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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白姬綰 -【縹緲·天咫卷】《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3:26     標題: 白姬綰 -【縹緲·天咫卷】《全文完》

縹緲·天咫卷 作者:白姬綰

內容簡介】:

  盛唐,長安,百鬼夜行,千妖伏聚。

  西市坊間,陰陽交界處,有一座神秘虛無的縹緲閣。縹緲閣中,販賣奇珍異寶,七情六欲。人,妖,鬼,神往來其間。。。

  縹緲閣在哪裏?

  無緣者,擦肩難見;有緣者,千裏來尋。

  世間為何要有縹緲閣?

  眾生有了欲望,世間便有了縹緲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3:51

第一折:《白玉京》

001 鴕鳥

    春風吹面,杏花落滿頭。

    元曜提著一個精致的鳥籠,走在初春的長安城中。最近,長安城中掀起了一股賞鳥的風潮,他要去平康坊為一位當紅的歌妓送她買下的會唱歌的紅點頦(1)。

    平康坊又稱“平康里”,位于長安最繁華熱鬧的東北部,酒樓、旗亭、戲場、青樓、賭坊遍布,當時的歌舞藝妓幾乎全部集中在這里。

    元曜來到一家名叫“溫柔鄉”的樂坊,為歌妓送紅點頦,賬目交接清楚之後,就準備回去。他走到庭院時,一個販賣仙鶴的老翁牽著一串仙鶴來到“溫柔鄉”中,打算售賣。

    老鴇見仙鶴很精神,有心想買來裝點庭院,就和老翁商量價錢。一些正在排練歌舞的藝妓聽見有仙鶴,紛紛跑來庭院看熱鬧。

    元曜被人群堵住了,一時間走不出“溫柔鄉”。他從來沒見過活的仙鶴,也不急著回去,就站在人群中看熱鬧。

    仙鶴一共有五只,一只接一只地用繩子綁著腳,連成一串。它們大約一米來高,體態頎長而優美,氣質高潔如仙。

    仙鶴的喉、頰、頸都是暗褐色,身披白如霜雪的豐盈羽毛,長而彎曲的黑色飛羽呈弓狀,覆蓋在白色的翅羽上。

    仙鶴們用靈動而水潤的眼楮不安地望著周圍,長長的喙嘴里發出“嗝啊——嗝啊——”的聲音。

    不過,最後一只鳥與前四只不同,它的體型比仙鶴大一些,體態肥笨滑稽,棕色的羽毛亂糟糟的。它長著一顆圓呼呼的小腦袋,脖子長而無毛,腳掌上有二趾。

    老鴇嫌老翁要價太高,搖著花團扇道︰“四只仙鶴,你要五十兩銀子,未免太貴了。前天,對街的‘長相思’買了一對天竺的孔雀,才花了十兩銀子。”

    老翁笑道︰“花里胡哨的孔雀哪里比得上高潔的仙鶴?達官貴人們愛的就是一個高雅的品味,您買了仙鶴,保證生意興隆。老朽這也不是四只仙鶴,是五只,這個價錢已經很便宜了。”

    老鴇瞄了一眼仙鶴,蠶眉微蹙,道︰“哪里有五只仙鶴?!明明是四只。”

    老翁笑道︰“老朽雖然不識字,但還是識數的,這一條繩子上明明串著五只鳥嘛。”

    老鴇撇嘴,道︰“一條繩子上串著五只鳥是沒錯,但最後那一只又丑又笨的怪鳥我可不承認它是仙鶴。”

    老翁回頭看了看第五只鳥,迷惑地道︰“它不是仙鶴嗎?”

    老鴇以為老翁用怪鳥冒充仙鶴詐錢,諷刺道︰“它如果是仙鶴,那您老就是神仙了。”

    眾人哄堂大笑。

    人群中,一個西域的廚子笑道︰“老頭子,那是鴕鳥(2)。把鴕鳥冒充仙鶴來賣,你是想錢想瘋了,還是把我們全都當瞎子?”

    鴕鳥被眾人嘲笑,倏地把頭埋進了翅膀里,似乎有些傷心。

    老翁再向鴕鳥望去,不由得一愣,仿佛幻夢驟醒,他嚎道︰“又是這只妖怪!它總是把自己當作仙鶴!老朽捕捉仙鶴時,它三番四次地混入仙鶴中。老朽賣仙鶴時,它又用障眼法迷惑老朽,混入仙鶴中被賣,每次都被人識破,害老朽丟臉,妨礙老朽的生意!”

    老翁生氣之下,拿手里的藤條抽打鴕鳥。鴕鳥急忙躲避,但老翁氣勢洶洶,緊追不饒。鴕鳥行動笨拙,躲避不及,挨了好幾下。藤條狠狠地抽打在鴕鳥身上,它無力地扇動翅膀,發出了幾聲哀鳴。

    眾人看見老翁抽打鴕鳥,覺得很滑稽,都哈哈大笑。

    元曜看不下去了,跑過去攔在老翁和鴕鳥之間,道︰“請老伯不要再打它了!”

    老翁怒道︰“它是老朽的鳥,老朽愛怎麼打就怎麼打。老朽先打死它,再把它賣去酒樓做菜肴。”

    鴕鳥眼淚汪汪,十分恐懼,它又將頭埋進了翅膀里,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元曜于心不忍,對老翁道︰“您出一個價錢,小生把它買下了。”

    老翁見元曜這麼說,眼珠一轉,獅子大開口︰“十兩銀子。它雖然丑笨了一些,但也不是常見的鳥類,況且個頭很大,必須這個價錢才賣。”

    元曜懷中揣著剛才送紅點頦時,歌妓付的三十兩銀子。他取了十兩給老翁,買下了鴕鳥。眾人都覺得元曜太傻,花十兩銀子買一只大笨鳥,議論紛紛。

    元曜牽著受傷的鴕鳥離開了“溫柔鄉”,垂頭喪氣地走出平康坊。他有些苦惱,擅自取用了十兩銀子,回去了怎麼跟白姬交代?!

    在一個三岔路口,元曜解開了拴鴕鳥的繩子,放鴕鳥離開︰“請自去吧。以後,不要再冒充仙鶴了。”

    說完,元曜就走了。

    鴕鳥睜著又大又圓的眼楮,望著小書生離去的背影。

    一會兒之後,鴕鳥突然抬腳,飛奔向小書生,跟在他身後。

    元曜發現鴕鳥跟著它,驅趕了幾次,都趕不走它,只好把它帶回了縹緲閣。

    縹緲閣。

    一只黑貓懶洋洋地坐在櫃台上,它一邊吃香魚干,一邊喝著青瓷杯中的羅浮春,十分舒服和愜意。

    元曜帶著鴕鳥走進縹緲閣時,離奴大叫道︰“喵!書呆子,你買一只駱駝回來干什麼?!縹緲閣可沒有多余的地方養坐騎。”

    元曜道︰“不是駱駝,是鴕鳥。它是鳥。”

    鴕鳥垂下了頭,十分羞澀。

    見離奴大白天就喝酒,元曜忍不住道︰“離奴老弟,你的酒癮越來越大了。大白天也喝,要是喝醉了,還怎麼干活?你不干活,小生也得陪著你被白姬扣工錢。”

    離奴有些喝醉了,臉頰上浮起兩團酡紅色,笑道︰“嘿嘿,書呆子你勤快一些,替爺把活兒都干了,不就不會被主人扣工錢了嗎?廚房還有一些柴沒有劈,書呆子快去劈柴。”

    元曜很生氣,道︰“小生已經替你去平康坊送了紅點頦,今天不會再幫你干別的活兒了,橫豎我們兩個都不要領工錢。”

    “書呆子真斤斤計較。去年你生病的那幾天,你的活兒全都是爺替你干不說,還要一天兩次地替你煎藥。爺一句牢騷都沒有,從日出忙到日落,任勞任怨。”

    元曜沒法反駁,只好道︰“唔。可是,離奴老弟你又沒有生病。”

    “酒癮也是一種病呀。”

    青瓷杯空了,黑貓伸出爪子去拿酒壇。

    很意外的,它摸了一個空。

    黑貓回頭,它發現酒壇被移了位,鴕鳥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正把小腦袋埋在酒壇里,咕嚕咕嚕地喝酒。

    黑貓大怒,縱身而起,去抓鴕鳥︰“大笨鳥,居然敢偷喝爺的酒?!”

    鴕鳥大驚,拔腿而逃。

    酒壇被鴕鳥的嘴一撞,將它的頭整個蓋住了。鴕鳥頂著酒壇飛跑,眼前烏漆抹黑,什麼也看不見,跌跌撞撞地往後院去了。

    離奴、元曜急忙去追鴕鳥。

    春草茂盛,碧綠如茵。

    白姬穿著一襲水雲紋純白羅裙,挽月光色鮫綃披帛。她梳著半翻髻,發髻上插著一支瓖嵌青色水玉的金步搖。她拿著一把小花鋤,在草叢中走來走去,不知道在干什麼。

    鴕鳥頭頂酒壇,沒頭沒腦地朝白姬奔去,從背後將她撞翻在地,從她的背上、頭上踩過,然後一頭撞在了古井邊的緋桃樹上。

    “砰——”酒壇碎裂,鴕鳥也轟然倒地,它兩腳朝天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元曜、離奴站在廊檐下,看著這一切猝不及防地發生,一個吃驚地捂住了嘴,一個伸爪捂住了眼。

    白姬趴在草地上,半晌沒有動彈。

    元曜、離奴對望一眼,急忙跑去一動也不動的白姬身邊。

    元曜把白姬扶起來,才發現她臉色煞白,渾身冰冷。

    離奴伸爪探了探白姬的鼻子,不由得張大了嘴巴,道︰“好像,沒有呼吸了。”

    元曜聞言,急忙伸手去探白姬的鼻息,果然沒有呼吸了。可能,是被鴕鳥踩死了。

    元曜的眼淚嘩啦一聲流下,他傷心地道︰“白姬,你活了一萬年都沒死,今天怎麼竟被一只鴕鳥踩死了?!”

    離奴也很傷心,它眼淚婆娑地走向古井邊,準備投井殉主︰“主人去了,離奴也不想活了。”

    元曜急忙去攔黑貓,道︰“離奴老弟,請不要亂來。至少,先把白姬的喪事辦了,再說別的。”

    黑貓流淚,道︰“也好。把主人的後事交給書呆子料理,爺也不放心。”

    元曜擦淚,道︰“小生先去買一口棺材回來?”

    “不用買棺材了,主人是天龍,應當海葬。我們把主人的屍體抬去東海,放進海里。”

    元曜發愁道︰“東海與長安之間千里迢迢,怎麼抬得去?只怕還沒走到東海,白姬的屍體就已經先腐壞了。”

    離奴想了想,道︰“不如先把主人的屍體燒成灰,然後把骨灰帶去?”

    “好主意。”元曜道。

    離奴、元曜一邊哭泣,一邊去廚房搬柴火,堆在白姬身邊,準備把她燒成灰。

    元曜去查看昏死在桃樹下的鴕鳥,發現它只是暈厥,微微放心。

    離奴道︰“把那只大笨鳥也燒了吧。”

    元曜道︰“它只是昏過去了,還沒有死呢。”

    黑貓咧齒道︰“它踩死了主人,應當給主人陪葬。”

    元曜道︰“它又不是故意的。說到底,都是離奴老弟你喝酒惹的禍。”

    黑貓哭道︰“所以,離奴決定陪主人一起死。”

    元曜流淚。一想到再也見不到白姬,他就覺得非常傷心,仿佛心都碎了。

    元曜、離奴在白姬的身邊堆了足夠的柴火,拿來了火石。他們正準備點火時,白姬倏地坐起身來,她伸手捂住了臉,渾身抽搐。

    “白姬……詐屍了?!”元曜大驚,火石掉在了地上。

    黑貓一躍而起,伸爪拍向小書生的後腦勺,罵道︰“笨蛋!什麼詐屍?是主人復活了!!”

    元曜抱住頭,嘀咕︰“詐屍和復活有什麼區別……”

    黑貓走向白姬,流淚道︰“主人,您活過來太好了……”

    元曜見白姬捂住臉發抖,有些擔心,道︰“白姬,你的頭沒事吧?要不要小生去請一個大夫來?”

    白姬放下手,用凌厲如電的雙目掃向黑貓和小書生。

    黑貓和小書生不約而同地打了一個寒戰,覺得白姬不大對勁。

    “主人,您沒事吧?”

    “白姬?”

    白姬倏地伸出雙手,左手抓住小書生的衣領,右手掐住黑貓的脖子,將他們拎了起來,口中發出男子的聲音︰“貓妖,書生,那條狡詐的龍妖在哪里?快叫它出來,本國師有性命攸關的急事!”

    仔細一聽,白姬口中發出的聲音是光臧的。

    光臧是大唐的國師,住在大明宮中的大角觀里。他是李淳風的弟子,精通玄門奧義,深得武太後器重,也被長安城中的千妖百鬼所敬畏。不過,光臧太過醉心于長生之術,愛煉丹勝過捉鬼伏妖。因為吃了許多不明丹藥,他的頭發和眉毛都掉光了,還常常被白姬以假的長生藥騙走銀子。

    白姬上次捉弄了光臧之後,怕他來尋仇,在縹緲閣布下結界,讓他永遠也找不到縹緲閣。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白姬竟然變成了光臧。或者說,被光臧附身了?!

    “那條龍妖在哪里?它在哪里?!!”白姬以光臧的聲音吼道。

    “呃……”

    “唔……”

    元曜和離奴不知道該說什麼。

    白姬一邊使勁地搖晃元曜和離奴,一邊以粗獷的聲音道︰“快叫龍妖出來,這飛魂之術太消耗體力,本國師撐不了多久了!”

    “主人……出門了……”黑貓昏頭轉向地答道。

    白姬吼道︰“它去哪里了?!”

    “大概……是一個叫西天的地方……”元曜昏頭轉向地答道。

    白姬松開手,離奴、元曜雙雙摔在地上。

    白姬喃喃道︰“那龍妖居然去西天了……等它回來,你們告訴它,本國師被困在白玉京,受盡了折磨。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請它去白玉京救救本國師……你們一定要告訴它……本國師認識的人中,只有它能救本國師了……”

    白姬光潔的臉龐上流下了悲傷的淚水,元曜和離奴覺得這應該是光臧在哭泣。

    沒有征兆的,白姬突然兩眼翻白,抽搐了幾下,無力地倒在草地上。

    過了好一會兒,元曜和離奴才敢湊過去查看。

    白姬臉色煞白,渾身冰冷,仍然沒有呼吸。

    元曜和離奴又哭泣著將白姬放在柴火中,準備把她燒成灰。

    元曜一邊哭,一邊問道︰“離奴老弟,剛才是怎麼一回事?”

    離奴一邊哭,一邊搖頭︰“不知道。”

    元曜哭道︰“白玉京是哪里?”

    離奴哭道︰“天上。”

    元曜哭道︰“如果小生沒聽錯的話,光臧國師似乎被困在白玉京,正在求救。”

    離奴哭道︰“主人都死了,誰還管牛鼻子,讓他給主人陪葬吧。”

    元曜正要點火,白姬又倏地坐起身來,她的眼楮直直地望向虛空。

    元曜大驚︰“光臧國師又來了?!”

    離奴急忙匍匐在地上,哭著解釋︰“國師大人,您聽岔了,離奴剛才沒有說讓您給主人陪葬……”

    白姬回過頭,用迷惑的眼神望著離奴和元曜,道︰“離奴,軒之,你們在干什麼?為什麼我的身邊堆了這麼多柴火?”

    元曜、離奴見白姬活過來了,十分高興,破涕為笑。

    “太好了!白姬,你活過來了!”

    “太好了!主人沒有死!”

    “怎麼回事?我的後腦勺怎麼這麼痛……”白姬伸手摸了摸後腦勺,發現腫起了一個小包。

    元曜和離奴七嘴八舌地把白姬被鴕鳥撞倒,並被踩了後腦勺,以及她昏死時被光臧附身來求救的事情說了一遍。

    白姬望向湛藍的天空,若有所思地道︰“白玉京……”

    “白玉京是什麼地方?”元曜好奇地問道。

    白姬道︰“道家有六界,三十六重天,白玉京在第五界的玉清天之中。”

    小書生呆呆地望著天空,聽不懂白姬在說什麼。不過,他大約明白了,白玉京應該是一處很遠的仙宮。

    “白姬,光臧國師在求救……你會去白玉京救他嗎?”

    “不去。”白姬斬釘截鐵地道。

    “為什麼?”

    “道士和非人是天敵,光臧和我也是敵人。他被困在白玉京回不來,對我來說再好不過了。”白姬笑眯眯地道。

    想起光臧求助時的無奈和悲傷,元曜覺得于心不忍,道︰“光臧國師來請求你幫助他,說明他信任你,沒有把你當敵人。”

    “可是,我把他當做敵人呀。”白姬笑道。

    “呃。”元曜被噎住了。

    看來,光臧國師得自求多福了。

    注釋︰(1)紅點頦︰一種食蟲性觀賞鳥類,又名“紅頦”、“點頦”、“紅喉歌鴝”、“紅脖”、“野鴝”。它與藍喉歌鴝、藍歌鴝稱為歌鴝三姐妹,是我國名貴的籠鳥。

    (2)鴕鳥︰《唐書‧吐火羅傳》中記載︰永徵元年(公元650年),吐火羅國獻大鳥,高七尺,黑色,足類駱駝,鼓翅而行,日三百里,能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4:12

002 紅櫻

    白姬站起身來,她突然想起了什麼,看了看空空的雙手,又摸了摸衣袖,然後彎腰在草地中找東西,“糟了!紅櫻之珠不見了!離奴,軒之,快幫我找一找。”

    “什麼紅櫻之珠?”元曜迷惑。

    白姬趴在地上,在草叢中仔細地翻找。

    “一種仙界植物的果實,模樣像一顆珊瑚珠,約莫小拇指大小。”

    元曜、離奴開始跪在草地上翻找。

    三人伏在地上,在木柴和草叢中翻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紅櫻之珠。

    元曜忍不住問道︰“這紅櫻之珠是什麼東西?”

    白姬道︰“有一位客人家的白兔走丟了,捎信來縹緲閣托我幫她尋找。那兔子最喜歡吃紅櫻之珠。我嫌四處奔波尋找太麻煩了,打算在縹緲閣中種上紅櫻之珠,然後守‘珠’待兔。”

    這條龍妖太懶了!元曜在心中道。

    “紅櫻之珠是仙界的植物,在人間的土地上不一定能夠長出。我剛才用花鋤在草地上畫了一個符陣,以保證紅櫻之珠能夠順利生長。”白姬向符陣望去,因為她還沒畫完符陣就被鴕鳥踩暈,元曜、離奴又來來去去地搬運柴火,符陣已經模糊得看不清了。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唉!符陣也打亂了!軒之,你繼續找紅櫻之珠。離奴,你把這一地的柴火收拾一下。”

    “好。”元曜應道。

    “是,主人。”黑貓應道。

    小書生繼續趴在草叢中尋找紅櫻之珠。

    離奴一趟又一趟地把木柴搬回了廚房。

    白姬走到緋桃樹下,圍著昏死的鴕鳥轉了一圈,紅唇挑起了一抹詭笑。

    離奴問道︰“主人,要把這只沖撞您的大笨鳥烤熟了吃嗎?”

    元曜趕緊道︰“它不是故意的。白姬,請不要吃它。”

    白姬笑道︰“我一向寬容大度,怎麼會和一只鴕鳥記仇?它既然是軒之買下的鳥,等它醒了,就養在縹緲閣里吧。”

    元曜很高興,道︰“太好了。小生還擔心你嫌它丑笨,會責怪小生花十兩銀子買下它。”

    “啊,軒之不提,我還忘了,那十兩銀子,我會從軒之的工錢里扣。”白姬笑眯眯地道。

    元曜想咬斷自己的舌頭。

    元曜找遍了院子也沒找到紅櫻之珠,白姬說他辦事不力,又扣了他十天的工錢。元曜心中悲苦,但又沒法反駁,只能拉長了苦瓜臉繼續找紅櫻之珠。

    晚上,鴕鳥醒了。它睜著大眼楮,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十分迷茫。

    元曜喂鴕鳥吃草,它不吃。

    離奴喂鴕鳥吃香魚干,它也不吃。

    白姬給鴕鳥倒了一杯酒,它很高興地喝了。

    離奴氣呼呼地道︰“書呆子居然買了一只酒鬼鳥回來了?!”

    元曜撓頭,道︰“唔,它好像真的很喜歡喝酒。”

    鴕鳥喝了幾杯酒之後,醉了。它開始在月光下學仙鶴一樣展翅跳舞,口中發出“嗝啊——嗝啊——”的聲音。它笨重的身軀跳起舞來十分滑稽,聲音更可笑。

    離奴捧腹大笑︰“這只大笨鳥不會以為自己是仙鶴吧?哈哈哈!”

    元曜有些窘,朝鴕鳥喊道︰“不要再把自己當仙鶴了,會被嘲笑的。”

    白姬看見鴕鳥學仙鶴跳舞,居然沒有笑。她取了一只笛子,橫在唇邊,吹起了一首空靈而婉轉的曲子,為鴕鳥助興。

    鴕鳥聽見白姬的笛聲,十分高興,更加沉醉于自己的舞姿之中。

    離奴變成一只小黑貓,跑到草地上,和鴕鳥一起跳舞。

    元曜提了一盞蓮燈,繼續在院子里尋找紅櫻之珠。白姬答應他,如果他找到紅櫻之珠,就不扣他的工錢了。

    一些夜游的妖怪聽見白姬的笛聲,紛紛來到縹緲閣的後院,加入了跳舞的行列。不一會兒,草地上千妖亂舞,百鬼縱歌。

    一只皮鼓化成的器物妖把鼓槌遞給元曜,讓他敲自己。元曜不敢拒絕,只好接過鼓槌,和著白姬的笛聲敲皮鼓。

    白姬見元曜敲皮鼓,笛聲忽然一轉,吹起了一首活潑歡快的曲子。元曜配合白姬的旋律敲鼓︰“咚——咚咚——咚——咚咚咚——”

    月光下,庭院中,千妖百鬼嘻嘻哈哈,舞動得更歡樂了。

    鴕鳥十分高興,它仰頭望著夜空,圓潤而明亮的眼眸中倒映了兩輪明月。

    白姬讓離奴拿出美酒,招待千妖百鬼。縹緲閣中舉行了一場妖宴,妖怪們玩得很盡興,圓月西沉時才散去。

    深夜,白姬、離奴都去睡了,元曜還想繼續尋找紅櫻之珠。但是,敲了許久的皮鼓,他的手臂很酸痛,不方便提燈籠,于是不得不明天再繼續找,也去睡下了。

    鴕鳥睡在元曜的被子上,把頭靠在元曜的脖子邊,小聲地打著呼嚕。

    元曜攆了鴕鳥幾次,讓它去後院睡,但它總會在小書生睡著時再跑來,睡在他的被子上,小書生也就隨它去了。

    第二天,元曜在晨光中醒來,鴕鳥還在呼呼大睡。元曜打著呵欠穿上外衣,去後院的古井邊梳洗。他剛走到回廊,就嚇了一跳,睜大了眼楮。

    青草中,一夜之間長滿了某種藤蔓植物,青翠而柔嫩的葉子下結了一串又一串的紅櫻之珠。紅珠碧葉覆蓋了大半個後院,色澤鮮艷的紅珠子上還帶著清晨的露水,看上去美麗而誘人。

    元曜張大了嘴,心中思忖,這下子找到了滿院子的紅櫻之珠,不知道白姬會不會給他漲工錢?!

    離奴起床之後,也看見了滿院子的紅櫻之珠,十分驚訝。它摘了一串紅櫻之珠,放進嘴里嘗了嘗,轉驚訝為高興︰“吃著和櫻桃差不多。今晚,爺來做一盤櫻桃魚。”

    元曜冷汗,道︰“這不是櫻桃……而且,還不知道這東西有沒有毒,能不能吃……”

    離奴道︰“兔子都能吃,怎麼會有毒?書呆子放心吃吧。”

    元曜還是不敢吃。

    日上三竿時,白姬起床了,她看見滿院子的紅櫻之珠,有些驚訝︰“鎭?居然長出來了?看來,昨天的紅櫻之珠是掉進土里了。還好,符陣沒有完全失效。”

    元曜苦著臉道︰“這紅櫻之珠是不是長得太茂盛了?小生早上看見時,它們才長了半個院子,現在已經擴散到整個院子了。”

    白姬采了一串紅櫻之珠,摘了一顆放進嘴里,笑道︰“生命力旺盛是一件好事。我倒沒有料到它的長勢這麼好。這下子,不僅可以引來白兔,我們也可以盡情地吃了。”

    離奴道︰“主人,離奴打算采一些紅櫻之珠,做紅櫻之魚。”

    白姬笑道︰“紅櫻之珠的口感有些酸澀,再采一些做蜜餞吧。用馬老太君送的鏡花蜜腌漬,一定很美味。”

    黑貓撓頭,道︰“離奴不會做蜜餞。”

    白姬笑道︰“胡十三郎很會做蜜餞,它去年送來的青梅和杏脯都很好吃,去請十三郎來做吧。”

    “離奴討厭那只臭紅狐狸!離奴去請它,它一定會擺臭架子,嘲弄離奴,離奴會很沒面子。”離奴很不高興,它和胡十三郎一向不和,是死對頭。每次一見面,它們就會打起來。

    白姬掩唇笑道︰“紅櫻之珠腌漬成蜜餞之後再做魚膾,想必一定很美味。”

    離奴聞言,口水嘩啦,妥協了。

    “主人的蜜餞比離奴的面子更重要。如果那只臭狐狸對爺狂妄無禮,等蜜餞做好了,爺再收拾它。”

    白姬拍了拍黑貓的頭,笑道︰“十三郎來了就是客人,不許故意欺負它。”

    “主人,它還沒來,你就胳膊肘朝外拐,離奴太傷心了。”

    元曜忍不住道︰“是離奴老弟你太霸道了。十三郎還沒來,你就想著收拾它了。”

    “閉嘴。”黑貓罵道。

    元曜不敢反駁。

    離奴出門去翠華山找胡十三郎了。

    最近平康坊有無頭鬼作祟,白姬穿上男裝,扮成“龍公子”,帶著幾張咒符坑銀子去了。小書生留在縹緲閣看店。

    縹緲閣的生意十分冷清,元曜坐在大廳中一邊喝茶,一邊讀《論語》。

    鴕鳥在後院玩累了,跑來找小書生討酒喝。小書生怕它喝醉了發酒瘋,只給它喝茶。鴕鳥很不高興,用嘴啄小書生。小書生沒有辦法,只好給它倒了一杯羅浮春,鴕鳥心滿意足地喝了酒,又跑去後院學仙鶴跳舞。

    元曜不經意間抬頭時,發現一道金色的人影在縹緲閣外走來走去。

    縹緲閣雖然位于西市,但並不是真正存在于西市中。天上瑯琅嬛地,人間縹緲鄉,縹緲閣並不存在于真實的世界中,但有緣之人可以從真實的世界走進縹緲閣,無緣之人看不見縹緲閣。


    從真實的世界來看,縹緲閣外應該是一條幽僻的死巷,不是大街,不會有行人。那麼,門外的金色人影是誰?

    如果是有緣之人,他為何不走進縹緲閣?

    如果是無緣之人,他為何在死巷外徘徊?

    元曜心中好奇,放下書本,走到大門邊。他向外望去,看見了一名金衣青年。

    金衣青年約莫二十出頭,看上去不像是大唐人。他的面容剛毅俊朗,身材魁梧精壯,穿著一身窄袖胡服,一頭蓬松如炸開的卷發,左耳上穿著一大一小兩個圓形金環。

    在陽光下看去,金衣青年的眼眸呈淡金色,和妖化的白姬的眸色一樣。他的臉色十分憔悴,神情也很焦慮,似乎有煩憂的心事。

    金衣青年在縹緲閣外走過來,走過去,仿佛看不見縹緲閣的大門,也看不見站在門邊觀察他的元曜。

    憑著直覺,元曜覺得金衣青年應該是非人。他在他的身上沒有感受到惡意,又見他神色焦慮,就開口道︰“這位兄台看樣子好像有憂心之事?”

    元曜一開口,仿佛某種屏障在一瞬間轟然坍塌。金衣青年一下子看見了縹緲閣,看見了元曜,他臉上露出了驚喜的表情,道︰“我找到縹緲閣了!”

    金衣青年的聲音有些耳熟,元曜感覺以前似乎聽見過。他仔細看了看金衣青年,十分陌生,並不認識,疑心自己聽錯了,“兄台在找縹緲閣?”

    金衣青年點頭,他走到大門邊,卻似乎有某種忌憚,停住了步伐,不敢走進去。他試探著問道︰“我能進去嗎?”

    元曜笑道︰“當然可以。縹緲閣就是開門做生意的地方,歡迎八方之客。”

    金衣青年道︰“你能伸出手嗎?不然,我進不去。”

    元曜伸出了手。

    金衣青年抓住元曜的手,邁步走進縹緲閣。這一步看似平常,但他卻仿佛從一個世界踏進了另一個世界。

    走進縹緲閣之後,金衣青年明顯舒了一口氣,他朝元曜笑道︰“謝謝姑父。我終于進來了。”

    聽見這一聲“姑父”,元曜如夢初醒,也瞬間憶起了金衣青年的聲音,他張大了嘴︰“你是……”

    金衣青年倏地化成了一只鬃毛飛揚的金色狻猊,它雷聲道︰“姑父,我是獅火。你忘了我嗎?”

    狻猊的聲音如同驚雷,震得元曜兩耳發聵,雙腿發軟,險些摔倒。

    元曜大窘道︰“不要亂叫!小生不是你姑父!”

    狻猊是白姬的九個佷子之一,它是光臧的靈獸,一向和光臧寸步不離。

    白姬在縹緲閣外布下結界,阻止光臧進入,狻猊也被法術阻隔,看不見縹緲閣,進不來縹緲閣。元曜在縹緲閣內搭話,才打破了結界,元曜伸出手,狻猊才能走進來。

    狻猊沒有將小書生的辯駁聽進去,它焦急地道︰“姑父,姑姑在哪里?我有急事找她。”

    元曜道︰“小生不是你姑父!白姬去平康坊賣咒符去了。”

    “她什麼時候回來?”

    “一般來說,晚飯前會回來。”

    狻猊徑自走向里間,坐在青玉案邊。

    “我在這里等姑姑回來。”

    “也好,小生去給你沏一杯茶。”元曜道。

    狻猊將頭擱在青玉案上,眼楮滴溜溜地注視著元曜,道︰“我不喝茶。如果可以,請姑父給我燃一爐香。”

    狻猊愛好靜坐,喜歡香爐中溢出的煙霧,只要眼前有一爐香,它可以靜坐一整天。

    “小生不是你姑父!!”元曜吼道。他取了一把紫檀香,放入一尊鏤空的三足博山爐中,點燃之後,蓋上山峰狀的爐蓋,將香爐放在了青玉案上。

    狻猊陶醉地望著從香爐中噴出的一縷縷白煙,神色安靜而滿足,似乎連焦慮也暫時忘記了。

    元曜來到後院,發現紅櫻之珠長勢驚人,短短一個時辰之內,它們不僅鋪滿了整個院落,還蔓延到回廊中了。

    鴕鳥躺在院子里,全身埋在蒼綠色的藤蔓中,只留一顆圓呼呼的頭顱在外面。

    元曜暗自心驚,有些擔心紅櫻之珠繼續蔓延,長到屋子里去。

    剛過申時,白姬就回來了。

    白姬走進里間,狻猊急忙從香煙中回過神來,道︰“姑姑,你終于回來了。”

    白姬看見狻猊,微微吃驚︰“小吼,你怎麼進來了?”

    狻猊道︰“是書生讓我進來的。”

    白姬瞪了小書生一眼,元曜趕緊給她倒了一杯茶。

    白姬在狻猊對面坐下,道︰“你來縹緲閣有什麼事?”

    狻猊憂愁地道︰“我是為了國師而來。半個月前,東皇太一祭那一天,雲中君邀請國師去天上玩,國師就去了。一去半個月,沒有任何消息。”

    白姬喝了一口茶,笑道︰“天上一日,人間一年,人間雖然過了半個月,但國師在天上也許才喝了一杯茶而已。”

    狻猊道︰“恐怕沒有這麼簡單,國師一定是在白玉京遇見麻煩了。最近,我常常做夢,夢見國師在白玉京受苦,無法回來。我的夢一向有預知性,不會弄錯。”

    白姬笑道︰“想必是國師要成仙了。成仙之前,總得受點兒苦,才能脫去凡胎,位列仙班。”

    狻猊不相信,俯首懇求白姬︰“國師一定是遇見麻煩了。姑姑,請您帶我去白玉京尋找他。”

    白姬道︰“三十六重天,可不是能夠隨意來去的地方。”

    狻猊垂下了頭,道︰“您一定有辦法去。”

    白姬道︰“天路杳渺,不知禍福,這一去前路艱險,我和光臧沒有因果,沒有必要為他冒險。”

    狻猊的頭垂得更低了,懇求道︰“求姑姑帶我去白玉京。”

    一想到光臧昨天附在白姬身上來求救的情景,元曜心中就涌起一陣不忍心,他對白姬道︰“昨天,光臧國師也算是來縹緲閣了。今天,獅火也走進了縹緲閣,他們都算是縹緲閣的客人,你既然有辦法,就不能袖手旁觀。”

    “什麼?!國師昨天來縹緲閣了?!”狻猊震驚。

    元曜道︰“沒錯。國師是來求救的。正如你的夢境,他被困在白玉京了。”

    狻猊哀嚎道︰“可憐的國師!苦命的國師!我早就勸他不要去天上了,他卻不聽我的話。”

    狻猊哭嚎不止,元曜對白姬道︰“你就幫幫獅火吧,它是你的佷子呀。”

    白姬撫額,道︰“好吧。我去白玉京。”

    白姬答應得這麼干脆,倒讓元曜有些意外,白姬何時變得這麼聽從他的勸說?

    白姬嘆了一口氣,解答了小書生的疑惑。

    “如果我袖手旁觀,軒之一定會天天拉長苦瓜臉嘮叨這件事。與其如此,不如去白玉京算了,即使我也像光臧國師一樣回不來了,也強過聽軒之在耳邊嘮叨抱怨。”

    “你這是什麼話!”元曜生氣地道。

    白姬對狻猊道︰“我可以去白玉京尋找光臧,不過‘一物換一物’是縹緲閣的規矩,你拿什麼跟我交換?”

    狻猊想了想,道︰“我攢了幾包煙霧很濃的香,一直沒舍得用,可以送給姑姑。”

    “我不喜歡煙霧太濃的香。”白姬道。

    狻猊想了想,又道︰“國師偷偷地在大角觀的八卦樓下埋了他最珍貴的寶物,他以為誰都不知道,其實大家都知道。您將國師救回來,我就把他埋下的最珍貴的寶物悄悄地挖出來送給您。”

    貪財的白龍雙目一亮,道︰“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狻猊道。它想,挖國師的寶物是為了救國師,國師也不會有什麼怨言。

    白姬對狻猊道︰“你先回大角觀等我的消息。”

    “好。一切就拜托姑姑了。”狻猊行了一禮,誠懇地道。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4:26

003 鶴仙

    狻猊離開之後,白姬匆匆走向後院,去找鴕鳥。

    紅櫻之珠已經長到回廊了,藤蔓交錯纏雜,幽碧森森,一串一串的果實紅如滴血。

    元曜望著滿地的蒼藤和紅珠,十分擔心。

    “白姬,這紅櫻之珠的生命力太旺盛了,它們不會長滿整個縹緲閣吧?”

    白姬也有些擔心,道︰“可能是符陣被破壞了的關系,它們反而開始肆虐了。按照這個長勢,軒之今晚得睡在紅櫻之珠上了。”

    元曜苦著臉道︰“你趕緊想一個辦法,讓它們不要再長了。”

    “覆水難收,長勢難遏,我也沒有辦法。”白姬攤手,她樂觀地道︰“等它們把地下的養分汲取光了,也許就會枯萎了。而且,往好的方面想,這麼多紅櫻之珠,做一年份的蜜餞都綽綽有余了。”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他十分擔心紅櫻之珠繼續生長,萬一吞噬了縹緲閣,他們就得搬出去睡大街了。

    白姬走入庭院中,撥開重重蒼藤,尋找鴕鳥。

    “嗝啊——嗝啊——”鴕鳥仿佛知道白姬在找它,倏地從藤蔓中探出頭,模仿仙鶴的叫聲。

    “你在這里呀。”白姬笑著在鴕鳥身邊蹲下,小聲地和它說了一句什麼。

    鴕鳥仿佛能夠聽懂白姬的話語,它“嗝啊——嗝啊——”地回應。

    白姬和鴕鳥一人一句地對話,元曜隔得太遠,白姬的聲音又小,他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元曜很好奇白姬和鴕鳥說了什麼,但也不敢多問。最後,白姬站起身,望向蒼茫的天空。

    鴕鳥也抬頭望向天空,它圓潤而清澈的眸子中倒映了整片天空。

    約莫傍晚時,離奴從翠華山回來了,帶著一身傷痕。元曜用腳趾頭也猜得出來,它又和胡十三郎起了沖突,打架了。但是,當白姬問離奴怎麼受傷了時,離奴卻說︰“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那只臭狐狸說它明天來。”

    白姬也沒追根問底,只道︰“里間的貨架上有菩提露,治療傷筋動骨效果很好。離奴,明天晚上我要出遠門,你也跟我一起去,我不放心把你和十三郎一起留在縹緲閣。”

    每次,黑貓和紅狐狸撞在一起,就會發生激斗,縹緲閣也會被毀滅一次。

    “再好不過了。離奴也不想整天看著九尾狐那張臭臉。”離奴也不問白姬要去哪里,就答應了。

    “同是九尾,相煎何太急?離奴老弟,你應該和十三郎好好相處。”元曜在里間給黑貓涂抹菩提露時,這麼勸道。

    黑貓白了小書生一眼,道︰“除非日月星辰都在腳下,瀑布倒著流,火在水中燒,爺才有可能和臭狐狸好好相處。”

    “唔。這些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元曜嘀咕道。

    “所以,爺不可能和臭狐狸好好相處!”黑貓生氣地道。

    元曜被噎住了。

    白姬用白紙剪了八串鈴鐺,她用朱砂筆在每一串鈴鐺上都寫下了“兔鈴”兩個字。她將八串紙鈴鐺燒了,紙灰被風吹散之後,灰燼中露出了八串精巧的銅鈴。

    白姬吩咐元曜將銅鈴分別掛在縹緲閣的八個方位,元曜一一掛好了鈴鐺。他覺得有些奇怪,春風吹過時,銅鈴在風中搖曳,但卻沒有聲響。

    元曜問白姬道︰“這些鈴鐺怎麼不響?”

    白姬悠閑地喝茶,道︰“因為兔子沒來呀。明晚,我們去白玉京之後,必須請十三郎幫著捉兔子呢。”

    “我們?!小生也要去白玉京嗎?”

    “當然。難得去天上一次,軒之不想去開一開眼界嗎?白玉京是一個非常神奇美麗的地方呢。”白姬笑眯眯地道。

    元曜有些心動。白玉京,聽名字都很美。

    白姬又笑眯眯地道︰“如果時間充足,我們還可以去月宮一游,見一見嫦娥仙子。嫦娥仙子是一位絕色大美人,連月光下盛開的雪色木樨花也比不上她的美麗。”

    元曜更動心了。從小,他就聽說月宮里住著美麗的嫦娥仙子,一直十分神往。

    “好。小生去。”元曜答應了。

    見元曜一臉神往,白姬促狹地笑了,“現在,月宮中正缺一位搗藥郎,軒之如果能夠吃苦,倒是可以去頂替一下。這樣,就可以天天看見嫦娥仙子了。”

    “小生不會搗藥,也認不全藥材……不對!小生沒有想天天看見嫦娥仙子!小生對仙子絕無不敬的念想!!”

    看見面紅耳赤,努力爭辯的小書生,白姬哈哈大笑,心滿意足地飄走了。——捉弄小書生,是這條龍妖的三大樂趣之一。它的其余兩大樂趣,一是宰客,二是奴役小書生。

    離奴今晚做了紅櫻之魚,味道很詭異。白姬、元曜只吃了一口,就都不肯再吃第二口了。離奴只好自己吃掉了大半盆紅櫻之魚。

    鴕鳥的晚飯是一大盤紅櫻之珠,還有三壇蒲萄酒。——白姬對鴕鳥很慷慨,竟把自己珍藏著準備夏天喝的西域蒲萄酒也拿出來給它喝。

    元曜不明白白姬為什麼對鴕鳥這麼慷慨,心中很迷惑。

    月亮升起,清輝滿地。

    今晚的圓月還差一角缺口,明晚才是滿月。紅櫻之珠已經蔓延到大廳了,元曜十分驚恐,白姬也沒有辦法,只勸元曜忍耐一下。

    元曜沒辦法睡在大廳了,白姬讓他和離奴一起睡里間,離奴不願意,但又不能違逆白姬,只好勉強同意了。

    元曜、離奴鋪好各自的寢具,並排躺在里間中。

    吹熄燈火之後,離奴很快就睡著了,發出了細微的鼾聲。

    元曜無法入睡,在安靜的黑暗中,他似乎能夠聽見紅櫻之珠的藤蔓正在瘋狂生長的聲音。不過,漸漸地,元曜也困了,墜入了夢鄉。

    第二天,元曜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了。琥珀色的陽光透過蒼翠的藤蔓和木葉的縫隙灑落,變成了一種略暗的金綠色。

    元曜的頭腦還不清醒,對撲面而來的大片金綠色還無法適應。他怔怔地望著爬滿綠色藤蔓的窗戶和房梁,頭腦中一片空白。

    離奴睜著眼楮平躺在元曜旁邊,它早已經醒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起床。

    離奴瞥了一眼元曜,道︰“書呆子,你醒了?”

    元曜如夢初醒,答道︰“醒了。”

    “那,繼續躺著吧。”

    “為什麼要繼續躺著?”元曜不解。

    離奴嘆了一口氣,道︰“因為,我們都被藤蔓綁在地上了。”

    元曜低頭,這才發現自己和離奴都被蔓延到里間的紅櫻之珠纏得結結實實。他試著掙扎了一下,完全沒有辦法掙開束縛,只好也和離奴一起睜著眼楮躺著。

    日上三竿時,白姬披散著頭發打著呵欠走下爬滿藤蔓的樓梯,她的頭發上還掛著幾串紅櫻之珠。白姬一邊走,一邊愁道︰“紅櫻之珠已經長到我的枕邊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咦,軒之,離奴,你們怎麼還沒起床?”

    元曜、離奴已經被藤蔓淹沒,只剩兩顆腦袋留在外面。

    元曜苦著臉道︰“一覺醒來,藤蔓就把小生給纏住了,沒辦法起床。”

    離奴也道︰“主人,離奴快被勒死了。”

    白姬從纏著藤蔓的貨架上取下胡刀,割斷元曜和離奴身上的藤蔓。元曜、離奴才坐起身,開始活動手腳。

    放眼望去,縹緲閣幾乎已經被紅櫻之珠覆蓋了,連貨架和櫃台上都是青藤。

    白姬有些憂郁,元曜十分驚恐,離奴也不太習慣。

    元曜勸白姬把紅櫻之珠拔了。

    白姬道︰“先忍耐一下,等找到兔子再拔吧。況且,也不知道能不能拔掉。”

    中午,胡十三郎來拜訪了。雖然身上有幾處抓傷,但是小紅狐狸還是很有精神,它端正地坐在白姬面前,禮貌地道︰“因為昨天突然受傷,某來遲了一天,真是十分抱歉。”

    說著,小狐狸剜了黑貓一眼,它昨天受傷是因為它們打架了。

    白姬笑道︰“十三郎能來就已經很好了。貨架上有菩提露,對外傷很好。離奴,去拿菩提露給十三郎。”

    黑貓很不樂意,但又不能違逆主人的話,它不高興地取來菩提露,沒好氣地放在胡十三郎跟前。

    小狐狸別過了頭,不去看黑貓。

    “多謝白姬。”

    白姬笑道︰“其實,除了做蜜餞,我還想請十三郎幫著照看縹緲閣幾天,以及捉一只白兔。”

    小狐狸的耳朵豎了起來,道︰“照看縹緲閣?捉白兔?”

    “沒錯。”白姬對小狐狸低聲說了幾句話。

    小狐狸神色嚴肅地點頭,道︰“某一定盡力而為,不負白姬所托。”

    冰輪東升,圓月如盤,長安城中清輝遍地。

    縹緲閣已經被紅櫻之珠徹底覆蓋,森森郁郁。

    因為沒有地方睡覺,小狐狸在回廊中用藤蔓做了一個吊床,它還細心地用鮮花做裝飾,十分漂亮。

    元曜誇獎小狐狸手巧,白姬誇獎小狐狸心細,小狐狸十分高興。

    黑貓見了,挖苦道︰“跟女人似的,也不嫌丟人。紅紅綠綠的,品味也俗氣。”

    小狐狸很生氣,但忍住了。

    “算了。元公子說,大丈夫應當心胸寬廣,某不和你這種小肚雞腸的人計較。”

    離奴十分生氣,想去撲咬小狐狸,但因為白姬在,它不敢放肆。它眼珠一轉,拿藤條做了一只小狐狸,用爪子撓它解氣。

    小狐狸見了,氣得臉色發綠。但想到離奴今晚就要出遠門,它忍下了這口氣。

    元曜望著浩渺的夜空,苦著臉道︰“白姬,小生有些害怕,能不能不去?”

    “不行。”白姬斬釘截鐵地笑道。

    鴕鳥坐在元曜旁邊,它“嗝啊——”地叫了一聲,用小腦袋蹭元曜的臉,似乎在安慰它不要擔心。

    元曜對鴕鳥道︰“你又不去天上,你不會明白小生的憂焚。”

    鴕鳥又“嗝啊——”一聲,似乎在反駁。

    白姬笑道︰“誰說它不去?它也會和我們一起去天上。如果沒有它,我們去不了白玉京。”

    元曜疑惑不解。

    白姬神秘一笑,也不為元曜解惑。

    子夜時分,圓月變得如透明一般虛幻。

    白姬從衣袖中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玉瓶,她打開瓶塞,對玉瓶中吹了一口氣。一道似有似無的煙從玉瓶中盤旋上升,直上夜空。

    元曜望著夜空,什麼也看不清。

    不過,似乎,只是似乎,圓月變得更虛渺了。一縷半透明的五色雲霧緩緩下降,落在縹緲閣的後院中。

    鴕鳥踱步到月光下,仰頭將五色雲霧吞入了口中。

    當五色雲霧都被吸入鴕鳥的腹中時,鴕鳥開始如仙鶴一般翩翩起舞。

    白姬將玉瓶收入衣袖中,笑眯眯地望著鴕鳥。

    元曜窘道︰“它居然還把自己當仙鶴。”

    白姬笑道︰“它本來就是仙鶴。不僅是仙鶴,它曾經還是天上的鶴仙。”

    隨著白姬的話音落下,一道五彩光芒閃過,肥笨的鴕鳥不見了,在鴕鳥翩翩起舞的地方,站著一只體型優美,羽毛潔白的仙鶴。

    仙鶴的頭頂有一點王冠般的赤色,它睜著靈動而水潤的眼楮注視著白姬和元曜,口吐人言︰“吾能恢復鶴仙之身,再上青天,實在很高興。”

    白姬笑道︰“這只是您的一次小劫數,已經度過了,就安然無事了。時間不早了,請鶴仙如約帶我們去白玉京。”

    仙鶴道︰“等吾召喚同伴。人間太險惡了,吾要將人間所有的鶴都帶上三十六重天。”

    白姬剛要阻止,仙鶴已經飛走了。

    元曜吃驚,道︰“白姬,這是怎麼回事?”

    白姬道︰“這只鴕鳥是天上的鶴仙,它因為喝醉酒,犯了天規,被仙人懲罰變成鴕鳥,來人間受劫。只有吃到月宮中的五彩雲,它才能恢復鶴仙之身。我和它定下了約定,我讓它吃到五彩雲,它帶我們去白玉京。”

    “啊,原來,它真的是仙鶴!”元曜舌撟不下。他想起眾人嘲笑鴕鳥,老翁抽打鴕鳥的情形,心中有些酸澀,沒有人相信它是仙鶴,也沒有人寬容地對待它,它在人間一定吃了很多苦,也一定對人間很失望。

    白姬憂愁地道︰“鶴仙如果真把鶴都帶去天上,人間就沒有鶴了。”

    約莫一炷香時間之後,遠方傳來“嗝啊——嗝啊——”的鶴鳴,一點一點白色的光芒在夜空中浮現,漸漸地擴大成一片。

    當白色光點接近縹緲閣時,元曜才看清那是成百上千只仙鶴。仙鶴們在縹緲閣上空盤旋,為首的一只正是鶴仙。

    “嗝啊——”鶴仙長鳴一聲,帶著幾只仙鶴飛落下地,其余的仙鶴仍在天空盤旋。

    鶴仙站在滿地蒼藤之中,對白姬道︰“去白玉京吧。”

    白姬對元曜笑道︰“軒之,準備去白玉京了喲。”

    元曜有些害怕,咽了一口唾沫,顫聲問道︰“怎麼去?”

    白姬笑道︰“騎鶴去。”

    白姬選了一只毛色雪白的仙鶴,騎在它的背上。仙鶴用頭蹭了蹭白姬的手,展翅飛向夜空。

    離奴挑了一只看上去很驕傲、很神氣的仙鶴,騎在它的背上,仙鶴不願意馱離奴,閉上眼楮,不肯展翅。離奴只好重新挑了一只眼神溫柔的仙鶴,這只仙鶴不介意馱離奴,它展開豐盈的翅膀,飛向夜空。

    元曜不知道挑選哪一只仙鶴好,正猶豫不決時,鶴仙走到元曜身邊,口吐人語︰“吾從不馱人,但你對吾有恩,吾願意破例馱你去白玉京。”

    元曜受寵若驚,道︰“這……這怎麼好意思勞駕鶴仙……”

    鶴仙溫和地道︰“吾被罰做鴕鳥的三百年里,你是唯一一個善良地對待吾的人類。吾願意馱你上天宮,請不要拒絕。”

    “那……恭敬不如從命了。多謝鶴仙。”元曜作了一揖,才騎上鶴仙。

    鶴仙展開雙翅,馱著小書生飛上夜空。

    “嗝啊——嗝啊——”鶴仙一聲嘹亮的長鳴,帶著成百上千只仙鶴一起在月光下飛翔。

    小狐狸坐在縹緲閣的院子里,仰頭望著白姬、元曜、離奴和仙鶴們漸漸飛遠,默默地祈禱他們一路平安。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4:41

004 玉京

    月色明朗,夜雲縹緲。

    元曜騎在仙鶴背上,只覺得耳畔生風,他不敢低頭望下面,只好轉頭去看白姬。

    白姬穿著一襲廣袖白衫,月光盈袖,衣袂翻飛。她梳著雙環望仙髻,一縷鬢發在風中飄飛,拂過她俊美的臉龐。

    白姬側頭,見元曜目不轉楮地望著她,笑道︰“軒之在看什麼?”

    元曜臉一紅,道︰“你看上去真像是天上的神仙。”

    白姬撇嘴,道︰“我才不想做神仙。仙界的規矩太多了,不自在。”

    元曜好奇,道︰“世人都說‘自在如神仙’,仙界怎麼會有規矩?做神仙怎麼會不自在呢?”

    白姬道︰“無規矩不成方圓,仙界有一個‘界’字,自然也需要規矩來圈定這個‘界’。神仙聚居的地方,和人間也差不多。”

    鶴仙贊同地道︰“仙界的規矩確實太多了,一想起來就頭疼,一不注意就會犯戒。”

    這一路上,越來越多的仙鶴應鶴仙的召喚,從四面八方飛來,融入仙鶴群中。

    元曜有些擔心人間的仙鶴都會跟著鶴仙上天,一去不返。

    突然,東北方傳來一聲雄渾的獅吼︰“嗷嗚——”

    一只金色的狻猊踏雲而來,攔在白姬一行人前面,它雷聲道︰“姑姑,請帶佷兒一起去白玉京!佷兒非常擔心國師,坐立難安,沒辦法在人間等待。”

    白姬想了想,道︰“也好。萬一回不來了,人多一起玩葉子戲(1)也熱鬧。”

    元曜生氣地瞪著白姬,道︰“白姬,小生還想回人間!!”

    狻猊體型巨大,無法乘鶴,它只好化為人形。于是,白姬、元曜、離奴、獅火一起乘鶴飛上星空。

    長安城漸漸變小,星漢燦爛。

    仙鶴每穿過一層雲霄,元曜就覺得仿佛步入了另一個世界。

    月光更明亮,星河也越加絢爛。仙云浩瀚如海,云海中漂浮著一座又一座移動的仙島。不同的仙島上景色也不相同,有的是瓊樓玉宇的仙宮,有的是神秘清幽的琅嬛福地,有的是巍峨的浮屠寶剎,有的仙島上長著孕育日月的巨大扶桑樹,有的仙島上飛舞著浴火的鳳凰,有的仙島上盤桓著不知名的靈獸,還有的仙島上有火焰在水中燃燒。

    仙鶴越飛越高,在經過了雲海盡頭倒懸的瀑布之後,它們進入了第五界的玉清天。

    在玉清天中,日月同時掛在天上,星辰都在腳下,雲海瀑布倒懸著,雲海逆著瀑布倒流上天。

    元曜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他對離奴道︰“離奴老弟,你曾說日月星辰都在腳底下,瀑布倒著流,火在水中燒,你就和十三郎好好相處。現在,這些奇跡都在眼前,你該履行諾言,和十三郎好好相處了。”

    離奴也有些吃驚,道︰“想不到玉清天之中竟有這樣的奇景……”

    “離奴,你該和十三郎好好相處了吧?”白姬也笑道。

    離奴撓頭,望向了別處,道︰“等回去之後再說。”

    白姬一行人乘鶴而上,四周雲霧縹緲。

    白姬望著腳下的星海,笑道︰“軒之,景色這麼美,來做一首詩吧。”

    元曜戰戰兢兢地抱緊了鶴仙的脖子,不敢看下面,道︰“小生……沒心情作詩……”

    白姬思忖了一下,大聲吟道︰

    “三月夜安長,騎鶴游天上。

    瑤台仙山繞,蓬萊海中央。

    天街十二衢,星燈萬里光。

    玉殿堆煙霞,金梭引鳳凰……”

    元曜聽了,忍不住打斷白姬道︰“白姬,平仄不通。”

    “閉嘴。”白姬道。

    元曜吶吶地道︰“詩的內容也很假,天上哪里有街?明明是一片虛空。瑤台、蓬萊也沒見到,只看見一座座奇怪的浮島。”

    白姬笑道︰“軒之,做人要有想象力,不然會變得酸腐。”

    離奴笑道︰“書呆子一直就很酸腐。”

    “小生哪里酸腐了?!”元曜不高興地反駁。

    “從頭到腳都酸腐。”離奴斜眸道。

    “嘻嘻。”白姬詭笑。

    元曜還要反駁,狻猊打斷了眾人的爭吵,指著右前方道︰“姑姑,那里是不是白玉京?”

    浩瀚的星海中,有一座潔白如玉雕的浮島,四周有彩虹環繞。遠遠看去,浮島仿佛一顆耀眼的珍珠,光華輝夜。

    “是,那里是白玉京。”白姬笑道。

    鶴仙長鳴一聲,帶領仙鶴們飛向白玉京。

    “何人擅闖白玉京?!”突然,一只吉光獸踏雲飛奔而來,迎向眾仙鶴。

    吉光獸的肋下有一雙翅膀,四蹄之下有虛花綻放。

    吉光獸過處,鶴群紛紛散開。

    吉光獸停在白姬等人身前,俯視眾人。它看見鶴仙,奇道︰“鶴仙,你已經回天上了嗎?這些是什麼人?”

    鶴仙道︰“今晚剛回來。這是一些朋友。他們來白玉京找人。”

    吉光獸道︰“找人?白玉京可不是能夠隨意進出找人的地方。哦,難不成你們是來找那個偷吃天虛丹被東皇太一懲罰的光頭?”

    狻猊一聽,十分著急,道︰“國師怎麼了?他沒事吧?”

    吉光獸道︰“他被東皇太一懲罰種藥,每天輪流在火焰之淵中種智果,千年冰洞中種冰玉芽,血蟲壤中種蟲葵……受盡了苦楚,以一介凡人之軀,他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狻猊一聽,十分著急,嚎道︰“嗷嗚,苦命的國師!”

    白姬道︰“小吼,你冷靜一些。”

    白姬對吉光獸笑道︰“仙君可否通融一下,讓我們去白玉京見一見光臧國師?我們千里迢迢從人間而來,實在不容易。”

    吉光獸半睨著琥珀色的眼眸,冷傲地道︰“不行。白玉京是東皇太一的神府。除了東皇太一邀請的客人,誰都不可以擅入。”

    吉光獸望了一眼元曜,神色更倨傲了,道︰“怎麼還混入了一個卑微的凡人……”

    元曜有些害怕吉光獸,不敢還口。

    離奴不高興了,它倏地跳到吉光獸的身上,拔了一把吉光獸的毛,塞進它的嘴里,道︰“凡人怎麼啦?不要以為你是神仙,就可以瞧不起書呆子!”

    吉光痛得流淚,十分狼狽。

    “哈哈。”鶴仙大笑。

    “嘻嘻。”白姬掩唇詭笑。

    元曜哭笑不得。不過,他很感激離奴為他說話。

    一名廣袖舒袍的清雅男子從白玉京出來,乘雲而至,喝道︰“何人在白玉京外吵鬧放肆?”

    看見這位神仙,元曜不禁眼前一亮,但見他青發雪顏,氣度不凡,隨風翻飛的衣袂飄逸如雲。

    吉光獸看見神仙,如同看見了救命的稻草,道︰“雲中君!這些人太放肆太無禮了——”

    原來,是雲中君。

    元曜痴痴地看著雲中君,十分仰慕他的風姿。

    雲中君淡淡地掃了一眾不速之客一眼,他的目光停在了白姬身上。

    “白玉京一向沒有不邀之客,今天倒是很意外,連天龍之王都來了。”

    天龍之王?白姬是天龍部族的王?元曜吃驚。

    白姬笑道︰“早就不是王了。現在,只是一個在人間收集因果的商人。”

    白姬以前還真是天龍之王?怎麼沒聽她提起過?這條狡詐、貪財、吝嗇、又惡趣味的龍妖怎麼可能是一個部族的王?!元曜吃驚地張大了嘴,不可置信。

    雲中君也笑道︰“龍王收了幾千年的因果,還沒有成佛嗎?”

    白姬苦笑搖頭,道︰“前路還很漫長,看不到盡頭的佛光。”

    雲中君淡淡一笑,道︰“不如,放棄成佛,繼續回龍族做龍王?”

    “回不去了。”白姬笑道,她的笑容十分空洞。

    雲中君話鋒一轉,道︰“龍王今天怎麼有空來白玉京?”

    白姬笑道︰“不瞞雲中君,我是為了光臧國師而來。不知道他犯了什麼事,東皇太一要將他扣留在白玉京中?”

    雲中君望著白姬,嘴角浮起一抹笑,似乎在不動聲色地盤算著什麼。

    一會兒之後,雲中君才開口,但卻沒有回答白姬的問題︰“今天破例一次,讓你們進入白玉京。”

    雲中君對著星空拂手,五彩祥雲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形成了一座弓形雲橋。雲橋從白姬等人的腳下延伸開去,一直通向白玉京。

    白姬從仙鶴背上下來,踏上雲橋。

    離奴、狻猊也依次踏上雲橋。

    元曜見了,也從鶴仙背上下來,踏上雲橋。誰知,元曜的腳落地時,卻倏地穿透雲橋,整個人從雲中掉了下去。

    白姬眼疾手快,拉住了元曜的手。

    元曜懸吊在半空中,冷汗如雨,牙齒打顫。

    鶴仙俯沖而下,又將小書生馱在背上,來到了雲中君面前。

    “原來,還有一個凡人。”雲中君笑了笑,他伸手撫摸元曜的頭頂。

    一縷五色祥雲從元曜的頭頂沒入了他的身體,他頓時覺得神清氣爽,身輕如燕。

    “好了。你現在可以乘雲了。”雲中君對元曜道。

    元曜小心翼翼地從鶴仙背上下來,踏上雲橋。

    這一次,小書生走在雲橋上,如履平地。

    元曜十分高興,對雲中君作了一揖,道︰“多謝雲中君。”

    白姬不高興地道︰“軒之只謝他,不謝我嗎?剛才,如果不是我拉住軒之,軒之早就摔下去了。”

    元曜又向白姬作了一揖︰“也多謝白姬。”

    白姬笑眯眯地道︰“軒之不必客氣。救你一命的報酬,我會從你的工錢里扣。”

    元曜嘴角抽搐。

    白姬、元曜、離奴、狻猊跟著雲中君進入白玉京,鶴仙和仙鶴們在雲海中飛舞徘徊。

    白玉京一共有五城十二樓,宮殿樓閣氣勢恢宏,巍峨華美,一眼望不到盡頭。

    仙山中的泉水匯聚成一片湖泊,匹練飛光,倒瀉一百零八輪明月。這一百零八輪明月不是在天上,而是在水中。淡藍色的水光中有月華綻放,美如夢幻。

    元曜走過浮橋時,驚嘆不已。

    離奴趁雲中君不注意,迅速地從水中撈起一輪明月,哧溜一聲吸入嘴里,吞下了肚子。

    元曜張大了嘴,這水中的月亮能撈起來?還能吃?!

    離奴還想撈第二個月亮吃時,白姬輕輕地敲了一下它的頭,以眼神示意它不要貪吃,再偷吃一個月亮,恐怕就會被雲中君察覺了。

    雲中君回頭對白姬道︰“龍王上次來白玉京做客,是六千年前吧?”

    白姬笑道︰“好像是。六千年的歲月,足以讓滄海變桑田,但白玉京似乎沒有什麼變化,還和以前一樣。”

    雲中君笑道︰“對神來說,歲月是靜止的,不知道該覺得幸運,還是悲哀。”

    元曜覺得白姬和雲中君的對話很深奧,也很令人悵然。

    白姬問雲中君道︰“您是帶我們去拜見東皇太一嗎?”

    雲中君道︰“東皇太一心情不好,在靜坐冥想,不見外人。你們是為了光臧而來,我就先帶你們去見光臧。”

    “也好。”白姬道。

    白姬問雲中君道︰“東皇太一為什麼心情不佳?光臧國師又為什麼會被留在白玉京?”

    雲中君嘆了一口氣,說起了事情的經過。

    東皇太一誕辰那一天,他和雲中君一起巡視人間,見光臧正誠心祭拜他,一時興起,派雲中君邀請光臧夜游白玉京。光臧受寵若驚,跟隨仙人來到了白玉京。

    光臧並非凡俗之輩,只是對長生的事情太過貪執,他在宴會中請求東皇太一傳授他長生之術,東皇太一看出光臧和長生沒有機緣,婉拒了他。

    光臧不死心,以醉酒為借口離席,潛入東皇太一收藏丹藥的天一閣,準備偷取長生之藥。東皇太一和雲中君察覺不對勁,趕到天一閣時,光臧已經吃下了三枚天虛丹。天虛丹是東皇太一為太上老君準備的賀壽之禮,煉制得非常辛苦,而且只有三枚。

    東皇太一勃然大怒,把光臧扣留在白玉京,不許他回人間。

    白姬、元曜、離奴、狻猊冷汗,這光臧實在太糊涂和大膽了,竟然在神仙面前做出偷藥這麼無禮的事情。

    白姬轉身︰“回去吧。光臧國師被困在白玉京也是自作自受,沒必要管他了。”

    離奴也轉身︰“牛鼻子的行為太丟人了,爺不屑管他。”

    元曜站在原地,不知道怎麼辦好。

    狻猊見狀,張口咬住白姬的裙裾,耷拉著耳朵,道︰“國師一定是一時糊涂,才做了錯事。姑姑,都走到這里來了,您不能不管他啊!”

    雲中君露出狡黠的神色,也笑著勸白姬︰“正如狻猊所言,都走到這里了,去見一見也無妨。”

    狻猊可憐兮兮地望著白姬,懇求道︰“姑姑,去見一見國師吧。”

    白姬不為所動,道︰“小吼,你撒嬌也沒有用。”

    元曜不動聲色地道︰“白姬,八卦樓下,光臧國師最珍貴的寶物。”

    狻猊承諾過,白姬幫它找回光臧,他就把光臧埋在八卦樓下的最珍貴的寶物挖出來做報酬。

    貪財的龍妖聽見寶物,眼中精光一閃,又轉過了身,跟上雲中君的步伐︰“去見一見國師也無妨。”

    元曜笑了。他實在是太了解這條龍妖貪財的心性了。

    雲中君領眾人來到一片雲霧繚繞的花圃中,光臧正精赤著上身用花鋤翻赤色的土壤。他形銷骨立,精神萎靡,渾身都是火燒的傷痕,雙手和雙腳還戴著鐵鐐。他已經不再是白玉京的客人,而變成了白玉京的囚徒。

    狻猊看見光臧淒慘的模樣,眼淚如雨,它哽咽地呼喚道︰“國師……”

    光臧聞喚,猛然回頭,他渾濁而絕望的雙眸在看清狻猊、白姬、元曜、離奴的剎那,煥發出了希望的光彩,涌出了熱淚。

    血紅色的土壤根本不是土壤,而是許多細小的蟲子。光臧奔向狻猊時,他赤著雙腳疾走,驚擾了蟲群,蟲子紛紛噬咬他的腳。

    光臧的雙腳血肉模糊,幾乎可以看見白骨。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冷汗滑落蒼白而消瘦的臉龐。

    元曜倒抽一口涼氣,不寒而栗。

    狻猊哽咽,與光臧抱頭痛哭。

    “國師,你受苦了……”

    光臧流淚︰“這蟲壤還算好的。在火焰之淵中種智果,熾熱難忍,血肉都會燒焦。在千年冰洞中種冰玉芽,冷得人實在受不了。”

    狻猊哭道︰“可憐的國師……”

    元曜心中涌起一陣憐憫之情。看來,光臧在白玉京吃了不少苦頭。

    雲中君冷冷地望了光臧一眼,道︰“眼看太上老君誕辰臨近,天虛丹卻沒有了,東皇太一非常焦慮,愁眉不展。再煉三枚天虛丹不是難事,只是天虛丹中有幾味藥材十分珍奇,白玉京中沒有了。光臧吃掉了天虛丹,只有讓他種了。什麼時候種出藥材來,什麼時候讓他回人間。”

    白姬挑眉,道︰“那他恐怕永遠也回不了人間了。”

    雲中君笑了︰“這就是我請龍王進入白玉京的原因了。”

    “什麼意思?”白姬睨目望著雲中君。

    雲中君道︰“白玉京中缺少的幾味藥材,別的神仙應該有。龍王神通廣大,你去找齊幾味藥材,光臧就可以回人間去。”

    白姬皺眉,道︰“您和東皇太一為什麼不自己去?”

    雲中君嘆了一口氣,道︰“東皇太一是遠古的神,心性淡泊,喜愛幽靜,很少和別的神仙來往。”

    白姬不答應︰“我也不認識各路神仙。”

    光臧流淚道︰“龍妖,你不能見死不救……”

    白姬冷笑道︰“國師唯一自救的方法,就是把三枚天虛丹吐出來。”

    光臧悔恨地道︰“吃下去的東西哪里還吐得出來?本國師真是悔不當初!”

    元曜覺得光臧是真心在悔恨,心中不忍,勸白姬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光臧國師已經知錯了,你要是有辦法幫他,就盡量幫幫他。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光臧抹淚,道︰“龍妖,你我一直是敵人,本國師以前還試圖封印你,如今也沒有顏面要求你必須幫本國師。只是,本國師曾經封印了一些危害人間的邪惡妖怪,如果本國師長久不回去,封印會松動。這些戾妖邪鬼十分可怕,一旦沖破封印,長安必有禍亂,到時候會有很多人和非人遭殃。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縹緲閣也必定會受到牽連。看在長安城的安寧的份上,請你幫本國師一把,讓本國師離開白玉京,回人間去。”

    狻猊也道︰“姑姑,你就幫一幫國師吧。”

    白姬望著光臧,明白他所言非假。但是,她還是沒有表示要幫他。

    雲中君見了,笑道︰“如果龍王找齊了藥材,東皇太一會有謝禮相贈。”

    “什麼謝禮?”白姬望向雲中君。

    “一瓶春、色。”雲中君道。

    白姬想了想,道︰“再加十個水月之精。”

    “五個。”雲中君笑道。

    “九個。”白姬笑道。

    “六個。”雲中君道。

    “八個。”白姬道。

    “七個。”雲中君道。

    “成交。”白姬笑咪咪地道。

    見白姬答應去找藥材,光臧如釋重負,熱淚長流。

    白姬對光臧道︰“國師不要高興得太早了,能不能找齊藥材,還得靠運氣。”

    光臧道︰“本國師相信你。”

    “事不宜遲,我和軒之、離奴去找藥材。小吼,你留在白玉京。”

    狻猊道︰“佷兒也要跟姑姑一起去。”

    白姬道︰“人多反而礙事,你還是留下來替國師翻土吧。”

    “好吧。”狻猊道。

    雲中君將煉制天虛丹所缺的藥材告訴了白姬,道︰“一共缺四味藥材︰智果,蟲葵,冰玉芽,鳳凰羽。祝你們好運。”

    注釋︰(1)葉子戲︰一種古代的紙牌游戲,有四十張牌,分為十萬貫、萬貫、索子、文錢四種花色,後來演變為麻將。據說,發明葉子戲的是唐代著名天文學家僧一行。

    (2)吉光︰古代神話中的神獸,它的毛皮做成的裘衣,入水數日不沉,入火不焦。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4:53

005 月宮

    白姬、元曜、離奴離開白玉京,在云橋上騎鶴而上,又回到了星空中。

    元曜望著浩瀚的星海,問道:“白姬,我們去哪里找藥材?”

    白姬陷入了沉吟。

    離奴出主意道:“太上老君愛煉丹,兜率宮的藥材最多,不如去兜率宮?”

    白姬搖頭,道:“太上老君一向小氣,我們又和他不熟,即使有藥材,他也一定不會給。”

    離奴道:“那就去偷偷地拿?反正兜率宮藥材多,他未必會察覺少了几味藥材。”

    白姬摸了摸下巴,想了一會儿,道:“這個主意不好。”

    元曜同意白姬的話,道:“偷盜不是正人君子所為。”

    白姬道:“君子不君子倒是小事,只是万一被抓住了,以太上老君瘋狂的惡趣味,我們大概會被丟進丹爐里煉成龍丹,貓丹和人丹。”

    元曜道:“君子不君子,是很重要的事情。”

    離奴嚎道:“喵!太可怕了,離奴不要變貓丹!”

    “所以,還是不要在仙界打歪門邪道的主意為妙。”白姬正色道。

    元曜、離奴點頭。

    過了一會儿,白姬開口道:“有了!月宮中也有不少藥材,我們去月宮吧。”

    仙鶴飛向月宮,如一道道白色的流星。

    月宮又名蟾宮,是上界神仙為嫦娥建造的一座宮殿。這座宮殿是由一只具有靈性的蟾蜍幻化而成,所以又稱作蟾宮。

    月宮規模浩大,宮室綿延,一共由一宮,二館,三亭,四台,五殿(1)組成。宮殿群中還有一個園林,園林中有一個壇,叫月壇。月壇附近有一口井,叫琉璃井。琉璃井可以和四海龍宮、太虛幻境、蓬萊、昆侖山、南海等仙界相通。

    仙鶴馱著白姬一行人在月宮上空徘徊,最后停在廣寒宮前面的廣場上。

    元曜站在廣寒宮前,仿佛踏入了一片月光之海,華美的宮室淨澈如琉璃,寂靜無人的廣場上落滿了木樨花。

    不遠處,一棵五百丈高的木樨樹下,有一名大胡子仙人正揮舞著斧頭砍樹,可是無論他怎麼努力,也砍不斷木樨樹。因為上一斧頭在樹杆上砍下的缺口,在揮下下一斧頭時,就會完好如初。

    元曜猜測,這位大胡子仙人應該就是傳說中在月宮中砍桂樹的吳剛。

    吳剛看了白姬一行人一眼,沒有理會,繼續砍自己的樹。

    一名風華絕代的仙女從廣寒宮中走出來,俯視玉階下的來客。她穿著一身玉青色的云紋羅裙,挽著長長地拖曳在地上的月光色披帛。她的容顏十分美麗,一雙清靈的眸子比月色更美,她的蛾眉間有一縷寂寥的哀愁,那是歲月沉澱的神秘感傷。

    元曜有些看痴了。這位仙子的美麗令皓潔的月華都黯然失色。

    白姬行了一禮,笑道:“拜見嫦娥仙子。”

    嫦娥有些意外,“龍王?你怎麼來廣寒宮了?難道,玉兔已經找到了嗎?”

    白姬道:“玉兔的事情,我已經盡力了,但暫時還沒有消息。請耐心再等几天,我一定會找到它,將它送來月宮。這次我來月宮,是有一件事情想請嫦娥仙子幫忙。”

    “什麼事?”嫦娥問道。

    “我在為東皇太一尋找四味藥材。”

    “哪四味藥材?”

    “智果,蟲葵,冰玉芽,鳳凰羽。”

    嫦娥道:“智果,蟲葵,冰玉芽,這三味藥材月宮中倒是有。鳳凰羽沒有。”

    白姬道:“如此,請嫦娥仙子賜三味藥材。”

    嫦娥想了想,笑道:“我可以給你藥材,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你們先跟我來。”嫦娥笑道。

    白姬、元曜、離奴拾階而上,來到了嫦娥身邊。嫦娥帶著三人穿過廣寒宮,走進園林中,來到了藏儲奇花異藥的百花館。

    百花館中放著許多木架,木架子上擺放著各種藥材,藥材種類繁多,雜亂無序。看來,似乎很久沒有人來收拾分類了。

    百花館外靠近琉璃井,琉璃井邊有一片藥圃,藥圃中種植著仙草瓊花,異香扑鼻。

    元曜在花草間看見了一小片紅櫻之珠。

    琉璃井邊凌亂地放著一些大小不一的搗藥器具,有蓮花形的搗藥罐、荷葉形的搗藥盅,白玉石杵,紫石石杵……但是,搗藥器具上都積了一層薄薄的灰,看來很久沒有人搗藥了。

    嫦娥嘆了一口氣,對白姬道:“自從玉兔跑了之后,沒有人采藥、搗藥,這百花館就亂得一塌糊涂。我急需要一個搗藥人。我給你智果,蟲葵,冰玉芽,你給我一個搗藥人。——這就是我的條件。”

    “這好辦。”白姬笑了,她指著元曜和離奴道:“您隨意挑一個留下來搗藥,玉兔找回之后,再還給我。”

    嫦娥高興地道:“哎呀,這真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嫦娥先湊近元曜,仔細地打量他,又讓他伸出雙手,露出胳膊,看他有沒有力氣搗藥。因為嫦娥靠的太近,小書生面紅耳赤,手足無措。

    白姬掩唇而笑。

    嫦娥不太滿意小書生,道:“這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恐怕不能搗藥……”

    白姬笑道:“搗藥可以慢慢練習,軒之很想留下來,他一直很仰慕嫦娥仙子,這次也是聽說可以看見您,才肯來天上呢。”

    “欸?!”嫦娥有些吃驚。

    “沒有的事!”元曜大窘,恨不得拿一根針把白姬的嘴縫上。

    嫦娥以袖掩面,笑道:“君之仰慕,感恩于心。可是,我現在需要的不是一個仰慕的人,而是一個搗藥人。”

    元曜作了一揖,道:“小生對嫦娥仙子的仰慕,是出于對神仙的景仰,對古老傳說的神往,絕無不敬之意。請不要聽白姬胡說。”

    嫦娥掩唇而笑,“你真有意思。”

    元曜手足無措。

    “嘻嘻。”白姬詭笑。

    元曜面紅耳赤,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

    嫦娥來到離奴面前,伸手拎起黑貓,看了看它的爪子。看著小黑貓,她想起了自己的玉兔,陷入了悲傷之中。過了一會儿,她才道:“嗯,就這只小黑貓吧。”

    離奴淚奔,“主人,搗藥肯定很辛苦,所以兔子才跑了,離奴不願意留下搗藥。”

    白姬哄道:“離奴,你就留下來辛苦几天,等玉兔找到了,我馬上換你回去。等你回去了,我一定給你漲工錢。”

    離奴還是不願意。

    白姬道:“每個月再多加兩包香魚干。”

    離奴問道:“大包還是小包?”

    白姬咬牙道:“大包。”

    離奴同意了。

    嫦娥從百花館中找出了智果,蟲葵,冰玉芽,拿一塊月光織成的輕紗將藥材包好,遞給白姬。

    白姬道謝之后,告辭離開了。

    離奴依依不舍地送白姬、元曜到廣寒宮外,它流淚囑咐道:“主人,你要早些找到兔子,換離奴回去。”

    “放心吧。一找到玉兔,我就來月宮換你回去。”白姬道。

    離奴和白姬、元曜揮淚而別。

    白姬、元曜乘鶴上天,又回到了星空中。

    “現在,只差鳳凰羽了。我們去鳳凰聚居的火焰島吧。”白姬對鶴仙道。

    “嗝啊——”鶴仙一聲長吟,仙鶴們回旋出一個弧度,轉向東北方,朝火焰島飛去。

    火焰島懸浮在星空之中,這里是鳳凰涅盤之地,被火焰包圍著,赤炎如織。透過一團團火焰,可以隱約看見仙山和湖泊。

    白姬遞給元曜一件東西,“軒之,你拿著這個。”

    元曜接過,低頭一看,是一片扇貝狀的半透明琉璃。琉璃十分輕薄,几乎沒有重量,泛著七色彩光,十分漂亮。

    “這是什麼?”元曜不解地問道。

    “這是我的鱗甲。”白姬笑道。

    元曜嘴角抽搐,“你給小生龍鱗干什麼……”

    “鳳凰涅盤之火會焚盡人間的一切。軒之是凡人,會被鳳凰之火燒成灰燼,拿著我的鱗甲,就不會被火焰灼傷。記住,不能放手喲。”

    “原來是這樣。小生明白了。”

    仙鶴俯衝而下,穿過層層火焰,停在了火焰島上。

    鳳凰一族在火焰島上生息,涅盤。

    火焰島上滿布奇山異石,也有河流瀑布,金紅色的火焰在水中燃燒,看上去像是水中盛開的花朵。一棵十分茂盛的千年梧桐生長在島中央,几乎覆蓋了三分之一的島嶼。元曜握著冰涼的龍鱗,雖然周圍都是火焰,但絲毫沒有感受到灼熱。

    白姬站在一塊巨大的黑色岩石上,手搭涼棚,四處張望:“運氣好的話,也許能撿到几根鳳凰羽毛。”

    元曜望著滿島的烈焰,苦著臉道:“上哪儿去撿?撿不到怎麼辦?”

    白姬道:“撿不到的話,就只能去找鳳王凰后了。”

    “鳳王凰后?”

    “是啊,凰后倒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但鳳王就是一個難纏的家伙了。”白姬有些發愁。

    “難纏的家伙……”一個憤怒的聲音從白姬、元曜的身后傳來,驚如雷霆。

    元曜回頭一看,是一只体型優美,文彩輝煌的鳳。它的頭像錦雞、身形如鴛鴦,有鵬鳥的翅膀,仙鶴的長腿,孔雀的尾羽。

    鳳倨傲而生氣地道:“龍王,你竟然在我的地盤說我的壞話?!”

    白姬理虧,笑道:“鳳王還是這麼精神抖擻,威風神氣,不愧是百鳥之王。”

    鳳挖苦道:“那是自然。我已羽化成仙,不像龍王你這麼落魄,一直流浪人間,徘徊妖道,還套著一個愚蠢的人類皮囊。”

    白姬也不生氣,笑道:“早就不是龍王了。我也已經習慣這人類的皮囊了。”

    “哼!”鳳不屑地冷哼道:“龍王今天來火焰島干什麼?”

    白姬笑道:“一來,是瞻仰鳳王的風采。二來,是來求鳳王凰后賜几支鳳凰羽毛。”

    鳳道:“不給。”

    白姬笑道:“請鳳王通融一下,我需要鳳凰羽去救一位被扣押在白玉京的朋友。”

    元曜也懇求道:“請鳳王大發慈悲,我們確實需要鳳凰羽救光臧國師。”

    鳳以長喙梳理美麗的尾羽,道:“不給。”

    白姬的笑容開始變得陰森。

    鶴仙也開口勸道:“鳳王,這火焰島上散落了不少鳳凰羽,給他們几支又何妨。”

    鳳冷傲而憤怒地道:“如果是別人來要,我也就給了。但是,這條天龍來要,我偏不給。我討厭龍!非常討厭!!鳳明明比龍更美麗,更吉祥,那些愚蠢的人類每次說起時,總是把龍排在鳳的前面。龍鳳,龍鳳,太可氣了!太憋屈了!明明應該是‘鳳龍’才對!!!”

    元曜冷汗。這鳳王都成仙了,居然還對排名這種事情心懷如此深重的執念。

    白姬陰森一笑,道:“鳳王不愛聽‘龍鳳’,那我就滿足鳳王的心願,讓您再也不會聽到。”

    “嗯?”鳳不明白白姬的話。

    白姬倏然化作一條巨大的白龍,白龍身体如靈蛇,犄角如珊瑚,利爪如鐮刀,須鬣如槍戟,渾身交織著冰藍色火焰,威猛而美麗。

    白龍仰天長嘯一聲,俯視著鳳:“把你吃了,你就永遠聽不到了。”

    “好大的膽子!”鳳大怒,它金紅色的羽毛紛紛張開,刀鋒般的爪子戟張,寒光凜冽。

    鳳展翅衝向白龍,白龍咆哮一聲,與鳳激戰在一起。龍鳳際會,火云翻涌,戰圈之中不時發出“轟隆隆——”的雷鳴。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元曜和鶴仙除了張大嘴巴看著龍鳳在半空中激斗,不知道該做什麼。因為火云狂卷翻滾,遮蔽了視線,他們除了偶爾瞥見白龍、金鳳在云霧中一閃而過的影子之外,其它的什麼也看不見。

    元曜心中發苦,他既擔心白姬被鳳王傷到,又擔心鳳王被白姬吃掉,他想阻止龍鳳相斗,但又沒有辦法,只能干著急。

    忽然,半空中響起一個霹靂,一道金色如流星般滑落。

    鳳從天而降,重重地摔倒在一塊岩石上,岩石迸裂,火焰紛飛。

    鳳被摔得羽毛零落,它悲鳴一聲,想要振翅飛起,但是白龍咆哮而至,用爪子按住了鳳的脖子,將它釘死在地上,無法動彈。

    鳳拼命掙扎,白龍的爪子如同鐵鉗一般,讓它無法動彈。白龍金眸灼灼,仰天長嘯,天邊驚雷陣陣。

    被龍的氣勢所懾,鳳放棄了掙扎,它垂下了頭,十分沮喪。它好像明白為什麼世人總是說‘龍鳳’,而不是‘鳳龍’了。一開始,它就錯了。這條天龍即使流落人間,一心向佛,它本質上還是曾經那個讓四海六界風云色變的天龍之王。

    白龍張開巨口,似乎想一口將鳳吞入腹中。

    鳳十分恐懼,但是出于身為百鳥之王的自尊與驕傲,又不能開口求饒。

    元曜嚇得要死,鳳王好歹也是神,万一白姬真的把它吃了,可就有大麻煩了。

    元曜正要阻止白龍時,白龍卻道:“嘁!和軒之一樣瘦,不好吃!”

    “你這是什麼話?!”元曜生氣地吼道。

    白龍左爪拽起鳳,右爪從鳳王身上生生地扯下了一大把艷麗的尾羽。

    “啊啊——啊啊啊——”鳳王凄厲地慘叫。

    白龍揮爪,將鳳王扔進了山岩下的湖泊中。

    “啊啊——”鳳王哀嚎一聲,摔下了山岩。

    “扑通——”一聲響過,鳳王掉進了湖水中。

    白龍變回了白姬的模樣,她抓著一把剛拔下的鳳凰羽毛,笑眯眯地對站在不遠處的元曜和鶴仙道:“這一把鳳凰羽應該夠了。”

    元曜、鶴仙冷汗如雨。鳳王在和白龍激斗時,羽毛就掉了不少,現在又被拔掉了一把,它……它還有羽毛嗎?

    元曜擦汗:“太可憐了……”

    鶴仙擦汗:“太可怕了……”

    白姬、元曜騎上仙鶴,離開了火焰島。

    乘鶴飛上半空時,白姬笑著對泡在湖水中的鳳王揮手:“多謝鳳王慷慨地贈送羽毛,再見啦。”

    鳳氣得渾身發抖,它仰天咆哮道:“我討厭龍!太討厭龍了!在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龍了!!!”

    注釋:(1)一宮:即廣寒宮;二館:天籟館、百花館;三亭:望鄉亭、凌云亭、會仙亭;四台:青龍台、朱雀台、白虎台、玄武台;五殿:太和殿、文華殿、長生殿、觀音殿、清暑殿。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5:06

006 東皇

    仙鶴馱著白姬、元曜在星海中跋涉,又回到了白玉京。

    云中君來到云橋上,迎接白姬一行人。他笑道:“不愧是龍王,辦事很有效率。”

    白姬笑道:“高效率做事,一向是我的習慣。”

    元曜冷汗,這條懶散到無可救藥的龍妖它怎麼說謊都不臉紅?!!

    白姬將智果,蟲葵,冰玉芽,鳳凰羽呈給云中君,云中君十分滿意:“東皇太一一定會很高興。”

    白姬道:“那麼,請兌現諾言,讓光臧國師回人間。”

    云中君正要答話,一名白衣仙童翩然而至,他垂首道:“聽說龍王來了,東皇太一請龍王去望春台宴飲。”

    云中君對白姬笑道:“東皇太一一定是想感謝龍王。請不要推辭。”

    白姬沒有推辭,笑道:“東皇太一太客氣了。”

    云中君、白姬、元曜走過浮橋,穿越重重華美的宮殿,來到了望春台。望春台上春色無邊,杏花鬧,桃花夭,海棠紅姿嬌。東皇太一端坐在東方,身形十分高大,一身華服金光燦爛。

    元曜偷偷望向東皇太一,不由得嚇了一跳。東皇太一長著一顆鳥頭,鷹一樣的鼻子十分可怕,藍色的眼眸中透出一股不怒而威的凜然。

    云中君走向東皇太一,站在他的身邊,對他低聲說了一句什麼。

    白姬向東皇太一行了一禮,“龍祀人拜見東皇。”

    元曜也急忙行了一禮。

    東皇太一抬手,望了云中君一眼。

    云中君會意,笑道:“東皇太一說,請龍王和人間貴客入座。龍王尋藥艱辛,故而准備了一些簡陋的果酒慰勞,請不要嫌棄。”

    “多謝東皇。”白姬笑道。

    白姬、元曜在下首落座。

    四名樂師在桃花樹下奏樂,一個彈奏八琅之璈,一個吹奏云和之笙,一個擊奏昆庭之金,一個拍打湘陰之磬。仙樂輕靈而柔和,令人心曠神怡。

    不一會儿,有白衣仙童端來仙酒和果盤,分別擺在白姬、元曜面前。

    元曜低頭一看,果盤十分簡陋,就只放了一個拳頭大小的青桃子,兩枚烏紫色的小棗。水酒也只有一杯,微綠色的酒液中浮著三枚白蓮。

    元曜以為會有更豐盛的食物送來,可等了半天,並沒有動靜。他這才明白,這一桃兩棗儿就是神仙宴的全部了。他暗暗覺得東皇太一未免太小氣了。

    元曜拿起桃子,咬了一小口。桃子沒有什麼甜味,還有一絲酸苦,還不如縹緲閣的桃樹上結的桃子香甜多汁。元曜默默地放下桃子,不想再吃了。他又嘗了一個棗,太過甜膩了,還帶著一股奇怪的藥味。

    元曜又喝了一口蓮子酒,十分清香,很好喝。

    元曜一邊喝酒,一邊聽仙樂,心情很愉悅。

    白姬不動聲色地把桃子、棗都吃光了,又笑著向東皇太一討要:“剛才跋涉了許久,肚子有些飢餓,一個青鸞子不夠吃,請東皇再賜我几個果腹。”

    東皇太一尚未說話,云中君已經陰森地笑道:“不要得寸進尺。這青鸞之桃比西王母的蟠桃還珍貴,一般的神仙都不得吃,白玉京一共也才十個。”

    “哈哈。”白姬打了一個哈哈,不再討要了。

    元曜見了,道:“白姬,小生這儿還有,你如果不嫌棄小生咬過一口,就拿去吃吧。”

    “既然軒之不喜歡,那我就替軒之吃了吧。”白姬毫不介意,拿起元曜吃過的桃子,几口就吃下了肚子。

    不知道為什麼,元曜的臉紅了。

    東皇太一對云中君耳語了几句,云中君傳達了東皇太一的意思,“龍王找來了藥材,東皇太一愁悶的心情得到緩解,他十分感謝。為了表達謝意,他想獻唱一首歌。”

    白姬驀地僵住了。過了一會儿,她才笑著推辭,“東皇的歌聲美如天籟,我只是下界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妖,不敢聆聽仙音,聽了恐折壽。”

    東皇太一對云中君耳語了几句,云中君道:“東皇太一說,沒有關系,他很想唱歌。”

    白姬還想推辭,云中君道:“再推辭的話,東皇太一會不高興,如果讓東皇太一不高興了,那一瓶春色可就沒有了。”

    白姬頹然,“那麼,請唱吧。”

    元曜感到很奇怪,白姬為什麼不願意聽東皇太一唱歌?從剛才起,東皇太一就只和云中君低聲說話,不知道他的聲音是怎樣的?

    東皇太一站起身,開始引吭高歌。東皇太一一出聲,元曜就打了一個激靈,一股寒氣從他的耳朵開始蔓延向全身。

    東皇太一五音不全,聲如裂帛。他發出鳥一般的嘶鳴,聲音時高時低,雖然有韻律節奏,但卻不知道在唱什麼。他的聲音最高處像是女子在凄厲地哀嚎,而聲音最低處又像是誰的指甲在鐵門上來回地刮。

    元曜頭皮發麻,心中十分難受。他很想立刻堵上耳朵,但是又怕堵上耳朵不禮貌,會得罪神仙,只好默默地忍耐著。

    東皇太一忘情地高歌,望春台上的桃花,杏花,海棠開始在歌聲中凋零,樂師們手中的樂器紛紛破裂,他們雙眼翻白,一個接一個地暈了過去。

    白姬强撐著聽著,她的嘴角微微抽搐,緩緩蜿蜒下一道嫣紅。

    云中君卻十分欣賞東皇太一的歌聲,他陶醉地聽著,極為享受。

    東皇太一見云中君在痴迷地聆聽,心中十分高興,他唱得更歡快了。一首歌唱完之后,馬上又唱下一首,沒有停止的意思。東皇太一與云中君對望著,一個陶醉地唱,一個陶醉地聽,仿佛周圍正在遭受歌聲的痛苦折磨的人都不存在。

    元曜十分難受,胸口很沉悶,腦袋中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螞蟻在蠕蠕爬動,噬咬著他的腦髓。他顧不了許多了,想抬手捂住耳朵,但是此時雙手已經沒有了力氣。他想對白姬說他受不了了,但轉頭一看,白姬的情況比他還糟糕。她的臉色煞白,不僅嘴角流血,連雙眼中也開始流下了血淚。

    “砰——”木案上的酒杯突然被東皇太一的歌聲爆裂。

    元曜再也受不了了,他慘叫一聲,暈死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元曜緩緩醒來,一條浩瀚的星河倒映入他的眼簾,耳邊有微風拂過,周圍十分安靜。他側頭一看,對上了一雙比星辰更明亮的眼眸。

    白姬笑道:“哎呀,軒之,你終于醒了。”

    元曜這才發現,白姬側身坐著,他正枕在白姬的腿上。

    元曜面紅耳赤,急忙坐起身來,他的動作很大,地面突然搖晃起來,他從地面滑落下去。

    白姬伸手,抓住了元曜的胳膊,元曜才穩住身形。

    前方傳來光臧的聲音,“不要亂動!不然,星浮槎會翻倒,大家都會掉下去!”

    后方傳來狻猊的聲音,“國師,我已經掉下去了!姑姑,快來拉我一把!”

    白姬急忙到后面去拉只剩兩只前爪扣在星浮槎上的狻猊。白姬將狻猊拉上來之后,回到元曜身邊,盤腿坐下。

    元曜這才發現,他們置身在一個很大的竹筏一樣的東西上,竹筏浮游在星海之中,云霧縹緲。光臧在前面划槳,狻猊在后面划槳,白姬和他坐在星浮槎中央。

    一陣風吹過,元曜衣袂翻飛,因為之前睡覺的緣故,他的發髻也松散了,長發飛揚。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在哪里?元曜十分迷惑。他記得在望春台的宴會上,他因為聽了東皇太一的歌聲而暈厥過去,然后就沒有知覺了。

    元曜問道:“之前,小生暈過去之后,發生了什麼事?”

    白姬笑道:“多虧軒之暈過去,東皇太一才停止了唱歌。不然,我一定會在望春台上送命。東皇太一唱歌真要命,偏偏他又愛唱,真是讓聽的人受折磨。因為軒之暈倒了,不能騎鶴回人間,東皇太一讓我們乘星浮槎回去。”

    宴會匆匆結束之后,東皇太一遵守諾言,讓光臧回人間,也給了白姬一瓶春色和七個水月之精。不過,云中君察覺離奴之前偷吃了一個水月之精,只給了白姬六個。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不能在天上耽誤太久。于是,白姬、光臧一行人就離開白玉京,乘星浮槎回人間了。

    在星浮槎上,白姬吃下一個水月之精,才從東皇太一的歌聲造成的傷害中恢復過來。狻猊見了,望了一眼滿身傷痕的光臧,懇求白姬:“姑姑,給國師一個水月之精吧。他受了傷,需要水月之精來調養。”

    光臧道:“不用再麻煩龍妖了,一點儿小傷,本國師撐得住。”

    白姬望了光臧一眼,見他的瞳孔中竟有一抹詭異的血紅色。

    白姬道:“吃下水月之精,對國師來說也沒有用。先不急回人間,我們逆天河而上,去天河的盡頭。”

    光臧道:“去天河的盡頭干什麼?”

    白姬道:“救你。”

    光臧道:“什麼意思?”

    白姬道:“天虛丹連神仙都只能吃一枚,你以凡人之軀一次吃下三枚,身体會受不了,全身的經脈和五髒六腑會被藥勁盡毀。你的眼中已經充血了,必須去喝天河盡頭的水,才能清洗天虛丹的藥勁,保住性命。”

    光臧和狻猊嚇了一跳,急忙調轉船槳,划動星浮槎,逆天河而上。

    星浮槎行到天河上游時,元曜蘇醒過來。

    元曜聽完白姬的敘述,為光臧能離開白玉京而高興的同時,也為他的身体擔心。

    光臧看出元曜的擔心,豁達地笑道:“書生,不必為本國師擔心,本國師一向吉人自有天助,龍妖帶本國師去喝了天河盡頭的水就沒事了,哈哈哈——”

    白姬眼珠一轉,道,“喝了天河盡頭的水,只能說保住了性命。天虛丹對人体可能會有一些后遺症。”

    狻猊擔心地問道:“會有什麼后遺症?”

    白姬以袖掩面,道:“天虛丹的功效是以調和体內的陰陽之氣來延壽。國師一口氣吃了三枚,打亂了体內的陰陽,后遺症恐怕是會由男人變成女人。”

    光臧如遭雷擊,臉“唰”地變黑了,哭道:“變女人?!那還不如干脆死了算了!本國師當時一定是鬼迷了心竅,才會去吃天虛丹!!”

    狻猊卻松了一口氣,安慰光臧國師:“只是變成女人而已,沒什麼可擔心的。無論國師變成什麼,我都不會離開國師。”

    光臧罵道:“笨蛋!要是變成女人了,本國師還有什麼臉面出去見人!!”

    狻猊道:“那就不要出去見人了,我們可以離開長安,去找一個幽靜的山林隱居修道。”

    “笨蛋!變成女人了,本國師還有什麼心情修道?!”

    “那就不修道了,國師跟我回東海去。東海很好玩,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笨蛋!誰要跟你去東海?!”

    光臧和狻猊一個在船頭哭,一個在船尾安慰,吵鬧不止。

    白姬嘴角抽搐,小聲地嘀咕,“我只是說笑罷了,他們居然當真了。”

    白姬和元曜並肩坐在星浮槎上看星星。

    白姬見元曜的臉色有些蒼白,從衣袖中摸出一個琉璃小瓶,“軒之,伸出手來。”

    元曜不明白白姬想做什麼,但還是伸出了手。

    白姬拔開琉璃小瓶的瓶塞,在元曜手上倒出一個水月之精。

    一輪小小的明月浮現在元曜手心上,冰清而皓潔。

    “吃下它吧。”白姬笑道。

    元曜覺得明月太美,舍不得吃掉,“太美了,小生不忍心吃。”

    白姬想了想,拔下一根長發,她將長發穿過明月,然后拎起來。星光之下,長發化為一根黑繩,水月之精化為一顆拇指大小的明珠,光華流轉。

    白姬將明珠掛在元曜的頸上,笑道:“舍不得吃掉,那就佩戴著,也可以益氣養身。”

    元曜臉紅了,“多謝白姬。”

    白姬笑道:“軒之不必客氣,水月之精的……”

    元曜苦著臉打斷白姬,道:“水月之精能不算錢,不從小生的月錢里扣嗎?再扣下去,小生就永遠都領不到月錢了。”

    “好吧。偶爾,就送軒之一件東西。”

    元曜心里甜甜的,很高興。

    白姬又笑道:“不過,頭發的錢還是要算的喲。這可是真正的龍鬣,雖然柔軟,卻很有韌性,刀劍不斷,水火不侵……”

    元曜嘴角抽搐。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5:19

007 飛天

    過了沒多久,星浮槎行到了天河盡頭。

    天河本是虛幻,並不是真正的河水,但天河盡頭卻有一道真正的瀑布。瀑布高越千丈,懸掛在虛空中,瀑布傾瀉而下,飛落銀河,非常壯美。瀑布的水一直往下落,看不見底,不知道流向了哪里。

    元曜遠遠望著瀑布,驚訝地張大了嘴,“白姬,這瀑布太神奇壯觀了。”

    白姬笑道:“這是宇宙的源頭,這道瀑布是生命之源,由世間万物的靈氣彙聚而成,在此岸從九天流向幽冥,在彼岸從幽冥逆流回人間,循環不止,生生不息。”

    白姬的話很深奧,元曜聽不懂,也不想弄懂。有些深奧的東西不必探知究竟,只要欣賞這份天地間獨一無二的瑰麗就好了。

    離瀑布不遠的地方有一棵巨大的枯樹。枯樹生長在虛空中,枝干崢嶸,禿枝上沒有半片葉子。許多美麗的飛天(1)或坐在樹枝上撥豎琴、吹玉笙,或圍著枯樹翩翩起舞。她們穿著華艷的霓裳,披著蟬翼一樣輕薄的羽衣,纖足踏蓮花,舞姿十分曼妙。

    白姬見了,笑道:“有眼福了,可以看見飛天跳舞。”

    星浮槎從枯樹下經過時,飛天們嬉笑著繞著木筏跳舞,一時間天花亂墜,香風旖旎。飛天的舞姿十分迷人,白姬、元曜、光臧、狻猊看得出神,几乎忘了前行。

    元曜忍不住感嘆:“好美……”

    白姬伸手,接了一朵天花在掌上。她從衣袖中拿出裝著春色的小玉瓶,用拇指移開瓶塞,將一縷春色傾注在天花之上。白姬對著沾了春色的天花吹了一口氣,天花緩緩飛走,飄向飛天們聚集的枯樹。

    當天花落在枯樹上時,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枯樹在一瞬間抽出嫩芽,綻開花朵。轉瞬之間,枯樹從寒冬過渡到了春天,變得枝繁葉茂,亭亭如蓋,綻放了生命的光彩。

    飛天們見枯樹逢春,十分高興,舞動得更歡快了。

    一名飛天從樹上摘了一枝花,飛到星浮槎上,送給白姬,以示感謝。

    白姬微笑著接過,十分愉快。

    星浮槎向瀑布划去,飛天們跟著星浮槎前行,繞著白姬一行人跳舞。

    星浮槎行到瀑布下,卻因為水流的衝擊而無法靠近。光臧試著站在船頭探出身,也夠不著水流。他沒有辦法喝到靈水,心中有些著急。

    一名飛天見了,摘了一瓣頭發上插的蓮花,她飛向瀑布,用小碗般的蓮花花瓣接了瀑布之水,然后飛到光臧面前,遞給他。

    光臧接過蓮花瓣,一仰頭喝下了天河靈水,他眼中的血絲一瞬間消退了,渾身仿佛脫掉了沉重的枷鎖,舒服了不少。

    光臧擦了擦嘴角,意猶未盡,對飛天道:“沒喝夠。再給本國師來一杯。”

    見光臧如此沒禮貌,飛天不高興地甩袖飛走了。

    狻猊急忙大聲地替光臧向飛天道謝,:“多謝飛天。國師他一向大大咧咧,不拘小節,請不要見怪。”

    白姬對光臧道:“万事都有一個度。這世界源頭的靈水喝半杯就可以淨滌天虛丹的藥勁,保住你的性命,喝多了反而會有后遺症。”

    光臧道:“什麼后遺症?也會變女人?”

    白姬以袖掩面,“不,這是生命之源,喝多了,會讓人類變成猿猴。”

    光臧一愣,呆住了。

    狻猊大聲道:“即使國師變成猿猴了,我也不會嫌棄國師。”

    元曜以為光臧在擔心變猿猴,道:“國師不必擔心,你只喝了半杯,應該不會有事的。”

    光臧對白姬道:“龍妖,你身上有裝水的器具嗎?借本國師一用,本國師想帶一些靈水回去。”

    元曜奇道:“國師帶靈水回去做什麼?”

    光臧道:“有几個特別討厭的家伙總是偷偷嘲笑本國師的光頭。如果他們變成猿猴,本國師也可以嘲笑他們了。”

    元曜冷汗。

    白姬道:“打消這個念頭吧,別白費力氣了。世界源頭的靈水帶到人間就會失去靈性,變成普通的水。”

    光臧挑了一下畫出的火焰眉,“你怎麼知道?難道你早就試過了?”

    白姬顧左右而言它,“啊,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回人間了。”

    元曜冷汗,“白姬,你帶靈水回人間是想把誰變成猿猴?”

    “軒之,快看那顆星星好漂亮……”白姬笑道。

    “白姬,請不要再做害人和捉弄人的事情了!!!”

    “嘻嘻。”白姬詭笑。

    時間已經不早了,白姬、光臧一行人乘著星浮槎往回走,飛天們送了他們一程才離開。星浮槎靜靜地漂游在星河之中,順流而下,天風縹緲。

    元曜望著兩邊不時浮過的瑰瑋仙宮,心情寧靜且澎湃。因為順流而下,不需要划槳,光臧盤坐在船頭吐納養氣,狻猊蹲在船尾睡著了。白姬和元曜並肩而坐,一邊欣賞天界之景,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軒之,天上很美吧?”

    “美是美,只是空得慌,讓人心中不踏實。”元曜道。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冷清、寂寥,沒有一絲煙火,空曠得讓人不舒服。

    “與世俗煙火的溫暖之美不同,這是一種空寂之美。軒之要懂得体味不同的美麗。”

    “這種美小生不大習慣,人間就好多了。”

    “看來,軒之既沒有佛根,也沒有仙緣,只有妖緣鬼分了。”

    “你這是什麼話?!”元曜不高興地道。

    見元曜還披散著頭發,白姬笑道:“軒之不要生氣,我來替你束發吧。”

    元曜這才想起披頭散發于禮不合,有違聖人的教誨,便道:“那就有勞白姬了。”

    白姬跪坐在元曜身后,替他束發。她將他的長發攏起,挽在頭頂之后,才發現沒有束發的布巾和簪子。

    “軒之,你的發簪和布巾呢?”

    “可能在哪里弄掉了吧。”元曜撓頭,有些苦惱。沒有簪子和布巾,可怎麼束發呢?

    白姬望了一眼飛天送的花枝,道:“權且折一段樹枝代替簪子吧。”

    “好。”元曜拿起花枝,折了發簪大小的一截樹枝,遞給白姬。

    白姬接過樹枝,插在元曜的頭上,束緊了發髻。

    看著小書生清爽而精神的容顏,白姬高興地笑了,“軒之看著很精神。”

    “多謝白姬。”元曜很感謝白姬替他束發。

    也許是樹枝上還殘留著春色,突然“啪嗒”一聲,元曜的發簪上開出了一朵花。

    白姬怔怔地看著元曜的頭頂。

    “啪嗒——啪嗒——”發簪上又接連開出了數朵花。

    不一會儿,小書生就頂著滿頭鮮花了。

    白姬望著元曜,以袖掩面,嘴角抽搐。

    元曜察覺出不對勁,“小生的頭頂上好像發生了什麼事?”

    白姬扑哧一聲笑了,“軒之的頭上開滿了鮮花。哎哎,不要摘掉呀,這可是好兆頭喲。”

    “白姬,這不會是你又在捉弄小生吧?!”小書生黑著臉道。

    “沒有。這一次,真的是意外。哈哈哈——”白姬捧腹大笑。

    狻猊醒了,看見滿頭鮮花的元曜,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光臧睜開眼,看見滿頭鮮花的小書生,也笑得几乎摔下星浮槎。

    于是,在一路的笑聲中,星浮槎緩緩從天界降落到了人間,回到了長安城的上空。

    人間仍然是晚上,不過距離白姬一行人乘鶴飛天的那一晚已經過了七日。下弦月掛在天邊,長安城中黑暗而安靜。

    星浮槎來到了西市上空,本該是縹緲閣的地方只看見一大片紅櫻之珠。光臧大吃一驚,“龍妖,才上天沒几天,縹緲閣怎麼荒涼成這樣了?”

    白姬憂愁,“別提了。早知道,就不種紅櫻之珠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拔掉這些藤蔓。”

    元曜也憂愁,“不知道十三郎捉到玉兔沒有,離奴老弟還在月宮等著換他回來呢。”

    星浮槎落在縹緲閣后院,白姬、元曜走下了地,踩在重重蒼藤之上。告別之后,光臧、狻猊划著星浮槎回大角觀了,光臧會在大角觀作法將星浮槎還給東皇太一。

    縹緲閣中十分安靜,到處都是紅櫻之珠。

    白姬神色愁苦,走向亮著燈火的里間。

    元曜也跟了上去。

    里間中,也爬滿了蒼翠的藤蔓,郁郁森森。

    牡丹屏風之后,覆蓋著藤蔓的青玉案旁,一只紅狐狸和一只小白兔相對坐著,它們正在燈下玩樗蒲,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白姬低咳了一聲,小狐狸抬頭,才發現白姬、元曜回來了,它十分高興,“白姬,元公子,你們回來了。”

    “十三郎看店辛苦了。”白姬笑道。

    “一點儿也不辛苦,某還交了一個好朋友。”小狐狸揉臉道。

    白兔看見白姬,眼珠一轉,起身逃跑。

    白姬手疾眼快,抓住了白兔,將它拎了起來。

    “這不是月奴嗎?既然來縹緲閣了,就不要急著走嘛。”白姬笑眯眯地道。

    白兔垂下了頭,對爪,“好久不見龍王了。”

    白姬將白兔放在地上,白兔倏地化作一個白衣少女,少女長發垂髫,雙眸秋波盈盈,長得十分嬌美。

    白姬拉著月奴的手坐下,笑道:“月奴妹妹在人間玩了這麼久,也該回去了。嫦娥仙子非常思念你,連人都憔悴了不少。”

    月奴雙眸淚汪汪,“我也很思念嫦娥姐姐。可是,搗藥太辛苦了。這几千年來,我從來沒有休息過一天。而且,也沒有工錢。我一直都想給自己放一天假,快快樂樂地玩一天。這次,好不容易出來了,我一定要玩滿一天才回去。”

    元曜忍不住道:“月奴姑娘,你已經玩了很多天了。”

    月奴瞪了元曜一眼,道:“不是人間的一天,而是天上的一天。”

    元曜冷汗:“你要玩一年……”

    月奴以袖掩面,“人間太好玩了,一年都不一定夠,我還有好多地方沒有去玩呢。”

    白姬撫額,“如果,我不答應讓你玩一年,現在就將你帶去月宮……”

    月奴眼淚汪汪,悲痛欲絕,“如果龍王强行捉我回月宮,那我就……我就偷偷地吊死在縹緲閣外,讓你做不成生意。”

    白姬嘴角抽搐。

    元曜冷汗,“月奴姑娘請冷靜,万事好商量。”

    小狐狸道:“白姬,請不要讓月奴吊死,某好不容易才交到一個朋友。如果月奴死了,某也偷偷地吊死在縹緲閣外。”

    白姬撫額,問月奴:“還有多久,才滿一年?”

    月奴見事情有轉機,換了一張嬌俏的笑臉,她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道:“按人間的時間來算,還有一個月滿一年。”

    白姬道:“好吧,也不差這几天。月奴妹妹你就再玩一個月吧。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你只能在長安玩,不許跑去別的地方。一個月之后,我送你回月宮。”

    月奴很高興,連連點頭,“可以。那,我就住在縹緲閣了。”

    白姬道:“可以,但你不能白住,得幫著干做飯,打掃之類的活計。”

    月奴點點頭,答應了。

    月奴在縹緲閣住下了,它雖然答應了白姬要干活,但其實它把一切活儿都推給了胡十三郎干,自己每天跑出去玩,不到吃飯的時候不回來。

    “十三郎,我們是好朋友嗎?”小白兔道。

    “當然是呀。”小狐狸揉臉道。

    小白兔對爪,垂著耳朵道:“龍王剛才讓我幫她洗衣裳,你幫我洗吧,我得出門去。”

    “可是,某得做紅櫻之珠的蜜餞,那只黑貓不在,某還得去買菜做飯……”

    “十三郎,朋友之間是要互相幫助的。”小白兔道。

    “這……好吧。”小狐狸妥協了。

    小白兔蹦蹦跳跳地出門了。

    小白兔每天如此,把白姬吩咐它干的灑掃、洗衣、做飯之類的活儿全都推給小狐狸,如果小狐狸表示拒絕,它就拿出“朋友之間是要互相幫助的”這個理由,讓小狐狸無法拒絕。小狐狸純善,也不會拒絕,每天累得半死。

    元曜也每天累得半死。白姬要他拔紅櫻之珠,他從早拔到晚,也比不上藤蔓生長的速度,除了白白地受累,沒有任何效果。

    白姬十分憂愁,因為縹緲閣被紅櫻之珠覆蓋之后,基本沒有客人上門。

    這天一大早,白姬又使喚元曜拔紅櫻之珠。

    元曜提議道:“你曾說,龍火可以焚燒盡一切。你不如吐一些龍火,把這些藤蔓給燒了。”

    白姬幽幽地道:“那樣做的話,縹緲閣也會燒成灰燼了。”

    小書生豎起了耳朵:“小生的賣身契也會一起被燒嗎?”

    白姬幽幽地道:“軒之放心,你的賣身契我保存得很好,即使整座長安城都被燒成灰了,它也會完好無缺。”

    小書生垂下了頭。

    最后,小書生提議,“你既然沒有辦法,那就去找光臧國師吧。他是玄門高人,也許會有辦法。”

    “也好。就去大角觀走一趟吧。順便,去取小吼答應給我的報酬。”白姬收拾了一下,連早飯都沒吃,就出門了。

    元曜松了一口氣。今天,他終于可以歇息一天了。

    小白兔吃了一碗紅櫻之珠做早飯,又把活儿推給十三郎干,並在櫃台后的罐子里取了三十兩銀子,准備出門。

    元曜奇道:“月奴姑娘,平時你都只拿几吊錢去玩,今天怎麼拿三十兩?”

    小白兔道:“昨天在平康坊轉悠,發現了一家規模很大的賭坊,叫做‘黃金台’。據說,‘黃金台’是天下最大的賭坊。我最喜歡賭博了,在月宮時就常常和吳剛賭桂花酒,如今怎能錯過人間最大的賭坊?今天,我想去玩一玩。”

    元曜道:“去賭場玩,五兩銀子就已經夠多了。”

    小白兔道:“你是怕我輸嗎?放心吧,我的賭术很高,絕不會輸。這三十兩銀子我只是借用做賭本,等我大贏一筆之后,會連本帶利地還回來。”

    元曜覺得不妥,“世間的賭博都是輸多贏少。小賭一下無傷大雅,可以作為一時的消遣,但是抱著贏錢的目的去大賭必定會傷身傷財,得不償失。”

    小白兔不願意聽元曜啰嗦,蹦蹦跳跳地離去了。

    元曜沒辦法阻止,只能在后面喊道:“你好歹和白姬說一聲再拿銀子,几吊錢也就罷了,這麼大一筆錢不告自取,似乎有些不妥……”

    “銀子我會還回去的……”小白兔的聲音漸漸地遠了。

    小白兔躊躇滿志地走向平康坊。它萌生賭博之意並不純粹是為了玩,而是為了更長久地留在人間。人間太好玩了,它還沒有玩夠,一點儿也不想回月宮。經過這些天的相處,它發現了白姬的致命弱點:貪財。那麼,只要它有足夠的財富,就可以賄賂白姬,讓她答應它留在人間再玩一段時間。月宮里反正有一只黑貓在搗藥,讓它再多搗几天好了。

    小白兔並沒有錢財可以賄賂白姬,它只能想辦法斂財了。要在短時間內斂財,最簡單最有效且遵守人間規矩的方法就是:賭博。

    小白兔相信自己一定會贏,不僅因為它在天界就很擅長賭博,更因為對于一個會法术的仙人來說,要在賭桌上贏凡人,那簡直比吃紅櫻之珠還容易。

    考慮到到時候帶很多銀子回縹緲閣不方便,進入平康坊之后,小白兔召喚了三只人間兔妖,讓它們去雇三輛馬車等在“黃金台”外,到時候好搬銀子。

    小白兔化成白衣少女,意氣風發地走進了規模十分氣派的黃金台。

    注釋:(1)飛天:意為飛舞的天人。佛教壁畫或石刻中在空中飛舞的神。梵語稱為“提婆”。因“提婆”有天的意思,故譯為飛天。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5:32

008 月奴

    午后十分,元曜和胡十三郎在縹緲閣里閑坐喝茶。最近,根本沒有客人上門,店里十分清閑。

    小狐狸低頭看著自己的爪子,十分憂傷:“最近天天幫著月奴洗衣服,某的爪子都掉毛了。”

    元曜道:“忍耐一下吧。月奴姑娘很快就要回月宮了,其實她也很可憐,千年如一日地搗藥,都沒有休息的時候。”

    “幫她做事,某也沒什麼怨言,朋友之間就應該互相幫助。”

    “十三郎的心腸真好。”

    聽見元曜誇自己,小狐狸羞澀地笑了。

    “對了,不知道那只黑貓現在在月宮里過得好不好?聽說嫦娥仙子不食人間煙火,月宮里沒有吃飯的地方,不知道它有沒有挨餓?”小狐狸擔心地道。

    “聽白姬說,月宮里還是有月餅可以吃的,不至于挨餓。不過,離奴老弟愛吃香魚干,不愛吃月餅,在飲食上肯定會艱苦一些。十三郎,你居然會擔心離奴老弟?”

    小狐狸揉臉:“那只黑貓雖然討厭,但是少了它來吵架,某也會覺得寂寞。”

    “其實,你們是朋友吧?”元曜笑道。

    “朋友?不可能!我們是天敵!”小狐狸揉臉道。

    元曜和離奴正在聊天,三只兔子慌慌張張地跳進縹緲閣,急道:“不好了!不好了!!”

    元曜和胡十三郎嚇了一跳。

    元曜道:“什麼不好了?你們是誰?”

    三只兔子七嘴八舌地道:

    “我們是兔子。”

    “是玉兔大人叫我們來的。”

    “玉兔大人要被砍掉爪子了!”

    元曜和胡十三郎大吃一驚,“玉兔大人?是月奴姑娘嗎?”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三只兔子又七嘴八舌地道:

    “玉兔大人去黃金台賭博。”

    “玉兔大人輸了很多錢,還出老千,被鬼王的手下抓住了,要砍掉它的爪子。”

    “玉兔大人讓我們來縹緲閣,叫人立刻去救它。”

    元曜似乎明白了,但又不明白:“月奴姑娘在黃金台賭博,怎麼惹上鬼王了?這與鬼王有什麼相干?”

    小狐狸揉臉道:“黃金台是鬼王開的賭坊,那可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無論如何,也要救月奴。因為事情緊急,來不及通知白姬,元曜和胡十三郎商量了一下,決定一起去黃金台看情況。三只兔子妖力很低,進不去大明宮,只好留在縹緲閣等白姬。

    元曜和胡十三郎匆匆去往平康坊,趕赴黃金台。

    黃金台中,人來人往,賭徒們圍著賭桌一擲千金,贏的人歡喜,輸的人憂愁。

    二樓的雅間之中,一名穿著玳瑁色華裳的妖媚女子坐在羅漢床上,她垂頭望著台階下的小白兔,紅唇勾起一抹冷笑。

    小白兔坐在地上,它的左右兩邊分別站著一個青面獠牙的鬼。鬼手上拿著開山斧,似乎要砍向小白兔,小白兔瑟瑟發抖。

    玳瑁冷笑道:“好大的膽子!竟然在黃金台用法术出老千,你的爪子不想要了嗎?”

    小白兔對爪,道:“我是天上的玉兔,你們這群妖鬼快放了我,不然……不然……嫦娥姐姐會著急的……”

    玳瑁冷笑:“這長安城是餓鬼道的地盤,別說你只是天上的一只玉兔,就是你家嫦娥姐姐來了,在黃金台出老千也得留下一雙手。”

    小白兔眼珠一轉,道:“我聽說,長安城是龍王在下界的地盤,什麼時候變成餓鬼道的地盤了?”

    玳瑁撫額,“那條龍妖……好吧,至少平康坊是餓鬼道的地盤,你在黃金台作弊,按規矩得砍掉爪子。你欠下的賭債,連本帶利,也得一分不少地歸還。”

    小白兔坐在地上哭泣,“我欠下的賭債,你叫龍王來還吧。不要砍掉我的爪子,我還要回月宮搗藥呢。”

    它真后悔跑來黃金台賭博,沒想到這里的客人大部分居然都是妖鬼,還是根本不怕神仙的惡鬼道和修羅道的妖鬼!它們賭技驚人,它根本占不到便宜。不知不覺之中,越賭越輸,越陷越深,最后它只好用幻术作弊,結果被巡場的夜叉給逮住了,被抓到了負責維護黃金台秩序的玳瑁面前接受懲罰。

    玳瑁冷笑:“白姬來了,你的爪子也保不住。”

    “我還要搗藥呢。”小白兔哭泣不止。

    外面起了一陣喧嚷,不一會儿,蠍女帶著一名青衫書生和一只紅狐狸走了進來。

    蠍女嘻嘻笑道,“玳瑁,縹緲閣來人了,是上次的那個呆頭書生。我領他進來了。”

    “還有某。”被漏掉的胡十三郎不高興地道。

    小白兔看見元曜和胡十三郎,仿佛看見了救命的稻草,飛快地扑過來,哭泣:“元公子,十三郎,你們得救我。我不能被砍掉爪子啊——”

    元曜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小生早勸過你……”

    小白兔不想聽元曜啰嗦,打斷了他,哭道:“我知錯啦,你就少說兩句,趕快想辦法救我吧——十三郎,我們是朋友,你也一定要幫幫我,嗚嗚——”

    玳瑁笑道:“喲,元公子,好久不見啦。”

    元曜作了一揖,道:“小生見過玳瑁姑娘。這位月奴姑娘是縹緲閣的客人,暫住在縹緲閣,她是天上之客,不太懂人間的規矩,有什麼冒犯之處,還請多多擔待,不要和她計較。”

    玳瑁笑道:“元公子越來越會說話了,口氣也越來越像那條龍妖了。”

    元曜大窘,道:“小生不敢和白姬相比。”

    玳瑁笑嘻嘻地道:“要放這只兔子離開也可以,它在賭場出千,當砍掉雙爪。看在元公子說情的分上,就只砍掉一只吧。它欠了三千兩銀子,你替它還清之后,如果它還有命在,就可以走了。”

    小狐狸高興地道:“太好了!月奴,你只砍掉一只爪子了呀。”

    小白兔哭道:“砍掉一只和砍掉兩只有什麼區別?都不能搗藥了。”

    元曜道:“欠的銀子好說,爪子的事能不能再通融一下?”

    玳瑁把玩著手中的骨扇,雙眸眯成了一條線:“這是黃金台的規矩。不能壞了規矩。”

    元曜撓頭。

    小狐狸揉臉。

    小白兔哭泣。

    玳瑁想起了什麼,問道:“離奴那家伙還好吧?許久沒見它了。之前有人給我送了兩包山鼠肉干,估計它會喜歡吃,你待會儿替我帶一包去給它吧。”

    元曜苦著臉道:“離奴老弟在月宮里搗藥,估計吃不到你的山鼠干了。”

    玳瑁一愣:“去月宮搗藥了?!”

    元曜苦著臉道:“可不是……如果你堅持要砍掉月奴的爪子,離奴老弟就得永遠呆在月宮搗藥了……”

    元曜把離奴代替月奴搗藥的事情說了一遍,玳瑁聽了,十分生氣:“兔子跑了關貓什麼事?!真是一個笨蛋哥哥!居然就這麼傻乎乎地被那條狡詐的龍妖給丟在了天上受苦!!”

    元曜道:“月奴姑娘不回去,或者回去了卻不能搗藥的話,離奴老弟就還得繼續搗藥。你不能砍掉月姑娘的爪子,否則會害了令兄……”

    小白兔急忙點頭,“對!對!我回去搗藥,才能換那只黑貓回來。”

    玳瑁陷入了沉思。

    過了一會儿,玳瑁才嘆了一口氣,道:“爹臨死時,囑咐我要好好照顧那只笨蛋哥哥,那只笨蛋哥哥一直讓我操心!我真是不明白,為什麼我這麼聰明,卻會有一只這麼笨的哥哥?為什麼?”

    元曜冷汗,“不管怎麼樣,你們都是兄妹,應該互相照顧。看在令兄的份上,請饒了月奴姑娘。”

    玳瑁道:“也罷。看在爹的遺言上。兔子,不砍掉你的爪子也行,你現在就回月宮去,馬上換離奴那只笨蛋回來!!”

    小白兔的耳朵豎了起來,對爪:“現在就回月宮?可是,還有十八天才滿一年呀。”

    玳瑁瞪了小白兔一眼,齜嘴露出尖利的牙齒,“青面鬼,砍掉它的爪子!”

    “嗚嗚……不要動手,我這就回去……”小白兔哭道。

    小白兔拉過耳朵,擦干眼淚,對元曜和胡十三郎行了一禮,告別道:“月奴給元公子和十三郎添麻煩了,謝謝你們。就此別過,保重。”

    “保重。”元曜道。

    “月奴,你保重,某會天天望著月亮看你搗藥的。”胡十三郎道。

    “嗯。有空了,你可以來月宮找我玩喲。”小白兔道。

    托元曜和胡十三郎向白姬轉告一句道別之后,小白兔跳到了窗邊,招來一朵白云,升天而去。這一次,它回月宮去了。

    青面鬼對玳瑁私放玉兔的事情有些不滿:“玳瑁,你壞了規矩。”

    玳瑁笑了笑,身形忽地暴起,疾速如一道飛影,她掠過青面鬼身邊時,一聲慘叫響起,一道血水噴薄。

    青面鬼猙獰的頭顱齊根而斷,落在地上。頭顱滾動著,拖著一條血痕停在了紅面鬼的腳邊。

    玳瑁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舐從刀鋒般的貓爪上滴落的鮮血,眼神冰冷而殘忍。

    紅面鬼冷汗如雨,雙腿發抖。

    玳瑁問紅面鬼:“誰壞了規矩?”

    紅面鬼指著橫屍地上的青面鬼,道:“它……它壞了規矩!”

    玳瑁笑道:“很好。記住,兔子的爪子已經砍掉了。”

    紅面鬼垂首,“是,兔子的爪子已經砍掉了。”

    元曜十分恐懼,小狐狸也嚇傻了,他們覺得青面鬼死得很冤,但又不敢做聲。

    元曜心中害怕,急忙告辭,“如果沒事了,小生和十三郎就先告辭了。”

    玳瑁笑著走到元曜面前,伸手撫摸他的肩膀,眼神嫵媚:“還有一件事情,元公子必須解決了,才能走。”

    元曜頭皮發麻:“什麼事?”

    玳瑁笑著湊向元曜耳邊,柔聲道:“我聽元公子的話,放兔子走了,它的賭債元公子得償還。”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道:“小生身上沒帶錢,小生也拿不出這麼多錢,請容小生回去找白姬商量。”

    玳瑁笑道:“找白姬商量?那條老奸巨猾的龍妖肯定不認這筆賬。你一回去,我這三千兩銀子就打水漂了。”

    元曜苦著臉道:“你把小生殺了,小生也拿不出這筆錢呀。”

    玳瑁上上下下地打量小書生,發現他確實沒有油水可榨,她把目光轉向了小狐狸,笑道:“這位是九尾狐家的十三公子吧?九尾狐家富甲一方,據說家里藏著很多寶貝。”

    小狐狸雖然不怕離奴,但是卻特別害怕玳瑁,因為玳瑁身上有一股餓鬼道的戾妖所特有的陰森邪氣。

    小狐狸瑟瑟發抖,“某……某……是十三郎……”

    玳瑁正在盤算時,元曜急忙擋在小狐狸面前,“不要打十三郎的主意,這件事情和它無關!”

    玳瑁嘻嘻笑道:“那元公子就還這三千兩吧。”

    元曜無奈,十分著急,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從懷中掏出的一塊素色手帕。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手帕,一瞬間,有無限光明涌出,日光之下可以看見一團珍珠般的白光。仔細看去,是一個吊墜,一根黑繩串著一顆明珠。

    這正是白姬送給元曜的用龍鬃串著的水月之精。元曜很珍惜它,因為擔心掛在脖子上會弄壞,就一直用手帕包著,貼身收藏。

    玳瑁很識貨,一看見水月之精,雙眼就亮了。

    元曜忍痛道:“這水月之精給你,算作還月奴姑娘的賭債。請放小生和十三郎離開。”

    “可以。”玳瑁拿過水月之精,笑了,“我就知道,從縹緲閣出來的人身上一定有好東西,把這個獻給鬼王,他一定會很高興。”

    元曜、胡十三郎垂頭喪氣地離開了黃金台。

    小狐狸很過意不去,“對不起,元公子,某害你失去了珍貴的東西。”

    元曜安慰小狐狸,“哪里的話,不關十三郎的事。我們能夠平安回去,就已經很好了。”

    回縹緲閣的路上,元曜聽見行人們議論紛紛。

    據說,今天發生了一件怪事。

    大明宮內,大角觀上空雷鳴電閃,狂風大作,一個天雷劈倒了八卦樓。但是,大明宮其它的地方,以及整個長安城卻是風和日麗,艷陽高照。

    大家人心惶惶,驚疑不定,害怕這是妖異現世的征兆,會帶來災難。

    大角觀的光臧國師急忙派弟子出來辟謠:不用擔心,不是妖異現世,而是龍王來做客了。

    眾人又十分擔心,龍王為什麼要劈八卦樓?是不是發怒了?如果龍王發怒了,今年天下會不會發生干旱或者洪澇?

    光臧國師又急忙派弟子出來辟謠,安定人心:龍王沒有發怒,它只是精神很好。劈八卦樓正是因為它精力旺盛,這條精力旺盛的龍王一定會保佑大唐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眾人才安心下來,紛紛擺下祭壇祭拜龍神。

    元曜覺得很奇怪,難道是白姬在大角觀作怪?她劈人家的八卦樓干什麼?!

    元曜、胡十三郎回到縹緲閣時,白姬已經回來了,她正在使喚三只兔子,一只兔子在沏茶,一只兔子在擺點心,一只兔子在給她捶腿。

    “軒之,我今天很生氣,在大角觀發怒了!”白姬豎眉道。

    “發生什麼事了?”元曜坐下,問道。

    一只兔子給元曜倒了一杯香茶。

    元曜急忙道:“多謝。”

    白姬指著青玉案上的一個舊木盒子,道:“你自己看。”

    元曜打開木盒子,一股霉臭味扑鼻而來。他捏著鼻子定睛望去,發現盒子里是一團亂糟糟的毛發。

    元曜奇道:“這是什麼?”

    白姬幽幽地道:“光臧埋在八卦樓下的他最珍貴的寶物,他的頭發、眉毛、和胡子。”

    元曜忍俊不禁,笑了:“這對光臧國師來說,倒也確實是珍貴的寶物。”

    “可是,對我來說,這些卻比垃圾還沒有用。小吼把這個交給我時,我一氣之下,劈了八卦樓。”

    “唔,你說他的寶物是垃圾,光臧國師會傷心的……”

    “我更傷心呀。我辛辛苦苦去天上一趟,不僅四處奔波勞累,還忍受了東皇太一唱歌,更失去了離奴,結果就換得了這麼一團垃圾,太傷心了。”

    “這得怪你事前沒問清楚報酬是什麼。”元曜笑道。

    “唉!”白姬陷入了憂愁之中。

    “軒之,月奴在黃金台出了什麼事?我問這三只兔子,它們七嘴八舌地說,我也聽不清楚。”

    “啊,已經沒事了,月奴姑娘已經回月宮了。”元曜把黃金台發生的事情告訴了白姬,但他沒有說他的水月之精被玳瑁搶去獻給鬼王了,因為以這條龍妖的性格,一定會去搶回來。它雖然厲害,但鬼王也法力高深,兩虎相斗,必有一傷。如果白姬會因此受傷,他寧願不要水月之精。再珍貴的寶物都是身外之物,人能平安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白姬聽了,更憂愁了,“這麼說,離奴要回來了呀。”

    元曜笑道:“是啊!離奴老弟要回來了!白姬,你怎麼一臉發愁的樣子?”

    白姬愁道:“離奴一回來,得給它漲工錢。最近什麼都沒賣出去,沒有閑錢給它漲工錢呀。”

    “其實,即使生意興隆,你也不會給它漲工錢的吧?”小書生在心里道。

    白姬吩咐小兔子去把櫃台后裝銀子的陶罐拿來,她清點了陶罐里的散碎銀子,笑了:“啊啊,月奴最近花了不少呀,今天又拿了三十兩,這些錢可以去找嫦娥仙子補,就算四分利吧。”

    “這條龍妖居然連不食人間煙火的嫦娥仙子都要壓榨!!!”小書生在心中咆哮道。

    元曜想到了什麼,問道:“白姬,光臧國師有除掉紅櫻之珠的方法嗎?”

    白姬愁道:“有。”

    元曜奇道:“他除拔掉紅櫻之珠的方法,你還愁什麼?”

    白姬更愁了,“本來倒是說好他來替我除掉紅櫻之珠,可是我劈了八卦樓之后,他變卦了,說除非我賠他重建八卦樓的費用,否則他不會來管紅櫻之珠。”

    “那你就賠他重建八卦樓的費用,因為八卦樓本來就是你毀壞的。”

    “你瘋了嗎?那得多少銀子呀。”

    元曜無力地道:“好吧。那你就看著紅櫻之珠繼續長下去,縹緲閣最后關門大吉。”

    白姬以手托腮,陷入了沉思。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5:45

009 詭棋

    白姬的目光瞥過木盒子中光臧的毛發,突然有了主意,紅唇勾起一抹詭笑:“有了。”

    白姬對著木盒子吹出一口氣,光臧的一束毛發飄飛起來。毛發紛紛散在空中,發出一道道光亮,每一根毛發落地時,就變成了一個光臧。

    不一會儿,縹緲閣里就站了九十九個光臧。

    光臧們對白姬行了一禮,齊聲道:“主人。”

    白姬笑道:“你們去摘紅櫻之珠,然后去長安城中朱門大戶的人家處敲門販賣,就說這是天上摘的仙果,對年長的客人就說可以延年益壽,對年輕的女客人就說可以美容養顏,十兩銀子一顆,不議價,願意買的就賣,不願意買的不需要强求。得到銀子之后,拿到這里來。”

    “是,主人。”光臧們領命魚貫而去。

    元曜張大了嘴,不明白白姬在干什麼。

    白姬悠閑地喝茶,一臉微笑。

    小狐狸匆匆而來,一臉受了驚嚇的樣子,“白姬,縹緲閣里突然多了好多光頭,他們摘了紅櫻之珠出門了。”

    “沒關系,那些是臨時雇的新仆人。”白姬笑道。

    “原來如此,嚇死某了。”小狐狸松了一口氣,又去做飯了。

    “白姬,你到底在干什麼?”元曜忍不住問道。

    白姬笑道:“賣紅櫻之珠,籌集賠償八卦樓的費用。”

    “賣紅櫻之珠也就罷了,你為什麼把頭發化成光臧國師的模樣去賣?”

    “為了省人力。”白姬以袖掩面。

    元曜冷汗。他懷疑紅櫻之珠能不能賣掉,“這種賣法像江湖騙子似的,還十兩銀子一顆。紅櫻之珠能賣掉嗎?”

    白姬以袖掩面:“別人去賣,也許會被認為是江湖騙子,被亂棍打出。但是,光臧國師去賣就不一樣了。住在朱門大戶里的人家必定是貴族官宦,貴族官宦中誰不認識武后最寵信的光臧國師呢?對這些豪門大戶來說,十兩銀子和一文錢也沒什麼區別,只要他們相信光臧國師,就不會吝惜十兩銀子。”

    元曜還是不太相信紅櫻之珠能夠賣出去。一盞茶時間之后,光臧一個接一個地帶著銀子回來了,他們把銀子放在青玉案上,又摘了紅櫻之珠出門了。

    望著青玉案上越堆越高的銀子,小書生不得不相信他吃膩得想吐的紅櫻之珠真能以十兩銀子一顆的價錢賣出去。

    白姬掐腰笑道:“哈哈,等籌集夠了賠償八卦樓的銀子,我就去叫光臧國師來除掉紅櫻之珠。”

    元曜擦汗。他覺得光臧國師如果真的來了的話,一定會先除掉這條冒他的名去招搖撞騙的龍妖。

    約莫半個時辰之后,一個光臧飛奔而來。這個光臧和其它的光臧不大一樣,他兩手空空,且神色憤怒。他大吼道:“龍妖!你好大的膽子,竟將本國師的頭發幻化成人形去賣東西?!現在,滿長安都是本國師在跑來跑去,他們都開始懷疑本國師是妖怪,你叫本國師怎麼辟謠?!”

    元曜這才回過神來,這位是真正的光臧,他得到消息之后興師問罪來了。

    白姬停下了數銀子,笑道:“國師的頭發既然已經送給我了,我想怎麼使用您就管不著了。如果這為國師帶來了困擾,真是深感抱歉。”

    就在這時,又有兩個光臧拿著銀子回來了。

    光臧大怒,伸袖拂去,兩個光臧變成了兩根頭發,飛落在地。他們手里拿的銀子也“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光臧一掌拍向青玉案,怒道:“龍妖!快把這些冒牌貨給本國師收回來!”

    白姬檢查了一下青玉案,發現沒被拍壞,才笑道:“我這麼做也許冒犯了國師,可是我卻有悲哀的苦衷。”

    “什麼苦衷?”光臧問道。

    白姬嘆了一口氣,以袖掩面,滑落了兩滴清淚:“之前,為了上白玉京救國師,一去七八天,沒有時間管縹緲閣。結果,我一回來,縹緲閣竟已經變成了這幅冷落凄慘的模樣。不瞞您說,縹緲閣已經一個月都沒賣出東西了。我又沒有什麼積蓄,現在縹緲閣連吃飯都成問題,為了省錢,每天只能以紅櫻之珠果腹。您看,軒之都吃得滿臉菜色了。”

    元曜嘴角抽搐,這條龍妖又來苦情計,希望光臧不要被騙。

    光臧望了元曜一眼,疑惑道:“不對呀,他臉色挺紅潤的,比之前在白玉京看到時還胖了一些。”

    “那是紅櫻之珠吃多了,虛胖。”白姬解釋道。

    元曜生氣地瞪著白姬。

    白姬又抹淚道:“如果縹緲閣不恢復原狀,我只能賣紅櫻之珠度日了,不然就沒辦法活下去了。我雖然是天龍,但也是一個柔弱女子,所能仰仗的就只有國師您的寬容與慈悲了。請您讓縹緲閣恢復原狀吧!這些賣紅櫻之珠得到的銀子雖然不多,但願意獻給國師,重建八卦樓。”

    柔弱女子?!能劈掉八卦樓的龍妖也好意思自稱柔弱女子?!元曜在心中咆哮。

    不知道是被白姬的眼淚打動,還是被“寬容慈悲”這頂高帽子卡住,又或者是被青玉案上的一大堆銀子閃花了眼,光臧居然有些同情白姬了,悲天憫人的情懷開始在他心中泛濫成災。

    光臧仰天嘆了一口氣,道:“師尊在世時,常常說世界万物皆有通人之性,妖也一樣。善妖當友待,以應自然;惡妖當除之,以順天道。你本是天龍之王,在天道五千年,為修佛緣,又在人間五千年,兼具靈性、佛性、與人性。你在人間也沒做大惡之事,之前又去白玉京救了本國師,本國師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就替你除去紅櫻之珠吧。”

    光臧國師,不要輕信這條狡猾的龍妖!元曜在心中吼道。

    “多謝國師。”白姬十分高興,為了表示誠意,她先召回了九十七個光臧,讓他們恢復了頭發的原形,並答應光臧事成之后,把他珍貴的毛發還給他。

    光臧找白姬要了一些朱砂和黃紙,開始在后院畫符作法。白姬吩咐三只兔子去給光臧打下手,自己和元曜坐在青玉案邊喝茶下棋。

    元曜心不在焉,他擔心光臧是否能夠除去紅櫻之珠。

    白姬也心不在焉,她捻著棋子在想著什麼,似笑非笑。

    一盤棋尚未下完,幽暗的縹緲閣突然撥云見日,重重疊疊的紅櫻之珠開始枯萎,凋零。下午的陽光照進縹緲閣,房梁上,貨架上,地板上的藤蔓已經枯萎成衰草,風一吹過,散作煙塵。

    小狐狸匆匆跑進來,一臉受驚的樣子:“白姬,后院中有一個光頭在作法,紅櫻之珠都不見了!”

    “十三郎不必擔心,沒事的。以后,縹緲閣就會恢復原狀了。”白姬笑眯眯地道。

    不一會儿,光臧走了進來,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可以了。紅櫻之珠不會再長出來了。”

    白姬倒了一杯茶,呈給光臧,笑道:“辛苦國師了。”

    光臧喝了半杯茶,見時候不早了,告辭離去。白姬把光臧的頭發還給了他,並賣紅櫻之珠得來的銀子當著光臧的面包起來,遞給他。

    光臧帶著頭發和銀子滿意地離開了。

    白姬也滿意地笑了。

    小狐狸站在旁邊,心中十分奇怪。直到光臧走了,它才迷惑地揉臉道:“這光頭拿走一包棋子干什麼?”

    元曜低頭去望棋盤,才發現棋盤上堆滿了銀子。原來,白姬施了幻术,把棋子變成銀子給光臧帶走,而真正的銀子則變成棋子留在棋盤上。光臧太累了,心中又沒有提防,沒有看破白姬的詭术。

    元曜無力地坐下:“白姬,你又坑了光臧國師……”

    “嘻嘻。”白姬詭笑。

    為了防止光臧發現受騙,回來尋事,白姬立刻布下三重結界,再次把縹緲閣隱藏在光臧、獅火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

    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狀態。

    這一天晚上,長安城中的一家賣魚干的店鋪被盜了。盜賊沒有偷錢,只是把一簍上好的香魚干吃了個精光,並留下了四塊月餅。

    第二天,發現香魚干被人偷吃的店鋪老板本來打算報案,但是吃了半塊月餅之后,打消了報案的念頭。他從來沒有吃過這麼美味的月餅,月宮里的嫦娥恐怕也做不出這麼香甜可口的滋味,這四塊月餅換一簍魚干也值了。

    元曜醒來時,陽光已經灑進了縹緲閣。他伸了一個懶腰,發現睡在他旁邊的小狐狸不見了。猜想小狐狸可能已經起床干活去了,他也不好意思懶床了。

    元曜正在收拾寢具時,忽然聽見縹緲閣外傳來奇怪的聲音:“嗚嗯——嗚嗯嗯——嗚嗯——”

    元曜覺得奇怪,他走到門口,打開了大門。

    大門外,一只紅色的小狐狸被扔在台階上,它被五花大綁著,可憐兮兮地望著元曜。因為嘴里塞著抹布,它只能發出“嗚嗯——嗚嗯嗯——嗚嗯——”的聲音。

    “十三郎?!”元曜大驚,它怎麼這副模樣地躺在縹緲閣外?!

    元曜急忙蹲下,給小狐狸松綁。因為夜間寒露重,小狐狸渾身冰冷,狐毛都濕了。

    小狐狸剛緩過氣來,就怒匆匆地衝進縹緲閣,直奔里間而去。

    元曜急忙跟上。

    里間中,一只黑貓正翻著圓滾滾的肚皮,四腳朝天地睡在被子上,它睡得很香甜,嘴角還流著口水。

    “啊!離奴老弟什麼時候回來了?!”元曜歡喜地道。

    小狐狸火冒三丈,它一扑而上,掐住黑貓的脖子,“臭黑貓!深夜回來就暗算某,把某丟出去!你害某受了一夜寒風!某跟你拼了!!”

    黑貓被掐醒了,它急忙掙扎亂撓,小狐狸被踢開了。

    黑貓伏地,齜牙道:“爺在天上受苦挨餓,你卻在縹緲閣里享清福,把你扔出去,已經算是輕的了!”

    昨晚,離奴從月宮回到長安,它先去魚鋪大吃了一頓香魚干,才回縹緲閣。縹緲閣的人都睡下了,它從天窗跳進來,看見酣睡的元曜,覺得有些親切。它轉目一看,胡十三郎睡在元曜的旁邊,正發出香甜的鼾聲。

    不知道為什麼,離奴心中涌起一陣無名怒火,主人和書呆子這麼久都沒去接它,一定是這只狡猾的臭狐狸在挑唆,它一定在打如意算盤,打算取代它留在縹緲閣。

    黑貓想了想,有了一個主意。它悄悄地從貨架上取下一柄玉如意,拿在手里。接著,它把睡熟的小狐狸拖離了元曜,小狐狸被擾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唔,誰在拖某……”

    小狐狸剛看清黑貓的模樣,黑貓就用玉如意擊昏了它。小狐狸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昏了過去。

    黑貓咧齒一笑,找來繩子把小狐狸五花大綁,又把抹布塞進了它嘴里。

    黑貓輕輕地打開縹緲閣的大門,把小狐狸丟了出去。

    黑貓關上門,滿意地笑了。

    黑貓走到元曜枕邊,看著正在打鼾的小書生,嘀咕:“死書呆子居然長胖了,爺不在,他一定又偷懶不干活。”

    “明天早上再去向主人打招呼吧。”小黑貓打了一個呵欠,走進里間,鋪好自己的寢具,睡下了。

    小狐狸氣得渾身發抖,又扑上去和黑貓撕咬,黑貓也不示弱,精神抖擻地迎戰,兩只小獸打成了一團。

    這一次,元曜反應很快,在黑貓和小狐狸尚未妖化激戰,造成大破壞之前,他已經披頭散發地奔上樓去找白姬了。

    “砰砰砰——”元曜猛敲白姬的房門,扯著嗓子喊道:“白姬!白姬!離奴老弟和胡十三郎打起來了!!!”

    不一會儿,白姬“嘩啦——”一聲打開門,她披散著頭發,明顯還沒睡醒,呵欠連連:“離奴回來了?和十三郎打起來了?”

    元曜一下子愣住了,他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如烙鐵,他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白姬打著呵欠飄出房間,“我下去看看。別又毀壞了寶物。”

    元曜這才回過神來,他對著白姬的背影大聲道:“你把衣裳穿上了再下去!赤身露体成何体統?!”

    白姬沒有聽見,已經飄下去了。

    元曜衝進房間,抱著屏風上搭著的白姬的衣裙,飛奔下樓去追白姬,要她穿衣裳。

    元曜趕到一樓時,白姬已經進里間去了。

    元曜大窘,急忙奔進里間。

    里間中,一條儿臂粗的小白龍浮在半空中,黑貓和小狐狸已經停止了打架,它們規矩地匍匐在地上,各自被一條金色的鎖鏈綁住,動彈不得。

    小白龍望著地上摔碎的瓷瓶、玉碗、銅鏡,頭頂上開始冒青煙。

    黑貓和小狐狸心虛,瑟瑟發抖。

    元曜滿頭大汗,這下肯定糟了,白姬一定不會放過離奴和十三郎。

    過了片刻,小白龍才開口了:“我還是先上去冷靜一下……”

    小白龍飛身飄走,在路過元曜身邊時,它伸爪從小書生手上拿走了自己的衣裙。

    小白龍神色郁悶,元曜想開口安慰它,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白龍飄走之后,黑貓和小狐狸身上的鎖鏈也不見了。

    雖然獲得了自由,黑貓和小狐狸也沒再打起來,它們呆呆地蹲坐著。

    小狐狸揉臉道:“糟了!白姬生氣了!她一定討厭某了!都是你這只臭黑貓害的!”

    離奴撓頭道:“剛一回來,就惹主人生氣了,她一定不會給我長工錢了。都是你這只死狐狸害的!”

    小狐狸剛要反駁,元曜趕緊勸道:“不要再吵了,大家都少說一句。”

    黑貓起身離開:“爺去做早飯,冷靜一下。”

    小狐狸也起身,“某來打掃,冷靜一下。”

    元曜想了想,也去后院梳洗,冷靜一下。

    黑貓來到廚房中,發現廚房被胡十三郎收拾得很干淨、整潔,心情好了一些。

    灶台上放著一個大盤子,被荷葉蓋著。黑貓揭開荷葉一看,盤子里放著三條用竹葉包著烤熟的魚。雖然已經冷了,但還是能隱約聞到香料和魚肉的味道。

    黑貓暗暗在心中嘲笑,一定是胡十三郎那個家伙烤魚討好主人和書呆子,結果烤得太難吃,主人和書呆子都沒吃。

    離奴端著盤子走出廚房,打算去后院倒掉。

    元曜在后院的古井邊洗漱,整衣潔冠。

    黑貓對元曜道:“書呆子,狐狸的做的烤魚一定很難吃吧?爺今天給你做好吃的烤魚!”

    元曜疑惑地道:“十三郎從來沒有做烤魚給小生和白姬吃呀。”

    因為離奴沒有一天不做魚,所以胡十三郎來打雜時,就特意避開了做魚,只做別的菜肴,給白姬和元曜換口味。

    離奴嘲笑道:“那,這盤子里是什麼?”

    “哦,這竹葉烤魚呀。這不是十三郎做給小生和白姬吃的,而是它特意做給離奴老弟你吃的。聽說月宮只能吃月餅果腹,十三郎就一直擔心你挨餓。昨天,十三郎以為你快回來了,就做了竹葉烤魚。誰知,吃晚飯時,你卻沒有回來。白姬說你晚上可能會回來,于是十三郎就把竹葉烤魚放著,說你晚上回來也許會餓,万一找不到東西吃,就可以吃烤魚。”

    黑貓聞言,如遭雷擊,它爪子一松,盤子“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碎了。

    這是做給它吃的?!那只臭狐狸居然會關心它?!黑貓沉默了,想到昨晚自己把狐狸打暈了,還把它扔了出去,害它受了一夜凍,它覺得十分愧疚。

    “離奴老弟,你沒事吧?”元曜嚇了一跳。

    “沒事。”黑貓蹲下,將掉在地上的竹葉烤魚拿起來,剝開竹葉,咬了一口魚。雖然魚肉已經冷了,但它心中卻很溫暖,它一口一口地把烤魚全部吃下了,眼中流下了眼淚。它覺得這是它這一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烤魚。

    小狐狸拿著抹布來到后院的井邊浣洗,看黑貓一邊哭泣,一邊吃它烤的魚,有些吃驚。

    離奴看見胡十三郎,有些不好意思,它道:“這魚肉烤得有點儿老,你沒把握好火候,爺烤得會更好吃。”

    小狐狸還在生氣,不搭理離奴,徑自去井邊拎水。

    離奴跟到了井邊,又道:“嫦娥送了一些月餅給爺,爺可以分給你几個,你喜歡吃什麼口味的?”

    小狐狸還是不搭理離奴,它洗好抹布,離去了。

    離奴撓頭,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元曜提醒道:“你要十三郎原諒你,得道歉呀。”

    離奴如夢初醒,飛快地追上小狐狸,“喂!這一次是爺錯了,爺道歉總可以了吧?”

    小狐狸停下了腳步,生氣地道:“某不叫‘喂’。”

    “十三郎,這一次是爺不對,大不了爺讓你撓一次絕不還手。”

    小狐狸豎起了耳朵,“真的?”

    離奴點頭,“真的。”

    小狐狸露出利爪,狠狠地撓向黑貓,“臭黑貓!叫你讓某受了一夜凍!”

    “喵嗚——”離奴慘叫一聲,熱淚橫流。

    “黑貓,某原諒你了。”小狐狸解了氣,開心地跑了。

    “死狐狸!居然下這麼重的毒手!”黑貓淚汪汪地趴在地上。

    元曜遠遠地看著,不禁笑了。看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它們居然真的和好了。

    白姬冷靜之后,飄了下來。胡十三郎熬了綠豆粥,給白姬降火,希望她能寬容處理它打碎寶物的事。離奴把嫦娥送的月餅呈給白姬,以討好她,請求寬大處理。

    白姬看見離奴和胡十三郎冰釋前嫌,化敵為友,十分震驚。她一邊喝著綠豆粥,一邊吃著月餅,笑道:“離奴,你在月宮搗藥的日子,我常常望著月亮掛念你,你回來真是太好了。我立刻給你漲工錢,每個月多給你三吊錢,外加兩大包香魚干,怎麼樣?”

    黑貓歡喜地道:“多謝主人。”

    白姬又笑道:“不過,早上你和十三郎打架,摔碎了一個邢窯白瓷蓮花瓶,兩個荷葉水晶碗,一面海獸葡萄鏡,三個……”

    黑貓哭著打斷白姬的話,“主人,不要再說了,離奴明白了,離奴沒有月錢了,也吃不到香魚干了……”

    白姬摸了摸黑貓的頭,笑道:“只要你努力干活不偷懶,工錢和香魚干都會有的。”

    黑貓擦干眼淚,“離奴一定努力干活。”

    于是,離奴的賣身契上又加了兩百年。

    胡十三郎十分惶恐地道:“白姬,打架某也有份,某需要賠償多少銀子?”

    白姬笑道:“十三郎就算了,你是客人,這些天又幫了我這麼多忙,為縹緲閣日夜勞累,几個瓶瓶碗碗也不值什麼,不必賠償了。更何況,打架的起因都在離奴,它應該負全部責任。”

    小狐狸十分過意不去,“如此,多謝白姬了。”

    因為離奴回來了,小狐狸當天就告辭回翠華山。白姬送了它三壇紅櫻之珠的蜜餞,一來作為謝禮,二來讓它帶回去給老狐王嘗鮮。胡十三郎道謝之后,接受了。離奴送給胡十三郎三個月餅,算是作為三條烤魚的謝禮。

    胡十三郎離開之后,縹緲閣恢復如常。沒了紅櫻之珠遮擋通路,居然又有客人上門了,白姬非常高興。

    不過,天有不測風云,不知道為什麼,白姬、元曜、離奴下午都開始拉肚子。三個人連晚飯都沒吃,一直來回折騰到晚上,十分難受。

    弦月東升,白姬、元曜、離奴坐在后院,但沒有心情賞月。

    元曜苦著臉道:“小生也沒吃什麼不干淨的東西,怎麼會腹瀉?”

    白姬問道:“軒之吃了什麼?”

    元曜想了想,道:“小生早上吃了一碗餛飩,中午吃了兩個月餅,喝了一壺陽羨茶……這些東西應該沒問題呀。”

    白姬回憶道:“我今天也就只吃了一碗綠豆粥、几枚紅櫻之珠蜜餞、一個月餅……”

    離奴想了想,道:“離奴今天只吃了三條竹葉烤魚,因為中午就有些拉肚子了,下午就什麼都沒吃……”

    元曜道:“真難受啊……”

    白姬也道:“真難受啊……”

    離奴想到了什麼,“難道……難道是那只臭狐狸在烤魚里放了瀉藥?一定是這樣的!不然,它為什麼走得這麼匆忙?!一定是心虛了!爺早該看出它心機叵測!哎喲,爺真是瞎了貓眼,還傻傻地被它感動了,任它撓了一爪子都沒還手!主人,書呆子,你們八成也是被那只臭狐狸給害了!”

    元曜道:“離奴老弟,不要胡亂猜疑,十三郎不是這種人。”

    “爺沒有胡亂猜疑,爺今天什麼都沒吃,只吃了烤魚,拉肚子一定是烤魚的問題!”

    “這……”元曜一時語塞。

    白姬對離奴道:“一旦對人懷有猜疑,就容易陷入自以為是的魔障。我們認識十三郎很久了,它心性純良,是可以信任的人。你吃壞肚子,八成是天氣熱了,烤魚放了一夜,壞掉了。”

    離奴恍然,當時吃烤魚時,好像確實有一點儿異味,但它還是嘴硬:“不管怎麼樣,爺拉肚子都是那只臭狐狸的錯!下次見到它,爺絕對饒不了它!”

    元曜問白姬,“那小生和你又是怎麼一回事?我們又沒吃烤魚……”

    白姬想了想,道:“我和軒之吃的東西之中,都有月餅。”

    元曜苦著臉道:“離奴老弟,月餅是你帶回來的,請解釋一下。”

    離奴嚇了一跳,急忙解釋:“不關我的事,那是嫦娥仙子做的。而且,我在月宮中吃了很多,在回來的路上也吃了几個,完全沒問題。”

    白姬思索了一下,扭曲著臉道:“我明白了!月餅沒問題,是水的問題。嫦娥仙子是用琉璃井中的天水做的月餅,天水不能和人間的水混合,也就是說,吃了月餅之后,三個時辰內不能喝人間的水,否則大則喪命,小則腹瀉。我和軒之吃了月餅之后,多少沾了一些人間之水,所以才腹瀉。哎喲,我怎麼一時大意給忘了,坑死我了。”

    白姬的肚子咕咕叫,她起身又奔去茅廁了。

    元曜的肚子也咕咕叫,縹緲閣里沒有馬桶,只有一個茅廁,他大聲道:“白姬,你快一些,小生也憋不住了!”

    黑貓的肚子也咕咕叫,它蠻橫地道:“書呆子!讓爺先去!”

    元曜苦著臉道:“你一只貓在院子里隨便找個地方解決不就行了,和小生爭什麼茅廁?”

    黑貓狠狠地撓了小書生一爪子,“爺可是一只活了千年的貓妖,不會做那麼沒有教養的事!”

    小書生捂著臉,痛苦流淚。

    同一輪弦月下,西市魚鋪的老板和翠華山的胡十三郎也在痛苦地拉肚子。

    小狐狸淚眼汪汪地罵離奴:“一定是那只臭黑貓在月餅里下了瀉藥!某真是瞎了狐眼,竟相信它是真心道歉!下次見到它,某絕對饒不了它!”

    白姬、元曜、離奴拉了三天肚子,才漸漸好轉。

    玳瑁聽說離奴回來了,讓人捎來了山鼠干。離奴買了一大包香魚干做回禮,打算親自送去給玳瑁。

    白姬見了,眼珠一轉,把嫦娥的月餅用禮盒裝了,讓離奴帶給鬼王:“就說,我夜游白玉京和月宮,帶回了一些月宮中的月餅送給老友,望他不要嫌棄禮物微薄,一定要收下。”

    元曜冷汗:“白姬,你這麼做太不厚道了吧?!”

    白姬尚未回答,離奴已經笑道:“沒什麼不厚道的,那鬼王不是一個好東西,他一直覬覦縹緲閣的寶物,平時也沒少害主人。”

    元曜道:“万一鬼王分給玳瑁姑娘吃,不是害了玳瑁姑娘?”

    離奴笑道:“嘿嘿!玳瑁從不吃甜食。”

    白姬也笑道:“難得有這麼美味的月餅,不能浪費了呀。”

    于是,元曜無法阻止,只好任由白姬和離奴捉弄鬼王。

    離奴去了平康坊,傍晚時才回來。離奴很高興,一來因為它今天和玳瑁相處融洽,沒有吵架。二來,鬼王接受了月餅,還當場吃了兩個,喝了一杯茶。

    離奴想到鬼王拉肚子的模樣,就暗笑到內傷。

    元曜站在后院欣賞夕陽,離奴來到他跟前,把一個明珠吊墜遞給他,“這個,玳瑁讓爺給你。”

    元曜感到很意外,離奴給他的吊墜正是被玳瑁搶走的水月之精。玳瑁怎麼突然還給他了?!

    離奴道:“玳瑁說,它把吊墜獻給鬼王,結果鬼王天天做惡夢,受不了了,又還給了它。玳瑁自己戴著,結果也天天做噩夢,不能安枕。它讓爺把這個吊墜拿來給書呆子你。奇怪,為什麼要給你?!”

    雖然不知道鬼王和玳瑁為什麼會做噩夢,但是水月之精回來了,元曜十分高興,“因為這個吊墜本來就是小生的東西。”

    離奴奇道:“書呆子,你戴著難道不做噩夢嗎?”

    元曜想了想,笑道:“沒有。不過,大概因為繩子是龍鬃的緣故,小生戴著它入睡,常常會夢見白姬,她有時候是人形,有時候是一條龍,都金眸灼灼,威風凜凜,十分有精神。”

    離奴好像明白了。對鬼王和玳瑁來說,白姬就是一場噩夢。

    不管怎樣,元曜拿回了水月之精,他十分開心。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6:09

010 尾聲

    晚上,弦月東升,夏花盛開。

    縹緲閣中,白姬、元曜、離奴坐在后院飲酒賞月。鶴仙也來了,但卻是以鴕鳥的姿態,因為它又因為喝醉酒闖了禍,被仙人罰下界做鴕鳥。

    元曜以為鴕鳥是來向白姬討五彩云吃,好回去天上,誰知它只是來討酒喝。大概是因為反正一不注意又會被貶下界,它也不太熱心于回天上去了吧。

    鴕鳥坐在元曜身邊,元曜倒酒給它喝,它十分高興,用頭蹭元曜的脖子。

    白姬望著玉梳一樣的弦月,不知道在想什麼,嘴角浮現了一抹微笑。

    離奴在草叢中歡快地奔跑,捕捉鳴蟲。

    元曜好奇地問道:“白姬,你在想什麼?”

    白姬笑道:“我在回想我們去白玉京的情形,以前雖然也上天過不少次,但這一次似乎特別有趣呢。”

    “咦?為什麼這一次特別有趣?”

    “因為有軒之在呀。看軒之鬧笑話特別有趣。”

    “你把后一句話去掉,小生會很高興。”

    “嘻嘻。”

    “白姬,小生有一個疑問,之前一直沒有時間問。”

    “什麼疑問?”

    “你真是天龍之王嗎?”

    白姬一怔,繼而笑了,“啊啊,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原來,天龍族是以女子承襲王位。”

    “軒之錯了。因為天龍的壽命很長,龍族之王不像人間帝王一樣世代承襲,每一條天龍都可以當龍王,只要有能力挑戰並打敗在位的龍王就可以了。不過,輸了的話,下場會很凄慘。”白姬笑眯眯地道。

    元曜張大了嘴,“原來是這樣。你以前也挑戰過當時的龍王?”

    “對呀。”白姬笑道。

    “白姬,你為什麼想當龍王?”

    白姬以手托腮,嘆道,“我當時以為當上了龍王一定會很有趣,結果當上龍王之后也很無趣。”

    這條龍妖也太任性了吧?!要當一族之王怎麼都該有責任心一些,不該只是為了樂趣就擅自去當王。元曜在心中道。

    “你不當龍王了,就來人間開縹緲閣,收集‘因果’?”

    白姬的神色有些悵然,“不是,中間還發生了一些事情,我才來到人間收集‘因果’。”

    “中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元曜好奇心旺盛,追根問底。

    白姬抬頭望月,笑道:“啊啊,夏夜適合談幽說怪,冬夜才適合追憶往事呀,等冬天賞雪時再告訴軒之吧。”

    “到了冬天,你又會說冬天適合圍爐夜話,還是夏天再追憶往事吧。”元曜在心中道。他知道白姬不想說,也就不再追問了。不過,他還有一個疑問。

    “白姬,現在天龍族的王是誰?”

    “這五千年來,龍族沒有王。”

    “欸?為什麼?”

    “因為沒有誰能打敗我呀!哈哈哈——”白姬掐腰大笑。

    元曜擦汗。

    “不過,我也不是龍王了。一條連大海都回不去的天龍,不過是一個被放逐的罪人,哪里還會是王呢?”白姬的語氣悲傷而自嘲。

    看見白姬悲傷的眼神,元曜心中也覺得悲傷,他感到莫名地痛苦。

    “白姬,不要想往事了,我們來談幽說怪吧。”

    “好啊,軒之想聽什麼怪談?”

    元曜笑道:“說一說白玉京吧,白玉京里一定有很多傳說。”

    白姬笑了笑,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白玉京的每一座城都有傳說,每一座樓都有典故……”

    白姬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地說著,元曜很有興趣地聽著,他一邊飲酒,一邊望著夜云中看不見的白玉京,心馳神蕩。

    一陣風吹來,碧草起伏,夏天又到了。


第一折:《白玉京》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6:26

第二折:《蛇佛寺》

楔子

    二十年前,長安。

    深夜,西市,縹緲閣。

    白姬跪坐在青玉案邊,似笑非笑。幽暗的燭火下,她的臉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看上去十分詭異。

    青玉案的另一邊,也跪坐著一個人。那是一個滿身是血的虯髯大漢,他的眼神犀利如劍,腳邊橫放著一把鮮血淋漓的大環刀。

    也許是血腥氣太重,白姬養的黑貓有些狂躁不安,它蹲在陰影中,齜牙望著虯髯大漢。

    白姬卻很淡定,她笑著對虯髯大漢道:“走進縹緲閣的夜客是人類,倒是很少有的情況。您,有什麼願望?”

    虯髯大漢的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因為鮮血濺在了臉上,他的胡須都染成了赤色。——這也正是他的綽號“赤髯客”的由來。

    提起“赤髯客”,長安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為,他正被朝廷懸賞通緝。

    赤髯客是一個嫉惡如仇的俠客,他對正義有執念,痛恨一切邪惡。他的大環刀下斬殺了無數惡人。不忠不義者,殺。不仁不孝者,殺。作奸犯科者,殺。貪贓枉法者,殺。妖邪害人者,殺。

    赤髯客一絲不苟地執行自己的信條,誓要除盡天下所有邪惡之人。因為殺人太多,他被朝廷通緝。在被通緝的逃亡生涯中,他發現自己的力量有限,要維護正義,除盡邪惡,必須要有更强大的力量。他的心願讓他在今夜殺掉了一個草菅人命的惡霸之后,闖進了縹緲閣。

    見赤髯客不說話,白姬笑著重復,“你,有什麼願望?在縹緲閣中,任何願望都能實現。”

    白姬的聲音縹緲如風,卻蠱惑人心。

    赤髯客道:“我……需要力量……”

    白姬笑了,“什麼力量?”

    赤髯客擲地有聲地道:“正義的力量,除盡一切邪惡的力量。”

    白姬想了想,道:“那,就需要借助佛蛇了。”

    “什麼佛蛇?”赤髯客問道。

    “請稍候片刻。”白姬起身走了出去。

    約莫一盞茶時間之后,白姬拿著一件東西走了進來。

    白姬坐下之后,赤髯客才發現她拿的是一座小佛塔。佛塔是黑色的,約有手掌大小,高約七寸。

    白姬將小佛塔放在青玉案上,笑了:“佛蛇可以如你所願,賜你除盡邪惡的力量。”

    赤髯客瞪大了眼睛,“真的嗎?”

    白姬詭笑不語。

    白姬揭開佛塔上的一道咒符,從佛塔中溢出了許多腥膻的黑煙。一條拇指粗細的雙頭蛇鑽出佛塔,在青玉案上盤旋,口里發出“嘶——嘶——”聲。

    “把手伸出來。”白姬對赤髯客笑道。

    赤髯客伸出左手,白姬用尖利的指甲在他的手腕上划了一道傷口。

    雙頭蛇嗅到新鮮的鮮血味,蠕蠕爬向赤髯客的手腕,倏地從傷口鑽入了他的身体。

    赤髯客大吃一驚,他向后仰去,跌倒在地。

    雙頭蛇進入赤髯客的身体之后,就化作一個刺青。雙頭蛇刺青在赤髯客的手臂上移動,即使他用右手按住它,它還是可以在他的皮膚上自由爬行。

    “這……這……這……”赤髯客吃驚地望著白姬。

    “這很好呀,佛蛇接受了你。”白姬笑道。

    赤髯客坐起身來,身体微微發抖:“妖異……妖異……”

    白姬道:“佛蛇以惡人的活肝為食,不要忘記喂它。它的力量,你將來會明白的。”

    “妖異!邪惡!”赤髯客仿佛瘋了一般,他拾起腳邊的大環刀,倏地刺入白姬的胸口,又拔出來,鮮血四濺。

    白姬軟倒在地,胸前有一個大窟窿,鮮血染紅了她的白衣。

    黑貓在陰影中低低嗚咽,用碧森森的眸子注視著赤髯客。

    “妖邪之人,該殺!”赤髯客見殺死了白姬,提著刀准備逃走。因為他是通緝犯,即將逃亡,他打算在縹緲閣拿些值錢的東西做盤纏。

    赤髯客舉著燈火去大廳的貨架上翻找,但發現都是一些玉瓶、瓷器、香料之類不適合帶著逃亡的東西。

    赤髯客正在郁悶,突然聽見后面傳來細微的聲音,他回頭一看,竟是他剛才殺死的白姬飄出來了。她臉色煞白,一身鮮血,胸口還有一個血淋淋的大窟窿。

    “客人,你在找什麼?”女店主扶著胸口,幽幽地問道。

    “啊啊——有鬼啊——”赤髯客驚叫一聲,顧不得再找盤纏,奪路奔出縹緲閣。

    白姬倚在店門口,捧著鮮血淋漓的胸口,幽幽地道:“客人,你還沒付佛蛇的錢……”

    “啊啊——”赤髯客驚叫著,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白姬望著赤髯客消失的地方,紅唇勾起一抹詭笑,“現在不付,將來要算利息喲。”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6:40

001 赤髯

    初夏時節,草木蔭蔭。

    縹緲閣中,白姬在后院的美人靠上午睡,新種的薔薇花開繁盛,花瓣落了她一身。

    元曜在打掃貨架,他回頭望了一眼角落處的一座黑色佛塔,心中很奇怪。大約從一個月前開始,這座小佛塔就不時地會涌出腥臭的黑煙,他問白姬這是什麼緣故,白姬說這大概是‘果’成熟了。

    元曜問白姬是什麼‘果’?

    白姬只是笑而不答。

    元曜正望著佛塔發呆,離奴跑出來了,他叉著腰對元曜道:“書呆子,廚房沒有鹽了,快去買鹽!”

    元曜苦著臉道:“小生還得清掃貨架,你自己去買。”

    “爺正在烤魚,走不開。”離奴道。

    “小生幫你烤魚,你自己去買鹽。”

    “你烤魚?別糟蹋了爺的魚!爺叫你去買鹽,你就去買鹽,不許偷懶!”離奴蠻橫地道。

    元曜沒有辦法,只好怏怏地出門去買鹽。

    西市中店鋪林立,人來人往。元曜在鹽鋪買了鹽,回去的路上,看見一座茶樓外有一名小販在賣剛摘的杏,十分新鮮水靈。他想到白姬愛吃杏,停下了腳步,打算買一些。

    小販熱情地稱好杏,遞給元曜,元曜正准備付錢,茶館里突然起了一陣騷亂,一群人涌了出來。

    元曜抬頭望去,但見一名惡少帶著几名滿臉橫肉的家奴走出茶館,惡奴們拖著一名正在哭泣的清秀少女。一名佝僂老翁哭著在后面追趕,卻被一個惡奴拿手里的棍子打翻在地,老翁跌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著。

    “爹——爹——”少女見父親被打,哭著掙扎,卻掙扎不開,她十分悲傷、憤怒。

    老翁掙扎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惡少面前,老淚橫流地跪下懇求,“來公子,求您高抬貴手,放了小女吧……”

    元曜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人群中有人小聲議論,他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惡少姓來,人稱“惡鬼來”,他是武后寵信的酷吏來俊臣(1)的侄子。他仗著伯父的權勢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百姓們都十分懼怕和討厭他。因為連朝臣們都害怕來俊臣網羅罪名,陷害自己,所以即使惡鬼來做了很多壞事,也沒有誰敢依法處置他。

    老翁和他女儿在茶館里賣唱,惡鬼來今天來茶館消遣,見老翁的女儿很秀麗,打算買回去做他的小妾之一。老翁不肯賣女儿,惡鬼來就犯了老毛病,打算搶回去。

    元曜聽了,義憤填膺,光天化日之下强搶民女,還有沒有王法?

    惡鬼來身材倒很挺拔,但容貌十分猥瑣。他穿著一身蔥綠色流水紋錦袍,簪著一支紅玉簪子,拿著一把紅色折扇,看上去像一叢花。

    惡鬼來一腳踢開老翁,冷哼道:“你女儿本公子已經買下了。”

    老翁哭道:“老朽就只一個女儿,不賣。求您大發慈悲,放過她吧……”

    老翁的女儿也嚎啕大哭:“爹,救我……女儿跟他走,肯定是活不成了……”

    老翁又爬起來苦苦磕頭哀求,他的頭都磕出血了。

    惡鬼來卻仿佛石人一般,不為所動,還和惡奴一起嘲笑老翁,又對少女說一些猥褻的話。少女悲痛欲絕,只想尋死,但又被惡奴鉗制著,尋死不能。

    看熱鬧的路人見了,都十分同情老翁父女,痛恨惡鬼來,但是卻沒有誰敢站出來阻止。得罪了惡鬼來和來俊臣,挨一頓毒打是輕的,只怕還會連累家人朋友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抓入大牢受酷刑。

    元曜看不下去了,他衝出去生氣地對惡鬼來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在天子腳下作惡,眼里還有沒有王法?!”

    惡鬼來一愣,繼而笑了,“王法?我伯父乃是侍御史,接受公卿奏事,舉劾非法,他就是王法。”

    惡鬼來一揮折扇,一個人惡奴上前,狠狠一拳將元曜揍翻在地。

    惡奴們嘲笑元曜,

    “哪里來的酸書生,也敢學人家英雄救美?”

    “哈哈,他也不掂量一下自己有几斤重就來多管閑事?”

    元曜的眼眶被打青了,他昏頭轉向,几乎站不起來,手里的鹽和杏也灑了一地。

    惡鬼來對惡奴道:“他要做英雄,本公子就滿足他。打死他,讓他去黃泉地底做英雄!”

    惡奴們一擁而上,要打死元曜。

    元曜十分憤怒,打算和這些惡人拼了。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虯髯大漢從人群中走出來,攔在元曜身前,他雷吼一聲,掄起醋缽大的拳頭,將惡奴們一個一個打翻在地。他像是怒目的金剛一樣,以一敵十,惡奴們被打得人仰馬翻,眼露恐懼。

    惡鬼來急了,氣急敗壞地對虯髯大漢道:“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本公子是誰?”

    虯髯大漢一把揪住惡鬼來的衣領,一拳揍去,“我管你是誰?揍了再說。”

    惡鬼來摔倒在地,鼻血長流。惡奴們急忙去扶主人,虯髯大漢作勢還要揍,惡鬼來十分害怕,哭爬著跑了。

    惡奴們急忙去追主人,有人還對虯髯大漢擱下狠話,“有種,你等著別走!”“敢打公子,你死定了!”

    惡奴們逃走之后,老翁父女急忙向虯髯大漢和元曜跪拜道謝。

    虯髯大漢扶起老翁父女,從身上拿出一袋銀錢,遞給老翁,“那家伙一定還會來,你們父女最好離開長安去避一避。這些銀子雖然不多,請收下做盤纏。”

    元曜想了想,也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老翁父女。圍觀的人見了,有好心者也紛紛解囊贈錢給老翁,讓他們父女趕緊逃走避禍。老翁父女流淚謝過眾人,相攜走了。

    虯髯大漢和元曜也離開了,人群漸漸散了。

    虯髯大漢和元曜正好同路,他見元曜受傷了,有些擔心:“小子,你受傷了,我帶你去看大夫。”

    元曜笑道:“小傷而已,不礙事。小生回去涂些藥就好了。”

    虯髯大漢拍了拍元曜的肩膀,哈哈大笑:“想不到你一個文弱書生,倒也很勇敢,頗有俠氣。”

    元曜不好意思地撓頭,“小生只是看不過去不平之事,勇敢也只是敢挨打罷了,大俠你才是真正的俠客,讓人佩服。”

    虯髯大漢大笑:“我生平最恨惡人,最恨不平之事。”

    元曜望著虯髯大漢,覺得他豪爽仗義,頓生親切之感,“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不知道大俠怎麼稱呼?”

    “我叫任猛。只是一個習武的粗人而已,不是什麼大俠。”

    “任大哥果然如其名,有猛士風范。”元曜贊道。

    “元老弟真會說話!哈哈哈——”任猛很高興。

    元曜有些擔心:“任大哥打了惡鬼來,他一定不會放過你。任大哥得想一個對策,免得連累了家人。”

    任猛毫不在意,“任某孤身一人寄住在寺院里,沒有家人。我敢揍他,也就不怕他報復。他若來找我,來一次,揍一次。”

    元曜笑了,他覺得任猛的任俠精神和豁達心懷都令人羨慕、佩服。

    任猛和元曜很投緣,兩人越說越投機,在路過一家酒肆時,任猛被酒香吸引,邀請元曜一起進去喝酒,不醉不歸。

    元曜見時間不早了,怕回去晚了挨離奴的罵,婉言推辭了。

    任猛也不勉强,“我住在常安坊的佛隱寺,元老弟有空就來找我喝酒。”

    元曜十分喜歡任猛,答應了。

    任猛進了酒肆,元曜回縹緲閣了。

    白姬、離奴見元曜受傷了,大吃一驚。

    元曜把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離奴因為鹽掉了,罵了小書生一頓,“死書呆子,沒事你去逞什麼英雄?連鹽都掉了,今晚怎麼做菜?”

    白姬拿了冷毛巾給小書生敷傷口,道:“雖然受傷了,但勇氣可嘉,難得軒之當一次英雄。”

    “小生不是英雄,任大哥才是救了老翁父女的英雄。”元曜道。

    離奴苦著臉道:“主人,沒有鹽,今晚做什麼菜?”

    白姬道:“做不需要放鹽的菜好了。”

    “不放鹽的菜?那只有甜食了。離奴討厭吃甜食。那惡鬼來真討厭,害爺沒有鹽,哪天讓爺碰上了,爺撕碎了他烤來他。”離奴齜牙道。

    白姬笑道:“那種人的活肝很美味,很多非人都愛吃,恐怕輪不上你。”

    “你們……不要說這麼可怕的話……”小書生顫聲道。

    白姬問元曜:“那位任大俠是什麼樣的人?長什麼模樣?”

    元曜想了想,道:“任大哥十分高大,比小生高出一個頭,他皮膚很黑,長著一臉虯髯胡。他為人十分豪爽仗義,非常有俠客風范。”

    “他多大年紀?”

    “看起來三十左右吧。”

    白姬想了想,又問道:“他的胡子是什麼顏色?”

    “黑色。”

    “他的身上有沒有雙頭蛇刺青?”

    元曜瞪著白姬,“小生剛和任大哥認識,哪里知道人家身上有沒有刺青?!”

    白姬陷入了沉思。

    元曜忍不住問道:“你問這些干什麼?”

    白姬笑道:“可能是我弄錯了。我還以為他是縹緲閣以前的一位客人。不過,年紀不對。而且,那位客人現在也不會是人形了。”

    最后一句話,白姬說得很輕,聲音幽渺如風。

    元曜問道:“白姬,小生明天可以出門一天嗎?小生想去找任大哥喝酒。”

    白姬笑道:“可以,反正最近也生意冷清。軒之確實該多交一些人類朋友,畢竟你將來會離開縹緲閣,回到人類之中。”

    “小生並不想離開縹緲閣。”元曜在心中道。如果可以,他想一直留在白姬身邊,陪她看四季流轉,因果輪回。

    弦月東升,夏風輕揚,樹木發出簌簌聲。

    長安西南方,有一股渾濁的妖氣彌漫。如果此刻,從弦月的角度往下俯瞰,就會發現在井然有序的坊間大道上,有一條巨大的黑影正在緩慢地移動。

    一輛馬車從順義門出來,經過布政房,往南而去。馬車周圍有不少隨從和護衛,看儀仗應該是一位朝臣從皇宮回家。

    黑影從南向北而行,官員的馬車從北向南而行,雙方在延康坊與新化坊之間相遇了。

    為馬車開道的護衛首領看見前方緩緩而來的一團黑影,不知道是什麼,叫四名衛兵點亮燈籠,前去照看。

    那團黑影中也有四個燈籠,不過燈火不是橘色,而是碧幽幽的。

    四名衛兵舉著燈籠去看,只聽得“啊啊——”“媽呀——”的慘叫聲接連響起,他們就不見了,四盞燈籠滾落在地上。

    護衛首領大吃一驚,他倏地抽出佩劍,“快——快保護大人——”

    然而,黑影迅速移動,已經接近了馬車,護衛首領話音剛落,他的頭已經被黑影吞沒,頭與身体分離,只剩下頸腔正在噴血。

    護衛和仆從們大吃一驚,也顧不上馬車里的大人了,紛紛哭叫著逃散。但那黑影並不放過護衛和仆從,它一個一個地將他們吞沒。

    坐在馬車里的官員感覺出不對勁,他掀開車簾,向外望去。

    這時,月亮正好滑出烏云。

    在慘白的月光下,一條巨大的雙頭蛇正在追逐吞噬逃散的衛兵,一地屍橫狼藉。

    雙頭蛇的身形非常巨大,弓起背脊時,比街道兩邊的房舍還高。它的兩雙眼眸幽碧如鬼火,十分嚇人。

    雙頭蛇向馬車緩緩爬來,官員嚇得牙齒打顫,雙腿發軟。

    雙頭蛇張開獠牙森森的巨口,一口吞噬了馬車和官員。

    雙頭蛇弓起身体,仰首在長安月下“嘶——嘶——”地吐著信子,它又開始蠕蠕爬動,去找下一個目標。

    縹緲閣中,大廳的貨架角落,從黑色的佛塔中涌出更多的黑煙。

    小書生睡得十分香甜,渾然不覺。

    里間中,黑貓也睡得十分香甜,正在呼呼打鼾。

    二樓,白姬突然從夢魘中驚醒,她怔怔地望著黑暗的虛空,額頭上有汗水滑落。

    白姬起身,走到窗邊,昏朦的弦月之下,長安的東南方向有渾濁的妖氣彌漫。

    “終于,來了。”白姬望著夜色,喃喃道。

    注釋:(1)來俊臣:中國歷史上十大奸臣之一。 他是武則天時期的酷吏,在武則天改朝稱帝之時,他因為告密和用酷刑替武則天肅清異黨而深得其寵信和重用。万歲通天二年(687年),來俊臣因為得罪武氏諸王及太平公主,被誅殺。來俊臣曾經與人合作,共同撰寫過一部《羅織經》,這是一部專門講羅織罪名、角謀斗智、構人以罪、兼且整人治人的“憤書”。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6:53

002 常安

    陽光明媚,夏風微醺。

    縹緲閣中,元曜的眼眶有些腫了,十分疼痛,白姬讓離奴買來外傷藥,兌上菩提露,正在給他涂抹。

    “還好,沒傷到眼睛。”元曜道。

    白姬笑道:“做英雄,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小生打算讓任大哥教小生習武,以后也可以行俠仗義,打抱不平。”

    “哈哈。”白姬笑了,“軒之的想法很好,但習武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速成的事,而且俠義與人心有關,與習武關系不大。”

    “白姬,你也懂俠義?”

    “不太懂,不過恰好季札、孟嘗、越女、荊軻、朱家、郭解、紅拂等人都曾是縹緲閣的客人,與他們相談,多少也知道一些俠義之事。”

    元曜張大了嘴。原來,縹緲閣來過這麼多俠客。

    “白姬,你認為什麼是俠義?”

    白姬想了想,指著縹緲閣外的陽光,“俠義就像陽光,十分光明,讓人心中充滿溫暖和希望。”

    “小生也這樣認為。”元曜點頭,很贊同白姬的說法。他走進去收拾一下,准備出門去拜訪任猛。

    白姬望著小書生走進去的背影,笑了:“可是,有陽光的地方,必定會有陰影。光明與黑暗本是一体。”

    白姬正在櫃台邊發愣,一名華衣公子走進了縹緲閣。

    白姬抬頭一看,笑道:“喲,韋公子,最近難得見你來縹緲閣。”

    韋彥一展水墨折扇,嘆了一口氣,“最近長安人心惶惶,朝中上下人人自危,我哪有閑心玩?軒之呢?今天難得閑了一天,我來找他喝酒去。”

    白姬笑道:“軒之新交了一個朋友,正要去和他喝酒。”

    韋彥聞言,不高興了,他大聲道:“軒之,軒之,我來找你喝酒了。”

    元曜聽見韋彥的聲音,急忙出來,“丹陽,好久不見了。”

    韋彥見元曜受傷了,有些擔心,“你的眼睛怎麼了?難道是白姬打的?”

    白姬幽幽地道:“韋公子說笑了。我從不打人。”

    對,她只吃人。元曜在心中道。

    “丹陽,這傷不是白姬造成的。說來話長,簡而言之,是小生得罪了一個叫‘惡鬼來’的惡霸,他打的。”

    韋彥展扇,挑了挑眉毛,“來俊臣的侄子?”

    “你也知道他?”元曜奇道。

    韋彥愁道:“現在,長安城中,沒有人不知道來俊臣。他仗著天后信任他,把朝廷上下弄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家父都想辭官不干算了,但現在辭官,又怕被他誣陷我們要去投奔廬陵王造反。唉,真鬧心啊。這個月以來,又出了几樁夜行官員被妖怪襲擊的事,現場沒留一個活口,連仆人都死了。“

    元曜奇道:“夜行官員被襲擊,不是强盜干的麼?”

    韋彥左右四望,小聲道:“那是對外宣稱,其實是妖怪。”

    武后打算改朝稱帝,武后廢中宗為廬陵王,又廢了皇太孫重照為庶人。 自古從來沒有女帝,這件事驚世駭俗,且名不正言不順,引起了許多老臣的反對。徐敬業、駱賓王等人以匡扶中宗為號,起兵討伐武后。在這時候,如果長安再鬧出妖異之事,更會讓民心背離,天下大亂,所以才對外宣稱是强盜。

    白姬回頭,望向貨架上溢出黑煙的佛塔,嘴角浮起一絲詭笑。

    元曜道:“聽起來很危險。丹陽,你最近要小心,不要夜行。”

    “沒事誰願意夜行?因為天后要改朝稱帝,很多事情要商討,很多宗法要重修,大家都忙了一些。家父几乎常常子時才回家,二娘十分擔心,天天去寺院拜佛求平安。”

    元曜也擔心,“韋世伯夜行,也一定要小心。白姬,你有沒有護身符可以給韋世伯?他經常夜行,恐怕會遇上那襲擊朝臣的妖怪。”

    韋彥也道:“白姬,賣我一樣辟邪的寶物吧。多少銀子無所謂,只要能保家父平安。”

    白姬笑了,道:“難得韋公子這麼有孝心。”

    白姬走到貨架邊,把冒著黑煙的佛塔拿了過來,放在韋彥的面前,“想保韋大人夜行平安,非它莫屬了。”

    韋彥看了看佛塔,苦著臉道:“這玩意儿一看就招邪,不像是辟邪之物,你一定在說笑。”

    白姬笑道:“俗話說,以毒攻毒。相信我,韋大人拿著這座佛塔,妖怪就會躲著他走,不會襲擊他。”

    “多少銀子?”韋彥問道。

    白姬笑道:“這佛塔我還有用,不賣。因為軒之擔心韋大人,就借韋大人拿几天吧。我需要的時候,再去韋府向你討還。”

    韋彥一展折扇,“難得你這麼大方,我就拿回去了。”

    元曜也放心了。白姬既然說韋德玄拿著佛塔就會沒事,那就一定沒事。

    元曜要出門去找任猛,韋彥十分不高興:“軒之有了新友,就忘了舊交,讓人傷心。”

    元曜沒有辦法,只好說帶他一起去,韋彥這才高興了。

    白姬替韋彥包好了佛塔,他拿著佛塔和元曜一起出門了。

    元曜、韋彥向南而行,去往常安坊。路上,元曜特意在酒肆買了兩壇好酒,作為帶給任猛的禮物。

    元曜、韋彥來到常安坊,沒有找到佛隱寺,向路人打聽。一個在樹下乘涼的老頭儿道:“沒有聽說過佛隱寺,但西南角有一處荒廢多年的曠地,據說在前朝是一座寺院,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元曜、韋彥來到荒地前,眼前雜草叢生,斷壁殘垣。兩人走進去查看,在一片似乎是大雄寶殿的廢墟上,有一座斷了頭的佛像殘骸。

    韋彥道:“怎麼回事?怎麼找不到佛隱寺和任猛?”

    元曜道:“唔,大概是小生聽錯地方了。”

    韋彥想了想,道:“也許是任猛怕惡鬼來知道他的住處,惹來麻煩,所以胡編了一個地方騙你。軒之真傻,竟相信了他。”

    “任大哥不是那種人,他不會騙小生,一定是小生聽錯了。”

    “軒之太輕信他人了。”

    因為看著荒廢的佛像孤零零的,又沒有香火,十分可憐。元曜就拜了拜,並將兩壇酒作為供奉留下了。

    元曜、韋彥離開常安坊,找了一個酒肆消磨了一天。

    傍晚,元曜、韋彥分手,一個回縹緲閣,一個回家了。

    元曜回到縹緲閣,向白姬講了沒有找到任猛的事,有些失望。

    白姬安慰小書生道:“如果有緣,一定還會遇見。”

    元曜才寬心了一些。

    弦月東升,星云縹緲。離奴晚飯吃多了,已經先睡了。白姬不知道從哪里撿了一些人骨回來,叫元曜拿來各種香料,坐在后院中調制骨香。元曜在旁邊坐了一會儿,實在看不下去了,向白姬道了晚安,先去睡了。

    元曜剛鋪好寢具,有人敲縹緲閣的大門:“篤——篤篤——”

    又有夜客上門了?元曜一愣,急忙去開門。

    “外面是哪位?有何貴干?”考慮到最近長安不太平,元曜隔著大門問道。

    “佘夫人。妾身來找白姬有事相談。”門外傳來冷冰冰的聲音。

    元曜打開了大門。

    一位華衣貴婦站在縹緲閣外,她穿著一身花紋繁蕪的孔雀紫華裳,裙擺長長地拖曳在地上,在夜色中泛著點點幽光。

    佘夫人的皮膚很蒼白,發髻高聳入云,簪珠佩玉。她的亮點蠶眉下,是一雙冰冷到令人心寒的眸子,她的一點鮮紅的櫻唇,仿若毒蛇吐出的信子。

    元曜心中發寒,他認識佘夫人。她其實是一條活了三千年的蛇妖,她的華裳上爬滿了劇毒的蛇蠍。據說,她不僅吃人,也吃非人。長安城里的非人大都害怕她。白姬也囑咐過元曜,平時看見佘夫人,一定要繞路走。

    佘夫人瞪了一眼元曜,冷幽幽地道:“白姬在嗎?妾身有事和她商談。”

    元曜道:“白姬在后院。請容小生進去通報。”

    佘夫人走進縹緲閣,“有勞了。”

    元曜去后院通報,白姬秀眉一挑,“佘夫人?真是稀客。請她來吧。”

    元曜把佘夫人領到了后院,然后去沏茶了。

    元曜把六安茶端上來時,只見佘夫人坐在白姬旁邊,苦惱地道:“不管您信,還是不信,最近吃掉非人的雙頭怪蛇真的不是妾身。可是,大家都懷疑是妾身的化身,連鬼王也聽信了謠言,決意驅逐妾身。妾身在長安城已經住了八百年了,不想遷徙。

    白姬笑道:“我自然相信佘夫人,但要大家相信你,必須要有證據。”

    佘夫人苦惱,“那雙頭蛇怪來無影,去無蹤,妾身去它經常出沒的地方追尋它的蹤跡,都找不到它。白姬,您神通廣大,無所不知,關于這雙頭蛇,可否指點妾身一二?”

    白姬笑道:“長安城中妖來鬼往,我也不可能每一個都知道。”

    佘夫人從衣袖中拿出一個小木盒,放在地上,打開。一朵大如手掌的紫色靈芝靜靜地躺在盒子里,靈芝上隱隱透出光華。

    白姬的眼睛一亮。

    佘夫人道:“倉促而來,沒有時間准備像樣的禮物。這是長在蛇石上的靈芝,它的年紀和妾身一樣長,集三千年日月之精華。人類吃了它,可使白發變回青絲,老人變回壯年。非人吃了它,可以少受千年的修行之苦。這是妾身的一點儿小心意,請白姬不要嫌棄。”

    白姬笑了,“佘夫人客氣了。軒之,收下吧。”

    “呃,好。”元曜顫抖著拿了小木盒,佘夫人身上的腥膻味讓他背脊發寒。

    白姬笑道:“雙頭蛇的事,我知道得也不多。在西域之地,黑色雙頭蛇也被稱為‘佛蛇’,因為它喜歡食‘惡’。它食惡並非因為向善,而只是因為惡念使人肉更腥膻美味。你明白該怎麼做了嗎?”

    佘夫人點頭,“明白了。妾身會去抓一些十惡不赦之人,用他們的肉做餌,引它出來。”

    “嘻嘻。”白姬詭笑。

    “另外,還有一件事情,妾身想拜托白姬。”

    “什麼事情?”

    “妾身有不少敵人,它們一直想將妾身趕出長安。無論妾身能否找到雙頭蛇,證明清白,請您不要站在它們那一邊,趕走妾身。鬼王已經被它們蠱惑了,如果您也想趕走妾身,那長安就再也沒有妾身的容身之處了。”

    白姬笑道:“佘夫人請放心。如論如何,我不希望你離開。”

    “多謝白姬。”佘夫人伏地,感激地道。

    “不必客氣。”白姬伸手扶起佘夫人,笑道。

    佘夫人告辭離去了。

    白姬停止了調制骨香,她抬頭望著被妖氣籠罩的弦月,微微蹙眉,“連非人都開始吃了,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果’。”

    元曜苦著臉道:“白姬,佘夫人說的雙頭蛇是不是就是襲擊夜行官員的妖怪?”

    白姬點頭,“是。”

    “這妖怪是不是從縹緲閣跑出去的?”

    “軒之變聰明了!”白姬驚嘆。

    “去!”元曜生氣地道,他想了想,道:“既然‘因’在縹緲閣,你有責任阻止它害人和非人。”

    “軒之錯了。一個人用刀殺了人,殺人的罪責並不在刀鋪老板的身上。‘因’不在縹緲閣,我也沒有責任去約束‘果’。‘因’在客人身上,‘果’也在客人身上。我只是負責收集成熟的‘果’而已。”

    元曜猶豫了一下,說出了一直以來心中的陰霾,“可是,你要是不賣給客人‘因’,就不會發生那些給人帶來災難的事情。他們沒有惡因,也就不會得到惡果。”

    “縹緲閣是因為世人的欲望而存在的。客人有欲望,我就賣給他能夠實現欲望的‘因’,僅此而已。‘因’本身沒有善意,也沒有惡意,一個未知的‘因’結出的是災難的果,還是福澤的果,全憑客人的意念。”

    “可是……”元曜還要爭論,但一時詞窮。

    白姬笑道:“時候不早了,軒之先去休息吧。”

    “好。你也早些休息。”元曜應了一聲,就去睡了。

    時光如梭,轉眼又過了七天。這七天里,縹緲閣里沒有大事,長安城中卻更加人心惶惶,非人們也躁動不安。一些人無緣無故地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一些人夜行時橫屍街頭,無一幸存。朝廷發出通告,說這都是江洋大盜干所為,大家不要驚慌,朝廷一定會將其逮捕。坊間卻議論紛紛,認為是妖鬼作祟。

    夜行官員仍在被襲擊,很多官員干脆稱病在家,不敢出門。在被夜襲的官員中,有一人居然幸運地存活下來,他就是韋德玄。

    子夜時分,韋德玄在學士院忙完公務,和同僚王世進一起回家。兩人分別乘坐馬車,帶領仆從、侍衛出了景風門,往崇仁坊而去。

    剛走了沒一會儿,就出事了。

    韋德玄提心吊膽地坐在車內,聽著外面傳來侍衛、仆從的連番慘叫,伴隨著“咯嗒——咯嗒——”的咀嚼骨頭的聲音。他戰戰兢兢地掀開車簾,看見了一條巨大的雙頭蛇正在追咬仆人,侍衛,將他們都吞下了肚子。

    王世進嚇得從馬車里爬出,拔腿就跑。

    雙頭蛇一個俯衝,張開巨口,將王世進攔腰咬住,嚼成了兩段。

    韋德玄嚇得几乎暈過去,他想逃跑,但兩條老腿實在邁不動,只能暗道今夜命休矣。

    韋德玄坐在馬車上,閉目等死。誰知,雙頭蛇遠遠地望了韋德玄一眼,竟“嘶——嘶——”地退走了。

    于是,韋德玄成了第一個從妖怪的襲擊中幸存的人,也是第一個看見妖怪的人。

    武后招韋德玄進宮,詢問事情的經過。

    韋德玄如實稟報,不敢有絲毫隱瞞。

    武后坐在龍座上,俯視韋德玄,“雙頭蛇?什麼模樣?是妖麼?”

    韋德玄伏地道:“它一身漆黑,雙目炯炯,弓起身有兩層樓高。依下官所見,絕對是妖。”

    “它為什麼不襲擊你?”

    “因為,犬子悄悄地在馬車里放了避邪的佛塔,才保住了下官的命。這也是下官后來才知道的。”

    武后頗感興趣,“什麼佛塔竟有如此神力?此等寶物,哀家得見識一下。”

    韋德玄傳人把佛塔拿進來。

    一名太監用托盤把佛塔呈上,黑塔之中煙霧繚繞,非常妖異。

    上官婉儿阻止太監上前,“等等,就停在那儿,不許接近天后。”

    上官婉儿小聲地對武后道:“天后,此物不祥,不宜近看。”

    武后點點頭,她笑著對韋德玄道:“韋愛卿,這佛塔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這是犬子從朋友那里借的。”

    “什麼朋友?”

    “下官也不清楚。好像是西市的一家胡人開的雜貨鋪,叫虛緲閣還是虛無閣什麼的。”

    “縹緲閣?”武后挑眉。

    “對!縹緲閣!天后也知道縹緲閣?”

    “……”武后沉默了。

    “天后聖明!”韋德玄趕緊伏地道。

    過了一會儿,武后才開口道:“高麗新進獻了不少上好的人參,韋愛卿昨夜受驚一場,賜高麗參六支壓驚。”

    韋德玄伏地謝恩:“多謝天后。”

    武后拂袖,“韋愛卿,先退下吧。這佛塔,暫時留在哀家這里。”

    韋德玄不敢不從,只能空手走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7:06

003 佛隱

    韋德玄回到家,韋彥得知武后留下了佛塔,知道多半是要不回來了,急忙出門去縹緲閣。

    縹緲閣中,因為離奴打聽到有從嶺南運來的新鮮荔枝賣,白姬就使喚元曜出門去買。元曜提著竹籃,拿著錢袋奔去集市,可是荔枝早已經賣完了。雖然新鮮荔枝的價格非常昂貴,但卻往往一運到長安,就被分送往王公貴族之家,沒有剩余。

    嶺南旅商見元曜垂頭喪氣,就讓他等下一批荔枝抵達,說到時候他提前賣給他一些,不過要加十兩銀子。

    元曜提著沉重的錢袋往回走,他覺得拿空籃子回去白姬會不高興,就打算買一些別的水果湊數。

    元曜正在集市轉悠,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果然是元老弟!”

    元曜回頭一看,那人雄壯魁梧,黑面虯髯,不是任猛又是誰?

    “任大哥,好久不見了!”元曜歡喜地道。

    任猛拉了元曜的手,笑道:“今天既然碰上了,正好我有几壇好酒,走,走,去我那里暢飲几杯!”

    “好。”元曜爽快地答應了。

    任猛和元曜說說笑笑地走向常安坊。一路行去,元曜覺得有些奇怪。平時,即使是大白天,道路邊,屋檐下,樹蔭里,牆角處都多多少少會站著一些非人,它們會盯著過往的行人看,但不會傷害行人。而今天,走入常安坊之后,路上連半個非人都沒看見,似乎干淨得太詭異了。

    任猛笑道:“我一直等著元老弟來找我飲酒,元老弟卻一直沒來。”

    元曜笑道:“上次分別之后,小生來找過任大哥,可是沒有找到佛隱寺,也沒有找到你,只看到一處荒廢多年的寺院。”

    任猛哈哈大笑:“你一定沒往里走。我就借住在荒寺后面僧房里。”

    “啊,原來是這樣。”

    任猛和元曜來到荒寺,穿過荒煙蔓草,踏過斷壁殘垣,走到了最里面。果然有几間破舊的僧房掩映在齊腰深的雜草之中,這就是任猛的落腳之處。

    元曜走進僧舍,發現里面的陳設十分簡陋,只有一席一被而已。地上散落著很多空酒壇,牆上懸掛著一把大環刀。


    元曜、任猛席地而坐,任猛拿出了一壇好酒,擺了兩個大碗,他拍開泥封,將酒倒入酒碗里,“這酒是在前院的佛像邊發現的,不知道是誰供奉的祭品。佛祖不喝酒,擺著也是浪費,我就拿來喝了。”

    元曜發現這酒就是他之前放在佛像前的東西,笑道:“也許,這酒本來就是為任大哥准備的。”

    “哈哈哈——”任猛大笑,與小書生干了一碗酒。

    “任大哥是哪里人氏?今年貴庚?”元曜一邊喝酒,一邊問道。

    任猛道:“我乃鄆州人氏,從小父母雙亡,跟隨師父在山中習武。十六歲流浪江湖,游俠四方。如今,已到了三十而立之歲了。”

    元曜笑道:“任大哥一定去過不少地方。”

    任猛笑道:“江湖浪人,四海為家,大江南北沒有我沒去過的地方。”

    元曜很羨慕,“小生也想像任大哥一樣浪跡天涯,行俠仗義。”

    任猛大笑,“男儿當志在四方。元老弟肯與我結伴同游,那就太好了。”

    元曜浮想了一番和任猛四處游俠的場面,很是心馳神往。但是,轉念一想,現在外面兵荒馬亂,他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只怕寸步難行。而且,他的身体也不太好,承受不了餐風露宿,顛沛跋涉之苦。再說,他如果提出要和任猛去游俠,即使白姬同意了,離奴也會罵得他狗血淋頭。

    元曜的游俠之夢尚未開始,就破滅了:“仔細一想,小生還是並不適合去游俠。”

    任猛笑道:“並非一定要游俠,才是俠客。元老弟威武不屈,敢為弱者出頭,已經有一顆俠義之心了。”

    因為有些悶熱,任猛脫了外衣,赤著胳膊縱情豪飲。

    元曜看見任猛的左臂上紋著一條黑色雙頭蛇,不由得一愣。

    任猛一邊和元曜喝酒,一邊說起了自己游俠的往事。

    元曜聽得有些糊涂,任猛說的內容在時間上有矛盾,比如他說他某某年在徐州殺了一個貪酷的惡吏,而元曜屈指一算,在那一年,按任猛的年紀來算,他應該才七歲。他總是在說二十年前的往事,而他現在才三十歲。

    任猛的神色不像在說謊,而且事情的因果,其中的細節也說得十分清楚。元曜覺得很奇怪,但也沒有指出,只道是任猛喝醉了,記錯了年月。

    “任大哥這次來長安做什麼?也是為游俠?”元曜問道。

    任猛有些迷惑,他想了想,道:“我這次來長安,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辦。奇怪,我怎麼記不起是什麼事了?”

    任猛苦惱地抱著腦袋冥想,還是想不出來。他滿頭大汗,左臂上的雙頭蛇刺青開始在皮膚上蠕蠕爬動,轉眼間爬上了他的肩膀。

    元曜大驚,失聲道:“任大哥的刺青好別致……”

    任猛低頭,看見雙頭蛇刺青時,他的眼中充滿了恐懼。突然,他仰起頭,雙目盯著虛空,仿佛著了魔一般呢喃:“不忠不義者,殺。不仁不孝者,殺。作奸犯科者,殺。貪贓枉法者,殺。妖邪害人者,殺。殺殺殺——”

    小書生十分害怕,“任大哥,你怎麼了……”

    任猛倏地起身,抽出牆上的大環刀,朝小書生劈去,入了魔一般地呢喃:“不忠不義,不仁不孝,作奸犯科,貪贓枉法,殺殺殺——”

    “啊——”小書生大驚之下,急忙退避,堪堪躲過大環刀。

    任猛舉刀再次劈向小書生,小書生飛快地逃了出去,任猛沒有追趕。

    元曜站在荒草之中,氣喘噓噓,剛才太可怕了,難道任猛中邪了?!

    “嗷啊——”僧舍中傳來了任猛撕心裂肺的哀嚎,然后響起了重物倒地的聲音。

    元曜十分擔心,猶豫了一下,壯著膽子折了回去,一看究竟。

    “任大哥?”小書生小心翼翼地走進僧舍,一眼可以望見全景的僧舍中空空如也,任猛消失無蹤,地上只剩下一柄大環刀和許多空酒壇。

    僧舍只有一扇門,元曜剛才一直在外面,並沒有看見任猛出去。

    任猛去哪里了?怎麼憑空消失了?!

    元曜站在空屋之中,百思不得其解。站了一會儿,見天色不早了,他也就愁眉苦臉地回縹緲閣去了。

    縹緲閣。

    離奴倚在櫃台邊,一邊剝荔枝,一邊哼小曲。

    離奴今天的心情很好,所以即使小書生回來晚了,還提著空籃子,他也沒有罵他。

    離奴笑道:“書呆子,快來幫爺剝荔枝,待會儿爺來做一盤荔枝魚。”

    元曜奇道:“哪儿來的荔枝?”

    離奴笑道:“韋公子送來的。他把主人借給他的佛塔弄丟了,主人很生氣,他就送了新鮮荔枝來賠罪。當然,主人吃了荔枝也沒原諒他。”

    元曜把空籃子和錢袋放下,“白姬在嗎?小生有奇怪的事情要告訴她。”

    “主人在里面。書呆子你不許偷懶,說完了就趕緊出來替爺剝荔枝!”

    “好。”元曜應道,愁眉苦臉的走進里間。

    荷花屏風后面,白姬正托腮坐在青玉案邊,她一邊吃著水晶盤里的荔枝,一邊在思索著什麼。

    白姬抬頭,望見元曜,笑道:“軒之怎麼才回來?身上還一股酒味?”

    元曜席地坐下,“小生遇見了任大哥,和他一起喝酒去了。”

    白姬把水晶盤推到元曜面前,里面放著半剝開的晶瑩剔透的鮮荔枝,“韋公子送了一些鮮荔枝,離奴用井水浸過了,十分冰潤清甜,軒之吃一些解酒吧。”

    “多謝白姬。”元曜拿了一顆荔枝,放進嘴里。一股甘甜冰涼的清泉滑下喉嚨之后,令他燥熱煩悶的心情平靜了不少。

    “軒之好像有什麼心事?”白姬笑著問道。

    元曜苦著臉道:“白姬,任大哥很奇怪。”

    “豪俠大多有常人難以理解的行徑。”白姬不以為意地笑道。

    “任大哥不見了。”

    “豪俠大多行蹤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白姬不以為意地笑道。

    “任大哥手臂上有會動的雙頭蛇刺青……”

    “會動的雙頭蛇刺青?你沒有看錯?”白姬的笑容消失了,嚴肅了起來。

    元曜點頭,“絕對沒看錯。”

    元曜深吸了一口氣,把今天在佛隱寺發生的事情告訴了白姬。

    白姬聽完了元曜的訴述,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儿,白姬才開口道:“軒之,今晚,我們去佛隱寺看看。”

    元曜點頭:“好。”

    見白姬在發呆,元曜一邊吃荔枝,一邊問道:“聽離奴說,丹陽把你借給他的佛塔弄丟了。”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真弄丟了倒還好,只怕是被一個最難應付的人拿去了。”

    “嗯?”元曜不解。

    白姬也不解釋,又嘆了一口氣,飄出去了。

    一月孤立,冷視人間。

    白姬、元曜行走在闃靜的街道上,白姬提著一盞青燈走在前面,元曜走在她后面。

    元曜有些害怕,“白姬,万一路上碰見那個吃人和非人的妖怪了,怎麼辦?”

    “逃跑。”

    “我們能跑得比它快嗎?”

    “不知道。不過,我只要跑得比軒之快就行了。”

    “你……”元曜生氣得說不出話來。

    “說笑而已,軒之不要生氣,我絕對不會丟下軒之不管。”白姬笑道。

    元曜心中一暖。

    “如果軒之被吃掉,以后我就沒有可以使喚和捉弄的人了。”白姬認真地道。

    “你……太過分了!”元曜更生氣了。

    “嘻嘻。”白姬掩唇而笑。

    說話之間,白姬、元曜來到了常安坊。一路走來,越接近常安坊,游鬼夜妖就越少,常安坊里几乎沒有非人。

    白姬發現了異樣,她微微蹙起了柳眉,“軒之,這里很危險。”

    “此話怎講?”元曜不解。

    “一片森林如果非常安靜,沒有半個活著的動物或者昆蟲,那麼有經驗的獵人一定會馬上離開。因為,森林里一定盤踞著讓一切生物無法生存的可怕之物。這個道理放在這里也適用。這里沒有非人,就證明這里盤踞著更可怕的魔物,十分危險。”

    “白姬,小生害怕……”元曜停止了步伐。

    “軒之,要勇敢,不能貪生怕死。”白姬推小書生。

    小書生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他苦著臉道:“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誰說我站著?我也和軒之一起在往前走呀。”白姬笑眯眯地道。

    白姬、元曜吵吵鬧鬧地往里走,來到了佛隱寺外面。

    月光下,荒廢的寺院顯得格外凄涼。

    白姬望著凄迷的荒草,道:“有妖氣。”

    元曜轉身想逃,白姬伸手拉住了他,笑道:“軒之別怕,妖怪現在不在家。”

    元曜還想說什麼,白姬不由分說地把他拉進了荒寺。兩人穿過斷壁殘垣,踏過荒煙蔓草,來到了破舊的僧房前。

    白姬走進僧房,元曜也跟了上去。

    僧房中一片漆黑,白姬提燈四處照看,只看見滿地酒壇和一柄大環刀。白姬把燈籠遞給元曜,讓他拎著,她彎腰拾起大環刀。

    刀鋒在燈光下清光凜冽,森寒如水。

    元曜道:“這是任大哥的刀。”

    白姬笑了,“這刀還是那麼鋒利。”

    “白姬,你認識任大哥?”

    “如果他是這刀的主人的話。二十年前,我們見過一面,他是縹緲閣的客人。”

    “欸?二十年前?那時候任大哥才十歲呀!”

    “不,那時他三十歲。他是嫉惡如仇的江湖豪俠,真名沒人知道,因為殺了很多人,胡須都染紅了,所以人稱‘赤髯客’。他被朝廷通緝,亡命天涯。”

    “可是,那時候任大哥才十歲呀!”

    “軒之遇見的是任猛,不是赤髯客。”

    “小生糊涂了。任大哥和赤髯客是一個人?還是不同的人?”

    “如果軒之的話是真的,任大俠身上有會動的雙頭蛇刺青。那麼,他們是一個人。”白姬笑了,笑得神秘,“任大俠是光明,赤髯客是黑暗,當黑暗侵蝕了光明,任大俠就成了赤髯客,也走進了縹緲閣。”

    元曜聽不懂白姬的話,只問出了他此刻最擔心的事:“現在,任大哥在哪里?”

    白姬神秘一笑,“雙頭蛇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白姬在荒寺中巡視了一遍,來到了無頭佛像所在的地方。元曜緊跟著白姬,不敢遠離半步。

    佛像的坐台高出周圍一截,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大片荒草。

    白姬站上坐台,元曜也站了上去,茂盛的荒草在月光下起伏如波浪。

    白姬望著荒草,金眸流轉,“軒之,想看一看俠義的真面目嗎?”

    “嗯?”元曜一頭霧水。

    白姬拂袖,一陣風吹過,青草朝同一個地方低垂,全部都緊緊地貼在地面上。

    月光下,草叢掩藏的真相暴露在小書生眼前。

    几十具腐朽的殘破屍体躺在草地上,每一具屍体的死狀都十分猙獰,它們五官扭曲,大張著嘴,腹腔和胸腔空空如也,仿佛被誰活生生地掏空了內髒。乍一望去,這些屍体仿佛還在痛苦地蠕動,空氣中似乎還回蕩著它們臨死前的哀嚎。——這些,都是長安城中失蹤的人,他們被雙頭蛇吃掉了肝髒。

    元曜牙齒咯咯打顫,“白姬,這……這些人……”

    “這些大都是無辜的人,卻在無意中做了俠義的犧牲。”白姬幽幽地道。

    白姬、元曜站了一會儿,心情復雜,決定離開。

    元曜流淚道:“白姬,這些人死得太悲慘了,屍骨也無人埋葬,太可憐了。”

    “那,我們就葬了他們,超度他們吧。”白姬化作一條白龍,飛身而起,盤旋在佛隱寺上空。白龍吐出能夠焚燒万物的業火,佛隱寺火焰如織,火焰吞沒了斷壁殘垣、荒草白骨。

    白龍從佛像邊抓出了小書生,將他拋到背上,一龍一人乘云而去。

    元曜回頭,發現佛隱寺正在熊熊燃燒,火光熾烈。今夜風大,他擔心大火會波及整個常安坊,但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只在佛隱寺的范圍內肆虐,沒有波及四周,他也就放心了。

    “阿彌陀佛,希望這些枉死的人可以脫離苦海,順利往生。”小書生在心中默默地祈禱。

    白姬、元曜回到縹緲閣,白姬坐在燈下擺弄龜甲,表情更凝重了。

    元曜心情沉重,又擔心任猛,睡不著覺。他拿了一支笛子去后院吹奏,以排遣煩憂。笛聲把離奴吵醒了,黑貓十分生氣,飛跑去后院,狠狠地撓了制造噪音的小書生兩爪子,小書生只好放下笛子,和白姬道了晚安之后,躺下睡覺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7:21

005 金人

    第二天上午,白姬坐在青玉案邊喝茶。元曜坐在白姬對面看書,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突然,一名金甲神人從天而降,站在兩人面前。金甲神人本來只有普通人大小,但落地之后,他迅速變大,几乎與屋頂齊高。

    元曜嚇了一跳,仰頭呆呆地望著金甲神人。

    金甲神人垂頭,俯視著白姬和元曜。

    白姬不高興了,“我討厭被俯視。”

    白姬將手中的茶水潑向金甲神人,金甲神人被淋濕了,渾身戰栗,倏地變薄了,然后漸漸縮小。最后,金甲神人變成了一個巴掌大小的金色紙人,濕漉漉地躺在地上。

    元曜垂頭俯視著紙人,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白姬笑眯眯地道:“還是俯視別人的感覺好。”

    金色紙人在茶水中抽搐了一下,口吐人語:“天后有召,速入大明宮。”

    白姬扶額,“啊,麻煩了。”

    金色紙人漸漸被茶水浸透,又開口重復道:“天后有召,速入大明宮。”

    白姬對金色紙人道:“請對天后說,我生了重病,纏綿病榻,正在冥府徘徊,無法前去大明宮。”

    元曜瞪了白姬一眼,道:“你明明生龍活虎……天后有召,你找借口不去,會被誅九族,到時候離奴老弟和小生也跑不掉。”

    白姬以袖掩面:“軒之,我是真的生病了。我現在就很頭疼。”

    “頭疼不影響去覲見天后。”

    “有影響。”

    “沒影響。”

    白姬、元曜正在爭吵,金色紙人已經完全被茶水浸透,無法再開口說話,也無法動彈了。

    “哎呀,不好了,這下子不能不去了。”白姬愁道。

    “這是你自己潑的茶,怪不得別人。趕快去覲見天后吧。”

    因為金色紙人完全濕透,無法回大明宮傳話,白姬只好去覲見武后。白姬要元曜一起去,元曜以“離奴老弟出門買魚去了,縹緲閣中無人看守,小生還是留下為好”作為理由,拒絕去大明宮,白姬只能一個人去了。

    白姬走后,元曜見金色紙人泡在茶水里很可憐,就小心翼翼地把它撈起來,鋪在回廊上曬干。茶水剛一曬干,金色紙人就站了起來,它對元曜說了一聲“多謝”,就跑去大明宮了。

    傍晚時候,白姬才回來。她拿著之前借給韋彥的黑色佛塔,一臉凝重。

    元曜忍不住問道:“白姬,天后為什麼召你入宮?”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天后命我讓雙頭蛇在長安消失。”

    “啊?除妖之事,不是應該光臧國師負責嗎?”

    “天后打算改朝稱帝,遷都洛陽,光臧國師現在在洛陽為新都修繕布局,堪輿風水,忙得焦頭爛額,沒空管長安的事。”

    “即使光臧國師沒空,天后身邊那麼多能夠降妖除魔的术士,為什麼要讓你去對付雙頭蛇?”元曜十分擔心白姬,不希望她去做危險的事情。

    “因為,天后猜到了雙頭蛇的‘因’在縹緲閣,而我也覺得是時候收‘果’了,就答應了。”

    “這件事會很危險嗎?”

    “不知道。”

    “你一定要小心。”元曜囑咐道。

    “軒之也一樣。因為,軒之會和我一起去。”

    “欸?!”

    “軒之不是一直想做俠客嗎?這正是一個好機會。除掉作惡多端的雙頭蛇,保衛長安和平,成為大英雄。”白姬笑眯眯地道。

    元曜的臉色綠了,“行俠仗義不包括除妖……”

    “除什麼不重要,關鍵是要在危險中鍛煉勇氣。”

    元曜苦著臉道:“自從住進縹緲閣,天天逢妖見鬼,小生覺得自己已經很有勇氣,不需要再鍛煉了。”

    “嘻嘻。多鍛煉總是沒錯的。那,說好了,我們一起去。”白姬笑道。

    “沒有說好,小生不想……”

    元曜還要拒絕,離奴跑了出來,大聲喊道:“主人,書呆子,吃飯了。”

    白姬笑眯眯地拉著元曜走向后院,“肚子好餓。軒之,一起去吃飯吧。”

    于是,元曜再開口也沒有用了。

    煙籠寒水,月上花樹。元曜以為白姬今晚就會去找雙頭蛇,誰知白姬只是坐在月下用小石磨研磨佘夫人送的蛇靈芝。

    元曜坐在白姬旁邊,看她磨靈芝,卻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磨靈芝。白姬把靈芝研成粉末,又摻上了几種不知道是什麼的粉末。月光下,粉末發出五顏六色的磷光,散發出一種幽幽的冷香。

    白姬問元曜:“軒之身上有沒有傷口?”

    元曜挽起衣袖,露出胳膊:“因為小生不去買魚,離奴老弟今早撓了小生几爪子。”

    小書生的胳膊上有三道貓撓的抓傷,皮肉翻卷。

    白姬見了,呵斥在旁邊玩耍的黑貓:“離奴,縹緲閣也是一處書香雅地,以后不許撓軒之了。他是人類,傷口愈合慢,即使沒有性命之虞,也會疼痛。”

    小黑貓垂頭,“是,主人。可是,書呆子如果偷懶,離奴該怎麼懲罰他呢?”

    白姬笑道:“可以和軒之講道理,以德服人。”

    黑貓道:“好。以后離奴和書呆子講道理,以德服他。”

    元曜苦著臉道:“離奴老弟,你還是撓小生算了。”

    白姬將靈芝粉末灑了一丁點儿在元曜手臂的傷口上,傷口奇跡般地漸漸愈合了。

    “欸?這和服常樹上的青霜很像呀。”元曜吃驚地道。

    白姬笑道:“服常樹上的青霜是自然的治愈之物,而這蛇靈芝研磨而成的歸命砂是逆天的治愈之物。從功效來看,歸命砂比服常霜更有效,只要涂上它,即使斷筋折骨,剖腹斷腸,也能愈合如初,不傷性命。”

    “啊,這是如此神奇的妙藥?!”

    白姬笑了,笑得詭異:“准確來說,這是毒藥。領略它的奇妙,將會付出代價。”

    元曜嚇得急忙甩手臂,“白姬,你又在捉弄小生麼?”

    白姬笑著制止元曜,“軒之放心,只是一丁點儿,不會傷到你。”

    “那,這歸命砂用多了,會怎樣?”元曜顫聲問道。

    “嘻嘻。歸命砂用多了,當然會歸命啊。”白姬笑道。

    元曜不寒而栗。

    白姬將歸命砂裝入一個小瓷瓶里,蓋上了瓶塞。

    元曜問道:“白姬,你打算什麼時候去找雙頭蛇?”

    “我之前用龜甲占卜,發現‘果’的成熟還需要三個月,但是天后催促得緊急,我只能想辦法催熟這次的‘果’了。我請求天后派了一個人協助我,明天我們去見他。”

    “啊,是何方高人?”

    “嘻嘻,明天去見了,軒之就知道了。”白姬以袖掩面。

    第二天,天氣晴朗,万里無云。白姬穿了一身玉色白葛衣,長發梳成半翻髻,插著盛開的玉蘭花。她的臉上略施脂粉,膚白如雪,彎眉細描,金鈿妖嬈。

    “軒之,一起出去吧。”白姬笑吟吟地道。

    “去見天后委派來協助你的人麼?”

    “嗯。不過,離約定的時間還早,我們先去佛隱寺看看。”

    “好。”

    白姬、元曜來到佛隱寺,經過一夜大火,燒盡了荒煙蔓草,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廢墟。白姬在廢墟中走動,翕動鼻翼,“雙頭蛇回來過。看來,它離不開這里。”

    元曜顫聲問道:“它現在在這里嗎?”

    白姬剛要回答,突然有人喊元曜,“元老弟,又見面了。”

    元曜回頭,看見任猛站在陽光下,豪爽地笑著。

    元曜吃驚:“任大哥?!”

    任猛笑道:“元老弟,上次你怎麼不辭而別?我喝醉了,一覺醒來,你已經走了。”

    “啊,上次,任大哥,你……”元曜想詢問上次任猛消失的事,卻又口拙,說不清楚。

    “不管怎樣,你來了就好。走,進去坐一坐,一起喝几杯。”任猛拉小書生往里走。

    小書生笑道:“這里都燒成了一片廢墟,哪里有坐的地方?”

    任猛不由分說地拉小書生往回走,白姬默默地走在任猛和小書生身邊。廢墟的深處,僧舍居然沒有被燒掉,雖然還是那麼破舊,但仍完好無缺。不過,僧舍中溢出一縷一縷如蛇的黑煙,帶著腥膻的氣味。即使在這夏天的正午,也讓人背脊發寒,冷入骨髓。

    任猛笑道:“元老弟,進去吧。”

    元曜抬頭望向白姬,白姬搖頭,小聲地道:“離開。”

    “為什麼要離開?”元曜忍不住問道。

    任猛奇道:“元老弟,你在和誰說話?”

    任猛左右四望,仿佛看不見白姬。

    “和白……”

    元曜正要回答,白姬伸指,壓住了他的唇,“噓,他看不見我。如果你說出我的名字,他就能看見我了。”

    元曜張大了嘴巴,卻無法說話。過了一會儿,他才道:“沒有。小聲自言自語罷了。”

    “進去吧,我准備了几壇好酒。”任猛熱情地道。

    “今天真的不行,小生還有一些事情要辦,改天再來找任大哥。”元曜極力推辭。

    白姬在任猛周圍轉了几圈,臉上露出詭譎的笑意。任猛完全沒有察覺,只是笑著望著元曜。

    元曜向任猛作了一揖,告辭離去。白姬也跟著元曜一起離開了。

    走了一會儿,白姬突然拉住元曜:“軒之,回頭看看。”

    元曜回頭,雙眼不由得睜大,“欸,僧舍哪里去了?!”

    遠遠望去,剛才是僧舍的地方一片焦土,什麼也沒有。任猛自然也不見蹤跡。

    “軒之,你又逢妖見鬼了喲。”白姬嘻嘻笑道。

    “這……這……任大哥是鬼嗎?”

    “不是,但他也不是人了。”白姬詭笑。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軒之,你不能太依賴我告訴你答案,有時候要靠自己的眼力和智慧去發現真相。”白姬笑道。

    “小生如果有那份眼力和智慧,也不會呆在縹緲閣了。”元曜在心中道。

    白姬、元曜離開常安坊,去往布政坊。據白姬說,他們要去拜訪的人住在布政房,他們要去他家里拜會。走到西市時,時間已接近正午,白姬和元曜都有些餓了,因為約好的時間是下去,他們打算吃了午飯再去。

    雖然離縹緲閣已經不遠了,但白姬和元曜都不打算回去吃離奴最近愛煮的亂燉魚肉,他們打算在酒樓里吃。可是,今天出來時,兩人都忘了帶銀子。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白姬和元曜站在石橋邊發愁。

    “軒之,你回去取銀子。”

    “不要。”元曜苦著臉道。離奴如果知道白姬、元曜不願意吃他煮的亂燉魚肉,而是在外面吃,一定會撓小書生。

    “那麼,先去大吃一頓,然后開溜。”白姬笑道。

    “不行!這等不齒行徑,有違聖人的教誨!”元曜吼道。

    白姬搖扇,“那該怎麼辦呢?”

    元曜盯住了白姬手中的花團扇,“白姬,這團扇是從哪儿來的?之前,沒看見你拿在手上。”

    “啊,天氣太熱了,剛才走過來時,隨手從賣扇子的小攤上取了一把。這蝶戲芙蓉的圖案很好看吧?”白姬笑道。

    小書生生氣:“不問而取,是為盜也。你這樣做有違聖人的教誨,必須還給人家。”

    元曜一把奪過白姬的花團扇,看准賣扇子的小攤,奔去還扇子了。

    白姬站在原地,以袖扇風,撇嘴道:“軒之真迂腐。我又沒有白拿,作為交換,我拿扇子扇走了蹲在賣扇女子肩上的癆病之鬼呀。”

    白姬站在石橋上等元曜,突然身后傳來一聲猥瑣的笑聲。

    白姬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只見一名穿著蔥綠色錦袍,簪著紅玉簪子的青年公子向她走來,青年公子身后還跟著几名滿臉橫肉的惡奴。正是惡鬼來。

    惡鬼來帶著惡奴走過時,大街上的行人紛紛避開,怕被他和他的惡奴們尋晦氣。

    惡鬼來看見白姬,眼神發直,喃喃自語:“好美貌的小娘子……”

    白姬望著惡鬼來,微微一愣。這人身上散發著令人欲嘔的惡意,吸引了很多魑魅魍魎纏繞著他,它們以此惡意為食,並轉化為更大的惡意。

    惡鬼來見白姬望著他,心襟蕩漾,他湊近調戲道:“誰家美貌嬌娘,獨自站在石橋上?”

    白姬見惡鬼來靠近,柳眉微蹙,退后几步,避開了他。

    惡鬼來搖著紅色折扇,色迷迷地望著白姬,故作風雅地繼續調笑:“娘子獨立石橋,如花似玉,令人堪憐。想必你家夫君已經另結新歡,不如和本公子去做神仙鴛鴦?”

    惡鬼來怪腔怪調的聲音,配上他猥瑣的笑容,讓人起雞皮疙瘩。

    白姬眼珠一轉,以袖掩面,“卻不知公子貴姓?”

    見美人回話了,惡鬼來很高興,笑道:“本公子姓來。當朝侍御史來俊臣,是本公子的伯父。”

    白姬眼中閃過一抹幽森的寒光,笑道:“哎呀,原來是大名鼎鼎的來公子!”

    “你也聽說過本公子?看來,本公子在長安很有名氣嘛。”惡鬼來大笑,他湊近白姬,想一親芳澤。

    白姬游魚般躲開,倚在石橋邊,笑吟吟地道:“當然知道,長安城之中,誰不知道來公子?”

    見美人沒有生氣,且似乎有意于他,惡鬼來心花怒放,“娘子不要躲嘛,難道本公子很可怕嗎?”

    白姬笑道:“為了避嫌,不得不躲。”

    “有什麼好避嫌的。這街上也沒几個人。”惡鬼來對白姬笑道,他轉身凶巴巴地吩咐仆人:“娘子不高興,你們去把街上的人都轟走!”

    惡仆正要領命,白姬笑道:“避嫌不是因為行人,而是我家夫君來了。”

    “在哪里?”惡鬼來抬頭四望。

    白姬指著歸還了花團扇,正悶頭朝這邊走來的小書生,笑道:“那是我夫君。”

    惡鬼來定睛一看,認出了元曜是上次害他挨打的人之一,氣不打一處來。

    元曜還了團扇,往回走,他遠遠看見白姬和几個人在石橋上說話,行人卻紛紛退避,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走近了一些,他朝石橋上望去,看見了惡鬼來和他的几名惡奴,心中一驚,又聽見白姬揮手朝他喊道:“夫君,夫君——”,他腳下一個趔趄,差點儿沒跌倒。

    惡鬼來看見元曜,怒道:“來人呀,把他抓住!這酸書生上次害本公子挨打,本公子找了他許久,都沒找到,今天托了娘子的福,才得來全不費工夫。”

    惡奴一擁而上,抓住了元曜。

    元曜生氣地道:“小生又沒犯法,你們抓小生是何道理?”

    惡鬼來獰笑道:“沒什麼道理,本公子看你不順眼。不,有道理,你勾結江洋大盜,意圖謀反,本公子把你抓進御史台,讓伯父用酷刑細細拷問。”

    元曜生氣地道:“小生沒有謀反!”

    惡鬼來冷笑:“進了天牢,各種酷刑上身,本公子就不信你不謀反。”

    御史台天牢是來俊臣用殘酷的刑罰網羅無辜,捏造罪狀的地方,也是所有人的噩夢,進去的人,有去無回,九死一生。即使是無辜的人,也會在各種血腥殘酷的刑罰之下供認罪狀,求得死亡來解脫。因為御史台天牢是一處堪比人間活地獄的存在,人們稱其為“閻王殿”。

    元曜有些害怕,轉頭望向白姬,苦著臉道:“白姬,這可如何是好?”

    白姬以袖掩面,“夫君,你都沒有辦法。我一個柔弱女子,又有什麼辦法呢?看來,你只能去閻王殿走一趟了。”

    元曜苦著臉,說不出話來。

    惡鬼來對白姬道:“娘子不必傷心,以后你就跟著本公子,本公子一定會疼惜你。”

    白姬傷心地道:“我與夫君好歹夫妻一場,你送他去閻王殿之前,且容我們一起吃最后一頓飯。而且,我乃良家女子,既然要改嫁,也得讓他給我一份休書。”

    惡鬼來本來不想讓白姬和元曜一起吃飯,但是聽見后一句,同意了,“也是,得找一個地方寫休書。”

    白姬指著不遠處的金玉樓,“金玉樓就很不錯,雖然價格昂貴,但菜肴很美味。”

    “那就去金玉樓。”惡鬼來道。

    白姬發愁道:“可是,我與夫君都沒帶銀子。”

    “娘子不必擔心,為夫有的是銀子。”惡鬼來諂笑道。

    “既然這樣,那麼……軒之,吃午飯去了。”聽惡鬼來這麼說,白姬拉了元曜,走向金玉樓。

    元曜苦著臉,任白姬拉著走了。

    惡鬼來見白姬和元曜走了,很不高興,但轉念一想,元曜馬上就要去閻王殿了,美人馬上是他的了,就又高興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7:33

005 閻王

    長安城中最富盛名的兩座酒樓,一是西市金玉樓,一是東市万珍樓。万珍樓,在千妖百鬼之中被稱為“鼠樓”,以各色美食聞名。金玉樓以消費昂貴著名,被長安城的人們稱為金樓。金玉樓並非一般酒樓,它是太平公主的產業,是太平公主收羅奇珍異寶的場所,也是奢靡的達官顯貴們彼此斗富的紫醉金迷之鄉。

    金玉樓中的客人本來就不多,惡鬼來一踏入,寥寥無几的食客們不動聲色地悄悄走了。大家都害怕他,厭惡他,但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金玉樓中布置得十分奢華,精美的玉器出自名匠之手,雅致的瓷器光華瑩潤,血紅的珊瑚大如巨岩,牆上懸掛的字畫也都是名家手筆。

    白姬挑了一處屏風邊的桌案,跪坐下來。元曜、惡鬼來也走過去,坐了下來。惡奴們環立在三人周圍,凶神惡煞。

    白姬覺得不舒服,對惡鬼來笑道:“我夫君膽小,這些壯士圍著,他沒辦法提筆寫休書。”

    元曜生氣地瞪著白姬。

    惡鬼來揮手,讓惡奴們去不遠處的鄰桌坐下了。

    因為惡鬼來嚇走了客人,金玉樓的掌櫃有些不高興,只讓一個小伙計過來應答。

    小伙計笑道:“金玉樓的規矩,不是貴賓,先放百兩定金,才能點菜。”

    因為知道金玉樓是太平公主的產業,惡鬼來也不敢太放肆。他做了一個手勢,一名惡奴從錢袋里拿出兩大塊金子,遞給小伙計。

    小伙計掂了分量,估計超過一百兩銀子,才笑道:“三位請點菜吧。”

    惡鬼來對白姬笑道:“娘子想吃什麼,不必客氣。”

    白姬就真的不客氣了,笑道:“既然來公子請客,自然是要最貴的了。酒要金谷酒,茶要玉川茶,山珍海味、八畜八珍一樣都不能少,各式菜肴挑最貴最珍奇的呈上來。”

    惡鬼來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元曜冷汗。

    “是,請稍等。菜肴馬上就好。”小伙計高興地退下了。

    白姬笑著對惡鬼來道:“來公子不必擔心銀子不夠,金玉樓可以賒賬,不夠的銀子,可以改日送來。”

    惡鬼來木然地點點頭。

    不一會儿,茶酒菜肴陸續呈上來了,珍饈佳肴陳列在案,滿目琳琅。

    白姬胃口很好,吃得很歡快。

    元曜雖然肚子餓了,但看見對面坐著的惡鬼來,就無法下咽。

    美人相伴,美食在案本是十分享受的事情,但惡鬼來看著對面的元曜,也吃不下去。

    白姬對元曜道:“夫君,你不吃一些,下午會沒精神的。”

    元曜苦著臉道:“小生都要去閻王殿了,還有什麼心情吃東西。”

    白姬為元曜夾了一片烤駝峰,笑道:“人生沒有比吃更重要的事情了。即使是去閻王殿,也得吃飽呀。”

    元曜想了想,也是這個道理,就把煩心事拋開,大吃了起來。

    惡鬼來望著吃得歡快地白姬和元曜,心情暴躁。但是,思及這頓飯之后,元曜就會被丟進天牢,他就可以美人在懷,心情又好了一些。

    不多時,白姬和元曜吃飽了,一頓千金之宴結束了。

    殘羹冷炙撤去之后,惡鬼來向小伙計要來筆墨,逼元曜寫休書。

    元曜從來沒有寫過休書,寫不出來,道:“這休書也不是隨意提筆一寫就行了,必須得要一位見證人。”

    惡鬼來惡狠狠地道:“少啰嗦!快寫!本公子就是見證人!”

    元曜苦著臉,不知道怎麼下筆。

    白姬笑道:“來公子說笑了。這見證人也不是誰都能當的,須得德高望重之人。我正要去布政坊拜訪一位‘德高望重’之人,他應該能做見證人,不如一起去?”

    惡鬼來道:“布政坊?本公子也住布政坊!一起去正好,得了休書,娘子就直接入本公子府中,倒也省事。”

    白姬詭笑:“那,就一起去吧。”

    元曜苦著臉,任由白姬和惡鬼來折騰。

    白姬、元曜、惡鬼來離開金玉樓,去往布政坊。布政坊離西市不遠,不多時就到了。惡鬼來一路上不時地以言語調戲白姬,白姬只是笑著,也不生氣。

    元曜卻很生氣,大罵惡鬼來不知禮儀廉恥,是一個敗類。因為不久之后,小書生就會在閻王殿嘗盡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惡鬼來也懶得讓惡奴揍小書生,任由他罵。

    白姬笑道:“來公子,你已有嬌妻美妾,已有豐厚的家資,足夠你此生享用,為什麼還要不斷地奪人妻女?奪人錢財?”

    惡鬼來一愣,眼中流露出無盡的欲望,“當然是因為本公子想占有更多美麗的女人,更多錢財……”

    白姬笑道:“來公子心里有一條叫‘貪欲’的毒蛇。”

    惡鬼來輕薄地道:“看見娘子,本公子的心里還有一條叫‘愛欲’的毒蛇。娘子,你發一發慈悲,救救本公子。”

    白姬陰森一笑,“我,最慈悲了。”

    說話之間,白姬等人已經走到了一處朱門府邸之外。元曜抬頭望去,只見大門上方的懸匾上書著“來府”兩個字。來府的兩扇門大開著,四名侍衛穿戴整齊地站在門邊,似乎在等待什麼人。

    惡鬼來奇道:“娘子,你來我家做什麼?”

    白姬神秘一笑,沒有回答惡鬼來的疑問。她走過去,從衣袖中拿出一面刻著“武”字的金牌,遞給侍衛。四名侍衛急忙垂首,一名侍衛拿著金牌飛跑入內稟報,其余三名侍衛恭敬地垂首道,“來大人已恭候多時。”

    惡鬼來咽了一口唾沫,顫聲問白姬:“你,認識我伯父?”

    白姬回頭,笑眯眯地道:“我要拜訪的人,就是您的伯父。”

    惡鬼來張大了嘴巴,一滴冷汗滑落額頭。

    元曜大驚,“什麼?天后委派協助你的人是來俊臣?!”

    “對。”白姬笑道。

    元曜有些生氣:“來俊臣構害忠義,禍亂朝綱,你要和這等奸邪之人打交道嗎?你如果早說了,小生絕不和你一起來。”

    “我就知道軒之會是這種反應,所以才沒說。”

    “來俊臣能夠協助你做什麼?”

    “我需要他的惡念來催熟佛蛇的‘果’。”

    “什麼意思?”

    白姬正要回答,一名穿著官服的中年男子匆匆走出來。他身形高瘦,白面無須,一雙眼睛細長如線,幽黑的瞳孔中透著一股讓人發寒的戾氣。

    來俊臣看見白姬、元曜,疾走几步,道:“不知道兩位天使(1)如何稱呼?”

    元曜不屑于回答。

    白姬笑道:“我叫白姬。他是軒之。”

    “請白姬、軒之兄進去用茶,再仔細詳談。”來俊臣諂笑道。他看了一眼在旁邊呆如木雞的惡鬼來,不明白侄儿怎麼會和天后的使者在一起。

    惡鬼來冷汗如雨,說不出話來。

    白姬笑道:“來公子是來找來大人做休書證人的,他打算把我夫君丟進閻王殿,用酷刑問成謀逆之罪,逼我改嫁給他。”

    來俊臣抬手一耳光扇向惡鬼來,罵道:“畜生!”

    惡鬼來被打得一個踉蹌,險些站立不穩。

    來俊臣斥道:“瞎了你的狗眼!還不快給天使賠禮道歉!”

    惡鬼來捂著紅腫的腮幫子,正要給白姬、元曜賠禮,白姬卻咧齒一笑,道:“賠禮道歉如果有用,那閻王殿里的酷刑就虛設了。”

    惡鬼來聞言,睜大眼睛,雙腿戰栗:“不,我錯了,不要把我送進閻王殿……”

    來俊臣也道:“舍侄年紀小,只是一時糊涂,請天使網開一面,饒了他這一次,老夫必有重禮厚謝。”

    白姬笑道:“糊涂不能作為無罪的借口,用上酷刑,他就不糊涂了。來大人在閻王殿里明察秋毫,一絲不苟,在來公子這件事上怎麼就糊涂了?來大人,你忘了天后對你說了什麼嗎?”

    來俊臣向著大明宮的方向垂首道:“天后有命,天使說什麼,老夫就做什麼,不可違逆半句。”

    白姬笑道:“很好。我說,把來公子丟進閻王殿。他的眼神讓我討厭,剜掉他的眼睛;他的話語讓我討厭,剁爛他的舌頭;他說要讓軒之嘗遍所有的酷刑,我就要他嘗遍所有的酷刑。我很慈悲,不忍心傷他性命,用刑時讓獄卒注意一些,千万別讓他死了。”

    惡鬼來大哭道:“伯父,千万不要啊!侄儿去了閻王殿,就生不如死啊——”

    來俊臣沒有子嗣,對這唯一的一個侄儿一向像儿子般嬌縱疼愛,他有些猶豫。

    白姬對來俊臣道:“來大人曾說,為了效忠天后,雖至親亦忍絕,縱為惡亦不讓。現在,就是你對天后表示忠心的時候了。”

    來俊臣對武后的忠心勝過一切,他吩咐侍衛,“來人,把這個不成材的東西丟進天牢,上重刑。”

    惡鬼來臉色煞白,跪在地上大哭求情,但來俊臣不為所動,白姬也只是笑眯眯地望著他。惡鬼來抓著小書生的袍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磕頭,“兄台,我知錯了,請你饒了我吧……”

    元曜有些不忍心了。惡鬼來作惡多端,不學無术,給他一些懲罰是應該的,但丟進閻王殿用重刑確實太殘忍了。

    元曜正想開口替惡鬼來求情,白姬卻已笑道:“軒之不必多言,我自有理會。”

    元曜也就不開口了。

    惡鬼來哀嚎著,被侍衛拖走了。

    來俊臣將白姬、元曜迎入來府,奉上好茶,笑著問道:“老夫一不會降妖,二不會除魔,沒有什麼才能,不知道能做什麼?”

    白姬掩唇笑道:“來大人謙虛了。你的才能是做壞人。放眼東都西京,沒有比你更壞的人了。”

    來俊臣居然不生氣,反而細眸一亮,笑了:“承蒙天使誇贊,但不知老夫這個壞人能做什麼?”

    白姬咧齒一笑:“我要讓雙頭蛇撕裂你,生啖你,以你的惡意為食。為了天后,你願意忍受這份痛苦嗎?”

    來俊臣一愣,呆在了原地。

    白姬又道:“如果你不願意忍受這份痛苦,可以讓你的侄儿代替你飼蛇。他身上也有惡意。”

    來俊臣的細眸中發出狂熱的光芒,他咧齒笑了,“為了天后,老夫願意飼蛇。為了天后,任何痛苦老夫都願意承受。”

    元曜不寒而栗。他覺得來俊臣對武后的忠誠仿如飛蛾扑火,近乎癲狂。

    元曜忍不住道:“讓舌頭蛇怪撕裂,生啖,會死。”

    來俊臣並不在乎生死,“只要是天后的命令,來俊臣死而不憾!”

    白姬咧齒一笑,“天后並不希望來大人死,讓我務必留你一命。來大人,我不會讓你死。”

    來俊臣虔誠地向大明宮的方向垂首,“天后仁慈,來俊臣銘感于心。”

    元曜忍不住問道:“被雙頭蛇生啖,怎麼可能不死?”

    白姬沒有回答元曜的疑問,只是笑而不語。

    白姬問來俊臣,“來大人,我讓你找的卷宗,你找到了嗎?”

    “找到了。”來俊臣吩咐侍衛呈上一堆卷軸,親自捧給白姬,“這只是存入庫的相關資料,還有一部分地方資料尚未收錄入庫。”

    白姬隨手拿起一個卷軸翻了翻,嘴角勾起一抹笑。

    來俊臣站在大廳中,他的周圍彙聚了很多魑魅魍魎,四周的空氣非常渾濁。來俊臣和侍衛們都看不見,元曜卻看得很清楚,他看著那些蠕動的鬼魅,心中發竦。

    白姬也不喜歡這渾濁的空氣,笑道:“來大人,你先退下吧。我和軒之在這儿看卷宗。”

    “是。天使如有吩咐,請直接傳喚,老夫立刻就來。”來俊臣諂笑著退下了。

    白姬倚坐在羅漢床上,翻看卷宗。

    元曜也拿起一卷,打開一看。這是有關赤髯客的文書檔案,記載了他在各地所犯的罪行和被通緝的情況。

    元曜微微吃驚,細細翻看起來。

    赤髯客身上血債累累,在各地都做下了不少案子。這些卷宗的時間跨度有三十多年,前十年赤髯客所殺之人都是犯下大惡的奸邪之輩,而后來,漸漸地,一些罪不至死的人爺成了赤髯客的獵物,甚至于一些無辜的人也成了犧牲。

    捧著這些用鮮血和人命寫出的卷宗,元曜心情十分復雜。

    “白姬,赤髯客為什麼要殺這麼多人?”

    “為他心中的‘俠義’。”

    “行俠仗義不是為了救人嗎?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死去?”

    “殺生為護生。為了護生,也一定要殺生。簡單來說,這就是俠義。”

    “不管怎樣,小生覺得殺人不是一件好事。即使是壞人,但死了之后,他們的親人和朋友也一定會傷心。”

    “對,判決生死不是人類能夠去做的事。無論出于什麼目的,無論出發點多麼神聖,殺人都會讓心迷失,墮入魔道,万劫不復。”

    “任大哥和赤髯客是一個人?”

    白姬點頭。

    “任大哥墮入魔道了嗎?”

    “在他踏入縹緲閣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不是游俠任猛,而是俠義的陰影赤髯客了。這二十年,他的本心徹底迷失,化為雙頭蛇怪,吞噬一切生靈。他本想除惡,自己卻成了最大的‘惡’。”

    元曜心中十分震驚,難過。

    “白姬,你說過,佛蛇食‘惡’,但雙頭蛇怪為什麼亂吃人?”

    “因為,每個人的心中都有‘惡’存在。赤髯客迷失了,他無法容忍一丁點儿惡,只要有一點惡念,就會去吞噬。等佛蛇吞噬了足夠的惡,‘果’也就成熟了。”

    “會是怎樣的‘果’?”

    白姬笑了,“不知道。不過,一定很有趣。”

    “不知道怎麼會有趣?”

    “嘻嘻,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有趣。”

    元曜放下卷宗,心情復雜。

    白姬、元曜正在喝茶,有侍衛進來報告說,惡鬼來在大牢中熬不住酷刑,眼看要死了。來俊臣默默地流了兩滴眼淚,但狠了心,沒有再為侄子求情。

    元曜于心不忍了,道:“白姬,他也受到懲罰了,饒了他吧。”

    白姬只是笑了笑,“去閻王殿看一看來公子吧。”

    來俊臣備下馬車,載白姬、元曜去閻王殿。不多時,白姬、元曜、來俊臣來到了御史台天牢。天牢外的曠地上,豎著十几根木樁,木樁上綁著鮮血淋漓的犯人,他們睜著死魚般空洞的眼睛,安靜地望著天空。相對的,天牢中卻傳來凄厲而絕望的哀嚎和哭喊。

    元曜心中十分不舒服。

    “進去看看來公子吧。”白姬道。

    “是。”來俊臣垂首。

    來俊臣帶白姬、元曜走進天牢。雖然是白天,但陽光卻照不進天牢,天牢的甬道中潮濕而陰暗,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甬道兩邊是一間又一間的囚室,里面關押著正在受刑的人。

    囚徒們痛苦地哀嚎著,求饒著,森寒的刑具映照出他們恐懼的臉。有的人被枷鎖套著,不停地在原地轉圈,一旦停下來,骨骼就會錯位。有的人正被獄卒審訊,獄卒們以刀割他們的耳朵、嘴唇,讓人頭皮發麻。

    元曜心中十分難受,不能再往里走了。

    所幸,這時也到了關惡鬼來的囚室。惡鬼來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綠衣被鮮血染成了斑斑紅褐色,頭發散亂如草。

    惡鬼來的臉上血肉模糊,他的眼睛被剜掉,舌頭也被割爛,嘴中鮮血長流。他氣息奄奄地趴著,痛苦得渾身抽搐,低聲呻吟。他的身邊麇集了很多魑魅魍魎,分食著他的惡意和恐懼。

    獄卒打開牢門,白姬、元曜、來俊臣走進去,惡鬼來聽見聲響,十分害怕,勉强掙扎著往后爬,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

    來俊臣看著侄子的慘狀,流下了兩滴眼淚。

    元曜心情復雜,覺得惡鬼來有些可憐。

    白姬走向惡鬼來,掃視了一眼四周的濁氣,滿意地笑了,“這份惡意,足以飼蛇。”

    惡鬼來聽見白姬的聲音,恐懼得瑟瑟發抖。掙扎著往遠處爬。

    白姬見了,故意繞到惡鬼來的前面,笑著等他爬過來。

    “來公子,不要害怕,我不會讓你死。”白姬笑眯眯地道。

    惡鬼來聽見白姬的聲音,如聞魔音,痛苦而恐懼地抱緊了頭。

    白姬從衣袖中拿出裝歸命砂的小瓶,她將歸命砂灑在惡鬼來的臉上。異色的粉末侵入惡鬼來腐爛的肌膚,鮮血頓止,新肉重生。惡鬼來的眼眶中,眼珠漸漸地恢復如初。惡鬼來張開口,歸命砂入口,舌頭的也愈合了。

    惡鬼來坐起身,吃驚而恐懼地望著白姬。

    來俊臣和元曜也因為驚訝而張大了嘴。

    白姬笑著道:“我說過,我最慈悲了。來大人,有歸命砂,你也不會死。即使雙頭蛇怪將你撕咬成碎片,我也可以讓你復生。”

    來俊臣冷汗如雨,雙腿微微發抖。

    “今晚子時,我派人來接來大人和來公子,不用帶侍衛和隨從。”白姬留下這句話,就帶著元曜走了。

    注釋:(1)天使:天后的使者。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7:46

006 蛇佛

    月上柳梢,夏蟲微鳴。

    白姬用紙剪了兩輛馬車,她吹了一口氣,兩輛馬車變成了真車。

    白姬將一輛馬車派去接來俊臣叔侄,一輛自己和元曜乘坐出行。

    月圓如鏡,闃靜無人的大街上,沒有馬夫的車筆直地行走著,偶爾轉一個彎,去往目的地。

    白姬、元曜坐在馬車中。元曜十分緊張,還有一絲恐懼。白姬擺弄著黑色佛塔,不知道在想什麼。

    “白姬,我們去哪儿。”小書生不安地道。

    “佛隱寺。”白姬道。

    馬車踏著月光,駛向常安坊。

    在經過長壽坊時,從延福坊和崇賢坊之間的街上突然緩緩行出一道黑影。

    那黑影尚未出來,但從地上投下的影子來看,是一條巨大的蛇形動物。

    元曜嚇了一跳,驚呼:“白……白姬,雙頭蛇怪出現了!!”

    白姬淡淡一笑,“來的不是雙頭蛇。”

    元曜定神望去,大蛇緩緩地爬行在月光下,它大約有兩層樓高,全身是深幽的藍紫色。大蛇張開血盆大口,嘶嘶地吐著信子。大蛇的尾巴彎曲著,提著一串血淋淋的人屍。

    大蛇經過馬車時,停下了行走,它垂首探看馬車中,雙目炯炯如電。

    大蛇發現了白姬和小書生,口吐人語,是佘夫人的聲音:“白姬,您又在夜行了。這是要去哪儿?”

    “隨意轉轉罷了。”白姬望了一眼佘夫人拎的屍体,以袖掩面,“夫人今夜真是好胃口,狩獵了這麼多食物。”

    大蛇回望了一眼尾巴上拎的人屍,道:“這些不是妾身的食物,您說雙頭蛇怪嗜‘惡’,妾身特意物色了這些惡人,用他們的血屍來引誘蛇怪出現。可惜,妾身夜夜游蕩,都沒引出那條蛇怪。”

    白姬淡淡一笑:“人死如燈滅,無論是善人,還是惡人,死了都只是一具腐朽的皮囊。雙頭蛇怪喜食惡人活肝,對死人興趣不大。”

    大蛇聞言,用尾巴拋了一串屍体,如扔垃圾。

    “那麼,妾身重新再去找几個活的。反正這世道惡人多,不難找。”

    白姬眼珠一轉,笑道:“夫人,您不必去找了。據我所知,有兩個大惡人正在向常安坊的佛隱寺而去,您去拿他們做餌,一定能引誘雙頭蛇怪出現。”

    大蛇雙目炯炯,“真的嗎?”

    白姬笑了,“絕無虛言。”

    大蛇想了想,又發愁了,“人類太脆弱了,一折騰就死了。妾身下手不知輕重,這兩個大惡人恐怕挺不到雙頭蛇怪出現。”

    “無妨。我這儿有歸命砂,即使身体被撕裂成碎片,只要魂魄尚未踏入幽冥,他們就不會死,可以任由你擺布。”

    白姬從衣袖中拿出歸命砂,拋給大蛇。

    大蛇一擺尾,用尾尖接了。

    大蛇沉思了一下,道:“白姬,您今晚夜行的原因,莫非也和雙頭蛇怪有關?”

    白姬指了指小佛塔,輕描淡寫地道:“我夜行和這尊佛塔有關。”

    “那麼,妾身去佛隱寺了。”

    大蛇相信了白姬,嘶嘶地走了。

    白姬望著大蛇逐漸遠去的身影,狡黠地笑了。

    元曜望了一眼白姬的笑容,顫聲問道:“白姬,你笑什麼?”

    白姬笑道:“笑容,代表高興。”

    “你高興什麼?”

    “佘夫人會去替我們引出雙頭蛇怪,我們省了一件事,我當然高興。而且,二蛇相斗,有好戲看了。”

    “白姬,你這麼做,太不厚道。那雙頭蛇怪連非人也吃,佘夫人會很危險。”

    “佘夫人也吃非人呀。而且,找到雙頭蛇怪是佘夫人的願望,我這麼做,也是滿足它的願望。”

    小書生詞窮了。

    馬車向前走了一段路,停在了常安坊附近的一座石橋上。

    元曜問道:“白姬,怎麼停下來了?”

    白姬笑道:“今夜月色很美,且在這里賞月吧。”

    “我們不是要去找雙頭蛇嗎?哪有時間和心情賞月?”

    “軒之,任何時候,都要有一顆欣賞美,享受美的心。”

    “……好吧。”

    石橋之下,水波澹澹,倒映著一輪明月。

    小書生望著水中之月,努力地讓自己去欣賞美,享受美。白姬卻將眼睛望向虛空,豎著耳朵,仿佛在凝神傾聽著什麼。

    沒有征兆的,昏蒙的夜色中,傳來一聲聲凄厲的慘叫。兩個人的慘叫聲撕心裂肺,此起彼伏,似乎在經受著巨大的痛苦。

    元曜一驚,“白姬,是不是有誰在慘叫?”

    白姬不以為意地道:“那是夜鶯的歌聲。”

    “不對,是慘叫。”小書生緊張地道。

    “軒之聽錯了,是夜鶯的歌聲。”白姬笑道。

    元曜忍耐心中驚恐,豎著耳朵,仔細聽去,夜風中一聲聲凄厲的哀嚎聲和求救聲越來越明顯。用心分辨,那聲音傳來的方向似乎是常安坊。

    元曜的臉色黑了,“白姬,沒有夜鶯唱歌會發出‘救命啊——’‘實在受不了了——’這樣的聲音吧?”

    白姬眼珠一轉,笑了:“也許,這是夜鶯們在唱新曲子。”

    “別胡說了!一定是有人在求救。我們不能坐視不理,得去看看。”小書生斬釘截鐵地道。

    “還不到時候。軒之放心,他們不會死。”

    “他們?”

    “嗯,在哀嚎的是來大人和來公子,大概是佘夫人在折磨他們。”

    “這……這……”

    “軒之,我們繼續賞月吧。”

    白姬笑著拉元曜坐下,並肩賞月。

    石橋上,馬車中,白姬和元曜同時仰望夜空的明月,一個嘴角掛著詭笑,一個拉長了苦瓜臉。

    突然,白姬手上的小佛塔開始微微顫動,溢出了源源不絕的黑煙。

    “出現了。”白姬似笑非笑地道。

    “誰?誰出現了?!”元曜驚道。

    白姬轉頭望向常安坊,笑而不語。

    元曜也轉頭望向常安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常安坊的黑暗比別處更濃厚,黑色仿佛凝結成了固体,讓人產生喘不過氣的壓抑感。

    黑暗的常安坊中,似乎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蘇醒過來,蠢蠢欲動。不知何時,來俊臣和惡鬼來的哀嚎聲已經停止,只剩下滿城空寂的風聲。

    倏然之間,凝墨似的黑暗中突然出現漩渦般的律動,似有兩團看不見的巨影纏斗在一起,發出嘶嘶的聲音。兩道巨影激烈纏斗,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有巨物轟然倒地的聲音傳來,黑暗的漩渦平靜下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7:59

007 歸命

    白姬望了一眼仍在不斷地溢出黑煙的小佛塔,憂郁地道:“看來,佘夫人輸了。軒之,我們必須去冒險了。”

    元曜十分害怕:“佘夫人都敵不過雙頭蛇怪,我們去了也是送死,還是改天多請几位幫手,大家一塊儿來除蛇妖吧。”

    白姬思忖道:“與佘夫人激戰,雙頭蛇怪也多少會受傷,今日不除去它,等它明日体力恢復,妖力增强,就更難除去了。”

    “可是……”元曜還是害怕。

    “軒之,人固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白姬鼓勵元曜。

    元曜想了想,雙頭蛇怪殘害人命,鬧得長安人心惶惶,人與非人都深受其害,苦不堪言。如果能夠除掉它,保護大家的生命,讓大家平安幸福,即使他失去性命,也值得。

    元曜鼓起勇氣,大義凜然地對白姬道:“大丈夫當舍身成仁,我們去除掉蛇怪吧!”

    白姬笑道:“不是我們去,是你去,我還不想死。”

    元曜瞪著白姬,“你不是說,人固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嗎?”

    白姬笑著解釋:“我不是人,是非人。”

    “非人也應當死得重于泰山!”元曜生氣地道。

    “唔,如果明天我們的屍体同時同地被發現,會讓人誤以為我們是殉情,那樣有損我的清譽。”龍妖還是不願意去送死,如此推辭道。

    “沒有人會認為我們會殉情!”小書生嘴角抽搐,在心中咆哮道。他被白姬氣得決心死了算了,向著白姬一拱手,“你不願意去,那小生就去了。若能活著,后會有期。”

    說完,小書生頭也不回地走向常安坊,大步流星,背影決絕。

    白姬望著小書生的背影,將佛塔藏入衣袖,倏地化為一道白光,悄無聲息地沒入了小書生背后。

    元曜雖然賭氣要去除掉雙頭蛇怪,但心中還是有些害怕。他一路上踏過月光,穿過陰霾,提心吊膽地走向佛隱寺。

    元曜一路走去,路上不僅一個人都沒有,甚至連一個非人也沒有,入耳只有風聲和來俊臣和惡鬼來的哀嚎聲。

    當元曜走到佛隱寺時,來俊臣和惡鬼來的哀嚎聲停止了,周圍除了風聲,死一般寂靜。

    月光之下,荒寺之中,一條藍紫色的巨蛇橫亙在斷壁殘垣中,雙眼無神。元曜一驚,來到蛇頭邊,輕聲喚道:“佘夫人,您沒事吧?”

    大蛇嘶嘶吐信子,目光下移,望向自己的身軀。

    元曜循著佘夫人的目光望去,頓時大駭,它几乎被攔腰咬成了兩截,地上全是黏糊的蛇血。

    “歸命砂……”大蛇虛弱無力地道。

    “歸命砂在哪儿?”元曜四處張望,不知道去哪里找歸命砂,治療佘夫人的傷勢。

    大蛇吐了吐信子,沒有再發出聲音,僵硬不動了。

    元曜雖然賭氣要去除掉雙頭蛇怪,但心中還是有些害怕。他一路上踏過月光,穿過陰霾,提心吊膽地走向佛隱寺。

    元曜一路走去,路上不僅一個人都沒有,甚至連一個非人也沒有,入耳只有空寂的風聲。

    當元曜走到佛隱寺時,連風聲都停止了,周圍死一般寂靜。

    月光之下,荒寺之中,一條藍紫色的巨蛇橫亙在斷壁殘垣中,雙眼無神。元曜一驚,顧不得害怕,摸到蛇頭邊,輕聲喚道:“佘夫人,您沒事吧?”

    大蛇嘶嘶吐信子,目光下移,望向自己的身軀。

    元曜循著佘夫人的目光望去,頓時大駭,它几乎被攔腰咬成了兩截,地上全是黏糊的蛇血。

    “歸命砂……”大蛇虛弱無力地道。

    “歸命砂在哪儿?”元曜四處張望,不知道去哪里找歸命砂,治療佘夫人的傷勢。

    “被……雙頭蛇怪吞下肚了……”大蛇吐了吐信子,沒有再發出聲音,僵硬不動了。

    “咡咡——咡咡——”一陣輕微的細聲從一處斷壁后傳來,元曜心中好奇,他强忍著心中的恐懼,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月光下,荒寺中,斷頭的佛像前倒著兩具殘破的屍体,屍体皆被開腸破肚,內髒與污血灑了一地。

    不用細看,元曜也知道是來俊臣和惡鬼來,他打了一個激靈,强忍心中害怕,走向傳來聲音的斷壁后。

    被火燒成黑色的斷壁后,隱隱可見一名全身赤裸的男子。男子背對著元曜,蹲伏在地,不知道在干什麼。

    從背影看去,男子似乎是任猛。

    元曜的好奇心打敗了恐懼,一步一步走向任猛,就在元曜靠近的一瞬間,任猛猛地回過了頭。

    任猛的嘴邊沾滿鮮血,正在咀嚼著一塊沾血的肝髒,他眼神迷茫,口中喃喃念著:“不忠不義者,殺。不仁不孝者,殺。作奸犯科者,殺。貪贓枉法者,殺。妖邪害人者,殺。殺殺——殺——”

    一條黑色的雙頭蛇紋身在他身上躥動游走,從他的手臂躥上脖頸,又從脖頸躥上他的臉,最后停在了他的左眼中。

    元曜盯著任猛眼中的雙頭蛇,只覺得頭皮發麻,他想轉身逃跑,但雙腳仿佛被釘子釘住一般,完全邁不開步。

    任猛看見小書生,停止了咀嚼,起身朝他走來。任猛神色狂亂,赤須顫抖,雙頭蛇在他的眼珠中亂躥:“不忠不義者,殺。不仁不孝者,殺。作奸犯科者,殺。貪贓枉法者,殺。妖邪害人者,殺。殺殺——殺——”

    元曜無法動彈,眼看著任猛走了過來,貼近他,在他身邊轉圈,翕動鼻翼,輕嗅著他,“殺——殺——殺——”

    元曜嚇得瑟瑟發抖,生怕任猛突然殺了自己。可是,任猛卻只是圍著小書生轉圈,沒有傷害他。

    元曜驚呆了,不知道怎麼辦,突然他耳邊響起了白姬縹緲的聲音:“軒之,你還好吧?”

    聽見白姬的聲音,元曜的孤單和恐懼一瞬間消失了,他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溫暖的感覺。太好了,白姬沒有丟下他一人送死,她一直陪在他身邊。但是,他嘴里卻道:“你不是不來的嗎?又躲在哪儿看小生的笑話?!”

    白姬沒有回答元曜的問題,只是笑道:“軒之,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麼事?”元曜好奇。

    白姬笑道:“還差一些惡意,才能讓‘果’成熟。佘夫人和來氏叔侄都已經倒下了,沒有辦法再產生惡意。現在,只能指靠你了。軒之,你醞釀一些惡意,讓雙頭蛇怪吃了你吧。”

    元曜聞言,非常生氣:“小生才不要被蛇怪吃掉!要喂蛇,你自己去!”

    “我惡意太强烈,佛蛇會受不了……”白姬聲音縹緲。

    也許是生氣的那一瞬間,元曜確實產生了讓白姬去飼蛇的惡念頭,雙頭蛇嗅到了這一剎那的惡,任猛張開巨口,一口咬在小書生的肩膀上。

    “啊——啊啊——”小書生疼得直叫喚,一把推向任猛。

    元曜這一推,用盡了全力,任猛冷不丁被推開,仰頭向后倒去。

    任猛倒地的瞬間,他的左眼中騰起一團黑霧,一條雙頭蛇破霧而出,嘶嘶地吐著信子。雙頭蛇迎風見長,轉眼已身粗如巨輪,猙獰而可怖。

    雙頭蛇成形的同時,任猛消失無蹤。

    元曜望著月光下弓背直立的雙頭巨蛇,嚇得忘了肩膀上的疼痛,失聲驚呼:“白姬,救命!”

    白姬的聲音消失了,仿佛她從來沒出現過。

    元曜在心中暗暗罵白姬,這條奸詐的龍妖一定是見風頭不對,逃了。真是坑死人了,今晚他莫不真的要以身飼蛇了?!

    也許是因為懷疑和責怪也是一種惡念,雙頭蛇嗅到“惡”,弓身扑向元曜。小書生抬腿就跑,雙頭巨蛇追著他跑。

    元曜飛快地跑,雙頭蛇在后面追趕,荒寺中斷壁殘垣的地勢保護了小書生,他閃躲其中,雙頭蛇太過巨大,不能靈活地騰挪,吃不著小書生。

    雖然沒有落入雙頭蛇口中,小書生也嚇得半死,只憑著求生之念,沒頭沒腦地跑。

    “哢哧——”雙頭巨蛇一口咬下來,咬碎了元曜藏身的一段燒黑的牆壁。

    雙頭巨蛇咬出的斷口離元曜的頭不過半寸,元曜滿口大汗,驚起而奔。他剛跑了几步,雙頭巨蛇就追上了他,他的鼻端已能嗅到蛇口中散發出的腥臭味。

    突然,“啪嗒——”一聲,天上掉下了一個東西,正好落在小書生面前。

    元曜借著月光望去,是一柄大環刀,刀鋒閃亮如水。

    這柄刀元曜十分眼熟,是任猛的刀。

    任猛的刀為什麼會從天而降?!

    元曜還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但見刀身上騰起一股赤色輕煙,赤炎逐漸化作一個人形,人形漸漸地顯現出任猛的身形模樣。

    任猛神色邪惡,眼露殘暴凶光,他的胡須如染血般鮮紅,他整個人如同剛從血池中走出的修羅厲鬼,帶著一股殺氣騰騰的戾氣。

    比起小書生散發的“惡”,赤髯客這股赤裸裸的濃烈“惡”明顯更吸引雙頭蛇,它放棄了小書生,轉頭弓身,張開巨口,吞下了赤髯客。

    吞下赤髯客的剎那,雙頭蛇怪發生了奇異的變化,它的顏色變得更黢黑了。那是比沉夜更濃濁的黑,仿佛彙聚了世間一切的惡,讓人壓抑、絕望。

    雙頭巨蛇無聲地扭動身軀,如癲似狂。隨著雙頭巨蛇地扭動,它黢黑的身軀上化開無數個漩渦,每個漩渦中都浮現出一顆人頭。這些人頭面目各異,但都有著猙獰而邪惡的表情,它們都是被雙頭蛇怪吞噬的人,它們掙扎著似要從蛇身上破体而出。

    看著欲掙脫自己的惡靈,雙頭蛇怪的一個舌頭倏然化作了赤髯客的模樣,它低下頭,一一地將身上凸出的人頭咬下,吞入腹中。

    雙頭蛇怪自己吞噬自己,蛇身上千瘡百孔,鮮血淋漓。隨著雙頭蛇不斷地反復吞噬惡意,它變得越來越巨大,顏色越來越黢黑。

    元曜吃驚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不知道該怎麼辦。

    白姬的聲音又突然出現了:“軒之,‘果’快成熟了。現在,我們必須馬上從蛇腹中取出歸命砂,否則來氏叔侄會命歸黃泉。”

    “怎麼取歸命砂?”元曜問道。

    “軒之看見大環刀了嗎?拿起它,斬蛇。”

    原來,這從天而降的大環刀是白姬丟下的。不過,問題也來了,小書生連殺雞都不敢,哪里敢拿刀斬蛇怪?!

    小書生推諉道:“聖人有云,讀書人不能妄自殺生。白姬,你既然有在那儿說的閑工夫,還不如你自己動手呢。”

    白姬也推諉道:“我拿著佛塔,騰不出手。軒之,別磨蹭了,時間不等人呢。”

    元曜沒有辦法,只好彎腰拾起大環刀。

    大環刀十分沉重,元曜很吃力才能舉起來。

    元曜舉起大環刀的那一瞬間,雙頭蛇怪仿佛感應到了什麼,它停止了吞噬自己,轉身向元曜扑來。

    元曜心驚膽戰,几乎要松開大環刀。可是,在對上赤髯客的雙目的那一剎那,他全身佛如電擊,一股奇異的力量從大環刀上蘇醒,緩緩沿著他握刀的手臂傳入他的体內。

    恍惚間,元曜聽見了任猛的聲音,“邪不勝正,俠義永存。”

    元曜感到身上涌起無盡的力量,强大而堅定,光明而溫暖。他揮舞大環刀,劈向雙頭蛇怪,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電光石火間,凜利的刀鋒沒入雙頭蛇怪的腹部,將巨蛇一斬為二。無數渾濁的黑霧從蛇腹的創口間涌出,源源不絕。

    黑霧佛如決堤的瀑布,倒卷入天地間,緩緩遮蔽星月,吞噬長安。

    元曜覺得十分恐慌,心中驚懼。

    倏然,黑暗被撕裂了一道創口,細微的光明來自于一名手持佛塔站立的白衣女子。她的身上散發著純白色的光芒,安靜而聖潔。

    黑暗被吸入了女子手中的佛塔里,佛塔由于吸收了邪惡的力量而劇烈顫動,似乎要掙脫白姬的手。但是,它始終不能掙脫。

    過了許久,當天地間的黑暗濁氣被佛塔吸盡時,月光灑下了如銀的清輝。

    雙頭蛇怪消失無蹤,地上只留下了一個裝著歸命砂的瓷瓶,還有一朵黑色的蓮花。

    黑色蓮花迎風搖曳,花蕊中棲息著一條手指粗細的雙頭蛇。

    白姬將蓮花拾起,放在佛塔邊,雙頭蛇從蓮花中爬出,逶迤進入佛塔中。

    雙頭蛇立刻黑色蓮花的那一剎那,黑蓮枯萎凋零,隨風消失了。

    雙頭蛇爬入佛塔的一瞬間,一道金色的符封住了塔門。佛塔的門倏然閉攏,佛塔停止了往外冒黑煙,也沒有了詭異感,看上去十分平靜,尋常。

    白姬滿意地笑了。

    元曜則從又累又怕中解脫,一屁股坐在地上。

    白姬放下佛塔,拾起歸命砂。她走到來氏叔侄跟前,將歸命砂倒在他們殘破的屍体上。如枯木逢春,又如時間倒流,來氏叔侄的創傷逐漸愈合,如同沒有受傷一樣。

    來氏叔侄剛睡醒一般,打著呵欠坐起身來。

    來俊臣看見白姬,大呼:“天使,老夫可完成了天后的使命?”

    惡鬼來看見白姬,早已被嚇破了膽,只瑟瑟發抖,不敢說話。

    白姬笑道:“來大人干得很好,不曾辜負天后使命。事情已經辦完了,來大人可以帶著令侄回去了。”

    “是。那,老夫先告退了。”來俊臣應聲,呵斥了被嚇呆的惡鬼來一聲,帶著不成材的侄儿走了。

    元曜望著遠去的來氏叔侄,猶豫了一下,問道:“白姬,你曾說,千妖百鬼最愛食惡人活肝,來氏叔侄作惡多端,他們在這大深夜里獨自夜行,如果碰上千妖百鬼……”

    白姬不以為意地道:“那就看他們的運氣和造化了……不過,即使被吃了也沒關系,還有歸命砂呢,終歸死不了……”

    元曜不寒而栗,他的腦海中沒來由地浮現出“生不如死”四個字。

    白姬走向佘夫人,查看了它的傷勢,嘆了一口氣:“沒有辦法,只能用歸命砂了。”

    白姬用歸命砂治好了佘夫人,佘夫人醒來后,知道雙頭蛇怪已經不在了,懸掛心中許久的大石終于落下了。不過,知道白姬對它用了歸命砂,它的眼中閃過一片陰霾。

    “不管怎樣,妾身終于沉冤昭雪了。白姬,請一定要作為證人,向大家澄清一切。”

    “沒有問題。”白姬答應得十分爽快,她看見大蛇眼中的陰霾,歉然一笑,“無論如何,我不忍心眼看著夫人喪命,用歸命砂救夫人也是情勢所迫,請夫人不要見怪。”

    大蛇想了想,也沒辦法責怪白姬,“情勢如此,也沒辦法了。說起來,妾身還要感激您的救命之恩,改日一定准備豐厚謝禮登門致謝。”

    “夫人不必客氣,謝禮就免了,舉手之勞,應該的。”一向貪財的龍妖居然極力推辭道。

    大蛇恢復了体力,准備離開。突然,它看見了地上的佛塔,似乎想起了什麼,疑惑地問道:“白姬,您不是為了佛塔而夜游,怎麼會這麼巧地出現在這荒寺中,還除掉了雙頭蛇怪,救了妾身?”

    “呃。”聽佘夫人如此盤問,龍妖一怔,隨即笑著搪塞道:“軒之聽見這儿傳來了夜鶯的歌聲,非要過來看夜鶯,結果就看見了您被雙頭蛇怪所傷。我也是有俠義心腸的人,看不慣倚强凌弱的事情,就把那作惡多端的雙頭蛇怪除掉了,也為長安城的千妖百鬼除去一害。”

    元曜冷汗。這條龍妖也太會給自己的臉上貼金了。明明是她設計騙佘夫人斗雙頭蛇怪,讓它們兩敗俱傷,自己坐收漁利。

    大蛇居然相信了白姬的話,感佩地道:“有白姬您這樣的俠義之妖,真是長安城中千妖百鬼的福氣。”

    白姬居然不心虛,坦然笑道:“夫人謬贊了。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事罷了。”

    大蛇向白姬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大蛇離開后,白姬對著月亮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唉,如果讓佘夫人知道真相,肯定會來縹緲閣生事。看來,回去之后,得做一個防蛇結界了。真麻煩啊,反正最近光臧國師不在長安,不如把阻他的結界改成阻止佘夫人的好了,這樣省事多了……”

    元曜一頭黑線,“白姬,不騙人才是最省事的事情。”

    白姬又對著月亮嘆了一口氣:“軒之說得倒是沒錯。可是,如果不騙人,我會少了很多樂趣呀。”

    元曜嘴角抽搐。

    見天色不早了,白姬讓元曜拿上佛塔、大環刀,一起回縹緲閣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8:11

008 尾聲

    夏夜星舒,涼風習習。

    縹緲閣中,白姬、元曜並肩坐在回廊上,他們一邊吃著用井水浸過的荔枝,一邊閑聊賞月。離奴晚飯時吃了一大盤荔枝魚,正在草叢中跳來跳去,一邊扑流螢玩,一邊消食。

    雙頭蛇怪的事件已經解決了。對武后來說,對她稱帝不利的謠言終止了,讓她可以繼續做遷都稱帝的准備。對長安城的百姓來說,沒有了夜襲行人的强盜,大家都放下了一顆心。對于千妖百鬼來說,沒有了亂吃非人的蛇怪,大家又可以放心大膽地夜行了。

    元曜一邊吃著荔枝,一邊對白姬道:“因為天后拿走佛塔,丹陽誠心向你道歉,他送了這麼多次荔枝來,你也該原諒他了。更何況,天后已經把佛塔還給你了,而雙頭蛇怪事件也已經解決了。”

    白姬吃下一顆晶瑩剔透的荔枝,笑道:“等荔枝過季之后,再原諒他吧。”

    元曜冷汗。

    “軒之,在千妖百鬼眼中,你成了大英雄了。大家都說,是你為民除害,斬殺了雙頭蛇怪。”

    “呃,那是……小生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總覺得當時揮舞大環刀斬蛇的人不是小生,而是任大哥。”元曜回想當時的情形,不由得慨嘆。那一剎那,任猛似乎與他近在咫尺,天人合一,他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力量,那是俠義的光明,溫暖而堅定。也許,那是任猛借他之手,斬斷赤髯客的“惡”。或許,他迷失了二十年,回來長安的目的,就是為了親手終結自己的“惡”,用任猛的“俠”,終結赤髯客的“惡”。

    “無論怎樣,軒之很勇敢。軒之的心中,有‘俠義’在。”白姬笑眯眯地道。

    白姬的稱贊,讓元曜臉紅了。不過,他的心中如蜜一般甜。

    “真正的俠士,是任大哥。”元曜笑道。

    除掉雙頭蛇怪的第二天,元曜向白姬討要了任猛的大環刀,白姬一開始不肯給,打算拿去貨賣,不過看小書生真心想要,還是給他了。當然,她沒忘記扣他三個月的工錢。

    元曜把大環刀埋在佛隱寺中,立了一個墓碑,寫上“俠士任猛之墓”。回想起和任猛交往的點點滴滴,元曜十分傷心,在墓前大哭了一場。

    哭罷,元曜准備離去,“任大哥,小生改日再來看你。”

    元曜轉身的剎那,似乎聽見任猛在身后道:“元老弟,下次記得帶好酒來。”

    “欸?任大哥?!”小書生猛地回頭,卻只見一座孤零零的空塚。

    當小書生再次轉頭離去時,任猛的幻影浮現在墳塚上,對著小書生笑,笑容爽朗。

    “白姬,這個世界上,還是邪不勝正,俠義永存的。”

    “也許吧。”白姬笑道。

    “白姬,小生有一個疑問。”

    “軒之問吧。”

    “用了歸命砂,究竟會怎樣?”白姬用歸命砂救了佘夫人的命,可佘夫人似乎並不高興。

    白姬反問元曜:“軒之,離奴這几天撓你了嗎?”

    “沒有。”這几天,黑貓再怎麼生氣,也沒有撓元曜,只和他强詞奪理地吵架。

    黑貓在一邊插嘴道:“主人,離奴也是書香之貓,要以德服書呆子。”

    “唔,那軒之這几天有受傷嗎?”

    “昨天小生出門去買菜,在路上被石頭絆倒,摔了一跤。”小書生擼起衣袖,他的手臂上有些輕微的擦傷,並不嚴重。“以前跌倒,倒也不怎麼疼,不知道這次為什麼格外疼,仿佛剜肉一般劇痛,一直疼了一整天。明明是小傷,卻疼成這樣子,小生都懷疑是不是妖怪作祟呢。”

    白姬笑道:“不是妖怪作祟,而是軒之之前用過少量歸命砂,這是歸命砂的‘果’。歸命砂是逆天之物,它能讓人的傷口迅速愈合,也能起死回生。但是,作為代價,使用它的人再次受傷時,會將痛楚放大。軒之用得少,這是輕的。來氏叔侄和佘夫人用得多,將來不慎再受傷,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輕傷,也會感到蝕骨裂肉的痛楚。一生如此,直到死亡。”

    元曜設身處地地想了一下,不寒而栗。

    “白姬,小生以后受傷,會一直這麼疼嗎?”

    “不會。軒之用得太少了,過段時間就恢復如常了。”

    “過段時間是多久?”

    “三年五載吧。”白姬眨了眨眼。

    一想到三年五載之內,離奴輕輕撓他一下,他就會疼得滿地打滾,元曜不由得愁眉苦臉。

    “我開玩笑而已,軒之不要當真。軒之用得很少,最多半個月,你就會恢復正常了。”

    小書生認為白姬在安慰他,還是愁眉苦臉。

    為了分散元曜的注意力,白姬提議道:“如此良夜,正好釀詩,軒之寫一首詩吧。”

    元曜一聽寫詩,頓時拋開愁緒,思索起來。他想起任猛,想起赤髯客,想起雙頭蛇怪,心中有感,吟道:

    “人生天地間,忽如蜉蝣寄。

    靈犀通玄音,佛蛇繞禪意。

    披發崔嵬歌,拔刀正罡氣。

    一襟豪俠志,天地化傳奇。”

    一陣風吹來,碧草低伏,佛如誰人的嘆息。

第二折:《蛇佛寺》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8:29

第三折:《聚寶盆》

001 剝鐵

    夏日炎炎,火傘遮天。

    白姬閑來無事,又想做一件涼爽的新衣,就帶元曜一起去蚨羽居,打算看看有什麼合心的絲綢。

    蚨羽居也位于西市,是一家兼做成衣的老字號綢緞鋪。蚨羽居的老板姓朱,他的名字大家都已經忘記了,只叫他朱剝鐵。為什麼叫他朱剝鐵呢?因為他實在太吝嗇,太摳門了。大雁飛過眼前,他要拔根毛。一根縫衣針上,他也能剝出鐵來。更不要說殺一只雞,他也要從雞嗉里摳出未消化的五谷雜糧了。

    因為朱剝鐵太吝嗇,留不住伙計,蚨羽居里經常流水般地換人,大部分時候只有朱剝鐵和他妻子朱陳氏打理店鋪。朱陳氏也看不慣朱剝鐵的摳門儿,時常勸他,但勸了几十年,也沒什麼用。

    朱剝鐵雖然為人吝嗇,但夫婦二人做衣服的手藝精湛,店里的綾羅綢緞也齊全,所以生意還不錯。白姬常來光顧,是蚨羽居的熟客。

    白姬、元曜走進蚨羽居時,朱剝鐵正唾沫橫飛地訓斥一個面黃肌瘦的小伙計。原來,昨晚小伙計收拾東西時點了油燈,燈油少了一錢半,被朱剝鐵發現了。

    朱剝鐵十分心疼燈油,嚎道:“你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嗎?我說過多少次了,晚上不許點燈,太費油了!需要照物,天上有月亮,沒有月亮時,也有螢火蟲。我冒著寒露去郊外捉了一籠螢火蟲,就是拿來當燈火用的。有螢火蟲,還需要什麼燈?我花錢雇你來是干活的,不是來敗家的!”

    小伙計王元寶垂頭耷耳地站著,不敢作聲。

    朱陳氏隔著簾子在里間道:“別提你捉的那籠螢火蟲!你摳得連螢火蟲也舍不得喂水食,早就死了一大半。用它照物,伸出手,連有几根手指都看不清楚。”

    朱剝鐵道:“螢火蟲還要吃水食?!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嗎?我捉它們是來當燈火用的,不是來敗家的!”

    朱陳氏愁道:“這几天新月,沒有月光,有几件客人的衣服必須連夜趕制,你又不讓點燈,怎麼干活?”

    朱剝鐵道:“今晚你去隔壁黃大娘家借燈做活,我去郊外捉螢火蟲。”

    朱陳氏聞言,諷刺道:“去郊外一趟,走那許多路,得磨掉多少鞋底?太敗家了!”

    朱剝鐵道:“夫人說得對。我光腳去。”

    朱陳氏氣結。

    白姬,元曜聽見朱家這頓吵鬧,一個面露詭笑,一個滿臉黑線。

    看見白姬、元曜光顧,朱剝鐵換了一張笑臉,來迎:“白姬姑娘又來了,最近新到了不少上好的絲綢,您看看有沒有合您眼緣的?”

    白姬笑道:“一路走過來,日頭又毒辣,有些乏了,先坐一會儿,再看不遲。”

    朱剝鐵把白姬、元曜讓進里間,吩咐王元寶去泡茶。

    王元寶領命要去,朱剝鐵拉住他,壓低聲音,秘音不傳六耳:“放一片茶葉,別放多了。”

    王元寶嘴角抽搐了一下,低頭下去了。

    白姬耳朵尖,還是聽見了,她搖著牡丹團扇,笑道:“哪里需要一片茶葉,太敗家了,半片就夠了。”

    朱剝鐵一聽,十分贊同,急忙去追王元寶:“還是白姬姑娘會過日子!元寶,只放半片茶葉!別放多了!太敗家了!”

    白姬好整以暇地坐著,嘴邊浮出一抹詭笑。

    元曜坐在白姬對面,嘴角抽搐了一下。

    不一會儿,朱剝鐵親自端著兩杯茶上來了。他將兩個素瓷杯子分別放在白姬、元曜面前:“兩位請用茶。”

    元曜睨目一看,杯子里果然只浮著半片茶葉。

    白姬伸手拿起茶杯,仿佛被燙了一下似的,倏地松開手,瓷杯掉在地上,“啪嗒”一聲,摔碎了。

    朱剝鐵見狀,大驚失色,嚎道:“哎喲!我的杯子!”

    白姬歉然道:“天熱手滑,不慎摔了您的愛物,我十分抱歉。”

    朱剝鐵望著地上的瓷杯碎片,唉聲嘆氣:“真是太敗家了!這個杯子還可以供我朱家用七代人呢。白姬姑娘,你摔了我的寶貝,可得賠我。”

    白姬笑了笑,道:“縹緲閣別的沒有,寶貝倒是不少。請朱掌櫃去縹緲閣隨意挑一樣,作為我的賠償。”

    朱剝鐵知道縹緲閣值錢的寶貝多,一聽白姬說讓他隨意挑,認為占便宜的時機到了。他怕夜長夢多,白姬反悔,立刻就要去縹緲閣。

    白姬笑了,同意了,也不挑絲綢做新衣了,帶朱剝鐵、元曜回縹緲閣了。

    縹緲閣。

    小黑貓坐在青玉案上,身上的黑毛半濕不干,它氣鼓鼓地望著一只越窯秘色瓷荷花盞。

    秘色荷花盞靜靜地放在青玉案上,里面的茶水都潑到了外面。

    天氣炎熱,離奴打算給白姬晾一杯涼茶消暑。白姬最近從倉庫里翻出了這只秘色荷花盞,因為夏天與荷花應景,打算用一個夏天。可是,這只秘色荷花盞性格倨傲,脾氣不好,白姬在的時候它不敢發作,白姬不在時,它不是嫌水太燙,就是嫌水太冷,或者嫌茶葉不是上品,總是不肯好好地被裝茶。離奴氣得几次要砸掉它,都被元曜給勸住了。

    “你還想怎麼樣?爺已經換了上好的紫筍茶了!”黑貓氣鼓鼓地對秘色荷花盞道。

    秘色荷花盞晃動了一下,嫌棄似的把盞中剩余的茶湯全部潑出去,道:“吾乃越窯秘色瓷中的珍品,區區紫筍茶也配得上吾?只有天下第一的蒙頂茶才配得上吾的尊貴。”

    黑貓生氣地道:“蒙頂茶都喝完了,沒有了。”

    “那你去買。”秘色荷花盞頤指氣使地道。

    黑貓氣得抓起茶盞就要砸,茶盞嚇得驚呼:“來人啊!救命啊!黑貓殺茶盞了!黑貓殺茶盞了啊!”

    黑貓和秘色荷花盞正在鬧騰,外面傳來腳步聲,白姬、元曜、朱剝鐵來了。

    黑貓愣了一下,豎耳傾聽,秘色荷花盞趁機掙脫,撒腿朝外面跑去。

    黑貓嚇了一跳,急忙追了出去:“別亂跑!好像有客人!”

    朱剝鐵走進縹緲閣,覷眼望去,大廳的貨架上擺滿了各種奇珍異寶,耀花了他的眼目。金銀玉器之類的東西朱剝鐵好歹還認得,更多的東西他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完全不認得。

    朱剝鐵看得眼花繚亂,想趁機挑一件最值錢的寶貝,可是卻又不知道哪一件寶貝最值錢。他抬頭四望,心念電轉,十分苦惱,只恨不得把所有的寶貝都帶走。

    白姬望向目光滴溜溜亂轉的朱剝鐵,紅唇勾起一抹詭笑。

    就在這時,秘色荷花盞撒腿從里間跑了出來。

    白姬眼尖,看見秘色荷花盞沒頭沒腦地跑出來,一個轉身,用鮫綃披帛罩住了它。

    離奴跑出來,見秘色荷花盞已被披帛罩住,喵喵叫了兩聲。

    朱剝鐵只顧著看四周琳琅滿目的珍寶,絲毫沒有察覺異狀。

    白姬彎腰拾起秘色荷花盞,笑道:“茶盞怎麼掉在地上了?幸好沒有破損。軒之,這只荷花盞太淘氣,我不用了,把它放進倉庫里去吧。”

    “是。”元曜從白姬手上接過秘色荷花盞,應道。

    秘色荷花盞很不高興,卻又不敢出聲反對,它在元曜手中掙扎,似乎不想回倉庫。

    元曜拼命地捏住秘色荷花盞,不讓它掙脫,向二樓倉庫走去。

    元曜走到倉庫前,打開倉庫門,抓緊秘色荷花盞走了進去。

    倉庫里幽森而靜謐,有微塵在陽光中浮沉,凝固了歲月,靜止了流年。一排排木架上沉睡著各種古老的器物,有些暴露在塵埃里,有些被貼著護符的匣子封印著。

    元曜一路走過去,走到放置杯碗盤盞之類器具的地方,把秘色荷花盞放在格架上。

    秘色荷花盞十分不高興,對元曜道:“吾又沒有做錯什麼,白姬為什麼又要把吾關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

    元曜道:“唔,你今天差點嚇到客人,白姬肯定生氣,不如你先休息几天,等白姬氣消了,說不定又會拿你出去用了。”

    秘色荷花盞悶悶不樂地道:“也只能這樣子了,都是那只討厭的黑貓害的!”

    元曜又勸了秘色荷花盞几句,才告辭離開了。

    安靜而昏暗的倉庫里,秘色荷花盞悶頭坐在木架上,心情十分不好。

    突然,一只拳頭出現在它眼前,秘色荷花盞循著拳頭向上望去,看見一個衣著破爛的少年。少年十分秀氣,有一雙明亮的眼睛。

    少年對秘色荷花盞眨了眨眼睛,笑道:“不要不開心了,送你一件好玩的東西。”

    少年攤開拳頭,手中出現了一粒黃金彈丸。

    昏沉的倉庫里,黃金彈丸的眼色格外燦艷。

    秘色荷花盞把黃金彈丸丟進自己的盞里,搖晃了几下,還是不開心。

    少年眼珠一轉,又把握成拳頭的手伸到秘色荷花盞跟前,再次攤開,變戲法似的,他的掌心又多了一粒大珍珠。

    少年把大珍珠丟進秘色荷花盞里,秘色荷花盞晃了晃身子,黃金彈丸和大珍珠碰撞,發出悅耳的聲音。

    秘色荷花盞心情好了一些,對少年道:“小通,你在倉庫里待了這麼多年,不覺得悶麼?”

    少年在地上坐下,托著腮道:“是挺悶的。可是,我不像你,每隔三五年,還能出去替白姬盛個茶,我一點儿用也沒有,只能待在倉庫,自己給自己變戲法解悶了。”

    秘色荷花盞聞言,嚎啕大哭:“這次惹白姬生氣,估計她不會再讓吾出去了。吾也沒有別的奢望,只希望能在外面玩一個夏天。小通,看在做了這麼多年鄰居的份上,你去替吾向白姬求求情吧。”

    小通看著傷心的秘色荷花盞,覺得它有些可憐,道:“好吧。我去試試。”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8:42

002 聚寶

    縹緲閣。

    白姬坐在青玉案邊,朱剝鐵坐在白姬對面,元曜按照白姬的吩咐,端了兩杯清水上來,一杯放在白姬面前,一杯放在朱剝鐵面前。

    朱剝鐵望了一眼清水,覺得白姬有些無禮。

    白姬笑道:“我春天時往井里投了一片茶葉,現在這水里還有一些茶香呢。過日子就得儉省,不能敗家。”

    朱剝鐵聽了,頗為受教:“原來還可以這樣!受教了!唉!我實在太敗家了!”

    白姬紅唇挑起一抹詭笑:“朱掌櫃,請隨意挑選寶物。”

    朱剝鐵一口氣喝光了茶杯中的水,也不客氣,站起身來,在里間四處尋找。貨架上擺滿了奇珍異寶,朱剝鐵一會儿看看魚紋銅鏡,一會儿看看八寶彩屏,一會儿摸摸鑲嵌寶石的博山爐,一會儿又嗅嗅名貴的西域香料。

    朱剝鐵十分為難,他什麼都想要,恨不得把整個縹緲閣的寶物都搬空,可是卻只能挑一樣。

    看見朱剝鐵為難的樣子,白姬笑了:“如果里間的寶貝不合朱掌櫃心意,您可以去外面看看,好東西都在外面。”

    朱剝鐵聞言,真的跑去外面挑選了。

    白姬坐在青玉案邊,不知道在想什麼。

    元曜有些擔心:“朱掌櫃估計挑花眼了。”

    白姬笑道:“沒有關系,總有適合他的。”

    就在這時,有人出現在里間,元曜側頭一看,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元曜有些奇怪,不知道這少年是干什麼的,如果是客人,怎麼會不在大廳停留,直接出現在里間?而且,他小小年紀,穿得那麼破舊,總覺得有些可憐。

    白姬抬頭望了一眼少年,笑了:“小通,你怎麼來了?”

    小通十分有禮貌地向白姬作了一揖,正要開口說話,朱剝鐵突然進來了。

    元曜眼看著在朱剝鐵踏進里間的一瞬間,小通從一個瘦弱少年倏地變成了一個瓦盆。瓦盆平凡無奇,看上去甚至有些粗糙。

    原來,又是一個器物妖!元曜在心中暗道。

    朱剝鐵走進里間,滿頭大汗,一臉著急。他道:“白姬姑娘,您這儿寶物太多,我實在不知道該選什麼,愁死我了!”

    白姬笑道:“不知道朱掌櫃喜歡什麼類型的寶貝?”

    朱剝鐵道:“當然是值錢的!”

    白姬笑道:“要多值錢的?!”

    朱剝鐵道:“當然是越值錢越好!”

    白姬伸手,指向地上的瓦盆:“那,就是它了。”

    雖然瓦盆一直在地上,但是從朱剝鐵進來到現在,他根本就沒有看見。他的眼里充滿了貪欲,只注意金銀珠寶,哪里看得見一個破瓦盆?

    朱剝鐵望著瓦盆,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白姬姑娘,您在跟我開玩笑?這個破瓦盆能值多少錢?!”

    白姬紅唇微挑:“無價之寶。人世間,沒有比聚寶盆更值錢的東西了。”

    朱剝鐵不相信,道:“您別愚弄我了。我雖然挑花了眼,但還沒糊涂。”

    白姬沒有說話,她走到聚寶盆邊,從衣袖里摸出一文錢,“當啷——”一聲,丟進了瓦盆里。

    這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嘩啦啦——”一文錢丟進瓦盆之后,瓦盆里迅速地變出了一盆銅錢。

    朱剝鐵望著聚寶盆,張大了嘴巴。

    元曜望著聚寶盆,也張大了嘴巴。

    白姬笑道:“朱掌櫃不要小瞧了它,它可是聚寶盆,可聚集天下財寶。”

    朱剝鐵一個箭步,衝向聚寶盆,把它拾了起來,抱入懷里。他伸手去撈聚寶盆里的銅錢,想確定銅錢是不是真實的,然而那只是幻影,他根本撈不出來。

    朱剝鐵很生氣,他把聚寶盆摔在地上,惱怒地道:“取不出來的財寶,有什麼用?!”

    白姬笑了:“朱掌櫃真是急性之人,我話還沒說完呢。這是一件仙家異寶,凡人之手當然取不出財寶了。”

    “那誰能取出來?”朱剝鐵急切地問道。

    白姬道:“小通,出來吧。”

    隨著白姬話音落下,剛才消失的秀氣少年又出現了,他跌坐在聚寶盆旁邊,揉著肩膀,似乎被剛才朱剝鐵的一摔弄疼了。

    朱剝鐵又張大了嘴巴。

    白姬笑道:“朱掌櫃,這是小通,是負責從聚寶盆里取出寶物的仆人。小通,把銅錢取出來。”

    “是,白姬。”小通很聽話地把手伸進聚寶盆,取了一把銅錢,放在青玉案上。奇怪的是,聚寶盆里的銅錢並沒有變少,還是之前那麼多。

    朱剝鐵奔向青玉案,伸手拿了一枚銅錢,想確定是真實,還是幻影。這一次,他摸到了實實在在的銅錢。

    白姬又從衣袖里摸出一錠銀子,丟進聚寶盆,滿滿一盆銅錢瞬間變成了滿滿一盆銀子。

    白姬笑道:“不僅是銅錢,銀子也可以,金子也行,放進去之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雪花花的銀子几乎閃瞎了朱剝鐵的眼睛,但他還沒有糊涂,道:“白姬姑娘,您不能光給我聚寶盆,這仆人我也要。”

    白姬笑了,“那是自然。小通跟聚寶盆是不能分開的。”

    朱剝鐵開心地笑了。

    朱剝鐵心滿意足,拿著聚寶盆走了,臉上笑得像開了一朵花儿。

    白姬也很開心:“不知道,會結出怎樣的果。”

    元曜感到有些憂心,朱剝鐵這麼貪婪吝嗇,總覺得小通去他家會沒有好日子過。

    二樓的倉庫里,在冰冷而黑暗的寒風中,秘色荷花盞還一臉期盼地坐在格架上等待小通說情回來,帶給它好消息。

    月朗星疏,院子里青草萋萋,鳴蟲的叫聲斷斷續續。

    白姬、元曜、離奴坐在后院賞月,他們的面前放著一個大西瓜。大西瓜碧幽幽的,已經在井水中冰鎮了一下午,浸出絲絲涼意。對于酷暑的夏夜來說,只是想象一下西瓜的冰涼清甜,已是極大的誘惑。

    白姬手拿胡刀切西瓜,元曜、離奴伸長了脖子,圍在旁邊等著吃瓜。——夏夜切西瓜一向是元曜或離奴的活儿,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白姬搶著干。

    白姬把大西瓜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她拿出八分之一的西瓜,切做大小不一的三塊。

    白姬微笑著留下三塊西瓜中最大的一塊,把其余兩塊放在元曜和離奴面前:“這是今天的份。軒之,離奴,你們要好好品嘗喲!”

    元曜懵了:“今天的份?”

    離奴也迷惑了,道:“主人,其余的西瓜呢?”

    白姬笑道:“留著以后吃。我思考了一下,以前縹緲閣的吃穿用度太敗家,我們得跟朱掌櫃學習儉省。一個西瓜分成八份,四天吃一份,就可以吃一個月。夏天也就三個月,三個西瓜就夠了。四天吃一次西瓜,已經很敗家了。”

    元曜冷汗:“切開的西瓜放一個月早就餿了。再說,小生這一塊西瓜也太小了吧,還沒有巴掌大呢!”

    黑貓也道:“離奴這一塊也很小。主人,你的那一塊為什麼那麼大?!”

    白姬摸了摸黑貓的頭,道:“聽說,貓吃西瓜對腸胃不好,吃瓜皮倒是有助于消化。”

    黑貓嚇了一跳,急忙咬了一口西瓜,道:“離奴討厭吃瓜皮!還是吃西瓜好!主人是長安城中法力最高深的非人,吃大塊的西瓜天經地義!”

    白姬滿意的笑了:“以后,縹緲閣的飲食也要儉省,這就交給離奴你了。如果讓我發現敗家,你就天天吃瓜皮!”

    “是!主人!離奴一定不敗家!”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對著月亮啃西瓜,他沒來由地覺得今后的日子會很艱辛。

    清風無力,苦夏難捱。

    這一天上午,元曜感到酷熱難當,他站在縹緲閣的大門口,希望有穿堂風為他帶來一絲涼意。然而,根本沒有一絲風。

    扇子已經被白姬收起來了,只有每天正午最熱的時候才能拿出來扇一盞茶的時間。按照白姬的說法,扇子用久了會損毀,太敗家。

    離朱剝鐵拿走聚寶盆已經七天了,但他帶來的噩夢才剛開始。

    白姬深受朱剝鐵的啟發,決定過儉省的日子,離奴上行下效,挖空心思裁減吃穿用度,元曜苦不堪言。

    首先,縹緲閣從一日三頓飯變成了兩頓,午飯變成了喝清水。因為離奴覺得夏天苦熱,本來就沒胃口,不如少做一頓飯。

    以前,縹緲閣的早飯很豐盛,離奴會按照自己的心情換著花樣做,現在一律是喝面糊或者黍米粥,配菜是咸菜。並且,一人只能喝一碗粥,吃兩塊咸菜。

    晚飯稍微好一些,雖然不再有葷腥,大部分時候也是咸菜,但至少胡餅可以隨意吃到飽。而且,在離奴的强烈懇求下,白姬同意七天吃一次魚。

    掐指算來,今天是吃魚的日子,離奴一大早就歡天喜地地去買魚了。

    元曜感到十分炎熱,肚子也餓得咕咕叫。

    白姬從里間走出來,見小書生拉長了苦瓜臉站在大門口,笑道:“軒之怎麼站在大門口?莫非在等什麼?”

    元曜道:“小生在等正午呢,好用扇子。”

    白姬笑道:“心靜自然涼,軒之不能總是依賴外物。”

    元曜道:“小生肚子餓得咕咕叫,根本靜不下來。”

    白姬笑眯眯地道:“多喝水就好了,既能飽腹,又能降暑。”

    元曜氣結。

    正在這時,離奴買魚回來了。

    離奴拎著一條瘦小的鱸魚,不太開心,向白姬訴苦:“主人,離奴這几天餓得都沒有力氣了,爭不過万珍樓的老鼠們,只搶到這一條小魚。”

    白姬笑道:“小魚也是魚,而且更便宜,不敗家。”

    離奴道:“主人,離奴已經七天沒吃香魚干了,總覺得不吃魚干沒有力氣,能不能……”

    白姬笑眯眯地打斷離奴,道:“多喝水就好了。”

    黑貓一溜煙地跑去后院,真的去古井邊汲水喝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8:55

003 藏寶

    還沒撐到正午時分,元曜已經熱得挨不下去了,借口去倉庫找一本佛經靜心,來到了二樓倉庫里。倉庫中沉睡著各種古物,幽森而清涼,比外面舒服多了。

    元曜靠著一排格架坐下,閉目歇涼。——這几天熱得受不了,又沒有扇子時,元曜就會躲在倉庫里納涼。

    秘色荷花盞見元曜來了,又跳到他的頭上,坐著哭訴:“元公子,白姬什麼時候才會拿吾出去泡茶呀?”

    “估計沒指望了,縹緲閣現在已經不喝茶吃點心了。”

    秘色荷花盞嘆了一聲氣,道:“元公子,吾昨晚又夢見小通了,它在夢里向吾哭訴,說他吃不飽,穿不暖,好可憐呢。”

    元曜安慰道:“夢是反的。你不要想太多。”

    秘色荷花盞又道:“小通是吾的好朋友,吾放心不下它,想去看看它。”

    “那你去吧。它在西市蜉羽居。”

    秘色荷花盞愁眉苦臉地道:“不經白姬允許,吾等器物妖不能離開縹緲閣。”

    “那就沒辦法了。”

    “有……有一個辦法。”秘色荷花盞吞吞吐吐地道。

    “什麼辦法?”

    “元公子你帶吾出去。”

    元曜一聽,連連搖手:“不行,不行,小生帶你出縹緲閣,那就是偷盜!偷盜有違聖人的教

    誨!”

    秘色荷花盞道:“吾同意元公子帶吾出去,那就不是偷盜了。再說,吾只是去看看小通

    ,跟它說說話,還會跟你回來的。”

    元曜有些猶豫,道:“雖然小生很想幫你,可是万一被白姬發現了……”

    “出去一會儿就回來,你不說,吾不說,神不知鬼不覺,白姬不會發現的啦!”

    拗不過秘色荷花盞的懇求,元曜只好同意了:“好吧,不過得等白姬讓小生出去辦事的時候才能悄悄地捎你出去。”

    “元公子,你真是個大好人!”秘色荷花盞歡呼道。

    中午,白姬、元曜、離奴照例喝了兩碗清水作為午飯,元曜的肚子更餓了。

    午飯之后,白姬讓元曜去布政坊送韓太保定下的玉如意,元曜悄悄地來到倉庫,把秘色荷花盞也放進了禮盒。

    神不知鬼不覺地,元曜把秘色荷花盞帶出了縹緲閣,秘色荷花盞非常開心。

    因為元曜必須去布政坊辦事,沒有辦法陪秘色荷花盞去蜉羽居,他們就在西市分別了。元曜辦完事情之后,會去蜉羽居找秘色荷花盞,再一起回縹緲閣。

    元曜去布政坊送完玉如意,回到了西市。他見時候尚早,就在西市逛了起來,畢竟秘色荷花盞出來一趟不容易,讓它多跟聚寶盆相處一會儿,兩件器物分開了很久,應該有很多話要說。

    路過餛飩鋪時,元曜飢腸轆轆,他伸手摸了摸衣袖,還有兩文錢。——這是上個月剩下的月錢。

    小書生耐不住腹中飢餓,旋風般卷進了餛飩鋪,點了一碗蝦肉餛飩。

    元曜吃飽喝足,走出餛飩鋪,他見天色不早了,舉步走向蜉羽居。

    蜉羽居沒有做生意,大門緊閉,店門口掛了“盤點”的牌子。

    元曜在蜉羽居門口大聲喊道:“秘色荷花盞!秘色荷花盞——”

    不一會儿,一只茶盞妖從蜉羽居左邊繞了出來。秘色荷花盞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雙眼還有些紅腫。

    元曜忍不住問道:“茶盞老弟,你沒事吧?”

    秘色荷花盞哭道:“吾沒事,但是小通有事。元公子,你救救小通,它快累死了。”

    “怎麼回事?”元曜吃了一驚,問道。

    秘色荷花盞指著蜉羽居,哭喪著臉道:“小通被關在這里面的地窖里,沒日沒夜地撿銅錢、銀錠和金條。這里的主人好可惡,不讓小通休息,也不給它吃東西,如果撿慢了,還用皮鞭打它。嗚嗚,可憐的小通……”

    元曜十分憤怒,道:“朱掌櫃這也做得太過火了!”

    元曜走到蜉羽居前,一邊拍打蜉羽居的大門,一邊喊道:“朱掌櫃!朱掌櫃——”

    元曜想跟朱剝鐵理論,可是門里面半天沒有動靜。

    “砰砰——砰砰——”元曜沒有放棄,仍然繼續敲門。

    過了好一會儿,才有人出來開門,來人是伙計王元寶。

    王元寶怯生生地道:“是縹緲閣的元公子?掌櫃的說他不在,不,掌櫃的不在……”

    元曜一聽,心知朱剝鐵肯定在家,叫的更大聲了:“朱掌櫃,小生知道你在里面,煩請出來聽小生一言。”

    朱剝鐵心知躲不過,又忌憚元曜在西市張揚聚寶盆的事情,只好出來相見。

    朱剝鐵走到大門邊,瞪了王元寶一眼,罵道:“沒用的東西!什麼事都干不好!養著你簡直是敗家!還不快滾進去!”

    王元寶唯唯諾諾,急忙退了進去。

    朱剝鐵也不請元曜進去,他站在門口,居高臨下地道:“不知道元公子有什麼指教?”

    元曜道:“朱掌櫃,白姬雖然把聚寶盆給了你,你成了聚寶盆的主人,可是也請你善待小通。器物有靈,也會勞累,也會傷心。”

    “我怎麼對待我的東西是我的事情,不勞元公子費心。”朱剝鐵不耐煩地說道。

    元曜還想繼續勸說,朱剝鐵懶得再聽,“砰——”地一聲,關上了大門。

    元曜雖然生氣,但也沒有辦法。他見天色已晚,怕錯過下街鼓的時辰,只好帶著秘色荷花盞回去了。

    元曜回到縹緲閣,悄悄地把秘色荷花盞放回倉庫里。他剛走下樓,離奴已經做好了晚飯,叫他去吃。

    白姬、元曜、離奴圍坐在食案邊,食案上放著一條清蒸鱸魚,一盤藜菜,一盤藿葉。

    藜藿又叫貧賤之菜,都是生長在荒地里的野菜,味道並不可口。即使是貧窮人家,也只在飢荒時節才會吃藜藿填肚子。離奴為了不敗家,每天都去金光門外的驛路邊拔藜藿作為菜肴。反正,藜藿不要錢。

    白姬望著雪白的鱸魚,眼睛都直了。

    離奴望著雪白的鱸魚,口水都流出來了。

    元曜望著雪白的鱸魚,並沒有什麼感覺。他已經吃了一大碗蝦肉餛飩,並不飢餓。而且,他心里想著聚寶盆的事情,沒有胃口。

    白姬、離奴風卷殘云地吃魚,元曜不為所動,小口小口地啃著胡餅。

    白姬笑道:“軒之今天怎麼沒有胃口?”

    “小生有心事。”

    “軒之有什麼心事?”

    “小生聽說小通被朱掌櫃苛待,為它感到傷心。”

    “軒之是怎麼‘聽說’的呢?”白姬紅唇挑起一抹危險的弧度。

    小書生不會撒謊,就把跟秘色荷花盞的勾當一五一十地招了。

    白姬倒也沒有生氣,笑道:“軒之不要擔心,晚上我跟你去蜉羽居走一趟,正好我也該看看‘果’怎麼樣了。”

    聽見白姬這麼說,元曜的心情才好了一些,胡亂吃了些晚飯。

    明月高懸,清風徐來。

    白姬、元曜踏著月色走出縹緲閣,去西市蜉羽居拜訪朱剝鐵。

    白天熙來攘往的西市在夜間靜謐如死,沒有半個人影。街道邊林立的各種店鋪雖然已經歇業,但是居戶倒還亮著燈火。

    白姬、元曜來到蜉羽居外,只見蜉羽居大門緊閉,但隱約可見店鋪后面的院落里亮著燈。

    元曜抬手要敲門,白姬阻止了他:“軒之,大半夜的,這樣突然造訪會嚇到朱掌櫃,都是街坊鄰居,不能讓人坐實了縹緲閣里有妖怪。”

    元曜冷汗:“那該怎麼辦?”

    白姬從衣袖里掏出一張紙符,沾了一些唾沫,貼在元曜額頭上,笑道:“因為蜉羽居很近,今夜軒之不是生魂,而是真人。所以,貼個隱身符,生人就看不見你了。”

    元曜明白了,白姬打算偷偷進蜉羽居。想起以往夜行的經歷,元曜指著蜉羽居后院圍牆的方向,苦著臉道:“又要小生翻牆進去,然后給你開門,對不對?”

    白姬笑道:“繞道去后院翻牆多麻煩,還是直接從店門進去快一些。這一次,我給軒之開門。”

    說完,白姬化為一道白光,閃進了蜉羽居。與此同時,蜉羽居的店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扇,元曜急忙閃了進去。

    蜉羽居內十分安靜,也沒有燈火,內院的方向隱約有光芒,白姬、元曜向內院走去。

    白姬、元曜穿過種著几株修竹的庭院,走向亮著燈火的廂房。元曜想起之前聽見朱剝鐵因為點燈費油而訓斥伙計,感慨難得他也肯晚上點燈,不心疼燈油了。

    廂房的門緊緊閉著,但是因為天氣悶熱,窗戶開著。

    白姬、元曜透過窗戶,向廂房里望去。

    廂房挺大,南牆邊有一張羅漢床,西北角有一面落地銅鏡,四周懸掛著一些剪裁到半成衣模樣的綾羅綢緞,看樣子應該是朱剝鐵和朱陳氏的臥房。此時此刻,臥房里只有三個人,朱剝鐵、王元寶、小通,沒有看見朱陳氏。

    朱剝鐵坐在羅漢床、上,一邊喝水,一邊擦汗。他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短打,為了方便干活,衣袖和褲腿都高高地挽起。可能是得到聚寶盆太興奮,連夜睡眠不足的緣故,朱剝鐵清瘦了不少,而且臉色很差。

    小通跪坐在地上,悶悶不樂地從聚寶盆里面取銅錢。

    自從來到蜉羽居,在朱剝鐵的要求下,小通就沒有停止過從聚寶盆中取物,他的雙手已經因為不停地取財寶而磨破了,取出來的銅錢上都沾著血。雖然很累,可是小通卻不能停下來,因為這是朱剝鐵的要求,他不能違抗朱剝鐵。更何況,一旦他停下來,朱剝鐵就會拿皮鞭抽打他。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小通的嘴角竟掛著笑意,明亮的眼睛里也閃爍著愉悅的光芒。

    小通把取出來的銅錢放在地上,地上的銅錢已經堆得跟小山一樣高了。

    王元寶負責用笸籮將地上的銅錢裝起來,走到羅漢床邊的地窖邊,把笸籮里的銅錢丟進地窖里。丟完之后,他再拿空笸籮回來裝銅錢,然后再走到地窖邊,往地窖里丟銅錢。

    王元寶已經很累了,他的小腿都已經腫了,可是卻不敢偷懶,因為一旦偷懶,朱剝鐵就會拿皮鞭抽他。

    朱剝鐵一邊喝水,一邊自語:“地窖中已經差不多裝滿了,看來要在院子里重新挖一個地窖了。死老婆子居然害怕得躲回娘家去了,我一個人可沒辦法挖地窖,雇人來挖又得費錢,而且人多口雜,恐怕走漏了聚寶盆的風聲,該怎麼辦呢?”

    小通和王元寶都不敢答話,一個皺著眉繼續從聚寶盆里取出銅錢,一個苦著臉繼續搬運銅錢。

    “呼啦——”突然,油燈滅了,廂房里陷入一片黑暗。

    朱剝鐵生氣地道:“油燈怎麼滅了?!”

    王元寶小聲地道:“沒燈油了……”

    朱剝鐵大聲地道:“去廚房里拿。”

    王元寶小聲地道:“廚房里也沒有了……”

    朱剝鐵沒好氣地道:“什麼?!我三天前才打的二兩燈油,這麼快就用完了?!!”

    王元寶道:“掌櫃的,您每天整晚整晚地點著燈折騰,半斤燈油也不夠用啊!”

    朱剝鐵道:“太敗家了!太敗家了!以后不點燈了,我明天去捉螢火蟲!不能因為手頭寬裕了一些,就敗家。”

    王元寶小心翼翼地問道:“掌櫃的,現在沒有燈,又沒有螢火蟲,我們能不能去休息了?”

    “給我摸黑干活!少打懶主意!!”朱剝鐵吼道。

    “啪——啪啪——”同時,黑暗中響起了皮鞭聲。

    “啊!!”

    “啊!好疼啊——”

    小通,王元寶同時哀嚎了起來。

    朱剝鐵三人繼續摸黑干活,吵吵鬧鬧。

    白姬嘆道:“小通的日子過得還真是糟糕啊!”

    元曜擔心地道:“那你還不趕緊勸一勸朱掌櫃,小生都看不下去了。”

    聽見里面的皮鞭聲,白姬笑著推辭道:“我一個女子,怎好在深更半夜拋頭露面?會被人說閑話的。不如,軒之你去。”

    元曜看著烏漆墨黑的廂房,也不敢進去:“皮鞭無眼,小生也不敢進去。”

    白姬紅唇微挑,對著黑暗的廂房道:“‘果’也快熟了,再忍耐一陣子吧。你很快就自由了。”

    元曜不解:“誰自由了?”

    白姬笑道:“秘密。”

    元曜知道追問了白姬也不會說清楚,干脆不問了。

    白姬、元曜踏著月色,又靜靜地回去了縹緲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9:07

004 暴斃

    縹緲閣。

    正是上午時分,元曜一邊擦著雙耳石斛花瓶,一邊醞釀詩意,最近他打算寫一套四時歌,記錄一年四季待在縹緲閣的時光。

    然而,因為肚子很餓,小書生根本提不起詩興。小書生苦著臉對正舉著一面海獸葡萄鏡簪花的白姬道:“白姬,小生好餓啊!”

    白姬笑眯眯地道:“軒之忍耐一下,還不到吃午飯的時辰呢。”

    小書生苦著臉道:“到了吃午飯的時辰也沒有用,反正又是喝水。白姬,就不能吃點什麼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嗎?”

    白姬想了想,笑眯眯地道:“可以吃土。土可以填飽肚子。飢荒年月,人類都是這麼撐過來的呢。”

    元曜生氣,不想再理會這條被朱剝鐵荼毒而儉省成瘋魔的龍妖,他甩袖走向后院。

    “軒之去哪儿?”白姬問道。

    “小生吃土去。”元曜沒好氣地道。

    “外面土多,軒之要吃土去外面吃。吃自家的土,太敗家了。”龍妖如此道。

    元曜只好出去找土吃。

    元曜來到西市,他摸了摸衣袖,這個月的月錢只剩下一文錢了。雖然說縹緲閣管吃住,可是按照白姬最近儉省成瘋魔的吃穿用度,一個正常人早就餓死了。元曜這個月和上個月的月錢,都已經拿來補貼他的吃喝了。如果這種日子再繼續下去,他覺得自己肯定活不下去了。

    一文錢吃不了蝦肉餛飩,元曜只好跑去畢羅鋪子,買了兩個芝麻畢羅,他拿起一個,大口大口地啃了起來。

    元曜一邊吃芝麻畢羅,一邊在西市閑逛。在路過一家魚干鋪的時候,他不經意地一瞥,看見一只黑貓蹲在店鋪不遠處的青石台上狼吞虎咽地吃一大包香魚干。

    黑貓看起來很眼熟,不是離奴又是誰?!

    “離奴老弟!”元曜遠遠地喊了一聲。

    黑貓正在陶醉地吃香魚干,沒有聽見。

    元曜只好走過去,他干咳了一聲,喊道:“離奴老弟!”

    黑貓冷不丁聽見有人喊它,嚇了一跳,魚干差點卡住喉嚨。它抬頭看見元曜,十分驚慌,急忙側頭四望,沒有看見白姬,才放下心來。

    “臭書呆子!嚇死爺了!”黑貓沒好氣地罵道。

    元曜好奇地問道:“離奴老弟,你不是去金光門外拔藜藿了嗎?怎麼躲在西市偷吃香魚干?”

    黑貓沒好氣地道:“死書呆子!不吃香魚干爺沒有力氣,沒有力氣怎麼去拔野菜?!再說,你還不是在偷吃畢羅!”

    小書生分辯道:“這畢羅是小生拿自己的月錢買的,算不得偷吃。”

    “香魚干也是爺拿自己的月錢買的,爺下下下個月的月錢!”黑貓如此道。

    烈日炎炎,一人一貓坐在沿街的屋檐陰影下,一個啃畢羅,一個吃香魚干,他們一邊吃,一邊聊天。

    “離奴老弟,這日子沒法過了。你能不能勸一勸白姬不要再這樣下去了。”

    “書呆子,爺也想回到隨意吃魚的日子啊,可是能聽得進勸告,那就不是主人了,得等她自己想通,不想再過這種日子了,我們才能回到隨意吃喝的生活。”

    “白姬什麼時候才會想通?小生快撐不下去了。”

    “誰知道呢。爺也撐不下去了。”離奴也熬不住了。不像以前從來不管,白姬最近對菜錢查問得頗仔細,它不敢天天偷拿菜錢買香魚干吃,否則會對不上賬。

    這麼多年來,離奴的月錢基本月月花光,都拿來買香魚干吃了,沒有攢下可以應急的積蓄。再這樣下去,離奴也擔心自己會餓死。

    突然,離奴眼珠一轉,想到了什麼:“有了!聚寶盆里的財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書呆子,咱們去蜉羽居取一些財寶應急!”

    “你瘋了嗎?離奴老弟!聚寶盆現在是朱掌櫃的東西,以他的性格,不會答應你去取財寶。”

    “嘻嘻!聚寶盆確實是朱掌櫃的,但是有小通在呀,爺跟小通的關系不錯,讓他悄悄地借爺一點錢財應急。”

    元曜不同意離奴的提議,覺得不妥當。離奴打算自己去,元曜又擔心離奴一個人去會挨朱剝鐵的皮鞭,便只好同意一起去,出了事好照應它。

    于是,吃飽了之后,一人一貓頂著炎炎烈日,走向了蜉羽居。

    西市,蜉羽居。

    蜉羽居的大門緊閉著,大門口依舊掛著“盤點”的字樣,里面隱約傳來婦人的啼哭聲。

    元曜心中有些疑惑,蜉羽居里怎麼會有婦人的哭泣聲?這婦人是誰?難道是朱陳氏?她為什麼哭泣?

    元曜正要敲門,大門突然自己開了。王元寶哭喪著臉正要出來,他看見元曜和離奴,愣了一下。

    元曜道:“小生來拜訪朱掌櫃。”

    王元寶苦著臉欲言又止,道:“掌櫃的……掌櫃的……唉!主母在里面,小人去通傳一聲。”

    過了一會儿,王元寶出來道:“主母有請。小的還得去請大夫,就不送兩位進去了。”

    王元寶急匆匆地走了。

    元曜有些奇怪,他去請大夫做什麼?里面有病人?誰生病了?

    元曜、離奴進了蜉羽居之后,走向后院。后院中一片狼藉,凌亂地放著几把鋤頭、鐵鏟,几株鳳尾竹全被砍倒在地,院子中央還挖了一個大坑。

    離奴翕動鼻翼,嗅了嗅,他神色失望,轉身就走:“唉!小通已經不在了,新的器靈還沒有斷氣,拿不到財寶了。”

    “欸?!”元曜大惑不解。

    離奴也不解釋,轉身走了:“書呆子,爺還得去城外拔野菜,就先走了,你待會儿自己回縹緲閣。”

    離奴走后,元曜站在庭院中,不知道是該回縹緲閣去,還是該去廂房見朱陳氏。

    他有些好奇發生了什麼事,想了想,還是舉步走向廂房。

    廂房中光線陰暗,几件半成衣在空中飄蕩,地上灑落了不少金銀銅錢。朱陳氏坐在羅漢床邊哭泣,朱剝鐵直挺挺地躺在羅漢床、上。

    元曜四處張望,看見聚寶盆放在一張木案上,聚寶盆里面空蕩蕩的,居然沒有錢財,也不見小通的蹤跡。

    元曜望向躺在羅漢床、上的朱剝鐵,不由得嚇了一跳。如果不是穿著朱剝鐵的衣服,元曜簡直認不出那是朱剝鐵,只見他面色灰白,雙目凹陷,整個人仿佛被什麼吸干了似的,只剩下一張人皮裹著一副骨架。

    朱剝鐵靜靜地躺在床、上,不知生死。

    朱陳氏看見元曜,停止了抽泣,起身道:“元公子,你來得正好,我正好想問公子一些事情。”

    “朱……朱夫人請問。”不知道為什麼,元曜有些心虛。

    朱陳氏哭道:“自從這死老頭子從縹緲閣拿回什麼聚寶盆,他就入了魔一般,無法饜足地取拿金銀珠寶。我雖然是婦道人家,也知道聚寶盆是邪魅之物,世間哪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寶呢?即使是有,毫無節制地索取也會讓人墮入魔途。我勸這死老頭子好多次了,可是他總不聽,現在好了,落得這個下場!嗚嗚……”

    朱剝鐵得到聚寶盆之后,瘋魔般地攫取財富,毫無節制。朱陳氏勸他無用,一氣之下,回去了娘家。

    前几天,朱剝鐵派王元寶去接朱陳氏,朱陳氏以為丈夫悔改了,也放心不下店鋪,就回來了。誰知道,朱剝鐵接朱陳氏回來竟是因為在院子里挖地窖缺人手,不方便雇請外人,才讓她回來幫忙。

    看見丈夫不但沒有節制,反而更貪婪,朱陳氏既生氣,又擔心。她眼看著朱剝鐵越是攫取聚寶盆里的財寶,人就越瘦,精氣神也越差,總擔心他會出事。

    今天上午,朱剝鐵在挖地窖時,突然一頭栽倒在院子里。無論朱陳氏、王元寶怎麼叫,朱剝鐵都沒有反應。眼看丈夫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朱陳氏十分焦急,讓王元寶去請大夫,自己傷心落淚。

    朱陳氏指著木案上的聚寶盆,對元曜道:“元公子,這到底是什麼邪魅之物,害得我家老頭子變成這樣……”

    元曜也不知道,只好道:“朱夫人,這只是一個聚寶盆。”

    突然,朱剝鐵猛地睜開了眼睛,他望著虛空,雙手亂抓:“聚寶盆……聚寶盆……我的聚寶盆呢?!”

    朱陳氏聞言,既生氣,又傷心:“都病成這副模樣了,你怎麼還想著聚寶盆?!”

    朱剝鐵對妻子的話置若罔聞,他仍舊望著虛空,雙目灼灼如火,模樣怪異且嚇人:“快挖地窖!快取更多的財寶!!我要更多的財寶!!!”

    朱陳氏聞言,又要開口罵丈夫,可是她還沒開口,朱剝鐵突然渾身抽搐了几下,躺平不動了。

    朱陳氏和王元寶定睛望去,只見朱剝鐵渾身僵直,瞳孔渙散,顯然已經駕鶴西去了。不過,朱剝鐵雙目暴睜,直勾勾地盯著虛空,看上去讓人毛骨悚然。

    朱陳氏看見丈夫暴斃,十分傷心,放聲痛哭。

    元曜眼看著朱剝鐵死了,也有些傷心,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朱陳氏哭了一會儿,才想起要辦喪事,准備去知會左鄰右舍。

    元曜趕上了朱剝鐵過世,推脫不過去,只好留下來幫忙。

    元曜看見朱剝鐵雙目暴睜,死不瞑目,道:“朱夫人,朱掌櫃這副模樣恐怕會嚇壞親戚鄰居,得讓他合上眼睛啊。”

    朱陳氏覺得元曜說得有道理,她伸手幫丈夫合眼,可是試了几次,都沒有成功。朱陳氏哭罵道:“死老頭子,人死万事空,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啊?”

    朱剝鐵仍舊死不瞑目。

    元曜想了想,從地上拾起一枚銅錢,走到羅漢床邊,放到朱剝鐵手里。

    朱剝鐵抓緊銅錢,才閉了眼。

    朱陳氏見了,又傷心,又生氣,放聲悲哭:“死老頭子,財迷心竅了一輩子,人都死了,還要拿著銅錢才閉眼!嗚嗚……”

    朱陳氏傷心不已,元曜只好幫忙去知會鄰居。王元寶請了大夫回來,見掌櫃的死了,也傷心落淚,幫忙料理后事。

    元曜離開蜉羽居時,朱陳氏把聚寶盆讓他帶走:“老頭子留了一地窖的金銀財寶,也夠我余生過日子了。這東西我無福享用,還是還給縹緲閣吧。”

    元曜寬慰了朱陳氏几句,就如她所願,把聚寶盆帶回縹緲閣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9:20

005 囚奴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已經是下午光景。白姬不在,不知道干什麼去了。離奴在廚房洗野菜,准備做晚飯。

    元曜把聚寶盆放在青玉案上,心情復雜。

    突然,一只茶盞妖跳上了元曜的肩膀:“元公子,你回來啦!”

    元曜轉頭一看,是秘色荷花盞。

    元曜奇道:“茶盞老弟,你怎麼從倉庫跑出來了?”

    秘色荷花盞道:“嘿嘿,是白姬把吾拿出來的。她打算用吾泡茶喝,因為沒有喝茶的點心,她去瑞蓉齋買點心去了。”

    元曜更奇怪了:“白姬最近很節儉,已經不喝茶吃點心了呀。”

    秘色荷花盞笑道:“哈哈!元公子有所不知,中午小通回來了,他來向白姬辭行,也來向吾告別。因為,他自由了。小通走后,白姬看見吾,突然就想喝茶了,一想到喝茶,她就想吃芙蓉糕了,因為元公子不在,她就自己買點心去了。”

    “小通自由了?這又是怎麼回事?”元曜更奇怪了。

    “吾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小通可以離開聚寶盆了。吾也好想離開這個破茶盞啊!帶著這個茶盞,走路都不方便,生怕摔碎了。”秘色荷花盞抱怨道。

    “你可不能離開茶盞,你跟小通不同,你是器物妖。”白姬的聲音突然響起。

    元曜回頭一看,但見白姬一襲雪色云紋長裙,披著半透明的鮫綃披帛,裊裊娜娜地走進里間,手里拎著一包點心。

    秘色荷花盞看見白姬,十分高興,它歡呼雀躍:“點心買來啦!可以泡茶啦!泡茶!泡茶!快泡茶!”

    白姬笑著坐下,道:“快到吃晚飯的時辰了,現在喝茶吃點心了,一會儿會吃不下晚飯,還是等晚上賞月時再喝茶吃點心吧。”

    “唉!還要等到晚上!”秘色荷花盞悶悶不樂地坐下。

    元曜好奇地問白姬:“小通難道不是聚寶盆的器物妖嗎?”

    白姬笑道:“當然不是,小通是被求囚禁在聚寶盆里的亡魂,他生前是人。”

    “啊?!”元曜吃驚。

    白姬笑道:“說起來,小通生前還是一個挺出名的人,軒之聽說過鄧通(1)嗎?”

    元曜張大了嘴巴:“漢朝那位開銅鑄錢,富甲天下的鄧通?他就是小通?!”

    白姬笑眯眯地道:“是的。”

    “小通去哪儿了?他還會回來嗎?”秘色荷花盞忍不住插嘴道。

    白姬笑道:“小通不會回來了。被聚寶盆囚禁了那麼多年,去地府輪回往生,是他的心願。”

    秘色荷花盞道:“吾也要去輪回往生。”

    白姬笑道:“你是器物妖,沒辦法、輪回往生。一旦摔碎了,你就消失了,所以你要待在縹緲閣,不要到處亂跑。”

    “啊!吾不要消失!以后,吾一定乖乖待在縹緲閣,哪里也不去!”秘色荷花盞失聲驚呼道。

    白姬滿意地笑了。

    元曜平復了一下震驚的心情,忍不住問道:“白姬,鄧通怎麼會被囚禁在聚寶盆里呢?”

    白姬想了想,笑道:“年深日久,我也忘了小通的‘因果’,只記得他擁有天下的財富最后卻餓死了。不過,大体上應該跟現在這位一樣,因為貪婪和無止境地索取而迷失了心靈,困在聚寶盆里不得解脫。”

    元曜奇道:“現在這位?”

    白姬笑了,她從衣袖中拿出一枚銅錢,丟進青玉案上的聚寶盆中。

    “呼拉拉——”聚寶盆中瞬間出現了滿滿一盆銅錢。

    白姬笑道:“朱掌櫃,麻煩你取銅錢吧。”

    白姬話音剛落,聚寶盆上升起一縷青煙,化作一個中年男子,不是朱剝鐵又是誰?

    朱剝鐵的亡魂栩栩如生,他一看見聚寶盆里的銅錢,眼睛就亮了。不用白姬多說,他開始取拿銅錢,神情十分陶醉。

    “啊哈!看來朱掌櫃還蠻適合聚寶盆。”白姬笑眯眯地道。

    朱剝鐵大捧大捧地從聚寶盆里取拿銅錢,青玉案上已經堆不下了,他也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一向貪財的白龍居然拒絕了天降之財,她制止了朱剝鐵,道:“夠了,夠了,適可而止,我可不想做下一個聚寶盆囚禁的亡魂。”

    朱剝鐵很失望,道:“我還可以取很多出來呢。白姬姑娘,看見財寶不取盡,多敗家啊!”

    白姬笑道:“看來,朱掌櫃很喜歡被聚寶盆囚禁。”

    朱剝鐵笑道:“那當然,可以擁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簡直像做夢一樣。”

    白姬笑得陰森,道:“聚寶盆之前的几任器奴一開始也跟您一樣興奮,不過后來……”

    “后來怎麼了?”朱剝鐵不解地問道。

    “后來呀……后來,他們就輪回往生去了。”白姬笑眯眯地含糊其辭。

    “我才不要去輪回往生,守著聚寶盆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朱剝鐵如此道。

    白姬笑眯眯地道:“啊哈,歲月漫長,但願朱掌櫃能夠一直幸福下去。軒之,把聚寶盆收進倉庫,等待下一位有緣人。”

    元曜正要拿聚寶盆,離奴卻跑進來道:“主人,書呆子,吃晚飯啦!”

    元曜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央求白姬:“小生能不能先去吃晚飯,等晚上再把聚寶盆拿進倉庫?”

    白姬同意了。

    白姬、元曜去后院吃晚飯,聚寶盆和秘色荷花盞待在里間,相顧無言。

    秘色荷花盞想跟新鄰居拉近關系,它想起以前小通常常給它變出珠寶玩,便對朱剝鐵道:“你變一顆金彈丸來給吾玩吧。”

    朱剝鐵聞言,生氣地嚎道:“什麼?一個茶盞也要玩金彈丸,這不是敗家嗎?!去!自己去井邊裝水玩!”

    秘色荷花盞突然很想念小通,它覺得以后跟這個吝嗇的新鄰居相處的日子會很無趣。

    縹緲閣,后院。

    白姬、元曜、離奴正在吃晚飯,今天的晚飯是藜藿雜湯配胡餅。白姬盯著桌案上的食物,不知道在想什麼。

    元曜一下午都在蜉羽居幫朱陳氏料理朱剝鐵的喪事,又累又餓,此刻雖然粗茶淡飯,但也吃得香甜。

    離奴白天在西市吃香魚干吃撐著了,現在沒有什麼胃口,但又怕被白姬發現,拿了一個胡餅,裝模作樣地啃。

    元曜感嘆道:“白姬,小生還是不敢相信朱掌櫃就這麼過世了。”

    白姬回過神來,道:“軒之也可以當他沒死,反正他一直會在二樓的倉庫里,死了跟活著也沒什麼區別。”

    “白姬,你在想什麼?怎麼一口胡餅都沒吃?”

    白姬輕咳一聲,道:“軒之,你不覺得這藜藿雜湯連家畜都不會吃麼?縹緲閣為什麼要吃這種東西?”

    元曜還未回答,離奴嚇了一跳,插話道:“主人,藜藿不要錢呀!離奴是按照您的吩咐,勤儉持家。”

    元曜也道:“這確實是白姬你的主意。”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今天小通來辭行之后,我思考了許久,覺得人生還是要敗家。”

    元曜奇道:“何出此言?”

    白姬道:“朱掌櫃一生儉省,蓄積財富,可是死了之后,蜉羽居的財富他卻沒法帶走。現在,他被禁錮在聚寶盆里,雖然擁有取出財富的能力,但終是為他人作嫁,取出的財富也不屬于他。所以,我想,讓財富永遠屬于自己的辦法是不是就是敗家,全部花掉呢?”

    元曜冷汗:“白姬,你想把縹緲閣里的錢都花掉嗎?”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要花掉縹緲閣里所有的錢,也是一個力氣活儿呢。”

    離奴雙眼一亮,道:“主人,離奴可以幫忙花。”

    元曜好奇地問道:“縹緲閣里究竟有多少錢財?”

    白姬嘆了一口氣,愁道:“不瞞軒之,因為積攢了几千年,不知不覺就多了,如今國庫里的財富還不及縹緲閣里財富的十分之一。所以,一時之間想要全部花掉,還真是一件傷腦筋的事情呢。”

    “噗——”元曜把一口藜藿雜湯噴了出來。

    “軒之怎麼了?”白姬關切地問道。

    “沒事。”元曜臉色平靜,內心卻是崩潰的。這條奸詐貪財的龍妖坐擁敵國的財富,但每個月卻只給累死累活拼命干活的他和離奴發一吊月錢,大多數時候還要減半,它怎麼好意思做出來?!!

    離奴提議道:“主人,縹緲閣的財富比國庫還多的話,可以把國家買下來。一口氣多買几個國家的話,錢就花光啦,又簡單,又省事。”

    “噗——”元曜再一次把一口藜藿雜湯噴了出來。

    “軒之又怎麼了?”白姬關切地問道。

    “沒事。”元曜臉色平靜,內心卻再一次崩潰。

    幸好,白姬沒有采納離奴的提議,她道:“離奴,國家這種東西既不能吃,又不能穿,還不能拿來當擺設,買了也沒什麼用處。”

    離奴也不知道怎麼辦了。

    元曜忍不住開口道:“

    白姬,小生斗膽一言。小生覺得人生不可紙醉金迷,奢侈無度,但也不可太過于儉省到有失常態的地步。對待財富要有一個良好的心態,不貪婪,不浪費,你之前的過度儉省與現在千金散財的想法都不能使財富永遠地屬于你,只有安貧樂道,知足常樂,才是人與財富之間的平衡點,只有站在平衡點上,才能讓你永遠地擁有財富。”

    白姬思考了一會儿,贊道:“偶爾,軒之也能說出一些讓人信服的大道理。近來縹緲閣確實儉省到有失常態,以后的吃穿用度還是按照以前的規矩來吧。”

    離奴歡呼道:“太好了!又可以天天吃魚了!又可以隨意吃香魚干了!”

    白姬笑道:“離奴,買香魚干的錢還是要從你的月錢里面扣。”

    見白姬心情好,元曜趁機道:“白姬,小生的月錢是不是該漲一些了?畢竟,如今西市里胡奴的月錢都是兩吊呢。”

    白姬笑眯眯地道:“軒之,要安貧樂道,知足常樂。”

    “什麼意思?”元曜奇道。

    白姬笑眯眯地道:“意思就是,軒之不必有所期待,我是不會給你漲工錢的。”

    “白姬,你太過分了!!”

    “嘻嘻!”

    一陣風吹來,檐鈴叮叮當當,彷如銅錢在聚寶盆中碰撞的聲響。

    注釋:(1)鄧通:西漢文帝寵臣,憑借諂媚奉承,壟斷當時鑄錢業,廣開銅礦,富甲天下。漢景帝繼位,因早年鄧通得罪過他,他便以過境采礦的罪名,罷了鄧通的官,沒收其全部財產,鄧通從此又成了最窮的人,最后餓死于雅安。


第三折:《聚寶盆》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9:38

第四折:《相思鳥》

001 强盜

    春雨細如絲,清風微寒。

    白姬舉著一把繪著桃花的油紙傘,走在煙雨迷蒙的郊野中。她一襲白衣,身姿綽約,美如畫中仙。

    元曜淹頭搭腦地跟在白姬后面,他右手舉著油紙傘,左手提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因為拿不過來,脖子上也掛了不少小包袱。

    “哎呀,軒之怎麼越走越慢了?”白姬回過頭,笑盈盈地道。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道:“小生提了那麼多東西,哪能走得快?”

    昨晚,白姬和元曜受邀而來郊外參加綠樵翁——長安城外年齡最大的一棵柳樹的壽宴,赴宴的客人都是一些山精樹怪,它們跟白姬敘舊言歡,十分融洽。今早,臨走時,山精樹怪們送了許多東西給白姬,說是沒有白姬,就沒有它們,這些山野特產雖然不值錢,但聊可嘗鮮。白姬沒有推辭,全接受了。

    “現在是春天,山野中万物蓬生,這些都是好東西,東市西市上很難買到,回頭讓離奴做了吃。軒之辛苦一些,走上官道,運氣好的話就可以搭車啦。”白姬笑著繼續往前飄。

    “白姬,你倒是幫小生拿一點儿啊!”元曜嚎道。

    白姬笑道:“我一個柔弱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哪里拿得動這些東西?”

    元曜嘴角抽搐,道:“作為一條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天龍,請不要如此謙虛!”

    “哈哈哈,軒之,我真的拿不動啦。”狡猾的白龍打哈哈糊弄。

    就在這時,草木紛拂,三個大漢突然衝出來,攔在白姬、元曜身前,他們一個胖,一個矮,一個瘦,都長得凶神惡煞,手中的朴刀森寒如水。

    為首的胖子瞪著銅鈴眼,惡聲惡氣地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元曜嚇了一跳,心知遇上了劫匪。

    白姬打量了三個劫匪一眼,笑道:“此言差矣。這山上有這些樹木時,你們都還不知道在哪里呢。而且,這山中有不少老樹都是我當年栽的呢。”

    三個劫匪面面相覷,臉色迷茫。

    元曜苦著臉道:“他們要打劫,你跟他們討論栽樹的問題有什麼用?”

    胖劫匪呵斥道:“少啰嗦!乖乖留下錢財,老子心情好的話,饒你們一命!”

    白姬沒有理會劫匪的話,反駁元曜:“誰說沒有用?按照他們的說法,誰栽樹誰打劫,那打劫的人應該是我呀!”

    三個劫匪互相望了一眼,交換了一個狠毒的眼色,一起拿刀劈向白姬。

    元曜不忍心看,閉上了眼睛,在心中替劫匪們念佛。

    細雨迷蒙,長安郊外的官道上,白姬、元曜打著傘輕快地走在前面,三個灰頭土臉,因為恐懼而渾身戰栗的强盜拿著大包小包跟在后面。

    白姬、元曜在官道上攔了一輛販賣貨物去西市的馬車,坐了上去,三個劫匪在越下越大的春雨中拿著大包小包,一步一步艱難地跟在馬車后面。

    元曜擔心地問白姬道:“你讓他們搬運東西,他們是劫匪,會不會半路帶著東西溜走?”

    白姬笑道:“軒之放心。他們只看得見,也只能走在去縹緲閣的路上。”

    西市。縹緲閣。

    一只黑貓坐在櫃台上,它一只爪子托著腮,眼神痴痴愣愣的,有些神不守舍,甚至連旁邊青瓷碟子里的香魚干也無心去吃。

    白姬、元曜走進縹緲閣時,黑貓都沒有察覺,還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

    白姬飄到櫃台邊,在離奴對面垂下頭,對上它痴傻的眼神。

    白姬突然靠近,黑貓嚇了一跳,喵了一聲:“主人!書呆子!你們回來了?!”

    “離奴,你怎麼了?怎麼神不守舍?”白姬好奇地道。

    “嘿嘿!沒事!沒事!”黑貓笑著掩飾道。

    白姬也不追問,說道:“淋了一身寒雨,我要沐浴,去燒熱水。”

    “是,主人。”黑貓奔去廚房燒水了。

    元曜換了一身干淨衣服之后,坐在縹緲閣大廳,一邊喝茶,一邊看書。

    不一會儿,之前被馬車扔下的三個强盜提著大包小包出現在縹緲閣門口,他們氣喘吁吁,神情十分驚恐。

    元曜站起身來,禮貌地把三個强盜讓進縹緲閣。

    “有勞三位壯士了,東西放在這里就好。”因為思量三個强盜趕路已經很勞累,不好意思再麻煩他們把東西放進廚房,元曜讓他們放在大廳里。

    三個强盜戰戰兢兢地把大包小包放在元曜指定的位置,轉身飛快地奪門而逃。

    “天氣寒涼,又淋了冷雨,三位壯士喝一杯熱茶再走!”元曜追出去大聲喊道。

    然而,三個强盜早已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元曜只好又回去坐下,繼續喝茶看書。

    突然,從縹緲閣外飛進來一只。鳥儿不過巴掌大小,羽色艷麗,頭頂翠綠,胸口有一點儿紅,如同浸出胸口的血。

    相思鳥飛進縹緲閣,兜兜轉轉地亂飛一通,有一個一人高的青瓷曲頸瓶攔住了它的去路,它居然如幻影一般從花瓶中穿了過去。

    聽見啾啾的鳥鳴,元曜才抬起頭,他看了一眼正在轉圈飛的相思鳥,站起身來,笑道:“客人是來買東西的嗎?”

    縹緲閣太多飛禽走獸之類的客人,元曜已經習慣了。

    相思鳥啾啾婉鳴,循著元曜的聲音而飛,停在了貨架上的翡翠如意上,它用婉轉的女聲口吐人語:“聽說,縹緲閣中能夠實現任何願望?”

    啊,是來買欲望的客人。

    這種客人,元曜做不了主,道:“是的。不過,請您稍等,小生去喚白姬來。”

    相思鳥點點頭,安靜地停在翡翠如意上,它暗淡的眼睛中有化不開的憂傷。

    元曜在樓上沒有找到白姬,在后院中也沒有找到,他轉目一望,見白姬靜靜地站在廚房門口。

    元曜走到白姬身邊,見她還穿著打濕的衣服,望著廚房里,他不由得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離奴坐在廚房里,正在給白姬燒熱水,它不斷地往面前的柴堆里添加柴火。但是,它只顧著添柴,卻忘了點火。它渾然不覺,仍舊不斷地往沒有火的柴堆里加柴。它的表情十分詭異,眼神迷茫,神思恍惚,不時地還咧嘴一笑。

    離奴不會是中邪了吧?!元曜大吃一驚,想出聲提醒離奴點火。

    白姬察覺身邊的元曜,把食指放在紅唇上,示意他噤聲,拉著他悄悄地退出了廚房。

    “白姬,離奴老弟不會中邪了吧?!”走在回廊里,元曜忍不住問白姬。

    白姬笑了:“軒之不必擔心。離奴也到了有心事的年紀了。現在是春天,我們應該給它一些自己的空間,不必過問太多。”

    除了魚,離奴老弟還能有什麼心事?元曜在心中道。

    “白姬,剛才來了一只相思鳥,說有一個想實現的願望,你去看看吧。”

    “終于,又有因果了。”白姬顧不上換濕衣,走向店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09:50

002 翠娘

    縹緲閣。里間。

    白姬坐在青玉案邊,相思鳥站在青玉案上,元曜沏了兩杯香茶,一杯放在白姬面前,一杯放在相思鳥面前。

    白姬望了一眼相思鳥,臉上閃過一抹復雜的神色。

    “您,有什麼願望?”

    相思鳥道:“我想見我夫君。”

    相思鳥啾啾婉鳴,述說了自己的衷情。

    相思鳥名叫翠娘,嶺南人氏。翠娘是嶺南富商的掌上明珠,在她十七歲那年,邂逅了一個貧寒書生,兩人一見鐘情,私定終身。書生名叫劉章,父母雙亡,一貧如洗。翠娘的父母一開始反對這門親事,但是翠娘執意愛劉章,說如果此生不能嫁給劉章,寧願遁入空門,一生不嫁。

    翠娘的父母只有這麼一個女儿,十分寵溺她,見她態度如此堅決,只好同意了這門親事。劉章和翠娘成親以后,十分恩愛,琴瑟和諧。劉章沒有辜負翠娘的愛,在岳父的資助下,考中了功名,在嶺南做了一個縣令。

    做縣令的三年,劉章和翠娘相親相愛,生活得十分幸福。劉章廉政愛民,功績傳到長安,得到了朝廷的賞識,武后調他去京城為官。

    劉章本來打算帶翠娘一起去長安,可是翠娘剛生了一場病,身体虛弱,需要調養,不方便長途跋涉。兩人商量之后決定,翠娘先在娘家暫住一陣子,劉章獨自一人去長安赴任,先去熟悉長安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等一切事宜安排妥當,再派人接翠娘。

    翠娘在嶺南等待劉章從長安來接自己。

    誰知,這一等,就是三年。

    春去秋來,從桃花盛開到大雁南飛,沒有絲毫劉章的信息傳來。

    翠娘的父母派人去長安打聽,去的人每來回一次就得半年,沒有劉章的消息。

    翠娘十分思念劉章,整日以淚洗面,人越來越消瘦,越來越憔悴。她相信丈夫會來接她,她痴痴地等待,相思始知海非深,心如泣血,如痴如狂。

    翠娘的父母一次又一次拜托去長安的熟人打探劉章的消息,因為万水千山的阻隔,沒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后來,終于有一個消息傳來了,說是劉章在吏部做了書令史,仕途暢達,前途無量。然而,帶信的人還傳來了另一個消息,劉章在兩年前已經娶了中書侍郎裴宣鈺的女儿。

    翠娘不相信這個消息,翠娘的父母也不敢相信這個消息。因為已經得知了劉章的所在,他們派遣家仆日夜兼程地去長安尋找姑爺。

    在家仆離開的日子里,翠娘相思成狂,她時時回想起與劉章恩愛的點點滴滴,那些記憶如此美好,如此難忘。一思量到消息如果是真的,劉章忘恩負義,拋棄了她,另娶了別人,她又心如刀割,似在滴血。

    家仆三個月后才回來,他帶回的消息讓翠娘陷入了絕望。家仆到了長安,也找到了劉章,劉章確實做了書令史,也確實娶了中書侍郎裴宣鈺的女儿。劉章似乎早已忘了翠娘,甚至連見都不願意見家仆,只叫下人告訴家仆,他已經休了翠娘,另娶了美妻,叫翠娘和她一家別再來長安打擾他現在的生活。

    家仆十分憤怒,說休妻總要有個理由,他家小姐沒有任何過錯,何故無端地被拋棄?劉章說不需要理由,就把家仆趕走了。家仆大罵劉章忘恩負義,狼心狗肺,氣憤地回來了。

    翠娘本已相思成疾,聽到這個消息,一口鮮紅的血吐了出來。

    從這以后,翠娘臥病在床,不思茶飯,整日以淚洗面,最后眼睛都哭瞎了。翠娘的父母唉聲嘆氣,只悔恨當時錯信了劉章。

    翠娘的身体日益衰弱,但相思卻日益深重。她還是不相信劉章拋棄了自己,她不相信,她想去長安找劉章。

    她一定要去找他!

    翠娘的執念讓她化成一只鳥儿,離開繡閣,飛往長安。

    翠娘的眼睛哭瞎了,相思鳥什麼也看不見,它只能憑借靈敏的聽覺飛往長安,尋找它要找的人。

    万水千山,滄海浮云,憑著堅定的執念,與對愛人的相思,相思鳥終于來到了長安。

    然而,相思盲鳥沒有在長安城找到要找的人,它從千妖百鬼口中聽說了縹緲閣,于是來請求白姬實現它的願望。

    白姬聽完相思鳥的敘述,笑道:“如果見到劉章是您的願望,我會替您實現。不過,您的願望只是見到他嗎?他辜負了您,背叛了您,害您哭瞎雙目,生魂化為飛鳥,跋涉千里,您不恨他,不想報復他嗎?”

    相思鳥漆黑的眼睛更加黯淡了,道:“說我心中沒有怨,沒有恨,那是假的。我好恨,好痛苦,可是我想見他,我想聽他親口對我說出不愛我,這樣我的相思才能停止。我病入膏肓,只有他能醫治我。哪怕他是一個貪慕榮華,背信棄義的小人。不,不,我還是不相信他是那樣的人!我不相信!”

    世間多少痴男怨女,被一個情字所困,被一個愛字所誤。元曜在心中嘆息,他十分同情翠娘的悲慘遭遇,十分氣憤劉章的始亂終棄。

    白姬道:“我會讓您見到劉章。長安城中千妖百鬼伏聚,您沒有自保的能力,恐怕遇見危險,暫時先留在縹緲閣吧。”

    相思鳥同意了。它振動翅膀,飛向不遠處的綠釉麒麟吐玉雙耳瓶,停在了花瓶中插的一枝桃花上,以喙輕輕地梳理羽毛。

    白姬接下了這樁買賣,才想起衣裳還是濕的,她走去后院廚房外一望,發現離奴還在痴痴地往沒有生火的爐灶里添加木柴。

    白姬死了沐浴的心,轉身回到了大廳。

    白姬笑眯眯地對剛坐下開始看書的小書生道:“軒之,趁熱打鐵,我們去打聽劉章的消息吧。”

    元曜道:“外面在下雨,怪冷的,反正劉章在吏部做書令史,一時半會儿又不會跑掉,不如等雨停了再去。”

    白姬笑眯眯地道:“正是因為在下雨,所以才要現在去。”

    元曜不解地道:“什麼意思?”

    白姬道:“反正我的濕衣未干,索性再淋些雨好了。”

    元曜這才注意到白姬還穿著半濕不干的衣服,有些心疼,大聲吼道:“快去換一身干衣服!會著涼的!”

    白姬飄去二樓換了一身白底云紋的窄袖胡服,——因為下雨天穿男裝比較方便行動,元曜才同意跟白姬一起出門辦事。

    白姬、元曜撐著紫竹傘,走在煙雨迷蒙的長安城中。

    長安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因為知道劉章的名姓、官職,所以打探他的住宅並不困難,他的府邸位于崇賢坊。

    白姬、元曜穿過懷遠坊,走在長壽坊的街道上,斜風細雨扑在臉上,讓人微覺冰涼。

    突然,白姬停下了腳步。

    元曜只顧著埋頭走路,沒來得及剎步,差點撞在白姬身上。

    “白姬,你怎麼了?”元曜問道。

    白姬側耳傾聽著什麼,道:“軒之,你沒聽見笛音麼?”

    元曜側耳細聽,確實聽見了一縷幽幽的笛音。笛音縹緲如風,似真又似幻,十分悲哀。

    元曜道:“小生聽見了。應該是哪一位風雅之士在吹笛消遣,只是這笛音未免太悲傷了。”

    白姬若有所思地道:“悲傷得仿如鬼樂一般。”

    白姬、元曜走過一座石橋,看見了吹笛之人。吹笛之人是一位男子,約莫二十來歲,他站在一株垂柳下避雨,穿著天青色闊領儒衫,戴著黑色襆頭,面如冠玉,一派斯文。

    正好一曲笛音終了,男子抬頭望著天空,眼神十分迷茫。

    元曜見男子也是一個讀書人,有些惺惺相惜。他見垂柳根本無法遮雨,綿綿春雨還是淋濕了男子的襆頭、衣衫,不由得有些看不下去。

    元曜走到男子跟前,把手中的雨傘遞給他,道:“這位兄台,這春雨一時半會儿也停不了,與其站在這儿淋雨,不如拿小生的雨傘行路。”

    男子迷茫地望著元曜,喃喃道:“行路?我該去哪里呢?”

    元曜道:“自然是兄台你想去的地方。”

    男子迷茫地道:“我不知道我想去什麼地方。”

    元曜撓頭,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白姬站在石橋上,不耐煩地道:“軒之,你在磨蹭什麼?時辰不早了,我們還得去辦事呢。”

    聽見白姬的催促,元曜來不及多想,他一把將紫竹傘塞到男子手上,道:“兄台慢慢在此思考要去的地方,只要不淋雨就好。小生還有事情,就先告辭了。”

    元曜抱著頭冒雨跑向白姬,白姬本來不想分元曜一半傘,但是又怕元曜淋雨生病之后還得花錢給他請大夫,只好跟他共撐一把傘。

    走下石橋后,白姬回頭望了一眼柳樹下眼神迷茫的男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崇賢坊,劉宅。

    劉宅朱門聳立,石獅蹲伏,看上去十分氣派。

    白姬、元曜走上台階,白姬在屋檐下收了紙傘,元曜開始敲門。朱門馬上打開了,一個門仆探出頭來,他打量一眼元曜和白姬,問道:“你們是誰?有何貴干?”

    白姬想了想,正要說話,老實的小書生已經答道:“我們受翠娘之托,來見你家主人。翠娘是你家主人的發妻。”

    聽到翠娘的名字,門仆一愣,二話不說,直接“砰——”地一聲關了門。顯然,劉章已經吩咐過門仆,有翠娘相關的人來訪,一律不睬不見。

    元曜心中生氣,還要再敲門,白姬制止了他:“軒之,省點力氣吧。人家不見和翠娘相關的人呢。”

    元曜道:“那該怎麼辦?!見不到這個忘恩負義的劉章,回去怎麼跟翠娘交代?”

    白姬想了想,道:“今天是沒指望了,明天再來。反正,劉章也跑不了,如果只有我們兩人,明天恐怕又要吃閉門羹,不如去找韋公子做引薦人。韋公子在鳳閣任職,也是朝廷官員,說不定認識劉章。”

    元曜覺得也只能如此了。

    白姬、元曜離開劉宅,准備去找韋彥。他們剛走到街道的拐彎處,就看見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元曜定睛望去,竟是之前在城外打劫他和白姬,結果反被白姬驅使做苦力搬運東西回縹緲閣的那三個强盜。

    三個强盜躲在一棵大樹后竊竊私語。

    胖强盜道:“你沒看錯,真是他?”

    痩强盜道:“他化成灰了我也認識,絕對是他!”

    矮强盜道:“當年干了那筆買賣之后,他突然不辭而別,沒想到竟到了長安,還混得那麼好!”

    胖强盜咬牙道:“咱們三個過著風餐露宿,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的日子,他倒發達享福了!不能放過他!”

    痩强盜還要再說話,但他眼尖,看見了白姬和元曜,嚇得一躍而起。

    胖强盜和矮强盜循著痩强盜的目光望去,也看見了白姬和元曜,他們三人仿佛踩到了滾燙的火炭一般,慘叫一聲,拔腿跑掉了。

    元曜撓著頭道:“白姬,這三個强盜好像很害怕你。”

    白姬笑道:“我一身浩然正氣,强盜當然怕我啦。”

    是一身妖氣吧!元曜在心中道。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0:07

003 探病

    白姬、元曜到達韋府時,已經是下午光景了。

    元曜經常來韋府作客,韋府的門仆們都認得他,知道他是大公子的摯友,一個飛跑進去通報,一個帶他們去韋彥住的燃犀樓。

    韋彥的孌童南風在燃犀樓外迎接,帶白姬、元曜去韋彥的房間。

    南風一邊引路,一邊笑道:“公子前兩天淋了春雨,著涼了,正躺著養病呢。”

    元曜擔心地問道:“丹陽病了,不嚴重吧?”

    南風道:“一點風寒,大夫說不礙事,休養几天就會好。對了,裴將軍也在,他是來探病的。”

    元曜高興地道:“仲華也來了?很久不見他了。”

    白姬沉默地走著,在聽見韋彥生病時,她伸手從盆景的桃花樹上折了一支半開的桃花。

    南風領白姬、元曜進入韋彥的臥房。韋彥的房間分為內外兩室,中間隔了一架水墨畫屏風。韋彥的喜好比較詭異,屏風上既沒有繪花草,也沒有描美人,而是畫了一幅地獄十殿圖,猙獰而恐怖。

    韋彥躺在羅漢床、上,鄙視地望著正在落地銅鏡前正衣冠的裴先。

    裴先,字仲華,是韋彥的表哥,現任金吾衛大將軍。他與韋彥從小一起長大,但是非常合不來,是冤家對頭。裴先不喜歡韋彥,卻很喜歡元曜,和元曜交好。另外,裴先之前在提燈魚與清夜圖的事件中對白姬一見鐘情,產生了愛慕之心。然而,他傾訴了兩次衷腸,白姬也不為所動。

    剛才,裴先聽見家仆報告說白姬來了,急忙整衣潔冠,打算以玉樹臨風的形象與自己傾慕的女子見面。

    元曜跟裴先見過禮,直奔韋彥的床邊,噓寒問暖。

    韋彥很感動,指著裴先道:“還是軒之好,不像這家伙,說是來探病,其實是來嘲笑我体弱,給我添堵。”

    裴先不理會韋彥,看見白姬,笑道:“白姬姑娘,我們又見面了!真是緣分!”

    白姬回憶了一會儿,才想起裴先是誰,笑道:“原來是裴將軍!”

    裴先道:“不知白姬姑娘住在哪里,改日也好去拜會。”

    白姬笑眯眯地道:“西市,縹緲閣。裴將軍還是不要上門為好,以我的經驗,大部分人一踏進縹緲閣,人生就會向壞的方向逆轉,再不能恢復原樣了。”

    裴先大聲道:“只要能多與白姬姑娘相處片刻,那便是極好的人生。”

    白姬還沒說話,臥病在床的韋彥聽不下去了,打斷裴先的話,對白姬道:“白姬,你也太不懂禮數了!”

    白姬笑著走過去,道:“韋公子何出此言?”

    韋彥道:“軒之也就罷了。你是縹緲閣的主人,你來探望病人居然兩手空空,不覺得太失禮了嗎?”

    唐朝的社交禮節十分繁瑣,雜七雜八,但又不可減免。禮節周全是大家衡量一個人是否是風雅之士,一戶人家是否是書香世家的標准,越是上流社會,細節越嚴格。按照社交禮節,探病是不能空手而去的,必須准備禮物和詩文。在社交場合,失禮是很嚴重的問題,失禮的人會被認為是沒有教化的鄉下人,被大家鄙視和恥笑。

    元曜有些尷尬,笑道:“丹陽,小生跟白姬今天是突然有事來拜訪你,剛才在燃犀樓下才知道你生病了,一時半會儿也來不及准備探病的禮物和詩文,確實有些失禮。今天你就大人大量,包涵一下,明天小生一定准備齊全了再來探病。”

    韋彥道:“軒之不必自責,不關軒之的事。”

    韋彥想起平日在縹緲閣買寶物時,白姬總是虛價宰他,今天好不容易生病可以宰白姬一次,她居然沒帶禮物來,心里有些不平。

    白姬笑道:“不關軒之的事,那就關我的事了。韋公子,誰說我沒有帶探病的禮物,我這不是給您帶來了一枝春、色嗎?”

    說著,白姬拿出在盆景中摘的那一枝桃花,笑吟吟地遞到韋彥面前。

    韋彥不滿意地道:“這是一枝隨處可見的桃花,我並沒有看見春、色。”

    白姬對著桃花枝吹了一口氣,神奇的事情發生了。桃花枝上的花朵紛紛化作一個個拇指大小的妖嬈美人儿,她們畫著桃花妝,穿著桃色的霓裳羽衣,個個明艷多姿,顧盼生輝。她們有的伸展纖腰,向天勾出玉足;有的如靈蛇般繞枝而動,在桃葉上翩翩起舞。她們姿態綽約,性感魅惑,讓人浮想聯翩。

    韋彥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垂死病中坐了起來,從白姬手中接過了花枝。

    白姬笑道:“韋公子臥床養病未免枯燥無聊,這枝春、色送給您解悶。把這枝春、色插在花瓶里,用清水供養,一直可以觀賞到桃花凋落。您看,我給您送了這麼有趣的探病禮物,您還覺得我失禮嗎?”

    韋彥態度大變,笑道:“不失禮,不失禮,白姬你的禮數最周全了!”

    白姬笑道:“其實,我今天來是有事情想拜托韋公子。”

    韋彥心情好,一邊吩咐南風去拿花瓶,一邊笑道:“大家都是老友,有什麼我能出力的事情,我絕不推辭。”

    白姬笑道:“我因為一些事情必須去拜會吏部書令史劉章,可無奈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劉大人不肯屈尊相見。韋公子您交游廣闊,想必認識劉大人,煩請您做引薦人。”

    韋彥想了想,道:“我在鳳閣任閑職,吏部與鳳閣雖然都是朝中官署,但是並沒有什麼交際往來。我好像聽說過劉章這個名字,但沒什麼印象,更沒有來往。你讓我做引薦人也不是不可以,但總覺得有些勉强,劉章未必會因為我而見你。”

    白姬還未答話,裴先已忍不住搶著道:“我認識劉章,還很熟。白姬姑娘,我來替你做引薦人。”

    白姬回頭望向裴先,笑道:“那太好了。”

    韋彥酸道:“金吾衛什麼時候跟吏部走得那麼近了?”

    裴先笑道:“劉章的岳父裴宣鈺是家叔,他是我的堂妹夫。我來做引薦人,他一定不會推辭不見。”

    白姬笑道:“有勞裴將軍了。”

    裴先心花怒放。

    于是,引薦人就落到了裴先頭上。

    因為天色已晚,今天不方便再去拜訪劉章,白姬打算明天去。白姬本來只打算要裴先寫一封引薦信,但是裴先堅持要一起去,白姬只好同意了。

    元曜見裴先對白姬十分殷勤,不知道為什麼,心里酸酸的。

    與裴先約定好明日相見的時間地點之后,白姬、元曜告辭離開韋府,回縹緲閣去了。

    夕陽西下,春雨早已停了。

    白姬走在前面,元曜拿著紫竹傘走在后面,夕陽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看著白姬單薄的背影,元曜忍不住問道:“白姬,看見仲華十分喜歡你,小生為什麼會覺得心里很酸呢?”

    白姬停步,回過頭,夕陽在她清麗的側臉上勾勒出虛無的輪廓,讓她仿如幻影般不真實。

    “軒之,我沒有心,怎麼會知道呢?”

    “白姬,什麼是相思?”

    “從字面上理解,應該是一個人很想念另一個人。”

    “白姬,如果有一天,小生離開縹緲閣了,你會想念小生嗎?”

    “不會。”

    “哦。”元曜有些失望,心仿佛空了一塊。

    “我不會想念軒之。我會去把軒之找回來,無論天涯海角,無論碧落黃泉。”

    “嗚嗚……”元曜流下了眼淚,他空落的心被一股溫柔的暖意填滿,整個人感到很幸福。他也不明白為什麼白姬的一句話,能讓他一瞬間從天堂墮入地獄,又從地獄升上天堂。

    “軒之,你哭什麼?”

    “小生太感動了!白姬你居然如此有情有義!”

    “軒之不必感動,我去找回你只是因為你還得干活還債,不能逃走不干活。”

    “嗚嗚!”元曜哭得更傷心了,他覺得自己又跌下了地獄。

    踏著下街鼓的聲音,白姬、元曜回到了西市。他們剛走進巷口,遠遠地就看見翠娘在縹緲閣外飛來飛去,似乎十分焦急。

    白姬走到縹緲閣前,問道:“翠娘,你怎麼在外面?”

    翠娘聽見白姬的聲音,松了一口氣,道:“白姬,您可回來了!縹緲閣失火了,我又眼盲,不敢亂飛,也不知道去哪儿尋您!”

    白姬、元曜吃了一驚,他們向縹緲閣里望去,大廳中貨物陳列在木架上,並沒有失火的痕跡,一切如常。

    白姬、元曜迷惑不解。

    元曜道:“大廳里沒有異狀,一切如常啊。”

    翠娘道:“是后院的廚房里!”

    白姬、元曜顧不上翠娘,急忙飛奔向后院,去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后院中,芳草萋萋,隨風起伏。

    一只黑貓坐在廚房外,呆呆地望著廚房里,神色焦慮。

    白姬、元曜走到黑貓旁邊,朝廚房望去。他們不看還好,一看嚇了一大跳,但見廚房里煙熏火燎,木柴亂布,鍋碗瓢盆掉落得滿地都是,像是遭遇了一場浩大的劫難。

    黑貓看見白姬,耷拉下耳朵,一臉不安:“主人,離奴知錯了。”

    白姬嘆了一口氣,揉著太陽穴,道:“這是怎麼回事?”

    離奴慚愧地道:“都是離奴的錯。離奴生火的時候走神了,木柴堆得太多,火燒得太大,離奴打算澆水滅火,又錯把一桶松油當水澆了上去,結果火勢‘呼啦——’一下就躥起來了!還好,離奴反應快,拼了貓命地滅火,才控制住火勢,沒有釀成大禍。”

    事已至此,責怪也無用,白姬也只好道:“沒出大事就好。燒一燒,今年的生意更興旺。”

    離奴道:“是啊,燒一燒更好……啊!不對!主人,離奴以后再也不敢了!”

    白姬道:“這一次就算了,下不為例!把廚房收拾好,別耽誤做晚飯!”

    沒有被處罰,離奴高興地蹭白姬的腳:“主人對離奴最好了!主人是天下最好的主人!”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0:19

004 小蝶

    因為廚房里的家什和備下的晚飯菜被火勢毀得一塌糊涂,現在這個時辰集市早就散了,也開始宵禁,沒辦法出門買吃食了,離奴只好用清水煮了几個雞蛋,再加上一條被大火烤熟的咸魚,几個烤焦的胡餅,就當做三人的晚飯了。

    白姬、元曜奔波了一天,胃口很好。

    離奴卻沒有什麼胃口,吃得心不在焉。

    元曜看不下去了,問道:“離奴老弟,你到底怎麼了?從昨天開始你就怪怪的,今天還把廚房給燒了,肯定有什麼心事。”

    離奴瞥了一眼元曜,道:“死書呆子,爺燒你家廚房了?!主人都沒說什麼,你嘮叨個什麼勁儿!”

    元曜道:“小生的意思是你有什麼心事和煩惱就說出來,別悶在心里。大家同住一個屋檐下,如果能幫你,肯定不會袖手旁觀。你今天燒廚房事小,哪天要是燒里間、燒大廳、燒倉庫,鬧出人命可不是玩儿的。”

    白姬也道:“軒之言之有理。離奴,你有什麼煩惱就說出來吧。”

    離奴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最終還是開口了。

    “主人,離奴……離奴想娶親了!還請主人做主!”

    白姬笑道:“原來就這點小事。你我千余年的主仆情分,這點小事,主人一定替你做主!縹緲閣里養兩只貓也不錯,反正缺人手。”

    元曜問道:“離奴老弟,對方是哪一家的貓?人婚嫁需要三媒六聘,但不知貓婚嫁是怎樣的禮儀?無論對方是侯門深院,還是市井小戶,我們都不可失了禮數。”

    離奴扯著嗓子喊道:“誰說我要娶一只貓啦?!”

    白姬奇道:“對方不是貓?”

    元曜奇道:“難道是一只狗?!”

    離奴大聲地道:“不是貓,也不是狗,它是一條魚!”

    白姬、元曜望著木案上的烤魚,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吃不下了。

    離奴一邊吃著烤魚,一邊說起了自己的心事。

    自從玉面狸事件之后,離奴找到了儿時玩伴阿黍,它們偶爾會聚在一起玩。離奴為阿黍攢了一千多年的帽子,阿黍雖然嫌棄離奴的審美眼光,但還是被它的友情感動。掐算著離奴的生日快到了,阿黍打算送離奴一份生日禮物。因為離奴特別喜歡魚,阿黍就打算送離奴一條魚。

    昨天,阿黍約離奴一起去挑魚,離奴早早地等在集市賣活魚的攤子邊,誰知被阿黍嘲笑了一頓,說它只知道吃。

    阿黍帶離奴在西市上七繞八拐,來到一家異族人開的賣觀賞魚的店鋪里。

    離奴放眼望去,看見大大小小的琉璃缸、水晶盆中游曳著各種各樣顏色鮮艷、姿態美麗的魚儿。大的有紅錦鯉、銀龍魚,小的如神仙魚、花羅漢、鳳尾魚,更多的是叫不出名字的艷麗魚儿。這些魚儿在離奴眼前游來游去,散發著裊娜迷人的氣息。

    唐朝時期,賞魚也是長安貴族階層展示風雅的消遣方式。誰家新修了池塘,會高價買錦鯉、羅漢魚之類的淡水魚投放其中,以作觀賞。一些從海洋中遠道運來長安,卻又無法久活的觀賞魚也很受貴族們的喜愛,這些海洋魚的顏色更為絢爛,姿態万千,所以奇貨可居,價格昂貴。而且,海洋魚注定活不久的短暫生命更為它們的美麗添上了一筆紅顏薄命的色彩,讓貴族們著迷。誰家開宴會、開詩會時擺上一個裝著艷麗海魚的琉璃缸,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情。

    阿黍打算送離奴一條海洋魚,作為帽子的回贈。

    緣分往往發生在一瞬間。

    當離奴一眼看見琉璃缸中的一只月眉蝶魚時,它就愛上了它。

    這只月眉蝶魚被單獨放在一個琉璃缸中,它的顏色斑斕如夢,身姿綽約靈動,仿佛一個美麗的仙女。

    離奴活了一千五百年,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美麗的魚,不由得被它驚呆了。它太美了!簡直是它的夢中之魚!

    離奴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動,充滿了喜悅與幸福。

    當月眉蝶魚對上自己的眼神時,離奴覺得它也愛上了自己,它害羞而甜蜜。

    阿黍見離奴喜歡這條月眉蝶魚,就向店老板問價,打算買給離奴做生日禮物。

    店老板道:“客官好眼光!這月眉蝶是小店中最漂亮的魚了!客官想必也是懂行之人,我也就不虛價了,一百兩金子。”

    阿黍掏了掏耳朵,嚎道:“什麼!我沒聽錯吧?!這一條破魚這麼貴?!它就是黃金打的,這麼小的個頭,也用不了一百兩啊!”

    離奴生氣地道:“阿黍,不許你叫它破魚!我覺得它值一百兩黃金!不,一千兩黃金,一万兩黃金,全世界所有的黃金都不如它在我心中的價值!”

    店老板笑道:“還是這位小兄弟識貨!這月眉蝶魚千里迢迢運來長安,一路上還得把海水保持到它能存活的溫度,別提有多費事了。它的吃食也很金貴,養它簡直是在燒銀子!還好,它長得好看,在長安的達官貴人們中很受歡迎。前几天,幸王辦宴會,特意來小店買了一條去助興,那是真風雅。”

    阿黍咬咬牙,道:“老板,一百兩銀子賣不賣?”

    店老板笑道:“一百兩銀子?您買外頭那個大水缸里的錦鯉去吧。不挑大小和花色的話,可以買一百條綽綽有余。”

    阿黍十分為難。一百兩銀子已經不是小數目,一百兩金子更是天價,它沒有料到觀賞魚的行情竟然貴得這麼離譜!它給離奴買禮物的預算是五十兩銀子,它認為已經很多了,結果根本買不到。早知道不帶離奴來這里了,就給它買吃的魚好了,五十兩銀子可以買下整個集市的活魚外加一個香魚干鋪子了。

    阿黍對離奴道:“黑炭,要不別買這條魚了,我把集市的活魚都買給你,外加你常去的香魚干鋪子,好不好?”

    離奴痴痴地望著琉璃缸中游來游去的月眉蝶魚,道:“不好!我就要小蝶!”

    阿黍驚道:“小蝶?!”

    離奴望著月眉蝶魚,喃喃道:“我給它起的名字!它就像一只斑斕的蝴蝶,翩躚飛入我的心中,永遠停留。”

    阿黍道:“黑炭,你瘋了嗎?!好吧,這樣吧,分別了千余年,你都惦記著我,年年給我買帽子,我也不能忘恩負義,我會想辦法在你生日之前籌齊錢,把這條魚……不,小蝶買下來送給你。今天就先回去吧。”

    阿黍拖著依依不舍的離奴離開了魚店,離奴一步三回頭,眼神流連,仿佛心掉落在了魚缸里,掉落在了月眉蝶魚的身邊。

    自從見過月眉蝶魚之后,月眉蝶魚的倩影時時刻刻都出現在離奴的眼前,揮之不去,離奴徹底墮入情網,被相思折磨。

    白姬聽完了離奴的敘述,停止了吃雞蛋,道:“離奴,你真的要娶……小蝶?”

    黑貓堅定地道:“是的,主人。離奴已經愛上了它。”

    元曜放下筷子,道:“小生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黑貓生氣地道:“死書呆子,你根本就不懂什麼叫相思!”

    小書生吶吶地道:“好吧,小生是不懂,小生閉嘴總可以了吧。”

    離奴哀求白姬,道:“主人,離奴好不容易明白了相思是什麼,求主人成全離奴的相思之意。”

    白姬一邊吃著胡餅,一邊道:“我也不懂相思,但你這種情況,拿錢就算是成全了吧?我給你一百兩黃金,看在這麼多年來你忠心耿耿的份上,也不從你的月錢里扣了,算是主人替你成親了。”

    離奴歡呼道:“太好了!主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主人!”

    元曜打趣道:“恭喜離奴老弟可以抱得美魚歸了。”

    離奴開心糊涂了,沒有聽出元曜在打趣它,高興地道:“謝謝書呆子!”

    晚上,白姬取了一箱黃金給離奴,離奴歡天喜地地千恩万謝,打算明天就去把月眉蝶魚買回來。離奴又向白姬討了一個積壓在倉庫生灰的琉璃魚缸,仔仔細細地洗刷干淨了,作為它心上人,不,心上魚的愛巢。

    元曜有些看不下去了,早早地就睡了。

    午夜夢回時,元曜似乎聽見翠娘在桃花枝上唱歌,歌聲幽幽渺渺的,十分哀傷。

    “今夕何夕,芳草蘺蘺。明月高樓兮,望君千里。長相思兮,恨別離。別離苦兮,夢魂斷。長相思兮,摧心肝。摧心肝兮,情難絕!”

    長相思,摧心肝。相思,真的那麼摧心肝嗎?

    元曜夢見白姬化作一條天龍遁入東海,消失無蹤。他站在海邊大聲地呼喊白姬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的喉嚨都喊嘶啞了,白姬卻再未回人間。想到再也見不到白姬,元曜的心碎成一片一片的,肝腸寸斷。

    元曜突然驚醒,他在黑暗中睜著雙眼,又一次聽到翠娘的歌聲。這個夢里面的情愫,莫非就是相思?!

    里間中,一只黑貓露著肚皮,四爪朝天地睡著,它在說夢話:“小蝶……小蝶……我喜歡你!”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0:30

005 劉章

    第二天,吃過早飯之后,白姬、元曜去赴裴先之約,一起去拜訪劉章。離奴在街上喚了兩只毛色干淨的野貓,將它們幻化成貓仆,替它抬著黃金箱。它自己則特意梳洗了一番,歡天喜地地帶著貓仆去買月眉蝶魚了。

    翠娘留在縹緲閣看店,它是瀕死之人的生靈,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氣在人世跋涉,故而留在縹緲閣中養息。白姬答應她,會把劉章帶來縹緲閣見她。

    “一只盲鳥怎麼看店?”去見裴先的路上,元曜對白姬道,他總覺得有些不放心。

    白姬笑道:“軒之不放心的話,就回去看店吧。”

    元曜一想到自己回縹緲閣,白姬和裴先就變成孤男寡女了,不知道為什麼,心里一万個不樂意。

    “小生都走到這里了,再回去也麻煩。離奴老弟買魚也用不了多久,很快就會回去,應該不會出什麼事情。”

    白姬、元曜走出西市,遠遠地就看見裴先在約定的路口等待。

    裴先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他穿著一身青色鳥獸紋交領大袖襴袍,衣袖上以金銀線繡著山形紋,精心梳好的發髻油光水滑,臉上敷了香粉,嘴上抹了口脂。——這是唐朝上流社會的男子流行的裝扮。

    裴先看見白姬,高興地迎了過來。

    白姬笑道:“讓裴將軍久候了。”

    “是我太興奮,來得太早了。”裴先從衣袖中拿出一枝棠棣花,遞給白姬,笑道:“我出門時看見這棠棣花開得正好,忍不住摘了一枝,拿來給白姬姑娘共賞。”

    白姬掩唇笑道:“裴將軍這棠棣花應該送給軒之才對。”

    裴先不解地問道:“為什麼?”

    白姬笑道:“詩經之中,棠棣指的是兄弟友愛。棠棣花是送給兄弟的花,裴將軍跟軒之才是兄弟,應該送給他。”

    裴先恍然,不好意思地道:“我是個武人,沒讀過多少詩書,不懂棠棣花還有這層含義,真是唐突佳人。軒之,送給你。”

    元曜只好接過棠棣花,道:“多謝仲華兄。”

    白姬笑道:“事不宜遲,我們去拜訪劉大人吧。”

    裴先同意了。

    白姬、元曜、裴先走在去崇賢坊的路上。

    裴先問道:“不知道白姬姑娘找我堂妹夫有什麼事情?”

    白姬笑道:“我是替縹緲閣中的一位客人去拜訪劉大人。那位客人是劉大人的故人。”

    裴先奇道:“我這堂妹夫早已父母雙亡,也無兄弟姐妹,居然還有故人?”

    白姬笑著問道:“劉大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裴先道:“我跟他平日沒有什麼私交,不好說。大体印象中,他性格孤僻,沉默寡言,沒什麼朋友。不過,他很有上進心,工作勤勉。不出意外,年底應該能夠作為補缺升為令史。”

    白姬笑著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元曜聽見劉章仕途暢達,在心中為翠娘憤憤不平。

    說話之間,三人已來到劉宅外。

    這一次,因為有裴先在,白姬、元曜很順利地進入了劉宅,並且被劉章奉為上賓。劉宅的客廳十分氣派,一應陳設都價格不菲,但是品味卻有些俗氣。而且,劉章作為讀書人,待客之處竟沒有一副雅致的字畫,都是些俗氣的金器銀器。

    劉章虎背熊腰,身材十分高大。他長著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嘴角的輪廓有些冷峻。雖然,他穿著文人的儒衫,但卻絲毫沒有文人的儒雅氣質,總散發著一股草莽氣息。

    裴先為雙方作了介紹,劉章勉强堆起一絲笑意,與白姬、元曜見禮。雙方禮畢,寒暄了几句,坐下喝茶。

    劉章道:“但不知,白姬姑娘找劉某人何事?”

    白姬笑道:“劉大人可還記得翠娘?”

    劉章臉色突變,似乎想要翻臉,但是看見裴先,他忍住了。

    劉章道:“不認識,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元曜忍不住道:“翠娘是你的結發妻子!劉大人,你怎麼能裝作不認識!聖人有云,糟糠妻,不可棄。劉大人你也是讀書人出身,怎麼能違背聖人之訓!”

    劉章突然翻臉了,他一把將茶杯摔在地上,道:“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些什麼!堂兄,你怎麼什麼市井無賴都往我這儿引薦?!劉某人還有要事,不奉陪了!”

    說完,劉章甩袖離開了。不一會儿,有家仆進來掃客出門。

    白姬、元曜、裴先被趕出了劉宅,他們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裴先道:“連我也被討厭了!不過,白姬姑娘,軒之,你們說的是真的嗎?劉章有結發之妻?!”

    元曜道:“是的。劉章的結發妻子叫翠娘,從嶺南來長安尋夫,現在住在縹緲閣。”

    裴先道:“這事可大了!如果你們所言不虛,劉章坑了自己的仕途不說,還害了我裴家!”

    按照唐朝律例,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減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離之。

    劉章有原配妻子卻再娶,他自己要判刑。裴宣鈺知情而嫁女儿裴玉娘給劉章,也要判刑。裴宣鈺不知情而嫁女儿給劉章,雖然不判刑,但是卻會因錯識人而毀了裴家的家聲,遭大家恥笑。而裴玉娘與劉章離異之后,也不好再改嫁。

    不過,唐朝的重婚罪也是民不告官不究,當事者不報官,重婚者就不會被治罪。如果翠娘不千里迢迢找來長安的話,劉章倒可以安枕無憂。如今找來了,一旦翠娘報官,那就麻煩了。

    裴先心念電轉,作為族中長男,他十分憂心裴家的聲譽。出于私心,裴先道:“翠娘來長安找劉章是想要銀子嗎?她想要多少,我裴家都可以給她,只要她不報官。”

    元曜有些生氣,道:“翠娘不是來找劉章要銀子的,她自己家就是當地富商,不缺銀錢。她是相思成狂,想見劉章那個負心人一面。”

    白姬一直沒有做聲,不知道在想什麼。這時候,她突然開口笑道:“裴將軍這麼擔心翠娘報官麼?”

    裴先道:“事關我裴家的聲譽,不得不憂心。”

    白姬笑道:“裴將軍,我們來做一筆交易,如何?”

    裴先問道:“什麼交易?”

    白姬道:“看劉大人今日的態度,我跟軒之是沒辦法再見到他,說動他去見翠娘了。但是無論如何,我得讓他與翠娘見一面,所以有勞裴將軍再做一次翠娘的引薦人。作為交換,我向裴將軍保證,翠娘不會去報官。有什麼隱情,我們都可以私下解決。”

    裴先松了一口氣,道:“這樣再好不過了。讓翠娘與劉章相見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我也想知道劉章這小子到底是一個正人君子,還是一個始亂終棄的偽君子!”

    雙方計定,白姬准備回縹緲閣,裴先不想這麼早便與白姬分開,借口要去縹緲閣買寶物,同白姬一起回縹緲閣。因為劉章的事情還必須拜托裴先,白姬沒有拒絕,帶裴先回到了縹緲閣。

    裴先第一次來到縹緲閣,興致盎然。他東看看字畫,西瞅瞅古董,只覺得到處都是有趣的東西。因為離奴還沒回來,元曜去沏了一壺陽羨茶,給白姬和裴先端了上來。

    裴先笑道:“白姬,翠娘在哪儿?可否請她出來一見?啊!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事關我裴家聲譽,想多問一些與劉章有關的消息。”

    白姬望了一眼不遠處的綠釉麒麟吐玉雙耳瓶,相思鳥正站在瓶中插的一枝桃花上,以喙梳理美麗的羽毛。——翠娘是生靈,裴先看不見它。

    白姬掩唇笑道:“男女有別,不方便相見,還是等裴將軍請來劉大人,我再讓翠娘出來相見。”

    裴先同意了。

    裴先又問道:“恕我冒昧,白姬姑娘,你為何至今獨身一人?”

    白姬笑道:“因為尚不懂相思之意。”

    裴先還要再說話,突然外面傳來了腳步聲和哭聲。

    白姬示意元曜出去查看,元曜跑出去一看,是離奴垂頭喪氣地回來了,正坐在地上哭泣。

    離奴一看見元曜,嚎啕大哭:“書呆子!爺的命好苦!”

    元曜小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離奴哭道:“小蝶被人買走了!爺再也見不到小蝶了!爺好傷心!”

    元曜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離奴,只好道:“天涯何處無美魚,離奴老弟不要太過傷心,保重身体要緊。”

    離奴一聽,悲從中來,哭得更大聲了。

    白姬在里間聽見離奴的哭聲,坐不住了,出來看一個究竟。

    裴先也跟了出來。

    離奴一看見白姬,扑上去扯著她的衣袖哭:“主人,離奴的心碎了。”

    白姬迷惑,元曜解釋道:“離奴老弟去晚了,月眉蝶魚已經賣出去了。”

    白姬安慰道:“離奴,不要傷心了,等那家店里再有月眉蝶魚時,再買一條就好了。”

    離奴大哭道:“我只要小蝶,不要別的月眉蝶魚!”

    一聽見離奴哭,白姬就頭疼,道:“那你去問問店主把小蝶賣給誰家了?”

    離奴哭道:“離奴問過了,小蝶昨天被賣去中書侍郎裴宣鈺家了!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小蝶是路人。我再也見不到小蝶了!嗚嗚嗚——”

    裴先撓頭,道:“小蝶是誰?家叔又買歌女了?”

    白姬、元曜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離奴悲哭不已。

    白姬笑著對裴先道:“這次的事情真是處處跟裴將軍有緣法。小蝶是一條魚,我這家仆愛魚成痴,喜歡這條魚。還請裴將軍去向裴大人求一個人情,這月眉蝶魚能不能賣給我縹緲閣,價格不是問題。”

    裴先一口應承,道:“願為白姬姑娘效勞。正好,我也得跟家叔談一談劉章的事情。”

    白姬笑道:“有勞裴將軍了。翠娘的事情,也拜托了。”

    裴先閑坐了一會儿,告辭走了。

    白姬沉默地坐著,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離奴思念小蝶,趴在地上流淚不止。

    元曜看了一會儿書,突然想起了什麼,對離奴道:“離奴老弟,那條……不,小蝶沒有買回來,白姬給你的一箱黃金去哪儿了?”

    離奴這才想起黃金的事情,它撓了撓頭,道:“黃金箱貓仆抬著的……咦,兩只貓仆去哪儿了?!爺聽見小蝶被賣了,晴天霹靂之下,整個人恍恍惚惚,沒有注意它們的去向。難道,那兩只野貓見財起意,攜金而逃了?!”

    元曜道:“離奴老弟,你不要把自己的同類想得那麼壞。它們也許迷路了,又或者黃金箱太重了,現在還在半路上休息,等會儿它們就會把黃金箱送來縹緲閣啦。”

    離奴一心思念小蝶,無心跟元曜爭論,趴著流淚心碎。

    白姬咧齒一笑,道:“放眼長安城,還沒有妖鬼敢動縹緲閣的東西,黃金箱它們會送回來的。”

    然而,一直到深夜,兩只貓仆也沒有把黃金箱送回縹緲閣。

    離奴心已碎,滿腦子只有小蝶,根本無心去管貓仆與黃金箱的事情。它蹲坐在綠釉麒麟吐玉雙耳瓶下,跟翠娘一起唱《相思曲》:“今夕何夕,芳草蘺蘺。明月高樓兮,望君千里。長相思兮,恨別離。別離苦兮,夢魂斷。長相思兮,摧心肝。摧心肝兮,情難絕!”

    白姬坐不住了,打算出去夜游,找回黃金箱。

    元曜被離奴和翠娘的歌聲吵得沒法睡覺,叫住了正要出門的白姬,道:“白姬,請捎上小生一起去!”

    白姬笑道:“難得軒之主動要求跟我一起去夜游,走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0:48

006 玉娘

    春夜風清,云月縹緲。

    白姬、元曜走在寂靜的街道上,元曜一邊打呵欠,一邊問道:“白姬,我們去哪儿?”

    白姬道:“去找回黃金箱。”

    “黃金箱在哪儿?”

    “應該在貓仆那儿。”

    “貓仆在哪儿?”

    “我不知道。”

    “那怎麼去找?”

    白姬笑道:“可以問。”

    元曜奇道:“問誰?”

    白姬笑道:“軒之認為長安城中誰的耳目最多?”

    元曜想了想,搖頭:“不知道。”

    白姬又笑著問道:“軒之認為這長安城中,什麼東西無處不在?”

    元曜想了想,又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軒之,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街道上什麼東西最多?”

    元曜抬頭望了一眼筆直而寬闊的街道,街道上空曠無人,也沒有活物,但兩邊種了許多樹。

    小書生一下子開竅了,道:“長安城中無處不在的莫不是花草樹木?”

    白姬笑道:“軒之答對了。長安城中,樹木無處不在,無所不知,各個坊間發生的事情都在它們眼中,它們都知道。它們的根系在地底盤根錯節,互通各種訊息。白天,離奴和貓仆在西市買魚,所以我們只要問一問西市的樹木,就知道貓仆去哪儿了。”

    元曜道:“聽起來好神奇!”

    白姬笑道:“軒之每次出來辦事有沒有偷懶,買點心時有沒有偷吃,只要問一問這些樹木,就都知道了呢!”

    元曜生氣地道:“小生行止坦蕩,才不會做這些事情!”

    白姬哈哈一笑,道:“我只是隨口一說,軒之不要生氣。”

    說話之間,白姬、元曜來到一棵大柳樹下。這棵大柳樹是西市中年齡最大的一棵樹,長得蔥蔥郁郁,柳葉如蓋。

    白姬伸手敲了敲大柳樹,叫道:“柳先生!”

    大柳樹上浮出一張慈和的面孔,道:“啊!是白姬呀!”

    白姬笑道:“柳先生,白天你有沒有看見我家離奴和兩個抬著箱子的貓仆在一起?”

    大柳樹道:“看見了。”

    “白天發生了什麼事?”

    大柳樹想了想,道:“一大早,離奴帶著兩個抬箱子的貓仆從我這儿經過,它倒是歡天喜地的,回來時卻失魂落魄,還蹲在路邊哭了許久。兩只貓仆看見離奴恍恍惚惚,合計了一下,抬著箱子跑了。”

    “它們現在在哪儿?”

    大柳樹道:“我目之所見,只知道它們跑出西市了。至于去了哪儿,您稍等,我問一問其它街坊內的朋友。”

    白姬笑道:“麻煩柳先生了。”

    大柳樹閉上雙目,沉默不語。

    夜風吹過柳樹,柳葉紛拂,柳絮飛舞。

    過了好一會儿,大柳樹才睜開雙眼,道:“它們傍晚之前就出城了。因為城外的朋友跟我們根系不通,所以想知道它們具体在哪儿,您得去城外打探消息了。不好意思,沒能幫上您。”

    白姬笑道:“您已經幫了我許多了。多謝柳先生。”

    白姬、元曜告辭了大柳樹,回縹緲閣召喚了兩匹天馬,連夜出城去找貓仆。

    白姬從城外的樹木口中打探到了消息,她和元曜在荒野的一座破寺中找到了兩只貓仆。

    兩只野貓正愁眉苦臉睡不著覺,一看見白姬、元曜來了,嚇得慌不擇路,奔逃開來。然而,它們太笨,根本逃不出白姬魔爪,只得哭著懺悔求饒。

    黑狸花貓哭道:“小的們一時鬼迷心竅,才會盜走黃金箱,求白姬大人饒命!”

    白姬冷冷地道:“鬼迷心竅不是為偷盜脫罪的理由。”

    黃花狸貓哭道:“小的們貌丑,沒有人肯收養,流浪辛苦,經常挨餓,才會被黃金誘惑,做出偷盜的事情,求白姬大人饒命!”

    白姬冷冷地道:“貌丑更不是為偷盜脫罪的理由。”

    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哭天搶地地求饒道:“小的們知錯了,不敢逃脫懲罰,但求饒命!”

    元曜心軟了,道:“白姬,貓非聖賢,孰能無過?黃金箱也找回來了,它們也知錯了,就饒過它們這一次吧。”

    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面面相覷,又嚎啕大哭。

    黑花狸貓哭道:“黃金箱不在小的們這儿,小的們出城之后,在樹林子里被三個强盜打劫了,黃金箱被强盜搶走了!”

    黃花狸貓哭道:“小的們好命苦!這世道簡直不給野貓活路!”

    白姬嘴角抽搐:“你們是貓妖,竟會被人類打劫?!”

    黑花狸貓哭道:“小的最怕刀了!小的小時候被刀傷過,一看見刀腿就發軟!”

    黃花狸貓哭道:“小的最怕人了!一看見人,小的就想跑!”

    白姬嘴角抽搐:“你們……”

    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抱頭悲哭:“小的們好命苦!這世道簡直不給野貓活路!”

    元曜有些同情這兩只野貓,對白姬道:“既然黃金箱在强盜那儿,我們趕緊去找强盜吧,不然天都快亮了。”

    白姬道:“我累了,懶得再奔波了。黃金箱是它倆弄丟的,得它倆去找回來。妖怪被人類打劫,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連連擺手,道:“强盜十分可怕,殺貓不眨眼,小的們不敢去!”

    白姬瞪著兩只野貓,眼神鋒利如刀,不怒而威。

    黑花狸貓哭道:“白姬大人饒命!小的去就是了!”

    黃花狸貓哭道:“小的拼卻貓命,也會把黃金箱搶回來!”

    白姬限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三天之內把黃金箱送回縹緲閣,兩只野貓哭著答應了。

    折騰了一晚上,眼看著天也快亮了,白姬、元曜騎著天馬回縹緲閣了。

    這一天,又是春雨濛濛,天街小雨潤如酥。

    白姬在二樓補覺,快中午了還沒起床。

    離奴趴在青玉案上,傷心得不肯做飯。

    翠娘幽思無限,在桃花枝上婉轉地唱著歌儿。

    元曜肚子餓得咕咕叫,他不敢催離奴做午飯,只好央求翠娘幫著看店,自己去西市買吃食。

    元曜買了他和白姬一天份的吃食,又尋思著離奴意志消沉,得讓它振作,又繞了一段遠路去給離奴買香魚干。

    元曜提著一大包吃食,舉著紫竹傘走在西市中,在路過一家首飾鋪時,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店里買首飾。

    那人虎背熊腰,身材十分高大,長著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嘴角的輪廓有些冷峻。不是劉章又是誰?

    元曜十分好奇,他悄悄地走到首飾鋪外,偷偷向里面望去。

    劉章正在挑選女人戴的步搖,他仔細地挑選著,神色十分溫柔,嘴角微微上揚。他的目光依次掃過各種樣式的步搖,最后拿起一支金枝點翠步搖。他溫柔地笑了笑,也不問價錢,就讓店老板包起來。

    店老板笑道:“劉大人,又給夫人買首飾了,劉夫人嫁給您真是好福氣!”

    劉章笑道:“娶了玉娘,才是我的福氣。沒娶她之前,我不知道人生可以如此陽光,如此溫暖,她給了我家,給了我人生目標,讓我如同再世為人。”

    店老板又恭維了几句,才把用素帛包好的步搖遞給劉章,劉章把步搖放進衣袖中,轉身離開了。

    元曜急忙閃去一邊,才沒跟劉章撞上。

    劉章滿心歡喜,也沒有注意到躲在一邊的小書生。

    元曜看著劉章遠去的背影,心中十分憤怒,他對裴玉娘一往情深,卻對翠娘無情無義,這種喜新厭舊,見異思遷的人,簡直太無恥無德了!

    元曜憤憤不平地回縹緲閣了。

    第二天,裴先來到了縹緲閣,他還帶來了一個人。

    來人是一名年輕少婦,她梳著時下流行的墮馬髻,氣質溫婉嫻靜。正是劉章的妻子,裴先的堂妹,裴玉娘。

    那日裴先回去之后,將劉章的事情告訴了他的叔父裴宣鈺,裴宣鈺對劉章這個女婿十分滿意,雖然十分震驚,但是不肯相信裴先的話。裴先讓劉章來縹緲閣見翠娘,劉章大怒,根本不肯來。裴玉娘得知了這個消息,私下來找堂兄,說她願意與翠娘一見。裴先尋思,無法帶劉章來縹緲閣,帶裴玉娘來也是好的,就帶她來了。

    白姬接待了裴玉娘,裴玉娘禮貌地提出要見翠娘一面,白姬同意了。

    白姬將相思鳥帶出去,不一會儿,她牽著一名身穿翠色羅裙,披著水藍色披帛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翠娘有一雙十分美麗的眼睛,但是眼神卻黯淡無光。

    翠娘見禮之后,在裴玉娘對面跪坐下來。

    裴玉娘望了一眼翠娘,想到這是她深愛的丈夫的前妻,心中酸澀而悲傷。

    翠娘雖然眼盲,但心中應該跟裴玉娘是同樣的心情。

    裴玉娘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劉章的妻子?”

    翠娘坦蕩地道:“是的。”

    裴玉娘道:“我怎知你不是說謊?”

    翠娘坦蕩地道:“我與劉章做了三年的夫婦,蒼天可鑒,父母為證。在我們遙遠的嶺南家鄉,人人都是見證人。”

    裴玉娘心中百味雜陳,她眼前閃過跟劉章成婚這兩年內的點點滴滴,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對她充滿愛意,對她体貼關懷,無微不至。這兩年多來,他們那麼恩愛,那麼珍惜彼此,她感激上蒼讓她找到了世間最好的良人,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然而,這一切都是幻覺,這一切都是欺騙!他居然曾經有一個妻子!他居然是那種停妻再娶,始亂終棄的小人!

    裴玉娘十分傷心,翠娘也一樣傷心,兩個悲傷的女子相顧無言。氣氛有些尷尬,白姬喝茶無語,元曜不敢插話,裴先也不敢開口。

    過了好一會儿,裴玉娘才開口道:“翠娘姐姐,劉章是您的丈夫,也是我的相公,不管他做錯了什麼事情,我仍愛他。如果您也真心愛他,想必會跟我的心情一樣,不忍責怪他,願意包容他的過錯。您一個柔弱女子,不遠万里找來長安,對相公的這份感情令我動容,我今后願與您姐妹相稱,共同侍奉相公。還望姐姐寬宏大量,不要去官府告發相公,一切以相公的前程為重。”

    元曜一驚,他沒有想到裴玉娘得知真相之后,竟會選擇原諒劉章的欺騙。她仍愛著劉章,一切以他為重,為了他的前程,她這個高貴的士族千金竟肯在商女出身的翠娘面前放低姿態,提出與翠娘共享她摯愛的人。這種寬容到忘我的愛,莫非也是一種深沉的相思?

    元曜想起昨天在首飾鋪看見劉章為裴玉娘挑選步搖的情形,他覺得劉章也是發自內心的摯愛裴玉娘,毫無虛情假意。

    有那麼一瞬間,雖然很對不起翠娘,元曜竟覺得劉章與裴玉娘之間並沒有翠娘的位置,她似乎顯得有些多余。

    然而,不知相思為何物的小書生也只是迷惑了一瞬間,他還是站在翠娘這邊,世間万事總講究一個先來后到,人情百態也有一個禮義廉恥,劉章始亂終棄絕對是一件有違聖人教誨,讓人唾罵的事情。劉章與裴玉娘再相愛,也改變不了他們傷害了翠娘的事實。

    翠娘愣了一下,她心中百味陳雜,眼淚不斷地涌出眼眶。她深愛劉章,但她的愛與裴玉娘的愛不一樣,她只想與劉章在天比翼,在地連枝,她不能接受與別人分享他。她的愛至情至深,要麼是一,要麼是無,除此以外,沒有別的可能性。也只有如此熾烈,如此痴狂的愛,才能令一個柔弱女子化身為飛鳥,不遠万里飛來長安尋找愛人。

    翠娘哭道:“劉章是我的夫君!只能是我的夫君!你讓劉章來見我,我要見他!”

    裴玉娘忍下心中酸楚,柔聲道:“還望翠娘姐姐三思,一切以相公為重。您可以怨恨我,請不要怨恨相公。”

    聽裴玉娘這麼說,翠娘根本無法怨恨她,哭得更傷心了:“你讓劉章來見我,我要見他!”

    裴玉娘道:“我會勸相公來見您。還望姐姐三思,考慮我的提議,相公有情有義,必不會薄待姐姐。我也並非妒婦,也會善待姐姐,如同親姐妹。”

    裴玉娘如此通情達理,翠娘竟不知該如何應對,她只是哭著要見劉章。

    裴玉娘答應會勸劉章前來向翠娘賠罪,又安慰了翠娘几句,才告辭離開了。裴先也不多留,護送裴玉娘回去了。

    裴玉娘走后,相思鳥站在桃花枝上傷心不已。離奴思念小蝶,也趴在綠釉麒麟吐玉雙耳瓶下哭泣。

    白姬不忍心聽翠娘和離奴啼哭,找出一壺羅浮春,走到了后院。她坐在后院的回廊下,一邊喝酒,一邊發呆。

    元曜被一鳥一貓的哭聲吵得看不進去聖賢書,也跑來后院陪白姬喝酒。

    白姬望著盛開的桃花,道:“軒之,人類的感情還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何出此言?”

    “軒之,你說翠娘與玉娘誰更愛劉章呢?”

    元曜想了想,道:“不知道。”

    翠娘對劉章的相思如山一般堅固,故而她能化為飛鳥,千里迢迢尋來長安。裴玉娘對劉章的相思如海一般深沉,故而她能包容他的一切,原諒他的欺騙。這兩種相思都讓人欽佩,沒有辦法做出比較。

    “軒之,你說劉章更愛翠娘,還是玉娘?”

    “玉娘。”元曜毫不遲疑地答道。

    白姬喝了一口素瓷杯中的羅浮春,道:“軒之為什麼這麼肯定?”

    元曜把昨天偶遇劉章為裴玉娘買首飾的事情說了出來。劉章那時所表現出來的溫柔,絕對是對摯愛之人用情至深的自然流露。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人心真是幽微善變,情感的變遷讓人無奈。”

    元曜也嘆了一口氣,道:“小生總覺得翠娘好可憐!劉章實在是可惡!”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0:59

007 風雨

    時間很快,一連過了兩天,劉章並沒有來見翠娘,裴先倒是一天來一次。

    據裴先說,無論裴玉娘怎麼勸說,劉章也不肯來見翠娘,更不肯接受裴玉娘的提議,接翠娘去劉宅。他說他此生只有裴玉娘一個妻子,此心無轉移。劉章托裴先轉告翠娘,他願意贈送翠娘黃金珠寶,只希望翠娘回嶺南去,另覓良人,再不要來長安干涉他的生活。

    翠娘一聽到這個消息,万分悲切,情急之下,飛出了縹緲閣,不知道去了哪里。

    翠娘離開縹緲閣已經一天一夜,也沒有回來,白姬、元曜十分擔心她。

    “軒之,你出去找一找翠娘。”白姬對元曜道。

    元曜道:“外面下著大雨呢,你自己怎麼不去找?”

    懶得出去淋雨的白龍望了一眼趴在地上傷懷的黑貓,道:“相思令人成狂,一個人陷入相思之中,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傻事。被相思所困的人,已經跑了一個翠娘,生死不知。還剩一個離奴,我得看著,不能讓它也跑出去了。”

    小書生無法反駁白姬的話,只好撐了一把紫竹傘,冒著大雨出去找翠娘。

    在偌大的長安城尋人,簡直是大海撈針。元曜想了想,來到了西市的大柳樹下,他學著白姬的樣子,敲了敲柳樹干,叫道:“柳先生!”

    然而,大柳樹沒有理他。

    元曜沒有放棄,再一次伸手敲了敲柳樹干,大聲道:“柳先生!”

    大柳樹還是沒有理他。

    不過,聽見了元曜的聲音,大柳樹的另一邊出現了一個男子。男子穿著天青色闊領儒衫,戴著黑色襆頭,面如冠玉,一派斯文。正是元曜和白姬第一次去找劉章的路上偶遇的吹笛之人。

    此時此刻,春雨下得很大,男子的手中舉著一把青荷紫竹傘,正是元曜之前送給他遮雨的那一把。

    元曜有些吃驚,道:“啊!真巧,又遇見兄台了!”

    男子笑了笑,道:“我是特意來還你傘的。我已經在西市徘徊几日了,可是始終找不到縹緲閣。”

    元曜想了想,更吃驚了:“小生有告訴兄台小生住在縹緲閣嗎?”

    男子笑了笑,道:“一問大家就知道了。”

    元曜吃驚:“大家?”

    男子的笑容縹緲如風,道:“無處不在的大家。”

    元曜驚道:“兄台,難道你……你不是人?”

    男子神色悵然,道:“生前是。”

    他原來是鬼!怪不得白姬說他吹的笛音如鬼樂!

    大白天看見孤魂野鬼的事情對元曜來說也是常事,不過他還是在心中為男子英年早逝而傷懷了一會儿。

    “兄台,你在人間徘徊不去,是不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男子悵然道:“我心中有一件牽掛的事,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它讓我無法往生。可是,我卻不知道是什麼事情,我無法想起來。我忘了一切,我忘了我是誰,從哪儿來,要到哪儿去。我也忘了自己是怎麼死的,只知道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情,應該是一個約定,一個很重要的約定。可是,我想不起來。”

    元曜道:“白姬擅長解決大家的煩惱,不如兄台去縹緲閣找白姬幫你?”

    男子悲傷地道:“我找不到縹緲閣。大概,連自己都忘記了的人,與縹緲閣是沒有緣分的。”

    元曜覺得男子十分可憐,道:“雖然兄台找不到縹緲閣,但小生與兄台相遇也是緣分,小生會向白姬轉達兄台的心願,看她能不能幫兄台實現願望。”

    男子笑道:“多謝。”

    元曜想起還要去找翠娘,但大柳樹不理他,不知道從何找起,不由得心里發愁。

    男子見元曜愁眉苦臉,問道:“你有什麼心事?”

    元曜愁道:“小生要去找一只相思鳥,但不知道去哪里找。”

    男子笑了,“相思鳥?是不是這一只?”

    男子舉起衣袖,掀開給元曜看。

    元曜定睛望去,但見一只翠色小鳥安靜地睡在男子的衣袖中,它已經睡熟了,神色十分安寧。外面風雨交加,相思鳥在男子的翼護下卻沒有淋濕,而且似乎在享受著某種令人安心的溫暖。

    元曜笑了:“這就是小生要找的相思鳥,它怎麼會在兄台的衣袖中?”

    男子溫柔地望著相思鳥,道:“也許,是緣分吧。”

    男子為了還元曜雨傘,這几日都在西市附近徘徊,昨天他正在柳樹下發呆時,看見這只相思鳥從某個巷子中衝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他被它吸引了。

    相思鳥眼盲,又不識路,它四處亂飛,處處碰壁,它的神情十分悲傷,眼神絕望。

    相思鳥几次從男子眼前飛過,它卻看不見他。

    看見相思鳥拼命地飛,卻找不到方向,飛不出西市,男子觸動了心傷,有一種惺惺相惜之感。他忘了前塵后事,孤身在世間徘徊,明知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卻找不准實現的方向。他與眼前這只明明想飛去某個地方,卻因為眼盲而找不准方向的鳥儿何其相似?

    男子拿出長笛,吹出一曲哀怨的笛曲,相思鳥聽見笛聲,突然不再徒勞地亂飛,它循著笛音停在了男子肩膀上,安靜地聽著笛曲。

    一曲笛音終了,一鬼一鳥互訴衷腸。它們素昧平生,卻仿佛相識多年,不自覺地想靠近彼此,傾訴心聲。

    翠娘向男子訴說了自己的悲苦與迷茫,因為相思,不遠万里,跋涉千山万水,來到長安。誰知,她的相思之人已經變心,她的相思不知道該置于何處,內心煎熬而痛苦。

    男子也向翠娘訴說了自己的痛苦與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何時生于世,何時死于世,他只知道自己因為一個强烈的願望不肯離開人世,他從遙遠的虛無來到長安,日日徘徊在一百一十坊間,想要實現願望。然而,悲傷的是,他不知道那個願望是什麼,只能每天徘徊在坊間的街邊樹下,望著來來往往,形形色、色的眾生,迷茫地吹笛。

    翠娘道:“你的笛音很好聽,我的夫君也擅長吹笛,你的聲音也很像我夫君。”

    男子道:“如果能夠讓你不再悲傷,我願意天天吹笛給你聽。”

    翠娘道:“我無法不悲傷,因為我被最深愛的人背棄了。”

    男子道:“真正的相思,沒有背叛與離棄,一定是有什麼誤會。”

    翠娘道:“我也希望只是一場誤會,可惜不是。他已有嬌妻美眷,我的存在只是多余。”

    男子道:“我帶你去找你的丈夫,長安城的路我很熟悉,畢竟我在這座城中徘徊三年了。”

    翠娘搖頭,道:“我很想見他,但是又不敢見他,我的心情很矛盾,也很混亂。所以,我從縹緲閣飛了出來。”

    男子道:“如果沒有想好要去哪儿,你可以先留在我這儿。”

    翠娘同意了。

    春寒料峭,冷雨綿綿,男子的衣袖是相思鳥棲息的港灣,不知道為什麼,待在男子身邊,它覺得特別溫暖與安心。

    元曜看見翠娘安然無恙,也就安心了。他見相思鳥睡得安然,也不想吵醒它,與男子道別之后,就回縹緲閣了。如果翠娘想回縹緲閣,它自己應該能夠回去,有男子在,想來它也不會遇到危險,應該不必擔心。

    不知道為什麼,元曜總覺得男子與翠娘之間有一種天人合一的默契,仿佛不應該將兩人分開。

    元曜回到縹緲閣,他剛收好雨傘,走進里間,就看見白姬愁眉苦臉地趴在青玉案上,唉聲嘆氣。

    元曜奇怪地問道:“白姬,你這是怎麼了?”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軒之,我被相思所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元曜笑道:“別胡說了,你能有什麼相思?”

    白姬不高興了,道:“軒之這話我不愛聽,為什麼我就不能有相思?”

    元曜笑道:“好吧,好吧,你有相思。說吧,你到底怎麼了?”

    白姬愁道:“離奴跑了,說是要去見小蝶,我攔都攔不住。這件事因相思而起,雖然是離奴的相思,說起來也算是我正被相思所困。”

    元曜坐下來,道:“哪能那麼算?離奴老弟跑了,你也不去追?”

    白姬道:“外面下著大雨呢,我怎麼追?唉,愁死我了,離奴被相思所困,万一鬧起來了,跟小蝶殉情了,可怎麼得了?!”

    元曜冷汗,道:“應該還不至于殉情吧?”

    白姬翻了翻青玉案上的一本坊間傳奇小說,道:“這些小說上都這麼寫著呢,富家小姐與書生私定終身,侯門歌姬與幕僚夜奔之類的,最后大多數都殉情了。”

    元曜大聲道:“不要再看這些不入流的坊間讀本了!白姬,你要多讀聖賢書!”

    白姬道:“無論是聖賢書,還是坊間讀本,不都是人類寫的文字麼?我覺得讀起來都差不多。”

    元曜大聲道:“這兩者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1:13

008 聘魚

    白姬和元曜正猶豫著要不要冒雨去找離奴,突然外面的大廳里響起了一片喧嘩之聲。白姬和元曜急忙出去看發生了什麼事。

    縹緲閣中進來了兩只貓,三個人,他們推推嚷嚷,吵吵鬧鬧,看上去十分熱鬧。

    元曜定睛一看,兩只貓、三個人他都認得,兩只貓是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三個人是那日在春雨中打劫白姬和他不成,反被白姬使喚作苦力的强盜。

    他們五個怎麼湊到一塊儿去了?!小書生心中納悶。

    白姬望了一眼三個强盜,嘴角勾起一抹深不可測的笑意。三個强盜一看見白姬,頓時失魂落魄,也不敢跟兩只貓妖推攘吵鬧了。

    黑花狸貓大聲地對白姬道:“白姬大人,小的們不辱使命,把打劫小的們的三個强盜捉來了,希望能夠將功贖罪!”

    黃花狸貓道:“也是蒼天憐貓!小的們不眠不休找了他們兩天都沒有找到,今天居然在街上碰見了!小的們立刻將他們捉來縹緲閣,讓白姬大人發落!”

    白姬笑得深沉,道:“你們是在哪儿發現他們三人的?”

    黑花狸貓道:“崇賢坊,劉宅外面。”

    黃花狸貓道:“他們在那里徘徊。”

    三個强盜垂下了頭,青紫色的臉上表情變得有些可怕。

    白姬凝望著三個强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元曜笑道:“兩位貓仙辛苦了,找到了債主事情也就了了。外面刮風下雨的,小生去沏一壺茶來,三位壯士也喝一杯暖暖身子,大家有什麼誤會,一邊喝茶,一邊說。”

    黑花狸貓歡呼道:“太好了!有熱茶喝了!”

    黃花狸貓歡呼道:“小的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喝過茶!”

    白姬陰森一笑,道:“軒之,拿兩個杯子就夠了。死人,是不需要喝茶的。”

    “欸?”元曜沒有明白白姬的意思。

    白姬指著三個强盜,道:“軒之,難道你沒看見,他們都是已死之人的亡魂嗎?”

    元曜定睛望去,才發現三個强盜臉色青紫,神情怨戾。透過他們半透明的身体,依稀可以看見他們身后的貨架,他們顯然已不是生人。他們已經死了。

    黑花狸貓笑道:“他們如果不是鬼,小的們還不敢捉他們來縹緲閣呢。”

    黃花狸貓笑道:“小的們怕人,但不怕鬼。妖鬼,妖鬼,怎麼說,我們妖也排在鬼前面,比鬼厲害,哈哈哈!”

    元曜望著三個强盜,心情復雜。明明几天前他們還是人,現在居然成鬼了,到底發了什麼事?看他們怨氣衝天的模樣與神情,似乎不是正常死亡,誰殺了他們?

    為了平復心情,元曜去廚房沏了一壺六安茶,端來給大家喝。但是,當元曜把六安茶端上來的時候,兩只貓仆和三個强盜都不見了,只留白姬坐在大廳中。

    白姬怔怔地望著虛空,不知道在想什麼。

    元曜忍不住問道:“白姬,他們去哪儿了?”

    白姬沒有回答元曜的話,反而問道:“軒之,該怎麼去找一個人?”

    元曜道:“這還不簡單,去問花草樹木呀。”

    白姬道:“花草樹木沒有辦法找到一個死人。”

    元曜疑惑地道:“你要找誰?”

    白姬道:“劉章。”

    元曜疑惑地道:“劉章是……死人?”

    白姬愁悶地道:“是的。劉章早就死了。”

    元曜驚疑且恐懼,劉章居然是鬼嗎?!不過,看起來完全不像,怎麼看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元曜尚未將心中的疑惑問出口,白姬突然站起身,道:“軒之,我出去一趟辦些事情,你留下來看店。”

    元曜點頭同意了。

    白姬走后,元曜坐在青玉案邊,一邊喝茶,一邊看書。想到翠娘與劉章的事情,他心中無限唏噓,想到離奴去找月眉蝶魚的事情,他的腦中又一片煩亂。雖然捧著聖賢書,也沒怎麼讀進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縹緲閣里又來人了,元曜聽見響動,起身去大廳查看,發現是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回來了。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扛著一個大箱子,氣喘吁吁。

    黑花狸貓看見元曜,笑道:“按白姬大人的吩咐,小的們從强盜的窩點把黃金箱拿回來了!元公子你點點數,小的們分文未動,原物奉還。”

    黃花狸貓笑道:“强盜的窩點居然還有不少好東西,看來他們生前真是沒少干壞事。他們都死了,也用不著金銀俗物了,小的們就消受了。今年可以吃飽穿暖了!”

    黑花狸貓伸爪,狠狠拍了一下黃花狸貓的頭,吼道:“你胡說些什麼?!長得丑也就罷了,腦子也不好使,嘴上沒個把門的!”

    黃花狸貓不高興了,回罵道:“說我長得丑?!哼!你也沒好看到哪里去!你要是長得可愛,能當吃不飽穿不暖的流浪貓?!”

    黑花狸貓還要吵架,被元曜勸住了:“好了,好了,兩位貓仙都少說一句,和氣為貴。白姬出門未歸,你們如果沒有急事的話,坐下喝杯茶等一會儿吧。等白姬回來交接了黃金箱,你們便可自去了。”

    聽見元曜這麼說,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都高興地同意了。

    黑花狸貓笑道:“最好有點心,米糕、乳酥都行,小的今天還沒吃東西。”

    黃花狸貓笑道:“太激動了!貓生第一次喝茶!”

    元曜給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端來一壺六安茶,一盤羊乳酥,一盤芙蓉糕。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道謝之后,很開心地喝茶,吃點心。

    元曜心中迷惑重重,看不進去書,只好陪著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喝茶說閑話。

    不一會儿,縹緲閣外飛進來一道黑影,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摔在縹緲閣門口。

    “啊啊——”掉下來的東西發出驚叫聲。

    元曜和黑花狸貓、黃花狸貓急忙跑到門口查看,但是什麼也沒看見,疑心剛才是幻聽。還是黑花狸貓眼尖,指著地上道:“這儿有一只蝸牛。”

    元曜定睛望去,只見一只蝸牛翻倒在一灘積水之中,口中吐著白沫儿。

    元曜認出蝸牛是穿梭在長安一百一十坊間給大家報信的信使,十分擔心它的安危。

    “蝸牛老兄,你沒事吧?”

    蝸牛掙扎著翻了一個身,伸出柔軟的觸角,道:“摔死俺了!該死的燕子,飛那麼快干啥?!這些天上飛的年輕人真是心浮氣躁,一點儿也不穩沉,速度雖然快,但不如俺的腳踏實!”

    元曜道:“蝸牛老兄,你乘著燕子飛,怎麼掉在縹緲閣門口了?”

    蝸牛道:“俺是受白姬之托,來縹緲閣給元公子你報信的。離奴嫌俺的腳程慢,怕耽誤了它的好事,非得把俺放在一只小燕子上,真是坑死俺了!”

    元曜問道:“白姬和離奴老弟在一塊儿?太好了!他們讓蝸牛老兄你來報什麼信?”

    蝸牛道:“白姬要給離奴提親,讓元公子你准備聘禮帶過去。”

    元曜問道:“准備什麼聘禮?帶去哪里?”

    蝸牛道:“白姬說,聘禮只要准備一只相思鳥就可以了。地點是布政坊,大裴府。”

    元曜道:“小生明白了。蝸牛老兄趕路辛苦,不如進去喝杯茶休息一會儿?”

    蝸牛道:“沒有那個閑工夫,俺還得去傳信呢。修真坊的佘三公子跟升道坊的苟家二娘子一見鐘情,兩情相悅,佘三公子要俺給苟二娘子傳話邀請她明天一起去游曲江,俺還得趕去傳信,不能耽誤了人家的美事。”

    說完,蝸牛便一步一步地爬去了。

    元曜思量了一下西市到升道坊的距離,以及蝸牛的腳程,很擔心明天佘三公子會在曲江邊等不到佳人。

    不過,小書生也沒有閑工夫操心蛇與狗的約會,他還要忙著貓與魚的相思。他拜托黑花狸貓和黃花狸貓看店,就拿著雨傘離開縹緲閣了。

    西市的大柳樹下,男子還在怔怔的站著,相思鳥已經醒了。它正站在男子的肩頭,以喙梳理羽毛。

    元曜走過去,與男子和翠娘打過招呼,他不好意思說要拿翠娘做聘禮,只說白姬傳話在布政坊的裴府等待,讓他帶翠娘一起去。

    翠娘一聽裴府,心知跟劉章有關,她十分猶豫與不安,想去又害怕去。最終,她還是鼓起勇氣,決定去了。

    元曜帶著翠娘離開,男子躊躇了許久,心中還是放心不下,悄無聲息地跟在元曜身后,也向布政坊而去。

    布政坊離西市很近,元曜不一會儿就到了大裴府外。裴府分為大裴府和小裴府,大裴府是裴先家,小裴府是裴宣鈺家,一牆之隔。

    大裴府外的家奴事先得到過吩咐,聽元曜自報來意之后,將他帶了進去。

    裴府是仕宦之家,自然重樓飛閣,富麗堂皇。家奴帶元曜來到裴先居住的小樓,元曜帶著相思鳥走進客廳,裴先、白姬、離奴、三個强盜的鬼魂都在。

    白姬坐在羅漢床、上,正在認真地擺弄一副龜甲,不知道在占卜什麼。裴先坐在白姬對面,痴痴地望著她,一副沉溺于相思之中的狀態。離奴愁眉苦臉地坐在窗邊,望著剛升起的一彎新月。三個强盜的鬼魂靜靜地站在牆角,一臉怨戾與猙獰,不知道裴先看不看得見他們。

    白姬看見元曜來了,笑道:“軒之來得還挺快的。”

    元曜與裴先見過禮,便問白姬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白姬把下午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元曜。

    離奴思念小蝶,跑去小裴府見小蝶,當時裴宣鈺正在書房里賞魚,醞釀詩意。離奴一路跑進書房,看見裴宣鈺望著月眉蝶魚的眼神充滿了痴憐之意,不由得心中由妒生恨,幻化出貓妖形態,把裴宣鈺嚇暈了。

    離奴打算把小蝶帶走,可是小蝶卻已在琉璃缸中奄奄一息。

    月眉蝶魚是海魚,在陸地上無法存活太久,哪怕被溫暖的海水和精致的魚食環繞,哪怕人們再精心細致地照料它。裴宣鈺痴憐的眼神正是感憐月眉蝶魚短暫的生命,想起裴家祖輩中有不少征伐沙場英年早逝之人,自古美魚如名將,人間不許見白頭。誰知,這眼神卻被離奴誤會,將他嚇暈了。

    離奴向小蝶傾訴了衷腸,希望小蝶跟它走。

    小蝶不肯。

    離奴打算强行帶小蝶走,小蝶急得拼盡全力躍起來自殺。

    離奴不敢强迫,只好哭著跑了。

    離奴傷心欲絕,在裴府外的大樹下放聲大哭,正好遇見白姬和三個强盜的鬼魂。白姬聽了離奴的哭訴,眼珠一轉,安慰它說小蝶是一條矜持的魚,不肯私奔,那就是要按禮數來,先提親再說。

    蝸牛正好經過,白姬讓蝸牛給元曜傳話,准備聘禮來提親。離奴嫌蝸牛走得慢,捉了一只在樹葉間避雨的小燕子,把蝸牛放了上去。

    裴宣鈺被貓妖驚嚇的消息傳到了裴玉娘的耳中,她急忙跟丈夫一起回娘家探望父親。此時此刻,裴玉娘跟劉章正在與大裴府一牆之隔的小裴府中。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1:33

009 訣別

    在白姬丟龜甲占卜時,應白姬的請求,裴先早已派人前去請劉章夫婦了。

    這時候,有家仆來報告,說劉章夫婦已在樓下。裴先望了一眼白姬,白姬點了點頭,裴先吩咐家仆帶劉章夫婦上樓。

    白姬望了一眼元曜肩頭的相思鳥,道:“翠娘,我想讓你見一個人。”

    相思鳥啼音婉轉:“是我夫君嗎?”

    白姬沒有回答,只道:“你見了就知道了。”

    裴先見白姬對著虛空說話,感到十分奇怪。

    晝與夜的界限早已昏昧,另一個世界緩緩醒來。

    一個錯眼間,裴先看見元曜的肩頭站著一只美麗的鳥儿,而白姬正在對它說話。

    不多時,劉章與裴玉娘夫婦相攜走了進來。劉章看見白姬與元曜,略微有些震驚,但他很快平復下來。他沒有看見站著牆角陰影處的三個强盜的鬼魂,也沒有看見他們盯著他的眼神充滿了怨恨與憤怒。

    劉章對裴先行了一禮,道:“不知道堂兄找劉某人有什麼事情?”

    相思鳥聽見劉章的聲音,呆若木雞。

    裴先尚未回答,白姬已笑道:“是我拜托裴將軍請您來的,也還是為之前的事情。”

    劉章大怒,道:“還真是沒完沒了!我與那個什麼翠娘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我現在的妻子是玉娘,我深愛我的妻子,絕不會再見翠娘!我可以給翠娘錢財作為補償,也會派人護送她回嶺南,就當我劉某人已經死了,望她以后不要再來糾纏。”

    裴玉娘本想開口勸丈夫几句,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翠娘在元曜的肩膀上站著,呆若木雞。

    元曜聽不下去了,為翠娘憤憤不平,大罵劉章:“哪有這樣子的道理?!既然結為夫婦,就該一世相守,不離不棄。劉大人始亂終棄,拋棄糟糠之妻,不僅不認錯,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還把背棄妻子的事情說得那麼理直氣壯?!劉大人真是丟讀書人的臉!”

    劉章氣急敗壞,正要開口,元曜肩頭的相思鳥卻開口了:“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的夫君,我的夫君在哪里?!”

    劉章看不見元曜肩頭的相思鳥,也聽不見它的聲音。

    裴先見元曜肩頭的相思鳥口吐婉轉人語,不由得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元曜道:“翠娘,這就是劉章呀。”

    相思鳥搖頭,道:“不對,不是,這個人不是我夫君。我雖眼盲,但能聽聲,這不是我夫君的聲音。”

    劉章見元曜對著虛空說話,覺得自己受到了愚弄,大聲道:“你們在搞什麼鬼?!”

    白姬笑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劉大人不必緊張。”

    劉章冷哼一聲,道:“我劉某人坦坦蕩蕩,無愧于天地。”

    白姬笑道:“劉大人既然不願意見翠娘,那就罷了。畢竟,其實您跟翠娘也沒有關系。不過,有三位故人,您必須見一見,因為您還欠他們一樣東西呢。”

    劉章倨傲地道:“我劉某人從不欠任何人的東西。”

    白姬笑道:“話不可說得太滿了。難得劉大人來了,你們三個還不快過來找他還東西?”

    三個强盜的鬼魂在黑暗中浮出,向劉章走來。

    劉章見了,大驚失色:“你們……你們……你們不是被我殺了嗎?!”

    三個强盜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們怨恨地道:“馬四,你還我們命來!”

    “毒藥穿腸爛肺,好痛苦呀!”

    “馬四,你真是心狠手辣,枉我們還是結義兄弟!”

    裴玉娘一下子懵了,驚道:“相公,這是怎麼回事?!”

    劉章倏地抽出佩劍,對著三名强盜的鬼魂亂揮,雖然劍劍刺中,卻是虛空。

    劉章道:“你們是盜寇,殺人如麻,作惡多端,死有余辜!”

    胖强盜幽幽地道:“你,不也是盜寇嗎?”

    瘦强盜和矮强盜也以憐憫的眼神望著劉章。

    劉章道:“我不是盜寇!我是朝廷命官!我是吏部書令史劉章!”

    “哈哈哈哈——”

    “別自欺欺人了,馬四。”

    “劉章早就被我們殺死了,還是你殺死的呢。”

    三個强盜的表情既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劉章尚未回答,相思鳥早已瘋了一般扑了過來。

    “你們說什麼?我夫君……他已經死了?!”

    三個强盜憐憫地望著相思鳥,道:“劉章三年前已經被我們殺死了,他的老仆和書童也殺了。”

    “其實,那一單買賣挺虧的,他身上也沒有多少錢財,埋三個人還花了我們不少力氣呢。”

    “誰叫他要反抗,乖乖交出錢財不就沒事了嗎?”

    裴玉娘驚道:“劉章既然已死,那我相公……是誰?!”

    三個强盜憐憫地望著裴玉娘,道:“你相公叫馬四,是我們的好兄弟。”

    三年前,四個强盜在荒野打劫去長安赴任的劉章,因為劉章不畏邪惡,奮力反抗,他們殺死了劉章和他的老仆。强盜們留下了年幼的書童,打算賣了他換錢。

    馬四在落草為寇之前也讀過詩書,他看見了劉章身上的官文,並從書童口中逼問出劉章的生平,認為是去長安大賺一筆的好機會。馬四從書童口中問出自己想知道的信息之后,就殺了他,並且不辭而別,帶著官文走了。馬四走之后,三個强盜只好把劉章和仆從的屍体埋在荒野之中,繼續干打家劫舍的勾當。

    不久前,三個强盜無意之中看見馬四,打聽到他盜取了劉章的身份,在長安城混得很好,他們心中起了邪念。他們找到馬四,威脅勒索他,揚言如果馬四不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就去官府自首,揭發馬四的罪行。

    馬四假裝同意了三個强盜的要求,邀請他們在郊外的別院中宴飲敘舊,他在酒里下毒,毒殺了三人。馬四連夜將三個强盜的屍体掩埋在別院的花園中,第二天若無其事地回到長安,繼續過日子。

    裴玉娘一時間不能接受,她緩緩后退,似要昏倒。

    裴先眼尖反應快,趕緊伸手扶住了堂妹。

    相思鳥聽見劉章的死訊,仿佛天地都傾塌了。它胸中因絕望和憤怒而騰起熊熊烈焰,這股强烈的恨意讓它妖化成魔。

    相思鳥從火焰中騰起,幻化為鳥妖。

    相思鳥妖睜著血一般的雙目,向劉章,不,馬四扑去。

    “你這賊人,還我夫君!”

    馬四看見妖化的相思鳥,十分震駭,他大驚之下,揮劍向相思鳥刺去。

    相思鳥眼盲,沒有看見來襲的劍,眼看鋒利的長劍就要刺穿它的胸膛。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身影擋在了相思鳥面前,閃爍著寒光的長劍刺穿了那人的胸膛。但是,這並沒有什麼用,長劍刺穿那人透明如霧的身体之后,仍舊刺入了相思鳥妖的胸口。

    相思鳥妖的胸口被長劍刺穿,鮮血如注。它哀鳴一聲,軟倒在地。

    衝出來以身擋劍的人正是在柳樹下吹鬼笛的男子。他不放心相思鳥,尾隨元曜來到大裴府,看見相思鳥遇見危險,他沒有多想,奮不顧身地扑了上來。可惜,他只是一縷幽魂,無法保護它的周全。

    白姬、元曜、裴先等人看見突然挺身而出的男子,都嚇了一跳。

    元曜驚道:“兄台,你……”

    馬四和三個强盜更是震驚。馬四的眼中還流露出一絲驚慌,他倏地拔回寶劍,相思鳥妖鮮血四濺。

    當相思鳥妖胸口的鮮血濺到男子身上的那一瞬間,男子如遭電擊,有許多畫面在他眼前浮現,有許多聲音在他耳邊低喃,他忘掉的記憶逐漸在腦海中浮現。

    他出生清貧,刻苦讀書。他遇上了此生摯愛,與她一起面對重重阻礙,終成眷屬。他們相親相愛,和睦美滿。他接到調令,獨自去長安,跨越千山万水,卻命途多舛,被强盜殺死。臨死之時,他仍舊牽念千里之外的她,不能割舍。

    走過奈何橋,飲下一口孟婆湯之后,他心中仍不斷地涌出對她的相思,對她的愛戀,他無法割舍她。他從地府逃走了,徘徊于人間。

    可是,因為喝下了一口孟婆湯,他忘了前塵后事,忘了她。他只憑著心中的一點模糊的執念,來到長安,游蕩于一百一十坊間。

    他想起來了。他的名字叫劉章,他心愛的妻子叫翠娘。

    相思鳥胸口的鮮血凝聚著對劉章的相思與愛戀,讓劉章找回了記憶。

    劉章回頭,望向妖化的相思鳥。

    相思鳥妖雖然胸口不斷地涌出鮮血,但是仍因丈夫的死而憤怒瘋狂。它的血目中怒火如熾,似乎還要扑向馬四,將他撕成碎片。

    劉章伸出手,撫摸相思鳥妖的羽毛,悲傷地道:“翠娘,我來接你了。”

    相思鳥妖聽見劉章的聲音,一瞬間平靜了下來。它睜著失明的眼眸,不可置信地望著劉章,道:“你說什麼?”

    劉章溫柔地道:“我說,我來接你了。翠娘,是我,我是你夫君,我剛剛才想起一切。”

    相思鳥妖聞言,倏地化作了一只手掌大小的翠色小鳥,小鳥的胸口仍在滴血。

    相思鳥飛入劉章的掌心,它悲傷地道:“你真的是我夫君嗎?你真的被强盜殺死了嗎?”

    劉章溫柔地道:“是的。我死于路途,所以沒能按約定去接你。翠娘,讓你受苦了。”

    相思鳥悲傷地道:“夫君,因為思念你,我哭瞎了雙眼。我看不見你,也認不出你。”

    劉章流下了眼淚,道:“對不起,翠娘,讓你受苦了。”

    劉章的眼淚滴在了相思鳥的眼睛里,他的眼淚中凝聚了對翠娘的相思與愛戀,讓相思鳥的雙目逐漸清澈明亮,也讓相思鳥胸口的傷逐漸愈合。

    相思鳥的眼前逐漸浮現出劉章的模樣,它看見了它深愛之人,開心地啾啾啼鳴。

    “夫君,我能看見你了。”

    劉章也笑了,道:“翠娘,我們不要再分離了。”

    劉章的身体中閃過一道白光,他倏地也化作了一只翠色的相思鳥。兩只相思鳥相依相偎,繞梁而飛。

    “白姬,謝謝你。”翠娘道。

    “元老弟,謝謝你。”劉章對元曜道。

    說完,兩只相思鳥比翼而飛,飛出了小樓,不知所蹤。

    白姬扶額道:“我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它們就飛走了。”

    元曜迷惑地道:“小生也一頭霧水。”

    裴先苦著臉道:“先別管那兩只鳥了!先搞清楚我堂妹夫和這三個强盜的事情吧。”

    白姬、元曜回過神來,大廳中依舊劍拔弩張。翠娘和劉章化鳥飛走之后,馬四和三個强盜的鬼魂仍在對峙。

    三個强盜滿懷怨恨,向馬四索命。

    胖强盜道:“馬四,你好狠毒,還我們命來!”

    瘦强盜道:“嗚嗚,好痛苦,我的肚子還在痛呢!”

    矮强盜道:“馬四,好兄弟,你來地府陪我們吧!”

    馬四鐵青著臉道:“都怪你們!是你們自尋死路!如果你們不來威脅我,勒索我,我也不會殺你們!這些年,你們殺人劫財,死在你們刀下的冤魂也不少,你們罪大惡極,死有余辜!”

    三個强盜如哭似笑,他們圍著馬四道:“那你自己呢?”

    “你假裝成劉章,可還是馬四。”

    “你也是殺人如麻的强盜。”

    馬四憤怒地道:“我做夠强盜了!我不想再提心吊膽地逃亡,不想再命懸一線,刀頭舔血。我想行走在陽光下,有愛人陪伴。榮華富貴算什麼?我不稀罕,我只希望有摯愛之人相伴。無論是誰,想分開我和玉娘,我都會殺了他!”

    馬四望向瑟瑟發抖的裴玉娘,向她伸出了手:“玉娘,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為了你,我可以殺掉所有阻礙我們的人!”

    裴玉娘雖然深愛丈夫,可是剛才發生的事情太多,她思緒混亂如麻,一時間沒法接受眼前的一切。她的丈夫突然不是劉章,而是一個盜寇。這個盜寇殺了劉章,偽裝成他,與她成親。這個盜寇又殺了三個同伙。翠娘變成了鳥妖,一個鬼魂自稱是劉章,與鳥妖化為一雙相思鳥飛走。三個盜寇的冤魂出現在她眼前,向她丈夫索命。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的丈夫究竟是誰?誰能告訴她,她現在該怎麼辦?眼看馬四向自己伸出手,裴玉娘一時間思緒混亂,她退后一步,別過了臉。

    馬四見裴玉娘避開了自己,他眼眸中如火的熱情如同被冷水澆熄。她嫌棄他了麼?她不再愛他了麼?他失去她了麼?

    一時之間,馬四心灰意冷,生無可戀,心中涌出無限痛苦。他狠了狠心,拿起長劍,橫于頸上。

    馬四冷笑著對三個强盜道:“欠你們的命,我還給你們。”

    說完,馬四橫劍自刎了。

    馬四倒在血泊中。

    在臨死的剎那,馬四尤自痴痴地望著裴玉娘,他的左手放在胸口,手和胸口都被鮮血染紅了。

    見馬四已死,三個强盜面面相覷,怨孽之債已償,他們三個消失了身影。

    在馬四死去的那一瞬間,裴玉娘幡然醒悟,她猛地扑向馬四,淚如雨下:“相公——相公——”

    可惜,馬四已經與裴玉娘天人永隔,聽不見了。

    裴玉娘大慟,一想到失去了心愛的丈夫,她就心如刀絞。其實,他的身份是劉章,還是馬四,又有什麼重要的呢?她愛的是這個與她相伴兩年的人啊!他愛她,她愛他,彼此相戀,彼此珍惜,這就足夠了。之前,她為什麼要迷惑,為什麼要遲疑,以至于他心生死念,自絕于人世。

    馬四的左手放在胸口,似乎胸口有什麼東西。裴玉娘拿開馬四的左手,從他的胸口摸出了一支金枝點翠步搖。

    金步搖上還帶著馬四的鮮血,十分刺目。

    裴玉娘突然想起兩年前的今日正是她與馬四成親的日子,這支金枝點翠步搖應該是馬四送給她的禮物。

    裴玉娘心哀如死,她望著虛空道:“相公,你在哪儿?別人因為相思可以化為飛鳥,因為仇恨可以化為鬼魂,你死了,不能化為鬼魂與我相見嗎?”

    大廳中並沒有馬四的鬼魂。

    馬四的屍体靜靜地躺在血泊中。

    天人永隔,再無會期。

    裴玉娘攥著金步搖,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白姬靜靜地站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元曜站在白姬旁邊,他感到十分傷心。

    裴先一邊勸慰裴玉娘,一邊考慮劉章的事情怎麼善后才能保住裴家的聲譽。

    離奴坐在窗邊無聲地流淚,它仍在思念小蝶。

    因為早已過了宵禁的時辰,白姬、元曜、離奴留在大裴府過夜。

    裴先叫下人來收殮了馬四的屍体,又送裴玉娘去小裴府,以及向裴宣鈺告知事情原委。

    裴先太忙,白姬、元曜、離奴只好自便。裴先讓下人給白姬、元曜、離奴送來晚飯,可是誰也沒有胃口吃。

    白姬、元曜、離奴沒有困意,就在月下的花園里散步。

    小書生揉著額頭道:“白姬,小生好像理順這件事情了。那位柳樹下的兄台才是劉章,假劉章是强盜,强盜殺了劉章,偽裝成劉章。强盜與裴玉娘成親,我們卻把强盜當成劉章,錯以為劉章辜負了翠娘。后來,劉章變鳥了,强盜也死了,還搭上了另外三個强盜的命。這件事情好復雜啊!”

    白姬笑道:“事情復雜,是因為人心復雜。”

    元曜問道:“白姬,劉章和翠娘去哪儿了?”

    白姬望著天邊的彎月,道:“也許,它們回嶺南了吧。”

    元曜道:“它們會永遠在一起嗎?”

    白姬道:“當然會。在天願作比翼鳥,連死亡都無法將它們分開,這世間還有什麼能令它們分開呢?”

    元曜又問道:“白姬,假劉章死后,為什麼不能化為鬼魂與玉娘相見?他那麼愛玉娘,怎麼忍心就此天人永隔?”

    白姬道:“他生前殺業太多,死后自然身不由己,他的魂魄早就被他的三個好兄弟帶走了。”

    “小生總覺得玉娘十分可憐。”

    “是呢。相思,總是令人斷腸。”

    離奴忍不住插話道:“主人,你什麼時候去給離奴提親?離奴想小蝶想得都快斷腸了!”

    白姬道:“啊哈!不說我都快忘了,還有小蝶的事情呢。這樣吧,等裴將軍從小裴府回來,我就拜托他去提親。”

    三人說話之間,裴先已經從小裴府回來了。

    裴先愁容滿面地走向白姬,道:“白姬姑娘,我已如實向叔父稟報此事,叔父十分震驚與悲痛。他悲慟之余,又想保全裴家聲譽,苦惱于如何向外界宣告此事。”

    白姬笑了,道:“這有何難。既然翠娘與劉章已經化鳥飛走,那令堂妹夫自然還是劉章。劉大人的別院中有三具强盜屍体,都是朝廷通緝的犯人,劉大人的死自然是因為三名强盜闖入別院打劫,劉大人剛正不阿,奮力拿賊,不幸被强盜殺死了,而强盜也被劉大人殺死了。劉章本來就是被强盜殺死的,這不過是遲了三年才報上去而已。令堂妹夫殺死通緝强盜,以身殉職,武后說不定還要表彰追封呢。裴家不僅聲譽無損,還有榮光。”

    裴先豁然開朗,道:“聽白姬姑娘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就這麼辦!”

    白姬又道:“剛發生了不幸的事情,我本不該這時候提這件事。我這家仆實在十分喜歡裴大人買下的月眉蝶魚,想馬上就得到。我想此刻厚顏去討要,還請裴將軍代為傳話。”

    裴先道:“月眉蝶魚?是不是一條黃綠黑相間的小海魚?”

    白姬道:“正是。”

    裴先支吾了一下,才道:“這個,不用去了。那個,魚已經死了。”

    白姬道:“怎麼回事?”

    裴先道:“剛才我去向叔父稟報劉章的死訊時,叔父正捧著琉璃缸賞魚。他一驚之下,失手打碎了魚缸,那條魚掉在地上,掙扎了一下,就死了。叔父說一百兩黃金就這麼沒了,還頗惋惜呢。”

    離奴聽了,如遭電擊。他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化為一只小黑貓,朝小裴府跑去:“小蝶!你死得好慘!我要替你報仇!”

    元曜見了,急忙去追攔:“離奴老弟,你冷靜一些!天涯何處無美魚!”

    白姬也急忙追去,怕離奴跑去吃了裴宣鈺。

    離奴跑得雖快,卻快不過白姬的法术。一道白光閃沒之后,狂奔的小黑貓倒在了草地上。

    元曜氣喘吁吁地止步,望著昏倒在草叢中的小黑貓,慶幸白姬截住了它。

    “這可如何是好呀?”白姬愁道。

    “離奴老弟和小蝶不會也因為生離死別的相思而化為一對飛魚或飛貓吧?”元曜愁道。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2:04

010 尾聲

    西市,縹緲閣。

    離奴昏睡了一夜才醒來,它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

    離奴睡在里間的青玉案上,它的旁邊放著它洗刷干淨的琉璃魚缸,魚缸里面泡著一條死去的月眉蝶魚。

    離奴望著魚缸中的月眉蝶魚,淚如雨下。

    元曜走進里間,見離奴醒了,高興地道:“離奴老弟,你醒了呀。”

    離奴哭罵道:“死書呆子!別來煩爺!”

    元曜走到小黑貓身邊坐下,開導它:“離奴老弟,你不要再傷心了。白姬說,月眉蝶魚是海魚,在陸地上存活不了多久,即使裴大人不打碎魚缸,它也活不了几天了。你們倆不合適,沒有緣分,相思只會徒增苦惱。白姬向裴大人討來了小蝶的屍体,希望你看見小蝶的屍体之后,能夠想通一切。”

    離奴望著魚缸中的死魚,道:“爺想不通,爺為什麼跟小蝶沒有緣分呢?”

    元曜想了想,道:“離奴老弟你是貓,小蝶是魚,貓是吃魚的,所以你們沒有緣分。”

    離奴若有所思地望著死魚,道:“書呆子你的意思是爺愛上小蝶是因為想吃掉它?”

    這時候,白姬正好在外面叫元曜:“軒之,快來替我將這幅《牡丹富貴圖》掛在牆上。”

    “也許大概是吧。”元曜匆匆回答了離奴,就出去替白姬掛畫了。

    小黑貓望著魚缸,陷入了沉思。

    這一日中午,縹緲閣的午飯菜是清蒸月眉蝶魚。白姬和元曜坐在桌案邊,張大了嘴,吃不下飯。

    離奴津津有味地吃著月眉蝶魚,他好奇地道:“主人,書呆子,你們怎麼都不吃?”

    白姬道:“它是小蝶呀!”

    元曜也道:“它是小蝶呀!”

    離奴道:“什麼小蝶?這不過是一條月眉蝶魚。書呆子說得很對,我是貓,是吃魚的,所以我跟魚的緣分與相思只能以吃來維系。我喜歡小蝶,所以我要吃了它。吃了之后,小蝶就永遠跟我在一起了。”

    白姬笑道:“離奴,你能想通一切,不耽溺于相思之中,主人我很高興。”

    元曜道:“小生還是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離奴吃了一塊魚肉,道:“死書呆子,你根本就不懂相思!”

    小書生悶悶地扒了一口米飯,道:“不懂相思,也可以發表評論呀!”

    離奴津津有味地吃著清蒸魚,道:“海魚清蒸起來更美味!主人,離奴以后可以經常買海魚吃嗎?”

    白姬笑道:“海魚有點貴,還是吃淡水魚比較好。反正,都是魚。”

    元曜道:“可憐的小蝶!”

    下午,阿黍來了。它來給離奴送生日禮物,它好不容易東拼西借地湊齊一百兩黃金,跑去給離奴買了一條月眉蝶魚。

    阿黍笑著對離奴道:“黑炭,快看,我把小蝶給你買來了!”

    離奴望著魚缸里的月眉蝶魚,伸舌舔了舔唇,道:“太好了!晚飯菜有著落了。”

    阿黍沒有聽清,還在笑道:“黑炭,祝你們相親相愛,百年好合。”

    離奴留阿黍吃晚飯,阿黍開心地同意了。

    當傍晚時分,阿黍坐在木案邊,看著自己的一百兩黃金變成一盤紅燒海魚時,它欲哭無淚,心情十分崩潰。

    離奴笑道:“阿黍,快嘗嘗,海魚比河魚更鮮美呢!”

    阿黍哭著罵道:“臭黑炭!你就知道吃!我的一百兩黃金啊!”

    白姬嘆道:“一天吃掉兩百兩黃金,縹緲閣的日子過得似乎太奢侈了。”

    元曜嘆道:“可憐的阿黍!”

    晚上,元曜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在遙遠的嶺南,兩只相思鳥在桃花中飛舞,比翼連枝。它們在唱著歌儿:“今夕何夕,芳草蘺蘺。明月高樓兮,望君千里。長相思兮,恨別離。別離苦兮,夢魂斷。長相思兮,摧心肝。摧心肝兮,情難絕。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百年何歸,永生不離。”

    百年何歸,永生不離。

    元曜夢見了白姬,睡夢中他的嘴角彎起了幸福的弧度。

    一陣夜風吹來,春天已逝,夏天又來了。


第四折:《相思鳥》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2:24

第五折:《長生客》

001 蜉蝣

    青草茂盛,樹蔭蔥蘢,世間万物一派生機勃勃。

    縹緲閣中,白姬在二樓睡午覺,離奴在廚房熬魚湯,元曜坐在大廳中,一邊搖扇子,一邊安慰韋彥。

    韋彥眼淚汪汪,傷心欲絕。

    不久之前,韋彥一直住在郊外道觀清修的祖父因為年邁過世了,韋彥從小與祖父感情親厚,最近一直沉浸在祖父離世的悲痛之中,緩不過勁。于是,他常來縹緲閣跟元曜哭訴,追憶祖父。

    元曜也沒有辦法,只能寬慰韋彥:“生老病死是世間常態,丹陽不要太過傷心,如果你因為悲痛而不愛惜自己的身体,祖父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會擔心你。”

    韋彥哭道:“人要是沒有生老病死就好了。”

    元曜道:“那怎麼可能呢。”

    韋彥哭訴夠了,就離開了。

    韋彥走后,元曜坐在大廳里發呆,他想起了過世的父母,突然覺得人生短短三万天,生老病死,喜怒哀懼,莫名地有些無奈。

    傍晚,吃過晚飯之后,元曜站在后院看夕陽。

    夕陽下,有一群蜉蝣振著半透明的翅膀飛過,經過縹緲閣時,落下了不少屍体。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于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于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于我歸說?(1)

    元曜走入草叢中,看著蜉蝣的屍体,心中無限感慨。這一群美麗的小蟲朝生暮死,生命何其短暫?它們會感到憂傷嗎?它們會對死亡感到恐懼嗎?

    蜉蝣一日,也如人生百年。人類從一出生就注定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無人可以幸免。這與蜉蝣何其相似?

    小書生站在后院里感嘆了許久人生,心情悲傷而壓抑。

    天色漸漸黑了,離奴在廚房收拾完碗筷,看見小書生站在院子里發呆,罵了他一頓,小書生才回到里間。

    里間中,燈火下,白姬坐在青玉案邊,正在擲龜甲占卜。

    元曜有些好奇,問道:“白姬,你在做什麼?”

    白姬抬頭,笑道:“我在占卜呢。闡閾之歲,歲星在子。光宅之年,歲星在虛。危出夕入,合散犯守。”

    “什麼?!!”元曜迷惑。

    白姬笑道:“說了軒之也不明白。那麼,就撿軒之明白的來說吧。時間過得真快,又到了一位客人該來縹緲閣的時候了。按照約定,我得替這位客人找一樣東西,我現在正在占卜那東西在哪儿呢。”

    原來是替客人找東西。因為縹緲閣的客人來往聚散,多如浮萍,元曜也不是太在意,隨口問道:“那你占卜出那東西在哪儿了嗎?”

    白姬笑道:“大体方位倒是找到了。不過,這東西喜歡到處亂跑,還得我親自去一趟。”

    元曜道:“要不要小生陪你去找?”

    白姬笑道:“那再好不過了。”

    “白姬,你要找的是什麼?”

    “一個很可愛的小東西。不過,它出現一次不容易,最近大家應該都在找它。”

    “我們什麼時候去找?”

    “事不宜遲,今晚就去吧。”

    “去哪里找?”

    “藍田山。”

    于是,天黑之后,白姬跟元曜就出發了。

    白姬、元曜騎著天馬去往藍田山,約莫午夜時分,他們才到達目的地。

    夏夜的山巒如同一幅靜謐的水墨畫,遠山重疊,近山參差。夏夜氣候無常,這時候的天氣有些黑云翻墨,風來卷地。

    元曜跟著白姬走在深山之中,有些擔心:“白姬,看這天氣,不會下雨吧?”

    元曜話還沒說完,深山中已經雷鳴陣陣,白雨跳珠,下起了暴雨。

    “唉!軒之真是烏鴉嘴!”

    白姬以袖遮頭,在雨中跑了起來。

    元曜沒有辦法,只好跟著白姬跑。

    白姬、元曜在荒山野嶺跑了一會儿,看見不遠處有一座房舍,房舍中有燈火。

    “白姬,前面有人家,我們去避雨吧。”元曜指著房舍,道。

    白姬愣了一下,看了房舍兩眼,才道:“也好。”

    大雨傾盆,雷鳴電閃,白姬、元曜在黑暗中淋著暴雨飛跑向亮燈的房舍。

    那是一座破舊的茅草房,從周圍的環境來看,明顯並非住戶,而是一處廢宅。廢宅中有光亮,想來是里面有避雨的行路人。

    茅屋的門關閉著,白姬若有所思,元曜已經去敲門了。

    “請問,有人嗎?”

    元曜的手敲上門的瞬間,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原來,房門並沒有關緊,只是虛掩著。

    元曜走進去,白姬也跟著走了進去。

    屋里燃著一堆篝火,坐著三個人。坐在北邊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他魁偉壯碩,濃眉闊鼻,雙目炯炯有神。坐在西邊的是一名女子,她一身素色衣裙,臉罩紗巾,露出紗巾外的眼睛十分美麗明亮。坐在南邊的是一位穿著緇衣的老婦人,她雖然白發蒼蒼,但滿面紅光,看上去十分精神。

    三人正圍著篝火暖身子,看見白姬、元曜闖了進來,齊刷刷地望了過來。

    元曜急忙道:“打擾三位了,小生與同伴是來避雨的。”

    中年男子笑道:“同是天涯避雨人。過來坐,不必客氣。”

    素衣女子微微垂首,小聲地道:“請自便。”

    老婦人微微頷首。

    “多謝三位。”元曜作了一揖,道。

    白姬、元曜挑了東方,坐了下來。

    外面雷鳴電閃,大雨傾盆,屋子里篝火熊熊,十分安靜。五個人圍著篝火坐著,都沒有說話,氣氛有些尷尬。

    元曜只好開口打破沉默,問道:“三位怎麼會此時此刻在荒山避雨?”

    中年男子道:“我是長安城的捕快,剛從咸陽辦事回來,路上沒掐准時辰,導致半夜經過藍田山,又遇暴雨,困在此了。”

    素衣女子柔聲道:“奴家回娘家探親,因為貪捷徑走小路,不成想迷了路,又遇暴雨,只好來此避雨。”

    老婦人道:“老身是山下村子里的獵戶。這所破房子是獵戶們進山打獵時休憩的場所,老身今日來補充柴火和干糧,人老了做事不麻利,誤了時辰,不好下山,只好在此歇一晚了。”

    中年男子問白姬、元曜道:“二位深更半夜在荒山做什麼?”

    元曜剛要回答,白姬已經搶先答道:“我們是采藥人,來山中采藥。”

    老婦人問道:“你們的藥簍、藥鋤和采到的藥材呢?”

    白姬笑道:“剛才一下暴雨,手忙腳亂,都丟在山里了。等雨停了,我們就去找回來。”

    突然,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又有人走了進來。

    “雨真大呀,幸好有一間茅屋!”來人一邊推門進來,一邊道。

    篝火旁的五人轉頭向來人望去,不由得眼前一亮。來人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美男子,他約莫十七八歲,容顏十分英俊。他舒袍廣袖,氣質如仙,手上還捧著一管碧玉笙。

    中年男子哂笑道:“又來了一個。”

    美男子一手撐開門,笑道:“不是一個,是兩個。道長,請進。”

    這時候,又有一位年輕的女道士走了進來。女道士眉清目秀,束發盤髻,頭戴南華巾,穿一身青蘭色道袍,手執拂塵。

    女道士向眾人道:“各位施主,叨擾了。”

    美男子掩上門,與女道士一起在篝火邊找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

    深更半夜,一個女道士與一個美男子一起在荒山野嶺避雨,總覺得不合禮數。眾人不明白這兩人的關系,又不好開口詢問,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美男子把碧玉笙放下,抖了抖濕衣,朝元曜身邊擠了擠,笑道:“勞煩這位兄台靠邊一點,借個火。”

    元曜只好往白姬身邊擠了擠。

    白姬的目光掃過美男子和女道士,嘴角似笑非笑。

    中年男子開口道:“如今這世道真是什麼事都有,和尚娶妻啊道姑嫁人啊,活久了什麼事情都能看見。”

    美男子笑道:“這位大哥,瞧您這話說的,我跟這位女道長是山路上遇見,搭個伴同行而已。我是一個登徒浪子,被誤會了也沒什麼,可還是要解釋几句,以免壞了女道長的清譽。”

    中年男子道:“那你深更半夜在荒山干什麼?”

    美男子促狹地笑道:“我來山中與狐女幽會,不料她家相公今晚在家,我只好敗興而回。走到半路,剛遇見這位女道長,准備結伴出山,不料就下起了暴雨,所以一起來避雨。”

    中年男子道:“道長,你又為何在山中夜行?”

    女道士道:“貧道四海化緣,這次前來長安拜訪道友,今日恰好經過藍田山,錯過了投宿的時辰,只好行夜路。”

    素衣女子嘻嘻笑了,道:“今夜藍田山真是好熱鬧,個個都錯過了投宿時辰,個個都迷路,個個都避雨。”

    白姬笑道:“天降暴雨,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老婦人嘆了一口氣,道:“活得久了,什麼事情都能看見。”

    七個人坐在篝火邊,聽著外面嘩啦啦的雷雨聲,閃電不時地劈開黑暗,打在眾人的臉上,氣氛有些詭異。

    元曜覺得有些壓抑,看見美男子的碧玉笙,沒話找話地道:“這玉笙真漂亮,兄台還會吹笙嗎?”

    美男子笑道:“枯坐無趣,我給大家吹奏一曲解悶吧。”

    說完,美男子拿起碧玉笙,開始吹奏了。

    美男子的笙曲吹得十分動聽,音色琅琅,如擊玉石,聲如鳳鳴,直入天際。眾人眼前仿佛看見了遠山平蕪,碧水煙霞,沙邊水色,鳳飛鸞翔。

    不多時,一曲終了,眾人還沉浸在美好的笙樂之中。

    元曜先回過神來,贊道:“如聽仙樂,兄台太厲害了!”

    眾人回過神來,也都對美男子的調笙之技贊不絕口。

    美男子謙虛地道:“雕蟲小技,諸位謬贊了。”

    因為美男子的一曲笙,讓氣氛緩和了不少,大家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不多時,木門又“吱呀——”一聲開了,走進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

    小男孩約莫八九歲,唇紅齒白,梳著總角,穿著一身紅色搭襖,雙眼十分明亮。他走進來,怯生生地望著一眾烤火的人。

    大家以為小孩子身后還有大人跟著,可是等了半天,也沒有大人推門進來。

    小男孩掃視了眾人一圈,怯生生地問道:“俺可以過去烤火嗎?外面風雨交加,好冷。”

    老婦人慈愛地招手,笑道:“當然可以。來,過來,到婆婆這儿來。”

    小男孩跑到老婦人身邊,坐下烤火。

    老婦人問道:“你是誰家孩子?為什麼深更半夜一個人在山里?”

    小男孩答道:“俺姓封,俺家住在長安城的永安坊,俺白天跟俺爹來山中郊游,不料走散了,俺在山中迷了路,到處亂走。”

    除了元曜,眾人都齊刷刷地望向小男孩,目光炯炯。

    白姬眼珠一轉,笑道:“真巧,我也住長安城。小弟弟,天亮之后跟姐姐走,姐姐帶你回家。”

    元曜也附和道:“你父母找不到你肯定很著急,我們明天一早直接把你送回家,免得他們擔心。”

    美男子冷哼一聲,道:“聽說江湖上有人販子這一行當,通常都是一男一女合伙,專門拐賣小儿,以為謀利。小弟弟,你可要當心歹人。哥哥在平康坊當樂師,還是哥哥帶你回長安找家人妥當。”

    元曜不高興了,道:“兄台這話說的,難道小生看著像人販子嗎?”

    美男子道:“出門在外,防人之心不可無。”

    元曜正要開口,素衣女子開口了:“平康坊是三教九流聚集的煙花之地,一向也有拐賣男孩去做清倌的肮髒勾當,公子您也不可信呢。我夫家姓侯,正好住在永安坊,說起來跟小弟弟你家還是街坊呢。小弟弟,明早還是跟阿嬸一起回長安吧。”

    中年男子道:“你們一個個的,恐怕都不是好人。我是捕快,小弟弟,明天跟我走,我帶你去衙門,讓你父母來領你。”

    老婦人道:“小弟弟,還是跟婆婆回山下的村子里。你父親丟了你,肯定會在山中尋找,也肯定會找到村子里來打探,你不如在村子里等你父親。你跟這些人走,婆婆不放心。”

    女道士沒有開口,她盯著篝火靜心養神。

    小男孩環視了眾人一圈,篝火中眾人眼神炯炯,表情有些扭曲,甚至狂熱。

    小男孩噗嗤一笑,道:“俺喜歡聽故事。你們給俺講故事,誰講得好,俺就跟誰走。”

    眾人面面相覷,元曜一頭霧水。

    注釋:(1)出自《詩經·曹風·蜉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2:59

002 夜雨

    元曜道:“小弟弟,現在不是講故事的時候,你父母恐怕很著急呢。小生不是歹人,明天小生送你回家,以免你父母擔憂,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小男孩看著元曜,拍手笑道:“你這麼想俺跟你走,那你先講故事。”

    元曜苦著臉道:“小生不會講故事。不過,小弟弟你實在想聽的話,小生就現編一個好了。你想聽什麼故事?貓捉老鼠?還是狐狸跟兔子的故事?”

    小男孩的臉色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道:“俺想聽長生不老的故事。”

    元曜張大了嘴,道:“小弟弟,你小小年紀,聽聽貓狗狐兔的故事也就罷了,聽什麼長生不老的故事啊!這種故事小生不會編。”

    小男孩咯咯笑了起來,道:“說不出長生的故事,俺就不跟你們走。”

    除了元曜,眾人若有所思,陷入了沉默。

    最后,白姬打破了沉默,笑道:“那我先說吧。”

    屋外風雨交加,雷鳴電閃,白姬緩緩道來。

    從前,有一個人,他生于堯舜時期,經歷了夏朝和商朝。他天賦異稟,十分長壽,他都忘記自己活了多少年了。

    人世風云變遷,亂世動蕩,他為了躲避人禍,隱居在平模山中,與清風明月,山中樹木作伴。他對世上的事物沒有興趣,也不追名逐利,只喜歡清靜。

    君王聽說他是品行高潔的隱士,請他出山為官,他不能違逆君王,只好出山做了一段時間的官,最后還是借故辭官,隱居去了。人世間朝代更迭,唯有他沒有變。他的長壽之名為世人所驚羨,大家都稱他為活神仙。

    他先后娶了四十九個妻子,生了五十四個儿子,妻子們都一一衰老死亡,儿子們也在歲月的流逝之中所剩無几,而他依然年輕力壯,始終是盛年的模樣。

    他覺得十分悲痛,看著愛人、親人一個一個衰老死亡,棄他而去,他痛徹心扉,十分無奈。

    他的每一任妻子過世時,他的心都會被掏空一次,他的每一個儿子去世時,他的眼淚就會干涸一次。這天地万物與他都永恒存在,天無心地無情不會悲傷,而他會因為一次又一次痛失所愛,而肝腸寸斷,輪回煎熬。

    當他娶第五十個妻子——采女的時候,他發現采女竟長得跟他的第一個妻子一模一樣,他發現過去了這麼多年,他竟從未忘記過他的第一位妻子的臉。她的一顰一笑歷歷在目,他以為自己忘記了,可是他並沒有忘記。不僅第一任妻子,他的每一任妻子,他都不曾忘記。他希望自己忘記,可是歲月卻讓他記得更真切。他的痛苦重復疊加,讓他快瘋掉了。

    他的長壽之名為世人所艷羨,而他自己卻絕望而痛苦,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采女是一位修道的玄女,她下嫁給他,是為了獲取他的長生之道。而這時候的他厭倦了長生,一心尋死,聽了采女的訴求,他笑得凄涼。

    “沒有什麼長生之道。如果可以,我寧願不要長生。”

    采女笑得詭異,道:“你想死?那我成全你。”

    采女用鐵鐐把他鎖在暗無天日的密室里,每日飲用一杯他的鮮血,用作駐顏。她還經常剜下他的肉,帶著鮮血吃下去,希望能夠長生。

    他早已對人世絕望,對活著也充滿厭惡,所以沒有反抗,任由采女折磨。她以為吃掉他就可以獲得長生了麼?真是好笑,可悲。

    采女看出他眼中的譏笑與憐憫,笑了,道:“你知道你為什麼能長生嗎?”

    他當然不知道,這是他困惑了八百年的問題。

    采女一口飲下他的鮮血,用舌尖舔舐紅唇,道:“你是遺腹子,三歲時母親也死了,又趕上犬戎之亂,你跟著家人顛沛流離地逃到了西域之地。你四歲那一年,歲星在野,你在遷徙之中與家人失散,流落荒野,被一個神物撿到。這個神物用自己的肉喂養了你八天,又帶你找到了家人。因為你吃了八天神物的血肉,故而你能活八百年。”

    他驚道:“這件事我都不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采女笑道:“我的消息最靈通了。孤陋寡聞之人,怎麼配獲得長生?”

    他又問道:“救了我的是什麼神物?”

    采女眼里閃過狂熱的光芒,她近乎囈語地道:“太歲。吃了太歲之肉,可以長生。”

    他喃喃自語道:“原來,我長生是因為吃了太歲肉。我一直以為太歲是傳說中的東西,並不存在于世間。”

    采女笑了,道:“活了八百歲的你也是傳說,可現在卻活生生地在我眼前。”

    他問道:“你要長生,為什麼不去找太歲?”

    采女道:“太歲几百年,几千年才出現一次,而且相遇也要機緣。我自知沒有你那麼好的福氣,比起找太歲,還是找你簡單一些。吃了八天太歲肉,世間福澤深厚如你這般的人,曠古絕今,我找不到太歲,吃你的血肉也一樣。”

    “隨你。反正,我也覺得活夠了。”望著采女的臉,他想起了第一任妻子,生無可戀,万念俱灰。

    采女陰毒地笑道:“那我就慢慢地享用你了。”

    采女對外宣傳,自己的丈夫已經壽終正寢了。

    世間之人大驚,為他的死感到悲傷,寫下許多詩文紀念他,同時也哀嘆自己短暫的生命。

    他被采女囚禁在密室里,日夜遭受折磨。采女性情暴虐,內心惡毒,以折磨他為樂。她不僅在肉体上折磨他,還在精神上羞辱他,踐踏他。

    肉体和內心遭受的雙重痛苦讓他麻木如死,采女用自己煉制的丹藥給他續命,然后繼續吃他的肉,飲他的血。

    很快,二十年過去了。

    他仍舊是年輕的模樣,她卻老了。——他畢竟不是太歲,他的血肉沒有讓人長生的功效。

    皺紋爬上了采女的臉,雪色覆蓋了她的青絲,她捂著臉瘋狂地嚎哭道:“啊啊——為什麼沒有用?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能長生?!”

    他在鎖鏈之下哈哈大笑,笑得十分悲涼。

    采女憤怒了。她恨他,這份恨意源于嫉妒。他什麼都不用付出,絲毫不需要努力,就可以獲得長生。而她,付出了一切,犧牲了一切,努力了一輩子,卻還是躲不過衰老,躲不過死亡。她憎恨,她憤怒,她瘋狂,她絕望,她把他僅剩于世的三個儿子帶入密室,在他面前虐殺了他們。

    當第一個儿子被采女生生地割斷喉嚨,鮮血噴濺了他一身時,他麻木了許久的心如同被一根刺刺疼了。

    當第二個儿子被采女刺瞎雙目,又生生地被剝掉人皮時,他因為心中疼痛而大口大口地喘氣,几乎沒辦法呼吸。

    當第三個儿子被采女活生生地丟入裝滿沸水的銅鼎之中,他目睹著自己的儿子漸漸被煮熟到骨肉分離時,他心中噴涌出熊熊怒火。

    他不想死了,也不想聽天由命了,他憤怒,他憎恨,他復活了。

    他恨采女,他無比地憎恨她,想要殺死她,所以他要活下去。愛不能讓人死而復生,恨卻可以。

    他開始反抗,拼勁全力地想掙開鐵鐐,想要活下去。

    而她,卻消失了。

    采女好久沒有出現了,他記得她最后一次出現在他面前時,她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她說:“我要修仙去了。你就留在這儿,自生自滅吧。再見。”

    從此,他再也沒有見過采女。雖然不見她,但她的臉日日夜夜出現在他的噩夢里,他時時刻刻都在憎恨她。也許是因為吃了太歲肉的緣故,他不吃不喝也不會死去,他用無盡的時間來憎恨她。

    時光如流水,他對采女的恨一日比一日深,一日比一日瘋狂。

    也許過了十年,也許過了二十年吧,他記不清楚時間,他唯一記得的是對采女的恨。這份濃烈的,與日俱增的恨意支撐著他活下去,支撐著他對抗黑暗、孤獨、與絕望。

    很久以后的一天,人世已經不知更迭了多少朝代,一個誤入密室的采藥人發現了他,解開了他的鎖鏈,將他放出了密室。

    他回到人間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聽采女的消息,向她復仇。可是,他聽說她已經修成正果,位列仙藉。

    他瘋狂而憤怒,凡人是不可能弒仙的。別說是弒仙,他甚至到不了她所在的地方。他空有一腔憤恨,卻無法發泄。

    他隱姓埋名,帶著焚骨的憎恨行走在人世之間。他每時每刻都在憎恨采女,都在思索如何殺了她,可是始終沒有辦法。

    他唯一能做的,是讓自己活著,他不能讓自己死在她前面。他要與天地齊壽,他要永遠地活著,只要他活著,就一定有辦法向她復仇。

    如果他死了,他就輸了。

    以前,他嫌棄自己無盡的空洞生命,現在他卻覺得這是上天的恩賜,這是他万般無奈之下對付她的唯一武器。

    然而,蒼天從不遂人願。

    他,開始衰老了。

    他活了一千多年,行走過了很多地方,自然見識廣博,他知道他的大限已經到了。他小時候吃了八天太歲肉,也就夠他活一千多年而已。對于凡人來說,這已經是千万年難遇的福分。現在,除非他能夠再吃到太歲肉,才能續命。否則,他也將要衰老死亡,塵歸塵,土歸土。

    衰老死亡,是他曾經夢寐以求的事情。但是現在,他不想死,他也不甘心死,他還要復仇。如果現在死了,他胸中積壓了几百年的仇恨將讓他死不瞑目。

    他開始遍尋長生之法,可是沒有用。他走遍天涯海角尋找太歲,可是找不到。他已漸漸衰老,從一個青壯年變成一個耄耋老人。

    天命難違,他卻始終不甘心。

    終于,他走進了一處可以實現六道眾生任何欲望的所在。

    他向女店主訴說了自己的欲望。

    女店主雖有通天之能,但也沒有辦法弒仙。她只能幫他繼續活下去。她給了他太歲肉,讓他繼續活下去。他們約定,每當太歲出世時,她就去找太歲肉,他來找她,她給他太歲肉。

    于是,他繼續活著,背負著仇恨活著,孤獨地行走于人世間,期望有朝一日能夠弒仙復仇。

    白姬的故事講完了。

    篝火熊熊燃燒,眾人都盯著篝火,沒有人開口說話。

    小男孩拍手笑道:“有趣。”

    元曜忍不住道:“有什麼趣,這個人太可憐了。”

    小男孩笑道:“接下來誰講故事?”

    素衣女子笑道:“奴家來講吧。”

    屋外大雨如注,在嘩啦啦的雨聲之中,素衣女子開始緩緩道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3:06

003 不死

    從前,有一個部落里的公主,她長得非常美麗。她的美貌如同盛開至極艷的鮮花,讓眾人迷醉。她很看重自己美麗的容顏,精心養護,希望美麗長存。

    如同大多數美貌公主的歸宿一樣,她嫁給了一個大英雄。這位大英雄是一個部族的王,他射下了天上的九個太陽,拯救了黎民蒼生,受到了百姓的尊敬和愛戴。

    大英雄十分愛公主,可是他愛的是她的年輕美貌。十多年過去了,當公主的皮膚不再光滑細嫩,歲月爬上她的額頭時,大英雄開始追求年輕貌美的河伯之妻。

    在那個蠻荒的時代,各部族賴以江河為生,故尊奉江河為天神,名曰河伯。每隔一定的年月,部族之民會挑選族中最年輕貌美的少女獻祭給河神,這些美貌少女被稱為河伯之妻。

    大英雄迷戀上的河伯之妻名曰巫姜。

    公主聽說大英雄愛上了河伯之妻,感到十分憤怒,她痛恨自己的丈夫,也痛恨搶走自己丈夫的巫姜。她悄悄地去探看巫姜,想看看她到底是怎樣的美人,為什麼會迷惑大英雄的心。

    這一看之下,公主不由得妒火中燒。巫姜青春逼人,美麗耀眼,甚至比年輕時的她還要更美。巫姜的一舉手一投足都那麼勾魂攝魄,讓人心馳神蕩。

    公主看到鏡中自己蒼老的容顏,雖然也十分美麗,可是在歲月的流逝中卻失去了青春與生機,完全比不上巫姜。

    公主嫉妒,且絕望。

    大英雄不顧民眾的勸諫,也不顧對河伯失禮,他將巫姜納為王妃,長伴自己左右。

    巫姜年輕氣盛,依仗著美貌受寵,對公主沒有絲毫尊敬,還不時地借故欺辱她。大英雄寵愛巫姜,總是偏袒巫姜,逐漸疏遠冷落公主。

    公主一直在忍耐,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忍耐。她唯一的武器是美貌,可是現在她失去了武器,只能任人欺凌。

    在巫姜的壓迫下,公主虛有王后之名,卻穿著破舊的麻衣,干著侍女做的粗活,吃著粗糲的食物。沒有人幫公主,也沒有人同情她,大家都忙著去討好巫姜,奉承巫姜。

    甚至,連大英雄也嘲笑公主道:“既然你都沒有一個王后的樣子了,不如自行退后,讓巫姜當王后吧。”

    公主絕望極了。

    這一年,大英雄從西王母那儿討來了不死之藥,據說吃了不死之藥可以永葆青春,長生不死,甚至可以登天成仙。

    大英雄打算與巫姜服下不死藥,一起長生。

    公主趁著大英雄與巫姜開宴會慶祝長生時,偷了不死之藥,吃了下去。

    公主服下了不死之藥,她感到了歲月逆流,青春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她感到身体也在逐漸變輕,似要乘風歸去。

    大英雄和巫姜大怒,想要殺死公主。

    公主微笑著乘風而去,道:“我會在天上看著你們一日一日衰老死亡。巫姜,對你來說,衰老比死亡更可怕,你自求多福。”

    公主來到了仙界,因為她十分美麗,神仙們都很喜歡她,給她建了一座宮殿居住。

    宮殿華麗而空曠,雖然十分冷清,但也挺好。

    公主住在宮殿里,望著人間。

    歲月飛逝,巫姜老了,皺紋爬上了她的額頭,大英雄又迷戀上了另一個年輕貌美的河伯之妻,又將她娶作王妃。大英雄万般寵愛新歡,把巫姜置之腦后,巫姜備受冷落,十分凄涼。巫姜沒有公主幸運,她與不死之藥沒有機緣,只能在衰老之中抑郁而死。不多久,大英雄也衰老死亡了。凡塵之中,任何人都逃不過生老病死。

    公主望著人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世人都說公主竊靈藥飛升,獨自住在天宮之中該如何的寂寞與后悔,但事實上完全相反。公主一點也不寂寞,一點也不后悔,她反而感激上蒼讓她得到了不死之藥,永葆了她的青春與美貌。

    歲月靜好,公主十分滿足,她最大的樂趣就是望著鏡子中自己美麗的容顏,陶醉于其中。她那麼美麗,永遠美麗,無論是神仙,還是凡人,看見了她之后,無不驚嘆她的美,稱贊她的美。她驕傲而滿足。

    然而,有一天,公主在照鏡子時突然發現她的臉上開始出現蟾蜍一樣的疙瘩,疙瘩很快蔓延到全身,她震驚而害怕。

    公主一天一天變得丑陋,如同一個人形的蟾蜍,全身上下都分泌著腥臭的粘液。她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思來想去,應該和吃下的不死之藥有關。

    不死之藥是西王母之物。

    公主急忙去往昆侖山,求教西王母。

    西王母告訴公主,世上並沒有什麼不死藥,公主吃下的只是她煉制的不死藥試驗品之一。當年,大英雄向她討要不死之藥,她就順勢把這個她也不知道會產生什麼效果的不死藥賜給了他。

    公主十分害怕,也十分絕望。

    西王母告訴公主道:“不死之藥的藥引是肉靈芝,也就是太歲肉。世間疑難雜症,欲治先溯本,你可以先吃下太歲肉試試,說不定能復原。”

    西王母送給公主太歲肉,公主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橫下心吃了。結果,公主臉上、身上蟾蜍一樣的疙瘩都消失了,她恢復了本來的模樣。

    西王母告訴公主,可能是因為不死之藥里添加了金蟾液的緣故,公主吃下不死之藥,所以引發了蟾蜍之疾。蟾蜍之疾會不定期地復發,要想根治一時半會儿恐怕沒有辦法,但要暫時緩解還是可以的,今日試了太歲肉有效,以后復發時再吃太歲肉就可以暫時壓制蟾蜍之疾了。

    神仙與天地齊壽,蟾蜍之疾復發的時間也是几百年一次了,有太歲肉壓制,公主有很多時間可以研究根治蟾蜍之疾的方法。

    西王母安慰了公主許久,公主才稍微寬心。

    公主拜謝了西王母之后,離開了昆侖山,回去了自己的宮殿。

    公主不再用漫長的歲月來俯視人間了,她開始在自己的宮殿里開辟藥圃,遍種奇花異草,以及各種珍奇藥材,還找了一只白兔來搗藥。公主不時地去往昆侖山,向西王母學習醫藥之理,煉丹之术,想辦法根治自己的蟾蜍之疾。

    可是,几千年過去了,公主的蟾蜍之疾仍然沒有根治,還會不定期地復發,她活得十分憂愁,因為總是擔心蟾蜍之疾發作,自己變得丑陋。她唯一的解藥是太歲肉,只有太歲肉能在蟾蜍之疾發作時拯救她。

    素衣女子講完了,她的眼眸中沉澱著歲月都化不開的濃烈哀傷。

    眾人沉默地望著篝火,屋外的雨聲格外喧囂。

    元曜忍不住道:“這位公主好可憐。”

    小男孩道:“接下來,誰講故事?”

    中年男子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開口了:“我來講。”

    中年男子的故事是這樣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兩兄弟,他們的父母過世得早,他們相依為命,感情非常深厚。

    那時候,正是部族混戰的亂世,世人顛沛流離,生離死別。兩兄弟在亂世艱難度日,掙扎求生,看多了生離死別,他們相攜逃難到安寧的天台山中,定居下來。

    兄弟倆很快融入了當地的村子里,以種田養羊為生,日子倒也溫飽安寧。他們發誓,此生此世直到永遠,都絕不分開。

    有一天,弟弟在天台上放羊,突然遇到了一位仙人。不知道為什麼,仙人看中了弟弟,一定要渡他成仙。

    仙人對弟弟道:“成仙之后,就可以長生不死,遠離世俗苦難。你有仙骨,是千年難遇的奇才,如今機緣到了,該歸天位。”

    弟弟對于成仙很好奇,一聽成仙之后能長生不死,遠離世俗苦難,就更動心了。弟弟同意了跟仙人去石室山修煉,因為走得匆忙,弟弟沒來得及回村子跟哥哥道別,甚至連那一群羊都還在山中吃草。

    弟弟不知所蹤之后,哥哥十分傷心,到處尋找弟弟的下落。哥哥四方打探,為了一丁點不知道真偽的線索東奔西走,他一次一次地燃起希望,又一次一次地墮入絕望。

    世人都勸哥哥道:“你弟弟說不定放羊時被山中的野狼叼走了,早就死了。又或者是被路過的蠻族抓走入伍,死在戰場上了。找也無益,不如算了。”

    哥哥道:“我與弟弟發誓同生共死,永不分離。如果他還活著,我一定要找到他。如果他死了,找到了他的埋骨之所,我就自絕于世。無論生死,我都要找到他。”

    哥哥找了弟弟四十年,從一個青年變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他近乎執念般地尋找弟弟,從未放棄。

    有一天,哥哥遇見了渡化弟弟的那位仙人。仙人見哥哥對弟弟情深義重,就告訴了哥哥他弟弟在天台山中,已經得道成仙了。

    于是,哥哥回到了天台山,這一找之下,果然遇見了也在尋找他的弟弟。哥哥已經是白頭翁,弟弟卻還是烏發人,兄弟倆分離半世,一見之下,抱頭痛哭,發誓永不再分離。

    弟弟帶著哥哥一起在天台山修仙,希望哥哥也能成為神仙,這樣他們就能一起長生不死,永不分離了。可是,哥哥沒有仙骨,也沒有仙緣,無法成仙,無法長生。

    哥哥自己倒是淡然看待生死,道:“人從落地出生,上天賜給的壽命是三万三千八百天,不過百歲。生死有命,不需徒勞。”

    弟弟卻不甘心,他不希望哥哥死去,不希望哥哥離開他。他一想到將來漫長無涯的生命之中只有他一人形單影只,煢煢孑立,就覺得孤獨而悲傷。如果失去了哥哥,他做神仙還有什麼意思?不老不死枯守著歲月又有什麼意義?不如做回凡人,與哥哥一起經歷生老病死,倒更為圓滿。

    然而,神仙也不是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天界有嚴苛的規矩,沒有人可以違背。弟弟不能不做神仙,那只好想辦法讓哥哥長生了。

    弟弟畢竟是神仙,仙界有很多奇跡,弟弟四方打探,終于找到了長生之法。他無力違背天意讓哥哥成仙,卻可以逆改人壽讓哥哥長生。

    弟弟找到的長生之法是太歲肉,讓哥哥每隔百年吃一次太歲肉,就可以無限地延長哥哥的生命,讓他陪伴自己。

    哥哥吃下太歲肉,不僅逐漸恢復了青壯年的容貌,還不知不覺地逃脫了生死輪回,活了几千年。他不是神仙,卻與神仙齊壽。

    哥哥與弟弟愉快地在山中修仙,過著安寧的日子。他們有時候也會戲耍進山砍柴的樵夫,比如晉朝有一位樵夫到石室山砍柴,兄弟二人故意在青霞洞前布局弈棋,吸引樵夫觀看。

    樵夫對下棋很有興趣,看見兩位仙風道骨的中年男子在下棋,就放下斧頭和木柴在一旁觀看。

    弟弟促狹一笑,給了樵夫一小片太歲肉,讓他吃了。樵夫頓時感到渾身神清氣爽,不再覺得飢渴,入神地看棋。

    一局棋完畢,樵夫准備挑柴火回家,卻看見砍柴的斧頭的斧柄已經爛盡了,對弈的兄弟兩人也不見蹤跡了。

    樵夫很奇怪,他下山回村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村子比他進山砍柴時繁榮多了。他走進村子,一個人都不認識,眾人也不認識他。

    樵夫急忙回家,他家倒還在,但跟他進山砍柴時完全不一樣了。他家院子里坐著一個白發老頭儿正在逗小孫子玩,樵夫趕緊詢問,老頭儿起身答話。一問一答之下,樵夫懵了,老頭儿眼淚汪汪,直喊樵夫爺爺。

    原來,樵夫在山中看了一局棋,世間已經過了一百多年了。樵夫進山砍柴時,他儿子才剛學會走路,如今孫子都滿頭白發了。

    哥哥與弟弟隱居在天台山中,被世人傳為一雙神仙。然而,實際上,只有弟弟是神仙,哥哥只是靠太歲肉延長生命而已。

    每當太歲現世之時,弟弟就去人間為哥哥找尋太歲肉,以延長哥哥的生命。

    中年男子講完了,大家仍舊對著篝火沉默不語。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3:18

004 王子

    元曜忍不住道:“不知道為什麼,小生覺得這位哥哥其實也很可憐。”

    中年男子一愣,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元曜道:“因為,故事里,弟弟從沒有問過哥哥願不願意長生。”

    中年男子道:“這不用問,哥哥當然是願意的。”

    元曜道:“弟弟是神仙,有神仙的眼界和心態,自然覺得長生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哥哥是凡人,在他的眼里和心里,長生是一件違背常理的事情。哥哥活了几千年,雖然有弟弟陪伴,終究還是會有身為人類的孤寂,設身處地一想,總覺得很可憐。”

    中年男子陷入了沉思。他的眼前浮現出哥哥站在天台山懸崖峭壁上的身影,有好几次他分明看見他身体前傾,似乎要跳下万丈懸崖。他的側影是那麼孤絕,那麼寂寞。

    可是,每當他問起時,哥哥總是溫柔地笑道:“我在看飛鳥呢。”

    “我在看懸崖之下的那朵優曇花。”

    “我在看山中的蜉蝣。”

    他去找過,懸崖之下沒有飛鳥,沒有優曇花,蜉蝣倒是有。

    哥哥是在注視那些朝生暮死,生命短暫的美麗小蟲嗎?他在羨慕它們嗎?他活夠了嗎?

    他從來沒有問過哥哥的想法,就自私地讓他陪自己活著。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哥哥好,世人對長生求之不得,他把長生送給了哥哥。而其實,只是他害怕孤寂,想要哥哥陪著他罷了。

    他不敢開口詢問哥哥的真實想法,也對哥哥不經意間表現出的厭世之舉視而不見,他害怕知道真相,他害怕真相是他一直用長生囚禁著哥哥。

    中年男子喃喃道:“我不想知道真相。”

    小男孩拍手笑道:“下一個故事。”

    美男子道:“我來說一個故事吧。比起前几位的故事,我講的故事很簡單,不過很痛苦。這種痛苦,沒有經歷過的人,沒有辦法感同身受。”

    眾人抬頭望向美男子,美男子開始講故事了。

    從前,有一個王子。王子飽讀詩書,聰慧異常,深得國君的喜愛。王子學問廣博,有治世之才,他十五歲時,便憑借智慧讓鄰國還回了强占的土地,為舉國上下所稱贊。國君十分高興,立王子為太子。

    國君疼愛王子,王子也敬重國君,父子之間的關系十分融洽。然而,世間總有一些奸吝小人為了自己的利益謀害別人,一些朝臣和后妃為了自己的利益經常在國君耳邊說王子的壞話。國君一開始不為所動,但是架不住別有用心之人天天說,這些流言蜚語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國君,國君開始與王子有嫌隙了。

    恰好當時谷、洛二水泛濫,不僅民間,連皇宮也受到了洪水的威脅,國君與眾人商議治水。

    國君打算用壅堵的方法,伐木建壩堵水。

    王子反對國君這一做法,道:“不可,曾聽自古為民之長者,不墮高山,不填湖澤,不泄水源,天地自然有其生生制約之道。大禹的父親鯀用壅堵的方法治水,完全失敗,勞民傷財,累禍蒼生。父王,難道你要效仿愚蠢的鯀嗎?”

    其實,王子的說法很有道理。但是,因為小人的讒言,國君已經對王子心生不滿,再加上王子直接說國君愚蠢,國君非常惱怒。

    國君盛怒之下,把王子從太子廢黜為庶人,還把他趕出了國都,揚言一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他。

    王子本來身体就孱弱,被國君廢黜之后,內心十分苦悶。不到三年,王子就抑郁而終。

    王子死了之后,鬼魂來到地府。可是,泰山府君卻說王子的名字不在地府的名冊上,不收王子的鬼魂。王子沒有辦法,只好游蕩在人世間。

    王子雖然死了,卻還心系國君,十分掛念國君。他去了皇宮,看望父親。

    自從得到王子的死訊,國君就悲傷得不能自持,他不思茶飯,夜夜悲哭。其實,把王子廢黜為庶人並趕出王都之后,國君就一直在后悔,但出于一國之君的尊嚴,他總是拉不下臉面收回成命。這三年里,國君看著自己其他的儿子,就總是想起被他趕去蠻荒之地的王子。每一年除夕家宴,一大堆妻妾儿女團圓,總是少了王子的身影,國君就難以開懷。國君非常想念王子,但總是被“國君之威”所礙,拉不下臉面擬詔書讓王子回來。

    這一年,春寒料峭,倒春寒比往年任何一年都要寒冷,似乎春天永遠不會來了。國君想起王子自小身体孱弱,最怕寒冷,而蠻荒之地,苦寒無比,國君心中十分牽掛,半夜常常驚醒。

    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國君終于放下了所謂的“君威”,重拾慈父之心。他擬了一道詔書,讓王子回王都,並且恢復他的太子之位。

    可是,造化弄人,這道詔書還沒發出,王子病逝的噩耗卻先傳回了皇宮。國君聽了,如同晴天霹靂,頓時悲從中來,因為悲慟,他生生地吐了一口血。

    國君為王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日日夜夜悲痛傷懷,自疚欲死。

    王子看著國君為自己的死而悲痛自責,茶飯不思,一日一日消瘦下去,他也悲痛得哭了。他仍舊敬愛自己的父親,不希望他因為自己的死而一蹶不振,更不希望他因為自責而不顧惜身体,一日一日憔悴下去。

    王子本想以鬼魂之身與國君相見,可是人鬼殊途,國君卻看不見他。

    王子十分傷心,他離開皇宮,來到洛水之畔,去找他的舊友——浮丘公。大家都說浮丘公是一位仙人,在王子看來,浮丘公即使不是仙人,也是一位對世間万物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能夠通天徹地的奇士。

    王子對浮丘公道:“我想復活。”

    浮丘公並沒有覺得驚訝,他問清了狀況,慢條斯理地道:“別人也許不能復活,但你可以。因為,地府名冊里沒有你的名字。”

    王子十分高興,急忙問道:“那我該怎麼做?”

    浮丘公道:“你先不要高興得太早,聽我說完。作為朋友,我不能害你,我把其中的利弊給你說清楚,你自己取舍。”

    王子心中一凜,問道:“什麼利弊?你但說無妨。”

    浮丘公道:“復活之法是吃下太歲肉。太歲肉是世間靈物,凡人吃一片可以多活百年,一直吃的話,可以長生。你已經死了,可是你的靈魂尚未歸地府,吃下太歲肉可以讓你靈肉合一。太歲肉會讓你的靈魂與身体結合,就如同活著時一樣。但是,這不是真正的復活,世間沒有起死回生之术,一旦吃下太歲肉,你的靈魂就再也無法離開你的身体了。這,是很可怕的事情。”

    王子不解地道:“這不是很好嗎?為什麼會可怕?”

    浮丘公的神色突然變得嚴峻起來,道:“靈魂永遠無法離開身体的意思是即使你的身体腐爛生蛆,骨肉剝離,最后只剩一架白骨,你的靈魂也棲居其上,承受肉体逐漸消亡的痛苦,無法離開。”

    王子疑惑地道:“肉体消亡了,我還活著嗎?”

    浮丘公道:“既活著,又死了。既死了,又活著。你將如行屍走肉,游蕩于人世間。”

    王子一愣,他思索了一會儿,下定了決心。

    “我願意,請讓我復活吧。”

    浮丘公給了王子太歲肉,讓王子給自己的屍体吃下。因為王子已經死了一個月了,屍体也已經有些腐爛了。王子吃下太歲肉,肉身與靈魂合一時,有那麼一瞬間,他切實地感受到身体腐爛的劇烈痛楚,痛入心扉,奪魂蝕骨。

    然而,也只是一瞬間,太歲肉的神奇功效讓王子的身体由腐爛逐漸愈合,一切漸漸恢復如常,王子似乎真的復活了。

    不過,也只是似乎而已,王子並沒有真正復活。他只是一個活死人,他的身体不會再成長,永遠保持現在的模樣。並且,為了保持身体不腐爛,他必須吃各種丹藥以及太歲肉。從今以后,他不是人,也不是鬼,只是一個活死人。

    王子沒有辦法以這副模樣回到國君身邊,長伴國君左右,但他又不希望看見國君因悲傷自責而天天悲哭。

    王子想了一個辦法,他找到了一個名叫柏良的老朋友,他對柏良說道:“請你去告訴我父王,七月七日這一天,請他在緱氏山等我,我要與他告別。”

    柏良見王子復活,十分震驚,也十分高興,他急忙跑去皇宮告訴了國君。

    國君非常高興,心里寬慰了許多,也開始吃東西了。

    到了七月七日那一天,國君帶人等候在緱氏山腳下,只聽見如同鳳鳴的笙曲在半空中回響。不多時,王子乘著白鶴出現了,徐徐降落在山頂上。

    國君遠遠地望著山頂,但見王子的音容笑貌宛如生前,不禁老淚縱橫。他想接近王子,卻無法登上險峻的山峰。

    王子告訴國君,自己並不是死了,而是得到成仙了,請國君千万不要自責傷心,要好好振作起來。王子還訴說了對國君的敬愛與思念,並且表示他因為成仙而不能長伴國君,盡孝膝下,他感到十分抱歉,他希望國君福壽安康,希望國家繁榮昌盛。

    與國君訴完衷情之后,王子與國君拱手告別,他騎上白鶴,飄飄然消失在白云藍天之中。王子從云彩中落下兩只繡花拖鞋,算是他臨別時留給父親的紀念。

    國君泣不成聲,但心中的死結終于解開了。

    世人都說王子已得道成仙,其實王子過的卻是活死人的日子。他孤獨地行走于人世間,無法選擇死亡,他的靈魂也無法離開身体,身体一旦腐壞,他就痛苦得難以忍受。

    為了保證身体不腐壞,王子煉制各種丹藥,吃下各種丹藥,他發現太歲肉的作用比丹藥好,而且能保持長時間身体不腐壞。于是,每逢太歲現世,他總會去找太歲肉。

    美男子的故事講完了。

    大家仍舊沉默地望著篝火,不發一語。

    元曜忍不住道:“這位王子太可憐了。”

    小男孩咯咯地笑道:“還有沒有好聽的故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3:29

005 滄海

    女道士笑了笑,道:“既然大家都講了,那貧道也來講一個吧。其實,貧道確實是去長安拜訪道友,今夜機緣巧合之下,誤入此山。對于大家的尋求,貧道並無貪念,也不需要。今夜大家夜雨話長生,也是緣分,貧道對于長生略有感悟,也說几句好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屋外的雨變小了,雨聲溫柔了許多。

    女道士開始講故事了。

    從前有一個少女,她出生在棲霞山下,她擁有快樂的童年和少女時代。少女心性平和,淡靜如海,沒有什麼欲求,惟願此生如同天下所有的女子一樣,相夫教子,生老病死。

    然而,造化總是弄人。少女追求平凡,上蒼卻給了她不凡。一個機緣之下,太上老君渡化少女成仙了。

    少女性格溫和,對于生命中的任何事情都包容接受,包括成仙這件事。大家聽說少女成仙了,都十分羨慕她,還設下祠堂祭拜她。少女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只是淡然接受命運的安排。

    少女成仙之后,跟著太上老君學習煉制丹藥,跟著西王母學習仙术,歲月如流水一般過去。不,神仙根本沒有歲月的概念,神仙與天地齊壽。少女雖然稀里糊涂地成仙了,但心還是人類。她還沒有想清楚一些事情,而成仙之后的所見所聞,讓她又心生更多的疑問,她心中始終充滿了對天地万物的疑問。

    少女喜歡行走在人間,她十分善良,看見人們遭受災厄,便會出手相助。很快,少女的神跡便在人間流傳,苦厄的人們都信奉她,尊敬她。

    少女喜歡行走人間,是因為她喜歡看人間的生老病死,那是她曾經渴求,如今卻得不到的平凡。

    歲月如流,少女仍舊想不明白長生的奧義,也想不明白天地万物的生息輪回。少女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只記得她站在東海邊看過三次滄海變桑田。她几次路過蓬萊,每一次蓬萊池水都會比她上次看見時淺卻一半。人世間,也已經換了無數朝代。

    少女站在蒼穹之巔,心中越來越覺得迷惑和悲哀。她並沒有永生的喜悅,相反她只感到一陣寂滅的哀傷。

    少女一直游走在仙界與人間,帶著自己的疑問,去尋找永生的答案。

    女道士的故事講完了,大家仍舊沉默。

    元曜道:“天一生水,人同自然。神仙的長生與人類的長生是不一樣的,因為神仙有神仙之道,換一個角度思考,也不是太悲哀。”

    女道士笑了,道:“施主很有悟性,貧道思考了很多年才明白的道理,施主只聽了一個故事便一語道破了。貧道一直在以人道思考仙道,思考了很多年,不明白天地万物的奧義。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而上古之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如今想來,天一生水,道法自然,才能開闊心野,免墮于寂滅。”

    元曜道:“小生雖然不明白道長在說什麼,但聽上去似乎很有道理。”

    小男孩也不笑了,陷入了沉默。

    眾人也非常沉默。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天地間一片寂靜。

    老婦人笑道:“哎呀!雨也停了,天也快亮了,各位也該做好行路的打算了。小弟弟,你是想留在婆婆這儿,還是跟他們走?你還在藍田山中,婆婆自然保護你,你一旦離開藍田山,即使被人欺負,婆婆也管不著了。”

    小男孩撒嬌般地笑道:“婆婆,你也給俺講個故事吧。”

    老婦人笑道:“老身是山野之人,沒有什麼故事可講。不過,如果沒有老身,這世間倒也不會有任何故事。”

    小男孩不依不饒,笑道:“婆婆,婆婆,你就講講嘛。”

    老婦人還是笑著推辭道:“老身的故事,也就是一些帶領族人游徙求生,開疆辟土之事。唯一可講的,也就是老身生了一儿一女,因為天災變故,世間只剩他兄妹二人,他們結為夫婦,又繁衍了子子孫孫。老身的故事都是一些洪荒往事,那時候的人心思簡單,只要能夠在天災地禍、毒蛇猛獸之中活下來,就已經很滿足了。人心簡單,故而沒有曲折的故事,還是不說了,免得你們這些年輕人聽了,會感到枯燥乏味。”

    老婦人不想說故事,大家也就不勉强了。老婦人又讓小男孩決定去留,小男孩指著元曜笑道:“哈哈,他還沒講故事呢。”

    元曜苦著臉道:“大家的故事都那麼精彩,小生實在沒有故事可講。”

    小男孩笑道:“講貓捉老鼠,狐狸和兔子的故事也行。”

    屋外又下起了綿綿細雨,篝火仍在熊熊燃燒。

    元曜絞盡腦汁地編故事,他想起了傍晚在后院看見的蜉蝣,道:“那小生來編一個蜉蝣的故事好了。”

    小男孩拍手笑道:“好呀,好呀,你快講啦。”

    元曜沒有辦法,只好瞎編道:“從前,有一只蜉蝣,它跟很多蜉蝣生活在一起,大家都棲息在一片廣袤的水澤之中。蜉蝣早上出生,很快就度過了童年、少年時期,這期間它交了很多朋友,也遇到了心愛之人。大家在一起生活得很愉快。到了傍晚時分,蜉蝣飛入蟲群中與心愛之人結合,產卵于水中。太陽下山之后,蜉蝣就死了。蜉蝣的一生雖然短暫,但他經歷過喜怒哀樂,也明白了愛與珍惜。比起上古之大椿,蜉蝣的生死皆在一瞬,但縱使短暫,也是它的一生。”

    元曜講完了蜉蝣的一生,眾人又皆若有所思。篝火仍在熊熊燃燒,映照出眾人各懷心思的臉。

    小男孩歪著頭,想了想,笑道:“比起你們冗長無趣的故事,這書生的故事倒是簡單有趣。俺決定跟這書生走。”

    元曜一愣,道:“小生這是想不出故事瞎編的。不過,你跟小生走也好,小生送你回家,免得你父母著急。”

    白姬聽見小男孩打算跟元曜走,十分開心,道:“諸位也都聽見了,不是我强求,是他自願跟我走。”

    中年男子冷哼一聲,道:“他是想跟這書生走,不是跟你走。”

    白姬咧齒一笑,道:“我跟軒之同路,他跟軒之走,就是跟我走。”

    中年男子道:“我不同意。”

    素衣女子道:“奴家也不贊同。”

    美男子道:“這一次,我不能空手而歸。”

    女道士沒有說話,冷眼旁觀。

    老婦人抱著小男孩,指著元曜,問道:“你可想好了,真的要跟他走?”

    小男孩笑嘻嘻地點頭,道:“就是他了。”

    中年男子、素衣女子、美男子面面相覷,均露出不善的神色。

    中年男子望著小男孩,道:“小弟弟,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重新考慮,不要逼我用强硬的手段。”

    素衣女子柔聲道:“小弟弟,跟阿嬸走,阿嬸那儿有瓊花仙草,奇珍異寶,全部都送給你。”

    美男子陰森地道:“小弟弟,哥哥很需要你。你跟哥哥走。”

    白姬不高興了,道:“他說了跟軒之在走,也就是跟我走。他已做出選擇,你們還這麼万般阻撓的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中年男子、素衣女子、美男子、白姬四人互相對峙,局勢瞬間變得劍拔弩張。

    元曜反應再遲鈍,也嗅出事情不對勁了。不就是送一個跟父母失散的孩子回家嗎?為什麼這些人這麼爭先恐后,還鬧得劍拔弩張?!

    女道士笑了,她站起身來,道:“這件事與貧道無關,貧道還是趕路去了,先告辭了。”

    女道士走到門邊,打開門一看,外面還在下雨。她不想淋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門邊舉棋不定。

    中年男子抽出腰間懸掛的寶劍,長劍光寒如水。

    中年男子道:“也罷。今夜那就能者居之了。”

    素衣女子的廣袖無風自舞,她望著小男孩的眼神十分痴狂。

    素衣女子笑道:“能者居之,最好。”

    美男子看似表情平靜,實則也暗暗蓄勢。

    白姬笑了,紅唇如血,道:“我就知道,最后還是會變成這樣。”

    四個人眼看就要動手,元曜不明所以,不知道該怎麼辦。小男孩嚇得躲進老婦人的懷里,直道:“婆婆,婆婆,好可怕呀!”

    老婦人動怒了,雷聲道:“都給老身住手!老身是這藍田山的主人,這小娃娃來到藍田山里,老身就知道會因為他的出現而生出事端,故而下來探看。結果,果然如此!人啊,為什麼總是有那麼多不切實際的貪欲呢?效法上古之人,心思簡單一點不好嗎?如今,這小娃娃是我華胥氏的客人,他想跟誰走,就跟誰走。這藍田山中誰敢阻攔,無論仙人、凡人、還是非人,就都是跟我華胥氏為敵,先打碎我這把老骨頭,你們再搶,再爭!”

    華胥氏?!元曜心中一驚。古籍里有記載,華胥氏是上古時期華胥國的女首領,她為了部族的生存與天地八荒進行抗爭。她是伏羲與女媧的母親,炎帝與皇帝的遠祖,被大家譽為“始祖母”。據說,上古時期華胥氏的故里是在藍田山,這位老婦人是華胥氏?!

    聽華胥氏如此震怒,中年男子、素衣女子、美男子、白姬也都不敢放肆了。畢竟,這藍田山是華胥氏的地盤,而得罪了華胥氏,就是與包括伏羲、女媧在內的所有上古神祇為敵。

    白姬眼珠一轉,立刻站在了華胥氏這一邊,笑道:“老夫人真是殺伐決斷、雷厲風行,不減當年上古第一女首領之神威,讓人敬仰!龍祀人全聽老夫人的。太歲現世,百年難見,太歲的去處該由太歲自己選擇和決定,我們不可强求。”

    元曜又是一驚。太歲?什麼太歲?難道是剛才大家故事里吃了可以長生的那個太歲嗎?他從古籍中倒是讀到過,太歲即是歲星,是掌管人間吉凶禍福的星辰,傳說太歲星運行到哪儿,相應的下方就會出現一塊肉狀物,也是太歲。太歲之肉又叫肉靈芝,據說人類吃了之后,可以長生。

    元曜忍不住顫聲問道:“誰?誰是太歲?!”

    小男孩指著自己,咯咯笑道:“是俺。俺是太歲。”

    元曜張大了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3:41

006 華胥

    中年男子、素衣女子、美男子聽白姬拍華胥氏的馬屁,還同意由太歲自己選擇去處,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剛才太歲一再表示要跟元曜走,也就是跟白姬走,這條狡詐的龍妖當然樂得跟華胥氏聯手壓制他們三人。

    中年男子、素衣女子、美男子三人生氣歸生氣,但理智還是有的。他們低頭沉思,各自在心中打著算盤。

    權衡利弊再三,素衣女子先放棄了,道:“也罷。我廣寒宮中尚有未食完的太歲肉,還可以再撐几百年,這一次就算了。得到更好,得不到也無妨。”

    素衣女子摘下面紗,露出美麗絕世的容顏。元曜一看,還認得,正是去白玉京那一次在月宮里見過的嫦娥。

    嫦娥為什麼要找太歲?元曜想了想,明白了什麼,又是一驚。

    元曜驚道:“嫦娥仙子,難道你故事里的那位公主就是……?”

    嫦娥凄然道:“沒錯,就是我自己。偷吃不死之藥,飛升到月宮,卻染上了蟾蜍之疾。世人只見到我美好的一面,卻不知道我也有丑陋不堪之時。我不畏懼死亡,我畏懼的是衰老與丑陋。”

    元曜只好安慰道:“天界那麼多法力通天的仙人,月宮里又有那麼多世間難尋的靈藥,仙子的蟾蜍之疾,會有辦法治好的。”

    嫦娥笑道:“借元公子吉言。這次雖然沒有得到太歲,但聽大家說故事,也受益匪淺,心中頗多感悟。”

    嫦娥的目光依次掃過華胥氏、白姬,道:“華胥老夫人威震天人兩界,我敬仰老夫人,故而退讓。下一次太歲出世,我勢在必得。”

    說完,嫦娥便起身走向門邊,她徑自經過女道士身邊,走進了夜雨之中,消失不見了。

    見嫦娥放棄了,中年男子有些慌了,美男子臉色陰晴不定,不知道怎麼取舍。白姬一人已經夠難對付了,如今華胥氏也為她撐腰,太歲也不想跟他們走,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占,完全沒有勝算。更何況,他二人還彼此為敵,都是孤家寡人,現在强奪太歲,實在是太不明智了。

    美男子有些打退堂鼓了,可是心中還有不甘。如果吃不到太歲肉,他將會比死還痛苦,他沒有退路。

    這時候,站在門邊的女道士開口了,笑道:“王子喬,我有太歲肉,是西王母早些年送給我的。我可以給你,你不要跟他們爭了,你是凡人,爭不過他們的。”

    美男子轉頭望向女道士,道:“麻姑,你為什麼願意送我太歲肉?”

    元曜又吃了一驚,得道升仙能吹笙作鳳鳴的王子喬?三次見滄海變桑田的麻姑?!原來,這兩人也不是尋常之人!

    麻姑道:“一來,你與貧道山中相遇,算是有緣。二來,聽了你的故事,你為了父親不因你的死而傷心自責,甘願落到如今活死人的境地,飽受痛苦煎熬。這份至孝之心,令貧道感動,不忍看你受苦,故而願意贈你太歲肉。”

    王子喬大喜,道:“多謝仙姑。此恩此德,喬沒齒難忘。”

    麻姑道:“不必客氣,不過是送你一件貧道用不著的東西罷了。跟貧道走吧,貧道先去長安拜會了道友,再回棲霞山給你太歲肉。”

    王子喬急忙走到麻姑身邊,但他心中還是覺得受之有愧。

    “喬該怎麼報答仙姑大恩?”

    麻姑笑道:“路上多為貧道吹几首笙曲就是報答了。貧道喜歡聽你吹笙。”

    王子喬答道:“喬願為仙姑吹笙,直到永遠。”

    麻姑笑道:“不要說永遠。人類說永遠,不過是一輩子一百年,而我們這種不死的存在說永遠,那就真的是永遠了。”

    說話之間,麻姑和王子喬推門離開了。

    茅屋之中,只剩中年男子、白姬、元曜、華胥氏、太歲五個人了。

    中年男子見只剩自己一個人與其余四人對峙,心中有些沒有底氣,但臉上卻平靜如水。

    元曜忍不住開口道:“這位兄台,你肯定也不是凡人,不知是哪位神仙?”

    中年男子道:“我是赤松子。我有一個兄長,叫赤須子。我早已成仙,不生不滅,我來找太歲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我兄長。”

    元曜雖然知道中年男子肯定不是凡人,但聽說他是赤松子,還是吃了一驚。

    雨師赤松子,能入火自、焚,隨風上下,還曾教神農氏祛病延年之术,炎帝的女儿跟著他學習道法,也成了仙人。這樣的神仙,也會有不能解決的煩惱?!

    元曜道:“小生覺得令兄心中真正的想法比長生更重要。”

    聽元曜這麼說,赤松子心亂如麻,如果不是今日元曜提點,他永遠都沒有想過赤須子到底願不願意長生,他是不是用長生永遠禁錮了兄長。

    白姬看出赤松子內心的動搖,笑道:“軒之說得很有道理。赤松子,你不能如此自私,只顧自己的感受,不顧赤須子的想法。不如你先回去跟赤須子討論清楚了,再來尋求太歲。說不定,也不需要了。”

    赤松子思索半晌,終于也決定放棄了。

    “也罷。有些問題,一味逃避也不是辦法,總得問清楚,才不會被心魔所困。”

    赤松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白姬松了一口氣,笑道:“礙事的終于都走了。太歲歸我了。”

    太歲氣鼓鼓地瞪著白姬,扑進華胥氏的懷里,道:“婆婆,俺不跟她走。俺要跟這書生走。”

    白姬笑道:“別淘氣,我跟軒之同路,你跟他走,就是跟我走。”

    元曜撓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華胥氏不高興了,對白姬道:“想當年,老身的女儿在不周山下煉石補天之時,你還是一條不知世事的小龍。如今,你也活了一些年歲,經歷了一些事情,該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小娃娃要跟這后生走,是他的天命,老身不攔著。這后生要跟你走,是你們的緣分,老身也不攔著。不過,如果你要欺負這小娃娃,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老身知道了,絕不饒你。”

    白姬賠笑道:“老夫人教訓得是,太歲既然願意去縹緲閣玩耍,我一定好好招待太歲,不會怠慢,更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華胥氏道:“既然你做出承諾,老身也就信了。時間也不早了,老身也該去歇著了,你們等天亮就回長安吧。”

    說完,華胥氏起身,披上斗笠,也推門離開了。

    白姬、元曜、太歲坐在篝火邊,靜靜地等待天亮。

    太歲十分害怕白姬,一直粘著元曜,不肯撒手。

    元曜笑著安慰太歲道:“不要害怕。白姬雖然凶了一些,但也是一個好人。天亮了,我們就帶你回長安找父母去。”

    太歲紅了臉,道:“俺騙了你,俺沒有跟父母走散,俺父母在太歲族里呢。”

    元曜笑道:“原來沒有走散,那太好了。你叫什麼名字?”

    太歲答道:“封八郎。”

    元曜笑道:“原來是八郎。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

    封八郎怯生生地叫道:“元公子。”

    元曜笑道:“八郎小小年紀,為什麼離開父母跑來人間?”

    封八郎道:“俺也不願意來人間,但這是規矩。每當歲星現世,太歲族里就得有一個太歲來人間待一陣子,這叫應星辰之序。這一次輪到俺來,沒有辦法,躲不掉,只好來了。”

    “原來是這樣呀!”小書生恍然,他想了想,又問道:“太歲族在什麼地方?離人間遠不遠?”

    白姬聞言,悄悄地豎起了耳朵。

    封八郎道:“太歲族的所在之地,為了族人的安全,俺不能告訴你,這是一個大秘密。天地之間,包括神仙,都不知道太歲族的所在之地。”

    如果大家知道太歲族在哪里,估計為了長生不死,都一窩蜂地涌去抓太歲了吧?元曜想道。

    封八郎伸出手指戳了戳元曜,道:“元公子,你會吃俺的肉嗎?”

    元曜一驚,道:“啥?!”

    封八郎嘟著小嘴,道:“吃下俺的肉,可以長生不老。元公子,你難道不想吃嗎?”

    元曜連連擺手,道:“不,不,小生不吃。你一個活生生的小娃娃,小生怎麼吃得下口?再說,小生也不想長生。”

    封八郎道:“俺割一片肉給你也沒關系,反正還會再長出來。”

    元曜聽得頭皮發麻,白姬卻笑道:“八郎,軒之不要你的肉,你給我好了。我會很溫柔地割你的肉,讓你感覺不到疼痛。”

    封八郎嚇得哇哇大哭,元曜生氣地道:“白姬,你不要嚇唬八郎!別忘了,還有華胥老夫人在呢,如果你為了太歲肉謀害八郎,即使八郎不去告狀,小生也一定去替他伸冤。”

    白姬不高興地道:“軒之,你這個月沒有工錢了。”

    元曜嚎道:“為什麼?!”

    白姬道:“因為我心情不好。”

    元曜小聲地嘀咕道:“你心情好的時候,也從沒按時給小生發過工錢。”

    不知不覺,雨也停了,天也亮了。藍田山中綠樹成森,山泉叮鈴,朝陽之中還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水氣。

    白姬、元曜、封八郎動身回長安城,他們步行出深山,到了平坦開闊的地方,白姬召喚了兩匹天馬,與元曜一人一騎,封八郎坐在元曜身前,三人打馬回長安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3:56

007 太歲

    白姬、元曜、封八郎回到縹緲閣時,已經是中午時分了。

    縹緲閣,大廳中,離奴正坐在櫃台上津津有味地吃著香魚干。看見白姬、元曜、封八郎進來了,離奴細眸一凜,道:“主人,您又帶太歲回來了?這次這一只有點儿小,還是一個活的?!”

    白姬笑道:“活的更新鮮,小的更水靈,吃起來更美味可口。”

    封八郎嚇得牙齒咯咯打顫,直往元曜懷里扑。

    元曜大聲道:“白姬,不許嚇唬八郎!”

    白姬打了一個呵欠,道:“困死了。我上去睡覺。離奴,盯著這只小太歲,別讓它跑了。”

    “是,主人。”離奴道。

    元曜也有些困了,打算去里間小睡一會儿。

    封八郎一直粘著元曜,不肯離開他半步。離奴按照白姬的吩咐,一步不離地盯著封八郎,也不肯離開半步。被一個小孩子和一只貓圍著盯著,元曜沒辦法睡著,只好哄封八郎道:“小生昨晚一夜沒合眼,現在得休息一會儿了。八郎,你去后院玩儿,后院里有花有草,草叢里有蟋蟀,好玩著呢。”

    封八郎點點頭,去后院玩去了。離奴也一溜煙跟了去。

    終于清靜了,元曜倒頭睡著了。

    元曜睡得迷迷蒙蒙之間,聽見后院有哭鬧聲。他渾渾噩噩地飄向后院,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元曜飄到后院,但見離奴正扑住了一個大肉團,一貓一肉團正在草叢里廝打,十分鬧騰。

    微風吹過,碧草低伏,那肉團白如脂肪,頭尾俱全,與黑貓廝打時,還能發出人聲。

    黑貓道:“給爺一塊肉,爺要做太歲魚!”

    肉團哭道:“你想得美!”

    黑貓道:“敬酒不吃吃罰酒!那爺只好來硬的了!”

    肉團看見元曜,哭道:“元公子,救命!”

    元曜衝過去阻止黑貓,道:“離奴老弟,你何苦為難一個肉團?”

    黑貓道:“書呆子,你不想吃太歲魚麼?吃了你就長生了。爺是為了你才想做太歲魚,反正少一塊肉它也不會死。”

    元曜心疼地望著大肉團,道:“你看,它頭尾俱全,又能發出人聲。你割它的肉,它會疼。讓別人痛苦的事情,小生不做。”

    “書呆子是個大笨蛋!”黑貓一溜煙跑了。

    元曜醒過來時,已經是下午光景了,他坐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

    封八郎坐在元曜旁邊,雙手托腮,笑嘻嘻地道:“元公子,你醒了。”

    “嗯,睡得真舒服。”元曜伸了伸胳膊,他注意到封八郎白嫩的臉上有几道抓痕,奇道:“八郎,你的臉怎麼了?”

    封八郎嘟著小嘴道:“野貓抓的。”

    元曜轉過頭,發現離奴也在旁邊,它一瞬不瞬地盯著封八郎,還在奉白姬之命“盯著”太歲。

    元曜忍不住道:“離奴老弟,都這個點了,你還不去做飯?待會儿白姬醒了,餓著肚子吃不到晚飯,又得扣你工錢。”

    黑貓撓頭,道:“沒有工錢,就買不到香魚干了。書呆子,反正你也醒了,你盯著太歲,爺去廚房做飯。”

    “好的。你快去吧。”元曜道。

    黑貓飛快地跑去廚房做飯去了。

    元曜起身,去大廳的貨架上拿了菩提露,細心地給封八郎涂抹傷口,又拿了點心給他吃。

    “離奴老弟雖然有時候凶巴巴的,但其實也是一個好人,八郎你不要怪他。”元曜替離奴道歉道。

    封八郎愁眉苦臉地道:“俺也不求別的,只希望星辰歸位時能活著回去。”

    “什麼意思?”元曜不解地道。

    封八郎憂傷地道:“俺們太歲在人界、非人界都被傳得十分神奇,俺們一現世,許多奇人異士會通過占卜天卦得知俺們的行蹤,來捕捉俺們。他們都非常厲害,俺們逃不了,只能認命。不少太歲來到人界之后,就再沒有回太歲族了。俺聽俺爹說,它們是被人類和非人殺死了。也有很多太歲鮮血淋漓、缺胳膊少腿地回了族里,雖說俺們有再生能力,可是也很疼。族里的人都說,人界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地方。這一次,俺被太歲星選中,來人間歷練。俺很害怕,可又不能不來,俺爹告訴俺,如果一堆人爭搶俺,俺就挑一個善良的人,跟著他走,應該就能保命。善良的人即使想吃太歲肉,也不會殺死太歲。俺爹說,保住性命最重要,少几片肉算不了什麼。俺比較幸運,降于藍田山,有華胥婆婆庇護。俺降世才三天,來藍田山找俺的人和非人就已經來來去去了好几撥,元公子你們出現之前,華胥婆婆已經幫俺擋了許多惡人了。那些人很厲害,很可怕。那一晚,婆婆本打算將你們也擋走,可是俺不想再連累婆婆了,婆婆為了保護我跟惡人斗法,耗損了許多修為,已經很累了。俺挑中了你,出現在你們面前,跟你來了縹緲閣,是希望能夠活著等到歲星歸位,回去太歲族。”

    “嗚嗚,太歲好可憐!”元曜忍不住哭道。

    “元公子,你會保護俺嗎?”封八郎怯生生地問道。

    “小生一定保護你!”元曜承諾道。太歲實在太可憐了,他不想封八郎因為世人的欲望而被傷害。

    不知何時,白姬也已睡醒走下樓來。她一襲雪白單衣,長發因為剛睡醒而沒有細梳,只隨意用一根碧玉簪綰住,垂墜的青絲遮住了她美麗的側顏。

    白姬下樓,正好看見了這一幕,她瀲灩的黑瞳森寒如水,紅唇挑起一抹微笑的弧度。

    白姬笑眯眯地道:“小太歲,軒之沒有能力保護你。我有。”

    “俺不叫小太歲,俺叫封八郎。”封八郎糾正白姬道。

    白姬笑道:“八郎,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從你踏進長安城的那一刻起,千妖百鬼的眼睛可都盯著你呢。這些人會把你吃得連骨頭都不剩,只有我能保護你。”

    封八郎扭頭道:“不需要你,有元公子保護俺。”

    元曜撓頭,窘道:“八郎,其實,小生也還得靠白姬保護。白姬,你就不要嚇唬八郎了,他既然來到縹緲閣,你就保護一下他嘛。”

    白姬笑道:“我是生意人,從不白干活。不瞞軒之,我需要一片太歲肉,如果八郎肯給我,我就留下他。不然,他就得離開縹緲閣,軒之不放心的話,可以跟他一起走,反正他要你保護呢。”

    此時此刻,元曜和封八郎如果一起離開的話,恐怕前腳剛踏出縹緲閣一步,馬上就會被垂涎太歲肉的人與非人吃得骨頭都不剩。

    元曜不敢走,央求白姬收留封八郎,白姬堅持要一片太歲肉做交換。

    元曜沒有辦法,只好問封八郎的意見,封八郎見元曜左右為難,也明白離開縹緲閣凶多吉少,只好含淚同意了。

    “不,我突然改變主意了。我要一百片太歲肉。”龍妖詭笑,她伸出舌頭舔舐火焰般的紅唇,道:“正好肚子餓了。今天的晚飯烤太歲肉吃,雪白肥嫩的太歲肉,刷上秘制的西域香料,用果木炭烤得外焦里酥,入口即化。”

    “嚶嚶嚶!”封八郎嚇得哭著跑了。

    “白姬,你不要嚇唬八郎!你的壽命這麼長,吃不吃太歲肉都沒有區別!”元曜吼道。

    “開個玩笑而已,軒之不要生氣。”白姬伸手堵住了耳朵,側頭道。

    夕陽西下,云淡風輕。

    白姬、元曜、離奴、封八郎坐在回廊下吃晚飯。離奴做了清蒸鱸魚、富貴水晶蝦,清風薺菜湯、雕胡飯,封八郎從來沒有吃過人類的菜肴,他一開始不敢吃,鼓起勇氣嘗了一口之后,就停不下筷子了。

    黑貓不高興地道:“太歲居然也吃魚!喂,這鱸魚很小,你少吃一點!”

    白姬笑道:“離奴,遠來是客,讓他吃。我們作為主人,不能待客不周。”

    元曜笑道:“八郎,太歲平時都吃什麼?”

    封八郎道:“吃土。”

    元曜冷汗。

    封八郎胃口很好,一個人吃掉了大半桌飯菜。

    弦月東升,夏夜風清。

    白姬、元曜、離奴、封八郎坐在后院乘涼賞月,小黑貓和封八郎在草叢中玩耍。元曜從水井中拉出浸西瓜的大木桶,把西瓜拿出來,用胡刀切成片,盛在琥珀盤里,給眾人端去。

    封八郎很喜歡吃西瓜,一個人吃了大半個。

    離奴不高興地道:“主人,咱們好像養了一只飯桶太歲。”

    白姬笑道:“讓他吃。能吃,是福。”

    元曜冷汗道:“白姬,你是想把八郎養胖了,好割它的肉吧?”

    白姬顧左右而言它,笑道:“軒之,今夜的星星格外明亮。”

    元曜道:“白姬,今晚沒有星星。”

    白姬笑道:“啊!我看錯了。是螢火蟲。”

    “夏夜沒有螢火蟲,秋夜才有。”

    “那一定是神仙們的眼睛。”

    “神仙們偷窺縹緲閣干什麼?”

    “現在,不止神仙,恐怕很多凡人都在偷窺縹緲閣呢。”白姬的嘴角微微揚起,聲音縹緲如風。

    “小生有一個問題不明白。”

    “軒之問吧。”

    “你之前說你是為了一位客人去找太歲肉,那位客人呢?”

    “他還沒來呢。快了,也就是這几天了。”

    “他是什麼樣的人呀?”

    “他來了,軒之就知道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4:09

008 長生

    光陰如箭,几天過去了。白姬口中的那位客人並沒有來縹緲閣,反倒是不少人與非人都聞風而動,衝著太歲來縹緲閣了。

    打走了一開始來的几撥人之后,白姬不得不連生意都不做了,費盡心血地布下結界,隱藏了縹緲閣。這樣,所有人都看不見縹緲閣了。

    白姬、元曜、封八郎基本不踏出縹緲閣一步,只有離奴隔三差五地偷溜出去買條魚,迅速地出去,飛快地回來,也不敢在外面多做停留。

    元曜有些擔心,道:“白姬,縹緲閣關門閉戶,那位客人怎麼進來?”

    白姬笑道:“無妨,我早就在門外掛了長生燈,他能看見,也能進來。”

    縹緲閣外,一盞寫著“長生”二字的紙燈籠隨風搖曳,流蘇飛揚。無論晝夜,長生燈永遠明亮。

    這一天傍晚,吃過晚飯之后,元曜又站在后院看蜉蝣落屍,哀嘆生命的短暫易逝。白姬和封八郎坐在回廊下玩樗蒲,離奴在廚房里收拾碗筷。

    突然,長生燈滅了,有客人上門。

    白姬側頭笑道:“終于,來了。”

    “誰來了?”元曜好奇地問道。

    白姬笑道:“姑且叫他長生客吧。我和八郎去招待他,軒之,你去廚房拿一把鋒利的胡刀來里間。”

    元曜一愣,點頭道:“好。”

    元曜去廚房取了胡刀,穿過回廊,走到里間。

    里間中已經燃起了燈火,蜻蜓點荷屏風旁,白姬和一名男子相對跪坐著,封八郎坐在旁邊玩一個玉如意。

    元曜把胡刀放在青玉案上,順勢朝男子望去,男子約莫三十余歲,皮膚光潔,面色紅潤,正是鼎盛之年。可是,男子的黑發中卻有星星白鬢,而伸出衣袖的雙手也布滿雞皮似的皺紋,看上去十分詭異。

    男子面容剛毅,五官如同刀斧雕琢一般冷峻,他漆黑的眼中沉澱著無名的怒恨,讓人望而生畏。不經意間望去,又會發現他的眼中充滿了蕭瑟與死寂,讓人無端地絕望。

    白姬笑道:“您來了,我就放心了,真擔心歲星走了,您還不來。”

    長生客用空洞的聲音回答道:“我還想活著,當然會來。”

    白姬笑道:“雖然我不明白您為什麼堅持如此痛苦地活著,但既然長生是您的願望,而您又走進了縹緲閣,那我替您實現。”

    長生客望向封八郎,道:“這次的太歲是這個孩子?”

    白姬點頭,笑著對封八郎招手,“八郎,過來。”

    封八郎不肯過去,拿眼睛望元曜。

    元曜猜想白姬是要取封八郎的肉,他有些于心不忍,但仔細一想,如果不是白姬保護,他與封八郎此刻恐怕早已被千妖百鬼分食殆盡,連小命都沒有了。割一片肉總比喪命好,而且太歲被割掉的肉還可以重生,不會危及生命。

    元曜點點頭,封八郎才走到白姬身邊。

    白姬摸摸封八郎的頭,笑道:“不要害怕,只是割一小片肉而已,不會傷害你的性命。”

    封八郎乖乖地爬上青玉案,坐下躺平。

    白姬拿起胡刀,拔刀出鞘。

    刀鋒如水,映得滿室生寒。

    一個錯眼之間,元曜看見躺在青玉案上的封八郎化作了一個磨盤大小的肉蘑菇。大蘑菇肉身雪白,層層疊疊,似乎有生命般地卷縮舒展。

    白姬用胡刀輕輕划過太歲的身体,太歲感到疼痛,顫抖了一下。刀鋒划過的地方,流出雪白的粘液,白姬割下了手掌大小的一片雪肉。

    “好了。”白姬笑眯眯地道。

    “痛死俺了!嚶嚶嚶!”太歲哭著爬著跑了。

    眼見一個大肉蘑菇哭爬過自己腳邊,跑向后院了,元曜十分擔心,拔腳去追。

    后院中,碧草起伏,太歲趴在草叢里傷心地哭。

    元曜走過去,安慰道:“八郎,別哭了,沒事了。”

    “元公子,俺想吃西瓜,還想吃金乳酥。”太歲不開心地道。

    元曜笑道:“金乳酥沒有,這個時辰點心鋪早就關門了,即使讓離奴老弟偷溜出去,也沒辦法買到。西瓜倒是有,小生去給你切好端來。”

    元曜去井邊抱西瓜,拿去廚房切。太歲在草叢中喊道:“元公子,別拿割俺肉的那把刀切瓜,不然俺吃不下。”

    “知道了。”元曜答道。

    元曜把切好的西瓜用琥珀盤盛著,端給了太歲。太歲看見又紅又水靈的西瓜,頓時忘了疼痛,大口大口地吃起瓜來,心情好了很多。

    元曜見封八郎沒事了,又很好奇神秘的長生客,于是去廚房端了一盤西瓜,拿去了里間。

    里間中,長生客還沒有走,正跟白姬對坐說閑話。太歲肉已經不見了,不知道是被長生客吃了,還是被他收起來了。

    元曜把盛著西瓜的琥珀盤放在青玉案上,然后站立在一邊。

    白姬道:“您打算一直活著,直到天地毀滅嗎?”

    長生客道:“是的。我心中的恨,直到天地毀滅也不會消彌。既然她是神仙,與天地齊壽,我沒辦法弒仙,只能一直活下去。”

    白姬道:“不孤獨嗎?”

    長生客道:“很孤獨。不過,我習慣了。”

    白姬笑道:“活著也好。可以看人世變遷,滄海桑田。”

    長生客嘆了一口氣,道:“最近,我開始不會做夢了。以前,睡著了還會做夢,夢見一些往事,夢見一些故人。現在入睡之后,夢境總是一片漆黑,無邊無際的黑暗,讓人無端地陷入空寂。”

    白姬笑道:“不做夢也好。反正,人生本來就在夢中。”

    長生客道:“您知道嗎?其實,我很痛苦,一直活在世界上,走過天涯海角,遇見無數的人與非人,卻沒有誰可以永遠與我在一起。最終,他們都會死去,只留我一個人還在人世間。我越來越不敢靠近有生命的活物,哪怕是一棵樹,活物的生命都有窮盡,而我的生命漫長無涯,與他們產生交集,他們的死亡會帶走我的心。我是一個空心人,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只有一個永遠的仇人。可笑的是,支撐著我活下去的,是那個仇人。”

    白姬道:“痛苦誰都有。想開一些,就好了。”

    長生客嘆了一口氣,道:“也只有來您這儿,才能跟您說說這些陳年閑話,希望您不要聽得煩悶。”

    白姬笑道:“我也覺得人生漫長,故人多半凋零,沒什麼人可以談心。”

    長生客道:“我時常感到迷茫,我愛的人和我恨的人擁有同一張臉,時光漫長無涯,我都分不清楚了,愛和恨都模糊了。可是,每當我想死的時候,那股深刻的恨意又涌出我的心,像火焰焚燒我的骨血,支撐著我繼續活下去。我的從前沒有盡頭,將來也沒有盡頭,現在是一片虛無,虛無之中有一團怒火,這就是我的長生之路。”

    白姬道:“活得久了,有些事情難免會模糊。但是,重要的事情還是會越來越深刻的。”

    白姬與長生客閑聊了許久,直到深夜時分,長生客才離開。

    長生客站起身,從地上拿起斗笠扣在頭上,向白姬告辭道:“下一次再見,不知道是几百年之后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相見。”

    白姬笑道:“如果有緣,一定還會再見。軒之,替我送客。”

    “是。”元曜應道。

    元曜將長生客送到門口,他忍不住問道:“客人,您是人,還是非人?”

    長生客笑道:“我是人。”

    元曜問道:“白姬曾在荒山夜雨中講過一個長生的故事,說一個人因為小時候吃了八天太歲肉,所以活了八百年。他因為妻子的背叛與折磨,而仇恨成仙的妻子,故而一直因為仇恨而繼續吃太歲肉活著。那個人是您嗎?”

    “是的。”長生客笑道。

    “一直活著是怎樣的感受呢?”

    “歲月漫長,而人生靜止。”長生客笑道。

    元曜不明白,但也問不清楚,心中十分迷惑。

    長生客笑道:“告辭,有緣再見。”

    “啊,再見。”元曜作了一揖,道。

    長生客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長巷盡頭,融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這一聲再見,很可能是真的無法再相見。長生客下一次來縹緲閣應該是几百年之后,那時候元曜已經不在了。

    小書生心中突然有些傷感,對于人世,對于生命,對于長生,對于永遠,他完全不明白,也沒法明白。

    元曜回到里間時,白姬正坐在青玉案邊吃西瓜。

    元曜在白姬對面坐下,迷惑地問道:“白姬,這位長生客究竟是誰?”

    白姬笑道:“他姓篯,名鏗,你們人類稱他為彭祖。”

    元曜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道:“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他就是那位活了八百年的彭祖啊!”

    白姬笑道:“不止八百年,他現在都快活了四千年了。”

    元曜更吃驚了。

    白姬嘆了一口氣,訴苦道:“軒之,這一筆生意我做得可虧了。都三千年了,還沒有‘果’,以后恐怕也沒有‘果’。”

    元曜想了想,道:“彭祖還活著,這本身就是‘果’。彭祖活了八百年,世人已經覺得他很長壽了,如今小生知道他老人家竟然還活著,一時之間真有些接受不了。白姬,你說為什麼世間會有生命短暫的蜉蝣,也有生命漫長的天龍,更有與天地齊壽的神仙呢?為什麼大家的生命不是一樣長短呢?”

    白姬想了想,道:“世間的人與事得有万般變化,世界才會有趣。如果什麼都一模一樣了,世界就是一潭死水,世界也就死了。世間万物的不同,各種變化參差不一,才是世界生命力的源泉,也是世界的‘長生’。”

    “什麼意思?小生不懂。”元曜又懵了。

    白姬笑道:“簡單來說,軒之可以把世界看成一位‘長生客’,無論蜉蝣、人類,還是天龍、神仙,大家都會消亡,唯有世界長生。而我們的消亡與后代的誕生,就是世界源源不斷的生命力。”

    元曜問道:“白姬,你也會死嗎?”

    白姬笑了,道:“佛都會寂滅,更何況天龍。我當然會衰老死亡,不過是在很遙遠的未來,軒之恐怕沒辦法參加我的葬禮了。”

    元曜感到有些傷心。

    白姬又笑了,道:“不過,軒之可以先把奠禮送了。軒之,你打算送多少?我從你的月錢里扣。”

    元曜一頭黑線,生氣地吼道:“小生才不會給你送奠禮!”

    白姬不高興地道:“軒之真小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4:26

009 星隱

    長生客走了之后的几天里,元曜都還陷在對生命的迷茫之中,心中產生許多空茫與迷惑。

    封八郎見元曜一直渾渾噩噩,十分擔心他,道:“元公子,你要不要吃一片俺的肉?吃了,你就可以活很多年了。你現在想不通的事情,說不定以后就能想通了。”

    元曜拒絕道:“還是算了,一切當順應自然之道。小生才二十歲,還有六十年的光陰可以拿來思考不明白的問題。況且,小生如果吃你的肉,你又要受疼了。”

    封八郎道:“如果是元公子想吃俺,再疼也沒關系。俺想你吃俺的肉,其實有一點私心。”

    元曜不解地問道:“什麼私心?”

    封八郎道:“星辰歸位了,俺就會回去。下一次歲星現世,應該是几百年之后,万一下一次還是俺來人間,俺找不到元公子了,會覺得很寂寞。”

    元曜也覺得很傷心,安慰封八郎道:“即使小生不在了,縹緲閣也在,白姬還在,離奴老弟還在,你來找他們,他們會保護你的。別看他們平時凶巴巴的,其實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封八郎不開心地道:“俺只想找元公子,不想找白姬和離奴。”

    元曜摸摸封八郎的頭,笑道:“都一樣啦。”

    吃午飯的時候,離奴擔心地道:“主人,離奴這几天偷溜出去買魚時,都看見牛鼻子和五公子在西市徘徊,八成是他們得到太歲在縹緲閣的消息了,牛鼻子想長生想瘋了,在找縹緲閣抓太歲。牛鼻子的道行不是唬人的,万一他破除了主人您的結界,跑進縹緲閣殺貓屠龍搶太歲,這可不是鬧著玩儿的。而且,還有一大堆覬覦太歲的人和非人,說不定哪天他們就進來了,都是麻煩。”

    封八郎有些害怕,一邊吃飯,一邊躲向元曜身邊。

    元曜也有些擔心,道:“離奴老弟,不如最近你還是少出門,免得跟國師撞見,被他收了去,也免得被其他覬覦太歲的人抓走。”

    離奴笑道:“書呆子放心,爺機靈著呢,牛鼻子抓不著爺,其它的人更抓不著爺。”

    白姬不高興地道:“都說太歲臨頭,當有禍事,我算是明白確實如此了。自從太歲進門,縹緲閣關門隱市,快半個月沒做生意了,一文錢都沒賺,還倒貼錢養太歲。這也就罷了,更苦惱的是越來越多法力高深的人和非人都為了太歲來西市找縹緲閣了,他們都不是好對付的人,我都感到結界松動了。”

    離奴道:“那該怎麼辦呢?主人,要不咱們把太歲丟出去?誰愛搶誰搶去,反正咱們也不需要太歲了。而且,它每天還吃那麼多東西!”

    封八郎聞言,也不敢吃飯了,嚇得哇哇大哭。

    元曜急道:“白姬、離奴老弟,万万不可這麼做!把八郎丟出去,它就沒命了。”

    白姬望著封八郎,眼珠一轉,計上心頭。她愉快地笑了,道:“之前,只想著長生客的事情,倒白白浪費了那麼多天賺錢的好機會。八郎,你看,你在我這儿待了那麼多天,我拼命保護你不說,還每天好吃好喝地供著你,對你不薄吧?”

    封八郎想搖頭,但又害怕白姬生氣,會把他丟出去,只能點點頭,不敢作聲。

    白姬笑道:“八郎,你也該報答我几天了,對不對?”

    封八郎搖搖頭,又點點頭,無助地望著元曜。

    元曜忍不住問道:“白姬,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不妨直說。”

    白姬笑道:“我是商人,自然想應市而動,謀求利益。既然大家都想得到太歲肉,也都知道太歲在縹緲閣,那我就順水推舟了。不瞞軒之,我打算賣太歲肉,發一筆小財。”

    元曜生氣地道:“你瘋了?!八郎這麼小,有多少肉可賣?你這不是要八郎的小命嗎?!”

    白姬笑道:“誰說賣真的太歲肉了?八郎只要往大家面前一站,表示是真太歲就行了,至于肉……啊啊,反正他們也吃不出來,隨便弄一點什麼肉唬弄過去就是了。”

    “可是……”元曜還要阻止。

    白姬笑道:“沒有什麼可是啦。軒之,等我發財了,給你漲工錢。”

    黑貓趕緊道:“主人,離奴幫您發財,您也給離奴漲工錢吧。”

    白姬笑道:“沒問題。”

    元曜還掙扎著反對道:“可是……”

    白姬笑道:“軒之,閉嘴。”

    離奴罵道:“書呆子,閉嘴!”

    封八郎沒有反對,元曜反對無效,賣太歲肉的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下午,離奴按白姬的吩咐偷溜去市集,它來來回回了好几趟,買了十斤豬肥肉,三大桶鮮羊奶。

    元曜被白姬逼迫,坐在后院切豬肉。元曜按白姬的吩咐把豬肉切成三種大小,一種巴掌大小,一種半個巴掌大小,一種手指大小。

    封八郎被白姬逼迫現出原形,與切好的豬肉一起泡進裝滿羊奶的大水缸里,太歲分泌的黏液與羊奶混合,浸透了豬肉。

    最后,白姬把封八郎撈起,在它全身上下纏上繃帶,撒上羊奶。

    傍晚,吃過晚飯之后,白姬打開了縹緲閣的結界,開迎四方之客,賣假太歲肉。

    本來就在西市到處找太歲的人與非人蜂擁而至。

    白姬定下了價錢,大片的太歲肉一百兩金子,中片的太歲肉五十兩金子,小片的太歲肉十兩金子。

    元曜負責接待客人,白姬負責收銀子,封八郎扎著繃帶坐在櫃台上,讓大家驗看太歲真偽。離奴負責守在封八郎身邊,以免有人心懷不軌,渾水摸魚,直接咬太歲。

    不到三天,十斤豬肥肉,不,太歲肉就賣完了。光臧跟獅火來買了十片大的,鬼王派玳瑁來買了五片中等的,連九尾狐王也派胡十三郎來買了三片小的。黃金堆滿了里間,白姬高興得眉開眼笑。

    離奴問道:“主人,還要不要再去買十斤豬肉繼續做太歲肉?”

    白姬笑道:“算了,見好就收,金子已經夠了。詭計在于多端,如果一招一直使用,就會被拆穿。更何況,天星移位,也到了八郎該回家的時候了。”

    封八郎呆呆地坐在地上,這几天他已被一眾想要吃他的人與非人嚇傻了。

    元曜心疼地道:“八郎,你沒事吧?”

    封八郎愣愣地道:“俺還好。元公子,到了該告別的時候了。”

    元曜道:“你回太歲族也好,大家都想吃你,你回去了就安全了。”

    封八郎舍不得元曜,抱著元曜嚎啕大哭。

    歲星歸位的那一夜,白姬、元曜、離奴給封八郎設宴餞行。

    夏夜風清,碧草如茵。

    白姬、元曜、離奴、封八郎坐在后院飲宴賞月,木案上有豐盛的佳肴和點心,都是封八郎愛吃的東西。

    白姬有些舍不得封八郎,道:“八郎啊,你回去是歸天位,我也就不虛留了。下次歲星現世,如果還是你的話,記得還來縹緲閣喲。”

    元曜把玉露團、金乳酥之類的點心用油紙包起來,裝進包袱里,道:“八郎,這些都是你愛吃的點心,帶著路上吃。”

    離奴道:“可惜,沒做成太歲魚。八郎,你給爺几片肉吧,爺曬成太歲干,將來做太歲魚。你看,你在縹緲閣吃胖了一大圈,帶著這麼多贅肉趕路也辛苦,不如切下來給爺算了。”

    封八郎嚇大哭起來。

    元曜苦著臉道:“離奴老弟,八郎都快要走了,你就不要再嚇唬他了。”

    白姬笑道:“八郎不哭,我們吃飯喝酒,唱歌跳舞。”

    白姬伸袖拂過庭院,草叢中突然出現四名綠衣樂師,他們跪坐在草地上,一個拿箜篌,一個抱琵琶,一個吹排簫,一個擊古磬,開始演奏動聽的樂曲。一個恍眼之間,八名金衣舞娘出現在庭院的中央,開始踏著碧草翩翩起舞,舞姿優美動人。

    一些夜游的妖鬼看見庭院中的歌舞,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加入其中。白姬只好吩咐離奴去拿更多的美酒,招待參加酒宴的非人。

    月上中天,縹緲閣的后院中聚集了被美酒美食吸引而停下腳步的千妖百鬼,大家無視樂師與舞姬,隨性唱歌,縱情跳舞,玩得十分歡快。

    白姬跳舞,離奴縱歌,封八郎看見大家玩得很開心,也開心地笑了。

    元曜還在為封八郎打包路上吃的點心,他一想到封八郎此次一走,即使再回人間,也已是百年之后,他與他再也沒法相見,就忍不住心中惆悵。

    夜空中,天星東移,東南方一顆金色的星辰悄無聲息地隱入云中不見了。

    封八郎望著還在往包袱里塞點心的元曜,忍不住笑了。他心中也有些悲傷不舍,道:“元公子,你真的不吃俺的肉嗎?”

    元曜笑道:“不吃。”

    封八郎靠近元曜,在元曜的耳邊悄聲道:“那,俺告訴元公子一個秘密。”

    元曜好奇地道:“什麼秘密?”

    封八郎悄悄地說了一句話,驚得小書生跳了起來。

    白姬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這一切,不動聲色地笑了。

    封八郎笑著對元曜道:“俺已經告訴了你太歲族的所在之地,你想見俺可以來太歲族找俺。不過,你千万不要告訴別人喲。”

    元曜點點頭。封八郎這麼信任他,他很感動。他暗暗發誓絕不把太歲族的所在之地透露給任何人,以免給太歲帶來危險。

    封八郎拉著元曜去妖鬼之中跳舞,因為周圍的妖鬼太多,元曜和封八郎跳著跳著就分散了。

    當金色的歲星徹底隱入夜空中不見蹤跡時,封八郎也消失在了千妖百鬼之中。

    白姬望著封八郎消失的地方,嘴角浮起一抹微笑。離奴坐在火爐邊,正專心致志地為參加宴會的妖鬼烤魚。元曜不知道封八郎已經走了,還在群魔亂舞之中尋覓封八郎的蹤影。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4:35

010 尾聲

    當月沉西方,千妖百鬼逐漸散去時,元曜還在著急地尋找封八郎,他擔心他是不是被參加宴會的妖鬼偷偷地吃了。

    白姬見了,笑道:“軒之別找了,八郎已經走了。”

    元曜聽了,望著自己給封八郎打包的點心,心中悵然。

    “這就走了麼?他都沒跟小生告別,也沒有帶路上吃的點心。”

    白姬笑道:“因為告別太悲傷,直接走顯得不那麼傷感。點心帶不帶無所謂,反正是往土里走,路上也沒法吃。”

    元曜十分傷心,忍不住流淚。

    白姬安慰元曜,道:“軒之不要傷心,反正八郎告訴了你太歲族的所在之地,如果你想念八郎,我帶你去見他好了。”

    元曜轉頭望向白姬,道:“你怎麼知道八郎告訴了小生太歲族的所在之地?”

    白姬以袖掩唇,道:“不瞞軒之,當時我站在你們說話的下風向,正好聽見了。不過,沒有聽清楚具体位置,不如軒之告訴我?”

    元曜生氣地道:“這是八郎的秘密,小生才不會告訴你。白姬,偷聽別人說話,有違聖人的教誨,不是君子所為!”

    白姬笑道:“我是女子,不是君子。”

    元曜道:“女子也當與君子一樣!”

    白姬撇嘴道:“軒之真迂腐!”

    元曜抬頭望著夜空,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了月宮中的嫦娥,想起了天台山的赤松子、赤須子,想起了此刻應該還在長安城中某處訪友的麻姑和王子喬,想起了此刻不知在何處踽踽獨行的彭祖。他們活了那麼多年,天地浩大,生命無涯,不知道他們心中孤不孤獨,寂不寂寞?

    元曜轉頭望向正舉杯喝酒的白姬,正在火爐邊烤魚的離奴,他覺得如果沒有白姬和離奴,他即使只能活一百年,也會感到十分孤寂。沒有重要的人和事填滿生命,長生也是一件無比孤獨,抱有缺憾的事情。有了重要的人和事,短暫的生命也會很充實圓滿。生命的長與短,還真是一個玄妙的問題,他還得花很多時間思考。

    白姬笑道:“軒之在想什麼呢?”

    元曜道:“小生在想人生人死,花開花落。”

    白姬也陷入了沉思。

    元曜忍不住問道:“白姬,你在想什麼呢?”

    白姬道:“我在想龍生龍死,花開花落。”

    “人和龍有區別嗎?”

    “區別大著呢。不過,在生死這種事情上也一樣,都活不過天地,都很孤獨。”

    “白姬,謝謝你。”

    “咦,軒之為什麼謝我?”

    “因為有你在,小生的一生就不孤獨了。”小書生開心地道。

    白姬望著元曜,溫柔地笑了。

    “有軒之在,我的生命似乎也不那麼無趣了。”

    天星隱沒,碧草起伏,一陣夜風吹來,夏天又要過去了。


第五折:《長生客》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5:12

番外 :《鬼孩兒》



    長安,縹緲閣。

    夏日風清,縹緲閣里沒有什麼生意,白姬昨天出門,今天還沒回來,也不知道干什麼去了。

    離奴吃飽了香魚干,蜷在后院的花蔭下睡覺。即使沒有生意,元曜也不敢學離奴偷懶,他把貨架打掃了一遍,又把地板擦洗了一遍,才坐下來,捧著一杯涼茶,一邊溫習《論語》,一邊反省自己最近的言行有沒有違背聖人之訓。

    白姬詭詐,離奴荒誕,縹緲閣又是一處欲望流經的虛實難辨之所,小書生身處其中,難免也做了一些有違聖人教誨的事情,他深深地做了反省,決心好好地規正自己的言行,不再近墨者黑,被白姬、離奴誆向歧途。

    元曜正在搖頭晃腦地背《論語》時,有一個人走進了縹緲閣。元曜抬頭一看,是一個穿著褐色衣服的小老頭儿。

    老頭儿約莫花甲年紀,他的身材非常矮小,穿著褐色短打,背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袱。老頭儿抬頭四望,發現縹緲閣里只有元曜,滿是皺紋的臉上堆起了一抹笑,問道:“不知道白姬在不在?”

    元曜急忙起身,禮貌地道:“白姬出門未歸,不知道老人家找她有什麼事?”

    老頭儿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幽光,笑道:“也沒有什麼事,老朽受人之托,給縹緲閣送點儿野果。”

    說著,老頭儿把包袱取下來,在元曜面前打開,包袱里是五個拳頭大小的紫黑色野果。野果晶瑩透亮,好像是李子,卻又不像,散發著成熟果實特有的香甜,十分誘人。

    元曜問道:“這是誰送給縹緲閣的?請老人家明示,等白姬回來問起,小生才有個回答。”

    老頭儿笑了笑,沒有回答,忽然消失了。

    元曜感到奇怪,但也沒有多想,他把野果隨手放在櫃台上,繼續沉浸在《論語》里。

    過了一會儿,元曜感到有些飢渴,他抬頭一看,茶杯里的清茶已經喝完了,素瓷盤里的點心也吃光了。

    小書生本來十分勤快,可這時候突然犯了懶,不想去廚房燒水泡茶,也不想去拿點心。他順手拿起一個老頭儿留下的野果,咬了一口。

    野果入口清甜,甘香怡人,元曜心情愉快。

    吃完一個,元曜本想再吃一個,但是想到這是別人送來縹緲閣給白姬吃的,白姬還沒有吃,他已經先吃了一個,本就有些不妥,如果再吃一個,那就更說不過去了。再說,這麼美味的野果,一定要讓白姬和離奴也嘗嘗。

    念及至此,元曜打消了再吃一個野果的念頭,他把包袱里的野果拿到后院,汲了清涼的井水,把野果清洗干淨,用一個青瓷荷葉盤盛著。

    元曜剛把野果放在里間,突然有人在外面大喊:“軒之!軒之在嗎?”

    元曜一聽,是韋彥的聲音,他隨口答道:“丹陽,小生在里間。”

    韋彥急匆匆來到里間,見元曜正把一盤野果放在青玉案上,他來得匆忙,有些飢渴,隨手拿了一個,一口咬下去。

    三下五除二地吃完野果,韋彥嘖嘖舌,道:“這是什麼果子?真好吃,我再來一個!”

    小書生聞言,急忙把果盤從韋彥伸出的手邊移走,道:“這是別人送來縹緲閣的,不知道是什麼果子,一共就只有五個,白姬還沒吃過呢。”

    韋彥沒有拿到果子,不高興了:“軒之重色輕友。”

    小書生辯解道:“沒有的事!小生只是覺得應該給白姬留一個。”

    韋彥站起身,拂袖而去,道:“軒之喜歡詩詞,今天本來想邀軒之去參加上官昭容的品詩宴,結交文人雅士,但是軒之如此重色輕友,不帶軒之去了。”

    “小生沒有重色輕友,丹陽你不要誤會。”小書生急忙追出去解釋,但是韋彥已經負氣離開縹緲閣了。

    元曜回到縹緲閣,有些遺憾。畢竟上官昭容舉辦的品詩宴會彙聚天下才子,對他來說很有吸引力。

    元曜剛在大廳坐下,突然又有人,不,狐來訪。

    一只小紅狐狸從容地走進縹緲閣,它的嘴里銜著一只竹籃。小狐狸來到元曜跟前,放下竹籃,禮貌地道:“元公子好。”

    元曜起身,笑道:“十三郎怎麼有空來縹緲閣玩?”

    小狐狸也笑道:“今年翠華山的楊梅結了不少,某做了一些楊梅蜜餞。平日多蒙白姬和元公子照顧,特意送來給白姬和元公子嘗嘗。”

    元曜笑道:“小生先替白姬謝過十三郎了。”

    小狐狸笑道:“元公子不必客氣。做得不好吃,還請不要嫌棄。”

    元曜笑道:“十三郎太謙虛了,白姬時常誇你的蜜餞做得好吃呢,還要離奴老弟去翠華山向你請教做法。”

    小狐狸揉臉,哼了一聲,道:“某才不會把做蜜餞的秘方教給那只自大的臭黑貓!”

    “說誰臭呢!死狐狸!不好好待在你的荒山里,又跑來縹緲閣興風作浪!”離奴的聲音突然響起。

    黑貓睡足了午覺,來到里間,准備吃點心。誰知道點心還沒吃到,先遇上了死對頭。

    胡十三郎聽見離奴罵它,十分生氣,道:“臭黑貓,某來給白姬和元公子送楊梅蜜餞,關你什麼事?!”

    黑貓毫不示弱,道:“只要你的狐爪踏進縹緲閣,就關爺的事!”

    黑貓和紅狐狸吵作一團,眼看又要打起來,元曜急中生智,急忙從青瓷荷葉盤里拿起兩個野果,一個遞給離奴,一個塞給胡十三郎:“大熱天的,不要打架啦,吃個野果消消火!”

    離奴剛睡醒,有些倦怠,本來也不太想打架,見元曜遞來野果,張口就吃了。

    胡十三郎心性善良,如果不是離奴逼迫,一般不會先動手。它見元曜給他野果,禮貌地接了,說了一聲“謝謝元公子”,才咬了一口。

    小狐狸一邊吃野果,一邊道:“這果子真甜潤,某從來沒有吃過,也從來沒有見過。”

    黑貓嘲笑道:“這果子都不認得,沒見識的鄉巴佬。”

    小狐狸生氣道:“那你說這是什麼果子?”

    黑貓窘了一下,才開口道:“這種果子縹緲閣一天要吃三五斤,爺從來沒有往心里去。書呆子,你告訴它這是什麼果子。”

    元曜哪里答得上來,他怕離奴生氣撓他,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小生也不知道。”

    離奴生氣的罵道:“沒用的書呆子。”

    胡十三郎看不下去了,替元曜打抱不平:“你自己都不知道這果子叫什麼,罵元公子做什麼?不要仗著元公子心腸好,脾氣好,你就總欺負他。”

    黑貓囂張地道:“爺罵書呆子關你屁事!這是縹緲閣,不是翠華山,什麼時候輪到狐狸來說三道四了。”

    胡十三郎氣得發抖,道:“縹緲閣里有白姬做主,也輪不到你橫行霸道!”

    黑貓和紅狐狸正吵吵鬧鬧,白姬悄無聲息地飄了進來。

    元曜看見白姬,松了一口氣,終于不用擔心黑貓和紅狐狸打起來了。

    白姬穿著一身雪色石斛紋長裙,披著半透明鮫綃披帛,她綰著朝天髻,簪著一朵猶帶露珠的雪梔子。她的臉上沒有表情,似乎有什麼心事,眼角的淚痣紅如滴血。

    看見白姬走進來,離奴和胡十三郎停止了吵鬧,但白姬卻似乎沒有注意到它們。她走到元曜對面,坐了下來,她一手支在青玉案上,另一只手順手拿起青瓷荷葉盤里的野果,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

    元曜關心地道:“白姬,你沒事吧?”

    聽見元曜的聲音,白姬才回過神來,她抬頭望了一眼四周,笑道:“呀!我已經回到縹緲閣了麼?十三郎怎麼有空來縹緲閣玩?”

    胡十三郎把來意說了一遍,白姬感謝了它,並留它吃晚飯。有離奴在,胡十三郎根本吃不下晚飯,它禮貌地婉拒,並告辭了。

    元曜送走了胡十三郎之后,回到了里間。

    白姬還坐在青玉案邊發呆,野果已經吃完了。離奴蹲在白姬旁邊,閉目養神。

    元曜走到白姬對面坐下,關切地問道:“白姬,你沒事吧?怎麼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

    白姬開口道:“在軒之眼里,我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壞人?”

    元曜答道:“當然是好人呀。”

    雖然,有時候喜歡做壞事。小書生在心里補充道。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可是,在千妖百鬼眼里,我卻是一個壞人!”

    元曜好奇地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白姬道:“昨晚是月圓之夜,南山中有一場山精樹妖的宴會。這場宴會是為了慶祝南山山神的生日,本來一切好好的,大家都很開心,可是后來鬼王來了。軒之還記得離奴從月宮帶回來的月餅嗎?我送月餅給鬼王吃害他拉肚子的事他還耿耿于懷,在宴會上故意找茬,讓我很不開心。山妖們釀的美酒太好喝,我多喝了几杯,不知道怎麼回事,越看鬼王越不順眼,就跟他打起來了。我們在南山打了大半夜,樹動山搖,飛沙走石,最后我把鬼王打暈丟下了懸崖。因為酒勁上來很困乏,我就在南山中睡著了。今天早上醒來一看,嚇了我一大跳,南山毀了一大半,慘不忍睹。我覺得山神肯定很生氣,沒臉見它,就回來了。回來的路上,還聽見長安城的百姓們說,南山昨夜突然崩塌,恐怕是妖魔作祟,得去祭祀山神,讓山神鎮妖。我更加慚愧了。”

    元曜冷汗如雨:“南山崩塌沒有傷到人吧?”

    白姬道:“山妖樹怪一向避忌生人,開妖宴的地方是深山老林,沒有住戶,山崩不曾傷人。不過,一些樹妖和山怪就遭殃了。山神估計很生氣。”

    離奴舔著爪子道:“主人不必自責,依離奴看來,一切都是鬼王的錯。”

    元曜道:“白姬,這個事情,你得去向山神道歉。”

    “山神正在氣頭上,現在還是不要去得好,等過几天再說吧。”白姬望著元曜,可憐兮兮地道:“軒之,你看我還能做一個好人麼?”

    元曜只好答道:“古人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白姬,你只要知錯能改,保持一顆良善的心,還是能做一個好人的。”

    白姬道:“那就過几天再去向山神道歉吧!離奴,你去打探一下鬼王死了沒有,如果死了,我們也得去餓鬼道吊唁,他不仁,我們不能不義。”

    “是,主人。”離奴領命去了。

    元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如果鬼王真的死了,這條打死鬼王的龍妖怎麼好意思去吊唁?!

    白姬伸了一個懶腰,飄上二樓補覺去了。

    元曜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忘了給白姬說,想了半天卻想不起來。過了一個時辰,他看見空空如也的青瓷荷葉盤,才想起無名老翁送來的野果。不過,五個野果都已經吃完了,該怎麼向白姬彙報呢?

    吃晚飯的時候,離奴說鬼王生死不知,下落不明,餓鬼道亂成了一鍋粥,白姬沒往心里去。元曜也向白姬說起野果的事情,白姬心事重重,也沒往心里去。她甚至都忘了自己也吃了一個果子。

    元曜以為這件事情就這麼過去了,誰知道並不是。

    第二天,白姬、元曜、離奴覺得身体有些不舒服,無端地感到疲倦,十分嗜睡,不時地惡心嘔吐,還特別嗜食酸東西。

    一開始,他們也沒太在意,以為是炎夏体乏而已,后來這種症狀一直持續,變本加厲,離奴都快把苦膽水吐出來了。

    白姬一邊吃著胡十三郎送來的楊梅蜜餞,一邊道:“軒之,去把光德坊的張大夫請來縹緲閣,讓他給咱們看看,咱們不會得了時疫吧?!”

    元曜一邊吃著楊梅蜜餞,一邊道:“妖怪也會得時疫?!”

    白姬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元曜起身道:“好吧,小生去走一趟。小生覺得這楊梅蜜餞不夠酸,不知道這時節西市有沒有酸石榴賣,小生順路買一點回來。”

    白姬一聽酸石榴,口齒生津,道:“沒有酸石榴,買一些酸枇杷回來也行。”

    離奴一邊嘔吐,一邊道:“書呆子,爺想吃酸李子。”

    元曜拿了三吊錢去光德坊請張大夫,正好張大夫沒有什麼事,就跟著元曜來縹緲閣出診。

    元曜在西市買了三斤酸石榴,三斤酸枇杷,三斤酸李子,他一個人拿不過來,請張大夫幫著拎。一把年紀的張大夫看著這一堆酸果,光是想想,牙根都酸軟了。

    夏日炎熱,縹緲閣里沒有什麼生意,白姬斜臥在蜻蜓點荷屏風邊小睡,離奴也趴在青玉案上睡覺。

    見張大夫來了,白姬懶洋洋地起身相迎,又吩咐離奴去泡茶。離奴有氣無力地去泡茶,元曜在井邊洗了一盤酸枇杷,端進了里間。

    跟白姬寒暄完畢,張大夫一邊喝茶,一邊笑著問道:“不知道是哪一位身体染恙,需要老夫看診?”

    白姬笑道:“我們三人都有病,煩請張大夫給看看。”

    張大夫愣了一下,環視了一眼白姬、元曜、離奴,笑道:“一個一個地來。請問,誰先看?”

    白姬伸出手,笑道:“先給我看吧。”

    張大夫從出診的工具箱里拿出脈枕,白姬把手放在脈枕上,張大夫伸出手來,開始把脈。

    張大夫一邊把脈,一邊問症狀,白姬都一一回答了。

    過了片刻,張大夫將手拿開,笑道:“恭喜!恭喜!白姬姑娘,你這是有喜了!”

    白姬、元曜、離奴一起張大了嘴巴。

    元曜心中酸澀,道:“白姬,你行止不檢點,有違聖人的教誨。趁著還來得及,趕緊去找孩子的父親,在孩子未出世之前把親成了,免得左鄰右舍說閑話。”

    離奴嚎道:“主人,你不能這麼突然地就要生一個小主人啊!離奴還沒做好侍奉小主人的心理准備!”

    白姬笑著問張大夫:“您老會不會瞧錯?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張大夫捋著白胡須,笑道:“不會錯。脈象如珠滾盤,再加上你又嘔吐嗜酸,一定是有喜了!老夫行醫半世,絕對不會看錯孕脈。”

    白姬揉了揉太陽穴,苦惱而迷惑。

    張大夫笑道:“接下來是誰?”

    元曜覺得生無可戀,苦著臉道:“小生。”

    張大夫給元曜把脈,把著把著,他的臉色開始不對,他瞪大眼睛望著元曜,一臉驚疑和恐慌。

    元曜已經心如死灰,此刻張大夫即使診出絕症,他也不害怕,死了就不會心酸了。

    元曜道:“小生得了什麼病?請張大夫直言。”

    張大夫坐立不安,吞吞吐吐:“元……元公子,你……你也有喜了!”

    白姬、元曜、離奴再一次張大了嘴巴。

    元曜嚎道:“張大夫,小生是須眉男子,怎麼可能有喜?!你肯定搞錯了!”

    張大夫道:“老夫行醫大半輩子,絕對不會搞錯,確實是喜脈!”

    元曜嚎道:“你一定是搞錯了!這種有違世間常理,有違聖人教誨的事情,小生沒辦法接受!”

    診出喜脈還不如診出絕症,死了算了。小書生在心中流淚。

    白姬勸元曜道:“軒之要接受現實。你看,我都已經接受我有喜了的現實了。”

    “去!你是女子!小生是男子!小生沒法接受!”元曜生氣地道。

    張大夫道:“世間也不是沒有男子懷孕生子的事情,古書中就有不少。元公子,你不能因為不能接受,就逃避現實。”

    離奴急忙把手放在脈枕上,道:“既然主人、書呆子都有喜了,張大夫你快替離奴看看離奴是不是也有喜了!”

    張大夫替離奴把了一會儿脈,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艱難地道:“你……你也……有喜了!”

    離奴不僅接受了現實,還很高興:“太好了!離奴生的孩子正好可以侍奉主人生的孩子,離奴就不用擔心同時侍奉兩個主人了!”

    元曜苦著臉提醒道:“離奴老弟,你是男子,怎麼生孩子?!”

    離奴不高興地道:“男子怎麼不能生子了?!生孩子又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離奴也可以呀!”

    元曜也不懂生孩子的事情,沒辦法用語言反駁離奴,只好不做聲了。

    張大夫一邊開安胎藥,一邊對縹緲閣里三個有喜的人道:“從你們的脈象上看,已經三個月了,今后要好好養胎,注意飲食,注意休息,然后就沒什麼大礙了。”

    白姬謝過張大夫,吩咐元曜送張大夫回去,順路抓藥。

    元曜送張大夫回去之后,在安福堂按照方子抓了几副安胎藥。這一路上他都渾渾噩噩的,腦子中一片空白。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白姬、離奴悠閑地坐在里間,狂吃酸枇杷和酸李子。元曜見了,放下安胎藥,也拿了一個酸石榴,坐下來剝著吃。

    元曜苦著臉問道:“白姬,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白姬迷茫地道:“不知道。”

    元曜苦著臉問道:“那該怎麼辦?”

    白姬迷茫地道:“如今之計,我們也只好先把孩子生下來再做打算了。”

    元曜苦著臉道:“既然你都這麼說了,也只好如此了。”

    “不知道,會生出什麼東西。”這一句話,白姬說得縹緲如風,只有她自己能夠聽見。

    晚飯時,破天荒的,除了清蒸鱸魚之外,離奴居然燉了人參烏雞湯,給大家補身子。雖然離奴燉雞湯的手藝不如做魚,雞湯十分難喝,但是為了肚子里的孩子,元曜還是强迫自己喝了兩碗。

    因為有孕在身要早睡,白姬、元曜、離奴三人也不再喝酒賞月了,他們一起站在后院里仰頭干了一大碗安胎藥,各自去睡了。

    又過了兩天,白姬、元曜、離奴三個人肚子漸漸地大了起來,看起來像懷胎五個月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5:29



    首夏清和,芳草未歇。

    元曜在安福堂抓了几副安胎藥,走在回縹緲閣的路上。他穿著寬大的衣袍,還戴了一個幕離(1)遮住臉和全身,以免被路人發現他有孕在身,引來恥笑。

    這几日思前想后,元曜怎麼想也覺得不正常,他認為白姬、他、離奴有喜肯定是妖怪作祟。可是,白姬、離奴本來就是妖怪,怎麼也會被妖怪作祟呢?現在,他心亂如麻,也不知道怎麼辦,只好聽天由命。

    路過西市,元曜又買了六斤酸葡萄,因為有三個有喜的人,縹緲閣里的酸果消耗得特別快。

    元曜一邊走,一邊在心中苦惱。以后到了臨盆時,免不了要請穩婆,他生的是人,離奴生的是貓,都還好說,白姬生一個蛋,這可怎麼糊弄過去,不被人閑話呢?!

    元曜走到巷口時,看見韋彥的馬車停在大槐樹下,車夫正在悠閑地納涼。因為元曜戴著冪離,車夫一時間也沒認出他來。

    丹陽來縹緲閣淘寶了?元曜垂低了頭,不好意思跟車夫打招呼,走進了巷子。

    走到縹緲閣門口,元曜躊蹴了半晌,不敢進去。如果被韋彥知道他身懷六甲,韋彥肯定笑掉大牙,又會拿他取笑,他就沒臉做人了。

    元曜在縹緲閣門口站了半天,最后決定不進去,轉身要走。誰知,他還沒邁步,離奴發現了他,大聲罵道:“死書呆子!回來了又不進來,又想去哪儿偷懶?”

    “噓!”元曜趕緊進去,拉住離奴,道:“離奴老弟,你小聲一點儿!”

    離奴扯著嗓子喊道:“為什麼要小聲?”

    元曜捂著離奴的嘴,道:“丹陽應該在吧?小生現在這副有孕在身的樣子,不想見他,怕被他譏笑。”

    離奴道:“有什麼關系?!韋公子也有喜了呀!大家都有喜了,有什麼不好相見的?”

    元曜張大了嘴巴。

    放下了東西,取下了冪離之后,元曜奔向了里間。

    里間中,蜻蜓點荷屏風旁,白姬和韋彥相對坐著,白姬一邊吃著酸石榴,一邊聽韋彥說話。韋彥一邊哭泣,一邊抹淚,南風跪坐在旁邊勸慰。

    韋彥哭道:“自從被光德坊的張大夫診斷出有喜,我就住在客棧,不敢回家。現在肚子越來越大,恐怕瞞不住客棧里的人,實在是苦惱万分。白姬,你快替我想個辦法,這樣下去實在沒臉見人。”

    白姬道:“韋公子,不是我不幫你,我也沒有辦法。你看,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有喜了。”

    韋彥道:“你是女子,有喜也正常,跟軒之成個親就能掩人耳目了。我是男子,有喜會被大家說閑話和嘲笑。”

    白姬指著悶頭走進來的小書生,道:“唉,別提軒之了,他也有喜啦。”

    韋彥回頭一看,見元曜拉長了苦瓜臉走進來,小腹隱隱凸起,不由得張大了嘴巴。

    元曜在青玉案邊坐下,望著同樣小腹隱隱凸起的韋彥,心中有苦說不出。

    白姬道:“不止軒之,離奴也有喜了。”

    韋彥停止了哭泣,奇道:“居然不是我一個人!難道如今流行男人生子?!”

    元曜心中發苦,答不上話。

    白姬低頭在沉思什麼,沒有說話。

    韋彥道:“如今我這副模樣,實在不敢繼續待在客棧,惹人閑話,更不敢回家,惹父親大人發怒。白姬,你收留我一段時間吧,等生下孩子,我就離開。反正你們都要生孩子,也不多我一個人,就捎上我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白姬懶洋洋地道:“本來縹緲閣只賣寶物,不提供食宿,但看在韋公子是熟客,我就破例一次。一天十兩銀子,是最低的價錢了。”

    韋彥嚎道:“一天十兩銀子,你怎麼不去搶?!”

    白姬笑道:“我這不是正在趁火打劫嗎?咳咳,韋公子說笑了,我是良民,不是劫匪。一天十兩銀子,已經很便宜了,還得包您的伙食呢,有喜的人吃得多,伙食費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韋彥恨得牙癢,但這種情況也沒有辦法,只能挨白姬宰。

    韋彥道:“好吧,十兩銀子就十兩銀子!南風,你去客棧把我的衣物拿來。”

    白姬笑道:“南風公子不能住下來,只能韋公子您一個人。”

    南風憂心地道:“我家公子有孕在身,行動不便,我不在他身邊,誰伺候他?”

    白姬笑道:“按規矩,縹緲閣不能留生人,留下韋公子,已經是破例了。

    南風還要再言,韋彥已經不耐煩地擺手道:“南風,你把我的衣物拿來之后就回府去,父親問起我,你就說我在縹緲閣跟軒之研習四書五經,長進學問,暫時不回家住了。”

    “是,公子。”南風領命去了。

    南風走了,白姬、元曜、韋彥圍坐在青玉案邊,默默無言地狂吃酸葡萄,以發泄心中的驚憂與郁悶。

    時光靜好,轉眼又過了三天,白姬、元曜、離奴、韋彥四個人的肚子已經像懷孕八個月那麼大了,生活上有諸多不便,也只能應付著過。

    這一天早上,吃過早飯之后,四個人照例並排站在后院,干了一碗難喝到死的安胎藥。離奴換上一身女裝,梳了一個墮馬髻,挺著大肚子去集市買菜。——最近,離奴外出干脆作女人打扮,避免路人圍觀譏笑。

    韋彥挺著大肚子坐在后院生爐子,准備熬四個人中午喝的安胎藥,他反正也沒事可做,以此打發時間。

    白姬挺著大肚子坐在青玉案邊撥算盤,清算最近的賬目。

    元曜挺著大肚子坐在大廳的櫃台后面,一邊看店,一邊讀《論語》。

    元曜心中驚疑煩惱,根本讀不進去《論語》,他覺得他將要產子的事情十分怪誕,有違聖人的教誨。

    元曜正在苦悶,突然有一道紅影踏進了縹緲閣。元曜低頭一看,是一只怯生生的小紅狐狸。小紅狐狸的臉上掛了一道面紗,兩只眼睛滴溜溜地轉,眼神有些羞澀。

    小紅狐狸走到元曜面前,並爪坐好,道:“元公子好。”

    元曜有孕在身,不方便起來招呼,坐著笑道:“十三郎來縹緲閣玩嗎?”

    小紅狐狸伸爪摘掉面紗,苦惱地道:“某不是來玩的。某有苦惱,希望白姬能夠幫忙。”

    “怎麼回事?”元曜關切地問道。

    小紅狐狸猶豫了一會儿,才道:“元公子沒有看出某與平日有什麼不同麼?”

    元曜定睛望去,但見小紅狐狸毛色似火,油光水亮,與平日沒有什麼不同。不過,仔細觀望,卻發現它的腹部高高隆起,似身懷六甲。

    元曜張大了嘴巴,驚道:“十三郎,你不會也有喜了吧?!”

    小紅狐狸瘋狂揉臉,道:“大夫是這麼說的。這件事情太荒誕,某不敢驚動父親,已經躲出翠華山好几天了。怕遇見熟人,被說三道四,某出行時也只好以面紗遮臉,苦不堪言。”

    元曜安慰小狐狸,道:“十三郎不用擔心,大家同命相連,都這麼過日子,苦不堪言。”

    “元公子什麼意思?”小狐狸不明白元曜的話。

    元曜道:“白姬、小生、離奴、丹陽都有喜了,大家都在縹緲閣待產呢。”

    小狐狸驚得跳了起來,道:“原來不是某不正常麼?原來男子是可以生孩子的麼?!”

    元曜苦惱且迷惑,道:“小生也不知道,反正自從進了縹緲閣,就沒有正常的事情發生。”

    于是,縹緲閣又添了一只懷孕待產的小狐狸。因為十三郎實在沒有地方可去,白姬收留了它,反正也只是添一個碗一雙筷子的事情。

    元曜倒是有些擔心,離奴一向與胡十三郎水火不容,待會儿它回來,得知胡十三郎留下來住,一定會很生氣。兩人說不定還要打起來,大家都是有孕之身,只怕會動了胎氣。

    然而,離奴回來,帶著一臉驚懼,看見胡十三郎,也來不及和它生氣。它徑自跑到白姬面前,報告道:“主人!不好了!”

    “發生了什麼事?”白姬心平氣和地問道。

    離奴大聲道:“離奴聽說鬼王回來了!它還活著呢!”

    白姬笑道:“鬼王沒那麼容易死。”

    離奴憂心忡忡地道:“之前,主人您把鬼王打下懸崖,他肯定懷恨在心,會來縹緲閣報仇雪恨。現在主人您身懷六甲,離奴也大著肚子,恐怕打不過他和惡鬼們,這可如何是好?”

    白姬聞言,也開始憂心:“鬼王狡詐,如果得知我們現在的情況,必定會挑我們生子之時動手,到時候我們毫無抵抗之力,必定全都被他打死。”

    離奴著急地道:“這可怎麼辦呢?以鬼王的性格,到時候縹緲閣肯定被他滅門!啊啊!主人,離奴完全不想死啊!”

    白姬問元曜,道:“軒之,依你之見,該怎麼辦?”

    元曜苦著臉道:“這是你們非人之間的恩怨,小生怎麼知道怎麼辦?”

    離奴眼睛一轉,有了主意,道:“主人,依離奴之見,先下手為强,趁著現在我們還能動,還能打,先去餓鬼道把鬼王收拾了,以絕后患。”

    元曜苦著臉道:“離奴老弟,你確定你們現在這副模樣還能跟鬼王斗法嗎?万一動了胎氣,可是一屍兩命,不是鬧著玩儿的。”

    白姬道:“軒之言之有理,不能貿然行事,我現在也沒有把握能干掉鬼王。”

    離奴失望,道:“那我們只能坐以待斃了。”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先不要輕舉妄動,以不變應万變。”

    夕陽西下,燈火闌珊。

    縹緲閣中,白姬、元曜、離奴、韋彥、胡十三郎挺著大肚子坐在后院吃晚飯。

    離奴因為憂心鬼王來滅門,也沒有心情跟胡十三郎打架,破天荒地包容了它住在縹緲閣。胡十三郎吃不慣離奴的魚食,也許是因為有孕之人惺惺相惜,離奴竟也允許胡十三郎使用廚房做了几道它自己喜歡吃的菜肴。

    木案上的菜肴十分豐盛,有離奴做的鱸魚膾、鯉魚臆、乳釀魚,有胡十三郎做的蔥醋雞、八仙盤、湯洛繡丸,主食是御黃王母飯,飯后的甜點是奶酪澆鮮櫻桃。

    白姬沒有什麼胃口,跳過了主食菜肴,直接吃奶酪澆鮮櫻桃。

    元曜見了,勸道:“白姬,你不能挑食,多少要吃點主食,才有力氣生孩子。”

    白姬道:“軒之自己多吃一些吧。你也有孕在身,不吃飽沒力氣生孩子。”

    離奴也沒什麼胃口,它始終提心吊膽,怕鬼王趁虛而入,跑來滅門。

    胡十三郎和韋彥吃得很歡快,尤其是韋彥,自從住進縹緲閣,他明顯長胖了。

    五個人正在吃晚飯,突然有客來訪,來客是一只玳瑁色的貓,正是離奴的妹妹玳瑁。玳瑁見縹緲閣的大廳、里間都沒人,徑自來到了后院。

    玳瑁心事重重地來到后院,它看見縹緲閣一眾人圍著木案吃晚飯,一個一個都挺著大肚子,明顯是身懷六甲的樣子,頓時嚇得毛都豎起來了。

    “白姬,笨蛋哥哥,你們在搞什麼鬼?!”玳瑁驚恐地道。

    玳瑁是鬼王最得力下屬,它的身份在惡鬼道的百鬼之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大家都懼怕它。而此刻,玳瑁看見縹緲閣里一眾妖人挺著大肚子的詭異情形,真的嚇到了。

    白姬看見玳瑁,笑道:“真是稀客,來的早不如來的巧,我們正在吃晚飯,玳瑁你也來吃點。離奴,去添一副碗筷。”

    離奴看見玳瑁,一掃心頭的陰霾,高興地道:“早知道你要來,我就多做几個菜了。你等一下,我這就去拿碗筷。”

    玳瑁矜持的坐下,制止道:“不必麻煩了,我吃過了。我來縹緲閣有正事。”

    離奴笑得像哭,道:“不會是鬼王今晚要來滅門,讓你先來打探敵情吧?玳瑁,我可是你親哥哥,現在如你所見,懷著你外甥,你可不能六親不認,趕盡殺絕。”

    玳瑁冷汗如雨,它望了一眼身懷六甲的眾人,道:“我是背著鬼王偷偷來的,沒想到,你們也成了這樣。”

    白姬眼睛一亮:“也?”

    玳瑁咬了咬牙,才小聲地道:“鬼王也有喜了。”

    白姬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玳瑁道:“白姬,鬼王去南山赴山神壽宴,跟你打了起來,以致南山坍塌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白姬點點頭。

    玳瑁繼續道:“那你可知道山神有多憤怒?”

    白姬勉强擠出一點笑容,道:“自己的山被毀,肯定會很憤怒,因為身懷六甲,我還沒有去向山神道歉,所以他究竟憤怒成什麼樣子,我還不太清楚。”

    玳瑁道:“你清不清楚不重要,反正你也跟鬼王一樣被山神報復了。只是可憐了我這笨蛋哥哥,也跟著你受連累。”

    白姬不解地道:“山神什麼時候來報復我了?”

    玳瑁嘆了一口氣,道:“你這不是有喜了嗎?,肯定跟鬼王一樣,也是吃了山神的鬼胎果。”

    那一晚,鬼王被白姬打下懸崖,半死不活地被壓在坍塌的巨石下,鬼王正閉目養神積蓄力氣准備破山而出時,憤怒的山神看見了,他逼鬼王吃了一個紫紅色的野果,才放他離開南山。

    鬼王吃了鬼胎果之后,肚子一天大似一天,他化為人形去光德坊看診,被行醫多年的張大夫診斷出有喜了。鬼王十分慚愧,怕被千妖百鬼說閑話,每日躲在福地不見人,一天一天地頹廢下去。

    玳瑁十分著急,它一向傾慕鬼王,不希望他頹廢下去,雖然万分不情願,它也悄悄地來到縹緲閣,找白姬求助。然而,它一來縹緲閣就看到了這種詭異的場景,不由得有些失望。白姬自己都成了這副模樣,還能幫助鬼王嗎?

    白姬恍然大悟,拍額道:“我就說怎麼會莫名其妙地有喜了,原來是吃了鬼胎果!可是,我不記得有吃過那種東西呀。”

    元曜突然想起了什麼,大聲道:“小生明白了!原來那位送野果的老翁是山神!”

    白姬記不起來,道:“怎麼回事?”

    元曜道:“就是你跟鬼王打架,毀掉南山的第二天。有一個老翁送了五個野果來縹緲閣,小生問他,他也不說他是誰,留下野果就走了。小生吃了一個,丹陽吃了一個,離奴老弟和十三郎也吃了一個,白姬你自己也拿一個吃了。那野果是紫紅色的,甜美多汁,你們忘了嗎?”

    離奴、胡十三郎、韋彥都想起來了。

    “啊!那個野果是鬼胎果?!”

    “天啦!某居然吃了鬼胎果!”

    “原來,吃野果也能懷孕!”

    白姬也想起來了,道:“當時只顧著說話,沒注意吃的是什麼,還以為是軒之買回來的西域水果呢!”

    玳瑁道:“你們吃了鬼胎果,所以懷了鬼胎!”

    白姬臉上露出驚恐之色,道:“如果是鬼胎果,那就糟糕了!噩夢才剛剛開始!”

    元曜驚道:“什麼意思?”

    離奴道:“懷了鬼胎,生下來不就完事了嗎?”

    韋彥道:“生孩子雖然是噩夢,但咬咬牙也就忍過去了。”

    小狐狸瘋狂揉臉。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你們有所不知,鬼胎是生不下來的,得一直受苦。吃下鬼胎果之后,無論男女,無論人與非人,都會像懷孕一樣,体內開始孕育鬼胎。這個鬼胎,是你心中的惡念。鬼胎成長的速度一天如同一個月,十天后鬼胎就成熟了,噩夢也就開始了。”

    元曜、離奴、韋彥、胡十三郎一起驚恐地問道:“什麼噩夢?”

    白姬欲言又止,最后終于開口道:“鬼胎成熟之后,會一直住在我們的身体里,吸收我們的惡念。如果我們產生惡念,或者做壞事,鬼胎就會在我們身体里長大,我們會疼得死去活來,生不如死。只有產生善念,才能平靜下來。鬼胎果是神仙渡凡人時最嚴厲的法器與最殘酷的考驗,可以讓一個壞人徹底脫胎換骨,變成一個好人。山神居然用這個東西來對付我和鬼王,可見它有多憤怒。我真不該一時大意,吃了鬼胎果,看來只能改邪歸正,做一個好人了。”

    元曜、離奴、韋彥、胡十三郎聞言,不以為然。

    元曜道:“只要不做壞事,就不會痛苦了。”

    離奴道:“離奴一向是好人,不怕鬼胎。”

    韋彥道:“我不做壞事了,也就沒事了。”

    胡十三郎揉臉,道:“既然大家都不害怕,某也不害怕!”

    還是玳瑁旁觀者清,問道:“白姬,你有沒有辦法恢復如常?”

    白姬苦惱地道:“要恢復如常,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靠自己,一個是去求山神,找山神幫忙。”

    玳瑁問道:“什麼意思?”

    白姬一邊吃著奶酪澆鮮櫻桃,一邊愁道:“據說鬼胎成熟之后,宿主如果十天之內不產生惡念,也不做壞事,鬼胎吸收不了‘惡’滋養自己,就會枯竭而亡。到時候,鬼胎自然消失,人也會恢復如常。但這也只是據說而已,因為從來沒有人做到過,因為世間沒有人一點惡念也沒有。另一個方法就是借助外力去求山神了,山神是神仙,終歸有辦法解決。”

    玳瑁不死心地問道:“縹緲閣內沒有什麼寶物可以讓鬼胎消失嗎?”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沒有。”

    鬼王高傲自大,一定不會低頭去求山神,只怕要受許多苦了。玳瑁非常煩惱,無心再待在縹緲閣,告辭離開了。

    玳瑁走后,白姬突然一反常態,開始大吃大喝了。

    元曜不解地問道:“白姬,你怎麼突然有胃口了?”

    白姬一邊啃雞腿,一邊道:“掐指算來,吃下鬼胎果也八天了,還有兩天鬼胎就成熟了,鬼胎一成熟,我們就沒有好日子過了。最后兩天的好日子,大家不吃喝玩樂還等什麼呢?”

    元曜、離奴、韋彥、胡十三郎聞言,吃得更歡快了。

    樹蔭滿地,流鶯一聲。

    時光如梭,轉眼又過了五天。

    十月懷胎,白姬、元曜、離奴、韋彥、胡十三郎早已過了臨盆期,卻還挺著圓滾滾的大肚子。

    元曜一開始還沒有將白姬的話放在心上,這兩天才深有所悟。從前天開始,他便覺得腹中似乎有一個活物,會隨著他的心念而動。如果他心無雜念,倒也還好,一旦心有惡念,尤其是離奴使喚他做事,他心中開始腹誹離奴時,便會瞬間腹痛如刀絞。——當然,每當此刻,離奴自己早已先疼得滿地打滾了,並且鬼胎又大了一圈。

    白姬的日子也不好過。每當有客人來買東西時,因為宰客成習慣,控制不了壞念頭,她就會肚子疼得做不下去生意,只能元曜來幫忙,價錢公道地把貨物給賣出去。元曜勸白姬少打壞主意,以保身心健康,白姬聽了,也沒什麼用,鬼胎一天一天更大了。

    離奴更不好過。以前,縹緲閣只有元曜,它只要找元曜的茬儿就行,現在多了死對頭胡十三郎,它時不時還得去找胡十三郎的茬儿。它滿腦子壞心思,滿肚子壞水,每天疼得死去活來,也改不過來。不到兩天,離奴的鬼胎已經比它自己都大了。

    韋彥倒是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每天在縹緲閣吃吃喝喝,悠閑度日。可是,詭異的是,他沒做壞事,沒說壞話,每天也不時地肚子疼,疼得他直不起腰來,腹中的鬼胎一日大過一日。

    元曜十分不解,跑去問白姬為什麼韋彥沒做壞事,肚子也疼。

    白姬道:“鬼胎論跡,也論心。韋公子一肚子壞水,肯定日子難熬,軒之還是不要知道太多為好。”

    元曜和胡十三郎的日子要好過許多,除了跟離奴斗氣時,兩人的鬼胎會疼一下,其它的時候倒也還好。離奴跟胡十三郎斗氣的時候比跟元曜斗氣的時候多,所以胡十三郎的鬼胎也漸漸地大了起來。

    因為五個人之中元曜過得最輕松,甚至鬼胎竟不知不覺地小了起來,所以縹緲閣中大部分的雜活都由他來干。見白姬、離奴、韋彥、胡十三郎每天很難受,行動也不方便,元曜自願承擔各種雜活,沒有怨言。他打從心底希望能減輕眾人的痛苦,因為他們都是他的好朋友。

    元曜也勸過白姬去向山神賠禮道歉,請求山神拿走眾人的鬼胎,可是白姬一直拖延,不置可否。元曜只好每天向著南山的方向虔誠祈禱,替白姬向山神道歉,祈求山神原諒。

    這一天,元曜照例提著竹籃去集市買菜,最近離奴行動不方便,買菜跑腿之類的事情都由他來做。元曜沒有穿女裝,他的小腹雖然還微微隆起,但已經好了很多,不會引起路人側目。

    一路走過去,元曜照例給街邊的乞丐施舍了兩文錢,有老婦人跌倒,他急忙過去攙扶,有旅人迷路,他熱心指路。看見飢餓的流浪貓狗,他也喂了一些手邊正好有的食物,樹上有鳥窩傾倒了,他急忙爬上去扶正,以免嗷嗷待哺的幼鳥跌落摔傷。

    不知道為什麼,他平時做這些善事並沒有什麼,如今做這些善事卻讓他的肚子漸漸地小了下去。尤其是每次他的心情因為乞丐和善的笑容,老婦人溫暖的目光,旅人真誠的感謝而感到愉悅時,他的鬼胎就會枯萎,漸漸消失。

    元曜買了一些新鮮的胡瓜、青菜、一塊豆腐,又去買了五斤櫻桃畢羅。自從鬼胎成熟之后,縹緲閣就不再吃葷腥了,因為一吃葷腥,他們的肚子就會疼如刀絞,根本不敢下口。元曜猜想,大概殺生也是一種惡,所以為了避免肚子疼,只能吃素。

    元曜買完吃食,提著竹籃,走在回縹緲閣的路上。突然,一只玳瑁色的貓攔住了他的去路,正是離奴的妹妹玳瑁。

    玳瑁眼神陰郁,臉色也十分不好。它放下嘴里叼的一包東西,望著元曜,道:“離奴那家伙還好吧?這包山鼠干是它愛吃的東西,替我拿去送給它。”

    元曜答道:“離奴老弟苦不堪言。玳瑁姑娘,與其送山鼠干,還不如你親自去探望它,它會更高興。”

    玳瑁道:“鬼王身体抱恙,餓鬼道的所有事情都壓在我身上,一天到晚瑣事纏身,沒空去縹緲閣。再說,見了面,我們也會吵架,不如不見。”

    元曜關心地問道:“鬼王還好嗎?”

    玳瑁嘆了一口氣,道:“鬼王的鬼胎已經比它自己還大三倍了,每天過得痛不欲生,鬼王打算以大禮祭拜山神,祈求山神原諒。六畜玉帛都已備齊,只差一篇祭文了。元公子,你文采好,又知道事情原委,不如替鬼王寫一篇道歉祭文吧。事成之后,玳瑁必有重謝。”

    對于鬼王的遭遇,元曜感同身受,心生不忍,道:“行。祭文之事小生願意代筆,重謝就不必了,只希望鬼王去祭祀山神時順便也替白姬求個情,縹緲閣里也有五個身懷鬼胎的人,大家都不容易。”

    玳瑁想到了離奴,道:“沒問題。祭文我今晚遣人去取。”

    “可以。”元曜同意了。

    注釋:(1)幕離:婦女出行時,為了遮蔽臉容,不讓路人窺視而設計的帽子。多用藤席或氈笠做成帽形的骨架,糊裱繒帛,有的為了防雨,再刷以桐油,然后用皂紗全幅綴于帽檐上,使之下垂以障蔽面部或全身。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7 00:15:43



    夏木繁盛,芳草萋萋。

    縹緲閣中,白姬挺著大肚子盤腿結跏趺坐坐在里間入定,只有入定才沒有雜念,不會驚動鬼胎。

    韋彥挺著大肚子,趴在回廊里看《金剛經》,以誦讀經書來減少雜念,以免驚動鬼胎。

    離奴挺著大肚子在廚房熬粥,它一邊熬粥,一邊數豆子,以此來減少雜念。

    胡十三郎挺著大肚子在打掃庭院,它一邊打掃庭院,一邊唱歌。

    元曜不敢驚動眾人,怕打破安寧,驚動眾人的鬼胎。

    元曜把菜籃子放入廚房,退到了里間,他找來筆墨紙硯,開始替鬼王寫獻給南山山神的祭文。

    “日明驚天,江河奔淌。南山之南,九州之央。”元曜一邊寫,一邊念道。

    白姬見元曜在寫東西,忍不住湊過來看。

    “軒之在寫什麼?”

    元曜道:“鬼王打算去祭拜山神,玳瑁姑娘托小生寫一篇祭文。”

    “鬼王要去祭祀山神了?!”

    白姬心念電轉,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她突然腹疼如刀絞。一大滴一大滴的汗水涌出白姬的額頭,她捧著肚子哀嚎不已:“哎呦呦——哎呦呦——”

    元曜趕緊攙扶白姬,勸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就別打鬼主意了,保住性命要緊!”

    白姬忍著劇痛道:“軒之雖然言之有理,可是我不能讓鬼王比我先恢復。他如果比我先恢復,縹緲閣就保不住了!哎呦呦——疼死我了——”

    元曜勸道:“那你也不能打壞主意!依小生之見,去向山神道歉吧。”

    白姬痛呼道:“哎呦呦——容我再想一想——”

    一個下午過去了,白姬依舊盤腿結跏趺坐入定,但卻不知道在想什麼,三番五次地肚子疼,疼得她呼痛不已。

    元曜見了,十分心疼,但也只能苦勸白姬不要再打鬼主意。

    元曜的祭文很快就寫好了。他在祭文的結尾特意為白姬寫了几句:“有彼龍女,誠心悔傷。三日伏拜,篤思哀腸。望惟山神,寬宏大量。死生為閡,恕其魯莽。登高祭祀,天地酹觴。敬畏拜告,伏惟尚饗!”

    傍晚吃飯時,離奴聽說鬼王要去祭祀山神了,嚇得沒有胃口了。它唉聲嘆氣地擔心鬼王恢復之后,會趁虛而入,殺來縹緲閣滅門。因為想得太多,小黑貓的鬼胎又變大了,疼得它跑去草叢中滾來滾去。

    晚上,玳瑁派了鬼王的使者魘來取祭文。

    魘是一只烏鴉。

    元曜把祭文交給了烏鴉。

    烏鴉道謝之后,銜著祭文飛走了。

    離奴見了,忍著肚子疼,把小書生罵了一個狗血淋頭。

    “死書呆子!反了你了!居然為鬼王寫祭文?你不知道鬼王是縹緲閣最大的敵人嗎?!”

    小書生道:“為什麼不能為鬼王寫祭文?將心比心,大家感同身受,鬼王身懷鬼胎也怪可憐的。這件事說到底,白姬也有過錯,小生也在祭文中替白姬向山神道歉了。”

    “喵喵喵——”小黑貓肚子疼得滿地打滾,連罵小書生的力氣也沒有了。

    這一晚,鬼王去南山祭祀山神了。一整個晚上,南山的方向陰云蔽天,妖氣蓋月,直到第二天破曉,鬼王的陣仗才散去。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又過了七天。

    這七天里,除了元曜,縹緲閣里身懷鬼胎的四人仍舊在艱難地熬日子。元曜的鬼胎奇跡般地好了,他是一干吃下鬼胎果的人中唯一一個恢復原狀的人,因為他沒有惡念,所以鬼胎無法存活,就消失了。

    白姬見了,感慨不已。

    “軒之,你真是一個特別的人。除了你,這世間還從未有過吃下鬼胎果之后自行復原的人。”

    離奴跳進元曜懷里,哭道:“書呆子,快把復原的秘訣告訴爺吧,爺疼得受不了了!”

    韋彥痛苦地道:“軒之,你替我復原,我就替你贖身,說到做到,絕不虛言!”

    胡十三郎揉臉道:“元公子真了不起!好羨慕元公子!”

    元曜道:“哪里哪里,小生只是沒有雜念,想得少而已。你們也少思少慮,鬼胎自然就沒了。”

    因為元曜康復了,所以縹緲閣里所有的活儿全都壓在了他肩上。小書生毫無怨言,每天勤勞地干活儿,替大家分憂。

    鬼王雖然擺出大陣仗祭祀了南山山神,可是似乎沒有什麼用。聽說山神沒有原諒鬼王,鬼王還是身懷鬼胎,苦不堪言。

    白姬、離奴聽說了這件事,放心了許多。

    因為鬼胎發作實在太痛苦,白姬變得溫柔善良了許多,也不虛價宰客了,也不隨意使喚捉弄元曜了,每天安安靜靜,本本分分。

    離奴也變得和氣可親了起來,它不再跟元曜吵架,也不再跟小狐狸打架,連說話都變得輕言細語了。

    韋彥也是每天老僧入定,過得心如止水。

    元曜有時候會覺得鬼胎果其實是一件好東西,如果世人都吃下鬼胎果,那大家就都不會有壞心思,也不會再做壞事,世界就會變得平靜溫和,沒有戾氣。

    自從元曜恢復之后,白姬從倉庫中翻出了一卷竹簡,在房間里通宵研讀之后,一連几天人影全無,不知道干什麼去了。

    元曜有些擔心白姬,天天對著南山焚香祭拜,誠心禱告,希望山神原諒白姬,寬恕鬼王,也祈禱離奴、韋彥、胡十三郎早些好起來。

    這一天,離奴、韋彥、胡十三郎都在午睡,元曜獨自在大廳擺放貨物,突然一個人影走進了縹緲閣。

    元曜抬頭一看,是一個穿著褐色衣服的小老頭儿。老頭儿約莫花甲年紀,身材非常矮小,穿著褐色短打,滿是皺紋的臉上似笑非笑。

    元曜還記得他,正是之前送來鬼胎果的南山山神。

    元曜急忙迎上去,作了一揖,道:“小生見過山神大人。”

    山神望著元曜,似笑非笑:“老朽也是第一次見到吃下鬼胎果之后自行痊愈的人。后生,你真是濁世的一股清流。”

    元曜垂首道:“山神大人過譽了。小生只是心性愚笨,不善思考,所以心里沒什麼雜念而已。”

    山神笑道:“你替鬼王和龍女寫的祭文老朽讀了,你每天為龍女焚香禱告的心意老朽也收到了。難為你一片真摯之情,老朽的氣也消了,特意送來五枚合虛丹,吃下之后,昏睡七天,鬼胎自消。”

    說完,山神留下一個小葫蘆瓶,就消失了。

    元曜向著虛空作了一揖,道:“多謝山神大人。”

    元曜急忙把合虛丹拿給離奴、韋彥和胡十三郎,他們一聽合虛丹可以治愈鬼胎,不管三七二十一,急忙吃下了。

    吃下合虛丹沒多久,離奴、韋彥、胡十三郎就倒地睡著了。

    元曜見離奴、韋彥、胡十三郎橫七豎八地睡在里間,還得昏睡七天,覺得不雅觀。一想白姬反正不在,小書生就把離奴、韋彥、胡十三郎一一抱去了白姬的房間里,安置在白姬的床、上。安置好了三人,元曜把小葫蘆放在枕頭邊,里面還剩兩粒合虛丹。

    元曜側頭,發現枕邊有一卷竹簡,他記得是白姬几天前特意從倉庫里翻出來的,有些好奇,打開看了看。竹簡上記載著移山大、法,小書生有些吃驚,白姬几天不見蹤影,莫不是移山去了?!

    元曜十分擔心,平時白姬去移山倒海地折騰倒也罷了,如今它身懷鬼胎,挺著大肚子,怎麼去移山?!

    元曜想叫醒離奴,讓它去打聽一下白姬的動向,可是離奴昏睡如死,根本搖不醒。

    元曜十分擔心白姬,但又不知道去哪儿找她。他沒法靜下心來,在縹緲閣走來走去,尋思辦法。最后,他決定出門去南山看一看,找一找白姬。

    元曜尋思要帶一粒合虛丹在身上,万一路上碰到白姬了,好讓她服下,早一點減輕她的痛苦。

    元曜來到白姬房中,准備取他放在枕邊的合虛丹。可是,剛走到床邊,他就吃了一驚。床、上除了韋彥、黑貓、紅狐狸在昏睡之外,不知什麼時候竟多了一條小白龍。

    小白龍白如云朵,蜷眠在床、上,正在發出輕微的鼾聲。

    元曜查看了一下小葫蘆,發現只剩一枚合虛丹了。應該是小白龍回來之后,吃下合虛丹,睡著了。

    看見白姬平安無事,元曜松了一口氣,嘴角不由自主地浮出一絲微笑。他見床、上的一龍,一貓,一人,一狐睡得香甜,想到它們還要再睡七天,又去取了毛毯給他們蓋上。

    一想到接下來要獨自度過七天,元曜感到有些寂寞無趣,就去倉庫翻了一堆書卷,准備讀書消磨時間。

    這七天里,元曜過得雖然冷清,倒也自在。沒有離奴做飯,他每天去西市買畢羅或餛飩填肚子。

    縹緲閣這几天也沒什麼生意,元曜閑得無聊時,會去買一些點心,回來泡茶喝,可是沒有白姬和離奴,總覺得茶也不好喝,點心也不好吃。

    元曜深刻地体會到如果失去白姬、離奴、韋彥、胡十三郎,他將變得多麼寂寞。

    這一天下午,元曜正在大廳里看書,玳瑁突然來了。

    因為沒人說話,小書生看見平時害怕的玳瑁都覺得十分親切,熱情地招待。

    玳瑁把一包山鼠干和三粒血紅色藥丸放在青玉案上,道:“元公子,這包山鼠干是給離奴的,這三粒魂丹是給你的。你之前替鬼王寫了祭祀山神的祭文,雖然沒有什麼作用,但終歸辛苦你了。這是鬼王讓我送給你的謝禮,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元曜客氣地推辭道:“舉手之勞而已,不足言謝。不過,什麼是魂丹?”

    玳瑁咧齒一笑,道:“魂丹是人類生魂煉成的丹藥,吃了可以促進修為,延年益壽。因為元公子是讀書人,我還特意挑了几個十分有才學的才子的生魂為您煉魂丹呢,元公子吃下去,說不定還能增進學問。”

    元曜一聽,嚇得連連擺手,道:“不!不!鬼王的好意小生心領,請把魂丹拿回去,小生受用不了!”

    玳瑁笑道:“元公子真是心性純善,不愧是鬼胎果都奈何不了的人。玳瑁跟您開玩笑呢,這三粒丹藥不是魂丹,是人參丹,是由人參、靈芝之類的藥材煉制而成,吃了可以益氣活血,延年益壽。”

    元曜還是搖頭不收。

    玳瑁笑道:“元公子不要不相信,魂丹只對妖鬼有促益作用,元公子是人類,吃了也沒有用,加之煉制魂丹非常不易,鬼王才不會送你魂丹呢。這人參丹是鬼王的一番心意,請您一定要收下。”

    元曜見玳瑁堅持送他人參丹,覺得再推辭下去不禮貌,只好收下了。

    元曜問起鬼王的近況,玳瑁一臉愁容,說鬼王仍舊被鬼胎所苦,生不如死。

    元曜想起自己被鬼胎折磨的日子,十分同情鬼王。他對玳瑁道:“山神前几日送來了合虛丹,可解鬼胎之苦。山神送了五粒,小生已經好了,用不著了。小生把自己那一粒送給鬼王,願鬼王早日康復。”

    玳瑁聞言,喜不自勝。

    “如此,多謝元公子。”

    元曜上樓取了合虛丹,給了玳瑁。

    “聽山神說,服下合虛丹,昏睡七日,鬼胎自消。”

    玳瑁急忙告辭,飛快地回去了。

    元曜站在縹緲閣外,望著玳瑁貓飛速遠去的身影,在心中祈禱鬼王早日康復。

    七天很快就過去了。

    這一天中午,元曜坐在青玉案邊,一邊啃著剛買回來做午飯的羊肉畢羅,一邊看《論語》。他一邊看書,一邊朝手上的畢羅咬了一口,卻沒咬著。

    元曜轉目一看,一條小白龍正咬在他的畢羅上,一口吞掉了大半個。

    元曜生氣地道:“白姬,你又偷吃小生的畢羅!”

    小白龍吃下畢羅,道:“啊啊,軒之真沒有同情心,我餓了七天沒吃東西耶。”

    元曜道:“那也不能偷吃小生的畢羅!”

    小白龍伸了一個懶腰,道:“這一覺睡得真舒服,精神充沛。”

    元曜聽了,知道白姬沒事了,心里很高興。他道:“離奴、丹陽、十三郎他們還沒醒嗎?”

    “還沒呢。我先醒,就下來了。”小白龍伸爪拿畢羅,拿了几次,都拿不動畢羅。

    元曜見了,把手中的畢羅湊到小白龍嘴邊,道:“喏,吃吧。”

    “軒之真好!”小白龍就著小書生的手,又咬了一口畢羅。

    “白姬,你怎麼不變成人形?”

    小白龍道:“不瞞軒之,之前我去替南山山神補山,因為身懷鬼胎,所以使用法术格外耗費妖力,回來又昏睡了七天,如今沒有妖力保持人形。”

    元曜奇道:“補山?山也能補?!”

    小白龍道:“用移山大、法補。向天山山神、昆侖山山神、泰山山神借石頭,移到南山來,把傾塌的山補上。南山山神見我誠心悔過,勤勞補山,才原諒了我,肯送合虛丹來縹緲閣。”

    “原來如此,怪不得山神突然送來合虛丹了!”元曜道。日夜不停地移石補山,這條龍妖肯定累得不輕吧?早知今日,當初何必去跟鬼王打架,毀了南山?

    “白姬,你什麼時候才能恢復人形呢?”

    小白龍嘆了一口氣,道:“這次補山妖力耗損太多,估計還得保持這個樣子一兩個月。”

    幸好不是變成白姬本來的天龍模樣,不然縹緲閣里都塞不下。元曜在心中道。

    “白姬,你不要發愁,其實你變成小龍模樣也挺可愛呢。”

    “我還是喜歡人形,比較美貌。”自戀的龍妖如此道。

    “呃。”小書生被噎住了。

    為了早日恢復美貌的人形,小白龍吃完畢羅,就去后院打坐調息,修身養氣去了。

    不多時,韋彥也醒了,下樓來了。

    元曜定睛望去,發現韋彥的大肚子已經不見了,整個人恢復如常。

    “太好了!丹陽,你也恢復了呀!”元曜高興地道。

    “哈哈哈——”韋彥十分高興,又很飢餓,他坐在元曜旁邊,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個畢羅,就告辭了。

    “出來這麼多天,父親肯定擔心我了,我得回去了。鳳閣也得去報個到,曠病這麼些日子,哪怕是閑職,再不去,只怕都保不住了。”

    “去吧,去吧。”元曜笑道。

    “軒之,改天再來縹緲閣看你。”韋彥匆匆走了。

    不多時,小狐狸也醒了,它揉著臉走下來。

    “元公子好。”

    元曜笑道:“十三郎也恢復了呢。”

    小狐狸十分高興,它走到青玉案邊坐下,禮貌地道:“一切都是托元公子的福。啊,某肚子好餓!”

    元曜把只剩兩個畢羅的盤子推到小狐狸面前,笑道:“吃吧。”

    小狐狸吃完了畢羅,決定回翠華山。它去后院向白姬告辭之后,才離開了。

    離奴睡到傍晚還沒醒,元曜不禁有些擔心。大家都醒了,為什麼離奴還沒醒呢?難道合虛丹對離奴沒有用,它不會醒了?

    元曜站在白姬床邊,望著四爪朝天,昏睡不醒的小黑貓。一想到它万一醒不來了,元曜就覺得十分傷心,忍不住流淚。

    元曜正在哭,黑貓突然翻了一個身,睜眼醒了。

    黑貓醒來,發現自己沒有了大肚子,十分高興,一見元曜在哭,又拉長了臉,罵道:“死書呆子!你哭什麼喪?爺睡著的這几天,你肯定不好好干活,又偷懶了吧?!”

    元曜破涕為笑,道:“太好了!離奴老弟,你終于醒了!”

    離奴罵道:“別套近乎!快去干活!主人回來了沒有?那只臭狐狸和韋公子呢?”

    元曜笑道:“白姬回來了,她比你醒得早,一下午都在后院吐納養氣。丹陽和十三郎也比你醒得早,都已經回家了。”

    小黑貓伸了一個懶腰,跳下了床,道:“爺餓了,快去集市買魚,爺來做晚飯。”

    元曜道:“現在都傍晚了,集市早就散了,買不到魚了。”

    小黑貓生氣地一躍而起,伸爪撓小書生。

    “買不到也要去買!你這死書呆子,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懶不干活!”

    小書生一邊逃,一邊生氣地道:“這個時辰打死小生小生也不敢出門犯禁。離奴老弟你想吃魚的話,自己去河邊抓!”

    離奴實在太想吃魚了,它去后院跟白姬打了一個招呼之后,就真的跑去河邊抓魚去了。

    晚上,離奴做了一鍋野菜鯽魚湯,魚湯十分鮮香。小白龍就著湯盞喝著鮮美的魚湯,對離奴的手藝贊不絕口。離奴十分開心。

    因為許久沒有喝到離奴做的魚湯,元曜居然覺得十分美味,默默地多喝了兩碗。

    離奴見了,罵道:“死書呆子,爺叫你去買魚你推三阻四,現在喝起魚湯來倒是接二連三,一天到晚不干活,只知道吃!”

    元曜不敢反駁。

    小白龍道:“軒之除了吃,也還會讀聖賢書,做一個好人。離奴,我想了想,覺得我們以后得跟軒之學做人,做一個好人。”

    離奴道:“主人,離奴學不會。”

    小白龍道:“我也學不會。但是,經過這次磨難,終歸得學一學。”

    離奴道:“既然主人學,那離奴也學。書呆子,快把做好人的方法說出來。”

    元曜喝了一口魚湯,道:“多幫助別人,少打壞主意。做到這兩條,就差不多了。”

    小白龍若有所思,它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道:“我記得山神答應給我五粒合虛丹,我、離奴、韋公子、十三郎各吃下一粒,那麼還有一粒呢?”

    元曜一邊喝魚湯,一邊道:“小生送給鬼王了。聽玳瑁姑娘說,鬼王也被鬼胎折磨得苦不堪言,怪可憐的,小生就送給它了。”

    離奴聞言,氣不打一處來,又把小書生罵了一個狗血淋頭。

    “死書呆子!你喝著爺做的魚湯,心卻向著鬼王,反了你了!那鬼王不安好心,天天琢磨著縹緲閣里的寶物,恨不得屠龍殺貓,霸占縹緲閣,你居然還幫它?!”

    小書生剛要開口辯駁,小白龍開口道:“這一次,我也有錯,鬼王也是受害者,合虛丹給就給了,就當我做一次好人,幫一次鬼王了。”

    小書生道:“還是白姬通情達理。”

    小白龍垂首道:“軒之謬贊了。”

    小黑貓生氣地道:“書呆子,你的意思是爺蠻不講理?!”

    小書生苦著臉道:“小生不是那個意思。”

    離奴想了想,對小白龍道:“主人,鬼王吃下合虛丹,必定要昏睡七天,機會難得,不如我們趁機去餓鬼道滅了鬼王,以絕后患。”

    小白龍道:“鬼王昏睡了,餓鬼道必定是玳瑁主事。玳瑁必定拼死保護鬼王,保護餓鬼道。離奴,你想跟玳瑁打得你死我活嗎?”

    離奴嘆了一口氣,道:“真煩惱,攤上了一個不省心的妹妹!算了,這次饒鬼王一命。”

    一人一龍一貓繼續品嘗魚湯。

    “以后,我要做一個好人。”小白龍道。

    “離奴要做一只好貓。”小黑貓道。

    “小生……小生繼續做一個好人。”小書生道。

    一陣風吹來,樹木落葉,秋天又快到了。


番外:《鬼孩儿》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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