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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白姬綰 -【縹緲·提燈卷】《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5 23:48:12     標題: 白姬綰 -【縹緲·提燈卷】《全文完》

縹緲·提燈卷 作者:白姬綰

內容簡介】:

  盛唐,長安,百鬼夜行,千妖伏聚。

  西市坊間,陰陽交界處,有一座神秘虛無的縹緲閣。縹緲閣中,販賣奇珍異寶,七情六欲。人,妖,鬼,神往來其間。。。

  縹緲閣在哪裏?

  無緣者,擦肩難見;有緣者,千裏來尋。

  世間為何要有縹緲閣?

  眾生有了欲望,世間便有了縹緲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5 23:48:34

第一折:《返魂香》

001 長安

    “這位后生,快醒醒,到長安了!”一陣推攘,將躺在青草堆上熟睡的元曜拍醒,他恍恍惚惚地睜開了眼,正好看見一張鶴發雞皮,凸牙豁唇的臉靠近。

    “啊啊!妖怪?!!”元曜大吃一驚,一頭扎向青草堆里,語帶哭腔:“妖怪大人,不要吃小生!小生太瘦,不好吃……”

    趕車的老翁不高興了,“光天化日,哪有妖怪?!老朽來長安城貨草料,你這后生半路搭了老朽的便車,也不說一句感謝的話語,上了車就倒頭大睡,睡醒了就作怪!喏,到城門了,下車吧!”

    元曜聞言,從草堆中抬起頭,馬車正好停在驛路上,前方不到兩百米處,一座巍峨的城門遙遙入目,正是長安城的右南門——啟夏門。

    時值盛唐武后光宅年間。東都洛陽,西京長安,俱是風煙鼎盛,繁華旖旎之都。尤其是長安,號稱當時東方世界最大的都市,與西方大秦國的羅馬遙遙相應,如同鑲嵌在世界最東方和最西方的兩粒明珠。大秦、波斯、樓蘭、天竺、倭國、高麗等國的貴族,商人,僧侶,均不辭万里辛勞,慕名云集長安,或瞻仰大唐風物,或貿易奇珍異寶,或傳播宗教信仰。

    人煙云集之處,不免七情六欲,嗔痴三毒,情、欲中繁衍妖魔,嗔痴中滋生鬼魅。長安,亦是一座百鬼夜行,千妖伏聚的魔都。

    元曜從馬車上跳下來,仍是不敢看老翁,深深地作了一個揖:“多謝老伯。”

    老翁咧開豁唇,笑了:“聞著你一身酸腐味,莫不是進京赴考的士子?”

    元曜仍是低頭,“小生正是為了赴考而來長安。”

    老翁疑惑:“你既沒有行李書卷,又沒有仆從,而且落魄到要搭老朽的便車,估計也沒有盤纏,科舉明年正月舉行,現在才三月,這一整年時間,你莫非想露宿街頭?”

    元曜低聲道:“小生家貧,沒有仆從,在洛陽時,行李盤纏都被人騙了去。不過,小生有一門遠親住在長安,此次前來既為赴考,也為投親。”

    老翁道:“這樣啊,那后生你自己保重。怒老朽直言,你上停偏狹,命宮泛濁,是容易招妖聚鬼的面相啊!若要化解,近日內,須得避水!”

    元曜抬頭看了老翁一眼,立刻又垂下了頭:“謝謝老伯指點。”

    老翁揮了揮手,“去吧,后生。”

    元曜作了一揖,轉身向啟夏門走去,驛路邊有簡陋的茶肆,行人商客在茶肆中歇腳,笑語喧嘩。

    老翁說是貨草料,卻不進長安城,他在原地將馬車掉了頭,馱著滿滿一車青草又按原路返回了。

    聽到身后車輪聲漸遠,元曜才回過了頭,望向老翁趕馬的背影。老人一身灰色短打,銀發梳成髻,本該是雙耳的地方,長著一雙長長的兔耳。

    老翁驀然回頭,與元曜遙遙相望,笑了笑,凸牙豁唇,正是兔面。

    元曜嚇得趕緊轉身,繼續向城門走去。

    馬車在驛道上緩緩行走,茶肆中歇腳的人,驛道上來往的人,似乎都沒發現趕車的是一個兔首人身的老人。

    老翁說得不錯,元曜確實八字逢煞,命結妖緣鬼分。從小,他就能夠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在樹下井底掩面哭泣的女子,茶樓酒肆中獸面蓬尾的客人,在街頭巷尾踽踽獨行的妖怪……

    元曜膽小,卻總逢妖。今天上午他在山道上趕路,遇上了這只馱草入長安販賣的兔妖,為了能夠在日落時趕到長安,他就壯著膽子,硬著頭皮搭了它的車。一路上提心吊膽,不敢看它,也不敢多話,總算顛簸到了長安。

    已是夕陽近黃昏,晝與夜模糊了邊界,另一個世界緩緩醒來。

    元曜走進啟夏門,心中正奇怪兔妖辛苦馱來草料,為什麼不進城,又折了回去。忽然,他聽見有人剛剛睡醒,打了一個呵欠,道:“郁壘,這兩百年來,那只老灰兔天天馱草料來,黃昏時在城門口繞一圈,又沿著原路回去。他不嫌枯燥無趣,我看得都累了。”

    另一個聲音道:“神荼,誰說不是呢?可是,誰叫他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偷縹緲閣的寶物呢?那個女人實在可怕,永遠不得踏入長安,已經是很輕的懲罰了。這只兔子不敢入城,卻又放不下執念,只好天天在城門前來回……呵,妖和人其實一般痴執哩!”

    神荼(1)道:“那個女人?縹緲閣,白……”

    郁壘(1)道:“噓,她的名字,是禁忌。”

    元曜循聲抬頭,但見兩扇城門上,一左一右,正趴著兩個凶惡丑陋,猙獰可怖的鬼。那個叫神荼的鬼,正用一雙銅鈴般的赤目瞪著他,吐出的舌頭是毒蛇。

    “媽呀!”元曜嚇得臉色煞白,跌坐在地。

    城門外戍守的士兵,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有兩個跑進來喝問道:“你這書生,坐在地上做什麼?!”

    元曜指著城門上,顫聲道:“城門上有、有厲鬼!”

    兩名士兵抬頭,城樓石牆泛黃,朱漆城門厚實,銅釘光色暗啞,哪里有什麼厲鬼?!他們立刻喝斥元曜:“京畿重地,你這書生休得胡言亂語!當心治你個妖言惑眾,擾亂民心之罪!!”

    元曜再抬頭望去,神荼郁壘仍舊趴在城門上,對著他吐出蛇舌,笑得凶惡猙獰。

    元曜駭然,爬起來,一溜煙跑進了城,不敢再回頭看。

    “瘋子!”兩名士兵罵了一聲,走回原地戍守。

    趴在城門上的神荼不滿地道,“這個書生真是失禮,居然把我們當成了厲鬼,我們可是鎮守鬼門的神啊,雖然位分低了些,相貌丑了些。”

    郁壘翕動鼻翼,笑道:“這個書生很有趣,他的靈魂中,有水的味道。”

    元曜從啟夏門進入長安,穿過安德坊、安義坊,來到了寬闊的朱雀門大街。平整的青石鋪路,路面十分廣闊,可供八乘並行。街道兩邊的房舍鱗次櫛比,人煙繁華鼎盛。

    元曜走到朱雀門大街時,天色已經擦黑,人來車往的街衢也漸漸安靜。——即將到宵禁的時辰了。大唐律例,宵禁之后,百姓不可以在街上亂走,犯夜者按律處罰,輕則鞭笞三十,重則殺頭。

    元曜思咐,今天只能先找個地方住下,明天再去投親了。他抬頭四顧,保寧坊有一間名曰“吉祥”的小客棧,門前的紅燈籠發出橘色光芒,十分暖目。

    元曜摸了摸腰間的雙魚玉佩,走向吉祥客棧。行禮盤纏被人騙走后,他身上只剩這只雙魚玉佩還能典當几貫錢了。

    元曜進入客棧,要了一間房。店小二將晚飯端進客房時,元曜問道:“請問小哥,你可知當朝禮部尚書韋大人府邸在何處?”

    店小二打量了一眼元曜,但見他身形修長,穿著一襲半舊的儒衫,氣質溫雅。他的容顏十分平凡,但有一雙明澈的黑眸,無垢無染,一如天空。

    店小二一邊擺飯菜,一邊問道:“客官問的,可是諱德玄的韋大人?”

    元曜道:“正是。”

    店小二道:“韋大人住在崇仁坊。客官去了崇仁坊,很容易就能打聽到了。客官莫非要去拜訪韋大人?”

    元曜道:“小生是韋大人的遠親,正想明天去投親。”

    “原來,客官是韋大人的親戚。”店小二擺好飯食,躬身道:“客官您慢用,小的先告退了。”

    吃完晚飯,洗漱完畢后,元曜上床安歇。他側臥在床榻上,望著桌上的一豆孤燈,聽著街上傳來的打更聲,想著明天該怎樣去尚書府投親,漸漸地,眼皮沉重,墜入了夢鄉……

    恍惚中,元曜下了床榻,出了客棧。圓月高懸,街衢空寂,他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踏著月光而行。一陣似有若無的流水聲不知從何處傳來,吸引了他的腳步。

    元曜穿街過坊,循著流水聲而去,目之所見,空無一人。流水聲漸漸清晰,峰回路轉處,出現了一條河,一座石橋,兩輪圓月。水之月,是天之月的倒影。石橋橫如虹,橋上站著一名白衣女子。

    女子穿著一襲月下白繡浮云羅裙,挽雪色鮫綃披帛,月色勾勒出她玲瓏有致的身形,妖嬈婆娑。她臨河而立,手持一線垂向河中,似在垂釣。

    元曜心中奇怪,夜深人靜,怎麼會有女子站在石橋上垂釣?莫不是……鬼魅?!!

    注釋:(1)神荼郁壘:《山海經》中,能制伏惡鬼的兩位神人,后世遂以為門神,模樣丑怪凶狠。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5 23:48:47

002 雙鯉

    雖然有些害怕,但鬼使神差的,元曜抬腳向石橋上走去。

    女子仍舊面河而立,神情專注,似乎沒有察覺有人走近。從側面望去,她斜綰著倭墮髻,髻上插著一支半開的白玉蘭,脖頸的曲線纖細而優美,膚白如羽,唇紅似蓮。

    元曜驚奇地發現,女子手中的釣線是碧綠如絲絛的細長柳條。柳條垂入水的地方,正是水中圓月的中心。但見她纖手微抬,柳葉在夜色中划過一個半弧,三粒晶瑩剔透、大如鴿卵的水珠就正好落入了放在橋柱上的白玉盤中。令人驚異的是,滾入白玉盤中的水珠竟不散作水,而仿如透明的珍珠,一粒粒滑向玉盤凹下的中央。停住時,水珠仍舊渾圓飽滿,似有光澤流轉。荷葉狀的白玉盤中,已經有小半盤水珠了。在月光的照耀下,水珠剔透瑩潤,美如夢幻。

    “啊!這是什麼?!”元曜吃驚之下,脫口而出。

    女子回過頭來,望向元曜。她有一雙暗金色的瞳,左眼角有一滴朱砂淚痣,血紅宛如相思子。

    金色瞳孔?

    人怎麼會有金色瞳孔?

    莫非,又是“那個”?

    元曜嚇了一大跳,急忙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望去。白衣女子仍舊站在哪里,金瞳微睨,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女子道:“這叫水精珠,是河流吸收天地日月之氣,凝聚而成的精華。水精珠只在月圓之夜,浮現在水之月中。”

    “好神奇的東西!”元曜贊嘆道,一時間忘了害怕,跑過去對著白玉盤中的水精珠左瞧右瞧。

    元曜回頭,對著女子作了一揖,“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剛才唐突了,還請姑娘見諒。”

    女子笑了笑,沒有回答,她轉過身去,將柳條垂入水月中。不一會儿,柳條揚起,銀光閃沒,又是三枚水精珠跌入白玉盤中。漸漸的,圓月偏西時,白玉盤中已經盛滿了水精珠。

    元曜一直站在橋上,望著女子垂釣,也不離去,也不說話。

    女子抬頭,見已是三更天,笑道,“元公子,你該回去了,生魂離体太久,會傷耗元神。”

    元曜不解:“欸?”

    女子笑了笑,並不解釋,上下打量了元曜一眼。她狹長的鳳目在盯住了雙魚玉佩時,閃過了一絲精光。春秋時期的古玉,玉髓浸碧,玉色通透,有一抹寒煙縈繞其上。生煙玉,是棲靈之所,正是她要的東西!

    女子唇角勾起一抹狡笑,那是西市中奸詐的商人盤算著低價收購胡人手中的寶石時,特有的不動聲色的狡笑,“元公子覺不覺得我用柳絲垂釣十分有趣?”

    元曜點頭,“是很有趣。”

    女子狡笑著張好圈套,“其實,這柳絲不僅能釣水精珠,還能釣魚。今夜與元公子相遇,也是緣分,不如我釣一尾鯉魚送給公子,可好?”

    投以木桃,報以瓊瑤。元曜果然將頭伸進了圈套里,“這、這如何使得?小生一貧如洗,並沒有回禮相贈……啊,魚?!對了,小生還有這塊雙魚玉佩,姑娘如果不嫌棄,就請笑納。”

    元曜解下玉佩,雙手奉上。

    女子也就笑著納了,嘴里卻道,“元公子客氣了。”

    古玉入手,傳來一陣靈動的震顫,玉煙化作兩只長著翅膀的飛魚,想要掙脫出玉的束縛。女子相當滿意,這正是她要的東西,“不過,我做生意一向童叟無欺,元公子這既然是雙魚玉佩,那我就釣兩尾魚送給你吧。”

    做生意?!元曜正在奇怪,但見女子纖手一揚,柳枝入水,不一會儿,柳葉漸漸下沉……

    居然真有魚咬住柳葉?!元曜正在吃驚,又見女子一抬手,一尾兩尺長的大魚被柳葉揚出水面。鯉魚飛向元曜,女子道:“元公子,接著。”

    元曜急忙伸手接住,將大鯉魚抱了個滿懷。

    可能是大魚太沉重,細柔的柳葉承受不了,在鯉魚被拋向元曜時,柳條斷為兩截。女子輕呼道:“哎呀,柳葉斷了!真傷腦筋,沒有柳葉,怎麼釣另一條鯉魚呢?”

    元曜抱緊在懷里掙扎擺尾的鯉魚,道:“一尾就夠了,這麼大的魚,小生可抱不住兩尾。”

    女子笑了:“你既然說只要一尾,那我也不勉强你。玉佩歸我,鯉魚歸你,咱們兩訖了。”

    女子端起白玉盤,走向石橋對面,白衣融入了夜色里。

    元曜想追上女子,懷中掙扎的鯉魚突然張口,向他的臉上吐了一朵水花。被冰涼的水花一激,元曜一下子睜開了眼,仍舊是簡陋的客棧,冷寂的殘燈,迷蒙的夜色。原來,只是南柯一夢……

    元曜悵然若失,心中仿佛空了一塊,他伸手去摸雙魚玉佩,卻摸了一個空。他驚愕地坐起身,借著微弱的燈火望去,腳邊赫然橫著一尾兩尺長的大鯉魚。

    “啪!”元曜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火辣辣地疼。元曜驚愕,繼而笑了。算了,從小到大,奇怪的事情他遇到了太多。今晚的經歷,權當是用雙魚玉佩換了一尾大鯉魚吧。

    元曜笑了笑,抱著鯉魚,美美的,一覺睡到天明。

    第二天會賬,沒了玉佩,就用大鯉魚扺。客棧掌櫃倒也厚道,稱過大鯉魚的重量,還給了元曜二十文錢。

    三春天氣,陽光明媚,長安城中車水馬龍,人聲喧嘩。元曜離開客棧后,一邊打聽一邊走,到了過午時分,才走到了位于東市附近的崇仁坊,找到了禮部尚書韋德玄的府邸。

    元曜是襄州人氏,父親元段章曾經做過吏部侍郎,因為上書反對高宗立武氏為皇后,被武氏一黨記恨,后來獲罪貶出長安,去了荒僻的襄州。一貶就是二十年,流落鄉野,不復重用,元段章心中郁憤,在元曜十四歲那年一病而歿。從此,元曜和母親王氏相依為命,守著几畝薄田勉强度日。十七歲時,王氏病故,元曜在家守喪三載。

    王氏去世時,元家已是家徒四壁,一貧如洗。臨死前,王氏囑咐儿子:“長安禮部尚書韋德玄,當年與你父親同朝為官,相交甚厚,韋德玄的正妻王氏,與為娘是姊妹,是你姨娘。元,韋兩家曾經結下秦晉之好,韋家二女儿非煙,是你未過門的妻子。為娘閉眼后,你可去長安尋韋氏,一者完婚,二者尋個前程……”

    王氏歿后,元曜守喪三年,才按母親的遺囑,變賣田產,湊齊盤纏,去往長安。

    元曜站在尚書府門前,但見朱門巍峨,伏獸庄嚴,門庭上懸著一方石光匾,書著“韋府”二字。

    元曜躊躇了一下,才拾階而上,向門前守衛的家奴揖道:“小生元曜,想拜會韋大人,煩請小哥通報一聲。”

    兩名家奴見元曜衣衫破舊,便揮手道:“去去去,哪里來的窮酸?韋大人日理万機,可是你想見就見的麼?”

    元曜陪著笑臉道:“小生遠道而來,特為拜訪姨父韋大人,請小哥勞步通傳一聲。”

    家奴冷笑道:“原來,又是一個來認親的!書生,你可知道韋府中一個月要亂棍打出几撥認親的無賴騙子?”

    元曜與家奴理論:“小生不是騙子,韋夫人王氏與家母乃是姐妹。”

    年輕的家奴樂了:“還說不是騙子,我家主母明明是鄭氏,哪來的王氏?”

    一直沒做聲的年長家奴道:“王氏是前主母,十八年前已經歿了。王氏歿后,庶室鄭氏才成為主母。這書生看模樣倒也實誠,不像是騙吃騙喝的無賴之徒,你進去替他通傳一聲吧。”

    年輕的家奴不樂意,“你自己怎麼不去?替前主母的親戚通傳,如果被主母知道了,免不了一頓板子!”

    想起剽悍刻薄的鄭氏,年長的家奴也猶豫了:“人老了,腰酸腿痛,經不起這一進一出地折騰,還是你年輕人腿腳靈便……”

    元曜見兩名家奴互相推諉,念及落魄潦倒,連下人也欺他,心中不禁悲傷憤懣。他本想就此拂手離去,但想起母親臨死前的殷殷囑咐,和如今流落長安,身無盤纏的窘況,只得忍氣折腰,再次低聲請兩人勞步。兩名家奴仍舊一推二諉,年輕的已經開始趕人。

    三人正在韋府前鬧騰糾纏,一名騎著高頭駿馬的俊逸公子被一群仆從簇擁著步向韋府。兩名家奴見狀,丟了元曜,趨步笑臉逢迎:“大公子去城外狩獵,這麼早就回來了?”

    “大公子乃神箭手,今日可曾獵到什麼珍禽?”

    俊逸公子不過弱冠年紀,儀容俊美,氣宇軒昂,他穿著一身狩獵的窄袖胡服,更襯得身姿英武挺拔。四周的仆從牽鷹走狗,拿箭捧壺,圍擁在他身邊。

    俊逸公子打了一個呵欠,在馬背上懶洋洋地道:“剛走到通化門,突然覺得無趣,不想去打獵了。”他的俊目掃過元曜,問家奴道:“這是什麼人,剛才遠遠的,就聽見你們在此喧嘩。”

    俊逸公子姓韋,名彥,字丹陽,是韋德玄的長子。韋彥的生母,正是已故的王氏。算起來,應該是元曜的表弟。

    老年家奴急忙道:“這位書生自稱是老爺的親戚,想要小人們進去通報。”

    韋彥軒眉一挑,上下打量了元曜一眼:“哦?親戚?你這書生是我家哪門子的親戚?”

    元曜行禮道:“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從襄州來,是……”

    韋彥露出古怪之色,打斷元曜,道:“襄州的元曜?你就是那個元曜?!”

    元曜反而懵了:“我是哪個元曜?”

    韋彥咳了一聲,道:“就是與我,與我妹妹定親的那個元曜啊!”

    元曜臉一紅,道:“這是家父在時,定下的親事……”

    韋彥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家奴,攜了元曜進入府中:“我叫韋彥,字丹陽,算起來,可是你的妻兄呢。好妹夫,隨我進去吧。”

    韋彥聞言,臉漲的更紅,隨了韋彥進府。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5 23:57:58

003 燃犀

    韋府中重樓疊閣,馭云排岳,說不出的華麗富貴。元曜被韋彥帶入一座臨水的三層閣樓中,因為是從側面進入,沒看到這座樓的名匾。由于樓外松柏密植,擋了光線,閣樓內的大廳中十分幽暗,冷氣森森。

    元曜舉目環視大廳,但見廳中懸掛著大大小小許多籠子,籠子里關著各種鳥類,但卻十分安靜。大廳北面立著一架梨木水墨屏風,南面牆上鑲嵌著一面云紋銅鏡,鏡前不遠處的一張胡床上,盤著一堆很粗的麻繩。

    韋彥指著胡床,對元曜道:“妹夫稍坐片刻,我去請父親大人出來。”

    元曜的臉又是一紅:“韋兄還是叫小生軒之吧,父母之命,尚未成禮,韋兄這樣叫,恐壞了小姐清譽。”

    韋彥似在忍笑,點頭:“軒之倒是一個知書識禮之人,你也叫我丹陽吧。”

    元曜走到胡床邊,剛要坐下,那堆粗麻繩動了動。元曜以為自己眼花了,定睛望去,立刻燙著了腳般跳了起來,驚恐万端:“蛇、蛇、有蛇?!!”

    原來,胡床上的粗麻繩是一條麻花巨蟒,蟒蛇抬目瞥了驚恐的書生一眼,繼續安眠。

    韋彥笑道:“軒之別怕,它叫麻姑,是我從西市天竺人手中買回的沙蟒。麻姑很聽話,不會亂咬人。”

    元曜驚魂未定:“麻姑?麻姑不是漢武帝遇見的神女嗎?不會亂咬人,那它還是會咬人的吧?!!”

    韋彥拍了拍蟒頭,笑道,“我的麻姑不是神女,是蛇女呢。她只在餓的時候咬人。”韋彥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咬這儿,不過,你不用擔心,現在她已經吃飽了。軒之,你在此稍侯,我進去請父親大人出來。”

    元曜不敢與沙蟒獨處,剛要阻止韋彥離去,可是韋彥已經轉入了內室,不見了蹤影。

    元曜無奈,只得遠遠走開,站在臨水的軒窗前等候。

    這一侯,就是兩個時辰。韋彥一進去,就石沉入水,不見蹤跡。韋德玄更沒出來。這座閣樓安靜得詭異,連半個來往的下人也沒有。

    元曜又累又餓,又懸心吊膽,他生怕胡床上的麻姑醒來,爬向自己。度秒如年,如煎似熬,為了消磨時間,元曜抬頭觀察籠中的鳥類。這一看之下,他又是一身冷汗。王孫貴族豢養的寵鳥,大多是鸚鵡、夜鶯、金絲雀之類,因為它們毛羽華艷,啼聲婉轉,但這近百只鳥籠里關著的卻是貓頭鷹、夜梟、烏鴉之類黑暗不吉,且安靜啞聲的鳥類。怪不得,大廳中安靜如斯!

    元曜擦了一把額上的冷汗,這個閣樓的主人,喜好實在是怪僻……

    南面牆上的云紋銅鏡閃動著金色的粼光,似一汪潭水。銅鏡后,是一間雅室,雅室中有一張華美的胡床,床上倚坐著一名華衣公子,他端著夜光杯,一邊品著西域葡萄酒,一邊透過銅鏡望著站在軒窗邊的元曜。

    一牆之隔,內外兩個房間。從外廳看,銅鏡只是一面普通的銅鏡,但從內室中卻能透過銅鏡,將外廳的情形盡覽眼底。

    華衣公子正是韋彥。他一口喝盡杯中暗紅的美酒,笑道:“這面從縹緲閣買來的吐火羅國古鏡果然很有趣,白姬那個奸詐的女人,可要了我足足五百兩白銀呢。”

    跪坐在胡床前的美艷孌童,一邊替主人的空杯斟滿美酒,一邊細聲道:“大家都說縹緲閣很詭異,那位被喚作白姬的女人也許是妖魅。”

    韋彥笑了:“只要能讓我覺得有趣,是妖魅又如何?南風,過几天,你再隨我去縹緲閣轉轉,找几樣更有趣的東西回來。”

    南風應道:“是,公子。”

    斟完酒,南風抬頭望了一眼銅鏡外,元曜還傻傻地佇立在窗戶邊。他掩唇笑道:“公子你真壞,老爺明明在南邊書房,你卻把他帶到這北邊的燃犀樓,騙他巴巴地苦等。不過,他真的是未來的姑爺嗎?”

    韋彥笑著反問:“你覺得呢?”

    南風笑了笑,細聲道:“總覺得很懸,這書生潦倒落魄,相貌又只能算是端正,老爺也許會同意,夫人和小姐肯定不會同意。”

    韋彥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二娘向來勢力,一心想和武家攀親,想將非煙嫁給驃騎將軍武恒爻。非煙這丫頭又有以貌取人的怪癖,只要是絕色美男子,無論和尚道士,販夫走卒,她都不嫌棄。去年春天,她和江城觀的道士私奔,跑去洛陽看牡丹花會,還是我千里迢迢地把她追了回來。這個書呆子如果想成為我妹夫,可算是難如登天,外加自陷火坑啊。”

    南風笑了笑:“南風從小服侍公子,這還是第一次見公子您關心一個人……”

    韋彥也笑了,黑眸深沉:“南風,你錯了,我不會關心任何人。在這個世界上,我只關心我自己。我帶他來燃犀樓,只是覺得他有趣,借他消磨無聊的時光而已。他是死是活,能否娶非煙,都與我無干。”

    南風淡淡一笑,並不言語。

    兩人又觀察了一會儿元曜,南風覺得有些無趣:“唉,這個死心眼的書呆子,您讓他等著,他就真的一動不動地等著,真是無趣。還以為沒人在時,他會有些鄙俗之態,逗我們解悶呢。”

    韋彥似乎也膩了,腦中靈光一閃,陰陰一笑:“南風,你去把帝乙放入前廳,他就會動了。”

    南風一驚,美目中有猶豫之色:“公子,這、這不好吧?!!”

    韋彥品了一口美酒,望向元曜:“沒關系,他站在窗邊,窗外是池塘。快去,放開帝乙,我現在覺得無趣,讓這個書呆子逗我開懷一笑吧。”

    “是,公子。”南風不敢違逆,起身而出。

    從正午到日頭偏西,元曜一直站在窗邊,他生性再敦厚,此刻也知道韋彥在愚弄自己,心中騰起几許怒意,几許悲哀,几許蒼涼。二十年來,他也算是嘗盡了人世艱辛,浮生無常的滋味。父親官場失勢,家道逐漸衰落,親戚疏,朋友遠。父母相繼離世,從此形單影只,孤苦一人。遵從母親遺命,典賣家產,背井離鄉。到了韋府,被下人欺,親人騙……

    三月風寒,元曜的心也冰涼,有万千種悲辱在心中沉浮,只覺得眼中酸澀,想要落淚。就在眼淚即將落下時,他忽然覺得身后有什麼在靠近,很輕,很慢,几乎沒有腳步聲,但就是有什麼在靠近。

    元曜驀然回頭,只見一只吊睛白額的大老虎齜牙咧嘴地緩緩走近:“嗷嗚——”

    元曜臉色“唰”地變得煞白,熱淚奪眶而出,急忙攀上窗沿:“虎、虎兄,你不要過來……”

    老虎不懂人語,仍在走向元曜。元曜也顧不得窗外是水,攀著窗沿就跳了下去,“扑通”一聲,落進了池塘里。

    元曜入了水,才想起自己是旱鴨子,在水中扑騰著哭喊:“救命!救、救命——”

    韋彥看見元曜的窘樣,在銅鏡后捧腹大笑。過了一會儿,聽見元曜在水中的扑騰求救之聲,他倏地站起身來:“這個書呆子怎麼不會游泳?!”

    韋彥旋風般卷了出去,南風急忙跟上。韋彥來道窗戶邊,聽見扑騰呼喊聲漸弱,看見元曜已經沉下水塘,也不管帝乙蹭他的手,向他撒歡,急忙躍了出去,跳進水中撈人。

    “公子,三月水寒,當心著涼……”南風阻止道,但是韋彥已經跳了下去。

    撈出元曜,已經是氣若游絲,奄奄一息。韋彥趕緊找來大夫,扎針急救,折騰到上燈時分,小書生才算回過命來。

    韋彥明明松了一口氣,但目光仍是黑沉,“我只是看在他母親和我母親是姐妹的份上,才不想他死,並不是關心他。在這個世界上,我只關心我自己。”

    燈燭搖晃,夜色沉沉,沒有人回應韋彥的自語。

    次日,元曜醒來,韋彥胡編了几句借口:“昨天真不巧,我去找父親,父親卻剛出門去同僚家赴宴了。我追去稟告,但宴會中有重要的客人,我卻不過情面,也只好留下。所以,就沒能馬上回來。我本來遣了家僮回來告訴你,但這小奴才路上貪玩,居然忘記了。誰知道燃犀樓中帝乙又沒有鎖好,跑出去驚嚇了你,真是十分過意不去。軒之,都是我不好,不該讓你一個人呆在燃犀樓……”

    元曜心性純善,從不疑人,聽了韋彥的解釋,立刻就相信了他,並為昨日懷疑他騙自己而感到十分愧疚:“沒關系,丹陽不必自責,小生已經沒事了。”

    元曜笑容無邪,目光純澈,韋彥心中一虛,趕緊轉開了頭:“軒之,你先安心休養,等你能下床了,我就帶你去見父親。”

    三天后,元曜整衣潔冠,正式去拜見韋德玄。韋德玄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白面微須,氣質敦儒。元曜十六歲那年,韋德玄因為公干路過襄州,曾去他家探望故舊,兩人彼此已相識。

    元曜和韋德玄相見,敘了半日舊話,憶起元曜過世的父母,想起往昔兩家的交情,韋德玄灑了几滴老淚,又勾起了元曜的滿懷傷緒。

    元曜言及奉母遺命來長安,一來為了明年參加科考,二來為了昔日定下的親事。韋德玄聽到第二件事,一下子不說話了,頓了半晌,才開口道:“賢侄遠道而來,就在此安心住下,溫書備考。其他的事情,以后再慢慢計議……”

    元曜知道,如今元家已經衰敗沒落,不及韋氏如日中天。韋家的千金小姐如何能下嫁他這個窮困落魄的書生?他只是遵從母命行事,並不强求美事能成,能成固然好,不成也是天命。

    元曜心性純善,只念人恩情,不記人負心。此刻,他只感激韋德玄顧惜舊情,收留自己:“多謝世伯收容。”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5 23:58:13

004 非煙

    元曜告退后,韋德玄皺著眉,背著手踱到內室。

    一名華衣艷飾、珠光寶氣的中年美婦手持團扇從屏風后轉出,對著韋德玄冷哼道:“哼,我都聽見了,不管怎麼樣,非煙不能嫁給這個窮小子。我的女儿,必得嫁一個權貴之人。前些天,驃騎將軍武恒爻要續弦,我已經將非煙的生辰八字托媒人送去了。武恒爻是太后的侄子,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此事如果能成,咱們就和武家攀上了親。有了武家做靠山,你以后的仕途也會更加通暢無阻。”

    韋德玄一怔:“什麼?武恒爻要續弦?那個‘痴心武郎,一生意娘。’的武恒爻?!”

    韋鄭氏一笑,道:“意娘已經死了七年了,武恒爻可不就要續弦了。男人都是一個德行,也許有痴情種,但絕無專情人。”

    韋德玄道:“夫人,女儿的終身大事,你尚未跟老夫商量,怎麼就把生辰八字送到武家去了?”

    韋鄭氏又一笑,道:“老爺你主外,妾身我主內,這些家內之事,我就自己做主了。”

    韋德玄道:“可是,當年老夫已經與元家定下了親事,將非煙許配給了元家世侄,許多舊日同僚都是見證人,如今元家世侄找上門來,老夫不能食言悔親,惹人閑話啊!”

    韋鄭氏柳眉一挑,不高興了:“別跟我提這門親事,這是你那位好夫人在時定下的,不關我的事,你讓她給你生個女儿嫁到元家去。這門親事,我可不認,非煙是我的女儿,她的終生大事由我說了算。”

    當年,韋德玄與元段章是同僚兼好友,兩人的夫人又是姐妹。元夫人生下元曜后,韋夫人正身懷六甲。韋夫人覺得自己懷的是女儿。韋德玄在元曜的滿月酒宴中,指著韋夫人隆起的腹部,玩笑般地對尚在襁褓中的元曜道:“賢侄,世伯指她與你為妻,可好?”

    韋德玄本是戲言,但元段章、元夫人卻當真了,三天后就送來了聘禮。韋德玄覺得不妥,畢竟還不知道自家孩子是男是女,韋夫人卻很高興,納下聘禮,又送了回禮。韋德玄也沒反對,親事就這麼定下來了。可是誰知,韋夫人臨盆,生下的卻是男孩,也就是韋彥。兩家只好約定,韋德玄如果再得女儿,就嫁與元曜為妻。直到去世,韋夫人也沒有女儿。韋德玄扶正了側室鄭氏,韋鄭氏生了一女,即是非煙。按兩家的約定,韋非煙成了元曜的未婚妻子。

    韋德玄想起往事,念及亡妻,心中不免傷感,見韋鄭氏埋怨亡妻,遂道:“她都已過世多年了,你還和她生什麼閑氣。唉,現在到底該怎麼辦?悔婚二字,老夫是万万說不出口…”

    韋鄭氏冷笑,“你說不出口,我去說。這窮酸書生,收留他,給他一飯果腹,一瓦棲身,已經是咱們韋家積德了,他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娶我女儿,等下輩子吧。”

    韋德玄向來懼內,一把拉住了韋鄭氏,哀求:“夫人,你且不要去說,一切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韋鄭氏用團扇拍掉韋德玄的手,笑道:“這可從長不了,非煙的生辰八字已經送去武家了,最遲半個月內就會有回信。還是趁早說了,讓這個窮酸死了心,別再做白日夢了。”

    韋德玄道:“武恒爻續弦?還是有些不可思議…”

    武恒爻是長安城中最痴情,專一的男子,他非常愛他的妻子意娘。七年前,意娘病逝時,他念著‘生同衾,死同穴。’,自刎在她的墳前。幸好,武恒爻的傷不致命,被武后以靈藥救治了。這七年來,武恒爻日夜思念意娘,據說他每天在家里都會對著虛空呼喚意娘的名字,和虛空同食同寢,仿佛她還活著一樣。武恒爻的痴心專情,已經被長安街頭巷尾的小儿們唱成了童謠,“痴心武郎,一生意娘。生時同衾,死願同葬。”。

    韋德玄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再次問韋鄭氏:“你說他怎麼突然要續弦了呢?非煙嫁給武恒爻,只怕有些不妥…”

    韋鄭氏笑道:“有什麼不妥?現在的天下可是姓武,太后又對武恒爻青眼有加,怎麼看他都是乘龍快婿。”

    見韋德玄仍然皺眉不語,韋鄭氏再次笑道:“老爺放心,武恒爻再怎麼痴情,意娘也已經死了,他既然肯續弦,自然也是回心了。非煙嫁過去,不會受冷遇,受委屈…”

    韋德玄嘆了一口氣,道:“老夫是怕委屈了武恒爻。唉,非煙這丫頭…你我上輩子究竟做了什麼孽,怎麼生出了一個這麼不省心的女儿!”

    想起愛女韋非煙,韋鄭氏也嘆了一口氣,安慰丈夫的同時,順便為女儿護短:“非煙花容月貌,聰明伶俐,哪里不好了?雖然她對美男子有些痴癖,但知好色則慕少艾,人之常情。想我當年,不也…”

    韋德玄聞言一驚,指著韋鄭氏,道:“想你當年?!!你當年莫非也隔三差五地與美男子夜半逾牆,花園私會?每年都和道士和尚私奔,去游山玩水?!!”

    韋鄭氏賠笑道:“老爺你可別冤枉妾身,妾身從未與和尚道士私奔…”

    韋德玄剛松了一口氣,卻又想起了什麼,指著韋鄭氏:“只是從未與和尚道士私奔,那夜半逾牆,花園私會之事,還是有的啰?”

    韋鄭氏無語,也火了,“明明在說非煙的事情,你這死老頭子怎麼總是扯到老娘身上?”

    “不是你先說‘想我當年’的嗎?”

    “老娘只是隨口一說,你這麼較真干什麼?”

    “你…唉,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哎,姓韋的,你給老娘說清楚,誰是小人?!”

    “夫人…下官錯了…”

    屋中夫妻對吵,都沒注意屋外一名梳著雙螺髻,穿著榴紅長裙的丫鬟正伏在花格窗邊偷聽,她一邊聽,一邊掩口葫蘆。最后,她躡手躡腳地跑開了。

    丫鬟一溜煙跑走,穿過亭台樓閣,假山浮橋,來到一處繁花盛開的院落,走上了一座華美的小樓。

    畫屏輕展,熏香繚繞。一名挽著同心髻,斜簪海棠,額貼梅妝的少女倚在美人靠上,手里拿著一卷書。她的五官和韋彥有几分相似,但更加女性化的風嬌水媚。正是韋家二小姐,韋非煙。

    “白璧玉人,看殺衛玠;獨孤郎,側帽風流…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歿,恨不早生几年,錯過了這些美男子,真是万分遺憾啊!”韋非煙拋開了手中的坊間傳奇讀本,伸了一個懶腰,起身逗弄一只鸚鵡:“小鸚鵡,你說是不是呢?啊啊,我什麼時候才能遇見一個真正的絕世美男呢?”

    鸚鵡扑著翅膀學舌,惟妙惟肖,“白璧玉人,看殺衛玠;獨孤郎,側帽風流…美男子!美男子!我要遇見美男子!!”

    韋非煙正莞爾,梳著雙螺髻的丫鬟進來了,笑如春花,“小姐,有喜事!”

    韋非煙回頭,喜道:“紅線,莫非你又發現哪家有絕色美男了?”

    紅線苦著臉道:“小姐,你饒了我吧,我要是再帶美男子翻牆入府,老爺非揭了我的皮不可!再說,如今長安城中的美男子也都是張五郎,張六郎(1)之類敷粉涂脂之流,你不是不喜歡這一類型的嗎?”

    韋非煙以扇掩面,嘆息:“唉,奈何世間無宋玉,潘安,也只能湊合著看張氏兄弟了…”

    紅線急忙道:“可別,張氏兄弟出入宮闈,結交的都是公主命婦,我可沒那麼大本事把他們拐進府里來。再說了,上次花朝日,張六郎乘香車游長安,你讓他當街出丑,他還記恨著你,你最好別招他了…”

    韋非煙以扇遮面,美目含怨:“唉,那日他坐在香車上,這麼多貴婦淑媛向他扔瓜果,又不只我一個人,他為什麼獨獨記恨我嘛。”

    紅線嘴角抽搐:“小姐,別人扔的是鮮花、鮮果,你扔的可是鮮雞蛋。”

    韋非煙嘆了一口氣,眉帶春愁:“誰叫那天一路行去,盡是王孫美男,鮮花、鮮果都扔完了,輪到他只剩雞蛋了嘛。而且,雞蛋也是人家的心意嘛。”

    紅線一身惡寒,道:“算了,不說這些了。呵呵,我剛才在夫人房外偷聽,小姐你有喜事了!”

    韋非煙逗弄鸚鵡,不以為意,“除非天賜我絕色美男子,其他還有什麼可喜的?”

    紅線冷汗,道:“小姐,你的夫婿來府上了,這也算是喜事吧?就是那個與你從小定親的元曜。”

    韋非煙回頭,笑問,“可是美男子?”

    “不知道。”紅線搖頭,繼而笑道:“不過,他就住在府上,你想見他還不容易麼?”

    韋非煙嫣然一笑:“那,現在就去看看?”

    紅線頗顯為難:“他住在大公子的燃犀樓…”

    韋非煙柳眉微挑,“什麼?住在哥哥那里?哥哥那個孤癖乖戾的家伙一向不愛與人結交,他怎麼會結納元曜?莫非他是在打他的什麼鬼主意?”

    紅線道:“不知道,反正聽說大公子與他挺親厚。小姐,你真的要去嗎?燃犀樓里蛇蠍遍布,猛獸蟄伏,還真叫人怪疹得慌。”

    說到燃犀樓,韋非煙也寒了,“嘶,那座鬼樓,我可不去,看了麻姑、帝乙,和那些晦氣的鳥儿,我就几天不舒服。”她想了想,有了主意,笑著對丫鬟道:“紅線,老樣子,我寫一張花箋,你帶過去給元曜。夜深人靜,月色迷蒙,深閨小姐與俊美書生花園私會,互訴衷腸…”

    紅線一頭冷汗:“小姐,你又玩這一套!唉,你怎麼就玩不膩呢?如果再被老爺逮住了,可別說是我傳的信,否則,老爺這次一定會揭了我的皮。”

    注釋:(1)張五郎,張六郎:張易之,張昌宗。武則天與太平公主的寵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5 23:58:24

005 縹緲

    元曜辭別韋德玄,回到燃犀樓時,韋彥正穿戴整齊要出門。

    韋彥見元曜回來,就邀他同行:“走,軒之,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元曜問:“什麼地方?”

    韋彥笑道:“縹緲閣。一個好地方。”

    說話間,韋彥和元曜已經出了韋府,出了崇仁坊,向西市而去。韋彥沒有騎馬,也沒有帶隨從,兩人徒步走在三月柳絮紛飛的長安街頭,身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

    元曜忍不住問道:“縹緲閣是什麼地方?”

    韋彥道:“天上琅環地,人間縹緲鄉。縹緲閣位于西市附近,是一家貨賣各種奇珍異寶的店鋪,其中有古董玉玩,琪花瑤草,異域鳥獸…”

    元曜突然想起初入長安,路過啟夏門時,聽見城門上兩個惡鬼的談話,那只載他來長安的灰兔似乎是因為偷了縹緲閣的寶物,兩百年不得入長安城。

    “丹陽,這縹緲閣是…是…在長安中開了多久了?”元曜本想問,這縹緲閣是不是一家妖店,但話到嘴邊,終于還是改了口。

    韋彥聞言,想了想,頗感疑惑:“呃,奇怪,我怎麼不記得它是從什麼時候在那里了?!”

    元曜又問:“縹緲閣是什麼…什麼人開的?”

    韋彥笑道:“縹緲閣的主人是一名女子,她自稱姓白,但從不言名,大家就叫她白姬。等會儿見到她,你不要被她的外貌迷惑,她其實是一只老狐狸,東、西兩市的商人沒有比她更奸詐貪財的了。”

    說話間,二人已走過含光門,韋彥並沒有帶元曜直走,去往商賈繁華的西市,而是帶著他左轉,走入延壽坊和光德坊之間的小巷。

    小巷中沒有人家,只有三月瘋長的春草和氤氳裊繞的白霧。一踏入小巷中,如同踏入了另一個世界,連西市中此起彼伏的喧囂都漸漸在耳邊模糊遠去。

    走了約一百米,韋彥一展折扇,回頭對元曜笑道:“軒之,到了。”

    元曜一怔,抬頭望去,佇立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座長安城中隨處可見的二層小樓。正門上懸著一方虛白匾,木黑無澤,字白有光,以古篆体書著:縹緲閣。左右的門柱上,刻著一副對聯:紅塵有相,紫醉金迷百色燼。浮世無常,愛怨嗔痴万劫空。四扇古舊的木門大開,隱約可以看見里面花瓶,古董,玉玩擺在貨架上。

    韋彥已經舉足踏了進去,元曜急忙跟上。

    縹緲閣的店面並不大,也沒有什麼奇特的地方,格局與布置都與東、西市中每一個古玩齋一樣,貨架上的物品有骨董字畫,花草鳥獸,還有西域各國的寶石,香料,金器,卷軸等。

    一名黑衣少年倚在櫃台邊吃著什麼,聽見有人進來,他抬起頭來,伸出粉紅的舌頭,舔舐了一下嘴角的食物殘渣。黑衣少年下巴很尖,眼睛很大,容顏十分清俊,只是瞳孔細得有些詭異。

    元曜望向櫃台,發現他正在吃的東西是一碟魚干。

    黑衣少年看見韋彥,笑了:“韋公子又來了,這次您想要些什麼?”

    韋彥一揮折扇,道:“離奴,縹緲閣中,可新到了什麼有趣的玩物?”

    離奴笑道:“這離奴可不清楚,你得問主人。”

    韋彥道:“白姬呢?有客人來了,她怎麼不出來?”

    離奴指了指里間,笑道:“剛才,武恒爻大人來了,主人正在里面招呼他呢。要不,韋公子先隨便看看?”

    韋彥“嗯”了一聲,就自去貨架之間賞玩各種寶物,“軒之,你來看,這是西域的醍醐香…”

    韋彥拿著一只木匣側頭,卻沒看見元曜在身邊,他四處望去,看見小書生站在擺放玉器的貨架前,呆呆地望著一只雙魚玉佩,神色古怪。

    元曜望著雙魚玉佩,心中驚異万分,這只玉佩他再熟悉不過,正是那晚似夢非夢中,用柳條釣水精珠的白衣女子以大鯉魚向他換走的東西。

    這東西,怎麼擺在了縹緲閣的貨架上?!!

    元曜所站的位置,左邊就是里間,門並未掩上。他轉目向左望去,一扇畫著牡丹的屏風阻隔了視線,但是透過薄薄的屏風,可以看見兩個對坐的側影:一名是纖柔婀娜的女子,一名是威武挺拔的男子。照離奴所言,應該就是白姬和武恒爻。

    白姬的聲音很低,只偶爾說一兩句話,也是縹緲如風,聽不真切。武恒爻的聲音稍大,話語急促如走珠,由于帶有濃厚的並州口音,只能聽得出殘破的只言片語:“意娘。”“生辰八字…”“…返魂香。”

    “哎,軒之,你在做什麼?”韋彥拍了拍元曜的肩膀,問道。

    “欸?!”元曜嚇了一跳,回頭望向韋彥,露出訕訕的笑容:“沒、沒做什麼,小生在看玉,這雙魚玉佩成色真不錯…”

    韋彥拉走元曜,“玉有什麼意思,過來看看,這些西域的神奇香料,點燃之后,能夢入異境呢!沙漠之中,金殿玉池,高鼻碧眸的美人環伺,相當美妙銷魂…”

    韋彥,元曜品了一會儿香,里間傳來響動,武恒爻出來了。

    武恒爻是一個相貌英俊,身姿挺拔的男子,穿著一身素淨的湖藍色長袍。他徑自走出縹緲閣,臉上似有無限的心事,眼中似有無盡的哀傷。

    不一會儿,白姬也從里間走了出來,輕搖紈扇,自言自語:“相思煎為返魂藥,深情刻作長生文。人心之幽微,人性之曲離,真是難以洞悉…”

    元曜舉目望去,但見一名白衣黑發的女子緩緩搖著紈扇走出。女子眉目如畫,左眼角一滴淚痣紅如滴血。他認出了她,正是月夜石橋上釣水精珠的女子!不過,她的瞳不再是詭異的金色,而是普通的黑色。

    白姬看見元曜、韋彥,不由得一怔,似乎沒有料到外面有人。

    韋彥笑道:“白姬好悠閑,今天不做生意,倒吟起詩來了。”

    “咦,韋公子什麼時候來了?這一次,你又想要些什麼?”白姬望向韋彥,嘴角似笑非笑。她又望向元曜,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還有這位公子,進入縹緲閣,就是有緣人,你想要什麼?”

    你想要什麼?

    也許是因為白姬的聲音縹緲如夢,這五個字帶著一種神奇的,蠱惑人心的魔力,讓潛伏于人內心深處的各色欲望,或純白,或黑暗,或介于純白與黑暗之間的灰暗,都開始蠢蠢欲動,噴薄欲出。

    韋彥道:“白姬,把能夠讓我覺得有趣的東西都拿出來…”

    元曜吶吶問道:“小生是不是曾在哪里見過白姬姑娘?”

    白姬笑了笑,回答元曜:“也許,是在夢中見過吧。”

    韋彥見狀,用折扇輕拍了一下元曜的肩膀,撇嘴:“我說妹夫,你可不能見異思遷,辜負了我妹妹…”

    元曜的臉唰地紅了,窘得手足無措:“丹陽你不要胡說,小生哪里見異思遷了!不對,小生根本還沒與非煙小姐完婚…丹陽你不要壞了小姐清譽…”

    韋彥在扇后偷笑,白姬也笑了。

    小書生覺得自己像是一只羊,而眼前的兩個人明顯是狼。

    韋彥對白姬道:“白姬,快拿出新奇有趣的玩物吧。”

    白姬笑道:“真不巧,三月不是上貨的時節,西域、東海、南疆的商旅都還在路途上。韋公子如果覺得店中的物件無趣,我前几天閑來無事,用水晶珠織了一卷珠簾,相當有趣,要不要看一看?”

    韋彥一收折扇,頗感興趣:“哦?如何有趣?”

    白姬眨了眨眼,道:“月圓之夜,每一顆水晶珠里都會浮現出一張人臉,都是長安城中溺水而亡的人的臉。說不定,韋公子還能看見相熟的面孔呢。”

    韋彥十分有興趣,“拿出來讓我看看。”

    白姬笑道:“在里間,請隨我來。”

    韋彥隨白姬進入里間,隨口問道:“這樣的水晶簾,多少銀子?”

    “一千零一兩。一顆珠子一兩,整好一千零一顆水晶珠。韋公子是熟客,手工費我就不收了,把人面弄進水晶珠里的工藝,可是相當費精力和時間呢。”

    “一千零一兩銀子?倒也不算天價…”

    “不,是黃金。”

    “你怎麼不去搶?!”

    “搶劫哪有宰人更樂趣無窮…咳咳,韋公子說笑了。一兩黃金換一張人臉已經很便宜了,那可是貨真價實的人臉,不僅五官俱全,還有喜、怒、哀、懼,甚至還會發出笑聲和哭聲。夜深月圓,万籟俱寂時,您在燃犀樓里秉燭觀賞,可是相當的有氣氛和樂趣啊!”

    “嗯,先看看再說…”

    “好!”

    白姬和韋彥走進里間去看水晶簾,留下元曜獨自站在原地。離奴倚在櫃台后,繼續吃小碟里的魚干,他望了元曜一眼,瞳孔尖細:“喂,書呆子,我討厭你,你身上有水的味道。”

    “欸?!”元曜一驚,望向離奴。

    離奴一邊吃魚干,一邊伸出粉紅的舌頭舔舐唇角:“書呆子,離我遠一點,不然,我就像吃魚干一樣吃了你…”

    離奴邪魅一笑,露出兩顆長長的獠牙,說不出的嚇人。

    元曜大驚,踉蹌后退,冷不丁腳下一滑,仰天向后跌去。他站的地方離放置玉器、瓷瓶一類古董的貨架很近,這一跌倒,撞翻了古董貨架。古董貨架倒下時,又帶翻了另一個放著西域古鏡、杯盤的貨架,但聽得一片劈里啪啦,嗵咚咣當之聲,彩釉瓶,琉璃杯,翡翠環,琥珀盤,玉螺鏡…全都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元曜驚得魂飛魄散,跌坐在滿地殘金碎玉中,腦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5 23:58:38

006紅衣

    元曜驚得魂飛魄散,跌坐在滿地殘金碎玉中,腦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此刻的他,沒有發現許多奇形怪狀,如同輕煙一般的東西從碎裂的寶器中冉冉升起,掙扎著逃逸出縹緲閣,消失在了長安城的各個方向。

    白姬、韋彥聽見響動,從里間走出來。看見滿地狼藉,白姬一臉心痛,韋彥一臉驚愕。

    白姬道:“這是怎麼回事?”

    離奴已經恢復了清俊少年的模樣,他指著嚇呆了的小書生,道:“主人,這位公子摔了一跤,帶倒了貨架,就成這樣了。”

    元曜一驚,指著離奴,氣急之下,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你、明明是你…”

    離奴一臉無辜,打斷了元曜,“公子可別誣賴我,我一直站在櫃台后,可沒到貨架那邊去。”

    元曜無言,只得望向韋彥,欲哭無淚:“丹陽,我…”

    韋彥望著滿地摔碎的奇珍異寶,臉色蒼白:“軒之,你…”

    白姬倒是笑了,細長的鳳目中閃過一抹奸詐的幽光:“韋公子,這位公子是你什麼人?”

    韋彥只得答道:“軒之是我表兄,如今客住在我家中。”

    白姬笑道:“東西已經碎了,傷神也是徒然,兩位公子不必掛在心上,影響挑選寶物的心情,等我清點整理過后,派人將賬單送入韋府,到時你二位按價付銀即可。放心,看在韋公子是熟客的份上,零頭我會抹去的。”

    韋彥一陣頭暈目眩,以他對白姬的了解,知道這個奸商一定會趁機狠宰一通,到時候只怕是賣了麻姑、帝乙,都不夠還清賬單。

    元曜唯有抬袖抹淚,無助地望著韋彥。韋彥的臉色十分難看,勉强安慰小書生,“無妨,無妨…”

    發生了這種意外,韋彥也沒有了淘寶的興致,隨便轉了轉,就拉了元曜離開了。

    韋彥、元曜離開后,白姬走到滿地殘金碎玉中,拾起一塊斷裂的翡翠如意,冰涼沉甸,死氣沉沉,沒有任何靈性的律動和生機。

    白姬苦笑:“都逸走了啊!這個呆子,他知不知道自己這一失足間,長安城中又要增加多少鬼魅妖靈?又要有多少人與異界因緣糾纏呢?”

    離奴在櫃台邊道:“這些都是主人辛苦收集回來的,如今散去八方,再想找回來,可就不容易了。”

    白姬道:“前世因,今生果。今日因,來日果。一切皆因他起,自然也該由他了。放心吧,他一定還會再來縹緲閣。”

    白姬扔掉翡翠,走向里間,頭也不回:“狸奴,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雖然的他失足,但你也逃不了干系。把店面收拾干淨,然后再列一份賬單,嗯,價格往最高了寫,送去韋府。”

    白姬話音剛落,一只毛色黑亮,瞳孔尖細的貓從櫃台邊躥出,來到滿地古董殘片中,用嘴和爪子刨碎玉斷金。它與其說是在清理,不如說是在玩耍,一會儿滾,一會儿跳,樂不可支。

    白姬懶洋洋的聲音從里間傳出,“狸奴,日落前不能收拾好,三個月內別想吃魚干。”

    “喵~”黑貓叫了一聲,似在抗議。

    傍晚,韋府,燃犀樓。

    元曜在房間中,從左邊踱到右邊,又從右邊踱到左邊,長吁短嘆,淚濕衣袖。

    剛才,縹緲閣的離奴已經送來了賬單,摔碎的物品列了滿滿三張紙,折合起來,約有兩千兩黃金。——據說,還是白姬看在韋彥是縹緲閣的熟客的份上,給出的最低價錢。他身無分文,寄人籬下,哪里賠償得出這筆巨資?韋彥雖然沒說外話,但從他瀏覽賬單時煞白的臉色來看,這筆錢對于他來說也不是一筆能夠輕易拿出的小數目。

    元曜愧恨難當,覺得無顏苟活,解下了腰帶,拋向了房梁。

    紅線今日已經是第四次來燃犀樓了,下午跑了三次,替小姐傳花箋,但是元曜與韋彥出門,一直未歸。這次再來,還好,仆人說元公子在房間里。

    紅線提心吊膽地來到三樓,生怕撞到帝乙,踩到麻姑,好容易平安地來到了元曜的房間外。她見窗戶沒有關上,心想未來姑爺來長安求功名,一定正在房里發奮苦讀,便躡手躡腳地來到窗邊,探頭探腦地向里望去,想先偷窺姑爺是個什麼品貌。

    紅線探頭向房間里望去,原本怦怦跳動的心一下子快跳了三拍。房間里,一個愁眉苦臉的書生正踮腳站在小凳子上,把頭往從房梁上懸下來的腰帶里套。

    “啊!兀那書生,休得自尋短見!!”紅線一急,從街頭茶館中的說書人口中聽來的話本台詞脫口而出。

    元曜剛將頭套進腰帶里,又覺得自尋短見不是男儿所為,而且自己一死,韋彥就得背負這筆債務,無論如何,不能連累了他。不管怎麼樣,自己闖出來的禍,那就得自己來承擔。

    元曜剛要拿開腰帶,突然從窗口冒出一顆人頭,怪腔怪調地朝他喝喊,他唬得腳下一滑,凳子一下子翻倒在地。

    元曜只覺得脖子倏然一緊,人就已經懸掛在了半空中,臉漲的通紅泛青,難受得無法呼吸,只能拼命地蹬腿:“…救…救命…”

    紅線失聲驚呼:“來人啊!快來人啊!元公子上吊了!!”

    紅線的驚叫聲,引來了不遠處的韋彥、南風。韋彥從窗口望見掛在半空中,手舞足蹈的小書生,急忙闖進去將他放下:“軒之,你怎麼這麼想不開…”

    “咳咳咳…咳咳…”元曜想說什麼,但是剛緩過氣來,只能一個勁地咳嗽。

    韋彥安慰道:“軒之休急,我再去縹緲閣一次,向那個黑心的女人殺殺價。你摔碎的那些東西,頂多就值一千兩黃金。”

    元曜欲哭無淚,一千兩黃金…他全身上下,只有用大鯉魚會賬時,吉祥客棧的掌櫃給的二十文錢…

    韋彥又安慰了元曜几句,起身離去。南風也跟了去。

    紅線站在窗外,她怔怔地望著元曜,心中十分失望。這個書生根本就不是美男子,他的容貌只能算是端正,一副怯弱良善的模樣,既無風流瀟灑之姿,也無頂天立地之態。不過,唯有那一雙清澈的黑眸,明亮得仿如不染纖塵的明鏡,映照出人世間一切陰暗與幽昧。

    元曜抬頭望向紅線,聲音沙啞:“姑娘是誰?為何出現在小生的窗前?”

    紅線這才回過神來,她從衣袖中拿出花箋,遞給元曜:“奴名紅線,是非煙小姐的婢女。小姐命我送書給元公子,請元公子今夜子時三刻,在后花園牡丹亭中相會。”

    純善的小書生再次嚇了一跳:“什麼?非煙小姐約小生夜半相會?!這、這不合禮數,万万不可!!”

    “元公子愛來不來。”紅線翻了一個白眼,丟下花箋,走出房間。根據她多年來為小姐獵美的經驗,這個沒有姿色的小書生一定沒有戲。她的任務只是傳信,赴不赴約隨他的便。

    紅線離開后,元曜尚未從縹緲閣的債務煩惱中擺脫,又陷入了牡丹亭夜半私會的苦惱中。去赴約吧,他一個飽讀詩書的儒生,怎麼能去做那等仲子逾牆之事?不去赴約吧,又怕傷了韋非煙的顏面,辜負了她的一片心意。

    元曜胡思亂想了一通,終于還是決定赴約。他安慰自己,只是說兩句話,非禮勿視,非禮勿動,也不算是太逾越吧?如果被人發現,大不了他當場撞死,以全小姐的清譽。

    忐忑不安地等到子時,元曜借著月光摸下了燃犀樓,潛行到后花園,摸上了牡丹亭。——他在韋府中住了將近半個月,已經熟悉了各處的道路。

    月色明朗,万籟俱寂,元曜到得有些早,韋非煙還沒來。元曜在牡丹亭中等候,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假山巨石,花叢樹林隱隱綽綽,一陣夜風吹過,木葉沙沙作響。

    元曜提心吊膽,度秒如年,好容易挨到了子時三刻,花叢小徑的盡頭,兩盞燈火緩緩移來。韋家小姐可真大膽,半夜與男子花園私會,居然還敢提燈?不過,怎麼有兩盞燈?!!

    元曜定睛望去,但見月光之下,花徑之中,兩名女子緩緩走來。一名走在前面,身著鵝黃衣衫,步態婀娜,提著一盞紅色宮燈。一名走在后面,一身紅衣,步履飄忽,提著一盞幽幽青燈。

    不多時,兩名女子已經步上了牡丹亭。

    元曜偷眼望去,鵝黃衣衫的女子綰著同心髻,額貼梅妝,眉目與韋彥有几分相似。紅衣女子看不清模樣,因為她全身上下都罩在一件連頭斗篷中,連臉龐也隱在風帽下。她手中的青燈發出碧幽幽的火焰,將斗篷映得紅灩似血。

    元曜趕緊行了一禮,不敢抬頭:“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敢問,誰是非煙小姐?”

    韋非煙一怔,臉上露出古怪之色,左右看了看,奇怪地道:“自然是我啊,公子就是元曜?”

    元曜臉一紅,仍是不敢抬頭,“正是小生。”

    韋非煙掩唇笑道:“元公子總是低著頭做什麼?難道是我太丑陋,不入公子之眼?”

    “不,不,小姐美如天仙,小生只是不敢唐突佳人…”元曜趕緊道,隨即抬起頭來。韋非煙笑吟吟地望著他,那名提著青燈的紅衣女子仍舊風帽低垂,靜靜地站在一邊。

    元曜心中奇怪,暗道,她莫非是白天送信的紅線?不對,他記得紅線身形嬌小,沒有這麼高挑。也許,是另一個貼身服侍韋非煙的丫鬟?一定是。不過她這身打扮,實在有些詭異瘆人。

    韋非煙看清元曜的模樣,不禁十分失望。唉,世間的絕色美男子怎麼就這麼難尋?

    元曜緊張且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姐夤夜相召,不知有什麼賜教?”

    話剛出口,元曜就想扇自己的嘴,這實在不是現在這種情況和氣氛下,應該用的措辭和語氣。

    韋非煙果然一愣,“賜教?!我有什麼賜教?讓我想想…”

    韋非煙正在絞盡腦汁,牡丹亭下的巨石后,突然躥出了一個高大的黑影。一名手持朴刀的彪形大漢鬼魅般向牡丹亭逼來,朴刀森寒如水:“都別動,誰動老子殺了誰!”

    元曜嚇得魂飛魄散,有、有賊?!!

    賊人在元曜,韋非煙面前,舞動著明晃晃的朴刀,惡形惡狀地道:“你們兩個誰敢喊叫,老子就殺了誰!”

    元曜盯著刀子,雙腿哆嗦,小聲道:“小生不敢,好漢饒命!”

    韋非煙望著賊人,沒有說話。

    賊人道:“告訴老子,銀庫在哪里?”

    元曜苦著臉道:“小生不、不知道…”

    韋非煙道:“我也不知道。”

    賊人望向韋非煙,見是一名明艷少女,頓時露出了猥、褻笑容:“老子轉悠了半天,腿都累折了,也沒有找到銀庫。罷了,今夜劫不到銀子,劫走一個美人儿,也不算是白來一遭。”

    元曜嚇得臉色蒼白,明明害怕得要死,卻還是擋在了韋非煙的身前,“你、你休想對小姐無禮!”

    “去,去,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滾一邊去!”賊人蒲扇大的手一把推向元曜,將他摔了開去。

    元曜狠狠地摔在地上,頭撞在亭柱上,疼得眼冒金星。他正好跌在提著青燈的紅衣女子腳邊,她的裙裾拂在他的臉上,有絲綢的冰涼質感。元曜一把抓住紅裙,道:“快去找人,來救你家小姐…”

    紅衣女子卻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黑暗中。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5 23:58:52

007 奴隸

    賊人推開元曜后,走向韋非煙,淫、笑道:“美人儿,乖乖跟老子走,老子一定好好疼你…”

    韋非煙望著面目丑陋的賊人,仰天嘆了一口氣,“唉,一個不如一個。老天啊,為什麼你總不讓我遇上絕世美男。”她冷冷望向賊人,“算你這廝走運,今夜我不欲張揚,你給我安靜地滾出韋府!”

    賊人一愣,獰笑道:“美人儿好大的口氣,看來,老子只好動强了!”

    賊人話音剛落,已經惡狼扑羊般向韋非煙扑去,想將她扛上肩頭,帶出府去。可是,韋非煙腳下如同生了根一般,賊人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怎麼也抗不動她。

    賊人滿頭大汗,韋非煙笑道:“好了,輪到我了。”說著,她抓住賊人的手腕,只是稍微一用力,這個壯如鐵塔的巨漢就被她摔了出去。

    元曜驚得眼珠脫眶,指著身形嬌弱的韋非煙,“你、你…”

    韋非煙似乎有些羞赧:“我天生神力,嚇到元公子了麼?唉,曾經,有好几位美男子都被我的神力嚇跑了…”

    賊人從地上爬起,惱羞成怒,面露凶光,持刀劈向韋非煙:“老子殺了你!”

    朴刀寒光凜凜,元曜看得真切,當即忘了驚愕,什麼也顧不得了,扯著嗓子大喊:“來人啊!快來人啊!有賊人闖入府中了!!”

    “元公子你不要叫,招來了家人和護院,你我可就說不清了!”韋非煙急忙阻止元曜叫喊,但已經來不及了。

    賊人的刀近在眼前,韋非煙側身避過,抬足踢向賊人的手腕。賊人吃痛松手,朴刀掉落的瞬間,韋非煙抬手劈向賊人的頸間,賊人應手而倒。

    賊人倒地的瞬間,元曜再一次眼珠脫眶,指著韋非煙說不出話來:“你、你…”

    聽見元曜的驚呼聲,韋府的家丁、護院舉著火把,提著燈籠匆匆而來。韋非煙望著漸漸逼近的一群人,揉著額頭,苦惱地道:“我天生神力,又機緣巧合,從小蒙異人指點,習得一身武藝,對付兩三個强盜、山賊沒有問題。唉,家丁和護院都提著燈籠過來了,你我已經無處藏身。父親大人他一定又要氣得背過氣去…”

    韋府的家人、護院舉著火把,提著燈籠圍上來。此時的牡丹亭中,只剩下一臉愁容的韋非煙,滿面驚愕的元曜,還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賊人。提著青燈的紅衣女子已經不知去向。

    韋德玄、韋鄭氏在眾人的簇擁下匆匆趕來。韋德玄一見韋非煙和元曜,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立刻知道女儿的老毛病又犯了,當場一口氣沒提上來,雙眼一翻,背過氣去。

    眾人急忙施救,韋鄭氏掐了半天人中,韋德玄才悠悠轉醒,指著韋非煙和元曜,有氣無力地道:“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地上躺著的是什麼人?”

    元曜万分羞愧,只恨不得能找一個地縫鑽進去,哪里敢回答?

    韋非煙小心翼翼,避重就輕地答道:“稟父親大人,地上躺的是賊人,他半夜入府行竊,恰好被女儿撞見,就將他擊昏了…”

    韋德玄氣道:“住口!你一個待字閨中的千金小姐,深更半夜不在繡樓安寢,跑到牡丹亭來做什麼?!還與賊人相斗,成何体統?!還有你,元世侄,你不在燃犀樓安歇,深夜來這后花園做什麼?你是一個讀書人,也當知道禮義廉恥,什麼是當為,什麼是不當為,你、你太讓老夫失望了!!”

    元曜万分慚愧,恨不得一頭撞死,根本不敢答話。

    韋德玄又數落女儿:“非煙,你是要氣死老夫,是不是?唉,老夫前世究竟造了什麼孽,怎麼生出你這麼一個逆女!”

    韋非煙訕訕,不敢答話。

    韋鄭氏見了,又開始護短:“好了好了,老爺你就少說兩句吧。女儿千般不是,万般錯,不是還捉住一個賊嗎?她如果不來這牡丹亭,哪里能捉住這個賊人?”

    韋德玄指著韋鄭氏,氣結:“哎,合著她不守女誡,半夜亂跑,不僅沒有過,反而倒有功了?”

    韋鄭氏道:“妾身可沒這麼說。老爺你主外,賊人和元世侄就交給你了;妾身我主內,非煙,跟娘走,不要在此妨礙你爹處理外事。”

    韋非煙巴不得一聲,急忙笑道:“是,娘。”

    韋氏母女攜手離去,韋德玄嘆道:“婦道人家,就知道護短,女儿都是讓你給慣壞了!”

    韋德玄命護院將賊人押送官府,又數落了元曜几句,才回去休息了。可能因為韋家小姐爬牆慣了,一眾下人也都見怪不怪了,紛紛打著呵欠散去。

    元曜舉目望去,在散去的奴仆婢女中,仍舊沒有看見那個提著青燈的紅衣女子。

    第二天下午,元曜正在房中苦惱縹緲閣的債務,大開的窗戶外,突然冒出一顆人頭,“元公子?”

    元曜抬頭,道:“啊,紅線姑娘,你怎麼來了?”

    紅線笑道:“我奉小姐之命,來給元公子帶几句話。”

    想起昨夜,元曜就愧怕,急忙擺手:“不,不,這半夜逾牆之事,打死小生,小生也不敢再干了!”

    紅線冷汗,暗暗腹誹,以你的品貌,就是你想,我家小姐也不樂意啊!

    “咳,元公子誤會了,小姐不是讓我送花箋,而是見公子您是一個老實人,讓我帶几句忠告給您。”

    元曜打文腔:“小姐有何箴言?”

    紅線左右望了望,見四下無人,才壓低了聲音道:“小姐說,大公子居心叵測,又是一個冷酷自私之人,公子您良善老實,與他相交,可要警之,慎之,否則被他賣了都不知道。”

    元曜一怔,“這、這…小姐何出此言?丹陽對人誠懇熱情,是一個大好人啊!”

    紅線嘆了一口氣,憐憫地望著元曜:“元公子,您才是一個大好人啊!小姐也是一番好心,我的話也帶到了,元公子自己保重,我告辭了。”

    元曜吶吶地道:“啊,如此,替小生謝過非煙小姐。”

    紅線點點頭,就要離去。元曜突然想起什麼,問道:“對了,紅線姑娘,昨夜與非煙小姐一起赴約的紅衣女子,她也是小姐的貼身丫鬟嗎?她為什麼蒙頭遮面,忽隱忽現?”

    紅線回過頭來,疑惑地道:“元公子在胡說些什麼,昨夜,小姐明明是獨自去牡丹亭的啊?”

    元曜心中一陣恐懼,也不知答了一句什麼,紅線徑自去了。

    時光如梭,轉眼又過了三天。這三天,元曜過得渾渾噩噩,整天悶在房間里溫書,天明時書本翻在哪一頁,上燈時書仍舊攤開在那一頁,他腦子里想的全是白姬,縹緲閣,以及那筆巨債,根本無心讀書。

    這天下午,元曜終是無法靜心讀書,決定去縹緲閣。正當他整衣潔冠,准備出門時,几天不曾露面的韋彥居然來找他了。

    “咦,軒之,你要出去麼?”

    “是,小生正想去縹緲閣請白姬寬限一下還債的時間。丹陽,你來找小生有事?”

    韋彥笑道:“哈,真巧,我也正是來邀你去縹緲閣。”

    “那就一起去吧。”

    “好,一起去。不過,現在還早,坐一會儿再去也不遲。”

    元曜一愣,只好道:“也好,那就坐一會儿再去。”

    韋彥笑著坐下,隨手翻看元曜放在桌上的《論語》,贊道:“啊,軒之的字寫得筆走龍蛇,遒勁有力,真有王羲之的風范!”

    元曜謙虛道:“馬馬虎虎,丹陽過譽了。”

    韋彥十分有興致,拉著元曜,非要他當場寫几個字。

    元曜推卻不過,只得提筆,問道:“丹陽要小生寫什麼?”

    “就寫你的名字。”韋彥笑道,趁元曜側頭蘸墨時,他從袖中拿出一張折疊的紙,悄悄地放在桌上。

    元曜將狼毫蘸飽墨汁,問:“寫在哪儿?”

    韋彥將紙推過去:“喏,寫在這里吧。”

    元曜單純善良,此刻又有些心不在焉,沒有想到別的緣故,龍飛鳳舞地就寫了。

    韋彥嘴角浮出一抹陰笑,事情比想象中更簡單,更順利。他望著元曜,心中冷笑,真是一個純善的家伙,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沒有戒心,相信別人的人呢?!

    韋彥贊道:“果然是好字,價值千金的好字啊!軒之,時間也不早了,不如我們去縹緲閣吧。”

    元曜求之不得,笑道:“再好不過。”

    趁元曜不注意,韋彥將寫有元曜名字的紙藏入了袖中。

    韋彥、元曜出了韋府,仍是步行去西市。路上,韋彥沒頭沒腦地道:“縹緲閣雖然有些詭異,但是有許多相當有趣的寶物。你呆在縹緲閣,一定不會覺得無聊,郁悶。”

    元曜聽得奇怪,不明白他的話語:“欸?”

    韋彥繼續道:“白姬雖然十分奸詐,但也算是一個佳人。美人為伴,紅袖添香,可是令人羨煞的旖旎幸福生活,世人求都求不來。所以,軒之,我其實是為了你好。”

    元曜更奇怪了:“欸?!!”

    說話間,兩人已經拐進了延壽坊、光德坊之間的小巷,腳下是瘋長的春草,身邊是縹緲的白霧。

    韋彥嘆了一口氣,道:“軒之,你是世家子弟,又是讀書人,初次賣身為奴,也許會不太習慣,但是過個三年五載,也就慢慢適應了。不急,反正是終身為奴,你可以慢慢地花時間去適應,去習慣…”

    元曜心中一緊,打斷韋彥,“誰?誰要賣身為奴?賣給哪家為奴?”

    兩人已經站在了縹緲閣前,韋彥指著四扇大開的木門內,道:“軒之,你要賣身為奴。真是不好意思,我把你賣給了縹緲閣,賣身契你剛才也簽了。”

    唐朝社會,人大体分為貴族(王族、士族),平民,奴隸三等。一旦身為奴隸就低人一等,連平民也不算,等同于牲畜。奴隸不僅沒有人身自由,沒有人格尊嚴,甚至被主人打死,也不得伸冤。元曜本是沒落貴族,突然一下子降到了奴隸,受到的不僅是人格上的羞辱,更是家族尊嚴上的傷害。清傲的貴族寧可死去,也決不願意做奴隸。即使之前一直為債務苦惱,甚至有懸梁自掛的衝動,元曜也從沒想過,更不打算賣身為奴。更何況,奴隸不能參加科舉,不能步入仕途。人一旦淪為奴隸,此生也就被烙下了卑微、低賤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

    元曜眼前一陣暈眩,突然明白了什麼,搖搖欲墜,“剛才簽的是、是賣身契?!丹陽,你可坑苦了小生…”

    韋彥急忙扶元曜:“軒之,白姬說,你如果入縹緲閣為奴,那麼你打碎那些寶物必須賠償的銀兩全都一筆勾銷。放眼長安,無論歌奴、舞奴、胡奴、昆侖奴,都遠遠不如你的身價,你也算是奴隸中的貴族嘛!這麼一想,你的心情是不是好些了?”

    元曜聞言,恨不得掐死韋彥。

    韋彥見元曜臉色鐵青,突然眼圈一紅,滾出了几滴淚,他一邊拿袖擦淚,一邊道:“軒之,你不要生氣,我行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我只在鳳閣中任一個閑職,薪俸微薄,有心替你還債,卻是力不從心。唉,都是我沒用,不能償還縹緲閣的債務…”

    縹緲閣的寶物是自己失手打碎,與韋彥並沒有關系。元曜聽他這麼說,哪里還能繼續生氣?只能淚流滿面,罷了,罷了,都是自己的命不好,合該有此一劫…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5 23:59:31

008白姬

    縹緲閣,里間中。一架繪著牡丹的屏風旁,白姬與韋彥、元曜相對而坐。一張落款處有元曜簽名的賣身契,攤開放在了三人之間的青玉案上。

    白姬與韋彥在說話,而他們話題的主人公——元曜,卻愁眉苦臉地靜坐在一邊,仿佛東、西市中被人貨賣的羔羊。

    白姬似笑非笑地望了元曜一眼,十分滿意地收下了賣身契:“那麼,我就將他留下了。”

    韋彥道:“好,那就這樣吧。”

    商談畢,韋彥告辭。元曜仍舊呆呆地坐在原地,小書生再一次覺得自己像是一只羔羊,而眼前的兩個人是吃羊不吐骨頭的狼。

    韋彥道:“軒之,你就留在縹緲閣吧。你的衣物與書本,我會遣人替你送來。”

    元曜茫然點頭。

    白姬送韋彥離開。臨出縹緲閣時,韋彥輕聲對白姬道:“白姬,我已經讓他簽下了賣身契,按照約定,水晶簾能給我了麼?”

    白姬笑道:“沒問題,明天我就讓離奴將水晶簾送去韋府。”

    韋彥滿意地離去。

    白姬望著韋彥的背影,似笑非笑,“自私,貪婪是人心的底色,用誘惑來試練人心,結果總是充滿了驚嘆和趣味…”

    白姬回到里間,元曜仍舊坐在原地,但是神色已經從茫然恢復了正常,他清澈的眼眸中並無怨尤沮喪,仍是清明堅定,“白姬姑娘。”

    白姬在元曜對面坐下,笑道:“叫我白姬就可以了。軒之,以后我就這麼叫你,可以吧?”

    “當然可以。”元曜點頭,他站起身來,侍立在一邊。看來,他已從茫然錯愕中醒來,並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白姬一邊喝茶,一邊饒有興趣地望向元曜:“韋彥欺騙你,害你淪為奴隸,誤你一生功名,你對他沒有怨尤,沒有憎恨?”

    元曜笑了笑,“他欺騙小生,肯定有他的原由和衷情。小生不怪他,他是一個好人。小生被韋府的家奴欺侮,他帶小生入府。小生被帝乙驚嚇落水,他跳下水救小生。小生打碎了貴閣的寶物,他為小生費心。來到長安的這段日子,他對小生真的很照顧。小生很感激他。”

    白姬笑道:“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奇特的人。”

    元曜笑了笑,道:“小生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平凡人罷了。”

    白姬微微睨目,望著元曜,仿佛在鑒賞一件新奇而有趣的寶物:“你,是一個很有趣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人。”

    沒來由的,小書生打了一個寒戰。

    白姬問道:“軒之,你會些什麼?”

    元曜道:“小生會讀書。”

    白姬問道:“除了讀書,你還會些什麼?”

    元曜想了想,道:“除了讀書,什麼也不會。不過,不會的東西,小生可以慢慢學。”

    白姬點點頭,沒有說話。

    元曜試探著問道:“小生必須在縹緲閣中呆一輩子嗎?”

    白姬笑道:“你不必呆一輩子,等到緣分盡了,你看不見縹緲閣了,就可以離開了。”

    元曜奇怪:“看不見縹緲閣?!”

    白姬笑了,笑得神秘:“很多人都看不見縹緲閣。只有有緣的人,才能走進縹緲閣。”

    元曜不是很明白白姬的話。他想起從小他就能看見一些奇怪的東西,他對看不見那些東西的人說起時,那些人都笑他瘋痴。而那些奇怪的東西,盡管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看見,但確確實實存在著。看不見,並不意味著不存在,只是因為無緣。他想,白姬的話,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白姬帶元曜熟悉縹緲閣的環境。縹緲閣的格局與東、西市中所有的商家一樣,一樓分為正廳、里間、后院。正廳即是店面,擺滿了琳琅滿目的寶物;里間用來招待熟客、特殊客人,也陳設著少量奇珍異寶;后院是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一棵花開紛繁的緋桃樹突兀地立在一口古井邊。后院有許多大小不一的籠子,籠子中豢養著或中土,或西域的奇異鳥獸,大部分鳥獸元曜從未見過。

    白姬指著古井,道:“記住,每逢十五,不要靠近那口井。”

    元曜心中奇怪,但還是點頭:“知道了。”

    白姬領著元曜,從里間的樓梯上到二樓。二樓只有兩間房,大的那一間是倉庫,堆滿了比樓下大廳中更多的古玩,由于光線太過沉暗,寶物上也積滿了厚厚的灰塵,看不出是些什麼東西。

    白姬點上一支蠟燭,帶元曜進入倉庫,四處轉了轉,告訴他:“金玉在東,字畫在西,香料在南,珠寶在北,中間是扇、屏、爐,鼎,塔之類。記住位置,以后免不了讓你來取東西。”

    元曜點頭記下。兩人繼續向前走,在微弱的燭光中,浮現出一座通往三樓的樓梯。三樓?!從外面看,這縹緲閣明明只有兩層…

    元曜心中十分奇怪。

    白姬的容顏在燭火中顯得縹緲如霧氣,但語氣卻十分鄭重,“軒之,無論任何時候,都不可以踏上那座樓梯,切記!切記!”

    元曜心中疑云重重,卻只能點頭:“知道了。”

    二樓的另一個房間是白姬的香閨。按禮數,元曜應當回避,但是白姬並不介意,仍領他進去走了一圈。房間素淨而簡約,除了一方銅鏡台,一扇仕女游春畫屏風外,几乎沒有什麼擺設。

    西邊的牆上掛著一幅水墨卷軸畫,吸引了元曜的視線。畫中山巒起伏,遠山近山互相重疊,意境極是仙靈清幽。山巒間騰起几縷裊裊炊煙,綿延不絕地飄蕩著。元曜本以為是畫上的煙霧,但仔細望去,那炊煙並非靜止不動,而是在不斷地裊裊升起。

    白姬笑道:“那是終南山的道士們在煉不老仙丹呢。”

    元曜吃驚,突然,身后傳來三名少女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哈哈,有人來了。”

    “嘻嘻,可惜是個呆子。”

    “呵呵,是呢,傻頭傻腦的,還有一股酸味。”

    元曜急忙回頭,聲音戛然而止,房間中空蕩蕩的,除了他和白姬外,沒有一個人。剛才發出笑聲的女人,明顯不是白姬。

    元曜的目光定格在那一扇仕女游春畫屏風上。屏風上碧池澹澹,倒影楊柳,三名嫵媚的宮裝侍女正笑吟吟地站在牡丹花叢中。

    元曜一頭冷汗,莫非,是屏風上的少女在說話?屏風上的人怎麼能說話?這縹緲閣到底是什麼地方?怎麼這麼詭異?!

    元曜望向白姬。

    白姬神秘一笑,笑而不語。

    時光匆匆,轉眼之間,元曜已經在縹緲閣中住了十天。因為不辭而別終歸不禮貌,在韋彥再次來到縹緲閣淘寶時,元曜寫了一封措辭恭敬的書函,托韋彥轉交給韋德玄,一者表達對之前收容自己的感激,二者作為辭別。韋德玄得信后,念及兩家的舊誼,遣人送來了一些銀兩,作為饋贈。但對元曜和韋非煙的婚事,仍是只字不提。

    元曜在縹緲閣中呆得越久,越覺得此處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詭氛。

    縹緲閣中,只有白姬、離奴、元曜三人。白姬很懶,白天沒有生意的時候,總是窩在二樓睡覺。深夜,她偶爾會外出,雞鳴時才回。第二天,貨架上就會多出一兩樣新的寶物。元曜總在奇怪,她在宵禁后外出,為什麼從來不曾犯夜?

    白姬的舊樂趣是宰客。與縹緲閣結下淺緣的普通客人中,不乏達官顯貴,王孫帝女,白姬舌綻蓮花,連哄帶詐,這些人往往出了天價,還覺得自己買得便宜。很久以后,小書生才知道,對于買“欲望”的特殊客人,白姬從不提價錢,只說一物換一物,時機到了,她就會拿走代價。而這些人,付出的代價更大。

    白姬的新樂趣是奴役元曜。她一會儿讓他去東市瑞蓉齋買糕點,一會儿讓他去西市胡姬酒肆中估酒,一會儿讓他把倉庫中的奇珍異寶擺出來,看膩了又讓他一件一件地收進去。因為身為奴隸,元曜只能含淚當牛做馬,不敢有一句抱怨之言。

    離奴是一個很愛干淨的少年,無論什麼時候,他總是衣衫整潔,發髻一絲不亂。他喜歡偷懶,愛吃魚干。離奴非常不喜歡元曜,白姬在眼前時,他不敢發作,白姬一離開,他就對元曜凶神惡相,呼來喝去。元曜有些害怕他,只能忍氣吞聲。

    大多數時候,縹緲閣門可羅雀,有時候甚至一連數日也沒有一個客人上門。白姬從來沒有為生意冷清而犯愁,她只是淡淡地道:“該來的,總會來,有緣者自會進入縹緲閣。”

    子夜時分,月光如水。

    縹緲閣一樓的大廳中,鋪在地上的一張席,一床被,就是元曜的床。大廳中空曠寒冷,里間要更窄小暖和一些,白姬本來安排元曜與離奴同睡里間,但離奴討厭元曜,將他趕了出來,獨自霸占了里間。

    元曜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敲門聲傳入耳際:“篤篤。”

    元曜一下子驚醒,躺著側耳傾聽,已是宵禁的子夜,怎麼會有人敲門?

    四周万籟俱寂,正當元曜以為是幻覺,准備再次合眼的時候,敲門聲又響起來了:“篤篤。”

    不會是小偷吧?!元曜有些害怕,但還是起身披衣,壯著膽子來到門口,隔著木門顫聲問道:“誰?”

    門外響起一名女子的聲音,溫婉且有禮:“妾身意娘,與白姬約好,今夜子時來拿返魂香。”

    一聽女子的答話,元曜頓時放下心來,但也有些奇怪:意娘,這個名字怎麼有些耳熟?她為什麼白天不來,偏偏晚上來?這個時間街上已經宵禁了,她怎麼能夠隨意走動?

    奇怪歸奇怪,元曜還是打開了門,一陣陰冷的夜風卷入,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一名紅衣女子提著青燈,盈盈地站立在門口。她全身上下都罩在連頭斗篷中,看不清面目,唯一從袖中伸出的指尖,乍眼望去,很白很白。

    呃?!元曜心中一驚,這不是那夜在韋府牡丹亭一直跟在韋非煙身后的紅衣女子嗎?

    元曜道:“姑娘請進,小生這就去稟報白姬。”

    意娘步入縹緲閣,斂衽為禮,“有勞了。”

    意娘的言談舉止彬彬有禮,散發著一種高貴淑雅的氣韻,與白天來縹緲閣中揮金獵寶的長安貴婦們沒有任何區別。

    元曜稍稍放下了心,留下意娘在大廳等候,自己進去通報。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5 23:59:45

009 夜客

    里間十分安靜,如水的月光從軒窗中透入,青玉案旁的一席,一被上,沒有睡人。原本該睡在這里的離奴不知蹤影,只有一只黑貓四腳朝天,翻著圓滾滾的肚皮,睡得正香甜。

    咦?離奴哪里去了?難道是去如廁了?他的床上怎麼會有一只黑貓?元曜暗自思咐,離奴向來愛干淨,他如廁回來,看見一只野貓睡在自己的被子上,一定會很生氣。他今夜睡不好,明天一定又會對自己惡形惡狀,呼來喝去。

    元曜走過去,拎起熟睡的黑貓,從軒窗扔了出去。

    黑貓被摔了出去,“砰!”地一聲,如麻袋砸地。

    “喵——”一聲凄厲而憤怒的貓叫,划破了長安城的靜夜。

    元曜怕野貓又爬進來,關死了軒窗。

    關好窗后,元曜轉過身來,正要上樓通報,卻見白姬持著一盞燈火,裊裊走下樓來。燈火中,她眼角的朱砂淚痣紅如滴血。

    “軒之,你在做什麼?”

    “哦,離奴不知去了哪里,一只野貓爬上了他的床。小生怕離奴回來后生氣,剛剛將野貓扔了出去。”

    白姬撫額:“…”

    “白姬,剛才來了一位名叫意娘的女客人,她說與你有約,正在外面等候。”

    白姬道,“我知道,你將她帶進來吧。”

    “是。”

    元曜帶意娘進入里間時,青玉案上已經燃起了燈火,地上鋪著的離奴的寢具,也都不見了蹤影。

    白姬跪坐在青玉案邊,對意娘笑道:“請坐。”

    意娘將青燈放下,跪坐在白姬對面。

    白姬吩咐,“軒之,去沏一盞香茶來。”

    “是。”元曜垂首告退,走到門口時,無意間回首。

    牡丹屏風上,兩名女子的側影有如剪出的皮影戲人物。意娘可能覺得此時再蒙頭遮面,未免有失禮儀,抬手將風帽掀下:“妾身聽武郎說,您已經答應給我們返魂香,助我們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元曜心念一動,突然知道為什麼意娘的名字會這麼耳熟了。他第一次來縹緲閣時,無意中聽見與白姬在里間相會的武恒爻口中念著意娘。

    白姬的聲音縹緲如風:“我不是神,也不是佛,我從不助人。縹緲閣的規矩,一物換一物,我給你們返魂香,你們也要給我我想要的東西…”

    元曜不敢再竊聽下去,趕緊去沏茶。

    元曜沏好茶,端入里間。白姬與意娘仍舊對坐說話,兩人之間的青玉案上,多出了一個鏤刻云紋的檀香木匣。

    元曜垂著頭,將托盤中的兩盞茶一盞放在白姬面前,一盞放在意娘面前。意娘彬彬有禮地道:“謝謝。”

    “不客氣。”元曜道。意娘此時已經掀下了風帽,他有些好奇她長著什麼模樣,遂偷眼瞥去。燈燭之下,一襲紅衣裹著一架白骨端庄地坐著,那顆骷髏頭正用黑洞洞的眼眶注視著他。

    元曜的七魂嚇掉了六魂,還剩一魂所主的理智讓他踉蹌后退,失聲驚呼:“鬼!有鬼——”

    意娘用手——不,應該說是雪白的臂骨,——將風帽再次戴上,掩去了骷髏頭,抱歉地道:“妾身真是失禮,驚嚇到公子了。”

    白姬淡淡地道:“軒之,如此大呼小叫,實在是有失禮數。”

    “可可可…是是是…”元曜驚魂未定,牙齒發顫,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算了,軒之,你先下去吧。”

    “好…”元曜茫然道,隨即又驚恐地道:“不,不要,外面太黑,小生害怕!”

    白姬道:“那你就留在這里。”

    “好。”元曜不自覺地靠近白姬。他偷偷瞥了一眼意娘,心中非常恐懼。

    白姬對意娘歉然笑道:“真是抱歉,這是新來的仆役,還沒有習慣縹緲閣,有些失禮了。我們繼續吧。”

    意娘通情達理地道:“沒關系。對了,妾身剛才說到哪里了?”

    白姬笑道:“正說到您和武將軍的往事。”

    意娘嘆了一口氣,道:“妾身與武郎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后結為夫婦,也是恩愛無間,我們發誓生死不離,相惜鬢白。可是,妾身福薄命淺,先他而去。世人都說人鬼殊途,身死緣盡,但妾身不信,他也不舍。妾身不飲孟婆湯,不過奈何橋,守著這副殘骨與他纏綿相守了七年。如果可以,妾身和武郎都願意永遠如此。可是,如今,這副殘骨大限已到,即將歸塵歸土。妾身徘徊人間七年,已經不能入輪回道,這副殘骨一旦歸塵,妾身的魂魄將無處可以寄托,也無法歸地府,等待妾身的將是灰飛煙滅,永墮虛無。唯有返魂香,才能讓妾身返魂重生,免去魂消魄散之劫,更能履行當年的承諾,與武郎相惜鬢白。”

    “一柱秘香幽冥去,五方童子引魂歸。既然返魂香是你的願望,那我就將它給你。”白姬說著,將青玉案上的木匣打開,匣中有三枚返魂香,大如燕卵,黑如桑葚。“自你進入那具軀体開始,三枚返魂香,每七日薰一枚,二十一日后,你就能在那具軀体中返魂重生。”

    “啊!白姬,謝謝您!”意娘的聲音充滿驚喜,隨即哽咽:“您的大恩大德,妾身與武郎沒齒難忘。”

    白姬淡淡道:“不必言謝,我只是在做生意而已。你們得到返魂香,我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意娘疑惑:“您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麼?至今為止,您並未告訴我們您想要什麼。”

    白姬笑了,道:“我要的東西,時機一到,我自會拿走。”

    意娘又坐了一會儿,才起身告辭。白姬讓元曜送客,元曜聽了意娘的故事,倒也沒有一開始那麼恐懼了,反而有些憐憫這個深情的女人,不,女鬼。

    元曜送意娘出門,紅衣枯骨,步履飄忽,她手中緊緊地抱著裝有返魂香的檀木匣,用力到指骨几乎箍進木頭中,仿佛那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希望。

    元曜一直不敢看意娘,只是埋頭走路。待得意娘出門,他才松了一口氣,低聲道:“走好。”

    意娘沒有立刻走,她回身將手伸向元曜。一段干枯的臂骨,五指蒼白嶙峋,提著那一盞熒熒青燈。

    “妾身顏陋,今夜驚嚇了公子,這盞青燈就送給公子,以為賠罪吧。”

    元曜不敢接,更不敢不接,終是硬著頭皮接了:“唔,謝謝。”

    意娘笑道:“不客氣。”

    意娘轉身離去。

    元曜提著青燈,怔怔地站在原地。

    月光下,白骨裹紅衣,漸行漸遠,融入了夜色之中。

    元曜關好大門,回到里間,他心中有万千疑惑想向白姬詢問,但里間中燈火已經熄滅,白姬已經不在了。青玉案旁鋪著離奴的寢具,席被上空無一人,一切都如同最初的模樣。

    元曜一下子愣住,莫非,剛才的一切其實是一場夢境?沒有夜客來訪,沒有紅衣枯骨,沒有返魂香…可是,手中的青燈卻告訴他一切不是夢,剛才確實有一架枯骨來縹緲閣中買走了返魂香。可是,他定睛一看去,手中哪里有什麼青燈?明明是一朵青色睡蓮,花瓣層疊,猶帶露珠。

    元曜失魂落魄地回到大廳,再次躺下睡去。

    第二天,縹緲閣中一切如常。白姬仍舊睡到日上三竿,才打著呵欠下樓來。離奴倚在櫃台后,津津有味地吃著魚干。今天清晨,元曜打開店門后,離奴才回來,也不知道他昨夜去了哪里,更不知他怎麼摔折了腿。今天,離奴走路一瘸一拐,看小書生格外不順眼,一直對他呼來罵去。

    三春天氣,陽光明媚,縹緲閣中卻生意冷清。白姬使喚元曜搬了一張胡床去后院,她躺在上面曬太陽。離奴准備了一壺西域葡萄酒,一只瑪瑙杯,正要一瘸一拐地送去后院,看見元曜心不在焉地拿著雞毛撣子在彈貨架上的灰塵,立刻將送酒的活儿推給了他:“喂,書呆子,把這酒送去后院給主人。”

    “哦,好。”元曜乖乖答應,放下雞毛撣子,接過了托盤。

    離奴單手叉腰,指著元曜,凶巴巴地道:“書呆子,今天爺腿疼,你送完酒后就去市集買菜,知道了嗎?”

    元曜不樂意:“古語云,君子遠庖廚。小生怎麼說也是個讀書人,買菜做飯一向是離奴老弟你的事情,為什麼要小生去?”

    離奴揮舞著拳頭,氣呼呼地道:“爺現在一瘸一拐都是誰害的?!少羅嗦,讓你去,你就去!”

    你昨晚溜去了哪里,怎麼摔折了腿,我哪里知道,關我什麼事…元曜心中委屈,但卻不敢違逆,只得吶吶道:“好吧,可是要買些什麼菜呢?”

    離奴想了想,道:“小香魚,大鯉魚,鯽魚,鱸魚都行,既然是你買菜,你喜歡哪一種,就買哪一種吧。”

    元曜哭喪著臉:“小生都不喜歡…為什麼縹緲閣中一日三餐都吃魚?”

    離奴拉長了臉,道:“因為爺掌勺,爺喜歡!快去給主人送酒,送完酒后就去市集買魚,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懶!!”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0:14

010 春宴

    元曜苦著臉,端酒走向后院。

    尚在走廊中,元曜就已經聽見后院中傳來一陣悅耳的樂音,仔細聽去,有琵琶、古箏、箜篌、笛子、簫…許多樂器合奏成一曲繁華靡麗的典樂,宮商泛羽,裊裊醉人。

    這樣華麗的曲子只有皇家的宮廷歌宴中才能聽得到吧?為什麼會從縹緲閣的后院中傳來?元曜滿腹疑惑,疾步向后院走去。

    剛一踏入后院,元曜不由得眼前一花,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張大,几乎端不住手中的托盤。

    芳草萋萋,緋桃樹落英繽紛,后院中寬闊的草地上,白姬笑著倚坐在胡床上,她的身邊圍坐著一群衣飾華麗,容顏俊美的男女。從這些人的氣質和衣著來看,有飄逸的白衣卿相,有端庄的帝女貴婦,有疏狂的游俠少年,有清媚的閨閣少女,有風流的王孫公子,有妖艷的胡姬舞女…

    這些形貌各異的人,正望著庭院的中央。

    庭院中央,一群樂師模樣的綠衣人坐在草地上,手持琵琶、古箏、箜篌、笛子、簫等樂器演奏。七名金衣赤足的美麗舞娘正踏著樂曲的節奏翩翩起舞,耳墜雙絡索,青絲纏瓔珞,說不盡地妖嬈婆娑。

    元曜穿過衣香鬢影,笑語喧喧,走向胡床上的白姬,他心中疑惑万分。縹緲閣中什麼時候來了這麼多客人?他一直在大廳里,怎麼都沒看見?另外,那些豢養在后院的珍奇鳥獸都到哪里去了?為什麼只剩下空空的籠子?

    白姬看見元曜,笑道:“軒之,你來得正好。漫漫午后,無以消磨,大家就舉行了一場春日宴。來來,一起來品樂賞舞。”

    一名面若緋桃,梳著烏蠻髻的少女早已笑吟吟地接過了元曜的托盤,為白姬斟酒。一名高鼻棕眸,褐衣卷發的胡姬笑著拉元曜坐下。

    元曜懵懵懂懂地坐了。

    春草柔軟如毯,桃花飄飛若絮,樂聲美妙繞耳,舞姿曼妙醉人,身邊美人環繞,元曜只覺得自己置身在夢幻之中,如此美好,如此愉悅。

    元曜不自覺地側頭望向白姬,想確認她也在自己的夢里。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她的夢境,他會覺得悵然若失。

    白姬仿佛知道元曜的心思,笑道:“浮生一夢,雪泥鴻爪。你在我夢中,我在你夢中,誰之于誰,都不過是夢中說夢。”

    元曜茫然:“好玄奧,小生聽不懂。什麼是夢中說夢?”

    白姬淺品了一口琥珀杯中的美酒,笑了笑,“夢中說夢啊,簡單來說,就是你我在此說夢。呵呵,好了,不要再管夢的問題了。春日宴中,應當品樂賞舞,不要因為談玄,就錯過了眼前的真實。”

    元曜點頭,“白姬所言甚是。”

    白姬、元曜沉浸在樂舞中,春日午后的時光流水般過去。當綠衣樂師華美的典樂換做了輕緩的雅樂,金衣舞娘旖旎的舞步變得輕靈時,白姬淡淡的,突兀地問元曜:“軒之,你不覺得恐懼麼?”

    元曜從樂舞中回過神來,奇怪地道:“小生為什麼要覺得恐懼?”

    白姬道:“你不恐懼?經過昨晚的事情,普通人都會感到恐懼和不安,而不敢再呆在縹緲閣吧?”

    元曜望著白姬,淡淡一笑,“小生恐懼,卻又不恐懼。”

    白姬懵了,“恐懼,卻又不恐懼?這是什麼意思?”

    元曜笑了笑,道:“這意思,大概和夢中說夢一樣吧。”

    白姬望了元曜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軒之,你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元曜撓撓頭,不明白自己哪里有趣了。從小到大,從私塾里的同窗,到家中的仆人,大家都覺得他是一個無趣的人。

    白姬品了一口瑪瑙杯中的美酒,問道,“如果夜里,再有意娘那樣的客人上門,你不會覺得害怕嗎?”

    “小生會禮貌接待,絕不會失了禮數。”

    “…”

    “白姬,你怎麼了?小生說錯了嗎?”

    “不,我只是在想,軒之你的腦子里是不是少了一根筋…”

    “怎麼會呢?小生從沒覺得腦子里少了東西啊?!”

    白姬撫額,“算了,品樂賞舞吧…”

    “好。”小書生歡快地道。

    也許是陽光太溫暖,也許是樂聲太柔緩,元曜漸漸覺得困倦,耳邊的樂曲緩緩遠去,舞娘的身影慢慢模糊,他伏在褐衣卷發的胡姬膝上睡著了。

    元曜睜眼醒來,已經是夕陽近黃昏,他仍然置身在芳草萋萋的后院中,只是綠衣樂師、金衣舞娘都不見了。草叢之中,綠色的螳螂、蚱蜢、綠虎甲在跳來跳去。緋桃樹下,七只金色的蝴蝶在翩躚飛舞。白姬和那群衣飾華麗,容顏俊美的男女也不見了。凄迷的春草中,大大小小的籠子里,縹緲閣豢養的毛羽華艷的鳥獸們又都回來了,它們或眠或醒,或伏或立,悠閑而自得。

    呃?!元曜心中奇怪,他感到頭下毛茸茸的,軟軟的,側目望去,正好對上一雙棕色的眸子。元曜嚇得翻身而起,才發現那是一只西域產的褐色卷毛狗,正是豢養在后院准備貨賣的寵物。怎麼枕在它身上睡著了?白姬呢?春日宴呢?

    元曜正在懵懂中,離奴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雙手叉腰,凶巴巴地道:“到處找你都找不到,原來是溜到后院來偷懶了!喂,書呆子,魚買回來了嗎?”

    元曜一拍腦袋,“呃,小生睡忘了…”

    見離奴的臉色漸漸泛青,小書生急忙起身開溜:“小生現在就去…”

    元曜一溜煙跑了,離奴在后面跺腳:“已經是吃飯的時間了,集市早就散了,哪里還有魚賣?!”

    褐色卷毛狗一見離奴,突然一躍而起,向他扑來。離奴大驚失色,逃跑不及,被扑翻在地,哭著罵道:“死書呆子,你在后院偷懶也就罷了,干嘛把狗放出籠子?!嗚嗚,我最怕狗了,誰來救救我…”

    元曜隱約聽見離奴在后院哭喊,以為他腿腳不靈便摔倒了,急忙折回來相幫。誰知放眼望去,哪里有離奴的身影?只有一只黑毛野貓被褐色卷毛狗扑倒在地,正發出一聲嗚咽:“喵——”

    奇怪,離奴呢?哪里去了?元曜摸了摸頭,也懶得理會貓狗掐架,徑自奔向市集去了。

    月圓如鏡,夜風微涼。也許是下午睡得太足的緣故,元曜在地上翻來覆去,也沒有困意。他翻身坐起,雙足對盤,結了一個跏趺坐,閉目學老僧入定。

    “嘻嘻。”耳邊傳來一聲女子的輕笑。

    元曜睜開眼。白姬不知何時站在了大廳中,正笑吟吟地望著他。

    “我正好要出門,軒之既然睡不著,不如陪我出去走一走?”

    元曜猶豫:“現在已經過了子時,在街上走會犯夜…”

    白姬笑得神秘:“沒關系,我們不會犯夜。走吧,軒之。”

    元曜還在猶豫,白姬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知怎麼,他就站了起來。隔近了,他才發現白姬穿著一襲紋繡白牡丹的曳地長裙,挽著一道白蝶斂翅的綾紗披帛,梳著樂游髻,髻上簪著一朵盛開的白牡丹。平日淡掃蛾眉的女人,今夜難得地細涂鵝黃,精點口脂,兩邊唇角還以螺黛點著靨妝。整個人如同暗夜中盛開的一朵白牡丹,華美中透著几縷幽艷。

    元曜一怔,她這般盛妝華容,莫非是要去哪里赴宴?可是這深更半夜,哪家會開宴會?

    “白姬,我們去哪里?”

    白姬簡單地道:“去看意娘。”

    元曜一驚,意娘已經是死人,去哪里看她?去郊外的墳地麼?可是這個時間怎麼能夠出城?再說,去墳地看骷髏,需要盛妝華容,如同去皇宮赴宴一樣麼?

    “白姬,你這般盛裝,倒像是去赴宴,而不像是去上墳啊!”

    白姬笑了笑,嘴角的兩點靨妝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妖嬈魅惑:“赴宴?軒之,你說對了,今夜月圓,長安城中倒真有一場盛宴呢!我們走吧。”

    元曜道:“你且等一等,小生去找一盞燈籠。深夜出門,還是點一盞燈籠,免得摔倒了。”

    白姬指了指櫃台上,一只淨色瓷瓶中插著一朵青色蓮花,道:“不必去找了,這盞青燈不就很好麼?”

    淨瓷瓶中的青蓮正是昨夜意娘送給元曜的‘青燈’。白姬走到櫃台邊,取了蓮花。

    元曜摸了摸頭,“這是睡蓮,不是青燈…”

    元曜的話尚未說完,就已經吃驚地張開了嘴,白姬手中的青蓮又變成了一盞熒熒青燈。

    白姬笑吟吟地道:“給,軒之,拿著。”

    “啊!好。”元曜吃驚地接過青燈,提起來湊近了細看,沒有變成青蓮,還是青燈。青燈中間還有一截蠟燭,青色火焰在幽幽地跳躍著。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0:25

011非人

    月圓似明鏡,夜云仿佛香爐中溢出的一縷縷輕煙,將明鏡襯托得縹緲如夢。元曜跟著白姬走過延壽坊、太平坊、去往朱雀門大街。月光很明亮,街上很安靜,偶爾會碰見巡邏的禁軍。

    第一次遇見禁軍,元曜下意識地想逃,但是禁軍披堅執銳,踏著整齊地步伐走過,對他視而不見。于是,漸漸地,他也不害怕了。

    過了益尚坊向右轉,就來到了朱雀門大街。朱雀門大街是長安城的中軸線,也是長安最寬闊的街道。

    此刻已近丑時,元曜料想朱雀門大街必定空寂無人,安靜如死。可是沒有想到,剛一轉過尚德坊,他的眼前就出現了一片熙熙攘攘,人聲喧嘩的場面。

    元曜停住腳步,抬頭望著月亮。

    白姬奇怪地道:“軒之,你在看什麼?”

    元曜道:“小生在看天上掛著的是不是太陽。這不是白天吧?!”

    白姬掩唇笑了,“當然不是。你仔細看看,這是一場夜晚的盛宴呢。”

    元曜擦了擦眼睛,仔細向兩邊張望。不細看還好,這一仔細看去,他只覺得頭皮一瞬間炸開,心中的恐懼如夜色般四散蔓延。

    從元曜身邊經過的行人,有舌頭垂到肚臍的女子,有眼珠吊在臉上的孩子,有脖子扭曲成一個詭異弧度的老人,還有穿著囚服捧著頭顱行走的男子…

    街邊陳列著各種攤位,有肉攤,有布攤,有面具攤,有燈籠攤,紙鳶攤…元曜正好經過賣肉的攤位,一塊巨大的木案上陳列著血淋淋的肉塊,還有心、肝、腸、胃等髒器,都還帶著鮮血。

    元曜疑惑,這些是什麼動物的髒器?豬?牛?羊?

    一個青面獠牙的惡鬼站在砍肉的案台后,揮舞著手里的菜刀,對元曜笑道:“這位書生,買點人肉燉湯喝吧?很補的。”

    元曜臉色煞白,急忙搖頭,“不、不、不用了…”

    賣肉的惡鬼手起刀落,斬開了木案上的一物,殷勤地笑道:“不買肉,那買點人腦吧?瞧,新劈開的人頭,腦子白花花的,多鮮嫩。都說吃什麼補什麼,你這書生頭腦空空,正該多吃點這個呢!”

    一股腥味彌散開來,元曜捂嘴便吐。他這一吐,真不湊巧,正好吐在一名華衣貴婦的裙裾上。元曜急忙道歉:“對、對不起…小生不是故意的…”

    華衣貴婦的皮膚很白,兩點蠶眉,一點櫻唇,發髻高聳入云,簪珠佩玉,氣質高貴而優雅。她穿著一身花紋繁蕪的孔雀紫華裳,約有兩米的裙擺長長地拖曳在地上,在夜色中泛著點點幽光。元曜的嘔吐物,就吐在了她拖曳在地的裙裾上。

    貴婦回過頭,淡淡一笑,氣質雍容高貴,“沒關系。這位公子,你看妾身的裙裾皺了,你能替妾身將它理平嗎?”

    元曜晃眼一看,貴婦拖曳在地上的裙裾確實有些褶皺了。他正因為弄髒了貴婦的裙子,心懷愧疚,急忙道:“好,小生願意效勞。”

    元曜將手伸向地上的華裙,卻被白姬阻止。白姬笑著對貴婦道:“佘夫人,這家伙笨手笨腳,還是我來吧。”

    佘夫人一怔,瞳中幽光閃沒,也笑了笑,“原來,他是白姬你的人,那這次就算了。”

    佘夫人轉身離去,步履高貴而優雅。當佘夫人走到明亮的月光下時,元曜才發現她的華裳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蛇蠍,蛇皮和蠍殼上泛著劇毒的幽藍色冷光。

    這時,一個搖搖晃晃的僵屍不慎踩到了佘夫人的裙裾,密密麻麻的蛇蠍沿著僵屍的腳蜿蜒而上,迅速覆蓋了僵屍的全身。僵屍痛苦地掙扎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化做一架白骨。

    元曜牙齒上下打顫,“白姬,她、她是什麼人?”

    “縹緲閣的客人。”白姬淡淡道,見元曜的臉色唰地變得慘白,又道:“放心,她不常來。”

    兩人繼續向前走。元曜看見一名書生模樣的男子一邊背著論語,一邊飄:“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同是讀書人,元曜覺得親切,就多望了他几眼。書生飄來,對元曜揖道:“這位兄台,看你模樣也是讀書人,要和小生探討《論語》嗎?”

    元曜咽了一口唾沫,問道:“你、你是鬼嗎?”

    書生聞言,十分生氣,拂袖飄走:“哼,又是一個愚俗之人!豈不聞,子不語怪力亂神…”

    路邊的一棵槐樹下,坐著一名身段窈窕的女子,她纖手執筆,正在專心致志地畫著什麼。元曜正在奇怪,那女子站起來,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裳。

    非禮勿視。元曜急忙轉頭,白姬卻又將他的頭移了過去,“軒之,看著,待會儿會很有趣。”

    元曜再次望向槐樹下的女子,她已經全身不著寸縷,低垂著頭,雙手環向后背。她的皮膚雪白,酥胸豐滿,雙腿修長,蠻腰纖細,十分美麗誘人。

    元曜有點口干舌燥,但見那女子動了動,又脫下了一件衣裳。不、不會吧,她已經不著寸縷了,還有什麼能夠脫下?!

    元曜定睛望去,頓時頭皮發麻,女子脫下的“衣裳”是人皮。脫了皮的女子是一團模糊的血肉,臂骨和肋骨清晰可見,還有蛆蟲在蠕蠕爬動。她扔了舊皮,拿起新畫的人皮,如同穿衣一般,裹在了身上。不過一瞬間,模糊的血肉變成了另一名赤、裸的女子。女子白膚,修腿,細腰,芙蓉如面柳如眉,舉手投足間風情万種。

    女子回眸,見元曜正望著自己,遂勾唇一笑,千嬌百媚,“公子,奴家有些頭暈,你可否過來扶奴家一把…”

    元曜已經嚇得頭暈了,哪敢上去扶她?他拔腿就跑,踉踉蹌蹌地追上白姬,哭喪著臉道:“白姬,這究竟是什麼地方?真是嚇死小生了…”

    白姬笑道:“這里是朱雀門大街。”

    “小生知道這里是朱雀門大街,可是眼前這些究竟是怎麼回事?”

    白姬神秘一笑,唇角的靨妝將她襯托得詭魅如妖:“月圓之夜,妖鬼夜行,就是這麼回事了。”

    元曜舌撟不下,“他們都是妖鬼?”

    白姬道:“也不全是。按佛經中的叫法——非人,更為准確一些。一切人與非人,皆是眾生。”

    “什麼是非人?”

    “佛經中,非人是指形貌似人,而實際不是人的眾生。”

    元曜咽了一口口水,問道:“你、你也是‘非人’嗎?”

    白姬沒有直接回答元曜的話,只是淡淡道:“天龍八部(1)應該也算非人吧。”

    元曜還想再問什麼,兩人身后響起了馬蹄聲、車輪聲、踏步聲。踏步聲十分整齊,像是王侯出行時擺駕的儀仗隊。

    白姬、元曜回頭,果然看見一片甲胄鮮明的儀仗隊正在緩緩行來。路上的千妖百鬼紛紛退避,白姬也拉著元曜避到了路邊。

    元曜奇怪地問道:“這樣的陣仗,莫不是帝王出巡?”

    白姬睨目一望,笑道:“確實是驪山來的帝王出巡呢。”

    儀仗隊走近了,元曜才發現他們竟是真人大小的土俑,個個作兵馬打扮,栩栩如生,精神抖擻。不過土俑的裝束不像是大唐武將,倒像是先秦時的風格。

    儀仗之后,緩緩駛來一輛肅穆的四乘馬車,裝飾著帝王的龍幡,拉車的四匹駿馬也是土俑。

    元曜暗自奇怪白姬的話,驪山來的帝王?聖上應該在大明宮,怎麼會去驪山?又怎麼會夜巡?

    四乘馬車在元曜面前停了下來,車中傳來一個威嚴而沉厚的男聲:“好久不見了。”

    “欸?!”元曜驚奇,車中人在和自己說話麼?不,不可能。雖然沒有看見車中人,但只聽聲音中的氣度,只看儀仗隊的氣勢,他肯定自己不會認識這般身份高貴的人物。他莫不是認錯了人?

    元曜正在疑惑,但聽身邊的白姬淡淡笑道:“陛下上一次來縹緲閣是九百年前,可惜您想要的東西縹緲閣中沒有。您的願望,白姬無力實現。”

    車中人道:“白姬,你曾說縹緲閣中雖然沒有不死藥,但是東海有蓬萊山,蓬萊山上有不老泉。朕依你之言,遣徐福去東海,但是終究沒能等到他從蓬萊山取回不老泉水。”

    白姬淡淡道:“一切皆有緣法,不可强求,更不可逆天。”

    車中人道:“其實,死,也並沒有朕生前想象得那般可怕。至少,朕死后終于明白為什麼朕許下敵國的財富,你也不肯去東海蓬萊山取不老泉,也明白了世間為什麼會有縹緲閣。”

    白姬淡淡一笑,云淡風輕:“我不是不肯去東海,而是不能去。眾生有了欲望,世間便有了縹緲閣。”

    車中人道:“龍不能入海,倒真是世間最痛苦的懲罰。好了,時候不早了,朕該回驪山了,有緣再會。”

    白姬笑道:“有緣再會。”

    儀仗起步,馬車起駕,驪山來的帝王漸漸遠去,消失在了朱雀門大街上。

    白姬收回目光,對猶自呆立的元曜道:“軒之,走吧,你還在看什麼?”

    元曜回過頭,“白姬,他、他…驪山,徐福,不死藥…他不會是那位陛下吧?秦…”

    “噓!”白姬將食指置于唇上,笑道:“他已非人,非人禁止言名,這是這個世界的規矩。”

    元曜有些激動,他雖然是一個讀書人,卻一向佩服秦皇漢武的雄才偉略。

    “他…陛下,也會來縹緲閣嗎?”

    白姬笑道:“有緣者,都會來縹緲閣。”

    元曜跟著白姬走到豐安坊時,已經是圓月西沉。雖然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不知為什麼,元曜一點也不覺得累。豐安坊十分僻靜,與百鬼夜行的朱雀門大街仿佛兩個世界。

    注釋:(1)天龍八部:佛教术語,八部包括:一天眾、二龍眾、三夜叉、四乾達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呼羅迦。許多大乘佛經敘述佛向諸菩薩、比丘等說法時,常有天龍八部參與聽法。文中的白姬,屬于龍眾。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0:37

012 鶼鰈

    武恒爻的別院坐落在豐安坊。一年之中,武恒爻几乎很少住在位于永興坊的官邸,而是住在這安靜僻幽的別院中。

    借著月光望去,元曜看見一座荒草叢生的宅院,占地很大,但院牆大門朱漆剝落,雜草蔓生。與其說是富貴人家的別院,倒更像是一座廢棄的寺院。

    元曜敲了敲門上的銅環,久久無人來應。要麼,是家仆早已經睡死,要麼就是沒有家仆。元曜為難地望向白姬:“沒有人來應門,怎麼辦?”

    白姬沉思了一會儿,道:“唔,爬牆吧。”

    踏著石牆凹凸不平處,元曜顫顫巍巍地攀上了牆頭,騎坐在牆檐上。雖然院牆不到三米高,但是對于手無縛雞之力,且飽讀聖賢之書的小書生來說,可以算是一件摧殘身心的苦差事。

    元曜拉著苦瓜臉,對提著青燈站在院牆下的白衣女子道:“白姬,這,這不妥吧?要是被人看見了,當做是賊,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唉,軒之,你都已經坐在牆上了。橫豎都洗不清了,還是趕快跳下去吧。”

    小書生想拉一個共犯,“白姬,你不上來嗎?”

    白姬含糊地道:“你先下去,我就能進去了。”

    小書生“哦”了一聲,咬著牙壯了一會儿膽子,還是不敢往下跳。白姬在下面等得有些不耐煩。忽然,一陣疾風吹來,小書生如同牆頭草,一下子被吹翻了下去。

    “咚!”元曜跌落牆頭,摔在地上。幸而牆下是草地,雜草柔軟,不曾受傷。小書生揉著大腿站起來,疼得直叫喚:“哎呦呦,好好的,怎麼起風了,摔死小生了。”

    元曜巴巴地抬頭望牆,等著白姬翻牆進來。等了好一會儿,牆頭沒有任何動靜,大門外卻響起了敲門聲。

    “軒之,開門。”

    “你先下去,我就能進去了。”元曜一瘸一拐地打開門,看著白姬提著青燈優雅地走進來時,終于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別院中碧草萋萋,雜花生樹,連光滑的石徑都几乎被瘋長的花草湮沒。白姬和元曜沿著小徑,走向別院深處亮著燈火的廂房。

    元曜好奇地問道:“這里看上去好荒涼,似乎連一個仆人都沒有。武將軍身為朝廷重臣,真的住在這里?”

    白姬淡淡地道:“坊間傳言,意娘死后,武恒爻總是當她還活著,每天對著虛空說話,與虛空對坐飲食,與虛空撫琴聯詩,賞花品茗,仿佛意娘還活著一樣。同僚們因為他的痴異舉動,紛紛譏笑他,疏遠他。仆人們覺得害怕,也都逃離了官邸。連太后也認為他得了邪症,心生憐憫。也許,武將軍就是喜歡這里的幽靜,才住在這里。只有住在這遠離塵囂的別院,不受世人指點,他才能和亡妻安靜地在一起吧。”

    “可是,這里也太荒涼了。這些樹木花草,怎麼也得找几個園丁來修剪一下吧?”

    “軒之,你不覺得這種荒涼也未嘗不是一種生機勃勃嗎?被歸置得很好的庭院,反而失去了生機。”

    “這里哪有什麼生機?連一個仆人也沒有啊?”

    “青草,綠苔,浮萍,藤蘿,芭蕉,繡球花,芍藥,夜蟲,游魚,棲鳥,野狐…這些不都是生機嗎?噓,軒之,你聽,夜風中有很多聲音在細語呢喃,人們如果能夠聽懂它們的對話,就可以知道今年是不是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也可以知道別處正在發生的事情。”

    元曜側耳傾聽,除了几聲瘆人的夜鴉叫,什麼也沒聽見。

    白姬、元曜走過浮橋,亮著燈的廂房出現在兩人面前。元曜正要上前,卻被白姬拉住。兩人站在一叢茂密的芭蕉樹下,遠遠地觀望。

    廂房的軒窗大開,隱約可以看見里面的情形。廂房中,燈火煌煌,武恒爻穿著白色長衫,跪坐在地上,用撥子彈琵琶,一身紅衣的骷髏踏著珠玉般的琵琶調緩緩起舞。森白的骨頭,鮮紅的血衣,偏偏以曼妙的姿態起舞,說不出的詭艷,駭人。武恒爻的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他深情地望著起舞的意娘。意娘偶爾也低首回眸,以黑洞洞的目光注視著他,情意綿綿。

    明明是很詭異的場景,元曜卻覺得有一種琴瑟和諧,鶼鰈雙飛的美感。一人一鬼,塵緣已斷,僅憑著一絲不滅的執念和欲望,仍舊做著世間相愛至深的情侶。

    元曜有些感動,也有些悲傷。一曲舞罷,武恒爻與意娘相攜而坐,互相依偎。武恒爻執著意娘的手,溫暖的人手扣著冰冷的白骨,十指交纏,深情如初。

    白姬嘆了一口氣,“軒之,我們回去吧。”

    “欸?你不是特意來拜訪意娘的麼?怎麼不見她就要走?”

    “算了,見了她也沒有用。她的欲望太强,不會改變。”

    元曜不明白白姬的話。見白姬提著青燈走遠,也只好跟了上去。他最后回頭望向廂房,武恒爻和意娘相依相偎的身影帶著一種悲劇性的美。

    回去的路上,白姬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走著。

    元曜忍不住問道:“你今晚拜訪意娘,是想勸她改變心意麼?難道,讓她返魂重生,與武恒爻相守一生,不好麼?”

    白姬淡淡地道:“時光倒流,死而復生,永葆青春…這些違背天道的事情,都是禁忌,都是逆天。逆天而為,打亂天罡秩序,必將付出可怕的代價。”

    “什麼可怕的代價?”

    “比永墮虛無,更加可怕的代價。”

    元曜打了一個寒戰,“那你,為什麼還給他們返魂香?”

    “因為,那是他們的愛欲。縹緲閣,是為了眾生的欲望而存在…”

    回到縹緲閣,元曜赫然發現一名書生正盤膝結跏趺坐,坐在大廳中他的寢具上。走近一看,怪了,竟是他自己。這書生是自己,那自己又是誰?

    元曜正在迷惑,白姬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軒之,回去吧。”

    元曜一下子失去了意識。

    東方響起了一聲悠長的雞鳴,夜之華宴接近尾聲,非人的喧囂漸漸沉寂,人的喧囂伴隨著泛白的天空緩緩拉開了序幕。

    白姬吹滅了青燈,青燈又變成了青蓮。她將青蓮插入淨瓷瓶中,走進里間。離奴的寢具上,仍是一只黑貓翻著圓滾滾的肚皮,四腳朝天,呼呼大睡。

    白姬打著呵欠,走上樓梯,“好困,該睡一會儿了…”

    時間飛逝,春去夏來,轉眼已是仲夏六月。小書生老實本分地在縹緲閣做雜役,受著一主一仆的奴役使喚,心中滿腹的委屈也不敢反抗,只能趁夜深無人之際,在縹緲閣外的柳樹上挖個洞傾訴。

    功名于他,是無望了。用白姬的話說,“軒之,你此生沒有富貴之命,如果强求,只怕還會有災厄。還是本分一生,倒能安然終老。”

    因為父親的遭遇,小書生對功名本來也看得頗淡,也就不再想去參加科試了。不過,他還是常常捧著書本看,縹緲閣中有不少珍貴的古卷,他就做了蠹蟲。偶爾,他也會吟兩首或壯志未酬,或傷春悲秋的酸詩,惹來離奴的白眼和嘲笑。

    從春天到夏天,發生了不少事情。仲春時節,韋德玄客氣地請小書生去韋府,吞吞吐吐繞了半天,又灑了几滴老淚,小書生才明白韋家是要他解除與韋非煙的婚約。因為韋家小姐已經另許別家了,而且婚期在即。

    小書生雖然傷心,但還是同意了。

    韋德玄抹著老淚信誓旦旦,“元世侄,婚約雖然解除了,但是韋家與元家世誼永在!”

    韋德玄又送了小書生許多金銀,“聊作世侄客旅長安之資費。”

    小書生客氣而委婉地拒絕了。

    暖春四月,花滿長安城時,韋家二小姐韋非煙出閣,嫁給了驃騎大將軍武恒爻。小書生幽居縹緲閣,並不知道這個消息。

    夏木陰陰,火傘當空,一聲聲蟬鳴從縹緲閣外的柳樹上傳來,更顯夏日午后的寂靜與燥熱。離奴懶洋洋的趴在櫃台上,無精打采,對最愛偷嘴吃的香魚干,也沒有了胃口。

    元曜拿著雞毛撣子,為一只一人高的曲頸彩釉瓶彈灰。彩釉瓶上繪的是十里碧荷的景致,元曜靠近花瓶時,似乎能夠嗅到清芬怡人的荷香,感到一股帶著氤氳水汽的夏風扑面而來,說不出的舒適愜意。

    小書生酸勁上來,搖頭晃腦地吟了一首詩:“千里碧荷翡翠冷,紅蓮凋盡白蓮生。十頃煙湖晴川美,一脈水香淨心燈。”

    離奴聽到了,罵道:“你個書呆子,不好好干活,又偷懶吟詩。嘖嘖,什麼破詩,酸死了!”

    小書生一邊揮舞著雞毛撣子,一邊辯解:“小生一邊彈灰一邊吟詩,哪有偷懶?小生的詩里一脈水荷之香,怎麼會有酸味呢?”

    離奴不耐煩,“少羅嗦,爺說你偷懶,你就是偷懶。爺說你的詩一股酸味,你的詩就是一股酸味!”

    離奴在白姬和客人面前,永遠都是一副恭順乖巧的奴才樣,可是在小書生面前,他揚眉吐氣翻身成了“爺”。小書生不敢忤逆“離奴大爺”,只好忍氣閉了嘴,乖乖彈灰。

    “叮鈴鈴——”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從縹緲閣外傳來。元曜回頭望去,一只五色華羽,眼紋如火焰的鳥飛進了縹緲閣,它的脖頸上系著一枚小鈴鐺。

    彩鳥在大廳中盤旋了一圈,徑自飛去了里間。元曜擔心彩鳥帶倒了玉器和古玩,拿著雞毛撣子想去攆,被離奴一把攔住,“回來,你打它做什麼?那是給主人送信的。”

    “給白姬送信的?飛鳥傳書麼?這是什麼鳥?小生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鳥。”

    “這是朱盤鳥,是畢大公子的寵鳥,肯定又是陶五公子闖禍了…”

    “畢大公子?陶五公子?他們是什麼人?”小書生好奇地問道。

    “畢大公子,陶五公子都是主人的侄子,主人有九個侄子呢。每隔十年,九位公子會從東海運送各種寶物來縹緲閣。可是,陶五公子一上岸,就愛闖禍…”

    離奴話未說完,白姬揉著額頭從里間走了出來,一臉郁色。朱盤鳥停在她的肩頭,低首以喙梳理著五色華羽。

    “軒之,出了一些事情,我和離奴必須去洛陽几天。你獨自留在縹緲閣,沒有問題吧?”

    小書生心中不安,他不敢獨自呆在詭秘的縹緲閣,“不如,小生也同你們一起去吧。”

    離奴撇嘴,恐嚇小書生,“你去了,會被洛陽的妖鬼吃得骨頭都不剩。”

    小書生打了一個寒戰。

    白姬道,“軒之,你還是留在縹緲閣為好。”

    小書生只好道:“那…好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0:49

013 帝乙

    白姬和離奴當天傍晚就離開了,留下小書生看守縹緲閣。

    這一天,天氣炎熱,小書生懶洋洋地學離奴趴櫃台。一陣腳步聲響起,有客上門。小書生驀地抬起頭,一掃疲懶之色,熱情地笑道,“客人想要些什麼?”

    走進縹緲閣的華服公子嚇了一跳,灑金折扇一開,半遮笑臉,“軒之,看來,你已經很適應現在的生活了嘛。我還以為你失了姻緣,又失了自由之身,一定意志消沉,萎靡不振。”

    來者,正是將小書生賣進縹緲閣的韋彥。

    元曜道:“原來是丹陽兄,好久不見了。”

    韋彥又來獵新寶,可惜元曜並不了解韋彥的詭異喜好,推薦了几樣,韋彥都不滿意。得知白姬出了遠門,韋彥說什麼也要拉小書生回韋府去喝酒敘舊。小書生推卻不過他的熱情,被他硬拉上了馬車。

    韋府,燃犀樓。

    韋彥和元曜從下午喝到傍晚,相談甚是投機。從韋彥口中得知韋非煙嫁的人是武恒爻時,元曜沒來由地覺得不妥,繼而心中發悚。他還記得,春天時,紅衣白骨的意娘從縹緲閣中買去了返魂香。百鬼夜行之夜,他和白姬在豐安坊的武家別院中,看見武恒爻與意娘纏綿恩愛的場景。武恒爻決意與意娘以返魂香再續前緣,長相廝守,他又怎麼會突然娶了韋非煙?

    小書生試探著問道:“非煙小姐,不,武夫人現在過得可好?”

    韋彥一抖折扇,似乎有些不滿:“琴瑟和諧,恩愛美滿。現在,長安城里都傳成了佳話,說武氏夫婦情深到同行同止,形影不離呢。本來,我還准備看非煙那丫頭的笑話,但她現在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路上遇見美男子,都遮了車簾,退避三舍。五月中,二娘生了重病,她回娘家來小住。真是奇怪,她竟變成了一個賢淑雅靜,氣韻高華的貴婦人,我几乎都快不認識了,實在不像是非煙那個刁蠻古怪的丫頭。”

    元曜的腦海中浮現出白姬給意娘返魂香時的話語,“一柱秘香幽冥去,五方童子引魂歸。既然返魂香是你的願望,那我就將它給你。從你進入那具軀体開始,三枚返魂香,每七日薰一枚,二十一日后,你就能在那具軀体中返魂重生。”

    返魂香,意娘,非煙小姐…難道,意娘利用返魂香,寄魂在了非煙小姐身上?如果真是這樣,那非煙小姐的魂魄去了哪里?難道…香消玉殞了…

    元曜不敢再想下去。雖然韋家貪圖權勢,踐諾悔婚,但他並不怪他們,對曾經給他告誡的韋非煙也沒有惡感,他希望她能夠幸福。

    眼看天色擦黑了,元曜告辭離去。韋彥執意留他住一晚再走,元曜推卻不過韋彥的盛情,也擔心走到半路就宵禁了,惹來麻煩,就留下了。想起當初來長安時,馱他一程的老灰兔的凄涼下場,他並不擔心有誰會夜盜空無一人的縹緲閣。即使真有盜賊闖入縹緲閣盜寶,按照白姬的說法,那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這一夜,元曜住在自己曾經住過的那間房中。子夜時分,他睡得迷迷糊糊,窗戶“吱呀——”一聲開了。因為夏日炎熱,元曜睡前並沒有鎖死窗戶。他以為是夜風吹開了窗,也沒有在意,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突然,一團毛茸茸、軟綿綿的東西輕擊他的臉。元曜以為是蚊子,用手去拂,手一下子拍在一個毛茸茸的龐然大物上。

    元曜驀地睜開眼。

    黑暗中,有兩只綠瑩瑩、碧幽幽的東西在發光。

    元曜的瞌睡早已嚇飛到九霄云外,手掌上的溫軟觸感告訴他,眼前的龐然大物是一只動物。

    月亮滑出烏云,為人間灑下了一片清輝。月光中,伏在元曜床頭,並用爪子拍元曜的臉的東西現出了身形,竟是一只吊睛白額的大老虎。它体型健碩,雙目如燈,口中噴著腥膻的熱氣,讓人心寒。元曜還認得它,“帝乙…啊啊啊…”

    元曜即將爆發的尖叫,被帝乙用毛茸茸的爪子堵在了嘴中,“元公子不要叫,我沒有惡意。”

    老虎口吐人語,居然是一個嬌滴滴的女聲?!這個女聲似乎在哪里聽過,元曜想了想,吃驚:“非煙小姐?!!”

    老虎放開元曜,伏在床頭嚶嚶地哭了,“元公子還記得我,真是令我感動。我還以為,世界上已經沒人記得我了…”

    元曜驚魂剛定,又生疑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非煙小姐你怎麼變成了帝乙?”

    老虎哭得更傷心了,淚眼婆娑,“我不是變成了帝乙,而是魂魄寄在了它身上。事情說起來,話就長了。我有點怕黑,元公子你先將燈點上,我們秉燭夜談好了。”

    鬼魂也怕黑?!元曜起身,點上了燈火。元曜盤膝坐在床上,老虎蜷尾耷耳,伏在床另一邊,一人一虎開始了夏夜怪談。

    最初的怪事,發生在韋非煙出閣前的第七天。

    那一夜,韋非煙如常在繡樓安寢,睡前在銅鏡前卸妝時,她冷不丁一眼望去,發現鏡中的自己竟是一架白骨。她嚇得腦中一片空白。突然,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她耳邊盤旋:“妾身借小姐的身体一用,事出無奈,請勿見怪。”

    韋非煙尚未答話,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第二天醒來,韋非煙的身体並沒有任何異樣,思維也正常。只是,屋中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味,非花香,非藥香,非墨香,是一股說不出來的香味。韋非煙在水墨屏風后發現了一具裹著紅衣的白骨,白骨一見陽光,就化作了飛灰,唯留一襲瀲灩似血的紅衣。

    韋非煙大驚,急忙將這件事情告訴了韋德玄和韋鄭氏。韋氏夫婦都不相信,只當她是出嫁在即,心情緊張,產生了幻覺。

    又過了七天,婚禮當天。扇宴過后,武恒爻、韋非煙夫婦相攜回到洞房。韋非煙坐在床邊,武恒爻站在香爐邊,不一會儿,室中彌漫出一股奇異的香味,非花木,非藥石,非墨香,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不屬于塵世間的香味。香味吸入肺腑,韋非煙失去了知覺,在失去知覺的前一瞬間,她聽見武恒爻在叫她,“意娘…”

    婚后的七天,韋非煙半夢半醒,渾渾噩噩,常常無端地失去知覺。失去知覺后的她,有時候身處一片混沌中,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小路上,不知今夕何夕。有時候卻浮在半空中,能夠看見“自己”和武恒爻恩愛和諧,比翼連枝。

    婚后第七天,武恒爻又焚起了香,韋非煙又聞到了那股非花木,非藥石的詭異香味。這一次,她沒有失去知覺,而是離開了身体。仿佛蟬蛻皮,蝶羽化一般,她離開了自己的皮囊,卻沒有死亡。更奇怪的是,沒有她的“武夫人”仍舊好好地生活著,周圍的人都沒有察覺到她已經不見了。

    靈魂離開身体后,韋非煙有些害怕,也有些悲傷,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每日每夜隨風飄啊飄,沒有人看得見她,她也沒有定所。

    有一天,她飄到了江城觀,正好被曾經一起結伴去洛陽看牡丹的年輕小道士看見。小道士是李淳風的弟子,頗有一些降妖除魔的道行,能夠看見她。聽了韋非煙的遭遇,小道士十分同情,也頗念舊情,決定幫韋非煙尋一個棲靈之所。恰好第二天,韋彥和一班紈绔子弟飛鷹走狗地來郊外狩獵,路過江城觀,進來歇息。韋非煙請小道士將她的魂魄附在哥哥身上,小道士同意了。可惜,小道士是一個糊涂人,在念移魂咒時,忘漏了几句,韋非煙沒能進入韋彥的身体,反倒進了伏在韋彥旁邊的帝乙的身体。

    “不過,你好歹不用飄了,也能夠回韋府了…”小道士拍著帝乙的頭,安慰齜牙裂目的老虎。

    韋非煙成了帝乙,回到了韋府。事情就是這樣。

    元曜聽完事情的經過,驚得舌撟不下。意娘真的借了非煙小姐的“屍”返魂?她和武恒爻算是神仙眷侶,得償夙願了,但無辜的非煙小姐魂無所寄,未免太可憐了。

    “非煙小姐,你既然能夠說話,又身在韋府,為什麼不向韋世伯,韋夫人說出原委?”

    老虎又滴下淚來,“父親大人最恨怪力亂神的事情,我如果去向他說,他一定會亂棍打死我。母親大人嘛,五月中,我晚上跑去訴過一次苦,才剛開口,就把母親大人嚇暈了。第二天,她就病得臥床不起,一個勁地說家里鬧虎妖,叫了好些和尚來念經,道士來畫符。嗚嗚,我再也不敢驚嚇母親大人了…”

    元曜見老虎哭得傷心,頓生憐憫之心,“那丹陽兄呢?你住在燃犀樓,與他最近。古語云,長兄如父,你有向他說過嗎?”

    “哼!”老虎冷哼一聲,道:“就算當一輩子老虎,我也不會向他說。元公子你有所不知,我們兄妹從小就是死對頭,互相看彼此的笑話。他如果知道我變成了老虎,一定會笑掉大牙,我就一輩子也沒法抬頭做人了…嗚嗚…”

    “呃!”對于這對神奇的兄妹,元曜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元公子,你一定要幫我…”老虎一下子扑向元曜。

    元曜躲閃不及,被扑倒在床,手舞足蹈地掙扎,“好說,好說,非煙小姐,你先放開小生…”

    “不,你先答應幫我,我才放開。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個可以幫我的人…”老虎固執地道。

    小書生喘不過氣來,只好道:“小生答應幫你就是了…”

    老虎兩眼冒綠光:“你怎麼幫我?”

    “小生帶你去縹緲閣找白姬,她一定會有辦法。”

    老虎淚汪汪,“縹緲閣的白姬?我聽韋彥那家伙說過,她確實是一個很神奇的人。看來,只好拜托她了…”

    小書生和老虎又聊了一些閑話,不知不覺,東方漸白。突然,老虎一躍而起,扑向昏昏欲睡的小書生。小書生躲閃不及,又被扑倒,“非煙小姐,小生已經答應幫你了,你又扑小生作什麼?”

    “嗷嗚——”老虎吼叫了一聲,韋非煙的聲音漸漸縹緲模糊,“這次不是我啊。元公子,忘了告訴你,一到白天,我就會睡去,帝乙就會醒來…”

    這一次,換小書生淚汪汪,“非煙小姐,你怎麼不早說…救…救命啊啊啊…”

    “嗷嗚——”一聲凄厲的慘叫,夾雜著一聲沉厚的虎嘯,回蕩在清晨的韋府上空。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0:59

014 因果

    第二天,元曜向韋彥編了一個理由,借帝乙几日,“也許是白姬、離奴不在,縹緲閣中的動物近來十分躁動,小生想借帝乙几天,怎麼說它也是百獸之王,帶回去鎮鎮宅。不知丹陽能否答應?”

    韋彥很是大度:“既然軒之開了口,我豈能不允?你現在就帶帝乙走嗎?”

    “不,不!”小書生急忙搖著纏滿繃帶的手,“黃昏之后,小生再帶它走。”

    傍晚,元曜帶著帝乙回到縹緲閣,白姬和離奴尚未回來,他只好耐心地等待。不知道為什麼,帝乙來到縹緲閣后,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韋非煙都再也沒有出現過。

    元曜很是奇怪和擔心,只盼白姬早點回來。

    七天后,白姬和離奴總算回來了,令小書生感到詭異的是,他們不是從外面回來,而是從縹緲閣中不存在的三樓下來。

    當時,元曜正點著蠟燭,在二樓的倉庫中找古卷來消磨漫漫夏夜。通往三樓的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元曜猛然回頭,白姬和離奴正從樓梯上下來。

    元曜一驚,古卷從手中滑落在地。白姬的臉上,帶著云淡風輕的笑意。離奴凶巴巴地道:“書呆子,主人不在,你又偷懶了吧?”

    小書生一激動,疾步迎上前去,“白姬,你終于回來了…”

    小書生忘情之下,即將踏上樓梯,白姬不動聲色地阻止了他,“軒之,看你的樣子,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先下去再說。”

    “好。”元曜答應。三人離開了倉庫。黑暗中,只剩通往不存在的三樓的階梯,發出幽幽的詭秘的光澤。

    里間中,元曜述說了韋非煙的遭遇。

    白姬靜靜地聽著,不時喝一口離奴沏來的香茶。

    “白姬,你去看看非煙小姐,不知道為什麼,一進縹緲閣后,她就不再開口說話了。”

    白姬淡淡一笑,“不必了。從帝乙進入縹緲閣時起,非煙小姐已經不在它身上了。”

    元曜奇怪:“欸?”

    白姬沒有解元曜的疑惑,反而說起了別的,“軒之,你知道武恒爻為什麼在眾多的新娘候選人中選擇了非煙小姐嗎?”

    元曜想了想,突然靈光一動,記起第一次來縹緲閣時,偷聽到的武恒爻和白姬對話的只言片語,“莫非,是生辰八字?”

    白姬點頭,“沒錯。我曾經對你說過,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走進縹緲閣。有一些人,命數特異,即使有迫切的欲望,也永遠無法走進縹緲閣。非煙小姐就是這樣的命數。而她的哥哥韋彥公子,則擁有與她截然相反的命數,即使沒有迫切的欲望,也能夠走進縹緲閣。意娘借返魂香返生,並不是任何人的身体都可以,必須生辰八字特異的人才可以。也是機緣巧合,她找到了非煙小姐。”

    元曜想起,曾經與韋非煙在牡丹亭夜會時,她身邊跟著的提著青燈的紅衣女子,后來才知道那是意娘。現在回想起來,他終于明白當時意娘為什麼跟著非煙小姐。——從一開始,她就選中了她,准備以返魂香為媒介,徹底占據她的身体。

    元曜突然對武恒爻和意娘的做法有些生氣,他們自己算是鶼鰈雙飛了,但非煙小姐的一縷芳魂,卻孤苦伶仃地飄蕩在世間,既不是人,也到不了黃泉。這,未免太自私了。如果之前,元曜對武恒爻和意娘凄美的愛情尚有一絲同情和感動的話,此刻也只對他們的自私感到不滿。為了自己的幸福,就可以剝奪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的幸福嗎?非煙小姐何其無辜!

    “非煙小姐的魂魄進不了縹緲閣,那會在哪里呢?”元曜問白姬。

    白姬道:“巷口有一棵老槐樹,她或許在那里吧。槐樹,是鬼棲之木。”

    元曜試探著問道:“白姬,你有沒有辦法讓非煙小姐回到自己的身体?”

    白姬抬頭,望向元曜:“有,但我不會那麼做。”

    “為什麼?”

    “我在等因果。返魂香是‘因’,我在等‘果’,‘因果’就是我想要的東西。”

    元曜有些生氣,“能做到,卻又袖手旁觀,難道你沒有惻隱之心嗎?非煙小姐實在太可憐了。”

    白姬笑了,“惻隱之心?軒之,我連心都沒有,怎麼會有那種東西?”

    沒有心?!元曜吃驚。燈火之下,白姬似笑非笑的臉顯得有些陰森,仿佛是一具沒有生命的,永遠保持一個表情的人偶。

    元曜不寒而栗。

    白姬緩緩道,聲音縹緲:“不過,集齊與恒河之沙數相等的‘因果’,我就有心了,也可以成佛了。這是西方極樂天中的那個人許給我的諾言。”

    恒河之沙數的‘因果’是多少?十億?百億?千億?那麼多的因果,得用多漫長的歲月,多久遠的時間才能夠集齊。不,那根本不可能集齊。許她這個諾言的人,根本就是在捉弄她吧?

    元曜望著白姬,“至今為止,你集齊了多少因果?”

    白姬淡淡道:“三千。”

    果然,不到恒河沙數的千億分之一。

    元曜道:“你幫助非煙小姐達成她的願望,不是又多了一因果?”

    白姬淡淡地道:“她無法踏進縹緲閣,對我來說,沒有‘因’,更無‘果’。”

    元曜聞言,提了一盞燈籠,飛快地走到巷口。遠遠地,果然看見老槐樹下,立著一個纖瘦裊娜的倩影,很薄很淡,如同一抹幻覺。

    “非煙小姐?”

    韋非煙回頭,面色凄然:“元公子,你不是要帶我去縹緲閣嗎?怎麼把我丟在半路不管了?”

    “小生現在就帶你去縹緲閣。”元曜拉住韋非煙,匆匆走向縹緲閣。雖然,白姬說韋非煙進不了縹緲閣,但他不相信,縹緲閣明明就在那里,怎麼會進不去呢?只要韋非煙走進了縹緲閣,有了“因”,白姬就一定會實現她的願望,讓她回到自己的身体。

    元曜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拉著韋非煙,他們來到了縹緲閣前。夜色中,古舊的閣樓顯得有些詭秘。“紅塵有相,紫醉金迷百色燼。浮世無常,愛怨嗔痴万劫空。”,左右門柱上的楹聯發出月光一樣的幻色。門扇半開著,保持著元曜走出的樣子。

    “非煙小姐,隨小生進去吧。”

    “好,可是,進去哪里?”韋非煙猶疑地道。

    “欸?”元曜驚愕回頭,“這里是縹緲閣前啊,當然是進縹緲閣了。你…看不見門嗎?”

    “哪儿有門?這里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面牆壁啊!”

    元曜頹然。

    果然,有些人,永遠也走不進縹緲閣。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白姬飲酒望月:“軒之,去做元宵給大家吃。”

    元曜不樂意:“為什麼要叫小生去?古語云,君子遠庖廚,做元宵一向是離奴老弟的事情。”

    離奴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了舔嘴唇:“把書呆子包進元宵里,一定很美味…”

    元曜:“那個,離奴老弟,還是小生去做元宵吧…”

    七月流火,天氣轉涼。八月白露,九月霜降。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已經到了鴻雁南飛的十月。沒有鴻鵠之志的小書生,繼續呆在縹緲閣里混日子,看白姬以“因”換“果”。

    白姬不肯破壞返魂香的因果,所以韋非煙每天一直幽靈狀徘徊,在東、西市看碧眼高鼻的胡人美男,在長安城各處尋覓絕色男子,累了就棲身在縹緲閣巷外的槐樹上,倒也自得其樂,甚是逍遙。

    白姬給了元曜一根頭發,讓他轉交給韋非煙,讓她系在手腕上。元曜不明白原因,白姬也不解釋。后來,元曜才從離奴口中得知,“那樣,她身上就有主人的味道了,也就不會被以鬼魂煉丹藥的邪門道士,或是別的法力高深的非人給害了。”

    “主人可是全長安城活得最久,道行最深的非人。爺是第二。”離奴拍完主人的馬屁后,又沒節操地自吹自擂。

    元曜暗暗翻了一個白眼,轉身彈灰。

    從春天到秋天,白姬又得到了不少因果。元曜作為旁觀者,也知道了白姬和離奴非人,甚至知道離奴其實就是曾經被他丟出縹緲閣的黑貓。也許是因為從小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奇異生靈,也許是因為大腦天生少了一根筋,元曜不害怕白姬和離奴,也漸漸不再害怕詭秘的縹緲閣以及子夜上門的各種客人。他甚至覺得與白姬和離奴呆在縹緲閣,比起呆在人情炎涼,爾虞我詐的浮世,更讓他覺得純淨、溫暖、真切。

    “喂!書呆子,快去市集買魚去,不要一天就知道偷懶!”離奴的吆喝,打斷了元曜美好的錯覺。

    元曜回頭,撇嘴:“為什麼又要小生去市集,離奴老弟你不是也閑著嗎?”

    離奴倚著櫃台,悠閑地吃著碟子里的魚干,“誰說爺閑著?爺忙著呢,還有三碟魚干要吃。少羅嗦,爺讓你去你就去,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懶!!”

    “不知道,究竟是誰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懶?!”當然,這句話只是腹誹,小書生絕對不敢說出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1:18

015 愛欲

    元曜怏怏地去集市,經過小巷外的槐樹下,韋非煙正雙手托腮,坐在樹根上發呆。元曜停下了腳步,打招呼:“非煙小姐,你在做什麼?”

    韋非煙道:“數螞蟻…”

    小書生奇怪:“你數螞蟻做什麼?”

    “無聊,數螞蟻消磨時光啊!”韋非煙瞥了一眼元曜手里的菜籃,笑了:“元公子你又被離奴使喚了啊?”

    元曜苦笑:“是啊,沒辦法,離奴老弟總是這樣…”

    韋非煙嘆道:“元公子你太善良了…咦?!!”

    韋非煙望著元曜的身后,表情瞬間變得僵硬,嘴唇微微地抽搐著。元曜好奇,循著韋非煙的目光轉過了頭。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了巷外,一名美麗的貴婦被丫鬟攙扶下車。那名貴婦,正是韋非煙。不,應該說,是棲息著意娘魂魄的韋非煙。

    白姬一直在等待返魂香的因果,元曜也在等待。如今,終于到了收獲“果”的時候了。

    韋非煙,不,姑且叫她意娘,遠遠地看見元曜,裊裊地走了過來:“元公子,好久不見了。你怎麼一個人站在巷口吹風?”

    韋非煙就坐在槐樹下,怔怔地望著意娘,但是意娘看不見她。

    元曜笑道:“武夫人好。小生正要去集市。武夫人怎麼會來這里?”

    意娘的臉色十分憔悴,眼中沉澱著深切的悲傷:“妾身來找白姬。”

    她得償夙願,返魂重生,與武恒爻雙宿雙飛,難道還有什麼不滿麼?元曜好奇地問道:“夫人有何求?”

    意娘沒有回答元曜,徑自走向了深巷。秋風,卷來了她的細語呢喃,讓小書生心驚:“也許,當時沒有得到返魂香,妾身永墮虛無,反而更好…”

    元曜從集市回到縹緲閣時,意娘已經離開了。里間,金菊屏風后,白姬坐在青玉案邊,她的面前攤開了一疊裁好的紙,手持蘸滿朱砂的筆,在紙上寫著什麼。

    元曜走近一看,紙上寫著:“魂兮歸來。”

    白姬行事素來詭秘,元曜也不敢多問。

    元曜站了一會儿,看膩了白姬練字,終于開口問出了自己想知道的問題:“白姬,意娘為什麼來縹緲閣?”

    白姬沒有抬頭:“來縹緲閣的人,自然是有所求。”

    “她求什麼?”

    白姬抬起頭,望向元曜,黑眸深暗如沉夜:“求死。”

    元曜嚇了一跳,“她為什麼要求死?她好不容易達成夙願,返魂重生,與武恒爻長相廝守,為什麼要求死?”

    白姬低下頭,繼續寫著魂兮歸來,“長相廝守,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罷了。人心太過幽微,曲折,會隨著時間和境遇的推移而改變。而愛欲,也很微妙,會讓人心變得更加復雜,離奇。”

    小書生一頭霧水,“小生聽不懂…”

    白姬笑了,道:“簡單來說吧,返生后的意娘覺得武恒爻不再愛她了,她也不再愛武恒爻了。”

    白姬微睨著黑眸,望著青玉案對面的虛空。一個時辰前,意娘坐在那里以袖拭淚,“曾經,武郎不顧世人指點、諷笑,與已經成為非人的妾身在一起。盡管,在別人眼中,他是在和虛空說話,如同瘋人。可是,我們卻很愉快,心心相印。如今,能夠長相廝守了,他卻常常顯得心不在焉。而妾身自己也覺得同是彈琵琶跳舞,吟詩賞花,這些曾經覺得特別美好的事情如今卻平淡乏味了。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而且,有時候,他竟會在夢里叫妾身‘非煙’。妾身是意娘啊!非煙小姐的身体比妾身年輕,貌美,也許武郎早就忘記意娘長著什麼模樣,早就忘了妾身曾經的容顏,而妾身也覺得武郎不是曾經的那個武郎,再也找不回曾經的感覺了。如今,妾身與武郎已是相看兩相厭,都不知道該怎麼相處下去。也許,當時沒有得到返魂香,妾身永墮虛無,反而更好。至少,武郎會永遠記得妾身,妾身也不會厭棄武郎…”

    小書生不懂:“他們明明那麼相愛,連生死都無法將他們分開。如今得償夙願,為什麼反而兩相厭了?”

    白姬收起了朱砂筆,“平淡和時間,會消磨愛欲。”

    “反倒是坎坷,能讓愛欲長久麼?”小書生搖頭,他不懂愛欲。

    白姬沒有回答,她疊好寫著魂兮歸來的黃紙,仿若自語地道:“她來求死,我答應了她。”

    小書生雙腿發軟:“你、你殺了她?”

    白姬笑了,“怎麼會?我只是應她所求,答應在她死后,將她的身体還給韋非煙。”

    “欸?”

    “把身体還給韋非煙,是她的願望,最后的願望。”

    元曜道:“她要尋死,你為什麼不阻止她?”

    白姬喃喃地道:“我不能阻止,因為那是她的願望。”

    當天晚上,武夫人懸梁自盡。

    子夜時分,縹緲閣外有人敲門:“篤篤篤。”

    元曜起身開門,一名清婉的紅衣女子靜靜地站在門外:“元公子。”

    元曜從聲音中聽出是意娘,大吃一驚:“意娘?!”

    意娘微笑點頭,從袖中拿出一紙書信,遞給元曜:“如果武郎再來縹緲閣,請將此信交給他…”

    元曜接過信,道:“好。”

    意娘盈盈拜了三拜,轉身消失在了黑暗的陋巷中。

    一陣夜風吹來,元曜打了一個寒戰。他垂下頭,望著手中的信,心中無端地涌起一陣悲傷。

    三天后,武恒爻果然來到了縹緲閣,白姬接待了他。

    里間中,金菊屏風后,白姬與武恒爻對坐在青玉案旁,元曜侍立在一邊。

    “武將軍想求什麼?”

    武恒爻俊目通紅,面色憔悴:“返魂香。”

    “為誰返魂?”

    “吾妻意娘。”

    “意娘魂在何方?”

    武恒爻茫然:“不知道。”

    白姬淡淡問道:“生時已兩看相厭,死后為什麼卻想返魂相見?”

    武恒爻落下淚來,“她死后,我才發現我不能沒有她…”

    “很遺憾,這一次,她對人世再無欲念,魂魄已歸地府,進入六道輪回,返魂香已經沒有用了。”

    武恒爻如遭電殛,怔怔地說不出一句話。

    元曜見狀,從袖中拿出意娘留下的信,遞給武恒爻,“意娘說,你如果再來縹緲閣,就將這封信交給你。”

    武恒爻急忙拆開信,看完之后,失聲痛哭。武恒爻失魂落魄地離開縹緲閣,連信都忘了拿走。

    元曜出于好奇,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信,“豆蔻娉婷只十三,郎騎竹馬繞玉鞍。七年白骨紅衣淚,返魂可記妾容顏?”

    元曜心中涌起一陣悲傷:“武恒爻和意娘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少年時,應該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光吧。”

    白姬靜靜地站著,沒有說話。

    “武夫人”死后的第七天夜里,白姬帶著元曜、韋非煙來到武家官邸,為武夫人招魂。元曜這才發現,白姬那天寫的魂兮歸來,竟是咒符。

    白姬點燃一株冥香,將咒符貼在武夫人的額頭,口中念念有詞。韋非煙的魂魄漸漸變得透明,仿佛被風吹散的朝霧,消失無痕。武夫人緩緩睜開了眼睛,“啊啊,似乎做了好長的一個夢…”

    武夫人韋非煙返魂復活的消息,在長安城中不脛而走,成為了坊間奇談。不久,武恒爻拋下嬌妻和万貫家業,出家為僧,云游四方的消息,又在長安城中一石激起千層浪。但是,帝京之中,各色人物云集,每天都有新鮮、離奇、詭艷的事情發生。不多久,武氏夫婦的事情就已經成為了舊聞,無人再憶起。

    十一月,縹緲閣。

    元曜打掃大廳時,在櫃台下拾起一枝枯萎的青色睡蓮,他突然又想起了返魂香,想起了子夜時分,提著青燈造訪縹緲閣的紅衣白髏,心中有些悲傷。

    “這東西,還在?”白姬望著元曜手中的青蓮,淡淡道。

    “意娘卻不在了。”小書生傷感地道。

    “至少,武恒爻這一次,永遠也不會再忘記她的容顏了。”白姬淡淡地道。

    “武恒爻出家,對嫁給他的非煙小姐來說,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小書生為韋非煙報不平。

    韋彥的聲音突兀地從縹緲閣外傳來:“誰說對她不公平?那丫頭現在逍遙得不得了,再也沒有人約束她四處獵美。父親覺得顏面無光,叫我去勸她收斂一些。我剛走進武宅,就被她叫下人給轟了出來,說她現在是武夫人,父親管不著她了!家門不幸啊家門不幸,見笑,見笑…”

    元曜擦了擦冷汗,道:“哪里哪里,非煙小姐只是對美男子痴執了些,其實是個好人。”

    韋彥和元曜打過招呼后,轉身問白姬:“白姬,縹緲閣中,可新到了什麼有趣的玩物?”

    白姬眼中閃過一抹異亮,笑得熱情:“最近新到了九只骷髏杯,非常有趣。”

    韋彥頗感興趣:“哦?怎麼個有趣法?”

    白姬眨了眨眼,道:“它們的材料是死人的頭骨,做工極其細致。從大到小,分別是不同年齡的人骨雕磨而成。用骷髏杯飲西域葡萄酒,有一種飲血的樂趣呢。”

    興趣詭異的韋彥動了心,“拿出來讓我看看。”

    白姬笑道:“在里間,韋公子請隨我來。”

    韋彥隨白姬進入里間,“這樣的骷髏杯,多少銀子?”

    “韋公子是熟客,我也就不虛價了,一套九只杯子,一共九十兩。這是最便宜的價格了。雕磨人骨的工藝,相當費精力和時間呢。”

    “九十兩銀子,倒也不算太貴…”

    “不,是黃金。”

    “你怎麼不去搶?!”

    “搶劫哪有宰人更樂趣無窮…咳咳,韋公子說笑了。十兩黃金換一只骷髏杯,已經很便宜了,那可是貨真價實的人骨,上面還有血紋呢。夜深月圓,万籟俱寂時,您在燃犀樓中一邊以骷髏杯飲血酒,一邊觀賞水晶簾里的人臉,一定相當有氣氛和樂趣。”

    “嗯,先看看再說。”韋彥有些動心了。

    “好。”白姬詭笑。

    聽著白姬與韋彥一唱一和地走進里間,元曜不禁笑了。似曾相識的對話,讓他想起初來縹緲閣時,也是這般場景。

    縹緲閣,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存在?是為了世人的欲望,還是為了白姬的因果?現在,他還無法明白,但是只要呆在縹緲閣中,他遲早會明白的吧?

    一陣風吹過,夾雜著細雪,冬天又到了。


第一折:《返魂香》 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1:35

第二折:《嬰骨笛》

001 蜃井

    仲夏,長安。

    西市。縹緲閣。

    烈日炎炎,蟬鳴聲聲,讓人覺得燥熱難耐。也許是天氣太熱了,今天縹緲閣沒有一個客人上門。夏日的午后總是讓人倦怠,元曜一邊拿著雞毛撣子給古董彈灰,一邊雞啄米似的打瞌睡。

    一只黑貓悄無聲息地從里間走出,靈巧地躍上半人高的櫃台。它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了舔爪子,碧色的瞳孔瞥了一眼元曜,胡子抖了一下,驀地口吐人語:“爺一會儿不盯著,你這書呆子又開始偷懶了?!”

    元曜嚇了一跳,瞌睡蟲也飛走了:“小生哪有偷懶?小生又是看店,又是彈灰,倒是離奴老弟你從早飯后就一直在后院樹蔭下偷懶睡覺…”

    “少羅嗦!爺說你偷懶你就是偷懶,不許還嘴!”離奴理虧氣不虧,嘴角的獠牙閃過一道寒光。

    元曜不敢還嘴,哼哼了兩聲,埋頭彈灰去了。元曜再回頭時,櫃台上的黑貓已經不見蹤跡,一個面容清秀,瞳孔細長的黑衣少年站在櫃台后面。

    離奴懶懶地倚在櫃台后,火眼金睛地監視元曜彈灰,不時地挑刺嘲笑他笨、呆、傻、懶。元曜也不回嘴,心中默默地背《論語》,橫豎只當耳邊是貓叫。

    元曜和離奴正對峙間,有人走進了縹緲閣。離奴回頭,望向門口,幽瞳閃爍了一下,嘴角揚起一抹微笑:“客人想要些什麼?”

    元曜回頭,望向大熱天里頂著暑氣而來的客人。來客是一名男子,身材中等,相貌平常,年齡約在四十開外,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絲綢長衫。

    “這里是…縹緲閣?”他勉强笑了笑,一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樣子。

    離奴彬彬有禮地笑道:“不錯,這里正是縹緲閣。客人是想買古玩,還是想買香料?寵獸?”

    “不,”男子搖頭,他打量了一眼四周,神色有些好奇,不經意間又露出一絲忐忑、恐畏,他試探似的道:“有人告訴我,在這里可以買到想要的任何東西,這里的主人可以替人實現任何願望?”

    離奴笑得深沉:“看來,客人是來買‘欲望’的了。”

    男子舔了一下嘴唇,否認道:“我只是遇到了一點難以解決的麻煩…如果方便,我想見一見縹緲閣的主人。”

    離奴禮貌地頷首:“請稍候,我這就去請主人出來。”

    離奴雖然這麼說了,但卻站著不動,對元曜使了一個眼色。元曜知道他懶得動,想使喚自己去請白姬,也懶得跟他計較,放下雞毛撣子,走向了里間。

    元曜進入里間,繞過屏風。這架屏風很有趣,屏風上的圖案春天是牡丹,夏天是荷花,秋天是金菊,冬天是寒梅。經過荷花屏風時,元曜伸手,點了一下停在幼荷上的一只蜻蜓,那只紅色的蜻蜓受驚,振翅飛走了,又停在了一朵蓮蓬上。元曜覺得很好玩,開心地笑了笑,走上樓梯。按慣例,這個時辰,白姬應該在午睡。

    元曜來到白姬的房間前,大聲道:“白姬,有客人來了,請你下樓相見…”

    元曜喚了几遍,房間里沒有任何動靜。元曜抬手敲門,他的手剛碰上門,門就開了。原來,門虛掩著,沒有鎖。

    元曜走進房中,房間素淨而簡約,除了一方銅鏡台,一扇仕女游春畫的屏風外,几乎沒有什麼擺設。掛在西邊牆上的水墨卷軸畫仙靈清幽,畫中的山巒中仍在裊裊不絕地冒著煙霧。白姬曾說,那是終南山的道士們在煉不老仙丹。

    元曜剛走到床邊,就覺得一股涼意迎面襲來,浸骨入髓,讓人神清氣爽。在這暑熱難當的夏日,讓人涼爽愜意的冷氣來自床中央的一方比棋盤略大的寒玉石。一條手臂粗細的白龍盤成一圈,睡在寒玉石上。

    白龍的眼睛微闔著,鼻翼輕輕翕動,犄角盤旋如珊瑚,通体雪白晶瑩,柔軟如云朵。元曜忍不住想伸手戳它一下,但看了看它鋒利的四爪,又不敢了。

    白龍睜開眼,金色的瞳孔掃了元曜一眼,懶懶地口吐人語:“是軒之啊,怎麼,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麼?”

    元曜冷汗:“剛吃午飯,還不到一個時辰…”

    白龍哦了一聲,閉上眼繼續睡:“我就說嘛,肚子還沒餓,怎麼就要吃晚飯了…”

    元曜突然覺得,離奴的懶不是沒有原因的。有其主,必有其仆。最近生意冷清,又是炎夏,除了吃飯外,白姬和離奴一個盤臥寒玉床,一個蜷眠樹蔭下,唯有小書生起早貪黑,任勞任怨地看守店門,以及伺候這兩只懶妖。

    白龍又要睡過去了,元曜急忙道:“白姬,有客人來買‘欲望’,請你下樓相見。”

    白龍又睜開了眼,瞳中金光流轉:“知道了。”

    元曜退了出去。在退出房門的瞬間,他不經意地回頭一瞥,一名膚白如雪,渾身赤、裸的妖嬈女子正好從床上站起來。

    元曜不禁怔住。

    白姬回頭,對呆呆的小書生詭魅一笑。

    小書生嚇得一個激靈,臉上莫名地發紅,急忙低頭走了。

    荷花屏風后,青玉案旁,白姬和中年男子相對跪坐。

    元曜端來涼茶,分別奉給白姬和客人。奉茶畢,小書生正要退下,白姬向他指了指放在一邊的桃形蒲扇。小書生會意,乖乖地拿起巨大的蒲扇,站在一邊給兩人扇風。

    白姬望了客人一眼,道:“看客人印堂青黑,命宮泛濁,最近恐怕頗有險厄…”

    男子本就愁苦,聽了此言,几乎要哭:“實不相瞞,崔某最近遭小人算計,被惡鬼纏身,性命就在旦夕之間。白姬,崔某來縹緲閣,是想買‘平安’。”

    白姬端起涼茶,輕呷一口,“說來聽聽。”

    男子聞言,打開了話匣子,娓娓道來。

    男子姓崔,名循,在中書省為官,現任中書舍人。同在中書省任職的右散騎常侍何起,一向和他不和睦,互相鄙薄仇恨。兩個月前,中書侍郎因為年邁告老還鄉,中書侍郎一職空缺了下來,接替中書侍郎的人選就在崔循和何起之間。崔循和何起都很想得到中書侍郎之職。何起心术不正,為了除掉升官的敵手,勾結了一個從遙遠的南方來的邪教术士,驅使小鬼暗害崔循。近日來,只要一到子夜,崔循的宅邸里就有小鬼出來作祟。深更半夜,万籟俱寂,這群小孩子模樣的惡鬼在崔宅中跑來跑去。他們或剜家禽的眼珠子吃,或變出可怕的模樣嚇唬婢女,或把從曠野拾來的骷髏、動物腐爛的屍体朝仆人亂丟。崔府的仆婢們嚇得要死,甚至連崔循身懷六甲的妻子也因為小鬼的惡作劇,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幸而天佑,只是腳踝崴傷了,母子都平安。至于崔循自己,也吃盡了被小鬼捉弄、嚇唬的苦頭。因為憂心忡忡,心神不寧的緣故,崔循在公務上出了几次岔子,眼看這中書侍郎之位恐怕就要失之交臂了。崔循無計可施之時,有人告訴他,縹緲閣可以解決一切煩惱,實現一切願望。于是,崔循找來了。

    白姬聽了,莞爾一笑:“縹緲閣是賣奇珍異寶的地方,驅鬼解魘什麼的,崔大人應該去佛寺和道觀…”

    “那些和尚道士都不管用…”崔循愁眉苦臉地道,他先后請了几撥和尚道士來家里作法驅鬼,但是邪教术士的法力似乎更高一些,小鬼不僅沒有被收服,反而嚇跑了和尚道士,“白姬,縹緲閣中有沒有能夠驅走小鬼的寶物?”

    白姬沉吟了一會儿,笑道:“倒是有一件。不過,年代久遠,一直壓在倉庫中。崔大人稍坐片刻,容我下去取來。”

    崔循很高興,激動地道:“太好了。請快去取來。”

    白姬帶元曜去取寶物。元曜本以為是去二樓的倉庫中取,沒想到白姬竟帶他來到了后院,駐足在緋桃樹邊的古井旁。

    古井中水波幽幽,透出陣陣寒氣,古井邊的木桶中浸著一個圓滾滾的大西瓜。正是小書生早上買回來,浸泡在冷水中,准備晚上消暑吃的。

    元曜心中奇怪,崔循還巴巴地等著白姬取寶物,她來到古井邊做什麼?

    白姬走到緋桃樹下,伸出纖纖玉手,在樹干上敲了三下。不一會儿,一只蛤蟆從樹底的一個洞中跳了出來。蛤蟆約有巴掌大小,鼓鼓的眼睛,大大的嘴巴,背上的花紋五彩斑斕。

    “蜃君,開門。”白姬淡淡地道。

    “呱呱——”蛤蟆跳到古井前,張開了大嘴,吐出綿綿不絕的白色煙霧。很快,白色煙霧就將水井籠罩在了其中,古井漸漸地看不見了。

    一陣風吹來,白霧散開,古井不見了。原本是水井的地方,變成了一座通往地下的門。朱門暗紅如血,上面掛著一把辟邪獸紋的青銅鎖。

    元曜驚奇咋舌。

    蛤蟆跳過來,從口中吐出一把鑰匙。

    白姬對元曜道:“軒之,你去開門。”

    元曜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彎腰拾起鑰匙,走向朱門。

    “咯噔——”元曜打開青銅鎖,拉開了朱門。一陣墨黑的瘴氣從地下涌出,瞬間包圍了元曜。元曜被黑氣籠罩,不能視物,只覺得一陣血腥的惡臭扑鼻而來,耳邊此起彼伏著雜亂奇詭的聲音,有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有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叫聲,有夜梟般喋喋的笑聲…

    元曜打了一個寒顫,心中無限恐怖。蛤蟆跳到元曜身邊,張開了大嘴,開始吸食墨黑色的瘴氣。瘴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蛤蟆吸盡。隨著瘴氣散盡,血腥惡臭淡去,嘈雜的詭音遠去,一級一級的石階浮現在元曜的眼前,望不到盡頭。

    白姬提起裙裾,來到元曜身邊:“走吧,軒之。”

    白姬拾階而下,元曜急忙跟上。蛤蟆站在古井,不,朱門邊,呱呱地叫著,看著白姬、元曜消失在了地底。

    地道中幽涼浸骨,越往下走,光線越暗。就在元曜快要看不見腳下的石階時,白姬的手上亮起了一圈光暈,柔和而明亮。元曜望向白姬的手,她的掌心躺著一顆比拇指略大的夜明珠。夜明珠散發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腳下的路。

    “白姬,這里是什麼地方?”元曜忍不住問道。

    “井底。”

    “我們來井底干什麼?”

    “軒之還沒有來過這里吧?這是縹緲閣的另一個倉庫。這個倉庫里放的寶物和二樓倉庫放的寶物相比,稍微有些不同。”

    “有什麼不同?”元曜好奇。

    “古井下的東西,都是世間的不祥之物。它們不能放在地上,不能和人接觸,因為它們本身帶著怨戾,憎恨,殺伐,容易累聚瘴癘的陰氣,滋生一些邪惡的‘魑’‘魅’。魑魅之類的魔物最喜歡侵蝕意志不堅定的人心,以他們內心滋生的陰暗欲望為食。”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1:51

002 骨笛

    “剛才的黑煙和那些奇怪的聲音,就是從不祥之物中滋生的瘴氣和魑魅麼?”

    白姬點頭。

    小書生拍胸定魂,“幸好蛤蟆兄吸走了瘴氣和魑魅,不然小生肯定被魑魅吃掉了。”

    白姬掩唇而笑:“對魑魅來說,軒之恐怕不是美食。”

    “為什麼?”

    “因為,軒之你的腦袋中少了一根筋啊!”

    小書生的心太過純善,透明,沒有陰暗的欲望滋生,食人欲望的魑魅寄生在他身上,只怕會餓死。

    “胡說!小生哪里有少一根筋?!”元曜不滿地反駁道。

    越往下走,越是寒冷,陰森瘆人。

    元曜背脊發寒,“好詭異的寒氣,讓人頭皮發麻。”

    白姬道:“這不是寒氣,這是怨氣,寶物的怨氣。”

    寶物也有怨氣?小書生覺得奇怪,“寶物為什麼有怨氣?”

    “唔。如果我把軒之你關在井底几十年,不見天日,沒有自由,你的怨氣恐怕會比寶物更大…”

    “白姬你不要嚇唬小生…”元曜恐懼地貼近白姬,生怕她突然不見了,把自己丟在這不見天日的井底。

    “嘻嘻。”白姬詭異地笑了。

    說話間,兩人走到了石階盡頭。石階盡頭,有一片寬敞的平地,在黑暗中看不到邊界。從夜明珠照亮的范圍來看,一排排巨大的木架整齊地擺放著。木架的格局布置看上去和二樓的倉庫大同小異,只是木架上的寶物都被封印在了大小不同的木匣中,有的掛著獸紋銅鎖,有的貼著咒文條幅。

    黑暗的井底陰氣森森,寒氣陣陣。元曜跟著白姬走在木架之間,尋找她要找的東西。白姬長裙曳地,行動無聲,整個地底只有元曜的腳步聲空洞地回響著。

    “一百多年沒下來了,我也忘記那東西放在哪里了…”白姬喃喃道。她一路行去,在木架間游走,目光左右逡巡,始終沒有看見想找的東西。

    元曜不知道白姬要找什麼,幫不上忙,只是默默地跟著她走。

    元曜渾渾噩噩地走著,突然間,有什麼東西扯住了他的衣裾。他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小孩子。小孩子約莫兩三歲的樣子,面若銀盆,眼如葡萄,渾身赤、裸、裸的,只系著一個紅色的肚兜。他衝元曜笑了笑,伸出白如藕節的手,拉住了元曜的衣裾。

    “欸?!”元曜驚疑。井底哪來的小孩子?這里寒氣逼人,他只穿著一件兜肚,不冷麼?還是,又是“那個”?!

    元曜倒抽了一口涼氣,假裝沒看到,抬步往前走。

    “咯咯!”小孩子不肯放元曜走,一邊笑,一邊往元曜身上爬。

    “別鬧,放開小生!”小書生嚇到了,去拉孩子,想甩開他。

    “咯咯——”小孩子不依不饒,死死地抱住元曜的大腿,衝他擠眉弄眼地笑。

    元曜生氣,嚇唬小鬼:“你再不放開,小生就把你送到鐘馗(1)那里去…”

    小鬼抱得更緊了,並張開口,咬向元曜的大腿。

    “哎喲喲!痛死小生了!”元曜手舞足蹈,大呼小叫。

    白姬回頭,“軒之,你在干什麼?”

    小書生哭喪著臉,“有只小鬼咬小生的腿…”

    “小鬼在哪里?”白姬走回來。

    小鬼咬了元曜一口之后就不見了,小書生指天指地,指不出個所以然。

    白姬的目光落在了元曜腿邊的一個木匣上,她走過去,將木匣從木架上取下,笑了:“找到了,就是它。”

    元曜奇怪,湊過去問道:“這是什麼?”

    白姬笑得神秘:“嬰骨笛。”

    “什麼是嬰骨笛?”

    白姬聲音縹緲,“嬰骨笛自然是挫嬰孩的骨頭做成的笛子。”

    元曜的背脊有冷汗流下,“剛才,咬小生腿的小孩子,莫不就是…”

    “咳咳,軒之,這個嬰鬼一定很喜歡你…”

    “不要啊,小生不要它喜歡啊啊——”小書生抱頭哀嚎。

    白姬和元曜沿原路返回。白姬走在前面,元曜捧著木匣走在后面。甬道里陰風瘆人,手中又捧著嬰骨笛,元曜的雙腿有些發抖。

    “白姬,鬧得崔大人家宅不寧的小鬼也是嬰鬼嗎?”周圍安靜地詭異,小書生無話找話,想以聲音來驅趕恐懼。

    “小鬼和嬰鬼稍有不同。”

    “有什麼不同?”

    “小鬼是南方术士以法术操弄的古曼童,也就是出生時夭折的,或者因故喪生的孩童的靈魂。巫師將他們的骸骨或者屍油保存起來,以咒符驅使他們的靈魂為自己做事。古曼童孩子心性,不會做大惡,大多只是惡作劇嚇唬人,鬧得人家宅不寧罷了,而嬰鬼…嘻嘻…”白姬詭異地笑了,不再說話。

    “嬰鬼怎麼了?”元曜追問。

    “啊!到出口了,不知道崔大人有沒有等得不耐煩而先走了。”白姬提著裙裾,走出甬道,沒有理會元曜的追問。元曜趕緊跟上,生怕她會把自己留在井底。

    白姬指示元曜關上地門,掛上辟邪銅鎖。元曜鎖好地門后,將鑰匙還給蛤蟆,蛤蟆一口吞入腹中,蹦蹦跳跳地回到樹洞里去了。

    一陣風吹過,草浪起伏,木葉紛落。元曜回頭一看,地門消失不見了,古井仍然是古井。井邊的木桶里,碧幽幽的大西瓜正浮在沁涼的水中。

    “今晚的西瓜一定又甜又可口。”白姬笑了笑,走向草叢中。元曜捧著木匣跟上。

    崔循在里間等待,他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神色焦灼不安。看見白姬回來,他一下子彈了起來:“白姬,寶物找到了嗎?”

    白姬笑吟吟地道:“找到了。我先打開讓你看一看。”

    木匣純黑色,一尺見方,開口處貼著一些封條。封條的紙張已經老舊泛黃了,但上面用朱砂書寫的鬼畫符一般的文字卻鮮明刺眼。

    崔循急切地望著木匣,想知道里面是什麼。

    白姬伸出纖手,一道一道地撕開封印。每撕開一道封印,她嘴角的詭笑就深一點。

    元曜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他看得很清楚,隨著白姬每撕開一道封印,黑匣中就會溢出大量可怕的黑氣。在最后一道咒符被撕掉時,黑氣如流水一般涌出來,將白姬和崔循包圍。黑氣仿佛有生命,有知覺,它們趨安避危,繞開了白姬,化作藤蔓纏上了崔循的腳,爬上了他的腰。

    崔循渾然不覺,全神貫注地望著黑匣。

    白姬似乎不經意地抬手,將涼茶潑在了地上。黑色的瘴氣迅速被吸入茶中,黑藤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離了崔循,進入了茶水中。轉眼之間,地上的黑氣消失殆盡,只剩一小灘黑色水跡。

    崔循絲毫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轉了一圈,他只是迫切而焦急地盯著木匣。

    白姬打開木匣。

    一支白森森,光禿禿的短笛,靜靜地躺在木匣中。

    崔循的眼神亮了一剎那,但瞬即又黯淡了,“這,這是個什麼東西?短笛?!”

    “嬰骨笛。”白姬頷首。

    “哈哈,那群討厭的小鬼在我家里搗蛋,難道我還要買樂器回去給他們助興?!”崔循以為白姬捉弄他,感到很憤怒。他滿懷希望地以為木匣里裝的是純金佛像,翡翠浮屠之類的鎮宅寶物,誰知道竟是這麼一截白森森,光禿禿的短笛。

    白姬似乎看穿了崔循的心思,笑道:“崔大人稍安勿躁。這嬰骨笛正是驅除小鬼的法器,比佛像,浮屠更有用。”

    崔循半信半疑,伸手拿起嬰骨笛,只覺得冰涼浸骨,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為什麼要叫嬰骨笛?難道它是用嬰孩的骨頭做成的嗎?它真能驅逐小鬼?”

    白姬點頭:“嬰骨笛是用嬰孩的腿骨做成。它絕對可以驅走小鬼,崔大人盡可拿回家一試。小鬼再來搗亂,你吹響嬰骨笛,就會有效了。”

    “真的麼?難道小鬼怕笛聲?”崔循好奇地問道。

    白姬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崔大人回家試了,就知道了。”

    “好吧,我拿回去試試。這個,多少銀子?”崔循死馬當作活馬醫,反正如今也束手無策,不如拿這嬰骨笛試試。

    白姬笑了:“不,此物不賣。崔大人驅走小鬼,全家平安之時,望訖歸還。”

    “好,如果能驅走小鬼,家宅平安,崔某一定帶著厚禮前來致謝,並歸還嬰骨笛。”

    白姬似笑非笑地望著崔循,目光意味深長。

    不知為何,元曜隱隱覺得不安。究竟為什麼不安,他也說不出所以然。

    崔循帶著嬰骨笛告辭離開。元曜相送,他站在縹緲閣門口,望著崔循匆匆走遠。一個錯眼間,他似乎看見一個穿著紅色肚兜的小孩摟著崔循的脖子,趴在他背上。

    小孩回過頭,對元曜詭異一笑。

    “咯咯——咯咯咯——”小孩子純真無邪的笑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小巷中。

    元曜回到里間時,白姬還坐在青玉案旁,地上那一小灘烏黑的水漬不見了,青玉案上多了一顆黑珍珠。

    白姬拈著珍珠,對著陽光欣賞,“對了,軒之,韋公子怎麼許久不來縹緲閣了,難道你們吵架了?”

    這顆以戾怨瘴氣凝聚而成的烏珠,倒是可以高價賣給喜歡詭異陰森玩物的韋彥,這是白姬此刻正在考慮的事情。

    “哪里。丹陽去徐州公干了,要秋天才會回長安。”元曜道。

    “這樣子啊,如果等到秋天,烏珠就沒有靈力了。”白姬有些失望,大聲喚道:“離奴——”

    一只黑貓聞喚而來,無視小書生,跑到白姬身邊,蹭她的手。

    “給。”白姬伸手撫摸貓頸,將手中的烏珠放在貓嘴邊。黑貓張口吞食了珠子,仿佛吃了極美味的東西,伸出粉舌舔了舔,意猶未盡。

    “喵喵——”黑貓蹭白姬的手,似乎還想要。

    白姬笑道:“沒有了。別淘氣了,去看店。”

    黑貓乖乖地出去了。走過小書生身邊時,黑貓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估計是覺得他又在偷懶了。

    元曜仰頭裝作沒看見。

    “白姬,嬰骨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元曜忍不住問道。在古井中,白姬避而不答,他實在很好奇,也隱隱為崔循擔憂,因為怎麼看,嬰骨笛也不是吉祥的東西。

    注釋:(1)鐘馗:又稱“賜福鎮宅聖君”。傳說中擅長捉鬼,除邪驅祟的人物。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2:03

003 嬰鬼

    白姬抬眸,淡淡道:“嬰骨笛是西域傳來的禁忌法器。制作嬰骨笛的方法,可以算是人性殘忍的極致。設邪神祭壇,在黑巫术的咒語中,用七種殘酷的極刑將一個健康的小孩折磨至死。這麼做,是為了積累嬰孩心靈的怨恨和暴戾,他們臨死前的恐懼、絕望、憤怒、怨恨、瘋狂越深,死后成為嬰鬼的力量也就越强大。小孩的年齡通常在三歲以下,因為年齡越小,死后化作嬰鬼就越凶殘。據說,暗界最可怕的嬰鬼是一個不到半歲的嬰儿,他生前被折磨到死時,只剩下一架骷髏和少許殘破的內髒。嬰孩死后,巫師用他的腿骨挫成短笛,在笛子上刻上驅使靈魂的密教咒文。在黑巫术儀式中死去的孩子,靈魂過不了忘川,到不了彼岸,無法往生。他們在嬰骨笛上棲身,被吹笛人驅使,為他們做事。”

    “一個小孩子的鬼魂,能夠為人做什麼事?”元曜問道。

    白姬神秘地笑了:“在西域,嬰骨笛又被稱為‘万事如意,無所不能’之笛,嬰鬼能夠為主人做什麼事情,軒之你自己去猜想吧。”

    元曜猜道,“難道嬰鬼也像崔大人遭遇的小鬼一樣,會跑去主人的仇家家里搗蛋惡作劇?”

    “呵呵,小鬼之于嬰鬼,如同家畜之于猛獸。嬰鬼不會惡作劇,只會殺人。”白姬詭笑。

    元曜一驚。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過了七天。這一天下午,白姬出門了,行蹤不知。離奴又在后院的樹蔭下偷懶打盹,店中只剩下元曜倚在櫃台后看書。

    有人走進了縹緲閣。

    元曜抬頭一看,是崔循。

    崔循身后還跟著兩名手捧禮盒的仆人。

    元曜急忙來迎:“崔大人,好久不見,家宅中可平安無事了?”

    崔循精神抖擻,笑道:“一切都平安無事了。對了,白姬在嗎?”

    元曜道:“真不巧,她出去了。”

    “她什麼時候能回來?”

    “不知道。她臨走時沒有交代。”

    “這樣啊。崔某還有公事要去中書省,不能在這里耽擱太久。哦,這些薄禮請笑納,權作保崔某家宅平安的謝禮。”

    崔循讓家人將兩個禮盒放下,一盒金銀珠玉,一盒綾羅綢緞,珠光寶氣,曄曄照人。

    崔循一邊說著“禮物寒微,不成敬意”之類的話,一邊告辭了。

    元曜殷勤相送。

    等送崔循離開,回到縹緲閣,望著那兩盒價值不菲的謝禮時,小書生才一拍腦袋回過神來,難怪覺得少了點什麼,崔循沒有把嬰骨笛還來,而且只字未提嬰骨笛。呃,怎麼會這樣?之前說好家宅平安之后,他就歸還嬰骨笛的啊,他難道忘記了嗎?唔,一定是他忙著去中書省處理公務,所以忘記了。說不定,他忙完公事后,想起來了,就會把嬰骨笛還來了…

    元曜這麼想著,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繼續安靜地看書。過了許久,離奴睡醒了,悠閑地晃出來。他看見兩盒珠寶綢緞,問小書生:“這是誰送來的?”

    元曜把崔循來過的事情告訴離奴,擔憂地道:“崔大人似乎忘了還嬰骨笛…”

    離奴冷笑:“呆子!他哪是忘了還,他是根本就不想還。”

    元曜道:“怎麼會?”

    離奴反問:“怎麼不會?”

    元曜噗地笑了,搖頭晃腦地道:“離奴老弟,你這恐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黑貓招爪,“書呆子,你過來。”

    小書生巴巴地靠過去,“離奴老弟有何賜教?”

    黑貓爪鋒如刃,一爪抓向元曜的臉,氣呼呼地道:“臭書呆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才是小人!爺活了一千五百年,從妖鬼界到人界,還從來沒有誰敢說爺是小人!”

    小書生捂著火辣辣的臉,眼淚汪汪,不敢出聲。

    黑貓跳上貨架,在一面銅鏡前照了照,“世界上有爺這麼正氣凜然的小人嗎?!!”

    月色朦朧,夜露凝霜。

    白姬回到縹緲閣時,離奴和小書生坐在后院納涼,白姬也坐了下來。小書生將浸泡在井水里的西瓜撈出來,拔出西域胡刀,斫破碧玉團,千點紅櫻桃。元曜將西瓜放在瑪瑙盤里,端了上來。

    白姬拿起一片西瓜:“今天崔循來過了?”

    元曜回答道:“來過了。崔大人送來了許多謝禮,但他似乎忘了還嬰骨笛。”

    白姬並不奇怪,嘴角勾起一抹笑:“忘了還?那就算了吧。”

    “不如,小生明天去崔府提醒一下崔大人,讓他歸還嬰骨笛?嬰骨笛是不祥之物,只恐崔大人反被嬰鬼所害。”元曜不安地道。

    白姬笑得頗有深意:“嬰鬼的力量再强大,也終歸只是小孩子,而且是寂寞的小孩子。他們會將驅使自己的人視作父母,他們渴望寵愛,渴望溫暖,渴望關懷。嬰鬼不會傷害崔大人,哪有渴望父母來愛的孩子會傷害父母?嬰鬼求得眷愛的方式是向驅使人炫耀自己的力量,無所不能的力量,可以為人實現一切欲望的力量…”

    白姬的聲音帶著一種勾攝人心的詭魅,元曜心中一驚。

    黑貓將頭從西瓜中拔出來,冷笑道:“這就是崔循不還嬰骨笛的原因了。他八成是嘗到了甜頭,想驅使嬰鬼為他做更多的事情哩!人都是一樣,貪婪無厭,得隴望蜀。笨書呆子,嬰骨笛不祥,可是誰在乎?只要欲望能夠實現于朝暮間,哪怕飲鴆止渴,作繭自縛,也有人願意去做。”

    元曜道,“小生還是想去崔府,試一試勸說崔大人。”

    “唉,軒之,你太善良了。”白姬嘆了一口氣,道:“好吧,你明天去崔府時,順便將崔循帶來的禮物送回去。他如果不肯還嬰骨笛,那就算了,但是禮物一定要留在崔府。”

    “為什麼?”元曜不解。這條奸詐貪財的白龍還肯把吞下的金銀珠寶吐出來?

    “做人不能太貪心,做妖也一樣。收了因果,還要收錢財,未免太不厚道,太折福壽了。”白姬詭異地笑了。

    第二天,元曜准備去崔府還禮,但是他一個人拿不動兩個大禮盒,就叫離奴同去。

    “臭書呆子,爺是跟著你跑腿的奴才麼?!!”黑貓撓了小書生一爪子,氣呼呼地罵道。小書生哭著奔上樓去找白姬。

    白龍懶懶地盤在寒玉石上,她讓元曜去后院草地上捉兩只蟋蟀上來。元曜捉了一只蟋蟀,因為死活捉不到另一只,就捉了一只綠色的蚱蜢湊數。

    白龍對著蟋蟀,蚱蜢吹了一口氣,兩個衣著整潔的年輕家仆出現在了元曜的眼前。一個黑衣,一個綠衣,黑衣的威武高大,綠衣的眉清目秀。

    “兩個時辰。”白龍含糊地說了一句,又盤回寒玉石上養神去了。

    什麼兩個時辰?元曜懷著疑問,帶著兩名新家仆,頂著毒辣的日頭去崔府還禮去了。崔循的宅邸在崇義坊。因為崔循在禮盒中留下的帖子上寫明了崔府的地址,元曜很快就找到了崔府。

    崔府今天似乎有喜事,朱門前的車馬絡繹不絕,衣著簇新的仆人在門口笑臉迎客,來往的客人們臉上也都喜氣洋洋。元曜還沒打聽明白,崔府的家仆見他領著仆人,帶著禮盒,不由分說,將他塞進府去了。

    元曜一頭霧水,跟著賓客們往里面走,來到了一座布置華美的大廳。等坐在了擺滿佳肴的宴席上時,元曜才從鄰座的客人口中打聽清楚今天是什麼喜事。原來,崔循榮升了中書侍郎,他的夫人又在三天前喜得麟儿,可謂是雙喜臨門。今天恰是黃道吉日,崔循設宴請親朋好友前來一聚。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元曜恰好趕上了崔府的喜宴。

    元曜坐在席間,遠遠看見崔循在主席上向賓客舉酒致謝。此時的崔循意氣風發,喜色滿面,與之前來縹緲閣求助時愁苦頹然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是嬰骨笛改變了他的厄運麼?這麼看來,嬰骨笛也並不是不祥之物嘛!元曜暗暗想到。可是,一想到嬰骨笛的來歷,他又是一陣頭皮發麻。無無論如何。嬰骨笛這東西終歸太過陰邪了。

    元曜混了一頓吃喝,酒足飯飽之后,他出了宴廳,想找崔循說話。元曜來到庭院,恰好看見崔循在回廊下和几名儒雅的男子談笑。其中一名年約五十的男子元曜認得,正是他的世伯——當朝禮部尚書韋德玄。元曜剛來長安時,曾寄住在韋府,雖然他和韋家二小姐的婚約告吹了,但終歸兩家世交的情誼還在。

    元曜想和崔循搭話,于是走了過去,朝眾人一揖,對崔循道:“崔大人。”

    崔循看見元曜,神色突然變得有些不自然。

    韋德玄抬頭間,看見元曜,微微吃驚:“這不是元世侄嗎?你怎麼會在崔府?聽彥儿說,你現在在西市和胡人合伙做珠寶買賣?”

    不是胡人,是非人;不是合伙,是當奴仆;不是買賣珠寶,而是以買賣珠寶香料為幌子,在買賣一些匪夷所思的奇怪東西。元曜在心中一一糾正,但是口里卻道:“是。多日未曾登門拜望世伯,聆聽教誨,望世伯見諒。”

    “哪里的話。不過,元世侄如果有空,倒可以多來家中與彥儿聚聚。彥儿性格孤僻,從小到大他難得結交一個朋友。”

    “小生一定常去。”元曜諾諾答應。

    “對了,元世侄怎麼會在崔府?”

    元曜剛要回答,崔循搶先道:“崔某上個月在西市縹緲閣買了一支笛子,尚未付銀,今日這位老弟大概是趕著吉時來催帳了…哈哈哈…”

    “哈哈哈…”眾人也都笑了起來。

    崔循喚了一名家仆,“帶元公子去書房奉茶,我一會儿就過去。”

    元曜猜想崔循不想當著同僚的面談論嬰骨笛,也就向眾人作了一揖,跟著仆人走了。

    元曜的插曲,讓眾官員的話題轉移到了縹緲閣上。

    這個說:“縹緲閣在哪里?老夫總是聽人說起,但找遍了西市也不到。”

    那個說:“就在西市啊,怎麼會找不到?入夏時,晚生才從縹緲閣買了一只淨水玉瓶,將荷花插、入瓶中,一個月都不會凋謝哩!”

    “不對啊,老夫在光德坊住了二十五年,西市附近沒有老夫不熟悉的地方,哪里有什麼縹緲閣?”

    “西市附近的巷子很多,總有你漏掉的地方。縹緲閣肯定在西市的某處,雖然我沒有去過縹緲閣,但是上個月拙荊從縹緲閣買了几樣首飾,她還誇白姬口舌婉轉,為人也很厚道呢。”

    …

    于是,那個說縹緲閣不在西市的人立刻被眾人的口水淹沒了。最后,弄得他自己也糊涂了:“是嗎?如此說來,可能是老夫記錯了吧!嗯,仔細想想,西市似乎是有一家縹緲閣…”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時,有還無。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2:14

004 瓜鬼

    元曜跟著崔家的家仆走向崔循的書房。

    路上,家仆對元曜說了一件剛剛發生在下房的怪事。

    今日崔府開喜宴,專門辟了一個跨院給賓客帶來的下人們歇腳,吃飯。當時,一群下人們圍在一起吃飯,談笑,好不熱鬧。突然,一名黑衣,一名綠衣的下人,變成了一只蟋蟀,一只蚱蜢跳走了。眾人大驚失色,紛紛說白日見鬼了。崔府的管家急忙出來辟謠,說是大家眼花了云云。因為下人們互不認識,也說不清變成蟋蟀、蚱蜢跳走的是哪一家的下人。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位公子,你說這事奇怪不奇怪?”家仆問元曜。

    “奇怪,挺奇怪的…”元曜冷汗。他這才明白白姬口中的兩個時辰是什麼意思。掐指一算,他出來也有兩個時辰了。

    崔循的書房雅致而安靜,因為周圍遍植綠樹,擋住了光線,還顯得頗為陰森。家仆領元曜到了書房,奉了茶后,就離開了。

    因為在席間吃得太飽,元曜坐了一會儿,還是決定站著等崔循。崔循的書桌上放著許多書,小書生愛書成癖,忍不住走過去瞧。他本以為是四書五經之類的,誰知卻是西域傳來的巫术咒术之類的書。

    元曜心中一驚。崔循是一介知書識禮的文人,又是朝廷命官,怎麼會讀這些不入流的坊間讀本?

    “砰!”一顆石子打在了元曜的后腦勺。

    “哎喲!疼!”小書生回頭,卻沒看見人。

    “砰!砰!砰!”又是几粒石子打在了元曜的頭上,背上,疼得他几乎流出了眼淚。

    “是誰在惡作劇?!!”元曜生氣地道。

    “咯咯,咯咯咯…”小孩子清脆無邪的笑聲從頭上傳來。

    元曜抬頭。房梁上趴著一個小孩,臉若銀盆,眼如葡萄,全身只穿著一個紅色肚兜。他笑嘻嘻地望著元曜,手上還抓著一顆石子。

    “原來是你!嬰鬼,你今天得和小生一起回縹緲閣…”

    “咯咯,不回去。”小孩脆生生地道,他對准元曜的頭,把手上的石子扔了過去。小書生躲閃不及,正中額頭。

    “這由不得你!”元曜揉著額頭上的包,生氣地道。

    “我不回去,回去了又得一個人呆在黑暗冰冷的井底。在這里,父親很疼我,很愛我,我會幫他做很多事,他也舍不得讓我回去。”

    元曜剛要說什麼,書房外傳來了腳步聲。

    “咯咯——咯咯咯——”嬰鬼笑著消失了。

    崔循走進書房,看見元曜,拱手道:“剛才無法脫身,讓元公子久候了。”

    “哪里哪里。”小書生客套道。

    “元公子今天為了什麼事情前來,崔某大概也能猜到。這麼說吧,元公子如果來要銀子,一切好說。如果來要嬰骨笛,恕崔某不能歸還。”

    元曜道:“崔大人,當初說好嬰骨笛不賣,只是借你一用。等你家宅平安之后,還歸還縹緲閣。”

    崔循冷笑,“當初有這樣說過麼?崔某怎麼不記得了?!”

    “崔大人,你…”小書生一時無言。

    “來人啊!”崔循大聲道。

    一名家仆聞命而來。

    “阿福,你去賬房取五百兩銀子,給這位元公子。元公子,上次送去縹緲閣的謝禮,加上這五百兩銀子,怎麼也可以抵得上嬰骨笛的價錢了。當然,白姬如果覺得價格不夠,崔某還可以再添一些。”

    “崔大人,這不是銀子的問題,而是嬰骨笛乃是不祥之物…”元曜急忙道。

    崔循一擺手,打斷了元曜的話:“元公子不必多說,即使是不祥之物,崔某也要留下嬰骨笛。還請轉告白姬,請她成全。”

    照這個情形看,崔循是鐵了心不還嬰骨笛了。元曜嘆了一口氣,拱手一揖,“算了算了,銀子就罷了。崔大人您好自為之。小生告辭了。”

    元曜推卻了銀兩,告辭離開崔府,心里悶悶的。他突然想起了離奴的話,“這就是崔循不還嬰骨笛的原因了。他八成是嘗到了甜頭,想驅使嬰鬼為他做更多的事情哩!人都是一樣,貪婪無厭,得隴望蜀。笨書呆子,嬰骨笛不祥,可是誰在乎?只要欲望能夠實現于朝暮間,哪怕飲鴆止渴,作繭自縛,也有人願意去做。”

    難道只要能助自己達成欲望,哪怕是邪魅,人們也捧在手心,愛若神明,舍不得放手

    元曜回縹緲閣時,路過太平坊。有一戶朱門大宅在辦喪事,從圍牆外都能聽見里面傳來的悲切哭聲。從街坊口中,元曜得知辦喪事的人家是右散騎常侍何起家。三天前,何起暴斃了,和他走得很近的一個從南方來的术士也在當晚死了。

    “何常侍和南國术士的死,是崔循驅使嬰鬼干的麼?”晚上在縹緲閣后院納涼時,元曜問白姬。

    白姬倚坐在胡床上,月白色的披帛長長地拖曳在地,隨著草浪起伏,如同流動的水。

    “應該是吧。”白姬對這件事情並不關心,甚至也不在乎嬰骨笛是否拿回來了。她在乎的是放在瑪瑙盤里的圓滾滾、碧幽幽的大西瓜。

    白姬美目微睨,“軒之,今天的瓜很特別。”

    元曜道:“這瓜是小生從崔府回來時,在街邊的一個瓜農那里買的,和平常一樣花了六文錢,哪里有什麼特別的?”

    白姬笑而不語。

    離奴嚷道:“書呆子,快把瓜切了,主人還等著吃呢。”

    元曜拿起胡刀,剖開西瓜。刀鋒如水,沒入瓜中時,一縷青煙從瓜中溢出。西瓜一剖為二,中間本該是紅色瓜瓤的地方空空如也,仿佛誰從里面把瓜瓤給掏空了。從西瓜中溢出的青煙漸漸幻化成九個小孩子。九個小孩子都是五六歲年紀,有男有女,形貌迥異。他們咯咯地笑著,圍著元曜轉圈,唱著童謠:“大西瓜,大西瓜,滾落墳頭臥軟沙。敲碎綠碗盛紅肉,蛟蛇魑魅笑哈哈。”

    元曜嚇了一跳,“白姬,這些小孩子是什麼人?”

    白姬掩唇而笑:“他們是小鬼。”

    “別、別鬧…”元曜推開了一個想往他身上爬的小鬼,問道:“他們怎麼會出現在縹緲閣?”

    “是軒之你帶他們進來的啊!他們在西瓜里,軒之你把西瓜買回了縹緲閣。”白姬搖扇而笑。

    一個小鬼看見離奴,垂涎欲滴,伸手想去剜它的眼珠子吃。黑貓炸毛,騰地一下身形變大了數倍,形如猛虎,身姿矯健,尾巴變成了九條,在身后迎風舞動。

    夜色中,九尾貓妖的口中噴著青色的火焰,碧色的眼睛灼灼逼人。九個小鬼嚇得一哄而散,又化作一縷輕煙,鑽回西瓜里去了。

    元曜吃驚地望著被自己一剖為二的西瓜又合成了完整的一個,仿佛他從來沒有切開過一樣。

    “欸?!!”小書生目瞪口呆。

    離奴又恢復了黑貓的模樣,在草地上打了一個滾,扑草叢中的流螢去了:“喵——”

    草地上,被九尾貓妖吐出的碧火灼燒的地方荒涼死寂,寸草不生。

    “剛才…那是離奴老弟嗎?”元曜驚道。

    白姬笑道:“那才是離奴本來的模樣。”

    “它怎麼會有九條尾巴?”

    “貓有九命,化作九尾啊。”

    “白姬,這西瓜怎麼辦?為什麼西瓜里會有小鬼?”

    白姬鼻翼動了動,“我嗅到了咒术的味道…這西瓜是怎麼回事,還是讓西瓜自己來告訴我們吧。軒之,今夜月色正好,不如出去走走啊?”

    “可是,會…”犯夜。元曜話未說完,白姬拍了拍他的肩膀。

    元曜一下子站了起來,他的身后,另一個元曜正跪坐在草地上,手拿胡刀,保持著切西瓜的姿態。

    “這樣,就不會犯夜了。”白姬掩唇而笑。

    元曜道:“雖然不會犯夜了,可是去哪里弄清楚西瓜的事呢?”

    “軒之,你在哪里買的西瓜?”

    “光德坊和延康坊的交界處。”

    “抱著西瓜,我們去光德坊和延康坊的交界處吧。”

    月光清亮,夜風徐徐,陷入睡夢中的長安城闃靜如死。白姬和元曜踏著月光,來到了光德坊和延康坊的交界處。當然,此刻這里靜寂無人,瓜農早已收攤離去。

    “現在,該怎麼辦?”元曜問白姬。

    “把西瓜放下,它自己會告訴我們它從哪里來。”

    元曜覺得很奇怪,但還是把西瓜放在了地上。大西瓜安靜地躺在地上,沒有開口說話的跡象。元曜懷疑地道:“小生覺得它不會告訴我們它從哪里來。”

    白姬笑了笑,“軒之,你不問它,它怎麼會告訴你?”

    “啊!問一個西瓜?!”

    “是啊,問一個西瓜。”白姬笑道。

    元曜皺了皺眉,“喂,西瓜,你是從哪里來的?”

    西瓜依舊靜默。

    “軒之,要有禮貌…”白姬提醒。

    元曜一怔,耐著性子,向西瓜作了一揖,“敢問西瓜大人,你來自何處?”

    元曜活了二十年,雖然妖鬼見了不少,怪事遇上很多,但是還從來沒有聽見過西瓜說話。他決定洗耳恭聽。然而,令元曜失望的是西瓜沒有說話,它回答元曜的方式十分沉默,也十分有效。——西瓜在地上滾動了起來。

    “跟著它走吧。”白姬道。

    西瓜在前面滾動著,白姬和元曜跟在后面。碰見巡邏的禁衛軍時,西瓜就停了下來。禁衛軍從元曜和白姬身邊走過,仿佛看不見他們,也看不見西瓜。西瓜將白姬和元曜帶到了僻靜的永和坊,停在了一所廢棄的荒寺前。

    白姬,元曜跟著西瓜走進荒寺,從荒煙蔓草、斷壁殘垣,和倒塌的缺了一半身体的佛像來看,這座寺院已經廢棄很多年了。寺院后面有一大塊曠地,不知道被誰辟作了瓜田。西瓜的來處大概就是這里了。距離瓜田不遠處,曾經是僧舍的地方,引起了白姬的注意,她微微翕動鼻翼,“有奇怪的味道…”

    元曜想起白姬之前的話,問道:“咒术的味道?”

    白姬詭魅一笑,“不,是骸骨和屍油的味道…”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2:25

005 狐嫁

    “白、白姬你不要嚇小生…”元曜雙腿發軟。

    白姬走向僧舍。元曜想了想,還是決定跟上,因為一個人留在原地他更加害怕。白姬在僧舍前大約十步遠的地方驀地停住了腳步。元曜走得惶急,沒有剎住腳步,徑自走了過去。明明眼前什麼也沒有,他卻似乎撞上了一堵牆壁,被彈了開去。

    “咦?!怎麼回事?”元曜奇怪地道。

    “术士的結界。軒之,退后。”白姬道。

    元曜趕緊退后几步,站在了白姬身后。白姬伸出手,輕輕地觸碰結界,虛空中的結界在她的手底漸漸顯現出神奇的脈絡,無數元曜看不懂的文字和符號化作光斑旋轉,流動。

    “拉咪沙尼阿咪拉轟——”白姬口中念著一句不知道是什麼的咒語,元曜聽見虛空中傳來冰層破裂般的聲音,那些旋轉、流動的文字和符號頃刻間黯淡了光亮,繼而消失不見。

    白姬繼續往前走,元曜跟上。這一次,前方沒有了透明的牆壁。

    白姬來到僧舍前,伸手推開了腐朽的木門。“吱呀——”一聲,門開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扑鼻而來,元曜胃中一陣翻涌,几乎欲嘔。

    白姬皺了皺眉,走進了僧舍中。元曜捏著鼻子跟上。由于屋頂年久失修,月光從瓦縫中漏入,依稀可以看見室內的情形。室中的青龍方位供奉著一尊陰沉的神像,神像下面擺著少許祭品——一只用人的顱骨雕刻成的酒樽,里面隱隱有黑褐色的血跡;一只活生生地被匕首插死的壁虎;一甕正在蠕蠕爬動的黑色蟲子。室中白虎的方位懸掛著九個黑糊糊的東西。元曜好奇地走過去,想看看究竟是什麼。這一看之下,他的七魂嚇掉了六魂,“媽呀!”

    原來,那九個黑糊糊的東西是九具殘缺不全的小孩屍体。九具屍体正滴著屍油,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少了眼睛,有的少了腿腳,看上去陰森而詭異。每一具童屍上都用朱砂寫上了奇怪的咒文,或在臉上,或在手臂上,或在背脊上。

    白姬道,“這里應該就是和何常侍一起死去的南國术士的落腳處,九具童屍就是那九個小鬼。”

    元曜問道,“這九個孩子也是像做嬰骨笛的嬰儿一樣,被人殺死的麼?”

    白姬搖頭:“不,他們是自然死亡的孩子,术士不過是從土中挖出了他們的屍体。驅使含恨而死的小鬼,戾氣太重,會反噬术士。”

    “小鬼們怎麼會跑到西瓜里去了?”元曜想起之前的事,問道。

    “也許,是嬰鬼殺死南國术士的那一晚,小鬼們為了躲避嬰鬼,遁進了西瓜里。也許,是术士臨死前,為了保護小鬼們不被嬰鬼吃掉,魂飛湮滅,永墮虛無,而把他們藏在了西瓜里。”

    “白姬你覺得更可能是哪一種情況?”

    白姬笑了笑,道:“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為什麼?”

    “因為,术士死了,小鬼們還活著。通常,在主人危急的關頭,被驅使的魂靈沒有自由選擇‘生’,都會隨主人死去。除非,主人愛他們,不忍讓他們‘死’。軒之,你哭什麼?”

    “嗚嗚,南國术士其實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小書生感動得淚流滿面。

    白姬撫額:“軒之,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是不會做挖出孩童的屍体,驅使小鬼害人這種折損陽壽惹人唾棄的事情的。”

    “壞人做好事,那就更讓人感動了。”小書生繼續淚流滿面。

    白姬永遠不懂小書生的思維邏輯,就不再理會他,她抬頭打量四周,滿意地笑了:“今晚的收獲很豐盛啊。”

    白姬從袖中拿出一疊紙人,放在紅唇邊,吹了一口氣。紙人一張一張地飄落在地,每一個落地的紙人都化作了一名沒有五官的白衣人。每一個白衣人都垂首站立著,等候白姬的吩咐。白姬兵不血刃,將這個詭異的地方劫掠一空,神像、顱骨杯、蠱蟲甕、小鬼的屍体都被白衣人拿走了。

    闃靜的月夜,一隊沒有臉的白衣人捧著可怕的東西飄蕩在長安城的街道上,說不出地詭異。元曜抱著西瓜,走在白衣隊伍的末尾,感到壓力很大。他終于明白白姬是怎麼擴充她的百寶倉庫的了,果然月黑風高的夜晚,就適合做一些無本的買賣啊!

    時光如梭,轉眼到了夏末。元曜在縹緲閣中的生活一如往常,只是有一點不同,自從白姬將小鬼的屍体拿回來放在二樓的倉庫里之后,深夜常常有一群孩子在倉庫中跑來跑去,笑鬧聲不絕。對此,小書生十分頭痛。

    白姬似乎忘記了嬰骨笛的事情,也不關心崔循的近況。元曜倒是還擔心著崔循,時不時地去打聽他的近況。

    其實,根本不用刻意去打聽,元曜也能從街頭巷尾的議論中得到崔循的消息。每一個人說起崔循,都是一臉的羨慕。因為,他的境遇實在是太順了。

    六月時,崔循從中書舍人升為中書侍郎;七月,中書令因為得了瘋魔之症,在大殿上胡言亂語,惹怒了武后。武后一怒之下,將中書令貶謫江州,命中書侍郎崔循接任中書令一職。中書令是中書省最高的職位,相當于宰相。短短兩個月內,崔循就從一個小小舍人一躍成為中書令,實在是讓人羨煞。

    崔循不僅官運亨通,財運也很佳。太平公主有几件難以解決的事情,一眾妄圖趨附她的官員都無法解決,而崔循卻奇跡般地為她一件不漏地辦好了。太平公主大悅,賞了崔循很多財物。從六月到七月,崔循在長安城附近置辦了許多田產和庄院,並新納了几名絕色小妾,可謂是富貴俱全,風流盡享。

    而與此相對的,朝中的官員,太平府的清客,凡是和崔循政見不和,或是說崔循壞話的人,無一不是莫名其妙地遭遇了災厄,或瘋魔,或重病,或暴斃,下場凄慘。

    元曜每聽到這樣的消息,總是心中郁郁。明顯,崔循是在驅使嬰鬼傷害別人,滿足他自己的私欲。

    “白姬,你為什麼放著崔循不管?他在利用嬰鬼害人啊!”元曜對白姬道。

    “我既不是神,也不是佛,為什麼要管世人是不是受害?”白姬淡淡地道。

    “可是,是你把嬰骨笛從井底拿出來給了崔循…”

    “我只說借給他一用,他自己一直不歸還。我也沒有收他的銀子,沒有與他結下‘因果’。我要的只是他的‘因果’。”白姬望著天空變幻的浮云,道。

    “可是,他這麼做壞事,總覺得被他害的人很無辜。小生看不下去了。小生要去崔府,向他要回嬰骨笛。”小書生義憤填膺,就要去崔府。

    白姬攔住了元曜,“軒之,你不能去。”

    “為什麼?”元曜問道。

    白姬的表情有些可怕,“因為我不許。任何人,無論是誰,都不可以破壞我要的‘因果’。這是我經營縹緲閣三千年來唯一的意義。”

    元曜從來不曾見過白姬露出這麼凝重可怕的神色,心中一悚,不敢再去崔府。但是,他還是心有不甘:“難道,就這麼一直放任崔循害人?”

    白姬淡淡地道:“物極必反,天道循環,沒有人會一直順風順水下去。害人者,終會被人所害。嬰鬼再强大,也會遇見比它更强大的事物。”

    元曜聽不懂白姬的話,難道她的意思是放任崔循繼續害人?

    “貪心和欲望越大,風水逆轉起來就越迅速。以崔循如今的貪婪胃口,‘果’很快就會成熟了。”白姬詭笑道。

    元曜背脊一寒。

    時日飛逝,轉眼已經立秋。這天午后,下了一場太陽雨。明亮的雨珠在陽光下晶瑩而剔透,十分美麗。小巷中的蒼藤青蘚上凝結了雨珠,分外幽翠。

    白姬又出門了。離奴在里間偷懶睡覺。小書生倚在縹緲閣門口,欣賞這場頗為稀罕的太陽雨。突然,小書生看見小巷盡頭飄來了一團火焰。

    雨里怎麼會飄火?!!小書生揉了揉眼,定睛一看,哪里是火焰?分明是一只紅色的小狐狸。小狐狸來到了縹緲閣前,它先抖干了皮毛上的雨珠,才踏進縹緲閣。

    小狐狸端正地坐好,怯生生地望著元曜:“某姓胡,家中排行十三,大家都叫某胡十三郎。公子看起來眼生,敢問公子是…”

    元曜回過神來,作了一揖,道:“小生元曜,字軒之,今年才在這縹緲閣做雜役。胡十三郎可是來買古玩的?”

    小狐狸搖頭,羞澀地道:“不是。今日某家三姐出嫁,家父命某前來請白姬參加扇宴。家父說,山野人家,婚禮寒微,還請白姬不要嫌棄,一定要賞光。”

    元曜的嘴不由自主地張大。小時候,他曾聽人說‘天上太陽雨,山中狐嫁女’。沒想到,果真如此!

    “白姬她出門未歸…”元曜道。

    “她去了哪里?”小狐狸怯生生地問道。

    “不知道。她出門前沒有說。”

    小狐狸水汪汪的眼睛中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這樣啊,請不到客人,家父會責罵某的。”

    元曜聽小狐狸會挨罵,心生同情,“對了,離奴老弟在家,說不定它可以跟你去參加扇宴。”

    小狐狸一聽,不僅不喜,反而冷哼了一聲,“某才不要請那只又自大,又討厭的臭黑貓!”

    “自大又討厭?胡十三郎,爺可全聽見了!”黑貓從里間晃出來,輕靈地躍上櫃台,俯視著小狐狸,有意無意地舔著鋒利的爪子。

    “聽見了又怎樣?別的妖怪怕你這只臭貓妖,某胡十三郎可不怕你!”小狐狸也露出了鋒利的爪子。

    離奴大怒,“騰”地一下子化身為一頭猛虎大小的九尾貓妖,身姿矯健,口吐青色火焰,獠牙和利爪泛著寒光,九條妖尾凌空舞動:“胡十三郎,今天爺要吃了你!”

    元曜嚇了一跳,以小狐狸的瘦小模樣,還不夠給妖化的離奴塞牙縫。雖然元曜害怕離奴,但還是挺身擋在了可憐巴巴的小狐狸身前:“離奴老弟,你冷靜一些。十三郎是客人,你吃了它,白姬會生氣的…”

    “元公子,你且讓開,讓某來好好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貓妖!”元曜覺得身后有些不對勁,因為胡十三郎的聲音不是從下面傳來,而是就在他的耳邊。

    元曜回頭,又是一驚。那只可憐兮兮的小紅狐狸不見了,在他身后的龐然狐獸体型竟比離奴還大一些。火狐尖嘴獠牙,額繞白紋,眼睛赤紅如血,口中噴出紅蓮業火,身后搖動著九條巨大的狐尾。

    “呃…”小書生只覺得雙腿發軟,眼前發黑。

    “哼!爺最恨除了爺以外,還有長著九條尾巴的東西!”離奴齜牙,猛地扑向十三郎。

    “某也看不慣除了九尾狐族之外,還有東西長著九條尾巴!”火狐一躍而起,張口咬向離奴。

    元曜軟倒在地,黑貓和火狐在他頭上打得激烈,一會儿黑光閃過,一會儿紅光閃過,兩人噴出的妖火,燒焦了元曜的頭發。

    “離奴老弟,十三郎,你們不要打了,不管几條尾巴,也當以和氣為貴…”元曜抱著頭,苦苦勸道。可是,沒有人理他。

    “嘩啦——”元曜的衣袖不知被離奴,還是被十三郎的利爪撕破了。元曜嚇得一頭冷汗,覺得這一爪要是再往上半寸,他可能就身首異處了。

    “危牆不可立,危地不可居…”元曜抱著頭,連滾帶爬地逃出了縹緲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2:40

006 九尾

    縹緲閣外,太陽雨已經停了。碧空如洗,風和日麗。元曜匆匆走在小巷中,打算出去避一避,傍晚再回來。他實在沒有想到,那只怯生生的小狐狸打起架來竟如此生猛。唉,看來,不僅人不可貌相,妖更不可貌相啊!

    “砰!”元曜悶頭走路,冷不防在巷口和一個走得很急的人撞了個滿懷。元曜抬頭,又是一驚:“崔大人?!!”

    來人正是崔循。崔循比之前胖了一圈,但臉色很憔悴,眉宇間有難掩的愁苦,焦慮,驚慌。

    崔循一見元曜,一把拉了他,急道:“元公子,快帶我去見白姬!否則,我就活不下去了…”

    元曜驚疑。崔循為了一己私欲,賴著嬰骨笛不還,驅使嬰鬼為非作歹,打壓政敵,活得比誰都滋潤,怎麼會活不下去?

    “崔大人,你這是怎麼了?”

    “唉,一言難盡。先帶我去見白姬再說。”崔循拉著元曜往回走,要去縹緲閣。

    元曜想起縹緲閣中貓飛狐跳,利爪來,妖火去,心中就害怕,道:“白姬今天出門了,崔大人暫且回去,改日再來吧。”

    “那我去縹緲閣等她回來。”崔循執意要去縹緲閣,並且硬拖了元曜回去。

    小書生掙扎不開,被崔循又拖了回去。

    “崔大人,今天不宜進縹緲閣,一只貓和一只狐狸正在里面打架,恐怕遭誤傷…”小書生抱著縹緲閣前的柳樹,死活不肯進去。

    “元公子不要開玩笑了,崔某真有急事要見白姬,別說是一只貓和一只狐狸正在里面打架,就是一只老虎和一只狼正在里面打架,崔某也要進縹緲閣。”崔循不信,硬拖著小書生進縹緲閣。

    元曜沒有崔循力氣大,被他硬拖進了縹緲閣。

    “欸?!”元曜進入縹緲閣,微微吃驚。兩只惡斗的凶獸不見了,白姬正跪坐在凶獸相斗的地方,她的臉色十分不悅,左手拎著一只黑貓,右手拎著一只小狐狸。

    “喵嗚~”黑貓在白姬手中掙扎,似乎還想去撓小狐狸。小狐狸則安靜而羞澀地垂著頭,似乎知道自己不該在別人的地盤撒野。縹緲閣中,几個貨架被推倒了,珍寶碎了一地,牆上的几張古畫也被燒焦了。

    “元公子不是說白姬不在嗎?”崔循責怪地望了元曜一眼。

    “小生…”元曜語塞。

    白姬抬起頭,望了崔循、元曜一眼,笑了笑:“崔大人怎麼來了?真是難得。我剛回來,想是和軒之岔過了,他並不知道我回來了。”

    崔循尷尬一笑,道:“崔某這次前來,是為了歸還上次的嬰骨笛。”

    元曜一怔。崔循如今官運亨通,既富且貴,全是借了嬰鬼之力,他怎麼突然想起歸還嬰骨笛了?難道,他終于醒悟了,知道驅使嬰鬼害人有損德行,而決定改過自新了?

    白姬深深地望了崔循一眼,“崔大人先去里間稍坐,待我將這兩只不聽話的小東西關好就進去。”

    “好。”崔循拱了拱手,先進里間去了。

    白姬將黑貓和小狐狸放下。小狐狸怯怯地坐著,黑貓齜牙咧嘴,又要扑上去撕咬。白姬呵斥:“離奴,不許無禮!還不快去給崔大人送茶。”

    “喵嗚——”黑貓不敢忤逆主人,夾著尾巴走了。臨走前,它狠狠地剜了小狐狸一眼。

    小狐狸怯生生地望著白姬,“對不起,都是某不好,把縹緲閣弄得一團糟…”

    白姬摸摸小狐狸的頭,似乎並不在意一團糟的縹緲閣:“十三郎今天怎麼會來縹緲閣?”

    元曜后來才知道這條奸詐的白龍不計較的原因。她早把這一筆損失記在了離奴的頭上,離奴因為今天的九尾之爭,在賣身契約上又加了五百年。

    “啊,差點忘記了!”小狐狸伸爪一拍頭,道:“今天某家三姐出嫁,家父讓某來請您赴扇宴。家父說,山野人家,婚禮寒微,還請白姬不要嫌棄,一定要賞光。”

    “今天縹緲閣有客人,恐怕我不能去了。”白姬歉然道。她起身走到櫃台后,拿出一個朱漆小盒。白姬將朱漆小盒給小狐狸,“這是一對鴛鴦點翠步搖,替我送給三娘,祝她與夫君百年好合。”

    小狐狸禮貌地道:“某先替家姐謝過白姬。既然縹緲閣有客人,那某就先告辭了。”

    小狐狸行了一個禮,叼起朱漆小盒,離開了縹緲閣。

    “欸?!妖怪也會婚喪嫁娶麼?”元曜呆呆地看著小狐狸走遠,咋舌。

    白姬掩唇而笑:“妖和人一樣,都有七情六欲,都有天倫、手足、夫婦之情,自然也有婚喪嫁娶了。”

    白姬和元曜來到里間。

    崔循跪坐在青玉案旁,喝著離奴端上來的茶,黑衣少年神色郁郁地侍立在一邊。

    白姬來到崔循對面,跪坐下來,“離奴,去把外面清掃干淨。”

    “是。主人。”離奴躬身退下。

    “崔大人,您剛才說,您要歸還嬰骨笛?”白姬望著崔循,道。

    崔循放下茶盞,從袖中摸出一個笛匣,放在青玉案上。他打開笛匣,有些尷尬:“這個…嬰骨笛已經斷了。”

    白森森,光禿禿的嬰骨笛,已經斷作兩截。

    原來,是弄斷了才還回來。元曜對崔循有些失望。

    “這是,怎麼回事?”白姬問道。

    崔循咬了咬牙,決定和盤托出:“實不相瞞,事情是這樣的…”

    自從崔循嘗到了嬰骨笛帶來的甜頭之后,欲罷不能。在朝中,他利用嬰鬼替他肅清異己,凡是和他政見不合,或是在武后面前說他壞話的人,都莫名其妙地遭受了噩運。最近,崔循聽說上官昭容在武后面前說他與妖魔為伍,禍亂朝廷。武后非常寵信上官婉儿,對崔循有了疑忌和不滿。崔循很生氣,驅使嬰鬼去大明宮加害上官婉儿。可是,這一次不如平時順利,嬰鬼去了大明宮之后,再也沒回來。嬰骨笛也突然斷為了兩截。第二天上朝,上官昭容一如往常般侍立在武后身邊。

    白姬的手拂過斷笛,淡淡地道:“骨笛斷,嬰鬼亡。這個嬰鬼想必是在大明宮中遇見了厲害的人物,已經無法再回來了…”

    “啊!那我該怎麼辦?沒有了嬰鬼,我可怎麼活?如今,武后已經開始疏遠我,上官昭容和別的大臣都對我不滿,這可怎麼是好?!!”崔循又急又愁,習慣了嬰鬼的庇護,突然沒有了嬰骨笛,他覺得恐慌,無助,坐立難安。他突然拉住白姬的衣袖,頓首懇求:“白姬,縹緲閣里一定還有嬰骨笛吧?求求你賣給我,多少銀子都無所謂。崔某的命就懸在了嬰骨笛上,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縹緲閣中,已經沒有嬰骨笛了。”白姬冷冷地道。

    崔循臉色灰白,頹然坐下。

    “不過,做一支嬰骨笛並不費工夫…”白姬詭異一笑。

    崔循驀地抬頭,望向白姬。他的臉上閃過各種復雜的情緒,驚疑,惶恐,恐懼…最終,他開口問道:“設下邪神祭壇,在儀式中用七種酷刑殺死一個嬰孩,就可以得到一支嬰骨笛嗎?”

    白姬掩唇笑了:“看來,崔大人對嬰骨笛並不是一無所知嘛!”

    崔循木然道:“自從得到嬰骨笛之后,崔某讀了一些關于巫蠱咒术之類的書,也結交了几位異國的术士,故而稍微有了解。”

    白姬望著崔循,笑而不語。

    元曜心驚肉跳,崔循不會是想…

    元曜剛要開口說什麼,白姬望了他一眼,他頓時覺得身体像是被什麼釘住了,嘴巴仿佛被什麼封住了,不能動,也不能發出聲音。

    崔循沉默了良久,似乎終于下定了決心:“崔某知道該怎麼做了。”

    白姬笑了。

    “告辭。”崔循起身離開。

    即將走出里間時,崔循突然回過頭來,猶豫了一下,問白姬:“怎樣才能讓嬰鬼比大明宮中的厲害人物更厲害?”

    白姬的聲音縹緲如風:“聽說,嬰鬼和施术者如果有血緣關系,死前的怨恨會更重,死后的力量也會更强大。”

    崔循如遭雷擊。他怔了一會儿,轉身走了。

    崔循走了之后,元曜才開始能夠動彈和說話,但是此時的他已經無話可說,只是怔怔地望著白姬。

    白姬用手指摩挲著斷掉的嬰骨笛,詭異地笑了。

    二樓依稀傳來一群孩子奔跑的腳步聲,笑聲,他們在唱著童謠:“縹緲鄉,縹緲鄉,月下枯骨白衣涼。千妖百鬼皆幻影,三更幽夢草上霜。”

    晚上,白姬、元曜、離奴在后院乘涼,白天來過的小狐狸又來了。它叼了一個小竹籃,竹籃里放著一壺酒。

    小狐狸怯生生地道:“家父說,愧蒙白姬厚禮相贈,山野人家寒微鄙陋,沒有拿得出手的寶物回贈,唯有藏了几壇水酒,還可見人。望白姬不要嫌棄,收下薄禮。”

    “如此,替我謝過九尾狐王。”白姬笑道。

    小狐狸羞澀地道:“您客氣了。”

    白姬抬頭望了一眼星空,河漢清淺,天星如棋。

    “天屍(1)東遮,熒惑守心。今夜,鬼門外能看見忘川?”白姬問小狐狸。

    小狐狸點頭:“某剛才從鬼門進城來,確實能看見忘川,許多迷途的孤魂野鬼都在乘舟往彼岸跋涉。”

    白姬笑了笑。

    注釋:(1)天屍:鬼宿四星中的星團,晦夜可見,名:積屍氣。又名:天屍。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2:55

007 忘川

    送回禮的使命完成,小狐狸起身道:“那某告辭了。”

    小狐狸離開后,白姬突然對元曜道:“軒之,忘川現于鬼門之外,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事情。我們去看看?”

    “唔。好。”小書生不敢不去。雖然,他覺得鬼門、忘川之類,不是適合人看的東西。

    白姬將倉庫里的九具童屍用白絹包成一個大包袱,讓元曜背著,自己挎了一只柳條編制的籃子,籃子里放著小狐狸送的酒,兩只玉杯,一盒朱砂,一支筆,還有那支斷掉的嬰骨笛。

    元曜背著包袱,哭喪著臉:“去什麼鬼門,看什麼忘川也就罷了,為什麼要背著屍体去?”

    白姬笑了:“人多,更熱鬧一些嘛。”

    元曜生氣:“除了小生,哪里還有人?小生最近總在懷疑,這個世界上除了小生是不是就沒有人了。”

    自從進入縹緲閣,元曜就一腳踏在人間,一腳踏在幽冥,顛倒了晝夜,錯置了陰陽,千妖聚万相,百鬼皆化形,連世界都有如幻夢般不真實。

    “軒之啊,看來你得去韋府住几天了,不然你可能真會模糊了人界和非人界的邊界。”白姬淡淡地道。無論如何,人和非人不是同類,元曜不可能永遠呆在縹緲閣。終有一日,他會回到人群中,再也看不見縹緲閣,看不見白姬,看不見離奴。

    白姬、元曜走到通化門。夜深人靜,通化門緊緊關閉,有禁衛軍在守夜。白姬帶元曜避開正門,來到一處僻靜的城牆邊。

    元曜以為白姬又會要他爬牆,抬頭望了望數丈高的城牆,連連擺手道:“這一次,打死小生,小生也爬不上去了…”

    白姬從柳籃中取出朱砂,毛筆,她用毛筆蘸朱砂,在城牆上畫了一扇門。白姬用手一推,門竟然開了。

    “走吧,軒之。”白姬走出城外。

    元曜吃驚,急忙跟上。

    白姬和元曜朝東北走了約半里遠,一片鮮艷而詭異的血紅色花海和一條緩緩流動的河流出現在兩人眼前,河面上煙霧繚繞,河水呈血黃色,河底密密麻麻全是人臉。元曜只覺得一陣暈眩,几乎跌下河去。

    “軒之,不要看河底,會被攝去魂魄。”白姬扶住了元曜。

    “這是什麼河?小生怎麼不記得通化門外有這麼一條河?”

    “這是忘川。今夜天屍東遮,熒惑守心,忘川現于鬼門之外,是百年難見的事情。記住,不要看忘川河底,不要沾忘川的水,否則就會沉入幽冥,再不能回人間。”

    元曜舌撟不下。

    血紅色的彼岸花肆虐地盛開著,搖曳著,蔓延向遙遠的天際,無邊無涯。彼岸花沒有花葉,卷曲細長的花瓣有如輪回。微風吹過,彼岸花海起伏如波浪,亡靈的歌聲幽幽渺渺地從地底傳來。

    白姬選了一片臨水的空地,拿出朱砂和筆,畫了一個巨大的符陣。符陣畫好之后,白姬讓元曜將九具童屍放入陣中,同時她也從柳籃里取出斷裂的嬰骨笛放入。

    “軒之,去摘四枝彼岸花來。”白姬吩咐道。

    “好。”元曜雖然不知道白姬在做什麼,還是乖乖地去了。

    元曜來到彼岸花叢中,開始摘花。在他摘下第四枝彼岸花時,花下的土壤中緩緩伸出一段森森白骨。這只骷髏手一把抓向元曜的腳。然而,元曜的鞋子和褲腿上沾了少許朱砂,他在放九具童屍入朱砂陣時,不小心沾上的。白骨仿佛碰上了什麼可怕的事物,倏地縮回地底去了。

    “欸?!”元曜摘下第四枝彼岸花,覺得腳下有什麼,他低頭一看,什麼也沒有。他暗笑自己又生出錯覺了,拿著花走了。

    白姬將四枝彼岸花放在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個方位。忘川在朱砂陣的東北方位,白姬站在西南方位,她雙手結了一個法印,口中念念有辭。不一會儿,彼岸花上升起四縷血紅色的煙霧,從四個方位向朱砂陣中心彙合,紅煙糾纏出螺旋般的紋路,一如曼陀羅的花紋。

    九具童屍和嬰骨笛上升起了一縷白煙。十縷白煙沿著紅煙的紋路,被引渡向東北方位的忘川。

    “哈哈——”

    “咯咯——”

    “嘻嘻——”

    九個小鬼出現在朱砂陣中,笑鬧不絕。元曜仔細看去,發現斷裂的嬰骨笛旁,之前見過的那個只穿著一個紅色肚兜的嬰鬼也沉默地站著。他的頭顱斷了,他正用雙手捧著自己的頭。元曜覺得,他的眼神有些悲傷和寂寞。

    不知何時,從忘川的上游飄來一葉浮舟。十個孩子走向忘川,登上浮舟,沿著河水漂流而下。彼岸花隨風起伏,亡靈在夜空中唱歌。

    順著忘川飄下的浮舟上,孩子們在拍手唱著童謠:“曼珠沙,曼珠沙,誰人幽魂不歸家?墳頭嬰靈歌聲遠,提燈引魂黃泉下。”

    元曜望著浮舟漸漸行遠,再也看不見了。一陣風吹來,朱砂陣中的九具骸骨和一支嬰骨笛都灰飛煙滅,消散無痕。

    白姬松了一口氣,擦了擦額上的汗珠。白姬一向悠然自若,元曜從來不曾看見她露出如此吃力地神色,不禁有些奇怪。他自然無法知道,解開不能進入輪回的魂靈的禁錮,引渡背負罪孽的嬰鬼和小鬼們去往彼岸,進入六道輪回,即使借助今夜的天時、地利,也還是需要耗費很大的妖力。

    “白姬,他們去哪里了?”

    “彼岸。”

    “彼岸在哪里?”

    “軒之你踏進忘川,就知道了。”白姬詭笑。

    “不,小生還不想去彼岸…”元曜趕緊道。

    白姬在朱砂陣中坐下,“軒之,給我倒一杯酒。”

    “好。”元曜來到柳籃邊,拿出小狐狸送的酒。酒壺很精巧,不過七寸高,元曜暗暗覺得狐狸一家子真小氣,這一點酒能夠倒滿一杯麼?

    淡碧色的醇釀從壺中傾出,倒入玉杯中,散發出醇厚且清新的酒香。

    欸?居然倒滿了?!元曜將酒遞給白姬。

    白姬品了一口,展顏而笑,“九尾狐族藏的美酒,可是世間極品,連天界的神仙都喝不到呢。軒之,你也來喝一杯吧。”

    “好。但是,恐怕再倒不出一杯了。”元曜搖晃著酒壺道。

    “你倒到看。”白姬笑道。

    元曜拿起另一個玉杯,開始倒酒。奇跡般的,本來應該空了的酒壺中,源源不絕地傾出碧色的酒液。

    “欸?這是怎麼回事?”小書生吃驚。

    白姬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笑道:“只要九尾狐家的酒窖不空,這乾坤壺中永遠都會有喝不完的美酒。”

    元曜嘗了一口酒,似乎是某種山果釀成的酒,甘洌醇厚中夾雜著一絲清芬香甜。入喉之后,五髒六腑仿佛被一股溫柔的清泉洗滌,說不出的舒服。

    白姬和元曜坐在朱砂陣中,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月光下,彼岸花無邊無際,血色蔓延。忘川中白霧繚繞,不時有一兩只浮舟飄向下游,浮舟上站著形形色色的人,或非人,他們隨波向彼岸泅渡。

    “比起禁錮在人世間,受人驅使,去往彼岸,輪回轉世,才是鬼魂最好的歸宿。尤其是滿懷臨死前的痛苦與怨恨的嬰鬼…”白姬望著忘川下游虛無的盡頭,喃喃道。

    “白姬,你一直說要把童屍高價賣給丹陽,可是今夜卻把小鬼們渡往彼岸。其實,你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元曜感慨道。

    白姬臉一紅,“啰嗦!我才不是什麼心地善良的好人,我只是嫌那群小鬼每夜跑來跑去,吵得我睡不著覺,才借著今夜的天時、地利,把他們送去彼岸。”

    “咦?白姬你的臉為什麼紅了?”

    “啰嗦!那是酒的緣故!”

    “反正,白姬你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

    “再啰嗦,我把你丟進忘川去!”

    小鬼被白姬渡往彼岸之后,元曜本以為終于可以在深夜安靜地睡覺,不被腳步聲和笑鬧聲打擾了。誰知,一連七日,他都陷入了一個噩夢中,焦焚恐懼,如煎似熬。

    噩夢中,他身處在一間光線昏沉,烏煙瘴氣的大房間里,房間正中央供奉著一尊猙獰的神像,四周的牆壁和地上用鮮血寫滿了奇怪的符咒。

    “哇——哇——”一個渾身赤裸的男嬰躺在神像下,周圍丟棄著各種刑具。一條布滿荊棘的鎖鏈緊緊地束縛著男嬰,鮮血從荊棘上滴下,有如綻放的花。他的手和腳上皮肉翻卷,凸出森森白骨,胸膛也被某種刑具鉤開,小小的心髒還在一下一下地搏動。

    元曜汗毛倒豎,胃中翻涌出一陣惡心。

    男嬰望著元曜,瞳孔漸漸渙散無神。男嬰的眼睛漸漸閉上,心髒也停止了跳動…

    元曜嚇得屏住了呼吸。

    突然,男嬰又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赤黑如曜石,沒有眼白,眼眶邊淌下一滴滴鮮血。他的口中漸漸長出鋒利的獠牙。他,已化身為厲鬼。

    嬰鬼縱身而起,扑向元曜,開始撕咬他的喉嚨。

    鮮血,無盡地蔓延。

    “啊——”元曜驚醒,冷汗濕襟。他剛慶幸這恐怖的場景只是一場夢時,就看見枕邊不遠處,一雙碧幽幽的眸子在黑暗中直勾勾地注視著他。

    “啊——”元曜再一次受驚,抓起枕頭就拍那個東西:“妖魔退散!!”

    那東西一躍而起,黑暗中划過一道光亮,元曜的臉上便開始火辣辣地疼。

    “臭書呆子,敢拿枕頭拍爺?!!”離奴怒吼道。

    元曜捂著被離奴抓破的臉,淚汪汪:“離奴老弟,你深更半夜不睡覺,站在小生的枕邊做什麼?嚇死小生了。”

    “你以為爺願意?主人讓我來告訴你,去倉庫中取一個檀香木盒。動作快一點,主人和我要出門。”

    “深更半夜,要去哪儿?”元曜一邊穿上外衣,一邊問道。

    “崔府。”白姬從里間走出來,淡淡答道。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3:08

008 因果

    元曜心中一驚,“去崔府做什麼?”

    “今天,時機已經成熟了,我去拿崔循的‘果’,去取嬰骨笛。軒之,要不要去?”白姬笑道。

    小書生剛從噩夢中驚醒,哪里敢一個人呆在縹緲閣?忙不迭地點頭:“去,去…”

    月光清冷,縹緲閣外。

    離奴現出九尾貓妖的原形,白姬坐在離奴背上,月白色的披帛在夜風中翻飛,有如仙人。“軒之,上來。”

    元曜望著離奴龐大的身形和口中噴出的青色火焰,有些恐懼:“這,這,離奴老弟…”

    “臭書呆子,主人讓你上去,你就上去,還磨蹭什麼?!”離奴罵道。

    元曜急忙跳了上去。

    九尾妖獸馱著白姬、元曜向位于崇義坊的崔府而去。月光下,妖獸四足生風,輕靈地躍走在鱗次櫛比的屋舍之上,元曜坐在白姬身后,驚奇地望著身邊迅速變幻的景物。

    離奴馱著白姬、元曜來到崔府。元曜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他遠遠就看見崔府上空凝聚著一團詭異的黑氣。

    妖氣!不知為何,元曜腦海中浮現出這兩個字。

    崔府妖氣最濃的地方在東北角的一座跨院,離奴馱著白姬、元曜躍向東北院。在經過崔循夫婦住的內院時,在一間燈火未熄的房間中,隱約可以見到一名婦人的身影。

    婦人的聲音焦慮而憂焚,“老爺究竟帶著勖儿在東北院做什麼?這都已經七天了,他朝也稱病不上,中書省也不去,也不讓下人們靠近東北院…真是叫人擔心啊…”

    一名丫鬟安慰道:“夫人您不要擔心了,老爺想必是帶著小公子在齋戒祓神,聽說老爺在東北院還設了祭壇。”

    “還是讓人放心不下。明天,我怎麼都得進東北院看看…”

    “夫人請安心,明天再說吧。時候也不早了,請早點安歇吧。”

    元曜聞言,心中一陣陣發寒。他想起崔循最后一次來縹緲閣時,他和白姬的對話。

    “怎樣才能讓嬰鬼比大明宮中的厲害人物更厲害?”

    “聽說,嬰鬼和施术者如果有血緣關系,死前的怨恨會更重,死后的力量也會更强大。”

    難道,崔循真的…殺了自己的儿子?不,不,元曜告訴自己,這絕對不可能。那可是崔循的親生儿子,他怎麼能忍心將他折磨至死,讓他的靈魂永為鬼奴?!

    離奴來到東北院。東北院寂靜如死,白姬和元曜從離奴背上下來。白姬沿著回廊,走向盡頭。回廊的盡頭,有一間燃著燭火的房間。雖然從不曾來過這里,但元曜卻覺得這里的氣氛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見過。

    白姬推開走廊盡頭的門,元曜看見房間里的布置,驀地想起這就是他剛才在夢里看見的場景!猙獰的神像,繚繞的煙霧,血紅的咒符…咒符畫成的陣中,一具殘破的嬰儿屍体赫然在目,和噩夢中的場景一模一樣。

    崔循倒在陣外,他的身下有一攤血跡,一個雙瞳血紅的嬰鬼正在撕咬崔循的脖子。

    “啊!”元曜嚇得雙腿發抖。

    嬰鬼聽見聲音,抬起頭來,它的獠牙上還掛著血肉。嬰鬼望著白姬、元曜、離奴,臉上露出憤怒而猙獰的表情,嘴里發出可怕的聲音。

    白姬不僅不害怕,反而笑了,“真是一個有活力的孩子,比之前那一個要强大多了。離奴,捉住它。”

    “是。主人。”離奴道。

    貓獸縱身而起,扑向嬰鬼,口中吐出青色火焰。嬰鬼齜牙,反扑而上。一妖一鬼迅速糾斗在一起,難解難分。

    元曜望著倒在血泊中的崔循,問白姬:“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嬰鬼不會傷害主人,崔大人他怎麼會…”

    白姬詭然一笑,“嬰鬼不會傷害主人,但是卻會傷害殺死自己的人。嬰鬼成形之后,滿懷臨死前的怨恨和憤怒,必然會反噬术士。通常,只有修為高深,有能力抵御嬰鬼反噬的老术士才敢嘗試這個禁忌的儀式。普通术士貿然行事,只會成為嬰鬼的第一個犧牲。”

    “你之前在縹緲閣,並沒有告訴崔循嬰鬼這麼危險…”

    “啊!我忘記了。”白姬笑道:“不過,即使警告他了,他也還是會嘗試吧。因為,嬰骨笛是‘万事如意,無所不能’之笛啊!”

    “你,你分明是想害崔大人…”

    白姬冷冷地道:“崔循弄壞了嬰骨笛,作為代價,他自然要還一支回縹緲閣。不是我要害他,這是他的‘業’。從頭到尾,一直是他自己在做選擇,在造‘業’,怎麼會是我害他?”

    是啊,從頭到尾,一直是崔循自己在做選擇。如果他在驅走小鬼,家宅平安之后,按約還來嬰骨笛;如果他不利用嬰鬼為非作歹,滿足私欲;如果他能夠收斂貪婪,不遣嬰鬼去大明宮害上官昭容;如果他沒有貪戀欲望,喪心病狂,為了再得到一支嬰骨笛虐殺儿子…那麼,今天的一切,就不會發生。

    元曜壯著膽子,去看崔循是不是還活著。

    崔循身体冰涼,形狀可怖,已然死去多時。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小書生嚇到了,急忙放開崔循的屍体,口中連連念佛。

    元曜放開崔循屍体的瞬間,一個黑糊糊的東西閃電般向他掠來,粘在了他的身上。元曜低頭一看,竟是嬰鬼。小書生動了崔循的屍体,令嬰鬼大怒。嬰鬼張開血盆大口,咬向元曜的脖子。

    元曜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啊啊——”元曜再次驚醒時,天色已經大亮了。他正躺在縹緲閣的大廳中,睡在自己的寢具上。陽光透過卍字型花窗照進縹緲閣中,他的耳邊傳來了塵世的生機和喧囂。元曜陷入了恍惚,難道昨晚竟做了兩次結局相似的噩夢?他和白姬、離奴夜行崔府,崔循虐殺儿子,反被儿子變成的嬰鬼殺死,都是一場夢?

    太好了,那些殘酷的,丑陋的,邪惡的,悲傷的事情,都是一場夢,一場夢…

    “喂!書呆子,都日上三竿了,你還賴在床上,不起來開店?”離奴穿戴整齊,神清氣爽地從后院走來,想來已經在井邊梳洗過了。

    “小生這就起來。”元曜慚愧,一躍而起。

    “爺去集市買菜,今天不吃魚了,吃豬肝。”

    元曜覺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因為在離奴的掌勺下,縹緲閣一日三餐全是魚。“為什麼今天吃豬肝,不吃魚?”

    “主人說你受傷了,得給你補一補。”離奴道。

    元曜覺得奇怪:“小生受傷了?”

    “是啊,你忘了,昨晚在崔府,你的脖子差點被嬰鬼咬斷,流了很多血。當然,多虧了主人法力高深,多虧了爺英明神武,才把嬰鬼給制服了,才把你給救活了!”黑衣少年掐腰笑道,“書呆子,還不快叩頭謝謝爺的救命之恩…”

    元曜這才覺得脖子有點痛,跑到貨架上的銅鏡前一照,頸部被紗布一層層包著,裹得像個大饅頭。

    原來,昨晚並不是夢…

    元曜心中百味陳雜,呆呆地站著。

    離奴見小書生只顧著發呆,不理會自己,也就自去集市買菜了。

    元曜梳洗妥當后,打開了縹緲閣的大門。

    今天,又有誰來買欲望?

    元曜脖子上的傷看上去傷得挺嚴重,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几乎沒有疼痛的感覺,渾身也很有力氣,能吃能睡能干活。小書生不得不打消了趁著受傷躺几日的念頭。

    一連三天,白姬都沒有露面。離奴說,白姬在房間里挫嬰骨笛。就是將從崔府帶回來的嬰屍,取一根腿骨,打磨成一支短笛。在骨笛上刻下馭鬼的咒語,吹笛的人就可以馭使嬰鬼為自己做事。

    元曜頭皮一陣發麻,打死不敢上二樓。

    長安城中,崔循在自家慘死,儿子失蹤的事情掀起了軒然大波。有人說,這是妖魔作祟,害了崔氏父子。有人說,崔循沉迷異教邪法,將儿子作為祭品獻給了邪神,自己也死了。崔夫人受不了這個打擊,瘋了。崔循的政敵紛紛彈劾崔循行為不檢,貪贓枉法,罪狀羅列得很清楚,證據確鑿。武后大怒,下令抄了崔循的家。崔循崛起得迅速,敗落得更快。起落之間,有如幻夢。

    傍晚時分,夕陽西沉。

    元曜站在縹緲閣后院,看西邊天空云卷云舒。

    “軒之…”有人在元曜耳邊輕聲喚道。

    元曜一驚,回頭。白姬不知何時來到了后院,正笑吟吟地望著他:“軒之,傷好些了嗎?”

    白姬的手中,捧著一個貼滿咒符的木匣。

    “啊,好多了,已經沒事了。”元曜道。這三天,白姬一直在二樓做嬰骨笛。元曜望著白姬手里的木匣,頭皮又開始發麻。

    “走,軒之,陪我去井底放東西。”白姬道。

    “好…”元曜不敢不答應。

    來到井邊,敲樹喚蜃,取出鑰匙,打開地門。等黑色的瘴氣被蜃吸食殆盡之后,白姬、元曜沿著台階走下去。

    “軒之,你神色郁郁,似乎有心事?”白姬問。

    元曜垂頭走路,“一想到崔循,小生就覺得難受。狐狸尚懂天倫之情,嫁女邀客,和樂融融,崔循身為一個人,竟然為了滿足私欲,狠心殺子…”

    白姬淡淡地道:“這是他的‘因果’,軒之不必放在心上。”

    “小生還是覺得很難受…”

    白姬、元曜下到井底。白姬來到上次拿走嬰骨笛的地方,將手中的木匣放上。

    白姬對元曜笑道,“既然軒之心中郁悶,那麼今晚就隨我去九尾狐家參加宴會散散心吧。”

    “宴會?狐狸家又嫁女儿了嗎?”元曜奇怪。今天沒有下太陽雨啊!

    “不是狐嫁女,今天是九尾狐王的生日,它的子孫們為它舉行了夜宴,邀請了長安城中的千妖百鬼,會很熱鬧和有趣。軒之,你去不去?”

    “啊,要去要去,小生最愛湊熱鬧了。”

    “那就一起去吧。”白姬笑了,轉身離開。

    元曜正准備跟上白姬,有什麼東西拉住了他的衣裾。他低頭一看,一個不過兩三個月大的嬰儿,粉雕玉琢,眉目可愛,脖子上掛著長命鎖,正抓著他的衣裾,衝著他咯咯地笑。

    “啊啊——”元曜嚇得大叫。

    “軒之,怎麼了?”白姬回頭。

    “鬼…嬰鬼又抓住小生的腿了…嗚嗚…”

    “啊哈,看來這個嬰鬼也很喜歡軒之你呢。”白姬笑眯眯地道。

    “啊!小生不要它喜歡啊啊——”小書生哀嚎的聲音,傳到了地面上。蹲在地門口的蛤蟆嚇了一跳,呱呱跳開。

    夕陽西下,鈴蟲微鳴,天色黑了下來,非人的世界緩緩舒醒…


第二折:《嬰骨笛》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3:26

第三折:《竹夫人》

001 空色

    長安。郊外。曲江。芙蓉園。

    仲春時節,薰風如沐,曲江畔有許多游人在踏青賞花。一座八角玲瓏亭中,几名華衣公子正在吟詩品花,談笑風生。在這堆人中,一名衣衫朴素的書生和一名白衣僧人比較顯眼。

    書生正是元曜,他今天去韋府送韋彥買下的西域秘香,韋彥正要去芙蓉園賞花,就硬拉了他一起來。

    元曜嘆了一口氣,等回縹緲閣后,離奴又要罵他偷懶了。

    韋彥喝了一口杯中的美酒,笑著對元曜道:“軒之,眼前的景致這麼美,你怎麼唉聲嘆氣?”

    元曜小聲地道,“小生怕回去后挨罵。”

    韋彥一展折扇,皺眉:“白姬真是刻薄,即使軒之你賣身為奴了,她也不能成天使喚你,一天假也不給你吧?”

    韋彥似乎完全忘記是他將小書生賣進縹緲閣的了。

    另一邊,几名華衣公子正在看白衣僧人寫字。白衣僧人很年輕,容貌英俊,氣質脫俗。元曜也走過去看,但見僧人的字遒勁飄逸,風骨神俊,心中不由得贊嘆。

    這名僧人名叫懷秀,是青龍寺的主持,也是長安城中最有修為的僧人。據說,他從小就受戒出家,天資聰穎,八歲通讀經典,十歲明曉佛意,十三歲時在無遮大會上辯佛,駁得几名得道高僧啞口無言。十五歲時,他就成了青龍寺的主持。他心地慈悲,行止端正,大家都很喜歡他。他智慧通徹,學識淵博,大家都很崇敬他。

    懷秀寫得一手好字,長安城中的人常常向他求字,因為仿佛只要將他的墨寶懸掛在靜室中,就能從中悟出禪理的智慧。今天,韋彥等士族子弟在芙蓉園踏青,恰好懷秀經過,大家就拉著他求墨寶。懷秀從來不拒絕結善緣,渡眾生,也就留下給眾人寫字。

    “定慧等持,意中清淨。”“淨心守志,斷欲無求。”“修心不貳,則天去私。”“形骸非真,天地易幻。”懷秀一一給眾人寫了下去,元曜被輪到了最后。大概是詞句窮了,又或者是寫得乏了,懷秀隨手提筆寫下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送給小書生,字跡流暢,一氣呵成。

    “多謝懷秀禪師。”小書生捧著墨寶道謝。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懷秀雙手合十,回禮道。

    韋彥看見元曜的墨寶,一展折扇,笑了,“軒之,這是懷秀禪師對你的箴言,你可不能被白姬的美色迷惑了,當心被她吃得骨頭都不剩啊。”

    元曜臉一紅,“丹陽你不要胡說!”

    就在這時,八角玲瓏亭外走過兩名妖嬈美麗的女子,楊柳蠻腰,風情万種。一眾青年男子都忍不住轉頭去看,神魂顛倒,直到看不見女子纖裊的背影了,聽不見女子盈盈的笑語了,大家才回過頭來。元曜發現,只有懷秀沒有去看,他靜靜地站著,似在垂首念佛。

    元曜不由得暗贊懷秀的品性和修為。

    宴會下午才散,元曜抱著墨寶回到縹緲閣時,已經是傍晚了。從夕陽西下到弦月東升,離奴絮絮叨叨地將小書生罵了一個狗血淋頭。小書生不敢辯駁,默默地忍受。

    掌燈之后,元曜閑來無事,攤開了懷秀的墨寶觀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元曜輕輕地念著。

    “嘻嘻,軒之,你想出家了?”一個清婉的女聲從背后響起,嚇了元曜一跳。元曜回頭一看,白姬手持團扇,笑著站在他背后。白姬今天一天都不在縹緲閣,不知道干什麼去了。

    “哪里,小生還不想出家呢。”元曜道。

    “不想出家,那你念叨什麼禪語?”白姬走到貨架邊,從衣袖中拿出一個東西,放在了一塊端硯的旁邊。

    元曜定睛望去,是一個竹制的臂擱,通体碧綠,紋刻牡丹,小巧而雅致。

    “今天,小生得到了一幅墨寶,是青龍寺的懷秀禪師寫的,白姬你來看看。”

    “懷秀?那個長安城中最有德行的年輕和尚?”白姬走過去,觀看懷秀的墨寶。

    “是啊,怎樣,他的字看起來有一種超塵脫俗的意境,想來也是一位超塵脫俗的人。”

    白姬鳳目微睨,紅唇一挑,“未必。”

    “什麼未必?”元曜不解。

    白姬笑而不語。

    在元曜卷起卷軸時,白姬說了一句,“世界上沒有沒有欲望的人,有所區別的,只是善意的欲望和邪惡的欲望…”

    夜深人靜,元曜躺在寢具中,迷迷糊糊地做著夢。“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個字在元曜的腦海中不斷地盤旋,一陣幽冷的風吹過,他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翻身坐起。

    月色如水,万籟無聲,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滑過了元曜的脖子,一具溫暖香軟的身体貼上了元曜的背脊,伸出雙手環抱他,撫摸他。

    元曜心中恐懼,低頭望去,在他腰間游移的那一雙手白如冰雪,柔若無骨,明顯是一雙女人的手。

    誰?誰在他后面?是白姬嗎?元曜緩緩回過頭去,兩瓣豐滿的紅唇貼在了他的耳邊,吐氣芬芳如蘭。

    元曜只覺得渾身的熱血都衝上了腦袋,他的臉漲得通紅。與此同時,他看清了身后的人。那是一名豐滿而美艷的女子,她穿著一身雨過天晴色薄衣,香肩半露,酥胸隱現,青絲披散如一匹光滑的黑緞。

    “公子怎麼獨自安眠?”女子在元曜的耳邊道。

    元曜答道,“小生每晚都是一個人睡,離奴老弟有潔癖,不讓小生和他一起睡。”

    女子的唇掃過元曜的耳朵,聲音中充滿了誘惑,“那,妾身來陪公子…”

    不解風情的小書生一把推開了女子,“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姑娘請自重。”

    青衣女子扑哧笑了,她挑起元曜的下巴,伸舌舔了舔唇,“公子你真可愛,奴家真想一口吃了你…”

    元曜嚇了一跳,推開女子,旋風般衝進了里間。里間的寢具上,一只黑貓四腳朝天,翻著肚皮睡得正香甜。元曜一把拎起黑貓,搖晃,“離奴老弟快醒醒,大廳里有一個女鬼要吃小生!!”

    黑貓迷迷糊糊地道:“不許吃書呆子…”

    元曜心中感動,黑貓接著說夢話:“書呆子是爺的夜宵,誰都不許吃!”

    元曜流淚。

    黑貓從元曜手中滑落,掉在柔軟的被子上,它繼續睡覺。

    元曜指望不上離奴,又不敢去打擾白姬,只好壯著膽子,踱回了大廳。大廳中月光如水,十分安靜,青衣女鬼已經不見了。元曜在寢具上躺了一會儿,還是覺得害怕,他起身來到了里間,挨著黑貓一起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離奴醒來時,看見正在自己的被子里呼呼大睡,還流著口水的元曜,氣得胡子發抖。它伸出鋒利的爪子,狠狠地撓向小書生,“臭書呆子!你什麼時候睡進來了?別把口水滴在爺的被子上!!”吃過早飯之后,在店中閑來無事時,元曜向白姬說起了昨晚遇見女鬼的事情。

    白姬問道,“那女鬼長著什麼模樣?”

    元曜撓頭,“長得很美,穿著一身青色的衣裳。”

    “青色的衣裳…”白姬的手拂過貨架上的竹制臂擱,紅唇挑起一抹詭笑,“軒之,你昨晚睡覺時,一定在想空和色的問題吧?”

    元曜奇怪,“咦,你怎麼知道?”

    他昨晚確實在琢磨懷秀的墨寶。

    “咳咳,軒之,以人類的壽命算來,你的年紀也不小了,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了。不如,你就和昨晚見到的竹夫人成親吧?她一定很喜歡你。”

    元曜的臉漲得通紅,“不要胡說。小生怎麼可以和女鬼成親?”

    白姬笑眯眯地道,“你不喜歡女鬼,那就一定是有意中人了?說吧,軒之,你看中哪家的姑娘了。我去替你做媒,將她娶來縹緲閣。當然,聘禮得從你的工錢里扣。”

    元曜紅著臉道:“不要胡說。小生哪有意中人。等等,白姬,你為什麼突然這麼熱心地想給小生娶妻?”

    白姬掩唇詭笑,“嘻嘻,因為軒之你娶妻生子之后,我就會有許多小軒之可以使喚了,等小軒之們長大之后娶妻生子,我又有許多小小軒之可以使喚了…”

    離奴伸出粉紅的舌頭,舔了舔嘴唇,“小書呆子和小小書呆子一定比書呆子美味…”

    元曜一身惡寒,他暗暗發誓,寧願出家為僧,也絕不讓這兩只妖怪的如意算盤打響。

    今天,縹緲閣中的生意又十分冷清。白姬在后院曬太陽,離奴倚在櫃台后吃魚干,元曜拿著雞毛撣子給古董彈灰。突然,有人走進了縹緲閣,元曜側頭看去,原來是韋彥。韋彥還帶著一名神骨秀逸的僧人,正是懷秀。

    韋彥看見元曜在彈灰,一展折扇,笑了,“軒之真勤勞。”

    離奴笑著迎了上去,“韋公子,您今天又想買什麼寶物?”

    韋彥笑道:“今天不是我買東西,這位懷秀禪師想買一方好硯。白姬去哪里了?怎麼不出來迎客?”

    離奴笑道:“主人在后院,我這就去請她來。韋公子和懷秀禪師請先隨便看看。”

    離奴雖然這麼說了,但自己卻不動,只是對元曜使了一個眼色。元曜知道離奴懶得動,想使喚自己去請白姬,只能放下雞毛撣子,進去請白姬。

    元曜走在走廊里,還沒接近后院,就聽見后院中有几個女人在笑。

    這個說,“嘻嘻,以后縹緲閣中真的會有許多小軒之和小小軒之嗎?”

    那個說,“哈哈,一群小軒之蹦蹦跳跳,一定非常好玩,非常熱鬧。”

    “欸欸,一個書呆子已經很酸了,一群書呆子的話,縹緲閣中就會有更嗆人的酸腐味了。”

    “噗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來。

    元曜生氣,擼起袖子,准備去后院和在背后說他酸腐的人理論。可是,他來到后院時,眼前只有一片碧草萋萋的庭院和白姬,並沒有其他人。白姬白衣赤足,坐在草地上曬太陽,她腳邊有三只長毛玉兔在吃草。

    欸?人到哪里去了?元曜吃驚。

    白姬微微睨目,望著元曜,“軒之,你怎麼了?”

    “唔,沒事。白姬,丹陽帶著懷秀禪師來了,請你去前廳,懷秀禪師想買一方好硯。”元曜道。

    “懷秀?那個寫‘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和尚?”白姬站起身,穿上了木屐。

    “是,正是懷秀禪師。”

    “有趣。”白姬笑了。

    “什麼有趣?”元曜不解。

    “懷秀和尚能踏進縹緲閣,這本身就很有趣啊!”白姬掩唇詭笑。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3:39

002 心線

    白姬和元曜來到大廳時,韋彥和懷秀正在貨架邊看硯台。懷秀的目光盯著硯台邊的竹制臂擱,久久沒有移開。

    白姬看在眼里,她笑著走過去,“不知道懷秀禪師想要一方怎樣的硯台?”

    懷秀回過神來,他雙手合十,垂目道:“阿彌陀佛,貧僧想要一方能寫出經文的硯台。”

    白姬笑了,“難道,懷秀禪師的硯台寫不出字麼?”

    懷秀道:“阿彌陀佛,貧僧在為七天后的無遮大會做准備,想抄寫一份《妙法蓮華經》供佛。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貧僧無論用什麼硯台來磨墨,總是寫不出字。毛筆蘸上墨汁后,寫在紙上,就變成了水,水干了之后,了無痕跡。大家都說這是妖魅在作祟,但是貧僧念經祓邪之后,還是寫不出經文。眼看,無遮大會就要開始了,貧僧很著急。聽韋施主說,縹緲閣中貨賣各種奇珍異寶,貧僧就來尋一方能夠寫出經文的硯台。”

    白姬的笑容更深了,“一位高僧寫不出經文,確實是一件麻煩的事情。”

    韋彥一展折扇,笑了,“白姬,快拿一方能夠寫出經文的硯台給懷秀禪師吧,他不會少了你的銀子的。”

    “這倒不關硯台的事…”白姬輕聲道。不過,隨即,她又笑了,隨手取下了櫃台上的端硯,“懷秀禪師不如買這一方硯台,這是一方上好的端硯,質剛而柔,紋理綺麗,按上去像是撫摸少女的肌膚,溫軟而嫩滑。磨出墨汁來寫字,黑色浮金,清香馥郁,寫下的字永遠都不會褪色。”

    韋彥笑道,“喂,白姬,什麼少女的肌膚,懷秀禪師是出家人。再說,懷秀禪師要買的是能夠寫出字的硯,不是寫出的字永不褪色的硯。”

    白姬笑了,道:“這端硯當然能夠寫出字,懷秀禪師可以先試一試。”

    懷秀道:“阿彌陀佛,那貧僧就先試一試吧。如果能夠寫出經文,貧僧就買下這方端硯了。”

    白姬笑了,“軒之,拿清水來。”

    里間,牡丹屏風旁。

    青玉案上,漆黑的端硯擺放在中央,端硯旁邊放著一疊藤紙,一支紫毫。

    元曜將清水滴入硯台的凹下處,拿起墨錠,開始研磨。隨著墨汁研開,空氣中彌漫出一股淡淡的香味。

    懷秀坐在青玉案邊,手持紫毫筆,浸飽墨汁,開始在藤紙上寫字。

    “且慢。”白姬笑著制止。

    “怎麼了?”懷秀奇道。

    “懷秀禪師請把右手伸出來,我想看一看您的手指。”白姬笑道。

    懷秀猶豫了一下,還是放下了筆,伸出了右手。

    元曜望向懷秀的右手。懷秀的右手手指修長,指甲干淨,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然而,隨著白姬的手拂過懷秀的手,元曜看見了奇異的一幕。懷秀的手上纏滿了頭發一樣透明的細線,細線將他的五根手指纏成了五個繭。元曜難以想象這樣的手指能夠寫出字來。

    白姬的手再次拂過懷秀的手,她用小指的指甲割斷了懷秀食指上的一根線,那根線仿佛有生命一般,它感知到了危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退縮。

    轉眼之間,五個大繭消失了,懷秀的手指恢復了原狀。

    元曜目不轉睛地盯著懷秀的手,他發現細線循著懷秀的手臂、肩膀、鎖骨退縮,消失在了懷秀的胸口。

    懷秀、韋彥仿佛什麼也沒看見,渾然不覺。

    “好了,請懷秀禪師寫字吧。”白姬笑道。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懷秀提筆寫下了一句《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里的經文,字跡神秀,墨汁染金。懷秀非常吃驚,因為這是他近來首次能夠寫下經文。

    白姬笑了,“這塊端硯,禪師滿意嗎?”

    懷秀回過神來,放下毛筆,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貧僧十分滿意,這方端硯貧僧就買下了。”

    白姬笑道:“古語云,黃金有價,寶硯難求,這方端硯可是世間難得的珍品…”

    韋彥打斷白姬,“懷秀禪師是出家人,你這奸詐的女人可不要宰得太狠了,當心佛祖讓你下地獄。”

    白姬笑道,“哪里,哪里,這方端硯我不收懷秀禪師的銀子。”

    韋彥吃驚,元曜更吃驚,這個奸商明明是寧願下地獄也不做賠本買賣的魔鬼,怎麼會突然化菩薩了?

    懷秀道:“這,這如何使得?這端硯值多少銀兩,貧僧必須付清。”

    白姬掩唇笑了,“我不收懷秀禪師的銀子,只想求禪師寫兩張墨寶。以墨寶換寶墨,是一件雅事,何須金銀這等俗物。”

    懷秀笑了,“那貧僧就寫一幅經文贈與施主。”

    白姬紅唇挑起,眼神狡黠,“禪師只要寫四個字就可以了。”

    懷秀問道,“哪四個字?”

    白姬以團扇遮臉,“准入,准出。”

    懷秀雖然心中納悶,但還是提筆在藤紙上寫下了。

    “多謝禪師。”白姬笑著收下了墨寶,讓元曜將端硯裝入一個木盒中,給懷秀帶走。

    懷秀經過大廳時,又流連到了貨架邊,望著那只碧綠的竹制臂擱出神,“這只臂擱真漂亮…”

    白姬黑瞳瀲灩,笑得深沉,“如果禪師喜歡這個臂擱的話,我就將它連同端硯一起送給您吧。”

    懷秀沒有拒絕,“阿彌陀佛,多謝施主。”

    元曜覺得今天太陽一定是從西邊出來的,這狡猾貪財的女人才會連做兩筆賠本買賣。

    韋彥和懷秀離開之后,白姬顯得非常高興,她將懷秀留下的墨寶裁作了兩半,一半是“准入”,一半是“准出”,均放進了衣袖中。

    元曜忍不住問白姬,“懷秀禪師手上的線是怎麼回事?”

    白姬道:“那是從他心里延伸出來的線,是他的心線。”

    “他的心線怎麼會束縛他的手,不讓他寫出經文?”

    白姬笑了,“那,就得問他的心了。”

    元曜疑惑不解。

    白姬掩唇笑道:“軒之,竹夫人被懷秀禪師帶走了,今夜你可就會寂寞了。”

    “竹夫人?昨晚的那個青衣女鬼?她什麼時候跟懷秀禪師走的?”元曜吃驚。

    “竹夫人就是臂擱啊。”

    “啊?她不會吃了懷秀禪師吧?你怎麼可以把女鬼給禪師?”

    “是懷秀禪師自己喜歡,我才送給他的。再說,竹夫人只是一只臂擱而已,它只是一只臂擱。”白姬笑得深沉。

    元曜覺得不寒而栗。

    轉眼過了五天。這一天上午,又是清閑無事,白姬把懷秀送給元曜的墨寶掛出來欣賞,離奴倚著櫃台吃魚干,元曜坐在一邊看書。

    離奴見元曜閑著,不高興了,“喂,書呆子,地板髒了,去打一桶水來洗一洗,不要一天到晚總是偷懶不干活。”

    元曜無奈,只好放下書本,從井邊打來一桶水,挽起衣袖,開始擦地板。

    有人走進了縹緲閣,元曜回頭一看,是韋彥。韋彥見元曜在擦地板,一展灑金折扇,笑了,“軒之,你真勤勞。”

    元曜流淚。

    白姬回頭,笑了,“韋公子,今天又來淘寶?”

    韋彥笑道,“不是,我是受懷秀禪師拜托,來給你送無遮大會的帖子。懷秀禪師說,承蒙你贈他硯台和臂擱,他請你明天去青龍寺聽無遮大會,還有一本他手抄的經書送給你。明天的無遮大會上,懷秀禪師會和慈恩寺的虛空禪師辯佛,想必會很精彩。”

    “好,我明天一定去。”白姬接過帖子,笑道。

    “另外,今天把軒之借給我一天吧。”韋彥笑道。

    白姬挑眉,“你要軒之干什麼?”

    “我和几位朋友要去芙蓉園開詩會,人太少,拉他去湊個數。”

    白姬笑了,“沒問題,借軒之一天,十兩銀子。”

    韋彥嘴角抽搐,“十兩銀子?你怎麼不去搶?”

    “咳咳,韋公子說笑了。軒之飽讀詩書,博學多才,十兩銀子一天,已經很便宜了。再說,您讓他在詩會上多做几首詩,不就賺回本了嗎?”

    “好吧,好吧,算你狠,銀子記在我的賬上,軒之我帶走了。”韋彥拖了元曜就走。

    白姬笑眯眯地揮手,“軒之,你要替韋公子多做几首詩喲。”

    離奴望著地上的水桶、抹布,苦著臉道:“書呆子走了,誰來擦地板?”

    “當然是你擦啊!”白姬伸了一個懶腰,打著呵欠走進里間,准備上樓去午睡了。

    離奴跪在地上擦地板,一邊詛咒偷懶的小書生,一邊后悔之前不該讓小書生擦地板。

    元曜和韋彥乘坐馬車來到芙蓉園,又到了上次的八角玲瓏亭中。一眾王孫子弟,騷人墨客已經先到了,韋彥說了几句“來遲了,抱歉”之類的話,就拉元曜融入了其中。

    三春天氣。艷陽明媚,芙蓉花韶艷繁麗,眾人品酒,吟詩,談笑,說不盡地愉快,歡樂。在這樣的宴樂中,話題免不了要往街頭巷尾的艷談上靠近,有一個住在青龍寺附近的華衣公子道,“聽說,最近几天,青龍寺中鬧女鬼,每晚都有女鬼糾纏懷秀禪師求歡呢!”

    眾人紛紛好奇地問是怎麼回事。

    華衣公子道:“據青龍寺的僧人說,懷秀禪師抄寫經文時,總有一個美艷的青衣女鬼坐在他身邊,替他研磨,誘惑他交歡。”

    眾人更加好奇了,“啊,懷秀禪師是什麼反應?他被誘惑了嗎?”

    華衣公子道:“懷秀禪師是得道高僧,怎麼會被女鬼誘惑,把持不住?他每晚只是全神貫注地抄寫經文,心無旁騖。女鬼覺得無趣,也就退了。”

    “懷秀禪師如此定力,坐懷不亂,真是得道高僧啊!”眾人紛紛贊道。

    元曜目瞪口呆,美艷的青衣女鬼難道是竹夫人?白姬不是說竹夫人只是一只臂擱而已嗎?為什麼他看見了青衣女鬼,懷秀禪師和青龍寺的僧人也看見了青衣女鬼?

    “軒之,你發什麼呆?”韋彥碰了一下元曜。

    元曜隨口道,“小生在想青衣女鬼…”

    韋彥一展折扇,笑了,“原來,軒之你有這個癖好,喜歡艷鬼…”

    元曜臉紅了,分辯,“丹陽,你不要胡說,小生才不喜歡女鬼。”

    傍晚,元曜踩著宵禁的鼓聲,回到了縹緲閣。白姬和離奴已經先吃過飯了,離奴因為擦了一下午的地板而生氣,只給元曜留了兩條魚尾巴。

    元曜用筷子夾著魚尾巴,拉長了苦瓜臉,“離奴老弟,這魚尾巴怎麼下飯?”

    離奴揮舞著拳頭,氣呼呼地道:“你出去逍遙快活,賞花飲宴,爺在縹緲閣替你擦了一下午地板,累得腰酸背痛。你的活儿爺替你干了,你的晚飯爺當然也要替你吃了,留給你魚尾巴,已經算是對你不錯的了!”

    小書生不敢辯駁,只好啃著魚尾巴,吃了兩碗飯。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3:53

003 無遮

    晚上,在后院觀星時,元曜將聽來的懷秀禪師被女鬼糾纏的事情告訴了白姬,“你不是說竹夫人只是一只臂擱嗎?為什麼青衣女鬼會出現在青龍寺,還糾纏懷秀禪師?”

    “真的出現了?”白姬笑了,她沒有回答元曜的疑惑,只是轉頭看牆上懷秀的墨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軒之,竹夫人確實只是一只臂擱。”

    “可是,小生和懷秀禪師都看見了青衣女鬼。”

    “眼前的景象,是由心所生。”

    “什麼意思?”

    “軒之,早點睡吧,明天去青龍寺參加無遮大會。你去聽聽禪理,也許就會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好吧。”

    第二天,吃過早飯之后,白姬帶元曜去青龍寺,離奴留守看店。唐朝時,貴族女子參加大型活動時,會穿男裝出場。這是當時上流社會的時尚。白姬束發簪纓,腰纏玉帶,穿了一身暗繡云紋的窄袖胡服,看上去竟是一個眉目俊美,英姿矯健的男儿。小書生張大了嘴,下巴半天沒有合攏。

    “走吧,軒之。”白姬招呼道。

    “啊,好。”元曜急忙應道。

    “白姬,為什麼你無論穿男裝,還是穿女裝,都這麼好看呢?”

    “這大概和軒之你無論穿男裝,還是穿女裝都不好看是一樣的道理吧。”白姬一展水墨折扇,似笑非笑地道。

    “你不要胡說,小生什麼時候穿過女裝了?”小書生生氣地反駁。

    白姬和元曜坐馬車去青龍寺,青龍寺位于樂游原上,坐落在延興門內的新昌坊中。馬車是一束燈籠草,馬匹是一只蚱蜢,馬夫是一只螞蟻。坐在隱隱浮動著青草香味的馬車里,元曜提心吊膽,生怕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白姬的法术會失效,他們乘坐的馬車會突然變回原形。

    馬車抵達青龍寺時,已經是正午光景了。青龍寺前停了很多華麗的馬車,不少長安城的王公貴婦都來觀摩這一場無遮大會。這場無遮大會的另一個舉辦方是慈恩寺,慈恩寺是皇家寺院,信徒多為皇室貴族的男女。

    元曜和白姬剛走下馬車,從另一輛馬車中扶著丫鬟走下來的美麗女子看見了他,叫道:“元公子?”

    元曜側頭,看見了女子和丫鬟,笑了,“原來是非煙小姐,不,武夫人和紅線姑娘。”

    韋非煙笑道:“元公子也來聽無遮大會?”

    元曜道:“是。”

    韋非煙望了一眼身穿男裝的白姬,眼前不由得一亮,“這位公子是…”

    去年,在返魂香事件中,韋非煙因為命數特殊,從沒有踏進過縹緲閣,她一生都無法踏進縹緲閣。她與白姬的相見僅在于意娘死后,白姬去招魂的那一夜。不過,自從靈魂回到了身体之后,她也就忘記了白姬的模樣。

    元曜剛要回答,白姬已經搶先道,“鄙人姓龍,是軒之的朋友。”

    不知道為什麼,韋非煙的臉上浮現出了兩抹紅暈,“龍公子真是舉世難尋的美男子…”

    韋非煙有愛美男子的痴癖。元曜覺得不妥,她不會把白姬當成美男子了吧?

    白姬居然沒有反駁,一展折扇,“承武夫人誇贊。”

    “呃…”元曜突然覺得這條龍妖除了懶散,貪財,奸詐之外,還非常自戀。

    元曜,白姬,韋非煙結伴走進了青龍寺,他們隨著人潮走過立著七座浮屠的庭院,來到了大雄寶殿。大雄寶殿人山人海,無遮大會已經開始了。

    庄嚴肅穆的佛像下,懷秀禪師穿著一襲金紅色的袈裟,結跏趺坐坐在蒲團上,他的對面坐著一名白眉老僧,這名白眉老僧是慈恩寺的主持虛空禪師。懷秀禪師和虛空禪師正在辯佛,一眾觀摩者圍在四周聽佛法。

    虛空禪師道,“阿彌陀佛,世人自色身是城,眼耳鼻舌是門;外有五門,內有意門;心是地,性是王;王居心地上。性在,王在;性去,王無。請問何解?”

    懷秀答道:“阿彌陀佛,人之本性,乃是天性,本性存在,心和身体就存在。本性不存在,身体和精神就毀滅了。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

    虛空禪師和懷秀禪師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論佛釋法,眾善男信女聽得天花亂墜,元曜聽得昏昏欲睡。

    元曜望向白姬,發現白姬正聚精會神地聽論佛,他又望了一眼韋非煙,發現韋非煙正聚精會神地望著白姬,臉上不時地泛起詭異的紅暈。

    “呃…”元曜冷汗如雨,喜歡美男子的韋非煙不會真把白姬當成男子,並喜歡上她了吧?!!

    無遮大會結束時,虛空禪師鎩羽而歸,他還是沒有辯過懷秀。青龍寺中響起了几聲悠長的鐘鳴,眾善男信女踏著鐘聲散去了。懷秀派小沙彌請白姬、元曜去禪院。白姬、元曜跟著小沙彌走進了幽靜的內院。

    懷秀正在禪室中小坐,見白姬、元曜進來,起身行了一個佛禮,“阿彌陀佛。”

    白姬道:“今天聽禪師說法,真是天花亂墜,讓人受益匪淺。”

    懷秀合十道:“施主謬贊了。”

    懷秀吩咐小沙彌去沏茶之后,來到了書架邊,拿了一本手抄的經冊,遞給白姬,“前几天蒙施主饋贈寶墨和臂擱,讓貧僧能在無遮大會之前抄完經文,貧僧無以為謝,多抄了一份《蓮華經》,望施主收下。”

    白姬的臉上笑開了一朵花,懷秀的手跡在長安城的貴族中很受歡迎和追捧,這本經書一定可以賣出很好的價錢。

    “多謝禪師。軒之,收下吧。”

    元曜走上前,接過了《蓮華經》。

    白姬瞟了一眼桌案上碧色如玉的臂擱,笑了,“這只臂擱,禪師滿意嗎?”

    不知道為什麼,懷秀的額上浸出了冷汗,臉色也漸漸蒼白。恰在這時,小沙彌端茶上來了,他將茶分別奉給白姬,元曜和懷秀。小沙彌遞茶給懷秀時,懷秀一時沒接穩,茶潑在了金紅色的袈裟上。這一件七彩錦斕袈裟是青龍寺主持代代相傳的寶物,上面綴著佛家七寶。金、銀、琉璃、玻璃、硨磲、赤珠、碼瑙點綴在袈裟上,文彩煌煌,金光燦爛。通常,只有在重要的場合,懷秀才會拿出來穿。

    小沙彌大驚,連聲道歉:“主持恕罪,主持恕罪,小僧不是故意的。”

    懷秀非常生氣,“蠢材,真是蠢材!”

    小沙彌垂首道:“請主持將七彩錦斕袈裟脫下,小僧這就去打井水浣洗污漬。”

    懷秀皺了皺眉,“罷了,罷了,這七彩錦斕袈裟豈能用井水浣洗?西城外三里的紫竹林中,有一口清澈無垢的美泉,明天拿去那里浣洗。”

    懷秀脫下了七彩錦斕袈裟,讓小沙彌仔細地疊好,放好。因為袈裟的事情,懷秀的心情變得非常不好,白姬、元曜也就告辭了。兩人走在出青龍寺的路上時,元曜嘆道,“懷秀禪師真是超塵脫俗的高僧,連洗一件袈裟也這般講究到超塵脫俗的地步。”

    白姬笑了,“五陰空定六塵泯,何須美泉濯僧衣?”

    “什麼意思?”元曜不解。

    白姬笑道:“軒之不懂就算了。反正,即使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衣服弄髒了,我也不會專程出城去紫竹林浣洗。”

    “那是因為你懶。”當然,這句話小書生是不敢說出口的。

    白姬、元曜走出青龍寺時,寺門口的馬車已經少了許多。元曜意外地發現,韋非煙的馬車還沒有離開。韋非煙站在馬車前,似乎在等什麼人。

    韋非煙看見白姬,眼前一亮,“龍公子…”

    白姬作了一揖,“武夫人。”

    韋非煙以骨扇掩唇,眼波盈盈,輕聲道:“我有好茶,想邀龍公子入府同品,不知道公子肯不肯賞臉?”

    “呃…”元曜抹汗。韋家小姐犯了愛美男的痴癖也就罷了,但對象是白姬可就真驚悚了。

    白姬笑道:“能與武夫人一起品茶,實乃人生樂事,但無奈龍某今天還有要事,必須回去。軒之正好閑著,不如讓他陪您吧。龍某改日再去府上造訪。”

    韋非煙聽見白姬說不去,有些失落,但聽她說改天會去,又開心了,“也好。龍公子改日一定要來。元公子,自從返魂之后,我還沒有向你道謝呢。走,跟我去府中一起喝茶吧。”

    元曜推卻不過,只好去了。

    在元曜乘上韋非煙的馬車時,白姬偷偷地對元曜道,“軒之,如果我沒記錯,武夫人原本是你的未婚妻吧?現在,武恒爻已經不在了,你還有機會破鏡重圓…”

    小書生的臉漲得通紅,“白姬你不要胡說,和小生定親的其實是丹陽…不,不對,也不能說是丹陽,其實定親只是一個誤會!”

    白姬笑了,“姻緣天定,怎麼能說是誤會?軒之,快去吧,武夫人還等著你呢。”

    白姬回縹緲閣,元曜跟隨韋非煙去武府喝茶。馬車中,韋非煙羞澀地問元曜,“元公子,那位龍公子是什麼人?住在什麼地方?”

    元曜支吾了一會儿,才道:“她,她住在縹緲閣。”

    “他住在縹緲閣?難道,他是白姬的夫君?”韋非煙失望。

    元曜連連擺手,“不,不,絕對不是。”

    “哦,那我就放心了。”韋非煙松了一口氣。

    元曜滿頭冷汗,但又不敢告訴韋非煙實情。無論怎樣,還是讓白姬自己來告訴她真相,澄清誤會吧。元曜害怕韋非煙再詢問他關于“龍公子”的事情,假裝天熱,拉開了車窗透氣,把臉扭向了外面。

    元曜剛把視線投向外面,就和一名騎著高頭駿馬,帶著仆從的華衣公子對上了視線,“呃,丹陽?”

    華衣公子正是韋彥。韋彥也吃驚,“欸,軒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4:05

004 青龍

    韋非煙也探過了頭,看見韋彥,不冷不熱地叫了一聲,“兄長。”

    韋彥和韋非煙兄妹一向不和睦,從小就是敵人,互相看彼此的笑話。他們的命數也截然相反,韋彥即使沒有欲望,也隨時可以踏進縹緲閣;韋非煙即使有强烈的欲望,也無法踏進縹緲閣。

    韋彥不高興了,“妹妹,你這是想把軒之拐到哪里去?”

    韋非煙道:“我帶元公子去府中喝茶聊天。”

    韋彥道:“我說非煙,你已經嫁為人婦了,雖然武恒爻不在了,但你也要守婦道,怎麼可以帶男子入府喝茶?”

    “我樂意。”韋非煙沒好氣地道。

    韋彥騎馬上前,讓馬車停下,他也下了馬,掀簾入車,拉下了元曜,“軒之,不要和她一起胡鬧。走,跟我去燃犀樓飲酒。”

    韋非煙不讓元曜走,下了馬車,也拉住了元曜,“元公子,不要跟他走,跟我去武府喝茶。”

    韋彥生氣,使勁地拉小書生,“非煙,你放手!”

    韋非煙也生氣,使勁地拉小書生,“韋彥,你放手!”

    韋彥非常生氣,拼命地拉小書生,“軒之,不要跟她走!”

    韋非煙也非常生氣,拼命地拉小書生,“元公子,不要跟他走!”

    元曜被韋氏兄妹拉扯得忽左忽右,暈頭轉向。突然,“嗤啦——”一聲,他的袍子被扯成了兩半。韋非煙跌倒在地,韋彥用力過猛,和元曜抱成一團,跌倒在地。

    “噗哈哈——”圍觀的路人大笑。

    紅線趕緊去扶韋非煙,“小姐,你沒事吧?”

    韋非煙俏臉通紅,以袖遮面。

    “元公子,下次再約你一起喝茶。”說完,韋非煙扶著紅線,兩人回到車中,徑自去了。

    “欸,好。”元曜懵懵懂懂地應道。

    韋彥和元曜狼狽地坐在地上,隨從們趕緊過來扶起兩人。韋彥很開心,“軒之,我總算把你搶過來了。”

    元曜垂頭望著破損的長衫,淚流滿面。他就這一件春秋天外穿的袍子,不知道縫不縫得好。韋彥帶著元曜去往韋府,在燃犀樓里喝酒對弈,吟詩作對,一直到下午光景。元曜知道他今天偷了一天懶,離奴又只會給他魚尾巴吃,干脆在韋府吃飽了才回縹緲閣。

    元曜回到縹緲閣后,果然又被離奴教訓了一頓。離奴今天沒有給元曜留吃的,元曜反正已經吃過晚飯了,也不太在意。掌燈之后,元曜找白姬討來針線,試圖縫補扯破的衣衫。可是,他根本不會穿針引線,手指上扎得全是血,衣衫也沒縫好。

    二樓倉庫中,白姬和離奴不知道在找什麼東西,依稀有翻箱倒櫃的聲音傳來。元曜覺得這件袍子沒有辦法縫好了,起身去二樓找白姬,打算預支月錢,讓她給買一件新衣。

    元曜走進二樓的倉庫時,離奴正在搬箱子,白姬嘩啦一聲,抬手抖開了一件極華麗的錦袍。燈火太微暗,看不清那是一件怎樣的袍子,只能看見緞面上隱隱浮動著黃色水紋。

    白姬轉過頭,“軒之,怎麼了?有事嗎?”

    元曜苦著臉道:“小生的袍子今天被扯破,沒有辦法縫好了,想買一件新袍子。”

    白姬笑了,招手,“何必去買新袍子?這里恰好就有一件。來,軒之,過來穿穿看。”

    元曜走了過去,看清了袍子時,唬了一跳,“這、這、這是龍袍啊啊!!”

    袍子是金黃色的緞面,上面紋繡著栩栩如生的龍,閃花了小書生的眼睛。

    “白姬,穿龍袍是要誅九族的!不,私藏龍袍,罪同謀逆,也是要誅九族的!!白姬,難道你想謀逆?你可不能坑了小生和離奴老弟啊!”

    離奴白了元曜一眼,“真是沒出息的書呆子。如果主人做了皇帝,我可就是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了。書呆子,你也可以撈一個丞相做一做。”

    元曜連連擺手,“這樣的丞相,打死小生,小生也不做。”

    白姬笑了,“我做皇帝多沒意思,如果讓軒之做皇帝,一定很有趣。”

    元曜覺得不寒而栗,他覺得比起做皇帝來,這條奸詐的白龍一定更喜歡站在看不見的地方操縱皇帝,把皇帝當成玩具來玩。

    “白姬,這龍袍你是從哪里來的?”

    白姬回憶,“這是貞觀年間太宗穿過的。他晚年時,用這件龍袍從縹緲閣換走了一件東西。來,軒之,穿穿看合不合身。”

    小書生連連擺手,“不,小生可不敢。”

    白姬掩唇笑了,“軒之,今晚你穿上龍袍陪我出去辦一件事情,事情辦成了,明天我就給你買一件新袍子。”

    元曜好奇,“出去辦什麼事情?”

    “你去了就知道了。”

    “為什麼要穿龍袍去?”

    白姬笑得詭秘,“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元曜考慮了一下,為了得到一件新袍子,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那,好吧。”

    元曜顫巍巍地接過龍袍,胡亂套在了身上,心中十分害怕。

    白姬替元曜理好衣襟,系上了玉腰帶。

    元曜十分別扭,心中不安,仿佛穿的不是龍袍,而是生滿荊棘的枷鎖。

    白姬隔遠了端詳,嘆了一口氣,“軒之,都說人靠衣裝,可你即使穿上了龍袍,看上去還是一個書呆子…”

    看著焉頭焉腦的小書生,離奴樂了,“書呆子真當了皇帝,也是一個扶不起的阿斗。”

    白姬和離奴嘻嘻哈哈地笑,元曜更加局促不安,“白姬,你要去哪里就早些去吧。小生穿著這龍袍實在是不舒服,總覺得有一把刀子架在脖子上,涼颼颼的。”

    “也好,時間也差不多了。軒之,我們走吧。離奴,你留在倉庫,把東西收拾好。”

    “是,主人。”離奴應道。

    白姬和元曜走出了縹緲閣,走出了巷子,來到了街上。

    弦月橫空,街衢寂靜。

    走了一會儿,元曜問道:“白姬,我們要去哪里?”

    “青龍寺。”白姬道。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青龍寺離西市這麼遠,難道要走路去嗎?万一路上被人看見小生穿著龍袍,小生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白姬掩唇笑了,“軒之,你都穿著龍袍了,橫豎也洗不清了,就不要再擔心了。不過,青龍寺確實太遠了,走去的話,回來時天就該亮了。”

    元曜提議,“不如,小生去叫離奴老弟來,讓它馱我們去。”

    白姬詭笑,“你不怕被它吃了的話,就去叫吧。”

    小書生不做聲了。

    白姬、離奴路過一戶朱門石獸的住宅前時,元曜因為穿著厚重的龍袍,走路費力,實在走不動了,靠在石獸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小生實在走不動了…”

    “喂,小子,你是誰?怎麼穿著太宗的龍袍?”一個雄渾沉厚的聲音突然響起。

    元曜以為是巡邏的禁軍,嚇得急忙躲到了石獸背后。

    “喂,小子,你踩到老夫的尾巴了!”那聲音生氣地道。

    元曜低頭望去,發現自己踩到了一截像是鹿尾巴的東西。他循著尾巴向上望去,看見了一只神奇的動物,對上了一雙燈籠般的眼睛。那是一只有著龍頭,馬蹄,獅眼,虎背,熊腰,蛇鱗的動物。

    “呃!”元曜向后跳開,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靠著的麒麟石像怎麼活了?

    麒麟瞪著元曜,生氣地道,“喂,小子,你踩痛老夫了!”

    “呃,對不起。”元曜道歉。

    “哼,道歉有什麼用?”麒麟很生氣,要噴火燒元曜。

    元曜嚇得躲在了白姬身后。

    麒麟看見白姬,道:“原來是白姬。”

    白姬笑了,“這是我新買的奴仆,他總是笨手笨腳的,請麒麟聖君不要見怪。”白姬從袖中拿出一只白玉錯金乾坤圈,遞給麒麟,“我這里有一只白玉錯金乾坤圈,正好可以與聖君您的英武之姿相襯,請您收下,算作賠禮。”

    麒麟很喜歡這只白玉錯金乾坤圈,它很高興,卻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笑著接了,“白姬客氣了,無功不受祿,這麼貴重的東西,老夫怎麼能收?”

    白姬以袖掩唇,笑了:“我正要去青龍寺,無奈路途遙遠…”

    麒麟熱情地道:“老夫腳程快,就馱你走一程吧。”

    白姬以袖掩唇,“您是半神,這怎麼好意思。”

    麒麟道,“什麼半神,不過是神仙的坐騎罷了。白姬不必客氣,反正老夫閑著也無聊,就馱你一程吧。”

    白姬笑了,“如此,多謝聖君。”

    麒麟馱了白姬,元曜,四蹄踏祥云,向樂游原的青龍寺而去。

    耳畔呼嘯聲風,街景飛速倒退,元曜吃驚地張大了嘴。這還是他第一次乘坐麒麟,他害怕摔下去,死命地摳住麒麟的鱗甲。

    麒麟大怒,轉頭朝小書生噴火,“痛死了!臭小子,你想把老夫的鱗甲都摳掉嗎?!!”

    延興門,新昌坊。

    麒麟停在青龍寺前,悄無聲息。

    白姬、元曜下了地。麒麟對白姬道:“你來青龍寺,一定是為了藏經閣中的地龍珠吧?青龍寺中不僅有佛陀的結界,藏經閣中還有八大金剛羅漢看守,阻擋千妖百鬼入侵取地龍珠。妖术强大如你,恐怕也進不去。”

    白姬笑了,“無妨,我能進去。”

    “那好,老夫在此等你們。”麒麟道。

    “軒之,我們走。”白姬帶元曜走向青龍寺。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4:18

005燃燈

    青龍寺大門緊閉,元曜正擔心白姬又要他翻牆,白姬已從衣袖中拿出了兩個紙人,她將其中一個遞給元曜,“軒之,系一根頭發在紙人上。”

    元曜雖然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但還是照做了。白姬也拔了一根頭發,系在了紙人的脖子上。元曜將系了頭發的紙人遞給白姬,白姬將兩個紙人放在唇邊,吹了一口氣。

    兩個紙人落地,變成了兩個沒有五官的人。從他們的身形,服飾上看,一個是白姬,一個是元曜。兩個紙人走向青龍寺,在接觸到寺門的一剎那,兩個紙人無火自燃,騰地起火,轉眼燒成了灰燼。與此同時,兩扇緊閉的寺門開了。

    白姬舉步走進寺中,元曜急忙跟上。

    白姬帶元曜繞過大雄寶殿,穿過僧舍,來到了藏經閣。元曜站在藏經閣前,隱約覺得這座古舊的閣樓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庄穆氣氛,似有紫氣環繞,祥云叆叇。

    元曜道:“小生感覺,藏經閣里似乎有了不得的東西。”

    白姬道:“青龍寺的藏經閣中有一顆地龍之珠,它汲取地脈精氣,凝為瑰華之寶,非常珍貴。”

    元曜想起了麒麟的話,“原來,你是來取龍珠的?”

    白姬詭笑,“我已經覬覦它很久了。不過,它是燃燈佛的東西,一直由八大金剛羅漢看守著,千妖百鬼都難以越界。”

    白姬說話的同時,已經和元曜走到了藏經閣的正門前。突然,黑暗中隱隱發出几道金光,八名金剛羅漢浮現出身形,他們魁梧高大,神色威嚴,手持金杵、禪杖等法器。為首的一名金剛羅漢雷聲道:“哪里來的妖鬼,竟敢夜闖青龍寺?!!”

    元曜唬了一跳,這些金剛羅漢看起來凶神惡煞,他和白姬不會被他們打死吧?

    “白姬,我們還是回去吧,他們人多…”

    小書生的話被當做了耳邊風,白姬走向了八名羅漢。

    冷汗滑落元曜的額頭。她想干什麼?難道想硬闖入藏經閣麼?對方可是佛陀,她只是妖,万一動起手來,她被打回了原形,他還得拖一條龍回縹緲閣麼?聽離奴說,白姬真正的龍形非常巨大,從龍頭到龍尾可以繞大明宮一圈,不知道他能不能拖得回去,還是必須先回去叫離奴老弟來搭把手?

    白姬笑吟吟地走向八名金剛羅漢,從衣袖中拿出一張紙,“諸位金剛菩薩,我不是夜闖,而是受青龍寺的懷秀主持邀請而來。”

    月亮從烏云中滑出,清輝如銀。八名金剛羅漢看清了紙上的兩個字:准入。

    “啊,是懷秀禪師的字呢!”

    “懷秀禪師是青龍寺的主持,他都准入了,我們似乎沒有理由阻攔…”

    “這個,只能讓她進去了。”

    八名金剛羅漢商量之后,分立兩邊,讓出了一條道路。

    “軒之,走吧。”白姬回頭,似笑非笑地道。

    “哦,好。”元曜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急忙跟上。

    白姬帶元曜走進藏經閣,沿著木制的樓梯向上走。月光從窗外透入,明亮如水。元曜感覺自己像是游走在夢幻里,牆壁上畫的佛教壁畫的人物都活了,諸位佛陀、菩薩、羅漢、聖僧、揭諦、比丘、優婆夷塞的目光隨著白姬、元曜的步伐而移動,元曜甚至能夠聽見他們的竊竊私語,“怎麼回事?怎麼有人和非人闖入了?”

    “好像他們被懷秀准許進入藏經閣,金剛羅漢不能阻攔…”

    “他們一定是衝著地龍珠來的!”

    “那是燃燈佛的寶物,怎麼能被妖孽拿走?”

    “好吵!”白姬皺眉。

    元曜戰戰兢兢地問道:“他們是佛陀嗎?”

    白姬冷冷地道:“真佛只在西方極樂天,這些壁畫上的妖靈不過是受了香火之后,沾了一點佛性的非人罷了。可笑的是,他們卻以為自己的佛陀。”

    走到三樓之后,四周驀地安靜下來。月光清澈,涼風習習,一排排木質的書架上堆滿了泛黃的經卷,空氣中隱隱浮動著墨香。金爐不斷千年火,玉盞長明万盞燈。西方的神龕上供奉著一尊燃燈佛,寶相庄嚴,神色慈穆。燃燈佛的掌心中托著一枚青色的珠子,光華流轉,熠熠生輝。

    元曜覺得青珠特別美,尤其是環繞其上的冰藍色火焰,仿佛一朵盛開的千瓣蓮花。青珠躺在蓮蕊中央,光潔而美麗。

    元曜忍不住伸手,他想去觸摸那顆青珠,卻被白姬制止,“不要用手碰,地龍珠的靈力非常强大,無論人或非人,都承受不住這股强大的靈氣,會灰飛煙滅,連我都不敢碰它。”

    “那你怎麼取走它?”元曜縮回了手,問道。白姬今夜來青龍寺就是為了取走地龍珠,如果不能碰,她怎麼取走它?

    白姬沒有回答元曜,她雙手合十,向燃燈佛拜了三拜。然后,她雙手結了一個法印,虛托著龍珠緩緩上升。

    元曜身上的龍袍在月光下發出暗金色的光芒,他胸口處紋繡的螭龍威風凜凜,栩栩如生。青色的龍珠移向了元曜,龍珠在元曜的胸口游移時,螭龍突然活了,它張開巨口,銜住了龍珠。一聲低沉而雄渾的龍吟之后,含珠的螭龍又變成了紋繡,靜止不動。

    元曜低頭望去,與之前的圖紋不同,之前閉口的螭龍現在微微張口,口中多了一顆青色的龍珠。

    元曜抬頭望去,燃燈佛的手中少了一顆龍珠。

    白姬笑道:“龍珠,自然要銜在龍的口中。人中帝王,乃是地龍,把地龍珠放在太宗穿過的龍袍上,就可以帶走了。”

    元曜這才明白白姬讓他穿龍袍來青龍寺的原因。“你自己也是龍,你張嘴銜著龍珠不就好了,干嘛要小生提心吊膽地穿著龍袍到處走。”當然,這句話,小書生是不敢說出口的。

    “好了。軒之,走吧。”白姬開心地道。

    “哦,好。”元曜回過神來,應道。

    白姬、元曜按原路退回。在經過二樓和一樓的壁畫時,元曜又聽見佛陀、菩薩、羅漢、聖僧、揭諦、比丘、優婆夷塞的竊竊私語,“呀,她把地龍珠拿走了!”

    “地龍珠是燃燈佛的東西,她居然敢拿走,太可惡了,不能讓她離開!”

    “她拿了龍珠,金剛羅漢一定不會放她走的。”

    “可惡的妖孽,不敬佛祖,一定會下地獄。”

    “吵死了!”白姬的目光掃過壁畫,冷冷地道。

    四周瞬間安靜了下來,壁畫上的佛陀、菩薩、羅漢、聖僧、揭諦、比丘、優婆夷塞立刻閉了嘴,噤若寒蟬。

    白姬、元曜繼續向外走,來到藏經閣的大門時,八名金剛羅漢擋住了去路,齜牙裂目,“你拿走了地龍珠,吾輩不能放你離去。”

    “你雖然可以進來,但卻不能出去!”

    白姬笑吟吟地從衣袖中拿出一張紙,“懷秀禪師不僅允許我來,也允許我離開。”

    八名金剛羅漢看清了“准出”二字,面面相覷。

    “是懷秀禪師的手跡。”

    “看來,只能讓她走了。”

    “唉,那就讓她走吧。”

    八名金剛羅漢商量之后,讓出了一條道路。

    “多謝諸位金剛菩薩。”白姬行了一個佛禮,帶著元曜離開了。

    白姬輕快地飄在前面,元曜走在后面。

    “和想象中一樣順利。”白姬開心地道。

    元曜擔心地道:“你拿走了地龍珠,不怕燃燈佛去縹緲閣向你索還麼?”

    白姬狡黠地笑了:“燃燈佛已經寂滅了十劫了,怎麼會來向我索還?地龍珠名義上是燃燈佛的,實際上卻是無主的東西,得者居之。”

    “即使燃燈佛不在了,丟了這麼貴重的東西,青龍寺的僧人明天不會去官府報案嗎?”

    “地龍珠是非人界的寶物,人界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價值。明天,青龍寺的僧人會發現佛像手上少了一顆珠子,但也只會當成妖孽作祟,或者佛祖顯靈,以招攬更多的香客,不會去報案。”

    已經是兩更天了,白姬和元曜經過僧舍時,發現無遮大會那天到過的懷秀的禪房中還燃著燈火。

    白姬順著幽暗的長廊飄了過去,“這麼晚了,懷秀禪師還沒睡,不知道在干什麼。”

    “大概是在抄寫經文吧。白姬,我們還是趕快出寺吧。万一被僧人們看見了,小生就得被誅九族…”元曜拖著龍袍,舉步跟上,拉長了苦瓜臉。

    白姬笑了,“我們夜來是客,應該去和主人打個招呼。”

    小書生嚇了一跳,“小生還穿著龍袍呢!再說,我們不請自來,還做梁上君子,怎麼好意思去見主人?”

    元曜尚未接近禪房,耳邊已經傳來了奇怪的聲音。衣衫窸窣作響聲,男子粗重的喘氣聲,呻吟聲混雜在一起,在這深夜的寺院中聽來,格外詭異。

    因為夏夜天熱,禪房的窗戶沒有關上,元曜探頭往里一看,臉漸漸漲得通紅。禪房中,燈火下,一男一女兩個赤、裸的人正四肢交纏,激烈地交歡。男子是懷秀,女子妖嬈美艷,正是竹夫人。

    滿室春情,香艷旖旎,隨著竹夫人發出魅惑銷魂的呻吟,懷秀的情欲也逐漸高漲,一次又一次地衝擊,索取更激烈的感官歡愉。這一刻,得道高僧忘記了佛,忘記了禪,他的神情如野獸,他的心墮入了地獄。

    元曜面紅耳赤地望著禪房中,心情復雜。無端的,他想起了懷秀寫給他的墨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一直沒有參透懷秀寫的這句經文,懷秀自己也沒參透。情難參透,欲難參透,人性更難參透。

    “嘻嘻,有趣。”白姬掩唇而笑。

    “什麼有趣?”元曜側過了頭,問白姬。

    “懷秀禪師很有趣。”白姬詭笑。

    “懷秀禪師只是一時被竹夫人迷惑了。”元曜道。他想起之前在縹緲閣,竹夫人也曾現身誘惑他,但他因為害怕,而跑去和離奴一起睡了。

    “嘻嘻,哪里有什麼竹夫人,那只是一只臂擱啊。”白姬笑道。

    “欸?”元曜不解,他又回頭望去,但見禪房中,燭火下,懷秀一襲僧衣,結跏趺坐坐在蒲團上。懷秀正在閉目冥想,他的手中拿著碧綠的竹制臂擱,臉上的表情卻和剛才元曜看到的一樣,被情欲暈染,不似佛陀。他的心正淪陷在地獄中,不得掙脫。

    “呃,這、這是怎麼回事?小生剛才明明看見了竹夫人…”元曜吃驚地道。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4:30

006 心魔

    白姬笑了,“那是因為軒之你的心里住著一個竹夫人吧。”

    “胡說,小生的心里怎麼會住著竹夫人?”小書生反駁。

    白姬嘻嘻地笑,“走吧,軒之,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

    “好。可是,懷秀禪師他這副樣子,不會出什麼事吧?”

    白姬瞥了一眼懷秀,道:“那是他的心魔,旁人無法幫他。”

    白姬帶著元曜離開。元曜最后回頭望了一眼懷秀,懷秀手中的竹制臂擱翠綠如玉,誘色惑人。

    白姬得到了地龍珠,非常開心。她高興之下,第二天給小書生買了兩套新袍子,也沒有扣他的月錢。

    元曜穿上了新袍子,非常高興,精神抖擻地干活,搖頭晃腦地吟詩。離奴不高興了,趁小書生不注意,偷了他的另一件新袍子去當鋪當了,買了兩大包香魚干回來吃。小書生發現了,生氣地質問道:“離奴老弟,你為什麼偷小生的袍子去換魚干?”

    “爺活了一千五百年,也只穿這一身黑袍,書呆子你最多也就活一百年,哪里穿得到兩套袍子?”面對小書生的質問,黑貓一邊悠閑地吃著香魚干,一邊如此解釋道。

    望著離奴鋒利的獠牙和爪子,元曜雖然生氣,但卻不敢多言。這一晚,小書生在縹緲閣外的柳樹上挖了一個洞,流著淚傾訴到二更天,才回去睡下。

    這一天下午,白姬出門了,小書生和小黑貓正為了一件小事慪氣時,韋彥和懷秀來到了縹緲閣。元曜向懷秀望去,懷秀依舊一襲僧衣,安靜地站著,遺世獨立。不過,他的臉色十分憔悴,人也消瘦了許多,精神萎靡不振。元曜想起了那一晚見到的情形,心中十分不安。懷秀禪師這般頹靡憔悴,怎麼看都非常不祥。

    從韋彥、懷秀踏進縹緲閣開始,小黑貓就不說話了,它跳上了櫃台,懶洋洋地趴著。

    “軒之,就你一個人在嗎?白姬呢?離奴呢?這只小黑貓倒挺精神。”韋彥一邊拿香魚干逗弄小黑貓,一邊問道。

    小黑貓懶洋洋地趴著,就著韋彥的手吃魚干。

    “呃,白姬和離奴老弟都出門了。”元曜只好這樣道。

    韋彥道,“咦,這麼不巧?今天懷秀禪師特意來找白姬呢。”

    “禪師找白姬有什麼事情?”元曜好奇地問懷秀。

    懷秀的內心似乎正在做著劇烈的掙扎,他挽著佛珠的手緊緊地抓著竹制的臂擱,手心甚至浸出了汗珠。

    “阿彌陀佛,貧僧來還臂擱。因為一些原因,貧僧必須還回臂擱。”

    韋彥笑道:“禪師你不喜歡這只臂擱,拿它送人或者丟掉也就是了,何必大老遠地跑來還?”

    懷秀道:“這臂擱上附有妖孽,無論貧僧將它丟多遠,它都會回到貧僧手中。佛經云,來處亦是歸處,貧僧只能將它送回縹緲閣了。”

    懷秀雖然這麼說了,但手還是死死地抓著臂擱,不知道是不想放下,還是無法放下。

    元曜看著消瘦虛弱,精神萎靡的懷秀,覺得竹夫人實在不宜再留在他身邊了。白姬說竹夫人只是一只臂擱,但他總覺得臂擱里面住著一個吃人的女鬼。

    元曜伸手去接臂擱,懷秀才松手。元曜拿過臂擱,放在了櫃台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臂擱的顏色比之前翠碧了許多,森幽惑人。

    懷秀望著臂擱,神色復雜。他雙手合十,行了一個佛禮,“阿彌陀佛。”

    韋彥逗弄小黑貓,覺得有趣,將它拎了起來,“軒之,這只小黑貓多少銀子,把它賣給我吧。”

    “呃。”元曜雖然很想把離奴白送給韋彥,讓他帶回韋府去,免得再受欺負慪氣,但還是道:“這恐怕不行,這只黑貓是養著抓老鼠的,不能賣。再說,黑貓不祥,乃是凶獸,丹陽你不如去后院看看別的祥瑞的寵獸?”

    韋彥放下黑貓,一展折扇,笑了,“別的寵獸我沒興趣。這只不賣就算了,下次再有黑貓了,給我留一只。我就是喜歡不祥的東西。”

    “呃,好。”小書生擦汗。

    韋彥和懷秀一起離開了。懷秀臨走之前,還回頭看了一眼臂擱,眼神復雜。

    “呼——”元曜松了一口氣。

    “書呆子,你過來。”黑貓坐在櫃台上,向元曜招爪子。

    元曜巴巴地湊過去,“離奴老弟有何賜教?”

    黑貓狠狠一爪子撓向小書生,氣呼呼地道:“敢說爺不祥?你才不祥!你個死衰的書呆子才不祥!!”

    黑貓怒氣衝衝地追著撓小書生,小書生抱頭鼠竄,流淚:“離奴老弟,小生錯了。”

    晚上白姬回來,元曜告訴她懷秀還來臂擱的事情。白姬笑而不語。

    元曜問道,“懷秀禪師說,他即使丟了竹夫人,竹夫人也會回到他身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竹夫人纏上禪師?”

    白姬道:“竹夫人只是一只臂擱而已,怎麼會纏上懷秀禪師?纏上懷秀禪師的,是他自己的心魔。”

    深夜,元曜睡著睡著,一陣冷風吹來,將他凍醒了。他翻了一個身,裹緊了薄被,想繼續睡,但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了奇怪的一幕。——大廳南邊的貨架旁站著一個人。

    元曜的瞌睡蟲瞬間飛到了九霄云外,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咬住了被角:有賊!

    怎麼辦?是大聲呼叫,叫醒離奴和白姬來抓賊?還是自己冒險衝上去?還是繼續不動聲色地裝睡?元曜想了想,還是鼓足了勇氣站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向賊人。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昂藏七尺的男子漢,怎麼能見了賊人就畏縮,總也得上去搏一搏。

    元曜走近賊人時,不由得有些吃驚,怎麼是他?借著月光望去,站在貨架邊的人影赫然是懷秀。

    懷秀面對竹夫人站著,低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天色太暗,元曜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能夠看見他的嘴唇不斷地翕合,似乎在念著什麼。

    元曜仔細一聽,懷秀竟在念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懷秀的語速急促如走珠,這句經文在他的口中帶著一種可怕的魔念,而非禪意。

    元曜突然覺得有些害怕,他鼓足了勇氣,試著叫了一聲:“懷秀禪師…”

    元曜的聲音一出,仿佛指尖觸破了空中飄飛的水泡,懷秀剎那間消失不見了。

    “欸?!”元曜吃驚。他來到懷秀站立的地方,發現貨架上的竹夫人也不見了。

    “這是…怎麼回事?”元曜站在空無一人的大廳中,奇怪地道。

    沒有人回答他的疑問。

    第二天,元曜向白姬說起了這件怪事。白姬道:“那應該是懷秀禪師的生魂。人的生魂有時候會離開身体。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你不也生魂離体嗎?”

    元曜擔心地道:“懷秀禪師的生魂拿走了臂擱,小生覺得會出事。”

    白姬似笑非笑,“這是懷秀禪師的劫,渡過了,則成真佛;渡不過,則万劫不復。”

    元曜道,“難道,我們不能幫他渡過麼?你說這是他的心魔,別人無法幫助,可是小生覺得只要是人,無論是出家人,還是俗人,都會有心魔,都會有邁不去的一步,這時候就需要別人來幫他,讓他走出心魔了。”

    白姬似笑非笑,“我既不是神,也不是佛,為什麼要幫他?”

    元曜道:“這和是神是佛無關,只因為幫助別人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白姬望著元曜,“什麼是快樂?”

    “你連快樂都不知道嗎?”元曜奇怪。白姬明明經常笑,難道她不快樂嗎?

    白姬又笑了,“我連心都沒有,怎麼會明白什麼是快樂?”

    元曜仔細看去,發現白姬的眼底完全沒有笑意,荒寂如死。在漫長的歲月中,她沒有心,不能体會到快樂,這是一件多麼悲哀的事情。

    “白姬,你活了多久了?”元曜問道。

    白姬睨目回憶,“我忘了。大概很久很久了。當我還在海中的時候,看過女媧補天,看過后羿射日,也看過滄海變桑田。”

    元曜咋舌,既而心中涌起莫名的失落,“不知道那時候,小生在哪里…”

    白姬笑道,“那時候,軒之大概還在混沌中吧。”

    元曜莫名地遺憾,如果那時候他也在就好了,那他就可以陪著她一起看滄海變桑田。

    元曜問白姬,“在你眼中,小生也許就是一只蜉蝣吧?對你來說,一百年也不過是彈指一瞬間。”

    白姬道,“對龍眾來說,人類的一生確實太過短暫,,仿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不過,軒之是蜉蝣群中最特別的一只。”

    “為什麼?”元曜奇怪地問道。他明明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一走入人群中,他就會消失不見。

    白姬掩唇笑了,“因為軒之最呆啊,呆頭呆腦的一只蜉蝣,怎麼會不特別?”

    元曜生氣,“小生哪里呆頭呆腦了?!”

    白姬哈哈大笑,眼中卻死寂荒涼,寸草不生。其實,元曜最特別的地方是他的心,純澈無垢,淨如琉璃。他的善良,無邪,讓所有的人或非人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想要靠近他。大概,這也是元曜妖緣廣結,鬼緣旺盛的原因吧。

    “不管有沒有心,幫助別人,一定會讓你覺得快樂。”最后,元曜這樣道。

    白姬笑而不語。

    日升月沉,轉眼又過了七天。這天上午,吃過了早飯,白姬、元曜、離奴在縹緲閣發呆。

    白姬倚著櫃台喝茶,“近來,生意真冷清,連結淺緣的客人都很少了。”

    離奴道:“一定都是書呆子的緣故。”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離奴老弟,這關小生什麼事?”

    離奴道:“因為你不祥。”

    “小生哪里不祥了?!”

    “你從頭到腳都不祥!”

    元曜和離奴正在吵鬧,韋彥進來了。他見元曜正和離奴吵架,一展折扇,笑了,“軒之真有精神。”

    白姬笑了,“韋公子,今天想買什麼寶物?”

    韋彥道:“我今天來不是想買寶物,而是想和軒之一起去青龍寺。”

    元曜奇道,“去青龍寺做什麼?”

    韋彥嘆了一口氣,道:“聽說,懷秀禪師快不行了,趁著他還有一口氣,我們去看看他吧。好歹相交了一場,他還贈了咱們墨寶,終歸是情分。”

    “欸?怎麼回事?”元曜大驚。

    韋彥道:“據青龍寺的僧人說,是女鬼作祟,迷惑了禪師。禪師茶飯不思,也不念經禮佛,每天只是抱著一只臂擱冥想。經常有僧人從窗外看見懷秀禪師和一個美艷的女子交歡,但進去禪房中,卻又只發現懷秀禪師一人靜坐。大家都說,一定是女鬼迷惑了禪師。禪師日漸消瘦,精神頹廢,現在已經臥病在床,氣若游絲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4:47

007 作繭

    元曜十分擔心,“禪師難道真的會死嗎?”

    韋彥道:“恐怕回天乏力了。白姬,軒之借我一天。”

    白姬笑了,“十兩銀子。”

    “你怎麼不去搶?”

    “咳咳,韋公子說笑了。不過,如果你也帶我同去,今天借軒之就不收銀子了。”

    “你去干什麼?”韋彥奇怪地道。

    元曜也奇怪。白姬怎麼會想去看懷秀禪師?她一向只關心因果,根本不管別人的死活。

    元曜問道,“白姬,你是要去拿‘因果’嗎?”

    白姬笑了,“不,這次,我想去找‘快樂’。”

    元曜怔住。他想開口問什麼,白姬已經進入里間去了。

    “韋公子稍等,我上樓去換一身衣裳。”

    白姬再下來時,已經是一身男裝,風姿颯踏。

    白姬、元曜乘坐韋彥的馬車來到了青龍寺。韋彥說明了來意,知客僧將三人迎入了寺中,帶到了懷秀的禪房。

    禪房中,懷秀仰天躺在床上,面如金紙,唇色發白。他眼眶深陷,顴骨突出,整個人几乎已經瘦成了一具骷髏。他的眼睛半睜著,毫無神采,手中還緊緊地握著竹夫人。

    上次不小心弄髒七彩錦斕袈裟的小沙彌正在照顧懷秀,往他的嘴里灌米湯,但懷秀牙關緊閉,米湯全都溢出嘴唇,沿著脖子流在了枕頭上。

    小沙彌嘆了一口氣,對韋彥、白姬、元曜道:“唉,也不知道是什麼妖孽作祟,害得主持變成了這副樣子,滴水不進,昏迷不醒,已經七天了。大家都在開始准備主持圓寂的后事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韋彥望著昏迷的懷秀,皺了皺眉,“看禪師這副模樣,只怕是真有些回天乏力了。”

    小沙彌又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三位施主稍坐,小僧去奉茶來。”

    小沙彌行了一個佛禮之后,下去沏茶了。

    元曜望著懷秀,十分擔心。他見懷秀還握著竹夫人,就想去替他取下來。可是,無論他怎麼掰他的手,都取不下來。

    “怎麼取不下來?”元曜奇怪。

    “因為竹夫人被他的心線纏住了,他的心魔已經化作‘蟲’了。”白姬的手拂過懷秀的身体,道。

    隨著白姬的手拂過懷秀的身体,元曜看見了令人頭皮發麻的一幕。懷秀的身上纏滿了密密麻麻的細線,一層又一層,將他裹得像是一個粽子。竹夫人也被纏在了懷秀的身体中。仔細看去,透明的細線上爬滿了蟲子,密密麻麻,蠕蠕攢動。這些細小的蟲子來自懷秀的身体,它們不斷地從懷秀的眼、耳、口、鼻中涌出,覆蓋在他的身体上,吸取他的精氣,血肉。

    元曜的額頭上浸出了汗珠。

    韋彥卻似乎什麼也沒看見,他見元曜盯著懷秀,面露懼色,奇怪地問道,“軒之,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元曜道。

    白姬對韋彥笑道:“韋公子,我聽說這青龍寺中有一件非常詭異好玩的東西。”

    韋彥最愛獵奇,頓時來了興趣,“什麼東西?”

    “藏經閣中的壁畫。據說,只要拿燃燒的火把接近壁畫,壁畫上的佛陀們就會動,還會說話呢!”

    “壁畫上的佛陀怎麼可能會動,會說話?”韋彥不信。

    白姬神秘一笑,“我也只是聽說,不知道真偽。”

    韋彥笑了,一合折扇,“嘿,我去試試。”

    韋彥興致盎然地去了。

    白姬笑了。

    元曜擔心地道:“丹陽真的去了,不會出事吧?”

    白姬道:“放心,沒事的。在佛寺中,壁畫上的妖靈不敢傷害人。”

    元曜松了一口氣。

    “軒之,去把門和窗戶關上。”白姬吩咐元曜。

    “好。”元曜雖然不明白白姬要做什麼,但還是去照做了。

    禪房中,窗戶緊閉,白姬、元曜站在床邊,懷秀躺在床上。懷秀身上爬滿了蟲子,猙獰而可怖。

    “每個人的身上都寄生著魔蟲,心魔重的人多,心魔輕的人少。”白姬喃喃地道,她從衣袖中拿出一本書,隨手翻開。

    元曜定睛一看,發現是之前懷秀贈給白姬的《蓮華經》,這是懷秀自己抄寫的。

    “如是我聞。一時、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與大比丘眾万二千人俱。皆是阿羅漢,諸漏已盡,無復煩惱,逮得己利,盡諸有結,心得自在…”白姬紅唇微啟,念出了經文。

    隨著白姬清婉的聲音響起,經書上的墨字飛到了半空中,一句連著一句,盤旋飛舞。經文飛向懷秀,纏繞在他的身体上,覆蓋了心魔之蟲,源源不絕。被經文覆蓋的魔蟲瞬間僵住,元曜發現它們被經文纏成了繭。懷秀的身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結滿了黑色的蟲繭,密密麻麻。

    經書完全成為空白的時候,懷秀身上已經爬滿了蟲繭,甚至連他的眼白上,也散落著芝麻般的黑點。

    元曜感到頭皮發麻,心中惡心。突然,黑繭一個一個地破開,一只只五彩斑斕的蝴蝶鑽出了黑繭,振翅而飛。一大片美麗的蝴蝶從懷秀身上飛起,色彩斑斕的尾翅上不時灑下銀紅色的磷粉,在半空中交織出一道道夢幻般的光暈。

    蝴蝶們飛入了空白的經書中,在每一頁上都定格成栩栩如生的圖畫,一本《蓮華經》轉眼變成了彩蝶繪。

    元曜吃驚地張大了嘴。

    元曜吃驚地張大了嘴。

    最后一只蝴蝶飛入經書中時,懷秀身上已經沒有了魔蟲,但卻還纏著一層一層透明的心線。

    白姬從懷秀身上抽出了一根線,放入掌心。心線在白姬的掌心旋轉,速度越來越快,轉眼間裹成了一個線團。當線團滾動到拳頭大小時,懷秀身上不再有心線糾纏,心線的一端沒入了懷秀的胸口。心線微微顫動,上面似乎還連接著一個正在律動的東西。

    “軒之,什麼東西最淨澈無垢?”白姬問道。

    “大概是琉璃吧。”元曜道。他想起懷秀在縹緲閣試墨時寫下的經文:“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

    白姬笑了,“那麼,軒之,從那邊的七彩錦斕袈裟上取一顆琉璃下來。”

    元曜循著白姬的視線轉頭,看見了櫃子上折疊整齊的七彩錦斕袈裟。他走過去,從袈裟上取下了一顆琉璃。

    元曜將琉璃遞給白姬,白姬接過琉璃的同時,拉動心線,拉出了懷秀的心髒。那顆鮮紅的,血淋淋的心髒還在突突地跳動。懷秀仍舊昏迷不醒,毫無知覺。白姬將琉璃放入懷秀的胸中。琉璃沒入了懷秀的胸膛。

    白姬將懷秀的心髒放在手中,五指合攏,捏碎了它,笑了,“人心不如琉璃淨澈,但卻比琉璃溫暖。”

    白姬的指縫間鮮血淋漓,元曜心中發悚。

    “從今以后,琉璃就是他的心了,他不會再有任何欲念了。”白姬淡淡地道。

    “什麼意思?”元曜問道。

    “從今以后,他將無喜無悲,無愛無嗔,就像他一直向往的那樣。”白姬道。

    元曜覺得無喜無悲,無愛無嗔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因為那樣會少了許多溫暖和快樂。但是,如果不將懷秀的心換做琉璃,他就會困死在自己的心魔中,万劫不復。無論怎樣,他能活著,總比死去好。

    白姬以法术隱去了血跡和心髒的殘片,元曜去打開窗戶和房門。元曜打開房門時,韋彥飛快地跑回來了,一臉興奮,“嘿,果然是真的,我用火把一照,壁畫上的佛陀全都哭著、抱怨著逃走了。現在,牆壁上只剩一片空白了。”

    “嘻嘻。”白姬笑了。

    “可惜,知客僧說,青龍寺的壁畫不賣,不然我還真想買下,天天用火把燒著玩儿。”韋彥笑道。

    “這有何難,韋公子在青龍寺落發為僧,不就可以天天呆在藏經閣了嗎?”白姬笑著提議。

    韋彥考慮了一下,居然有些心動。

    元曜急忙道:“丹陽,白姬只是說著好玩,你不要當真。”

    韋彥笑了,“軒之放心,我才不會出家為僧。當和尚多沒意思,除非你陪我一起當和尚。”

    元曜急忙擺手,“不要,不要,小生才不要當和尚!”

    就在這時,小沙彌端茶進來了,“三位施主請用茶。”

    三人飲了茶,坐了一會儿,就起身告辭了。小沙彌客氣地相送。

    “啪嗒——”離開禪房時,元曜聽見了一聲響動,他回頭一看,臂擱從懷秀的手中滑落在地上。

    希望禪師早點康復,元曜在心中祈禱。

    韋彥、白姬、元曜離開了青龍寺,他們在安義坊分手,韋彥回韋府,白姬、元曜回縹緲閣。

    走在路上時,元曜問白姬,“將懷秀禪師的心換做琉璃,這樣做好嗎?”

    白姬道:“我不知道好不好,但如果不這樣做,懷秀禪師只怕渡不過心魔之劫,會死去。他有慧根,也有佛緣,只是太年輕了,還沒有經歷過紅塵百色,還不能明白真正的‘空’,還沒有能夠應對‘劫’的智慧和心境。”

    元曜道:“小生不懂你說的話。不過,不管怎麼樣,懷秀禪師能活著,就是一件好事。”

    白姬笑了,“他以后大概再也看不到竹夫人了。”

    “這也是好事。竹夫人會吃人,太可怕了。”元曜道。

    白姬噗嗤笑了,“其實,世上哪有什麼竹夫人?”

    “對了,白姬,被丹陽用火把趕走的壁畫妖靈不會有事吧?”

    “那些多嘴多舌的妖靈啊,它們大概會離開壁畫几天,飄在半空中,享受不到香火,忍飢挨餓吧。哈哈哈——”白姬大笑。

    元曜冷汗。這條狡猾而小氣的龍妖絕對是在借丹陽的手捉弄上次得罪她的妖靈們。丹陽玩上了癮,一定會經常來青龍寺燒壁畫,那些妖靈只怕會經常飄在半空中,忍飢挨餓了。

    “不管怎麼說,白姬你是一個好人。”元曜道。

    白姬望著元曜,詭笑:“我怎麼會是好人?軒之,我是妖,不是人。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心情很不錯。”

    “那是因為你幫了懷秀禪師。”元曜笑道。幫助別人,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不對,我心情好,不是因為懷秀和尚。”

    “那是因為什麼?”

    “我一想到那些多嘴多舌的妖靈飄在半空中,享受不到香火,忍飢挨餓,我就心情暢快!”白姬嘻嘻詭笑。

    “呃…”元曜冷汗。

    青龍寺的懷秀禪師魘症突然好轉,身体逐漸康復的奇事,讓長安城的一眾善男信女更加堅信金光普照,佛法無邊。青龍寺的香火也更加旺盛了。

    懷秀禪師痊愈后,禮佛更加虔誠專注,對佛理的領悟也更進了一層。他的身上隱隱散發著琉璃般淨澈的氣質,言談時字字珠璣,句句真言,透著大智慧,大徹悟。眾人都稱懷秀禪師為‘真佛’。許多信徒虔誠地膜拜他,聆聽他的禪理,甚至有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也因為聆聽了他的一番禪理而被感化,放下屠刀,皈依佛門。

    懷秀圓寂時八十一歲,他的弟子們火化他的遺体后,從灰燼中得到了一顆琉璃。大家都說,這顆琉璃是這位得道高僧一生修習佛理的結晶。只有大智大慧,大徹大悟的高僧,才有一顆琉璃心。佛道中人將這顆琉璃視若珍寶,一直供奉著。

    這一天下午,閑來無事,白姬掛出懷秀的墨寶來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離奴攆元曜去市集買魚,元曜去了一個多時辰了,還沒回來。離奴倚在門口,伸長了脖子張望,“死書呆子,怎麼還不回來?一定是又跑去哪里偷懶了!”

    又過了近半個時辰,元曜才提著竹籃回來,竹籃里放著三條咸魚。

    “擠死小生了,今儿集市人真多。”元曜一邊擦汗,一邊道。

    離奴看見咸魚,拉長了臉,“怎麼是咸魚?我不是叫你買新鮮的鯉魚嗎?”

    “小生去得晚了,鯉魚已經賣光了。小生見這家攤販上的咸魚七文錢一條,買兩條還送一條,覺得挺好,就去買了。這家攤販生意真好,大家都搶著去買,小生等了許久,終于買到了三條。”

    離奴用手拎起竹籃中最長的一條咸魚,不過七寸長,很瘦,“這樣的咸魚還要七文錢?爺去買,一文錢都可以買七條了!這樣的貨色,大家怎麼會都搶著去買?難道大家都和你一樣念書念傻了不成?!!”

    元曜撓頭,“貨攤上的咸魚倒都是一尺來長,還有兩尺的,但買的人太多了,又都是老嫗,婦人,仆僮,小生就只得了這麼三條。”

    離奴生氣,“難道你一個大男人還擠不過老嫗,婦人,和仆僮麼?”

    白姬噗嗤一聲笑了,“估計軒之是站著等老嫗,婦人,仆僮都買完了,才上去買的吧?”

    小書生搖頭晃腦地道,“古語云,敬老,愛幼,禮讓為先。小生乃是一個讀書人,怎麼能去和老嫗,婦人,仆僮搶咸魚?!!”

    離奴盯著手中的咸魚,苦著臉道,“這麼三條小咸魚怎麼夠吃?”

    白姬伸了一個懶腰,“不如,把軒之煮著吃了吧。”

    離奴瞪了一眼元曜,“不要,書呆子比咸魚還難吃!”

    三人正在吵鬧,縹緲閣外來了兩個女子,她們在外面徘徊、張望,仿佛看不見縹緲閣。

    元曜認出了兩個女子,“欸?非煙小姐和紅線姑娘,她們怎麼來縹緲閣了?”

    元曜和韋非煙相隔不到七步,可是她們卻看不見他。

    元曜聽見韋非煙道:“縹緲閣應該就在這里了,可是怎麼沒有呢?我真想見龍公子,自從遇見他之后,我每夜都夢見他,總想再見見他…”

    紅線道:“小姐,你不會愛上龍公子了吧?還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呢?万一他是江洋大盜,或者是朝廷亂黨可怎麼辦?”

    韋非煙的花痴又犯了,臉頰上浮起了兩抹紅暈,“不管他是江洋大盜,或者是朝廷亂黨,我都願意跟著他。”

    “呃…”元曜一頭冷汗,他回頭望向白姬,“非煙小姐万一,不,她已經想要嫁給你了,這可怎麼辦?”

    “主人要娶妻了麼?不對,主人是女人,怎麼娶妻?”離奴撓頭。

    白姬深吸了一口氣,“軒之,把懷秀禪師的墨寶拿去送給非煙小姐,就說龍公子已經離開長安了。”

    “好。可是,你為什麼不去告訴她你是白姬,不是龍公子。”元曜問道。

    白姬笑了,“非煙小姐命數特異,非人能不以真身,真名去見她,就不以真身,真名去見她為妙。放心吧,以非煙小姐的性情,等過一段時間,遇見更多的美男子時,她就會忘了‘龍公子’。”

    元曜摘下了墨寶,卷了起來,准備拿去送給韋非煙。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元曜一邊走出縹緲閣,一邊念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離奴拎著咸魚去廚房,這麼念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白姬倚著櫃台,笑得詭異。


第三折:《竹夫人》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4:59

第四折:《無憂樹》

001 太平

    三月,微雨。長安,西市。

    縹緲閣中,離奴單手支頤,倚坐在櫃台邊,他的臉色有些憂郁。兩疊魚干放在櫃台上,他卻完全沒有食欲,甚至連小書生趴在一張美人靠上睡午覺,他也懶得去責罵他偷懶。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元曜睡足之后,醒了過來。他見離奴還保持著他入睡前的憂郁姿勢,不由得一愣,“離奴老弟,你最近怎麼郁郁寡歡?”

    “爺不開心,關你什麼事?去去去,市集買菜去,別煩爺了!”離奴生氣地道。

    “哦,好。”元曜起身去廚房拿了菜籃,又到櫃台后取了一吊錢,“離奴老弟,今天要買什麼魚?”

    離奴道:“不許買魚,買些青菜豆腐什麼的吧。從今天起,爺要齋戒吃素了。”

    “為什麼?”元曜奇怪。

    離奴瞪眼,“問這麼多做什麼?爺說什麼,你照做就是了!”

    元曜道:“自從進了縹緲閣,每天吃的東西除了魚,還是魚,小生已經好久沒吃肉了。趁著離奴老弟你齋戒,小生去買些肉來,煩請離奴老弟做給小生吃。”

    離奴磨牙,“書呆子,你想吃什麼肉?”

    元曜美滋滋地想了想,道:“春日宜進補。小生打算去買些羊肉,請離奴老弟加上香料和蜂蜜烤一烤,一定很美味…”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爺齋戒,你個書呆子還想吃烤羊肉?!小心爺把你加上香料和蜂蜜烤來吃了!!”離奴氣呼呼地罵了小書生一頓,把他趕去了市集。

    元曜在市集買了一些青菜、豆腐,他覺得吃青菜、豆腐晚上肯定會餓,又繞道去光德坊,在一家遠近馳名的畢羅店里買了兩斤蟹黃畢羅做夜宵。

    元曜走在光德坊外的大街上時,熙來攘往的人群突然起了騷動,一列威武的儀仗隊在前面開路,路人紛紛退避,讓開了一條通路。元曜被人群推攘著,退到了路邊的屋檐下。

    一輛華麗的車輦緩緩而來,几名男裝侍女騎在高頭駿馬上,簇擁著馬車。車輦裝飾得十分華麗,湘妃竹簾半垂著,金色流蘇隨風飛舞。從半垂的竹簾縫隙望去,可以看見一個女人優雅的身影。

    這是什麼人?出行如此排場?元曜正心中疑惑時,周圍有人竊竊私語,“是太平公主…”

    “聽說,她這三個月都在感業寺吃齋,為國祈福,真是一位美麗而高貴的公主啊!”

    “她這是要去皇宮,還是回公主府?”

    “從路線上看,肯定是回公主府啊。”

    原來是太平公主,怪不得出行如此大的排場。太平公主是高宗與武后的小女儿,她生平極受父母兄長,尤其是母親武后的寵愛,權傾長安,被稱為“几乎擁有天下的公主”。她的丈夫是高宗的嫡親外甥,城陽公主的二儿子薛紹。不過,不知為什麼,坊間傳言,這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尊貴公主一直陰郁寡歡,似乎從來不曾快樂過。

    元曜活了二十年,還沒見過公主,不由得探頭張望。突然,一陣風吹過,太平公主的手絹飛出了馬車,如同一只翩躚的蝴蝶,迎頭蓋在了元曜的臉上。

    “呃!”小書生眼前一黑,手舞足蹈。

    馬車停了下來,太平公主低聲對一名男裝女侍說了句什麼,女侍騎著馬,帶著侍衛走到元曜跟前,冷冷地道:“公主有令,帶他過去。”

    元曜被抓到了馬車前,嚇得冷汗浸額,急忙深深地作了一揖,“小生,小生參見公主…”

    太平公主翕動鼻翼,隔著竹簾道:“你的身上有水的味道,和一個人很像,不,她不是人。天上琅環地,人間縹緲鄉。你知道縹緲閣嗎?”

    元曜吃驚,垂頭道:“小生正是從縹緲閣出來,前來市集買菜的。”

    太平公主不顧禮儀,伸手掀開了車簾,“你抬起頭來。”

    元曜抬起了頭,正好對上一張美麗的臉。太平公主不過二十四五歲,方額廣頤,膚白如瓷,眉若刀裁,唇如點朱,烏發梳作倭墮髻,發間偏簪一朵金色的芍藥,華麗而高貴。太平公主的臉上帶著愉快的笑意,溫暖如陽光,似乎非常快樂。

    元曜覺得有些奇怪。坊間傳言,太平公主郁郁寡歡,性格陰沉,怎麼看起來,她好像很陽光,很快樂?

    看清了元曜的模樣,太平公主笑了,“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書生…”

    元曜又是一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說話的緣故,太平公主的眼眸黑沉如夜鴉之羽,陰沉而抑郁,和她的笑容非常不協調。

    太平公主放下了竹簾,“書生,回去告訴白姬。三月了,按約定,她該來太平府了。”

    “?”元曜一頭霧水。

    太平公主做了一個手勢,讓侍衛趕走了元曜。太平公主的車輦漸漸遠去,只留一地香風。

    元曜回過神來時,路人已經漸漸散開。他低頭一看,發現手里還捏著一方絲帕,剛才忘記還給太平公主了,太平公主也沒有找他要回。仿佛手里捏著的不是絲帕,而是一塊燒紅的火炭,元曜急忙丟了,但瞬即感到不妥,他又將絲帕拾起來,放在了菜籃中。

    “呼——”元曜吐出了一口氣,提著菜籃回縹緲閣了。

    元曜回到縹緲閣,離奴還倚坐在櫃台邊發呆,精神不振。里間隱約傳來談話聲,嬉笑聲,元曜奇怪地問道:“有客人麼?”

    離奴道,“是熟客了。張六郎,他來買香粉和口脂。”

    在唐朝,貴族階層的男子們有傅粉,涂口脂的習慣,這是一種上流社會的時尚和風雅。

    元曜一愣,張六郎即張昌宗,他和他的哥哥張易之是武后和太平公主的寵臣,權傾朝野。張氏兄弟儀容俊美,特別是張昌宗,據說他風姿飄逸有如仙人王子喬,人稱“蓮華六郎”。坊間傳言,張昌宗愛美成癖,几乎已經到了扭曲的地步,他不能容忍一切不美的東西存在,他覺得一切不美的東西都是污穢的,肮髒的。

    元曜將菜籃放入廚房,他有些好奇這位名動西京的美男子長著什麼模樣,就悄悄地來到里間外,偷偷地探頭張望。

    這一看之下,小書生差點儿跌倒,急忙扶住了門框。

    里間中,牡丹屏風后,一男一女相擁而坐,親密無間。男子身形挺拔,女子身姿婀娜,只怕是張昌宗和白姬。

    張昌宗挑起白姬的下巴,深情地道:“白姬,你真美。”

    白姬深情地凝望著張昌宗,“六郎,你也越來越美了。”

    “白姬,花叢中最韶艷的牡丹,也比不上你的美麗。香粉和口脂能打個折嗎?我已經買了很多次了。”

    “六郎,蓮池中最清雅的蓮花,也比不上你的風姿。我已經把零頭抹去了,這已經是最便宜的價格了。再說,這香粉和口脂的妙處,難道不值這個價錢嗎?”

    張昌宗猶豫了一下,道:“好吧,我就出這個價錢。不過,你得答應,除了我,不能把這香粉和口脂賣給別人。”

    白姬以袖掩唇,深情地道:“那是自然,我的心里只有六郎…”

    張昌宗深情地道:“我的心里也只有白姬你…”

    白姬側頭,“我不信。”

    張昌宗道:“你要怎樣才能相信我?我對你的深情可鑒日月,我恨不能把心挖出來給你看。”

    “要我相信,除非六郎…”白姬從衣袖中摸出一支玉簪,遞給張昌宗,“除非六郎把這只玉簪也買下。這是春秋時期的古玉,雕工精細,造型美觀,六郎這樣的翩翩美郎君用它簪發,更添風姿。”

    “多少銀子?”張昌宗凝望著白姬,問道。

    白姬以袖掩唇,深情地道:“看在六郎對我一片情深的份上,這只玉簪就只收你一百兩銀子吧。”

    “這也…太貴了…”張昌宗嘴角抽搐。

    “六郎的心里果然沒有我…”白姬以袖掩面,側過了頭。

    “呃,好吧,我買下了。”張昌宗急忙道。

    白姬回過頭,深情地望著張昌宗,“六郎真好。不枉我天天盼你來縹緲閣,望穿秋水。”

    張昌宗也深情地望著白姬,挑起了她的下巴,“白姬,你真美。”

    “六郎,你也越來越美了。”

    元曜扶著門框,看得一頭冷汗的同時,覺得牙根有點儿發酸。這條龍妖和張昌宗演的這是哪一出?元曜想悄悄地退出去,可是“吱呀”一聲,門被他帶動了。

    “軒之?”

    “誰?”

    白姬、張昌宗從屏風后探出身來。

    “呃。”元曜冷汗,想溜走,“小生只是經過,你們請繼續。”

    白姬道:“軒之,去拿一方錦緞,將這六盒香粉、口脂替張公子包上。啊,還有這只玉簪。”

    “好。”元曜垂頭應道。

    元曜拿了一方錦緞,進來包東西時,白姬和張昌宗仍在互相深情地凝望,不著邊際地說著情話,一會儿牡丹花,一會儿白蓮花。不知怎的,張昌宗又稀里糊涂地花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買走了一只羊脂玉瓶。

    元曜偷眼向張昌宗望去,果然是一個俊美倜儻的男子。之前,元曜以為韋彥已經算是美男子了,不想張昌宗比韋彥更加豐標不凡。但見他墨眉飛入鬢,鳳目亮如星,疏袍廣袖,龍章鳳姿。

    張昌宗見元曜在看他,皺眉,“白姬,這是什麼人?”

    “軒之是縹緲閣新來的雜役。”

    “他真丑。你也不招一個漂亮些的下人。”張昌宗厭惡地道。

    元曜有些生氣,正想和張昌宗理論,白姬卻笑了,“看習慣了,軒之也很好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5:35

002 天劫

    不知道為什麼,元曜臉紅了。他垂頭收拾青玉案上的香粉和口脂。六盒香粉和口脂中,有兩盒是打開的,香粉慘白,口脂艷紅。元曜只覺得一股濃腥、腐臭的味道扑鼻而來,嗆得他翻腸欲嘔。

    這香粉和口脂是用什麼做的?這麼臭,能用麼?元曜捏著鼻子合上蓋子,將香粉、口脂、玉簪、花瓶都包入了錦緞中。

    張昌宗和白姬訴完了情話,灑淚而別。

    元曜拿著錦緞包袱,送張昌宗出了巷子,侯他登上馬車之后,才回到縹緲閣。

    元曜再回到里間時,一條手臂粗細的白龍愜意地盤臥在一堆金元寶和大塊大塊的銀錠中。

    “六郎剛走,我卻恨不得他又來縹緲閣,這大概就是人類所謂的‘相思’吧?”白龍口吐人語,這麼說道。

    元曜冷汗,“你這哪里是‘相思’?明明是想再一次宰客找樂趣罷了。”

    白龍在金銀堆里滾來滾去,“啊啊,這些金銀真美,比牡丹花,白蓮花美多了。”

    元曜冷汗,“白姬,你賣給張六郎的香粉和口脂是什麼做的?怎麼一股濃腥的味道。”

    白龍的金眸中泛出清冷的啞光,“美人骨磨的香粉,美人血蒸的口脂。”

    元曜嚇得一個激靈。

    白龍道:“人骨香粉,人血口脂都是工藝復雜,很費時間的東西呢。”

    “這、這些東西能涂在臉上嗎?”元曜顫聲問道。

    白龍眼中金光流轉,“當然能,只是一旦用了,就不能停下。停止使用的話,臉上的皮膚會漸漸腐爛,生蛆。不過,長久使用,人骨香粉和人血口脂會讓一張平庸的臉變成傾國傾城的俊美容顏。軒之有興趣的話,也可以試試喲。”

    元曜連連擺手,“不要,不要,打死小生,小生也不願意涂那樣的東西。”

    白龍睨目,“西漢末年,我將這種香粉和口脂賣給了一對姓趙的姐妹,結果很有趣。如今賣給張氏兄弟,不知道又會有怎樣的結果。”

    白龍眼中的寒光,讓元曜不寒而栗。

    元曜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今天小生在街上遇見太平公主出行,她似乎知道縹緲閣,還讓小生帶話給你,說三月了,按約定,你該去太平府了。”

    “嗯。知道了。”白龍道。

    “白姬,你和太平公主是舊交嗎?”

    “算是吧。在她還是一個陰郁的孩子時,我就認識她了。並且,按照約定,我必須一直守護她,直到她老去,死去。”

    元曜很好奇,“約定?什麼約定?和誰的約定?”

    白龍閉口不語。

    “主人,晚飯做好了。該用飯了。”離奴走進來,垂首道。離奴的出現,打破了白姬和元曜短暫的沉默。

    “嗯,好。”白龍驀地化為女形,裊裊娜娜地起身,“走,軒之,吃飯去吧。”

    白姬、元曜、離奴坐在后院的回廊中,三人中間擺了一張梨花木案。木案上放著三樣菜,三碗米飯。三樣菜分別是清湯豆腐,炒青菜,一疊咸菜。

    元曜舉了半天筷子,愣是吃不下去,但卻不敢說什麼。

    白姬低咳一聲,“離奴,你當縹緲閣是和尚廟,還是尼姑庵…”

    離奴苦著臉道:“主人,離奴也不願意吃素,可是沒有辦法,您也知道,這次可是七百年一次的大劫,對離奴來說,可是攸關貓命的大事,只能委屈主人也和離奴一起吃七七四十九天的素了。”

    “七七四十九天啊…”白姬眼神一黯。

    離奴抹淚,“主人您是八部眾,几千年甚至一万年才有一次天劫,自然不明白我等下等妖靈几十年,几百年就有一次天劫的痛苦。”

    “作為非人,天劫是不可避免的,也只有經歷了天劫,妖靈才能成長。”白姬伸手摸了摸離奴的頭,以示安慰,“可是,我從沒聽說過非人歷經天劫時必須齋戒吃素,這是哪門子的規矩?”

    離奴又抹淚,“這是我爹生前告訴我的,他說這樣才能順利渡過天劫。他老人家在一次渡劫齋戒時,耐不住嘴饞,偷吃了一條魚,結果被天雷擊中,千年道行毀于一旦,變回了一只普通的貓,老死了。我爹臨終前一直告誡我,渡劫時一定要齋戒吃素。”

    “呃,離奴老弟,令尊也許只是恰好被天雷擊中,和魚沒有關系的。”元曜忍不住插嘴道。原來,離奴最近悶悶不樂,郁郁寡歡,是因為天劫的關系。元曜曾聽白姬說過,妖靈都會有天劫,或几百年一次,或几千年一次,如果渡過了,就會妖力更進一層,甚至位列仙班。如果渡不過,重則被天雷擊中而死,輕則千百年的修行毀于一旦,變回原形。

    “我爹說有關系,就有關系!”離奴瞪了元曜一眼,生氣地道。

    元曜不敢做聲了。

    白姬、元曜、離奴三人舉箸吃飯,因為菜不合口味,白姬、元曜都沒什麼食欲,因為憂心天劫,離奴也沒什麼胃口,三人味如嚼蠟地吃著。元曜突然想起了什麼,“啊,小生在光德坊買了蟹黃畢羅,小生這就去拿來做菜。”

    白姬眼前一亮。

    離奴生氣地道:“不用去了,我已經扔了。從今天起,縹緲閣不許吃葷腥,只能吃素。”

    元曜無力地坐下,小聲地道,“離奴老弟,暴殄天物,可是會遭雷劈的。”

    白姬嘆了一口氣,“偶爾一段時間,吃得清淡一些,也不錯。”

    “還是主人好。”離奴笑道,又瞪了一眼元曜,“不像書呆子,一天到晚只記得吃!”

    元曜想反駁,但又不敢反駁,只好悶悶地扒飯。

    因為離奴要渡天劫,縹緲閣里一連吃了五天的素,白姬吃得奄奄無力,元曜吃得滿臉菜色。白姬沒說什麼,元曜也不敢有怨言。

    這一天,離奴向白姬告了假,出門去了,傍晚才回來。離奴一回來,就又向白姬告假,“主人,今天離奴去玄武那里算了一卦。玄武說離奴五行缺土,必須去山里渡劫,才能平安。所以,離奴打算請兩個月的假,去山里渡劫。”

    玄武是一只活了一万年的烏龜,它住在曲江邊,和一條蛇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玄武很話癆,可是和它住在一起的蛇卻十分安靜。玄武見多識廣,非常博學,尤其通曉星象命數,伏羲八卦。玄武喜歡煙火俗世,常常化作一個算命先生,游走在長安城中,和挑夫走卒,三姑六婆口沫橫飛地講八卦。人界,非人界的事情沒有玄武不知道的,非人們有了迷惑的事情都會去找它解惑。

    白姬眼前一亮,“沒關系,你去吧,去吧。哈哈,哈哈哈——”

    元曜也傻笑,“哈哈,哈哈哈——”

    離奴一頭霧水,“咦,主人,書呆子,你們笑什麼?”

    白姬趕緊斂容,“我沒有笑啊。軒之,我有在笑嗎?”

    元曜也斂了笑容,“離奴老弟,你就去山里安心渡劫吧,不必記掛縹緲閣。”

    離奴憂愁,“我怎麼能不記掛?主人不會做飯,書呆子你又君子遠庖廚。我走了,誰給你們做飯吃?”

    白姬、元曜趕緊安慰離奴,說他不必記掛太多,渡劫去要緊,再怎樣他們也至于會餓死云云。

    “欸,那好吧。希望我回來時,你們不要餓瘦了。”離奴憂愁地道。

    離奴做了一頓八道菜的素宴,和白姬、元曜一起吃了,算是給自己餞行。

    離奴抹淚,“我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

    白姬笑道:“放心,你一定會回來。”

    離奴又抹淚,“世事難料,万一我不能回來,死了的話也就罷了。如果我變成了一只普通的貓,主人你一定要把我帶回縹緲閣養著。”

    “好。”白姬只好這麼答應。

    “還有,書呆子,那時我沒有法力了,你可不能欺負我。”

    “好。”元曜只好這麼答應。

    離奴一把抱住了元曜,流淚,“書呆子,我以前不該總想吃你,總欺負你。如果我能安然回來,一定和書呆子你一起睡里間。”

    “放心吧,離奴老弟你一定會平安回來的。”元曜安慰離奴。

    吃過晚飯,離奴收拾妥當,打了一個大包袱,里面裝著它爹告訴它的能夠平安渡過天劫的寶物,如鍋灰、蒜頭、瓦片之類的東西。離奴踏著夜色,揮淚離開了縹緲閣。

    元曜送離奴到巷口,望著一只黑貓背著一個大包袱漸漸走遠,他心中突然有些不舍。老天保佑,願離奴老弟能夠平安渡劫,早日回到縹緲閣。

    弦月東升,緋桃盛開,白姬和元曜坐在后院喝酒賞花。

    元曜道:“白姬,離奴老弟能夠平安渡過天劫嗎?”

    白姬神秘一笑,“只有天知道。”

    “白姬,你也有天劫嗎?”

    “當然有。不過,一万年一次,軒之如果盼著看熱鬧的話,恐怕是趕不上了。”白姬詭笑。

    第二天,沒有離奴做早飯,元曜只好去光德坊買了一斤羊肉畢羅,和白姬吃了當早飯。元曜一邊啃畢羅,一邊問道:“白姬,午飯和晚飯怎麼辦?也吃畢羅嗎?”

    白姬正在考慮,一直紙鶴飛入了縹緲閣,停在了白姬面前。元曜在縹緲閣呆了許久,也見怪不怪了。這只紙鶴不是哪個非人傳來的訊息,就是有道行的人傳來的訊息。

    白姬吃得正歡,不願意放下畢羅,“軒之,打開看看,念給我聽。”

    元曜只好放下畢羅,拿起紙鶴,打開一看,上面寫著一行秀麗的小楷,“三月雨,結界疏,夜難安枕,望入太平府。令月拜上。”

    白姬陷入了沉思。

    “令月是誰?”元曜好奇地問道。

    “太平公主。”白姬道。

    “呃,原來太平公主的芳諱是‘令月’?”元曜咋舌。皇族公主,尤其是太平公主這樣尊貴的公主,普通人不能得知其閨名。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5:47

003 春雨

    白姬沉吟了一會儿,對元曜笑道:“不如,今天去太平府吧。太平府的廚師手藝可是一絕,我們吃了這麼久的素,正好可以去大快朵頤。”

    “好。不過,白姬,太平公主是有事相托,而不是請你飲宴吧?”

    白姬笑道:“有什麼關系,辦完了事情,自然要飲宴了。”

    “太平公主找你辦什麼事情?”

    “修補結界。”白姬道。

    元曜不懂,也就不再問了。

    三月多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飄起了密如牛毛的春雨。

    白姬對元曜道:“軒之,去樓上取兩把紫竹傘。”

    “好。”元曜答道,隨即又道:“兩把傘?如今離奴老弟不在,如果小生陪你去太平府了,誰看守店門?”

    白姬恍然,“啊,我忘了離奴渡劫去了。”

    白姬想了想,道:“那麼,只有勞請另一個人看守店門了。不知道他今天在不在。心中,你先上去拿傘,我去請看店的人。”

    “好。”元曜應了一聲,上樓拿傘去了。

    白姬移步去了后院。

    元曜在倉庫里取了兩把紫竹傘下來,大廳中多了一個穿著灰袍的男子。男子修眉俊目,英武挺拔,但薄薄的嘴唇有點儿寬。他筆直地站立著,英姿威武,給人一種豪爽仗義的感覺。

    元曜吃驚,“這位兄台是…”

    白姬道:“這位是我的遠親,沈公子。”

    “在下姓沈,名樓。”灰袍男子抱拳道。

    元曜作了一揖:“原來,是沈兄。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

    “咦?你不是姓書,名呆子嗎?”沈樓奇道。

    “沈兄何出此言?”元曜一頭霧水。

    “在下常聽那只黑貓一天到晚這麼叫你。”

    “呃,難道沈兄也住在縹緲閣?”元曜奇道,他怎麼從來沒見過沈樓。

    “算是吧。在下和白姬是遠親,只是客住,客住。”

    元曜和沈樓一見如故,還要細敘衷情。白姬不高興了,“走吧,軒之,再磨蹭下去,都快中午了。”

    元曜只好作罷,“待小生回來,再和沈兄細敘。”

    沈樓抱拳道:“書老弟,不,元老弟慢走。”

    白姬回頭道:“沈君,今日就拜托你照看縹緲閣了。”

    沈樓抱拳道:“白姬放心,在下一定會看好縹緲閣,赴湯蹈火,万死不辭。”

    “多謝沈君。”白姬點頭,轉身離開了。

    煙雨濛濛,柳色如煙。白姬撐著紫竹傘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元曜跟在她身后。白衣竹傘,古城飛花,與這朦朧的煙雨一起構成了一幅寂寥而清雅的圖畫。

    白姬、元曜來到太平府,兩名宮裝侍女早已迎候在門口,她們向白姬斂衽為禮,“公主已等候多時,請隨奴婢入府。”

    白姬點頭,“請帶路。”

    白姬、元曜跟隨兩名侍女進入公主府。元曜很奇怪,兩名侍女雖然走在雨中,但衣衫、頭發都沒有一點儿濕痕。

    太平府中飛館生風,重樓起霧,高台芳樹,花林曲池,看得元曜眼花繚亂,坊間傳言太平公主奢華無度,鋪張靡費,看來果真如此。

    轉過一片翠葉如玉的鳳尾竹林,兩名侍女帶白姬、元曜來到一座臨水的軒舍中。眼前一道飛瀑如白練般垂下,跳動的水珠折射出柔和的光暈。

    飛瀑下彙聚成一片幽碧的水潭,如同一塊滑膩厚重的古玉。水潭邊,一架巨大的水車正在咿呀有聲地轉動,水車旁是一座搭建在淺水中的華美軒舍。

    遠遠望去,華美的軒舍中,珍珠白的簾幕被春風掀起,水墨畫的屏風后隱約浮現一個高貴而優雅的身影。元曜猜測那應該是太平公主。

    八名梳著樂游髻的女侍侍立在華舍的長廊上,白姬、元曜走上長廊,白姬收了傘,元曜也收了傘,兩名侍女接過了傘,退下了。

    白姬、元曜繼續跟著引路的侍女走在長廊上。

    剛一踏入華舍中,兩名侍女倏地變成了兩個薄薄的、手掌大小的紙人,委頓在了地上。元曜吃驚,他仔細一看,紙人是用不浸水的油紙裁的,怪不得淋不濕。

    “公主的道术越發精進了。”白姬笑道。

    “祀人過譽了。”遠遠地,太平公主隔著屏風道。

    白姬走向太平公主,元曜跟在她后面,兩人轉過水墨畫屏風,看見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穿著一襲胭脂底色的錦緞宮裝,紅裙上用火色絲線精心繡著九十九朵或開或閉,花姿各異的芍藥。妃色抹胸勾勒出她玲瓏有致的身姿,半透明云霧狀的金色披帛包裹住她雪白細長的胳膊和曲線優美后背。她那長長拖曳在地的披紗上,以極細的火絨線,繡著無數或飛或停,神秘美麗的蝴蝶。

    太平公主坐在錦墊上,低垂著頭,正在飛針走線地繡著一幅約莫兩尺長的刺繡。

    太平公主沒有抬頭,仍在飛針走線,“祀人,你終于來了。”

    白姬笑了笑,沒有說話。

    祀人?祀人是誰?元曜心中奇怪,難道白姬的真名叫祀人?白姬一直說非人禁止言名,太平公主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

    太平公主抬起頭,望了一眼白姬身后的元曜,“你是上次的那位書生…”

    元曜趕緊作了一揖:“小生參見太平公主。”

    “你叫什麼名字?”

    “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

    “元曜?”太平公主笑了,“果真是結妖緣的名字。”

    元曜不敢反駁。

    “來人,賜座,看茶。”太平公主吩咐道。

    “是。公主。”兩名梳著雙螺髻的紅裙侍女領命退下。

    不一會儿,侍女拿來錦墊,端來香茶。白姬、元曜坐下喝茶。白姬道:“才雨水時節,公主就招祀人來補結界,未免太早了一些。”

    太平公主一邊刺繡,一邊對白姬道:“其實,我叫你來,倒不全是為了修補結界。最近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讓我覺得不安。”

    白姬一邊喝茶,一邊問道,“什麼事情?”

    太平公主抬起頭,“近來,我覺得心情特別愉悅,特別歡暢。”

    元曜噗出了一口茶,心情快樂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麼?太平公主為什麼反而覺得不安?

    太平公主道:“高興的事情,會讓我覺得心情快樂;悲傷的事情,也會讓我覺得心情快樂。不管是什麼事情,我都忍不住想笑,哈哈大笑。前几天,顯哥哥的一位寵妃歿了,我進宮安慰顯哥哥。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在滿臉淚痕的顯哥哥面前哈哈大笑了起來,顯哥哥很生氣。母后也把我叫去責備了几句。我想這一定是妖怪作祟,一定是惡鬼要來吃我。”

    白姬道:“在長安城,沒有妖鬼能夠闖入我布下的結界。如果太平府的結界被破壞了,我在縹緲閣中會知道。”

    太平公主道:“如果不是在太平府,那會不會是在外面碰上了妖孽?年初,我奉母后之命去感業寺吃齋祈福,會不會是在感業寺時碰上了妖魅?”

    白姬道:“我給你的玉墜,你一直佩戴著嗎?”

    太平公主點頭,“一直佩戴著,從未離身。”

    “那麼,就不會是惡鬼、妖魅作祟了。”

    白姬望了一眼太平公主,微微皺眉,“今天,仔細一看,你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太一樣了。”

    太平公主奇道:“哪里不一樣?母后、薛紹,高戩和侍候我的女侍們也都說我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白姬淡淡地道:“你會開懷地笑了。”

    太平公主一愣。

    白姬低頭,望了一眼太平公主正在繡的圖,“這是什麼?”

    太平公主這幅刺繡才剛開工,還沒有輪廓,只依稀勾勒出一點儿形狀,像花,像樹,又像鳥獸。

    太平公主道:“我最近總在夢里見到一棵樹,覺得很美,就想繡出來。”

    “啊,多繡一幅送給我吧。”白姬笑道。她開始盤算太平公主的刺繡在市面上能抬到怎樣的天價。

    “休想。”太平公主道。她怎會不明白奸商心里的盤算。

    “今天既然來了,那我就把結界修補了吧。免得春分時又來一趟。”白姬道。

    太平公主點頭,“只有修補了結界,我才能稍微安心一點儿。”

    白姬站起身,走到水榭的欄杆邊,欄杆下是碧波蕩漾的水。煙雨迷蒙中,水色如畫,白姬伸手從頭上拔下發簪,刺破了手指。一滴藍色的血沿著瑩白的指尖滴入水中,蕩漾起一圈圈漣漪。不過彈指間,水潭中的水如同燒沸了一般,水波翻滾。突然,水面嘩啦一聲破開,四條巨大的白龍從水中飛起,躥上了天空。白龍張牙舞爪,盤旋在半空著,它們周身環繞著冰藍色的火焰,龍爪堅實鋒利如山岳,龍角虯結彎曲如鐮刀。四條白龍在天空盤旋飛舞,消失在了東、南、西、北四個方位。

    元曜吃驚地望著天空,籠罩太平府的結界現出了形狀,柔和如水的結界上,有奇怪的文字和符號飛速流動,光華淨澈。四條白龍在結界上游動,漸漸地融入文字和符號中,消失無形。

    約莫一盞茶功夫,結界消失不見了。水榭外,花樹中,仍是重樓飛閣,煙雨朦朧。白姬對太平公主笑道:“結界沒有破損多少,看來去年襲擊你的妖鬼也變少了。”

    太平公主臉色蒼白,咬緊了嘴唇,“只是少了,它們還是會源源不斷地來。從出生到現在,我沒有一日安寧,一日太平。”

    “這是你的命數,沒有辦法。”白姬道。

    太平公主望著白姬,道:“祀人,你會一直守護我,直到我死去嗎?”

    白姬道:“公主,我會遵守約定,在您有生之年,不讓任何非人傷害您。”

    “那,我就放心了。”太平公主道。

    太平公主設宴招待白姬和元曜。宴席之上,各色佳肴勾人食欲,金乳酥,玉露團、金齏玉膾,生羊膾、飛鸞膾、紅虯脯、鳳凰胎、黃金雞、鯢魚炙、剔縷雞、菊香齏、駝峰炙、醴魚臆等。白姬吃得很歡快,元曜也吃得很歡快。酒足飯飽之后,白姬、元曜告辭離去,坐著太平公主安排的馬車回縹緲閣了。

    馬車中,元曜對白姬道:“小生覺得,我們此行像是騙吃騙喝的神棍。”

    白姬笑了,“當神棍也很有趣呀。”

    “太平公主為什麼總是提心吊膽,害怕妖鬼吃她?難道,她曾經做過什麼錯事嗎?”元曜好奇地問道。

    白姬搖頭,“不,太平公主沒有做過錯事,她是在為她的母親承擔‘業’果。”

    “太后?”元曜吃驚。

    白姬點頭,“太后。”

    元曜不敢妄自議論武后的事情,陷入了沉默。

    白姬笑道:“說起來,太平公主和軒之你很像。”

    “欸?哪里像?”元曜吃驚。

    “你們都和非人有夙緣。不過,太平公主的遭遇是武后的業報,聚集在她身邊的都是怨戾的惡鬼,或者為復仇,或者為泄憤,想要殺死她,折磨她。而軒之嘛,大概是你的名字叫元曜,所以才這麼有妖緣吧。”

    “額,這關小生的名字什麼事情?不過,太平公主真可憐,必須為她的母親承受這麼多。怪不得,坊間傳言,她一直郁郁寡歡。”元曜憐憫地道。從小到大,總是有一堆可怕的惡鬼環侍在側,伺機殺死自己,折磨自己,這樣提心吊膽、步步驚心,如處阿鼻地獄的情形,只是想一想都不寒而栗。怪不得,太平公主一直郁郁寡歡,不能開懷。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太平公主也算是堅强的人類了。她對她的母親沒有任何怨言,反而她的母親對她充滿了愧疚,想要保護她,彌補她。所以,武后和我定下了契約。我認識太平公主已經二十年了,從來沒有看見她開懷地笑過,她是一個不會笑的孩子。”

    元曜覺得,如果換做他處在太平公主的境地,他也肯定不會笑。一個時刻與恐懼、死亡、幽焚做伴的人,怎麼會笑呢?

    元曜道:“不過,今天太平公主笑了啊!”

    “所以,我才有點儿擔心。她自己也覺得不安…”白姬陷入了沉吟,自言自語,“這,似乎不像是妖魅作祟的跡象。”

    馬車中陷入了沉默。

    元曜似乎還有話想問,白姬看穿了他的心思,“軒之,有什麼問題你就問吧。”

    “白姬,祀人是你的名字嗎?”

    白姬一愣,轉頭望向車窗外,顧左右而言他,“啊,軒之,雨停了。”

    “白姬,原來你叫祀人?好有意思的名字。”

    “軒之,我們今天晚飯吃什麼?”

    “咦,不是剛吃過晚飯嗎?”

    “明天早飯吃什麼?”

    “明天再說吧。祀人…”

    “不要再叫我的名字了!”

    “為什麼?祀人很好聽啊!”

    “因為,我討厭被叫這個名字。”

    “為什麼?”元曜奇道。

    “不許再問了!不然,明天就吃了你做早飯。”不知道是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的緣故,或者反之,白姬的口氣突然變得很像離奴。

    “呃!”小書生乖乖地閉了嘴。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6:03

004 無憂

    白姬、元曜回到縹緲閣,沈樓正倚在櫃台邊打瞌睡。

    白姬見狀,輕聲咳嗽了一下。沈樓被驚醒,見白姬、元曜回來了,起身抱拳道:“白姬、元老弟,你們回來了。”

    白姬道:“沈君,今天有客人嗎?”

    沈樓道:“沒有。不過,胡家的十三郎來過,他好像有事,但聽說你不在,又走了。他留了一句話給你,說明天午后再來造訪。”

    “嗯,知道了。”白姬道,她向里間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頭:“今天多謝沈君了。無以為謝,縹緲閣中,沈君喜歡什麼,就請拿去,不必客氣。”

    沈樓急忙推辭:“舉手之勞,何必言謝。”

    白姬笑了:“這是你的酬勞,不必推辭。”

    沈樓摸了摸頭,道:“在下是游俠之人,行走四方,沒有防身的武器頗為不便。如果你能把牆上那把青銅劍送給在下,在下感激不盡。”

    大廳南邊的牆壁上,掛著一把戰國時期的青銅短劍。短劍長約一尺七,寬約三寸,劍鞘上鑲嵌著七色寶石。

    白姬笑道:“沈君喜歡,那就拿去吧。”

    沈樓歡喜地道:“多謝白姬。”

    白姬笑了笑,轉身走進了里間,上樓去了。沈樓得了寶劍,十分歡喜,興致盎然地拉著元曜敘說當年游俠咸陽的往事,“當年,在下在咸陽游俠時,結識了許多綠林朋友,大家意氣相投,情若手足…”

    元曜沏了兩杯茶,抱著茶頗有興趣地聽著。

    天色漸漸黑了,沈樓一說起當年行俠仗義的事情,就越說越興奮,干脆留下來,和元曜促膝夜談。沈樓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几壇桂花酒,與元曜在燭火下對飲。

    沈樓慷慨激昂,擊盞而歌,“憶昔少年,初入江湖。俠義在胸,快意恩仇。抱劍蘭台,義氣崢嶸衝冠怒;飲馬長河,俠情崔嵬狂嘯歌。一襟青云,兩袖白雪。仗劍天涯,游蹤萍寄。”

    小書生也吟了一首詩,“刀光劍影江湖夢,展卷揮毫潑墨濃。三尺秋水無情碧,十里東風斷腸紅。西京歌樓彈長鋏,北邙冷雨濕荒塚。古來多少豪俠事,落筆一笑云煙中。”

    兩人把盞對飲,相視而笑,言談甚歡。桂花酒雖然甜淡,但是元曜酒量不怎麼好,喝了小半壇就昏昏欲眠了。

    “唔,沈兄,明儿再說吧,小生困了…”元曜打了一個哈欠,睡倒在寢具上。

    “哎,在下正說到精彩的地方,元老弟你怎麼就睡了?”沈樓失望地道,他推了推元曜,小書生已經開始呼呼地打鼾了。

    沈樓只好也躺在元曜身邊睡了。可是,他心中太興奮,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突然,沈樓騰地坐起身來,對著黑暗自言自語,“生如蜉蝣寄羽,朝為青絲,暮成白發,不可蹉跎,在下要游俠去!”

    沈樓搖醒元曜,“元老弟,人生苦短,不可蹉跎,在下要游俠去,你說可好?”

    元曜睡得迷迷糊糊,“挺好,去吧,去吧…”

    “元老弟,你可願意與在下同去?”

    “小生就不去了,離奴老弟會罵小生偷懶不干活…”元曜迷迷糊糊地道。說完,他又扑倒在枕頭上睡了。

    沈樓下定了決心,握拳,“在下這就去向白姬辭行。”

    沈樓走向了里間,元曜趴著呼呼大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有人拍元曜,“元老弟醒醒,元老弟醒醒…”

    元曜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只灰色的蛤蟆人立在他的枕邊,正伸出蹼趾拍他的臉。

    元曜揉著眼睛坐起身來。

    蛤蟆背著一柄青銅短劍,向元曜抱拳:“元老弟珍重。后會有期。”

    “欸?”元曜一頭霧水。

    背劍的蛤蟆一蹦三跳,消失在了縹緲閣中。

    “欸?!!”元曜再次一頭霧水。

    不過,元曜很困,也懶得理會太多,倒頭又睡下了。

    天亮之后,元曜起床,沈樓已經不見了。

    “沈兄?沈兄,你在哪里?”元曜在縹緲閣中找了一圈,沒有找到沈樓,心中有些惆悵。元曜回到大廳里,望著酒壇中喝剩的桂花酒,努力回想昨夜的事情,依稀記得有誰在向他辭行。好像是一只蛤蟆?!!

    元曜洗漱妥當,打開了店門,陽光照進了縹緲閣。

    吃早飯的時候,元曜問白姬,“沈兄去哪里了?”

    白姬撫額,“不是被軒之你攛掇著游俠去了嗎?”

    “呃,小生哪里有攛掇沈兄去游俠?”

    白姬喝著瓷杯中的桂花酒,道:“也許沒攛掇吧,但是它說和軒之一席暢談之后,就想去游俠了。生如蜉蝣寄羽,春夏秋冬,轉瞬即逝,想做的事情,應當及時去做,不可蹉跎。”

    元曜聞言,也頗有些感慨,“希望,沈兄能夠快樂地、盡興地游俠吧。”

    白姬嘆了一口氣,“沈君是快樂地游俠去了,什麼也不管了,可是我怎麼向胤交代?如果胤醒來,發現沈君不在了,情況就不妙了。”

    “胤是誰?沈兄走了,為什麼要向胤交代?”

    “胤是沈君的哥哥,因為某些原因,他不方便露面,一切事情都是沈君幫他處理。沈君走了,他會生氣的。”

    “那,這該怎麼辦?”

    “既然是軒之把沈君攛掇走了,那就軒之去道歉吧。”白姬拿出一柄鑰匙,遞給元曜,“順便把沈君留下的這柄鑰匙交給胤保管。”

    “呃,這關小生什麼事情?”元曜不想去,但見白姬望著他,黑瞳幽森,眼神莫測,只好接過了鑰匙:“好吧,小生去就是了。胤在哪里?”

    “井底。”白姬笑道。

    “井底的倉庫里?”元曜問道。

    白姬搖頭,“不是倉庫里,是井底。”

    “井水里?”

    “嗯。”

    元曜冷汗,“那個,小生不會游泳…”

    “不會游泳也可以去。”白姬詭笑。

    “那個,胤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蜃。”

    “什麼是蜃?”

    “簡單地來說,一只大蛤蜊。”

    “它會送小生珍珠嗎?”

    “不會,但它送你一場美夢。”

    “真的?”

    “真的。”

    “沈兄也是蜃嗎?”

    “不,沈君是一只蟾蜍。不過,它一直認為自己是胤的親弟弟,也是一只蜃,所以你千万不要當著它的面提‘蟾蜍’,‘青蛙’,‘蛤蟆’,不然它會很不高興。”

    “呃。小生知道了。”

    白姬笑了。

    “小生這就去嗎?”

    白姬笑道,“過几天吧,等月圓的時候。那時候,胤才會醒來。”

    “嗯,好。”

    白姬、元曜無聲地坐在廊下吃東西,院子中的緋桃樹繁花盛開,落英繽紛。

    白姬喝了一口桂花酒,若有所思地道:“軒之,你好像一直在縹緲閣蹉跎光陰呢,難道你沒有什麼想做的事情嗎?”

    元曜撓頭,“小生想做的事情啊?好像沒有,小生只想一直呆在縹緲閣。”

    “為什麼?”

    “因為呆在縹緲閣很有趣,很快樂。”

    “軒之,你真是一個容易滿足的人啊。”

    “古語云,知足者常樂。”元曜笑道,接著又道,“那個,白姬,如果你能給小生漲一點儿月錢,小生就會更快樂了。”

    “休想。”白姬笑眯眯地道:“軒之,古語云,知足者常樂。”

    小書生悶悶地啃了一口櫻桃畢羅,把“真是奸詐貪財的龍妖”這句話連同畢羅一起咽進了肚子中。

    中午過后,元曜正拿著雞毛撣子給古董彈灰時,胡十三郎來了。

    “元公子,好久不見了。”火紅色的小狐狸走進縹緲閣,端正地坐下。

    元曜笑道:“啊,是十三郎呀。好久不見了。”

    小狐狸怯生生地道:“白姬在嗎?某昨天約好,今天來見她。”

    元曜笑道:“白姬在后院曬太陽,小生帶你去。”

    “有勞元公子了。”小狐狸怯生生地道。

    元曜帶小狐狸走向后院。后院中,芳草萋萋,三春的陽光如一抹橘色鮫綃,明亮卻微涼。白姬躺在美人靠上,舒服地眯著眼睛曬太陽。

    “白姬,十三郎來了。”元曜道。

    白姬回過頭,坐起身來,笑了,“十三郎怎麼有空來縹緲閣玩?”

    小狐狸在白姬面前坐下,彬彬有禮地道,“某不是來玩的,某有一件困擾的事情,想向白姬請教。”

    白姬望了小狐狸一眼,道:“十三郎的臉色好像有些憔悴呢。”

    小狐狸伸爪,揉臉,“唉,某離家出走,已經一個多月了。這一個多月里,某露宿在荒郊墳地,寄居在農人的屋檐下,寺廟的祠堂中,苦不堪言。”

    “十三郎為什麼要離家出走?”白姬好奇地問道。

    小狐狸又揉臉,“事情說起來,話就長了。”

    元曜沏來兩杯茶,拿來一些點心,十三郎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娓娓道來。

    九尾狐王年輕的時候,性格就憂郁而多愁善感。年老之后,因為操心九尾狐族的興衰命運,操心儿女的婚姻歸宿,操心孫儿們是否能夠健康長大,它更加郁郁寡歡,悶悶不樂。狐狸們都勸它想開一點儿,儿孫自有儿孫福,不必操心太多,它也不能釋懷,仍舊愁悶。

    去年夏天,胡三娘和夫婿去南海游玩,遇見了一只蜃。蜃正在做夢,胡三娘踏入了蜃夢中。蜃夢中仙山飄渺,美如夢幻,山林河澤中生長著各種奇花異草,奔跑著各種奇珍異獸。

    胡三娘行走其中,它驚喜地看見了一棵茂盛的大樹,樹枝雄偉,樹葉翠綠,樹上開滿了金色的花朵,密密麻麻,華色香艷。遠遠望去,像是一件件金色的袈裟掛在樹上。

    胡三娘曾在《因果經》里見過這種樹,這種樹名叫無憂樹。相傳,如來佛祖就誕生在無憂樹下。據說,無論是人,還是非人,只要坐在無憂樹下,就可以忘記所有的煩惱,變得無憂無愁,快快樂樂。

    胡三娘想起了憂郁的父親,就偷偷地摘了一顆無憂樹的果實。從南海回到家之后,胡三娘將無憂果送給九尾狐王,“父親,這是無憂樹上結出的果實,將它埋入土中,待它發芽,長大,就會長成無憂樹。據說,無論是人,還是非人,只要坐在無憂樹下,就可以忘記所有的煩惱,變得無憂無愁,快快樂樂。如果擁有了無憂樹,您就再也不會苦惱郁結了。”

    “太好了!”九尾狐王大喜,它掃視眾儿孫一眼,“你們誰願意替我種無憂樹?”

    一只火紅色的小狐狸走了出來,怯生生地道:“某雖不才,但願意為父親效勞。”

    老狐王很高興,“哈哈,十三,你最孝順了。你素來勤謹,心細,交給你,為父也放心。”

    老狐王又誇贊了一番胡十三郎,別的狐狸有些不高興了,竊竊私語,“十三這家伙真狡猾,居然又搶先了一步。”

    “十三最愛裝乖賣巧,討老頭子歡心。”

    “哼哼,它一定是想做下一任的九尾狐王。”

    “十三郎真討厭…”

    小狐狸覺得有些委屈,它只是想為父親分憂,報答他的養育之恩而已,從來沒有過別的私心。

    老狐王維護十三郎,呵斥眾狐狸,“你們啊你們,十三不過是為我做點儿事情,讓我高興,你們就這麼不待見它,猜疑它,真是氣死我了!如果,將來的哪一天,我不在了,你們怎麼能夠團結友愛,讓九尾狐族更加繁榮昌盛?只怕那時候,九尾狐族將會因為你們的互相猜疑,不團結,而分崩離析,沒落衰敗,非人界再無九尾狐族的立足之地!”

    老狐王說到傷心處,拍著胸口,老淚縱橫,“唉,一想到這樣的局面,叫人怎麼能不發愁啊,愁煞人也,愁煞人也!!”

    眾狐狸頓時不敢再說半句話。

    十三郎種無憂樹的事情就定了下來。

    十三郎在九尾狐族居住的山林中挑選了一處僻靜而肥沃的土地,開始種無憂樹。它把無憂樹的果實埋入土中,澆上山泉水,不眠不休地守候著,祈禱著,靜靜地等候發芽。

    一個月之后,土壤中破出了一點儿綠芽,小狐狸高興得又蹦又跳,衝入家中告訴老狐王無憂樹發芽了。老狐王很高興,誇贊小狐狸很能干。眾狐狸有些不高興。

    小狐狸更加細心、賣力地栽種無憂樹。兩個月之后,樹芽長到了三寸長,多出了四片翡翠色的嫩葉。小狐狸高興得直揉臉,又回家告訴了老狐王。老狐王非常高興,又一次誇獎了小狐狸很能干。眾狐狸面面相覷,又不高興了。

    小狐狸繼續悉心照料無憂樹。可是,有一天,小狐狸從紫竹林取來山泉水,准備澆灌無憂樹時,無憂樹不見了。小狐狸很著急,找遍了山前山后,山上山下,都沒有找到。最后,小狐狸只好淚汪汪地回家,去向老狐王稟報這個不幸的消息。

    老狐王奇怪地道:“好好的,無憂樹怎麼會不見了呢?”

    十三郎怯生生地道:“某也不知道,恐怕是被誰偷走了…”

    老狐王嘆了一口氣,捶著胸發愁,“我九尾狐族的地盤,居然有人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闖入,這還得了?!真是愁煞人也,愁煞人也——”

    狐狸們紛紛道:“都怪十三玩忽職守,才讓人偷走了無憂樹。”

    “我九尾狐族的地盤有九重結界,外人絕不可能闖入,八成是十三偷懶,把無憂樹種死了,它害怕父親責罰,故意說是誰偷走了無憂樹。”

    “對,一定是這樣。”

    “十三,你怎麼能說謊呢?”

    “不管怎麼說,都是十三的錯。”

    眾狐狸紛紛數落十三郎,十三郎滿腹委屈,卻是百口莫辯,只能流著淚,小聲地解釋,“某沒有把無憂樹種死,無憂樹真的不見了…”

    眾狐狸表示不相信,並認定是十三郎把無憂樹給種死了。

    狐狸們吵鬧作一團,老狐王見了,捶著胸口嘆氣,“真是愁煞人也,愁煞人也——”

    最后,雖然老狐王相信十三郎沒有說謊,但是眾狐狸都不相信,明里暗里指責十三郎。十三郎既委屈,又生氣,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

    小狐狸揉著臉,道:“無憂樹一定是被人偷走了。無論如何,某一定要找回被偷走的無憂樹,大家才會相信某沒有說謊,家父也才會快樂無憂。”

    白姬沉吟了一會儿,道:“你種無憂樹的地方是九尾狐族的地盤,有九尾狐族的結界,無論是非人,還是人類闖入其中,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小狐狸耷拉下耳朵,“事情就是這麼奇怪,某完全沒有感覺到有人入侵,可是無憂樹確實不見了。而且,神不知鬼不覺地闖入了結界中的,不是非人,是人。”

    白姬奇道:“此話怎講?”

    “腳印。事后,某回種無憂樹的地方,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遍,發現了人類的腳印。”小狐狸凝重地道。

    “人類的腳印?”白姬奇道。

    小狐狸點頭,“人類的腳印。”

    白姬喝了一口茶,“如果留有腳印,那也一定會留下氣味,循著氣味追蹤,不難找到竊走無憂樹的人。”

    小狐狸揉臉,“那人沒有留下任何氣味。”

    白姬笑了,“怎麼會?世界上怎麼會有沒有氣息的人?”

    小狐狸道:“真的沒有留下氣息。某猜測,要麼是此人道法高深如李淳風(1)。要麼,就是有法力及其高深的非人隱去了他的氣息。”

    白姬道:“這也不無可能。”

    小狐狸愁眉苦臉地道:“這些日子以來,某四處奔波、打聽,連玄武也問過了,始終沒有打探到無憂樹和賊人的下落,甚至連一點儿線索也沒有,真是愁死某了。白姬,縹緲閣能夠實現任何願望,某特意來請你實現某的願望,替某找到無憂樹。”

    白姬沉吟了一會儿,道:“好。我替你找無憂樹。不過,你用什麼做報酬呢?”

    小狐狸羞澀地道:“這個…這些年來,父親給某的零花錢,某都用來買點心吃了,沒有攢下什麼積蓄…”

    白姬笑了,抬眸,“聽說,十三郎的廚藝很好?”

    小狐狸羞澀地道:“稱不上好,略會做菜罷了。家父對美食很挑剔,常常愛換口味,某為了他能夠吃得開心,常常去皇宮中的御膳房,大酒樓的后廚中潛伏,偷偷學做各種菜色,然后回去做給家父吃。”

    白姬笑眯眯地道:“如果十三郎留在縹緲閣做兩個月的雜役,我就替你找到無憂樹。”

    小狐狸怯生生地道:“只要您能幫某找到無憂樹,某在縹緲閣做一輩子雜役也沒關系。只是,那只黑貓恐怕容不下某…對了,今天怎麼沒有看見那只臭黑貓?!”

    白姬道:“離奴去山里了,兩個月后才會回來。離奴一走,縹緲閣里頗缺人手。”

    “這樣啊。”小狐狸想了想,羞澀地道,“如果白姬不嫌棄,那某就留在縹緲閣了。”

    “太好了。”白姬笑眯眯地道。

    小狐狸怯生生地望著白姬,“那,無憂樹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白姬點頭,笑了,“沒問題。縹緲閣從不拒絕任何人的願望,無論是善良的願望,還是邪惡的願望。”

    春日的暖陽下,緋桃花瓣紛飛,白姬的笑容有如夢幻般不真實。

    小狐狸留在縹緲閣,因為太累了,它吃了些點心之后,就蜷在緋桃樹下睡覺。

    白姬穿戴整齊,出門去了。元曜猜測,她可能是去打探無憂樹的下落了。

    元曜坐在櫃台后,托腮望天,浮想聯翩。無憂樹,無憂樹,世上真的有能讓人快樂無憂的無憂樹麼?如果有的話,他也真想去無憂樹下坐一坐。

    “元公子,已經申時了,你怎麼不叫醒某呢?”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將元曜從冥想中拉回了現實。

    元曜回目一看,空蕩蕩的大廳中沒有人,他將目光下移,才看見了胡十三郎。胡十三郎坐在地上,身邊放著一只竹籃。

    元曜笑道:“小生見你睡得香甜,就沒有吵醒你。”

    小狐狸揉臉,“某是來打雜的仆役,可不敢偷懶,元公子請一定要對某嚴格一些。剛才,某去廚房轉了一圈,發現除了咸魚,好像沒有菜了。集市應該還沒散,某去買些菜回來,准備做晚飯。元公子請給某一吊錢。”

    “啊,好。”元曜趕緊從櫃台后翻出一吊錢,放入小狐狸的竹籃里。

    小狐狸怯生生地道,“請問,白姬的口味是怎樣的?她喜歡吃重口的,還是清淡的?喜歡吃甜的,還是咸的?喜歡吃葷菜?還是素菜?有沒有什麼最愛吃的?有沒有什麼忌口?”

    元曜想了想,道:“白姬不怎麼挑剔食物,沒有特定的喜歡和忌口,她什麼都吃,你不必擔心。”

    “那,元公子你呢?”

    元曜笑道,“小生也是什麼都吃,十三郎不必特意費心。”

    小狐狸羞澀地道:“那就好,某去買菜了。”

    小狐狸用嘴叼起竹籃,向縹緲閣外走去。

    元曜想起了什麼,急忙道:“十三郎,等一等。”

    小狐狸回頭,放下菜籃,“元公子還有什麼吩咐嗎?”

    “你…你…你就這樣去市集嗎?”元曜覺得,胡十三郎就這樣去市集,一定會被眾人當妖怪追打。當然,它本來也是妖怪。

    小狐狸一拍腦袋,“某差點儿忘了,去集市要化作人形。”

    小狐狸話音剛落,驀地化作了人形。一個纖好白皙,眉目如畫的俊俏少年出現在元曜眼前。少年足踏烏皮靴,身穿紅綈袍,一雙丹鳳眼眼角微微上翹,眼神溫柔而嫵媚。

    “呃,十三郎?!!”元曜大吃一驚。

    胡十三郎臉微微一紅,羞澀地道:“正是某。某容顏丑陋,嚇到元公子了吧?”

    “不,不,小生只是吃驚,沒想到十三郎如此風流俊俏,一表人才,和離奴老弟差不多呢!”

    胡十三郎有點儿不高興,“請不要把某和那只自大的,丑陋的黑貓相提並論!”

    “呃,好。”元曜不敢再多言了。

    胡十三郎去集市買菜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6:15

005 蛛絲

    日頭偏西的時候,白姬挎著一只柳葉籃回來了,口中還哼著輕快的小調。

    元曜問道:“白姬,你怎麼這麼高興,莫非你知道無憂樹的下落了?”

    白姬將柳葉籃放在櫃台上,笑道:“九尾狐族最擅長尋物,連它們都找不到無憂樹,我怎麼會找得到呢?”

    “你找不到無憂樹,那為什麼還答應十三郎,說會實現它的願望?”

    “因為縹緲閣正缺一個做飯的人嘛。”

    “難道你在騙十三郎?”元曜有些生氣。這條奸詐的龍妖不會是騙純善的小狐狸替她做白工吧?

    白姬笑了,“我怎麼會騙十三郎呢?我雖然無法找到無憂樹,但是卻有辦法知道它在哪里。”

    “什麼辦法?”元曜好奇地問道。

    白姬神秘地笑道,“天機不可泄露。到時候,軒之就知道了。”

    元曜知道白姬雖然行事詭秘,但是一向穩妥無差錯,也就不再問了。他低頭望向柳葉籃,看見半籃子彩線,有血赤色,黃金色,荷葉綠,孔雀紫,墨玉藍。五色彩線極細、極滑,瑩潤而透亮,不像是亞麻線,棉線,也不像是蠶絲。

    元曜奇怪地問道,“這是什麼?”

    白姬笑道,“我買的蜘蛛絲。”

    “你買蜘蛛絲做什麼?”

    “刺繡。”

    “刺繡?!”

    “對,我打算送軒之一條手絹,軒之喜歡什麼圖案?”

    元曜聞言,臉突然紅了,“你為什麼要送小生手絹?”

    白姬詭笑,“嘻嘻,到時候,軒之就知道了。軒之喜歡什麼圖案?”

    元曜撓頭,“梅、蘭、竹、菊都可以…”

    “那就繡一叢青菊吧。”

    “能把狸奴老弟也繡上嗎?多日不見,小生怪想它的,以后睹帕如見它。”

    “好。”

    “把十三郎也繡上去吧。它和狸奴老弟總打架,繡在手絹上,它們就不會打起來了。”

    “好。”

    “把丹陽也繡上吧。”

    “好。”

    “把小生也繡上,可以嗎?”

    “可以。”

    “把你也繡上吧。”

    “咦,為什麼連我也要繡上去?”

    “大家一起繡在上面,更熱鬧。”小書生開心地道。

    “嗯,可以。”白姬答應了。

    “白姬,繡這麼多東西,你不覺得麻煩嗎?”

    白姬詭笑,“沒事,繡得越多,到時候越安全。”

    傍晚時分,白姬、元曜、胡十三郎在后院吃飯。胡十三郎做了駝蹄羹、生羊膾、葫蘆鴨、杏酪,還燉了一鍋香濃的烏雌雞湯。菜肴色、香、味俱全,勾人食欲。元曜狼吞虎咽,贊不絕口,這還是他第一次在縹緲閣吃到不是魚的晚餐。白姬也吃得很歡快,也對十三郎的手藝贊不絕口。

    小狐狸羞澀地道:“多謝白姬、元公子誇贊。”

    小狐狸在縹緲閣住下來了。它把尋找無憂樹的事情交給了白姬,每天只在縹緲閣勤勞地打雜,用心地做美食。自從小狐狸來打雜之后,小書生動得少了,吃得多了,他覺得自己明顯胖了許多。

    小狐狸喜歡花花草草,它把大廳中,里間中,回廊中,甚至廚房中都擺上了盆栽的花花草草。小狐狸喜歡風鈴,它在屋檐下掛了許多它自己磨的貝殼風鈴。風一吹過,叮鈴鈴作響。

    元曜記得,狸奴不是很喜歡花草,因為花粉會讓它打噴嚏。狸奴也很討厭有響聲的東西,響聲會讓它受驚、煩躁。元曜猜測,狸奴回來了,看見縹緲閣變成這樣,一定會很生氣。

    小狐狸堅決不睡狸奴的寢具,“那只臭黑貓用過的被子髒死了,某還是和元公子一起睡吧。”

    于是,元曜終于不用再獨自提心吊膽地睡在大廳里了。小狐狸蜷眠在元曜的枕邊,或打呼嚕,或說夢話。這情景雖然也有些詭異,但是元曜還是安心了許多。

    這些天來,白姬晚上很少出門,白天也呆在縹緲閣,她在用蜘蛛絲繡花。白姬似乎完全沒有去找無憂樹的意思,小狐狸也不催促,也不著急。

    “十三郎,白姬好像根本沒有替你去找無憂樹。”元曜擔心地道。他總擔心奸詐的龍妖是在騙純善的小狐狸做白工。

    “放心吧,元公子,縹緲閣在千妖百鬼中口碑很好,信譽也很好,白姬也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她說會替某找到無憂樹,就一定會替某找到。”小狐狸並不擔心。它坐在一個火爐邊,火爐上放著一個瓦罐,瓦罐里煨著雞湯,“雞肉似乎已經熟了,元公子來嘗嘗咸淡?”

    “啊,好。”元曜喝了一碗美味香濃的雞湯之后,也就把擔心給忘記了。

    這一日是十五,陽光明媚,云淡風輕,生意冷清的縹緲閣居然次第來了几名買古玩的客人。白姬忙著繡花,沒工夫宰客,讓元曜去接客。元曜沒有宰客的惡趣味,老老實實地賣了東西。客人滿意地離去了,他也很開心。

    元曜送走客人,剛回到櫃台后,又來了一位客人,聲音倨傲:“白姬在嗎?本公子要買東西。”

    元曜抬頭一看,居然是張昌宗。

    元曜笑道,“白姬在樓上繡花,她交代小生接客。張公子想買什麼,告訴小生就可以了。”

    張昌宗厭惡地望著元曜,仿佛在看一件污穢的垃圾,“去叫白姬下來,我可不願意和丑八怪多說一句話。”

    元曜心中生氣,但念及他是客人,忍下了氣,“張公子稍候,小生這就去找白姬。”

    元曜走進里間,小狐狸正在擦屏風,“元公子怎麼不在大廳呆著?”

    元曜郁悶地道:“有位張公子,嫌棄小生貌丑,要見白姬,才肯買東西。”

    小狐狸安慰元曜,“元公子一點儿也不丑,那張公子想必是眼拙了。不勞元公子移步,某去樓上請白姬吧。”

    元曜剛要說自己去就可以了,小狐狸已經放下抹布,飛快地上樓去了。

    小狐狸實在是太勤快了,從掃地、擦灰,到做飯、跑腿,它什麼事情都搶著做,不讓元曜操心。將懶散而倨傲的狸奴整日對自己呼來喝去的日子,和現在的清閑幸福的日子比起來,元曜頓時覺得感慨万千。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非常想念狸奴,哪怕它不如小狐狸溫柔、勤快,總是無理取鬧,對他呼來罵去。

    元曜回到大廳里,張昌宗在貨架邊徘徊。

    元曜道:“白姬一會儿就下來,張公子請先隨意地看看好了。”

    張昌宗沒有理會元曜。

    元曜回到了櫃台后,低頭看書。

    過了片刻,張昌宗問元曜,“丑八怪,這個多少銀子?”

    元曜愣了一會儿,才意識到張昌宗是在和他說話,心中十分生氣,但又不敢反駁。他舉目望去,張昌宗手中拿著一只雕漆小盒,盒子中裝著一支碧玉簪。

    “八兩銀子。”元曜沒好氣地道。這只碧玉簪成色一般,雕工有些過于誇張了,不是頂好的東西,張昌宗的眼光可真不怎麼樣。

    一陣香風襲來,環佩叮咚。白姬裊裊娜娜地走了出來,懷里抱著一只火紅色的小狐狸。

    張昌宗放下玉簪,迎了上去,深情地道:“白姬,你真美,我沒有一時不在想你。”

    白姬放下小狐狸,和張昌宗執手凝望,流淚,“六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相思真是讓人柔腸寸斷。你上次買的口脂和香粉這麼快就用完了?”

    張昌宗也舉袖抹淚,“一日作三秋算來,你我已有百年未見了,相思磨人,肝腸寸斷。這一次我不是為買口脂和香粉,最近皇宮里的宴會多了,我做了几件新衣裳,想買一支相稱的玉簪。上次那支玉簪,哥哥很喜歡,我送給他了。”

    白姬好奇地問道:“皇宮中為什麼宴會多了?”

    張昌宗道:“因為郁郁寡歡的太平公主突然變得開朗快樂了,公主心情一好,太后也心情大悅。太后心情大悅,皇宮中的宴會自然就多了。”

    白姬微微一怔,“太平公主…變得非常快樂?!”

    “是啊,公主以前陰沉寡歡,喜怒無常,與她相處,讓人無端地覺得恐懼、壓抑。如今,她容光煥發,笑容滿面,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太后見了,非常高興,說這一定是公主年初去感業寺吃齋,蒙受了佛祖的庇佑。”

    白姬笑了笑,“也許,真是佛祖庇佑吧。對了,六郎想買怎樣的玉簪?”

    張昌宗轉身,拿起之前放下的雕漆小盒。

    張昌宗剛拿起雕漆小盒,白姬就笑贊道:“六郎真是慧眼識珠,這支碧玉簪可是舉世難尋的珍品,玉質通透無瑕,成色極佳。玉簪的造型優雅而高貴,雕工細致完美,六郎用來簪發,更顯龍章鳳姿,風度翩翩。”

    “這個多少銀子?”張昌宗撫摸著玉簪,問道。

    “我對六郎一往情深,也就不虛價了,二百兩銀子,這是最低的價錢了。”白姬以袖掩唇,深情地道。

    張昌宗嘴角抽搐,指了指元曜,“剛才,這個丑八怪說只要八兩銀子。”

    白姬眼神微變,但臉上的笑容還是燦爛如花。

    “呃…”元曜頓時冷汗濕襟,他雖然一向不贊成白姬宰客的惡趣味,但是更討厭張昌宗叫他丑八怪,頓時沒好氣地道:“小生剛才說的是匣子的價錢,不知道張公子你問的是玉簪。”

    張昌宗生氣,“我買匣子做什麼?我問的當然是玉簪!”

    “你惜字如金,又沒問清楚。”元曜沒好氣地道。

    “你這個丑八怪,不要再對著本公子說話了,會讓本公子也變成丑八怪的!”張昌宗厭惡地道,同時把目光轉向了白姬,仿佛多看一眼元曜,他就會變丑。

    元曜很生氣,覺得張昌宗真是不可理喻。

    白姬笑眯眯地道,“玉簪兩百兩銀子,盒子八兩,六郎買的話,盒子就送給你了。玉石有美顏的功效,佩戴這支玉簪,會讓六郎的容顏更加美麗。”

    白姬的聲音縹緲如夢,充滿了讓人無法抗拒的魔惑。

    張昌宗聽到“更加美麗”四個字,仿佛中了魔一般,急忙點頭:“好,好,這支玉簪,我買下了。”

    白姬開心地笑了:“軒之,把玉簪給張公子包好。”

    “更加美麗更加美麗更加美麗…”張昌宗喃喃地念叨,如同中了邪。

    元曜覺得有些恐懼。

    元曜送張昌宗出巷子,待他乘上馬車,才回到縹緲閣。里間中,白姬坐在青玉案邊飛針走線地刺繡,口中哼著輕快的小調。小狐狸沏了一杯香茶,放在青玉案上,然后安靜地坐在一邊看白姬刺繡。

    元曜也在白姬對面坐下,看她刺繡。

    白姬笑道:“軒之今天終于也變聰明了一點儿。看來,軒之也很有宰客的天分啊。”

    元曜生氣,“小生才不會宰客,小生只是不喜歡張公子叫小生‘丑八怪’而已。古語云,君子愛財,取之以道。白姬你這樣宰客圖利,有違古人的教誨。”

    白姬笑道:“我又不是君子,我只是一個非人…”

    “不管是君子,還是非人,宰客圖利都不對。白姬你要改掉這個壞習慣。”

    “軒之的話是沒錯,可是千年如一日地呆在縹緲閣,實在太無趣了,我總得要找點儿樂子吧?不宰客了,我就沒樂趣了。”

    “你可以繡花,讀書,養養花草。”

    “繡花太傷眼,讀書太費腦,養花草太耗神。”

    “宰客難道不費腦耗神嗎?”

    “不會啊,對我來說,宰客輕松愉快,水到渠成,一點儿也不費腦耗神。”白姬笑眯眯地道。

    元曜被噎住了。奸商果然是天生的。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6:31

007 海市 (上)

    白姬飛針走線地繡花,小狐狸蜷縮在白姬的腳邊小憩,元曜坐在白姬對面,看茶煙氤氳,聽風鈴叮咚。

    半個時辰之后,白姬放下了針線,吐了一口氣,“終于繡完了。”她將一方手絹遞給元曜,“軒之,你看怎麼樣?”

    “好。小生看看。”元曜笑著接過手絹,展開一看,一滴冷汗滑落額頭。

    手絹是雨過天青色,長寬半尺有余,右下角繡了一叢青菊。青菊邊,並排坐著一只黑貓,一只紅狐,再往左邊去,是一個手持書卷的青衫書生,一個手拿折扇的華衣公子。這兩人兩獸繡得十分簡單,粗獷,有些漫不經心的意味,只占了手絹的三分之一。占了手絹三分之二的圖案,是一條栩栩如生地盤旋在天空的白龍。白龍精、氣、神十足,生猛而美麗。白龍的繡工極其精細逼真,連盤旋如珊瑚的犄角,須張如戟的鬣鬃,光澈如琉璃的鱗甲上的每一處細節,都處理得惟妙惟肖,生動細膩。襯托白龍風姿的云霧裊繞飄逸,也繡得十分用心,細致。

    “軒之,繡得好看嗎?”白姬笑眯眯地問道。

    元曜冷汗,指著手絹上的白龍道,“這白龍繡得也太用心了吧?!!”

    “因為繡自己,不知不覺,就用心了。”

    “可是,為什麼狸奴老弟,十三郎,小生,丹陽卻繡得這麼敷衍了事?”

    白姬以袖掩面,“這個嘛,繡白龍的工藝太復雜了,時間又有限,顧不上一些無關緊要的背景了…”

    元曜挫敗。原來,狸奴,十三郎,丹陽和他都是無關緊要的背景。這條龍妖不僅奸詐,懶惰,還非常自戀,自大。

    “怎麼看,這幅繡圖的背景都應該是白龍吧?!!”元曜在心中咆哮道。

    “怎麼,軒之不喜歡這條手絹嗎?”白姬見元曜嘴角微微抽搐,問道。

    “不,挺好的,多謝白姬,小生很喜歡。”元曜趕緊道。算了,算了,不管怎麼說,這手絹好歹也是白姬辛苦繡出來的東西,不好太苛責,辜負了她的一番心意。

    白姬高興地道,“軒之喜歡就好。記住,要隨身帶著喲。”

    “嗯。好。”元曜的臉莫名的紅了。

    月圓如鏡,花枝紛繁。一陣夜風吹過庭院,屋檐下的風鈴叮鈴鈴作響。

    元曜正睡得迷迷糊糊,被風鈴聲吵醒。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來。風鈴聲中,似乎有誰在叫他,“軒之,來井邊…”

    元曜起身披衣,走向了后院。

    大廳中,寢具上,只剩小狐狸蜷縮在被子的一角,睡得正香甜。

    后院中,月光如銀,清輝遍地。

    夜風吹過庭院,青草起伏,桃花紛飛。

    桃花樹下,站著一個白衣黑發的女人,她身姿婀娜,雪白的披帛拖曳在地上,如水流動。她微微仰頭,望著一枝滿是花苞的桃花,似乎在等待桃花盛開。

    元曜以為是女鬼,有些害怕,轉身想回大廳繼續睡覺。女鬼叫住了他,“軒之,既然來了,怎麼又要回去?”

    元曜聽到聲音,放下了心,轉身走向桃樹,“原來是白姬,嚇死小生了。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睡覺?”

    白姬笑了,“我在等軒之。”

    “你等小生做什麼?”

    白姬掩唇笑道:“今夜是月圓之夜,軒之必須去井底呀。”

    元曜一拍頭,想起來了,“是呢,小生還得去井底呢。”

    白姬詭笑,“嗯,軒之是要去井底呢。”

    “那小生這就去了。”元曜走到井邊,就要往下跳。

    白姬急忙拉住元曜,“軒之且慢。”

    “?”元曜回頭。

    “咳咳,軒之見到胤,除了交代沈君的去向,轉交鑰匙之外,還請幫我問一件事情。”

    “什麼事?”

    “無憂樹的下落。”

    元曜奇道,“無憂樹的下落,為什麼要問胤?”

    白姬笑道,“因為無憂樹來自蜃夢中,自然只有蜃才知道它的下落。”

    “哦,好。”元曜答應了。原來,白姬找無憂樹的方法,其實是去井底問蜃,不,是讓他去井底問蜃。元曜想了想,又問道:“胤是怎樣的一個人?”

    “胤是一個溫柔而優雅的人。”

    “你曾經說過,蜃會送小生一場美夢吧?”

    “嗯。夢是一定會有的。不過,白色是一場美夢,紅色是一場噩夢,就看軒之運氣好不好了。”

    “什麼意思?”元曜奇道。

    白姬沒有回答元曜,問起了別的,“鑰匙和手帕帶了嗎?”

    元曜摸了摸胸口,“都帶了。”

    “嗯。去吧。軒之。”

    “好。”

    元曜站在井邊,望向井中,水井幽深不見底,一陣寒氣扑面而來。元曜又不敢跳了,踟躕,“小生…小生…有些不敢下去…”

    “那,我幫軒之一把吧。”白姬笑道。

    “好。但你怎麼幫小生?”元曜問道。

    “啪!”白姬伸手,從元曜身后將他推下了井中。

    “就這麼幫啊。”白姬笑眯眯地道。

    “啊——啊啊啊————”元曜的驚叫聲從井底飄上來,回音蕩漾。最后,“扑通——”一聲,井底就再也沒了聲音。

    白姬站在井邊,對著滿月打了一個呵欠,“春日宜眠。困死了,還是睡覺去吧。”

    白姬飄去睡覺了,庭院中空剩桃花綻放,紛落如雪。

    元曜掉入井水中,如同稱砣般沉入了井底。他的口中吐出一串串水泡,雖然大量井水灌入口鼻中,卻沒有難以呼吸的感覺。

    元曜吐著水泡飄蕩在水中,水中有幽藍色的光線,倒也隱約能看清周圍的情形。四周一望無際,感覺不像是井底,倒像是海底。水草搖曳,珊瑚叢立,不時有尾鰭上發著螢光的游魚從元曜身邊經過。小魚們鑽進元曜的衣袖中,又從他的衣領鑽出來,飛快地游走了。

    元曜覺得很有趣,就跟著魚群一起游。元曜游了一會儿,眼前出現了一片綿延的宮室。華美的宮室中隱約散發出七彩光暈,照徹了黑暗的水底。

    一名童子站在巍峨的宮門外,他穿著一件五彩斑斕的衣裳,梳著雙髻,手里提著一盞橘紅色的燈籠。小童看見元曜,笑著招呼,“肯定是元公子了。”

    元曜奇道,“你怎麼知道小生姓元?”

    小童笑道:“之前,白姬大人傳信,說是元公子今夜要進入海市,造訪我家主人。我家主人特意命我在此迎接。”

    “你家主人是胤麼?”元曜問道。

    小童笑道:“正是呢。元公子請隨我來吧。”

    元曜跟隨提燈的小童進入宮門,一路穿過了九重華麗氣派的宮殿,兩邊還有無數宮殿無限延伸。一路所見,白玉為階,黃金做壁,云母砌屏,明珠引燈,水晶、瑪瑙、琥珀、珍珠、珊瑚、象牙,翡翠、貓眼石、祖母綠棄擲滿地,堆積如山。

    元曜不由得咋舌,這只蜃也太富有了吧?!不過,一路上不見半個人影,這偌大的宮室就只有這只蜃獨自居住麼?

    小童領元曜來到最深處的一座宮殿中,在殿門處停下了腳步。元曜從殿門望進去,只能看見一座極大的云母屏風。透過薄薄的屏風,隱約可以看見一個綽約的身影。

    小童並不踏入宮殿,他站在門檻邊,垂首道:“主人,元公子來了。”

    “請元公子進來吧。”一個溫柔的男聲從屏風后響起。

    小童向元曜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元公子請進吧。”

    元曜踏進了宮殿中,小童退下了。

    元曜走入宮殿中,穿過屏風,他已經做好了會看見一只大蛤蜊,或者一個奇形怪狀的人的心理准備。但是,在他看見胤時,還是不由得張大了嘴,並且無法移開視線。

    胤穿著一身孔雀紫色的華麗服飾,厚重的華服一層一層地拖曳在地上,上面紋繡著繁蕪錯雜的圖案,幽暗而繁麗。胤的容顏十分美麗,膚如珍珠,鼻如懸劍,五官如同手藝高超的匠師精心雕刻的杰作,完美得無可挑剔。

    胤的眼眸是紫羅蘭色,溫柔而清淺。胤的頭發很長很長,白如冰雪,披散在幽麗的華服上,盤旋在地上,看上去十分詭麗。

    元曜從未見過這麼美麗的人,一瞬間看得怔住,忘了說話。這個人真美,美得如此不真實,仿佛一場虛無的夢境。

    胤笑道:“我叫沈胤,元公子請坐。胤本該站起來迎接,才是禮數,但胤不良于行,只好坐著了,元公子勿怪。”

    元曜這才回過神來,“啊,哪里哪里,胤兄客氣了。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胤兄就叫小生軒之吧。”

    原來,這麼美麗的人竟無法行走。元曜突然覺得有些悲傷,難過。白姬說沈胤因為某些原因將一切事情都交給沈樓打理,這個“某些原因”大概就是指他不良于行吧。

    沈胤溫柔地道:“那,軒之請坐。”

    “好。”元曜在沈胤對面坐下。

    元曜拿出鑰匙,交給沈胤,並將沈樓游俠去的事情告訴了沈胤。

    “軒之,你為什麼要攛掇小樓去游俠?江湖凶險,人世艱難,我就這麼一個弟弟,万一他路上有個三長兩短,叫我一個人怎麼活得下去…”沈胤捧著鑰匙,淚流滿面。

    元曜趕緊解釋,“小生沒有攛掇沈兄去游俠,小生睡了一覺,沈兄就不見了。”

    沈胤沒有繼續責怪元曜,他只是長吁短嘆,紫羅蘭色的眼眸中流露出溫柔的悲傷。

    沈胤溫和知禮,很好說話,為什麼白姬會犯愁不知道怎樣跟沈樓交代呢?元曜暗暗奇怪,他想起了白姬交代的另一個任務,“那個,胤兄,白姬托小生問你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沈胤問道。

    “事情是這樣的…”元曜向沈胤說了九尾狐族得到無憂果,栽種無憂樹,弄丟無憂樹的經過。“無憂樹也許是被人竊去了,至今不知下落,白姬想向你打聽無憂樹的下落。”

    沈胤道:“無憂樹確實是海市的東西。既然白姬想知道,那我就幫她找一找吧。”

    知道無憂樹的下落,胡十三郎一定會很開心。元曜高興地道:“如此,小生先謝過胤兄了。”

    沈胤笑道:“軒之不必客氣。”

    沈胤從衣袖中拿出一只紫色的水晶球,雙手虛托在球下。水晶球緩緩浮上半空,發出柔和的光暈。

    元曜望著水晶球,水晶球中浮現出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天堂地獄,一切大海,須彌諸山,最后畫面定格在一棵枝繁葉茂,金花燦爛的大樹上。

    那就是無憂樹嗎?好美麗…元曜吃驚地張大了嘴。不過,這棵美麗的金色大樹位于茫茫大海中,四周云霧繚繞,看起來不像是在長安。

    “這是蜃夢中的無憂樹,胡三娘就是從這棵樹上摘走了無憂果。借由這棵無憂樹的氣息,可以得知流落人間的無憂樹的下落。”沈胤一邊緩緩地道,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沈胤閉上雙眼的剎那,水晶球上倏然睜開了一只眼睛,紫瞳灼灼如妖,說不出的詭異。

    “媽呀!”元曜嚇得連退三步,指著水晶球,顫聲道:“球長眼睛了!球長眼睛了呀!”

    “咳咳,軒之,那是我的眼睛。”沈胤閉著眼睛道。

    “啊!胤兄你的眼睛怎麼跑到水晶球上去了?嚇死小生了!”元曜驚魂未定。

    沈胤答道,“我在找無憂樹。”

    水晶球上紫光閃爍,球中的場景開始變化,從海洋到陸地,穿過山巒,平原,沼澤,河流,最后定格在了一座繁華的城市中。元曜仔細看去,這座城市無比眼熟,正是長安。

    水晶球中的畫面不再變化,那只紫瞳幽光灼灼,十分懾人。

    元曜正在等待沈胤找出無憂樹的具体位置。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沈胤光潔的額頭上開始浸出汗水,唇色也漸漸變得蒼白。突然間,沒有任何征兆的,水晶球上的眼睛消失了,長安消失了,變得一片空白。

    “胤兄,怎麼樣?無憂樹在哪里?”元曜問道。

    沈胤虛弱地道:“無憂樹的氣息在長安,但我用盡力量也無法找到它。”

    “怎麼會這樣?”

    “不知道,我依稀能感到一股非常强大的靈力隔絕了無憂樹的氣息…”沈胤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光潔的額頭上青筋漸漸凸起,他看起來非常難受,似乎在忍耐著極大的痛苦。

    “胤兄,你怎麼了?不舒服嗎?”元曜擔心地道。

    沈胤艱難地道:“不好了,他要出來了!軒之,快離開這座大殿,快——快——”

    沈胤銀白如霜雪的長發以肉眼看見的速度漸漸變成了血紅色,如同燃燒的火焰。

    “欸?”元曜吃驚,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沈胤猛地睜開眼睛,紫羅蘭色的眼睛變得血紅,美麗的臉也變得猙獰而扭曲。沈胤怒視元曜,之前溫柔的聲音變得粗獷而凶惡,仿佛換了一個人,“太可惡了!太可惡了!你這書生,竟敢騙走小樓?!!”

    元曜不明所以,賠笑解釋,“胤兄,剛才小生已經解釋過了,沈樓兄去游俠,不關小生的事情…”

    沈胤笑得陰邪,語氣凶狠,“哼!詭詞狡辯!如果不是你這家伙挑唆,小樓怎麼會去游俠?你把小樓騙走了,那你就留下來代替小樓吧!”

    元曜賠笑,“胤兄不要開玩笑,小生不能留在井底…”

    沈胤笑容猙獰,惡狠狠地道:“哼!那可由不得你!”

    元曜一怔,沈胤怎麼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元曜正在疑惑,宮殿四周突然涌出大片白霧。白霧源源不斷,迅速包圍了元曜和沈胤。沈胤美麗的臉龐突然扭曲,五官錯位,嘴唇豁裂開來,露出尖利的獠牙。它伸出血紅的舌頭舔舐嘴唇,口涎四溢,“吃了你,你就會留下了…”

    元曜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優雅的雪發公子變成了一個可怖的紅毛蜃怪,頓時覺得頭皮發麻,雙腿發抖。元曜拔腿想逃,但地上的白霧幻化成一只只蒼白枯瘦的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足踝,讓他無法動彈。

    紅毛蜃怪爬向元曜,舌頭伸出,口涎四溢,“好想吃人,好想吃人,美味的人類…”

    元曜怕的要死,卻又跑不掉,只好哭喪著臉賠笑,“小生太瘦,不好吃…胤兄你不要嚇唬小生了,這個玩笑一點儿也不好笑…”

    紅毛蜃怪惡狠狠地道:“哼哼,誰和你開玩笑?!你的頭骨形狀倒是不錯,我正好缺一個燭台,看來還不能嚼爛了…”

    隨著紅毛蜃怪靠近,一股極腥膻的味道涌入元曜鼻中,惡心得他想吐,嚇得他几乎暈厥。元曜拼命地抬腳,腳卻無法動彈,他心中恐懼至極,“救——救命——”

    元曜話音剛落,他胸口的位置閃爍出五彩光華,有兩人三獸浮現在了半空中,一條白龍,一個青衫書生,一個華衣公子,一只黑貓,一只紅狐。仔細看去,它們都是線繡的圖案。

    神氣活現的白龍盤旋飛舞,卷向紅毛蜃怪。紅毛蜃怪后退了三步,它擺出了攻擊的姿勢,箕踞在地,張大了嘴,發出一聲如鈍器擊牆的聲音。白龍生猛地盤旋飛舞,也張開大口,發出一聲雄渾震耳的龍吟。

    元曜嚇得魂飛魄散,僵立著無法動彈。他眼看著蜃怪和龍妖對峙著,互不相讓,情勢一觸即發。

    白龍吟嘯著卷向蜃怪,蜃怪眥目,張開大口,將白龍吞入了口中。

    元曜流淚,“白姬,你死得好慘…”

    元曜話音未落,白龍散作蛛絲,從蜃怪的齒縫中溢出,一圈一圈纏上了蜃怪的身体。不多時,蜃怪就被蛛絲纏成了一個大繭,無法動彈。與此同時,元曜腳上的束縛消失了。線繡的青衣書生,華衣公子,小黑貓,小紅狐繞著蜃怪轉圈。

    蜃怪在蛛絲中憤怒地掙扎,“太可惡了!太可惡了!啊啊,我要吃了你們——”

    青衣書生,華衣公子,小黑貓,小紅狐一哄而散,向殿門逃竄而去。

    元曜怔怔地站在白霧彌漫的大殿中,見線繡的人獸都逃走了,才反應過來,拔腿追了去,“哎,你們不要丟下小生,等等小生啊!”

    元曜跟著線繡的人獸跑出大殿,疾走在長廊中。“太可惡了!太可惡了!啊啊,我要吃了你們——”蜃怪的憤怒的嘶吼被拋在了后面,漸漸模糊。

    一路走去,眼前的景象讓元曜大吃一驚,白玉為階,黃金做壁,云母砌屏,明珠引燈的華美宮殿都不見了,眼前只有一片斷壁殘垣,荒煙蔓草的廢墟。之前,華殿中棄擲成堆的金銀珠寶全都變成了白骨堆,腐屍堆,讓人頭皮發麻。

    元曜提心吊膽地往外走,感覺迷路了,找不到出口,不由得害怕。在轉過一個彎的時候,元曜和一條五彩斑斕的魚撞了一個滿懷。元曜嚇了一跳,那魚也嚇了一跳,但看清是元曜,它舒了一口氣,口吐人語,“原來是元公子。”

    元曜一聽聲音,竟是之前帶他去見胤的小童,不由得張大了嘴。

    五彩魚打量四周,嘆了一口氣,道:“唉,看這情形,紅色的主人又醒了,恐怕又要鬧騰許久。元公子,你還是趕快離開為妙。”

    元曜苦著臉道:“小生好像迷路了,找不到回去的路…”

    五彩魚道:“那,您請隨我來。我送您去海市的出口。您是縹緲閣來的客人,可不能被主人給吃了。”

    “好,好,多謝魚老弟。”元曜忙不迭地答應。

    五彩魚帶領元曜往外走去,線繡的青衣書生,華衣公子,小黑貓,小紅狐圍著兩人轉圈。元曜不時能踩到骷髏,腐屍,他害怕得連衣袖都在微微發抖,“魚老弟,這里怎麼這麼多白骨?小生剛才進來時好像沒看見…”

    “啊,這些呀,這些都是紅色的主人吃掉的人。”五彩魚不以為意地道。

    “紅色的主人?難道你還有几種顏色的主人?”元曜奇道。

    五彩魚道:“我有兩種顏色的主人,元公子今夜不是也見到了嗎?白色的主人美麗優雅,善良溫柔,他醒著的時候,海市就是一片華美如夢的宮殿。嘿嘿,連我都變成了可愛的小童。紅色的主人殘暴而恐怖,喜歡吃人,他醒著的時候,海市就是一片堆滿白骨的廢墟。唉唉,他一醒來,連我也得東躲西藏。”

    “啊,原來胤兄有兩個?”元曜咋舌。他想起白姬說過的話,夢是一定會有的,不過,白色是一場美夢,紅色是一場噩夢,就看軒之運氣好不好了。

    原來,那條奸詐的龍妖怕下來遇見紅色的蜃怪,就推他來送死。元曜不由得生氣。

    五彩魚道:“不,主人只有一個,只是有時候性情溫柔,有時候性情殘暴。”

    說話間,五彩魚帶著元曜離開了海市,周圍又變成了一片無垠的幽藍色。五彩魚停下,道:“元公子,出口就是這里了。”

    元曜四下張望,“哪里有出口?小生沒看見啊。”

    五彩魚道:“元公子你抬頭往上看。”

    元曜抬頭,一片無垠的幽藍中,浮現出一輪皎潔而美麗的滿月。

    五彩魚道:“那就是您下來的井口了。”

    元曜手搭涼棚一望,犯愁了,“那麼高,小生怎麼上去?”

    元曜話音剛落,線繡的青衣書生,華衣公子,小黑貓,小紅狐散作了蛛絲,蛛絲飛快地結扣,盤作懸梯。一條懸梯緩緩向上延伸,直奔滿月而去。當繩梯最下端的一段梯格也上升到空中時,反應遲鈍的小書生總算明白他必須爬上去,才能回到縹緲閣。

    元曜苦著臉道:“小生不擅長爬梯,又有些恐高,敢問魚老弟,可還有其它回縹緲閣的捷徑?”

    五彩魚搖頭,“沒有捷徑呢。要回縹緲閣只能爬上去,元公子加油。”

    元曜無法,只得深呼吸一口氣,雙手抓住蛛絲,踩上了繩梯。元曜硬著頭皮往上爬,爬了十來步時,他低頭一看,五彩魚還在原地目送他。

    元曜揮手道,“魚老弟,小生告辭了,你也請回吧。”

    五彩魚在下面揮鰭,大聲道:“好。元公子再見,下次還來海市玩喲!”

    元曜差點儿一腳踏空。無論如何,打死他他也不敢再來這嚇死人的海市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6:43

006 海市(下)

    元曜踩著蛛絲懸梯,一步一步向上爬去。他累得氣喘吁吁,只敢向上看,不敢往下瞅。四周的顏色也漸漸變化,由幽藍色變成深藍色,瑩藍色,淺藍色。眼前一片絢爛的白光過后,元曜離開了水中,回到了空氣中。

    借著月光望去,元曜發現自己置身在逼仄幽冷的井底,身子一半探出水面,一半泡在水中,全身都濕透了。不過,幸運的是蛛絲懸梯仍然向上延伸,他只要再爬二十來步,就能出井底了。

    元曜顧不得勞乏,寒冷,急忙向上爬去。他只想趕快回到地面,換上干淨衣裳,喝上一杯熱茶。

    元曜疾步向上攀去,看見最后一步梯格時,他淚流滿面。——因為蛛絲不夠,繩梯的頂端離井口還有半米。那條自戀自大的龍妖只顧著繡龍,對其余的圖案馬虎了事,導致現在蛛絲不夠長,繩梯結不到井口。

    元曜被懸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干著急。

    是就這麼等天亮,待白姬來拉他?還是冒險躍出井去?元曜思前想后,左右為難。一陣寒風從井底騰起,元曜打了一個哆嗦的同時,也拿定了主意。他一手抓著繩梯,一手探向井沿,試圖攀上去。從繩梯到井沿不過半米遠,一米高,換做身手靈活的習武之人,一個翻身躍起就上去了。但是元曜是個書生,又膽小,他畏手畏腳地折騰了半天,還是上不去,不過雙手勉强攀住井沿了。

    大廳里,胡十三郎醒了兩次,元曜都不在。第一次,小狐狸以為元曜如廁去了,沒有在意。但第二次醒來時,它還是沒有看見元曜,不由得有些擔心。

    小狐狸起身,沿著回廊往后院一路找尋元曜,“元公子…元公子…”

    后院中碧草凄凄,樹影斑駁,四周安靜如死。小狐狸有些害怕,但又擔心元曜,還在走進了碧草中,輕聲呼喚道:“元公子在后院嗎?元公子你在哪里?”

    水井中傳來窸窣的響動,小狐狸猛然回頭,但見水井中爬出一個濕漉漉的,披頭散發的黑影,衝著它幽幽地道:“十…三…郎…”

    “啊!!”小狐狸嚇得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元曜好不容易從井中掙扎出來,看見十三郎在后院,本想叫它拉他一把。誰知,他剛開口,小狐狸就嚇暈了。

    元曜趕緊爬到小狐狸身邊,“十三郎,十三郎…”

    小狐狸倒在草叢中,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元曜搖晃小狐狸,流淚,“十三郎醒醒,你不要嚇唬小生…”

    小狐狸沒有反應,昏迷如死。

    元曜只好把小狐狸抱回大廳,放回被子上。元曜換下濕衣服,又哭了一會儿,他太累了,也就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小狐狸還是僵臥不醒。

    白姬看了,搖扇道:“看這情形,恐怕是被嚇走了魂。”

    元曜流淚自責,“都是小生不好,嚇到了十三郎。”

    “事到如今,軒之自責也沒用。”白姬安慰元曜。

    “那,小生去請個大夫來?”

    白姬搖扇,“弄丟了魂魄,請大夫來沒用。”

    “那,小生去江城觀請個道士來給十三郎做法收魂?”

    白姬搖扇,“道士來了,會把十三郎給收走的。”

    元曜愁眉苦臉地道:“那,該怎麼辦?”

    白姬想了想,道:“我記得,太平公主有三粒回魂丹,是世間不可多得的靈藥。你去向她討一粒來,十三郎就能醒過來了。”

    元曜犯難,“太平公主尊貴無雙,小生一介平民,怎能輕易得見她的玉顏?更何況,這樣珍貴的寶物,太平公主怎肯賜給小生?”

    “無妨,我給你一張拜帖,你拿著拜帖去公主府,她一定會見你。至于她給不給回魂丹,就看軒之自己的造化了。”

    元曜還是犯難,“雖然有拜帖,但小生兩手空空地去拜會,似乎不合禮數。”

    按照唐朝社會的規矩,持帖去拜會他人,尤其是地位尊貴的人,總要隨拜帖贈送一些禮物才合規矩。對方身份越尊貴,禮物就應該越貴重。元曜的目的是去討回魂丹,禮物應該更貴重豐厚。元曜沒有禮物能送,想讓白姬拔毛送禮物。

    “啊,送禮啊,那就去后院折一枝桃花吧。軒之再配上一首寫春日的小詩,又風雅,又別致。”一毛不拔的奸詐龍妖如此道。

    元曜只好去后院折桃花,他折了一枝桃花回來,稍微修剪了一下,又鋪紙研磨寫了一首小詩,“啼鳥歸江岸,枝頭綠芽短。殘雪積虛閣,紅萼未宜簪。”

    白姬坐在青玉案邊看元曜忙碌,神色有些凝重,“軒之,胤真的說他無法找到無憂樹?”

    元曜已經把昨夜入海市發生的事情全部告訴了白姬,包括胤無法找到無憂樹的事情。

    元曜一愣,點頭:“沒錯。胤兄說他能感到無憂樹的氣息在長安,但是一股非常强大的靈力隔斷了無憂樹的氣息…”

    白姬神色凝重,“長安城中,具有能讓胤都覺得强大的靈力的非人屈指可數,如果真是它們中的一個竊走了無憂樹,即使我出面,要拿回無憂樹也不太容易。”

    “咦,離奴老弟不是總說你是長安城中最老的,最强大的非人嗎?原來,你也有忌憚的非人?”

    白姬笑了,“軒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沒有誰堪稱最强大。長安城中,每個非人都有自己的勢力范圍,互相不可越界,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如果强行越界行事,無論是誰,無論成敗,都要付出代價。”

    元曜撓頭,“聽起來,好像很復雜。小生還以為你最老,法力最强大,所以無所不能呢!”

    “咳咳,軒之,我不是最老,而是活得最長。”

    元曜撓頭,“最老和活得最長不是一回事嗎?”

    白姬搖扇,笑了,“對于女性非人,這二者還是有著微妙的區別…”

    元曜冷汗,這條老得不能再老的龍妖也討厭被人說老麼?看來,女人和女非人,骨子里都是一樣。

    “白姬,聽你說起來,找回無憂樹似乎很困難。”

    白姬搖扇,“再困難,我也會找回無憂樹。因為,這是十三郎的願望。”

    “你不害怕比你更强大的非人嗎?”

    白姬搖扇,“有軒之在,我不怕。”

    莫名的,元曜的臉紅了,“為什麼有小生在,你就不害怕?”

    白姬笑眯眯地道:“因為,遇見危險,我會派軒之出馬。”

    “白姬,非人之間的斗法,請不要拿弱小的人類去做無謂的犧牲!!”元曜生氣地道。

    “嘻嘻。”白姬詭笑。

    元曜弄好了花枝和詩箋,拿著拜帖准備出門,“白姬,你不和小生一起去公主府嗎?”

    “不了。我得去弄清楚無憂樹的下落。”白姬喝了一口茶,淡淡地道。

    “那,小生就去公主府了。”元曜告辭白姬,離開了縹緲閣。

    元曜走在路上時,還在擔心太平公主在不在府中,但是來到太平府外,他就放心了。太平府外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許多人拿著禮盒和拜帖等著進去拜會。太平公主權傾朝野,涉足政治,官吏、士人無不巴結奉承她,以求仕途顯達。

    元曜一看這架勢,就猜到太平公主在府中了,頓時松了一口氣,但同時又犯愁,拜會的人這麼多,他得等到什麼時候?

    元曜念及小狐狸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等著回魂丹救命,不能耽誤,就硬著頭皮,厚著臉皮擠上前,將拜帖和桃花塞給門口的管事,“小生從縹緲閣來,請求拜見太平公主。”

    眾人見元曜遞上來的禮物是桃花,頓時哈哈大笑。——世人皆知,太平公主奢華無度,性喜靡費,前來拜會者無不呈上豐厚的財物,珍貴的異寶,越貴重越容易得召見。這窮書生拿一枝桃花就想進太平府,未免太可笑了。

    管事並沒有笑,他鄭重地接過元曜的拜帖,躬身道:“公子請進。”

    “欸?”元曜吃驚,他以為怎麼都要等上几個時辰,才能進太平府。

    管事客氣地道:“公主吩咐過,持縹緲閣的拜帖來的客人,隨時可以引見入府。”

    門口等候的人紛紛不滿,有人小聲地抱怨,“不是說太平公主玉体抱恙嗎?怎麼這個書生倒能進去?”

    “我們等了三天,都不許入府,為什麼這個小子一來,就讓他進去?”

    “你才等了三天,老朽都能了十几天了…”

    見眾人開始喧嘩,一名威武的護院頭領站出來,怒喝道:“敢在公主府外喧嘩者,亂棍打走!!”

    眾人聞言,不敢做聲了。

    元曜跟著管事走進太平府,穿過重樓疊閣,山石亭台,來到他上次到過的水榭前。

    管事在水榭前站住,對元曜道:“公子請稍后,小人進去通報。”

    “有勞。”元曜道。

    元曜等了一會儿,管事和兩名梳著墮馬髻,穿著榴紅色宮裝的女侍出來了。

    管事笑道:“公主請公子進去相見。”

    “有勞了。”元曜笑道。

    管事笑了笑,徑自去了。兩名侍女對元曜道:“公子請隨奴婢來。”

    “有勞兩位姐姐帶路。”元曜道。

    兩名女侍帶元曜穿過長長的浮廊,進入水榭中。元曜遠遠望去,只見太平公主穿著一身松煙色華服,懶洋洋地倚坐在一張美人靠上。她手里拿著一枝桃花,一張詩箋,正在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

    元曜冷汗,太平公主在笑什麼?是嫌棄桃花太寒磣?還是嫌棄他寫的詩太糟糕?

    元曜緊張地走上前,作了一揖,“小生參見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美眸微抬,望了一眼元曜,哈哈大笑,“你就是上次跟祀人來的那個妖緣公子吧?哈哈哈——”

    “小生叫元曜,字軒之。”元曜冷汗,糾正太平公主錯誤的記憶。

    “哈哈,不管叫什麼,反正就是你——哈哈哈——”

    元曜再次冷汗,他說的話有什麼好笑的?她的笑聲真讓他毛骨悚然。

    太平公主道:“妖緣,你來太平府干什麼?哈哈哈——”

    元曜糾正,“是元曜。是這樣的,小生的一位朋友受了驚嚇,失了魂魄,昏迷不醒。白姬說公主您有回魂丹,小生特意來求一粒。”

    “哈哈,回魂丹何等珍貴,本公主為什麼要給你?哈哈哈——”太平公主冷慢倨傲的話語和開懷的笑容有著微妙的違和感。

    元曜道:“小生希望公主慈悲為懷,救救小生的朋友。”

    “哈哈,要本公主給你回魂丹也不難,按照縹緲閣的規矩,一物換一物,你拿什麼和本公主交換?哈哈哈——”

    元曜實話實說,“小生沒有任何東西足以與公主交換回魂丹。”

    太平公主看了一眼桃花上附的詩箋,哈哈大笑,“這是你寫的嗎?詩才不錯嘛。哈哈哈——”

    “公主謬贊了。”元曜謙虛地道。

    “哈哈,本公主要和上官昭儀開百詩宴,如果你寫一百首詩呈給本公主,本公主就賜你一粒回魂丹。哈哈哈——”太平公主一邊說話,一邊樂不可抑。

    元曜想了想,只能答應,“小生遵命。”

    “妖緣,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后,拿一百首詩來太平府,本公主就給你回魂丹。哈哈哈——”

    “是元曜。”元曜糾正道,繼而又懇求,“三天后,小生一定將詩呈上。不過,小生的朋友還昏迷著,命懸一線,救人如救火,如果公主現在就給小生回魂丹,小生感激不盡。”

    “哈哈哈,不,你拿詩來,本公主才給你回魂丹。哈哈哈——”太平公主樂不可抑。

    太平公主這麼說了,元曜只好從命,不敢再多言了。

    “哈哈,哈哈哈——”太平公主捧腹大笑。

    太平公主的笑聲讓元曜心中發悚,他壯著膽子問了一句:“敢問,公主在笑什麼?難道小生的行止有什麼可笑之處?”

    “哈哈,不是妖緣公子的緣故。不知道為什麼,本公主就是想笑,停止不住地想笑。哈哈哈——”

    “不是妖緣,是元曜。”元曜再次糾正道。

    “哈哈,不管是什麼,反正都是你。哈哈,哈哈哈——”

    “公主您這樣笑不累嗎?”元曜斗膽問道。太平公主這麼不停地大笑,他光是看著,都覺得累。

    “哈哈,是很累,可是停不下來。本公主這些時日笑得比過去的二十多年加起來還要多,感覺好累,好乏。哈哈哈——”

    元曜冷汗。雖說笑口常開是好事,可怎麼看,太平公主這麼笑都有些詭異。

    “那,小生告辭了。”元曜垂首道。

    “稍等。”太平公主喚侍女拿來一個匣子,遞給元曜,“這是上次那幅刺繡,祀人當時說想要,你替本公主帶給她。哈哈哈——”

    “是。”元曜接過木匣,應道。他記得上次白姬討要刺繡,太平公主明明說不給,她嘴里說不給,但繡好后還是給了。看來,她和白姬應該是關系很好的朋友吧?

    太平公主似乎看穿了元曜的心思,冷冷笑道:“本公主不是特意替祀人繡的,只是閑來無事,多繡了一幅。哈哈哈,所以,你千万不要以為本公主和祀人是朋友。哈哈哈哈——”

    “你們不是朋友嗎?”元曜奇道。

    “祀人最討厭人類,本公主最討厭非人,我們怎麼會是朋友?哈哈哈——”

    元曜愕然。太平公主從小被惡鬼折磨,生活在恐懼的陰影中,她討厭非人他能理解,但白姬為什麼會討厭人類?從她平常的言行舉止中,他沒有看出她討厭人類。如果她討厭人類,那他是人類,她豈不是討厭他?

    想到白姬可能討厭自己,元曜有些難受,問道,“白姬為什麼討厭人類?”

    “因為祀人因為人類的緣故,才會遭受天罰,不能入海,不能成佛。哈哈哈——”

    “欸?!”元曜吃驚。

    “哈哈,本公主是聽母后說的,不知道其中隱情,妖緣公子感興趣的話,可以自己去問祀人。哈哈哈——”

    “不是妖緣,是元曜。”元曜生氣地糾正道。

    “都一樣嘛。哈哈哈——”

    元曜告辭離開了太平府。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6:57

007 百詩

    元曜回到縹緲閣,縹緲閣中冷冷清清,白姬還沒回來,小狐狸仍然昏迷不醒。

    元曜把木匣放下,拿了文房四寶,沏了一杯茶,坐在里間寫詩。兩個時辰過后,元曜湊了十來首詩,肚子也餓了。小狐狸昏迷著,沒人給做飯,元曜只好拿了几文錢,去市集吃了一碗餛飩。回來時,他又買了兩斤畢羅,做他和白姬的晚餐。

    夕陽西下,白姬還沒回來,也沒讓人捎消息回來。元曜只好自己先吃晚飯。元曜獨自坐在后院的長廊下,木案上放著冰冷的畢羅,四周冷冷清清,讓人覺得凄涼。

    白姬去打探無憂樹的下落,不知道會不會有事?離奴在山中躲避天劫,不知道現在是否平安?十三郎躺在里間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讓人擔心。元曜一邊啃著冷硬的畢羅,一邊流下淚來。為什麼人世間總是有那麼多憂心的事情,即使有無憂樹,又怎麼能夠真的無憂無慮?

    掌燈時分,白姬還沒回來,元曜更擔心了。他想去找她,卻又不知道去哪里找。

    深夜了,白姬還沒回來,也沒有傳信回來。元曜在縹緲閣中走來走去,心急如焚,淚流滿面。白姬從來不曾不打招呼就離開縹緲閣這麼久,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此刻,那條龍妖是被法力更高深的非人吃了?還是暴屍荒野,無人埋骨?

    元曜又擔心,又害怕,又焦急,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心中無法安寧。

    元曜在縹緲閣中踱來踱去,煎熬了整整一夜,流了一整夜的淚。一想到白姬如果真的不在了,他就覺得很悲傷。天剛蒙蒙亮時,料定街上沒有禁軍了,元曜衝出了縹緲閣,想去找白姬。他想,如果碰見一個非人,就打探白姬的消息,一直問下去,那一定會有她的下落吧。反正,他妖緣深厚,不愁碰不到非人。

    元曜剛衝出縹緲閣,昏朦的天色中有個男聲焦急地道,“元公子快止步,不要踩俺!!”

    “呃!”元曜把即將踏地的腳移開,定睛望去,地上有一只蝸牛。

    “是你在說話嗎?”元曜問蝸牛。

    蝸牛道:“是俺。”

    “你怎麼知道小生姓元?”

    “你剛從縹緲閣出來,而且呆頭呆腦的,肯定是元公子呀。‘呆頭呆腦的,就是軒之了。’白姬是這麼說的。”

    “白姬?!你見過她嗎?她現在在哪里?”元曜急忙問道。

    “白姬現在在哪里俺不知道。但是,昨天下午,俺在朱雀門大街遇見白姬,她讓俺來縹緲閣給元公子帶個話。俺爬了一天一夜,可算爬到縹緲閣了。”

    “什麼話?”

    “白姬說,她這几天可能不回縹緲閣了,讓元公子不要擔心,好好看店,小心火燭。”

    元曜放下了一顆心的同時,覺得有些虛脫,有些生氣,“她…她居然讓一只蝸牛帶平安?!真是坑死小生了!!”

    虧他還以為她已經三長兩短了,一整夜憂焚焦慮,還流了一衣袖的淚。

    蝸牛不高興了,“元公子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瞧不起蝸牛嗎?俺為了傳話,不敢有片刻耽誤,路上也不曾休息一分鐘,不眠不休地爬過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怎麼能瞧不起俺?!”

    元曜哭笑不得,趕緊賠禮,“蝸牛兄誤會了,小生不是這個意思。不管怎麼樣,謝謝蝸牛兄了。”

    見元曜賠禮,蝸牛消了氣,道:“元公子客氣了。話傳到了,那俺就告辭了。”

    元曜挽留,“蝸牛兄一路辛苦,不如進來喝杯茶再走?”

    蝸牛道:“不了。俺還得去延康坊給佘夫人傳信,她的小儿子前天早上被東市蛇肉店的胡人抓住了,要拿來做湯喝。小佘讓俺傳話給他娘,讓他娘去救他。這可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不趕緊去不行呢!”

    呃,即使趕緊去,恐怕也已經遲了吧?元曜一頭冷汗,覺得小蛇一定是嚇糊涂了,才會找蝸牛傳十万火急的救命信。“那,蝸牛兄走好。”

    “嗯。好。”蝸牛緩緩而去,漸行漸遠。

    元曜回到縹緲閣,雖然天已經亮了,但他一夜未眠,覺得很累,就倒在胡十三郎身邊睡著了,一夢香甜。

    這兩日,元曜絞盡腦汁地作詩,他想早點儿湊齊一百首,好去太平府換回魂丹。所幸,他以前零零碎碎地寫了不少傷春悲秋、感古嘆今的詩,如今前拼后湊起來,竟差不多有一百首了。

    第三天,元曜整衣潔冠,捧著一百首詩去拜訪太平公主。太平府外又是馬車人往,絡繹不絕,一片喧嚷。從眾人的閑談中,元曜得知太平公主生病了,不會見客人。但元曜呈上拜帖之后,管事還是把他領進府了。路上,管事道,“公主近日有疾,你有話簡短說為好。”

    “欸?!”元曜吃驚,太平公主生病了?“公主患了什麼疾?小生記得三天前公主還安然無恙…”

    管事道:“公主玉体染恙,我等下人豈能得知詳情?不過,聽說,公主似乎得了怪症,渾身發癢,痛苦難耐,太醫來過几次,煎了許多藥汁沐浴,也不見好轉。”

    說話間,元曜和管事來到了水榭外。一番通稟之后,元曜跟隨兩名侍女進了水榭。太平公主躺在一張大床上,床的四周垂著鮫綃簾,隨風飛舞。

    “哈哈——哈哈哈——”太平公主在床上哈哈大笑,樂不可抑。

    在太平公主開懷的笑聲中,侍立的四名女侍臉上卻露出憂焚之色。

    元曜對著太平公主作了一揖,“小生參見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哈哈大笑,“妖緣,又是你…哈哈哈…”

    “是元曜。”元曜糾正道。

    “不管是什麼,反正就是你。哈哈哈——”

    元曜不想再糾結名字的事情,開門見山地道:“小生做好了一百首詩,特來呈給公主,請公主贈小生回魂丹。”

    太平公主聞言,一愣,笑了,“哈哈,詩已經做好了麼?”

    元曜把詩呈上,侍女接過,拿入了鮫綃簾內,呈給太平公主。太平公主隨手翻了翻,吩咐侍女取來回魂丹,遞給元曜。

    元曜接過回魂丹,感激涕零,“多謝公主。”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會儿,開口道,“妖緣,你回縹緲閣后,讓祀人來太平府見本公主。”

    “欸?!”元曜有些奇怪,但還是答應了,“小生遵命。可是,白姬這几天都不在縹緲閣,她正在忙一件要緊的事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太平公主掀開床上的紗幔,露出了臉龐,眼眸如夜鴉之羽,她冷冷地笑道:“告訴她你看見的,她就肯來了。哈哈哈——”

    元曜抬頭向太平公主望去,頓時頭皮發麻。太平公主的臉上布滿了奇怪的金紋,像是凸出的血管,這讓她美麗的容顏顯得有些猙獰。而且,不止臉上,太平公主的脖子上、手上乃至全部皮膚上都爬滿了金色的圖案,觸目驚心。

    元曜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太平公主伸出手撓脖子上的金紋,似乎很癢,“你去告訴祀人,本公主被惡鬼附身了。她就會來了。哈哈哈——”

    兩邊的侍女阻止太平公主,“公主,請不要撓,會傷了皮膚。”

    元曜嚇得背脊發麻,只能應聲道:“是。等白姬回來,小生會轉告她。”

    “哈哈,哈哈哈——”水榭中回蕩著太平公主空洞的笑聲。

    元曜回到縹緲閣,白姬還沒回來。元曜將回魂丹喂給小狐狸吃了,等了半天,小狐狸還是沒有醒來,他不禁有些著急。十三郎為什麼還不醒?難道回魂丹沒有效果?

    元曜十分擔憂,又悲傷了一下午。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

    元曜孤獨地坐在長廊中啃畢羅,心中凄涼,淚流滿面。

    “軒之,你在哭什麼?”一陣香風拂過,環佩叮咚。

    元曜下意識地擦干眼淚,反駁道:“小生才沒有哭。”

    下一瞬間,元曜反應過來,回過頭去,又哭了,“白姬,你終于回來了,小生一直擔心你回不來了…”

    “我怎麼會不回來?軒之就愛瞎操心…啊,餓死了!”白姬坐下來,就著元曜的手,咬向他手中的畢羅,一咬就咬掉了一大口。

    元曜生氣,“不要偷吃小生的畢羅!!!”

    白姬笑眯眯地道:“怎麼叫偷吃?我這明明是搶!”

    元曜還沒反應過來,手中的畢羅已經被白姬搶了去,津津有味地吃著。

    元曜不敢搶回來,只好另拿了一個。

    “白姬,你這几天去哪里了?”

    “我去曲江邊和玄武下棋去了。”

    “下棋?你不是去打探無憂樹的下落嗎?”

    “親自去奔波多累,問玄武就好了。玄武對長安城中所有非人的動向都了如指掌,問它也就間接知道無憂樹的下落了。”

    “那你打探到什麼了?”

    “無憂樹不在任何非人手中。”

    “那無憂樹在哪里?”

    “不知道。”

    “你出去了三天,就得到了‘不知道’這個結果?”元曜有些失望。

    “不,我還得到了一籃紅菱角。玄武下棋輸給我的。軒之剝了,讓十三郎做成菱角湯,一定很美味。”白姬笑眯眯地指著放在一邊的一籃子紅菱角。

    元曜一聽到十三郎,又流淚:“十三郎還沒醒呢,小生從太平府討來了回魂丹,也給它吃下去了,可它還是昏迷不醒。這是怎麼回事?”

    “你什麼時候給十三郎吃下的回魂丹?”

    “約莫兩三個時辰前。”

    白姬眼珠一轉,笑了:“軒之沒有喊魂,十三郎怎麼會醒?”

    “喊魂?什麼喊魂?”元曜一頭霧水。

    “丟了魂之后,即使吃下回魂丹,也必須喊魂,魂魄才會回歸身体。”

    “小生去哪里喊十三郎的魂?”

    “十三郎在哪里丟了魂,軒之就要去哪里喊呀。”

    “怎麼喊?”元曜問道。

    白姬促狹地笑了,對著元曜耳語了一番。

    “不、不,這也太為難小生了…”元曜連連擺手,拉長了苦瓜臉。

    白姬揮指彈淚,“可憐的十三郎,軒之不肯替你喊魂,看來你只能永遠昏迷下去了…”

    “好吧,好吧,小生去喊魂也就是了。”元曜苦著臉道。

    夕陽西下,碧草凄凄,胡十三郎嚇掉魂魄的地方,元曜穿了一身白底繡牡丹的裙子,頭梳倭墮髻,手里拿著兩枝桃花做跳舞狀徘徊,尖著嗓子喊魂:“十三郎,魂兮歸來…十三郎,魂兮歸來…”

    白姬坐在回廊中遠遠地望著,嘴角抽搐。

    一只火色的小狐狸沿著長廊走過來,在白姬身邊坐下。白姬側頭,笑了,“十三郎,醒了?”

    “嗯。”小狐狸羞澀地道,它疑惑地望向遠處草叢中瘋魔狀的人,“那是哪位姐姐在跳舞,怎麼還在叫某的名字…嗷,居然是元公子,他瘋了麼?!他跳舞跳得好難看!!”

    白姬嘆了一口氣,喝了一口茶:“哎哎,軒之穿女裝真不好看,舞跳得也不好看。”

    正在草叢中賣力地跳舞喊魂的小書生永遠也不會知道,即使他不喊魂,胡十三郎在服下回魂丹三個時辰后也會醒來。

    掌燈時分,元曜換回了青衫,他見小狐狸醒來,高興得直落淚。元曜為嚇到小狐狸而道歉,小狐狸原諒了他。

    小狐狸知道元曜為了救它,兩次去太平府,還做了一百首詩去換回魂丹,非常感激元曜,“元公子真好。能和元公子做朋友,某實在很開心。啊,某偷懶了几天,實在太慚愧了,某這就去做菱角湯給白姬和元公子喝。”

    “小生來剝菱角。”元曜笑道。

    “多剝一些,我餓死了。”白姬笑眯眯地道。

    “你剛吃了那麼多畢羅,連小生的份也吃了,怎麼又餓了?”元曜生氣地道。

    “一聽見十三郎要做吃的,我就餓了呀。”白姬笑道。

    元曜無語。

    小狐狸去廚房生火了,元曜一邊剝菱角,一邊輕聲問白姬,“你不知道無憂樹的下落,怎麼跟十三郎交代?它在縹緲閣勤勤懇懇地干了這麼久的雜活,為的是無憂樹呀。”

    白姬嘆了一口氣,拿了一個剝好的菱角吃,“我明天再去找找吧。”

    元曜想起了什麼,道:“對了,太平公主請你去公主府走一趟。她說她被惡鬼附身了。”

    白姬皺眉,閉目掐算了一番,笑了,“沒事,不必理會。”

    “欸?”元曜道,“公主的臉上、身上都布滿了奇怪的金紋,她也笑個不停,讓人毛骨悚然,難道不是惡鬼作祟,要害她麼?”

    白姬拿了一個菱角,咬了一口,“結界未破,玉墜完好,不會是妖鬼作祟。她臉上、身上的金紋大概是自己畫上去的吧?”

    “何出此言?”

    白姬睨目回憶,“太平公主常常做類似的惡作劇。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剛與她結下契約,她對我有很深的敵意,就用各種方法把我騙去皇宮,讓术士伏擊我。后來,漸漸的,她對我的敵意消失了,但還是偶爾會惡作劇,把臉上畫上花紋,說是妖魅作祟,在身上弄一些傷口,說是惡鬼襲擊,騙我去見她取樂。久而久之,我也習慣了,懶得理會了。所以,軒之也大可不必理會。”

    元曜驚愕,原來太平公主喜歡惡作劇捉弄白姬。那麼,她這次也是惡作劇?那詭異的金紋,悚然的笑聲都是惡作劇?雖然說白姬不會弄錯,但感覺好像還是有些不對勁。

    “對了,太平公主還給你送來了一幅刺繡,小生放在里間了,要去拿來看看嗎?”

    白姬又摸了一個菱角吃,懶懶地道,“不必了,改日有空了再看吧。”

    元曜道:“白姬,你讓蝸牛兄送信也太坑人了,害的小生白白地提心吊膽了一個晚上。下次遇上緊急情況,你能讓腳程快的非人送信麼?”

    “腳程快的啊,那就是飛頭蠻了,一個人頭倏地就飛到了,一路上還有鮮血滴落,下次我讓飛頭蠻來?”白姬笑道。

    元曜想象了一下,万籟俱寂的黑夜中,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飛來他枕邊叫醒他,給他傳信的情景,冷汗濕襟。“不,不,還是蝸牛兄吧,它挺好的。”

    白姬又拿了一個菱角,“就是嘛,蝸牛雖慢,但終歸也盡了全力,將信送到了。軒之不能苛求太多。”

    “白姬,不要小生剝一個菱角,你就吃一個,十三郎還要拿來做湯呢。”元曜生氣地道。

    “哎哎,軒之剝快一點儿不就行了。”白姬還想伸手拿。

    元曜趕緊把籃子藏入身后,“不許再吃了。等十三郎做好湯之后再吃。”

    “軒之真小氣。”白姬沒拿到菱角,不高興地去后院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7:09

008 胡栗

    第二天,白姬丟下了一句“軒之留下看店,不要低價亂賣東西”,就出門去了。

    中午時分,下了一場雨。雨停之后,天空湛藍如洗,小巷中的青苔也格外幽翠,還帶著水珠。大廳中,元曜捧了一杯茶,坐在櫃台后看書。

    小狐狸坐在一邊砸核桃,剝核桃仁,它晚上打算做一盤琥珀核桃。

    元曜正看書入迷,突然聽見有一個少年的聲音道:“十三,你果然在縹緲閣!”

    十三郎道,“欸,栗,你怎麼來了?”

    “父親讓我來找你回家,快跟我回去。”

    “某才不回去。某要找到無憂樹才回去。”

    元曜抬起頭,沒有看見人,他站起身來,才看見一只栗色的小狐狸走進了縹緲閣,正在和胡十三郎說話。

    元曜奇道:“這位是…?”

    胡十三郎介紹道:“這是某的四哥,栗。栗,這位是元公子。”

    元曜笑道:“原來是栗兄弟。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

    “去!誰是你兄弟?!我們狐狸說話,你少插嘴!”栗火氣十足地道。

    元曜只好閉了嘴。

    栗對十三郎道:“十三,你不要這麼任性,惹父親生氣。種死了無憂樹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向父親認個錯,他老人家一向對你很好,不會責怪你,大家皆大歡喜。”

    十三郎道:“某沒有把無憂樹種死!如果不找到無憂樹,洗清冤屈,某就不回去!”

    栗不耐煩了,伸爪拍向胡十三郎的小腦袋,將它按在地上,凶惡地威脅道:“不許再廢話!老老實實地跟我回去,向父親賠禮道歉!”

    小狐狸掙扎,“某沒有種死無憂樹,為什麼要道歉?!”

    栗使勁地按住十三郎的頭,凶巴巴地道:“少羅嗦!我叫你回去道歉,你就回去道歉!”

    栗經常欺負十三郎,十三郎有些怕它,也沒有它力氣大,掙扎了半天也無法掙脫,眼淚汪汪。

    元曜看不下去了,過去拉栗,“栗兄弟,有話好好說,你不要欺負十三郎。”

    “去!誰是你兄弟?!我們狐狸說話,你少插嘴,滾一邊去!”栗露出長長的鋒利的爪子,狠狠地撓向元曜。

    栗這一爪子如果撓中了,小書生鐵定開腸破肚。然而,栗的利爪在離小書生的胸口還有半寸時,一道白光從小書生的懷中閃過,一叢線繡的青菊飛出,碰上栗的利爪,散作蛛絲。蛛絲沿著栗的利爪攀向它的身体,死死纏住了它。

    栗被蛛絲纏縛,倒在地上,無法動彈。

    元曜拿出懷中白姬送的手絹,發現上面什麼圖案都沒有了,空空如也。元曜用手絹擦汗的同時,暗嘆真險。幸好,在井底海市中,還留了這叢青菊沒有用。

    胡十三郎恢復了自由,站起身來,抖了抖身上的毛,舒了一口氣。

    栗拼命地掙扎,它吐出狐火,蛛絲沒有被燒斷。它念咒語,术法被反彈,蛛絲反而越纏越緊。栗放棄了反抗,破口大罵,“臭龍妖,居然躲在暗處偷襲?你這算什麼英雄?有種出來和我一決高低!!將來,我做了九尾狐王,一定帶領狐族踏平縹緲閣,扒你的龍皮,抽你的龍筋,讓長安城的千妖百鬼分食龍肉!!”

    元曜聽了,生氣地道:“明明是你要對小生行凶,怎麼反倒血口噴人,蠻橫不講理?!”

    胡十三郎也很生氣,“栗,不許對白姬無禮!父親還健在,什麼叫你做了九尾狐王?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也敢說?!”

    栗滿不在乎地道:“有什麼不敢說?父親已經老糊涂了,又總是郁郁寡歡,愁容滿面,是時候讓出狐王的位置了。放眼九尾狐族,誰有我的法力高深?誰有我勇敢無畏?誰有我智慧無雙?誰有我有王者之風?誰有…嗚嗚…”

    元曜已經聽不下去了,拿了兩顆核桃塞進了栗的嘴巴里,“大丈夫生于天地間,當以‘孝’‘仁’‘信’為立身之本。你連‘孝’的意思都不懂,空有法力和蠻勇又有什麼用?依小生看,十三郎都比你更像大丈夫,更適合當狐王。”

    “嗚嗚…”栗含著核桃,說不出話來。

    元曜對十三郎道:“十三郎,如果你不介意,小生將它丟出縹緲閣了。”

    小狐狸走過來,“某也來搭把手。”

    元曜和十三郎合力將栗抬出縹緲閣,丟在了大柳樹后,不再管它。

    回到縹緲閣,小狐狸羞澀地問元曜:“元公子真的覺得某像大丈夫麼?”

    元曜聞言,一愣,既而回過神來,“當然,十三郎孝順、仁愛,守信義,很有大丈夫的風范。”

    十三郎很高興,但又羞澀,揉臉,“某覺得,某還是更像小狐狸。”

    黃昏時分,白姬沒有回來,元曜和小狐狸先吃了晚飯。一人一狐推心置腹地聊天,還喝了半壇桂花酒。

    十三郎有些醉了,道:“都說無憂樹能讓人無憂無慮,但自從某開始種無憂樹,好像憂心的事情反而越來越多了,甚至連白姬和元公子也都不快樂了。”

    “也許,快樂不快樂,其實和無憂樹無關。”元曜道。有了無憂樹,未必快樂。沒有無憂樹,未必不快樂。

    小狐狸揉臉,“可是,大家都相信無憂樹能讓人快樂無憂。大家都相信的事情,應該不會有錯吧。”

    元曜道:“雖然是這麼說,可是小生還是不能相信呢。”

    元曜和小狐狸吃完晚飯,他們擔心栗餓了,就給栗准備了一盤雞肉,一些米飯。

    元曜端去送給栗。

    栗躺在樹底下閉目小憩,它還很生氣,不理元曜。

    元曜替栗取出口里的核桃,它狠狠地瞪元曜,咬元曜。

    元曜的手被咬出了一串齒痕,才取出了核桃。

    元曜把雞肉和米飯放在栗嘴邊,“栗兄弟,多少吃一些吧。”

    “哼!”栗不領情,閉著眼睛裝死。

    元曜只好隨它去了。

    深夜,白姬仍舊未歸,小狐狸因為喝了酒,睡得很沉。元曜擔心白姬,輾轉難眠。元曜實在睡不著,輕輕地起身,披衣,輕輕地打開縹緲閣的大門。夜色中,小巷深幽冷寂,草上夜露凝霜。元曜靜靜地在門邊坐著,等蝸牛來傳信報平安。

    黑暗中,傳來嘰里咕嚕的聲音。

    元曜側耳一聽,聲音好像是從柳樹下傳來的。天邊的弦月發出昏朦的光芒,元曜壯著膽子走到柳樹邊,定睛一望。

    柳樹后,一只栗色的小狐狸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雞肉和米飯。聽見元曜的腳步聲,栗抬起頭,眼神凶惡,但嘴角還沾著一粒米飯。

    “哎,栗兄弟,你還是吃了呀。”元曜很高興。

    被元曜撞見正在吃東西,栗非常尷尬,繼而惱羞成怒,用嘴把盤子摔開,盤子碎了,米飯、雞肉灑了一地,“哼!誰吃東西了?我乃將來的九尾狐王,豈會吃人類施舍的東西?!!”

    “栗兄弟,吃了就吃了,你就不要不好意思了,你嘴邊還粘著飯粒呢!”

    栗伸舌一舔,果然在嘴角舔到一粒米飯,它更加惱羞成怒了,一邊四處亂噴火,一邊破口大罵,“誰要吃你送的飯?!這飯難吃死了!雞肉又硬又難嚼!難吃死了!難吃死了!!”

    “呃!”元曜急忙閃躲狐火。

    栗鬧出的動靜太大,吵醒了十三郎,它跑了出來,看見栗在亂發火,有點儿生氣,“栗,你安靜一點儿。這大晚上的,會吵到街坊四鄰!”

    栗蠻不講理,繼續吵鬧,一會儿大罵白姬,一會儿威脅十三郎,一會儿鄙視元曜。

    元曜和十三郎沒有辦法,只好扑上去按住栗,想再把它的嘴堵住。十三郎扑住了栗,元曜奔去廚房找核桃,但核桃已經沒有了。

    元曜四下一望,火爐邊有一條手絹。

    元曜拿起一看,是太平公主的手絹。之前,他從街上拿回來,就一直隨菜籃放在廚房里了。小狐狸可能覺得手絹漂亮,做飯時拿它擦臉,擦手什麼的。

    元曜也顧不得許多了,拿了手絹奔向外面。

    元曜和十三郎合力,用手絹捆住栗的嘴,讓它不能再吵鬧。

    不知道為什麼,栗看見手絹的一瞬間,就變得安靜了。它的眼睛驀地瞪大,似乎非常吃驚。栗被手絹扎住了嘴,安靜地趴在柳樹下,默默地想心事。

    元曜和十三郎見栗安靜了,也就進縹緲閣睡覺去了。

    元曜夢見蝸牛來報平安了,嘴角露出微笑,一夢香甜。

    第二天上午,白姬回來了。她看見栗色的小狐狸被蜘蛛絲捆住,被手絹扎住嘴,狼狽地趴在柳樹下,哈哈大笑:“哎呀,這不是狐狸家的栗嗎?”

    栗有點儿害怕,但還是惡狠狠地瞪了白姬一眼。

    白姬也不給栗松綁,拎起小狐狸,進了縹緲閣。

    縹緲閣中,元曜正坐在櫃台后面看書。

    白姬笑眯眯地對元曜道:“軒之,我給你做一件狐皮短襖過冬吧。喜歡這個顏色嗎?”

    栗的眼睛瞪大了,滿眼恐懼。

    元曜抬起頭,笑了,“夏天都還沒到,過什麼冬?白姬你不要嚇唬栗兄弟了。”

    白姬將栗扔在地上,笑得陰森,“那就先養著,等秋天了再剝皮。”

    栗嚇得微微發抖,但仍倔强而凶惡地瞪著白姬。

    十三郎化作人形,提著籃子要去市集買菜,看見白姬回來了,十分高興,倏地又變成小狐狸,跑回去沏了一盞香茶送上來,“白姬,為了無憂樹,害你這些日子四處奔波,勞心勞力,某真過意不去。”

    白姬笑道:“十三郎不必客氣。無憂樹既是你的願望,也是你我的‘因果’。我找無憂樹,也是為了‘果’。”

    小狐狸揉臉,“不管怎樣,某都很感謝你。”

    白姬笑道,“如果十三郎真想感謝我,那就多做一些美食吧。”

    “好,某這就去市集買菜。”十三郎叼起菜籃,高興地一溜煙跑去買菜了。

    “人形,人形,十三郎。”元曜在后面喊道。

    十三郎走后,白姬手指微動,捆住栗的嘴巴的手絹解開了。

    栗望著十三郎離去的大門,生氣地道:“居然給一條龍妖做吃的,真是一個不成材的弟弟,丟盡了九尾狐族的臉!”

    白姬望著栗,笑了,“我昨天去了翠華山,和九尾狐王閑聊了一會儿,也去十三郎種無憂樹的山谷中轉了轉,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栗眼神閃爍,“什麼事情?”

    白姬喝了一口茶,“你比十三郎優秀,勇敢,聰明,可是狐王卻不喜歡你,他更喜歡和疼愛十三郎。大家都說,你常常無端地欺負十三郎,捉弄十三郎。”

    “哼!那是老頭子眼拙!我沒有欺負十三,十三那家伙太弱了,我只是怕它丟九尾狐族的臉,偶爾用武力訓練它變得强大一些而已。”

    白姬喝了一口茶,“于是,趁十三郎去紫竹林取泉水時,打開九尾狐族的結界,放人類去偷無憂樹,害十三郎蒙受不白之冤,逼它離家出走,這也是你訓練它變得强大一些的方法?”

    栗一驚,眼神有些瑟縮,但還是梗著脖子道:“龍妖,你休要血口噴人!你這麼說有什麼證據?”

    “證據就是這個。”白姬攤開手,吹了一口氣,一根栗色的狐毛飛落在地上,“這是在種無憂樹的地方發現的。”

    栗冷汗,喃喃道:“怎麼可能?!我明明沒有過去,只是遠遠地看著那個女人過去摘了無憂樹。”

    栗話音剛落,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冷汗如雨。

    元曜張大了嘴,“栗兄弟,原來…原來竟是你偷了無憂樹…”

    栗咬了咬牙,狠狠地瞪向白姬:“不可能,我的毛不可能會在種無憂樹的地方…”

    白姬望了一眼地上的栗色狐毛,突然撫掌:“哎呀,弄錯了。”白姬再次攤開手掌,吹出一根紅色的狐毛,笑眯眯地道:“這才是在種無憂樹的地方發現的狐毛。十三郎的。這根栗色的毛可能是剛才拎你進來時,不小心粘在手上的,一時沒注意,弄混淆了,真抱歉。”

    “你…”栗氣得說不出話來。

    元曜擦汗,好奸詐的龍妖,居然用這麼奸詐的手段套出了栗的真話。

    “好了,栗,我也不問你為什麼要引人類去偷無憂樹了。我只問你,偷無憂樹的人是誰?無憂樹現在在哪里?”白姬喝了一口茶,冷冷地問道。

    栗道:“不知道。”

    “很好。”白姬笑了,眼角淚痣如血,“軒之,去拿胡刀來,雖然還沒到冬天,但剝一塊狐皮放著,有備無患,也是好的。”

    元曜冷汗,勸栗,“栗兄弟,都這個份上了,你就說了吧。”

    栗嚎道:“我真不知道。如果知道是誰,我就去把無憂樹取回來,還給十三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白姬問道。

    栗只好如實說了。

    原來,栗嫉妒十三郎種無憂樹,討老狐王歡心,它一直想去破壞,但又無法下手。因為無憂樹被法术保護著,只要它靠近,就會留下抹消不掉的痕跡,被人發現。

    這一天,栗又在山谷中徘徊,遠遠地看見十三郎歡喜地侍弄無憂樹。栗心情十分不好,就在山谷中奔跑。栗跑著跑著,遇見了一個女人。女人穿著一身華麗的裙子,看服飾打扮像是一位身份高貴的人。她游走在山谷中,神色郁郁。

    栗大吃一驚,因為一般來說,人類很難闖入九尾狐族的結界中。更奇怪的是,那女人身上沒有任何氣息,似乎是一股强大的力量隱藏了她的氣息,保護著她。

    女人漫無目的地在山谷中徘徊。

    栗走近一看,又吃了一驚,女人神色恍惚,不像是清醒的狀態。

    栗眼珠轉了轉,心中有了一個主意。栗跑了出去,發出聲音,引起了女人的注意。女人被它吸引,跟著它走。

    栗把女人引到了山谷中央,十三郎種無憂樹的地方。十三郎正好離開了,四片翠葉的無憂樹在遠處散發著柔和的金色光芒。

    女人被無憂樹的金光吸引了,渾渾噩噩地走了過去。

    栗不敢走過去,遠遠地看著。

    女人走向無憂樹,居然沒有被法术阻攔。她彎腰摘下了無憂樹,怔怔地站在原地。

    栗有些著急,怕十三郎突然回來,它發出了一聲可怕的聲音,嚇唬女人。

    女人果然吃了一驚,飛快地跑了。

    栗望著空空如也的地面,逞意地笑了。

    栗道:“事情就是這樣。后來,十三發現無憂樹不見了,大家都去找。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發現那女人入侵過,大家都懷疑是十三種死了無憂樹。十三離家出走之后,父親也越發愁悶,我覺得玩笑有些過火了,就想找回無憂樹。可是,雖然我記得那個女人的相貌,但卻沒有她的氣息,無法追蹤她的去向。憑空在長安找一個只認得相貌的女人,不啻于海底撈針。我一直沒有找到。”

    栗頓了一下,望了一眼地上的手絹,道,“不過,現在,我能猜出她的來歷了。”

    白姬道:“哦?說來聽聽?”

    栗道:“她是縹緲閣的人。”

    白姬還沒說話,元曜已經忍不住笑道:“栗兄弟,你又血口噴人了。”

    栗瞪了一眼元曜,“去!誰是你兄弟?!我哪有血口噴人?那個女人如果不是縹緲閣的人,她的手絹怎麼會在這里?!”栗望著地上的手絹,道,“我記得清清楚楚,當時那女人手里拿的手絹就是這一條!”

    元曜吃了一驚,白姬也略微動容,她抬了抬手,地上的手絹飛了過來。白姬打開手絹,上面繡了一幅“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圖案,右下角用火線挑繡了一個名字:令月。

    “太平公主的手絹怎麼會在縹緲閣?”白姬皺眉。

    元曜定下神來,將手絹的來歷做了解釋。

    白姬喃喃自語,“難道,無憂樹竟然在太平府?”

    元曜不確定地道,“也許,可能,或者,大概…在?”

    白姬道:“那就去太平府走一趟吧。”

    “小生也去嗎?”

    “一起去吧。反正,軒之閑著也是閑著。”

    “小生也去的話,誰看店?”

    白姬望了一眼栗,吹了一口氣。被蜘蛛絲綁著的小狐狸緩緩升起,飛向了縹緲閣門口。一根蛛絲飛速抽出,繞過縹緲閣的牌匾,打了一個結。

    栗被懸吊在縹緲閣門口,像是掛了一只棕色的大粽子。

    白姬笑道:“栗來看店吧。”

    栗生氣地掙扎,“誰要替你看這見鬼的縹緲閣,奸詐的龍妖,放我下來!!”

    白姬不再理會栗,出門去了。

    元曜道了一句“有勞栗兄弟看店了。”,也跟著白姬去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7:21

009 金樹

    永興坊,太平府。

    白姬和元曜隨管事去水榭的路上,發現太平府中的下人們臉色十分沉重,不安。

    白姬問管事,“多日未來拜訪,公主可好?”

    管事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開口了,“公主她…她不太好…公主似乎有些瘋魔了…”

    白姬問道:“哦?瘋魔了?怎麼回事?”

    管事道:“公主她總是不停地笑,不停地笑,無法控制自己。太醫來的次數也更多了,煎熬各種湯藥給公主沐浴。聽公主的貼身女侍說,公主身上…身上…長出了一棵樹…”

    白姬、元曜有些吃驚,剛走到水榭外,就聽見一陣“哈哈,哈哈哈——”的笑聲。元曜側耳一辨認,是太平公主的笑聲。空洞的笑聲綿延不絕,回蕩在水榭上空,說不出地悚人。

    白姬笑了,“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她放聲大笑。”

    元曜道:“雖然說是笑,可是聽著真讓人毛骨悚然。”

    一番通稟過后,白姬、元曜被領進了水榭中。太平公主倚在屏風后的美人靠上,她的周圍立著四名彩衣宮女。

    白姬隔著屏風,垂首道:“公主笑得真是無憂無慮呢。”

    “哈哈,祀人,你又開玩笑了,本公主這是被惡鬼纏身了,才會無法克制地笑。哈哈哈——”

    白姬笑道:“沒有什麼惡鬼,您只是無意中拿了不該拿的東西。”

    “什麼東西?哈哈哈——”

    “無憂樹。”

    太平公主奇道:“什麼無憂樹?”

    “您最近有沒有碰一棵帶著金光的樹芽?”

    “哈哈。樹芽?讓本公主想一想…”

    回憶了片刻,太平公主道:“好像有。年初,本公主在感業寺吃齋時,一次午睡,做了一個夢。在夢里,本公主稀里糊涂地來到一片山谷,怎麼走,也走不出去。本公主正焦急時,一只栗色的狐狸出現了,它好心地替本公主帶路。本公主跟著它走,走著走著,遠遠地看見了一片金光。本公主很好奇,就走了過去。原來,那里有一株散發著金光的樹芽,樹芽有四片翡翠色的葉子,非常漂亮。因為樹芽很漂亮,本公主不由自主地摘下了它。本公主正拿著樹芽發愣時,突然傳來了恐怖的聲音,像是野獸,又像是厲鬼。本公主心中害怕,不知怎的,就把樹芽吞進了腹中,慌不擇路地逃了。本公主醒來后,人躺在感業寺的禪房里,似乎是做了一場夢,但是鞋底上卻沾了泥土,真是難分是現實還是夢境。本公主讓感業寺的惠真師太解夢,她說這是佛光普照的好兆頭,非常吉祥。從此以后,本公主就常常夢見一棵大樹。”

    白姬問道,“怎樣的大樹?”

    “一棵枝繁葉茂的,開滿金色花朵的大樹。一夢見它,本公主就感覺煩惱頓消,說不出的愉快。對了,本公主把它繡下來了,還讓妖緣拿去給你了,你沒有看見嗎?”

    白姬道:“這几天出門了,我還沒有看過繡圖。”

    太平公主笑了,“沒有關系,你過來屏風這邊,我給你看那顆大樹。哈哈哈——”

    白姬走了過去,元曜也跟了過去。一名侍女見元曜也過來了,要去阻攔,太平公主擺手,“沒有關系,哈哈哈——”

    白姬、元曜來到太平公主身前,均有些吃驚。太平公主梳著飛天髻,斜簪一支孔雀點翠金步搖。她穿著一身雨過天青色束胸長裙,挽一襲半透明的煙霞色披帛。她的臉上、頸上,身上都布滿了金色的圖紋,看上去詭異而恐怖。

    元曜不由得心中發悚。

    太平公主從美人靠上站起身,褪下披帛,露出了線條優美的后背。她白皙光潔的后背上也布滿了金色的圖紋,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像是樹葉。太平公主解開束胸絲帶,褪下了抹胸和長裙。她一絲不掛地站在地上,如同一朵剛出水的芙蓉花。她的皮膚凝脂般白皙,但是卻爬滿了奇怪的密密麻麻的金紋。遠遠一看,仿佛誰在她身上用金色的筆墨描繪了一棵大樹。她修長的雙腿是樹干,纖細的腰肢是樹身,沿著腰部往上,則是枝繁葉茂的樹枝,長滿了層層疊疊的樹葉、花朵。她的身上散發著金色的光芒,讓人無法逼視。

    雖然,女体上長出一棵樹是一件詭異的事情,但是這棵金色的大樹卻並不給人以恐懼感,反而給人以美麗、安詳、聖潔、光明、愉悅的感覺,讓人心曠神怡,煩憂頓消。

    元曜不由得張大了嘴,痴痴地盯著太平公主。

    白姬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轉了一個圈,哈哈大笑:“祀人,就是這棵樹,哈哈哈——”

    白姬笑贊,“真美,太美了,這還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無憂樹。”

    元曜回過神來,紅著臉側過了頭,“咳咳,白姬,現在不是贊美無憂樹的時候…”

    “軒之,任何時候,都要懂得欣賞美麗的事物。你側頭干什麼?”

    元曜沒好氣地道:“這棵樹長在公主的玉体之上,小生能不側頭嗎?”

    坊間傳言,曾有登徒子在路上多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太平公主一怒之下,剜掉了對方的眼睛。

    太平公主向元曜保證,“哈哈,妖緣,你放心,本公主不會剜掉你的眼睛。”

    “是元曜。”元曜滿臉通紅地糾正道,他還是不敢再回頭,以袖遮臉,道了一句“古語云,非禮無視,非禮勿行。小生固然不該看,但公主也不該突然赤身露体,讓小生不及回避,這不合禮數,不合禮數”,就急忙奔去屏風外了。

    “嘻嘻。”“哈哈。”太平公主和女侍們忍不住好笑。

    白姬也笑道:“軒之一向迂腐,公主勿見怪。”

    元曜面紅耳赤地站在屏風外,腦海中還殘留著太平公主曼妙的胴体和那棵美麗如夢幻般的無憂樹。

    屏風另一邊,白姬和太平公主低聲說了几句話后,就進內室去了,許久沒出來。

    侍女給元曜端來香茶和點心,元曜喝了一口茶,等得心焦,又很好奇,問侍女,“勞問這位姐姐,公主和白姬在里面做什麼?”

    “奴婢也不清楚,元公子可以自己進去看看。公主和白姬又沒說不讓您進去。”

    元曜實在很好奇,想進去看,又擔心撞見“非禮勿視”的場面,問了一句,“敢問姐姐,公主已經穿上衣裳了吧?”

    侍女掩唇笑了,“已經穿上了。”

    元曜這才放心地走進去。

    雅致的內室中,一張綴金火毯上,白姬和太平公主相對而坐,相隔三尺有余。

    白姬口中吐出一粒白光閃爍的珠子。珠子飛向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張口吞下。

    元曜能夠清楚地看見,白色的龍珠沿著太平公主的喉嚨滑下,有光芒停留在她的胸口。

    白姬閉目坐在蒲團上,唇色蒼白如紙。

    太平公主胸口的珠子熾如白日,發出耀眼的光芒。她的臉上、手上、脖子上的金色花葉圖紋漸漸消失,皮膚恢復了正常。與此同時,白姬的臉上、手上、脖子上,迅速被奇怪的金紋覆蓋,詭異而可怖。

    太平公主張開嘴,一粒白焰灼灼的珠子飛出,珠子中隱約可見一株碧色的三葉細芽被龍火吞噬,焚作劫灰。

    白姬張口,龍珠飛入了她口中。

    白姬吞下龍珠的瞬間,元曜聽見了一聲雄渾而悠長的龍吟。

    白姬驀地睜開了眼睛,眼眸金光瑩瑩,眼角淚痣如血。她滿臉、滿身都是金色的花葉圖紋,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看上去觸目驚心,十分可怖。

    元曜倒並不覺得害怕,他走上前去,關切地問道:“白姬,你沒事吧?”

    白姬笑了,道:“我沒事。”

    太平公主恢復了正常,她看見白姬滿臉、滿身的金紋,也有些擔憂,“你沒事吧?”

    白姬道:“公主不必擔心,我沒事。無憂樹是非人界的靈物,你吞下了它,它也不會死去,它會汲取你的血肉精氣成長,直到有一天,從你的体內破体而出,化為人世的妖魔。而那時,一切就晚了。人類的身体難以承受無憂樹的靈氣,逐步疊加的巨大的喜悅感會讓人慢慢癲狂,直至死亡。唯一的辦法,就是在無憂樹尚未破体而出之前,毀滅了它。”

    人類的身体無論如何也毀滅不了無憂樹,白姬就以龍珠為媒介,將無憂樹從太平公主体內移入自己体內,以龍火毀滅。

    太平公主起身,走到銅鏡前,望著自己恢復正常的臉,高興地笑了。驀地,她感到有些奇怪,“咦,無憂樹已經不在本公主体內了,可是為什麼本公主還是會笑,甚至會感到一絲愉悅的心情?”

    白姬笑道:“我留下了一片無憂樹葉。公主的笑容很美,多笑笑也無妨。”

    太平公主低頭,發現她的左手背上,有一片小小的金色葉子沒有消失。

    白姬道:“這片葉子不會給你造成任何傷害,但卻能讓你心情愉快。就當做是刺繡的回禮吧。”

    太平公主神色陰沉,冷冷地道,“我討厭笑。”但是,繼而,她又笑了,“算了,偶爾笑笑,似乎也不錯。祀人,難得你送本公主回禮。”

    白姬也笑了,“啊啊,不要把我說得這麼小氣,我以前不是不給您送回禮,而是送公主禮物的人太多了,公主也不缺少我的回禮。我一向喜歡雪中送炭,不喜歡錦上添花。”

    “不要為你的一毛不拔找好聽的借口!!”太平公主和元曜異口同聲地吼道。

    “唉!被人誤解,真傷心。”白姬憂傷地嘆氣。

    休息了一會儿,看天色不早了,白姬和元曜告辭離開了太平府。

    回縹緲閣的路上,元曜問白姬,“無憂樹已經毀了,你怎麼向十三郎交代?”

    回縹緲閣的路上,元曜問白姬,“無憂樹已經毀了,你怎麼向十三郎交代?”

    白姬道:“車到山前必有路,會有辦法的。我想,我得重新給太平公主做一個護身符了。”

    “為什麼?”元曜好奇地問道。

    白姬神色凝重地道:“之前,我只考慮到非人惡意地襲擊,沒有考慮到靈物無意地接近。人類實在是太脆弱了,機緣巧合時,沒有惡意的靈物也會置人于非命。如果不是今日恰好發現了,再晚几天的話,太平公主就沒救了。”

    “白姬,小生想問你一個問題。”

    “軒之問吧。”

    “太平公主曾說你討厭人類,是真的嗎?”

    白姬笑了,沒有回答,卻問道:“哦?她還說什麼了?”

    “她還說,你因為人類的緣故,才會遭受天罰,不能入海,不能成佛。”

    “啊啊,這應該是武后告訴她的吧。”

    “咦,你怎麼知道?”

    “因為這個版本,我只對武后說過。”

    “啊?難道你的過去還有几個版本?”

    “對啊,不同的版本應對不同的人。我覺得以武后的性格,會相信這個版本,所以就對她說了這個版本。嗯嗯,以軒之的性格,應該會相信煽情版。”

    元曜冷汗,生氣地道,“小生不要聽煽情版!如果可以,能告訴小生你遭受天罰,不能入海,不能成佛的真正原因嗎?”

    白姬一愣,沉默了一會儿,才道:“時間太久了,我記不起來了。不過,不能成佛的原因是我還沒有收集到足夠多的‘因果’。”

    元曜道:“恒河沙數的因果?唉,你一定被騙了,連小生這麼笨的人,也知道根本就不可能收集到那麼多的‘因果’。”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不可能?軒之,做人要勇于嘗試,挑戰不可能。”

    “可你是非人…”

    白姬改口道,“做非人也要勇于嘗試,挑戰不可能。”

    元曜挫敗。

    白姬、元曜正走在大路上,行人都被白姬滿布金紋的臉嚇跑了。

    白姬走在前面,大聲道,“軒之,其實,我不討厭人類。”

    元曜嘆了一口氣,道,“可是,今天,人類卻好像不喜歡你。白姬,你臉上、身上的金紋不會一直都在吧?”

    白姬道:“不會,過几天就會消下去了。哎哎,早知道,在太平府就該找公主要一個鬼頭面具戴著。”

    “那樣更嚇人!”元曜吼道。

    白姬和元曜回到縹緲閣,栗還被吊在牌匾下,十三郎正站在門口,仰頭和它說些什麼。

    聽見腳步聲,十三郎和栗側頭,看見白姬臉上的金紋,它們都嚇了一跳。

    十三郎關切地問道,“白姬,你的臉怎麼了?”

    白姬笑道,“沒什麼,十三郎不必擔心。”

    栗幸災樂禍地道,“龍妖,出去一會儿,就毀容了,真是報應。”

    “我如果毀容了,一定剝一張美麗的栗色狐皮遮臉。”白姬走進縹緲閣,手微微抬起,蜘蛛絲斷了,栗“砰”地摔在地上,痛得“哎喲喲”直叫喚。

    白姬解開栗,叫上十三郎,坐在里間談話。

    牡丹屏風后,青玉案邊,白姬、栗、十三郎坐著,元曜站在旁邊。

    十三郎道:“難道,白姬找到無憂樹的下落了?”

    白姬對栗道:“你是自己向十三郎坦白,還是讓軒之說。”

    元曜嘀咕,“這關小生什麼事…”

    栗想了想,雖然很不願意,也只好向胡十三郎坦白了它引太平公主去偷無憂樹的事情。

    胡十三郎很生氣,也很傷心,“栗,你怎麼能這樣?!!”

    栗强詞奪理地道:“無憂樹那麼顯眼,還發著金光,即使我不引那女人去,那女人在山谷中亂走一氣,也會被金光吸引去吧?”栗又瞥了一眼白姬,道,“說不定,那女人本來就是受了某人指使,去偷無憂樹的,十三你到了賊窩喊捉賊,還幫賊人干活,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栗,你不要胡說!”十三郎生氣地道。

    白姬倒是沒有生氣,她望著十三郎,道:“拿走無憂樹的女人,確實和我有關。”

    “欸?”胡十三郎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栗哈哈大笑,“看吧,看吧,狐狸終于露出尾巴了吧?”

    元曜望著栗色的小狐狸,冷汗,“栗兄弟,小生覺得這句話從你口中說出來,聽起來實在有點儿奇怪…”

    栗瞪了元曜一眼,元曜急忙閉了嘴。

    白姬對十三郎道:“事情是這樣的…”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7:32

010 蜃夢

     白姬將太平公主夢入翠華山,誤食無憂樹,以及今天在太平府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十三郎。

    小狐狸聽了,張大了嘴,繼而失望,“那麼,無憂樹已經回不來了…”

    白姬遺憾地道:“沒辦法。如果不毀去無憂樹,太平公主就會死去。我不能看著她死。”

    栗不高興地道:“那你就把我們的無憂樹給毀了麼?區區一個人類的性命,哪里比得上無憂樹貴重。”

    十三郎道:“栗,你住口!人命和無憂樹比起來,自然是人命比較重要,更何況還是一位尊貴的公主的性命。”

    雖然無憂樹沒了,讓十三郎很傷心,但是不管怎麼樣,知道無憂樹丟失的原委,它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去跟父親和族人交代了。

    白姬對元曜道:“軒之,去把太平公主送的刺繡拿來。”

    “好。”元曜應聲去了。

    裝刺繡的木匣放在櫃台后,上面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灰了。元曜拿了木匣,回到里間。白姬從元曜手里接過木匣,吹去灰塵,擺放在青玉案上,掀開了匣蓋。

    木匣中,靜靜地躺著一幅卷做卷軸樣的繡圖。

    白姬微微抬手,卷軸浮上了半空中,緩緩打開。

    隨著繡圖打開,元曜、十三郎、栗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這幅繡圖上繡著一棵美麗的金色大樹,花朵繁密疊墜,如同金色的火焰,又如一件一件金色的袈裟。太平公主繡得十分用心,每一朵花,每一片葉子都栩栩如真,整棵大樹散發著一股讓人寧靜愉悅的氣息。

    白姬微微一笑,伸手觸碰繡圖,“這就是無憂樹了,無憂樹又名甄叔迦樹,《過去現在因果經》中說,如來佛祖出生在無憂樹下,無憂樹乃佛誕之樹,為佛光普照。人或非人只要坐在無憂樹下,就會忘記所有的煩惱,無憂無慮。”

    白姬的手指觸上繡圖的剎那,她手上、身上、頸上、臉上的金紋緩緩流向繡圖。繡圖上的無憂樹瞬間散發出万道金光,奪人眼目。

    白姬、元曜、十三郎、栗仿佛站在一棵亭亭如蓋的大樹下,樹上有無數金色的花朵緩緩綻放,花瓣隨風紛飛。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紅塵染明鏡,無憂心中覓。

    白姬道:“十三郎,這幅繡圖出自太平公主之手,她曾經吞下無憂樹,又曾夢見無憂樹,她繡出的無憂樹也會有靈氣。我沒能替你拿回無憂樹,就把這幅繡圖送給你吧。”

    十三郎道:“這麼美麗的繡圖,真的可以送給某麼?”

    白姬笑道:“當然可以。”

    十三郎高興地道:“謝謝白姬。”

    栗不冷不熱地道:“用繡圖冒充真正的無憂樹,真是奸商。”

    白姬笑了,望著栗:“無憂樹不是人間的東西,即使種出了樹芽,在凡間的土地上,也無法長成大樹。”

    栗不再做聲了。

    白姬道:“十三郎很久沒回家了,老狐王一定很想念你,牽掛你,你不必再留在縹緲閣干活了,拿著繡圖和栗回家吧。”

    十三郎也很牽念父親,給白姬和元曜做了晚飯之后,就和栗回家了。

    月圓如鏡,清輝万里,白姬和元曜坐在后院賞月。

    “唉——”元曜望著月亮,嘆了一口氣。

    “月色這麼美,軒之為什麼嘆氣?”白姬問道。

    “就是因為月色太美了,才讓人忍不住想嘆氣,擔心以后的月色還會不會這麼美。”

    “軒之多慮了。千百年以前,月色就這麼美,千百年以后,月色還是會這麼美,美麗的東西會永遠不變。”

    “唉——”

    “軒之又嘆什麼氣?”

    “月色的美麗雖然亙古不變,但是千百年后,小生卻不知道在哪里了。”

    白姬喝了一口茶,“軒之還真是多愁善感。”

    元曜搖頭吟道,“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白姬笑著接道,“但賞眼前月,莫任韶光流。”

    “話是這麼說,但是小生還是很憂愁…”

    “軒之真是庸人自擾。”白姬搖頭嘆道。

    元曜長吁短嘆,白姬悠然喝茶,遠處緋桃樹下的水井中突然發出七色光暈,一個個水泡從水井中飛出,小的如珍珠,大的如拳頭,飄飛在夜風中,月光下,非常美麗。

    “啊,蜃君傳信來了。”白姬笑了,伸出手指,虛划出一個半弧,一串串水泡飛過來,融合成一個大如銅鏡的圓面。

    水鏡中,一名衣飾華麗的美男子坐在地上,他的四周是金碧輝煌的宮殿。他的身邊,侍立著一名身穿五彩衣的小童。正是優雅溫柔的沈胤和五彩魚。

    “白姬,好久不見了。”沈胤彬彬有禮地道。

    白姬也笑道,“一彈指,又是十年了。”

    “不,是一百年了。”

    “啊,有那麼久了嗎?”

    “是那麼久呢。”

    “啊哈,時間過得可真快。”

    “是啊,一不留神,就會忘記時間了。對了,小樓去游俠的事情我知道了。我會讓阿彩去找他回來。鑰匙就先放在我這里吧。”

    白姬點頭,“有勞蜃君。”

    沈胤對元曜道,“軒之,上次朱胤嚇到了你,真是不好意思。”

    元曜笑道:“小生沒事,胤兄不必歉疚。只是,那位紅色的仁兄有些太…太熱情好客了…”

    沈胤還是十分過意不去,道:“我送軒之一件小禮物,權作賠禮吧。”

    元曜道:“胤兄不必客氣。”

    一個拳頭大小的水泡飛向元曜,元曜伸出手,水泡落在他的掌心,“啪”地破了。一粒大如雞蛋的夜明珠出現在元曜掌心,晶瑩圓潤,光華耀夜。

    沈胤笑道,“小小禮物,不成歉意。”

    元曜道,“這、這禮物太珍貴了,小生恐怕沒有回禮相贈…”

    沈胤笑道,“軒之下次再來海市陪我說說話,就是最好的回禮了。”

    元曜笑道,“那好,小生下次再去看望胤兄。”

    沈胤道:“白姬,我也有一份小禮物送給你。”

    白姬感興趣地道,“啊哈,我最喜歡禮物了,是什麼好東西?”

    一個水泡飛向白姬,白姬伸手接住。水泡破滅之后,一粒金色的東西躺在她瑩白的掌心中,像是什麼植物的果實。

    白姬嘴角挑起一抹笑,“啊哈,無憂果?確實是好東西。多謝蜃君了。”

    “不必客氣。上次你讓我找人間的無憂樹,我沒有找到,甚感抱歉。這一枚無憂果,送給你做彌補吧。”

    “那棵無憂樹已經不在人間了。”

    沈胤並不吃驚,笑了,“人類要種出無憂樹,難于登天。無憂樹要在苦厄的人間成活,也難于登天。”

    白姬捻起無憂果,對著月亮望去,“或許,將來會有有緣人,將它買去,並種出無憂樹,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但願有吧。”沈胤笑道。

    與元曜又寒暄了几句,約定了下個月十五來海市一聚之后,沈胤驀地停止了說話。元曜正在奇怪,沈胤的雪發飛快地變紅,嘴唇倏地裂開,又變成了紅毛蜃怪。五彩魚見狀,嚇得一溜煙跑了。

    紅毛蜃怪對元曜吼道:“太可惡了!太可惡了!你這臭書生居然將我綁起來,我要吃了你,吃了你——”

    雖然知道只是幻影,元曜還是嚇得牙齒打顫。

    白姬衣袖一揮,水鏡驟然皸裂,朱胤恐怖的臉漸漸消失,水泡也都一個一個地破滅了。

    白姬嘆了一口氣,“欸,朱胤的脾氣還是這麼糟糕。”

    元曜咽了一口唾沫,默默地打消了再去海市的念頭。

    “白姬,胤兄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一會儿溫柔有禮,一會儿嚇死個人?”

    “有兩個胤在同一個身体里,有時候白胤主宰身体,有時候朱胤。”

    “那井底的海市又是怎麼回事?一會儿珠寶成山,一會儿屍骨遍地,到底哪一個是真的?”

    “都是真的,也都不是真的,人間的海市只是蜃夢中的幻象,無論是井底,還是海上,還是沙漠中。不過,東海之底,有一個真實存在的海市城,那是一個神奇而美麗的地方,水神、龍族、鮫人,水靈往來其中,有各種奇珍異寶,有各種奇妙景色,非常繁榮熱鬧。說起來,倒有點儿像是海底的長安城。”

    “啊,真的嗎?小生真想去看看。”

    白姬有些悲傷,“那是我的來處。如果可以,我也想帶軒之去看看,可惜我無法回去,也只能回憶它的美麗。”

    元曜安慰白姬,“終有一天,你會回去的。”

    “嗯,等我收集到了足夠的‘因果’,我就能夠回去了。”

    元曜有些悲傷,“那時候,小生恐怕早就不在了。一想到此生永遠看不到海市,不知道為什麼,心中有些遺憾。”

    “軒之不要傷心,將來我回去時,一定把你的骨灰也帶回去,撒在海市中。”

    元曜冷汗,“那個,小生討厭遷徙,也不喜歡水葬,你還是讓小生入土為安吧。”

    坐了一會儿,圓月偏西時,元曜捧著夜明珠睡覺去了。

    白姬獨自坐在院子里,抬頭望著天上的圓月,回憶縹緲的海市,回憶遙遠的往事。良久,她低頭望著手中的金色果實,喃喃道:“無憂啊無憂,誰又能夠無憂呢?”

    白姬和元曜吃了兩天畢羅之后,胡十三郎又回來了。

    小狐狸彬彬有禮地道:“某回去解釋清楚后,大家都相信了不是某種死了無憂樹,也向某道了歉。家父十分喜歡那幅刺繡,讓某來向白姬致謝,‘一切都是栗那個不孝逆子的錯,有勞白姬四處奔走,實在過意不去。聽說縹緲閣暫時短缺人手,那就讓十三去幫忙吧。’某反正在家也是閑著,就來繼續給白姬和元公子打雜,直到那只黑貓回來吧。”

    “太好了。”元曜很高興,終于不用啃畢羅了。

    白姬也很高興,“多謝狐王美意。也謝謝十三郎了。”

    胡十三郎道:“白姬不必客氣。那幅刺繡果然有忘憂的魔力,自從得到刺繡之后,家父的心情也變得好了許多,也常常開懷大笑了。”

    白姬笑道,“狐王心情變好,也許和十三郎平安回家也有關呢。”

    小狐狸慚愧地道,“之前,某真不該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惹父親擔憂。下次,無論發生什麼事,某再也不離家出走了。”

    十三郎在縹緲閣中勤勞地打雜,栗也跟了來。因為老狐王下令,讓栗向十三郎道歉,直到它原諒它為止。十三郎不肯原諒栗,栗只好一直跟著它來縹緲閣,繼續道歉。

    栗一開始還算禮貌,后來煩躁了,就直接一爪子把十三郎拍倒在地上,按著它的頭,凶惡地威脅:“十三,你到底原不原諒我?”

    元曜見了,有心去說栗几句,但是想到手帕上已經沒有蜘蛛絲了,又不敢去了,只好私下勸十三郎原諒栗算了。被栗拍倒威脅了三次之后,十三郎也只好原諒栗了。可是,栗還是不走,賴在縹緲閣蹭吃蹭喝,說是要等十三郎一起回去。

    元曜婉轉地勸栗也稍微干一點儿活,哪怕是給古董擦個灰,給花草澆點儿水之類的小活儿,栗立刻扑上去咬元曜,“我乃將來的九尾狐王,不是縹緲閣中打雜的!!!”

    元曜很生氣,卻也沒有辦法,只好忍耐。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7:43

011 尾聲

    這一天,風和日麗,白姬應邀去太平府了,栗在后院中睡覺,十三郎在廚房燉雞湯,元曜捧著茶坐在櫃台后看書。突然,有一個聲音在門外大笑道:“哈哈,爺終于回來了!!書呆子,快出來幫爺拿東西,爺帶了好多好東西回來!”

    元曜愣了片刻,才驀然反應到是離奴回來了。

    元曜丟下書本,飛奔出去。一只黑貓精神奕奕地站在外面,瞳孔尖細,毛光水滑。黑貓的身邊有三個大包袱。

    元曜跑過去,抱住黑貓,熱淚盈眶,“離奴老弟,你終于回來了。小生真想你。”

    黑貓打量元曜,道:“書呆子,你怎麼好像長胖了一些?一定是爺不在,你一天到晚都在偷懶吧?”

    “小生沒偷懶,是胡…”元曜剛想說是胡十三郎的廚藝太好了,每天做許多美食,所以他長胖了一些,但是離奴打斷了他。

    “沒偷懶就好。閑話少說,先替爺把包袱拿進去吧。”

    “好。”元曜拎起三個包袱中最大的一個包袱。

    包袱看起來不大,但是約莫有几百斤,元曜提不起來,“離奴老弟,這里面裝的什麼,怎麼這麼重?”

    黑貓抖了一下胡子,“你拎的這包是魚干,那紅色的包袱中裝的是野果,藍色包袱裝的是野味。爺渡劫的地方有一條河,魚特別多。爺閑來無事,就天天抓魚,抓了魚又不能吃,只好晾曬成魚干。今儿回來,就都打包帶回來了。野果是給主人的,今天早上才摘的,很新鮮。野味是給書呆子你的,你上次說想吃烤羊肉,爺就給你捕了一頭野山羊,還找了些野蜂蜜,今晚做烤羊腿給你吃吧。”

    “謝謝離奴老弟。不過,今天的晚餐胡…”十三郎已經在做了。元曜話還沒說完,又被離奴打斷了。

    “對了,主人在嗎?還是出去了?”

    “白姬去太平府參加百詩宴了。”

    “欸,爺身在深山,心卻在縹緲閣,總擔心主人和你吃不上飯,餓瘦了。幸而老天保佑,爺平安渡過了天劫,如今回來,一定天天做各種魚給你們吃。來,來,書呆子,搭一把手,我們先把魚干抬進去。”

    “哦,好。”元曜應道。

    元曜和離奴合力把裝著魚干的包袱抬進縹緲閣。

    元曜笨手笨腳,不小心在門檻上絆了一下,跌散了包袱。

    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隨著包袱散開,一大堆一大堆的魚干涌了出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几乎堆積了一半的大廳。

    元曜張大了嘴巴,“離奴老弟,你到底抓了多少魚?”

    一股極大的魚腥味四散蔓延,讓人難受,離奴卻極享受,翕動鼻翼,嗅著美妙的魚味,“一天少說也要抓十几條吧。這些魚夠吃大半年了。”

    元曜站在魚海中,捏著鼻子嚎道,“作孽喲,你抓了這麼多魚,殺了這麼多魚,怎麼就沒被天雷劈中?”

    黑貓抖了抖胡子,道:“渡天劫時,爺一條魚都沒吃,天雷劈爺干什麼?”

    元曜愁悶,“這一大堆魚干堆在大廳里,還怎麼做生意?這股腥臭味到處都是,白姬回來一定會很生氣。離奴老弟,你倒是想個辦法呀。”

    黑貓靈巧地躍上櫃台,喝了一口元曜的茶,悠閑地坐下,“包袱是書呆子你跌散的,自然由書呆子你來善后。你從廚房中拿一個竹筐出來,一筐一筐地把魚干搬進去。爺覺得魚干很香,到處是魚香味也沒什麼不好,但是主人可能不喜歡,你搬完魚干之后,再拿几個香爐出來,燃几把檀香,四處熏一熏,去一去味道吧。”

    元曜道:“這麼多魚干,小生只有兩只手,搬到天黑也搬不完啊!離奴老弟,你也來搭一把手吧。”

    黑貓伸了一個懶腰,盤在了櫃台上,盯著元曜,露出利齒,“爺趕路累了,想休息一會儿。你自己干,不要一天到晚就知道偷懶!!!”

    元曜無奈,只好屏住呼吸,埋頭收拾魚干。

    “元公子,你來嘗嘗雞肉的咸淡…啊,好臭,什麼東西這麼腥…”小狐狸歡快地奔來大廳,卻被魚腥味嗆得連連后退。

    元曜站在魚干中,對十三郎苦笑,“是離奴老弟帶回來的魚干…”

    離奴本來已經臥下了,一見十三郎,驀地立起來了,露出了尖牙,“胡十三郎,你怎麼會在縹緲閣?!!”

    胡十三郎道:“某這些天一直在縹緲閣打雜。你這臭黑貓回來了也就罷了,還帶這麼多臭魚干回來干什麼?臭死人了!!”

    離奴炸毛,“不許說爺的魚干臭!!”

    “臭貓,臭魚干!臭貓,臭魚干!某說了又怎樣?”胡十三郎毫不示弱。

    離奴驀地化作九尾貓妖,口中噴出青色火焰,猛地扑向胡十三郎。

    胡十三郎躲避不及,被扑了一個正著。

    元曜發現妖化的離奴身形似乎比以前大了一些,額上還多了三道云紋,九條尾巴在身后招展,威風懾人。

    離奴用利爪掐住胡十三郎的脖子,口中吐出碧火,獠牙森森,“敢再說一遍,爺就吃了你。”

    元曜趕緊勸道:“離奴老弟,你不要較真。十三郎,你少說兩句。大家和氣為貴,和氣為貴!!”

    胡十三郎拼命地掙扎,“臭貓,臭魚干!!”

    離奴大怒,伸出鐮刀般的利爪,狠狠插向胡十三郎的頭。

    胡十三郎十分恐懼,卻又掙扎不開。

    元曜大驚,顧不得許多,衝上去阻止,“離奴老弟,你快住手!!”

    可是,元曜卻被魚干絆倒了,摔倒在地上。

    眼看胡十三郎就要喪命在離奴爪下,一道栗色的光倏然閃過。離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掀翻,滾了開去。元曜定睛望去,一只巨大的九尾狐妖站在大廳中央,栗色的尾巴迎風招展,身姿矯健,威風凜凜。它口中噴出藍色火焰,眼神凶惡地盯著離奴,“十三這家伙雖然不成材,但也不能讓你吃。貓妖,放開十三,否則,我撕碎你!”

    離奴大怒,口中噴出碧色妖火,“又是一只礙眼的臭狐狸!爺正好餓了,今晚一起蒸了吃。”

    離奴猛扑向栗,一道寒光閃過,鮮血四濺,栗的肩膀被離奴抓出一道傷口。

    趁離奴攻擊栗的剎那,十三郎掙脫囹圄,驀地變大,化為了一只火紅色的九尾狐妖。

    火紅色的九尾狐妖揮爪扑向離奴,“臭貓妖,休要口出狂言!”

    栗被抓傷,大怒,凶惡地道:“十三,今晚喝貓湯吧。”

    栗色的九尾狐妖也猛扑上去,和離奴廝打。兩只狐妖,一只貓妖混戰在一起,妖火來,利爪去,血光四濺,陰風陣陣。大廳中的貨架倒塌了一半,骨董碎了一地,牆上的字畫也都燒毀了,連地上的魚干也烤熟了几條。

    元曜冒著危險,大聲勸止,“離奴老弟,十三郎,栗兄弟,不要再打了。今晚喝雞湯,吃烤羊腿就好了,小生不想吃蒸狐狸,也不想喝貓湯…”

    戰圈之中,一道妖火飛出,將小書生噴出了縹緲閣。

    元曜跌坐在縹緲閣外,渾身酸痛,他懷疑是栗想燒死他,但也許是離奴也說不定。

    元曜不敢再進去,心亂如麻。坐了一會儿,元曜決定去太平府找白姬,讓她趕緊來阻止貓和狐狸的廝殺。他站起身來,才發現剛才跌出來時,腳崴了。

    元曜每走一步,腳踝就鑽心地疼。他掙扎到巷口,就無法再行走了。

    元曜扶著老槐樹坐下,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突然,有人道:“哎,這不是元公子嗎?”

    元曜抬頭,四周沒有半個人影,不由得疑惑。

    那人又道:“是俺。俺在地上。”

    元曜低頭一看,一只蝸牛正在緩緩爬行,經過槐樹下。

    “原來是蝸牛兄。”元曜恍然道。

    “元公子怎麼垂頭喪氣?”蝸牛問道。

    元曜道:“唉,縹緲閣發生了一些事情,小生必須去永興坊的太平府,叫白姬趕快回來。可是,小生腳崴了,無法行走。”

    “原來就這點儿事儿呀,俺去替你傳信吧。反正,俺受了委托正要去給永興坊的嚴先生傳信,剛好順路。”蝸牛仗義地道。

    “這…這不敢有勞蝸牛兄。”元曜趕緊道。蝸牛實在是太慢了,等它走到太平府,白姬恐怕已經回來了。

    “元公子莫不是嫌棄俺走得慢?俺一直在為傳信四處奔走,不曾停步片刻,更不曾偷懶片刻,你怎麼能嫌棄俺?”

    元曜趕緊賠笑,“小生不是那個意思。如果蝸牛兄願意傳信,那就有勞了。請去太平府告訴白姬,‘離奴老弟平安回來了,但是它和十三郎和栗兄弟一言不合,起了爭執,打起來了。小生勸說不住,被它們趕了出來,未免鬧出人命,請快點儿回來勸止。’”

    “明白了,俺這就去。”蝸牛接下了元曜的委托,緩緩向東爬去。

    元曜坐在槐樹下,看著蝸牛漸行漸遠,愁容滿面。以蝸牛的速度,不知猴年馬月,它才能走到太平府。

    元曜坐了許久,終是不放心縹緲閣,又一瘸一拐地摸回去了。

    縹緲閣四門大開,安靜如死。

    元曜提心吊膽地走進去,大廳中一片狼藉,魚干遍地,貨架全部倒塌了,玉器、瓷器碎了一地,牆上的字畫也都燒糊了。

    一只黑貓坐在櫃台上舔爪子,它的頭上、身上都是抓傷,鮮血淋漓。但是,它的眼神十分驕傲自豪,像是一個剛打了勝仗的大將軍。

    元曜心中一寒,“離奴老弟,十三郎和栗兄弟呢?”

    不會已經被離奴蒸在蒸籠里了吧?!!

    黑貓抖了抖胡子,道,“打不贏爺,逃了。那兩只可惡的臭狐狸,下次如果再敢趁爺不在,跑來縹緲閣興風作浪,把縹緲閣弄得烏煙瘴氣,爺就剝了它們的皮!!”

    “離奴老弟,人家十三郎是來幫著干活的。大家都是朋友,你又何必和它們針鋒相對?俗話說,與人為善,自己也得善果;與人為惡,自己亦難善終。你看看你,弄得自己也一身是傷。”聽見狐狸兄弟沒事,元曜松了一口氣,去櫃台后面翻藥箱,替離奴涂上金瘡藥。

    離奴道:“爺就是看不慣九條尾巴的狐狸,尤其是那個紅毛的胡十三郎,太討厭了!喵——書呆子,你輕一點儿,疼死爺了!!”

    元曜望了一眼四周,道:“欸,這些摔碎的骨董,燒毀的字畫怎麼辦?白姬回來,一定會很生氣。”

    “這些東西,大概一千年吧。”黑貓含糊地道。

    “什麼一千年?”元曜不解。

    離奴也不解釋,等元曜替它涂好金瘡藥,就攆小書生去搬魚干進廚房。

    元曜生氣地道:“你自己為什麼不去搬?小生腳崴了,疼著呢。”

    離奴大罵小書生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懶不干活,小書生生氣地反駁了几句,拿了一本書,一瘸一歪地去后院了。

    離奴見元曜的腳真的崴了,也就不再逼迫他干活了,但還在絮絮叨叨地碎碎念。

    元曜坐在草地上,扯了一把草,揉碎,塞進了耳朵里,安靜地看書。

    最后,離奴怕被白姬罵,還是自己化作人形,一筐一筐,一趟一趟地把魚干抬進廚房去了。他還在四處擺了香爐,燃了一些香料,驅散腥味。

    傍晚時分,白姬回來了,她見了縹緲閣中的光景,也沒有責罵離奴,只是笑眯眯地在離奴的賣身契上又加了一千年。離奴不敢反對。元曜覺得,只要十三郎多來縹緲閣几次,離奴鐵定永世不得翻身。

    離奴把十三郎燉的雞湯倒掉了,做了紅燒魚干和蜂蜜烤羊腿給白姬和元曜吃。元曜覺得雞湯很可惜,但也不敢多說什麼。也許是很久沒吃離奴做的魚了,他覺得味道居然也很好。

    晚上,月上柳梢頭。白姬、元曜、離奴坐在后院賞月,離奴說了它在山中渡劫的生活,雞零狗碎,雜七雜八。白姬和元曜聽得很有興趣,但是都表示他不該抓那麼多的魚,還帶回縹緲閣來。時節已經近初夏了,一時間也吃不完許多,怕是會放壞。

    白姬想起了大廳中一片狼藉的樣子,心疼毀掉的骨董和字畫。她嘆了一口氣,“真是愁煞人也~”

    元曜望著裹了紗布的腳踝,擔心以后几天會受罪。他嘆了一口氣,“真是愁煞人也~”

    離奴想著堆了大半個廚房的魚干,擔心吃不完壞掉。它嘆了一口氣,“真是愁煞人也~”

    與此同時,長安月下,一只蝸牛還在努力地爬向永興坊的太平府,要去給白姬送信。蝸牛望著漫無盡頭的大路,嘆了一口氣,“真是愁煞人也~”

    長安城外,翠華山中,兩只受傷的小狐狸坐在草叢中休息,望著月亮發呆。

    栗想到自己居然打不過一只貓,威風掃地,就覺得心中憋悶。它嘆了一口氣,“真是愁煞人也~”

    十三郎想到尚未向白姬和元曜辭行,就被迫逃了出來,覺得很失禮。它想回縹緲閣去正式辭別,但又怕和離奴再打起來。如果不辭別,就這麼回家,又很失禮。它左右為難,不知道該怎麼做好,只好嘆了一口氣,揉臉,“真是愁煞某也~”


第四折:《無憂樹》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7:59

第五折:《來世草》

001 夜客

    微醺的夏夜,碧草凄凄,鈴蟲微鳴。

    縹緲閣,廊檐下。

    白姬、元曜、離奴正在賞月,瑪瑙盤中堆著一串串紫紅的葡萄,水晶盤中擺著精致的糕點,夜光杯中盛著醇香的美酒。

    今夜無事,月色極美,白姬使喚元曜從倉庫中拿出了她珍藏的兩種好酒,一名濾淥,一名翠濤。據白姬說,這兩種酒是貞觀年間魏徵釀造的,乃是珍釀。元曜打開酒罐時,發現放置至今,酒液也沒有腐壞。

    元曜嘗了一口濾淥,入口燒喉,非常霸烈。他酒量不好,只喝了三口,就不敢再喝了。

    白姬卻一杯接一杯地喝,“最近這一個月,一個‘因果’也沒有,實在太傷心了,讓我醉死好了。”

    元曜一邊吃葡萄,一邊道:“沒有‘因果’,你也不必跟酒過不去。對了,今天下午,丹陽給小生帶了一些江州的糕點,小生放在櫃台上,等擦完地板回來,怎麼就不見了呢?”

    韋彥去江州公干,前天才回長安,今天他來縹緲閣淘寶,順便給小書生帶了一些江州產的糕點。小書生隨手放在櫃台上,等忙完回來,准備享用時,居然不見了。

    元曜對正在吃點心的黑貓看了一眼,他懷疑是它偷吃了,或者扔掉了。因為,離奴一直覺得櫃台上只能放它的香魚干,不能放元曜的東西。

    黑貓瞪了元曜一眼,“別看爺,爺可不愛吃三石酥和桂花酥糖。”

    白姬仰頭喝酒,道,“三石酥不好吃,桂花酥糖還不錯,又香又酥,滿口余香。可惜,已經全都吃完了,不然軒之也可以嘗嘗。”

    元曜生氣,“果然是你們偷吃了!古語云,不問而取,是為盜也。你們的作為,有違聖人的教誨,乃是偷盜。”

    白姬瞥了一眼元曜,笑道,“哪有偷盜?我和離奴這是助人為樂,軒之在忙著干活,我們就幫軒之吃點心。助人,果然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呢。”

    元曜生氣地道,“吃點心這種事情,小生能夠應付得來,不需要你們幫助!”

    “哎呀,軒之,你生氣了嗎?”

    元曜很生氣,不理白姬。

    白姬又叫了兩聲“軒之”,元曜還是不理她,她只好繼續喝酒賞月了。

    過了一會儿,白姬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她站起身,赤足踏碧草,水袖翻飛,且歌且舞。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2)…”

    白姬歌聲婉轉,舞姿翩躚,回眸一笑,驚鴻一瞬。

    元曜一時間看呆了,過了一會儿,他才反應過來,問在一邊吃點心的黑貓,“離奴老弟,白姬這是怎麼了?”

    離奴抬頭看了一眼,道:“應該是喝醉了。這濾淥、翠濤酒果然厲害,主人很少喝醉呢。”

    元曜不由得笑了,“原來,白姬喝醉了,就會唱歌跳舞。她的歌聲真好聽,舞姿也真好看…”

    離奴道:“跳著跳著,就該飛去亂降雨了。上次主人喝醉了,飛去亂降雨,傾盆大雨下了兩天兩夜,電閃雷鳴不斷,把金光門都衝毀了。”

    元曜冷汗,“天雨豈能亂降…”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白姬一個回旋,就欲乘風而去。

    元曜嚇得一彈而起,奔過去扯住白姬,“采蓮就好了,千万不要去降雨,會害死人的。離奴老弟,你還不去拿醒酒石來,再去煮一碗酸湯解酒…”

    黑貓懶洋洋地道:“主人難得醉一次,她想做什麼,就由她去做吧。只要主人高興就好了。”

    元曜生氣地道,“這可不能由著她高興,會害死很多人的!”

    白姬望著元曜,醉眼朦朧,笑了,“離奴,你拉著我干什麼?”

    元曜道:“不是離奴老弟,是小生。”

    白姬醉醺醺地道:“欸,離奴,你什麼時候變‘小生’了?”

    元曜無力和一個喝醉了的人解釋,拉著白姬走向回廊,“你先過來坐一會儿。”

    元曜打算先把白姬穩住,再去找醒酒石。

    白姬道,“可是,我還想跳舞…”

    “待會儿再跳。”元曜扶著白姬坐下。

    白姬臉泛紅暈,醉眼迷蒙,她望了一眼正在吃點心的黑貓,笑道:“軒之,在吃點心呀。”

    黑貓胡子抖了抖,想要反駁,但終是沒有做聲。

    白姬靠近離奴,抓住它的脖子,將它拎起來,和它大眼瞪小眼,“軒之,你還在生氣麼?”

    黑貓在半空中掙扎,“主人,我不是書呆子!你放下我。”

    白姬還是拎著黑貓,笑了,“軒之,你不生氣了?”

    黑貓側頭,對元曜道:“書呆子,趕快去拿醒酒石來。”

    元曜急忙去拿醒酒石。

    大廳中,元曜點燃燭火,他端著燭台在櫃台后找醒酒石。突然,一陣陰風吹過,燭火忽的熄滅了。

    “篤篤——篤篤篤——”大門外有人敲門。

    元曜心中一驚,摸出火折子,點燃了燭火。

    縹緲閣中十分寂靜,燭火照不到的地方黑暗而幽森。

    “篤篤——篤篤篤——”敲門聲又響起來了。

    元曜有些害怕,但還是壯著膽子去開門了。

    “吱呀——”一聲,元曜打開了縹緲閣的大門。

    大門外,月光中,一只棕褐色的黃鼠狼蹲坐著,正伸出右前爪敲門。黃鼠狼頸長,頭小,体型細長,四肢很短,它的棕毛在月光下泛著淺淡的光澤,尾巴蓬松。

    元曜松了一口氣,“請問,有什麼事嗎?”

    黃鼠狼縮回了爪子,禮貌地道:“奴家來找白姬,實現一個願望。”

    黃鼠狼的聲音是嬌滴滴的女聲,婉轉如黃鶯。

    原來,是來買‘願望’的客人。元曜道,“請進。白姬在后院,小生帶你去。敢問姑娘怎麼稱呼?”

    黃鼠狼走進縹緲閣,側身一拜,道,“奴家姓黃,小字盈盈。公子怎麼稱呼?”

    “原來是盈盈姑娘。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元曜一邊回答,一邊關上了大門。他再回過身來時,黃鼠狼不見了,一個身穿棕褐色衣裳的少女站在燭火中。

    少女很瘦,纖腰不盈一握。她梳著樂游髻,長著一張瓜子臉,彎月眉,櫻桃口。她的臉色很蒼白,眉宇間有黑氣,神色十分虛倦,不是大病初愈,就是沉痾已久。

    元曜走向后院,“盈盈姑娘請隨小生來,白姬在后院。”

    元曜走向后院,“盈盈姑娘請隨小生來,白姬在后院。”

    “有勞元公子帶路。咳咳咳——”黃盈盈跟在元曜身后,走向后院。一陣穿堂風吹過,她以手絹捂唇,咳嗽了起來,臉色慘白。

    “盈盈姑娘,你沒事吧?”元曜回頭,關切地道。他吃驚地發現,黃盈盈拿開嘴唇的手絹上,赫然有咳出的血跡。

    元曜大吃一驚。年少咯血,怕不是長命之兆。

    黃盈盈見元曜吃驚,勉强笑了笑,開口道:“奴家得了這癆病,已經許多年了。眼看著,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道哪天就去了。”

    元曜有些悲傷,有些同情,這麼年輕,又這麼美麗的一個少女,卻偏偏被疾病纏身,真是造化弄人。

    黃盈盈似乎看穿了元曜的心思,道:“咳咳,元公子,奴家不算年輕了,奴家已經活了兩百年了。其實,奴家的真容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但是奴家一向愛美,討厭變作老婆子,故而化作美貌少女。咳咳咳,生老病死,乃是常態,元公子不必為老身,不,奴家感到遺憾。”

    元曜冷汗。不過,不管怎樣,這只黃鼠狼看起來都有些可憐。不知道,它來縹緲閣是為了什麼願望。

    元曜和黃盈盈來到后院,白姬還在發酒瘋,抱著黑貓跳舞,把它扔來扔去,“哈哈,軒之,我們一起跳舞…哈哈哈…”

    黑貓已經被折騰得眼冒金星,暈頭轉向了。

    一滴冷汗滑落黃盈盈的額頭,她問元曜,“請問,這是怎麼了?”

    元曜也冷汗,解釋道:“白姬今晚喝醉了。讓你見笑了。白姬,有客人來了,這位盈盈姑娘來買‘欲望’。”

    白姬把暈厥過去的離奴扔在草地上,開心地舞了過來,“啊哈,終于又有‘因果’了。”她醉眼惺忪地望著元曜,“盈盈姑娘,你有什麼願望?”

    “小生不是盈盈姑娘!”元曜生氣地道,他指著黃盈盈道:“這才是盈盈姑娘。”

    白姬揉了揉眉心,再睜開眼睛時,金眸灼灼。她望著黃盈盈,“你,有什麼願望?”

    黃盈盈道,“說起來,話有點儿長…”

    “那,坐下來,慢慢說吧。”白姬示意黃盈盈坐下。

    白姬、黃盈盈在回廊中坐下。

    一陣夜風吹來,黃盈盈又以手帕掩唇,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咳,咳咳咳——”

    白姬望著黃盈盈的臉色,皺眉,“似乎,是沉痾呢,怕是…”

    “老身明白。”黃盈盈接過白姬的話,“在你面前,老身也就不化虛形相見了。”她的話音剛落,容顏也發生了變化,烏發漸漸變得斑白,身形漸漸變得佝僂,光滑的皮膚漸漸生出皺紋,飽滿的櫻唇漸漸凹陷下去。轉眼之間,一個花容月貌的少女變成了一個鶴發雞皮的老嫗。

    元曜嚇了一大跳。

    白姬並不吃驚,她望著黃盈盈,“你,究竟有什麼願望?”

    黃盈盈緩緩道來,“事情是這樣的…”

    很久以前,某一年春天,在長安西郊的山嶺里,有兩只黃鼠狼相遇了。它們一見鐘情,互生愛慕。這兩只黃鼠狼,一只叫玉郎,一只叫盈盈。玉郎帶了豐厚的聘禮上門,向盈盈小姐求親。

    盈盈雖然也喜歡玉郎,但是出于少女的矜持與嬌縱,她提出了三個有些苛刻的條件。盈盈想考驗玉郎對她的誠心,她的第一個條件是讓玉郎去天山之巔采一朵優曇花。玉郎花了三年的時間,采來了。盈盈想考驗玉郎對她的愛意,她的第二個條件是讓玉郎去龍海之淵找十粒鴿卵大小的黑珍珠。玉郎花了三年的時間,找來了。盈盈想考驗玉郎的勇氣,她的第三個條件是讓玉郎去閻浮圖取鬼血石。閻浮屠位于長安南郊的一座峽谷中,這里是地獄道(3)與人間的交界處。地獄道中的惡鬼盤踞于此,行人、走獸、飛鳥一旦誤入其中,沒有人能夠活著出來。閻浮屠附近方圓數里,荒無人煙,一片死寂。地獄道中的獄鬼的血落在地上,就化作了鬼血石。因為獄鬼們會彼此殘殺,閻浮屠中乃至附近到處都是鬼血石。玉郎只要走到閻浮屠附近,就可以撿到鬼血石,並無太大的危險。關鍵,是他敢不敢去。這是盈盈對他的考驗。玉郎去了,但是再也沒有回來。

    盈盈十分后悔,她一直喜歡玉郎,對他提出苛刻的條件,也只是為了讓他們的愛情更加浪漫和堅貞。可是,沒有想到,玉郎竟一去不復返。他是在閻浮屠中被惡鬼殺死了?還是他沒有去閻浮屠,而遠走高飛了?

    盈盈一直在等待玉郎,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轉眼過了一百多年,它已經白發蒼蒼,行將就木。它一直等待著玉郎來娶它,和它相守一生。但是,它一直沒有出現。

    白發老嫗淚流滿面,“玉郎臨走前曾說,它一定會帶著鬼血石回來娶奴家。我們約好了,此生白頭到老,不離不棄。玉郎不回來,一定是已經殞命在閻浮屠了。”

    “那麼,你的願望是…”白姬問道。

    老嫗流淚,“奴家身患沉痾,已經時日無多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當年的承諾。來世縹緲,不可追尋,奴家只想在今生再見玉郎一面。”

    元曜忍不住道:“如果那位玉郎已經殞命在閻浮屠了,你怎麼能見到它?”

    “如果玉郎已死,奴家想與它的魂魄相見;如果玉郎的魂魄已經投胎轉世,奴家想與他的轉世相見。無論怎樣,奴家也要與他再見一面,才能瞑目。”老嫗堅定地道。

    白姬道:“來世縹緲,不可追尋,你也明白這個道理。那麼,如果玉郎已經轉世,它的來世未必記得你,未必記得那個承諾,它也有新的人生,你見到了又如何?”

    老嫗固執地道:“奴家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是還是想見一面。這是奴家的願望,臨死前的願望…咳咳咳…”

    元曜覺得等了玉郎一輩子的盈盈很可憐,心生憐憫,“白姬,盈盈姑娘只是想見一面曾經的戀人,這個願望並非惡念,你就幫她實現了吧。”

    白姬的金眸中還有醉意,“離奴,你說話的口氣怎麼像軒之?”

    “小生不是離奴!!白姬,你的酒還沒醒嗎?”元曜生氣地道。

    白姬揉了揉太陽穴,對黃盈盈道:“你先稍等,我去取一件東西,如果玉郎已經轉世的話,它可以助你找到玉郎。”

    “那太好了!咳咳,咳咳咳…”黃盈盈喜極而泣,因為情緒突然變得激動,她又咳嗽了起來。

    白姬大聲對著昏死在草叢中的黑貓喊道:“軒之,跟我去樓上取東西。”

    這條龍妖喝醉了酒,居然就不認得人了。元曜冷汗,“那個,白姬,小生在這里。”

    白姬回過頭,捧著元曜的臉看,“咦,怎麼有兩個軒之?”

    元曜嘆了一口氣,“小生只有一個。”

    白姬飄向二樓的倉庫,元曜在旁邊引路,怕她會飄錯了地方。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8:18

002 仙草

    二樓,倉庫。

    元曜舉著燭火,白姬在木架旁走動,眼神四處逡巡。

    在倉庫中轉了一圈,白姬沒有找到要找的東西。在經過通往不存在的三樓的木梯時,白姬恍然道:“啊,來世草在三樓。”

    白姬向三樓飄去。元曜想跟她去,但是抬腳踏向樓梯時,卻踏了一個空。元曜又抬腳試了几次,還是走不上去。樓梯明明就在那里,但他的腳怎麼也踏不上去。

    不一會儿,白姬飄下來了,手里拿著一個木盒子。她抱怨元曜:“離奴,你怎麼站在下面不上來?”

    元曜已經無力解釋了。

    去后院的路上,元曜問白姬,“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

    “來世草。”

    “來世草是什麼?”

    白姬醉眸惺忪地道,“來世草,又叫三世草,是長在三生石上的一種仙草。有了它,可以知道一個人的前世、今生、來世。這可是仙家的寶物,不能隨便給六道中的人或非人。”

    元曜有些納悶,“既然是仙家的寶物,不能隨便給六道中的人或非人,你拿出來做什麼?”

    白姬沒有聽見元曜的話,已經飄遠了。

    元曜急忙跟上去。

    后院中,回廊下,白發老嫗孤獨地坐著,仰頭望著夜空中的明月,看上去十分寂寥。

    白姬走到黃盈盈身邊,坐下,“進了縹緲閣,任何願望都可以實現,無論是善良的願望,還是邪惡的願望。你的願望,我可以替你實現。”

    白姬將木盒子推向黃盈盈,“這是來世草,長于三生石上,乃是仙界的寶物。有了它,可以知道前塵后事,可以知道一個人的三世輪回。”

    黃盈盈伸出枯槁的手,打開了木盒子。一株紫色的草靜靜地躺在木盒子中,發出暗啞卻瑩潤的光澤。

    黃盈盈的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白姬大人,您真的將來世草給老身?”

    白姬笑眯眯地道:“當然。實現客人的願望,是縹緲閣存在的意義。”

    黃盈盈激動地道:“那麼,老身該用什麼交換?”

    “暫時,什麼都不需要。時候到了,我自會去拿我要的東西。”

    黃盈盈再三道謝之后,又化作美貌少女,拿著來世草走了。

    元曜送黃盈盈出縹緲閣,他衷心地道,“希望,盈盈姑娘能夠找到玉郎。”

    “謝謝元公子。”黃盈盈笑道,她側身拜了三拜,消失在了小巷中。

    元曜關上大門,回到后院。他暗自慶幸,白姬在和黃盈盈應答時還算清醒,沒有露出醉態。

    白姬正怔怔地望著月亮,她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望了元曜一眼,醉眸惺忪,“離奴,軒之哪里去了?”

    元曜生氣地道:“小生不是離奴!你怎麼還沒清醒?!!”

    “啊,我的頭好沉,好想睡覺…”白姬話音未落,已經化作一條手臂粗細的白龍,盤臥在走廊上。不一會儿,白龍就發出了一陣輕微的鼾聲。

    元曜把暈死的黑貓也抱了上來,放在白龍身邊。雖是夏夜,但更深露重,還是有一些冷。他去取了一席薄毯,蓋在了白龍、黑貓身上。

    “唉!”元曜嘆了一口氣。他究竟做了什麼孽,要被賣來縹緲閣,整天累死累活不說,還常常擔驚受怕,大多數時候總是被欺負,有時候更是氣得要死。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挺喜歡縹緲閣,挺喜歡和白姬和離奴在一起,哪怕它們總是使喚他,捉弄他。

    元曜收拾好酒壇,夜光杯,瑪瑙盤,以及殘余的點心水果,也取了枕頭來后院睡覺。一人、一龍、一貓並排躺在廊檐下,一覺睡到了天明。

    陽光溫暖,鳥語花香。

    吃過早飯之后,白姬在大廳里走來走去,神色有些凝重,“軒之,我昨晚真的把來世草給了一只黃鼠狼?”

    “是啊。”元曜一邊拿著雞毛撣子給古董彈灰,一邊道,“那位黃鼠狼姑娘自稱盈盈,不過后來又變成了一個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老婆婆。”

    “完了,完了,軒之你完了。”白姬喃喃道。

    元曜奇道,“小生怎麼完了?”

    “因為我完了,所以軒之你也完了。”

    元曜冷汗,“那個,白姬,即使你完了,小生也還沒完。不過,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來世草是仙家的東西,不能隨便給六道中的人或非人。我昨晚喝醉了,誤把來世草給了黃盈盈,只怕會惹出麻煩。”

    “什麼意思?”

    “偷窺一個人的前世今生,這不是世間常態,會錯亂陰陽,破壞天罡。”

    “能說得淺顯一些嗎?小生不太明白。”

    “說得淺顯一些,就是六道輪回乃是天機,被人看破,會有災難。不僅黃盈盈會有災難,我也會有災難。來世草只能給天賦異稟或者福澤深厚,可以化解災厄的人和非人。盈盈姑娘顯然不是這種人。我昨晚一時糊涂,竟把來世草給了她,怕是會有災難臨頭。”

    “白姬,你真糊涂…那現在該怎麼辦?”元曜焦急地問道。

    白姬沉吟片刻,道:“有兩個辦法,一是把軒之做成驅災避禍的護符,掛在縹緲閣的門口擋災;二是軒之去找盈盈姑娘,把來世草要回來。”

    “為什麼要小生去?”

    “因為昨晚軒之明知我喝醉了,神志不清,卻沒有阻止我將來世草給盈盈姑娘,以至于釀成隱患。”

    “這關小生什麼事?明明是你自己的過失!”元曜嚎道。

    白姬瞪了元曜一眼,元曜立刻閉了嘴,“好吧,小生去找盈盈姑娘也就是了。”

    “縹緲閣很少賣錯東西,你代我去向盈盈姑娘賠禮,只要能夠拿回來世草,可以答應她的一切要求。”

    “小生明白了。不過,盈盈姑娘住在哪里?小生什麼時候去?”

    “盈盈姑娘還是第一次來縹緲閣,我也不知道她的住處。我會讓離奴去打聽,有了消息,軒之再去吧。”

    “好。”元曜應道。

    定下了解決問題的方法,白姬不再走來走去了,隨手拿起一面銅鏡,倚在櫃台邊簪花。

    “噔噔噔——”一陣腳步聲逼近,一個人影飛快地卷進了縹緲閣。

    白姬抬頭一看,笑了:“韋公子真早,今天是來淘寶貝,還是來送點心?”

    韋彥穿著一身窄袖胡服,踏著鹿皮靴子,手上戴著護腕,腰上懸著箭壺。他卷到櫃台邊,拍下一錠銀子,約有十兩,笑道,“白姬,今天天氣好,軒之借我一天,我帶他去打獵。”

    白姬笑了,“今天天氣好,軒之不外借,要借也得二十兩銀子。”

    韋彥奇道,“之前,借軒之一天,不是十兩嗎?為什麼漲成了二十兩?”

    白姬笑眯眯地道:“因為,今天天氣好呀。”

    韋彥嘴角抽搐。他開口道:“下次來,再補給你十兩,今天軒之我帶走了。走,軒之,我們打獵去。”

    元曜苦著臉道:“那個,丹陽,小生從未打過獵,也不會拉弓…”

    韋彥拍著元曜的肩膀,信誓旦旦,“軒之放心,我是神箭手,我教你打獵。”

    白姬也笑道:“軒之,去吧。不要整天呆在縹緲閣,偶爾也出去走走,多看看‘人’。”

    元曜換了一身白姬的男裝胡服,跟韋彥去打獵了。

    縹緲閣中生意冷清,白姬閑坐在櫃台后簪了一天的花。離奴上午出門去打聽黃盈盈的住處,下午才回來。

    傍晚之后,宵禁之前,元曜提著一只被羽箭穿心的野山雞回來了。離奴給元曜留了半條魚,一碗米飯。元曜雖然已經和韋彥吃過晚飯了,但是怕離奴生氣,只好又吃了一次。

    掌燈時分,元曜換下胡服,穿上了自己的青衫。

    元曜坐在廊檐下,望著死去的野山雞發呆。

    白姬見了,奇道:“不過是一只野山雞,軒之總盯著它干什麼?”

    元曜嘆道,“小生生平第一次拉弓,第一次射箭,居然就射中了一只野山雞。小生總覺得很不可思議。”

    “啊?!連軒之都射中了,想必那山林里一定到處都是野山雞吧?韋公子呢?他的收獲一定更豐盛。”

    “哪里,丹陽什麼都沒射中。這次一起去打獵的,除了丹陽和小生,還有一位裴公子,一位許大人,再加上一些隨從和武士,一共有三十多人。丹陽說自己是神箭手,其實他射箭的技藝很臭,要射樹干,卻總是射到石頭,要射左邊,卻總是射到右邊。他每射一箭,即使落空了,他的侍從也都愛拍馬屁說,‘公子真乃神箭手,只是那只野鹿跑得太快了。’‘公子好箭法,只是那只野兔太狡猾了。’小生射中了,侍從們就說,‘一定是巧合!!’‘哈哈,那野山雞太笨了,居然自己撞到了箭上!’雖然,小生也覺得可能確實是巧合,或者山雞太笨了,但是被他們這麼一說,小生也不由得有些生氣。大家奔波了一天,就只有丹陽什麼也沒有獵到。丹陽有些氣餒,也有些不好意思,那許大人倒是一個好人,安慰丹陽說,‘可能今天運氣不好,韋賢弟不要在意。’那裴公子卻哈哈大笑,嘲諷丹陽,‘什麼神箭手?太可笑了!丹陽你這不是神箭手,是神空手,箭箭射空,啊哈哈哈——”裴公子的侍從們也都笑了起來。丹陽非常生氣,和裴公子賭氣,相約明天繼續打獵,一定要獵到獵物。”元曜嘆了一口氣,道:“丹陽明天還要拉小生去,小生實在有些不太想去…”

    “為什麼軒之不想去?”白姬奇道。

    “小生不太擅長騎馬射箭,今天是勉强應付過來的,總覺得看著那些動物四處奔逃,被箭射死,心里很難過。”

    “軒之真善良。”

    “其實,是小生太沒用了,害怕看到殺戮的場面。明天,小生不想去了,白姬你有沒有辦法替小生婉拒丹陽?”

    “這簡單。”白姬笑眯眯地道,“明天借軒之,一百兩黃金。韋公子就會多考慮一下了。”

    “你怎麼不去搶?!!”元曜吼出了韋彥常說的話。

    白姬攤手,“我是良民,不是山匪。”

    坐了一會儿,白姬又開口了,“軒之,今天離奴出去打聽了,盈盈姑娘住在七里坡。你今晚就去拿回來世草?”

    元曜苦著臉道,“能等明天嗎?今天奔波了一天,小生實在太累了,腿也很酸疼。”

    白姬倒也沒有勉强元曜,“好吧,那軒之今晚休息,明晚再去吧。”

    第二天,韋彥果然一大早就來縹緲閣找元曜去狩獵。

    白姬搖扇笑道:“借軒之一天,一百兩黃金。”

    韋彥憤憤地道:“你怎麼不去搶?!”

    白姬笑道:“軒之是讀書人,借他去狩獵,自然要貴一些。借他去郊游、寫詩、飲酒、玩樂,倒還是原價。”

    韋彥咬牙,“早知道,就不把軒之賣給你了。”

    白姬笑眯眯地道:“贖回軒之,一万兩黃金。”

    “你干脆去搶吧!!”韋彥憤憤地離開了。

    元曜雖然覺得有些對不起韋彥,拂了他的盛情,但是他確實不喜歡打獵,不想去,也就只能在心里對韋彥說句抱歉了。

    元曜在縹緲閣中忙活了一天,一如平常一樣。

    月上柳梢頭時,白姬催促元曜去七里坡。元曜不敢一個人夜行,想要白姬一起去,但白姬因為賣錯了東西,不好意思去見黃盈盈。“啊,離奴,你陪軒之去吧。”

    白姬拿了一壺梨花白,去后院喝酒賞月去了。

    于是,離奴就陪元曜去了。一人一貓來到七里坡時,已是月上中天。山林中一片寂靜,只有風吹過木葉的沙沙聲。

    離奴帶元曜走進一片亂石崗,四周荒煙蔓草,亂石嶙峋。上一瞬間明明什麼都沒有,但一個晃眼間,元曜眼前出現了一座草堂。

    草堂坐落在亂石崗中,屋前樹著籬笆,種著花草,四周白霧縹緲。

    離奴道:“應該就是這里了。書呆子,去吧。”

    元曜道:“為什麼只叫小生去?離奴老弟你不一起來嗎?”

    離奴揮舞著拳頭,凶巴巴地道:“爺像是低頭哈腰,給人賠禮道歉的人麼?叫你去你就去,不許啰嗦!!”

    元曜只好去了。

    元曜站在竹籬笆外,大聲道,“請問,盈盈姑娘在家嗎?”

    元曜連喊了三聲,沒有人回應。

    元曜推開竹籬笆,走向了草堂。草堂的門沒有關緊,只是虛掩著。元曜推開門,走了進去。草堂中一片漆黑,沒有人在。

    元曜退了出去。

    離奴倚在一棵香樟樹下,嘴里叼著一根草,無聊地等著元曜。元曜走過來,對離奴道:“草堂中沒有人,盈盈姑娘大概是出門去了。我們是在此等候她回來?還是先回縹緲閣,下次再來?”

    離奴想了想,道,“那,先等一會儿吧。”

    元曜和離奴等了許久,直到草上都凝了夜露,黃盈盈還是沒回來。

    離奴不耐煩了,“呸”地吐出嘴里的草,“冷死了。不等了,回去吧。”

    元曜巴不得一聲,道:“也好。明天再來,也不遲。”

    元曜、離奴結伴回去。

    離奴想早點儿回縹緲閣睡覺,騰地化作九尾貓妖,就要先走,“爺困死了,先回去睡了,書呆子你后面來。”

    元曜拖著離奴不讓它走,央求,“離奴老弟,馱小生一程吧,你可不能留小生一人在這荒郊野嶺。”

    離奴本來不想馱元曜,但是又怕他在荒郊野嶺被野獸或是妖鬼吃了,以后沒有可以使喚的人,“書呆子,爺只馱這一次,下不為例。”

    元曜歡喜地道:“有勞離奴賢弟了。”

    “少廢話。”離奴不耐煩地道。

    離奴馱著元曜,飛奔在荒郊野嶺中。也許是因為視角變化了,元曜一路上看見了許多奇形怪狀的非人行走在山林中,行色匆匆。一條長長的巨蛇靜伏在山林間,張開大口,雙目如燈籠,一些非人被燈籠的光芒吸引,闖入了蛇口中,被巨蛇吞下了肚子。頭發很長、舌頭也很長的女人坐在樹上,對著元曜笑。

    元曜對離奴道:“這山林中看似冷清,其實卻很熱鬧。”

    離奴道:“月圓之夜更熱鬧。”

    元曜望見右前方的一處地方不斷地有黑氣涌出,周圍荒無人煙,十分死寂。那個地方遠遠地傳來讓人汗毛倒豎的聲音,仿佛有許多人在撕心裂肺地哀嚎、掙扎。元曜感覺很不舒服,他覺得那塊地方蔓延著無邊的黑暗與絕望。

    元曜道:“那是什麼地方,為什麼那麼死寂荒涼?”

    離奴道:“那是閻浮屠,地獄道與人間的交集處,是惡鬼麇集的地方。”

    元曜驚道:“啊,那就是玉郎一去不復返的地方?”

    “誰去閻浮屠,都有去無返。書呆子你要是總是偷懶不干活,爺就把你丟到閻浮屠去!”離奴威脅道。

    “如果要丟偷懶的人,離奴老弟你應該先把自己丟去!!”當然,這句話小書生沒敢說出口。

    元曜、離奴回到縹緲閣時,白姬還沒有睡,在等待他們。離奴回稟道:“主人,今夜去得不湊巧,那只黃鼠狼不在。我和書呆子等了許久,也不見它回來,只好先回縹緲閣,改日再去了。”

    白姬喃喃道:“我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希望,不會因為來世草而惹出事情…”

    白姬、元曜、離奴去睡了,一晚無話。

    第二天,白姬出門去了。元曜猜測她是去七里坡了。白姬回來時,神色郁郁,“還是不在家…”

    一連數日,白姬、元曜、離奴又接連去了七里坡几次,黃盈盈始終不在家。元曜驚奇地發現,白天去的時候,黃盈盈的家是亂石崗中的一個洞穴,晚上去的時候,則變成了草堂。

    白姬雖然懸心來世草,但是因為同時又有一個因果需要費心,分身乏力,也只好靜靜等待黃盈盈出現。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8:33

003 平康

    夏日炎炎,万里無云。

    這一天下午,韋彥走進縹緲閣,他的臉色有些憔悴,眼圈青黑。

    白姬一見,笑了:“韋公子的精神似乎不太好,是來縹緲閣淘寶散心,還是來借軒之解悶?”

    韋彥一展灑金折扇,愁眉苦臉,“白姬,先給我找几件辟邪的寶貝。然后,我再借軒之出去散散心。”

    白姬搖著牡丹團扇,笑道:“真是奇了,韋公子一向只賣招邪的玩物,這還是第一次來買辟邪的寶貝。”

    元曜關切地道:“丹陽,你這是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憔悴?”

    韋彥嘆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最近好像是撞邪了。睡覺時,總有人搖醒我,不讓我睡。睜開眼睛一看,四周一個人都沒有。等一閉上眼,又有什麼東西壓在我身上,用被子蒙住我的臉,讓我沒辦法呼吸。我掙扎起來一看,四周還是一個人都沒有。反反復復,就是沒法安枕。還有,走路時,也常常被什麼絆倒,或者被瓦片、木頭之類的東西砸到頭。一連數日都是這樣,再這樣下去,真是讓人沒辦法活了。”

    白姬道:“怪了,按說,韋公子命數特異,不該會遇上邪祟的東西。”

    韋彥道:“唉,可確實遇上這些怪事了。”

    元曜道:“大概是燃犀樓里奇奇怪怪的東西堆得太多了吧?丹陽,你丟掉一些人骨啊,屍油啊,猿臂啊之類的東西,也許穢氣就過去了。”

    韋彥道:“燃犀樓里的寶貝是我花了大量時間,錢財,精力,才辛辛苦苦收集起來的,都是我的命根子。無論怎樣,我絕對不會丟掉它們。白姬,賣給我几件驅邪的東西吧。”

    “好吧。”白姬笑眯眯地道。

    白姬賣了一串雕刻佛像的檀香木珠,一柄朱砂畫符的桃木短劍,一尊玉石材質的地藏王菩薩像給韋彥,價格虛高到元曜忍不住想告訴韋彥不要受騙。韋彥一向揮金如土,倒也不在意,叫隨行的南風包好,先拿回韋府去。

    韋彥對白姬道:“今天,我要借軒之一夜,去平康坊看歌舞。”

    元曜道:“平康坊?那個文人士子,墨客騷人麇集的平康坊?”

    白姬看著元曜,搖扇而笑,“也有很多色藝俱佳的溫柔美人,還有許多高鼻雪膚的妖嬈胡姬。看來,軒之也很向往平康坊啊。”

    元曜臉一紅,道:“小生哪有向往平康坊?不過是久聞盛名罷了。”

    白姬笑道:“軒之不必解釋。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乃是令人愉悅的人生享樂,平康坊是一個尋歡作樂的好地方。軒之來長安這麼久,還沒去過平康坊,感受一下風月旖旎,倒真是一大遺憾。韋公子,今天給五兩銀子就行了。”

    韋彥奇道:“怎麼只要五兩?通常,借軒之一天,不是十兩銀子嗎?”

    白姬喝茶,”還有五兩,給軒之吧。五陵年少爭纏頭,去風月之地,哪能不花銀子?怎麼說也得買一點儿脂粉釵環送給喜歡的姑娘,才是禮數。”

    元曜道,“小生沒有喜歡的姑娘!!”

    韋彥笑道,“白姬,五兩銀子,軒之怎麼夠花?不是每個人都是大受歡迎的‘龍公子’,去平康坊不是花錢,而是賺錢。”

    白姬喝茶,“那軒之再去櫃台后取一吊錢好了。”

    韋彥憤憤不平,“一吊錢?你也好意思給,你當軒之是去平康坊買菜嗎?”

    元曜道:“等等,什麼叫大受歡迎的龍公子?白姬,你不會常去平康坊吧?!!”

    白姬顧左右而言他,“天氣真熱,飲一杯涼茶,可真是通体舒泰。”

    離奴也來插話,“主人,離奴突然也想去平康坊了。好久沒去看玳瑁了,不知道它現在過得怎麼樣。今天,既然書呆子要去平康坊,那我也順便去一趟吧。”

    白姬笑道,“去吧,自己小心。”

    “嗯,謝謝主人。”離奴歡喜地道。

    韋彥打了一個呵欠,道:“現在還早,我先在縹緲閣躺一會儿。几天沒合眼了,太困了。”

    韋彥也不見外,直接躺在里間的屏風旁睡了。不一會儿,響起了均勻的鼾聲。

    白姬盯著韋彥的附近看了兩眼,取了一串桃木手珠,戴在了韋彥的手腕上。

    元曜小聲問道:“丹陽沒事吧?”

    白姬笑道:“有什麼東西一直跟著他,但那東西沒有進縹緲閣。”

    離奴化作黑貓,過來蹭白姬的手,“主人,你也給離奴一吊錢吧!我買想些香魚干去送給玳瑁。”

    元曜奇道,“離奴老弟心儀的姑娘叫玳瑁?”

    黑貓衝過來,狠狠撓了小書生一爪子,吼道:“玳瑁是我妹妹!”

    白姬撫摸黑貓的頭,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只怕,玳瑁又不會見你。即使見了,你們也又會吵起來。”

    黑貓眼神一黯,“離奴明白。不過,爹臨死前交代過,讓我好好照顧妹妹。雖然這些年來,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一見面就吵架。但偶爾,也想去看看它。”

    “平康坊百鬼伏聚,餓鬼肆虐,自己小心一些。”白姬神色凝重。

    “嗯。”黑貓應道。

    元曜捂著臉,疑惑地道:“聽起來,平康坊好像很可怕似的。”

    白姬笑眯眯地道,“越可怕的地方,越有趣呀。”

    元曜心中發悚。

    申時時分,韋彥、元曜、離奴乘坐馬車去平康坊。下街鼓響起的時候,馬車才駛入平康坊。平康坊,又稱為“平康里”,位于長安最繁華熱鬧的東北部,當時的歌舞藝妓几乎全都集中在這里,酒樓、旗亭、戲場,青樓,賭坊遍布。青樓無晝夜,入夜閉坊之后,平康坊中仍是燈火通明,春意盎然,儼然一處‘盛世不夜天’。

    離奴一進平康坊,就帶著香魚干向韋彥告辭,自去找他妹妹去了。離奴低聲叮囑元曜,“書呆子,如果有穿紅鞋的女人、男人向你搭訕,無論他們說什麼,你都不要跟著他們走,知道了嗎?”

    “為什麼?”元曜不解。

    “那是餓鬼道中的非人在獵食,食人五髒,勾人生魂。不要給主人和爺找麻煩。”

    “哦,知道了。”元曜道。

    離奴揮手,“書呆子,明天上午在這儿見。”

    “好。”元曜答道。

    離奴離去后,元曜和韋彥又走了一條街,來到了一座規模很大的青樓前。元曜抬頭望去,青樓的名字叫做“長相思”。

    韋彥對元曜笑道:“軒之這是第一次來吧?這長相思中,有几名色藝俱佳,精通琴棋書畫的絕色美人儿,她們最愛歡結交文人雅士,可以引為紅顏知己。”

    元曜道:“如果小生還可以參加科考,踏入仕途,也許會需要來平康坊投紅紙,行“贄見之禮”(1)。如今,小生也不需要了,來此只當是做開眼之游,免得辜負了白姬的一吊錢。”

    唐朝社會,科舉中的新進之士,少年學子中的佼佼者,會常常游走在章台青樓之中,投遞紅箋,結交當紅的藝妓,然后通過名妓的引介提攜,覲見和結交豪門巨族,高官權要。文人騷客更常常醉臥溫柔鄉中,讓歌舞藝妓傳播自己的詩作,增加才名和聲望。這是唐朝社會的一種不成文的習俗和規則。

    “欸,軒之還在怪我賣了你麼?當時,我也是迫不得已。”韋彥嘆了一口氣,舉袖抹淚,又信誓旦旦,“等我將來湊齊一万兩黃金,一定為軒之贖身。”

    元曜擺手,“罷了,罷了,回想起來,都是小生自己的過失,丹陽無需自責。好了,今夜是來為丹陽散心解悶的,就別提那些不開心的往事了。”

    “軒之真好。”韋彥笑道,他拉了元曜的手,一起走進長相思。

    天色已經黑了,長相思中紗燈耀夜,玉燭煌煌。十二曲闌中,有妙音歌女淺斟低唱,絲竹迭奏,王孫公子觥籌交錯,笑語不絕。舞榭歌台上,有高鼻雪膚的胡姬踏歌而舞,身姿曼妙,風情万種,達官貴人醉臥軟榻,笑贊不絕。

    長相思的老鴇花姨看見韋彥,笑著迎上來,“哎喲,韋公子來了?真是貴客臨門,今晚長相思真是蓬蓽生輝。”

    韋彥笑了,取了兩錠金子塞進花姨手中,“今晚我還帶了一位朋友來,他喜歡雅靜,找一間最好的雅室,上最醇的美酒,琴師要阿纖,舞娘要夜來。我這位朋友是個讀書人,喜歡吟詩作賦,也請雅君姑娘來作陪吧。”

    花姨看見金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雙月牙,她望了一眼元曜,笑贊道:“這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俊逸不凡,腹有詩書氣自華,好一個優雅得体的讀書人!請問公子怎麼稱呼?”

    這還是元曜生平第一次聽見別人這樣稱贊他,雖然明知道這位花姨和白姬一樣,都是見了利就嘴里跑馬車的商人,她的話只能信兩分,去掉虛華的水分,就是“這位公子真是一個讀書人。”。但是,元曜還是很受用那些虛華的稱贊,覺得很順耳,很舒心。他向花姨作了一揖,笑道:“多謝這位大媽稱贊。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

    “大媽…”年過半百卻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鴇嘴角抽搐,一臉黑線。

    “噗。”韋彥忍不住笑了。

    花姨有些訕訕不樂,韋彥又塞了一錠金子去她手中,“我這位朋友不善辭令,又是初來,花姨請別見怪。帶我們去雅室吧。”

    老鴇見到金子,心情又好了,笑道:“請隨我來。韋公子,今夜阿纖可以調琴作陪,但夜來,雅君已經在陪客人了,分不開身。”

    韋彥不以為意地道,“哦,什麼客人?去找個借口,把雅君拉過來。”

    老鴇笑了,“這個客人,韋公子比我熟,您自己去拉人吧。”

    “誰?”

    “令尊,韋尚書。”

    韋彥流汗,“我父親今夜也來了麼?”

    “下午就來了,韋尚書此刻正和劉侍郎,張大人,還有几名新進的舉子在三樓開夜宴呢。”

    三樓隱約傳來管弦聲,笑鬧聲,吟詩聲,韋彥只好作罷,“算了,算了,不用叫雅君了,叫兩名胡姬來陪酒就可以了。”

    老鴇帶韋彥和元曜來到一間雅室中,說了几句場面話,就離開了。

    雅室分為內外兩間,窗戶大開,對著庭院,布置得十分雅致。

    韋彥和元曜脫了外衣,坐在冰涼的竹席上,有穿堂風吹過,十分涼爽。不一會儿,穿著彩衣的丫鬟們端來了冰鎮的鮮果,還有各色點心,几壇羅浮春。又過了一會儿,一名綠衣女子,一名橘衣女子裊裊而來,盈盈下拜,“阿纖見過兩位公子。”“夜來見過兩位公子。”

    韋彥對著橘衣女子笑道,“夜來,花姨不是說你不能來嗎?”

    橘衣女子幽幽地道:“韋公子來了,奴家怎麼能不來?”

    韋彥哈哈大笑。

    元曜卻覺得有點儿不對勁,夜來的聲音有些熟悉,他似乎在哪里聽到過。元曜向夜來望去,但見她黛眉杏眼,臉若皎月,十分陌生,以前不曾見過。

    韋彥笑道,“阿纖,夜來,你們先敬這位元公子一杯酒吧,他今夜第一次來‘長相思’。”

    阿纖、夜來笑著倒了一杯酒,敬元曜,“元公子請飲一杯相思酒。”

    “多謝兩位姑娘。”元曜接了,依次飲下,他有些局促不安,不敢多看兩位花顏女子。

    “嘻嘻。”“哈哈。”阿纖、夜來掩唇笑了。

    又有兩名卷發碧目的胡姬進來,陪韋彥和元曜飲酒,一名還帶來了文房四寶。——文人墨客們總是喜歡在品歌賞舞時寫詩,然后讓藝妓們在坊間傳唱。

    蘭燭煌煌,熏香裊裊,阿纖開始演奏樂曲,夜來跳起了拓枝舞,她足穿高頭紅絢履,左手拈披帛,揮披帛而舞。阿纖的琴藝佳,夜來的舞姿美,元曜詩興大發,吟了一首,“寶鼎香霧裊,瓶花綻如笑。畫堂開夜宴,山珍海錯肴。婉轉歌白玉,嬌柔唱紅綃。以我墨如意,碎汝碧瓊瑤。”

    韋彥和胡姬都稱贊好詩,胡姬還提筆寫了下來,元曜覺得很高興。一曲舞罷,阿纖和夜來也一起來飲酒,眾人斗酒猜拳,笑聲不絕。

    酒過三巡,弦月西沉,韋彥已經喝醉了,兩名陪酒的胡姬和阿纖也熏熏然了,她們東倒西歪地躺在涼席上。

    元曜今夜運氣好,被罰的酒少,倒也還清醒。不過,他突然詩興大發,想寫一首長詩。于是,他搬了木案,坐在窗戶邊,提筆蘸墨,一邊醞釀,一邊寫。

    韋彥喝醉了,老把元曜當夜來,抱著他不放手。

    “丹陽,別鬧了。”元曜很生氣,推開韋彥,但他又粘過來了。兩人糾纏在一起,把硯台也給打翻了。

    夜來幽幽地道:“奴家帶韋公子去里間歇著吧,免得擾了元公子的詩性。”

    元曜道:“如此,多謝夜來姑娘了。”

    元曜和夜來一起把醉醺醺的韋彥拖進了里間。夜來留下來照顧韋彥,元曜出去繼續寫詩。元曜離開里間時,晃眼間望去,夜來橘色的裙子下面,似乎有一條毛茸茸的尾巴。

    元曜趕緊擦眼,再一望去,又什麼都沒有了。

    夜來跪坐在韋彥身邊,對元曜道:“元公子怎麼了?”

    “不,沒什麼。”元曜趕緊退下了。夜來怎麼會有尾巴?一定是他看花眼了吧。

    (1)贄見之禮:投紅紙“名片”求見當紅藝妓。新科進士贄見的並不止是紅牌藝妓,而是希望通過名妓的提攜引介,達到得以晉見豪門巨族、高官權要的目的。這是一種具有强烈政治目的的社交活動。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8:46

004 玳瑁

    元曜回到外間,望了一眼睡得正熟的阿纖和兩名胡姬,也不打擾她們,輕手輕腳地來到窗邊,坐下繼續醞釀長詩。

    已經是二更天,平康坊中仍然燈火煌煌,熱鬧非凡。夜色中浮動著脂粉與醇酒混合的香氣,遠處隱約傳來絲竹聲,笑語聲。

    “華殿銀燭夜旖旎,千金顧笑何所惜。媚弦妖嬈松綠鬢,艷歌悱惻落紅衣…”元曜提筆寫了兩句,然后卡殼了。他仰頭望月,尋找靈感。不一會儿,靈感沒來,瞌睡來了,他也就倒頭睡了。

    元曜做了一個夢。

    在夢里,他走在平康坊的街巷中。黑黢黢的巷子深處,有什麼影子在踽踽獨行,有什麼動物在蠕蠕爬動。

    “嘩啦——”元曜踏在了一片水窪里。他低頭看去,嚇了一跳。他的腳底,是鮮紅的血漿。血水源源不絕地從小巷的高處往低處流淌。元曜壯著膽子,走上了血水的源頭。

    月光雖然明亮,但是小巷的深處卻昏朦不清。

    元曜隱約看見一名穿著玳瑁色長裙的女子跪在地上,埋首于一團黑影中,發出咀嚼東西的聲音。那團黑影之下,源源不絕地涌出鮮血,濃腥味四處彌漫。

    元曜走了過去,女子猛地抬起了頭,她長得十分美艷,黛眉一彎,明眸流光,但瞳孔細得如同一根線。女子看見元曜,紅唇勾起了一抹笑,她的左唇角有一顆黑痣,更添風情万種。本該是人耳的地方,卻長了一雙貓耳。

    元曜吃了一驚,他再向地上望去,頓時頭皮發麻。

    一個赤裸裸的男人躺在地上,肚皮被撕開了,內髒流了一地。貓女正在咀嚼男人的肝髒,唇角鮮血淋漓。

    貓女的周圍還有三名女子,各自在啃噬一個開腸破肚的人。四具屍体的鮮血順著小巷流下,彙聚成了一方水窪。那三名女子也十分美麗,但都不是人,一個身覆蛇鱗,一個長著鷹鼻,一個拖著蠍尾,她們埋首在屍体的內髒中,吃得津津有味。

    “媽呀——”元曜趕緊回身,拔腿想逃。

    貓女倏然一躍而起,几個起落間,阻住了元曜的去路。蛇女、鷹女、蠍女也都圍了過來。

    元曜嚇得雙腿發抖,哭喪著臉求饒,“四位大姐饒命,不要吃小生,小生太瘦,不好吃…”

    貓女圍著元曜轉了一圈,翕動鼻翼,紅唇挑起,“你身上,有離奴那家伙的味道…你是從縹緲閣來的?”

    元曜不敢看四人,垂著頭發抖。他低頭望去,赫然發現四人都穿著紅鞋。不知道是血水染紅的,還是本身就是紅色。想起了離奴的告誡,元曜更害怕了,不敢答是,也不敢答不是。這些穿紅鞋的女人會吃了他,然后拿他的生魂去煉不死藥嗎?

    蛇女道:“玳瑁,別跟他啰嗦了。吃了他。”

    貓女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了舔嘴唇,“算了。他是縹緲閣的人,那條龍妖非常難纏,餓鬼道和縹緲閣井水不犯河水,不要節外生枝了。”

    貓女是四人中的頭領,她說算了,蛇女、鷹女、蠍女也就不再說話了。

    貓女對元曜道:“書生,走吧。記得替我向離奴那家伙問好。”

    貓女推了元曜一把,元曜一下子跌倒了,他沿著小巷滾了下去。元曜跌得眼冒金星,頭撞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頓時昏了過去。

    第二天,元曜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他發現自己躺在雅室的竹席上,阿纖和兩名胡姬橫七豎八地睡在他周圍,都還沒醒。里間沒有動靜,估計韋彥和夜來也還沒醒。

    元曜暗自慶幸,太好了,昨晚看見貓女、蛇女、鷹女、蠍女食人的事情,只是一場噩夢。

    昨晚酒喝多了,元曜有些內急,爬起來,穿上外衣去上茅房。元曜從茅房回來時,因為分布在走廊兩邊的雅間看起來都一模一樣,他迷路了。

    元曜走在回廊中,憑借著回憶找路。突然,一間雅室中走出來兩個人,一男一女。這兩個人元曜都認識,但他們走在一起,卻讓元曜覺得十分奇怪,好像哪里有些不對勁。

    男子看見元曜,笑了,“這不是軒之嗎?”

    元曜也笑道:“真巧,竟在這里遇見了裴兄。”

    男子姓裴,名先,字仲華。裴先在朝中任武職,為左金吾衛大將軍。裴先風流倜儻,一表人才,但是性格有些剛愎自用。裴先的母親和韋鄭氏是姐妹,他和韋彥算是表兄弟,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但是非常合不來。前些時日,一起打獵時,他和韋彥還一言不合,互相賭氣。不過,裴先雖然不喜歡韋彥,但倒是挺喜歡元曜,覺得他滿腹經綸,純善可親。元曜也很喜歡裴先,覺得他英武不凡,很有武將的氣概。

    裴先道:“昨夜無事,就來這長相思看夜來姑娘的拓枝舞。早知道軒之也在,就找軒之一起飲酒賞舞了。”

    元曜笑道:“小生是陪丹陽一起來散心的。早知道裴兄也在,大家都在一起聚一聚了。”

    “咦?丹陽也來了?”

    “是啊,丹陽正和夜來姑娘睡在里間,還沒醒呢。”元曜隨口答道。話一出口,他的目光頓在了裴先身邊的橘衣女子身上。——女子黛眉杏眼,臉若皎月,不是夜來又是誰?

    元曜奇道:“夜來姑娘,你什麼時候跑出來和裴兄在一起了?”

    夜來一頭霧水,“這位公子在說什麼?從昨晚起,奴家就一直在陪著裴公子飲酒作樂呀。”

    裴先也道:“是啊,夜來從昨晚到現在,一直和我在一起。”

    如果夜來一直和裴先在一起,那昨晚陪他和韋彥飲酒的“夜來”是誰?元曜的腦子“翁”地一下,他想起了昨晚那一場血腥的噩夢。他離開里間時,似乎看見“夜來”的裙下露出了毛茸茸的尾巴。如果“夜來”和貓女、蛇女、鷹女、蠍女一樣,那韋彥現在…元曜不敢再想下去,拔腿飛奔向回廊。裴先覺得奇怪,也跟了上去。元曜一間雅室一間雅室地找過去,終于找到了他和韋彥的雅室,阿纖、兩名胡姬還在睡覺。

    “嘩啦——”元曜一把拉開里間的移門,眼前的景象嚇得他頭皮發麻。“夜來”不知所蹤,韋彥被一根白綾吊死在房梁上了,他的身上血跡斑斑。

    元曜悲從中來,扑上去抱住韋彥的腿,放聲大哭,“丹陽,丹陽,你死得好慘——”

    裴先后一步趕來,見了這情形,先是一愣,但他畢竟是武將,在生死面前能夠鎮定下來,“不對吧?那白綾系在腰上,沒系在脖子上呀,應該死不了。”

    元曜聞言,擦干眼淚,仔細一看。原來,韋彥沒被吊死,而是被白綾捆住了腰,懸掛在房梁上,乍眼看去,像是上吊。韋彥的身上也不是血跡,而是被人用朱砂寫滿了字,甚至連他的臉上也被寫上了。朱砂字只有一句話,讓人不寒而栗:欠命還命。

    裴先和元曜把韋彥解了下來,放在地板上。韋彥雖然還沒死,但是昏迷不醒,臉色蒼白,煞是嚇人。元曜發現,白姬給韋彥戴上的桃木手鏈已經斷了,木珠灑了一地。

    裴先、元曜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有人闖了進來,一路悲哭,“彥儿,彥儿,你怎麼忍心叫為父白發人送黑發人——”

    元曜、裴先抬頭一看,竟是韋德玄。原來,剛才元曜大哭的時候,阿纖和兩名胡姬都驚醒了,她們見韋彥掛在房梁上,元曜在哭喪,嚇得花容失色,也不敢細看,就急忙跑出去向老鴇報信了。不一會儿,“韋公子上吊慘死”的消息就已經傳遍了長相思。

    韋德玄昨夜也和几名同僚在長相思作風雅之歡,今早宿醉剛醒,就聽見儿子在樓下上吊了,驚得鞋子都沒穿,光著腳就跑來了。

    元曜、裴先趕緊見禮,“韋世伯。”“三姨父。”

    韋德玄老淚縱橫,“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彥儿怎麼上吊了?”

    元曜、裴先也解釋不清,只得道:“丹陽沒有上吊,只是掛在上面了。”“大概是誰惡作劇,和他開玩笑吧。”

    韋德玄看了一眼儿子,確信沒死,才松了一口氣。韋德玄嘆了一口氣,舉袖抹淚,“唉,老夫前世造了什麼孽,這一世如此不省心!兩位賢侄都是自己人,老夫也不怕家丑外揚,非煙那丫頭不守禮教,到處拈花惹草,結交美男子,老夫已經是臉上無光。如今,彥儿竟然在青樓上吊,這件事如果傳出去了,老夫還怎麼在長安做人?家門不幸,惹人笑話,老夫愧見列祖列宗!”

    元曜、裴先安慰了韋德玄一番。韋德玄見韋彥還昏迷不醒,叫了隨行的家人抬他回府,找大夫醫治。裴先告辭自去了。元曜本來擔心韋彥,想和他一起去韋府,但是念及和離奴還有約,決定先回縹緲閣一趟,再去韋府看韋彥。

    元曜離開長相思,來到昨天和離奴分別的三岔路口。他等了一會儿,離奴才怏怏地走來,“書呆子。”

    “離奴老弟,你怎麼看上去無精打采?”

    “玳瑁不在家。我等了它一晚上,它也沒回來。”

    “啊?!”元曜想起昨晚那場血腥的噩夢。在夢中,蛇女叫貓女為“玳瑁”,貓女也曾讓他向離奴問好,“那個,離奴老弟,令妹的左唇角是不是有一顆痣?”

    “是啊!咦,書呆子,你怎麼知道?”

    “小生昨晚好像遇見令妹了…”元曜將夢里的情形說給離奴聽,最后道:“令妹還讓小生向你問好。”

    離奴愁眉苦臉地道:“真傷心,自從我跟了主人,玳瑁就一直避我不見。當然,見面了,我們也會吵起來。我想讓它也來縹緲閣,和我一起過日子;它想拉我入魔途,逆天道,求長生。唉,有一個不聽話的妹妹,真是傷透了腦筋,我想不管它,但是爹臨死前又交代讓我照顧好妹妹…書呆子,一想起玳瑁,我就愁苦…”

    元曜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安慰離奴,“不管怎麼說,令妹還記得向你問好,這說明它心里也還惦記著你這個哥哥。”

    “唉——”離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元曜、離奴一起回縹緲閣。白姬給的一吊錢,元曜還沒用,他在街邊小攤上看中了几本坊間傳奇小說,花了几文錢買了。離奴一見,搶了半吊錢,去買了一包香魚干。元曜見離奴買了香魚干之后,不再愁眉苦臉了,也就不和他計較了。

    元曜、離奴回到縹緲閣時,白姬正坐在屋頂垂釣。遠遠望去,飛檐之上,一襲白衣靜如雕塑。白姬結跏趺坐,手持一根碧竹釣竿,吊線垂在空氣中,不知道在釣什麼。

    白姬低頭,見元曜回來了,笑眯眯地道:“軒之,沏一壺茶送上來,再拿一些點心。”

    元曜抬頭道:“好。不過,白姬,你爬上屋頂釣什麼魚?”

    白姬輕聲道:“不是釣魚,是釣夜光水母。噓,小聲點儿,別把水母驚走了。”

    元曜手搭涼棚望去,但見一陣夏風吹過,白姬的衣袂翩躚飛舞,仿如謫仙。她手中的釣線垂在庭院中,本該是釣鉤的地方,墜了一小塊碎玉。庭院中並沒有看見什麼水母,不過白姬有時候會收一下釣線,仿佛釣到了什麼東西。她將釣上的東西放入了一個帶蓋子的琉璃小甕中,重新綁一塊碎玉,繼續垂釣。

    離奴手搭涼棚,望了一眼庭院,笑了,“嘿嘿,今年的夜光水母也不少呢。”

    元曜擦了擦眼睛,努力地望去,還是什麼也沒看見。

    離奴去廚房吃香魚干了。

    元曜放下書本,沏了一壺香茶,盛了一盤薔薇糕,一盤羊乳酥,端到了院子里。他望了一眼坐在屋頂上的白姬,犯愁了,“白姬,小生上不去,你還是下來喝茶吃點心吧。”

    白姬搖頭嘆道:“欸,百無一用是軒之。”

    元曜沒聽清,問道:“白姬,你說什麼?”

    “沒,沒什麼。”怕元曜生氣,不給她送點心了,白姬趕緊道。她伸出手,對著西方天空的一朵白云吹了一口氣。白云緩緩飄來,飛落在縹緲閣中,鋪散開來,化作云梯,從元曜的腳下延伸到屋頂。“上來吧,軒之。”

    元曜怕云朵不結實,猶豫了一下,才踏了上去。云梯軟軟的,像是棉花,但很堅實,元曜踏了几步,也就不再害怕了。

    元曜來到屋頂,在白姬身邊坐下,放下了茶點。碧竹竿上的釣線顫抖了一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咬住了碎玉。元曜定睛望去,什麼也沒看見。

    白姬收了釣線,將釣上來的東西解下,放入了琉璃小甕中,蓋上了蓋子。

    元曜朝琉璃小甕中望去,里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白姬放下釣竿,開始喝茶吃點心,“看軒之氣色不錯,想必昨晚在平康坊一定玩得很開心。”

    元曜苦著臉道:“別提了,昨晚小生和丹陽怕是遇見女鬼了。今早,丹陽還被吊在房梁上,現在正昏迷不醒…”

    元曜把昨晚發生的事情告訴了白姬。

    白姬咬了一口薔薇糕,“欠命還命…看來,韋公子有麻煩上身了…”

    “啊?!”元曜十分擔心,“丹陽欠誰的命了?!他不會有事吧?!!”

    “應該是欠了非人的命了吧。韋公子應該沒有性命之虞,否則他已經喪命了。對方並不想置他于死地,只是在恐嚇,或者說泄憤。”

    “那,丹陽欠了哪個非人的命了?”

    “這就不清楚了。人類每天有意無意地,都會傷害几條生命,比如無意中踐踏的螻蟻,蓄意謀殺的生靈,食案上的肉類,身上御寒的毛皮…人類不欠命,就無法存活下去。對韋公子來說,他欠的命實在太多了,可能報復他的非人也太多了。只不過,怨氣達到會專程化形而去,把他吊起來泄憤,這樣的非人就不多了。韋公子一定做了一些特別的事情,才讓某個非人如此記恨他。”

    “究竟丹陽做了什麼事?”

    “這得等他醒了,才能知道。”

    “白姬,今晚小生想告假去韋府看丹陽,可以嗎?”

    “可以呀,軒之在韋府住几天也沒關系。”

    “太好了。”

    “不過,軒之不干活,月錢要減半。”

    元曜生氣地道,“你這…”

    白姬拿了一塊薔薇糕,塞進元曜的嘴巴里,把“這也太過分了!”几個字堵住了。

    元曜吃完了薔薇糕,氣也消了。他抬頭看天上縹緲的白云,可能是滿口香甜的關系,心情也舒暢了許多。

    “白姬,離奴老弟的妹妹玳瑁姑娘是怎麼回事?她為什麼要吃人?”

    “鬼界三道中的非人,都會獵食人類,尤其是餓鬼道中的非人。它們食人五髒,懾人生魂,軒之下次見了,記得躲遠一些。”

    元曜不寒而栗,“什麼是鬼界三道中的非人?”

    白姬淡淡地道:“天地六道,分為天界道,人間道,修羅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其中修羅道,餓鬼道,地獄道被稱為鬼界三道。鬼界三道中的非人都十分可怕,會傷害、攻擊人類,人類稱之為‘惡鬼’。鬼界三道和人間道有交集:閻浮屠是地獄道與人間道的交集之一;平康坊是餓鬼道與人間道的交集之一;大明宮是修羅道與人間道的交集之一。軒之看到的玳瑁、蛇女、鷹女、蠍女,都是墮入餓鬼道的非人。餓鬼道中的非人捕獵人類為食,它們食用了人屍之后,會把人類的生魂拿去獻祭給鬼王,以煉不死之藥。餓鬼道中的非人通常穿著紅鞋,軒之晚上看見了穿著紅鞋的人,記住不要靠近,不要搭話,更不要跟他們走。”

    元曜連連點頭,“小生明白了。那,地獄道,修羅道中的非人呢?它們穿什麼顏色的鞋子?白姬請告訴小生,也好讓小生有一個提防。”

    “嘻嘻。”白姬笑了,“不,地獄道、修羅道中的非人很少在人間道行走,如果人間修羅橫行,獄鬼四伏,那必定是生靈涂炭的亂世了。地獄道、修羅道中的非人沒有特定顏色的鞋子,也不一定吃人,軒之不必費心提防了。”

    “這樣啊。那,修羅道是指‘阿修羅’麼?阿修羅不是和白姬你一樣,也是八部眾之一?”

    “修羅道中有各種非人,阿修羅一族是修羅道中的鬼王。阿修羅眾和我們天龍眾一樣,都是八部眾之一。”

    “那,白姬,你也是惡鬼嗎?”元曜顫聲問道。

    白姬望著元曜,嘻嘻詭笑,“你說呢?”

    元曜覺得,白姬比鬼界三道中的惡鬼加在一起還可怕。當然,這個想法他不敢說出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8:58

005 盈盈

    下午,元曜告假去看望韋彥。

    元曜來到韋府時,已是黃昏光景。從仆人口中打聽到韋彥沒事了,元曜松了一口氣。元曜本想立刻去燃犀樓看韋彥,但是路過花園時,恰好碰見了韋德玄,見禮過后,被他拉去書房說了一會儿話。等元曜來到燃犀樓時,已經掌燈了。

    元曜曾在燃犀樓住過一段時間,去了縹緲閣之后,也偶爾會來和韋彥飲酒,對這里十分熟悉。仆人們也都認得他,笑著打招呼,“元公子,來看望大公子麼?”

    元曜笑道:“小生是來看望丹陽的,他已經無礙了麼?”

    “大夫來扎過針之后,大公子就已經沒事了。現在,大公子應該在房間里和南風玩耍吧。”

    元曜來到韋彥的房間,房門沒有關上。

    “丹陽,你好些了嗎?小生來看你了。”元曜一邊道,一邊走了進去。

    韋彥的房間分為內外兩室,中間隔了一架水墨畫屏風。韋彥的喜好比較詭異,屏風上既沒有繪花草,也沒有描美人,而是畫了一幅地獄十殿圖,猙獰而可怖。

    屏風后面,銅鏡台前,一座七枝燭台上燃著幽幽燭火。一個身穿艷麗衣服的人坐在鏡台前,正在用牛角梳梳理鬢角。從背影看去,那人是一名男子,但他握牛角梳的手翹著蘭花指,動作充滿了女子的柔媚之態。

    元曜素知韋彥的孌童南風比較女儿態,以為是他,問道,“南風,丹陽不在麼?”

    “元公子,又是你。”一個女子的聲音幽幽響起。

    “欸?”元曜吃了一驚。

    南風仍在細心地梳理鬢角,沒有回頭。

    “南風?”元曜好奇地走過去,剛才是南風在尖著嗓子說話麼?為什麼南風的背影看上去好像比平常要高大一些?

    元曜繞到南風側面,南風恰好轉過頭,與元曜對視,媚然一笑。

    南風轉過頭來時,元曜才發現他不是南風,而是韋彥。

    元曜冷汗,“丹陽,你搞什麼鬼?”

    韋彥嫵媚一笑,神色間滿是女子嬌態,“元公子,你不認得奴家了?”

    元曜冷汗如雨,“丹陽…你、你的聲音怎麼成女人了?!!”

    韋彥掏出一塊繡花手絹,翹著蘭花指,替元曜擦汗,“奴家本來就是女人呀。元公子,你怎麼出汗了?”

    韋彥的聲音聽起來很耳熟,但是元曜一時想不起來是誰。韋彥口吐女聲的怪異場景,讓元曜冷汗濕襟,他張大了嘴巴,再也合不上。他無意中望向銅鏡,看見鏡子中韋彥的臉,又嚇了一大跳。

    銅鏡中,韋彥的臉一半是他自己,一半是黃鼠狼。那半張黃鼠狼的臉元曜看著眼熟,他腦袋中靈光一閃,喊道:“盈盈姑娘,你是盈盈姑娘?!!”

    韋彥以手絹掩唇,側頭,“元公子終于認得奴家了。”

    元曜道:“盈盈姑娘,這些天你去哪里了?白姬到處找你都找不到。還有,你在韋府做什麼?你把丹陽怎麼了?”

    韋彥幽幽地道:“奴家已非陽世之人。奴家在韋府,是為了向韋彥索命!”

    元曜驚道:“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韋彥眼圈一紅,咬了咬紅唇,無限傷心。他突然伏在元曜的懷里嚶嚶哭泣,“元公子,奴家死得好冤——”

    “丹陽,不,盈盈姑娘,你且慢哭,先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韋彥抬起頭,淚眼婆娑,欲說還休。最后,他牽著元曜走到牆角,指著一塊懸掛在牆上的毛皮,幽幽地道:“元公子可還認得這個?”

    元曜定睛一看,那毛皮是棕褐色的,毛細如針,水滑如油。毛皮上還帶著一顆黃鼠狼的頭,正是黃盈盈。

    “呃!!”元曜心驚,繼而明白了一些什麼,悲傷地望著韋彥,“盈盈姑娘,你…”

    原來,之前元曜推卻不願去的那一次狩獵,韋彥在七里坡的林子中獵中了一只黃鼠狼。他本來是想射一只獐子,但是箭法太臭,射偏了。好巧不巧,一只路過的老黃鼠狼恰好被射中了腹部,掙扎了一下,死了。

    韋彥很高興,他提著死黃鼠狼向裴先炫耀,回到韋府之后,又吩咐下人把死黃鼠狼的皮連頭剝下來,保存作紀念。

    被韋彥射死的老黃鼠狼就是黃盈盈。它的生命本已不多,它等了玉郎一輩子,唯一的願望是再看一眼玉郎。它從縹緲閣得到了來世草,本以為可以實現夙願,再見玉郎一面。可惜,它還沒有找出玉郎的下落,就已經命喪黃泉。

    黃盈盈不甘心,化作一縷冤魂,來報復韋彥。韋彥最近不得安寧,都是以為黃盈盈在作祟。“長相思”的那一晚,真正的夜來在陪裴先,黃盈盈化作“夜來”,和阿纖一起出現在韋彥眼前,捉弄、報復韋彥。

    黃盈盈對元曜道:“雖說欠命償命,但是奴家本已是風中之燭,行將就木,死在韋彥的箭下,也是天命注定。奴家雖然有怨憤,但倒也不是真想置他于死地。奴家有一樁執念未了,無法瞑目,故而借韋彥的身体一用,直到執念達成,奴家才能安心離去。”

    元曜道:“你的執念是見玉郎嗎?”

    韋彥點頭,以帕拭淚,“見不到玉郎,奴家不過奈何橋,不飲孟婆湯。”

    元曜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想起白姬還在找黃盈盈,道:“盈盈姑娘,白姬上次給你的來世草,是喝醉之后,做下的錯事,有失考慮。她酒醒之后,覺得還是拿回來世草比較好,我們最近一直在找你。”

    韋彥道:“奴家知道白姬在找奴家,但是奴家不會把來世草還給白姬,絕不還給她。”

    韋彥神色決絕,元曜也不敢多言。他暗暗打算明天回縹緲閣,叫白姬來韋府,再做打算。

    一整個晚上,韋彥一會儿哭,一會儿笑,他自稱是七里坡的黃鼠狼,吵得燃犀樓的人無法安寧。大家都道韋彥中邪了,被黃大仙附体了。韋德玄聞報趕來,看見儿子作小女儿嬌態,癲狂百出,他又老淚縱橫地哀嘆家門不幸。元曜在燃犀樓中熬了一個晚上,不曾合眼。第二天一早,他就奔回縹緲閣去了。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白姬正悠閑地坐在美人靠上,津津有味地讀元曜買回來的坊間小說。

    元曜風風火火地道,“白姬,丹陽被黃大仙附体了!你趕快去韋府看看吧!”

    “韋公子被黃大仙附体了?哈哈,一定很有趣。”白姬大笑,並不急著去韋府,“軒之,先去給我沏一杯香茶來。”

    元曜道:“那位黃大仙,就是盈盈姑娘。”

    白姬立刻站起身來,“軒之,去韋府吧。”

    “為什麼聽到丹陽出事,你無動于衷,而一聽見盈盈姑娘的名字,你就要去韋府?”

    “韋公子命數奇特,此生不會因為非人而喪命。而盈盈姑娘,我必須去拿回來世草,才能安心。來世草是仙界之物,妖靈承受不了,她也許會因為拿著來世草而喪命。”

    “那個,盈盈姑娘已經喪命了…”

    去韋府的路上,元曜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了白姬。

    白姬的神色有些凝重,“事情有點麻煩了…”

    韋府,燃犀樓。

    韋彥穿著一身艷麗的女裝,坐在銅鏡前涂脂抹粉,口中還哼著小曲儿。南風一臉黑線地站在旁邊打扇,丫鬟仆人們在走廊上站著,低聲竊竊私語:

    “好好的,公子怎麼招邪了?”

    “平康坊那種地方,一向都不干淨。”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得去江城觀請道士了。”

    “老爺最恨怪力亂神的事情,怕是不會去請道士。”

    韋彥回頭,看見白姬、元曜,嫣然一笑,“奴家就知道,白姬大人您一定會來。”

    白姬笑道:“不來不行。我得拿回來世草。”

    韋彥道:“奴家不會把來世草還給您。”

    白姬道:“盈盈姑娘,您不是來世草的有緣人。我因為醉酒,錯把來世草給了您,這是我的過失。您本不該猝死,來世草冥冥之中,帶您入了幽冥。因為來世草,您已經失去了性命,不要再繼續留著它了,也不要再執念求不得的欲望了,去您該去的地方吧。”

    韋彥的臉漸漸變化,生出細毛,嘴鼻凸出,變成了黃鼠狼的模樣。它頑固地道:“不,奴家不見玉郎一面,死不瞑目。”

    白姬道:“你拿著來世草這麼多天,還沒有找到玉郎嗎?”

    韋彥流淚,“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找不到。”

    元曜道:“盈盈姑娘,不管怎麼樣,請放過丹陽吧。他殺死你,只是無心之過。小生代他向你道歉。”

    韋彥嚶嚶哭泣,道:“不,除非再見玉郎一面,奴家才肯走。”

    元曜和白姬冷汗。

    白姬輕輕咳嗽一聲,道:“你曾踏入縹緲閣,也算是有緣人。我沒有辦法拒絕你的願望。如果,再見玉郎一面,是您的願望,那我就替您實現這個願望。不過,我有兩個條件。”

    韋彥眼中露出驚喜之色,柔聲道:“什麼條件?”

    “歸還來世草。寬恕韋公子。”

    韋彥幽幽地道:“奴家的願望只是再見玉郎一面,並非想占有三世草,窺探天機。如果您能讓奴家見到玉郎,奴家一定會還您三世草。至于韋公子,其實是奴家自己心不在焉,撞在了他的箭下…唉,也是命該如此,奴家也不恨他,只要奴家了了心願,就離開他的身体,去往幽冥。”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你把來世草拿出來,我替你尋找玉郎。”

    韋彥神色微黯,“奴家試過許多次了,來世草無法找到玉郎。”

    白姬道:“再試試吧。”

    韋彥道:“奴家將來世草放在七里坡的家里了。”

    白姬道,“那我們去七里坡。”

    韋彥道,“好。”

    元曜向韋德玄編了一個借口,說是帶韋彥去青龍寺,找懷秀禪師念經驅邪。韋德玄相信了,對元曜道:“有勞元世侄了。”

    白姬、元曜、韋彥離開韋府,出城向七里坡而去。三人來到七里坡時,已是夕陽近黃昏。一座草堂坐落在亂石崗中,竹籬森森,白霧環繞。韋彥推開竹籬,引白姬、元曜進入草堂。韋彥點燃了桌上的燈火,請白姬、元曜坐下,“寒舍粗陋,請白姬、元公子不要嫌棄髒亂。”

    元曜借著燭光望去,但見草堂中的陳設十分雅致,竹桌、竹席、竹椅、竹簾、竹櫃、竹屏風,所有的家什擺設都是竹制物,精巧而雅逸。

    白姬笑道:“哪里粗陋了?很雅致的草堂,主人也一定是一個心思玲瓏的雅人。”

    韋彥很高興,道:“白姬大人謬贊了。啊,您跟元公子還沒吃晚飯呢,家中還有一些存糧,奴家去做飯給你們吃吧。”

    “有勞了。”白姬笑道。

    元曜冷汗。黃盈盈頂著韋彥的身体去做飯,怎麼想都很詭異。

    韋彥去里面換了一身家常穿的荷葉綠長裙,又用碎花包袱裹了頭發。他去廚房生了火,又叫元曜去幫忙,“元公子能來幫著添加柴火嗎?”

    元曜忙道,“好。”

    韋彥在廚房中素手調羹湯,開心地忙碌著。元曜一邊添加柴火,一邊偷眼向韋彥望去。火光之下,乍眼一看,唇紅齒白,眉目俊美的韋彥仿佛誰家纖好賢惠的新婦。

    元曜一頭冷汗。黃盈盈不僅忘記它已經死了,更忘了它還附在韋彥身上了。

    韋彥做好飯菜,還溫了一壺清酒,招待白姬和元曜。白姬贊道,“盈盈姑娘的廚藝真好。玉郎如果娶了你,一定會稱贊你是一個賢淑体貼的好妻子。”

    韋彥聽了,十分高興,但又悲傷,以袖拭淚,“一直以來,奴家就夢想著做一個賢淑的好妻子。只是,此生卻和玉郎無緣…”

    韋彥的第一句話,讓小書生嗆出了一口蘑菇湯,“咳咳,咳咳咳——”

    明月高懸,夜云如煙。月光從窗戶漏入,明澈如水。夜風穿堂而過,絲絲透骨。一張竹桌上擺放了一個銅盆,銅盆中盛滿了水。白姬、元曜、韋彥圍著竹桌站著,望著月光粼粼的銅盆。當銅盆中的水都變作月光時,韋彥的臉變成了黃鼠狼,它拿出一個木盒子。——元曜認得,這正是白姬喝醉那晚,給黃盈盈的裝著來世草的盒子。

    黃盈盈打開木盒子,取出一株紫色的草。

    黃盈盈把來世草投入月光中,在心中默想玉郎的容顏,喃喃念道,“玉郎——玉郎——”

    來世草立在月光中,發出瑩紫色的光芒。月光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水底幻象叢生。元曜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畫面,枯骨之山,紅蓮之池,流火之地,亡魂之鄉,千万個蠕動的黑影在爬向一個出口。

    元曜正要細看,白姬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六道輪回,乃是天機。少看一眼,多活几年。”

    元曜道:“你自己不也在看嗎?”

    白姬笑道:“天龍一族,壽命很長,我折一點儿壽沒關系。”

    “怪不得,你老做會折壽的事情!!”當然,這一句,小書生沒敢說出口。

    黑暗中,元曜聽見白姬和黃盈盈在說話。

    白姬道:“這就怪了,不該是一片混沌。”

    黃盈盈道:“奴家試過几次了,一直是這樣,上窮碧落下黃泉,哪里都找不到玉郎。”

    白姬沉吟道,“如果玉郎死了,已經轉世,就該看到他的來世;如果沒轉世,也該看到他的魂魄。如果玉郎還沒死,應該能看到他的今世。怎麼也不該是一片混沌。”

    黃盈盈嚶嚶哭泣,“玉郎到底去哪里了?嚶嚶,不再見玉郎一面,奴家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白姬松開手,元曜睜眼看去,銅盆中只剩半盆清水碧波蕩漾,來世草已經被放回木盒子中了。

    黃盈盈掩面哭泣,十分傷心。

    白姬對著窗外的圓月,陷入了沉思。

    這一夜,白姬、元曜、韋彥住在草堂中。白姬很早就睡了,發出了輕微的鼾聲。韋彥坐在草堂外,對著月亮哭泣。元曜被吵得睡不著,又覺得黃盈盈可憐,只好去草堂外安慰它。

    韋彥伏在元曜懷里,放聲大哭,“元公子,奴家真的好想再見玉郎一面。”

    元曜只好安慰它,說“再找找看,一定會找到玉郎”之類的話。

    冰輪西沉,韋彥哭累了,就和元曜一起回草堂歇下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9:13

006 餓鬼

    第二天,白姬、元曜、韋彥回到了長安。黃盈盈堅持要等白姬找到玉郎之后,才把來世草還給她,以及離開韋彥的身体,白姬也沒有辦法,只好答應了。于是,白姬、元曜回縹緲閣,韋彥帶著來世草回韋府。

    白姬、元曜回到縹緲閣,離奴正歡喜地在院子里晾曬什麼東西,乍眼看去,像是肉干。離奴看見白姬回來,高興地道:“主人,前几天,離奴給玳瑁送了香魚干,今天玳瑁讓人給離奴送回禮了。”

    白姬笑著問道,“哦,什麼回禮?”

    離奴拿起一片肉干狀的東西,放進嘴里咀嚼,津津有味,“鼠肉干。吃起來非常香呢。主人,書呆子,你們也來吃一點儿吧。”

    白姬笑道:“我剛才吃過點心了。軒之肯定愛吃,給他吧。”

    白姬逃了。

    元曜也想逃,“小生還不餓,離奴老弟請自用好了。”

    離奴不讓元曜逃,扑過來,抓住他,硬往他的嘴里塞老鼠干,“不餓也沒關系,這是點心。來,書呆子,嘗一點儿,非常好吃。”

    元曜被迫吞了兩塊,沒嚼出什麼滋味,但覺得胃部一陣翻涌,淚汪汪地奔到茅廁嘔吐去了。

    傍晚,白姬、元曜、離奴坐在回廊下吃晚飯。

    白姬云淡風輕地道,“離奴,我打算去閻浮屠。”

    竹筷從離奴手中掉落,他望著白姬,眼神有些驚恐,“主人,去了閻浮屠的非人,很少有誰能夠活著回來。”

    白姬道:“我明白。可是,我必須去一次,去確認一件事情。”

    “那,離奴陪主人去?”

    “你就不用去了。也許,會回不來。”

    離奴堅定地道,“正因為也許會回不來,離奴才要和主人一起去。”

    白姬轉頭望元曜,“軒之,你會和我一起去嗎?”

    元曜腦海中閃過不斷地涌出無盡的黑氣,不斷地傳出撕心裂肺的可怕聲音的閻浮屠,哭喪著臉道:“小生就不去了吧。”

    白姬笑了,“軒之怎麼能不去呢?”

    “如果連你也回不來的話,小生去了也沒有用呀。”

    “誰說沒用?至少,如果回不來,被困在閻浮屠的話,軒之還可以拿來解悶。”

    元曜流淚,小聲地嘀咕,“小生上輩子一定是造了什麼孽了…”

    白姬詭笑,“嘻嘻,軒之這麼一說,我也很好奇軒之的前世是什麼。軒之放心,等來世草拿回來了,我一定替你看一看你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麼孽。”

    “不許窺探小生的前世!請尊重小生的隱私!!”元曜生氣地道。如果白姬知道他的前世了,正常也就罷了,如果他的前世比較奇怪的話,她又會借此捉弄、取笑他吧?

    白姬笑道:“不窺探軒之的前世也可以,但軒之要隨我去閻浮屠。”

    元曜流淚,“小生突然很想知道,小生的來世會變成什麼。”

    白姬詭笑,“去了閻浮屠,也許會連來世也沒有喲。”

    白姬、離奴決定三天后去閻浮屠,元曜被迫決定和他們一起去。三人約定同生共死,同進共退,但是元曜覺得死的極可能只是他一人。

    第二天一早,白姬換上一身暗繡云紋的窄袖胡服,束一支紋雕辟邪獸的白玉簪,拿一柄繪著水墨山水畫的折扇,化作風度翩翩的“龍公子”,拉著元曜去平康坊尋歡作樂。

    元曜哭喪著臉道,“都要去閻浮屠送死了,還作什麼樂?”

    白姬一展折扇,笑了,“正是因為也許快要死了,才要及時去作樂呀。”

    大廳西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幅百馬圖,白姬對著古畫吹了一口氣,兩匹駿馬發出一聲嘶鳴,奔出畫卷,來到白姬、元曜面前。

    “走吧,軒之。”白姬牽了其中的一匹馬走出縹緲閣,翻身騎上。

    元曜牽了剩下的一匹馬,走出縹緲閣。他回頭望去,百馬圖上少了兩匹馬。他扯了扯馬的鬃毛,想看馬是不是真的,馬儿很生氣,咬了他一口。

    白姬、元曜騎著高頭駿馬進入平康坊,來到“長相思”外。“長相思”外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元曜覺得,縹緲閣一個月的客人加起來恐怕也沒有“長相思”一天的客人多。

    “長相思”的老鴇花姨見了白姬,笑著迎了上來,“哎喲,龍公子居然來了,真是貴客臨門,今儿‘長相思’真是蓬蓽生輝!”

    白姬一展折扇,拍了拍元曜的肩膀,道:“今儿,我帶了一個朋友來,花姨可要好好招待。”

    花姨望向元曜,認出就是上次叫她“大媽”的人,心里有點儿不高興,但還是露出了笑臉,“這不是前几日和韋公子來的那位讀書的公子嗎?公子姓書,還是姓姚?”

    元曜吶吶地道,“小生姓元。”

    花姨笑了,“啊,是元公子。你看看,我這記性不太好,居然說錯了,勿怪,勿怪。原來,元公子也是龍公子的朋友。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看來元公子也是一個貴氣文雅之人了。”

    元曜想說什麼,白姬已搶先笑道:“軒之非常文雅,他喜歡雅靜,給我們最好的雅室。軒之喜歡美人儿,花姨一定要叫最美麗,最溫柔的美人儿來陪我們作樂。”

    白姬說話的同時,已從袖中取出了一大錠金子。

    花姨見了,急忙推卻,“不,不,哪能收龍公子的錢財。龍公子常來坐一坐,就是‘長相思’莫大的榮幸了。”花姨左右一望,壓低了聲音,“那個,去年東樓有吊女作祟,龍公子送來的符咒很管用。青樓之地,一向不太干淨。最近,雅室好像又有黃大仙作祟,前几日鬧得韋公子上吊了。還好,沒死。不過,聽說他回府之后,被黃大仙附体了。煙花之地,最忌言鬼,一傳十,十傳百,鬧得沒客人敢上門了。韋公子出事之后,‘長相思’的客人也少了許多,真是讓人發愁。”

    白姬笑道,“花姨莫愁了,我那里還有几道更厲害的咒符,可以驅邪辟鬼,明儿我讓人給你送一道來。”

    花姨樂了,笑得眉不見眼,“太好了!龍公子的咒符最管用了!不像那些什麼高僧、仙道,只知道坑銀子。畫一道符不驅鬼也就罷了,反倒還一撥一撥地招鬼,真是讓人不得不把他們亂棍打出去!”

    說話間,花姨已經帶著白姬、元曜來到了一間雅室中。花姨又說了几句場面話,就自去了。白姬、元曜脫了外衣,坐下。不一會儿,丫鬟們送來水果,點心,美酒。

    元曜道:“白姬,你常來平康坊做神棍,招搖撞騙?”

    白姬吃了一顆葡萄,“軒之是指咒符嗎?我的咒符很有效,在平康坊的各大青樓都很受歡迎,哪里招搖撞騙了?”

    元曜黑著臉道:“你一道咒符賣多少銀子?”

    白姬喝了一口美酒,“看情況而定,有時候友情價白送,通常几十兩銀子一道符,最貴賣到過八百兩銀子。”

    元曜嘴角抽搐,“你也不怕折了壽?!”

    白姬笑眯眯地道,“天龍的壽命很長,折一點儿沒關系。”

    不一會儿,夜來、阿纖、雅君等美人儿聯袂而來,香風陣陣。她們見禮之后,就圍著白姬說笑,看樣子很熟絡,仿佛是舊交。白姬在眾女子的簇擁中如魚得水,談笑自如,仿佛一個風流俊俏的王孫公子。元曜在眾女子的包圍中,心情有些緊張,局促不安,說一句話,就臉紅半天。

    阿纖調琴,夜來起舞,雅君吟詩,胡姬壓酒,白姬哈哈大笑,左擁右抱,說不盡地愉快。元曜一點儿也不愉快,因為眾女子為了靠近俊美風雅,談吐幽默的“龍公子”,而把木訥而局促的他擠到了牆角。白姬被眾美人儿簇擁著,十分快樂,叫了兩聲“軒之”,而沒看到他時,也就把他給忘了。

    元曜孤獨地坐在牆角,一個眉目可愛,笑容嬌俏的小丫鬟見元曜被冷落,拉了他去庭院投壺(1)玩,陪他說笑解悶。元曜的心情又好了起來,問了小丫鬟的名字,小丫鬟說自己叫“碧儿”。元曜和碧儿玩得很開心。

    約莫傍晚時分,白姬來庭院找元曜,“軒之,我們得走了。”

    元曜側耳一聽,遠處隱隱傳來下街鼓的聲音,疑惑地道:“已經宵禁了,現在走的話,能去哪里?”

    白姬道:“去找玳瑁。”

    元曜奇道,“找玳瑁姑娘干什麼?”

    白姬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元曜與碧儿依依惜別,相約下次再一起玩投壺。

    白姬望了一眼碧儿,笑了。

    碧儿望了一眼白姬,也笑了。

    元曜跟隨白姬離開。

    白姬突然低聲問道,“軒之喜歡壁虎麼?”

    元曜想了想,道:“有點儿害怕。你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白姬一展折扇,笑了,“沒什麼。隨口問問。”

    站在庭院中目送白姬、元曜離開的碧儿,青裙中緩緩露出一條壁虎的尾巴。

    白姬、元曜離開長相思,走在平康坊的街道上。天色漸漸黑了,華燈初上。白姬抬頭,翕動鼻翼,不知道在嗅什麼。她朝一個幽深的巷子走去,元曜跟了過去。

    幽深的巷子中,一男一女緊緊相擁在一起,難解難分。借著昏朦的光線望去,女子穿著一身玳瑁色長裙,腳穿紅鞋。

    女子聽見白姬、元曜的腳步聲,驀地抬起頭來。她黛眉一彎,明眸流光,瞳孔細得如一條直線。正是離奴的妹妹——玳瑁。

    玳瑁的唇角鮮血淋漓,襯托得嘴角的黑痣格外詭艷。

    玳瑁看見白姬、元曜,松開了與她相擁的男人。男人“砰”地倒在地上,已經是一具屍体。他的肚皮被撕裂,髒腑和鮮血流了一地。

    元曜頭皮發麻,胃里一陣翻涌,俯身嘔吐。

    白姬一展折扇,遮住了半張臉,“哎呀,餓鬼道的吃相,還是這麼不雅觀。”

    玳瑁裊裊娜娜地走向白姬和元曜,伸出粉紅的舌頭,舔去嘴角的血跡,“餓鬼道自然不似縹緲閣風雅,玳瑁也不像白姬,殺人不見血,吃人不吐骨頭。”

    元曜冷汗。他覺得玳瑁好像對白姬有很深的敵意。

    白姬也不生氣,笑道:“玳瑁,你還是這麼口齒伶俐,如刀傷人。”

    “哼!”玳瑁冷冷地道,“你專程過來,不是為了看我不雅觀地進食吧?”

    白姬笑道,“玳瑁真是冰雪聰明,我來找你,是為了借一件餓鬼道的東西。”

    玳瑁皺眉,“什麼東西縹緲閣沒有,卻要跑來向餓鬼道借?”

    白姬紅唇微挑,“引魂燈。”

    玳瑁奇道:“你要引魂燈干什麼?”

    “我要去閻浮屠。”

    玳瑁嚇了一跳,“去閻浮屠?!你、你不想活了麼?”

    “不,我想活著,所以才來借引魂燈。”

    “引魂燈是鬼王的寶物,你找我可沒有用。”

    “餓鬼道中,只有你和夜叉才能隨時謁見鬼王。請你去向鬼王傳達,白姬想借引魂燈一用。如果白姬能夠從閻浮屠歸來,不僅引魂燈完璧歸還,還有厚禮相謝。如果白姬不幸,不能從閻浮屠回來,那麼縹緲閣中的一切東西,任憑鬼王自取,以賠償引魂燈。”

    玳瑁笑了,“條件倒是很誘人。不過,你為什麼認為我會替你傳話?”

    白姬望著玳瑁,“因為,離奴也會去閻浮屠。”

    玳瑁一驚,有些生氣,“真是一個讓人操心的笨蛋哥哥!”

    玳瑁生氣地離開了。

    白姬站在原地,看著玳瑁腳踏血印,漸行漸遠。

    血泊中,屍体猙獰。白姬揮袖,一陣夜風吹過,卷落了不遠處的一樹木棉花。金紅色的花朵紛落如雨,埋葬了屍首。

    白姬對元曜道:“軒之,走吧,回縹緲閣。”

    元曜道:“玳瑁姑娘會去向鬼王傳信嗎?她好像沒有答應。”

    白姬篤定地道:“她會的。我們回縹緲閣等消息。”

    月光下,白姬、元曜走回長相思,在馬廄中牽出來時騎的駿馬,准備回縹緲閣。

    元曜撫摸駿馬的棕毛,嘆道:“大晚上的,騎馬走在街上,心中總不踏實,如果這馬會飛就好了。”

    白姬伸手,拍了拍馬頭,道:“馬儿,馬儿,軒之要想要你們飛,你們長出翅膀好不好?”

    駿馬打了一個響鼻,沒有變化。

    元曜道:“它們怎麼沒有長出翅膀?”

    白姬道:“它們說,長出翅膀很辛苦,軒之必須拿兩吊錢出來,給它們買草料。”

    元曜生氣地道:“它們明明是畫上的馬,怎麼會吃草料?是白姬你想誆小生的兩吊錢吧?”

    白姬以折扇掩面,“聽離奴說,軒之偷偷地攢了几吊錢。”

    “那是小生每個月省吃儉用,才從月錢里辛苦攢下的,你別想誆走!”

    “馬儿,馬儿,軒之很小氣,不肯給你們買草料。”白姬伸手拍了拍馬背,兩道白光閃過,馬背上呼啦啦生出兩只雪白的翅膀。

    “呼啦啦——”元曜的馬背上也生出了兩只巨大的翅膀。

    白姬翻身上馬,笑眯眯地對元曜道:“它們說,軒之告訴它們你為什麼要攢錢,它們這次就不收草料費了。”

    元曜也翻身上馬,有些臉紅,“一定要說嗎?”

    兩匹天馬足踏夜風,載著白姬、元曜飛上天空。月光下,天馬行空,足不履塵,長安城盡在眼底。

    白姬道,“當然要說。”

    元曜小聲地道:“這几吊錢,小生想攢著將來娶妻的時候用。”

    “噗。”白姬笑了,“軒之想得真長遠。不過,几吊錢怕是不夠娶妻呀。”

    元曜生氣地道,“所以,你就不要再打小生這几吊錢的主意了!小生會慢慢再攢一些。”

    白姬問道:“軒之想娶怎樣的妻子?”

    元曜望了一眼白姬,心中有些難以名狀的情愫,但是又說不出口到底是什麼感覺,“小生也不知道。不過,希望她是一個勤勞善良,溫柔賢惠的姑娘。”

    白姬想了想,道:“勤勞善良,溫柔賢惠?比如盈盈姑娘?”

    元曜冷汗,“那個,白姬,小生不想娶一只黃鼠狼。”

    白姬詭笑,“軒之不要太挑剔,不然會打一輩子光棍。”

    元曜吼道,“這和挑剔沒關系!”

    說話間,天馬已經落在了縹緲閣的庭院中。天馬回歸百馬圖,白姬和元曜道了晚安,各自去歇下了。

    注釋:(1)投壺:賓主雙方輪流將沒有鏃頭的箭投于壺中,每人四支箭,多中者為勝,負方飲酒作罰。投壺既是一種禮儀,又是一種宴飲時的游戲。《禮記》、《大戴禮記》都有《投壺》篇專門記述。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9:26

007 閻浮

    第二天,夕陽近黃昏,元曜正在擦地板,有人來敲縹緲閣的大門。元曜放下擦地板的抹布,奔去開門。他打開門,看清楚站在外面的四個人,頓時嚇得牙齒打顫。四名妖嬈美艷的女子俏生生地站在門外,一名長著貓耳,一名長著鷹鼻,一名拖著蠍尾,一名全身蛇鱗。

    元曜牙齒咯咯打顫,“四位大姐…有…有何貴干?”

    玳瑁笑道:“真是沒有禮數。難道,讓我們站在外面說話嗎?”

    元曜還沒回答,玳瑁伸手推開他,帶著蛇女、鷹女、蠍女走進縹緲閣。蛇女回頭,對元曜媚然一笑,吐出了分岔的舌頭。

    元曜頭皮發麻,不敢看蛇女。他低下頭去,看著四雙血紅色的金蓮踏過剛擦干淨的地板,留下一串串腳印,頓時汗毛倒豎。

    白姬在里間接待了玳瑁。

    白姬和玳瑁對坐在青玉案邊,蛇女、鷹女、蠍女站在一邊。離奴見玳瑁來了,十分歡喜,不僅沏上了最好的香茶,還拿出了自己珍藏的香魚干,招待玳瑁。

    離奴站在玳瑁旁邊,一會儿拍她的頭,一會儿喂她吃魚干,儼然一個寵愛妹妹的哥哥。玳瑁非常尷尬,怕在下屬面前有失一向的体面,把蛇女、鷹女、蠍女遣去大廳了。

    元曜在大廳里擦地板,蛇女、鷹女、蠍女出來之后,到處亂走。剛擦干淨的地板上,又布滿了血腳印。

    元曜有些生氣,道:“小生擦地板很累的,能勞煩几位大姐站著不動嗎?”

    蛇女、鷹女、蠍女聽了,嘻嘻哈哈地笑,干脆在大廳里你追我趕地玩鬧了起來。

    元曜很生氣,但又不敢發作,只好放下手里的抹布,想等她們走了之后再擦地板。

    元曜有些好奇玳瑁和白姬在說什麼,假裝擦屏風,走了進去。

    荷花屏風的另一邊,白姬跪坐著,她的對面不見了玳瑁和離奴,多了一只玳瑁色的貓和一只黑貓。玳瑁貓正襟危坐,和白姬說話,黑貓一會儿蹭玳瑁貓,一會儿伸爪拍它的頭。

    玳瑁貓道:“鬼王說了,可以借你引魂燈。不過,他有一個條件。”

    白姬道:“什麼條件?”

    玳瑁貓道:“鬼王希望,你不要再在平康坊貨賣咒符了。”

    白姬道:“哎呀,我是一個生意人,如果不賣東西,怎麼維持生計?縹緲閣中,三張嘴都還等著吃飯呢。”

    玳瑁吼道:“在青樓樂坊中少賣一張咒符,你會餓死嗎?”

    白姬笑道:“在平康坊中少賣一張咒符,我倒不會餓死,只是有很多人會枉死。”

    玳瑁冷冷地道:“這就和你無關了。”

    白姬道:“鬼王借我引魂燈,我三個月內不在平康坊賣咒符。”

    玳瑁道:“三個月?你不是開玩笑吧?那和一直在賣有什麼區別?”

    白姬笑道:“如果我不能從閻浮屠回來,那就是永遠不會在平康坊賣咒符了。”

    這一句話,讓玳瑁有些動心,“如果你回不來了,縹緲閣也歸餓鬼道?”

    白姬點頭,“是。”

    玳瑁貓道,“那好,我回去復命了。我覺得,鬼王會答應。不出意外,明天我就把引魂燈送來。”

    白姬道:“有勞了。”

    玳瑁和蛇女、鷹女、蠍女告辭離去,離奴不放心玳瑁夜行,堅持要送她。玳瑁嫌離奴婆婆媽媽,罵了它一句。離奴生氣,也回了一句。兩人本來好好的,卻又開始吵了起來。最后,玳瑁貓撓了黑貓一爪子,氣呼呼地走了。

    離奴很傷心,坐在月亮下面哭,“我一直想做一個好哥哥,為什麼玳瑁就不能理解我?每次見面,總要和我吵架…”

    白姬拿著碧竹釣竿,坐在屋頂上垂釣,安慰離奴,“離奴,不要傷心了。玳瑁還是很在乎你這個哥哥的。”

    元曜在大廳中擦血腳印,蛇女、鷹女、蠍女踩得到處都是,他一直忙到月上中天,才擦洗完畢,去睡覺了。

    第二天下午,玳瑁拿來了引魂燈。因為包在一塊錦緞中,元曜也不清楚引魂燈究竟是什麼樣子。

    玳瑁對白姬道:“等你從閻浮屠回來,我就來取引魂燈。如果你回不來了,我就來取縹緲閣。”

    “可以。”白姬笑道。

    玳瑁問道,“你究竟想去閻浮屠干什麼?”

    白姬道:“為了去確定一件事情,實現一個客人的願望。”

    “什麼客人?值得你冒這麼大的危險?”

    白姬笑了,“走進縹緲閣的任何一位客人,都值得我冒這麼大的危險。”

    玳瑁望了一眼離奴,道:“我這個笨蛋哥哥,可以不去嗎?”

    離奴歡喜地流淚,“玳瑁,你果然還是在乎我的,哥哥我真高興。不過,我還是決定和主人、書呆子一起去閻浮屠,我們說好了同生共死,同進同退。連書呆子這種膽小鬼都決定去了,我怎麼能退縮不去?”

    元曜吶吶地道:“小生沒決定要去,是你們擅自做主,替小生做的決定。”

    元曜的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哥哥是笨蛋!!”玳瑁貓吼了一句,跑了。

    黑貓又去后院哭,“玳瑁罵我是笨蛋,它居然罵我是笨蛋…”

    白姬拿著碧竹釣竿,坐在屋頂上垂釣,安慰離奴,“離奴,不要傷心了。玳瑁還是很喜歡你這個哥哥的。”

    第二天晚上,無星無月,陰風陣陣。白姬、元曜、離奴准備去閻浮屠。元曜偷偷地戴了几串檀香木珠手鏈,又在脖子上掛了几串佛珠,還在懷里藏了一把桃木短劍,一本《金剛經》。

    離奴見了,狠狠地撓了一把小書生,“死書呆子,把店里的東西放下!!”

    元曜哭喪著臉道:“万一回不來了,這些東西擱著也是擱著。小生只是一個普通人,去閻浮屠那種邪門的地方,九死一生,總得要拿點儿辟邪的東西,才能安心。”

    白姬道:“軒之要拿一點儿東西才能安心的話,那就替我拿著夜光水母吧。閻浮屠中,得用它照明。”

    白姬將一個封口的琉璃小甕遞給元曜。

    元曜伸手接過。琉璃小甕看著不大,但十分沉重。元曜不得不把手鏈、佛珠、桃木劍,《金剛經》都放下,只拿著琉璃小甕。

    元曜定睛望去,琉璃小甕中什麼也沒有,空空如也。

    白姬又將一只孔雀紫的綢緞荷包遞給元曜,“這是夜光水母愛吃的玉屑。軒之也拿著,到時候有用。”

    “好。”元曜接過,放入了懷中。

    離奴幻化做九尾貓獸,健壯如虎,氣勢懾人。夜色中,九尾貓妖口中噴著青色的火焰,碧色的眼睛灼灼逼人。

    白姬、元曜騎著貓獸,去往閻浮屠。妖獸四蹄踏風,飛馳在寂靜的夜色中。元曜一路上在心里不斷地念著佛號,只求能夠平安無事。

    遠遠望去,即使在昏朦的夜色中,也能夠看見閻浮屠在不斷地涌出死亡的黑氣。離奴靠近閻浮屠時,元曜的眼前變得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他的耳邊不斷地響起撕心裂肺的哀嚎,凄厲悚人。

    黑暗中,元曜顫聲問道:“這是誰在哀嚎?”

    黑暗中,白姬幽幽地道:“地獄道中的非人。他們經受著各種各樣的酷刑,忍受著各種各樣的痛苦,眾生互相殘殺,互相吞噬,但卻不會死去。他們經年累月地忍受著被殺害的痛苦,完全無法脫離。他們非生,非死,沒有前世,也沒有來生。”

    黑暗中,離奴幽幽地道,“主人,要下去了。”

    白姬道:“好。”

    貓獸降落在地上。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讓人汗毛倒豎的哀嚎聲,嘶喊聲清晰刺耳,“啊啊——好痛苦——好痛苦——”

    “嗷嗷——好燙,好疼——”

    “我的腿,我的腿沒了——啊啊——”

    “腸子被拉斷了,好痛苦——”

    “咯咯…”元曜的牙齒開始上下打顫。

    白姬道,“軒之,打開琉璃小甕,放出夜光水母。”

    “好。”元曜答道。他摸黑扭開了琉璃小甕的蓋子,一陣冷風卷起來,好像有很多冰涼滑膩的東西擦過他的臉,琉璃小甕的重量漸漸減輕。

    元曜舉目四望,還是一片漆黑,哪里有什麼夜光水母。

    “白姬,夜光水母在哪里?小生怎麼看不見?”

    白姬道:“把荷包里的玉屑都撒出去,你就能看見了。”

    元曜從懷里摸出荷包,解開束繩,抓了一把玉屑,但是他的手一直在顫抖,玉屑總從指縫中漏下,只好干脆抓著荷包,將玉屑全部撒出去。

    玉屑在空中划過一道半弧,拖曳出一抹光尾。

    玉屑的光芒消失的剎那,元曜看見了神奇的一幕,嘴巴不由得張大。

    以玉屑划出的弧度為起點,黑暗中亮起了一盞盞瑩藍色的燈火,如同天上繁星點點的銀河。仔細看去,那一點一點的藍光並不是燈火,而是一只只透明的水母。它們晶瑩透亮,柔軟如綢,像一朵朵透明的發著亮光的蘑菇,在空中悠然漂浮,蕩漾。

    借著夜光水母的光芒望去,元曜看見了一張張猙獰扭曲的人臉,有的皮開肉爛,有的七竅冒煙。這些人臉沒有身体,它們突兀地浮現在無盡的黑暗中,瞪著白姬、元曜、離奴。

    “哐當——”元曜嚇得拿不住琉璃小翁,他舌頭直哆嗦,說不出完整的話,“白…白…”

    白姬卻掐腰大笑,“哈哈,軒之,我們到地獄了!”

    元曜嘴里發苦,說不出話來。一大堆人臉向白姬、元曜涌來,離奴一躍而起,噴出青色妖火,人臉紛紛退散。

    “主人,我們現在要去哪里?”貓獸問白姬。

    夜光水母照不見的地方,是無邊無際的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傳來各種各樣讓人汗毛倒豎的恐怖聲音。

    白姬道:“地獄道分為八大熱地獄、八大寒地獄、近邊地獄,孤獨地獄。我們現在應該是在八熱地獄中。八熱地獄又分為等活地獄、黑繩地獄、合眾地獄、叫喚地獄、大叫喚地獄、焦熱地獄、大焦熱地獄、無間地獄。我們現在大概是在等活地獄中吧。啊呀呀,地獄太大了,要在地獄中找一個人,還真不容易呢。我們先在此等候,讓紙人去找吧。”

    白姬從衣袖中拿出一疊紙人,放在紅唇邊,吹了一口氣。紙人紛紛落地,化作沒有五官的白衣人,四散開去。所有的紙人嘴里都發出黃盈盈的聲音,在叫喚,“玉郎——玉郎——”

    元曜冷汗,對白姬道:“你來閻浮屠,是為了找玉郎?”

    白姬道,“不是找玉郎,是看玉郎在不在閻浮屠。”

    元曜道:“玉郎會在閻浮屠嗎?”

    白姬道:“不清楚。不過,三世草中看不見玉郎的前世、今生、來世,他很有可能是被困在了閻浮屠。”

    元曜咽了一口唾沫,和白姬、離奴在原地等待。人臉一大堆一大堆地逼近,不斷地滴落濃腥的液体,它們張開了血盆大口,似乎要將白姬、元曜、離奴吞噬。離奴不斷地噴出青色火焰,阻止人臉靠近。但是,明顯,離奴的火焰阻止不了猖狂的獄鬼。

    元曜哭喪著臉道,“白姬,離奴老弟快撐不住了,你也噴個火吧。”

    白姬在元曜耳邊笑道:“龍火不但會焚盡百鬼,軒之也會灰飛煙滅呢。”

    元曜流淚,“現在這樣,小生也會被這些人臉吃掉吧?”

    白姬道:“站著不動,也很無趣。難得來到地獄,我們四處參觀一下吧。”

    離奴道:“主人,如果走到無間地獄,我們就真的回不去了。”

    “無妨。”白姬笑道:“有引魂燈呢。”

    離奴擔憂地道,“離奴的意思是越往里走,獄鬼不僅會越來越多,也會越來越凶殘,只怕難以脫身。”

    白姬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我餓了。想吃夜宵。”

    元曜生氣地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吃夜宵?我們都快變成這些惡鬼的夜宵了!小生上輩子做了什麼孽…”

    白姬笑眯眯地打斷元曜,“軒之不要生氣,我們先游地獄解悶吧。”

    白姬對離奴道,“往里走。”

    “是,主人。”離奴道。

    離奴馱著白姬、元曜向閻浮屠深處而去,夜光水母始終環繞在他們四周,為他們照見周圍的景象。不照見還好,照見了,只讓元曜嚇得渾身發抖。

    夜光中,許多鬼在荒野行走,他們的手上長著鐵爪,一遇見了,就互相抓摑對方。他們被抓得皮膚盡爛,血肉模糊。血流盡后,倒地而臥。然而,冷風一吹,他們的皮肉又長出來了,完好如新。他們又站起來,向前走去,一遇見對方,又開始互相抓摑。周而復始,不斷受苦。

    白姬笑吟吟地道,“這是等活地獄,如果不幸留在這里了,我和軒之就會變成這樣,我撓一下軒之,軒之撓一下我,我再撓一下軒之,軒之再撓一下我。很好玩吧?”

    元曜牙齒打顫,“一點儿…也不好玩…”

    離奴經過時,獄鬼們停止了互相抓撓,轉而追逐離奴。

    離奴又路過了兩處,一處的獄鬼被燒紅的熱鐵繩捆縛,有青面獠牙的惡鬼用斧頭砍他們,用鐵鋸子鋸他們。一處有兩座巨大的鐵山,獄鬼麇集于鐵山之間,被兩座鐵山擠壓,骨肉碎裂,成為肉泥。

    白姬笑道,“這是黑繩地獄和合眾地獄,很有趣吧,軒之?”

    元曜的牙齒直打顫,口中發苦。

    離奴路過時,黑繩地獄、合眾地獄中的獄鬼紛紛向它追來,黑壓壓的一片。

    離奴馱著白姬、元曜又路過了哀號不絕,從口中被灌火漿,燒爛五髒六腑的叫喚地獄,獄鬼躺在燒紅的熱鐵上,被大熱棒從頭到腳打碎成肉糜的焦熱地獄。追逐離奴的獄鬼更多了,密密麻麻的一片,元曜頭皮發麻,不敢回頭看哪怕是一眼。

    三人來到了八熱地獄的最后一處,——無間地獄時,元曜看著眼前百鬼繚亂的可怖景象,對能夠活著走出閻浮屠這件事情,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

    元曜有氣無力地道,“白姬,如果我們出不去了,會變成怎樣?”

    白姬笑道:“大概會被這些獄鬼吃掉,然后變成它們中的一個,沒有思想,沒有靈魂,沒有前生,沒有來世,有的只是無盡無涯的痛苦和恐懼。”

    白姬雙手合十,結了一個法印,口中喃喃念了一句咒語,“歸!”

    黑暗中,沒有紙人歸來。

    良久之后,一只燒得只剩半截的紙人悠悠飄來。

    白姬伸出手,紙人停在她的掌心。紙人“騰”地燃起一團火,燒化成灰了。

    白姬喃喃道:“找不到玉郎呢。看來,玉郎似乎不在閻浮屠中。”

    離奴停在一處山岩上,噴出一團碧幽幽的火,逼退了圍涌而來的一堆獄鬼。

    “主人,獄鬼越來越多了。”

    白姬回頭看了一眼,半空中有大堆大堆的猙獰人臉逼近,地上有無數或青面獠牙,或身軀殘缺的獄鬼涌來,他們不斷地從遠處走來,包圍了逼近的白姬、元曜、離奴。

    元曜咽了一口唾沫,道:“小生有一句遺言,想先說了。”

    離奴罵道:“死書呆子,閉上你的鳥嘴!”

    白姬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軒之說吧。”

    “那個,小生上次說想娶一個勤勞善良的姑娘,后來又想了想,覺得這個姑娘懶一點儿也沒關系…小生勤快一點儿,應該可以照顧她…”

    “啊?!”白姬道:“軒之要說的就是這個?”

    “你以為是什麼?”元曜沒好氣地道。

    “我以為,軒之會說出攢下的几吊錢藏在哪里了呢。”

    “嘿嘿,我也想知道書呆子的私房錢藏在哪里。”離奴笑道。

    元曜生氣地道:“藏錢的地方,小生死都不會告訴你們!”

    三人吵鬧間,大群獄鬼已經逼近,仿佛要將三人吞沒。一條巨蛇般的獄鬼張開血盆大口,吞向離奴。巨蛇的身上遍布著密密麻麻的人臉,人臉上皮肉盡爛,流著膿血。

    離奴一個躍起,馱著白姬、元曜躲過了這一襲。但是,不幸的是,巨蛇擦過的瞬間,蛇身上的一張人臉張口咬住了元曜的左腳,將他拖了下來。

    “啊——啊啊——”元曜摔下了万丈深淵。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9:39

008 地獄

    万丈深淵之下,是沸騰的紅蓮火池。

    元曜頭朝下,倒栽向紅蓮火池,他的耳畔是呼嘯的風聲,他的眼前依次掠過死狀凄厲的惡鬼的幻象。景象呈倒立,縹緲得猶如幻覺,但死亡卻觸手可及。

    元曜以為必死無疑,閉上了眼睛。

    就在元曜閉上眼睛的剎那,黑暗中發出一道耀眼的白光。一聲雄渾悠長的龍吟破空響起,上震天宇,下驚黃泉。

    元曜睜開眼睛一看,一條巨大的白龍浴火而飛,盤旋在地獄上空,仰頭發出了一聲長吟。

    白龍非常巨大,身体如靈蛇,犄角如珊瑚,利爪如鐮刀,須鬣如槍戟,威猛而美麗。那條巨蛇般的獄鬼在龍爪之下掙扎,如同一條蚯蚓。

    白龍身上遍布金色與冰藍色交織的火焰,照徹了黑暗的八熱地獄。白龍的瞳孔金光灼灼,溫柔而殘忍。突然,它須鬣戟張,張開巨口,一陣灼熱的颶風卷地而過,八熱地獄中的獄鬼皆被吞入了龍腹中。

    元曜只覺得一陣滾燙的颶風將他卷起,一股巨大的力道拉扯著他,將他吸入龍口中。

    “書呆子!!”千鈞一發之際,一只矯健如虎的貓獸掠過,用爪子抓住了元曜的后頸,將他拎開了。

    貓獸拎著元曜,几個躍起,躲開了龍火,來到了安全的地方。

    元曜遠遠望去,八熱地獄中的眾生連同地獄的火焰一起,源源不斷地被吞入龍腹中。不多時,無間地獄只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荒涼與黑暗。

    白龍仰天發出一聲長嘯,震耳發聵。它飛向元曜和離奴,與他們凌空對視。它身姿矯健,氣勢如虹,渾身散發著一種充滿了力量的美麗。它在火焰中垂頭,金色的瞳溫柔地注視著元曜,“軒之,趁著胃口好,我把你也給吃了吧?”

    元曜生氣地道,“休想!”

    “軒之真小氣!”白龍不高興地道。

    一陣金紅色的火焰騰空而起,白龍在火焰中化為一名妖嬈女子,她凌空踏步,環佩叮當,走向元曜。

    白姬拍著肚子,道:“啊啊,吃得真飽,就是有些上火。軒之,回去了之后,給我沏一杯涼茶。”

    離奴嘟著嘴道:“主人,你怎麼全都吃了?也不給離奴留兩個。”

    白姬伸手,拍了拍貓獸的頭,“離奴還是回去吃香魚干吧。你暫時還承受不了地獄的紅蓮業火,吃下獄鬼,會燒爛五髒六腑。”

    元曜嘴里發苦,“白姬,離奴老弟,閑話少說,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白姬道:“既然玉郎不在閻浮屠,那我們就回去吧。”

    白姬從衣袖中拿出一個小包袱,小心翼翼地打開。

    借著夜光水母的光芒望去,元曜看見了一個千瓣睡蓮形狀的燈盞。白姬伸出手指,在燈盞中心點了一下。蓮花蕊上忽的冒出了一點儿金色火苗。金色的蓮燈緩緩浮上半空中,夜光水母紛紛靠攏,金色的燈火與藍色螢光相互輝映,美如夢幻。

    元曜望著金色燈火,張大了嘴,“這是…引魂燈嗎?”

    白姬笑道:“是。很美吧?真有些不想還給鬼王了。”

    離奴道,“主人,那就別還了吧。鬼王一直覬覦縹緲閣中的寶物,還總在背后說您的壞話,他這次借您引魂燈,也沒安好心,分明是希望你困在閻浮屠,永遠不要再回去了,他好坐享縹緲閣中您收集的寶物。”

    白姬道:“雖然不想還,也知道他不安好心,但還是要還。做人,要守信用。”

    “主人,咱們是非人。”

    白姬笑道,“非人也一樣。”

    元曜苦著臉道,“我們可不可以先回縹緲閣了,再討論別的問題。”

    “軒之說得有理。”白姬道。

    “也好。”離奴道。

    無間地獄,黃泉道上,一盞金色的燈火浮現在無盡的黑暗中,為白姬、元曜、離奴在無邊的死寂與荒涼中指引出一條道路。

    白姬、元曜、離奴跟隨引魂燈向前走,踏過火山,血海,屍堆,經過前世,今生,來世。三人走了許久,四周安靜得只有嗚咽的風聲。

    “嗚嗚——嗚嗚嗚——”

    突然,元曜聽見有誰在哭。他望了一眼四周,一片無涯的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白姬,好像有誰在哭。”

    白姬四下一望,側耳傾聽,什麼也沒聽見。

    “沒有誰在哭呀。”

    “嗚嗚——嗚嗚嗚——”哭聲更加清晰了。

    元曜道:“明明有人在哭。”

    “軒之,你聽錯了吧。”

    “離奴老弟耳朵尖,你讓它聽聽。”

    離奴側耳一聽,除了風聲,什麼也沒有。

    “哪有人在哭?書呆子,你嚇傻了吧?”

    “嗚嗚——嗚嗚嗚——”哭聲越來越清晰了,好像就在耳邊。

    元曜道:“小生沒嚇傻。真的有人在哭。”

    “軒之聽錯了。”白姬沒有理會元曜,徑自向前走去。

    離奴也沒有理會元曜,徑自向前走去。

    元曜仔細聽去,哭聲就在耳邊。他低頭望去,地上有一塊雪白的骨頭,森森白骨在灰燼焦炭中,顯得格外刺目。

    仿佛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元曜彎下腰去,拾起了那塊白骨。

    手觸碰到骨頭的剎那,仿佛被雷電擊中,元曜倒在了地上。白姬、離奴走在前面,沒有發現元曜倒在了地上,他們漸行漸遠。

    意識不清中,元曜聽見有人在哭,“嗚嗚——嗚嗚嗚——”

    元曜問道,“誰在哭?”

    “是我。”一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聲道。

    “你為什麼哭?”

    “我在閻浮屠中困了很多年,我必須離開這里,但是卻沒有辦法離開。我的未婚妻還在外面等我,我必須離開。嗚嗚——”

    元曜嘆道,“真可憐。困在閻浮屠,日子一定很不好過。”

    “你好像正要離開閻浮屠,可以帶我一起走嗎?嗚嗚——”

    元曜道:“當然可以。我們一起走吧。”

    “太好了。”那個聲音高興地道。

    仿佛被鈍器砸了后腦勺,元曜眼前一黑,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走了一段路,白姬回頭道,“這黃泉之路,走得可真辛苦。軒之你覺得呢?”

    背后空空如也,沒有了元曜。

    白姬奇道,“欸?軒之哪里去了?”

    離奴停步,回頭,沒有看見元曜,罵道:“這臭書呆子,肯定是嫌趕路辛苦,又跑到哪里偷懶去了!”

    白姬道,“軒之膽小,在這閻浮屠中,應該不敢亂跑。”

    離奴道:“這八熱地獄中的獄鬼都被主人吃進肚子里了,書呆子也沒有理由被獄鬼捉走啊。”

    白姬沉吟了一會儿,道:“回去找找看吧。”

    離奴道:“引魂燈只往前,不后退,黃泉之途不可以走回頭路,否則真的會出不去了。”

    金色的引魂燈一直在往前游移,沒有停止。

    白姬猶豫了一下,還是轉頭往回走去。

    “離奴,你先跟著引魂燈走,我回去找一找。軒之還沒還完債呢,不能讓他留在閻浮屠。”

    離奴想了想,也轉身跟上了白姬,“離奴也跟主人去,不能讓書呆子躲在閻浮屠偷懶不干活。”

    白姬、離奴剛向后走了十余步,一個青衫落拓的書生渾渾噩噩地飄了來。白姬、離奴定睛望去,不是元曜又是誰?

    離奴罵道:“死書呆子,你去哪里了?”

    元曜吶吶地道:“小生剛才不小心跌了一跤…”

    白姬望著元曜,金眸流轉。

    離奴松了一口氣,“真是沒用的書呆子,不過幸好回來了。”

    元曜見白姬盯著他,急忙垂下頭,不敢與她的目光對視。

    白姬紅唇挑起,“先出閻浮屠再說吧。”

    離奴望了一眼遠處只剩一點金芒的引魂燈,道:“為了避免再出意外,還是離奴馱主人和書呆子出閻浮屠吧。”

    “好。”白姬道。

    離奴馱著白姬、元曜追逐引魂燈,風聲呼嘯,獄火如織。引魂燈引著離奴翻過了三座大山,趟過了三條大河,經過了三片樹林,三處沼澤,終于看到了一片真正的星空。——他們走出了閻浮屠。

    離奴放下了白姬、元曜,化作了一只小黑貓。

    白姬收回了引魂燈,依舊放入衣袖中。

    白姬抬頭,望了一眼星空,又轉頭望了一眼元曜。地上七零八落地散落著一些紅瑩瑩的鬼血石,元曜彎下腰,拾起了三粒。星光映照他的側臉,一滴眼淚滑落。

    黑貓跳上元曜的肩膀,伸爪拍他的頭,“書呆子,你撿這破石頭干什麼?爺馱你出來,累得腰酸背痛,現在爺不想走路了,你抱爺回縹緲閣去。”

    元曜沒有反應。

    白姬走向元曜,伸手挑起他的下巴,用金色的瞳盯著他:“你是誰?為什麼要附在軒之身上?”

    元曜張開口,聲音變了,變得低沉而富有磁性,“我叫玉郎。”

    白姬挑眉,“你是玉郎?盈盈姑娘的未婚夫玉郎?”

    元曜點頭,“沒錯。”

    離奴一躍而下,盯著元曜,奇道:“欸,爺馱出來的不是書呆子?!是一只黃鼠狼?!!”

    白姬笑道,“哈哈,不愧是軒之,我踏破鐵鞋無覓處,他得來全不費功夫!玉郎公子,今夜我可是專程來閻浮屠找你的呢。”

    元曜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找我?”

    白姬道:“縹緲閣,白姬。盈盈姑娘來縹緲閣許了一個願望,為了替她實現這個願望,我來閻浮屠找你。”

    元曜流淚,喃喃道:“盈盈,盈盈她還好嗎?她現在在哪里?我聽見了盈盈在叫我…我好像在閻浮屠呆了很久很久,她一定已經嫁人了吧?我對不起她,沒有實現承諾,帶回鬼血石去娶她。”

    白姬道:“盈盈姑娘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元曜淚流滿面,“盈盈…”

    白姬問道:“這些年,你一直在閻浮屠嗎?”

    “是。”元曜道,他陷入了回憶。多年以前的那一天,他剛來到閻浮屠外,准備撿几顆鬼血石就馬上離開。誰知,突然刮起了一陣暴風,將他卷入了閻浮屠中。閻浮屠中一片黑暗,他什麼也看不見,心中慌亂,于是四處亂闖。一條巨蛇般可怕的怪物經過,它把他吞進了肚子里。“我被一條全身都是臉的怪物吞入了腹中,我的一塊骨頭被它吐出,落在了閻浮屠中的某處。我的魂魄化作了它身上的一張臉。從此,我就沒有記憶了,一直渾渾噩噩,無想無識,忘記了自己從哪里來,也忘記了自己要去哪里。直到今夜,我聽見盈盈在叫我的名字,一聲又一聲,一遍又一遍,突然就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是玉郎,我有一個未婚妻在等我回去,我必須離開閻浮屠。我知道沒有人能夠離開閻浮屠,心中很悲傷,就傷心地哭了。這位好心的兄弟聽見了我的哭聲,停下了腳步。我求他帶我離開閻浮屠,他答應了。所以,我就暫借了他的身体。”

    離奴嘀咕,“書呆子真是一個爛好人。”

    白姬皺眉,“玉郎公子,你被獄鬼吞下了肚子,還曾化身為獄鬼?”

    元曜點頭。

    白姬陷入了沉默。

    元曜趕緊道:“我現在已經恢復了意識,也走出了閻浮屠。”

    已經是清晨時分,東方漸漸現出魚肚白,遠處隱約傳來公雞打鳴的聲音,“喔喔——喔——”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射在大地上時,白姬對玉郎道:“很遺憾,你無法走出閻浮屠,也無法存在于人世間。曾為獄鬼者,永遠無法行走于人世。”

    元曜流下了眼淚,悲傷地道,“不,不——我還要去見盈盈,我還要去娶她,我還要去娶她——”

    公雞鳴罷,天光乍白時,白姬和離奴似乎看見了一只深褐色的黃鼠狼的影子離開了元曜的身体,消失在了天地間,化作虛無。它的眼神如此悲傷,如此難過,如此無奈。

    元曜暈倒在地上,手里還緊緊地握著三枚鬼血石。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六道之中,再也沒有玉郎了。曾經,玉郎和盈盈彼此相愛,只差一步,就可以結為夫婦,白頭到老。如今,兩人碧落黃泉,生死相牽,可還是差了一步。情深緣淺,造化弄人,也只能徒嘆奈何了。”

    離奴道:“離奴也覺得有一點儿悲傷。”

    白姬道:“人世間,總是有那麼多悲傷的事情。云煙過眼,風萍聚散,造化使然,悲傷無益。離奴,把軒之帶上,我們回縹緲閣吧。”

    “又得馱書呆子了,真是倒霉!”離奴雖然抱怨連連,但還是把元曜弄到了自己背上。

    白姬、離奴、元曜離開閻浮屠,回到了縹緲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09:52

009 嫁喜

    元曜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正午光景。他四下張望,發現自己躺在白姬的床上,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嚇了一跳。幸好已經不在見鬼的閻浮屠了,但他怎麼躺在白姬的床上?他只記得跟著引魂燈走出閻浮屠時,他聽見有誰在哭泣,彎腰拾了一塊白骨,和誰說了几句話,就沒有意識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元曜側頭一看,枕邊放著三粒紅瑩瑩的石頭,心中又疑惑,這是什麼東西?

    元曜坐起身,頭還有點儿暈,脖子也有點儿酸。他伸手去摸脖子,又發現他的頸上被掛著一塊用紅線穿著的骨頭。仔細看去,這骨頭好像是他在閻浮屠中拾起的那一塊。

    “嘩啦——”一聲,門被人推開了,離奴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放著一碗米飯,一條清蒸魚,一碟玉露團。離奴看見元曜醒了,笑道:“書呆子,你醒了?一定餓了吧?來,快來吃飯。”

    元曜聞到飯菜香味,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他走到桌子邊,端起飯碗,開始吃飯。

    元曜奇道,“離奴老弟,你今天怎麼對小生這麼好?”

    離奴笑道:“今儿是書呆子大喜的日子,爺自然要對你好一點儿。”

    元曜夾了一塊魚,放進嘴里,“什麼大喜的日子?”

    離奴眉飛色舞地道:“今儿是書呆子你成親的日子呀!快點儿吃,吃飽了,好去成親!”

    “咳咳,咳咳咳——”元曜大驚之下,被魚刺卡住了。

    離奴對被魚刺卡住似乎很有經驗,揮拳在元曜背上狠拍了几下。

    “咕嚕——”一聲,元曜把魚刺吞了下去,緩過了氣。

    元曜扯著嗓子問道,“成親?誰成親?”

    離奴笑道:“書呆子你成親呀。”

    “小生和誰成親?”

    “韋公子。”

    “咳咳,咳咳咳——”元曜又咳嗽了起來,吼道,“離奴老弟,你不要開這種荒唐的玩笑!!”

    “爺沒開玩笑。主人正在樓下簪花打扮,准備去參加你和韋公子的婚禮。當然,爺也會穿戴整齊地去喝喜酒。”

    離奴的話還沒說完,元曜已經旋風般卷下樓去了。

    大廳中,白姬正坐在櫃台后,手拿一面銅鏡簪花。

    白姬看見元曜,笑了,“啊啊,軒之,參加婚宴,是簪胭脂紅的牡丹,還是簪月光色的玉蘭,還是簪金步搖好?”

    元曜生氣地道:“簪什麼待會儿再說。白姬,你先說清楚,是誰跟誰成親?”

    白姬道:“玉郎公子和盈盈姑娘成親呀。”

    元曜松了一口氣,笑道:“原來是玉郎公子和盈盈姑娘成親。欸,玉郎已經找到了嗎?剛才,離奴老弟誆小生,說是小生和丹陽成親,真是嚇死小生了。”

    白姬以袖掩面,“雖說實際上是玉郎公子和盈盈姑娘成親,但是從表面上看,是軒之和韋公子成親呢。軒之是玉郎公子的轉世。”

    元曜的臉黑了下來,“白姬,你不要開玩笑!小生的前世怎麼會是黃鼠狼?”

    “盈盈姑娘從來世草中看見了軒之的模樣,認定了軒之是玉郎的轉世。她本來的願望是再見玉郎一面,可是見是軒之,又改變了主意,說是要和軒之,也就是玉郎成親,了了夙願,才肯離去。盈盈姑娘寄身在韋公子身上,玉郎的轉世又是軒之,那麼玉郎公子和盈盈姑娘成親,也就是軒之和韋公子成親了。”

    “小生怎麼能和丹陽成親?!!”

    “軒之想著是和盈盈姑娘成親,不就行了。”

    “小生也不想和黃鼠狼成親!”

    “欸!”白姬嘆了一口氣,“軒之,你忍心看著韋公子永遠被盈盈姑娘附身,不得自由嗎?軒之,你忍心讓盈盈姑娘空等玉郎一生一世,臨死也無法達成心願嗎?還有玉郎公子,更可憐了…”

    白姬把昨晚發生在閻浮屠的事情告訴元曜,玉郎如何消失,如何遺憾,句句泣血,字字是淚。元曜聽得眼淚汪汪,他覺得白姬去茶樓酒肆中說書,一定會博得滿堂喝彩。

    元曜流淚道,“白姬,你不要再說了,小生這就去和丹陽成親!玉郎已經遺憾了,決不能讓盈盈姑娘也遺憾。”

    白姬嘆道:“軒之真善良。”

    整整一個下午,白姬、元曜、離奴開始忙碌成親的事情。

    白姬笑道:“軒之,你今天要成親了,不如把攢的几吊錢拿出來作聘禮吧。”

    離奴也道:“書呆子,不如去買香魚干做作聘禮吧。把錢給爺,爺去替你買。”

    元曜生氣地道:“今天是玉郎公子和盈盈姑娘成親,不是小生成親。那几吊錢等小生成親時,才能拿出來用。”

    “軒之真小氣。”白姬道。

    “書呆子真小氣。”離奴道。

    元曜問道,“白姬,小生在哪里和丹陽成親?縹緲閣,還是韋府?”

    白姬答道,“七里坡的草堂。”

    弦月東升,万籟俱寂。

    白姬、元曜、離奴三人騎著天馬出了長安城,直奔七里坡而去。元曜脫下一身青衫,穿上一身大紅色的吉服,他拿著三粒鬼血石,作為聘禮。離奴還是一身黑衣,但在發髻上插了一朵小紅花,以示喜慶。白姬也還是一身白衣,但披著一襲金色的西番蓮圖案的披帛,頭上簪著一朵盛開的紅色牡丹,以示喜慶。

    元曜不放心地問道:“只要一拜堂,盈盈姑娘就會安心離去,丹陽也會恢復意識吧?”

    白姬以袖掩唇,“也許,還要入洞房呢。”

    “荒唐!小生和丹陽同為須眉男子,怎可入洞房?”

    白姬笑道,“只是也許而已。”

    元曜生氣地道:“沒有這種也許!!”

    七里坡。草堂。

    紅燭高燒,燈火煌煌,草堂中隱約傳出喜慶的樂曲聲。南風衣著光鮮,苦笑著站在籬笆外等候。他看見元曜、白姬、離奴騎著天馬而來,急忙迎上前來。

    元曜、白姬、離奴翻身下馬,走向南風。

    南風道:“公子在草堂等候多時了。几位隨我進去吧。”

    南風領著元曜、白姬、離奴走向草堂。他嘆了一口氣,道:“老爺如果知道今晚的事,一定會氣得暈過去。不過,為了讓公子擺脫黃大仙,也只能這樣了。”

    元曜道,“今晚的事情,還請南風老弟千万不要告訴韋世伯。”

    南風道:“這是自然。你們隨我進去吧。”

    快要走進草堂時,南風低聲道:“那黃大仙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在梳洗打扮,它不知從哪里找來了几名吹拉彈唱的樂師,還找了廚師,丫鬟什麼的。它一會儿問我眉毛畫得好不好看,一會儿問我戴哪樣首飾合適,看上去還真像是要嫁人的新婦。可憐公子毫無知覺,由著身体被它擺布!”

    白姬以袖掩唇,“花了這麼多心思打扮,新娘子一定很美。”

    離奴笑道:“離奴也要看書呆子的新娘子。”

    “丹陽不是小生的新娘子!!”元曜大聲反駁道。

    說話間,白姬、元曜、離奴、南風已經走進了草堂。元曜走進去時,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草堂中似乎比上次來時要寬敞許多。大廳中,燈火通明,四名樂師在演奏管弦,四個小丫鬟正在端水果、點心。

    四個小丫鬟一見元曜,笑道:“哎呀,新郎官來了。快去告訴小姐。”

    一名丫鬟進里面去通報了。

    不一會儿,一陣環佩聲在屏風后響起。元曜轉頭望去,隱約可見屏風后面立著一個人。

    “是玉郎嗎?”黃盈盈的聲音隔著屏風響起。

    元曜道:“是小生。”

    白姬瞪了元曜一眼。

    元曜急忙道:“玉郎按照約定,帶回了鬼血石,來迎娶盈盈姑娘。”

    元曜呈上鬼血石。

    一名小丫鬟拿了,繞進屏風后呈給黃盈盈。

    不一會儿,屏風后面響起了哭泣聲,“玉郎,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其實,這些年來,奴家一直在后悔,后悔讓你去閻浮屠那麼危險的地方找鬼血石。”

    元曜道,“盈盈姑娘不要傷心了。玉郎已經回來了。”

    南風在旁邊道:“吉時快到了,准備拜天地吧。”

    黃盈盈歡喜地道:“啊,奴家還沒有戴上鳳冠呢。玉郎稍等片刻,奴家這就去准備。”

    元曜想說什麼,但白姬瞪了他一眼,搖頭示意他不要反對。元曜想了想,也就沒反對了。

    鼓樂齊鳴,絲竹繞耳,兩名丫鬟從里面扶出了一身鳳冠霞帔的韋彥。大紅蓋頭下,隱約可見韋彥涂了血紅胭脂的唇,妖嬈艷麗。

    元曜一頭冷汗,但也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和韋彥拜堂。韋彥比元曜要高一點儿,壯一點儿,這一對新人看上去有些滑稽。

    紅艷艷的喜字下,南風一臉黑線地唱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一雙新人拜天地,拜高堂,互相交拜。

    韋彥的手在微微顫抖,大紅的蓋頭下,眼淚滑落他的臉龐。想必,黃盈盈此刻的心情一定幸福而激動,她盼這一刻盼得太久了。

    元曜原本拉長了苦瓜臉,在機械地行禮。但是,他看見韋彥在流淚時,想起了玉郎和盈盈的愛情,心中突然有些傷感。現在的韋彥不是韋彥,而是黃盈盈,他也不是元曜,而是玉郎。

    這麼一想,元曜也就釋然了。今晚只有玉郎,沒有元曜。他是為了實現黃盈盈的願望而來,就應該認真地扮演好玉郎的角色。

    相互交拜過后,元曜拉住了韋彥的手,“盈盈姑娘,從今天起,你就是玉郎的妻子了。”

    “玉郎…”韋彥羞澀地垂下了頭,心中幸福而滿足,流下了眼淚。

    白姬坐在賓客席上,捧茶感慨,“真是幸福的一對啊…”

    離奴道:“主人,離奴突然也想娶一個新娘子了。”

    白姬喝了一口茶,“離奴想娶誰做新娘子?”

    “玳瑁。”

    白姬嗆住了,“咳咳,離奴,玳瑁是你妹妹,你不能娶它做新娘子。”

    “書呆子能娶他表弟做新娘子,為什麼離奴就不能娶妹妹?”

    “因為…因為玳瑁肯定會不願意呀。”

    離奴很沮喪,“玳瑁一定不願意,我們總吵架。算了,我不娶玳瑁了。”

    白姬道:“十三郎怎麼樣?”

    “主人,你突然提那只臭狐狸干什麼?”

    “沒事。隨口提提,有些想它了。”

    元曜和韋彥溫情脈脈地站著,一陣夜風吹來,吹翻了韋彥的紅蓋頭,露出了他的臉。韋彥修眉俊目,面如冠玉,唇似點朱。有那麼一瞬間,元曜看見了黃盈盈的臉,而在黃盈盈清澈的瞳孔中,他看見了一張陌生男子的容顏。元曜想,或許,在這一瞬間,他變成玉郎了吧。

    韋彥深情地望著元曜,柔聲道:“玉郎,來世,我們還要做夫妻。”

    元曜點頭,“好。”

    韋彥伏倒在元曜懷中,失去了知覺。元曜急忙抱住他。韋彥太重,元曜抱不住,兩人一起倒在了地上。元曜聽見虛空中有誰在道:“謝謝你,元公子。”

    聲音飄渺如風,轉眼消散無痕。

    元曜明白,黃盈盈已經離去了。

    元曜望著虛空,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

    白姬望著虛空,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她的手上,多了一個木盒子。木盒子里面,裝著來世草。

    頃刻間,樂師變成了蟋蟀,丫鬟變成了田鼠,草堂化作了虛無。

    月光下,白姬、元曜、韋彥、離奴、南風身處一片荒涼的亂石崗中。南風望著昏迷不醒的韋彥,問白姬,“黃大仙真的已經走了嗎?”

    白姬笑道:“已經走了。韋公子已經沒事了。我們回長安。”

    白姬揮手招來三匹天馬。

    離奴道:“一,二,三,四,五…五個人,三匹馬,這可不好辦。”

    白姬道:“這簡單。我乘一匹,南風公子乘一匹,軒之和韋公子共乘一匹。離奴你走路,你的腳程不比天馬慢。”

    離奴嘟嘴,“離奴討厭走路。”

    元曜道:“為什麼小生要和丹陽共乘一匹馬?”

    白姬笑道,“因為你們是夫妻呀。”

    元曜十分生氣,“小生和丹陽不是夫妻!今晚是玉郎公子和盈盈姑娘的婚禮!!”

    可是,沒有人理會元曜。

    白姬、南風乘上天馬,說笑著走了。

    離奴妖化成貓獸,也走了。

    元曜只好把韋彥橫放在天馬上,自己也乘了上去。

    天馬飛向了夜空。

    天馬行空,去往長安城。

    南風驚奇地望著白姬,道:“南風問一句冒昧的話,您真像坊間傳說的那樣,是妖怪嗎?還是,只是一位精通玄术的高人?”

    白姬詭笑,“你說呢?”

    元曜在旁邊壯著膽子道:“南風老弟,她不是高人,是妖怪!昨天晚上,她在閻浮屠一口氣吃了八熱地獄中的所有獄鬼!她還常常恐嚇小生,說要把小生也吃掉!”

    南風一頭冷汗。

    白姬笑道,“軒之今晚頭一次成親,所以太興奮、太激動了,竟胡言亂語了起來。南風公子,你不要信他的話,我只是一個稍微懂一點儿玄术的人罷了。”

    南風松了一口氣,笑道:“原來如此。傳言都不足信,白姬您這麼美麗,善良,救我家公子于水火,絕不可能是妖怪。”

    元曜道,“南風老弟,相信小生,她真的是妖怪,是天龍八部眾中的天龍!”

    南風笑道,“元公子不要誣蔑白姬了。依南風看來,比起白姬,你倒更像是妖怪呢。”

    元曜欲辯無詞,只好沉默。

    “嘻嘻。”白姬望著元曜,掩唇詭笑。

    白姬、元曜、離奴把韋彥、南風送入崇仁坊的韋府,才回縹緲閣。

    路上,白姬對元曜道:“軒之,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從今以后,一定要更加勤勞一些,才能對得起妻子。”

    “小生還沒有妻子!!”元曜吼道。

    “書呆子成完親,就翻臉不認帳了,新娘子一定很苦惱。”離奴道。

    “小生還沒有成親!!”元曜反駁道。

    從此以后,白姬、離奴總以為元曜已經和韋彥成了親,並且以有了家室為理由,讓小書生更勤勞地干活,以養家糊口。元曜很生氣,但也沒有辦法,只好任由他們說。

    韋彥恢復意識之后,來縹緲閣的次數更加頻繁了,他來取笑小書生。因為南風在對韋彥講述事情的原委時,怕韋彥生氣,謊稱玉郎和盈盈的婚禮中,韋彥是新郎,元曜是新娘。韋彥就總來取笑元曜,一口一個“娘子”。

    元曜非常生氣,就和韋彥理論,“丹陽,在那場婚禮中,小生是新郎,你才是新娘。”

    韋彥一展折扇,哈哈大笑,不相信他,還是一口一個“娘子”地叫。

    元曜和韋彥爭吵了几次,卻吵不過他,沒有辦法,只好忍耐。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10:03

010 尾聲

    仲夏之夜,月光如水。

    縹緲閣中,白姬、元曜、離奴在后院賞月。一只玳瑁色的貓踏著月色來訪。白姬拿出一壇濾淥、一壇翠濤,招待玳瑁。

    玳瑁貓冷冷地對白姬道:“你居然能從閻浮屠回來,還吞下了八熱地獄中的所有獄鬼?”

    它想起了鬼王聽到消息后,渾身戰栗地吼道,“它不是龍妖,它是魔鬼!是魔鬼!!”,心中也有些發悚。眼前這個滿臉笑容的白衣女人,一定是魔鬼!一定是魔鬼!!

    白姬笑咪咪地道:“我的胃口很好。哪天再餓了,我就去餓鬼道拜訪鬼王。”

    玳瑁貓冷汗,“餓鬼道與縹緲閣井水不犯河水。你就不要去了。鬼王說了,引魂燈送給你,你也可以繼續在平康坊賣咒符,條件是你不要踏進餓鬼道一步。”

    白姬搖扇笑道,“哎呀,鬼王真慷慨。”

    玳瑁貓道:“反正,你也不打算歸還引魂燈。不如索性大方地給你算了,免得多生事端,因小失大。”

    白姬嘖嘖嘆道:“鬼王總是以己度人,以為誰都跟他一樣陰暗邪惡,反復無常。這引魂燈我倒還是真心想遵守承諾,還給他的。不過,他既然願意相送,我如果拒絕,未免太沒禮貌了。”

    玳瑁貓道:“不許你對鬼王出言不遜!”

    黑貓插嘴道:“玳瑁,主人說的都是事實,鬼王也沒少說主人的壞話!鬼王不是什麼好東西!”

    玳瑁貓生氣,狠狠地撓了黑貓一爪子,“即使是哥哥,也不許對鬼王無禮!”

    黑貓生氣地撓回去,“我說的都是事實!”

    “哥哥你去死!!”玳瑁貓狠狠地撓了黑貓一爪子,跑了。

    黑貓很傷心,坐在月亮下面哭,“玳瑁讓我去死,它居然讓我去死…”

    白姬遞給黑貓一杯濾淥酒,“離奴,不要再傷心了。玳瑁有口無心,它還是很喜歡你這個哥哥的。”

    黑貓喝了一杯濾淥酒,醉了。它坐在月光下罵罵咧咧地說了一會儿胡話,就倒下睡覺了。

    白姬一邊望月,一邊喝濾淥酒,似醉非醉。

    元曜想起了黃盈盈。它來縹緲閣的那一晚,白姬也在喝濾淥酒,翠濤酒,還喝醉了。

    元曜問白姬,“關于盈盈姑娘的事,小生有一個疑問。”

    白姬回眸,“軒之有什麼疑問?”

    “小生明明不是玉郎,盈盈姑娘為什麼會在來世草中看見小生是玉郎的來世?”

    “因為,她從來世草中窺探玉郎的轉世時,我稍微動了一點儿小手腳。”

    “什麼手腳?”

    “我在軒之拾回的玉郎的遺骨上施了一點儿小法术。軒之胸前掛著白骨,盈盈姑娘想著玉郎時,就會從水鏡中看見軒之。”

    元曜有些生氣,“你當時為什麼不把玉郎的遺骨掛在你自己身上?你和丹陽成親好了,偏偏害得小生一直被丹陽取笑,捉弄!”

    白姬笑道,“我和韋公子成親,未免太無趣了,看軒之成親更有趣。”

    “你…你果然是為了找樂趣…”

    “也是為了實現盈盈姑娘的夙願,得到一個‘因果’啊。”

    元曜道:“此生最后一刻,盈盈姑娘幸福而滿足,這個‘因果’還算是美麗。希望,來世,盈盈姑娘能夠和玉郎再度相遇,相愛,然后雙宿雙飛。”

    “希望如此。”白姬笑道。她沒有告訴元曜,玉郎已經沒有來世,而是永遠地消失了。

    被白姬灌了半杯濾淥酒,元曜醉倒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兩只黃鼠狼在田野里快樂地奔跑,相偎相依,非常幸福。

    第二天上午,離奴宿醉未醒,白姬和元曜吃過畢羅之后,一個閑坐無聊,對鏡簪花,一個拿著雞毛撣子給古董彈灰。

    韋彥旋風般卷了進來,大聲道:“娘子——娘子——”

    元曜放下雞毛撣子,生氣地道:“丹陽,你再亂叫,小生生氣了!”

    韋彥笑道,“好了,軒之,我不開玩笑了。今天,陪我去慈恩寺走一趟吧。雖然黃大仙已經走了,但二娘非要讓我去慈恩寺上一炷香。一個人去無聊,你陪我去吧。”

    元曜望了一眼白姬,道:“丹陽讓小生…”

    白姬打斷元曜,“我聽見了。去吧,軒之,替我也上一炷香。我最近肚子不太舒服,可能是之前那一晚的夜宵吃得太多了。”

    韋彥樂了,“白姬,你吃壞了肚子,不去看大夫,抓几服藥吃一吃,去上什麼香?”

    白姬笑道,“我這點儿病,還是上香好得快。”

    元曜冷汗,“白姬,你放心,小生一定會多替你上几柱香。”

    白姬吃了八熱地獄中的獄鬼,一定得多上几柱香,超度被龍火焚化的幽魂。

    白姬笑道,“有勞軒之了。”

    元曜和韋彥走了。

    韋彥道:“今天慈恩寺里,虛空禪師會開無遮大會,闡述佛法,好像是有關前世、今生、來世的。”

    元曜回頭望了一眼縹緲閣,感慨道,“來世,小生不知道能不能走進縹緲閣。”

    韋彥一展折扇,道:“來世啊,軒之說不定會真的成為我的娘子。”

    元曜生氣地道:“丹陽,你不要再開玩笑了!”

    白姬站在縹緲閣門口,望著元曜和韋彥漸行漸遠,喃喃道:“來世,軒之還會走進縹緲閣嗎?”

    屋頂上,一只黑貓宿醉剛醒,它望著平康坊的方向,流淚,“玳瑁,你一定還在生氣。來世,我一定不和你吵架了!”

    一陣風吹過,檐鈴叮鐺,空靈的鈴聲如來世般縹緲,不可追尋。


第五折:《來世草》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10:20

第六折:《提燈魚》

001 冥燈

    三月清明,草長鶯飛。

    縹緲閣中,元曜正在擦一只彩釉花瓶,白姬提了兩盞冥紙燈走出來,道:“軒之,時節近清明了,去把這冥燈掛在門口。”

    元曜一頭冷汗,“縹緲閣又不是墳墓,在門口掛冥燈做什麼?”

    “三月清明,亡靈夜行,冥燈可以為迷途的亡靈照路。”

    “為什麼要為亡靈照路?”

    “照亮路途,可以讓亡靈回到該回的地方去,不再留在人世間徘徊。”

    “哦,這樣啊。看來,掛冥燈也是做好事呢。小生這就去掛。”元曜笑著接過冥燈,拿了一根竹篙,出去掛冥燈。

    元曜在縹緲閣的左邊掛好一盞,又去右邊掛。

    元曜剛把右邊的冥燈弄上去,身后有人道:“掛歪了。往右邊移一點儿。”

    元曜回頭,看清來人,笑道:“丹陽,你怎麼來了?”

    韋彥站在縹緲閣外,道:“我來散散心。還是歪了,再往右一點儿。”

    元曜又往右邊移了一點儿,韋彥還是覺得歪了。元曜只好又移了一點儿,韋彥還是不滿意。最后,韋彥不耐煩了,搶了元曜的竹篙,自己去掛了。

    韋彥很麻利地掛好冥燈,左右對稱,非常完美。

    韋彥拍著元曜的肩膀,笑道:“軒之,我掛得不錯吧?”

    元曜道:“丹陽掛得很好。不過,你不奇怪為什麼掛的是冥燈麼?”

    韋彥不以為意,“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閑來無事,也常常在燃犀樓掛冥燈玩儿。”

    元曜冷汗。他一直不敢恭維韋彥喜好詭異事物的惡趣味。

    韋彥和元曜走進縹緲閣,白姬正在整理貨架。白姬看見韋彥,笑了,“今天,韋公子想買一些什麼寶物?”

    韋彥嘆了一口氣,道:“今天純粹來散心,不買寶物。我被罰了三個月的俸祿,父親也在生我的氣,最近沒銀子花了。”

    元曜關切地問道,“丹陽,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你要被罰俸祿?”

    韋彥從衣袖中摸出一塊粗糙的木板,道:“就是因為它。”

    元曜接過木板,仔細看去。木板是杉木,約有手掌大小,枯朽泛黃,還有些煙熏的污漬。總体來說,非常普通,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元曜看不出韋彥為什麼會因為這塊木板而被罰三個月俸祿。

    白姬湊過來,翕動鼻翼,“有海水的味道。這是船板?”

    韋彥點頭,“確切來說,是船板的殘骸。”

    元曜奇道:“這船板的殘骸和丹陽你的俸祿有什麼關系?”

    韋彥嘆了一口氣,道:“三個月前,從扶桑來的使者東渡回國,太后派我負責他們歸國的一切事宜,例如准備大唐給天武天皇(1)的各種賞賜和饋贈,以及清點使者們要從長安帶回去的古書、法典、經文、器物之類的東西。我自認為做得沒有缺失。誰知,他們運氣不好,在海上遇見了風暴,船毀人亡,無一幸存。兩天前,他們的噩耗傳來長安,報喪的使者帶回几塊船板的殘骸,太后非常悲痛,心情不好。裴先那個家伙趁機上奏,說遣唐使船遇難,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太后就罰了我三個月的俸祿。裴先那家伙太可惡了,我一定要揍他一頓出氣!”

    裴先是韋彥的表哥,現任左金吾衛大將軍,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但是非常合不來,是冤家對頭。裴先不喜歡韋彥,卻很喜歡元曜,和元曜交好。

    元曜道:“仲華是武將,丹陽你揍不了他。”

    韋彥恨然道:“反正,我不會放過他!”

    白姬嘆道:“真是不幸。這些扶桑人終于可以回家鄉了,卻偏偏死在了回家鄉的路上。”

    韋彥道:“是啊,很不幸。這次回去的是來大唐學習佛法的留學僧,和來學習法律條文、四書五經的留學生,他們都在長安呆了許多年了。在大唐呆了最久的一名老畫師,還是太宗在位時期來的,已經五十多年了。我記得,當時整裝待發時,他們都非常高興,還激動得哭了,尤其是那位白發蒼蒼的老畫師,他哭得最厲害。”

    元曜也哭了,眼淚汪汪,“獨自漂泊在異國他鄉,說不想家,不思念親人,那是不可能的。如今,能夠回去了,卻偏偏橫死在海上,他們太可憐了。”

    白姬道:“人有旦夕禍福,事情發生了,也沒辦法了。”

    韋彥道:“雖然,我也為他們感到難過,但我更為我三個月的俸祿隨水東流而感到難過。”

    元曜安慰韋彥,“對丹陽來說,這三個月的俸祿是罰得有些冤枉,但是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你就放寬一點儿心吧。今天天氣不錯,小生陪你出去散散心?”

    韋彥道:“借軒之一天,得十兩銀子。我最近手頭不寬裕,還是就在縹緲閣和軒之喝茶聊天吧。白姬,有新茶沒有?沏一杯好茶來。”

    白姬道:“新茶沒有,陳茶倒有一些。離奴,給韋公子沏一壺茶來。”

    離奴沏來了茶,韋彥坐著和元曜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下午,心情很好地回去了。

    離奴不滿地道:“書呆子,你又偷懶了一下午。”

    白姬道:“下次,借軒之閑聊,也要收銀子。”

    元曜道:“你們太沒有同情心了吧?丹陽剛沒了三個月的俸祿,心情很郁悶呀。”

    離奴道:“書呆子偷懶不干活,爺也很郁悶。”

    白姬道:“賺不到銀子,我也很郁悶。”

    韋彥把那塊船板的殘骸丟在了縹緲閣,白姬和離奴讓元曜扔了。元曜想了想,還是沒有扔,他偷偷地把它放在了縹緲閣外的柳樹的樹洞里。他辛辛苦苦攢下的三吊錢,胤送給他的夜明珠,也都藏在這里。

    元曜對著樹洞傾訴了最近的煩惱之后,祈禱了一句,“希望白姬和離奴老弟永遠不要發現這個樹洞。”,就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元曜起床,梳洗完畢,打開了縹緲閣的大門。清晨的陽光下,一名穿著火月藍狩衣,頭戴立烏帽子的男人站在柳樹旁,正抬頭望著縹緲閣外掛的冥燈。他大約二十四、五的年紀,朗如玉山,清如秋水,渾身散發著一股溫文爾雅的氣度。

    元曜一愣,這位客人可真早,他的服飾有些奇特,好像不是大唐人。

    元曜走出去,對男子笑道,“這位兄台真早,可是來縹緲閣買東西的?”

    男子從冥燈上收回了目光,“縹緲閣?這里是縹緲閣?”

    “是啊,這里是縹緲閣。”元曜有些奇怪,冥燈旁邊的牌匾上不是寫著“縹緲閣”三個大字嗎?難道,他竟不識字?

    男子似乎看穿了元曜的心思,微微一笑,解釋道:“在下是扶桑人,來貴國長安很多年了,雖然語言無礙,生活也習慣了,但還是認不得太復雜的文字。讓老弟見笑了。”

    元曜笑道:“原來是東來的貴客。不知道兄台怎麼稱呼?”

    男子笑道:“在下的漢名叫‘余潤芝’,老弟怎麼稱呼?”

    元曜笑道:“原來是余兄。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余兄叫小生軒之就行了。”

    余潤芝笑道,“元曜,軒之,真是好名字。”

    “哪里,哪里。”元曜一想到太平公主老是“妖緣”“妖緣”地叫他,就很想改名字。“余兄先進來吧,想買些什麼,小生替你找。”

    余潤芝走進縹緲閣,四下一望,走到了放毛筆,宣紙的貨架前。他笑道:“在扶桑時,在下是天武天皇陛下的御用畫師,為尊貴的陛下作畫。天皇陛下很欣賞在下的畫,他知道在下想提升自己的畫技,就遣在下來大唐增長見識,學習更高超的畫技。”

    元曜道:“余兄的畫技肯定非常棒。”

    余潤芝謙虛地道:“在平城京時,在下洋洋自得,以為自己是丹青妙手,天下無人能及。來到長安之后,在下才明白自己是井底之蛙,貽笑大方。大唐的畫師才是真正的丹青妙手,他們的著色方法,點染技巧在下聞所未聞,嘆為觀止。這些年來,在下如飢似渴地學習,每日不間斷地練習,也曾花了十几年的時間走遍大江南北,觀摩大唐的錦繡河山,拜訪各地的名師。如今,這畫技才稍微能夠見人。”

    元曜覺得余潤芝的話似乎有哪里不對勁,但也沒有細想。他笑道:“余兄太謙虛了。”

    余潤芝選好了兩張三尺的羅紋單宣、三只質地不同的翡翠毛筆,他從身上摸出了一根金條,遞給元曜。

    元曜摸頭,犯難了,“這兩張上等宣紙加三支翡翠毛筆,也不過二兩銀子,余兄給一根金條,怕是找不開。”

    白姬昨晚夜行,還沒回來。櫃台后就只剩兩、三吊錢,根本沒那麼多銀子找給余潤芝。

    余潤芝放下金條,笑了:“沒有關系,金子先留下吧。等你能夠找開了,替在下送來就行了。”

    元曜道:“也好。等白姬回來了,小生就把多出的銀子送到四方館(2)去給余兄。”

    余潤芝道:“在下不住四方館,現在暫住在慈恩寺附近的‘當歸山庄’。”

    余潤芝說清了具体地址,就離開了。

    離奴從里間走出來,睡眼惺忪,“書呆子,大清早的,你在和誰說話?”

    元曜道:“一位扶桑來的畫師。他來買宣紙和毛筆。”

    “才剛辰時,這扶桑人起得可真早。咦,這儿怎麼會有一根金條?”

    元曜道:“客人留下的。晚些時候,小生還得把多出的錢給他送去。”

    離奴撇嘴,“扶桑人還真闊綽,買個紙筆也用金條。”

    白姬趕在吃早飯的時候回來了。元曜向她說了余潤芝來買紙筆的事情,呈上了金條。

    白姬拿著金條看了看,笑了,“很有趣的金條。”

    元曜道:“金條有什麼有趣的?趕緊把多出的銀子找給余兄才是正經。”

    白姬隨手把金條丟進櫃台后的罐子里,進去取了銀子給元曜,讓他送去給余潤芝。

    元曜拿著銀子出發了。

    元曜出了長安,來到慈恩寺附近時,剛過正午。慈恩寺位于長安南郊,四周青山綠水。元曜轉過一條山路,看見了一座規模很大的庄院,正是“當歸山庄”。

    當歸山庄外面,站著兩名穿著白色單衣的小僮。

    元曜說明白來意,一名小僮進去通報。

    不一會儿,小僮出來道:“主人請元公子進去。”

    元曜換下了干淨的鞋子之后,才被小僮帶進當歸山庄。山庄中的布局格調、裝飾陳設不像是大唐風格,院落、房間、走廊、移門、屏風、木案、茶具等等,看上去極具異域風情。

    小僮帶元曜走在回廊中,不遠處的正廳內隱約傳來音樂聲。元曜側耳一聽,不像是大唐的宮商角徵羽,而是一種悠緩而簡單的曲調。有男子在用異族語言和著曲子唱歌,歌聲中帶著一種淡淡的憂傷。

    元曜隨小僮走進正廳時,才發現此處正在開一場宴會。余潤芝和几十名男女正在大廳中宴飲。在座的男子、女子的服飾打扮,形容舉止都是異族風情,男子帶著立烏帽子,穿著條紋狩衣,手拿蝙蝠扇。女子穿著花紋華麗的十二層單衣,青絲烏黑油亮,如一匹光滑的緞子。她們的臉白皙如凝脂,嘴唇嫣紅如櫻桃,但是朝元曜一笑時,露出的牙齒卻染成了黑色。

    余潤芝站起身來,笑著對元曜道:“軒之,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開歌會,你也來飲一杯?”

    元曜遞上一個包袱,笑道,“小生是來為余兄送回早上多余的銀子。這…這扶桑雅風小生也不太懂…”

    余潤芝接過包袱,隨手丟在一邊,拉了元曜坐下,“不懂沒有關系,一起喝一杯,樂一樂吧。”

    元曜不好拂了余潤芝的盛情,只好坐下了。

    余潤芝向元曜介紹了在座的客人,都是從扶桑來大唐的遣唐使。他們中有官吏、有僧人、有陰陽師、有文士、有樂師、有匠人。他們都會漢語,也都很親切,宴會的氣氛快樂而融洽。元曜和一名漢名叫作“呂逸仕”的文人討論三墳五典,四書五經,他廣博的學識讓元曜十分佩服。

    快樂的時光總是飛逝如水,不知不覺已經快申時了。元曜想告辭回去,余潤芝挽留,“現在,軒之即使離開,也趕不及在宵禁之前回縹緲閣了。不如,今夜就留在這里吧?在下派小僮騎馬去縹緲閣替你說一聲。”

    客人們也紛紛挽留元曜,非常熱情。

    元曜卻不過眾人的盛情,就答應了。

    扶桑民歌再次響起,這一次換做了快樂的曲調,眾人一邊大笑,一邊飲酒。

    歡宴晚上才散去。

    大家都歇在了當歸山庄。

    元曜睡在客房中,耳邊傳來蟲鳴聲,風聲,遠處有誰在吟詩,“常憶故園春來早,十年霜鬢歸期遲。”

    約莫三更天時,元曜醒了一次,去上茅房。回來的路上,他遠遠地看見余潤芝從外面回來,心中有些奇怪,大晚上的,他出門去做什麼?不過,元曜是客,也不好多問,回去繼續睡覺了。

    第二天,余潤芝招待元曜吃過早飯,送他離去。余潤芝道:“貴店賣的宣紙非常好用,在下還想買几張。不過,在下最近不便進城,可否勞軒之送來?”

    元曜道:“當然可以,舉足之勞而已。余兄要多少?什麼時候要?”

    余潤芝笑道:“貴店中有多少,就送多少吧。在下不急,軒之什麼時候有空,就什麼時候送來吧。”

    元曜道:“好。”

    元曜告辭離開了。

    注釋:(1)天武天皇:天武天皇(公元631——686年),即大海人皇子,是《皇統譜》所記載的日本第40代天皇。

             (2)四方館:四方館,官署名。隋煬帝時置,用來接待東、西、南、北四方少數民族及外國使臣,分設使者四人,各自主管雙方往來及貿易等事,屬鴻臚寺。唐朝時,歸通事舍人主管,屬中書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10:35

002 有魚

    元曜回到縹緲閣的時候,白姬正坐在櫃台后忙碌。

    元曜走過去一看,有些奇怪。

    白姬正在雕刻一只木偶。

    白姬抬頭,“啊,軒之回來了?”

    元曜道:“嗯,回來了。昨天因為天色太晚了,就留在余兄家里了。”

    “我知道。”白姬道。

    元曜問道:“這木頭是什麼東西?”

    白姬低頭繼續忙碌,道:“施行巫蠱咒术時用的木偶。當年,漢武帝時期,皇宮里最流行用這種木偶詛咒人呢。”

    漢武帝時期,巫蠱之禍非常嚴重,連皇后衛子夫和太子劉據都在宮廷權勢斗爭中,受了巫蠱之禍(1)的牽連,而被漢武帝賜死。

    元曜冷汗,“你…你做木偶想詛咒誰?”

    白姬道:“這是替韋公子做的,他想詛咒裴公子。”

    元曜道:“丹陽胡鬧,你怎麼也跟著他胡鬧?小生決不允許你把這個害人的東西給丹陽!!”

    “哎呀,軒之別急,韋公子手頭拮據,只出十兩銀子,十兩銀子的木偶咒不死人,頂多讓裴公子得兩天風寒,或者拉兩天肚子罷了。”

    元曜生氣地道:“得風寒,拉肚子也不行!這都是害人!”

    “軒之,裴公子害韋公子三個月的俸祿沒了,讓他得一點儿風寒,拉一下肚子,也算是一點儿小懲戒呀。”

    “你根本就不是為了懲戒仲華,而是為了那十兩銀子!”

    “嘻嘻。”白姬詭笑。

    元曜告訴白姬余潤芝要他送宣紙的事情。

    白姬道:“可以。先送一張去吧。”

    元曜有些奇怪,“一張?”

    白姬笑道,“對,一張。”

    不知道為什麼,元曜從當歸山庄回來之后,就染上了風寒,臥床不起。他咳嗽流涕,渾身乏力,病懨懨地躺著,十分難受。

    元曜顫聲問白姬,“你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不會用木偶詛咒小生了吧?”

    白姬搖扇,道:“軒之不要開玩笑了。我怎麼舍得用十兩銀子的東西詛咒你?”

    元曜也覺得白姬一定舍不得花十兩銀子詛咒他,也就相信了她。

    白姬請了一個大夫來給元曜看病,大夫望聞問切之后,說只是感染了風寒,沒有大礙,給元曜開了几服藥,讓他吃藥養息。

    離奴負責給元曜煎藥。元曜總覺得藥汁里有一股魚腥味,但也不好說什麼,忍耐著喝了。直到他在藥碗里喝到一條魚刺,終于忍耐不住了,道:“離奴老弟,請不要再用煨魚湯的罐子煎藥了。”

    離奴吼道:“臭書呆子,你不要挑三揀四,爺都沒嫌魚湯里一股藥味!!”

    折騰了几天,元曜的風寒倒也好了。這一天上午,他想起還要給余潤芝送畫紙,就收拾了一下,准備出發了。

    元曜對白姬道:“這一張紙怎麼好送去?貨架上還有几張,一起送去了吧?余兄又不是不付銀子。”

    白姬道:“這和銀子沒有關系。余先生也不是想要紙,他只是想再見軒之罷了。送去了也是浪費,白白糟蹋了上好的宣紙。”

    “啊?余兄想再見小生?”

    “是啊,這是很明顯的事情嘛。”

    “他為什麼想再見小生?”

    “因為他喜歡軒之,想和軒之結交呀。”

    元曜道:“是這樣嗎?”

    “是呀,軒之的名字很好,大家都很喜歡你呢。”

    元曜道:“小生也很喜歡余兄,他雖然是異族人,卻很親切。”

    “嗯。”白姬側頭,望向縹緲閣門口的冥燈,笑了:“三月清明,有魚提燈;溯歸故里,遠不可尋。三月清明,有魚提燈;葬之半途,悲之幽魂。”

    元曜奇道:“白姬你在說什麼?什麼提燈?什麼不可尋?”

    “這几天晚上,總有人在縹緲閣外唱這首歌謠,軒之沒聽到嗎?”

    元曜搖頭,“可能是小生睡得太死了,沒有聽到。”

    白姬進去取了一條薄毯,遞給元曜,“也許,軒之又會留宿在當歸山庄,你帶著它。三月的夜里很冷,蓋上它,免得再著涼了。”

    元曜道:“山庄的客房里有被子,又柔軟又暖和。”

    白姬笑了,“帶上它。我可不願再花銀子給你請大夫了。”

    元曜帶上薄毯,離去了。

    元曜來到當歸山庄,一切還是和之前來時一樣。小僮通報之后,讓元曜換上干淨鞋子,帶他去見余潤芝。今天,山庄中沒有開宴會,余潤芝獨自坐在后院的廊檐下,彈著三弦琴,唱著歌謠。他唱的歌元曜聽不懂,但能夠聽出清泠泠的三弦曲調中,透出的那一縷淡淡的哀傷。

    余潤芝看見元曜,放下三弦琴,笑道:“軒之,你來了。”

    元曜道:“這几天,小生生病了。故而,今日才能來送宣紙。”

    余潤芝笑道:“沒關系,軒之可要注意身体。來,坐下,一起飲酒吧。”

    元曜坐下了,道:“不過,宣紙只有一張…”

    “沒有關系,軒之能來就很好了。”

    余潤芝、元曜坐在廊檐下飲酒聊天,院子中有一棵繁花盛開的八重櫻,櫻花重疊盛密,如錦似霞。風一吹過,淡紅色的花瓣隨風飄落,仿佛一場盛大而華美的夢境。不遠處有池水灌滿竹筧,竹筧落在石缽上,不時發出“咚”“咚”的聲音。

    元曜道:“余兄剛才唱的是什麼歌?”

    余潤芝道:“是在下故鄉流傳的一首歌謠。在下一思鄉了,就唱它解鄉愁。”

    元曜有些好奇,“余兄的故鄉是怎樣的地方?”

    余潤芝望著不遠處的櫻花樹,道:“在下的故鄉是奈良的一個小漁村,在下的小名叫‘薩卡拉’,翻譯成漢文,也就是‘魚’。小時候,在下常常在河邊玩耍,每到三、四月份的時候,都會有一種背鰭上發光的魚逆河而上,去往它們的故鄉。許多魚一起逆流而上,河水中螢光點點,美如夢幻。春日的夜里,父母常常帶著在下和弟弟妹妹們一起看魚,弟弟妹妹們總是笑著道,‘哦哦,魚提著燈回家了。’在下離家很多年之后,都還能清楚地記得那美麗,溫暖的場景。”

    元曜笑道,“小生只是聽著,也覺得很美好。”

    余潤芝流淚,“在下來到大唐很多年了,未能侍奉父母膝下,也未能見他們最后一面,弟弟妹妹們也生死不相知。每年中秋月圓時,在這長安月下,就覺得格外凄清,寂寞。”

    元曜安慰了余潤芝几句,兩人喝酒聊天,消磨了一個下午。余潤芝給元曜看了他的一些畫作,元曜很贊賞。余潤芝畫的山水畫鐘靈毓秀,帶著一股行云流水的禪意。他畫的人物圖也凝練有神,栩栩如真。

    余潤芝就著元曜帶來的宣紙,即興畫了一幅《月夜櫻花圖》送給元曜。

    元曜提筆,在畫的留白處寫了一首詩,“天心月輪圓,花枝繽紛繁。風過櫻吹雪,春色夜纏綿。”

    余潤芝、元曜相視一笑,飲酒閑聊。

    因為天色太晚了,元曜趕不及回長安,又在當歸山庄留宿。

    冰輪西上,春夜寂靜。余潤芝和元曜在后院飲酒賞櫻花時,余潤芝突然拿了畫筆,顏料,要出門去,“軒之先去歇著吧,在下還得出去作畫。”

    元曜奇道:“大晚上的,余兄要上哪里去作畫?”

    余潤芝笑道:“在下受慈恩寺的委托,要去完工一幅五百羅漢的壁畫。”

    “晚上去畫壁畫?”

    “嗯,在下白天不方便去慈恩寺。”

    元曜有些奇怪,余潤芝白天很閑呀,為什麼不方便去?

    “軒之要一起來嗎?”余潤芝邀請元曜。

    元曜也想去開開眼界,看余潤芝畫壁畫,道:“好呀。”

    余潤芝和元曜一起出發了。

    慈恩寺離當歸山庄不遠,兩人走了半柱香時間就到了。余潤芝沒有走前門,而是從后門入。一名小和尚提著燈籠在后門等待,看見余潤芝,笑道:“余施主,你來了。”

    “來了。”余潤芝笑道。

    小和尚看了一眼元曜,道:“這位施主是…?”

    余潤芝道:“這是在下的朋友,想來看在下畫壁畫。”

    小和尚笑道,“這樣啊,請進吧。”

    小和尚帶著余潤芝,元曜走進慈恩寺。

    余潤芝道:“最遲五日,壁畫就可以完工了。寶明師傅也不必每天徹夜不眠,辛苦地等待在下作畫了。”

    寶明笑了,“哪里,哪里,余施主肯為慈恩寺畫完壁畫,乃是大功德。小僧為您提燈,捧墨,也可沾一點儿小功德,何談辛苦?”

    說話間,寶明帶著余潤芝,元曜穿過佛塔林,來到了藏經閣前。借著月光望去,藏經閣所在的跨院的西牆上,有一幅沒有完工的壁畫。整幅壁畫約有五米長,寬約一米有余,五百羅漢栩栩如生。壁畫差不多要完工了,只差最右邊的三個羅漢還缺了眉目,一部分優曇花和蓮花還沒有染色。

    余潤芝立刻開始工作了,他選好畫筆,顏料,一切准備就緒之后,開始繼續壁畫的工程。寶明提著燈籠,在旁邊為余潤芝照明。

    余潤芝一投入畫作中,就完全沉溺了進去,不聞周圍的動靜,也忘記了元曜的存在。

    元曜在旁邊看了一會儿,有些膩了,就四處閑走。

    寶明輕聲道:“這位施主,寺里的人都睡下了,請不要亂走。”

    元曜只好坐在佛塔下看月亮,消磨時光。

    約莫二更天時,余潤芝收了畫筆,顏料,對寶明道,“今晚就畫到這里了。”

    寶明道:“余施主辛苦了。”

    余潤芝對元曜道:“軒之,我們該回去了。”

    “好。”元曜道。

    余潤芝、元曜、寶明按原路出寺,一路上沒有遇見任何人。元曜覺得慈恩寺的僧人們有些失禮,余潤芝怎麼都是來為寺里作畫的,他們竟連茶水點心都不准備一點儿,只派了寶明一個人來應酬。當然,余潤芝大晚上來做工,也有些不合適。不過,不管怎樣,僧人們也不該如此冷落他。

    寶明送到寺門口,就和余潤芝、元曜道別了。

    余潤芝、元曜回到當歸山庄時,天還沒有亮。

    元曜問道:“上次歇在山庄時,小生看見余兄早上歸來,莫非也是去慈恩寺作畫了?”

    余潤芝笑道:“是啊,這幅壁畫在下畫了很久,很費時間呢。”

    余潤芝、元曜分別去休息了。

    元曜很困,一入客房,倒在席子上就睡了。當然,他沒有忘記裹上白姬給他的毯子。不知道為什麼,蓋上毯子之后,居然比蓋上被子還暖和。

    第二天,吃過早飯,余潤芝將一幅畫遞給元曜,“軒之,請替在下將這幅畫送給白姬。在下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她。”

    元曜道:“好。不過,余兄有什麼事情要拜托白姬?”

    余潤芝道:“白姬看了這幅畫,就會明白了。”

    元曜接過畫,告辭離開了。這幅畫被卷做卷軸狀,還用紅緞扎著,元曜雖然有些好奇,但路上沒有打開看。

    元曜回到縹緲閣,白姬正在櫃台后剪紙,嘴里還哼著小調。她哼的曲調元曜覺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聽見過。

    白姬看見元曜,笑道:“軒之回來了?怎麼眼圈有些發青,莫非昨夜沒有睡好?”

    元曜道:“小生昨夜根本沒有睡,陪余兄去慈恩寺畫壁畫了。今儿早上剛躺了一會儿,又起床了。”

    白姬笑道,“軒之辛苦了。”

    元曜走到白姬身邊,見她裁了一疊黃色的油紙,剪作燈籠的形狀,上面用朱砂寫了“歸鄉”二字。

    元曜不由得好奇,“白姬,你在做什麼東西?”

    白姬道:“歸鄉燈。軒之,最近可能有一筆大生意喲。啊啊,一年之中,我最喜歡清明和中元了,生意總是特別好。”

    元曜冷汗。

    “對了,白姬,余兄讓小生送一幅畫給你。”

    “哦?什麼畫?”白姬頗感興趣,她接過畫卷,緩緩打開。

    畫紙上畫著一條長著手臂的魚,魚提著一盞燈籠。

    白姬笑了:“啊哈,剛才還在說呢,這會儿大生意果然來了,只是不知道何日當歸。”

    元曜聽不懂白姬的話,想要細問,但是白姬已經上樓去找更多的油紙去了。

    元曜昨晚沒睡好,十分困乏,他打了一個哈欠,搬了一張美人靠,去后院補覺了。

    睡夢中,元曜聽見許多人在唱一首歌謠,曲子有些耳熟,是余潤芝用三弦琴彈出的調子,也是白姬剪紙燈籠時哼出的調子,歌詞是漢語,“三月清明,有魚提燈;溯歸故里,遠不可尋。三月清明,有魚提燈;葬之半途,悲之幽魂。”

    歌謠很悲傷,元曜不覺流下了眼淚。

    元曜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光景,白姬還在剪紙燈籠,離奴不知道哪里去了。

    元曜幫白姬剪了一會儿紙燈籠,就去市集買菜去了。

    傍晚時分,離奴回來了,對白姬道:“三天,二百七十五。”

    離奴還帶回了一條毯子。元曜一看,十分眼熟,好像是他昨天帶去當歸山庄,今天忘了帶回來的毛毯。離奴去當歸山庄了麼?

    離奴把毯子扔向元曜,氣呼呼地道:“書呆子,不要總是渾渾噩噩,丟三落四!!”

    白姬喃喃道:“三天,二百七十五,時間還真有點儿緊迫。”

    吃過晚飯后,白姬在里間燃了燈,叫元曜、離奴一起剪紙燈籠。元曜、離奴剪好紙燈籠,白姬就在每一張紙燈籠上寫下“歸鄉”二字。

    元曜忍不住問道,“白姬,這些紙燈籠是做什麼用的?”

    白姬道:“指引亡魂歸故鄉。”

    “為什麼做這麼多個?”

    “因為有很多亡魂要歸故鄉。”

    白姬、元曜、離奴忙到半夜,雖然還沒做完,但是實在很困了,就都去睡了。

    注釋:(1)巫蠱之禍:巫蠱是一種巫术。當時,人們認為讓巫師、祠祭將桐木偶人埋在地下,詛咒自己怨恨的人,被詛咒的人就會有災難。巫蠱之禍,特指漢武帝征和二年發生的重大政治事件,牽連者上至皇后太子、下至普通平民,達數十万人。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10:49

003 當歸

    第二天,生意還算不錯,來了兩撥買香料的客人。白姬在大廳宰客,元曜在后院剪紙燈籠,離奴買菜去了。元曜剪紙燈籠剪得眼累手軟,趁白姬、離奴不在,打起了瞌睡。

    “啊哈,軒之在偷懶!”韋彥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嚇了元曜一大跳。

    元曜分辯道:“小生沒偷懶。只是太陽太暖和了,不知怎的,眼睛就閉上了。”

    韋彥一展折扇,笑著吟道:“三月奈何天,春陽暖欲眠。”

    元曜接著吟道:“丹陽從天降,嚇破小生膽。”

    兩人對視莞爾,哈哈大笑。

    白姬裊裊走來,搖扇道:“好詩啊好詩,真是一首偷懶的好詩。韋公子,今天縹緲閣很忙,軒之不外借。”

    韋彥笑著坐在元曜身邊,道:“沒有關系,我就在縹緲閣和軒之聊天。”

    白姬道,“反正坐著也是坐著,韋公子幫著剪几個紙燈籠吧。”

    韋彥道,“剪紙我最拿手了。不過,我渴了,想喝茶。”

    白姬去沏了三杯陽羨茶,端了上來。

    韋彥放下折扇,喝了一口茶之后,開始剪紙燈籠。

    元曜喝了一口茶,提了精神,繼續剪紙燈籠。

    白姬一邊喝茶,一邊監督元曜和韋彥剪紙燈籠。

    韋彥對白姬道:“你賣給我的木偶一點儿效果也沒有,裴先那家伙還活得好好的。”

    白姬喝了一口茶,道:“怎麼會沒效果?一定是你詛咒的方法不對。”

    韋彥道:“不會吧?我對巫蠱咒术之類的學問很在行,不可能弄錯方法。”

    白姬道:“我的木偶絕對沒有問題,一定是你的詛咒方法不對。”

    白姬和韋彥開始交流巫蠱咒术,白姬興致盎然,韋彥興高采烈,兩人互相交流用巫蠱害人的心得。

    元曜一頭冷汗,他覺得僅只是聽了這些話,都會折壽。

    最后,白姬技高一籌,說得韋彥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弄錯了詛咒方法。

    韋彥嘆了一口氣,道:“裴先那家伙不僅沒有遭厄運,反而還走了運,得到了太后的重用。最近,慈恩寺出了一件怪事,他昨天被派去處理這件事了。”

    元曜奇怪地問道:“慈恩寺出了什麼怪事?”

    韋彥道:“慈恩寺鬧鬼了。”

    韋彥一邊剪紙燈籠,一邊緩緩道來。

    武后信佛,半年前,她過壽誕的時候,召集了長安有名的畫師們給慈恩寺畫七幅壁畫,計划今年內全部完工。七幅壁畫中有一幅《五百羅漢圖》,作畫者是扶桑來的畫師大川直人。大川直人來大唐已經五十多年了,他的畫技很高超,在長安畫壇上很有名氣。先帝在位時,大川直人曾在大明宮中作過畫,先帝也很欣賞他。

    《五百羅漢圖》畫到一半時,恰逢扶桑使船歸國。大川直人考慮再三,還是去大明宮向武后請辭歸國。他其實也不想丟下畫了一半的壁畫就離開大唐,但是遣唐使船几十年才來一次,歸一次,他已經七十多歲了,這一次如果不回去,此生只怕就沒有機會回故國了。

    武后沒有責怪大川直人,准他回國。不幸的是,遣唐使船在大海上遇上風暴,沉沒了。船上所有的人,包括大川直人,都葬身在了海底。

    算起來,慈恩寺中發生怪事時,應該是遣唐使船沉沒的第二天。

    大川直人請辭之后,武后另外派遣了畫師接替他畫壁畫。遣唐使船沉沒的第二天,接替大川直人的畫師在畫《五百羅漢圖》時,發現畫中的羅漢們全都變成了哀傷的表情,並且在流眼淚。畫師嚇壞了,他趕緊叫僧人們來看這件怪事。僧人們也大吃一驚,他們圍著壁畫念了半天的經文,羅漢們才停止流淚,壁畫才恢復了正常。可是,從此以后,畫師無法再在《五百羅漢圖》上涂上一筆。緊跟著,畫師就生病了,他不得不辭去了這份工作。又有几名畫師來接著畫《五百羅漢圖》,可是無論用什麼方法,他們依舊無法在畫上著色。並且,《五百羅漢圖》上又開始發生奇怪的事情,羅漢們不僅流淚,還會用扶桑語唱歌。慈恩寺的僧人們念經驅邪,但也沒有什麼用。武后下令,讓眾人不要再管這幅《五百羅漢圖》了。

    然而,大家不管《五百羅漢圖》之后,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不知道是誰,在偷偷地畫這幅壁畫。每天早上,這幅壁畫就會完善一點儿,一日復一日,眼看竟快要完工了。慈恩寺的僧人們覺得很奇怪,有人半夜躲在壁畫旁邊偷看,竟看見了去年死去的一個叫做寶明的僧人提著燈籠到處走,大家都很害怕。

    眼看《五百羅漢圖》就要完成了,慈恩寺的主持虛空禪師覺得妖祟之物來作佛畫,未免有辱佛門,將事情報告了武后。武后有些發愁,無計可施。裴先自告奮勇,去慈恩寺鎮鬼。太宗在位時,曾經賜給裴先的祖父一柄辟邪刀,可鎮千妖百鬼。如今,辟邪刀在裴先手中。

    武后大悅,同意了裴先的請求。

    元曜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

    白姬的神色也有些凝重。

    韋彥一邊剪紙燈籠,一邊道:“哎,如果妖鬼繼續作祟就好了,如果裴先那家伙被妖鬼吃了,就更好了。”

    韋彥剪了三十個紙燈籠,喝完了陽羨茶,見天色已經不早了,也就告辭了。

    韋彥離開之后,白姬、元曜對坐在庭院中繼續剪紙燈籠。風一吹過,緋桃樹落英繽紛,花瓣灑了兩人一身。

    元曜道:“每夜去慈恩寺畫《五百羅漢圖》的,好像是余兄。”

    白姬“嗯”了一聲,沒有多言。

    “他們是不是什麼地方弄錯了?余兄和寶明師傅都是人呀。”

    白姬“嗯”了一聲,沒有多言。

    “白姬,你除了‘嗯’之外,不能說一句話嗎?”

    白姬抬起頭,望著紛飛的桃花瓣,“今晚,也許會有客人來。”

    “誰會來?”元曜好奇地問道。

    白姬悠然道:“軒之剪完八十個紙燈籠,我就告訴你。”

    元曜剪完第八十個紙燈籠時,不用白姬告訴他,他也知道來的是誰了。因為,來客已經到了。

    元曜去開的大門,來客站在縹緲閣外,一身火月藍狩衣,頭戴立烏帽子,手持蝙蝠扇,腳穿淺踏。正是余潤芝。

    元曜很高興,“余兄,你怎麼來了?”

    余潤芝彬彬有禮地道:“在下突然遇上了麻煩,故而前來拜訪白姬。”

    月色極美,清輝如水。

    白姬坐在廊檐下的一張木案邊,繼續剪燈籠。余潤芝坐在白姬對面,元曜坐在白姬旁邊。離奴端來涼茶之后,變作一只黑貓,在草叢中玩耍。

    余潤芝拿起一個紙燈籠,道:“這是在下定的‘歸鄉燈’嗎?”

    白姬點頭,“是的。已經做了一百八十盞了,后天能夠完工。”

    余潤芝道:“可是,即使‘歸鄉燈’完工,在下暫時也無法歸鄉。”

    白姬抬眸,道:“是因為慈恩寺的壁畫嗎?”

    余潤芝點頭,“是的。”

    白姬道:“非要完成壁畫嗎?”

    余潤芝點頭,“畢竟呆了五十多年了,在下想留下一些東西在大唐。”

    白姬道:“三月過了,四月就不好走了。”

    余潤芝垂首道:“請助在下完成壁畫。”

    白姬道:“我只答應送你們歸鄉,完成壁畫不在我們的交易之中。”

    余潤芝固執地道:“不完成壁畫,在下無法歸鄉。”

    “唉!”白姬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沉默了一會儿,白姬開口道:“后天就是清明了,余先生還需要几夜來完成壁畫?”

    余潤芝道:“一夜就夠了。不過,那位裴將軍拿著辟邪刀徹夜守候在《五百羅漢圖》前,在下無法靠近。”

    “明晚子時,慈恩寺外等我。”

    “好。”

    元曜望著余潤芝,道:“余兄,你…你是人…還是鬼?”

    月光下,余潤芝的月藍色狩衣上泛著一層淡淡的螢光,這讓他看上去有些不真實。

    余潤芝沒有直接回答元曜的問題,他淡淡一笑,道:“在下還沒告訴軒之吧,在下的扶桑名字叫‘大川直人’,來大唐已經五十三年了。”

    元曜吃了一驚,他終于明白第一次見到余潤芝,和他談話時,為什麼會有不對勁的感覺了。他的口吻像是在大唐生活了很多年,閱歷深厚,但是他的外貌明顯不符合他的年齡。

    余潤芝似乎明白元曜的心思,道:“軒之,你眼中所見的,是在下剛來大唐時的模樣,那是在下風華正茂的年歲。”

    元曜心中一驚,心緒有些復雜,“那,那當歸山庄是怎麼回事?小生在當歸山庄中看見的那些朋友…他們也是…鬼?”

    余潤芝道,“他們是和在下乘同一艘船回故鄉的朋友。至于當歸山庄,軒之以后自會知道那是什麼。”

    原來,余潤芝已經死了。元曜的心中涌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有些悲傷,有些沉悶。

    白姬對余潤芝笑道,“啊啊,今晚的月色真好,不如把你的朋友們都叫來,大家一起唱歌喝酒吧。”

    余潤芝笑道:“也好,他們都在外面呢。”

    余潤芝起身出去,不一會儿,他領來了一大群扶桑人。元曜認識這些人,正是當歸山庄中的那一群人。

    白姬拿來了樂器,元曜准備了美酒,離奴烤了一些香魚干,大家在后院中觥籌交錯,載歌載舞。

    月光如水,桃花紛飛,白姬和余潤芝一起合著三弦琴唱歌,離奴和呂逸仕一起跳舞,大家划拳斗酒,歡聲笑語。看著這群魔亂舞的場面,元曜的心情好了許多。不提防,元曜被離奴和呂逸仕按住,硬給他灌下了几杯酒。

    “咳咳…咳咳咳…”元曜被嗆得直流淚,有些生氣,大家卻哈哈大笑。

    歡宴一直持續到三更天才散,院子里一片狼藉,白姬、離奴、元曜東倒西歪地睡在廊檐下。余潤芝、呂逸仕一行人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二天,日上三竿,白姬、元曜、離奴才醒來。白姬、離奴看見滿庭院狼藉的杯子、盤子、酒壇、魚骨,不約而同地道:“哎呀,真亂呀,軒之來收拾吧。”“真亂,真亂,書呆子來收拾。”

    元曜不高興地道:“昨晚的宴會你們也都有份,為什麼只讓小生來收拾?!”

    白姬飄走,“因為我得去剪紙燈籠,還差一百多個呢。”

    離奴跑了,“爺得去買菜了,再不去,大鯉魚都賣光了。”

    元曜很生氣,但也沒有辦法,只好獨自收拾后院。

    下午,韋彥又來找元曜解悶,他站在回廊下,對元曜道:“軒之,我實在很郁悶。”

    元曜剛收拾完后院,心情不好,道:“小生也很郁悶。”

    韋彥道:“我想揍裴先一頓。”

    元曜道:“你不是已經詛咒過仲華了嗎?還沒解氣麼?”

    韋彥恨然道:“詛咒完全沒有作用。今天早上,太后還稱贊了他,因為他去慈恩寺之后,怪事就沒發生了。我真是越想越生氣。”

    元曜勸道:“丹陽,你少想一點儿,也就不生氣了。”

    韋彥生氣地道:“不行,我還是很生氣。我要報復裴先。”

    白姬笑著走來,“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才是暢快的事情。韋公子,我有一個好辦法,可以讓你報復裴公子,一解怨怒。”

    元曜哭喪著臉道:“白姬,你去剪紙燈籠吧,不要火上澆油,來出餿主意了。”

    韋彥道:“又是木偶?詛咒?”

    白姬白了元曜一眼,對韋彥笑道:“不是,這次更直接一些。”

    白姬低聲在韋彥耳邊說了几句什麼。

    韋彥一展折扇,笑得很邪惡。

    韋彥問白姬,“你要多少銀子?”

    白姬笑道:“韋公子自己動手,我就不收銀子了。”

    韋彥望了一眼天色,道:“現在就去?”

    白姬詭笑,“現在就去。今夜,裴公子一定會過一個求死不得,求死不能的夜晚。”

    韋彥也詭笑:“只是想一想,我就覺得今夜真美妙了。”

    白姬、韋彥相視詭笑,“嘻嘻。”

    元曜覺得背脊發寒,他顫聲道:“古語云,舉頭三尺有神明。你們如果做下了害人的事情,老天爺不會放過你們的。”

    白姬道:“老天爺也不會放過軒之的。”

    “為什麼?”元曜不解地道。

    白姬詭笑:“因為,軒之也要一起去做害人的事情呀。”

    于是,白姬、韋彥、元曜三人出發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11:04

004 夜狐

    白姬、元曜乘坐韋彥的馬車出了長安城,來到了慈恩寺附近。韋彥打發馬車先回去了。三人在附近的農家借了挖土的鐵鏟,來到了一片人煙荒蕪的林子里,找了一片空地,開始挖土。

    韋彥和元曜揮汗如雨地挖土,白姬坐在一棵大樹下觀望,悠閑地吃著剛摘下的野果。

    韋彥道:“累死人了。白姬,我和軒之挖了半個時辰了,你不要光看著,也過來幫忙挖吧。”

    白姬不肯,笑道:“韋公子說笑了。我一個弱質女流,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哪里挖得動土?”

    韋彥生氣地道:“軒之乃是讀書之人,手無縛雞之力,他不也在挖麼?”

    元曜生氣地道:“丹陽乃是富家公子,從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從未干過重活,他不也在挖麼?”

    白姬手搭涼棚,望了一眼西下的夕陽,轉移了話題,“啊,該吃晚飯了。我去找一些吃的來吧,順便再找几個人手來幫忙。”

    白姬裊裊而去,不多時,回來了。她還帶來了十几個穿著狩衣,踏著木屐的扶桑人,他們有的帶著鐵鏟、簸箕、繩索、有的提著食盒,酒壺。

    元曜認得這些人,正是當歸山庄里的客人。

    韋彥不認識,奇道:“白姬,這些人是…?”

    白姬笑道:“他們是住在這附近的庄園里的扶桑人,非常熱心,是來幫忙的。他們還為我們准備了豐盛的晚飯。”

    元曜、韋彥和扶桑人互相見禮之后,白姬、元曜、韋彥坐在大樹下吃飯,扶桑人開始挖土。這些扶桑人也不擅長挖土,但是終歸人多力量大,比韋彥和元曜要挖得快一些。

    菜肴清淡可口,清酒甘冽芬芳,再加上干活累餓了,元曜、韋彥吃得很歡快。

    白姬捧著清酒,望了一眼西沉的落日,嘴角浮起一抹笑。

    月亮出來時,扶桑人燃起了火把,繼續挖坑。

    韋彥、元曜閑了下來,坑深達到七、八米時,白姬讓眾人放下鐵鏟,去割了許多青草、樹葉,丟下坑底。一切做好之后,白姬對扶桑人到:“可以了。有勞諸位了。”

    “您客氣了。”扶桑人行禮之后,拿著鐵鏟、簸箕、繩索、食盒,踏著月色離開了。

    韋彥望著扶桑人離開的方向,有些疑惑,“我怎麼覺得他們有點儿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

    三個月前,韋彥曾經負責替這些東渡的扶桑人安排歸國事宜,當時雖然彼此沒有深交,但或多或少都見過一、兩次面。

    如今,已是人鬼殊途。

    元曜擔心韋彥想起原委,會受到驚嚇,趕緊岔開了他的思路,“丹陽,白姬,你們還沒告訴小生為什麼要挖坑?”

    韋彥詭笑,“這個陷阱是為裴先准備的。”

    白姬也笑了:“誘裴公子來此,讓他跌落坑中。”

    韋彥笑道:“三月天寒,土坑中更濕冷,今晚凍他一夜,讓他好受。”

    白姬掩唇笑道:“韋公子太邪惡了。”

    韋彥逞意地哈哈大笑,仿佛裴先已經跌落陷阱中,挨冷受凍。

    元曜一頭冷汗,“你們太惡毒了。”

    白姬笑道:“軒之也是幫凶。”

    韋彥笑過了之后,才想到了關鍵的一處,“不過,我們怎麼才能誘惑裴先那家伙來這里呢?”

    白姬道:“這還不簡單。韋公子你去慈恩寺見裴公子,隨便找一個借口把他騙來就行了。在陷阱上蓋上一些樹枝,掩藏好,大晚上的,他也看不清,很容易跌下去。”

    韋彥思索了一下,道:“恐怕不行。一者,小時候我常常騙裴先,他對我疑心非常重,恐怕不會跟我出來。二者,裴先這家伙很負責任,他現在在慈恩寺執行太后交代的任務,一定是死守在《五百羅漢圖》前,不會到處亂走。”

    白姬道:“韋公子去行不通的話,那就軒之去吧。”

    元曜生氣地道:“休想讓小生去!打死小生,小生也不會去害仲華!”

    韋彥道:“軒之不會說謊,去了反而讓裴先看出破綻,產生疑惑。不如,白姬你去?”

    “我去?”白姬笑了,“我又不認識裴公子,他更不會跟陌生人走了。”

    韋彥詭笑,“裴先那家伙一見到美麗的女人,就會失了魂。你裝作狐妖去迷惑他,誘他來這里,讓他跌落陷阱。當然,我和軒之會在慈恩寺外等著,一直跟著你們,他如果想對你無禮,我和軒之一定會去揍他。怎麼樣?”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丹陽,你還有更餿的主意嗎?”

    白姬望了一眼夜空,月上中天,已近子時。她皺了一下眉頭,居然答應了,“這個主意倒不錯。狐妖,我這輩子還沒裝過狐妖呢,一定很有趣。”

    “那,就這麼定了。”韋彥高興地道。

    “不過,”白姬道,“我只引裴公子走出慈恩寺,誘他跌入陷阱的事情,就交給韋公子自己來了。”

    韋彥不解,“為什麼?”

    白姬道:“也許,將來裴公子會來縹緲閣買東西,我可不能先給客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也行。”韋彥道。

    韋彥找了一大段樹枝把陷阱的口掩蓋住,又在路前放了三顆小石子做記號。

    白姬、元曜、韋彥來到了慈恩寺。

    慈恩寺的前門大開著,沒有關閉。——自從裴先拿著辟邪刀,帶著侍衛來慈恩寺鎮鬼,慈恩寺的大門就徹夜不閉。兩名侍衛站在慈恩寺門口,正在打瞌睡。白姬從侍衛的身邊經過,徑自走進了慈恩寺,他們也毫無知覺。

    韋彥、元曜遠遠地躲在一棵樹下觀望。

    慈恩寺中,藏經閣外。

    裴先腰跨辟邪刀,威風凜凜地站在《五百羅漢圖》前。銀色的月光下,他英姿挺拔的身影如同一尊戰神雕塑。

    裴先正精神奕奕地站著,忽然看見不遠處的佛塔后出現了一名美麗的白衣女子。白衣女子梳著墮馬髻,斜簪著一支孔雀點翠金步搖。她膚白如羽,唇紅似蓮,左眼角下有一顆朱砂淚痣,紅如滴血。她對著裴先嫵媚一笑,並朝他招手。

    裴先心中一蕩,好美麗的女人。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牽住了,他不由自主地走向白衣女子,問道:“你是什麼人?”

    白衣女子以袖掩唇,嘻嘻笑道:“我是狐狸喲。”

    裴先好笑,慈恩寺里怎麼會有狐妖?再說,妖魔鬼怪看見了他的辟邪刀,避之唯恐不及,怎麼會來打招呼?這個女人一定是住在慈恩寺附近的人。

    “你叫什麼名字?”裴先問道。

    白衣女子沒有回答裴先,嘻嘻笑了兩聲,提著裙裾跑了。

    “哎,姑娘,你別走,你叫什麼名字?”裴先仿佛著了魔一般,拔腿就追。不知道為什麼,他很想知道她的名字,也很想留住她。此時此刻,他已經忘記自己要守護壁畫了。

    白衣女子一邊嘻嘻地笑,一邊跑。

    裴先在后面追,“姑娘,等一等。”

    白衣女子回頭,對裴先笑道:“嘻嘻,再追下去,會受騙喲。”

    裴先還是在后面追,“只要能追上姑娘,受騙也沒關系。”

    “嘻嘻。”白衣女子詭笑,跑得更快了。她的身姿輕靈如小鹿,几個轉彎,就不見了。

    晃眼間,裴先看見白衣女子出了寺門。

    裴先毫不猶豫地追了去。

    裴先經過寺門時,兩名在打瞌睡的侍衛被驚醒,“裴將軍,出了什麼事?”

    裴先道,“沒事。你們好好守著,本將軍出去一下。”

    裴先追出了慈恩寺。晃眼間,他又看見白衣女子在不遠處的樹林里閃現了一下。他急忙追了過去。仿佛著了魔一般,他覺得如果不追上白衣女子,他就難以甘心。

    裴先沒有追上白衣女子,卻在路邊看見了韋彥和元曜。

    裴先一愣,有些奇怪。他無視韋彥,對元曜笑道:“軒之,你怎麼在這里?”

    元曜正要回答,韋彥搶先道:“我和軒之在此散步。”

    裴先道:“沒問你。我和軒之說話。”

    韋彥道:“我也沒回答你。我也和軒之說話。”

    “唉!”元曜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裴先又問道:“軒之,你剛才看見一個白衣女子經過了嗎?她自稱是狐狸,長得很美麗,左眼角下有一顆紅色淚痣。”

    自稱是狐狸…元曜、韋彥冷汗。

    元曜剛要回答,韋彥又搶先指著布下陷阱的樹林,道:“看見了,那女人跑去那邊的林子里了。”

    裴先不相信韋彥,問元曜:“是嗎?軒之。”

    元曜不願意說謊欺騙裴先,但又不敢忤逆白姬、韋彥,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最后,他開口道,“好像是去那邊的林子了,小生陪仲華去找一找好了。”

    “再好不過了。”裴先高興地道。

    裴先拉著元曜走向樹林,“不知道為什麼,不找到她,我就覺得不甘心。她真美,看她一眼,就忍不住想一直看著她…”

    元曜冷汗。白姬一定給裴先施了迷魂术了吧?!

    “那個,仲華,佛經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你不要被外表欺騙。”

    韋彥看見裴先拉走了元曜,有些不高興,也有些擔心。元曜純善,又很笨,只怕會說漏了嘴,破壞掉計划。

    韋彥不動聲色地跟上,擠開元曜和裴先,走在裴先身邊,道:“裴先,軒之可不像你,見了美麗的女人就丟了魂。”

    裴先推開韋彥,去拉元曜,道:“我和軒之說話,關你什麼事?”

    韋彥擋在元曜身前,道:“當然關我的事,軒之是我表哥,不能讓你教壞了他。”

    這還是韋彥第一次稱元曜為表哥,元曜心中涌起了些許血濃于水的感動。

    裴先道:“我也是你表哥,所以表哥和表哥說話,你這個表弟就一邊涼快去吧。”

    裴先再次推開韋彥,這一掌有些重,韋彥踉蹌后退了几步,差一點跌倒在地上。

    “裴先,你居然推我?”韋彥很生氣。

    “我推你又怎樣?”裴先不耐煩地道。

    韋彥扑上去打裴先,裴先反擊,一拳打在韋彥的左眼上,兩人扭打在了一起。

    元曜嘴里發苦,只好上去拉扯,勸道:“不要再打了,你們不要再打了。”

    三個人扭打成一團往前走,不知不覺已經到了陷阱邊。韋彥沒有注意到做記號的石子,裴先一腳踏在了陷阱上,跌了下去。

    韋彥哈哈大笑,“裴先,你的報應到了——”

    然而,緊跟著,韋彥也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扯了下去。原來,裴先跌落陷阱,千鈞一發之際,伸手抓住了韋彥的右腳,將他也扯了下去。

    “丹陽——”元曜大驚,伸手去抓韋彥。

    “軒之——”韋彥的動作更快,已經伸手抓住了元曜的衣領。于是,裴先、韋彥、元曜三人扭作一團麻花,滾落下陷阱。三人落地時,韋彥被壓在最下面,元曜被夾在中間,裴先在最上面。幸好陷阱底部鋪了足夠多的草和樹葉,十分柔軟,三人才沒有被摔死,也沒有受重傷。

    元曜掙扎著起來,“哎喲喲,摔死小生了。”

    韋彥奄奄一息地道:“我怎麼也下來了?裴先,我恨你。”

    裴先怒道:“韋彥,這是你挖來害我的,對不對?哈哈,報應啊,真是報應。你也下來了吧?自作孽,不可活!”

    韋彥大怒,掙扎起來,又去打裴先。裴先毫不客氣地還手,兩人激烈地扭打起來。

    陷阱底部很狹窄,裴先和韋彥打架,元曜也躲不開,不時被誰一拳打翻,或者被誰踢中腦袋。他只好苦口婆心地勸兩人不要再打了,但也沒有什麼用。

    元曜抱著腦袋,愁眉苦臉地望著陷阱口,沒想到弄巧成拙,他和韋彥也掉下來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不知道,白姬會不會來救他們?她應該會來救他們的吧?

    陷阱外,白姬站在一棵大樹下,有些發愁,“哎呀,軒之也掉下去了…要不要去救他呢?”

    白姬摘了一朵春黃菊,開始一瓣一瓣地摘花瓣,“救軒之,不救軒之,救軒之,不救軒之,救軒之,不救軒之…”

    最后一瓣花瓣是“不救軒之”。

    白姬雙手合十,道了一句,“天意如此,不可違逆,軒之不要怪我。”,然后愉快地去慈恩寺了。已經是子時,白姬昨晚和余潤芝約好,今夜讓他進慈恩寺完成《五百羅漢圖》。

    這一夜,元曜体會到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陷阱底部幽暗、逼仄、寒冷、潮濕,在春寒料峭的夜晚,露水沾濕了元曜的衣裳,浸骨地寒,冷得他直發抖。裴先和韋彥也差不多,他們一個擠在元曜左邊,一個擠在元曜右邊,三人挨著彼此取暖。裴先和元曜一直在吵架,說到激烈處還會扭打起來。元曜也沒有辦法阻止,只能苦勸。他們打累了,又挨著元曜取暖,休息。

    元曜一整夜無法合眼,又冷、又累、又痛,非常難受。裴先、韋彥都在他的左右睡著了,元曜的耳邊還充斥著他們吵架的幻音,無法成眠。

    元曜枯坐著挨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韋彥和裴先一醒來又開始吵架,打架,元曜憋了一肚子的氣,大聲怒吼道:“住口!不要再吵了!!”

    元曜這一聲怒吼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划破了清晨樹林里的靜寂,驚飛了林子里的鳥儿。

    韋彥、裴先都吃了一驚,回頭望著元曜,忘記了打架。

    這時,有聲音從三人頭頂傳來,“啊,裴將軍在這里!”“找到裴將軍了!!”

    韋彥、元曜、裴先抬頭望去,几名侍衛的腦袋出現在陷阱上空。昨夜裴先一去不返,他們找了裴先許久,如果不是元曜吼了一嗓子,他們還找不到三人。

    侍衛們放下繩索,拉三人上去。

    侍衛們向裴先報告:“裴將軍,《五百羅漢圖》完成了。”

    “什麼?!!”裴先吃驚。

    裴先、元曜、韋彥走進慈恩寺,來到《五百羅漢圖》前,但見一幅色彩斑斕的壁畫已經完成,五百羅漢神態各異,栩栩如生。

    慈恩寺的僧人們和來畫壁畫的畫師們正站在一邊圍觀,一名畫師指著《五百羅漢圖》,戰戰兢兢地道:“鬧、鬧鬼了!這是大川直人的手筆,絕對是他的手筆——”

    裴先很郁悶,“怎麼會這樣?”

    韋彥很開心,道:“裴將軍玩忽職守,罪該罰俸祿。”

    元曜的心情很復雜。

    裴先、韋彥、元曜三人回到長安,裴先進宮,韋彥回府,元曜回縹緲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11:19

005 返鄉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離奴坐在櫃台后剪紙燈籠,白姬和余潤芝坐在后院喝酒談笑。

    白姬看見元曜,高興地揮手,“軒之,你回來了。”

    元曜本想質問白姬昨晚為什麼丟下他和韋彥不管,害他們在陷阱里受了一夜的苦,但是看見余潤芝,也不好當場生氣,咽下了怒氣。他想起了慈恩寺中已經完成的壁畫,腦中靈光一閃,白姬突然好心地幫韋彥設計裴先,她真正的目的是調虎離山,遣走裴先,讓余潤芝完成《五百羅漢圖》?

    白姬對元曜道:“我昨晚看見你掉下陷阱,真是十分擔心呢。”

    元曜生氣地道:“既然擔心,你怎麼不去拉小生上來?”

    白姬解釋道:“裴公子、韋公子也在,如果只拉軒之上來,怎麼過意得去?如果把你們都拉上來,余先生就無法完成壁畫了。所以,只能委屈軒之了。”

    余潤芝笑道:“多虧了軒之,在下才能完成壁畫,了卻牽掛。”

    不管怎麼樣,余潤芝能夠完成《五百羅漢圖》,也算是一件好事。元曜聞言,心中的怒氣也消了,原諒了白姬。

    “小生看見了余兄完成的壁畫,畫得很棒。”元曜真心稱贊。

    余潤芝很高興,謙虛地道:“軒之謬贊了。在下只是想在大唐留下一點儿紀念罷了。”

    余潤芝邀請道:“軒之也來喝一杯吧。今天,也許是最后一次和軒之飲酒了。”

    元曜來到余潤芝身邊,坐下,道:“余兄要回扶桑去了嗎?”

    “嗯。今晚回去。”余潤芝的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笑容。

    余潤芝、元曜對飲了一杯。

    元曜道:“今天,好像是清明節。”

    余潤芝笑道:“清明啊,正好歸故鄉。”

    白姬唱道:“三月清明,有魚提燈;溯歸故里,遠不可尋。三月清明,有魚提燈;葬之半途,悲之幽魂。”

    余潤芝道:“這首歌謠用漢語來唱,也很好聽。”

    離奴興奮地衝到后院,道:“主人,二百七十五盞歸鄉燈都做好了。我昨晚剪了整整一夜呢。”

    白姬笑道:“離奴,辛苦你了。”

    離奴用滿布血絲的眼睛瞥了元曜一眼,道:“沒辦法,誰叫書呆子總是偷懶,只能離奴辛苦一些了。”

    元曜想要反駁,但又不敢。

    余潤芝有些激動,以袖拭淚,“能夠回去了,終于能夠回去了…”

    白姬笑道:“能夠歸鄉,真的很好。世間最美麗的地方,還是故鄉。”

    余潤芝十分高興,十分激動,他是一個畫家,表達心情的方式是作畫。他鋪開畫紙,提起畫筆,畫了一幅《清明午后圖》,白姬、元曜、離奴都在畫上:青青碧草,夭夭緋桃,白姬、元曜、離奴坐在縹緲閣的后院中宴飲,白姬笑顏如花,元曜笑容親切,離奴笑得眉不見眼。

    元曜很喜歡這幅《清明午后圖》,白姬、離奴卻不喜歡。白姬嫌余潤芝沒有把她畫成威風凜凜的天龍,離奴覺得余潤芝把他畫得太傻了。余潤芝只好又單獨給白姬畫了一幅《龍嘯九天圖》,給離奴畫了一幅《黑貓捕鼠圖》。白姬、離奴才算滿意了。

    元曜昨晚一夜沒睡,十分疲累。在余潤芝作畫時,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等元曜醒來時,余潤芝已經帶著二百七十五盞歸鄉燈離開了。

    春夜風清,繁星滿天。

    這一夜,元曜睡在寢具上,做了一個美麗的夢。他夢見了當歸山庄中的櫻花樹,花謝花飛,落英繽紛。

    余潤芝,呂逸仕等人坐在櫻花樹下,彈著三弦琴,唱著歌謠。

    一陣風吹來,花落如雪。

    余潤芝,呂逸仕等人化作一條條游魚,提著歸鄉燈,游向夜空中。

    櫻花花瓣落入燈籠里,化作暖色的燭火,照亮了歸鄉的路途。一群提燈魚在夜空中向東方游去,去往扶桑。

    元曜驚醒,他坐起身來,心中有些惆悵。他披上外衣,走向庭院,想去吹一吹夜風,散一散心。

    元曜來到后院時,發現白姬坐在屋頂上,正望著東方天空。

    元曜奇道:“白姬,你在看什麼?”

    白姬低頭,笑道:“我在看提燈魚歸鄉。”

    “欸?!”元曜吃了一驚。

    白姬笑道:“上來吧,軒之。提燈魚歸鄉是很美麗的場面喲。”

    元曜正發愁不知道怎樣上去,一陣夜風吹過,卷落了一樹緋桃花。緋桃花瓣化作階梯,從元曜的腳邊延伸到屋頂。

    元曜踏著花梯上去了。

    元曜在白姬身邊坐下。

    白姬指著東方天空,對元曜笑道:“看,魚正提著燈回故鄉呢。”

    元曜循著白姬所指望去,不由得張大了嘴。一盞盞燈籠連出一條線,蜿蜒在長安的夜空中,仿如璀璨的銀河。星羅棋布的燈火如繁星,非常燦爛、絢美。

    元曜道:“它們是回扶桑去嗎?”

    白姬點頭,“是。”

    “余兄也在其中嗎?”

    “最亮的一盞燈火,是余先生的。”

    元曜努力尋找最亮的一盞燈火,但是每一盞燈火都很明亮,他無從比較。但是,想到余潤芝就在其中,正在離去,他心中有些惆悵,“以后,再也見不到余兄了,讓人有些悲傷。不過,他能夠回到日夜思念的故鄉,也是一件值得替他開心的事情。”

    白姬安慰元曜,“人的一生,總是在不斷地相逢、離別。人與人如此,人與地方也如此,豁達一些,能夠更快樂。”

    “白姬,人終歸是要回故鄉的嗎?”

    “嗯,故鄉,與一生客居的地方,經過的地方不一樣,人終歸是要回故鄉的。”

    元曜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語。

    白姬問道:“軒之在想什麼?”

    元曜道:“小生在想小生將來老了,死了之后,會回到哪里。小生出生在長安,三歲時隨父親遷往襄州,一直生活在襄州,但小生的祖籍卻在利州。白姬,小生將來該回哪里?”

    白姬道:“既然軒之不知道該回哪里,那就跟我一起回海市吧。我提一盞燈,軒之提一盞燈,我們朝東方游去,一直游到海天盡頭,就是海市了。”

    元曜道:“那個,白姬,小生体力不濟,游不了那麼遠,小生還是游回比較近一些的襄州吧。”

    夜空中的提燈魚緩緩東去,漸行漸遠。

    白姬道:“軒之,唱一首歌吧,算是為余先生送行。”

    元曜想了想,唱道:“三月清明,有魚提燈;東渡故里,攜手同行。三月清明,有魚提燈;星河燦爛,落葉歸根。”

    漸漸的,東方夜空月朗星稀,已經沒有提燈魚了。

    白姬、元曜坐了一會儿,就下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元曜打開縹緲閣的大門,看見門口放著一個大包袱,一幅卷軸畫。

    元曜左右四望,沒有人。

    元曜想了想,把包袱和卷軸畫拿進了縹緲閣,放在櫃台上。包袱里不知道裝的是什麼,非常沉重,他提的很吃力。

    元曜好奇地打開卷軸畫,不由得吃了一驚。畫上是一座山野中的庄院,布局陳設都不是大唐的風格,庄院中有几名艷麗的扶桑女子,或者對鏡梳妝,或者翩躚起舞。

    元曜認得這座庄院,正是當歸山庄。元曜也認得畫中的扶桑女子,正是他第一次去當歸山庄時,在宴會中看見的女子們。

    元曜的目光下移,畫圖的落款處赫然寫著:大川直人。原來,當歸山庄是余潤芝的一幅畫。那麼,他夜宿在當歸山庄中,其實是夜宿在荒郊野外,怪不得會感染風寒。不過,余潤芝昨晚已經走了,這幅畫和包袱是誰送來的?

    仿佛回答元曜一般,白姬的聲音從元曜身后傳來,“應該是寶明師傅送來的。”

    元曜回頭。

    白姬穿戴整齊,笑吟吟地站在走廊邊。

    “寶明師傅?那位去年已經死去的,每晚替余兄提燈照畫的僧人?”

    “是。”白姬點頭。

    元曜道,“寶明師傅送畫和包袱來干什麼?包袱里是什麼?”

    “大概是受余先生的囑托送來的吧。包袱里是余先生給縹緲閣的報酬。”白姬笑道。

    白姬走到櫃台邊,打開包袱,一大堆金條閃花了元曜的眼睛。

    這些金條,讓元曜想起了余潤芝第一次來縹緲閣買紙筆時,給他的那一根。

    白姬笑道,“啊哈,真漂亮,我最喜歡金色了。軒之,數一數,是不是二百七十五根。數完之后,放入倉庫。”

    元曜驚呼道:“一個紙燈籠一根金條?你也太黑心了!”

    白姬道:“軒之真市儈。歸鄉的願望是聖潔的,高尚的,你怎麼能用金條來衡量?”

    “你這乘人之危,拿紙燈籠來詐錢的奸商,怎麼好意思說別人市儈?!!”當然,這句話只在小書生心里咆哮。

    “白姬,你今天怎麼起的這麼早?”元曜有些奇怪,平常不到日上三竿,白姬是不會起床的。

    白姬道:“今天,我得去大明宮見太后,為余先生保留《五百羅漢圖》。雖然,他沒有這麼要求,但我覺得這幅壁畫很好,留著也不錯。”

    離奴煮了魚肉粥作早餐,白姬心情愉快地喝完,飄往大明宮去了。

    吃完早飯,元曜坐在櫃台后面數金條,離奴總是來打斷他,害他重數了几次。終于數算完畢,沒有錯誤之后,元曜將金條收進了一個木箱子,准備放入倉庫。

    元曜正在收放金條,韋彥進來了。

    韋彥看見元曜在收金條,一展折扇,笑了:“哎呀,軒之竟攢了這麼多金條?”

    元曜笑道:“小生只是在清帳。這是白姬的,她剛賣了一批燈籠。”

    韋彥笑了,走到櫃台邊,“賣什麼燈籠能賺這麼多金條,改日我也賣燈籠去。咦,這金條…這金條…”

    韋彥的神色突然變得十分古怪。

    元曜奇道:“丹陽,這金條怎麼了?”

    韋彥拿起一根金條,仔細地看了看,神色更古怪了,“這…這是太后贈送給扶桑王的禮物之一…你看,每一根金條的右下角,都烙著一朵牡丹的印記。牡丹,象征著太后,象征著大唐。當時,還是我清點的這批金條。這些金條應該已經和遣唐使船一起沉入海底了,怎麼會出現在縹緲閣?”

    元曜冷汗,“這…這小生也不太清楚,你得問白姬…”

    韋彥坐著等白姬回來,不知道在盤算著什麼。

    元曜几番欲言又止。他本想告訴韋彥金條的來歷,但他知道自己拙于言辭,怕說錯話,還是什麼也沒說。

    中午時分,白姬回來了。

    白姬看見韋彥,笑了:“韋公子又來了,今天還是找軒之聊天?”

    韋彥笑道:“白姬,最近的紙燈籠可真好賣,竟然能賺到沉船里的金條。這金條可是太后贈給扶桑王的禮物,你膽子也太大了吧?”

    白姬哈哈笑了兩聲,“原來,被韋公子看見了。說起來,韋公子也剪了三十個紙燈籠,也有一份。軒之,給韋公子三十根金條。”

    韋彥道:“我可不敢要這金條。被裴先看見了,再去太后耳邊亂說几句,我連小命都會沒了。”

    白姬笑了,“那,你要什麼?”

    韋彥一展折扇,笑了:“我要三十個木偶,用來詛咒裴先。還有,以后我來找軒之,不許再收我的銀子。”

    白姬笑道:“前一個條件好說,后一個條件不行。”

    韋彥起身,“我這就進宮去告訴太后,西市中有不法之人盜取扶桑王的金條。不知道,會不會誅滅九族?”

    元曜苦著臉道:“丹陽,請一定要說清楚,這都是白姬干的,和小生以及離奴老弟無關。”

    “回來。”白姬對韋彥道:“除了清明和中元這兩個日子前后,你來找軒之,我就不收你的銀子了。”

    韋彥不解,“為什麼要除開清明和中元這兩個日子前后?”

    元曜替白姬回答:“因為清明和中元前后,縹緲閣里比較忙。”

    韋彥一展折扇,笑了:“也行。”

    白姬給韋彥做了三十個詛咒用的木偶,封住了他的嘴。

    韋彥用木偶詛咒裴先,仍舊沒有什麼效果。不過,裴先在慈恩寺鎮鬼失敗,韋彥趁機參了他一本,說他被狐妖所誘,懈怠失職,乃是不敬武后。武后那天正好心情差,一怒之下,罰了裴先三個月的俸祿。韋彥很高興。不過,韋彥下朝回家的路上,被裴先攔住,揍了一頓。兩人的怨恨更深了。

    慈恩寺里的《五百羅漢圖》因為是妖鬼所畫,本來准備連同牆壁一起銷毀。但是,武后卻又改變了主意,說是連妖鬼都執念于完成佛畫,更說明了佛法深遠,為六道眾生所敬仰。于是,《五百羅漢圖》被留下來了。從此,慈恩寺里也沒有再發生怪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11:31

006 尾聲

    月朗星稀,春夜寂靜,縹緲閣的后院中掛滿了青色的冥燈。

    夜風吹過,鬼火飄搖。

    白姬、元曜、離奴坐在廊檐下剪紙燈籠,非常繁忙。

    元曜苦著臉道:“白姬,還要剪多少個紙燈籠?”

    白姬道:“粟特人定的七十盞完成了,波斯人定的一百二十盞才剪了一半,大食人定是一百七十盞還沒開工,天竺人定的九十盞也還沒開工。今天,高句麗人也來定了。大家都要回鄉呢。”

    元曜擦汗:“原來,來到大唐卻無法回去的異國人這麼多。”

    “九天閶闔開宮殿,万國衣冠拜冕旒。大唐的繁盛和美麗吸引著大家跋涉千里,從天之涯,地之角趕來長安。來到長安,非常不容易,一路上的旅途非常艱辛,危險。人類的生命有限,很多人來到長安之后,就無法在有生之年再從長安回到故鄉了。他們只能死后回去了。”

    “唉!”元曜嘆了一口氣,盡管他已經很累了,但還是加快了剪紙燈籠的速度。無論如何,希望這些客死大唐的異族人能夠早點儿達成心願,回到故鄉。

    夜風中,不知道從何處傳來了縹緲的歌聲,“三月清明,有魚提燈;東渡故里,攜手同行。三月清明,有魚提燈;星河燦爛,落葉歸根。”

    夜空中,繁星點點,有如提燈的魚群在游弋,壯觀而美麗。

    “真美啊。”元曜贊道。

    “嗯,很美麗呢。”白姬笑道。

    “提燈魚能吃嗎?”離奴想道。

    一陣夜風吹來,卷落了一樹緋桃花葉,花落成泥,葉落歸根。


第六折:《提燈魚》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11:53

番外:《蟲宴》



    盛唐,長安。夏夜,風輕。

    縹緲閣后院中,元曜、白姬、離奴正在紫藤花邊乘涼。元曜抱膝坐在胡床上,捧著臉望著天河發呆。白姬倚坐在胡床上,手持牡丹團扇,眼簾半闔。離奴化作黑貓的原形,在草叢中扑流螢玩。

    微風吹過,鈴蟲微鳴。

    “今夜,是夏至啊…”元曜自言自語地道。

    “已經夏至了啊!”白姬驀地睜開雙眸,眼角的淚痣,紅如滴血。

    “怎麼了?夏至有什麼不對麼?”小書生奇怪地問道。

    “我突然想起,似乎該去城外收回一座房子了。”白姬站起身,拖曳在草地上的月白色披帛,如水一般流動。

    “什麼房子?”元曜疑惑。白姬在城外有一座房子麼?收回?難道誰在住著?誰?有誰敢住鬼宅?!!本身就住在鬼宅里的小書生,心念百轉。

    “租給一戶人家住的房子。去年秋末時,因為山洪的原因,那戶人家的房子被毀了,來縹緲閣向我借一座房子暫住。當時說好,今年夏至還給我。”白姬笑道,“走吧,軒之,我們收房子去。”

    “現在已經宵禁了,怎麼出城?再說,小生還光著兩只腳,今夜恐怕走不得遠路了,還是等明日去買一雙新鞋子了,再陪你出城去收房子吧!”晚飯后,小書生的鞋子被離奴扔到井里去了,他一直赤著腳。

    “啊,這樣啊!”白姬嘴角勾起一抹詭笑,“軒之,光腳走路會不會很痛?”

    “當然會很痛。”小書生傻傻地回答道。

    “那就…走吧!”白姬愉快地道。小書生忘記了,白姬的樂趣是折磨和奴役他。

    “好、好吧…”元曜不敢說不,淚流滿面。

    “離奴!”白姬喚來黑貓。黑貓迎風變大,健壯得如同一只猛虎。它的尾巴也變成了九條,在身后迎風舞動。夜色中,九尾貓妖口中噴著青色的火焰,碧色的眼睛灼灼逼人。

    白姬騎坐在貓妖背上,月白色的披帛在夜風中翻飛,有如仙人。“軒之,上來。”

    元曜望著離奴龐大的身形,和口中噴出的青色火焰,有些恐懼:“這,這,離奴老弟…”

    “臭書呆子,主人讓你上去,你就上去,還磨蹭什麼?!”離奴罵道。

    元曜急忙跳了上去。

    九尾妖獸馱著白姬、元曜向金光門而去。月光下,妖獸四足生風,輕靈地躍走在鱗次櫛比的屋舍上。元曜坐在白姬身后,驚奇地望著身邊的景物飛速后退,耳邊呼嘯生風。金光門的城牆近在眼前,當貓妖最后一個躍起,几乎與夜空的明月齊高時,他們飛出了高聳的城牆。在那一瞬間,元曜仿佛看見了月中的廣寒宮。

    貓妖穩穩地落在地上,巍峨的城牆已經在白姬、元曜身后。貓妖停在齊膝高的草叢中,白姬走了下來,詭笑,“今夜風清月朗,接下來還是走路吧。”

    白姬徑自走上了荒草中的小徑。

    元曜光著腳不肯下地,央求離奴,“小生沒有穿鞋,煩請離奴老弟再馱小生一程。”

    貓妖炸毛,把元曜摔下地,朝他噴火:“臭書呆子,不要得寸進尺,爺是你的坐騎麼?!”

    元曜被妖火燒焦了頭發,抹淚,“你把小生的鞋子扔進井里,害小生一直光著腳,現在馱小生一程,又有什麼不可以?”

    離奴化為人形。——一個眉清目秀,但瞳孔很細的黑衣少年。他瞪著元曜,罵道:“活該,誰叫你把那麼臭的髒鞋子放在爺的魚干旁邊?!”

    “小生只是把擦地時弄濕的鞋子晾在樹下,哪里知道離奴老弟你把魚干藏在樹洞里…”

    “哼!”黑衣少年冷哼了一聲,快步跟上白姬,不再理會小書生。

    夜風習習,蛙聲陣陣。白姬、元曜、離奴走在田陌間,四周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夏雨平添瓜蔓水,豆花新帶稻香風,夏夜田野里的景致有著蓬勃且旺盛的生命力。

    “夜晚在田野里散步,真是非常愜意啊!”一陣夜風吹來,白姬的雪袖輕輕舒卷,鬢發微揚。她回頭望了元曜一眼,笑眯眯地道:“軒之,你覺得呢?”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小生覺得很不舒服。什麼時候才能到啊,小生的腳受不了了…”

    田陌上有許多碎石子,刀子般割著元曜的赤腳,他的兩只腳丫子已經磨起了水泡。

    白姬摸了摸下巴,撫掌,“啊,我記錯路了,應該是在相反的另一邊。軒之,看來我們得倒回去了。”

    白姬轉身,輕盈地往來時的路上飄去。黑衣少年又變成一只小黑貓,歡快地在田野里跑著。

    “喵~”小黑貓望著小書生的眼神,幸災樂禍。

    元曜欲哭無淚,只得轉身,拔腿跟了上去。這就是賣身為奴的下場,他在心中恨不得把韋彥掐死。

    “軒之,你不要哭喪著臉嘛。”白姬道。

    “小生腳疼得笑不出來啊!”

    “離奴不是也沒穿鞋子麼,它跑得很快樂啊!”

    “小生怎麼能和離奴老弟比,它是貓,小生是人。”

    “為什麼不能比?人和非人,都是眾生。”

    “小生覺得,人和非人還是有著微妙的區別。”

    “什麼微妙的區別?”

    “比如,穿不穿鞋子的區別。”

    說話間,白姬和元曜走進了一片樹林。朦朧的月光下,一座華美的宅院出現在兩人眼前。宅院朱門緊閉,石獸低伏,門前掛著兩個大紅燈籠。

    “到了,就是這里了。”白姬笑道。

    元曜借著燈籠的光望去,只見門匾上寫著几個遒勁的大字,但是已經十分模糊,無法辨認。元曜問道:“住在這里的人姓甚名誰?是什麼人?”

    “這家人姓馬。”白姬含糊地道。

    黑貓化作黑衣少年,他走到朱門前,叩了叩門環。不一會儿,一個下人模樣的年輕人打開了門,“找誰?”

    離奴彬彬有禮地道:“請向馬老太君傳達,我家主人按照約定,來收回這座宅院。”

    “你家主人是…”馬府下人疑惑地問道。

    離奴笑了笑,“縹緲閣,白姬。”

    “啊!”馬府下人似乎吃了一驚,急忙道:“您稍等,我這就進去稟報太君。”

    白姬、元曜、離奴三人在門外等候,不一會儿,里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兩扇朱門被人打開了,出來的人除了之前開門的下人,還有五名褐紅色衣服的中年男子。看五人的服飾和氣度,似乎是馬府的主人。五人的模樣長得也很相似,似乎是兄弟。

    年齡最大的男子約莫五十歲,白面微須,他向白姬拱手道:“不知白姬大人您來了,馬大有失迎迓,還請恕罪。”

    白姬掩唇笑了,“我來探望太君,她老人家近來身体可好?”

    “母親她身体康健,煩勞牽念。母親正在大廳等您,請進,請進。”馬大請白姬,元曜,離奴三人進府。

    元曜走進馬府,心中吃驚。馬府中非常大,借著月光望去,崇樓疊閣,馭云排岳,若非人間帝王宮廷,便是天上琅嬛仙府。一路行去,更讓元曜吃驚的是,馬府中到處都是人。假山邊,亭台中,閣樓上,水榭旁,無不站滿了人。而且,所有的人,都是男人。這些男人全都穿著一模一樣的褐色短打,正在忙忙碌碌地搬運東西。元曜留神去看他們搬運的是什麼,但看不真切,他感覺似乎是吃的東西,卻無法辨認出來。

    白姬望了馬大和他的四個兄弟一眼,淡淡地道:“我記得,上次相見時,你們不止五位吧?”

    馬大嘆了一口氣,老淚縱橫:“初夏時,為了新房子能夠早日完工,老六、老七、老八、老九、老十冒著雨去河邊搬運泥沙,不提防河中漲水,他們都被水衝走了,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嗚嗚…”

    “嗚嗚…”想是老大勾起了傷心事,馬家其余四兄弟也哭了起來。

    白姬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既然沒有找到屍体,他們說不定還在某處活著呢。”

    馬大擦干了老淚:“我們也是這麼想的,如果不這麼想,還真是悲傷得活不下去呢。”

    “新房子完工了嗎?”白姬問道。

    “原本計划立夏時完工,可是因為老六、老七、老八、老九、老十出了事故,耽誤了工程。不過,也趕在芒種時完工了。您瞧,大家正在搬東西去新房子,今晚就可以空出這所宅院。”

    “嗯,那我明早就將這座宅院帶回縹緲閣去。”白姬隨口應了一聲。

    元曜恍然。原來,這些人忙忙碌碌,竟是在搬家。可是,白姬未免也太急了吧,讓人家多住兩日又有什麼關系,非得大晚上來把人家趕走?等等,將這座宅院帶回縹緲閣?這偌大一所宅院,怎麼能帶回縹緲閣?

    馬大帶領白姬,元曜、離奴來到一間富麗堂皇的大廳。大廳中燭火通明,布置得十分華麗。一位極富態的,穿著暗紅色金紋長裙的老太太,笑眯眯地坐在胡床上,一群仆役簇擁著她,如同眾星拱月。元曜覺得奇怪,因為老太太身邊的仆人都是褐衣男仆。照理說,大戶人家中,服侍女主人的不應該是丫鬟麼?

    馬大上前,跪下行禮:“母親大人,孩儿將白姬大人帶來了。”

    馬老太君微微頷首,轉頭望向白姬,笑道:“老身身体不便,就不起來迎接了。請坐。”

    馬老太君實在是太富態了,龐大如山的身軀,堆積的贅肉几乎占據了整張胡床。看樣子,她不僅很難站起身來,只怕連挪動一下也會很吃力。

    “老太君不必客氣。”白姬笑道。仆人搬來胡床,白姬坐下了。元曜和離奴站在她身后。

    馬老太君對白姬道:“去年秋天,家族罹災,多虧白姬借了這座宅院,老身和孩儿們才能有一瓦棲身,實在是感激不盡。”

    白姬笑了:“太君您客氣了。”

    馬老太君笑道:“白姬的恩情,老身無以為報。今夜是在這宅院中的最后一夜,又恰逢白姬您前來,不如開一場夜宴招待您吧。”

    白姬臉色微變,似乎想推辭:“這…不必…”

    “有鏡花蜜喲!”馬老太君笑眯眯地望著白姬。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白姬笑著改口。

    元曜奇怪。看白姬的神色,明顯不想參加這場夜宴,但是一聽說鏡花蜜,就改口了。鏡花蜜是什麼東西?能讓這條奸詐腹黑的白龍動心?

    馬老太君對馬大道:“吩咐下去,在花廳設宴,招待客人。”

    “是。母親。”馬大領命而去。

    在等待開宴的過程中,馬老太君和白姬開始閑聊。有些話語,元曜能聽懂,有些話語,元曜聽得一頭霧水。白姬問馬老太君:“不知,太君您的新宅建在哪里?”

    馬老太君笑道:“就在此宅附近,有一棵老槐樹的地方。”

    元曜心中奇怪。剛才來的時候,是在樹林里看見了一棵老槐樹,可是哪里有房子?!

    白姬笑了:“如此甚好,搬運起東西來,也方便。”

    “是啊。不過,主要還是因為這里風水不錯,老身舍不得搬走。”

    白姬笑道,“太君福澤本就深厚,加之此地風水,一定會更加子孫興旺,家族繁盛。”

    “哈哈,借您吉言。”馬老太君非常開心。她望了白姬身后的元曜一眼,忽而怔住,“這位后生,是誰?”

    白姬笑道:“這是縹緲閣新來的雜役。軒之,還不快過來見過馬老太君。”

    元曜聞言,來到馬老太君身前,作了一揖:“小生元曜,字軒之,見過老太君。”

    馬老太君忽地拉住元曜的手,望著他,滾下淚來:“這后生長得真像老身死去的九儿。我那苦命的九儿啊,自從在河邊被大水衝走,就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馬老太君哭得傷心,一口氣沒提上來,暈了過去。服侍她的男仆們嚇了一跳,急忙圍上來,端水的端水,捶背的捶背,掐人中的掐人中,忙做了一團。

    “太君,您醒醒啊!”

    “太君,您不要傷心了!”

    “太君,您要保重身体…”

    元曜嚇了一跳,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馬大一邊抹淚,一邊解釋道:“我們兄弟十人中,母親最疼愛九弟。九弟被河水衝走之后,她老人家就茶飯不思,整日垂淚。仔細一看,元公子你和九弟長得頗像,母親年邁,有時候會犯點儿糊涂,她肯定是把你當成九弟了…”

    不一會儿,馬老太君悠悠醒來,向元曜招手,淚眼迷蒙:“九儿,你終于回來了!快過來,讓為娘仔細看看你…”

    元曜踟躕。白姬小聲道:“老太君既然誤認為你是九儿,你就裝成九儿寬寬她老人家的心吧。治愈人心,也是一種積福的功德。”

    馬大用哀求的眼神望著元曜,“元公子你就行行善,裝作是九弟,寬慰一下母親她老人家吧。”

    元曜素來心善耳軟,從來不會拒絕別人。況且,眼前這個喪子的慈祥老婦,讓他想起了自己過世的母親,也就向馬老太君走了過去。

    馬老太君一把摟過元曜,將他抱在懷里,一邊哭泣,一邊“九儿九儿,我苦命的九儿…”地叫喚。元曜陷入馬老太君的懷抱,只覺得被一團軟綿綿的肉包圍,無法呼吸,更無法掙脫。

    就在元曜窒息到快要暈過去的瞬間,馬老太君松開了他,伸手捧著他的臉,淚眼迷蒙:“九儿,你瘦了,瞧這一把骨頭,都不像以前白白胖胖的九儿了…你一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我苦命的九儿啊…”

    馬老太君一邊心肝儿肉地叫著大哭起來,一邊又把元曜抱在懷里使勁揉。元曜被馬老太君揉得奄奄一息,無力地衝白姬道,“救…救命…”

    白姬以袖掩唇。

    眾人正在鬧著,有仆人進來稟報,“老太君,花廳中已經准備好夜宴了。”

    馬老太君聞言,對白姬道:“那就去花廳?”

    “客隨主便。”白姬笑道。

    馬老太君舍不得放開元曜,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九儿陪著為娘。”

    元曜被揉得奄奄一息,靠著馬老太君坐著,看什麼東西都恍恍惚惚。八名身强力健的男仆走到胡床邊,彎下腰身,連胡床帶人抬起馬老太君和元曜,走向花廳。

    白姬、離奴、馬氏五兄弟跟在后面。

    元曜光著的腳丫子在胡床邊晃蕩著,馬老太君見了,寵溺地笑道:“九儿,你總是改不了喜歡光著腳的壞毛病。不穿鞋子,仔細路上的碎石子割壞了腳!”

    不穿鞋子,仔細路上的碎石子割壞了腳!簡單的一句關切話語,讓元曜的心中一酸一暖,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孩儿以后會記得穿鞋,母親不必掛心。”元曜笑著對馬老太君道。

    馬老太君聞言,眼眶一紅,又抱著元曜揉了起來,“九儿九儿,我苦命的九儿…”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6 00:12:11



    眾人來到花廳,花廳中燈火煌煌,瓶花綻笑。一張長約七米,寬約兩米的梨花木桌擺在花廳中央,木桌上擺滿了山珍海錯,美味佳肴。男仆將馬老太君的羅漢床放在了上首。馬老太君對白姬、離奴笑道:“白姬請坐,狸君也請坐。”

    白姬和離奴在客座坐下。馬氏五兄弟坐在下首相陪。

    元曜坐在馬老太君身邊,望著眼前的珍饈佳肴,心中有些奇怪。這些裝在精美食器中的佳肴散發著誘人的香味,但是不是鮮蔬海味,也不是六畜八珍,完全看不出來它們是用什麼食材烹飪的。

    珍珠簾后,几名穿著褐色衣衫的樂師捧著樂器演奏樂曲,輕緩而悠揚。

    馬老太君對白姬道:“食物粗陋,請不要嫌棄。”

    “老太君客氣了。菜肴如此豐盛,怎麼會粗陋?”白姬笑道。可是,她几乎不動箸,只是喝著琥珀杯中的鏡花蜜。

    離奴倒是舉箸如飛,吃得很歡快。

    馬老太君笑道:“今年的鏡花蜜,味道如何?”

    “很美味。”白姬笑道:“春分那一晚,我也本想去月之湖取一些,可惜有事情耽誤了。第二夜再去月之湖時,鏡花蜜已經沒有了。”

    “鏡花蜜是好東西。長安城的千妖百鬼每一年都在等著春分之夜,鏡花盛開,去往月之湖取蜜。僧多粥少,去晚了,自然沒有了。老身今年去得早,取了不少,明天送你一些帶回縹緲閣吧。”

    白姬笑了:“如此,多謝老太君。”

    元曜很好奇地喝了一口鏡花蜜,澄黃色的蜜汁,入口清冽如水,但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甘甜,讓人神清氣爽。元曜剛要喝第二口,馬老太君愛憐地看著他,“我的儿,你都瘦成這樣了,怎麼還一個勁地喝稀的?來,來,張開嘴,要多吃一些肉…”

    馬老太君夾了一些肉菜,一個勁地往元曜嘴里塞。元曜卻不過馬老太君的熱情,全都囫圇吞到了肚子里,一股極腥,極膩的味道,充溢了他的嘴。

    元曜疑惑,“這些都是什麼菜,怎麼這麼腥膩?”

    馬老太君笑眯眯地道:“儿啊,這些都是你平日喜歡吃的菜啊!”

    馬老太君端起一個荷葉紋六曲銀盤,里面裝著白花花的肉,晶瑩雪白。馬老太君用銀勺剜了一塊肉,喂進元曜嘴里,“這個清蒸肉芽不腥,來來,我的儿,再吃几口…”

    白肉入口即化,軟軟的,果然不腥膩,似乎還有點清甜。元曜又吃了几口,很是受用。

    馬老太君又端起一個六瓣凸花銀盤,里面盛著炸得金黃酥脆的東西。馬老太君用象牙箸夾了,塞進元曜嘴中,“我的儿,你瘦得都只剩皮包骨了,可憐見的,這次回來,一定要多吃一點…”

    說著,老太太又流下淚來。

    元曜心中一酸,不忍傷老人的心,張口就吃了。這道菜不知道是什麼,金黃的外皮裹著黢黑的肉,吃著很腥。元曜吃了三個,實在吃不下去了,但是老太太還要給他夾。元曜胡亂從桌上端起一碗湯食,道:“唔,孩儿還是更愛喝湯。”

    擔心馬老太君還給他喂那炸得金黃的東西,元曜急忙喝了一口湯,把嘴巴填滿,湯的味道十分鮮美。他又吃了几個湯里的烏色丸子,口感像是鵪鶉蛋,但蛋白是烏色的,蛋黃是黑色的。

    馬老太君看了,又抹淚,“我的儿,你還是改不了貪吃珍珠湯丸的毛病,那東西吃了積食,要少吃一些…”

    夜宴中,馬老太君把元曜當做失而復得的愛儿,一個勁地給他喂食。元曜心善,怕馬老太君傷心,也就一個勁地吃。看著馬老太君開心的笑容,元曜雖然肚子撐得難受,但心里卻很開心。能讓一個失去儿子的老人展顏歡笑,他多吃些東西,又有什麼關系?

    白姬一邊喝著鏡花蜜,一邊聽樂師演奏樂曲。離奴和陪坐的馬氏兄弟猜拳斗酒,笑聲不絕。月色清朗,瓶花綻笑,夜宴的氣氛十分融洽歡樂。

    夜宴進行到尾聲時,元曜已經撐得神志不清了,他隱約聽見馬老太君對白姬道:“今夜已晚,恐回城不便,不如暫且在此歇下?”

    白姬笑道:“也好。”

    元曜又聽到有人來報:“稟報太君,住在隔壁的窮書生說咱們府里太吵,讓他睡不著覺,煩請太君開夜宴時小聲一點。”

    馬老太君嘆了一口氣,“可憐見的孩子,老身忘了他眼疾尚未好,吵了他休息…你去告訴他,夜宴已經開完了,讓他安心休息。另外,拿點草藥和吃食給他…”

    馬大道:“那窮書生又腐又酸又聒噪,不如孩儿帶人去將他亂棍打走,何必給他草藥和吃食?”

    馬老太君呵斥道:“住口!咱們是有身份的大戶人家,怎麼可以做那種仗勢欺人的事情?!怎麼說,咱們都和那孩子做了半年鄰居,將來也還會繼續再做鄰居,万万不可把人給得罪了。鄰里之間,不論身份,都應當和睦相處,互相照應,才可以大家太平,大家安樂。古人說得好,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唉,你們這些孩子啊,年輕氣盛,盛氣凌人,將來遲早會因此吃大虧…”

    馬老太君訓斥儿子的聲音漸漸模糊,元曜已經被人抬入客房中休息了。

    元曜睡得迷迷糊糊,夢里他走在一片樹林里。他前面不遠處是一個小山崗上,山崗上躺著一個年輕的書生,他正在“哎喲哎喲”地叫喚。元曜奇怪,走上前去,問道,“這位兄台,你怎麼了?”

    書生一直閉著眼睛,聽見有人問他,嘆了一口氣,“唉!我的眼睛疼得厲害。這位老弟,你能幫幫我麼?”

    元曜有些為難,“小生不懂岐黃之术,不知道怎麼醫治眼疾…”

    “不懂醫术沒關系。老弟,你幫我看看,我的眼睛里長了什麼東西,疼得受不了了喲!”

    元曜心生憐憫,“上半夜小生光著腳走山路,腳很疼,還流血了。腳痛尚且讓人不能忍耐,更何況是嬌嫩的眼睛?兄台,小生不一定能幫得上忙,但是可以替你看一看究竟眼里長了什麼。”

    “多謝老弟。”書生歡喜地道:“老弟你如果替我治好了眼疾,我就送你一雙鞋子。”

    元曜坐在書生旁邊,讓他睜開眼睛。月光下,書生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眼中沒有眼珠,几株雜草從他的眼眶中慢慢長出,還有一只蚱蜢從中跳出來,詭異而可怖。

    “我的眼睛里長了什麼?”書生急切地問元曜。

    元曜嚇得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元曜醒來時,已經是上午光景。陽光燦爛,鳥鳴山幽,他正躺在一片荒草叢中,頭上是一棵如傘的樹冠,沒有華麗如宮闕的馬府,也沒有眼里長草的書生,甚至連白姬和離奴都不見了。

    元曜吃了一驚,“白姬,離奴老弟,你們在哪里?!白姬,白姬你在哪里?!”

    “軒之,不要吵,讓我再睡一會儿…”白姬懶洋洋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元曜循著聲音抬頭望去。一條手臂粗細的白龍正盤在樹枝上睡覺。白龍眼微闔著,鼻翼輕輕翕動,它通体雪白晶瑩,犄角盤旋如珊瑚,身体柔軟如云朵。一只小黑貓也懶洋洋地睡在白龍旁邊。

    “白姬,馬府和馬老太君上哪儿去了?!還有,小生昨晚夢見了一個眼睛里長草的書生,太嚇人了!!”小書生激動得手舞足蹈。

    “吵死了!”黑貓不耐煩地道:“眼睛里長草的書生,是不是躺在那邊那一個?”

    元曜順著離奴的目光望去,離他十余步遠的地方,有一座破敗的荒塚。一架雪白的骷髏暴露在陽光下,它的眼眶里長滿了雜草。

    “媽呀!”小書生嚇得跌倒在地。

    “唉!離奴,軒之膽小,你又嚇他。”白龍埋怨黑貓,可是它的聲音聽起來卻很愉快。

    元曜定了一會儿心神,才舉步朝荒塚走去。他想起昨晚書生眼疼的模樣,心中又生了憐憫,想去替骷髏拔掉眼中的雜草。元曜仍是赤著腳,每在地上走一步,腳就被碎石子硌得疼。元曜來到骷髏前,開始拔骷髏眼中的雜草。無論如何,都是讀書人,希望他不要再眼疼了。

    拔干淨骷髏眼中的草,元曜向骷髏作了一揖,“希望兄台以后眼睛不會再疼了。小生告辭了。”

    骷髏用空洞的眼眶望著元曜,上下頜骨的紋路看上去像是在微笑。

    元曜回到樹下時,白龍和黑貓已經化作人形。一名妖嬈的白衣女子,一名清秀的黑衣少年。白姬摘了一片蕉葉做扇子,搖扇,“日頭出來了,天也熱了,還是回縹緲閣吧。”

    “白姬,馬府在哪里?你不是來收房子的嗎?”元曜忍不住問道。

    “馬府就在你的腳邊啊。”白姬笑道。

    元曜垂頭。一座華宅的木雕靜靜地放在荒草之中,木雕約有棋盤大小,宅院里三重,外三重,雕工極其精細,假山園林,亭台樓閣一應具全,栩栩如真。

    元曜蹲下去細看,認得是他昨晚和白姬、離奴去的馬府。元曜的目光移向花廳,花廳中央放著一張很大的梨花木桌,木桌上似乎還剩有夜宴的殘羹冷炙。

    宅院門口,一只褐色的螞蟻緩緩地爬下台階,去往草叢中了。

    螞蟻?馬府?元曜腦中靈光一閃,黑著臉問道:“白姬,我們昨晚不會是在螞蟻群里吧?”

    “是不是,又有什麼關系?反正,昨晚的夜宴很愉快啊。”白姬掩唇笑道。

    說到夜宴,元曜這才感覺到他的肚子還是飽飽的,估計到明天都不會覺得餓。昨晚,他實在是吃得太撐了。

    “軒之,你拿著木雕,可能有點儿重,注意不要弄壞了。”白姬對元曜道。

    元曜捧起木雕,他終于明白白姬來收回的房子就是借給螞蟻住的這個木雕。元曜想起馬老太君慈祥富態的面容,心中有些傷感。

    “白姬,螞蟻的新家在哪里?”

    “昨晚,馬老太君說在一棵老槐樹下。喏,應該是那里。”白姬指著不遠處的一棵老槐樹,道。

    白姬、元曜、離奴走到老槐樹下,只見樹下有一個大洞,一群紅褐色的螞蟻正在忙忙碌碌地進進出出。元曜趴在地上向樹洞里望去,一只体型龐大的,黑色中帶著金色的母蟻被一群螞蟻簇擁著,躺在蟻洞深處。那,就是昨夜親切地抱著他,給他夾菜喂菜的馬老太君。

    不知怎的,元曜心中一酸,流下淚來。慈愛的馬老太君,讓他想起自己的母親的馬老太君,竟然是一只螞蟻。

    蟻洞外的槐樹枝上掛著三個小燈籠一樣的東西,看上去似乎是某種植物的花朵,花中盛著澄黃的蜜汁。

    “啊!這是馬老太君送的鏡花蜜!”白姬開心地道。

    元曜擦干了眼淚,心中還是說不出的傷感。

    回長安城的路上,白姬、離奴輕快地走在前面,元曜抱著木雕怏怏地跟在后面,他的腳上全是磨起的血泡,非常疼。忽的,元曜被一根藤蔓絆了一下。他低頭望去,一雙絨草編織的鞋子躺在草叢中。

    “咦?這里怎麼會有一雙草鞋?”元曜大喜。

    白姬望了一眼草鞋,掩唇笑了:“軒之,這是有人特意為你做的呢。還不快穿上?”

    “老弟你如果替我治好了眼疾,我就送你一雙鞋子。”元曜想起昨夜書生的話,心中一驚,這莫不是骷髏為他編的?!

    白姬催元曜穿上,元曜也實在不願意再赤腳走路了,硬著頭皮穿了。草鞋很合腳,很舒服,小書生步履如風,笑容滿面。白姬見了,又開始盤算新樂趣了,“軒之啊,昨晚的夜宴,你覺得菜肴美味嗎?”

    小書生開心地道:“雖然有些菜很腥很膩,但是很美味。”

    “你想知道這些菜是用什麼做的嗎?”白姬笑得詭異。

    小書生摸著飽飽的肚子,好奇心上涌,“是用什麼做的?”

    “軒之最愛吃哪道菜?”

    “清蒸肉芽,肥而不膩,很可口…”小書生回味道。

    “那是蛆。”

    炸的酥黃香脆的黑肉…”

    “那是蜘蛛腿。”

    “那碗珍珠湯丸…”

    “那是蚊子卵。”

    在元曜彎下腰狂吐之前,離奴飛快地搶過了木雕。回縹緲閣的路上,元曜的腳倒是不疼了,他又開始吐得翻江倒海,几乎嘔出了苦膽。

    白姬眨了眨眼,笑道:“軒之,馬老太君很喜歡你,說不定還會請你去赴百蟲宴…九儿,你可要習慣吃蟲啊,不然為娘會傷心的…”

    “小生…打死都不去了…”元曜哭喪著臉道。

    “軒之,你不要哭喪著臉嘛。”白姬道。

    “小生胃疼得笑不出來啊!”

    “離奴不是也吃了很多蟲子嗎?他現在沒有吐啊。”

    “小生怎麼能和離奴老弟比,它是貓,小生是人。”

    “為什麼不能比?人和非人,都是眾生。”

    “小生覺得,人和非人還是有著微妙的區別。”

    “什麼微妙的區別?”

    “比如,吃不吃蟲子的區別。”

    陽光燦爛,清風明媚,白姬、元曜、離奴朝長安城中的縹緲閣中走去。今日,又有誰來買欲望?


番外:《蟲宴》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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