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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明 -【楣神與福】《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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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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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4-13 00: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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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明 -【楣神與福】《全文完》
楣神與福
作者:決明
她名喚「福佑」,可這一生,未曾承福庇佑。
身世飄零淒苦,受盡欺淩。
結束性命的那一天,她獨臥坡底泥徑間,等待死亡降臨。
一個男人,一柄紙傘,從雨中走來,問她要我救你嗎?
她並不願延續苦難,拒絕了他,卻忍不住央求──
……撐著傘,在這裡陪我,我一個人害怕……
希望在離世之前,自己不是孤單一人。
他微笑應允,如她所願,陪伴她,直至壽終。
本以為,兩人交集僅僅如此,
她萬萬沒想到,再見他,竟是黃泉冥城。她,是自戕待罰的罪魂。
而他,卻是一筆決定她一世衰運的萬惡楣神……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3 00:23:49
楔子 死期
人的一生中,究竟能有多倒楣?
福佑不知道,她唯一確定的是……她這輩子的黴運,終於即將結束。
她,快要死去了。
雨勢沖刷,嘩啦拍打在身上的疼痛,已呈現僵冷麻木,逐漸感受不到,伴隨雨水流淌而下,是傷口間汩汩湧出的鮮血,在她周身鋪散,像一大塊絲綢,豔紅至極。
她名喚「福佑」,可短短十五年人生,卻不曾承福庇佑。
自打懂事以來,藤條與痛楚,便是她最熟悉的兩件事。
她的故事,並不特別,母親生她時難產死亡,不到一年,爹親便再續弦,後娘待她冰冷,總是板臉怒斥,稚幼的她,並不明白理由,總以為……是自己不夠乖、不夠聽話,不討人喜歡。
後來弟弟出世,兩人同樣喚她娘親,可吃飯時,爹若不在家,娘從不許她上桌,弟弟碗裡永遠堆滿菜與肉,而她,便是半碗白飯加上少少菜湯;弟弟可以光顧著玩耍,她卻要抱著比她還大的水盆,在凍人的大冷天裡,去河邊清洗衣裳;弟弟難過哭泣時,娘會抱著他,輕聲哄停,百般寵溺,但她若掉淚,換來的,只是一個巴掌、一句「哭什麼?!越哭越穢氣!家都被你哭倒楣了!」的責駡……
八歲那年,爹親斷氣不到半個時辰,她被後娘連拖帶拉,賣進了窯子,與諸多窮人家的可憐女兒一般,悲慘等待年歲漸長,足以接客賺錢,在那之前,也須像個奴婢,日夜不停工作,因為窯子不養白食客。
她姿色勉強中等,清秀小蓓蕾一株,卻因長期營養不良,以及過度勞動,使她顯得幹幹扁扁,極為瘦弱。
在窯子裡,平凡長相不知算好事與否,一個與她同時被賣入的丫頭,因容貌絕豔,早早便由富爺訂下,待其十四歲開苞,老鴇視那姑娘為搖錢樹,好生侍候著,捨不得她弄髒玉手,連吃飯都得有人喂。
不過半年,那姑娘養出了渾身嬌氣,真當自己金貴無比,成日無所事事,便以欺負她們這些小丫頭為樂,教訓打罵只是尋常小事。
那姑娘特別愛戲弄福佑,或許因為福佑苦慣了,知道哭哭啼啼於事無補,臉蛋上總是流露小小堅毅,那努力求生的光芒,紮了姑娘的眼。
有時故意找些危險事,讓福佑去辦,再笑看福佑摔個頭破血流;或是告狀老鴇,編造福佑拂逆命令,喜見老鴇命人棍棒侍候。
當一個人身陷泥淖,把另一個人踩得更深,見人模樣狼狽,渾身骯髒,她就自覺自己不是最卑賤的那方。
福佑在她眼中,那麼卑微,那麼渺小,那麼無關輕重,所以她屈身於此並不淒慘,瞧,還有人比她更糟糕呢——那姑娘,便是從中自我安慰,才能在這世道中,苟延殘喘。
十三歲那年,姑娘慘遭一名酒客玷污,待老鴇在後園發現時,一切皆來不及,嫩蕊已殘,清白不再,福佑只記得當日混亂,哭泣聲、斥駡聲、瘋狂吼叫聲,不絕於耳,在窯子裡掀起滔天巨浪。 曾是捧于掌心的明珠,如今蒙了塵,同樣被棄如敝屣,訂下她的富爺得知此事,怒不可遏,撤回前約,那姑娘,開始被迫送往迎來,淪為掛牌長妓,任人狎戲,一雙玉臂千人枕。
她在污泥裡,滾了一身的髒,又怎能容忍,有人比她乾淨?
福佑不知曉自己究竟做過什麼錯事,何以遭人怨懟至此?她對那姑娘向來百依百順,從不曾反抗過半句,可那姑娘……依舊不放過她。
一日長夜將盡,天未破曉,姑娘花錢買通三名粗鄙男人,將福佑綁至城外破廟,狠厲淩辱。
到底為什麼……要那麼恨她?
恨到寧願砸下賣身賺取的辛苦錢,也要買通惡徒來欺負她?
後娘如此,那姑娘亦然……這世間,真有毋須結下的仇恨,即便雙方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也見不得旁人好過嗎?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卻是恨加身。
太多福佑不明白的事,弄不懂,也不想懂,反正,她要走了,離開未曾善待她的殘酷世間……
受辱求死的她,由破廟不遠邊的陡坡,毅然決然,一躍而下,沒有半絲遲疑,於是變成現下的景況一頭破血流,一身衣衫不整的狼狽姑娘,歪躺坡底,身後漫開一窪血紅,染紅衣裙,生命一點一滴,逐漸流逝,魂魄意識慢慢抽離……
臨死之前,她腦中閃過的回憶,值得她留念,竟可悲的沒有半件。
雨蒙如煙,下了整整一夜,直至天明,才稍稍轉小。
遠端林叢,雨絲與山嵐交織的朦朧,一人一傘,悠然步來,跫音輕巧似無,在杳無人煙的泥徑間穩健踩踏。
繪有墨梅的傘緣,遮掩福佑眼中那片灰暗天際,她意識渙散,好半晌才遲鈍察覺,有人在她身邊駐足,一開始,還以為是幻覺。
這是無比詭異的景況。
將死之人,沉默不求救;能救之人,打趣般俯覷於她。
傘下那人,面容清俊好看,眉目慈善,唇畔鑲嵌淡淡淺笑,一對眸子明亮有神,盯著她瞧。
看什麼?沒看過人死嗎?她很想這麼說,偏偏已無開口力氣。
紙傘往前挪來半寸,巧妙擋去雨絲,凍得她直打顫的冰冷雨水,不再滴落她臉龐,惹她寒嗦。
「要我救你嗎?」屬於男性的聲嗓,低,且沉穩,帶著笑。
不要。吃力蠕蠕唇,不確定他能否看懂。
拜託,千萬不要,她真的不想獲救,走吧,留下她,獨自在這裡,等待死亡,這樣就夠了,其餘的,不要他多做。
「不要?這可稀罕了,貪生怕死,人之本能,居然有人說不要,那,我真的不救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他的基本原則。
快走吧……如此悽楚的死狀,誰瞧見了,都覺得觸黴頭吧?這路人,非但沒轉身逃跑,還留在這兒嘮嘮叨叨的……
「可要我為你收屍安葬?」今日真反常,多事到連他自身亦驚訝,人家都說不要他救了,他應該瀟灑撐傘,如她所願,跨過她待死之軀,哪邊涼快哪邊去,繼續去賞這片煙雨山景,悠哉閒逸。
「……」收屍安葬?有必要嗎?也不會有人來祭拜她,就算有墳有墓,終會淹沒蔓徑荒草裡。福佑心中哀淒,卻很務實地想。
她費勁搖了搖頭,實則不過微弱一動,氣若遊絲。
不用安葬,擺在這兒,等野獸來吃,乾乾淨淨,屍骨不留,反正這具身體髒掉了,被吃個精光也好。明知心中所思,誰也聽聞不到,她還傻裡傻氣,在心裡自問自答。
不過……這樣躺著被支解,東一隻手臂,西一隻大腿,腸子外流,鮮血淋漓的,有些恐怖,希望牠們把我拖回去窩裡吃,別在路邊開動,嚇壞過路旁人。她又默默想著,就連被吃,也希望別在光天化日下。
傘下之人突然噗哧,好似被誰逗得歡樂,笑聲清朗。
他蹲低身,意識漸昏的福佑,得以勉強將人瞧清晰一些些,但也真的只是一些些。
「我知道哪裡有虎穴,往那兒一拋便好。」他笑言,極烏沉的眸子微彎,額心黑痣很是醒目。
你……你聽得見我說話?福佑驚愕,卻連瞪大雙眼的力氣都沒有。
「你說呢?」
……可以幫我把衣襟拉好嗎?被男人粗魯扯破的襟口,隨她跳下坡地,又給敞了開來,露出佈滿抓痕的肌膚,觸目驚心,她想遮,雙手卻無力抬起。
心裡此思,正巧試探。
結果傘下那人,果真伸出手來,為她攏好衣襟,遮蓋春光。
你真的聽得到!福佑迴光返照地大吼,當然也是用心音。
傘下之人眨了眨眼,略顯調皮。
你是人是鬼?來勾魂的嗎?
「別把我當鬼差呀,等級可大大不同。」尊貴程度也天差地別呢。
……管你是誰,反正不重要了……她都快死了,玉皇老子來,她也沒空下跪迎接。
「除了收拾屍體餵食野獸,還有其餘心願未了?」他放軟了聲,嗓音轉為綿細,細語輕聲,問得好生溫柔。
福佑本欲把他瞧得更仔細,起碼記住他的模樣,臨死前最後一個給予她關懷之人,好想……看個清楚。
可眼皮太沉,她支撐不住,緩緩閉上,一顆淚珠滾濕了睫,再由眼尾滑落,沒入鬢間。
……撐著傘,在這裡陪我,我一個人害怕……
人,走到了盡頭,生命如風中殘燭,任性一回何妨?
她的這一輩子,不曾向誰索討過什麼,因為知道,開了口,也不會有人成全,她習慣了不敢去討要。
此時此刻,她不願委屈自己,她想……討一個陪伴。
陪著她,直到她斷氣。
於是,在心底,小小聲地央求。
「好,我會在這裡陪你,別怕。」執傘之手輕挪,納兩人於傘下。
傘外雨絲紛紛,澆淋在紙傘掩護不到的其餘地方,儘管渾身濕透,可她卻不覺寒冷。
雨落在傘上,拍打聲滴滴答答,像首陌生曲兒,不知歌名,但悅耳好聽,宛若搖籃曲,哄著疲倦的小娃兒,安然入睡。
雨聲一直在,那人,也在。
不盡如意的一生,在最後的頃刻,才給了她些許溫暖。
自始至終苦悶鬱結的容顏,斷去氣息的那一瞬,微笑綻放。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3 00:24:19
第一章 第二章 福佑
方圓百里,偌大無垠,居然逃得不見半條鬼影,陣陣陰風拂過空曠處,呼囂聲更顯響亮,連帶卷起一圈塵沙,誰亦不敢靠得太近。
獨獨那一位,逃不掉,被推上戰線,如臨大敵,手中紙扇使勁搧、不停搧、用力搧,扇骨快要吃不消,發出微微迸裂聲,仍得面掛淺笑,以禮相迎,為來客奉上一杯清茶。
喝著茶的客人,儒雅啜茗,悠閒飲一口,笑眸微抬,瞟向連人帶桌搬到數尺遠端的白裳男子
「我說,文判老弟……你會不會坐太遠了些?」
兩張桌椅中間,安插三大隊人馬沒問題了,說話時,沒用吼的還聽不見。
「天尊多心,下官倒覺得,這距離,不多不少,剛剛好。」文判笑容可掬,尋不到半點瑕疵,俊顏是笑著,可烏眸很冰冷,笑意難達其中——他還嫌太近了點。
「仍記恨當年之事?我怎知你的黴運居然是那樣?旁人多是跌倒摔跤滾下樓,就你跟別人不一樣,倒楣倒到——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話還沒說完,回憶起過往,自己先發笑。
文判面容平靜如昔,波瀾未興,大敵當前面不改色,若細細去看,不難發覺,伴隨那人笑聲而動的,是俊致臉龐的額側,隱隱躍動的青筋。
「不知天尊到來,所為何事?」趕快說一說,說完就滾,他好命鬼差撒鹽,拿掃帚掃除噩運。
地府裡,容不下堂堂楣神這尊大佛。
楣神梅無盡,劣神榜第二位,但那是天庭的票選,若由黃泉冥城來辦,穩坐第一不成問題。
人怕瘟神,鬼卻不怕,但散播黴運散播衰的楣神,鬼也敬謝不敏。
「也沒什麼要緊事啦,隨意走走逛逛,找故友閒話家常嘛。」笑夠了,梅無盡甘願打住,端正坐穩,繼續喝茶。
哪來的好雅興?逛街逛到黃泉裡來?賞刀山泡油鍋嗎?
「下官今日事務繁忙,怕是招待不周,若天尊不介懷,下回,待下官空閒些,再好好與天尊敘舊。」送客之意,說得很是清楚明白,只差沒附加一個「滾」字。
「無妨,你忙你的,不用招呼我,我自己一人行的,這兒我熟嘛。」梅無盡微微一笑很傾城,姿容俊俏,若不說破,誰又能知道,這般好看之人,竟會是人人聞之色變的不祥神只。
「……」文判真有打算,把他一尊神丟在這兒,任其自生自滅。
「你去忙之前,把一年多前有個跳崖死去,屍首喂飽三頭大虎的女娃魂魄帶過來,讓她陪我聊聊就好。」他沒要妨礙文判工作,很是善解人意。
果然無事不登三寶殿,特地來這兒,自然找的,便是鬼了。
「天尊是指……那一世,名為李福佑的女魂。」即便鬼魂千千萬萬,不勝枚舉,文判仍能以最短時間查出楣神口中之魂。
「我不知道她叫什麼。」李福佑?原來這是那小娃的姓名呀?
居然取了個和楣神最不對盤的名字,明明楣神行事,最不讓人福佑順心嘛。
「既非舊識,天尊何以想見她?」
「嗯……昨夜下雨,我打著傘,四處遛躂遛躂,突然想起這麼一個人,算算她應該沒這麼快入輪回,便過來瞧瞧。」梅無盡說來很雲淡風輕,滿口隨興。
一場午後蒙雨,勾起淡淡思緒,憶起了這傘下,曾為一個小丫頭遮風擋雨,明明是張苦楚的狼狽小臉,在最後,竟揚起了笑……
他那時想問她,為何而笑,卻來不及。
「她確實還在,是條安分守己的魂體,因上世自殺身亡,須於枉死城內靜候四十五年,方能離開,再入輪回。」而四十五年間,天天重複自殺行徑,面臨自戕性命所受責罰。
「把她叫來,陪我喝茶。」梅無盡就翻「李福佑」這牌子了。
敢情您大爺以為這是酒樓,想招人陪酒便陪酒?
看穿文判眼裡無語嘲弄,梅無盡可沒半絲心虛
「哎呀,別那麼婆媽,純喝茶有何妨?好歹她死前最後是我陪著的,就連她死透,屍體還是我抱去喂老虎,現下瞧她一眼,讓她跪拜跪拜我這恩人,過分嗎?」
重點根本是突然想到她沒叩謝他的大恩大德,自覺吃虧,於是才來了這一趟吧。
「是不過分,喝杯茶確實無妨,只是上一世的李福佑,人不如其名,她曾問下官,為何她一生坎坷,從無半件幸事,是否前世作惡多端,那世才須償還?又或許,她招惹了楣神,讓他賞賜源源不絕的倒楣穢氣,至死方休。」
梅無盡挑了眉,咀嚼文判那番語意,聽懂了。
居然莫名其妙被人給怨恨上了,真把什麼髒水都往他這楣神身上潑。
跌斷腿,楣神害的;賭輸了錢,楣神害的;丟了工作,楣神害的,連日子不好過,也賴給他?
最好他這麼閑,日日放送黴運放送愛哩。
「她又說,若有幸遇見楣神……」
文判逕自截斷尾句,未接續下去,忽而掛笑,去辦梅無盡要他辦之事,將娃兒魂魄領來,並且非常認真嚴謹,向娃兒魂魄叮囑「來,見過楣神天尊,別忘了恭敬行禮磕頭。」
本來一臉很淡定的娃兒魂魄,聽見「楣神天尊」四字,突地仰起頭,眼裡燃亮了兩簇火,梅無盡來不及說「不用」,右頰已轟上一記拳擊,力道不大,軟軟的,比蚊叮重了一點點。
梅無盡被打偏了臉,剛好一眼瞥見文判以紙扇掩去的笑。
他何其聰明伶俐,馬上將文判方才沒說完的那句話,聯想完畢——她說,若有幸遇見楣神一絕對要狠狠揍他一拳!
「大膽,怎能如此無禮?!」文判紙扇一收,往掌心落下,重重一聲「啪」,娃兒魂魄被迫雙膝跪地,伏地不起。
可在場有眼的人都知道,文判放縱得多過分,而且,故意向娃兒魂魄「明示」一來來來,眼前那位就是楣神,有仇報仇,有冤報冤,此時不打,更待何時!文判老弟,你這招狠,縱容行兇還裝無辜!看來上回那件事,你記之在心,恨之入骨……
也不過讓你倒倒楣,那一跤,不偏不倚,往黑霧裡摔,吻到不該吻的傢伙,你何苦記仇至廝!誰知道你們角度喬那麼精准?!是我的錯嗎?!
「罷了罷了,別為難她一要跪也該是你跪,不是她〔唇形嘀咕)——一場誤會而已,況且那種軟綿綿的拳,打不疼人。」梅無盡撓撓臉,替她說話。
他方才反應不及,稍稍受驚,再怎麼說,區區一條魂魄,豈能傷及神只毫毛,連撓癢癢都算不上。
「小娃,你抬頭看清楚,可還記得我?」
她聞言,緩緩仰首覷他。
噙笑的男人,模樣乾淨颯爽,論好看,文判大人略勝一籌……不,兩籌,但他微笑起來,沒有文判那股皮笑肉不笑的冷意,也沒有鬼魂具備的陰森慘白。
藏青色長抱襯托修長身型,讓她想起極深之海,望而舒心悅目,這色澤在他身上,相當合適。
兩鬢長髮在腦後梳束成辮,其餘烏黑似墨的髮絲,瀟灑披散,笑彎的眉眼,還有,額心中央,黑曜石一般的小巧圓痣……
那日傘下,模模糊糊卻最溫暖的姿容,與眼前這人交會融合,仿佛覆在眸上的薄簾,被掀了開來的清晰。
「是你……」她認出他了,離世之前,她最留戀的光景,正是傘下那人。
意外的是,持傘為她遮雨……居然是楣神。
更加意外,所謂楣神,竟長得這般……人畜無害,與她曾經想像、咒駡千次萬次的惡神,有哪一點吻合?
「是我,在你斷氣之前,一直守著沒走的人。」正確來說,是神。
「……」她看著他,靜默。
奇怪?怎麼沒有很感動撲到他腿邊,謝謝他完成她的遺願,來生做牛做馬報他此款恩德諸如此類……
呀,八成踏過奈何橋,記憶混沌了,感激淡化了,無妨,他提醒提醒。
「幫你打傘,不讓你被雨淋。」
「……」她仍舊看著他,很靜。
「替你收拾遺體,如你所願,讓你被吃得乾乾淨淨,不留半根骨頭。」他更在一旁盯著,沒讓虎兒浪費剩下。
「……」非常靜。
好極了,狼心狗肺的小娃,確實不見半分感動涕泣,仿佛上輩子的事,與現在的她毫無干係。
「你不是嚷嚷著忙,去辦正事,甭守在這兒不走,省得事後被閻小子處罰,又來埋怨是楣神怎樣怎樣。」梅無盡沒忘掉一旁還杵了個看戲的,開口打發他走。
「那麼半個時辰後,下官再來領女魂返回枉死城,繼續她今日工作。」文判能走自是不想留,別說人怕黴運,就連鬼,亦避之唯恐不及。
咻地白煙轟散,文判清俊鬼蹤不見。
「跑得可真快,嘖。」梅無盡懶得理他,見小娃仍跪地不動,出聲道「來,這邊坐,我變一盤糖霜果子餅給你吃。」
她靜默未答,一雙眸子直勾勾盯向他,似乎仍在困惑,為何楣神不是個滿臉衰相、八字眉垂到耳朵下方、笑容猥瑣的可惡模樣。
他大方任由她看,更一手托腮擺姿勢,讓她瞧個盡興。
「在想……楣神怎長這德性?八字眉呢?衰樣眼呢?最起碼,眼窩下得有兩圈陰霾吧?」他撥撥垂下額側的髮絲,舉手投足,充滿自信。
哎,這是個看臉的世界,世人想像貧瘠,總認為醜事醜人擔,撒黴運這破事兒,就該由位衰顏之神來扛。
有時他好心表明身分,要旁人提防提防他,保持安全距離,還會換來一句「你這長相,說你是楣神?我還窮鬼咧!哈哈!」,再順手搭搭他的肩,自個兒把黴運默默領走。
「為什麼……要害我?」太久不曾開口說話,她嗓兒沙啞,字字結巴。
「我害你?」天地良心,他不過是突然想起她,過來瞅瞅她,何來相害?「我的上一世……」小臉間,淡淡怨懟,魂體甚至因激動,變得混沌不明。
「天底下那麼多人,一生坎坷,嘗盡苦楚磨難,若每人都來找我討一個交代,我肩上的業障,豈不重如百座泰山?」壓都能壓死他了。
「我想知道,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讓我經歷那麼多倒楣醜事……我做錯了什麼?」她維持跪姿未起,小拳卻緊緊掄握。
「你的黴運,非我所給。」就算真源自於他,人的一生該得多少,不是由他決定、分配,那是因果,是業,是一世一世積累與消抵。
「你是楣神。」光這四字,足以說明一切,若非他,還能有誰?
「楣神也沒閑到四處去撒黴運。」
「那為何……有人幸運,有人倒楣,不公平。」她仍存質疑。
「那為何有人富裕,有人貧窮?你也去找財神窮神,問個公平呀。」她無語低頭。
是呀,這世間,哪有公平可言?
有人美有人醜,有人富有人貧,有人生來聰慧有人註定癡兒,她居然還傻乎乎埋怨不公平……
「別跪著,坐下,吃餅。」梅無盡一口令一動作一親自站起來,拎小雞似地,把她撈到椅間坐定,遞餅給她。
這小娃真輕,掂在掌間,比卷宣紙更薄巧。
餅拿在他手上,她遲遲不接,並非不食,而是……無法食。
「我吃不到……」顏色及香氣那麼吸引人的餅,對她來說,只是幻相。
「忘了你們鬼魂麻煩。」他朝餅施術,彈指送了一顆星芒到餅上。「行了,吃吧。」
她遲疑接過,掌心托著餅的重量,許久未曾碰觸過物品實重,她神情顯得複雜,摻合著懷念、遙想、以及諸多思緒。
張口去咬,竟真能咬著餅香,外頭的糖霜,既脆又甜,讓早已失去味覺的舌,被甜意圍繞。
有多久……不曾進食了?
她死的那天,因為犯下過錯,晚膳被罰不許吃,她喝了些水充饑,又給叫去擦拭客人醉酒嘔吐的穢物、打翻的菜肴,清洗桌巾、重新鋪設桌面,忙到窯子熄燈送客,已是遠方天際將明時分,她想著,終於能吃早膳……
卻在轉角處,遭惡人套上麻布袋,扛出窯子,帶往破廟……
而死後,無墳無墓,無人祭拜上香,自然也沒有供品與紙錢,她在陰曹冥城中,等級就是只餓死鬼……
她努力呑咽果餅,等不及前一口咽下,便急忙再咬下一口。
過了這頓,怕是再沒有下一餐。
「吃慢點,沒人跟你搶。冥城不給飯吃嗎?瞧你餓的。」
「唔!」她驀地停下動作,僵住不動。
「怎了?咬到舌了?糟糕……這就應該是我害的,楣神拿過的餅,吃了總會沾些黴氣,來,我看看,舌頭吐出來。」
即便當真咬到舌,鬼魂也不疼的,更不會受傷流血,一切的生存證明,她已無法擁有。
為什麼會是楣神?
為什麼……她所感受到的溫暖,全是由一個楣神給她的?
「把嘴張開——」
他伸手要托扶她下頦察看,指尖甫觸及她臉頰,她立刻避開,用瘦弱雙臂把自己蜷護起來,臉上雖未流露太多情緒,但眸底有絲驚恐,一閃而過。
想來是上一世的經歷,使她畏懼男人,視其為洪水猛獸。
他知她懼怕,也不逾越,保持她能接受的距離,收回手,改去取另一塊餅。
「還敢吃嗎?」楣神親手遞的餅。
這點程度的倒楣黴運,她不怕。
比起咬到嘴的小小疼痛,有塊餅填胃的饜足感,更加重要。
「要吃。」她伸手去接,繼續先把頭一塊餅消滅,再轉戰第二塊。
「別再咬到舌了。」本要遞茶給她,看她一副半大不小的娃兒樣,索性倒幹茶水,改注滿一杯溫牛乳。
牛乳這玩意兒,有錢人才喝得起,她上一世,連聞都沒聞過。
心翼翼捧著喝,一小口一小口,捨不得太快喝光。
世上竟有這麼濃醇香的東西,好好喝……
她喝出唇上一圈白白奶胡,而不自知。
小娃就是小娃,稚氣難脫,當了鬼,仍是個孩子。
他險些要去幫她擦奶胡,若非擔心她怕他,手都要探出去了一探也確實探了,文判在同時現身壞事。
「時辰已到,她該回去了。」合攏的紙扇落往掌心,輕輕巧巧的一記敲擊聲,小娃瞬間消失無蹤,被挪回了內城。
最後一口來不及吃完的餅,掉落桌上,碎了一片狼藉。
「你好歹等她吃完再送走。」是有這麼趕時間嗎?!半個時辰,不多不少,恰恰半個時辰,文判是盯著水鐘在計時對吧?!多滴一顆也不給!
「天尊好雅興,餵食喂到了黃泉來。」文判回以淺笑,無視他投來的抱怨眸光。
「誰叫你們供住不供吃,看她餓成那德性。」吃一塊餅罷了,都能露出滿足神色,仿佛嘴裡咬的不是餅,而是整只烤乳豬。
「黃泉本就不管吃食,那是世間親人給予的供養心意,她舉目無親,又屍骨無存,在冥城裡,自然僅能忍受饑餓。」反正魂體餓不死,充其量,只是難受。
「所以她從斷氣來到這裡,不曾進食?」梅無盡難以置信,冥城裡這般沒人性?!……也是,全是鬼了,哪還需要人性。
「是。」文判臉上神情在說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道理?
冥城非飯館,有油鍋卻不煮食,只煮人,即便有鬼市能逛,同樣須持冥錢才能採買,冥錢亦是世間親人燒予,可不是憑空得來,文判還以為普天上下全知道。 「……」梅無盡起身走人……不,是走神。
「恭送天尊。」文判有禮揖身,該做足的樣子,他鬼前鬼後絕對不會少。
待眼前空無一人,文判手中紙扇再度敲擊掌心,啪聲甫歇,兩組鬼差立馬出現,一組撒鹽,一組掃晦,只只訓練有素,動作伶俐神速,不敢稍有差池。
楣神走過,必留下痕跡,不打掃乾淨些,不知又有多少黴運纏身,不可不防。
請神容易,送神難。
這句話,近來成為文判口中,最常出現的感歎。
日前以為歡喜送走楣神,下回再見,又是漫漫數十年,哪裡知道,隔天,人家又上門來了——
指名欽點同一只魂體作陪,同樣變出一桌食物,餵食。
前天是燒鵝飯,昨天是酸辣羹面,今天是補血豬肝粥……
日日黃泉飄飯香,儼然變成踏青野遊好去處。
文判私下問過小娃魂「天尊為何來找你,就單純……吃飯?」
她誠實回答,話說得極慢,像牙牙學語的孩童,生澀笨拙「我不知道他幹麼來……真的,就吃飯。」
正確來說,是喂她吃飯。
這些時日,梅無盡總要文判帶她出城,離開只有無盡闃暗相陪的枉死城,來到僻靜的這一處,桌上擺放各式菜肴,以及一杯溫熱牛乳。
半個時辰的短暫光陰,有時他與她,誰都沒有開口;有時他會問她,東西是否合胃口?特別想吃些什麼?明天他再替她帶過來……
她也不懂,堂堂一名神只,為何做這些事?
怕一隻鬼餓死嗎?她斷氣之後,不也足足一年沒吃沒喝,仍舊魂體康健,是會覺得餓,但也僅止於「覺得」。
吃與不吃,對魂體來說,早已不緊要了。
可她為何……仍貪戀菜肴的香氣和溫熱?期待今兒個,又能嘗到哪些新奇的食物?
還是,她貪戀的,是有人陪著吃飯的不孤獨?
今文判大人來了,卻不是帶她去餵食,而是執行她每天例行責罰……
不珍惜天賜壽命,輕易了斷,所該承受的罪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反復溫習著放棄生命的那一瞬間,強烈的劇痛、滿心的後悔,引以為戒。
「或許今日天尊不會來了,時辰已至,去吧。」文判白大褂一拂,眼熟到毛骨悚然之地,重現眼前。
「是……」她分不清,胸腔內泛上的空洞感,冷颼颼的,是坡底灌上來的陰風森寒,抑或近來被餵食到太貪心,缺少一頓飯菜,便覺得難受的……空虛。
即使很怕很怕,心裡千次百次呐喊「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會再胡亂作踐生命,不要……」,身軀卻不受控制,走向那處陡坡,縱身躍下——
身體與地面撞擊的劇痛,無論是否已成魂魄,椎心之疼,仍舊強烈迸發而來,原原本本、忠實呈現,再沿著坡,一路滾下,蔓草、樹枝、荊棘與石塊,全成為兇器,劃傷肌膚、刺破血肉。
暈眩交雜,不知道自己滾了多久,才終於停止,仰躺在陰雨綿綿的泥徑,泥水的冷,與血水的熱,漸漸交融在一塊……
幻境畢竟是幻境,在這裡,沒有持傘之人走來,只有她,孤零零一個,在雨水泥徑間,等待鮮血流盡而亡。
我會在這裡陪你,別怕。
這嗓音,她記得恁牢,也成為一年多來,每回重複過程時,最大的支柱。
只是前段日子,腦海中僅有聲音,最近,連影像也清晰了,定是太常與楣神相見,一不留神,將他的笑靨容貌,烙進了心上……
「這是在幹什麼?」
她耳熟的沉嗓,這一回再開口,卻不是早已熟爛的對白,而是更沙啞、更低抑、更風雨欲來的平靜。
文判歎息,一時沒來得及避,肩上多搭了只手,一副與誰哥倆好之姿,梅無盡和他並肩駐足坡頂,同覷坡下破布般橫陳的她。
這一掌,沾了多少晦氣,文判已經不想去深思。
「例行工作,等會兒就收工了。」文判拿扇子撥開他的手,但梅無盡沒打算輕易鬆開,箝得可緊實了,足見文判的答案,他不滿意。
「這叫什麼例行工作?」梅無盡咧嘴笑問,很想求個解惑,旁人見他是笑,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咬著牙關在吐聲。
「地府對自戕性命之輩,一點小小懲戒。天尊不會不知曉吧?舉凡這類魂體,每到死亡的同一時辰,須再度經歷當時景況,那時她如何結束生命,此刻,如法炮製,再來一遍。」文判邊說,邊覺肩上那只手,正在收緊力道。
「是聽過。」
「那便好。」不用他浪費唇舌再多解釋,省時省力。「天尊稍待,再等一等。在此之前,不妨先把尊手從下官肩上拿開?」
梅無盡如他所願,撤回手掌「我記得你提過,她須在枉死城待四十五年?……意思就是,她還得反復跳四十五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跳一遍,一跳四十五年,總計……一萬六千四百二十五!
這數字,仔細算出來,未免太多了點!
「在地府裡,最不需要的,就是憐憫。」文判看見他緊鎖眉頭,淺然一笑。「天尊勿生慈悲之心,與她相較,可憐之魂,尚有成千上萬,你憐憫不完。」
「誰說我生了慈悲心?我若有,當時大可出手救她,你們派去的拘魂小鬼,豈攔得住我?那時我不救,現在自然也不會多事去救。」
一個閃神挪眼,與文判回嘴的短暫瞬間,沒留意她的例行工作已畢,坡下魂體斷氣,化為一道煙霧,竄回文判身後。
正巧把梅無盡一番話,聽個隻字不漏。
臉沒有半絲起伏,一如她死後來到這處,表情好似由她容顏上被定住了,不特別哀傷,不特別歡喜,淡淡的,像什麼也不在意一樣。
「傷口都不見了?還痛嗎?」梅無盡上前檢視她後腦的傷,她閃身避開,並朝文判一拜,說
「文判大人,我們可以回城了嗎?」來到冥城迄今,這一句話,她說得最迅速流利,輕易聽出歸心似箭。
「欸,飯還沒吃——」他今天特地帶來了牛肉丸子和油燜大蝦!
「鬼不用吃飯。」她撇頭不看他,霸氣回道。話說完,文判如其所願,將她送回內城,靜候明日同時同刻,此處再上演一回。
「你幹麼這麼快把她變走?!」梅無盡很有意見,沖著文判遷怒。
「她說她不吃呀,天尊不是只想來送飯,她拒絕了,下官自然把她送回她該去之處,還是……需要下官替天尊找幾隻餓死鬼來,滿足滿足天尊的餵養欲?」
餵養欲?說得像他純粹想喂貓喂狗,來者不拒。
他想餵食的,只有那只小娃!
「一開始,先是找魂,想見一面即可,再來,變成固定上門,非見不可,最後,便是開口索討,要帶魂體走,文的不成,改來武的……天尊,你可別一步步走上這搶魂的標準過程。」
搶魂三步驟,有人已經做到第二步了。文判不得不稍稍點醒。
「你想太多了,我沒這種打算。」梅無盡睨他,嗤笑他腦補太過頭。
「如此甚好,但容下官多嘴一句,若天尊本無此意,最好別再來了。」
文判緩慢攤扇,招搖清風,此舉很是多餘,坡下吹拂而上的風,撩動兩人衣抱飄飄,長髮漫天潑墨飛舞。
只聽文判清嗓幽幽,淡淡縹緲,續言道
「她不是個貪心的孩子,原本便一無所有,自然不明白絕望為何物,日子雖難熬,一天一天也能傻傻度過,可一旦給了她期盼、給了她一絲溫情,心開始暖了,就會懂得寒冷,永不食肉味、永不記飽意,無從懷念,無從比較,對她,才是仁慈。」
梅無盡靜默,不想反駁,也無法反駁。
既然沒想搶魂,也不打算多做什麼,他一直來見她,似乎……確實不妥。
難道真是近日上界天天下雨,他腦子發黴,學起睹傘思人了嗎?
「……說的對,我一直餵食她幹麼?吃飽了也不道謝,好吃也不笑一個,又不是喂久就會跟我走,再說,我沒想找個人在耳畔嘮叨呀。」梅無盡一副找他詢問的嘴臉。
「天尊英明,已自行領悟了。」可喜可賀。
「果然全是雨在作祟……」看來等天放晴了,不用打傘,他就會忘記這只小娃。
楣神邊嘀咕地走了,而文判——
「文判大人,冥爺嚷著找您,您快些過去吧!」青臉小鬼差匆匆來報,一派大事不妙的神色。
無聲幽淺低歎,打起精神,迎戰他冥生中,最巨大的黴運吧。
他,果然沒再來過。
想來上界已是萬里晴空,不曾降雨,傘被擱置角落,連同曾在傘下的回憶,一併封存。
而她,在冥城的日子,依然要過,沒半日能偷懶,該受的罰、該跳的坡、該重溫的疼痛,一次一次,按時領受,永遠停留在飄雨那一天,無法前進。
充其量,一切不過返回最初,回到他未曾踏入黃泉尋她之前,她不也這樣熬過來了?沒事的,她沒有想念,沒有受傷,沒有再度被拋棄的錯覺。
只是……饑餓,變得難以忍受。
仿佛許久許久,她仍在世為人時,餓上好幾頓沒吃,以為自己快要活活餓死了一般。
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吃他給的餅,不該記得食物的美味……
不該去細數,距離最後見他的那已經是第三十天過去。
反正她早就明白,這世間,沒有誰非得要對你好,前一日所有憐憫,都可能在隔天消失無蹤,盡數收回。
她誰也不怨,只淡淡想著……原來,她的黴運,未曾因死去而結束。
剛完成今日工作的她,癱躺在泥徑裡,等待鑽骨的疼痛,隨上世死去
而消失,每天來上一回,她卻始終無法習慣,身軀微微顫抖,眼角滾淚紛紛,無聲無息,沒入髮鬢。
由於她乖巧聽話,不曾惹事抵抗,加上楣神不再欽點見她,連日忙碌的文判,將盯守她跳坡自盡的職責,交由一名鬼差負責,待她坡下斷氣,鬼差再領她回城。
鬼差對她很放心,鮮少遇見這般認分魂體,從不做任何要求,也不用擔心她偷跑,讓他省心省力,於是,鬆懈了看管,時常是將人帶到坡上,吩咐她自個兒來,便跑去與其他鬼差小酌兩杯。
近來這幾回,她全是一人獨留在此,獨飲死前的種種懼怕及後悔。
冰冷雨水拂落臉上,她無力去擦,合上眸,任其流淌,她同自己說再等等,雨便會變小些,也不那麼凍人了……
一柄紙傘,緩緩由虛無變實體,遮住那陣雨。
一道身影,蹲在她身旁,自始至終,安靜無語,悄然得不被察覺,一手托腮,滿臉苦惱三界大道理的模樣。
一直到傘下娃魂消散,化為輕煙,乖巧回歸她該去之處,執傘的那道身影,還佇在原位,艱難深思。
他確實本來沒想再來,上界天晴收傘,沒有雨絲勾惹思緒,他樂於另尋趣事,區區一條娃魂,又不懂得討人喜歡,他何必費神關照?
去了趟遊湖,跑了回登山,人界奇景無數,逛不透,賞不完,溫暖的南方城鎮開滿春花,他好心情也去了。
嘗到城鎮著名小吃,一時新奇,包下整攤的餅,要帶去給人填胃一當小販熱絡遞來數大袋的乳烙餅,他又懵了,買這麼多……能喂誰呀?人家也不稀罕。
賭氣似的,他連三天都吃乳烙餅,獨自一人消化完畢,心想幸好沒真拿去,這餅越吃越不好吃,咬了牙疼。
隔一天,學不到教訓,重蹈覆轍,又買了一整攤畫糖,再默默連吃兩天,甜到牙繼續疼……
再再隔天,血淋淋的教訓反復發生,有一便有二,有二還有三,無四不稀奇,嚇得他不敢再遊城,沒興趣玩樂,這一空閒下來,人又往冥城裡跑。
日日守在這兒,準時替她遮雨,望著她明明苦楚的臉蛋,卻從不求援。
他在等她說一在這裡陪我,我一個人害怕……
偏她細細抿唇,半聲不吭,就連呻吟也那般微弱,好似怕被誰聽見……
他蹙眉看著,滿肚子迷惑。
悟不出,只好找人幫忙悟。
梅無盡宛如鬼魅,無聲無息,來到焦頭爛額的文判身後,一掌又搭上他的肩。
「文判我問你,當你眼見一個人躺在那兒,渾身是血,一動也不動,快要斷氣,那景況……明明看過十幾二十回,早該麻木了,可是,胸口會酸酸的,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那代表,你又拍了一掌黴運給我。文判凜眸,睨向肩上那只指節修長好看的掌,有股衝動,想一扇打斷……
您大爺怎麼又來了?文判真的很想問。
上一掌的黴運,讓他迄今沒時間合眼,若非早已為鬼,這般過度操勞,一人當萬人用,五臟六腑早已耗損殆盡,肝爆無數無數回,徒留一口殘血。
「你也不知道嗎?」梅無盡追問。呿,還當他無所不知哩!太高看他文判了!
「下官認為,天尊是閑到發慌,才有空胡思亂想,天尊不妨去人界救苦救難,廣施恩澤,普渡眾生。」別來煩他就好。
呿,叫個楣神去救什麼苦施什麼恩澤呀!那又不歸他管!他若出手,便是僭越!
「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話裡酸溜溜!」酸味連鼻子都聞到了!
「下官不敢。天尊名列仙籍,自是慈心兼具,見世人受苦,感同身受,於是胸臆微酸,那叫不舍,是神之慈憫。」不信,去刀山油鍋走一遭,包你痛到滿地打滾,要多慈憫有多慈憫。
「文判,我是問認真的,我很清楚,我對她沒有情愛之意,一絲一毫都沒有,可是看她那樣,我卻不好受,你告訴我,這是為何?」有無動心,他一清二楚,他確實沒有,什麼七情六欲愛恨嗔癡,他早已超脫。
然而,當他看見她淋雨,渾身濕漉可憐,仍忍不住打起傘,朝她走去,不發半點聲響,蹲在她身側,為她擋雨,即便她完全沒發現……
文判點點點。我一個掌管生死簿的高階鬼差,你來問我這個,是刁難呢還是搗亂呢還是無理取鬧呢?
「下官只有一個答案,神之慈憫,痛其所痛,憐其可憐,如此而已。」硬要說第二個,就是你真的吃飽太閑。
「文判大人!不好了一冥爺誤解封印,樵山大量精怪魂魄爭相逃了出來呀!」
鬼差急如星火來報。
第二輪黴運,來得太快、太兇狠!
事關重大,文判沒空開導迷途神只,轉瞬便走,趕去收拾善後,趁事端尚未擴大之前——
「喂文判!我還沒問完耶!」梅無盡來不及攔人,遠遠就聽見廝戰響亮,已經開打。
只是神之慈憫嗎?
看來成為一尊神,還是具備悲憐的天賦,是吧?
梅無盡暫時接受這答案,意識被說服,身體卻沒有,於是仍舊每日同個時辰,準時來到坡下,為她撐傘遮雨。
反正是神之慈憫嘛,合情合理,說出來也義正詞嚴,無關情愛。
她先前四百一十六回領受刑罰,皆是緊閉雙眸,直至魂體化煙,返回城內重聚,怎知這第四百一十七回 ,她會在中途張眼。
她嚇到,他亦然,一個沒料到會看見他,一個沒準備被看見,兩人全瞠大眸,一時誰也沒開口說話,眼光僵持對峙。
原來,雨從未變小,而是,他替她打傘?她心底正浮上困惑,他率先打破沉默,一聽就是硬擠出來的話題,襯著笑,問
「我今天帶了蔥花豬肉餡餅,你 ……想吃嗎?」
「不吃。」她好不容易遺忘饑餓,不想再重蹈覆轍,吃他一頓,得花上好一段時間,重新習慣腹餓。
他的一時興起,她卻要好久才能忘懷,她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每每看到他時,都有種想落淚、想撒嬌、想懦弱、想求救的衝動。
「不然之前吃過的燒鵝飯?你好像滿喜歡的,有吃光光。」他一副和她有商有量的討好樣。
「……」這是在演哪一段?她斷氣那時,可沒和他討論吃食,他應該要問她除了收拾屍體餵食野獸,還有其餘心願未了?
她就會回他求你不要再出現了,讓我一人默默熬過。
當初說一個人會怕,求他留下陪她,是真心實意,那時只想貪求短暫一瞬的不孤獨。
現在才明瞭,短暫一瞬的擁有,僅是須臾火花,暖和不了身心,不如打從一開始就別有……
「你不用陪著我了,走吧,我已經不再害怕,我一個人……也能好好的,你沒有必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她說得極慢,沉默時間太長,幾乎不與誰交談,言語變成可有可無之物,她想,或許有那麼一天,她連話該如何說,都不記得了吧。
「謝謝你那時施捨的溫暖,我很感激。」她欠他一句真誠道謝。
她逕自說完,閉上眼,不再看他,靜默等候刑罰完畢。
他沒有立即走,仍舊緊握傘柄,向來伶牙俐齒的他,此刻竟然不知如何回應她。
跟她說「只是神之悲憫,沒什麼特別意義」,又顯得荒謬,人家都說不要了,還悲什麼憫呀!
她在他傘下慢慢變成白煙,形體朦朧,輪廓漸淡,一絲一縷揮散,到最後,都沒再張眼看他。
他卻持著傘,凝望脫離意識而伸向前的左手,呆呆蹲佇了許久、許久……
下一個反應,自是又找人發問求解。
那位倒楣鬼——是的,近來確實名符其實,當之無愧——拜楣神一再「賞賜」,黴運滿到溢出來,此時還在收拾殘局,離「冤」不遠的文判。
當文判臉色雪白,猶為封印樵山精魂費盡心力,追捕大量逃脫精魂事小,重設封印事大,損及靈力泰半已屬必然,好不容易事件落幕,他自身尚不及調息休養,正向守門鬼差再三交代
「日後不許誰靠近此處,特別是冥爺——」最末幾句,由咬緊的牙關間硬擠出來,顯得恁地輕巧,尤其事關重大,他一連說三遍,守門鬼差連連點頭應諾。
一隻手掌,不偏不倚,分毫不差,第三次蓋上同一位置,順手到不行。
「文判!你說那啥勞子悲憫好像不對勁呀!聽見她叫我別再出現,還說謝謝我施捨她溫暖,擺明跟我劃清界線,這裡已經不只是酸酸的,而是痛了——」梅無盡連珠炮說,不懂看人臉色,不,是看鬼臉色。
文判面容極冷,鬼火映照下,慘白臉龐微微扭曲,俊雅五官籠罩於陰影之中,看不清神色,下一瞬,闃暗間的眼眸瞠然發亮,青螢色瞳仁,灌滿熊熊怒火!
紙扇襲向那只蓋得很麻利的手掌,狠厲撥開,仿佛肩上停駐的,是條臭蟲,欲除之而後外。
扇柄擊中梅無盡指骨,響亮有聲,若非梅無盡底子深厚,被打斷骨頭都可能。
扇柄在文判修長指間轉了數圈,再朝梅無盡咽喉揮去,梅無盡退了幾步,避開此擊。
文判此舉,無禮至極,但誰在乎呢?!一一你都不懂黴運加諸旁人身上,會害人下場何等淒慘,我又何須理踩你心情愉悅否?!
「喂!你幹麼突然發火?」梅無盡不明所以,還以為文判中邪哩。
回答他提問的,是落向文判掌心的扇柄敲擊聲,耳熟到不行的「啪」。
兩人周身景致即刻轉換,來到一處幽暗角落,這兒很靜,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一道蜷縮的小小身影,臉蛋埋於膝間,可那孤寂模樣,梅無盡認得。
是她。
她渾然未察兩人到來,直至文判探手撈起她,往梅無盡懷裡塞,緊接又「啪」一聲,三人已挪至奈何橋另一端,黃泉的入口,巨大撐天的絕世石門。
「帶走,不要再來了!」文判怒關石門,石門上浮現一行火文字,燃燒後徒留殘燼此地,謝絕楣神踏入!
梅無盡與她,遭隔阻于石門另一邊,愣得誰也說不出話來。
一條平凡無奇之魂,被文判拿來換取耳根清淨、冥城安寧,以及黴運斷開,此等交易,再值也不過了!
「呃……被趕出來了?」
梅無盡似乎緩慢理解過來,方才文判一氣呵成的粗暴行徑,所為何來。
向來冷靜出名的文判,竟用這賤招打發他走?
既然全為李福佑而來,那麼,魂魄讓你帶回家去,日日看、夜夜看,可滿意了?拜託放我一條生路!滾越遠越好!文判打的,便是這主意吧。
「……」嗚,為什麼連她也被丟出冥城?眼下到底怎麼回事?
梅無盡望著石門失笑,轉而覷她,見她淡淡小臉上有些茫然失措,可憐她受他牽連,遭文判一併驅逐出門,絕不能丟著她不管。
「我第一次看到文判發火耶。」他笑了出來,也想逗她笑,可惜她面龐生硬,一動沒動,用眼神質問他你到底做了什麼?!惹文判大人動怒?!
哪能說是文判嫌他煩,乾脆拿她當土產饋贈,省得他再上門叨擾,一勞永逸。
「趕都趕了,看來冥城是回不去了,你就……跟我回家吧。」
是他害她無家可歸,收容她是必然,只不過,這決定……也不怎麼委屈他就是了。
好像……心情還有些雀躍。
「我不要。」她立馬拒絕,甚至不給顏面,後退了好幾步,避他避遠遠的。
「在我家不用日日重複自殺,我還給你飯吃,絕對勝過這兒千百倍的好,傻子才不要。」他跟上去,她退一步,他進一步,她再退,她再進。
「我就不要。」小臉緊繃,眸兒警戒看他,宛若受驚貓兒。
越是甜美的引誘,背後潛藏的陰謀越大,無親無故之人,沒有理由要對她好。
她一路退到了絕世石門,再無法可退,背脊抵上冰冷石塊。
「為什麼?待黃泉又不好,你上無子孫替你燒香祭祀,離下世輪回還有四十餘年,留在這兒哪有好日子過?既然文判主動放人,代表不會有鬼差追捕,你不趁此機會,好好重新活——」
「你是男人。」
怎麼話題跳那麼快?他還試圖說服她,她卻只管他是不是男人?
「我當然是男人——」梅無盡猛噤聲,瞬間明白了。
正因為他是男人,她才不要跟他回去。
她怕男人,也怕他。
「小娃,你在我眼中,單純就是個孩子,我年紀當你十代祖先綽綽有餘,況且我是神,人類那些多餘獸欲,不存在於我身上,你怕我對你做什麼——這念頭,對我,才是褻瀆。」瞧他一身朗朗神輝,明亮坦蕩,哪一點像惡徒?
她咬著唇,被他一臉嚴謹認真的神色道破,倒顯得她心思小人。
可「人」就是這樣呀……藏在笑顏背後,永遠是難測的算計,表面上看似善良,興許內心污穢腐臭,她不得不用小人之心,去看待周遭世事。
相較下,黃泉裡生活,反倒無須勾心鬥角、不用去猜測語意,一切簡單而純粹。
「你是楣神。」她又有意見了。
楣神怎麼了?!楣神就沒神格了嗎?!
「楣神不是好人。」她慢慢吐出幾字,斟酌用詞,將本欲脫口的「楣神是混蛋」,做了修正。
今天若是別人當他的面,說出這句必死之語,保准此生都在黴運中哀號度過。
換成她……算了,不跟一隻小娃計較。
「楣神確實不好,但也有他不好的原則,欺負小孩這種事,他不會做。」梅無盡把自己當成旁觀者,用第三人的口吻,為自身稍稍辯駁。
「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說。」不該對一個完全不熟識的(交往)物件,片面斷言他的好壞,這與她後娘毫無緣由仇視她、排擠她,又有何不同?
「反正你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我聽麻木了,不會放在心上。」他倒豁達,很有自知之明,懶得去鑽牛角尖。
司掌黴運厄息,是天職,與生俱來,誰也拿不走,註定他不受歡迎,若真因此消極自棄,這千百年來的漫漫長可怎麼熬?
不如開開心心去過,笑將黴運玩弄於股掌之間。
「跟我走吧,我保證不傷害你,你不想做的事情,絕不會有人能強迫你做,你只要……好好活著就好。」他放柔了神情,眉宇慈憐,望向她的雙眸眸光,那麼的暖。
好好活著就好。
她曾經,也那麼卑微,努力想活著就好。
可是卑微與努力,仍舊支撐不住她潦草結束的那一世。
眼角微酸,視線被淚光迷蒙,眼前一片茫然,一如她此刻心境。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她沒有家,沒有親人,甚至……連命都沒了。
還有什麼能怕呢?
靜默好半晌,她終於緩緩點頭,不知是答應了要跟他走,還是信了他的保證,抑或是允諾了,好好活著。
又或者,以上皆是。
她倒楣了一輩子,到最後,還選擇跟著楣神走,這決定究竟是對是錯,她現在不願、也不想去深思。
他曾給過她溫暖,還掛念過她,勤於往返冥城見她,這些,她全記得的。
她被命運捉弄一生,可這一瞬間,她,只想隨心。
隨他那好聽的嗓,告訴她好好活著就好。
隨心裡聲音那般輕輕說著,信他一回試試吧……
她在同一個時辰醒過來。
這時辰,她應該準備前往坡頂,縱身而下……夢裡,也確實如此,她睜眼驚醒,卻發現自己睡在玉石編制的席榻上,並非冰冷泥徑,涼意很是舒適,窗扇半啟,迎入清風。
對了,她跟隨楣神回家,被安置於這處乾淨廂房,她沾枕即睡,沒太多打量,現在才算仔細將身處之地,好好看了一遍。
房裡無過多贅物,一張床、一張桌,便是所有,昨夜,他似乎曾笑言道「日後,你想如何妝點這兒,全由你。」
不用準時去跳坡自殺,一時間不知自己能忙什麼,她索性在榻上又貪賴了幾個時辰。
最後還是思及自己初來乍到,便睡到日上三竿,相當不妥,才起身下榻,胡亂摸索出去。
那位名喚「梅無盡」的天人,說不定早在哪處飛瀑流泉下,靜心打坐,參悟世間眾道……
並沒有。
她找到一泓石間湧泉,清澈溫暖,簡單洗漱自己,又沿著廊道走上一陣,行經一處窗櫺,未掩的屋內景致,一覽無遺,教外頭人看個精光。
梅無盡橫臥長榻,墨發漫溢枕面,恣意潑散,沉睡面容俊美且寧靜,一手輕擱腹間,一手垂落榻緣,五根指節修長如玉,衣襟鬆開大半,脖子以下不該被看到的部分,差不多全展露了出來,半邊的肩胛,起伏的鎖骨,大片的胸膛……
居然賴床賴得比她還久?
什麼飛瀑下打坐,松柏下悟道……全是愚昧世人的勾勒想像,天人並非個個都勤快,至少,她眼前這一位絕對例外。
放輕腳步不吵他,她只能自行打發時間,將此處園子一她未來的家一走過一圈,認識認識周遭環境。
說是園子,又名不符實了些。
此地多以石材構築,石的亭、石的桌、石的林,放眼望去,灰撲撲一片,顯得太過冷硬,幾畝不知名綠草,偶爾點綴,隱隱嗅見藥香味,勉強帶來幾絲生息。
石廊的盡頭,通往一塊突於峭壁間的巨岩,岩上真有棵老松,根鬢繁茂如繩,與石岩底部密密裹纏,峭壁下方的雲霧山嵐,層層疊疊,隨風湧起白浪,如虛幻之畫,更如一片無垠汪洋。
松下有石桌石椅,供人對弈品茗。她好奇走近,踩上石岩。
前方視野極好,無任何阻礙,放眼望去,居高臨下的奇景,寬敞無際,天際似乎加倍湛藍,日芒也暖熱……
她突地暈眩,感覺渾身灼刺,方才眼前有多明亮,此刻便有多昏蒙。
傾倒的身勢被牢牢穩住,梅無盡撐著傘,飛奔而至,擋下鬼魂最懼怕的日光。
「你忘了自己照不得日嗎?」邊輕斥,邊護著她回到屋裡。
他再晚半步到,剛好接過一把被烤成飛燼的魂灰。
「……我……真忘了。」黃泉無日,沒有這困擾,自然很容易遺忘。
她魂魄受損,臉色忽明忽暗,甚至變得透白,他施術替她穩固魂體。
「你那麼喜歡陽光嗎?」駐立灑落的金芒之下,她仰著臉,眸兒輕閉,仿佛沐浴享受一若不是渾身開始發出蒸融的煙霧,他也以為她很舒暢哩。
「以前也沒有很喜歡……大太陽底下掃院子,很熱,很難受……可是總覺得,好久沒能看到日出,有些懷念……」她吃力回答,至少魂體穩定了,不再呈現虛形,只是臉色依舊死白。
「那就得想法子,讓你能曬著太陽了。」梅無盡低聲沉吟道。方法是不少,挑個最方便省事的來辦吧。
她仍覺昏沉,無法追問他意欲為何,只知他掌心覆蓋她額上,溫暖舒服的氣,由頭頂向身軀流淌,仿佛浸入熱暖池水,通體放鬆。
他喂她呑了顆藥,她沒問是何物,乖乖張嘴咽下,可是超乎她想像的苦,舌尖忍不住想把藥丸子頂出去,覆額的手掌很快挪下來,蓋住她的嘴。
「呑下,很補的,良藥苦口嘛。」
她不得不照做,吃了藥,魂體也乏了,慢慢又睡了過去。
不知睡多久,再醒來,身子舒坦許多,腦袋也不昏了。
她下床,看見門板上貼了張紙,上頭寫了個筆劃好多的字,她沒讀過書,自是不識得,可字的下方,補畫一個箭頭,指向那柄抵著門板的傘,她便明白了。
傘。他怕她又給忘了,於是再三提醒。
這男人,“挺細心的。
她拿起傘,走出房門,外頭陽光正炙,她小心避開,沿著陰影處走,並打開紙傘,多加一道防護。
下意識尋找梅無盡身影,好似變成一種本能,習慣要看得見他,才不覺惶恐。
先去了那時他睡沉的窗邊探頭看,沒瞧見他,她繼續繞著石庭走,很快在小院發現他的背影。
不知該喚他什麼,叫楣神大人頗怪,直喊梅無盡又失禮,於是保持沉默,慢慢朝他走過去。
他正在玩泥巴,弄得雙手髒兮兮。不,也許不是玩,天人做事必有道理,或許……學習女媧煉土補天?
她靜靜瞧了許久,很確定……他真的只是在玩。
捏了魚,捏了花,捏了狗,又全數捏成一團,繼續捏碗捏瓶捏丸子,像個孩子,樂此不疲。
「那是……捏什麼?鹿?」最後仍忍不住出聲,被他手裡奇形怪狀之物,勾起好奇心。
「明明是龍。」看,有龍角,直挺挺的兩根。
「……」龍長那樣嗎?你確定?還是天人見過的實物,與人界書冊裡的虛構龍形,天差地別?
又見他將泥龍泥人和成一大塊,方才捏的心血歸零,白忙好一陣。
「為什麼……捏了又毀?」天人都是這般打發時間?無聊當有趣?
「剛剛純粹練手感,接下來,才是正事。」梅無盡回道。
玩泥巴能有什麼正事?她平淡的臉蛋上,很努力不浮現嗤之以鼻的表情。
可她看見梅無盡臉龐發光,也不知是自信還是期待或是幹勁,總之,太閃亮,逼她不得不挪低傘,好擋光。
擋得了他的臉,擋不住他的聲,便聽見他雀躍欣喜說
「幫你捏個身軀,容納你的魂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3 00:24:37
第三章 泥娃娃
一不小心,露出太嫌惡的表情。
一個鹿與龍都能捏混的傢伙,大言不慚要幫她捏身體?
她又不是想不開了,自覺人生無望,自暴自棄,自甘墮落,才會自尋死路。
「我會替你捏得漂漂亮亮。」他信誓旦旦,她也信是蛋副——信了你才是蠢蛋傻蛋!
剛看他捏壞那麼多玩意兒,有哪個像樣?!
花非花、狗不狗,他到底何來這麼滿的自信?
「我覺得,當鬼無妨,打傘,小事一件。」總好過住進一具歪七扭八的泥軀殼裡強。
「身體可以保護魂魄,避免耗損,不單日光是毒,仙氣亦可能對你有傷,就像人與鬼相處時日久了,陽氣必受陰氣所擾,同理,鬼與神也是一樣,只不過有損的,換成了弱小鬼魅。」他怕她被他的仙氣給超渡了、驅散了。
這些她自然不懂,聽得一愣一愣的。
他又說「與其天天擔心這不周詳、那不嚴謹,弄個不好便會魂飛魄散,還是一勞永逸些,儘早給你個安身之軀。」
「為什麼挑泥土?」要讓魂魄附身,應該有其餘不少選擇才是。
「做壞了方便重捏呀。」他咧嘴笑。
「……」她就知道!
「還有,這泥……是我去月老那兒的滌仙池底挖的,絕非尋常路邊土壤,滌仙池水源於天泉,純潔乾淨,據聞飲者百毒不侵,終年浸泡裡頭的泥,多少也有效用……大概能無懼楣神厄息,與我待在一塊,不會沾上。」
月老拿滌仙池泥捏人偶,再逐一系上紅線,泥偶能具靈性,反應世間姻緣,想來為她塑形,再合適不過。
梅無盡最末那幾句「無懼楣神厄息,與我待在一塊,不會沾上」,始終噙著淺笑,說來輕鬆自得,帶些自我調侃,可她總感覺違和。
他越是笑,那話,聽起來卻越……沉重。
他為自身擁有的力量,也受到不少排擠與苦處吧?
畢竟不是人人歡迎喜愛之力,被察覺是楣神,少不了一頓排頭和排斥……例如她,不也在初知他身分後,直接便賞他一拳,不給他辯護機會。
他深藏笑容背後,又是多少孤單的累積?
突然湧生一種「好吧,隨便你啦」的縱容心情,不想與他爭辯,倘若這泥巴,真能讓她留下,如他所言的「無懼」,那……也很好。
「我也要一塊捏。」這是她唯一的要求,而且絕不退讓,不放心任他一人胡搞瞎搞。
見她一臉認真無比,他微笑「好呀。」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他分了一坨泥給她。
事後證明,許多事,想來容易,做來難。
他捏泥技術欠佳,她自己同樣爛泥塗不上牆,半斤八兩,誰都沒臉笑誰手殘。
兩人被一大團泥巴給刁難,捏的右手比左手長,腿還一粗一細,身體比例要多怪有多怪,更糟的是——「腰呢?」她遍尋不著女人家最在意的小蠻腰。
「你之前太瘦,連處理你屍體的虎兒都嫌吃不飽,女孩子還是肉肉點好。」他說畢,又往所謂的「腰」添加兩大掌泥,中途更在小腹部位掉了一團泥渣,鼓成小山一座……
這男人的審美觀,造福世間無數姑娘,飯多扒三碗都不會有罪惡感。
「那、那裡我自己來!」她搶過他雙掌泥球,那是要造山的……少女的酥胸,哪能給他動手!就算是泥也不行!
「你自己來就自己來……你沒發現,兩邊大小不一樣?還一高一低的,我幫你——」他目光毫不猥瑣,正氣凜然,比畫著尺寸和位置,她死前才剛剛發育,有隆起卻不豐滿,這比例得修一修。
「不要!」她辣紅著臉,誓死扞衛泥娃娃的胸部觸碰權,險些想拿沾滿泥的手,去捂他雙眼。
七日後的戰果,慘絕人寰,慘不忍睹,風蕭蕭兮落葉黃,像老樹也為他們無聲哭泣。
兩人弄得滿身滿臉泥髒,可是成品根本見不得人。
「嗯……我去找人來幫忙。」梅無盡終於妥協,美感這玩意兒,果然不能靠自信支撐,再失敗下去,滌仙池底就沒泥了!
「等等。」她喚住他,躡起腳尖,擰帕子替他拭淨臉腮。
頂著一臉髒亂跑,有失天人體面,就算是楣神,也要乾乾淨淨出門。
他也去摳她鼻尖上一小塊幹泥。
真是個面無表情的小娃,他記憶中,只有她斷氣那一瞬,淺乎其淺的笑靨一抹,除此之外,她都是這副平平神色。
明明笑起來多可愛呀。
也難為她了,小小年紀、短短一世,沒經歷多少好事,折磨倒不少,才養出這張苦瓜臉……
忍不住掐她臉頰一把,帶泥的指節又把她臉蛋抹出泥汙,她渾然未覺他做的好事,專心一意,幫他把臉擦乾淨。
「還是維持這模樣最好,都別改。」梅無盡放輕手勁,不捏疼她,柔著聲,低道。
她沒聽懂他語意,臉腮遭輕拍了幾記,雙頰全花了,他笑笑起身走人。
留下她,捂著剛被掌心熨暖的腮幫子,望向他離去背影,後來發現自己臉蛋全是泥,想跺腳罵人也來不及了。
沒過多久,梅無盡返回,還帶了個幫手。
幫手看見兩人作品時,一臉痛心疾首,猛按眼角,嘴裡嚷嚷「為何讓我看見這種髒東西?」,足足重複八九次,真是失禮至極。
製造出「髒東西」的那兩人,揮拳打幫手的衝動都有了。
「要哀號等你回去再哀,快幫我們把泥娃娃修好。」梅無盡催促人,因為是舊識,口吻自然缺少恭敬和禮貌。
「修?」幫手對此字很有意見,眉峰挑得半天高,抬揚了質疑聲調「怎麼修?你教教我怎麼修?毀成這德性要怎麼修?打掉重捏比較快啦!」
「不能打掉,只能修,畢竟我們兩個做了那麼久,上頭全是合作心血。」梅無盡駁回,福佑倒沒太堅持,這種淒慘合作心血,沒多值得珍藏和炫耀……
她比較希望,附魂的泥軀起碼要能看呀!
「你這回人情欠大了。說吧,要修成什麼模樣?」幫手給了白眼。
梅無盡將她拉到前方。「按她這樣子做。」
幫手淡掃一眼,無關貶損,只是建議「憑我的能力,可以捏出更美的泥人,還是讓我自由發揮,全憑喜好?」保准捏個絕世無雙的豔人兒。
「誰管你的喜好?就照她的模樣捏,不用多,也不用少。」
「行,叫她坐旁邊,我看著捏。」幫手開始卷袖子,準備動手。
梅無盡見她直挺挺的坐姿,僵硬不敢亂動,好笑地拍拍她腦袋瓜
「不用僵坐著,按一般活動,他會自個兒捕捉你的輪廓線條。」若這丁點本事也無,就真叫浪得虛名了。
幫手確實沒有一直盯著她望,僅瞟了一眼,便全心捏泥,久久不曾再瞥眸過來。
「他是誰?」她有些好奇。
「一個怪人,唯一專長就是捏泥。」
手法看來確實不凡,動作細膩靈巧,毫不馬虎,不過短短時間,解決了泥娃娃的長短手問題,十指也修得好漂亮,沒了她生前常年辛苦工作磨出的大小傷痕。
「他被自己捏出來的一尊泥人,迷去了心竅,瘋狂眷戀,再也無法愛上旁人。」梅無盡閒聊一般,剝顆仙果給她。
「呀?」她微愕。居然有這種事?該說是技藝太強大,還是……喜好真獨特?
「改日帶你去瞧瞧他的泥人,開開眼界,真心做得不錯,若將泥人注入仙術,使其靈活能動,絕對傾國傾城。」見她沒接過,他直接動手喂她,果瓣送抵她嘴裡,她本能咬下,滿口酸甜美味,汁水豐沛。
「……嗯。」她好難想像,愛上泥人是怎樣的心境?
本只是與梅無盡坐在一旁,吃仙果,看幫手一邊忙碌,一邊很有怨言地多耗了數倍時間捏泥,兩人無比悠哉清閒,無所事事。
可梅無盡很快察覺她的異狀,他剝過去的果瓣,她沒有伸手接,他要親自喂她,也不得其門而入,她手掌擋在嘴前,想阻止沖抵喉間的尖叫。
那一臉的慘白,賽雪勝霜,鬼魂本就面無血色,她卻還更白上許多。
下一刻,她轉身幹嘔。
只因幫手正在修飾泥娃曲線,雙掌遊移於胸腹之間,一分一寸,毫不敷衍,指腹推勻心尖處的殘泥……竟勾起她潛藏腦海的可怕回憶。
已遭老虎啃食乾淨的那具身體,也曾被這般放肆摸撫,留下毛骨悚然的陰影……
男人手掌的強橫、霸道、以及無法抵抗的恐懼,教她想吐。
她不懂為什麼突然想起那些,幫手捏泥,明明是好單純的景象,不帶半點猥瑣……可是她越抗拒去想,記憶越像是打翻的油罐,咕嚕咕嚕傾倒所有,一滴不漏……
她不想回想!她不想看!快住手!不要碰她!走開——
驀地,她被護進一道臂膀之間,藏青色寬袖遮去眼前淩亂種種,正在捏泥的男人、曾經獰笑靠近的男人,那一瞬間,全部都看不見了。
梅無盡的聲音,自她頭頂飄下,回蕩在溫暖胸腔,聽進她混沌耳裡,變得有些虛空緲遠。
她聽見自己在喘息,沉重而痛苦,仿佛窒息之人,乍得新鮮空氣,那般貪婪吸吐,一抹茫然害怕,讓她抓緊伸手可及之物,握進掌心後,死也不想放。
「好了好了,那裡我們自己來,你臉蛋修整修整,做完可以走了。」梅無盡在趕人了。
「我還沒修到最完美——」那腰、臀、腿,再給他一炷香時間,定能盡善盡美,挑不出瑕疵。
「不用最完美,已經很好了,快走吧。」
「你這是叫我留下作品的污點嗎?!」幫手很不滿,自恃的完美主義,不容他半途而廢。
「汙不污點我們說了算,可以了,真的,走吧。」最後兩字,梅無盡用心音傳遞,徒留唇形而無聲,宛如歎息。
幫手似乎懂了,再不懂,見瑟縮他懷裡,不住抽搐的娃魂,大抵也明白某些不明白之事,抿抿唇,甩甩雙手殘泥,不再囉嗦走了。
徒剩兩人在原地,誰都沒有動作。
「那已是上世之事,你若不想記得,我替你把它抹去?」良久,梅無盡才緩聲開口。
她沒答,依舊微微顫抖。
他探來雙指,按向她眉心,指尖暖光閃爍,正欲施術。
「會連同你撐傘那一些……也抹去嗎?」她聲若蚊蚋,破碎的聲音,像是耗盡渾身氣力,硬擠出來。
「畢竟有因果關聯,一併抹掉,才沒有再次恢復的機會。」
她若未遇那些醜事,自然不會去跳坡,更不會遇見他,先有因,後有果,欲抹消前者,後者連帶一塊剔除才好。 「……」可那是她上世,唯一擁有過的溫暖。
她曾依靠那段唯一,熬過了無數次的冥府責罰。
有多少回,憑藉著回想他持傘走來,溫醇的嗓,溫柔的陪伴,在閉上眼眸時,讓她了無遺憾。
她不知道,要不要舍。
只知道,不捨得。
「我再考慮一下……暫時先不要,若以後真需要抹去,我再開口……」
「好。」他應允她,但沒收回手指,指間光芒在她眉心輕移。
不消抹,只遮蔽,不擅自為她取決要不要那些醜陋經歷,而是把太過殘酷的點滴掩去。
她會記得結果,對過程卻無法詳細回憶,或許於事無補,至少,能減她些許難受,不再流露出懼怕神色。
「好些了嗎?」他輕拍她的背,哄孩子一般,充滿耐心。
興許是遮蔽術法生效,掩去了讓她不舒服的記憶,腦袋裡的刺痛舒緩,變得空白而輕鬆,宛如下過大雨的天空,前一刻的烏雲密佈,仿佛是場幻夢,經雨水洗滌後,加倍清澈。
一如此刻的她。
福佑深作幾回吐納,點了點頭,卻沒想離開教人心安的懷抱。
她心想,大概因為是「神」吧,特別暖、特別純淨、特別心安……就算是「楣神」亦然。
「泥娃娃的後續修改,交給你了,你還有哪處不滿意,自己動手。」
她聞言,抬頭望向泥娃娃,老實說,沒有哪處不滿意,幫手口中的不完美,在她眼裡真的很好很好了。
她生前模樣,幾無差異,五官神韻,捕捉得淋漓盡致。
「我覺得……可以了,無須修改。」若她再動手,怕不是改,而變成毀了。
「我倒覺得可以再豐腴點,你之後怎麼都吃不胖,一餐十碗也補不了半分肉。」他只是建議,畢竟她此刻的樣子己經不錯了。
「……」她真的太瘦了嗎?他認為女孩子胖些好看?就他眼中所見,她距離美麗,應該頗為遙遠吧……
也不知是為何突然犯傻,她竟然自投羅網地對他說
「你認為該如何補?我不知道怎樣算豐腴……」
既然有人誠心誠意發問了,他自是大發慈悲一親手示範!
只見他滿臉燦笑,捏了兩團泥球,替她往泥娃臉頰一抹。
從此鵝蛋臉已成往事,李福佑註定擁有大餅臉一張,無論她如何立刻撲過去搶救,撥走大半腮泥,也只是讓那張泥臉稍小了一點點……
真的只有一點點。
太信任這男人的審美觀,是她的不對,全是她錯,是她活該倒楣,請鬼拿藥單,怨不得誰……
福佑最後默默接受了命運。
不就是臉大了一點嘛,她沒在怕。
魂魄與泥身相融的那一天,大好天晴,穹蒼湛藍明亮。
梅無盡一手為她撐傘,一手施以術法,她尚未弄明白狀況,魂魄沉入泥身,眼前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到,無法開口出聲,耳朵聽不見半絲聲音。
過了許久,久到她有些慌了,試圖喊他的名,問他發生何事,是不是哪兒出了差錯?她看不見他、聽不到他,身軀又無一處能動,整個人受困於此——
「梅無盡!」數不清第幾回呐喊,這一次,響亮的三字,沖喉而出,是她驚慌失措的聲音。
「莫慌,先別急著喊。」他出言阻止,手掌擱置她喉間,方才沖喉的疼痛,由他輕易抹去。
她被他安撫,冷靜了下來,耳朵開始聽見細微聲響,風的聲、鳥叫聲、樹葉沙沙聲,再到他衣袖拂動、他紙傘暫擱、他輕巧鼻息,甚至,他淺淺一笑……
努力想睜開沉重長睫,一隻掌覆蓋得更快。
「雙眸先別張開,才不會傷了眼,我抱你回房間,別嚇到。」言畢,他打橫將她抱起,還貼心事先告知,不至於讓尚未能視物的她受驚。
她身軀軟綿綿,無法使力,但能感覺環過腋下背脊,最後收緊在手臂上的托抱,以及小腿肚摩擦過他袖緣,微微的撓癢。
等她被允許張開眼,已經是傍晚時分的事。
頭一件事,當然是仔細察看自己的新軀殼,雙掌攤在眼前,好專注地審視,掌間的紋路,指節下方幾不可見的嫩毛,細膩真實,與血肉之軀無異,肌膚下甚至可見碧青色脈絡,伸手去按臉,連彈性都有。
她將手掌翻正,生命線、姻緣線,那些曾聽人說得天花亂墜的玩意兒,依舊存在,但對泥軀而言,又具有什麼意義呢?純粹只是模擬仿得十成十。
他說「泥人忌泡水,時辰一久,泥身會化開的,擦擦澡、淋場短暫小雨,倒沒問題。」
又說「泥人自然不會餓,不過仍能進食,食物入腹後自動消失,成不了血肉。」
「那為何要吃?」她問。這太多此一舉,不進食豈不省事,還省米糧。
「吃是樂趣呀,當然不能省略,往後得跟著我大吃大喝呢。」他邊說,邊喂她吃了顆糖球,「甜嗎?」
舌尖居然能分辨出甜滋味,他連如此細微之處,都留意到了。
「甜。」她頷首,他一臉「那就好,看來味覺沒問題。的縱笑。
他在她脖子上系了個鎖,說是能幫她固定魂身,兩不相離。
掛妥銀鎖的那時,她舌尖下的糖球,甜得像浸過一層又一層的蜂蜜。
「是不是解下鎖,我的魂魄和泥軀就會分散?」
「當然不是,好歹有我法術加身,沒那麼容易失效,銀鎖是多分保障,要是哪一天我掛了,你再來擔心不遲。」他以指梳弄她的發,頗滿意這長度與光澤,披在她小小身軀上,像塊柔軟絲緞。
「……」她一點都不愛聽見這種假設,忍不住抬眼瞪他。
接下來時她魂魄與身軀融合極好,未曾出現排斥,真要說哪兒想歎氣,就是臉大了點……
今兒個,用過午膳,她戴上他以術力凝聚的薄光手套,洗了碗盤,雖然他老說何必親自動手,彈彈指便行,但她仍搶著去做。
至少讓她幫些家務,才不覺得自己白吃白喝,很心虛。
洗完碗,回到屋內,發覺有客拜訪,她吃驚之餘,也很失禮地想——楣神竟有朋友上門?
她替訪客倒了茶水端去,聽見對話,更意外的是,來者非客,而是……上門求醫?!
「你是……大夫?」客人走後,他收拾桌面,她在一旁幫忙時問道。
「是呀,別瞧我這樣,我醫術相當了得呢。」自誇自擂,完全沒在客氣。
楣神當大夫……是想醫人,還是害人?
他又笑著說「只不過,會找上我,都是些走投無路的傢伙,無人能醫、無法可治。」
「可是被你觸碰的人,不是會……」
「倒楣?是呀,區區黴運沾身,與命相比,算得上什麼。」他塞給她幾本醫書,要她按甲乙丙丁順序擺回櫃中。
她看著無比陌生的鬼畫符,皺眉。「我不識字。」一抹自卑,浮現她眼底。
生前,勞務都做不完了,哪有閑功夫讀書,也沒人允准的。
「這容易,我教你。」
梅無盡非隨口說說,當下備妥紙墨筆硯,開始上課。
筆尖蘸墨,他思索從何下手。
「來,這是你的名字,先認識認識它們吧。」他在紙間寫下兩字,行雲流水,她盯了好半晌,試圖握緊筆學著,一筆一畫,笨拙而遲緩。
他糾正她握筆方式,調整一根根指節擺放位置,她很不習慣,險些手滑,他掌心領著她握,又寫了一遍那兩字。
福佑,她的名。
原來那兩字,這麼好看,還是……耳裡聽見,他嗓音溫潤,說著「福」字的詞意,恁般美好。
她爹提過,福佑這名字,是她娘在生產前便取好的,不論男女,皆叫福佑,望孩子一生總能福運護佑,不求顯達富貴,但求不愁吃穿。
「多練習寫,將它記下,嗯……再來從簡單的學起,天空的天——」他一筆寫下。
「你的名字,怎麼寫?」她突然開口。
那三字,她也很想認識……想知道,關於他更多更多的事。
「我名字不容易,不過你想知道的話……梅、無、盡,這麼寫。」他走筆輕靈,寫來流暢,字字如畫,飄逸勁美,帶領她一併紙間遊走。
「好難……」尤其最後一個,根本寫不完一般,看得她眼都花了。
「對初學者來說,確實太難了。」她的苦惱表情,逗笑他。
「這個字,就是楣神的楣?」她指向頭一字。
「它是梅花的梅,楣神是這麼寫的。」他筆鋒再落,好看字跡填於紙張一角。
「為何不是「楣」無盡?」而要換另一個同音字?
「哪好直接表明我身分,這個楣,是倒楣的楣,而黴運的黴,要這麼寫,有人稱我楣神,有人則用黴神,但這黴呢,也是發黴、黴味的黴,我不喜歡被掛上「黴」字……」他邊說邊寫,提到哪個字,哪字便落於紙間。
三言兩語中,自然而然又教她許多個字。
學習過程似閒聊、像玩樂,更像說故事,他既不嚴厲,不打人板子,又極富耐心,無論她寫錯多少遍,他都不動怒,笑靨半分未減,一教再教。
還會將該字在遠古之際,神只如何造就它,如何透過使者教導給下界人們,從最初時的簡單圖繪,逐漸演變為美麗文字,他一筆筆繪
下,「水」是如何來,「山」又是怎生演變,好記又易懂,幾乎是聽過了便不會忘。
她迷上了練字,一得空便是握牢筆桿,埋首紙張間,看著他的字跡,一筆一畫模仿,他前一日教過的字,她次日字字寫上百遍。
純屬興趣的學習,事半功倍,她很快認識大半文字,開始聽從他的意見,讀起櫃上各式書冊,若遇不明所以的字詞,再去問他。
習字好玩,讀書也好玩,全是她上世沒能接觸之物,環境不允許女子學習,一輩子隻字未識,是多少女人安于接受的命運。
當她學習越多,他面上笑容也越深,獎勵她勤學不倦,不辜負他苦心。
他一笑起來,特別好看,眉與眼柔柔的、暖暖的,像她新讀的句子一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一她問過他其意,他為她解答,她聽畢,就覺得這兩句,活脫脫是形容他。
真的,每回他朝她笑,無論他站在窗前還是廊前還是樹前,那些通通失了顏色,只剩他,在她眼中璀燦。
她開始覺得自己幸運,能待在梅無盡身旁,獲取他這麼多的無償幫助。
一個與她毫無血緣關聯之人,竟能這般縱容她。
世人眼中的楣神,於她,更勝福神。
默默看見窗外他身影走過,一回神,才發現桌上的紙,已寫滿他姓名,她愣愣看著,不懂自己為何走筆至此。
「梅無盡」三字,筆劃繁複艱難,但她已能流利書寫,不再缺橫少點,每每動筆蘸墨,心裡便跟著念上一遍兩遍,連帶腦中浮現他的容顏……
這是什麼情感?好陌生,她全然無解,想著該不該去問梅無盡。
怎會老是想起他?怎會默默凝望他?怎會沒見著他時,眸光不自主搜尋他?怎麼他執傘的爾雅身影,兀自清晰,宛若昨日?
怎麼開始會去留意,他愛吃什麼菜、愛看什麼書,生活中有哪些小習慣?
難道,她產生不該有的情愫,像今早讀過的那本書上所寫,竟然膽大妄為把梅無盡當成了——「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3 00:24:57
第四章 邀宴
「對,那叫「孺慕之情」,就像雛鳥破蛋,頭一眼看見的那人……」
雖然正確來說,梅無盡是她死前最後一眼看見的人,大概……道理是一樣的吧。
她親爹待她並不重視,可起碼給她吃給她穿,嗯……梅無盡也給她吃、給她穿,吃得還比上一世的任何一頓,更加豐盛。
她親爹生她養她,梅無盡同樣幫她塑了泥身,她學過那個詞,叫……呀對,再造之恩。
原來,他就像個爹嘛。
福佑豁然開朗,心境一如雨後的天空清澈。
弄明白了她對梅無盡的在意,應該稱之為何……可胸口好像怪怪的,說不上來是何感覺,八成是魂魄和泥軀還沒完全適應?
「就知道你又在這兒,好學可嘉,但也該記得休息。」
梅無盡踏入書房,一挑指便是合起她手中書冊,接手取走。
瞟一眼書名,藍色外封上潦亂寫著《雛鳥傳》,是本鳥妖奇譚,講述一窩鳥兒的成精之路,內容圖文並茂,光怪陸離,天馬行空,毫無勸世道理,打發打發時間倒不錯。
他又望了滿桌書冊
「繼《雛鳥傳》之後看《百鳥集》,再來是《獸醫論一鳥篇》、《鳥兒西北飛》……《花鳥圖冊》、《百花經》……《花。吃》?這些,有何關聯?」正因熟知她獨特的閱讀習慣,故有此一問。
「讀了鳥妖,所以想知道,鳥的種類,鳥的身軀構造,鳥的愛情故事,因為鳥總是和花畫在一塊,所以翻了圖冊,會想認識花卉,花可入菜,就去看食譜。」她面容鮮少有表情,提及喜歡的閱讀,也不會閃耀任何光芒,小臉淡淡平緒,可回答還算詳盡。
她並不特別愛說話,泰半時間都很安靜,有時他遠遠瞧著,真的頗像一尊泥娃娃。
「你這選書的方法,真絕,看完食譜打算接哪一本繼續?」他笑問。
「……雜病百法。」
從食譜跳到醫冊?相差十萬八千里了。「為何?」
「因為會吃壞肚子。」她一臉「這是防患未然」的認真樣。
他茺爾,卻也不干涉,任由她探索。
讀書本就是件快樂之事,怎麼開心怎麼讀,如何融會貫通,全憑個人,她思緒跳躍,不局限題材,未嘗不是好事。
他直接讀起她看了一半的書冊,跟著沉浸字句之間,看幾隻鳥精在書冊裡奮發向上,邁向偉大精怪之路,立志成為鳥精王,偶爾幾句描述戳中笑點,惹他低笑,輕翻紙頁的聲音也掩蓋不去。
她聽著他的笑,眼眸由書間挪開,落向了他,根本沒法子專心去讀。
他害她又有衝動想去磨墨練字,再把他名字寫個十來遍。
察覺自己正被定睛注視,梅無盡從書裡抬頭,與她對上目光。
「有什麼話想說?直接問呀。」明明就是一臉疑惑求解的模樣,近來他瞧得太熟悉了。她不愛說話,可那雙眼水靈靈的,藏不了心思。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聲調平平,表達不出她內心的翻騰。
收留無處歸魂的她,為她塑造新軀,教她讀書寫字,給她住居吃食……她想不透,兩人素昧平生,他沒理由做這些,一直很困惑、很想問。
她自行思量歸納後,找到一個最大可能性「是因為,上世給我太多衰運,覺得有愧,想補償我?」
梅無盡被她自問自答逗笑,她雖然面無表情,可淡淡神色間,不知哪來的自信,一副「我說中了昀」的態度,違和得好有趣。
楣神哪會因為給誰太多黴運,便自覺對人家抱歉,還補償咧?當他良心很肥大哦?
「你要這麼想,也是可以啦。」笑完,他才回她。
老實說,連他都尚未厘清,自己對這小娃付出恁多關愛,究竟是何緣故,文判說是神之悲憫,她說是補償,而他,還在思考答案……
「就當我良心刺痛,害你上世活得辛苦,現在想讓你過過好日子,你安心領受便是,別問為什麼。」問了,他也尚未獲得正解。
「……那,多久?」
若要補償,總有個期限,一個月?一年?
「小娃,這麼討厭跟我一塊?馬上想知道哪月哪日能結束?」他打趣道。當然明白她沒這等心思,她身上一絲被勉強的氣息也無。
「……」正因為不討厭,才更想知道答案。
怕太快,自己措手不及,會茫然若失、會不舍……
「不會這麼快,難得我身旁有人陪,這滋味比我想像中好,我不討厭,你就當被我這楣神強迫留下,與我作伴吧。」他輕拍她後腦杓,姿態一如長輩對待孩子,動作一點也不會教她排斥。
她頭垂低低的,感受他掌心熨在腦後的力道……她想,她大概有些明瞭,為何以前巷尾的小黃狗,每次總喜歡挨著她,討摸摸了。
原來,這樣的拍撫,有種讓人安心的味道。
有種……被人憐愛的感覺。
「要是哪一天真覺得難以忍受,死都不想留在我身邊,你直接告訴我,我會成全你。」他一臉好商量的微笑。
她靜默沒答腔,應「好,一言為定」不是,回他「我沒有想離開你」也不是,不如不說。
現在這樣,她也覺得很好,不討厭。
窗外傳來幾聲鳥鳴,清脆如玉響,婉轉好聽,吸引她撇頭望去,正巧看見一隻七色鳥飛進來,斂羽歇在窗櫺,牠腳上纏綁著精巧銀管,由小小管洞照耀一道光線。
半空中,光線排列成字,她試圖辨識其意,一字一字正看反看倒著看,卻幾乎全不認得,梅無盡早已迅速流覽完畢。「群仙宴的邀請?算算時確實也差不多了,行,我會準時到。」他對傳信鳥說,牠仰首鳴啼兩聲,雙翅一振,原路又飛出去。
「剛剛的字……我都還沒學到。」
「那與人界文字不同,你不識得很正常,學了也無用,總之,是邀請我們去吃飯喝酒。」
「我們?」
「上頭寫「歡迎攜伴參加」呀,我首次有伴能攜,當然是一起去,吃他個夠本再說。」狠吃兩人份,哈哈。
「……」帶她是去幫忙吃的嗎?
她現在確實是食量無底洞,食物下肚便自動消失,當然也不知飽,一人吃掉整桌菜沒問題。
群仙宴呀……她區區一介凡夫俗子,不,凡魂俗魄,想都不曾想過,有朝一日能有機會參與,真是何德何能,上輩子燒了幾把好香……
她是很努力想表達受寵若驚和敝人惶恐,偏偏表情起不了變化,依舊淡然如水,波瀾不興。
泥做的身軀,果然無法完全與血肉相比。
數日後,她頂著面無表情的臉,直到群仙宴出發前兩刻,梅無盡嘖嘖有聲地問 「你明明一臉很期待去見識見識,怎能僵硬成這德性?不知情的人看到了,還以為你是被我挾持去的。」
梅無盡換下藏青衣裳,改換一身潔白雪抱,袖長曳地,袖緣黹繡同色祥雲,綴點淡淡星光,隨他揚手,星光便細碎撒落,耀著眼,卻不刺目。
向來懶散束綁的發,仔仔細細束了銀冠玉簪,黑髮梳理整齊,披在身後,不容半絲頑皮卷翹,直順如飛瀑。
她頭一回見他盛裝打扮,說不上哪兒詭異,太……一絲不苟,瞧了眼生,但還是不難看一害她盯著看了好久好久,眸光都轉不開了。
「很奇怪?」他平舉雙臂,白袖翩翩拂動,碎星芒塵落下,還以為自己穿著哪兒出差錯,教她瞪了許久。
「……」她搖搖頭,很努力想擠笑,就是擠不出來,只見嘴角僵硬抽搐。
「罷了,不勉強,喏,去換上,群仙宴總得認真裝扮。」他塞給她一疊衣物,上頭還有發飾,同樣一路純白到底 ……仙宴是有規定,身穿其他顏色衣裳出席者,一律謝絕門外嗎?
她聽話照辦,取過衣裳,到房內更換。
白裳料子異常輕軟,捧於手上僅像羽毛重量,比起她穿過的粗布衫,不知軟上多少,密密貼著肌膚,滑膩沁涼,所謂絲綢,或許就是這樣吧。
有些彆扭拉拉貼身裙擺,不似平常布裙,這料子緊裹身軀,仿若另一層肌膚,袖子和梅無盡那套相同,皆長長曳地,裙尾在身後拖著數尺,像條尾巴似的。
一邊撩高裙尾,一邊對抗長袖糾纏,模樣狼狽回到梅無盡面前。
「似乎太長了,你怎麼那麼小一隻?」他忍不住笑覷,施術替她收拾了裙尾及袖長,雖然仍是垂至地面,至少不會將她裹繞得像顆蠶繭,方便行動。
他又動手為她梳發,自然是靠法術,指尖凝著光,由她發間輕柔穿梭,那頭長髮便乖乖束起雙邊辮,再盤繞成小髻,白銀細線靈巧鑲圏,將其牢牢固定,最後佐以幾顆小巧真珠點綴。
尋常仙童多做如此打扮,他沒想讓她太招搖醒目,從善如流最好。
看慣了的仙童裝扮,套在她身上,襯得她像顆小花苞似的,嫩生生的,純真自然,雙腮兩抹紅粉,並非源於血液的奔流,泥人哪來的血?流動在她脈絡間,只剩下感知冷暖、疼痛、喜怒的術力罷了,她此刻紅得這樣鮮明,想來是初見世面,心浮氣躁導致。
梅無盡猜中了一半,讓她臉腮火燙的另一半因素,是搭在她腦後沒走的那只手掌。
「在仙宴上……我該注意什麼?」她開始覺得緊張,聲嗓生硬。
「少說話,跟在我身邊別亂跑,其餘便無事了,不用過度擔心,小小筵席而已,別太拘束。」梅無盡說,又拍拍她的後腦杓,動作簡直變成了習慣。
聽他說得容易,她也稍稍安心,反正做個啞巴小跟班便是。
算算時辰差不多,她與梅無盡乘風而去,飛入雲間幾百里,這途中她完全不敢往腳下看,死命環緊他腰際,生怕一個閃失,直接從天下摔到地下,可不只粉身碎骨了事。
無論他保證多少次,他不會讓她摔下去,她就是怕呀!
偏偏再怕,臉還是同一張,不見喜怒哀樂。
可是她這號表情,梅無盡好似全能分辨得清楚。
她練字開心,臉僵不笑,他卻懂,替她多準備了幾疊紙,順道一旁磨墨,讓她寫個盡興。
她遇見不解詞意,困惑迷茫,臉依然波瀾不動,下一瞬,他便湊過來,長指精准落在困擾她的句子上,幫她解說。
像現在,梅無盡同樣懂她的懼高,一彎身,打橫抱起她,直接掛於臂膀間,加快飛速,縮短馳騁時間,以最短須臾,落足群仙宴場地。
耳畔的呼嘯風聲,被絲竹天籟取代,透體的雲間寒風,也終於阻絕在夕蔔,撲面而來,是暖暖清風,福佑才敢張開眼。
難以想像,雲間至深處,居然真有一方淨土,亮如白晝,光明且溫暖,漫天落英繽紛,似花似雪,飄散恬人清香,淡雅芬芳。
鑲於雲霧間,長長一道冰晶琉璃瓦,光輝在上頭嵌滿金煌,碎金好看,瓦徑下整片波濤雲海,無邊無際。
遠遠望去,尚有無數個騰于半空中的樓宇闊園,在煙塵間朦朧,似虛如幻,瞧得不甚清晰。
梅無盡踩上琉璃瓦,周遭雲嵐受他長袖撫撩撥弄,激起一波翻騰,隨即遠方破空傳來一聲清脆嘹亮「無盡天尊到。」
福佑幾乎可以察覺,眾人聞言,目光皆轉移而至,梅無盡依舊悠然緩步,不為所動,她這才憶起,她還被他抱著走,細聲咕噥「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琉璃瓦一個踩偏,直接摔進北海……哦不,是直達黃泉十八層,你真要自己下來走?」他好有禮地詢問,眉眼彎彎如月。
「……」他都那樣說了,她哪裡敢?!傻子才會點頭答「要」。
搖搖頭,在他一聲笑歎「這才對嘛」中,乖乖繼續被橫抱進場。
越靠近人群……不,是仙群,福佑越覺得屏息,清一色白裳,散發淡淡仙光,教人暈眩目花,她試圖以袖遮掩,逃避光害。
遮住了雙眼,聽覺變得敏銳起來,幾句碎言細語飄入耳。
「是哪個不怕死的,讓楣神抱著走進來?讓我開開眼界,別擠、別擠嘛……」
「哇,待會兒她會不會從天梯滾下去?還是吃壞肚子?上回有人只是同楣神握到了手,那一天簡直倒楣到後悔踏入群仙宴,她可是被抱進來的,沾到的黴運……三年都洗不掉吧?」
「來開個此盤吧,我此她一落地,先跌個狗吃屎!」
「我此她待會坐的座位,椅腳起碼斷兩根,腦袋直接撞上桌角,頭破血流!」
這……說話聲也大到太旁若無人,連她都能聽見,梅無盡應該更加清楚。 居然大剌剌討論他的黴氣,不覺得很失禮嗎?!
再面癱,也忍不住皺眉鼓腮,露出不滿神色。
「沒事的,不用較真,聽聽便罷,為這生氣不值得。」梅無盡嗓帶淺笑,由她頭頂上方飄下,說得好輕巧,反過來安撫她。「你別一落地就摔給他們看,那便是狠打他們的臉。」
「……」她立志,今日絕不摔倒跌倒撲倒,不給任何人說嘴機會。
梅無盡抵達琉璃瓦徑的另一端,雲嵐構築而成的拱門前,才將她放下。
她抬頭挺胸,沒半點歪傾,隨于梅無盡身旁的每一步,走得謹慎小心。
群仙盯著她瞧,全在觀察她幾時黴運發作,又將如何狼狽惹笑話。
她隨他穿過拱門,迎面而來,是一道讓人望之腳軟的天梯……
做這天梯是什麼意思?要仙人們「走」上去嗎?她完全看不到盡頭呀!
正這麼想著,踏上第一階,一瞬間便抵達至高之末階,青山碧水,祥光籠罩,又是一幕絕豔景致。
這兒樹木彎曲生長,自成一道天然長廊,碧玉藤蔓攀繞著枝椏,再如珠簾般垂下,樹下長滿白銀色小花,瓣緣水珠冰晶美麗,鋪綴成路,足下未見泥地,只蜿蜒著長河,河面倒映樹影,交相翠綠,形成完美無瑕的圓。
見梅無盡踩入長河,她遲疑了會兒,怕這一腳下去,便直接沒入河底,仙界的河不知養了些什麼,食不食人……
「來。」他朝她伸手,逼她不得不牽緊他,跟著站上水面。
咦?沒沉!而且每一個步伐,伴隨一道漣漪產生,撩弄河面波光粼粼,好不熱鬧。
她瞧著驚喜,在上面又踏下好些個踱步,看水漪爭相騷動。
「還是會摔下去的,走好。」小娃就是小娃,一丁點小新奇也能玩得開懷——好啦,臉依舊面癱,但他看得出來,她心情甚好。
他領她走一小段路,步出碧玉蔓廊。
兩旁左右奇石嶙峋交錯,於岩壁凸出處置放白玉桌椅,隨奇石天然形狀,位置自然有高有低、有大有小。
一隻背上發翅的小小仙娃,約莫七個月大嬰兒身形,吃力飛過來,用手勢引導他們入席。
兩人座位不高……這句話修正一下,兩人座位根本排在奇石岩壁的最低階,梅無盡一個輕躍便到了,福佑仰頭往上看,上頭沒入雲深之處,不知還有幾千個筵位。
「劣神榜上掛名的傢伙,不可能坐得太上面,那些好位置,輪不到我。」梅無盡一派悠哉,撩抱落坐,撣撣長袖「不過吃食倒是每桌都有,不會冷落我們,坐,嘗嘗這個先。」他取箸,夾了冰釀仙果片到她手邊碟中。
桌上早先佈滿各碟吃食,分量不多,可擺盤小巧精緻,毫不馬虎。
那只小小仙娃捧著一壺仙酒,替他們斟滿酒,又喘吁吁飛往其他桌,辛勤忙碌。
福佑吃掉冰釀仙果片,滋味像醃梅子,口感爽脆,酸中帶甜,可果香味濃郁特別,相當開胃。
吃完一片,她自己馬上再夾一片,面無表情在說這好好吃哦。
「喜歡就多吃點,另外那碟涼拌仙篷草,口感也很特別,試試。」
碟裡的東西一吃光便自動補滿,不會發生空空如也的情況,福佑吃得很爽快,一連吃掉快二十片冰釀仙果。
邊吃,邊注意到其他鄰桌都在相互寒暄、敬酒、話家常,他們坐得低,所以沒被瞧見嗎?
「因為我是楣神呀。」他動手,拈了顆指甲大小的鮮黃色小果入口,順道回答她流露臉上的困惑。
這鮮黃色小果,名叫「養精」,多食補靈氣,神吃微補,人吃大補,她吃……不無小補。
很順手,也塞一顆喂她。
「養精」很酸,惹來她皺眉噘嘴包子臉。
「忘了替你沾些蜜,哈哈。」他一副被逗樂的模樣,何來反省?
明明……在仙宴遭受冷待,怎還能笑得那麼暖?
「楣神……沒有朋友嗎?」她本意沒想人身攻擊,純粹好奇。
「有呀,日後你有機會見著那些傢伙。」
「今天見不著嗎?」要是他朋友也會出席,起碼有人陪他同坐筵席最末,有伴便不無聊。
「我還能搶個末座坐,有人連拿到帖子的資格都沒有。」例如,榜上第一名的那位,想踏入仙宴,還會被嫌棄,於是根本不發邀帖。
「……」她又夾一片釀仙果片入嘴,想借由咀嚼呑咽,將鯁在喉間,那說不上來的堵塞感,混著果肉咽下。
她不是很懂,為何每次聽見他笑著在說「因為我是楣神呀」,她胸口就會澀澀的,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但知道自己並不喜歡這種疼痛。
她把整碟釀仙果撥到他碗中,要他趕快吃,別有半點空閒去管周遭旁人如何待他。
她嘴很拙,也不夠機靈,僅能用實際行動表達。
對她而言,能吃就是一種幸福,以前只要有一碗溫溫的稀米湯果腹,再疲累的辛苦,也能稍稍舒緩。
「等會還有很多東西吃,別急著塞滿肚子。」他笑,不拒絕她的好意,吃了幾片,從不覺得釀仙果片好吃,這次怎會如此順口?
絲竹聲轉換,由清靈變輕快,視線前端的半空中,突然浮現煙屏,屏內,數名花仙旋著美麗舞步,衣袂飄飄,款款生香。
極美,卻不俗豔。
她以前在窯子裡見過的粗俗舞蹈,全然不同一當窯子比仙宴,她自覺罪孽深重,低頭喝了口酒,然後嗆到,梅無盡取走她的杯,不讓小孩子喝酒。
花仙並不是在他們面前跳舞,玲瓏形影卻能一致地傳到每張桌席前,仿佛近在咫尺,連她們腳踝上的玉鈴玎玎響,好似也聽得一清二楚。
同一時間,桌上變出數道菜肴,占滿桌面,上菜速度讓她咋舌。
「那是霞光羹,采晚霞餘暉作色,口味淡了點,應該撒把鹽下去。」他由最靠近她手邊的菜色介紹起。
碗裡的羹湯色澤,像盛了滿滿雲霞,調羹舀下,湯裡煙嵐波動,她嘗一口……真的沒滋沒味,好看大於好吃,真如他所言一好想加鹽。
「那是冰曇雪花,澆上旁邊的糖汁,它會綻放,相當好看。」他介紹下一道。
她照他說的做,盤裡含苞待放的透明花朵,因糖汁淋灌,冰雪色花瓣舒展綻開,她不由得發出小小驚呼。
「可惜,吃進嘴裡,與吃冰一樣,無味,中看不中吃,全靠糖汁支撐。」他又補充。
一嘗,果然……這根本只是冰雕的花而已嘛!
「那是魚兒果,果實自然形成魚狀,擺在盤裡,像條剛由水裡打撈上來的真魚,不過我們通常拿來看,不吃。」畢竟神不殺生,即使它是果物,神似活魚就很難動箸。
「……」那到底何必擺這一盤呀!
魚兒果名不虛轉,連魚鱗狀都有,若丟回水裡,真魚也會認錯吧!
她不信邪,硬要試吃一口,從果子尾端咬下……嗯,最淺顯易懂的描述法——未熟的青木瓜。
桌上還有一盅琉璃大碗盛裝的七色水,宛若一道彩虹倒映入內,上頭飄浮著粉嫩鮮花,她用調羹舀一匙嘗,果香淡淡撲鼻,沁涼的舒爽滑落咽喉,比前三道菜好上許多!
「那是洗手水。」梅無盡對著那張微微發亮,眉宇間寫有「這不難喝,我幫你舀一碗」的小臉蛋說。
「……」洗手水調這麼美味幹麼!
「誰教你動作那麼快,我來不及阻止你就喝了,反正是仙池打來的水,喝了也無礙。」他忍不住唇角噙笑。
試完一輪菜的結論,還是釀仙果片最好吃,她捧著那一碟努力吃,一吃完便滿上。
早知仙宴菜色如此,她就自己帶飯盒來了,白飯淋肉汁不知好吃幾百倍。
陸陸續續有許多天人天女姍姍來遲,一到場便飛翔入坐,偶爾幾位與梅無盡頷首示意,不過大多數皆是一臉清聖莊嚴,視若無睹,快速掠過。
天人天女本就冷情寡欲,態度淺然不算什麼,倒是仙筵之外,圍坐的眾路小仙,灼灼眸光不曾斷過,一路看著,卻沒敢熱絡靠過來。
諸多視線中,又以其中某一道,最為熾燙,讓福佑多瞧了好幾回。
畢竟瞪的感覺不太好,她實在無法忽視。
梅無盡發現她的定睛注視,雖有段距離,也不難辨識,那頭萬紫千紅,色豔味香,自是天界的花仙群「怎麼一直看著海棠花仙?」
「她有點像……一位元我認識的故友。」福佑垂下眼,目光些微複雜。
說「故友」太抬舉,或許……從來也不曾是朋友。
梅無盡口中的海棠花仙,長相極似曾在窯子裡,對她呼來喝去的那姑娘……
那位無端惱她、氣她、恨她,甚至買通人欺侮她的姑娘。
美貌好相仿;莫名的敵意好相仿;含怒的瞪視好相仿;就連纖手絞著絲絹,仿佛扭著誰頸子的狠勁,最相仿。
福佑背脊微涼,討厭這種被當成敵人的感受。
來不及更多思緒堆疊,外頭再度傳來洪亮迎賓聲,中斷她的默忖。
「四海龍主到——」
方才前頭誦念的那些神名,福佑太孤陋寡聞,沒幾個認識,可「龍」這偉大的謎樣生物,書裡有!說書人的嘴裡有!就連鄉野傳奇裡都有!
眼下不但來了「龍」,還是龍中之主,不擦亮眼睛看個夠本,枉費到此一遊!
波濤聲澎湃大作,雲霧洶湧如翻浪,四海龍王腳踩雲浪而來,耀眼金光閃閃,高貴瑞氣千條,一身錦衣玉抱,綴以珊瑚真珠,氣勢何其雄偉,先前數名神只相加也難敵。
他發束龍頭金冠,一對龍角左右賁突,囂狂地頂天直豎,龍眸炯炯,劍眉入鬢,鬢側隱約看見幾片鱗,與肩膀抱甲光澤相輝映,身後披風厚實,精緻繡著翻浪巨龍,龍身隨光影變化,似乎正栩栩騰動。
「假的,外強中乾。」梅無盡在她耳邊沉笑,悄悄咬起耳朵,就是見她一臉讚歎欣賞,定要適時戳破她想像。
「什麼?」她沒反應過來,猶被龍威所震懾。
「我是說,四海龍主,看起來雄壯威武,站出來很是嚇人,不過……和仙宴菜肴一樣,中看不中用,改天帶你去看看,他在龍骸城裡有多孬。」
……這麼明擺的貶低,當真沒問題嗎?
呃,而且四海龍主聽見了,他、他、他乘著波浪,直直朝這裡沖過來了!
「梅、無、盡——你這個傢伙!」四海龍主面容扭曲,正迅速變回龍首,五官猙獰,獠牙一顆顆尖突而出,龍鱗蠻橫湧生,看不見正常膚色。
潑滋!
雲浪朝兩人方向濺過來,梅無盡動作神速,以衣袖為她擋下,透骨的沁冷依舊撲面襲來,冰凍了周身氣息,耳畔緊接爆開一陣火哮
「別以為你穿了一身白,混入雲霧裡我就沒看到你——本龍主正想找你算帳!你好大的肥膽,撒黴運撒到本龍主頭上來!」
驚天巨吼,再搭配上龍型態外貌,尋常人早就嚇破膽。
福佑自然也怕,畢竟,人生幾何,能有過被怒龍咆哮的經驗?
可是梅無盡那句「和仙宴菜肴一樣,中看不中用」,偏偏就在這種時候生效,讓她由梅無盡袖後探腦,大眼眨巴望去,看那顆龍頭威武吼完……僅僅而已。
凡人說紙老虎紙老虎,眼前一幕,與家鄉小黃狗每回戰敗,遠遠吠得響,但永遠沒有下一招的景況好像……是否也能說聲「紙龍王」?
「已經說了無數次,那回是純粹失誤,我真沒打算連累你,可你位置沒挑好,站得太近,我跌倒時,本能往你那兒倒,是你閃也沒閃,攙了我一把,黴運這種東西,非我能控制,它就像呼吸、像眨眼,如影隨形,倒了你一身我也很抱歉嘛。」梅無盡笑臉迎人,說得合情合理、一切不是我願意、我是被逼的。
四海龍主卡卡磨牙,龍鼻大量噴氣,龍鬚飛騰,龍眼瞠大,這模樣嚇不著梅無盡,銀樣蠟槍頭而已,誰怕?他兀自笑笑,續言「要找人算帳,也該找喝醉闖禍的猴聖和豬聖,全怪那兩尊吵架鬥勝,我是遭波及的受害者之一,閃過迎面飛來的石桌,忽略腳下滾來的空酒罈……」
「有我慘嗎?!你閃過去的石桌砸中我,你踩到的酒罈彈過來擊中本龍主膝蓋,而且,我不是去攙你一把,我是被你直接撞下雲海!」四海龍主不說不氣,越說越上火。
那件慘事,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腦門遭到重擊的同一瞬,膝蓋爆出疼痛,完全來不及反應,人已經墜落雲海,直達北海海面。
人是沒受傷,傷的是堂堂龍主的尊貴尊嚴!
更慘的是,被楣神一撞,他倒楣了足足兩個月!
跑了愛妃溜了小妾、摔了最珍藏的仙酒、被兒子按照順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頂撞,再按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逐個酸嘲——雖然楣神沒撞到之前,此類事件便層出不窮。
「石桌非我砸,酒罈非我滾,我只承認我跌了一跤,若龍主介懷,無盡在此賠個不是,望龍主海涵。」梅無盡手執酒盞,作勢相敬。
「喝你這杯酒,又沾上黴運多不值!也不想想你身上多髒!」四海龍主拂袖,毫不賞臉,彼此太相熟,偶爾人前作戲客氣,實則說起話來缺少修飾,直來直往,他嫌梅無盡髒,梅無盡同樣酸他孬。
福佑突然像只被踩疼尾巴的貓,轟然站起來,小臉凝著一層薄冰。
「好失禮。」
「什麼?」
「我說,你好失禮。」她無懼眼前獰傲龍首,一字一字,逐個說,語調平平,不聞抑揚頓挫。
「什麼?!」前一個「什麼」是耳朵不靈光,沒聽清楚;後一個「什麼」,則是聽得太清楚,難以置信。
這、這小丫頭,是在罵他嗎?!
他四海龍主,雖未曾名列「戰龍」,可這張龍顏端出去,說有多唬人便能多唬人,誰不望而怯步?不會雙腳顫上幾個時辰而不休止?
他更曾經嚇哭一百零三名娃兒,豐功偉業道不盡、說不完,而現在,被個小丫頭指控他失禮?!
福佑取過梅無盡手中酒盞,一口喝幹,別人不敢喝,她喝!
辣意潤喉,仿佛壯足了膽,以前寡言的小娃,這一刻,暢所欲言,痛快淋漓
「堂堂一條大龍王,連楣神也怕,靠近他都不敢,你怪罪是他黴運害你,可區區一張石桌,就算砸在龍王頭上,也該是石桌碎成粉末,空酒罈擊中龍膝,破的應是酒罈不是膝蓋,更別說他跌倒你扶不住,反遭撞下雲海……這跟黴運有何關係,根本是武藝不精,有損龍族顏面。」
「……」梅無盡默然。
「……」四海龍主默然。
「……」周遭聽見此言的神只默然。
這麼說……好像也有道理耶,若自身本領強大,山來碎山,海來破海,一張石桌,一個空壇,何足掛齒?
身為龍主,沒能帥氣一掌擊碎那些小玩意兒,還來怪罪楣神……想想,有失厚道,並且自曝其短,裡子面子才真的全丟光光。
沉默之後,梅無盡率先發笑,接著四海龍主也尷尬乾笑,兩人笑得福佑一頭霧水,心想這兩位還好嗎?
「哪來的小傢伙,膽子肥到流油了。」四海龍主拈胡,雙鬢龍鱗漸收,緩緩恢復人面,可怕的猛龍尊顏不再,換上一副和善慈父臉。
看多了自家孽子,這頂撞,不過稚嫩等級,他並不討厭,反而感覺熟悉且親切。
「我家小娃,名喚福佑,請多多關照。」梅無盡介紹自家人。
四海龍主呵呵笑「一個楣神,一個福佑,這名字,是故意作對嗎?」在楣神身邊的福佑?讓人真想看看,她的福,與楣神的黴,誰更勝一籌。
「我喜歡她的名字,很合適她。」梅無盡淡笑覷她。
「她剛剛那番話,值得賞她幾斛上好真珠。」四海龍主說罷,便要掏袖去撈。
「給她真珠,不如給她另只袖裡的蜘蛛蟹,龍主知道仙宴菜色……嗯,定悄悄私藏鮮美海味,自備出席,你就意思意思,隨便打賞她兩隻吧。」
「……你這老謀深算的臭楣神,肖想我家海味很久了吧?」四海龍主磨牙,偏偏打賞的話已坐實,真珠或是蜘蛛蟹,絕對是要掏出一樣,才不會落個言而無信的駡名。
「小娃,你沒吃過蜘蛛蟹吧?很好吃的,快謝謝龍主大方。」梅無盡推波助瀾,要福佑先喊先贏,直接斬斷龍主退路。
「謝謝龍主大方。」她雖不解他心機,但很聽話。
這兩隻一搭一唱的土匪!
「賞你啦賞你啦!」兩隻碩大肥美的鮮紅水煮蟹,擺上福佑眼前桌面,龍主賞完便快閃,怕再多待半刻,連袖裡其他蚌呀蝦呀海鰻,全都要掏出來了。
「好大……」上輩子只見過小溪蟹,幹扁不及指甲大,桌上這兩隻……是妖蟹吧?!比她的臉大出許多一雖然輸給妖蟹,不值得多開心。
「海底養的蟹,只只緊實甜滋滋,還愣著幹麼,從蟹腳開始吃。」他示範一隻,剝了殼,挑出整管彈牙蟹肉,雪白間,摻雜淡淡的紅,顏色賞心悅目。
蟹腳肉遞到她嘴邊,她張口咬下,眸慢慢瞠大,說明完一切心情。
「很甜吧。」他在她臉蛋上看見的,就是那個「甜」字。
「你也吃。」她學他剝了一管,沒他剝得完整漂亮,不過無損蟹的鮮甜,她將支離破碎的蟹肉撥進他碗內。
「是賞給你的。」不用分給他。
「我又沒做什麼……」她嘴裡滿滿鮮味還沒咽下,含糊咕噥。
是呀,她又沒做什麼,只不過替他說了幾句話、幫他頂撞四海龍主、為他這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楣神,出了小小一口氣。
但這些,已經夠了。
她是頭一個,做這些外人眼中,微不足道之事的人。
他很開心。
開心得險些直接動手去摸她腦袋,及時想起自己一手蟹腥,他認真在七色水盅裡,洗淨雙手,以布巾拭幹之後,才放任自己摸上她的發。
「……有你陪著一塊來,真好。」
她不是很懂梅無盡那句籲歎,可是他笑容太甜,比咽下喉的蜘蛛蟹肉,不知甜上多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3 00:25:14
第五章 楣神
突然瞭解,身邊有個人陪,原來是這種滋味呐。
時時關心她吃了多少,喜歡哪樣討厭哪樣,飯是否吃得足夠,要不要再添一碗;有危險迎面而至,不忘要先保護她,扞衛她平安;看她品嘗食物美味,比自己親口吃下肚,更覺得加倍好吃……
再三回首顧盼,注意她的步伐,像個嘮叨娘親,叮囑她小心安全,留意她會不會感覺無趣,忍不住陪她說話解悶……
這些,都是獨自一人時,不需要擁有的累贅。
說是累贅,可回想起來,還是讓人嘴角微揚,綻了朵小小笑花。
還有這種離開她沒多久,歸心似箭的心情,於他,也是很稀罕的經驗。
才分離,便想見,心情都不美麗了。
「還不能放我回去嗎?」唉。
「想早點回去參加仙宴,就加快速度,把命盤處理完,做完才准走。」少司命從筵席將梅無盡架來,到現在,已邁入第二個時辰,梅無盡神情哀怨,趴桌咬筆桿,桌上七八疊紙山把他包圍。
別以為楣神向來無所事事,有些工作,除他之外,無人能擔。
世間千萬萬生靈,從呱呱落地到閉眼死去,這一生,命定楣運多少,楣神負責給予;天賜財運多少,交由財神増添;積累福運多少,則讓福神追加,而統整所有命運者,則歸司命處置。
司命司命,司掌命運,大司命主生死、主歲壽;少司命主子嗣、姻緣、災祥禍福。
天界一貫固定流程,一人的命盤,經由數名神只之手,祂們各自按因果福報為那人添福加財,或増運減壽,最終送至司命處加封神印,此命盤抵定,浮現於冥城生命簿,註定了那人一生擁有。
梅無盡先前怠忽職守,據說忙著玩泥巴,該處理的命盤堆了數疊,再不處理,冥城那邊輪回都要大亂了!
「我還有伴在筵席那邊,放她獨自一人,被壞人欺負了怎麼辦?」梅無盡擺出憂心忡忡臉。
少司命冷笑兩聲,宜男宜女的英氣杏眸瞟過去「都裹了她一身護體黴息,誰近她身,誰下場淒慘,還擔心她被欺負?」別去欺負別人就好!
去逮梅無盡來辦正事時,梅無盡不只叮嚀她乖乖坐著吃蟹,別跟陌生人亂走,臨走前更施術護她,那一幕,少司命可沒漏看。
「那不一樣呀,你想,她孤孤單單坐在那兒,舉目無親,看著無趣歌舞,嚼著無味仙肴,你不會覺得心痛痛的嗎……」
連舉目無親這種混話,都說得出口,為求少司命放人,梅無盡可謂不擇手段了。
「我只知道,你今日再不將命盤弄完,我會讓你肉痛痛的。」少司命逐字輕柔細軟,聲嗓恁是恫嚇,也說來慈藹。
「好啦好啦,我做,我儘快做,做完再趕回去,陪小娃吃蟹……」唉聲歎氣歸唉聲歎氣,手上動作開始加快,毛筆在掌心沾染黴息,這個命盤給一筆,那個命盤
添兩筆……
「你這種孤僻之輩,竟學著養起人來,腦子給黴運侵蝕了……」少司命在一旁盯他完工。
「個中樂趣,說了你也不懂。」
「我也不想懂,手停下來了,繼續。」少司命好奇心並不強大,淡漠撇顏。少司命所覷見的那一幕,若當時其餘仙人在場也看見了,自會對福佑謹慎避開,畢竟楣神施下護術,誰知道摻了幾百倍黴運在她身上,但很顯然,並非所有人皆及時看見,才有了此刻的情節發展——
福佑被幾名花仙叫出筵席,一副要找她麻煩的基本架式,一字排開,氣勢頗嚇人。
她本來不想理睬,誰來叫囂都不應不答,努力低頭剝蟹肉,哪知她們其中有人抄起盛裝半滿蟹肉的銀碗,搶了就跑,快到她來不及阻止。
「人質」在手,不乖乖起身跟上怎行,那是留給梅無盡吃的,非拿回來不可。
「你與無盡天尊,是什麼關係?!」帶頭者,毫無意外是海棠,那瞪了她不知多久的美麗花仙。
赴宴途中,梅無盡簡單同她說明過,天界有神有仙,但本質並不相同,神者,由天所創,不經父精母血,髮膚皆源於天地靈氣,自神識初開,便屬於神只,擁有天生力量及職責,雖可入輪回體驗下界眾生生活,死後仍舊回歸天界。
仙者則不然,仙多憑修煉而來,花能修成花仙,鶴能修成鶴仙,人亦能修,他們術力遠低於真神,仙壽更是無法比擬,加上修仙之途歷經種種考驗,舍七情,絕六欲,並非每人皆能完全做到,於是仙性參差不齊。
在福佑眼中,神只面容清俊,雖慈藹,卻也冰冷,跳脫了情感沾染,純淨得不屬於人世所有;而仙人,性格裡難免存在著成仙之前的脾性,喜怒鮮明,即便仿傚神只打扮,仍仿不全神的靈氣。
仙宴上,兩者的待遇同樣相差甚遠,即便如楣神,還能排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仙字輩,連上桌機會都沒有,坐了一圈在仙宴週邊。
「……」不是不想回答,而且福佑也不清楚自己和梅無盡,算是什麼關係。
啪。剛跟著離開宴桌,隨手帶了只小蟹腳出來,雖是最末最細那只,仔細去剔,裡頭還是很有肉,她乾脆繼續認真剝蟹殼、扒蟹肉,一丁點都捨不得浪費。
「我在跟你說話,你剝啥蟹腳?!」海棠花仙動手,拂掉她手中蟹腳。
福佑一時沒拿穩,蟹腳落地,所幸仙界地上只有雲,沒有泥,福佑蹲下拾起,挖完剩下的蟹腳肉,絲毫不在意。
「落了地的東西還吃,嫌不嫌髒呀?!無盡天尊怎會帶個不識大體的人類來赴宴?!」海棠花仙身邊同夥,故作誇張神情,害她好想問你們都是花仙……花不是從泥裡長出來的嗎?為什麼嫌地上髒?
不過她怕問完這句,又會忍不住多嘴問下一句而且花還要施肥耶,肥可是屎與尿……
礙於敵眾我寡,保持緘默為上,她不想被花仙群毆。
比起神的高深莫測,仙的好惡則顯得外放,不知收斂,讓福佑好有熟悉感……在人間,這類的欺負事件,處處可見,早就不稀罕了。
「無盡天尊從不曾攜伴前來,你與他,究竟是何關係?……你又怎能靠近他,而不受他氣息所害?」海棠才不想管她拾不拾地上食物吃,她一心只想弄明白,福佑和梅無盡之間,是何淵源。
梅無盡雖為楣神,可他總是笑臉迎人,不若其餘神只,目中虛無一片,至極的有情,卻等同於無情。
花仙們無一不喜歡他的平易近人……偏偏誰靠近他,便要做好心理準備,為沾上黴運衰息吃些苦頭,可依然無損眾花仙對他的默默愛慕。
不能褻玩,遠觀也很止渴。
在梅無盡面前,人人只能保持同樣距離,誰也占不到甜頭,彼此相安無事,醋海平靜,今日突然某人超前太多,撩撥眾人敏感楚河漢界,自然淪為公敵。
福佑由海棠花仙眉目之間,看出她對梅無盡的在意。
「你啞吧嗎?怎麼不回話?!」海棠花仙跺足。
「……我吃蟹。」所以嘴忙,沒空。
誰看不出來你在吃蟹?!你從頭到尾嘴有停過嗎?!」眾花仙內心腹誹。
桃花花仙一把奪走蟹腳,使勁拋得遠遠的,撲通一聲,掉落仙池。
還剩半節的蟹腳肉呀!浪費掉了……福佑心痛望著。嘗過饑腸轆轆的滋味,才知盤中飧,粒粒皆珍貴。
「臭丫頭,看你還有何藉口不回話!快說,你與天尊是何關係?!」桃花花仙咄咄逼人,一臉「你再拿喬,那根蟹腳就是你的下場!」。
「……沒什麼關係,只是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讀書練字,最近,他教我下棋……」不是教,是強迫她學,她覺得下棋好無趣,還要動腦廝殺,所以每次都擺爛認輸,完全不想努力,半點求勝心也無。 她每說一種「一起」,眾花仙倒吸涼氣的抽息聲,便有志一同響起,個個眼神又羨又妒,眸光沖著她直噴火。
一起吃、一起住……有沒有順便,一起睡?!
那些,全是她們想做,卻又不敢做的呀!
男色雖誘人,可男色擁有的倒楣神息,可不是撂一句「我愛你,也愛你的黴運,倒楣永生永世都無妨」的豪語,便能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海棠花仙抖著音「你是天尊的……」情人?
沒脫口的那兩字,太過嫉妒,以致於無法發出聲來。
福佑不會讀唇,聽不到,看不懂,點頭只是胡亂打發人。
雖然海棠眸中愛慕最深,但反應更激動的,卻是桃花花仙,眼看就要朝福佑撲來,使出「我不信我不信我不相信」的搖肩大法,在觸及福佑衣緣之際,蓮足一拐,全場無人不聞慘烈的骨折聲。
桃花花仙以最狼狽之姿,摔得五體投地,跌個轟轟烈烈。
其餘花仙欲上前攙扶,興許是太心急,幾人竟同時踩中羽裳裙角,紅唇紛紛逸出驚呼,全往桃花身上跌壓。
福佑眸兒圓瞠,看那疊「人山」,不由得替最下頭那一隻,默默哀悼。
「誰踩到我的手!好疼!快走開!呀!又是誰踏住我的腳?!」
「對不起對不起,桃花姊姊,我不是故意的……哎喲!」再度跌了回去。
「又是誰踩到我的臉!」桃花花仙淒嚷到聲音都破了。
並未趕去扶人的海棠花仙,定睛注視著福佑,瞧了良久,不是她不顧念花仙姊妹情,而是桃花狠摔那時,她閃著了腰,現在連站著都勉強……
這丫頭,來歷不尋常……梅無盡將她帶在身邊,共同生活,而方才近她之身的姊妹們,眼下一個個模樣狼狽……
難道——她也是楣神?
海棠花仙的猜測,很快獲得證實。
眾花仙總算狼狽站穩,救出桃花。
桃花施術替自己醫治傷腳,才剛治妥,繼續要找福佑麻煩,嘴裡叨絮著「你憑什麼與天尊平起平坐?讓我瞧瞧你的本領!你敢不敢同我比試?!」
「……」我沒什麼本領,不,就算有,我也沒有很想讓你瞧,我只想回去剝蟹腳——
福佑沒來得及出聲拒絕,人已遭桃花以仙紗卷走,一把扯上了天外天。
喂喂喂!這是要比什麼?!不能好好站在地上,兩人猜幾把拳了事嗎?三戰兩勝嘛……
桃花本意要與她拚比舞姿,那是花仙最擅長之事,豈料飛上天,正是她黴運最旺盛時,竟闖進了獻果的仙鶴群裡—— 「嘎!嘎嘎嘎!」哪個不長眼的?!群鶴因隊伍打亂,慌張啼叫,滿天躁亂。
「嗚哇——」桃花慘遭亂翅揮打,芙顏還被鶴喙鶴爪所傷,她心急揮臂,想保護頭臉,她手中仙紗糾纏的福佑,跟著岌岌可危,在天際不住搖晃。
仙鶴群四處淩亂飛騰,嘴銜的果籃掉落,鮮美仙果撒滿天。
桃花連被五顆仙果顏面直擊,打得她眼冒金星,鼻血淌下的同時,兩眼一翻,居然昏厥過去。
「喂!你別暈呀!你快點飛起來,要掉下去了呀呀呀呀呀呀——」下頭福佑驚呼連連,此刻即便是面癱,也會嚇到變臉。
可惜變臉亦無用,只能眼睜睜看桃花飄墜,連帶糾住她,一併往下扯。
底下,是廣闊無垠,如江似海的滔滔仙池。
一粉一白的身影,墜入煙嵐輕彌,氤氳漫漫的池中央。
梅無盡說泥人忌泡水,時辰一久,泥身會化開的,擦擦澡、淋場短暫小雨,倒沒問題。
她有時貪涼玩水,澡池中浸泡太久,梅無盡便會在外頭猛敲門,催促她快快離開水裡,輕笑言道「我可不想從澡池裡把散成泥的你,一把一把撈上來呐。」
澡池的水便如此,換成整座仙池池水,又該是怎樣?
她會融化嗎?
在仙池池底,化為泥沙,從此塵歸塵,土歸土,梅無盡就算想撈,也撈不全了吧?
魂魄呢?該何去何從?鬼差沒法子上到天界勾魂吧……她會淪為仙池池底裡的一隻水鬼嗎?
冰涼池水包圍著福佑,手腳失去力氣,不聽使喚,無法抵抗地往更深處墜去。
仙池裡好靜,池水溫柔蕩漾,絲絲金煌聖光穿透池面,映照池裡一片光明,不
若尋常湖底幽暗可怕。
像鳥一般的魚群,由身旁悠遊而過,身上鱗片閃閃發光,好比星辰閃爍,還有一隻蛇狀生物,在她周遭盤旋不走。
她一身寬大白裳,載浮載沉,輕軟衣料隨波逐流,意識仿佛也在水波中飄蕩。
思緒越來越渾沌,可是浮上腦海的記憶,竟益發清晰。
相較上世那日的死亡,找不到半件願意回想,這一回,卻有太多太多,爭相湧現,她來不及反芻。
沒過上多久的好日子,每一天,鮮明清楚,從梅無盡那句「你只要好好活著就好」開始,深深烙印腦中。
和他一塊捏泥、習字,他淺笑,示範何謂耐心磨墨、他糾正她握筆姿勢,手把手,一筆一畫,教她學會自己的姓名。
他是第一個替她夾菜舀湯,要她再添碗飯吃,以及,剝蟹腳殼的人。
如果可以,她真想再為他煮一頓早膳,煮他曾經眉眼俱笑,誇獎「好吃」的咸米粥,再煎上一顆漂漂亮亮的蔥花蛋……
蛇狀生物再度遊近,這回,長尾拍擊她的裙擺,鱗片刮過小腿肚,傳來淡淡撓刺感,她感覺牠張口,咬向她的肩……
我是泥,又不好吃……她還有心思腹誹。
正欲深入膚間的牙,驀地一松,逼得恁近的蛇狀生物突然轉身,飛快竄遊而去,仿似看見更巨大可怕的危險襲來——
福佑迷迷濛濛眯眸,光與影,水與波,交織成網,而那片虛影的網,被強勢破開,劃出一道水痕,朝她馳來。
下沉的身軀很快被穩住,往光絲投落處帶去,竄出池面只是眨眼瞬間之事。
「才離開沒多久,你就能把自己弄進仙池裡去。」
梅無盡的笑嗓飄下,讓她張開雙眼,看見他同樣狼狽水濕,白裳糊身,束整的長發散了些許,微亂地落在他噙笑臉龐間,幾顆水珠,順沿頰緣滴淌。
他探掌,掌心拂過她肩胛時,兩人身上所有濕息,化為千萬晶瑩小水點,被術力震彈開來,還彼此一身乾爽。
反倒是方才破水而出,連帶一同扯上來的桃花,兀自濕漉漉地癱軟一旁,好半晌甫有花仙姊妹們上前為她施救。
「可還有哪裡不舒服?」他檢視她身上是否仍帶濕氣,手掌泛開暖息,所到之處,烘出一陣溫熱。
「……我幫你剝了一碗的蟹腳肉,被拿走了,要搶回來。」要說哪裡不舒服,就屬這件事她最掛心。
梅無盡險些嘴角失守。
他擔心著她的安危,聽聞她掉落仙池,心急如焚,不顧後果便縱身躍入池中,見池中守獸正欲攻擊她,甚至違反天界禁令,直接賞守池獸「炫煬」一掌。
直到此刻,他面容雖帶笑,心仍是懸著的,結果,她擔心的,只是一碗蟹腳肉
?
「好,我一定搶回來。」有空擔心蟹腳肉,代表她並無大礙,腦子也沒進水。
他打橫抱起她,她嘴裡咕噥「我能自己走」,可腿確實有些發軟,不知是不是泥泡水的後遺。
他走向眾花仙,面帶從容微笑,絲毫不見要替她討公道的動怒神情,音容依舊平易近人,笑靨可掬,開口索討「我家小娃為我辛苦剝的蟹腳肉。」
桂花花仙立即奉上銀碗,物歸原主,做了壞事在先,哪敢囉嗦半句,頭低垂到不能更低——然後,毫無意外地扭了脖子。
「無盡天尊,她是……你新收的徒兒嗎?」海棠花仙扶著腰,臉色疼到有些泛白,步履維艱,卻兀自佯裝婀娜,抵至他面前。
她已經可以確定,他抱著的那丫頭,同樣身負黴運,誰碰觸到她,誰便淒淒慘慘,她與花仙姊妹們,個個都是鐵證。
……徒兒嗎?
哎呀,這身分聽來不錯……他老是我家小娃我家小娃喚她,聽起來真像她是他偷生的私生子,若改稱她愛徒,旁人也無從生話,指指點點些骯髒誹語。
梅無盡斂眸,笑覷福佑,自己一副很滿意的嘴臉。
「是呀,我新收的徒兒,她與我不同,還不會控制力量,所以你們別太靠近她,她無意傷人,可是你也知道,有些東西……鎖亦鎖不住,溢出方圓幾尺間,非我們楣神所願嘛。」說得一派委屈抱歉不好意思。
海棠花仙一點即通,明白他語意中的恫嚇,幾乎是馬上以袖掩鼻,忍著腰傷,步步後退,自覺太失禮,補上一記福身,連忙告退,逃也似地不見蹤影。
「……我哪有什麼力量?」福佑被抹黑得很不情願,聽他將她說成一個……人間兇器似的。
「嚇唬嚇唬她們,日後她們才不敢再招惹你。」
而且,很快的,她「小楣神」之名,不脛而走,靠花仙群的傳播,成效驚人。
福佑倒不在意被錯當楣神,反正信者信,不信者不信,她已經很清楚,有時語言力量太微弱,根本無法澄清什麼。 再者,與梅無盡歸類在一塊,她不討厭。
楣神又如何,她眼中的楣神,一點也不可憎。
「走吧,回去吃蟹。」他笑言,她稍稍一頓,緩慢點頭。
不知怎地,嘴角好輕,像羽毛勾撓著,一直忍不住上揚,彎成一道她自己看不見的笑弧。
「對於我宣稱你是我徒兒這事兒,你不反對一下?」話都對旁人說完了,現在才想到,基於禮貌,應該要詢問事主之一。
「為什麼要?」她喊他一聲「爹」都願意了,叫叫師尊有何難度?
「你真隨遇而安,這樣不錯。」見她發團間的真珠小釵歪了一些,他動手替她扶正「不過,還是要發自真心願意,別有一絲一毫勉強,若不喜歡,直說便是。」
「師尊。」她的答覆,是一聲軟軟敬稱。
她終於可以不用苦惱,該叫他「梅無盡」還是「喂」了。
聽聽,師尊喊起來多順暢。
「好了好了,別勉強自己那張面癱臉,為師看得出來,你有多真心願意了。」他刮了她鼻樑一記,不禁調侃她。
明明臉不笑,可是眸兒亮晶晶,哪有委屈?還喊得那麼軟嫩輕快,仿佛她等他收徒,等了多久似的。
有時越覺得,這小娃,養著養著,漸漸養回了她的本性。
有點懶散,有點嘴壞,有點任性,有點叛逆反骨,甚至,有著不服輸的好勝心,絕不是可憐兮兮、唯唯喏喏的柔弱女子。
她受環境所迫,不得不忍氣呑聲,可當脫離那樣的壓迫,她慢慢挺直了背脊、站穩了身姿,她眼裡,開始擁有光芒。
這樣很好,真的很好。
她只要做她自己,就好。
他不需要她事事聽話、乖巧,他可以縱容她耍些小脾氣,他甚至享受她偶爾天外飛來的幾句頂嘴,連「……」加上輕翻白眼的神情,他都覺得可愛。
兩人帶著蟹肉,重回仙宴座席,還沒來得及開吃,等在那兒的,是委屈捧著一口斷牙,嗚嗚告狀的守池獸「炫煬」,以及叉腰數落他把一身黴運衰息全泡進仙池、弄濁珍貴池水的白鬍子天人。
楣神跳進仙池,何等大事?!
仙池池水源遠流長,絕非擺在天界成為絕俗光景之一罷了,池上嵐,凝聚成雲,池中水,點滴成雨,春雨滋潤大地萬物,入百川,匯闊海,連冥城的忘川,亦屬其中分流。
結果,楣神往裡頭泅了一圈,仙池水泡滿黴運,若再成雨,往下界潑灑……嘖嘖嘖嘖,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全倒楣。
更別提還打斷守池獸的牙。
「好啦好啦,禍我自個兒闖,我自個兒善後便是,別再念了。」梅無盡掏完耳,很認命保證。
看來仙宴別想安安穩穩吃到結束,得耗費所有時間,在滌淨仙池池水上頭,至於守池獸的一口牙,還算小事,一根根植回去就解決了。
「我跟你一塊去。」福佑隨他起身。
「你幫不上忙,坐著繼續欣賞仙宴笙歌。」他擺手,示意她別來。
「站在旁邊也好。」她淡淡神情間,湧現毅然,不容勸退。
她當然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麼,可她更清楚,不想放他獨自一人,而她,也不想獨自一人。
「徒兒必須跟緊師尊。」她又說。這理由,夠光明正大了吧。
梅無盡並未太多堅持,這小娃,沒擺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還真是有些掛心呐,她方才落水那景況,教人心急如焚,他不想再嘗第二次。
拍拍她的後腦杓,這動作真順手,她身高又正巧合適他勾搭,大掌覆蓋在她腦門上,就不想挪開了,指腹還能輕挲發包子上的細膩絲滑感。
娃兒的髮絲,都這麼細軟嗎?還是只有他家這只這樣?
梅無盡咧開一抹深笑,為指腹上探得的柔軟,更為她眸光明亮,望著他時的義無反顧。
「乖徒兒,隨為師去收拾殘局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3 00:25:30
第六章 遇狐
有句話,是這麼說的。
寵豬舉灶,寵兒不孝。
寵徒……便是師尊落得威嚴盡失的下場。
話說上回滌淨仙池事件,她就只是坐在一旁,邊吃仙桃,邊看他辛勞將每一絲黴息收拾乾淨,說她幫不上忙,她當真連聲「師尊好厲害」都懶得喊,好歹見他穿梭於湖面,她拍拍手、鼓鼓掌也可以吧,偏偏嘴那麼不甜……
只有行為甜,當他收拾完畢,重回池畔,她倒是馬上起身走向他,乖乖巧巧跟在他身邊,一副聽話好徒兒模樣。
害他不知該氣該笑,最後,只能放縱籲歎。
這一放縱,短短幾年一說短也不行,老友家那只小徒娃,都養成了大姑娘,還與她家師尊經歷種種,終得以走到一塊一他徒兒膽子越養越壯碩,到達將師尊顏面踐踩腳下的程度……
這是她第幾次幫他趕跑上門求醫的病患?
有時幾年求不來一回生意,門前不只可羅雀,想拍只蒼蠅都沒分。
雖然楣神不靠醫人維生,但那是他光明正大整人的樂趣之一,也被她狠心剝奪,唉。
「這一回,愛徒替為師推掉患者,又是為何?」師尊威嚴徒剩一點殘渣的梅無盡,好聲好氣詢問徒兒,說話聲音完全不敢加大,要多孬,就多孬。
「她沒病。」至少身體沒有,若真有,也是腦。
方才踏入大堂,腳步多有力,中氣多十足,喝令她去喚師尊出來的氣勢,哪像個病人?
「愛徒真上進,已學會望、聞、問、切中的「望」,一眼能看出有病否。」為師甚慰呐。
「……」眼沒瞎都看得出來,好嗎?
女性患者上門求診,十有八九……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這句話,她最近才解其意。
而理解的那一日午膳,她無端端蒸壞一大鍋的飯、煎糊一條魚,那些明明是她最上手的事,居然……莫名其妙出了差錯。
「下回也讓為師發揮發揮所長,否則為師快忘了醫術怎使。」他一臉好商好量,求徒兒恩准的姿態。
她正低頭寫字,紙上一片密密麻麻,有時抄抄字帖,有時練練詩詞,她的字很秀氣,且相當具有耐心。
這時的她,襯在微敞窗扇前,午後陽光微微,涼風吹拂輕輕,窗外綠葉搖曳,她低斂眉眼,靜謐如畫一他真的都有想動筆畫畫她的念想。
才這般分神思忖,她擱下筆,抬起頭覷他。
「……我不想要有師娘。」突然冒出這句,襯著小臉一派任性。
「嗯?」他回神,只來得及聽見最後那兩字。師娘?
「你若娶妻,我就離家出走。」
聽聽,這是一個徒兒能說的話嗎?擺明就是威脅!
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呀!師尊都不師尊了!
「這麼討厭師娘呀?」他多少明白理由,只是不點破,一笑而過。
「……」因為她被後母虐待怕了,寧可拋師棄家,浪跡天涯一這是她書裡讀到的帥氣詞兒。
若他像她爹親那樣,有了新婦,便再也不護孩子,任由新婦以教導之名,行欺淩之實……她情願,連他也不要。
「師娘這種莫須有的角色,在咱們家可能沒機會出現,你師尊我——沒有凡心這玩意兒,想動也沒法動,幸好你不是吵著要個師娘,這個為師比較做不到,哈哈。」他取過她擱置下的毛筆,替她批改紙上幾字錯誤。
她靜靜看著,本還專注在筆鋒上,到後來,卻不由得挪到他的長指間。
聽見他方才的說法,有種卸下心頭大石的錯覺,可仍有小石鯁喉之感。 是因為……他說了他沒有凡心,想動也沒法動,等同於,無論是誰,他都不可能愛上?
「愛徒突然冒出這句,是她們對你說了什麼渾話吧。」
自然是有人見不到梅無盡,臨走前,忿忿撂狠話等我當上你師娘,看你還有多少好日子過!
「愛徒要多給為師一點信心,旁人說什麼,由他們去說,愛徒一定要信任為師……萬一有朝一愛徒看見為師被人剝光光、壓進床鋪上下其手,愛徒一定要相信,為師是被逼的,絕非春心大動,愛徒可定要站出來,拯救為師清白呐。」
「……把你壓進床鋪的那人,下半輩子都不想有好日子過了。」膽敢欺負楣神,就是嫌自己好運滿到溢出來,哪有這麼笨的?
「知師莫若徒呀。」他手一揚,柔軟筆尖朝她鼻尖勾了一圈,迅速畫出一個圓。
她皺鼻,模樣像只黑鼻小獸,還傻傻動手去抹。
未幹的黑圓,往右臉顆劃開長長一道痕跡,惹他發笑,好心將她拉近,指尖沾些茶水,替她擦拭。
那不過是兩天之前的師徒日常對話,說完,兩人還去掃集落葉,在院子裡造窯,烤了地瓜,地瓜又甜又好吃……
今日此時,言猶在耳的假想圖,居然活生生上演福佑眼前。
她家師尊,被剝個精光一再晚些進來,應該就能看見那光景一壓進床鋪,一名妖嬈女子,伏在他胸口,纖手沿襟口撫弄,紅唇落於他頸側,吻得嘖嘖有聲,仿佛他這道美食,教人忍不住用力品嘗。
女子身上薄紗輕透,勉強遮掩春光,手臂及後背雖皆包裹衣物,可布料透明如蟬翼,所有該看和不該看的,全都一清二楚。
兩團呼之欲出的柔軟,擠壓在她師尊胸膛,他襟口大敞,她肚兜料子小,裹不住胸波,兩人幾乎是肌膚相親,找不到半點空隙。
女子如蛇般輕蹭,雪膚在他身上遊移,紅唇輕輕呵氣,嫩舌所到之處,留下暖昧濕意,梅無盡無反抗跡象,貌似午憩正沉,任憑撩戲。
福佑沒能立即反應過來,呆佇了半晌,直至女人柔荑扯動梅無盡腰帶,解了松脫,欲將他#身春景也剝光見人,福佑才憶起該要做些什麼。
「你在幹麼?」福佑開口,聲嗓平靜,也沒驚訝大喊,態度仿佛有人敲了門,而她在屋內問「找誰」一般尋常。
「哎呀,原來還有別人呐……」女人媚眸微抬,風情萬種,見有旁人在場也不收斂,十指蔻丹依舊撫弄男人裸胸,豔然一笑「你家男人?」
福佑搖頭。
……不是她家男人,是她家大人。
「不是就好,小娃兒,姊姊很忙,你先出去,接下來兒童不宜,去外頭玩沙,乖。」哄人的口氣,依舊豔媚無雙。
「你不知道他是誰嗎?」福佑不急忙上前,仍站在原地,看女人朝梅無盡頸際偷香,歡快得連尾巴都冒出來招搖,看那毛色形狀,應該是狐。
「修道人嘛,身上靈氣真香甜,與我之前嘗過的小妖滋味,大不相同呢。」女子伸舌舔唇,模樣魅人,毫不掩飾她的貪
婪垂涎。
「當然不相同,他是神字輩的。」小妖小怪豈能相提並論。
「哦?敢情我遇上了山神?」女人面露喜色。
原先只是誤入此地,嗅到一絲異樣氣息,甜得她心癢難耐,尋覓找來,看見房內臥睡的男人,遠比氣息更可口,她才想著來場雲雨共修,沒料到,他這麼滋補。
「比山神再高一些些。」梅無盡說過,尋常小小山神上不了仙宴,應是階級低於他。
「小娃兒說謊不結巴呀?比山神再高些的神,哪會被我區區媚術迷暈?姊姊修為若這般高強,用得著找男人進補?」女人咭咭嬌笑,壓根不信福佑說詞。
是呀,福佑也很想問師尊,你被壓了這麼久,為何還不醒?貪戀柔軟胸脯擠蹭的趣味,樂此不疲?
堂堂楣神,會受狐精所控?她也不信。
「別因為想救他,便扯謊欺騙姊姊,你甭擔心,不會要了他的命,只是讓他付出數年修為作代價,品嘗欲仙欲死的銷魂,呵呵呵……」女人繼續往他身上磨蹭,纖指滑過他鼻樑、嘴唇、下頦,直至喉結。
付出數年作代價的人,恐怕不是他,而是不斷不斷不斷在他身上翻滾,沾染黴息的你哦……福佑不知該不該同她說實情,都有些同情她了。
不過女人的手指看了很礙眼,正在梅無盡鎖骨處畫圈圈。福佑不自覺皺眉,盯著那柔荑瞧了許久,有股衝動,想把它拍去。
而她,也確實邁步上前,動手撥開蔥白美指。
「怎麼了?還是想妨礙我?」女人眼眸充血,逐漸轉為深紅色,臉蛋雖掛起豔笑,同時,狠獰襲上眉宇,被福佑撥開的手指,發了銳利長甲。
輕笑問出那句話,利爪朝福佑耙下,毫不給人反應機會。
福佑小腿肚突然一抽痛,她彎身去按,誤打誤撞避開了爪擊,再抬頭,女人豔容不再,恢復為猙獰狐貌,另一手爪子唰地又揮來。
福佑半點武功都不懂,眼前又是只修煉狐精,她開始後悔為了梅無盡,居然惹禍上身,剛應該要立馬關門走人,讓他被狐精吸些氣息便罷,反正他是神,不至於出事……
現下自己小命難保,實在虧大了。
腿肚又是一痛,福佑跑不了,腳拐了一下,身子跌坐圓凳,頭頂上方三寸呼嘯過一陣風,打散她的髮髻,是狐女的爪子攻勢。
「哎呀!可惡!」爪子揮太猛,直接穿透牆壁,一時竟抽不回來,狐女使勁掙扎。
福佑乘隙要逃,可還是掛念床上的梅無盡。
雖然動過拋下他,自個兒快逃的狼心狗肺忖思,真到了這當下,又不忍丟他慘遭蹂躪,貝齒一咬,奔向他去。
「師尊!師尊!」叫也沒反應,動手拍臉也拍不醒,是豬給附身了嗎?睡成這德性!
若拋下他,獨自快逃還有一絲機會能逃成……腦子中,明明這般想,身體卻不聽使喚,動手要去馱負他,將他往背上扯。
她人小,扛不動頎高的他,拖也拖不下床,喘吁吁一試再試。
啪。
狐女成功脫困,只是斷了幾截利爪,她伸舌舔指,爪子重新長齊,狐女手指故作挪動,豔紅色爪子發出摩擦聲,音若刀劍交擊,聽來毛骨悚然。
「……姊姊,這樣吧,人,我給你留下,我順道去廚房,替你生火煮飯,我想你等會兒忙完,應該會很餓,你覺得……這樣好嗎?」師尊抱歉,在你的清白與徒兒的小命之間,徒兒只能選擇後者,你就……捐軀吧。
狐女咧嘴,口裡狐牙顆顆雪白銳利,閃動森冷光芒「小娃兒不用忙,吃完你,我再吃他,姊姊就不餓了。」
吃她,是撕皮扯肉的真實「吃」;吃他,則是銷魂雲雨的「吃」,如此一來,胃也飽了,靈氣也飽了,一舉兩得。
「我是泥捏的,沒有肉香味,不好吃的。」福佑搖晃著腦袋。
「哦?你是泥娃娃?這有趣,姊姊還沒遇過泥人精,是不是把你打碎了,和入水裡,你就會化掉?讓姊姊開開眼界可好?」狐女問得好甜美,話卻是狠的。白癡才會說好!
但就算她說「不好」,狐女會放過她嗎?!她沒這麼天真單蠢!
「姊姊先卸你一隻手臂試試,泥人會流血嗎?會痛嗎?來來,手伸過來,姊姊很麻利的——」狐女模樣與嗓音全然不搭嘎,前者獸般兇悍,聲音若似哄人輕柔。
福佑動也不能動,只能看她步步進匕,身後狐尾愉悅晃蕩。
狐女狀似友好,牽起福佑的右手,狐眸紅似血月,殺意一閃,便要扯斷掌間那只細瘦膀子——
福佑遺言只來得及想完一句——師尊,你是豬!——完畢。
她猛然閉眸,不忍看手臂離她而去的可怕景況,也在等待斷臂的劇痛來襲。
「呀——」
叫聲何其淒厲,幾乎要貫穿耳膜,究竟是多撕心裂肺的疼痛,才失控至此……可是,實際上,沒那麼痛呀,咦?不,不是沒那麼痛,而是根本不痛。
那慘叫聲,仍在持續,福佑很確定,自己正咬緊下唇,並未張口。
「徒兒真傷為師的心,居然動了壞心思,要拋棄師尊自個兒逃,不僅要師尊捐軀,還在心裡罵師尊是豬……虧師尊為救愛徒,連那種小狐妖都欺負下去了,有違師尊為神之道。」
馱在她背後的那人,沉沉低笑,不急於從她身上挪開,依舊懶懶掛著,泰半重量賴給她支撐,輕抵她耳後說話。
福佑這才張眸,看清眼前狀況。
方才氣焰囂張的狐女,右手臂正熊熊燃燒,任憑她如何撲打、如何滿地翻滾,火也熄滅不了,燒得她疼痛難耐,狐毛傳來焦味,和著難聞的氣味,屋子煙霧彌漫,嗆得人直想捂鼻咳嗽。
「你不知道在屋裡燒東西……很嗆嗎?」咳咳咳,福佑忍不住埋怨,而且窗戶還是關的,味道更散不去。
「也是,屋裡會留著一股煙臭味,還是在外頭合適。」梅無盡掛在她頸間的右掌一拂,狐女撞破木門,被狠狠甩飛出去,滾落廊下。
「你幾時醒的?」福佑側過臉去睞他,不信剛剛動靜那麼大,他真的一點都沒聽見,她懷疑有人故意裝睡,要給徒兒一個試煉。
「為師沒睡呀。」梅無盡笑容可掬,坦然承認。
他若睡了,她豈有小命活到狐女第一次揮爪之際,更別提第二次、第三次……
「那你為何不早些阻止她?被畫圈圈畫得這麼開心,是不是呀?!」她有些氣惱。
「是挺開心的。」不過,與狐女在他身上又磨又蹭又壓又擠無關,而是某人明知自己能逃,卻硬要跑回來背他,這股傻勁,令他有些感動呢。
福佑氣呼呼撥開他的手,推開他,委屈自己方才小命險些沒了,賭氣不讓他貼靠著背。
這麼愛貼,不會去貼狐女嗎?!人家又香又軟又柔嫩呢!哼!
外頭還燒得正旺,淒厲哀號,聽了福佑有些不忍,尤其狐女恢復成狐,身形似犬般大小,見小動物痛苦,惻隱之心哪能不動。
「這樣教訓足夠了,饒了她吧。」
「她剛想殺你。」居然還想替人求情。
「反正沒殺成。」
「還想睡我。」
「沒睡成呀。」她聳聳肩,一副沒啥大不了的神色。
「……」等睡成了,換他要咬絹子哀悼清白了耶。「該讓不長眼的妖物,好好記清楚,這是誰的地盤,招惹上什麼角色。」梅無盡這幾句,自是說給屋外狐女聽。
這一把天火燒下去,不單皮肉之痛,就連修為,起碼燒毀一百年,要她重頭練起。
他眉目冰冷,全然無情,看著火焚狐精,亦無半分憐憫,她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梅無盡。
可他轉向她時,眼裡乍閃的冷滇,又仿佛雪融一般,什麼也瞧不著,只有要找她算算帳的惡劣笑意。
「愛徒,暫且不管她,你該給為師一個交代,那句「人,我給你留下,我順道去廚房,替你生火煮飯,我想你等會兒忙完,應該會很餓」……可是真心話?」
「……緩兵之計。」
「哦,緩兵之計呀,愛徒真不錯,連這般高深的兵法也悟了。」他撫顎低笑「那麼,「師尊抱歉,在你的清白與徒兒小命之間,徒兒只能選擇後者,你就……捐軀吧」,又是何意?」
「……愉聽別人心底話,是沒有道義的行為。」
「你居然不是先反省自己的棄師行為。」真該打屁屁!
「我是在保護師尊您最寶貝的愛徒。」
這嘴,頂得他無言以對。
也是啦……她有個萬一,麻煩的還是他,在他與她之間,他寧願她先選擇保護自己,至於他,沒不濟到需要她捨身相救。
「好,愛徒你對了,做的很好……」不能罵,只能誇,他這師尊嚶嚶嚶。
咦?竟然沒反駁她?福佑本來等著說完那句話,他會酸個兩句回來,結果出乎她意料,害她一時詞窮,只能呆呆望向他。
不過在場並非僅剩師徒倆,屋外,還有只狐女被燒得嘰嘰叫,淒厲間夾雜哀求
「小、小娃——姊姊錯了!姊姊有眼不、不識泰山呀呀——你求他放過我——我呀呀呀我是開玩笑,沒、沒真要傷害你——呀呀呀燙!燙死我了——」
一聲尖銳過一聲,既求救,也求饒。
福佑歎氣覷他「……我有好一陣子不敢吃烤肉。」是求情,也是心裡實話。這樣火烤狐精的實況,活生生血淋淋上演,會在她內心留下陰影耶。
「確實有些倒胃口,燒焦味也難聞,罷了。」梅無盡彈指,收回天火,狐女滿面涕淚,右臂早已半焦,癱軟在地,疼到渾身發抖,一顫一顫的。
天火不似一般火焰,它可任由操控,要燒你大腿就絕不會波及如臀部,全集中在某一處,哪怕燒成木炭,不想燒著之處,仍保你毫髮無傷。
狐女方才用哪只手想傷害福佑,他便要哪只手付出代價。
梅無盡從來不是慈憫之神。
他面容帶笑,眼中卻薄情至極,惹他不快,他的反擊就是讓你用每一寸皮肉,牢牢記住,見著楣神,閃越遠,越好。
「我去拿藥,替她搽搽。」福佑起身,走一趟書房開藥櫃。
記得上次她煮飯燙傷,梅無盡給了她一罐藥泥,說是女孩子留了疤不好,要早晚各搽一遍,藥泥效果奇佳,抹了冰冰涼涼的,馬上就不痛……呀,藥櫃裡果然還有。
她取了藥罐,踏出房門,小心翼翼在狐女身旁蹲下。
狐女處於狐與人混亂交錯變幻之際,時而化為抽搐狐狀,時而又是渾身冷汗的狼狽美人,時而半狐半人,相同的都是……一副極為難受的模樣。
「就跟你說過,他是神字輩的,你還去惹他。」福佑嘀咕,邊為狐女右臂上藥……她真的有很長、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不想再聞到烤肉味。
「……他、他是……什麼神?……」這問題,狐女問得太遲。
「楣神。」福佑回答她。
狐女淚流滿面,真想拿頭去掄牆,她誰不好招惹,居然惹上楣神?!
她這次若有命回去,絕對要將所有神仙的繪相貼滿山洞,見一個,躲一個!
「搽完藥,你趕緊走吧,以後別再誤闖這兒。還有,不要見著長相好看的男子,便想欺負人,夜路走多,總會遇到鬼……不,遇到神。」福佑好心勸道。
有時,神比鬼可怕,做事不講情面,只論天道,絕對要引以為戒。
狐女忍著疼,任由福佑替她上藥,藥泥一沾上手臂,確實舒緩火焚之痛,可她還是不禁淚垂雙腮,皮肉燒成灰炭,連皮帶骨都酥了,若非她仍有一丁點修為,早耐不住極痛致死。
雖說是她有錯在先,擅闖別人家,又見床上男人可口,於是生了貪婪之心,但也不用這麼狠厲教訓她呀!
好嘛,她承認,她是動了殺意,若非這小娃兒不知死活,妄想阻撓她……哎呀,她錯了,搧她幾巴掌不就夠了,拿天火燒她,皮焦肉熟一回事,修為燒毀百年,又是另一回事,這口氣,咽下去絕對內傷吐血!
偏偏面對楣神,她沒膽囉嗦,小命能撿回來,已屬僥倖,但還是好不甘心呀呀呀……
「好了。」福佑耗費大半罐藥泥,才將狐女整條右臂搽滿,藥泥效用迅速發揮,狐女已感覺膚肉逐漸重生恢復。 「這半罐,你拿回去用。」福佑蓋妥藥罐,遞給狐女,絲毫不知這藥泥多珍稀,其中又包含數百種仙花奇草。
「謝謝你……」這一句,狐女發自真心誠意。她沒料到有人能如此寬容,不計較她剛才還想傷她,她對這小娃兒很難不感激……不過,這與她接下來要做的事,一點兒也不衝突!
楣神她報復不了,至少也要讓他苦惱苦惱,絕不默吞窩囊委屈,夾著尾巴逃掉——逃是一定會逃,在逃之前,她要回敬
給楣神一個大麻煩!
狐女注意到了,即便是此刻,屋裡的梅無盡仍舊目光凜冽,緊鎖這方向,不容她萌生傷害小娃兒之心,那般冷情的神只,竟也會如此扞護一人。
「不用客氣——」福佑起身要走,狐女突然伸出左手,握住福佑的手腕,力道並不重,福佑一怔,只覺狐女朝她吐出一口氣,短暫朦朧了眼前景物,很快便恢復正常。
她視線尚未清明之前,梅無盡已閃身至她身旁,一掌將狐女打飛出去,慘叫聲一路呀呀呀呀,綿延不絕,滾過了石桌,滾離了老松,滾落了絕崖,終至聲音遠得再也聽不見。
「發生什麼事?」她才感覺一眨眼,狐女跑哪兒去了?而他,剛不是待在屋裡,此時又為何緊張兮兮扶著她的肩,好似擔心她怎麼了。
「那畜生對你做什麼?」
「……沒有呀,她什麼也沒做。」
梅無盡不信,攤掌凝聚術力,將她從頭到腳檢查一遍。
很快地,他知道狐女動了什麼手腳。
狐,還有哪幾招能使?
魅之以色,迷之以媚,勾人以嬈。
公狐母狐全是同一個死德性……
但那些招術,擺在他家愛徒身上,會淪為何等景致?
實在是太——有趣了。
有趣到……狐女玩的老把戲,他突然不想太快解除。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3 00:25:47
第七章 迷魅
福佑中了狐女的媚術。
這便是狐女留給梅無盡的大麻煩。
狐女所打的主意一既然打不過楣神,從他身旁弱小娃兒下手也行。
看在小娃兒替她求情、搽藥的分上,她自然不會傷及她性命,純粹是要惡整楣神罷了。
要怪,就怪小娃兒是楣神身邊的人,倒楣陪他一塊被報復而已。
「愛徒,你……是否感覺哪兒不舒服?」他很確定,她中了媚術,可是……怎半點動靜也無?
「不舒服?不會呀。」她一臉狐疑睞他……他一副等看戲的神情,她才想問你是不是哪兒有病?
嗯?狐女被天火給燒幹了,連法術也失靈?小妖小怪真是不可靠。梅無盡腹誹,虧他還以為,她能惹出什麼趣味,居然連渣都沒有,太高估一隻狐了,嘖!
福佑皺皺眉,瞄見他衣衫不整的鎖骨處,全是狐女的豔紅唇脂,抽出絹子遞過去「擦擦。」
梅無盡探指去揩,果真指腹染上刺眼胭脂,他撇唇冷笑,嫌惡抹去。
她只看見他的笑,沒看見笑中的冷,還以為他在回味,直接拿絹子丟他臉,哼地起身走人。
徒兒當成這樣,真夠本了。
福佑轉往廚房燒水,等待的過程中,揀起一袋豆子,削完兩條蘿蔔,梅無盡依靠門框邊,打量她,實在看不出愛徒反常,果然是狐女法力太弱。
「愛徒,師尊不妨教你幾招功夫防身,省得再遇上小妖偷襲。」
「只要師尊保持清醒,遇危險時不裝睡,愛徒就不需要任何功夫防身。」她酸溜溜回道……怪哉,胸口像有把火在燒,讓她好焦躁,情緒浮浮的,想沖著他發脾氣。
尤其,一想到他滿脖子紅唇印,她就難以控制,切蘿蔔力道都大了三倍。
「師尊也不能時時將愛徒纏在腰帶上,總有疏于照看之時,你若自己學個半招,起碼撐到師尊趕來,小命才保得住。」
回應他的,是蘿蔔被分屍的剁剁聲。
「你人懶沒關係,保命這一項,千萬不能懶。」他悠哉走到她身後,一近身,她便聞到他身上殘留的狐媚香。
那香味,淡淡灌進鼻腔,似糖,如蜜,膩得讓她感覺不舒服。
她試圖屏息,不想吸嗅,可她沒辦法,氣味仿佛不經鼻腔,是由膚肉竄入,她完全無法阻止。
握菜刀的手頓下,她閉眸,與那股香味對峙。
不想在意,卻越在意,狐女黏貼他身上的景況,仿佛重現眼前,福佑忍不住生氣,氣他明明清醒,竟仍默許狐女胡來,胸口的火,無形燒得更炙。
腦袋亂烘烘,像有誰在攪和意識,害她無法靜下心來,呼吸逐漸淩亂。
女人的香氣、女人的唇脂、女人偎躺他胸膛的磨蹭、女人的吐息……
不對,她不是要回想那些片段,她是要、要……討厭他身上的香味!
「愛徒,有沒有在聽師尊說話?」現在為人師表真低賤,徒兒愛理不理,理你就算給你面子,勉強賞你個「嗯」,你都要感激涕零、謝徒兒大恩。
「……」
「愛徒?福佑?」他低下頭看她。
「……我不喜歡。」
「嗯?不喜歡學功夫?」按他對她的懶性子瞭解,太勞累的練武過程,她確實不會喜歡。
唉,這丫頭,要逼她學習防身功夫,不如他默默替她在身旁包裹護術,來得省心省時。
「……你身上的味道,臭,我不喜歡。」
梅無盡聽出她語氣中的不對勁,雖然同樣是愛徒對師尊一貫的回話方法,卻多出一些些……嬌嗔?
這才發現她雙腮泛紅,白晳膚上一片異常粉嫩。
終於!終於呀!
終於等到狐女法術見效,呵呵呵……狐女以為朝她身上撒些玩意兒,她就能變得多棘手嗎?將他這楣神太過小覷。
他家這面癱徒兒,會有什麼行徑出現?他實在無法將「狐媚」這兩字,擺在愛徒身上,期待,真是太期待了。
「我倒沒聞見什麼味道。」他故意站得更近,盯著她不放,看她臉上細微表情變化。
「很臭。」她扔下菜刀,轉身把他推遠,眉宇間流溢的不滿嬌態,他還是頭一回見到。
眸光隱隱含水,長睫輕顫,眼眶微微發紅,望向他時,帶些氣惱文火,嘴兒甚至扁抿起來,一副委屈到快哭出來的模樣。
「我討厭那股味兒!還有,你沒擦乾淨!」她抓過手邊抹布,往他脖子上抹,硬將殘留其上的胭脂色澤消滅。
「等等!那是抹布呀!」梅無盡扣住她手腕,來不及阻止脖上被抹了一道油膩水濕。
「擦乾淨!」她跺起腳來,耍著任性。
「行行行,你來擦乾淨,換一條擦。」幸好,方才扔臉上的絹子還握在掌間,他遞給她,取代濕抹布,她想怎麼擦就怎麼擦。
她沒囉嗦,踮起腳尖,拿過絹子繼續擦他脖頸,力道可不輕,忿忿與豔紅唇脂對抗,非得擦到半點不剩才肯甘休。
邊擦,她邊埋怨,叨叨絮絮個不停
「被親脖子也不抵抗,沾滿口水不嫌髒嗎?還、還讓她在你身上爬行、剝你衣裳……親得啾啾作響,這為什麼擦不掉?!」
「應該是她用嘴咬的吧,烙下吻痕了。」他不是不抵抗,是愛徒進房時機太剛好,他想瞧瞧愛徒如何搭救師尊,才沒立馬出手,轟碎那只膽大狐精。
「……你居然還讓她用嘴咬!」她抿嘴,雙頰鼓鼓的,氣出兩團火紅。
糟糕,徒兒這模樣……有點可愛。
像是吃醋的女人質問丈夫,他漫長神歲裡,沒遇過此情此景,相當新奇新鮮,害他嘴角失守。
「連牙印子都有……」她真的很不滿,板起臉,動作加快,和那些脂紅誓不兩立「消失!快消失呀——」用力擦,使勁擦,邊碎念邊擦,邊擦邊跺腳,擦得梅無盡癢笑。
「慢點、輕點,為師快被你擦掉一層皮了,喏。」他壓按她執絹之手,放緩手勁,一併在他頸間遊走,絹子滑過之處,他使了些小術法,消去狐女牙痕。
她還以為是自己成功擦掉的,因而滿意微笑,露出一口小白牙,眼底發著亮。
梅無盡有種「愛徒長大了呀」的錯覺。
一直當她是小娃,沒料到,她也會有這般神情,瞅著他瞧的眸,染上狐女的媚,傲嬌的模樣、跺腳的嗔狀,在在都似個小女人。
她周身,鑲嵌一層粉色的光,在他眼前璀璨,讓他一時挪不開視線。
而她,絹子依舊緊貼他的頸,手中那塊薄透的布料,阻隔不來他體溫的炙熱、她指間的纖細,他幾乎可以察覺,她食指微微一動,中指輕輕挪抬又擺回原位……
心裡某根弦,仿佛被挑撚了一下。
只是安靜對望;只是她彎了彎唇,眯眸沖著他笑了;只是她向他傾近了些些,一股甜甜香氣,淡淡沁襲……
就只是這樣而已,引發胸口重重一震。
手絹由她手中脫離,滑了落地,誰也沒去在意它,她的掌心與他的頸膚,全無阻礙地貼熨在一塊。
「不可以再讓別人這樣留印記,聽見沒。」徒兒很僭越,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膽敢命令起師尊來。
「好。」險些乖乖回答「是。,真是師不如徒呀。
輕掛他脖際的柔荑,學起狐女在他身上畫圈圈的行徑,跟著也來上一回,指腹在他後頸發根處摩挲,繞卷他的髮絲轉。
她掀抬水眸,眸光氤氳,泛有一層迷蒙妖嬈,雙腮輕粉,未撲脂粉而豔,加上臉蛋圓潤,像團蓬鬆棉花似的。
她貼近,身子抵向他,也不顧是否傾倒,仿佛吃定了他不會任由她摔跤,益發逼近,柔軟小乳壓在他胸口,帶來的震撼,遠遠超過狐女那一手無法掌握的豪碩——這、這不太妙……
梅無盡不止一根心弦被挑動,他根本渾身上下每條筋脈全給撥個淩亂,發出警告!
扶在她腰側的雙手,已弄不清是要托穩她身姿,還是想把她更按向自己,不容留下半點縫隙。
「你是我的,我一個人的……師尊。」
當那聲「師尊」,小小地、嬌嬌地、嫩嫩地,由幾乎要貼觸到他唇瓣的小嘴吐出,甜香熱息拂面,梅無盡瞬間清醒!
一把拈出狐女留在她身上媚術,將其捏個粉碎。
她受不住術力被強行抽離的反噬,意識短暫潰散,軟倒於他懷中。
臉蛋微仰、粉唇微啟、纖睫輕閉、鼻樑小巧挺直,全是他稍稍低首,就能盡收眼底的美景。
看遍一個小娃的美麗蛻變。
梅無盡輕拍她的背脊,苦笑籲歎。
「真的……不太妙。」
狐女一招破法術,弱小至極,居然在那一瞬間,讓堂堂楣神手足無並不是福佑多心了,她家師尊……怪怪的。
說不上來是哪兒奇怪,有時,她會感覺背後傳來灼熱凝視,一回首,身後的他早已挪開眼,很刻意表現出「我沒在看你,我真沒在看你,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看你」的欲蓋彌彰。
她很想跟他說師尊,你書拿反啦。
有時,她會聽見他逕自默念清心咒,念得很是認真;還曾聽到他在教訓他自己,什麼師不師、尊不尊的。
所以今天她真的是忍不住走上前,去探他額溫。
師尊要是病了,得早些吃藥治療才好。
結果,她一摸到他的額,不誇張,他整個人是彈跳起來,撞翻手邊木幾上的茶盞,杯破茶灑,一地狼藉。
「愛徒……你怎麼靠近了也不吭聲?」
神耶!神還被人嚇到,自己才該反省反省吧。
福佑賞他一白眼,堅持探完他額溫,確定掌心溫度一切正常,她彎身去拾茶杯碎片。
「你別被割傷了,我來。」
他搶著要做,結果被割傷的人,是他。
原來書上時常可見,杯碗一破,去撿拾必割傷的橋段,不是誆人,手腳如此遲鈍的傢伙,現實生活中真的存在……
「坐著,我去拿藥。」她連歎氣都嫌懶。
「不用,這樣就好。」他雙手一搓,傷痕消失無蹤,方便好用,順道用法術收拾地上碎片,省得她步他後塵,也給割破了手。
「為什麼突然跑來貼我額頭?」莫非狐女法術殘存,導致她行為反常?
「你不對勁。」
「有嗎?」他低頭自我審視,瞧不出哪兒奇怪,反倒是她,他才覺得她大大不對勁哩——怎麼還是一身粉嫩嫩、嬌萌萌,看起來可口可愛……
「生病要吃藥。」她一臉「你自己是大夫,自己治治 」的態度。
「……為師先開帖藥方給你,看你吃完會不會尊敬為師些。」他擰她的臉頰,手感真不錯……嘖!不對,現在不是管手感的時候,這孽徒,居然暗指他有病!
「尊敬是擺心底,不是掛嘴上。」當然,行動上也可以省省。
「原來愛徒把我放心底呀……」他故意摩挲著下巴,調侃道。不知怎地,他被自己這句話樂得日顛顛,難掩眉飛色舞。
「是呀。」她頷首。
沒啥好否認,他是她唯一的「親人」,更是生活的絕大部分。
她從睡醒睜眼,到深夜躺平就寢,思緒無一不是圍繞著他打轉。
想早膳該為他煮什麼;想吃完飯得燒壺雪水,替他煮茶;想他喝茶時總愛配哪些茶點;想他袖口染上了墨漬,要記得洗衣時多刷兩下;想該去替他換杯熱茶;想他午睡時得幫他添條薄被,順道關窗……
「愛徒呀!你這麼乾脆,害為師好不習慣!」他被養成了賤性,沒得到幾句頂嘴,他渾身不舒坦!
「……去吃藥。」治治腦!可能要灌一大缸才能治好,笨師尊!
藥,當然沒吃,倒是師徒倆連袂吃飯去。
她本來就是來問他,午膳想吃什麼,他笑答「今日不下廚,外食。」
把人一勾,拉她一塊到城鎮覓食。
午膳吃得很豪華,梅無盡菜譜從第一項點到最後一項,上菜時,一張桌子擺不夠,夥計朵拉來兩張桌,才勉強擺齊。
師徒兩人被三張桌面包圍,要吃菜還得向左向右向後轉,就算她真有個無底洞的胃,好歹也顧及鄰桌觀感,行嗎?
她一點都不想成為旁人眼中的「豬」、「好會吃」、「養這娃兒太花錢了吧」的當事者。
「吃得夠嗎?要不要叫他們從第一道再重來一遍?」他怕她還餓著。
「……」你認真的嗎?你當真是認真的嗎?!
感覺到徒兒眸中滿滿怨念,梅無盡笑了,行,聽徒兒的,姑且這三桌就好。
點這麼多,他倒是嘗了幾道便停箸,後續全交由她收拾,她不知該慶倖自己深受師尊愛護,怕她餓了吃不飽,抑或怨師尊用這賤招,殺人不見血,淩虐徒兒。
福佑咬著筷子,凝眸怨懟。
「女孩子家咬筷子難看,這壞習慣怎麼改不掉?」他拍她發包子,糾正道。
不知道貝齒叼箸,嫩唇半合半開,雙眼水汪汪瞅著人瞧,蕩漾一層波光,說有多魅人就有多魅人,教人恨不能成為那雙筷子……
不、不對,嗯哼,在自個兒家裡,愛怎麼咬,全都隨她,眼下在外頭,周遭多少對眼睛愉瞟(但不是為了她美色,而是驚歎她的食量),她這模樣太逆天了!
剛真應該訂個包間雅房,謝絕觀賞!
「因為以往沒得到允許之前,只能咬筷子,不能夾菜呀……」壞習慣就是那時養成的,很餓很餓之際,別說是筷子,連碗都想啃了。
師尊心痛痛的,勾勒更小年歲的她,嘴咬筷子,眼巴巴望著盤裡菜肴被後娘夾進弟弟碗裡,卻不敢去爭,只能憑空想像嘴中咬的是雞腿。
他重新執箸,朝她碗裡夾進三大塊肉。「快吃。」不夠為師的再點!
她只好繼續被當豬養。
「這間「仙宴膳坊」的菜色,比真仙宴來得好吃,早想帶你來嘗嘗,你們凡人呐,比神仙更懂享受。」他替愛徒剝蝦,瞧,蝦肉多彈呀。
仙宴膳坊?……好耳熟的名,似乎哪兒聽過,不過她很肯定,自己不曾踏進此店,她哪吃得起呀,賣了她也付不夠半桌菜錢。
蝦肉送到嘴邊,她理所當然張嘴吃掉,半點「徒兒惶恐」的卑微也無。
「甜不?」他問。
「很甜。」明明誇的是蝦,又不是他,他一臉很樂幹麼。
「再一隻?」
「嗯。」點個頭,就有去頭剝殼的蝦肉能吃,何樂不為。
這邊餵食得和樂融融,另一邊,卻傳來喧嘩。
「我家老爺要包下這裡宴客,掌櫃,你把閒雜人等全淨空,整理整理桌面,要快些呀。」來人一踏進膳坊大門,便急驚風交代,看來是膳坊熟客,掌櫃立即起身相迎。
怎敢怠慢?來人可是地主劉家的管事之一,季一平。
「劉老爺怎不前幾日先差人來吩咐?咱膳坊絕對替他專辦筵席,不迎旁客……可你瞧瞧,現在客人已坐滿,菜吃了一半,怎好趕他們走,這會得罪其餘客官,影響膳坊聲譽呀……」膳坊掌櫃面有難色。
季一平神情倨傲,瞟了眼滿堂食客,嗓音夾帶輕嗤,端起狗仗人勢的嘴臉,倒真有幾分惡霸味兒
「若非我家老爺數名故交突然來訪,又怎會需要包下樓子宴請,這些散客,給他們打個折扣便行,膳坊今日損失,我家老爺全權負擔。再說……誰敢不賣我家劉全劉老爺面子,為一頓飯得罪於他,哼哼,苦頭可還在後頭呢!」故意朗聲說話,要全場食客給聽仔細。
提及劉全,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懼,農人務他家的田,旅人走他家的路,漁夫捕他家的魚,商人租他家的店鋪……說半座城都是劉家產業,也不誇張。他是城裡最大地主、最大房東、最大債主,人人見他,皆禮遇十分,別說招惹,誰也不敢開罪他,生怕在這城裡再無立足之地。
聽見劉一平說完,真有好幾桌客人馬上結帳離開,更有人菜肴才剛上桌,筷子都還沒機會動,直接命夥計打包外帶。
方才八成滿的膳坊大堂,客人以最快速度退散,誰亦不願打壞劉老爺的宴客心情。
不一會兒,偌大膳坊食堂,竟然只剩下梅無盡與福佑這兩位客人。
見那桌兩人,一悠哉閑懶,啜飲香茗,一低頭扒飯,餓死鬼投胎,季一平老大不爽走上前,屈起食指重敲桌面。
「兩位,方才說的話,你們沒聽清楚嗎?我家老爺包下「仙宴膳坊」,你們快些走人,沒吃完的菜,打包帶回去再吃!」
梅無盡瞟他一眼又挪走,福佑連頭都沒抬。
「喂!」季一平改為拍桌,震倒了一
只杯,茶水灑滿桌。
「這位仁兄,你沒瞧見我徒兒還在吃飯嗎?」梅無盡眼底怒焰遽升。
擾愛徒用膳者,滾無赦。
「吃什麼飯!我家劉全劉老爺包下這裡了,你是聾了沒聽見嗎?!」
「我管他什麼劉老爺,我徒兒吃飯最大。」梅無盡應得太理直氣壯,讓季一平一時無法回嘴,直到很後來的後來,他才憶起這句話的語病,應該要反駁一咦?不應該是師父吃飯最大嗎?你家狀況好像顛倒過來吧?一不過,那也是後話了,略過不提。
「你小子好大的狗膽!居然污辱我家老爺!你不知我家老爺的厲害?!」季一平惡狠狠去抓梅無盡的臂膀。
「確實是不知,也不想知,但你壞我徒兒用餐興致,打翻我徒兒的茶水,害我徒兒現在想喝口茶也不行,夾在筷間的肉還涼掉了……該當何罪呀。」最末五字,輕巧呢喃,念來雲淡風輕,唇角微微勾揚。
只有福佑一人看見,那笑容背後,毫不收斂的怒濤。
有人要倒楣了……而且,怕是要倒楣一輩子。
「左一句徒兒右一句徒兒,你徒兒是鑲金嵌銀的寶貝嗎?!再金貴,比得上我家老爺家財萬貫?!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再不滾,我讓人掀了你們這一桌!」季一平吼道,用上了威嚇。
回應他的,是梅無盡一聲冷笑。
還有,一隻由膳坊屋樑掉下來,巴掌大的蜘蛛,不偏不倚,就落在季一平手臂上。
由於事發突然,季一平大受驚嚇,猛地收手,胡亂甩臂,想甩開蜘蛛,豈料忘了周遭環境,這一甩,右手掌重重撞擊身後方桌,痛得季一平大飆淚,捂著痛處,久久無法站直身。
聽起來……超痛的。
你以為這樣就結束了?並、沒、有,那只蜘蛛可不喜歡被遺忘,牠鑽進季一平褲管,毛茸茸身軀消失於眾人視線,然後一季一平又爆出一陣慘叫。
被咬了吧,一定是。福佑與掌櫃內心同時響起這一句。
至於咬哪兒,沒人去撩開季一平衣裳瞧,全憑想像,總之,就是覺得他慘,尤其,他捂住下半身,教人不往壞處想也難。
不,這哪兒叫慘?
季一平慘叫完,狼狽跳躍,想將蜘蛛抖出來,不跳還好,跳一跳,蜘蛛爬往更深處,季一平越心急想擺脫牠,越是胡亂扭動,碰撞了桌角,人一跌跤,滿桌菜肴跟著撒。
你剛剛惡霸趕別人走,人家點了熱湯來不及喝,現在活該那一鍋熱湯往你身上倒。
「師尊,我們打包回去吃吧。」都被弄得食欲盡失了,特別是看季一平自己灑了熱湯、滾了糖醋魚、踩了醬爆雞,頭頂一顆鹵蹄膀,掛上幾串油膩筍絲,誰還有心情吃呀。
「好,愛徒說了算,夥計,打包算帳,還要外帶一隻燒鵝。」梅無盡很聽徒兒的話。徒兒對燒鵝情有獨鍾,剛一共夾了八塊,買一隻回家給她慢慢啃。
夥計也算見多了世面,處變不驚,很快收回觀賞季一平慘況的目光,立馬照辦。
說巧不巧,劉全以為自家管事辦事麻利,早該辦妥膳坊訂桌事宜,於是開開心心領賓客上門,一踏進門,就看見季一平癱軟在地,臉上還蓋了個盤子……
「這是怎麼回事?!」劉全最好面子,方才一路走來,向賓客吹噓仙宴膳坊如何如何富麗堂皇,如何如何一位難求,如何如何餐點美味,對照此刻,只覺眼前一片暈眩。
「劉老爺……抱歉抱歉,出了一點……小差錯,我們馬上整理好,您請稍待!」膳坊掌櫃忙不迭鞠躬哈腰,膳坊所有夥計出動,收拾殘肴的收拾殘肴,排妥椅桌的排妥椅桌,拖走季一平的拖走季一平,動作俐落。
梅無盡與福佑提著打包完畢的菜肴,佯裝無事人,要往門外走。
「李、李福佑?!」
突如其來,劉全身後的女眷群裡,出這麼一聲突兀驚呼。
乍聞有人喊她,福佑本能轉頭望去,梅無盡許久許久未曾看見,她臉上一貫的漠然面癱,盡數崩坍,不復存在。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3 00:26:04
第八章 舊事
遇上了洪水猛獸,也不會看見他家徒兒這般死命逃跑。
他家徒兒是那種見著了虎,也會自我安慰一你要吃就讓你吃吧,反正人生嘛,難免一死一的扭曲豁達,能將她嚇成這模樣,除了上一世與她糾葛的那幾人,不做其餘猜想。
福佑跑得太快,拋下他,一眨眼就不見人影。
梅無盡不急著追,要找到她,太容易了,可以先緩緩,他倒想仔細看看,嚇白他家徒兒臉蛋的傢伙,究竟何方神聖。
那婦人梳扮的女子——容貌姣好,粉撲得厚實了些,想遮蓋憔悴愁顏,想來是劉全諸多妻妾之一,不單福佑反應古怪,就連她,同樣滿臉難以置信,絹子捂住驚訝微啟的口,只能隱約聽見她呢喃
「……不可能,她已經死了才是呀……他們三人明明說她自盡了呀……」
旁人沒能聽明白的低語,梅無盡倒一清二楚,她語調中,不存半點欣喜,僅有驚慌,自然不會是重逢交好的故友。
梅無盡已經確定她的身分。
當年,買通惡徒,毀福佑清白,那位
處處刁難人的窯子姑娘。
「不,不是她,這麼多年過去,她若還活著,怎可能一點都不變,一定不是她……」女子仍在驚訝自語。
「他們」是誰?!
一道聲音,重重貫入女子耳膜,森寒徹骨,教她不由得一震,她慌張望去,發現周遭無人聽聞該句質問,獨獨她……她才以為是自己幻聽,那聲音更加凜冽,幾乎要穿破雙耳,憤怒至極他們三人是誰?!你花錢買通的那幾隻畜生?!
恰巧樓外一陣轟隆雷聲,宣告風雨欲來之勢。
女子嚇一大跳,總算察覺有異,是、是她做了那般喪心病狂的缺德事,上天在譴責她嗎?!
這樣的誤解,讓她雙腿發軟,險些跪下,唯唯喏喏在心裡慌亂回話,生怕稍有遲疑或扯謊,就要遭受天譴是、是西五巷的殺豬蔡……和、和他兩名朋友,我不知他們姓名……
驟雨突降,樓外一片白濛濛。
梅無盡無心再問,轉身便走。
他家徒兒,可淋不得雨,要儘快找到她。
一點都不難,他在福佑身上施過護術,彈彈指,不就來到她身邊。
她蜷縮在一堆破竹簍邊,抱緊雙膝之余……邊吃燒鵝。
梅無盡失笑,變了把紙傘走近,為她遮雨。
她沒抬頭也知是他,一逕咬著鵝腿,可抱著整只燒鵝的手,微微顫抖,臉上倒已恢復了平日面癱,就是臉色仍舊白。
她黑髮微濕,尚不至於危及泥身安全,幾道水痕蜿蜒她臉龐,明知並非淚水,卻紮了他的眼。
他拿衣袖為她拭臉,她貌似乖乖領受,木然咀嚼鵝肉。
越是平靜,越是教人瞧了不忍,痛,鑽入了心底。
他寧可她抱著他哭,怨天怨地怨命運捉弄,也別是這樣,一副……不知如何撒嬌求憐,獨自舔舐傷口的模樣。
把徒兒撈進懷裡,不管燒鵝沾了襟口一片油膩,他輕抵她發漩,低歎。
她眼窩熱熱的,卻流不出淚水,因為是泥軀,連眼淚這種東西,亦無須存在了吧。
倒也不是真的想哭,乍見那女子時,心裡是慌的,對她的懼意,好似不曾消失,既怕她,又氣她,一丁點都不願再和她有瓜葛。
本也真以為,不會再有相遇時,怎知梅無盡帶她來用膳之處,竟是她的故鄉,難怪她覺得「仙宴膳坊」無比耳熟……那是城裡最高貴的食坊,手頭寬裕才吃得起。
「我一直想問她,為什麼恨我……可又怕,她回我「沒有理由,就是恨」,那種無論我如何努力、如何示好,也改變不了的答案,像我後娘那良久之後,她慢慢開口說,聲嗓是持平,努力想壓抑顫動。
「那時,我站在邊坡,跳下去之前,心裡想著,我好恨她,做鬼也不要放過她,定要去找她索命……我這輩子,第一次恨人,恨得那麼深、那麼刻骨……」
若非斷氣之際,遇上了梅無盡,她那口難吐的怨氣,或許真會將她拉進仇恨深淵,讓她在鬼差到達之前脫逃,去尋她最恨之人,犯下錯事。
「是上輩子。你的這輩子,從拜了我這個師尊才開始。」他輕聲糾正。
不,她的這輩子,從決定跟隨梅無盡回去的那一刻,便重新展開,一個無憂無慮、無煩無惱、無怨無恨,讓她舒心的新人生一福佑默默心想。
「我現在沒那麼恨她了,只是仍怕,對她……很難不畏懼,一見到她,過去種種,一下子全湧上來。」於是,她便逃了。
真正想逃離的,是上輩子的人生,恨不能遠遠拋諸身後,永不憶起,無論是敵是友,是故親,是舊鄰,她全都不要了。
「果然你這性子,要恨人也恨不久,說什麼做鬼去索命,九成九會被道士收掉吧,你呀,張牙舞爪一點也不適合你,你還是乖乖吃燒鵝吧。」他輕拍她後腦杓,手勁溫柔,仿似安撫一隻幼貓。
她聞言,竟還笑得出來,在他懷裡
,懼意,輕而易舉消融。
有師尊真不錯,抱著暖呼暖呼的,胸膛厚實,雖然時常做些蠢舉,說話沒個正經,笑起來玩世不恭,可是……她全不討厭。
手掌像自有意識,環過他腰際,揪緊他背後衣料。
難以想像,有朝一她會將一位「楣神」抱得這般緊,並且眷戀這股心安。
那時剛進冥城,誤會是他給她倒楣一生,可是天天都在心裡罵他呢。
「……人生,若能只煩惱燒鵝吃幾隻,那也很好。」她籲歎。
「在為師身邊,你儘管只煩惱吃燒鵝,天塌下來,有為師頂著,你就放心依賴為師吧。」他在她耳畔低語,聲嗓輕巧,淺若春風拂過,足以帶走所有陰霾。
若無上世種種,現今的她,會過著怎生的日子?
被賣入窯子,已註定她送往迎來的命運,可她這性子,不嬌不柔不討喜,又不懂得侍候人,怕是挨不完老鴇教訓的板子,她也無法想像,任由那些不知姓名的男子,隨意狎玩自己……
或許不該這麼兩相比較,但遇上梅無盡之後,對舊事的怨懟,日益減少,若非偶遇故人,她已有多久未曾想起?
之前有個詞兒,福佑一直不懂,今兒個,似乎碰觸到了一點點的邊兒一別無所求一就是指這麼一回事嗎?
揪緊了掌心裡,他那藏青色抱衫,在她的小小世界裡,似乎已擁有一切,再沒有可以更貪求的了……
上世恩恩怨怨,不敵此刻靜謐安詳。
傘外的雨聲,擾不過傘下圓滿。
她對舊事釋懷了,有人卻不。回想蜷縮雨中,寫滿蒼白與恐懼的那張臉蛋,梅無盡壓抑不下胸腔忿火,焚痛著理智,尤其當夜闌人靜,他抹開一片水鏡,察看了她短暫的上世。
衝動,原來不過是件那麼容易的事。
尤其越是憐惜,越是對賤待她的人心狠。
暗巷中,月隱星稀,濃夜淬著隱隱殺機。
周遭宅舍早已熄火就寢,除偶爾幾聲蟲鳴狗吠,街道徒剩死寂靜悄。
方才短暫急促的求救聲,此刻也歸於平靜,仿佛前一刻的殺戮,未曾發生。
梅無盡半具身軀隱於暗夜,眸光森寒如冰,高傲無情,注視逐漸斷去生息的三名男人,當魂魄離軀,他手一揚,將三條魂體擊個盡碎。
「禽獸不如,何須再入輪回,轉世為畜生都是抬舉。」他輕嗤,冷看魂飛魄散的光景。
三名男子,非他親手所殺,他不過釋了些「神等級」的衰息,讓這三人遭遇以性命為代價的黴運,死於非命。
他雙手不沾半點腥血,殺人於無形,一顆絆腳的小石,一塊落下的磚,一根突出的竹籬,輕而易舉就能取命,天地萬物,皆能為他所用。
劣神榜上,梅無盡看似最和善,實則最心狠,上天創神造物有其真理,按照每一位與生俱來的天性,揚其長,隱其短,若由梅無盡司「瘟」,怕是毀天滅地,也不眨眼。
在他笑容底下,是冷睨眾生的絕情。
越絕情,能力越無害,反之,越心慈,背負力量愈強大,天道昭昭炯明,循守正規,方成日月運行。
思及三名男人對福佑做過之事,讓他們輕易死去都太便宜他們,梅無盡寒著顏,踐碎魂體飛散的最後一點微光。
今晚,不止這三個男人的死期。
福佑曾顫著嗓說,做鬼也不放過的那人,他同樣想說,做神,亦不容池逍遙快活。
沒錯,下一個,他找上了劉全的小妾……無故視福佑如仇的女子。
這一夜,她了無睡意,臨窗遙望孤月。
一是為下午,在膳坊遇見神似福佑之人,誘發諸多回憶。
一是……丈夫未曾踏入她的房,此刻,又是寵倖新迎回府的小嫩妾了吧。
打從窯子被贖身,成為劉全眾多小妾之一,她的寵愛,來得快,去得更快,她雖美,畢竟出身不光彩,半點朱唇萬人嘗,入了劉家,遭受自詡書香世家的妻妾排擠輕視。
一開始,丈夫會扞護她,斥責那些刁難她的妻妾,然而次數一多,丈夫失去耐性,同時,另一名更年輕可愛的女子贏取他全盤注意,他樂於追逐新鮮,心思自然不願浪費在她身上。
攬鏡卸載了妝容,取下滿頭珍貴珠花,漫漫長夜的顧盼,盼來又是一晚的心酸徒勞,鏡中容顏未老,眼神卻無比憔悴。
她經歷了太多,好的壞的骯髒的,足以磨損一個女人的美麗年華。
看著鏡裡的自己,不由得回想起膳坊偶見的容貌,她都變成這副模樣了,若那人是福佑,又豈可能維持當年相貌,歲月停駐,不曾前進?
定是自己眼花……深受良心苛責,才會誤將旁人認作是她。
「我那樣待你……你是否恨我?多年來,卻不曾有半次夢見你……」
心裡早已暗暗後悔,不該遷怒無辜,她也並非樂見福佑自盡,那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見不慣福佑的乾淨;見不慣自己渾身污穢,她卻仍似鮮花一朵,清清白白。
只是,嫉妒那樣的純淨無瑕……她永遠回不去的純淨無瑕。
既已無法回頭,只能繼續污濁下去,這雙手早髒了,豈能再洗淨?
鏡中女子勾揚一抹冷笑,取出鏡匣暗格內的毒藥瓶,想著明兒個如何拿它去對付丈夫的新妾。
「入夢見你,再任由你欺負傷害,在你夢中受盡委屈嗎?」梅無聲淡嗤傳來,樓閣外,夜風陣陣,牽繫無數寒意,透窗而入。
「誰?!」女子慌亂起身,環視周遭,卻看不見人影,只聞腳步聲,由遠而近,仿佛已抵達她身畔。「方才那聲音……是膳坊聽見的……」
「你傷她至深,她當然恨你,只是她那般性子,不會真的上門找你尋仇,在她眼中,再醜陋可憎之人,也不忍動手害之。」
「你出來!你到底是誰?!」瞧不見的敵人,最是可怕,女子一路退至牆邊,背抵冰冷牆面,眼前仍僅有空曠小廳,以及一盞隨風搖曳的燭火,光影顫動,哪見其餘人?
「然而,我不同,誰傷她,我便百倍奉還。」
這一句,近得像在耳畔冷笑,她驚恐捂耳,逃向另一邊。
「你收買的那三隻畜生,已先你一步,想知道他們是怎樣下場?」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任憑雙手如何掩緊耳朵,男人的聲音,沉且冰冷,滲以寒霜,依舊穿透掌膚,竄入耳裡,她胡亂尖嚷。
「他們食髓知味,這些年來,用類似的手法,欺負多少無辜女子,下了地府受刀山油鍋都太輕饒他們,我打碎他們的魂體,從此,永脫輪回,連變條蟲亦無資格,你說……你這教唆者,該不該比他們更慘?」
「饒了我——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饒了我——」
「當年,若她也求你饒過她,你是否會?」
突地,房裡窗扇盡數敞開,烈風唰唰灌入,拂亂滿室簾帳垂珠,也拂滅了燭火,頓時房內一片闃暗。
「手裡那瓶毒藥,滋味不知可好,不然……你試試先?」男人淺笑聲,緩緩傳來。
「不……」女子猛烈搖頭,可雙手竟不聽使喚,拔開藥瓶木栓,瓶口抵近自己唇瓣。
「喝。」淡淡一字。
尋常幾滴便足以致命的毒藥,悉數由她之手,灌入她之口,她扭頭想掙扎、想吐出毒汁,偏偏徒勞無功,毒汁咽下喉頭,伴隨而來,是穿腸的劇烈絞痛。
「救……救命……」她按著咽喉,面容痛苦扭曲,在地板上蜷縮顫抖。
「還沒那麼快,這樣的痛,你必須嘗得比她更久,她在山坡下流盡鮮血,半個多時辰才斷氣,你不過剛開始,豈容你如此輕鬆解脫。」
語未畢,一道治癒之術籠罩,護她不死。
只是不死,毒發之痛,絲毫不減。
女子滾地哀號,聲聲淒厲,口鼻淌出鮮血,可求救許久,竟無丫鬟進門察看,她暈厥過去,又被劇痛喚醒,反反復複,漫長得永無止境。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從何而來的爆發力氣,本癱軟在地的她,渾身抽搐之際,居然奮力躍起,攀過窗櫺,一跳而出。
她的房閣,位處湖心中央,是劉家最美的一座樓榭,代表她曾集諸多寵愛於一身,如今,一泓月池,一抹芳魂,一生作結。
梅無盡現身窗扇邊,居高臨下,冷睨湖面漣漪由大轉小,偶爾些許泡沫湧上,最終歸於平靜。
他朝湖裡彈指,不一會兒,水面上升起點點微弱光芒,似螢非螢,只是魂體流連世間,最後一次的眷顧。
當光芒盡數消失,這一夜的紛擾,終告結束。
天微亮,他回到家時,福佑已經在生火煮早膳〔她自己的分,晚些會再替他煮),於廊間撞見他身影,驚訝地瞪大眼,眸裡清楚寫著天天睡到日上三竿的人,這時辰,怎可能是清醒的?!
「愛徒,為師不是天天都懶散,偶爾也想當只早起鳥呀。」他微微笑,為她解惑,之後卻打了呵欠,拍拍她水嫩小臉,臉不紅氣不喘道「為師再去睡會兒。」
喂!不是要當早起鳥?!你根本是起床尿尿才對吧!
腹誹歸腹誹,仍舊溫馴頷首,恭送師尊回房補眠。
日子一如尋常,悠悠哉哉地過,其間並無大事,她家師尊同樣慵懶度日1,她這徒兒跟著學壞,師徒倆較量誰比誰更廢。
如此過了十餘天,直到不速之客上門之前,一切是恁地安詳自在。
福佑看著站在庭園間的眼生男人,雖說那人一臉猙獰傷疤,眉眼充滿威嚴,不似善類,她本該大喊師尊前來助陣趕人,可他身上又沒有邪氣,並不會教人心底生畏。
兩人對視良久,她不急於探問來者身分,他也沒有想表明來意,居然誰都站著沒動靜。
最後是梅無盡恰巧經過,見兩根木頭杵於原地,出了聲「武羅?愛徒?你們兩個在幹麼?」大眼瞪小眼?
「找你。」武羅目光由她身上挪開,落向梅無盡。
梅無盡一默,笑容緩緩輕揚,眸裡未見半絲困惑,只有了然。
「不意外,進來吧。愛徒,替客人泡壺茶。」梅無盡道。
「看來,你知曉我會來。」武羅隨他入屋落坐。
「現在這類麻煩事,不全都丟給你了嗎?」
「我只是沒料到,有朝一日,逼我前來的,居然是你。」武羅頗意外,梅無盡不是傻子,這種禁忌,他根本不該犯。
「我沒有逼你,你可以不要來呀。」他也沒有很想歡迎他來。
「……你不做,我便可以不要來。」
「你瞭解的,有些事,叔可忍,嬸不可忍。」梅無盡逕自哈哈笑,武羅則連扯唇也無,如此嚴肅的時候,他不想陪梅無盡裝瘋賣傻,於是直言道
「神弑人,其罪之重,況且你還毀其魂體,永世殞滅,老友,有多大的仇恨,逼使你這般心狠手辣?」
「……」換梅無盡斂笑,不發一語。
福佑端茶入內,便聽見這幾句。
弑人?
誰弑人?神?梅無盡?
「即便他們此世作惡多端,施以天罰,情有可原,可你連給他們改過向善的機會都不願,擊碎魂體,剝奪輪回權利,神的慈悲蕩然無存,這個罪責的代價,你作好準備了嗎?」武羅沉聲問。
「……弄錯了,不是我師尊,他天天和我在一塊,況且並無與人結怨,不可能傷害誰。」她替梅無盡辯護,相信他絕對清白。
武羅淡淡睞她「不用他親自動手,一個楣神要殺人,何須弄髒雙手?他確實一夜殺害四人,違反天規,我來,就是宣讀降罪天啟。」
她一時無語,只能靜默,望向梅無盡,等著要聽他反駁。
「好了,別囉嗦,直接道出天啟。」梅無盡不讓武羅多言。
「一命一鞭,或者,墜人界、入輪回,以凡胎肉體領受生老病死,藉以漆罪。」
「代價頗小嘛。」梅無盡一派輕鬆,笑容添了些冷厲「很值。」
「……四人,是我現在心裡猜想的那四人嗎?」不知怎地,福佑心底突然湧現此念,很荒謬,她卻隱約覺得……自己猜對了。
梅無盡的神情,證實了她的想法。
他慣用笑容掩飾內心,有時越是笑,代表他心情越惡劣,然而,此刻的面無表情,她也懂一他無法否認,又不願意騙她,不得不回以淡然沉默。
「一命一鞭是什麼意思?」她轉而問武羅。
「字面上的意思。他結束幾名凡人性命,便得挨下幾記鞭刑,由我執行。」
這聽起來似乎是輕罰,四人四鞭,啪啪啪啪就領完了,只是皮肉受點罪了……
武羅手裡變出長鞭,不介意示範給福佑看,既是示範,力道自然收斂了七成。
鞭子揮出,淩厲破空聲響徹雲霄,緊接著,傳來不遠前方那座岩陵,被攔腰甩斷的轟隆聲。
「這種程度的四鞭?!」面癱此刻也變面冏。
「當然不是。」武羅淡淡否認,她來不及鬆口氣,他下一句快狠准再來「剛剛是三成力道,那四鞭,得用上全力。」他臉上寫著鐵面無私,不容說情,下次出手,他絕不手軟,十成十賞給梅無盡。
會出人命!被抽到絕對會出人命!
仿佛讀懂福佑一臉的「呐喊」,武羅冷靜再說
「不會要了他的命,神軀怎可能如此不濟?每一鞭,最多只教他十年不起,損他五十年修為,四鞭加總,了不起臥床四十年,修為毀去兩百,對梅無盡而言,不算什麼。」
那口吻,像是梅無盡挨的,不過四個小小耳光一般。
「……」她跟這類神只無法溝通,他們不懂何謂弱小、何謂正常死傷。
福佑望著被打壞的岩陵,靜默了片刻,毫不猶豫轉向梅無盡,小手搭上他的肩,輕輕拍拍,滿臉認真,替他作決定
「師尊,你還是選擇投胎去吧,徒兒會乖乖在這兒,等你回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3 00:26:23
第九章 輪回
送走武羅之後,師徒倆對坐相視,徒兒喝口茶潤喉,頗有準備跟師尊算算帳的氣勢。
杯擱置於桌,輕巧地發出一聲「喀」,同時,她啟唇「為什麼要這麼做?」沒頭沒尾的問句,毋須前言後語,她知道他一定懂。
為什麼,要去傷害與他無關的四個人,不顧任何後果?
那是她的仇人,不是他的,他完全沒必要惹上是非。
況且,她早無報復之心,只想與那些人永無瓜葛。
「想做便做了。」很卑微地挪杯到徒兒面前,等待徒兒賞茶一杯。
「……我不需要你替我報仇。」她專注看他,無視挪來的空杯。
「我並非替你,而是替我自己。」罷了,求徒不如求己,他自個兒動手。
「……替你自己?」她不解。那四人,與他也有恩怨?
他喝口茶,唇線微勾,面龐卻不因笑意而柔軟「做了,心裡暢快。」
若不做,他無法釋懷,無法由憤火中解脫,無法原諒自己。
「結果換來懲罰,值嗎?」她眉心微蹙。
「值。」一字道盡,就算時光倒轉,他同樣會做的義無反顧,毫不遲疑。
望向他,福佑說不上來心裡那股滋味,該如何形容。
微微發著酸,想斥駡他,無事找事,惹來這一出,何苦來哉?
偏又淡淡泛起甜,因為內心無比清楚,他是為了誰。
可想到他的刑罰,整顆心,又給浸入苦水,害怕接下來等著他的,是何種茫茫未知的際遇。
「對神來說,入世為人……是很嚴重的處罰嗎?」福佑此刻才想到該問。
「一世抵四鞭,你說呢?」說實話,他寧可痛快領四鞭,也不想人間走一輪。
鞭傷好養,人世多餘的七情六欲、愛恨嗔癡、親緣糾葛,對純淨神魂,更傷。
曾有一神墮世二十年,耗費五百年才滌淨俗累,這還算好,更甚者,連神職都回歸不了。
所以他們私下不稱入世,更覺得像「劫」,一場曆世之劫。
入世點點,是歷劫,返歸種種是脫劫,一念之差,都可能萬劫不復。
「我幫你選擇了入世,豈不是……」她是怕他嘗太多皮肉苦,看著岩陵被打斷,直接想像換成他,骨頭也會給打裂,才擅自作主,可他並未跳出來反對呀,還跟武羅說「就按她所言吧」……
現在再找武羅收回前言,來不來得及?
梅無盡清楚,若真讓她眼睜睜見他挨下武羅四鞭,還得熬湯喂藥照顧他四十年,為他傷勢擔憂,不如乖乖輪回一遭,省得她操心煩惱。
「當作去玩玩也好,只是愛徒須與為師分離十餘載,怕愛徒思念得緊。」她睞他一眼,卻不駁斥他那句玩笑話。
是否思念,她自己也不知,只知分離在即,滿心忐忑。
他遞給她一隻玉雕小雀鳥,教她使用法,握進掌心,心之所思,即便千里遠,亦可瞬間抵達左右。
「想念為師時,來看看為師,幾十年,也就是一眨眼而已,很快。」梅無盡微笑拍著她手背,話說得雲淡風輕。
三日後,梅無盡便去入世了。
這三他該安排的、該交代的、該留神的,全都處置妥當,他甚至沒等她睡醒道別,隻字未留,徒剩一屋空寂清冷,當她早早醒來,進到他臥間要喚他,才知他已走。
櫥櫃裡,滿滿新鮮食材,空了便自動補上,害怕她少吃了一頓似的。
書房內,一疊又一疊的解悶書籍,夠她一日讀三本,十年也讀不完。
宅子周遭,籠罩在他施下的護術中,閒雜人等無法擅闖。
看似一切如常,又說不上哪兒空虛,福佑沿著回廊走了數遍,獨自一人的腳步聲輕響,走了再久,那扇窗的後頭,也不會飄來慵懶噙笑聲,喚句「愛徒乖,給為師倒杯茶來」……
她遲疑頓步,旋過身,跑了趟廚房燒水沏茶,小心翼翼端至他房裡,擱置桌上,一如他在的每一天,不曾改變。接下來的時一天一熱茶,從未中斷,仿佛他仍在身旁。
福佑一直沒有去見他。
總覺得,就算見了,也不是原原本本的梅無盡,僅是個相見不相識的陌生人,與其如此,不如乖乖靜守府內,等他凡胎肉身死後,重新歸來。
想念為師時,來看看為師……
概她是個情感遲鈍的傢伙吧,說想念,也沒有那般想;說不想,又總是沏完了茶,便窩在他睡過的躺椅上,或看書、或發呆、或無所事事,消磨整日時光。 直到第一個五年到來,以為「思念」不過是種虛無說法的她,偶然觸及他給的小玉雀時,身形瞬間被挪送到一處陌生之地,她才知道……
原來,說不想,只是自欺欺人。
她的深刻思念,竟連她自己都被瞞過了。
不遠處傳來波濤聲,鼻尖嗅得一絲腥鹹,海的特有味道,飄散空氣中。
福佑很快環視身處周遭,淺白沙灘一望無際,海天一色的遼闊眺景,身後連綿,宏偉建築,不若尋常園林幽雅別致,植滿綠蔭花木,小橋流水,如詩如畫。
面對強勁海風日夜吹拂,依然屹立的樓屋粗獷豪邁,並無過多贅飾,像海岸邊的一座城池,砌滿堅固岩磚,抵禦侵蝕。
福佑並未分心太久,很快受孩童嬉笑聲吸引,循聲而去。
淺海處,一群稚齡娃兒正在泅水,個個身手矯健,活似魚群,下潛之姿俐落,破水之勢熟練,濺起點點水花,日光輝映,閃閃發亮。
她在娃兒群中,發現了他。
還真的……一點也不難辨識。
她家師尊無論年紀大小,眉間那顆小黑痣都鑲在老位置,外貌模樣是有些微差異,可熟悉感騙不了人,笑容也是改變不掉的。
五歲的娃娃師尊,越看越可愛,瞧他玩得不亦樂乎,此世為人,大抵也是無憂無慮吧……呃,收回前言,那群娃兒,玩著玩著,開始互毆起來,其中扁人扁得最兇狠的,居然是她家師尊。
孩子打打鬧鬧在所難免,但把人摁進水裡,已經超出了遊戲範疇,她不得不挺身而出,阻止娃娃師尊闖禍。
「快住手!師——小傢伙!」險些錯口喊師尊,即時修正,卻讓那個「師」字,乍聽之下,似極了「死」。
那群海中娃兒們,也確實華麗麗聽成了死小傢伙。
來者何人?膽大包天兼流油,敢在「蚊龍寨」的地盤上,罵他們死小傢伙?!
方才打鬧欺負的目標,立馬轉移,全落在她身上,剛還敵對的小娃兒們同仇敵愾,對抗出言不遜的闖入者。
娃娃師尊為首,一個手勢比畫,大群娃兒朝她猛潑水。
好、好幼稚的攻擊!也對……畢竟眼前這群娃,最大不過十歲,最小連一歲都有。
娃兒手勁弱,使命潑、用力潑,水花也濺不著她太多,福佑抬起衣袖,輕易擋下所有,還有閒暇,對他們吐舌擺鬼臉。
殊不知,惹熊惹虎,惹上「小人」最是棘手。
潑水討不了好,很快惹怒娃群,他們由海中奔起,個個手裡舀滿水,近距離攻擊。
一個娃兒的手掌能承載多少水?加上由海裡奔至她面前,那杯水,早已漏光,哪能真潑濕她?福佑閃也不閃,任他們瞎忙。
心裡突地閃過一個困疑咦?娃娃師尊呢?怎不見他舀水,屁顛屁顛往她這兒過來?
這念頭甫生,隨即解答便來——
她家的娃娃師尊,早不知何時溜到她身後,伸出短短小腿兒,使勁朝她腿肚一蹬,半推半撞,將她踢入海中。
福佑一時遭受驚嚇,來不及防備,腳步踉蹌,跌落墜海。
噗通!
濺揚的白沫水花,呑噬掉福佑身影,崖旁娃群見狀,紛紛鼓掌叫好,娃娃師尊更是叉腰狂笑,哇哈哈哈個沒完。
本以為,馬上會看見一張哭喪臉破水而出,在海中求饒喊救命,可等呀盼的,海面除了波浪徐徐,再無其餘動靜。
娃群安靜了下來,誰也不敢再出聲,個個盯著海面瞧,黑眼珠骨碌骨碌轉——
「小雁子潛水最厲害,可也沒她這麼久呀……」
「她……是不是溺死了?」
「闖禍了闖禍了,怎麼辦?……」幾個小娃開始竊竊私語,面露惶恐。
娃娃師尊啐了聲,跟著飛身跳入海中,因為是淺海處,很快便找著人,拖住福佑上沙岸。
福佑昏昏沉沉,一遇水,身子便直往下墜,四肢沉重,幾乎無法自主揮動,海水再淺,亦是如此,直到被拖離海中,意識才略略回籠,然而眼皮恁重,想努力撐開也只做得到半眯半張。
「居然是只旱鴨子?!麻煩!」
耳畔聽見娃娃師尊操著童音說話,下一瞬,前額遭軟掌壓住,下顎被迫揚高,鼻翼給掐著,一口熱氣往她嘴裡灌入。
福佑使勁瞪大眼,就見娃娃師尊嫩唇
壓在她嘴上,為她渡氣。
他口中有股淡淡乳香,是師尊身上不曾有的味道,嫩唇壓得好使勁,一鼓一鼓地灌著熱息,他發上的海水滴落她眼中,她本能合眸,他抬頭察看,以為她仍昏迷,又繼續給她渡氣。
福佑跟自己說,他現在是個孩子而已,腦子裡又很清楚,即便是孩子,也是她師尊,這一想,梅無盡的模樣清晰浮現,仿佛此刻與她唇貼唇的人,是那愛笑的神只。
臉,不爭氣紅了,微微發燙。
「小雁子,她還有氣嗎?」
「這招不是二叔前幾天教我們的……小雁子,你學會啦?」
娃群圍繞過來,一人一語地反復問話,娃娃師尊沒空理睬人,口對口渡氣,由於他太認真,福佑反倒不知該不該出聲說「我醒了」,只好繼續裝昏。
娃娃師尊唇好小、好嫩,暖呼呼的……她這樣是不是太占人便宜?他還是個小奶娃,可不是堂堂楣神梅無盡,一心只想救她,她卻滿腦子熱騰,默默描繪起他的唇形……
「小雁子,你漏了一個動作!還要壓胸口呀!」
「壓胸口還是壓肚子?」
「……都壓壓看好了?」
娃群全是半桶水,新學的救命招式還不熟,但……不熟到亂出主意,福佑也只
能呵呵了。
萬幸自己沒真溺水,否則靠他們救,哪裡還有命活?
「是用壓的嗎?我之前瞧二叔不是這樣做,你們記不記得?那次沙岸上,二嬸癱軟在沙灘,二叔急著去救,嘴一邊忙渡氣,手一邊在奶奶上又揉又捏,二嬸馬上給救活了!」還咯咯直笑直嬌喘呢!就算福佑沒學過溺水救命術,隱約也聽出不對勁。
這橋段,多熟悉呀,像極了她曾在某書冊中讀過,有情人兒沙灘奔跑追逐,哈哈哈你來追我呀追不到追不到,雙雙僕倒沙間翻滾,你疊過來,我疊過去,嘴一邊忙渡氣,手一邊……
這群小娃,究竟看到了多兒童不宜的景況?
還有,不知名的「二叔二嬸」,光天化日之下,豔陽高照海灘,你們夫妻倆不能挑挑場合嗎?
顯然地,有什麼師父教什麼徒弟,這群小娃打算在她身上貫徹師父的「手技」——
這怎行?被幾個娃兒上下其手、又揉又捏,情何以堪一此時若再裝昏,娃娃師尊那兩隻小手就要罩上來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假咳得好像太過頭,收斂些。福佑緩緩張開眼,作勢撫胸止咳,實則隔開娃娃師尊的手。
男女授受不親,有所摸,有所不能摸,就算當初師尊為她塑身時,差不多全摸遍遍,但那時她人不在軀殼裡,算是旁觀者,感受不強烈。
「活了!活了!小雁子好厲害!將二叔那幾招全學會了!」
「那是當然!也不瞧瞧我是誰!」娃娃師尊不懂謙虛為何物,撥動濕漉漉額發回答。
稚氣的臉蛋、奶嫩的童音,仿傚大人老成的行徑,教人非但不厭惡,還默默在心裡念上幾遍「好可愛」。
娃娃師尊突然一腳踩向福佑的肩,孩子力氣自然踩不疼她,她是驚訝多過於驚嚇。
臉蛋兒端起全然不搭嘎的神情,踐碎她腦中甫成形的「好可愛」三字,福佑心想師尊,你不過投了一回胎,怎崩壞成這小霸王模樣?
「你是前艘商船上綁回來的「夫乳」之一呴!居然有膽子逃跑!」他伸指指控,氣焰囂張。
夫乳……夫乳……呀,俘虜。
雖然她不是,但也不能否認,畢竟她真實來歷更難交代,夫乳呃……俘虜就俘虜吧,乖乖點頭便是了。
「我去找二叔他們來綁夫乳!」娃群中有一人自告奮勇,日顛顛跑去告狀。
福佑想,反正也瞧過了轉世後的師尊好幾眼,該是時候回去,她不想真等娃群找來大人,把她當俘虜給捆了,那更麻煩。
悄悄抬手,往袖裡摸索,尋找小玉雀蹤跡,只消一握,她人便能轉瞬離開這兒,回到她盼師尊返來的「家」。
呀,摸著了。
福佑鬆口氣,再度覷一眼娃娃師尊,暗忖著「師尊再見,徒兒要拋下你,閃人先,我們師徒幾十年後再相聚」,揮揮衣袖,不帶雲彩斜陽,只帶走她自己的泥身,讓幾個娃兒以為只是撞見了鬼魅……
眸一閉,再張開,就該是身處自家溫#床鋪上。
咦?
海天遠景猶在,海潮聲不絕,特有的海腥味,仍舊隨吐納吸入肺葉。
重點是,娃娃師尊同樣短臂抱胸,右腳踩她肩上沒挪開,小小年紀,惡霸味滿盈到溢出來了。
這一世,他究竟投胎到哪類凡身肉體裡?這年歲,不該嘴含糖飴、發紮童髻,身穿肚兜露鳥,四處玩沙抓青蛙嗎?
福佑又使勁握了握小玉雀,果真半點動靜也無。
師尊,你給的這是什麼破東西?帶人來,不負責帶人回去呀!
還是……因為師尊人在這兒,所以她心中所思所想,就是師尊,於是小玉雀才失效?
也罷,多想無益,小玉雀無動於衷是事實,沒它的幫助,她插翅難飛,何況手腳浸了水,變得好沉,曬乾之前難以跑跳,只好認命仰躺灘上。
「我聽他們喊你……小雁子?全名是?」她好聲好氣問,想與他攀些親近。
「夫乳沒資格問!」他哼地撇頭。
「……」等你恢復記憶,我非拿這件事跟你算帳——。
「你咧?你叫什麼?!」孩子就是孩子,以為自己高傲不答,若她先答了,他便算贏。
「夫乳沒資格讓你問。」哼。
「你先說我再說!」童性最禁不起激,你不說,我偏要你說。
……也太好拐了吧,師尊。
「我叫李福佑。」
「好俗的名字。」贏了!他先叉腰嘲笑兩聲,帶著一臉勝利,指指自己「梅海雁。」
不過是海鳥名,就比較不俗嗎?居然還是姓「梅」呢。
「你們是做什麼的?應該這樣問……你們那位二叔,在哪高就?……高就是工作之意。」怕孩子聽不懂艱深兩字,她補充道。
概已經掌握小孩子脾性,要挖消息,得先自己吐一個,福佑又說「我是給人當婢女的,端茶倒水洗衣服,偶爾幫忙蓋被子。」
算來徒兒和婢女的工作內容,很有重
疊之處,勉強套用。
「哼哼哼哼,都被綁來「蛟龍寨」了,還不知道我二叔是做什麼的?我們是堂堂帆賊!」賊賊賊賊賊……賊字餘音繞梁,周遭娃群配合昂首挺胸,岸邊浪濤恰巧洶湧,很具氣勢。
「居然投胎成了小帆賊……」福佑嘀咕。是上天給師尊的艱巨考驗,要他感化一窩賊子向善?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踢入賊窟,養其心志……是吧。
師尊是否身負重責入世,她不關心,她更在意一事,心所掛念,脫口而出
「你在這兒……過得好嗎?有沒有備受寵愛?你爹娘可疼你?有沒有人欺負你?」
娃娃師尊——這一世,該改口叫梅海雁——童顏流露詫異,不一會兒又轉變為彆扭,小粉腮竟慢慢飄出紅暈。
蛟龍寨是賊窩,他爹又是當家頭兒之一,誰敢對他不好?可他身旁,全是不識字的粗魯漢子居多,無論是哪種關心叮囑,皆不走婆媽路線——
要你多吃兩碗飯,就粗聲吼「死小鬼,敢給老子剩飯沒吃完,老子扁到你屁股開花!」;天涼了,叮嚀該添衣,也會用另類口吻「衣裳做了不穿?全都燒掉,讓你光溜溜去露鳥見人好了!」
平耳裡聽多了這類「粗魯關懷」,習以為常,今天突然被這麼……溫柔一問,問得輕聲細語、問得雙眸瀲灩、問得無比溫暖、問得好似這問題的答案,非常重要……
梅海雁一時無法適應,僵化了有些久,做不來太多反應。
孩子不懂太多內心描述,僅就他雙眼所見、心之所感,知道她是真心實意,這新鮮感覺……他沒嘗過,卻不討厭。「我、我、我、我不欺負別人就很很很很好了,誰、誰、誰誰敢妻夫窩?!」梅海雁努力想擠出豪語,可惜,奶音味太重。
原來娃娃師尊一彆扭,講起話便結巴,口齒跟著不清不楚,臉腮狠狠漲紅,模樣說有多逗就多逗,這才像他這年紀該有的蠢萌樣子。
「也是。」剛親眼看見你痛扁同伴呢,說誰欺負你,你那些小同伴都要哭喊大人冤枉了吧。
知道他投胎後仍過得好,福佑稍稍安心,在沙灘上平躺等曬乾,濕長髮鋪散開來,像匹濃墨綢緞,她閉上雙眸,輕而緩地吐納,帶動胸口微微起伏。
逐漸西沉的將海面綴染一片彩豔。
那抹美麗霞光,落在她半濕的臉龐、發梢。
有別於耀眼的日芒璀璨,夕霞另有一股淡淡雅韻之美,使她看來不炫目,卻溫暖,且熟悉……
踩在她肩上的小腳丫,太破壞此情此景,梅海雁不由得主動挪開。
挪開腳丫容易,挪開眼,很難。
直到「二叔」抵達,娃群開始嘰嘰喳喳向他說明情況,才讓梅海雁回神。
「俘虜逃出來?怎麼可能?!一個個綁得像肉條,鎖入地牢……」二叔一路上碎念,任憑告狀的娃兒如何說,皆抱持懷疑態度,直到看見沙灘上躺平的姑娘,彈跳驚呼「居然真的有!」
二叔一邊嘀咕「是怎麼逃的?」,一邊抽開腰間所纏長鞭,打算權充麻繩暫用,要把人綁起。
不過綁人之前,按照以往慣例,得先教訓俘虜逃跑的蠢舉,殺雞儆猴。
於是長鞭甫動,鞭勢如蛇撲咬,快狠准抽向福佑腿側。
火辣辣疼痛瞬間襲來,福佑連尖叫都來不及,裙上已被長鞭抽出一道裂口,露出皮開肉綻的肌膚,她見第二鞭又要落下,心知避無可避,胡亂護住頭臉,要將傷害減至最低——
「二叔!停手!」梅海雁突然一個閃身,往福佑身前擋。
二叔心急收勢,硬生生扯回鞭襲,仍嫌遲了些,鞭尾掃中梅海雁小小臉腮,擦出淡淡紅痕,所幸並未見血。
「小祖宗呀!你這是幹什麼?!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我就要把你眼珠子給打爆了!然後你爹就會把我的腦袋給打爆!」二叔險些鑄下大錯,萬幸神佛有保佑,使他免於一死。
梅海雁感覺頰上傳來麻痛,灼燙難受,不難想像,遭狠抽一鞭的她,怕是更疼吧,要是再被二叔綁回地牢,沒餓她個三四頓哪會放過她。
他不是心軟,更非憐憫,孩子還不懂那些高貴情操,只是發乎本能,不想看見她受苦受罰。
心底有個聲音在說,非得為她做些什麼,絕不能讓她被欺負,得要好好保護她。
而那個聲音,回蕩著最響亮的一句,他直接脫口而出
「這個夫乳,我要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3 00:27:16
第十章 第十一章 少年
「這個夫乳,我要了。阿香侍候得不好,又沒耐心、又凶、又囉嗦,我換個新婢女正好。」小小娃霸氣宣告,一口理由說來天經地義、唯我獨尊。
這小子被養壞了脾氣,二叔是明白的,小子老爹平日待他雖不寵溺縱容,可暗地裡,哪回不是百般順他的意?
畢竟小子自小跑了娘,親情這一塊,註定殘缺一角,小子老爹只能從其餘部分來補,於是吃的喝的用的,無不給小子最好的,換婢女比吵著養條狗更容易,九成九必能如願。
這事兒,二叔倒是能作主,區區一婢女,要十個也行。
「怕她到時候又給逃了,二叔先帶回去,好好教訓教訓她,讓她永遠沒膽做蠢事,二叔再親自給你送過來。」
「不要,我自己教。」梅海雁不放人。二叔口中的「教訓」,不就是用鞭子將人抽得半死,心生懼怕,永遠只有這老招。
「好啦好啦,自己教就自己教,二叔不管你了,以後婢女爬到你頭頂,你別來哭給二叔聽!」
「哼!」小孩子的傲性,被妥妥激發起來,二叔這麼一說,更不願服輸。「二叔幫我把人抱進我房裡,她剛溺水,好像動不了。」
「行。」二叔鞭子纏回腰間,騰出手,將福佑一把扛上肩頭,輕鬆得宛若她僅是麻布袋一隻,梅海雁跟在身後,走回寨堡之內。
福佑更確定他們是帆賊了,指名要誰當小婢就當小婢,都不過問別人意願,這惡霸習性,果真非奸即盜。
不過她目前只能暫時認分,在小玉雀帶她回家之前,留在娃娃師尊身旁一陣子,也無妨——心裡,小小渴望,多與他相處一會兒。
二叔把人擺進梅海雁房裡長榻,甩用手便走了,福佑此時已覺四肢輕巧不少,支撐身體坐起,朝梅海雁招招手
「你這裡,可有傷藥?」她環視他的房,以一個娃兒寢室而言,這兒相當大,地板散落無數童玩,木劍、木戟、木棍……就不能玩些和平的玩具嗎?
「等等。」他們這群娃兒老在外頭打打鬧鬧,磕了撞了是常事,二嬸一人給他們發過一大罐金創藥,供他們隨時使用。
他在一堆童玩間找出藥罐,遞給她。
福佑掀開罐口,指腹沾取些許藥泥,便往他臉頰上搽。
他本以為,她討藥,是要替她自己腿側鞭傷塗搽,沒料到是為他抹臉。
「疼嗎?」她問,他傻愣愣搖頭,又聽見她說「可別留下疤痕才好。」
梅海雁小臉輕紅,感覺她指間動作輕柔,混著藥泥的清涼氣味,撓在頰腮上,融和成一種初嘗的溫馨體悟。
特別是她的眸光,被恁般關懷注視著,他說不來心底那股歡喜。
「你、你也搽,你被二叔抽了一鞭,很痛吧?」他憶起她腿上的傷,出言催促,要她甭管他,處理好自己才重要。
她微微一笑,面龐做不出太大變化,只是淺淺牽動唇瓣。
師尊就是師尊,無論大的小的,總還是很關心她。
滑過他小臉蛋的柔荑,轉而摸上他細軟髮絲。師尊真討人喜愛,讓人瞧了心暖暖的。
能看到師尊這模樣,倒是不枉此行,就算現在回不了家,也值了。
「別把我當小狗摸!」小孩子很有脾氣,容不得她放肆……雖、雖然被摸得亂舒服的,可他這顆腦袋瓜,連他親娘都沒摸過!
……好啦,他娘早早就逃了,抱也沒抱過他,他不知道他娘模樣為何,這麼親膩的舉動,他不習慣!
「要摸也只能再摸一下下!」見她要收手,他又急著嚷。
到底是給摸,還是不給摸呀?小孩子挺難討好的,她如他所願,多摸了一下下,他臉上露出彆扭卻滿足的神情。
就是這神情,害福佑即便想走,也走不開身了。
更何況,她還不知怎麼走。
連著幾她嘗試驅使小玉雀,小玉雀仍是失靈,她乾脆換個地方變,例如,曾與師尊光顧過的「仙宴膳坊」,確實成功挪去,她心喜,再想一口氣回家,小玉雀又把她帶回蛟龍寨,她險些怒摔小玉雀泄忿。
挑戰失敗,久了她也發懶,不再那般勤勞,改成一月試一遍,接著又變一年試一遍。
到後來,乾脆想,留到他七歲生辰過完再走。
怎知他生辰當天得了匹駿馬,開心騎上馬背賓士,沒半個時辰卻傳來他墜馬消息,傷勢雖重,性命倒還無虞,可他哼哼唧唧躺在床上痛吟,小小身軀疼得連翻身都做不到,她怎可能走得開腳?自然留下來照顧他,給他喂湯換藥,擦澡拭身。
他這一摔,足足養了半年,身板瘦了一圈,她努力幫他養肉,想著等他滿八歲再走。
他八歲時,與同伴玩耍過頭,誤傷其中一位,挨完他爹的懲罰板子,又被他爹罰跪一天,他倨強多跪兩直到玩伴無事清醒才肯起。
可他自己身上傷勢太晚治,夜裡發起高燒,她看顧他整夜,那巴掌大的小臉全是汗,想哭不敢哭,喃喃喊著娘,迷糊囈語,聽了她心揪疼,把他小手握入掌心輕蹭,在他耳邊說話,要他安心、要他別怕,她整晚都不敢合眼鬆懈。
她在娃娃師尊身上,看到兒時的自己,每次脆弱生病時,最最想娘的可憐模樣。
她的師尊,怎麼會有這般柔弱的時刻?在她眼中,他一直是那麼談笑風生、無所不能的。
摸著小娃細膩黑髮,她態度軟化,想著,留下來保護這小小師尊,也是徒兒該做的……
不知怎麼走,也舍不下他走,於是,也就不走了……
福佑似乎越來越明白,師尊入世輪回之前,對她簡述「一世抵四鞭」那番話語的涵義。
涉入一個全新人生,擁有新的家人朋友,朝夕相處,共同經歷許許多多,情感層疊糾葛交錯,難以一筆割捨厘清,那些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架構成這一世的這一個人。
如同梅無盡之於她,是師尊,是給她新生命的恩人,地位崇高,宛如父親;而梅海雁,則像她一手帶大的孩子,他任性,他驕傲,卻也寂寞,表面看似不在乎是否有娘在身畔,實則渴望母愛,從她身上尋求「娘親」的模樣……
一世的「梅無盡」,一世的「梅海雁」,她加諸的感情,並不相同。
面對梅無盡,她大可依賴,所有麻煩全丟給他去解決,她安心當個廢徒兒,天塌下來也有師尊頂著先。
換成了梅海雁,她角色大不同,她會想保護他、疼愛他,看那張稚氣漂亮的臉蛋,綻放笑靨,雪霽天晴,教人瞧了心融,不舍他傷心哭泣、孤單寂寞。
不過,僅限於十歲之前的梅海雁,現在的「梅海雁」,又是另一層級的妖孽……
光陰飛逝如梭,交織著四季變化,可對福佑來說,並不顯著。
在梅無盡身旁,歲歲年年不覺曉,已停止生長的她,不曾再去細數時日,任憑更迭,時光已於她身上靜歇止步,過一年或過一皆是相同的。
人間十幾載,以前認為漫長,現在卻像眨眼,孩子成長的速度,記載著她忽略的年歲變化。
曾經的小娃娃,已經長得比她高壯,當年得追著她步伐跑,而今,遠遠走在她前頭,還須止步回身,等她跟上。
哭著說窗外樹影像妖魔鬼怪,要她陪他一塊睡的孩子,好似才沒多久前的事,如今,頎高身影駐足前方,竟能為她遮蔽烈陽。
「原來,腳短真的走得比較慢。」梅海雁背靠簷柱,一腳微彎,雙臂環胸,腦後長髮隨興紮了個束環,從不肯乖乖梳齊盤髻,發梢在肩頸處溢了一身,顏色黑濃勝墨,隱隱夾帶光澤。
他腦袋半歪,一綹散發滑落飛揚唇角,長眸漾起調侃笑意,白牙咧開開,額心墨痣加倍顯眼。
這句話,能原原本本還給正主兒,感覺真爽!
他等這天,等了足足幾年,於是從他年方十二,身長一超過她開始,每天不重複說個七八次,著實不痛快!
「……」當年天真露鳥,往海裡一站,妄想能釣魚釣蝦的傻孩子,我懷念你!
十七歲的梅海雁,等待福佑緩步踱來,她也懶得加快速度,激將法對她沒用,愛等讓他去等,她又沒逼他等,他少爺嫌煩可以先走一步,不送。
顯然他少爺非但不煩,還樂此不疲,以調戲她為己任。
「你太早停止成長了,現在咱倆一塊走出去,旁人還當你是我妹子。」他比畫兩人身高。
「……」當年聽她撒謊,說她身患怪病,再也無法長大,哭得淅瀝嘩啦,抱緊她,嚷著「沒關係,以後有我保護你!」的可愛小娃,已湮沒時光洪流中,一去不復返。
成長,真是一件殘酷之事。
「不過這樣也好,我才有迎頭趕上的機會……」他低聲說了一句,福佑有聽見,本能認為他暗喻「身高」,不想自取其辱地追問,換來他的補充嘲弄。
他的壞嘴,這些年她習慣到麻木了。
「雁哥哥!雁哥哥!」
號稱蛟龍寨最可愛的小鮮花,二叔唯一掌上明珠,佟海樂,遠遠朝這兒飛奔而來,人小聲響嗓兒甜,梳高的雙髻旁簪滿鮮花,襯托粉色臉蛋加倍俏美。
這一代的異姓孩子,皆列「海」字輩,承繼父親金蘭之誼。
打小,佟海樂就愛纏梅海雁,老在他身後雁哥哥長、雁哥哥短,小小少女的心事,如琉璃澄澈透明,對梅海雁的傾慕崇拜,誰人不曉?
長輩樂見其成,若雙方兒女有意,親上加親何嘗不可。
福佑也覺得,這一世,佟海樂應該是梅海雁的姻緣,兩人很是般配。
青梅竹馬、父執輩稱兄道弟、指腹為婚……諸多書中橋段,全集中在兩人身上,不成一對,天理難容。
師尊入了人世,本就會經歷這些,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他迎娶佟海樂,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罷了……這念頭,帶來了陌生的鬱悶感,福佑太陌生,於是選擇忽視。
八成是她對「後娘」存有陰影,師尊娶妻等同于多了個師娘,難怪她不舒服。
「不是嫌我倒楣?跟過來做啥?你最好離我遠點!」梅海雁不給佟海樂好臉色,拉住福佑便要走。
「是潮哥哥他們先那麼說的,人家……人家只是附和一下,玩笑話而已,不是真的嫌雁哥哥,你別生樂樂的氣嘛!」佟海樂拎高裙擺,追在後方,努力解釋。
事情的起源,是長達數年的積累,一開始,只是種種巧合,有梅海雁出現的場合,便會有事發生,而且,全是壞事——
例如,幾名年輕小子被喚去綁帆繩,辛勤工作一早上,午膳時發盒飯,梅海雁拿到雞腿,一旁蘇海潮吵著要拿肉片換雞腿,梅海雁難得大方同意,彼此交換,吃完不到半個時辰,蘇海潮腹部劇烈絞痛,連跑茅廁二十趟,拉至腿軟虛脫,眾人扛去救助大夫,竟是雞腿不新鮮導致。
又好比,梅海雁與另幫帆賊小夥爭執,帆賊小夥計劃趁四下無人,要把梅海雁蓋布袋,拖去暗巷痛打一頓,偏偏那天梅海雁恰巧與蘇海潮去泅水,蘇海潮掛在石上的衣裳被浪卷走,梅海雁好心分了外褂給他,自己僅著內袍了事,避免蘇海潮裸身見人……帆賊小夥認衣不認人,只記得早上遠遠跟蹤時瞧見,梅海雁身穿藍袍,布袋往藍袍之人頭上蓋,准沒錯。
可憐蘇海潮,莫名遭此無妄之災,成為梅海雁替死鬼,換來一身傷勢。
起初,大夥以為是蘇海潮倒楣,壞事全被他撞上,還為此嘲笑他許久。
蘇海潮不甘心,自是替自己辯駁「我遇上的事兒,本來全該是海雁的業障呀!他才是倒楣鬼吧!」
一句無傷大雅的控訴,在那一刻,居然教眾人沉默。
細細回想,似乎……真是這樣耶。
海茵借了梅海雁的長劍練武,練沒幾招,劍身應聲折斷,斷去的那截,不偏不倚插進海茵右腳掌,鮮血淋漓。
海波喝了梅海雁囁飲半口的茶,上吐下瀉了足足兩日。
海棠與海雁口角打鬧,海棠取鞭子要抽人,海雁跑給他追,同一個石雕欄,海雁翻過去沒事,換海棠跟著躍上,石雕欄竟轟隆塌崩,海棠這一摔,頭都給摔破了。
還有太多太多,族繁不及備載,件件確實不離梅海雁。
於是孩子的玩笑話,成為掛在嘴上的無形霸淩,或許不帶惡意,卻依舊傷人。
「這樣好嗎?樂小姐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福佑被拉著走,頻頻回頭,看佟海樂已無望追上,跺著腳在生氣。
「誰叫她喊我倒楣鬼!」那三字,是他的禁句。
「……」你何止是鬼字輩,你更高一階呀!楣神大人!
可惜她不能洩露他身分,只能閉口,替「倒楣鬼」這三字哀悼。
「他們跌了摔了傷了掉錢了失戀了,幹我屁事?!竟然全賴我頭上!」梅海雁氣呼呼,說得咬牙切齒。
「……」是你沒錯哦,這散播黴運散播衰的天賦,您曾驕傲自負得很呐。
楣神轉世的孩子,與生俱來的本能,就算比起當神時,減少了八九成,光餘下的一兩成,也足夠教周遭的親友吃盡苦頭。
福佑當然不可能這般直言,繼續保持沉默為上。
掌心清晰感覺到,他加諸而來的牢牢握力,像在發洩怒氣,她不吭聲,任由他收緊五指。
她知道,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簡單的陪伴,一如這些年,她在他身旁這樣。
「還當我沒聽見,上回他們私下說,沒事離我遠點……好呀!全滾遠點,本少爺不稀罕!」
嘴上說不稀罕,要眾人滾遠點,卻把她捉得那麼牢。
她是唯一一個,不曾戲謔取笑他的人。
更是唯一一個,在他身旁而心無芥蒂的人。
「你別怪他們,他們沒有惡意,純粹因為誤解而恐懼……」很想安慰他幾句,可對他真實身分一清二楚的她,實在說不出違心論——那些楣運,確確實實是你帶來的呀,你還想要我怎麼昧著良心說謊?!
「你就沒怕過我呀!」
「……」姐姐有練過!見多識廣!已經麻痹到無感的境界呀!楣神我都沒在怕了,何況是落入人間的楣神轉世,你不知道你以前才叫一個精采!
內心的腹誹,比不上嘴裡的木訥,她話說了很多,但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你不像他們虛偽,表面裝作與我交好,暗地裡,卻想逃避我!」梅海雁年輕的臉龐,嵌滿忿忿,若蘇海潮他們在面前,直接開打都可能。
「我是真的不怕,也不擔心黴不黴運,我遇見過的倒楣事,豈會少過?」福佑淡淡笑言「況且,人走完了黴運,接踵而來,便有可能是幸運……例如,我被當俘虜抓來,看似倒楣,可我卻在這裡過起安逸生活,沒煩沒惱,難道不能算是另一種幸運嗎?」用自身舉例,最淺白易懂。
更例如,她經歷最殘酷的上世,因此遇上梅無盡,展開與楣神的朝夕相處,日子,原來可以過得恁般無求,被無條件寵愛著。
他每每喊她一聲「愛徒」,皆是放縱,仿佛說著你可以向為師撒嬌,快快快,為師等著呢。
「再者,誰說帶來黴運的人,就不能讓人感到幸福?只要他有心想保護,他仍是能做得到,他的付出,定能傳達給懂他的人,同樣也會珍惜這番話,說的是梅無盡,她眼中卻看著梅海雁,兩人面容略有差異,平心而論,梅海雁生得比梅無盡好,五官端正精緻,眉清目秀,只是曬得黑些,可梅無盡一笑天下無難事的慵懶模樣……她也覺得極好。
概是私心作祟吧,師尊好、師尊妙、我家師尊呱呱叫,誰都比不上的。
糟糕,她好像步上了蠢徒兒那一掛的道路……
聽完她說話,梅海雁放輕了箝握在她掌間的力氣,依然沒放開她,五指的收攏,多了些膩人糾纏,指腹甚至忍不住摩挲她的掌背。
仿佛貓兒主動送上腦袋瓜,央求主人摸摸揉揉,一模一樣的小動作。
「你手很癢嗎?幹麼拿我當樹幹止癢?」她一臉困惑。
貓兒的撒嬌行徑,落到她眼中,變成了大熊磨蹭樹幹撓癢的滑稽行為。
梅海雁點點點,此時此刻真想化身變成熊,把她拎起來搖晃,看能不能搖得智慧歸位!
「沒見過你這麼細瘦的樹幹!拿來止癢還怕把你給折斷了!矮子矮!」梅海雁惱羞成怒。
「……」真是白安慰這傢伙,浪費唇舌,好心沒好報!人身攻擊的幼稚鬼!長身高不長智慧!活該你被叫倒楣鬼!
「就算你沒動口,我也知道你正在罵我!」兩人相處時間恁久,對於她面癱神情,他多少讀得透七分。
「……」不罵你罵誰呀我!虧我瞧你心情不好,善意開導開導你,結果換來矮子矮的駡名,我冤得都想嘔口血來噴你滿臉了!
「你還罵?!」
「……」我就罵,怎樣!
兩人的爭吵,無聲勝有聲,換句話來說,彼此默契好到用這方式也能吵。
以前她曾懷疑,梅無盡的讀心術,原原本本承繼到梅海雁這世,經她故意在內心腹誹師尊,藉以試驗此一猜測,事實證明——沒有——梅海雁不會讀心,他純粹就是猜中她的心思。
畢竟這些年,兩人吃睡都在一起,同桌吃,共房睡——他睡大床,她睡廳邊小榻,只要他大少爺夜裡想喝水添衣打蚊子,喊一聲便行——自然彼此熟稔到不行。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默默在心底等著看我娶佟海樂!」他繼續控訴,關於這件事,他忍她很久了,老故意把他推給佟海樂是怎樣?!
每每佟海樂出現,她就藉口退場,美其名叫「不礙事」,在他眼中,根本是將
他推給佟海樂的破伎倆!
「……不然咧,難道說我樂見你娶蘇海潮會好一些嗎?」這一句,她動口說出聲,而不是擺在心裡想想罷了「你與樂小姐很相配,年紀、家世、彼此知根知底,長輩間又親如手足,我瞧不出哪兒不好。」
「從頭到腳都不好!」他吼。「樂小姐不會嫌棄你的。」幹麼自卑。
「……(筋)」梅海雁聽見腦中某條青筋繃斷的聲
音「李、福、佑,我娶別人,你一點都無關緊要?!」
「……我?我不怎麼在意呀。」反正是他這一世的姻緣,死後就沒了,要在意什麼呢?
難道……娶完佟海樂,師尊回歸神職時,還對佟海樂眷戀不忘嗎?
甚至帶著佟海樂回家,再續夫妻情緣?
這,她真的會有點苦惱,她不想要有「師娘」呀……
福佑不由得皺起眉,腦補梅無盡手牽佟海樂,花前月下,濃情蜜意,她這棄徒情何以堪?
真能豪氣掉頭離去,說不要這個師尊就不要這個師尊,走得決絕嗎?
以前可以,現在,她竟然……捨不得。
剛豪爽說「我不怎麼在意」的唇,立即又被自己的牙關緊緊咬住,像懊惱那句話吐得太快,可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
「不在意?不在意你皺什麼眉?」梅海雁本還有些怒焰,卻被她一個細微神情所取悅,臉上不悅迅速消弭,問得雀躍。
深知她向來面癱,容顏鮮少起伏變化,初識她時,不只一次誤解她耍性子、擺臉色,婢女架子比少爺高,相處過後才明白,她的喜怒,全隱藏在淡淡面容之下。
若她說完「不在意。,同樣擺出一張面癱臉,他絕對發火,跟她沒完沒了,偏偏她輕輕蹙眉,流露出一絲苦惱,證明她口中的「不在意」,並不真切。
「……如果你只愛她五六十年的話,我就不在意……」福佑小聲咕噥。
一世姻緣,死後不帶眷戀,孤身一人回到她身邊,別替她添加師娘……
「你在說什麼?大點聲。」他傾身靠近,聽不清她唇語般的呢喃,她當然不想多嘴,頭撇開,唇抿得更緊。
以為用一招「蚌殼搞自閉」,便能打發他,以往都見效,這回,他沒打算輕縱她,故意將身勢壓得更低。
這傢伙!當年不及她大腿高度,還張開雙臂,甜孜孜喊「福佑抱抱」,她總是彎腰俯視他,現在不過高她幾顆腦袋瓜,就囂張想拿身高壓人?!
欺負她這個停止生長的泥人嗎?!
「我真的娶她,你也不要緊?你身為照顧我日常起居的婢女,必須天天看我們卿卿我我、摟摟抱抱,呀,還得替我們洗燕好過後的被褥……」
「……」她瞪他。人生這一刻,真想做個孽徒,抬膝狠踹師尊禍根,看你拿什麼燕好。
他害她勾勒出一幕很討厭的景象……他手抱佟海樂,攥著親吻,糾纏不休,唇瓣暖昧廝磨,緩緩倒向床鋪,窗邊瓷瓶裡的花瓣墜下,然後景致一變,她孤獨寂寞冷,蹲在井旁,刷洗那床佈滿汗水和淚水的被褥,頭頂一片枯葉,飄飄墜下……
「又不說話了?要我猜你心思?你看起來……有些不甘不願,嫉妒?」他伸手,指節微曲,滑過她下頦,喜歡她滑膩膩的肌膚觸感,自小摸到大,兒時有一陣子,天天都吵著要蹭她臉,她很縱容答應,現在反而不給摸了,哼。
「……」你猜錯了,我想毆師!我想扁得你彎腰哀號挺不直身來!
「嫉妒就說出來呀,說你不想我娶海樂,說你不認為我倆合適,說你不想見我擁抱別人——」他循循善誘,企圖引導她說真話。
「我不想洗被褥。」她思索過後,面容嚴肅,字字出自肺腑。
結果比起他細數的那些,她更在意那床莫須有的被褥?!
他在她心目中的重要性,遠遠不及一床被?!
梅海雁好氣又好笑,同時更不甘心,話挑明到這分上,她是裝傻呢還是呆蠢呢還是故意呢?
這半年裡,明的暗的、陰的陽的,什麼招他沒用過,她就是不開竅,一副拿他當孩子看的寵溺眼神,忽略了他早不是追在她身後跑的小屁娃。
今天,他不打算再讓她蒙混過關。
結實雙臂一抵,把她困在胸口與牆面之間,她露出「你幹麼」的質疑目光。
「我還真想讓你洗被褥……不洗我和佟海樂的,洗洗我和你的,如何?」他逼近幾寸,勾唇壞笑的臉龐,在她眼前放大。
人,生而不平等,換成長相較差之人,露出這神情,顯得猥瑣,可在梅海雁臉上,反倒多出幾分佞美味道。
「小孩子胡說八道什麼,別鬧了,走開。」她伸手推他,要他別再壓迫過來,他害她覺得呼吸困難。
「我不是小孩子了!」梅海雁低聲吼。
不甘受她小覷,也為證明自己是成熟男人,他猛地低首,重重吻住她的唇。
福佑嚇了一跳,瞪大眸兒,逸出嘴裡的驚呼聲,遭他吞噬。
緊抵而來的唇,炙熱、鷙狂,貪婪吸吮,席捲著她的唇舌,仿佛要一口一口吃掉她。
他用力量佐證,他確實不是個孩童。
孩童不會有單掌便能壓制她的氣力、不會有高壯身軀抵禦她的掙扎,更不會緊貼著她的某一部分,逐步產生變化,變為硬挺,那是……大
這傢伙,翅膀長硬了,呃,別的地方也硬了……膽敢對她動手動腳?!
她對男人存有懼意,平時小心翼翼與人保持距離,獨獨不怕他,他之于她,意義非凡,無論是梅無盡,抑或梅海雁,她知道誰都可能傷害她,而他,絕對不會。
意識和身體,皆對他全盤信任,即便被他粗暴擁吻,也沒有半絲懼怕,有的只是驚訝和混亂,以及難以置信——師尊他……不,海海雁他,對她有欲望?
他吻得極為使勁,吻疼了她柔嫩唇瓣,火舌探索追逐,勒贖她的甜美滋味,恨不能將她揉入體內,再不分離。
福佑面臨窘境,推不動他,又不想咬傷他,腦子裡天人交戰,一片渾噩……梅無盡的笑臉、梅海雁的撒嬌,全在腦中交纏打轉,加上唇間肆虐的熱度、他拂在她膚上的吐息,燙得她無法思考。
「師尊……」稍稍喘息的空隙,她呢喃細喊,眸光輕蒙,染上一層瑰豔。
梅海雁吮吻的動作一頓,由她唇心退開。
「你為什麼不是喊我的名字?!」他大少爺很有意見。
把人吻得七葷八素的是他,努力展現技巧撩撥的是他,結果她迷迷糊糊之中,嘴兒輕吐的,卻沒他的分?!
福佑氣息淩亂,唇被吻得發紅微腫,不住地短促籲喘,腦門發懵,遭他逼問,才意識到自己脫口喊了什麼。
「你喊的是誰?!哪個傢伙?!我去揍他——」他猛扣她的肩。
「……」你一拳直接往自己臉上揮吧,不用客氣。
「你說呀!他是誰?!是你來蛟龍寨之前的愛人?!」
他第一次看見她那樣的神情,腮兒輕粉,比鮮花更嬌豔,雙眸氤氳著光,唇瓣不點而朱,嗓音又嫩又軟……為了另一個男人!
「當然不是!」福佑聞言,眼中驚訝更勝於他,好似他說出多大逆不道之語。
「不是你幹麼一臉嬌羞喊他?!」那神情,不是愛人是什麼?!梅海雁醋海生波,巨浪翻騰。
氣自己淪為替身一枚;氣她這副難得一見的嬌態,不為他而展露。
「我哪有!」她否認。
「你就有!你現在臉還是紅的!」鐵證如山,豈容狡辯!
福佑本能用手捂臉,掌心底下確實一片熱燙。
她看不見自己此時表情,更不知道何謂「嬌羞」,可是胸臆怦咚怦咚跳,躁亂難平。
她被身體的反常反應給嚇住了,更被自己迷蒙之際,失神喊出「師尊」所震驚,她甚至差點主動去回應他的深吻……
「你真有喜歡的人?!」梅海雁眸色一凜。
「不……不是,不是喜歡,不對,不是不喜歡……是我最重要的人,若無他,不會有今日的我,他對我來說,無可取代。」這是頭一回,福佑親口道來梅無盡對她的意義。
絕不可能不喜歡他,但也知道,不該喜歡他。
他是師尊,用來崇拜、用來撒嬌耍任性、用來依靠、用來忤逆、用來……
獨獨不能用來愛。
一旦碰觸了那個字,他是師父她是徒的這項平衡,就會傾倒崩壞。
「叫他站出來,讓我瞧瞧是什麼貨色!」梅海雁心口整把火都燒旺了,口不擇言。
「……」去照鏡子吧你。
「你被抓來蛟龍寨十幾年,沒見過誰來救你!你說的那傢伙,老早另娶他人了吧!你何苦對他念念不忘?!」梅海雁邊吼,又要低頭吻她,這一次,福佑預先警備,偏頭閃了過去,他的唇,刷過她頰畔。
「你別鬧了……」
吻不到她的嘴,唇貼在她臉頰,輕柔廝磨,他也顯得滿足,籲歎的氣息拂撩她柔軟雲鬢「我沒在鬧,你別想一直裝傻,當作無視我的手段,你再這樣閃躲,只會激發我另尋辦法,阻止不了我喜歡你。」
「……你喜歡我?!」沒有最震驚,只有更震驚,福佑今日打擊接二連他賞她白眼,鄙視她的駑頓「不然咧?我待你最特別,其他女子我才懶得理睬。」「……」我以為你是故意欺負我,沒事專找事,考驗我這貼身小婢,存心不給我好日子過……那些叫「喜歡」?
書裡寫過,幼稚無比的男孩,總以欺負喜愛的女孩當成情意表達,原來,真有其人其事,她眼前這只,恰巧就是。
看他高傲說完,臉上慢慢泛起血紅,她瞧了新奇有趣,想笑,又怕傷他自尊;想憋,又不是那麼容易,忍不住噗哧又急忙咬唇,換來他氣不過的一記狠吻,這次她沒躲開,是來不及,也是沒打算。
聽見他的心意,她無法無動於衷,面上雖仍平靜,心湖早已翻騰。
曾說無凡心可動的師尊,再對照眼前這情感炙烈、初表愛意的青澀少年,既熟悉,又陌生,同一條入世仙魂,卻有兩種面容。
梅無盡是梅海雁,梅海雁是梅無盡,在她眼中,他們不可分割,雖然她靜靜等著,等候結束梅海雁這一世後,梅無盡與她恢復到先前生活,卻不代表她對梅海雁這人不存半絲情分。
她伴他長大,看他日漸挺拔茁壯,像只母鳥護雛,慈愛之心澎湃洶湧,角色先是母親,後轉姊姊,再成同儕一看起來,他還想將她塞進「愛人」一角,這先略過不提一梅海雁讓她情感很複雜,沒法子一言蔽之。
而現在,被一個,嗯,兒子?弟弟?……表訴情意,她內心也很複雜就是了。
遙想當年,她還替他洗過尿床的被子呀……
在梅海雁認知中,愛意,他傳達了,親也親完了,她沒賞他一巴掌、沒說「我不喜歡你」,代表兩情相悅,正式確認彼此戀人身分。
那時,她被他狠狠吻過一遍,舔唇無語,眸光凝覷他,似乎欲語還休,他猜她是害羞了(實際上,她是想到了尿床被單……),若不是突然有旁人經過,擾了他與她的靜好時光,說不定,他也有機會聽聽她的彆扭情話。
「……真可愛,原來她也是會臉紅的嘛!面癱紅起臉來,挺漂亮的……」梅海雁回味無窮,嘴裡猶存甜孜氣味,想起撩弄小舌時,她生澀無措的反應,讓他連寒毛都亢奮豎立。
數不清喜歡她有多長的日子了。
只記得,打小自己就很纏膩她,更曾被蘇海潮他們笑話是「娘寶」,他平時在寨裡橫行霸道,儼然他爹翻版第二,可一遇上她,他便忍不住往她身邊靠,有時是躺著要她替他挖耳朵,或是給他撓撓背,再不然,念念書給他聽也行。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在她身上尋找,屬於娘親的氣息,但又不是……
否則九歲那年,他爹提議「爹娶了她,給你當娘,你說好不好?」,他就不會反應激烈,和他爹爭執對吠,最後吠出一句震醒自己的話「我不想她當我娘,我想她當我娘子!」
那句話,像引線,點燃了他對福佑情感的認知。
歲月在她身上靜止,她與他最初見到的模樣,未曾變過,依然小小一隻,滿臉青嫩稚氣,佟海樂看起來都比她大上兩歲。
他從仰頭看她,直至現在,換他俯身睨她,或許再過幾十年,他往她身邊一站,旁人還笑問「這你家閨女(孫女〉呀?」,為此,他確實苦惱過好一陣子,不過也很快釋懷,慶倖她的不老,他才有機會趕上。
「海雁,你一個人在哪兒傻笑什麼?!快過來幫忙搬東西!」二叔遠遠瞧見他,正嫌人手不夠,逮一個算一個。
梅海雁正躺在草皮上,邊曬太陽,邊舔唇回憶樂無窮,被二叔打斷了冥想也不生氣,一記鷂子翻身躍起,拍拍臀後草屑,乖乖跟上二叔。
「今天又做了大生意?」梅海雁問。
「劫到幾艘送嫁船,上頭嫁妝堆得像小山。」二叔笑咧嘴,露出白亮牙齒,美中不足的是,上排門牙裂了一顆,缺去一角。
說來極巧,那顆牙斷裂的同一天,正好是福佑來到蚊龍寨之時。
話說二叔抽完她一鞭,又依梅海雁要求,將人扛回梅海雁房裡後,豪氣退場走人之際,他腰間纏妥的長鞭突地松脫,居然害他絆倒,摔下臺階,付出半顆牙為代價。
「不是說好,劫財不劫人了嗎?」遠遠地,梅海雁看見四五十人被捆綁,壓制在岸邊。
近幾年來,蚊龍寨一改「搶錢搶糧搶人質」作法,不綁肉票回家養,省得無人來贖,還須耗米糧。
「本來是不劫的,留了艘空船讓他們自己走,可他們才剛逃,就遇見海妖翻身,將他們的船打翻,我們只能撈一個算一個。」邊撈邊逃,邊敲鑼打鼓,嚇退海妖,所幸此招見效,海妖並未盤旋太久,潛回深海,沒了動靜。
海廣闊無垠,深不可測,底下生物何其繁多,除魚蝦貝類,自然也會有妖物存在,寨中不乏親眼目睹海妖出現之人,更有不少兄弟葬身海妖腹中。
梅海雁沒見過海妖,但聽得也足夠多了,據聞,海妖擁有巨大蛇形,同時長有兩顆腦袋,一首吐火,一首吐水,身軀比船桅粗上許多,滿布鐵黑色硬鱗,刀箭不入。
若遇船隻經過,常以蛇尾翻滾,導致船身傾覆,牠再動口吃掉落海人。
海妖唯一弱點,厭吵,聽見巨大聲響時,會潛回海中躲避,有時聲響停止才再現身,有時潛了便沒再出現,端看當日船中人的運氣。
為免遇劫,蚊龍寨眾人每回出海,船上必備鑼鼓火炮,用以臨時救命,爭取生機。
「遇上海妖……也只能把人帶回來再說。」梅海雁步上甲板,上頭一箱箱小至衣服首飾、五彩瓷具碗碟、吉祥玉雕擺件,大至紅漆描金格櫃、黃花梨嵌骨鏡臺、全套雕花桌椅、八扇玉折屏,琳琅滿目,等於把一整間房搬上了貨船。
梅海雁卷袖幫忙,親自動手去搬才知道,這回劫到的羊何止肥,還肥到流油滴汁了。
一趟婚嫁,家當全用上,光金銀珠寶便二十箱不止。
搜括清空完船隻,已是半個時辰過去。
「到底劫到什麼富豪?這些東西不一般呐……不會是最棘手的王公貴族吧?」梅海雁搬箱搬到手軟,槌槌發酸的肩胛,胡亂往金塊箱子上一坐,長指勾起一塊緞料,絲軟色豔,輕若蟬翼。
尋常商賈遇上帆賊,多半破財消災、損財了事,可王公貴族不然,他們會動用手邊所有官面關係,來剿除賊宼,到時免不了一陣子麻煩,沒得安寧。
「王公貴族更好,來一個搶一個,來兩個搶一雙!」二叔哼聲響亮,多所不齒。
「老掉牙的詞兒了,二叔你也換一個吧,嚇唬不了人啦。真要論誰是王公貴族、戰功輝煌,寨裡哪一個能逃掉?你祖譜要不要去查查?」梅海雁又翻看幾塊料,覺得顏色、樣式合適福佑,便特地挑起來,往手肘上掛一嗯,嫩草色不錯,穿在她身上増添鮮活色彩,這塊也要。
蛟龍寨上上一代當家,正是梅海雁的親爺爺,梅文鼎,當年,若未遭毒害,如今龍椅間所坐,便是他這一支血脈了。
梅文鼎自幼聰穎,十五歲被立為太子,深受先皇喜愛、百官推崇,他卻絲毫不見半分驕氣,待上謙敬孝順,待下公正又不失和藹體恤,為人溫潤似玉,遇事竟能果斷裁決,下達最有利的處置方法。
如此完美無瑕之人,誰能不期待,他所將打造的下一個盛世,是何等繁華興盛?
結果,一切情況急轉直下,教人措手不及!
一夕之間,皇后偕同鎮國將軍舉兵造反,斬先皇于龍殿之上,以兵力脅迫文武百官投誠,若不從,當下處死,並誅連九族。
而玉潤美好的少年,從此下落不明,朝中再難見他翩翩風姿。
眾人皆以為他喪命宮闈深處,殊不知,他被親信拚死護送逃出,一路狼狽飄零、險中求生,輾轉來到海上孤島。
曾教女子傾心的俊容,被抹了毒,徒剩一片腐爛猙獰;曾讓人聞之悅耳的溫嗓,再開口,殘敗不全,雙足遭削,謫仙般挺拔身姿,永遠凋萎……
梅文鼎用著炭火燙壞的聲嗓,仰天狂笑,扯心裂肺枉讀聖賢書!枉讀聖賢書呐!學識如何?智慧又如何?滿腔抱負又如何?!不敵大刀一把……不敵弓弩一柄——
話語未完,梅文鼎口吐鮮血,暈厥過去,此後那殘破的身子,總在病病沉沉中熬度。
之後,梅氏家訓第一條,棄文,從武。書可以不念,功夫不能不學。
當初護梅文鼎出逃的親信,傷的傷,殘的殘,隨病重的主子落腳孤島,赤誠不離。
那便是蛟龍寨其餘當家的舊事,上一代是主僕,這一代成為金蘭兄弟,下一代可望結為姻緣。
「二爺爺那身本領,按戰功累積上去,遲早賞個「大將軍」給他當,二叔你可算上將門之後,名列「王公貴族」同一掛。」
「呸呸呸!誰跟他們同一掛?!你小子少給二叔亂攀關係!」二叔巴他後腦杓,最氣旁人提這事兒,父親那輩的慘痛遭遇,影響他們對「王公貴族」觀感。
每遇官船行經,蚊龍寨必放下所有工作,搶。
就算劫不到多少錢財,把整船兵官捆在船桅再送回去,心裡也他奶奶的一個字,爽。
也因如此,蚊龍寨經歷數次官剿圍捕,每回驚險取勝後,總難免元氣大傷,前些年才決定,減少主動挑釁,讓寨中安生幾年,全寨休養生息,畢竟第三代年紀尚輕,不願他們在戰火中長大。
梅海雁沒空去揉後腦杓,一眼被另個精緻紅木箱吸引,他伸出長腿,挑開箱盒,裡頭是一襲大紅嫁裳。
絲料鮮紅似花,泛有淡淡柔光,襟口繡以金線祥紋、七彩花叢,繁華盛開。
嫁裳並放的鳳冠套件,捨棄贅重冠式,以鳳翔姿態為構思,澄黃金絲揉造盤制,每根鳳羽、每道彎折與延展,包括配置的耳勾、花釵,作工何其精細,教人讚歎。
鳳身鑲滿珍貴紅珠,再垂掛數十條小金鏈,用以覆掩新婦嬌容,看來既高貴,又不俗豔;簡單卻不失莊重。
他不由得勾勒,若福佑穿上……她定會嫌累贅、嫌麻煩、嫌鳳冠是用來壓斷女人頸子的兇器。
但,一定好看。
她長髮烏黑柔亮,金鳳冠最為相襯,垂下的金流蘇,在她圓潤頰畔輕輕搖曳,晃蕩一波金光,朱唇再點上一抹脂紅,増添豔色……
想著想著,背脊一陣酥麻,穿上好看,半脫半褪更好看。
「這一箱我要了。」梅海雁動手去取,很是猴急,怕被旁人搶先。
「嘿,你小子眼光不錯,這嫁衣好看,真適合我家樂樂。」二叔樂顛顛的,咧嘴贊道。瞧梅海雁雙眼發亮,一副等不及的模樣,看來兩個孩子婚期有譜呀。
「誰說要給樂樂?」梅海雁毫不留情打破二叔的綺麗想像。
二叔一時愣呆,脫口問「不給樂樂你要給誰?」
這句話的另一個涵義是不娶樂樂你他娘的要娶誰呀?
「福佑。」梅海雁很痛快給了答案。
然後,更痛快被二叔重揍一拳,架到梅寨主面前,為寶貝愛女討個公道。
當福佑被喚至寨廳,裡頭已吵完一輪,寨主和二叔喝茶潤喉兼消氣,梅海雁臉上瘀紅一片,嘴角滲血,人呈現大字型,躺平在一片杯盤狼藉裡。
她不清楚發生何事,卻遭寨主喝令,跟那混崽子跪在一塊。
在場有資格冠上「混崽子」之名,除梅海雁外,沒有第二隻了,福佑乖乖往他身邊跪。
梅海雁伸手握向她,帶血的唇角,扯開一記咧笑。
你又惹了什麼事?她眼神在問。
他笑容加大,扯痛頰上的拳傷,表情齜牙咧嘴,她擰了袖口,替他擦拭血跡。
「老牛吃嫩草!」梅寨主重重拍椅柄,冷聲哼。
福佑一開始真沒聽懂,完全不知道話裡的「老牛」與「嫩草」所指為何,直到擦完梅海雁嘴角的血,而梅海雁依舊握緊她的手不放,一臉笑容青春洋溢,活脫脫身負「嫩草」之姿,這代表一老牛是她?!
福佑驚覺之後,訝然抬眸,對上梅寨主凜厲眼神。
好吧……這一世算起來,她比較老沒錯,可她沒想吃嫩草呀!
「我爹他答應了,說我乖乖讓二叔揍十拳,便不逼我娶佟海樂,可以娶你。」梅海雁又咧嘴,這回再痛也要笑著說完。 老牛不想吃嫩草,嫩草何忍苦苦相逼!
她有種嘴裡被強塞一把草的滋味,青澀損喉,有口難言,心想
寨主你也太寵溺兒子了呀!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傾力阻止他胡來,耍盡一切手段拆散我們,甚至不惜以斷絕父子關係相脅——嗯……梅海雁沒在怕,這招沒用。
區區十拳就跟他算了,慈父多敗兒呀,寨主!
福佑壓低聲,對梅海雁嘀咕「你怎不問問,我答應不?」老牛的意願不重要了嗎?!
「我也乖乖讓你揍十拳,你一定會答應。」嘿嘿。
他根本吃定她對他的縱容,自小到大,她哪一回沒順了他心意?
八歲那年,兩人偷劃小舟,只為到岸上鄰鎮喝碗糖水。
九歲那年,他想放煙花,拉她一塊當共犯,去火藥庫裡盜材料,結果煙花沒做成,險些炸掉蛟龍寨。
十歲那年,他跟他爹嘔氣,壞主意沖腦,要她幫著他挖陷阱,讓他爹摔進裡頭吃吃苦一陷阱內,鋪滿苦瓜,他爹最討厭的食物。
更多的,罄竹難書,件件有他也有她。
哪怕她嘴裡念、臉上不情願,可最後,全教他得逞,陪他做過無數壞事。 福佑瞪他,更惱他說得沒錯。
慈徒多敗師,同理可證。
「大庭廣眾下眉來眼去!成何體統!你們節制點!」梅寨主又吼,一旁二叔也跟著啐聲。
梅海雁捂著胸坐起,手臂直接掛福佑肩上,將人往懷裡帶。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到此為止,男人說話算話,你們不干涉我和福佑的婚事!」梅海雁頂嘴。
「我沒說答應——」她企圖重申「吃草權」,肩胛被他握得恁緊,整張臉慘遭壓進他胸膛,剝奪發言資格,嗚,老牛真的沒人權啦!
「她長得沒樂樂美,年齡比你大那麼多,身上還帶什麼長不大的病,你小子看上她哪一點?!」二叔就想問個所以然,自個兒寶貝愛女輸在何處。
「我就是喜歡她,這輩子,只喜歡她一個,她是真心待我好,誰都不及她的真誠,我在她眼中清楚看到,她有多重視我!」梅海雁聲嗓堅定,說道。
福佑本來還在他懷裡掙扎,試圖拉開與他的距離,卻聽見他這番言論時,停下了動作。
她當然重視他,他是她師尊,她此世唯一的親人,她以為自己將情感隱藏得很好,不輕易被旁人看穿,沒料到梅海雁瞧得一清二楚。
「你根本是拿她當娘看!」梅寨主後悔兒子最需要娘親陪伴的年歲,擺了只老牛……不,擺了個女人在他身邊,造成今日景況。
「娘?我心目中的娘親,就是一個拋下孩子,自己獨自逃跑的女人!她憑什麼和福佑相比?!福佑待我好過她千百倍,我絕不會將福佑擺在她的位置上!」
提及娘親,梅海雁已由兒時的怨懟,轉變為今日的冷言。
曾經,他恨過他娘,恨她狠心棄子,害他不時被同儕笑他沒娘。
長大之後,他逐漸能理解她,一個年輕姑娘,隨家人乘船回鄉,卻遇帆賊搶劫,她的花容月貌得到帆賊頭兒的驚豔,近而強娶為妻,她並無心順從,一意想逃離蚊龍寨,無論日後丈夫如何百般示好,即便產下兒子,芳心如鐵,不曾軟化。
終於在某次的機會,她藏身於每月固定送鮮蔬至島上的貨船竹簍內,永遠逃離了此地,從此失去蹤影。
梅海雁理解她,不代表他原諒她,拿她跟福佑相提並論,簡直嚴重辱沒了福佑。
「我受傷生病,是福佑徹夜守著不睡,我傷心難過,是福佑靜靜在旁陪伴,她從不在口頭上甜言蜜語說她有多珍視我,可是她的舉止、她的動作,無一不讓我感覺,我在她心中的重要性,遠遠勝過任何一人,包括她自己。
「我一直是用男人的眼神看待福佑,一心渴望快快長大,長得比她高、比她壯,證明我有足夠的力量,成為她的一片天,支撐她、保護她——我不是兒戲,更非一時興起,這念頭,我到現在仍舊堅持。」梅海雁唇瓣抵著她的發漩,籲息般傾訴。
「……」福佑無話可說,半句腹誹都想不起來,腦子裡只有熱。
熱得教人酣然。
熱得教人無法思考。
熱得像在說,她的一切心思,早教這少年看得透澈,無所遁形。
一直到梅海雁攬著她的肩,將她帶離寨廳,那股熱意,未曾消散。
「走,我有東西給你看。」他拉她小跑步快走。
「……是什麼?你走慢點,我跟不上——」腿長不懂腿短的苦呀!
梅海雁嫌麻煩,直接把人橫抱了帶走。
先前瞧中的那箱嫁裳,他被二叔架去見他爹時,搶先吩咐人替他搬進房裡,此刻就擺在桌上。
火般鮮豔的紅色,落入福佑眼中,有些紮目,有些艱澀。
忘了是多久前的過往,她也曾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能身穿嫁衣,找個老實可靠的男人,帶她遠離繼母欺淩,成為他的妻,為他操持家務,煮頓熱暖飯菜,夫妻倆同桌共食,閒聊再日常不過的芝麻小事。
這心願,何時被埋葬了?
……呀,是她被賣入窯子之後,那樣的單純願景,她便不曾再貪心勾勒。
「好看嗎?」他抖開嫁裳,朝她身上比畫。
她呆佇著,沒半點動作,嫁裳的緋麗,倒映她眼底,讓她雙眸看來輕輕泛紅,有些可憐兮兮。
梅海雁直接將嫁衣裹向她,原主兒身形應該比福佑高上不少,即便她身著棉布衣,嫁衣仍嫌大了些,下擺直接拖地,一身真珠流蘇松垮垮。
「似乎太長了,你怎麼那麼小一隻?」他邊笑,替她系上腰帶。
似乎太長了,你怎麼那麼小一隻?
那日受邀,趕赴仙宴,師尊也說了同樣的話。
師尊還動手替她梳發……如同接下來梅海雁做的,唯一不同是,師尊用法術,梅海雁則是拿了木篦,師尊的成品完美可愛,梅海雁手中髮髻慘不忍睹。
她好似瞧不清晰,眼前這人,究竟是梅無盡,抑或梅海雁。
梅海雁手腳笨拙,要把金鳳冠固定在她鬆散髮髻上,試了又試,金鳳冠就是不聽話,老往左邊歪傾。
金串流蘇在她眼前玎擋曳動,金屬光芒晃蕩,小巧紅玉搖擺,教她迷眩,而梅海雁的面容在其中,最是耀眼。
勉為其難讓金鳳冠安分擺正,梅海雁繼續為她添上紅綃蓋頭。
她眼前一大片的紅綢蔽目,不一會兒,他揭去蓋頭,梅海雁的面容取而代之,朝她咧開一抹大大笑靨,稚氣,開懷,俊朗,似極了兒戲的舉止,他眼中卻不見半點嬉鬧。
仿佛這一刻,他是夫,她是妻,洞房花燭下,彼此深刻凝視。
「真想這樣弄假成真,讓你早點成為我的。」他帶點撒嬌,又不失任性地說,雙手輕捧福佑的臉,拇指指腹摩挲粉嫩色顆畔,撓得她微微哆嗦,但沒有想躲開的心情。
「……你是真的想要我嗎?」福佑盯著他的黑眸,淺聲問。
師尊他……也會有動情的凡心嗎?
想獨佔著誰、想擁有著誰,想與誰天長地久,不離不分?
而那個「誰」,是她嗎?
她的提問,讓梅海雁止下動作。
不,不是純粹的「想要」,那種感情,不足以囊括他對她的諸多渴望,但梅海雁無法否認,想要,也佔有其中一部分。
他並不單單想要她,更想被她所需要、所憐愛、所在乎……
那是擁抱她之際,希望她也願意展臂回攬他。
那是親吻她之時,期盼她同樣給予火熱回應。
那是胸口為她怦然而跳時,渴求她也因他,失卻冷靜。
他想要的是,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他深濃覷她,那雙即便入世投胎,依然神似梅無盡的眼,烏沉卻明亮,專注倒映她的臉龐,那迷蒙紅著臉蛋的面癱姑娘,再無其他。
此時何須累贅多言,他的眼睛,已給出答案。
然而,當他俯身,傾近她,灼熱氣息噴吐她耳鬢,肌膚雖未實質觸碰,已然炙燙。
抵在耳畔的嗓,兒時輕靈可愛,現在卻沉醇如酒,聞之迷醉,無法清醒。
「福佑,我愛你。」
一句話,擊碎福佑所有意識。
恰似飛蛾投身火炬,有時簡單一句話語,也能教人化身癡傻飛蛾,奔向熊熊烈焰,只求一瞬絢爛溫暖。
這樣的衝動,福佑不知曉是對是錯,可在這一刻,她沒有後悔,更不存遲疑。
她醉在他輕吟的愛意中,被引誘,被感動,或者,更被自己內心深處,一直小心隱藏的情感,所呑噬。
連她自身都不清楚,原來,她偷偷愛慕師尊,已經愛得如此深、如此刻骨,光是能以徒兒身分留在他身邊,便甘之如飴。
而現在,他的聲嗓,貼在她耳畔,迷人低喃,要她成為他的妻。
這曾經光是想像,便是對師尊的褻瀆,如今擺在她眼前,唾手可得,只等她頷首,就能如願以償……
她無法不心動。
無法不伸出手,握緊這一刻。
當她主動環向他頸後,獻上笨拙啄吻時,也將梅海雁的理智,摧毀殆盡。
少年血氣方剛,自製力尚待培養,禁不起刺激,區區幾個淺巧輕吻,足以星火燎原。
梅海雁喉間滾動一聲粗喘,難以忍耐,張口擒獲她的唇,舌尖挑探唇心,即便她已溫馴為他啟開,按抵她背後的大掌,依舊手勁霸道,不知饜足,逼她更偎近自己,不容兩人之間存在空隙。
他燙似火炭,焚燃她渾身燠熱,他的吻,鷙狂急躁,使勁吸吮她唇舌,貪索她甜美回應,由他親手系上的嫁衣,再度在他手中解開。
金鳳冠不敵兩人糾紡,由烏亮發間松脫墜地,連帶扯散她歪餘的小髻。
及腰青絲披滿一身,他探進那片柔膩發瀑,任其纏繞指掌,撓癢掌心,再由掌心傳至心底,絲絲縷縷,無盡纏綿。
膠著的雙唇暫分,福佑小口小口喘著息,略帶急促,屏息太久,胸口微微窒痛,這感受,太陌生,她露出小小驚慌失措的反應。
而他,一路啄著、吮著,由唇角至下巴,再往咽喉,一寸一寸,鯨吞蠶食。
嫁衣敞開大片,裡頭原有的那套棉布衣,仍舊完好,她被壓進了榻間,雖未裸裎半分,魅人神魂的無助嬌態,竟絲毫不減。
嫁衣的紅,映襯她白中泛粉的臉顆,使她顯得嬌小無辜,好似落入繁花間,初醒的惺忪嫩娃,唇被採擷得微紅,一雙眼眸迷蒙又水亮,瞅著人瞧時,再剛硬的心,亦願融化在這盈盈秋波之中。
抽開腰際繩結,棉布衣的襟口略敞,在她喉間烙下紅痕的唇,往下深探,帶著侵略吮吸,一朵朵鮮豔的吻花,綻放開來,成為白皙身軀上,最美麗的點綴。
福佑忍不住微微顫抖。
最初初是本能的怕,想蜷縮起身體,阻止他、抵抗他,上世殘存無幾的不堪經歷,即便記憶模糊,骨子裡造成的傷,仍舊會痛,會讓她恐懼,害怕重現。
可心裡又那麼清晰,他是自己最信賴的人,他的體溫、他的氣息,無一不教她安心……
她不怕他的,一點也不害怕,無論他做了什麼,絕不會傷她半分。
到後來,她仍是輕栗,隨他所到之處,敏感地寒毛豎立——無關懼怕,只為他在她身上點燃的火苗,炙燙得教她難以承受。
肌膚被輕輕啃咬,又受溫暖唇舌密密撫慰,微微的痛、麻麻的癢,交替而來,先是給予罰,再喂了甜糖……
衣裳褪離身軀的沁涼,僅止一瞬,隨即,他的熱燙覆了上來,驅散寒意。
他掏捧一掌乳嫩,指腹所及之處,以吻,取而代之。
她並不豐腴,脫去衣裳,倒顯骨感清瘦,不及臉蛋圓潤(臉圓也是梅無盡做的好事〉,幾乎沒有多餘贅肉,膚白肌嫩,滑若凝脂,教人愛不釋手,雙掌難以抽離。
練武而帶繭的手,摩挲她一身細嫩,她緊閉雙眼,面上看似淡定,淩亂呼吸,卻洩漏她的情緒翻騰,隨他指掌及唇舌起伏,全然受他掌控。
她憶起師尊為她塑泥身那時,她魂體未融,身處旁觀,不知他手勁如何,此刻才明瞭,他掌心多燙人,撫遍她每寸肌膚,教人震顫哆嗦,幾乎要咬緊牙關,方能阻止呻吟逸出。
「福佑,碰我,像我碰你這樣……」他擒握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擱。
一開始,她處於被動,任他帶領撫觸,擦過指尖的男性肌理,蘊滿年輕力量,結實僨張,剛硬如鐵,她漸覺新奇,開始主動去探索這具迥異於她的軀體,不柔軟、不白晳,曬得健康黝黑,而且體溫炙熱。
那一泓垂下的微鬈黑髮,撓在她膚間,無比撩人。
越摸,他臂上累累肌肉越繃實、眸光越深濃、粗喘也越明顯,對她的舉止反應激動。
原來,她也能這樣操控他,左右他的情欲……
十指滑過他頸側,再至肩胛,來到他胸膛輕撫,感受強力心跳,仿傚他對她做過的那些。
憶及他兒時,她替他洗過澡,當時的奶嫩娃娃,沒這一塊塊糾結肌肉,眼前卻已是一具成熟壯軀,線條起伏優美,雙臂肌理媲美山巒,綿延著,胸膛也變得寬闊許多,她的手掌貼在上頭,看起來小巧無比,仿佛他長大成人,她卻變回了小娃娃。
「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姑且不提奶娃時期,入世當人之前,那位楣神大人,也沒練出一身硬實,他總是慵懶,總是儒雅,總是能坐就不站,能躺就不坐。
「又把我當成小崽子?我早已不是個孩子了!」他不滿被瞧扁,用著「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某部位,堅硬抵緊她,甚至使壞蹭磨,惹她倒抽涼息。
事實勝於雄辯,孩子真的長大了!
「我不是說你小……呃,我對你身體的記憶,確實只有你小時候,你現在長大成人,寨主一定倍感欣慰——」她屏息噤口,「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那玩意兒,擦過她大腿內側,嚇得她動也不敢動。
「我發現,你平時寡言,一緊張,就會胡言亂語。」他低低笑,伏得更貼近她,親吻她眼角、長睫,再重回唇上,輾轉纏綿。
她忍不住回吻他,吮他熱軟的唇,呑納他霸道頂入的探索。
她被吻得有些迷蒙,這醉酒般的醺然感覺,一點也不覺得討厭。
每一口呼吸,都夾帶著屬於他的氣息,侵襲而來,她貪戀著,隨他吮弄嬉鬧,甚至在他退離之際,糾纏地追逐上來……
對一個血氣方盛的少年來說,這若不叫極限,什麼才叫極限?
親吻與揉撫,饜足不了他,他的欲望,叫囂著對她的渴求。
急躁湧上,難以再徐緩進擊,尤其她宛若貓兒一般,舔舐他唇角銀亮濕濡,柔軟的撓癢,擊碎他努力放慢的腳步……
再無遲疑,隨其一記挺腰,饑渴的火燙,沉入最美好的天堂,甘心遭受甜蜜絞縛,成為她的俘虜,不願逃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3 00:27:37
第十二章 波瀾
一切,結束在福佑口中逸出第一聲綿軟嚶嚀之時。
「……」她反應遲鈍,滿腦子漿糊,只覺得壓在身上的壯軀,突然重重一僵,一股濕熱在腿間漫開,還來不及細思,就聽見他懊惱沉吟,邊掄起雙拳,槌了她兩側枕布幾下,臉龐埋向她肩頸,沒面子抬起見她。
她不懂男性的沉重打擊,睜開迷蒙眸子覷他,雙手體貼抹去他滿背脊的熱汗。
「可惡!誰教你要喊得這麼可愛!」他懲罰性張嘴,咬她脖子,大片口水攻擊。
害他沒能忍得住,才開始,就結束,男人此生最大恥辱!
她不耐癢,縮肩想逃,這一動,奈牽兩人最緊密纏綿之處,惹來彼此喘息,在他低狺「別動」之後,誰也不敢有所動作。
直到身下那股漲滿感,強勢傳來,重新撐疼了她,逼出她的抽息,她還不明所以,而他,再度展開攻勢。
年輕的身軀,恢復力極快,精氣旺盛難消,前一次不敵她媚態初視,美得奪人心魂,害他……
這一回,絕對不會再犯。
剛發洩過,因此梅海雁不急於動作,可以放慢速度,下一波狂喜巨浪襲來之前,他決定好好洗刷屈辱,一展男人雄風,讓她忘掉他方才的呃……不濟。
徐緩挺進,火熱廝磨,力道既沉且重,每一記,都像要與她鑲嵌為一,永不相離,鑿至極深之處,幾乎要直搗心口,榨取她的甜美戰慄及嚶嚀。
福佑本以為,先前已是床笫私密的終止,孰不知,那不過是開端。
她被捲入他帶來的激情風暴裡,顛簸沉浮,隨其撼動,不得不緊緊附他,才不至於沒頂,可憐兮兮地縱容他的恣意逞歡。
體溫蒸融成汗,在他麥色膚上薄亮晶瑩,數顆熱汗由他發間滴下,落在她額心,再隨他動作激烈,汗珠滑進她閉合眼縫,從眼角沁出,像歡愉的淚,輕輕閃爍。
他在她身體裡,佔有,索討,侵略,難以忽視存在著,迷戀她溫暖緊窒,喉間快意低狺滾動,他咬她頸側,一個夾帶力道的啃吮,換來她重重縛絞,惹他眼紅欲狂。
她不同正常女子,動情之際會沁出芳潮,濡潤彼此,使交合燕好更顯順暢,泥軀就是泥軀,施予仙人術法,多仿似于真人,本質,依舊改變不了。
可他先前傾泄的濁液,彌補了此一不足,讓她輕易接納他,為他柔軟,為他綻放,為他,像朵花兒般,舒展嬌媚……
火紅爬上了她面癱臉腮,染開粉豔,誘他一再深吻,欲罷不能。
她並非天仙絕色,也不懂撇嬌使媚,然而此時此刻,無人能敵她的美。
她灩紅著臉、扇般黑睫輕顫、粉嫩小嘴微啟,黑亮青絲披散床鋪,任其擺佈,全然奉獻,一邊輕顫,一邊承受,對他毫無保留,教他興奮無比。
性感堆積在後脊,酥麻直竄腦門,痛快至極,梅海雁咬牙忍住,不輕易屈服欲望,延續被裹實的歡快及溫暖,渴望再多一分享受。
在她耳鬢吐納的,不單只有他亢奮狺喘,還有綿密如而的吻,吻中低喃的單純情話,不停煨燙著她,說著福佑我愛你……
她終是細細震顫窒息,十指深陷在他雙臂間,烙出紅痕,神智清散地縱聲吟哦,將他牢牢嵌留位內深處,用以最甜美的束縛……
一個男人的忍耐限度,最大也不過爾爾。
他放任理性失控,貪索更多,追逐歡愉的頂點,要她陪著一塊,共赴極樂之筋。
重重嵌入,緩緩撒出,再沉沉撞擊……如此反復攻勢,青澀的少年,沒有過多的繁複技巧、沒有經驗累積,一切全憑本能,讓自己快樂,
也要她快樂。
太多了……夠了……她想張嘴這麼喊,喝止他,要他節制,偏偏雙唇一啟,逸出的,只剩軟軟嚶嚀。
年輕的肉體,精力源源不絕,再一次,讓她嘗到昏厥的狂潮滋味,骨酥腦麻,渾身不愛意識控制,顫慄著,纖腰和雙腿緊曆一種疼痛的境地,之後,他才終於甘心緊緊抵進她,釋放所有……
嫩草的強迫餵食告終,老牛再也吃不下了,嗝。
夜涼如水,透著些許料峭寒風,吹開虛掩窗扇,細微的咿呀聲,擾醒了淺眠的福佑。
胞口好沉,有些難受……低頭一覷,罪魁禍首正把手臂橫掛在那兒,一副霸氣佔有的睡姿,難怪害她呼吸不順暢。
本想挪開那臂膀,又不忍吵醒這般饜足睡顏,只好由他去跨。
「你啊,連睡著了,也不讓人安生……」她伸出食指,點向他額心黑痣。嘴上叨念,眉眼卻洩露寵溺笑意。
這小玩意兒,真盡忠職守,輪回入世還跟著原處生長,位置半點不偏,瞧了教人倍感奈切。
「咦?摸起來不像痣……」她湊更近去瞧,竟才發現,一直以為的「痣」,墨中帶亮,流溢一抹隱晦光澤,並不照顯,指腹輕蹭,還能摸著光滑觸感。
說是痣,倒更似極為精巧的墨曜石。
若非這般貼近,恐難有此新奇發現。
福佑摸了又摸,極似貪玩的娃兒,對新遊戲樂此不疲。
他因額上撓弄而動,皺眉,晃腦,含糊幾句,手臂收緊,將人更往懷裡抱,腳丫子朝她小腿肚上蹭兩下,繼續睡沉。
福佑怕真的吵醒他,不敢再去摸痣,可眸光依然落在他眉目間,深深凝望。
望著,輕歎聲,淡淡逸喉。
並非因後悔而歎,只是覺得……自己像對師尊做了壞事,利用他呃……少不經事,拐他滾床嘗禁果,有些小小罪惡感萌生。
「……師尊,我不知道這樣是對是錯……你回歸神職後,會不會記得這些、會不會生氣、會不會罵我胡來……」她細著聲嗓說話,全然不敢大所,像呢喃的自言自語。
可是,梅海雁為她揭開紅綃那一刻,她確確實實沒能克制住。
克制內心深處,對於成為他妻子的……心動。
「好不好,就這一世,我們像一對平常小夫妻那樣,安安穩穩過完這輩子……」她在他胸前輕道,提出央求。
明知他睡得正入眠,聽不見她聲音,她兀自傻氣開口。
至於過完這輩子之後,可能會面臨些什麼,那還太遙遠,她尚未思索,當下太過溫暖美好,她只想放任耽溺,在這寬闊胸膛間縱容。
他沒有回應她,鼻息平穩均勻,吐納的籲熱,拂在她發漩閣,暖勝春風,讓她心窩處也漲滿暖意,融成一片柔情。
纖臂環向他腰際,靜靜聽他的心跳,這樣的安逸,這樣的滿足,而他,睡顏這樣滿足……
好不好,就這樣,一世相守,不是師尊與徒兒,無關恩義,無關依賴,單純只因為愛……
她不確定,那時的低喃,他是否偷偷聽見,可他們真如一般小夫妻,過起了尋常日子。
她將自己給了梅海雁的隔日清晨,早膳用飯之際,梅海雁牽著她的手出場,時不時給她夾蘿蔔乾和白肉片,一臉滋潤到閃閃發光,對照她操勞過度的黑眼圈,全寨無人不知發生過哪些事。
「晚上幫你們把這事辦了,省得名不正言不順。」寨主看了扎眼,戳著醬瓜說。對兒子的任性無能為力,喜歡什麼,老爹成全你——寵兒的最盲目境界。
蛟龍寨本就不興繁文縟節,寨中人迎親多以一頓酒肉大吃打發,蟒袍霞披全省略了。
反正全是自家人,宣告宣告主權便好,她的名分,也就這麼訂下來了。
晚上那頓酒筵,佟海樂沒出席,聽說去廚房偷了兩壇酒,窩在房裡大醉一場。
福佑雖心裡有愧,但愛情這種事,並非退讓便叫成全。
若論先來後到,她比佟海樂相識他更早更早,更何況,愛情,無關先後。
成了親,日子沒有太大改變,福佑一如以往,照顧他生活起居,替他洗衣燙褲、收拾屋子,唯一新增的工作,就是夜裡被迫吃吃嫩草,陪嫩草玩些難以啟齒的新把戲,被摁在牆壁上這樣那樣,已經算是小菜一碟……
梅海雁待她很好,真的很好。 他嘴不甜,不會問她「冷嗎?餓嗎?累嗎?」,是直接為她添衣添飯,夜裡給她捏肩搥腳……他的疼愛,不在嘴上,只在舉手投足之間,自然而然替她去做。
他最喜歡叫她「愛妻」,調笑一般地時時喊著,那神情,與噙著滿臉慵懶微笑的神只,一聲柔軟「愛徒」,何其的相似,全是溺愛。
淡然生活中,第一道波瀾,是日前打
劫的送嫁貨船後續。
果不其然,他們真劫到「王公貴族」頭上,那是即將和親的公主,遠嫁鄰國所乘載的一小部分嫁妝,幸好公主本尊不在這支船隊上,否則事態加倍嚴重。
討伐帆賊的兵隊來過幾趟,連蛟龍寨的岸邊都沒摸著,全軍覆沒在外海,八九不離十,遇上了海妖,淪為妖腹珍饈,飽餐一頓,養肥了海妖。
梅海雁這批年輕後輩,跟隨長輩出海備戰,終於親眼目睹海妖真面目,有幾人嚇得腿軟,淚眼汪汪癱坐甲板上,大氣不敢吭一聲,就連回到寨裡,還是給人攙扶下船的。
「……所以,你看見海妖,害怕嗎?」
氤氳澡室裡,福佑逐一檢查他渾身,確認沒有傷了撞了……嗯,雙臂及背部的抓痕是她昨夜造成,並非海妖所為,她稍稍安心,也有了閑
話家常的好心情。
她為他燒幾桶熱水,在澡盆中調和冷水,攙攪成最舒適的水溫,讓他浸泡放鬆。
舀水打濕他的發,抹上皂,仔細洗去發間汗水及海水的鹹膩氣味,指腹輕柔按壓他頭皮,知道他最喜歡她這樣做。
「說實話,我真的不怕,我瞧牠就是粗壯點的雙頭蛇,除了翻海攪浪外,沒什麼大招。」聽二叔說,牠會吐火和凍冰,不過大抵是胡謅的傳言,誇大其詞。
梅海雁並非在說逞強話,那時離海妖雖有段距離,牠翻卷而起的巨浪威力,仍舊震懾眾帆賊,相較于蘇海潮幾人抱著船桅喊「娘親救命」,梅海雁遠觀海妖作亂,奇異地,一點懼意也無。
甚至身體裡,湧上一股熱氣,想抽出長劍,與其廝殺一場……
「……」你確實不該怕那類小妖小物,你連四海龍主都沒在怕了。福佑當然不會如此鼓勵他,只能輕道「能別遇上海妖是最好,畢竟牠是妖,我們凡人哪能匹敵?」
畢竟眼下是凡胎肉身,不比當年楣神勇,還是小心為上。
「牠老是搗亂生事,在沿海興風作浪,食過多少性命,若不除,終究是個禍害。」梅海雁雙臂擱在澡盆邊緣,慵懶合眸,感受她梳撓發梢的柔軟氣力,很是舒服。
「卻也因牠這禍害,兵隊才無法攻上蛟龍寨,免去寨中一場血戰。」她中肯評說。
「外頭傳言,海妖是咱們蛟龍寨豢養,用以對付入侵者,真是天大笑話!」梅海雁輕蔑地哼笑兩聲。居然把他們和妖物混為一談。
福佑替他沖水,洗去發上皂沬,怎知他突然甩起頭,滿發滿臉的水,飛濺四散。
「你幹什麼啦……停下來快停下來」你是狗嗎?!你這傢伙是狗嗎?!把水甩得到處都是了啦!
「等會再沖水,我想到一件重要事!幫我把剛換下來的衣裳拿來。」梅海雁胡亂抹去自己臉上水濕,咧開大大笑靨。
「衣裳不是了嗎?拿它做什麼?」
「愛妻有所不知,乖,快去快去。」他不是用命令口吻,而是甜到發軟的喚。
福佑向來抗拒不了這樣的他,聽話去取簍子裡的髒衣服,遞給他。
梅海雁往暗袋裡撈了撈,拳兒裡握了個東西,拉過她的手,朝她掌心裡擱。
本來有些冰涼,可被他體溫捂暖,她定睛細瞧,是一條紅繩,中間懸掛著小巧玉墜,模樣很簡單,純粹的圓潤平安扣,佐以玉的原色,水頭足,色嫩青,稱不上完美無瑕,玉的石紋很清晰。
「出海前,大夥去海鎮出飯,我瞧見街邊玉舨在兜售玉倆,挑了一塊給你,我幫你戴上,辟邪保平安,護我愛妻事事如意。」他笑容寵人,取過平安扣,往她脖上掛。
她沒拒絕,低著頭,方便他在她頸後系妥繩結。平安扣與銅錢一般大,玉的溫潤暖度,貼著她鎖骨,小小重量,卻顯得珍貴。
他故作審視貌,挲著下巴嘖嘖道「……好看是好看,就是另外那條銀鎖很多餘。」
原來,打的是這主意呀。
不喜歡她身上配戴別人送的東西——尤其,先前他無意間聽她提及,銀鎖是「她最重要之人」所贈——所以趕忙送上新玉墜,希望她聽懂他弦外之音,甯選夫君定情之物,棄其餘如鄙屣。
可惜,他家愛妻揺了揺頭。
「銀鎖沒法子取下。」甫說完,就見他沉了臉色,明顯不高興。
她家老爺醋勁真不小呐。
福佑輕按他繃緊的臂膀「記得我提過的病嗎?無法再長大的病,這銀鎖,是那時戴上的,解不開,若解開……或許,我就不存在了。」
她不算騙他,銀鎖確實是梅無盡為她鎖魂之用,解開的下場,她還沒親身嘗試過,只是猜測。
或許,鎖一解,她的魂魄便會脫離泥軀,從此煙消雲散。
聽見銀鎖重要性,梅海雁哪敢囉唆,收起任性,馬上說「算了算了!你不要拿下來!好好戴著!」
攸關於她性命,什麼為人夫君的小小醋意,一點也不重要!
「我也喜歡這平安扣,一塊戴著,不拿下來了,可好?」她臉上淡淡牽起微笑,眼底的喜歡亦是真誠無比。
銀鎖與平安扣,全是他為她系上,兩者心意,她全明白。
梅海雁哪還有氣能發,連聲應好,拉過愛妻耳鬢廝磨,蹭她滿身水濕,抿唇微笑,吻著落在鎖骨間的平安扣玉墜,玉墜煨出熱暖,燙得福佑的肌膚一粉。
他索性把人拖進澡盆裡,來場鴛鴦戲水。
福佑不耐久泡,最後是被昏沉沉包妥,抱回房內,連梅海雁替她換上乾爽衣裳也不自知。
世間尋常小夫妻無異的兩人,靜謐似流水的時日中,奈手相挽,偶有鬥氣(梅海雁敗),偶會冷戰(梅海雁再敗),偶爾意見相左(梅海雁三敗),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安穩且快樂。
第二道波瀾,發生在三年之後。
寨中後輩陸續成親,蛟龍寨迎來了第四代,此輩子孫無論男女,皆取名為「月」字輩。
最早當爹的人,竟是最晚成親的蘇海潮,才娶妻半年,娘子孩子一口氣全有了。
原來他與佟海樂在眾人未察之前,越走越親近,或許最初是為舔舐懵懂情傷,才湊在一塊,蘇海潮肩負重責大任,開導佟海樂,勸她天涯何處無芳草、陪她臭駡梅海雁目光短淺,一邊喝酒配魚幹。
一次兩次相安無事,各自拍肩回房睡;三次四次喝太醉,草地你躺這兒我趴那;五次六次空虛寂寞我好冷;七次八次睡醒起來驚呼「你怎麼睡我床上?!我的衣服呢?!」
言而總之,一條人命,就是這樣鬧出來的。
二叔氣歸氣,女兒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那渾崽子只剩兩條路選,一是立馬成親,二是大海沒加蓋,自個兒去跳!
蘇海潮當然選了前者,心甘情願。之後佟海樂生了個粉嫩女娃,模樣與娘親一般漂亮出色,精緻無瑕,寨裡無人不疼愛有加,二叔更是日日抱在懷裡,四處現寶,羨煞一群金蘭兄弟,恨不能也早早升格當爺。
若論二叔寵娃第一,那麼,梅海雁穩穩排第二。
寨中時常可見一光景,兩個男人爭搶著要抱粉娃,娃兒也給足面子,每每梅海雁接手抱過,便笑得咯咯有聲、手舞足蹈,連她親爹都沒這特權。
梅海雁有多喜歡孩子,他臉上神情完全藏不住。
有幾次,他蹭著福佑的肚子,仰起臉,討好問她「你什麼時侯也給我生個胖娃娃?男的女的都好,我們自己生自己玩,不用去跟二叔爭。」
她做不到。
就算再怎麼怒力,泥軀……永遠無法孕育孩子。
他這當爹爹的冀望,終究是要落空了……除非,他再娶另一名女子,一名能圓他心願的正常女子。
當他雙眸發亮,嘴裡勾勒著兩人孩子該是怎生模樣,眼睛像她嘴巴像他……她只能神情黯淡,想硬擠出笑,面頰都不給力地僵著。
今日,梅海雁搶輸二叔,眼睜睜看二叔抱走粉娃,他垂頭喪氣,只好找愛妻尋求慰藉,仍然老調重彈,挨著她問生孩子的事,順帶撒撒嬌、黏黏人,貼在她平敞腹間,賴著不走。
福佑十指輕柔,梳弄他黑髮,靜默好半晌,終於開口「若一直生不出孩子,怎麼辦?」
「那我就納個妾,讓她幫我生。」他不正經的表情、他調笑的口吻、他唇邊一泓玩興的笑弧,一聽便知純屬玩笑話,有膽說,沒膽做。
「……好,你納妾,讓她生,我不介意。」她表情平平、口吻平平,笑孤半點也不見,卻聽得見她無比認真,不帶賭氣意味。
彼此熟知個性,誰玩笑,誰當真,一清二楚。
她的不介意,才真的讓他很介意。
於是,梅海雁大怒,她與他相識那麼久,從「梅無盡」開始迄今,不曾見他發這樣大的脾氣。
接連數日,他連房門也不踏入,搬去與未成親的兄弟同擠一榻,下定決心和她賭氣到底,做為她說錯話的懲罰,鐵下心這次要她先服軟道歉,否則他絕不和好。
他氣她一點也不要緊他,把他推給別個女子,仿佛只是推一顆橘那般。
更氣她不識他的真心,以為他會為了子嗣而冷待她。
福佑有口難言,卻也無話可說。
能說什麼呢?說誰教你眼睛不放亮點,娶個泥娃娃娘子,還是該說,你看看你,當初用什麼不好,偏要去挖滌仙池的池泥!
先有因,才有果,而這幾個因果,與他,又何嘗脫得了干係?
福佑沒急於修復夫妻關係,幾日不見他也沒表現出閨怨模樣,只是落坐窗邊,手握小玉雀發呆的時間,更長了些。
「該是要回去的時候了,你為什麼不帶我走?讓我回家去等師尊百年後返來,豈不是更好?」她對著掌心內的小玉雀說話。
玉雀不會回話,渾身通透的綠,潤漾著水頭的光。
「難道真要我留在這裡,看他娶妾生子……」早知如此,她就不來了,寧可守在空曠孤獨的家中,終有一日能盼回師尊,不牽扯進他這一世風雨。
這樣,才不會懂得,何謂嫉妒。
可是如此一來,同樣不會懂得,如何被寵溺、被珍惜,有別於師徒情分的愛……
這便是所謂的……有得也有失嗎?
福佑合眸,指腹將小玉雀寸寸摩挲,腦海裡試圖去回想家中任何一處擺設——梅無盡總飄著墨香的書房、梅無盡愛賴著看書的長椅、梅無盡悠然走過的廊、踏上的階、襯著梅無盡眺景身影的老松樹下……
張開眼,她人依舊坐在窗前,眺望蛟龍寨前一片海天同色,浪來浪去。
她想回去!這一刻,想逃回家去的心緒,排山倒海,強烈得幾乎要湮沒她!
她不要留在這兒,等著與他天天鬥氣,兩人為根本無解的孩子問題,吵到連最後一絲愛情都毀去!
就算這幾年間,他不急於逼她,再過五年六年,他爹也定會逼他,到時同樣難脫此一困境。
她,本來就不該是他這世的姻緣,她只是擅闖的過客——
說不定……若非她介入,也許粉娃註定是他女兒,才如此深得他的憐愛……
這遲來的察覺,震驚了福佑,良久無法思考,背脊竄上一陣一陣的寒。
要是她不曾踏足蛟龍寨,安分守在家裡,哪兒也不亂跑,盼著數十年後迎接師尊歸來……
他的妻,將是佟海樂,不是她。
他會有好幾個小胖娃,圍繞著他喊爹。
他原有的妻兒家人、本會獲得的圓滿幸福,因為她,全盤皆錯?!
她把他這一世命數,弄得零落混亂了嗎?!她害他……失去命定的種種?!
福佑越想越焦急魚,越想越慌亂,雙手幾乎要捏碎玉雀。
腦裡浮光掠影,轉繞過太多景況,樁樁件件與梅海雁共處的片段,本該浮現她的面容,逐漸被佟海樂取代,應該說……那原本就屬佟海樂所有,是她,盜走了佟海樂的人生,像個無恥至極的偷兒。
偷了別人的美滿,別人的丈夫,別人的愛情。
「梅海雁」這一世,不該有「李福佑」存在。
不,她在人世間,早無立足之地,她似人非人,還能像現今這樣,看遍四季、感覺冷熱更迭、嗅著草木清香,全憑藉楣神的法力,才得以如此……
天呀,她一步踏錯,一時貪戀,一心渴求,會造成他此世多少扭曲?
而扭曲之後,又有怎生的代價,在等著他們?
不是「他們」,她早無命盤,扭曲不了莫須有的人生,唯一深受影響的,只有……他。
不行,絕對不行,他為她做了那麼多,絕不能再累他承拒。
若踏入他此世是錯,那麼,儘早扭轉錯誤,是她唯一能做,也該做的……萬萬不要再耽誤「梅海雁」,為她一已之私,繼續釀禍。
她必須回去了。
離開,不是永別,而是為了靜靜細數日子,等回她的師尊,梅無盡。
梅海雁……不過是渴長歲月中,彎繞的一小段岔路,對梅無盡是,對她,亦然。
而岔路,終是會回到正途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3 00:27:54
第十三章 神歸
玉雀帶不去她,無妨,她可以靠自己的雙腳走。
一年也好,十年也罷,總有一天,定能順利返家,好過賴留梅海雁身邊,變成他的阻礙,毀去他應得的人生。
她應該讓他好好過完這世,償盡天罰,再沒牽掛,重回楣神神職。
下定了決心,執行,也不過是跨出那一步。
她不需要吃食,不會感到饑餓——進食,只因為享受有人為她夾菜,哄誘她多吃些的關愛——盤纏能節省大半,幾套衣裳足以更換便夠,其餘的,都不用帶走。
梅海雁與她冷戰正好、刻意疏遠她正好,她不用擔心與他打照面,動揺決定,怕越看他面容、聽他聲音,越邁不開步履。
雖曾想過,面對她的突然失蹤,他會憤怒、會緊張、會無法諒解,甚至,會恨她,也絕對好過她這不該存在的人,一步步毀他一生。
只是福佑沒想到,她的「逃離過程」,居然與他娘親當年相同,皆是藏身運送鮮蔬的貨船中,藉以離開海中孤島。
海波翻騰,潮波陣陣,躲在船板空簍內的福佑,蜷伏身體,透過空隙往外瞧,確定已經完全瞧不見寨樓,離蛟龍寨有好一段距離,她才緩緩籲出緊摒的那口低歎。
下一回再見,他就不再是梅海雁,而將恢復為梅無盡了……
梅海雁從小到大的模樣,在腦子閃過無數回,每一嗔一笑,一怒一喜,教人依依難舍。
難怪師尊會說「入世難,不如挨四鞭。」
入一世,帶走太多牽累,舍不下,因為太多甜美、太多懸念,無論痛苦或傷心的回憶,一旦銘記於心,如何能忘?
師尊他……也會記得嗎?
記得與她成為夫妻的種種點滴,記得他最喜歡黏膩著她,鬧她纏她,說些笑話逗她,也愛說情話惹她臉紅,記得那些耳鬢廝磨,火熱糾纏……
記得喊她「愛妻」時,神情有多麼溫柔可愛,眸光有多麼專注明亮。
「呼——差不多該敲鑼打鼓了。」兩名漢子正在抽煙草,吞雲吐霧好一陣,其中瘦高的那位,開口提醒胖漢子。
「對對對,這正事可不能忘,喏。」胖漢子遞了鑼給瘦衩子,自己則抱個大鼓,兩人胡亂敲打起來,聲響雷耳欲聾,福佑雙掌捂耳,也沒能完全避掉這陣嘈雜魔音。
她不理解他們的行為,不僅為何在海中央做這樣的事。
鏗鏗鏘鏘了許久,福佑耳朵傳來疼痛,險些無法忍耐,他們才終於停止敲敲打打,她來不及鬆口氣,瘦漢子拿煙草點燃爆竹,朝海面上空拋去。
巨大爆炸聲,嚇得福佑一時忘了掩嘴,頂著幾片爛菜葉,由竹簍裡彈跳起來。
船上三人面面相覷,一時之間,誰也沒反應過來,直至瘦漢子手上爆竹引線見底,在他手上炸開,這陣沉默才打破。
「船上怎麼藏了個女娃?!」胖漢子立馬瞪向瘦漢子,他這兄弟素行不良,老愛拈花惹草,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連花草都給帶上船了!
「不不不,不是我!我根本不認識她呀!」瘦漢子連忙否認。
「……呃,我是偷跑上船的,圖個方便,你們船一靠岸,我馬上就走,不給你們添麻煩。」俗話說,自首無罪,福佑出聲,坦承不諱。
「你該不會是……蛟龍寨裡逃出來的吧?!」胖瘦漢子同聲指著她。
「……是。」至於表情這般震驚嗎?瞧那兩人,手指抖個沒停,尤其她說完「是」,他們臉色之精采,由青轉白再變黑,一副大難臨頭、烏雲將至的倒楣樣。
「不成!這不成!快,掉頭,把人載回去!」胖漢子喝聲,瘦漢子更是早一步緊握木槳,準備好隨時開劃。
「等等!再掉頭太費工夫了,直接往海鎮回去比較快,我不是什麼罪犯,只是……搭順風船,去海鎮嗯,買東西,請兩位大哥,行個方便……我這兒有錢,給你們當渡船費?」
謊言太癟腳,搭配她一臉心虛,哪能取信胖瘦兩漢子。
更何況,問題壓根不在於此。
「你有所不知,我們船上有忌諱,絕不能載送蛟龍寨出來的女人,我們一定要送你回去,沒得商量。」胖瘦漢子開始努力劃槳。
「為什麼不能載送蛟龍寨出來的女人?」福佑無法選擇跳船遊去海鎮,水是她的弱點,只能幹著急。
「不吉祥呀!十幾年前就是載了個蛟龍寨的女人,招來了海妖,那一船子的人幾乎全死光了!我爹勉強逃回來,左腳都斷了,還留了個這麼大的牙窟窿!」胖漢子比畫著誇張傷勢,然而臉上的驚懼,半點不假。
這事,傳遍小小海鎮,哪戶船家不視為禁忌,絕不可再犯。
「平常我們邊敲響鑼、拋爆竹,就能避免海妖靠近,可一旦讓蛟龍寨的女人上船,這些向來有效的技倆,全數不管用!」瘦漢子補充道。
長輩言之鑿鑿,再三告誡,誰敢拿命去步那可怕後塵?!
「……十幾年前?」福佑喃喃重複,梅海雁曾提及的舊事,浮上心底,關於他娘親……
難道,海雁的娘親在那一次海妖襲擊中也……
「真晦氣!一模一樣的情況,也是人躲杯菜簍裡……可別後續也一樣倒楣!兄弟,劃快點,把她丟回蛟龍寨省事!」
眼見兩漢子奮力加快速度,視她如燙手山芋,福佑微微懊惱,卻已無計可施,這回的脫逃,似乎要宣告失敗……
「李福佑!」
一聲呐喊,敵過洶湧波濤,不被其湮沒消散,如此清晰響亮。
是梅海雁!他居然追過來了!
福佑無處可躲,現在縮回菜簍也於事無補,轉身跳海更是自尋死路,唯一能做,只有垂著面,僵直佇於原地,等待梅海雁駕小舟追至。
「梅少寨主!您來得正好,我們正要把這女娃送回蛟龍寨!就在這兒換手吧,省得我們多跑一趟。」胖漢子急於解決麻煩,拉過福佑打算往他小舟送,福佑往後躲了幾步,沒能躲掉胖漢子的擒拿。
梅海雁臉色很難看,目光冷凜,幾乎要在她身上瞪穿個大洞。
他確實很想這麼做!
恨不能把這傢伙瞧個徹徹底底,看她腦子裡究竟裝什麼!
夫妻間的小小爭執,值得她用犯險逃跑做報復,非得教他後悔莫及嗎?!
留下一張薄薄紙箋,短短一句——他日再重逢——算什麼交代?!
若非他冷戰歸冷戰,暗地裡,依然時時留心她,怕她少吃一頓飯、少添一件衣,她卻用他最難堪、永不願再回想起來、與他娘一般不告而別的方式,企圖離開他!
他力道不收斂,故意抓疼她,擒住她膀子,直接扯進胸膛,不顧胖瘦漢子仍在一旁聽著,對她咆哮「何非走不可?!就不願與我好好談,雖是冷戰,我並沒有不給你開口埋怨的機會,你連試都不試,最後只決定要逃,李福佑,你腦子是怎麼使的?!」
「……」福佑沒開口,抿著唇無語,任由他揪住臂膀揺晃她,頭有些暈,已弄不清是因海波顫簸,抑是他的激動行為。
「在你心中,我這麼沒有重量、這麼輕賤,說不要,就能不要的玩意兒?!」兒時遭親娘棄下的陰影,這一刻,籠罩滿天,暗沉了他所有心緒,他眼裡,全是受傷。
見人家夫妻吵架,胖瘦漢子不好多待,彼此使了眼色,悄悄劃走貨船,讓小倆口繼續解決家務事。
反正船頭吵,床尾和嘛——船上吵一吵,回到自家房間床上,快快和好。
「並不是這樣,我留了紙箋,你看見了嗎?是紙箋沒壓好,飄落在地,你才漏瞧了?」
「他、日、再、重、逢。」梅海雁咬著牙,這五字,念得切具「這與誆騙天長地久有什麼差別?!你口中的他日是哪年哪月,真會回頭尋我,還是一句話想騙我死心塌地,像個傻子,乖乖守在家裡等你?!」
「我們還會再見的,你相信我,我現在走,是為了你好,我本就不該來,可我沒忍住想見你的衝動,見了之後又走不開,這裡不是我該待的地方。」礙於天機,不可洩露,她無法挑明他的身分,只能含糊。
梅海雁一字也沒聽懂,更不想懂。
眼下這種「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不聽我不聽」的盲目時刻,任何言語,聽來全是藉口。
離開他是為了他好?怎沒人真正問過他,這樣的好,他要是不要!
「你還有很長的人生要過,我只是一個阻礙,你將來就會明白了……」她好聲好氣,同他慢慢說。
「我不明白!」
福佑歎氣「不明白也罷,今天就算被你神回去,我還是會逃,一遍兩遍三遍,直到逃成功為止。」她態度堅決,打定主意,要從他這一世離開。
他箝得更緊了些,與她扛上「行!你逃!我用一輩子跟你耗上!」
「……你還想不想傳宗接代?!我不走,你永遠沒機會!」
「你以為我這輩子只管生不生孩子?!」
她確實不知道他這輩管些什麼,走這一趟人世,身負的天命又是什麼。天人降世所成的凡胎,絕不是讓他到人世享享福、談場風花雪月,待到壽終又召回天界,這般輕鬆快樂又毫無建樹的話。
無論他天命為何,唯一能確定的是,她都不該涉入其中。
見胖瘦漢子的貨船駛遠,她有些心急,放軟了聲喚,哀求他放手「你讓我走吧,我離開不是真的離開,我們會再見面,我發誓……」
當他三歲蠢娃,想用這種說詞誆騙他嗎?!梅海雁越聽越煩躁,吼著打斷她說話「絕不可能,我絕不放手,你註定與我糾纏到底——」
梅海雁話未說完,海面突起一陣巨滔大浪,前方胖瘦漢子的貨船被頂至半天,船上連連驚聲尖叫,鑼鼓亂響,足見胖瘦漢子驚慌失措,完全喪失冷靜。
梅海雁所乘的小舟,同樣難逃此波漩動,船身劇烈震揺,福佑站不住,差點顛出船外,梅海雁始終穩穩抱緊她,可他自己也晃得幾度險墜。
胖瘦漢子的貨船蓋地翻覆,漩渦滾滾間,海中巨山突起。
海底當然不可能一夕造山。
聳立在他們眼前的,蛇狀體型龐大嚇人,身披寒光鐵鱗,吐息聲嘶嘶森冷,蛇信赤殷如血,長莫數尺,尖牙銳利似刀,兩對火紅眼珠子瞠
著人,雙邊蛇首左右擺動,滴淌著海水,像數道飛瀑落下——除卻海妖,還能是什麼?
即便福佑曾見識過數位神只,逛過仙界,飲過仙酒,龍王花仙妖物鬼差亦入過眼簾,可乍見這等龐然巨物,仍止不住一顫。
單單一顆腦袋,一口就能連人帶船吞下,渣都不用吐,何況還一次兩顆!
左蛇首仰天一嘯,右蛇首已發動攻勢,撲咬而來!
梅海雁抽出腰際長劍備戰,妖牙粗長,劍身遠遠不及,只能勉強抗阻,加上船隻揺晃不停,難以穩固身姿,懷裡又縮了個福佑,他不好施展。
海妖一口吐火口吐冰之說,並不真切,至少幾回閃躲下來,牠沒有吐來焰火或寒冰,純粹亮牙猛咬,不及蛇尾翻攪時製造的巨滔危險。
牠企圖明顯,想打翻他們的船,待兩人落海,方便張嘴吞噬。
梅海雁深知福佑懼水,這些年他哄誘要教她泅水,總被她軟推硬拒,怎麼也不肯好好學,有時她在澡盆得太久,都會手腳發軟,昏沉許久,懼水懼成這樣,他哪還敢逼迫她。
若翻覆落水,對福佑來說,絕非好事。
「抓緊!」他讓她雙臂攀牢船緣,扯來麻繩環在她膀上,將她與船隻束系一塊,即使落海,也不會飄離船隻太遠,還能靠著繩子浮沉保命。
而他,躍出船隻,一劍刺入左蛇頭,牠痛仰,他連人帶劍被帶至半空,蛇鱗無比濕滑,他險些跌跤,持劍之手更加握牢,劍身沒入更深。
因為疼痛,海妖蠕動加劇,浪潮滾滾,牠鑽入海中,他遭一塊拉進,負載福佑的船舟被海波拂得遠些,這正如梅海雁所願,他用意本就是要以身為餌,引誘牠遠離小舟。
海面下,擅長泅水的梅誨雁宛若奮兒,往另一個方向遊,海妖憤怒追來,視他為唯一目標。
「海雁!」福佑大喊,海面此時一片平靜,仿佛方才海妖的出現,不過是一場惡夢。
下一波浪卷沖天,海妖重新現出海面,左蛇頭鮮血如湧泉,右蛇頭妖眸獰紅。
梅海雁佇立左蛇頭上,一身血紅,不知是海妖的血,抑或他也身受重傷,福佑好擔心,揚聲喊他,聲音不及海風呼嘯。
他長髮盡濕,束髮的繩,在打鬥中脫落,淩亂散敞,幾綹覆蓋面容,瞧不清他此時神情,只見他舉劍,狠狠再補刺一記,筆直貫入腦門,左蛇頭揺晃幾記,雙瞳混沌,轟地歪垂,埋入海中,激起一陣浪雨。
浪平之後,梅海雁依舊站在躺平的左蛇頭上,未曾傾倒。
右蛇頭仍然存活,而且顯得怒極,發狠欲咬他,他竟一動也沒動,舉劍反抗亦無,被海妖一口咬住身軀。
福佑驚叫,就見他在海妖口中遭受甩晃,血紅珠子濺下,顆顆落海,如曇花綻開,僅止一瞬,又消失。
海妖死咬他,再度潛海,這一次,打算溺斃他。
福佑忘了自己的懼水,胡亂扯開際繩結,想躍入海中尋他,可雙手不斷顫抖,拉不動繩結,海水濺了她滿臉水濕,掛在面龐的水珠,看起來宛若眼淚。
福佑正要跳下船緣,一股極冷沁寒,牢牢扣握她的肩胛,凍住她的動作,身後傳來輕悠噙笑,如此耳熟。
「別去,那是無盡天尊此世的任務。」
福偌訥訥轉頭,看見溫雅淺笑的文判大人。
文判從不輕易上界,他出現于此,代表……
「他這一世,正是為除海妖而來。」文判面容神情高深,似笑非笑,說起話來,嗓很輕,猶若春風,然而一字一句,娓娓道來的,卻非輕快之事。
「這妖物,盜走龍骸城神器,獲取不屬於牠的法力,再兩年,牠引起海嘯,毀去沿海城鎮,死傷難計,不過,這後續,是不允許發生,於是交由無盡天尊來做。」
福佑一臉茫然,不解其意,文判接續說,口吻一同她所熟悉,那般淺,那般淡定「原本,也能分派給龍骸城收拾善後,畢竟丟失神器的責任,本該歸咎于龍骸城,偏偏海妖吞下神器,得到反復再生之力,任憑龍骸城眾龍子驍勇善戰,面對砍了又活的妖物,只是白費功夫……可對手是楣神,景況又不同了。」
她隨文判紙扇所指方向望去,他口中那只「得到反復再生之力」的海妖,左蛇頭似乎有重新蘇醒跡象,在海面上掙動,時而破水而出,時而沉潛沒入,咬緊梅海雁的右蛇頭,仍舊兇猛,陷於牠尖牙之內的梅海雁,尚未逃出。
「……他現在不是楣神!他只是個人!怎可能敵得過海妖!」福佑焦急道。
她以為,他這一世的天職,是勸善一窩帆賊罷了!
這種超出能力範圍的差事,為何不找個真正的神來辦?!
「楣神不光撒撒黴運,給人添添麻煩,磕磕絆絆幾道傷口而已。楣神之血,才是至極,非尋常小妖小怪能咽得下。」文判回她。
若說瘟神之毒最狠厲,凡觸之,萬物凋零,那麼,楣神之血則屬陰詭,不會誘使毒發身亡,然飲血之輩……誰也說不準,何時休內腑髒是否恰巧如此倒楣,破了個洞,出了些血,損及功能,又或者,吞進腹中的神器,突然爆裂,碎如利刃,將腑髒絞成肉末——
楣神廝戰,賭的,是誰黴運強大。
海妖付恃神器術力,作威作福,天雷都不一定能劈死牠,可牠痛快咬在嘴中的那塊肉,雖是楣神轉世,但對付牠,太足夠了。
左蛇頭突然猛烈咬住右蛇頸,力道之大,即便距離有些遠,仍能聽見清脆的斷骨聲,右蛇頭吃痛,張大口咆哮,梅海雁落入海中。
福佑無心去管海妖雙頭的內哄,只想趕忙去救梅海雁,以手撥水,企圖移動船舟,然而船舟一動也未動。
「梅海雁,北海離鎮人氏,力搏禍亂海妖,以其天人神血,滅海妖,享年二十。」文判聲嗓悠遠,仿若來自遠方,拂過她耳際。
梅海雁的一世命盤,區區幾字,便已道盡。
福佑呆住。
她以為……他仍會有大好的後半人生,能成為誰的爹、誰的爺爺,直至發蒼齒揺,或許在哪株老樹下,涼風徐徐,仰躺揺椅間一場午憩,安詳閉上雙眼離世……
殊不知,他這世,居然未能活過二十一。
「你去也沒用,他肉身已然斷氣,我是來拘他回冥城,再送返天界。」能勞文判親自大駕,而非分派小鬼差來辦,自是因為梅無盡身分不同——兇猛程度也不同——昔日,天女無瑕那類溫婉仙人,找個小鬼差領回便行,楣神則不然。
尤其,他此刻神識未清,凡魂飄緲,黴息纏身,小鬼差絕對抵擋不住。
「待他回歸神職,你自然能再見他,這並非分離,而是重聚,你該歡喜才是。」文判言畢,朝天際傾身一揖,淡淡恭敬「武羅天尊。」
武羅也到了,身影飛騰在半空,儂然面容肅穆,他右掌攤開,凝聚海面彌漫的那片血紅,楣神之血,涓顆不漏,收入掌心神器,不容它染遍大海,波及無辜。
這一日的光景,早在梅無盡入世前,已成定局,文判與武羅皆在等待它的到來,以及,結束。
「你還要順道收拘海妖魂魄吧?」武羅問向文判。
「是。」文判輕頷。一連要帶天人仙魂與海妖妖魂,自然不放心交給旁人來做,才放下許多正事,親自跑這一趟。
「再等等,楣神之血損及牠腦部,已敵我不分,痛覺亦喪失,待牠一口一口將自己吃光,我會取走牠腹間神器,歸還龍骸城。」這也是武羅此行任務。
於是,誰也不將心思浪費在海妖身上,反正牠等會兒自己忙完(?) ,一切便結束了。
福佑同樣不管海妖的下場,耳裡聽的,亦非武羅與文判談及楣神之血如何如何,而是陣陣海潮澎湃。
她遠遠遙望海面間,載浮載沉的灰藍衣袍。
昨個兒,她才為那衣袍補了破洞,他好動,老是練劍耍刀劈腿時弄破了衣褲,拜他之賜,她這幾年的縫補功夫,雖不達爐火純青,也勉強端得上檯面。
她默默伸長手臂,想去抓住袍擺,可是距離好遠,咫尺天涯。
不能讓他葬身海底,連個墳也沒有……
她探出船舟之外,半具身軀懸於邊緣,努力伸手去勾,他飄離她越來越遠,福佑雙眼乾澀,酸楚難耐,船舟浮沉時濺起的海水,落入眼眶,鹹刺不已。
一個海湖顫簸,她摔出船外,嘩啦一聲,直接落入海中,她想泅向他而去,身軀卻好沉,將她往下拉扯——
武羅壯臂探來,把人像蘿蔔般提出海面,輕鬆拋甩回小舟上。
被拋回小舟的,還有梅海雁,武羅一手拎一個,同時解決。
「肉身不是任何意義,神魂才是,不過你既難以割捨,便找個地方葬了他吧。」言畢,武羅騰向海妖處,由破碎肚中取走神器,海妖失卻力量,傷痕累累的兩顆腦袋,終於軟下。
文判掌心送出拘魂煉,纏繞海妖屍身上方,再收緊,拘魂煉中,多出一條小巧雙頭蛇的半透明魂體。
此魂收入袖間,另一道拘魂煉,則少去縛綁這一步,牽引海中耀眼霞光浮上。
梅無盡的仙魂,佇立海中央,素潔如蓮,周身慈光熠熠,暖,卻不刺眼,已不見此世梅海雁青澀模樣,完全是福佑記憶之中的「師尊」。
他輕閉雙眼,衣袂飄飄,宛若熟睡,面容銜笑悠然,不染塵俗,一如眾天人慣常的慈善,絲毫不因肉身遭海妖重傷,便神情痛苦。
身魂相離,神識渾沌,他尚未清醒,隨文判拘魂煉而動,緩緩挪近。 「我帶無盡天尊回冥城,待滌去凡障,自有天人領他重歸。」文判一番話,算是交代,語罷,身影由小舟間消失。
武羅則是未留隻字,走得毫不囉嗦。
海妖僅留的半截屍身,沒入海底,海面恢復平靜,徒剩湖波陣陣,輝映落日碎光,染上點點瑰面殘紅。
福佑在小舟內,渾身濕寒發冷,抱緊武羅撿拾回來的他,淚,流不出,也知道不需要哭,他死了,她師尊就歸來了……
但心,無法控制……痛著。
這個少年,她的一世夫君,逐漸冰涼,失去神魂,只剩一具骨血……
一直到最後,他都還是為了護她周全,不惜躍入海中,與海妖搏鬥。
「海雁……」她喺頭幹啞,困難吐出這永遠不會再回應她的名。
她撫摸他的面頰,試圖記牢他的模樣,告訴自已,就算師尊回夾了,也不可以忘掉他,要車牢記著,一遍又一遍,輕輕撫摸。
這一世的梅海雁,為償楣神之罪而生,可在她心底,他,絕不僅僅是一具軀殼。
他在人世種種經歷、成長,她參與其中,涉入極深,無法揮揮衣袖走得決絕——他笑著說她腿短,笑著回眸等她,笑著直接橫抱起她,笑著吻她,笑著撒嬌要刷背,笑著喊愛妻,笑著說……愛她。
那樣的梅海雁,永永遠遠,不在了……
福佑喉間發出刺痛嗚咽,像只疼痛的小獸哀啼,破碎無助,將面容埋進他肩膀,止不住渾身顫意。
失去他,痛楚,真真切切。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3 00:28:14
第十四章 葬心
福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岸上。
渾渾噩噩間,環抱梅海雁的雙臂,始終未曾松放。
他冷得像冰,雖有傷卻無可流,是武羅,將楣神之血收拾得乾乾淨淨……
原來因海妖作亂,導致貨船翻覆而落海的胖瘦漢子,雖短暫昏迷過去,但幸運保住一命,然貨船損壞嚴重,他們無法自行回岸,又見福佑所乘小舟飄蕩海面,於是奮力遊來求助。
然而,無論他們如何問話,福佑皆不答,眼神空茫,海水鑲嵌的落日殘金,倒在她水濕臉龐上,仿佛一臉淚光,她懷裡那人,怎麼看也明白,絕無生機了。
得不到回應的胖瘦漢子倆,見天色漸暗,只能自作主張,劃動船槳,先上岸再說。
直到胖漢子伸手過來,要抱起梅海雁,她才驚醒,雙眸防備瞠圓,護牢他,不放手,不讓誰碰他。
「我們平安回到岸邊了,我替你把人抱下船,你總不能一直坐在船裡不走吧?」胖漢子同她說道。費了半個時辰的工夫,他們終於由海中歷劫歸來。
「還是你希望回蛟龍寨?不過夜色已晩,行舟不便,要開船也得等明早。」瘦漢子看她面容憔悴,知她深受丈夫死亡的打擊,只敢輕著聲嗓說。
不,她不回蛟龍寨,這一走,本來就沒打算再回去。
而現在,更不會回去了,蛟龍寨裡,已無她懸念記掛的人在。
「要不要先隨我們回家,我讓我妻子拿件衣裳給你換上,你這樣會著涼的。」
瘦漢子又提議。
她感覺自己揺了揺頭,也不知是回答了胖瘦漢子的哪一句話,抱緊梅海雁呆呆不動。
「這可如何是好?」胖漢子朝瘦漢子使了個苦惱眼神。
「我們回去拿些食物、水和乾爽衣裳過來,明早把人送回蛟龍寨吧。」瘦漢子眼下所能想到,只僅僅這方法了。
待兩人返家取物,再折回原地,系在岸畔木樁上的小舟裡,已不見福佑與梅海雁的屍首……
兩人周遭尋了好一會兒,怎麼也找不到人影。
一個瘦弱女子,與一具冰涼屍首,是如何短時間內消失無蹤?
胖瘦漢子穿著海面,心裡不由得同時湧現一念一一
癡情妻子抱著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這可能性的猜測消息,隨他們下回前往蛟龍寨運送蔬食時,一併帶了過去,全寨裡的人沉默良久,女眷則掉下淚來。
鄰近數個海鎮,接下來的千百餘年,再不曾遇過海妖襲擊,平靜祥和。
癡情妻子抱著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不,她不會做這種事,上世輕賤性命的苦果,她已經嘗夠了。
她只是心裡默想,該要尋個地方,好生安葬他。
最好是一處清靜美麗、再無俗凡喧囂打擾的地方,讓梅海雁得以永眠。
失效十幾年的小玉雀,竟在頃刻發揮作用,眨眼間,海風料峭的小鎮消失無蹤,漫天飄墜的粉嫩櫻瓣,滿了眼簾。
周身似有雲霧繚繞,白渺幽深,眺望而去,無法瞧得更遠,一旁偌大櫻樹,花期正盛,綻放芳華,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宛若世外桃源,遠世孤立。這兒很美,這兒很靜,這兒……很好。
「你喜歡這裡嗎?」她輕聲,問著懷裡的他,死人不可能答話,回應她的,只有飛花如而淚墜下,拂過發梢的聲音。
她把他葬在櫻樹下,用他贈予她護身的短匕,親手挖了墳穴,櫻樹為墓碑,櫻瓣為紙錢,埋盡他短暫一生的光景。
她雙手泥汙,衣裙染滿土灰,圓眸茫然空洞,呆坐那壞黃土旁,疲倦得連根指頭都抬不起來。
可就算如此累、雙眼如此酸澀,始終一滴汗、一顆淚,也未能淌下。
此地見不到日升,亦無月落,她不知道自己維持同一姿勢多久,櫻瓣在她周圍積累一層,也覆暖不了身。
櫻花似雨,無風自落,迷蒙讓她憶起那回冰冷雨日,她萬念俱灰,一無所有,等待死亡降臨,梅無盡卻在此時出現,執著傘,悠然走近……「師尊……」
她想見他……她好想見他!
突然之間,急需看見他的笑靨,讓她知道,這不是一場死亡、不是一種失去,她不必為此胸臆疼痛,沒有了梅海雁,她還有師尊!
梅海雁不是逝去,他只是恢復成梅無盡……他仍是在的!
福佑從櫻花瓣間爬志,渾身因姿勢固定太久而發麻僵痛,她忽略它,由懷裡掏尋小玉雀,用盡所有的氣力,想著梅無盡——
玉雀如她所願,將她帶回了家。
那處十幾年未能踏回的地方。
她一時恍惚,雙腳麻疼,無法順利站起,癱坐在家門前,看著眼前的熟悉與陌生。
「師尊……師尊……」她小聲喊,不敢大聲,怕喊了太響,無人回應的失落更深。
……回來了嗎?還是仍在冥城,等待滌塵而歸?
腿部的麻意未能舒緩,她卻急於入家門,索性用上雙手,挪爬了幾步。
一雙墨履,踏入她視線之中。
福佑仰起頭,看見梅無盡站在面前,黑長髮披散似緞,連衣裳也未理妥,一副小憩初醒,惺忪的慵懶。
「還說會在家乖乖等我,為師都回來了三天,也不見你蹤影。」他屈膝蹲下,與她平視,拂去她發間及領口的落花瓣。
「師尊……」福佑去揪他衣袖,直到掌心握個滿盈,不再空虛,才覺得稍稍安
心。
他是真的,不是虛幻,她能牢牢握住他……
「腳麻了?能站起來嗎?」他一手攙起她,見她身姿揺晃不穩,左掌托往她脖後。
這動作,梅海雁也很常做。
不過,梅無盡很快便收回左掌,不似梅海雁,老賴著不肯走,有時還往下挪移幾寸,往她臀兒去……
梅無盡能讀她心思,即便不讀,她的眼神,也洩漏了太多。
他低歎「入世一遭,沾染上的種種塵緣,最是蝕骨難消,所以為師才叮囑你,想念為師時,來看看為師,看完就該走,而不是留在那兒,經歷不該經歷的俗事。」
當初給了她小玉雀,本想讓她行個方便,如今想來,千錯萬錯。
「……」他口中的那些「俗事」,他記得嗎?還是隨仙魂回歸,便忘得一乾二淨?
「為師記得的。」關於梅海雁的所有,點點滴滴,樁樁件件,他全都記得。
「那……」她正欲開口,腦子裡什麼也沒想,只是本能要問包括與我成親……
唇瓣甫張,便被他伸指按抵,阻了險些脫口的話。
他溫潤的嗓音,取代她說「神,將入世視為一種懲罪,如同冥城每送出一次輪回,必要魂體飲下孟婆湯,因為累世的記憶,是沉重負擔,記得上輩子的情仇恩怨,只會拖累此生……神最忌情,尤其是私情,一旦心中存私,大愛難顧,雖雖所有神只皆須無情,可只消一絲偏差,入魔的下場,你親眼見過。」
最血淋淋的實例,便是瘟神夭厲,遭判孤絕岩百年刑期。
福佑無語,句句都聽得懂,卻句句無從插話。
「為師認為,那世的梅海雁既死,天命已達,我刑已滿,再無半點價值,何必再記?不如,我替你抹去回憶,讓上世種種,隨風而去吧。」
這三日,他想了很多,初初踏回家裡,思及要面對她,他心情確實複雜。
為人師表,入一趟人世,居然把愛徒給娶了,夜夜蹭著人取暖,最愛躺在她腿上讓她掏耳,更別提如何摁著人,吻得她在懷裡輕輕顫抖,再暢快淋漓地與她合而為一,享受最甜美的歡快——思緒到此強硬止步,再往下想,入魔之路真的有他一份。
見她未歸,他松了口氣,於是未急於尋她,獨坐松下,思索這師徒關係,該如何走下去才好。
最後想出來的結論,這樣最好。
沒了那段記憶,粉飾太平,天知地知我知她不知,彼此不至於相處尷尬,又能重歸最初,他也才能站穩立場——用師尊與徒兒的方式。
福佑面無表情,鑲在臉上的一雙圓圓黑眸,茫然瞅著他,迷惑,不解,仿佛他用著她不懂的神語,說了些艱澀的勸世大道理。
上世種種,隨風而去?……
「你我單單純純,只做師徒,這樣更好些,像以前,活得自在輕鬆快意,赴仙宴,喝仙酒,閑來無事便到城裡吃吃逛逛,不涉人間狹隘的小情小愛……若不然,為師不知該如何待你。」梅無盡苦笑,他曾為她,犯下殺戒,還極狠地毀盡凡胎魂體,他怕,自己再深入,會更失控,變成老友那般——
無論他語調如何閒逸,眉心間,幾乎難以分辨的淡蹙,福佑沒有遺漏掉。
原來,擁有那世相愛的記憶,對他,是這般的苦惱。
不知該如何待她……是因為,不想再像梅海雁那世,那樣癡纏愛她的意思了嗎?
她靜靜凝覷他,一句反駁也找不到。
師尊總是對的,她已經習慣信任他,天大地大,誰都不能盡信,只有他,絕不會害她。
他認為這樣是好的,那便是了,若她覺得哪兒不對,定是她駑鈍,沒能想透……
心,疼疼的,也是她的問題。
「你也累壞了吧,先去梳洗梳洗,換身乾淨衣裳,出來為師給你弄頓飯,吃飽了好睡覺,其餘都是明天的事了,嗯?」而他,打算待她入夢,再拈去多餘且……無用的記憶。
梅無盡正欲伸手摸她的頭,動作太流暢,指尖觸及她細膩髮絲時,硬生生止住。
這一摸,太親膩,不合適,以前純粹當她是徒兒,摸的全是慈愛,可在不久之前的那一世,他這種摸法,搭配上「丈夫對妻子」的寵愛,略顯尷尬。
梅無盡清喉一咳,手掌正好挪回嘴前輕掩,佯裝風寒露重,喉嚨癢癢的。
「好。」她聽見自己溫馴應答,但聲音幹幹啞啞,有些陌生、有些艱澀。
好什麼呢?
好,我去梳洗。好,我去睡覺。還是,好,那些記憶,讓師尊收回去,我不要記得了,什麼梅海雁什麼蛟龍寨,全都不要了……
她不知道,但清楚,這樣的答案,他會樂於聽見。
果然見他露出「為師欣慰」的寵笑,她眼眸微酸。
福佑乖乖去往澡室,將渾身骯髒打理乾淨,海鹹味好處置,抹皂洗洗就行,但十指的黃泥特別難,替梅海雁挖墳時太出勁,泥石深深紮進肉裡,又被層層沙土填入,泡在水裡許久也化不去。
看著十指泥黃,想起一杯又一杯覆在梅海雁身上的土,掩去他的永眠音容,她慢慢領悟過來。
原來……那時,她葬下的,不僅只是梅海雁,還有,梅無盡的凡心。
神,不會有的凡心。
於是黃土掩埋,而後腐壞,化為春泥,之後,骨枯身爛,什麼也不存在了……
他與她相愛的證據,亦埋進那個墳裡,成為上一世的結局。
明早醒來,若她也遺忘了,櫻樹下的孤墳,再無人知曉何時所立、何人所立,而墓裡之人,又有怎生絢爛且短暫的一世經歷。
梅海雁這一個人,真的永永遠遠……不見了。
可他親手替她戴上的平安扣,仍靜躺頸間,往後,她望向胸口這一塊瑩綠,卻再也記不起曾經有個誰,用著哪樣的表情,說著哪些話語,將平安扣紅繩伃細系妥……
沒了記憶,許多身外之物,全失去它獨一無二的珍貴價值。
「福佑?」澡室門扇傳來輕敲,梅無盡聲音在外頭響起。
擔心她泡得太久,昏倒在澡池裡,特別來探探情況——畢竟,她剛經歷一場生離死別,方才讀她心緒,並不如面龐呈現的平靜,他自然多分留意。
可惜,他讀出她的驚震、她的遲疑,獨獨未能讀出她的心痛。
她應了一聲「欸」,開始穿套衣物,聽見他又說「別泡太久,面快涼掉了。」
他轉身正要走,澡室門板咿呀打開,她一身氤氤,長髮仍濕,臉蛋映潔月光,白皙晶瑩,一雙黑眸泛紅,仿佛正要落淚,可眼眶乾涸,並無水光醞釀,步伐緩緩,出了澡室。
梅無盡長指輕彈,她周身震出一道氣勁,將水氣彈開,一瞬間乾爽無比。
好久沒被這麼方便「處置」,這些年,長髮都得晾在火爐旁,慢慢烘乾,有時懶散睡著,梅海雁就會拿布巾和木梳過來,接手替她……
她搖頭,不許自己再往下想。
想,又有何用……
「怎麼洗這麼久?」他記得她向來速戰速決,自從換來泥軀一具,她拋棄掉泡澡的樂趣,洗洗刷刷總在最短時間內完成,這習慣,就連在蛟龍寨亦然——梅無盡一怔,想起人世點滴,他有些懊惱。
「指甲縫裡卡泥,好難洗。」她如實回道。
「為師瞧瞧。」這種小事,他能輕易替她解決。
她乖乖平攤十指,任他檢視,他笑問「你哪裡玩泥巴去了?」
問完才猜到,應該是去葬他的凡身,於是笑靨一斂,正要施術除去泥汙,她卻猛然收手,雙掌藏往身後。
「……我餓了,想吃面。」說餓是假,她本就不再需要食物,不知餓,不知飽,從梅海雁死去那日,她滴水未進,亦不覺饑腸轆轆,會撒謊,是不想他連一些些東西都要抹得乾淨。
「走吧。」他沒想強逼她,反正……為她消除記憶之際,順道幫她清甲縫便行。
飯桌上,臉盆大的碗裡,盛著炒麵,同樣是喂豬的規模。
她先替他盛一碗,大碗公內的剩餘部分,她通包了,埋首消滅它。
見她胃口極好,他安心不少,跟著慢慢吃起妙面。
眼光淡淡挪去,落向她握箸的手,瞧清除了指縫泥土外,指間也有數道劃傷,傷口裡同樣沾黏黃土,無法洗淨,一條條看起來……有些猙擰。
不難勾勒想像,她憑藉這一雙手,辛苦將他安葬的景況。
不過,只是暫時的了,等她吃飽,好好睡上一覺,天明日出,所有過往,都將如晨露偶朝陽,消散無蹤,無論甜的、苦的,再也無法困擾她……
而他,會好好做回「師尊」本分,該寵、該疼、該溺愛,半點不少,可是,也只准是師尊待徒兒那樣。
她不受指傷影響,食欲正旺,炒麵轉
眼間消滅大半。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他一碗面才吃幾口,她則快清盤了,這麼餓?
「記不得了……」她嘴裡有面,聲音含糊。最後那一頓,好像還是與海雁爭吵前一塊吃的,是雞腿吧,烤得又油又香……冷戰後,她沒什麼胃口,吃不吃也沒差別。
就算記得了,也終是要忘記的。
「再給你弄碗肉汁飯?」
「不用,很夠了,我好困,想睡。」她是真的好倦,渾身皆累,本來有好多話,想跟師尊說,可現在又覺得……什麼都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能說什麼。
說師尊你兒時好可愛,小小一隻,脾氣壞,性子倔,但膩起人來,像貓,蹭得人心頭發軟……
說師尊你長大好纏人,老是欺負她腿短,刀子嘴一點也沒變,可吻起人來,又那麼柔軟……
那些凡俗之事,他不愛聽的。
「面吃完再去睡。」他用哄誘的口吻,要她多吃兩口,她很聽話,全然不浪費,吃個精光。
「吃完了,師尊,晚安。」她擱筷,準備拿空碗清洗。
「別碰水了,手上全是傷。」
「不疼的,一點都不疼……」她難得小小違逆他,仍是先洗完碗,才回房躺下。
房裡無燭,月光隱於雲後,夜如黑緬,籠罩斗室,伸手不見五指。
即便如此,她不敢合眼,幹幹地瞠著眸,獨嘗黑暗滋味。
她心裡清楚,只睡著,明早再醒過來,很多東西都會離她遠去,無論她願或不願。
可她還沒想清楚,那些,自己當真要舍?
她曾為了紛紛雨蒙中,執傘的淺笑楣神,向她走近的那一悠悠光景,也不願遺失掉自己上一世的悲慘回憶,在她心中,關於他的種種,她都想珍藏……
而海雁,一個待她如此重要的存在,忘了他,痛似剜肉剔骨。
連想要將他藏入心鹿,密密珍惜,也是過分奢求,不被允許嗎?
「海雁……」她不敢喊出聲,唇形喃喃輕念,那般難舍。
待至夜之深沉,萬籟靜悄,掩上的房門被推開,半絲聲響也無,梅無盡踏入她房內,要取走累贅的人間經歷。
床榻上,空無一人,被褥早已冰涼。
上回,她留給梅海雁的紙箋上寫他日再重逢。
這一次,半字未提,或許她內心深處明白,再重逢,已不可能。
他欲拋棄他的凡心,可她,眷戀著曾在他凡心之中,深濃相愛的回憶。
無法舍,不願舍,不甘舍,但若不舍,他會苦惱,他說,他不知該如何待她……
她因為愛他,所以為難;他的為難,則是因為……不願愛她。
她不想為難自己,更不想為難他。
茫茫天地,她只剩一處可去,那座孤獨的墳,還是能接納她的相伴。
海雁絕不會希望被她遺棄掉。
但是她不要永無止境的守候,她希望,有一個期限,像人一生的生老病死,許是兩年,許是二十年……總有一日,能盼到盡頭,安然地,躺在他的墳側,含笑而去。
立訂好目標,她踏出的每一步,皆是輕快的。
絕岩上,稀罕地有客來訪。
福佑沒認識多少朋友,薛翎花勉強算其一,當年她在師尊家養病好一陣,湯藥全是福佑替她熬的,兩人不生不熟,恰恰好的淡如水關係。
來的有些不是時侯,福佑撞見「面壁」場景。幸好她嫁過人,已非沒見過世面的黃花閨女,道聲「你們先忙,忙完再理我」,自個兒轉身,進了一旁小木屋,落坐倒茶吃點心,樣樣自動自發。
「……你怎麼自己來了?梅先生呢?」翎花匆匆入屋,髮髻淩亂,唇兒紅腫,雙頰火烤般豔麗粉嫩,衣襟還穿錯邊……重點是,那身衣裳是男人的吧。
「你可以先去泡個鴛鴦浴,不用急著招呼我。」瞧,她多善解人意,等人等到發閑,坐在地板上玩狗。
狗兒名叫「胖白」,比球更圓,見過她一兩回,還認得她,沖她直揺尾巴,胖臉像在笑。
聽師尊說過,牠是瘟神施法所變,給翎花解悶的小東西,真好,她也好想養一隻……
「……」翎花一臉囧爆,莫再提莫再講,你接著回答我的話不就好了,我替你找臺階下耶!
福佑把臉埋進胖白葰毛裡,磨磨蹭蹭「我沒跟我師尊來。」這句,算解了翎花的尷尬,只是為時已晚。
「那你……」
「你還是先去洗澡吧,身上都是男人的味道。」
翎花一口血險要噴出來,這面癱徒兒,講起話來仍是同樣調調,一刀就剜人胸口口,不給人活。
撞見的一方,與被撞見的一方,終究後者承受的羞慚感多了一些,畢音那時衣衫不整,屁股光溜溜……
薛翎花捂臉,咚咚跑走,換她家男人進屋。
兩人基本上沒話聊,也從沒聊過,以往見到瘟神,全是師尊應付他,她只消坐一旁放空即可。
不過今日,她正是來找他,見翎花僅
是順便。
「可以也變一隻熊給我嗎?」這並非本日正事,但順口提看看,養只小傢伙,陪她一塊守墳,幻術的牠不用吃喝拉撒,相當便利,不愧為居家必備良伴。
「……牠是狗。」瘟神掃來的淡睨,夾帶一抹冷霜。
「汪!」胖白護主,用叫聲幫主人佐證。我家主人說的都對,他說我是狗,我就絕對不是貓!
福佑一臉震驚,不用開口說半字,神情已完整表達對他熊狗不分的憐憫。
「找你師尊變去!」瘟神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欸欸欸,她正事還來不及提呀……
只能低頭向胖白抱怨;「你明明長得就是熊。」再揉牠腦袋幾把,以示遷怒。
「嗚汪!」我叫聲是雄壯威武的狗吠!
「學狗叫的熊。」
「……」胖白都開始自我懷疑了。
翎花匆匆沐浴完折返,發現一人一狗已在地板上躺平睡熟,她喊了福佑幾聲,沒能叫醒她,於是取來溫暖被子抖開,替福佑蓋妥。
翌日清早,胖白醒了,屋外吠日汪汪汪;翎花醒了,廚房生火作飯,忙進忙出;瘟神夭厲也醒了,洗謝完畢,等待用完膳,繼續面壁——
此面壁非彼面壁,孤絕岩刑期,每日固定多少時辰,須誠心思己過。
獨獨福佑還在睡,佔據地板一方,睡到連翻身也無,胖白貪玩,跑去猛舔她臉,她只是淺淺悶哼,喃了聲「海雁別鬧」,眸都沒睜開。
「她來,就是為了睡覺?」瘟神語調清冷,眉心微微蹙,不喜閒雜人等擾了孤絕岩清靜。
面壁前,見她這躺姿,面壁後,仍是同一模樣,中間相隔多少時辰,她專程到別人府上(孤絕岩明明是牢籠),只為叨擾一宿?!
「應該是另有他事,否則特地上孤絕岩睡覺……不合理呀。」翎花一頓,收拾晚膳碗筷的動作緩了緩,壓低喚「而且,她看起來……很不快樂,眼神裡一片黯淡。」
看起來不快樂?那張面癱臉?他橫看豎看,瞧不出差異。
男人沒女人心細,況且,他不想在乎的人,哪會閒工夫深究,只覺得她很占空間,早滾早好。
偏偏福佑一直睡到再隔一天才醒,惺忪揉眼,臉頰全是濕意,她用指去揩,湊到鼻前嗅,居然是胖白舔她一臉口水。
孤絕岩的早晨,寒嵐籠罩,雪白霧氣包圍眼前絕景,福佑身裹被子,走出木屋。
胖白第一個發現她,汪汪跑來圍著她繞,討著她摸,瘟神坐在樹下石桌獨弈,倒沒看見翎花,大概在準備早飯,喂飽一神一犬吧。
她瞧著棋局好一會兒,突然手癢,執起一子,往局中一擺,竟破解一場僵持。
他抬眸睨她,良久,淡淡道「坐。」一字不冷不熱,不輕不重。
她也不客氣,身裹棉被入「戰場」,與瘟神對起弈來。
她的棋,也是梅無盡教的。
初初覺得學這幹麼,浪費時間,她並不特別喜歡或討厭,若閒暇時,花上幾個時辰,慢慢跟師尊耗,亦無不可,但有時很忙,趕著去洗米,只想快速結束戰局,養出了她可強可弱的棋藝。
梅無盡曾贊過她有「天分」,這兩字,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顯然地,足以讓瘟神允許她和他下一盤棋。
翎花備妥白粥醬瓜出來,看見的景況,就是師尊與福佑靜謐祥和、其樂融融的對弈圖。
翎花深知自家師尊個性,他無法認可的棋藝,別想坐上他的棋桌——例如她,雖然勉勉強強被允許同桌,卻只能坐一旁喝茶吃點心,手別來摸棋子。
「你們先吃早飯吧。福佑,你睡了一整天,肚子餓壞了吧。」
「汪汪!」最餓壞的,是我是我是我……胖白如是吠道。
「我不餓,事實上,我不用進食,我是泥娃娃,吃,只是浪費食材。」福佑向
她言明身分。
翎花超詫異,這是她首次聽聞,倒是她家師尊兼男人,老早看穿福佑的原形,毫不驚訝。
「你棋藝不錯,這局,待會繼續。」他不想因為沉迷棋局,害翎花跟著餓肚子,用膳先。
「不用待會,再三子,我就結束它。」
「……」堂堂瘟神被瞧扁,說什麼也咽不下這口氣,三子是吧——
「我真能三子結束的話,你變只胖白給我?」她擱下棋,手又縮回被中取暖。
「行。」別說是胖白,變條肥龍都不是問題。
不多不少,就三子,棋局勝負已分,福佑高舉另一隻「胖白」,開開心心歡呼轉圈圈,腳下胖白正主努力吠冒牌貨!冒牌貨!汪汪汪!
兩隻胖白幾乎一模一樣,差別只在第二隻胖白額心名了幾綹黑毛,巧妙排列成「貳」字,乾脆取名「胖白貳」。
「吃完飯,我再跟你下一盤,贏的話,你變塊石板給我?」福佑正發揮何謂「得寸進尺」,這招,也是跟她師尊所學。
這戰書,瘟神再度哼哼接下。
一盞茶後,福佑扛著半人高的石板,取出隨身匕首,安安靜靜窩坐樹下,一刀一刀刻劃起來。
瘟神又去面壁了,翎花洗來一盤水果,往她身旁坐,瞧了半晌,也瞧不懂福佑瞎忙什麼。
「……這是?」翎花問。
「墓碑。」福佑刀尖未停歇,與石板發出細膩的刮磨聲。
翎花只看見中央一個大大「心」字,也不是誰的姓名呀。
直到福佑在角落又刻下「愛妻李福佑」,翎花才怔了怔。
「是你的丈夫?心是昵稱吧?姓名中的其一字?怎不刻全名呢?」
福佑靜默沒答,嘴角苦笑,眼神有些黯淡。
「我與夭厲在孤絕岩太久,不太知曉世事……你離開梅先生,不當他徒兒,嫁人了?」翎花嘴咬果子,無比好奇。
福佑思索著該不該說,可她已無人傾訴,什麼都憋在心裡,也不是很暢快,反正……總是要讓翎花他們知道,她才好提出最後一個要求。
「我嫁給我師尊的轉世,與入世受罰的他,成為夫妻。」福佑口吻淡淡,配上一臉平靜面癱,仿佛,說著別人的故事。
關於楣神入世一事,翎花略有耳聞,記得應該是武羅上回來孤絕岩時,與師尊話家常略提,至於始末緣由,她不清楚。
「他那一世,未能活過二十一,死後,回歸神職。」
「還好他是神,不當人也能見面。」愛上神,還是有好處的,不受壽命局限。
福佑修整碑上的字,長睫低垂,姿勢得以隱藏眸中失落,不教翎花看見,語調才能維持一派尋常,說得好似無關痛癢,獨獨她自己知道,這幾句,多疼。
「他跟我說,要我忘了那世的人間姻緣,只願與我繼續當師徒,不然他不知如何面對我。」
那句話,就像明明白白在說——一樣。
福佑咀嚼了無數次,每一回,都想哭,卻哭不出來。
「這……這算什麼?!不想認帳?你有沒有揮拳打他?!」翎花聽了氣憤,拳兒都握起來了。
「呀,我忘了。」真是個好提議。也許讓他痛了,他才知道,他那樣說,她有多痛。
「所以你……答應他了?」
「他是對的,我若沒忘掉海雁,就會不斷在師尊身上,尋找海雁的影子……以徒兒身分來說,確實不妥,相處起來也尷尬。」
她會選擇離開梅無盡的另一層原因,也正是如此,就算師尊答應不替她抹去記憶,同意她續留身邊,她自己又怎可能瞞得住情愫?終有一天,或許會惹怒他,被他驅趕。
一想到極可能由他口中,聽見「滾出去」之類的字眼,她怕,她怕心會碎成一
盤散沙……
「不能把那世的姻緣,延續下去嗎?這不就解決所有問題了?」翎花想法單純,只要相愛,哪管哪一世,彼此都還在身邊,已屬難得。
「梅海雁愛我,但梅無盡並不,怎可拿上一世的糾葛,繼續困擾他?他要的,只是一個徒兒,不一定非得是我,洗去記憶後,他身邊的徒兒是誰,又有何差異呢?」
李福佑沒了記憶,也不再是李福佑,任何一個甲乙丙丁,都能取而代之。
「理智上,我很想聽師尊的話,乖乖順從他的提議,該拋的,全都拋掉,只要能當他的徒兒,留在他身邊,一切足矣,可待我回過神,我已經被小玉雀帶往這兒來了……」
她心底的聲音,勝過了理智。
她心底的聲音在說,她不想忘。 「這樣也好,我心裡很踏實,有胖白,有墓碑,最後,只要再麻煩你師尊一件事,我就沒有任何貪求。」福佑斂眸,指腹滑過墓碑上的字,淺淺揚笑。
翎花想開口,又咬了咬唇,再張嘴,依然不知能說什麼。
安慰嗎?福佑看來並不需要,她眼中雖有疼痛,但眸光清明,已然作下決定,誰也勸不來。
陪她臭駡梅無盡嗎?可愛情,又不是我愛你,你非得也愛我不行……
最後,翎花選擇沉默,靠在福佑肩上,不知怎地,鼻子酸酸的……想著若有朝一日,她師尊同她說,要消除相愛過的記憶,她心裡也定是傷心難受。
合上眼,眼縫微濕,翎花為福佑落下一顆泥人哭不出的淚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3 00:28:32
第十五章 離魂
第三盤棋,開始於晚膳之後,福佑落棋前,指出了要求。
「這個,你能解開嗎?」福佑指指脖上銀鎖。
瘟神一眼便知銀鎖作用,可男人最氣被問「你能不能?」,輕輕嗤聲,頷首都嫌懶。
福佑滿意了,喀地擺下棋子「好,那我們開始。」
一旦福佑存心要贏,她便能輕易做到,梅無盡口中所謂「天分」,太過輕描淡寫,嚴格算起來——福佑妥妥是棋藝天才。
她憑靠實力,替自己贏得第三次獎賞。
銀鎖被震斷之際,頸上早已習慣的重量突然離身,難免有些不適應,寧空的,福佑探手摸脖,上頭只剩下一塊平安扣,暖暖貼躺胸口。
「我還以為,我魂魄會咻的一聲,和泥軀分開……」她都做好心理準備了,沒料到人仍穩穩站在原地,雙手收緊又放鬆,雙腿跳了跳,沒有任何不適。
「若真如此,楣神未免太不濟事,銀鎖不過是輔助,他原本的術力已經幫你身魂相融。」
福佑馬上擺妥第四盤棋,眨動渾圓眸子,問他「你會不會抽魂之術?」
男人最厭惡的第二句話——你會不會。
翎花突然覺得,她家師尊兼男人,很禁不起激呀……
毫無意外的四連敗,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幫福佑這種忙,真的沒關係嗎?」翎花心裡忐忑,又不舍,明知福佑一步步在做的事,是將她自己推上魂飛魄散,身為朋友絕對該阻止。
夜裡,在床上輾轉反側,翎花知道枕畔的他同樣未睡,低著聲問。
「她自己的選擇,與我們無關。」他撈她入懷,清冷語氣由她頭頂飄下。 「……她若離魂,會變成怎麼樣?」
「散盡後,連渣也不存。」
「我要不要勸她……」話語遭他截斷,他輕拍她後腦杓。
「該煩惱這件事的,不是你。」當然,也不會是他,浪費時間胡思亂想,不如早早睡了。
「可是……你答應她,明早就要替她抽魂……」第四盤棋的落敗代價。
「翎花,睡覺。」
「你找個理由拒絕她嘛……」
「既然了無睡意,那麼,來做些讓你更好睡的事。」
「……等、等等,福佑人就睡在外面——」
所有反駁,被狠狠吻進嘴裡,再也無暇溢出……
「……」喂,聽得一清二楚了,半點都不顧忌有客在場。
福佑裹纏棉被,決定暫時挪到屋外去,不擾鴛鴦床笫間嬉鬧,半個時辰後再回來。
反正她也睡不著,躺在地板只是睜眼望屋樑。
睡在左右的兩隻胖白,眯開眼縫瞄她,卻沒打算跟上她,到外頭吹冷風,又各自扭頭睡了。
從孤絕岩賞月,月亮又大又圓,高懸晴空,照著她心情平和清明,無半絲掙扎,希望她最後離開這世間時,也有這般美好的夜色送她。
樹下有個秋千,是孤絕岩中,她最喜愛的一物,以前,爹替弟弟綁過一個,她瞧弟弟在秋千上笑開懷,羡慕之心滿溢,可她不允許碰,也無暇去碰,她老是有好多衣物得洗,幫家裡掙些錢。
福佑坐在上頭,慢慢揺異,輕緩哼起曲調。
一首她兒時記憶中,模糊聽過,哪個鄰家娘親哄娃兒的曲,很溫暖,很可愛,她總是受完後娘罰,挨了打後,揉著傷處掉淚,悄悄貼在牆邊,閉上眼,想像她早逝的娘也定會這樣,擁她入懷,為她哼歌。
她曾經哼給小小海雁聽,他還笑她幼稚,歌聲不好,可睡不著時,又討著要她隨便唱幾句……
這一夜,她慢慢把她短暫一生、冥城受業障之苦、待在他身邊,學會認字、見識凡人無緣能經歷的諸多仙事,以及,他入凡那一世,細細回想。
好的壞的、甜的苦的、能記起的、快要遺忘的,通通反芻了一遍……
回首舊事,她竟活了那麼久,單是回憶,漫漫長夜已然輕巧過去。
月沉,日出,遠方晨靄,似極了仙宴上的霞光羹,羹的味道,明明極不出色,她卻仍舊記得。
瘟神比翎花早起,推開門扉,不意外看見窩在廊下的福佑。
兩人不互相道早,皆是安靜凝望晨曦。
「翎花若是醒來,只會礙事,不如……我們趁現在做做吧?」福佑打破沉默,提議道。
瘟神不置可否,擇期不如撞日,伸手向她,福佑遞上掌心,瘟神收攏五指,握的卻不是她的手掌,五指一緊,收勢,再使勁抽扯,福佑被猛力甩出去,僕跌在地。
碰撞之處,半分疼痛也無。
福佑起身回首,看見自己身軀軟軟癱倒廊下,動也不動了。
「你的「抽魂」也太字面上的意思了。」忍不住埋怨兩句,迅速往晨曦無法照耀的角度躲。
「「抽魂」能有什麼不字面上的意思?」他淡睨她,覺得她說了廢話。好像也對,抽魂還能有什麼不字面上的辦法?罷了,達到目的就好,用抽的用踢的用踹的,結果一樣,便是好方法。
翎花的抽息聲,隨後傳來,奔到瘟神面前直跺腳,不滿嚷嚷「我還打算今天再勸勸福佑的,你怎麼手那麼快啦——」
「我沒打算聽你的勸,你省省唇舌,不過來了正好,再幫我個小忙……」
福佑要翎花解下泥軀頸上的平安扣,她化為魂體,許多凡物已無法觸碰自如。
「我懷裡有只小玉雀,能帶我去墳塚,我需要你替我搬墓碑、胖白貳……本來應該自己先跑一趟的,將所有事情打點好,但不想錯過你不在場的天時地利,免得多聽嘮叨。」
「……」聽聽,這是求人的態度嗎?說到最後,還暗指她碎念!
偏偏被暗酸,翎花仍只能一件件替她辦妥。
包括隨她去了趟櫻塚,立好碑,按福佑的意思,把平安扣掛在墓碑上,也將胖
白貳一塊抱去。
胖白貳在櫻花飛雨間奔跑亂跳,渾圓狗屁屁一抖一顫,乳白奶酩似的,瞧了療愈。
翎花欲歸還小玉雀時,福佑揺首「小玉雀我用不著了,送你吧,起碼是珍貴神物,你想去市集買米買豬肉,咻一下就能到,挺方便的。」反正孤絕岩之刑,僅只瘟神,翎花不在此限,是被允許自由來去。
翎花從一踏入此地,便沉默少言,眼前景致雖美,但太孤寂了,一櫻一墳,一魂一犬,就是這裡的全部……
翎花心裡想說的話,福佑都知曉,也懂她正琢磨著如何再勸說她,只是苦於找不到好理由,福佑不願她多苦惱,笑笑說「若有空,讓小玉雀帶你過來,陪我聊聊天,順便帶塊肉給胖白貳吃,或是……我不存了,就替我把胖白貳帶回去養,或是……收回牠。」這樣,也是交代完遺言。
「福佑,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裡,回孤絕岩同我們一塊……」
福佑揺揺頭,不想與她爭論這些,面癱臉強逼出笑,逕自又說「我那具泥軀,若我師尊有來,就交還給他,他不要,直接拖去菜圃堆肥,好歹是滌仙池泥塑的,加上我這幾十年吃得補,應該挺肥沃,哈哈。」
翎花鼻頭一酸,眼淚掉了下來,想伸手抱緊她,卻抱不住一抹幽魂。
「……回去吧,回你師尊身邊去。」福佑朝她微笑。
「我明天再來看你!」翎花哪可能拍拍屁股走人,留她獨自在此寂寞?打定主意以後照三餐過來陪她說說話什麼的。
福佑並不阻止,卻也不反對。
她不是真心喜歡孤寂,最後這一程,有人陷伴,總是好的。
像她那一世的最終,也是梅無盡伴著,孤單的滋味,說不害怕,自欺欺人而已。
待翎花抽抽噎噎離開後,她在墓碑旁側坐下,微微斜靠過去,仿佛依偎他臂膀間,受到呵護憐愛,她滿足合上眸,笑容牽揚,想像一切依舊如昨。
那英挺的少年,笨拙卻真心的求愛,歷歷在目,她足以憑靠這些,熬過年年等待。
櫻瓣飄飄,無風自落,一場無止境的花淚,靜靜墜跌,泣得無聲無息。
「真沒想到,梅先生是那樣壞的人,福佑在我們這兒待了不止兩日,他若心急,早該找上孤絕岩,我不信憑楣神本領,區區一個徒兒能跑得過他,可他真的連臉都不露,太壞了!」
翎花向來尊敬梅無盡,當年多賴梅無盡出手,才得以保住性命,救命之恩大如天,梅無盡宛若她再生父母——但,父母有錯,做兒女的也是要叨念幾句,不可護短呀!
她家師尊兼男人,緩緩啜茶,配一口米團子,他不喜甜,她便將米蒸熟,搗成泥,直至產生稠密狀,再揉槎成團,三顆一串,做成糖葫蘆樣式,刷些醬,擺上炭火堆烤至外皮微酥,滋味鹹香,口感彈牙,他倒是能吃不少。
阻嚼完米團子,咽下,他才慢條斯理道「梅無盡本非善神,若「慈心」也列了個榜,他排末二,代表後頭已無其餘天人可排。」妥妥穩坐榜首,倒著數的那種。
「那不等於後無來者,坐實末冠之名了!」翎花邊烤團子,給師尊的蘸了醬,給自己的則塗了糖漿,給胖白的……團身卷了薄肉片。
她多烤一些,準備等會兒給福佑和胖白貳送去。
「就是這意思。」他又咬下一顆米團子。
「……」梅先生明明看起來比她師尊和藹可親,沒想到面善心不善呐,神與人一樣,果然不能只重視臉面。
「他是那種……能笑著喂人喝毒的傢伙,雖非生性暴戾嗜殺,卻也絕不是良善之輩,他不在乎旁人,輕易作到冷眼觀世的境界,心情好時願意救人,心情不好時,狠得視若無睹——」
「……所以,我算運氣好,遇到他心情不錯?」呃,自己這條小命,居然懸系黴遠一線間……還當梅無盡是賣師尊面子哩。
「當我聽武羅說,他為徒兒犯殺戒,領罰入世,我很意外,梅無盡向來自私,損己之事,他不會蠢到去做。」尤其只為洩憤,還是泄別人家的憤,與他何干,夭厲所認識的梅無盡,豈會不懂?
懂,卻還是去做,其中代表之意,或許梅無盡已察覺,於是打算就此打住,抹去福佑記憶,粉飾太平,不容自己陷得更深。
翎花聽畢,靜默半晌才又問「……梅先生心裡,是有福佑在的,對吧?」
「這問題,你不妨親口問問他。」瘟神眸未揚,已知有客到來。
果不其然,下一瞬間,楣神降抵孤絕岩。
來得遲,總好過不來。
「我被少司命半路攔劫,架去收拾二十年份工作,忙到現在才來,我家徒兒多有叨擾,特來領回。」梅無盡面龐微微一笑,黑髮隨他點首蕩漾,輕巧垂落肩頸胸前,如絲網滑膩,輝映著岩上明亮的陽光,而他笑顏,更勝驕日。
翎花瞧著這一景,噙笑而來的無知天人,再憶及櫻樹下的孤墳及孤魂,也不知該心疼哪個多一點……
「翎花,到屋裡去。」她師尊起身,一併將她帶起,撈了胖白塞給她,往身後木屋方向推。
「咦?為什……」
「有人要發狂了,去,把自己藏好。」她師尊不讓她提問,催促她動作起來。
翎花頓時明瞭,眸光往旁側的福佑泥軀瞟去,福佑交代過——不需要妥善收拾,不過是泥身,沒了裡頭的魂魄,與路邊隨處可見的泥土,並無差異,哪兒不占位置,便往哪兒擱——翎花雙腳自動改走為跑,加快逃命速度。
梅無盡看見了,棄置在角落的福佑,一動也沒動,全然感受不到生息、如死一般……
震斷的銀鎖,落在一旁,與披散的黑長髮交錯,半掩半視,流溢的銀色光芒,異常刺眼。
他眼眸轉沉,瞳心怒焰正熾。
「我是怎樣待你徒兒,而你,竟是這般回敬我徒兒?!」
翎花聽見這聲悶雷般沉狺後,匆匆回眸,見識到翻臉如翻書的血淋實證——方才笑靨如陽的俊美神只,恍惚鏡花水月,一瞬間破碎,了無殘痕,她沒看過這樣的「梅無盡」,周身怒焰沖天,似火非火,像焰,更像冰,湧現駭人殺意,眉自淬寒冷厲,朝她師尊吼著的同時,動手與之拼搏。
翎花被瘟神掌風送入屋內,門板碰地合實,阻絕外頭揚起的戰火波及。
翎花撲跌在地,幸好胖白給她當了軟墊,跌得不重,待站穩身勢,再度奔到窗扇邊去看,夭厲與梅無盡已經開戰。
梅無盡正在氣頭上,夭厲又是不喜多嘴解釋之人,一個不聽,一個不說,這場架,打得非常沉默,唯一發出慘烈聲響的,是孤絕岩上的花草樹木、飛沙走石。梅無盡一掌擊碎半面岩壁,收勢之間,碎石隨神風飛舞,如龍蛇騰飛蠕動,再一併撲咬夭厲。
夭厲體內瘟息先前被戰鬥天女吸取九成,按理來說,該是不敵盛怒中的楣神,尤其梅無盡毫不手軟,招招狠厲,實打實要與夭厲勝負。
翎花心裡焦急,又不敢輕舉妄動,外頭此刻瘟黴漫天,她對前者免疫,對後者沒轍,沾染上黴息,站出去被亂石砸死都有可能。
夭厲無心戀戰,不願浪費體力在此,況且,無端遭受遷怒,這場架,打了他都覺得自己蠢!
釋出瘟息,抵禦梅無盡的猛襲,梅無盡眸色轉赤,眉間冰雪凝聚,映襯眸中戾氣更熾,更甚至於以額心那處墨痣為中心,浮上大片紋路,盤踞他半截面容——
「你這樣,與入魔何異?」夭厲沉聲,格下梅無盡探至面前的手,要他看清自己模樣。
梅無盡顯然更在意另一事「你為何替她解鎖離魂?!你憑什麼——」
「我輸棋。」
「……」這答案,無懶可擊,理所當然得他沒法再追問下去,福佑的棋藝他知曉,若她想贏,幾乎無人能勝她。可是心頭那把火,豈能輕易滅掉,梅無盡換手再來,繼續打!
「她在哪?!」出掌之際,不忘逼問,卻又不給人喘息機會,出了狠手。
夭厲遭擊中肩胛,沉眸望向傷處,衣裳間留有楣神賞來的黴氣,也被妥妥激了怒濤,加以回擊「蠢話,散去的魂魄,還能在哪!」
梅無盡更怒,胸臆翻騰的忿恨,源源不絕湧出,幾乎欲與夭厲同歸於盡,打個你死我話。
孤絕岩上,瘟神與楣神之戰,驚動了天界,派下武羅察看。
「統統給我住手!」武羅震天一喝,往戰局中央一站,阻止兩神對峙,傷皰盤踞的凜容,因皺眉而猙獰兩倍不止。「你們兩隻——到底有沒有弄懂自己身體裡鎖著些什麼?!」
這般百無禁忌釋放,鋪天蓋地,是嫌這天上人間太過祥和安樂,不加些瘟與雹作佐料,調和調和才行嗎?!
「讓開!」梅無盡一臉「不然我連你一塊打」的狠樣。
「你一一」武羅定睛一看,被梅無盡的模樣嚇到。
又一個一腳踩偏的傢伙……
「這是怎麼回事?」武羅問向狀況正常許多的夭厲,夭厲正低首,拂去身上沾染的黴息,一臉嫌惡,代他回話的人,是翎花。
她也不是回答武羅的困惑,而是沖著梅無盡吠「你找我師尊麻煩,根本不對,今天害福佑變成這樣,明明是你不好,是你自己讓福佑不得不選擇離開!」翎花在屋裡喊。
眼見梅無盡挪形換位,直往翎花方向去,夭厲攔得更快,瞬間擋至梅無盡眼前,四掌互擊,又是一波天揺地動。
有師尊擋前頭,翎花沒在怕,心裡替福佑憋屈,一股腦吐露出來「反正你也不在意身旁那人是不是福佑,她對你而言,有什麼無可取代的必需嗎?把她回憶取走,跟重新養個徒兒,有何不同?!若你只覺得有個同樣外貌的人,便是福佑,那麼她身軀你帶走!愛找哪條魂魄就找哪條魂魄塞進去,一樣就是個「李福佑」,如你所願,要多乖巧便多乖巧!」
這一回,連武羅都得站出來擋,避免甫歸神職的楣神,又一次犯殺戒!
「讓你家娃兒閉個口!」此時繼續刺激梅無盡,武羅不認為是明智之舉。
「為何?她說錯了嗎?」寵徒寵妻無極限的夭厲,依舊縱容徒妻無禮,甚至與她同一陣營,撇唇冷笑「自作自受之人,還敢向人討交代,最該一掌劈碎天靈,是自己。」
「……」武羅好想抹臉歎氣,突然覺得自己面對的敵人,共有三個。
「汪汪汪汪汪——」胖白也朝梅無盡吠,誓死扞衛主子。
外加一條狗!
怎知,梅無盡突地斂去周身所有焰息,額間大片黑紋消失,徒剩眉心一點墨,騰舞的衣袂與長髮,緩緩歇止,歸回原位,再無下一步攻勢,他閉眸勻氣,久久未動。
直至心緒漸平,他才問向翎花「她還說了什麼?」
「……那具泥軀,你若不要,直接拖去堆肥。」但要是梅無盡敢說一句「不要」,她薛翎花鄙視他一輩子!
「果真是她會說的話,肉身拿去喂虎,泥軀用以堆肥,她對自己的軀殼,總捨棄得如此乾脆,毫不在乎……」梅無盡低聲淺喃。
當年的他,欣賞她的豁達,親手送她去喂飽虎崽,仍能無動於衷,可現在,他怎可能任她腐化為泥,去滋養花草?
那樣旁觀且冷淡的心,蕩然無存。
她什麼都捨得乾淨,獨獨記憶,無論好壞,卻半點也不想舍。
「除此之外?」他慢慢張開眼,赤瞳緩緩恢復原有墨色,又問。
這幾日裡,福佑留給梅無盡的話語,少得可憐,興許不願他為難,於是刻意不說,更或許,是無話可說,默默轉身離開。
「梅先生,福佑跟我說,梅海雁愛她,但梅無盡並不,不能拿那一世來牽累你……可是你剛剛那模樣,說你心裡無她,我不相信。」失控的梅無盡、怒的梅無盡、仿佛天崩地裂的梅無盡,只因福佑,若福佑無關輕重,他何以如此?
梅無盡未答,走向福佑泥身,屈膝蹲下,無魂魄在內,泥軀缺少生息滋潤,變得死氣沉沉,臉腮無半點紅潤,十指指尖因乾涸而呈現龜裂,他將她打橫抱起,偎入肩頸的臉蛋冰涼沁冷,再無鼻息輕暖拂過,這股空虛,他難以言喻,該以何為名,而胸臆間,淡淡泛過的疼,又是什麼……
他不想因情入魔,魔卻早已深植,當他站上冥城尋她的那一天起,便侵心蝕骨。
她不是他的魔,從來就不是,他的魔在心,越是貪婪,越是茁壯,越是無法饜足的心魔。
她說,梅海雁愛她,但梅無盡並不……是嗎?
梅海雁是他,梅無盡也是他,對待她的方式,哪有不同?至少他自覺,是一模一樣的,寵她、溺她、在意她,梅海雁是愛,梅無盡就不是嗎?!
梅無盡低淺一歎,無法再深思,抱著
她,離開孤絕岩。
孤絕岩發生過這等大事,翎花怎可能不急乎乎跑來向福佑報告?
將收拾殘局的工作,丟給師尊和武羅去做——整座孤絕岩被毀成那樣,憑她小小微力,說實話也幫不上忙,不如交由天人更快些——翎花抱著胖白,手握小玉雀,咻地來到櫻塚,巨細靡遺、仔仔細細,要聽者如臨現場,把過程說完一整遍。
福佑不無詫異,尤其是翎花說,梅無盡半截臉孔浮現墨紋,幾乎要對她師尊痛下殺手時,她好難想像……
「最後,他什麼也沒多說,抱著你的泥軀走了。」
「……」福佑默然,腦子中,還在勾勒梅無盡當時的模樣。
她不解,他要她遺忘掉那些記憶,等同於否決過往,要一個全新空白的她,她給他成全,他為何還要震怒?
翎花提議「好不好,福佑,我們悄悄去看梅先生一眼,或許他抱緊你的泥軀,後悔莫及,正哭嚷著要你回來呢,就一眼,小玉雀送我們過去很快。」見情況不對,要逃也很很快。
福佑頓了頓,揺揺頭。
「為什麼不?」翎花困惑。
「我不知道……但我不覺得我師尊會那樣做。」後悔莫及?哭嚷著要她回來?她在梅無盡身邊很久,真沒見過這類軟
弱情緒。
「眼見為實嘛,我那時問梅先生,說不信他心裡無你,他沒有回話,像是默認……倘若,明明心心相印,卻這樣錯過了,真的好可惜。」
這一點,比起她,翎花勇敢許多,當年她師尊棄她,是她鍥而不捨,追逐上去,不願輕易與他相離,兩人才得以擁有今時相守,翎花心思很單純,相信心底那道聲音,要她不能放棄。
翎花說服了福佑兩日,給胖白貳帶食物來時,總在她耳畔叨念,福佑大抵是心煩了……或是心癢了,終於頷首同意,跟翎花走這麼一趟。
由於是悄悄地來,她選了梅無盡慣常的午憩時辰,回到這個熟悉之地。
石園依舊清寧,小徑未見枯黃落葉,藥圃的草藥青青茁壯,一切的一切,仿佛未曾變化。
她猜想,拿回了泥軀,不是擺在院裡便是房裡,兩處都去瞧瞧,她領在前頭,帶著翎花先往院裡走,突地,一聲慵懶男嗓,透過不遠窗扇——
「福佑。」
翎花與福佑乍驚,以為被發現,兩人迅似飛兔,縮身往石山後頭躲。
「來了。」廚房匆匆閃出一道身影,走得很急,遠遠趕抵,不敢稍有怠慢。
那面容,那聲音——正是李福佑的泥
軀。
「倒杯茶來。」不見男人容顏探出窗,只聽熟悉的溫潤嗓音續道。
「……」翎花驚訝之後,不安地轉向福佑,可福佑神情未變,望著走遠的那個自已,眸眨也不眨,沉默得好平靜。
泥軀福佑很快折返,手裡端穩茶盅,一襲淺綠色長裙滾銀絲,嫩苗那般青翠,裙擺拂過階廊,跫音輕作。
那是某一年生辰,梅無盡問她想要什麼,新衣裳是她能想到,最奢侈的東西,她在世為人時,不曾擁有過一條新衣,總是拾鄰人不要的、補丁的,在她心目中,新衣裳是最珍貴之物,弟弟新年穿著新棉襖時,看起來好精神、好開心……
所以當梅無盡開了口,淺笑對她說提看看,我能成全你。
而聽完她的要求,他不像爹娘皺眉斥她不懂事、不會替家裡省錢,反倒笑容加深,說這麼不貪心呀?喜歡什麼顏色呢?
她得到的,正是這件嫩如新芽的美麗衣裙。
她好喜歡,捨不得穿,記憶中只在當天穿了一次,便小心翼翼洗淨、哂暖,收妥於箱子裡……
現在,穿在另一個「她」身上。
不知是否藏得不夠好,忘了密實避開日芒,福佑魂魄被曬得有些暈眩……以及
刺痛。
同樣的日光,落在泥軀福佑身上,卻明亮漏耀眼,她發紮辮髻,簪上嫩色鮮花,唇邊一抹溫馴笑靨,明明與她同樣容貌,又清楚能分辨兩人不同。
她素來最不擅梳髻,自小沒太多閑功夫去細細梳理長髮,總是胡亂綁綁了事,那繁複的髻型,是梅無盡好心情時招她過來,替她梳成才有的……
泥軀福佑端茶進屋,便沒再出來了。
「走吧。」
末了,福佑談淡開口,聲音還算持平。
是該走了,這就是答案。
有她沒她,有何差異?誰都可以變成「福佑」,誰都能成為他的「愛徒」。
回去的路上,翎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到打嗝,反倒是福佑安慰她,真弄不懂……被取而代之的苦主都沒哭了,關你屁事的旁觀者卻淒淒慘慘直掉淚。 「都怪我——為什麼要勸你來——早知、知道就不來了——」翎花好自責。
全是她的錯,錯在她以為梅無盡會有一些些良心,誰知道,他真把她那天的挑釁吠語——她的身軀你帶走!愛找哪條魂魄就找哪條魂魄塞進去,一樣就是個「李福佑」,如你所願,要多乖巧便多乖巧!坐實了!
「倒也還好,知道他找到人照料他起居,我就不用替他操心。」這句話,有幾分違心、幾分真心,福佑自己也不明白。
一方面,看見他日子照舊,舒心慵閑,使喚人倒茶端水,不因缺少她而不便,感覺失落;另一方面,又覺得……如此甚好。
她離開他,從來就不是想見他過得不好,那般自私的想法,她沒有。
「他仍肯將那具泥軀留在身邊,代表我的長相……順了他的眼緣吧。」至少,她還是有些可取之處。
是哭,想到她以前也曾被師尊視為替身,心裡痛楚猶存,可今日,見到正主兒遭替身取代,才知道,無論正主兒或替身,都有自己獨嘗的煎熬。
「不哭,沒事兒的。」福佑被她哭到已無傷感之心,明明脫離了泥軀,魂魄擁有流淚的本能,她卻絲毫沒有淚意。
「要哭,也得先把我送回去再哭,我繼續在這兒待下去,很快就散了……」
翎花這先發現,福佑半具身軀,在陽光下,徐徐蒸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8-4-13 00:29:34
第十六章 落殤
「福佑。」
梅無盡喊一聲,立刻有人上前,雙手乖順搭在身前,螓首壓低低的,靜候他下一句吩咐。
「替我挑幾本書來。」
「是。」領命後,動作分毫不敢拖延,速速去辦。
梅無盡略揚眸,凝望那熟悉背影發怔
。
背影是很熟悉沒錯,畢竟是同一具泥軀,每根寒毛、每寸肌膚,甚至發間味道,確確實實為福佑所有。
當日他抱她回來,見泥軀漸呈乾涸,便用自身法術,往泥軀裡灌入一道仙息,由仙息繼續餵養泥軀,讓它保持堪用狀態……這樣做,有何意義?他默默自問。守著這具泥軀,也等不回散去的原主魂魄。
他跑了一趟冥城問過,脫離泥軀的福佑,是否回到冥城,文判直言道她已由冥城除名,不歸此處管,生死輪回再無她一份。容他提醒提醒楣神天尊這老人家,造成此情此況,多賴您的陰魂不散。
再無她一份,若魂散了,就真的……散了,變成什麼也沒有的虛無,茫茫天地,飄渺煙塵,亦尋不著她一絲。
泥軀替他搬了疊書回來,擺在他探手可及的小幾上,挑的書都不錯,醫知概要一至十冊,中間連貫,半本不漏,夠他讀個三天三夜。
以前福佑可沒這習慣,《概要》跳著挑個兩本,《食療》挑一本,《棋技》挑一本,《如何做傢俱》挑一本,《銀兩花在刀口上》挑一本……問她何以涉獵如此之廣,她還能頭頭是道地回他
醫書裡讀到當歸枸杞人參,就會想喝碗熱呼呼的補湯,但補過了頭,流了鼻血只好臥床躺躺,躺著無聊翻翻《棋技》,一時技癢找人切磋,輸棋拍桌不小心拍碎桌子,總得自己修一修,真修不好只能買,買的話,要多逛幾家鋪,比較比較哪家物美價廉……
她天馬行空的腦補,著實讓人追趕不上。
當然,泥軀也追不上。
諸如此類的許多小地方,很快將他打回現實眼前這個福佑,終究不是福佑。
刻意讓她穿上福佑的衣裳,梳起福佑梳過的髮髻,把福佑的名字給她,要她做起福佑慣做的工作,嘴裡喊她千百遍福佑,她,也成不了真真正正的「李福佑」。
人或妖或魔或仙或鬼,初初帶來的肉身,皆是純粹的容器,逐漸添加諸事歷練、考驗、成長、傷害,佐以記憶堆疊,進而造就每一個獨一無二的個性,成就這一個人的處事態度和遇事反應,許許多多的好壞習慣,也全是這般形成。
所以福佑討厭男人,不喜歡冬天洗衣裳,對吃食不挑,盤裡不容剩下飯菜,平時不愛說話,幾乎不曾開口討要過東西,對於兒時沒能獲得之物,帶有幾分病態的珍愛——
她的經歷,她的記憶,她的過往,這些加總起來,才有那樣的李福佑。
他卻要逼迫她,抹掉其一段記憶,這不等同否決了其一部分的她嗎?
而且,否決掉的那一部分,是她的愛情,難怪她寧可遠走,也不願失去,更不願再傻乎乎留在他身邊,任他將「徒兒」
這頂帽子往她頭上扣。
這一刻,他懵了,也懂了。
懵的是自己怎會說出「不知該如何待你」的蠢話。
懂的是,「不知如何待你」這句,重重傷害了她,而她選擇「不如不待」的遠去,竟將他反噬得如此空寂。
如此之痛。
見泥軀仍靜佇一旁,他瞧了心煩,沉聲道
「出去,我沒喚你不許進來。」對他而言,眼前這「福佑」只是養著泥軀的假人,他無法也無須用對待福佑的面容,去對待她。
「是。」泥軀福身,立馬退下,從不拂逆他,沒第二句囉嗦,自然更不會有福佑偶翻白眼的腹誹眼神。
屋裡,恢復靜寂,窗扉虛掩,擋去外頭日麗陽光,天人之居,竟顯死氣沉沉,他只影獨坐,心思沒留在書冊上,翻也未曾去翻。
淡若清水的無味日子,成為楣神的千萬年來,他早該過慣,也知如何打發漫漫時歲,怎麼現在才短短幾日,就覺得空虛寂寞冷?
覺得思念,覺得難熬,覺得……痛。
痛到……甚至在半刻前,恍惚以為,感知到她的一絲氣息,近在咫尺,未曾遠揚。
然他不只一次施術,每個深濃靜夜裡,徹夜未眠,一體分三魂,各往天地人三界,去探尋、去追溯,要找她的離魂究竟何在,卻回回失望。
她是真的未在任何一處,所能尋到的,不過是些往曾貼身之物上所殘存……最後懸念。
可是,福佑,在你懸念之中,梅海雁不可拋,那麼,我呢?
你甯要回憶,寧要他,卻不要我……
「單單純純,只做師徒,這樣更好些,像以前,活得自在輕鬆……到底是哪個蠢蛋,說出這種畜生活……」好啦,是他,就是他。
根本是他自己做不到,只好湮沒證據,假裝自己仍是寵徒好師尊,沒有妄動凡心、沒有心存綺思,否定掉自己曾信誓旦旦那句一一
娃,你在我眼中,單純就是個孩子,我年紀當你十代祖先綽綽有餘,況且我是神,人類那些多餘性欲,不存在於我身上,你怕我對你做什麼——這念頭,對我,才是褻瀆。
是他,褻瀆了神心在先,又想私藏凡心在後,落得今日下場,一點也不冤。
冤的是……他將原本輕易能擁有的,錯松雙手,任其消失無蹤。
後悔莫及。
近來凡間時常發生怪事。
說大也不大,要說小嘛,又著實古怪得很。
月老苦惱到白眉打結,往上界稟明天聽,傾訴冤屈,省得大家怪罪他老眼昏花、不務正業一一近日姻緣線連斷數十把,曠男怨女突然爆增,無論他老人家怎麼打結重綁,紅線恁是不聽話。
他老人家親下人間一趟,微服出巡,瞧瞧究竟哪兒出了差錯。
就說第一對婚配,天作之合,兩小無猜,雙方尚未出娘胎前便訂下娃娃親,更別提自小到大,哥哥長妹妹短,感情如膠似漆甜蜜蜜,不成夫妻沒天沒理——結果,元宵花燈夜,月圓人團圓,街道上的燈,河面上的光,將沁泠濃夜點綴得美輪美奐,哥哥給妹妹買了盞提燈,是月兒形狀,妹妹卻喜歡方才看見的蓮花模樣,兩人鬥嘴幾句,哥哥突然說「你這性子蠻橫,我都不知該如何待你了!」,於是,換來響亮亮一巴掌,從此哥哥妹妹見面不相識,妹妹很快被鄰人追走。
再說第二對,兩家素來世仇綿延多年,長輩早立過毒誓,蔡包兩家永不聯姻,偏偏越是嚴禁,越容易生出逆子逆女,果不其然,這一輩的蔡家兒子愛上包家女兒,兩人相約私奔。
月老老人家躲牆角,看包家女兒爬上府牆,蔡家兒子在牆的另端接應,老人家撚胡呵笑,這段姻緣好,私奔年餘,小倆口帶回龍鳳胎,蔡包兩家因而關條轉好,攜手共創一個蔡包富豪傳奇……
包家女兒嘿的一聲,跳下府牆,蔡家兒子居然失手沒接好,包家女兒狼狽摔了個狗吃屎,女家面子掛不住,嚶嚀哭了出來,蔡家兒子手忙腳亂,替自己辯解「你太覺了,我明明接住卻支撐不了……你以後少吃點,不然我不知該如何待你了……」
月老手中紅線斷了。而蔡包兩家恩怨,繼續延長一百年。
第三對更冤屈了,洞房花燭夜,萬事抵定,該拜的堂、該飲的合巹酒、該揭的紅蓋頭、該剝的蟒袍霞帔,無一不水到渠成,綺羅帳裡,傳出讓人臉紅心跳的吳儂軟語,男聲粗喘,女聲嬌嫩,饒是月老這等年歲,偷聽壁角也聽得老當益壯……那檔事不就這麼回事,男人說「你別怕,為我忍一忍。」,女人羞赧無比,那聲「嗯」,應來何其軟糯。
想當年,月老年輕時,類似的下流話也說過好幾句一一你這麼小、這麼嫩,我真怕將你弄壞了一一不過是基本臺詞,男人確實低吐了這幾句,後頭又補上「你把我絞得這般緊,我要怎麼動?乖,放鬆些,讓我愛你……」
接下來當真兒童不宜,逸口的全是些呻吟、嬌喘,再配上下流當調情的情話一一
「……你這小嘴真貪吃,咬著不放……我都不知該如何(馬寒克)你了……」
「咦??為什麼這樣也能斷?!」月老在屋外發出慘叫「他剛剛那個字明明不是「待」呀呀呀呀!」
第四對、第五對、第六對……月老終於統計出癥結所在,每一對愛侶,皆敗於那句「不知該如何待你」的禁語,再這麼下去,人間絕種,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這一定是妖怪做的好事!
月老跪請神尊遣下天將,為人間除妖,以保世人香火不斷絕。
神尊應允,將這事交給武羅天尊去查,據說,迄今還查不出是哪只妖邪如此心狠手辣,斷人姻緣。
凡間的繁瑣小事,傳不到孤絕岩上。
這裡依舊平和,世間最寧靜的牢,囚著最心甘情願的犯人。
只是近來也添了些許個惆悵,翎花憂心忡忡的最況,益發常見。
「夭厲……福佑的狀況很不好,我今天去看她,她躺著,一動不動,我喊她好幾回,她才慢慢睜眼看我,可語氣好虛弱……我甚至覺得,她又比前幾日更透明……」自打梅無盡那處返回,福佑情況急轉直下,翎花急壞了,想叫她師尊替她固魂,福佑卻說不打緊,婉拒了。
「大概,到了最後一刻。」油盡燈枯的最後一刻。那四字,知道翎花聽完會狂飆淚,夭厲選擇精簡略過。
然而,即便說得再淺然,仍舊讓翎花眼眶泛紅,淚水濕濡他胸前衣襟。
可淚水,並不能減緩無體魂魄在這世間停留的時間。
櫻塚無日月,渾然不曉時間靜寂流逝了多久。
福佑全然不知翎花來過幾回、說了什麼、何時離開,她蜷躺墓塚旁,覺得倦,又覺得渾身輕飄飄,似雲朵般沒有重量,一陣風來,就會被吹得好遠。
周遭好靜,聽不見胖白跑跳、聽不見櫻花墜跌,可卻能清晰聽到,平安扣輕輕敲擊墓碑,發出的玎玎聲響,宛若風鈴,清脆悅耳。
本以為,還能陪伴海雁數年,她沒料到這般的快……興許,那天曬著了日光,傷了魂體,才讓一切加快了許多許多,超出她的預料。
她沒有抵抗,是無法,也是不想,魂生魂滅,這也沒什麼不好,她本就是死人,現在只不過是恢復原狀。
她再度倦合雙眸,讓那輕淺玉擊聲相伴,墜入越來越漫長的沉眠,清醒時間越來越少。
或許哪一日,再醒不過來……
這一天,翎花又來到櫻塚。
腳步甫點地,身子還沒站穩,眼前景象教她倒抽一口涼息,手裡緊握的小玉雀,轉瞬又將她帶走一一踉蹌來到當時正迎風而立,長髮與衣袍淩亂囂狂騰飛,斂眸沉思的梅無盡身後。
他目光縹渺,眺望山嵐輕煙,又像望著更遙遠之處,總是變笑的眸,落滿霜雪冰冷,清嵐霧氣浸潤他的發神,薄薄水氣成珠,疑在鬢間。
他久未眨眸,實際上,卻也什麼都沒望入眠底,混亂的思緒如潮,紛紛雜遝,眼前皎白嵐煙流動,恍惚若夢,仿佛見嵐煙裡,浮現出那一世的梅海雁,以及,與他相依偎的……福佑。
那一刻,他恨起了梅海雁,恨起他那般無畏無懼,愛著深愛的人。
反觀自己,一時怯懦,不願嘗試改變,既想要福佑留在身邊,又不要打破單純且安全的師徒關係,落得兩頭皆空,失去徒兒、失去她……
恨完梅海雁,又恨自己。
風嘯太響,掩去翎花雜亂飛奔的步伐聲,更或許,如今的他,無心去看、無心去聽。
明明應該尋自家師尊幫忙,但內心深處又覺得,這緊要時分,只有梅無盡能傾力肋她一一翎花無暇細思,更顧不上一把揪住楣神,她須付出多少慘痛代價,她滿子空白,徒剩一念——
福佑要消失了!
「快!快跟我來!」翎花一握住他,小玉雀隨及將兩人帶往櫻塚。
梅無盡眼前原是一片虛無雲嵐,突然湧入漫天的粉紅櫻瓣,一時之間,炫目迷茫,未察身在何處。
直至櫻下孤墳入眸,墳邊靜伏的身影,佔據唯一目光,梅無盡飛奔過去。
這一刻,即短暫,又漫長,以為失去,複而又得,心境起伏翻騰,短短幾十步的路,長得像終於走到盡頭的遙途,疲憊感遠遠不及抵達時的喜悅。
魂魄最終散盡之前的絕美光景,點點青瑩,點點光,點點飄向天際……
他及時牢牢捉住,掌心裡,護攏的氤氳微亮,脆弱無比,卻紓解了他胸口沉沉的窒礙。
他低低籲歎,喃喃喊了一聲「福佑……」
十指收緊,再也不松放。
再次將魂魄置入泥軀中,這一回,她靜得毫無反應,他並不心急,確定魂體完全相融重要。
她魂體耗損太嚴重,無法以藥來治,只能用仙氣慢慢養,無妨,他什麼沒有,仙氣最多。
把人仔細攬入懷裡孵著,母雞護蛋那般要緊,寸步不離。
每回翎花來此探望,都看到這兩位躺在床上,姿勢數月如一,衣裳倒是有換過,上回福佑身穿鵝黃輕衫,近來涼意漸添,屋外綠葉黃了大半,今天換成紅色滾毛邊的秋裝,裹得扎實,不透半絲寒氣。
福佑狀況她知道,一時半刻清醒不了,至於那位光明正大陪睡的,您好意思呀!
梅無盡還真的好意思,見翎花來,合上書,方才輕聲誦念故事的嗓音止下,吩咐她去廚房,端些吃食過來,最好再泡壺茶,全忙完後,院裡落葉掃掃,掃完再走,不送。
翔花點點點,把小玉雀朝他臉上丟的心情都有了。
「還是沒醒?」腹誹歸腹誹,翎花仍是乖乖做全了。
飯做了,茶泡了,地掃了,回到屋裡,看見梅無盡一口一口喂福佑白粥一一當然是用嘴喂一一再替她拭去唇邊粥汁,攏攏她長髮,抱得更穩實些。
他摟著福佑,坐在離窗旁側的躺椅,背靠軟熱,兩人身上金煌售嵌,交疊一塊的黑髮,淬著晨光閃耀,窗外大片金黃樹葉陪襯,景致極美,翎花瞧了心暖,被使喚為奴也心甘情願。
「不急,慢慢養,養健康點再醒也好。」梅無盡眉目清爽,一片朗光籠罩,玉凝似的容顏,看來更精緻數分。
很難想像,翎花拉他去櫻塚那日,他站在屋前奇岩的老松下,遭洌山嵐裹身,臉龐早被可怕墨紋盤踞,翎花知道,當時的他,幾乎入魔。
「已經第三個月了。」翎花自動自發坐下,替他削水果。
「她半年內能醒,都還算早了。」
「福佑在作夢嗎?」翎花望著福佑平靜沉睡的面容,好奇道。
「前幾個月裡,應該是無夢的,等到開始會作夢,差不多也該醒了。」目前仍在養意識,意識尚無,無夢可作。
翎花削完果,刀還來不及擱,胖白貳輕扯她褲管,她險些忘了得喂喂牠。那日,梅無盡握緊最後殘存的福佑魂體,胖白貳忠肝義膽,一心護主,跑來對他狂吠,梅無盡瞄也不瞄牠,是翎花連忙抱起狗,帶牠一塊離開櫻塚,隨梅無盡返回。
福佑固魂的半個月後,梅無盡才有閒情逸致問她「那只熊,不是你養的?擺我這做什麼?」
「胖白貳是狗,是福佑用棋藝贏我師尊,才討成的。」
「也只有你師尊以為狗長那德性。」他嗤笑,倒沒要她將狗帶走,大抵聽見是福佑討來的,便默許牠留下。
除了狗,櫻塚帶回來的,還有墓碑旁懸掛的平安扣。
他很清楚那東西對福佑的意義,泥軀不要、銀鎖也不要,獨獨留下它,足見她珍而視之。
想到它是經由梅海雁之手送出,而非自己,難免小小吃了不該有的醋,不過仍是在它身上施一道固魂術,再替她系回領間,不信她還捨得拋下。
「梅先生,我去幫胖白貳弄吃的。」翎花道,胖白貳附和汪汪兩聲,狗尾猛揺.
梅無盡擺擺手,示意去吧去吧,這兒也不需要你了。
右手驅完人,主動黏回福佑背上,輕輕拍撫,半刻也不願離開太久。
邊拍邊渡仙氣予她,煨出她滿臉嫩紅澗。
都是同一張面孔,比起獨靠他術力活動的泥軀,有福佑人魂的這一個,怎麼看怎麼可愛,哪怕兀自沉睡,也教他百看不厭……果然「內容物」才是重點。
看著不夠,掌心蹭蹭她臉蛋,又梳梳她的長髮,調整她躺在自己懷裡的姿勢,要她舒適些,偶爾藉渡氣之名,行親吻之實,由她唇心尋求慰藉。
一旦想開,觀念整個打碎再重組,仙心凡心皆是心,既然蠢動了,沒啥好羞于承認,師尊愛徒兒,雖難免受人指指點點,然比起無足輕重的旁人蜚語,能讓她留在他身邊,遠比什麼都要緊。
失去她,太痛了,他嘗過一回,刻骨銘心,這輩子再嘗第二次,他就活該死好。
懷裡人仍舊乖乖任由上下其手,被抱被吻被摟,也無從反抗,睡得極沉,面容平靜,尋不著半點痛楚。
梅無盡雙唇吸吮她的,逕自忙得很歡快,好一會兒才停止下來,唇沿著鼻粱、眼窩,最後停駐在她額心,久久不走。
她,終於開始作夢了。
夢,一開始全是些零星且短暫的東西。
時而夢見在吃蟹,時而景況一轉,人在船舟上釣魚,時而又全數變成一片黑,什麼也瞧不見、聽不著,她在黑暗中模索,想找到一點點光。
這麼想著時,身旁一隻瑩,緩緩飛過。
四周皆暗之際,瑩火微弱,也像明燈,她本能追逐上去,完全沒有遲疑,跟隨在瑩火身後……
不知走了多久,瑩火越飛越遠,她追不上它的速度,終是失去了它的蹤跡。
可就在瑩火消失過後,黑暗瞬間被揭開,眼前光明大作,教她一時難受扎眼,舉臂擋了擋,才緩緩睜開雙眸,去適應光與暗的落差變化。
天好藍,陽光暖暖,形狀似狗的白雲,悠悠飄過,去追逐前一朵蝶般的碎雲。
她愣愣駐足空曠草茵中,有種不知身在何處、今夕是何夕的錯覺。
「福佑!」
身後有人,她回身望去,左邊梅海雁,右邊梅無盡,那聲福佑,是他們同時脫口。
她迷惑蹙眉,對眼前景致不解。
梅海雁與梅無盡,應該是同一個人才是呀,不可能一左一右分開站。
「福佑,我們不是約好,今天要去海鎮賞燈?」梅海雁笑容爽朗,眸黑齒白,她一貫熟悉的好看模樣。
另一邊的梅無盡沒說話,只用深濃目光看她。
賞燈耶,她記憶中,與梅海雁逛過許多回,相當有趣,特別是有糖葫蘆吃,那是她兒時最渴望的小玩意兒,瞧別人吃,不知有多羡慕。
她一定要買個十串才甘願。
福佑想了想,決定走向梅海雁,選這邊准沒錯。
「福佑。」梅無盡此時上前,拉她的手腕,她偏頭看他,一臉困惑,指指他身後,說
「師尊,你身旁有人了,已經不用我陪,我要跟海雁去賞燈。」
隨她指尖望去,另一個福佑,乖巧靜佇梅無盡身後。
梅海雁過來奈她,梅無盡鬆開她的腕,海雁的手好冷,而師尊的手好暖,一如冰,一如火,她想,師尊不需要她暖手,但海雁需要,於是她努力回握梅海雁,要握散他指掌間的沁寒。
日漸沉,星子躍上,須臾間,藍天罩以黑紗,長街燃起火燈,綿延得好長好長,仿佛天際星河墜入人間,無止無境。
梅海雁給她買了糖葫蘆,她邊走邊吃,海雁偎過來要她喂,她分給他一顆,燈街下,梅海雁面龐橘暖,朝她微笑,說要去替她買盞小花燈來提,要她在這兒等他。
走沒多久,梅無盡出現,站在她旁邊不走,兩人許久沒說話,她意識由又隱隱記得自己無話可說,安靜吮著糖葫蘆。海雁好慢,怎還不回來?
吃完一串,她想著要不要再去買一串,獨自撇下師尊自己去買又有違徒道,萬不得已才仰頭望他,言道「師尊,你要不要也給她買串糖葫蘆?這麼小氣不好……」她努努他身後,另一張與她一模一樣的臉孔,依然那麼乖巧跟在他身畔。問完,又貧得自己管太寬了。
「她只是用來讓你身軀不損的暫替品。」
身軀不損?
她低頭瞧瞧自己,她的身軀好好在這兒,與那人何干?這話說得好奇怪。 「你看見她在倒茶掃地,以為師尊找人取代你,心裡不痛快了?」
他知道她曾返家一趟,誤打誤撞看到他使喚泥人福佑,錯當他一片狼心狗肺,這些,自然也是拜翎花所賜,叨叨念念罵過他太多回。
「……我看見了她在倒茶掃地?」她皺眉沉思。
似乎……確實有那樣的景況存在過,可是好模糊,像一場夢中的夢中夢,她不肯定哪個是虛、哪個是實,思考了很久,也沒有答案,索性不想了。
「沒有人能取代你,即便同一具身軀,魂魄不同,就不是你。」他又說。
「這我知道呀,可是,師尊,你與海雁是同一魂魄,你們卻很不同,海雁他待我很好……」
「我待你不好嗎?」
「也很好呀,可是又不太一樣……」她想了最簡單的分辨法「你像爹。」
這一句,讓梅無盡一臉委屈,有冤無處申,八月熱天也白雪飄飄,姓竇的有他冤嗎?!
「我像你爹?」
「呀,你說你年紀當我十代爺爺也沒問題……」所以還是該說他像祖爺爺爺爺爺爺……
「我與你成過親了!」
「我是跟海雁成親,不是你。」她糾正。
「梅海雁就是我!他是我一世人間經歷!」聽她軟軟說「海雁」,梅無盡打翻的何止醋缸,簡直是巨大醋海了!
她又面露困惑,好似被他弄糊塗,想張嘴說「可是」,卻不知「可是」後頭,該接些什麼……
腦子裡,好像隱約記得,他不喜歡她提那一世,甚至希望她遺忘呀……
她唇瓣動了動,又閉起,再動了動一一話,仍是半句未吐。
粉唇遲疑的抿蠕,在梅無盡眼中,變成最可愛引誘,他順從內心渴望,將其吻入口中。
剛吃過三串糖葫蘆酸甜的嘴,被他嘗個徹底,灼燙氣息拂面而來,讓她雙腮辣紅,腦門轟地巨響,炸碎她所有思考能力。
她想掙扎,無關害怕,單純覺得這樣不對,可手腳全不聽使喚,木楞地垂擱腿側,沉重似鉛,無法抬起,脊卻是發軟的,若非他大掌托扶,她根本挺不直身,只能任他親膩侵略。
隨她臉頰越火紅,長街兩側的懸燈燒得越旺,紙糊的燈耐不住燙,逐個焚燃殆盡。
她的夢境,由她作主,偏偏她被這吻親得迷迷濛濛,熱鬧燈街虛景,瞬間崩塌,兩人又重新回到全黑的寂靜中。
吻尚未停止,他緊捧她臉頰,牢牢固定,不容她躲,不許她逃,持續深探,加深濡沫之勢,他吸吮夾帶糖香的唇,勾卷沾染山梨酸味的舌,逐寸嘗入口中,漸響的接吻聲,進入耳內,教人臉紅心跳。
一片花瓣,飄飄落下,在黑暗中,尤為粉嫩。
一片兩片三片,越來越多,墨色被這陣花雨,取而代之。
夢境景致來到她再熟悉不過之處,櫻塚。
他終於放過她的唇,仍是將她抱在懷裡,聲音貼著她髮鬢,籲吐
「你知道這裡是哪兒嗎?」
「……海雁葬在這。」她望去,墳塚依舊在,飛櫻持續落,景物不曾變化。
「此處名曰「虛華之境」,本是天界一處絕麗仙景,那株櫻,落的不是花瓣,而是萬物心殤,毋須灌溉,不靠日照,方能終日不斷,落不盡,拂不完,心傷無止境。」
「……不是花瓣?」她探手去盛,飄落掌心的粉嫩,瓣形似心,一片一片,一心一心,顏色鮮潤,落地約莫半日,便會回歸於無。
「它叫「落殤」,天人幽會總愛往這兒來,雖然它本意不祥,不合適談情說愛,可這飛花翩翩的絕妙美景,對了愛侶的胃口,全盛時期,想上這兒幽會,還得排隊登記,沒等上半個月,別想踏進虛華之境。」
落殤,落盡世間心殤,只要心殤不止,它抖落的花瓣便源源不絕,默默為誰墜下無語花淚。
「千年前,一對反目成仇的仙侶,在此境裡廝殺拚鬥,一戰驚天動地,失手將虛華之境由天界打落,從此虛華之境消失于雲海中,我們以為它掉進哪片海裡沉沒,不復存在,沒料到,它落入時空縫隙,你誤打誤撞,跑了迸來。」
正因如此,他才會天地人三界,遍尋她不著。
「我不知道什麼虛華之境,不知道什麼落殤……我只想找個又靜又美好的地方,葬海雁……葬你的凡心。」
救回她最後一絲離魂時,梅無盡就見過墓碑上的題字,一個「心」字、一行「愛」,如何能無視?
她手掌朝上,依然去盛接一片片落下的殤。
他鬆開環抱住她的雙手,挪移向上,合攏地包握她十指,連同落瓣,全都在他掌心。
「福佑,我不在那裡,我在這。」
「你只要清醒過來,就能看見,我帶著我的心,在這裡,等你。」
終章 初心
這場夢,福佑足足作了兩個月。
醒來時,意識特別清晰,感覺睡了好久;感覺籲出的氣息,泛起白白霧氣;感覺偶有雪花,冰冰涼涼貼在頰上,獨獨不感覺冷。
被裹得像團球,要冷也很難。
何況,身後那人,催動仙術,像盆炭爐似的,將她牢實環妥,不容半絲寒意襲人。
眼前銀白世界雪茫茫,靜逸寂美,周身景物被雪覆蓋,白得徹底,幾乎見不到半點汙瑕。
她試圖動動指,並無任何困難,行動自如,指尖觸及衣裳上柔膩滾毛,撓在膚間,微微癢意。
「……這種天氣,在屋外吹冷風,不如窩房裡烤魷魚幹……」許久未語,她聲音虛浮,和著離口的熱氣,煞風景地埋怨道。
梅無盡從假寐中睜眼,低首,瞧她小口小口籲著氣呵融凝在他襟口滾毛的小小霜珠。
沒有對她說句「你終於醒了」的廢話,也沒半聲「我等你好久」的怨言,他對她的一切,了若指掌。
她並未在聽完他說「你只要清醒過來,就能看見,我帶著我的心,在這裡,等你」那幾句,便蘇醒過來,結束他的等待,依舊徘徊夢境中,踩著零碎片段的回憶,沉浸於此。
時而是冰冷溪邊洗衣的小小身影,時而是蜷躲桌下,逃避藤條抽打的噙淚娃兒,時而是對旁人一家和樂,投以欣羡的安靜女孩。
更多的時間,她是一個低頭練字的恬然姑娘,埋首寫下一張又一張「福」字字帖……
從她開始作夢,他便入她每一場夢境,不急於將她帶離夢境,而是在她虛幻的夢裡,一步步相隨,她在夢裡洗著永遠洗不完的髒衣,他直接動手,把盆子裡的衣裳變走大半;她在夢裡挨打,他一指彈碎欲傷她之人的影像;她在夢裡羡慕其餘孩子有糖可吃,他操控賣糖的小販,送上大把大把糖葫蘆給她……
他要她的夢境,甜多於苦。
而許多現實裡未曾解釋的,他藉夢境呈現時機,逐一告訴她,例如另一個泥人福佑,又例如,落殤。
那些虛與實,她無法仔細細分,但在夢中,她沒有太激烈的反抗意識,只是時常面露困,惘然望著他。
像昨日發生之夢,紅燭成對,影成雙,淡黃搖曳,一室皆暖,是她與梅海雁成親那夜的記憶,梅無盡強行取代梅海雁,掀了她的紅蓋頭,她瞪大眼,訥訥自語
「不對呀……好像不應該是你……」
「當然是我,從頭到尾都是我。」夢中的梅無盡,做盡無恥耍賴、鳩占鵲巢之能事,反正鳩是他,鵲也是他,自己占自己的巢,又有何妨?
他後來想,梅海雁是他情感的放縱,愛得毫不嬌飾,愛得痛快淋漓,為神時所不敢的,做了梅海雁那時,什麼都敢了。
自然包括夢境後續,那場綿延無盡的纏綿春夢,他絕對也是自個兒來。
夢裡該做的,他一樣也沒少做,梅海雁,死都死透了,魂魄歸元,少跟他爭娘子。
即便她被壓進床榻,邊阻止他解她衣裳,還邊迷惑說;「我覺得哪裡怪怪的……」,他也不給她思考機會,直接把人辦了。
「為夫……兼為師也覺得,嘴有點饞,烤魷幹不錯,擺在暖爐炭上烘烘就能吃,走。」他把人抱起,付諸行動,她看見他唇邊笑孤,比夢境中,揚得更高、更真實了些。
為夫這兩字,夢中說過太多太多回,已經順口到變成習慣口語,她似乎也聽慣了,沒針對這點質疑,任他抱她回房,生起小爐火,備妥魷魚幹,順道打盆溫水,給她洗漱手臉。
怕她剛醒,牙口不好,嚼不了太硬的烤魷幹,特別替她丟幾串綿糖,口感鬆軟,讓她烤著吃。
一盆小爐炭,同時烤就魚幹,同時烤糖,順道也烤烤暖。
她很快吃完綿糖,他遞給她一條魷,烤過的魷幹香味迷人,口感扎實,一條可以嚼很久。
福佑眸光仍帶迷蒙,時時會察看周遭,大抵是夢境後遺,尚未能很清楚辨別虛實,怕自已太較真,待會兒又跌入另一段夢中夢。
兩人圍著小爐炭,花了半時辰解決一尾魷幹,還在討論要不要再烤些肉片呀雞翅什麼的,不速之客卻率先上門。
「幸好魷魚幹吃光了,不用分給他。」梅無盡湊到她耳邊說。
「……被你搶先說出來了。」她的心聲亦然。
喂,這對師徒,我全都聽到了!不速之客一一武羅默默抽了抽額際青筋,滿屋子魷魚香味,當他鼻廢了嗎?再說,他也不是來吃烤魷幹,並不稀罕,要烤,辦完正事,他回家摟愛妻烤去!
「我們師徒正忙著,你自備茶水,坐那邊等會兒。」梅無盡沒想認真待客,也不要愛徒起身奉茶,只好請客人自己款待自己。
所謂正忙著,也不過是諂笑問徒兒,雞翅要幾支,再來串香菇好不好……
「我話問完就走。」武羅繃著臉,冷聲回。
「不是很急的話……你過兩天再來更好。」梅無盡提議。
「……」武羅當作沒聽見,冷嗓逕自吐來此次來意「我奉命探查數月前,人界姻緣線斷裂一事一一」
「哦,是我做的。」梅無盡坦承得很痛快,讓前來興師問罪的武羅,頓時無言。
像是「大刑伺候」四字準備響亮喝出,正欲祭出整排刑具,嚇唬嚇唬嫌疑犯,好好同他周旋鬥智,結果嫌疑犯好直白,刑也未刑,立馬自首,滅了武羅一腔熱血。
「我只不過想試試,那句話,殺傷力有多大,果真「禍從口出」這話不假,應當謹言慎行。」梅無盡很滿足這次的驗證,男人有所說,有所不能說,說了必死,切記!切記!
「……」犯人已確定,武羅無話可說,回想自己數月奔波辛苦,再至這一兩個月線紊全斷的無奈,好不容易憑藉最後一絲徵兆,查到梅無盡頭上來——結、果!人家輕輕鬆松一句只想試試,那句話殺傷力有多大一一彼娘之!
「你自行去向月老請罪。」武羅不想管了!掉頭便走,怕再多留半刻,會直接賞梅無盡一刀!
待武羅離開,梅無盡忙於備料,福佑手捧他倒來的熱茶,稍稍吹涼時問「哪一句話?」
他停下動作,抬眸覷她,她靜靜等他回復,梅無盡再度低首,將小爐炭變大一些,擺上食材慢慢烤,那副宛如低頭認錯的喪氣樣,她很不習慣。
在她以為他沒打算回答她,想假借忙碌,蒙混過去時,他似乎悶聲,含糊回了她「不知該如何待你……」
福佑對這句話熟悉無比,即便他說得再不清晰,她也聽得明白。
這是一句她連在夢裡,都不敢夢見的話。
正因她未曾夢過,梅無盡也未能向她解釋,此刻再聽見,她察覺胸口一窒,本能想逃。
梅無儘快她一步,擒住她的臂膀,將她留在原地。
「我現在已經知道該怎麼待你,那一句混帳話,我和著雞翅咽回去,可以嗎
?」語調很軟,很討好。
「……雞翅骨頭那麼多,咽回去不怕鯁住。」她嘀咕。
「你怎不問我,打算如何待你?居然只擔心我被雞骨鯁住?」
「……」何必問?您大爺夢裡做的親身示範,還少嗎?
恍惚夢境如真似虛,本是意識、心願或遺憾之衍生,于現實生活中,不具實質影響,可夢中太多徵兆,件件讓她感覺……她的夢,並非單純之夢。
她以前也憑藉他的術力,入翎花夢境,將人帶出,不讓翎花沉睡於美夢中,不肯醒來。
若梅無盡有心涉足她的夢,輕而易舉,像烤條魷幹一樣。
否則有太多次的夢,梅無盡介入得太突兀,不該他出現的情況,他就穩穩霸佔在那位置上。
這不打緊,有更多回,夢境超出她的羞恥度,她想掀書般地輕巧揭過,直接跳往天黑熄燈下一頁,偏偏他都會用呃……手段,阻止她,非要她認認分分,將夢境完整做完一一
巨細靡遺,每一步驟、每一過程、每動作,全部牢牢謹記!
要說梅無盡沒從中作手腳,她死也不信!
「臉紅了?看來是清楚記起了嘛。」梅無盡不反省自己侵入她夢境的行徑,還
噙笑地望向她。
這神……還能多無恥?!
他當然能更無恥,輕扯手臂,害她跌回他懷裡,方便他抱得扎實。
唇,就貼在她耳邊,笑著,也吐著熱息,說
「沒錯,夢境種種,就是我最真實的渴望,我想那樣待你,想盡興吻你,想痛快抱你,想讓你在我懷中敞開嬌媚,想聽你嚶嚀喊我的名字,想如你夢中一般,無論哪處景致,有我便有你。」
「……」她閉口不言,連默默腹誹也沒,腦袋昏沉沉的,被他拂在鬢髮及膚上的熱燙給煨的。
他的渴望,夢裡的她,一清二楚,他毫無掩飾、坦誠直接,在夢境中,做盡了一切。
「什麼都害羞不說,起碼回我個「好」字。」唇已貼在她鬢邊,自然順勢也在那兒,啄上幾個淺吻,見她不掙不動,乖巧得讓人想使壞,一把將人翻過來,唇落向她鼻尖,啄一啄,又挪到她唇心,再啄一啄,附帶舔一舔,依舊不饜滿,直接重重吮進她唇間,與她糾纏嬉戲。
無論夢裡吻過多少回,遠遠不及真真實實的唇舌相依,那麼燙人、那麼酥骨、那麼無法淺嘗輒止。
窗外雪紛紛,落著料峭寒意,可屋裡好暖,甚至是熱,由他觸及的每一寸,全慢慢炙燃起來,逼出她漸促喘息,十指不
自覺絞緊他的衣裳……
吞噬她的淺吟,哺渡他的氣息,指腹磨蹭她敏感頸側,又不容她縮肩躲避,他吻法好煽惑,已不滿足於輕啄淺探,舌尖仿著男歡女愛之姿,在她口中迸出逗弄。
她被吻到發軟,像塊烤得正好的綿糖,蓬鬆柔軟,甜美誘人,散發香息。
而他,意圖明顯,對她這塊糖虎視眈眈,咬在嘴裡,細細咀嚼,讓她又痛又麻,又癢入骨髖深處,泛起一股急迫的酸甜。
十指微蜷,迷迷糊糊想更抓緊他衣料,拳兒收了收攏,卻只摸到一片光裸胸膛——
……這神,脫衣要不要這麼麻利呀!
神速神速,神一般的速度,不是用在這種地方的吧?!
探知她的驚歎,梅無盡只是沉沉一笑,將「神速」也用在剝她衣裳這一項,彈指之間,累贅物料灰飛煙滅,又一彈指,兩人已身處床榻間。
冬季飄雪的冷,僅止一瞬,隨他覆蓋而上的體溫,很快消融了它。
他的長髮,披垂她面頰兩邊,混著她的青絲,纏疊床畔,鋪成一片柔膩黑綢,幾綹落在她白皙身軀,宛若一抹頑皮墨筆勾勒,増添嫵媚風情。
他作勢撩起一綹髮絲親吻,手背順理成章滑過她肌膚,髮絲落到哪,他便摸到哪,醉翁之意不在酒,楣神之意也不在發。
手背炙燙,肌膚微涼,不過輕輕一碰,竟教她一陣顫抖。
凸起的指節擦過她粉嫩乳尖,她忍不住屏息,怕一個吐納,胸口起伏太劇烈,會將乳尖更送向他的碰觸。
長髮蜿蜓了半圓,裹在左胸下緣,至腰際間垂下被褥,梅無盡也確確實實摸完那泓墨發,摸完還不停手,掌心一翻,手心手背位置互換,
撫觸得更直接。
夢裡不是沒放肆摟過,但夢境摸不著這般真實溫膩,摸不著她微微顫動,摸不著她在他觸碰之下,逐漸升高的體熱。
他伏低身,手掌所到之處,薄唇隨即印上,她膚色泛紅,誘他張嘴去吮,甚至咬出了牙痕,在她裸裎玉肌間,烙下專屬印記。
這也是夢裡無法品嘗的樂趣,前一景吮出多少吻痕,下一景就會消失不見,所謂黃粱一夢,夢醒無痕。
基於補償心態,他手勁沉了些、啃咬重了點,想將吻痕印得深濃明顯,幾日都別消失最好。
福佑突然有些懵,她是當真醒了嗎?抑或,又跌入另一場夢中?
她越來越不敢確定了……
他剛說的那些話,是不是她內心深處太希望能聽見,於是偶發一夢,圈了自己小小的冀盼?
可夢裡的酥麻感,與他咬在膚上,微微一疼的齧吮……好像不該這麼清晰?
她還無法斷定,只能靜觀其變……嗯,是靜觀他的動靜,畢竟夢裡反抗向來無用,這神……根本在她夢中隨心所欲、為所欲為,都不知到底夢境的主人是她還是他了。
她的一時遲疑,給足他肆虐使壞的機會,吻痕似花,濃色鮮豔,一朵朵綻放在她頸側、臂膀、胸口、小腹……
她宛若最純淨的白紙,被繪滿性欲之花,因而變得加倍嬌美,膚粉面紅,星眸微合,臉上那一抹困惑,讓她顯得迷糊可愛。
直至身體被侵入,她咬唇覷他,悶悶從鼻腔哼了哼聲。
「我弄疼你了?」他止下動作,吻她眼角。
「……」沉默了半晌,她揺頭。
原來,不是夢……
這種真實的滿脹及火燙感,夢裡感受不到。
福佑領悟得太遲,這次,是真的察覺已不在夢中。
他,不是一場鏡花水月,不是她的癡心妄想。
所以他說的……不是假。
他說,夢境種種,就是他最真實的渴望。
他說,想如夢中一般,無論哪處景致,有他便有她。
這些,也是她唯一想要的。
他低首綿綿吻她,在交纏的唇間,吻到了她細細應一聲「好」。
這聲「好」,回復得那般遲,聽來軟綿無力、淡若呢喃,代表之意卻那麼慎重、堅定。
好,你說的,我全都依允,身也好,心也罷,你對我越是索求,勒贖得越多,越像是深深戀慕於我,我樂意給,只要你願意要,天涯海角,有你,便有我。
最簡單的答案,輕易暖了梅無盡的心,他雙眸添上笑意,嘴上卻仍調戲
「你這麼乖巧怎麼可以?會讓我想把你弄哭……」男人的劣根性,總是萌發在很微妙的點上。
明明憐惜得要死,可看見愛人為自己歡愉落淚,心裡就是痛快,那是只屬於自己的珍貴眼淚,恨不能凝淚成珠,妥妥收藏。
「……泥軀是不會哭的。」她臉紅紅,弱小反駁。
「喔?」這一聲,他拖得綿長,聲微抬,充滿戲謔,眉尾也似飛揚,唇抵在她耳邊低笑「要不,試試?」
試就試,誰怕誰?前一刻,她眼神如是迎戰,下一刻,立即察覺失算——
一抹溫潤水感,無比陌生,由他侵略之處傳來,卻不是他的體液,濕濡纏綿,水澤聲漸響,浸潤他火般的進擊,讓身軀更容易接納他。
她雙腮辣紅,瞠圓眸,瞪他那一臉壞笑,偏偏在他身下,控制不住隨其起伏,他侵得好深,不容她有所保留,全部都向他坦露。
「在等待你睡醒之前,我無事可做,只好到龍骸城去找龍主討討恩情,再怎麼說,替他除去海妖大患,向他拿顆湧水珠也不過分嘛。」
湧水珠,形如蚌珠精巧,通體湛藍,功效一如其名,用以湧水止渴,不是水,凡屬一切液狀,皆能形成,是荒漠旅遊必備聖品。
福佑不用多問,也知道那顆湧水珠下落何方,她眼角濕意泛毫,逐漸凝聚累積,不僅是淚,身軀益發燥熱,顆顆汗珠沁出額際,鬢角一片薄濕,他動作越沉,那些不聽使喚的濕潤,也越洶湧。
「對,我把它擺進你身體裡,修正了一下小小缺憾……」
「……」你最該修正的,明明是我這張比餅還圓的臉!
她想這樣吠他,逸出檀口的,卻僅剩軟軟嚶嚀。
「我最喜歡你這張比餅還圓的臉,一點也稱不上缺憾。」為驗證其言,他啄去她臉腮的汗珠,百般迷戀。
「……」你這什麼特殊癖好呀……
「戀福佑癖吧。」覺得她百般的好,無一不喜愛,每一處皆順了他的眼。
「……」要做就快做,不要讀我的心!
神煩!——這個神,超煩的!
她雙臂環至他背脊,牢牢抱緊他,粉唇重重堵住他的,不讓他再胡說八道,盡說些渾話。
梅無盡樂於這般的被動,唇瓣遭受軟軟吸吮,力道不知拿捏,險些吮破他的下唇,可他還是喜歡。
喜歡到渾身無一不亢奮,被激起了挑戰心。
她既不要他的溫吞,那麼,就按照她的希望,歡暢淋漓中,狠狠弄哭她,讓她在他身下顫抖,嚶嚀啜泣,可愛求饒……
日常番外 紅線
上回踏上此處,將別人家園毀壞殆盡,撇下爛攤子未收拾,此次還有臉再來,不愧名列「厚臉皮」榜上之首。
夭厲眸光森寒,冷睨前來叨擾一頓飯的師徒倆。
「老友,上回全是誤會,咱講和了,誰也不記隔夜仇。」梅無盡朗笑舉杯,去碰擊夭厲手中杯緣,雲談風輕要粉飾自己當日衝動。
夭厲「……」
打人的那方,居然有臉說「不記隔夜仇」?!問過被打那方的心情沒?!沒,你只考慮你自己!
相較兩個男人間的詭譎氛圍,翎花與福佑和樂融融,閒聊近況。
翎花替師尊添茶,邊對福佑道「所以你現在替月老編紅線,權當賠罪?」師倩徒償的道理?
福佑點點頭「挺有趣的,我打算繼續幫下去,月老也同意了。」人世姻緣千千萬,編紅線的人手很缺,多多益善。
一開始,是隨梅無盡上門致歉,被要求把斷去的紅線全數編完——月老紅線不若眾所周知的一條繩子而已,它由情蠶吐絲,絲色赤紅如血,渾然天成,無須漂染,取雌雄情蠶所吐之絲各五縷,編織交疊成線,情蠶絲細緻于髮絲百倍有餘,強韌如鋼,外力無法輕易扯斷。
能扯斷情蠶絲的,唯獨人心。
當心已無愛,情蠶絲枯竭,十縷蠶絲盡萎,紅線不扯便斷。
她家師尊無法編織紅線,黴運是一回事,手殘是另一回事,反觀她,玩泥不行,玩繩倒很有天分,於是豪爽接下師尊的業障,將「有事弟子服其勞」發揮淋漓。 豈料這一編,編出興趣,自己也做上癮了。
單純動手不動腦的工作,她滿喜歡的,編線也好,喂情蠶也罷,都令她頗感新鮮。
由於翎花好奇,福佑又跟她說了些情蠶的養殖,譬如牠們專以七情葉為主食,喜好寒冷環境,只只自有個性,脾氣不算太好。
翔花更想知道,明明每人一條紅線,為何有人三妻四妾一個接一個娶?
這問題,福佑亦問過月老,月老給的答案是一一十縷情蠶絲,皆可能與一段桃花糾纏,無關性別,當絲縷越分散,當事人的情意也越淺薄。
全心愛一人,與分心愛五人,用情的濃烈與真誠,當然有所區別。
多情與薄幸,往往相伴相隨。翎花伸直自個兒小指猛瞅,瞧不見上頭有無紅線,湊到她師尊面前,要他幫忙看,天人應能輕易看見月老紅線。
「你手上並無紅線。」夭厲道。就算有,他也會消滅它,見不得她尾指系著別個男人的將來。
「月老忘了幫我綁上嗎?」剛福佑說,那是出世之前就該系好的。
「你綁上紅線,另一端想系上誰?那是給凡人的玩意兒,我們天人從來不綁,即便你有,你師尊也沒有。」梅無盡涼涼回答她。
翎花想了想,收回小指「那算了,我也不要。」
「月老給了我幾段紅線,說是讓我自己綁著玩,要不……我替你跟你師尊綁試試?」福佑懷裡模出小繡囊,裡頭裝有幾截紅線,不過月老言明,這些是失敗物,效用不及正品,幾日便失效,充當玩具還行。
翎花瞧了她師尊一眼,眸光隱隱閃動期待,她師尊悶不吭聲,倒是乖乖遞上手掌,一副全憑玩弄的縱容。
福佑幫翎花與夭厲各自系妥紅線,最開始,每個人的紅線都是短短一截,線的尾端約莫落在手腕處,微微揺電,直到遇見命定之人,兩截紅線才會牽繫在一塊,無論遠近,紅線自然延綿不斷。
「唔……纏在一塊了!」翎花驚喜看見她小指的紅線,越來越長,繞上她師尊尾指的線末,兩截合而為一。
她眼中的神跡,在梅無盡看來,只是把戲。他瞟了一眼給夭厲居然做手腳!你好意思呀你!
夭厲冷冷勾唇,不答腔,能換來翎花喜極而泣的開懷,這點小心機,動動又何妨。
行!要拐大家一塊來拐!騙小孩的踐招,誰不會呀!
梅無盡立即仿效,勾勻小指,對福佑道「我們也來一條。」
福佑面冏「……我沒有很在意這種玩意兒。」
好吧,顯然他很在意,罷了,反正紅線還很多。
朝他尾指捆了紅線一圈,輪到她自己時,繞線沒問題,但打結則有困難,梅無盡接手過來,替她綁了個可愛小結,束牢她小指那截情蠶絲。
白皙指節添上一道彤豔,很是醒目,像個小巧至極的紅玉指環。
正當梅無盡打算學夭厲取巧,將兩人紅線糾纏捆繞,再打上數道死結,讓紅線難分難離之際,懸在梅無盡掌側的紅線末端,突然燃起火苗,一瞬間便燒了上來——
速度飛快,想動手拍熄它也來不及!
梅無盡小指間,連絲殘渣都不存。
「……」現場一陣噤言,連兩隻胖白也不吠。
我不過是上孤絕岩打你一次,你至於這麼對我嗎?!梅無盡心音傳聲,吠得震天價響,(交往)物件自是那只能聽見他誹吼的傢伙。
何止?你還曾罵過我畜生。夭厲冷回。某次替翎花診脈時,梅無盡脫口便指控他有沒有這麼畜生,這件事,夭厲記著。
……現在是來報仇就對了?梅無盡咬牙。
就報仇,怎了。夭厲面龐平淡,外人聽不見對話,很難想像他內心之黑。
梅無盡既不能翻桌,又不能翻臉,兩娃兒交情這麼好,身為另一半卻惡言相向,勢如水火,連累她們擔心煩惱,也非他所願。
加上翎花有恩於福佑,若不是翎花帶他趕赴虛華之境,他連福佑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更別提能擁有此時此刻的安逸悠哉一一這讓他無法向翎花控訴你看看!你家師尊多單鄙無恥下流陰沉,竟然玩這種小人手段!你和他的紅線壓根不是老天成全,而是他動的手腳呀呀呀呀!小
這個虧,他只能和著一口血,默默咽下。
「月老說是瑕疵品,所以才如此不耐用吧。」這是福佑唯一能想到的解釋,倒沒往壞處去鑽。
她卸去自己小指紅線,他的都燒了,她留著也無用,除他之外,她沒想與任何人有姻緣糾葛。
梅無盡滿嘴無形血「……」在場唯一、也是最巨大的瑕疵品,是那位瘟神!五十年內,別想讓我再帶福佑踏上此地!
「紅線只能系人嗎?可否用在動物身上?胖白呢?」翎花意圖打破窘況,於是輕快轉移話題。
「這我不知道,可以試試。」福佑很配合。
兩娃兒興匆匆實地驗證,各抱一隻胖白綁紅線,忙乎得好不快樂,讓她們家男人不忍提醒——胖白與胖白貳,都是公的。
也罷,紅線不限綁雌雄,你要雄雄或雌雌,上天博愛,全是准許的。
去孤絕岩蹭完飯,返家途中,梅無盡顯得無精打采,心想孽友呀孽友,認識這孽友,真是此生最大黴運,下回定要替自己討回公道一一福佑妥妥誤會了,將熟睡的白貳擺回狗窩後,拉著梅無盡往房裡走。
梅無盡「欸、欸」兩聲,沒什麼實際掙扎,乖乖隨她。
「介意紅線燒掉的事兒?」她一臉「你也太幼稚了,人不如狗呀」的神情,兩隻胖白的紅線被彼此咬斷時,牠們也沒這麼如喪考妣。
「欸?」呀不,他介意的不是紅線,是嗚呼誤交損友……
「坐。」她又說,逕自轉身,去櫃裡翻找針線匣,從中剪了截紅繡線,再度返折,在他正前方落坐。「尾指。」
梅無盡這師尊做得窩囊,徒兒一個口令,他一個動作,乖順到不行。
普通不過的紅繡線繞上來,纏於他指節,繞兩圈,打結,線的另一端則交給他,順便遞上自個兒的纖細小指頭,意思很明顯。
梅無盡想見見她的下步動靜,完全按她要求辦。
「你小指纏上紅線,很好看。」這句無關甜言蜜語,發自內心。綁完小結,他執起她的手,在她尾指及紅線上,輕輕落了一吻。
她沒抽回手,不過指節微微一震,他察覺到了,抬眸神她直笑,熱息儂舊吐在她指間,拂來暖燙。
她故作鎮定,不忍提醒「我剛抱狗,還沒洗手,你舔這麼歡快幹麼……」,亦不想承認,尾指感受到的灸燙,順沒著掌,一路緩緩燒上臉頰。
紅繡線將兩人牽繫在一塊,雖非月老姻緣線,拿來安撫安撫她師尊倒很受用,瞧他笑笑扯動紅繡線,帶動她小指也跟著動。
「……這樣行了沒?紅線,對你這種天人無效,於我這泥人也不具意義,比起有沒有紅線,是否有心,才更要緊。」
他說她小指纏上紅線好看,她覺得,他長指無瑕如玉,一抹豔紅渲染,才叫好看。
以前他教她握筆習字,她數不清有多少回……瞧著他的手發呆。
他以指繞卷紅繡線,仿佛魚兒上鉤,魚竿自然要努力收線,指節纏過越多的線,與她的距離越短,不消幾回拉扯,兩人尾指相並相貼。
他曲指,與她的勾扣在一塊,像娃兒打勾勾的小約定。
「愛徒說的是,心都有了,要條紅線有何用?」
雖如此,那條沒用的紅線,卻被梅無盡施術,化為一道紅瑩色的光,在兩人指間流溢,繞作心形之後,各於彼此尾指上變成細玉環,牢牢鑲嵌。
「你戴著好看。」梅無盡笑道。
「……」還說要紅線何用?明明在意得要死!幼稚楣神!
「我聽見囉。」寵妻成孽徒呀,光明正大在心裡罵夫君兼師尊。
聽見又怎樣?就說你幼稚。她用眼神睨他。
「哼哼,剛才也有個傢伙,這麼挑釁我。」
「我是沒想對他怎樣(除了想扁他一頓外),但很想對你怎樣。」他邊說,邊將人往懷裡帶,低頭便是纏綿一吻。
她放棄抵抗,領受這甜美而纏人的懲處,雙手滑入他發瀑間,指掌觸及一片滑膩光澤,而他探進她襟口,隔著衣,恣意摸索玲瓏曲線。
兩人一路糾纏至床榻,衣裳逐件散亂在地,雖然彈指便能剝光的事,他偶爾也享受這種輕解她羅衫、玉膚循序見的樂子。
讓她在他撩撥下,宛若嬰娃出世,不帶一絲贅物,只容他用吻,為其點綴。
月華羞見,隱入雲間,星子黯淡,夜色漸濃,天際緩緩飄落雪花,枝椏漸轉銀白,屋外氣溫冷凜,可全阻隔在窗扇之外,不容侵拂。
床幔不及卸下,枕被零落散亂,交纏的鴛鴦,哪感覺窗外寒意?
他們只知彼此身軀溫暖,也只給予彼此溫暖,直至饜滿。
緊緊交扣的十指,發端一圈的紅,赤豔美麗,將兩人束纏為一。
無線亦成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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