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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寧馨 -【閨女有財路】《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0:34     標題: 寧馨 -【閨女有財路】《全文完》

閨女有財路 作者:寧馨

聽聽原主她娘哭訴:當牛做馬二十載,如今閨女病了,婆母、大伯還不許請大夫,
她娘以死相逼分了家,卻是出了馬棚進豬圈,這還讓不讓人活啊!
不過任瑤瑤自現代穿越來,這一世得了健康的心臟,什麼辛苦都不怕,
更何況她不是空“腦”而來,會榨花生油,會做花生燒餅,還有心算的絕技,
而且運氣算是好,上富戶去求人家出借府外牆邊擺攤,遇到男神“投懷送抱”……
不是,中暑暈倒,唉,藥罐子的苦她最了,幫著急救後又奉上強身藥方,
對方感激便答應借了那處據說能養身的“福穴”,這根本是金穴銀穴桃花穴!
她家燒餅攤生意紅火,男神日日在牆內賞花喝茶,聽到她教弟妹背乘法表,
便也要拜她為師,這可不行,她不可想一日為師,終生為“娘”啊,
不當老師當朋友,怎知卻被人八卦不矜持,老宅的任家人更是不省心,
堂哥喝花酒要她還債,大伯上京趕考要她爹跟去服侍他,
本以為家底會越攢越厚的好日子硬生生被打斷,甚至聽說她爹在京城縱火犯事,
幸好有男神幫忙,她爹的命他竟拿出能換爵位的大功救,
她得想個好法子報恩,不如就獻上榨油法子,助他登上青雲路……
  
女主角:任瑤瑤
男主角:隋風舟
  
  【寧馨簡介

  寧馨,黑龍江人,黑土地養育出的古怪女子,
  溫柔善良卻不喜交際,偶爾也會敏感、矯情,性格略有些矛盾。
  處女座,凡事注重細節,力求完美。
  清閒時刻,最愛伴著一杯茶,一盞燈,安靜的讀書或者看部老電影,
  然後把所有對人生的體悟轉化成一個個快樂或悲傷的故事。
  歲月的小路斑駁又深沉,願與所有朋友一起慢慢走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1:22

  【序言 編輯推薦 絕處見生機】

  故事一開始,是一個快被逼上絕路的母親。

  我不知道大家在生活裡是不是遇過走上絕路的人,我還算挺幸運的,周遭親朋縱有不如意,也都平安如常的過著日子,除了一個叔叔,印象中在我小時候要追求我阿姨未果,卻在我大學時,聽說了他在租屋處輕生,走了。
  我阿姨和我媽聊起時說,那人年輕時便拋家棄子,花天酒地,我阿姨並不欣賞,後來他年紀大了,身邊沒錢了,想回家妻兒不認,會走上絕路雖令人同情,但也不讓人意外。

  也許對那叔叔的家人來說,這樣的結局是報應、活該,對於外人而言,也只是唏噓幾句的閒話,不知為何這事在我腦中留下印象,許是曾見過那叔叔幾次,拿過他的零食餅乾吧?!

  每個會走上絕路的人,必定都有苦衷、內情,有的或許真是罪有應得,不過我想應該有更多都是想絕處逢生,置之死地而後生的。

  甯馨新作《閨女有財路》中女主角任瑤瑤的母親劉氏就是這樣,她一生辛苦,子女也跟著她吃了不少苦頭,為夫家婆母、大伯子一家做牛當馬,不說功勞也有苦勞,卻連為生病的閨女請個大夫都不可得,她無助了,她悲涼了,若是不能救女兒,寧願一頭撞死在祠堂樑柱。

  幸好,她以死相逼逼出了分家,得了些許田產,賣了給閨女治病,這個沒真走上絕路的母親,柳暗花明又一村,上天給了她一個大珍寶,她拚死護住的女兒已換了一抹來自現代的靈魂,真心把他們一家當成自己家人,帶著他們做燒餅、嫁好夫,發家致富,幸福美滿。

  這過程十分精彩,其中與男主角隋風舟從女方的一見發花癡……不是,一見鍾情,到情愫漸生,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隋風舟身子雖弱但是意志超堅強、腦袋非常好,我覺得他能當機立斷放棄求得爵位的機會,改為拿功勞保住任瑤瑤父親的一條命,功勞爵位以後再想法得,這種對自己能力的自信、對心上人的維護,比什麼都強,身子弱又如何,更何況他托任瑤瑤的福,身子也與常人無異了。

  而那些苛待任瑤瑤一家的“壞人”,命運很公允的給了他們應有的結局,完美的寫下了“人不要臉,豬狗不如”這樣的注腳,大快人心,不過瑤瑤說得好,“平日行善積德,必然會有好報,若是做壞事,就會得惡果。但既然人家得了報應,我們就不能再幸災樂禍,不厚道。”所以不笑他們了,在心裡偷偷痛快就好。

  故事將結束的時候,差點走上絕路的母親已沒了大煩惱,日子過得舒心,願我們的人生,都能如書中角色一般,心存厚道的處世,在絕處時,有人伸把援手,拉著我們到順境。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1:42

  【第一章 出了馬棚進豬圈】

  三月初,春光明媚,偷懶了一冬的太陽開始每日都出來趕工,揮灑它的熱力,北風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溫柔了,吹拂得田間地頭的草叢和枝條有了些微的綠意,就是蟄伏了一冬的昆蟲、鳥雀和小獸們也走出了躲藏處,小心翼翼的探頭探腦,打量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但這樣的好日子裡,任家村的祠堂裡卻是氣氛凝滯,很是壓抑。
  劉氏懷裡抱著奄奄一息的大女兒,眼睛腫得如同核桃一般,平日裡即便再苦再累,她的髮髻和衣衫也從未亂過一絲,但這會兒,髮髻早就在抱著閨女跑來的時候散掉了,跌的那些跤磕得她膝蓋青紫,衣裙上也滿是泥土。
  可這一切都已經不看在她的眼裡,受了十幾年折磨,她咬牙苦忍,總以為會有盡頭,會等到婆母過世,盼到孩子們長大成人,如今這個簡單到卑微的願望,卻在大閨女的重病面前碎了一地……
  不分家就死!
  她狠狠咬了自己的嘴唇,放聲痛哭,“二爺爺、三爺爺,各位叔伯嬸子們,我劉荷花千不好萬不好,總在任家做牛做馬快二十年,我沒吃過一口飽飯,沒差過一件活計,不到三更天不敢睡覺,雞叫就起身。瑤瑤之前落下的哥兒就是秋收時候生生累得落掉的,好不容易生了瑤瑤,第三日就下地做活兒,留了一身病,前幾年生輝哥兒和月月的時候,又差點兒去見了閻王,我……我活該啊,誰讓我嫁了任大山這個悶杠子!是我上輩子欠了任家的,我當牛做馬還,但我的兒女沒罪啊,他們也是任家的血脈,為什麼有病了不能治,要活生生的燒死啊,我的閨女啊!”
  劉氏說著話,哭著把懷裡的大閨女放到了地上。
  十五歲的閨女,在別人家裡都是要出嫁的年紀了,除了做做針線,攢攢嫁妝,根本捨不得讓她們去做什麼活計。
  但劉氏的閨女卻瘦小得不如人家十二歲的孩子,褐色的布裙一看就知道是撿了人家穿舊改小的,甚至補丁累著補丁,襯得脖子更纖細,臉色更蒼白,加上手上的凍瘡,真是可憐至極。
  “我可憐的閨女啊,一口肉沒吃過,一件新衣裙沒穿過,就這麼要走了!娘對不住你啊,是娘沒能耐,怎麼幹活兒都討不了你奶奶的喜歡!是娘該死,但怎麼偏偏是你替娘擔了這個罪啊!”
  慈母心,聲聲淚!白髮人送黑髮人,即便是鐵石心腸之人,這會兒見狀也是心頭泛酸。
  一旁跪著的任大山,身量高,骨架大,卻瘦得像根竹竿,蠟黃色的臉上眉頭幾乎要皺成了疙瘩,眼裡隱隱也帶了紅色。
  再看輝哥兒和月月兩個七歲的孩子,也是黑黑小小,滿臉惶恐的擠在爹娘身邊,連街邊乞兒都不如。
  這一家子,怎麼看怎麼是一個大大的“慘”字。
  圍在周圍看熱鬧的婦人,有的實在忍不住,小聲說道:“這老二一家太可憐了,平日就沒停了活兒,一家子連兩個小的都在打豬草、砍柴呢。”
  另一個婦人也接話道:“就是啊,都是任家的兒孫,怎麼就兩個樣兒?”
  “人心都是偏的,你們沒看……哼哼,一家人有吃苦的,當然也就有享福的了。”
  一個平日同劉氏處得不錯的小媳婦仗著新嫁過來沒一年,裝作不懂事,很是說了幾句公道話。
  “大伯一家都是穿金戴銀,可沒人做活兒啊,怎麼就二嬸一家連飯都吃不飽?明明院子裡空房間那麼多,偏讓他們住馬房,瑤丫頭就是生生被凍病的!都是兒孫,四奶奶也太偏心了!我二叔不會是小時候從外邊抱養的吧?”
  “嗯哼!”
  本來坐在椅子上,眯著眼睛好似在曬太陽的兩個族老,聽著婦人們這麼說,有些裝不下去了,睜開眼睛開口道:“老二媳婦,家長里短的事,能過去就過去吧,你是個好的,村裡人都知道。回去吧,我下午勸勸你婆母,給大丫頭找個大夫來看看。”
  和稀泥!族老們一向如此,不肯擔麻煩也不肯無利起早。
  劉氏恨得咬牙,若是婆婆肯出銀子,她的閨女會這樣一隻腳踏進閻王殿嗎?之前兩日她已經跪著求了十幾次,哪次換來的不是打罵?
  抱著閨女跑去城裡求醫,卻半文錢都拿不出來,所有醫館都不肯救治。
  眼見閨女就要沒命了,她難道還要帶著小兒子、小閨女繼續讓人家折磨到死嗎?
  “好,既然族裡不給我們母女做主,我也不活了。與其活活累死餓死,不如今天先死了,還少受些罪!”
  她說著話,抹了臉上的眼淚,抱起氣息更弱的閨女猛然起身就往祠堂的廊柱上撞去。
  任家祠堂是百年前一位先祖所建,先祖官拜知府,榮歸故里後特意讓人尋了好木料,建了這祠堂。即便過了一百年,任氏再無人才,但祠堂卻依舊完好如初,廊柱也不曾被蟲蟻啃蝕,若是撞實了,可真是會要人命啊。
  “快攔住她!”
  “哎呀,二嬸子!”
  眾人都驚得趕緊阻攔,七手八腳扯回了抱著閨女的劉氏。
  劉氏死命的掙扎,放聲大哭,“真是活不了了,活不了了啊!讓我帶著閨女死吧,否則就是活受罪啊!”
  婦人們都是紅了眼圈兒,紛紛勸著,“二嬸子,不能這樣啊,要想開點兒啊!”
  正是鬧著的時候,突然院外又走來四五個人,老的少的都穿著綢衫,面色紅潤白胖,顯見平日沒少享福。
  這會兒眼見眾人模樣,那老婦人卻是罵開了——?
  “爛心肝的小娼婦,整日偷懶扯閒話兒,今兒還膽大包天,攛掇我兒子來分家,我打死你這個黑心貨!”說著話,這老婦人就拔了頭上鍍金簪子要去戳劉氏的眼睛。
  她一旁的中年婦人年歲也有四十左右了,卻穿了件大紅刺繡褙子,手上套著明晃晃的金鐲子,兩腮的肉擠壓得鼻子眼睛更小了,很有些暴發戶的刻薄模樣。
  眼見婆母就要“行兇”,她假意阻攔,但嘴裡卻是火上澆油,“娘啊,雖然二弟妹又饞又懶,還老是偷東西扯閒話兒,但畢竟是一家人,您可不要同她生氣,否則氣壞了身子,她又要出去說您裝病折磨她了。”
  不必說這老少婦人就是任家老夫人及大夫人了,雖然住在一個村子裡,別人家都是嬸娘嫂子的喊著,她們卻擔了個夫人的名頭,原因無他,就是兩人身旁站著的那個中年男子——?任家老大任大義,萬年不第的秀才老爺一名。
  就如同村長也算個頭兒一般,秀才不大不小的也有些身份,起碼家裡可以少納一個人的糧稅徭役,出入縣衙也不必跪官老爺。
  於是,除了兩位族老,其餘眾人即便心裡看不起,也都是低頭行禮。
  任家老夫人陳氏很是驕傲的抬起了下巴,冷冷“哼”了一聲,末了很有幾分不客氣的望向兩位老爺子,“他二爺、三爺,我家這惡婦跑來鬧事,你們怎麼不叫人大棍子打出去?惹得村裡人到處吵嚷,外人聽了,萬一壞了我家老大的名聲,以後他可怎麼做官啊!”
  任大義沒有說話,但卻捋了捋稀疏的鬍子,顯見也很為傷了自己的顏面不滿。
  兩個族老本來還想客套兩句,畢竟百十年來,任家也就出了任家老大這麼一個秀才,可是聽到任老太這般大言不慚,呵斥家裡下人一般呵斥他們,兩人都有些不喜。
  於是,身形瘦小的二爺爺當先開了口,“老妹子,你家裡的事按理說我們不該多嘴,但族人都聚集在此居住,老二一家平日什麼樣大夥兒也都清楚,你即便有所偏心,也別做得太過,否則傳揚出去,當真傷了老大的聲名,那可怪不得別人了。”
  “是啊,聽說秋天時又要大考了,到時候可是會有官老爺下來考察生員名聲的,哼!”一旁的三爺爺也輕描淡寫的補了一刀。
  果然任大義鬍子抖了抖,趕緊攔了還要說話的老娘,一邊給兩老行禮一邊說道:“兩位長輩誤會了,我娘也是疼愛老二一家,見不得他們夫妻行差踏錯,這才多有管教,沒想到弟妹想不明白,這才有了今日之事……”
  他還要再說,不料劉氏卻是氣得渾身顫抖。
  這麼多年,大伯子要去詩會,去酒樓會友,要做新衣衫,要買文房四寶,還要買把玩的小玩意;老太太要吃點心,大嫂身子“虛弱”要長年喝人參湯將養,大侄子要讀書,大侄女要新衣裙、新首飾參加小姐們的聚會……
  家裡三十畝旱田、十畝水田,都是他們一家五口在照管,春種秋收,忙個不停,還要做飯洗衣、喂牛。任大山農閒時節還要進城打短工,她要做繡活兒,所有銀錢一文別想落下,最後一家人吃不飽穿不暖,閨女要病死了都摳不出一文錢買藥。
  這實在是欺人太甚,撒尿把人淹死也沒這麼可恨的!
  她狠狠抓了一把身下的沙土,往任大義開闔不停的大嘴扔了過去。
  “閉上你的狗嘴!”劉氏是徹底豁出去了,平日所有的隱忍在病重的閨女面前蕩然無存。“任大義,你敢說這話,也不怕天打雷劈!我家瑤瑤病了七八日,哪次要銀錢,你都說沒有,但是你昨日還花了三兩銀子買個什麼破紙鎮,我家孩子爹這一冬賺了多少工錢,有你買玩意的,就沒有我閨女救命的,是不是?你不讓我閨女活,我跟你拚了!”
  劉氏放下閨女,就去撕扯任大義。
  不知道是陳氏婆媳兩個被嚇住了,還是拉架的幾個婦人有意放水,居然真被劉氏抓住任大義的青色長袍,三兩下就扯下大半。
  任大義慌亂躲避,嘴裡呵斥著,“胡鬧,還不鬆手,成何體統?”
  可劉氏就是不撒手,甚至抱著他的大腿要下口咬了。
  他嚇得聲音都尖利起來,“這日子過不了了,過不了了!”
  “過不了就分家!”劉氏死死扒了他的一隻鞋,嘶聲喊著,“我們只要五畝地,兩畝水田,三畝旱地!水田賣了給瑤瑤看病,立刻就賣!”
  兩個族老本來臉色也有些不好,做弟妹的抱著大伯子的腿腳,這實在太過難看了,但是聽到劉氏這話,兩個族老下意識對視一眼,都是乾咳起來。
  他們兩家都是人丁興旺,兒孫一成家,這家裡田地就有些不夠了,去別村買吧,有些不便,自家村子又沒人賣。
  說起來倒是任家老太爺在縣城做了半輩子掌櫃,攢了座村裡最大的二進青磚院子,又趁著先前的災年買了十幾畝好水田,如今若是老二一家肯出賣,倒是一樁好事。
  “老大啊,事到如今,這事好說不好聽,不如……就分家算了,你們一家伺候老娘終老,多得一些家產也是應該,老二一家三個孩子,分幾畝薄田也不多。”
  “就是啊,強扭的瓜不甜,樹大分枝,把家分了,也省得以後鬧得雞飛狗跳,更傷情分,左右還在一個村裡住著,親兄弟也還有個照應。”
  任大義有些愣神,不明白幾句話功夫,怎麼就說到分家的事了。
  陳氏卻是跳起來就要去踹劉氏,“該死的喪門星,是不是你早就攛掇老二分家了?故意把那死丫頭整死,就為了藉機分家!你作夢,我就是死了也不……”
  她話說到一半,就被老大媳婦攔住了。
  馮氏低聲勸道:“娘,老二家孩子都大了,吃喝都多,又眼見要陪送嫁妝,不如把他們分出去,秋時老爺中舉,咱們一家都跟著他去外地做官,老二一家也是累贅。”
  “哎呀,是這麼個道理!”
  陳氏聽到兒子要帶她去做官,眼睛都放了光,還怎麼會“捨不得”牛馬一樣的二兒子一家,更何況住在同一個村子裡,就是分家,他們還敢不伺候她這個老娘啊。
  “行,分就分。除了五畝地,其餘一個草棍兒你們也別想拿走。趕緊給我滾!”
  劉氏聽到這話,手頭一松,心氣一泄,直接軟倒在地。
  若不是為了兒女,平日話都不會多說一句的她,怎麼會如此以死相逼?
  “二嬸子,現在可不是你鬆口氣的時候啊,趕緊把字據立下來。”
  有婦人上前扶了劉氏,趕緊給她提個醒兒。
  劉氏狠命扯了一把有些木訥的當家,“你想閨女活命,就趕緊簽了分家文書!”
  任大山半輩子都在老娘的喝罵裡活命,如今媳婦兒這般捨命鬧得分家,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但心底深處對“自由”的渴望,讓他極俐落的在分家文書上按了手印。
  二爺爺笑咪咪提出要買兩畝水田,劉氏趕緊應了下來,惹得正要說什麼的任大義把話又吞了回去,末了也在文書上簽了名字。
  劉氏長長松了一口氣,越發抱緊了懷裡的閨女,“閨女啊,娘馬上就帶你去看大夫。”
  可惜,她不知道,就在她捨命求分家的時候,她的閨女已經逝去了,卻有一個異世的靈魂偷偷落了進來。
  任瑤瑤只覺眼皮有千斤那麼重,模糊中好似有很多人在吵鬧、哭泣,她想開口,但是腦海裡又有什麼東西潮水一般湧來,沖得她再次昏了過去……
  頭上是漆黑的棚頂,有風吹過時,幾道光束中的灰塵飛舞著,身下的火炕涼得同冰塊一般,身上的棉被也是沉重又發硬。
  好在,鼻間沒有半點兒消毒水的味道。
  任瑤瑤長長歎了一口氣,不知該為自己重獲新生歡喜還是悲傷。
  前世的自己心臟病太過嚴重,一輩子沒有跑跳玩耍的機會,拖累得家裡花光了最後一分錢,又死在了手術臺上。
  說實話,她活得憋屈至極。
  按理說能重活一次,實在算是件好事,但是融合了原主的記憶,她實在是笑不出來。
  雖然同名同姓,但這個任家小丫頭卻是比她慘太多了,沒有長輩疼愛就算了,居然從小到大從來都沒有吃飽過。
  她忍不住抽出被子裡的小手看了看,全是凍傷留下的疤痕,還有刀痕,跟前世白嫩的模樣完全不同。
  “二姊,大姊醒了!”
  不等任瑤瑤再多想,旁邊就響起一個稚嫩的童聲,原來是任家雙胞胎裡的小弟輝哥兒,黑瘦的小男孩,卻難得有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轉著,很是可愛。
  兩扇破木門外,應聲跑進來一個小丫頭,正是叫月月的二丫頭。小丫頭穿著一件破布褂子,袖子已經短到了胳膊肘,下邊的裙子也勉強只蓋住膝蓋,好在稀疏的黃頭髮梳得還算整齊,小臉上也沒什麼肉,笑起來露出搖搖欲墜盼著下崗的門牙。
  但她很有姊姊的樣子,直接捂了弟弟的嘴巴,末了偷偷摸摸從懷裡拿出一顆雞蛋,笑嘻嘻說道:“大伯母給大哥煮的,我偷了一顆,姊姊吃,吃完病就好了。”
  小丫頭的小手黑得厲害,剝掉蛋殼,蹭得雪白蛋白都沾染了一道道黑印子。
  輝哥兒饞得眼珠子幾乎要釘在雞蛋上了,卻死死咬著嘴唇,好似一開口就會忍不住要把雞蛋吞進去了一般。
  任瑤瑤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心底深處突然就酸得厲害,眼淚也淌了出來。
  前世,她因為身體不好,自小就只能圈在家裡,父母忙著養家,大哥大姊就負責照顧她,也是這般小小的模樣就開始給她熬粥熬藥,煮蛋,蛋殼剝乾淨送到她嘴裡……
  “姊,我沒偷吃,都給你,你別哭,別哭!”
  輝哥兒不明白姊姊怎麼突然就哭了,雖然姊姊平時很少說話,但從來不掉眼淚的啊。
  任月月一巴掌打掉弟弟的手,罵道:“一定是你淌口水了,姊才不捨得吃了。”
  輝哥兒委屈的扁了扁嘴巴,還想說話的時候,外邊院子裡的吵鬧卻是更厲害了。
  劉氏一把推開門走了進來,散亂的頭髮更亂了,臉上還帶了淚珠子,眼見兒子閨女正圍著一個煮蛋說話,她趕緊抓過雞蛋就塞到了袖子裡。
  接著她抹了眼淚開始麻利的拾掇破衣衫還有沉重如石的破被子,“閨女兒子,你們放心,以後爹娘一定努力做工,賺錢蓋房子,供你們讀書,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就是餓死也死一起!”
  隨後跟進來的任大山尷尬的搓搓手,臉色憋得通紅,到底沒說什麼,對於老娘和兄長心狠到真的一個碗也不分他們一家,他咒駡不出,反抗不了,只能對不住妻兒了。
  他默默背起了軟綿綿的大閨女,懷裡抱著懵懂的小兒子。
  任月月懂事的牽著娘親的衣角,一家人就這麼淨身出戶,離開了任家大院……外的馬棚。
  陳氏叉著腰,站在門口破口大駡,“黑心肝的狗東西,等著老天爺打雷劈死你們!趕緊滾,再進我任家的大門,就打折你們的狗腿!”
  她那大媳婦手裡抓了一把瓜子,笑著看熱鬧,不時勸一句,“娘,您老別生氣了,二弟一家想過好日子,咱們也不能攔著啊。”
  陳氏狠狠“呸”了一聲,瞪著探頭探腦的左鄰右舍罵道:“看什麼看,分家也是我兒子,打死他也是應該的。”
  左右鄰居翻個白眼,都回去做飯了。
  陳氏罵到滿村的煙囪都冒了白煙,這才想起二兒子一家走了,沒人做飯了……
  “老大媳婦,你去做飯,晚上切兩片肉炒個菜,鬧哄一日,我也餓了。”
  “哎喲,娘,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從小就沒動過菜刀啊,再說,我還要去給老爺裁紙磨墨呢,您想吃什麼,還是自己做吧。”
  馮氏扭著圓潤的身子麻利的跑了,今日攆了老二一家,得了絕大部分家財,她可是稱心如意,這會兒還要回去盤帳呢,誰有功夫去燒柴做飯啊……
  陳氏氣得瞪眼,突然覺得,攆走老二一家是不是錯了?起碼,以後沒人做粗活了……
  不說老太太在這裡後悔,只說任瑤瑤趴在陌生又熟悉的老爹身上,一路晃悠悠的,居然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早晨。
  初春的晨風還是很涼的,她身下是草堆,身旁是蜷縮的弟弟妹妹,再看頭頂左右,好像是個連先前那馬棚都不如的……豬圈。
  她忍不住歎氣,看樣子真要發憤圖強,想法子發家致富了,否則總是睡馬棚豬圈,這也不是人活的樣子啊。
  劉氏端了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進來,就見閨女一臉愁苦,還以為這個懂事的孩子在為家裡以後的日子犯愁,趕緊安慰道:“瑤瑤啊,別擔心,有爹娘在,餓不到你們三個。昨日賣地也拿了八兩銀子,娘給你抓了三日的藥呢,足夠你吃到好利索。來,趕緊把藥喝了。”
  任瑤瑤聽得嘴角直抽抽,若是原主的記憶沒有錯,那麼一畝好水田就要十兩銀子,自家兩畝地居然才賣八兩,顯見那個叫什麼二爺爺的族老,可是把趁火打劫的功夫運用得爐火純青了。
  “娘。”任瑤瑤有些彆扭的乾咳兩聲,還要再說什麼,卻被突然灌進嘴裡的湯藥苦得差點吐出來。
  劉氏趕緊扯了衣袖給閨女擦抹嘴角,隨即得意地笑道:“你啊,五歲的時候也有一次病得重了,喝藥哭得厲害,娘也是這樣騙你喝進藥去的,如今大了,還是被娘騙啊。”
  任月月和輝哥兒聽見動靜被吵醒,揉著眼睛湊了過來,小聲道:“娘,我餓了。”
  昨日在祠堂鬧得那般厲害,好不容易分了家,陳氏那個脾氣怎麼可能大發慈悲給兒子一家帶乾糧出門,筷子都沒分一雙。
  劉氏眼裡閃過一抹暗色,但很快又笑了起來,“先別吵,你們陪著大姊,娘去二奶奶家裡借點兒乾糧啊。”
  劉氏說著話就要出門,其實說是門,不過是塊破木板拼湊的,只有半人高,根本擋不住什麼風,裡外也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任瑤瑤一抬頭就見不遠處有人端了個陶盆走了過來,於是笑道:“娘,您怕是不用去借乾糧了。”
  任月月和輝哥兒這會兒也看到了,忍不住歡呼道:“娘,七嫂子來了!”
  七嫂子就是昨日在祠堂裡一直幫扶劉氏的小媳婦,她長得嬌小,容貌也普通,但一副笑面,說話又爽快,倒是難得的好女子。
  劉氏趕緊迎了上去,一邊幫忙接下裝滿包穀粥的陶盆,一邊感激道:“我還想著去二奶奶家借點吃的呢,沒想到你就來了。”
  七嫂子掃了一眼遠處的正房,翻了個白眼,小聲道:“二嬸你就算了吧,兩畝水田他們只給了八兩銀子,可是占了大便宜,昨晚連間廂房都捨不得,只借了豬圈給你們一家,你還指望她能舍出一頓早飯啊。”
  劉氏歎氣,強打起精神道:“昨天能把家分了就不錯了,別的……也沒辦法了。”
  “行了,二嬸,趕緊讓孩子把飯吃了,特別是瑤瑤,大病一場可不能再餓壞了。”
  七嫂子放下碗筷,隨即從懷裡又掏出一個布包,把金黃的包穀餅子分給三個孩子,末了才道:“我家老七一早就去拾掇村頭那個破草棚了,去年雖讓雨水澆爛了屋頂,不過蓋層茅草,再砍些樹枝擋擋,應該也比這豬圈強很多。我二叔呢?讓他一起去啊,趕緊搬過去就好多了。”
  “你二叔一早就去山渠那裡幹活了,如今這樣總要給孩子掙個活命的路啊。”
  劉氏感激的紅了眼眶,都說患難見真情,平日她在村裡也沒少給人家幫忙,但這樣艱難的時候,居然只有七嫂子這個小輩伸出了援手……
  “難為你們兩口子了,幫到這樣就好了,小心老宅那邊……”
  七嫂子不在意的揮揮手,噘嘴不屑道:“她又不是我婆婆,我怕她什麼,說幾句又掉不了肉,倒是二嬸你啊,先前太孬了,就算是孝順老人應該,也不能把自己一家子都當牛馬折磨啊,如今分家就好了,雖然苦一些,但以後自己過日子,總有好起來的時候,是不是?”
  “是這麼個道理。”
  劉氏昨日真是抱了必死的決心,晚上幾乎沒闔過眼,徹底想開了,先前不願自家男人為難,不願被人罵不孝,一直忍氣吞聲,倒是連累得兒女們都跟著遭罪了,以後她再也不會了,先前那麼多年的苦就當替自家男人還了婆母的生養之恩,往後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任瑤瑤剛喝了藥,胃裡火燒般難受,但包穀餅子實在粗劣,前世吃慣了精細米麵,這會兒實在有些難以下嚥,她只能端了粥喝了足足一大碗,看得劉氏和七嫂子都歡喜起來。
  “哎呀,瑤瑤能吃就好,這次大病一場,以後這輩子可就剩下好事了。”
  “是啊,這孩子吃虧最多,以後就盼著她享福了。”
  劉氏同七嫂子又說了幾句閒話,任瑤瑤喝了熱粥,胃裡舒坦就抵不過周公的召喚,跑去下棋了。
  模模糊糊中,她還想理一理如今的處境,將來的出路,但是奈何這副身體病了多日,實在虛弱,方才撐著聽聽閒話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待得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頭當空。
  陽光從豬圈棚頂的孔洞裡照進來,晃得她微微眯了眼,有一瞬間不知道身在何處。
  “姊姊醒了,姊姊醒了!”
  “姊姊,我餓!”
  任月月和輝哥兒在旁邊眼巴巴地守著姊姊,終於見到姊姊醒來都是歡喜壞了,抱著姊姊的胳膊就嚷了起來。
  任瑤瑤聽得有些無奈,又有些心疼,前世見過的那些孩子,哪個不是挑食又浪費,不想這一世的弟妹,幾乎時時刻刻都把“餓”字掛在嘴邊。
  看樣子,解決一家人的溫飽問題,是她迫在眉睫的大事啊。
  “爹娘呢?”
  “爹娘都去山渠那邊幹活了,天黑才回來。”
  任月月眨巴著大眼睛,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狠狠咽著口水,攛掇著姊姊,“姊姊,我們去找爹娘啊,娘那裡有好吃的。”
  “我要吃,我要吃!”輝哥兒不知道娘那裡有什麼,但只要是吃的,他都能放進嘴裡,聽到這話就扯了姊姊往外走。
  任瑤瑤匆忙掃了兩眼破豬圈,倒是真沒什麼怕丟的,於是也就踩著軟綿綿的腳步,任憑弟妹半扶半推著往村外去了。
  一路上,免不了碰到幾個村裡人,村裡人瞧著姊弟三個的模樣,特別是任瑤瑤臉色蒼白,走路還打擺兒,恨不得隨時要去找閻王爺報到的模樣,都是忍不住搖著頭,說兩句任老夫人不慈。
  卻沒人看到,出了村子,任瑤瑤腳步就踏實許多。
  她就是故意的,給那刻薄的老太太上點眼藥,也算是為了魂歸地府的原主討點利息。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1:55

  【第二章 燙手的財路】

  任家村地處塞安縣南二十裡,因為不遠處的翠屏山上泉眼眾多,彙聚成河流經大半塞安縣地界,澆灌水田,所以平日很得縣裡的重視,再刻薄的縣官也不會忘記在春日裡疏通水渠,畢竟逢旱灌溉,逢澇排水,都離不得這一條條水渠。
  縣城周邊各家的徭役大半也都用在水渠上,任家的徭役已經服完了,但如今分家出來,頭上沒有片瓦,腳下沒有寸土,任大山夫妻只好來渠上幹活,起碼要先給兒女賺口飯吃。
  任大山正揮動鎬頭刨著尚且有些硬的土石,正值壯年的漢子卻因為平日吃不飽,活計又重,光著膀子也沒露出什麼肌肉來。
  任月月和輝哥兒想要跑上前去喊爹爹,卻被任瑤瑤攔住了,“爹在幹活,還是去找娘吧。”
  姊弟三個問了一個同村的嬸子,又走了一段路才找到老娘幹活兒的棚子。
  如今的縣官還知道要些官聲,百姓們服徭役,原本是自己帶乾糧的,他大發慈悲立了粥棚,每日中午發碗包穀粥。
  百姓們是最容易知足的,這碗粥果然換來所有人的讚譽。
  而劉氏的活計就是燒火熬粥,外加替駐守此地的幾個官差們洗刷,每日有一碗粥和十文錢的工錢。她盤算著晚上把工錢都換了乾糧,帶回去給孩子們填飽肚子也該足夠了。
  任瑤瑤遠遠看著娘親在灶台間忙碌,就帶了弟妹找了個避風的窗下坐了,歇歇腳,也等著娘親忙完再過去。
  任月月和輝哥兒年紀小,眼見娘親那裡有吃的,恨不得立時跑過去,但是大姊好像比有病之前厲害很多,他們也不敢反抗,只能抱著咕咕響的肚子,嗅著包穀粥的香氣忍餓了。
  任瑤瑤也是心疼這兩個孩子,正盤算著給他們講個故事分散一下注意力的時候,就聽見窗裡一聲脆響,接著有人抱怨道——?
  “這帳目也太過難算,大好春日本該出去賞花飲酒,如何就耗在這等銅臭之事上了。”
  任瑤瑤眼珠兒轉了轉,大著膽子起身往屋子裡看了一眼,原來窗邊有張木桌,桌上放了兩本帳冊,還有紙墨筆硯和茶壺點心,一個年輕書生模樣的人正在皺眉發脾氣。
  她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抬手開了窗子,開口道:“這位公子,若是您能把那盤子點心和茶水賞給我弟妹墊墊肚子,小女子就幫您理好這些帳目如何?”
  那書生突然聽到人聲,嚇了一跳,待得抬頭見是一個瘦巴巴的小姑娘,倒也沒怪罪,好笑道:“想吃點心,賞你就是了,這些帳冊可開不得玩笑。”
  說罷,他就端起那點心盤子遞出了窗子。
  輝哥兒和任月月幾乎是立時竄了起來,還好,只是站在了姊姊背後,不過眼睛已盯在點心上挪不開了。
  任瑤瑤摸摸弟妹的頭髮,卻是拒絕道:“公子,我們一家雖然窮,但也不是乞丐,還有不食嗟來食的骨氣,若是公子不讓我幫忙核算帳冊,這點心……我們不能收。”
  “咦?”那書生顯見很是驚奇于一個農家姑娘有如此的見識,一時倒是起了爭勝之心,他飽讀詩書,做起來都覺艱難之事,難道一個農家姑娘還能勝任不成?
  “好,本公子就讓你核算這帳冊,若是事成有賞,若是不成也不會懲罰你。”
  任瑤瑤方才還有些後悔,無論任何地方,帳冊都是重要之物,誰也不會輕易交給外人核算,若是這公子喝罵她一頓,她都沒有反駁的餘地。
  不過,好在這人是個豁達寬弘的性子,想必聖賢書沒少讀。
  “好,那就謝謝公子給我這個機會了。”
  任瑤瑤行了禮,接了點心盤子給弟妹,然後就進了屋子。
  紙筆都是現成的,帳冊也不出她所料,遠沒有複式記帳法那般繁雜,不過是羅列了進出帳目銀錢而已。
  她放了心,提起毛筆,一邊心算一邊在紙上記錄,倒也順利。
  前世,她因為先天性心臟病,自小就只能看著別的孩子跑跳,無聊也無奈的時候,便看書、練字,學習一切讓她覺得有趣的東西,數學奧林匹克拿的獎也有幾張,後來家裡油坊的帳都是她在算的。
  這會兒倒恍然回到了前世,回到了有父母兄姊疼愛的日子。
  一旁的年輕公子本也沒有在意,在他看來不過是個逞強的小姑娘,算不好放下他繼續算就是了,這般無趣的日子,有件小事也算解悶了。
  可是越看他越驚奇,手裡的扇子掉在地上都不自知。
  那一雙乾瘦甚至滿是瘡疤的手,一隻迅速翻著帳冊,一隻偶爾記上一筆,兩本帳冊居然很快就翻完了,最後落在紙面上只有三排字——?
  進帳二百三十六兩,出帳二百一十一兩三十文,還剩二十四兩九百七十文。
  “公子,已經算好了,您核對一下吧!”
  任瑤瑤悄悄舒了一口氣,起身讓了桌椅,扭頭從窗外見到自己娘親從棚子裡出來,趕緊出門拉著吃了滿嘴點心渣子的弟妹迎了過去。
  劉氏原本在忙碌,突然瞧見自家兒女在外邊,慌忙跑出來,一見大女兒也在,很是埋怨了兩句,“哎呀,你這病還沒好呢,怎麼就跑出來了?快回去,娘一會兒就送飯回家。”
  不等任瑤瑤說話,任月月和輝哥兒已經爭先恐後嚷了起來。
  “娘,姊姊好厲害,那公子賞我們點心吃呢!”
  “娘,是迎春糕,就是奶奶吃的那個,我留了一塊給娘。”
  輝哥兒跳著腳想把手裡捏得有些碎的點心塞進娘親嘴裡,惹得劉氏拍了他一巴掌,問道:“到底怎麼回事,誰賞的點心?”
  任瑤瑤心虛,趕緊遮掩道:“娘,我以前替大伯收拾書房的時候,不是偷學過幾個字嗎?方才幫著那個公子算了算帳目,得了一盤子點心。”
  “啊,還有這事?”劉氏很是狐疑,她怎麼不知道閨女什麼時候這麼聰明了,就從她大伯那裡偷學了幾個字,便能像那些帳房先生一樣算帳了?
  任瑤瑤怕娘親追問,趕緊找藉口開溜,“娘,月月和輝哥兒都吃飽了,我這就帶他們回去了。”
  說罷,她扯了弟妹就走,惹得劉氏在後邊追喊著——?
  “不許再到處亂跑啊,趕緊回二奶奶家,晚上咱們就搬去村外的草棚。”
  “好,娘,我知道了。”
  任瑤瑤揮揮手,偷眼見到那屋子裡的書生奮筆疾書,她更是加快了腳步。方才真是魯莽了,只為了給弟妹尋些吃的,倒是差點露了馬腳,原主可是只知道做活兒,個性怯懦又軟弱,哪裡會寫算啊,唉,得要想個好藉口,否則以後就要裝文盲了。
  不說任瑤瑤如何琢磨著撒謊,只說劉氏繼續忙碌,直到太陽西斜才得以松一口氣,正想著要偷空回去拾掇村外的草棚子時,忽見那屋子裡的年輕公子一陣風似的刮了進來。
  “那個婦人呢?那個姑娘呢?”
  劉氏嚇得手裡的水瓢差點兒掉了下去,早一點的時候自家閨女可是說幫忙算帳得了點心,難道帳目出錯了,這可如何是好?閨女的病剛有起色,可不能再受罰了。
  “公子恕罪啊,我家閨女不懂事,小婦人給您磕頭,求您不要怪罪她,她有病剛……”
  不等她說完,那年輕公子就兩步竄上前抓了她的袖子,嚷道:“哎呀,我是要找她拜師啊,居然都對了,算對了!實在太快了!”
  “啊?”原本以為閨女闖禍了,不想居然有這樣的反轉,劉氏一時反應不過來。
  那公子還要再說話的時候,棚外有小廝騎馬趕來,驚喜喊道:“公子,隋少爺回來了,到家裡尋您喝酒呢。”
  “什麼,風舟回來了,太好了!”
  那年輕公子驚喜的立時直起了腰,轉身要走的時候又想起還有個劉氏,於是趕緊指著棚角的兩隻鼓囊囊的布袋說道:“這位嫂子,你把這兩袋子糧食拿回去,算是先前那位姑娘幫忙核對帳冊的工錢,待我明日有閒暇定然上門拜訪。”
  說罷,他匆匆跳上馬跑掉了。
  留下劉氏很是呆了一會兒,這才在旁邊婦人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眼見劉氏得了賞賜,幾個婦人湊趣道:“二嬸子,這裡活計也差不多了,你先回家拾掇拾掇吧,就算有什麼事,還有我們頂著呢。”
  劉氏心裡惦記著要回去問問閨女,恨不得立時就一步邁回去,聽到這話趕緊應道:“好,好,那明日我多做些活計,你們也歇歇,今日我就先回去了。”
  說著話兒,她就扛起棚子角落的兩隻布袋,一路趕回村裡去了。
  雖然看起來很滿,其實兩隻布袋加起來也不過四五十斤,劉氏惦記孩子,倒也不覺得沉重。
  再說那年輕公子一路跑回了縣裡自家,繞過影壁,就見院角桂樹下正坐了個青衣公子,墨色長髮高束,寬袍大袖,手握書卷,扭頭回望間,透過桂樹枝葉投射下來的陽光,斑駁了那濃眉星目,朗月清風般,令人心曠神怡。
  他忍不住歡喜嚷道:“風舟,你終於知道回來了!”
  隋風舟淡然一笑,起身行禮,應道:“博雅,好久不見,一向可好?”
  “沒了你一起喝酒,怎麼可能好?”
  久別重逢的好友兩人很快分賓主坐下,小廝伶俐的換了新茶水。
  “聽說你被伯父攆到這裡做些實務,怎麼樣,還算順利?”
  隋風舟淺淺品了一口茶,低頭間沒了日光填色,臉上的青白就顯了出來,看得對面的好友暗暗歎氣。
  說起來,他們趙家在京城不過是個小門戶,父親雖然是工部四品官,但在王侯遍地的天子腳下實在算不得什麼。
  在書院讀書之時,他倒是常被人瞧不起,只有風舟貴為忠義侯府大公子從不曾待他有半點輕視,多年下來,兩人倒是情誼深厚,絕對是知交。
  可惜,唯有一點,這好友的身體……
  “風舟,這一年你身子可還好?這次回來就多住些時日吧,塞安縣雖然偏僻,但山水還好,極適合休養身子。”
  隋風舟眼裡閃過一抹暖色,轉瞬即逝,淡淡笑道:“好,兩個月後是家母忌日,若是無事,我倒是能在此過夏。”
  “這就好,可惜子闌不在,否則咱們三個也能湊齊了。”
  趙博雅生怕勾起好友的傷心事,趕緊岔開話頭兒。
  “說起來,今兒我還遇到一件奇事,有個農家姑娘,居然在一盞茶功夫就把兩本帳冊都核對好了,速度之快簡直是我生平僅見。子闌最喜算學,若是他在,該是定要問個究竟了。”
  “哦?”隋風舟也是驚奇挑眉,算學一道他也頗有涉獵,尋常的掌櫃尚且不及他熟練精通,不想這樣偏僻之處還有農家姑娘更勝一籌。“許是家裡有些傳承吧,書院先生常說民間多有異人。”
  趙博雅點頭,“這話倒是沒錯。”
  很快,兩人的小廝就把酒菜端了上來。
  春日的陽光正是明媚的時候,即便在城裡,也不缺鳥雀歌唱助興。兩人也不進屋,索性直接坐在樹下,喝酒品菜,訴些別後之事,偶爾說起年少輕狂在書院的糗事,都是大笑不止。
  酒色染紅了隋風舟的臉頰,倒是讓他難得見了三分好氣色,看得趙博雅心頭更是連連歎氣。
  大好的男兒,戰功彪炳的侯府大公子,自小在娘胎就落了弱症,氣力不濟,別說拿了刀劍拚殺,就是行路艱辛或者暑熱寒涼,都會臥病幾日,實在讓人扼腕。若是家裡有父母疼愛庇護,自然也算不得什麼難事,不過是富貴將養,偏偏親娘又在他出生之時就過世,親爹想護著又礙於後進門的嬌妻歪纏哭鬧,漸漸為了家宅安寧就只能淡了去。
  如今雖然侯府裡並沒有立了後母所出的次子做世子,但爵位也沒落到他這個長子頭上,倒是讓繼母更把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以至於長年在外遊走,塞安這處親娘的故鄉老宅就成了他安養之地……
  “風舟,若說我除了家裡和生平抱負,只有一願,那就是願你安康一世,喜樂無憂。”
  隋風舟難得有這樣肆意喝酒、觀景閑說的時候,突然聽到好友這話,神色一頓,眼底閃過一抹哀傷,但轉而就掩蓋了過去,抬手倒了兩杯酒,笑得清風朗月。
  “好,借你吉言。”
  兩人手裡的酒杯碰在一處,水酒漣漪輕輕蕩漾出去,一圈一圈兒,好似年輪一樣,悄無聲息又堅定無比的一點點向前行進……
  城外任家村裡,劉氏是扛著兩隻布袋剛剛到家。
  說是家,不過是村頭的一間破草屋,秋日裡為了看護莊稼不被城外棚戶區那些匠人流民偷去,村裡總有人輪班在此值夜。如今任大山一家幾乎是淨身被攆出去,誰見了也是心裡多少有些同情,於是村裡人看到老七一人在往棚頂上草,都過來搭把手。
  任瑤瑤帶著弟妹往回走的時候,眼見這般,上前行禮謝過了各位族人。
  眾人原本對於這個丫頭只記得瘦小模樣,整日被陳氏喝罵做活計,倒是不知道她如此禮數周全,開口說話也是伶俐,於是更覺得他們一家離開老宅也不是全無壞處,起碼孩子比先前活潑多了。
  待得劉氏回來,任瑤瑤已經拖著軟綿綿的雙腿把二奶奶家豬圈裡的破被褥還有早晨七嫂子送來的空陶盆挪了過來。
  草棚也算不得大,不過有一盤窄巴巴的小炕,將將能睡下一家五口,炕頭兒一口小灶台,七嫂子拿了只小鐵鍋來,灶下塞了一把破爛枯樹枝,鍋裡的水也就冒了熱氣,終於讓這個廢棄了半年的草棚裡有了些暖意。
  劉氏也來不及去謝老七兩口子,直接洗了一捧花生就扔鍋裡煮了。
  任瑤瑤本來就大病未愈,想要幫娘親的忙,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冒著虛汗在一旁幹看著,這會兒見滿布袋紅皮小花生,前世倒是常見,於是就問道:“娘,哪裡來的花生啊?”
  天下所有當娘的,都恨不能把最好的吃食用物尋來給兒女,只盼著他們平安康泰,長得肥胖喜人,可是,有時候為生活所迫,到底不能如願。
  劉氏心裡發苦,但臉上還是笑道:“方才你走後,那算帳的先生說你算得好帳,賞了一袋花生一袋黃豆。這東西雖然吃多脹肚,但一兩頓還不怕,今晚,娘先煮了給你們墊墊肚子,明日就去借些糧食和菜籽油,到時候娘再給你熬粥炒菜。”
  輝哥兒和任月月先前吃了點心,這會兒還在回味那甜美的味道,哪裡有心思吃花生,跑去村裡尋夥伴們炫耀了,倒是讓任瑤瑤多了功夫琢磨這花生和大豆。
  前世任家就有個榨油的小作坊,因為綠色食品越來越盛行,土法榨油也跟著火了一把,任家的生意雖然不能讓家裡暴富,但供給她這個先天性心臟病的女兒到處治病沒問題,甚至最後換心臟都不用借外債,也算是“勞苦功高”。
  任瑤瑤因為不能跑跳,日常在家倒是把自家生意看了個全套。
  這會兒突然聽說娘親要借菜籽油,立時就想到了花生油和黃豆榨油豈不是更便宜,更美味?
  但重活一世,她到底也謹慎許多,特別是在這個並不熟悉的世界。
  於是,她把話頭兒在嘴裡琢磨了半晌才問道:“娘,這花生和黃豆就沒別的吃法了嗎?”
  “別的吃法?”劉氏忙著往灶台下添柴,聽到這話,還以為閨女不想吃煮花生,於是道:“家裡沒有鹽巴了,否則拿鹽水煮花生和黃豆更好吃,城裡飯館還有人拿這個下酒呢。”
  任瑤瑤聽得心急,但還是耐著性子換了種說法,“娘,菜籽油是不是用菜籽榨的?”
  “當然了。”劉氏驚疑的看向問了一個傻問題的閨女,把濕手在衣襟上擦抹了一下,接著貼上閨女的額頭,發覺並不燙手,這才松了一口氣。
  “菜籽油不是菜籽榨的,難道還是樹皮榨的不成?”
  任瑤瑤咧嘴,堅持的又問道:“那菜籽油貴嗎?”
  “貴,一斤要一百多文呢,你爹要做工七八日才能買一斤。你忘了,去年你燉菜時多舀了那麼一勺,心疼的你奶奶抬手打得你額頭磕灶臺上了。”
  劉氏說罷,趕緊吐了兩口口水,如今一家人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很是不願意再想起先前當牛做馬的日子。
  “你病還沒好呢,趕緊先歇著。怎麼突然問起這些來了?閉眼睛睡會兒,醒了就能吃飯了。”
  任瑤瑤還想再問,卻是見老娘又出去撿柴火了。
  她無奈,到底還是挪過去看了看布袋裡那些紅皮花生和黃橙橙的大豆,雖然不如前世見到的那般顆粒飽滿,但確實是兩樣榨油的絕好原料沒錯。
  她依靠在微微有些溫熱的炕頭,腦子裡控制不住的瘋狂運轉起來。
  都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這話真是再正確不過了。
  重活一世,留下了前世記憶,又沒有了千瘡百孔的心臟拖累,能同常人一般跑跳笑鬧,她已經很是感激了,不想老天爺對她如此疼愛,居然又送了這樣一條金光閃閃的財路。
  無論是花生還是黃豆都比菜籽要榨油來得多、味道好,相信一經推出,即便不用賣百文一斤,半價售賣也足以讓家裡一夜暴富,而且是富得流油,但是……
  “哎呀,孩子他爹,你這是怎麼了?”
  劉氏在林子邊上尋了些枯樹枝回來,剛到草棚門前,就見任大山臉色煞白,衣衫沾了血色,慢慢從土路上蹣跚走回來。
  她雖然常埋怨自家男人愚孝,不肯反抗老娘半點兒,以至於全家都被折磨得差點沒了性命,但到底是自家男人,頂樑柱一樣的存在,如今這個樣子,怎麼可能不吃驚,不心疼?
  她扔了手裡的柴火就奔了過去,剛一扶了丈夫的胳膊就惹得他吃痛的倒抽一口冷氣。
  “別擔心,我沒事,就是掄鎬頭慢了,趕上差官惱著,挨了幾鞭子。”
  任瑤瑤正好從門裡迎出來,聽到這話,心裡的大石就更重了。
  她方才擔心的就是這個,即便她有通天財路,但家裡連自保之力都沒有,若是傳出榨新油之法,無異於一個孩童手托黃金行走在鬧市,恐怕全家人還等不來暴富,反倒要先丟了小命。
  “爹,快進屋。”
  “閨女,你怎麼出來?爹沒事,你快進去。”
  任大山雖然沉默寡言,但對於差點病死的大閨女可是相當愧疚,若不然也不會不等家裡安頓好就跑去做工,只為了趕緊賺些工錢買糧食,早早養好閨女的病。
  劉氏沒有空閒聽父女倆說話,扯了丈夫的胳膊塞到閨女手裡,扔了一句就匆匆奔往村裡去了。
  “閨女,扶你爹進去,我去你七嫂子那裡借些糧食,再要點傷藥。你七哥常上山打獵,家裡肯定備了傷藥。”
  果然被劉氏說對了,不過片刻,她就真的端了半盆包穀外加一小瓶藥粉回來。
  任大山背上的鞭傷看起來嚇人,其實不過是皮肉傷,不曾傷到骨頭,抹了藥就好受許多。
  這會兒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一家人也沒有燈油可燒,藉著灶台的火光吃了一頓摻了花生粒的包穀粥。
  任大山和劉氏眼看著三個孩子,大閨女大病未愈,二閨女、小兒子瘦得跟小雞崽沒什麼分別,眼圈兒都有些紅,但好在一家人已經分家出來,先前在老宅,還不是同這會兒一樣吃不飽?以後他們夫妻多賣些力氣,就算吃野菜也總是挖回來進自家孩兒嘴裡,總比在老宅時候,就是野菜也要先緊著家裡兩頭肥豬要好得多了。
  窗外月色明亮,一家五口吃過了飯擠在炕上,說起來當真是窮得頭頂沒有片瓦,但卻分外安心。
  輝哥兒和任月月睡得早,很快就打起了小呼嚕,劉氏和任大山聽著大閨女好像也睡了,於是就起身把衣衫給閨女又蓋了蓋,轉而一起出門去拔房前屋後的雜草。
  即便是臨時落腳,但家總要有個樣子,不能添置什麼東西,也要乾乾淨淨的啊。
  “孩子他爹,明日請半日假,先去縣裡買些糧食和包穀種子,可以先用賣地的銀錢,等咱們倆的工錢發下來再存著,過幾日把兩畝沙地種上,若是老天爺開眼,咱們秋時收幾擔子包穀,總能讓三個孩子熬過這個冬日。實在不成,我就去繡莊接些大件活計,晚上多熬一會兒也能攢下幾個錢。”
  劉氏先前在祠堂裡當真是如同死過一次了,如今豁出去反倒潑辣很多,而且又離了婆婆眼皮底下,對今後的日子簡直有太多期盼。
  任大山背上還有些疼,但聽著媳婦兒這般說個不停,也忍不住憨笑起來,“好,都聽你的。”
  劉氏想起先前豬狗不如的日子,還想刺他幾句,到底又咽了回去。一個“孝”字,壓彎了多少人的腰,這天底下可不只有他們一家人……
  任瑤瑤坐了起來,望瞭望月色下只穿了單薄破舊的中衣忙碌的身影,下意識摸了摸身上的兩件外衣,心裡暖了起來,先前那些存在腦子裡的記憶,也如同春日冰雪般融化了。
  前世種種,隨著死亡已經過去了,如今她是任瑤瑤,任家長女,她這一世必將以窗外這對夫妻的閨女、旁邊這對弟妹的姊姊、可能還有某個男子的妻子這些身份活下去。
  那麼,為什麼不活得精彩一些?上天厚待,她必將帶著感恩之心把未來好好走下去,不求大富大貴,只求衣食無憂,心安無愧……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2:10

  【第三章 被家人信重】

  日出春澗,薄薄的霧氣還在山林間不曾散去,勤快的鳥雀就已經穿梭在新綠的草叢樹木中尋找同樣早起的蟲兒果腹了。
  任家老宅裡,陳氏慢悠悠的穿好衣衫,發現院子裡沒有動靜,大大打了一個哈欠,推開門就打算開始晨起的必備活動——?罵二兒子一家。
  可是,她一眼掃到空蕩蕩的院子、半點煙氣都沒有的灶間,突然想起二兒子一家已經分出去了。
  於是一口氣憋在胸口,惱得她青了臉,昨日如何灰頭土臉的整治飯菜、燒火洗衣的事,一件件也都想了起來。
  原本以為那一家子都是浪費糧食的廢物,不想離了他們還真是很不方便,起碼這些活計都沒人做了。
  想起後院豬圈裡的兩頭豬沒喂,早飯沒做,水缸裡沒水,她的臉色越發的黑了。
  “老大媳婦兒,快起來做飯,這太陽都多高了!”
  天下娘親沒有一個不偏心的,陳氏半點都沒有喊兒子起來的意思,拍著東廂房的窗子只高聲喊了兒媳婦。
  屋子裡任大義夫妻倆正睡得香甜,突然受驚都是皺了眉頭。
  馮氏更是暗暗咒駡——?該死的老婆子,自己難道沒長手啊,還真把自己當官家老太太了!
  但這話她可不敢說出來,眼珠兒轉了轉就扶著額頭躺下了,嘴裡哼唧起來,“老爺,我頭暈得厲害,許是昨日燒火被煙火嗆到了。這可如何是好,今日我還想回娘家走一趟呢,有消息說京裡皇上要開恩科,我想著讓我爹幫忙打聽一下,老爺你好早做準備,金榜題名也更順利一些啊。”
  任大義原本確實有些惱了媳婦兒不主動起床幫忙做飯,但聽到這話立時就換了心思。岳丈雖然小氣又會算計,身份也不高,但在縣衙裡做了一輩子書吏,三教九流沒有不熟悉的,消息最是靈通。他如今卡在秀才這棵老樹杈上已經多少年了,想要往上爬一爬,還得指望岳丈一家呢……
  這般想著,他就高聲應喝老娘,“娘,慧娘身上不舒坦呢,您自己把早飯做了吧。以後別拍窗子,昨晚讀書太晚,正睡得好,吃你這一嚇,我也跟著頭疼呢!”
  門外,陳氏還等著大兒媳起來幹活兒,伺候她吃喝洗漱,哪想到居然等到兒子這麼一句話。
  老太太氣得跳腳,還想再罵,到底心疼兒子那句頭疼,又生怕耽誤了兒子讀書,只能自己去了灶間。
  可惜,家裡自從娶了劉氏進門,她就再也沒沾手過活計,昨日即便“熟悉”了一日,鍋碗瓢盆照舊同她“生分”,於是待到任大義帶著媳婦兒,還有長得人高馬大的兒子任全、嬌氣的閨女任秀秀坐到飯桌邊,對著兩盤子黑得看不出什麼菜和一鍋夾生的米粥,人人都是皺了眉頭。
  陳氏累得腰酸背疼,眼睛都被煙火熏得紅透,這會兒一見兒孫這個模樣,到底忍耐不住的罵起來,“看什麼看,早起沒一個做飯的,還要勞動我這把老骨頭……”
  不等她說完,馮氏趕緊接了口,“娘,我不是嫌棄飯菜不好,我是在琢磨今日回去要怎麼求爹爹多打探幾句消息,到時候老爺早做準備,比別人總要多幾分把握。”
  陳氏一聽這話,下意識就把剛才的怨氣咽了回去。
  “這可是大事,回去後一定好好同你爹說說。”
  “是,娘。”
  馮氏笑著應了,卻是不動筷子也不挪屁股起身。
  陳氏翻了個白眼,心疼得恨不能臉上肥肉都跟著顫抖。“上次買那麼多東西回去,這次就少買點兒吧,我這裡攢著銀錢也是為了給老大買紙筆,給秀秀備嫁妝呢。”
  馮氏不置可否,卻遞了一個眼色給閨女。
  任秀秀立刻鬧了起來,“娘,姥娘不是帶話說,今日縣尊的大小姐要辦賞花宴嗎?表姊還說要帶我一起去,可是我也沒件能穿得出去的衣衫,就不去了吧,就是可惜了,聽說還有京城裡來的很多公子赴宴……”
  “哎呀,那怎麼能不去!”
  陳氏急了,她雖然小氣刻薄了一輩子,但一是盼著兒子高中,二就是盼著孫女嫁個富貴人家,如今這樣的好機會在眼前,再心疼銀錢也不能錯過啊。
  她起身進了屋,很快就拿了幾塊散碎銀子出來。
  不等說話,任大義先快手快腳搶了一塊最大的銀角子,笑道:“今日天氣晴好,我也去尋同窗吃酒問問消息去。”
  有其父必有其子,任全不甘落後,緊接著搶了一塊稍小的,嚷道:“我也去拜會一下師長。”
  馮氏氣得瞪眼,她可不像老太太那般好糊弄,明知道丈夫兒子拿了銀錢必要去胡混,但這會兒當著婆母的面可不能揭出來,否則以後要再榨銀錢就難了。
  她狠狠瞪了兩人一眼,直接連包銀子的帕子都卷起來塞到了懷裡。
  “時候不早了,娘,我們這就進城了。”說著話,她就帶著閨女回屋去準備了。
  任大義父子自然也不願留下被飯菜“毒”死,趕緊隨後開溜。
  頃刻間,飯桌上就剩了陳氏一人對著兩盤看不出模樣的飯菜。
  她忍著氣喝一口夾生的米粥,說不得又被硌到了老黃牙,於是跳腳蹦起去了門口,大兒子一家自然是捨不得罵的,分出去的二兒子一家就倒了楣。
  “該死的小賤人,好好的日子不過,挑唆著分家,老天爺怎麼不打雷劈死他們,走路讓他們跌死,喝水嗆死,一家賤種都死絕才好!”
  有鄰居聽了這話就端了粥碗出來,眼見陳氏臉色黑如判官,衣裙上也是髒汙不成樣子,哪裡還猜不到原因,於是笑嘻嘻嚷道:“四嬸子,老二一家分出去了,你可是沒人使喚了吧?這下知道老二一家的好了,晚了,人家過小日子去了。您老啊,以後可得學學幹活兒了,否則飯菜都吃不到嘴裡!”
  陳氏聽到這話氣得七竅生煙,轉頭去罵鄰人,可惜,鄰居家的老太太也不是好欺負的,平日雖然敬著任大義是個秀才,家裡也比大夥兒富厚許多,但他們也不指望陳氏賞飯吃,哪裡會讓著她,連珠炮似的回罵一頓,氣得陳氏倒仰,自然又把二兒子一家恨進了骨子裡,若不是他們一家分出去,她怎會受這個苦,忍這個氣……
  不說陳氏如何惱恨,只說任瑤瑤一早就磨著爹爹帶她進城,劉氏自然是不許,但任大山想起對閨女的虧待,難得求情。
  “瑤瑤也吃了兩日藥了,不如我再領她去藥館把把脈。”
  劉氏只能點了頭,而任月月和輝哥兒也悄悄磨著姊姊給他們帶些好吃食回來。
  任瑤瑤好不容易安撫住兩個饞嘴的小傢伙,這才同老爹一起上路。
  塞安縣離任家村倒沒有多遠,不過是十幾裡路,若是放在前世,開車不過一刻鐘就到了,但如今只憑雙腿走路,就要大半個時辰了。
  任大山心疼閨女大病初愈,生怕她累著,幾次提出要背著閨女趕路,但都被拒絕了。
  他還以為是閨女孝順懂事,不忍他受累,卻不知道對於任瑤瑤來說,能夠這樣自由的走路,不必挪幾步就要喘一喘,也沒有人在旁邊滿眼擔心,好似她下一瞬就會累得倒地再也起不來,這感覺真是太好了。
  塞安縣周邊雖沒有什麼高山險灘,但矮山卻很多,沒什麼出產,又妨礙了開田,免不得有些雞肋之意,不過如今正值春日,遠處矮山連綿,滿眼青綠,望過去也是心曠神怡。
  任家父女一路順利,進城時候交了兩個錢的稅,倒是讓任瑤瑤肉疼,但這是官家正大光明的收取過路費,她一個農家丫頭也只有交錢的分。
  塞安縣城不大,只有一條繁華的商街,然而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藥館、布莊、雜貨鋪……各色鋪面挨挨擠擠,不時有夥計在門前高聲吆喝迎客,倒是給熱鬧的街面又添了三分生氣。
  任大山本意是帶著閨女再去一趟藥館,但任瑤瑤苦於原主的記憶對於物價太過貧乏,一進了城簡直是魚入大海,抓也抓不住。
  她一個女孩子對著布莊和銀樓,眼皮連抬都沒抬一下,反倒一腦袋紮進雜貨鋪不出來了,大到糧油,小到針頭線腦兒,拉住人家小夥計就不鬆手了,問個不停。
  “這蜂蜜多少錢?這細面多少錢?這細孔簸籮呢?這小石磨呢……”
  小夥計還以為來了大主顧,但是看著這父女倆的穿戴又是窮苦人,一時有些猜測不出,只好一味熱情的應和。
  任大山為人老實憨厚,自覺讓人家夥計受了累,也不好再去別家轉轉,在店裡直接秤了十斤包穀面,外加一斤鹽、一斤燈油、半斤菜籽油,至於粗瓷陶碗陶盆之類,他打算去市集買,那裡更便宜。
  等到離開的時候,問了個心滿意足的任瑤瑤卻突然開口要老爹買兩斤細面。
  一斤細面二十文,足足頂了三斤包穀面,任大山很是心疼,但想起閨女最近受的苦,就趕緊掏了錢。
  父女兩個背著半滿的竹簍子,又去了商街後邊的小市集,這會兒也正是熱鬧,東西雖然比不得雜貨鋪裡的精緻,但勝在價格極便宜。
  任瑤瑤趁著老爹挑揀的功夫,又把市集從頭到尾逛了一遍,買了半斤芝麻糖給弟妹拿回去。
  日頭尚且沒到頭頂,父女倆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拐彎的時候,旁邊的酒樓二樓有人在高聲說笑,時不時還有一兩句狗屁不通的詩詞甩出來,讓聽見的百姓都滿眼羡慕敬畏。
  但對於背了滿肚子唐詩宋詞的任瑤瑤來說,這純粹就是折磨了,更何況那作詩的人還是自家那位刻薄自私的大伯,那幾分折磨又變成了不屑。
  倒是任大山還想去同大哥打個招呼,結果被閨女拉扯著趕緊回家去了。
  劉氏今日照舊去幹活兒,任月月和輝哥兒在家待不住,蹲在大路邊幾乎伸長了脖子,好不容易盼著老爹和姊姊回來,兩人瘋跑過去,連不合腳的破鞋子掉在身後都顧不得了。
  任瑤瑤對這兩個弟妹很是疼愛,不只是因為血緣,更重要的是他們在她初初來到這個世界時,就用一顆偷來的雞蛋給了她第一份溫暖。
  她親手給弟妹穿了鞋子,又用袖子擦去他們手上的灰土,這才拿出芝麻糖,每人給了一塊。
  兩個孩子自從出生,第一次吃到小零嘴兒,喜得都有些不敢往嘴裡送。
  雖然他們嚷著讓姊姊帶吃食,其實也沒抱什麼希望。他們年紀小,但是“窮”這個字卻是深深的刻在了心裡。
  如今姊姊居然真的帶了糖回來,他們張著小手都不敢動了,好似那塊不大的芝麻糖就是一個表面斑斕的氣泡,一碰就會破了……
  任瑤瑤看得心酸,拿起芝麻糖塞到弟妹嘴裡,“趕緊吃,一會兒該化了,以後姊姊賺錢,日日給你們買吃的。”
  兩個孩子嘴裡塞滿了甜蜜,哪裡還能聽得進去姊姊說了什麼,早就幸福的眯起了眼睛,小口小口舔著,極力想要這甜蜜的一刻延長到地老天荒。
  劉氏在棚子那邊遠遠看到大路這裡父女幾個,和身旁人說一聲便趕了過來,一見閨女腦門上的汗珠子,她就問道:“孩子他爹,你帶瑤瑤去診脈了,到底好利索沒?”
  任大山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一路買啊買,居然把最重要的事忘了。
  任瑤瑤趕緊擺手,“娘,我都好了,進城走路都不覺得累呢。我先回家給弟妹做飯吃,晚上娘早些回來,我有事要娘幫忙呢。”
  劉氏氣得瞪眼睛,有心罵閨女幾句,到底捨不得,只能狠狠剜了任大山一眼,惹得他傻笑,趕緊跑去溝渠那裡幹活了,任瑤瑤也是拉了弟妹腳底抹油。
  任家暫居的草棚,離村口雖然還有一段距離,但人來人往,任瑤瑤也不敢在白日裡動手,只能眼巴巴等著太陽落山。
  小小的草棚根本沒什麼可拾掇的,不過一眼就能把裡外望個通透,想要擦抹也沒什麼家什啊。
  任瑤瑤無奈,只能出門去挖野菜,和了半碗包穀粥、一小撮鹽巴,煮了半鍋稀粥。
  劉氏和任大山回來,雖然疲憊,見此卻是笑開了臉。即便日子清苦,但孩子懂事孝順,為人父母的也沒別的奢求了。
  他們不知道,還有更大的驚喜等在不遠處……
  農家日子都是過得節儉,天色一黑下來,除了家裡有事的,或者像任家老宅那樣有“刻苦”讀書的,幾乎都熄了燈睡覺,養養力氣好明日做活兒不說,也省了燈油。
  劉氏和任大山也想這般,但一等輝哥兒和任月月睡實了,任瑤瑤就爬了起來。
  劉氏和任大山自然要問,“這大半夜的,怎麼起來了,要去解手?”
  任瑤瑤連連搖頭,小聲道:“娘,有一樣東西我特別想吃,今日買了材料回來,這會兒趁著村裡人都睡了,娘幫我做一點兒,好不好?”
  劉氏一愣,猜著閨女是怕弟妹醒著分去吃食,不禁有些想歎氣,但閨女長到十幾歲,當真沒有這樣鬧著要吃食的時候,她又覺得心酸,於是問道:“你要吃什麼?娘給你做。”
  “娘,這吃食只有我會,您給我打下手就行。”
  任瑤瑤趕緊下了炕,轉頭又跟她爹說:“爹也來幫我一下。”
  劉氏同愣神的任大山對視一眼,草棚的窗子只用草簾擋著,透風,自然也透了清冷的月光進來,夫妻倆這一瞬間都覺得大病初愈的閨女有些古怪,但到底還是自己的孩子,絕對不會認錯啊。
  於是他們都爬了起來,聽著閨女的吩咐幫忙燒火炒花生,去皮,搗啊搗……
  劉氏眼見閨女往搗好的花生糊糊裡添了兩勺菜籽油,心疼的嘴角直抽抽,但還是強忍著問道:“你就是想吃這個東西啊,下次直接說,娘給你做,何苦半夜爬起來。”
  任瑤瑤怕弟妹不小心打翻了裝花生醬的大碗,特意用另一隻碗蓋著,藏到了灶台後的角落。
  她也不多說,又求了她娘,“娘,這糊糊怎麼做,您可別說出去啊。明早再幫我去二奶奶家要一小塊老面,明晚我做一樣好吃的。”
  劉氏突然想起那兩斤細面,又忍不住心疼,但還是更心疼閨女,只能咬牙應下了。
  果然,第二日一早她就去要了老面,二奶奶比之陳氏也大方不到哪裡去,費了半晌功夫才給了銅錢大小一塊的老面。
  任瑤瑤看了都想翻白眼,但這個時空還沒有酵母粉,這小塊老面就是寶貝疙瘩。
  劉氏和任大山照舊忙了一日,晚上回來一家人照舊喝了包穀菜粥,只是份量比昨日少了一半。
  輝哥兒和任月月都說沒吃飽,被劉氏忍著心酸,一人在後背拍了一下。
  任瑤瑤顧不上安慰娘親,好不容易盼著天黑,村裡一片安寧的時候,她才點了油燈開始忙了起來。
  白日裡發好的麵團白白胖胖,分外可愛,揉得服帖又圓潤之後,再□成薄薄的面餅。
  昨夜放起來的花生醬,這會兒已經沉澱下去,兩勺菜籽油居然變成了小半碗,油燈之下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劉氏眼見油汪汪的大碗,這下是真忍不住了,“你這個敗家丫頭,是不是趁我不在家把菜油都倒進去了?”說著話,她就要去看裝油的罎子。
  任瑤瑤哭笑不得,趕緊攔了娘親,小聲說道:“娘,我沒再放油進去,這是花生醬沉澱,自己浸出來的。”
  “什麼?”劉氏算不得聰明婦人,否則也不會在任家當牛做馬十幾年,吃盡了苦頭才想著反抗。
  這會兒聽到閨女說昨晚那碗花生糊糊居然能自己浸出油來,很有些反應不過來。
  任瑤瑤生怕娘親張揚出去,一來是壞了家裡財路,二來也是怕會替家裡惹來大禍,她趕緊又囑咐了一遍。
  “娘,有了這個法子,以後家裡就不用買菜籽油了,所以,您千萬別說出去啊。一會兒我再做一樣餅子,以後說不得咱們家就要靠這個賺錢供輝哥兒讀書呢。”
  若說劉氏一輩子有什麼願望,最大的莫過於讓兒子讀書了。先前婆母和大伯子一家那般欺負,她都能忍受下來,也有這個原因在,實在是盼著大伯子把輝哥兒當兒子一樣教導讀書習字。
  可惜,黑心肝的狼,哪怕見到你割了腿肉喂他,他也會埋怨你不曾把另一條腿捧了送上去。
  劉氏就是明白了這個道理,才以死相逼分了家。
  如今,一向沉默的閨女大難不死,還突然變得聰明絕頂,不過是磨了些花生糊糊就存了諸多好處,甚至以後一家人還要靠這個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供給兒子讀書……
  “瑤瑤,你……”
  任大山見媳婦兒呆愣著說不出話,到底忍耐不住想要問問閨女從哪學來的法子,他是老實木訥了一些,卻不是傻子,若是大病一場就能開竅,變得這般聰明,那不是很多讀書人第一個就搶著生病啊?
  “瑤瑤,你真是娘的好閨女!”
  劉氏一把攬著閨女到自己懷裡,抱得緊緊的,眼圈兒都紅了,“當初生你的時候,娘吃了多少苦,差點落了病根兒,連你弟弟妹妹都懷不上,沒想到娘如今居然要跟著你享福了。娘……聽你的,你說怎麼做都行。”
  任瑤瑤方才一直提心吊膽,畢竟原主的記憶裡除了洗衣做飯、砍柴打豬草就沒別的本事了,若是家裡人問起何處學會的花生醬做法、何處學會的寫算,她可是沒有藉口好想。
  好在劉氏對閨女夠疼愛,幾句話就卸下了她心頭的大石頭。
  她同樣緊緊回抱了這個辛苦半輩子的女人,輕聲說:“娘,我是您閨女,以後一定讓您享福。”
  “好,好!”
  任大山在一旁,見著媳婦兒和閨女抱在一起,就差哭成一團了,趕緊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紅彤彤的灶火下,劉氏坐在一旁添柴,任瑤瑤把白胖的麵團□成薄薄的面餅,刷上一層處理好的花生醬,卷成一卷,反手一擰就是一朵面花兒,面花兒再被□成餅,最後抹上一層花生油擺進燥熱的鍋底。
  花生的香氣,就在灶火的劈啪聲裡慢慢溢滿了整個小草棚,偶爾間雜著一點兒面香,萬般溫暖又喜人。
  任月月和輝哥兒原本已經睡著了,聞到香氣又齊齊爬了起來,揉著眼睛望向炕下的老娘,開口就嚷道:“娘,我要吃!”
  “我也要吃!”
  劉氏聽得心酸,趕緊把他們摟在懷裡,小聲嚇唬道:“別吵,小心你們奶奶要來罵人了!”
  兩個孩子甚至不等會走路,就先學會了擦去嘴邊的包穀餅渣兒,任家的老太太是恨不得他們喝西北風長大,不浪費一粒糧食,長大還能為任家繼續當牛做馬呢。
  輝哥兒和任月月趕緊捂著小嘴巴,大眼睛卻烏溜溜轉著,極力想要看清鍋裡是什麼好吃食。
  任瑤瑤看得心酸又心疼,趕緊把鍋裡烙好的餅子鏟了出來。
  一家五口人,五隻陶碗裡五個熱騰騰的花生餅,即便是屋子裡只有灶火的光亮,但老老少少們依舊看得清楚——?
  花生餅穿了金黃的“外衣”,外衣下一圈圈蕩漾開去的漣漪縫隙裡夾雜著褐色的花生醬,散發著一種微微的焦香,惹得人喉頭忍不住顫動,口水瘋狂湧了出來。
  任月月和輝哥兒忍不住肚子裡饞蟲鬧騰,也顧不得燙,拿起花生餅就大口咬了起來,入口的餅熱燙香濃,宣軟糯意,讓兩個孩子居然哭了起來。
  “嗚嗚,好吃,嗚嗚,真好吃!”
  他們的人生裡,從來沒吃過如此美味的東西,雖然他們還不知道這應該委屈,但本能卻讓他們一邊大口吃一邊哭個不停。
  劉氏和任大山顧不得安慰兒女,也是大口吃起來。
  任瑤瑤前世的老媽特別擅長烤花生醬燒餅,實在吃過太多回,比之爹娘和弟妹的新奇,她倒是多了幾分品評。
  相比烤出來的燒餅,這種鐵鍋烙出來的還是不夠宣軟,有些美中不足,不過如今以任家的條件,這樣就已經不錯了,以後慢慢改進就好。
  這一晚,任家五口對著五個燒餅,哭了很多,也想了很多。
  多少年後,一家人每次團團圍坐,對著滿桌美味佳餚,兒孫在座的時候,總會說起這個夜晚。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第二日一早,任瑤瑤在偷溜進草棚的春風吹拂下剛剛起身,就看見爹娘弟妹都圍在她身邊,嚇得她立刻坐了起來。
  昨晚吃過餅子,許是身體還沒有完全痊癒,本來還想再琢磨一下怎麼支起攤子,先給家裡賺點銀錢進項,結果太過疲憊就睡了過去。
  難道是老宅又來人鬧了?
  “娘,出什麼事了?”
  劉氏見閨女臉上有些驚慌,哪裡捨得,趕緊應道:“沒事、沒事,你別怕。”
  任瑤瑤鬆口氣,想起心裡盤算的事,剛要開口,劉氏卻是把一個小小荷包塞進她的手裡。
  “閨女,我跟你爹昨晚商量了一下,嗯,這是家裡所有的銀子了,賣地八兩,給你治病花了三兩多,添置糧食東西又花了一兩多,如今還有三兩出頭,你……你想怎麼花用,就讓你爹陪你進城去張羅。”
  “啊?”任瑤瑤原本還真是打了這個主意,卻沒想到娘親會不等她提出來就如此信任的把全家的生計交到了她手上。
  這擔子是不是有些重了,萬一燒餅買賣不成,那全家人豈不是連最後的保命銀子都沒了……
  “娘,我……”
  劉氏卻是個果決的,她看出閨女在猶豫,就緊緊握住閨女的手,咬牙道:“閨女,我跟你爹就是個沒用的,要不然也不會讓你們受了這麼多苦。如今你有法子就儘管去做,大不了……大不了咱們一家再回老宅去當牛做馬,那一家子再苛刻,也不敢當真把咱們餓死。”
  任瑤瑤即便再不瞭解老娘,也知道她即使是死也不會回老宅,這般說只是純粹讓她安心罷了。
  前世,她因為病弱,別說獨自擔起什麼重任,就是自己一人在家都不曾有過,甚至十歲了吃飯還有兄姊喂呢。
  如今突然被人信重,真是讓她惶恐又興奮,心裡滿滿都是鬥志。
  “娘,您放心,我一定賺回多多的銀子,讓您穿金戴銀,吃香喝辣!”
  “呵呵,好,娘等著!”
  劉氏笑開了臉,不到四十歲的婦人,原本正是成熟優雅的年紀,她卻是眼角眉梢皺紋摞著皺紋,明晃晃昭示著歲月對她的不公和苛待。
  任瑤瑤抬手摸了摸娘親的眼角,轉頭笑著望向她爹,“爹,一會兒借頭牛車啊,咱們今日要採辦很多東西呢。”
  “好。”
  任大山趕緊應下,抬腿出門,很快就把老七家的牛車趕來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2:29

  【第四章 福穴攢福氣】

  父女倆如同之前一般進了城,上次的雜貨鋪價格還算公道,便往那裡去,今日正巧掌櫃也在,任瑤瑤為了幾文錢,真是沒少同掌櫃討價還價,最後任大山扛了三十斤的細面,外加五斤細鹽,五六包各色調味料。
  雜貨鋪掌櫃也是個精明的,聽說任家要擺個吃食攤子,不但指點了好位置,甚至還送了一小包糖霜。這可是不便宜的好東西,惹得任大山一個勁兒的道謝。
  任瑤瑤對掌櫃口中的好位置很感興趣,但她還是忍耐著在市集採購完了鍋碗瓢盆才坐了慢悠悠的牛車趕去那處。
  其實掌櫃所謂的好地方,正是塞安縣唯一一家書院的對面,因為二十丈外就是縣衙,這條街上又開了酒樓茶樓,雖然沒有商街上那麼熱鬧,但人也不少。
  平日來縣衙辦事的人和在酒樓茶樓閑坐的富貴人很多,他們的隨從或者小廝之類就要在附近找些歇腳墊肚子的攤子。
  最重要的是,書院裡的學子足有五六百人,厭煩了書院的伙食,也會溜躂出來尋些吃食果腹。
  這些原因加在一起,書院旁邊的胡同口就聚集了一些小販,賣些包子、湯圓或者乾脆就擺個茶水攤子。
  任瑤瑤幾乎是一到這裡就眼睛發亮,她盤算著以後要現烤燒餅現賣,配上肉醬豆花,一定會生意興隆。
  學院裡的書生們,還有那些富人的隨從、衙門裡的小吏,都不是窮人,花個十幾文填飽肚子,享受一下美味,想來誰也不會吝惜多花個三五文錢。
  而這三五文錢,就是任家五口過上好日子的希望了。
  但是,烤爐要用青磚搭砌,不但占地方又不能每日挪來挪去,這就要選個好位置了。
  任瑤瑤跳下牛車,圍著小小的市集各處轉悠。
  別說,皇天不負苦心人,她在曬了一腦門的汗珠子之後尋到了一處絕佳的位置。
  這是一處人家的側牆凹陷處,內裡深度足有一丈,搭個烤爐,放幾張桌椅,綽綽有餘,若是冬日在頭頂遮個草棚,更是避風又暖和,最重要的是,這裡離街面只有兩丈遠,鬧中取靜,既能看得清街上的一切,又能避了人眼。
  任瑤瑤怎麼瞧怎麼興奮,這裡真是擺攤的好位置。
  任家趕來的牛車上放了面袋子,堆了鍋碗瓢盆,任瑤瑤又這般到處轉悠,明眼人一瞧就是要在此做吃食生意的。
  所謂同行是冤家,誰也不願意客流被分走啊。
  有人眼珠子轉著,就同任大山套起了話兒。
  “兄弟,你們這是打算在這裡賣吃食啊?”
  任大山趕緊憨笑著應道:“是啊,家裡過不了,想要擺個攤子賣點吃食。這位老哥,這裡生意好不好啊?”
  先前說話的人賣的是肉包子,雖然一上午籠屜就空了三四個,但臉上依舊皺得同包子一般,歎氣道:“生意不好做啊,都沒什麼客人。聽說商街那邊熱鬧,我還琢磨著明日就搬去呢。”
  果然,任大山一聽就著急了,還想再問兩句的時候,任瑤瑤已經是聽見動靜走了過來。
  “這位大叔,我爹是老實人,您可不要同他玩笑,您這籠屜空了這麼多,生意怎麼可能不好?我家是要賣餅子和豆花,不但搶不了大叔的生意,以後還要大叔多關照呢。”
  那賣包子的漢子被戳穿了謊言,也不臉紅,笑著瞄了任瑤瑤幾眼。
  任瑤瑤今日穿的是劉氏改小的一套舊衣裙,褪色得厲害,雖然洗得乾淨,但實在算不得好看。長年吃不飽,又大病一場,她很是有些面黃肌瘦,不過一雙大眼卻極靈動,笑起來眯成了月牙一般,討喜又可愛,一見就知道是個聰明丫頭,起碼比她爹要聰明。
  賣包子的漢子也不好再使些小算計,倒是實話實說。
  “丫頭,你看中那個凹牆了吧?大叔跟你說,真要擺攤子,還是趁早換個地方吧。”
  “為什麼啊,大叔,我們初來乍到,家裡要擺個攤子不容易,還要勞煩大叔多指點幾句啊。”任瑤瑤笑嘻嘻行禮,嘴裡說的話也是客套。
  那賣包子的漢子也沒藏私,指著不遠處的院門道:“你怕是不知道吧,這處院子是周家祖宅。當年周家獨女嫁了京裡一個大官,那十裡紅妝別說是塞安縣,怕是整個大越國都是獨一分。
  “後來周家老太爺、老夫人過世,這院子就歸了周家小姐,沒想到周家小姐生小少爺的時候難產死了,這院子又歸了那位小少爺。這小少爺自小身子不好,常過來休養。
  “這院牆是有高人指點才修改的,生生挪出一塊地方,也就是那個凹處,據說是什麼福穴,留著給那位少爺積攢福氣的。”
  賣包子的漢子撇撇嘴,顯見對這攢福氣的說法很是不屑。
  “當初我們都打過那一處的主意,可惜,人家死活不讓。咱們平頭老百姓,怎麼敢冒犯貴人,那一處也就空了下來。”
  任大山聽得一臉失望,他即便木訥了一些,也看得出那裡是個好地方,但這會兒聽說還有這樣的原因,怕是真不成了。
  不過任瑤瑤卻不這麼想,別人做不成的事,不見得她也做不成,總要試試才行啊。
  “多謝大叔,我知道了,若是以後我們一家來此處討生活,還要勞煩您多關照啊。”
  賣包子的大漢聽到她這般說,就知道剛才的口水算是白白浪費了,心裡冷笑,臉上卻還是和氣,“好說,好說。”
  任瑤瑤也不同他計較,反倒摸出十文錢買了五個肉包子。
  賣包子的大漢這才真正歡喜起來,笑嘻嘻用油紙包了包子,招呼他們以後有事就過來說一聲。
  任瑤瑤一邊吃著肉包子,一邊又在附近轉悠了兩圈,末了只能皺著眉頭同她爹一起回了家。
  許是心裡太過喜歡那處院牆凹處,別處即便也不錯,但比較之下,還是入不了眼。
  任大山疼閨女,趕著牛車就勸道:“閨女,明日爹再帶你去別處看看。我聽村裡人說,城南有一處市集也很熱鬧。”
  任瑤瑤不想她爹擔心,就笑著點頭,但心裡卻打定主意,明日一定還要來這個周家問問看。
  劉氏雖然被婆母壓迫太甚,奮起反抗,如今變得潑辣許多,可到底還是農家婦人,膽量和眼界都有限,任大山更是憨厚木訥,任月月和輝哥兒年紀也太小,說來說去,這個燒餅攤子大半還是要她做主。
  她對這個歷史上沒有的時空算不得熟悉,可是前世看了太多古裝劇,對什麼惡霸調戲民女、地痞收個保護費,實在印象深刻,為了避免這些不必要的麻煩,這裡臨近縣衙,出入都是讀書人的小市集真的是最好的選擇了。
  為了以後安心做生意,還是要多爭取一下。
  劉氏從早晨送了閨女出門就擔心,一來心疼家裡不多的那點銀子被閨女花光了,二來也是怕當真擺了攤子後生意不好,總之是胡思亂想的什麼也做不下去。
  倒是任月月和輝哥兒年紀小,哪有那麼多想法,離開了祖母的日日咒駡,兩個孩子簡直歡喜瘋了,如今盼著姊姊和爹爹從城裡回來,想著姊姊會給他們帶什麼好吃的。
  果然,任瑤瑤跳下牛車,就把懷裡的肉包子拿了出來。
  任月月和輝哥兒歡喜得跟猴子似的,摟著姊姊的胳膊,一跳一蹦的歡呼起來。
  劉氏生怕惹來村裡人,趕緊攆了他們進屋去偷偷吃包子。
  之後拉了閨女問道:“怎麼樣,瑤瑤,都買什麼了?”
  任瑤瑤前世的老媽就是個節儉會算計的,這會兒再看劉氏幾乎一個模樣,心頭又暖又酸,於是抱了娘親搖晃道:“娘,您放心啊,我買的都是當用的,等以後攤子支起來,賺了銀子都給娘收著。”
  劉氏聽得有些臉紅,趕緊道:“娘不是心疼,就是怕你不會買東西,上當受騙。”
  任瑤瑤笑嘻嘻拉著娘親,一邊往屋子裡搬東西,一邊說起城裡的見聞。
  劉氏聽說有個擺攤子的好位置,很是歡喜,連連說自家閨女運氣好,倒是任大山張了幾次嘴,想說人家院子主人不允許借用,但見到閨女同他搖頭,又把話吞了回去。
  老實人就是有這個好處,雖然木訥又憨得太過,但對於聰明人卻有種本能的服從之意,即便這個聰明人是他的閨女。
  任瑤瑤不願意娘親跟著擔心,第二日早起又做了一鍋燒餅,趁著爹娘上工去了,先拿出兩個“堵”上弟妹的小嘴巴,然後就偷偷去了縣城。
  難得這日正好趕上書院休沐,穿了長衫、頭上?著方巾的學子們結伴出來尋些吃食,順便享受一下春日自由又滿是生機的空氣。
  小市集裡熱鬧極了,這個喊著,“包子,大個兒的肉包子啊!”
  另一個就喊,“大塊芝麻糖,不甜不要錢!”
  任瑤瑤拎著小籃子在街邊冷眼看了一會兒,越發打定主意要把自家的攤子支起來。
  那賣包子的漢子早就看到了任瑤瑤,猜度著她定然是不死心,原本還想說幾句風涼話,但正好有客人上門,於是就岔了過去。
  待得他忙完一抬頭,就見任瑤瑤已經拎著籃子到了周家門前。
  周家老宅也建了有幾十年,風雨侵蝕,歲月輪轉,門前的青石階都有些斑駁的痕跡,但門楣上的匾額卻不曾染上半點灰塵,可見平日下人們是盡職盡責的。
  任瑤瑤對於貿然上門懇求借側牆這事,微微有了一點信心。
  看門的小廝大約十二三歲,藍衣小帽,很是機靈的模樣。
  他原本坐在門洞裡曬著太陽,看著行人打發時間,突然見到任瑤瑤上前,不禁好奇的站了起來。
  “這位姑娘,可是有事?”許是看見了任瑤瑤手裡的籃子,以為她要兜售什麼東西,趕緊指了市集道:“姑娘,我們主子不在家,你賣什麼好物事還是去那邊吧,書院今日休沐,生意很好做呢。”
  任瑤瑤趕緊笑道:“小哥兒誤會了,我不是賣東西的,我是……嗯,我只是想求見貴府的管家。”
  說著話兒,她就把準備好的幾枚銅錢塞了過去。
  那小廝愣了愣,平日倒是也接過賞錢,但從一個穿戴幾乎可以說破舊的姑娘手裡接賞錢,他還是第一次,難道是管家的什麼遠房親戚……
  他張口要說話,任瑤瑤生怕他拒絕,趕緊又道:“小哥兒勞煩你了,一定幫我通傳一聲,就是管家不見,我也不會埋怨小哥兒,這事對我們全家來說都極重要……”
  小廝琢磨著平日這會兒管家也處置完雜事該喝茶了,就算不願意見人,定然也不會發火,於是道:“姑娘,你等我一下,我去問問看。”
  “好的,太謝謝小哥兒了。”
  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啊,任瑤瑤笑了起來,一雙大眼彎得月牙兒一般,讓小廝無端也跟著歡喜起來。
  “馬上,等我一會兒。”說著話兒,他就轉頭跑了進去。
  不遠處賣包子的漢子偶然扭頭瞄到了,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周家的小廝還真是喜好美色,當日他也去求過,可是沒人替他通傳,如今一個黃毛丫頭說幾句好話就兔子一樣竄進去了,周府管家一定要罵他一個狗血淋頭才好,看他還敢不敢獻慇勤!
  可惜,老天爺許是沒聽到他的希望,不過片刻,周府管家周福的身影就出現在門前,氣得他差點捏碎了手裡的包子。
  說來也是巧,周福正往門口走來,聽到小廝說有人要見他,便覺得奇怪,待得發現是個身形瘦小的農家姑娘,就更奇怪了。
  “福叔,就是這位姑娘尋您……”
  小廝倒是對得起那幾枚銅錢,還想再幫忙說幾句,卻見周福擺擺手攔了他,轉而問向任瑤瑤。
  “這位姑娘想要見我,可是有事?”
  任瑤瑤聽到小廝對管家的稱呼,趕緊行禮笑道:“福管家好,冒昧上門打擾,實在失禮,但有一事相求,還望管家能夠應允。”
  “哦,什麼事?”周福聽任瑤瑤說話很有條理,不似一般農家姑娘那般拘謹膽小,於是語氣倒是越發和氣了。
  任瑤瑤壯著膽子遙遙指了指那凹牆的位置,笑道:“小女來自城外任家村,家貧無以果腹,最近琢磨出一樣麵食,準備支個小攤子養家糊口,昨日看中一處位置,就是貴府的側牆凹陷處,今日特意帶了新做的麵食前來拜訪,想求福管家通融一二,賞下那處院牆,借我們一家安身立命。”說完,她行了一個禮,又把手裡的籃子遞了上去。
  不等周福說話,那門房小廝卻是先苦了臉色,心裡嘀咕,早知道這農家姑娘求的是這事,他死活也不會去幫忙通傳啊。
  要知道,在外人眼中只以為那處院牆是個擺攤子的好地方,卻不知道那是多年前有位高人指點,特意避讓開來的“氣穴”,據說能借外界的生氣為自家主子所用,雖然說自己主子生來體弱,沒見到這氣穴有什麼奇效,但也沒有一命嗚呼,自然誰也不能占了那處位置,把氣穴堵死了,更何況那處凹牆裡正是主子最愛的小桃園,只要在府裡,每日必定要坐在園子裡喝杯茶。
  試想,主子正喝茶讀書,若是牆外傳來一陣炸臭豆腐的“香氣”,那簡直……
  周福也是臉色不好,很是有些頭疼,這事先前幾乎是十日半個月就有人來問一次,後來許是消息傳出去了,都知道周家不會外借那處凹牆,這才清靜下來。
  不想今日居然又有人找來,可對著一個小姑娘,他也不好發脾氣,於是就冷淡應道:“姑娘還請把東西拿回去吧,那處凹牆對我們府上很重要,絕對不會外借。”
  任瑤瑤沒想到會被拒絕得如此徹底,一時心急,抬手就扯了周福的袖子,但是不等說話,不遠處傳來馬蹄噠噠聲,只見路那頭行來一輛青布小馬車。
  周福同門房小廝都是眼睛一亮,慌忙撇下任瑤瑤迎了過去。
  任瑤瑤見狀,只能往門旁退了退。她猜度著應該是府邸的主子回來了,有心想上前再請求一次,到底還是臉皮薄。前世一直生活在父母兄姊的保護下,這樣與人打交道,而且還是懇求不成的情況實在不多,不,根本就沒有。
  那青布小馬車停了下來,許是在陽光下走了很遠的路,拉車的棗紅馬鼻子裡狠狠噴著氣,背上汗水淋漓。
  周福親自開了車門,小廝拿了板凳,隨後從車上下來一個穿了淺青色長衫的年輕男子,二十歲左右的年紀,身形略瘦,接近正午的陽光打在他頭頂,照得他髮髻上插著的那支玉簪更顯清透。
  許是感受到陌生的目光,那年輕男子微微皺著眉頭望過來。
  烏髮寬額,墨眉星目,高鼻英挺,若不是臉色實在白得有些過分,就是個十足的英俊男兒。
  任瑤瑤看得有些呆了眼,前世電視螢幕上的那些小鮮肉,同這人相比,當真是不值一提。
  春風吹起了那淺青色的綢緞長衫,繡了卷雲紋的黑面白底鞋,一步步踩著石階而上。
  任瑤瑤胸腔裡的那顆少女心,歷經兩世這還是第一次瘋狂跳動起來。
  她忍不住紅了臉,想要低下頭,但眼睛就是黏在人家身上挪不開……
  那小廝倒是眼尖,見到任瑤瑤這般花癡模樣,有些為自家少爺驕傲,別說一個小小村姑,聽說京城裡也有無數官家小姐想要嫁給少爺呢。
  可惜……
  任瑤瑤眼見那人一步步走到她身邊,隱約間有股淡淡的酒香傳來,惹得她偷偷深吸了一口氣。
  但下一瞬卻發現那酒香突然就濃郁起來,而她的肩頭……居然多了一個人!
  “少爺,您這是怎麼了?”
  小廝第一個尖叫起來,卻被周福一巴掌打在頭頂。
  “喊什麼,還不快扶少爺進去!”
  周福臉上雖然也帶了驚恐,但卻鎮定很多,眼見任瑤瑤被自家少爺抱個滿懷,一時有些發懵,少爺別說自己離開,怕是說話都困難。
  於是他果斷指揮小廝,連同任瑤瑤一起將人連抬帶抱地扶進了門。
  遠處的行人隱約聽到動靜,還想看個究竟的時候,周府已經關上大門。
  那賣包子的漢子找了半晌沒有見到任瑤瑤,還以為她被請進了周家,很是嘀咕了幾句。
  不過他並不知道,任瑤瑤這會兒實在有些尷尬。
  前生今世兩輩子,第一次心動就被人抱個滿懷,好在她如今的心臟健康有力,否則怕是要立刻暈過去了。
  不過,她身上的男子卻是真正失去了意識。
  大門關上後,周福也不必避諱外人了,高聲吩咐小廝,“趕緊去請劉大夫,就說少爺又犯病了,快!”
  小廝撒腿就跑,而任瑤瑤被吵得回了神,她下意識抬手摸了摸男子的額頭,又聽了聽他的呼吸,壯著膽子說道——?
  “福管家,你們少爺……嗯,好像是中暑了。你把他扶去躺好,衣扣解開晾晾,再找糖霜和細鹽兌水喝一碗,估計就沒事了。”
  不過片刻,周福已經急得腦門上掛滿了汗珠子,雖然知道少爺自小體弱,時不時病個十日半個月,請醫問藥已經成了習慣,但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周家長輩都已經沒了,即便這宅子門上掛著周字的牌匾,可實際就是少爺這個外孫的產業。
  萬一少爺有個好歹,他們滿宅子的僕從可就沒了依靠。
  這會兒眼見大夫一時半刻來不了,少爺又是臉色煞白,牙關緊咬,他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這個……這個,好,麻煩姑娘去幫忙調湯水,我伺候少爺更衣。”
  這時候,後宅的幾個婆子也聽到消息趕了過來,周福先七手八腳扯開主子的衣襟,然後與婆子一起抬到了廳堂裡先安置著。
  任瑤瑤跟著一個婆子趕去灶間,快手快腳地調了一碗鹽糖水,眼見婆子忙忙端走了,她也不好多留,想了想就拎著籃子出了大門。
  那賣包子的大漢胸中的八卦之火可是燒了好一會兒了,眼見她出來就趕緊招手。
  不過任瑤瑤卻沒有細說人家是非的愛好,更何況剛才那人還是身體不舒坦。前世的時候,她也是這般病弱,最怕別人問到她面前,對上那些滿是憐憫的眼神,心裡才最是難過。
  同病相憐,她幫不上什麼忙就算了,落井下石、宣揚人家的痛處,她卻是絕對不能做的。
  這般想著,她遠遠行個禮,笑了一下也就出城回家了。
  任家村外的水渠已是修建得差不多,除了離得近處的十幾個人,其餘人都遣散了,劉氏等人的活計也就不重了,趁著歇息的功夫,她難得偷跑回家,結果正好逮到歸來的大閨女。
  “你這個死丫頭,怎麼又進城去了?春日裡野獸都出來了,萬一路上碰到危險怎麼辦?”
  任瑤瑤被娘親喝罵,但心頭也是舒坦,上前抱了娘親撒嬌。
  “娘,路上太平著呢,總有馬車來往,不會有事啊。”
  劉氏到底捨不得掐閨女兩把,想起早晨在孩子爹嘴裡問出的幾句,苦口婆心地勸道:“大戶人家講究多,咱們家窮苦也別沾邊了,萬一得罪了人,以後怕是更不好過,還是選個旁的位置吧,不是說城南有處也不錯嗎?明日讓你爹帶你再去看看。”
  “好,娘。”
  任瑤瑤心裡自然是沮喪的,但她盼著能支起攤子,賺錢養爹娘弟妹,便也很快打起精神琢磨新位置了。
  殊不知,城裡周家後院,隋風舟這會兒已經是睜開了眼睛。
  入眼處的床帳依舊微微顫動,這種暈眩無力,於他來說是再熟悉不過。
  他的眼裡閃過一抹懊惱之色,轉而卻是硬撐著坐了起來。
  周福正好端了湯藥從外頭進來,眼見主子醒了,歡喜得不行,三兩步搶到近前就嚷道:“少爺,您醒了,還頭暈嗎?有哪裡不舒坦?劉大夫說了,您是在車裡太久悶到了,以後多休養就沒事,他又給您開了些補藥,您快趁熱喝了吧。”
  隋風舟掩蓋在寬大袖子裡的拳頭緊緊握了起來,眼裡也從懊惱換成悲涼。
  堂堂好男兒,不能子承父業、上陣殺敵也就罷了,居然連坐車久了都不成,如此孱弱實在讓人無力至極。
  但這能怪誰呢,責怪為了生下他難產而亡的娘親,還是竭盡全力為他留著爵位到如今的父親……
  “少爺,喝藥吧。”周福伺候了主子多少年,到底還能猜到一些,心裡跟著難受,小心翼翼地又勸了一句。
  “放著吧,方才沒喝藥不是也醒來了。”
  這話算起來有些賭氣了,周福心急,脫口就道:“少爺您可不能這麼說啊,方才您倒在門口,老奴急得亂了陣腳,還好有個姑娘上門,告訴老奴給您解了衣衫鬆散,又調了一碗水讓您喝下,您這才醒來呢。”
  隋風舟挑眉,突然想起,下車之時他就已經有些暈眩,但不願外人看了熱鬧,於是硬挺著上了臺階,沒想到還是沒能堅持住,倒下前只覺得臺階有些綿軟,難道……
  “那姑娘為何上門,方才……可有壞了她名節?”
  周福趕緊道:“少爺放心,那姑娘是個明理又心善的,幫著老奴把您扶進門,並不曾說什麼。至於她上門……嗯,是為了東邊那處外牆,聽說這姑娘要在市集裡支個賣吃食的攤子養家糊口,但您也知道咱們家裡那外牆是高人指點過的,事關少爺的……嗯,所以,老奴沒答應,真想不到反倒是人家姑娘幫了大忙。”
  隋風舟冷笑,掃了一眼桌邊冒著熱氣的藥碗,“聚攏生氣?若是有用處,直到今日我為何還是這般半死不活?備一份謝禮送去,再告訴那位姑娘,外牆可用。”
  “少爺,這怎麼成啊,老太爺當初費了很大力氣才尋了……”
  周福急壞了,想要阻攔,隋風舟卻是擺了手,他只得把所有話都咽了回去。雖然自家少爺平日極和氣,不會輕易責罰任何人,但決定之事也是半點都不能更改。
  “是,少爺,老奴這就去辦。”
  任瑤瑤今日穿的是劉氏改小的一套舊衣裙,褪色得厲害,雖然洗得乾淨,但實在算不得好看。長年吃不飽,又大病一場,她很是有些面黃肌瘦,不過一雙大眼卻極靈動,笑起來眯成了月牙一般,討喜又可愛,一見就知道是個聰明丫頭,起碼比她爹要聰明。
  賣包子的漢子也不好再使些小算計,倒是實話實說。
  “丫頭,你看中那個凹牆了吧?大叔跟你說,真要擺攤子,還是趁早換個地方吧。”
  “為什麼啊,大叔,我們初來乍到,家裡要擺個攤子不容易,還要勞煩大叔多指點幾句啊。”任瑤瑤笑嘻嘻行禮,嘴裡說的話也是客套。
  那賣包子的漢子也沒藏私,指著不遠處的院門道:“你怕是不知道吧,這處院子是周家祖宅。當年周家獨女嫁了京裡一個大官,那十裡紅妝別說是塞安縣,怕是整個大越國都是獨一分。
  “後來周家老太爺、老夫人過世,這院子就歸了周家小姐,沒想到周家小姐生小少爺的時候難產死了,這院子又歸了那位小少爺。這小少爺自小身子不好,常過來休養。
  “這院牆是有高人指點才修改的,生生挪出一塊地方,也就是那個凹處,據說是什麼福穴,留著給那位少爺積攢福氣的。”
  賣包子的漢子撇撇嘴,顯見對這攢福氣的說法很是不屑。
  “當初我們都打過那一處的主意,可惜,人家死活不讓。咱們平頭老百姓,怎麼敢冒犯貴人,那一處也就空了下來。”
  任大山聽得一臉失望,他即便木訥了一些,也看得出那裡是個好地方,但這會兒聽說還有這樣的原因,怕是真不成了。
  不過任瑤瑤卻不這麼想,別人做不成的事,不見得她也做不成,總要試試才行啊。
  “多謝大叔,我知道了,若是以後我們一家來此處討生活,還要勞煩您多關照啊。”
  賣包子的大漢聽到她這般說,就知道剛才的口水算是白白浪費了,心裡冷笑,臉上卻還是和氣,“好說,好說。”
  任瑤瑤也不同他計較,反倒摸出十文錢買了五個肉包子。
  賣包子的大漢這才真正歡喜起來,笑嘻嘻用油紙包了包子,招呼他們以後有事就過來說一聲。
  任瑤瑤一邊吃著肉包子,一邊又在附近轉悠了兩圈,末了只能皺著眉頭同她爹一起回了家。
  許是心裡太過喜歡那處院牆凹處,別處即便也不錯,但比較之下,還是入不了眼。
  任大山疼閨女,趕著牛車就勸道:“閨女,明日爹再帶你去別處看看。我聽村裡人說,城南有一處市集也很熱鬧。”
  任瑤瑤不想她爹擔心,就笑著點頭,但心裡卻打定主意,明日一定還要來這個周家問問看。
  劉氏雖然被婆母壓迫太甚,奮起反抗,如今變得潑辣許多,可到底還是農家婦人,膽量和眼界都有限,任大山更是憨厚木訥,任月月和輝哥兒年紀也太小,說來說去,這個燒餅攤子大半還是要她做主。
  她對這個歷史上沒有的時空算不得熟悉,可是前世看了太多古裝劇,對什麼惡霸調戲民女、地痞收個保護費,實在印象深刻,為了避免這些不必要的麻煩,這裡臨近縣衙,出入都是讀書人的小市集真的是最好的選擇了。
  為了以後安心做生意,還是要多爭取一下。
  劉氏從早晨送了閨女出門就擔心,一來心疼家裡不多的那點銀子被閨女花光了,二來也是怕當真擺了攤子後生意不好,總之是胡思亂想的什麼也做不下去。
  倒是任月月和輝哥兒年紀小,哪有那麼多想法,離開了祖母的日日咒駡,兩個孩子簡直歡喜瘋了,如今盼著姊姊和爹爹從城裡回來,想著姊姊會給他們帶什麼好吃的。
  果然,任瑤瑤跳下牛車,就把懷裡的肉包子拿了出來。
  任月月和輝哥兒歡喜得跟猴子似的,摟著姊姊的胳膊,一跳一蹦的歡呼起來。
  劉氏生怕惹來村裡人,趕緊攆了他們進屋去偷偷吃包子。
  之後拉了閨女問道:“怎麼樣,瑤瑤,都買什麼了?”
  任瑤瑤前世的老媽就是個節儉會算計的,這會兒再看劉氏幾乎一個模樣,心頭又暖又酸,於是抱了娘親搖晃道:“娘,您放心啊,我買的都是當用的,等以後攤子支起來,賺了銀子都給娘收著。”
  劉氏聽得有些臉紅,趕緊道:“娘不是心疼,就是怕你不會買東西,上當受騙。”
  任瑤瑤笑嘻嘻拉著娘親,一邊往屋子裡搬東西,一邊說起城裡的見聞。
  劉氏聽說有個擺攤子的好位置,很是歡喜,連連說自家閨女運氣好,倒是任大山張了幾次嘴,想說人家院子主人不允許借用,但見到閨女同他搖頭,又把話吞了回去。
  老實人就是有這個好處,雖然木訥又憨得太過,但對於聰明人卻有種本能的服從之意,即便這個聰明人是他的閨女。
  任瑤瑤不願意娘親跟著擔心,第二日早起又做了一鍋燒餅,趁著爹娘上工去了,先拿出兩個“堵”上弟妹的小嘴巴,然後就偷偷去了縣城。
  難得這日正好趕上書院休沐,穿了長衫、頭上?著方巾的學子們結伴出來尋些吃食,順便享受一下春日自由又滿是生機的空氣。
  小市集裡熱鬧極了,這個喊著,“包子,大個兒的肉包子啊!”
  另一個就喊,“大塊芝麻糖,不甜不要錢!”
  任瑤瑤拎著小籃子在街邊冷眼看了一會兒,越發打定主意要把自家的攤子支起來。
  那賣包子的漢子早就看到了任瑤瑤,猜度著她定然是不死心,原本還想說幾句風涼話,但正好有客人上門,於是就岔了過去。
  待得他忙完一抬頭,就見任瑤瑤已經拎著籃子到了周家門前。
  周家老宅也建了有幾十年,風雨侵蝕,歲月輪轉,門前的青石階都有些斑駁的痕跡,但門楣上的匾額卻不曾染上半點灰塵,可見平日下人們是盡職盡責的。
  任瑤瑤對於貿然上門懇求借側牆這事,微微有了一點信心。
  看門的小廝大約十二三歲,藍衣小帽,很是機靈的模樣。
  他原本坐在門洞裡曬著太陽,看著行人打發時間,突然見到任瑤瑤上前,不禁好奇的站了起來。
  “這位姑娘,可是有事?”許是看見了任瑤瑤手裡的籃子,以為她要兜售什麼東西,趕緊指了市集道:“姑娘,我們主子不在家,你賣什麼好物事還是去那邊吧,書院今日休沐,生意很好做呢。”
  任瑤瑤趕緊笑道:“小哥兒誤會了,我不是賣東西的,我是……嗯,我只是想求見貴府的管家。”
  說著話兒,她就把準備好的幾枚銅錢塞了過去。
  那小廝愣了愣,平日倒是也接過賞錢,但從一個穿戴幾乎可以說破舊的姑娘手裡接賞錢,他還是第一次,難道是管家的什麼遠房親戚……
  他張口要說話,任瑤瑤生怕他拒絕,趕緊又道:“小哥兒勞煩你了,一定幫我通傳一聲,就是管家不見,我也不會埋怨小哥兒,這事對我們全家來說都極重要……”
  小廝琢磨著平日這會兒管家也處置完雜事該喝茶了,就算不願意見人,定然也不會發火,於是道:“姑娘,你等我一下,我去問問看。”
  “好的,太謝謝小哥兒了。”
  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啊,任瑤瑤笑了起來,一雙大眼彎得月牙兒一般,讓小廝無端也跟著歡喜起來。
  “馬上,等我一會兒。”說著話兒,他就轉頭跑了進去。
  不遠處賣包子的漢子偶然扭頭瞄到了,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周家的小廝還真是喜好美色,當日他也去求過,可是沒人替他通傳,如今一個黃毛丫頭說幾句好話就兔子一樣竄進去了,周府管家一定要罵他一個狗血淋頭才好,看他還敢不敢獻慇勤!
  可惜,老天爺許是沒聽到他的希望,不過片刻,周府管家周福的身影就出現在門前,氣得他差點捏碎了手裡的包子。
  說來也是巧,周福正往門口走來,聽到小廝說有人要見他,便覺得奇怪,待得發現是個身形瘦小的農家姑娘,就更奇怪了。
  “福叔,就是這位姑娘尋您……”
  小廝倒是對得起那幾枚銅錢,還想再幫忙說幾句,卻見周福擺擺手攔了他,轉而問向任瑤瑤。
  “這位姑娘想要見我,可是有事?”
  任瑤瑤聽到小廝對管家的稱呼,趕緊行禮笑道:“福管家好,冒昧上門打擾,實在失禮,但有一事相求,還望管家能夠應允。”
  “哦,什麼事?”周福聽任瑤瑤說話很有條理,不似一般農家姑娘那般拘謹膽小,於是語氣倒是越發和氣了。
  任瑤瑤壯著膽子遙遙指了指那凹牆的位置,笑道:“小女來自城外任家村,家貧無以果腹,最近琢磨出一樣麵食,準備支個小攤子養家糊口,昨日看中一處位置,就是貴府的側牆凹陷處,今日特意帶了新做的麵食前來拜訪,想求福管家通融一二,賞下那處院牆,借我們一家安身立命。”說完,她行了一個禮,又把手裡的籃子遞了上去。
  不等周福說話,那門房小廝卻是先苦了臉色,心裡嘀咕,早知道這農家姑娘求的是這事,他死活也不會去幫忙通傳啊。
  要知道,在外人眼中只以為那處院牆是個擺攤子的好地方,卻不知道那是多年前有位高人指點,特意避讓開來的“氣穴”,據說能借外界的生氣為自家主子所用,雖然說自己主子生來體弱,沒見到這氣穴有什麼奇效,但也沒有一命嗚呼,自然誰也不能占了那處位置,把氣穴堵死了,更何況那處凹牆裡正是主子最愛的小桃園,只要在府裡,每日必定要坐在園子裡喝杯茶。
  試想,主子正喝茶讀書,若是牆外傳來一陣炸臭豆腐的“香氣”,那簡直……
  周福也是臉色不好,很是有些頭疼,這事先前幾乎是十日半個月就有人來問一次,後來許是消息傳出去了,都知道周家不會外借那處凹牆,這才清靜下來。
  不想今日居然又有人找來,可對著一個小姑娘,他也不好發脾氣,於是就冷淡應道:“姑娘還請把東西拿回去吧,那處凹牆對我們府上很重要,絕對不會外借。”
  任瑤瑤沒想到會被拒絕得如此徹底,一時心急,抬手就扯了周福的袖子,但是不等說話,不遠處傳來馬蹄噠噠聲,只見路那頭行來一輛青布小馬車。
  周福同門房小廝都是眼睛一亮,慌忙撇下任瑤瑤迎了過去。
  任瑤瑤見狀,只能往門旁退了退。她猜度著應該是府邸的主子回來了,有心想上前再請求一次,到底還是臉皮薄。前世一直生活在父母兄姊的保護下,這樣與人打交道,而且還是懇求不成的情況實在不多,不,根本就沒有。
  那青布小馬車停了下來,許是在陽光下走了很遠的路,拉車的棗紅馬鼻子裡狠狠噴著氣,背上汗水淋漓。
  周福親自開了車門,小廝拿了板凳,隨後從車上下來一個穿了淺青色長衫的年輕男子,二十歲左右的年紀,身形略瘦,接近正午的陽光打在他頭頂,照得他髮髻上插著的那支玉簪更顯清透。
  許是感受到陌生的目光,那年輕男子微微皺著眉頭望過來。
  烏髮寬額,墨眉星目,高鼻英挺,若不是臉色實在白得有些過分,就是個十足的英俊男兒。
  任瑤瑤看得有些呆了眼,前世電視螢幕上的那些小鮮肉,同這人相比,當真是不值一提。
  春風吹起了那淺青色的綢緞長衫,繡了卷雲紋的黑面白底鞋,一步步踩著石階而上。
  任瑤瑤胸腔裡的那顆少女心,歷經兩世這還是第一次瘋狂跳動起來。
  她忍不住紅了臉,想要低下頭,但眼睛就是黏在人家身上挪不開……
  那小廝倒是眼尖,見到任瑤瑤這般花癡模樣,有些為自家少爺驕傲,別說一個小小村姑,聽說京城裡也有無數官家小姐想要嫁給少爺呢。
  可惜……
  任瑤瑤眼見那人一步步走到她身邊,隱約間有股淡淡的酒香傳來,惹得她偷偷深吸了一口氣。
  但下一瞬卻發現那酒香突然就濃郁起來,而她的肩頭……居然多了一個人!
  “少爺,您這是怎麼了?”
  小廝第一個尖叫起來,卻被周福一巴掌打在頭頂。
  “喊什麼,還不快扶少爺進去!”
  周福臉上雖然也帶了驚恐,但卻鎮定很多,眼見任瑤瑤被自家少爺抱個滿懷,一時有些發懵,少爺別說自己離開,怕是說話都困難。
  於是他果斷指揮小廝,連同任瑤瑤一起將人連抬帶抱地扶進了門。
  遠處的行人隱約聽到動靜,還想看個究竟的時候,周府已經關上大門。
  那賣包子的漢子找了半晌沒有見到任瑤瑤,還以為她被請進了周家,很是嘀咕了幾句。
  不過他並不知道,任瑤瑤這會兒實在有些尷尬。
  前生今世兩輩子,第一次心動就被人抱個滿懷,好在她如今的心臟健康有力,否則怕是要立刻暈過去了。
  不過,她身上的男子卻是真正失去了意識。
  大門關上後,周福也不必避諱外人了,高聲吩咐小廝,“趕緊去請劉大夫,就說少爺又犯病了,快!”
  小廝撒腿就跑,而任瑤瑤被吵得回了神,她下意識抬手摸了摸男子的額頭,又聽了聽他的呼吸,壯著膽子說道——
  “福管家,你們少爺……嗯,好像是中暑了。你把他扶去躺好,衣扣解開晾晾,再找糖霜和細鹽兌水喝一碗,估計就沒事了。”
  不過片刻,周福已經急得腦門上掛滿了汗珠子,雖然知道少爺自小體弱,時不時病個十日半個月,請醫問藥已經成了習慣,但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周家長輩都已經沒了,即便這宅子門上掛著周字的牌匾,可實際就是少爺這個外孫的產業。
  萬一少爺有個好歹,他們滿宅子的僕從可就沒了依靠。
  這會兒眼見大夫一時半刻來不了,少爺又是臉色煞白,牙關緊咬,他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這個……這個,好,麻煩姑娘去幫忙調湯水,我伺候少爺更衣。”
  這時候,後宅的幾個婆子也聽到消息趕了過來,周福先七手八腳扯開主子的衣襟,然後與婆子一起抬到了廳堂裡先安置著。
  任瑤瑤跟著一個婆子趕去灶間,快手快腳地調了一碗鹽糖水,眼見婆子忙忙端走了,她也不好多留,想了想就拎著籃子出了大門。
  那賣包子的大漢胸中的八卦之火可是燒了好一會兒了,眼見她出來就趕緊招手。
  不過任瑤瑤卻沒有細說人家是非的愛好,更何況剛才那人還是身體不舒坦。前世的時候,她也是這般病弱,最怕別人問到她面前,對上那些滿是憐憫的眼神,心裡才最是難過。
  同病相憐,她幫不上什麼忙就算了,落井下石、宣揚人家的痛處,她卻是絕對不能做的。
  這般想著,她遠遠行個禮,笑了一下也就出城回家了。
  任家村外的水渠已是修建得差不多,除了離得近處的十幾個人,其餘人都遣散了,劉氏等人的活計也就不重了,趁著歇息的功夫,她難得偷跑回家,結果正好逮到歸來的大閨女。
  “你這個死丫頭,怎麼又進城去了?春日裡野獸都出來了,萬一路上碰到危險怎麼辦?”
  任瑤瑤被娘親喝罵,但心頭也是舒坦,上前抱了娘親撒嬌。
  “娘,路上太平著呢,總有馬車來往,不會有事啊。”
  劉氏到底捨不得掐閨女兩把,想起早晨在孩子爹嘴裡問出的幾句,苦口婆心地勸道:“大戶人家講究多,咱們家窮苦也別沾邊了,萬一得罪了人,以後怕是更不好過,還是選個旁的位置吧,不是說城南有處也不錯嗎?明日讓你爹帶你再去看看。”
  “好,娘。”
  任瑤瑤心裡自然是沮喪的,但她盼著能支起攤子,賺錢養爹娘弟妹,便也很快打起精神琢磨新位置了。
  殊不知,城裡周家後院,隋風舟這會兒已經是睜開了眼睛。
  入眼處的床帳依舊微微顫動,這種暈眩無力,於他來說是再熟悉不過。
  他的眼裡閃過一抹懊惱之色,轉而卻是硬撐著坐了起來。
  周福正好端了湯藥從外頭進來,眼見主子醒了,歡喜得不行,三兩步搶到近前就嚷道:“少爺,您醒了,還頭暈嗎?有哪裡不舒坦?劉大夫說了,您是在車裡太久悶到了,以後多休養就沒事,他又給您開了些補藥,您快趁熱喝了吧。”
  隋風舟掩蓋在寬大袖子裡的拳頭緊緊握了起來,眼裡也從懊惱換成悲涼。
  堂堂好男兒,不能子承父業、上陣殺敵也就罷了,居然連坐車久了都不成,如此孱弱實在讓人無力至極。
  但這能怪誰呢,責怪為了生下他難產而亡的娘親,還是竭盡全力為他留著爵位到如今的父親……
  “少爺,喝藥吧。”周福伺候了主子多少年,到底還能猜到一些,心裡跟著難受,小心翼翼地又勸了一句。
  “放著吧,方才沒喝藥不是也醒來了。”
  這話算起來有些賭氣了,周福心急,脫口就道:“少爺您可不能這麼說啊,方才您倒在門口,老奴急得亂了陣腳,還好有個姑娘上門,告訴老奴給您解了衣衫鬆散,又調了一碗水讓您喝下,您這才醒來呢。”
  隋風舟挑眉,突然想起,下車之時他就已經有些暈眩,但不願外人看了熱鬧,於是硬挺著上了臺階,沒想到還是沒能堅持住,倒下前只覺得臺階有些綿軟,難道……
  “那姑娘為何上門,方才……可有壞了她名節?”
  周福趕緊道:“少爺放心,那姑娘是個明理又心善的,幫著老奴把您扶進門,並不曾說什麼。至於她上門……嗯,是為了東邊那處外牆,聽說這姑娘要在市集裡支個賣吃食的攤子養家糊口,但您也知道咱們家裡那外牆是高人指點過的,事關少爺的……嗯,所以,老奴沒答應,真想不到反倒是人家姑娘幫了大忙。”
  隋風舟冷笑,掃了一眼桌邊冒著熱氣的藥碗,“聚攏生氣?若是有用處,直到今日我為何還是這般半死不活?備一份謝禮送去,再告訴那位姑娘,外牆可用。”
  “少爺,這怎麼成啊,老太爺當初費了很大力氣才尋了……”
  周福急壞了,想要阻攔,隋風舟卻是擺了手,他只得把所有話都咽了回去。雖然自家少爺平日極和氣,不會輕易責罰任何人,但決定之事也是半點都不能更改。
  “是,少爺,老奴這就去辦。”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2:46

  【第五章 厚禮相謝】

  兩匹細棉,兩匹綢緞,兩壇酒,一大條豬肉,外加一布袋粳米,一袋子細面,林林總總放在一起很是社觀,這般擺在任家的草棚裡,很是有些格格不入,明明都是些平常的吃用之物,偏偏被這座簡陋得連周家馬房都不如的草棚對比之下,好似矜貴了很多。
  周福不動聲色的把任家裡裡外外打量一遍,很慶倖今日?買謝禮時靈機一動選了實用之物,若是買了香扇或者首飾之類,怕是這一家子也要送進當鋪吧。
  任瑤瑤站在一旁眨巴著大眼睛,很有些受寵若驚。自己不過是幫個小忙,人家就送了這麼一份厚禮過來,實在有些受之有愧啊。
  不,對於家徒四壁的任家來說,這根本不是厚禮,而是送了一份“家底”啊。
  “周管家,這禮實在太重了,我不過是趕巧幫了一把,實在當不得這些東西!”人家剛來時正式自我介紹過了,說是姓周名福,她當然也順勢改了口。
  周福仔細打量任瑤瑤神色裡並沒有什麼貪婪和虛假,很有幾分真心推辭之意,心裡因為出借外牆的鬱氣倒是淡了很多。
  這樣的姑娘實在是個不錯的,就算借了外牆,也不會給周家帶來什麼麻煩吧……
  “姑娘客氣了,上午實在是多虧姑娘指點,我們少爺才能那麼快醒來。這些謝禮是我們少爺親自吩咐的,姑娘若是不收,我回去也沒辦法同少爺交代。”
  “說句實話,姑娘家裡怕是也正缺這些東西用啊,還有,以後咱們就是鄰居了,說不定還要姑娘照拂呢。”
  “鄰居,照拂?”任瑤瑤聰慧,立時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難道……”
  周福見她眼睛瞪得圓溜溜,一半猶疑一半驚喜,很是靈動,於是笑道:“就是姑娘想的那般,我們少爺聽說此事,讓我給姑娘帶句話,說是外牆可用。”
  “真的?!”任瑤瑤喜得差點兒蹦起來,原本以為這些布匹糧食之類就是謝禮了,沒想到真正的謝禮是捎來的這句話,反倒那些東西才是搭頭兒。
  “太好了!周管家,請你一定代我謝謝你們少爺,這真是……太好了!”任瑤瑤喜得語無倫次。
  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了那處好位置,烤餅攤子的生意就成了一大半了。
  “好,姑娘放心,我一定把姑娘的謝意帶到。”
  周福拱拱手告辭,但是出了門後又遲疑的轉身,“任姑娘,嗯,我們少爺……”
  任瑤瑤眼見他為難,心領神會的立時保證,“周管家放心,我不是多嘴的人,以後借了貴府的外牆,還望管家多多關照呢。”
  周福忍不住點頭,心裡贊一句聰明。
  青布小馬車一如來的時候一般,碾壓著西斜的日光拐上大路,很快走遠了。
  劉氏同任大山得了消息跑回來,正好看到馬車遠去的影子,於是扯了閨女就問道:“瑤瑤,來的是什麼人?可是你上午進城惹了什麼禍?”
  任瑤瑤喜得臉色發紅,也不同爹娘解釋,直接拉了他們進草棚。
  一見到草棚裡的東西後,兩夫妻歡喜得直接傻掉了,劉氏甚至狠狠揉了揉眼睛,“這哪裡來的糧食棉布?”
  任瑤瑤想起先前答應周福,不好多說,含糊應道:“我上午本來去求周家借外牆給咱們家擺攤,湊巧幫了周管家一個小忙,這些謝禮就是周家送來的。”
  “你到底幫了什麼忙,人家要送這麼厚的禮?”劉氏可不是好糊弄的人,滿臉狐疑。
  任瑤瑤趕緊抱了娘親的胳膊,岔開了話頭兒,“娘,周家答應借外牆給咱們家擺攤呢,明日咱們就開張吧,正好又多了一袋子細面,可以烤很多餅。”
  “真的?太好了!”
  一直沒說話的任大山難得開了口,歡喜道:“那處確實是個好地方呢,一定錯不了。”
  任瑤瑤跑去外屋搬了空罎子,張羅道:“娘,先把東西藏起來,小心一會兒老宅那邊聽到了消息。”
  她話說了一半,但劉氏和任大山都聽得明白,若是陳氏瞧見這麼多東西,怕是不搬回自家就要鬧得天塌下來,還是趕緊藏起來才是正經。
  “哎呀,那罎子能裝多少!”
  劉氏急了,上手奪了罎子扔到炕上,然後把米袋子和麵袋子一股腦扔給任大山扛了,又扯了一塊舊布纏了四匹布夾在胳膊下,“走,先送去你七嫂家!”
  任大山嘴皮子動了動,最後還是偷偷歎氣隨著妻子繞小路奔去了老七家。
  任瑤瑤也沒閑著,兩罎子酒好辦,直接挖坑埋草棚後。
  倒是那條肉不好處置,她倒也機靈,直接把肉栓了麻繩漫進水缸,這般既不怕腐壞,也夠隱蔽。
  任家落腳的小草棚雖然在村口,晚上也就罷了,白日裡亮堂堂的,莊稼也不過三寸高,怎麼能擋了人眼?
  周家馬車上門,往草棚裡搬東西,自然遠遠的就被村人看了個清楚。
  有那“熱心人”免不了就要“順路”走過任家老宅去說道幾句。
  陳氏正坐在門口摘菜,不時捶打兩下後腰,偷偷咒駡兩句,兒子孫子捨不得罵,當然倒楣的就是兒媳了,當然,又以分家出去的二兒子一家最得她的“厚待”。
  “該死的賤人,攛掇著一家子跑出去野,餓不死你們一群畜生,等你們回來,看我不收拾死你們!”
  正這般嘟囔著的時候,熱心人就一陣風跑了過來。
  “嬸子、嬸子,你可聽說了嗎?老二一家不知道在哪裡搭上了貴人,有人上門送了滿滿一車好東西呢!”
  “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陳氏聞言一跳三尺高,菜管都打翻了也沒理會。熱心人不等再說兩句,就被隨後趕來的同好婦人搶了話頭兒,“對啊,我也看見了,白花花的銀子就有兩盤子,怕是有幾百兩呢!”
  “什麼,還有銀子?!”
  陳氏拔高了聲音,一把抓住了那後來的婦人,“到底那家子畜生搭上什麼貴人了?”
  先前的熱心人不甘心被搶了風頭,趕緊歎道:“還有東西是偷偷送進草棚裡的,別說銀子,怕是還有金子吧!”
  陳氏哪裡還聽得下去,眼睛都紅了。
  在她心裡,任大山是她生下的孩子,又養他長大,他們一家就都該一輩子聽她安排,分家算什麼,不過是她一時看不順眼攆了出去圖個清靜,什麼時候想要他們回來,罵一頓就同趕牛馬一樣趕回來了。
  如今,有人送了金銀來,那就是送給她的,怎麼能放在草棚吃灰!說不得就要被劉氏藏起來,攛掇了一家子不聽她使喚呢!
  “該死的小賤人,我得趕緊去一趟!”說著話,她就腳底生風一般往村頭跑去。
  聽見動靜從廂房裡出來的馮氏皺起了眉頭,心裡暗罵這老太婆怕是又找了什麼藉口躲懶,難道還指望她做晚飯不成?
  但心裡這般罵著,她臉上卻是笑得和氣至極,招呼兩個打算去看熱鬧的婦人,“大嫂子、三姑,你們這還設吃飯呢,進屋坐啊。”
  兩個婦人可不怕事情鬧大,趕緊湊過來把那些連猜帶蒙的誇張之言又說了一遍,末了眼帶打探之意的問道:“老大媳婦,你可知道老二一家搭上了什麼貴人啊?”
  馮氏聽到那真金白銀四個字,雖然有些不信,但想起脫出手掌心跑去逍遙的老二一家,還是不願他們得了好,於是皮笑肉不笑的應道:“你們也不是不知道,老二一家一直恨我們得了娘親的疼愛呢,有什麼好事也不會到我們跟前說啊。”
  她眼睛轉了轉,心裡惡毒又添了三分,“不過啊,既然來人同瑤瑤那丫頭說話,老二兩口子又不在家,怕是……瑤瑤識得的貴人吧?”
  “哎呀,可不是嘛。”其中一個婦人恍然大悟,把大腿拍得響亮,“這幾日,瑤瑤那丫頭可是沒少進城,難道是她在城裡……”
  她話說到一半,好在還記得不好壞人家姑娘的名節,訕訕笑道:“怕是誤會吧,哈哈,我家裡還有事,先回去了。”
  “我也是,先回去了。”
  另一個婦人也是應聲,兩人頭碰著頭,嘀嘀咕咕,很快就走得沒了人影。
  馮氏撇嘴冷笑,這些三姑六婆的嘴巴可比刀子還厲害,有她們去碎嘴,老二家那個死丫頭怕是要被髒水淹死了。
  不過,難道老二一家真收了什麼好東西?
  這倒也不怕,有陳氏活著一日,他們一家就翻不了身,說不得好東西一會兒就進了自家門,過不久再把那一家子收拾回來繼續當牛做馬。
  她掃了一眼打翻的菜筐,嫌惡的皺了眉頭,土埋半截的老太婆幹活就是沒有老二一家利索,平日還要她好話哄著,倒是累人。
  不說馮氏打著如意算盤,只說任瑤瑤剛藏好了東西,就見陳氏殺了過來,真是很不得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她也見過偏心的老人,但是捧了一個做寶貝疙瘩,踩了一個當土疙瘩的,她還真是第一次見識。
  都說偏心兒女不得濟,這老太太怎麼就這麼篤定將來要享大兒子的福,死命作踐小兒子一家呢?
  可惜,陳氏也不給她多分析一會兒的時間,一上來辟頭蓋臉的就罵道:“死丫頭,你爹娘呢?剛才誰送東西來了,還不拿出來給我看!”
  任瑤瑤極力忍著才沒有一口口水吐在她臉上,真是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過這種連臉皮都不要的。
  說起來,原主就是死在這老太婆的手裡,小小年紀就當牛做馬,累得骨瘦如柴不說,就因為捨不得一點錢,活活高燒燒死了,雖然便宜了她這個外來客,但每每想起來她也很替原主惱怒生氣。
  如今他們一家子好不容易分家出來,正是要奔向吃飽穿暖的康莊大道,這老太婆卻又跳出來噁心人,那就別怪她“以毒攻毒”了。
  “奶奶,你的臉皮可是比城牆還厚啊,欺負我們一家子多少年,如今都分家了,你還跑來幹什麼?我們家得了東西怎麼了,跟你有一點關係嗎?你算老幾啊,趕緊滾!你再敢欺負我爹娘,小心死後沒人燒紙,讓閻王爺把你扔去十八層地獄,割舌剜肉……”
  陳氏傻呆呆盯著這個長孫女,一度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這還是平日那個連話都不敢說,只知道幹活的丫頭嗎?明明臉上掛滿委屈,眼淚好似都在眼睛裡含著,偏偏嘴裡說出的話就是這麼惡毒……
  “死丫頭,你說什麼?看我不打死你!”
  陳氏怎麼可能受這個氣,跳起來就要動手教訓孫女。
  任瑤瑤當然不會老實挨打,身子一閃就躲了過去,嘴裡更是機關槍一般罵個不停。
  “你這個該死的老太婆,偏心都偏到肋骨上去了,看你死的那日,你大兒子一家是不是會給你發喪,說不定一張席子卷了仍去喂野狗呢。我爹娘對你那麼孝順,你居然不拿他們當人看,你也不怕遭報應!”
  “啊,氣死我了,死丫頭,我要打死你!”
  陳氏發瘋似的上竄下跳,隨手摸了根棍子就要打下去。
  任搖搖眼睛瞄到遠處奔回來的爹娘,還有幾個路過的村人,冷不防高聲哭喊道:“奶奶,饒命啊!嗚嗚,我們家裡直沒有銀子,奶奶不要賣我去青樓,嗚嗚!”
  陳氏聽得有些發懵,愣了一下神,還要再打的時候,劉氏已經是發瘋一樣撲了過來。
  她可是聽得清楚,閨女先前差點病死,如今好不容易養好了,正卯足了力氣要賺錢孝順她,這老太婆居然又打起主意要把閨女賣了!
  “老賤人,我跟你拼了,你不讓我們一家子活命,我就拉你一起死。”
  劉氏動手扯住陳氏手裡的棍子,往懷裡一帶,陳氏就跌了個狗啃屎!
  任瑤瑤聽娘親罵得難聽,畢竟怕她被村裡人詬病,趕緊撲了過去,一邊偷偷掐了娘親的胳膊一邊哭道:“嗚嗚,娘,我害怕!奶奶來要銀子,說什麼二百兩,我說沒有,她就要把我賣去城裡青樓,娘,嗚嗚,我害怕!”
  劉氏紅著眼睛,本要拚命,突然收到閨女的信號意會過來,倒也乾脆,直接抱著閨女坐在地上大聲哭嚎起來。
  “閨女啊,是娘對不起你啊,娘就不該生你出來啊,自小就讓人家當畜生一樣打罵,吃不飽穿不暖,差點病死也沒有錢抓藥,好不容易分家出來,還要讓人家把你賣去青樓換銀子!娘難受啊,娘也不活了,這天底下就沒有說理的地方了,走,娘帶你去縣衙門口吊死!誰也別活了。”
  “娘,咱們死了,月月和輝哥兒怎麼辦?娘,我不怕了,不怕,我去青樓,賣了銀子給奶奶,奶奶就不打娘了。”
  這母女倆一唱一和,說得讓漸漸圍過來的村民都跟著心酸。
  特別是輝哥兒和任月月不知道在哪裡玩耍,聽到動靜回來,雖然不知道家裡出了什麼事,但見到奶奶這個壞人就在一旁,想起自小被打罵到大,兩個孩子也是嚇得放聲大哭。
  任大山死死握住了拳頭,眼見妻兒如此,他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砰砰給老娘磕頭,“娘啊,我求您,我求您……”
  他也不知道求什麼,末了忍耐不住,也是放聲大哭。
  任家五口哭了兩對半,實在是太過淒慘了!有年歲大的長輩就忍不住皺眉勸著陳氏,“他四嬸子,老二一家已經分出來了,就算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你也不該要把瑤瑤賣去那髒地方啊。”
  “對啊,瑤瑤進了那髒地方,以後誰還敢來聘咱們任家村的閨女?!”
  這話不知道誰說的,立刻得到了所有家裡有閨女的村民共鳴,就是家裡有兒子的,聽劉氏說起要帶閨女吊死在縣衙門口也是著急。
  “二嫂子也別說傻話,真的帶著瑤瑤吊死了,以後月月和輝哥兒可怎麼辦?讓外人聽了還以為咱們任家村都是不講理的人家呢,這名聲可不好聽啊!”
  眾人七嘴八舌,先前還勸陳氏幾句,後來可就都聚在劉氏母女面前了,畢竟同情弱者是本能,更何況還關係到村子的名聲。
  陳氏趴在地上,驚愕的張了嘴巴,很是不明白,她不過是上門要東西,怎麼就成了要賣孫女進青樓,而且還壞了整個村子的名聲?
  “放屁!我根本就沒有……”
  “奶奶,嗚嗚,您別罵我娘,我去青樓,賣了銀子給奶奶,求奶奶別再打罵我娘!”
  陳氏想要辯解,可惜任瑤瑤根本不給她這個機會,劉氏也是打蛇隨棍上,哭著說道——
  “娘啊,瑤瑤進城救了個中暑的老夫人,人家好心送了些米麵,真沒有銀子啊。我求您放我們一家活命吧!老二也是您親生的孩兒啊,瑤瑤是您孫女啊!您要賣就把我賣去青樓吧,別作踐我苦命的閨女啊。”
  慈母心,聲聲淚。
  眾人聽了都是咬牙,特別是當娘的婦人,有的實在忍耐不住就跑去尋了幾個族老過來。
  二爺爺得了任家的水田,占了大便宜,自然是不好不說話,於是指著陳氏不客氣的訓了幾句。
  “當日分家就說好各自過日子,你又跑來鬧什麼?眼見老大再過些日子就要考舉人,傳出去家宅不甯、欺壓兄弟的名頭,斷了功名路,到時候有你後侮的!”
  “就是,咱們任家村遠近都說是個好地方,你可鬧得人人都看熱鬧,各家都埋怨你!”
  其餘幾個族老也是不痛不癢的附和幾句,若是平日他們也會顧忌幾分任大義的顏面,可惜,先前分家時他們也算拉偏架,給任大義幫了手,只是後來任大義夫妻連塊點心都沒送到家裡,好似他們做什麼都是應當的,這就有些惱人了。
  今日趁著這機會,倒是敲打了陳氏幾句,別以為家裡比別人家多了幾畝地,兒子考了秀才就尾巴翹上天了,離開宗族就是當官的都要被禦史參一本,更何況還是一個小小的秀才。
  陳氏平日因為兒子是秀才,在村裡一向被捧著,如今居然灰頭土臉,聽了多少句嘲諷呵斥,她有心回罵幾句,又不敢當真犯了眾怒,但這口氣憋下去也是千難萬難,最後乾脆一翻白眼躺倒在地。
  眾人都道陳氏是臉上過不去,裝暈了事,誰也沒趕著搶救。
  這個去扶任大山一家,那個也是勸個不停,最後到底還是兩個後生得了二爺爺的吩咐,背著陳氏送回了老宅。
  任大義夫妻嚇了一跳,拉著後生問了幾句,任大義恨不得作夢都想中舉做官,一聽老娘把二弟一家惹得要集體去縣衙門前吊死,氣得跳腳,差點把老娘當成升官的攔路石一腳踢走,哪裡還管老娘死活,打發了兩個後生就躲回書房,眼不見為淨了。
  留下馮氏聽到老二一家不過是得了些米麵,根本沒有什麼金銀,便也興趣缺缺,頭疼晚上還要她動手做飯,自然也沒理會婆母了。
  倒是陳氏好不容易醒來,一見身邊連個人都沒有,差點氣得又暈過去。
  她有心再去老二家裡鬧,到底還是顧忌村裡人及族老的話,於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報仇,特別是那個死丫頭,不踩死她,難解她今日受的羞辱!
  “啊嚏!”
  任瑤瑤狠狠打了個噴嚏,也不在意,歡歡喜喜拎著木礦子按著鐵鍋裡的肥肉片。
  周管家送來的豬肉肥多瘦少,放在前世她可是最嫌棄,如今卻成了好東西。
  肥肉在燒熱的鐵鍋裡煎炸,炸出的油裝進罐子凝固,就是雪白色的葷油,燉菜炒菜的時候放一勺,足夠慰藉全家寡淡的肚腸。
  就是被炸出了絕大部分油脂的肉條也是無上的美味,和上碎菜蒸包子或者包餃子,都能香掉牙。
  但是這會兒一家人剛剛同陳氏掐了一架,哪裡有心思蒸包子餃子,於是任瑤瑤就切了半顆白菜,配著半盆馬鈴薯條,下了兩勺子肉條,燉了滿滿一大鍋菜。
  早晨沒送出去的烤餅,放在鍋裡熏得綿軟,一隻手裡抓餅,一手拿菜喝湯。
  肚子裡有了熱氣,心自然也就靜下來了。
  劉氏瞧瞧兩個吃喝歡快的小兒女,再看看一臉滿足的大閨女,夾了一筷子白菜入口,到底把嘴裡的話也咽了下去。
  任瑤瑤怎麼會不知道老娘要說什麼,但她卻真是不打算解釋。原主如何行事,她管不到,不過既然如今是她在活,就斷然沒有受人家欺負的道理。
  更何況,她也不是光明正大地罵祖母,外人看到的可都是她如何委屈也不敢反抗啊。一想起陳氏瞪著眼睛、一副見了鬼的模樣,她就更是胃口大開。
  “爹,娘,明日咱們就進城去張羅把攤子支起來吧。”
  “好。”
  劉氏想著躲開老宅眾人,任大山則是當真以為老娘要賣了閨女,兩人都是異口同聲答應下來。
  任月月和輝哥兒也歡喜的叫嗔起來,“喔,太好了,進城了、進城了!”
  這兩個可憐的孩子,自小到大還不曾去過十幾裡外的縣城……
  最美不過人間四月天,花紅柳綠,草長鶯飛,日頭沒有夏日的炎烈,也沒有冬日的清冷,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好似所有關節都欣欣然舒展開來。
  周家側牆外,一縷炊煙,兩張方桌,八張條凳,一家五口,小小的烤餅攤子就那麼悄無聲息又萬眾矚目的開張了。
  之所以說悄無聲息,不過是小小攤子,沒有酒樓那般放炮舞獅,昭告全城,但又說萬眾矚目可絕對不是前後矛盾,實在是盯著周家外牆的人太多了,如今居然被這麼一家子佔據,“眼紅”兩字已經不足以形容一眾攤販的心情了。
  特別是賣包子的漢子,幾乎要咬碎了一口黃牙。
  他到底耐不住脾氣,狠下心揀了兩個露餡兒的包子做伴手禮走了過去。
  “哎呀,大兄弟前幾日還說要往南城去,沒想到還是落在這裡同我們當了鄰居啊。”
  任大山口拙,想應和幾句又不知道說什麼,劉氏更是連見都沒見過這人,更不知道怎麼招呼。
  倒是任瑤瑤看著青磚壘起的烤爐裡火候差不多了,笑嘻嘻應道:“大叔最近生意好不好?我爹這幾日回去就說咱們市集這裡的鄉親都是熱情又心善,特別是大叔,所以城南再好也不去,就要到這裡來跟大夥兒作伴呢。”
  賣包子的漢子嘴角抽了抽,下意識回身瞧瞧自家攤子前流口水的閨女兒子,很是後悔自家婆娘怎麼就沒生個巧嘴閨女出來。
  “好好好,以後都是鄰居,互相照應。”
  任瑤瑤也跟著裝糊塗,接過那兩個包子分給任月月和輝哥兒,轉手又開了烤爐的鐵門,抽出裡面方方正正的鐵抽屜。
  一個個巴掌大小的金黃色烤餅,如同士兵般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有幾個表皮還翻翹著,調皮的吐著油泡兒,真是惹人垂涎至極……
  “大叔,這是我家的花生醬烤餅,您也拿兩個回去嘗個新鮮啊!”
  “哎呀,這怎麼好呢,這餅可比包子貴多了吧!”
  賣包子的漢子嘴上這麼說,手下可不含糊,一把接過去塞到懷裡,燙得他直咧嘴也不願再拿出來。
  “大叔說這話就見外了,我家初來乍到,分些餅給大家嘗嘗也是禮數呢。以後有事,鄉親們多照料就感激不盡了。”
  任瑤瑤說著話兒就把烤餅都揀了出來,示意娘親送去給別的攤販嘗嘗。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雖然都是賣吃食,但總歸不同,任家又如此會做人,方才還遠遠觀望的攤販們接了熱呼呼的餅子,臉上也都帶了笑。
  劉氏偶爾也說笑幾句,倒也熱鬧起來,任家便順理成章的融入了這個“大家庭”。
  任瑤瑤瞧見娘親已經笑著同賣餛飩的老大娘聊起哪家雜貨鋪的糧油便宜實惠,就安心的繼續烤第二爐餅子。
  原本按照任大山的打算,烤爐是要安在村子草棚裡,不過她卻堅持挪過來。
  花生醬烤餅,雖然涼了也味道不錯,但總不如剛出鍋時候那般外酥內軟,噴香誘人,每每開爐時飄散出去的香氣就是最好的“吆喝”,無聲勝有聲啊。
  這不,已經有好幾個路人拐過來詢問價格了。
  她在這裡美滋滋的想著生意肯定興隆,卻不知道牆裡還有另一個人肚裡也是饞蟲造反了。
  隋風舟一手拿著書,正躺在桃花樹之間,四月的日頭曬得他昏昏欲睡,暮春的暖風調皮的擺弄著他的青色衣襟,飄飄然宛如謫仙誤入凡間。
  小書僮是周福剛剛買進府不過三個月,跟在主子身前伺候沒幾日,眼見主子風姿過人,又整日手不離書,很是崇敬。
  主子曬了太陽享受春光,他就乖巧的拿了松果燒水煮茶,可惜,茶香沒飄起來,反倒被牆外的餅香搶了風頭。
  小書僮懊惱,皺眉瞪眼睛想要抱怨幾句,結果就聽到主子肚子好似“咕咕”響了幾聲。
  他驚得張了小嘴巴,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隋風舟抬手拿下蓋在臉上的書冊,神色裡難得帶了幾分窘迫,淡淡吩咐小書僮,“去尋管家買些牆外的餅回來。”
  小書僮趕緊應了,帶了滿肚子的疑惑跑去尋了正指揮僕役疏通水渠的管家。
  周福聽了主子吩咐,很是感慨的贊了一句,“咱們家少爺就是仁義,任家姑娘不過是舉手之勞,不但送了厚禮,今日還特意幫忙開張。”
  一眾下人有不明白當日之事的,免不了多問幾句,周福很是囑咐一通,末了道:“以後你們見到任家人客氣一些,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咱們少爺仁義,大夥兒也別壞了少爺的名聲。”
  “是,管家。”
  周福囑咐完就當真帶了一個站廝拎著食盒出門去了牆外。
  任瑤瑤手腳麻利,正取了第二爐烤餅,本來還盤算給詢問的路人免費嘗嘗,純粹給自家做個廣告,結果就見周福帶人走過來,趕緊笑著行禮招呼道:“周叔,我還不曾上門拜訪,你怎麼親自過來了?”
  周管家聽她喚得親近又不失禮,心裡熨貼,說話也就更和氣了,“任姑娘不用這麼客套,我們少爺聽說姑娘的攤子支起來了,特意遣我來給姑娘捧捧場,鄰里之間,以後常來常往,還要多走動呢。”
  任瑤瑤想起當日那個身形單薄卻挺拔的身影,心頭不禁一軟,那般清風朗月的男子,偏偏算不得康健,出外行走半日就能生生暈死過去,實在讓人扼腕歎息。
  “呃,周叔,那個……嗯,身體還好嗎,可是已經恢復了?”
  周福自然知道任瑤瑤問的是自家少爺,趕緊點頭,接著岔開話題道:“這烤餅嗅著可真是香啊,趕緊趁熱給我裝十個,拿回去正好給我們少爺當點心配茶吃。”
  劉氏一直在旁邊插不上話,這會兒麻利的取了烤餅放進小廝遞過來的食盒裡,放好後還一個勁兒的謝過周福。
  周福掃了一眼拘謹的任大山、惶恐的劉氏,還有咬著手指縮在娘親身後的兩個孩子,很是有些疑惑,這樣普通的農家怎麼就生了個伶俐的姑娘?
  難怪老話常說,歹竹出好筍,這一家子也是有福氣的。
  他卻是不知道,待得幾年後再想起這會兒的事,很是感慨用詞不當,何止是歹竹出好筍,簡直就是蚌殼出珍珠。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周福拎走了半烤盤的烤餅,扔下的一角碎銀子,爆竹引線一般徹底點燃了路人的熱情。
  你一個,我兩個,眨眼間就把剃下的烤餅買光了。
  花生醬本就美味,夾在酥軟的面餅中烤得金黃,比之饅頭更香甜,比肉包子更溫和清新,但又一樣能飽腹,幾乎是立刻就博得了眾人的喜愛。
  其它路人湊熱鬧聚來,等著吃個新鮮,就是買過的幾人也打算再買幾個回去給家裡人嘗嘗。
  一時間,任家的小攤子前倒有些人聲鼎沸,生意紅火至極。
  任瑤瑤感激周福和只見了一面的隋風舟如此關照,本來打算再送一份謝禮,只是這會兒如此忙碌,也就耽擱下來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3:27

  【第六章 兩張藥方】

  日頭剛剛偏西,準備好的麵團和花生醬就都用光了,青磚爐子熄了火,一家人都是累得坐在一起不想動。
  賣包子的漢子看了大半日,到底忍不住嫉妒地跑來搭話,“哎呀,大兄弟今日可是發財了,沒少賣銀錢吧?”
  任瑤瑤怎麼可能同外人說實話,笑嘻嘻含糊應了兩句就趕緊招呼爹娘弟妹收拾了鍋碗瓢盆回家去了。
  至於桌椅還有青磚的烤爐,周管家早就答應幫忙照料,左右就在周家牆外,門房不過是多瞄幾眼的小事。
  任大山推著從老七家借來的獨輪車走得飛快,劉氏拉著三個孩子跟在後邊,心裡的喜悅就像旁邊田地裡的秧苗一般瘋長。
  任瑤瑤背上的錢匣子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會發出清脆的撞擊,鼓點一般惹得全家人腳步更雀躍。
  好不容易到了自家的草棚,誰也沒有心思去卸車,直接把破木板釘成的門關得嚴嚴實實,然後開了錢匣子,全家聚在一處數錢。
  劉氏沒讀過書,只能數到二十,任大山也差不多的水準,任月月和輝哥兒更是只能數到五,但這並沒有打消他們的熱情。
  很快,銅錢被一枚枚數好,穿上了麻繩,疊放得整整齊齊。
  五百零四文加周管家給的一角碎銀,總共大約有七百多文。
  不過花生醬是自家的,細面是周家送來的謝禮,乾柴是山上砍來的……細算起來,這第一日的收入居然沒有半點本錢,全都是賺來的。
  七百文啊,任大山要累死累活做工一個月,劉氏要繡一百雙鞋墊才能賺回來。
  如今,不過大半日,就這般輕鬆容易的堆在全家人面前。
  “嗚嗚,老天爺終於開眼了!”劉氏張了嘴想說什麼,卻是忍耐不住地哭起來,眼淚辟哩啪啦掉著如同夏日的急雨,止也止不住。
  雖然她當日以死相逼,帶著男人和孩子分家出來,打定主意餓死也不回去,但天下之大,哪有人不想好好活著呢?偶爾夜半,她也曾害怕得睡不著,害怕養不活三個兒女,害怕最後還是要帶著他們回去老宅當牛做馬……
  如今,這些恐懼就像心頭大石,被一腳踢飛了,以後,就算每日賺不了這麼多銀錢,但只要一百文,也足夠全家人溫飽,再也不怕餓死兒女了。
  “娘,您別哭啊,好日子在後頭呢,這才第一日啊!”任瑤瑤也是心酸,趕緊抱了娘親哄勸。
  另一邊任大山也是紅了眼圈兒,但他是男人,不好掉眼淚,偷偷抹了一把眼睛就出去砍柴了。
  任月月和輝哥兒不明白娘親為什麼哭,老老實實倚著娘親的腿,惹得劉氏哭得更厲害了。
  “娘,您快別哭了,趕緊先把錢串藏起來才是正經,萬一老宅那邊人過來,或者別人上門看見了,怕是又要鬧起來。”
  “哎呀,快,我去找個罎子,把銅錢埋起來!”
  果然劉氏聽見這話立刻就去忙了,哪裡還有功夫感念過去展望未來啊。
  任瑤瑤偷笑,拍拍一臉懵懂的弟妹,琢磨著去哪裡尋紙墨筆硯寫點東西。
  灶下有燒了一半的樹枝,勉強可充作炭筆,周家先前送來的禮單翻過去也勉強能寫幾個字。雖然寒酸,但總不能回老宅去要筆墨啊,純粹是找罵挨呢。
  前世她因為先天性心臟病,自小體弱,父母兄姊幾乎是想盡一切辦法為她強身健體,只為了十八歲手術的時候能夠支撐著活下來,可惜,她終究還是辜負了所有親人的期望。
  久病成良醫,偶爾鬧脾氣為了不喝苦死人的湯藥,她可沒少做“鬥爭”,把那些藥方研究得滾瓜爛熟,甚至翻遍醫書,只為了去掉其中味道最重的一味。
  不想,如今倒成了她“寶貴財富”中的一筆。
  任瑤瑤一邊感慨一邊寫,炭筆實在不好用,折斷了無數次,終於寫好了兩份藥方。
  雖然她不知道周家少爺是什麼病,但這些藥都是溫補五臟六腑,並沒有害處。
  第二日開張,任家可是準備充分,任瑤瑤先前聯繫的豆花作坊也送了一桶白生生的豆花過來。
  一碗豆花加了鹽水、蔥末,簡單得讓任瑤瑤無法忍受,但家裡如今還沒什麼錢,想要改了湯頭又無力張羅那些食材,特別是一味重要的醬料沒法準備,她也只能等下去。
  好在,這個時空的豆花幾乎都是這般模樣,也無人說任家如何怠慢客人。
  兩個烤餅十文錢,一碗豆花兩文,不過十二文便能吃得飽足又暖腹,任家的兩張方桌幾乎就沒有空出來的時候,忙得任瑤瑤恨不得長了八隻手。
  好不容易趁著周家門房小廝耐不得饞跑來買餅的時候,她才有機會托他把藥方送去給周管家。
  周家後院裡,周管家正陪著劉大夫為自家主子診脈。
  塞安雖然只是個小縣城,比不得府城或者京城繁華,按理說大夫們的醫術自然也有差,但劉大夫卻是個異類,他的醫術實在精湛,之所以留在塞安,說起來還有一段故事。
  當年周家同劉家也算交情不錯,兩家都有給兒女訂親的想法,可惜,忠義侯大敗北狄班師路過,在塞安縣城外駐紮了幾日,忠義侯微服遊玩,碰巧救了上山燒香被蛇咬傷的周家小姐,兩人一見鍾情,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難得的人間佳話。
  只是這樣一來苦了同樣心儀周家小姐的劉大夫,後來他雖然也成親生子,這段情卻成了心頭憾事。
  周家小姐難產而亡,他救援不及,對待周家小姐的孩子也就多了三分補償之意,盡心盡力診治,可總是不能如意。
  隋風舟自小就來往于塞安縣和京城之間,自然清楚其中隱情,待劉大夫也如同自家長輩一般。
  他親手倒了一杯茶遞過去,眼見劉大夫皺著眉頭又陷入了醫理,便淡淡一笑逕自賞起了桃花。
  不過四月末,桃花就落了大半,枝頭間桃葉已經慢慢多了起來,碧綠侵染了緋紅,倒也別有一番風情。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很多事,機會只在一瞬間,若是錯過了,即便後悔終生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墨色的眸子淡淡掃過依舊在沉思的劉大夫,隋風舟慢慢啜了一口清茶。
  周福站在園門處猶豫了好半晌,到底還是走了進去。
  “少爺,嗯,老奴有事稟報。”
  隋風舟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但還是點點頭。
  周福這會兒又有點後悔了,畢竟一個外人隨便寫點東西,他就送到主子跟前,萬一有個不好,豈不是他要擔責任?
  但已經稟告過了,他只能硬著頭皮小聲道:“少爺,方才前門的小五去牆外烤餅攤子買烤餅,那位任姑娘托他捎回來兩張藥方。嗯,據說是補身體的,老奴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就想趁著劉大夫在家裡,順便看一看。”
  隋風舟端著茶杯的手一頓。自小病弱,長在後母的嘲諷、外人的憐憫之下,他可謂是體驗過了種種人情冷暖,如今不過是借了一段外牆,居然得了那位不曾記得面孔如何模樣的農家姑娘如此回報,不知為何,他心裡突然有些異樣,好似有那麼一點點暖……
  “什麼藥方,給我看看!”
  劉大夫聽到“藥方”兩字,居然回了神,伸手就取了過去。
  炭枝做筆寫的字實在算不得工整,但還算清楚。
  劉大夫初始不過是好奇,可是越看越是驚喜莫名。
  “妙啊,妙!這兩味藥搭配得真是太妙了!”
  周福最擅長察言觀色,見此立時放了心,臉上也帶了笑。
  隋風舟也放了茶杯,坐直了身子。
  劉大夫激動得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風舟,這可是補身體的絕好藥方啊!有了這兩張藥方,只要將養兩年,即便你不能上陣殺敵,但如同常人一般走動絕對不難!”
  “當真?”
  隋風舟聽見多年弱症居然有康復的希望,一時間有些難以相信,畢竟求醫問藥多年,一年躺了大半年,也不曾有過半點的改善。
  “當真!風舟,你等著,我這就回去熬藥,琢磨一下藥性,明日,不,後日,我再過來!”
  劉大夫見獵心喜,一掃平日一向穩重的模樣,難得歡喜得好似孩童一般,幾乎是雀躍著出了園子,回家去了。
  隋風舟怔怔坐了片刻,末了又慢慢躺回籐椅,安靜依舊。
  “少爺,要不要給京城去信,侯爺若是知道,怕是會歡喜壞了。”
  周福有些心急,不明白這樣的好事,主子為什麼依舊神色淡淡?
  隋風舟卻是搖頭,雙眸望向飄落的桃花瓣在風裡打著旋,忽升忽落,清美又帶了三分無奈。
  “不急,待得後日劉大夫那裡有了定論再說。等了二十年,不急於這兩日。”
  周福想起京城裡的侯府可不只是侯爺一人,頓時真想狠狠打自己兩嘴巴。
  “少爺,是老奴心急了,老奴這就去盤查庫房,那藥方老奴掃了一眼,還記得幾味藥,庫裡大約是不多了,老奴明日就去?買些上品,備著劉大夫使用。”
  “好,去吧。”
  隋風舟點頭,突然想起那寫在禮單上的炭字,又添了一句,“記得給任家送些紙筆。”
  “啊,是!”
  周福慢慢退出園子門,扭頭回望,桃林深處一道青衣獨立,倔強又孤單,惹得他心頭泛酸。
  “夫人啊,您在天有靈,保佑少爺早日康健起來,將來娶妻生子,興許也能替周家續一脈香火。”
  和煦的暖風調皮貪玩,纏著幾叢灌木不放,倒是沒有把這句話送出多遠。
  牆外,眼見日頭升到了頭頂,街上的行人少了起來,任家眾人終於可以喘一口氣了,劉氏忙著洗碗,任大山樂顛顫去採買細面,生意如此之好,周家送去的那一袋子細面怕是明日就要用完了,總要儘早備下。
  任瑤瑤想要幫忙洗碗,被喜孜孜的劉氏趕了回去。
  對於任家來說,如今的大閨女就跟財神爺沒什麼分別。
  老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先前閨女大病一場,好不容易活過來,居然長了本事,帶著全家眨眼間就支起攤子,日日進錢,若是放在一個月前,她是怎麼也想不到的。
  雖然,她也不是沒懷疑過閨女是不是有了些什麼“奇遇”,但再變總是自己親生的閨女,更何況比自家閨女這番改變還離奇的事多了,就是半年前不是還有人傳說隔壁縣城有個小娃開口就管老爹叫兒子呢,據說是老太爺附體,如今一家人還日日給小娃子磕頭呢。
  這般想著,她心裡越發舒坦了,回身喊著閨女,“你閑著無事就教月月和輝哥兒認字,秋時就送輝哥兒去學堂。”
  這話倒是正合任瑤瑤的心意,於是脆生生應了一句,就扯了根樹枝,準備以地為紙,開始她的“教師大業”。
  正在這個時候,周福拎著籃子親自過來了。
  兩套毛筆和硯臺、兩盒墨條,還有厚厚一刀竹紙,簡直是雪中送炭一般,喜得任瑤瑤差點跳起來。
  “哎呀,周叔,你怎麼知道我正缺這些東西?”
  周福聽她並不客套推辭,也是笑得歡喜,倒真有些叔叔待侄女的親近了。
  “這是我們少爺見你送去的藥方之後,特意吩咐我送過來的。”
  “真的?周叔,那一定替我謝謝你們少爺。”
  任瑤瑤還想多問兩句,卻有客人上門,不好開口了。
  周福擺擺手就回去,留下任瑤瑤打發了客人,美滋滋的擺弄了半晌紙墨筆硯,末了還是拉了弟妹又在地上練字,畢竟他們是初學,浪費紙墨就太可惜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牆裡,隋風舟悄然站在桃樹下,耳裡聽著牆外的女聲清脆,一句句教著孩童背書,偶爾孩童調皮,背書之聲就變了樣子。
  “輝哥兒,你再調皮,一會兒給月月買糖吃,沒有你的分兒!”
  “啊,姊,有蚊子咬我屁股,我就是撓撓。”
  “青天白日的,哪裡來的蚊子?再撒謊,晚飯也別吃了。”
  “姊,姊,我錯了!”
  女聲清脆,孩童調皮,即便見不到,隋風舟也能從對話裡聽出滿滿的歡快和親厚。
  這般樸實又簡單的親情,好似隨處可見,卻又正是他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的東西。
  一時間桃花飄落衣襟,沉在腳下,偶爾一枝桃花盼望著自由和外邊的世界,偷偷伸出小手探出了牆頭……
  春末夏初,天氣晴好,微風吹拂田野,處處生機勃勃,
  這樣的好時候,正適宜煮豆下醬啊。
  早幾日就煮好搗碎、發酵好的豆醬塊,被掰成小塊下到半埋在地下的大陶缸裡,撒上一層又一層的粗鹽。
  早起一遍,午後一遍,木頭杵子攪出一層層褐色的漣漪,清除那些灰白色的霍菌,一缸最是普通又能夠衍生出無限美味的豆瓣醬就在悄悄醞釀了。
  任瑤瑤抬手給醬缸蓋上蓋子,想想那些炸醬麵啊、醬茄子啊,甚至簡單美味的雞蛋醬,忍不住歡喜的彎起了大眼睛。
  烤餅攤子支起有半個月了,雖然每日那二百多文銅錢算不得多,卻足夠一家人吃飽穿暖了。
  先前周家送來的謝禮,錦緞依舊藏在七嫂子家裡,棉布分了七嫂子一小塊給孩子做包被兒,其餘劉氏都拿回來做了衣衫。
  任大山連同輝哥兒每人一件小褂,劉氏帶著兩個閨女則一人一條裙子,一家人走出去,倒是很有些後世親子裝的意味,絕對不會認錯。
  一家五口,早飯是烤餅和包穀粥,午飯是劉氏在家做好帶去,晚飯則是包穀餅子,燉個白菜或者土豆,當然菜裡會添些葷油,偶爾也多放兩勺花生油,但總要等到天黑之後,一家人才偷偷吃起來,畢竟這花生油還不好被外人見到。
  任月月和輝哥兒年紀小倒也不傻,從不曾跟外人說過,每次吃飯,都像偷了乳酩的小老鼠一般,不時望望窗外,惹得任瑤瑤更心疼他們。
  這般半個月下來,一家人迅速脫離了面黃肌瘦的窘迫模樣,開始活得像個“人”了。
  今日任瑤瑤早起有些頭暈,劉氏被閨女先前大病嚇破了膽,死活留下她在家帶孩子,夫妻倆個獨自進城去賣烤餅。
  任瑤瑤把簡陋的草棚裡外整理一遍,又搗鼓了一番那缸大醬,百無聊賴之下一邊催促著弟妹背九九乘法表,一邊尋了根草繩跳起來。
  說起來,原主實在有些浪費,把好好的一副身子禍害得半廢,對比之下前世的她那般渴望跑跳,自由自在,卻因為一顆脆弱的心臟而百求不得。
  如今,她是打定主意變廢為寶,吃好喝好,外加適當鍛煉,不出三個月一定要變成一個活潑健康的精靈少女。
  任瑤瑤跳得氣喘吁吁,額上汗珠密佈,但嘴角的笑卻怎麼也藏不起來。
  不識苦滋味,怎會知道甘之甜蜜?
  不遠處的山路上,周家的青布小馬車正緩緩行來。
  隋風舟一手掀起車簾,遠遠見得少女在陽光下蹦跳,不知為何,雖然算是第一次見面,但他就是篤定她是此次自己所尋之人。
  那兩張藥方,劉大夫斟酌著選了一個,悉心熬制,照料他喝了小半個月,雖然沒有立刻恢復,但正如劉大夫所說,溪流雖小,假以時日,終究能夠彙聚成河。
  等了二十年,他真的不在乎再等兩年或者五年,甚至更久。
  畢竟有了希望,怎麼還會害怕路遠難行?
  只是,他有些好奇這個送來如此珍貴藥方的姑娘。
  習慣了勾心鬥角,見多了爾虐我詐,他不相信有人會扔出如此重餌卻不求回報?
  任瑤瑤跳了足足兩百下,累得抹著汗珠子,卻也不忘敲弟弟一記栗爆。
  “三八二十四,不是二十一!再背錯中午不給飯吃!”
  輝哥兒噘了嘴巴撒嬌,還不等抱住姊姊大腿,突然指著門外說:“姊,來人了。”
  任瑤瑤好奇望去,就見隋風舟一襲寶藍長衫,黃楊木簪束髮,身後襯著一片青翠山水,緩緩行來。
  雖然神色淡淡,但步履從容不迫,讓人不自覺跟著沉靜下來……
  隋風舟的雙眸黝黑,掃過草棚和任家姊弟,最後落在微微張了嘴的任瑤瑤身上。
  “任姑娘,冒眛來訪,還望見諒。”
  “啊,不冒眛。”任瑤搖慌忙扔了手裡的草繩,實在忍不住疑惑,開口問道:“周少爺怎麼來了我家?”
  隋風舟挑挑眉頭,抬手止住想要提醒任瑤瑤改口的周福,接著施了一禮,正色道:“姑娘送了兩張寶貴的藥方,在下無以為報,今日上門實是想詢問姑娘,可有未了之願,在下必定替姑娘達成。”
  “啊,原來是為了那藥方啊。”任瑤瑤恍然大悟,連忙擺手拒絕道:“周少爺太客氣了,本來就是您准許我們一家在您府上牆外擺攤子,我們一家無以為報,我這才把兩張偶然得來的方子送去。”
  說著話兒,她認真瞧了瞧隋風舟略略有些血色的面孔,神色裡喜意更重,“若是對少爺有用,那真是太好了。再說了,先前周叔又送我那麼多紙墨筆觀,倒是我們一家又佔便宜了呢。”
  隋風舟眼裡疑色淡去,但依舊說道:“那好,他日姑娘若是有何為難之處,儘管到我周家。”
  任瑤瑤前世畢竟因為生病在家休養,曆事太少,即便還算聰慧,但也猜不到人家懷疑她無故送重禮是另有所求。
  這會兒她倒是為難了,家裡沒什麼好茶,甚至都沒有像樣的桌椅,不知道如何招待眼前的貴客。
  還是周福很是知機的岔過了話頭兒,“方才我瞧著姑娘在跳繩,可是閒居無趣,改日老奴尋些小玩意送給姑娘打發時間,可好?”
  任瑤瑤擺手笑道:“不是啊,周叔,我先前生了一場大病,身上常覺得沒有力氣,如今閑來無事就鍛煉一下,指望慢慢恢復呢。”
  “鍛煉力氣?”隋風舟桃眉,接話問道:“跳繩索不過是孩童玩物,怎麼會有用處?不如舉石鎖、滾石碾……”
  “那怎麼成?”任瑤瑤隨口反駁道:“就是力壯的尋常人突然要擺弄石鎖石碾都不見得能如意,更何況本身就體弱之人呢?跳繩能鍛煉雙腿的力量,調整咬吸,適應之後,若是還想鍛煉手臂力量,也可以射箭,假以時日,循序漸進,身體自然就康健了。”
  “啊,真是這個道理啊!”周福聽得激動至極,伸手抓了自家少爺的袖子嗔道:“少爺,您……”
  “回去。”
  隋風舟卻是輕輕甩開他的手,深深望了滿臉無辜好奇的任瑤瑤一眼,再次正色行禮,“多謝姑娘指點,在下告辭,改日再上門拜訪。”
  來時從容,去時匆匆。
  任家姊弟三個望著漸漸遠去的馬車,很是有些摸不著頭腦。
  “姊,這人是不是傻掉了?”
  “不許說人家壞話。”任瑤瑤拍了拍弟弟妹妹,囑咐道:“這位周家少爺身體不好,怕是也沒少受苦。”
  輝哥兒同任月月很有些不以為然,穿著綢緞衣衫,有馬車坐,有僕從跟著,怎麼會受苦?
  但他們卻不敢反駁姊姊,如今姊姊可當家呢,一句話就決定他們今日有沒有烤餅吃,有沒有糖甜嘴巴。
  棗紅馬的蹄聲噠噠,規律又清脆,傳進隋風舟耳裡卻有些煩躁。
  隋家血脈異于常人,但凡隋家子弟都是天生神力,不說父親忠義侯,殺遍大越邊疆無敵手,就是家中幼弟八歲時也能拎著石鎖當沙包耍弄。
  所以,他這個打娘胎出來就體弱的長子便成了“廢物”。
  即便過了多少年,他依舊記得幼時初次練武,百般努力卻不曾搬動石鎖分毫的窘迫,還有父親眼裡的失望,眾人的憐憫,後母的嘲諷歡喜……
  偏偏滿府的武將,還有對兒子寄予厚望的父親,沒有一個人想起把他當平常孩子一般慢慢培養,而他自己即便好強立志,文名滿京城,卻也蠢笨得不知循序漸進的道理,如今還要從一個農家姑娘的嘴裡聽得,這才幡然醒牾。
  過去的二十年,實在浪費得有些可悲可笑。
  若是他早早明白這個道理,若是有人早早指點他幾句,他如今會不會就是另一番樣子?
  他不奢望繼承忠義侯府的爵位和榮耀,他只想像平常男子一般走路騎馬,甚至拉弓射箭!
  “哈哈,可笑,可笑!”
  周福坐在車轅上,小心?翼地側耳偷聽車裡的動靜。他實在害怕自家少爺懊惱的昏厥過去,畢竟這麼多年他身上承載太多遺憾和苦楚,如今突然發現一切竟是如此簡單,讓人真是不知怪誰才好。
  “福叔,在桃林周邊鋪條青磚路,再……尋幾條繩子。”
  “是,是!”周福冷不防聽到主子吩咐,嚇了一跳,趕緊應了下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3:36

  【第七章 一日為師,終生為“娘”?!】

  日升月落,春去夏來,樹上的知了好似突然間就活躍得讓人惱怒,但凡太陽升起,它們就拚命叫喊起來,真是不怕喉嚨痛。
  任瑤瑤的那缸寶貝大醬,也好似被知了催得提早發酵好了。
  一個多月來,任家的烤餅生意不但沒有因為天熱少了進頂,反倒越來越紅火,甚至有別處的客人,聞名特地來吃個新鮮。
  這般相比之下,配了烤餅的鹹豆花就實在太過普通了。
  正好家裡也攢了有三五兩銀子,任瑤瑤昨日就?買了一些木耳、黃花菜、豬肉、大骨,甚至還買到了幹紅辣椒,不知道哪個海商從外邊某處帶來,任瑤瑤偶然看到,花了足足一兩銀子買回來。
  她倒是歡喜瘋了,卻把劉氏心疼得差點捶胸頓足。
  所以,今日任瑤瑤是打定主意要好好露一手,省得娘親總是一見她就要藏錢匣子。
  許是豬骨被屠夫剔得太乾淨,平日裡無人間律,任瑤瑤只花了五文錢就買了十根棒骨,洗淨焯水再重新扔進大鍋,於是就得了一鍋奶白色的大骨湯,眼見大骨湯上飄浮的油花兒,若不是急著去出攤,劉氏怕是還要好好問問,是不是閨女偷偷往裡頭倒花生油了。
  黃花菜、幹木耳泡發之後洗淨,切成小丁,兩斤豬肉剁碎,一半下油鍋炒得變色,撒上蔥薑末、花椒粉、醬油和鹽,加大骨湯燒沸,最後熬得香濃黏稠。
  另外一半肉末就加了新鮮出缸的大醬,炒得鹹香誘人。
  至於紅辣椒,金黃色的籽挑出來留著種在園子裡,其餘切碎分三次淺上熱油,瞬間盈滿整個屋子的香辣之氣嗆得任月月和輝哥兒打著噴嚏跑了出去。
  姊弟三個抱著大小罎子趕到市集的時候,日頭正好升到頭頂。
  恰逢又是書院休沐的日子,被書院大灶折磨了十日的書生們,紛紛結伴出來尋些好吃食。
  任瑤瑤來不及同爹娘解釋,放下罎子就高聲吆喝起來。
  “都來瞧,都來看啊,這裡有大越最好吃的花生醬烤餅,還有新鮮口味的肉醬豆花和香辣豆花賣啊,不好吃不要錢啊!”
  世人從來都是喜好看熱鬧的,特別是嘴裡都能淡出鳥的書生們,他們家裡都能出得起一月二兩銀子的束修,自然也不差那麼十幾文飯錢。
  於是,眼見就有那麼七八人結伴尋了過來。
  紅彤彤的辣油實在有些讓人不敢入口,倒是肉醬香噴噴聞著就覺得不錯,不必說,幾乎是所有人都一邊倒的選了肉醬豆花。
  任瑤瑤也不著急,麻利的盛出新鹵汁,勾兌了幾碗豆花,撒了芫荽末,還加了大大一勺肉醬,哄得幾位書生都很是滿意。
  “這攤主倒是實在,這勺肉末足夠咱們大灶師傅分成三人份了。”
  “可不是,若不是大灶師傅是胡先生的妻弟,我都想把碗扣他臉上,那飯菜也是給人吃的嗎?怕是喂豬都不吃。”
  “哈哈,吳兄,你這麼說,豈不是我們連豬都不如了。”
  書生們說笑間,抬手拿了勺子舀起豆花送到嘴裡。
  這一吃各個都驚喜的嗔了起來,“哎呀,我還以為攤主喊得熱鬧,不過是騙人上門,沒想到這豆花當真是好吃啊!”
  “對啊,這鹵子比鹽水可是好吃太多了!”
  “還有這肉末加了什麼?真是好吃啊!”
  早就等在一旁的任瑤瑤偷偷比了個勝利的手勢,接著端了一碟辣油上前,“各位公子嘗嘗我家的辣油,味道可能有些嗆,但各位吃得好,許是從此就離不開這味道了。”
  “咦,姑娘口氣可是不小啊。”一個胖書生很有些不服氣,抬手撥了半碟子辣椒油放進碗裡,沒想到只吃了一口,他就如同被激怒的鬥牛,紅了臉,瞪著眼,腦門上的汗珠子眼見就冒了出來。
  有同伴還以為他中了毒,跳起來就要找任瑤瑤算帳,不想那胖書生卻是大喊一聲,“爽,真是太痛快了!”
  眾人傻呆呆望著他喊完就繼續大口往嘴裡送豆花,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任家的肉醬豆花和辣油豆花一炮而紅!紅得出乎任瑤瑤意料之外,最後的兩碗豆花甚至被聞訊趕來的幾個書生抬到了一百文,高價買走吃進了肚子。
  那個火爆的架式,一度嚇得劉氏和任大山以為閨女在豆花里加了什麼秘藥。
  後來還是抓過閨問個底朝天,又舀了肉醬和辣油嘗了,這才勉強放了心,轉而歡天喜地的去數銅錢了。
  任瑤瑤站在牆根兒,也是笑得闔不攏嘴,一邊刷洗碗碟一邊歡快唱了起來。
  “咱們老百姓啊,今兒真高興,真呀真高興!洗刷刷,洗刷刷,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
  豈不知牆內,某個正滿面通紅跳著繩的隋風舟差點絆個咧趄。
  老百姓,今兒真高興嗎?
  他忍不住也翹起了嘴角,好似從這一家子占了“福穴”之後,他也跟著越來越高興了……
  俗話說,錢是男人膽,有錢就有底氣。
  任家五口分家出來,不過幾個月,就從家徒四壁變成小有資產。
  任大山再不是沉默寡言、滿臉愁苦的模樣,如今晚飯後也會穿著新褂子去村頭同鄰居們坐一會兒。
  七嫂子一家做為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在任家五口艱難時候伸出援手的人,得到了劉氏的豐厚回報。
  兩盒子點心、兩塊細棉布、外加一罎子好酒、一條肉,實惠至極,樂得一家人都是笑得闔不攏嘴。
  免不了同娘家婆家說起的時候,慢慢被村裡人聽去,然後任家擺攤賣吃食發了大財的消息就在村裡流傳起來。
  陳氏上次吃了個啞巴虧,雖想要再把二兒子一家抓回手掌心捏著,可一時又沒有好辦法,於是耽擱了下來,如今聽到這事,馮氏在一邊更是攛掇——
  “娘啊,您看老二一家,真是白瞎了娘這麼多年對他們一家人照料有加了,如今發了大財,不說把銀子送過來孝順娘,反倒給了外人,實在是太不孝了,這樣您都不吭聲,怕是以後他們一家人眼裡更沒您這個長輩了。”
  陳氏就是個炮仗,耳根子又軟,否則這麼多年也不會被大兒子一家哄得團團轉,死命欺負老二一家。
  聽到這話,哪裡還忍得住,扔下家裡餓得嗷嗷叫的兩頭豬便跑去了村頭草棚。
  這會兒日頭已經升上半空,任家五口自然都在攤子上忙碌,草棚裡空無一人。
  陳氏踹開了破木門,裡裡外外翻了一圈,可別說銀子,就是米粒都沒見一顆,好不容易在窗外大缸裡找到大半缸稀溜溜的古怪吃食,伸手戳了一點放嘴裡差點鹹死人,於是扔了蓋子,大罵幾句就回去了。
  待到晚上,任家五口回來,還以為家裡遭了賊。
  劉氏忙著去看埋在房後的錢罐子,任瑤瑤就在後怕她的一缸豆瓣醬還好沒被糟蹋。
  任大山出去轉了一圈,陰沉著臉回來了。
  任月月和輝哥兒還拎了棍子守在門前,大有同賊人血戰到底的架式,結果被老爹拎到一旁,很是呵斥了兩句。
  劉氏猜到幾分,忍不住嗆了他幾句,“有本事到老宅逞威風去,罵我閨女兒子做什麼,跟著你這個當爹的,他們半點福都沒享到,這會兒還要再替人家挨駡不成?”
  任大山被堵得半句話都說不出,抱著腦袋蹲在門外唉聲嘆氣。
  任瑤瑤這時若是還看不出光顧自家的“賊”是陳氏,那就真是太過蠢笨了。
  有時候就是這般,外人其實能給的傷害沒有多厲害,只有最親近的人才是致命傷。
  劉氏即便罵也不敢找去老宅,任大山更是只能抱頭歎氣,沒一個拿陳氏有辦法。
  這樣的事,以後隨著家裡日子漸好,怕是會越來越多,這次僥倖沒什麼損失,下次就不見得也能躲過去了。
  看樣子,搬家已是迫在眉睫。
  但是,搬到哪裡去呢?
  進城?吃喝穿戴都要添置,任家就算如今每日有進項,但家底實在太薄,萬一買賣有個波折,怕是在城裡都能餓死。
  若是搬進村子,也沒聽說誰家有空房子能租或要賣啊。
  這事還要從長計議……
  任瑤瑤心裡琢磨著,手下也沒停歇,取了鎬頭,直接把醬缸下邊又掏空了一截,幾乎就是要把醬缸整個埋進地下了。
  接著盛出一小罎子今日做肉醬用,缸上就嚴嚴實實蓋上蓋子,轉而又請老爹搬了一塊大石頭壓上去。
  以陳氏的力氣,多年來養尊處優的老胳膊老腿,若是敢搬動這個石頭,怕是第一個累折她的老腰。
  一家人因為這件事都是愁眉不展,任月月和輝哥兒也不敢玩鬧了,吃過飯就老老實實睡覺。
  第二日到了攤子上,花生醬烤餅一出爐,香氣隨風飄散出去,就是最好的吆喝。
  書院裡的書生們出不來,就派了小廝從後門偷偷跑出來買上一籃子回去,同窗們分一分。
  有那沒趕上的,就趴在牆頭悄悄喊幾聲,任月月和輝哥兒最喜愛這個活計,樂顛顛送上自家的烤餅,偶爾還能得上一兩文銅錢的跑腿費。
  這點錢一般劉氏跟任瑤瑤都不會要,兩個孩子存下來當做零花,一段時日下來也攢了有二三十文,樂得他們每日都要數上七八遍。
  這日午後,陽光分外炙熱,知了都躲在蔫蔫的樹葉後,街上行人眼見就少了很多。
  還有幾日就是七嫂子家的小兒子抓周,劉氏琢磨著要送塊緞子過去。
  七嫂子生了兩個閨女,才得這麼一個兒子,寶貝疙瘩一般,劉氏除了要給七嫂子長臉,也是同老宅置氣,先前那麼多年,實在被壓榨得太狠了,如今過得再好也是心頭難平,更何況昨日陳氏剛剛上門“抄”過家呢!
  任大山不放心媳婦兒,自然要跟去。
  於是攤子上,就剩任瑤瑤一邊刷洗碗筷,一邊監督弟妹背乘法口訣。
  前世她學得最好的就是心算,一來要替父母打理家裡油坊的進出帳目,二來也是這個不需要運動,鍛煉大腦最好。
  輝哥兒和任月月正是學習的好年紀,家貧暫時去不了學堂,她就兼職做了他們的先生。兩個孩子貪玩,背個口訣都是亂七八槽。
  任瑤瑤氣得抄起筷子正要一人打一下,以作懲罰,不想攤子上卻來了位“稀客”。
  “嗯,周少爺,您怎麼來了?”
  任瑤瑤趕緊偷偷扔了筷子,又扯了身前的圍裙擦手,很有些窘迫的紅了臉。
  少女懷春,雖然只是單純的愛慕,但總不願意被人看到她潑辣的一面。
  隋風舟今日穿了一件淺青色綢衫,頭上插了乳白色的玉簪,許是這些日子休養得不錯,臉色沒有當初那般蒼白,好似還豐腴了一分,自然也就更加豐神俊朗,風度翩翩。
  他掃了一眼陶盆裡的筷子,眼底閃過一抹笑意,開口時卻依舊淡淡,“閑來無事,宅院裡憋悶,出來坐坐,也嘗嘗名揚塞安的肉醬豆花兒。”
  任瑤瑤聞言歡喜,一邊招吻他坐在最陰涼的角落,一邊笑道:“周少爺這麼想就對了,生命在於運動,再社實的人閑上三年也廢了,多出來走走,看看山水,看看世間百態,不但長了見識,對身體也好呢。”
  “生命在於運動?”隋風舟挑眉,雖然覺得這話古怪,但細想又覺極有道理。“姑娘說的是,在下受教了。”
  “哎呀,周少爺不要這麼說,不過是隨口一句閒話。”
  任瑤瑤看不得他客套,端了青花碗放在他身前招呼道:“這一碗肉醬豆花兒,是我答謝周少爺平日照料的。”
  隋風舟掃了一眼幾乎蓋滿豆花的肉醬,嘴角輕翹了起來。
  平日在牆裡可是沒少聽那些書生吵鬧,要這姑娘多添一勺肉醬,但每次都不可得。
  沒想到,今日他倒是有此厚待,若是被那些書生知道,怕是不知要嫉妒成什麼樣子呢。
  身為侯府長子,又自小體弱,山珍海味,甚至百年人參都當蘿蔔吃的不當一回事。
  但所有的珍饈佳餚好似都沒有眼前這一碗豆花美味,雪白的嫩豆花上襯了幾粒碎肉,好像微瑕的白玉,舀起一勺送進嘴裡,滑嫩鹹香,確實有讓人喜愛之處。
  任瑤瑤偷眼穿過去,溫瀾如玉公子,纖長手指握著木勺,一勺又一勺吃著豆花,那般閒適安然,好像這裡不是鬧市裡的小攤子,是春風吹過的山巔,是桃花開滿的河岸……
  “姊,我們背完了,給糖吃,給糖吃!”
  任月月和輝哥兒背完了口訣,跑過來要獎勵,也把任瑤瑤從花癡中驚得回過神來。
  她慌得臉色更紅,扯了弟妹到一旁,卻沒有看到隋風舟手裡的勺子頓了一下,嘴角笑意更深。
  任搖瑤有些羞惱的拿弟妹當“出氣筒”,“你們兩個懶蛋,七八日了才背會口訣,有什麼可顯擺的。再去做道題,一加二加三加四,一直加到十,看看總數是多少,誰先算出來多給一塊芝麻糖。”
  “真的?”兩個孩子歡喜雀躍,蹲在地上就算開了。
  這道題說難不難,說簡單又有些麻煩,兩個孩子一直憋到隋風舟吃完豆花也沒算出來,幸性發了脾氣。
  “姊,你欺負人,這太難了,娘回來我要告狀!”
  任月月第一個鬧了脾氣,還抬了娘親出來,可惜任瑤瑤根本不吃這套,一邊擦抹碗筷一邊數落妹妹。
  “說你笨,你還不承認,這些時日讓你們背乘法口訣都是背到村頭大黃身上去了是不是?你算算,一加十是多少?二加九是多少?二加八是多少?”
  不等任月月說話,輝哥兒已經搶著答道:“我知道,都是十一!”
  任瑤瑤贊許的拍拍弟弟腦袋,繼續循循善誘,“一到十,頭尾相加都是十一,總共五對十一,用乘法口訣算一下是多少?”
  兩個孩子立刻蹲下用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半晌齊齊喊道:“五十五、五十五!”
  “算對了。”任瑤瑤點點他們的腦門,笑道:“你們看,什麼事都有竅門和方法,只要找到了,就再容易不過了,下次別犯傻從頭加到尾,一定好好想想。”
  “知道了,姊姊。”
  “去買糖吧,搶在爹娘回來之前吃光,可別害我一起挨駡。”
  “不會,姊姊放心。”
  兩個孩子笑嘻嘻扯手跑去買糖了,留下任瑤瑤伸腳就要抹去地上的痕跡,不想卻被人攔了下來。
  “姑娘稍等。”
  隋風舟慢慢蹲下身看著兩個孩子勾畫的字跡,良久站起身,深深望了任瑤瑤一眼,低聲道:“姑娘,你可是精通這種新演算法?”
  “呃……”任瑤瑤有些猶豫,想要遮掩又一時找不到藉口,心裡很是責怪自己粗心大意了。
  前世幼稚園小朋友都會的乘法口訣,在這裡卻是個新奇東西,萬一被傳揚出去,會不會對她不利啊?
  雖然她也想不出有什麼壞處,但小心點總沒大錯。
  隋風舟那般聰慧的人,幾乎立刻看出她的猶豫和驚慌,不知為何心頭突然一軟,開口安慰道:“姑娘放心,我沒有惡意,只不過好奇這種演算法。若是姑娘為難,不必告知來處,只不過——”
  任瑤瑤抬起頭,還以為他要借此提出條件,趕緊嗔道:“這是我偶然學來的,我家窮,沒銀子!”
  隋風舟愣了一下,很有些哭笑不得。他堂堂侯府大公子,居然被當成訛詐的小人了。
  “姑娘放心,我確實沒有惡意,只不過見猶心喜,想請姑娘把這種演算法教授給我。”
  “哦,原來是這樣啊。”任瑤瑤拍拍這些時日因為吃得好,已經慢慢有些“規模”的胸脯,“您早說啊,嚇我一跳。左右我每日午後也要教弟妹,若是您不覺得無趣,就一起來聽一聽號樓。”
  隋風舟挪開了目光,乾咳一聲,轉而躬身行禮,“那學生以後就要勞先生教導了。”
  “哎呀,周少爺,您太客氣了,不過是些小把戲,先前沒少讓周家昭顧,這些都是應該的。”任瑤瑤慌忙間想扶起他,但又不好伸手,慌亂之下順口又說了一句,“您若是想學,我還會很多別的,一定都教給您,就是別叫我先生,我真的擔不起。”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任姑娘到時候可不要敝帚自珍,嫌棄我愚笨就不肯教了。”隋風舟直起身,笑得如沐春風。
  任瑤瑤眨眨眼,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但總算沒讓這位周少爺拜師就好了,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她答應了做他師傅,那豈不是就成了他的“娘”?!
  任瑤瑤忍不住惡寒,趕緊搖頭,但轉而又趕緊點頭,“好,好,周少爺放心,只要我會的,一定不藏私。”
  “那好,拜師可免,束修卻不能免了,以後姑娘可以稱呼我的字,風舟。另外,我本姓隋,這裡是家母留下的宅院……”
  “啊!”任瑤瑤臉色更紅了,原來這麼多時日,連人家的姓氏都搞錯了。
  “好,以後周少爺……不,風舟,嗯,我還是叫你隋大哥吧,你也可以稱我搖瑤,家裡人都是這麼叫我的……”
  兩人總算是互通了姓名,一時之間都有些尷尬。
  好在任月月和輝哥兒手裡拿著芝麻糖跑了回來,眼見姊姊臉色紅透就嚷道:“姊,你又發燒了嗎?娘回來該讓你喝苦藥了。”
  “別瞎說,我才沒發燒。”
  不知為何,兩人沒有說什麼親密的話,但任瑤瑤就是忍不住臉上如火燒一樣。
  隋風舟略略點頭,就告辭回去了,留下任瑤瑤望著他的背影,更是抬手給了弟妹一記栗爆。
  周福滿後院找不到主子,好不容易盼到主子回來,聽說主子去牆外吃豆花,很是有些擔心,“少爺,太陽這麼曬,萬一您身子不舒坦呢,下次還是喊小五買回來吃吧?”
  隋風舟沒有開口,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花梨木書案上,良久才道:“去查查牆外任家的底細,事無钜細,盡皆回報。”
  “啊?”周福很是驚疑,但還是趕緊應道:“是,少爺。”
  隋風舟擺擺手,?頭望向遠處園子門口露出的一角,桃樹上,花朵早就凋落,隱約已經結出了指甲大小的果子,一顆一顆隱藏在葉片後,羞澀又好奇的在陽光下露出了臉……
  塞安縣地處大越偏西北,小小縣城,跑馬一刻就能繞一圈,人口也就剛剛過萬,實在不能再小。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縣城四周有那麼萬畝良田,水田旱田各半,遠處連綿的山林裡也產些藥材或者皮毛,多多少少算是特產,縣城裡百十年前還出過一位大儒,名揚天下,老年時回歸家鄉建了一座書院,多少又給這裡發了些人氣。
  林林總總,加在一處,生活在城裡城外的百姓們,雖然難能大富大貴,但也勉強能混個溫飽,日子安逸又清閒。
  天下太平,日子清閒,民風就淳樸,平日誰家有個大事小情,從來不缺人幫忙,不過免不了家裡的底細私密,扯個鄉鄰就能說出個三五句。
  茶樓酒樓裡,就著茶水酒壺,總有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能做消磨時光的話題。
  而最近的話題則是周家那位少爺,京城來的公子,居然迷上了一個農家姑娘。
  這種略略帶了桃紅顏色的話題,又涉及貧富兩個階層,簡直是所有人的最愛啊。
  “你們不知道,我特意去那烤餅攤子上看過,確實是周家那位,兩人坐在一起,不知道說些什麼,很是熱鬧呢。”
  “就是啊,我也看到了,那周家的管家還往攤子上送茶呢。你們說周家的那位少爺在京城什麼樣的大家閨秀娶不到,怎麼看由咱們這小縣城的女子了?”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周家的那位少爺雖然身份尊貴,但自小從娘胎裡帶了體弱之症,不能習武,侯府是以武傳家,他這般就有些尷尬了,聽說也是在侯府存身不得,這才總回塞安來休養呢。”
  “也是可憐人啊。”
  世人雖然嘴上不皆明說,然而心裡多少都對美好之物有些嫉妒之意。
  如今聽說身份那般尊貴的公子也有不如意之處,眾人大多都是抱以同情之意,不過輪到閒話裡的女主角身上,卻都是一臉鄙夷,畢竟一個姑娘家捲入這樣的桃色之事裡,怎麼可能有什麼好話。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任家五口在城裡擺攤,任家村裡大半的人都知道,偶爾相熟的人進城也會拐來坐會兒。不必說這些閒言碎語很快就被帶了回去,傳揚得滿村皆知了。
  陳氏這些時日,簡直是過得水深火熱,累得要死要活,奴役了二兒子一家多少年,從來都是她動嘴指使人幹活,什麼時候自己動過手啊,如今,一日三餐外加洗衣,各色雜活,都是她一個人在忙碌。
  每每累得不成,喊了大兒媳幫忙,大兒媳卻躺在炕上喊著頭疼眼睛疼,好似紙糊的一般。
  若是告狀到兒子那裡,兒子還指望岳丈幫忙在衙門裡打探消息,免不了也要偏心媳婦兒,只勸她再忍耐一段時日,待得他中舉之後,自然有人來投靠,屆時田地和僕役用也用不完。
  這張餅畫得是千般好看,萬般美麗,可惜就是暫時吃不到。
  陳氏依舊要做飯洗衣,挑水澆菜,於是這時候就想起了二兒子一家在眼皮底下的好處,白日黑夜裡心心念念就是把人抓回來,握在手心裡驅使。
  到時候,兒媳兒子放在外邊擺攤子,往家裡賺銀子,三個小畜生家裡幹活足夠了。
  她打算的是好,卻沒有什麼辦法把分家的人再收回來。
  如今聽到這樣的傳言,簡直是瞌睡時候有人送枕頭,再合適不過了。
  “老大啊,你快出來!老二一家太不像樣了,要趕緊想個辦法。”
  任大義本來正在屋裡,一邊回憶著上次青樓裡那個花娘的溫柔好處,一邊琢磨寫首好詩,下次再同友人相聚也顯擺一下他的才學。
  可惜一上午才憋出三個字,正覺靈感剛要迸發的時候,突然聽到老娘在門外叫喊,很是有些不滿。
  “娘,您又怎麼了?我都說慧娘她身子不好,您多擔待,以後我中舉一定多買幾個僕役伺候您。”
  “哎呀,不是那件事!”陳氏顧不得埋怨兒子偏心媳婦兒,連忙道:“村裡人進城,回來說老二家那個死丫頭勾搭上城裡一個富家少爺了,城裡人都在傳呢,可真是丟盡咱們任家村的臉面了。你趕緊去尋族老們說說,把老二一家抓回來管教,以後老二他們擺攤子,賺銀子就拿回來貼補家用,那死丫頭就拴在家裡做活兒最好,省得再出去丟人。”
  任大義本來覺得把弟弟一家踢出去,留下了絕大部分家產,很是稱心如意,這會兒聽到老娘要把弟弟一家再抓回來,當然不同意,但是越聽越覺得還是老娘的主意好,若是成了,可是人財兩得,起碼不用整日聽老娘嘮叨自己媳婦兒不幹活兒了。
  “娘說的對,咱們任家也是有臉面的人家,可容不得那死丫頭在外邊敗壞名聲。我這就去尋族老,您在家等著吧。”
  說著話,他就換了一身長衫,手裡拎了一把扁子,打扮得很是人模狗樣的出門去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3:53

  【第八章 一百兩束修】

  任家村相比塞安縣城自然更是小得可憐,幾乎是村頭放個屁,村尾都能立刻聽到聲響。
  任家五口先前為了分家就差點出了人命,後來進城擺攤賺了銀子,村裡也是老少皆知。有心善的,為了任家五口歡喜,有嫉妒心強的,背後也說過幾句酸話兒。
  如今這般閒言碎語傳回村裡來,怎麼可能瞞得住?
  正巧最近有幾家閨女在議親,媒婆常常出入,突然冒出任家閨女在城裡勾搭富家少爺的閒話,這婚事居然就被耽擱了下來。
  這可捅了馬蜂窩了,誰家不希望閨女嫁個好人家啊,萬一以後都沒人上門提親,或者得委屈嫁個窮苦人家,那豈不是害苦了閨女一輩子。
  有脾氣急的婦人立刻就去了任家草棚,只任家五口都在城裡,家裡連只看家狗都沒有。
  無奈之下,眾人便找去了幾個族老家裡。
  族老們也覺這事不好辦,於是聚集在祠堂裡,商量著是不是喊任家五口回來問個究竟。
  任大義就在這樣的時候趕到了,原本還有人以為他要替侄女求情,沒想到他開口就呵斥道——
  “老二一家實在太胡鬧了!好好的閨女不在家繡花做飯洗衣,抛頭露面賣什麼烤餅?如今倒好,做出這樣的醜事,害得族人都跟著受牽連。幾位長輩不要心軟,快刀斬亂麻,不如把瑤丫頭關豬籠淹死,正任家村清名。老二一家我也準備領回去,後放在跟前看著,什麼時候他們一家足夠立門戶了再放出來。諸位長輩,您們看如何?”
  眾人都是聽得有些發愣,很是懷疑這任大義是不是在玩什麼以退為進的把戲。
  但看他臉上惱色十足,義憤填膺,怎麼也不像作戲的模樣,於是都忍不住翻了白眼。別人也罷了,雖說都頂著同一個姓氏,但只是同族,不過任大義可是任大山實打實的親兄弟、任瑤瑤的親伯父,如今別人還沒怎麼樣,他居然就主張淹死親侄女,口口聲聲說為了全村的名聲,實際上還不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那個千年秀才的臉面。
  這般想著,眾人反倒有些同情起任大山一家。
  這恐怕就是當初他們一家拚死也要分家的原因吧,同胞兄長都把他們一家的命看得如此低賤,不跑還等什麼?
  幾位族老也沒想到任大義會如此“狠毒”,在他們看來,讓任大山把閨留在家裡,以後不進城,或者早早尋人家嫁了就是了,怎麼樣也不至幹就直接塞籠子裡淹死啊,那可是一條人命啊。
  任大義其實還真沒打算淹死侄女,老娘還等著侄女代她幹活呢,這般說無非是想在村人心裡樹立個大義滅親的高大形象,等村人一求情,他順勢再把老二一家收回老宅,也就名利雙收了。
  哪裡想到,眾人不但不覺得他如何高大,反而留了個狠毒的名聲。
  一時間,祠堂門裡的男人們,還有門外的女人們都沉默了,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有人嚷道:“有馬車進村了!”
  眾人聞聲望去,一輛青布小馬車壓著西斜的陽光,就那麼施施然行了過來,到了祠堂外,有小廝麻利地開了車門——
  隋風舟偏身下了馬車,鴨蛋青色的薄綢長衫,銀線繡了竹節紋,陽光下閃著清冷的光,發色如墨,雙眉入鬢,星目深邃,雙唇緊抿。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神色淡淡間掃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上位者,從不曾以武力震懾,天生的貴氣,舉手投足間就足以讓下位者敬畏……
  隋風舟雙眸深處微微閃了閃,同祠堂外的村民輕輕頷首,便抬步進了大門。
  幾位族老已是迎了過來,二爺爺年歲最大,遲疑著開口問道:“這位公子到我任家宗祠可是有事?”
  隋風舟拱拱手,掃了一眼旁邊唯一一個書生裝扮的任大義,心裡鄙夷冷笑。
  本來讓周福派人打探任家底細,不過是好奇任瑤瑤何處學來的新奇演算法,不想打探之人傳回的消息一次次讓他對任家老宅更厭惡,當然也更是憐惜差點喪命卻依舊堅強帶著家人努力生存的女子。
  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以性命為代價,上天眷顧,有些意外的奇遇自然也算不得古怪。
  今日他原本已經打算讓人手撒回去,沒想到卻知道任家村開了祠堂,對任家五口不利的消息。
  這幾日城裡的閒言碎語,他倒是不曾聽說——就算周家上下都知道,但也沒人敢當他的面前說一句。
  若是平日,他這般睿智通透,也會想到男女大防,不過這些時日以來,早晚鍛煉力氣,將養身體,白日就與任家兩個孩子一起研習算學,累了就同任瑤瑤說笑幾句。
  難得一個女子眼界居然比大半男兒都要寬,偶爾有些話很是發人深省,這般輕鬆交談,不必擔心任何謀算,實在是他自小以來就從未有過之事,歡喜之下,也就忽略很多。
  以至於居然有人以這件事為藉口,想要置瑤瑤這般的好女子於死地……
  想起方才在馬車裡聽到的稟報,隋風舟落在任大義身上的目光也更冷了。
  任大義狠狠打了個哆嗦,很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這位從未謀面的貴公子怎麼待他好似帶了敵意?
  但隋風舟卻是收回了目光,同幾位族老行了個晚輩禮。
  “在下隋風舟,京城忠義侯長子,如今閒居塞安縣。今日冒眛前來,實是有事同幾位族老相商,還請族老清退閒雜人等,再行細說。”
  “啊!”幾位族老都是聽得疑惑不已,但隋風舟報了家門,身後跟隨的僕役手裡又好似端了什麼東西,很是正式拜訪的模樣,他們也不敢怠慢。
  於是,揮手間村裡的男子們就退出了祠堂。
  任大義付著自己秀才的身份,還想留下聽一聽,但隋風舟身後的周福卻是開口攆人——“這位先生還請移步,我家少爺有事同族老商議,不好留外人在場。”
  任大義在村人跟前被如此驅趕,很是掛不住臉面,一甩袖子就出去了。“哼,想留我,我還不願多聽呢。事無不可對人言,避人之事……”
  他還想說幾句酸話,周福卻是神色不善的冷哼出聲,他趕緊收了話,憤憤地擠進人群。
  祠堂裡,隋風舟也不耐煩多客套,直接問道:“幾位族老,可是為了城裡城外的流言多有困擾?實不相瞞,我今日就是為此而來。”
  為此而來?
  幾個族老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人老成精,多吃了幾十年的鹽也不是白吃的,他們幾乎立刻就猜到了隋風舟就是那位周家的少爺,於是互相對視一眼,都保特了沉默。
  雖然隋風舟身份貴重,但任家做為流言受害者,還是有資格矜持那麼一下的。
  隋風舟淡淡一笑,也沒有興趣同眾人囉嗦,直接說道:“先前家中老僕因為趕路中暑,暈倒在門前,正巧任姑娘上門想要求借我們府上的外牆擺攤,及時施了援手。做為謝禮,我自是准許他們一家比鄰而居。
  “某日我在牆裡喝茶,聽到任姑娘在教授弟妹算學,很是新奇又實用,好奇之下就去攤上小坐,得知任姑娘偶然同異人所學,我見獵心喜,於是央了任姑娘傳授新算學。任姑娘謙虛本分,不肯受我拜師之禮,如此平日我自然多有照料,不想被外人見到,傳了些流言蜚語,對任姑娘清名有礙。
  “說起來這是我思慮不周,所以今日特意前來拜訪,就算任姑娘不肯擔先生之名,待我總有傳授之義,若是看著她清名被毀,身為大越男兒,他日還有何臉面行走天下?”
  翩翩佳公子,清風朗月般高潔模樣,侃侃而談,一眾族老們都是聽得有些發呆,不只懼於上位者的威儀,更是疑惑于任瑤瑤平日沒看出如何聰慧,到底在哪裡學的新奇算學,居然讓侯府公子如此推崇?
  會不會是這位公子為了袒護任瑤瑤編造的謊言?至於為什麼撒謊,就不得而知了。
  隋清風把他們的神色看在眼裡,嘴角扯起一個嘲諷的弧度,但開口時也熱情很多,“先前,我一位好友是京城太學的院長高徒,生平最愛研習算學,過些時日他要回京拜見師長,我準備讓他把新式算學傳回太學,說不定得了各位先生的青眼,納入士學課表,到時候任家必定名揚天下,或許還會得了朝廷的獎賞……”
  “真的?!”
  幾個族老聽到這話可是坐不住了,他們原本就是大字識不了幾個的農人,也沒把什麼演算法放在心上,甚至乾脆就篤定隋風舟在撒謊,但這會兒可是徹底歡喜瘋了,太學那可是整個大越的最高學府,聽說那裡出來的學子,不用科考就能直接做官了,能讓他們學習任家傳出去的新演算法,這是何等的榮耀啊,眾人簡直高興得恨不得讓列祖列宗都從墳墓裡蹦出來慶賀。
  “當然是真的。”
  隋風舟一揮手,周福立刻上前,放下了手裡的檀木託盤,掀開蒙在上邊的紅綢,露出託盤裡擺得整整齊齊的銀錁子。
  “這是……”幾個族老眼珠子都要瞪了出來,他們活了一輩子,即便在村裡如何受人敬重,但終究脫不了窮困農家的出身,整錠的銀錁子都少見,更別說這樣滿滿一盤了。
  一、二、三……幾個人迅速數了一遍,二十錠五兩銀錁子,也就是一百兩!
  一百兩啊,足夠蓋上四棟青磚大院子,夠娶回五個孫媳婦……
  “他日京城裡傳揚,新演算法出自任家,最後卻發現任家並沒有一個孩童學習這種新演算法,終歸是不好。這一百兩銀子算是我交給任家的束修,村裡也能建座學堂,說不定過十年,任家已是大越第一算學世家。”
  許是讀書多了,旁的不成,畫餅的技藝都是一流,隋風舟的“手藝”比任大義可是又精湛許多,直聽得幾個族老都紅了眼睛,好似看到了任家名揚大越的一日……
  夏日的晚風輕拂,沒了日頭,天氣和緩又涼爽很多,歡快玩耍了一日的鳥雀和小獸,匆匆趕回巢穴,安心等待進入夢鄉。
  周家的青布小馬車慢悠悠行出了任家村,留下一眾村人都是滿臉好奇疑惑,還有狂喜的幾位族老。
  有人忍不住高聲問道:“二爺爺,這富家少爺來咱們村裡做什麼?難道要買瑤丫頭做小妾?”
  旁人雖然沒有說,但大半也是這麼猜測,沒想到族老開口就是呵斥。
  “閉嘴!以後這話誰若是再敢說出口,別怪抬家法懲戒。我們任家的閨女聰慧知禮,就是京城的大家閨秀都不見得比得上,怎麼可能給人做妾?”
  脾氣最火爆的三爺爺吹鬍子瞪眼,嚇得說話的婦人縮了縮脖子,但神色裡還是有幾分不服氣。
  倒是二爺爺最是老奸巨猾,趕緊打了圓場,“大夥不要亂猜了,難怪老三發火,咱們任姓是一家,外人亂說擋不了,自家人卻不能往自家閨女身上潑髒水。方才上門這位公子實在是帶來了一個大好消息,先前咱們都是冤枉瑤丫頭了。”
  “冤枉她了?到底怎麼回事啊?”任大義第一個問出了口。
  “就是啊,城裡人都在說呢,難道還錯了?”眾人被挑起了好奇心,七嘴八舌的問個沒完。
  幾個族老對視一眼,瞬間達成了一致意見,於是,原本被人詬病勾搭富家公子的任瑤瑤,在幾個族老嘴裡就變成了聰慧至極,命中旺族的好姑娘。
  眾人從任瑤瑤得了新演算法,到教授富家公子,再到將來還要帶著任家揚名大越,最重要是富家公子以束修的名義留了大筆銀子,以後自家孩兒不必花銀子就有書諒了。
  “這是真的?真是太好了!”
  “是啊,我還犯愁要送二娃去學堂呢,如今可好了。”
  人分三六九等,但望子成龍可是不分這個,天下哪個做爹娘的不盼著兒子出人頭地,考狀元做大官?如今族裡名利雙收,可不正好給了自家孩子最好的機會。
  幾個族老擺擺手,眼見眾人都安靜下來這才道:“明日各家出個人手,買材料翻新宗祠,分出一間做學堂,每日請瑤丫頭來教授上一個時辰,另外……”
  二爺爺望向任大義,乾咳一聲,又道:“瑤丫頭怕是只有算學精通,諒書識字還是不成,以後要大義你多費心,帶著孩子們先學著,待得村裡尋到先生再替換,你看如何?”
  任大義這會兒早就氣得臉紅脖子粗了,論起來任瑤瑤是他的親侄女,不知在何處學了新演算法,居然不是第一個告訴他這個大伯,反倒教授了外人,外人又傳到了族裡,他如今不但沒有得到半點好處,還要每日帶一群小娃子讀書,簡直是豈有此理!
  “幾位叔伯,不是我吃不了苦,實在是再有幾個月就要大考……”
  二爺爺早料到他會搬出這個藉口,順勢便道:“無妨,你若是準備科考繁忙,就讓全哥兒來教授,左右他也讀了十年書了,先教娃兒們讀個《千字文》總能勝任吧。”
  村人目光灼灼,任大義就是再不願意也說不出口,只能應了下來。
  幾個族老心滿意足,各自心裡的小算盤撥得是辟啪作響。明日?買讓自家兒孫去辦,總能落下幾兩銀子,任大義父子還有任瑤瑤充作先生,又省了一筆束修,算下來這一百兩銀子該有一大半會進了他們的腰包,實在是天降橫財啊。
  好在幾人到底也沒被銀子徹底迷了眼,想起隋風舟神色淡淡,卻好似洞悉一切的眼神,他們琢磨了一下,又多添了兩句。
  “老二一家住在村頭草棚,實在太不像個樣子,瑤丫頭又給族裡帶來這樣的好事,不如祠堂修好後,勻兩間出來給他們一家暫住。都是同族,總不好看著他們受苦。”
  這樣順水人情的事,眾人自然沒有異議。
  眼見天色黑下來,族者一揮手,所有人就都一邊議論著一邊回去了。
  陳氏本來還在家裡等著好消息,不時同睡醒出來尋吃食的大兒媳說上幾句。
  “我就說那個死丫頭不是個好東西,你看,如今還丟了整個任家村的臉面,明日趕緊把她抓回來,關在家裡做活計,再也別出去了。”
  馮氏貪圖老二一家的攤子生意好,難得附和幾句,“就是啊,姑娘家就該圈在家裡,怎麼好抛頭露面。以後攤子生意讓老二兩口子照料,但銀錢可要娘收著,否則老二兩口子被那丫頭一攛掇,還不知道要再做出什麼醜事呢。”
  “我也是這麼想著呢!”
  婆媳兩個正說得歡喜,突然見到任大義氣呼呼進來,還以為族裡處罰老二一家太嚴重。馮氏趕緊上前假惶惺地安慰道:“老爺你也別太擔心老二一家,瑤瑤這次確實鬧得太出格了,等明日族老們氣消了,再去跟他們求情就是了。”
  陳氏也是撇嘴,幸災樂禍地嗔道:“我看就是活該!是不是動家法了?打了多少鞭子?沒死就成,過幾日把人抓回來趕緊幹活兒,家裡攢了一堆衣衫還沒洗呢。”
  任大義也沒了往日的窮講究,抓了水瓢直接舀了涼水就灌了下去,之後一口氣把侄女如何吃裡扒外教授外人新演算法,族裡如何得了銀子,偏袒老二一家的話說了。
  最後到底忍不得氣,罵道:“這個小畜生,白白便宜了外人,又堵了族老和村人的嘴,反倒是我和全哥兒要教狗屁娃子們讀書,耽擱讀書不說,一文束修也拿不到。”
  陳氏和馮氏這會兒哪裡還顧得上安慰他,滿心滿眼都是那一百兩銀子啊。
  任瑤瑤是她的孫女,富家少爺來送束修,為什麼不是送到自家門上,怎麼就送去宗祠,落進幾個族老手裡了?
  “啊呀,氣死我了!那可是我家的銀子啊!”陳氏一屁股坐到地上,拍著大腿就罵了起來。
  馮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眼見婆母這般,氣得恨不得伸出一踹,一疊聲地催促道:“娘啊,這可不是哭的時候,您趕緊去老二家問問,讓瑤瑤去族老那裡把銀子要回來啊!”
  “啊,對,死丫頭,看我不扯掉她的頭髮。好好的銀子,非送到外人手裡!”
  陳氏從來就是人家裝槍藥,她放得最利索,聽到兒媳“指點”,立即跳起來就往村頭跑。
  可惜,幾個族老也不是省油的燈,早早就等在村頭了,任家五口一出現在大路上,他們就帶人迎了上去。
  劉氏同任大山都嚇得變了臉色,一把將閨女藏到了身後。
  他們一家畢竟是所有閒言碎語的源頭,最近又生意紅火,得了市集上眾人的嫉妒,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些流言。
  不過是一個下午,劉氏就急得滿嘴水泡兒,要知道貞節名聲可是姑娘的命啊!
  再好的姑娘,只要有一點風聲說貞節有瑕,那簡直就是立刻從天上掉落地下,別想再嫁個好人家。
  有脾氣烈的,以死證明清白,有脾氣軟的,也是出家為尼,一輩子青燈古佛。
  但不論哪一個,都不是好歸宿。
  先前她見隋風舟來攤子上,也有過擔心,但後來瞧著他禮數周全,從不同姑娘單獨相處,只要說話,旁邊必定有輝哥兒或者月月,幹是也就放了心。
  沒想到流言猛于虎,有心人無心人一起推動之下,居然還是把自家閨女推上了風口浪尖。
  這會兒眼見眾人“來勢洶洶”,她生怕對閨女不利,尖著嗓子嗔道:“各位長輩有何事同我說,別嚇到我家瑤瑤!”
  女本柔弱,為母則剛。
  劉氏瘦弱的身子實在擋不住什麼,卻依舊哆嗦著牢牢庇護了閨女。
  任月月和輝哥兒雖然不懂什麼,但見母親如此,也是趕緊圍在姊姊身邊。
  任瑤瑤原本聽見流言,並沒有當成什麼大事,畢竟前世小學生之間都會閒話兒說說誰跟誰好,可見到爹娘焦急擔憂,眼下村人又是如此,她才終於明白那些流言有多嚴重。
  她抱住娘親的胳膊,心裡又酸又暖,自從來到這個時空一直飄忽的那一份歸屬感,終於徹底歸位了。
  她是任家閨女,她有爹娘疼愛,她有稚嫩的弟妹維護,自然她也要全力守護他們平安喜樂。
  “你們有什麼事同我說,不要連累我爸娘!”
  “哎呀,誤會,都是誤會啊。”二爺爺想起家裡那一盤子白花花的銀子,這會兒的語氣簡直是前所未有的親切。
  “老二、老二媳婦,你們別害怕啊,瑤丫頭是咱們任家姑娘,大夥兒怎麼可能因為外人傳幾句不實的閒話就為難自家孩子?”
  “就是啊,老二、老二媳婦,你們可養了個好姑娘啊!聰慧知禮,生來就是旺家旺族的福相,以後全族說不定還要依靠瑤丫頭帶著享福呢!”
  三爺爺是個大嗓門,開口震得任家五口的耳朵都有些嗡嗡響,雖然一個字都聽不懂,但這些人顯見不是來找自家麻煩的意思。
  劉氏和任大山放了心,請了族老進屋坐。
  小小的草棚,進門就看到全部了,哪裡有待客的地方?
  幾個族老乾脆賣人情賣到底,直接招呼幾個村人幫著任家五口搬去了祠堂的廂房。
  雖說明日要買材料修葺,但既然想多落一些銀子在口袋,當然不能大修,任家五口早搬晚搬也都是一樣的。
  任大山和劉氏被眾人簇擁著,如同腳下踩了棉花,實在不明白早晨出門時候,一家人還是自生自滅,晚上回來就成了眾星捧著的“月亮”,到底是為了什麼?
  倒是任瑤瑤找了個藉口,尋了人群外的七嫂子,很是嘀咕了幾句,待得明白來龍去脈,她這心裡真不知道該是什麼滋味。
  少女懷春,眼見清風朗月般的貴公子,說不動心是假的,但就如同前世女孩子崇拜娛樂圈偶像一般,通常是可遠觀不可褻玩焉,不會幻想當真跟偶像來一段戀情或者嫁給人家啊。這段時日,隋風舟常來常往,兩人如同朋友一般相處,也是輕鬆自在。
  在她看來,這樣就很好。
  今日聽說流言兇猛,她也沒想到要去尋他幫忙,不想,他居然直接來了村裡,快刀斬亂麻,解決了她的所有危機,甚至還給他們一家抬了“身價”。
  如此強勢,如此護衛者的姿態,讓她心裡酸酸甜甜,跳得有些亂……
  陳氏趕到草棚的時候,人都已經散了大半,只有任瑤瑤不放心她的一缸豆瓣醬,正看著兩個後生幫忙把醬缸從地裡起出來。
  兩個後生都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說起來同任瑤瑤差不多,平日不常見,也沒什麼交集,不過這會兒沒了長輩在跟前,話就多起來。
  “瑤妹妹,你家攤子上澆豆花的肉醬就是用這個做的嗎?”
  “是啊,我見豆子放著無用,就做來玩的,沒想到味道還不錯。”任瑤瑤避重就輕,笑嘻嘻應了一句。“這肉醬不只淺豆花好吃,拌麵條或者就粥也都很好吃呢,明日再炸了肉醬,我讓我娘給你們家裡送一碗嘗嘗。”
  “嘿嘿,那怎麼好呢……”
  兩個後生心裡歡喜,嘴上卻推辭著,正這麼個時候,陳氏殺到了。
  一想起那白花花的銀子,她就紅了眼睛,跳上前就要抓了孫女撕打。
  “該死的小賤人,我讓你胳膊肘往外拐,狐媚浪蕩勾引人不算,還把銀子往外送!看我不打死你。”
  任瑤瑤倒是猜到陳氏會來鬧,但也沒想到她是如此倡狂,說動手就動手。
  站著挨打,可不是她的愛好。
  她跳起來繞著醬缸開始躲避,還尖著嗓子喊個不停,“嗚嗚,奶奶別打我!奶奶,我不要去青樓,誰救救我!救命啊,嗚嗚!”
  她喊得淒厲,腳下卻不停,累得陳氏半死也追不上,反倒聽得她喊得越來越離譜了。
  村頭幾戶人家聽得動靜,趕緊過來幫忙勸阻。
  任瑤瑤抱了其中一個老太太的胳膊就哭開了,“嗚嗚,六奶奶救命,我奶奶生氣隋少爺把銀子給了族裡辦學堂,逼著我把銀子要回來,我不去,她就要賣了我去青樓!”
  幾個村人聽得都是皺眉頭,平日本來就對刻薄的陳氏沒什麼好感,若不是敬著任大義是個秀才,怕是都沒人願意搭理她。
  如今村裡跟著任瑤瑤沾光,家裡娃子都能讀書識字,長大後說不定能考個功名,光宗耀祖呢,陳氏卻這般要搶回銀子,那豈不是斷了所有人家裡娃子的功名路?
  歷朝歷代,但凡是當權者想要興國或者反抗,第一個要利用民心所向,或者眾怒民憤,現在陳氏這般模樣,無疑就是犯了整個任家村的眾怒。
  “我說老嫂子,你這般可是不對了,老二一家已經分出來了,瑤丫頭的親事連你都說了不算,更何況還要賣了她進青樓?傳出去,外人還以為咱們整個任家村都一般刻薄呢,以後
  閨女小子們還怎麼嫁娶?”
  六奶奶說完,她家兒媳也是幫腔,“就是啊,大娘,瑤丫頭可是有福的,將來娃子們學了那個什麼新演算法,就算不能考狀元當官,就是去城裡鋪子做個掌櫃帳房,那也是好事啊。
  “而且那個富家少爺先前可是明明白白說了,那銀子就是給村裡辦學堂,這會兒你說銀子該給你家,可是睜眼說瞎話了。”
  “對,做人沒有這樣的,開口就要斷所有娃子的活路,心腸也太狠了。”
  婦人的舌頭從來都是比刀子還鋒利,老少幾個女子說得陳氏臉色漲得跟豬肝一般,再看任瑤瑤躲在幾人身後偷笑,頓時氣炸了肺。
  “死丫頭,我讓你笑!銀子要不回來,我還打不了你了!”
  她跳起來就又要去抓任瑤瑤,但不知是她年老腿腳不靈便,還是地上哪裡不平,雙腿突然就絆到了一起,一個踉蹌往剛挖出來的大陶缸就撞了過去。
  塞安縣外有個飛來寺,寺裡有銅鐘,日日以重木撞擊,山下人家很多都是依靠鐘聲晨起晚睡。
  陳氏這一下以頭撞缸,聲音比之那鐘聲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眾人聽得都是牙酸,再看她坐在缸前,暈得七葷八素,都覺得很是解氣。
  任瑤瑤這會兒不好再裝傻,自覺老太太已經沒了戰鬥力,趕緊上前搖了她幾下,哭喊道:“奶奶,您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坦?”
  這不是廢話嗎?誰撞了缸都不會舒坦啊。
  陳氏想說話,卻是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
  任瑤瑤趁機扭頭哀求幾個村人,“勞煩哪位叔伯幫我把奶奶送回去,嗚嗚,哪個姊子再幫我去告訴我娘一聲,就說……就說,我不能再孝順她了,讓她來老宅給我收屍,奶奶一定會打死我的。”
  老少幾個女子聽得心酸,再想想自家娃子還等著任瑤瑤教授新演算法呢,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她“羊入虎口”。
  於是紛紛拍著胸脯保證道:“傻丫頭,你奶奶是自己不小心撞上的,跟你有什麼干係?你家新搬去祠堂,還不回去跟著你娘拾掇拾掇,你奶奶這裡有我們呢,保管誰也賴不到你頭上。”
  說罷,就招呼自家男人,背起陳氏去了任家老宅。
  任瑤瑤抹了眼淚,趕緊也招呼兩個愣神的後生抬了醬缸往祠堂而去。
  許是她的錯覺,離開草棚的時候,她下意識掃了一眼不遠處的樹叢,總覺得陳氏突然撞倒有些巧合。
  難道有什麼人暗地裡幫忙了?
  不過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她否決了。又不是什麼武俠電影,怎麼會有什麼高人暗中相助?
  不過,這一次任瑤瑤倒是猜對了。
  兩刻鐘後,周家後院,隋風舟一邊慢慢撥了算盤做著白日裡任瑤瑤留下的課業,一邊聽著護衛回稟。
  聽完後抬頭,難得的贊了一句,“做得好,下去領賞吧。”
  那護衛本來還有些提心吊膽,眼見主子居然神色裡帶了笑意,很是驚奇,好在他臉色黑,倒是看不出什麼來,趕緊退了出去。
  隋風舟轉動手裡的玉杆狼毫筆,眼裡笑意更濃。這丫頭倒是個機靈的,或許就算今日沒他出手幫忙,她也不會吃虧吧。
  不過,他還是不後悔“多事”一把。這些時日,好似已經習慣了每日看到她,習慣了同她沒有任何防備的說笑,習慣了她嗔怪自己如此愚笨,題目又錯了多少道……
  有生以來的日子,從未如此平和安寧,她不曾把他當做侯府大公子那樣諂媚巴結,也不曾把他的過往記在心裡而處處照料憐憫。
  仿佛上天終於看到了他的苦楚,突然就送來了這麼個解語花……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4:06

  【第九章 沒有叫堂妹還債的理】

  任瑤瑤到了“新家”,眼見爹娘正喜孜孜地忙碌著,也不敢當頭潑盆冷水,一直拖到夜深了才含糊說了幾句。
  劉氏抬手要打,就算陳氏再有錯處,總是長輩,傳揚出去,自家閨女被扣了個不孝的帽子,怎麼說都是吃虧啊。
  任大山也要貪黑去老宅探看老娘,又被擔心他挨打的劉氏攔了下來。
  第二日一早,任大山頂著露珠就去了,可惜老宅裡卻是沒人開門,靜悄悄的。
  任大山琢磨著老娘若是真受傷了,怕是要鬧得天翻地覆,這般也不像有事的模樣。
  於是,他帶著妻兒照舊進城擺攤子。
  倒是任瑤瑤邊走邊琢磨,不知道陳氏是不是在憋什麼大招?
  她這次卻是猜錯了,陳氏這會兒別說憋大招,就是連起床都費勁。
  原因無他,一起身就頭暈啊,眼前無數顆星星亂竄,白日同夜裡一般。
  任大義昨日就請了隔壁村裡的赤腳大夫看過了,人家大夫說得很簡單,頭上除了一個大包,根本沒見血,睡上一宿,過幾日腫包消下去就好了。
  馮氏本來就心疼銀錢,拿了五文銅錢打發赤腳大夫,氣得赤腳大夫連個藥膏都沒留下。
  陳氏天旋地轉暈了一晚,早起依舊這般模樣,自然是做不了飯。
  任大義一家睡到日上三竿,餓醒了出來尋吃的,不見老娘的人才想起去看看。
  結果老太太還躺在炕上沒起來,馮氏就以為婆母借病偷懶。
  任大義尋了個藉口進城去參加詩會,在老娘櫃子裡摸了一角銀子走掉了,輪到任全的時候,櫃子裡卻是連枚銅板也翻不出來,氣哼哼地離開。
  留下馮氏帶著閨女熬了半鍋半生不熟的粥,盛了一碗給陳氏就算照料病人了。
  可憐陳氏,偏心這大兒子一輩子,病倒之後卻受了這個苦。
  她躺在炕上,一邊數星星,一邊發狠要把老二一家重新抓回來,否則她的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任瑤瑤一邊看著烤爐的火候,一邊聽著爸娘商量著要添置些什麼用物。
  祠堂的廂房算不得大,但比草棚可是好過太多了。
  以後大閨女還要教授孩童們學演算法,劉氏打算給她添置兩套新衣裙。
  林林總總加一起,也要耗費二兩銀子。
  劉氏一時有些心疼,猶豫著是不是減掉些什麼。
  若是按照任瑤瑤的想法,任家村不只陳氏一家是個禍端,就是村裡人也多半愚昧逐利,最好徹底搬出來,祠堂再好,也是暫居之地。
  但劉氏這般歡喜,她也捨不得給娘親當頭掄一棒子,讓她清醒一下,少不得就花錢先哄娘親高興,搬家的事她慢慢再找機會提。
  許是老天爺也心疼她小小年紀如此費心,居然馬上就送來了一個小小的轉折。
  夏日貪涼,冬日喜熱。
  隨著天氣日漸炎熱,烤餅攤子的生意比之先前冷清了很多,但相對比市集上別家,他們的生意還是要好很多。
  這日午後,輝哥兒和任月月躺在樹蔭下的草墊子已經睡熟,劉氏同任大山結伴去逛城南的雜貨市集,剛剛搬到祠堂不過兩三日,家裡是除了銀子,別的都缺啊。
  兩人今日買個舊陶缸,明日扛回一口鐵鍋,忙得如同螞蟻一般歡快又滿足。
  任瑤瑤閑著無事,就琢磨著做冷面。夏日蔬菜遍地都是,雞蛋在村裡採買就好,甜酸的冷場可以用糖醋調配,唯一為難的就是麵條了,沒有壓面機,沒有各色食品添加劑,要做出前世那般爽滑勁道的口感實在不容易。
  好在這個時空,也沒有人去現代吃過冷面,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她只要做出優於這個時空流行的糊湯一樣的麵條就行了。
  抬頭望望,太陽已經偏到了兩點鐘方向,再有半個時辰,隋風舟也該來了。
  任瑤瑤趕緊動手開始張羅,待得他來,請他做第一個食客,算是小小謝過他前幾日出手替她擋了災。
  和麵,揉面,等著醒面的時候,摘了一把碧綠的菠菜焯軟,新鮮的青瓜切絲,雞蛋攤成薄餅切絲。
  這些忙完,面也醒好了,儘量切成細細的麵條,抖一抖,抻一抻,下沸水鍋裡煮。
  周家上下因為主子常來攤子修習算學,各個待任家都是恭敬又熱情,聽到任瑤瑤上門求一桶井水,幾乎是立刻就有人飛跑去打了滿滿兩桶,還送到了攤子前邊。
  任瑤瑤道過謝,又笑著道:“我今日做了一樣新吃食,你們少爺若是不忙,讓他早些過來嘗嘗。”
  “好咧,謝姑娘!”
  小五笑得見牙不見眼,幾乎腳不著地的跑回去了。
  做僕役伺候主子的,哪個不是察言觀色的高手,這些時日,主子不但身子好了很多,就是笑容都多了起來,特別是每次從任家攤子回去,眾人伺候得好就會有賞賜,就算有個小錯,主子也從來不計較,可以說,這任家攤子掌握著周家上下的喜怒哀樂。
  如今這樣的好差事落到頭上,小五怎麼會不歡喜?
  果然,消息一送到跟前,主子就放了手裡的書本,換了衣衫出門。
  周福只要無事就會跟在主子身邊伺候,這會兒敲了小五腦門一記,給了他一把銅錢。
  小五跑下去笑嘻嘻跟夥伴們分了賞賜,隋風舟也出了大門,一拐彎就到了任家攤子前。
  這處凹穴,因為是高人特意指點的福穴,所以周家一直照料有加,平日打掃乾淨不說,周邊還種了幾棵柳樹,雖然比不得槐樹那般枝葉鋪天蓋地,但在這樣的夏日也足夠留一片蔭涼供人歇息了。
  任瑤瑤當初開始做生意的時候,把這一丈見方的空間合理利用,靠裡側牆邊用青磚砌了烤爐,旁邊用青磚做腿,搭了兩層木板做櫃子放些盆碗,備著清水洗刷。
  另一側,最角落和牆邊放了兩張方桌,一張位置隱蔽,一張便於觀望路口,各有所用。
  而靠近胡同裡的位置,樹下如今又放了一張小桌,平日留給任月月和輝哥兒讀書習字,之後又加了隋風舟,略顯有些擁擠,但他卻好像很喜歡,並沒讓人從院子裡另搬一張。
  桌子後邊靠牆放了一張厚厚的草墊子,方便任月月和輝哥兒小憩,因為有蔭涼,倒也舒坦。
  任瑤瑤正穿了白棉布做成的圍裙和套袖在灶台邊忙碌,許是麵條里加了鹽,出乎意料的勁道,她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這幾個月任家吃食上改善許多,任瑤瑤瘦小的身材就像見了風的禾苗一般瘋長起來。
  如今雖然不是前凸後翹,但也有了少女的溫柔嬌羞,蠟黃的臉色變得白皙紅潤,大眼水汪汪,雙唇櫻紅,笑起來眉眼彎彎,讓人總是忍不住從心裡跟著笑一出來。
  若說日子是灘死水,那這笑就是水中的一朵蓮花,迎風招搖,晃動著葉片上的露珠,生動而活潑。
  若說日子是遙遠的征途,那這笑就是溫柔的風,悄悄吹幹疲憊旅人額頭的汗漬。
  世間苦難千千萬,誰人不是皺眉煎熬,唯獨這個少女,好似半點也感受不到苦楚,仿佛每一刻都活得如此珍貴。
  豈不知道,這樣的她才是世間最獨特的存在。
  隋風舟下意識放慢了一步……
  任瑤瑤放下手裡的筷子,見到碗裡的各色配料,白的沁心,綠的清脆,黃的誘人,紅的耀眼,都是擺放得整整齊齊,低頭嗔一嗅,酸甜之氣撲鼻,忍不住滿意的笑開了臉。
  抬頭間,突然看到隋風舟就那麼依靠在胡同口的柳樹下,依舊是雨過天青色的長衫,梳理整齊的髮髻,眉眼間微微帶了幾分疑惑,倒是和緩了他稍顯冷硬的五官,比之平日那般謫仙模樣更是多了些煙火氣。
  她忍不住就笑得越發燦爛,壓低了聲音,招呼道:“隋大哥來得正好,冷面剛剛出鍋,幫我嘗嘗味道如何?”
  說著話兒,她指了指睡在草墊子上的弟妹,又在嘴唇邊比了比,示意他不要出聲。
  隋風舟忍不住也跟著笑開了臉,漫步上前應道:“好。”
  只這麼一個字,並不昔有什麼特別之意,偏偏就像調皮的風輕易的撥動了任瑤瑤的心弦,惹得她心顫。
  她趕緊把冷面端上桌,“夏日酷熱,胃口都差,我琢磨著做了這種冷面,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隋風舟低頭掃了一眼面碗,唇角笑意更深。
  “這會兒日頭正毒辣,你忙著□面,可是太熱了,下次不如——”
  他自小經受太多,早就養成了冷淡的性子,這會兒說幾句關心之言實在難得。
  可惜才說到一半,卻有不長眼的送上來找死,打斷了他的話頭兒。
  五六個穿著黑色短打衣衫,腰紮紅帶子,半敞著衣衫,露著黑胸毛的地痞,罵罵咧咧地走了過來。
  許是平日當真橫行霸道習慣了,當先那人不等開口就一腳踹上桌子。
  桌子打斜轉了大半圈兒,往驚愕的任瑤瑤撞了過去。
  眼見桌角要磕上她的後腰,隋風舟眼明手快,一把攬過她抱在了懷裡。
  如此,桌角倒是閃了過去,但任瑤瑤精心準備的那碗冷面卻直接扣到了隋風舟的衣衫上,他立時黑了臉,眼底怒色好似陰雲,瞬間鋪滿天空。
  任瑤瑤下意識的打了個冷顫,實在有些發懵,不是要吃冷面嗎?怎麼冷面在隋風舟衣衫上,而她在……隋風舟懷裡?!
  她趕緊跳了起來,扯了布巾給隋風舟擦抹,但雨過天青的長衫吸了湯汁,分外顯眼,就是原本酸甜可口的湯汁,這會兒都好似散發著刺鼻的味道……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上來就動手,難道沒長嘴嗎?”
  任瑤瑤瞪著眼睛,順手就抄起了□面棍,前後兩世從沒罵過人,但這會兒眼見熟睡的弟妹被嚇醒,隋風舟一身狼狽,她恨不得立刻把眼前的惡人都當麵團□成餅,刀刀切成麵條!
  “哎喲,我說任家這小子怎麼就要咱們來這攤子要銀子呢,原來這裡藏了個小美人啊!”一個地痞狠狠將一口痰吐在地上,咧著一口黃牙,一雙老鼠眼掃過任瑤瑤因為氣憤而起伏不定的胸口,淫邪又惡意。
  “就是啊,咱們的銀子算是有著落了,就是沒人替小美人出頭,直接帶回樓裡,說不定過幾個月又是一個名揚塞安的花魁呢。”
  其餘幾個地痞也是笑著附和,接著一抬手,把一路拖來的年輕男子扔到了任瑤瑤腳前。
  任瑤瑤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任月月和輝哥兒嚇得厲害,一把抱了姊姊的腿,怯生生望向那些地痞,不敢說話。
  任瑤瑤強忍著心驚,拍拍弟妹的頭,看向那地上剛剛轉醒的人。
  “啊,是大哥!”任月月眼尖,第一個嚷出來。
  正巧對方抬起頭,待得看清任瑤瑤姊弟三個,立時就爬了起來。
  “二妹妹,快把銀子給這些人!快啊,他們要打斷我的腿!”
  任瑤瑤見任全如此理直氣壯的模樣,真想過去再給他兩腳。
  “大哥說的是什麼話,沒頭沒尾的,就算你有了難處,總要說個明白。這些人是什麼人,上來就喊打喊殺差點傷了我不說,要的又是什麼銀子?我不記得我們家欠了誰銀子。”
  那領頭的地瘩接話道:“小美人的嘴皮子倒是俐落!怎麼,任家小子,要我們幫你說道說道?”
  任全狠狠打了個冷顫,哪裡還敢“勞煩”他們,這會兒也顧不得臉面了,趕緊道:“二妹妹,我在外邊喝酒欠了二十兩銀子,你快幫我把帳付了,以後我有了銀子一定還你。”
  任瑤瑤狠狠翻了個白眼,若她不是重活了兩世,大概就會信了這個堂哥的鬼話,但如今當然是沒那麼容易被騙,什麼酒席要二十兩銀子啊,難道吃的是龍肝鳳膽?不必說,這堂哥喝的酒前邊怕是還有個“花”字吧。
  只是她一個未嫁的姑娘可不好說明白,於是帶著弟妹又往後退了退,冷笑道:“大哥說笑了,莫說我們一家幾乎是淨身份家出來,就是一同過日子,也沒有我一個堂妹給堂兄還債的道理,再說,我們一家開個小小的吃食攤子,勉強夠養家糊口,別說二十兩,二十文都拿不出。大哥的外祖家也在這城裡,不如大哥去那處借吧!”
  “死丫頭,你敢這麼說!”
  任全確實當真跟任瑤瑤猜測的一般,在青樓裡被花娘灌了幾杯酒,醉中做了些不可明說之事,醒了發現囊中羞澀,想要偷溜卻被捉住,一頓胖揍之後,就想著先借些銀子再說。
  這樣丟臉的事,外祖家是不敢去的,接著便也想起了擺攤子做買賣的二叔一家。
  可惜他運氣不好,若是任大山在這裡,想來也還能護著他,如今只有任瑤瑤帶著弟妹,對於這個半點感情都沒有的堂兄,別說二十兩,就是二兩她也不會給。
  支攤子做買賣,雖說比種田輕快,但也得頂著太陽、受著風雨,賺回來的哪一文不是辛苦錢,怎麼可能甘做冤大頭給一個並不知道感恩的堂兄還債?
  “大哥還是別吵了,早點去尋你外祖還債吧,正巧這裡離衙門也不遠,聽說你外祖在衙門裡做事,護著你一個外孫怕是不難。”
  “衙門?”
  不等任全應聲,幾個地痞倒是聽個清楚,幾個人對視一眼,雖然青樓背後也有人撐腰,但是能少惹禍自然更好。
  相比那個什麼外祖家,還是這小小攤子更好欺負。
  “你們少給老子歪纏,趕緊拿銀子來,再敢推託,老子就先砸了這狗屁攤子!”
  那領頭的地痞說著話又一腳踢到任全腿上,罵道:“沒卵的傢伙,趕緊拿錢,晚一會兒就廢了你的傢伙,看你以後還敢不敢白睡我們樓裡的姑娘!”
  這話粗俗又惡毒,任瑤瑤恨不得捂住弟妹的耳朵,但任全卻是嚇得如殺豬般叫喚起來。“死丫頭,你趕緊拿了銀子,有多少拿多少!再敢說一句,我就讓奶奶打死你!”
  他也是急瘋了,口不擇言的罵得厲害,說完還想起來去翻找錢匣子。
  任瑤瑤想要攔阻,但又得護著年幼的弟妹,正是為難氣惱的時候,竟有人一腳踢翻了任全。
  隋風舟胸前掛著大片湯汁痕跡,很有些滑稽,卻沒人敢笑出聲,實在是他神色冷得在這樣的酷暑,居然都能刮下兩斤霜花!
  那地痞也是嚇了一跳,但上下打量隋風舟幾眼,便以為他是旁邊書院裡的書生,於是輕蔑一笑,嚇唬道:“小子,我勸你別胡亂出頭,小心給自己惹了禍!”
  說罷,他好似想到了什麼,笑得越發淫邪,“別以為學了那句什麼‘牡丹花下死,做兔也風流’,就為了個小美人耽擱了……啊!”
  不等他說完,怒極的隋風舟已是隨手抄起一隻陶碗砸了過去,正好砸到了地痞的嘴上,兩顆門牙幾乎是應聲而落。
  其餘地痞倒是常打架的,一見老大吃了虧,不等他發話就叫嚷著沖了上來。
  任瑤瑤一手攬住弟妹,一手扯了隋風舟就要跑。
  好漢不吃眼前虧啊!
  但是她卻忘了隋風舟的身份,堂堂忠義侯府大公子,即便體弱不能習武,幾乎成了侯府的笑柄,但怎麼也不是這些地痞能欺辱的!
  幾個身穿灰衣的護衛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一個照面就踹得地痞們怎麼沖過來的就怎麼滾了回去。
  隋風舟冷冷比了個手勢,幾個護衛鬆開抽刀的手,直接拿了刀鞘做根棒,打得一眾地痞滿地哀嚎。
  任瑤瑤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在隋風舟懷裡看了好半晌熱鬧了。
  她趕緊紅著臉站到一旁,張了張嘴巴卻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倒是任全難得機靈一把,猜度著隋風舟是為了堂妹出頭,於是爬起來跳腳嗔道:“打,給我狠狠的打,這些該死的東西,不過是睡了個最醜的花娘,居然訛詐我二十兩!就是花魁也沒這個價啊!”
  任瑤瑤狠狠翻個白眼,這會兒恨不得自己不姓任才好,怎麼就同這麼個蠢貨同族了!
  聽見動靜,市集裡其餘人都圍了過來,指指點點,悄悄議論個不停。
  任瑤瑤越發覺得臉上發熱,下意識望向隋風舟,隋風舟會意,又比了一個手勢。
  早就覺得任全聒噪的護衛們,順手扯了任全的衣領,把他同地痞們送做一堆。
  一頓刀鞘砸下去,世界終於清靜了。
  隋風舟漫步走上前,那地痞頭子這會兒終於被打得清醒了,若是再不知道今日踢了鐵板,他也就在街面上白混多年了。
  “公子饒命,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您就饒了小人這次,小人不要銀子,再也不敢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不想隋風舟卻是淡淡扔了這句話出來,驚得地痞頭子很是以為自己耳朵被打得出現了幻聽。
  “替他們洗洗嘴巴,再要債也說話乾淨些。”隋風舟吩咐護衛道。
  於是,一如來的時候那般突然,護衛們憐著任全與地痞們眨眼間就投了影子。
  看熱鬧的人群最是機警,生怕誰把他們看進眼裡的熱鬧拿走一般,很快也是一哄而散。任瑤瑤咽了咽口水,想說些什麼,但今日這事怎麼說啊……
  “別怕,我回去換衣衫。”
  隋風舟眼見任瑤瑤微微張著小嘴,滿臉其名其妙的嬌俏模樣,冰冷的神色終於和緩下來。“記得,還欠我一碗冷面。”
  “哦,好。”任瑤瑤連連點頭,等到隋風舟拐過牆角,不見了影子這才想起來,“哎呀,我忘了說謝謝。”
  今日這事,若是隋風舟不在,不曾護著她,別說是錢匣子保不住,就是攤子都要被砸了,她興許也要被拉去青樓抵債。
  “瑤瑤,這是怎麼了?”
  說來也是巧,劉氏和任大山方才正走到附近街上,見到灰衣護衛拎了地痞們往護城河去,還覺得奇怪,待得聽人說起是自家攤子出事,兩人急得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了回來。
  劉氏拉著閨女兒子上下摸索,沒發現什麼傷,攤子雖然有些亂,但也沒有什麼大礙,這才松了一口氣。
  任瑤瑤怕嚇到他們,儘量簡單的把事情說了一遍。
  劉氏恨得咬牙,大罵道:“全哥兒太不是個東西了,平日從來沒當咱們是一家人,如今要找人還債怎麼偏偏想起來了!那些地痞哪個是容易打交道的,就算不敢拿咱們瑤瑤去頂債,萬一拉扯幾下,咱們瑤瑤也沒臉見人了。”
  任大山怯懦的想要替侄子辯白幾句,但眼見任月月和輝哥兒嚇得臉色發白,大閨女也是心有餘悸的模樣,他就閉了嘴。
  劉氏卻是不準備放過他,“任大山,我跟你說,晚上回去老宅來人再鬧,你也不能答應拿銀子!這攤子是瑤瑤張羅起來的,咱們一家才有飯吃,就是有銀子也要給瑤瑤和月月置辦嫁妝,給輝哥兒讀書!我當牛做馬被人家欺負二十年就算了,你再敢把我閨女兒子搭進去,我就……我就帶著閨女兒子去死!”
  劉氏說著話就哭了起來,本以為分家另過就能喘口氣了,哪知道躲進城來還要被連累,差點連閨女都保不住。
  她是真傷心了!
  任大山抱著腦袋蹲在地上,一邊是老娘親人,一邊是妻兒,他也知道自己窩囊,但夾在中間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任瑤瑤手下慢慢拍著哭泣的娘親,再看看愚孝到木訥的老爹,心裡歎氣,輕輕開口道:“娘,咱們搬到城裡來住吧。”
  “啊!”劉氏愣了一下,就是任大山都抬了頭。“閨女,咱們沒有銀子買房子啊……”
  任瑤瑤早就想了無數次,如今機會正好,怎麼也不好放過。
  “娘,咱們買不起院子,可以先租著住啊,聽說城南那裡的院子很便宜,一個月才三五百文,以後來擺攤不用走遠路不說,就是輝哥兒也該找學堂讀書了。
  城裡貴人多,需要的雜工也多,到時候娘從繡莊接些繡活兒,爹做做短工,我看著攤子,咱們一家人不用多久就能攢出銀子買個院子,將來我和月月出嫁,輝哥兒娶親也都體面。”
  劉氏本來就存著遠離老宅的心思,只是她一個做兒媳的,就算遭遇讓全天下同情,但主動開口攛掇男人離開婆家就是不孝,所以,她一直也沒說出來。
  如今閨女一條條說得清楚明白,先前侄兒又差點把閨拉去青樓抵債,她實在是怕了,理由也足夠充分了。
  “好,明日咱們就找院子。”劉氏抹了眼淚,狠狠瞪了有些猶豫的任大山一眼,惱道:“誰不願意來就不來,娘帶著你們過日子,就是餓死也不能讓你們像娘一樣被欺負得豬狗不如。”
  任大山又低了頭,任瑤瑤趕緊拉了娘親收拾攤子,因為先前那事,今日也不會有多少客人上門了,再說天色也有些晚了。
  一家人齊齊動手,拾掇得也是快,等到跟周家門房打過招呼就出城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4:22

  【第十章 搬家到縣城】

  任瑤瑤猜度著村裡怕是要鬧起來,於是有多慢走多慢。
  劉氏還以為閨女嚇到了,恨不得把閨女背到背上,自然不肯催她。
  一家人就這麼難得的沐浴著夕陽,慢悠悠地回了任家村。
  果然,一家人還沒等進村就見到了七嫂子家裡的小丫頭,因為先前劉氏送了料子給這丫頭做衣衫,這丫頭同劉氏很是親近,竄到跟前就辟哩啪啦說開了。
  “二奶奶,我娘讓我來報信,您家老太奶罵人呢,全叔叔被人家打了,要了好多銀子,門都被砸破了,老太奶坐在門前哭,說是瑤姑姑害人,要打瑤姑姑呢!”
  小丫頭到底年歲小,說話顛三倒四,但任家五口卻都聽明白了。
  不必說,是那些地痞在攤子上沒要到銀子,直接拎了任全回家裡。陳氏心疼孫子,拿了銀子又覺得心疼,一腔怒火都算在任瑤瑤頭上了。
  劉氏恨得咬牙,一把掐在任大山胳膊上,“你這會兒知道了吧,再不搬走,咱們全家就等著被往死裡欺負吧!這家一定要搬,你不走,我們自己走!”
  任大山眼見媳婦兒眼睛都紅了,哪裡敢反駁啊,趕緊應道:“走,一起走,這事原本跟大閨女也沒干係,是……”但他被老娘喝罵了多少年,到底不敢說老娘的不是,只能可憐巴巴地望向閨女。
  老爹能有如今這樣的改變,任瑤瑤已經很滿意了,也不想逼迫他驟然全都變個脾氣。
  任瑤瑤趕緊勸了娘親,“娘,您放心,村裡還有長輩在呢,奶奶也不敢鬧得太厲害,再說,今日的事就是堂兄的錯,可不是誰說一句就能推到我頭上的,公道自在人心。”
  “娘知道,你別怕,娘就是死也不能讓你再受委屈。”
  劉氏這次是徹底被激怒了,她如同發狂的獅子一般,腳下生風,抬頭挺胸地回了祠堂。
  果然,沒一會兒得了消息的陳氏和馮氏就殺了過來,瞧著她們那模樣,恨不得吃了任家五口的肉才能解了心頭恨。
  但這一次劉氏卻突然來了一個“先下手為強”,她一屁股坐到祠堂門前的臺階上,放聲大哭,“老天爺啊,您開開眼吧!給我們五口一條活路吧!
  “上輩子我是做了什麼孽啊,當牛做馬我認了,可是我閨女兒子到底欠了誰的,他們不姓任嗎?憑啥人家的兒子喝花酒欠銀子,要我閨女還債?!足足二十兩啊,我們哪裡拿得出來?結果竟要抓我閨女去當花娘!
  “若不是好心人路見不平幫了一把,我閨女就進了那骯髒地方了!我也不活了,乾脆帶著閨女去死算了,反正辛苦養了十幾年,最後不是當牛做馬就是去做花娘還債啊!”
  村人本來就聽陳氏鬧了一通,原本還以為任全到攤子上要錢,任瑤瑤不給,才導致他被地痞狠揍一頓,有人還說了幾句風涼話,以為任大山一家賺了銀子卻不肯拿出來救侄兒。
  如今一聽任全喝花酒居然欠了二十兩之多,別說幾乎淨身出戶的任大山一家,就是他們這些攢了多少年家底的也拿不出啊。
  再說了,堂兄欠了債,家裡又不是還不起,卻跑去逼迫堂妹賣身青樓還債,這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了。
  任家老宅雖然在村裡水田旱田最多,但這麼多年任大義父子讀書,馮氏也忙著給閨女攢嫁妝,幾乎把陳氏手裡的存銀摳得差不多了,剛好剩了那麼二十兩,哪知今日全被任全敗掉了。
  陳氏心疼銀子,猶如被挖了心肝,馮氏則是心疼兒子被打得如同豬頭一般扔回家來,那些地瘩可是說了,要不到銀子,誰也別想活命。
  這話古怪,但馮氏也沒功夫細思,恨不得把老二一家都打折了腿陪著兒子才好。
  但劉氏這麼一哭,滿村都知道任全的醜事,她們想把黑的說成白的倒是不容易了。
  七嫂子早得了自家小閨女報信兒,飛跑趕來幫忙,見到這樣,立刻上前勸著要死要活的劉氏,“二嬸,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兩個丫頭還有輝哥兒也沒活路了!人活一張臉皮,就是想不要臉,也要看老天爺是不是願意呢,一道天雷劈下來,真作孽的說不定就劈死了。別怕,族裡長輩們都是明白人,一定會給你們做主的。”
  她這話明著是勸,其實就是罵陳氏一家不要臉,村人聽得痛快,有那還算有良心的,想著自家孩兒明日就開課了,紙墨筆硯今日也發下來了,這可都是托了任瑤瑤的福,這會兒怎麼也不能眼看著任家五口被欺負,實在有些忘恩負義啊。
  “就是啊,誰也不傻,心裡都明白著呢。”
  “怎麼還不去請族老,都鬧了多少場了,不過日子了,整日吵鬧,讓外人聽說了還不知道會怎麼笑話呢!”
  陳氏氣得臉色鐵青,馮氏眼珠子轉悠,想說什麼的時候,族老終於趕到了。
  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宗祠剛剛修葺完畢,幾個族老都沒少撈好處,今晚的飯桌有酒有肉,正是美滋滋想要享受一頓的時候,突然聽說陳氏一家又鬧起來,幾個老頭兒心裡就不痛快,不約而同的心眼就偏了起來。
  “老妹子,不是我說你,年紀大了該享福就多享福,既然老二一家分出去了,你就別摻和人家的小日子了。”
  先開口的照舊是二爺爺,緊接著就是脾氣火爆的三爺爺了。
  “就是,偏心兒女不得濟,你這麼折騰下去,就不怕老了連個給你端藥端飯的人都設有?再說了,都是自家孫子孫女,喝了花酒闖禍的你不罵,反倒折騰受了委屈欺負的,太沒道理了。
  “我可跟你說,瑤丫頭明日就要教村裡娃子讀書了,那是先生!可不是你說賣就能賣的,那也得看大夥答不答應!原本還指望全哥兒教娃子們讀書,這會兒看看倒是怕他把娃子們教壞了。”
  這話說的可真是難聽,但話糙理不糙,老老少少的村人們都是點頭。
  先前任大義中了秀才,人人還都尊敬羡慕,這些年瞧下來,倒真是人人嗤之以鼻,誰家讀書人不是苦讀用功啊,居然日日進城喝酒,說什麼作詩?作死還差不多!否則也不會連考幾次都不中舉,如今更好笑了,教出的兒子因為喝花酒讓人家攆回家裡收債,真是沒有比這更丟臉的了。
  “長輩們還是給娃子們尋個正經的先生吧!”
  “就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喝花酒的先生,娃子們能學會什麼!”
  村人七嘴八舌,總之沒有好話。
  陳氏什麼時候吃過這種虧啊,她也管不得有沒有理了,躺倒在地就哭嚎起來了,“哎呀,我也不活了,這麼大歲數還讓人家擠對,活著做什麼?肚子疼得要死要活,生了兒子,養了幾十年,最後身邊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人家翅膀硬了,不認老娘了!”
  馮氏想起家裡的豬頭兒子,也是咬牙大罵,“娘啊,我也跟去伺候您,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任瑤瑤看得實在噁心,上前同族老村人們行了禮後說道:“各位長輩,我們一家自問不曾做過任何惡事,可如今看來,這村裡我們是住不下了,明日我們就尋了地方搬走,不礙某些人的眼,也保全一家人的性命。不過長輩們放心,我們一家還是任姓族人,我每日還是會回來教授一個時辰的算學,以後任何榮耀也會同族人共用。求長輩們恩准,放我們一家生路。”
  她這話說得恭敬,襯著哭鬧的陳氏和馮氏就更顯委曲求全了,幾位族老對視一眼,都是覺得不好阻攔,只能點了頭。
  任瑤瑤立刻扶著娘親進屋,關門拾掇家裡東西,留下村人都是越發看陳氏和馮氏不順眼,幾個族老也懶得應付她們,直接讓幾個後生送了她們回家。
  “娘,人挪活,樹挪死,咱們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任瑤瑤聽著院子裡終於安靜下來,抱著娘親胳膊淡淡說了一句。
  劉氏心疼的摸摸閨女的頭頂,也是厭煩了這樣的日子,重重應道:“好。”
  歲月並不曾因為人間如何吵鬧就停下腳步,匆匆間,眼看就要夏末了,太陽越發毒辣,好似要把大地當麵包一般烤得蒸騰起來。
  還沒正午,街上就已經看不到幾個人影,任家的攤子終於可以歇息一下,劉氏同任大山去尋牙行詢問,任瑤瑤早起教授村童一個時辰的算學,剛剛趕過來,於是就一邊照料攤子,一邊看顧昏昏欲睡的弟妹。
  隋風舟手撐一把竹傘,那般施施然拐過牆角,青色衣角飄起,如同一縷清爽的風,瞬間吹去了任瑤瑤心底的躁熱和煩悶。
  “隋大哥,你來了。”
  隋風舟點頭,眸底映著一身淺綠衣裙的少女,越發盈滿了溫柔的笑意。
  “聽說你在找院子?”隋風舟收了紙傘坐下,開口說起了正事,“我在兩條街外有座小院,可借你一家暫住。”
  任瑤瑤聞言一愣,扭頭見隋風舟神色一如往日淡然,想了想就道:“先前已經勞煩隋大哥很多次了,租院子這樣的小事,我們一家還能應付。”
  隋風舟微微挑了眉頭,心頭好似被蒙了一層輕紗,有些癢,又悶得慌。
  他還想再說什麼,卻見劉氏夫妻滿頭大汗的趕了回來。
  “瑤瑤,找到院子了!”
  “真的?”任瑤瑤歡喜至極,趕緊給爹娘遞了涼茶解渴,“院子在哪裡,能立刻就住進去嗎?”
  “在城南。”
  劉氏喝了一大碗涼茶,這才見到隋風舟也在,趕緊行禮,之後拉著閨女說個不停。
  “那院子每月租金只有四百文,雖然只有一進,但是正房和東西廂房都齊全,院子裡有水井,隔壁就是一家做豆花的,簡直太合適了,唯一的問題就是房子需要修葺一下,怕是要添些銀錢找人幫忙。”
  任瑤瑤聽了也是歡喜,雖說城南有些遠,但比之任家村可就近多了,最主要是能脫離那群極品親戚,再破的院子都能幸福得開出花來。
  “隋大哥,我上次聽周叔說你們府裡有會泥水活計的人手,能不能幫我修葺一下新住處?”
  “好。”隋風舟應得爽快,心頭的輕紗輕易又被揭了開去。
  兩人對視一眼,雖然沒有再說話,卻是無聲勝有聲了。
  周福是個好管家,又聽說是幫任家修葺院子,簡直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分配人手,不只僕役,光是丫鬟婆子便帶了四五個。
  待得第三日任家老少趕著牛車,拉了家底過來的時候,劉氏差點沒認出這個整齊的院子就是先前那個。
  任瑤瑤歡喜的裡外看了三遍,等到安頓下來,就同劉氏挎了籃子去買菜。
  喬遷之喜,任家卻只有一位客人可請,那就是隋風舟了。
  任大山親自去了周宅,臉紅拘謹的說明了來意,隋風舟欣然應下。
  日頭西斜的時候,紅火的霞光佈滿了天空,大地如同新嫁娘一般嬌羞的披著彩衣,等待著夜裡的甜蜜時刻。
  任家院子正房裡,一張大圓桌擺滿了任瑤瑤精心準備的菜色——糖醋排骨、清蒸魚、乾炸裡脊、大盤雞、肉絲麻菜、青樹土豆絲,外加一碗肉丸青菜湯。
  如此豐盛,簡直是任家從來沒有見過的,別說兩個孩子,就是劉氏和任大山都有些怔愣,但沒人心疼銀錢,今日這一搬,是他們一家徹底脫離苦海,徹底告別過去的牛馬命運,再如何慶賀都不為過。
  任大山親手給隋風舟倒了酒,他也不會說什麼話,一口幹了酒就是滿滿的謝意了。隋風舟也是一口喝幹,臉色很快就紅了起來。
  “隋大哥,你快吃口菜壓壓,這排骨味道最好,裡脊也是外酥裡嫩,還有肉丸湯是豬骨熬的湯底……”
  任瑤瑤張羅著給隋風舟夾菜,任月月和輝哥兒眼見隋風舟面前的盤子誰得滿滿,於是心急的抱怨起來,“姊,我們也要吃!”
  “饞貓兒!”任瑤瑤笑駡弟妹兩句,又給他們夾了幾筷子,緊跟著是劉氏和任大山,最後才給自己夾了一塊排骨。
  “好吃,好吃!姊,我以後還要吃這個排骨!”
  “我也是,我要吃魚!”
  兩個孩子幾乎要把臉埋進碗裡了,吃得如小花貓一樣髒了臉頰。
  任瑤瑤扯了帕子替他們擦臉,笑著應道:“好。”
  一旁劉氏給任大山夾了一塊肉,雖然沒有說話,任大山卻是紅了眼圈兒,手裡的酒碗端起,又是一口喝幹。
  隋風舟慢慢吃著菜,不必說,一如想像中的美味。
  其實這樣的飯菜,比之京城侯府何止差了百倍,卻有他從未品嘗過的甜暖,也許,這就是家的滋味吧……
  晚風吹拂柳樹稍,沙沙作響,好似情人的悄悄話,又似夜的呢喃夢語。
  任瑤瑤揉著衣角跟在隋風舟身後,眼見他飄揚的衣角,極力忍著沒有撫平。
  隋風舟扭頭望向難得安靜的少女,心頭軟成一片汪洋。若是此生有她相伴,日子是不是會一如今夜般安寧和美?
  “瑤瑤,不遠處有家私塾聲名極好,明日我讓周叔拿帖子送輝哥兒進去讀書,如何?”
  “好。”任瑤瑤被那片衣角蠱惑,恍然間未曾聽清楚就應了下來,待得回過神要道謝時卻又聽到一句——
  “我明日要回趟京城,你好好的……”
  “隋大哥,你要走了?”
  好似鳥兒沒預警的聽聞身下的大樹要消失一般,任瑤瑤下意識抓了那片心心念念的衣角,“再也不回來了嗎?”
  她微顫的嗓音,讓隋風舟立刻停了腳步,回過身時,他的眸底已經是暖軟一片。
  這個平日極爽利潑辣,撐著全家生計的姑娘,原來是如此依賴著他,這感覺……讓他陌生又感動莫名,自小體弱,只有被嫌棄的分,沒想到他居然也會如此被需要被依靠……
  “放心,不到一個月就會回來,有事……儘管吩咐周叔。”
  “啊!”任瑤這才知道自己會錯意,貿然洩露了心事,雖然暗夜遮掩了隋風舟眼底的湧動,但她依舊感受到了灼灼的燙意,“那個……我先回去了。”
  眼見任瑤瑤如同春日裡突然見了青草的白兔一般雀躍蹦跳著跑回院子,隋風舟忍耐不住,到底勾起了唇角,醇厚的笑聲一如美酒,醉倒了整個夜色。
  “少爺,一路慢走,身體要緊,雖然如今已經依複很多,但是劉大夫囑咐了,少爺還是不能過於勞累,行李裡我放了……”
  出行的一大早,周福指探著丫鬟僕役忙裡忙外,末了拉著主子嘮叨個沒完沒了。
  隋風舟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雙眸只是望向院外那處尚且沒有煙氣升起的角落。
  周福會意,立刻拍著胸脯保證,“少爺放心,我每日無事就去任姑娘那裡坐著,保管任姑娘不會被欺負一分一毫。”
  “唔,辛苦你了。”
  隋風舟沉默了一早晨,終於回了一句話,聽得周福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該吃醋。
  車輪滾動,馬蹄噠噠,慣坐的青布小馬車因為遠行換了輛黑漆平頂的大馬車,一前一後出城,踩著夏末的豔陽奔去了遠方。
  任瑤瑤一家趕來出攤子的時候,雖然知道隋風舟必定已經出發了,但任瑤瑤還是沖著周家門口望了又望。
  終究日子要繼續過下去,而離開的人也終究會回來吧……
  日上三竿,周福拿了帖子還有一盒子束修趕來攤子,笑咪咪同任家人行禮,說道:“我家少爺吩咐,讓老奴帶著輝哥兒去江家學堂拜望,若是不出意外,以後輝哥兒就能開始啟蒙了。”
  任大山和劉氏昨晚沒有聽閨女說起,這會兒聞言喜得差點發了瘋,一疊聲的同周福道謝。
  倒是任瑤瑤死活不肯讓周福出束修,堅持要去?買。
  周福卻攔了她,“少爺臨走前說,這次進京要把姑娘的新式算學送給好友做生辰賀禮,這些束修簡薄,哪裡抵得上萬一。姑娘想要計較,還是等我們少爺回來之後再說,這會兒不要為難老奴了。”
  任瑤瑤沒有辦法,只能目送激動得有些發抖的老爹帶著輝哥兒同周福去了城南。
  說起來江家學堂在塞安縣也是有名,每次縣考都會出幾個秀才,三年一次的京城大考,也偶爾出過舉人,於是百姓們趨之若鶩,但這樣的盛名之下,江家卻不會因為權勢而降低標準,不論貧富,不入先生之眼就是不能進學堂讀書。
  輝哥兒原本就機靈,這些日子跟著姊姊學寫算,又開了幾分竅,只寫字時歪歪扭扭,先生臉色勉強,但考到算學時卻讓人驚喜連連。
  不必說,輝哥兒順利進了江家學堂,喜得任大山差點跪地磕頭。
  可憐天下父母心,個個都望子成龍,劉氏聽說兒子入學,也把一向泰行的節儉扔到了腦後,買了新布料縫了書包、做了新衣,惹得任月月嫉妒的整日噘著小嘴巴。
  任瑤瑤看了好笑,拉了妹妹,也給她準備文房四寶和書包,每日早晚教授她寫算,倒是很快把小丫頭哄轉過來,嚷著要同弟弟比賽呢。
  日子如同流水一般不緊不慢的過著,周福每日到攤子上坐坐,周家僕役也是慇勤幫手,倒是沒人敢惹到任家頭上。
  村子裡的任家老宅,一來不知道瑤瑤一家新住處,二來畢竟相隔了十幾裡,來往不便,這倒是讓任家五口難得的清靜。
  每日出攤,烤餅,舀豆花兒,吃飯睡覺,日子安寧得幾乎讓他們以為是一場夢。
  不說任家如何,只說隋風舟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半個月後的牛時進了京城城門。
  忠義侯府一如往日般矗立在朱雀大街上,彰顯著隋家皇恩不減,門前的石獅子被風吹雨打多年,斑駁舊色反倒為侯府添了幾分威嚴。
  聽到大公子歸來,早有下人一層層報了進去。
  內院裡,忠義侯夫人牛氏正一臉憤恨的低聲喝罵兒子隋武勝,“你這個榆木腦袋,怎麼就不開竅?校場比武,娘讓你多出個風頭,皇上看了興許就直接下旨把世子之位給你了,結果什麼都安排好了,你居然……”
  “娘,世子之位是大哥的!大哥本來就身體不好,我再搶了世子的名頭,豈不是……”
  隋武勝不只繼承了忠義侯的勇武,甚至長相都極相像,濃眉大眼,滿臉正氣,這會兒聽到娘親如此說,難得反駁一句,可惜立刻被他娘一巴掌打了下去。
  “忠義侯府以戰功傳家,那個病癆鬼,走路都能累死!世子之位怎麼可能傳他?就是你爹願意,娘都不答應,你給娘……”
  牛氏說到一半,眼角瞧到門口有人影晃動,不禁皺了眉頭,一邊抬起染成朱紅的指甲整理鬢角碎發,一邊略帶不滿的高聲問了一句,“什麼事?”
  有個丫鬟聞聲挑開了珠簾,行禮應道:“回夫人,大少爺……回來了。”
  “什麼,大哥回來了?!”
  隋武勝第一個跳起來,幾個箭步就竄了出去,沒了影子。
  牛氏恨得咬牙,眼底閃過一抹惱色,卻是揮手讓丫鬟退了下去,自己整理衣裙端坐,等著繼子過來磕頭。
  隋風舟剛剛邁過垂花門,就見弟弟小豹子一樣興匆匆跑來,染了幾分疲憊的神色裡忍不住添了笑意。
  雖然很多事不如意,但也總有一些例外。
  “大哥,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我都想去塞安縣尋你了。過幾日皇上要去秋獵,聽說獵場有玄狐呢,到時候我獵兩隻給大哥做大氅!”
  隋武勝圍著大哥轉來轉去,好似屠夫見到小肥豬一般,在大哥身上捏來捏去,末了喜道:“大哥,你居然胖了!外邊有什麼好吃的,可給我帶了?”
  隋風舟想起某個精靈一般的姑娘,嘴角翹得更高,伸手拍拍弟弟,笑道:“還真遇到一些好事,等過後我再跟你說。”
  “好。”
  兄弟倆一邊親親熱熱說話,一邊並肩往正房走,有些聽了消息偷偷跑來看熱鬧的僕役,眼見如此,趕緊低了頭躲避,心裡暗暗告誡自己,不能慢待大少爺,將來即便忠義侯的爵位落不到大少爺頭上,但二少爺如此親近大少爺,若是知道誰動了心思,怕是立刻就把誰當石鎖直接扔去沉湖了……
  “風舟給母親請安。”
  隋風舟掀起長衫下擺,跪地給牛氏磕了頭,牛氏卻是好像想著什麼事出了神,好半晌都沒有應聲,更沒有喚他起身。
  隋武勝就怕母親給大哥難堪,也顧不得禮數,伸手推了他娘一把,催促道:“娘,您怎麼了,大哥給您行大禮呢!”
  牛氏被兒子一把推得差點兒趔趄倒地,回過神來就是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這才淡淡說道:“起來吧。”
  隋風舟好似完全沒有發現牛氏的冷淡一般,應聲起身,尋了把椅子坐下,照舊笑著問起父親是否康健,家裡是否平順。
  牛氏暗暗捏緊了手裡的帕子,手背青筋暴起,心思轉個不停。
  這病癆鬼難道在外邊有了奇遇不成,還是安排了詭計有了謀奪世子之位的把握,否則怎麼氣色變化如此之大?
  比之從前蒼白的臉色居然有了幾分紅潤,身形明顯健碩了一些,五官承繼了他那個母親的模樣,不但不顯嬌弱,反倒儒雅更勝。
  雨過天青的長衫,羊脂玉簪東髡,腰墜鏤空龍紋玉佩,真是……風姿過人,京城的閨秀們見了,想來定然會動心。
  那麼她先前給兒子看中的幾家姑娘,是不是會有變動?
  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回來,還是他就是故意挑這個時候回來?
  牛氏越想越多,臉色再也裝不出慈愛模樣,抬手打發了歡喜的兒子,還有礙眼的長子。
  隋武勝陪著大哥走出正房,路旁紫薇花開得正是熱鬧,他卻停了腳步,難得吞吞吐吐地說道:“大哥,我娘她……你別往心裡去,我……”
  隋風舟抬手拍拍弟弟的肩膀,笑得從未有過的開朗,“二弟,我這次出門尋到了世間最寶貴的一樣東西,其餘什麼事都已經不能再傷到我,有她在,我平生再無所求,你放心。”
  “啊!”隋武勝有些驚愕,被大哥笑得有些晃眼,開口就回了一句,“大哥,你真美!”
  隋風舟手下一頓,卻是哈哈大笑起來。
  隋武勝隨後也覺得自己把大哥說得同女人一般,很是不好,也紅著臉撓起了頭,遠處,頭髮已經花白的忠義侯,站在灌木後,眼見兩個兒子這般模樣,負在身後的雙手微不可見的輕輕顛動著。
  “喚大少爺來書房。”
  “是,侯爺。真是太好了,老奴從未見大少爺這般……”
  同樣年歲的老僕激動得也是不成樣子,趕緊過去請人。
  隋武勝一聽要去老爹書房,立刻頭疼的尋了個藉口跑掉,留下隋風舟隨著老僕一路去了書房。
  忠義侯正坐在紫檀木福慶如意紋的太師椅裡,手裡拿了一把匕首在把玩,見長子邁步進來,近處打量,果然是比先前氣色好了許多,於是眼底喜色更重,但開口卻是冷冷道:“終於知道回來了。”
  隋風舟掃了一眼父親又白了幾分的鬢角,跪地結結實實磕了頭,這才起身應道:“父親,我回來了。”
  “哼,坐吧。”忠義侯擺擺手,一副不耐煩的模樣,“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過些時日秋獵,我會同皇上提一提,把世子爵位給你。”
  “不,父親,我……”
  隋風舟皺了眉頭,開口就要反對,可惜忠義侯已經因為方才的一幕鐵了心。
  原本遲遲沒有定下世子之位給哪個兒子,一來是不喜牛氏鬧騰,二來也是怕兩個兒子反目成仇,如今兩個兒子親近,即便大兒子做了世子,小兒子也不會嫉恨,到時候大兒子坐鎮京城,小兒子出征在外,即便他不在人世了,忠義侯府也會長盛不衰。
  隋風舟眼見父親皺了眉頭,就知這事沒有緩和餘地,於是也收了話頭兒,轉而說起塞安的一些瑣事,待得過了一刻鐘,這才告辭出來。
  回到自己的住處,空曠的院子裡,沒有主院那些花草,圍著牆根兒放滿了兵器架子,想起小時候每次對著石鎖累得幾乎吐血,眼前是家將們失望的眼神,耳邊是父親的歎息……一切好似就在昨日。
  但如今早不一樣了,他身子康健起來,對未來有了萬全的安排。
  只父親不會相信,他是真不想要爵位。
  只好等下去了,時機馬上就要成熟,待得那一日,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4:36

  【第十一章 獅子大開口】

  “風舟,你還知道回來啊?哼,我還以為你被北地的姑娘絆住一步,樂不思蜀了。”
  一身紅色長衫的年輕公子,站在酒樓二樓雅間窗邊端了杯酒招搖,那半敞開的衣襟裡雪白膚色隱露,惹得樓下經過的女子捂嘴驚呼又偷瞄不停。
  剛剛下了馬車的隋風舟抬頭望過去,陽光下,本就白?的面孔因為添了幾分喜色而多了溫柔之意,讓剛剛因為妖燒美男失神的女子們,又跳回了花癡的行列。
  夏日的京城就是好,美男遍地跑。
  “子瀾,別來無恙?”
  “我好著呢,就是缺了你喝酒,差點殺去塞安!快上來!”
  紅衣美男招手,扭頭又去喊小二上酒上菜,聲音裡的歡快即便在樓下都聽得清清楚楚。隋風舟笑著搖頭,漫步上了樓,偶爾遇到相識的人便點頭為禮。
  待他走過,大堂裡立刻熱鬧了三分。
  “這是誰家公子?哪個書家世家的嗎?君子如玉啊!”
  “什麼書香世家?這是忠義侯府的大公子。”
  “什麼?就是那個病……嗯,瞧著氣色不錯啊,看不出有什麼不舒坦的模樣。”
  “他氣色好有人就不好了,以後啊,哈哈,侯府可是有熱鬧看了。”
  “就是啊,我聽說侯府遲遲沒有定下世子,就是這個大公子同二公子爭搶……呵呵,如今看來,好戲怕是更熱鬧了。”
  “可惜忠義侯府世代功勳,若是兄弟反目,怕是就……”
  樓上雅間裡,隱約聽著樓下眾人的議論,隋風舟神色不變,慕容子瀾卻是惱了,剛要吩咐小廝下去喝罵幾句,就見隋風舟慢悠悠從懷裡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
  “這是送你的生辰禮。”
  “送我的?”慕容子瀾立刻把惱怒扔去腦後,比之女子還要美上三分的面孔上滿滿都是喜色,但嘴裡依舊抱怨好友,“雖說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但這冊子也太……咦,這是什麼字,如此奇怪?”
  他說到一半,已是被小冊子的內容吸引住了。
  隋風舟喝了一口茶,同他說起每個字元代表的涵義,末了又隨口做了速算示範,聽得慕容子瀾瞪大眼睛,久久都沒有眨一下。
  “風舟,這冊子上寫的就那種演算法,也是博雅信中所說……”
  隋風舟點頭,“我瞧著還不錯,算是新奇,送你習學一番。”
  “這演算法何止是新奇!”慕容子瀾激動得差點打翻了手邊的茶水。
  他慕容家可是大越世代書香門第,傳承甚至可以算到開國太祖的時候,慕容家從來沒有人插手朝堂,但每任家主都是太學的院長,整個慕容家醉心一切學識,包括琴棋書畫,數理,甚至工匠技藝,可謂是桃李遍天下。
  而慕容子瀾尤其喜好數理,如今突然見到這麼好的東西,怎麼可能不激動?
  他伸手抓住好友的衣袖嚷道:“快,快帶我去見見這個神奇的姑娘,我要拜她為師!”
  隋風舟聽了好笑,起身按著他重新坐好,這才說道:“你別心急,這種演算法我也學了些時日,你有什麼疑難我可以解答,再說,千里的路程豈是你想去就去的,拜不拜師也無所謂,瑤瑤並不在意這樣的小事,之前我特意問過……”
  “瑤瑤?”慕容子瀾聽出好友話裡的異樣,尤其是他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神色裡一閃而過的溫柔,他立時來了興致,扔掉小冊子,八卦開了。
  “風舟,你說的這個叫瑤瑤的姑娘,你是不是心儀人家?我記得博雅信中說過,這姑娘身份不高啊,你是打算接進府裡做個小妾,還是打算置個外宅?”
  隋風舟皺起眉頭,抬手給他倒茶打斷了話頭兒,“這任氏演算法,你記得送給院長大人過過眼。”
  “哎呀,你放心,我一定給我爹……”慕容子瀾說到一半,卻是驚得瞪了眼睛,“你不會是要……”
  “是。”隋風舟慢慢喝了一口茶水,任憑清雅茶香在嘴裡散開,清新又靈動,一如那個姑娘。
  “你可真是……”慕容子瀾歎氣,接著卻是臉色一換,又歡喜起來,“不過這事我喜歡,誰規定侯府公子一定要娶大家閨秀?我支持你!這演算法交給我,保管給你處置得妥妥當當。”
  “好,你先前看中的那塊端硯,明日就給你送到家裡。”
  “這還差不多!”
  好友兩人難得相聚,說笑起來也是不在意時辰,待得抬頭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了,眼見漫天紅霞,分外熱情火熱,兩人倚在窗邊都沒有說話。
  良久,慕容子瀾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真打算不要世子之位了?”
  隋風舟點頭,“世子的位置要留給武勝,至於我,自有打算。”
  “你這般說,我也就不再多言,不過,若有我能相助之處,儘管開口,要是家裡住得不舒心,我在城南還有一個院子……”慕容子瀾神色有些黯然,“那是家母過世前留下的,我一直派人打掃,你搬過去也容易。”
  隋風舟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多謝,待得明年花開,諸事落定,你定然要去塞安尋我,家母留下的小院裡桃花分外豔麗。”
  “好,定然去尋你。”
  兩人相視而笑,舉杯以茶代酒,一切情義盡在不言中。
  樓下的路人偶爾抬眼望去,夕陽餘暉映照中,兩人一個儒雅一個俊美,實在是讓人羨煞……
  黑漆平頂的馬車慢悠悠在京城的街道上穿行,放在塞安縣也算難得的好車,但在繁華的天子腳下,也不過是過江之鰂中的一條,很是普通。
  嘀嘀噠噠,馬蹄敲著青石小路,終於在宵禁之前進了一座三進院子。
  早有沉默又勤快的僕役接過了馬韁,低頭待得主子下車進了內院,這才忙著卸車喂馬。
  一個灰色衣衫的中年男子,身形算不得魁梧,眉眼間書卷氣極濃,他正束手等在書房門口,他的身後是兩個同樣穿了灰色衣衫的護衛,右手握在腰側的長刀上,須臾不曾離開。
  隋風舟同灰衣中年人點點頭,伸手推門走了進去。
  灰衣人立刻跟了進去,兩個護衛直接把守在門口。
  屋子裡早就燃好了香餅,兩個藍衣小童麻利的上了茶水點心,之後便退了出去。
  隋風舟喝了一口茶,這才問道:“江先生,一切可還順利?”
  “主上放心,一切順利。”
  中年人跪地行禮,恭敬又謙卑。
  “起來吧,江先生,我說過,你不是我隋家奴僕,待得大事有成,你自去考取功名,說不得明年朝堂又多一員能吏。”
  江先生聞言卻是苦笑,“主上說笑了,屬下早就對科考不抱任何希望,若不是當初鬼迷心竅,也不會鬧得家破人亡,還要謝過主上援手,救命之恩,屬下無以為報,只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隋風舟擺豐,“舊事不提,這事了了,你不如娶妻成家,過不了幾年也是子孫繞膝。”說罷,他不等江先生再開口,又道:“所有糧食都入庫了嗎?可有安排妥當?”
  “回主上,都安排妥當了,一粒糧食都不曾漏在外邊,若是主上沒有吩咐,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三州六府裡還存了這麼多糧食。”
  “好,準備了三年,馬上就要用得上了。”
  窗外已經徹底暗下來的夜色,如同研磨濃重的墨汁,但一顆星星不知道從哪片雲層後露了出來,閃閃爍爍,一如某個姑娘靈動的雙眼……
  天下同夜色,星光照離人。
  塞安縣城南的院子裡,任瑤瑤也是剛剛吃過晚飯,一邊監督輝哥兒背書,一邊教授任月月寫字,偶爾忙裡偷閒,便開窗望向夜空。
  想起隋風舟這一走也是大半個月了,許是他日日出現在燒餅攤子旁,已經成了習慣,不說她這些時日心裡空落落的,就是任月月和輝哥兒也會不時問一句,“隋大哥什麼時候回來?”
  孩子盼的不過是隋風舟每次帶來的點心小食,而她盼的卻是……
  任瑤瑤紅了臉,抬手趕緊關窗。春日早就過去了,無端發什麼花癡,家裡尚且剛剛脫離衣食無著的慘況,更加努力賺銀子尚且還來不及,怎麼就分心想起這樣的羞事了。
  “姊,你怎麼了?娘說這院子是人家的,不好打破東西啊。”
  “對啊,姊都要把窗子扯下來了。”
  任月月和輝哥兒耐不住寫字背書的枯燥,見到姊姊摔了窗子,趕緊藉機開口說話。
  不必說,兩人一人得了姊姊一個栗爆,“趕緊寫字讀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偷懶!”
  任瑤瑤有些做壞事被抓包的心虛,又道:“再說不過就是一扇破窗子罷了,以後這院子咱們家買下來,都要換新的!”
  “什麼,姊,你要買這個院子?”
  “這院子以後就縣咱們家的了,真的嗎?”
  輝哥兒和任月月聽到姊姊這話,哪裡還坐得住,一人抱住姊姊的一條胳膊搖個不停。
  這兩孩子自從出生就住在牛棚,之後分家又住豬圈和村口的草棚,可謂是根本沒體會過住在自家院子是什麼感受,這些時日搬來這裡,他們幾乎歡喜瘋了,每日早起掃院子擦抹門窗,根本都不必父母差使,這會兒聽見姊姊說要把院子買下來,那股歡喜簡直都說不出來。
  任瑤瑤心疼他們,伸手拍拍他們的小腦袋,這才點頭,“是啊,這院子的主人要搬去南邊同兒女團聚,院子要找賣家呢,我正想跟爹娘商量把院子買下來。”
  “哎呀,太好了,我們有自己的家了!”
  任月月蹦跳著就去喊了院子裡清洗盆碗的爹娘,一家五口聚在燭火下,很是有些認真又興奮的看著任瑤瑤。
  任瑤瑤放下手裡的帳冊,親手給爹娘倒了茶水,這才說道:“娘,今日您們不在攤子上的時候,房東王大爺正巧過去了,他說,最近打算去南邊同兒子一起過活,這院子就打算賣掉。我琢磨著,咱們住這裡已經習慣了,而且離輝哥兒讀書的學堂也近,不如索性就買下來,你們覺得如何?”
  “買下來當然好,”劉氏搓著手,眼裡三分歡喜七分擔憂,“但是,這院子要多少銀子,怕是很貴吧?”
  任大山倒是沒有說話,自從閨女大病一場接管家裡的大權開始,他就極甘心的交出了一家之主的地位,搬來城裡後就更是如此了。
  在他看來,走到如今,只要一家人平安喜樂就好,更何況閨女真是個有能耐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他自然是萬事都好。
  任瑤瑤晃晃手裡的帳冊,笑道:“這些時日,攤子上的生意雖然淡了些,但是紅白喜事訂燒餅的卻多了,帳上已經有四十兩銀子,王大叔要三十五兩,足夠用了。”
  “那……就買!”劉氏掃了一眼兒女和丈夫,一把拍向桌子,“咱們以後就在城裡安家,再也不回任家村了。”
  “哦,我們有家了,我們有家了!”
  任月月和輝哥兒立刻歡呼起來,興奮的滿屋子跑個不停,惹得劉氏笑駡他們別碰倒了臉盆架子和桌椅。
  任瑤瑤笑咪咪喝了一口茶水,第一次品出了那苦澀後的淺淺餘香。這就是生活的滋味吧,苦盡甘來……
  王大爺許是多年未見兒孫,很是惦記,第二日接了消息就催著任家去府衙辦理文書,交銀錢。
  任瑤瑤同任大山一起,拿了家裡所有存銀,最後換了一張薄薄的房契回來,但那份心情卻是沉甸甸的。
  再次踏進家裡,劉氏已經把院子徹底拾掇了一遍,連青石地板都用水刷洗得像鏡子一樣。
  一家人都是好久沒有說話,抱在一起抹了眼淚。
  這個半舊院子,從此就是一家五口真正的家了,不是任家老宅的牛棚,不是二奶奶家的豬圈,也不是村口的草棚,不是祠堂的廂房,是他們可以隨意跑跳,隨意吵鬧,隨意生活的地方。
  晚上,任瑤瑤親自下廚,劉氏打下手,做了滿滿一桌子好菜。
  任大山倒了兩碗酒,端起來敬了跟著他受苦受累多少年的劉氏,直接把劉氏哭成了淚人一般。
  任瑤瑤難得調皮一次,偷偷也倒了半碗喝掉,結果沒一會兒就發現家裡人都長了兩個腦袋……
  劉氏哭笑不得的背了閨女進屋安歇,心疼的給閨女擦臉擦手,一下下的拍著,心頭萬分感謝上天沒有收去閨女的命,否則家裡怎麼會有如今的好日子?
  任瑤瑤朦朧間,好似又回到了前世,感受到了父母眼裡的憐愛,兄姊的心疼,還有無力抵抗病魔的頹廢,一滴淚從她的眼裡流了出來,“爸媽,哥姊,我過得很好,你們放心……我想你們……”
  劉氏聽不清閨女嘴裡嘟嚷什麼,還以為她白日裡累到了,手下拍得越發溫柔。
  周福可是得了主子囑咐的,對任家買院子這般的大事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第二日親自帶人送了賀禮過來,依舊是以實用為主,大到裝米麵的大缸,小到繡線針頭,張羅得齊全至極。
  任家上下歡喜又覺得受寵若驚,任瑤瑤也是猶豫著要不要拒絕,倒是周福人老成精,低聲說了一句,“這是我們少爺吩咐的。”
  任瑤瑤也就紅著臉收下了,想要問問隋風舟的歸期,終究羞澀的不好出口。
  周福暗自偷笑,出門的時候還是補了一句,“我們少爺來信說一切順利,若是不出意外,再有一月就能回來了,讓姑娘照顧好自己,有事儘管吩咐老奴。”
  “好,謝謝周叔。”
  任瑤瑤臉上熱得幾乎都能煎雞蛋了,好不容易送走了周福,扭頭又對上了父母弟妹狐疑的目光,只好扯了個藉口躲去了屋裡。
  不說任家五口買了新院子,千般歡喜,萬般自在,只說任家老宅裡,馮氏的老爹就在衙門當差,碰巧那日看到任大山父女買院子,這樣的大事怎麼可能不告訴閿女一聲,這事便在任家材裡傳了開來。
  這些時日任瑤瑤也不再經常回村了,她早就把新演算法教給村裡新請的年輕先生。
  孩子們早起讀書,午後學演算法,雖然不是任瑤瑤親自教的,但能學這些也都是托她的福氣,村人們多少還是有些感激的。
  而對於任家老宅那幾口人,眾人就都沒有好話了,任大義藉口苦讀,不肯教村童,任全又因為喝花酒欠債被打得下不了床,若不是他們這般樣子,村裡也不會還要每月多花幾百文請新先生,特別是幾個把隋風舟送來的銀錢當做自家所有的族老們,簡直看他們是極不順眼。
  所以,聽說任家五口買新院子的消息,村人不過是感慨幾句,任家五口得了自由,如今越發活得有個人樣了。
  但任家老宅卻是炸開了鍋,多少年來,馮氏就攛掇著婆母去縣城裡買院子,一來是回娘家方便,二來也是惦記城裡繁華,誰知道她兒女都養得馬上要嫁娶了,卻依舊窩在任家村,反倒是當牛做馬一般的老二一家進城買院子。
  狂猛燃燒的嫉妒之火,幾乎燒紅了她的眼睛。
  “嗚嗚,娘啊,這事您可得做主啊,先前全哥兒被人欺負,要老二一家幫忙墊幾兩銀子,他們死活說沒有,這才把全哥兒打得多少日子都不能下床,如今呢?人家一出手就花了幾十兩買院子,這簡直是沒把咱們當一家人啊!我們還好,老二一家不理也就算了,可您是老二的親娘啊,把屎把尿的把他拉扯大,他怎麼能這麼不孝?”
  任大義緊皺了眉頭,有心說幾句,到底還惦記著肚子裡那少得可憐的聖賢教導。
  馮氏恨得咬牙,又添了一把猛藥,“過幾日,老爺就要進京大考了,出門在外,怎麼也要多拿點銀子傍身吧,萬一路上短缺了吃食用物,壞了身子,耽誤了前程,那可如何是好?”
  這話可是說到關鍵之處了,陳氏手裡雖說還有一些銀子,但終究有些捨不得拿出來,否則任大義這時候早就在京城花天酒地了,哪裡還會留在家裡。
  “是啊,娘,您若是手裡銀錢不夠,不如去老二那裡看看,他既然有銀錢買院子,想來手頭應該也寬綽。”任大義終於開了口。
  陳氏本就是把兒女都當財產的人,所以二兒子一家的院子自然也是她的院子,銀子是她的銀子,若是能拿到銀子給老大去京城大考,她手裡不多的銀錢便不用動了。
  這簡直是兩全其美的事,於是,第二日一早踩著剛剛露出地平線的太陽,陳氏就帶著老大夫妻進城了。
  輝哥兒咬著姊姊蒸的包子,背著背包正往門外沖,沒想到迎面就見到祖母和大伯大伯母,嚇得傻愣在門口,半晌不知道如何是好。
  陳氏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去就是一巴掌,“小畜生,見了長輩不知道磕頭啊,誰教的規矩?簡直一家子下三濫!”
  輝哥兒自小就被打罵長大,剛過了幾日好日子,這般突然又挨了打,之前累積了無數的恐懼瞬間湧上心頭,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任家所住的巷子多半都是些做小生意的人家,平日忙碌,但也都是熱心腸,常互相幫把手,特別是任家來了以後,不說當日就送了點心給鄰居們,生意上也是不少幫襯,旁邊的柳家,一日總要送到攤子上兩桶豆花,前邊賣雜貨的劉家也同劉氏認了幹姊妹,附近的孩子同任月月和輝哥兒也都玩得好。
  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也不傻,眾人自然待任家五口更好了。
  如今早起忙碌的時候,突然聽得輝哥兒的哭聲,就有幾家開了院門來看。
  陳氏本就打著大鬧一場的主意,見此便掄起了巴掌,越發打得輝哥兒抱著頭慘叫,“小畜生,讓你沒規矩,打死你這個下三濫!”
  隔壁柳家大嫂看不下去,上前護著輝哥兒,罵道:“哪裡來的老不死,怎麼隨便打人家的孩子?”
  陳氏怎麼可能吃虧,杈著腰就罵起來,“我是他奶奶,我打死他都是應該!你是哪裡來的多嘴驢,放什麼閑屁!”
  柳家大嫂氣個半死,眾人猶豫著要不要幫忙,忽然任家門裡一盆髒水潑了出來。
  陳氏等三人因為站在石階下,正好被潑了個正著。
  任瑤瑤皮笑肉不笑的端著盆,居高臨下瞧著祖母他們,“驚訝”嚷道:“哎呀,奶奶,大伯,大伯母,你們怎麼來了?當初把我們一家淨身出戶趕出來的時候,不是說讓我們餓死在外邊嗎?如今你們怎麼自己上門了?”
  “你……”陳氏半濕了衣衫,髮髻掛了兩片菜葉,狼狽至極,惱得想罵卻沒有任瑤瑤嘴巴利,一時張著嘴不知道怎麼反駁才好。
  任瑤瑤趁機趕著輝哥兒道:“還不去學堂,等什麼呢,小心一會兒先生點名。”
  輝哥兒聽到姊姊這般說,立刻也不哭了,兔子一般竄起來就跑遠了。
  任瑤瑤又笑嘻嘻沖著眾人道:“嬸子,大嫂,大哥,你們也回去忙吧,今日天氣好,該是比往日都能多賣幾百文呢。”
  小本生意,一日有個幾十文收入就不錯了,她這般說卻是好聽,眾人雖然好奇這來人的目的,可也嘻嘻哈哈回應幾句就回去忙了。
  見眾人散了,任瑤瑤立刻冷下臉,回身進去一把關了院門。
  瞬間,院門前就只剩下陳氏三人大眼瞪小眼,被晨風吹得渾身哆嗦了。
  “反了,反了,沒天理了!”陳氏惱得跳起來去拍門,嘴裡的咒駡如潮水一般湧了出來。
  任大義也是指著大門一個勁的說:“太沒規矩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馮氏被這沒出息的娘倆氣得半死,但也不好這會兒窩裡反,於是上前幫著拍門。
  陳氏唱念做打,倒是忙了個全套兒,可惜,就是有人想要看熱鬧,總要顧著生計,沒片刻巷子裡就徹底安靜了,她的戲也演不下去。
  任大義頓覺沒了臉面,很是惱火,“這一家子定然是藏到攤子上去了,我倒是知道書院那裡,走,咱們過去!”
  三人一路詢問,毫不困難的找到任家的燒餅攤子前邊,任大山同劉氏早早就來擺攤,倒是不知道老宅有人來鬧的事,這會兒突然見三人過來,都是驚得跳了起來。
  任瑤瑤帶著妹妹從後門出來,比他們早一步到,見到人不禁皺了眉頭,沒想到這三人這麼不要臉皮。
  陳氏照舊是唱念做打那一套,在這個鬧市,可是比在城南巷子的效果好太多了,旁觀者無數,馮氏再幫腔幾句,任大義歎氣幾聲,不到片刻,任家五口就成了標準的不孝白眼狼。
  任瑤瑤實在沒辦法,趕緊跑去尋了周家門房小五,讓他雇車回任家村接了二爺爺幾個族老來。
  和陳氏三人正吵得不可開交時,任家村的人到了。
  二爺爺幾人氣得不行,本來還等著任氏演算法的名頭傳開來,為任氏塑造一個知禮博學形象,哪裡想到牌子都還沒立起來,就被人家一腳踹飛好遠。
  “陳氏,你還不給我閉嘴!”
  二爺爺跳下車就指著陳氏的鼻子,直接喚了她的娘家姓氏,接著同眾人歷數了任家那點恩怨情仇,惱道:“老二一家已經對你們仁至義盡了,你也保證過不再鬧事,今日到底又是為了什麼?任家的臉都被你們丟光了!”
  陳氏見眾人對她指指點點,今日顯見丟臉是丟定了,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直接躺倒在地上打滾。
  “嗚嗚,我這老太婆該死啊,實在是沒臉活著了,老二一家吃香喝辣買院子,眼看老大進京考舉人沒有盤纏,我當娘的來要點銀子都不成嗎?我不如不活了,兒子不孝啊,分家不認娘啊!”
  二爺爺幾個一聽說任大義是進京沒有盤纏,也是有些猶豫了,畢竟任家若是能出個舉人也是好事。
  任瑤瑤實在厭煩任家這麼鬧下去了,索性拉了爸娘商量一下,末了劉氏代表一家人出面開了口——
  “我們分家出來的時候,幾乎是淨身出戶,娘連一雙筷子都沒給。如今娘要銀子,我們不給就是不孝,不如娘說一個數目吧,算是買斷之後娘在世之年我們一家的孝敬。娘覺得如何?”
  “好。”陳氏想也沒想一口就答應了下來,在她看來,只要她活著,老二一家就別想跑出她手掌心,如今先要了銀子,以後有事再來鬧就是了。“一百兩!趕緊拿一百兩出來,你們大哥等著上京呢。”
  這可真是獅子大開口,別說任家五口,看熱鬧的人都是撇了撇嘴,就是小富之家,一年孝敬老人也不過一二兩銀子,貧苦人家更是幾鬥包穀就算孝順了,這陳氏一張口就是一百兩,難道她那個肚子是金子鑄的,生出來的孩子都是金娃娃?
  “娘這是逼我們一家去死!不用說了,我們死就是了。”
  劉氏極冷靜,但眼裡的絕望卻是誰都能看得出。她轉身拉了兩個女兒就要走,卻是被二爺爺幾人攔了下來。
  眾人一番好說歹說,總算留住了任大山一家,任大義被二爺爺幾個指著鼻子罵,眾人也是嘲諷的吐口水,到底讓他覺得臉上掛不住,主動“勸說”母親把銀子降到五十兩。
  但劉氏還是一口咬定就是沒有,最後降到了二十兩。
  任瑤瑤立刻去請了周福,直接要二爺爺幾人作證立字據,陳氏三人也都按了手印,這才把從周家借到的四錠五兩銀錁子放到了任大義手裡。
  陳氏拿了銀子立刻就走了,馮氏緊追其後,任大義倒是沒忘了叮囑弟弟,“我去京城大考,還缺一個挑擔子打雜的,你收拾一下,後日跟我一起走。”
  說罷,他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眾人都翻了個白眼,再看向任大山一家,眼中滿滿全是同情,有這樣的老娘和兄長,這運氣也是太差了。
  任瑤瑤謝過了周福,再回來不見了老爹,才知道老爹居然當真回去抬掇行李,預備後日同大伯一起上京。
  她就是用頭髮絲想也猜得出,大伯一路上定然把老爹當牛做馬,但這個世界尊長愚孝,這事也擋不住,沒辦法,只能給老爹多備些吃食用物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4:51

  【第十二章 獻糧救未來岳丈】

  這日一早,任大義就坐了馬車上門了,青色綢緞的長衫,黃楊木簪束髮,遠遠瞧著倒有那麼幾分風流書生的味道,可惜,他的心已經黑成了煤塊,再多的文?也粉飾不了。
  任大山背了一隻鼓鼓的行棄,跳上車轅,就同滿臉擔憂的妻兒告別了。
  任大義抬了下巴,鼻孔哼了哼就算是招呼過了,完全沒有半點愧意。
  任瑤瑤越發不放心,頂著這兩日累出的黑眼圈又寫了一封信,送去了周家。
  惦念的日子總是過得緩慢至極,天上的日頭好像突然就犯了懶,一點點的磨蹭著,不肯早早落下山頭去。
  任瑤瑤一面想念隋風舟,一面又惦記路上不知會如何受苦的老爹,一顆心簡直要被撕裂成兩半。
  白日裡忙碌還好,夜裡就有些輾轉反側了。
  但很快,她就沒有這樣的心思了,原因無他,戰事爆發!
  大越已經是二十年來無戰事,又是風調雨順,雖然皇家偶爾有些荒唐事,但百姓們的日子還算過得不錯。
  但去年和今年接連大旱,大越還好,有些存糧勉強能支撐,西北邊疆域外那些以遊牧為主的小國卻是不成了。
  草木枯死,牛羊餓斃,夏日又留不住肉食,乾癟咕咕叫的腸胃就喚醒了馬背民族的野性。
  一夜之間,西疆就被攻破了兩座城池,聽說血流成河,被燒殺搶掠一空。
  世界上速度最快的不是風,而是口耳相傳的流言。
  前世生長在和平的年代,對於戰爭,任瑤瑤根本沒有半點經歷,周福突然來攤子上說起這事,她著實有些懵,轉而卻是跳起來,拿了家裡所有存銀跑去糧鋪,盡可能的多買了糧食用物回家囤和起來。
  果然,沒兩日又有消息傳來,說京城發出旨意,全國征糧,支援大軍抗擊外敵。
  百姓們立刻瘋狂起來,搶糧食搶用物,街上亂糟槽一片,就是任家的攤子也被擠得水泄不通,惹得劉氏白了臉,收錢的手都在哆嗦。
  任瑤瑤壯著膽子提高一半的價格,狠狠賣了三日就果斷收了攤子,倒是讓暗暗觀察的周福很是滿意,眼明手快又不貪心,實在是個難得的姑娘。
  相對於北地的慌亂,京城裡照舊是歌舞昇平,甚至因為臨近秋闈,京城聚集了許多文人學子,青樓裡幾乎是夜夜笙歌,比之以往還要熱鬧很多。
  京城之地,天子腳下,別說幾個西北邊疆幾個遊牧小國來犯,就是兵臨城下也不必害怕,畢竟有皇家在,整個大越的大軍絕對不可能讓人打到城池之下。
  但卻沒人知道,所有人心裡的依靠——皇帝陛下,正在大發雷霆。
  “匡當!”
  禦案上的一隻粉彩鏤空轉心瓶又粉身碎骨的躺在地上,立刻有太監和宮女跪著上前,也顧不得碎片刺手,趕緊麻利的收拾乾淨。
  一眾文武近臣也是鵪鶉一樣低了腦袋,不肯說話。
  “糧呢?你們給朕說說,喊了十幾年的風調雨順,為什麼太平倉裡沒有存糧?”眾人的腦袋垂得更低了,但依舊沒人說話。
  皇帝掃了一眼奏摺上的一串名字,眼底閃過一抹黯淡。若是他沒有記錯,那些名字都是幾個兒子的門人,那些太平倉的糧食既然不會長腿跑掉,那就是被他的兒子們“偷”去了。
  他有心想要懲治,但一來不是好時機,二來也是不願損了皇家顏面。
  “繼續徼糧,獻糧者,重賞!”
  京城最繁華的一條街上,酒樓茶樓林立,可謂是文人墨客最愛的地方之一,行人川流不息,熱鬧至極。
  隋風舟輕啜著茶水,目光隨著樓下幾個書生模樣的人移動。
  幾個書生都是穿綢著緞,手裡折扁搖動,很有幾分風流模樣,惹得路上的女子不時瞟幾眼,用帕子掩嘴嬌笑幾聲,於是書生們的扁子搖得更急了,下巴也抬得更高了。
  但隋風舟的目光卻更多是落在那個站在一旁,老實又木訥的身影上。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任瑤瑤的父親任大山。
  隋風舟放下茶杯,抬手模了一下袖子裡的書信,淡淡吩咐一旁的管事,“多派兩個人手,跟著這些人,有事隨時回報。”
  “是,大少爺。”
  那管事長了一張精明臉,雖然心裡萬般好奇,卻極有分寸的沒有詢問,轉而說起另一件事。“皇上下旨,重賞獻糧者。大少爺,大事可期啊。”
  隋風舟神色裡也是帶了三分笑意,點頭道:“準備三年,時機終於成熟了。三日,再等三日,我就進宮。”
  說罷,他抬手喝乾杯裡的茶水,目光穿透而過,投射到不知名的遠方。
  戰事將起,北地雖然還算安全,但瑤瑤怕是也要惶然不安吧?再有幾日,他就可以回去了,自小拖著病弱之身遊走天下,他從來不知道世上還有一個詞,叫“歸心似箭”,如今終於知道了,原來這四個字不只是急切,味道還有些甜蜜……
  很快,他就會取回應得的榮耀,甚至請皇上下旨賜婚,若是能把塞安縣做為封地最好,皇家不用擔心隋家一府兩爵勢頭太大,他也可以伴著心儀的姑娘偏安一隅,安寧終老。
  窗外的日頭許是窺到了某人的心事,悄悄扯過一片雲朵遮了臉……
  光天化日下,即便是最污穢的角落也要收斂幾分,但夜色降臨,白日裡的一切幾乎大半會被反轉。
  朝堂上古板又嚴厲的禦史可能會摟著小妾喝酒,道貌岸然的書生們自然也要向前輩學習,於是青樓裡就成了最熱鬧的地方。
  輕紗遮身的女子嬌笑著扭動身姿,書生們詩興大發,扔幾首驢唇不對馬嘴的豔詞,若是運氣好,得了美人青睞,便會是入幕之賓呢。
  當然,這一切還要銀錢鋪路。
  任大義算是個幸運兒,一首還算過得去的豔詞扔上去,得了一個二等美人的青睞,半晚露水夫妻做完,就被人掏空了荷包,“送”出了大門。
  入秋的晚上已是有些寒涼,任大山躲在門前的避風處,剛剛啃了一塊糖餅。
  這是出門前閨女連夜預備下的,雖然如今有些幹硬,但就著熱水也不算難吃,特別是裡邊的糖霜融化,吃得他渾身暖洋洋,再想起家裡的妻兒,他就更惦記了,掰著手指頭算算,後日就要大考了,馬上就能回家,他的神色也多了三分歡喜。
  只是,馬上要進考場的大哥卻流連青樓,這是不是有些不對啊?
  正這般想著,任大義就從門裡走了出來,見到弟弟也絲毫沒有為臉上不曾抹去的胭脂而羞愧。
  兩人一路避著巡邏兵卒回到下榻的小院子,任大山就要去暫住的柴房歇息,不想卻被兄長一把抓住了。
  “那個……老二,我今日買筆墨紙硯把銀子都花光了,你那裡有銀子吧?再借我二十兩。”
  任大山即便一輩子受兄長欺負,這會兒也有些惱了,“大哥,先前給你那二十兩還是瑤瑤去周家借的,你如今又要二十兩,我怎麼可能有?”
  任大義自覺被拂了臉面,很是不滿,罵道:“你沒有銀子,不會再去借啊!周家在京城有沒有鋪子?聽說周府的那個什麼少爺不是京城哪家的公子嗎?大不了先借了銀子,回去之後把你家丫頭給他做妾就是了。”
  任大山再好的脾氣,也聽不得這混帳話,想罵幾句卻開不了口,於是賭氣地轉身回了柴房,不再理會。
  任大義眼見弟弟如此模樣,惱得不成,一腳踹翻了一旁的鐵爐子便轉身回房。
  他自覺身姿瀟灑,卻是沒看到那鐵爐子裡先前熬過藥,尚且殘留了一塊木炭,閃爍著幽幽光亮。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幽幽光亮自然也不能浪費燦爛的誘惑,於是,就在整個京城都陷入酣睡之後,小小的院子裡燃起了一簇火苗。
  秋風從來都不是怕事的頑童,很快就取了一朵飄去了旁邊的院子,然後又跳到另一個院子,一直到不遠處的常平倉……
  “走水了,走水了!”
  偶然一個起夜的夥計終於發現了這樣的禍事,於是驚叫聲瞬間穿透了整個京城的夜空。
  無數人在睡夢中醒來,敞著衣衫,拎著褲子,搶了水桶木盆,尋找一切能尋找到的水源,澆上越發倡狂肆虐的火焰。
  幸好人多力量大,半晚上忙碌下來,大火終於被撲滅了,但是整整七座院子,還有大半個常平倉都被燒光了。
  京城重地,雖然平日也常有一些小災殃,但這樣的大火還是第一次。
  眾人都是後怕,轉而憤怒不已,尋找罪魁禍首是當務之急。
  京兆府的捕快們,兇神惡煞一般踢開了起火的源頭、幾乎被燒毀的小院。
  任大義傻呆呆的望著院子,若不是黑灰太厚,他臉上的蒼白都能透出來。
  雖然方才忙亂,但是起火的地方他還是看得清楚,可不過是那麼簡單的一腳,怎麼就能燒起這麼一場大火?
  如此大禍,他是不是要被殺頭,那他的大考怎麼辦,他還要做官發財,衣錦還鄉……“大哥,你別怕,咱們只要說清楚,這火確實不知道怎麼起的,官差也不會為難……”
  任大山也是惶然,但想著明日大哥就要進考場,還是勸了幾句。
  不想,隨後捕快們就沖了進來。
  任大義打個激靈跳起身來,手直接指著弟弟的鼻子嚷道:“不關我的事,是他踢翻了熬藥的爐子,這才燒起了大火!”
  發生如此大事,倒楣的第一個就是京兆尹,官老爺砸了心愛的茶壺,捕快們正愁不好交差,這般容易得了人犯,哪裡還會猶豫,直接鎖煉一揮,扯了傻呆呆的任大山就走了。
  “不是我!”
  任大山還想解釋幾句,卻被一記刀鞘砸下來,滿頭血跡的暈了過去。
  無論昨夜經歷了怎樣的恐懼不安,清晨起來京城依舊是車水馬龍。
  這一日正逢上朝之日,不等天色放亮,大街上就有各家送官老爺們入宮的馬車走動。
  忠義侯府裡,隋風舟伸著雙手,任憑小廝忙碌著替他穿上幾日前訂制的長衫,玄色綢緞用金線繡了雲紋,尊貴又不失風雅,黑髮束起,金冠罩頂,窗外的晨光映射進來,越發襯得他整個人豐神如玉。
  本來奉了主母命令趕來催促的丫鬟硬是看直了眼,張開小嘴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隋風舟抬手整了整白色的袖口,掃了丫鬟一眼,抬步出了門。
  丫鬟被小廝扯了袖子,這才回過神來,慌忙追了上去,惹得小廝捂嘴偷笑。
  前院裡,牛氏黑著臉把手下的茶杯敲得叮噹響,她即便再遲鈍,也猜得出今日侯爺要帶了長子進宮求封賞世子。
  縱有千般不滿,這個侯府終究是侯爺說了算,只是再看滿臉傻笑的親兒子,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笑什麼笑,同樣都是兒子,你都要讓人家擠到南天門了!”
  隋武勝摸摸鼻子,不敢惹他娘,畢竟連老爹都在沉默裝傻。
  好在,這時候隋風舟趕來了。
  他跳起來就迎上去,嚷道:“大哥,你今日這般打扮真是太好了,平日總穿青白素色,整個人看起來都沒有力氣。”
  隋風舟自然看得出這個弟弟是真心實意說這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謝謝你,二弟。放心,該是你的就是你的。”
  隋武勝聽得疑惑,忠義侯卻是怕夜長夢多,起身招呼大兒子道:“走吧。”
  父子倆一前一後走出後院,身後的茶碗碎裂聲傳來,但兩人都沒有說話,上了馬車一路到了宮門口。
  這會兒已經有很多朝臣等在外邊,見到忠義侯過來都是笑著招呼,再看平日難得一見的隋風舟,於是眼裡都有了了然。
  隋風舟行禮寒暄不停,態度不卑不亢,言談間讓人只覺如沐春風,倒是惹得某些老臣起了嫁閨女的心思。這樣出色的男兒,再有爵位傍身,絕對是好女婿的人選啊。
  不提眾人如何心思紛紛,很快宮門就打開了,眾人排成一隊就要入宮,隋風舟沒有爵位官職,自然是最後一個。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飛跑上前,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隋風舟立刻變了臉色,目光冷得怕人。
  一直盯著兒子的忠義侯看得心疑,想要詢問卻是來不及了。
  三聲鞭響,皇帝入座,三拜九叩,百官跪禮。
  已是過了不惑之年的皇帝擺擺手,這些時日越發憔悴的臉上滿是不耐。
  “有本早奏,無本退朝!”
  百官都是面面相覷,有心說說征糧不順利之事,又怕觸了皇帝的霍頭。
  這時,站在大殿最末的隋風舟卻是走了出來,跪倒磕頭,“啟稟皇上,草民有下情回稟。”
  忠義侯立時變了臉色,雖然他也下定決心把爵位傳給長子,但這樣的時候絕對不是好時機,沒想到平日一直謙讓的大兒子居然如此心急?
  他想要出列跪倒阻攔,但卻聽隋風舟又道——
  “草民有大量糧食獻上!”
  “啊。”聽到這話,不只忠義侯,滿朝文武都是驚了一跳。
  這個時刻,敢在朝堂上說出獻糧,還帶了“大量”兩字,那就絕對假不了啊。
  只要有了糧食,便能解開眼前的僵局。
  皇帝也是喜不自勝,大手一揮,問道:“這是誰家的子弟?上前奏稟。”
  隋風舟起身,走上前幾步,又是跪倒稟告道:“回稟皇上,草民為忠義侯長子,因為自小休弱,不能習武,自覺愧對祖愧對大越,於是多年來一直在大越各地遊歷,帶了幾個管事行些商賈之事。幾年前涉足糧業,因為不善經營,進價過高,一直囤積在手未能售賣,如今聽說朝廷征糧,特來求懇皇上恩准,准許草民獻上糧食五萬擔。”
  眾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氣,轉而喜得差點跳起來,特別是幾個武將。
  他們本就主張出兵抗爭,差的就是三萬擔糧食的缺口,如今隋風舟居然直接給了五萬擔,這簡直是老鼠掉進米缸,幸福來得太突然了。
  “好,好!”一個滿臉落腮?子的武將手舞足蹈的跳出來,直接嚷道:“皇上,忠義侯長子實在是該賞,臣願領命出征,代皇上踏遍西疆!”
  “臣也願!”
  “臣也願!”
  武將們紛紛出列,各個搶著出征,文臣們自然不能落後,也是跪倒,山呼萬歲。
  皇帝實在沒有想到,讓他頭疼了好幾日的難事居然這麼容易就解決了,龍心大悅之下,自然是大方至極,“賞,重賞!”
  忠義侯跪在眾人之間,望著雖然跪倒在地,背脊卻依舊挺直的長子,心裡是愧疚又驕傲。原來兒子曾經的謙讓不是作假,在他不知道的歲月裡,兒子拖著病弱之身安排了這麼多事,解決了侯府的矛盾根源,而他一直以來的猶豫是不是曾經深深傷了兒子的心……
  這一刻,他萬般愧疚,抬頭想要開口的時候,卻聽見兒子又道——
  “草民身為大越子民,為皇上分優實乃分內之事。原本草民不該有非分之想,但如今確實有一事求皇上開恩。”
  “哦?何事,說來聽聽。”
  皇帝坐在寶座之上,可不是瞎子聾子,特別是忠義侯這樣的武將世家,風吹草動都會傳進宮。皇帝心裡已盤算起來該封賞個什麼爵位,神色還裝作不知情的模樣。
  沒想到隋風舟出口的請求卻大大出人意料之外。
  “皇上,草民先前體弱多病,幸虧在塞安縣偶到貴人指點,得以慢慢憤複。昨夜常平倉大火,京兆府已經得了人犯,實在是不小心踢翻火爐所致,並非故意,這個人犯就是草民所遇貴人之父。大恩不報枉為人,草民雖然不曾入朝為官,卻也知皇上一向最是賢明,於是懇請皇上,以臣今日獻糧之功抵過,赦免昨夜無心之失的恩人之父,草民必定感念皇上恩德,繼續為大越、為皇上鞠躬盡瘁,盡心盡力。”
  他的話音落地,原本還有些嘈雜的大殿上,變得鴉雀無聲。
  文武百官都是不敢相信,如此關鍵時刻獻糧,解了大越的燃眉之急,不說公侯重位,起碼能得個伯爺之位啊,如今隋風舟居然只要換一個普通百姓的性命,這般輕飄飄的棄大功如鴻毛,實在是太兒戲了。
  這到底是什麼恩人啊,能比爵位還重要?
  忠義侯更是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方才的喜悅被兜頭一盆冷水徹底澆滅。
  皇帝也是好奇,忍不住問道:“你……就求這個,赦免一個犯人?”
  “是,草民別無所求,只求皇上恩准此事。”隋風舟背脊挺直,神色平靜,玄色衣衫的衣角都不曾被動一分,可見對此事的堅決。
  皇帝這一刻心裡對這個年輕人的欣賞更盛,甚至隱約盤算起,自己未曾婚配的公主哪個適合,但想到這裡忽地腦子裡靈光一閃。
  難道那個所謂的恩人是個女子?
  “嗯,你可想好了?”
  “是,皇上,早民只求這一件事,萬望皇上恩准。”
  “好,朕准了,但你獻糧大功一件,就沒有旁事可求嗎?比如忠義侯世子之位?”
  君心難測,聽到這話,文武百官盡皆抬了頭,特別是忠義侯,神色複雜至極。
  “多謝皇上厚愛,但草民並無所求。大丈夫於功名取之有道,忠義侯府世代護衛大越,為陛下馬前卒,草民體弱,不能上陣殺敵,願把爵位留給勇武的二弟,草民在後支持糧草。忠義侯府上下,皆為大越、為皇上分憂盡忠。”
  隋風舟侃侃而談,半點不怯懦也不卑微,直聽得皇帝和文武百官連連點頭,激動不已。“好,忠義侯世子之位就如你所願賞于次子,朕對於你如何再取功名,拭目以待。”
  “謝主隆恩。”
  這次,忠義侯上前一起與兒子謝恩,惹得眾人都是豔羨,有子如此,忠義侯百年後也不怕隋家沒落,興許又是一個興盛百年也說不定啊。
  大事解決了,其餘是和談還是出兵,就是文武百官的口水戰了。
  隋風舟悄悄退了出去,出宮後直接上了馬車奔去了京兆府衙門。
  他的親信管事已經等在門口,見了主子趕緊迎上來,“少爺放心,小人已經打通關節,那位爺在裡邊沒有受苦,傷處也有大夫治療過了。”
  隋風舟點頭,頂著烈日在衙門前又站了一會兒,宮裡終於來人傳旨了。
  京兆府衙門的大牢雖然設有大理寺天牢大,但平日作奸犯科的人不少,裡面自然也是龍蛇混雜。
  任大山近清晨時被打暈扔進來,是一個六人的木柵欄,因頭上傷口疼醒的時候,見自己身上的衣衫鞋子幾乎被同牢的人扒了個乾淨,好在牢裡的飯食不算苛刻,他的胳膊腿還完好。
  但望著牢房上方黑漆漆的石頂,周圍虎視眈眈的囚友,還有時刻充斥耳膜的痛楚呻吟聲,任大山生平第一次生出絕望的念頭。
  從前多少年,即便寒冬臘月帶著妻兒睡在漏風的牛棚裡,或者分了家離開老宅,他都不曾如此恐懼。
  而造成今日局面的根由,居然是因親兄長的栽贓陷害。
  他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麼結局,最槽無非是死而已,只是家裡的妻兒要怎麼辦,甚至都無人知道他的死訊……
  “嗚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這一刻的任大山哭得像個孩子,萬般後悔不該不聽閨女的話,他沒想到嫡親的兄長當真會如此狠毒。
  許是上天不忍心讓這個一輩子沒有做過任何惡事的漢子受苦受難,很快就有獄卒踢開牢門撈了他出去,重新安置,又有滿嘴罵罵咧咧的大夫給他纏了頭上的傷口,待他想要問個明白的時候,他又被人提出了車門,重新見到了明晃晃的太陽。
  陽光下,見到身著一襲玄色萇衫,身開雄挺的儒雅公子,任大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這一刻,隋風舟如同天神一般將他救出了地獄……
  “隋公子……嗚嗚,大恩大德,我任大山做牛做馬……”
  隋風舟趕緊扶起欲跪倒的任大山,溫聲勸慰道:“任大叔不必如此,舉手之勞而已。”
  站在兩人身後的管事一張臉幾乎皺成了苦瓜,很是為自家主子可惜,這可是天大的功勞啊,卻只換了一個人的性命,還要搭上幾千兩銀子賠償那些被燒毀的民宅。
  這樣的恩情,整個任氏家族做牛做馬都還不清。
  隋風舟卻好似投有半點侮色,好好安頓了任大山住到別院去養傷,待得回到侯府立刻就被喚去了書房。
  侯府眾人早就得了消息,一路上,他接收到無數目光,有敬佩有好奇也有質疑,但更多的是許多跟隨任家家主上過戰場的老兵,恭敬站在路旁行禮。
  隋風舟背脊挺得筆直,微微點頭間,多年的心結已經悄然消失無蹤了。
  做為侯府最無用的長子,從此他再也不必低頭……
  “說吧,你到底是為何放棄了封爵大功?難道真是因為一個不知所謂的恩人?”
  忠義侯望著讓他萬般愧疚的長子,卻依舊沒有放下父親的威嚴,今日之事幾乎就是侯府再進一步的臺階,關鍵時刻卻被兒子親手毀了,他不得不問個清楚。
  “孩兒在朝堂上並不曾說謊。”隋風舟自行坐下,倒了茶水,淡淡應道:“孩兒先前在塞安縣遇到一個農家女子,得她指點,受益良多,甚至身子也恢復康健,這縱火嫌犯就是那女子的父親,孩兒以後想娶這女子為妻,做為半子自然不會看著岳父受難。”
  “你、你……”忠義侯聽得瞠目結舌,想要罵幾句,冷不防就想起了當初亡妻的模樣。
  那一日他上門提親,岳父母心疼閨女,不想閨女遠嫁,也是亡妻親自走出後院,小小的女子也是這般高聲朗朗,非他不嫁。
  如今,二十年光陰一晃而過,他們的孩兒也是如此……
  “罷了、罷了,隨你去吧。”
  “謝謝父親,孩兒再過幾日就會返回塞安縣,待一切安排妥當,還望父親趕去替孩兒提親。”
  “居然還要本侯爺親自去提親……”
  “對,孩兒不希望髮妻受任何委屈。”
  忠義侯想起續娶之後每次髮妻忌日時的寒酸,一口氣堵在喉嚨,到底沒有再說什麼。
  隋風舟行禮後走出書房,天上秋陽正是熾烈,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胸腔裡最後一絲鬱氣也是拾掇得乾乾淨淨。
  遠處隋武勝正一頭大汗的跑來,“大哥,我聽說……”
  隋風舟抬步迎了上去,“走,不說那些俗事,陪大哥打兩趟拳去!”
  “打拳?!”隋武勝生來是個武癡,聽到這話立刻就把來意忘了個乾淨。
  “大哥,你能成嗎?我昨日又得了師傅的誇獎,哈哈,在這京城難得敵手。”
  “那咱們就比箭術好了。”
  “哈哈,射箭我也是百發百中啊!”
  兄弟倆並肩去了演武場,而書房半開的窗裡,忠義侯悄悄抹了一把眼角。
  “到底是個多奇特的農家女子……”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5:08

  【第十三章 書讀到狗肚子裡】

  日升月落,日子一天天過去,任家老宅那邊再也沒來攤子上搗亂,倒是讓劉氏母女幾個難得的得了清靜日子。
  唯一惦記的自然就是遠在京城的任大山了,即便知道時日還早,劉氏還是忍不住老往路口探頭張望,夜裡偶爾聽到動靜就會出去查看,盼著就是任大山回來了。
  任瑤瑤回了村裡幾次,一來看看孩子們的算學學得如何,二來也是去料理委託七哥夫妻把家裡的三畝旱田收了的糧食,除了交稅之外,分出兩成做七哥夫妻的工錢,七哥七嫂子很是歡喜。
  這是他們應得的,夫妻倆十分盡心,先前夜裡也不忘去田裡溜躂一圈,讓有心佔便宜的陳氏無從下手。
  今年沒了老二一家當牛做馬,任家的莊稼無人打理,是村裡長得最差的,偏偏又沒人幫忙收成。陳氏帶了全家下地,結果馮氏沒掰上幾個包穀棒子就喊腰疼,任秀秀直接捂了被包穀葉子割傷的手哭得梨花帶雨,至於任全,掰一個扔兩個,比山上的黑熊還不如。
  陳氏急得跳腳,生怕耽誤了時節,一場秋雨下來,包穀捂在田裡發了霍,那可就徹底廢了。
  沒想到正在這樣的時候,任大義居然回來。
  全家人都是喜出望外,任秀秀忙著抱怨,陳氏忙著告狀,馮氏忙著詢問大考如何,吵得任大義一個頭兩個大,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才算得了清靜。
  聞訊趕來的二爺爺幾個見此,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冷笑著直接掉頭就走。
  不必說,任大義這趟京城又是白跑了,只他們不知道,他這回名落孫山都算是客氣的說法,要不是有任大山,說不定名字直接落到閻王那裡去了。
  這一日晨起,城門剛剛打開,老七就趕著牛車進了城,車上放了幾麻袋的包穀粒子。
  劉氏一直忙著,又因為實在記恨老宅眾人,很少回去村裡,這會兒突然見到牛車上的七嫂子,喜得不成樣子,拉了她進屋去說話,留下任瑤瑤哭笑不得招呼她七哥幫忙把麻袋扛去倉房。
  老七也是個爽快脾氣,見到任瑤瑤要動手,就甕聲甕氣地嗔道:“欸,妹子,你可別動手,小心累壞了。你爹呢?這麼早出攤子了?”
  任瑤瑤聽得疑惑,眨巴著大眼笑道:“七哥,你忘了,我爹隨著我大伯進京趕考去了啊,怕是還要幾日才能回來呢。”
  “咦?”老七腳下一頓,放下手裡的包穀袋子,間道:“你爹沒回來嗎?不可能啊,你大伯他都回來兩日了,難道你爹在路上去辦旁事了?”
  “什麼?”任瑤瑤驚得差點跳起來,腦子裡立刻冒出一個想法,“我爹……出事了?!”
  “啊,不會吧?若是有事,你大伯還能瞞著啊,怎麼也要來送個信啊!”
  老七說到最後也沒底氣了,老宅那幾口子但凡有點良心,也不至於同瑤瑤一家鬧成如今這樣,難道說,瑤瑤的爹真出什麼事了?
  任瑤瑤扔了手裡的東西就奔去了屋子裡。
  劉氏正同七嫂子說得熱鬧,見閨進來就道:“閨女,你先去出攤,娘在家……”
  “娘,咱們回趟老宅,我爹怕是出事了!”
  “啊!”劉氏抬手碰翻了茶碗,卻是連拾起的心思都沒有,“你爹出什麼事了?”
  “路上說!”
  任瑤瑤開箱子翻了一件外衫扔給她娘,又去灶間尋了兩把菜刀裡進圍裙裡,最後直接跳上了老七的牛車。
  眾人匆忙出了城,等到聽說任大義回來已經第三日,自家男人還沒有蹤影,劉氏是徹底瘋了,也等不及慢悠悠的牛車晃到地方,她跳下車就跑了起來。
  任瑤瑤和七嫂子也隨後追了上去,惹得老七把鞭子甩得雷響一般,催著老牛同馬匹賽跑。
  任大義在屋子裡躲了兩日,自覺家裡也不妥當,就琢磨著去岳丈家住幾日,只是他又一次鎩羽而歸,實在沒有顏面到岳丈家吃白眼,沒想到猶豫間,就聽見劉氏堵上門了。
  陳氏正坐在院子裡一邊扒包穀一邊咒駡,別說任大山一家,就是跟前的任大義夫妻也沒得了好,不過無論她怎麼罵,厚臉皮的一家子都無人應聲,依舊只有她一人忙碌,忙得半死。
  這般突然見到劉氏母女上門,老太太還以為終於來了幫手,忍住將要出口的咒駡,沒好聲氣的歎道:“你們還知道回來幹活啊,趕緊過來!”
  說著話兒,她就要起身去歇息,不想劉氏卻根本沒有理會她,高聲喊道——
  “任大義,你給我出來!快出來!”
  “反了、反了。”
  陳氏連同聽見聲音從房裡跑出來的馮氏,都是驚得嚷了起來,“到底怎麼回事?”
  任瑤瑤眼尖,瞄到東廂房的窗戶敞開了一條窄巴巴的縫隙,於是幾步就沖了過去。
  果然,踹開房門的時候,任大義正努力想要把肥碩的身子從後窗擠出去,可惜後窗不過是通風之用,實在太過狹小,過不去秀才老爺這尊大佛。
  任瑤瑤氣得眼睛都紅了,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上前扯了任大義的腿就把他甩到了地上。
  任大義被摔得頭昏眼花,好不容易回過神來,見是自家侄女,很是心虛,但依舊梗著脖子大罵,“死丫頭,誰給你的膽子敢打長輩?”說著話,他爬起來又跑出了屋子。
  陳氏一見寶貝兒子髮髻散了,衣衫皺得不成樣子,即便這些日子再不待見他,也是心疼不已,破口大駡,“你們兩個賤人,膽子不小,居然敢打上門來,誰……”
  劉氏一見大伯子雖然狼狽,卻是好好的樣子,而自家老實厚道的男人卻是生死不知,心裡恨得幾乎要生吃了任大義,還是不沾芥末的那種,這會兒怎麼還有閒心聽陳氏罵人,她上前就扯了任大義的衣領追問道:“你給我說,我家大山在哪裡?他怎麼沒回家,你快說。”
  任大義心虛得不行,用力掙脫她就罵道:“你找我要什麼人,老二說京城好,要留下賺銀錢,不肯跟我回來。”
  “放屁!我家大山才不是那種人,他肯定惦記著回家!說,是不是你把他害了?”
  劉氏瘋了一樣就要上前逮任大義,任大義還算聰明,圍著陳氏這個“保護傘”就跑開了。
  “不關我事,真是老二自己要留下!我還幫著勸了幾句,他不肯回來,他在京城有了相好,是個青樓女子……”
  任大義是真嚇瘋了,滿嘴亂說個沒完沒了,劉氏怎麼肯相信,越發想要抓住他問個明白,可惜陳氏和馮氏阻攔,讓她一直抓不住人。
  任瑤瑤急得跳腳,直接抽出裡在圍裙裡的兩把菜刀,抬手就用出去一把。
  “看菜刀!”
  陳氏和馮氏嚇得尖叫,抱頭蹲在地上,菜刀卻是應聲落在她們很遠處,但這樣的時候任大義就落了單,任瑤瑤一個箭步竄過去,直接摔倒他就騎了上去,另一把磨得雪亮的菜刀直接抵上了他的脖子。
  “你說不說,到底我爹怎麼了?否則,我就殺了你給我爹償命!”
  秋風嗚咽吹過院子,別說任家幾口人,就是被七嫂子喊 來的棟老材人們也是一腳門裡一腳門外,齊齊驚得無法說話。
  不是沒見過親人反目,但這般血腥的卻是第一次見到……
  “瑤丫頭啊,有話好說,你趕緊下來,這成什麼樣子?”
  二爺爺第一個喊出了聲,他還要再勸幾句,劉氏卻是撿起了先前被丟遠的那把菜刀,直接比到了自己脖子上。
  “我家大山若是有事,我也不活了!瑤瑤動手,娘給這畜生償命!”
  “哎呀,這是怎麼了,你們都別莽撞啊,有話好說。”村裡人都是嚇得不行,七嘴八舌地勸慰起來。
  陳氏一屁股坐到地上,哭罵起來,“天殺的老二啊,不知道死去哪裡了,鬧得家裡這個樣子,怎麼不讓他被狼吃了呢?”
  任大義自覺有了村人做靠山,極力想要把侄女從身上掀翻下來。“小畜生,你快下來,你……啊!”
  任瑤瑤可是沒有手下留情,菜刀直接向前一用力,任大義的脖子立刻就見了紅,疼得他殺豬一樣地慘叫起來。
  “疼死我了,殺人了,殺人了!”
  “說!我爹到底在哪裡?不說,我就直接宰了你給我爹償命!”
  這會兒任瑤瑤頭發散了,手裡菜刀雪亮,當真如同羅刹一般兇惡,嚇得任大義哪裡還敢隱瞞。
  “你爹夜裡踢翻了火爐子,燒了半條街,被捕快抓進大牢,這會兒怕是都殺完頭了。”
  “啊!”劉氏猜測過自家男人是被留在京城了,卻沒想到性命不保,如今聽聞噩耗,直接白眼一翻昏死過去。
  七嫂子幾人趕緊上前扶了她,掐人中潑冷水,好歹把人救醒過來。
  “大山啊,我也不活了,我隨你去啊!”劉氏痛哭出聲。
  不過任瑤瑤異常冷靜,手下的菜刀始終沒離開任大義的脖子,倒不是她有什麼心靈感應,而是她知道京城裡還有一個人,曾得了她的囑託要照顧她爹,即便他爹真犯了大錯,應該也能保得一時平安,更何況任大義嘴裡的話也不見得都能相信。
  她手下再一次用力,又放了任大義一股血,這才跳了起來,“今日先放你一條狗命,待我進京尋到我爹,咱們再算總帳!”
  任瑤瑤丟了菜刀,直接走去劉氏面前,“娘,您先別哭,您在家裡看好門戶,我這就進京去尋我爹!您放心,隋大哥的家在京城裡,我去求他幫忙。”
  “對,對!”劉氏如同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死死握住閨女的手,“一定要把你爹找回來,找回來啊!”
  “好,咱們先回家,娘給我準備行李。”
  任瑤瑤連哄帶勸,總算把劉氏架了出去。
  雖然這是任家的家務事,但任大義這事做得太不地道,暫且不說京城裡的禍事到底是誰做下的,把親兄弟一個人扔在大牢裡,自己跑回來,甚至都不肯告訴兄弟家裡一聲,這簡直不是人做的事。
  “讀書啊,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就是啊,好在咱們家裡的娃另請了先生。”
  眾人都是對著任家人指指點點,任大義還想辯解幾句,但是剛一動,脖子上的傷口又淌了血,於是他又殺豬般的慘叫起來,“哎呀,我流血了,快叫大夫!”
  馮氏也是嚇到不行,連連罵道:“小賤人,一會兒我就進城去尋我爹,把她抓了扔進大牢。”
  任大義心裡有鬼,生怕牽扯出京城縱火案的內情,趕緊阻攔道:“罷了、罷了,還是趕緊找大夫,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馮氏回身想要喊一個村人幫忙,可惜眾人早就走得乾淨,哪還有人肯留下?
  她氣得跳腳,無奈兒子進城廝混去了,閨女也乾脆住在娘家不肯回來,她只能自己出了門,至於陳氏則抓了一把灰土扔到兒子傷口上,惹得任大義咒駡不已。
  不說任家老宅這裡如何,只說劉氏回到城南家裡,就又倒了下去。
  這個女人自幼就沒了父母,被狠心的兄嫂賣給任家做了任大山的媳婦之後,更是當牛做馬,吃盡了苦頭,但好在生兒育女,男人懦弱卻也算待她知冷知熱。
  如今托了閨女的福,日子過得更是順遂,她有時候連睡覺都能笑醒。
  可是晴天一聲霹靂,任大山居然惹了這樣的大禍,被直接扔進了大牢,那大牢是什麼地方,她沒去過也聽過啊,根本就是吃人不吐骨頭,即便閨女安慰她說不會有事,她也心知肚明,任大山怕是早就沒命了……
  高燒突然來襲,劉氏燒得渾身通紅,一時驚叫一時哭泣。
  任瑤瑤心急不已,好在送她們母女回來的七哥七嫂子幫著請了大夫,又在廊簷下熬藥。
  任月月嚇得如小鵪鶉一樣,守在娘親跟前,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輝哥兒在學堂聽說家裡請大夫,也是趕緊跑了回來,任月月終於有了伴,扯了弟弟的手哭成一團。
  老七請回的老大夫還算有些本事,說了一句是急火攻心,果然劉氏喝了藥就好轉很多,早起起來再見到身邊的閨女,她就扯了閨女的手哭開了。
  “瑤瑤,你爹怕是沒了,你去京城無論如何都得把他的骨灰帶回來,他一輩子從沒享過福,總要埋在家裡,娘……娘看著家,放心,你一定要把你爹帶回來……”
  任瑤瑤總覺得老爹雖有遭難,但如今京城什麼情況,誰也不知道,她也不好這麼說,萬一有個差池,娘親會更失望。“好,娘,您趕緊好起來,我才能放心進京。”
  “現在就去,你爹在等著回家呢。我沒事,我這就好了。”
  劉氏說著話就掙扎著要起床,任瑤瑤沒辦法,只能扶了她坐好,然後開始拾掇行李。
  雖然進京之路漫長,但這樣的時候,任瑤瑤也無心多打理,不過是拿了兩套換洗衣衫,早起烤好的燒餅裝上幾十個,一隻水葫蘆,零碎銀子分一半塞荷包裡就算完事了。
  倒是七嫂子見得她這般,很是數落了幾句,“你一個年輕姑娘出門,也不怕遇到惡人?還是趕緊改了小子裝扮,也省得入了壞人的眼。”
  任瑤瑤恍然大悟,跑去隔壁柳家大嫂家裡借了她家大兒子的兩套粗布友衫,打散辮子束起了髮髻,勉強也能騙騙外人了。
  待得再出門的時候,卻是遇到了匆匆趕來的周福。
  早起,周福不見任家出攤子就覺得有些奇怪,後來又聽說任家請大夫,趕緊過來問問。
  他迎面就見任瑤瑤的古怪裝扮,很是嚇了一跳。“這到底出了什麼事?”
  任瑤瑤本來就打算請他幫忙,雖然說這些時日勞煩周福太多,但這個時候也不好再客氣了。
  於是,簡單幾句話說明白了前因後果,又道:“周叔,能不能幫我問問城裡哪家有車隊進京,我跟著一同上路。”
  “這倒是簡單。”周福很是疑惑,按理說主子也在京城,應該有消息送回來啊,但如今這麼安靜,難道主子對任家閨女沒了戀慕心思,任大山這事便沒管了?
  雖然心裡嘀咕,但他總是做不來見風使舵的事,接著便去安排了,很快的任瑤瑤順利的跟隨一家李姓商賈回京城探親的女眷車輛,一路出城往南去了。
  馬車慢慢悠悠,在路上行了兩日,晨起日上三竿才起行,午後日頭西斜就投宿,偶爾見到什麼好風景還要停車賞上一個時辰。
  這般蝸牛一樣的速度,實在惹得任瑤瑤心急,無奈之下,她只能脫離了隊伍。
  李家的管事因為受了周福的託付,還算盡心,替任瑤瑤雇了一輛馬車,價格算不上多高,實在是馬車太破了。
  任瑤瑤趕路心切,也顧不得那麼多,一路曉行夜宿,倒也慢慢靠近了京城。
  可惜,她來不及歡喜,心情卻是越發沉重了。
  這兩日,路上的行人很是有些古怪,衣衫襤褸,面色憔悴,很多甚至好像走了極遠的路,眼神裡隱約有些兇狠之意。
  趕車的老漢是個精明又膽小的,見此死活不肯再上前。
  “小哥兒,我瞧著這些人好似逃難過來的呢,聽說西邊的幾座城被人家攻破了,死了好多人,這些人興許就是那裡來的,怕是有些不好。我家裡還有老伴和兒孫,不敢冒險啊,不如咱們這就回轉吧!”
  任瑤瑤惦記京城裡的父親,怎麼肯輕易回轉,於是就央求老漢,“大叔,咱們快些趕路,興許過了這片地界就好了呢。”
  “不可能,這些人是奔著京城的方向去的,怕是打算去京城尋個活路。咱們越往京城過去,碰到的人越多,萬一有那起了歹心的,可就麻煩大了。”
  老漢把腦袋搖晃成了波浪鼓,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任瑤瑤求得口水都快幹了,銀錢也許了兩倍,卻還是不成,只能給老漢結算了車錢,轉而緊緊背上的包袱,獨自上路了。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直如同老漢所說,越往京城趕路,災民越多。
  有的拖家帶口,有的乾脆就是成群結夥,甚至已經有人開始打劫同樣遭難的夥伴了。
  任瑤瑤前世長在和平的社會,本身又因為身體不好,被家裡人保護得嚴嚴實實,哪裡見過這樣的事,嚇得寒毛幾乎時刻都是豎著的。
  好不容易到了一個小鎮,她高價買了一把柴刀別在脖上,路過賣饅頭的攤子補給了乾糧之後又在人家灶台下蹭了兩把黑灰抹在臉上。
  都說饑餓的人對於食物是分外敏感的,包袱裡多了十幾個饅頭,任瑤瑤不覺得如何,但她身後卻是漸漸多了七八個小孩子。
  孩子們都是七八歲的年紀,父母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腳下的布鞋大小不一,長期走路已經破得不成樣子,小手黑得怕人,小臉瘦得只剩了眼睛……
  任瑤瑤實在不忍心,就拿出饅頭分給他們,“我也只有這麼多,你們墊墊肚子就好,不要再過來了。”
  小孩子們接了饅頭,二話不說就塞進了嘴裡,驚得任瑤瑤生怕他們噎死過去,還要再給水喝的時候,就有幾個壯漢走了過來,一腳一個踹翻了孩子,直接搶了他們手裡甚至嘴裡的饅頭。
  “小兔崽子,居然吃獨食,大爺還餓著呢,趕緊孝敬上來,否則直接扔了你們下鍋煮!”
  “嗚嗚,我的,我的!”
  孩子們也是餓極了,多少時日都是以野草樹葉果腹,好不容易吃到一點糧食,他們怎麼也不肯鬆手。
  於是大漢們腳下踹得越發兇狠了,孩子們的慘叫聲也是慘烈至極。
  任瑤瑤看得目瞪口呆,手裡的饅頭掉了都不知道。
  她慌忙拿出剩下的饅頭扔了過去,“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這些饅頭都給你們!”
  那些饅頭圓溜溜,如同秋日裡成熟的野果子一般歡快滾動,四散開來。
  周圍原本在看熱鬧的災民,瞬間紅了眼睛,一窩蜂似的沖過來爭搶起來。
  “我的,這是我的!”
  “我打死你,這明明是我的!滾開!”
  “爹,爹!你快來啊!”
  有人得了饅頭,瘋狂往嘴裡塞著,有的拿了饅頭就跑,身後跟了一群人追打,一時間路上亂成一團。
  任瑤瑤即便再單純、經事再少,這會兒也知道自己犯了什麼大錯,於是,本能的恐懼讓她轉身就跑。
  幾個大漢早就盯上她了,抬腿就追了上去。
  “快走,別讓肥羊走了。兄弟幾個以後吃香喝辣就靠他了!”
  “就是,這小子身上肯定帶銀子了!”
  任瑤瑤撒腿拚命跑著,耳裡聽見幾個大漢的叫駡,心臟狂跳的好像要從嘴裡蹦出來一般。
  無數委屈、恐懼齊齊湧上心頭,惹得她紅了眼睛。她還是太傻了,一時心軟就忘了財不露白的古訓,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並沒有能力保全自己不說,居然還善心氾濫地去救濟別人。
  但如今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萬一被抓到,用膝蓋想,這些人也不會只拿了銀子就走掉,萬一被發現了女兒身,怕是她的清白甚至她的性命都要不保……
  跑,狂跑,拚命的跑,任瑤瑤從來沒有如此用盡全力的奔跑,好似連同上一世那些因為心臟病不能運動的委屈都一起補償了一般。
  幾個大漢雖然身形魁梧,但這些時日吃喝不濟,到底體力還是差了一籌,半晌也沒能追上她。
  可是她這頭肥羊實在太誘人,他們捨不得放棄,於是氣喘吁吁的一邊咒駡一邊遠遠綴在後邊。
  “臭小子,你……呼呼,等被我抓到給你好看!”
  “對,砍成肉醬,累死大爺了!”
  任瑤瑤強迫自己關閉了耳朵,悶頭一直跑。
  好在,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前方的山林雖然越發顯得陰森,但比起兇惡的人類卻還是太“善良”了。
  枯藤老樹不時扯扯幾個惡人的後腿,漸漸讓任瑤瑤撇下了他們。
  但任瑤瑤的體力也實在支撐不住了,她來不及深想就用最後一點力氣爬上了一棵大樹,松了口氣後眼淚如同夏日的急雨一般,無聲又迅速的墜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5:22

  【第十四章 歷劫歸來】

  “嗚嗚,爹娘,隋大哥……嗚嗚,我想回家。”
  幾個壯漢不知道是走錯了路,還是終於放棄了,居然好半晌都不見人影,任搖瑤緊緊抱住了樹幹,驚恐的聽著身邊的夜鳥鳴叫,蟲聲低吟,偶爾有極輕微的撕撕之聲,不知道是夜風還是長蛇路過……
  疲憊像潮水一樣湧上來,她努力想要睜開腫脹的眼睛,努力想要盤算一下如何脫困,但這一日的驚恐實在?盡了她所有的精神……
  睡夢裡,隱約好像有什麼人在喚她的名字,“瑤瑤!瑤瑤!”
  “我在這……”她輕聲應了一句,隱隱的溫暖,一如夢裡那個懷抱,讓她不願醒來。
  但那聲音卻越來越大聲,“瑤瑤,瑤瑤!你在哪兒?瑤瑤!”
  任瑤瑤懊惱的睜開眼,沒想到手腳麻木的差點掉下樹去。
  樹枝晃動間,掉落了一地的綠葉,偶爾那麼一兩片調皮的鑽進了隋風舟的衣領,刺痛又麻癢,但他卻好似半點也無所覺,他的雙眸如同暗夜裡的星辰一般亮得嚇人,裝的滿滿都是饑在樹枝間昏昏沉沉的女子。
  失而復得,這一瞬,除了這個詞,再沒什麼能形容他的煎熬和苦痛。
  原本他很快的處置了京城的瑣事,一路趕回塞安縣,路過此處停留,見到災民多就散些乾糧,但任大山卻像是瘋了一樣扯下一個孩子身上圍攏的包袱皮,那包袱皮很普通,卻在中央繡了一個醜模醜樣的豬頭,他恍然想起,好似在任家兩個孩子的衣襟也見到過這樣的繡樣。
  一錠銀子扔下去,早有人爭搶著把先前的事說了出來。
  即便性命隨時會被閻王爺奪走,但良心這東西還是有人留著,任瑤瑤散了吃食,卻被惡人追趕打劫,那些得了吃食卻不曾站出來保護她的人都低了頭。
  任大山瘋了一樣去找尋,所有人都分散開來咬喊。
  冥冥中好似有個聲音在無邊的黑暗裡替他指引了這個方向,於是這一刻,他終於找到了丟失的珍寶……
  “隋大哥……”
  任瑤瑤鬆開抱緊樹幹的雙手後,努力想要揉揉眼睛,卻不料一頭栽了下來。
  天旋地轉中,她落進了那個如同夢裡一樣溫暖的懷抱。
  真的!這是真的,她等到了……
  “隋大哥,嗚嗚,我害怕,嗚嗚,他們追我,嗚嗚,我想回家!”
  任瑤瑤死死摟了隋風舟的脖子,眼淚辟哩啪啦地桌了下來。父親驟然出事,母親病倒,她獨自一人上路,雖然自恃兩世為人,又咬牙忍了行路的艱辛,但終究低估了人間險惡。
  萬一這次不是隋風舟找到她,而是那些惡人,她是不是已經生不如死了?
  “嗚嗚,我害怕,我害怕!”
  隋風舟手裡緊緊圈著心愛的姑娘,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裡的寒意恨不得直接冰凍了整個山林,殺機驟起!
  精靈一樣的少女,這會兒沒了往日的嬌俏靈動,顫抖得如同小獸一樣,眼淚滲透進他的衣衫,燙得他焦躁至極!
  無論是誰,都要付出代價,傷害他手心珍寶的代價!
  “繼續找,把人處置了!”
  本來扇形搜索整個山林的護衛們,這會兒已聚了過來,聽到主子吩咐立刻又散了開去。
  不必說,那幾個壯漢肯定要付出代價了。
  遠處的任大山等人這時也得到了消息,任大風瘋跑過來,一路磕磕絆絆,髮髻都徹底散開了。
  “閨女,閨女,你是怎麼了?”任大山想要摸摸閨女的頭髮,又怕閨女傷了哪裡,心疼之下,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都是爹沒用,嗚嗚,是爹連累你了!閨女啊,爹對不起你!”
  任瑤瑤哭了一會兒,總算宣洩了大半恐懼,雖然還是身上無一處不疼,但眼見眾人都聚了過來,老爹又是這般模樣,她趕緊掙扎著從隋風舟懷裡出來,一把扶了老爹,哆嗦著嘴唇說道:“爹,我沒事,真的,沒事。”
  任大山抹了眼淚,上上下下打量閨女,儘管狼狽得不成樣子,確實也不像被毀了清白的模樣,這才算是放下了心。
  “好,好,爹在,咱們不怕啊!”
  任瑤瑤鼻子又酸了起來,她勉強忍了眼淚,間道:“爹,家裡以為您出事了,娘擔心得厲害,我這才出來找您。到底出什麼事了,大伯說您被抓進大牢了。爹,您……啊!”
  任瑤瑤剛問了一半,冷不防卻被人攔腰抱了起來。
  “先離開這裡再說吧!”
  隋風舟雙手抱起任瑤瑤,邁過樹藤往外走,看得任大山幹瞪著眼,想說什麼卻又咽了回去。
  一直笑嘻嘻沒有說話的慕容子瀾趕緊上前招呼道:“任大叔,一起走啊,怕是任姑娘有些受了驚嚇,明早還是找個大夫瞧瞧為好。”
  “哦,好。”
  任瑤瑤把臉埋在隋風舟肩頭,聽到老爹說話,臉紅得厲害。她有心要下來自己走,又實在捨不得這溫暖的懷抱,猶豫間,緊繃了多少日的神經放鬆下來,竟又睡了過去。
  待得再醒來,身下柔軟的被褥,讓她舒坦得想要呻吟出聲,入眼的黑色馬車車頂,微微透著晨光的窗子,青色衣衫的人……
  “啊!隋大哥你怎麼在這裡?”任瑤瑤慌忙的坐了起來。
  隋風舟許是熬了一夜,神色有些憔悴,下巴上青色的?碴也冒了出來,兩鬢有碎發在調皮招搖,實在同平日的淡然儒雅模樣差了很多。
  但他的雙眸卻是亮得異常,上下掃視間,許是確定任瑤瑤臉色紅潤,完全沒有什麼病症的模樣,神色裡才多了那麼三分暖意。
  “以後,不許再這麼魯莽出行。”
  他的大手直接握住任瑤瑤微微帶了擦傷的小手,語氣中三分惱意七分心疼,惹得任瑤搖臉色紅透,害羞了半晌,到底還是點了頭。
  “這次也是思慮不周,沒有提前給家裡送信,下次不會了。”
  “不,隋大哥,我爹這次能平安回來,一定是你幫了大忙吧?說起來,該是我們一家感謝你……”
  “不要謝,以後……”隋風舟說到一半,就聽到任大山在車外問道一一
  “瑤培,你醒了嗎?”
  任瑤瑤慌忙把手抽了出去,隋風舟微微皺了眉頭,手指慢慢收攏,很是有些悵然若失。但他很快便開了車門,神色自然的跳下去,對著有些錯愕的任大山說道:“我略通醫術,瑤瑤已經好多了,今日直接趕路回去,不必去尋醫館了。”
  說罷,他就走向已經笑得拍手的好友,臉色看不出半點慌亂心虛,惹得慕容子瀾連連比起大拇指。
  “風舟,我今日才知,我同博雅兩人的面皮加一起都不如你半分厚度。”
  隋風舟眼底閃過一抹尷尬,但扭頭間視線掃過坐在車門旁同爹爹說個不停的任瑤瑤,神色裡又滿滿都是暖意。
  慕容子瀾收了笑,微微歎氣,“你先前棄了皇上的重賞,就是為了這個姑娘?”
  隋風舟挑眉,卻是不說話,惹得慕容子瀾瞪眼,好半晌憋出一句,“你們隋家真是出情癡,當年侯爺抗旨不娶公主,堅持要娶北地小城的女子,你如今更是變本加厲,棄了爵位,只為了一個農家女……”
  “你愛不釋手的新式演算法就出自你口中的農家女,若你心存輕視,以後……”
  “哎呀,你可不要誤會,我方才所言不過是玩笑,玩笑!師傅當前,我怎麼敢不敬?”慕容子瀾俐落的收了手裡的摺扇,趕緊跑去馬車旁邊想巴結巴結“師傅”。
  任瑤瑤正拉著老爹詢問當日之事,聽說大伯居然親口誣陷親兄弟,獨自逃命,氣得她後悔至極,當日真該一菜刀下去直接剁了他報仇。
  但問起隋風舟究竟如何讓必死的大罪這樣揭過去,任大山也是糊塗,只道:“我也不清楚,就是聽說隋少爺好像用什麼功勞換的。”
  “這得是多大的功勞,居然能抵過縱火這樣的大罪?”
  任瑤瑤雖然閱歷有限,但怎麼想都覺得縱火燒了京城半條街這樣的罪實在太大,能把老爹平安撈出來,隋風舟一定是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正在這時候,慕容子瀾就送上門來了。
  “任姑娘,聽說新式演算法是姑娘所教授?小生慕容子瀾,自幼喜好算學,此次跟風舟前來就是想同姑娘請教,還望姑娘不吝賜教。”
  這真是瞌睡時候送枕頭,任瑤瑤自然不會放過好機會,於是笑著應道:“慕容公子謬贊,新演算法不過是我閑來無事隨手塗鴉而為,不過,既然慕容公子感興趣,我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先前隋大哥重走的不過是初級演算法,我還會多元演算法,更複雜精密,常人怕是難以學習,正需要慕容公子這樣的聰慧之人幫忙傳世呢。”
  “真的?”慕容子瀾歡喜的連連用扇子敲打著手心,問道:“多元請演算法是什麼演算法?”
  任瑤瑤卻是閉口笑而不語,任大山瞧著閨女這裡有正事要說,就跑去幫著小廝一起用瓦罐在野灶上熬粥了。
  慕容子瀾急得不成,任瑤瑤吊足了他的胃口,這才低聲問道:“慕容公子想學新演算法,我自然會教,不過我也有一事不明,希望慕容公子解惑。”
  “什麼事,你儘管說。”這會兒慕容子瀾恨不得砸個千百兩銀子,買任瑤瑤開口,聽到這話,當然是拍著胸口保證。
  “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就是想知道隋大哥用了什麼法子救了我爹的性命?”
  “呃,這個……”慕容子瀾沒想到她會問起這事,神色裡倒是多了幾分審視。
  在他看來,好友看中一個農家姑娘,無論這姑娘多好,總是有些不相配。
  不過這會兒任瑤瑤在磨難之後,依舊如此迅速抓住了事情的關鍵,這份敏銳和聰慧倒是讓他刮目相看。
  也許,好友的眼光有些獨到之處……
  “慕容公子儘管說,我並沒有什麼惡意,只是想著,若是隋大哥付出很大代價保下我爹的性命,我們一家總要知道真相。”任瑤瑤再接再厲,又問了幾句。
  慕容子瀾忍不住笑了起來,手裡摺扇一展,應道:“侯府因為世子之位,多年來一直不睦。風舟三年前同岐山寺的天機大師推演,算出去歲和今年大旱,糧食必定歉收,於是儲備了三年的米糧,正好趁著朝廷無糧出兵的時候,獻給了皇上,原本要討一個爵位,一府雙爵,解決侯府之患,沒想到……出了這事,風舟直接求了聖旨,保下了任大叔的性命。”
  任瑤瑤聽得小嘴微張,半晌沒有說出話。
  雖然她不是出身富貴,對爵位的輕重不那麼清楚,但她也不傻,潑天的大功居然就這麼因為老爹入獄而耗掉了,三年的準備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個男人,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做了這麼多……
  隋風舟正牽馬在河邊飲水,清亮的河水,映著陽光,點點閃爍,偶爾回頭間瞧見任瑤瑤望過來,微微點頭一笑。
  任瑤瑤鼻子一酸,低著頭半晌後囑咐慕容子瀾,“多謝慕容公子告訴我實情,但這事還請你保密,不要讓隋大哥知道我知道了。”
  慕容子瀾不禁探究的望著她,不明白她是因為這份恩情太重,選擇視而不見,還是另有打算?可惜,任瑤瑤的眼簾徹底蓋住了眸底的波瀾,他根本看不出,只好拋到了腦後。
  “好。”
  一個人出行,路途漫長又艱難,但是卸去了心事,有親人和心愛之人陪伴,再遠的路也變得短暫了。
  因為有了幾十個護衛開路,即便有心生惡意的災民也不敢輕易冒犯,畢竟肚子餓了,還有樹葉可以填飽,但冒犯了不該冒犯的人,可是立刻就要去見閻王,那些護衛手裡的長刀和長槍,看起來可不是紙糊的……
  任瑤瑤夜裡睡在馬車裡,白日也會騎一會兒溫順的母馬,同慕容子瀾討論兩句算學,偶爾目光與隋風舟對在一起,隨即慌忙挪開,但心裡卻是甜甜的流著蜜。
  即便兩人再沒有機會獨處,也沒有再說過什麼話,但兩人之間有什麼改變了,這已經是一種不可言說的默契……
  緊趕慢趕,這一日,車隊終於進了塞安城,周家院牆外,任家的攤子已經是許久不曾擺出來,不時有熟識的食客詢問周家的門房,也有膽子大些的攤販,笑嘻嘻上門懇求取代任家,霸佔那處福穴。
  不必說,都被周福拒絕了。
  這些時日,周福的眼皮一直跳個不停,特別是聽說流民南下京城的時候,他就更是連覺都睡不好了,心裡後悔得恨不得撞牆。
  當初只想著有車隊結伴,不怕路上遇到禍事,哪裡料到還有流民攔路這事啊,萬一任瑤瑤出了什麼事,不說自家少爺要如何責怪,就是他自己的良心也不好過。
  好不容易,聽說主子回來了,而且還帶了任家父女,周福心頭的大石頭瞬間飛得無影無蹤,幾乎是光著腳就跑了出去。
  任瑤瑤心急回去探看娘親和弟妹,同隋風舟說了一句,遠遠沖著周福擺擺手就趕緊回城南去了。
  隋風舟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這才慢悠悠進門。
  慕容子瀾笑得一臉促狹,“既然捨不得,就早些把人娶回來啊。”
  隋風舟落坐,淡淡掃了周福一眼,點頭道:“過些時日,侯爺會從京城趕來提親。”
  周福本來正要給主子倒茶,聽到這話,差點摔了手裡的茶壺,簡直悔青了腸子。
  他雖然對任家很周到,但一直猜測著主子是要納任姑娘為妾,哪裡想得到居然是娶妻?當家夫人,他居然慢待了以後的衣食父母……
  不說周福滿腦子如何想著補救,只說任瑤瑤同任大山這會兒也是進了城南自家。
  “娘,娘,您在哪兒?您快看看,我爹回來了!”
  任瑤瑤惦記著劉氏,畢竟她走時她娘還病著,如今還不知道什麼情況呢。
  她的話音不等落地,屋子裡就有了動靜,兩扇門板猛然被推開來,劉氏跌跌撞撞跑了出來,比之前些日子,她明顯又枯瘦了很多,臉色白得怕人,眼角眉梢都帶了那麼一絲死氣。
  但這會兒,她兩眼車車瞪著站在院門口不知如何是好的任大山,尖聲哭了出來。“大山!嗚嗚,大山!”
  任大山搶上前幾步,抱住了幾乎只剩下一把骨頭的媳婦兒。“荷花,我回來了,我沒死!”
  劉氏瘋狂在他身上摸著,待得發現他確實沒少胳膊也沒少腿,看起來沒受什麼苦,於是又惱怒起來。“你怎麼不死在外邊算了,不讓你去京城,你非要去!如今好了,害得家裡差點兒散架,你要是死了,嗚嗚,我也不活了!”說著又大哭起來。
  “我再也不走,再也不走了!”任大山也是眼淚流成了河,早知道去趟京城會是這般結果,他死活也不會出門,就在家裡守著妻兒,過太平日子多好。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親生兄長會如此狠毒……
  “好了、好了,爹娘別哭了,咱們一家團聚,以後不分開就好了。”
  任瑤瑤心疼爹娘,特別是劉氏,方才還看得不明顯,這會兒太陽照才發現,她的頭髮居然花白了大半,定然是傷心太過。
  劉氏聽到閨女說話,這才想起閨女也是獨自進京,於是趕緊又問道:“瑤瑤,你路上可吃苦了?”
  任大山開口想說什麼,卻被任瑤瑤扯了袖子。在她看來,事情已經過了,這個時候再說給劉氏聽,無非惹她自責,沒有半點好處。
  果然聽見閨女說不曾吃苦,男人又平安回來,劉氏提在心頭的一口氣終於落了下來,沒想到身體迅速軟倒,竟昏死過去。
  任瑤瑤嚇了一跳,瞧著娘親呼吸還算平緩,這才稍稍放心,招呼著老爹把她娘背回屋子去躺好。
  她剛要去灶間燒些熱水的時候,七嫂子就帶著任月月和輝哥兒回來了。家裡發生這許多事,劉氏生著病,便請了七嫂子在家裡照料著,七嫂子上街買些肉菜等,便帶了雙胞胎一起去,順便散散兒,兩個孩子都快悶壞了。
  不必說,兩個孩子抱著爹爹和姊姊又是哭成一團。
  七嫂子勸了幾句,之後也不管任瑤瑤怎麼挽留,都不肯留下吃飯明天再走,踩著西斜的落日回村去了。
  任瑤瑤想到嘴硬的大伯,很是仔細的囑咐了七嫂子幾句。
  遠路疲憊,任家的團聚晚飯,任瑤瑤沒有準備什麼豐盛的菜色,只是下了一盆麵條,炸了肉醬,舀上兩樣小鹹菜,一家人吃得熱鬧。
  就連昏過去醒來的劉氏都吃了一大碗,之後雖然又睡下了,但顯見神色好了很多。
  晚上,任瑤瑤躺在自己的閨房裡,原本還想要琢磨一下她同隋風舟之間理還亂的情絲,但實在太過疲憊,又帶著一種回家的安心,居然很快就睡了過去。
  隔天早起,不等她起身,劉氏已神采突奕的闖了進來。
  “閨女,快起來,我昨晚聽你爹說了在京城的事!走,咱們去找你那個畜生大伯好好算帳!”
  “啊……好!”
  任瑤瑤也實在是恨極了任大義,若不是他闖禍賴到自家老爹身上,老爹怎麼會下獄,隋風舟又怎麼會為了救老爹而丟了爵位?
  輝哥兒也想要跟隨父母姊姊去任家村,卻被無情的拒絕了,直接扔去了學堂讀書。倒是任月月喜滋滋的趴在老爹背上,一同去街上雇了馬車。
  一家四口殺到任家村的時候,村人剛剛早起幹完一輪活計回來,正是準備吃早飯,見到任家四人,特別是傳說中已經死在京城的任大山,自然都是驚喜好奇的上前打招呼。
  任大山領了眾人到了老宅門前,卻是懇請他們不要說話,接著,抬手解開腰上的羊皮口袋,倒了一些豬血,抹得滿頭滿臉,甚至半舊的粗布衣衫上都淋了很多。
  “閨女,你看這樣成嗎?”他們一家人在車上商量,直接問要是人家不承認,他們也沒轍,這才想到使出裝神弄鬼這一招,好逼出任大義的實話,馬車又駛回城裡買了豬血等物。
  “成。”任瑤瑤又幫著老爹抹了兩把,囑咐道:“爹,您進去不要多說話,就把那人嚇唬出來就成。”
  “好。”任大山深深吸了一口氣,死死握緊了拳頭。他這一輩子都活在老娘和兄長的喝罵聲中,想要反抗一次,實在是需要太多的勇氣。
  但就像媳婦兒說的那樣,若是不趁著這個機會徹底脫離老宅,以後這樣的事還會發生,下一次還會有貴人相救嗎?萬一來不及,他去見了閻王,媳婦兒隨後也去了,留下三個孩子怕是也要被老娘和兄長賣了換銀子……
  “我進去了!”
  任大山邁步進了大門,他雙拳緊握,額頭青筋暴起,加上那些血,簡直不必故意渲染也足夠嚇死人了。
  馮氏正好從屋子裡出來,一見篤定死在京城大牢的小叔子滿頭是血的走進來,直接就嚇得兩眼一翻,倒在門口了。
  任大義正在屋裡等著媳婦兒打洗臉水,聽到動靜就走出來罵道:“讓你幹點兒活就像要命一樣,不就是嫌棄老子沒有中舉嗎?等下次大考……”
  他的話說到一半,突然瞧見石階下站著一身血的弟弟,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啊,救命啊,鬼啊!”
  任大山即便脾氣再憨厚木訥,這會兒想起京城的兇險,也是恨得雙眼紅透,“大哥,你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不,不,老二啊,饒命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任大義根本也不管昏死過去的妻子,連滾帶爬的找尋躲藏之處。
  任大山越發湊近他,嘴里間得急促又憤恨,“大哥,我恨啊,你為什麼害我,為什麼害我?”
  “嗚嗚,我不是故意的,我還要考狀元,我不能死啊!我……我給你燒紙,我給你上香超度!”
  任大義這會兒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躲起來,這般連滾帶爬居然讓他摸到了院門,一把推開卻是直接跌到了村人面前。
  他倒好似找到了主心骨,狂喜至極,“啊,救命啊,有鬼啊,老二回來報仇來了!救命啊!”
  “大伯,你害死我爹,他找你報仇正應該。”
  “對,你是活該!”劉氏也是恨恨罵出口。
  任大義趕緊跪倒,雙手合十的乞求,“求你們讓老二快回地府去吧,我再也不敢了,以後你們一家……呃!”他說到一半,到底沒有被嚇到徹底傻掉,再抬頭看見村人眼裡的戲謔和鄙夷,猛然間反應過來。
  他回過頭來,正好見到任大山到井邊舀水洗去頭臉上的血跡,那陽光下的身影,絕對不可能是鬼魂能有的。
  “任大山,你這個畜生,居然敢嚇我?”
  “嚇你,我還要撓死你呢!”劉氏想起這些日子一家人的擔憂焦慮,哪裡還忍得住,撲過去往任大義的頭臉就撓了起來。
  任大義躲避不及,臉上當即就見了幾道血痕,“哎呀,潑婦,你快放開我!”
  他慌忙躲藏,有村人實在不齒他陷害自家親弟弟的德行,假意幫忙,實際卻困住他的手腳,讓劉氏撓個痛快。
  “哎呀,娘啊,救命啊,救命啊!”
  陳氏本來聽見外邊吵鬧,還以為是兒子攆了媳婦兒起來做飯,正是歡喜兒子開竅,但越聽越不對勁,待得起身穿衣跑出來一看,頓時大吃一驚。
  “老二,你怎麼還活著?”
  任大山原本對親娘還剩下的最後一絲期盼,被這句話徹底澆滅了。
  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但他前世一定是老娘的仇人,沒有一個娘親見到死而復生的兒子會這般問出口的……
  他也不回答,悶頭走出了院子。
  任大義搶了個空子,趕緊鑽回了院子裡,如今知道老二不是鬼魂,他也重新找回了秀才老爺的“威嚴”,破口大駡,“老二,你居然敢裝鬼!”
  “裝鬼怎麼了,我爹若不是命大,這會兒就真成鬼了,還是被親大哥害死的冤死鬼!”任瑤瑤嘴巴快,生怕老爹吃虧,罵得毫不客氣。
  任大義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圈兒,卻是開始狡辯了,“誰說我害你爹了,明明是他自己踢翻了爐子,這才著了大火。”
  “不是,是你從青樓回來,找我要銀子,我說沒有,你惱了才踢翻了爐子!”任大山氣極了,直接喊出了事實。
  馮氏剛剛醒轉,聽到這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跑上前扯了任大義的耳朵就鬧開了。
  陳氏還要再罵的時候,村裡幾位族老也到了,方才早有村人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這會兒剛要開口,任瑤瑤卻是搶先道——
  “二爺爺,三爺爺,幾位長輩,各位鄉親,大家今日也看到了,不是我們一家不認親,實在是祖母一家多次想要害我們一家性命。雖然聖人教導世人要孝順,但還有一句卻是長者要慈和,如今這個樣子,我們一家為了保命,決定徹底脫離老宅,從此以後老宅之人,不論生死富貴,再同我們沒有半點干係,當然,我們一家餓死或者發達,老宅也別想再沾染一分。”
  雖然事實就在眼前,但脫離本家這事就同夫妻吵架一般,外人都是勸和不勸離的,幾個族老有些猶豫,卻聽得任瑤瑤又說——
  “我們一家雖然自絕家門,同老宅再無絲毫瓜葛,但依舊是任氏族人。京城太學已經來人了,新式演算法在京城也傳揚開來,任氏必定要被記入大越史冊,這是任家的榮耀!”
  “真的?京城太學真來人了?”村人們聽了都是驚喜莫名,特別是幾個族老。
  任瑤瑤乾脆點頭,“當然,過幾日我請那位先生來村裡學堂走動,到時候還望二爺爺招待一二。”
  “這是自然。”村人紛紛迎合。
  二爺爺到底是老薑一塊,想了想道:“瑤丫頭放心,任氏還懂得待客之禮。另外,今日你們一家所求之事,大夥兒都清楚,他日若有紛爭,村人都能為你們作證。”
  “那就好,謝謝各位叔伯鄉鄰仗義執言。”
  任瑤瑤一家謝過村人,上了馬車就走了,村人也是一邊指點議論著任大義,一邊笑嘻嘻散了,留下任大義被媳婦兒又撓了個滿臉花,至於陳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方才到底失去了什麼。
  當然即便知道,她也不會在意,直到某一日徹底清楚,就是吃後悔藥都沒用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5:37

  【第十五章 信任是奢侈的事】

  任家燒餅攤子終於重新開張了。
  嗅著花生醬燒餅的熟悉香氣,路人們紛紛聚了過來,就是書院裡的學子們也趴在牆頭喊了任月月幫忙遞送,不必說,任月月得了幾文賞錢,樂得如同掉進糧缸的老鼠一樣。
  有攤販好奇任家出了什麼事,或者心裡清楚幾分卻裝糊塗的,跑來攤子前邊閒話,任瑤瑤應得滴水不漏,太極功夫更是爐火純青,氣得那些商販們偷偷咬牙,又不得不羡慕任家有個好姑娘。
  隋風舟同慕容子瀾坐在牆裡的桃林裡,桃花如今早就敗了,慕容子瀾懶散的依靠在貴妃榻上,聽著牆外市井百態之聲,偶爾喝一口茶水,很覺悠閒愜意。
  “怪不得你要回這裡來休養,確實是好地方。”
  隋風舟嗅著隨風飄來的香氣,也是想念熟悉的味道,便示意小廝去買了燒餅和豆花,然後陪著慕容子瀾吃起來。
  慕容家雖然是書香門第,但也不至於迂腐假清高,家裡還是有些產業,自然吃穿不愁,但牆外端來的肉醬豆花和花生醬燒餅,卻是迅速把他變成了美食的俘虜。
  滿滿一碗豆花下肚,他忍不住捂著肚子笑道:“改日你真娶了任姑娘,怕是整個塞安縣的百姓都要怨恨你了。”
  隋風舟放下茶杯,眼望伸出牆外的桃枝,只是淡淡一笑。
  周福恭謹的走上前稟報,“少爺,商鋪的程掌櫃來了。”
  隋風舟同好友點點頭,轉而起身去了書房,留下慕容子瀾聽著牆外熱鬧,心頭有些癢癢,眼珠子轉了轉就起身出了周家。
  任瑤瑤忙過一波生意,剛要喘口氣的時候,突然見到慕容子讕搖著扇子走來,很是歡喜的招呼道:“慕容公子,我正有事想要尋你說說呢。”
  慕容子瀾拱拱手,笑道:“我以後還要同姑娘學習算學,不如姑娘也同風舟一般喚我的字就好。”
  “那好,子瀾,你坐,我有些事情要說。”
  任瑤瑤同有些拘謹的劉氏囑咐幾句,就請慕容子瀾坐到攤子最裡側的桌子。
  倒了茶水,她這才斟酌著問道:“子瀾,你知道咱們大越的素油是誰家在經營嗎?”說罷,她又怕慕容子瀾聽不懂,趕緊添了一句,“就是這個素油生意,背後有什麼大家族嗎?例如後妃母族之類的撐腰?”
  慕容子瀾本來還以為任瑤瑤要打探京城侯府的事,沒想到她居然問了這麼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驚訝之下,他就收了戲謔神色,回道:“這倒是沒聽說,不過經營素油最大的蘇家,生意做得好在京城也很有勢力。”說時眼神因爍了一下,似乎隱瞞了什麼。“姑娘問這個是要做什麼?”
  任瑤瑤聽到沒貴人撐腰,便也放心了,眼珠兒轉了轉又道:“那若是有人獻上一種新式榨油法,比菜籽出油更多,做法更容易,成本更低,朝廷……會賞賜一個爵位嗎?”
  “難道……”慕容子瀾眼底精光一閃而過,桌子下握著扇子的手猛然收緊,“你是說……”
  “對。”任瑤瑤索性也拋開顧慮,低聲道:“我知道用花生榨油的法子,特別容易,出油也多,一直以來擔心會為家裡惹禍,只在家裡偷偷吃,如今攤子上賣的燒餅,就是用榨油剩下的花生醬做的。我想把這個法子以隋大哥的名義獻上去,最好把他為了救我爹丟掉的爵位再得回來,你說……能成嗎?”
  慕容子瀾半晌沒說話,再開口時卻問一句旁的事,“你就不怕我把這事透露出去,或者給自己謀利嗎?”
  任瑤瑤愣了愣,轉而笑道:“你是隋大哥的朋友啊,隋大哥平日雖然看著溫和,但輕易不同人結交的。所以,他信任你,我也信任。”
  “好,你既然與我說這事,就是不想風舟知道,那過兩日我尋個藉口回京城,你把榨油的法子寫下來,最好再帶一罐榨好的油給我。”
  “好,這個容易。”任瑤瑤放下心頭大事,很是歡喜,於是邀請道:“晚上我家要準備酒菜,謝過隋大哥救命之恩,你若是不嫌棄,也一同來吧。”
  慕容子瀾卻是有些心不在焉,胡亂點頭,“我許是有事。”說罷,他就起身告辭了。
  任瑤瑤覺得有些不對勁,想問幾句的時候,卻是來了客人,她趕緊接替了劉氏招呼生意。
  慕容子瀾拐過街口,忍不住回頭看去,青青的桃枝下,嬌俏的少女言笑晏晏,好似彙集了世間一切美好和善良,半點都不知道,有些時候信任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當夕陽下山,天空依舊紅霞未退,卻沒了豔麗,反而有種難言的美感,隋風舟就在這個時侯到了任家。
  對於他的救命之恩,任月月和輝哥兒年紀小也罷了,劉氏卻是恨不得供起長生牌位,不過在看到自家閨女同隋風舟相處親昵之後,這種感激立刻就變成了半罎子苦水。
  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沒有什麼比女婿更會讓她百般挑挑剔了,可是,隋風舟又是自家男人的救命恩人。
  是不顧恩情,護著閨女,還是舍了閨女,報答救命之恩?
  這是個難題,劉氏幾乎都快愁白了頭。
  隋風舟和任瑤瑤都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得出來彼此的異樣,不過隋風舟神色如常,同平日一般言談說笑,但任瑤瑤卻是心酸至極。
  待得酒桌撒下,隋風舟告辭,任瑤瑤扯了個藉口送他。
  小巷子裡,因為昏黑的天色,半個人影都沒有,偶爾有淺淡昏黃的光線從家家戶戶的門縫裡鑽出來,照得小巷如同曲折的另類時空。
  任瑤瑤恍然間覺得,她也許就是穿過這樣的通道,從前世來到了今生,再看看旁邊從容行走的隋風舟,難道這場神奇的穿越,就是為了這個男子嗎?
  不得不承認,她喜歡他,在他倒在她身上的時候,在他低頭淺笑同她學演算法的時候,在他奇跡似的出現在絕望的她面前時……
  但是,這些能夠成為她犧牲尊嚴與別的女人爭來奪去,或者整日守著一個小院子等待男人偶爾來看一眼的理由嗎?
  任瑤瑤激靈地打了個哆嗦,下意識避開兩步,惹得隋風舟扭頭看過來。
  “呃,隋大哥,我娘今日有些不舒坦,你不要介意。你的救命之恩,我們一家一定會全力報答,天色已晚,我就不送了。”
  她匆忙行了個禮,扭頭就沖向了昏暗的巷子深處。
  隋風舟心頭一跳,下意識抬手抓住了任瑤瑤的手。
  雖然不知道心愛的姑娘為何突然變了臉色,但冥冥之中就是有種直覺告訴他,如果這一次不抓住什麼,怕就要徹底失去了。
  但抓住什麼,失去什麼?
  這種莫名的恐慌,讓他難以忍受的焦躁,最後開口卻只有三個字,“相信我。”
  相信什麼,或者不相信什麼,設人知道。
  夜風吹過巷子,很為這年輕男女間的詭異氣氛好奇,於是調皮的掀起男子的衣角,女子鬢角的碎發……
  “好。”任瑤瑤心慌得厲害,胡亂應了一句就掙開那只大手,跌跌撞撞的跑了回去。
  “砰!”任家的院門重重闔上了,好似也隔斷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惹得隋風舟眉頭皺得更深。
  巷口的小廝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探頭問了一句,“少爺,一會兒就宵禁了……”
  隋風舟半晌沒有說話,走出巷口時,小廝偷偷瞄了一眼主子,趕緊縮了脖子。明明還沒冬天,怎麼主子身邊好似凍了寒冰……
  周府內外點了紅燈籠,隨風飄晃著,有一種朦朧的美。
  慕容子瀾坐在廊簷下,手裡的白玉酒瓶已經空了。
  眼見好友回來,他招呼道:“風舟,來,咱們今夜不醉不歸!”
  原本他以為隋風舟會拒絕,畢竟相處十幾年,也未曾見到他痛飲的模樣。
  誰知道他卻是吩咐周福,“重新備酒菜。”
  周福幾乎立刻就看出主子有些不快,哪裡敢怠慢啊,趕緊親自去了灶間安排,很快就有好酒好菜擺在了廊簷下的方幾上。
  紅衣的慕容子瀾,青衣的隋風舟,一瀟灑風流,一儒雅從容,如今卻好似市井最貪杯的酒徒,喝了一杯又,杯……
  周家上下都是驚異莫名,對於慕容公子,眾人都是不瞭解,但自家少爺可是熟得不能再熟,如今平日滴酒不沾的少爺,居然喝得酩酊大醉,難道是在外邊碰到了什麼事?
  周福拎著伺候主子去任家的小廝,算是勉強聞到一些端倪,與是越發小心翼翼伺候在跟前,不敢息慢分毫。
  清晨的日光透過窗櫺,照射在隋風舟的眉眼上,他抬手遮了遮,卻是因隨之而來的頭疼欲裂而呻吟出聲。
  等在房外的周福聽見動靜,帶著小廝進來伺候。
  “少爺,該起了。方才慕容公子頂著晨光回京城去了,說是有急事來不及同您告辭,下次您回京城再聚。”
  隋風舟起身揉了揉太陽穴,仔細想想昨晚並不曾聽好友說起,為何如此匆忙回京?
  但是疑問隨之又扔到腦後,畢竟好友不是過於簡單的人,書香門第出身,若是真能夠保住本心,又怎麼會桃李滿天下,一言一行暗暗影響著朝堂?
  好在好友效忠交好的是太子,算是大越正統,只是貴妃所出的二皇子也極得皇上寵愛,不時有爭鬥之事,忠義侯府因為掌兵,歷來只忠於皇帝,倒是能夠置身事外……
  “罷了,隨他去吧。”
  早飯後,隋風舟照舊去了桃林,卻是半晌都沒有聽到牆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周福眼珠子轉了轉,派了個小廝出去探看,聽到結果後,上前給主子倒茶時就狀似不經意說了一句,“聽說任姑娘今日不舒坦,待在家裡歇息,剛才周方那小子去買豆花,還說今日的肉醬少了呢。”
  果然,隋風舟舉起的茶碗半晌沒有放下,“拿我的帖子請劉大夫去任家看看。”
  “是,少爺。”
  周福麻利的去劉家醫館請人,原本劉大夫還挺不情願的,畢竟醫館正是忙碌的時候,但周福這個人精,早就尋了他的脈門。
  “劉大夫有所不知,這任姑娘就是當初那兩張藥方的主人,若不是她,我們少爺也沒有今日。如今她病了,我們少爺也是心憂……”
  “你怎麼不早說,還不快走!”
  果然,劉大夫恨不得一步邁去任家,他可是對能寫出那兩張藥方的人好奇至極,早就想拜訪,一直被隋風舟阻攔,任憑他罵了多少句忘恩負義,那小子也不肯鬆口,如今有這樣的機會,他怎麼可能錯過?
  周福偷笑,卻是緊隨著去了任家。
  任瑤瑤哪裡是生病,無非是心頭有些煩悶,兩世為人,第一次喜歡上一個男子,就面臨這樣為難的處境,她怎麼可能不難過。
  昨日劉氏發現了其中端倪,早起見閨女有些發蔫,直接就把她留在家裡,恨不得以後都不讓她抛頭露面的出門了。
  任瑤瑤倒是不擔心會從此失去自由,偶爾休息幾日也沒什麼不好。
  她剛剛發好面,坐在樹下吹風發呆的時候,劉大夫就到了,幾乎一打照面,劉大夫就猜得眼前這姑娘沒有病症,畢竟誰家病人也不能滿臉思春的害羞苦惱啊。
  但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診了脈,末了不等疑惑的任瑤瑤詢問周福,劉大夫就連珠炮一般問起了那兩張藥方。
  所謂久病成醫,任瑤瑤前世一直同病魔抗爭到死,站在歷史巨人的肩膀上,不敢說指點,但偶爾一句話也會給劉大夫耳目一新的感覺。
  一老一少談了整整一上午,倒是頗有些忘年之交的感覺。
  若不是輝哥兒放學回來吃飯,怕是還要繼續談下去。
  臨走之時,劉大夫想了想,到底還是說道:“丫頭啊,話是開心鎖,不說不明,別因為誤會錯過了好緣分,我當初若是……唉,罷了,你們年輕人啊,自己折騰去吧。”
  劉大夫搖著頭走了,周福也是趕緊跟上去,留下任瑤瑤倚在門扇旁,半晌沒有說話。她怎麼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前世沒談過戀愛,總看過無數偶像劇啊。
  但是,如今的境況她要怎麼開口?隋風舟從沒說要娶她,她又有什麼立場質問他以後是不是要三妻四妾?索性繼續裝鴕鳥好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候再說……
  周府裡,周福斟酌了半晌,還是說了實話,“少爺,劉大夫說任姑娘沒什麼病症,只不過有些……思慮過重。
  “思慮過重?”
  隋風舟眉頭皺起,轉而卻是又松了開來,眼底有喜色慢慢蔓延。“知道了,下去吧。”
  周福很是疑惑,憋了滿肚子的問題,實在不懂為什麼任姑娘思慮過重,自家少爺不但不著急,反倒好似放心很多?
  京城裡,朝堂上主和和主戰兩派終於吵出了結果。
  戰!
  畢竟糧草充足,與其送給敵軍求和,不如殺出大越的威風。
  十萬大軍整裝待發,只等皇帝下旨封了西征大帥就能立刻出征,殺光侵略者,奪回被侵佔的城池,護佑大越子民。
  但在這個時候,早朝上,一直旁聽觀政的太子突然出列,跪倒磕頭道:“啟奏父皇,孩兒前日得了一種新式榨油之法,簡單方便又耗費極少,若是推行開來,實乃大越之福。”
  “什麼榨油之法,讓太子如此歡喜?”
  皇上好奇問道,朝臣們也是面面相觀。
  一向受皇帝寵愛的二皇子笑得張揚,也是問道:“大哥一向讀書,近日怎麼還對榨油這樣的小事起了心思?”
  太子也不答話,淡淡一笑,轉而一掃往日的沉默隱忍,揮手示意殿外的太監捧上來一隻罎子,親手舀出一勺亮汪汪、黃橙橙的油,倒進甜白瓷盅,獻給了皇市。
  皇帝仔細看了兩眼,嗔了嗅味道,忍不住贊道:“不錯,沒有辛辣味道,這素油到底用何物所榨?”
  “回父皇,這素油的原料是花生,就是農家隨便種在田裡的那種紅皮豆,平日多用作喂牛馬,偶爾用鹽醃潰了做鹹菜下飯,不想榨油卻是比菜籽要出油多幾信,而且法子極簡單,即便百姓自家都能隨手榨兩斤食用……”
  太子侃侃而談,連帶又說起了民生,甚至連菜籽油多少文一斤都說得清楚,聽得一眾老臣和皇帝都是連連點頭。
  “皇上,太子殿下如此關注百姓,實在是大越之福啊。”
  “就是啊,皇上,開戰在即,太子得了新式榨油之法,實在是吉兆,是大越昌盛的吉兆。”
  幾個老臣紛紛誇讚太子,他們平日都是抱著中立態度,從不肯輕易參與到太子和二皇子的爭鬥之中,如今若不是歡喜至極,也不會失了分寸。
  太子雖然低垂著眉眼,嘴角卻是怎麼也忍不住的勾了起來。
  反觀二皇子氣急敗壞的臉色都變了,要知道素油一直是他外祖家裡在把持的,年入銀兩無教,盡皆支持他爭大位,撒出去收買了眾多三四品官員,隱隱有把太子擠到牆角的架式。
  不想如今,冒出一個新式榨油法,居然直接掀了他的根基。
  皇帝自然把兩個兒子的神色都看在眼裡,心頭卻是輕鬆。年歲漸長,他就如同養了兩隻老虎的獵戶,越發看重平衡之道。
  天家無父子,只有生死權勢。
  “太子做得好,這等榨油之法,實乃百姓之福,如此大功,當賞!”
  皇帝正在斟酌如何賞賜的時候,太子卻是再次跪倒,“父皇,兒臣有事稟告。說起來這榨油之法也不是兒子得來,算是借花獻佛。”
  “咦,這倒是怪了,究竟何人得了花,借你的手獻上來?”
  眾人都是疑惑,太子也沒有賣關子,直接道:“是忠義侯府長子從北地托人送到兒臣這裡,兒臣找人試驗榨過了,自認無錯,這才獻到父皇跟前。”
  忠義侯本來對皇子們的爭鬥並沒有放在心上,所有心思都放在出征一事上,怎麼樣算起來都是他掛帥最合適,等等若是他主動請纓,皇上必定會多三分賞賜,是不是就可以給大兒子討個閒職掛著,好歹有個庇佑的官帽,只不過先前答應大兒子去北地提親就要延後了……
  沒想到他正想得出神,突然聽到太子提到自家,一開始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好半晌才趕緊出列跪倒。
  “皇上,老臣不知犬子在何時何處得了這樣的新式榨油法子,老臣……”
  有朝臣站在太子一方,哪裡肯給忠義侯反悔的機會,趕緊上前兩步同樣跪倒,說道:“皇上,忠義侯實在讓臣敬佩,不說忠義侯為大越征戰多年,護佑大越平安,忠誠無匹,只說忠義侯長子又借太子之手獻了如此榨油之法,可謂是滿門——”
  “皇上,老臣惶恐!”忠義侯心裡急切,不肯等同僚說完,還要再轉彎幾句,畢竟二皇子穿向他的眼睛已經紅得嚇人。
  忠義侯府掛起黑漆金字門楣已經百年,倒是不懼怕一個皇子,但武將之家最忌諱的就是參與皇位爭鬥。
  如今這態勢,太子已是打定主意要把忠義侯府綁上自己的戰車,正值出征西疆,十萬大軍,將為他添上最有力的羽翼,那皇上又會如何想?
  說一千道一萬,都是家中長子行事太魯莽!這一瞬間,忠義侯恨不得把兒子抓來痛打一頓,但事已至此,只能盡力補救了。
  皇帝皺眉想了想,卻是擺手道:“忠義侯不必推辭,你們父子忠心,朕心裡清楚。先前獻糧之事就有所虧欠,如今又有榨油之法,若是再不封賞,天下人怕是要說朕賞罰不明。來人,擬旨!”
  早有執筆太監備好筆墨等,恭敬等候。
  “忠義侯長子隋風舟,獻新式榨油之法,有功社稷,特賞伯爵之位,封號……安國。”
  大越開國之時為了穩定江山,爵位封賞極多,但當朝卻是漸漸減少,甚至最近幾年根本沒有聽說有新貴誕生,如今皇上開口就賞了一個安國伯,這賞賜實在士重,聽得一眾文武百官都是羡慕不已。
  一府兩爵,實在是榮耀至極。
  但忠義侯心裡發苦,卻還是要磕頭謝恩,又道:“皇上,老臣年邁,這幾日就想稟告皇上,請皇上撤去老臣兵部的職司。大軍出征,茲事體大,實在應該交給能者替皇上分優。”
  這是要交兵權?
  朝堂上寂靜一片,太子也是神色微變,但轉而瞧著神色更難看的二皇子,卻是又慢慢低了頭,繼續做出恭敬沉穩的模樣。
  唯獨皇帝眼底閃過滿意之色,急流勇退,忠義侯還算有勇有謀,太子是正統,忠義侯府效忠也沒什麼,但手握十萬兵權就有些不合適了。
  如今忠義侯主動交出兵權,倒是省了一番手腳,這樣的臣子說起來也難找,不如……“聽說忠義侯世子勇武過人,既然忠義侯告老,不如請世子出征,子承父業,護佑大越,也是一段佳話。”
  站在皇帝身旁的老太監是自幼的玩伴,最是清楚皇帝的心思,這會兒開口提議,果然得了皇帝的贊同。
  “說的不錯。忠義侯,你若是捨得,就讓世子出征吧,以他的勇武,做個遊擊將軍足矣。”
  忠義侯就算不捨得,這會兒也只能磕頭,一口應下。
  “多謝皇上恩典,隋家上下甘願為陛下馬前卒,踏平西疆,護佑大越!”
  “好,隋家忠心,朕從來不疑。卿家告老,朕實在不舍,不如卿家去戶部掌管此次出征糧草,替朕再分憂幾年,如何?”
  皇帝金口玉言,幾句話就把今日之事做個了結,又點了另一位老將為帥,領兵出征。
  待得退朝後,忠義侯應付完同僚或真心或假意的恭喜,回到府邸,便直接去演武場取了長槍,打得府裡一眾家將頭皮發麻。
  後院裡,牛氏得了兒子要出征的消息,本來還捨不得,但聽說了侯爺暴怒的消息,便只是老實安排家事,再不敢多說一句。
  第二日,隋武勝帶了三十名忠心親衛家將隨軍出征了。同為武將之家,掛帥老將早就在昨晚得了忠義侯的囑託,倒也應得痛快,必定會看顧隋武勝三分,當然,西征的糧草也要忠義侯多多費心。
  大軍西行不過半日,忠義侯就告了假,十一騎快馬直奔北地而去。
  “卡嚓!”
  隋風舟狠狠摔了手裡的茶碗,眼裡的驚疑和惱怒簡直要變成刀光射出來。
  周福從來沒見主子發過如此大怒,嚇得縮了脖子站在門口不敢說話。
  書桌上的小小竹管翻滾,細細的紙條沾染了茶水攤開,露出幾個濕漉漉的字跡——主上借太子之手獻榨油之法,得安國伯爵位。侯爺交出兵權,不日抵達。
  隋風舟右手握拳,雙眸眯起,腦裡風暴一般旋轉,倒是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
  既然他沒有獻上榨油之法,那就是他身邊有人是太子的人,借此事斷了二皇子拉攏侯府的念頭,若不是父親即時交出兵權,怕是忠義侯府立刻就要被皇上猜疑。
  而近日在他身邊,又返回京城的只有……
  十幾年友情,不及名利一毫,可悲!
  至於榨油之法的來源,牆外隨風送來的特殊香氣,就是最好的答案,平日總覺她做的吃食有種獨特味道,恐怕原因就是如此。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5:56

  【第十六章 侯爺上門提親】

  牛後的太陽照得人昏昏欲睡,任瑤瑤做了一會兒針線,耐不住周公的召喚,終於去尋他下棋了。
  一局棋完畢,她心滿意足地醒來,卻是發現身邊多了一人。
  石青長衫,玉簪束髮,眉眼間書卷氣濃郁卻又不缺剛硬,正是日夜盤踞在她腦海不肯離去的隋風舟。
  任瑤瑤猛然坐了起來,慌亂間碰翻了針線筐,彎腰去撿的時候卻被隋風舟握了手。
  “你……”
  “你……”
  兩人一同開口又一同打住,互握的手卻是熱力越來越強烈。
  男子的手修長,姑娘的手不算細膩卻很勻稱,一大一小,奇異的和諧。
  “隋大哥,先放開我,萬一來人……”任瑤瑤羞得臉色紅透,想要甩開隋風舟,又有些捨不得,於是就開口央求,聲音卻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
  隋風舟眼底神色變化莫測,手下越來越用力,千言萬語彙聚在一起,也只說了一句——
  “那榨油法子是你獻上的?”
  “啊!”任瑤瑤抬頭,驚喜問道:“子瀾已經把花生油榨法獻上去了嗎?這麼快?他從京城來信了,皇上重新封你爵位了嗎?”
  一連串的問題都透著對慕容子瀾的信任,對他的關心,沒有半點心疼捨不得那珍貴的榨油法子,面對這樣的姑娘,隋風舟什麼話都說不出,手下一用力扶了她起來,輕輕點頭。
  “太好了,太好了!”任瑤瑤歡喜壞了,忍不住拍手嗅道:“先前救我爹,你把爵位丟了,我們一家心裡都難過,如今好了,我爹娘終於——”
  說到一半,她突然想起這幾日娘親常在耳邊念叨的話,尷尬的住了嘴,若是爹娘知道她獻了榨油的法子還了隋風舟的救命之恩,怕是以後更不能讓他們來往了。
  若是一般人家,有個進大宅門做小妾的女兒,必定是歡喜的,但任家卻不同,對於幾次險死還生的閨女,看得比眼珠子還疼惜,怎麼捨得她伏低做小,讓正妻不當人似的折磨啊。
  牛馬畜生這事,一輩子當一次就夠了。
  隋風舟許是讀懂了她的想法,抬手替她理了理髮角被風吹起的髮絲,“過些時日拾掇得漂亮些,我父親會從京城趕來,親自上門來提親。”
  “好。”任瑤瑤下意識順從的點頭,轉而又猛然抬頭,平日靈動的雙眸瞪得如同兔子一般,“你說什麼?”
  隋風舟唇角勾起,笑意漸漸在眼裡彌漫,“我說,我要娶你為妻,唯一的妻,不會有平妻小妾通房……”
  任瑤瑤這會兒已經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多日的擔心煩躁一股腦湧了出來,“我不會勾心鬥角,不想被關在後宅,我……我害怕。”
  隋風舟伸手攬了她在懷裡,輕笑間,胸腔微微顫動,卻在任瑤瑤的世界裡掀起了滔天巨浪。
  “放心,只有你,我這輩子只有一個妻子。少年結髮妻,白首不相離。”
  巨大的幸福衝擊得任瑤瑤有些暈眩,就連隋風舟什麼時候離開,父母又是什麼時候回來的都不知道。
  劉氏同任大山一進院子,見到閨女臉色紅透的呆呆坐在椅子上,還以為她又得了風寒發熱,嚇得趕緊圍上來。
  劉氏伸手去摸她額頭,焦急間道:“瑤瑤,是不是在風口裡睡著了,怎麼又發熱了?”
  “我去請大夫,瑤瑤別怕啊!”任大山也是扔了裝家什的獨輪車就要出門。
  任瑤瑤趕緊起身攔了老爹,又抓了娘親的手。“爹,娘,您們別擔心,我沒事,就是……”
  她想說隋家要來提親的事,但又怕事情有變動,萬一惹得爹娘整日惦記,隋風舟卻變了卦,那爹娘該如何氣惱?
  “我就是有些熱。”
  劉氏抬頭望望已經漸漸接近秋日尾聲的天空,比之先前可是更寒冷許多,難道是閨女心裡有事煩悶……
  “那好,今日攤子賺了好多錢,讓你爹買幾碗冰酪回來,咱們一家也涼快涼快。”
  劉氏順著閨女的話說,難得爽快一次,不等任瑤搖應聲,已經被去外頭玩耍回來的輝哥兒還有任月月聽見了,兩個孩子歡喜得一蹦三尺高。
  要知道,冰酪十文錢一碗,先前隋風舟同他們做“同窗”的時候,請他們吃過幾次,摳門的爹娘可是從不曾買過呢,如今還沒入冬,秋老虎不時發威,還能吃得到,再過一陣子天氣冷了,想吃也沒地方買去。
  “好啊,好啊,我要吃加果子的。”
  “我也要,我也要!”
  兩個孩子笑得蹦跳不止,一邊一個抱了老爹的胳膊出門,留下劉氏笑駡幾句,也去準備晚飯了。
  任瑤瑤慢慢整理好針線筐,狂跳的心也終於平靜下來,心頭不知怎麼就冒出前世看到的一句話,“我之一生都在尋找靈魂伴侶,得知,我幸,不得,我命。”
  如今,生命到了轉捩點,得與不得,看她喜愛的那個男子,也看天意……
  可憎,她卻是不知道,這個決定因素還有一部分握在某個盛怒的老爺子手裡。
  忠義侯站在周府門前,積攢了一路的怒氣,在見到熟悉的門楣時卻是一點點消失了。
  當年他大戰得勝,班師回朝,路過塞安縣的時候碰到了上香遇蛇的周家獨生女,天降姻緣,兩人把彼此種在了心裡,他放棄了尚公主的榮寵,她放棄了爹娘隨他遠嫁京城,不想,只有兩年就香消玉殞,留下一個病弱的兒子。
  而他沒有忘記當年的誓言,卻因為整個家族的重擔,逐漸的選擇了沉默,放棄了註定不會成為將軍的長子。
  任憑這個兒子獨自走天下,獨自找尋出路,做為父親,他算不得稱職,做為夫君,他愧對為他拋下一切的髮妻……
  隋風舟聽到消息,出門迎接的時候,見到父親望著門楣發呆,秋日的陽光在他頭上肆意閃耀,照得那些銀白色的髮絲越發扎眼,都是無情歲月的手筆。
  他趕緊上前行禮,“父親,一路辛苦,進門喝杯茶吧。”
  “唔。”忠義侯回過神來,開口想說什麼卻在見到兒子紅潤的臉色,突然轉了話頭兒,“天氣都要轉冷了,你還出來,趕緊進去!”
  說罷,他抓了兒子的胳膊直接扯著進了院子。
  隋風舟抬眼望著身前,父親不再如同兒時眼中那般偉岸的身軀,心頭酸卻還是沒有多說什麼,現在他的身子可不是如從前那般一照太陽就中暑,一吹風就發燒,出來迎迎他算什麼,練弓騎馬都沒問題。
  周福自從聽到忠義侯來了,就忙得如同陀螺一般,收拾主院,安排飯食,茶水點心……
  當年他還跟在老管家身後伺候的時候,遠遠看過這位侯爺一眼,如今二十年過去,簡直物是人非。
  不想忠義侯還記得他,擺手招呼道:“小福子,你如今管了這院子?”
  “是,侯爺。”周福激動至極,上前磕頭,卻聽侯爺問道——
  “你們少爺可有往來的女子,可有外室生下子嗣?”
  這話別說周福不知道如何接話,就是隋風舟都差點噴出了嘴裡的茶。
  他悶悶咳嗽兩聲,抬頭望向父親卻是有些疑惑,按理說,出了這等大事,侯府坐了風口浪尖,父親該氣惱才是,怎麼眼下卻是問了這件風馬牛不相及之事?
  周福不知如何是好的瞧瞧忠義侯,再望望自家少爺,乾脆裝了鴕鳥,認真數起了地磚。
  終於,隋風舟開了口,“周叔,你下去忙吧。”
  “是,是。”周福爬起來就走,半點都沒有猶豫。
  忠義侯看得吹鬍子瞪眼睛,“怎麼,這宅子姓周,本侯爺就說了不算了?”
  “兒子不敢,父親有話儘管吩咐。”隋風舟語氣淡淡,哪裡有半點“不敢”的樣子。
  忠義侯氣得拍了下桌子,“你還有什麼不敢的?先前獻糧就不曾同我商量一句,如今又獻了榨油之法,更是半個字都沒透露一個。你以為朝堂是你手中的玉石把件兒,能隨意玩弄?一個不好就毀了侯府百年根基!”
  隋風舟低頭喝茶,任憑父親發火,卻是沒有應上半個字。
  忠義侯吼了一通,嗓門大得震落屋樑上的灰塵撲蔌簌落下來,惹得偷偷躲在門外的周福又縮了脖子,也越發對自家鎮定喝茶的少爺佩服不已。
  終於,忠義侯罵累了,抬手灌了半壺茶水,沖著門外喊道:“小福子哪去了,趕緊再上茶來,老子跑了千里路,嗓子早冒煙了!”
  “是、是,侯爺。”周福應聲出現在門口,轉身時卻被隋風舟喚住了。
  “周叔去院外端兩碗豆花和幾個燒餅回來。”
  周福眼珠子轉了轉,會意的笑起來,“是,少爺。”
  忠義侯看不到這主僕倆打的眼神機鋒,一路確實也是趕得急,又渴又累,於是吩咐道:“多買一些,還有隨我一同趕來的護衛也墊墊肚子。”
  不過一牆之隔,很快周福就帶人端了熱騰騰的花生醬燒餅,外加大碗的肉醬豆花進來。忠義侯多年不改行軍時候的規矩,悶頭大吃,最後贊道:“這餅子不錯。”
  隋風舟勾起了唇角,放下茶杯,問道:“爹,您就不好奇兒子是在哪裡得了榨油的法子?”
  忠義侯挑起眉梢,剛要開口卻像是想到什麼似的望向手裡的半個燒餅,這餅有花生的味道,顏色橙黃油潤,難道……
  “正是,父親,先前孩兒用獻糧之功救下的人就是孩兒心儀姑娘瑤瑤的父親,這次的榨油之法也是瑤瑤的功勞,她生性膽小,生怕這榨油法給家裡惹來禍患,一直藏著掖著,因為不忍心兒子失了爵位,這才拿了出來,想著替兒子討回失掉的封賞。”
  “真是胡鬧!”忠義侯手裡捏著燒餅,有心想要扔下又捨不得,乾脆大口吃掉,末了含糊怨怪道:“這等大事豈能兒戲?如今皇上怕是要以為咱們一家站到了太子身後,好在太子是大越皇位承繼的正統,我又主動卸掉了兵部的職司,這才……罷了,你如今也有爵位在身,我以後總能睡個安穩覺了。到了年歲,去黃泉見了你娘,我也有臉同她交代了。”
  提起過世的周氏,父子倆都沉默了。
  良久,隋風舟才低沉說道:“爹如今負責糧草事宜,我先前獻糧還劃下小半,這次爹都帶走,足夠支撐整個西征。以後我會長居塞安縣,侯府怕是不會常回去,但爹有事儘管吩咐。”
  忠義侯歎氣,他之所以進門就高聲呵斥,哪裡是氣惱,多半是羞愧。只是身為父親,他又怎麼好同兒子低頭,只能這般虛張聲勢的掩蓋……
  “既然你心儀這個姑娘,她又待你一片赤誠,那……明日我便去提親,定下親事後,我就回京。”
  “好,勞煩父親了。”
  隋風舟起身,跪地行了大禮,挺拔的背脊好似在表達他的志在必得,一如當年某人跪在這裡懇求周家把千嬌萬寵的姑娘嫁給他,他還記得岳父眼裡的不舍和猶豫,說起來是他愧對周家……
  “既然喜愛,既然如此懇求,以後就待那姑娘好些。”
  “是,爹。”
  任家老少五口,這一日如同往常一般起身做飯,拾掇家裡,預備出攤的出攤,讀書的讀書,看家的看家,雖然過得平淡但安寧,讓一家人都是常把笑容掛在臉上。
  輝哥兒昨日貪玩,沒把先生交代的課業背誦熟練,於是早飯也不肯吃,洗了臉,扯起書包就要往學堂跑。
  任瑤瑤正好從灶間出來,見到弟弟這個樣子,隨手抓了兩個包子趕過去,高聲喊道:“輝哥兒回來,拿兩個包子墊肚子。”
  “哎呀,姊,我來不及了!”
  輝哥兒嘴上抱怨著,卻還是跑回來拿了包子,一邊往嘴裡塞著一邊沖出了門。
  不意門口卻是不知什麼時候站了一隊人馬,當前騎馬的一個老爺子看起來有些面熟,但臉色太過嚴厲,身後護衛模樣的人更是手握腰側的長刀,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啊!”輝哥兒嚇得頓住腳步,嘴裡的包子都掉了下來。“姊,快跑,大伯找人打上門來了!”
  小小孩童尖利的聲音如同清晨雞鳴,劃過整條巷道,也惹得鄰人都開門探看。
  當然,這一看也是嚇到了不少人。
  任瑤瑤皺著眉頭走出來,原本以為又是老宅的人來鬧事,結果也是看得愣住了,但轉而想起隋風舟的話,她的臉色又是猛然紅透。
  忠義侯坐在馬上仔細打量眼前的姑娘,身形嬌小,臉色紅潤,大眼靈動,即便見到他們這等陣仗也沒有花容失色,可說是膽色過人,而且顯然很快就猜到他的來意,也足夠聰慧。
  他轉身跳下馬來,朗聲笑道:“丫頭,去告訴你爹娘,就說京城忠義侯隋東成上門拜訪。”
  任瑤瑤不等說話,方才還害怕的躲在姊姊身後的輝哥兒卻是開了口——
  “你是侯爺?那就是大官了,來我家做什麼?”
  任瑤瑤臉紅得更厲害了,想要堵住弟弟的嘴巴,卻聽見忠義侯笑得更是爽快。
  “當然是提親了,我們隋家要娶你姊姊做長媳,小孩子不懂,趕緊去通報你爹娘。”
  原本各家躲在門後的鄰居聽到這話,都是齊齊開了門,盡皆望著忠義侯等人,眼裡滿滿都是難以置信。
  即便他們是小門小戶,也清楚忠義侯是多大的官兒,起碼比府尹老爺要高上好幾個等級吧。京城裡什麼大家閨秀沒有,居然要娶一個賣燒餅家的姑娘,這簡直是要驚掉人的大牙,傳揚出去能轟動整個大越……
  任瑤瑤眼角餘光掃到鄰居們聚了過來,更是害羞,強忍著臉紅引著忠義侯往屋裡走,待得見到爹娘出來,就趕緊快步回了自己房裡,留下一頭霧水的任大山夫妻,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方才小兒子沖進門就嚷著姊姊要嫁人了,他們還以為兒子開玩笑,拍了他幾巴掌反而被他扯了出來,沒想到家裡當真來了客人。
  忠義侯瞧著任大山夫妻都是老實農家人的模樣,心頭倒是有些踏實。
  昨晚他可是抓了周福問個清楚明白,對於任家姑娘的所作所為,簡直有些驚訝,能夠帶著爹娘反抗祖母,分家出村,做買賣養家,甚至琢磨出新式演算法、花生榨油,這樣的姑娘簡直是妖孽。
  若是任家夫妻也是一個模樣,他免不了就要認為這一家人是不是被某些不乾淨的東西附身,所以迷惑了自家長子。
  現在一見倒是替兒子慶倖,這樣老實的農人,比之京城擅長勾心鬥角的那些老怪物要好上太多了。
  “任兄弟,弟妹,實在是打擾了。”
  任大山眼見這個氣勢非凡、頭髮花白的漢子同自己行禮,趕緊惶恐回禮,接著問道:“請問您是?”
  “本侯爺姓隋,住在周府那小子是本侯爺的長子。”
  “啊?”任大山同劉氏對視一眼,都是有些惶恐。
  劉氏護著閨女,開口就道:“我家瑤瑤沒犯錯,是您家隋少爺總找來……”
  “對,就是我家小子看上了你們家姑娘,我今日就是來提親的!”
  忠義侯笑得爽朗。他年少上戰場,待到功成名就,足夠撐起侯府的時候,人到中年,娶了周氏生下長子,如今已過五十白頭,這般看著尚且不到四十歲的夫妻,倒是有半個長輩的豁達。
  “娘,請客人進屋喝茶吧。”
  任月月這些時日被姊姊帶在身邊,倒是學了禮儀周到,見到父母雕像一般站在院子裡,不知道請客人進屋,連忙開口說了一句。
  任大山夫妻這才想起自家失禮了,“啊,好,快屋裡請!”
  一時間進了屋子分賓主落坐,劉氏親自張羅了茶水,哆嗦著手給忠義侯倒了一杯,看他並沒有嫌棄茶碗粗陋,茶葉劣等,抬手就是一飲而盡,心頭終於放鬆了一些。
  “侯爺,您方才說今日是上門提親?”
  “對,我家那不成器的長子,文不成武不就,但好在還算聰慧勤謹,如今剛剛被皇上封為安國伯,以後總算有些根基了,我今日才敢貿然上門,懇請兄弟和弟妹把你們長女許配給我家、子為妻。”
  忠義侯身為武人,說話從不拖泥帶水,“若是你們沒有異議,那麼過兩個月就成親,說不定明年這時候咱們就能抱上孫子了”
  “這……”劉氏死死捏著茶碗,不等自家男人說話,直接問道:“侯爺,我家搖瑤進侯府是做正妻?”
  “自然,”忠義侯女手一揮,想起晨時兒子在院子裡徘徊的模樣,很是有些無奈,“我家那小子若是娶不到你們家姑娘,怕是都要出家當和尚去了,又怎麼會委屈你們家姑娘做小?”
  劉氏聽到這話,鼻子一酸,差點淌了眼淚。
  這些日子,她簡直吃睡不香,做為娘親,對女兒的心事怎麼會不清楚,但正因為清楚,她才不得不裝糊塗,因為他們任家設有足夠的底氣找上隋家,讓他們堂堂正正把閨女娶進家門做主母。
  她只能忍著,偷偷心疼著,如今心願能成,隋家甚至是家主忠義侯爺親自上門提親,她又怎麼不替女兒歡喜。
  任瑤瑤躲在房間裡,心頭好似藏了幾十隻小兔子,各種念頭竄來竄去,無不讓她臉紅不已。
  雖然先前已經知道,但事到臨頭還是忐忑不安。
  萬一,忠義侯爺不同意這門親事,同父母說起以後兩家斷了來往,或者隋家有什麼了不得的規矩,要她遵守這類……
  “哎呀,煩死了!”
  任瑤瑤用力揉著手裡的帕子,把繡了一半的鴛鴦徹底折磨成了野鴨子。
  任月月偷偷從門外探進頭來,笑嘻嘻嚷道:“姊,娘和那個老頭兒在說什麼時候成親呢!”
  “什麼,這麼早,我還沒想……”
  任瑤瑤說到一半又覺得不該跟妹妹一個小丫頭說,轉而要出門的時候,卻聽院子裡又響起忠義侯爽朗的笑聲——
  “那我就回去了,明日媒人就會帶了各色禮物過來,到時候任兄弟和弟妹可不要趕人啊!”
  “不會,侯爺放心。”
  任大山夫婦送了忠義侯出門,眼見他們一隊人馬走遠,夫妻兩個不等說話,就有等得心急的鄰居圍了上來。
  “這是哪裡來提親的?真是京城的?”
  “對啊,方才還說是侯府?”
  劉氏極力想要壓下嘴角扯起的弧度,但這麼大的喜事,她又怎麼能不歡喜。
  “是啊,周府裡的那位隋少爺,是京城忠義侯府的長子,如今又被皇上封了安國伯,今日上門的就是忠義侯,特意來替長子提親,要娶我們家瑤瑤過門做正妻。”
  “什麼?那瑤瑤以後就是安國伯夫人了?”
  “哎呀,這可是大喜事啊。”
  “是啊、是啊,任家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眾人哄然議論出聲,個個都是與有榮焉的模樣,興奮的摩拳擦掌,恨不得任瑤瑤是他們家的姑娘才好。
  劉氏心急,應付了兩句就跑去了女兒房裡。
  “瑤瑤,真是太好了。”
  任瑤瑤被娘親死死抱在懷裡,心頭也是有些泛酸,“娘,我就要嫁了嗎?”
  “對,嫁了,娘要把你風風光光的嫁進侯府,以後你就是安國伯夫人了,嗚嗚,就是貴人了,不要像娘一樣,嗚嗚,受苦……”
  劉氏喜極而泣,想起從前,心裡五味雜陳,只覺得長女有如今的福氣,之前就是吃了多少苦都值得了。
  “娘,您放心,我會好好的”
  “嗯,娘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咱們家這個樣子幫不上你什麼,嫁妝也沒有多少,但娘不擔心你,我閨女是個有大能耐的。”
  不說任家這裡如何歡喜,就說忠義侯一回到周府,就見到兒子等在門口,惹得他瞪眼睛罵了一句,“沒出息!”
  隋風舟難得紅了臉,卻是不肯避開,倒是讓忠義侯看得心頭有些歡喜。這個兒子自小就像大人一般冷靜,如今這個樣子,倒是有些愣頭小夥子的模樣了。
  “放心,任家同意了,明日就讓媒人送禮去吧,成親日期也訂好了,臘月初八,雖然是一年中極寒的日子,但寒極生暖……”
  忠義侯還要顯擺一下自己的英明決策,結果見到兒子轉身就走,不禁惱得嗔道:“欸,欸,你這是去哪裡?”
  “準備禮物。”
  忠義侯吹鬍子瞪眼睛,歎氣道:“隋家這是娶媳婦嗎,怎麼好像把兒子搭進去了?”
  跟在他身後的親衛忍不住都是偷笑不已,心頭卻皆為這破冰和好的父子歡喜。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6:08

  【第十七章 分宗請香火】

  若說如今塞安縣裡,有什麼大消息,那絕對不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少爺給哪個清信兒贖了身,也不是某個大家小姐看中了哪個窮秀才。
  而是周府那位來自京城忠義侯府的大少爺看中燒餅西施了!並且媒人已經上過門,燒餅西施以後是侯府明媒正娶的長子嫡妻,不是什麼通房妾室。
  這才是最讓人震驚的地方,小門小戶人家,若有個閨女送到大戶人家裡做丫鬟都是運氣好的,若是被老爺少爺拉上床,得個一男半女也是一家人的活路。
  沒想到這位燒餅西施、抛頭露面的農家女,居然爬上了這樣的高位,真是讓男人們驚奇得掉了眼珠兒,女人們嫉妒得扯碎帕子。
  世上總有那麼一些見不得別人好的人,於是,緊接著城裡城外又傳出了各種版本的流言,無非是燒餅西施如何勾引迷惑了侯府大少爺,如何每日翻牆進去約會,如何在燒餅裡下了情蠱,總之,五花八門,讓人聽了後能噴一地茶水。
  就在這樣的時候,京城又有人馬趕來,金黃色的聖旨一拿出來,讓所有人跪倒在地。
  忠義侯府長子,直接躍升為伯爺,而且封號居然是“安國”兩字,這爵位可太貴重了。
  於是,燒餅西施從侯府的長子嫡妻直接榮升為安國伯夫人。
  整個塞安縣都像灶上熊熊沸騰的鐵鍋水,徹底熱鬧了。
  而這口鐵鍋裡翻騰得最厲害的,就數任家村了。
  任氏族人簡直難以置信,雖然先前因為新式演算法的事,隋風舟特意上門送了銀子,很有些維護任瑤瑤的傾向,但眾人想著以隋家的門第,都覺得多心多慮了,任家就算在十裡八鄉也算大族,又有任大義這個秀才撐門面,但同隋家一比,簡直是燕雀和鴻鵠一般,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隋家若是要任家一個閨女做小妾,任家都會屁顛顛的送個最漂亮的過去,沒想到如今任瑤瑤居然成了侯府嫡妻、安國伯夫人,這簡直是祖墳冒了青煙的榮趨,是天上掉了餡餅的驚喜啊!
  以後,任家就是侯府的姻親,平起平坐,孩子們讀書仕途,甚至嫁娶都會有莫大好處。
  任家村當即就開了個宗族大會,琢磨著要給任瑤瑤添些嫁妝。
  再說任家老宅聽到這個消息,馮氏氣得咬牙切齒,她家秀秀嬌養長大,如花似玉,怎麼就找不到這樣的好郎君,反倒是任瑤瑤那個死丫頭攀上了這麼一棵大樹。
  陳氏也是恨恨罵道:“死丫頭,不知道使了什麼妖法才得了這好處,以後有她倒楣的時候。”
  任大義卻是歡喜得直拍手,“哎呀,這可是好事啊,有了侯府做姻親,以後我去京城就能在侯府落腳了,憑藉侯府的勢力,誰敢為難我?必定是金榜題名,授官外放太容易了!”
  聽到這話,馮氏和陳氏才算回過味來。
  “那豈不是說,我以後也是侯府的老太君了?”陳氏指著自己的鼻子,眼底的算計,即便眼皮再厚也擋不住。
  馮氏更是喜上眉梢,笑道:“這可是正經親戚,以後真該多走動,到時候咱們秀秀也能嫁個好人家。”
  任全更是笑得歡快,嚷道:“娘,還有我啊,給我娶個官家小姐!”
  “好,好,娘記著呢。”
  這一家人說得熱鬧,好似根本就忘記了任大山一家早就同他們劃清了界限。
  劉氏雖然當著閨女的面,就差拍胸脯保證把她風光嫁出去,但背地裡數起家裡不多的銀錢,就不禁犯了愁。
  儘管燒餅攤子還算賺錢,但一家人吃用,輝哥兒讀書,花費著實不少,更何況先前拿給任大義的那筆銀子……
  “都怪你,軟面一團,瑤瑤費心賺銀子,你就敗家,生生填了老宅那個大坑。如今瑤瑤要出嫁,到底拿什麼給她置辦嫁妝?那可是候府啊,瑤瑤要做安國伯夫人,沒有一副好嫁妝,讓她怎麼在隋家挺起腰杆子做人?”
  任大山也是愁眉不展,聽到媳婦兒這麼說,更是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要不然我再去找份雜活兒做?”
  “你可算了吧,你如今是伯爺的岳父,誰敢雇你?就是雇了你幹活兒,也夠給閨女丟臉的!”
  劉氏真是急了,幾句話擠對得任大山差點要跳河。
  正是這樣的時候,任家的院門就被拍響了,輝哥兒中午剛剛放學回來,聽到聲音就開了門,劉氏想要攔阻也是來不及。
  於是,陳氏帶著任大山一家,就那麼擺出一張有些僵硬的笑臉走了進來。
  “哎呀,大山,你真是太不懂事了,瑤瑤嫁進侯府,這麼大的事不告訴別人就罷了,怎麼把自家人都瞞著?”任大義臉皮真是夠厚的,第一個開口就埋怨起來,一副教訓弟弟的好兄長模樣。
  馮氏夫唱婦隨,也是笑得討好,“就是啊,這樣大事總要自家人幫忙張羅。瑤瑤的嫁妝可準備好了?若是不夠,我明日就把秀秀的嫁妝挪來一半。秀秀可是瑤瑤的親姊妹,以後瑤瑤怎麼樣也要多關照一下。”
  陳氏霸道蠻橫了一輩子,還是拉不下臉面,一屁股坐在院裡的石凳上,罵道:“傻站著幹什麼?還不上茶水點心!也不知道雇輛車去接,害得我們走了一路……”
  任大山傻在堂屋前的臺階上,望著母親和兄嫂一家的嘴巴開開闔闔,只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無數血盆大口追撲上來,要生生把他們一家撕扯,咬碎,咽下肚……
  “不,不!”
  “老二,你說什麼呢?沒聽見娘……啊!”
  任大義眼見弟弟還是這般木訥模樣,眼底閃過一抹厭惡,但依舊裝出親熱,還要再說話,趁機掌控弟弟一家的時候,劉氏卻是提著大桶的髒水上前,一瓢瓢盡皆潑灑在他們身上。
  “厚臉皮的玩意,真當我們一家好欺負是不是?當初我家瑤瑤高燒要死的時候,是誰連一文藥錢都捨不得出?是誰把我們一家當牛做馬?是誰攆了我們淨身出戶?是誰喝花酒沒銀錢要賣了我家瑤瑤去青樓頂債?是誰拿了我們跟人家借的銀子去趕考,最後還陷害我家孩子爹蹲大獄,幾乎沒命?”
  劉氏恨不得把髒水換成菜油,再點上一把火,生生把這些畜生燒死,還人間一個乾淨!“你們還真是有臉,城牆都比你們臉皮薄!天打雷劈的畜生,老天爺怎麼不生生劈死你們!趕緊滾,再敢上門……再敢上門,就讓我家女婿把你們扔進大牢!”
  任大義一邊跳腳躲避,一邊氣急回罵,“你這潑婦,都幾百年前的事了,你怎麼掀起來說個沒完?再說,大山不是好好的活著嗎?我是瑤瑤的大伯,瑤瑤是任家人,那任家人便是正經的侯府姻親,你說了可不算。”
  聽到這話,劉氏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抄起廊下的掃帚就沖了過去,“我打死你們這些良心被狗吃了的東西!”
  任大義嚇得抱頭鼠竄,馮氏想要阻攔也挨了幾下,任秀秀同任全死命躲在陳氏身後,惹得陳氏想去撕打劉氏都不成。
  任大山家如今可是整個塞安縣的大紅人,現下院子這般熱鬧,自然免不了就要惹人探看,不大的院門前,不到片刻就圍了幾十人。
  有熟識的鄰人想起先前之事,忙著給好奇的路人講述任家老宅那些“不可說”之事,引得眾人都是搖頭不已。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任大山家五口人怕是怎麼也逃不出老宅的手掌心了。
  就在這樣的時候,隋家的兩輛馬車帶著任家幾位族老上門。
  隋風舟下了車,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衫,回身請了幾位族老先行,不禁讓幾人都是受寵若驚,臉色漲紅,很有幾分激動。
  他們不過是普通的農人,被一位伯爺如此以禮相待,傳出去可是件榮耀之事。
  見到眼前的陣仗,族老們恍然大悟今日安國伯爺為何會親自到了任家村,請他們進縣城一趟了,看來是早得了消息,知道這幾個不省心的要入城來鬧。
  院子裡任大義被劉氏追打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突然見到二爺爺等人,立刻覺得救星降臨,幾步就竄了過來。
  “二叔,您快給我做主啊,老二一家還不等成了侯府姻親,就這般目無尊長了,以後真是成了侯府姻親,眼裡哪還有我們這些親族啊!”
  劉氏氣喘吁吁的,見狀也只能氣哼哼扔了掃帚,她剛要應聲,就見二爺爺一把扯開被任大義抓著的袖子,冷臉走到任大山身旁。
  任大義傻傻望著自己空蕩蕩的手,一時還有些發懵。
  二爺爺拉了任大山的手,軟聲安慰道:“老二啊,這些年讓你受苦了。別擔心,這事啊有族裡給你做主呢!”
  任大山原本看著媳婦兒發親追打兄長,很是木然又絕望,雖然血緣不能斬斷,但兄長一家和母親如蛆附骨,不吸幹他們一家的血不甘休,他心底最後一絲僥倖、最後一絲眷戀終於消失了……
  “二叔,我想……分宗!從宗祠分一支香火出來。”
  二爺爺手下一頓,扭頭瞧瞧院門口神色淡然的隋風舟,心底有些發澀,若是當初知道任大山一家有這般的際遇,他就是拼了命也要多護他們三分。
  如今倒好,侯府姻親,好大一棵樹,生生要被斬斷分出去,真是心疼死任氏族人!
  他有心想要不答應,但想起路上隋風舟曾意有所指的說過——他認的是未婚妻一家,其它人於他不過是可有可無,妻子家敬,他就敬,妻子家不想來往,他連當路人都不是。
  他不禁歎了口氣,開口道:“好,老二,你放心,這事……族裡應下了,但是你始終要記得,你們一家姓任,就是分宗出去也是任家血脈,族裡晚輩你能提攜幫襯的一定不要袖手旁觀。”
  “好,二叔放心,我省得。”
  任大山經過京城那場生死大難,也是開竅許多,居然懂得了隨口敷衍。
  在他看來,如今只要能徹底脫離老宅,不拖閨女的後腿,什麼事都能應下,至於是不是要履行,到時候再問閨女,就算食言,他一個伯爺的岳丈,難道還會被人家刁難打罵不成?
  二爺爺咂巴幾下嘴巴,又同幾位老兄弟互相對了個眼色,終究萬般不舍的做了決定。
  “今日任家次子任大山,與隨即將出嫁的長女遷居京城,老話說樹大分枝,為任氏宗族發揚光大,特准許分宗,擇日開宗祠分香火。”
  “什麼?”
  二爺爺這話一出,別說任大義一家,就是門外看熱鬧的閒人都是聽得一愣。
  人多有譜,樹大有根。
  一個家族,從無到有,不知道經歷了多少興衰苦難,無論富貴還是貧窮,只要有家族在,就是有所庇護。
  任大山一家如今居然分宗出來,也就是說以後沒了宗族庇護,他們一家的生死,再同任氏宗族沒有任何關聯,自然任大山一家的榮華富貴也同宗族再沒干係。
  這簡直是在挖自家的根基,斷自家的依靠,但凡有些腦子的人都不會做這樣的事,除非是被逼急了……
  眾人再也忍耐不住,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起來。
  任大義卻是猛然跳腳嗔道:“不成,我不答應!老二一家絕對不能分宗,我是他大哥,我不答應!”
  “對,我是他娘,我也不答應!”
  陳氏這次是真慌了,她第一次覺得被她掌控壓榨多年的兒子要脫離她的手心了。
  分宗之後,就是徹底成了兩家人,即便任大山改不了從她肚皮裡生出來的事實,但從禮法規矩上來說,他們已經是實打實的遠親了,遠到見面拱拱手就算全了禮數,再也不用孝敬她銀兩用物,再也不用聽她說一句話……
  任家幾個族老如今瞧著老宅一家也是仇人一般,若不是這些人鬧得不成樣子,老二一家怎麼會分家出去,如今自然也不會分宗,難道任家上下不知道侯府姻親好做,非要做什麼分宗遠親啊?
  “上次老大進京趕考的時候,老二一家就同你買斷了孝敬銀子,如今他們一家有什麼決斷,族裡同意就定了,你們沒有說話的餘地。”
  二爺爺厭惡的擺手,噎得陳氏想要反駁又不知道說什麼。
  劉氏這時候已經沖去屋裡取了當日簽字畫押的契書,“當日,我們沒有銀錢,你們鬧得厲害,還是從周家借了二十兩,如今成了姻親,再這麼下去,整個任氏都跟著沒臉。”
  幾個族老一輩子都以任家臉面為重,將來即便要求著隋家帶挈自家子孫,但也想直著腰杆說話啊,若是這般任憑老宅任家人鬧下去,隋家對整個任氏家族沒了好臉色,將來還如何開口?
  “好了,既然事情已經說明白了,大家就都散了吧。後日就是吉日,老二記得回村請香火,待得瑤丫頭成親,我們再來湊個熱鬧。”
  幾個族老一擺手,就把今日的事做個了結,任大義一家哪裡肯同意,還要再吵鬧的時候,卻被族老們帶來的村人架著胳膊拖出了門口。
  來時匆匆,去時如風,任家沒了熱鬧可看,路人瞬間散了個乾淨,就是有那識得隋風舟的人,想要再留下聽個新鮮,但被他的護衛一瞪眼,也是嚇得跑得不見影子了。
  隋風舟抬一進了任家院子,劉氏同任大山才算看到未來女婿來了。
  方才實在是顧不上,對於他們一家人來說,老宅就是套在脖子上的繩子,不知何時就勒緊,讓他們五口人喘不上氣來。
  如今,族老竟答應分宗,以後徹底脫離了老宅的掌控,夫妻倆一時都有些懵了。
  “隋公子,那個……今日……”
  任大山想說讓他看笑話了,但是心頭空洞洞的,實在難受,說到一半就不知怎麼接下去。
  劉氏還算好,很快回過神來,請隋風舟進屋喝茶。
  隋風舟笑著望向東屋,劉氏會意,應道:“瑤瑤出門了,說是要去見一個劉大夫……”她生怕未來女婿誤會,又添了一句,“聽說是個年歲同她爹相當的名醫。”
  隋風舟自然知道劉大夫是何人,只不過越發好奇任瑤瑤所為何事,於是也不進屋,簡單說了幾句就出了任家。
  結果不等他走出巷口,就見到了笑著回來的任瑤瑤。
  “隋大哥,你怎麼來了?”
  雖然還有兩個月才成親,但是突然見到未來的夫婿,她還是忍不住臉紅,嘴裡問著,手指忍不住就卷起了衣角。
  隋風舟看得心一暖,拉了她站到身前,替她擋住有些寒涼的北風,問道:“你去見劉大夫了?”
  任瑤瑤點頭,想了想還是說道:“有些事託付劉大夫,不過你先不要問,過幾日就知道了。”
  隋風舟桃眉,心裡好奇更甚,不過還是點頭,“好。”
  “還有,侯爺哪日回京城?”
  “後日。”
  “可不可以請侯爺推遲一日,我後日想要登門拜訪。”
  任瑤瑤生怕隋風舟追問,說罷就如同小兔子一般慌忙竄進巷子進了自家門,但設有一會兒又探出頭來,小聲囑咐道:“隋大哥,一定記得幫我說啊。”
  隋風舟勾起唇角,笑得寵溺,“好,進去吧,風涼。”
  任瑤瑤臉色更紅,迅速關了院門。
  可憐天下父母心,忠義侯即便平日對兒子經常吹鬍子瞪眼睛,但該護著的時候可是半點都不差。
  任家的親事定下之後,周府的酒席就沒有停過,塞安縣裡有頭有臉的人物,無論是世家大族的旁支,還是商賈富戶,幾乎都是座上客。
  原因無他,忠義侯要替兒子累積人脈,畢竟以後兒子要長住塞安縣,多個朋友多條路,怎麼也好過多個仇人啊。
  隋風舟回來的時候,忠義侯剛剛喝了醒酒湯,眼見兒子進來就罵道:“我後日就回京城了,你居然還往外跑?沒出息的東西!”
  隋風舟也不惱,上前行禮,給老爹倒了茶,果然忠義侯的臉色就好看很多。
  他這才說道:“瑤瑤方才托我給爹帶句話,請您推遲上路一日,她後日要來拜訪。”
  “什麼?這可是有些……”忠義侯想說沒規矩,畢竟父母健在,哪有未過門的兒媳提前來拜見公爹的啊,但想起那張榨油方子,他又把這三個字咽了回去,這未來兒媳可是不能當做平常姑娘看待。“成,晚一日上路也不會耽擱什麼。”
  不過忠義侯到底忍不住好奇,又問道:“她可說有何事?”
  “孩兒也是好奇。”
  “哼,沒出息,媳婦兒還沒過門就被人家治得服服帖帖。”
  忠義侯好奇心氾濫,在兒子那裡得不到答案,就又犯了脾氣。
  隋風舟笑著應和兩句,越發寒涼的北風從父子身邊經過,受不得這父慈子孝的和樂,扭頭跑掉了……
  十月十五日,難得的好日子,適宜出行搬遷婚嫁祭祀。
  任大山一早就換了最好的衣衫,帶著請了假的族哥兒,雇了馬車回任家村去請香火。
  劉氏更是半夜就爬起來,把東廂房南間打掃得乾乾淨淨,新買的供桌上,果品點心、香爐齊全,就等著香火請回來,以後這裡就是任家五口的宗祠了,百年後他們夫妻過世,靈位就會擺進來,讓後世子孫祭拜。
  任瑤瑤早上起來後跟著娘親忙碌了半晌,只是做為一個現代人,她對這些香火宗祠之類實在沒什麼敬畏或者歸屬之心,於是扯了個藉口出門,直接去了劉大夫家裡。
  劉氏忙碌完,找不到閨女,忍不住笑駡幾句也就算了,心裡更惦記自家男人和兒子,畢竟老宅那幾口子可不是好相與的,還不知道要如何吵鬧呢。
  果然劉氏料的半點都沒錯,任家雇來的馬車剛進村子,就見陳氏坐在村口大樹下拍著腿的哭,那模樣好似死了兒子一般,嘴裡罵得難聽至極。
  “哎呀,我這苦命的老不死啊,還沒進棺材就被兒子嫌棄了!到底生下這個畜生幹什麼,把老娘當了仇人對待啊!老天爺啊,禰也不睜眼看看,一個響雷劈死他吧!走路跌死他,吃飯噎死他啊……”
  任大山忍著心酸難過,摟著兒子坐在馬車裡沒有下來。
  輝哥兒也是緊緊抱了他爹,小聲說道:“爹,我一定孝順您。”
  “好,我家輝哥兒好好讀書,爹……也不會讓你難做人。”許是見到兒子這般乖巧,任大山臉色好了很多。
  輝哥兒重重點頭,“嗯,爹放心,姊姊說以後家裡要我頂門戶呢。”
  陳氏哭了沒一會兒,村裡人聽到消息,趕緊趕了過來,直接架起陳氏“勸”回了老宅。
  但任大義做為任家唯一的讀書人卻是阻攔不住,祠堂門一開,不等族老們從香爐裡分出爐灰,點燃新香,他就直接拉著任大山說開了。
  “二弟啊,先前是大哥不對,但咱們都是一家人啊!我們從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怎麼也不能是兩家人啊。瑤瑤過些時日嫁進隋家,娘家無人撐腰可是要受委屈了,我這個做大伯的,自然心疼她。不如不要分宗了,你讓侯爺保舉我出仕,以後我平步青雲,自然也沒人會虧待瑤瑤……”
  他越說越興奮,好似錦繡前程就在眼前了,卻是沒看見任大山黑透的臉色。
  如今已經這個樣子了,自家大哥想到的依然是升官發財,完全不記得先前如何狠毒自私,若是真讓他靠著隋家爬上去,將來別說幫自家閨女撐腰,隨時背叛隋家都有可能。
  任大山難得精明又心狠了一次,甩開大哥的胳膊就進了祠堂。
  幾位族老雖然也是不舍,但強扭的瓜不甜,就是留下任大山一家五口,最後結成仇就徹底絕了這根高枝,不如大方一些,留些情分,以後更好說話。
  分宗,顧名思義,以後任大山一家就是任家另一支脈了,聽起來莊嚴,說起來沉重,其實不過就是從祠堂的香爐裡分點香灰,點三根香帶回去城南。
  眨眼間就完成的事,硬是被族老們拖成了半個時辰,歷數任家那並不如何輝煌的家族史,聽得輝哥兒昏昏欲睡,倒是任大山聽得很是認真。
  好不容易,分完香火出了祠堂大門,冷不防斜刺裡竄出一道花裡胡哨的身影,嚇得輝哥兒猛然往後一跳,差點撞翻任大山手裡的香爐。
  原來,馮氏描畫得如同夜叉一般,正堵在門前,許是沒有成事,她有些憤恨,撇嘴斜眼罵道:“看什麼看?祠堂門前就不容別人走路了?再說了,這麼多看熱鬧的,就不准我站一站了?”
  她這般說可是強詞奪理了,畢竟村人再多,都是把道路讓出來的,只有她守在門邊,而且方才故意搗亂。她打的主意實在太明顯了,就是要阻攔任大山分宗。
  要知道香爐裡的香火寓意著人家以後傳宗接代,香火永存,若是打翻,實在太過忌諱,甚至有詛咒任大山一家斷子絕孫的惡毒之意。
  任大山再好的脾氣,這會兒也忍耐不住了。
  “大嫂,還請讓一讓!婦人不進宗祠,三丈之內也不准停步!大哥讀書多,你居然這麼簡單的規矩都不懂?”
  說罷,他帶著兒子快步上了車,迅速出了村子,別說同村人族老告辭,就連頭都沒回一下。
  族老們氣得厲害,狠狠瞪了馮氏一眼就擺手示意村人散去。
  馮氏恨得跺腳,惱道:“者二這個榆木疙瘩,居然還敢呵斥我?”
  任大義也是皺起眉頭,“罷了,他如今有人撐腰了,咱們倒是還要指望他……”
  “指望什麼,人家如今都同你是遠親了。”
  “那也是我兄弟!”
  夫妻倆心裡都不舒坦,說著便吵了起來,可惜,村人早散個乾淨,連勸架的人都沒有半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6:24

  【第十八章 如此嫁妝抵萬金】

  不說劉氏在家裡如何大開了院門,捺了香火,安置在祠堂,任大山帶著兒子跪拜,只說任瑤瑤在劉家停留了那麼半個時辰,好不容易安撫住了劉大夫趕去周府的時候,隋風舟正陪著忠義侯打拳。
  父子倆你來我往,自然不會下死手,但也不是花架子耍套路。
  忠義侯越打越滿意,對於這個自小體弱的兒子,他不知道尋了多少名醫,如今雖然依舊不如次子勇武,但自保有餘,他如何會不歡喜?
  “好,好!”忠義侯扯了周福遞上的布巾擦抹臉上汗珠兒,笑道:“中午備酒席,我要大醉一場!”
  周家上下先前對於忠義侯遠沒有待隋風舟親近又忠心,原因無他,自家小姐嫁到侯府就過世了,忠義侯另娶,新妻逼迫得自家小少爺早早就離家在外求學遊歷,任何一個忠僕都會不喜忠義侯這個不稱職的爹,但如今忠義侯千里迢迢趕來,做主給少爺娶了媳婦兒,他們心裡的不平也就熨貼很多。
  周福笑嘻嘻地收了布巾,應道:“那可不成啊,侯爺,任姑娘在前廳呢,您若是喝醉了,可是不好說話了。”
  “你這奴才,怎麼這才來回稟?”
  忠義侯早就惦記未來兒媳來拜訪的原因,聽到這話笑駡一句,就帶了兒子趕緊去了前廳。
  任瑤瑤今日穿戴得很是整齊,碧綠色的對襟衫子,象牙色百褶裙,兩條黑黝黝的辮子,襯得她將養了這些時日的皮膚更白淨,大眼更靈動,雖然全身沒有什麼首飾,卻也讓人不敢輕視一分半點。
  眼見忠義侯領了隋風舟進門,她趕緊起身見禮。
  忠義侯雙眼在任瑤瑤身上掃了一下,嘴角就勾了起來,眼裡多了三分滿意。“坐吧。”他當先坐下,揮手示意周福換了茶水點心。
  隋風舟坐在任瑤瑤對面,眼底帶著詢問之意,但任瑤瑤卻是調皮地偷偷眨眼,並沒有給他一點暗示。
  隋風舟無奈,笑得寵溺,主動開口道:“家裡可好?”
  “好,今日爹帶著輝哥兒去村裡分宗請香火了,娘在家裡收拾新祠堂,我見都忙得差不多了,就過來拜訪,同侯爺商量一下我的嫁妝。”
  任瑤瑤說得乾脆,一點也不迂回,聽得隋風舟皺了眉頭。
  他不是不知道嫁妝對於一個女子如何重要,早就暗地裡吩咐各地商鋪準備齊全,只等送去任家就妥當了。
  但這會兒當著老爹的面,卻是不能說,畢竟關係著任家與任瑤瑤的臉面。
  忠義侯是武將出身,性情直爽,聽到這話就問道:“以後都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有事儘管直說。”
  任瑤瑤臉色一紅,但還是忍著羞澀央求道:“還請侯爺摒退左右,最好再讓人守了門口。”
  忠義侯挑眉,眼見任瑤瑤神色裡不見玩笑之意,於是更加好奇。
  揮手間,廳裡的丫鬟小廝都退了下去,京城侯府跟隨而來的護衛圍在廳前。
  任瑤瑤不等忠義侯再催問,逕自從荷包裡拿出一張紙,還有一隻小小的瓷瓶,瓷瓶上的木塞纏了紅綢子,很是醒目。
  “侯爺也知道,我家貧寒,過些時日我出嫁之時,必定不會十裡紅妝,而隋大哥許是為我準備了嫁妝或者銀錢,這好意我心領了,但既然是我出嫁,嫁妝自然由我家準備。”
  說著話,她把手裡的藥瓶和藥方放到忠義侯面前,笑道:“這就是我的嫁妝,因為事關重大,不敢留在身邊,所以從劉大夫那裡取回來就直接送過來了,一來是想請侯爺和隋大哥評判一下這份嫁妝如何,二來也是求個庇護之意。”
  忠義侯同兒子對視一眼,都是有些疑惑,不明白這藥方和藥瓶有何重要之處,居然要在剛剛問世的時候就尋到侯府來求庇護,但隨即想到了先前獻到朝堂上的榨油之法,父子兩個頓時警醒起來。
  忠義侯再次一揮手,堂前的護衛直接關了門,一時之間,屋子裡更安靜了。
  忠義侯展開藥方掃了幾眼,瞬間變了臉色。“這藥方上所寫可能當真?”
  任瑤瑤點頭,“劉大夫那人,隋大哥也是清楚的,醫術很好,這藥粉就是出自他的手,而且在牛羊身上試用過了,療效很好。”
  “劉大夫,可是劉通?”
  忠義侯眼底閃過一抹惱色,還夾雜著一些複雜之意,惹得任瑤瑤好奇。
  隋風舟不好說起父母和劉大夫當年的情感糾葛,只能點頭道:“正是,兒子這些年都是由劉叔調理身子。”
  “哼!”忠義侯聽到這話,冷哼一聲,待得再看向藥方,神色裡卻是漸漸溢滿了喜意,轉而哈哈大笑起來。“好,好!有了這等神藥,我大越鐵軍定然踏遍西疆,為皇上開疆拓土,橫掃天下。”
  “爹,這到底是何物?”隋風舟忍不住好奇,伸手接了藥方看過,再轉向任瑤瑤,眼裡滿是不可置信。
  任瑤瑤心底有些忐忑,小聲道:“你先前只是體弱,不是外傷,這方子我就沒拿出來了。”
  隋風舟失笑,他本想詢問這方子來處,但聽到這話卻是把所有疑間都扔到了腦後。
  這是他心愛的姑娘,以後也是他同床共枕的妻,與其詢問藥方出處,不如珍惜這個心甘情願拿出如此珍貴之物的人……
  顯見忠義侯也是歡喜這一點,“這份嫁妝比之任何金銀之物都貴重,對於隋家來說也是大功一件。”
  任搖瑤放下心底的大石,臉上也露了喜色。
  這些日子,她眼見爹娘為她的嫁妝犯愁,自己自然也是日夜思慮不停。
  任家的家底實在太薄了,就是傾盡全家之力也不過能備出一份二十兩的嫁妝,對於小門小戶來說,這已經夠豐厚了,但對於隋家那種門第,就寒酸得不能再寒酸。
  當然,她篤定隋風舟會想到這事,也會替她解決,只是兩人即便相愛,有兩樣東西卻是必須保有的——一個是自由,無論靈魂還是身體,一個就是尊嚴。
  若她是土生土長的大越女子,怕是會歡喜接受,但她是來自不同時空的靈魂,打心底不能認同。
  她必定要為自己準備一份嫁妝,堂堂正正、風風光光的嫁進隋家,站在心愛男子的身旁,同樣抬頭挺胸,毫不卑微。
  想來想去,除了藥方,她再沒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前世從出生病倒去世,簡直是場大禍,如今居然因病而得了福氣,有時候,際遇真的是很奇妙的事。
  養生的方子很多,烏雞白鳳丸、六味地黃丸之類的她記了很多,但想想對隋家有莫大幫助,又能起到立竿見影之效的,卻只有以三七為主成分的雲南白藥,後世知名的外傷神藥。
  果然,劉大夫拿到藥方狂喜不已,即便對忠義侯多有不屑鄙夷,但還是沒日沒夜的忙碌了三日,終於在今日把藥粉交到了她手上。
  “那就有勞侯爺保管了。”
  “好,放心,你這份嫁妝暫時放在侯府,成親之日,本侯爺再派人護衛。”
  忠義侯掃了一眼緊閉的屋門,吩咐兒子,“送任姑娘回去吧。”
  “是,父親。”
  隋風舟示意任瑤瑤起身,領著她出門。
  眼見兩人並肩而行,一個儒雅俊秀,一個嬌俏可人,可謂登對至極,看得忠義侯滿意點頭,末了長長歎氣,若是髮妻在世,該是也會跟著歡喜,可惜……
  好在,如今兒子有了如此聰慧的女子為伴,他也算能卸下大半責任,若是將來黃泉之下相會,總能面對髮妻了……
  “隋大哥,我——”
  任瑤瑤眼見周家大門在望,都沒聽見隋風舟說句話,心裡很是忐忑,想要解釋幾句,不想開口就被隋風舟攔了下來。
  他修長溫熱的大手牽起她微微有些粗糙的小手,聲音低沉又篤定,“辛苦你了,以後做了我的妻,這些都不必你再多思慮。”
  任瑤瑤鼻子一酸,沒有哪個姑娘不想安心等待做個幸福的新嫁娘,但是任家就是這麼個狀況,她只能多分擔一些。以後嫁了這個男人,她就有了依靠,可以安心做一隻在大樹上歡快跳躍的小鳥。
  她的大眼望向身側神色沉靜的男子,心頭萬分篤定,輕啟紅唇吐出一個字,“好。”
  周福極有眼色,早就備好了馬車,隋風舟親手扶了任瑤瑤上車,囑咐道:“你先回去,我爹怕是……我要留在家裡照看。”
  “好。”任瑤瑤臉紅,小聲應道:“以後無事不要來家裡,鄰居會說閒話兒。”
  拉車的馬兒許是受不得這濃情密意,不耐煩的打了個響鼻,驚得任瑤瑤收回了視線,關了車門。
  馬蹄噠噠,也喚醒了走神的隋風舟,他掃了一眼不遠處看熱鬧的路人,轉身快步回了後院。
  果然,忠義侯已經裸著手臂坐在桌旁,幾個護衛一臉不贊同的站在旁邊。
  許是猜到兒子要阻攔,忠義侯手起刀落,極俐落的在兒子開口前便劃了自己一刀。
  這一刀可不是敷衍,鮮紅的血液瞬間淌了出來,沾染了白色的布巾,惹得隋風舟幾步竄到桌前,惱道:“爹,要試藥也是我來,您……”
  忠義侯不耐煩的擺擺手,應道:“這藥關係大越萬千兵卒,本侯不親自試用,怎麼會知道藥效如何?不要多說,趕緊給我上藥。”
  隋風舟無法,立刻挽起袖子淨手,接過護衛手裡的烈酒,開始擦抹傷口上的血跡,最後撒上瓷瓶裡的藥粉,又用乾淨的棉布包裡起來。
  一切忙完,他已經是額頭沁了一層薄汗。自小就在外邊遊歷,他自然對家和父親都有些生分,心裡不可能不委屈,但這麼片刻,卻是突然想到,隋家赫赫功勳,如今的富貴榮華,不知是父親流了多少鮮血,受了多少次傷換回來的,他安享多年衣食無優,又有什麼好怨恨的……
  忠義侯也是暗自感慨兒子長大成人,父子兩人間一時有些尷尬。
  忠義侯乾咳了兩聲,轉而攆人,“去忙吧,瑤瑤帶了這麼貴重的嫁妝,我們隋家更不能委屈她,該準備的一定準備齊全了。”
  “是,爹。”
  隋風舟應了,忠義侯轉而吩咐周福備酒,但護衛馬上阻攔,畢竟受傷不好喝酒,忠義侯卻是不聽,還拉著一眾護衛們都做了陪客。
  酒過三巡,夜色也降臨了,周府安靜下來,也就顯得那些暗影晃動得更顯眼了。
  忠義侯卻是睡得踏實,這樣的大事怎麼也不可能瞞過金鑾殿上的那位,當然他也不想隱瞞。
  事無不可對人言,隋家忠心耿耿,所有事放在皇上眼前才是最安全也最穩妥的……
  這日早起,任家五口穿戴整齊到東廂祠堂上了香,當然是只有任大山同輝哥進門,劉氏帶著兩個女兒在門外。
  月月為此還噘了嘴巴,直到姊姊許了她一支糖葫蘆才笑起來。
  待得出攤的推了板車,上學的背了書包,打開大門的時候,一家五口才發現門外守了四個全副武裝的護衛,好在他們胸口大大的“隋”字很是顯眼,否則任家人可真是要結結實實的嚇壞了。
  任瑤瑤想起昨日的藥方,倒是有些猜測,簡單問了幾句就同父母說是隋家派來護衛一家人安全的。
  任大山同劉氏想的也簡單,還以為親家知曉他們被老宅欺負的事,看不過眼特意派人來為他們撐腰,很覺受寵若驚。
  任大山想要上門道謝,讓隋家把護衛撤去,倒是劉氏已經有了些丈母娘的氣勢,直接否決了這事,留下了護衛看家,還說了中午會回來給他們做飯。
  小巷裡鄰人早就發現了隋家護衛,這會兒見不是找任家麻煩,紛紛上前同劉氏搭話,“任嫂子,你們家裡這可是富貴了,如今連護衛都有了。”
  “就是啊,瑤瑤這姑娘就是厲害。”
  “這麼看,生兒子真不見得比閨女更有福氣啊。”
  劉氏笑成了一朵花,嘴上還要客套,“都是祖上積德,瑤瑤也爭氣,以後日子還要她自己過啊。”
  柳家嫂子同劉氏交好,就多說了一句,“隋家門第那麼高,瑤瑤嫁過去,可是要多備嫁妝吧?”
  “對啊,起碼的八鋪八蓋,還有四季衣衫、首飾木器,這都不能少啊。”
  這可說中了劉氏的心事,神色裡隱約就添了愁意。
  任瑤瑤不忍心娘親操心,笑著同眾人告辭,“各位嬸子大娘,我們還要出攤,待得閒暇再來家裡同我娘閒話啊。”
  “好,生意重要。”
  “是啊,瑤瑤就是勤快,眼見不到兩個月就要嫁了,居然還不肯歇著。”
  眾人說笑幾句,就散了開來,畢竟都要維持生計,別人家的事再羡慕也總不是自家的。
  除去輝哥兒上學堂,其它四口人都到了攤子上。天氣寒涼,路上的行人比之往日少了很多,好在是書院的休沐日,學子們一來惦記著要打牙祭,二來也想見見傳奇的燒餅西施,於是任家的攤子被圍得水泄不通。
  任瑤瑤也沒什麼羞色,平日如何就如何。
  離出嫁還有段日子,她總不能一直留在家裡,放著父母受凍受累,為她辛苦攢錢置辦嫁妝。
  眾人原本還探頭探腦,很是有些好奇,但見到任瑤瑤如此大方坦蕩,反倒顯得自己太大驚小怪,於是慢慢的也就同平日一般了。
  待得過了飯點,攤子前安靜了,劉氏就讓月月拿了紙筆,開始盤算要添置什麼,用多少銀錢,要月月這識字的幫忙記。
  一樁樁一件件,越說劉氏眉頭皺得越深,任大山的腦袋也垂得更低了。
  任瑤瑤忍了又忍,到底還是等到晚上回家吃過飯,月月和輝哥兒睡下了,她才尋了父母說起嫁妝的事。
  任大山雖然對於閨女偶爾就冒出的神秘本事,已經有些心理準備,但突然聽見她只拿了一張藥方,就能頂過所有的嫁妝,讓整個侯府對她另眼相看,不敢輕慢半點,簡直是不敢相信。
  劉氏拉著閨女的手,神色裡都是愧疚,“瑤瑤,我和你爹知道你孝順,不想我們為難,但是你一個姑娘家能有什麼好藥方,必定是隋公子和侯爺不忍心讓我們家難堪……”
  “不是的,娘。”任瑤瑤飪緊抱住娘親的胳膊,斟酌著把外傷藥的用處說了說,末了小聲道:“若不是這藥方貴重,侯爺怕走漏了風聲給咱們家裡惹禍,也不會派護衛來給咱們家守門啊。”
  “啊,原來是這樣?”劉氏恍然大悟,轉而又緊張起來,“那你不會……”
  “不會的,娘,劉大夫是很可靠的人,隋大哥很信重他,而且侯爺也會把這事處置好的。”
  “你怎麼知道劉大夫可靠,萬一他起了私心呢?你這孩子就是年紀小,不經事,最開始就該直接把藥方給侯爺,讓他找人去制藥粉……”
  任瑤瑤沒想到安慰娘是這般艱苦的差事,最後還反倒被抓住嘮叨個沒完,趕緊扯了個藉口落荒而逃。
  劉氏氣得哭笑不得,嗔怪道:“這孩子,都要出嫁了,怎麼還這個模樣?!”
  任大山憨笑,應道:“瑤瑤一向懂事,你就別跟著瞎攙和了。”
  “什麼叫我跟著瞎摻和?這是我閨女,她出嫁,我不跟著張羅,難道指望你啊?”劉氏立刻調轉了槍口對著自家男人,不過幾句說得任大山也跑掉了。
  好在,瑤瑤成親這事,所有人都跟著歡喜,從來也不缺幫忙的人。
  老七夫婦趕了馬車送些野物,七嫂子被劉氏拉著說起置辦嫁妝的事,兩人一拍即合,熱火朝天的張羅開了。
  即便任瑤瑤說了嫁妝不用愁,劉氏還是覺得不能虧待閨女,幾乎傾其所有,忙碌著添置東西。
  木器這等大件家什,費工耗時,就是傾盡任家所有力氣,也不過打制一套水曲柳的,怎麼襯得起隋家的院子。
  莫不如不要木器,直接在衣衫用物上用些功夫。
  八鋪八蓋、四季衣衫,任家買了布料、棉花,任家村裡針線好的嬸子婆娘,招呼一聲就歡歡喜喜把活計領走了。
  任大山一家如今還算是冷灶,用得上他們的時候,誰不幫忙燒一把才是傻子,待得以後任瑤瑤成了安國伯夫人,再想上門燒熱灶,誰還稀罕啊。
  這麼大的動靜,老宅一家不可能不知道,畢竟一個村裡住著,今日出門聽到人家說——
  “哎呀,二嬸子給瑤瑤買的料子真是不錯,聽說人家布莊掌櫃直接給了進價,都想討好瑤丫頭這未來的安國伯夫人呢。”
  明日出門,又聽人家在感慨——
  “你說我怎麼就沒生個像瑤丫頭那樣有能耐的閨女呢?明明都是吃一口井水長大的,我家那個死丫頭怎麼就連瑤丫頭一半都不如?”
  陳氏氣惱,罵上兩句也就罷了,任大義卻是不甘心至極。
  他極力鑽營多年,想要做官發財,百般祈求不可得,如今一架天梯就在眼前,他卻不能借力爬上去,簡直是抓著他的心肝搖晃,痛苦焦急如熱鍋上螞蟻。
  於是,第二日,馮氏就厚著臉皮同村裡送活計的婆娘一起上門了。
  劉氏開門時嚇了一跳,下意識就要去拿起門旁的掃帚。
  馮氏趕緊堆著笑臉上前道:“弟妹,你這是做什麼,一家人可不好這般生分,怎麼說,我家老爺也同老二是一個娘胎……”
  她不這般說還好,一提起“一家人”這三個字,劉氏就想起在老宅當牛做馬的日子,那些吃不飽穿不暖,日日挨餓受凍,差點害得閨女病死的往事,就是如今也經常讓她在睡夢裡驚醒。
  若縣當初不賭上性命掙扎,現在別說閨女嫁進隋家做夫人,怕是埋在荒野裡的骨頭都爛得沒了……
  劉氏這般想著,氣不打一處來,手下拿起了掃帚,直接往馮氏砸了下去。
  馮氏雖然不得不同妯娌低頭,但心裡還是看不起劉氏,出門之前穿了綢緞衣裙,頭上也插了一堆包金簪子、銀釵之類,很有些同刺蝟比試一番的架式。
  眼下被劉氏的掃帚一打,叮叮噹當,簡直是在任家門外奏樂起來。
  馮氏驚叫著,一邊護著頭,一邊低頭去搶口處滾落的首飾,好不容易撿拾齊全了,開口罵道:“劉氏,你這個潑婦,我好心好意上門來幫忙,你就這麼待客的?虧我還是好心,以後——”
  “以後什麼以後!”劉氏心裡痛快得恨不得仰頭大笑,多年以前她就想像今日一般把這向來只會頤指氣使的女人打一頓,這會兒叉腰罵道:“你摸著良心想想從前,居然還有臉上門?我不拿刀把你剁成八段就算心軟了!再敢踏進我家的門,再敢給我家瑤瑤添一點麻煩,我就直接剁了你的腦袋!”
  說罷,她作勢回屋去尋菜刀,嚇得馮氏抱頭就跑。
  劉氏哈哈大笑,伸手扯了有些傻眼的婆娘進門,招呼道:“嬸子別怕,進屋喝茶,隋家剛送了幾盒子京城來的點心,嬸子也吃幾塊嘗個新鮮。”
  “欸,好,好。”
  那婆娘見不是針對自己,也就放了心,再聽說有京城點心吃,回去之後還能同村人吹唬幾句,就更是歡喜了,嘴裡的好話如流水一般倒出來,哄得劉氏眉開眼笑。
  任家這裡忙碌,周府更是沒有清閒的時候。
  隋風舟自小在外遊歷,求學外加求醫問藥,體弱之症沒調養好,反倒是積累了無數的人脈,生意也遍及大越所有州府。
  如今,他要成親,各地的好友接了帖子,能趕來祝賀的就回了書信,不能到場的就派人送來賀禮。
  各地鋪子的掌櫃們,私下詢問到主子待未來主母如何看重之後,更是挖空了心思尋找好東西,千里迢迢的送來。
  周府的側門幾乎從日出到日落,就沒有關上的時候,人來人往,比之忠義侯沒有回京之前還要熱鬧。
  院子裡,灶間時刻都燒著火,酒席更是擺了一桌又一桌。
  塞安縣城的人看在眼裡,羡慕在心頭,恨不得自己額頭也冠上一個“任”字才好。
  任大義整日裡在茶樓裡坐著,嘴裡同眾人說著他是任瑤瑤的大伯,暗地裡卻是咬碎了一口黃牙,眼睛都瞪紅了。
  他倒是不吝惜臉皮,幾次到隋家門上求見,想要憑著任瑤瑤大伯的身份混一杯茶水,若是能得到隋風舟青睞,以後就是一片坦途了,任瑤瑤一家就是再記恨當初之事,也總要在隋家人面前給他留幾分顏面。
  可惜他卻是不知道,隋風舟準備了三年的獻糧之事,被他一腳踢到了天邊,功虧一簣,只換了任大山一條命回來,隋風舟又怎麼會待他有一分好臉色?
  塞安縣算不得多大,有些風吹草動,往往不過一日就傳得人盡皆知,任瑤瑤一朝麻雀變鳳凰,人人羡慕,自然也就把任家的老底查得清清楚楚,任大義是個什麼角色,誰心裡都明鏡一般,不過是看著他每日在茶樓“表演”,當個樂子罷了。
  如此,就在萬眾期待中,寒風徹底吹涼了大地,迎來了冬雪,給整個世界穿了白色的厚襖。
  隋任兩家的婚事也眼見就要到了,任瑤瑤坐在炕頭挑揀各色米糧和豆子,預備著過些日子熬臘八粥。
  但吃過家裡的粥,她也就到了出嫁的時候。
  前世,她自出生就在打針吃藥中度過,其中辛苦,說出來都是眼淚,別說結婚生子,就是同男生說句話、談個戀愛的機會都沒有。
  不想如今,居然……
  “娘,姊姊又發呆了。”
  “娘,姊姊又想隋大哥了嗎?”
  輝哥兒和任月月從外邊跑進來,見到姊姊握著一把豆子出神,回身嚷著跟娘親說。
  劉氏抬手在他們頭上敲了一記,再望向羞紅了臉的大閨女,心頭萬般不舍又歡喜。
  “娘,我馬上就挑好了。”
  任瑤瑤伸手拉了娘親上炕坐,任月月和輝哥兒不用說,早就湊在她身邊笑嘻嘻地要吃食了。
  任瑤瑤取了櫃上的點心盒子哄弟妹,之後同娘親交代,“娘,我已經與劉大夫談好了,我出方子,他出鋪子,合夥開個藥堂,以劉大夫的聲名,用不了多久就能盈利,到時候得了銀子,開春時候家裡就在街上買間小鋪子吧,不要再擺攤了,風吹日曬太辛苦。”
  劉氏伸手替她掖好掉落的髮絲,鼻子酸澀,“不辛苦,我跟你爹忙一些沒什麼,就是你啊……進了人家門,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爹和娘沒用,不能給你撐腰……”
  “娘,您放心,您閨女能耐著呢,怎麼可能受欺負?再說了,隋大哥……待我很好。”
  任瑤瑤把頭靠在娘親肩膀上,掩蓋了越發紅透的臉色。
  這些時日雖然因為定了親,兩人不方便見面,但是周福可是一日一次的上門,吃食用物,不分大小,貴重還是便宜,只要隋風舟覺得她會喜歡,便統統送來。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得未來夫婿如此看重,任何姑娘怕是會連作夢都笑醒吧。“好,娘知道,娘啊,就是盼著你好呢。”
  劉氏想要打趣閨女兩句,又捨不得,倒是一旁的任月月和輝哥兒搶著道:“姊,隋大哥若是欺負你,我就去幫你打他。”
  “我也是,我要考狀元,給姊姊撐腰!”
  任瑤瑤笑著親了弟弟妹妹一口,看著他們羞澀的互相做鬼臉,心頭暖得簡直汪成了一攤蜜水。
  前世受的那些辛苦,若是都為了今日這般幸福,她寧願再多經受一萬次,只願這幸福長長久久,家裡人也平安喜樂……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6:37

  【第十九章 娶了你真是有福】

  不論天下眾生的日子是過得歡喜還是苦痛,歲月都不曾為了任何人停留。
  吹了三日的風雪,居然在臘八這日停了下來,太陽難得出來上工,昭射在一片雪白的街道和屋脊上,閃耀得路人睜不開眼睛。
  前些日子,西疆的戰事已經到了尾聲,大捷連連,皇帝大喜,京城裡日日都是歡飲無度。
  隋家次子雖然只是個遊擊將軍,卻殺敵無數,得了封賞不算多,但足以撐起忠義侯府的大旗了。
  所以,忠義侯早早就帶了小兒子趕來塞安縣,本來牛氏也要一起,但臨出門時卻染了風寒,忠義侯順坡下驢,直接出了門,氣得牛氏跳腳。
  周福原本想把門前的匾額換成“隋府”,隋風舟卻是不准,忠義侯也是沉默了,最後到了迎娶之日,依舊是周府的喜事。
  太陽剛剛西斜,任家院子裡已經是高朋滿座,任家村老少幾乎是全部出動,加上左鄰右舍,擠得院子裡水泄不通。
  任瑤瑤早起被折騰得死去活來,洗澡,開臉,上妝,如今已經是拾掇乾淨,又換了鳳冠霞帔,規規矩矩坐在炕上,等著隋風舟來迎親,任家村裡的幾個年輕媳婦兒陪在她身邊,不時打趣兩句,惹得她臉紅不已,好在還有蓋頭遮蓋了頭臉。
  好不容易盼到外邊響起鼓樂,隋風舟終於來了。平日見慣了他一身青衫的儒雅模樣,如今突然換了大紅長袍,配上眉眼間的喜氣,竟是分外俊俏,惹得看熱鬧的大姑娘和小媳婦兒都是不時捂嘴偷看,心裡恨不得自己同任家姑娘調換一下才好。
  任瑤瑤被兩個喜婆攙扶出來,跪在蒲團上拜別父母。
  任大山嘴拙,擺著手說不出話,劉氏倒是想說,一開口卻是眼淚先流了下來。
  瑤瑤是她第一個孩子,吃了最多的苦,受了最多的累,幾度掙扎在生死邊緣,如今苦盡甘來,得了如此大的福分,做為娘親,怎麼會不歡喜?
  旁邊的任家眾人都是紛紛勸慰,劉氏到底哽咽著囑咐了幾句。
  任瑤瑤在紅色蓋頭下,也是淚流滿面。任家窮困,但是爹娘待她疼愛至極,如今嫁做人婦,出了這門就不再是任家人,她自然也是捨不得。
  正在流淚的時候,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
  隋風舟也是掀起袍角,雙膝跪倒在任大山和劉氏身前,“岳父岳母放心,我必然待瑤瑤如珠如寶,半點不會委屈她。”
  “好,好。”
  任大山和劉氏都嚇了一跳,轉而更加歡喜,畢竟誰家也沒有女婿迎親還同閨女一起跪拜岳父岳母的,只能說,隋風舟當真看重自家閨女。
  門外眾人見了,更是議論紛紛,特別是家裡有閨女的人,眼裡的羡慕幾乎都要跳出來了。
  任家到底是積攢了多少年的福氣,才尋到了這麼好的女婿?
  任家族裡一個後生,充作兄長,背了任瑤瑤出門送上了花轎。
  嗩呐歡叫,吹開了滿城的冰雪,一路到了周府大門前,就更熱鬧了。
  周府的客人比任家又多了幾倍不止,整個塞安縣的世家大族、商賈名流,還有京城和從天南地北趕來的客人,幾乎占滿了所有院落。
  任瑤瑤扯著大紅綢緞的一頭,緊張的只敢盯著那只紅花球,迷迷糊糊的被喜娘帶著,拜了天地,又在眾人的笑聲裡送去了洞房。
  正是暈頭轉向的時候,突然有什麼挑去了蓋頭,眼前一片明亮,終於定神看去,目光就被一對明亮又深幽的眼眸截了過去……
  有時候,緣分這東西,真的奇妙得不能言喻。
  那日若是她沒有鼓起勇氣去周府門前求見,沒有遇到突然不舒服的他,沒有貿然開口救治,後來沒有送上藥方,是不是就沒有今日的兩情相悅,終成眷屬?
  前世,她無數次在生死間掙扎,在打針吃藥中度過的青春年華里,不是沒有遺憾,不曾遇到那麼一個人,談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
  許是老天爺當真疼愛她,在這樣遙遠的時空,終於給了她一個良人,一段良緣……
  隋風舟同樣心底翻江倒海一般,不能平靜。眼前的姑娘,也許在世人眼裡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如何美豔的姿色,但對於他來說,卻如同上天送來的仙女,是他冰冷又黑暗的世界裡唯一出現的亮光,如今,他終於可以將這光攬在身邊,照亮他整個生命。
  他想知道她所有的心事,想收藏她所有的歡笑,想截取世上所有珍寶捧到她面前……
  前院裡,眾多賓客正由忠義侯陪著喝酒,左等右等都不見新郎官過來敬酒,不禁犯了猜疑,該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畢竟忠義侯府的大公子自小體弱,幾乎是京城甚至是整個大越都知道的事。
  這個時候,周福一臉古怪的帶著兩個喜婆走了過來。
  “侯爺,嗯,那個……”
  “到底什麼事,直說無妨。”忠義侯也是惦記兒子,又是個直爽脾氣,直接高聲道。
  不等周福再答話,兩個喜婆卻是趕緊介面道:“侯爺,新郎官等不得,已經……嗯,入洞房了!”
  院子裡靜默了片刻,待得想明白其中的涵義,眾人都是哄然笑了起來。
  “哈哈,果然是將門虎子,成親都與眾不同。”
  “就是,想來明年這時候,侯爺就能抱孫子了。”
  忠義侯更是朗聲大笑,若是旁人家裡大概還要講究什麼於禮不合,但隋家是將門,只要忠心不二,行事出格又有什麼關係,自己歡喜就好!
  “好,借各位吉言,明年此時,我家孫兒滿月,定然請大家再次歡飲!”
  一時間,酒宴上一掃方才的尷尬,更是熱鬧了三分。
  後院喜房裡,任瑤瑤像小船一般在大海裡撲騰,除了後悔贈送藥方把隋風舟的身體調養得太好,再沒力氣想到新郎官要不要出去敬酒的問題……
  當然,第二日好不容易爬起床,梳洗打扮時,她終於從兩個臉紅的丫鬟嘴裡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
  “你,你……”
  隋風舟洗漱好了,進屋去尋嬌妻的時候,見她躲在床帳裡不肯出來,隱約瞧著臉色紅得厲害,猜到必然是昨晚的事情暴露了,於是他乾咳一聲,無辜問道:“瑤瑤,時辰要到了,咱們去前院敬茶啊。”
  “不要,我沒臉見人了!”
  任瑤瑤恨得咬牙,極想扯著他狠狠咬上幾口。明明是那般儒雅又睿智的男子,怎麼就一夜間化身成色狼了?
  她都能想得到,如今城裡眾人口中的新鮮事,保管從她麻雀變鳳凰的版本,換成了她是精怪轉世,美色惑人,生生把清心寡欲的安國伯爺變成了色中惡鬼……
  “你這是累了,不想去敬茶?”
  隋風舟眼底眉稍都掛了笑,作勢要去掀床帳,“正好我也疲憊,不如再睡……”
  “哎呀,不成,這就去敬茶!”
  任瑤瑤果然嚇得立刻跳下了床,待得發現隋風舟笑得古怪,這才明白中了計,惱得在他腰上扭了一記,惹得隋風舟大笑出聲。
  忠義侯早就穿戴齊整,坐了主位等著喝媳婦茶,遠遠聽見兒子笑聲,嘴上罵了一句“沒出息”,但眼裡的笑意卻是藏也藏不住。
  隋武勝更是伸長了脖子,對自家這位嫂子好奇得不得了,不明白她到底有何本事,能把自家大哥收服?
  很快,隋風舟就帶了任瑤瑤進了門,周福快手快腳地放置了蒲團,沏好了茶水。
  任瑤瑤直接跪倒,恭敬硝頭,接著捧了茶水,雙手獻上,“爹,喝茶。”
  “好,好。”
  忠義侯有些激動,接過茶水的手有些顫抖,一口喝幹後歎氣道:“你也知道你婆婆過世得早,我一直拒心風舟身邊無人照料,如今你們成親,我就放心了。
  “以後這裡連同京城正在修建的安國伯府都由你操持做主,不盼你們夫妻如何興家旺族,只要早日延續隋家香火,開枝散葉就好。”
  任瑤瑤聽得有些臉紅,忠義侯也是說完才發覺這話有些尷尬,於是趕緊換了話題,“另外,風舟是你的夫婿,任何事都要同他商議,不可魯莽,畢竟朝堂風雲,不是你一個小女子能夠預料的。”
  “是,爹。”
  任瑤瑤再次行了禮,這才起身,又把預先做好的一套衣衫鞋襪送上,算是孝敬。
  忠義侯也從旁邊護衛手裡的託盤,直接把上頭一塊銀色權杖給了任瑤瑤。
  “這權杖可以號令隋家上下三百護衛,只有一塊,你要妥善收好。”
  聽到這話,別說屋子裡一干僕役丫鬟,就是隋武勝都嚇了一跳。
  他原本還以為老爹這塊權杖會給大哥或者他,畢竟他們是隋家男兒,行走在外,總要防身或者處置一些事情,身邊缺不了護衛跟隨,沒想到老爹竟把權杖給了大嫂,難道是要護衛們長年守著後宅……
  “爹,這事——”
  隋武勝開口就要阻攔,卻見忠義侯擺擺手,指了指託盤上另外一隻小盒子,說道——
  “你不要多話,我給你嫂子就是有給她的道理,這盒子是你嫂子的嫁妝,別說給她調遣護衛的權杖,就是把整個隋家給她都不多。”
  隋武勝同眾人都是好奇,昨日任家的嫁妝簡直寒酸得嚇人,只有這只小盒子在八個護衛的守護下進家門,讓人覺得古怪,但也沒人多想。
  眼下忠義侯這麼說,定然是其中有些蹊蹺。
  果然,忠義侯也沒賣關子,又道:“先前西疆那場大戰,家裡送過去的傷藥,還好用吧?”
  “好用!”隋武勝立刻來了精神,應道:“爹,您不知道那傷藥真是神奇,多重的傷,只要撒上,不出三日就好了大半,可惜就是太少了,否則……”
  想起死去的兵卒兄弟,隋武勝聲音也低了下來。
  “不必感懷,那些是試用之物,以後傷藥還會有很多,再不會短缺,因為這盒子裡就是傷藥的藥方!我準備獻給皇上,今後咱們隋家只要忠心不二,大越朝就有咱們隋家的落腳地。”
  “什……什麼?”
  眾人結結實實大吃一驚,大越重軍功,幾乎長年戰事不斷,若是有好傷藥,那能少損失多少兵卒,不論是天下百姓還是各個將軍、兵卒,只要用這傷藥一日,就要承隋家的情分,更何況朝廷必定有封賞。
  任瑤瑤這隋家長媳,哪裡是嫁妝寒酸,簡直是太豐厚了,足以讓所有人紅了眼睛。
  任瑤瑤半垂著頭,神色裡沒有任何驕傲得意,也沒有謙卑惶恐,看得暗地裡打量她的忠義侯同眾人都是點頭。
  “爹,您言重了,藥方雖好,沒有爹費心安排也是廢紙一張。”任瑤瑤小小捧了忠義侯一把,又道:“兒媳是隋家人,自然盼著隋家安寧喜樂。”
  “好,好,你們這般,我就放心了。”
  忠義侯也是乾脆的,起身笑道:“本侯爺這就回京城去了,你們無事不要上京,許是過些時日就會有封賞下來。”
  隋風舟也是上前同妻子行禮,目送父親穿過庭院,大步出了院門。
  按理說,藥方這樣機密之事,輕易不好說出,畢竟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容易惹來外人覬覦,但忠義侯選在敬茶這樣的時候說出來,明顯是替兒媳抬身份,不願滿院子的主僕還有滿城的百姓看低了兒媳,用意之深,足見一片慈父之心。
  隋武勝沖著新嫂子深深作了一揖,興奮道:“嫂子,多謝你的藥方,我大哥娶了你真是有福了!”說罷,他就匆匆追著父親而去。
  隋風舟勾起了嘴角,扭頭望向有些臉紅的嬌妻,笑道:“夫人,以後全賴你關照了。”
  “好說。”公爹和小叔子走了,家裡只有他們夫妻兩人,任瑤瑤也放鬆很多,難得拍了夫君的肩膀玩笑道:“全看你的表現了。”
  說罷,她突然驚覺這話有些暖眛,於是還要解釋兩句的時候,卻是被隋風舟一把抱了起來——
  “為夫這就表現給你看看如何?”
  任瑤瑤眼角餘光瞄到極力低著頭的眾多下人,臉色燙得都能煎雞蛋了,她怒力把頭埋在隋風舟懷裡,惱道:“哎呀,你快把我放下。”
  “不放,一輩子都不放。”
  隋風舟大笑著抱了媳婦兒回了後院,留下一眾僕役都是紅著臉竊竊私語。
  周福心情大好,嘴巴笑得怎麼也闔不上,見此就笑駡道:“都把嘴巴閉嚴了,主子恩愛是好事,說不定明年這個時候真有小主子出生呢。”
  主家興旺,做奴僕的自然也是歡喜,畢竟背靠大樹好乘涼,更何況主子寬仁,一向不曾薄待了他們。
  眾人說笑幾句都散去忙碌了,拆彩棚,洗刷碗盤,打掃庭院,自有一番安寧喜樂之象。
  後院裡,任瑤瑤再一次掉進了大海,許是白日的關係,這次“平安返航”之後,她沒有昏睡,反倒是腦子突然靈光一閃。
  “夫君,你說爹先前囑咐讓我凡事同你商量,不可魯莽,是不是有別的用意?”
  隋風舟攬著嬌妻的手臂一僵,隨即低聲回道:“不會,爹沒有那麼重的心思。”
  “不對。”任瑤瑤抬起頭,黑壓壓的頭髮如瀑布一樣散下來,落在雪白的胸前,惹得隋風舟眼底一暗,她猶無自覺。
  她猜測道:“我只做了一件事,不曾同你商議,那就是獻榨油之法,難道子瀾——”
  可惜,不等她說完,隋風舟又覆了上來,“夫人可是忘了,爹還囑咐了另一句,延續香火,開枝散葉。”
  “嗚嗚,你這個……”
  任瑤瑤還要抗議兩句,卻是都被吞進了某人的肚子,床幔落下,大海重新又掀起了粉紅色的波浪,小小的船兒再次起航……
  京城某處院子,這會兒靜悄悄的。
  忠心耿耿的小書僮苦著臉守在門前,沖著前來探看的管家擺擺手,主子昨晚足足喝了兩壇烈酒,睡到這時候了還不曾起來,真是不知會不會直接醉死了。
  調皮的陽光順著雕花窗子的縫隙投射進去,照亮了床上昏睡的男子,勝過女子美豔的五官,紅色的長衫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一旁的桌上,杯盤狼藉,一側的椅子上放了一隻紫檀木盒子,盒子上放了一張半展的信紙和一截袍角。
  割袍斷義,十幾年友情斷個一乾二淨,可惜又可悲。
  但到底怪誰呢?當日選擇把榨油之法送到太子手上的時候,他就失去了重要的摯友,失去了為他慶賀新婚的資格……
  作為整個塞安縣所有人目光聚焦之處,周府的一舉一動,即便隱瞞得再深,也不免被傳了出去。
  更何況任瑤瑤那份貴重的嫁妝,幾乎以強硬的姿態,立刻翻轉了任家寒酸嫁女的印象,惹得所有人議論紛紛。
  “當日我還說隋家吃虧了,娶了小門小戶的閨女,惹人嗤笑,哪裡想到隋家可是占了大便宜呢。”
  “就是啊,你們也不想想,忠義侯是傻子嗎?若是沒有足夠的好處,他會同意兒子娶燒餅西施?”
  “我倒是聽說安國伯自小體弱,還是這位燒餅西施贈送了藥方調養好的,兩人也算是有些情分……”
  “情分能當飯吃啊,你可別傻了!”
  當然塞安縣實在太小了,眾人議論上幾日也就罷了,不過千里之外的京城,這時候正熱鬧得厲害。
  先前到處傳說堂堂忠義侯府長子,居然娶了個偏遠之地的農戶女子,還是在街邊擺攤子賣燒餅的,這簡直驚掉了所有人的大牙。
  就算忠義侯長子不擅武藝,不能承繼忠義侯府的家業,但總是隋家血脈,更何況還因為獻榨油之法得了安國伯之位,這讓多少有閨女的人家動了心思,即便侯爺夫人是後母,但另外開府過自己的小日子,井水不犯河水,也比日日在親婆婆跟前立規矩強啊。
  再說,安國伯可是飽讀詩書,俊秀風流,可惜沒等眾人行動,人家就成親了。
  有人免不了就要說些閒話,不致太難聽,但也不算多好聽。
  如今忠義侯府居然在獻了榨油法子之後,又獻了能夠活命無數的療傷聖藥,還是那燒餅西施帶來的嫁妝。
  皇帝龍心大悅,直接賞了燒餅西施一家黃金百兩,白銀千兩,外加一個二品誥命,從此以後燒餅西施就同忠義侯夫人一樣,能平起平坐了。
  這是忠義侯特意從皇上那裡求得的恩賜,還是皇帝特意的關照,無人得知,總之,這個隋家長媳就算一輩子不進京,也如同釘子一般,深深釘在了京城之地,留下了誰也不能招惹的那麼一個高度……
  “匡當!”
  牛氏狠狠摔了手裡的茶盞,惱得頭上的步搖都晃動個不停。
  “一個街邊擺攤子的下賤丫頭,居然敢同我平起平坐?”
  想起夫人們相聚時候聽到的那些酸話,她抬手又砸了一個茶盞,嚇得剛到門口的隋武勝掉頭就跑掉了。
  牛氏見狀,趕緊高聲呼喊,“武勝,你給我回來!”
  可惜,隋武勝就是再笨也知道這時候不能招惹老娘,裝作沒聽到,迅速跑得沒了影子。
  牛氏恨得跺腳,轉而吩咐一旁的嬤嬤,“去給我發帖子,家裡開賞花會,把所有閨秀都給我請來,我一定要給武勝娶個身份高貴的正妻!”
  嬤嬤偷偷咧嘴,自家少爺不過是個三品武將,就是娶了身份再高貴的媳婦兒也不可能封二品誥命,越過大少夫人啊。
  但這話她可不敢說,只能趕緊應了下去辦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6:51

  【第二十章 善惡終有報】

  二品誥命在京城還算不得太過出奇,畢竟那可是個高官顯爵、皇親國戚遍地走的地方,說不得大樹掉個枝丫下去,砸到一片人,其中就有那麼三五個位列朝堂一品二品的。
  但這二品誥命在塞安縣絕對是比天還大,因為縣令老爺才不過六品官。
  雖然沒有實權,但任瑤瑤一下子就超越了縣令許多級,從此說是稱霸整個塞安縣都不為過。
  任家夫妻更是被突然降臨到頭上的封賞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本來看到閨女回門時候,臉上笑得幸福,夫妻倆都是放了心,準備過個好年,開春繼續努力幹活兒,供給兒子讀書,給二閨女攢嫁妝,不想天降橫財,真金白銀就罷了,大閨女居然成了塞安縣最大的誥命夫人,他們一家人簡直歡喜得眼前冒金星。
  任家村幾乎傾巢出動,前來道賀,比之先前隋家娶親還熱鬧三分。
  縣城裡的精明商家,不等任家去?買,主動送了吃食用物過來,而且言明不收銀錢,純粹為了任家道賀。
  任大山夫婦如同踩在雲端,哪裡還顧得上這些事,好在任瑤瑤派了人手來幫忙,周府又有周福張羅,這才勉強算是把宣旨太監好生送走,又招待道賀的親朋吃喝歡聚。
  一家人苦盡甘來,不知惹來多少人羡慕,當然嫉妒也有,卻只能悄悄埋在心裡了。
  不過也有人無所顧忌,任家村老宅,陳氏指著陰沉的天空罵得是口水噴飛,“老天爺,禰不開眼啊,怎麼就讓那一家子畜生得了好,怎麼就不一道雷劈死那個小賤人……”
  任大義忙著換了最好的一件棉袍,趕緊要帶著一家子去道賀,平日兄弟是不准他登門的,但這樣的時候,怎麼都要給幾分臉面,興許兄弟一高興就替他在隋家面前美言幾句了呢,畢竟侄女如今可是皇上親封的二品誥命了。
  “娘,您就別罵了,趕緊換了衣衫出門。”
  “不去!”陳氏嘴硬,扭頭端了簸箕去喂雞。
  這麼些時日一家子都靠她操持家務,她累個半死,若是趁這個機會逼著兒子答應把活計轉給兒媳就最好了。
  可惜她想得實在太如意了,再回頭一看,兒子一家已經出門去了,根本沒有勸她的意思。
  老太太氣得半死,砸了手裡的簸箕就要回房,不想簸箕裡的米糠飛出來迷了她的眼,沒注意腳下結冰的地方,一個跟頭摔下去就撞上院子裡的石桌子,瞬間昏了過去。
  整個任家村因為進城道賀,幾乎所有人都走個乾淨,到處靜悄悄的,除了北風依舊在呼嘯……
  這場熱鬧足足持續了兩日,待得第二日下午,客人走得差不多,任大山夫妻才算勉強回過神來。
  任瑤瑤抽空回來一趟,惹得一家四口都是歡喜不已,圍著她又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任瑤瑤當初拿出藥方當嫁妝,也不過是為了在隋家站穩腳跟,不被人輕視,倒是沒想過會有這般豐厚的回報。
  但好東西誰也不會嫌多啊,如今家裡不用她幫扶,有了這些賞賜的金銀,足夠過上小富即安的日子,她也放心很多。
  “爹,娘,您們別擔心,這是咱們家該得的。待得開春,就用這些銀子開間吃食鋪子,賣什麼吃食,到時候我來張羅,保管生意興隆。”
  “你這丫頭。”劉氏本來想敲打閨女一記,到底也沒捨得,拉了她摟進懷裡,“你都出嫁了,顧好自己就是,怎麼還替家裡費這個心。”
  “我就算出嫁,也是任家的閨女啊。爹娘別擔心,夫君也說封賞是好事,起碼以後這塞安縣是無人敢敢負咱們任家了。”
  劉氏想起昨日任大義一家的伏低做小,奉承巴結,心裡壓抑多年的怨氣一掃而光。
  正是興匆匆要同閨女說幾句的時候,卻是突然聽到有人敲門,任大山去開了門,很快就帶了老七進來。
  眾人都是好奇,詢問他的來意,畢竟午後剛回村子的人,若不是有事不會又返回來。
  老七瞧著任瑤瑤也在,忙不迭行禮。
  他雖然是本家兄長,但如今任瑤瑤可是二品誥命夫人,皇上親封的,身份太高貴,已經超越了宗族輩分。
  任瑤瑤受了禮,笑著招呼他坐下。
  老七卻是不肯,直接說道:“二叔還是回去看看吧,大叔一家不見蹤影,你娘躺在屋子裡燒得厲害,若不是淘氣小子們把藤球掉進院子,進去找尋,怕是你娘病死了都無人知道呢。”
  “什麼?”
  即便陳氏再惡毒,到底還是任大山奈娘,一聽這話他就坐不住了,劉氏雖然皺眉,還是跟著起了身。
  任瑤瑤不好回村,就把弟妹帶回了隋家。
  第二日中午的時候,村裡傳了消息來。
  原來,陳氏昏倒在院子裡凍了半日,好不容易醒來,尋不到人幫忙,自己爬到了屋子裡,勉強沒在夜裡凍死,但早起就有些不好了。
  待得任大義一家回去,她人已經是不省人事,嘴歪眼斜,說句話都不成了。
  任大義還要尋大夫,馮氏卻是鬧開了。
  “老爺,不是我不孝順,但若是尋了大夫,娘這個樣子怕是也要花很多銀子,以後也要人照料,你要苦讀準備科考,我要忙全哥兒及秀秀的親事,哪裡有這個空閒?”
  任大義有些遲疑,想要呵斥幾句,馮氏又開了口——
  “老二一家可是發達了,他也是娘親生的,怎麼可能不理會?不如咱們進城住去我娘家,一來你讀書會友方便,二來娘在家裡養病也清靜。”
  其實她這話說得好聽,無非就是不想花銀錢、不想照看婆母,任大義當然知道,可天性裡的自私,讓他選擇了聽從這個藉口。
  於是一家人直接收拾細軟,迅速進城了,留下陳氏一個人燒得不省人事,根本不知道無人替她尋醫問藥。
  待得村裡調皮的孩童發現,陳氏已經燒得半殘廢了。
  眾人到處找尋任大義一家,沒有結果,琢磨了半晌,只能找來任大山這裡。
  劉氏即便再怨恨陳氏多年的苛待,到底還做不出見死不救的事。
  兩人去醫館請了一個醫術最好的大夫,帶著老七直接雇車回了任家村。
  陳氏本來就年歲大了,這般撞了頭,又凍的時候久了,高熱燒壞了腦子,連大夫都覺得棘手。
  針灸,灌藥,藥湯泡溪,折騰了一宿,天色大亮之後,陳氏雖然退了高熱,卻是依舊嘴歪眼斜,躺在坑上動彈不得,別說罵人打人,吃喝拉撒怕是都要別人伺候了。
  她那雙焦黃色的眼珠子在屋子裡轉了一圈,不見大兒子一家,終於明白過來,嘴裡嗚咽,不知是在哭還是在咒駡,眼角卻是流下淚來。
  不論她先前為人如何不厚道,行事如何刻薄,這個時候,幾個族老和村人也都是看得歎了氣。
  任大山更是掉了眼淚,劉氏也是沉默不語。
  眾人都是沉默著不知如何是好,到底任大山忍耐不住,找去了馮氏娘家,可惜連門都沒進去,門房竟推託說是姑太太一家並沒回來。
  任大山氣得無法,回來就蹲在門口不說話,劉氏咬牙衡量半晌,最後拍板下了決定。
  陳氏不會被接去城裡,還是留在老宅,但任大山會出銀錢雇請村裡的婦人伺候陳氏吃喝穿戴,直到終老。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要知道如今任大山一家已經分宗,在禮法上來說,只是遠親,他們一家就是不管陳氏的死活,也沒人會說出一句難聽話。
  若是他真的不管陳氏,村裡要麼是想辦法逼著任大義回來,要麼就是看著陳氏自生自滅。
  雖然伺候病人不是好活計,但重賞之下從來不缺勇夫,最後這活計落在了鄰居大娘頭上。劉氏一次就給了兩個月的柴米銀子和工錢,樂得鄰居大娘恨不得老太太長命百歲才好,她也就不會斷了這份豐厚的進頂。
  任瑤瑤聽了也是唏噓,記憶裡,陳氏可真是閻王一般的存在,整個任家,甚至是整個任家村的霸王,但凡惹怒她,必定要罵到她消氣為止。
  不想如今居然也有這樣生死不能自主的時候,當真是預料不到。
  任月月和輝哥兒也許是小時候被苛待得太厲害,聽到消息,雖然沒有歡呼慶祝,但也是一隻手捂著嘴,一隻手互相捅著彼此的胳膊,嘰嘰咕咕笑個不停。
  任瑤瑤挨個敲了他們一記,教訓道:“有話就說,這般怪模樣太難看。”
  “姊姊,以後是不是都不用怕奶奶罵人了?”
  “對啊,她都不能說話了,當然不能罵人。”
  任瑤瑤聽得好笑,但也不願弟妹這般,於是囑咐道:“平日行善積德,必然會有好報,若是做壞事,就會得惡果。但既然人家得了報應,我們就不能再幸災樂禍,不厚道。”
  “好吧,我們知道了。”
  兩個孩子雖然還是嘴角翹得高高的,卻是不曾再笑出聲。
  “這般說的話,我定然是十世善人,今生才如此圓滿。”
  隋風舟笑著從門外進來,冬日的陽光穿過他的袍角,隱約帶出一絲青色,極為賞心悅目。
  “姊夫,你可給我買糖人了?”
  “還有我的芝麻糖!”
  兩個孩子笑著迎上去,一左一右抱了隋風舟的胳膊,親近又歡喜的模樣,惹得任瑤瑤吃味,嗔怪道:“都是你平日嬌慣他們,這兩個都快把你當親哥哥了。”
  隋風舟指了指身後捧著盒子的小廝,兩個孩子就笑嘻嘻跑走了,留下他攬著嬌妻坐在懷裡,間道:“今日家裡可好?”
  他雖然沒有官職在身,但畢竟是皇上親封的伯爺,塞安縣裡大大小小的門第,有事免不得都要請他到場,他也有心在塞安長居,於是多有應酬。
  這般下來,白日裡就有大半時候不在家。
  任瑤瑤搖搖頭,惹得髮髻上插著的金步搖跟著晃動,金黃的光,晃得她耳後白皙的皮膚更柔和。
  隋風舟心頭一跳,但大白天的到底不好親近,便轉了話頭兒,“老宅的事可是處置好了?”
  任瑤瑤正是氣惱,聽到這話就把事情說了個清楚明白。
  末了,惱道:“你說,大伯讀了那麼多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待我爹沒有兄弟情也就罷了,祖母那個人偏心疼他一輩子,他怎麼還能做出這樣的事,簡直是豬狗不如!”
  隋風舟也是皺了眉頭,先前陳氏如何刻薄,他雖也是清楚,但如今同父親和解,解開多年心結,待老人就多了幾分寬容。聽說陳氏這樣的淒慘下場,對任大義自然而然也生了三分厭惡。
  更何況,他同瑤瑤成親前後,任大義更是數次找上門來,端著大伯的架子,話裡話外讓他幫忙“安排”一場好前程……
  “這事兒你不用理會,我處置就好。”
  “你處置?”任瑤瑤有些猶豫,雖然大伯真是不招人待見,但總是自家老爹親兄弟,萬一隋風舟處置不好,惹得老爹難過,豈不是讓自家也尷尬了。
  “放心,我自有分寸。”
  隋風舟點點嬌妻的鼻頭,愛極她這嬌怒的模樣,“藥堂那裡生意不錯啊,回來時候見門前很多人進進出出。”
  任瑤瑤先前拿了藥方給劉大夫,在藥堂推出後,很快得到客人的認可,特別是那兩種養身藥丸,居然還被人送去京城,更加引起追捧和搶購。
  如今,藥堂裡負責制作藥丸的人手已經添到了十幾個,還是供不應求呢。
  這會兒聽到夫君誇讚,她也是驕傲的抬了下巴,“過些時日賺了銀子就開始每個月贈藥了,你不是說幫我買了藥材,可是到了?”
  “放心,不會耽誤你的行善大業。”
  隋風舟掃了一眼門外空空的院落,低頭在嬌妻唇上親了一記。
  任瑤瑤嚇了一跳,趕緊捂了嘴,惱道:“哎呀,青天白日的!再說,我可不是為了自己賺好名聲,你這個爵位,還有我的誥命、我家的賞賜,都得來太容易也太扎眼了,多行善積德,就當是回報這份福氣了。”
  “好,你做事隨心就好,一切有我呢。”
  小夫妻倆坐在一處說笑,即便開著門,冬日的冷風也闖不進來一絲,實在是滿屋的甜蜜太過濃厚,甜暖的讓一切寒冷陰霾避讓……
  爆竹聲聲辭舊歲,轉眼就是春節了,即便最勤勞的人家,在這樣的時日也放下了一切活計,做一頓豐盛的飯菜,一家人圍坐一起,慰勞一年的努力,祈盼新的一年順利健康。
  而初二這日就是閨女回娘家的日子,任家因為任瑤瑤夫妻的到來,熱鬧不已。
  雖然已經分宗,做為遠親的任家村族老還是厚著臉皮上了門。
  他們原本還有些忐忑,但意外的是隋風舟居然很是和氣,半分疏離都沒有,還主動同族老坐了一桌,推杯換盞間,言談很是親近歡喜。
  村人們看在眼裡,各個都把胸脯挺高了幾分,待得離開時候,酒醉的紅了臉,腳下卻是邁了方步,好似有了伯爺女婿,他們也等同有了半個官身。
  只有二爺爺幾個,人老成精,回身望著任家的門楣,神色有些古怪。
  正月十五上元節,一夜亮如晝,待得天明摘了燈籠,整個大越就算過完了年,一切都恢復了原樣。
  衙門裡,小吏開始整理檔案,僕役也擦抹了水火棍,縣太爺打著哈欠到前衙走一圈兒,不等講話的功夫,就聽見門前的登聞鼓被敲響了。
  眾人都是驚奇,待得打發役去看,卻是幾個頭髮花白的村老來告狀。
  有路過的閒人,也是好奇圍了衙門口看熱鬧,這一聽卻是了不得,原來是某個考取了秀才功名的讀書人因為不孝,惹怒了族人,族人請求府衙革去秀才功名。
  要知道,讀書不易,考取功名更是艱難,幾乎每個讀書人都是宗族的寶貝,指望他光宗耀祖還來不及,怎麼可能反倒求著革去功名?
  縣老爺也是疑惑,詢問幾句,更是驚訝,居然還是任家村的族老,而被告之人竟是安國伯夫人的親大伯。
  縣老爺不敢專斷,藉口有事暫時歇息,然後趕緊打發師爺去隋家拜訪。
  隋風舟出去赴宴不在家,任瑤瑤聽了周福稟報,特意換了見客衣衫,待得聽了師爺說明來意,她想了想就道——
  “我們任家已經分宗多時,按理說我是外人,不該多話,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當今聖上又是純孝,這等不孝之人,若是日後考取了功名,為官治理一方,恐怕也不是百姓的福氣。”
  師爺在府衙混跡多年,最是擅長察言觀色,聽到這話若是還不明白,那就是傻透的石頭了。
  於是,回去之後直接稟報縣老爺,“安國伯夫人說了,請大人秉公辦理。”
  縣老爺長松一口氣,這事就怕安國伯府有意見,如今事情好辦了,“秉公”兩字就知道怎麼執行了。
  驚堂木一拍,衙役聽令,很快就拘傳了正在青樓裡同妓女“鑽研”詩詞的任大義。
  任大義初始很是氣惱,上了公堂還不住叫囂,“你們知道我是誰嗎?如此大膽,也不怕——”他的話說到一半,突然見到一旁坐著的幾位族老,心頭一陣哆嗦。“二叔,三叔,你們……怎麼在這裡?”
  “我們怎麼在這裡?”二爺爺冷哼一聲,厲聲罵道:“還不是你做的好事!你老娘病重,居然攜家潛逃,簡直豬狗不如!”
  “幸虧當初沒有讓你教村裡孩子讀書,否則都同你學得一般不忠不孝!任氏宗族、新式算學第一家的名望都要敗在你手上了!”
  三爺爺也是罵得厲害,居然還沒忘了替宗族揚名。任大義嚇得直接軟倒在地,“我娘……去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著老二一家會照管,哪裡想到……哎呀,這可不能怪我,老二也是親生的,怎麼不把他抓來?”
  他還要攀扯,惹得幾個族老罵得更厲害了。
  “老二早就分宗出去了,先前也給足了孝敬銀子,只有你一個豬狗不如的東西,還要誣賴你弟弟!”
  聽到這裡,縣太爺心裡底氣十足,也不囉嗦,一拍驚堂木,直接判了任大義不孝為惡,革去秀才功名。
  任大義簡直如同晴天霹靂,喊冤不停。
  原本聽到消息趕來的岳丈,想要替他求情,但瞧這架式又停了腳步,扭頭直接回了家。
  出嫁女兒一家回來長住,早就讓家裡兒媳不滿,不懂眼色的外孫外孫女整日裡挑揀吃穿,半點眼色都沒有,攪和得家宅不寧。
  原本還指望女婿考個功名,將來跟著享福,如今看來,是什麼指望都沒有了。
  於是,任大義被剝了長袍,摘了頭上方巾,狼狽跑回岳丈門前的時候,就見馮氏正在哭天搶地,一堆箱籠散落在路旁,一雙兒女除了跟著哀哭,半點主意都沒有。
  任瑤瑤同劉氏坐在暖融融的花廳裡,桌上放了點心茶水,還有外邊新買回的瓜子和花生,母女兩個說起任大義一家的下場,很是有些唏噓。
  劉氏歎氣道:“當初啊,你大伯早起洗臉水都要不冷不熱,錯一點就要罵人,怎麼會想到如今的下場?聽說,他們一家跑去隔壁縣鄉下去了,你大伯做個私塾先生,養家糊口還行,但想要同以前一般,絕對不成了。所以說,這人啊,還是不要張狂,要厚道,要惜福。”
  任瑤瑤抱著娘親的胳膊撒嬌,笑道:“娘,我知道您在提點我了,我知道,您放心。”
  “我才不擔心你。”
  劉氏替閨女扶正頭上的金簪,這可不是家裡陪送的嫁妝,不必說,定然是女婿給張羅的,心裡免不了又替閨女歡喜。
  “你啊,如今日子過得好,娘有什麼擔心的,不過你若是……”
  她話說到一半,門外簾子一桃,隋風舟就走了進來。
  劉氏趕緊起身,卻見隋風舟上前行禮,重新請她坐好。
  “娘,您坐,我剛回來,聽得您在,過來見個禮。”
  劉氏聽他同閨女一樣喚她娘,心裡更是歡喜。“我家裡有事,也是不能多坐。你們夫妻說話,我這就回去了。”
  任瑤瑤有些捨不得娘親,就扯了隋風舟的袖子嗔怪道:“都怪你,喝酒回來就去書房好了,怎麼……”
  她正說著話,突然覺得隋風舟身上的淡淡酒氣很是刺鼻,竟忍耐不住,一口就嘔了出來。
  隋風舟嚇得臉色瞬間就白了,抱起她一疊聲的喊大夫。
  劉氏卻是像想到什麼,眼睛越來越亮,臉上喜得幾乎要開出花來。
  “閨女,你是不是有了?”
  “有什麼?”
  任瑤瑤嘔得厲害,哪裡聽得出來娘親嘴裡的暗示,倒是隋風舟怔愣了那麼一瞬間,轉而狂喜起來。
  “瑤瑤,瑤瑤!”他緊緊摟著嬌妻,想要說什麼卻是喉嚨哽咽,半個字也吐不出。
  劉氏看得臉紅,趕緊避了出去,“我去看看大夫怎麼還不來?”
  任瑤瑤扯了帕子擦嘴,她到底還不算太傻,總算後知後覺的發現這會兒的場景同前世那些電視劇裡的情節何其相似。
  她有些難以置信的問道:“我……是不是有孩兒了?”
  隋風舟用力喘了一口氣,如珠如寶一樣把她重新攬在懷裡,低聲道:“是,我們的孩兒……”
  “啊,我要當娘了……”
  任瑤瑤真是分不清心裡的驚喜,哪個字占的比重更大,但是抬頭眼見隋風舟隱約紅透的眼睛,奇異的,她心情頓時平靜下來。
  寬厚的肩膀,愛她如寶的男人,還有肚子裡悄悄降臨的小生命,這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一切。
  而她在經歷了苦痛的前世,懵懂的今生,居然輕易得到了,何其有幸。
  “夫君,我很歡喜,為你而來。”
  隋風舟不知道嬌妻話裡隱含的內情,他只知道懷抱裡,是他的整個世界,溫暖又喜樂的世界……
  門外,劉氏正高聲吩咐周福,“不要什麼跌打大夫,快去請最好的婦科聖手,你們要有小主子了!”
  整個周府都被這句話點燃,徹底沸騰起來。
  歡聲笑語,仿佛長了翅膀一般飛出院牆,飛出塞安,同全天下昭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1 13:37:05

  【後記 又逢十八歲 寧馨】

  大家好,我是寧馨。感謝在閱讀網閱讀我的作品。
  前日,編輯溫溫柔柔提醒我要寫後記的時候,我嘴上答應得特別痛快,但其實心裡是迷茫又困惑的,不知道要寫些什麼。
  原因很簡單,這本書實在拖了太久,又陪著我經歷人生裡最大最艱難的一次起落。
  每次打開電腦,我都要用很多的時間讓自己平靜下來,繼續用一顆千瘡百孔的心,描繪一段夢想中的愛情,一個溫暖的世界,這種反差真是特別大,以至於我要用上全部力氣才行。
  所以,這本書與其說是在寫,不如說是我在修行。結束了,我也真正的悟了。
  正巧前幾天是我的生日,閨蜜陪我逛了一天街,買了喜歡的包包、漂亮的裙子,端著咖啡做酒,碰杯慶賀的時候,她說:“又逢十八歲,有何感想?是不是想回到第一次十八歲時?”
  我的手機放在桌上,一低頭就能看到我微笑時眼角浮現的幾道魚尾紋。
  我笑著答她,“不,我更喜歡如今這個樣子。”
  歲月是嚴格的,並不曾在我三十六歲的今天,給我依舊十八歲的容顏,但它也是公平的,拿走了我青春的容顏,也讓我有了無數可以警醒的經歷,讓人不會看低的社會地位,小富即安的生活。
  而我的十八歲呢,家裡生活貧困,父母能夠給我溫飽,給我基礎的教育,已經是傾盡全力了。
  我不能也不想給他們增加額外的負擔,於是,我每日騎著自行車來回二十公里去城裡讀書,頂風冒雨,迎朝陽踩繁星,吃苦無數。
  這些尚且可以忍受,但正值青春愛美的時候,我夏日裡只有一條褲子、一件襯衫,晚上回家就要立刻洗好,然後一整個晚上都在擔心天氣不夠暖,第二日早晨要穿了濕衣褲上學。
  我喜歡的碎花長裙,穿在別的同學身上,我連多看一眼都覺得呼吸會痛。
  父親的辛勞,母親的病弱,同樣讓身為子女的我束手無策,倍覺無力。
  無數次我盼著長大,然後我真的跌跌撞撞長大了。
  我付出了比旁人更多倍的努力,成長為如今的模樣。
  我可以為父母蓋了寬敞明亮的房子,生活得健康又喜樂。
  我可以供給兒子讀書,偶爾給他買心愛的畫筆,看他笑著滿地瘋跑。
  我可以毫不猶豫的買下喜歡的品牌裙子,穿了它行走在風裡,穿梭在人海。
  我可在眼角都是魚尾紋的這一刻,毫不驚慌,從容淡定的同閨蜜說,我喜歡如今的樣子。
  底氣十足!
  這都是歲月賦予我的,所以,我不曾責怪歲月,反倒十足感恩。
  十八歲縱然青春亮麗,縱然有無限可能,但遇事時候那種忐忑,對未來的彷徨,經濟的拮据,同樣也是種欠缺。
  而三十六歲的我,雖然同樣有得有失,但卻看表了前路的方向,知道自己要什麼,也有能力澆灌滋長的野心,靜看人世氣象萬千。
  如此,我怎麼可能想要回到十八歲?
  也許,再過幾年,我邁進不惑之年,還會有人問我這個問題。
  我想我依舊會回答,我還是喜歡我現在的模樣,現在的自己。
  因為我如今犯的錯,一定在那個時候扳回了贏面!
  忘記是在哪本書上看過一句話——這時間最珍貴,最堅不可摧的從來都不是膠原蛋白,而是堅韌的靈魂。
  歲月帶走的只有年輕的肌膚,帶不走豐富的閱歷。
  無論好閱歷壞閱歷,都是自己無比寶貴的財富,在彷徨的人生裡,成為那根定心針,穩妥又從容的前行。
  又逢十八歲,我寫下這麼多,獻給我走過的前半生,也展望我的後半生,希望我在第三次十八歲的時候,依舊端著咖啡代酒,敬歲月,敬修煉得更加優雅睿智的自己。
  最後,感謝諒者朋友們對我用心寫下的文字這般喜歡,也希望你們以後能一直支援我,陪著我走到下一個十八歲,一起變成最好的自己。
  誠心祈願!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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