車!」
機車駕駛聞聲看過來時已來不及,緊張下龍頭扭動後人車倒地。駕駛坐在地上,安全帽經這一摔歪歪斜斜掛在腦袋上,他抬臉罵:「肖年A,哩沖三小y無代無志嘩這大聲!」
他右手還攬著沈觀,垂眸看駕駛,面色沉冷。「你騎車逆向又不看路,根本不把別人的生命安全當回事。」
駕駛起身,有些費力地把機車牽起,他瞧瞧面前男女,毫髮無傷。「恁啊謀按怎啊!」
顏雋不想多費口舌同這種人講道理;守法的人自然不犯這種錯,不守法的人與他說再多都是浪費時間。他側頭看沈觀,她髮絲淩亂,散在頰邊。
他鬆手,轉而搭上她兩肩,將她從頭打量至腳。「沈小姐,你沒受傷吧?」她受了點驚嚇,已回神;抬手撥開髮絲,勾至耳後,對上面前男人關切的目光,搖首說:「沒事。」
「嚇到你了?」他回想方才情況。假日車流多,右側又停滿車,連機車道也占滿;在幾乎無處可避開的情況下,他除了將她護在身後,並無更妥當的方法。但他力道猛了些,突然就從她身後將她按向他身體再往右後推,她一個纖瘦女子,也不知有無被他那力道嚇到。
沈觀手搭上他手臂,底下肌肉結實有力。她道:「沒有,有點突然而已。」
「肖年A,金罵要按怎粗力?」駕駛被晾著,有些不是滋味。
「阿伯,」沈觀轉首看機車駕駛。「你有受傷嗎?」受傷就送醫,無事就不必多囉嗦。
駕駛愣一下,按著腰開始唉唷唉唷地喊疼。「哪謀!我腰痛嘎麥系!」又轉轉腳踝。「咖嘛修誇怪拐。」
顏雋一手還按著雇主的肩,空著那手去掏手機,欲撥號。
「沖啥?」駕駛見他要撥電話,出聲問。
顏雋晃晃手機。「既然受傷就要送醫,我打電話讓警方來處理,順便請他們聯絡救護車。」
駕駛面色一變,腰不疼了。「修誇,謀蓋嚴重,免麻煩啦!」引擎發動,歎噗噗走了。
沈觀無奈地覷了眼那駕駛離去的背影,回頭時,對上他略沉的目光,她愣一下,輕勾了勾唇角:「怎麼?」
他鬆開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低頭看她。「沈小姐有些心不在焉。」
她「啊」了聲,頓了數秒才說:「想點事情。」她看腕表,道:「走吧,遲到了。」
與鄒宜平約好的餐廳就在前頭,兩人一前一後步入,鄒宜平挺起身子朝門口大力揮手。
「學姐!」假日用餐客人多,攜家帶眷,稍顯吵雜。
沈觀走過去,拉了椅子就坐。「等很久了嗎?剛剛路上遇到一點小狀況。」
「沒關係啦,假日人車多,我也剛到不久。」她目光瞄到杵在沈觀身後的高大男人,瞠大美目,問:「他就是你的保鑣?」
「他是顏雋。」沈觀轉首,得仰著脖頸看他。「我學妹,鄒宜平。」
顏雋對著對面女子頷首,神情淡然。
「一起坐。」沈觀拉開左側椅子。
他遲疑了。這段時間與她一道用餐不是新鮮事,但在這種公共場合並不妥,用餐時難免鬆懈,難保不會有狀況。
沈觀明白他的顧慮,拍拍椅背,道:「坐吧,你站著反倒引人注目。」他看看周遭,有年輕男女,亦有帶著老父母與小孩一道來用餐的。他再次低眸看她,並不認為這樣的環境下,一定不會有狀況。
沈觀看著他,面上有抹堅定。「坐著一起吃吧,相信我,沒事的。」
他注視她一會,沒打算坐她身側位子,他拉著椅子挪到方桌的短邊,就坐在她左前側。他右前側是雇主沈小姐,左前側是雇主的學妹,他讓兩個女人背後狀況皆在自己視線範圍內。
點完餐,鄒宜平盯著顏雋瞧,饒有興趣的姿態。「我長到這麼大,第一次親眼見到保鑣。」
她眼裡爍著光,直勾勾盯著他,顏雋面上未有表情,似已習慣這樣的目光。
「都貼身保護你嗎?」鄒宜平挪轉視線,看著沈觀。
沈觀喝口水,看她。「差不多。」
「任何時候任何地點?」
沈觀放下杯子。「基本上是這樣。」
「廁所呢?洗澡呢?也跟著嗎?」
「該跟的時候就跟。」沈觀看著對面女子興奮的臉。
「聽起來好浪漫。」鄒宜平雙手平搭在桌面,目光落在顏雋臉上。此刻他望向大門,側著臉,五官線條在這角度看上去特別俊挺。她收回視線,傾身湊近沈觀,聲量稍輕:「長得好端正,體格又好。」
沈觀不答聲,等同默認。
「好羡慕喔!」
沈觀晃晃水杯,抿口水後,笑問:「羡慕我遇上的事?」
「怎麼可能!」瞄瞄保鑣先生一眼,說:「是羡慕你有帥哥貼身保護。」沈觀看向她的保鑣先生,他像是察覺,視線移了過來,兩人目光短暫交會,她道:「是挺帥。」
話末轉了視線,看著學妹,說:「所以我後來就想,其實我得感謝那個藏在暗處的人,因為有之前那些事的發生,我才有這個機會天天跟帥哥相處。」
「怎麼這樣說!這是歪理。」鄒宜平不認同。
沈觀聳了下肩。「就當我苦中作樂。」
服務生陸續送上他們的餐點。
鄒宜平用餐習慣明顯不同,她邊進食邊張嘴說話:「剛剛說到苦中作樂,
學姐你想過沒有,也許你跟你的帥哥保鑣可以順便談一場主僕戀。」
沈觀持餐具的手一頓,慢慢抬眼看向鄒宜平,挑著眉,微妙的表情像是聽了一個什麼有趣的消息。
「你別這樣看我,我是說真的。」鄒宜平表情認真,「每天相處在一起,很容易日久生情的。」
沈觀放下餐具,偏首看她的保鑣先生,他低著眼簾喝水,放杯時抬起的視線與她輕觸。她問:「你跟你的歷任雇主們,曾經日久生情?」
她眼裡似有笑意,他神情自然,低道:「未曾。」
「跟你說的不一樣。」沈觀對鄒宜平說。
「你真的沒跟你雇主日久生情過?」鄒宜平不信,直接問當事人。
「不曾。」他立場未變。
「怎麼可能!每天相處在一起,就算一開始看不順眼也會變順眼啊。」
「公司規定不可與雇主有特殊情感。」
鄒宜平對他所謂的規定感到不以為然。「感情這種事哪裡是可以規定的!」
她一臉八卦地湊近,問:「那你有沒有偷偷喜歡過哪位雇主?」
「沒有。」簡短又確實。「真的假的?」
顏雋看著她。「他們都有老婆小孩。」
「……」鄒宜平睜大眼。「雇主都男的?」
「除了沈小姐,其他都是男性。」
鄒宜平看向沈觀,覷見她微翹唇角時,細聲嚷嚷:「學姐,你早就知道他以前的雇主都是男的吧?」
沈觀不置可否。「是男是女並沒有分別,戀愛是自由的。」
「你喜歡男生還是女生?」鄒宜平開口就問。
顏雋愣了愣,道:「這與我工作內容無關。」
「那你身手好不好?這問題就和你工作內容有關了吧?我學姐現在很需要被保護的。」
他看了雇主沈小姐一眼。「尚可。」
鄒宜平皺皺眉,追問:「尚可是怎樣?跆拳行不行?柔道行不行?格鬥,散打呢?還有八極拳你會不會?人家說詠春是一個打十個,八極是一個擋十個,你行不行?」
顏雋有短瞬沉默,一會時間,低道:「鄒小姐有興趣的話,我們可以切磋。」
「我跟你切磋?」鄭宜平笑兩聲,「我又不會武功。」
「我看鄒小姐似乎不信任我?」他靠上椅背,借這動作將周遭掃了圈。鄒宜平尷尬一笑。「我是擔心我學姐,萬一對方人多勢眾,怕你一個人應付不來……還是你會用槍?」
「不能用槍,違法。」答話的是沈觀。「那這樣要怎麼保護你?」
沈觀笑一下。「也沒那麼嚴重,只要儘快把對方找出來,就沒事了。」
「有線索了?」鄒宜平問。
沈觀搖頭。「沒有。」
「沒有?」鄭宜平揚聲。
「不必太擔心,之前沒有顏先生時,我一個人遇上那些事都沒事了,現在有顏先生在,更不可能有事。」
沈觀抿了口紅茶,說:「其實前些天遇上點狀況,顏先生幫我排除了,所以我相信有顏先生在,不會有什麼問題。」
「又遇上狀況了?」鄒宜平瞠眸,追問:「怎麼回事?」
「沈小姐。」顏雋打斷兩人,他皺眉看雇主,略帶嚴肅的口吻。
沈觀聽出他這一聲稱呼裡的提醒。「宜平是我很好的朋友,沒關係的。」她目光轉向鄒宜平,「前幾天晚上回家時,我停車位被放了被拆解開的人形模特兒。」
「你是說,展示衣服的那種模特兒?」
「是啊,裝在箱子裡,故意把手露出來,遠看像人的斷手。」
鄒宜平認真思考,道:「是想嚇你吧?」
「應該是。」「那學姐有報警嗎?」
「報警?」沈觀微微揚眉。「只是一箱人形模特兒能證明什麼?顏先生把那箱送去給大樓警衛,想調監視器,警衛認為那只是哪個住戶遺落了,所以我報警有什麼用?」
「也是。沒有明確證據下,就算報警,也可能不了了之。」
「但這件事不報警,不代表其它事也不報警。」
「啊?」鄒宜平不明白。
「我房子對面被裝了針孔攝影機,警方已經在查了。」
鄒宜平一愣,問:「被裝針孔?」
「裝在對面那戶人家門板上的掛牌上。房子剛好空著,我問了房東,她最近確實帶過人去看房,可能是那時被偷裝的。」所以她後來決定報警,交出她手機裡的錄影及那天拆下的針孔。
三人在餐廳門口分道揚鑣時,鄒宜平握住沈觀的手。「學姐,如果警方調查有了結果,你一定要通知我,我才能放心。」
「會的。」沈觀反握了下她的。
「請你一定要好好保護我學姐。」鄒宜平交代過顏雋,才轉身離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7:26
第4章(2)
兩人一前一後走過餐廳庭園,沈觀忽然回首看距離身後兩步的男人,道:
「顏先生,我學妹對你很有興趣。」
他腳步一頓,瞠大深眸看她,一副吞了一碗公蒼蠅的微妙表情。
他罕有的古怪表情令她莞爾,她促狹心起,轉身行走時忍不住又開口:「一頓飯下來,問了你好多問題,可見她有多想瞭解你。」
顏雋盯著她後腦勺,道:「只是好奇我這個工作。」
她抿了抿唇,不再說話。
他不能鬆懈,謹慎注意周遭狀況,心裡繞轉著稍早前的對話,直至上車,他才開口:「沈小姐,你學妹與你交情多久?」
發動引擎,系上安全帶時,沈觀答:「大學認識至今,好多年了。」
「關係緊密?」他亦系上安全帶,漸漸習慣被雇主載著跑。
「算是較常往來的一個。」車子啟動,她看著前頭,問:「對她感興趣?」他側首看她。光線自外溜進,在她挺直的鼻樑上綴了光影,她專注路況,眼未眨,只見睫毛彎彎。靜默數秒,他答:「是有一點。」
沈觀表情沉靜,似未聽見,更像不在意。「沈小姐對鄒小姐瞭解多少?」
「她小我兩屆,在學校餐廳認識的,她目前在一家生物科技公司上班,還是單身。」
「她家庭背景呢?」
沈觀神情略變,握方向盤的手幾不可見地緊了下。「我不清楚,不曾過問。」
他看見她抿了下唇,遂問:「沈小姐什麼時候開始懷疑鄒小姐的?」身子忽然向右,隨即被慣性作用狠狠帶向前,車子止住時,身軀又被帶回原位,他心跳快了,面上仍維持沉靜,看著突然急煞車的她。
沈觀兩手緊握方向盤,身子前傾,呵口氣正要講話,後面傳來輪胎磨地聲,銳利刺耳。兩人同時回首張望,一部自小客車停在她車後,應是跟在她後方的車輛駕駛因她的急煞不得不踩緊煞車。
她要轉正身子,他亦同時回過身,視線觸上,短瞬膠著,兩張臉就在駕駛座與副駕駛座之間,近在咫尺,呼息可聞。
他先挪開視線,開口時音色略啞:「這樣開車很危險。」
她靠著椅背,從胸臆裡沉沉舒出一口氣,抬起眼皮時,視線定在中央後視鏡上映出的影像。「你怎麼知道我懷疑她?」
他感覺心跳沉了點,呼息漸緩,才說:「你讓她知道得太多了。原先我以為你是因為兩人交情,也因為信任她,但她對你的一些狀況關切太過,對我這個人的好奇倒像是探究,這一切都顯得有些欲蓋彌彰。我想起那晚車子要開進地下室時,對向上來一部車,那車並未擋道,也不影響我將車子開進,而你還講著電話,卻伸手鳴了喇叭。」
沈觀握方向盤的手指輕輕敲了起來,目光不離後視鏡。「然後呢?」
「我想那一聲喇叭不是要提醒那個駕駿人。你尚在通話中,或許能捕捉對方背景中出現的聲響……」他側首看她。「沈小姐,那時你的電話裡,是不是出現你按下的那聲喇叭聲?」
「……嗯,只是試一下,沒想到真的是她。」她平緩的語氣裡還帶有一點不願相信的情緒。
「能否請問沈小姐,那麼你是怎麼懷疑她的?」
沈觀道:「我在搜尋相關影片時,看見宜平跟那個抓到蛇的清潔員在對話,她那樣子讓我感覺有些不對。再回想她跟我們去拜拜那天,手上提了個很大的紙袋,還是兩層紙袋套著,我跟我媽都以為那是供品,我媽要幫她拿,她不願意,當時我以為她客氣,現在想來,那個紙袋可能有問題。」她又想起清潔中的廁所、鄒宜平從外頭進廁所時只提看到清潔員夾蛇,卻未提她與清潔員有過對話、那藍色水桶露出像是麻布袋的一角……還有祖母與母親說那天在醫院門口,宜平稱家人找,最後並未跟著回廟裡拜拜……
顏雋聽她所言,想起那晚他在她電腦螢幕上看到的影像,原來與清潔員對話的是她學妹。現在回想影片中的畫面,確實與他方才在餐廳裡見到的本人很神似。「那麼現在沈小姐想怎麼做?」
她未答話,他發現她從車停下至這刻,視線未移,他頓生疑竇,看向她注目處——那車從他們啟動後便開在後頭。半晌時間後,顏雋開口建議:「如果沈小姐不介意,我想我們換個位置會比較好。」
沈觀不再執著自己開車,聽他意見與他互換座位。她方坐穩,便聽他說:「請沈小姐系上安全帶,我無法掛上百分百保證,但盡全力護你周全。」放手煞車踩油門,車子慢慢滑了出去。
在這種時候,講話還如此沉穩有禮,帶著自信,她稍顯惶惶的心慢慢平穩下來——她系上安全帶,將這刻的自己交給他。
顏雋油門含得輕,速度不快,幾十秒後路面漸寬,車流減少,他腳一沉,車窗外的街景呼嘯而過。沈觀兩眼盯著右側後視鏡,那部稍早前在她車後急煞的車子正保持距離跟在後頭。
他松油門,時速表刻度往下降,後方車子依然跟著,未超車。試探至此已確定來者不善,顏雋面色沉冷,道:「沈小姐,請坐好。」
愈來愈快的車速,還是不免讓人感到驚怕,沈觀深呼息,雙手緊緊交握在肚腹間。時速已過130,她沒在一般道路體驗過如此高速狀態,心懸得很高;她不知道她這部車能快到什麼程度,她只擔心一年四季盛產三寶的臺灣馬路,會不會在下一秒願出哪一寶。
她忍住就要衝喉而出的尖叫,感覺車速陡然下降時,聽見他的聲音,他說:「不要怕。」他煞車試踩幾次後,一腳踏至底,黑眸盯著後視鏡,車後又是尖銳煞車聲,他推檔,在後頭那部車看似煞不住,將追撞過來時,踩下油門,加速拉開兩車距離。
不熟周遭路況,顏雋憑著直覺往前開,直至確定甩開那部車才停下。他側首看她,她白淨面容一貫冷靜,五官線條甚至可謂俐落,現在卻添了絲蒼白;她檀口微啟,呵著氣,眼睛快速眨動。
他抿了下唇,低聲道:「對不起。」
沈觀回神,看他的眼神還有些茫然。
「不確定車上有多少人、是否都帶有武器,所以不能貿然下車與他們硬碰硬,只能找機會逃。」他解釋他稍早的開車方式。
「我知道。」她舒口氣,「我只是想吐。」車子忽快忽慢,身體又處於緊繃狀態,兩種狀況讓她的胃袋不斷翻攪。
他訝異是這答案時,她解開安全帶,推門下車。這地理位置還算幽靜,對面像是公園,她越過馬路直朝公園方向走去;他抽出車鑰匙,下車迅速追上。
「沈小姐,你應該等一等我。」他大步跟來,在她身後說。
她腳下一頓,轉身看他,他未料她有此反應,雙腳硬生生停住。兩人腳尖幾乎相抵,他垂眸看她,她白著臉色說:「我忘了。」
似是第一次見她露出這樣柔軟的表情。她恒常冷靜,不躁不急,面對學生甚至帶點威嚴與自信,這瞬她眼裡浮現的未知感倒讓人有些不忍。他定定看她,最後輕輕握住她手腕,皮膚接觸時他詫訝她手的冰涼,顯然嚇得不輕。
他領著她走。「找處涼爽的地方坐一下,也許會好一點。」
她跟著他,在一處樹蔭下找著長椅。他讓她坐,自己站至她身後。她以為他又是依照他們公司「必須站在雇主左後兩步距離」的規定,卻聽他聲音在頭頂響起:「沈小姐,我知道有個穴位對你目前狀況有改善效果,你願不願音心試?」
沈觀看著遠處的兒童遊戲器材,問:「什麼穴?」
「翳風穴,在耳後。」
她點頭。「好,麻煩你。」
她頭微垂,他手自她肩後越過,輕輕抬起她下巴,扳正她的臉,接著雙手拇指貼在她兩耳耳垂後,往內側按壓,每按一次約停留三秒。按壓數次,他看著她的發旋問:「好點了?」
「還好。」只感覺他力道恰好的手指溫熱、粗糙,略定了她不安的心神。
「要不要喝水?」他問話同時,往左側入口處張望。方才下車時,似乎瞄見生鮮超市招牌。「好。」
她應好,他才感覺困擾——留她一人在這,他無法放心。
沈觀不見他有所動作,遂轉頭看他,她仰著臉,對上他垂下的目光,他瞳仁黑漆漆的。「不是甩掉那部車了?所以我一個人在這裡沒關係。」
「我看見有生鮮超市,不是太遠,你待在這別亂走動。」
「沒問題。」她回身,望向遠處,餘光有他身影靠過來,她再次微抬起下頷看他。葉隙篩落碎光,落在他發上,面龐卻陷進陰影裡,只一雙深眸邃亮。
她看見他微低身,右手繞至腰側,微掀夾克,掏出黑色物事。他將之放進她手裡,問:「教過你怎麼用,還記得麼?」他給過她一把,數小時前出門時他看見那把噴霧槍被她擱在玄關櫃上,他想有他在她身邊,她不帶也不要緊,卻不想遇上方才那狀況。
她看著掌心上的噴霧槍。「應該可以。」她抬眼看他。「真應付不來我還有兩條腿能跑,我體育成績還算可以。」
她幾乎要拍胸保證,他心懸著難放下,快去快回。
拎著袋子返回時,見她還維持方才姿態坐在那,他才緩了步伐。
「這麼快?」沈觀恰好轉頭,覷見他走來。
他在一旁坐下,拿出瓶裝水。「擔心那部車找到這裡。」旋開瓶蓋,遞出。
她接過,抿了好幾口。
「蘇打餅和話梅。」顏雋自袋裡翻出兩包零食。「我知道暈車時吃這個能減緩不適感,你試試有沒有用。」
她挑了話梅,撕開包裝,往嘴裡塞了一顆,又酸又鹹,她忍不住皺眉閉眼。
待嘴裡那味道較淡了,她猙眼便觸上他靜深的黑眸。
他轉開視線,問:「應該好些了?」
她輕應了聲,把話梅袋子遞過去。「吃不吃?」
他搖頭,扭開另一瓶水,仰頭喝兩口。
她未再開口,他亦是沉默,像各懷心事,又像什麼也沒想,做短暫休憩與放空。人生難解的題很多,可知的、未知的、無知的,都像在考驗,更像是另一種學習與體悟。
長長的沉默後,沈觀先開口:「你以前也遇過這樣的事?」
「有過。每年股東大會時間逼近,公司就特別忙碌,一些大公司的董座與股東需要保護。我第一個雇主是上市公司大股東,在他要去開股東大會的路上遇上跟蹤,對方或許以為開車跟蹤不方便,派了人手騎機車跟著,那車手知道怎麼跟,一路緊追甩不掉,最後只能故意急煞車讓他撞上來,再趁他倒地時加速離開。」
與方才情況差不多,不同的只在於一個被機車跟,以假車禍結束;一個是被汽車跟,假車禍沒成,倒也逃出對方掌握了。「那雇主車尾應該有傷。」
「有。會議結束就進原廠維修保養。」
「你賠修車費用?」她看他。
顏雋輕輕搖首。「有了那樣的身分地位,那些大老闆們在乎的是錢,但更要緊與看重的是命,所以車被撞傷是小事,不會跟我們這種人計較索賠。」
「像剛才那樣的情況,萬一躲不掉呢?」
他偏過臉龐,對上她視線。「最壞打算就是近身搏鬥。」
「你一個人?」她像是質疑,更多的是心裡莫名騰升的憂心情緒。「如果像沈小姐這樣只聘用一名保鐮,那就是一個人面對所有狀況。」她抿了抿唇,問:「你以前的雇主聘幾名保鑣?」
「至少兩名。如果是藝人,陣仗更大,有時需靠我們築起人牆保護。」
「啊!」她輕詫。所以他遇上的雇主裡,僅有她是唯一聘用一名保鑣的?他目光溫暖地看著她。「那些都是大老闆或是明星藝人。」
她明白,身價不同,自然排場陣仗也就不同。
「所以……」顏雋斂了眼色,略嚴謹的口吻交代著:「萬一下回狀況更複雜,我必須近身與他們接觸時,請顏小姐務必照顧好自己,找安全的地方躲起來,甚至車開著先跑,可至鄰近警局尋求協助。」
他要她把他丟下先跑。
他要她把他扔在危險中,自己先逃。
他要她把他拋下,讓他去面對本該是她必須面對的危機。
沈觀不說話,握拳的手心緊了緊,她盯著他看了近十秒,才轉開目光。
如果有那一天,她的事為什麼要他為她承擔?他為什麼要為與他無關的人擔起所有風險,哪怕是性命?
稍長的沉默後,她慢聲詢問:「顏先生,在我的任務結束後,你是不是能考慮離開這一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7:44
第5章(1)
警方聯繫沈觀,查出在她對門裝設針孔攝影的嫌疑犯。過濾房東帶過去看房的資料,再比對大樓電梯裡錄到的影像,是名剛滿二十歲的年輕男子。
顏雋送她至警局瞭解情況。嫌疑犯供稱受一名自稱「寶哥」的男子指使,酬勞五萬,他貪圖五萬,答應假冒租房,讓房東帶他去看房,再趁機在門板掛牌裝上針孔攝影機。他不知「寶哥」真實身分,警方還需調査。
像有進展,實則什麼也沒掌握。沈觀考慮後將自己在廟裡被蛇咬,事後調不到影像一事告知警方,請他們進一步調查——
返家時已過晚飯時間,折騰了一天,什麼也沒做,卻累得不想動。
顏雋將大門掩上,轉身就見她拖著腳步行至沙發前,往後一坐雙腿一收,抱著抱枕縮在沙發上。他進了她的房,再進他的房與衛浴間,逐一檢視過,確定安全後,他走出來。他低眸看她,問:「沈小姐餓了吧?」
返回途中,她在副駕座睡著,他沒擾醒她。
她抬眼。「是餓了,但不是很想吃東西。」
「熱湯好不好?」
她考慮兩秒。「也行。」
「我出去一會,儘快趕回,你一人在家不要開窗不要去陽臺。」
她沒應聲,只點頭。
顏雋開車在街上繞了圈,在街邊小吃攤買了兩碗餛飩湯,一碗炸醬麵,一碗幹米苔目。回到她住處,人眼是她躺臥在沙發上睡著的身影。他把晚餐擱吧台桌面,步至她身前時,原欲喚醒她,見她睡得沉,最終沒開口。
她身上套著針織衣,出門時帶了一件西服式的短版外套,那外套現被她隨意擱在椅背上,他取來她的外套,身一彎,為她覆上,但衣擺短,僅堪堪覆住她肩下與肚腹上方。他拿開她外套,把自己的薄夾克披蓋她身上。
他轉身去拿碗盤,將面盛進淺盤,再將湯倒人大湯碗,取了餐具。
一切妥當後,他回她身前。他矮下身子,張唇欲喊醒她,看她眉目沉靜,想她今日白天所受驚嚇,頓時又開不了口,可不喚她,晚餐冷了也不好吃。他少有如此矛盾難做決定時……
沈觀是被食物香氣給喚醒的,睜眼時意識還有些混沌,看見他低斂的目光才完全轉醒。
「顏先生,你回來啦?」她坐起身,薄夾克滑落,她認出是他的,捏著夾克一角,慢了幾秒才拎起來遞給他。
「謝謝。」
「看你睡得熟。」他起身,接過夾克擱一旁,垂眸看她,道:「給你帶了餛飩湯,還熱著。」
同居了一段時間,他多少摸出她喜好。
她套上拖鞋站起身,兩腿莫名無力身子往下墜,他眼明手快攬住她的腰,攙起她。「身體不舒服?」
她雙腳撐起自己,低頭看著兩腳,動了動,確定無事才抬臉;他勾在她腰上的手還未松,同樣低頭看她腳,她未意識到兩人姿態親密,臉才抬起,鼻尖擦過他臉頰時,兩人均是一怔。短暫交會的目光裡有絲絲情緒,明顯卻要壓抑,他在這時鬆開她腰上的手。
沈觀在他別開目光時,道:「只是一時腳軟。」
他輕頷首。「沒事就好。」他朝吧台走。「先用餐。」
她坐了下來,握起調羹抿湯,眼一抬,他正在拌麵條,黑乎乎的醬料看著不怎樣,味道卻出奇誘人。
顏雋看見她的眼神,把盤子一推。「炸醬麵。」
她看著被推至面前的麵條,問:「那你呢?」
「還有米苔目。」他拌了拌盤裡的米苔目,低頭吃起來。
她不再說話,握筷吃起麵條。一個好好的假日受夠了驚嚇,她食欲並不好,吃了三、四口便放筷;她抿了幾口湯,咽下六顆白胖餛飩,調羹撈了撈,還餘下四顆。
她放下調羹,看著他吃。他低眉斂眼,速度不慢地進食,但吃相並不難看,他唇抿著,臉頰微微鼓起,咀嚼時帶動頰邊肌肉,一抽一抽的。她想,是他多年的軍旅與保鑣生活,讓他習慣這樣的速度吃飯……
「吃慢點,太快對胃腸不好,我不會催你。」忍不住提醒。
他手頓一下,咀嚼動作停止,心跳卻慢慢加快。他沒看她,緩下心頭那躁動的情緒,才開口:「我慢慢改。」
她看他吞下最後一顆餛飩,沾了湯水的唇瓣有些濕潤。他放下餐具見另一個盤裡的麵條還餘下甚多,眼皮一掀,撞進她的目光,遂問:「沈小姐就吃這樣?」
「吃不下。」
他看了看她吃剩的食物,考慮兩秒就把炸醬麵端來,低臉吃起來。中午與鄭宜平用餐時,他與她都點了一客燉飯,量不多,她想那樣的飯量應該沒能填飽一個大男人的胃袋,所以此刻他能吃下第二碗面她並不意外。
「湯喝得下嗎?」她推了推她那碗還有四顆餛飩的湯碗。
顏雋搖首。
「那先放涼,晚點我冰起來,明天再吃。」
他嘴裡還有食物,只輕輕應了聲。
沈觀離開,回房拿了乾淨衣物進衛浴間沐浴,再出來時客廳廚房燈已熄,僅有通道留了盞燈。她擦著發,步至廚房,桌面收拾乾淨,用過的碗盤餐具已洗淨放在瀝水籃上;她彎身開冰箱,那碗餛飩被保鮮膜覆上,好好地待在角落。
直起身時覷見被她擱在冰箱門邊架上、放在夾煉袋裡的紅棗,她取了出來。
她沒開燈,洗過紅棗擱在小盤上,盛了水慢慢喝光,才一手擦發一手端著小盤子回房。經過他房門時,底下門縫透著光,她腳步略遲疑,最後還是越過,轉進房裡。
吹幹發時並無睡意,她開了電腦,收信流覽,門外在這時響起動靜。她聽見衛浴門關上的聲音,接著是水聲,然後有沐浴乳淡淡的香氣,與她用的香氛舒活配方是截然不同的氣味……
沈觀看著搜尋欄好一會,鬼使神差地在空白欄位上鍵入「黑衣部隊」四字,Enter鍵一觸,畫面上洋洋灑灑的相關連結。
她動了動滑鼠。
是海軍陸戰隊特勤隊,成立於1980年,負責南部地區反劫持、反破壤任務,也支持警方處理重大緊急事故,駐紮高雄左營與壽山。兵員多數是海軍陸戰隊志願役軍士官,成為正式隊員得家世三代清白,無不良嗜好與前科,身高、視力、體重、智力均需符合標準,並需有武術底子。
訓練其間每日早中晚照三餐跑一萬公尺,有時加宵夜場亦是一萬公尺沒多沒少;開鎖、奪槍奪刀術,柔道跆拳不過是基本功,槍炮彈藥操作、潛水、反劫機劫船、空降與飛行皆是訓練內容……需要怎樣的體能與意志力,才能完成這些並達到標準?
她曾經問過他關於特勤隊相關問題,那時只是出於好奇,現在卻是想瞭解、想知道這個人的過去曾經經歷過什麼。
「沈小姐。」門上兩聲剝啄,謹慎有禮。
沈觀回神,起身開門。「怎麼了?」
他黑髮濕著,一雙深眸在這刻特別濕潤,身上還有潮濕的熱氣。
「例行工作。」
她讓開,讓他進房,自己就靠在門邊看他。他換了件純白色合身內衣,搭了件休閒短褲。他掀開窗紗與推了窗,看了看外頭後將窗拉回落鎖,他掏出偵測器巡了各角落,確定無安全上的疑慮才轉過身。
一回身他微微一愣,在看見她螢幕上頭的熟悉圖案時。那是黑底紅邊,一把利劍與閃電的圖案—他曾經的隊徽,就繡在他隊服臂上。
他目光轉動,落在她面上,道:「沈小姐,那碗餛飩湯我放冰箱了。」
「我知道。」
「今天累了一天,需早點休息。」
「你也是。」沈觀淡淡應了聲,目光多了分柔軟。
他微頷首,經過她身側時忽停步。
她抬眼看他,他低下視線,目光有短暫的交織。
「下個週末我不在。」突然的訊息讓她著實愣了好幾秒。「你……」
「我弟媳的母親要開刀,她是單親家庭,得去醫院照顧她母親。我弟前陣子摔斷腿,打石膏行動不是很方便,兩個孩子尚年幼,需要照顧。」
沈觀眉微挑。「你要去幫他帶小孩?」話落又道:「當奶爸?」
他看見她眼底爍動趣味,抿直唇瓣,道:「……算是幫忙。」
「去幫幾天?」
「兩天。」
「週六周日?」
「是。」
「住兩夜就能出院?」她想對方應是週五入院,週六進手術房。
「預定週一早上就能出院。」稍頓,他說:「公司會調派人員來接我的工作,我最遲週一早上便能回來。」
她微蹙眉。「不用這麼麻煩。」
他輕輕「嗯」了聲。
「兩天而已,又是假日,我不出門就是,不必再找人過來。」
「不可以。」他竟有些嚴厲,彷佛在訓斥一個違反規定的孩子。待察覺自己的語氣,他柔軟了音色:「沈小姐,我是離開兩天,不是兩小時。現在的你必須被保護,一個人待在家當然會比外頭安全,但我怕對方趁黑夜時有所動作,你一個人,怎麼辦?」
你一個人,怎麼辦?半晌,她冷靜地開口:「我跟你過去。」
顏雋錯愕數秒,一時間答不出話。
「不方便?」
她問得一本正經,不是玩笑,他也懇切回應:「不是。是公司會派人過來。」
「現在這樣很好,我不想再重新適應與習慣另一個人住進來的生活。要就讓我獨自待在家,要不就讓我跟,或者週五你送我回我媽媽那裡。」她語聲柔軟卻有力,不容質疑。「沒有第四種選擇。」
他看著她,她沒避開目光,堅定的模樣倒是令他先垂了眼眸。
稍長的靜默,他道:「請讓我跟公司報備。」
在他欲退出她房間時,她忽又出聲:「顏先生,吃棗嗎?」
他疑惑,回過身,只見她纖白的掌心上躺著兩顆皺巴巴的紅棗。
他不講話,表情還是帶著疑惑,她笑了起來,沉靜的面容在這刻顯得眉眼生動。
「我媽媽給我的,說要和人分食、結緣,才能找到貴人。我剛剛洗過了,乾淨的。」說完取了一顆塞嘴裡,右頰隨即鼓成圓,模樣有點可愛。
顏雋看了她一會,伸指捏走那一顆紅棗,放進嘴裡。「謝謝。」
原來他老家在新竹。
一早兩人各拎了簡便行李北上,顏雋考慮上回被跟蹤一事再次發生,那之後便不再讓他的雇主開車,改由他坐駕駐座。
車子滑下交流道時還不到八點,前頭恰遇紅燈,他側過臉龐看她。
「沈小姐應該餓了?」六點出發北上,那時詢問過,她說不餓。「餓了。」她視線從窗外街景調回。
「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
她想了想,答:「沒有。你方便就好。」
他打方向燈,開進市區,最後繞進學府路,尋了停車位後,聽她問:「是那家嗎?」外頭排了近十個人。
他解開安全帶,開口解釋:「內用比較快,幾乎不必等。」
她不質疑了,畢竟是他的地盤。
下車前他打了通電話,問對方吃過早餐沒,並回應要帶幾個饅頭肉排蛋和餡餅過去。
說是他帶她吃早餐,他仍不忘走在她身後,留意她的安全。
店面不大,僅有三張桌子,有客人坐了其中一桌,他挑了最近店門口的那張雙人座椅。外帶人多,顯得有些吵雜,他彎身在她耳邊耐心告知店家招牌是饅頭肉排蛋,她沒吃過這種組合,點了一份;他再詢問她黑胡椒放多放少,要白饅頭還是紫饅頭。她說:「你怎麼吃我就怎麼吃。」
入境隨俗,跟在地人吃不會錯。
顏雋劃好菜單遞給店家。他讓她背朝外坐,自己坐她對面,這位置能將外頭景象與進出店門的人給納入眼裡。
她知他擔心再有狀況,安撫似的口吻:「都跑到新竹來了,應該沒問題。」
「任何時候都不可大意。」
沈觀今日是抱著觀光心態,並不想再在這時還談論這話題,遂轉移:「你弟知道你帶個人過來嗎?」
果然內用較不需等待,工作人員在這時送來兩份白饅頭肉排蛋,皆用塑膠袋包起,方便食用。「知道。有跟他說了。」
「他什麼反應?」她咬了一口,吃到蔥香,低眼一看才發現夾層的蛋是蔥花蛋,肉排上頭灑了不少黑胡椒,非常香。
「知道我在工作中,不介意。」
工作人員又送來兩杯豆漿及一份蔥油餅加蛋。他把餐點移至她面前,道:「蔥油餅很好吃,你試試。先吃原味,再加點辣椒醬油試試另一種味道。」她對蔥油餅不抱期待,畢竟隨處可見,但試了一口,倒是意外地喜歡。
「還合胃口吧?」他看她一口口吃著,應該是喜歡的。
「嗯。」她臉頰鼓成圓,咽下食物才問:「這是新竹有名的早餐店?」
「有不有名見仁見智,生意很好倒是確實。」
「為什麼店名是『無名』?」店名「無名」,看排隊人潮倒像「知名」。
他頓了半秒,答:「我不是很清楚。」
「你常來吃?」
「有回來就會過來。」
「放假就回來?」
他淡淡搖首。「不一定。我弟有自己的家庭,不好常叨擾。」
也是。人生就是這樣,哪怕是血濃於水的親兄弟,在成家後,時間與心力皆轉放自己的家庭,與幼時一起長大的兄弟姊妹漸漸疏離。她記得祖母說過,人各自有了家庭後,能一家人聚在一塊的機會只剩至親離開時,僅有那時,才能見闔家聚首團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8:01
第5章(2)
用過早餐,顏雋回到老家時恰過八點半,他摁了門鈴,退回雇主身後。沈觀看著他的手指從電鈴上移開時,心裡浮升難言情緒——這不是他家嗎?怎麼回家還得摁門鈴?
開門的男子在見到她時微微一愣,目光越過她望向她身後,才咧嘴笑。
「哥。」
顏雋應了聲,道:「這位元是我電話中提過的沈小姐。沈小姐,這是我弟,單名傑。」
「你好,這兩天必須打擾了。」沈觀先開口。
「沒這樣的事,是我比較不好意思,我哥任務中,我還把他找回來幫忙。」顏傑拄著拐杖往後退兩步。「顧著說話,先請進。」
兩人脫鞋進屋,客廳地上爬著一個吃奶嘴的小娃,另一個從帳篷式的球屋裡探出頭來,一手一個球,眨著水汪汪大眼瞧他們。
「阿花,叫人啊。」顏傑對球屋裡的小女生說。
顏雋難得笑得溫柔,道:「阿花,不認識我了?我是阿背。」
「阿背啊,上次帶你去吃霜淇淋,還買吉胖喵手錶給你,你忘啦?」顏傑慢慢移動至球屋,鼓勵還躲在裡頭打量的女兒。
顏雋放下行李袋與早餐,正欲往球屋走,底下褲管一緊。他低眸看,一枚柔軟的小娃就扯著他褲管,借力站起來,那圓圚大眼和肉肉兩頰實在可愛,他彎身一撈,把小胖娃抱起來,笑意讓他眼尾堆出淺紋。
「阿草又長大了。」言罷還晃了晃手臂。
小胖娃咯咯笑,吐出奶嘴,「啪」一聲,一掌拍上顏雋的臉。沒被制止,乾脆兩手又往他面上招呼,啪啪作響。
「阿草,你哪來的膽,那是阿背,怎麼能打!」顏傑斥喝著。
「不要緊,她能有什麼力。」他親了口小胖娃的肉臉,轉眼覷見他的雇主杵著不動,目光柔和地注視他們,他說:「沈小姐,你隨便坐,請不要拘束。」
「對呀,沈小姐你坐,要不要喝點什麼?我去泡個茶給你。」顏傑拄著拐杖就要走。
「請不要麻煩,我剛剛才喝完一杯豆漿。」
這話提醒了顏雋,他道:「早餐幫你們買了,先吃吧,冷了不好吃。」顏傑把孩子喊去洗手,摶著袋子要往餐桌走,沈觀見他行動不便,小胖娃又纏著顏雋,她上前道:「我來吧。」
「不好意思,還麻煩你。」顏傑把早餐袋遞給她。
她接過,放上餐桌,自袋裡取出餐點和飲品。見小女生洗完手,雙手在空中甩著水,她見一旁有紙巾,抽了張幫她拭幹,再抱她上桌。
她看著小女生,問:「你想吃什麼?」
小女生瞅著她不講話,那謹慎的模樣倒看得出有那麼點她大伯的味道,她忍不住又問:「饅頭夾肉排蛋好不好?還是要餡餅?」
小女生不開口就是不開口,依然用嚴謹的表情看她。她幾乎不曾與這年紀的孩童相處過,竟有些詞窮。
「第一次見面她都這樣,我來處理就好。」顏傑把拐杖往旁一擱,坐在女兒身邊。
沈觀不打擾他們,退至客廳,見顏雋坐在沙發上逗著小胖娃,她走過去坐他身旁。「多大了?」
顏雋把小胖娃舉高,逗得她咯咯笑。「阿姨在問你幾歲,你會不會回答?」
放下孩子看沈觀,眉目間隱隱漾著溫柔。「其實我不是很清楚。」抬頭往餐桌方向,問:「阿傑,阿草多大了?」
「一歲四個月。」顏傑還嚼著食物,放大回應的聲音顯得模糊。「好快。記得剛出生而已,都一歲四個月了。」顏雋說話時,面著他坐他腿上的胖娃覷見沈觀背心上裝飾用的圓扣,手一伸身子一扭就要攀到人家身上。
顏雋緊抱胖娃,胖娃身子側著,死活都要摸到那木質圓扣,他出聲制止:「不可以。」
「沒關係。」沈觀不介意那白胖小手直接摸了過來,她看著那試圖扯下她扣子的小胖妞,問:「她叫阿草?」應是小名,總不可能叫「顏草」。
「叫顏菱,菱形的菱。她媽叫她菱菱,她爸說菱菱不好記又不好發音,叫阿草比較有親和力。」想她不知前因後果,再補充:「她姊姊叫顏華,華麗的華。她爸說小華一天到晚兼職學校考題或作文主角,沒創意,所以拿了諧音來用就叫她阿花。有阿花就要有阿草,妹妹就成了阿草。」
沈觀笑了一下。「你弟滿有趣。」話方說完,左側手臂被碰了下,她側首,阿花捧著饅頭,滿嘴油膩地看著她。
「你看,我有吉胖喵。」阿花抬起她戴上手錶的左手。
她不擅與這年紀的孩子交談,但儘量做到和善,遂問:「哇,好可愛,它是什麼貓?」
「……不是貓,是吉胖喵。」
「……」她盯著那有橘紅頭頂及白臉頰的貓頭。
顏雋忍不住開口:「是『妖怪手錶』裡的一個重要角色。」
她側首看他,訝問:「你也迷?」
「不,只是小朋友很喜歡。」
「你很喜歡小孩?」小胖娃爬到她身上,她手去攬,他手來護,這畫面在餐桌前用餐的顏傑看來倒有幾分一家和樂的氣氛。
「童言童語還滿療愈。」他恒常冷峻的神色在踏進這屋裡後已褪去,只餘溫柔。
沈觀盯著他變得柔軟的側容線條,唇尚未啟,左手臂再次被碰了下,她偏頭去看。
「阿背買給我的。」阿花把饅頭扔沙發上,按了按吉胖喵的頭,底下滑出身體,上頭有時間顯示。
這是在現她的寶貝。沈觀溫和地開口:「阿背買的手錶好酷。」
見阿花表情得意,再問:「阿背是不是對你很好?」
阿花點頭。「阿背上次帶我去吃霜淇淋。」
「但是我剛剛都沒聽見你叫阿背呢。阿背對你那麼好,你看到他是不是要叫一下?」
阿花瞄了瞄顏雋,終於開口喊人:「阿背。」
顏雋眼睛微微眯起,笑了起來,掀唇要贊她乖,小胖娃忽然一口親住他的雇主,他一愣,他的雇主也一愣。
被如此熱情示好的沈觀有點反應不過來,只覺頰面濕漉漉,她看著站她腿上的胖娃娃,唇角還淌著晶瑩。一大一小對視數秒,小的那只伸手去摸她髮絲,抓在手裡好奇研究,沈觀不以為忤,下一秒頭皮一緊,髮絲被緊緊揪住。
誰都對這麼小的孩子沒有防備。顏雋被小侄女這動作嚇了一跳,立即扳開她的手,把她放上沙發。
「阿草你怎麼可以拉阿姨頭髮?!」顏傑拄著拐杖過來,往沙發一坐,抱過孩子就開口卽話。
顏雋回頭見雇主揉著頭頂,他問:「要緊嗎?」
沈觀搖頭。「沒關係。」
「什麼沒關係。別以為她小,她力氣大得很,因為她還不知道拿捏力道。她媽一天到晚被她拉得哇哇大叫,前幾天才去把頭髮剪了,但想不到更慘,剪短根本無法綁起來,頭髮被扯得更厲害。」顏傑說完又低頭跟小女兒溝通。
顏雋聞言不放心,看著雇主道:「我看看。」
她鬆手,他上前一步,小腿碰著她腿膝卻似無所覺,他撥開她方才按揉那處的髮絲,看見她頭皮微微泛紅。他手掌貼上,在那處慢慢揉著。
他的氣息當頭罩下,她呼息略紊,目光往前看去是他的黑色西褲,再往上是腰間皮帶,皮帶之上是白襯衫……她有那麼一瞬,很想伸手去摟他的腰,很相心、很想……沒有緣由,難以道分明的一種情緒。
大概是被爸爸念煩了,小胖娃忽然放聲大哭,哭聲扯回沈觀放肆的念頭,她抬眸看他,道:「好多了,謝謝。」
他垂眼,看見她面上有抹不自在,自知逾矩,收手後輕輕說了句「抱歉」。
她不解他為何道歉,為他小侄女的無心之過?還是為他有些親昵的觸碰?正不知該不該對他的道歉做出反應時,市話突兀地響起,她鬆口氣。
顏傑接了電話,大概對方聽見這邊孩子哭聲,問起緣由,顏傑解釋一番後課聲說了句「跑到城隍廟去買太麻煩了」,接著頻頻說「好」、「知道」、「我知道」,隨即掛了電話。
「君宜打來的。」顏傑說。
「怎麼了,需要幫忙是不是?」顏雋見阿花沒認真吃早餐,抓了饅頭一小塊一小塊撕著餵食她。
顏傑有點不好意思,搔搔頭,說:「說她媽媽等等要進手術室了,她想等她媽媽出來,但不確定要等多久,讓我幫她送午餐過去。」
「你去吧,孩子我看著。」顏雋明白他的難以啟口。
「大哥,本來是我自己的事,你還在工作中卻把你找來,我——」
「人都有不方便時,沒什麼。」
「你要怎麼去醫院?」沈觀在兩兄弟對話時不適宜地插了嘴。
顏傑愣一下才答:「叫車。」
「你太太午餐想吃什麼?」她聽見他說的那句「跑到城隍廟去買」。
「潤餅。」
「郭記的?」顏雋問。
「嗯。」顏傑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今天假日,那裡人潮比較多,哪時不吃今天才想吃。」
沈觀雖未去過新竹城隍廟,但知道那算是一個景點,在這假日時往景點跑是不智之舉。
「你這樣不是很方便。」沈觀想了兩秒,道:「顏先生,你送你弟弟去醫院,孩子我來照顧。」
顏雋有一秒的錯愕。「沈小姐,我必須待在你身邊。」
「我知道。之前有幾次你不在,我不也好好的?更別說現在我人在新竹,他們上哪找我?」她今日其實可以待在家裡,讓他公司另派他人過去保護她,是她不願換人,堅持陪他走這趟,所以她該讓他以他的事為優先處理。
他還在思考,她又道:「你弟腳這樣,讓他去人多的地方買午餐很不方便,萬一被碰到了再摔一次那不是更麻煩?既然你回來是來幫他的,就應該送他去醫院。」
他斟酌後,對顏傑說:「這樣吧,我去買回來,你再帶過去。我不能把沈小姐和兩個小孩丟在家裡。」
這是最恰當的方法。三個大人達成共識後,顏傑把小孩安頓好,欲帶他們上樓。體諒他腿不方便,顏雋拎著兩人行李,問他:「你不要上樓,告訴我你安排沈小姐睡哪個房間就好。」
「客房。」顏傑站在樓梯下方看著要上樓的兩人。
「客房?」顏雋腳下一頓,看著手足。
顏傑表情變了變,可謂精采,最後才道:「就爸跟媽以前的房間。」
顏雋只思考兩秒,便明白。他問:「你們把爸媽的房間弄成客房?」
「嗯。」顏傑不自在地說:「我想空著也是空著,弄成客房的話,家裡有客人時會比較方便,比如君宜她媽媽偶爾過來就能留宿。」
「怎麼不把我房間整理出來?」顏雋想,這幾年他甚少回來,即便是回來祭祖掃墓也是當天來回,他的房間空著確實浪費空間。
顏傑面上一陣尷尬,數秒後才答:「有。但你房間現在……現在是兒童房。」說罷想解釋什麼,顏雋打了手勢制止他。
「房間空著也是空著,整理給小朋友睡很好。」顏雋語氣和緩,不見情緒起伏,也未有「未被事先告知就沒了房間」的怒氣。
「哥,這事是我不對,我——」
「不要執著這個,沒有意義。」略頓,再問:「這兩個晚上我是不是跟你睡一間——」不對,他腳這樣該怎麼上樓?
「我最近都睡樓下沙發,所以晚上要麻煩大哥陪她們。現在在訓練阿花夜裡起來尿尿,阿草半夜又要喝奶,我腳不方便,君宜擔心我沒辦法處理,才讓我請你過來幫忙。阿草還睡嬰兒床,阿花跟我們夫妻睡床,哥你不介意就睡我或君宜的位置。」
「好。」顏雋應得乾脆。
「哥,兒童房只是先整理,還沒開始使用,如果你希望房間保留的話,等我腳好了,可以把它恢復原來的樣子。」
「不用,我不常回來。」
「這樣……」顏傑抿抿嘴,說:「我們動了你的床,換成上下鋪,還加了一張書桌,其它的幾乎沒怎麼動。你的書桌衣櫃都還在,裡頭物品我也沒動……」他愈說聲音愈弱,對這兄長是真切感到抱歉,偏偏自己對老婆的態度又多半是退讓,她說什麼他便做什麼。
「那好,趁這兩天我把東西整理一下,能留的就留,沒用的就扔了。」這幾年他不住家裡,房裡還留有什麼他並沒多深印象,重要的幾乎都已帶走,頂多一些求學時期留下的書或獎狀罷了。
「哥,我不是這意思。」顏傑急著開口。
「我知道,你不要多想。你現在有自己的家庭生活,未來我也可能有我的家庭生活,兄弟不可能一輩子住在一起,遲早都要分開,不必覺得抱歉。我先帶沈小姐上樓,晚點出去幫君宜買午餐。」他側首邀請雇主:「沈小姐,我們先上去。」
沈觀看了眼底下的顏傑,轉身跟了上去。
房間在一一樓,顏雋推開房門時有短瞬怔然。床鋪換了方向,衣櫃變大,電視也從舊電視機換成液晶電視。印象中雙親的房間不是這個樣子……想是他太久不曾進來,才有一種人事皆非的感慨。
「沈小姐,請進。」他回神,讓開通道,她進房他跟在身後說:「這是我爸媽之前睡的房間,我弟整理過了,床單應該都是新的。」
她放下行李袋,轉頭看他。「你很久沒進來了?」
他愣了下,點頭。「是。」
「為什麼?」這是他家啊。「前幾年跟著部隊,這幾年多數跟著雇主。」
「你總會回家吧,難道也沒進來看一看?」她問話的口氣並不是太好。
他看了她一會,心裡明白她語氣的變化。他斂眸道:「前幾年還有,我弟結婚後就不曾踏進這裡。」
他這是基於一種尊重兄弟與弟媳的心態,她卻道:「總是你的家。」哪有弟弟娶了太太,哥哥就不能隨意在自己家中走動的道理。
「我媽離開前有處理一些財產,是我不要這房子。」一棟屋子兩兄弟該乍心麼分?他不願見到為爭奪家產而反目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乾脆不要。
沈觀睜大眼睛看他。他接著解釋:「我媽留了一筆現金給我,說是讓我買房時至少不用擔心頭期款。沈小姐不要擔心,我並不委屈。」
沈觀沒有兄弟姊妹,聽多見多了手足鬩牆,不表示她能理解體會其中感情與糾葛,遂不再多言,只講一句:「基本尊重還是要有的。」
他沒回應她的話,開口說:「早上起得早,如果累了先休息一下,晚一點我會去城隍廟買我弟媳要吃的潤餅,順便給你帶一份。你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
他想了想,詢問:「米粉?」
「我都好,你方便就行。」
他要退出房門前,她喊了他:「顏先生,你今晚睡哪裡?」
「隔壁。」他回身。「你有事就喊我,如果無聊可以看電視,我樓上房間應該還有以前留下來的書,你想看時告訴我,我帶你上去拿。」
她脫口一句:「你確定你的書還留著?」見他愣了瞬,她垂眼說:「我沒別的意思。」
他笑意淡淡,眉目溫朗。「沒留著更好,我省得整理。」
他帶上門離開時,她盯著門板想:他是豁達,還是習慣隱忍與承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8:18
第6章(1)
顏雋開門時特別留意過,確定並無人跟蹤,才推門進屋。顏傑坐在沙發上看新聞,他放下鑰匙與安全帽,問:「怎麼只有你一個?阿花跟阿草呢?」
「纏著沈小姐,非要她陪玩。」顏傑拄著拐杖起身。
他微詫,問:「所以三個現在在樓上玩?」他看她明明不擅與阿花阿草那年紀的孩子交際。
「對啊,在我房裡。阿花要她讀故事書,阿草非要她抱,我抱就哭。」
顏雋十分意外,他不過出去一個多小時,她們已經建立起感情了?在餐桌放下幾個袋子,他道:「你要先吃過再送去醫院給君宜,還是帶過去吃?」
「我帶過去好了,跟她一起吃,怕太晚過去她不高興。」顏傑慢慢地步至餐桌前,道:「阿花跟阿草就先請哥幫我看一下。」
「不用擔心,有問題我會電話聯絡你。」他邊說邊將幾個袋子裡的餐點取出分配。
顏傑瞧了瞧兄長,問:「哥,那個沈小姐真是你雇主?」
「正確來說,是她祖母與母親聘用我。」他抬眸瞅他一眼。「有問題?」
「沒啊,是看你們的樣子比較像朋友,而且是默契不錯的朋友。」見兄長不講話,再試探:「她看起來很正派,是惹上什麼人了,需要找保鑣?」
顏雋看著他。「你應該知道你問的都是保密資料,不能對外洩露,即使你是我弟弟。」
顏傑聳肩。「就是好奇。」他故意不看兄長,似在自語:「其實如果說人不錯兩人又合得來的話,以後也是可以發展的……」
「來,這個給你的。」顏雋置若罔聞,將一個袋子遞出。「君宜的潤餅也放在裡頭。不知她媽媽現在能不能進食,我給你多放了一個潤餅和一碗魚湯,要是不能吃,你看看能不能吃掉。」
「還是你想得周到,我沒想到要幫君宜媽媽準備。」
「有備無患。」他看一下時間。「出門吧,別讓君宜久等。」
叫了車,送顏傑上車後,他轉身進屋。屋裡相當安靜,樓上房裡也未聽見聲響;他上樓,推開房門時停下腳步。一大兩小,在鋪著軟墊的地板上睡著了,大的那只胸口擱了本攤開的童書,阿花就睡在她右側,阿草橫睡在她左側,一條胖腿直接踩著她的臉……這個阿草真放肆啊。
實不願打壞這溫馨畫面,但又怕她們著涼,他放輕腳步靠近,打算先撈起阿草讓她睡她的床時,他的雇主動了下。
沈觀睜眼時呆了數秒才想起自己置身何處。兩個小娃娃精力無窮,故事書
讀了一本又一本還無法滿足,還有一隻掛在她身上不願離去,她就這樣讀著故事,似是讀到睡著了……
頰邊有股力道,她側眸就見一隻腳丫子貼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地把腳丫子挪了下來,才想坐起身拿件毯子給孩子蓋上,抬眼就見一雙腿立在眼前。她視線慢慢往上,對上他垂下的目光,兩頰不知所以地泛出熱意。
顏雋蹲了下來,輕手輕腳地抱起阿草,移至她的嬰兒床,再拎了件被子給阿花蓋上。做好這些,沈觀還坐在軟墊上不動。認識她以來,她一貫鎮定大方,偶爾還會流露她做為一個大學講師的威嚴感,這刻罕見的不自在,顯然是因為她的睡相被他瞧得清清楚楚。
「餓了吧?」他先開口,音量極輕。「下樓吃點東西。」
她點頭,起身跟著他下樓。上餐桌前,轉進廁所稍整理過儀容;出來時他已坐在餐桌後,桌上布了餐點。
「你弟弟去醫院了?」她拉開椅子坐。
「大概五分鐘前出門的。」他遞了潤餅給她。「你吃吃看,是我們這裡人氣旺的一家。」
她接過時問他:「你不吃?」
「要的。」他手拿盤子,從餐盒裡撥出一些米粉。「先把米粉分給你。」
「會不會吃不完?」那米粉怎麼看都不只兩人份。
「樓上還有兩個。」他把她那份遞過去。
「倒是忘了她們兩個。」她咬下潤餅,還不差。
他不再說話,與她安靜用餐,直到兩人停筷,他遞給她一杯飲品。
「冬瓜仙草絲,要排隊的。」他起身收著餐具,問:「阿花跟阿草跟你混熟了?」
「……算是。」她抿一口飲品,仙草在口中化開,是清爽。
「怎麼辦到的?」他往流理台走。
「也沒做什麼。阿花抱了她的故事書要我讀,我就讀給她聽,就這樣。」
他挽袖,洗著碗。「要在這裡待兩天,你可能會很無聊。」
「不至於。我帶了電腦,可以工作。」陽光從流理台前的視窗溜進來,在他微彎的背上暈了圈金邊,她吸一口飲品,問:「你常做家事?」不管是在她那,還是回到他的老家,她見他收拾整理的功夫不差,有條不紊。
「一個人生活只能自己動手。」他回首看她一眼,光的分子聚在他下顎與右頰線條,面孔被分割出明暗。「沈小姐不也是這樣?」
「所以你很享受一個人的生活?」她不答,再問。
他轉首關水龍頭,在水槽裡甩了下餐具上的水珠。「或許說習慣會比較正確。習慣了也就懂得享受。」言畢卻想起稍早前,在樓上房裡看見一大兩小在軟墊上睡得歪七扭八的畫面,若是那樣的生活,興許要比一個人的生活更有趣。
念頭頓浮起,他克制地不再多想,只把餐具放瀝水籃,擦手時,回身看著她說:「我要上樓去整理房間,沈小姐可午睡一下。」
愣半秒,她微微挑眉。「我這趟是增胖之旅嗎?剛睡醒被你喊來吃午餐,吃飽你又讓我去午睡。」
「陪孩子玩滿耗體力與腦力。」他把拭過手的紙巾扔進一旁垃圾桶。她想起稍早前,那妖怪手錶帶給她的困擾,不由得笑起來。
顏雋抬眼,視線裡只有她少見的歡快笑顏,那是發自內心的愉快。也許是之前接連受了幾次驚嚇,即使她表現鎮定,看上去也不像活在惶恐中,但飛車追逐這種事不是人人會遇上,他相信她心情難免受影響,因此她這刻展現的不經意輕鬆,便顯得難能可貴。
「那個妖怪手錶真的損了我不少腦力。」她認同他的話。
他唇角有幾不可察的笑意。「所以多休息,才有戰鬥力應對她們。」
她搖搖頭,道:「我睡不著,幫你整理房間吧。」
孩子說醒就醒,還未踏進他房間,兩人先處理轉醒後的兩隻小傢伙。顏雋細心地清潔過食物剪,把米粉剪成約兩公分適合她們人口的長度,各遞給她們自己的食物與餐具。
餐桌上兩人邊吃邊玩。阿草的米粉僅四分之一入口,大部分被她挖出碗外,散在桌面,餘下的不是沾在鼻頭與嘴邊和發上,便是落在圍兜上與她手中。
顏雋有耐心地哄著,甚至端過碗,一口一口餵食。
阿草無疑是可愛的,尤其這會鼻頭和發上有米粉,嘴角還有醬料,更是帶了喜感,可邊吃邊又抓起碗裡的米粉在手中捏玩,沈觀還是看了頭痛。她不知顏雋的耐性是緣于對孩子的喜歡,還是多年嚴謹規律的生活磨出他這樣的性子。
她想她在教育上顯然是老派古板的,什麼時間該做什麼事,必須有所規範,所以若將來她有自己的孩子,要在飯桌上玩耍,那就別吃,玩夠了再上餐桌。
一頓飯吃了近一個小時,顏傑正好回來接手奶爸工作,沈觀跟著顏雋踏上三樓,進入他的房間。
人眼的牆面是整片粉紅,讓兩人皆有些錯愕。看得出來房間重新油漆過,床鋪是有收納及書桌等多功能的上下鋪,粉白相間的色調,除了床是新床,其餘堆在角落的傢俱看著陳舊,應是他原來使用、待整理清除的。
顏雋進房,放下帶上來的紙箱,拉了張他以前使用的舊椅子給她。「沈小姐,你坐,我自己整理就行。」
她沒坐,挪開椅子跟著他步至角落的衣櫃與書櫃。「你是不是沒脾氣?」他正要拿下書櫃上的舊書,聽她問話,手頓在書脊上。半晌,他低著眼簾說:「我媽要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弟和我。她對我過說一句話,她說『以後這世上與你最親密的就剩你弟弟了』。」
他沒回她的問題,卻讓她明白他的包容是為了什麼。她看了看他的書櫃,有一些舊教科書,也有部分是散文與小說類。「都要帶走還是要做資源回收?」
「我先看——」手機鈴聲打斷他。他看一眼來電,眼神短暫掠過她,才接通電話。「林叔叔。」
沈觀不知道他接電話前那一眼是何意思,或許是要談論什麼不方便她聽的話題。她正要轉出去暫避一下,手腕卻被握住。她回首看他,他沒做什麼表示,只盯著她瞧,安靜聽彼端說話,另一手牢牢握著她的。
他不知聽了什麼,表情微訝,隨即問:「所以寶哥是張金山?」
寶哥?沈觀記得這個人,在她對門偷裝針孔的嫌犯供出是受一名叫「寶哥」的男人指使。
「林叔叔謝謝,還勞煩您撥這通電話通知我。」他說話時帶了點笑意。「沒想到這麼巧,您也認識這個案件負責員警的主管……好的,謝謝,下回務必讓我作東……再見。」
按斷電話抬眼,就撞入她直勾勾的凝視,他道:「我父親舊友,目前還在警界服務。」
「打電話告訴你在我家對面裝針孔攝影的藏鏡人是誰?」
他這刻才發現自己還握著她的手,立即鬆開。「他說二號寶哥的那個人,本名叫張金山,是財神廟管理委員會的主任委員。」
她疑竇叢生:「所以這段時間我遇上的那些事,都是這個叫張金山的人在搞鬼?」
「現在下結論太早。」
沈觀蹙眉道:「我不認識這個人。」
「但他應該認識你父親。」見她瞠眸,他徐徐說:「他是鄭智元任立委期間的助理。」
「啊。」若是這樣,幾乎就能肯定這個叫張金山的人,是因為父親的事才來找她麻煩。但人都走了這麼多年了,對她這個不相關的人追究仇恨有何音心義?鄒宜平在整件事中又是什麼樣的角色?
「你對你父親當年的案子有多少瞭解?」
「我阿嬤和我媽不大在我面前提起。當年事情發生後,家裡電視不准開,連報紙也藏起來,也許是不想破壞我爸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也或許是怕我傷心。她們只告訴我,是鄭智元殺了我爸爸,理由是鄭智元眼紅我爸生意好。我大一點時,學會用網路,知道可以搜尋,開始找當年的新聞……」
她從母親那知道父親與鄭智元是穿同條褲子長大的好朋友,鄭智元時常在家中出入走動,她記得自己小時見了他都要喊一聲「阿背」。
她不知道這個「阿背」到底是做什麼的,也不清楚父親究竟為何時常與阿背相處一起,只知道他們經常忙至三更半夜,身邊還總跟著一些著黑衣的大哥哥。曾經一次她夜裡醒來上廁所,看見父親與鄭智元坐在客廳喝酒,像在討論什麼事。
後來阿背漸漸不來了,但父親照舊忙碌;他雖然忙,對她這個女兒倒也是有求必應,所以即使他時常忙得不見身影,她與他的感情依然深厚。
父親意外身亡,她也想瞭解事情來龍去脈。她上網搜尋鄭智元,維琪百科將他這人的資料記錄得清清楚楚,一些新聞網,甚至知識家,也能找到當年案發經過。
原來鄭智元性情暴躁、疑心重,行事手法殘忍,曾因刑事案件人獄服刑。他在牢裡結識道上大哥,出獄後跟著那個大哥投資,大賺一筆的他開設酒店與地下賭場,又在自家酒店認識當時的時任議長,因而有機會競選立委,也順利當選。選上立委的鄭智元有了身分地位,黑白兩道皆有人脈,自然不再把曾提攜過他的議長放眼裡。
父親在這時候認識了議長。由於他與議長走得近,讓生性多疑的鄭智元懷疑父親是否與議長有什麼計畫,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有了嫌隙。
父親見鄭智元的酒店與賭場生意興隆,在議長的支持下也開了家酒店;鄭智元看自己酒店生意大受影響,派了小弟至父親的酒店鬧事。本來兩人心中就懷有芥蒂,這一鬧等同撕破臉,心有不甘的父親事後找了小弟進鄭智元的賭場,經由詐賭手法騙走一筆錢。
鄭智元認定父親仗著有議長做靠山,吞不下這口氣,攜帶槍枝找上父親要求認錯賠罪,兩人一言不合,鄭智元持槍射殺父親。事發當時祖母在場,苦苦哀求鄭智元念舊情勿傷害父親,鄭仍舊開了槍。
這是對父親有利的報導。當然,她也找到不一樣的說法。
據說父親原經營賭場與小鋼珠店,收入不差,但眼紅鄭智元出獄後過得風生水起、名利雙收,卻未照顧他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故在知道鄭智元與議長交惡時,趁機搭上議長。
議長投資父親新開業的酒店,並利用人脈將鄭智元的客人帶至父親的酒店,雙方嫌隙加深,再有後來父親找人詐賭又不願還錢一事,鄭智元才攜槍談判。當時祖母在場,辱駡鄭智元勢利、野蠻,又說他狗仗人勢、忘恩負義,鄭一怒之下才開槍。
「你信哪個報導?」在她說完後,顏雋問她。
她想了想。「那些報導的真實性不知道有多少,畢竟已過那麼多年。」停頓數秒,才又開口:「也許我信的是第二種報導。」
她一向冷靜,他不意外她做了這樣的選擇。
「我媽好幾次想提我爸的事,都被我阿嬤打斷。我知道一方面是不希望我瞭解太多,壞了我爸給我的好爸爸形象,另一方面也是怕我傷心,但其實我知道阿嬤她還擔心我媽和我知道真相。」只有祖母在場,母親應該也不清楚當時情況。
「她是一個母親,人家上門找兒子理論,她一定站在自己兒子這邊,也許覺得對方無理,又算是自己看大的孩子,出口教訓也是合理,卻沒想到對方真的敢開槍。我相信這些年她一定很自責,又害怕媳婦孫女知道真相後不原諒她,所以才總是在我媽提起我爸時打斷話題。」
顏雋想起那位親切的老太太。誰都曾年輕過,也都有過去,一些曾經難接受的觀念、一些待人處世的態度與方法,都會隨著年紀的增長而有所改變,所以他相信老太太喪子後的這些年來,心理必定承受諸多壓力,還不可言說。
「如果你的猜測才是事實,那麼張金山仇視你是說得通的,雖然遷怒于你沒有意義,但多數人面對這樣涉及人命的事件,很難理智面對。只是讓我想不通的是,張金山從何得知你和你家人在哪一天會去拜拜?」
他這一提醒,沈觀才明白稍早前他為何要說「現在下結論太早」。
「警方目前會先約談這個叫張金山的人。」他又說。
她看了他數秒,問:「你請你爸爸的朋友幫忙?」
「沒有。」他動手開始收拾書櫃上的書。「我不好意思請他幫忙,畢竟他有自己的業務要處理。我只是想我爸是這事的承辦員警,他以前是我爸同事,或許共事時聽過我爸說起什麼,所以打過電話跟他詢問當年你父親與鄭智元之間的糾葛和案發經過。他問我為什麼想知道當年的案發經過,我說沈大華的女兒是我朋友,並把你被蛇咬的事情告訴他。我也沒想到他會關切這件事,他剛剛打來跟我說起寶哥身分時,我很驚訝,至於他會知道寶哥身分,是剛好承辦你這案子的分局小隊長與我爸朋友曾經是同事。」
他翻著一本書,隨後收入紙箱裡。「前幾天他們有碰上,談話時那個小隊長無意間提到他下屬正在處理一個偷拍案件,又說起被偷拍的主角筆錄中曾提過在廟裡被蛇咬,我這個叔叔一聽就想到你,所以向他問了你被偷拍這案子的進展。其實那小隊長是對我叔叔抱怨連被蛇咬這種事也要聯想成是有計劃性的犯案,卻沒想到我叔叔因此查到張金山。」
「你信不信人走後會回來探望親友?」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顏雋愣了愣,他停下動作,側首看她。「是你教解剖的感想?」
沈觀有些遲疑,才說:「算是,也不算是。」
他不知她為何有此一問,仍道:「雖然這是講求科學證據的時代,不過我仍相信有我們看不見的空間存在。」
她笑了一下。「那時被咬傷,在醫院治療傷口時,我一度睡著了,夢裡有位大體老師來看我,他是我們學校醫學糸的老師,也是醫生。他說他要走了,來看看我,也提醒我被咬是有人在給我警告。」
他微訝。「你當時不報警是因為沒有證據?」
她點頭。「沒有證據是有人故意為之。如果我去報案,員警會覺得我有病吧,總不可能因為一個夢,他們就將那條蛇以現行犯名義逮捕。」
她的說法有趣,他眼梢染上笑意,掀唇欲說點什麼,樓下忽傳來聲音。對話聽不真切,但音色明顯拔高,像在爭執。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8:39
第6章(2)
顏雋看了她一眼,轉身要探究竟,才移步至門口,腳下卻倏地一頓。跟在他身後的她也停步,與他同站在門口。
「你沒有跟我商量就是你不對!大哥回來幫忙我感激他,可是他還帶個人回來,誰知道那個女人什麼背景!」
「你小聲一點,等等被大哥聽見。」
「聽見就聽見!我難道冤枉他了?你也不想想他是做保鑣的,會找保鑣保護的人能有什麼乾淨的背景?搞不好在外面有什麼仇家,怕被尋仇才找大哥保護。現在他把人帶來我們家,萬一仇家找上門怎麼辦?你能保證沒事嗎?你自己命不要也請你顧一下我跟孩子——」
「你不要亂想。那個女生我看著很正派,中午我送午餐去給你,也是她幫我看著孩子。人家本來就花錢請大哥保護她,大哥還在出任務,是我們把大哥找回來——」
「你沒搞清楚重點嗎?!我意思是他一個人回來就好,帶他雇主過來幹嘛!」
「他不能離開雇主身邊,你又不是不——」
「沈小姐,對不起。」顏雋將她往房裡輕推,掩上門板,隔絕樓下爭吵。
「是我給你添麻煩。」她對上他的眼。「應該是你弟媳?」
他淡淡點頭。「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回來,可能醫院那邊沒什麼事。」
她張嘴想說什麼,忽想起稍早前他提過的,他母親對他說過的話。她在心裡歎口氣,放在口袋的右手忽摸到了什麼東西,掏出一看,兩顆外殼已被壓得有點扁的桂圓。「顏先生,吃桂圓嗎?」
顏先生,吃棗嗎?這畫面與那晚一樣,不同的是纖瘦掌心躺著的不是紅棗,是兩顆外殼部分碎裂的桂圓。他取過一顆,剝了起來。
「應該是中午跟阿花阿草玩時,不小心睡著壓到的。」她看他小心地將貼在黏滑桂圓肉上的殻剝下。
「你媽媽給你的?」
「嗯,一樣要分食。桂圓有圓滿的意思,願你在這家裡的一切能圓滿。」她目光從他手中桂圓挪至他面上,定定凝視。
他垂下眼簾,安靜剝殼。再抬眼時,他指尖掐著乾淨圓潤的深色果肉,目光深深。「也願你平安順遂,不愉快的一切能早日落幕。」更願你此後免驚、免怕,快樂自在。
她在他漆黑的眼裡看見自己。「承你貴言。」兩指捏過那顆桂圓,塞嘴裡,舌尖是甜膩。
他取過她手裡另一顆,迅速剝殼,放入口中。
她輕輕用齒啃咬果肉,吐出果核,瞄瞄房間每處。「沒垃圾桶?」
他看她一眼。「給我吧,我順便洗個手。」把她手心上那顆桂圓核收進手中,步出房門。
再進房時,沈觀問:「你衣櫃有衣服要整理的嗎?」
「應該還有一些舊衣服。」
「我幫你整理衣櫃,分開進行會比較快。」說著也拿了個紙箱,打開衣櫃。兩人埋頭做自己的事,樓下聲音漸漸轉小,再聽不見時,沈觀在衣櫃角落發現幾本相簿,她好奇取出。「這些都是你的照片?」
顏雋聞聲回首,見她手中相簿時面色微變,欲取走,她卻已翻開其中一本。是他高中時期的照片,身上制服可辨。
「這是高幾?」他與兩個男同學背靠著走廊欄杆,對著鏡頭露齒笑,陽光在三人身後暈開,面上陷陰暗,還是瞧得出他清俊眉眼。
少年笨拙的模樣被瞧見,他稍不自在,看一眼照片。「高二。」
略壓抑的聲音聽得出他的尷尬,她抬眸瞅他。「以前好像比較白。」
「那時候除了體育課,很少曬太陽。」
那就是進了部隊後才曬得較黑。她在椅上坐了下來,往後翻了頁,是他著道服與護具的照片。「你高中時候練拳?」
「小學就練了。」他乾脆放下手中書本,站到她身側,彎著身解釋:「這是在道館練習時拍的。」
她又翻,好奇問了幾句,他有問必答,極有耐性。她合上相簿,又取了另一本,一翻開,是他幼時照片—約五、六歲,劉海齊眉的馬桶蓋頭,蹲在門前玩泥土,他對著鏡頭傻笑,雙手沾著土。
那調皮模樣與現在這個沉穩得不將情緒外顯的男人有極大的落差,她偶爾在校園一隅聽見女學生嘰嘰喳喳說著反差萌,就是這樣?「你也留過這種髮型。」她指尖點在照片中他的臉上。
他順著她的動作看了眼她細長手指,道:「我媽剪的。」
「你媽媽會剪—」她偏過臉,下巴一抬,唇短促輕擦過他下顎。她話止在唇間,呼吸像是停了半秒,抬起眼睫時,視線一往上便對上他垂落的目光,交會的眼神裡有彼此的影像,呼吸間盡是對方的氣息。
也許停留五秒,也許更久。顏雋先轉開臉,直起身時他低首看照片。「小時候我跟我弟的頭髮都是我媽剪的。」
她斂眸,輕輕抿了下嘴,才問:「你弟弟也是這種髮型?」
「幾乎是。我媽冬天給我們剪這髪型,夏天理成平頭。」
「好像滿多男生小時候都是這種髮型。」
「女生小時候呢?」
「嗯?」她輕輕發出詢問。「你小時候什麼模樣?」
沈觀想了想。「應該和現在差不了多少,都是短頭髮。」
他看一眼她頸後露出的一截白皙皮膚。「不喜歡留長髮?」
「你喜歡長髮女生?」她拋回問題。
他愣一下,道:「髮型適合自己就好,長短都一樣。」
最後整理出兩個要帶走的箱子,裡頭有數本書、幾本相簿、畢業紀念冊,和幾件還不算太舊的衣褲。下樓時恰捕捉到君宜正要打開大門的身影,她瞧見樓上兩人,也只是看了眼,便轉身開門。
與女兒同坐沙發的顏傑又惱火又虧欠,他張口喚妻子,回他的只是門板拉上的聲音。他無奈,看著正下樓的兄長。「哥,抱歉,君宜實在不懂事。」顏雋只問:「她怎麼這時候回來?」
「回來洗澡的,說她阿姨有去醫院看她媽,她趁她阿姨在時回來洗澡,現在又回醫院去了。」講完立即又解釋:「她就嫌醫院洗澡間太陽春,又擔心換下來的衣服沒洗會發臭。」
「那晚上你還要幫她送餐過去?」
「不用。她說她自己會出去買。中午是因為不確定她媽出手術房時間,怕她媽醒來沒見到她,所以不敢走開。」
顏雋把手上箱子搬至角落,轉身接過雇主手上那較輕的紙箱,往上迭。「你們晚餐想吃什麼?」
「不用買我的,中午的米粉還剩不少,夠我們父女三人吃了,晚點我微波就好。」顏傑看了看兩人。「哥,還是你帶沈小姐出去走走,吃完晚餐再回來?」
「我出去了你跟阿花阿草怎麼辦?」
「也沒什麼事,晚點讓她們吃過晚餐,睡前再喝個牛奶,就沒什麼事了。就是晚上要請大哥把阿花阿草帶上去,睡前幫阿草換個尿布就可以。」
顏雋疑惑,問:「她們不需要洗澡?」
「剛剛君宜洗澡前,先幫她們洗好了。」
顏雋衡量狀況,也不是不可行。這段時間他見她幾乎沒什麼休閒活動,生活上又有不可預知的危險隨時到來,她心理上的壓力可想而知。他偏首看雇主,「沈小姐想不想出去逛逛?」
「你回來是來幫忙的,如果帶我出門,你弟腳又不方便,要是——」
「不會啦。」顏傑道:「沈小姐,你沒看我拐杖用得很順手?我只是沒辦法上樓,才請我哥回來,兩個小孩晚上睡覺還是要有大人在身邊的,所以你放心跟我大哥出去逛逛,我應付她們吃飯喝奶還是可以的。」
她還猶豫,顏雋道:「沈小姐,我們出去吃晚餐,順便帶你逛逛新竹,再給他們帶點宵夜回來。」
時間已近傍晚,也無法跑太遠,顏雋最後將車開進百貨公司。
「我們先用餐,愈晚愈多人,怕沒座位。」他摁了樓層鍵。
「你喜歡逛百貨公司?」沈觀意外他帶她來這種地方。「很少過來,只是這時間也跑不了太遠的地方。」
假日人潮不少,兩人進電梯後陸續也湧人其他民眾,電梯內顯得有些擁擠;他把她拉到他身前,兩人右側貼著鏡面,另一側他以左手輕搭她腰間,防著其他人碰觸她。
她偏首看了他一眼。「其實我對新竹的印象除了城隍廟就是竹科。」身側有人交談,他沒聽清她的話,低頭想請她再說一次,她又側過臉來,髮絲擦過他臉頰,兩人有短瞬沉默。她看著他的眼,先開口:「以後來新竹玩,你方便的話再給我當個導遊。」
他看了她數秒,應一聲:「好。」
步出電梯,他鬆開擱在她腰上的手,走在她後方,兩人繞了一圈美食廣場,最後決定走進麵食館,他照樣選擇坐在面著出人口的位子上。
點了各一份的小米粥、豬肉餡餅、鮮蝦餛飩炒手、菜肉餛飩湯,蔥油餅、鍋貼。餐點送上時,他自了瓷罐裡的砂糖,在小米粥裡拌了拌,把碗推給她。沈觀誠實告知:「我不是很喜歡小米粥。」
「加了糖,應該比較滑順,你試試看,真不喜歡再給我。」
她自了半匙,入口慢慢抿著;她沒評論味道如何,只將碗推回給他,抽筷夾了片蔥油餅吃。進食不說話的兩人,對比鄰桌乃至整個餐廳的熱鬧,這一隅顯得安靜,是僅有兩人的天地。
這一餐是沈觀結的帳。顏雋看著她付帳的身影,想起他們一開始各自付款,有時由一人先墊,另一人事後再給,也不知從哪一頓飯開始,好像沒再算得如此仔細。他付的錢,她沒給她那份;她結的帳,他也沒問該給她多少。
「去其它樓層逛逛?」沈觀收著短夾,朝他走來。
他沒意見,與她搭手扶梯下樓。
「八樓是家電和運動用品,你需要買什麼嗎?」她站在下一階,回首問他時翹著下巴,面容迎著上頭落下的光,為那張臉蛋增添風采。
他垂眸看她。「我沒想買什麼,沈小姐不用考慮我。」
手扶梯降至七樓,入眼是幾個人形模特兒套著西服的畫面,沈觀想起下午整理他衣櫃時,他帶走的那幾件衣服;他說那幾件還能穿,也不舊,扔了可惜。她迭他衣服時感覺手下觸感並非太細緻,是相當普通的質料,他平日似也僅有幾件衣物替換……
「逛一下這層吧。」她不再往下走,在這一樓層逛起來。
雖是男士精品館,但人潮並不少,兩人隨著人群走走停停,她看玻璃窗後的展示服飾,他看周遭,也看她。
「你看過『中南海保鑣』沒有?」沈觀忽然放慢步伐,側頭看他。
顏雋沒來得及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索性不避,大方與之對視。聽了她的提問時,他愣一下。「沒有。只知道是中南海警衛組出身,同樣受過嚴格訓練,也要熟知各種槍械與武術。」
「……」她檀口半張,頓兩秒才說:「我說的是電影。」
他愣半秒,搖首。「沒看過。」
「老電影了,記得高中時第四台還滿常播的,已不大記得情節,但有幾幕印象很深。」有數道人影從一旁專櫃門口湧出來,身後一隻手搭上她右臂,將她往左側輕推,他隨即站到她右側,隔開她與那群人,左手握住她手肘,待與那群人拉開距離了,他才鬆手。
她目光在他側顏上停了一秒。「大概也是在這種場所。」
「嗯?」他錯過她的話了?
「我說那部電影的劇情,有一幕是女主角出來逛街,好像是賣場還是百貨
公司,結果遇上仇家,對方還不少人,男主角是中南海保鑣,為了保護女主角,在這種人多的商場與對方進行槍戰,然後他贏了。我覺得妙的是女主角不懂武功,但在危急時還可以劈腿躲開攻擊,而且是很華麗的姿勢。」
他抿著淺淺的笑容。「電影多少有些誇張。」
「你說那些人,有沒有可能就隱在人群中,隨時準備對我動手?」
她今晚心情像是不錯,話題多了。
「不能說完全不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平時我不敢說,今天人這麼多,下手不容易,就算動手了,他們要從人群中成功脫身也有些困難。」稍頓他又說:「不大可能傻到挑在這裡動手。」
她沒接話,繞進一家西服專櫃,才淡淡說:「如果真的遇上相當危急的情況,我還是希望你全身而退,別因為我而受傷。」
他不知道該答什麼,沉默無聲。
與前幾個專櫃一樣,他們一踩進地盤,小姐便靠過來介紹,也以為是他有所需求,正要向他推薦新品時,沈觀說:「是我要幫朋友買。」
「需要我為您推薦嗎?朋友大概是怎麼樣的體型?」
「跟這位先生差不多身高,是清瘦的。」沈觀手指她的保鑣。
顏雋就這樣陪她逛了幾個男士西服專櫃,見她拿起襯衫看了看,在身上比
劃比劃,又摸摸布料,再拿到他身前比對尺寸,像閒逛又像尚未決定要帶哪一件。他不知道她為誰買衣,也不是他能問、他該問的。
在回到她住處的那個夜裡,顏雋收到兩件襯衣與領帶。
他沐浴出來,原要進雇主房裡檢查,先在自己房門口覷見一個熟悉的紙袋——兩天前才去逛過的百貨公司。拎起一看,一件天空藍素面襯衫、一件白底黑圓點水玉襯衫,再有一條細窄版黑色拉絲紋領帶,均是他雇主那日在百貨公司結帳的戰利品。紙袋的外頭,貼了張便利貼。
衣服和領帶是給你的。
我累了,門窗已檢查過,勿憂。
署名沈觀。
他盯著她的名,下筆重,龍飛鳳舞的連續寫法,與她冷靜又積極的個性倒是有那麼點像。他垂眼默思甚久,拎著提袋的左手緊了松,松了又緊,最終將提袋掛上他房門門把,腳尖轉向,敲了她房門。
「沈小姐。」他靜等三秒,無反應便再敲兩下門板。「沈小姐睡了?」
「我睡了。」裡頭傳來她的聲音,發音清晰清楚。
他沒再開口,約是五秒,門從裡頭拉開。
沈觀開了門。她相信他不會不懂她便利貼上的意思,但仍來敲門,那意謂他執意要見她。
「我來檢查一下門窗。」在門開時,他說。
沈觀讓了讓,坐回書桌前,埋頭處理工作。
顏雋進房,在她整齊得幾乎無痕的床鋪上停留兩秒,才移步至窗前。窗落鎖,拉上窗紗,回身就見她伏案的背影。
他杵了幾秒,大步朝門口走,沈觀見狀起身,手才碰上門把,未來得及掩門,他倏地回首,問:「沈小姐,為什麼要送我衣服?」
他瞳仁黑漆漆,她靜靜凝視他。「這段時間麻煩你不少,不知道你需要什麼,看見衣服覺得適合你就買了,當我感謝你的盡心盡力。」
「這是我的職責,何況公司也收了費用。」
「那不一樣。費用是我阿嬤跟我媽付的,這是我要給你的,要是覺得不合適或不喜歡,應該可以拿去換,發票我有留。」
他不講話,她問:「還有事嗎?」
「沒有。沈小姐請早點休息。」他轉身回房。
她掩門時,呵口氣——他並未退回襯衫與領帶。
隔日醒來,步出房門前她頓了數秒。腳尖前她差點踩上的是一張應是從筆記簿撕下的內頁紙,上頭以釘書針釘了標籤吊牌,她彎身拾起一看,忍俊不禁,輕輕笑出聲。
端正的字跡寫著:沈小姐,衣服相當合身,謝謝。
落款顏雋。
釘在一起的標籤吊牌屬於那兩件襯衣與那一條領帶。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8:58
第7章(1)
沈老太太與沈太太被以證人身分約談,主要是厘清她們要求調閱監視器時,是否遭到廟方拒絕,以及拒絕原因。沈觀走不開,工作告一段落才與母親聯絡上,方知她們已返家,她不多想,讓顏雋將車開回老家。
「約談你們,真的只是想確定你們是不是被廟方拒絕調閱監視器?」才坐下她就立即開口。
「對啊。」王友蘭與婆婆坐在三人沙發上。「說到這個,你被裝針孔的事怎麼沒讓我知道?」
「不想讓你和阿嬤擔心。」她能猜到應該是她們被約談時,檢警向她們透露了什麼。
「阿你不講我們不也是知道了。」黃玉桂看向孫女身旁的顏雋,問:「顏先生你怎麼也沒跟我聯絡?」
聽得出老太太無責怪之意,不過是擔心,但終歸是自己未盡責。顏雋開口講了「抱歉」兩字,沈觀隨即接了話:「阿嬤,是我讓他別告訴你們的,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別怪他。」
「當然不希望還有什麼狀況,但萬一有,我還是希望顏先生你能立即通知我或是阿觀她阿嬤。我知道我們阿觀比較有自己的想法,她會讓你別講我不意外,但我們請你保護她,也就是希望她平安,所以你還是得跟我們報告情況才是。」王友蘭語重心長。
「是,我會留意。」顏雋明白自己有錯,對雇主他不該有立場只該有任務;但面對身側這位女雇主,他沒忘任務,卻也多了立場。
沈觀看了眼他線條繃得略緊的側顏,道:「媽,你還沒告訴我你們被約談到底談了什麼。」
王友蘭看了看婆婆,欲言又止。
沈觀明白母親的顧忌,轉而看著祖母,道:「阿嬤,其實爸爸的事情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都這種時候了也不必再瞞我。」
「誰跟你講的?」黃玉桂一貫慈藹的神情在這刻透著罕見厲色。
「也不用誰跟我講。小時候每次問你或媽媽,爸爸為什麼晚上都不在家,你們總告訴我他在工作,要我小孩子別多問,我從沒懷疑過你們。後來他走了,這事情一直放在我心上,你們不提,但我還是會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網路很方便,即使是幾十年前的事,想要查並不難,何況我已經知道偷拍我的主使者叫張金山。」
黃玉桂面色難看,胸口起伏明顯,王友蘭擔心地看著她,她卻在這時歎了口氣。「算了算了,大華是你爸,瞞你這個也沒意思。」說罷拍了拍王友蘭手背,示意她講。
王友蘭開口:「說是約談,其實是找我們去和張金山還有其他關係人對質。」
警方先約談了張金山,會約談他全因為沈觀被針孔偷拍一事的嫌疑人指出主使者是「寶哥」。張金山到案說明,坦承自己就是「寶哥」,也是財神廟管理委員會的主任委員,但他不認識這個裝針孔的年輕人,亦不認識被害者沈觀。
警方提及他曾經是鄭智元的助理,懷疑他對當年沈家人報案鄭智元是兇手一事懷恨在心,才跟蹤沈觀,並裝置針孔。張金山聲稱他不認識沈觀,也未對她做任何報復行為,但他承認自己確實跟過鄭智元,所以認識沈大華及其母與其妻。
警方又查出當時沈家兩位太太跟廟裡要求調閱監視器時被拒絕一事,是張金山下令要當時出面與兩位沈太太交涉的委員這麼做。張金山也未否認,他確實要廟裡的委員不讓她們調閱監視器,並謊稱監視器壞了;此舉並非要掩飾什麼罪行,是因張金山在委員報告有信徒想調閱監視器畫面時,他隱在管委會辦公室暗處觀看,認出那兩位沈家女士,故讓委員拒絕她們的要求。
張金山早年跟著鄭智元,頗受器重;除了是助理,鄭智元後來還將賭場經營交給他全權負責。沈大華找人詐賭時,張金山就在現場,卻未即時發現,被沈大華的小弟拿走近百萬現金,事後鄭智元自然將錯怪在張金山頭上,張金山又將矛頭指向始作俑者,只不過他尚未去向沈大華要公道,沈已被鄭處理掉。
「所以他不讓你們看監視器只是因為他當年是賭場管理者,他不高興爸的行為才故意不讓你們調閱,但他不知道有蛇跑進女廁的事情?」如果真是如此,牽扯上他只剩一個可能——他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背了黑鍋。
「你被蛇咬我老覺得怪,所以那時我沒說有蛇跑進女廁,怕打草驚蛇,只說有東西掉了想看看掉在哪,他應該是真的不知道蛇跑進廁所的事。後來他和那年輕人對質時,那年輕人說詞漏洞百出,因為前後兜不攏,最後才坦承是他一個朋友要他做的,說只要裝了針孔,就給他五萬,這麼好賺他當然就答應了。我看張金山是真的不認識那年輕人的樣子,不過犯罪的人往往不會承認,他也可能是演的。」
「那年輕人的朋友要他把責任賴給張金山?」事情真如她所推測,但為何將犯行推給張金山?
「對。那個年輕人說他朋友交代,萬一被警方查出來,一定要說是張金山指使的。」
「他有說他朋友是誰嗎?」
王友蘭問黃玉桂:「媽,你記不記得那年輕人說的那個名字?」
「好像叫什麼……」黃玉桂想了想,道:「忘了,想不起來,警方那邊是一定會去查的。」
看起來似是無進展,卻也並非全無收穫,至少幾乎能排除張金山是幕後主使者的嫌疑。
「沈小姐相不相信張金山的說詞?」從她老家出來後,她一路沉默無語,盯著車窗外不知在想什麼。一句話在他喉裡翻了幾回,終於問出口。
沈觀側過臉蛋,看著他幾乎陷在黑暗中的側臉。「我信。他當然有可能說謊,但我更相信他所言屬實。」
「你說過,那天知道你們會去拜拜的只有鄒宜平。」他明白她為什麼可以在無證據下認定兇手是誰。
對向車流經過,由遠而近的燈光在他面上滑過短瞬燦亮,她道:「如果我沒猜錯,那麼這些年的交情,我不知道算什麼。」她側過身,幾乎背對著車窗。「你說人的心思怎麼可以這麼可怕。為了做這些事,可以花費那麼多時間來與我交陪。當她對我表示關心時,心裡想的是什麼?她既然對我做這種事,必然是對我有所怨恨,又怎麼做得到在面對我時表情是高興的?」
顏雋沒講話,看了眼左後視鏡,輕踩煞車。
小時候,快樂生活是一件簡單的事。
長大了,慢慢發現原來簡單的生活才是最快樂的事。偏偏懂這道理時,很多事都已經變得不那麼簡單了,親情如此,友情也是。面對已不簡單的感情,誰都會難過,需自己咀嚼品味,然後消化,無需誰來為她解釋那滋味是酸是甜、是苦是甘。
「下次再見她時——」沈觀頓住了。他踩了幾次煞車,車道換了兩次,前車仍是那一輛。她坐正身子,看右後視鏡。
「沈小姐。」他打方向燈,欲切進外車道。「你田徑成績怎麼樣?」
「尚可。」她留意後頭有部車跟得緊。
「請記得一件事,無論什麼情況下,以自己安全為第一考慮,你有了遲疑,我就多一分顧慮。」車已開進外車道,騎乘在機車道上的摩托車倏地朝外車道過來,前後有車,內側車道亦有車,他們被包夾了。
前車與左車共下來三個男人,機車騎士等在一側。他不會飛天遁地,這陣仗要安全離開並不易。「沈小姐,有機會就逃。」
「我知道。」沈觀摸出前頭置物箱的噴霧槍,車窗在這時被敲響。
「沈小姐,我們寶哥想見一見你。」外頭男人彎身,看進車內。
她愣一下,望向顏雋。他啟口:「我來跟他談。」他開了點她那側車窗,身子越過她,從那點窗縫望向外頭看進的那雙眼,問:「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我們老大有事想見見沈觀小姐,麻煩請下車跟我們走一趟。」
「沈小姐並不認識你們老大。」
「我們老大是張金山,大家都叫他寶哥。寶哥是沈小姐父親沈大華先生的舊友。寶哥因為沈小姐的事被約談,現在找沈小姐問問情況應該不過分才是。」
見車內人不動,又開口:「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請沈小姐別為難我,跟我們走一趟,事情談完寶哥再留你也沒意思,你說是不是?」
車內兩人對視一秒,顏雋低聲問:「沈小姐願意與他見一面嗎?」
她低眼解安全帶。「看這情況我們根本走不掉,你身手再好也占不到便宜,萬一受了傷得不償失。」抬眼時他面孔就在面前,她沉靜看他數秒,道:「我去見見他。」伸手要去開車門,他按住她的手。
「沈小姐。」他聲音很近,像在耳邊。
她轉眸對上他的目光,他開口:「無論如何,請記得我說過的,你要以你的安全為第一考慮。」
她目光深深,啟口應聲:「我知道。也請你記得,不要受傷。」
兩人說話時,吐息只在方寸間。
「沈小姐,還沒考慮好?」外頭人已不耐久候,再敲了敲窗。
兩人一下車,領頭男人見沈觀手中握有手機,遂開口要求兩人將手機留在車上,隨即將他們分別帶進前後兩部車裡,他們見不到對方,猜不到這一路將往哪裡去。沈觀頻頻回首,密切留意後車是否與自己同方向。
「沈小姐不必擔心,你男朋友不會有事。」說話的依然是領頭的那一個。沈觀忍不住,問:「你們寶哥要見的是我,與我朋友無關,是否能讓他下車離開?」
「這沒辦法。我要是讓他先走,他帶員警跟上來,我怎麼跟寶哥交代?」沈觀不再開口,一路沉默至車停下。
車門一開,她急下車沖向從後車剛下車的男人,她握住他的手,追問:「他們沒為難你吧?」
他垂眼看她,忍不住抬手碰了碰她臉頰。「沒有。」
領頭男人走過來,呵呵呵地笑了數聲,略尖的音色聽來有些剌耳。「看來沈小姐也是性情中人,對男友可真是情深意重。」
沈觀不想廢話,抿著嘴看他,只見他手勢一打,身後兩個年輕人上前壓制顏雋,隨即有第三人在他身上摸索一番;在他腰間摸出噴霧槍、甩棍及戰術手電筒時,領頭那人不禁拿起甩棍玩著,訝道:「沈小姐的男友是混哪個道上的,身上工具未免太齊全。」
「阿三,人來了就帶進來,廢話這麼多!」屋前站了個人,往這邊看了一眼即轉身進屋。
阿三笑容陰森,道:「沈小姐,你看我們寶哥都親自出來迎接你了。」
沈觀直接越過他往前頭屋子走。進門是一室茶香,她一眼便看見坐在長木桌後的男人。他就是張金山?他正將冒著熱氣的開水注入茶壺,手上鑲玉戒指泛著薄光。阿三湊到他耳邊不知說了什麼,男人笑了笑。
「沈觀是吧?來,這裡坐。」張金山倒出茶湯,再次將開水注人茶壺,蓋上壺蓋時,抬眼看面前杵著不動的男女,做了手勢,道:「坐啊。」一邊說一邊將茶湯來回注人幾個杯子。
沈觀動,顏雋便跟著動,兩人坐在男人對面,面色同樣沉冷。張金山手橫過桌面,將杯子遞至兩人面前,自己捏了個杯子在指尖轉了轉,才一口抿幹。放杯時他看著沈觀,道:「剛剛聽我小弟說,你男朋友身上有甩棍,現在看他這模樣,還真像保鑣。」
「不如直接講重點。」沈觀看似沉著,擱在腿上的手卻隱隱發顫,顏雋留意了這幕,桌面下,他手搭上她的。
張金山放聲笑。「第一次見面,總是要先熱絡一下氣氛。」盛了杯茶湯,抿兩口才道:「我知道被這樣請來太委屈你們了,但好像也沒更好的方法。」他拍拍身邊人手臂,又說:「我這個小弟叫阿三,脾氣陰晴不定,要是路上有所得罪,看在我是你父執輩分上,多多寬宥,別計較。」
「我並不需要認識你的小弟。張先生何不直接表明找我來的用意?」
「好!有膽識,不愧是大華的女兒。」張金山豎大拇指。「你都這麼乾脆了,我再囉嗦下去也沒意思。」他摸了摸手上戒指,道:「你去廟裡被蛇咬這事我是真不知道,我不讓你奶奶和你媽調閱監視器只是因為我跟你死去的爸還有一筆帳沒算,怎麼會想到我不過報個小小老鼠冤,卻連你的地盤被裝針孔也懷疑到我頭上。這不是很有趣嗎?」
「警方不是查清了你和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是沒有關係的?」
「怎麼沒關係?」張金山轉著茶杯,飲盡後,反問:「對方要對付你,但把所有的犯罪事實全推給我,這怎麼能說沒關係?」
「張先生有話請直說。」她不習慣迂回的說話模式。
他放杯,在桌上發出聲響。「我知道沈大華有個女兒,但在我被約談前,我並不知道沈觀這個人,莫名其妙沾上這種事,實在觸黴頭;我找你來不是要算你爸跟我之間的那筆帳,是我想知道你究竟得罪什麼人,而那個人又與我什麼關係。」
先攔車,再強迫式把她找來,手法上無法令她認同,但直到這刻為止,這個人並未對她做出什麼傷害行為。也許他對她無惡意,只是與她一樣,也想知道這場戲的導演鋪陳這些劇情究竟是為什麼。
「事實上,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會有這些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9:17
第7章(2)
張金山「哦」一聲,明顯質疑她的說法。
「我不知對方目的,只能猜到或許這個人與你曾有過過節,而這個人可能也認識我爸和鄭智元。」
張金山認真思索,並無所獲。「很多人已經沒有往來了。」
「那為何不靜待司法調查?」顏雋沉靜許久,此刻才出聲。
張金山低眼注茶,哈哈笑著。「等到警方抓到人,我不知還要被誣陷幾次,不如我直接把人找出來問清是什麼情況。」
「用處理江湖事的方式處理?」沈觀不以為然,不過是更添麻煩罷了。
張金山擺擺手。「我都這年紀了,打打殺殺多沒意思,頂多給點教訓而已。」
他一口就是一杯的茶水,問:「有沒有興趣跟我合作?」
「沒有。」沈觀連想都沒想。「我都還沒說要怎麼合作。」
「給警方調查就是最好的方式。」
「你就這麼信那些賊頭?」張金山抬眼看她。
「我相信員警,更相信因果報應。」沈觀說話時,淡淡地與他對視。張金山看看她,再看看她身側男人,兩人神情與眼色幾乎一致,這倒是讓他感到有些趣味。
「你這樣一講,我倒是想起來,聽說當年沒人敢幫你們打官司,是一名賊頭幫你們找到律師,才順利將阿元仔送進牢裡。」他笑一聲,「這也難怪,難怪你相信他們。」
聽他提起顏雋父親,沈觀這時才後覺地發現,她的手還被包覆在他掌下,略出了點汗。
張金山不在意她有無回應,開口說:「說起來,當年我跟你爸交情還算不錯,要不是他找人去賭場設計我,我也不會跟他結下樑子,本來想要跟他算帳,哪曉得他就這樣被阿元仔斃了。」
沈觀忽問:「既然你跟我爸有交情,知不知道他曾經得罪過誰?」
「太多了啦!以前大家都幹八大行業,酒店、賭場這些地方拉關係很容易,得罪人也容易,算都算不清。」張金山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你跟我這事不可能是那些人幹的,這明顯的嫁禍手法太粗糙,不像我們這種PRO級級的會幹的。」
PRO級?她唇稍稍一扯,問:「鄭智元還有沒有親人?」
張金山皺眉想了想,搖頭道:「我跟在他身邊好幾年,知道他脾氣不好、性格粗殘,疑心病又相當重,兄弟姊妹早就沒往來。他爸走得早,只有他媽媽對他還抱有期望,但他媽媽前幾年肝癌走啦,他老婆在他媽離開後也有自己的新生活,實在想不出來他還有什麼親人。」
說不失望是假的,還以為能從中得到什麼線索。沈觀抿抿唇,問:「那天的監視影像你看過沒有?」
「是指你阿嬤跟你媽要調的那段?」張金山點了根煙抽。「說來也真是陰錯陽差。那幾天信徒那麼多,廟裡大家都很忙,我事後就忘了這件事,等我想起來想去調畫面出來看,才發現監視器真的壞了。找了人來修,說是線路被破壞,剛好那幾天香油錢被偷,我根本沒聯想到是跟你那事有關,直覺認為是小偷搞的鬼。」
「偷香油錢的有抓到嗎?」
「就是沒抓到啊,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賊頭上哪找人?所以我才說你要靠賊頭揪出那個幕後藏鏡人,倒不如讓我那些小弟去幫忙還比較快。」
沈觀始終沒同意與他合作。離開時,張金山派人送他們,她並不願上車。
「寶哥,你就讓他們這樣走了?」阿三看著張金山。
「不然咧?」張金山負手望著身影漸遠的兩道背影。「你真的相信她不知道是誰在搞鬼?」
張金山瞄他一眼。「不是我信不信她的問題,是她不願意講。我不讓她走,難道留她下來吃三餐?」
「那怎麼辦?你被冤枉這事就算了嗎?」
「是不會派人跟著沈觀嗎!」張金山「嗤」了聲,轉身回屋。
走了好長一段路,出了身汗,背上濕黏,著實不爽快;她呼息漸促,前方又路途遙遙,不知還得花多少時間才能走回市區。沈觀不後悔拒絕讓張金山手下送他們下山,只是懊惱又讓身後人跟她受苦。
「抱歉,讓你陪我走這麼遠的路。」她開口說話,聲線不穩。
顏雋瞧得出她體力不濟,問:「休息一會再走?」
她搖頭,腳步未歇。「我好餓,又好渴,想早點回去喝水吃東西。」
她罕有地流露出不滿足又委屈的稚氣感。他瞅她一眼,默默跟在後頭走了幾步,道:「沈小姐,我背你吧。」
「不用了。不要到最後連你也沒體力。」突如其來的脆弱感令她聲音漸細,聲嗓帶了點哽咽,她一向堅強隱忍,在眼眶發熱時即有自覺。她眨眨眼,兩手滑入口袋,轉身倒著走,故作輕鬆地看他,笑道:「如果手機還在,現在就能打電話叫車了。頭一次發現手機其實很重要,以後要善待它。」
他盯著她勉力撐著弧度的唇角,沉穩道:「也許運氣好,等等就遇上計程車經過也說不定。」
沈觀不是不知道這個男人在安慰她,這時間這地段要等到計程車實在困難。在眼尾的濕潤守不住之前,她回過身,迅速抬指去揩眼角,手放回口袋的同時,指尖在角落碰見一點硬物。
抽出一看,是裝有兩顆糖球的小夾煉袋,裡頭是傳統的柑仔糖,一綠一紅。她倒出糖,兩顆糖球就躺在她手心上。
「顏先生,吃糖嗎?」她側身看他。他無來由想笑,也確實抿著淡淡的笑意。「又是你媽媽給的?」
「是啊。」她撿了紅色那顆塞嘴裡,含著糖球,說:「聽說吃糖心情會變好,你也吃一顆吧。」她手心向著他。
她目光瑩瑩,還能瞧見方才哽咽留下的水光。他抬手,差點去碰她的眼,最後將手指落在她手心,拈了那顆糖放嘴裡。
沈觀笑顏漸展,腳步輕盈起來。
他重新跟上她步伐,又走了一段,聽她將糖果咬得喀喀響。
「心情好了?」
「也不算。」她搖頭,抿了抿唇上的糖味。「還是覺得莫名其妙。」說著就歎口氣。
「這輩子該受的驚嚇都在這陣子受夠了吧,比我第一次上解剖台還要刺激數倍。」
沈觀低頭往前走,眼睛看著鞋尖。「你說,我們身上什麼防身工具都沒有,要是人家這時想對付我,我們也走不到家了吧。」
他並未立即給予回應。若真如此發展,依眼下情況,他確實無法保證能護她完整無傷。
稍長的靜默後,他啟口:「你不要怕,我在你身邊。」
她止步,慢慢回過身看他,他在她倏然轉身時,停下移動的雙腿。
夜色下,他面龐陷在黑暗裡,一雙深眸落在她微微仰起的面容上,目光輕觸,織了一片網,只要再上前一步,便會陷入無路可退的地步。
他退了一步。
沈觀垂眼,安靜數秒,看著兩人鞋尖,衡量距離。片刻時光後,她輕輕挪了腳,鞋尖抵著他的。
察覺他要動,她急伸手握住他兩臂。她抬眼看他。「我需要你在我身邊,但又不希望你在我身邊。」說完,寂靜得僅偶爾傳來幾聲蟲鳴的這方天地裡,只餘兩人微快的呼息。
她多數時候穿跟鞋,今日套了雙平底鞋,這一靠近才發現原來他比自己高
出甚多。她踮腳,幾乎要貼上他的唇,聲音略低地問:「你知道我需要,但知道我為什麼不希望嗎?」
那張泛著甜香的唇就在他眼前開合,他胸膛重重起伏數次。啟口時,是他對她的稱呼、是身分的提醒:「沈小姐,你——」
「你是不是喜歡逃避?」
他微愣,看進她的眼睛。「不是。」
她左手已搭上他的肩,仍是維持仰著臉看他的姿態。她視線在他黑眸停留一秒,往下落在鼻尖,然後是人中,是嘴唇……
顏雋見她目光停在他唇上,下意識抿了嘴。他偏過臉龐,她看透他心思,下一瞬她右手去捧他臉緣,輕輕扳回來。「你是。你喜歡逃避……」沙啞的聲音結束在他唇上。
沈觀以唇去輕碰他的唇瓣,他沒動,她張嘴去含他上唇,他垂在兩側的掌心收起又鬆開,再收起、鬆開,最終是握成了拳,繃得緊的手背上布著青色血脈。
她很認真去吻、很虔誠地吻,她是翻出了自己的心給他看,可他沒給出任何回應,只聽見他略沉的呼吸。她停下動作,雙手慢慢從他臉上、肩上滑落;她低垂著眼,目光停留在他櫬衣的第三顆鈕扣。
長長的靜默後,她抬起臉,輕輕笑了一下。「原來你的糖是檸檬味。」
沐浴後,沈觀一碰到沙發,再不想起身,一頭濕發未拭幹,濕漉漉的,發上水珠滴落胸前,濕了衣也不管不顧。
步行兩個多小時,終於攔到計程車,回到她車子暫扔下的地方,再開車回來,折騰到這時,已近淩晨三點。
從被攔車開始,再到上了對方的車、顏雋被捜身、見到張金山……今晚一切宛如一場夢。若非親身經歷,真要以為這些浮誇事只存在電影情節裡。她不知道她單純的生活還需要多久時間才能恢復正常,她一面冀望還她安穩,一面又隱隱期望有些東西不要改變,不要改變……
她彎身,拉開茶几下的抽屜,取出紅色厚紙制圓盒,盒裡還有一個有兩朵粉色乾燥玫瑰花藏在盒中的透明夾煉袋。她取出握在手中,想著那已被她吃掉的紅棗、桂圓和糖球,想那個沒了下文的吻。
顏雋剛洗完澡,走過來見到的是她坐在沙發裡,面容向著陽臺的畫面,她右手自然垂放在肚腹間,左手握著一個瞧不清是什麼的物事。她沒開天花板上那方塊造型的吸頂燈,只亮了立在沙發旁的那盞復古風布藝立式燈。
她行事風格乾脆不囉嗦,穿著一貫是各式各樣的襯衣搭長褲或短裙;她全身上下總是透著幾分獨立與俐落、專業,此刻她著棉質的成套短睡衣,浸沐軟黃燈光下的身影,竟有絲脆弱無助。
「沈小姐。」他站在吧台邊,喊了她,她似未聽見,他摁亮吧台桌上方那盞吊燈及廚房燈源,再喚:「沈小姐?」
候了數秒,他繞過吧台桌,開冰箱看見兩個便當都未動,他拿出便當微波,再拎出瓶裝果汁,取杯注入八分滿,擎杯慢慢走向她。他在沙發邊站定,覷見她胸前濡濕,又看見一顆水珠懸在她發尾,隨時都會滴落。想出口提醒,開口說的卻是:「沈小姐,喝果汁。」
沈觀回神,才從陽臺玻璃門上看見他身影,及身後那片燈光。她坐正身子,接杯子時手上夾煉袋礙事,被她塞進睡衣口袋。「謝謝。」
「幫你把便當拿過來?」返回途中經過便利商店,兩人下車買了晚餐,她又多拎了瓶果汁。
她抿口柳橙汁,放下杯子。
「我自己來就好。」套上拖鞋前,她把茶几上那圓盒蓋起,收進底下抽屜。
他瞄了一眼,盒蓋上有神像,不明所以。
沈觀握著杯子步進廚房,經過垃圾桶時忽然將杯子往旁邊桌子一擺,伸手從口袋掏出夾煉袋往桶內扔,隨即彎身開冰箱欲拿出她的便當。
「微波的那個是你的。」顏雋跟在身後,覷見她動作,看了眼垃圾桶。
「謝謝。」微波爐恰好「叮」一聲,她將便當取出,放進他的。
「那我先吃了。」她取了餐具,坐上椅子開始用餐。
她安靜吃飯,他靠在微波爐旁看她,直至聽見一聲「叮」,他將便當盒取出,坐到她對面用餐。他們吃飯時很少進行交談,這一頓他卻非常希望她能開口說點什麼,哪怕只是無關緊要的閒談。
他時不時抬眼瞅她,從方才她坐下開始,她始終低著眼簾把飯菜撥入口中,密睫在她眼下投了半圈陰影,蓋住她的心思,直至她吃光便當,抬臉抽紙,他才看見她沉靜的面容。
沈觀擦嘴時對上他目光,他似意外,面上神色略帶不自然。察覺他要避開眼光,她開口:「雖然剛吃飽就睡覺是相當不健康的行為,但今晚實在很累,所以我要先睡了,你慢用。」
他放筷起身。「我先去你房裡看看。」
她扔了餐盒,洗淨餐具與杯子,正要進房,他剛從她房裡走出,兩人在房門口對視數秒,他先開口:「晚安。」
她淡點下頷。「你也早點休息。」
錯身而過時,他喊了她:「沈小姐。」
「嗯。」她輕輕應。「……請記得先把頭髮擦乾。」
她沉靜一會。「我知道。」
顏雋回吧台桌前,迅速將剩下的便當吃乾淨,扔餐盒時,看見另一個空餐盒旁的那個夾煉袋,裡頭有兩朵粉色玫瑰。他憶起這幾次她總是從口袋裡掏出夾煉袋與他分食內容物的畫面。
原來你的糖是檸檬味。
他彎身拾起那個夾煉袋,開水龍頭清洗外頭,再抽紙拭去水珠。
熄了外頭所有的燈,進房前倏地又回到客廳,拉開茶几下方抽屜,看見那個圓盒。猶豫甚久,終究是違反了職業道德,他掀開紙蓋,打開立燈,盒裡卻是什麼也沒。他將圓盒收回時,留意了盒上神像和廟宇名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9:34
第8章(1)
顏雋剛結束一通電話,解剖實驗室內燈光還亮著,他收起手機,看著廊道兩側懸掛的大體老師照片與行誼,幾乎將長廊繞過一圈,再回來時,她還在實驗室裡。
長舒口氣,他推門而入,冷涼的空氣混著特殊氣味瞬間襲來,讓即便已進出這實驗室十來次的他,能習慣這溫度,但依然無法習慣這裡的味道——那是一輩子都難忘、也難言的氣味。
沈觀只套上白色長袍與手套,正在解剖台邊,在無影燈下彎身為大體綁上繩子。學期尚未結束,解剖臺上的大體均不完整,身體被劃拉開,臟器早被拿出收在專供內臟置放的桶裡,頭顱也被切割,皮膚筋肉全被翻掀,頭蓋骨被取下,左右大腦清晰可見。
顏雋走近。她實驗衣袖挽至手肘,露出兩隻纖細前臂,拿著鑷子時卻蘊藏力量,她正傾身在大體的腦袋裡不知翻找什麼。當目光觸及人腦時,他別開眼。多數人遇這畫面,又在這時間近九點的夜,難免恐懼、不安,她何來這等勇氣,在這時間點能獨自與十位皮肉臟器分離、頭蓋骨被摘下的大體相處,還不懼怕也不戴口罩?
聽見身後是他很輕很低的歎息,沈觀開口:「顏先生,你不必一直待在這裡等我,去我辦公室坐,你會比較自在。」
「我就在這裡等。」他音色一貫沉穩、篤定。
「我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沒那麼快好,這裡冷,你去我辦公室。」明天有跑台考試,她需在這些大體老師身上綁線系牌出考題,一個讓學生在四十秒內就得答出的問題,她卻得花上數十分鐘才能將線與牌系好。
「不要緊。」他拎了把椅子坐在一旁。這份工作多數時候都在等,等雇主開會、等雇主用餐、等雇主打球、等雇主班機……他習慣等待。
沈觀不再開口,專心面前工作。
他坐在椅上,前傾著身子,雙手搭腿上,十指交握。他目光隨她動作挪移,看了她好一會,問:「為什麼每位大體老師身上都要出考題?」
「課程上學生都是解剖同一位老師,他們會習慣老師身上每個構造的位置,但他們將來都要成為醫生,在手術臺上不可能是他們熟悉的身體,所以考試時就必須從每位老師身上作答,這樣才能確定他們是真的懂,而不是死背血管,神經還是其它器官組織的位置。」
「明天是期中考?」這幾天她上課時,提了數次關於明天的跑台考試,他不大理解這樣需她費神的考試方式,究竟是算平時小考還是期中考?
「不是。跑台考試幾乎每個月都有,因為一口氣考完人體所有構造,對學生而言還太困難,所以每到一個階段,就安排一次考試。前兩次不是我出題,你不知道有這種考試是正常的。」她說話時,正將繩子系上右膈神經。
「一個醫生的養成真不簡單。」那不僅僅得保持學業優異,還得克服劃下第一刀的勇氣,及強大的抗壓力。他衷心佩服醫護人員。
沈觀將繩子另一端系上號碼牌。「各行各業都不容易。在我看來,你的工作也不簡單,讓我照三餐跑一萬公尺,大概第一餐沒跑完就先沒命。」
他笑一聲。「也不是第一次就能跑上一萬公尺。」
「所以解剖也不是第一次就上手,都是需要練習的。」
「每次出考題,都要忙到這麼晚?」她從下午開始出題,到這時間點了,晚飯沒吃,也沒見她休息。
「嗯。醫生責任重大,面對的是一條寶貴的性命,不可馬虎,我們一定會要求他們把該理解的理解,所以考試就是一種成果驗收。考試過程中出錯了,下次還能重考補救;上了手術臺,可就不一定能挽回失誤了。寧可這時候忙,也不要等到出狀況了才來懊悔沒把他們教好。」
於是他不再開口打擾,讓她專心出考題,讓明日參予考試的學生順利過關。兩人步出解剖實驗室時,剛過十一點,正要搭電梯下樓,恰遇數名學生從另一間教室步出。
「老師,你還沒走哦?」王毅倫將背包背上,靠了過來。
「你們怎麼還在這裡?」她不答反問。
「我們來複習。王毅倫說我程度太差,怕明天考不過,所以幫我加強。」說話的女學生叫趙潔,是交換學生。
「對啊,超怕她成為我們這組的老鼠屎。」吳家升開起玩笑毫不客氣。
趙潔紅著臉推了一下吳家升的肩。
「這樣說就不對了。誰都是從零開始,既然是同組成員,就該互相協助。」沈觀忍不住出聲糾正吳家升。
「老師放心啦,家升是嘴巴上這樣講講而已,他其實喜歡趙潔很久啦,所以才拉我跟王毅倫來幫趙潔複習功課。」李育慈從後頭湊出一張圓臉。
「你不要亂講,我是為了大家的成績著想。」吳家升紅了臉,仍試圖解釋。四名學生嬉嬉鬧鬧進電梯,沈觀他們隨後,門一合上,李育慈開口:「老師,我們要去吃晚餐,你跟我們去吧。」
「你們還沒吃?」她訝問。
「只吃了麵包。我們一邊討論明天考試內容一邊啃麵包。」李育慈說完看了眼吳家升,後者接話道:「老師出考題出到現在應該也餓了吧?跟我們一起去吃點東西啊。」
沈觀愉快地笑起來。「怎麼知道明天是我出的題?」
李育慈笑嘻嘻。「有看到顏先生在走廊講電話,講完就進實驗室了。顏先生只跟著你,不會跟著其他老師,隨便一猜也能猜到明天的考題是老師你出啊。」
顏雋意外話題扯上他,看了眼沈觀。
沈觀微笑看他一眼,問學生:「所以約我吃飯有企圖?」
「哪有什麼企圖,總不可能要老師你泄題嘛。」吳家升呵呵呵地傻笑。沈觀再次看向顏雋,面上還有笑意。她在詢問他的意思,他遂開口:「你決定就好。」
沈觀說:「好吧,我其實很餓了。」
電梯裡響起歡呼:「YA!」
「老師,敬你一杯。」才點完餐,王毅倫拎了啤酒過來,開瓶後在幾個杯子裡盛滿酒液。
「打算灌醉我再套出考題?」她接過,舉著杯子問。
「老師你心胸太狹窄了啦,我們哪有這麼賤啊。」吳家升舉杯,碰了沈觀的杯,見她喝了,仰頭一口灌下。「我們只是打算把你灌醉後讓你帶我們進實驗室直接看考題哈哈哈!」
沈觀放杯時莞爾一笑。「就算讓你們進去看,明天也不一定考得好。」
「老師你別聽他練肖話,我們就是覺得解剖學這科壓力特別大,找你出來吃飯順便問問你以前都怎麼讀的而已。」李育慈誠實告之。
「就是。老師以前都怎麼讀的?」趙潔急問。
「預習和複習。」
「就這樣?」趙潔瞪大眼。
沈觀點頭。「就這樣。」
「老師你騙人,有講跟沒講是一樣的。」吳家升給她杯裡注入九分滿。「罰一杯。」
「我讀書方法真的只有預習和複習。」見他們面露狐疑,她虎口圈住杯子,道:「那我喝了這杯就得相信我說的話。」
「不要喝這麼多。」顏雋在她舉杯時按住她手背,他看向四名學生,「你們老師晚餐還沒吃,這樣喝會醉。」
「沒關係,難得有機會跟他們坐下來聊聊。」她推開他手掌,乾杯。放杯時她說:「你們最大的問題就是回去不複習,一上課就忘了哪條神經哪條血管,不準備就來上課,當然覺得困難。」
「老師我都有預習也有複習,但還是覺得很難。」趙潔一臉苦惱。「像是圖譜我看了再看,每條肌理都清清楚楚,可是實際上大體剖開裡頭的東西根本是混在一塊,真的很難和圖譜對上。」
「所以要多練習,熟能生巧。」
「老師你這樣講聽起來很容易,實際上沒這麼簡單啊。」吳家升抱怨,「老師你知道嗎?我們劃下第一刀時有多不安,雖然你講課很仔細,圖譜也清楚,可是那些肉啊內臟啊還是其它什麼的,在我們眼裡根本就是一坨。」
沈觀很謹慎的語氣:「我不是騙你們。上課時有機會就去做,去翻開來看、去摸摸看。如果有需要想多練習,只要你們的老師還沒縫合入殮,都可以進實驗室去觀察。主任已經同意在非上課時間開放學生進實驗室,你們自己要懂得利用。」
菜陸續送上,一行人邊用餐邊討論,沈觀罕有地在用餐時間說了這麼多話;講臺上的老師變得更可親,心情鬆弛下,專業話題不再是嚴肅面對。
「老師,你這樣切切割割那麼多大體老師,你以後會捐出自己的嗎?」吳家升試探。
「捐。」她吃著菜,面上不見考慮的為難神色。
顏雋握筷的手一頓,朝她看了看。她面頰浮有暖紅,烏黑髮絲隨著她低頭吃菜的動作下滑,貼在頰邊,幾根細絲沾了唇。
王毅倫驚詫,瞪圓了眼。「老師,你都知道捐出去會被這樣割又那樣割,皮還要被掀起來、頭腦還要打開,連厚厚的脂肪也要被撥開,你還敢捐出去被割?你家人要是知道會很捨不得的,所以我都不敢跟我家人說我們解剖課的實際情況。」
「我們割別人時,他們的爸媽或孩子也會很捨不得,為什麼我們還是割得下去?」她反問,學生面面相覷,她再道:「不能因為解剖的不是自己親人就覺得理所當然,而面對自己人就千百萬個不願意。誰能保證將來上手術臺,你面對的不會是自己的親人?」
「這樣說也是……」吳家升喜道:「搞不好我還可以幫我老婆剖腹接生,親自抱出我女兒咧,讓她來這世上第一個見到的就是她的前世情人。」
「你不是說你要選醫美,還接生個什麼鬼!」李育慈忍不住翻了白眼。
「大半夜的作啥白日夢,說生女兒就一定是女兒哦?」王毅倫直接戳破美夢。「你還是先去健身,把身材練好一點比較實際,免得將來那些學弟妹要掀你的脂肪還掀不起來。」
「因為太重!」李育慈接話,惹來笑聲一片。
被接連吐槽,吳家升唉唉唉叫了幾聲,認命道:「好啦,我是該好好健身練肌肉了。」捏捏肚腹上那圈肉。
「為什麼一定要練肌肉?」沈觀瞅他一眼,身材算不上健美精實,但倒也不胖,運動保持身體機能那很好,刻意練肌肉倒是沒必要。
「要是以後真的捐了自己的身體,才有漂亮的身體給學弟妹們養養眼啊。」吳家升忽然笑兩聲,看著顏雋說:「上次那個誰講的?說顏先生體格那麼好,他的身體剖開來一定很漂亮,肌肉會相當結實,血管和神經也很有彈性。結果好幾個同學附和,大家都想剖身材好的。」
「……」沈觀倒是沒想到這些孩子還有這種念頭,她側首看當事人,他回視她的目光沉靜,一種像是淡然,又像是縱容這幫孩子的姿態。
「說到這個,顏先生你到底怎麼練的啊?我上次看你袖子挽起來,那個手臂好精實,我都軟趴趴的。」吳家升抬臂,撥了撥垂軟的臂肉。
顏雋沉默一會,道:「最基本練起,從一天跑一萬公尺開始。」
「一天跑一萬公尺?」四個學生瞪大眼。
「一天照三餐跑一萬公尺。」顏雋說話時不帶表情,不容質疑的姿態。
「靠腰!我連八百都跑不完還跑一萬,會沒命吧?」吳家升哇哇叫。
「沒關係啦,全身上下軟趴趴又沒關係,那裡不要軟趴趴就好。」王毅倫開起玩笑。
見他們不再動筷,只一張嘴說不停,為了不影響明日考試,沈觀開口催促他們返家休息。離開前,還將剩餘半杯酒進了胃。
取車途中,她腳步有些虛浮,走在一側的顏雋忍不住出手輕輕托起她手肘,道:「沈小姐酒喝多了。」
「還好,是空腹喝酒的關係。」她思路清晰,唯腦袋略顯沉重,一雙腳便不聽使喚,總想朝左側走去。
「離開前你還把剩下的喝光。」
「總不能浪費。我也不希望影響他們考試,所以不好意思要他們喝完。」她側首對他笑一下,眉眼因酒精作祟而顯得特別柔軟。
他眨了下眼,道:「以後還是少喝酒。」
「我其實不常喝,是看他們緊張明天的考試,陪他們喝一點,緩緩他們的心情。」
「以後……」他倏然止聲,不再往下說。
「嗯?」沒聽見下文,她目光從地面自己被路燈拉長的影子挪至他面龐。
「以後怎麼樣?」
以後任務結束了,我們回歸原本各自生浩,你要喝了酒,我已不在你身邊。
「沒什麼。」他不再說話。
沈觀隱約知道他想說什麼,也不追問,上車後系上安全帶就睡了。許多事不像學業那般,預習加上複習便能有所解,未來會怎樣誰都無法預期,何不順其自然?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09:51
第8章(2)
顏雋把車開進地下室時,她還未清醒,他手握車鑰匙,卻遲遲沒熄火,半晌他鬆手,身子向後靠著椅背坐了好一會,忽又慢慢側過身子看她。
她睡得沉,歪著腦袋靠著窗睡,髮絲覆住她大半側臉,瞧不清樣貌。她今天穿了一條深灰色七分老爺褲,搭純白色襯衫,女性的襯衣設計別致,鎖骨下一片細白肌膚明顯可見。
他喉頭生熱,別開目光數秒,再看向她時,已解了自己的安全帶。他橫過身子,右掌輕輕撥開她面上髮絲,露出一張白淨臉蛋;這張臉算不上美豔動人,倒也是清清秀秀,不說話時還有幾分疏離。
她睫毛忽然顫動一下,他來不及退開身子,與她還未清明的視線撞在一塊。他開口:「到家了。」
她還迷迷糊糊,「嗯」了聲,又輕輕一聲「喔」。
顏雋解了她的安全帶,把車熄火,再繞過車尾打開副駕座車門。沈觀下車時沒留意他,一腳踩上他,低眸見他黑鞋上有印子,開口道歉又彎身要去抹她留在他鞋上的鞋印。
他左臂繞過她腰枝,將她撈起扣在懷裡。「我等等自己擦。你能站好嗎?」
她愣一下,看著他點了點頭。
他關車門,鎖車,輕搭她的腰,一道步入電梯。應該是她方才那一腳讓他誤以為她醉了,她不打算解釋,進電梯時順勢將重量放他身上,頭靠上他肩,合起眼簾。
顏雋垂眸去看她,看她兩排密睫在眼下投落陰影,看她面紅如桃。
明知這是工作,不該有個人情緒,他還是任由她一點一點地,踏進了心裡。
電梯停下時,誰也沒動。兩人身上味道其實都不好聞,帶了一點實驗室裡
福馬林的氣味,又夾雜著小吃店裡沾染上的煙酒、熱菜味道,味道實在複雜,但在彼此身上嗅見同樣氣味,又特別安心。
說「如果」不切實際,但又渴望世上有如果—如果時光可以停留,請為我們將腳步停在這裡,讓我(她)可以依靠他(我),讓我(我)可以感受他(她)的心跳(呼息)和他(她)的體溫(柔軟),即使多一秒也好,都是珍貴。也許情感的發生不需言語,只要兩心相印,你明白我,我懂得你。
知道電梯還要往上,不該久占,顏雋摁住開門鍵,先打破沉默:「沈小姐,到了,進去洗過澡再睡。」
她慢慢睜眼,對上他無波瀾的神情,心頭難免湧上失落。「我知道。你也早點休息。」說話時眼睛澄淨,哪有醉態。
掏出大門鑰匙,她邁步走了出去。
他閉了閉眼,展眸後,平靜地跟了上去。
跑台考試相當順利,成績如何那又是之後該檢討的事了。將大體老師身上的綁線與號碼牌整理收拾後,已過晚飯時間,沈觀只想早點返回住處用餐休息。她脫去實驗衣,掛在角落衣架上,拎起包正要步出辦公室,顏雋推門進來。
「講完了?」稍早前剛返回辦公室,他握著手機跟她說要出去接個電話。他點頭。「可以走了?」
「嗯。」
他脫去身上那件白色長袍,掛上角落衣架,拎起自己的西服外套,才與她1道離開辦公室。
「剛剛是林叔叔的電話。」他跟在她身後進人電梯,語氣略顯嚴肅。想起來那是他父親過去的同事夥伴。
沈觀頓了腳步,回首看他一眼。「有進展?」
「那個指使年輕人去裝針孔的人被約談時,供出了鄒宜平。」
沈觀不意外,只是還是會難過。她拿她的信任,換鄒宜平的處心積慮。「他們跟宜平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鄒宜平養了一些小弟,派了其中一個去辦這件事,這個小弟就找了需要錢的孩子來利用。」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年頭利用年輕孩子犯罪的事屢見不鮮,只是最近這些在社會新聞還是電影中才能看見的劇情在她生活中頻頻上演,心裡仍有一種難言說的感受。「有沒有跟你透露接下來會怎麼做?」
「會先約談鄒宜平。」
她點點頭,這似乎是警方辦案必經流程。
「必要時,需要我們出面對質,沈小姐要有心理準備。」他靠著鏡面看她。他襯衣潔白筆挺,西服搭在臂上,這樣立在那,也是斯文俊朗。
沈觀笑一下。「對質就對質,我也想聽她說她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她最近可還有與你聯繫?」
「傳訊息,滿常Line我,多數時候是關切我的生活近況。」或許也是想從中獲知相關事件的發展,比如針孔事件的調查進度。
「她以往也如此關心你?」
「從一開始認識,她對我就是關心,很多的關心,讓人難拒絕她的好。」鄒宜平在校內餐廳打工,她偶爾光顧,但未曾與店內員工有所交流。大三那年一次去用餐,忽下起大雨,她不巧未帶傘,站在餐廳門口發呆,鄒宜平摶了把傘給她。
她接過,並承諾明日帶來餐廳還她,鄒宜平道:「我明天不會來,要期中考了,所以跟餐廳請了假。」她才知道鄒宜平是校內學生,小她兩屆,在餐廳上班是打工性質,做鐘點的。
她問了鄒宜平姓名和糸所,知她也是醫學院,雖不同系,但確實多了份熟悉感,自然而然便對她留下良好印象。
隔天她送傘去還,鄒宜平要了她的電話。氣象預報是雨天,鄒宜平傳訊提醒她帶傘;氣象預報說氣溫要降了,鄒宜平傳訊提醒她早晚加件外套;夜裡也能收到簡訊,提醒她早點休息。
她一人在北部求學,無親友在身邊,即便自小就是獨立又堅強的個性,被這樣噓寒問暖,也會被感動。她去餐廳用餐的次數多了,鄒宜平約她出門逛街、
看電影、喝下午茶的次數也多了。人的情感就是這樣慢慢建立,心也慢慢變熱。
「往往能夠傷害我們的人,都是身邊關心我們、瞭解我們的人。」顏雋的聲音將她從憶想中抽離。
她認同他。「都是事情發生了,才知道他們的關心與接近,其實是為了掌握,而不是真心。」
許多事都是從經歷中學習。沒有哪種體悟、哪種成長是不痛的,哪怕只是學騎單車,也要摔過幾次、哭過幾回,才能找到訣竅,多經驗幾次,皮肉練粗練厚了,也就不痛了。
兩人出電梯,在夜色中慢慢往停車處行去,他們速度都不快,腳步亦不大。她低著眼走,他看著她走,影子交迭,卻是慢慢走向平行線。
兩人間有好長一段沉默,他先開口:「如果鄒宜平認罪了,沈小姐就能回復安穩的生活。」我們的雇傭關係也就此結束。
「嗯。」她沒看他,低低應了聲。
上車前,她站在副駕座旁,看著正在開車門的他。「會有新的任務嗎?」
「有的。」顏雋抬眼,隔著車頂看她。「四月到六月是股東大會的時間,接著暑假國內外藝人活動特別多,這幾個月公司人力緊絀,不大可能讓我閑著,所以這邊結束後,會有新的工作進度。」
「危險嗎?」
他靜默數秒,答:「難免。」
她問了個蠢問題,若無危險,誰會花大錢找個人跟前跟後的?她抿抿唇,問:「你可曾想過換跑道?」
「暫時沒有。」他目光沉靜。
她沒接話,只看著他。千言萬語,最後只有一句:「那麼就祝福你新任務順利平安。」
他淡點下顎。「也祝沈小姐生活平順。」
她笑一下,打開車門。「上車吧。」
回程途中誰都沒開口,在經過一家新開張的餛飩店時,沈觀喊了聲停車。他看了眼兩側後視鏡,將車往路邊停靠,拉上手煞時,他多看了眼左後視鏡——鏡裡出現的機車由遠而近,最後從車旁呼嘯而過。他望著車尾燈和車牌,與早上出門前見到的那輛機車不同,應該是他多心。
「怎麼了?」沈觀見他愣愣看著前頭,不免好奇。
「沒有。」他以為被跟蹤,見那機車已遠得不見車影,他決定不提,不想她擔心。「要在這裡吃還是外帶?」
「帶回去好了。在外頭吃飯,你總是東張西望,不能安心用餐。」她說完就要開車門。
她的話讓他反應稍慢了幾秒,才急忙掣住她手臂。「別下車。」
沈觀怔愣的表情讓他發現他反應過度。「既然是外帶,我下去買就好。」謹慎總不是壞事,難保那機車不會突然回頭。林叔叔電話中交代不可排除對方狗急跳牆的可能性,留她在車上她還有機會將車開了就跑。
「沈小姐想吃什麼?」他問她時,已解開安全帶。
「我不知道它除了餛飩還賣什麼。」這幾日經過,看見新招牌,只知道是館飩店。
他想了想,伸展手臂抓了後座的公事包。「那一起下去買。你先別動,我過去帶你。」
她真沒動,在他下車繞過來時才推開車門下車。
顏雋手提公事包,跟在她左後兩步距離,剛跨上人行道,敏銳的他聽見不尋常的聲音逐漸靠近。側眼一看,方才所懷疑那部機車去而複返,車子上了人行道直往他們方向騎來,後座乘客手中那物事他再熟悉不過,他左手按住沈觀後頸往下壓,右手的公事包已開,三片鋼板護住她的頭、心臟、腰窩處,他又側身以自己的身體去掩護她。
他看見機車經過他們又折回,他一手勾著公事包按著她的頸,另一手抽腰間皮帶在掌上繞兩圈,出手瞬間皮帶打上前座騎士右臂,對方重心失衡,連人帶車翻倒,槍枝隨著落地。
顏雋見狀欲上前制伏,卻突感腹部一陣潮濕,他低頭去看,襯衣濕了一片。
就這幾秒間的遲疑,那兩人已拾起槍,抬起機車騎了就離開。
他腳才挪動,身形晃了晃,軀體不受控地跪了下來。
方才沈觀聽見路人驚叫聲和連續三聲近似鞭炮的聲響,卻被他按住後腦什麼也看不見,直至這刻頸背上壓力消失,她方回首,就見他在她面前跪了下來,他白衣像綴了紅花,腰腹鮮紅一片。
她心跳急促,驚駭不已,不安感瞬間湧向四肢百骸,她分明毫髮未傷,卻痛得渾身顫慄。
抖著雙腿站到他身前,看他伸手去撝住左腹的掌心有血液從指縫間汨汨滲出。她握住他手臂,顚著唇瓣開口:「顏雋……」
他額前劉海垂落,抬臉時,髮絲後頭的眼神不再沉靜。他開口:「你怎麼樣,沒事吧?」聲音沙啞,表情微微扭曲。
他還能講話!她慶倖地笑一下,勾動唇角時嘗到鹹味,伸手一觸,濕漉漉。她要撥電話,張望周遭想尋門牌確定正確位置,一旁有人說話。
「小姐,我們老闆已經打電話了,救護車馬上就來。」小吃店探出一張胖臉,不敢上前,只在店門外觀望。
沈觀感激地看了一眼。「謝謝。」
她隨即讓他仰臥在地,托起他雙腿時,才發現他大腿亦有傷,手一觸及便是滿掌鮮紅。她沒有任何可為他做初步處理的工具,只能伸手去探他呼息與觸
他脈搏,一切都還算穩定;她又留意他面色,此刻他合著眼,神情不適,她跪在他身邊,手摸著他的臉膚,道:「你跟我說話。顏雋,跟我說話!」說到最後幾乎是命令。
他緩緩睜眼,看她面上有他未曾見過的著慌與濕潤,一雙總是冷靜的眼又濕又紅,他掀唇:「不要擔心,沒事。」他聲音弱,但到目前為止,意識還算清楚。
「……」她沒講話,手緊握他的,面上淚珠閃著碎光。
他眨了下眼,抬起手臂,她立即低首湊上自己的臉。他手抹過她頰面,換來一掌心的濕淋淋。「真的沒事,就是腿不聽使喚……痛。」
「很痛嗎?」她憂心不已,握住他手掌的手心緊了緊,只能吐出毫無意義的話。
難得她這樣失去冷靜,他又笑,唇弧勾得勉強。「你相信嗎?我從小什麼都不怕,蟑螂、老鼠都沒怕過,大學時還喜歡一個人在大半夜看鬼片。」
「我相信,不然你也不會是特勤隊出身。」
「你錯了。」他喘口氣,「我也有害怕的時候……我怕痛。」怕你痛、怕你難過,怕你像這樣失控淚流。
「你在跟我說笑話?」他怕痛?一路磨練下來他什麼痛沒經歷過?
他噙笑。「不好笑?」
「好笑。」她點頭,俯唇貼近他,說:「你傷好了換我說笑話給你聽。」
「你會?」他扯唇笑,隨即「嘶」一聲,皺眉合眼。子彈進入身體的當下並無感,現在才感覺疼痛。
「我會,你快點好起來,我講給你聽,鬼故事我也能說上幾個。」
他複又睜眼。「應該……聽不見了。很抱歉,我能力不夠,不能繼續保護你,你聯絡公司,他們會馬上派人過來接手我的工作。」
沈觀搖頭,唇貼他微涼的耳,低道:「顏雋,你知道的,我不要別人。」他輕輕歎息,合眼時,感覺她溫熱的淚水慢慢地流進他耳朵。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10:12
第9章(1)
混亂中,顏雋被送進手術室。
沈觀聯絡祖母與母親,等待她們到來時,張金山那個叫阿三的手下,突然與其他小弟壓著兩名男子來到醫院,交給前來調查事發經過的警方。為了不影響醫護人員工作及打擾其他病患家屬,警方將一行人帶回警局製作筆錄。
阿三說他們跟蹤沈觀多日,為的是找出那藏在背後操弄一切意外的主使者,怎料還沒揪出對方,就先遇上顏雋出意外。他們發現顏雋中槍,隨即去追那機車騎士,攔了人帶回事發地點時,顏雋剛被推上救護車,他們遂壓著開槍騎士隨在車後。
沈觀當時沒看清騎士與後座乘客的臉,也未看見他們之中誰開的槍,但比對現場目擊民眾說法,確實能證明是後座乘客對顏雋做了槍擊動作,再有警方從他身上捜出了槍枝與子彈,可謂證據確鑿,兩人卻不願承認受人指使,直至接到通知的家人趕來,加上警方曉以大義,開槍的那人才供出他是為義氣而替鄒宜平出面教訓沈觀,但誤傷顏雋。
張金山收到訊息帶了人來關切,情況變得更為複雜。她從警局出來,再由張金山那行人送她到醫院時,已近淩晨三點。不放心她一個人,張金山陪她找到病房,在門口遇見黃玉桂與王友蘭,一時間場面變得尷尬。
「張金山?!」黃玉桂抓住孫女手臂,「你怎麼會跟這個卒仔一起過來?你怎麼認識他的?他找你麻煩是不是?!」
似乎是第一次看見祖母這樣不安驚惶。每每誰提及父親當年相關人事物,祖母總是最冷靜的那一個,彷佛早已對那些恩怨釋懷,甚至時常勸慰媳婦莫再提過往那些事,可此刻她的模樣卻有些歇斯底里,像被踩了尾的貓。
「阿嬤,他沒找我麻煩,抓到那兩個開槍嫌犯的人是他的手下,我們是在警局遇上,你不要擔心。」她按住祖母的手,安撫輕拍。「我等等再跟你解釋。」她並沒留意到現場還有兩張生面孔,直接開口詢問王友蘭:「媽,顏雋怎麼樣了?」
王友蘭道:「一顆子彈穿過腹壁,另一顆打中大腿,醫生說慶倖兩顆都沒傷到內臟和動靜脈血管,幫他做了傷口清創和縫合手術,說只要好好休養,不會有什麼事的。」
她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終能歸位,呵口氣,她問:「能進去看他嗎?」
「人還沒醒。」王友蘭看了看掩合的門板。「他弟弟在裡面。」
「他弟弟?」她詫問:「他弟怎麼知道的?」
「我通知的。沈太太電話聯繋我,說阿雋中槍送醫,他聯絡人也就只有他弟弟,所以我馬上通知他弟弟下來看他。」看出她眼裡疑惑,男子自我介紹:「我是顏雋的老闆,也是兩位沈太太的老朋友。」
「之前跟你提過的簡叔叔。你爸剛離開那段時間,除了警方派的人之外,就是他跟他同事來保護我們的。」王友蘭簡單解釋。
沈觀現在只關切顏雋情況,頷首致意後問:「像他這樣受傷,你們公司應該會協助他,直到他康復出院吧?」
「那是當然。我都有幫員工投保,等他能出院那天,跟醫生要個證明,我會幫他申請保險理賠。」簡老闆拍拍身旁高大結實的男人。「這位是為沈小姐安排的新保鑣,姓池,池塘的池,平凡平,君子的君。」
「為什麼要有新保鑣?」她明知故問。還抱有那麼點希望,希望身邊那個人還是原來那一個。
簡老闆愣了一下,才說:「雖然醫生說阿雋的傷沒傷及要害,但也不是幾天就能完全康復,他要回到工作崗位可能沒那麼快,所以現在就由平君接手阿雋的工作。」
「我不習——」才出口便停頓。他確實受了傷,她目前也的確需要一個安全的生活環境,她堅不換保鑣只會給彼此添麻煩。「他一樣住在我那裡?」
「這完全看沈小姐的意思與需求,能夠貼身保護對你而言最好,你若有隱私考慮我們也不強硬。」簡老闆稍思考,又說:「其實沈小姐大可放心,我們的保鑣都有簽保密條款,不會對外透露雇主任何隱私。」
「我看還是住進去好啦,阿顏雋住你那裡不是也跟你相處得不錯?」黃玉桂坐在長椅上,抬頭看孫女。
「那不一樣。」沈觀脫口。
黃玉桂一愣,王友蘭接話:「哪裡不一樣?」
沈觀見一行人打量著她,面上略浮熱意。「那就讓池先生住到我那裡吧。」
「這樣就對了。」簡老闆點頭。「我剛剛聽沈太太講了情況,看起來應該也快破案了,現在就等警方找到那個幕後藏鏡人,但也就是這段時間才特別需要小心,就怕對方狗急跳牆,做出更粗殘的事來。」
他不是第一個提醒她鄒宜平可能狗急跳牆的人,沈觀明白這道理,否則顏雋今晚不會中槍。想起那人,還是想進去看看才安心,她開口:「我進去看看他,問問他弟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我也去看看。」簡老闆帶著池平君,與沈觀一道進入病房。
沈觀一離開,一直站在她身後的張金山一行人便顯得突兀,王友蘭不是很客氣:「你帶這麼多人來幹什麼?」
張金山有數秒尷尬,但到底是見多了世面,很快反應過來。「嫂子你也別這樣,好歹你女兒是我送過來的,開槍的兩個歹徒也是我手下抓到的。再說當年大華兄那事又不是我幹的,我還被他坑了筆錢,弄到鄭智元對我很不諒解。」
「跟鄭智元一掛的人還能是什麼好角色!」說話的是黃玉桂,一貫慈藹的面容此刻看來有幾分猙獰。
張金山皺眉。「伯母這樣講就不對了。大華跑來詐賭,我們還要裝惦惦?」
「他沒代沒志詐什麼賭?若不是阿元仔當年無情無義,把人利用完了就踢一邊,我們大華會那麼生氣?」
「那是大華跟阿元仔兩人之間的事,跟我又沒關係,伯母把罪算在我頭上,對我是不是太不公平?」
「大華那麼肖年就這樣走了,對我就公平?對我媳婦我查某孫就公平?」黃玉桂顯得激動,王友蘭靠近輕拍她背,勸道:「媽,你別激動,我來跟他說。」
「阿人走就走了,現在跟我講公平有什麼意思?」張金山亦是不耐煩。「我也感覺很委屈,他們兩人的恩怨牽拖我幹什麼?」
「那你講,你的人為什麼可以抓到開槍嫌犯?事情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面對這可能牽涉丈夫槍殺案的男人,王友蘭從方才至這刻,都未給過好臉色。
「我故意安排?」張金山一臉見鬼的表情,「嫂子,先不說我已經收腳洗手,我沒事去整一個保鑣幹什麼?」
「那不然主使者是誰?」
張金山以為這對婆媳應該清楚整個事件的進度發展,這會才發現或許沈觀並未讓她的親人瞭解太多。他籲口氣,如實說出他方才在警局聽見的那些,不管是來自沈觀或是開槍嫌犯供稱的訊息。
聽了經過,婆媳倆介意的卻非張金山手下為什麼會恰好抓到開槍嫌疑犯,而是幕後主使者的鄒宜平。
「你說宜平?你青菜講講。」黃玉桂不願相信,那女生嘴甜又熱情,哪裡像是整個案子的主謀?
王友蘭的態度也明顯。「她跟我們阿觀是好朋友,也無冤無仇,人又乖巧,沒事對付阿觀做什麼?你不要隨便找個人替你背黑鍋。」
張金山耐著性子開口:「嫂子,不是以前混過就是一輩子的壞人,也不是乖巧就一定是好人,你都這年紀了還不瞭解?那兩個開槍的人親口跟警方說的,說是鄒宜平的命令。你女兒聽到時並不意外,因為她早就懷疑鄒宜平,只是沒有直接證據。她跟你們一樣,不理解鄒宜平幹嘛針對她。我跟你講,我也很意外聽到這個名字。」頓了下,又開口:「我相信你也知道阿元仔有老婆,但她老婆生不出來的事你不知道吧?因為阿元仔他媽想抱孫,阿元仔後來跟一個酒店上班的小姐搭上,他包養那個小姐,就是人家講的情婦啦。那小姐姓鄒,叫鄒家宣,後來幫阿元仔生了個女兒,叫鄒宜平。」
婆媳倆有數秒鐘的時間反應不過來。王友蘭先回神,問:「你怎麼知道他情婦的事?」
「嫂子你也幫幫忙,我以前跟阿元仔跟那麼多年,他有什麼事我不知道?」
「就算真是鄒宜平,她對付我們沈觀做什麼?」王友蘭神色難看。「是她爸殺了我們阿觀的爸爸,她憑哪點針對沈觀?」
黃玉桂臉色很沉,接話說:「如果鄒宜平真的是鄭智元的女兒,她針對阿觀做那些事,一定是因為她把她爸被判刑槍決的罪怪在我們頭上;父債子償,所以她找上阿觀。」
張金山同意她想法。「老太太不愧是老太太,我也是這麼想。」
「想不到那個女生看起來乖乖的,人又好,結果心機這麼沉……」王友蘭想起什麼,說:「阿觀會認識她,搞不好是她的設計。」先成為你的朋友,瞭解你作息時間與弱點,再利用機會打擊你。
「那她把她做的事賴給你做什麼?」黃玉桂渾濁的眼掃向張金山。
他一凜,聳肩道:「這我怎麼知道?但猜也猜得到,一定也是不想承擔刑責才把事情推我頭上,讓我去擔罪。」
黃玉桂冷嗤一聲:「你若沒做什麼虧心事,人家會把事推到你頭上?」
張金山不講話了。他這輩子確實做過不少虧心事,說過不少難聽話。
從在警局聽見鄒宜平這名字開始,他便心裡有數。當年鄭智元離開不久,鄒家宣帶著才六歲的鄒宜平來找他,說跟了鄭智元多年,鄭家卻遲不讓她進門,也不認孩子;說她從跟著鄭智元後就辭去酒店工作,生活中任何開銷皆由鄭智元提供,他這一走,孩子的教育費和生活開銷便無著落,望他幫忙在鄭老太太和鄭智元元配面前說幾句好話。
鄭智元死前為了賭場被詐賭一事怪罪他,他心裡一肚子火,哪可能幫他的孩子和情婦,就算要幫,也是幫與他交情不錯的元配爭取鄭的遺產不被鄒家宣刮分走。
鄒家宣翻臉罵他「人走茶涼」、「自私現實」,他不甘示弱反擊,要她滾回去做雞,躺著賺就能養活孩子,還笑她能打出前立委鄭智元情婦名號來朵拉客人。自那次後,他再無那對母女的消息。
人生活到這階段,誰沒做過幾件錯事失過幾次言?他年輕時不學好,吃喝嫖賭沒哪樣不行,縱使這幾年已收斂不少,手上只有兩家仍在經營的酒店外,多數時候做的是跟廟宇相關的工作,他時常叮囑底下那批小弟少惹事,把酒店管理好,出陣頭時別變成流血衝突,就這樣就好。但他人眼裡,他們這種人就是不學無術、行為偏差、助長社會歪風的邊緣族群,似乎永遠都和好人沾不上邊。
反正那些虧心事做也做過了、不該說的話也都說了,後悔於事無補,難道還能重來一回?
鄒宜平若是因為當年他未曾伸出援手一事而將他與沈觀視為仇人,他也只能認了,誰讓他年輕時那麼匪類。
「他醒了嗎?」沈觀在門開時,輕聲問。「剛醒。」
顏傑看上去也是剛醒模樣,一頭亂髮。「我能不能進去看看他?」
沈觀身後跟著池平君,顏傑目光落在她身後,她察覺了,便道:「他是你哥哥的同事,現在接下你哥哥的工作。」
顏傑點頭,退一步讓兩人進病房。
淩晨過來時,他猶在沉睡,她沒能與他說上話,只看見他虛弱的睡顏。這刻人已清醒,床頭被搖高,采半坐臥姿,受傷的那腿被墊高。他神情平靜,靜深的目光看著她。
兩人注視許久,顏雋先開口:「沈小姐。」他音色有些沙啞。
她快步走近,俯視他,留意到他的唇瓣略幹,她拉了椅子坐下,見一旁櫃上有水杯與棉簽,直接取了就沾水去濕潤他的唇。「傷口疼嗎?」
他淡淡笑一下。「還好。」看著她低垂的眼睫,他問:「你沒事吧?」
「子彈都打在你身上了,我能有什麼事。」她語氣略重,是一種懊悔與對他的虧欠。
他聽出她聲音裡的隱忍,道:「沈小姐,不要覺得抱歉。」
「怎麼可能不對你抱歉?如果不是我說要在那裡買晚餐,你——」她抬眼看他,才發覺自己的視線浮了水光,她抿住嘴唇,不說話了。
顏傑和池平君聽見她的哽咽聲,彼此對視一眼。顏傑先開口:「沈小姐,我哥他真沒事,你看他現在不是清醒了。」
她知道自己失態,放下水杯與棉簽,起身繞進洗手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10:29
第9章(2)
「怎樣,應該還好吧?」池平君淩晨進來過一次,那時顏雋剛從開刀房被送進來,人還未清醒,未能對上話。
顏雋點頭。「還行。」
池平君笑。「也真有你的。老闆說他開業以來,你不是第一個在保護雇主中出事的,但你是第一個中槍,還一中就兩槍。」
顏雋也笑。他聽說過那件事;一年暑假,一個國外藝人團體來台,粉絲推擠中抓傷了那位前輩的臉和手臂。
「不過你真是命大。」池平君又說:「可以去買張大樂透碰碰運氣啊。」顏雋淡聲說:「確實命大,我一度以為大概就這樣走了。」
「開什麼玩笑,哪有壞人逍遙法外,好人先離開的事。」池平君不以為然。「有沒有抓到那兩個開槍的人?」
「抓到了。」
「那主嫌呢?」他情緒略有波動,帶動身體,傷口一扯動,痛感讓他蹙眉。
「你不要這麼激動。」顏傑按了按欲抬起身的兄長。「對啊,你要問什麼,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傷口未痊癒,小心一點。」池平君輕輕搭上他的肩。
「我哥一睜眼就問那個沈小姐有沒有受傷、人在哪裡,也不想想自己身上中兩槍,才是令人擔心的那一個。」顏傑忍不住抱怨。
「雇主的性命本來就比我們重要。」池平君淡聲解釋,心裡也有模糊念頭——方才見沈小姐對顏雋的關切,似乎有那麼點不同於雇傭關係。
顏雋抬眼看池平君。「主嫌是不是鄒宜平?」
「這我不清楚。」他昨夜剛睡下,接到老闆電話便趕著與老闆會合,與他一同來到醫院;車上他聽老闆簡單提起雇主背景,之後到醫院認識沈家兩位元太太與他的雇主。對於案情,他知道得不多。
「是她。昨晚做筆錄時,那兩個對你開槍的人已經供出鄒宜平。」沈觀從洗手間踏出,簡單清洗過的面容還有水珠,但已看不見方才堆在眼角的水氣。「警方會約談調查。」
顏雋看著朝他走來的她。「如果是這樣,在她尚未被警方逮捕前,沈小姐出入一定要更加小心。」
「我知道。」她淡點下顎。
短暫沉默後,他問:「你這麼早過來,用過早餐了?」
「我有買,她在車上吃了。」答話的是池平君。「你讓她一個人待在車上?」
「當然。跟我下車是相當不安全的。」
顏雋點頭。「雖然把她留車上也不能保證沒問題,但至少還可以掩護她。」
「現在就盼警方那邊快抓到人。」池平君看看表,側首問雇主:「沈小姐,時間差不多了,是不是要出發了?」
沈觀早上有一場學生成績檢討會議,故無法在病房久留,她看了眼時間,說:「顏先生,我晚點下課再過來看你。」
「不必了。」他淡聲回應。
她微詫,圓睜了眼。
她誤會了。他遂解釋:「你現在能不出門就別出門,醫院是公共場所,進出的人多又複雜,我怕你出事。」
她抿唇,不講話。
「沈小姐,顏雋說得有理。」池平君提醒。
「是啊沈小姐。我哥沒什麼事,醫生都說他命大了;就算有事,你不是醫生,你在這裡也幫不上忙,倒不如待在家裡還比較安全。這樣我哥不用擔心你,我哥同事也可避免我哥的事在他身上重演。」顏傑直言,卻是相當實在。
沈觀也不願再連累池平君,同意不過來醫院。她將顏雋的手輕輕握在手裡,道:「顏先生,請好好養傷。」
「我會的。」他淡點下顎。「請沈小姐無論在哪都要留意周遭情況,有問題馬上告知我同事。」
「我知道。」
「他身手不錯,反應也快,有他保護你,你不需太擔心。」
「我相信。」
他看了她數秒,又掀唇:「要是有學生問起我怎麼不出現了,就說我去別的學校見習了。」
她微微笑著。「好。」
池平君沒見過顏雋這模樣,忍不住輕輕咳嗽一聲。「其實不用這樣十八相送,我不過代個班,顏雋傷好後,如果那時顏小姐還需要保鑣,他還是會回來工作崗位的。」
沈觀兩頰發熱,鬆開手中的粗礪大掌。「那麼……我先去學校了。請顏先生保重。」
他目光深深,開口時音色沉啞:「你也是。」
池平君很少抱怨雇主,或者該說,一樣米養百樣人,你無法苛求所有人的言行與待人處世態度都符合自己的期待;所以要嘛包容,要嘛視而不見無動於衷。但他現在很想抱怨老闆派了這個任務給他,更想抱怨顏雋太不小心,害得他必須接下這個工作——他媽的他為什麼要在用餐後來看一場由電鋸、鑿子、手術刀等主角演出的東切西鑿南鋸北割之人腦解剖?
電鋸滋滋磨過頭骨,空氣間飄著骨屑和鋸子磨過骨頭的氣味,再混有福馬林嗆鼻的味道,陣陣寒意從他腳底沿著脊椎鑽人大腦,冷意令他後腦脹痛。
他距她的雇主五步遠,刻意不去看面前那一球球被學生托著取出的大腦;可不多時,聽見她的雇主講解指導如何取出眼球的聲音時又忍不住好奇偏眼偷偷張望……他胃部一陣翻湧,喉頭冒上酸意,閉眼做幾次深呼吸,才勉強壓下那噁心感——原來人的眼睛真的就像一顆玻璃彈珠,輕易就能捏在指間轉動。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看見餐桌上有魚,奶奶總是挖出魚眼放入他碗裡,慈愛地告訴他:「吃眼睛補眼睛,多吃魚眼睛,就不會近視啦!」
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人眼與他吞下肚的魚眼並未有太大的差別。胃一抽,他再難抑制喉頭酸液,轉身一推門就離去。嘔了幾聲,他在廁所將胃裡食物吐個精光。
再回解剖實驗室,他只能立在門邊,背對著他的雇主與雇主的學生,盯著表面默數下課時間。他好奇顏雋這數個月究竟如何度過,是每陪著雇主進一次解剖實驗室就吐一回,還是盡忠職守,眼睜睜目睹一幕幕骨肉分割、器官摘除畫面?
「池先生,你怎麼在這守門,該不是害怕吧?」下課了,學生正要離開,覷見那面著門板的結實背影,忍不住調侃。
「你這樣不行喔,既然是來見習,就要看我們怎麼做啊。」
「池先生,之前有個也是來見習的顏先生很認真看我們上課哩。」
池平君知道自己身分特殊,在學校若直言他是來保護沈觀,必引來不必要的恐慌,所以他同意沈觀以他來見習的身分介紹他。這刻聽聞這些小朋友的揶揄,他回首,正了正神色,問:「你們第一次上課就能馬上進人狀況,完全不需要適應也不會有特別反應?」
幾名學生被問住,傻笑以對,數秒過後,有人道:「也對啦,我們第一次進來這裡,吐的吐、流眼淚的流眼淚、頭暈的頭暈、手腳發軟的發軟……什麼狀況都有。你這樣算是很不錯啦!」
池平君聳肩,一副「你看,我其實比你們堅強」的姿態。
學生們陸續離開,最後只剩他的雇主,她就站在洗手台前,脫去手套,仔細地清洗雙手。
他這位雇主並不熱情,甚至有些寡淡,倒是很好相處,人是冷靜不多話,但話題對了也是侃侃而談。她套上白色實驗衣,站上講臺和解剖台,白長袍勾勒的不是她苗條清秀的模樣,而是嚴謹專業。他不知道這樣一個清瘦的女生,哪來的力量與膽識敢對人體下刀動鋸。
「顏先生,等一下那堂課要到——」洗過手,沈觀抽紙擦拭,一抬首覷見門前那襯衣與西褲筆挺的身影,有數秒怔愣。
「沈小姐,我是池平君。」他帶著了然的眼色看她。真的有問題啊,他還沒見過顏雋對哪個已結束任務的雇主如此關心,也清楚他的雇主大人這刻神思不屬為的是哪椿。
這幾日每至夜裡九點整,就會接到顏雋打來的電話,問雇主今日可好、問案情是否有進展。一到白日,換他的雇主問他是否有顏雋的消息、問傷口恢復狀況、問是誰在醫院照顧他。
這怎麼看,都是郎有情妹有意。
他不知沈觀是否對顏雋有過什麼表示,至於顏雋,不可能對沈觀有所要求,畢竟合約上清楚列著「不得與雇主有感情糾葛」。顏雋的不敢逾矩是可想而知。
「不好意思,我喊習慣了。」沈觀發現自己的口誤,神情有幾分不自然。「沒關係,畢竟他跟你比較久。」
她扔了紙團,朝他走來。「你今天有跟顏雋聯絡嗎?」
他道:「打過電話。我老闆娘剛好去買午餐,就沒和顏雋通上話了。」
「如果有聯絡上,幫我問問他哪時出院。」顏傑畢竟有家庭,無法久待,原要幫顏雋找看護,簡老闆一口應下照顧的責任,與妻子輪流至醫院幫忙。他手機沒了電,充電線尚在她家中,她無法以手機聯繫他,若透過他的老闆與老闆娘,似會給他添麻煩。
她從上次至醫院探望過他後,便未再有他的消息。他沒給她電話,她手機點開他的電話號碼,撥號鍵卻遲遲按不下,僅能透過池平君獲知他的情況。
「我知道。」
他們一道往外走,經過長廊,池平君覷見上頭一些照片與文字,問:「這裡的大體都是捐贈的?」
「嗯。」她雙手放在實驗衣口袋。「這些老師生前有簽下大體捐贈同意書。」
「所以往生後就直接送來學校?」
「是。」
「那經過解剖後的大體都怎麼處理?」
「火化。我們會把器官歸位,然後做縫合,再火化。」她看了他一眼。「今天是這班解剖課程的最後一堂課,下次就會讓他們做縫合,你就能看到了。」池平君愣了愣,乾笑兩聲。
「我想今天的抗告應該能成功,到時鄒宜平進看守所,我也就能功成身退了。」據他所知,警方約談鄒宜平後,將她移送地檢署,但程式走到了法院那關,法官卻裁定交保候傳,因她無直接傷人證據。
沈家兩位太太相當緊張,找了律師奔走收集更多事證,再由檢方提出抗告。他雖非法律界人士,但他想證據已如此齊全,若還能放著蓄意傷人的教唆犯四處趴趴走,那法官肯定是從侏羅紀時期穿越而來。
他的反應令沈觀想笑,想問他是否第一次見到大體時,池平君的手機響了。
「抱歉,我接個電話。」池平君掏手機,移步至角落。「老闆娘。」
那一聲稱謂,讓正要跨進辦公室的沈觀硬是停下腳步,卻在這時,口袋裡的手機也響起來。她看一眼螢幕。「媽。」
「出院了?」角落的池平君訝聲,目光望向辦公室門口的身影。
「確定收押了?」沈觀聽見母親略顯興奮的聲音。她鬆口氣,卻也沒覺得多開心;她不是中樂透,只是生活終能恢復過往平靜,這是遲早的事。她想,池平君那張嘴也真靈,他從這刻起,真是功成身退了。她帶著笑意,偏過視線看他。
「她在講電話,我等等告訴她。」池平君目光挪過去,與她的對上。兩人結束通話,聽見彼此的聲音——
「鄒宜平收押了。」
「顏雋今天出院了。」
……短暫沉默後,沈觀確認的口氣:「他出院了?」
池平君點了下頭。「出院了。老闆娘剛剛送他去沈小姐家裡,他已經把他放在你那裡的東西都整理好,也帶走了。」見她抿著唇,眼底有著他分不清是失望還是難過的情緒,他猶豫數秒,硬著心開口:「顏雋說他把鑰匙和感應卡放警衛那裡,請沈小姐記得跟警衛拿取。」
她久久沒出聲,稍後才啟唇:「好。」
「你……」她太冷靜,這刻他開始懷疑他推測她與顏雋間有什麼的想法,
根本是他一廂情願。
沈觀淡淡地笑開:「你可以下班了。」
「啊?」
「我媽打電話給我,說鄒宜平被列殺人罪被告,法官裁定收押禁見。」她頓了頓,平聲宣佈:「所以你任務結束了。」
所以那滿漲的、難宣於口的也結束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10:50
第10章(1)
顏雋相信這世間定有鬼神存在,但他並非虔誠信徒。他總想,不做虧心事,何需怕鬼?有幾分能力做幾分事,取該得的,不拿不該拿的,那又何必請神明保佑賺大錢?雙親已不在,不必為他們求健康求福報,他因此幾乎不進宮廟。
這次中槍意外並未造成他身體上的重大傷害,他相信除了自己運氣不錯以外,或許冥冥之中,也有神明助了一把,畢竟母親生前潛心修佛多年。
他備了供品準備答謝,依循網路捜到的地理位置,找到了眼前這座主祀財神爺的宮廟。今日非假日也非慶典日,廟前車位不少,他停妥車,拎著供品進廟門前,手滑入口袋撫過裡頭的夾煉袋。
踏人正殿,擺上供品,他在點香處依著上頭指示點了一束香,從正殿開始拜起。說不虔誠,在龍邊見了觀世音菩薩、天上聖母及關聖帝君,還是恭敬在拜墊跪了下來——不求什麼,只心存感激。
感謝他還活著。
上香巡禮過,他移步至虎邊供奉月下老人的月老殿。抬眼望去,上方高縣心一片紅燈籠,兩側牆面整齊鑲嵌著一盞又一盞姻緣燈,上頭姓名有男有女,有你有我也有他。世間男女誰不渴望感情穩定,無論單身或已婚,無論同性或異性。
他目光被姻緣燈旁那五幅字畫吸引,走近一看,也是新奇。
金姻緣。祈求對象:已婚夫婦。求婚姻美滿,家庭和樂。
木姻緣。祈求對象:求朋友及貴人。求得人緣,貴人相助。
水姻緣。祈求對象:單身及未婚者。求美滿良緣,終成眷屬。
火姻緣。祈求對象:再婚男女。求梅開二度,月老再賜良緣。
土姻緣。祈求對象:同性緣。求同性間的情緣,如大地穩固。
他從來都以為,月老只為單身男女牽紅線,原來再婚與同性戀情也能在這求得圓滿。
「師兄,是來還願的嗎?」
顏雋聞聲,回首一看,是約莫五十來歲的婦人,手中還有打掃工具。他舒展眉目,溫聲說:「不是,我第一次來。」
她笑咪咪地說:「那就是來求姻緣對不對?你主神拜了沒有?」
「剛拜過。」
「那我跟你講,你去前頭,那裡有月老殿服務處,你先去登記,然後領姻緣六禮禮盒,那邊的小姐會教你怎麼做。」
姻緣六禮禮盒?他想起那一晚看見的那個圓形紙盒,上頭有「月下老人姻緣禮」七個大字。他思考數秒,摸出口袋中的夾煉袋,置於掌心。「請問這玫瑰花是不是姻緣禮?」
婦人面露驚疑。「噫!阿你之前有求過是不是?」
「沒有。」
「這是姻緣六禮其中一禮啊。這拿來泡茶,戀情就能開花結果啦!」
「是麼?」
「是啊。」婦人手指牆上佈告欄。「你看,這些喜帖都是信徒親自送來的。很多信徒在這裡求了姻緣,都會帶喜餅喜帖過來答謝,所以你別不信,我們月老很靈驗的,除非你擲不到茭啦。」
他望去,果然數十張喜帖壓在那。
「不對啊,你沒求過怎麼會有這個玫瑰花?這種乾燥玫瑰我們廟才有的,我們固定跟有機農莊合作,這個花就是他們自己乾燥的,過程要三天到七天,很珍貴咧。你去外面買,還不一定買得到,就算買得到,也不便宜,五公克就要250元。」
他笑一下。「朋友給的。」
「女生給的嗎?」婦人了然地笑道:「不過一般都是一朵自留,一朵結緣啦,我們都建議放身上,或者泡茶喝。」
他垂眼看掌中夾煉袋裡的花朵。「那麼我把我等等拿到的那份跟她結緣。」
「這樣就對了。快,先去櫃檯登記,填寫資料。」
他走到月老殿服務處櫃檯,詢問後領了禮盒、金紙、疏文。在姻緣紙、姻緣信上填寫他個人資料,櫃檯後方的大姐問:「你要不要點姻緣燈?」
他一愣,想了想,點頭道:「現在還能點?」
「可以啊。我們姻緣燈本來只有五百座,每年春節前就登記光了,後來加到三千六百座,現在還有……我看一下。」稍後,大姐才說:「還有二十三座。要不要點?」
「好。」
「你之前有沒有留過資料啊?」大姐移動滑鼠。「第一次來。」
「你電話報一下,我幫你建檔。這個姻緣燈可點一年,明年這時候你再來登記,報電話號碼就可以了。」
顏雋報上自己的手機號,大姐熟練地敲下鍵盤,忽從螢幕後探出臉,狐疑看他。「你姓顏?」
他微愕,答:「是,顏色的顏。」
「顏雋嘛,你點過啦!」
他怔愣數秒,確認地問:「我點過?」
「是呀,大年初四時你有來登記啊,號碼還不錯,777號哩。這燈點了就
是一年,就算這半年你沒有物件,也不能再點一盞的。」
他回想自己農曆年節那段時間並無任務,所以趁年節休了幾天假,多數時候都待在租屋處……他猛然想起他曾經接到一通電話,跟他要地址與生日,說是為他祈求平安……
「不好意思,我打電話問一下。」他掏出手機,找出文樺的號碼。接通時,他道:「文樺,我是顏雋……沒什麼事,想問你過年打電話給我,說你人在廟裡,是哪間廟?」
他停了會,再問:「你用我名義去點了姻緣燈?」
對方哈哈哈哈無賴笑幾聲,說他是為了應付母親才勉強跟著去廟裡,又說他並無意婚姻,最後只好偷天換日,填了顏雋的資料。
顏雋有些無奈,心裡竟也莫名生出一絲喜意。他沒再多說什麼,只在結束通話後,對大姐說:「抱歉,我朋友曾經幫我點過。」
「沒關係啦,還好我們都有建檔,有沒有點過都知道。」大姐看看他面前的紙張,道:「填好了嗎?好了就全拿到月老殿的桌子供,蠟燭要點,然後持香和疏文跟月老求,記得疏文要讀誦一遍。你要化金紙前,先化財神爺的,再回月老殿化姻緣金。」
顏雋再回月老殿,依大姐的口頭教學,將流程做了一遍。上過香後,心念忽動,他移步至姻緣燈前;每座姻緣燈外均貼上姓名與編號,他循號碼找到700號那一列,視線順著下來,覷見了777這個號碼,上頭姓名果然是顏雋。
他笑了一下,不知所以的,目光稍挪,往下看了一眼,往左、往右也各看了一眼,不知他的鄰居是否已覓得良緣?他視線往上,樓上是776號,覷見姓名時,他腦中有短暫空白。
稍後回了神,他看著燈座慢慢笑開,就這麼巧,他樓上芳鄰,也叫沈觀。
又是一個新的學期,新的開始。這學期大體解剖是醫學系大三生的必修課程,暑假期間已讓他們先至大體老師家中拜訪,以便瞭解大體老師生前一切。
沈觀同樣忙碌,開始準備解剖前的啟用典禮相關事宜,偶有幾個上學期修過解剖課的學生問起之前的顏先生目前在哪裡見習,她答不出,只能回應:「不是我安排,所以我不清楚。」
沒有告別、沒有任何聯繫,唯一留下的僅有那張釘上標籤吊牌的紙張證明她平靜的人生中曾經出現過那樣一段驚險。
她知道世上沒什麼是永恆,你我都會老去、死去,到那時,再濃烈或再難忘的情感,也不過是後人口裡的故事,或被羡慕,被嚮往,或被唾棄、被批判,都已與她無關。
脫下實驗衣,掛上衣架,她拎著包,熄燈離開辦公室。返家途中,她接了律師打來的電話,說檢方認為鄒宜平有再犯的可能性,向法院聲請延押,法官考慮後,裁定繼續收押。
繼續收押當然是好的,並非因為她仇視鄒宜平,而是她也得考慮自己的人身安全問題,鄒宜平待在看守所,她無需擔心再上演一次驚險記,也不必再麻煩誰來為她擋子彈。
鄒宜平在檢察官訊問時,透露她教唆犯案全為了報復她的祖母黃玉桂。
她說她確實是鄭智元的私生女,從母姓。當年鄭智元為了賭場被詐賭一事,上門找沈大華談判,過程中沈大華多次譏笑鄭智元所有一切憑的不是自己雙手,而是大腿抱得好,又不願歸還從賭場騙走的錢,再有黃玉桂在旁批判鄭智元人品低劣,高聲抱怨她家大華交友不慎,才會交上鄭智元這種狼心狗肺的朋友。她不斷慫恿自己的兒子跟鄭智元這種無情無義的人做切割,莫再有往來。
鄭智元咽不下這口氣,個性殘暴的他就向沈大華開槍。黃玉桂沒料到鄭智元真開了槍,腿軟跪地。
鄭智元從沈家逃離後,曾回到他貸款買給鄒家宣母女住的房子。他向鄒家宣母女說他殺了人,但非新聞所報導那樣,黃玉桂從沒向他下跪求情,媒體卻將她塑造成悲情老母,而他則成了無法無天的暴徒。
鄒宜平與她母親的生活費皆是鄭智元供給,他被逮捕後,母女頓失經濟來源,鄭家人又在這時接到銀行房貸催繳通知,因而知道房子的存在。鄭智元離開,房子自然是鄭家人所有,他們將鄒家宣母女趕出,兩人只能租個小套房。
鄒宜平母親去找張金山,望他念在曾經跟過鄭智元做事的一點舊情幫助她們,他卻嘲弄輕視。鄒母並無一技之長,只能回到熟悉的酒店上班。
鄒宜平說她時常在近天亮時,聽見母親進家門的聲音,有時看見母親沖進廁所抱著馬桶吐,有時在客廳見母親抱著酒瓶痛哭。她學校的班親會、運動會,從不曾見母親出現,有些同學為此嘲笑她。
她說她不平的是她又沒做錯什麼,為什麼要被嘲笑,又為什麼生活要過得辛苦?說起來,一切都從沈大華開始,若不是沈大華找人詐賭,她父親也不會去找沈大華談判,於是她仇視沈大華一家,尤其是黃玉桂。
她說若非沈大華的母親在旁添油加醋,也許沈大華可逃過死劫,她父親便不會去坐牢伏法,那麼她與她母親也就不會有後來的辛苦。
鄭宜平的生活直到高二那年才有了改變。她母親忽然帶回一個男人,說是新物件,對方經營三溫暖及按摩中心,至酒店消費與鄒家宣看對眼。
鄒宜平說這個叔叔對她極為疼愛,每個月零用一萬,還時常帶她與她母親出門旅行;他養了一些小弟專門圍事三溫暖及按摩中心,那些小弟見了她「小姐」「小姐」地喊,偶爾她也會喊那些小弟為她跑跑腿。她再不愁吃穿,再不怕人嘲笑,人生從穀底爬上雲端。
會認識沈觀純粹巧合。她小時候從父親口中聽過沈觀的名,那時他與沈大華尚未交惡,時常聚在一塊飲酒,他常說:「你大華叔的女兒沈觀才大你兩歲,有機會讓你跟她認識,應該玩得起來。」
雖未曾見過沈觀,但這名字她牢牢記在腦海,一聽到沈觀道出「我姓沈,單名觀」時,便已明白其身分,那頃刻間有一種難分明的情緒促使她想要接近沈觀。
她表面對沈觀熱絡,心仍仇視沈大華一家,但未想過對付沈家,只是幾次與沈觀接觸,見她處事沉穩冷靜,態度淡然,舉手投足間又有幾分自信,她心裡有些不以為然。憑什麼她心裡積怨多年,過著憤世嫉俗的日子,沈觀卻能活得那樣自在淡然?
幾次跟沈觀抱怨餐廳客人,沈觀一副寬容的姿態勸慰她,要她多給包容。她覺得諷刺,沈觀憑哪一點要她學習包容?沒被人從家裡趕出的人,當然可以擺出清高姿態,其實是不知貧苦之痛。
她當時男友是班上同學,經由她認識沈觀後,時不時在她面前稱讚沈觀的沉穩與從容。沈觀沈觀沈觀!她聽了就煩,再憶想當年的苦日子,壓在深處的仇恨複又浮了上來。
她跟母親提她要惡整沈觀,母親並不認同,她說沈觀是黃玉桂的寶貝,整沈觀能讓黃玉桂難受,母親才同意,但叮嚀別過火。
她很想知道沈觀的包容心究竟有多大。她讓人去潑漆、去逼車挑釁,但沈觀無後續動作,她遂找上母親幫忙。
事前讓小弟勘察地形,破壞廟裡監視器線路,再由母親扮清潔婦;她把蛇放進麻布袋,外頭以百貨公司紙袋掩飾,趁沈觀進人廁所,她把麻布袋交給母親,由母親在廁所間放蛇。如她願,沈觀被咬了口,她首次見沈觀面露驚慌與不安,心裡直樂。
她愈玩愈大,知道沈觀家人為她聘了保鑣又報案後,已無法回頭。她想,乾脆讓沈觀開不了口,卻想不到挨槍的是她的保鑣。
鄒宜平認罪,卻堅稱她沒錯,也不後悔,她後悔的是她來了人間……沈觀將車停妥,將方才隨手扔在副駕座的手機收進包裡時,想起稍早前律師的通知,她不禁歎息——鄒宜平最美好的年華,怕是要在牢裡度過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11:13
第10章(2)
她下車進電梯,原要直接上樓,卻想起前幾日買了一套書,應該已送到了。她走到櫃檯,還未開口,後頭警衛一看見她,忙彎身從底下抱了個紙箱。
「沈小姐,你的包裹。」警衛把包裹擱櫃檯上。
「昨天就到啦!」
「謝謝。」她看一下收件與寄件資料,確定無誤。
「這兩天應該沒吵到你吧?」
沈觀疑惑。「嗯?」
「你對面那戶租出去啦,這兩天都來整理房子。」
「終於租出去了?」她笑。那房子空置許久,偶有人來看房,卻始終不見有人人住。曾耳聞房東要賣,賣不出才改出租。
「對啊,聽說滿久——」
沈觀記得這警衛不久前剛到職,不清楚大樓住戶及出租情況是可以理解的。「確實是滿久了。」
「那你現在有鄰居了。」
她淡淡笑一下,無所謂是否有鄰居。
「他搬家時應該沒吵到你吧?」
「沒有。我上班,聽不到。」她無意多聊,再次道聲謝,抱起包裹離開。步出電梯,在大門前停步,手翻出包裡一串鑰匙,正要開門,身後有輕微聲響。還未能反應過來,先聽見一聲低喚:「沈小姐。」
那樣的聲線、那樣的稱呼……手中鑰匙落地,身子僵硬,沈觀有數秒鐘時間陷入空白,毫無反應。
「沈小姐。」她不動,顏雋再喊。
她眼睫眨了下,聽見他的聲音,又似未聽見。
他不再喚,上前兩步,彎身拾起鑰匙。
沈觀低垂的視線中,有他精短黑髮,有他頸與臂的線條。他拾了鑰匙,起身時連帶身影也淡出她視線。她慢慢側過身子,對上他面容,還有些不可置信——這個男人沉默地離開,又悄無聲息地出現,令人感覺不到實際。
她少有的憨樣幾分純真幾分可愛,顏雋眯起眼睛笑,眉目顯得柔軟多情。
他問:「這麼快就忘了我?」
「花茶好麼?」這棟樓的隔間裝潢差不多,顏雋就站在吧台桌後,取了兩個純白色的馬克杯。
「可以。」她坐上椅子,輕輕轉動,慢慢打量過客廳。傢俱不多,一組淺咖啡色L型布沙發,前頭擺一張方形矮桌,看桌腳設計應是折迭桌,角落一個簡單置物架,擺了兩盆多肉植物,旁邊是衣帽架,上頭吊了件西服外套;前頭電視螢幕下的長櫃看著挺新,上頭並無堆放物品。「你東西就這麼少?」
「一個人簡單就好。」他正在沖茶包,杯裡兩朵玫瑰,去除第一次的熱水,他再注人熱水。
「那是折迭桌吧?」
他回首看一眼她手指方向。「嗯。」
她淡淡笑一聲:「簡便到好像隨時都能搬走。」
他取出杯裡茶包,道:「一個人的時候確實是這麼想,以後……不會了。」
他轉身,把杯子遞給她。「小心燙。」
以後不會了。她接過杯子,垂著眼簾沒回應,覷見杯裡的兩朵鮮豔,有些意外。「你喜歡玫瑰花茶?」
顏雋轉過身來,唇就杯子飲了口熱茶,才道:「坦白說,我第一次喝。」舌尖裹上花香,有點突兀的氣味。不喜不惡。
「覺得怎麼樣?」她等他評論。
他笑一下。「還可以。」
她飲了一小口。「確實只是還可以。」
「所以把這杯喝完就好。」他淡聲說。
在他注視下,沈觀又抿了口熱茶。「你休假,還是目前沒出任務,怎麼有空搬家?」
「我離職。」他靠向椅背,姿態自在。「打算換工作。」
養傷期間每日思考去留問題,看著肚腹與腿上留下的疤痕仍會害怕。他並非怕事個性,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早在與公司簽下合約前就已明白工作可能帶來的傷害,只是每憶起中槍當下,睜眼時見到的那雙淚汪汪,心裡便對這份工作有了質疑——這世上還有人在意他的性命。
一個人時,沒什麼好懼怕,就算賠上命一條,也不擔心有誰會為他難過,身後保險還能讓顏傑一家有更好的物質生活,但現在心上有了一個人,一個讓他歡喜也讓他擔心的人,他不能不怕。他怕要是不小心先離開,她會傷心;他怕他每回有任務,她就得過提心吊膽的生活。他希望她跟他在一起時,免煩惱、免憂愁。
沈觀聞言詫異,鎮定後好像也明白了是為什麼,她心跳有點快。
「因為辭職了,不好意思再繼續住在原來的房子裡。」他解釋。「是公司宿舍?」
他搖頭。「房東和老闆有熟,所以房租很便宜。」
她再無話,安靜飲茶。他問:「買了什麼?」
沈觀循著他目光,看被她放在桌邊的包裹。「一些書。」他拾了她的鑰匙,跟她說他現在就住她對門,問她要不要過來坐坐,她於是沒進自家門,抱著包裹跟他進來。
「跟解剖相關?」
「都有。」
「晚餐吃過沒?」
她愣一下,說:「我冰箱有手工水餃,打算回去下幾個來吃。你呢?」
「還沒。」見她杯已見底,他取過杯子,和自己的一起放進水槽。「一起出去吃飯?」
她看著他的背影,答:「好。」
他們走進附近巷弄裡那間口碑甚好的義式料理店。晚間八點多,已過用餐尖峰時段,餐廳裡還有幾桌食客邊喝附餐茶飲邊低聲談笑。這時間上菜快,沙,拉、麵包、濃湯,和兩客燉飯已陸續送上。
兩人都餓了,一個是整理了一下午的物品,一個是在講臺站了一下午。他們沒有說話,低頭認真進食,只有餐具碰上餐盤的清脆聲響;附餐的甜點與飲品送上時,目光終於有了交會。
她有許多話想問,卻因他的出現而明白無需再問,他的行動已說明一切,只是她還想著他的傷,遂開口:「你傷口都好了?」
顏雋淡淡點頭。「都好了。」
她舀了一小匙乳酪,在舌尖化了開,才又開口:「你出院沒通知,也沒來得及再去探望你。」
「你那時候還不適合四處走動。」見她又舀了兩匙乳酪,他把他那份推至她面前。
「我回到家時,你房裡的東西全收走了。」乾乾淨淨,似夢一場。
他看著她低垂眼睫的面容,沒說話。
沈觀抬眼看他,笑容很淡。「我以為,電話說一聲也是可以的。」
「那時候還沒辦離職手續,還是公司員工,公司規定與雇主間只能有公事關係,而且公司已經派了平君接手我的工作。」
所以他沒任何立場告知她,她明白,只是難免有點失落。
她低眼攪碎乳酪,聲音很輕:「怎麼現在才來?」
顏雋垂眸飲茶,放杯後才低著聲音說:「想點事。」
想自己對她是出於幾個月同居生活的習慣,還是看她一人堅強面對那些未知的恐懼而生的惻隱之心。當他幾度翻出手機看著她的號碼,卻遲遲無法乾脆摁下撥號鍵時,才倏然明白所有的擔心、猶豫、掙扎與不確定,只是因為在意。
在意她,所以他來了。
走出餐廳後,兩人慢慢步行回住處,他問起鄒宜平的事,她娓娓道出一切,包含鄒宜平的童年,包含她今天剛得知的再押消息。
他聽了聽,道:「也是情有可原,但不能成為傷害別人的理由。如果因為曾經受過傷,就起報復心,那麼那個被她傷害的人的家屬,是否也要循同樣模式去對她家人?」
她盯著腳尖走路。「我一度以為她與我在學校餐廳的相識,是她刻意接近,知道那是巧合後,我想那或許是我與她的緣分。我相信她曾經陷人煎熬,只是就像說謊一樣,說了一個謊,就必須用更多謊去圓謊,所以她愈陷愈深。她是聰明人,幾個月的看守所生活,或許能改變她的心態,至於我阿嬤當時說的那些話,或許是促使鄭智元對我爸動手的原因之一,但我想阿嬤這些年一定也很自責,所以這部分我沒讓我媽知道,也不想再去問阿嬤。我不想她再去回想目睹兒子被槍殺的畫面。我相信,她自責之餘,心態上一定也有了改變。人只要懂得轉念,其實很多事——」她腰倏然一緊,半垂的視線中有條手臂橫過身前。
前頭兩個年輕人握著手機,眼睛盯螢幕朝他們方向走來,兩人還交談著什麼,似未發現他們的存在。顏雋右臂從她腰間攬過,左臂橫擋她身前,出聲道:「麻煩稍注意一下其他用路人的安全。」
對方從螢幕中抬首,還一臉怔愣,半晌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一個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另一個道:「抱歉抱歉。」繞過他們走了。
小狀況打斷她方才未竟話語,她不知從何接起,他亦沒再開口,兩人沿著來時路走,只是他的手還在她腰上,有熱度隱隱從腰間傳遞,她臉也微燙。
終究都不是情感外露的性子,何況在大庭廣眾下。他攬在她腰上的手還是收了回來,卻轉而去牽握她的手,她沒掙,只是輕輕勾住他手指,溫柔得很含蓄。
出電梯時,他與她對視一眼,都有那麼點依依不捨的情緒在眼底流轉。他看她站在門前掏鑰匙,忽道:「沈小姐,你那箱書還在我那。」
「啊。」她才想起稍早前決定去吃飯時,她說過飯後回來再把書帶回家。
他轉身開自家大門。「進來拿吧。」
她隨他進屋,走近吧台欲抱起那箱書,卻聽他問:「想不想吃顆糖?」
突如其來一問,她愣了愣,見他打開上方廚櫃,長臂一探,從裡頭拿出一個圓盒。當他將圓盒置桌面,她覷見上頭熟悉的月老像,半張檀口說不出話。
「我很少拿香拜拜,不是不信,是更相信事在人為。」顏雋掀盒蓋,取了裡頭兩顆桂圓,垂眼剝著其中一顆,小心翼翼地。「上次中兩槍還能活著,想來也許因為我媽生前是很虔誠的信徒,我才能如此幸運,所以我備了供品去答謝。也不是刻意,是知道這間廟雖然主神是財神,但也供奉觀音、媽祖和關公;我爸拜關公,我媽拜觀音和媽祖,走一趟廟就能全部答謝。」
她看著他剝桂圓的手指,想他是因為恰好在廟裡看見月老殿,於是順便求了姻緣六禮?
「我在月老殿前停留,看牆上那些字畫,有個大姐很熱心,讓我去月老服務處登記,所以我領了這個姻緣六禮。大姐說這裡面的糖果、桂圓、紅棗和玫瑰都要與人分享、結緣。」他把脫了殼的桂圓放入保溫杯裡,再把紅棗也放進,轉身接熱開水,把保溫杯暫放一旁。
「沖了桂圓紅棗茶,等等把它帶回去喝。」他取出盒裡的糖,遞出紅色那顆。「沈小姐,我以這顆糖果,跟你結緣。」他目光深深,她困難地從他眼中移開視線,伸手去捏那顆糖球,指尖觸上他的,微微地燙,她把糖球塞嘴裡,滿口甜膩,也才明白稍早那杯玫瑰花茶,亦是這姻緣禮了。
顏雋淡淡笑了一下。
「你信月老麼?」他吃進綠色糖球。
她搖搖頭,道:「以前不信。」
他抿起唇微笑,低垂的眼尾能見淡淡紋褶。「大年初四我接了通電話,一個朋友問起我生日和位址,說他陪他母親正在廟裡拜拜,想到我的工作性質危險性較高,想順便求神明保佑我平安順遂。」
大年初四?那天她被蛇咬了一口。
「月老服務處的大姐問我要不要點姻緣燈,我想也好,她一查電腦,我已經點過。」說至此,他笑了聲:「有點莫名其妙。我第一次進這間廟,卻已經點過姻緣燈。」
見她睜圓眼,他噙笑問她:「知道為什麼嗎?」
沈觀笑著搖頭。
他道:「大姐跟我說我是大年初四點的燈,我才想起初四時那通電話,所以撥電話問了朋友。他說他媽媽急著為他物色物件,但他沒有相同想法,才在疏文與姻緣紙上寫了我的資料,又用那資料點了姻緣燈。」
「他媽媽都沒發現?」訝問。
他笑:「應該是沒有。我並不清楚他怎麼跟他媽媽解釋的。」
她微微笑開,下一刻卻有畫面躍上腦海,她愣了數秒。「我好像……看過你那個朋友。」
他聞言,帶點意外的表情。「我們有共同朋友?」
「大年初四,我被蛇咬之前,也因為我媽的關係去寫了疏文和姻緣紙,坐我身邊寫疏文的男人,拿著手機問與他通話那人的生日和地址。我那時還想,我反應太差,沒想到能用他那招。」印象深的並非那男人樣貌,是他的招式。顏雋直勾勾看她數秒,問:「你可記得你當初那座姻緣燈編號?」
她點頭。「776。」
「要不要猜猜我那盞被朋友偷點的是幾號?」
她思考兩秒,反問:「難道是1776?」
他噙笑搖頭。
「2776?」她記得姻緣燈好像有三千多座。
「也不是。」
「我猜不到。」她放棄。
「777。」他笑意滿溢,黑眸溫柔。
「啊。」過於詫異,難以形容,片刻後她笑起來,為這樣添了絲宗教神話色彩的緣分。
她的笑容無聲卻愉悅,他專注凝視,然後低聲喚她:「沈觀。」
他眼色深濃,她慢慢收斂笑意,一雙眼睛坦蕩蕩迎視。他長臂忽越過桌面,撫上她的臉;她目光隨他手臂線條,看了眼他貼在她頰面上的拇指,然後再次看進他的眼。她慢慢伸出手,去貼他撫在她臉頰的手。
他前傾身子,輕輕吻了下她的唇;她垂下的目光落在他唇峰,在他抽離時,她銜住他的嘴,湊前吻上。他動了情、起了意,左掌撐上桌面,再傾身子,背脊凹陷,他右手繞至她腦後,輕貼唇,深深吻。
兩人都嘗到了甜味,分不出是他的,還是她的,或是這刻氣氛催化而生的。
甜生膩,偏偏怎麼都不夠,吧台桌礙事,他長腿一躍,越過桌面。他總是客氣有禮,像乖巧小學生,稍越中線便退回去,她頭一次瞧見他這充滿侵略性的動作,看他的眼神裡多了笑意。她笑,他便也是抿唇一笑,攬她入懷。想歎息,為這久等的親密。
他左手輕擁她,右掌貼在她腦後,貼她唇,輕道:「你的糖是草莓口味。」她忍不住笑,兩手去抱他的腰,她與他不再言語,只相擁相依。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11:31
尾聲之一
沈觀擱在茶几上的手機忽然響起,她傾身看了眼來電,是串陌生數字,不打算接。
「我的手機號碼。」身旁男人忽然開口。
她將目光從新聞中挪至他面上,面露狐疑。「你的?」
他晃晃亮著螢幕的手機,含笑點頭。「是。」
她才留意到他掌中的手機並非他原來使用的廠牌。她疑惑,傾身去拿自己的手機,她沒接,只盯著數字瞧。「你新辦的號碼?」
「本來就有,用很久了。」顏雋低眼,看她點了拒接,然後將號碼新增。「之前那是公司給的手機和號碼,純粹工作上使用,離職後就交回了。」
她沒說話,想之前他的號碼存的是他的姓名,這次該用什麼?她默思數秒,最後只鍵入一個「他」字。選項跳至下一欄的號碼,原要點選確認,卻不小心碰了消除鍵。
「可以再打……」未竟,手機響了。
他在看見她的失誤時,已重新撥號。
沈觀側過臉,看著他笑。
「你怎麼知道我要你重撥一次?」餘光覷見他亮
著光的螢幕,遂低眸去看,看見顯示的「她」字,微微一詫。她抬眼看他,他眼裡爍光,顯然也看見她方才鍵人的字。兩人相視而笑,一種心意相通的愉快。
她存人他的號碼,取了他的手機看著。「什麼時候把我的號碼存進的?」
「公司機交回後。」他手臂橫在沙發椅背上,掌心揉捏她細長頸項。她大概永遠不會知道,她低下臉蛋,露出一截微彎的頸背時,那線條好美。
她抬眼看他。「記得號碼?」
他淡淡點頭。「離職手續還沒辦好前,有幾次想撥電話給你,想了想又把手機放下。」幾個數字便植入心。
沈觀明白那種掙扎。她抿著嘴微笑,打開他手機螢幕,看見桌布影像時,愣了數秒才說話:「這張不好看。」
他微笑,把手機取回。他看螢幕,說:「不難看,是笑容少了點。」在職時,他不能與任何雇主合拍照片,手上無她任何影像,最後從她學校網站師資簡介裡抓下這張大頭照。
「不喜歡?那還是我幫你拍一張?」他說著說著已打開相機功能。
她想她手中亦無他照片,遂輕輕勾住他手臂。「一起拍一張。」
都不是外放脾性,也不興時下年輕人喜愛的自拍潮流,角度調整半天,最後成品也只是一張兩人坐姿端正、不苟言笑的照片。
他瞧了瞧照片,詢問她意思:「這張怎麼樣?陪你一起臉臭。」
她笑著點頭。
「農場?」沈觀一路熟睡,被喚醒時,睜眼所見是青山綠地,以為來到牧場。眨眼瞬間聽見連續兩響似鞭炮聲,她受了驚,疑惑地看他。行前只說帶她出去走走,她未問去處,放心他的安排。
見她面色不安,他伸掌去撫她的臉。「不要怕,只是靶場。」
「靶場?」
「以前有沒有打過?」見她神情舒緩,顏雋將車熄火。
「沒有。」她曾聽說以前高中軍訓課程有打靶練習,後因當時的省教育廳預算被刪,省屬高中職全面停止打靶,她恰是在廢除期間完成高中學業,未體驗過這課程。
「那我們下去試試?如果不想試,就在這附近景點走走。」梅花湖、三星蔥文化館、天送埤車站……皆值得一探。
宜蘭好山好水,走走是必然的,既已來這趟,她又未曾有過打靶經驗,進去體會有何不可?「你要教我?」她想槍枝對他而言就像她拿手術刀一樣順手。
「如果靶場主人允許的話。」他抽鑰匙下車,領她進靶場。「這個練習場老閱本身就是射擊選手,因為興趣才經營。員警的射擊訓練、射擊國手的練習,也會在這裡進行。」
「你常來?」一眼望去,青蔥蓊鬱。
「閑著時才來。」他直接帶她至選手區,讓她暫坐休息。他轉身欲尋主人,那人已走來,看著雖有了年紀,一件短格子襯衫搭牛仔褲,顯得比實際年輕。
「來啦!我還在想怎麼還沒見到人,該不是久沒來忘了路了吧!」靶場的人先給顏雋一個擁抱,拍拍他肩。「最近過得不錯啊,春風滿面。」
顏雋笑得靦腆,見沈觀起身走來,為兩人介紹。「簡哥,這位是沈觀;他是靶場主人,我前老闆的大哥。」
沈觀微訝,伸手去握住那探過來的手掌。「你好。」
「女朋友是吧?」簡哥露著白牙笑,短暫交握,看顏雋,「難怪我剛剛一見到你就覺得有哪裡不一樣,原來交女朋友啦。也是到年紀了,哪時請喝宜一酒?」
顏雋神采奕奕,耳根卻微微生熱。「她答應了隨時都可以。」
簡哥哈哈笑,拍拍顏雋寬肩,笑看沈觀。「這小子不錯,我跟你講真的。我弟前陣子打電話來跟我靠腰說顏雋離職,讓他少了個得力助手。」
沈觀難得淘氣。「他現在是我的得力助手。」
「是啦是啦!」簡哥暢笑,指著靶場。「打過沒?」
沈觀搖頭。「沒有。」
「那先打定靶就好。等等讓阿雋好好教你,他可是PRO級的。」
沈觀聽見後半段,想起張金山,莫名想笑。
顏雋領了靶衣、耳罩與子彈,為她挑一把約三公斤重、女性適用的散彈槍,帶她至定靶射擊練習區。「先穿靶衣。」
她雖有疑問,仍接過穿上,拉上拉鍊,聽他講解:「怕槍枝後座力會摩擦肩窩,穿上靶衣才能保護你。」
他握槍,道:「飛靶場使用的槍枝都是射程較長的散彈槍,每個彈匣裡有350顆小鉛彈,只要距離不差太多,多數能打中。」他又指前頭被固定在架上的亮橘色泥靶,說:「那叫泥靶,成分是瀝青、石灰粉。」她專注聽他說明,像個學生。
「你的左腳向前,右腳在後,槍托這裡緊貼臉頰;把重心放後腳,身體稍微向前傾,右眼與槍管成一直線,看前面這個紅點,再瞄準泥靶下緣,右手輕輕扣下板機。」示範後,他把槍枝遞給她。「試試。」
她是好學生,聽講仔細,動作確實,他微調了下她槍托位置,叮囑道:「臉頰與槍托一定要緊貼。」
「可以開始了?」她有些迫不及待。
「先戴上耳罩。」他為她戴上,再看一次她姿勢,說:「你準備好了就能扣板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12:36
尾聲之二
消失在短促的鳴響中。
他微訝,望向泥靶處,其中一個碎裂,底下散了數個碎片。
沈觀對於一次就擊中目標感到興奮,她眼裡透著亮,看他時,還有掩不住的開心。
他輕笑一聲。「該稱你神射手?」
她微笑搖頭。「是教練厲害。」
他忍不住摸上她後腦,掌心順著往下貼上她頸背,她浮了汗,他遞過水。
她正在興頭上,只抿一口。在定靶區練了好一會,幾乎百發百中,隨後懷著信心隨他移至不定向飛靶區。
拋靶機由聲控控制,喊聲「放」,亮橘色泥靶拋向半空;拋出時的聲音稍大,她反應慢了數秒,扣板機已來不及。她再試,一次又一次,沒能擊中一枚飛靶,竟有些不甘心,把槍遞給身旁男人。「你來。」
顏雋看她一眼,接過槍枝,未戴耳罩也未套上靶衣,直接上場射擊。同樣的拋靶機、同樣一把槍,子彈偏偏獨鐘於他,每發均撞上空中泥靶,擊個粉碎。
她瞠目結舌,心裡也有些歡喜,歡喜她的心上人這樣出色優異。
在宜蘭待了兩天,晚間返回的路上,他行進方向有異,她微詫,卻也沒問他要帶她上哪去。
車子行進方向愈漸清靜,在一處橫移式電動大門前停下,他從口袋摸出一串鑰匙,大門緩緩拉開,車子駛入,在地下停車場停妥。
他掏出鑰匙時,她已察覺什麼,只是難免意外他何時在未告知她的情況下,做了這些。
顏雋將車熄火,解安全帶時,在黑暗中對上她清亮的眼神,他知道她已猜到他帶她來此的目的。
「下車看看。」溫聲邀請。
她隨他上樓進屋。屋裡寬敞明亮,雖未有傢俱,但格局與電器配備,看著倒也有幾分家的味道。她手撫過壁掛式排油煙機,再摸過玻璃三口瓦斯爐……
「之前住在你那裡也有幾個月,你……習慣之前我們同居的生活麼?」顏雋站在預留置放冰箱的地方看她。
她回首,定定看他許久,點點頭。「很習慣。」
他略帶緊張的神色在這刻舒緩。「我也很習慣。」
她眼裡微光輕爍,沒有說話。
「那麼……」他朝她走來,在她面前站定。
「你要不要過來一起住?」沈觀看著他,含笑點頭。「要。」
不過一個字,許了她後半輩子給他。得到如此堅定的回應,他無聲笑開,
一雙深眸彎出溫柔弧度。「我沒有添傢俱,是想我租屋裡那些還能用,如果你想換新,我們找時間去挑。」
她搖頭。「不要浪費,還能用就搬過來,別忘了我那裡還有一套傢俱。」
「那是你阿嬤買給你的房子,有紀念價值。」
她明白他所想。「好,阿嬤給我的我都不動。」
「那邊租屋還有半年到期,這半年可以慢慢添購這邊需要的物品。」
「好。」她想起實際問題,開口:「貸幾年?」
「二十。」
她知道他身邊有他母親離開前留給他的一點現金,也知他前幾年保鑣工作待遇優渥,銀行裡存了一筆薪資,確切數字雖不知,但想他付了頭期,目前新工作還不算真的穩定,難免擔心。
「你當初其實不必租下現在那間房的。」知道是因為她,才遷至那,但又買了房,房租和房貸雙重壓力。
「我總是要有地方住,不租你對面,也是要另找房子租。不要擔心,我擔得起才敢這麼做。」他沒什麼開銷,對吃不講究,穿也習慣以前公司規定的襯衣西褲,不需多添衣物,他每月支出不過基本日常生活所需罷了。
「我怕你負擔太重。」
他黑眸定定看她數秒,輕輕擁抱她。「沈觀,這是我們的家,每個家都需要有點負擔,才會有凝聚力,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家,這是令人滿足的地方。」她思索他的話,半晌,她攬住他的腰,在他懷間寬慰地笑。
沈觀兩天前電話通知母親,今晚帶朋友回家吃飯。她自認語氣與往常無異,母親像是聽出了什麼,追問:「交男朋友了?」
她道:「相處好一陣子的朋友。」
「真的啊?他長怎樣、人好嗎、對你好不好、做什麼的?」一個個問題均充滿八卦與歡喜。
她最後只告訴母親:「見了你就知道了。」
她不知道母親怎麼想,唯一能確定的是祖母大概又會想什麼方法試探他了。她掏鑰匙的手停住,回首看他。「會不會緊張?」
顏雋坦承:「難免。」雖見過,但以前是以前,現在情況不同,總擔心家長對他不滿意。
她點頭。「是該緊張。」轉動鑰匙,尚未來得及推開門,門已從裡頭被拉開。「總算回來了,我還在想是不是路上塞——」覷見女兒身旁高大的男子,腰上系著圍裙的王友蘭張圓了眼。
「有沒有帶回來?」黃玉桂走來,看見顏雋,推推眼鏡。她老花沒加深吧?被兩雙熱切目光盯著,顏雋耳根微熱,他頷首道:「老太太、沈太太。」兩位沈太太表情一致,愣愣看他,他未能及時反應,見沈觀朝他睇來一眼,才明白過來,改口道:「阿嬤、阿姨。」神情稍顯靦腆。
老太太本就欣賞這小子,知他是孫女的意中人,這刻看他是愈看愈歡喜,他這表情又更令她滿意。這小子老實啊!黃玉桂拉住他手,親切說:「進來坐、進來坐!我還在想,阿觀男朋友是圓是扁,原來是你!」
沈觀跟在後頭進來,見祖母將他拉到沙發上坐,推著眼鏡打量他,他有些局促,面上顯得不大自然,她微微一笑,有一點看戲心態。
「阿嬤,這是奶油酥餅,沈觀說您喜歡吃,我給您帶——」顏雋手上拎了個提袋,想說點話轉移老太太打量的目光,未竟的話卻被打斷。
「自己人了不用這麼麻煩。先放著先放著,我們去吃飯。」黃玉桂把提袋拿過,遞給媳婦,讓她收起來。她拉著未來孫婿往餐桌走,經過洗手間,又說:「先個洗手。廁所在那,燈在旁邊。」
顏雋依言而行,沈觀跟隨在後,總覺這幕熟悉。數年前,她帶當時情人回來吃飯,祖母那時也是熱情相待,接著就讓人去洗手準備用餐,然後燈不亮,舊情人只是微詫地說:「燈壞了啊……沒關係,只是洗個手。」
她至今還記得祖母與母親在舊情人走後,對她抱怨:「你這男朋友很不體貼,用燈泡一試就知道了,還得多觀察觀察。」
「阿嬤,有沒有燈泡?」顏雋發現洗手間燈不亮,微揚聲問。
沈觀回神,移動腳步,靠在洗手間門邊。
黃玉桂走過來瞧了瞧。「啊,壞啦?燈泡有,我去拿。」
沈觀倚在門邊看那盞不亮的燈泡,揣測八成又是兩位沈太太想試探她對象的手法。他回首看見她,問:「你不住這裡,燈泡壞了都是阿嬤和阿姨自己換?」
「嗯。」她點頭,說:「都我媽換的。」
「那要拿椅子墊高了?」這洗手間就在樓梯下方,燈座設在樓梯轉角平臺處底下,他身高夠,略踮腳,伸直手臂便能觸到燈座。
「要。」
「這樣危險。以後要換燈泡,讓她們打個電話給我,我過來換。」
「這樣好啊。」黃玉桂笑得眼角堆疊深紋,她經過孫女,進到裡頭,把燈泡給出。「家裡就是要有個男人,遇到粗重工作,也才方便。」
顏雋把轉下來的舊燈泡遞給黃玉桂,接過新的,旋上後,他看向沈觀。「幫我開燈。」
她手指一摁,洗手間大亮,祖母驚喜道:「亮啦!」
從裡頭端出湯鍋的王友蘭,脫著手上隔熱手套,走了過來,也是喜道:「啊,換好啦?真好!有個男人在就是不一樣。」
兩位沈太太一搭一唱,沈觀不戳破。這個家是祖母與母親共同撐起,確實是太久沒有男人了;她不以為女人無法自己動手換燈泡,這麼多年下來,這個家沒有男人存在,不也照樣生活?但方才見他伸展手臂,挺著背脊,如樹般立在那,心裡還是無端生出一種踏實感。
上餐廳,沈觀不意外餐桌上出現苦瓜。她帶舊情人回來那次,祖母那晚也是弄了盤苦瓜,還猛往人家碗裡堆,事後才說是要試探看看對方給不給她面子——那人不喜苦瓜,皺著眉勉強咽下,一頓飯吃得尷尬。
當時她說祖母方法幼稚,祖母卻道:「現在很多年輕人人在福中不知福,
他們出去賺錢,長輩就在家幫作飯幫帶孩子,做兒子媳婦的沒一句感謝就算,回來吃飯還要挑食、還要抱怨孩子沒教好。所以他回去後要是跟你抱怨菜不好吃,或是抱怨我讓他吃苦瓜,這男的就要再考慮考慮。災謀?」
她忘了舊情人後來有無抱怨吃了一肚子苦瓜,祖母有她保護她的方式,她也不一定因為這小小的測試就決定未來是否在一起。
「吃啊,不要客氣,要吃什麼自己夾。」黃玉桂指指滿桌菜。
顏雋道謝,在兩位長輩動筷後才端碗。
黃玉桂一樣熱情,在他碗裡猛添菜。他從不挑食,有什麼吃什麼。兩位元沈太太找話題同他聊,他口裡食物咽下了才答話,兩位沈太太相當滿意他的有禮。
沈觀沒插嘴,安靜用餐,直至飯菜用光,盛湯時才出聲:「阿嬤、媽,我跟顏雋要結婚了。」她捧著碗,宣佈後自若地喝熱湯。
兩位沈太太聞聲愣了數秒,目光不約而同往下落,想看她小腹,偏讓桌板遮住。
沈觀察覺過分古怪的凝視,順她們視線往下看,道:「沒懷孕。」
兩位沈太太竟是露出失望表情。老太太先出聲安慰:「不要緊啦,你們婚先結了也好,這時間先有孩子拍婚紗也就沒那麼美,還是先結再生。」
沈觀瞅了祖母與母親一眼。「我沒想拍婚紗。過程太繁雜,拍了也不可能時不時翻出來看,不如省起來做別的打算,想留紀念的話,登記那天大家拍張照片就好。」
「你不打算請客啊?」王友蘭問。「沒打算。如果你跟阿嬤想請客,請你們的朋友就好。」
「這樣好嗎?」王友蘭皺眉。「我知道你個性,你不想請我也勉強不來,可是你要考慮顏雋啊,難道他也沒有親友要通知的?」
顏雋回道:「阿姨,我跟阿觀討論過,我們不宴客不發請帖,比較友好的親友就送盒喜餅,算是分享我們的喜悅。」
兩位沈太太對視一眼,有默契地接受他們的意見。「既然你們兩個有講好,我們也不會介人,夫妻生活是你們自己要經營,也不是宴客婚紗這些就能保證幸福。」
王友蘭神情慎重,說完後忽露驚喜,側頭對黃玉桂道:「媽,這一定是月老的幫忙啦!那天讓阿觀去寫姻緣紙果然有用,明天我去買個水果,我們去答謝一下月老。」
「對啦對啦!你沒講我差點就忘了這事。」黃玉桂故下碗筷,說:「水果哪夠,得打個金牌。」思考一會,又說:「我看我明天先去銀樓,然後再去廟裡跟月老稟這樁事,再看個日子把金牌掛上。」
講完看眼前這對將成為夫妻的男女,問:「剛剛講到送餅,你們喜餅挑了沒?一定要記得多訂幾盒拿去答謝月老,兩個人一起去。我知道你們年輕人不信這個,但我現在想起來,還真是有靈驗哩,難怪之前那邊姻緣燈老是不夠點……阿蘭,你說打金牌會不會不夠誠意啊?」
「還是幫月老換件衣服?我記得拜拜時看祂衣服有些舊了。」
「那也要祂同意,不能說換就換的。我看明天去打金牌後,先去廟裡擲菱問問祂意思,要是祂同意,我們幫祂做件新……」
將新婚的男女對視一眼,均是低頭喝湯。沈觀默默地想,如果兩位沈太太知道顏雋那朋友年初四在月老殿的行為,大概又要感應一次月老的神跡,那恐怕打金牌換新衣也不夠讓她們用來表示感激了。
把婚姻生活過得好,不負心意,便是最好的回禮。
一個月後,親友們收到盒餅,未附喜帖,僅有一張粉色為底的照片手寫卡。相片是男人與女人交握的手,手上各一圈淡雅的鉑金婚戒。素淨的卡片,只手寫兩字——我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3 00:12:59
番外篇:他的前世今生
顏雋挨槍那年,出院前一日在病房外遇見一個抓著一把汽球,著彼得潘服裝、蓄著山羊胡的男人;他以為是哪個小病人的家屬刻意做此打扮來鼓勵孩子的,幾句交談才知道這男人專做幼兒派對服務——生日派對、抓周慶生派對皆能接單辦理。
他在病房無事,傷口好得差不多,便繞到男人去做服務的病房看看。整個病房來了十來位小朋友及家長,應是小壽星的朋友們,小壽星躺在綴有裝飾物的病床上,頭戴生日帽,聽男人講故事、帶遊戲、聽朋友們為他唱生日快樂歌。
他想,這男人的工作簡單,卻是充滿歡樂與希望。
出院那日,他又遇見那男人,兩人交換電話,有了往來。在他決定辭去保鑣工作時,男人說:「來幫我吧,現在接單愈來愈穩,我需要人手幫忙。」他想他雖無相關工作經驗,但人一輩子不都在學習,怕什麼!
他進了男人的公司,員工人數不多,變魔術的、說故事的、玩氣球造型的,公司上下加上他,也不過五人。他不會變魔術、不會說故事,也不會玩氣球,
但他有體力,他接下了大部分佈置會場及搬運的工作。薪水雖不及保鑣優渥,至少不需讓誰為他擔心他的安危。
有單時,就出門工作,無單接,沒事就跟其他同事學學魔術戲法、練習造型氣球的綁法,二一、四年下來,變起戲法與捏玩氣球,倒也是有模有樣。
他知道沈觀有工作要忙,抱起女兒,帶上房門。
小女生摟著爸爸的脖頸,甜聲問:「巴爸,你今天要變魔術給我看,還是要用氣球捏一隻狗勾給我?」
「沒有,今天不變魔術也不玩氣球,我們來吃王子面怎麼樣?」
「真的嗎?」小女生踭圓了眼,一臉興奮與期待,卻不忘小聲詢問。
顏雋點頭,眉眼柔軟。「真的。」放下女兒,彎身在電視牆下的長櫃裡翻著,取出放在最外頭的一迭光碟影片後,乾脆盤腿坐下,他翻出藏在裡頭的零食,再從那堆零食中抓了王子面。
「巴爸,你買這麼多哦?」小女生眼睛亮晶晶,學爸爸盤腿坐,一起把翻出來的零食藏回櫃內。
「可以慢慢吃。」藏好樂事美國經典原味、多力多滋超濃乾酪、張君雅、科學面……他將光碟影片擺好,掩上門板。他打開電視,降低音量,再把抱著兩包王子面的女兒抓至安全距離處,兩人盤腿坐在地板上。
「巴爸,聽不到電視的聲音。」
「可是太大聲,會聽不到媽媽走出來的腳步聲。」
小女生笑得眼眯眯,一副「我了、我了」的表情。
他開包裝,把調味包取出,只加了一點點在面體上,然後捏一捏,緊抓袋子開口處,上下搖晃。「這樣搖一搖,就會很好吃。」
「我要我要!給我搖!」小女生張開兩手,渴望自己動手。
他把另一包交給她,溫聲叮嚀:「要先把面捏碎,然後灑上調味粉,袋口這裡要抓緊,麵條才不會搖出來。」
小女生認真地捏面餅。「好了沒?」
「好了。」幫孩子撕開調味包,灑了一點。
小女生又認真地上下搖晃,問:「這樣好了沒?」
他點頭。「可以吃了。」父女兩人靠著身後沙發,兩腿伸得筆直,他腿長,抵在茶几桌腳,她腿肥短,貼著冰涼的地面晃著腳丫。「熙熙可以自己吃完一包嗎?」顏雋問。
小女生嘴裡塞著脆面,鼓成了圓,嘴巴忙吃東西,只一徑點頭。
他笑了笑,乾淨的那手輕輕揉著她的發。她媽媽不愛蓄長髮,卻給她留著一頭及腰頭髮;假日時,她媽媽有時間了,就給她紮辮子,偶爾長辮子繞了圈,就成了包包頭。
生命總是無法預期,給了他一個愛人,又給他一個前世情人。忍不住心口那突湧上來的柔軟,他抱起女兒,放在兩腿間,與她面對面;他吃她袋裡的面,她伸手過來抓了他袋裡一大把脆面……
工作告一段落,沈觀才發現屋裡靜得詭異。
孩子畢竟才幼幼班年紀,尚不知情緒收斂,遇事不高興,豆大眼淚啪答啪答地掉,「歡」到不能再歡時,她也拿孩子沒轍,只能慢慢教導她遇上不開心,也該用口語表達,而非哭鬧討抱。
人說「養兒方知父母恩」,但她更有感的是「養兒最怕安靜無聲」。孩子不鬧不說話時,若非病了,那就是正在做什麼「不可以讓媽媽知道」的壞事。
她打開書房門,放輕腳步,還未走至客廳,先聽聞那刻意放輕的對話聲。
「巴爸,吃完了,你的可以給我嗎?」
「吃完了?我看看……啊,你掉得地板都是……噓,要撿乾淨,否則媽媽會發現。」
「我知道我知道,不可以讓媽媽知道對不對?」
「熙熙好聰明。」摸摸頭。「不可以讓媽媽知道。」
不可以讓她知道?沈觀移了腳步,將自己藏在轉角處,望向客廳。那對父
女坐在地板上,前頭電視機亮著,卻將音量降至最低,地板上有兩個開了口的王子面包裝袋,一旁散落一些小碎面。所以這對父女瞞著她吃零食,並滅證?
「因為媽媽會生氣。」顏熙睜圓眼,湊近爸爸的臉,小小聲地說。
「嗯。」顏雋笑了起來,音色溫柔:「媽媽不喜歡我們吃太多零食。」
「可是老師說生氣會變老。」
「沒關係,爸爸會陪她變老。」他伸出手指,趴跪在地板拈著散落的脆面。
「媽媽太愛生氣了。」媽媽不在旁邊,可以說她壞話。
「那是因為她愛我們啊。」他盤腿坐起來,看著女兒。「因為現在的零食有很多化學添加物……就是不健康的意思。媽媽擔心我們吃多了,身體不健康,所以她會生氣。」他拈了女兒唇角那一小點脆面,放進嘴裡。「有時候,生氣也是愛一個人的表現。」
顏熙歪著腦袋,「嗯」了好一會,才問:「那媽媽不給我糖吃,我跟她生氣也是愛她嘍?」
「不一樣。爸爸剛剛說的是『有時候』。你只吃一顆糖,媽媽是不會生氣的;但你多吃幾顆,她怕你蛀牙、擔心你不健康,她才會生氣。如果你因為沒糖吃而跟媽媽生氣,她會很傷心的。」
也不知有沒有聽懂,就見她跪著,手抓起爸爸大掌裡的脆面往嘴裡塞,忽又仰臉問:「那你沒跟媽媽生氣過,你不愛她嘍?」
這仰著小臉蛋看人的模樣真像她媽媽,他忍不住彎身在女兒嘴上親了一口,說:「愛。爸爸很愛媽媽。因為很愛,所以捨不得跟她生氣,就像我也不跟你生氣是一樣的啊。」
沈觀原本還想走出去說他幾句,這話倒說得她耳根生熱,頓在原地。這人是年紀愈大嘴愈甜,愈懂得在肢體上表現他的情緒與欲望。
顏熙笑咪咪,把剛放進嘴裡的脆面掏出,塞進爸爸嘴裡。
「我分你吃——」他咀嚼數下,贊道:「熙熙喂的就是特別香特別好吃。」
「……」沈觀從不知道這個男人也有這麼浮誇時,就像她在婚前也從不知道他嗜吃零食一樣。
「那媽媽喂的也有特別香、特別好吃嗎?」眨著密睫彎彎的圓眼,很認真地問爸爸。
顏雋又親女兒一口。「不知道。媽媽從沒喂過爸爸吃東西。有熙熙喂爸爸就好啦!」
「那我繼續喂你好了。來,張嘴!啊——」
「啊——」
實在受不了那對父女。沈觀故意走回房門口,對客廳方向喊:「熙熙,你在做什麼?」
「啊,媽媽出來了,快!」他說完,與女兒對視一眼,開始動作。藏王子面袋的、把手中脆面一把吞進嘴裡的、撿拾地上麵條的,總之各司其職,將證據藏得妥妥當當。
「顏熙,怎麼媽媽叫你也沒應一聲。爸爸呢?」沈觀邊說邊走進客廳,恰捕捉到顏雋將王子面袋放進褲袋,又把女兒掌中碎面塞進嘴的畫面。她走近兩人,刻意不看大的,只彎身低頭看女兒。「你剛剛都在做什麼,怎麼這麼安靜?」
小女生抬臉看媽媽,再看看爸爸,說:「我在玩躲貓貓,不能講話。」她微微挑眉,視線上移,看著男人的臉。他唇角沾了一點脆面,典型的偷吃還不曉得擦嘴。她伸指去捏那一點脆面,彎身問女兒:「跟王子面玩嗎?」看見證物,小女生倒抽口氣,睜大畫眼。
「都是爸爸吃的,不是我喔!」她笑了一下,複又抬首看男人。「張嘴。」
顏雋愣半秒,真張開嘴。她把那不夠塞牙縫的脆面喂入他口中,問:「有沒有特別香、特別好吃?」
他答不出話,卻知她方才定是躲在哪處窺見了他與女兒的罪行。他眼裡有笑意,忽低頭看女兒,輕聲道:「熙熙,去洗手,記得要洗乾淨。」
「巴爸我知道,小羊老師有教我們要濕搓沖捧擦。」說完一溜煙不見人了。他看著女兒消失在轉角的身影,目光挪回妻子面上,道:「你要自己吃吃看才知道是不是特別香、特別好吃。」
沈觀尚不及反應,唇已被銜住。她怔愣半秒的時間,他舌尖已探進她的,思及孩子隨時都會從裡頭沖出來,她去推他,手腕被他握住,拉至他腰後,他空著的那手探入她發叢,按住她腦後。
他吻得深,吻得她兩頰浮暖,心跳紊促;她捏了他腰一把,他在她唇邊笑開。「好吃麼?」
她看他一眼,眼裡流轉羞惱。「等等被妹妹看到。」
廁所水流聲恰恰停了,顏雋朝那方向喊:「熙熙,順便把臉也擦一擦,記得用濕毛巾擦,毛巾要擰乾一點,愈幹愈好。」聽到孩子的答聲,他複又低首吻她。
「……」沈觀記得熙熙擰毛巾都要擰個三分鐘以上的。
「顏熙、顏熙,綿羊班顏熙小朋友,把書包帶著下樓,把巴來接你嘍!」門口老師手握麥克風,遠遠見顏雋走來,已先透過麥克風提醒孩子該回家了。
「巴爸巴爸!」顏雋剛進幼稚園,小不隆咚的身影沖了過來,還來不及出聲提醒,「咚」一聲,小女生撲跌在地,餐袋滑了出來。
他快步上前,才要抱起孩子,她自己先
爬起身,癟著嘴看他;以為下一秒要聽見嚎啕哭聲,她卻是彎腰拍拍膝蓋,抬頭看父親。
顏雋摶起餐袋,接過孩子書包,又摸摸孩子發心;向老師道別後,牽著孩子的手離開。
「巴爸,我剛剛沒有哭,有沒有好勇敢?」
「有。熙熙好勇敢。爸爸帶你去對面買糖,勇敢的小孩可以吃顆糖。」他把女兒有艾莎與安娜圖案的粉色書包掛肩上,彎腰撈起女兒,左臂牢牢抱住。「要記得,不能跟媽媽講。」
小女生轉著烏溜溜的眼珠子,賊賊地笑。「是爸爸自己想吃糖。」
顏雋愉快笑出聲。「這麼聰明又這麼勇敢,跟媽媽一樣。」
「媽媽很聰明很勇敢嗎?比我聰明也比我勇敢嗎?」小女生單手勾著爸爸的頸背,回首看他時,空著的那手摸著爸爸的臉頰。
「媽媽聰明又勇敢,她勇敢到就連生你時,肚子痛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也沒哭。」
「媽媽都沒哭過哦?」哇塞,那麼多好久,那是多久?
「沒……」憶起什麼,他改口:「只哭過一次。」
「哭過哦?」睜圓那雙像極她母親的眼。「她跟我一樣跌倒嗎?」
他停頓一會,才慢慢搖頭。「不是。」
「那她是……」轉轉眼珠,問:「她被大狗勾追嗎?汪汪汪的嗎?」
顏雋笑出聲。「不是。媽媽唯一哭過的那次,是因為爸爸受傷了,昏倒在她面前。」
「嘩!你受傷哦?哪裡、在哪裡?」翻爸爸頭髮看頭皮,扭轉耳朵看耳後,最後兩手抱住爸爸兩頰東看西瞧的。
「已經好了,那時候還沒有你呢。」他右手去按女兒弄得他發癢的手。「爸爸肚子和腿都破一個洞,媽媽那次哭得好傷心,所以……」他淡淡笑一下,「所以爸爸不想讓她傷心,後來就決定換工作。」
「她哭得好傷心哦?」小女生表情困惑,哭得很傷心的媽媽是她從沒見過的。「那媽媽就不勇敢了。」
「還是很勇敢;但是勇敢的人也是可以哭的。」他看著小女生,噙笑。「雖然我希望你跟媽媽每天都快樂,雖然我會保護你們,但如果很難過的時候,我更希望你們也能勇敢哭出來,哭出來,心裡才會舒服。」
他湊唇親一口女兒。「你老實跟爸爸講,剛剛跌倒痛不痛?」
「痛!」小女生抬起方才撞及地板的左腿,手摸膝蓋。「這裡痛痛。」
他輕輕揉了揉。「那你要不要哭哭看?」
「不要。」抱住爸爸的頸背。「留給媽媽哭就好,我要跟你一起保護媽媽……啊,是媽媽!」眼睛發亮,指向後頭的媽媽。
顏雋回身,見沈觀定在三步之距的地方看他。她產後一個月便回校園工作,忙碌和適當運動讓她身材恢復迅速,今日一件修身白襯衫搭配黑色老爺七分褲,腰帶是豔紅色,底下套一雙同樣豔麗的紅色跟鞋,這樣的距離看她,他覺得美。
看夠了,他才開口:「怎麼下來了,不是車上等?」
她先搖頭,才笑一下,走至父女倆面前時,她抬眼看他。「總是你在接她,老師也許對我沒印象了,搞不好還以為我這個媽多不負責任。難得過來一趟,想了想還是下車跟你一道接她才有意思,我們是一家人,不能總是讓你擔起一切。」孩子上下學多數時候是他這個父親接送,他偶爾遇上工作外出,才把孩子留校,待她學校工作結束再過來接孩子。
今日難得她早早離開實驗室,與他一道過來接孩子返家,這時間有一波接送家長,不好停車,說好他下車帶孩子,她在車上等。但在車上看他獨自往幼稚園方向邁去的身影,心生難言的情緒,她車開了繞了圈,尋到停車位,下車就往校園跑,恰遇父女倆步出幼兒圜的身影。
他抱起孩子,往對街走,她好奇跟上,聽見他們的對話。她想,這男人與她在一起時,幾乎未有甜言蜜語,就連示愛求婚也是含蓄保守,他對情感的表達未有過多修辭,但隨著孩子出生、牙牙學語後,他像是找到一個管道,一個讓他安心傾吐的管道。她不知道他是否時常這樣對孩子說起她這個母親,她只是無意間聽了幾次他對孩子談起她時,總是溫柔繾綣的語氣。
「我接她並沒什麼,一家人就該相互體諒。」顏雋徐徐說:「我沒空時,也是你趕來接。」
「你這樣會讓我覺得我對熙熙不夠好。」
他微訝,道:「她剛上幼稚園那前半年,幾乎每天生病,染上腸病毒在醫院住院那七天,都是你留在醫院陪她,你還認為你給她的愛不夠麼?」那七天她一下課就回家洗澡,洗後拎著筆電趕到醫院與他交接,夜裡備課隔日一大早又得趕去學校。
她沒說話,他又說:「每個人的表達方式不同。」
她終於開口:「所以你可以私下對熙熙講起我,卻不能在我面前表達?」他知道她聽見他與孩子的對話了,耳根微熱,問道:「你想聽我說什麼?」她凝視他甚久,輕輕搖搖頭。「你不是都用你的行動說了?」
他笑了笑,抬手揉揉她那頭耳下兩公分的短髮,再順著往下撫上她臉頰。
他摸她的臉,她伸手摸女兒的臉。「要去買糖?」
小女生點了下頭。「是爸爸想吃糖。」
沈觀挑眉,不知她這鬼靈精模樣是像誰。「所以你不想吃糖嗎?一點都不想吃?」
小女生想了再想,小聲說:「一點點想……只有一點點。」
「那一起去買吧。」她忍住笑,先邁開腳步。
顏雋抱著女兒跟上,空著的那手攬住妻子的腰。小女生側頭瞅瞅媽媽看著溫柔的臉,問:「真的可以買?」
「可以。」很乾脆。
「我想買健達出奇蛋……爸爸吃蛋,我玩蛋裡的玩具,可以嗎?」
「好。」
「我還想買王子面……啊,我也想買張君雅……兩個爸爸都喜歡吃。媽媽,我是要買給爸爸吃的,可以嗎?」聲音細細嫩嫩,刻意放輕,像在討好。
只記得買給爸爸……沈觀淡淡看了女兒一眼,點頭。「可以。」目光對上他含笑的眼,她開口揶揄:「真好,左擁右抱,一個前世的,一個今生的。」他笑出聲,不顧女兒睜著圓滾滾的眼睛盯著他們,他攬著妻子的手往上撫過她的背,輕輕扣住她後頸,微施力將她壓向自己。他低臉吻住她嘴唇,說:
「所以謝謝你,沒有你痛了十個小時,哪有前世在抱。」
她面色微紅,自我調侃道:「所以我不能抱怨,誰讓情敵是我自己生的。」「媽媽。」
「嗯?」聞聲她看向孩子。
小女生手裡一個不知哪變出來的紙黏土成品。
「媽媽,這個送你。」她微詫,接過女兒親手做的作品。金魚凸眼、大鼻孔、又寬又厚的嘴唇,頭髮狗啃似的……看得出來這成品捏的是她,雖然長得完全不一樣。「這是熙熙做的?」
小女生點點頭。「美勞課小羊老師教我們的。」
「做的是媽媽?」雖然與自己不像,還是愛不釋手。
「嗯嗯,是媽媽。漂亮嗎?」
沈觀把她的黏土模型放在臉頰邊,問:「你覺得漂不漂亮?」
小女生看了看兩個媽媽,伸長兩手抱住媽媽的頸背,沈觀趕忙托住孩子的臀部,從顏雋手裡接過孩子。
「我覺得媽媽最漂亮,比我做的還漂亮。」附上一枚濕淋淋的吻。
沈觀一顆心被女兒揉得很軟很軟,回親了口,道:「帶你去買糖。」小女生抱住媽媽脖頸,轉過臉蛋看跟在後頭的爸爸,他對她豎拇指,她眯眼露齒笑。
前幾天小羊老師教他們做紙黏土,說母親節到了要送給媽媽當禮物。爸爸來接她,她問他能不能做禮物送他,因為他每天送她上學接她放學。
爸爸告訴她:「媽媽工作很辛苦,沒辦法時常接送你,但不表示她不關心你或是不愛你。你忘了你住院時,媽媽在醫院陪你睡覺的事了?更小的時候,你一到夜裡就肚子痛,一哭就是好幾個小時,媽媽隔天要上班,但不管多晚,她照樣抱著你哄,哄到你睡她才敢睡。白天去學校教課,趁空檔就要擠母奶,她還自備一個冰桶,每天開車載著冰桶上下班,就為了要冰母奶。有時候眼睛沒看見的,不表示這件事沒發生。媽媽只是沒空接送你,但她心裡是愛你的,你送禮物給她,她一定會非常開心。」
她不記得自己以前會肚子痛,也不記得她喝過母奶,但是她記得她剛讀綿羊班時生病住了院,護理師阿姨要給她打針,她害怕得大哭,在病床上扭了好久,還踢了媽媽好幾腳,可是媽媽沒跟她生氣。
後來媽媽每次下班去醫院陪她,都會給她帶一個冰得涼涼的布丁……
對呀,媽媽只是沒空接她回家,只是不喜歡她常吃零食而已,所以她決定捏一個媽媽送給媽媽。
媽媽拿到媽媽笑得好開心耶,看媽媽開心她也好開心!
沈觀洗過澡,踏出浴室時,顏雋正好回房。
「睡了?」她坐到梳粧檯前,打開吹風機。
「睡了。」他向她走近,接過她手中吹風機,另一手撥弄她的發。「今天校外教學,大概玩得太累,躺上去沒五分鐘就睡著了。」
她笑了笑,看著鏡裡的他。「你明天幾點出門?」
「嗯?」他垂眼看著她穿過他指縫的髮絲,傾著頭詢問。
「你明天幾點出門?」她提高聲量。他前幾日說起明日南投有場抓周慶生派對,得早早到現場佈置。
「七點出門,最晚六點就得起床。」她發短,易幹,他撥弄幾下她的髮絲,關了吹風機。
她瞄一眼時間,都十點了。「要早起開車的人,還是早點睡吧。」
他雙手搭上她兩肩,彎下脖頸,英氣的臉龐就懸在她右上方,他垂眸,看她側容。「你不一起睡?」
沈觀從鏡裡看見他溫柔的眉眼,她轉挪視線,對上他的目光。他洗過澡,有沐浴乳乾淨清爽的味道,他眼眸深深,情意綿綿。她也有幾分情動,湊唇吻了下他的唇,說:「我還有|部分考題還沒決定怎麼出題,可能需要一點時間處理,你先睡?」
她貼著他的唇說話,溫軟的吐息盡在方寸間,他按捺不住心裡那點心思,張嘴就含住她的唇,她沒拒絕,挺著腰雙手就勾住他的頸背,軟舌探進他齒關。他腹下脹熱,難抵欲念,搭在她肩上的兩掌慢慢揉撫她裸露在外的肌膚,帶繭的掌心溫熱非常。
他直起身,順道將她從椅上帶起,他側過身,臀抵梳粧檯,將她納人他雙腿間。他一手去托她的臀,一手按住她後腦,吻得深入纏綿,那托她臀的手慢慢滑進她睡裙下,在她大腿根部來回幾次後,長指按上她腿間,她輕輕顫了下,按住他欲滑進褲裡的手。
「我還有工作……」說話時,氣息略促。
「明天休假,不打算明天再做?」
她搖頭。「今日事今日畢,明天有明天要做的事。」
他停手,拉下她裙擺,摟抱她一會,待心頭那團火漸熄,才親親她臉頰。
「忙完早點睡。」
她點頭,面上還有未褪的紅潮,這羞澀模樣只他看得見。
他又吻了她一下,設定好冷氣溫度與定時,開了床頭那盞夜燈,才獨自掀被上床。
沈觀坐到書桌前,留一盞檯燈,熄了房裡的燈。她工作一向專注,未告一個段落不輕易離開座位。待結束這份考題工作,一看時間,剛過淩晨十二點。她伸展兩臂,回首看床鋪方向,他側著身睡,薄被只覆在腰腹間。
她熄了檯燈,輕手輕腳繞至隔壁房看孩子,再去廚房倒了杯水;她邊喝水邊回房,見床緣坐著人,嚇了一跳。定神一看,她訝問:「怎麼醒來了?」
坐在床緣的顏雋看著她向他走來,睡裙下一雙腿又細又白。「聽見開門聲,所以醒了。」
「抱歉,吵到你了。」她走近,看他胸前濕了一片,想是房裡溫度不夠涼,才讓他睡出一身汗。她給水杯,問:「要不要喝點水?」在他接過水杯時,她拿過遙控器,再給房裡定下一小時的冷氣。
他喝光水,空杯置於床邊桌,問她:「忙完了?」
「嗯。」她背著他,還在設定冷氣溫度與定時。
「那早點睡。」溫聲叮囑完,一雙長腿收進被裡,拉了被子就要再次睡去。
沈觀上床,借著床頭那一點微光看他俊朗的側顏。學期末了,考題、學期成績、下學期安排等等,讓她異常忙碌;每學期這時候,早出晚歸是常態,他從未埋怨過什麼,一人攬下接送孩子,整理家務的工作。
她想這數日兩人的交談時間少之又少,感覺這樣的夫妻關係不是太正確,又想起他睡前那纏綿的吻,忍不住探出指尖就去觸碰他的臉;從眉骨慢慢滑至
鼻樑、人中,最後落在唇腹上。她以指尖描他唇線,想它印在她唇上時的強悍與溫存……手指被握住了。
「不想睡?」顏雋松了她的手,目光看過來,深邃的、專注的。
她輕輕搖頭,淡淡地笑著。「等等再睡。」她跪坐起來,在他微詫的目光下,兩手捏住裙擺,往上翻掀,褪去那件睡裙,露出她美麗的身體。不是不害臊,只是想回應他那吻的暗示,只是她也情動。
「沈觀……」除了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她未曾像這樣主動,他心猿意馬、口舌發幹。
「你不想嗎?」她問,眼神似水。
他坐起來,將她抱到身上,開始吻她。
她產後略顯豐滿,每至假日他陪著她跑步健身,迅速瘦回產前身材也練出緊實的身體曲線。她胸脯不大,形狀很美,尖尖地翹在那,像雨後冒頭的鮮筍,他沒有遲疑的理由,張口含住,細細抿著滋味。她挺著胸,去感受他舌尖的濕潤,以及上頭那輾轉的細膩。
她抱住他脖頸,低頭去吻他的耳,聽見他轉為粗重的呼吸,她心裡愉悅。
「阿雋……顏雋……」她開始叫他的名,一聲一聲,不圖他做什麼,只為這刻的親密,溫柔呢喃滑進耳道,他只輕輕「嗯」了聲,也不求她回應。他指尖探到了濕潤,滑膩如絲,再撫慰一會,她回以更多熱情,他才除去兩人的衣褲;他扶握她的腰,讓她坐上了他的身體。
他在她蹙眉悶聲輕喊時,仰身吻住她的唇,她在身下已開始的動作中,在他嘴裡發出細碎聲音。他每次的進入是溫暖充實,卻也在他每次抽離時感覺冷涼空虛。她想起他受雇保護她的那段兩人幾乎形影不分的生活,也想起他槍傷後兩人失去交集的日子……她忍不住伸手去愛撫他緊實的腹部,在那疤上輕輕來回地劃。
撩人的觸碰讓他喘了聲,他按住她的手,抱著她翻身。他身體停在她裡面,卻沒動,只將手支在她頰邊,看她溫柔如水的眉眼;他汗水滴上她的臉,他拇指去抹,她手又去摸他腹上疤痕,輕輕樞弄。
那像挑逗的撫摸令他難耐,他開始慢慢動起來,並抓住她的手,她為此笑出聲。
他發現他喜歡看她笑,她笑起來時,沉靜的面容變得特別生動,也許連她自己都未曾發現她這美麗的一面。
多日未曾抱著她入眠,這一夜他特別好睡,手機鬧鐘響時,才發現擁抱一夜的女人不在身邊。關掉鬧鐘設定,眼一抬才看見梳粧檯前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小的坐著,大的站在後頭,手上還抓著小只的長髮,兩人都在看他……
他坐起來,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巴爸,要刷牙洗臉。」顏熙見爸爸坐著發呆,出聲提醒。
顏雋徹底清醒,看著正在為女兒梳發的妻子,問:「你跟熙熙要出門?」母女倆穿著同款外出服,梳粧檯邊還放著兩個行李袋。
沈觀把女兒長髮整齊握在手裡,紮上發束,就是俏麗的馬尾。她抬眼看他,說:「不是要去南投?昨晚趕著做完工作,就是因為今天想陪你去佈置會場。我查過了,附近有些景點不錯,你工作結束,我們可以去走走,我三天前就訂了民宿了。」指了指迭在床邊桌的上衣,說:「衣服給你放在那,是親子裝。」他沒說話,看了她好一會,目光移至女兒臉上時,停了好幾秒才下床進浴室盥洗。明天有明夭要做的事……陪他工作是她今天要做的事……他盯著鏡子刮胡時,唇角始終翹著。
一家三口套上一樣的T恤踏進電梯,趁女兒去摁鍵的短暫時間,顏雋迅速攬過妻子,湊唇欲吻她,身後有甜軟嗓音問:「巴爸,為什麼門還不關啊?」他愣一下,回首看,門還敞著,再看那排按鍵,說:「你按成開門鍵了。」他去壓了關門鍵。「這個才對。」
小女生激動道:「我會我會!我自己按你不要幫我!」
他溫聲說:「那給你按樓層鍵,但記得,這個緊急按鈕不可以玩。」
小女生專注盯著數字鍵,他再次回身去摟妻子,唇湊過去就要吻上了,身後又是細細的甜嗓:「巴爸,按1對不對?」
他轉頭去看,跟她解釋:「我們要開車出去,爸爸的車停在地下室,你就要按這個B1……」他邊說,手指就要觸上。
小女生哇哇叫:「我知道我知道!我自己按不用你幫我!」
他好氣又好笑,轉身勾住妻子的腰,她抿著笑意看他,不知是笑女兒或是笑他。他才靠近她的臉,身後:「巴爸……」
他閉了閉眼,展眸時,沈觀已忍俊不禁。
數日前曾聽他提起她與他一道去幼稚園接孩子那次,他在便利商店前吻她的畫面被孩子看見,隔日他送孩子上學,孩子一見到小羊老師便沖過去,高興地嚷嚷:「小羊老師我跟你講喔,我媽媽昨天也有來接我,跟我爸爸一起,她還帶我去買糖,我爸爸還跟我媽媽親親。」
面對小羊老師噯昧的注視,他懊悔那天當著孩子的面親吻她,想來也是怕孩子又去幼稚園放送他們夫妻間的親密舉止,現在吻她時才要小心翼翼。
顏雋舒口氣,回過身去抱起女兒,親了口才問:「怎麼了?」
「我會按電梯了耶!」
「好厲害。」再親一口臉頰,表示鼓勵。
「巴爸,你今天會變魔術嗎?」
「今天是鬍子叔叔上去表演,爸爸只是去佈置場地。」
「那你下次可以變給我看嗎?」
「當然可以。」
「巴爸!」
「嗯?」
「那你可以教我變魔術嗎?我想要表演給我們班那些……」
沈觀看著前頭的父女,眼裡流轉笑意。
其實昨晚她只是完成考題工作,其它工作仍未完成。她知道明晚旅程歸來,得熬夜才能趕在週一進辦公室前把事情做好,但那又如何?這一刻的溫馨,沒什麼比得上。
注:不需刻意經營所有的話語,我和你,盡在不言--引用自周慧敏與林隆玻對唱曲《盡在不言中》/作詞:黃桂蘭。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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