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決明 -【瘟神與花】《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08:18
標題:
決明 -【瘟神與花】《全文完》
瘟神與花
作者:決明
七歲的翎花,在一場瘟疫中,失去所有
親人相繼離世,村人視她不祥,避若蛇蠍
她自立更生,努力存活,連同家人的份,一塊活下去。
直到那一日,遇見了他,清輝飄逸,清臒儒雅的墨裳男人。
他說我也只剩一個,不如,我們作伴吧。
又說被拋下的孤獨,你與我都別再嘗到。
她想,有個師尊在身邊,彼此相伴,那也很好
翎花賭上一把,毅然決然,牽住他伸來的手,
從此,這一生,再無法與他分離。
夭厲,入魔瘟神,已失慈心,他力量強大,卻只懂破壞
心上那朵絕豔牡丹凋萎後,世間教他絕望,棄之亦不可惜
直到那一日,遇見了她,軟嫩瘦小,無懼瘟息的稚氣娃兒。
她說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更可怕
他想,養個徒兒在身邊,打發時間,也無妨。
寵著她,溺著她,也給她一張他深愛的容顏,
以為只要如此假裝,或許就能變成真的……
當幻相撕破揭去,一切血淋淋呈現
她該要恨他,恨他這個奪她親人性命的冷厲瘟神
在被她狠狠恨下之前,他卻決絕捨棄了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08:41
楔子 翎花
天樂村,坐落虎頭山腳下,一隅褊狹土地,村舍不及百戶,多以狩獵或種果為業。
村名「天樂」,居民同樣樂天知命,不求富貴,僅須溫飽無虞,鄰里間和睦相處,彼此相互照顧,互通有無,你家醃了鹿肉,來換我家梅子酒;我家青蔥豐收,換你家蘿蔔,誰也不計較誰占誰便宜,生活樸實安定。
直到那一年,可怕大瘟降世。
村民六成以上染病,短短半月,死去一半,飼養牲畜更是近乎全部死絕。
天樂村不受蒼天垂憐,一夕遽變,死寂籠罩,村民間熱絡往來少了,涼夜裡,眾人圍坐大樹下,吃茶喝酒,賞月賞螢,已成為好遙遠的景致。
如今,眾人草木皆兵,逃過了瘟疫擄掠,倖存性命一條I當然珍惜萬分,對於任何再染瘟的可能,避之唯恐不及。
因瘟疫死亡的村人,用一把火燒得乾淨,他們穿過的衣、用過的器皿、碰過的東西,盡數毀去,幾戶全家人病死的房舍,無人敢靠近,甚至全村同意,找個日子,將那些房舍也給燒了。
而家中曾有人染病死去,存活的其餘人,被隔離好陣子,直到再無病徵,才准許外出,只是鄰人難免避開,不自覺的歧視和疏遠。
這當中,又以對村西的薛家,最為嚴重。
薛家一戶五口,夫婦及一兒兩女,瘟疫奪去四口生命1獨留最小女兒翎花於世,薛翎花不過七歲,本該教人加倍憐惜,對她付出更多關懷。
可怪就怪在,薛家染病那時,薛翎花與父母兄姊待在一塊,未曾分隔,直至四人病重死亡,翎花都不肯離開I親喂他們吃飯喝水,替他們擦身換衣……換成常人,早被傳染了瘟病,翎花竟無半絲異狀。
鄰人耳語開始傳開,薛家那小丫頭,不吉利,人古怪,克父克母克手足,說不準……這場瘟疫,也是她帶來的。
鄰人耳語開始傳開,薛家那小丫頭,不吉利,人古怪,克父克母克手足,說不準……這場瘟疫,也是她帶來的。
不問蒼生問鬼神,極度迷信的村人,竟也信了荒謬蜚語,視薛家如禁地,連走近都嫌棄。
薛翎花遭到孤立,才幾歲大的娃兒,失去家人陪伴,獨留寂寥屋舍,努力生活。
她很堅強,年紀雖小,韌性卻不,打小娘親便讓她與姊姊分攤家務,雖然她不像姊姊,米飯能蒸得白甜漂亮?僅剩她一人在,飯焦了又何妨,只要能吃,吃了能活,翎花便會吃乾淨,半粒不浪費。
她一個人,半碗飯,幾口菜,無肉也行,和著淚水,鹹滋味也足夠了。
很偶爾的偶爾,她會好想問爹娘,為什麼帶走哥哥姊姊,卻沒帶她一塊去?
夜裡,她蓋著爹娘的衣裳睡,天真以為,隔日就能染上瘟疫,雖然看過發病時的痛苦,難免恐懼害怕,可與寂寞相較,那些痛,好像又不那麼駭人。
可是清早醒來,自己仍然健健康康,無病上身,她失望至極。
想到娘最後遺言,要她照顧自己,好好活,薛翎花只能抹去失望,小小身軀兀自振作,漱洗過後,準備上山撿柴。
虎頭山雖有個「虎」字,不過山裡沒見過老虎出沒,僅是山形宛若虎頭嘯天,故而命名,薛翎花人小機伶,曾遇過熊狐,都能爬樹躲藏。
唯一最慘那回,是遭蛇晈,她一時不察,來不及閃,腳踩到蛇身的瞬間,便讓牠回頭撲晈.
她不知牠有毒沒毒,只知身軀脫力,腦子畺茫,背靠大樹,軟軟羅下。
心想,這樣也好,這樣像要睡著了一樣,永遠醒不過來,也好。
渾沌耳內聽見,枯葉被踩碎的沙沙聲,由遠而近,大概是野獸吧……她死後,屍體還能被處理乾乾淨淨,喂飽一窩子獸恵,不用放著腐臭化骨i曝屍野林,太好了
但是,再等等……別這麼快……等我死透一點……等我感受不到痛……被撕開皮肉也無知覺時……再吃嘛……
意識瞬間轉黑,不知過多久,翎花再醒來,人仍在大樹下,身上沒少半塊肉,若非腳踝處有兩處小小蛇牙洞,她都要以為自己作了場夢。
原來……是被無毒蛇晈了 ?
原來,還是沒有死。
薛翎花苦笑,自己根本是福星轉世吧?在林子裡躺那麼久,居然也沒有野獸吃她。
染不了病,蛇晈不死,獸不屑吃,她薛翎花的好連滿到溢出來,可惜,這樣的幸連,她沒那麼想要。
薛翎花拍拍臉,要自己專注拾柴,別再去回想有的沒的,娘說,要好好活,連同哥哥姊姊沒能活的分,一塊活下去。
林梢間生有野果,她順道採集,小小竹藍很快變沉,果子與乾柴壓得娃兒肩膀酸疼,她鼻息加濃,步履漸慢,額際全是汗珠。
想想別太貪心,這些柴省點用,夠燒上三四日了,撿太多,扛不下山也沒用,薛翎花挪挪肩頭竹藍,深吸口氣,也吸入無比力量,嘴裡哼起娘親教過她的一首曲兒,好似這樣吟唱著,娘親便在身旁陪伴。
肩很疼,麻繩壓在細皮嫩肉上,馱著滿藍物品,每一步,摩擦生痛,翎花要自己忽略它,只要認真唱,笑笑唱,哪裡還有痛?
汗水滑進眼裡,雙手環抱一捆柴,無暇去擦,當它再溢出眼角,分不清是原有的汗,或是摻雜了眼淚。
走著走著,一處山潤她停步,趕忙丟下柴薪,腳程不夠快,只好揚聲喊「別喝!那水別喝……煮過再喝比較好! 」
她正欲阻止潤旁的一名男人,掬捧山泉水,將之飲下。
嫩軟的娃音,成功讓男人停下動作,側過首,看她吁吁跑來。
「水要煮過再喝才好。」她彎腰喘息,又說一遍。
男人完全回過身,她瞧了一默,這輩子——明明才少少七年。她還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年長她五歲的姊姊曾說,全天樂村裡,最英俊挺拔的,當屬劉家三哥哥(但……她真心覺得還好),也時常聽人誇她大哥綽俏(這……死者為大,就當是吧),可偏偏不及眼前這人身姿。
他很高,她必須仰高螓首,才勉強瞧清他模樣。
他很瘦,身形清輝飄逸,衣袂輕揚,墨髪隨興披散,未束未綁,任其流溢優美肩脊,如山間飛瀑,那般瀟灑,眉目如畫……一個七歲娃娃,挖不出更多讚頌詞兒,對於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面龎,總歸兩字,好看。
因為好看,她瞧了良久,眸兒都捨不得眨。
男人面容有笑,卻很淡,好似此刻微揚的唇線,只是假相。
翎花回過神,雙腮微紅,訥訥補充「村子疫情才剛好些,怕水不乾淨,煮過比較好……」
「原來如此。」
這嗓,她這輩子沒聽過更好聽的了啦!
「我有帶水,煮開的,很乾淨,你……要不要?」她翻出竹藍裡的一管水,遞給他。
男人搖了頭,她以為他是嫌髒,小臉一黯「我還沒喝過,而且你放心,我沒病……」全家都病死了,獨獨她,染不上。
「我不怕病,只是不渴,你自己喝。」她看起來……更需要水的滋潤,瘦小臉蛋紅撲撲的,汗水涔涔,唇卻有些發白。
「所以……你方才不是要飲泉水?」她明明看見他手捧清泉,誤當他……糗了,自己多管閒事,人家說不定只是要洗洗臉、浸浸腳,涼快涼快。
「不是。」
翎花耳裡聽著淙淙流水聲,又聽見他嗓音淺緩,如沐春風,她喉間乾涸感漸重,捧在手裡的竹管更重,在他眸光注目下,她喝了自己帶來的水,一口接一口,近乎貪婪,不一會兒,竹管內已涓滴不剩。
可是,她還是渴,恨不能一頭栽進水光粼粼的泉潤,痛快喝個夠。
她也確實栽了,眼前猛然轉黑,身軀一軟,就要跌進水中。
一道勁力托起她,她什麼也沒瞧清楚?人已被放倒在陽光照射不著的樹蔭下。
「發、發生什麼事?……」她沒弄懂情況,剛還同男人說話,她飲著水,怎麼現今變成她躺在蔭影下,手腳使不上力氣?有些發麻。
「你險些昏倒。」男人簡單回道,拿她脖上毛巾打濕,替她敷額。
「昏、昏倒?」她腦子重沉,努力咀皭這兩字……
呀,難不成,她終於發病了?和爹娘一樣,也是瘟病來得又急又快,措手不及……
「你、你快些走,離、離我遠點,越遠越好……說不定我這也是瘟疫……」她沒忘了要保護旁人,怕他同樣沾染瘟毒,畢竟路人無辜。
男人似乎覺得有趣I笑痕深了些,也真寶了些。
「你這不是瘟疫,你是餓過頭,又體力耗盡,才不支倒地。」他都聽見她肚子打鼓的咕嚕嚕嚕聲,響亮得很。
「你是大夫嗎?……」
「不是。」
「……那你怎麼知道我不是發病了?我爹也是與人談話中,突然身軀開始搖晃,
就……倒下去,接著是娘、姊姊、哥哥……我情況一樣……一定是。」她喃喃說,雙眼光采如黑夜暗去。
這孩子,家人全死於瘟疫嗎?僅只她,倖存苟活。
看來身子骨並不強壯,理當難以僥倖除外,男人藉由替她擦拭手臉時,指腹滑過
她的細腕,她渾然未察。
只見隨指腹挪經之處,浮現淡淡黑絲,隨即色澤變淡,終至墨色盡褪。
他詫然,但情緒掩藏極好,表面不動聲色。
原來,是如此特殊體貿。
他曾經……求之,而不可得的體質。
居然是在一個與他毫無關聨的黃毛丫頭身上?小鹿般可憐的女娃,瞬間可憎了起來。
H爾還是快走吧……萬、萬一我真染上瘟病,你就太吃虧了。」
居然還擔心起他的安危,想騸趕他走?
該說是善良,抑或……蠢?
「你呢?染上瘟病,不怕嗎? 」
「……說不怕是一人的,到斷氣之前,受到的病痛折騰,膚肉潰爛,渾身惡臭……」她畢竟稚齡,臉龎恐懼鮮明,不懂如何掩藏?然而在恐懼之後,她竟還能笑,笑著說「可是,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更可怕……」
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更可怕。
這句話,他懂,刻骨銘心的懂。
「被大家當成妖物看,誰都不敢靠近,家人明明全死光了,我卻沒事……同喝一壺水、同吃一鍋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沒染病嘛……要是我和他們一樣,就能不被拋下,與爹娘一塊……」她自顧自說起好孩子氣的話,帶了些心酸,可她神情淡淡,彷佛傳達沒脫口那幾句——幸好,我這次應該是真的可以走了……
「兩回見你,你都是這副半死不活又很期待的臉。」流露一股厭世氣味,一股……死也無妨的扭曲豁達。這,倒令男人玩味。
才幾歲的丫頭,見過多少世事?像個老僧似的。
「……嗯?」她沒能聽懂,一方面頭昏腦脹肚子咕咕叫,另一方面,兩回?什麼兩回……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難得對周遭人產生好奇。
「薛翎花,翎花,箭尾羽毛……我大哥叫箭飛,我姊姊是清弦,爹本想再添一個,叫小弓,剛好湊齊一套弓箭……」誰叫她爹是獵戶嘛I愛用生財工具替孩子命名。
「翎花。」他輕輕重複了一回,咀嚼她名字的嗓I放得很柔軟。「你可還有其餘家人? 」
「沒有了……」本以為自己能淡然說出這三字,沒料到,喉間仍是一緊,如遭刺鯁,字字撕扯。
孩子終歸是孩子,心裡委屈,眼眶瞬紅,豆大淚珠滾落,哭聲嗚咽。
「全都沒有了……被瘟神帶走了……為什麼這麼壞丨為什麼要害大家生病死掉?!
他真的好可惡……沒有資格稱為神……神應該要很慈愛、很和藹,不胡亂傷人性命,他一定是魔!可惡的瘟神!我討厭他——討厭死他了一」
若真要說她對誰有怨,瘟神當之無愧。
她不曾那麼恨過誰,「恨」這字,對孩子來說太陌生,難以描述,只知若瘟神站在她面前,她定會撲上去,狠狠揍他晈他槌他踢他……
臭駡他為何以他人的傷心為樂,憑什麼奪去寶貴性命——
「真巧,我也討厭他。」男人驀地揚聲笑了,笑嗓輕悅,頗有巧遇知音之感,眸光因而添了些些光采。
「你也被瘟神奪走家人性命?……」與她一樣,同病相憐嗎?
男人不說話,不給答案,只是持績淺淺微笑,她卻看見,他眉心灰霾籠罩,俊顏仍舊,笑靨不減,但她說不上來的古怪。
那樣笑著,眼底卻無笑,感覺……好悲哀。
「我也只剩一個,不如,我們作伴吧,你喊我聲師尊,我收你為徒。」男人再開口,卻提了個連他自己都微訝的意見,然而話已離口,他不打算收回。
難得,自己如此思慮不周,未加細想,或許,也算一種機緣。
薛翎花輕愣,一時答不了,畢竟這可不是「我摘了兩顆果子,你要不要來一顆?」這類的小事兒。
作伴?師尊?就像村裡教書老師傅,每每字寫醜,木板子便會朝手背落下的師徒?
「不願意?我不勉強你。」她若不點頭,確責他省心省事多了,自己一時失察脫口的話,如此輕易揭過也好。
「不不不!你讓我想想……」薛翎花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念頭,興許是「作伴」這兩字,對一個孩子引誘太大,特別是她失去過,心傷仍痛,突然有人給她希望,她很難去分辨好壞。
尤其眼前這人,笑容溫慈,身上毫無惡氣,讓她未加想過該提防。
「你……會拿木板子打人嗎?」幼鹿般園滾滾的眸,瞅著男人瞧。
這問題,令他失笑|果然是孩子,不擔心他意圖為何,只擔心被打?
「不,我不會。」
她又想了想「……會罵人嗎?會不給飯吃嗎?功課沒作完會叫人頂著水盆罰跪嗎? 」
提議要收她為徒,應該是個不錯的發想,這小女娃,輕易逗笑他數回。
「不會,只是單純作伴,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你與我都別再嘗到。」
她說,一個人被拗下的孤獨,更可怕。
他懂,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多可恨。
兩方孤獨,湊在一起,就能相互抵銷了吧?
「你可以再想想,明日此時I我在此等你,你若不想來,我也無妨,沒見到你身影,我便離開,不等人。」他不強逼,最終決定權交付她手中。
而後,他旋身步遠,衣袖?揚,風拂得他滿頭長髪飛舞,一絲一綹,在面龎間淩亂,絲毫不損其淡然神情,彷佛他周身的恬靜,不受任何外物干擾。
薛翎花一直看著,直到頎長身影被林叢掩去,再也瞧不見,她都沒有收回視線。
小小心靈不懂太多複雜事,她甚至是滿腦子空白,順應著本能,去追逐男人的形影。
他是個陌生人,從小娘親叮喔過,千萬不能胡亂隨陌生人走,會被抓去賣到不好的地方……
可是,他不像壞人。
爹說壞人不會在臉上寫個壞字。
可是,他臉上不但沒有「壞」,反而只有好看,只有笑,只有……孤獨。
大哥說你一臉呆呆,長得一副很好拐騙的傻臉,以後不管遇到誰要拿糖哄你,你馬上跑來找我,哥替你趕跑他!
可是,大哥已經變成一壇灰,再也不會保護她。
姊姊說村外世界太亂|留在天樂村,與大家一塊快樂生活,彼此照應。
可是,村人用好嫌惡的眼神看她,覺得她怪,覺得她不祥,連自小打鬧的虎子他們,也不再來找她玩……
小拳握了握緊,內心裡,有個念頭堅責踏地。
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你與我都別再嘗到。
為他這句話,小小翎花毅然決然,賭上一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08:59
第一章 師尊
因為害怕錯過,那一夜,翎花沒有下山回家。
她等在原地,餓了就吃野果、喝泉水,窩在瀾溪旁的石上,等待男人到來。
當男人二度出現,瞧見蜷在石上熟睡的小丫頭時,心裡並非不驚訝。
該說……太好拐了嗎?
居然如此輕易要跟人跑,父母是怎麼教她的?
防人之心擺在家裡忘記帶出來?
衣裳還是昨天同一套,撿拾的柴火仍擱置竹蔞裡……她就在這兒,等待一整晚?
是傻還是呆呢?還是又傻又呆呢。
漆黑暗夜的山林,是野獸覓食戰場,嫩軟無抵抗力的小鮮肉,躺在那兒,等同招呼牠們大快朵頤,若非他昨日在那方駐足許久,氣息殘留周遭,野獸本能避逃,不敢靠近,怕是她早被拖進獸窩,去祭牠們一家大小的五臟廟。
「翎花,醒醒。」他記得,是這名兒沒錯吧?
叫第一回沒反應,他以食指輕敲她面頰,指腹停佇之處,留下點點黑印,宛若黑色小花,一瞬間綻放,又迅速凋零,娃兒奶嫩的膚上,不留痕跡。
「……沒想到,居然有我能碰觸,卻不會因而死去的人類存在。」他喃喃說,感覺新奇,難得頑皮地加重指腹力道,戳轉她頰邊淺窩。
他眸光雖望向她,遙眺的對象卻在更遠之地,遠得不存於這世間,
「……為何你能,她卻不能?」
指腹恨不能就這麼戳碎娃兒面頰,毀了他曾百般想找尋的體質,「她」既已不在了,世間再有這種存在,有何意義?
這下子,翎花想不醒都難,臉頰被戳得很痛,雙眸登地瞠圓,看見男人玩弄她的臉——應該是玩弄吧?只是為什麼……一臉沒享受到?
「呃……」不知該如何稱呼他,翎花起了音,後頭又沒了聲。
男人笑容浮上,收回指,淡然得像方才什麼也沒做過「你在這裡等了我一夜?」
「我不太會看時辰,你又說你不等人……乾脆守在這兒,比較妥當。」
「傻孩子,決定同我一塊走?」
「嗯!」薛翎花用力點頭,好似不這般篤定,自己便會產生動搖。
「不怕我賣了你?」當真毫無防人之心,誰拐便跟誰跑?
「你說要我和你一塊作伴,把我賣掉了,不是又變回原樣嗎?……變回了你孤獨,我孤獨,我們兩個都孤獨的原樣。」童嗓有些稚嫩、有些甜,反問他時,口吻是那般天真單純。
在孩子的世界裡,虛假的謊言,似乎不曾存在。
「說你傻,你又有些小聰明,說笑罷了,我不缺銀兩,不會賣了你。」
男人笑起來很好看,眉眼俱柔,臉龐仿若有輝光,一種很慈憫的溫暾。
「你不回去收拾些行囊,準備孑然一身上路?」
「……我還可以去收拾嗎?」她眸子圓亮。
他頷首,她先是欣喜,又遲疑,不確定補問一句「你願意等我?」
「好。」他僅應了一字,和藹的笑,對她已如千金之重的允諾。
「我很快回來,你要等我,一定哦!」小娃兒邊跑遠,邊回頭,不忘叮嚀,但跑了一半,步伐停頓,又折返回來,拉他衣角,頭臉垂垂「我還是不回去了,反正也沒什麼能收拾……」
這棄犬般的動作,到底多害怕再被拋下?
「我答應你等,就絕對能做到,在你回來之前,我一步也不會走,你去吧,起碼收拾幾套衣裳,我那兒沒有小女娃穿的衣褲。」
她被安撫,終於願意再挪腳,用最快速度奔下山,胡亂卷了幾件衣裳,以及家人留給她的紀念物,臨行前,拜別爹娘兄姊的墓,足足插上整把的香方覺得安心,小手合十,跪在墓前,小嘴喃語,說著離別的話,連那種稚氣至極的——你們要跟著我,我燒紙錢你們才收得到——不厭其煩,再三重複。
「他還在等我,我要趕快走了,總覺得……他自己待在那邊,好孤單。」
就連要下山收拾行李時,她突然折回他身邊,並非害怕自己被棄下,而是他的神情,責在是太……寂寞,她捨不得他多品嘗片刻。
起身拂去膝上沙土,翎花飛奔回去,男人斂眸靜待的模樣映入眼底,一身墨裳在風中翻騰,似幻化黑霧,包裡他,吞噬他。
不知怎地,她有些鼻酸,恨不能背上插翅,快一點抵達他身邊,再快一點,聽見腳步聲,他回首,淺笑微揚「跑慢些,後頭沒有熊在追你。」
他才說完,就見小小人影撲摔在地,所幸小徑鋪滿落葉,摔也不會太疼,她自己爬起,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重新奔向他。
「就這麼一點東西?」他指她的行囊,好幹扁,居然還看到碗筷形狀,她連吃飯傢伙也打包帶上。
「嗯,我本來有在考慮,要不要把鍋子帶上……」童顏小臉崁滿認真。
「還缺什麼,往後再添上,來日方長。」他伸手,拈開她發上一片枯葉。
來日方長。
是呀,她和他,從這一刻才開始。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叫師尊,我的姓名,不是你能胡亂喊。」輩分輩分,既為師徒,該謹守尊卑。
翎花噘噘嘴,心裡好想知道他的名,但反駁不了,只好乖乖喊「師尊。」
「走吧。」他率先邁步,她立馬跟上,小小腳步甚至得用跑的,才能追上男人步伐。
這一天,她多了一個師尊,身影高大挺拔,站在她前方,仿若高山,天塌下來也能頂住,教人心安。
感覺衣角被拉扯,他步履稍緩,看見她臉紅氣喘,仍不喊聲苦。
「我走太快了?」
他尚未習慣身畔多個人,一時忘記該要配合她,自己一小步,對她而言,已是需要奔跑才能跟上的距離。
「我跟得上……」翎花不想被小看,不要他覺得她累贅,兀自逞能。
他沒再往前走,大掌揉向娃兒髮際「往後,我得開始學習身旁有你這麼個徒兒,你也別逞強,喊聲師尊等我,不會讓你變得多無用,你我皆要學,知道嗎?」
「嗯……」她用力點頭,將他的話逐字聽進耳內。
這一次,他走得很慢,偶爾低頭看小娃兒跟上否。身姿優雅清逸,仿若謫仙,悠閒踱行于林野間,自成一幅仙景。
她在這幅仙景之中,緊緊相隨,像只甫破殼的雛鳥,信任、依賴、尊敬,全數給予這男人。
師尊,她的師尊,她有一個師尊了,嘻。
師尊不是尋常人,翎花很快便察覺到了。
他們居無定所,走走停停,想在哪兒歇腳便在哪兒歇腳,可能是山林,可能是小鎮旅店,可能是一間破廟。
薛翎花倒很隨遇而安,未曾埋怨不滿,師尊能睡的地方,她也能睡,只是覺得師尊的行止動作,充滿一股優雅從容,並非一般販夫走卒,倒像是家世頂尖的公子耶……
嗯,睡在破廟的公子爺。
難道,師尊與家人爭吵,負氣離家,從此浪跡天涯?
這可能性,不是沒有。
跟著師尊這些日子,翎花發現,他們衣食無缺,師尊袖口暗袋永遠掏得出銀兩,偏偏那兩袖又輕巧飄飄,瞧不見半點沉重累螯。
嗯,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的公子爺——因為她走得太慢,入夜前走不到下一個村,連累師尊與她委身破爛土地廟,翎花心裡好抱歉,整晚睡不好,決定替師尊騙趕蚊蟲,不許牠們在師尊身上咬半口。
說也奇怪,破廟裡,蛛絲滿滿,地上雜草叢生,定有各種蟲兒聚集,夜蚊更不該錯失這進補機會,窮追猛叮,吸些人血滋養滋養……
可,翎花發誓,遠遠地,她看到一群蚊嗡嗡嗡飛近,她都已蓄勢待發,來一隻打一隻,來兩隻打一雙一那群蚊,瞬間變換方向,掉頭飛走,沒半隻膽敢上前。
難道,師尊深藏不露,還是個絕世高人,連蚊蟲都察覺他功力博深,不敢造次?
嗯,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的公子爺。
「怎還不睡?」師尊的聲音,自她頭頂上方飄下,她仰頭望去,師尊雙眸閉合未張,墨濃長睫掩著,破廟無光,僅只屋頂破了個洞,勉強迎入月華。
她身上覆蓋著師尊的衣袖,充當被子,師尊的手臂橫過她腰際。
「我想打蚊子。」她雙眼瞪大大,叫自己千萬不能睡著。
「有蚊子咬你?」
「沒,我聽到牠們飛過來的聲音……」她不怕自己被叮幾個腫包,但不要師尊的細皮嫩肉遭牠們染指。
「睡吧,牠們不敢過來。」包含什麼蛇鼠蜈蚣狼狗貓,全都不會。
「師尊,你會武功嗎?我聽爹說,習武習到某一階段,小動物本能不敢靠過來,老虎看到也變成病貓。」
「……師尊看起來像習武之人嗎?小腦袋瓜就是胡思亂想,才會睡不著。」他輕拍她頟心,她低低哀了聲,不痛,只是突然嚇到。
對,他不像是習武之人……所以,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的公子爺一劃掉——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實際上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需要她好好扞衛保護的公子爺師尊。
翎花替自家師尊做完完整的勾勒想像,並暗自決定,有她在,誰也不准欺負她師尊!
好歹她跟爹親學過些些拳腳皮毛,用來防身,打打野狗什麼的沒問題。
立下宏大志向,薛翎花胸臆熊熊燃燒鬥志,奮力燒完後,意識也給燒光了,歪著腦袋,很快睡沉,哪裡還記得要幫師尊打蚊子。
而同時,男人那雙閉合的眸子打開,月芒撤下,光絲微弱,瞳心僅有些些的亮,泰半的臉龐及身軀,仍舊籠罩於黑暗之中。
孩子綿長吐納聲,在夜裡清晰可聞,睡得很沉,就算被熊拖去當點心也吵不醒。
「我何須習武?我,就是這世間最淩厲的兇器,無人能近我身,別說是蚊,靠近了,死路一條。」男嗓低低,宛若自言,聲調銜笑,卻說出冰冷狠語。
「不許咬……我師尊……有我在……保護……阿嗯阿嗯阿嗯……」豪氣夢囈,由他胸口前的小娃嘴裡吐出,末了那串,疑似是夢中大吃大喝的憑空咀嚼。
方才眸心還有些冷意的眼,緩緩化去森寒,不由得被笑意漾入。
居然想保護他?
傻娃兒,真看扁了她新拜的師尊,他何許人也,豈須個奶娃保護?
「師尊……吃雞腿……」
夢見了吃雞,沒忘記給他留只肥雞腿?這娃兒,算得上好乖。
他摸摸她柔細的發,難得眉眼俱柔,真實的溫柔,而非造作。
她發梢微涼,是夜裡霜寒露重,小孩子耐得住嗎?
衣袖將小小身子裹得密實,她循著熱源,偎靠更近,近到快埋進他襟口,輕巧如羽的吐納,拂過他鐵骨。
那股暖暖的熱,溫炙著肌膚、觸感陌生至極……他,並不討厭。
翌日,翎花的早膳,油亮亮烤雞腿一隻。
「師尊,我們一大早吃這麼油……補?」而且,荒郊野外,哪來的雞?
「別多問,吃。」他沒想解釋的打算,只為娃兒夢話一句,要雞腿有雞腿,師尊節操何在?還是戥戥跳過便罷。
翎花乖乖啃雞腿,熱呼呼的,香氣四溢,肉嫩汁甜,本以為大清早胃口不開,會食不下嚥,沒料到一口下肚,擾醒饞蟲,才感覺到真的餓了。
嘴上咬,沒忘偷膘師尊唇角,不油不臆,沒沾到肉汁,猜想師尊把雞腿讓給她吃,於是乖巧遞上另一邊「師尊也吃。」
他本欲搖頭,對雞腿毫無喜愛,可她笑容太甜,眼神太活,沾了油的唇太亮,再再引誘他上前,張口輕撕一塊雞肉。
「很好吃呴?」她笑靨油膩膩,卻一點也不礙眼。
還好,真的,他不知道何謂好吃,嘴裡那滋味,便叫好吃?
或許吧,瞧她一臉滿足,雙腮塞鼓鼓的,像只貪吃小鹿兒,應該就是了吧。
翎花突然朝他探手,他險些揚掌揮開她,所幸理智勝過本能,他及時忍下,她只是要替他擦拭嘴間一抹油亮。
「師尊,我們要去哪裡呀?」傻傻跟著走了幾日,她都忘記問這件要緊之事了。
「累了嗎?」他搖頭,婉拒她再遞到唇邊的雞肉,要她自己吃。
「不累,只是好奇,總有個最終歇停之處吧。」看是尋親或訪友,抑或追逐人世理想,都會有個目的地。
「翎花,你想去哪裡?」他不答,反問她。
「我?」
「我們就去你想去的地方。」
「咦?」師尊言下之意……擺明他真的不知道一路要走到哪兒去?
果真是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實際上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需要她好好扞衛保護的公子爺師尊……
「我對天樂村之外的地方,全都不熟呀……」突然被問及,翎花也說不出個准。
「你慢慢想,想到了,我們便去,在這之前,暫定一路南行,沿途隨意,若有哪處地方你想久留,我們便留下,膩了再走。」他朝她溫溫一笑。
決定權全交給她?……師尊,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又或者,你想吃哪兒的名菜,看哪兒的名勝,全都可以。」他垂目斂眸,看似凝覷著她,又彷佛沒有。
很多年以後,翎花才知道,此刻師尊眼中之物,名喚「空茫」。
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毫無目標,如無根浮萍,飄飄蕩蕩,能去哪兒,要去哪兒,全然不加思索。
現在的翎花還小,不懂她所見的神情涵義,只知道師尊笑容好寵人,任由她作決定——去她想去的地方一師尊待她真好,嘻。
「師尊,你身體不舒服嗎?這裡,好像泛著黑……」由於翎花盯瞅他俊顏瞧,才會發現,他眉心處的異狀,她手指指上前,一臉擔心。
他微訝,意外她居然能看得到,按常理,區區一個人類小娃,不該看見他眉心溢放的……
「是不是睡破廟的緣故?還是昨夜太冷,你受了風寒?……這可不好,我們要快點到下一個城鎮,找間有床、有熱水的旅店,好好休息!」翎花很快有了新目標,並且盡力執行,走起路來都多出幾分幹勁。
未到中午,師徒倆抵達最近一座村鎮,首要之務,自然是直奔客棧。
即使他再三保證身體無恙,她卻不肯信,硬要服侍師尊躺平,添上被子,蓋個密實才甘休。
「我去給你找個大夫來瞧瞧——」說完,翎花就要開門出去。
「翎花,師尊躺躺就好,不用找大夫。」雖然了無睡意,更無病徵,但她照顧得太認真,他找不到拒絕理由,可是找大夫……太多此一舉。
「瞧一下比較安心……」
「別跟師尊頂嘴,你坐下,歇歇腿。」走了一上午,他不信小娃兒不累。
「哦。」她聽話,嘴是閉上了,手還是不放心又攏攏被子,只差沒拉高到他頭頂,把人整個掩埋了。
照顧好師尊,她才坐到窗邊圈椅間,褪下鞋,放十根腳趾出來活動活動,孩子皮細肉嫩,半日趕路下來,腳趾已磨紅磨腫,可沒聽她吭半聲。
「我們在這村鎮留個十來日吧。」他瞥了眼她的腳趾,話,便脫口而出。
那雙小腳,再走下去,就破皮見血了。
「好呀好呀,師尊多休息幾天,身子養好再走。」她沒考慮自己,直覺點頭附和。
傻丫頭,他身子哪需要養,倒是她的腳,才得養養。
翎花透過窗往下瞧,望向客棧外街,村鎮不算熱鬧,人群三三兩兩,炸物香味彌漫,也有小販賣些童玩、布料。
孩子畢竟好奇心旺盛,一路看下去,不由自主雙膝爬跪到椅間,手肘支著窗櫺,掌心托腮,受外頭街景引誘,腦袋瓜越往窗外伸出。
「翎花,當心掉下去。」他出聲提醒。
「欸.」她縮回來一點點,很快又遭受吸引,再度探出去。
客房位處二樓,景致能瞧得更多,但她是先聽見響亮吆喝,才仰首去尋找,聲音來自斜對面一戶圍牆內,十幾名與她年齡相仿的孩子,有男有女,正在習練木棍,呼哈有聲。
是武館嗎?專教孩子打拳耍棍?
要是她也能學,以後,便能保護她家文文弱弱的師尊,
翎花瞧得不舍眨眼,以為這樣看著,便可以偷學些皮毛,跪姿改為站立,只為了看更多、更遠——
「你真的會掉下樓去。」領子被拎緊,翎花身子給抱下圈椅,帶離窗邊。
「師尊,你怎麼下床了?!快回去躺好!」她還有臉質問他。
我若不下床揪你,一陣風吹來,你定給吹飛出去。男人默默腹誹,但懶得數落人,只問「瞧見什麼新奇事,這般專注?」連小命都不顧了。
「師尊,我在瞧人家練棍法,那邊。」
「你想學?」
孩子藏不住心思,心裡想要什麼,全寫在臉上,她沒敢點頭,怕師尊覺得她太貪心。
「想學便去學,師尊帶你去報名。」
「可是……那要花好久時間,我們沒有要長留,師尊,我沒有很想……只有一點點想,不要緊,我可以偷偷爬牆去看就好——」
「有理,習武非一朝一夕可及,那麼,我們便留到你學成再走。」
「咦?」翎花傻乎乎,沒能反應過來。
「好巧,隔壁貼了「吉宅出售」,就買下來吧。」
師尊的口吻,活似這菜攤上,白菜碩大青翠,就決定是你樣稀鬆自然。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她家師尊說到做到,一眨眼,掏錢買下武館隔壁空宅,師徒倆當天由客棧搬入新家。
有句話,翎花好想大聲問——
師尊,你究竟搜括了多少家產離家出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09:27
第二章 芳心許
精五武館,館主王精五是名約莫四十歲的漢子,刀槍棍劍拳精通,傳授鎮裡孩子少年武藝,健體兼防身。
王精五比她師尊矮半個頭,但魁梧一倍有餘,暴露的膀子糾結累累肌肉,雙臂抱胸時氣勢更驚人,翎花咽咽睡,站在師尊身後,惶恐看著人。
「我不是誰上門都肯收,資貿駕鈍不收,品德劣等不收,好吃懶做不收,心浮氣躁不收,小丫頭站過來點我瞧瞧!」王精五聲嗓洪亮,不像師尊句句溫文。
師尊若是春風,王精五就是午後雷陣雨,轟隆隆個不停。
「翎花,別怕。」師尊將她推向前頭,任由王精五審視。
王精五打量許久,伸手按按她肩胛,臉上未流露滿意或嫌惡,簡單再問「為何想學武?」
這問題,王精五問過每一個入門弟子,若答案暴戾謹橫,毫無武德,他是不肯收的。
「我想保護我師尊。」翎花想也沒想,彷佛答案如此理所當然。
王精五瞥向男人,確實看來弱不經風,破文人一隻,居然要個小女娃保護,丟盡男性的臉!
師尊同樣被此回答所震。
以為她只是一時玩心,看其餘孩子耍棍,跟著想試試,未料,原因竟是為他。
原來她的夢話,並非隨口說說,她是真的想保護他。
「還算尊師重道,行,你合格了,明天開始來上課。」王精五向來偏好乖巧學生,武藝可以慢慢學,天性卻不然,能把師尊擺前頭,想來以後也會敬他這位師父「去找師娘付學費,順便量身形,給你做兩件功夫服,記得頭髮紮緊,別像你師尊披頭散髮。」
「……我師尊那樣多好看。」王精五走後,翎花才細聲嘀咕,師尊牽著她的手,到前堂付款量身。
回程路上一也就幾十步路的距離一師尊低首問她
「你真的是為了保護我,才想去學武?」
「嗯,有我在,我不讓任何人欺負師尊!」小小壯志,很是雄偉。
「師尊希望你是自己有興趣想學,學著玩也行,師尊沒有弱小到需要你護衛。」
話雖這般淡淡說來,男人眸裡有笑,伸手輕揉她的發。
「我有興趣學!雖然不保證能學得多好,但翎花會加倍努力!以後,換我來保護師尊!」
況且,師尊身懷不明鉅款,活脫脫肥羊一隻,怎能不護妥妥的?
「滿口保護保護,真遇上危險,你逃了師尊也不怪你,凡事以自己為優先,捨下誰,並非過錯。」
「我不會,我絕不會措下師尊逃跑!要就一起,逃不掉也要在一起!」
稚氣的蠢話。
「翎花,有些話……別輕易承諾,尤其,不確定是否真能做到。」他笑靨縱容,一如以往,語調卻清冽如冰,較平時森寒許多。
深潭一般的呢,因微微輕眯而増添陰霾。
曾經,也有那麼一個女子,美好娉婷,巧笑倩兮,聲嗓清甜,向他承諾著,不離,不棄,永世相伴,在彼此漫長歲壽中,比翼扶持……
做不到,再甜美的允諾,不過淪為謊言。
「師尊,我……」她想強調自己多認真。
「噓。」長指抵向她的唇心,制止她說下去。「這種縹緲虛無的誓言,師尊不愛聽,別再說了,乖翎花。」
特別是,區區一個人類小娃,能活多久?陪多久?勇氣又能有多大?
她說要保護他,他想笑,多少帶些嘲諷,或許,也有一點點喜悅。
喜悅太少,嘲諷太多,多想冷冷回她一句憑你?
而另外一句,他更想反問她若你知我是誰,可還會這般堅定相護?
翎花可以察覺,再說下去,師尊真會動怒,興許就要拂袖而去,她快速合緊嘴,不敢多言。
可小小心靈內,志向絲毫沒動搖,既然不許說,那她默默做,定要教師尊刮目相看,她薛翎花,是條女漢子,言出必行!
本以為師尊生她氣,結果隔日帶她去精五武館報到,師尊一貫溫笑,拍拍她的腦袋「好好玩,小心別弄傷自己,晚些師尊再來接你,午膳去你喜歡的湯麵攤吃。」
說完,他向王精五頷首致意,先行離去。
彷佛昨日之事,不曾發生,翎花鬆口氣的同時,也對師尊產生更多想探知的念頭。
笑起來溫柔的師尊,對她百般縱容的師尊……她對他的認知,少得可憐,連姓名都不知道。
不知他何方人氏,不知他家中還有哪些人,不知他為何離家遠遊,不知怎麼師尊的眼裡,總覺得有些空空的,每每眺望遠方,那雙眉,便淡淡蹙起。
「你爹爹好英俊!」一名紮長辮的女孩挪近翎花,在她耳邊悄聲說。
「他不是我爹,他是我師尊。」翎花糾正她,小臉對師尊被誇的驕傲,完全沒有減少。「我叫薛翎花,你呢?」
孩子友誼建立迅速,相視一笑後,便能開始打打鬧鬧。
翎花並非武館最年幼的孩子,但她身形最嬌小,與她同齡的程小鳳還比她大一倍,加上初學者,完全沒有武學根基,無法與師哥師姊一同打拳,被王精五的大女兒拎到一旁,從頭教起,馬步一紮就是半個時辰。
休息時,翎花兩條細腿直打顫,連坐著都泛開一陣酸痛。
「還行嗎?可別明天就不來啦。」王精五的女兒閨名芙蓉,二八年華,正是女孩兒最美麗的年紀,自小隨爹親習武,曬出一身麥色肌膚,笑起來牙很白,性子也豪爽,頗有乃父之風,每位學徒都稱她一聲「大師姐」。
「我一定會來。」翎花志氣未死,篤定回應。
「不錯不錯,好氣魄,明天再多紮半個時辰。」王芙蓉哈哈笑著走了,留下翎花險些噴淚。
當天師尊來接她,她只差沒匍匐爬出武館大門,短短幾步路,最後是師尊抱她回家,給她捏腿。
他說「這麼辛苦,別學了。」
她堅決搖頭「要去。」
他只好由她。
畢竟是個倔性孩子,加上目標遠大,翎花還真的熬下來了。
才幾天功夫,她馬步紮得平穩,呼吸不淩亂,重心掌握極好,邊打馬步,還能跟著王芙蓉舞上幾記簡單拳法,連王精五也誇她有天賦。
「聽我爹說,你學武是想保護你師尊?」今天王芙蓉教她一套「小燕飛」拳法,說是對付地痞流氓綽綽有餘,兩人慢動作對招時,王芙蓉閒聊開口。
「對。」翎花很努力在記拳路。
「你師尊……確實看起來不像習武之人,他不懂功夫吧?」
「對。」默念拳法口訣,撥空回答她。
「有那樣的師尊,我也會很想保護他呀。」王芙蓉遊刃有餘,咭咭笑著「保護著不讓旁人搶走,那麼俊俏,姑娘家很中意呐。」
「……」口訣全亂了,拳路也忘了下一招,翎花被王芙蓉攔手膀手低膀手給拗折成麻花。
「你沒記牢,重新來。」王芙蓉鬆開兩人交纏的手。
「明明是大師姐你害我分心……」一直一直提她師尊,她腦子裡的口訣才被師尊身影取代,當然全盤皆亂呀。
王芙蓉沒理會她的咕噥,仍然笑笑說「你師尊娶妻沒?」
「沒有……吧。」老實說,她不是很確定,聽見王芙蓉突如其來一問,原先的肯定句也遲疑了會兒。
師尊離家出走的原因,會不會是家裡為他安排婚事,他不喜愛那姑娘,於是便逃了?
或者,師尊根本就成過親,偏偏夫妻感情不睦……不不不,師尊性子好,沒脾沒氣的模樣,翎花很難想像他與誰爭吵的場面。
「欸翎花,等你練成武藝,足以扞衛你師尊,實在太浪費時間,不如找個懂武的好師娘,一併保護他和你這小嫩徒,你覺得這主意如何?」王芙蓉靠過來,笑靨如花,壓低聲,悄悄地講。
翎花先是一愣,而後大驚,眸子瞠得園大,看王芙蓉滿臉紅粉,眼中星芒閃耀,瞳仁裡,清晰可見一字閃爍再閃爍——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翎花無言。孩子再不懂事,也看得出眼前妙齡少女,芳心正動。
「我是說正經的呀,你練套拳得花幾年?你師尊這段期間難保不遇上危險嘛……你有沒有聽說,他喜歡怎樣的女子?討厭女子習武不?呀——應該不會吧,他都讓你來學了耶。」王芙蓉嘰嘰喳喳,連珠炮問。
翎花仍是不說話,逼自己靜心背口訣一左腳踏前,轉向手裁,千金萬土,右腳回元,仙人抱印巴啦巴啦巴啦巴啦……
王芙蓉還想再繼續同一話題,遠遠聽見師父喊下課,翎花連忙抱拳收勢,朝王芙蓉一鞠躬,嚷聲「謝謝大師姐教導」,一溜煙便要跑。
師尊時間拿捏極巧,瘦頎身影出現在武館大門,緩步走來,黑袂飄飄,一手輕負身後,仙姿颯然。
翎花回首偷瞄王芙蓉,只見少女含春,雙腮紅似彤雲,望向她的師尊。
不知怎地,翎花越跑越快,朝師尊奔去,一把拉著他跑,不要王芙蓉多瞧師尊半眼。
不要王芙蓉用那種眼神……看她的師尊。
愛慕的眼神。
「怎麼了,走得這般急?」師尊被她扯著袖,一路半拖半拉,直到返回家門才停步。
「……」翎花說不上來,自己行徑古怪是為哪樁,總之……心裡不痛快,卡卡的,悶悶的。
「挨王師父罵了?」
「師尊,我……有師娘嗎?」翎花一脫口,才反應過來自己問了什麼蠢話,明明該是放在心底的困惑,一個恍神,居然全說出來了。
師尊臉上表情平平,波瀾不興,聽見她的問題時,眉不過微微挑揚了下。
「曾經有。」總是淺然的聲音,仍舊不改。
「曾經?……也就是,現在沒了?」
「死了。」面無表情的臉龐,像說著今日天清氣爽般……平淡。
「師、師尊……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真的對不起……」揭起師尊的喪妻之痛,翎花又急又慌,好氣自己嘴快,問了不該問的話。
她不斷道歉,眼淚滴答直掉。
淚水晶瑩無瑕,顆顆皆是剔透琉璃珠,墜地無聲破裂。
他靜默覷著,彷佛止不住的淚泉,滴落她臉頰,在沙地間印成一點點痕跡。
她哭著,他卻想笑。
當初他都沒她哭得慘,不,他未掉半滴淚,心痛的極致,原來,只剩麻木。
她不識得「她」,又何必為個陌生人而哭泣?
「好了,翎花,沒事的,過去了,別哭。」他笑她孩子氣反應,蹲低身,與她平視。
怎麼可能沒事?怎麼可能過去?
失去重要家人的痛楚,她嘗過,曾不只一次告訴自己,翎花,沒關係的,你一個人也可以的……可是,那股疼痛,總在夜深人靜、總在寂寞無助時,強烈反噬,撕心裂肺。
一想起師尊也有那樣的痛,她更想哭了。
翎花停不下啜泣,哭皺了臉,哭紅了鼻,涕淚縱橫。
「你這是連我的分也一塊哭上嗎?」他笑歎,幫她抹淚,她無法回話,嘴裡只有號啕。
她好想問,師、師娘是個怎樣的女子,能教師尊傾心,又是為何香消玉殞……可是她不敢,怕師尊難過,更怕答案也會令她難過。
翎花不記得哭多久,也不記得自己如何停止啜泣,只知道自己伏在師尊身上,慢慢睡去。
隔日師尊欲送她去上課,她倔強說不要,用過早膳後,自己跑向精五武館,幾十個步伐便能抵達,以後她決定都要自個兒來,才不要師尊再踏進武館大門,被大師姐看!
頭幾次還有用,後來她忘東忘西忘了纏手束髮換武鞋,讓師尊親自送上門,給了王芙蓉接近師尊的機會,瞧,現在大師姐不正走向師尊,熱絡與他攀談。
翎花哀怨蹲馬步,不能胡亂動,眼睜睜看兩人在旁側說話,可惡,拉長耳朵也聽不到他們說些什麼——
王芙蓉突然伸手搭向師尊肩頭,師尊淡淡垂眸,落在肩上的那只手。
是不是大師姐力道沒拿捏好,那一拍,打碎師尊的骨頭?!她師尊多嬌貴,哪堪粗暴對待呀!翔花好想沖過去,介入兩人獨處,幸好師尊退後一步,避開王芙蓉碰觸,並頷首離去,臨行前,投向翎花一眼,唇角輕揚,無聲蠕了句乖乖的。
「大師姐,你剛剛……跟我師尊說什麼?」見王芙蓉折返,翎花有些急著問。
「沒說什麼呀,聊聊你在武館的表現嘛,你師尊請我多關照你,我說包在我身上。」王芙蓉沒心眼,逐句全說了。
「哦。」那還好,都是無關痛癢的閒話家常。
「一回生二回熟,下回就約你師尊一塊吃頓飯。」嘿嘿。
「……」嗚,大師姐,我討厭你!我一點都不想要有師娘啦!
除了覬覦她師尊這一點外,王芙蓉不是個令人排斥的姑娘,她嗓門大了些,說起話來很難輕聲細語,動作颯爽不羈,性子開朗樂觀,與武館眾學徒打成一片,眾人都很喜愛她。
翎花當然不會真心嫌憎她,她希望王芙蓉永遠是大師姐,不要變成師娘,她心裡戥默腹誹的那幾句,不過是孩子心性的話語,罵歸罵,絕對不存半絲惡意。
可是,數日後,王芙蓉沒有出來盯她紮馬步、練拳,據說是病了。
再幾天,王精五偕師母上門,滿臉歉然,退了學費,向師尊說明停課理由。
「我家閨女患了病……怕傳染給孩子們,只好暫時先關閉武館。」王精五有些難以啟齒,一旁師母戥默垂淚,雙眼又紅又腫,宛若核桃一般。
「大師姐是生什麼病?」翎花覺得他們神情有異,加上關心王芙蓉情況,於是追問。
王精五夫婦相視,神色為難,沉戥了許久許久,由王精五開口
「大夫說,極有可能是瘟疫……」
翎花背脊一涼,本能揪緊師尊衣袖。
瘟疫……這村鎮,居然也有了瘟疫徵兆?!
天樂村的慘況,彷佛重現眼前,患病之人的痛苦呻吟,軀體飽受折磨的扭曲,翎花腹部一陣翻攪,幾欲作呢。
「這陣子,翎花與芙蓉最常接觸,你要留意翎花是否也有病徵出現……唉,明明都在自家武館活動,沒往哪處亂跑,怎會染上這棘手東西……」告退之際,王精五又是叮囑又是感歎,束手無策的絕望,嵌滿夫妻兩人臉上。
「師尊……」望著王氏夫妻落寞走遠的背影,翎花挨近師尊,小拳絞在他袖上,微微發顫,連嗓音亦在抖「……這裡,也要開始發生瘟疫了嗎?」
這座寧靜小鎮,即將滅絕大半了嗎?
她已經開始有些喜歡這兒,同住一條街上的鄰居都好和善,她逐漸與大家相熟,有時街頭走到巷尾,兩手拿滿了叔叔嬸嬸送的大小玩意,有吃的、用的,每個人翎花翎花地喊她,關心她吃飽穿暖……
瘟疫這種毒,蔓延速度奇快,防不勝防,往往有一病例出現,接下來的兩日內,數量便以百倍増加,翎花見識過,毛骨悚然。
這一次,多少熟悉的音容面孔,將由她身旁失去?
「是不是真如村人所說,是、是我……是我招來了瘟疫,害大家都生病……大師姐是不是和我太靠近,才被我身上殘留的瘟毒所染?說不定我的雙手還有毒——」她連忙放開師尊衣袖,雙手負到背後,掌心不斷擦拭。
「翎花,不許胡說,這事與你無關。」
「還是因為……我在心裡想了討厭大師姐?……我不是真的討厭她,我只是、只是不要她變成師娘……」末句,含糊在顫抖的唇瓣間,不敢大聲說。
「翎花,天樂村的事,一個字都不許對外人提,別說出你家人的死因;別說你村中發生過瘟疫,村人死傷大半,什麼也別說,聽見沒?」師尊雙手緊扣她發顫的雙臂,力道不算輕,握得她一痛。
本有些渙散的意識,逐漸回籠,定在師尊面龐上,聽師尊重複一遍,語調加重「翎花,聽見了就回話!」
「……嗯,聽見了……」她乖乖點頭,一連點好幾記,咬著嫩唇,似乎有滿腹疑惑想問,卻又隱約明白,師尊不許她多嘴的用意。
若說了,她在天樂村的遭遇——被歧視、被排擠、被孤立……極可能再度重演。
「此事非你之過,不要往身上攪,你只是個尋常孩子,瘟疫與你何干,你沒本領傳播瘟毒,不會害人生病,不是你的緣故。」
她聽見師尊的安撫,眼淚不爭氣掉下來。
在天樂村時,她好渴望聽見有人這麼告訴她。
告訴她,不是她,與她無關。
「……如果大師姐真是瘟疫怎麼辦?她會死掉嗎?精五師父和師娘又該怎麼辦……」翎花掛心王芙蓉,為她擔憂。
「生死有命。」師尊僅是淡淡說。
而王芙蓉的生死,除「天」之外,確實誰也干涉不了。
兩日後,王芙蓉確診為瘟疫,全鎮為之驚恐,精五武館遭到封府,嚴禁人員進出,王家人形同囚於府中,一塊等死。
明明日前爽朗笑著說「下回就約你師尊一塊吃頓飯」的少女,一瞬間,居然淪落至廝。
翎花心裡好難受,幾乎無法睡好,滿腦子全是與大師姐一塊紮馬步的點滴,很難處之泰然。
自己相識的人,病得如此重,隨時可能死去……與她家人同樣,一轉眼,就沒有了。
她像條小蟲,在床上翻來覆去,床板嘎吱嘎吱響,被子早已踢到床下,淺眠的夢境驚醒她,翎花由床榻坐起,小嘴喘吁吁。
居然夢見了大師姐……一如以往,要她馬步紮穩些,也在她面前舞了套拳,行雲流水,動作俐落好看,紮束腦後的長辮子頑皮甩蕩,大師姐雙賢濕亮,一回眸,朝她咧嘴而笑……
翎花眼底水霧輕泛,鼻頭紅紅的,小拳絞在褲管上,半晌後,她作下了決定。
躡手躡腳下床,胡亂套件衣裳,悄聲拉開房門,行經師尊房前頓了頓腳步,學著貓步,大氣不敢多喘,月光下,小小身影倒映牆面,一路溜出家門。
武館後門有塊缺洞,學徒們戲稱為狗洞,平時被盆栽擋著,不仔細看不會察覺,大人是絕對穿不過,但翎花身形嬌小,毋須費勁便能穿梭來回。
她溜進精五武館,熟門熟路往王芙蓉閨閣去,那兒她去過三四回,大師姐有好幾回摶她一塊回房裡偷吃甜糕。
時近亥末,府邸上下死寂無聲,燭光稀疏,連蟲鳴也聽不見,翎花散著發,發間更有幾片葉子糾纏,她輕手推開王芙蓉閨房門扇,不驚擾任何人,打算看她一眼便回去。
然而真正見到王芙蓉,翎花反而走不開腳。
短短時日,一個嬌美如花的女孩,竟然被疾病折磨成這樣……
王芙蓉雙頰深陷,粉嫩膚色不再,籠罩淡淡紫黑,若非胸口微弱起伏,躺在榻上的,幾乎像是具死屍。
翎花直掉淚,不由得去握王芙蓉的手。
「大師姐……」聲甫離喉便哽咽,淚水爬滿雙腮。
失去家人的那股無能為力又回來了,好渴望幫忙,可惜自己如此弱小,只能幹著急,眼睜睜看一條又一條性命消失,由自己身邊永遠離開……
翎花將王芙蓉的手貼熨在臉龐,求著每一個她知道的神只,求祂們護佑大師姐,獨獨臭駡那一尊神。
瘟神。
罵他憑何踐踏生靈,憑何奪走性命,不分善惡,神的慈心何在?
「你……翎花?!你怎麼跑進來了?!快出去——」
每夜必至女兒房內察看情況的王師母,推開虛掩房門時,看見床側人影,發出愕然驚叫,箭步上前便拉走翎花。
那是會傳染人的病呀!就連身為母親,若未掩住口鼻、更換衣物,也不敢靠太近,更別論握著女兒的手,往臉上磨蹭。
「師母,我……」翎花被拖離房外,好遠好遠才停下。
王師母慌亂取水搓洗翎花雙手,剝除她的外衣。
「會染上病的,你這傻孩子,這府裡不能隨便踏入,你如何進來?你師尊知情不?!」
「我想來看看大師姐……」
王師母聞言,眼眶瞬間紅了,淚泉湧上「好孩子,難得你有這個心……可為了你著想,別再來了,師母重新打一桶乾淨的水,你再洗洗,臉也要仔細擦妥,才不會沾上不好的東西,那套外衣不要了,師母回頭便燒了……」
「師母,我不怕的,我不會染上瘟疫……」
「別說孩子氣的話,你不懂這有多可怕。」師母當她稚齡,不解瘟疫之毒何其猛烈。
瘟疫是無情屠夫,揮下的刀既狠又殘,只要稍稍被它所碰觸,誰也無法倖免,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懂的……我家人也是死于瘟疫——」驚覺自己脫口說了什麼,要掩嘴,已然太遲,翎花看見師母瞠大眼,眼底滿滿震懾。
師尊明明交代過,不許說,無論是天樂村的事,抑或她家人之事。
為什麼她沒能謹慎小心些,將嘴管牢?!
她知道說出來會有何後果,但她沒料想到,竟是這般失控的狀況——
由師母一聲尖叫開始,劃破寂靜深夜,也喊來武館其餘幾人。
他們聽完師母所言,個個表情遽變,與師母如出一轍的……防備。
與天樂村村民,一模一樣的神色。
「這麼說起來,我們鎮上不曾發生過瘟疫,正納悶芙蓉怎會無端染病——確實……近來新遷戶只有你和你師尊,你們住下沒多久,這可怕惡疾也隨之而來……」王精五一改向來的朗笑,面容冷凜,字字森寒。
「我親耳聽見她說,她家人死于瘟疫。」剛剛還和善為翎花淨手的師母,此時慈藹不再,取而代之,是遠遠隔閡,以及,敵視。
翎花被王芙蓉的兄長們扳扣雙臂壓制,無法動彈,只能使勁搖頭
「不是、不是這樣的,我和我師尊身上沒染瘟毒,我們都很健康,若我們身染瘟毒,早就發病了!怎可能全然無事——精五師父!師母!求你們放開我!」
「你明明說你家人死于瘟疫!若是如此,你怎敢保證你身上完全沒有殘毒?!也許是你家人留給你的遺物,也許是你穿的衣褲——你不發病,不代表你不會過給無辜旁人呀!」師母連日來的情緒爆發,女兒的發病,無疑是死路一條,為人母親,心中痛極,此刻找到了宣洩口,早已無暇去管對錯,一昧向著翎花哭吼,忘卻她不過是個稚齡孩子。
翎花無法辯駁,尤其自己內心深處,同樣懷疑過自己。
大師姐說不定真是因為她的緣故才……
此事非你之過,不要往身上攬,你只是個尋常孩子,瘟疫與你何干,你沒本領傳播瘟毒,不會害人生病,不是你的緣故——師尊清淺的嗓,同時在腦中響起,阻止她的消沉想法。
師尊說的,一定沒錯,這世上,她只信師尊!
「不是我,我不會害人生病!不是我的關係,」翎花找回聲音,堅決回道,師尊這麼說過,不是她!
「不用聽她狡辯,等天一亮,押她去見鎮長!絕不能放任她再害更多人!」王家長子態度強硬,要弟弟去取麻繩,人先綁了再說。
雖無法證明翎花與瘟疫有直接關聯,光憑言談,他們便定了她的罪,與那時天樂村的情況一樣……
因為恐懼,因為遷怒,人總要尋找一個慰藉,無論是依靠,或是仇視,來傾泄心中不安。
如今的翎花,變成王家人眼中所有痛苦的來源,鄰人待他們的冷漠疏遠,現一刻,輪到他們加倍奉還。
翎花無力抵抗,很快被縛綁手腳,蜷在地上,身體雖未遭毆打,但心,很痛。
王師父和師母皆非惡人,只是太傷心絕望,失去了理智。
家中一人染瘟,等同全家受歧視排擠,這滋味,翎花比誰都懂,所以無法責怪他們,可曾是那般和善的長輩,轉變太大,小女孩的心靈仍倍感受傷,無比害怕。
還有師尊……師尊會受她連累,一併視為染瘟禍首,趕出城鎮事小,害師尊也被辱駡,遭受這些對待,她便忍不住哭,眼淚曄啦啦流。
一陣風揚,滿府葉梢沙沙,拂個盡亂,烏雲籠罩月娘,遮去最後一絲的光。
忽而,腳步聲悠揚踱來,踩著怡然,踏著自適,不疾不徐,不慌不亂。
這等深夜,誰有閒情散步?還散到別人府裡來?更別提這府邸,出了個瘟疫病患——
「王芙蓉之所以罹病,是她未經允許,觸碰不得觸碰之禁忌,與人類小娃何干?她不過是與你們同病相憐的可憐人,嘗過你們現今的滋味,為家人染病而擔憂焦急。」
夜太深,嗓音傳來之處,只見一片樹影搖曳,無法看清來者,可那聲嗓,翎花不會錯認。
是師尊……
可是,她不敢篤定。
因為,那嗓,太冷,彷佛字字裡以冰霜。
「你是誰?!胡說八道什麼——」王家長子朝黑影沖過去,要揪出人來,他跑到樹影下,卻誰也瞧不見。
這次,聲音往西邊而來「神,豈容凡人褻瀆。」伴隨著夜風,點點漆黑薄霧彌漫,如山嵐流動。
翎花看見,濃黑色霧氣越來越多,絲絲縷縷,湮沒武館周遭,每一片葉、每一塊瓦、毎一個人,包括她,皆陷其中。
「裝神弄鬼,」王家長子循聲再追,連弟弟也加入追逐。
兩人在霧中奔跑、吆喝,然後,倒下。
「安傑?安國?」突如其來的情況教師母錯愕,正欲上前察看,身後再傳來丈夫倒地聲,她猛然回頭,一陣天旋地轉襲來,跟著失去意識癱軟。
翎花漸漸感到脫力,眼瞼沉重,半眯半合中,隱約看見布履緩緩走向她。
那雙鞋,她前天才洗過、晾乾,與一襲曬得香軟的墨色衣裳,整齊折妥,擺在……
師尊的床鋪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09:46
第三章 幻境
養了這麼久,居然還是不長肉,真輕。
橫抱著小女娃,掂在掌間的重量,真扼殺為人師尊的成就感。
她臉上掛著淚,有些狼狽,手腕腳踝殘存縛綁痕跡,落入男人烏沉黑眸,彷佛紮痛呢心,驀地一緊。
周身裡繞的黑霧,並未散去,在他背後如影隨形,宛若振翅大展的烏翼,因他一蹙眉,加倍深濃激湧,然而,他並非依靠黑霧騰飛於半空——神,不需要羽翼。
即便,是入了魔的神。
「……師尊?」翎花迷迷糊糊蘇醒,渾身俱冷,臉頰被風吹得生痛,髮絲淩亂拂面「我好像在飛……」
「你在作夢。」
師尊說的都對,是夢,不然她怎麼能離月娘那般近?
近得好似要奔向它而去,
「哦……精五武館發生的事,也是夢,對不對?」噙淚小臉仰抬,覷向師尊,師尊一頭黑色長髮,拂得好美,月輝照耀,淡淡金煌,落嵌在他顏面輪廓。
她沒有偷爬進武館看大師姐,沒有在師母面前說漏嘴,沒有被王家人抓住,全都沒有,好像還有什麼……她想不起來了。
「不,是真的,你與我被押至鎮長面前,胡亂扣下大堆罪名,之後,遭逐出村鎮,永遠不許再踏入。」這些,當然是他臨時想出的說詞,反正娃兒雖醒,意識仍渾沌,口齒也不清,正好操弄,他說什麼她便信什麼。
不這麼說,如何解釋兩人離開那村鎮;如何解釋,那村鎮……一夜之間,籠罩瘟疫侵蝕中。
「師尊,對不起……都是我……是我連累你……」翎花哭著,雖然記憶中找不到他說的驅逐後續,但師尊不會誆人,絕對是她失去意識時發生的。
想到師尊面對眾人私審,種種莫須有的責駡,她好自責,淚落得更凶。
「傻話,沒有什麼連不連累,此村不容你我,我們便找下一處容身,你想習武,便有武館;愛吃湯麵,就有老面攤,下課後的返家途中,烤鋪的雞腿傳出香味,買一隻邊走邊吃,天熱時,配上一杯涼茶攤的冰鎮烏梅汁,冰涼透心。」
他的話,勾勒出一村祥和,鼎沸的市集,食物的香氣,販子的吆喝,仿似正在面前浮現。
「天底下,真有這樣的地方嗎……」明明說來是如此平淡無奇、尋常一般的百姓生活,居然變得難以奢求。
原來,容身之處,得來多麼不易。
「有的,翎花想要,就一定會有。」他淺笑,傾身低首,一泓長髮輕揚,額心輕抵她的。
「師尊,我想要去這樣的地方……我想要……」她抱緊他,蜷在他胸前,嚶嚀哭泣。
「好,師尊帶翎花去,一個按照你的心願,你想要的景致、鄰人'生活、平穩、安寧——種種圍繞之處。」他允諾她。
她淚中帶笑,不斷在他懷裡點頭,神智再度遠揚,陷入昏厥。
「對一個孩子而言,你接觸的分量太多,即便體質異常,也很難不受影響,病個十來天在所難免。」
不至於致命,卻無法倖免,人類畢竟太弱小,宛若花兒,耐不住瘟神一碰,便會枯萎凋零。
他未曾停下騰飛速度,一路馳翔,短短須臾已過百里。
他緩緩垂眸,審視腳下土地,發現一處幽林,止下騰勢,飄然輕落。
足尖點地,錄茵由他所觸及那一塊開始轉黃,周身樹木殘葉紛紛,一陣沙沙葉雨,他恍若未睹,一步步走,身後曳著點點黑霧,自發梢抖落。
他刻意不收斂吐息,任由此處荒蕪,所有的生命,消失無蹤。
先毀滅,再重建,半座山谷再無生氣盎然,隨他揚袖,黑霧漫湧,湮沒荒穀,絲縷繚繞,如水波漣漪,擴散著,久久不散。
霧霾中,隱約有屋影成形,一座兩座三座……更有人聲交談,逐漸清晰。
他垂眸,望向懷中睡顏。
「睡吧,等你病癒醒來,就能看見你所希冀的天地,為你而造。」
一個如夢似真,能容下他與她的,幻境。
翎花這一病,足足五日,等她完全清醒下榻,發現身處一個陌生環境。
窗櫺上,兩隻麻雀嘰嘰喳喳,好似不怕生,黑溜眼兒瞅著她瞧,不時歪腦彈跳,鳴叫兩聲。
窗外有棚紫藤,綻著淡紫花串,鮮豔漂亮,宛若流瀑,翎花哇了聲,沖到窗前,雀兒振翅飛走。
腦袋瓜探出頭,馬上看見師尊坐在不遠石桌,品著茗,讀著書,依然長髮垂曳,風姿翩翩。
「師尊!」翎花大門不走,直接翻窗,直奔向師尊,這是最快、最短的距離。
「怎由窗戶出來,鞋也不穿。」師尊抬眸,語吐輕斥,嗓門卻全無嚴屬,甚至眉眼微彎,笑意蕩漾。
「師尊,這是哪兒?好美哦!窗外有一大片紫藤花呢!」那是她最喜愛的花卉,以前家鄉後院也有一株,每每花開,她和姐姐總賴在藤下不走。
「你途中病了,師尊就近找了落腳處,後來發現,這村落樸實幽靜,人口簡單,很是喜歡,師尊猜想,翎花定會喜愛——」
「喜愛喜愛,我很喜愛!」她連珠炮點頭。
「師尊買下了這村舍。」
……師尊,你真的把家產都搬出來了嗎?
這麼不省著點用,沒問題嗎?
暫且不管經濟疑慮,翎花滿心歡喜「所以,這是我們的新家?」
「嗯。」他微笑。「你去穿鞋,師尊帶你去村裡走走瞧瞧,這裡有武館,師尊替你報了名,待你身子好些,隨時能去上-翔花,別爬窗,走大門。」
這孩子,心一急,像只野猴似的,話還沒喊完,她已消失在窗櫺另一端,他只能苦笑作結。
「本以為,女性皆該如「她」,溫柔婉約,知書達禮,原來,也是會有例外……」他喃喃低語,嗓中無遺憾,倒覺新奇。
她很快穿妥鞋、束好發,與師尊連袂上街,她一臉雀躍,眼中每處地方皆新鮮……又熟悉。這村子,與天樂村有些相似,又或者,僻遠的離世之村,都有仿似點,很寧靜,很安逸,村人動作慵緩,不若大市集的波波碌碌。
草木香氣清新,鋪有石塊的小徑旁,開滿雜色小花,雖非名貴花種,大群大群綻放,依然美麗。
師尊沒騙她,村裡有間武館,名為「動行」,他們行經武館,館主正巧站在門前,咧嘴朝他們打招呼,師尊要她喊聲
「朱師父」,她乖巧照做,師尊向朱師父說「翎花病剛好,過幾天再來,今日單純帶她出來走走。」
「好好好,養好了再來,慢走,厲先生。」朱師父笑笑送兩人走。
「咦?」翎花走沒兩步,發出驚呼。
「怎了?」
「我今天頭一回聽見師尊的姓氏,有點吃驚。」翎花撓撓臉,剛才自己反應太大,況且還是在新師父面前,好丟臉。
師尊揉揉她的發,微微一笑。
「師尊的姓是哪個力,氣力的力?利益的利?美麗的麗?」她很想知道。
「嚴厲的厲。」
翎花皺皺鼻頭「跟師尊一點都不搭,師尊才不嚴厲哩,師尊是最好的師尊。」她說著狗腿話,同時,也是真心話。
師尊好到……她想和師尊在一起,一輩子。
師尊待她那麼寬容溺愛,什麼都允,這小小心願,只要說了,師尊不可能不答應,定會如同前幾回,俊顏銜笑,說著——只要翎花想,都行。
「師尊嚴厲之處,你還沒瞧過呢。」那個「最好的」贊許,他受不起。
「我才不信師尊能有多嚴厲,你那副模樣,就算凶起來,也成不了夜叉惡鬼,嘿嘿。」連翎花都敢取笑他,不怕他動怒,足見他這師尊,威嚴不彰。
「夜叉惡鬼你見過嗎?拿牠們同師尊比,不知辱沒了誰。」輕拍她後腦一記,沒加諸任何力道。
「是翎花說錯了,夜叉怎能比師尊,若世上有神,應該是像師尊這樣,清朗溫文,慈愛有加……」
「翎花,嘴張開,舌頭吐出來。」
「啊?」雖困惑,但她照做。
「明明沒偷吃糖,嘴這麼甜。」他挑了她的下巴,害她險些來不及收回舌,牙關咬到舌尖。
「翎花句句真誠。」她咧嘴笑,眯得眼兒快瞧不見瞳仁。
師尊是她的神,她的天,在她最孤寂之際,來到她身邊,帶她離開那處牢,給她新生,給她寵,給她一切她所想要的。
若真有神,也不及師尊一半的美好。
「油嘴滑舌。」他笑眩。
翎花被眼前大大布幔吸引,風一吹,布幔招搖,像在朝她揮手。
「師尊你看,那邊真的有涼水攤!冰鎮烏梅汁!我想喝!」
「空腹不許喝那個,先吃些麵食墊胃。」
「邊吃邊喝嘛……」她拉他衣袖,左右搖晃。
沉默片刻,還是縱容了「……去買吧。」
翎花喜歡這個村子,面的滋味好,烏梅汁更是一絕,冰冰涼涼、酸酸甜甜,尤其是硬喂師尊喝一口,師尊眉峰的挑動、神情的變化,讓那碗烏梅汁喝來加倍甘美。
師徒倆在這村子住下,細數四季更送。
看村中紫藤落盡、芍藥綻放、桂花瞋香,共迎寒梅綻放,一日一日,兩人足跡遍佈於此,與村人相熟,成為村中一分子。
在這兒,翎花度過了八個生辰。
幹扁瘦小的身軀逐漸抽高,奶娃的稚氣褪去,多年習武的身姿勻稱孅細,翎花由小小娃變成了大女孩。
長髮紮成雙髻——被師尊戲稱兩團膨包子,外加一條狗尾巴……明明就是髮辮!才不是尾巴哩一翔花一身輕便紅勁裝剛練完一套拳法,收息止勢,胡亂用袖口擦汗。
比起劍術,她箭技更好,百發百中,百步穿楊,朱師父也誇她青出於藍。
竹籬外,隔壁王大嬸朝她吆喝,手提竹藍高高睾。
「翎花呀,來來來,這些拿進去,給你們午膳加菜!」
「王嬸嬸,每天都這麼麻煩您。」翎花迅速飛奔過來。
「說什麼麻煩,笨丫頭,趁熱吃!」王大嬸竹藍塞來,笑笑走人。
這兒的鄰居很親切……應該說,親切過了頭。
他們師徒倆的三餐,從無一日有缺,鄰居彷佛約定好一般,今日你送粥明日他送肉後日換成菜,而且還不是單一人送王大嬸走後,高爺爺也來了,給她半鍋野菇湯和鹿肉妙野菜,午膳擺一桌綽綽有餘。
擺妥鄰居的愛心餐點,翎花洗淨雙手,喚師尊出來用膳。
一如往常的生活作息,雖平淡,無風無浪、無起無伏,翎花卻知足,她安於現狀,一輩子如此,她也甘之如飴。
只要能與師尊作伴。
她喜歡這村子還有另一個原因。
這兒沒有急於作媒的熱忱村人,無論是對師尊,抑或對她。
村民親切送東送西,卻沒有半人打算送媳婦兒上門。
她本以為,師尊這行情,在村裡絕對很吃香,誰家有閨女或妹子,還不眼巴巴端到他面前?
加上她年歲漸長,已臻婚嫁,她曾在天樂村見過,芳齡十五的鄰人姐姐們,逢人便遭逼問親事,急乎乎被迫嫁人……可在這兒,就連她,也沒村民問過半回,她松了好大好大一□氣。
最好永遠別有人問,別介紹閨女給師尊,更別上門催促師尊將她嫁出去。
她喜歡這村裡不探人隱私的親切。
她喜歡這種一成不變的安穩。
而最喜歡的,是師尊噙著淺笑,數年來如一日,步向她而來的光景。
八年過去,她變化恁大,師尊卻與她初識時一模一樣,雖說成長期的孩子本就長得快,衣裳每年須重制一回,成年人則不然,改變最多的無非是胖瘦,可歲月彷佛在師尊周遭停駐,不留半絲痕跡。
他依舊清瞿,依舊風雅,依舊翻翻如仙,再黑黝的衣裳,也暗沉不了他周身的光。
翎花難以克制,目光膠著在師尊身上,凝望著他發愣的次數越多、越長。
瞧著瞧著,便忍不住雙頰熱燙,竄上紅暈。
早些年不懂事,只知道自己喜歡待在師尊身邊,很喜歡很喜歡,她以為那叫「依賴」,年歲漸長,讀的書多了,才逐步明白,原來,那叫「依戀」。
依戀著師尊的好,師尊的陪伴,師尊的縱容,他亦師亦父,雖無血緣,卻更勝家人,家人僅僅陪她七年,而與師尊的八
個年頭,仍能繼續累加上去……
希望一個八年,再一個八年,再再一個八年……永遠不分開,多好。
他在翎花面前止步,看徒兒一臉愣呆,表情可愛,像頭小鹿似的,近來越常見到她這副傻模樣,臉還那麼紅,是給曬傷了嗎?
「淨瞧著師尊做什麼?師尊臉上髒了?」他出聲,翎花小小震了震肩。
「沒、沒呀,師尊臉上只有乾淨……」還有,好看。
她越來越覺得師尊好看,總是教她著迷,雙眼不由自主往他偷偷瞟去。
「倒是你,曬得臉都紅了,練武練到忘了時辰?」
翎花搖頭,卻不知怎麼搪塞,只能雙手捂頰,祈求臉上亂七八糟的彩霞快快退散。
不是日光曬紅?那倒僅有一次,見過她滿臉通紅,幾日都消退不了。
「……還是月事來了?」師尊雲淡風輕脫口,淺然的像在問今日的湯夠不夠味?
翎花腦門一炸,理智都糊了。
師尊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呀!那件事……翎花窘到深處無怨尤,每想起一回,恨不能挖個地洞埋掉自己。
少女初潮來時,措手不及,她娘親走得早,沒教過她這些事,前些年跟著師尊,一個男人自是無此困擾,理所當然忽略她的成長,於是乎,血淋淋的第一天,翎花真心以為自己罹患絕症。
若說死期將至,翎花最捨不得的一定是師尊,要棄下他,留他孤獨,翎花很是自責,撲進師尊懷裡,抽抽噎噎,涕淚交錯,又是道歉又是傷心,說了好多放不下的遺言,號啕著不想離開師尊,哭了足足半個時辰有餘——
那時的師徒倆,一個哭得不能自已;另一個,竟也做出反常之舉,打橫抱起她,直奔出村,在她渾渾噩噩之間,聽見貼近耳畔的心跳聲,如此響,如此急……
不知師尊要帶她往哪兒去,她只記得哭,只記得緊抱師尊不放,若是下一秒就會死去,起碼也要珍惜短暫光陰。
隱約聽見師尊一腳踢開門,落下一句「快治她!」,她便被放置在一張床上,哭腫的眼兒,無暇去察看身處何處,又有何人靠近,師尊自始至終都抱著她。
「你別碰到她,誰沾上你誰倒楣,拿線來!」師尊如此無禮且嚴厲的口吻,她頭一回聽見。要人醫治,卻又不容人觸碰她。
那人咕噥幾句,估計不是什麼好聽話,隨即感覺細線繞過手腕。
「……這是來尋我開心,還是找碴?老友,你認真的嗎?不要以為我不會抄掃帚趕人。」
「誰有心情與你說笑了。」師尊與那人,冷聲應話。
「……你知道女娃兒長大了,本就該來的那玩意兒吧?」陌生聲嗓百般無奈,似乎也難以啟齒詳述,只好將燙手山芋拋給下一人「徒兒,帶下去,好好「處置處置」。」
翎花遭人給拖走,這一回,師尊沒有護她,彷佛明白了她「絕症」為何。
接下來,對小小翎花而言,才是另一種境地的體悟。
陌生聲嗓口中的「徒兒」面貌,翎花沒有瞧得很清晰,只知是個姑娘,開始「教導」她該有的常識,巨細靡遺到——月事來時,如何以草木灰和布條鉭制襯墊;月事期間哪些食物少沾;月事結束後能飲用哪些補血湯藥……再到為何女人有月事這玩意兒,它之于傳宗接代的重要性,約莫幾歲開始幾歲結束。
「徒兒」恪盡職責,雖然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半絲起伏,臉上更是僅有一種表情,可該說的、能說的、衍生的、八竿子只打得著一些些邊的,她全都說了——這也是為什麼翎花被迫看完十幅秘戲圖,解釋「生孩子」那檔事,哪種姿勢易受孕,哪種體位最省力……
「徒兒」順便再攤開人體構成圖,男女各一幅,全身各處看光光。
被「處置」完畢的翎花,離開那處「疑似醫館」之地,眼前還是一片酒池肉林,只能讚歎世間真奧妙,無奇不有,涼亭裡、秋千間、馬背上,處處淫豔樂無窮……
提及月事,翎花不由得重溫當時回憶,臉只有更紅辣。
「才不、不是,師、師尊,吃飯。」翎花猛低頭,奮力盛飯,一直舀一直舀,一匙又一匙,直到碗中尖成一座小飯山。
「翎花,夠了,師尊吃不下那麼多。」他若不阻止,她恐怕打算在他碗裡迭出群山萬壑。
翎花紅著頰,鏟回一半飯量,雙手奉上飯碗「師尊請用。」接著她又拿另個碗,為師尊舀湯。「湯是高爺爺送的,野菇味道真香。」她記得師尊頗喜愛這道清淡素湯,舀多少便喝多少。
天氣若晴朗,師徒倆習慣藤棚下用膳,今日白雲厚密,掩去大半片青空,陽光不炙熱,暖暖的,很是舒適。
「你也快吃,我自己來。」他按下那雙忙碌替他夾菜的手,要她坐下。
掌心熱暖,大大包覆著她,她膚色曬得快比師尊還黑,師尊白白淨淨,指掌孅與,不像她,拉弓射箭耍大刀,練出好多厚繭,師尊說不定比她細皮嫩肉哩——翎花莫名自卑了一下下——再看一眼自己碗裡飯量,已是師尊一倍,按慣例,這樣的分量她會吃兩碗……薛翎花,你是豬嗎?!
偏偏肚皮還真餓,咕嚕嚕催促她快快進食。
「多吃些。」師尊夾塊鹿肉到她碗裡,翎花含淚吃光光,嗚,這肉也太下飯了呀呀呀!
「……師尊,我們每天都等著被左鄰右舍餵養,根本只需要準備一鍋飯,其餘菜肴全是別人送的,大家待我們真好。」
「你不喜歡?」
「不會呀,雖然這麼麻煩大家很不好意思,可是我喜歡這村裡的每個人,他們好善良、好熱忱,也好照顧我們……害我每天都在傷腦筋,該如何回報鄰里,禮尚往來。」
「你有此心意就好,他們不會太介懷,你儘管放寬心,接受大家的好意和疼愛。」
鄰人的熱忱,師尊總是淡然以對,不回禮,不致謝,可有可無,不若她,老感覺虧欠。
「師尊知你心存感恩,這未嘗不是好事,不過爬樹摘野果分送,或是替人伐竹子架圍籬,都要當心自己安全,量力而為,好嗎?」師尊擱下竹箸,輕搭她的肩。
「嗯,翎花明白。」她乖巧應允,回以甜甜笑靨。
用完膳,她替師尊沏茶,師尊獨坐濃蔭樹下,桌上一磐石棋,並無對手共奕,攻與防,皆僅有師尊一人參與。
「師尊,翎花陪你下棋吧?」獨自一個人,看起來好寂寞,她不想師尊置身於那種氛圍中,即使師尊渾然不察,她看了,心會微微發酸。
「……你棋藝太糟,師尊不想與你下。」太無趣,浪費他時間,又被她蠢棋路給氣到不悅,連故意讓她,她還能慘輸不如不自找麻煩。
嗚,師尊幹麼這樣直白,棋藝糟她也不願意呀,她就是對棋子這類小玩意兒沒轍嘛。
「坐一旁看著吧。」他不阻止她的陪伴,翎花喜孜孜坐在石桌對邊,看師尊一人分飾兩角,自己與自己對奕。
棋盤間的廝殺鬥智,翎花並不擅長,她腦子一直線,學不來迂回思考,什麼佈局什麼進退,在她看來,著實是麻煩事,但師尊很愛下棋,有時一盤能下個十天半月,分不出勝負,師尊卻樂此不疲。
看師尊探指挪棋,為何走那支,又為何那樣下,她半點也想不透,只覺得師尊手指真漂亮,修長乾淨,如玉般溫潤無瑕。
她雙手托腮,著迷瞧著,看似專注於棋盤間,實則眼中再無他物,只有師尊的手。
風好暖,輕拂臉上,溫柔怡人,翎花想像著,一陣陣微風,就是師尊的碰觸,翎花感覺自己變成貓兒一隻,被梳毛梳得太舒服,忍不住眯起眸,在午後涼風包圍下,漸漸睡沉。
當翎花意識一遠離,周遭鄰舍瞬間化為飛灰,消散得無影無蹤,鄰人的交談聲歸於死寂,棚架上的花草,轉眼凋盡……
獨存枯樹之下,她與他。
他依舊靜思下棋,不為周身環境所動搖,她已然伏在石桌睡去。
這裡的一草一花,一人一景,全是為她而生的幻,她醒時存在,她睡後消失,一切,回歸虛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10:08
第四章 外來客
翎花替高爺爺劈完一把柴,再轉往王大嬸家綁竹籬,最後爬上楊伯伯家修理屋頂,一整個早上的時間便就消磨完畢。
毫無意外被鄰居們塞來三大藍食蔬,今天午膳也有著落,籃裡的湯盅還熱著呢。
她趕著返家,要給師尊吃熱菜喝熱湯,使上了輕功,半跑半飛躍,踩過鄰家屋簷,身輕如燕般俐落。
她與師尊住在村末,臨山而立,與鄰舍有段距離,並不特別遠,最多就是多爬一條小石徑的差異。
師尊不喜吵鬧,那種鄰人相隔一道籬笆,方便互串門子,借借鹽油的景致,鮮少發生在他們家。
翎花踩上小石徑,嘴裡默念拳路,旁側草叢傳來沙沙作響,她慢下腳步,偏頭望去,草叢搖晃弧度漸大,不似小兔小獐子,而是體型更大的——
「喝!」翎花往後躍開,竹藍掛手肘,雙拳擺出備戰姿態。
可那動靜,瞬間又沒了。
她心生狐疑,盯著那處看,沒敢魯莽上前,敵不動,我不動,大家都別動。
可翎花畢竟耐心不若師尊強大,靜候片刻,內心已經動搖,試圖踩前一小步,伸長脖子往草叢後方偷瞄……似乎有團灰色物體,是狼嗎?
物體驀地一動,翎花縮回腳步,拳兒握更緊。
「救……救命……」細弱呢喃,混在沙沙風揚聲中,不甚清晰,翎花也只來得及捕捉到最後那個「命」字。
確定了發出微弱求救聲是人非獸,翎花立馬撥開草叢查看,一時之間,忘了有時人比獸危險無情的教訓,發現一名受傷男子倒地。
他渾身遍佈大小擦傷,左額側撞破一處傷口,肩胛更被一塊尖石貫穿,鮮血直流,濕濡大半衣裳,應該是從山頂跌落導致。
興許是察覺她的靠近,自知有人能搭救,男子無須強撐,眼一翻,厥死了過去。
「喂,你怎麼樣了?!喂——」翎花喊了幾聲,他動也不動,她探他鼻息,仍探得一絲淺溫,人是還沒死,不過再拖延下去,一腳都踩上奈何橋了。
人,她是一定會救的,不能眼睜睜任他死去,可……怎麼救呢?
師尊斷然不樂見她撿人回去,師尊性格有些……孤僻,別說陌生人,她上回拾了條小白犬,悄悄藏在後院,理所當然被師尊發現,罵是沒罵她啦,可師尊臉上也看不出半絲喜色,她自我解讀,那應該是不悅。
「不行,再考慮下去,這人有救也會變沒救,之後的事,之後再來煩惱吧!」她作好決定,奮力背起男子,顧不得此刻挪動他,是否具有危險,將人帶回後院的小柴房安置。
見她回來,白犬搖尾上前,纏著在她腳邊打轉。
翎花背人背得微喘,沒空像往常那般,揉著牠的腦袋玩,只能動嘴安撫牠「胖白乖,先去一旁,不要叫,千萬不要叫,別把師尊給叫來了……」
這只白犬,撿回來時隨口給牠取了名叫小白,養著養著,再喊牠一聲「小」,都要對不起「小」這個字兒了,牠橫著長的速度,翎花險些以為自己根本錯把幼熊當小狗。
「嗚嗷嗷嗷。」聽見師尊兩字,胖白很靈性,降低了音量,牠比她更害怕師尊來嘛。
入了柴房,她放下男子,清出柴堆後方一小處空間,扶他躺平,胖白好奇直盯著人瞧。
「師尊在前院嗎?」
「嗷。」胖白點頭。
「那我爬窗去拿藥箱,你顧著,我馬上回來。」翎花風也似地又刮了出去。
胖白乖巧坐定,毛茸茸狗尾搖掃,在地板上唰唰有聲,受傷男子似有所感,食指微動,但也僅只那麼細微一顫。
她很快返回,手裡抓來一大把乾淨布巾和藥箱,又到井邊打水,替男子略洗傷口、挑碎石。
習武之人,簡易的包紮止血難不倒她,但他是否傷及其它地方,她非醫者,幫不上忙,只能祈禱他額側的血口全是皮外小傷,別撞壞了腦……
花費半個時辰功夫,總算包裡完畢,該止的血,也都止住了,再喂他含下一粒活氣丸,幫助消散氣滯血凝,若當真摔出內傷,起碼勉強能調解。
「我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其餘的,看你自己爭不爭氣……」雖知道昏迷之人聽不見她說話,她仍是字字低喃,幫他蓋上一床舊被。
呀!已經這麼晚了,師尊的午膳——
翎花連忙跳起來「胖白,我先去陪師尊用膳,這人……你守著,有啥動靜再來叫我。」說完,匆匆奔走。
「嗷汪!」別忘了我的飯呀……
翎花在小徑旁拾回竹藍,裡頭的菜和湯冷掉大半,可惜鄰人們一番心意,她重新溫妥菜肴,白米來不及蒸熟,於是改煮麵條,幸好師尊不挑食。
應該說,師尊對於「吃」這件事,並不熱衷。
有時她會想,若不是她按時按頓喊師尊用膳,師尊根本就不會去吃。
像現在,面熟了,湯熱了,逐碗逐盤端上桌,翎花還淨手換好衣裳,才往前院去喚師尊,即便晚了許久,師尊依舊獨坐樹下對奕,恍然未察時辰早晚。
「師尊,餓壞了吧?今天修楊伯伯家屋頂,多耗了些時間。」她微微心虛,堆滿一臉甜笑,希望別被師尊看出破綻。
師尊挪完棋,才抬頭,微微輕頷,暫時擱置棋局,起身轉至棚下竹桌,接過她遞來的碗箸。
不在意她夾給他哪種菜色,看似好喂不挑食,實則漫不經心,對於入口的菜肴,並無喜惡,吃,就像一種不得不做的行為,有也行,無也罷。
不過今日翎花分了神,無暇太去深究,餵食完師尊,匆匆給了替胖白送飯藉口,早早退下,趕去柴房看傷者情況。
她回到柴房時,那人尚未清醒,倒是胖白很餓了,幸好藉口歸藉口,她真有替胖白留碗白麵拌肉末,否則牠還不嚼了她的腳趾。
「好像有些燙手?」盤腿坐在傷者身畔,她摸摸那人額溫,不由得咕瞜.
可一時之間翎花也沒轍,這村裡,沒個像樣的大夫,平時亦少聽見村中誰誰誰生病,倒不覺得奇怪,眼下突然冒出個病患,才深覺這村子的醫療貧瘠。
給那人敷了條濕布,晩膳前再來看,他依然沒醒,翎花真擔心他這條命保不住。
夜裡,她躡手躡腳下床,跑柴房察看了一兩回,體溫持續偏高,至少呼吸還是有的。
偷偷摸摸的第三天,翎花正替他換藥時,那人終於醒了,開口討水喝。
畢竟是年輕男子,恢復力好,再隔日,他已能坐起,嚷著餓。
「胖白,別再瞪他,我等會兒再去給你盛一碗,更滿,肉更大塊——那一碗,先讓給他了,好不好?」
「嗽——」眼神超哀怨,瞟向主人,狗尾低垂垂的。
「兩塊!再加兩大塊肉!」翎花使勁在狗眸前搖晃雙指,企圖引誘牠。
「嗷嗷!」成交!
胖白總算甘願挪眼,不再死盯搶牠食物的臭傢伙。
「吃慢點,別噎著了,沒人跟你搶。」沒「人」搶,要搶也是一條狗搶。
那人餓死鬼上身似的,埋頭猛扒飯,一陣窸窸窣窣,沒空搭理翎花。
待他填飽肚,接過翎花遞來的清水,仰頭灌下,滿足大籲口氣,這動作牽扯到肩傷,他嘶地抽息,捂肩痛吟。
「你快躺著休息吧。」翎花好心地說。
「……你是誰?」那人總算肯賞來一膘,用眼角餘光。
「你可以喊我一聲救命恩公之類的。」翎花向來施恩不望報,不過那人態度太失禮,她禮尚往來,也還他一句冷淡。
那人察覺自己失禮,臉上神情放軟,稍稍修正態度,不過應是個不曾向人低聲下氣的富公子爺,做起不擅長之事,顯得彆扭。
「……對,我記得你這張臉,我昏迷之前,最後看見的,就是你,呃嗯哼……多謝,我、我叫雷行雲,敢問姑娘呢——恩公姓名?」
「我叫薛翎花,牠是胖白。」翎花沒與他太計較,他放低身段,她也笑笑回應。
「我昏迷了多久?」
「算算到今天,第五日了。」
「那應該大夥都急於找尋我下落……咦?這兒看起來不太像姑娘的閨閣。」他四處張望,對於身處之處感到困惑。
「當然不是,你在柴房呀。」沒瞧見身旁一捆捆柴嗎?
「……柴房?你把我安置在柴房?!你好歹給我一張床吧?我都傷成這樣了——」嘶……又扯痛了傷口。
「有柴房能住,已經很不錯了,被我師尊發現,你只能睡荒郊野外,我是冒著危險收留你,等你傷好些,你就得趕快離開。」
「聽起來你師尊是個惡人呀?!半點慈心也無,見人受傷都不救的?!」
「我師尊不喜歡陌生人,他才不壞!」師尊若壞,哪可能養她教她寵她?
雷行雲嗤睦了聲,腦中早已自行填補完想像——眼前這丫頭,九成九有個惡鬼師父,打小灌輸她偏執想法,要她以師為尊,不許達逆,再順道反復洗腦,說外頭來的人,沒半個好東西,入村者,殺無赦,順便剁了做肉包——此念頭,雷行雲一驚,腦補太過頭,自己嚇自己……但,萬一是真的咧?
「你們常做包子嗎?」他天外飛來一問。
「咦?不常呀,你想吃包子?」隔壁李大娘會做,若病人指名要吃,倒是可以幫他討幾顆。
雷行雲使勁搖頭,搖得可厲害了,搖到額側傷口又抽疼,眼前發黑,不得不躺回地上喘。
「你的傷沒好透,我也不知你有沒有傷到其它地方,只能替你粗粗包紮,你以後還是得找個大夫,仔仔細細、從頭到腳檢查一遍。」
「我覺得我頭裡好沉……」他掌心貼額心,氣息有些虛軟。
「我沒法子治,只能把看得到的傷包起來。」
「你們村裡沒大夫嗎?」這種事,讓專門的來呀,瞧她一副膿包的樣子。
「沒有耶。」
雷行雲瞠眸「村裡不生病、不死人嗎?!」
翎花很認真回想了片刻「打我在村裡住下,還真的沒死過人耶!」她也一臉好驚奇。
村裡高夀老者不算少,個個身體硬朗,從沒聽過他們哪兒酸、哪兒疼。
「要嘛,是你隨口胡說;要嘛,是你才來村裡一兩年,沒見過人死,正常啦……」他可不想有此等榮幸,成為她見過的第一名死者。
「我和師尊住了八九年時間,我們這村子好,喝好水、吃好菜,當然身體都好,不生病更正常。」翎花說來很驕傲,對村子的喜愛,溢於言表。
好啦好啦,沒體力和她爭辯,反正是個沒大夫肯來的落後小山村,絕非久待之處,他問她「聽過「雷霆堡」沒?幫我送個消息去,讓他們來接我——」
「沒聽過,不知道,村外的事,我們這兒不管不理的。」
「孤陋寡聞,居然連赫赫有名的雷霆堡也不知曉,算了算了……等他們找上門再說吧。」雷行雲閉眸,本想養個精神,卻毫無睡意,乾脆繼續和翎花閑嗑牙「你只跟你師尊住?有沒有其它師兄師妹?」
「就我和師尊兩個,村裡鄰人倒不少,大家互相照應。」
「外人闖進村裡,你們向來如何處置?」煎了還是煮了……
「沒有外人來過,我們這兒太偏僻,你還是我住進村中那麼久,頭一個遇上的呢。」許久未與村外人接觸,翎花自然也覺得新鮮有趣「你怎會從山崖滾下?爬到最上頭是要找神仙嗎?」
「神仙沒看到,倒是為了找一株奇花,五十年只開花結果一回,聽說能治百病。」
那奇花,名日「鐵風骨」,枝葉尖銳如鋼,色似沉鐵,遠觀宛若石棘,盤踞懸崖峭壁,堅毅耐寒。
如此冷硬的外表,綻出的花朵卻軟勝綿絮,瓣似羽絨,鋼與柔,同時矛盾並存,傳聞取下絨瓣,含於舌下,任憑仙佛難治之症,亦能輕易化解。
「找著了嗎?」
「半途就遇到有人來搶,雙方打了起來,我一時失足,滾到這破村裡來。」他當然不會告訴她,他懷裡藏了株「鐵風骨」,就算她是救命恩人,也難保不對如此奇物,產生貪婪之心。
「為找一株花治病,連命也賭上去,怎麼算都划不來呀。」
「你懂什麼,我采那株花是為了我娘,拿命去賭也值得!」
「原來是個好孩子嘛,不枉費我冒險救你,被師尊罰我也認了。」翎花豪氣拍拍他胸口,拍得他險岔氣,只能瞪她。
「你口裡那個「師尊」,性情聽來真不好,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吧,火氣還這麼大,你常受罰嗎?你是她拾回來的棄嬰吧?所以她待你不怎麼好,老拿你當奴僕使喚,我全猜對了吧?」
「你錯得離譜,我師尊他呀,是全天下最好的師尊!」翎花咧了個大笑靨,毫不懂矯飾提及師尊時,口吻間的敬愛與驕傲。
雷行雲倒是未受她言詞吸引,可那丫頭的容貌,確實是罕見的精緻,尤其一笑傾城,二笑傾國,三笑傾人心魂俱喪。
即便是偌大雷霆堡,也找不著貌勝於她的女子,這種破村子裡,竟藏了個寶。
他一時瞧了出神,目光難以挪開,還是翎花自個兒察覺時辰太晚,起身拍拍屁股說要走人。
「你——你記得要再給我送膳呀!」說不出要她相陪,只好改口討飯。
「知道了,不會餓死你的。胖白,走,先去喂飽你。」
「嗚嗷!」白色肉球樂顛顛跟上。
望向甩著雙辮的姑娘背影,雷行雲開始期待,下一頓飯的來臨。
「胖白,噓——」
翎花搶先提醒白犬,要牠放輕腳步,不許驚擾那仰躺籐椅上,閉目養神,好不閒逸的午憩師尊。
陽光落在他身上,一襲黑絲衫泛著薄薄煌亮,從來不束不綁的發,美勝流瀑,泄落他肩頸,黑與金,縷縷交織,更遑論輝映著側顏線條精緻,長睫、鼻樑、唇形,無一不美。
胖白在師尊面前一向窩囊乖巧,別說是敢吵了,大氣不敢多吭一聲,夾著尾,一溜煙跑了。
翎花取來長袍,替師尊添覆,怕他著涼。
他沒被驚醒,持續睡姿,這實屬難得,師尊向來淺眠,在她記憶中,鮮少看到師尊睡顏如此靜深。
這樣的師尊,太少有機會瞧見,翎花托腮看著,一臉傻乎乎的眷戀,忍不住伸手,偷摸流溢垂下的發綹,輕輕卷在指節繞。
親呢小動作,使她流露滿足,彷佛光陰歇止於此,靜靜相伴,一世流連,她便再無貪求……
向著濃墨長髮偎去,翎花枕入清冽發香間,閉眸吸嗅,將師尊氣息納入肺葉,化為生存所必須的空氣,餵養一身饜足。
「翎花,怎麼睡在這?外頭風大,累了回房裡睡。」師尊察覺動靜醒來,看見伏在籐椅旁的她,出聲低喚。
「翎花沒睡,只是看師尊睡沉,好似無比閒適,跟著想偷懶一會兒嘛……」翎花沒敢馬上抬頭,深怕臉又紅了。
「師尊睡很沉嗎?」他問。或許是,他連她何時近身,都沒有發現。
似乎太習慣了安逸,習慣了她,才會放任自身如此鬆懈。
「今天陽光暖,風也舒服,師尊難得放縱,這樣很好呀,不用費心思量棋盤勝負,不用讀書勤勉學習,什麼都不去想只管睡飽精神好。」
「偷懶還有理由?」他微笑,拈下她發團子上一片落花瓣。
「師尊,晚上吃餃子,好不好?」
「你想吃餃子,我們就吃餃子。」他無異議,全憑她喜好。
「湯給師尊作決定,師尊想喝什麼湯?」
「……」他著實懶得為這等小事去思考,吃什麼喝什麼,他從不上心,可她一臉期待他的答案,一人為晚膳出一個主意,很公平。
他確實認真思考了,試圖回想曾經入口過的食物,若論他喜歡不喜歡,全是其次,倒有幾次她吃得很開心,像上月她生辰,鄰人送來一碗豬腳長壽麵,她遵循習俗,堅持壽麵不能咬斷,一口長條壽線銜在嘴裡,呼嚕呼嚕吸食,雙腮圍鼓鼓的模樣,他記憶深刻。
那日,配著面吃的湯,是鯽魚豆腐湯,滋味……極好。
「鯽魚豆腐湯。」本能,脫了口。
「就鯽魚豆腐湯!」翎花大大咧嘴笑,決定等會馬上去釣尾肥鯽魚!
雖然事與願達,釣了一下午,上鉤的鯽魚僅僅一條,還瘦瘦扁扁,可完全無損豆腐湯美味,她跟師尊將魚分食乾淨,輪到雷行雲時,只剩下豆腐和蔥末,當然換來病人不滿。
這湯很普通呀!根本沒有教人喝了眉開眼笑的驚世美味,那對師徒倆是不曾嘗過珍饈,抑或見識短淺,再不然便是味覺有毛病,不然在開心什麼?!
一個殷勤挑開魚刺,再諂媚夾進師尊碗裡,催促他多吃些;一個享受徒兒服侍,幾歲人了,還要人夾菜?!
最最重要的是——她師尊,壓根不是老太婆!
雷行雲氣呼呼,不知是對晚膳菜色很有意見,抑或午間悄悄溜出柴房,瞧見了樹下籐椅,翎花偎躺在師尊發間那一景,總之,他心情很不美麗。
鯽魚豆腐湯,別人吃魚,他吃豆腐,哦不,他還被剩湯裡的魚刺鯁喉,硬吞了顆餃子才給咽下去!
「我只釣到一條魚,我和師尊都吃不夠了,沒法子留給你,你因為這樣在生氣嗎?」面對眼前那張臭臉,翎花被遷怒得一頭霧水。
雖然魚刺咽下了,但雷行雲喉頭刺痛感仍然隱隱存在,好似還鯁著難受。
「你那麼愛吃魚哦?」翎花又問。愛吃到……沒留他一份,就擺臉色給人看?
「拜託,哪是這個問題?!區區小鯽魚,我看得上眼嗎?!鱈龍魚我都吃過!」
「不然,是什麼問題?」她不恥下問。
「你師尊——怎一點也不老呀?!」在他腦補世界中,師尊這兩字,不該擺在那麼年輕的男人身上!
「我也覺得我師尊一點都不老耶。」嘿嘿。
「我以為他是滿臉皺紋的老妖婆!」雷行雲控訴。
「我又沒說過我師尊是老太婆。」翎花歪著頭看他,不懂他氣啥。
她師尊若不是殘暴老妖婆,他就不能英雄救美,拯她於水火間,帶她離開可怕老妖婆控制,以及這座孤僻小山村。
「你是沒說過,但我以為他是呀!再怎麼說,他都不該是那副模樣——」一個年紀不老,容貌出色過人,近乎完美的男人。
這樣,他雷行雲如何比得過?!
「還有,你!」他氣呼呼瞪她。
「我?」
「你和他不是師徒嗎?!我看你那時根本有企圖想偷吻他吧?!你們師徒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翎花臉色大紅,忙搖頭否認「我我我我才沒有!我我我絕對不敢!我我我師尊會生氣!」
「所以你師尊不會生氣,你就敢了?!」欲加之罪,他胡亂扣上。
翎花一愣,當真很嚴肅思忖起來。若師尊不生氣的話,興許——
「你還真的在思考?!」雷行雲顧不得渾身傷,跳到她面前指鼻跺腳,下場當然是哀號羅地,痛苦呻吟。
「我和師尊的事,與你何干?你傷一養好,我就會請你走人,你又瞧不著,為何說得一臉氣憒?」對翎花而言,雷行雲是路人無誤。
「因、因為我——」打算從老妖婆手裡拯救你!來個英雄救美人——結果,何來老妖婆?只有一尊俊秀非凡,仿若謫仙的男人!
想他堂堂「雷霆堡」少堡主,雷家唯一獨苗,司掌沃水以南所有船連,產業驚人龐大,江湖名聲響噹噹,聽見雷霆堡,誰敢不禮讓三分?論家世、論財富,皆屬首屈一指,多少名媛閨淑搶著想入他雷家大門。
天之驕子的他,在那男人面前,居然無由地……產生了自卑之感?
「說!你是不是愛上你師尊了?!」雷行雲的公子爺脾氣,一時控制不了,咄咄逼人,問她。
「我為什麼要回答你?!」被戳中心思,翎花又惱又羞,難能一見的嬌態畢露。
這問題,她在心底,同樣問過自己無數次。
是的,是的,是的,她愛上師尊了,答案那般明朗,連半秒遲疑也不曾。
她如何不愛?最孤獨的時候,是師尊伸出手,牽住她,將她帶離寂寞,與她相伴;是師尊給她遮風擋雨的家,讓她無憂無慮成長;是師尊如父如兄,對於毫無血緣的她,仍舊傾力奉獻,供她最好的學習和吃住,寵允她一個又一個心願,近乎溺愛,不曾拒絕。
如何不去愛一個這般憐惜自己的人,她做不到,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動。
但她不敢說出口,只要不承認,它就不會被發現,能成為她內心深處,最溫暖、最甜美的一個小秘密。
如今,雷行雲一語道破,她很害怕,這個秘密會被揭開。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學什麼姑娘扭捏呀你?!」
「啥叫學什麼姑娘扭捏?!我本來就是姑娘,扭捏又怎樣?!」翎花不甘示弱,完全沒察覺自己和雷行雲像兩個毛孩子,爭執吵嘴「難不成我要向大家宣告,是,我就是愛上師尊,不行嗎?!」
「嗷汪!」胖白湊來,介入兩人之間,他吠一句,她回一句,牠跟著汙一聲……不過兩人無暇理牠,任憑牠又吠幾回,尾兒夾腿間,直往翎花腳邊縮。
這行徑,翎花熟到不能再熟悉。
每回胖白遇上師尊,就這副孬樣,接下來,便是拔腿跑得遠遠的一
翎花肩一顴,猛然回頭。
背光的柴房門口,一道身影遮去半邊光,半空中隨風飛揚的流絲長髮,勾勒著光與影。
師尊一雙眉眼淡淡低斂,泰半神情隱於陰影間,不知已於門外站了多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10:28
第五章 不變
「師、師尊……」
翎花愣了半晌,只擠出這幾字,空白腦子終於運轉,可她不知該先解釋自己胡亂撿人回來,還是澄清那句「是,我就是愛上師尊,不行嗎?!」的腦熱坦白……
師尊神情太淡,看不出起伏。
翎花突然心生膽怯,於是挑了不嚴重的那個開口,她咽咽睡
「他……我在小徑草叢邊發現他,他受了傷,丟著不管怕會性命不保,所以……我才帶他回來養傷,我馬上把他送去高爺爺那兒,請高爺爺收容他!馬上就走!」她動手要去拉雷行雲,趕人意味濃厚。
「喂!居然為討你師尊歡心,不顧病人死活?!」雷行雲抗議。
「你別添亂,去高爺爺那兒就不用睡柴房,對你養傷更好!」
「睡柴房有你照顧,我不會嫌棄的。」
「現在是我嫌棄,雷行雲,拜託你快走。」翎花一拉他,他就假裝喊疼,她不敢使盡全力,急得滿頭汗。
「怕你師尊誤會?喂,師尊,心眼沒這般螞蟻小吧?收留個病人,不至於礙著您什麼吧?再說了,我並非忘恩負義之徒,這救命之恩,雷霆堡定會好好報答你們。」雷行雲故意端出身分,翎花或許沒聽過雷霆堡,師尊總不至於也是只井底之蛙。
他那聲師尊,喊得無比挑釁,半點也不尊敬。
雷行雲發乎本能,以「情敵」看待他。
「不許你這麼跟我師尊說話!」翎花扞衛自家人,義無反顧。
「不然怎麼說?跪著說嗎?」看見她母雞護小雞的態度,雷行雲就有氣。
「反正你馬上走啦!」
「我手痛胸痛腳痛全身都痛,沒法子走呀——」
正當兩人爭執不下,一旁靜佇許久的師尊,似乎遭到遺忘,深邃幽暗的曈,淡淡來回於眼前這對年歲相近、對峙嗓門洪亮,幾乎快要鼻尖頂鼻尖的男女。
「翎花,讓他留下,無妨。」慢慢地,師尊開了口,聲量不大,巧妙在兩人對吠暫止間,插上了話。
「咦?」翎花和雷行雲皆很吃驚,師尊並未多作解釋,轉身離開。
翎花拍開雷行雲的手,急忙追著師尊而去。
「師尊!師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瞞你!我只是……不敢說,你別生我的氣——」
她實在看不出師尊此刻喜怒,當然,她也不曾見過師尊大怒大吼的模樣,只隱約覺得……師尊的側顏,冷若寒霜,連眉宇,都淡淡蹙著。
「師尊沒生氣,救人一命,何來責備之理。」
「可是……」翎花很認真盯著師尊瞧。所以……皺眉不是在生氣?那又是為何?難道,氣她向雷行雲吠的那一句——
是,我就是愛上師尊,不行嗎?!
這句話,如何狡辯?每個字皆是屬實,既非戲言,又非氣話,她無法假裝自己口誤。
她心虛低頭,隨師尊回至舍廳,一路上內心忐忑,師尊倒顯悠然,眉心皺痕略淡,恢復一派清輝神情,桌上燃燭的火光,照耀他面容,淡淡暖橘色,很是好看。
「師尊忽略了,翎花已是個大姑娘,這村裡,沒什麼年歲相仿的合適少年郎,那男子似乎有意於你,若翎花也願意,隨他下山去——」他落坐斟茶,眸光隨茶液蕩漾,杯底的波瀾洶湧。
「翎花不願意,我不過看他受傷,帶他回來治療,他傷一好就走,我根本不認識他,為何要隨陌生人下山?!我只要在師尊身邊就好!」
「……」真想提醒提醒她,當年,她也是隨便被他這個「陌生人」給拐走了。
「師尊是聽見翎花說……愛上師尊了,所以,要趕翎花走嗎?翎花再也不會那樣說了!永遠都不說!」翎花咚地跪下,雙手絞緊他衣擺,生怕手一松,便無法留在他身邊。
「師尊不適合你,他那樣的男孩,才是你該傾心戀慕之人。」他伸手,輕觸抵在膝前的丫頭黑髮,宛若安撫一隻害怕低鳴的幼貓。
「我不!師尊說過,要與翎花作伴,要我們兩人都不再孤獨,這與適不適合何關?師尊不許翎花喜歡你,翎花再也不存非分之想!翎花發誓,一輩子當個乖徒兒,師尊……」她眼底浮現淚光。
「我曾經,確實那般想過,可是,終究太短暫了。」他淺歎。
之於他而言,她的一生,不過一瞬。
她何時長得如此之快?
總覺得,昨日還是個黃毛小丫頭,轉眼間,竟已蛻變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家,再過不了多久,她發染雪白,臉添風霜,駝了身,頓了步,等待死亡。
而他,依舊……孤獨。
她,不會成為他永遠的伴,即便她想,她也做不到。
養著她,以為能減緩寂寞,卻未料,看她一日日長大,才知道,待分離之日來臨,寂寞竟堆疊倍増。
與其如此,不如趁此機緣,讓她早些離去,去過正常人該有的生活,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平平淡淡地與某一個人,相守一生。
名喚雷行雲的那人,他一眼瞧得明白,品性頗佳,有些富家子脾性,可人是善良的,最重要的是,他喜歡翎花,已為她動了心。
「師尊,求你別不要翎花……翎花不想離開師尊……」
他沒有回答,靜默得宛如一尊俊美石雕,半字也不說,不應允,不否決,爾後,緩緩起身,將枕靠膝上的她拋下,入了房,關上門扉。
翎花好害怕,她怕改變,怕現今擁有的,會瞬間破滅。
可是心中好不安,像漣漪,逐漸擴散開來,此刻的她還不知道,那一天,來得如此之快,措手不及……
「你真要把我送走?你師尊明明說我留下無妨呀!」雷行雲乍聞翎花讓他改往鄰人家養傷,當然不願乖乖聽話,第一個反應是挑眉,接下來,便是神情挑釁。
「你可以留在村子裡,直到傷癒離開,但不能住這兒。」
師尊反常要她跟隨雷行雲下山,姑且不論師尊何以下此決定,起碼是雷行雲的出現所致,翎花單純地想,只要雷行雲離開,一切便能恢復如常。
她不懂師尊口中說的「太短暫」是何意,她只知道,自己還想一直一直一直陪伴師尊,趕也趕不走。
不顧雷行雲唉唉叫,翎花攙扶他,一步步走往高爺爺家,這回她硬下心腸,完全沒得商量。
她不要變,只想維持現況。
拜託高爺爺幫忙時,高爺爺很快答應,他一人獨居,無兒無孫,正嫌家中冷清,收留個病患恰好有事能做,允諾定當好好照顧雷行雲。
翎花千謝萬謝後,頭也不回走了,任憑雷行雲在身後罵她見色忘義、有了師尊沒了人性、禽獸之流……
雷行雲氣瞪著眼,吠累了,忿忿坐回客房床鋪,繼續在心底把翎花臭駡八百回。
「你真以為我雷爺爺很稀罕睡你那破柴房嗎?!不收留就不收留,我也不屑!」話撂得何其威猛,可軟躺在床上的身軀,宛若洩氣皮鞠,毫無生氣活力。
窩囊!他就是稀罕!就是很屑睡那破柴房啦,
「年輕人,餓不餓,我去熱些飯菜給你?」高爺爺慈藹地在房外敲門。
「謝謝高爺爺,我還不太餓,想睡會兒,高爺爺您去歇息吧,不用招呼我了。」雷行雲面對長輩,該有的禮數仍是具備的。
「好好好,你睡,住這兒不用太拘束,需要些什麼,隨時跟我開口。」
「是。」雷行雲應聲,聽見高爺爺拄杖走遠的腳步聲,他又窩回床上去,胸臆猛地一揪。
奇怪,是被翎花那臭丫頭給氣的嗎?胸□有些窒疼……還是他從山上跌落,真受了內傷?
緩緩吐納斂息,雷行雲盤腿運行一套心法,不適感並未紆解,本以為睡一覺醒來,情況會改善,可到了夜裡,他是被一股寒意凍醒。
那寒意,由體內竄起,教人四肢發顛,控制不了,除此之外,另一道寒意,卻是外來的,一陣又一陣的夜風,呼呼吹嘯,刮卷落葉。
本還惺忪的睡眼,被周身景致驚得瞪大。
雷行雲在一片草茵中驚醒,黑夜籠罩間,碧林樹影幢幢,像伸長著雙臂,想抓擒活人入腹,樹梢發出毛骨悚然的沙沙聲。
這、這是什麼鬼地方?!屋、屋子咧?!樑柱咧?窗咧?牆咧?
他明明是睡在高爺爺家客房,竹席涼爽枕頭香,怎麼夜裡乍醒,所有東西全都不見?
他試圖冷靜,揉眼再揉眼,默默數到三,再張眼,一切都會恢復原樣,他只是睡糊塗了……
一陣風起,夾帶幾片枯葉拍打他的額心,他慢慢張開眼。
什麼都沒變。
他仍然身處荒郊野外,面對整片暗林。
「高爺爺?」雷行雲揚聲喊,回應他的,只是風聲。
雷行雲察覺不對,霍然起身,卻因胸口沉滯悶窒,不得不捂胸暫歇,用力喘上幾口氣。
到底怎麼回事?他覺得渾身不太對勁……養了好幾日的傷,應該要逐漸好轉才是,怎像罹病般難受?
翎花那丫頭呢?!頭昏腦脹之際,他還想著她的安危。
他得去看看翎花——這地方有問題——房子怎可能憑空消失不見……
無暇細思,雷行雲掏出懷中錦囊,解了繫繩,取出一片「鐵風骨」羽瓣,含入口中,想快些舒緩不適,偏偏性子太急未待身體好些,便連忙奔往翎花的家宅方向。
沿途上,原本該有數棟比鄰而立的屋舍,徒剩遍野蔓草,屋旁幾畝菜園,白天經過時,植滿各式蔬果,如今亂石散落哪有半絲居住的景況?
「翎花!翎花!」
越是靠近翎花家,雷行雲越心驚。沒有、沒有、沒有……翎花家的竹柵、翎花家的藤棚、翎花家的水井,無一存在。
大片空曠荒涼,寸草不生,比起前頭鄰人的住居,加倍淒然。
而在死寂景致中央,站著一頭墨發飛揚的翎花師尊。
月色黯淡,灑落不了輝煌,黑裳相融於夜色,同樣烏沉的眸,淡淡膘來一瞥,冷看雷行雲奔來。
見這滿地荒蕪,村民一個都不在,獨獨翎花的師尊佇立,眉目清明,不見遭到迷惑之相,那麼,只有一個原因——這一切怪異,是她師尊所為!
「你、你是妖怪?!你做了什麼?!村子呢?翎花呢?!」雷行雲吼著,雙腳竟打起顫來,不敢再跨前一步。
是他眼花嗎?她師尊周身,緩緩流泄的黑霧……是何物?
夜色中的男人,面無表情,俊顏如覆一層冰霜,黑袍微動,右掌五指朝雷行雲張開,一條蛇形細霧驀地竄襲而至,雷行雲連尖叫都來不及,便在黑霧中失去意識……
雙眸猛地瞠大,雷行雲驚醒,滿身大汗。
他躺在床席上,陳年老屋樑間,還有蜘蛛結網,半敞窗扇被風吹得咿呀響,夾帶無名花香,飄盈滿室。
屋外聽見鄰人笑語交談,說著日前捕獲的大山羌,樹梢鳥兒叫,遠遠狗兒吠,一整個熱熱鬧鬧。
雷行雲躍下床,拍開窗,窗外村景和樂,總是早起的村人,忙於本務,掃地灑水喂雞鴨,日光透過雲層,以金黃溫暖照亮村中角落。
昨夜全村的荒謬消失……只是夢?
雷行雲盯著窗外好半晌,想再次確認清楚,右手自有意識一般,探進懷中去拿取盛裝「鐵風骨」的錦囊,低頭數起羽瓣數目。
鐵風骨之花,瓣數為十,他摘花之前作足了功課,而錦囊內,僅剩九片。
他吃了一片,就在昨夜。
那不是夢!是鐵錚錚的事實!
雷行雲顧不得漱洗,拖著傷腿,一步步艱辛,一步步刺痛,在後園找到正晾曬衣裳的翎花,胖白趴在她身旁,與一隻歇羽於花間的蝶兒對峙。
「……你說,我師尊是妖?全村入夜都不見了?你在草叢中醒來?看見我師尊渾身妖氣?周身黑霧繚繞?」翎花重複雷行雲方才連珠炮的劈里啪啦,揀重點求證。
然後,她繼續抖開濕衣裳,拋上繩竿,當他的說辭是白日裡發夢。
「你以為我說夢話嗎?!我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我親眼所見,村子確實不見了,只剩滿山荒涼,而你師尊一身古怪,他雙腳站立之地,花草全枯萎殆盡,彷佛所有活物皆不存在——丫頭,你信我!我沒騙你!這村子……你師尊有問題呀!」
翎花停下動作,睨他一眼,發出哈哈兩聲乾笑,又彎身處理下一件衣裳,連胖白都沒鳥他。
師尊是妖?你爹是妖你娘是妖你全家才是妖咧!
「不然你今晚別睡,教你眼見為憑!」雷行雲去抓她肩膀,要她認真聽他說話。
翎花這些年的武不是白練,一旋身,避開他的手。
「我在這生活了多少年,村子有沒有問題我比你清楚,我們全村既單純又善良,誰都不可能是妖。」她句句說得不重,但語意清晰明白。
「丫頭!就一晚不睡,我所言是真是假,便知分曉,你有何不敢試?!」
「我沒有不敢,只是不信。」不信他如此離譜之言。
「若我說謊誆你,我明早立刻走!」雷行雲下了大賭注。
翎花並非想驅趕他,畢竟雷行雲仍帶傷,然而內心深處確實有個念頭,希望帶來變數的他,能儘早離開。
「……好,我今夜同你一塊清醒,瞧你說的「全村消失」,是否真會發生。」她終是點頭應允。
當晚,月既明,星不稀,夜空如黑布,灑落成千上萬星子,各家屋舍熄了燈燭後,穹蒼間的星芒,更璀璨數分。
三更子時,翎花悄悄離開房,與雷行雲約好在村中老榕樹下見面。
入了夜的村子,很靜,村人向來習慣早睡,通常二更時幾乎已無人走動,一片安寧。
翎花向雷行雲投來一瞟,無聲在問他村子呢?哪有不見?
「再等一會兒,我昨夜發現村子不見時,應該是更晚一些的時辰。」他仍舊堅信。
翎花將下頦抵于曲起的膝蓋上,努力強打起精神,作息規律的她,早過了好寶寶就寢時間,熬夜對她來說,不是件易事。
止不住的呵欠連連,點不完的腦袋瓜子,終於挨到日芒由山的另一端照耀而出,陽光刺得兩人睜不開眼。
而這整整一夜,村子都在。
翎花起身,拍拍裙後草灰,不發一語要走人。
「我、我是真的看到村子消失呀……」雷行雲這下也詞窮,氣勢轉虛。
「別再說這種話了。」誰信誰白癡呀!
雷行雲歎口氣,確實,他再說什麼也無用了吧……
「翎花,我會按照約定,今日便離開這村子。」
「我沒有要你馬上走,你身上還有傷。」
「不礙事的,我吃了奇花花瓣,已能舒緩內傷。」雷行雲並未說太多,解下頸上玉佩,硬塞到翎花手上「這是我自小佩戴之物,你收下,算是謝謝你救命之恩。」
那塊玉佩,碧錄通透,完美無瑕,雕刻一頭嘯天猛虎,中央是蒼勁有力的雷字圖紋,絕非尋常之物。
翎花不取,與他推諉「首飾什麼的,我用不著,況且如此貴重的東西。」
「收著吧,往後你若有需要,到雷霆堡來找我,只要有此玉佩,堡中人便會視你如上賓。」
「我是真的用不著,我根本不會離開這兒,又怎可能去雷霆堡呢……」翎花不想欺騙他,她打算在這小村落終老一生,永不下山亦可。
當然,是與師尊在一塊。
「不來也無妨,當作是留念,讓我報報恩吧。」雷行雲緊緊握住她的手,連帶將玉佩攏入她掌心,不容她再拒絕「還是你嫌這塊太小?那我只好再送個半天高的玉擺件……」
「不要了!我沒有嫌它小,我收下便是……你要是以後反悔,想拿回去,只要你開口,我就還給你。」
送都送了,哪可能再拿回來,傻丫頭。雷行雲當然沒挑明瞭講,虛與委蛇地笑頷。
「翎花……你師尊……」雷行雲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咽回去。
罷了,說了只會惹她生氣,要她留意、要她當心、要她提防,她定又惱他誣衊她師尊。
最後雷行雲道了「珍重」,晌午不到,便拄著木拐杖離村。
翎花沒去當面送他,與胖白遠遠坐在山腰,看雷行雲微跛背影,被層層郁林所掩蔽,直至完全不見。
她揉弄狗腦袋,胖白舒服地閉眸享受,她低聲自語「聽他說些山下的事,也挺好玩的,什麼市集什麼燈會……親眼去看看一定很有趣。」
畢竟是年輕丫頭,做不到心如止水,也會被絢爛光景所迷惑,產生憧憬。
「不過,要看也絕對是陪師尊一塊去看!」她唇邊綻笑,提及師尊,心情很難不好。
也許,過幾天向師尊撤個嬌,纏他帶她下山一趟,師徒倆來個閑雲野鶴逍遙遊,玩它個一年半載,一洗這幾日沉悶。
最好也洗洗師尊要她離開他的念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10:48
第六章 幻滅
我親眼所見,村子確實不見了,只剩滿山荒涼,而你師尊一身古怪,他雙腳站立之地,花草全枯萎殆盡,彷佛所有活物皆不存在——
你師尊周身黑霧繚繞,長髮衣袖袍子全融在詭異的霧裡,那絕非正常人該有的模樣——
翎花不信,無論雷行雲描述得多真寶,她內心對師尊深信不移,半點疑慮都沒有。
她師尊溫雅清瞿,雖有些冷僻,不喜吵鬧,可他待她極好,多有縱容,就算是妖,也定是好妖,何況她師尊是人。
與她一樣的「人」。
所以,此刻騰飛半空中,濃墨色雲霧裡身,發梢不停湧出更多黑霧,將及腰黑髮曳成數尺之長,霧如發,發似霧,兩者難以分辨的人,是誰?
面容是再熟悉不過的,當師尊不笑時,便是這般神情,側顏的輪廓,翎花絕不會錯認。
目送雷行雲離村後返家的翎花,帶著迷惑及茫然,望向自家門前的詭譎情況。
詭譎,還有,妖異。
師尊在飛,而他面對的人,也在飛。
不同于師尊的暗霾籠罩,碧藍天際間,那人渾身薄光清輝,白裳勝雪,鑲崁淡淡金煌,一道尺長白綾,如羽翼拂動於身側,襯托嬌小身軀更形靈巧可愛。
巴掌大小的鵝蛋臉,五官何其精緻絕美,可惜冷若冰霜,毫無笑意,那對漂亮的眉與眼,森寒無比。
是的,那人是名女子,體型似乎比翎花小上一些,可氣勢卻不小,與師尊對峙時,全然不遜色于師尊。
雙方皆不動,動的僅僅周身的霧及紗,以及飛舞的發。
翎花很害怕,因為那是她未曾見過的師尊模樣……腦海中,隱約浮上一些破碎片段,似曾相識,也是這般的黑霧洶湧,是在何時何地呢……
翎花想不起來,亦無暇細想,師尊正被人欺負——雖然,看起來更像師尊準備欺負人——說什麼也得幫上一把!
翎花拔腿飛奔,同時拉開隨身彈弓,一石子打向白裳女子。
偷襲是小人行徑,為保護帥尊,她願意當小人!
石子在女子臉頰三寸前粉碎成沙,連她半根寒毛都沒碰著。
女子掃來冷冷一視,瞧見翎花容貌時,冰凝神情略變,柳眉淡蹙,似乎有些困惑,隨即又轉開眸,注意力集中于她師尊身上,畢竟翎花在她眼中,不過螻蟻一隻,不及眼前那人危險。
「你想對我師尊做什麼?!不許傷他!」翎花再度打出好幾顆石子,同樣以卵擊石。
女子似乎覺得有些煩,右袖一揮,雪白長綾脫手,直襲翎花而去,不為取命,只想驅趕。
師尊動作更快,黑霧纏住紗綾,兩相糾卷撕扯,宛若黑與白的兩巨蟒,欲置對方于死,才肯甘休。
黑霧明顯更勝一籌,吞噬紗綾不說,並且逐步渲染雪白,女子未見怯色,手刀斷綾收勢,重新握穩柔軟輕紗,手腕一振,紗綾化柔為剛,成為長劍一柄。
沒有任何停頓,紗劍直取她師尊門面,攻勢淩厲,招招不給人喘息機會。
翎花眼裡「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實際上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需要她好好扞衛保護」的師尊,沒讓女子討著便宜,她攻他守,她進他退,下一瞬間,加倍反撲,原原本本回敬她數招,凝滿黑息的雙掌可不見憐香惜玉。
兩人由半空中戰至地面,紗劍砍破整片竹柵,黑霧擊碎植滿山菜的園子,前院凹陷一個大窟窿,連屋舍也無法倖免於難,崩毀大半。
那是師尊的房,居然被如此破壞,翎花急壞了,想奔去阻止,兩人已戰至另一端,將一棚花期正至的紫藤打得盡毀,淡紫色藤瓣漫天飛散,殘了一地花淚。
她最愛的紫藤——
一黑一白的纏鬥,仍不休止,繼藤棚之後,竹亭成為下一個毀滅處。
翎花想慘叫,想叫他們別打了,可她最想做的,卻是大聲提問——為何村內發生如此巨大騒動,竟沒有半個村民過來幫忙?!
別說是幫忙,看個熱鬧總該有吧?!再怎麼樣,也不該是如此安靜——翎花分心想著,卻見廝殺的兩人越打越往村中央去,所經之地,樹木連根拔起,飛沙走石,轟隆聲不絕於耳,強勁風勢讓翎花站不穩腳步,更吞沒了她阻止他們的喊叫聲。
「師尊!你們快住手!不可以往那邊去!高爺爺他們——還有楊伯伯、王大嬸一家……」她聲音根本傳不到兩人耳裡去。
村民們有危險了!
翎花連滾帶爬,努力在勁風間奔走,希望趕在兩人之前,能警告村民快逃。
可是,太遲了。
她眼睜睜看見,紗劍的劍氣,劃過高爺爺背脊!
血花飛濺,身軀斷離,死前淒厲哀號——什麼也沒有。
高爺爺受劍氣所弑,屍首分離,卻不見血腥,只化為灰霧,煙消雲散,而散去之前,他一如往常,抽著煙草,拈胡呵笑,對於師尊與女子造成的爭鬥,全然無覺。
接下來幾名村人的情況亦然。
那是詭異無比的景況,半空中,兩人激烈對戰,而腳下村民依舊勤于農耕,作息正常……
「翎花呀,這些包子你帶回去,與厲先生一塊吃。」王大嬸笑容可掬,遭受師尊掌息餘威波及,擊碎天靈蓋,直至消散前,手中那袋熱包子仍往翎花面前推。
「來唷,今天有鮮采野菇——」爽朗的譚家大哥,下一瞬間,胸口被掏了空,他臉上沒有痛楚,依舊吆喝,慢慢化為煙灰。
再傻,也該知道不對勁。
平日裡,村中無大事,談論的淨是柴米油鹽,於是也不覺得天天見慣的日常有何不對,然而今時今日,那一丁點違和,擴大到一清二楚。
這村子,有問題。雷行雲的聲嗓,乍然重現。
她生活了八年,鄰人個個慈藹善良,對她照顧有加,說是看著她長大也不為過,可那些……是假的?
如同女子劈裂的湛藍蒼穹,明明村內風和日麗,天朗氣清,可裂縫之外的那一片天,卻陰雨綿綿,黑浪掀天。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翎花呆望裂縫內外兩處天空,發不出聲,只剩雙唇蠕著低語。
「瘟神夭厲。」淩空女子啟了口,嗓雖嫩,卻清冷淡漠,「何苦冥頑抵抗,速速束手就擒,隨我回歸受審。」
……瘟、瘟神夭厲?
翎花怔怔抬頭。她聽見了什麼?那女子,喚的可是師尊?
師尊並未糾正或否認,他微微斂眸,斂不去眼底深沉殺意,薄唇輕抿,勾勒一抹冷笑,髮絲與黑霧交錯飛舞,曳過他冰冷面頰。
「我沒想到,你會藏身幻境中,藉以隱匿蹤影。」
「過往一切我早已嫌膩,僅想隨心所欲,不再為誰左右。」
「你,有何資格隨心所欲?一個入魔瘟神,逗留人間,所到之地無一倖免,即便你無傷人之心,與你接觸,何人能活?」女子淡撇唇,笑他言語間的單純。
「所以,我就該永生與世隔絕?」他問得輕巧,彷佛與小娃兒說話,大點聲都怕會嚇哭娃兒那般,聲調溫淺。
可他一身霾煙,洶湧澎湃,與輕柔嗓音大相徑庭。
「你若能自製,當然不用,偏偏你不行。」
「我非不行,而是不願。」
「一個不願自製的瘟神,豈能縱容不管!」女子手中紗劍揮下,再度開戰,毋須多言。
翎花好混亂,耳裡聽見的那些,刺痛額側,刺痛著,心。
瘟神。
她痛恨、她咒駡、她永遠也不願原諒,最冷漠可怕的無情神只。
輕易掠奪性命,毀村滅鎮,動輒千萬條人命,數日便化為烏有,痊癒者稀罕,一發病,幾乎就是死期。
而她的家人,同樣因為瘟疫……
「師、師尊怎麼會是?……他既不殘酷,也不嗜血,總是沉著穩重,總是安靜下棋……看著我時,會微微淺笑……他若是瘟神,為何我和村人們皆能安然……」翎花的呢喃,嘎然而止。
倘若,村人全是假的,只是一場虛幻,一切便能說得通。
難怪,這村子中,沒有大夫,沒有疾病,不曾有人死去。
像要印證她的忖思,村莊在她眼前,褪去了顏色、模糊了形體……終歸幻滅。
周遭荒煙蔓草,或殘破,或凋零,何處再見村舍熱鬧、言笑晏晏?
大雨傾盆,落了下來,濕意、寒意,伴隨雨水裹身,翎花忍不住發顫。
劍氣與闇息同時削過她左右,雖未傷她,卻矗陷她足前三寸的泥地,使她神智一震,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數被擊碎,意識一片清澈明瞭。
師尊什麼也不是,師尊就是師尊,她最重要的師尊!
她只知道,師尊輕撫她髮際的手掌,又大又暖,輕柔如春風。
她只知道,是師尊抱著紮馬步紮到腳軟的她回家,給她捏腳泡腳。
她只知道,誰都避她躲她嫌棄她,是師尊,微微傾身,彎低了姿勢,同她說不如,我們作伴吧。
她只知道,師尊給了她一個家,給了她溫柔,給了她陪伴。
她只知道,師尊便是她的所有!
與師尊這八年來的過往點滴,那些才要緊、才真實,無論師尊是正是邪,她薛翎花都要與師尊站在一塊!
即便自己力量微弱,扞衛師尊的決心,翎花強烈到無所畏懼。
即便師尊看起來遊刃有餘,女子沒能占到上風,甚至反受師尊壓制,雪白無瑕的芙顏浮現薄薄黑青色,翎花仍覺得要幫師尊一把。
趁女子騰姿稍落,重新抖紗成劍之際,翎花看準時機,往女子背上撲去,活似只攀樹的猴,緊緊抱住女子,箝制她的動作。
「不許欺負我師尊!不許欺負我師尊——」嘴裡,反復吠著這一句。
到底是誰欺負誰?睜眼說瞎話也不過爾爾。
女子一手探到背後,揪住翎花領子,把她摔飛出去,翎花閉眼呀呀慘叫,人在半空中騰了幾圈,遲遲沒有落地,預料中的疼痛並未來臨。
翎花睜開眸,發現腰上環了一圈細細黑霧,將她吊至空中,免去她摔殘的危機,卻也沒打算放她下來,兩人由空戰轉至陸地,持續廝殺。
女子動作逐漸遲緩,侵襲她臉龐與白裳的墨色越來越廣闊,可她沒露出半分痛楚表情,卻知再拖延下去,自己討不了好,於是攻勢轉為激烈,招招皆是玉石俱焚的打法,無視自身安危。
夭厲不與她周旋閃避,責打寶地直接接招——你斷我一臂,我碎你頸骨,你斬我一足,我也要你加倍償還——那般的狠絕。
「師尊!」翎花看見師尊左臂被削斷時,幾乎要嚇暈過去了!
風止了,樹梢上的葉,沒了聲音,這處荒林,靜得聽不見鳥叫蟲鳴,對戰的兩人,同樣停了動作。
師尊左臂空蕩,一腳已斷,站姿依然直挺,彷佛缺了一足,對他毫無影響。
那女子,髮髻俱散,曳地青絲溢了滿身,頸部以一種詭異之姿彎折,螓首歪偏大半邊,雙腿情況同樣,也是受到重創,偏偏她仍一臉淡淡,連翎花瞧了都覺得痛進骨髓深處,女子難道……不疼嗎?
女子似乎仍欲再戰,然而身軀不聽使喚,折彎的雙腿無法行走,手中鈔劍已呈現柔軟狀態。
反觀夭厲,斷臂處不見血肉,只有淡淡薄霧,由衣裳殘破處湧出。
「離開吧,今日,我不想殺你,天女辰星。」夭厲不願在翎花面前弑仙——方才血腥場面,已經太足夠了。
戰鬥天女辰星自知此戰已敗,怕是連返回仙界之力也剩不到三成,再留下,不過白白抵上性命,亦完成不了任務,她權衡輕重後,不吭一聲便走了。
夭厲閉眸,調勻吐納,一直沒有要將翎花由半空中放下的動作,翎花像條受縛於繭的蟲子,掙扎扭動著,嘴裡小小聲喊著師尊。
沉黑雙眸再睜開時,變得冰冷,似乎下定了決心。
被知曉之日,亦為緣盡之日,這一天,他早有準備。
當年那紅著眼、掉著淚,忿忿說最討厭瘟神的娃兒神情,他迄今未忘。
他還會不習慣嗎?提及瘟神,誰曾舒眉露笑?誰曾喜悅相迎?天界大大小小宴席,又何曾有過他的位置?
每當群仙歡慶共飲,玉帛笙歌,他獨自立於峰巒之巔,高處之寒,猶不及心底空虛的孤寂。
他被稱之為「神」,卻名列劣神榜上,最不受歡迎榜首,除了那幾個與他同等級的楣窮喪病之神,誰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誰……都想逃離他身邊。
翎花感覺身子緩緩下降,雙足踩地的同時,腰上那圈薄霧也消散無蹤。
「師尊!你要不要緊?!你的手腳……我們快些去找大夫——」翎花一落地,便飛奔向他,擔憂他的傷勢。
一近他身,雨勢被阻隔在幾尺外,顆顆彈開,不再濕糊糊地淋打她身上。
夭厲轉向她,黑眉緊蹙,眸光犀利,似乎對於耳中所聽見的,感到詫異。
「你沒聽清楚……剛剛她喊我什麼嗎?」居然還敢靠近他?
翎花遲疑了片刻,才頷首答「呃,有……」
「既然有,何不快逃?」
「我沒有要逃呀。」翎花這是真心話。
「我可是你最痛恨的那一位。」夭厲淡淡睦笑,髮絲撓過笑意未揚的唇畔。
「翎花只知道,你是我師尊……」
夭厲笑出聲,嗓仍是恁般空靈悅耳,他向她走來,斷去的一足,由汩汩黑煙所替,步履不見顛簸「那時,我不過一時興起,替自己找了樂子,什麼師尊徒兒,現在想想,真是可笑。」他輕聲說,宛若遙憶往昔,不掩飾語帶嘲諷。
翎花想插嘴,喉頭竟發不出聲,像有只無形之手所掐制。
「即便養了再久,不出幾年同樣會死,人類之壽,連讓我打發時間都嫌太短。」他走過翎花身畔,腳步不停歇,斷去的那處臂膀,僅存黑霧嫋嫋,負於身後,風揚發飛,一片亮黑耀目,更勝上等絲綢。
方才行經身邊的師尊,好陌生,村莊消失了,村民消失了,連她再熟悉不過的師尊,也消失了嗎?
「然而,既然養了,不妨舒心愉悅,擺在身旁讓自己看了歡喜,所以,我將朝露容貌給你,一點一滴,逐日漸緩,從眉形,鼻形,雙眼,一天改一些,你自己本人也未能察覺,以為是女大十八變……攪鏡自照之際,你從不覺得,那張臉,有些陌生?」夭厲逸笑不止,淺淺的。
翎花被問得呆傻,一臉茫然。
陌生?
自己的臉,天天看,日日瞧,根本不曾留意太多,打小爹就說她長得像娘親,娘親模樣她記得很清晰,雖不是村中最美女子,卻也是清秀佳人,柔柔的眉,彎彎的眼,笑起來很甜……
絕不是她現在這樣的容貌。
她越長大,越不像記憶中的娘……相似之處,竟半點也找不著。
「……朝、朝露是誰?」她聽見自己很努力擠出聲音,問。
「牡丹花仙,隸屬百花天女座下,司掌下界牡丹花期,她有魏紫之高貴,墨灑金之燦煽、姚黃之絕色、夜光白之潔淨、淩花湛露之嬌美,豔冠群芳。」
舞姿曼妙翻翻,輕紗飄飄,拖曳星光般的螢輝;素手纖纖,春風亦甘願為其繞指,親吻她盈白雪肌,重瓣仙裙款擺間,如花盛綻,那一舞,周遭牡丹雖盡開,也羞慚垂首,不敢與她爭豔,百花更是相形失色。
旋舞的美麗花仙,存在於深埋回憶中,為他而跳,為他而笑……
夭厲聲調微笑,不同於方才陳述翎花面容時,那般的徹骨寒笑,即便此刻背對她,難見他臉上表情,翎花仍能想像,那笑容,多暖。
僅僅是口中提及,亦能說得如此珍惜,那就是師尊心上之人……翎花胸口一痛,居然有想落淚的衝動。
剛剛還銜笑的聲音,漸漸冷了下去,彷佛裡上層層寒冰「明明擁有一樣的面容,但,你依然不是她。」
她不是朝露。
朝露不會吃得滿口油膩、不會玩得滿身泥髒、不會咧嘴大笑、不會爬樹采果子、不會泅湖抓魚、不會草茵間翻滾嬉鬧,管它發亂衣裳皺……那張仿自朝露的臉,竟愈發失卻了朝露的味道。
偶爾,他看著翎花,心中不由自主浮上一念朝露……是真的不在了。
那朵盛開嬌媚的牡丹,已於他手上凋零枯萎,再也尋不回來,即便他在另一人身上,給了相同的容顏,一樣徒勞。
「……是誰的臉也沒有關像,師尊不喜歡我原有的面貌,留著花仙朝露的容顏,能讓師尊高興,翎花願意,只求師尊允許翎花留在你身邊,別趕翎花走……」她隱約察覺,師尊接下來可能會脫口而出的話,便是驅趕她離開。
否則師尊不會語調冰冷,道來隱藏多年的事。
若連瞞都已不願瞞,代表他心既舍,再無顧忌。
「可我不願意。」他斷然無情拒絕,區區五字,說得恁般輕,若鴻羽;恁般細,似低喃。
「師尊……」她好想像以前那般,輕扯他的袖,撤嬌喚他,可探出手去,握到的,是斷臂間一縷煙絲,冰冷無比,幾乎凍得她五指刺痛。
「你非朝露,擁有她的容貌,一樣是偽物,看見你,不過提醒著她的永逝消散……你笑著之時,我眼中所見,卻是朝露再也無法笑;你說著話時,我耳朵所聽,卻已不是朝露柔細聲嗓。」
最可恨的是,明知她是翎花,用著朝露的容貌,與他朝夕相處,晨昏相伴,他竟還覺得……不糟。
本是單純不舍朝露音容消失,寄情在翎花身上,未料,屬於朝露的點滴,逐漸被取代、被淡化,他幾乎快要忘了,朝露的笑容是何樣?只因翎花爽朗燦爛、毫不矯飾的笑法,覆蓋記憶中最美的牡丹花仙……
「你既已知曉我身分,想必同樣心裡清楚,一切,到此結束,過去的……再難回去、粉飾不了,與幻境一同被扯破撕碎。」
碎得不可能再拼湊,村子、村民、還有他與她。
夭厲終於回過頭,看她,眸光是淡淡的暗,不夾帶情感。
「況且,你如何再平心靜氣喊我一聲「師尊」?當年你出生的那座小村莊,一夕之間,瘟疫爆發,而你,在林間溪闊遇上瘟神,難道你以為……純屬巧合?」他挑眉。
不,別說……
翎花想捂耳不聽,逃避即將被點破的事實,彷佛他只要說了,就真的完了……
一個秤子,一端全是師尊待過她的好,兩人相伴的種種;一端添上她至親、天樂村村人的性命,哪方傾斜多一些,能否平衡,又如何?
秤子的底部尖椎,都是紮在她心口上,以她為支撐。
「我不過在溪水中淨手,怎知人類如此脆弱。」夭厲淡然,無論是神色或口氣,好似生命於他眼中,輕若鴻羽,半點重量亦無。
而他口中的「不過」,好輕蔑,有種「明知不可為,偏偏我就是想做,怎樣?」的無所謂。
「求你別說了,師——」尊那個字,猶似要呼應他,如刺鯁喉,一時竟無法吐出。
喊他師尊足足八年,是她嘴中最時常逸出的兩字,像孩子喊爹喚娘,是本能,是依賴,是撤嬌,為何有短短一瞬,她遲疑了?
他沒等她咽下喉中梗塞,沉沉笑了。
笑聲止下之際,他在翎花眼前飛騰遠去,不曾回頭,決絕無情,毫無眷戀,一如他牽起她的手,一時興起,如今捨下,也不過是鬆開手掌的輕易。
失去他的無形阻隔蔽護,滂沱大雨打下,雨勢比先前更大,她在雨中喊他,無奈她不會飛,追不上,又不肯放棄,泥濘間跑了又跌,跌了再爬起,師尊往哪個方向,她就追向哪個方向。
黑鴉鴉的天,看不見師尊的黑裳黑髮,濃沉烏雲追去太多,陽光,藍天,希望……
那個總為自己遮風擋雨的身影,再也沒有了……
「丫頭!翎花——」
嘩啦雨聲裡,蒙朧視線中,是誰,忍著足跛疼痛,朝她飛奔而至,接住她體力不支而倒下的身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11:07
第七章 相離
心,終究是沒狠絕。
那孩子,隨他許久,雖非牙牙學語便帶在身邊,這些年來,確實伴他左右,視他如親,即便到了非舍不可的地步,他亦不忍棄她于山林間,任她自生自滅。
他曾經如此小心翼翼呵護她,在她逐漸長成朝露容貌之前,便已是如此,反而是她愈發神似於朝露,他才生起了比較心,妄想在她身上尋找朝露身影,然後,失望。
她知道了他的身分,知道她父母兄姊命喪他手,兩人已無可能再相伴,過去的美好,僅存雲煙,他不願她心存芥蒂,該恨他,又奢望愛他。
那孩子,會瘋的,會一步步逼瘋她自己。
他孤獨慣了,隻身一人,也能活,她不一樣,她太害怕寂寞了。
於是,夭厲出現在雷行雲面前,那時,雷行雲巧遇滿山尋他的雷家家僕,被眾人歡天喜地簇擁相迎,幾名護衛搶著要背受傷的少主下山。
夭厲如風卷來,站在山徑上,阻擋去路。
「帶她一塊走。」落下此句,身形與來時一般匆匆,眨眼間消失,眾人正驚詫之際,只有雷行雲聽明白,趕忙轉身又往山上跑。
黑霧圍繞的身影,並未立刻散去,始終與濃雲相融,駐留原地,直到半個時辰過去,雷行雲懷裡抱著人,一路下山,那黑霧才緩緩馳遠。
雷行雲一行人離開野嶺,至山下小鎮買妥馬車及替換衣物,央求布坊老闆娘幫翎花更衣擦身後,即刻便啟程往雷霆堡,越快越好。
走得越遠,她醒來時,就沒辦法再嚷著要回那座山。
蜷躺馬車車廂裡的翎花,被裹得暖實,僅露出蒼白臉蛋,縱然是昏睡中,眼角淚珠仍止不住滑落,雨打濕的發,滴著水,裹身薄被很快染出大片水漬。
雷行雲瞧了不忍,取來巾子,手勁輕柔為她拭幹頭髮。
他折返回去時,已經看不見村落蹤跡,猜想翎花也發現了事實,才如此大受打擊,當時任雨水淋打的她,滿山猛喊師尊,不知在泥裡摔了多少回,一身髒兮兮,他還以為她發瘋了。
碰碰她冰冷的臉,想以掌心煨暖她些,可她依然微微打著顫,他將她連人帶被摟進懷裡,渡些體溫給她。
聽見她無聲呻吟,含糊不清,但也明白,她還能說什麼呢?
除了「師尊」,不會有其餘字眼。
「翎花,我帶你回雷霆堡,那兒什麼都是真的,你一定會喜歡……」他輕聲在她耳邊說,她呢喃一遍,他便說一遍,似乎要蓋掉她意識裡牽掛的那人身影。
到了傍晚,她醒過來了。
那時雷行雲正要抱她下馬車,不讓護衛插手,今夜預計在城中客棧歇息。
她一臉茫然,好似大夢初醒,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雙眸看著他,滿是困惑。
「丫頭,你睡得可真久,一連睡掉幾頓飯,幸好,我給你打包了幾塊烙餅和肉乾,等等回房吃。」他朝她溫柔笑。
然後,她完全驚醒,掙開雷行雲的手,慌亂躍下馬車,車廂外,大雨早已停,月明星稀,城街上不見熱鬧,人潮三三兩兩,大多店鋪皆歇業休息,更顯得翎花聲音響亮——
「師尊!」她才跑前一步,雷行雲立刻自身後環抱住她。
「翎花!已經離那兒很遠了!回不去了,而且,回去也沒有用!那座山裡什麼也沒有,沒有村莊!沒有師尊!我去找你時瞧過了!只剩滿山枯死的草木,像被誰給狠狠砸爛的狼藉——」
她知道!她親眼看見,她的家,變成何種面貌。
一切一切,如涓滴流水,沁著透骨冰霜,點滴墜入記憶,清晰著,也刺痛著。
翎花像瞬間被剪斷絲線的偶,雙腳發軟癱坐,若非雷行雲抱著,就要跌個狠狠。
懷裡人兒好安靜,靜得彷佛連呼吸也沒有,雷行雲突然感到恐慌,搖她的肩,喊她,她沒反應,他低頭去看,只見她無聲掉淚,宛若無助稚兒。
「……翎花你別怕,我不會拋下你不管,以後由我照顧你,你不會是孤獨一人,別怕……」他輕哄她,慰撫她,將自己當成浮木,供她依靠。
可她沒有伸手攀附他、沒有依賴他,任由自己被絕望滅頂。
雷行雲本欲脫口,告訴她,是她師尊要他帶她走,話到了喉頭,硬生生給咽回去,他私心清楚,說了,只是更添她心亂罷了。
接下來的幾天,她很乖巧,要她吃就吃,要她睡也睡,可是她幾乎不開口說話,全是雷行雲纏著她嘰嘰喳喳的。
「胖白呢?你有看到牠嗎?」這天下午,坐在車廂裡,她突然主動問及。
「沒有耶,或許跑哪去躲著了吧。」雷行雲有些暈車,仍強打精神,堆滿笑容回她。
「……連胖白也是假的……」她低喃,頭埋進膝裡。然後,又是長達一整日的沉默。
換作前兩日,雷行雲會乘勝追擊,哄誘她再多說幾句,但今天他真的感覺疲累,眼皮直想垂下,背靠車廂木板上,連開口的力氣也無。
毎一天的日出、日落,對翎花而言,全數失去意義,晨曦透過小小車廂雕窗,照耀不出半絲溫暖;殘暉橘紅色光暈,沉沒在山頭另一端,也瑰麗不了她的視線。
她不知道接下來要往哪裡去?該怎麼辦?
一直以來,她的生命圍繞著師尊打轉,每天思考的東西好單純,午膳與師尊吃些什麼好;後院的衣裳曬得好香好暖,等會兒要去收下折妥;師尊又一人獨坐樹下下棋,坐了太久,要去鬧鬧他,讓他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一切突然被打碎,她措手不及,曾經視為天地的東西,盡數崩塌,毀天滅地之後的殘破,教她無從收拾起。
她靜寂地將自己囚入一處無形圍圈內,是思考,也是逃避。
茫茫前程,自己何去何從,而師尊……又往何處?
突然有一陣嘈雜,穿透那片閡寂,入了耳畔。
她原本心不在焉,連頭也沒抬,可是嘈雜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慌亂,甚至開始有人擠進不寬敞的車廂內,翎花終於緩慢揚眸,往那亂源中央瞥去。
是雷行雲,躺在車廂一隅,神色痛苦,頻頻作嘔,,還吐了一地。
雷家護衛們焦急擔憂,個個爭相擠進車廂,圍在少主身旁,失了主意。
眼看再半天路程,便可抵達雷霆堡,但少主情況不好,幾人討論著,該繞道去最近的城鎮求醫,或是快馬加鞭趕回堡中。
翎花盯著雷行雲的面色,瞧了一會兒,眉頭漸緊。
太熟悉的景況,她忘不掉,家人發病的痛苦模樣,焰刻在她心上。
「你們離他遠些,他這是瘟疫。」她嗓音有些啞。
護衛們聞言一驚,想飛快逃出去,又擔心被扣上「貪生怕死」的罪名,彼此面有難色、面面相覷,等著有人先跑,偏偏誰都不願當這領頭羊。
「都下車去吧,之後若要靠近他,先掩住口鼻,他用過摸過的東西,能燒的燒,能煮沸清洗的,便那般做。」她說道。
護衛立刻逃竄下車,誰也不敢站太近,其中一人見她仍坐在原處,便問「姑'姑娘你不趕快下來嗎?瘟疫可是會傳染的……馬匹夠,你可以挑一匹與我們共乘。」
翎花搖頭「我在這裡看顧他,不會有事。」
連與貨真價實的「瘟神」朝夕相處,她都不曾有事,雷行雲這類初期症狀,她真沒在怕——或許,心裡淡淡覺得,染上疫病,又有何不好。
「那麼,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是好?」護衛習慣了聽命行事,從不自己作決定,眼下事大,更不可能率性胡為,只能求教於她,並大略告知路程遠近關係,看是要趕路,或是求醫。
翎花精神仍不濟,但此時此刻還有這件事能讓她做,至少沒工夫茫然,她揭簾往窗外看,清點馬匹數量「分頭做吧,你們派一人去最近的城鎮藥鋪,抓些五苓散、小柴胡、葛芩連湯、桂枝,再趕回與我們會合,而馬車維持原計劃,直奔雷霆堡,另外再派一人乘快馬,先趕回堡中,安排大夫候著,告知是瘟疫,讓雷霆堡早作準備。」馬車載著個病人,決計無法加快速度,單騎則不然。
「是!」護衛們不疑有他,各自分派任務去了——當然不用懷疑,她頸上所配戴,可是雷家的家傳玉佩,代表她身分不同!
翎花並非醫者,對醫術從不特意鑽研,只是親人因瘟疫死去,不由得對它多出些許留意,本能記下書中讀過的偏方,畢竟純屬應急,回到雷霆堡後,再交由大夫去處置。
雷行雲這病……是在村子染上的吧?
若村中一切皆出自師尊之手,一般人在裡頭待上數日,要不染病都難。
雷行雲到現在才出現徵兆,或許與他曾提及,吃下過奇花花瓣有關。
翎花討了盆清水,擰乾濕布,替雷行雲略拭手腳頭臉,扯松他襟口,讓他舒適些,再將車廂內的呢吐穢物清理乾淨,掀簾通風。
馬車不敢多所延誤,即刻啟程,兩匹分頭行事的快馬更是早一步上路,車輪喀躂喀躂轉,載著翎花無法預知的未來,繼續前行——
他誤闖了此處。
那時,他完成任務,本該與先前一樣,回到屬於他的地方,他的荒蕪,他的禁地,他的牢,直到下一次天啟降罪,才能再度踏出……
不過就是一個走神,居然來到這陌生之境。
察覺不對的瞬間,立刻想原路退出去,不驚擾任何人。
可是,背對著他的那名女子,很快發現擅闖者,極長的濃密羽睫輕掀,好奇打量他。
放眼望去,滿園璀璨,錄葉如茵,繁花似錦,女子佇立其中,竟絲毫不遜色于盛開牡丹。
反觀他,一身黑墨,與此地格格不入。
女子綻放微笑,嗓音清脆悅耳,宛若銀鈴輕,繚繞回蕩。
「你是來賞花的嗎?」
喉間的否認,難以逸口,在那般美麗的注目下,「不是」兩字,終是沒能吐出。
他從來不是愛花人,沒有閒情逸致是一回事,無法靠近纖荏柔弱之物,則又是另一回事。
當一株牡丹在他墨袍無意間碰觸之下,枯萎凋零,他並未由她眼中看見驚懼,興許只有一點點困惑、一點點詫異。
她努力想救活那株凋花,重新讓乾枯花瓣恢復柔韌,她輕撫著它,稱呼它為「孩子」,要它振作。
花兒確實復蘇了,可她仙力不及他破壞的力量,僅僅短暫回光,豔紅花瓣依舊褪去光采,在她手中灰飛。
他轉身欲走,不願再殘害她種植的花卉,她卻擋在他身前不放人,仍是微微一笑。
「碰不得花嗎?那沒關係,瞧瞧總也是舒心的。我是牡丹花仙朝露,你是?」
他沒有回答她,總覺得……暴露了身分,只會換來她的恐懼及逃避。
得不到答案,她並不糾纏追問,能踏上仙界這處,妖魘類決計做不到,她不擔心他是惡徒,他眼裡那份清泠孤寂,勾起她想為其抹去的念頭。
「我帶你去瞧更多漂亮的孩子,有些今日正要開花了呢。」朝露伸過柔荑要拉他,他本能後退,不讓她碰觸。
那株牡丹的下場,她不怕嗎?
區區花仙,在他眼中,與一株牡丹的脆弱無異。
「連人也不能碰?你不會是大名鼎鼎的楣神吧?若是,那我真的不敢碰,上回水仙姊姊被楣神握了手,當天手滑誤砸仙酒便罷,還從天梯一路滾下去,那不打緊,途中慌亂想捉個支撐,卻把西海龍王的褲子給扯掉了。」她忍不住說笑,旋身面對他,腳步倒著走。
他搖首之際,見她一個踉蹌差錯,往後方跌去,他本欲拉她,半途又緊急收手,連她的仙紗都沒抓到,她一屁股跌坐花泥間。
她滿臉窘紅,彤霞爬遍精緻容顏,無須脂粉妝點,仍舊美翳驚人,此刻她鼓脹著腮,紅唇抿噘,丟臉丟到快哭了「你居然見死不救!你應該要拉我一把!」
「我若拉你一把,才是真的見死不救。」這一次,他說完便走,舉止失禮至極,反正心想,以後,不會再見面了。
豈料,第二次,來得恁般快。
大概她對他產生好奇,也不知問了哪些天人,竟然真讓她問出眉目,一路找著了他,在他的禁地之外探頭探腦。
既然能找到人,自然也逐步弄清楚他的身分,她非但不躲遠遠的,還自行靠過來?
人美,真的就不用長腦袋了?
他冷冷漠視她,與她擦肩,頭也不回,她一時沒想到話題,只能眼睜睜看他走掉。
第三次,是隔天,這一次她帶來各式以花入菜的食物,附加笑靨一枚,人界俗語有雲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他確實不打,只是繼續無視。
「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那天為何不拉住我,更知道你怎麼碰不得花……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還不滾。他的表情,如是說道。
「我沒辦法想像,那是什麼滋味,連伸手觸碰的權利都不屬於自己,該有多寂寞,時時得小心謹慎,不能胡亂與人接觸,害怕不經意去傷到旁人,你一定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
一刹那,他聽見了碎裂的聲音。
是防備,是拒絕,是冷漠,他刻意築起的隔閡,居然被這小小花仙,擊個盡碎,半點無存。
他放任了她的靠近,她的示好,她那春風般溫暖的音容笑靨,日日在他周遭出現。
「昨天,我看見武羅天尊搭你的肩,為什麼他不怕你?」
她時常來,陪他說話、邀他散步,大半時間他沉默居多,她則像個問題寶寶,總是有許多困惑求解。
「……他那類層級的神,只要凝聚真氣護體,便能阻隔我身上瘟息。」不過,像武羅這種不與他保持距離的神,並不多,一般總是能避則避。
「意思是,要是我認真修煉,是不是也能做到?」她眉尾飛揚,鑲嵌躍躍欲試。
「……」憑你?修個五千年差不多有兩成機會——話太狠,不如不說,點頭敷衍便罷,有夢最美,希望相隨,別破壞她的夢想。
「那,在我修成之前,你不要愛上別人哦!」她險些伸手去拉他衣袖,是他快了一步縮手,連衣角也沒能碰到。她尷尬一笑,自己揉揉鼻,雙眸卻炯明有光,彷似柔和月華,那麼暖,那麼亮……
難以抵擋,她柔情似水的關心、她盈盈秋波的凝視,以及,從不放棄的陪伴,他讓這株絕豔無雙的牡丹,在心上綻放,成為可望而不可觸及的美夢……
夭厲張眸醒來。
眉心黑霾激湧,過往之甜,今時之痛,他無法,也完全不想控制心緒,任由闇息澎湃,殘了滿地花草,火焚過後一般的慘況。
這具身軀,盈滿的巨大力量,是如此可憎、如此疼痛、折磨著他,逼他劃出深長鴻溝,遠人而避,誰也觸不及,誰也碰不著,永世孤冷。
有時乾脆癲狂想著,將一身瘟息盡釋,從他體內狠狠傾倒乾淨,莫管會造就多少生靈塗炭,只顧自己暢快淋漓。
夭厲真的想這麼做。
眸子深沉如墨,眼裡狠意氾濫,即便俊致面容平靜如昔,波瀾不興,周身黑霧囂狂作亂,翻騰欲走,恨不得吞噬腳下那一大片錦繡山河,將其焚燒成灰,寸草不留。
反正,他不過是把屬於這世間的污濁,原原本本,還給它們。
神曾允諾,收納百川之濁,千山之穢,百萬人之貪婪,不放任其湮沒人間,可袖同樣警告世人,神的包容,並非永無止境,當時逢亂世,戰火叢生,人類自相殘殺,這濁氣,便會降下,以大瘟為懲,滅絕千萬方休。
他夭厲,便是安排收納包容強大濁氣之神。
他守著它們,然而,又有誰能守著他?
對這世間,他再無眷戀,再無憐惜,毀去了,亦不可惜。
直到同樣一張臉,由腦海深處,慢慢……浮了上來,面容彷佛蒙上一陣朦朧白煙,時而濃,時而淡,看得不甚真切,
是嗓音清晰,字字如在耳畔,迴響。
「師尊你看!我釣到這麼肥的魚!等會一塊烤來吃吧!我去生火!」
那條魚,是什麼滋味?
是了……說要烤魚的那一位,等待的過程中,似乎打起盹,等她睡完一輪,魚都成了炭。
「師尊,今日是十六,月亮好園好大好漂亮,我們乾脆在院子鋪席,晚上就睡外頭,邊賞月邊聊天,好不好?」
那一日的月,確實明亮耀眼,高懸於空中,躺在身旁的那人傻傻問他,月亮能不能摘下來,若能,串條線,掛脖子上閃亮亮的,多好看呀。
夭厲頟間的瘟霾漸緩,有了沉潛之勢,不再肆意揮霍,抿閉的唇,略略微揚,有了他自己未察的笑意,太淺、太淡,近乎無痕。
唯一那一位,不靠術法護身,便能碰觸他,卻不會被他所傷的娃兒……還在這世間,努力求生。
倏地,一身闇息全無,收斂於掌心,十指緊緊攏握,不留半絲殘煙。
好吧,為了她,再緩個幾年,又何妨……
一抵達雷霆堡,雷行雲便火速被人送進東廂,數名大夫早候在那兒,接手治療。
翎花呆佇於長廊間,能做的事已無,又恢復成不知所措的茫然,看奴僕忙碌來回,與雷行雲容顏有幾分相似的中年男女
神色擔夏,在房門口反復踱步,她靜靜往角落站,不想擋路礙事,直到護衛被叫來問話,簡述少主染疾緣由,才提及她的存在。
「幸好姑娘果斷,分派我們抓藥、通知堡內,她則不顧自身安危,全程守在少主身邊,否則這一路回來,還不知道少主情況會惡化到什麼程度。」
目光瞬間全投注到她身上。
中年婦人正欲感激上前,被雷堡主檔下。
「先讓人替姑娘準備熱水淨身,並安排客房,好生侍候,過幾日……行雲狀況好轉些,再慎重向姑娘道謝。」話雖說得客氣有禮,隱喻卻也清楚明白,他們怕她身上髒,準備隔離她數日,再視情況。
翎花無言亦無請,默默接受安排。
當褪去一身衣裳,浸入溫暖水中,熱煙氳氳迷蒙,每寸肌膚被裡得舒暢,她屏息,整個人潛入澡桶,水溫讓她感覺心安,彷佛被抱在誰懷裡,細細撫慰。
翎花鼻頭發酸,淚水和入溫水中,糊在一塊了。
她想起了師尊的體溫,還有頭一次幫她梳發紮辮,以指為梳,輕柔似水的力道,與這桶溫水那麼相似,卻又有些些不同……
暖著身的水,暖不入心,更教人窒息。
求生本能讓她破水而出,大口呼吸,發梢、臉龐、眉睫,全滴著水珠,她胡亂抹去,失去水溫浸潤,身軀泛起寒意,她匆匆拭幹,撈起一旁新裳穿上,舊有衣物一換下,就被奴婢拿下去燒了。
這下,她真的是孑然一身,從山上只帶下來了赤裸裸的自己。
太柔軟的料子好不習慣,顏色是淡淡天藍,繡有花紋,絲裙更是輕飄飄的,像雲朵,涼風直往裙底灌入,害她雙腿覺得好冷。
連新鞋都是綴珠鏽花,拿在手中輕若翎羽,有穿等於沒穿,她索性赤腳走回內室,地板不知鋪著哪類玉石,泛有淺淺白錄色澤,腳掌踩上去,有些冰涼,可比不上那日山上淋過的雨冷。
她不敢攬鏡梳發,害怕看到鏡中那張面容。
躺在華麗陌生的床上,鏽衾很暖,床榻很軟,可她還是想念那回不去的硬床板、洗得有些破舊的厚棉被……
眼淚再度不爭氣掉下,濕濡枕面一朵繡蘭,她咬著下唇,忍住哭聲,卻忍不住心底微弱細小的追問聲
師尊,你給翎花的那些寵、那些縱容、那些憐愛,還有望向我時,春風一般溫煦的笑顏……
當真全都是假的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11:30
第八章 逐疫
「與少主一同回來的那名姑娘,你們見過沒,其容貌……全雷霆堡無人勝得過,無須打扮便已傾城,若是再好生妝點,不知會是怎生驚豔。」同為女子,看見那花容月貌,全不由自主瞧怔了,大夥私下都喊她「天仙美人」。
「難怪少主病中昏沉時,還滿嘴夢囈她的名,人一清醒,更是急乎乎嚷著要見她。」英雄難過美人關,少主亦不例外。
「幸好少主沒事,那般棘手難治的瘟疫也挺過去,少主果真福星高照,夫人直說要去白雲寺上香,感謝上天保佑。」
幾名綠裳女婢輕紗覆面,正在灑掃庭園,總管嚴令交代,堡內每一塊石、每一片瓦,皆須仔細用烈酒擦拭,再以水清洗,慎防瘟情在堡中擴散。
工作量俱増,她們只能邊做、邊閒聊,手動口也動,才好打發辛勤且枯燥的體力活。
「你們猜猜,她會不會變成少夫人呀?」
「傳家玉佩都掛脖子上了,還用得著猜嗎?」
「可是我看少主一頭熱呼呼,但她冷冰冰呀。」
不知撞見過多少回,端藥進少主房內時,美人被迫坐在床邊小圍凳,右手讓少主牢牢握入掌心,少主滿臉討好,纏她說話,美人卻以沉默居多。
更有許多次聽見,少主軟著聲,央求美人留下來,別走。
「天底下還會有不想嫁進雷霆堡的人嗎?大概想使些欲擒故縱的手段。」
一聲幽歎,在八卦聲中,顯得薄弱,本以為這處屋頂陽光最暖,躺下來想曬曬,被迫聽完屬於自己的事蹟,算了,換個地方吧。
從這片屋頂跳到那片屋頂,屁股一坐下,下頭同樣一批在擦窗抹地的男僕,討論著某位天上落下的絕世大美人兒,造孽逼死世間魚和雁……
以往在山裡,沒人誇過她漂亮,無論是師尊或村民,在他們眼中,她只看見長輩對孩子的疼愛,即便那些並非真寶,導致她突然被人當天仙觀賞,簡直難以適應。
再換再換,這回連跳三間房,屈就于陽光曬不著的那一處,總能讓她好好思索人生大道理了吧?
結果,她聽見老爹臭駡兒子的實況發生。
「你給我清醒一點,來路不明的女子,別想娶進我雷家!」
「我就是喜歡翎花,她救我兩次,我以身相許兩輩子都不過分。」
雷老爺拍桌,氣得吹鬍子瞪眼「荒唐!救命之恩拿銀子打發她便夠,賠上婚姻大事成何體統!你別給我忘了,你的婚事,爹早就安排好了!」
「林世伯的女兒,我不娶。」達逆父親達逆得太順口,逆子當之無愧。
「娶與不娶,由不得你!別以為我不清楚,護衛說她是你從山林裡帶下來!而且還有個從半空中飛下,渾身漆黑妖氣的男人擋在你面前,命令你去的!你這是遇見魑魅魍魎,中了邪術!」
雷老爺此番一吼,吼得屋頂上的翎花一怔,豎起了耳,想聽得更仔細。
半空中騰飛而下,渾身漆黑妖氣的男人?命令雷行雲帶她回來?
「爹,不管那個男人是何方妖魔鬼怪,我敢擔保,翎花她不一樣,她也是受欺瞞的人,她已經無家可歸,我答應要保護她,絕不食言!」
「你——」
「喂,雷行雲,你爹說那擋在你面前的人,是我師尊嗎?」翎花突然從屋頂上探頭,打斷父子爭吵。
「翎花,你怎麼跑到上頭去了?太危險,快下來!」雷行雲嚇了一跳。
「你先回答我,是我師尊嗎?」她非討個答覆的神情,很是認真,雙眸全是亮的,不像在雷霆堡住下的這段日子,眼底總是空茫。
雷行雲知道,瞞不得她了,也罷,點點頭,回道「是,是他。我離山途中遇見,他只留下一句「帶她一塊走」,人便消失了。」
師尊……對她終究仍存一些些真實的疼寵,不忍遠離塵囂許久的她,孤苦無依,對吧?
知道自己不是真的什麼都未曾擁有過,這樣就夠了,足以支持她繼續走下去。
翎花深吸口氣,心頭微微暖熱,不禁露出笑靨,想著師尊,眼眶淡淡紅了。
雷行雲好久不曾看見她笑,竟然只為她師尊一丁點兒的舉止,便輕易舒展眉心。
她再度縮回腦袋,在屋瓦間躺平,四肢呈大字平攤,下方自然又是一陣老爹罵兒子,兒子還嘴忤逆的戲碼,但她沒認真想聽,只看那片無垠藍天,自行想像勾勒,師尊說出「帶她一塊走」時,臉上是怎生的表情。
風在吹,雲在飄,心,愈發清澈起來。
那一天,她反駁得太少,全是師尊逕自在說。
說他一時興起,養了徒兒打發時間。
說那美麗的牡丹花仙,是如何又如何的好,怎樣又怎樣的豔絕至極。
說她不過是偽物,擁有花仙的容貌,卻仿效不了正主兒。
說他與她,再也做不成師徒。
她沒有開口機會,嘴笨舌頭鈍,遇上事情突發,慌亂了手腳。
個把月過去,心傷過了,淚流過了,思緒沉澱了,每天有太多時間自怨自艾,同情自己、可憐自己、哀悼自己,然後呢?
開始臭駡師尊,否決他的好,把過往回憶踐踏腳下,覺得一切醜陋無比,全是假的,都是騙她的,然後呢?
傾倒完那些,腦袋反而空白了下來,她發呆,她失神,她總是渾噩,忍不住又拼湊起自己唾棄的那些,視若珍寶。
懷念師尊喊她名兒的聲音、懷念師尊靜靜沉笑的模樣、懷念枕在師尊竹榻旁,嗅到的那絲心安發香。
她好想反駁師尊,那日來不及說的,恨不能站在師尊面前,朗著聲嗓,告訴他——
「謝謝你的一時興起,或許之於你,只是窮極無聊的打發,可你認真養我、教我,給予我所有你能給予的,何曾說過一個「不」字?
那日,你牽起我的手,直至鬆開為止,沒有一日虧待過我。
你總掛在嘴邊,「只要翎花想要,什麼都可以,,那一句,你不曾食言。」
翎花對著天空說,當然心中很明白,聲音傳不到他那兒去,太遠了,遠得連她都不知道師尊身在何方。
可她還是想說,把內心話一股腦吐出來
「陪我長大的村子,是我夢想中所渴望的生活,因為我想要,於是你給了我,即便它是虛幻架構,也是我最美麗的夢境、最快樂的時光。」
善良美好的村人,不帶任何歧視,沒有刻意疏離,對她照顧有加、對她噓寒問暖,她要的,如此單純,卻在數個村子裡遍尋不著,而師尊給她的那處,全都有了……
「你嘴裡念念有詞,嘀咕些什麼呢?」
身旁傳來動靜,雷行雲架竹梯爬上屋頂,往她左側一坐。
說些只想給師尊聽的悄悄話,當然不會告訴雷行雲。
「被你爹罵完啦?」不愧是姓雷的,吵起架來轟隆隆。
他瞪她「也不知道是為了誰蛤?!」
這小沒良心的,躲屋頂聽那麼久,耳朵只在聽見與她師尊有關之事才肯打開嗎?
翎花笑了兩聲,涼風輕輕拂來,她裙尾的繡蝶啪啪飛起來一般,她也不費事去按壓裙擺,任它飛騰,勻稱小腿肚若隱若現。
雷行雲默念阿彌陀佛八百遍,左手按右手,才能阻止它們爬向那片美景。
他逼自己目不斜視,只許看她的臉。
很意外看見,她眼中倒映著那片湛藍蒼穹,光采熠熠,一洗日前眸裡茫然,變得透亮堅強。
「翎花,我昨日跟你提的事,你考慮得如何?」就是……他向她求親一事,立誓一生一世好好照顧她。
「不用考慮呀。」她懶散回答。唔,那片蓬鬆雲朵,長得真像胖白呐。
「那你……」雷行雲驚喜咧笑。
「當然不要。我不是早說幾百次了,我不會嫁你。」她可從來不給他奢望,話向來說得乾脆狠絕,脖子上的雷家玉佩不知道退還他多少回,又給他硬塞回來,她認真思考過,假裝失手摔破玉佩會不會省心些。
「你對我到底哪裡不滿?」雷行雲心裡不無失望,可臉上不允許出現落寞,只好佯裝氣憤,表現一副兇神惡煞樣。
「你很好,我師尊更好。」一經比較,雷行雲立馬敗陣。
「再好你也不可能嫁給他!」
「我知道呀……我又沒有非嫁師尊不可,但也不代表不嫁師尊,就只能嫁你吧,你還是去娶你世伯的女兒。」翎花揮手趕他,快走快走。
「臭丫頭你!」雷行雲火大卷袖,朝她撲殺過去——猛呵她癢。
翎花邊笑邊逃,到後來乾脆直接由屋頂一躍而下。
雷行雲大喊危險,雙手伸過去要抱她,卻只碰到她衣角,滑膩絲柔的布料與他指尖擦過,她像只展翅的粉色羽蜾,雙袖是翼,迎風飛舞,裙擺似花,綻放風華。
無論是蝶是花,皆從他手中溜走,握也握不著。
翎花安全降落花園,長裙飄飄著地,裙浪蕩漾,她在下方叉腰大笑扮鬼臉,取笑他抓不到抓不到,轉身就要跑。
「翎花!」他大聲喊她,聲音不似方才戲謔,引她停步回首。
雷行雲在屋頂,俯視她,沉默半晌後,他再開口「你決定要去找你師尊了,對嗎?」
能讓她眼中注入希望,轉為晶亮,重填歡笑,也只有她的師尊能做到,
雷行雲在她眸底看見的,是決心。
「即便不知他在哪,不知他見不見你,你也要找到他,是嗎?」
翎花沒有回答他,給他一抹彎揚笑靨,何其豔美。
找師尊?
是呀,她確實有這個打算,只是來不及跟雷行雲說,便先被他察覺。
以前師尊取笑過她,說她做事總是一股腦的,太過直傻,向來不考慮後果,所以她這回不冒進,要擬妥計畫之後才去做。
師尊的去向難以捉摸,她只能多方打聽,哪處城鎮傳來瘟疫消息。
尋常人對瘟疫避之唯恐不及,她反其道而行,追尋著它去。
藏於胸中的小冊子內,繪製簡易地形圖,染疫的鎮,似乎有順序地朝南移動,速度並不快,她打算往這路徑追,碰碰運氣。
不過,她已非當日在山林幻村中的孩子,不食人間煙火,還真以為出門在外,天天都有鄰居上門送吃的喝的,幻滅成長之後,第一個體認到的,是現實問題。
有銀子,走遍天下,沒銀子,寸步難行。
她目前就是個身無分文的窮鬼,別說出遠門了,跨出雷霆堡後的第一頓飯便沒著落。
「被師尊保護得太好,忘了外頭的世界,沒那麼好生存呀……」她是只井底之蛙,還是只太安逸的蛙。
可她現在只想變回那只守著方寸光景的藍天、井中溫暖的蛙。
而且不知為何,近期瘟疫消息突然消聲匿跡,好似不復存在,至東山鎮為止,未曾聽見還有哪處傳出疫情。
「翎花姑娘!」
曲橋上,款款步來一名雙髻女子,翎花見過幾回,對她並不陌生,她是雷行雲母親的貼身丫發,名喚婉若。
「夫人要我來問問你,午膳過後,要不要隨她去一趟白雲寺,上香還願?」婉若是個圓臉姑娘,比翎花稍長兩歲,笑起來很是甜美。
「好呀,我要去。」翎花立即答應。她喜歡雷夫人總是溫柔慈祥,眉目和善,待她也好,任何好吃的東西、好看的衣裳,都特別為翎花留一份。
曾聽雷夫人提及,當年生雷行雲時遭遇難產,雖拚死度過一劫,母子均安,可身子骨落下病根,從此無法再有孕,比起兒子,她更希望有個女兒,然此生恐無機會,於是見翎花討人喜歡,便把她當成女兒對待。
吃完午飯,馬車已候在府門外,翎花攙扶雷夫人上車,與她同乘。
馬車走了好一陣,仍是在雷霆堡範圍內,雷霆堡儼然自成一座城鎮,榮華熱鬧,街道條條井井有序,所有食衣住行,自給自足。
出城門,再行數裡,坐落山腰,群樹圍繞的白雲寺,遠遠就能瞧見了。
幾人魚貫進入清幽寺內,今日香客不多,少了嘈雜,多些悅耳蟲鳴,聽了很是舒心,佛寺周遭清掃乾淨,連片落葉也不見。
雷夫人一行燃香跪拜,雷夫人所求,一如往常,自是闔家平安康泰,全雷霆堡風調雨順,兒子能儘早娶親生子,成家立業——拜完後,擲了茭杯,得到代表應允的聖茭,雷夫人開心直呵呵笑。
翎花學著拜,心裡默念保佑師尊身體健康,打架都打贏,管它天兵天將天女天男,全不是他的對手。
擲出的木茭居然兩個裂成四個,什麼茭也沒求到,翎花甚至覺得,那尊慈眸半合的大神像,在瞪她。
雷夫人又去求籤,這回翎花不跟,她想求的,這廟裡的神不會保佑她。
回程的途中,幾人走下綿延百尺的長長石階,翎花好奇問。
「這世上好像沒聽說有瘟神廟?」若是有,她直接去拜,不知師尊是否就能聽到?
雷夫人一笑「傻孩子,拜瘟神能求什麼?求世降大瘟嗎?自然是無人想拜。」
「那瘟神豈不可憐?沒有香火供奉?」翎花眉一皺。她剛聽婉若說,香火越鼎盛的寺廟,代表供奉的仙佛法力越強大,不知是真是假。
「瘟神最好別有香火供奉,祂還是法力弱小些得好。」婉若跟在後方,插著嘴。
「說到這,堡主已經吩咐總管,要辦場驅瘟逐疫、褪災求福法會,屆時我們需要準備不少東西,你們到時可得幫我多留神,千萬別漏了才好。」雷夫人身子向來不好,先前更是大病一場,精神和記憶力難免不濟,此次雷行雲便是為了她,挺而走險去采奇花,說來倒真神奇,她吃下兩瓣,確實健康許多,走這白雲寺的長階也不覺得喘。
「法會?驅瘟逐疫?」翎花不解,頭一回聽見這玩意兒。
「翎花姑娘沒聽說過吧?我們這兒有個習俗,一旦周遭鄰鎮或自個兒的城內發生瘟疫,為求不受牽連,也為平息疫亂,就辦場盛大法會,驅趕瘟神離開。」婉若為她解釋。
雷夫人亦淺笑頷首「行雲此次大病初愈,能逃過此劫雖好,可畢竟染上的是人傳人的惡疾,為安堡中所有人之心,法會是絕對需要辦的。」
「法會可有趣了,瘟神會滿街亂走,再被眾人拿掃把一路趕,直到將祂趕出城外,永遠不許回來,然後家家戶戶都煮平安粥,吃完粥後,大家就能平平安安囉!」
「瘟神會滿街亂走?」誤解其意的翎花眸兒大亮。師尊也會來參加?那豈不是太好了,她還來不及存夠盤纏,若師尊自己前來,堪稱完美!
雷夫人及婉若以為,她是覺得新奇好玩,才露出那般雀躍神色,並未生疑,翎花接著又問,一臉迫不及待「法會何時辦?」
「這月二十七。」
算算剩不到半個月,就能見著師尊!翎花按捺不住心中歡喜,回程的路上,笑得合不攏嘴,沿途哼小曲兒。
傾城美人一路笑,害同車的婉若瞧了也臉紅,心裡直喊妖孽真妖孽呀……
結果,根本不是翎花想的那麼一回事。
所請「瘟神」,不過是旁人假扮,刻意醜化瘟神形貌,滿臉塗泥,披頭散髮,一身骯髒乞丐裝,逢人還故作齜牙咧嘴樣。
她師尊才不是那德性!
她師尊雖然從不束髮,任由髮絲溢漫肩胛,可他長髮如綢,烏亮柔膩,一絲絲的光華,鑲崁其中,舉手投足更是沉逸內斂,何曾蓬頭垢面,更別說像只野獸沉狺亂跑。
翎花失望透頂,俏顏垮下,可接下來她所看見的場面,更叫她震驚一
那位張牙舞爪的「瘟神」,前一刻還嚇退眾人,下一刻,卻群起圍攻,鎮民紛紛拿出掃帚木棍,作勢毆打「瘟神」,更有人朝他丟擲果皮、潑髒水,嘴裡呐喊「滾出去」。
一時之間,街道上再無其它嘈雜,剩下整齊劃一的喝退聲。
以雷堡主為首,執劍帶領城民,將「瘟神」逼出街市。
見「瘟神」節節敗退,甚至踉蹌跌倒,不時遭人潑水投石,好不狼狽,周遭傳來孩童嬉笑,仿效大人們趕「瘟神」。
這便是驅瘟逐疫、褪災求福?
為何與她在天樂村的遭遇,有那麼幾分神似……
雖然她沒受到追打,可村民鄙視的眼神,同齡孩子遠遠朝她嚷嚷,笑她身上髒、有病毒,誰靠近她就會得病,還用沙泥捏成球,往她頭上砸,沙泥砸不出疼痛,只會碎成一片狼藉,弄得她頭臉全是細沙……
那明明不是師尊,她心裡很清楚,可是完全扼阻不了湧上的酸澀心痛。
瘟神,是這般被狠狠敵視、排斥、欲除之而後快。
所以師尊才有如此清冷的神情,淡然的眸光,以及幾乎沒有友人來訪的孤寂。
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你與我都別再嘗到。
那年,高大如山的師尊,微微傾身彎下,對著小小翎花說。
你與我。
師尊與她……都是那麼的寂寞呀。
翎花哭了出來,眼澀鼻酸,那股疼痛,由心底蔓延上來,衝破淚了,鑿開泉眼那般,淅瀝嘩啦。
她哭也便罷,腦子裡糊裡糊塗,什麼也思考不來,控制不住眼淚,控制不住思緒,自然更控制不住雙腳。
她掙開眾人,一路奔去,護在「瘟神」前頭,一名婦人手裡那盆水來不及收停,朝她迎面潑去。
在場無人不看傻眼,就連拿人錢財,扮「瘟神」供人作戲驅逐的那人,也一頭霧水,悄悄掀開覆額亂髮一角,困惑偷看眼前景況。
驅瘟法會上,何曾上演這一出?
被趕的,趕人的,全都沒了動靜。
「這是幹什麼?!把她拉開,」雷堡主率先反應過來,喝令左右手下動手,人未上前,倒是雷行雲手腳更快,由後方竄出,把翎花攪進臂膀,帶離了街市。
堡裡人潮幾乎全圍著「瘟神」,往反方向走去,倒顯得冷清,雷行雲遞給她一條巾帕「擦擦吧。」
她低頭接過,發梢水珠滴淌,臉上分不清是淚是水。
雷行雲並不知曉她師尊身分,只當他是妖邪,自然不會聯想翎花的突兀反應為何。
「那些全是假的嘛,你發什麼惻隱之心?又不會真朝假瘟神身上打。」雷行雲嫌她動作慢,拿自己袖子替她擦臉。
等法會結束,他爹定又要數落她一大堆罪名,萬一過幾天好死不死又傳出瘟疫,她不等著被牽連入罪才怪。
翎花像顆洩氣皮球,軟軟滑坐在一處歇業店家前的臺階,臉埋進膝間「我想我師尊……」小小聲哽咽。
想小時候的她,夜裡作噩夢,不敢一人睡,拖著被子去敲師尊房門,吵著要跟師尊睡,師尊一聲縱容笑歎,揭開棉被一角,淺淺一句「上來吧」,溫暖得讓人想哭。
想她有一回見樹上果紅鮮美,欲摘幾顆給師尊嘗,便爬到樹上,竟不慎摔下樹,胳膊都給摔折了,那陣子,全是師尊一口一口喂她吃飯,幫她穿衣,雖無半句責駡,可淡淡膘來的眼神,還是讓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著向師尊道歉,怕師尊討厭她、嫌她麻煩,更怕師尊不要她……
想師尊輕撫她的發,低低笑斥她胡思亂想,說傻翎花,師尊怎會不要你?
「我好想師尊……」哽咽變成號啕,翎花像個無助孩子,縱聲大哭。
雷行雲被這一哭嚇慌了手腳,除了笨拙拍背安撫她外,居然也無技可施。
「我想陪在他身邊,跟他在一塊……誰都怕他,可我不怕……要是去到哪兒註定會被驅逐,我陪他一起被驅逐,絕不讓他孤伶伶面對……」
她淩亂說著,因為抽抽嘻嘻、斷斷續續,無法每字清晰。
「我想找師尊……好想快一點找到他……」這句,足足重複了十來次。
雷行雲幽幽歎氣「那你去呀,我又沒攔著你。」人在此,心早已遠揚,強留她又如何,這丫頭,滿腦只有她師尊。
「沒有錢……」嗚嗚,出門在外,有錢走遍天下,無錢寸步難行。
這血淋淋的現實,比想師尊想到哭,還要教她更落淚。
雷行雲知道這些時日,她很努力攢錢,堡裡哪裡需要人手,她絕對都是站在第一位,用體力去掙一文兩文,再小心翼翼存起來,存到現在……應該存有三兩了吧?
「還欠多少?我借你吧。」
她停下嗚咽,依舊埋首膝間,沉默片刻後才有動作——雙手十指全攤開。
「那麼一丁點銀兩,我有,放心吧。你只要答應我,不管你去到哪處,一定捎封信回來,給我報平安。」雷行雲很豪氣,即便與她有緣無分,他也不會對她棄之不顧。
愛不到她,也要祝她幸福,這才是真漢子。
翎花仰起首,兩泡淚眼汪汪,感動莫名,可雷行雲補上的下一句,讓她忍不住出拳揮打「債主」——「要是找不到你師尊,或是找著了,他卻不要你,你儘管回來嫁我,知道嗎?」
烏鴉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11:52
第九章 追尋
雷行雲那人,嘴壞,心軟,可確實是個好人。
不單借她銀兩,就連出門在外所需的打點,也全替她安排妥當,食衣住行,他都設想周到,她即將前去的鄰鎮,他同樣請托在地友人,多多關照她。
臨行前,他一再叮嚀「真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事,帶著我雷家玉佩去官府,他們會賣我雷霆堡面子,萬一連官府也護不住你,馬上叫人送口信回來,我趕去救你。」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再重複八百遍。
知道了,雷阿娘。翎花眼前的他,已經被自動塗上脂粉,裡上花布長裙,化身為一名娘字輩的女人。
「還有這個,收好。」他最後塞給她一個紅色小錦囊。
「治百病的奇花呀,只有兩瓣,最好是別有機會吃。還有,你這張臉,記得遮著,可以省去不少麻煩事,人要有自知之明,長成這模樣不是你的錯,可四處招搖就是你的不對,不要隨便相信人,不要胡亂跟人家走,要是有誰說能介紹你賺大錢的好工作,千萬不要傻傻去,酒別亂喝、飯別亂吃、糖別亂拿——」雷阿娘繼續附身,一個大男人持續哮叨。
一個時辰後,翎花終於可以上路,雷阿娘策馬送她出城門,多念了她兩遍同樣的交代,若非翎花堅持不肯,雷阿娘都打算跟著她上路了吧。
翎花預計往東山鎮方向去,那兒,是最後聽見瘟疫疫情的地方。
凡疫情走過之處,城鎮皆冷清數分,居民逃的逃、搬的搬,能走的都去他城避難。
她就這麼茫無頭緒地尋著一丁點消息,捉緊蛛絲馬跡,不願錯過。
聽說誰家昨夜發病,她便趕往誰家去,問到一些些端倪,說是前幾日上山,受困濃霧中,回來就生了病,她後腳也往那山中去,追尋他們口中的濃霧。
又例如,有誰飲了不乾淨的山泉水,她便沿著涓流,爬到湧泉之處,不放過半絲機會。
如此奔波,三年竟也悄悄過了,流光飛逝,誰都求不得它放慢腳步,手裡那封「家書」,靜靜躺有一行字,寫著丫頭,要不要回雷霆堡過中秋?
頭兩年,雷行雲也是這麼問的。
她提筆回信聽說柳葉鎮有疫情,我趕著去瞧瞧。平安。
還有個地方能寫家書,有人惦記她的安危,心裡總是暖的。
像雷行雲這樣宛若兄長般的追求者,即便愛慕她,也不會為難她,令她心生敬意及佩服,可這類人,畢竟少數,三年裡,翎花算是見識到,沒有最超過,只有更超過。
雷阿娘的叨念,她有乖乖聽進耳裡,無論去到哪兒,面紗從不離臉,朝露這張面容,連她自己瞧鏡子時,都要忍不住讚歎,那是如假包換,天仙才有的絕麗,在人間……那叫亂世妖孽、傾城禍水。
獨獨有一回,她為了吃顆包子果腹,想說不過匆匆兩三口,應該不打緊,於是卸開面紗,然後,換來三年的無盡糾纏。
翟猛,便是那個死纏不休的男人,據說初次見她,驚為天人,立誓搶她回去當壓寨夫人的山賊頭子。
她現在不只要找人,更要順道躲人,本就是勞心勞力的旅程,讓她疲累度加倍再加倍。
翟猛不似雷行雲家教嚴謹,思緒及行為更偏向於粗魯野獸,他完全聽不懂拒絕,傲骨太強大地說「我這天下第一賊,自然要有個天下第一美的娘子匹配!」
為何不找個大夫好好治療呀你,大爺!
他絕非善類,跟他說道理無用,他搶奪東西已屬本能,看上眼的,殺再多人也定要得手,翎花很清楚,此人惹不得,最好的辦法,只有逃。
只是有幾回,遭翟猛逼得躲到樹上去過夜,心驚膽顫會被他察覺,整晚無法合眼入眠時,她會在心裡埋怨師尊,希望師尊能出現救她,卻次次都失望。
……三年了,師尊究竟在哪兒?
翎花輕輕甩頭,不想陷入沮喪情結,去了趟信客那處,請托傳遞書信後,又跑茶館一趟,那兒消息最靈通,往來各地的旅人,總會到此歇腳,自然容易聽見多方近況。
茶館夥計早識得翎花,也知她要探問什麼,熱絡將她招到角落,報告方才聽見的最近消息。
「鎮南八街的方家,水橋後面數去最末的那棟小茅屋,昨個病死了兩人,草草抬出去燒了,對外說是急症,可去處理屍體的人說,分明是瘟疫。」夥計在她耳畔嘀嘀咕咕,不敢太大聲,怕引起鎮民恐慌。
「鎮南八街?好,我馬上過去看看!」翎花喜出望外,連聲道謝,無論消息真假,急急趕去鎮南八街察看。
她前腳剛走,就見另一人走向茶館夥計,悄悄塞了錠銀兩過去,
陷阱。
翎花踏進鎮南八街方家,看見翟猛坐在裡頭大口喝酒,便知道自己踩入了圈套。
想退,已經來不及。
翟猛箭步上前,飛快擒向她手臂,力道之大,彷佛被頭烈虎一口咬住,掙都掙不開。
「原來真的只要以瘟疫為餌,輕易就能誘你上鉤呀。」他一臉驚奇,嘖嘖地說。
翟猛並不是長相猥瑣的男人,相反的,他五官相當端正,濃眉大眼,鼻挺唇薄,可惜總是胡亂紮綁的發,任其滋長的胡髭,加上大刺刺的舉止,一身皮毛野裘,使他乍見下野性十足,充滿脅迫力。
「翟猛!放開我!」翎花的面紗被一把抽開。
「遮著多可惜,我喜歡你這張臉蛋,美人兒。」他掐掐水嫩無瑕的粉腮,愛極細膩滑手的觸感,這般吹彈可破,當真是水做的一般。
翎花故作嗔怒,瞪他,實則心裡發毛,隱隱顫抖,
翟猛令她害怕,尤其他看她的眼神……太赤裸裸,什麼也不遮掩。
「你這玩笑很惡劣,我要離開了,鬆手!」她虛張聲勢,卻怎麼都甩不開箝制。
翟猛咧開白牙,像笑,更像撲食獵物前的森森磨牙「既然故意把你引來,自然沒打算放你走。」
說完,翎花被拖進房,摔向床榻,床板很薄,咿呀作響。
「我老爹說的對,何必追在女人屁股後頭跑?看中就搶,搶了就上,生米煮熟了,還怕不死心踏地嗎?」這一招,他們寨裡那幫臭男人,哪個不玩上幾次?否則廚房裡燒水煮飯的女人們,從何而來的呀。
翟猛笑得很樂,開始解自己腰帶,今日對她是志在必得。
翎花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嬌女,自是立即予以反擊,她習武多年,雖沒有實戰經驗,可動作俐落靈活,先是一記側踢逼退翟猛,右拳緊隨在後,準備痛擊他眼窩,再趁機逃離——
然而,她面對的,是個自小在刀口舔血討生活的山賊,被她的突然反抗踢中腰際,但他很快回神,這回擋住迎面而來的拳頭,順勢反折到她身後,取回優勢。
「早知道你不是顆軟柿子,上回還射穿我肩膀,留了個窟窿當紀念。」翟猛所言,是數月前那回的追逐,她下手可狠了,不知藏身在哪,咻地射他一箭,箭尾綁紙條,要他放棄她,別再追著她跑。
適得其反,翟猛從來就不是被嚇大的,她越是如此,他越想征服。
「可是沒關係,我原諒你,不計較這小小箭傷,反正,這一箭,等會兒你也得還我。」翟猛低沉地笑了,語帶雙關,翎花就算一開始沒聽懂,從他曖昧眼神中也看懂了!
「翟猛!你這麼做,算什麼英雄好漢?!欺負女人,傳、傳出去如何在江湖走闖?!我也會看不起你!」翎花還想朝他揮拳。
「跟個山賊論英雄好漢?」他撇唇冷笑,拿腰帶綁牢她雙手。「你聽話些,我不想動粗,打壞你的花容月貌,失胃口的人會是我,況且我這手勁,打慣了男人,對女人怕拿捏不好力道,十天半個月也消不了腫。」
翎花豈肯乖乖就範,她死命掙扎,手被綁了還有腳,腳被壓制了還有嘴,她大聲罵他,手腕勒出瘀痕也不喊痛,狠狠咬破抵在唇間的放肆索吻,卻抵不過撕裂衣帛的蠻橫力道。
翟猛是狠下心,要造就事實,哪怕聽見她轉為哀求,放低姿態,企圖安撫他的獸性,他也充耳不聞。
可怕的摸索,遊移滑進了敞開的衣裳間,每寸肌膚因抗議而緊繃,翎花胃部翻騰欲呢,可恨自己受制於人,無計可施。
明明每回都失望,卻在最害怕無助時,仍是不禁脫口喊「師尊救我——」
「這種時間還喊什麼師尊,喊聲夫君豈不更好?」翟猛舔著她的頸側,一路向下,舌頭濕滑噁心,如蛇爬行,任憑她怎麼縮肩,也避不開殘留身上的可怕觸覺。
她屈辱羞憤,想著死也不讓這人得逞,可又不甘咬舌自盡,留這麼一個禍害於世,再有傷害其餘女子的機會。
思及此,翎花反倒冷靜下來,雙掌握了握緊。
「要、要聽我心甘情願喊聲夫君,也不是不行。」她嗓音努力持平。
「嗯?」翟猛由她頸間抬頭,似乎對她此話頗感興趣。「要我如何做?」
「吻我,輕柔些,你方才咬得我好疼……」
一個不情願的女人,突然有此轉變,一般人多半會生疑,偏偏翟猛是魯莽人,未加細思,加上美人兒主動要求,他開心都來不及,哪會拒絕?
翟猛聽她放軟聲調,亢奮莫名,猴急且貪婪吻了上去,以為還須費些勁撬開芳唇,怎知她自動啟口,迎接他的探入——兇狠咬斷他的一小截舌頭,翟猛捂口,發出淒厲慘叫,血從指縫間不停流淌,染紅他胸膛。
他沒有像《武林奇譚錄》裡所寫,一咬舌,便即刻斷氣死亡,翟猛一面強忍劇痛,一面怒瞪她,滿臉冷汗涔涔,青筋凸起,斷舌之痛,甚至逼出男兒淚。
原來志異小說全是騙人的,以為咬舌就能立馬死,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翎花口腔內全是血腥味,氣息濃重,她忍住作嘔,出她咬斷的一段舌尖。
翟猛含糊咒駡她,和著一嘴鮮血,若非斷舌太痛,一時難以忍耐,他早已出手打死她了,他匆匆點住幾處穴,勉強阻止失血。
翎花不顧雙手受縛、衣衫殘破,肩膀及胸口坦露出大片肌膚,起身想逃,目標直往屋門方向沖,翟猛滿臉滿手的血,看來猙獰可怕,見她一有動作,發狠追逐撲來。
翎花僅差一步,就能逃出門襤,可終究來不及,翟猛已由身後擒捕她。
那一瞬間,她想著,輪到咬斷自個兒的舌,以求不受玷污——
正欲使勁嚼下舌頭,頰畔擦過一陣寒風,沁冷入骨,彷佛屋外刮起暴風雪,凍得她一哆嗦。
再張眸,卻見一隻臂膀橫過面前,直挺挺扣住翎花身後的翟猛咽喉。
墨袖飄飄,如雲似霧,可並非純白無垢的顏色,而是濃厚烏雲,宣告風雨欲來之勢。
翎花視線沿著墨袖挪去,佇立于自己前方之人,已教她尋覓多久時日?
數年奔波,百里追尋,夜裡反復入夢,無一天不盼著能看見……
「師尊……」她怔呆了,愣愣呢喃。
夭厲站在門外,以翎花從未見過的冷厲表情,睨視這一切。
五指緩緩收攏,她聽見翟猛骨頭被捏碎的聲音。
由頸骨到頦骨,一塊一塊,啪!啪!毛骨悚然……
除了碎骨聲,已經聽不到翟猛的半絲喘息或動靜,連喊聲疼,也沒有。
她不敢回頭確認,只知道原本箝在身後的手勁,完全消失。
夭厲鬆開手,翟猛重重落地,之後,一切是那般的靜悄。
翎花此時才覺得雙腳發軟,止不住顫抖,剛剛渾身緊繃,恐懼著、害怕著、委屈著,突然全數消失,支撐自己的力氣彷佛耗盡了一樣,眼淚嘩地全掉了下來,好似三年來不曾有過的淚水,在此時此刻,失去控制。
先是驚,後是喜,接連來襲,她都不知眼淚為何而掉。
為劫後餘生?為安然脫困?還是為終於再見到師尊……
即便頭暈目眩,全身脫力,幾乎已是跪地愈軟,她也沒有忘記,緊緊抓住師尊的墨袖,絞在拳兒之內,不敢松放,怕若是不捉牢,師尊又會撇下她,讓她再苦苦尋他三年……
「師尊……」
夭厲始終眉目冰冷,不發一語,面龐雖似冰雕,難辨心緒,未見起伏,然而夜風吹拂,一泓青絲,終究隨其翻騰,三千煩惱,舞亂紛紛。
夭厲想過,直接將她丟棄原處,卻擔心男人同夥折返,於是,他又想,隨便找一間客棧安置她,偏偏她這一身狼狽,萬一單獨擺進房,再遇上貪圖美色之徒,豈不正好方便他人下手?
去救人之前,完全沒想到退路,此時落得進退兩難的地步,失策;見她軟軟倒下,狠不下心由她手中扯開衣袖離去,失策中的失策。
「大哥這次終於能得逞了吧?那女人,再不弄上手,大哥都快拋家棄寨,只知道四處追著她跑。」
那時,茶館內,幾名賊仔圍一桌,等待大哥今夜好事抵定,一邊閑嗑牙配花生米。
「我是沒見過她多美啦,每次看見全是蒙著面紗,竟把大哥迷得喪心病狂,等大哥把人扛回寨裡,我一定要睜大眼,好好看看什麼叫天仙美人。」
「說也奇怪,那麼美的女人,幹麼一直尋找瘟疫消息,別人是聽見瘟疫就逃,她倒反常,哪邊有瘟疫她往哪邊去,連累我們跟著大哥也往危險的地方跑,弄個不好,染上病,咱們哪還有命活?!」
「管她怎麼想,反正能把她騙去鎮南八街就好,其餘的,全看大哥本事了,嘿嘿嘿……」
夭厲當時正坐在他們後方那桌,悠閒品茗,並不因天界偶爾追緝打擾而躲藏,依舊隨時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也不管這一身疫,在何處歇腳,會留下多少後遺,全與他無關。
起先,他並不刻意聽其對話內容,僅是斂著眸,坐在二樓雅座的臨窗邊,任輕風拂面,茶香嫋嫋,直至「瘟疫」二字入耳,甫緩緩擱杯,微微抬眼,眸底一片深邃。
再然後,他便出現在鎮南八街。
他知道,她一直在找他。
他雖不故意隱藏蹤跡,同樣也不特意去見她,兩人既已無關,再見面,徒増麻煩罷了,他不信緣分,亦不信天下之大,會再與她巧遇。
怎知,她那一聲「師尊」,引發無數記憶,本以為它們太淺太淺,不過生命一抹淡墨,勾勒不成痕跡,卻像落在白紙上的殘點,即便再小,再淡,終究是存在著的,難以忽視。
客棧住房內,夭厲被迫坐于床邊,小廳桌上燭火微曳,蠟淚點點堆砌,融了漫漫長夜。
他未曾移動,靜謐沉默,袖子仍牢牢抓在她手中,她這兒時的習慣,一直沒有改,捉緊他的袖,好似才能安心。
床榻上的翎花,不時呢喃,毋須認真細聽,也知含糊在嘴裡的兩字為何。
興許是三年來的尋覓過程太累,體力與精神放鬆的瞬間,竟讓她足足睡了一天才醒。
眼眸睜開的頭一件事,便是慌忙尋找師尊,怕昨天不過夢境一場。
結果師尊就坐在床側椅間,面無表情看她。
翎花絲毫沒被那股冷淡疏離所傷,依舊如同孩童時期,朝他撲抱而去,這一次不只是袖子,連人都抱得牢實。
「師尊,我找你好久——翎花終於找到你了!師尊……」她抱著磨蹭。
夭厲默然以對,將環過腰際的纖細雙臂拉開。
她既已醒,他不用掛心她昏迷之際會遭遇危險,起身便要走。
翎花當然不放開,這一次,說什麼也不放!
「放開。」他寒著嗓。
「不放。」
「放開!」加大聲量。
「不放不放不放不放不放!」她拗起來的倔性,他一清二楚,因為……是他慣出來的。
「想嘗嘗與那男人相同的死法嗎?!」他恫嚇她,右手扣上她的頸,五指冰冷無溫,掐住人類最脆弱的部位,只消些些施力,就能捏個粉碎。
她依舊是昨夜那般狼狽模樣,他將她自鎮南八街方家抱離,直至投宿客棧,不曾為她清理擦拭,任她滿唇沾染咬斷翟猛舌頭所留下的斑斑血跡,衣裳殘破大半,肩頸盡露。
此時頸上吻痕轉為瘀紅,如紅梅墜雪間,點點殷紅。
夭厲瞳心微縮,感覺光亮扎眼般不適——應該說,不舒爽。
指腹按在一處男人齒痕上,像要掐碎它,手指緩緩收勢。
他同自己說,怒意,是看到「朝露」被輕薄,與翎花並無關係。
翎花瞧不見自己脖上慘烈情況,只當師尊要付諸行動,竟也乖巧認命,全任由他。
生死交關之際,她還是握著他的衣袖,那般依戀,全心全意,性命都願意給他。
夭厲鬆手,放開她的咽喉,她非但不逃,還撫上他的斷臂,翻開衣袖,看他傷勢。
斷去的手臂處……居然變成煙?
形狀一如臂膀,隱藏於墨袖之下,根本看不出差異,翎花伸手去握,纖指穿透過去,握不住一絲絲黑煙。
這時她無比慶倖他的身分,才能在斷去一手一足之後,仍能安然無恙。
她仰起頭,打量他,把他看個仔仔細細,還好,師尊沒瘦沒胖,也沒憔悴,可仍想親耳聽他說,於是,她關心詢問「師尊,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他不答。
好如何,不好又如何,日子之於他,不過死水一灘,全是一個模樣,唯一的差別,只是少了她的清靜——他說不上來,好或不好。
翎花等不到他回答,逕自接下去說「我不好,很想你,真的真的很想,無時無刻。一開始是想罵你,罵你為什麼瞞我騙我,罵你那樣掉頭離開,棄我不顧……後來,又變成想問你,問你當年為何收養我?問你明明說要兩人作伴,又為何不守承諾……」
反正以前也是這樣,總是她嘰哩呱啦地說,師尊安靜聆聽,現下彷佛重回舊時,教她懷念。
「到最後,單純只剩下「想」……想念過去、想念村子、想念與師尊在一塊的點點滴滴,想著……找到你。」
先前師尊沒給她機會開口,如今不管師尊愛不愛聽,她也要說完「村子是假的,村民是假的,可快樂是真的,無憂無慮是真的,師尊對我的關懷也是真的,我喜歡那時的生活,想回到那時候,或許很難,但並非不可能呀……我們可以找個村子,安居下來,重新來過,平平靜靜的,誰也不打擾。」
他淡淡掃眸而去,眼底有詫異、有睦笑、有不屑。
她說的,何其容易,既天真,又單純,近乎愚蠢。
如何重新來過?如何平平靜靜?如何不受打擾?又有哪方村子,能容下瘟神一尊?
再者,她如何能釋懷,她父母兄姊之事——
看見他眸中嘲弄,以及藏得更深的質疑,翎花知道他心中所思,又道「天樂村的事,若我只能在「仇恨」與「原諒」間,擇一而定,那麼,哪個能讓師尊留下,我就選擇哪個,哪怕死後下地府,被爹娘兄姊責備,我也要理直氣壯向他們說師尊同樣是我的家人!我已經失去你們,不要連他也沒有。」
字字既輕,又堅定,她雙眼無懼,直視他,夭厲並不逃避她的注目,兩兩對望。
房裡一陣沉默,冗長如一世,只有窗扇被風吹得咿呀晃動。
好半晌,夭厲打破寂靜
「說完了?」他眉也不挑,情緒近乎全無。
「還沒,我還有三天三夜的話沒說。」實際上是三年的份。
「……」他轉身走人,懶得與她多言。
房門一拉開,正巧店小二提了桶水上樓,準備抹地打掃,見著客官,還咧笑道早安,提醒他樓板濕滑,走路要當心,
他身後翎花追著跑出來——衣衫非常不整,而且毫無自覺的薛翎花!
房門驀地又合上,翎花停步不及,一頭撞上師尊背脊,不懂師尊為何突然又不走了。
「師尊?」她不解出聲。
夭厲雙手按在門板,無不懊惱糾結,幾乎要絞碎門板,偏又想到門外有人抹地,不能拿門板出氣,門若破損,白白便宜別人賞春光。
居然為了這麼一丁點的破理由,走不掉……
「師尊,你怎麼……」
「把自己弄乾淨!」他遷怒于她,自然口氣不可能好。
變出一盆清水、一套新裳,背過她而立,背影看來殺氣騰騰,面對戰鬥天女辰星時也不曾這般。
翎花這才低頭留意自己模樣。
破損外衣寥寥無幾的遮蔽下,貼身肚兜大半露在外頭見人,這些年她不只長年紀,身軀亦成熟不少,雖因長期辛苦奔波而清瘦,可渾圓酥胸半點也沒減到,裡在兜裡,呼之欲出。
她臉一紅,難得害羞彆扭起來,趕忙擰了帕子,清洗手臉,更換衣物。
衣裳款式是她喜歡的武服褲裝,顏色也是,這麼些年過去了,師尊態度雖冷淡,卻還是記得的,換妥衣裳後,師尊仍舊背對她,佇立著疏離。
她知道,師尊依然會走,頭也不回地棄下她,這一次,再十個三年也尋不著他……
他根本不稀罕「徒兒翎花」,在他眼中,她從來就只是打發無趣時的小玩意兒,可有,可無……
心是酸的,可那不算什麼,她只知道,她願意以任何代債,來換陪伴于師尊身畔。
翎花走向他,本能要去握他衣袖,然而探上前的手一頓,小臉添了堅決,改為環繞他腰側,整個人抱住他,臉頰貼著他的背,埋進絲緞黑髮之內,感覺環抱著的身軀,有片刻緊繃。
「如果……我變成了朝露,是不是就能留在你身邊?」
小小聲的提問,夭厲聽得一清二楚。
胡說八道!天底下已無朝露,誰也變不成她,亦沒資格變成她——
「……我願意失去我原有的模樣,成為你心上那個人,頂著她的眉眼,擁有她的面容,與你相伴,我沒有她萬分之一,可我會盡我所能,代替她,減師尊一些些的寂寞也好。」
這要求,由女子口中提出,顯得不知廉恥,但她顧及不了,僅有一個心願——不被他棄下。
「翎花」留不住他,她只能用「朝露」作賭注。
就算再也不是「翎花」,就算是朝露的替代品,她都甘願。
她賭了這一把,拗開所有矜持及羞怯。
賭師尊對朝露的感情,多深濃。
賭師尊是否愛朝露愛到……即便只是面孔,也不忍割捨。
「你可以把我當成朝露,告訴我朝露是怎樣說話、怎樣笑,我會努力模仿她,你不許我用翎花的笑法,我再也不用你是不是允許我留下?」
夭厲心頭竄升一把火,幾乎想扭絞她的手臂,問她你憑什麼?!
以為擁有那張臉,就能代表自己變得重要?
那種法術,他愛在多少人身上使,就能在多少人身上使,不是只有她薛翎花才配!
他能給她,自然也能輕易撕破,她當真以為,一個長著朝露容顏的女人,就真能成為朝露?!
興許是怒極了,連帶焚盡了理智,黑霧盈滿周身,仍抑止不住地溢放,霧霾朦朧著五官,覆蓋一層可怕墨霾。
他面容微獰,想著要撕毀她臉上舍己就人的堅毅,以及愚昧無知的縱容笑靨——
斷去左臂凝聚成煙,滑上翎花面容,煙化成五指,抵在她頰邊,只消用力一扯,什麼朝露的影子,也不復存在了,黑霧很冰冷,猶若冰天雪地的寒氣,凍得翎花頰畔發冷,更像一整塊冰往臉上緊貼,肌膚都微微僵化了。
「好呀,你就變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夭厲聽見自己一字一字,凝冰結霜,咬牙輕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12:22
第十章 替身
……又是該死的一時興起?
入魔瘟神的日子,過得太窮極無趣,又想給自己找樂子?
還是,他當真太思念朝露,相思成魔,喪失了理智,只要長得像她,能稍解寂寥便好?
夭厲不無懊惱,按額思忖著,當時,自己究竟為何說出那番話。
好呀,你就變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冷眸望著不遠之處的人兒,她確實愈發神似朝露,三年前的她,太過年輕,稚氣未脫,眉宇雖有九成相像,卻還能分辨差異,到現在,已和朝露沒有分別。
當年朝露便是這般年紀的面容,站在他眼前,彷佛朝露重生,真的回到他身邊了……
可是——
「師尊,我燒了道菜,你嘗嘗吧!」她喜孜孜跑過來。
「朝露不會喊我師尊。」他冷聲,如一桶冰水無情朝火上澆熄,瞧也不瞧她半眼。
翎花真不知道朝露喊師尊什麼……心肝?寶貝?小厲厲?
她邊撓著臉思考,邊被自己突發奇想的呢稱逗得噗哧一笑。
「朝露不會露出這種蠢笑。」又是一桶潑來,翎花都覺得頭上還有冰塊砸下來的錯覺。
不看她,餘光還是在瞄她嘛……
她乖乖放下手,立正站好,筆直端莊,不敢造次,這樣總不會再有錯了吧?
這段日子,他跟她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朝露不會這樣、朝露不會那樣」,卻不願跟她多說,朝露究竟會怎樣又怎樣……
她又沒見過他與朝露的相處,哪會知曉自己該如何扮演好朝露?
他就這般冷眼看她出糗犯錯,再寒聲提醒朝露不會這樣那樣。
「為何不穿上霓裳羽衣?」他睨瞥她一身輕便武服。
因為霓裳羽衣輕薄柔軟,像裡著蟬翼,沿身軀曲線而下,透風會很冷呀!
而且裙擺下方宛如一朵牡丹,一層一層,堆畳綻放,美是極美,做起事來實在不方便,她拿著鍋鏟還碰不到妙鍋花瓣裙擺有多寬大礙事!
「朝露不會穿成那副德性。」一句話,堵死她還沒開口的嘴,翎花立馬轉身回房去換!
鏡裡那女子,益發陌生。
拆去髮辮,別上花簪,點了胭脂,穿著泛有淡淡銀芒的羽衣,翎花瞧了發怔。
「你是誰……」她對鏡自問,鏡內的那人,也在問她。
明明是朝露,可偏又是翎花,但翎花分明不是長這模樣……她自己都分辨不清楚了。
不知呆坐多久,銅鏡間映入夭厲的面容,以及唇邊一抹淺笑。
他來到她身後,右手輕搭在她肩上,煙霧左掌拾起一枝銀簪,為她插入黑絲髮髻。
「朝露。」他嗓音溫醇,那般暖,那般軟,喃著那名兒,如此珍惜,百般憐愛,若他喚的是翎花,怕她連人都要融了。
他是故意的!故意要這麼叫她……也或許,他眼中所見,確實只有朝露。
翎花滿心複雜,鏡裡陌生的自己,與熟悉的師尊,映在一塊,明明靠好近,她卻感覺自己被拋得好遠,遠到不知身在何方。
可看見師尊微笑,她又覺得什麼都值了,是翎花是朝露,全都沒有關係了……
鏡裡的女子,回以絕美至極的笑靨,教百花為之黯然失色。
那一天夜裡,翎花夢見朝露。
豔絕無雙的美麗花仙,在牡丹盛開的庭園中,跳著魅人舞步,顧盼流轉,巧笑倩兮,陣陣香息繚繞鼻前,她嗅得到那股氣味,甜甜的,一如美人吐氣如蘭。
原來朝露是那樣子回眸一笑,原來朝露是那樣子款款生姿,原來朝露是那樣子嬌弱不勝,原來朝露是那樣子迎向那名墨裳仙人,軟軟地喊著……
翎花醒來之後,洗漱打扮,無須回想夢裡花仙的模樣,她便已能將自己妝扮成那樣,當她出現在夭厲面前,他眸底的驚訝一時之間竟隱藏不住。
「你喜歡魏紫,還是姚黃?今天該簪哪一種合適?」她雙手各執一朵牡丹,一紅一黃,詢問他的意見。
「……魏紫。」
「好。」她把魏紫簪進髻邊,朝他一笑「好看嗎?天尊。」
夭厲眸心冰冷,渾身闇息淩亂,全然無法控制「你喚我什麼?!」
「天尊呀,我不是向來都這樣喚你嗎?」她一臉理所當然,好似問出那問題的他,才是奇怪的一方。
沒錯,朝露是與其它花仙一樣,皆以「天尊」敬稱天人,他並無例外,只是她喊著他時,聲音總是特別綿軟,很是不同。
可是翎花不應該知曉。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試圖看出端倪,然而一切太完美,他甚至整整數日沒有機會說出「朝露不會這樣」這句話。
看她在屋外幻徑間,婀娜蹲下,伸手去扶托一株牡丹花蕾,輕聲細語「好漂亮的孩子,真想看你綻放的模樣。」
看她因為兩隻蝶兒嬉游花間,情不自禁隨牠們一塊振袖起舞,舞姿奇美,羽袖落下的點點星芒,彷佛周身拖曳著長長銀河,光亮炫目。
熟悉的景致,曾失去,卻重新回來,那是他與朝露的記憶。
雖有片刻暈眩迷失,但他比誰清楚,她是翎花,就算故意喊她千萬次朝露,她仍舊是翎花!
可是翎花不會那樣笑!
翎花不會稱呼花兒為孩子!
翎花甚至不會跳舞!
「薛翎花!」夭厲揚聲,語中帶怒。
她恍若未聞,仍舊翻翻起舞,在他構築的幻景中,成為最美一幅圖繪。
他墨袖一揚,撤收所有幻術,虛無的花、飄渺的蝶,逐一消失,她終於緩緩停下舞姿,望向他,一臉不解。
「天尊,我哪裡跳得不好嗎?」她微微垂下長睫。
他竟被問得啞口無言。
好,當然好,該死的好。
「誰教你的?!你是從哪裡知道這些?!」一眨眼,他已在她面前站定,五官冷厲陰鷙。
她眼神有些迷惘,直到被他握住雙臂,狠狠重複地問了一遍,她才像驚醒一般,眸裡恢復他所熟知的顏色「師……」尊字來不及出口,便被她自己咬唇阻止。朝露不會喊他師尊……
「是誰告訴你,朝露如何喚我?!又是誰告訴你,朝露舞姿如何?!」
「我……夢到的。」
她實話實說,他嗤之以鼻,壓根不信。
「變成朝露,不正是你要的?我哪裡做得不對……」翎花囁嚅,因為他神情太冷、太憤怒,可她覺得自己被凶得莫名委屈。
是呀,哪裡不對?活生生的朝露,而且還是可以靠近、可以碰觸、不害怕他瘟息、不會因而凋萎的朝露,有什麼不對,又有什麼不好?
夭厲閉了閉眸,再張開,眼裡已無半絲波瀾。
她想當朝露,就讓她去當,他既無損失,也沒有差別,更是唯一的受益者,有何理由阻止,再說,這一切,不正是他想要的嗎?
她做得好,最好永遠持續下去!哼!
見夭厲拂袖離去,翎花只能遙遙目送,懊惱自己又做錯了……
她又沒說謊,她真的是夢到的嘛。
興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接下來的日子裡,她越來越常夢見朝露,夢見一大片絢爛牡丹花海,還有,總是駐足顧盼的墨裳天人……
她不確定那些是真是假,是誰遺落的記憶,抑或,純粹不過黃粱一夢?
總之,夢就夢了,她又沒法子選擇要不要,除非她整夜都不睡。
於是,睡著了便作夢,夢裡就是朝露,就是師尊。
她總是遠遠看著,無法走得更近,無形鴻溝阻隔著她,不被允許介入兩人世界。
昨夜的夢中,美麗花仙試圖觸撫他,他低聲喝止「別胡鬧,你的修為還太嫩,碰了我,你會沒命。」口氣中沒有責備,盡是歎息。
朝露低歎,芙顏崁滿失落「好想親手觸碰你,好想知道,你摸起來是不是好溫暖……」兩人相隔,纖孅柔荑與他的面頰之間,沒有實際接觸。
清晨,翎花醒來時,美人心疼的惆悵,仍舊縈回不止,壓得胸口微微窒礙。
她望著自己掌心,彷佛聽見歎息聲,繼續幽幽在說好想親手觸碰你。
「伸手碰觸他,不受瘟息所噬,最渴望擁有這項天賦的人,明明應該是你呀,偏偏在我這凡人身上……你求而不可得的,我卻那般輕而易舉做到,我幸運得很令人髮指吧?」翎花與鏡裡身影對話,淺著聲,近乎呢喃。
鏡裡身影幽怨凝視她,無語。
「想撫摸他、想擁抱他、想依偎他,想親吻他,卻沒有一項能做到,不被允許,明明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
鏡裡倒影蛾眉輕蹙,眸光更添哀傷,似乎被說中傷心事,流露一絲脆弱。
「你一定對我又羡慕、又妒嫉,又覺得我不知珍惜機會吧……」翎花語畢,拿起木篦,慢條斯理梳起發,發如瀑,墨亮細膩,潑灑在胸前。
鏡裡鏡外,目光相互對視,同一張面容,竟漸漸產生不同的眼神。
「是呀,我又羡慕,又妒嫉,為什麼是你,不是我……若是我,我會緊緊抱著他,甘願融為他的骨血,不離不分。」紅唇輕蠕,如此淺淡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鏡外人看著鏡中人,兩方微微一笑,木篦擱回妝匣,尾指染了些脂紅,點在眼尾,也塗於唇上。
款款挪足,離了房,白晳裸足踩著瓦,宛若化身尋光的飛蛾,往那灼灼明亮之人而去。
夭厲在她一近身時,便已察覺她到來,只是依舊閉上眸,不去理睬她。
她上了他的榻,身上花香濃郁,其中,又突兀混雜一絲絲屬於芳草的氣息,那是頑皮孩童滾進草茵嬉玩後,所常沾上的味道,他並不陌生,翎花身上總有這麼一股淡淡的味兒,是草,也是陽光。
胸口枕上了重量,清晰感覺凹凸玲瓏的曲線,密密與他貼合。
霓裳羽衣的絲綢柔膩,撩過他手背,彷似羽毛細撓,微微的癢。
那癢意,並未見好就收,隨著撫上他面容的十指而來,描繪他臉龐輪廓,再到輕抿唇瓣……
他張眸,正要斥責她胡來,唇上已遭侵犯,被吮含在溫暖檀口中,裡以甜香蜜津。
起先,只是淺淺吸吮、廝磨,軟舌舔舐著他的唇,貓兒吮毛般,動作柔嫩,一下一下,都是緩慢而溫吞,很快地,她不饜足,貪婪加重力道。
可他始終沒動靜,唇一如蚌殼緊閉,對抗外來侵略,任憑她在唇外徘徊,舌尖輕巧叩關,再柔軟的哄誘也冷硬以對。
她努力了好一陣,不得不暫時休兵,微喘地鬆開他,只是仍在他唇上輕啄,此舉讓他無法開口,怕她乘隙溜了進來……
他無法確定,她能否承受。
親吻一個瘟神,無疑是自殺行為,她可以任性愚蠢,他卻不能隨心所欲。
「好不容易能這樣碰觸你、親吻你,為什麼你不像我渴望?我等這一日,等了好久……」她抵在他唇心籲歎,孅指探入他發間,輕柔梳弄。
他雖更改了翎花的面容,卻未曾改戀她的聲音,然而此時,她略帶痦啞哽咽,聽起來竟與朝露如此神似,還道出了朝露的歎息……
夭厲注視著她,目光灼灼且訝然,看她眉眼嬌媚,眸波瀲灑,長睫如扇,神情無限風情,身軀柔若無骨,依偎他胸前,撤著嬌,索討憐寵,烙下無數綿軟細吻。
那分明是——
「……朝露?」他一失神,眯眸喃著眼前那人的名,也因這短暫空隙,讓她吻進了唇間,嬉卷著他的舌,晡喂馨鬱花香,迷醉誘人。
她沒有在他眼前消逝,沒有像絕望的那一日,碰觸了他,瘟息溢滿她美麗臉龐,吞噬牡丹豔色,嬌嫩至極的花兒,瞬間枯黃凋萎,在他臂膀之中,煙消雲散,花仙的殯落,徒存殘香一抹。
此刻,溫灼的氣息,拂熨他面龐,眼睫撓刷他的眼角,熱暖芳馥的唇舌,與他密密相濡,糾纏難分,十指遊移於他發間,像愛撫,更像慰撫,為那日的缺憾,圍一個完美。
她太軟,每一寸他所能感覺到的,皆是更勝絲絨的細膩,無論是舌,是手,是發,還是玲瓏身軀。
她太暖,如櫻泛紅的粉膚,散發熱與香,煨燙他的唇心,從不知他人體溫為何物的他,難以抗拒,展臂把那分溫暖,抱得更緊實。
怎樣都不夠,她那種吻法,解不了他的饑渴,他將她按抵得更牢,先前受她偷襲的受害者,反過來展開攻勢。
吞噬她的聲音,深吮她的嫩唇,力道勝她方才的淺嘗數倍。
她身上那股蜜香帶領他,舔過她頸側,品嘗她細微而可愛的戰慄,循著花的香氣引誘,咬開阻礙的霓裳繫繩,任裹身綢絲滑開,展現大片無瑕春光。
她笑容嬌媚,眼角的脂紅,帶著豔嬈,伸手探撩他的襟口,歡迎他的一切侵略,她在他耳邊喟歎,啄吻他嘴角,嗓音絲柔魅惑「我想要你,完完全全的你……你不用擔心,這具身體不害怕你,被你吻著、擁抱著,也都沒關係的……」
這具身體,那麼嬌小,卻能包容他,絲毫無懼瘟神之毒,越是深吻,越是粉腮鮮豔,彷佛受其滋潤,眼眸霞氳,芳唇澤亮……
花香太濃醇,更勝烈酒,交錯的回憶,捏碎最後一絲理智,那時的遙遙相隔,今日的牢牢相崁,為彌補彼此都遺憾的過往,抵死纏綿,在對方體溫中,尋求救贖。
即便心裡仍有一絲清醒,告訴自己,這是翎花,他自小養大的娃兒,然而太多朝露的影子,掩蓋掉她小小的存在。
這一刻,他真的以為,她是朝露,他心上最美的花。
但她,終究不是。
當夭厲失去控制,沉沉埋進極致嬌嫩之間,那雙渲染了花紅的眼,在同時像是乍醒過來,胭脂仍在,可眸裡的媚態卻半點無存,取而代之,是驚慌失措,是對眼下景況全盤困惑的神情。
「師……」
他堵住她的口,不允許她喊出那兩字,她雙手圈繞在他頸後,不知該收緊或是該推拒,可憐兮兮僵在那兒。
翎花很想弄明白,她不是坐於鏡臺前,梳著發,一個人傻乎乎和鏡中的自己說話嗎?怎一閃神,意識全無,人卻出現在這兒,還與師尊——
別說是衣衫不整,身體都交纏在一塊,帶來痛楚之處,她不敢多瞧半眼,只知道好生難受,一股全然陌生的撐脹及入侵……
每一呼吸,都覺得疼,十指不自主絞緊他肩上衣料。
「既然要演,何不演到最後,中途才想抽手,晚了。」夭厲認定是她的手段,這三年裡,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學會了心機。
「我……」
「又要說是夢了嗎?」他唇雖扯笑,可面龐清冷,哪有笑意添上。
「我不知道,師、師尊,我真的不知道……」她連大口吐氣都不敢,身軀疼得厲害,好似只要用力喘氣,自己便會碎裂掉。
「反正也無妨,不過是朝露的替身,我把你當成她,一樣能獲取快慰,況且對你不用處處小心謹慎,怕弄死你,如此一來我總算是明白了,為何我會遇見這麼一個無懼瘟息的人。」他說得狠絕,同時扯下她環在頸後的手,不讓她碰觸,既是無關情愛,只是宣洩,過多的愛撫親密,大可不必。
欲望仍深潛在她體內,緊緊裡責,她每一個戰慄,在在牽繫著他,雖說他能選擇停手,不再繼續下去,可是心裡冷冷一笑,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就此打住。
開端惹火的人,畢竟是她,於是,他沒有留情,加重侵略,逼她不得不敞開最嬌嫩的自己,吞容著他。
她抽息,險些哭嚷出聲來,哀求他的仁慈。
身軀微微顫抖,宛若狂風中的荏弱小花,全憑摧折。
他並不哄誘她,不施予半點甜言蜜語或溫柔探索,甚至也不吻她,任由欲望騁馳,拗折嫩白腿膝,迫使它掛在他肘際,可憐兮兮攀附,隨狂風暴雨之姿,一邊輕顫,一邊搖晃。
不在乎她是否疼痛、是否可以承受,此刻他只想隨心所欲,其餘都不管。
像要懲罰她一般,火辣及刺痛只有加劇沒有休止,她雙手絞緊自己滑落的衣裳,試圖要握牢什麼,才不至於沒頂。
興許是她太燙,掌心裡的料子,摸起來更似凍人的冰,一如兩人交纏的部分是熱灼難耐,可不被擁抱的身軀,竟反而竄起絲絲寒意,教翎花覺得好冷。
透骨蝕髓的冷。
師尊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
是不是……希望此時此刻,在自己身下,與他纏綿之人,可以是朝露?
她心裡清楚,師尊想要的人,從來就不是她。
小小的嫉恨萌芽,讓她做出無言又無用的反抗,揪在手心的衣裳扯至面前,掩蓋那張花容月貌,不想在這種時候……師尊眼中看見的,並非自己。
她以為自己甘於成為替身,可原來,還是感到那麼一些些的疼痛。
然而,可悲的是,她連自己最初的模樣,都已經想不起來了……
脖上驀然一緊,翎花本能透過衣裳一角去看,原來是雷行雲贈予的傳家玉佩,被師尊扯下,然後擲於地板破碎。
她默住,想脫口問又不敢,加上玉佩一砸碎,體內稍止的侵略再度展開,猶若狂風暴雨,豈容她分心其它,到嘴邊的「為什麼」化為嗚嗚嚶嚀,再也問不出口了。
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就是不順眼!
雪白鎖骨間,靜躺一抹螢綠,那般醒目,那般刺眸,上頭還大大雕琢著「雷」字,夭厲早就想這麼做了!
他卻忘了,當初是他將她推給雷行雲,這股酸意,遲至今時今日才來。
終於沒了那翠綠玉佩,她頸線優美,膚粉色潤,幾無雜質,只有那回她從樹上摔下,傷了胳臂,還在左胸部分留下的淺淺疤痕,像道銀色月牙。
他低首,舌尖吮上那道小小傷疤,聽到她倒抽涼息,連帶地,將他縛得更緊,幾乎也要令他咬牙低狺。
那滋味,陌生又新奇,於是他緩下動作,不急於進擊,也不完全靜止,抵著她,慢慢蹭動,舌持續舔著舊傷,每一口,身下的柔軟皆會有所反應,甜美的反應。
那年傷口在一個娃兒身上,完全引不了遐想,他只記得她哭得滿臉涕淚,傻裡傻氣問他「師尊,我會死掉嗎?」,然而現在才知道,它傷的部位如此靠近乳尖,稍稍一偏,就能碰觸到嬌羞粉蕊。
「師尊……」她咬唇,小聲嗚咽。
胸口傳來他溫熱鼻息,膚上更是遭受輕吮便忍不住一顫,身子每一寸如同被含化的糖飴,軟了下去,方才覺得冷,此時卻是熱得像擺上了火炭烤。
尤其聽見自己濕濡的澤潤聲,由難以啟齒之處隱隱傳來,裡覆他的侵佔,迎合那般的進出。
疼,不再僅僅純粹,還添上一些無法形容的感受,她整張臉像火燒,鼻頭沁汗,眼角淚光輕閃。
透過覆在面上的絲裳,朦朦朧朧地,看師尊黑髮垂曳的臉龐、微斂的眉眼、他額上的汗珠,以及時不時漫開的薄黑闇息,難得一見的狂佞,難得一見的失控。
她被那片闇霧圍繞,渾身皆受佔據,髮膚、氣息、呼吸,無一倖免。
她失神想伸手去擁抱,想握住那濃色的霧,卻反遭吞噬,沉入它所帶來的疼痛與甘美,無法掙脫……
翎花醒來時,房裡剩下她一人。
腦子有些昏懵,身子更是灌了鉛般沉重,還渾噩想著,自己是不是作了場夢,卻見地板上砸碎的玉佩,點醒那些事實。
「雷家傳家玉佩呀……我怎麼賠?」居然忍不住先擔心起這事兒,它看起來就很貴重、很窮人退散的樣子……
裹著霓裳下榻,將玉佩一塊塊拾起。
「下回給雷行雲寄信時,一併寄去給他,再向他賠罪吧,加上先前借的盤纏,真是欠他欠大了……」碎都碎了,粘也粘不回去,哀聲歎息無用,面對殘酷現實吧。
一如現在的自己,與其糾結鬱悶煩惱,倒不如舒舒爽爽泡個澡、吃飯填飽肚子,之後的事,之後遇到了再說。
打定主意,立刻下床執行。
翎花浸入熱呼呼的泉中,水溫暖賽,不由得讓她憶起那場火熱交纏,越是想,彷佛水也被煮沸,更加灼人,煨出她渾身泛紅。
那時……她好像昏了過去,整個人迷迷糊糊,任由翻弄,毫無招架之力,十指攀附著師尊臂膀,似乎恍惚說了些什麼話,她想不起來,拜託別是太丟人的囈語。
那時,師尊是不是吻了她?嘴裡有一絲絲甜,舌尖熱熱麻麻的,唇瓣嫣紅微腫,殘留著受到勾引摩挲的氣息……她撫唇,陷入回想。
「就算真的吻了,不過是把你當成朝露,瞧你開心的……」她對著泉水裡的倒影說,感覺心裡發酸,酸得近乎疼痛臆窒息「你也只剩這點用處,否則憑什麼留在這裡……」
憑什麼被師尊擁抱。
沒了這張皮相,她什麼也不是。
心裡越清楚,也越心酸;越明白,越懂自己該要拿捏分寸,為求留下。
泡完泉,換上霓裳羽衣之外的布裳,此時她最不想回憶的,就是那絲膩冰涼的觸感。
輕裝素顏地去了廚房生火,替自己煮一碗雜菜面,正準備端回房吃,哪知道「之後的事」,來得這般快一她在廊外直接撞見師尊,想逃都沒機會。
他佇立牡丹花叢間,一身的黑,顯得些些突兀,黑髮間淡淡烏絲流泄,使他看上去像幅墨繪中的人物,濃黑未幹,墨色渲染流動,栩栩如生。
偌大美豔的花,是他變出的虛影,不懼瘟息,聽見她腳步聲,他眸光由花間挪來,落向她。
翎花手捧一大碗湯麵,騰騰熱氣撲面而來,湯很燙,害她別說是想跑,連走快些都怕湯灑賽手。
「……呃,師……天尊你要吃嗎?」還沒想好該說什麼,腦裡咕嚕咕嚕滾著,眼神只敢盯著面碗,硬擠出這麼一句,期待師尊會冷言甩臉,回她一句「不用」或是「朝露不會煮出那種鬼東西」,然後掉頭走人——
「嗯。」
嗯?嗯?!
翎花愣住,直到面碗賽手,她才回過神,手裡那碗面已被師尊端走,她以為師尊要獨佔,又聽見他淡淡撂話「再拿副碗筷。」
原來師尊察覺面碗太燙,她險些手滑,才替她接過?
心裡為這小小猜測而喜悅,雖然也有可能是師尊怕她灑了面,他就沒得吃啦,師尊不是貪吃之人,所以前者的可能性,比較高些吧。
湯麵上桌,她很奴性分妥兩碗,一碗恭恭敬敬挪到師尊面前,擺上竹箸與調葵,想端走自己那份回房吃,又覺得太明目張膽,只好安分坐下,低頭吃面。
兩方皆沉默進食,她不敢用餘光去嘌師尊現在做何表情。
清晨那件事,就這麼淡淡揭過去了?
別人是一笑泯恩仇,他們是一面解尷尬?
不過這確實是最好的處置方式,粉飾太平,假裝若無其事,誰也別要誰負責,誰也別怪誰先闖禍,彼此當作啥都沒發生,莫再提、莫再講……
「等會隨我去個地方。」他淡淡啟唇。
「……去哪?」
顯然她問題太多餘,他連回答都不屑。
既然猜不到,只能乖乖從命,心想師尊特別開口提了,大概是要她準備準備的意思吧,於是她替自己妝點打扮,更衣梳,以朝露的模樣出發。
他只睞了她一眼「不需要,去換掉。」
是,全聽您的。
翎花花了相同的時間,卸載方才費勁打點的一切,一襲簡單衣裝、素淨小臉,這回沒再被他退貨,領著她出門。
要去的地方不近,可她一瞬間被「變」到了那一處,師尊這招瞬間大挪移……便利是便利,但她凡人之軀,好難習慣。
「……咦,這裡好眼熟?」翎花喃喃嘀咕,一時還沒想起來,傻傻跟在師尊身後。
直到看見師尊一腳踢開門,記憶猶如大浪席捲,重新歸位!
當年好傻好天真哭著以為月信是絕症時,師尊帶她來求醫的地方是不是!
真的是!
就算她不記得正涼涼喝茶的大夫長相,他身旁那個「徒兒」,化成灰她都認得!
「唷,稀客又上門了,這回,是把拉肚子當成生孩子了嗎?」大夫笑言。
翎花此次細細將人打量完整,大夫眉宇間有股風流不羈的味兒,很愛笑,眼角笑痕明顯,反倒「徒兒」老成,鎮定到文風不動,有客上門也不相迎,逕自喝茶吃點心,不鳥人。
「咦?這徒兒,和上回那個長得不太一樣……你養徒兒養上癮了?」大夫甫調侃完,又定睛凝覷翎花,眸裡轉為驚訝,笑眼不見了,眉甚至蹙起來,睞向夭厲「要不要這麼造孽呀?!好端端一張臉,你把她弄成這樣做什麼?!」
看來,大夫是個認識朝露的人……會不會與師尊同屬「神」字輩的?翎花不由得猜想。
「養徒兒就養徒兒,給她一張愛人的臉,天天擺在身邊看,到底是折磨你還是慰藉你還是同情你還是自虐你呀。」大夫邊歎氣邊搖頭,一臉「我真弄不懂你」的鄙夷。
夭厲不說話,任憑他嘲諷。
「像我養徒兒,放任她自己長,無論變什麼模樣,做師尊的都不會嫌棄,瞧,我養得多明眸皓齒、人見人愛、天真善良、美麗大方、笑容可掬——」
偏偏「徒兒」擺明一臉陰沉木然,沒半點他吹噓的優處。
「……你也別這樣打我的臉,很痛耶。」大夫很有自知之明,方才怎麼誇徒兒,現在就被無形摑了幾耳光回來,臉都腫了。
「辦正事。」夭厲皮肉皆不笑,將翎花拉到大夫面前坐下,挽起她衣袖,右腕擺面前,意欲明顯。
「小徒兒生病了?」大夫就要探指過去。
「線。」夭厲冷聲提醒。
「我就是討厭你這副嫌我髒的嘴臉,你也沒多乾淨,我不是一樣要提醒我徒兒離你遠點。」埋怨歸埋怨,大夫乖乖向「徒兒」努嘴,「徒兒」伶俐意會,取來絲線,繞過翎花腕際。
線一收緊,略診了一下,大夫立馬一眼朝夭厲瞪去「……有沒有這麼畜生,你居然——」
「我的瘟息,是否對她有傷?」夭厲只想知道這事。
被瘟神徹徹底底擁抱過後,她受得住嗎?
那時他確實失控了,區區一具凡軀,如何抵禦瘟息,看她眼窩下兩團陰影,怕是毒息侵蝕,才刻意帶她來此一趟。
「……傷是沒有,她體質特殊,這確實稀罕,不過我不保證多來個幾回還有沒有命在,你也知道,就像避毒珠那類小玩意兒,吸納的毒量有限,乍見好似沒有影響,可再多吸,受不住時,會碎的。」
「……她眼下淡黑,是毒?」
「縱欲過度,有黑眼圈實屬正常,好嗎?」醫者父母心,有問必答,即便這問題很蠢。
被兩人盯著看,翎花似乎聽懂了,頭垂低低的,沒臉見人。
「以後儘量別射在裡頭。」大夫說話百無禁忌,哪管在場還有兩隻女娃。
「嗯。」
師尊居然還點頭了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師尊!說好的(誰跟你說好了)莫再提莫再講呢?!嗚!
翎花好想從這兒逃出去。
「懷孕……」大夫的「徒兒」天外飛來一語,嗓音平淡,卻激發驚濤。
「凡人能替神生孩子嗎?」大夫自己都不知道,畢竟沒聽過有責例發生,倒是時常發生凡人受神威感召,踩了神之足跡,肚子就大起來的神話……
「不會,我最終沒有留在她身體之內,撤了出來。」
師尊,你可不可以住口呀呀呀呀呀——你可不可以不要用那麼莊嚴的面容說出那種話呀呀呀呀呀——
「又不是及時撤出來就不會受孕,你性事上的知識也該補強補強……」大夫搖首虧他。不過也怪不得夭厲,細細想來他這瘟神之姿,碰不得誰,當然更抱不得誰,去哪裡學習知識經驗?
真該給他準備幾疉書,讓他有空慢慢看,不僅補知識,也順便補補姿勢……
翎花腦門充血,紅透一整張臉頰,考慮要開始挖地洞躲進去!她不想活,真的不想活了,嗚嗚……
「好了,徒兒們,去外頭玩,你們師尊有大人的事要談,帶出去帶出去。」大夫總算注意到女娃兒的存在,想想孩童不宜,全給趕到屋外去。
徒兒在師尊眼中,是一輩子長不大的孩子,況且與他們漫漫神歲相論,她們確實太稚嫩了。
這樣夭厲都吃得下去,他真的好想好想好想罵他禽獸……
徒兒們一個面紅似火,一個臉淡如水,乖巧退下。
「我把她當成了朝露。」夭厲詞簡意深。
「因為這個吧?」大夫攤開手掌,掌心一點淡綠螢光閃爍,忽明忽滅「剛從你徒兒發尾撈到的,放心,沒碰著她,不會害她倒楣。」他有自知之明,不胡亂去碰不該碰的人。
夭厲拈起螢光,一瞬間也明白了。
那是朝露最後一點思念。
心心念念的花仙殘魂,在世間縈繞徘徊,不願離開他,陪伴於他左右,翎花沾染到它,受它影響,於是,夢見它的回憶、它的過往,甚至不由自主遭它吞噬,意識被侵佔。
如今,那點點恒久思念,終是要熄滅了。
夭厲看它在掌心黯淡,光芒越來越微弱,傳入腦中的聲音,益發縹緲遙遠——
連伸手觸碰的權利都不屬於自己,該有多寂寞,時時得小心謹慎,不能胡亂與人接觸,害怕不經意去傷到旁人,你一定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
在我修成之前,你不要愛上別人哦!
光,滅了,那幾句聲音,再也聽不見,即便掌心緊貼眉間,亦感覺不到溫度。
「她畢竟不是朝露,你自己很清楚,光憑她可以觸撫你,而不被瘟息奪命,就知道她和朝露相差甚遠……你不會沖著她喊「朝露」了吧?」
不說話代表就是了!
「明明不是狠心之人,為何做這種傷人又傷己的事?你若有我一半狠辣,真打算把她變成朝露,我這兒有藥,喝下去,抹煞掉她的一切,重新給她灌注朝露的種種回憶,絕不給她恢復的機會,管她翎花菜花,我全都不屑,一輩子只能成為我想要的那個人。」
大夫打開一處隱櫃,取出藥匣,匣上加了兩道鎖,他靈巧彈開,裡頭以虹彩為順序,擺放七色小瓶,瓶瓶皆珍稀。
他拿起其中深靛色瓶子,朝桌上擱。
夭厲覷他,後者朝他眨眼眯笑,等著看他反應。
屋外傳來兩徒兒的嬉笑聲,是翎花教大夫徒兒用彈弓打樹上果子,大夫徒兒一臉淡定,眼眸卻微微發亮,似乎也覺得有趣,偏偏學不來,百發不中,好不容易僥倖擊中一顆,果子落地,翎花替她歡呼,笑咧了嘴。
葉梢間,陽光絲絲灑落,碎金般光芒,鑲在兩隻粉娃身上、發間、臉龐,甚至連睫毛全是亮的。
那景致,舒心至極。
「物極必反嗎?你這款師尊,居然養得出那麼水靈愛笑的徒兒,而我,這笑臉迎人的師尊,徒兒卻是個面羅娃。」大夫托腮笑道,故意拿藥瓶敲桌,叩叩有聲。
夭厲取走藥瓶,大夫詫異揚眉,心想老友入魔後當真連善念也吞噬殆盡……他可是他們這群不受歡迎的「神」中,最最心軟的一隻呀!
下一瞬,藥瓶砸碎在牆上,夭厲頭也不回邁步走人,離開時順勢喊上自家徒兒,翎花先是怔忡,後則紅唇咧咧笑開,立馬跟上,向大夫師徒揮手道別。
他嘴上所喊的那兩字,是「翎花」。
「不用就不用,砸啥砸呀!一百多種仙藥提煉五十年才得一舀的金光大補液耶!」大夫痛心疾首,仰天長嘯,嗚呼哀哉。
最慘的是,自家徒兒不來安慰安慰為師便罷,直接擰了條抹布,抹幹地板,一百多種仙藥!五十年!一舀!就這麼沒有了!
嘖,白疼白養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12:46
第十一章 盼相伴
他們沒有馬上返家,反而踏入了小鎮,只因師尊一句「想喝茶」。
翎花聞言,很本能回答他「回去我泡給你喝?」
他一眼冷漠「這三年裡,我終於知道以前自己喝下的東西,有多麼拙劣不堪。」沒得比較便罷,喝過茶博士手中茗香,別想教他再喝她煮的茶葉屍水!
翎花臉囧。她泡的茶是有這麼慘嗎?!值得他這般怨慰?
再說,您是期待一個小毛孩能泡出人間極品嗎?!
入了城門,由此處開始,不能隨心使法術變來變去,只能安分靠雙腳走過鎮街,再怎麼樣也不能讓人發現,與他們擦肩而過的,是一名瘟神。
若被凡人發現……師尊他是——
在雷霆堡見識過的驅疫法會,驀地在翎花眼前重現,依舊教她心驚,一點也不願意師尊遇上那樣的景況、遭受那樣的對待……
正當翎花垂著頭,憶及那次滿街追趕假瘟神的情形,身子突然被抱起,她嚇一大跳,因為全然沒防備,喉間滾出一聲尖,不僅喊得路人掃眸過來,連師尊也一臉覺得她吵,淡淡皺眉。
「師、天尊……你幹麼忽然抱我?」而且還不是打橫抱,而是娃娃抱——把她當孩子一臂托起的抱法,用斷去的左臂……
「你不是喊腿酸?」他恍若無物托著她,彷佛胳膊裡不過一片雲朵,半點重量也沒有,邁步便走。
「我?我沒有呀,我剛在低頭想事兒,完全沒開口……」
「早上。」他淡回。
早上?早上跟師尊說沒寥寥幾句,隨隨便便扳指就能回想完,其中完全沒出現腿酸的這一句呀……呀呀呀呀是莫再提莫講!
翎花瞬間反應過來,聽見腦門轟隆炸開的聲音。
隱約想起,自己在那時確實向師尊軟軟哀求著,用快哭出來的嗓,說她不行了她的腿好酸放過她不要不要等等之類,
沒臉辯解,也無從辯解,乖乖捂臉噤聲,被娃娃抱進了茶館。
別說是腿酸了,她現在腿都軟了……這麼靠近師尊,雙臂為保持平衡,必須環過他肩頸,在他腦後交迭,被他柔軟髮絲撓弄指掌,她便不爭氣地燒紅了腮。
更過分的事情都做過了(莫再提莫再講!),區區一個娃娃抱又算啥,薛翎花,你長進些!
突然想起,離開大夫那兒時,師尊欲走前喊上她,清楚明白,不是「朝露」,而是「翎花」……雖然極可能只是口誤,就算如此,起碼代表「翎花」在他生命中,還是有那麼一丁點點點點點的重量吧?
翎花的嘴角,忍不住又彎了一些,容易為一點小事兒而滿足。
入了座,師尊點了一壺茶,她也想點一桶冰涼井水,澆熄滿臉的熱辣紅暈呀!
茶館裡沒幾名客人,夥計招呼完他們,逕自坐在一旁空桌打盹,生意冷清無比。
不只茶館,街道上三三兩兩,出來做生意的攤販也沒幾個。
「小二哥,這時辰不是該正熱鬧嗎?怎麼裡頭外頭全靜悄俏的?」翎花轉頭問夥計。
夥計此時才看清楚翎花絕塵面貌,早先她由男子抱進茶館,臉都快埋進人家肩膀裡,他不好放縱多瞧,眼下看得發懵了,直到察覺一道視線,如冰森寒,鑽心刺骨,連忙收眸回神「姑、姑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鎮南八街發現一具屍體,死狀極為淒慘,本以為是兇殺案件,官府正準備查辦,哪知道,後來竟演變成靠近過屍體的差爺們,一個個染上瘟疫……嘖嘖,這可怕的病一傳開,哪還有人敢上街蹓躂?不全躲在家中不出了嘛。」夥計目不敢斜視,姑娘美雖美,身旁那男人眼眸太鋒利,淬了寒冰似的,惹不得。
是翟猛……
被師尊捏碎了頸骨,棄置于那兒的翟猛。
翎花偷瞄師尊一眼,師尊面容淡定,輕啜著茶,臉上恬然平靜。
「公子姑娘放心,本小店天天費勁清潔,茶碗茶具全用沸水煮過,這桌子椅子也仔細抹過,絕對不帶病毒!全鎮裡,就屬咱們這兒最安全!」夥計吹牛不打草稿,堆滿佞笑,很是討好,怕客人不上門。
你眼前那尊,就是最大的病毒呀……
他正用你們家茶杯喝茶呢,呵呵……翎花默默在心裡苦笑。
終於又來了另一組客人,夥計風風火火走了,勤快招呼去。
「師、天尊,我們喝完茶,儘快回去吧?」聽見翟猛之事,她立馬想逃,這三年裡,已被翟猛訓練成一種本能。
「怕我多待片刻,會害死更多人?」他眸未抬,長睫斂下,問得波瀾不興,聲音淺平,修長指節舉著杯,抵在唇間。
這、這當然也是原因之一,她更怕的是,瘟疫消息一傳開,當時闖進幻村的天女……再找上師尊。
師尊被斷去一臂一足的景況,她至今毛骨悚然。
「你也認為,瘟神理當關在無法與任何人接觸的禁地?」
「咦?」
「為保護旁人安危,最好牢牢縛鎖,永生永世,不被允許出現,只在需要天降責罰於世,大瘟洗滌凡俗諸惡,才准許放出,一旦完成任務,便該儘快囚回牢籠,繼續他無止境的囚期?」夭厲淡淡覷她,神情仍舊平淺,像討論著旁人家務事,那般無關緊要,那般置身事外。
「……師尊,那是你以前的遭遇嗎?」翎花忘了不許喊他尊」的忌諱,脫口便道「祂們……是那樣對待你?」
將他隔絕,怕他所到之處,生靈塗炭,他力量強大,所以更該提防,懼之,怕之,於是,囚之,禁之,夭厲不說話,目光眺望長街。
濃睫下的眼底太深邃,裡頭藏了太多東西,像幽暗古井,見不到底,無法得知裡頭是冷泉,抑或早已乾涸。
翎花鼻略酸,淚意沖上眼眶,氳氳她眼中看見的師尊模樣,變得一片水霧霧。
若角色互換,她變成了他,他面臨的際遇,漫長的靜止歲月中,全在囚犯般的牢籠度過,看似被需要的同時,實則卻是遭到捨棄,她絕不可能有師尊這樣的平靜,說不定早瘋了、狂了。
他現在貌似悠閒品茗,看上去是多容易之事,以前的他,都不被允許能做吧……
翎花忍著不哭,用毅力逼回眼淚,不許它們輕易落下。
她怕自己一哭,就再無法止住。
當夭厲調回目光,看見一張皺包子臉蛋,縱然是朝露的傾世絕顏,也禁不起這番蹂躪摧殘。
他嘴裡幾乎要吐出那句朝露可不會哭得這麼醜。
不知怎地,他居然忍住了沒說。
「以前,你每回露出這種想哭不敢哭的神情,不是闖禍怕我責罰,就是心裡委屈怕我擔心。這麼多年過去,半點長進也無,你年紀是長假的嗎?」他嗤笑,然而口吻並不清冷,唇角邊淡淡笑弧,並無勉強造假。
她現在沒闖禍,自然不為前者,想當然,便是後者一心裡委屈。
為誰呢?
他聽著她咬唇強忍的嗚咽,心卻是謐靜清平,袖子突覺一緊,一隻軟嫩柔荑就絞在那兒,死命抓緊,完全出自於下意識動作,興許連她自己都未察覺,這樣的依賴習慣。
以前她小小的一隻,不及他腰際高,老愛拿他衣袖當簾子,想撤嬌時就揪著扯;想躲人時就往後頭縮;吃了滿臉油膩,直接抓了抹唇;哭了涕淚縱橫,也拿它當絹子擦;想睡時握著朝身子蓋,還能當被被……真是未曾有人這般靠近他、使用他,用得恁般肆無忌憚。
「……我曾經見過,為了驅趕瘟神,大肆舉辦的活動,全城人追著假扮瘟神的那個人跑,拿掃把趕他,用水潑他,還有人丟石子,沿街一路打出城去,再群起歡呼,開心慶祝,慶祝趕走瘟神……」她必須一句句慢慢說,才有辦法從哽咽中擠出完整語意。
眼角的淚,終究不聽使喚,如斷線珍珠,一顆一顆掉落。
她說著歡慶的景況,可嗓音,是那般疼痛。
「我以為……只有「人」才這樣做,沒想過……原來連神也是這樣,天上地上,你的容身之處,居然一樣狹隘……」
她好替他心疼,疼得幾乎不能呼吸,整個人顫抖著,雙肩一抖一抖的。
「你大概是全天下唯一一個替瘟神憐惜的「人」,何必呢?」他都覺得她犯傻了,何不輕鬆選擇,與所有正常凡人同,對他仇視,拒之千裡外。
何必追尋他?何必留在他身邊?
「我若不憐惜,還有誰會憐惜……」她細聲輕喃,淚水剛沿著腮幫滑下,凝聚在她下巴間,不及墜地破碎,便教長指揩,濕潤指尖勾抬起她的面龐,唇,竟壓了下來。
師尊嘴裡,淡淡茶香,飲過熱茗的口腔,很溫暖,含吮著她的,唇像糖飴化開一般,緩緩開啟,迎入了他的探索。
舌尖被輕觸到之際,她顫了一下,沒有躲開,乖巧地任憑吸吮、勾弄。
畢竟光天化日,這吻,結束得很快。
「明明沒偷吃糖,嘴這麼甜。」他淡淡一笑,也沒再多說,繼續喝茶,任由她臉紅發默,忘了哭泣。
這一句話,好久好久之前的師尊也說過,那一回,她淨誇師尊好話,被師尊視為狗腿諂媚,可她發自真心,覺得師尊就是無人能及的好。
她初心依舊,不曾改變。
對翎花而言,師尊還是同樣的好,無論天上人間,容不容得下他,她都願意成為最憐愛他的人,用整個人、整顆心,容納他千年孤寂,不再讓他獨身一人。
可是,她很快便想到自己的壽命,就算她再養生、再努力延壽,也不過一百,陪伴不了師尊太久……
「師尊,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我活得與你一樣久?」由於鄰桌有旁人,翎花音量並不大,似極了喃喃自語。
不過夭厲聽見了,有些驚訝,眉宇微動,輕輕挑了,很快恢復平靜「想長生不老?」唇角掀了個揚弧,似笑非笑「那可不是有趣的事。」
她搖頭「不要長生不老,只要和你一樣就好,多一天都不用。」
他眸光定在她身上,許久沒挪走,聽見她繼續說
「我能擁有不懼怕你的體貿,一定有理由,說不定是老天爺派我來陪著你,不然天大地大,獨獨出了我這個特例……再不然,就是註定要我當朝露的替身,代她與師、天尊你相伴……」
終於記起不能喊他「師尊」這事,翎花蹩腳改口,為時似乎已晚,夭厲明顯不悅,卻不知是因那句「朝露的替身」,抑或她喊了不該喊的稱謂。
「誰也代替不了她。」夭厲口吻冷涼。
「……對不起,我說錯話了。」她低頭認錯,師尊的表情看來就像冷嗤,指控她不自量力。
她確實不自量力,以為剛剛被師尊吻過,就……得意忘形了嗎?她真是愚蠢。翎花垂眸,暗暗罵自己。
彼此靜默了會兒,鄰桌談話聲蓋過所有,討論鎮裡這場瘟疫,其中有歎有罵,說這小鎮待不下去,過幾天也要離鎮躲避,另尋它處,壓根沒空去留意旁桌的他與她,講了些什麼。
「仙藥易得,助凡人延壽的方法太多,可是,我還沒決定要不要讓你留在我身邊,談長生不老,太早了。」夭厲一貫的語調,淡淡的寒,淡淡的沉痦,淡淡的說著,太早了。
這麼年輕的孩子,萬一將來反悔了,才有機會挽回。
長生不老所代表的涵義,絕非字面上幸運,等再過幾年,若她仍心意堅決,願捨棄輪回,永生伴他這不祥之神,那麼……也好。
夭厲的心思如此,可翎花當然誤解了。
她如何能不誤解?
他說,他還沒決定,要不要讓她留在身邊。
他說,誰也代替不了朝露。
她終究……無法讓師尊不感覺到孤單,因為,她不是他心上那個人,永遠也不可能是。
他不需要她長生不老的相伴,反正就算她老了死了,他再讓另一個人變成「朝露」便好,沒有非她不可。
比起為師尊心疼所落的淚,此時此刻,翎花反而沒有哭泣的欲望,心口幹乾澀澀的,像一片龜裂涸土,一塊一塊,全是裂痕,滿目瘡痍。
「我知道了,對不起……」她再度道歉,這一次,是為她自己的自以為是而慚愧。
夭厲並不樂見她再三道歉,不認為她做錯什麼,何必唯唯諾諾,尤其她眼裡黯淡了一大片,連一絲光亮都看不見——正要開口斥她,茶館外突傳一陣喧曄,鄰桌客人聞聲,立馬慌張結帳,匆匆由後門逃了,夥計也知來者何人,垮著臉,多想跟著客人一塊跑。
夭厲與翎花明顯是不知情之人,才會一動不動,逃也未逃。
夥計拿頸上長巾抹汗,嘴裡咕噥好幾句「怎麼又來了……偏偏官府自顧不暇,一大票差爺病的病、死的死,沒空緝捕他們,才讓這群人如此囂張,明目張膽——哎呦,客官大爺,請坐請坐!」見人已踏進茶館,夥計職業笑容添上,只是略顯僵硬,迎接幾人入內。
那五人,個個虎背熊腰,粗獷嚇人,腰際不是掛刀就是纏鞭,露在毛茸衣裳外的胳膊,雕著滿滿猛獸圖,身上飄散濃烈汗臭及馬騒味。
他們踢椅撞桌,故意弄出聲響,壯大氣勢,兵器全往桌上擺,陣仗很是恐怖。
「給我端酒端肉上來!」其中一大漢扯喉。
「……呃,大爺,咱們這是茶館——」夥計陪笑。
「要不是飯館酒樓窯子全都不營業,老子看得上你這間破店?!少囉嗦!有什麼端什麼!」
夥計哈腰應諾,趕忙進後堂去吩咐。
大漢取了盤中招待茶點,咬了口,是雪花糕,呸呸地吐出來「呸!淨是些娘兒們玩意!」
「有得吃就別嫌,沒幾家店開,再挑就沒了。滋味還不錯呀,口感鬆軟,不甜不膩。」另個漢子倒吃得很歡,一口接一口。
「你吃屎也說好呀!」同夥取笑。
「去你的!」又是一陣拳來腳去,踹得桌椅碰碰作響。
「好了,別鬧,想想該怎麼把老大屍體弄出來,說什麼也要讓老大入土為安!」聽說官府怕疫情擴散,已將屍首火化,又怕骨灰外流釀災,封鎖在官衙某處,誰人也不敢靠近。
眾人都沉默,這事兒嬉鬧不得,他們蠻橫臉龐皆寫滿堅決,只是當中有一人神情略為惶惶,掙扎了會兒,才撓撓臉腮說「他們說……碰過老大屍體的,全發病了……」
「老大是隨便啥人都能碰的嗎?!尤其是官差,老大生平最痛恨的傢伙,就連死,也絕不允許他們胡來!咱們是什麼?兄弟呀!老大會惡整我們嗎?!」漢子哪懂瘟疫是啥玩意,只當是老大顯靈,故意把官府鬧個雞犬不寧。
「沒錯!就算老大被燒成灰,也不能獨留他在這,定要把他帶回山寨!」
夥計端來數盤茶點,眾人暫時停下交談,先狼吞虎嚥一番,再狠狠嫌惡茶點塞牙縫都不夠,夥計還挨了兩記爆栗,又給踹回後堂去拿吃食。
難聞的氣息,令夭厲攏眉,耳邊的嘈雜笑鬧,更是干擾他的清靜,打壞喝茶興致,他淡淡一句「走了」,翎花立刻掏錢擱桌上,對後堂忙碌的夥計喊「小二哥,茶錢放桌上了。」便匆匆要追上師尊腳步。
「好咧,謝謝客官!」
就是這麼短暫的一瞬間,吸引五名漢子注意力,若翎花僅僅一般庸脂俗粉,他們自然會很快挪開目光,偏偏她不是。
她並未戴上面紗,容貌清麗無雙,肌膚白玉無瑕,黑髮如雲柔軟,是男人沒有不多看兩眼,況且是他們這一類魯男人不光用眼睛看,手腳也很不乾淨。
當翎花走過他們旁邊,一隻毛手探來,抓住她的手臂,扯往自個方向,翎花一時失察,撲跌到男人身上。
「這小小城鎮,居然出了這般水靈美人兒?先前怎麼都沒見過?」真軟,渾身香甜,手感真不賴。
「你幹什麼,放手!」翎花很快掙扎開來,站穩身勢,甩開男人的手,忿忿奔離。
「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調戲女人?!」漢子同夥斥喝。
「摸個兩把,有啥關係?又不會少塊肉!」孟浪動手的男人,兀自一臉陶醉,作勢嗅著掌間餘香,嘻笑自若。
翎花看見夭厲側著身,回過了頭,男人拉扯她的那一幕,落入冰冷眼裡。
他定是看見了,否則不會周身闇息洶湧,噬人般澎湃,旁人或許看不見,她卻一清二楚。
她飛奔過去,挽著師尊便跑。茶館裡還有無辜夥計,不能在此動了殺念,瘟息一釋,可不是誰都能倖免。
匆匆帶走師尊,未能聽見幾名漢子之中,有一人緊緊盯住翎花背影,沉吟許久——
「她的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
夭厲冷著臉,被她半拉半推,遠遠帶離茶館,步上了橫跨川河的石橋。
河面波光粼粼,倒映兩人身影。
「為何阻止我?」口氣也是冷到極致,貿問間,竟帶些許不滿。
「店裡有其它人在,畢竟無辜……是我忘了覆面,他們罪不致死。」翎花掏出鈔巾,熟練遮掩口鼻,只露出一對美眸朝他笑得有些討好,希望他儘快消氣。
他身上霾霧趨緩,確實被她所安撫,然而僅僅一瞬,又立刻狂亂溢出,周身數尺間,全籠罩在瘟息中。
翎花吃驚,望向師尊,卻發現師尊面龐嚴惠,目光落向前方,於是她隨其望去,橋的另一頭,站著一名男子。
一名滿臉猙獰傷疤,面容肅然的高壯男子。
兩人對視,誰也不先開口,只是凝望,竟讓氛圍冷凝結凍,沉沉壓制,無法呼吸。
翎花反應過來,臉色刷白。
難道是……天人,與師尊一樣的……神?
和儒雅師尊迥然不同的氣韻,那男人很明顯是武人,裹在一身平凡布衣下,壯碩體格仍舊清楚可見。
前次是天女,這回換成天人,要來找師尊麻煩嗎?!
翎花緊緊盯著男人,無比擔憂,身體出自本能,悄悄往前挪站了半步,介於他與師尊之間,自不量力地想要扞衛師尊若男人突然採取動作,起碼她能先擋擋。
小小的無心舉止,落入兩男人眼中,夭厲眸仁一縮,彷佛流溢著什麼;那男人則是添了抹深思,更有幾分定睛注視。
男人先開了口,聲嗓低沉清冽,似山間流泉「老友,與我喝一杯,如何?」
話一離口,竟非討戰,而是邀約,還咧了個很想和善,卻倒顯獰冷的笑,頰上傷疤一躍一躍的,若有小孩子在場看到,都要嚇得尿褲子了。
「……」夭厲默然。
翎花悄悄扯他衣袖,側仰著臉,以嘴形問他真是你的老朋友?
夭厲淡淡頷首,同時回答了她與男人。
見他們二人有話要談,她似乎多餘了,既知男人是友非敵,翎花戒心自然鬆懈,於是說「師、天尊,既然這樣,那你們慢聊,我去信客那裡一趟,給雷行雲捎封信,報平安,也報告玉佩破掉的壞消息,可以嗎?」
聽見雷行雲三字,夭厲是皺著眉的,但片刻之後,仍是點頭。
「你若談完,再去那兒找我。」她指了不遠處,一戶掛著布幔的人家。
她向來央托蘇大叔代為送信,蘇大叔因生意之故,時常往返數城鎮間,雷霆堡有他的合夥商行,是每回必去之處,很是順路,幫忙帶些信,賺點小外快,何樂而不為。
看見師尊眉心蹙痕,她有些惶恐,不確定地問「……你會來吧?」
她怕他忘了接她回去,又或者,理所當然不來接她,把她丟了,省得纏人……
「你別亂跑,待在裡頭,直到我來。」他說。翎花瞬間安心,師尊從不食言,若是答應了,定會做到。
夭厲一路看她走向那戶人家,敲了門,一名婦人打開門,見是她便熱絡一笑,下方還有兩個娃兒探頭,朝她撲抱而來,迎她入內,翎花回頭對他揮了手,跟隨婦人進去,門扇再度合上。
夭厲收回視線,對上男人意味深遠的笑。
「別亂跑,待在裡頭,直到我來。真貼心的叮囑,還一直盯著進屋才放心。」男人學他方才口吻。
「你笑起來很醜,沒人跟你說過嗎?」夭厲撇開眸,不留情回擊。
「我向來不靠臉。」男人無所請聳肩,又道「走吧,酒已備妥,不會教那娃兒等太久。」
長橋上,兩道身影瞬間消失無蹤,極度寥落冷清的城街,無人曾經目睹。
轉瞬間,城鎮何在?
滿山翠綠,其中夾雜繽紛櫻叢,粉嫩點綴一角,如畫景致躍然眼前,絕崖邊,山嵐嫋嫋,以石為桌,已放置一壺酒、兩隻杯。
兩人各自落坐,杯盞中酒香輕溢。
「我們之間,還有何好說?」夭厲看杯中一瓣粉櫻蕩漾,為酒液増添淡淡幽香。
一個是入魔瘟神,一個是為世間除惡之武神,兩人立場敵對,平和坐下來喝酒,已屬荒謬。
武羅喝酒豪邁爽快,一口便幹,哪能嘗出其它滋味,挑選此處也不為景致風光,單純只因這兒靜。
「我們兩個又不是死敵,除掉你並非我的職責,自會有人找上你。」武羅替兩人再斟滿酒。
「先前那位戰鬥天女嗎?」夭厲揚起冷笑。
「沒錯,只有她做得到。」
「輕易被擊碎頸骨之輩,我想她沒這等本領。」別以為斷他一臂一足便是取勝,那是他絲毫不扞護這具身軀的緣故,身軀對他而言,不過是劍鞘,收斂著狂亂瘟息,劍鞘一脫,力量盡數奔流,再無受縛。
武羅舉杯,作勢敬他,口氣談笑間,夾帶認真「不,她有,而且唯獨她能,老友,我不是說笑,辰星是你的剋星。」
夭厲這回倒是真的笑了,眉目俱柔,俊逸的天人之姿,在此刻表露無遺,即便入了魔,也無損他的丰采。
「除非她這些年修為突飛猛進,或是獲得數名天人仙力灌注,否則憑她?癡人說夢。」笑容之後,轉為一片漠然。
「你何不自己去親眼見見?」武羅不特意說破,彷佛要誘他投入陷阱,眸帶挑釁。
「好,我去會會她,見識你口中這位「剋星」。」飲完手中這一杯,夭厲姿容翩翩,長瀑黑髮融於霧嵐之間,下一波山煙湧上,夭厲已不見蹤影。
獨留武羅,酒杯抵在嘴前,唇角一抹飛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13:08
第十二章 棄顏
翎花在蘇大叔家寫完書信,洋洋灑灑數大張,向雷行雲報告近況,也告知尋獲師尊一事,多年來的追覓告一段落,雷行雲定會替她開心……
不過寫到傳家玉佩始末,她滿臉通紅,怎樣都動不了筆,總忍不住想起它摔碎的那一天,是在何種情況之下……
揉掉了好幾張紙,最後決定草草一句「我以後賠錢給你」,附帶一隻伏地跪求的墨繪小人,便算交代了。
蘇大叔人還在外地,估計過兩天才回來,翎花封妥書信,交給蘇夫人。
等待師尊來接她的時間,她與蘇家一對雙胞胎小男娃玩得開心,乳名一個叫跑跑,一個叫跳跳,纏著要她一塊出去玩拋球遊戲。
「外頭最近不安全,還是留在屋內,聽話。」蘇夫人搖頭制止,小男娃噘嘴表達不滿,但很快被其它遊戲吸引,坐在地板上打彈珠。
「有瘟疫傳開,鎮裡都人心惶惶吧?」翎花與蘇夫人交談著。
「瘟疫固然可怕,你來時不知有無瞧見,街上幾名壯漢滋事鬧騰?」蘇夫人面龐清秀,一邊折迭衣物,一邊輕輕歎氣。
「瞧見了。」說的是茶館那些人吧。
「他們全是山賊,官府無暇管,他們便在鎮裡橫行,時常餓了就踹開民房,逼人交出食物,看到錢財自然也搶……有瘟疫已經夠頭疼了,還招惹來兇神惡煞。」說畢,蘇夫人只能搖頭。
「所以,你們過幾天也打算去其它地方避避?」翎花看見數個收拾妥當的包袱,擺在桌邊。
「我夫君此趟回來,便是來接我們母子,準備去雷霆堡住一陣子,幸好你提前來了,否則就要撲空了。」
「等局勢安穩些再回來也好。」
「你呢?沒想著去他處暫避?」蘇夫人瞧了她好一會兒,此時翎花已解下面紗,精緻容顏未加遮掩。
她並非頭一回見到翎花長相,卻每回看,每回讚歎,不過此次,她是「歎」比「贊」還要多上幾分「……聽說,山賊們不僅在找屍體,更在找人,一個覆著面紗的女人。」
翎花怔忡,沒料到有此消息傳出,她以為……對她百般糾纏的翟猛已死,不會再有人關注她呀。
「他們在找你,是嗎?」見翎花的反應,蘇夫人心裡已有底。
「我不知道……他們為何要找我?」
難道——因為她是翟猛生前最後所見之人,他們要找她問個明白,弄清楚翟猛死因?
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個理由了。
「夫人,我還是先離開吧……」她不想連累蘇家人,可人尚未站起,馬上被蘇夫人按坐回原位,蘇夫人佯裝嗔怒「我可不准,你不是說了,與人約好,在我家等他來接嗎?你若是出去,與人錯開怎麼辦?安心坐著。」
「但是萬一山賊找上門來——」
「沒那麼巧的事,這條街幾天前他們才搜括過,不可能這麼快再來。」蘇夫人倒樂觀,細聲安撫「更何況,你方才也接你之人很快便到,不會有事的,相信我。」
「嗯……」翎花只能回以微笑,心裡默默想師尊,你要快些來呀,我不好在蘇家久待,不能替她們母子三人帶來危險……
偏偏偎窗等了又等,盼了又盼,來來回回數不清多少遍,由晌午到黃昏,再由黃昏至入夜,師尊始終沒出現。
翎花一面擔心師尊是否與那男人發生爭執,半途打起來,或許還受了傷……另一面卻不得不憂心,師尊拋下她了,這等志忍,在心裡重重壓堵著。
她都不知道自己該煩惱哪個多一點。
師尊不是那種能與人閒話家常到忘了時間的人,師尊太寡言,想聊也聊不熱,她本以為最多半個時辰,師尊就來接她了,卻遲遲到現在……
「今晚在我這兒住下,跟我們擠同一張床吧。」蘇夫人替她備妥換洗衣物,也很貼心地不問她那人怎麼還沒來?
「還是我去客棧吧……」翎花心裡有說不上來的不安感。
「幹麼浪費銀兩,雷少主曾經認真交代,要我夫君好好照顧你,你就聽話住下,反正不差多你一個人睡,跑跑跳跳也很喜歡你。」
翎花只好從了她,乖乖接過乾淨衣物,胡亂洗完澡,帶回一身微暖水氣,駐足窗前,頻頻眺望。
夜裡的街,長得像完全沒有盡頭,左右兩側的民舍燈火,微弱透窗灑出,卻照亮不了闇暗。
街道空無一人,沒有熱鬧、沒有喧囂,以往時常可見的「鬼市」也瞧不見,靜悄悄的,只有夜風拂過,店家鋪幔啪啪翻飛的聲音。
她癡癡望著,多期盼那頎長沉穩的身姿,踏月色而來……
最後是蘇夫人趕她上床睡覺,只差沒哼首搖藍曲哄她。
翎花閉起雙眸,怎麼也沒有睡意,為不驚擾同榻的蘇家母子,只能假寐。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雞啼,第一道陽光鑽進窗,翎花便已在窗邊站定,探頭向外察看。
不能怪她如此惶恐,三年前被棄下的景況,一直沒由心上抹滅,她比誰清楚,師尊決心要舍時,會有多決絕,全然無從商量——
「不會的,師尊親口說了,要我在這兒等,直到他來,他這次答應過了,不會默默離開,定是路上耽擱,或臨時有事要辦,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等。」翎花跟自己說,拳兒掄緊,眸裡滿是堅定。
蘇夫人與雙胞胎娃兒倒是相當歡迎她多住幾日,蘇夫人總是獨自在家照顧孩子,並等候出外的夫君回來,鮮少有人作伴說話;雙胞胎娃兒則視她為玩伴,尤其她一手好彈弓,每每令娃兒們瞧了雙眼發亮,把她當成絕世高手,嚷嚷要跟她學兩招。
也幸好有雙胞胎娃兒圍著她教彈弓,讓翎花稍稍跳脫忐忑心緒,無暇胡思亂想。
不過三人只能在後院練練手,拿彈弓射樹葉,不能出家門,畢竟風聲鶴唳,安分些好。
跑跑學得較快,已經打下五片葉,跳跳目前還沒開張,越是心急想打中,越是發發落空,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跳跳,你慢慢來,這樣亂彈亂打是不行的。」翎花想幫小娃調整錯誤姿勢,怎知孩子使起性子,根本不聽,加上跑跑還在一旁笑弟弟笨,更火上添油,引發跳跳哇哇大哭,開始用彈弓射跑跑。
打樹葉打不中,目標是跑跑竟然彈無虛發,每顆小石都能打到,跑跑不甘示弱,立刻還擊。
幸好石子極小,孩子力道又不大,即便打在身上也不痛,可翎花連挨雙方流彈數發,可請災情最慘重的那方。
「好了好了,都不可以再攻擊了,停戰!停戰!」
娃兒由吵架變打鬧,再由打鬧變嬉戲,越玩越歡樂,哪是她能勸阻的,直到跳跳使勁拉弓,一彈,遠方傳來男人一聲「哎喲!哪個混蛋敢打老子!」,才知道闖禍了。
翎花暗叫糟糕,不能學那兩個娃兒,一溜煙往屋裡躲,身為大人……逃避是不對的,得真心誠意向人道歉。
竹籬外,男人還在吆喝,氣衝衝尋找石子是從哪處飛來,翎花正欲開口坦承,卻發現那男人……不,是竹籬外那群男人,正是翟猛手下的山賊們,她立刻噤聲,轉身要避。
「那裡!」遲了,一名漢子眼尖看見她,指著她吼。
翎花知道,不能往屋內跑,會將賊人引進蘇家,帶來麻煩,於是她轉向後院竹籬另端,一個躍身跳出,朝北大街方向飛奔。
「是茶館遇見的娘兒們!威哥說她有可能是蒙面紗的女人,快追!」幾人緊逐在後,還兵分兩路,準備前後包抄。
翎花鑽進小巷,壞就壞在她對此處不熟,好幾回轉進死胡同,全靠翻牆而過,以往山裡野債了,爬樹是常事,那些不高不矮的老牆,阻礙不了她。
她一路上爬,歇腳在一處屋頂,下方追趕的山賊不會輕易發現。
正當她以為擺脫掉山賊糾纏之際,卻聽見遠方跑跑跳跳的哭聲,還有蘇夫人的求饒。
「不要傷害我兒子——大爺,不要傷害我的孩子——」
「老子對你兒子沒興趣!求我不如去求逃跑的那女人,只要她站出來,我馬上放人!」就在幾名漢子追著她跑,其中居然有人想到去挾持屋主一家,一把拎走雙胞娃兒,刀架脖子上,拿他們當威脅。
蘇夫人別無選擇,只能哭喊翎花露面。
而翎花,也沒有逃掉,自行折返回來。
「我在這兒。」她躍下屋簷,在漢子面前站定「快把他們放了!」
漢子吹了聲哨,將同夥全召回,其中一人拿了塊布,朝翎花臉上比劃。
他們聽翟猛吹噓無數次她的貌美,卻只看過蒙面紗的她,自然無從印證,可眼下布一蓋,那雙眸子千真萬確。
「是她,總算給老子們找到了!綁起來!」
翎花雙手遭縛,牢牢纏在身後,繩圈滾了好幾遍,圈圈收緊。
既已逮到他們要的人,蘇家母子便瞧也不瞧,像布袋似地拋到一旁,蘇夫人內疚又害怕,擁著孩子直顫抖掉淚,還是翎花朝她做了眼神,要她帶孩子快走,並且以唇形呢喃一句「對不起,連累你們了」。
蘇夫人逸出嗚咽,慌張抱起孩子逃開,此刻,她只能顧及孩子,其餘的,她無能為力,見蘇夫人逃遠,山賊也沒意思要追,翎花算是安心了大半,至於她自己的情況,
低低喊了聲「師尊……」,心裡卻半點把握也無一師尊是否會來……
她沒敢往下想。
夭厲費了些時間,找到天女辰星。
她與她訂契的使獸正濃情蜜意,額心相抵,綿綿說著情人間的蠢話。
他這不速之客,一到來,就是棒打鴛鴦,無情送上狼厲攻勢。
他對辰星並無好惡,在他眼中,她與任何人無異,不因她曾傷他而挾怨帶恨。
武羅說,她是他的剋星。
真有趣,嬌小玲瓏的一名天女,會個一招半式,就得意忘形?
痛下殺手,不過試探。
他僅用三成闇息,便教辰星及她的使獸毫無招架之力,為難纏瘟毒吃盡苦頭,那只白鱗色的使獸龍子,甚至被瘟息染黑大半。
即便如此,愚蠢的兩人,仍爭搶由誰來承受瘟毒吞噬,不舍對方受累,在危急之際,還忙於你幫我吸毒我幫你吸回來你不要再把毒吸走我偏要我偏要……
夭厲看了發噱,真想冷冷打斷他們唇舌交纏——爭什麼?反正最後都會死在一塊。
這也敢稱之為「剋星」?夭厲森寒一笑,一身濃瘟奔竄,繚繞翻騰。
武羅究竟將他輕視到何種田地?
想著,就這麼捏碎她吧,讓她與心愛之人一併死,也算天大成全,總好過留下其中一方,嘗盡孤寂。
舉起右掌,五指之間黑息溢泄,一絲一縷,極似無數活蛇蠕動,只消揮下,什麼天女什麼龍子,照舊沒有活路——
師尊……
耳畔擦過了淡淡呼喚,和著風,拂撩濃墨資發,止住揮揚的手勢。
夭厲呢心一沉,側耳細聽。
金烏光芒曬落的天際,夭厲沉穩靜佇,風吹動如絲長餐,發波如浪,下一瞬,他由辰星及龍子好望眼前消失無蹤,餘些些煙絲,在風中吹散。
「……」辰星與好望面面相覷,彼此眼中皆有困惑。
這瘟神,到底是來幹麼的?
漢子山賊甲「給老子說清楚!那一夜,我家老大究竟怎麼死的?!」
漢子山賊乙「是不是你殺的?!」
漢子山賊丙「她怎麼可能打得贏老大?老大功夫在她之上!」
漢子山賊甲「說不定趁老大脫褲子時,她拿東西砸破他的頭呀!」
漢子山賊丁「那為什麼到後來演變成老大身上帶有瘟疫?」
漢子山賊戊「該不會……這女人身上有髒病,老大睡完她之後,就給染上了?」
幾名漢子包圍翎花,你一言指控,我一語審問,可自始至終全是自問自答,當山賊戊此話一出,眾人反應一致,全急忙後躍幾大步,避她如蛇嫁,怕她真的有帶病。
翎花未受殿打,只是綁在山賊窩裡的一根柱上,不斷被反復問話。
「翟猛是自作孽,才會遭到天譴。」從頭到尾,她的答案沒有更改。
妄想姦淫良家婦女,根本無從同情起,也因為始終只有一種答覆,惹怒向來耐性不高的山賊漢子們,她得到了第一個響亮摑掌,火辣辣竄上面頰,打得她臉腮熱燙,頭昏眼花,一時之間強烈疼痛籠罩,什麼也聽不見。
「去你的自作孽!我家老大不過玩個女人,天什麼譴?!你讓老子也看看天譴是啥玩意呀!」山賊幹過的骯髒事比這更多,他們個個還不是活蹦亂跳。
「威哥,別衝動,好歹她是老大喜歡的女人,不要動手動腳。」
「對,她是老大喜歡的女人,之後得送去和老大作伴,不能傷了磕了。」
疼痛的耳鳴暫歇,翎花又被漢子此語震駭,臉色瞬間一白。
送去和翟猛作伴,這群山賊,打算殺她陪葬!
翟猛呀翟猛,生前,你百般糾纏,就連死,也不肯放過我嗎……
「等搶回老大屍骨,馬上替你們辦冥婚,老大生前總嚷著非你不娶,這心願,兄弟絕對替他辦妥妥!」
翎花背脊微涼,尤其瞄見一旁幾名寨中婦人忙進忙出,正打點婚宴事宜,雖無鳳冠霞帔,卻準備一襲豔紅色裙裝及華麗首飾,聊以代替。
「老王那邊情況怎樣?不是說已經知道老大的下落嗎?磨磨蹭蹭做什麼?用搶的用偷的,把老大給帶回來呀!」
「官府防得太緊,大概是怕瘟疫傳出來,再等等,老王的身手信得過,給他時間吧,說不定這壇酒一喝光,他就抱回老大的骨灰了。」老王可是寨中開鎖高手,哪怕官府把翟猛上了千百道鎖,老王最遲一個時辰也能全解開。
「喂,你們幾個,把她帶下去打扮打扮,弄漂亮些,等老大回來。」山賊漢子吆喝婦人們。
翎花從木柱被解下來時,企圖掙扎,可是雙手仍遭縛綁,跑沒兩步立刻遭受壓制,山賊漢子不敢打壞她的臉,新娘子在成親當日,絕對要漂漂亮亮的,但她太不配合,他們心一狠,乾脆拗折了她的腳踝,教她無法再跑。
骨節錯移的劇痛,翎花幾乎快暈過去。
她疼得渾身發顫,冷汗濕濡一身,婦人們七手八腳替她更換紅衣裳、梳發上妝,已經無力掙扎,任憑宰割。
而此時,寨外一陣喧囂,鑽進翎花渾沌耳內,斷斷續續,喊些什麼,聽得不甚清晰,可是最重要的那一句,太過響亮高亢——
「回來了!老王把老大帶回來了!」
翎花知道,自己死期將至。
到最後……師尊依舊沒有來。
也不會來了……
不想絕望,卻無法不絕望,她被抱出房,山賊漢子逼迫她抱緊翟猛的骨灰壇,坐上寨前虎皮大椅。
壇上無情的冰涼,彷佛聽見翟猛在耳畔獰笑你是我的,到死都是!
「等一下怎麼處理她?」山賊漢子們在底下吃肉喝酒,尋回老大屍骨是悲事,更是喜事,說好婚宴要開開心心,誰都不許掉眼淚,要哭,也是明個兒早上的事。
「灌毒?」
「不好,毒發時面容扭曲,還會變青變黑,老大不愛,不如……絞死?」
「絞死聽說舌頭和眼睛會突出來,換一招換一招,她的臉一定要留,老大愛的也就那張花容月貌,毀了絕對不成。」
他們大刺刺討論她的死法,不顧忌她在現場,他們本非善類,自然沒有憐憫。
翎花臉上毫無血色,雙足痛楚依舊,他們不怕她逃,不怕她自盡,因為她是一定要死,只有早與晚的差異,於是沒人費心看守她。
她和著淚水發笑。
翟猛愛她的臉,雷行雲也愛她的臉,師尊愛的……同樣是她的臉,偏偏那是唯一不屬於薛翎花擁有之物,她卻為了它,淪落至此。
這張花仙絕容,可憐又可憎。
她右手覆上臉頰,指甲深陷膚間,毫無眷戀,使勁抓下,一遍又一遍,血紅抓痕飛快浮現,數道更是見了血。
痛,當然痛,她的膚她的皮她的肉,撕扒之間,疼痛不斷蔓延,鹹淚淌過,是一種令人顫抖的熱辣刺痛,然後,逐漸麻癉。
她想著,若是毀去了,也許翟猛再見到她,只剩嫌惡,就不會死命追逐,她不想與他碧落黃泉,繼續糾纏……
既然只愛她的臉,沒了,那般淺薄的愛,也不存在了,是吧。
底下山賊喝著聊著,商討各種不傷她容貌的死法,沒人注意翎花取下髮際上的一枝釵,咬緊牙,用力刺進臉頰,再往下滑動……
紅的裙裳,吮去不斷滴淌的血珠子,等到山賊之中有人瞟向她,驚覺她的舉止,已經完全來不及阻止。
那張臉,血肉模糊,竟然找不到一處完整。
看見山賊的驚慌失措、憒怒咆哮,翎花卻是呵呵輕笑,血與淚,全摻和在一塊。
他們想給翟猛送上美麗新娘,她摧毀了他們的心願,不留一絲挽救機會。
此舉,激怒了他們,於是,她被一刀了結性命,懷裡捧著的骨灰,脫手摔下,碎了一地,翟猛骨灰揚起,落得到處都是。
人死後,不過一陣煙塵,風一來,吹得半點也留不下。
她垂著眸,漸漸呼吸不到氣息,眼簾彷佛被覆蓋死亡的黑綢紗,寸寸色彩皆褪,淡淡飛揚的灰燼間,隱約看見,心上最敬最愛的那身影,緩緩出現……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13:30
第十三章 無盡
那一片妖異血紅,像朵怒綻的豔麗牡丹王,恣意妖嬈,刺痛夭厲的眼眸。
黑漩以他為中心,失控擴散,所到之處一片焦殘,吞噬周遭生靈,山賊們連嚷嚷問「是誰敢闖進寨子裡」的機會都沒有,他們在闇息中淒厲慘叫、痛苦掙扎,面容扭曲,終至全然無聲。
草木枯,活物死,滿寨死寂荒蕪。
夭厲一步一步走向她,她身子軟倒,歪斜靠在鋪有虎皮的大椅間,椅首上的虎頭張大口,狀似兇猛咆哮,欲將她撕吃入腹,她那樣小小的、無力的,湮沒在虎皮大毯內。
鮮血淋漓的臉孔,無數猙獰傷疤,幾乎要感覺不到的生息,以及插在心口上,亮晃晃的刀。
小傷。
在神的面前,這樣的傷勢,法術一施,無論多少傷口,皆能簡單治癒,只要沒斷氣,便死不了。
可是,獨獨他例外。
他是一個沒有救人能力的神。
他擁有力量,強大而鷙猛,霸道而無敵手……卻只能毀滅。
他的力量,摧折萬物,易如反掌,可最渺小的治癒法術,他卻永遠學習不來。
他不敢輕易碰觸她,黑色漩渦也僅到她足前數寸停止,怕此刻虛弱至極的她,承受不住。
怕一絲一縷的瘟息,都會造成比刀傷更嚴重的傷害。
怕自己……會殺了她。
「……師……尊……」她眸光迷離,好似看著走近的他,更彷佛,落在遙遙遠方,聲音細若蚊蚋,好小,好微弱,沾滿血的釵子,還緊緊握在她掌心,絲毫沒有松放。
眼角滾出豆大顆淚水,淌過血流不止的臉腮,濡了血,眼淚變成鮮紅色,沒入發簪,喃喃地說「……我想……變回翎、翎花……我怕……怕這樣……到了黃泉,爹……娘……哥哥姊姊……認不得我……」最後幾字,弱嗓破碎,擠不出聲,徒留氣音。
她說得越輕,他的心就越沉,不,不只沉,還有一種……刺痛。
太熟悉,熟悉到他以為自己已遺忘,永生不會再嘗到的滋味。
「我不會讓你死!」他救不得她,還有其它人能救!
夭厲策動全身術力,咬牙將瘟息強硬縛鎖體內,不容它泄出半分,斷去的手足失去煙狀,僅剩空蕩衣袖飄飄,周身溢散圍繞的黑色霧絲也消失殆盡。
與天所賦予的能力相抗,他必須付出代價——瘟息爭相撕扯著要衝出來,衝撞氣穴,甚至震傷數處仙脈,喉間湧上腥甜,他不以為意。
切斷她胸口那柄刀把,不敢冒然拔出沒入身軀的部分,他不能替她止血療傷,只能盡速以一臂托抱她,為她尋求生機。
她的血,濕濡著他,順沿墨裳滴下,先是溫熱,轉為冰涼,要掏空她一般,無止無盡、無聲無息地流淌,一點一滴,都在失去。
貼枕在肩窩的臉,支離破碎,除了血肉模糊,已無法看出原有面容,口鼻逸出的淺淺溫息,逐漸歇止,即便近在他頸膚間,也微弱到快要感受不著。
他救不了朝露,眼睜睜見她在眼前凋萎,就算他是神,就算力量無窮,那美麗花仙依然枯竭死去,化為點點虛無的香氣,收緊十指也無法抓牢。
而現今,翎花也要在他手上離去,他的力量,仍舊可恨的無用。
夭厲騁馳飛騰,不敢停頓,體內瘟息翻攪作亂,叫囂著解放,可他不允,翎花也受不住。
斂去瘟神之力,連瞬間挪移都做不到,他這瘟神,當得何其可笑、何其窩囊!
頸間拂過的最後一點鼻息停止,夭厲背脊竄上冰涼寒意,一時心急,扯喉狂喊那個有能力救人的傢伙——
「梅無盡!」
梅無盡——昨兒個自家門板才被夭厲一腳踹開,為他徒兒診脈的那位大夫——聽見老友難得一聞的失控嘶吼,自是千里尋來,絲毫沒有耽擱。
一抵達現場,看見老友雙訾盡裂,與周身瘟息相抗,而懷裡血淋淋的小徒兒已經斷氣,不遠處,還有只鬼差探頭探腦,等待勾魂,卻礙于夭厲,不敢上前招惹。
梅無盡自是先打發勾魂使者,把小徒兒魂魄留下,於是他來到鬼差身後,搭搭鬼差的肩,同他說「回去跟你們家大人稟報一聲,這娃兒,你們帶不走的。」
鬼差一頟頭全是汗,面容為難,支支吾吾,心想您哪位呀……
「也不好空手回去,喏,這你帶著,送給你們家大人,當作賠禮,乖,快走快走。」梅無盡給他一個巴掌大小木匣,笑容燦爛無敵,可謂慈眉善目。
鬼差看看情況,確實無法由瘟神手中搶魂,只好返回覆命,向梅無盡揖身告退。
單純的鬼差很快就知道,方才搭在自個兒肩上的這一位,是如何的大名鼎鼎、如何的惡名昭彰……不過,這也是後話了。
解決完小鬼差,梅無盡才趨前,在夭厲面前蹲下,一眼將翎花狀況審視完畢「小傷,冷靜一點,我能救她,但你確定要由我來救?後果你不顧了?」
「快。」夭厲只吐出一字,滿嘴的血,隨此字滑出唇角。
「放心,凡人眼中的重傷,對我們而言,不過區區小事,頭顱掉了我還能接回去,一柄刀罷了,你要是怕見血或舍不,眼睛閉起來,一會兒就好。」
梅無盡挨了瞪,乖乖閉嘴不調侃,認真處理那柄刀。
比起「接回斷頭」,拔刀真的像拔刺,咻的一聲,那柄刀就落地了,一掌再輕巧抹過,刀傷窟窿也簡單消去。
這便是神的能耐。
再喂她一顆丹藥,施渡些術力,徒兒小命這不就保住了。
不過梅無盡清楚,這般輕易的仙術,夭厲是沒有。
能讓夭厲救治的傢伙,得先有命對抗他的瘟息,偏偏那是如此巨大橫鑾之力,別說是凡人,就連神,都不一定挺得住。
再度感覺翎花籲出的淺息,溫熱且輕緩,規律而努力,重新傳來。
夭厲才得以安心,松了一口氣。
「臉蛋怎麼劃花成這德性?誰下的手?真狠。我幫她恢復——」梅無盡右手正要去抹,夭厲卻阻止他,大掌掩在她面前,梅無盡挑眉「朝露的容貌我記得,包准半絲不差,不會壞事。」
夭厲仍是搖頭,示意不用他動手。
「她這樣……沒事了?」夭厲問的是性命。
「失血過多,補補就好。」也是小事一件。
「你把她帶回去照顧。」
「她的情況確實該與你隔離,她太虛弱,恐怕擋不住你的力量,而你,再強行壓制,仙脈真的會給震斷,還是儘快釋放瘟息出來,于你於她都好。」梅無盡站在老友立場,很真誠提議。
「替她臉上傷口止血,其餘的,我之後再替她復原。」夭厲眉心一片沉黑,煙絲泄出了些。
「行了,別再壓抑,人我帶走了,省得你顧忌。」梅無盡接手抱過翎花,飛快在夭厲面前消失,再遲半步,連他都糟糕了!
而同時,夭厲渾身闇霧洶湧竄出,密密包裡他,每根發,每寸肌,都湮沒在霧裡,一時之間,衣袖與墨發皆隨之囂舞,飛得狂亂。
瘟息無傷己身,甚至,為他舒緩受創的仙脈,它與他,同生共死,無法分割。
當澎湃闇霧漸止,風勢減緩,夭厲周遭遍地凋殘焚燼,寸草不留,淨是死寂。
這就是他的宿命。
除瘟之外,一無所有。
翎花昏迷了許久,作了一場夢。
夢裡,有師尊,有爹娘兄姊,有雞腿,有熱飯,有紫藤花,有胖白,有高爺爺朱師父李大娘及許多鄰人……
美好的夢,她捨不得清醒,想一輩子留在那兒,留在師尊溫潤如玉的笑靨中,挨著他撒嬌。這兒沒有痛苦,沒有天女,沒有花仙,沒有翟猛,全部只有她想擁有的。
她在夢中釣魚,打果子,幫師尊做飯,看師尊下棋,與胖白玩你丟我撿的遊戲,替高爺爺提水澆菜,高爺爺送她一鍋野菇湯。
她開開心心,笑個不停,端著湯,要回去孝敬師尊,卻在回屋的小徑上,被人擋下來。店
一個不該出現在她夢中的女子。「醒醒。」大夫的面癱徒兒,佇于路間,面容好平好淡,對她說了兩字。
不對!夢裡該出現誰,不該出現誰,全由她決定才是,快消失!翎花心底一想,小徑間的身影瞬間無蹤。
這才對嘛,大夫的徒兒擺進夢裡多怪呀。翎花重新銜笑,嘴哼曲兒,繼續端湯返家,纏著餵食師尊。
喝完野菇湯,她將碗拿去水井邊洗,一道陰影籠罩她,翎花抬頭,又看見面癱徒兒。
「醒醒。」依舊是同樣兩字,這一回,徒兒伸手抓她,翎花掙扎,可徒兒手勁強大,一拉一扯一進一退,徒兒突然不耐嘖聲,動手把她推進身後水井——
呀——
翎花身子重重一震,雙眸睜大。
眼前光景刺眼,她忍不住抬臂檔光,側著臉,視線不經意瞟見左右周遭,看到面癱徒兒坐在床畔,正努力搗藥,咄咄咄直響。
「醒了,喝藥。」面癱徒兒努向一旁小石桌的湯碗,藥還冒著熱氣。
「我……我怎麼會在這?」久未開口,翎花聲音啞得嚇人。
「師尊,救你回來,睡七日。」面癱徒兒說話向來簡潔,管你聽不聽得懂。
「是我師尊……」
面癱徒兒睞她一眼,繼續低頭搗藥,糾正她「我師尊,救你。」那個「我」字,倒是加重許多許多。
翎花呆了呆,無法聯想大夫為何出現于山寨,及時救下她,帶回治療?
後頭記憶太淩亂,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又有哪些是她太過渴望而生的錯覺。
「喝藥。」面癱徒兒提醒。
翎花就算有滿肚子疑惑想問,仍是乖巧聽話,將藥飲盡。
頭一口,被燙著舌,疼得淚花亂轉;第二口嗆到,苦藥險些錯入氣管,難受地直咳嗽;第三口,居然是噎到!被一片沒濾起的藥渣鯁住,差點窒息……
她歸咎於自己甫清醒,才連連出差錯,倒沒有想太多。
此時,梅無盡入房來探視翎花,見她已清醒坐起,並無詫異。
「臉色還有些白,再吃幾顆血櫻桃補補。」他手裡正端著,拈一顆往她嘴裡塞,當然沒忘了也給自家徒兒塞一粒。
「大夫……是你救了我?」翎花咽下果肉,才問。
「是呀。」這功勞,他攬得理直氣壯。
刀是他拔的,血窟窿是他抹平的,腳傷是他治的,臉上一道道劃傷更是他癒合的,誰敢說不是他救的?
「……你怎會恰巧經過山賊寨?」
「我知道你真正想問什麼,我不是恰巧去,是你家師尊把我吼過去,你那時斷了氣,鬼差守在旁邊等著拘你,你師尊不得不哭著求我救你——」
「……」兩徒兒皆投以質疑眼光。這謊,說得也太不打草稿。
「好啦,他沒哭,也沒求,就是吐了一字「快」——」真不想承認這鳥事,對,他既沒被求也沒利誘,那時幹麼這麼好說話?!
罷了,他不想逞一時之樂,反遭瘟息追殺。
「……我師尊呢?」翎花問。
「他現在不能見你,體弱之人,最沾不得瘟毒,弄個不好,病上加病。」結果刀傷沒死,反而被瘟毒給弄死。
「我不怕我師尊的瘟……」
「對,我也不懂你為什麼會不怕,你的出世,大概是用來補償他的吧……天底下,總該有個能擁抱他的人存在。不過,那是頭好壯壯的你,你眼下這情況,還是養妥了再說,我想夭厲亦不願冒險。」梅無盡朝她一笑。
手裡那盤血櫻桃紅似寶石,外皮裹著光,鮮豔欲滴,他往她面前送,她搖頭表示不要。
「吃這個對你有益,補你流失的血液,早日養好身體,夭厲也會早日來接你回去。」梅無盡此話一出,翎花一連塞兩顆入口,嚼破果皮,鮮甜充沛的汁液盈滿口腔,滋味很好,有股淡淡香氣,一吃便知絕非尋常果物。
「睡了那麼久,餓壞了吧,我讓徒兒去替你熬些清粥。」梅無盡說話時,也動手去拍自家徒兒的肩聽見沒,叫你呢!熬粥去!
面癱徒兒硬是搗完手上的藥,藥缽塞到梅無盡手裡,轉身出去。
梅無盡坐在徒兒方才落坐的位置,舀起缽裡藥粉,朝翎花喂去,翎花也不問那是何藥,張嘴就吃,對大夫醫術全盤信任。
「真乖。」梅無盡誇獎她。
「謝謝大夫救我。」她遲了些才想起該要致謝,於是誠心認真鞠躬。
「真乖、真乖。」梅無盡此次連說兩遍,眉眼笑得好開懷。
某人師尊求他救命,半聲謝也沒吭過,徒兒多貼心,嗓音又甜又軟,聽聽,這才像人話嘛!
「不過,你謝我謝太早了。」梅無盡又舀匙到她嘴邊,他這句話引來她困惑抬眸,正欲開口問,一口氣卻吸進了藥粉,嗆得翎花直咳嗽。
好不容易順過氣,翎花有些歉然地說「今天不知是怎麼了?喝個藥也燙到嗆到,吃個藥粉又……」
「很倒楣?」梅無盡替她接下去說。
「大概是剛清醒,手腳遲鈍……」
「不,你接下來只會更倒楣。」梅無盡唇瓣彎彎,像開玩笑,可翎花覺得他眼神很是認真。
他笑容擴大,眸子更狡黯,黑炯發亮「畢竟,由楣神親手替你醫病,總要付出代價的。」
翎花眨眨眼,瞬間明白了。
難怪師尊先前老是不許他直接替她診脈,非纏上線才准——
梅無盡,黴運無盡。
劣神榜上,不受歡迎的第二名,楣神是也。
翎花失聲笑了出來,又驚覺對待救命恩人如此,太不禮貌,頻頻點頭道歉,梅無盡也非心胸狹隘者,見她這模樣,只覺得好玩。
「你還真的不怕我,也是,拜了個瘟神當師尊,我這第二名,又算得了什麼呢?」
「你與師尊都是極好的人……」不對,用詞有錯,修正一下「極好的神,你們皆有身不由己的異能,卻又那般小心翼翼提防,不去傷害別人,而且你還擁有如此開朗的笑顏,與我想像中的楣神很不一樣,書冊裡,總是把楣神畫成一個倒八字眉、滿臉愁苦的模樣。」
「你應該去看看窮神,那才叫一個名不符實,亂七八糟。」梅無盡朗聲笑。
可是比起窮神,翎花最想見的神只,只有一位。
梅無盡瞧著眼前這心思透明的女娃,完全不難看透,眼神飄那麼遠,在想誰還會不清楚嗎?
「你那個師尊呀,是我們幾人中最心軟的,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冷厲、難以靠近,可他確實最心慈,千百年來,才能容下世間最兇惡之毒,但同樣的,他得到的孤寂,遠勝過任何一人。
「像我們還能與人打打鬧鬧,看不服眼就賞誰一些黴運、窮運,可他不行,你有沒有發現,他總是把雙手負在身後,養成習慣了一般,什麼也不去碰……尤其是朝露歿滅那陣子,我都要懷疑他把自己的手給綁死了。
「當然,他入魔之後是開始有些任性妄為了,偏偏我們無權指責他對錯,他被禁錮太久、太久,久到他這樣任性一回,我也覺得何妨。」
翎花認真聽畢,心裡發酸,不舍之情藏不住,全流露在臉上,梅無盡看著她那張滿是傷疤的臉,居然也不覺醜陋,反倒傻氣可愛。
「他為了不傷你,強行鎖縛瘟息,不容它們溢出半分,情願自傷反噬……希望你,多疼惜他一些。」梅無盡難得好心,多說了幾句,將夭厲為她所做的,也提了。
「我會的!我一定會!」翎花用力再用力,使勁頷首。
「乖孩子。」梅無盡拍拍她腦袋瓜,予以嘉獎。
這一拍,又增加她一年的黴運。
往後日子裡,翎花註定要在跌倒摔跤瘀青咬破舌哽到嗆到噎到、晴天踏出門的下一瞬間大雨傾盆,匆匆買完傘,天又放晴、掉了個銅錢正彎腰要撿,身後卻冒出偷兒扒她錢包、閃過了馬車壓水窪濺起的泥水,卻跌進一旁的水溝裡……諸如此類,無盡黴運中度過了。
話說到一半,面癱徒兒也端來熱粥,翎花吃了不少,還是梅無盡制止,說她剛昏迷清醒,腸胃哪經得起吃撐,翎花才哀怨放下碗。
鼻端總嗅著一股油膩膩的味兒,原來是由她發間飄出,畢竟昏睡許久,自是未曾清洗乾淨,於是翎花開口討了想沐浴。
她身上已無傷口,虛弱只因失血過多,碰水不是問題,梅無盡讓徒兒攙她去澡池,也細心叮囑她體虛,不宜久泡。
翎花洗了發,淨了身,泡進暖泉裡,水波漪漪,舒爽暢快,低頭看向本該有刀傷的胸口,上頭完好無瑕,她心裡覺得好神奇。
面癱徒兒在澡室外頭數數,時間一到便喚她,多泡一會兒都不准。
翎花擦拭長髮,換妥衣裳,一身暖和水氣,回到房內,坐在鏡前要整理儀錶,一抬眸——乍見鏡中自己,翎花嚇了一跳,可又飛快冷靜下來,伸手碰觸凹凸不平的臉上傷疤,一條一條皆長過女子指掌,由額際至下頷,毫無秩序,道道淩亂,交錯穿插,彷佛娃兒初習畫作,畫得恁般潦草可怕。
它們完全不似新傷,倒像陳年舊疤,既不痛,也不見紅腫。
她被刺傷的刀傷已消失,為何反倒她用發釵自毀的劃傷無法治癒?
翎花並非惋惜朝露之顏,只是好奇,遂在之後遇見梅無盡時,提出疑問。
「你師尊不讓我救,只交代止止血,我也沒問。」他回道。
翎花對受傷後的事並無印象,自然也不記得自己曾囈語了些什麼。
於是,她猜想,是不是自己隨意劃壞朝露面容,惹師尊不快?
畢竟是他心上最緊要的女子,即便是偽顏,他也是重視的吧,捨不得傷了碰了,卻被她往死裡劃成這樣……
說不定,師尊當時冷哼道「給你一張天仙容貌不珍惜,還任意毀之,那麼,你就頂著破相醜顏,過一輩子吧!」
她那時真的是怕,怕連死……都逃不過翟猛。
看著鏡裡容顏,翎花苦笑作結,暫時什麼也別想,把身體養壯,儘快痊癒,早日與師尊相見才實際……
接下來的時日,翎花努力養傷,乖乖喝藥,勤勞吃飯,捧著血櫻桃當零嘴吃。
她本就是個少病少痛的活潑娃兒,休養幾日,精氣神便恢復大半,反倒是黴運正當頭,硫撞出來的瘀傷有增無減,一會兒是腰,一會兒是腿,連端菜都能跌倒撞桌,額際留下一大塊烏青。
這些,她沒有埋怨半句,讓她唉聲歎氣的,是師尊完全無消無息,別說是來接她,連看她一眼都沒有。
「大夫,你之前說的話,是不是騙我的?師尊是不是根本沒打算來找我,你怕我失望,不肯乖乖養傷,才扯了善意読言……」說著,牙關咬到了唇,淡淡腥鹹味漫在嘴裡,諸事不順的她,已是家常便飯。
翎花真的不得不這般想,她病了,說怕瘟息不利於她,所以不來,她信了,可她病好了,卻依舊看不到師尊,沒有隻字片語,沒有任何行蹤交代。
「你那個師尊我也弄不懂他,等等我用千里傳音把他罵回來。」連梅無盡也覺得為人師表,丟著徒兒不理不問,半夜沒悄悄前來偷看,更未曾聯絡他這名大夫,關心徒兒情況,確實嚴重失職,有欠教訓。
「請別這麼做,我隨口問問而已 ……」一聽到要罵夭厲,翎花當然捨不得。
「我沒騙你,大概是他擔心你太虛弱,想多給你一些時間養養,才藏著不露面,他這叫……謹慎。」唉,居然還得替老友講好話哄徒兒。
「嗯……」翎花接受梅無盡的說辭,向梅無盡行完禮,便退出雅廳,繼續不知何日才能休止的等待。
可連梅無盡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人不敢來,露臉方式有成千上萬種,用水鏡光鏡空鏡、用傳音、用隔空現形,還怕見不到人嗎?
偏偏夭厲當真音訊全無,他都要懷疑老友惡意拋棄徒兒,留爛攤子給他收拾。
雖然翎花不讓他罵,梅無盡也非聽話之人,對著廳側空牆一抹,牆面凝出大片光影,先是模糊迷蒙,逐漸益發清晰,映照出絕嶺之巔,凜冽囂狂的風勢,以及駐足峭岩上,一手輕負身後的頎長身影。
廣闊天際湛藍,遠山碧綠似玉,夭厲的發與衣裳,仍舊濃似深墨,突兀融於山水中,形成絕景間的一滴落墨。
沉月岩,梅無處識得此處。
老友這副天人仙姿,梅無盡向來無感,沒空閒欣賞,劈頭就責問
「你是怎麼回事?徒兒丟給我養,自己倒真有閒情,跑去遊山玩水?!你好意思呀!」
翎花出了廳,發現遺漏了東西在桌上,於是匆匆折返,聽見梅無盡的聲音時,本欲快步退出去,不打擾他,然而回話之人的嗓,令她腳步一頓,悄悄藏身門外偷聽。
是師尊!
「她如何了?」夭厲長髮被風吹得散亂,除髮絲之外,臉頰拂過的,更多是濃闇瘟息。
翎花終於看見師尊了!克制不住貪心多瞧,眼都忍著不眨。
「自然是沒事,等著你回來接她,我看她恢復極好,應該已不懼怕瘟息,你可以來看她了,省得她成天神情落寞,像被棄下的幼犬,耳朵尾巴全垂頭喪氣的。」如果她有尾巴的話。
「好,我等會兒就去。」夭厲淡道,然而聽見梅無盡對她的描述,唇角不自覺勾了勾。
右臂平舉,掌心竄出瘟息長劍,鋪天蓋地的黑霧,幾乎佔據牆面光景。
「老友,你在幹麼?!」見到瘟息長劍,梅無盡馬上知道不對勁,老友並不喜武,喚出它是想做什麼——
夭厲掃來一眼,眸光冷涼,不帶笑意,可語調輕緩平淺,彷佛閒話家常「決鬥。」
「幕後花絮?小木匣」
鬼差伏跪在地,一面磕首請罪,一面必恭必敬呈上木匣,道來當日勾魂失敗的種種始末。
「小的不識得那人,但猜想他身份不一般,非仙即妖,小的打不過他,只能逃回來稟報……」回程途中,還怪事連連,摔了幾十跤不說,跌斷三顆鬼牙,吃了滿嘴土,匆匆奔回冥城,竟腳滑摔下奈何橋,險些溺斃忘川……
黑霧中伸出手形,小木匣咻地騰空飛入,左右翻看,尋找開啟機關之處。
「是個模樣怎生之人?」文判問。
鬼差努力描述那日所見音容,道那人咧嘴朗笑,樣貌端正,煞是好看,一襲青白長袍瀟灑,聲嗓輕快悅耳,呀,最最特殊是他額心一顆小黑痣,見多了仙人們多為漂亮朱砂色澤,倒顯得那小小黑點,很是醒目獨到。
聞言,文判刷開紙扇掩面,身形瞬閃數百尺遠,只剩下一小道影子飄在哪兒,紙扇招搖清風,更像使勁扇開什麼髒東西似的。
同時,小木匣開鎖聲咋響,裡頭空無一物,黑霧內卻傳來嗆咳聲,一次劇烈過一次,咳得撕心裂肺,咳得肝腸寸斷,也咳出一陣怒吼「梅無盡你個臭黴神!你居然敢送我黴運!還是這種神等級——」
然後,很痛快淋漓咬到舌,慘叫作結。
另出遠端,梅無盡打完噴嚏,揉揉鼻,對面癱徒兒說「你剛在心裡偷罵我?」
面癱徒兒依舊面癱,只賞了他一記白眼,眼神在說誰有這般無聊。
梅無盡逕自咧笑「樹敵太多,分不清是哪個受害者叫駡,哈哈哈……」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13:56
第十四章 神之戰
決鬥。
瘟神夭厲與天女辰星,沉月岩上,各據一方。
可此次,卻不像上回在幻村,打個你傷我殘,戰況激烈。
相反的,天人之戰,靜靜對峙,他的瘟息,她的羽紗,一黑一白,在煙嵐雲岫間交錯糾纏,可雙方身勢皆未動。
翎花在另一端的牆邊緊盯,心快躍到咽喉間,擔憂得說不出話,哪裡還記得躲藏偷覷,跑到梅無盡身旁乾著急,十指糾絞成結,手心全是汗。
梅無盡也無暇數落她,定睛觀看牆面光鏡動靜。
風起、雲湧,周身淩亂席捲,兩人不動如山,手裡皆有劍。
風聲太大,聽不清夭厲與辰星短暫說了什麼,只見雙方面容皆淡,眸光深邃,像泓冷泉,氳著霜氣。
夭厲眉心暗霾湧生,朦朧了眉眼鋒利,掌中瘟息長劍狠厲肅殺,砍向辰星,雪白紗劍還擊,黑與白,劍光迸裂,再相互纏咬。
辰星動作俐落,似行雲流水,更似天女舞姿,舉手生花,抬足躍星,可攻勢毫不輕柔;夭厲神情淺淡,容姿如光,未現猙獰,依舊冰清俊逸,偏偏瘟劍走勢招招斃命。
蠻橫纏鬥並未持久,夭厲發現辰星頸間一物閃耀,螢光生輝,他瞳心一沉。
「避毒珠?你膽敢主動尋我,難道……只因你得到了避毒珠?」他先是笑,後則瘟氣更熾,由每寸皮膚溢出,猛烈翻騰「我夭厲,竟然被小覷至此。」
他動手奪下那物,狀似戲玩端詳,避毒珠不敵他指間黑息灌注,瞬間破裂,灰飛煙滅。
為一顆避毒珠,辰星勃然大怒,清麗面龐的冷靜潰散,怒火燒上眉宇,熊熊燃亮一抹怒忿。
那是她心上之人為她尋來之物,能否避毒她不在意,接獲珠子時,她有多欣喜……此刻,便有多憤怒!
可她不是衝動提劍殺來,反之,她目光帶火,溶化美眸中向來的孤高冰冷,人卻反常靜立原地,因打鬥而微散的髮絲,隨風曳動,拂過面容的山風,本還由她後方吹至,突然風向一變,將她髮絲後撩,彷佛受她所控。
不只風,滿山的煙嵐,草木特有的清香,山巔的雲絲……就連夭厲周身的瘟息,一絲一縷,全往辰星方向凝聚。
「師尊……那天女,要對師尊做什麼?!」另一端,翎花瞧見黑色闇息被吸走,由師尊身上流溢而去,心中焦急。
怎知師尊非但未阻止、不反抗,淡淡抬眸,注視指掌間被帶走的瘟息煙絲,神色些微詫異,又很快了然。
「她居然在吸取夭厲的瘟毒?!她不要命了嗎?!」梅無盡也看出端倪,卻不解其意。
夭厲掌心一震,釋出更多黑霾,快速朝辰星竄去,消失在她掌間。
夭厲既不驚慌,也不憤怒,面容平靜,喚出巨大蛇形瘟息,盤踞半個蒼穹。
濃黑煙蛇蠕動,張大嘴,狠狠撲咬辰星,她嬌小身形瞬間被吞噬,完全瞧不見。
翎花屏息,光鏡中傳出有其它男人的聲音,心急咆哮,呐喊辰星之名。
那般巨大可怕的煙蛇,濃黑顏色逐漸變淡,遭裹其中的雪白身影隱約可見,她攤開雙掌,依舊挺立,絲毫不受瘟息所傷,不到片刻,煙蛇竟被吸收得一乾二淨。
夭厲釋放第二波攻勢,不給喘息時間,第二條黑霾煙蛇更加龐大可怕,緊隨而至,辰星不慌不亂,來多少,收多少。
「難道她是隕星?」梅無盡似乎也明瞭了。
「什麼隕星?那天女之前沒有這麼厲害呀!她與師尊打,傷得很重,幾乎快站不起來,不敵師尊的瘟息——」師尊屈於弱勢,翎花不知有多心慌,恨不能插翅飛到師尊那邊去。
「傳說天外靈石擁有收納瘟毒之力,並自行解去毒性……戰鬥天女辰星 ……辰墾……看來沒有錯,武羅居然真的找著了。」梅無儘先替她解答,爾後喃喃低語。
「所以,她要把師尊的瘟息全都吸收乾淨嗎?到時師尊會怎麼樣?!」人皆有私心,這種時候她只擔心師尊,而鏡中喊著「辰星」的那男人,同樣僅在乎自己愛人。
「夭厲應該也已察覺,他正在試,試她能吞容多少。」梅無盡道。
翎花看見師尊緩緩露出微笑,他面容本就儒雅似玉,釋去繚繞周遭的暗瘟,彷佛撥雲見日,更清亮數分,眉心中原有的陰霾淡去,襯得那雙黑眸燦明如星。
襲向辰星的黑濃瘟息,盡數流入辰星掌心,平靜如冰的絕麗芙顏,不見半絲痛苦,可是,佇立的雙足,竟發生變化。
冰晶的光輝,在日芒映照下反射炫亮,耀眼熠熠,銀亮鑲邊,包覆著辰星的腿部,冰晶凝聚速度不減,迅速蔓延到腰際、胸口——
一名男子撲抱而來,狂亂嘶狂,牢牢抱緊她,卻阻不了辰星為自愈而恢復靈石原形的事實。
夭厲斂去最後一成瘟息,不強加諸於她,他心裡清楚,天外靈石已達極限,再多一分一毫,她便會如同避毒珠,承受不住,應聲碎盡。
翎花聽不見師尊與旁人的交談內容,也無心去理,只覺得師尊臉龐好溫慈,淺笑中,竟是那般如釋重負的明亮,天人面容,恬靜得與世無爭。
那是他本該擁有的模樣,淡然、清淺、無欲無求、無怨無恨。
而此刻,夭厲轉向光鏡處,與翎花對視。
她不確定他是否在看她,還是僅僅放遠了目光,可他彎唇的模樣,讓她心口炙熱生暖,雙唇無意識地輕聲細喃師尊,快些回來……
夭厲在光鏡前揚袖遠去,身影消失。
翎花知道,下一瞬間,師尊就會回到這兒——果不其然,墨裳身影仿若由光鏡中躍出,直接抵達她面前,翎花想也未想,朝那方狠狠撲抱而去。
黴運讓她失算,頭頂撞擊師尊下鄂,以她淚眼汪汪的慘叫作結。
「武羅這著棋,確實驚險,拿太多東西下注,事前也沒先提,將大家全蒙在鼓裡,活該被辰星天女的使獸連毆好幾拳,打也不能還手。」
梅無盡與夭厲坐在老松樹下,溫酒同飲。
燃香嫋嫋,一磐石棋,勝負未分,梅無盡下完一步,端起酒杯沾唇,邊說道。
夭厲拾棋落下「那顆靈石,恢復原形,等解完毒再化人形,恐怕又是數年。」那只龍子,要品嘗不知多久的守盼了。
「至少可以確定她性命無虞,只是沉睡,總有一日會醒,你別替他們擔心,倒是你,失了九成力量,一點也不惋惜?」
梅無盡打趣問。
「求之不得。」夭厲淡淡彎唇。
梅無盡手掌搭過來「還真的能碰,不用再隔著法術護體咧。」一連拍了夭厲肩膀數下。
「一成的瘟息,我能輕易收斂。」小事一椿。
現在,終於不會再觸摸不得東西。
無論花草樹木、人或動物,只要他刻意斂息,萬物都能碰,不再因他而凋零死去。
他有何可惜?
「恭喜。」梅無盡誠心道賀,夭厲舉杯,作勢相敬。
「也恭喜你,從第二名晉升第一名。」
梅無盡聽懂了,嘴角垮下,甚至微微抽搐。
劣神榜……瘟神若除名,第二位直接頂替上來。
梅無盡抿嘴「你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壞他難得的好心情。
好,這壺不能提,夭厲改提別壺「說來奇怪……我怎麼覺得,有人好像在躲我?」是錯覺嗎?
「你終於發現啦?」有沒有這麼遲鈍?都幾天過去了,自家徒兒見到他就跑,每跑必摔跤,家裡天天聽得見哎喲哎喲的慘叫聲,居然現在才注意?小
天女辰星不會連智力也吸取得走吧?
「為什麼?」夭厲是發自真心,不恥下問。
還以為自己的歸來,除了下巴遭撞的那個撲抱之外,應該更受歡迎才是。
可是,翎花在躲他,明目張膽的躲,小心翼翼的躲,粉飾太平的躲。
梅無盡雙肩輕聳「大概……怕你看到那張破布臉吧,她好似以為,你氣她弄壞了心上人的面容,不讓我治癒它,是你對她的懲罰。」
夭厲微訝,沒料到翎花自行腦補至此,明明是她……
未待梅無盡續言,留下一盤未完殘棋,夭厲已起身離開。
「翎花。」要找人不難,喊一聲,要不了多久,在一陣乒乒乓乓、哎喲、好痛——之後,翎花揉著手肘,飛奔到他面前,聽他差遣。
腦袋瓜始終低垂,本就矮他許多的身形,這一壓低,完全瞧不見面容,全用發漩面對他。
很想直接在此跟她說個清楚明白,但隔牆不僅有耳,耳朵還超機靈,要說也絕不在那楣神地盤上說!回去再處理她!
「我們在此打擾太久,準備回去了。」多住的這幾日,為的也是讓梅無盡最後再確認,她已經無恙。
「是。那我去收拾包袱,順道和大夫及他徒兒辭別。」
「不用,走。」夭厲扣上她手腕,璿身便走。
黴運正當頭,翎花毫無意外在中途跌跤,剛跌傷了右手肘,這次,非得連左手肘也磕出大片瘀青——夭厲輕易拎住她的膀子,免去她這一跤。
「既知黴運纏身,走路就該謹慎些。」清淺的嗓,自她頭頂飄下,聽不出是責備還是關心,翎花只能乖乖點頭應「好」,可是明明是他拖著她走的嘛。
偏偏人一倒楣,喝水嗆到、呼吸梗到、走路左腳都能踩上右腳,任憑翎花再小心,也戰不過楣神威力。
她才站穩身,走沒三步,又被自己絆到——夭厲及時撈起。
輕歎,真是多說無益,直接抱起來帶走更安心。
無論哪種抱法,全難以遮掩她傷疤累累的臉,兩人靠太近,別說是疤,連膚上寒毛都瞧得清楚,一切無所遁形。
翎花假裝忽視師尊盯在臉頰上的目光,依舊壓低螓首,希望垂綴而下的髮絲能遮蓋更多,微小動作,沒能逃過夭厲的眼。
身處景致一變,已遠離梅無盡石屋,返回夭厲住居。
他沒有立刻放下她,長腿繼續邁開,穿過石橋,經過一片幻影牡丹花海,直直步入她的房,不將她擺坐在椅上,而是
鏡臺前那張小凳。
鏡臺的那面鏡很大,大到同時映照兩人身影,翎花既不敢看他,更不敢看自己,可她心裡知道,師尊特地把她抱到鏡前,意圖很明顯,是要責備她毀壞臉孔一事。
被罵她甘願,也無從辯駿,只是她想解釋,更想道歉「……對不起師尊,我不是故意毀掉朝露的臉,而是當時……山賊說,要送我與翟猛作伴,我好怕死了之後,依舊逃脫不掉翟猛糾纏,我知道,他只是因為朝露的容貌而動心,我才想……若沒有了容顏,他一定不會多看我一眼……我是真的怕,做了鬼還得躲他……」翎花垂首,雙手在膝上握成拳兒。
理由雖薄弱,那時,她無計可施。
尋找師尊的那三年裡,翟猛的死纏爛打,真的讓她很害怕……
夭厲即便瘟息大減,入魔傾向已無,聽聞她囁嚅道來的那些,仍感胸臆一抹忿火,隱隱燃燒——自然是對山賊、對翟猛,而非她。
光看道道傷痕深淺,便不難想像,是多深刻的恐懼,迫使她用了那麼大的氣力,割膚劃肉,毀肌傷顏,下手如此之狠。
「你以為我生氣了?」
「……」不然呢?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呀……
「沒替你恢復容貌,是因為你哭著說,你想變回翎花,害怕帶著這張容顏死去,你家人會不認得你。」
「……有、有這回事?我什麼時候說的?」
這確實是她一直擺在心裡的懼怕,可她不敢說,只能藏著。
「那時,我不敢在你身上施術,怕瀕死的你,承受不住半點瘟息,只吩咐梅無盡治療傷口,待你痊癒之後,再替你恢復面容。」
鏡裡,夭厲板正她臉龐,兩人凝視著鏡面,他傾身靠近,長髮垂落到她鬢邊,與她的青絲共疊。
長指滑過她面腮的疤,輕觸它的猙獰盤踞,指腹溫暖而溫柔,撓得翎花雙頰泛紅,五指緩慢在她膚上挪移,淡淡的墨絲,由他指尖渲染開來。
鏡中容顏盡毀的女子,被揭去醜陋疤痕,光潔肌膚取而代之。
而當他五指由她鼻尖挪離,再至唇心,再抵左腮,翎花以為會看見朝露花顏重現,怎知,卻是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子面容……
她,不及朝露美麗出塵,沒有畫黛彎蛾的柳眉,沒有風華絕靈的眼波,鼻子小小的,唇也小小的,頰上幾顆淡淡雀斑點綴,渾圓大眼黑白分明,正困惑地與鏡外的自己對視。
那是她的模樣,十八歲的薛翎花,真正的模樣。
雖非絕色,但清秀可人,有著愛笑的靈活雙眼。
「不讓梅無盡動手,因為他只見過你幼時一面,不知道你長成什麼樣,他僅識得朝露,所以我必須自己來,我,才記得你的模樣。」
一直都記得,不曾因為朝露仙顏覆蓋,便忘了那孩子原有的樣子。
天樂村山澗旁,朝他奔來的娃兒;破廟裡,挨入他懷內熟睡的娃兒;站在武館前,說「我想保護我師尊」的娃兒;哭著說,想要一方安寧無憂,再也沒有排斥歧視傷害的娃兒……
她的面容聲音,連費心回想都不用,鏤刻於記憶一角,在他察覺之前,已然深烙。
以為鏡中女子會笑,全然沒想到兩行淚泉,嘩啦落下。
「……這是要趕我走?我不能再當朝露的替身?……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她一邊問,一邊哭,嗓音都哽咽了。
翎花並沒有忘記,她留在他身邊,唯一的理由,也是那日他破例允許的原因。
你就變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所以,這是師尊不願留她的意思了……還她原有容貌,準備將她掃地出門……
「……」夭厲無言。
剛挪走的長指,重新回到她臉腮,惡狠狠地,往左右兩邊一擰一拉,把問出那些蠢話的嘴,硬生生扯開,咧成一個慘兮兮弧線。
「唔唔痛——」翎花含糊哀號,鏡面上的師尊正眯眸,瞪她,手勁可一點也沒鬆軟,再將她扭擠成包子臉,雙唇被迫噘成章魚嘴。
這、這是什麼惡趣味呀……
翎花還是一直掉淚,這回卻是因為遭擰壓得好痛。
師尊施完暴,看見她的慘樣,竟然還笑了出來,鏡裡一人溫慈銜笑,一人受虐扭曲,形成對比。
「沒說要趕你走,你想留下,便留下。」他放鬆了手勁,還她臉蛋自由,那顆小包子臉恢復原有的秀麗,不再被拉開又濟壓、擠壓又拉開。
最近倒楣慣了,翎花不相信自己會有幸運,可是師尊就在她耳畔這麼說著,口吻裡,竟聽得出縱容。
「……就算沒有頂著朝露的臉?」她小聲確認。
「你就算頂著朝露的臉,又何曾像過她?」他不是嘲諷,僅僅陳述。
除了她受朝露殘存思念所影響,意識被它侵佔,導致行為帶有朝露殘影,其餘時間,她與朝露根本毫不相同,他想錯認都難。
面容一樣,個性不同,眼神不同,笑容不同,翎花與朝露,混雜不在一塊。
「這些年來,陪在我身旁的人是誰,我一清二楚,曾假裝想錯認,但心裡畢竟清明,替身兩字,不過自欺欺人。」透過鏡面,夭厲與她相望,一字一句,要脫口坦承,原來一點也不困難。
他不得不正視事實,心上之花已凋,不知不覺化成春泥,曾幾何時,悄悄萌出一株小綠芽,填入了空虛心口。那株綠芽太小、太嫩,也不知是花是草,偏偏無論是花是草,他都忍不住想呵護長大。
翎花又哭了,卻不為疼痛,而是心裡化開的喜悅,太多,太滿,爭相溢出眼眶,模糊鏡面映照的兩人模樣。
可是瞧不清又何妨,正如師尊所言,心裡清明,已然足夠。
「師尊,我要留下,留在你身邊,一直一直與你在一起……」宛若兒時的任性回歸,她總是被寵著,想要什麼,只要說了,師尊沒有不允的。
他淡淡頷首,微笑,神情彷佛當年縱容說著「只要翎花想要,什麼都可以」的師尊。
「好。」
入魔之後的種種行徑,總歸是要付出代價。
「瘟神夭厲,明知身負瘟息,卻失慈善,任性妄為,擅入人世,造成多條性命枉斷,逆天之罪不容輕縱,判孤絕岩下麵壁思過五百年,不得減期。」
武羅一前來,宣告夭厲所需面臨的因果。
夭厲正與自己對弈,聽見懲處,眉連微揚也沒有。
武羅念畢神戒天講後,浮現半空中的神之文字逐漸消失,他瞟了一眼老友的淡漠態度,坐于石桌另端,觀看棋局。
武羅不擅棋藝,插不上手,也不懂哪方輸贏。
「這樣吧,再加兩百年,換翎花此世歲盡之後,才執行處罰,自行前往孤絕岩受刑,絕不推拖。」夭厲擱置完一子,揚睫望向武羅。
「居然還想談條件?」
「只是答應了她,不想食言。」
答應她說的,要留下,一直一直與他作伴。
他既應了「好」,她的這一世,便將得償所願。
武羅說「我去文判那問過了,薛翎花,此世歲壽七十四,拿兩百年換五十六,不聰明。」自梅無盡救回她,薛翎花命數遽變,本該十八枉死,卻得以活到壽終,生死簿重新更替時,文判亦頗為吃驚,喃喃說著「怎麼又來了……」。
「兩百不夠,再加兩百,隨你們高興,直到你們認為足夠。」他不會有第二句囉嗦。
「……千百年換陪她一世?」
「反正沒了她,五百年與五千年,有何差別。」夭厲眸清面淡,回想漫長歲壽,真正成為記憶的,前有朝露,後是翎花,至於其它,全是一樣的空白。
千百年換她一世,護著她走完,而他,貪婪擁有五十餘年回憶,之後再去孤絕岩領罰,他心甘情願。
「你的意思,我會替你轉達,至於允不允,我再通知你。」畢竟不是太過分的要求,加上夭厲吐出的代價,遠超過他所求,倒並非毫無寬宥可能。
「辰星天女情況如何?」此事,夭厲是記掛於心的。
「那條龍子扛著她,打算走遍天涯海角,一邊等她蘇醒,一邊帶她遊玩,不浪費時間。」如此大量瘟息,短時間內很難解盡,一切靜待靈石本能自愈。
夭厲輕頷,也算是稍稍釋懷。
武羅走後,夭厲仍舊專注棋局,靜論閑然,彷佛剛才宣罪之事,不過鄰人的串門子閒聊。
清風徐徐,風中夾雜淡雅花香,拂來教人舒心。
不忍大好光陰浪費在棋局對峙,況且,無論他的要求是否得到應允,翎花此世的每一日,自當珍惜。
龍子尚且如此,他夭厲也該學學。
「翎花。」他喊,等待她聞聲而來,亦不忘提醒「走慢些,別又磕磕絆絆。」她還得倒楣上五六年吧,不小心些真是不行。
興許是將他的話聽進去,翎花來得比平常都慢些,手上還沾了白白麵粉,早上聽她說要包餃子,想必正在忙活這些。
「師尊……你找我?」
他揩去她鼻尖一點粉白,擀面皮擀到臉上去了?居然連眼窩下也有。
「明日起,我們也去遊山玩水吧,看你想去哪便去哪,邊走邊玩,邊玩邊吃。」他替她拭淨臉,將麵粉擦去。
她表情有些遲緩,好似一時反應不來,怔了好半會兒,才咧開笑顏,用力點頭「遊山玩水?好呀!像好久以前那樣,想去哪便去哪,雖然漫無目的,偶爾得露宿野外,可那時好快樂。
有時為了一隻烤雞,從東鎮走到西鎮,還有一回排好久的隊,才吃到最有名的芝麻大餅!光回想起來,嘴裡全是它的香味,好想再買十幾二十個,三餐都吃!」
瞧她那副饞相。
被她說得他也憶起了餅的滋味,餅香,芝麻香,和在裡頭的蔥末也香,吃了滿嘴芝麻的小娃兒,笑容最香。
那時,還真是一連好幾天的三餐,全是芝麻大餅。
「這一次,我們再去把芝麻大餅吃個撐。」連他都懷念了。
「嗯!」
什麼行李也不用收拾,孑然一身,輕裝打扮,跟神仙出門就是這點方便,兩袖清風穿梭過,探手一掏銀票來。
第一目的地,自然是有芝麻大餅的那座城鎮,連吃它個五天五夜,買到大餅老爹都識得這兩人。
如何能不識得?排隊人龍中,就屬這兩人最醒目。
男的,高痩儒逸,一身墨裳,卻掩不住玉潤光芒,身旁女娃雖不及他出色,可人甜、笑甜、嘴甜,買過幾回餅,已和大餅老爹聊完祖宗八代。
終於第六日,吃膩了餅,也將縣城逛遍遍,翎花央求他「師尊,我們去一趟雷霆堡好不好?我在那兒認識一些朋友,想去看看大家。」
夭厲腦中浮現雷行雲面貌,眉間一緊,刻了道淺痕,卻要自己不許對個毛小子吃味,這才是為人師尊的高度「當然好。」
這裡離雷霆堡頗遠,走水路也要十來日,反正他們就當玩樂,一路閑晃下去,總能抵達。
於是第二目的地,雷霆堡,確定。
船程是一站一站買,他們坐了一天的船,來到中繼小鎮渡口。
鎮盛產柑橘,正值產期,滿山青翠間,橘橙點綴,猶似黃寶玉石,他們在此多留了兩日,采橘吃橘,再趕夜舟下去。
翎花睡在簡陋船倉,木板薄,還兩邊通風,船槳劃破河面的聲音,整夜相伴。
這夜,月光皎潔,夭厲收到武羅回音,浮在夜幕間的星子,列成一個「允」字,印入夭厲雙眸,淡淡牽起笑靨。
如此就好,她的這一世,他能相陪到最終。
至於「允」字背後,須增添幾百年罰期,他一點也不在意。
船尾夜風颼颼,拂起墨裳飄揚,在一片夜色中,清傲而立。
腰際突然環上一雙軟荑,背脊傳來貼緊的枕靠,除了翎花,也不會有第二人。
「不是睡了?」他低聲問。
「又餓醒了。」她臉埋進他背後發間,被撓得癢笑。
「我記得你買了一包橘汁金糕上船,吃些再去睡。」
「師尊,我們一邊賞月,一邊吃!」
師尊不餓——這四字,看見她一臉期盼,便也咽下沒說,輕頷答應。
兩人坐在船尾,吃著酸甜的橘汁金糕,搭配無味清水,亦是另種美味。
翎花褪了鞋襪,撩高裙擺,雙腳浸入冰涼河裡,頑皮踢著水玩,也不怕夜裡川水一片漆黑,會不會躍出什麼食人大魚。
有師尊在,她什麼都不怕,就算現在水底有河妖拉她腳,她也——呀!
「師尊!真有人拉我腳!」她驚叫,嚇得縮腳往夭厲身上跳。
船家在前頭划船,船不大,夜裡又特別靜,她這一喊,自然也是聽得一清二楚,湊起熱鬧,揚聲道「小姑娘,這河裡有妖怪,一年都要翻覆好幾條船,你當心些呀,離水遠點!」
不知船家說真說假,還那麼煞有其事。
有妖無妖,問師尊最清楚,翎花馬上望向師尊,尋求正解,師尊居然也點頭。
「真、真的有妖怪?!」涼意從浸了水的腳,一路竄到她頭皮。
「有人說,曾在河面上看見幾尺寬的巨蟒呢!」船家補箭似地又說,八成覺得小丫頭受驚模樣很有趣,大人總有那麼一些惡趣味在。
翎花本能驚恐再瞥往師尊,師尊依舊笑,依舊認真點頭。
「是……蛇妖?」她口水一噎,咕嚕一聲。
「有師尊在,擔心什麼?」確實有,真的是蛇妖,不過道行極淺,也非船家所言,是船隻翻覆的兇手,安分待在此河一百五十年,沒理由擾牠修行。
方才纏在她腳上的,不過是水草。
「就是怕嘛……」黑漆漆的河,啥時浮出一顆蛇腦袋也不曉得,越是未知,越是可怕,尤其風風呼呼地吹,河面又更寒冷了些。
她是真的怕,下意識往最信任的方向偎去,人都快塞進師尊懷裡發抖。
直到聽見師尊喉間逸出輕笑,才察覺,師尊是在尋她開心,嚇唬她罷了,她噘嘴想埋怨,仰首,卻瞧癡了——
月光下,師尊笑顏燦亮,月華裹身,長髮間,泛過一圈又一圈的銀澤,船身搖曳,那炫目銀澤,也在師尊周身晃閃。
河面水波粼粼,一片瀲豔,也不及師尊一半好看,尤其,他還眉眼倶暖地笑著。
他發上的光,誘使她伸手去摸,如撲火飛蛾,貪戀那絲璀燦。
撫過絲綢般的發,任它們穿梭指間,滿了一掌細膩。
那泓鑲銀髮瀑,向她垂拂而下,絲絲縷縷,包圍她,而襯在發瀑間,師尊那張面容,在她眼前放大,迷炫了她的眼,溫暖氣息貼近,接著,唇便落下,吮住了剛吃過橘汁金糕的小嘴。
柑橘的香味,充滿唇齒,舌尖還沾著糕的甜孜,再來便是師尊的滋味……
比金糕更甜,更教人貪著想吃,一口一口,想咬著,吞食入腹,化為自己的骨血,滋潤心底情愫。
她攀上他肩頸,十指沒入墨發間,將他抱緊。
她忘了害怕,忘了蛇妖,忘了天南地北,獨獨不會忘了這夜,滿天閃爍的星,以及星月見證下,幸福的時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14:24
第十五章 求親
船舟在一處小城暫歇,本來不預定此地停泊,今日行經時,看見城街掛滿紅彩,船家說應是要「娶夫」,翎花和夭厲便決定增添一個行程,瞧瞧「娶夫」是什麼有趣之事。
這城,名為女娘城,城裡一概以女子為主,並非此城無男兒,而是向來男尊女卑的世俗中,此城風氣獨特,女子當家主事,男人相妻教子,成親後,男子嫁入女方家,只有女人能休夫,男人得乖乖順從四從五德(硬是要比女人多出一從一德)。
船家相約明日午時碼頭再繼續航程,船家樂得偷閒,上岸找酒喝去了。
翎花挽著師尊上街,不時看見妻罵夫的景況,或是男人背上馱著一個孩子,胸前還綁一個,一邊哄孩子,一邊洗衣裳的賢慧樣。
女子酒館談生意,身畔清秀男子不時添酒夾菜,何等溫柔體貼。
翎花詢問城民,才知今晚城長娶親,酒席辦在城西大廣場,歡迎所有人到場討杯祝賀酒。
下船上岸就是為了湊這場熱鬧,怎能不去!
先找好落腳客棧,在房裡,翎花向師尊討著,更換一襲新衣裳。
畢竟吃喜酒,總得打扮打扮,夭厲替她變了套鵝黃色襦裙,襟口滾了菜軟白毛,看上去就像只小兔子,他確實也把她當成兔子裝扮,紮起的兩團圓滾滾髮髻,綁了發帶,系上同色毛球。師尊,你這品味
實在是……
翎花不忍傷他心,兔子就兔子,倒是他自己,好意思穿這樣去破壞喜筵?!
「師尊,換件顏色亮眼的衣服吧,烏漆抹黑的,雖不難看,不過人間吃喜酒,不能一身黑,不吉祥,跟我一樣,來件滾毛邊的吧。」否則禮金再大包,也會招來側目。
夭厲沒拒絕,以往不換顏色,只是嫌懶。
既然這是他生平頭一回參與宴席……以往在天界,大宴小宴都輪不到瘟神出席,自是沒他的分——入境隨俗何妨?
他換一套雪白色長袍,襟口及袖緣皆如她所願,滾有細緻白毛,往她面前一站,翎花險些要給迷暈了過去。
耀眼,真真正正的耀眼!
什麼叫玉樹臨風?!什麼叫謫世天人?!她眼前活生生這一位便是!
「真好看。」她脫口而出,不吝於贊謄,心裡確實也這麼覺得,沒半字虛偽。
夭厲拍拍她腦門上的發包子,笑而不語。
他倒認為……臉腮輕紅,說著「真好看」的那張笑顏,才真的是好看。
於是兩隻兔子……不,兩位盛裝打扮的過路客,跟隨逐漸聚集的城民們,一路找到大廣場,參與娶夫喜筵。
他們出手大方,付了錠銀子當禮金,被熱情招呼,坐進筵間。
普天之下的筵席,皆離不開吃喝嬉鬧,可女娘城還多出不少花招。
尤其酒一喝開,唱歌跳舞難免,可……這城裡的女子們,未免太主動、太強勢、太「喜歡就直接上」了吧?!
數不清眼下走來的藍裙姑娘,編號幾號,數到三十八號的白裙女子時,翎花早已放棄再算。她們一個接連一個,上前敬師尊喝酒,其中五個話挑得明白「嫁我好不好?我包你不愁吃穿,不辛苦操辦家務,整天打扮得俊俊俏俏,讓我瞧了歡喜就可以!」
「人間筵席都是這麼回事嗎?」夭厲前無經驗累積,一切初嘗新鮮,當然只能問她「未免太客氣有禮,每個人皆來向客人敬酒。」
翎花點點點。師尊,您這麼不食人間煙火,實在是有些萌呆呀……
您瞧瞧,同桌另幾名男子,可有此等殊榮?
「你別喝,會醉的。」她只能這樣強調。照那些女人排隊過來敬酒的氣勢,不醉才奇怪。
「師尊酒量不差,你才是,別替我擋酒,我怕你醉。」剛剛有幾位太過熱情的女子,硬要他喝酒,翎花搶在前頭幫他喝,現下,臉都有些醺紅。
「又來了兩個……」翎花啐聲,氣得撅起唇來。
明明只有一名女子走來,翎花竟能看成兩人,足見酒勁開始上來了。
這次,不敬酒,女子送上一朵粉嫩茶花,見夭厲不解其意,便解釋道
「這是女娘城的習慣,以花為信,領過了花,再替姑娘簪于髮髻,代表接受姑娘求親。」豪放風俗,別個城鎮可瞧不到。
其餘女子見狀,紛紛搶著摘花,全擠到夭厲面前來。
一朵朵的花排在一塊,各色皆有,不限茶花。
他僅是淡淡瞥過,笑了笑「翎花,去采朵花過來。」
「呀?」她忙著鼓腮瞪人,加上酒氣沖腦,一時沒聽明白。
「乖,采朵花過來,快去。」他逐字慢慢重複,並輕力推了推她,她哦聲,微微搖晃起身。不想與女子們摘同樣的花,加上每日沒跌個三回,黴運不會斷的體質,翎花甫走一小段路便又摔跤了,鼻尖前正好一小叢黃花酢漿草,生長在磚石縫,花朵不及指甲大,可葉片呈現心形,三片成一葉,也算可愛。
她一抓便是一把,連葉帶花,回到師尊身邊。
「送給我。」他說,一個叮囑一個動作,她雖不解,仍乖順照辦,學著那些女子,手裡小花往師尊面前遞。
群花爭釀中,小小黃花酢漿草,黯然失色。
重點不在花是否黯絕珍稀,而是送花之人。
夭厲接過她手中小黃花,拆下幾朵,簪進她圓髻發側,與那團白毛作伴。
他終於能碰觸到花朵,卻不傷它絲毫。
花,小小的,她臉蛋也小小的,黃花襯黑髮,明亮耀眼,加上微紅雙腮,煞是好看。
幾名姑娘見狀,全識趣地走了。
人家已心有所屬,收了花,簪了發,在女娘城只差一步便成為夫妻,還爭什麼呢?
城裡女子颯爽豪邁,不拘小節,本從一開始也是打趣多過認真,見人家長相俊俏,全城男子沒人拼得過,調戲調戲,說不準運氣好,被接走了花,也算賺到,沒有亦無妨。
「師尊,我頭暈……」翎花酒勁發作,眼前人事物都在旋轉。
他將她按枕於自己肩上,讓她舒適躺躺,也沒忘了見筵席出菜時,替她夾幾口喂。
喝醉的翎花很乖巧,直傻笑,不鬧事,酒品不錯,喂肉吃肉、夾菜吃菜,吃到不愛的,皺起一對細眉兒,還是硬生生嚼嚼咽下,可愛得讓人心頭發軟,又忍不住泛甜。
可並非每個人酒品皆好,身後不遠的座位,正傳來另一對醉酒爭執聲,音量毫不收斂——
男人說「你、你怎能睡完就不負責呀……」語調如泣悲涼,一字哀怨過一字。
女人說「睡完又怎麼了?!玩玩而已,誰認真誰蠢!我還不想被束縛,想多玩兩年呢!你再這麼爺爹(=婆媽),當心我揍你!」狼心狗肺的基本說辭。男人又說「可你不娶,我怎麼辦?我的清白……我怎麼做人?!」聲音像咬著絹子含糊。
女人撂狠話「囉嗦!」起身走人,男人淚眼婆娑追上去,酒後鬧劇草草結束。
夭厲剝了尾蝦,遞至翎花唇邊,她張嘴咬下,嚼呀嚼,口中念念有詞,腦袋瓜在他肩上直蹭動,領悟人生大道理「……睡過了,一定要負責的嘛……」
嘴裡繼續嗯呀嗯呀的,臉上神情困惑極了,像有著天大難題待思考,可腦子就是直發熱,害她沒辦法好好想明白,迷茫地喃喃「可是……為什麼你都不讓我睡……連住客棧,也分、兩間……因、因為我變回翎花……不再是漂、漂亮的朝露……所以……不想要我嗎……」
她的呢語,和著酒香,在他耳邊輕飄飄地,委屈得像要哭出來一樣。
「沒的事,別胡思亂想。」他輕拍她的頰,安撫道。
「那……我們以後再睡……」她一副和他約好了的口吻,就差沒要求勾勾小指頭。
他不知該不該爽快應她「哦,好呀,以後再睡」,於是靜靜不答。
領花仰頭,沖他露出一個咧咧甜笑,豪氣拍拍他胸口「師尊你放心,我睡完了,一定給你負責……一定一定……」
油膩膩的唇,就印上來了。
這個吻,什麼滋味都有,酒的香,蝦的鮮,上一道醋溜魚片的酸,還有,她中途嘗了顆喜糖的甜。
偏偏那般教人欲罷不能。
未等喜筵結束,夭厲橫抱起她,任由她沿途啃吮他的唇,糾纏不放,不時逸出幾句「師尊今天真好看……」、「秀色可餐」、「唇好軟……」云云之類的調戲。
回到落腳的客棧,把人添得滿臉濕的娃兒,被按進了床榻,剛怎麼用小舌撩撥人,現在活該得什麼報應,讓人銜進嘴裡,狠厲教訓一番,想逃都逃不開。
「睡完了,一定負責,嗯?」他抵著她的唇問。
她被吻得雙眼迷蒙,兩頰紅通通,意識有些渙散,師尊送什麼到唇邊,皆乖乖張口,眼下最靠近唇心的,就是他的唇、他的氣息。
她啟著唇想吮,他卻不讓,非要她先回答。
「……嗯,一定負責!」她用力點頭,一次不夠,再來一次。給完令人滿意的答覆,終於成功吃到了貼在唇上的軟舌。
她貪心吸吮,也想用牙齒咬,可嘴裡探入一根指頭,阻止她咬下,只能含吮著。
「我可不是蝦,這麼用力咬,會疼的。」若非他反應快,現在就不光唇角一小塊破皮而己。聽見「疼」字,她改用舌舔,學貓兒梳毛,一下一下,輕緩吮過他唇心。
脖子上的滾上襟口,被解開推下,撓著一股癢意,從鎖骨處漫開,滑過雙肩,撩得她縮肩發笑。
伴隨癢意而來,是逐漸裸露的每寸肌膚,遭受密密啃咬,又細柔舔過。
痛與撫慰,同時並存。
他掌心炙熱,撫摸細膩嫩膚,感受她細微戰慄,隨他掌心遊移。
她生性好動,肌理緊實,甚至練出一些肌肉,可天生膚白,總難曬黑,就算整日在太陽下跑跳,白回來的速度也是極快,雖然她老嫌棄她自己黑,在他眼中,那不叫黑,而是健康。
此時,膚上是酒醺後的粉色,嘗起來極甜,一股女娃兒的馨香氣味。
她為他的碰觸發出吃嘴,嫩嫩地喘,軟軟地喊,危般魅人,天真、妖冶、單純、媚柔,這麼多的矛盾,同時集合於她身上,竟毫無違和。
夭厲眸色加深,瞳仁反倒更炯亮。
「……師尊……」
「夭厲。來,喊一次。」既然決定要了她這一世,也就不拘泥於師徒關係,再者,上一回抱了她,他早已無法再退回師尊的地位。
她是第一個最靠近他的人,近得教他吃驚,不只身體,似乎連更深之處,都被她滲入侵蝕,霸佔一席之地。
她有些遲疑,一臉「徒兒不敢」,可是師尊有令,依舊溫柔照辦「夭……夭厲……」
「再一遍。」他吻住少女的豐盈,櫻紅蓓蕾輕銜牙關之間,故意在此時開口,似咬非咬,聽見她抽息重喘,近乎失聲脫口。
「夭厲——」
出乎意料的順耳。
而且,被她喊著名,下腹竄升的火,又更熾旺幾分,到達難以忍受的疼痛,叫囂著渴望。他低首,吻了她緊閉的睫,吻那睫上淡鹹濕意,最後吻住她的唇,將他的名、她的呻吟,封入彼此氣息間,混雜在一塊。
滾了白毛的兩襲衣裳,被逐一拋出,在地板上淩亂交疊,一如榻上身影,糾纏擁抱,相互探索,綿密親吻著。
他漆黑長髮披散在她身上,順沿玲瓏線條溢淌,些些癢,些些撓弄,當他動作著,每根發的曳動,都像是愛撫、是折磨,她受不住,伸手去抓,可抓入手裡,又不知該拿它如何是好,感覺自己是受縛蛛網的蟲兒,除了掙扎扭動,什麼也做不來,只能等待被吞食入腹,化為他的骨血。
當年枕在他發瀑內,嗅他發香的娃兒,依舊為他迷醉,掬了一手的墨絲,湊於唇心親吻。
麵粉似花,眸波媚蒙,只有那傻乎乎笑著,對他全盤信任的模樣,打幼時起便未曾變過。
嬌嫩無比的柔軟身軀,為他展開,全然奉獻,全無保留。
讓他挺入深處,探索女孩家最羞人的私密,纏綿絞縛,依附迎合,捨不得他離開,將他留在溫暖緊致間,甜蜜包容。
只要他肯要,她什麼都給,無論人,無論愛,無論命,全都給他——即便喝醉了,這念頭,依然清晰強烈,早已滲入翎花血肉,成為身體一部分。
承受他,憐愛他,滿足他。
侵佔她,寵溺她,取悅她。
因為酒醉,她所有反應皆屬本能,不帶半點矯揉造作,雙唇逸出媚喘,眼眸如絲,身軀化為一攤最溫曖的水,濕儒他的火熱,吞裹他益發強烈的動作。
揉皺了的被子滑落地板,不發半點聲響,榻上沒有它的位置,只容交纏身影共舞。
因為愛,她主動索吻,吻他的眉,吻他的眼,吻他的鼻,她所有喜愛他的部分,全數都要吻過一遍才甘休,一邊吻著,一邊輕喃他的名。
她牢牢攀附他,在他嘴裡呻吟,喘息破碎且急促,被他煨出一身淋漓熱汗,擺弄成羞恥的求歡姿態,又讓他細細吮去汗珠,無論是凝於額心的、鼻尖的,抑或滴落胸口的,無一倖免。
舌蕾滑過肌膚,引發另一種滾燙顫抖,與體內翻騰作亂的侵佔,共同襲來。
收緊了箝在細腰間的十指,掐出淡淡紅痕,一次次將她按向自己的熱變,她發出抗議般嚶嚀及扭動,隨即,又轉換為嬌嫩吟哦,一面在抵抗,一面又在承受,碾作成一種魅人風情。
推拒他,想擺脫天旋地轉的悍進;抱緊他,渴望縛留銷魂激烈的索求。
夜風透窗,拂入幔帳,撩弄一波旖旎,帳內探出一隻虛軟小手,很快又被撈回帳中,按到嘴邊恣意啃吮,要逼它緊緊攀牢男人背脊,繼續扒出幾條紅痕也無所謂。
越痛,越興奮,對他如此,對她亦然。
疼痛輾轉迂回,逐漸變成難以言喻的灼燙,帳外氣溫偏冷,可帳內兩人皆渾身汗濕,膚與膚密密相貼,汗水相濡,蒸騰了體熱。
她長髮鋪散枕面,一大片潑墨綺麗,與他的髮絲交疊,她眼中泛淚,不為疼痛,只因歡愉太多,一時不知所措,隨著他的進擊,妖嬈起伏……
貪歡一夜。
睜眼醒來,發現自己與師尊一絲不掛,共用一床被子,她還躺在師尊臂膀之間,應該作何反應?
別人怎樣翎花不清楚,她自己此時此刻,只想逃。
昨、昨天發生什麼事?
她試圖回想,僅僅記得好多女子向師尊敬酒……她搶了好多碗喝掉,之後,她們還送花……
然後、然後……師尊也叫她去摘花……呃,一片空白,直接跳到光溜溜的現在。
她喝醉了吧?看起來是了,因為她腦袋瓜一抽一抽地痛著。
她對師尊做了什麼吧?看起來,更是了……師尊露在被子外的部分,處處佈滿吻痕咬痕指甲痕,一副慘遭蹂躪樣。
她悄悄伸手,去核對他臂上的指甲痕……是,兇手是她沒錯。
嗚,薛翎花,不能喝就別喝!酒後亂性出大事呀!
她想挪身下床,逃離案發現場再說,伸手去勾地板上衣物。
在她一有動靜時,夭厲便醒了。
看她瞎忙好一陣子,好不容易勾起衣服,才小心翼翼離開他的手臂,怕極了吵醒他。
她胡亂套上衣服,下了榻,雙腿居然一陣酸軟痛,她險些跌回床上。
那種被滿滿撐脹,狠厲廝磨後的火燙餘韻,由深處傳來,她紅透了臉,感覺雙腳在打顫。昨夜究竟獸性大發到何種田地,能讓腿都軟了?!
她緩了緩,深做幾回吐納,準備再度挪動。
「翎花。」身後傳來低喚,似琴沉鳴,她渾身一僵,遲遲不敢轉頭。
他索性動手拉她回床上,裸背填進他胸口,她動也不敢動,因為師尊正將她長髮撩一邊,低下頭,吮吻露出來的左後肩。
她哆嗦了一下。「師、師尊……」徒兒駑鈍,您這是幹麼……
「昨天喊「夭厲」不是已經很順口了?嗯?」逼她更抵向自己,方便唇舌烙吻,右掌籠罩在她綿軟胸乳前,微微施壓,不容她逃。
「我……喝醉了……太膽大妄為,居、居然直呼師尊名諱……」罪該萬死!她自請處分,揪著雙耳,可憐兮兮等受罰。
「我同意你這麼叫。」而且,也喜歡聽她這麼叫,她把他的名字喊得好嫩、好軟,尤其動情之際,幾乎能酥入骨頭。
「……」翎花怔忡觀他。是自己酒未退,還是師尊在說醉話?
「難道,你想一輩子喊我師尊,與我當師徒?可是晚了,昨夜,你當眾向我求親,而我應允了,按此城慣例,你我婚約抵定,連房都圓了,名已正,言已順。」
「我……我向你求親?你、你允了?!」後者讓她更驚,聲調完全揚高。
「證據在此。」他拈下她淩亂髮髻間,幾朵倖存小黃花,雖已枯萎,依然是鐵證如山。
「可是……我沒這麼貪心,沒想得到那麼多,我只要能陪著你就夠了……當一輩子師徒,也沒關係……」她心裡當然歡喜,正因太歡喜了,反倒不知所措,怕這只是場夢境,怕等酒一醒,全部又都不見了……
「既然要陪,以夫妻的身分,豈不是更好?」起碼遇到類似昨夜的異性求愛景況,站出來也理直氣壯。
「這是我師尊,離他遠點」,與「這是我夫君,滾」,聽起來的下馬威力,差距甚遠。
同理,日後他見到雷行雲,自然也能直白要雷行雲閃遠些,哼哼。
「我以為你妻子的位置……是留給朝露的,我、我沒敢跟她爭,從來不敢想像,你會……」娶我。
翎花心願很小,沒想霸佔他,或許看見其它女子對他示好,會有些醋意,那是她自己內心的坎,得自己跨過去。
她只求相伴。
至於哪種身分,她不在意,也絕不會強逼他負責,這種莫再提莫再講的滾床事件,師尊若想要她的身軀,她可以給……反正她不嫁人,不用去管清白貞節,無須向誰解釋或堅守。
「我並不想去比較你與朝露,孰輕孰重,我和她相識早,你卻比她陪伴我更久,你們兩人,無論是曾經,抑或現在,都真實存在、都重要。」
他不願騙她,亦不要抹殺過往點滴。
遇見過的,深愛過的,失去過的,擁有過的,便是他的經歷,缺一不可。
失去朝露,曾讓他有多痛,此刻,他便有多害怕再失去翎花。
當然他也知情,她這世壽終後,他必須面對一段為期不短的囚刑,他不會連累她一併承受。也許,數百年後,他服完罪期,再去尋她的某個下一世,去見她是否幸福安好,若是,遠遠觀望而不介入,也是一種成全。
而她的這世,他想貪心,想獨佔,不將她讓給誰。
「把你這世允給我,不願嗎?」 怎可能不願?!是不敢妄想呀!
這對她薛翎花而言,是最最遙遠的美夢,不敢碰,不敢貪,從來不准自己有半點遐思。他卻說把你這世允給我。
她一千個願意,一萬個願意,什麼嬌羞、什麼矜持,此時都太矯情,翎花沒有應答,整個人卻撲進他懷裡,一臉喜極而泣的淚。
願或不願,己無須多問。
兩人在床榻間又廝磨了許久,險些耽誤與船家相約的時辰,最後匆匆趕至,彼此身上全是狼狽痕跡,她的發包子甚至松垮了半邊,一副淩虐過誰的模樣。
早膳午膳一併在船上解決——啃饅頭——吃飽,翎花蓋著他的長衫,枕於他腿上補眠,睡容香沉,唇角始終帶笑,彷佛沾了糖蜜。
接下來幾處渡頭暫歇,下船隻為採買食物及解手,又立刻轉乘另艘船啟程,幾日輾轉,終於抵達雷霆堡。
「這裡算是我地盤,再來由我帶路!」翎花在雷霆堡住過一陣,豪氣拍胸口,一派地頭蛇嘴臉「先帶你去吃有名的大鹵面!我想死它了!」
咦?不是直接去找雷行雲嗎?居然是大鹵面更重要。
看來她根本是假探親之名,行狂吃之實,雷行雲若知,都要哭濕十條帕子。
「賣面伯母每回見我,總嚷著要替我作媒,把雷行雲氣得跳腳。」等待面上桌的時候,她嘻嘻笑道。
但此次,伯母只送上熱面,沒作媒,轉身招呼其它客人,翎花才想起來,她面容己和以前不同,對她先前所認識的人來說,她變成了眼生陌路人。
很難說出內心是可惜,抑或無所謂,畢竟熟人在面前,卻待她陌生,總會有一些落寞的。
翎花很快調適過來,人生本就是如此,來來去去,就當作重頭來過便好。
吃完大鹵面,還買了串糖葫蘆邊舔,看見賣花生炸糕,吃一半的糖葫蘆就往他手裡塞,立馬纖臂裡又多出一包炸糕。
沿途,她講述之前在雷霆堡的生活,雷夫人如何待她如女,雷行雲又求過幾回親事,雷家父子吵架的聲量……大大小小瑣碎事,逐一稟報。
當然也沒漏提,她身處雷霆堡,心卻時時在他身上,老想著攢錢離開,去尋他。
「你那時……是真的打算不要我了,對吧?」她小小聲問,難掩一絲埋怨語調。
「我認為,你該是恨我的,分離,對你對我都好。」夭厲微微斂眸,音容皆清淺。
當日的決定,是否後悔,他並不確定,或許那時不捨棄她,便無今時的再聚糾葛,世間的因與果,兩兩牽繫,環環相扣。
她握了握他的手,五指扣緊緊的,以行動告訴他,不分離,絕對不分離。
「讓讓!快讓讓!別擋在路中間!」一聲吆喝,從後方響起。
行人紛紛閃避,翎花也拉夭厲退後一步,就見幾人策著駿馬,如入無人之境,馬速飛快,往中央主堡馳騁。
翎花眼尖看見其中一人。
「雷行雲!雷行雲——」她揮手大喊。
雷行雲聽見耳熟嬌嗓,匆匆回頭,人群中沒看見熟悉身影,只瞧著一名陌生姑娘猛招手……姑娘很陌生,反倒姑娘身畔的那男人,眼熟到不行——呀!翎花家的師尊!
「你們先回去稟報堡主,我隨後便到。」雷行雲交代左右,自己扯韁停下,徐徐策馬,走向兩人。
他居高臨下,眼光在兩人臉上打量。
「你不是翎花的師尊嗎?翎花捎信回來,說找到了你,正與你在一塊,她人呢?」雷行雲左右尋找。
「我呀!我呀!」翎花指著自己,咧嘴笑。
「你?」雷行雲挑眉,掃去的眼神在說拜託,翎花貌美如仙玉顏精緻天生麗質,就你?!
翎花笑咪咪,不以為意,朝露的容顏本就黯冠群芳,天上僅有,人間難尋,雷行雲露出這種睥睨樣,人之常情啦,不怪他。
「被我失手弄破的傳家玉佩,你收到了沒?我答應賠錢給你,還畫了只跪地小人代表我的慚愧內疚。」她朝雷行雲眨眼。
雷行雲一怔,瞪大了眼看她。
「每年都問我要不要回來過中秋,今年是趕不上了,明年若師尊同意,我們就來呀。」
「你——你——」這聲音,騙不了人!
「要是找不到你師尊,或是找著了,他卻不要你,你儘管回來嫁我,知道嗎?」翎花又補上這句只有兩人才知的悄悄話,一時沒發現,身後夭厲眸心一沉,掃向雷行雲,眼光如冰似霜。
這下,換雷行雲哇哇大叫,險些摔到馬下。
「翎花!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你怎麼毀容成這樣——哎喲喂呀!」雷行雲被翎花狠狠跺一腳。
「你真沒禮貌!啥毀容呀!這是原本面目好不!」翎花氣鼓鼓的,捏自己的臉頰給他看,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什麼意思?之前那張臉是人皮面具嗎?」雷行雲滿臉惋惜下馬,動手要去捏她臉,被她身後師尊一瞪,哪敢造次?
「哎,說來話長,不如不說。總之,我薛翎花就是長這副模樣。」早些習慣。
她家師尊都能在半空中飛來飛去了(他有點怕她家師尊,但總是要逞一下英雄),換臉又算啥?雷行雲一點也不想大驚小怪了,她既然不說,他便不問,只是惋惜。
「以前美多了呀……」若當年山中獲救,睜眼醒來,看見是此時這面容,他大概……只會誠心感謝她救命之恩,然後,天大地大後會有期。
男人嘛,第一眼看的,誰不先看臉?
「你還說!」她再度抬膝,雷行雲馬上封口,但安靜不了多久,便開口邀他們進主堡做客,翎花當然點頭答應。
「我只是來看看你們,要解釋面貌不同實在很麻煩,你就跟他們說,我是翎花的姊妹。」她此行還想看看雷夫人,及以往幾位很照顧她的丫鬟姊姊。
「誰會信呀!姊妹哪有差那麼多!」雷行雲又吐槽她,氣得翎花一拳賞過去,他跑給她追。
「我哪有長得很醜,好歹我娘以前被稱為天樂村之花耶!我爹說我像娘親,自是差不到哪裡去呀!」翎花懶得費勁去追人,叉著腰,遠遠吠他,雷行雲行徑幼稚,早一步跑進堡門後大笑。
「是不醜,只是與朝露相較,任何人皆失色,他先瞧過了朝露,再瞧見你,自然不習慣。」夭厲很公道說。
翎花轉向他,臉龐有些謹慎惶恐,問「……你也覺得不習慣嗎?」會不會望著她時,心裡在想還是朝露賞心悅目……
「你頂著這副皮相,流著兩管鼻涕,或是睡到淌口水的醜模樣,我瞧的還少嗎?怎可能不習慣。」她所有最邋遢的模樣,他都看見過,再糟也不會更多了。
「那是小時候!我現在才不會!」她臉紅反駁,見夭厲笑容溫淺,竟也輕易被安撫。
他一點也不嫌棄她不及朝露之處,所以,當他凝視她時,眼中沒有比較、沒有失望,僅有笑意,淺淺蕩漾。
朝露的美好,無人能及,卻不想在翎花身上強求,翎花就是翎花,成不了朝露,同樣的,朝露亦取代不了翎花所散發的暖熱。
他先後遇上她們,無須從中擇一,她們皆能同等重要。
「他酸我變醜了,你不替我罵他,還看熱鬧看得那麼開心?」她噘嘴晚他,他應該和她站在同一陣線嘛,翎花撒嬌意味濃厚,倒不是真埋怨。
「你只需要順了我的眼便足夠,其餘閒雜人等說什麼,不值得在意。」夭厲回道。
最好所有人皆如雷行雲一般,膚淺,以貌取人,不去察覺她內在美麗善良,眼底的驚豔逐漸減少,別盯著她瞧。
翎花雙腮輕紅,被他一句話給弄暖了心,胸口熱烘烘的,像剛蒸熟的包子,蓬鬆柔軟。
全天下嫌她醜又何妨,只要師尊一人喜愛她就好,如此一想,也不計較雷行雲的壞嘴了,哼哼。
她挽著夭厲,進入雷霆堡主城。
雷行雲自知玩笑開過頭,晚膳辦了一桌酒菜,宴請兩人,雖不是豐盛名貴菜色,但全是翎花偏愛的家常小吃,這一頓,倒也開心盡興。
翎花胃口極好,什麼都吃了好些,也喂夭厲吃不少,一旁雷行雲看了眼睛痛,唉聲歎氣「幸好我下個月就要娶妻,否則你們這樣目中無人的卿卿我我,是想逼死誰呀!」是單身漢都想撞豆腐自盡!
翎花嘴叼一顆肉丸子,險些掉下來,眼眸圓睜「你要娶妻?這麼突然?」
「哪兒突然了,從你離開雷霆堡後,我爹天天催我,我本來還想等你,結果等到一堆玉佩碎片,為此,我在祠堂罰跪一夜……」不肖子孫毀壞傳家之寶,其罪恁大,可……明明不是他打破的,嚶。
三年的等待,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收到她雀躍提及尋獲師尊的書信時,讓他知道,該是死心的時候了,於是不再排斥爹娘安排,全憑他們處置。
「你見過她嗎?」那位將要成為髮妻的女子。
雷行雲點點頭,臉上有抹笑意流露「倒是個清秀可愛的丫頭,一塊吃過幾次飯,挺有話聊的,娶她,也不覺得有多勉強,反正感情日後再慢慢培養吧。」
「看你那種笑臉——她一定長得比我好看,你心裡一定覺得「賺到了,沒料到薛翎花變那麼醜,幸好當初求親不成」,對不對!」
「相較起來,她確實比你好看,哈哈。」故意很響亮地笑兩聲。
翎花並非真的醜,只是缺少了驚豔感,否則相處時間一長,認真細看,她五官勻淨,模樣端正,清麗愛笑,像顆暖陽似的,誰看了會不喜歡。
「你們會留下來喝我喜酒吧?」雷行雲問。
翎花望向夭厲,他頷首,得到肯定答覆後,她才咧笑回答雷行雲「好呀,我要看看嫁你的那姑娘長什麼樣!」
「等忙完法會,再來便是忙婚筵,你們回來得真巧,所有熱鬧全撞一塊了。」
「法會?」翎花邊舀湯喂師尊,邊轉頭瞟雷行雲,這兩字,讓她想起了不好的回憶……
「是呀,城裡要先辦一場驅瘟法會呀。」
「……你們到底是有多愛法會呀?!每年都辦哦?」翎花一臉囧,悄悄偷覷夭厲神情。
驅瘟法會,擺明挑釁瘟神呀!
「三年前辦完那場,成效不錯,我們雷霆堡便沿襲這傳統,反正辦了求心安,城裡眾人一塊熱鬧熱鬧,也不是壞事。」雷行雲渾然不知,堂堂瘟神,正坐在他對面。
「……」翎花還在偷瞄夭厲,所幸他表情淡然,並無波瀾。
「你可別像那年,傻傻閃身去幫假瘟神擋水擋石頭呀!我爹氣你氣好久,幸好後來沒傳出其它疫情,否則還不全賴你身上!」雷行雲慎重交代。
夭厲聞言,凝望她,她乾笑,撓著泛紅顏腮,滿臉不好意思。
他在桌下輕握她的手,懂她那般的心思,懂她對於他的憐惜。
就連對待假扮的瘟神,便已如此,換成真的,她連豁出性命都願意了吧……怎麼會這麼傻。
酒壺空了,雷行雲去取新酒過來,小廳暫時剩下她和夭厲。
「你別生他們的氣,他們只是懼怕,法會什麼的,純粹是想心安……」
「我沒生氣,相反的,我一直很想親眼見識,何謂驅瘟逐疫,畢竟沒人敢在我面前做,我是真的好奇。」他眸裡有笑,帶些嘲諷,卻無惡意。
「你該不會是想親自下場,破壞驅瘟法會吧?」例如,瘟神反過來追著城民跑之類的扭轉戲碼……
「當然不會,你不是還想留在這裡吃雷行雲的喜酒?我若那樣做,怎可能再被招待留下?」
他微微笑,神情那般慈祥無害——才怪!
法會當天,假瘟神在城街上大展神威,又是飛到半空,又是渾身發光,向驚呆的雷霆堡眾人命令,蓋廟供奉,香火不斷,方能永絕瘟疫侵擾,眾人伏地下跪,猛磕頭、猛答允,隔日造廟事宜便風風火火啟動,不敢拖延。
人間第一座瘟神廟,落腳雷霆堡。
翎花哭笑不得,師尊整起人來,也是毫不手軟的呀!
幾日後,她拉著夭厲,去看了蓋廟景況,她還幫監工的雷行雲出主意,廟旁一定要種植滿滿牡丹花,瘟神喜歡牡丹,祭拜時以茶代酒,茶要泡好喝點,太難喝會惹瘟神不悅哇啦哇啦云云。聽得雷行雲楞楞傻傻,反問她「你跟瘟神熟哦?祂托夢給你?」
她只回他一句「少囉嗦,照做就是了!」
從蓋廟的空地離開,她和夭厲上街閒逛,看街攤賣的新鮮小玩意兒,邊逛邊聊,聊日前驅瘟法會趣事,突然夭厲停下腳步,翎花也從喋喋不休中靜止。
兩人眼前,站著怒氣騰騰的天人,武羅。
傷疤滿布的嚴厲面龐,青筋條條清晰盤踞,看來好生嚇人。
不若前次出現,勉強算上和藹可親(?),此回他毫不收斂火氣,任憑憤怒盈滿周身,顧不得這裡是大街,指著他們兩人,轟轟吼聲如雷「你們這對詐欺師徒!」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15:09
終章 孤獨岩
當然不能任由武羅當街發火,他那一吼,震破多少屋瓦而不自知。
夭厲師徒倆連哄帶拖,把武羅騙進茶館雅廂,關門問清原由。
「老友,我不記得何曾詐欺過你。」
「你還真有臉說!薛翎花此世歲終,你將前往孤絕岩領罰,你是不是這樣承諾!」武羅一掌落下,木桌立馬碎裂,連茶壺茶碗也全震碎,看來等會結帳,得賠上好大一筆……
「是,我確實如此承諾。」夭厲頷首。
「那麼為何讓她吃下仙丹,從此獲得不死仙壽?!這不是詐欺是什麼?!」武羅忿忿指向翎花。
薛翎花不會死,孤絕岩之罰又要哪年哪月哪日才執行?!
夭厲淡淡掃眸望她,翎花心虛低頭,誰也不敢瞧。
「你是何時知道孤絕岩之事?」夭厲問她,她不敢扯謊,照實回了。
「……那天他來宣佈你的刑罰時。」她正在搓餃子皮,一時突發奇想,跑去要問師尊餃子餡裡要不要包蝦仁,便撞見他與武羅對談。
原來,她這麼早就知情,卻假裝渾然不知,這段時日更須佯裝若無其事,依她這魯莽性子,要藏話作戲,倒真難為了她。
「誰給你仙丹?」元兇猜也猜得到,除了某一位,還能有誰?
「梅先生。之前在他那兒養傷,他給了我一顆,說是以後用得到,叫我好好藏著……」
梅無盡定是清楚她想永伴師尊的念想,才貼心贈藥,雖然那時不知道師尊是否願意讓她吃下仙丹,她不敢胡來,只能好生藏妥。
偏偏之後教她聽見孤絕岩之事,聽見師尊向武羅要求,等她死後才執行刑罰……
她清楚師尊不想拖累她、不想讓她虛等,他允她一世,之後就是幾百年孤寂,她無法拋下這樣的他,若要責罰,她也願意陪著他,一塊去孤絕岩領受。
於是,在船舟上,師尊吻她的當晚,她便自行服下仙丹。
夭厲淺聲輕歎,轉向武羅,語帶歉意「是我教徒不嚴,未曾察覺她的舉措。」
「……」武羅還能說什麼,仙丹吞都吞了,逼她吐出來不成?!
「翎花,你可知錯?」夭厲轉而教訓徒兒。
「徒兒知錯,徒兒不該瞞著師尊,自作主張。」翎花頭垂低低的,一臉誠摯反省。
「罰你今日不許吃飯。」他做下處置,輕得連武羅都瞪大眼。
「是。」反正本來就打算下一頓要去吃湯麵。
「教不嚴,師之惰,身為你的師尊,我難脫其責,我與你同罰。」今天也不吃飯了。
好,罰人與自罰皆己完成,夭厲繼續品茗,神色悠然。
「這、這樣就當沒事了?!」武羅氣呼呼,想再拍桌,才發現桌子早散了,拍無可拍,一把火更旺。
「當然不是。罰一樣可以罰,無論師尊要罰多久,我都跟他一塊受,兩人一起罰。」翎花並不逃避。吃下仙丹的用意,起初也單純無比,只是不舍獨留師尊一人。寶
人家如此豪爽,買一送一,武羅再有氣,也無處發作。
神的思緒太純淨無瑕,沒留壞心眼,不懂防人之心不可無,沒想到被鑽了漏洞,答應薛翎花歲終才執行刑期,結果人家現在得了仙壽,怪誰?
怪自己一根腸子通腳底,忘了拐彎。
「罷了,待神戒天譴現示,再看如何解決此事。」武羅終於冷靜下來。一從文判口中得知,薛翎花歲壽已改,一時激動便殺來,實際上,找到夭厲師徒之後,該要做什麼,武羅並未細想。
罵也罵了,指控也指控了,武羅最後仍只能摸摸鼻子走人,留下雅廂裡一地殘桌破杯壺,都不順便先用仙術恢復完再走。
「為何不告訴我仙丹之事。」靜默半晌,夭厲開口。
「你也沒跟我說孤絕岩的事呀!」
他口氣並無半分指責,她卻夾帶埋怨,甚至目光哀淒淒,頗具怨懟。
「不說,是知道你會擔心。」他低籲。
「我當然會擔心呀!你以為等我一死,看不見後續,你就能安心去孤絕岩領罰,管祂們加你多少年刑期,反正你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夭厲無言,他確實做此打算,也不覺得哪裡做錯,可她紅著眼眶,一副他對不住她的模樣,讓他實在無法出聲頂嘴。「如果我死後才知曉你的打算,就算是逃,我也會從地府裡逃出來,飄都要飄到孤絕岩去,你在那裡囚幾年,我便在那裡陪幾年,我絕對不讓你一人孤孤單單!」她不是說賭氣話。
「我知道。」他輕撫那顆低垂的腦袋瓜,拍著柔軟發包子。
正是知道她會那般死心眼,才更開不了口拖累她。
「翎花,幾百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哪裡都不能去,僅僅面對一大片冰冷石壁,沒有芝麻大餅,沒有糖糕,沒有大鹵面,餓了只能呼吸山嵐輕煙,困了也沒有軟榻厚衾能睡……」並非恫嚇,夭厲陳述事實,想打消她相伴的傻念頭。
她抬眼,眸底映著他的身影,全心全意,再無其餘雜質,巴掌小臉上只有認真,只有堅定「有你,就夠了。」
夭厲無話可說了,身體遠比意識更快一步,緊緊將她抱進懷中,讓她的溫暖、她的柔軟,填滿胸臆,再也與他無法分離。
她用了最少的字眼、最濃烈的感情,說服了他。
哪怕光陰悠遠,無止無境,日日皆是相同景致,也黯淡不了眼中色彩。
有她,甘之如飴。
孤絕岩。
距離神戒天譴現示,已是數百年前之事。
維持原訂處置,人間五十六年過後,他與翎花前往孤絕岩,迄今,未曾踏出半步。
孤絕岩,顧名思義,傲絕聳立于群山深壑之間,岩間寸草不生,獨獨一岩孤髙挺拔,穿破雲海,任憑白嵐籠罩,層層雲浪翻騰,拍打寒意。
孤絕岩寒冷依舊,可人也同樣溫暖依舊。
一間小小草廬,一圃小小菜園,一泓小小池塘,一園翠玉綠竹,一叢掛著碎紫繽紛的藤花,藤棚邊,還有幾株牡丹,便是岩頂的全部。
上孤獨岩前,翎花打包許多花草種子、雄雞、魚苗,在此打造一處家園。
植物類泰半全賴夭厲法術,才得以種活,而且不分季節開花結果——他頭一回施法術能救治枯萎花草,眸裡的詫異及激動,看了她心疼。
他一輩子皆在毀滅生命,如今竟擁有護草木之能,他曾經想也未敢奢想,還以為永遠都不會懂,那是怎生滋味。
不過那些衍生數百代的雞魚,倒是翎花辛苦養肥養大。
還有胖白,那只虛幻的小傢伙,夭厲也替她變回來了,正滿園子亂跑,精神奇佳。
同時她沒忘了挑揀書籍、棋組、茶具,一併帶上,讓夭厲解悶。
很偶爾的偶爾(大概五十年左右),夭厲幾名稀罕老友會上來做客,送些食材書冊……還有黴運。
武羅亦來過兩回,看著那處菜園子,以及池間悠哉鴨群,歎為觀止,嘴裡喃喃說「這也叫處罰?」根本是隱居山林,閑雲野合……鶴。
然而神戒天譴只說上孤絕岩面壁思過,可沒說不能蓋房造景,不算違反規定。
況且受罰者是夭厲,翎花毋須一塊吃苦,她愛在孤絕岩養狗種菜釣肥魚,神也管不著。
夭厲須面壁思過,他守諾照做,只是翎花跟著,與他背靠背並坐,有時念書給他聽、有時陪他天南地北聊,有時枕著他的背打盹,有時一邊生火烤魚,有時同看斑斕夕陽,欣賞天賜美景。
枯燥的懲罰,變得一點也不無趣。
其中,又以此時的「面壁法」,最得夭厲歡心,天天面壁都樂意——
把人按抵石壁上,熱切親吻著,很快地,嬌軀慢慢癱軟下去,全身重量落在他掌間,任他搓圓捏扁。
舔過嫩軟唇瓣,稍加哄誘,便為他熱情開啟,讓他探得深入,汲取更多香甜津蜜。
舌經過無數次調教,已經學會如何迎戰他的挑釁,模仿他的動作,與他勾纏。
銀絲牽繫,被濕熱糾纏的吻給帶出,親膩的水澤聲,與逐漸加重的喘息相融。
白皙肌膚上,一層淡淡櫻紅,眼睜轉為輕蒙,浮現系色,為他迷醉。
再探掌至絲裙底下,感受玉肌輕輕顫抖,順沿腳掌往上,一寸寸,以指尖滑過,惡意托起小腿肚,半迫使它抬高,勾向自己腰後,總能聽見微弱抵抗聲,軟軟說著「別這樣……」——男人聽見,絕對只會更上火的撒嬌。
故意抵在耳鬢邊,熱息籲吐,沉笑回道「可我就想這樣,怎麼辦?」口氣還得佯裝無辜。
簡單一句話,便能得到最縱容的給予,他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一切隨他。
男人劣性強大,得了退讓,就更逼近一步,加倍掠奪,而非仁慈放過。
前有他,後有岩壁,受困其中的人哪有活路?只能乖乖被「面壁」。
誰說面壁僅能思過?面壁能「思」的,還有淫欲。
白嫩腿兒掛在他腰際,為求平衡,那只細膀不得不攀緊他的肩,彼此貼近。
男人手指撫過的每一處,細細戰慄起來,繡履早不知掉落何處,可憐兮兮的腳趾泛白蜷起,大掌很快挪到渾圓臀上,五指收攏,似乎在戲玩它的挺俏緊實,輕輕捏,重重揉,托著它,逼迫嬌軀更往自己身上貼。
男人的長指自然不會只安於現況,挪著挪著,往更溫暖的部分移去,拈弄稚嫩蒂蕊,撩撥甜膩濕意,拓土開疆,故意要人疙顫顫地,將長指吞入。
這種時候,哀哀求饒的呻吟,再度虛軟傳來,有時求他慢些,可他真的漫漫來了,又被要求快點,他都不知該聽從哪一種請托。
親吻那汗濕小臉,舔去凝結鬢角的汗珠,鹹著舌尖,甜,卻沁入心脾。
舌尖撓人地吮舐耳垂,也不放過頸側,尤其停駐在淺碧色脈紋間,刻意加重力道。
用舌舔,用牙咬,用唇吸咂,與指間探索相互呼應,總能逼人發狂,纖細腰肢顫搖,胡亂絞吮他的指,直至噙著淚花,失聲崩潰,濕濡了他的指掌。
手指退了出去,取而代之,是加倍火燙的他,把懷中半軟的身子重新頂了緊繃,無法不抱緊他,全心依附,以穩住癱下的身姿,嘴裡埋怨著——
「你真的好壞……」卻比他更壞地將他留在深處,裹以甜美溫熱,最魅人的妖嬈,不舍與他分離那般貪婪。
兩人融為一體,此時此刻,她屬於他,而他,同樣是她的,誰也不再孤獨,心與心,貼得恁近,彼此激烈的怦動聲,只有對方能聽見。
他很快被逼出了狠性,縱情肆虐,下手折騰,怎麼痛快怎麼來,知道她一定能承受,雖然哭著喊不要不要,但抱得最牢、絞得最緊的,也是她。
這種面壁思過,夭厲樂此不疲,幾乎一得空就壓她一塊「面壁」。
在孤絕岩什麼沒有,閒置時間最多,翎花理所當然成為同夥,與他一起服刑。
甜蜜的刑期。
翎花每每被「面壁」完,都有種「這不是師尊這不是師尊這不是我家師尊,這是哪只彼了師尊皮的狼呀!」,偏偏每回慘遭摁按在石壁上,自己居然還會心生期待……
她喜歡師尊失控的模樣;喜歡他在她身上獲得快慰時,沉眸裡,炯炯發亮的笑意。
更喜歡師尊枕靠在她肩頸間,平息洶湧狂亂的喘息,汗水與她相儒,體溫好燙,環於她腰際的手臂,把她箝抱得好緊。
薛翎花,你被師尊教壞了呀!
如此歡樂痛快的面壁思過,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武羅帶來特赦,這對師徒一點也沒流露出開心喜悅,甚至根本沒打算
離開孤絕岩。
武羅看不下去,吼了出來「拜託你們把地方讓出來,換別人關了吧!」
這輩子還沒見過牢頭趕囚犯,只求他們放過孤絕岩的石壁!
石壁不是這樣用的呀!石壁都在嚶嚶哭泣了!
終於,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晴朗好天氣,夭厲與翎花,被趕出孤絕岩,刑期結束。
(石壁表示終於走人了!)
數百年間,物換星移。
昔日故友早已不在,普天之下,半個熟識朋友也無。
老記憶中的人事景物全非,尋不著往日點滴,踏上之地,處處陌生無比。
又何妨?沒有故知,重交新友便好,環境不熟,當成來到一處新地方,也很是有趣。
再也不會他鄉偶遇故知,若有,只會是夭厲的神級輩老友。
近來,有越來越多這樣的「老友」,特地前來尋訪夭厲,目的皆相同,便是要他重新回歸瘟神一職,他並未答應,淡淡將人請回。
顯而易見,今日街市所遇的「老友」,不同以往,交情頗為特別,由夭厲臉上微微一笑的神情,便可得知。
那是一對男女。
男人白裳純淨勝雪,面龐清瘦,溫雅如玉,凝在面容間,是淡淡靜識的精緻,他眉眼生得極好,既慈善,隱約又含一股不容侵犯的氣韻。
墨色長髮隨興披肩,不知是否日芒照射緣故,他發間鑲了層銀白光輝,翎花一時眼花,以為見著一泓漂亮白髮。
反觀女子,紅裳裹身,恁般妖豔,美麗得太過頭,幾乎整條街的人都忍不住回頭,多瞧她數眼。
不輸花仙朝露的傾世容顏,卻比朝露更添高傲冷豔,眼角流溢的款款風情,輝映著飽滿額心上一粒珍珠,即便朝露仍在,猶歎不如。
女子輕挽男人的手,依偎他身旁,眼裡誰也不瞧,就只有男人存在。
兩個氣質迥異之人,站在一塊,竟無違和感,好似本該彼此相屬。
不知怎地,翎花覺得男人好生眼熟,似乎哪時見過,偏又想不起來。
他與夭厲有些微神似,皆是清俊頎瘦的相貌,眉宇間亦有相仿溫慈,夭厲較他多了分嚴肅,可男人眸光卻更清冷,有種目中皆空的味道。
夭厲一開口,問得直接「你也是為勸說而來?」
男人眉眼皆帶笑,眼瞳顏色極淡,仿似琉璃,其中夾帶無辜,反問「我像嗎?」
不像,他身畔女子一手全是零嘴食物,而他,也拎有不少油紙包,活脫脫是丈夫不敵愛妻撒嬌,被拖著出門撒錢逛街的模樣。
「既然巧遇,一起用膳吧。」夭厲說。
連武羅和梅無盡都不曾被夭厲主動邀約吃飯,看來這名「老友」,果真不一樣。
「正有此意。」男人頷首淺笑。
四人步入一處飯館,被招呼落坐,點菜任務交由彼此身邊女伴負責,她們比自己更清楚自家男人的吃食喜好。
等待上菜的過程中,他們隨意閒聊,雖非熱絡聒噪的聊法,倒也未曾尷尬冷場,就連翎花都能和極豔女子說上幾句——自然是聊吃的。
「難得見你離開天山,居然還走入熱鬧市集。」
「窮奇想下山逛逛,便陪她來一趟,省得她惹是生非,不好好看牢些,我不放心。」男人笑答,面龐瞧見些許縱容。
「喂,我哪時惹是生非了?不過是教訓幾個手腳不乾淨的臭男人,誰教他們淨想往我身上揩油,我窮奇是他們能胡亂摸的嗎?!」女子被指責得超冤枉,為自己辯解。
哼,她要是真的任人佔便宜,也不知道換誰捧醋狂飲酸溜溜了!
二吆喝著上菜,擺滿一桌熱菜熱湯,並道聲「客官慢用」後退下。
幾人動箸進食,其間翎花努力替夭厲夾菜夾肉,要他多吃。
她若不勤快餵食,夭厲總是愛吃不吃,對於美食沒有太多吸引,非得一口一口夾進他碗裡,盯他吃光才行。
夭厲沒開口拒絕,碗裡出現什麼,便認真吃下,並不挑食。
「小蟲兒,你確實努力。」男人眸光含笑,看兩人互動,突然有此一說。
夭厲與窮奇同時停頓,動作如出一轍,抬眸看他。
前者皺眉,是為那句突來的莫名其妙;後者皺眉,卻是單純吃醋。
什麼小蟲兒?!他都沒甜甜喊過她一聲小窮奇哩!
「嗯?原來你不知道?」男人夾了片肉到窮奇碗裡,她重重咬著,洩憤。
「我該知道什麼?」夭厲睨他,翎花也是一頭霧水,怎被冠上了個「小蟲兒」昵稱,她長相像蟲子嗎?
「不,沒什麼是該知道。知或不知,並無差別。」男人淺笑搖頭。
「既已脫口,便解釋清楚吧,你身旁那位,看起來比我更想弄明白意思。」不用定睛瞧去,都能感覺窮奇渾身散發的酸氣,濃郁彌漫,爪子全紅了。
「你可還記得,每當你執行完任務,返回與世隔絕之處,安分靜默地自我囚禁時,那屋裡,有何物相伴?」
「……空虛寂寞冷?」夭厲很認真想完,給出答案。
男人笑出聲來「也是,你定當不曾留意過,留意那小小暖光,為你照耀一室明亮。」
夭厲依然不解,翎花更是完全處於狀況外,他們這些神級老友的談話,她總是很難聽明白,與其費神去理解,不如多替夭厲挑幾根魚刺。
倒是窮奇,聽出了端倪,豔眉漸舒,只手托腮,臉上多出幾分輿味。
「……光熙蟲?」夭厲終於理解過來。
光熙蟲,仙界中獨有之物,不及拳頭大小的蟲兒,通體橙黃,蟲腹白皙賽雪,呈現半透明玉潤狀,暗夜生光,如燈火炯亮,小小一隻便能照亮一室,加上豢養容易,只食少許六氣——陰、陽、風、雨、晦、明之氣,也有人說,牠們以六情為食,好、惡、喜、怒、哀、樂。
天人們幾乎都會養一隻,功能遠勝夜明珠,於是又被喚為「小金烏」。
即便是瘟神住所,亦容得下光熙蟲生存,想來瘟毒亦包含在六氣之內。
他屋裡,確實有這麼一隻蟲子,在他攬卷閱讀時,在他獨自對弈時,在他凝望窗外遠景時,總有一絲光明,輕緩落下。
他並未費心養著,也懶得留意,在他眼中,光熙蟲的存在,渺小如塵。
「你逐漸產生入魔之勢,離開天界不歸,牠在我座前,足足跪求了五十年,捨棄羽化之機,盼我成全一願,不求情,不求愛,只求相伴,求在那孤寂之神身邊,給予點滴光亮。」男人慈眸輕斂。
夭厲淡淡瞥去,覷望那正將魚刺挑乾淨,魚肉再撥至他碗內的娃兒。
她居然是……
「我助牠入了輪回,讓牠得以在某一世,如願遇上,至於其它,全是牠努力得來。」他並未干涉過深,雖參透未來,但他不會輕易介入影響,一切,隨緣發展。
夭厲靜默不語,內心全數了然。
原來,她對他瘟毒的無懼,從來就並非巧合,是她與生倶來,光熙蟲的本能。
原來,那麼早之前,她便已經在他身邊,被他忽視,仍舊不離。
跪求五十年,竟然只求那般單純之事。
而那樣的單純,救贖了他。
他幾乎能在腦海中勾勒,神前伏首的蟲兒,求著小小的一個心願……
殊不知,她想給他一點燈燭微光,最後,卻成為了他的太陽。
「知道此事,不會有任何改變,不是嗎?」如男人所說,知與不知,並無差異,夭厲與她,即便沒有這段缺塊補上,心早已相屬。
夭厲同意「確實,知道此事,不會有任何改變。」
只是讓他體悟到,她遠比他想像中,更傻、更癡,忍不住……更想憐惜她。
至於增進感情,加倍愛她?已經沒有辦法了,他不知道如何付出更多,在他已將一切給予她之後。
夭厲大掌搭上翎花的腦袋瓜子,輕輕拍了拍,她雖不明所以,仍本能朝他咧開燦爛笑顏。他喜歡看她笑,彷佛雪霽天晴,陰霾盡散。
一頓飯平和用完,四人未多寒暄,翎花付完帳,各自互道珍重,便要分道揚鑣。
臨行前,男人與夭厲說了最後一番話
「你情況與我不同,你的力量,源自世間污濁,即便此刻僅存一成,但它仍會逐漸回來,也許,是漫長千萬年後,只要人世戾息不斷,終究歸你所負累,除非,世上再無半絲貪婪濁氣……
「與其獨自對抗,還是讓武羅他們助你,既已知天女辰星能力所及,在不傷你與她之間,取得平衡,善加使用,方能保天地和諧。」
言盡於此,並非勸說,只是分析,至於該如何決定,是夭厲的自由。
未待夭厲回應,他任窮奇勾挽,拉往街市另一端,輕笑著要她慢些,一白一紅的身影,湮沒人潮中。
「他到底為什麼要叫我小蟲兒?」一直到此時,翎花始終沒弄懂。方才她忙著夾菜餓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聽。
「因為你白白嫩嫩,看起來像條小胖蟲。」今天還恰巧穿黃裳,顏色和光熙蟲一模一樣呢。
他邊說,邊戳她臉腮,手感確實綿軟,似極了牛乳凝成的乳酪。
「我哪有……」她真的變胖了嗎?胖得像條蟲?蟲是完全沒有腰身的呀!「小胖蟲好呀,抱起來舒服,扭著又可愛。」
「扭著又……」她剛要覆誦,腦筋瞬間開竅,粉腮爆紅,他的雙關語她聽懂了呀!
她什麼情況下會「扭著又可愛」?!除了莫再提莫再講的纏綿時分,還有其它機會嗎?!
她臉紅跺腳,跑離他數步,聽見他低低笑聲。
這人……不,這神,真是越來越壞了!
「翎花。」夭厲輕喚,無論她跑了多遠,習慣使然,都會讓她回過首來。
他站在飯館石階,午後的陽光,不炙不熱,淡淡金煌落於他周身,炫目無比,微笑仍舊。
「若我說,我決定回歸神職,再返天界,去過以前那種近乎幽禁般的生活,你是否願意,隨我一起回去?」
他聲音不大,若離他再遠一步,便可能聽不清楚他說了什麼,翎花並未跑遠,於是完全沒有聽漏。
這些時日,她知道他一直在思量回歸神職一事,雖然體內瘟息僅存一成,他神性猶在,入魔之姿消減後,他又變回梅無盡口中所說,最最心軟的神。
「短期之內,或許沒有差別,但我心裡清楚,它確實慢慢回來了,一點一滴,極為緩慢……再過上數千年,它又會重新盈滿這具身體。」
它,所指自然是強大的闇息力量。
他被天地創造出來,為的,就是容納它,瘟神之職,非他莫屬,無人能取而代之。
「與其任由它隨我遊蕩,與日倶增,不如好好想想,該如何妥善處理,至少不能讓它失控,成為禍害。只是這麼一來,我又會變成天界間,最教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首位,種種大小仙宴也沒我一席……」
他是故意把自己說得這麼慘。 目前力量剩一成,與當初的強大瘟神不同,被排擠的情況應會稍稍改善,劣神榜上,梅無盡還得坐穩第一名很久、很久、很久。
等到力量回來更多,才可能再度因為恐懼,成為眾神眼中能閃則閃之輩。
再者,現在這種瘟毒等級,他輕易便能藏匿,不溢出害人,無須幽禁,更不必禁足,她想去人界玩個十天半個月,他亦可奉陪。
他這小謊,無傷大雅。
他想看她,為他流露出勇敢扞衛的表情,那種「天塌下來,有我薛翎花陪你一塊被壓扁!」的堅決。
他想看她,一副心疼他,心疼得快要死掉的模樣。
他想看她,重新奔回他身邊。
「仙宴沒你一席有什麼關係,我煮一大桌菜,就我們兩個自己吃,絕對不輸給啥鬼仙宴!」翎花拉住他的袖,義憤填膺說「誰對你避之唯恐不及也不打緊,在我心目中,你永遠都是最好的!」另只手一定要用力豎起大拇指。
他想看她,義無反顧的給予。
他就想看她現在這樣子,很珍惜、很珍惜他的樣子。
原來,他也擁有被摸摸頭、輕輕哄,就會很開心的性子呀……
扳開揪在衣袖上的小手,握進掌心,五指輕扣著她的。
很快的,他被反握住,嫩嫩軟軟的手指,反過來,把他牽得更牢、更緊。
總以為是自己包容她、將她納入羽翼下,密密保護,實際上,卻是她在支撐他、牽引他,讓他能握牢什麼,掌心不再空空蕩蕩。
這根小小的浮木,或許永遠不會知道,她承載起多沉重的自己。
當年在身後追趕他腳步的小娃,如今卻是握進手中,捨不得放開的寶。
夭厲低首,笑覷她仰望的臉蛋。
「我們兩人自行舉辦的仙宴嗎?……真教人期待。」他低低笑道。
受夭厲蠱惑,報以傻笑的翎花猶不知情,他口中的兩人仙宴,與她所認知,相差甚遠——
例如,大桌上,某娃橫陳躺著,軟軀四處擺上菜肴、塗滿醬汁,嬌羞咬指問「吃菜,還是吃我?」之類的淫亂野望……
夭厲露出每回面壁時,光明燦爛的微笑。
翎花突然覺得冷,猛打了個顫。奇怪,怎麼有股寒意?她很快會知道,這一個哆嗦,所為何來。
在他與她,連袂重返天界,那個不遠之後的將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15:57
番外 光熙蟲
為什麼……他不再回來了?
困惑歪著蟲腦袋,身子懸掛牆上,左邊蠕過來,右邊蠕過去,癡癡淨往窗外望,等呀等,盼呀盼,遲遲盼不回熟悉身影踏入。
牠聽見眾仙議論,說他入了魔,神性已失,不顧世間萬物安危,任意妄為,以瘟神之姿步入人界,闇息所觸及之處,無論人獸草木,無一倖免。
牠不信,執意在這兒守著,他那般溫慈之神,絕不會如眾仙所言,去世間作惡!
曾經有一回,牠在牆上沒巴緊,掉了
落地,摔癱於他面前。
他眸光由書冊間挪來,淡淡覷牠,牠頭下腳上,翻不過身的狼狽,不斷蠕動短短蟲肢。他瞧了好笑,看牠努力半晌,仍只能喘吁吁掙扎,渾身亮光忽明忽滅,總算大發慈悲,要伸指助牠,可長指探來,沒碰著牠,又收回去,改拿了枝毛筆,以筆尖往牠背後一挑,將牠翻正。「雖說光熙蟲不怕瘟息,卻也不保證太靠近瘟神不會出事,還是離我遠些,比較安全。」他用毛筆撓牠,似乎覺得筆尖刷過來又揮過去,在桌上翻覆的軟蟲呆樣,有些好玩。
快給我住手快給我住手這樣好癢哈哈哈哈哈……樂極生悲,牠被撓得太歡快,嫩軀扭扭,忍不住翻肚,要他順便也擦撓潔白蟲腹,這一翻,又回不來了,嚶嚶。
二度被他所救,這一次,他用毛筆挑起牠,把牠擺到窗臺邊,讓牠緩慢爬下筆桿。
他面容清淺,隱隱笑意浮上「去待別人那兒吧,我這裡……闇息多過仙氣,瞧你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去吸食些新鮮六氣,別往這兒來。」
筆尖輕推,催促牠爬往窗外去。
牠回過頭看,少了牠的照耀,他與那屋子,全籠罩在陰影之中。
不知怎地,牠不喜歡,不喜歡他與黑暗相融的錯覺。
蟲腦使勁搖,蟲屁股跟著搖,活脫脫像條狗兒,牠不往窗外爬,反倒沿著窗框,一路上爬,重新回到牠的老位置一一他的正上方,用力集氣,通體明亮璀璨,證明自己功能強大,是只不可多得的極品「小金烏」。
他仰首淺覷,眸子因牠散發的光亮,微微眯斂,末了,笑著輕歎「要留便留吧,別再掉下來了。」他也不管牠了,隨牠去,光熙蟲是安靜靈物,並不擾他清寧,留又何妨。
一個連要伸出手指,都謹記自身瘟息極可能傷牠的神抵,體貼、溫柔,說他去人界傷害其它生物,牠怎麼也不會信!
他會回來,一定會回來,如同以往每一回,執行完天啟任務,帶著一身孤寂,返回此處。
因為害怕誤傷旁人,便徹底自我囚禁,停留在這兒,誰也不敢來,他也不輕易踏出。
那時,牠會努力發光,為他燃亮一室溫暖明亮,不要讓他感覺清冷寂寞,他走到哪,牠便努力爬到哪,就在他頭頂上方照耀,彷佛討好宣告著我陪你,我在這兒!
牠一直等、一直等,可是,他真的沒再回來。
失去那位花仙,教他疼痛至此,什麼也不管不顧,甚至入魔墮世?
牠見過他與那花仙的相處,躲在窗櫺
後方倫看,種種羡慕。
羡慕她那麼美,羡慕她能那麼靠近他,羡慕她在他深邃眼中,是那麼清晰倒映著。
可是,那些羡慕,隨花仙逝去,灰飛煙滅。
花凋之日,牠看得一清二楚,花仙渴望碰觸他,於是百般央求、說服、撒嬌,說她已學會護體法術,定不會受瘟息所噬。
結果證明,愛,不能戰勝一切。
花仙的歿落,不過一瞬,消散得無影無蹤,化為光點香息,短暫飛舞又熄滅。
牠看著他,渾身黑霧失控,被其吞沒。
一大片可怕闇息中,瞧不清他的面容,他甚至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沒有嘶吼,沒有哭泣,沒有痛苦咆哮著花仙的名字……
他與那片黑霧,靜寂得好可怕,牠一直在發抖,總覺得,有事要發生了。
牠好想穿過那洶湧的闇息,爬到他身邊去,給他光明,用盡全力發光,讓他知道,牠在這兒,一直在這兒陪他,不要傷心,不要難過,不要疼痛了……
牠一直在,可墨裳仙人,沒有再回來過。
盼不到他的歸期,只盼到關於他的種種傳言,聽聞哪兒出現他的蹤跡,哪兒城鎮爆發瘟疫,哪處又奪去多少性命……
牠終於,體悟到,他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可是,牠好想看見他,好想留在他身邊,好想成為他生命中,一點點微弱光亮。
放眼天界,牠該去求誰?誰能幫牠?那麼多的神只,誰聽得見牠說話?拜託你,聽我一個心願……我想到他身邊去!我想到他身邊去!我想到他身邊去……
一襲雪色白袍,落入牠眼中,幾乎曳地的同色長髮,泛著銀白光澤,低眸垂睫的仙容,面龐如霜白皙,不帶半絲情緒,不染半點雜質,坐于蓮池間沉思。
牠識得祂!祂也是神,求祂吧,求祂幫幫牠——
努力攀上仙人白髮,一路往上爬,要爬到白髮仙人面前。
仙人幾乎立即察覺到牠,琉璃色瞳仁間,深邃無邊,眸裡似乎包容了普天萬物,渺小如牠,被映入眼中,卻覺得祂不僅僅只看著牠。
那雙眼,看得更遠,遠在牠所不明了的未來。
牠由祂發上滾下,落在祂膝前,只見一條軟黃色小蟲,抬起蟲腦,又迅速點地,不斷重複此一動作。
「……小蟲兒,你心中所求,並非一件易事,回去吧,日後羽化為蝶,方是正途。」仙人僅淡淡開口,雙眸再度合上,無視牠的磕頭請求。
牠不放棄,一直求一直求,蟲腦晃得近乎暈眩,也不曾停下。
每叩一回頭,心裡就默念一遍「我想到他身邊去」……
白髮仙人不為所動,如一尊冰凝雕像,一入定,數年不挪不動亦是常態。
天界無寒暑,歲月不知年,此地沒有四季,見不到花謝雪落,牠不知道自己在白髮仙人座前跪了多少年,叩過多少回的首,只知某一日,牠背後傳來火焚般的痛,鑽膚透骨,彷佛有什麼要衝破蟲軀出來一一
牠痛得直打滾,發光的身軀時而刺眼炫目,時而黯淡無光,背脊被羽翼穿透,薄光蝶翅瞬間展開——光熙蟲一旦成蝶,便會沖入雲霄,化為星河一體,成為耀天之光。
不行,牠不要!
不行,牠不要!
牠轉過首,咬住光翅,忍下劇痛,咬斷一邊羽翼,幾乎已騰飛至半空的身子,重重摔下去。徒留的單邊光翅,雖仍奮力拍動,企圖飛天,卻已承載不了牠。
而牠,也不要飛。
牠可憐兮兮在地上掙扎蠕動,斷去的羽翼處,小小光點不停溢出,由體內消散,帶走牠的生命力,卻帶不走牠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喃願。
想到他身邊去……
牠被拾入冰冷掌心內,背上難忍的疼痛,竟緩緩消除。
白髮仙人的慈顏,近在眼前,眸裡,有牠看不懂的神思,好似憐憫,又彷佛惋惜。
「當真如此堅定,為求與他為伴,不惜放棄羽化、捨下性命?癡兒,癡兒呀……也罷,此求這般卑微,亦不貪婪,助你一回何妨,小蟲兒,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求之易,行之難,諸多磨練相隨,好自為之。」
神的音嗓,輕若流泉,滑入意識,牠吐息漸緩,慢慢閉上雙眼……
媳婦戰爭番外
龍骸城,出九龍,個個娶了好娘子
大龍妻,蚌殼精,天真善良好單純
二龍妻,活靈參,藥效奇佳好滋補
三龍妻,鬥天女,武藝蓋世無人敵
四龍妻,俏姑娘,名叫紅棗非紅棗
五龍妻,女媧子,言靈亂城小禍害
六龍妻,美人魚,泣淚成珠惹心憐
七龍妻,鳳凰兒,羽翼拍拍展翅飛
八龍妻,龍族女,短髮俏麗份紅鱗
九龍妻,……雄壯威武猛漢子
樂冤家,甜蜜蜜,恩恩愛愛永不離
一一龍骸城童謠
海中的天際,沒有雲絲清風,沒有飛鳥夕日,沒有皚雪紛揚,可也一點都不顯單調。
海際熱鬧非凡,各色魚群悠游其間,湛藍海水鋪天蓋地,充滿每一方寸。
深海數萬里之下,人類永難抵達之處,一座宏偉巨城,巍峨聳立,沿著一具雪白龍骨而築,蜿蜓整片海脊,何其驚人龐大。
此城,名曰「龍骸城」。
龍骸城,通常無大事,若有事,定是有人無事找事。
例如,上回裝病,要兒子們去替他尋藥,弄個人仰馬翻,惹出許多是非,卻毫不知反省,此次又有新招,面對頑劣不聽話的九隻兒子不成,改找兒媳婦下手總行吧?
「今天熏池大帝身穿一襲新袍,是他兒媳替他所紡,黑中發亮的星河布,以夜幕墨色為絲,淬入點點星屑之光,再繡上一整幅祥鶴仙松圖,說多好看就多好看,宴席上屬他最風光,哎喲,本龍主好生欽羨呀一一」聲聲唉歎。
換言之,本龍主也好想要!
「……」兩大桌家人瞟眼過去,又各自挪開,無視某人撚胡籲歎假捧心,注意力重回滿筵菜肴間,搶肉的搶肉,剝蝦的剝蝦,喂愛妻的喂愛妻,當自家老頑固,不,自家老爹……不存在。見別人家有好物,便吵鬧著也想要,又不是小屁孩!
「本龍主是想……我家寶貝兒媳眾多,沒道理輸他家一個,紡紗織布刺繡這些小事,哪裡難得倒,我們龍骸城也來展展身手,威風個幾回,讓大家羡慕嫉妒恨,你們覺得,好是不好?」
「不好。」九兒多有默契,異口同聲,半字不差,兄友弟恭只在吐槽老爹時,發揮得最淋滴盡致。
「呃……」四海龍主險些嘔出一口血,想大罵這群不孝逆子,偏偏逆子聯手擊敗老爹綽綽有餘,老爹迫于現實無奈,血又給吞回肚裡去。
「小一,你說,替父王縫件衣裳,是很過分的要求嗎?」四海龍主尋求戰友認同。
兒子由一排到九,兒媳自然比照辦理,編號前頭掛個「小」字,代表和兒子的對照區分。
小一,正是大龍子之妻,蚌精珠芽。
「……縫衣裳是什麼?」珠芽眨眨圓眸,望向夫君,又望向龍主,一派天真無知很單蠢。
是呀,一顆蚌,怎會看過針線?不懂也是應該的,不怪她。
「小二呀,你久居陸地,一定知道!拿絲線繡繡東西嘛,很簡單對不對?」
小二,二龍子的那口子,百年活藥材,靈蔘蔘娃。
「我見過蜘蛛吐絲結網,是不是和那個差不多?」
差你個十萬八千里啦!
一支蔘,生性純真,不懂女紅,情有可原。
「小三……呀不,辰星天女,您……呃,不不是我不好,我沒有要刁難您的意思,您吃飯,多吃一點,千萬別餓著,來快夾菜!」四海龍主改不掉對三媳婦兒的恭敬有禮,雖然海中龍主身分不比她低,可她堂堂戰鬥天女,專打各類兇暴惡徒,惹不起。
況且,要一名戰鬥天女刺繡,太大材小用,他沒那個臉提出要求,跳過。
「我會刺繡……」小四緩緩舉手,自告奮勇,不忍見老人家沮喪失望。
小四是尋常人類,而且是溫婉賢慧那一種,裁衣縫布的基本技能她有。
「你不行!」四海龍主立馬嚴詞否決「我有聽過懷胎禁忌!不能拿針線縫,會把孩子的眼睛給縫起來,不能動剪刀,會把孩子剪成兔唇!你什麼事都甭管,把我孫子顧好就行,跳過去跳過去!」
不能怪龍主迷信,寧可信其有,說什麼也不能有一絲一毫傷到寶貝孫子的可能性!
衣裳可以不要,孫子不可不護!
「小五小五,你……行嗎?」四海龍主繼續點名下一號。
小五,五龍子愛妻,身負女媧一族血脈,既然女媧曾補天,想來其後補件衣裳也不難吧?
「我行呀,只要我繡了,父王敢穿,那有何問題。」小五笑容豔美,甜如摻蜜,一旁五龍子掩嘴低笑,一臉笑覷趣事的輕鬆神色。
咦?這話乍聽下很順耳,但好像哪邊怪怪的……是他太多心了嗎?
「小六應該也沒問題,鮫與鮁皆擅長紡織,同屬海中佼佼者,那個區區星河布算老幾,與鮫綃齊名的海波紗,便是由鮁族製作出來!」四海龍主憶起這回事。
太好了太好了,比下熏池大帝的絕妙好時機,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六正欲應諾,老六卻冷顏阻止「別理他,浪費時間精力。」
聽聽,為人子者,可以不孝成這樣嗎?!
生顆蛋都比生你們好!咦……龍好像是生蛋的沒錯。
「小七,你們鳳族衣裳出了名的配色精巧,全是自己織繡的呴,也給父王做一套好不好?」四海龍主哄誘下一名。
小七,棲鳳穀中的鳳凰一族,屬「奇鳳系」,擁有由鳳鳥化人之能力,鳳精一隻。
「那顏色是天生鳳凰羽翼,不是織繡出來的,父王若想要,我可以拔些羽毛,幫您制一一」後頭的豪語,被鐵顏老七瞪回來。
拔羽毛?這三字像禁句,惹得丈夫不快,她自知失言,連忙吐舌乾笑,低頭勤快將丈夫堆滿碗內的菜肴吃光。
呿,又是個夫管嚴的,太不成材了!
「小八,你們圖江城沒教導些女紅之類?」
「圖江城的針,通常不是拿來繡布。」小八,八龍子另一半,同為龍之族系。
「咦?針不拿來繡布,還能幹麼?」四海龍主好生困惑,撚胡求解。
「……我大娘拿它來插人眼,三娘拿它縫人嘴,五姨用它戳婢女指甲縫。」小八認真答覆。在圖江城中,十大暗器,針大概排名第七。
眾人點點點,龍主一臉「(@_@)~」,很久很久也端正不回龍顏。
瞟眼去看小九……不,小九是他最小麼兒,他家那位驚蟄,應該昵稱老九……四海龍主默默收回視線,找老九繡,他不如自己來。
老九,由蛟修獲龍身,難得一見之曠世奇才,至於他對小九做過的種種狼心狗肺事,姑且略過不談,每談一次,就湧生想扁他一次的念頭。
一個大男人,他都不知該喚聲媳婦,抑或兒婿……
不將老九列入名單,目標還是只能擺在一到八,即便不知裡頭有幾根廢棒。
四海龍主突生一計,樂得心裡猛誇自己好棒棒,不愧是堂堂海中尊主,聰明無人能比「這樣吧,來個小小比試,你們幾個兒媳婦,會繡的教教不會繡的,各自盡力就好,為期一年,繡出披風一襲,成品最優者,本龍主珍藏多年的句芒玉,就賞給她了——小四,你例外,針線剪刀全別碰,本龍主直接宣佈你並列冠軍!」(眾人喂!偏心偏到冰雪大洋去了!)
句芒玉,木神句芒所配聖物。此玉具有萬物復蘇之奇效,更能幫助草木生長,手執此玉,輕巧由一堆種子上方挪過,種子立馬便能長成大樹,當然配戴身上,亦有吸汲靈氣之效,簡言之,戴者有病治病,沒病強身。
但顯然地,句芒玉對眾兒眾媳沒啥誘惑力,瞧一個個意興闌珊,誰也不想要一塊能種樹的破玉。
「再追加一尾冰海豆腐魟,贏的人獨吞,不用跟其它人分享。」四海龍主不太抱希望說,一時想不出還有啥獎賞能搬出來。
豈料,兩大桌子的兒子媳婦,個個眼睛瞬間發亮了。
結、結果區區一條冰海豆腐魟就能打發嗎?句芒玉哭哭呀……
無論如何,眾人皆上鉤就好,四海龍主開心等著收兒媳們的繡作,明年仙宴穿出去獻獻寶。不知該說四海龍主高估了兒媳婦們的女紅能耐,或是低估了自身對美感的基本要求,短短這一年,他雀躍,他期待,他走路都忍不住愉悅小跳步。
終於等到了一決勝負的這一天。
快快快快,快呈上來,快把他家寶貝兒媳婦的大作全呈現上來呀!
四海龍主容光煥發,整個人亮了一大圈。
「這是小一繡的嗎?好好,待本龍主仔細觀來一一」
第一口血,險些噴出來。
為期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日子,居然……只繡了一個「珠」字,而且繡得歪七扭八,慘不忍睹,他自己來繡好歹還能繡朵花!
這襲披風若圍出去,老友指指點點,笑言你這「珠」繡得頗有趣……你這珠,你這豬,小珠小豬傻傻分不清楚呀!
偏偏小一一臉等待被誇獎的欣喜神色,四海龍主不忍傷之,忍下龍掌顫抖,拍拍她腦袋瓜,違心誇了幾句。
「那父王要天天穿哦。」小一是認真的,小一是認真的,小一是非比尋常認真的!
噗!無形之血噴了漫天。
「本、本龍主再瞧瞧小二的……小二都繡了什麼呀?」趕快轉移話題,不要再自掘墳墓。
小二驕傲仰首,手捧作品遞上,看她那得意貌,想來很是自信。
四海龍主接過之前,心裡產生冀盼,但想到小一和小二的好交情,該不會一個繡「珠」,一個繡「蔘」吧……這不祥之感是?
攤開布面,第二口血,無形無色,順沿嘴角流下。
到底有什麼好驕傲的?!這種成品,到底有什麼值得小二一臉驕傲呀!
最簡單的線條,最破的技法,根本只是一條線穿過去再穿出來的單調,形成一株叉腰狂笑的蔘形小娃,正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在料子上囂張倡狂。
四海龍主辭窮,此時還是甭誇為妙,不然小二也來要求他天天穿,他就真的要吐血身亡了。幸好小三棄權,沒交出半樣作品,四海龍主慶倖萬分,否則若他看見一團亂七八糟的線圈,也不知該如何按捺戰鬥天女,才不惹她惱羞成怒。
小四很聽話沒碰針線剪刀,卻在這一年內,認真擔負起顧問之責,教導妯娌精進繡技,懷龍胎不是幾十個月能解決的事,現今的她,仍挺著小圓肚,被老四服服貼貼抱入懷裡。
「小五呀,換你了。」父王對你冀望頗深呀……千萬別對不起你那另外一半的女媧血統。
「請父王過目。」小五素荑輕拍,喚兩名魚姝推衣架子入內,架上大刺刺展示她一年辛勤努力的成果。
四海龍主正喝茶壓驚,水尚未咽下,噗地一聲又全給噴出來。
小五繡技不好?也不儘然,眼前那作品,堪稱中上,雖看得出慵懶敷衍,倒也構圖仔細,只不過——
把他和妃子的魚水之歡繡成圖樣,要他這張老臉擺哪兒呀呀呀呀!
重點是,他哪有那麼小!(重點誤)
四海龍主呼吸急促,一口氣再要喘不上來,下一任的龍主就得換人頂替了。
「繡、繡得太好了……收下去,快收下去!本龍主要好好珍藏……」一輩子鎖進箱底,不容它見光。
事實證明,就算你娘是女媧,女兒也可能只是女蝸,「有其母必有其女」不過神話一句……
心臟有點痛,四海龍主遲遲未喚下一位,先行在寶椅上調勻氣息,好好歇歇。
呀,下個是小六,小六不會出差錯,她的成品在他心目中排行非一即二。
「小六,來,呈上你的繡作。」讓你那群妯娌好好瞧瞧,什麼才叫技法!把她們甩到十條街外去!給她們打擊!要她們自慚形穢些!
「是。」小六是媳婦群中最溫馴懂事的,呈上來的繡袍也相當完美。
一幅滿版牡丹春曉,繡得扎實美麗,一針一線,皆不馬虎了事,偌大花朵紅豔絕塵,開滿了布面。
……但,小六呀,你家公公一副雄壯威武,好歹「四海龍主」四字端出去,活脫脫是條好漢子,你繡什麼不好,繡嬌嫩牡丹給我是想逼死我嗎?!
男人就算渾身光溜溜站出去,也絕不身穿花花衣!
四海龍主這回不吐血,改默默垂淚,眼角微酸。
「小七,你呢,怎不見你的作品?」
「我做了……但被沒收了。」小七委屈垂首,眼角還紅紅的。
「誰這麼大膽敢沒收我的東西!」四海龍主怒拍桌。
「我。」老七清冷坦承。
桌上的手趕快收回袖裡,佯裝方才拍桌的傢伙不是他,清清嗓「呀……原來是老七……怎麼了?小七哪兒做不好?你有話慢慢說,別老鐵著面欺負人……」四海龍主自個兒都抖了一下。
「我看到她在拔羽毛替你織布。」老七瞟眼過去。
「小七,你也太孝順了……父王好感動……」古有割肉奉親,今有拔羽制衣,好媳婦!好媳婦!
「我才拔一根,就被發現……」
發現後,便受嚴厲處罰……看小七腮上兩大坨紅暈,八成是被摁在床上,狠厲這樣那樣,順便口頭訓斥你渾身上下每根毛全是我的……諸如此類,為父不方便腦補太多的恩愛情況。
老七教訓妻子那一套,自然不可能用於老爹身上,為人爹親者,自己知所進退——尤其,被兒子冷冷瞪視中。
「小七,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下回不許做這種愚孝蠢事,聽見沒!」四海龍主義正詞嚴,斥責她,佯裝罵完,將希望擺在下一位。
「小八,你——嗚哇!」四海龍主嚇掉了手捧的衣物。
那披風上,斑斑血跡,一點一點又一點,無數點點點,綻開一片紅梅小花園,乍見……有些恐怖。
「我手腳太笨,一直紮到手指。」小八左手滿滿全是針洞,已經上了藥。
這已經不是手腳太笨的緣故,根本是肢體障礙啦!
手究竟要有多殘,才能將自己戳成那德性?!
那襲披風,不,根本是拭血布,他若穿之,踏進天庭都會被當成殺人犯抓起來吧!
「有這等心意,父王心領了……」也只能心領,雙手也領不到,嚶嚶,等了一整年,連件能穿上身炫耀炫耀的,卻沒有……
失望歸失望,還是得從中挑出第一名,送上句芒玉和冰海豆腐魟,看來,就給小六好了——
「還有我。」
老九低沉渾厚的嗓音響起,同時折疊方正的披風置於四海龍主面前,恭請他驗收。
四海龍主眼神很鄙視。
大概是剛剛一路受傷中箭,心早已死,什麼媳婦親繡的衣裳有多暖身,全是浮雲!全是熏池大帝的屁話!
也難怪他現在端不出期待嘴臉,再者,老九是啥貨色,打架還行,拈針刺繡?老九若會,他把針吞下去都沒問題!
嗤一聲,不拂了老九顏面,意思意思抖開衣料,瞄半眼過去——
波濤大浪直接往臉面上拍過來,頰畔彷佛還能感受到海水沁涼,鼻間似乎飄散海潮鹹味,耳裡一整個白浪滔滔我不怕的壯闊迴響。
披風上,卷天海浪氣勢澎湃,豪邁的靛藍色,深淺漸進,頂端白浪激蕩出瀟灑潮湧,直至廣闊天際,一輪明月,皎潔無比。
而這片教人屏息的大海中,一頭翻騰巨龍,既威猛,又美麗;既龐大,又細膩,大至龍軀,小至龍鱗,處處如幻似真,龍陣點綴出靈氣,使得牠像要破圖而出,狂囂入雲。
此繡之精,不在於圖美,更教人讚歎的是,繡圖並非死板不動,相反的,那條龍,那波濤,宛若活物,徐徐變幻,龍鱗反照著月光,第一眼看見是青銅金,第二眼卻添了些白銀光,再仔細看,又是極為漂亮的寶藍色……
就連龍軀翻江弄浪之姿,似乎也繡出那股恣意妄為。
四海龍主雙膝發軟,雙手捧衣顫抖,一股想跪地膜拜的衝動,油然而生。
「你你你你你你繡的?」四海龍主口齒不清。
「是。」老九頷首。
「你你你你你你、你學這個幹麼……」一個魁梧漢子,居然有此娘兒們嗜好?!
難道,驚蟄當真是「媳婦兒」那方?
「先前,小九想要條帕子擦嘴,又嫌外頭花色難看,所以我隨手學了一下。」老九雲淡風輕道,此次耗時耗力完成繡圖,更只因小九想吃冰海豆腐魟,如此而已。
隨、隨手學一下就這樣了?!再給他多練兩年,豈不成了刺繡之神!四海龍主咕嚕腹誹,近乎愛不釋手,僅差沒用臉去磨蹭繡圖。
「本龍主在此宣佈,優勝者,小九和老九這組!打賞!」
快快結束頒獎小事,四海龍主趕著飛奔回房間,去比畫這披風多襯他的威武雄壯——
於是,下一回仙界宴,四海龍主精心打扮,沿著玉石雲階踩上,步步生花,步步輕快。
「哎喲,老友,你這身披風真是好看!怎好似看見繡圖在變換?這是什麼繡技?出神入化呀一一」此日,聽見最多的話語,便是這幾句。
四海龍主笑得整日合不攏嘴,臉部仰角始終半朝著天。
「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我家兒媳婦給我繡的啦哦呵呵呵呵呵……」
「你真是好福氣呀!」眾仙欣羡。
「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哪管兒媳是雌雄,只要能讓他大出風頭的,就是「真?好兒媳」!
「大龍子房」
珠芽悄悄打量夫君許久,睫兒眨巴眨巴地搨,夫君撫著琴,琴音悠揚平靜。
「你是不是也很想要我幫你繡一套衣裳?」
琴聲乍止,大龍子長指似乎僵硬一頓,不過很快恢復尋常,繼續撥弄琴弦,她眼太拙,並未瞧清楚。
「我知道你想要,只是怕我太辛苦,才忍著不說,你看見我替父王繡的那襲披風時,眼睛都笑了呢。」她由夫君身後抱來,掛在他背上,下鄂抵向他的寬肩,輕輕蹭動,撒著嬌。
「……」雖然很高興你注意到為夫在笑,但希望你早日學會分辨,「慶倖那種鬼東西不是叫我穿」的冷笑,及「自作孽不可活,愛叫媳婦兒繡衣就是這等報應」的嗤笑。
「於是,你家愛妻我呢,蕙質蘭心、體貼入微、善解人意,瞞著也幫你動手繡完羅,你有沒有很開心、很高興、越來越愛我啦?」
「……」奇怪,怎麼有股當初如意寶珠遺失,自身心緒紊亂,強烈湧上的失控抓狂感?
「我拿給你看,你看完一定會滿意!」說完,便要抽開環在夫君脖子上的手,趕著想獻寶。大龍子哪容她去取……不,是哪容她離開他,一手便輕易扣握她雙腕,讓她維持撒嬌姿勢,掛在他身後。
「我替你作了首曲,取名叫《好蚌蚌》,要不要聽聽?」他溫淺微笑,嗓兒誘人酥骨失魂,企圖迷醉愛妻,讓她快快忘了正事。
「好呀!要聽要聽,快彈!」愛妻果真好操弄,骨頭一酥,腦力也酥了。
美妙琴聲響起,曲調優柔,教人聽了舒懷,忘卻俗事一一當然,也忘卻繡裳這一類小事……至於一曲彈畢後,該如何毀衣滅跡,容他再想想……
「二龍子房」
繡上癮的蔘娃,樂此不疲,勤奮認真,將眼見所及的布料,全加上蔘形繡樣。
上至床帳、棉被、紗簾,下至衣褲抹襪,無一倖免,一處處添上繡圖。
二龍子撩了塊抹布近看,居然連這兒也有,繡有一株勤奮擦桌子的揮汗蔘娃。
「你這是在做記號嗎?「本蔘娃到此一遊」?」他好笑問。
「不是,這叫「蔘娃所有,不許擅動」!」她糾正。
手邊工作剛好完成,她收拾線尾,俐落剪斷,上前把夫君身上衣裳剝開,改套起手中新裳。
毫無意外,新裳上繡滿她的蔘圖,各種神情皆有,笑著的、鬧著的、叉腰狂笑的、垂淚嗚咽的、臉腮紅紅的、吃飽打嗝的……
「蔘娃所有,不許擅動。」她拍拍他胸膛,重申一遍,一語雙關。
「乾脆在我胸口也刺上一個。」他給予建議。
她斜眸睨他「針根本紮不進你的龍鱗,哪刺得上,哼哼。」
「敢情你還真的這麼想過?」他咧嘴,笑她心思單純,真容易看透。
蔘娃回他一記吐舌鬼臉。
偏偏在他眼中還是好看,一點也不嚇人。
不跟他鬥嘴,她很忙,要繡之物還多著呢。
「把褲子脫下來,我也要在上頭繡幾隻蔘娃。」標注專屬人記號。
娘子有令,夫君自當遵命,二龍子歡歡快快解了褲頭繩。
她正低頭穿針引線,殊不知某人的「針」,早已傲然挺立,昂揚抬頭,步步朝她逼近。等她察覺不對,人已經被壓進繡滿蔘圖的床衾裡,動彈不得。
「你、你、你、我只叫你脫褲子,又沒叫你衝動——而且是脫你的,又不是脫我的!」她尖叫,卻輕而易舉被剝光光。
某人吃蔘進補的時候又到了。
針,自然是刺不穿龍鱗,在上頭留不下半絲痕跡,可有人呐,早已囂張跋扈,將身影烙印他心窩口,塞得滿滿,又何須針線?
他心上,早有一株靈蔘進佔。
在上頭,開花結果,滿園燦爛。
「三龍子房」
辰星靜坐窗邊,不發一語,凝望著隔絕在窗窗臺外,那片湛澄海天。
「想什麼?」老三端了盤海果折返,她眸光才慢慢轉回,落向他。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去學。」
「學什麼?」他挑了最甜的果子,遞給她。
「繡衣。」
「別。」老三拒絕得神速,老爹的下場歷歷在目,傻子才想跟進。
「……她們都會。」連老九一個男人居然也如此上手,她頭一回覺得……自慚形穢。
「你覺得她們那樣叫做「會」?」在他眼中,連半調子都稱不上。
術業有專攻,留口飯給繡工們吃,何必逼自己將那種繡品穿上身,中傷自身品味,又荼毒路人眼睛?
她認真點頭「我覺得她們繡得很漂亮。」
「……」老三掉了手上果子。差點忘了,他家這一位,審美觀很缺乏。
以後,她若誇他俊帥,他絕對不會傻乎乎地沾沾自喜。
「一個好妻子該要會的,我幾乎全不會……」她垂下頭,髮髻已解開,那頭烏亮長髮溢了滿身,快把她嬌小身軀淹沒。
老三挨近她,將她攬進臂膀內「我若只是要個擅長繡衣的妻,娶個繡工不更省事?順便娶個廚子,娶個澱衣女,娶個揀菜婦。」
「……」她雙眼微眯,不自覺露出「你敢」的騰騰殺氣。
「那些我全不要,我家娘子,只要很會打架就好。」此番話,自然沖著愛妻唯一優點吹捧。這點小三很有自信,九隻媳婦裡,她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哪怕是老九,也不見得能勝過她——她總算稍稍恢復幾分柔軟神色。
「我需要遇到危險時,能跟我一塊並肩作戰的妻,而不用我費神去擔心的軟柿子,我喜歡你手握紗劍,一臉淡漠無懼,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我只怕你不喜歡我。」
天不怕,地不怕,因為她並不在意天地,她只為心底最緊要之人,才有了忐忑,有了不安,有了……貪心。
老三笑得連眼都眯成縫,向她偎來,額心相抵,笑歎道「娘子,那麼,你已是天下無敵了。」
她唯一害怕之事,永遠不可能會發生,在他對她完全死心塌地之後。
小三輕舒眉眼,淺淺一笑。
這樣的「天下無敵」之名,她樂於接受,而且,絕不從榜首離開。
「四龍子房」
懷中妻子睡顏正香,抱她一路回房,不曾驚醒過她。
向來粗手粗腳的魯男人,也開始學會小心翼翼,如何去珍愛花朵般嬌弱的人兒。
在他懷裡熟睡之人,反倒被他挪進床第之間,少掉他的溫熱及心跳聲,緩緩清醒過來。
「……我又睡著了?」小四惺忪揉眼,想要坐起身,他按住她的肩制止,要她乖乖躺回床上去。
擰來一條溫熱帕巾,替她擦臉拭手,也幫她褪掉鞋襪,順便熱敷腳掌,再捏捏小腿肚。
這已是他的每日工作,做來相當得心應手,並且樂在其中。
「我問過魟醫了,懷孕的女人,這樣倦倦懶懶很正常,而且人類懷胎不過十月,你懷的時間早已超出許多,體力負擔極大……生完這只,我們就不生了。」他表情嚴肅,不是隨口說說。
目睹她妊娠過程,很是不舍。
「我不覺得辛苦呀,孩子很乖,一點都不難為我。」她甜甜一笑,手撫小圓肚,他溫暖大掌跟著覆上來,與她指掌相疊,掌心之下,是愛情的結晶。「牠要是敢給我胡鬧,出生後我第一個扁牠!」
「最好你捨得,到時別最溺愛孩子的人,除父王外,就屬你了。」她真擔心日後教育問題,有這兩尊爺爹輩的礙事,怕是打罵不得,若養成了少爺小姐病,可如何是好。
幾名龍子中,老四與四海龍主最為相似,於是看爹便知兒,四海龍主如何寵溺孩子,便能直接套用在老四身上。
要是生兒子還好,若是女兒……龍骸城新一代的小霸王,馬上就被那兩人給慣養成型了。
老四只能撓臉乾笑,無法反駁。
每日例行要事之二,耳朵緊貼她肚皮上,去聽孩子動靜。
「……我好像聽見牠叫爹耶!」老四驚喜抬頭,咧開一抹標準蠢爹傻笑。
「……」幻聽吧你。不是說龍出世時,是裹著蛋的嗎,你隔著蛋殼是想聽見什麼?
小四選擇笑而不頂嘴,掌心輕撫著重新貼回圓肚間的男人頭髮,緩而輕柔地梳理。
這一刻,她的最愛,皆在懷中,她覺得圓滿,再無任何貪求。
「五龍子房」
「你猜,父王敢穿嗎?」小五由貝床間翻身,疊到夫君身上,托腮問。
正因想逗逗四海龍主,看他瞧見繡樣時一口血要噴不噴的模樣,所以刺起繡來多賣力,否則要繡幅「老龍戲花叢」也非三天兩天的小事,她這懶性子,哪能堅持?
要是有幸再見四海龍主穿上,定會更加有趣。
「絕對不敢。父王沒那個膽量。」不過若她想看,他可以用言靈逼父王就範。
「換作是你,你敢穿嗎?」
「有何不敢?能穿上父王大展雄威之披風,四處招搖顯擺,贏盡眾人目光注視,倒也頗具趣味。」反正丟臉的,也不是他,呵呵。
聽他說得一派輕鬆,她玩心突生,起了惡劣玩性。
「要不要跟我賭一把,繡給父王的那襲披風你敢穿,我繡的另一款,你龍五爺絕不敢穿。」
「哦?」他抽口香火,籲出白霧嫋嫋。
「賭不賭?」她挑眼看他,媚眼兒微挑。
「行呀,愛妻下戰帖,為夫沒道理不接。賭注為何?」
「輸的人,要為贏方做十件事,心甘情願。」她可是早已洋洋灑灑悄列了百來條,苦無機會拐他去做罷了。
例如用言靈叫老四在宴席上跳跳豔舞啦、用言靈讓老爹去調戲百花天女……諸如此類。他豪爽允了,賭約就此開始,相約三個月後開盤。
這期間,她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努力完成曠世巨作,終於來到勝負揭曉之日——
老五攤展布料,只看了一眼,咬在嘴裡的煙管便給掉落地。
「……你贏了。」他認輸認得很快速。
「耶!我贏了我贏了我贏了~~」她在貝床上跳躍歡呼,小人得意,看了夫君直搖頭,沒料到她來這招。
太卑鄙了,居然繡上她自己的全裸圖,姿勢撩人,媚眸如絲,唇紅膚白,倒臥花間……哪個男人容許愛妻這副模樣被旁人瞧去?那醋意,可不是區區挖眼就能了事。
「說吧,要我做哪十件事?」他問。全裸圖他收起,當然只能暗暗關起房門自用。
同時,心裡替老四及老爹默默哀悼……她那本列滿百條記事的小冊子,他早不知偷翻過多少回。
「六龍子房」
「我總覺得,父王那時面有難色,好似不太中意牡丹繡樣……可你明明說,父王最最鍾愛牡丹,繡牡丹他一定會滿意呀。」房裡,小六苦惱皺眉,梳理長髮的手停頓了下來。
當時似乎還能看見,父主悄悄以袖抹眼,說是太感動而拭淚……又不像。
老六俊顏向來淡漠,不見太多情緒起伏,倒是接過她手中篦梳,為她梳整青絲時,眼神添上些許柔情。
「我沒說錯,他素來就愛花花草草。」否則也不會一朵鮮花采過一朵,淨做條花心龍,風流豔事豈還會少?
小六正是聽從夫君建議,決定以豪放牡丹為主題,繡了連她都會懷疑——父王真的敢將如此俗豔,呃嬌豔……的花披風圍上身?
換成要她穿,她也得掙扎半個時辰以上……
「你很想贏?看中了句芒玉,還是冰海豆腐魟?」依她的性子,應該不會在意繡賽勝負,更別提回房後仍耿耿於懷。
她搖首,輕笑「一點也不,句芒玉或冰海豆腐魟,我都不感興趣,亦不在乎勝負。」
「既然如此,又何必理會老爹喜不喜、愛不愛。」哼。
就是這一句,就是這表情,終於讓她理解過來。
「負羼,你騙我,牡丹根本不是父王喜愛之物。」她轉頭睞他「你就是不想父王披上我繡的衣,對吧。」
知夫莫若妻,加上他不答腔,代表默認。
小六歎氣「居然連這種小醋也吃……」向來知曉自家這只醋桶不小,可她沒想到,自家親爹呀,您六爺何必呢……
「說吧,你喜歡什麼圖紋,明兒個我替你編一套,不,我也替自己編一套,咱倆穿穿夫妻裝吧。」她深諳按捺夫君之道,順著龍鱗摸,准沒錯。
鏡裡映照出的夫君,露出一抹微笑,似極了心滿意足的孩子。
「七龍子房」
鐵血處罰,持續進行中。
(罪犯嗯嗯呀呀喊著我不行了饒了我下次不敢了……夾雜哀哀喘息聲,教人不忍聽聞)
「八龍子房」
小八翻看著呈給龍主的繡作。
上頭繡的圖少,沾的血多,她實在是捉摸不著那小小細針,永遠不懂它會從哪端穿出來,老是瞄準她指尖戳,大概她上輩子與針有仇,不共裁天。
不過有件事,她注意到了。
「把你的手伸出來,我瞧瞧。」小八手拎血衣(找不到更好的用詞D),在自家夫君面前站定。
「怎麼突然要看我的手?」老八笑容可掬,嗓音溫淺,剛沐浴完畢,正癱在躺椅上曬長髮。
「這上頭的血漬,我明明記得沒那麼多,我懷疑有人半夜趁我睡著,想幫我偷繡,結果技巧與我一般的差,也被針給戳得哀哀叫。」
「……」藏在長袖底下的手,乖乖伸出來受檢視,果然上頭處處有針洞。
龍雖有鱗,不過手腳部分例外,也是血肉之軀。
「只是小傷,早已痊癒,不用上藥……」老八見娘子凝著臉,轉身去取藥香,出聲想阻止。
堂堂龍子,豈會在乎幾十個針洞?況且針洞不到一個時辰也僅剩小小紅點,連傷都稱不上。
「那你先前幹麼逼著替我包紮?只是小傷而已呀。」還把她左手裹得像傷殘人士一樣,照三餐換藥。
「你不一樣,女孩子細皮嫩肉,留下疤痕就不好了,得小心呵護。」
她才不聽他歪理,挖取藥膏,替他抹上,一邊抹,突然有感而發「以前不是沒被大娘拿針紮指,可那時覺得好疼,疼得像鑽了心似的,可刺繡時紮傷手指,卻又不覺那般痛,明明都是針,明明皆刺了入肉,流了血,為何感受不同呢?」
她生長的地方,太過陰狠,就連對待一個孩子,也是費盡心機傷害,她一直以為,外頭世界也應該如此,勾心鬥角,互相利用、陷害……
他聽了皺眉,心忍不住微微一痛,把人帶進懷中。
「你在刺繡時,是樂意為之,並無半點不情願及委屈,心境與圖江城裡的你不同,圖江城的那些髒事,你別再回想了,在這兒絕對不會發生。」
「我知道,圖江城是圖江城,龍骸城是龍骸城,兩處永遠不一樣。」
圖江城有太多灰暗穢氣,龍骸城沒有,在這裡安心吃食,不擔心菜肴被下毒,也不會時時有人算計,每說一句話、做一件事,都得先思忖是否合宜,會不會被扭曲。
最重要的是,龍骸城裡,有他。
有他在,便覺心境清朗,沒有半點怨懟,連刺繡時被紮破手指,也有他陪著一塊……
「可惜,沒贏到冰海豆腐魟,否則一邊配酒喝,一定很不錯。」她在他懷裡唯一的小小不滿足。
「我們去廚房瞧瞧還有什麼,若真找不到半樣下酒菜,相公烤魚團子給娘子吃,望娘子不嫌棄。」
最後,下酒菜找不著,魚團子也沒有,可又何妨?一壺酒,有他,有她,滋味同樣香醇,入喉回甘。
「九龍子房」
冰海豆腐魟被一口一口吃進嘴裡。
新鮮魚肉豪邁切成塊狀,顏色如冰晶般透明無瑕,口感極為細膩,無須費勁咀嚼,不加任何多餘調味,鮮得唇舌倶甜,回味無窮。
這等美味,向來難得,即便有幸擺上桌,全家一人分一塊,最多也就嘗一口,像今日這般獨佔,簡直夢寐以求。
至於句芒玉,誰管它塞進哪個箱子裡去,反正它不能吃,不重要。
「好媳婦兒,讓為夫臉上好有光。」小九樂呵呵,腮幫子塞得鼓脹,抬腳去磨蹭身旁人的臂膀,以資獎勵。
是,你臉上真的泛起漂亮光澤,根本就是被餵養饜足的紅潤好氣色。
「多謝夫君誇獎,娘子該做的。」好,愛玩嘛——行,奉陪。老九順其口吻,跟著入戲。
「好媳婦兒也來一塊,為夫喂你,呀?」筷子夾魚肉,抵在老九唇畔,他順從張嘴,將其吃下。
「娘子吃相真誘人,嘴裡吃的是魚肉,心裡想的是為夫?」下三流的豔書對白,也給搬出來用,小九演得很盡興,還拿筷子撩撥他下巴,挑逗完,再度去夾取下一塊要餵食,可這回,老九不吃餌。
「魚肉留給你,我吃夫君就夠了。」露出一抹笑靨同時,人已經欺至面前。
魚肉啪嘰掉在小九襟口,老九以指拈起它,塞往小九嘴裡,而他沿著魚肉留下的濕印子,吻了上去。
「喂!哪有媳婦兒這麼主動——」小九推猛那顆越吻越往下的腦袋瓜。
「人前巧婦,人後蕩婦,是所有為夫者最想擁有的愛妻典範。」他不過是盡職演活「娘子」角色。
「你——」來不及阻止,被人一把掏出龍寶,納入口中。
蕩、蕩婦!真、真真好蕩婦……呀嘶……那裡……不可以這麼用力吸……
夫君不敵媳婦兒經驗豐富,所有弱點全暴露於歡愉之前,很快在他口中繳械,癱軟桌上——
與那盤沒吃完的冰海豆腐魟,並列桌間佳餚。
海底,就是一個如此殘酷的世界,弱肉強食,小九吃豆腐魟,而老九吃他,萬物皆公平,維持一條祥和食物鏈,個個有飯吃,人人不肚餓。
「娘子喂飽了夫君,現在,也該換夫君來喂娘子……」老九舔掉唇邊白濁,在他耳畔沉笑,舌尖也滑過他耳廓。
雄壯無比的「娘子」,膩上「夫君」身軀,張口開始一寸一寸啃食……
終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2 00:16:15
後記 決明
家好,謝謝大家翻閱這本個志!(深深一鞠躬)
瘟神夭厲的初戰場,是在禾馬出版社的珍愛晶鑽系列135《辰星》。(書裡有些場景是交錯的,歡迎大家去找《辰星》看)
當時,非常想寫一個不同于聖潔光輝、完美無瑕的神只,也想寫一個不蓬頭垢面的「瘟神」,於是有了《劣神榜》系列的架構。
所謂劣神,並不是指他們品性惡劣,而是他們在神界受歡迎的排行,就像有帥神榜、有漂漂女神榜、有強大法術榜、有最無用之神榜——我總覺得,神明在漫漫無盡的長歲中,也會替牠們自己尋找生活樂子嘛,哈哈。
神只有分很多種,若能選擇,我猜大家都想成為受敬重、被愛戴的那一型,可是那些顧人怨型的神呢?
我認為,祂們的心胸,一定是要寬大到能包山包海包世界,才能穩穩站在那立場,持續被人類所排擠,依然盡職做著他們的工作(散播黴運散播窮?),想想就覺得好想寫寫祂們,讓祂們也露露臉。所以,下一本想寫個不滿面衰樣、沒倒八字眉的「楣神」(笑)。(先前掙扎在要叫「楣神」還是「黴神」,但那個黴字實在讓我過不去D,於是「楣神」勝出羅!)
但我真心不需要祂們的保佑加持,拜託退散,(喂,這作者——)
自己開始學習ID排版的最大點,就是頁數什麼如浮雲,印刷費如蒼狗,一台不夠再加一台,台台相連到天邊,也可能就為了多擠出一頁,努力刪這句刪那句,就為了能在印刷要求的基本頁數裡(16或32的倍數),結束這一回合……(一口血)。
概之前不用在意的東西,突然什麼都要留意,看著因排版規則而產生的空白頁,窮人的寒酸心態,忍不住大爆發——每一頁,都要錢呀!白白放著不用,天打雷劈!
(沒這麼嚴重),所以手很殘地追加六篇幕後小花絮,把本該是留白的空白頁,塞個滿滿滿(好想自婊太太你何必呀!!)。
事後想想,真怕大家視覺太疲勞。這本《瘟神與花》本來真的想走文青風格,不要放太多圖片,還大家一片清爽乾淨呀,結果,我這愛好華麗麗的個性,還是補得頗滿呀……(捂臉ing)
也拜基本頁數的範圍限制,此次的後記,只剩下區區一頁,話癆如我,只好動手腳,一頁當兩頁用(泣),字有點小,請大家見諒QAQ.
真心感恩大家不辭辛勞購買本書,有些海外朋友的運費甚至遠遠高過書價,除了千謝萬謝,我也找不到其它字眼表達,這樣的支持鼓勵,我會把它當成養分,繼續努力下去。(跪)
謝謝大家陪我。
我們下一本楣神再見。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