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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一部】脂粉有靈《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2:59:45     標題: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一部】脂粉有靈《全文完》

聞香榭1 脂粉有靈 作者:海的溫度

內容簡介】:

《聞香榭》第一部《脂粉有靈》。

大唐盛世,神秘低調的聞香榭以其非凡的香品在洛陽獨樹一幟。

蛇吻果、血蓮、曼珠華沙、龍吐珠、因果樹、出血菌等世間罕見的奇花異草,被制成各種具有靈異功效的胭脂水粉:可救人的腐云香;使人清醒的三魂香;吸引心上人的迎蝶粉;惡行盡顯的焚心香,更有眼儿媚、美人霜、仙人粉……

被稱為妖孽的異能少年方沫儿,為救人被迫“賣身“聞香榭,為精怪古靈的婉娘工作。

經歷了猜忌、痛苦和失落后,沫儿在制香歷練中慢慢成長。然而此時,神都洛陽突發異變,聞香榭陷入了從所未有的危機……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0:13

引子

〔一〕

天壓云低,濃霧彌漫,周圍一片死寂。

一絲絲綿長的黑氣從四面八方冒出,纏繞糾結在一起,形成一團詭異的影子,在濃霧中忽長忽短,忽高忽低,變幻出各種形狀。伴隨而來的,是一種奇怪的味道,又香又臭:說是香味,卻令人作嘔;說是臭味,又夾雜著淡淡香味,難以描述。

一個小乞丐縮在濃霧中,驚恐地看著這一切。

遠處傳來“得得”的馬蹄聲,黑氣如同受驚一般,快速扭動起來。一個滿臉橫肉的粗壯男子飛馳而至,剛好闖入黑氣之中,被裹了個嚴嚴實實。突然間,馬儿無故受驚,馬背上男子被高高顛起,又重重摔落在地上。

男子拍衣起身,仿佛並未發現四周纏繞的黑氣,罵罵咧咧地摔打著手中的鞭子,忽看到小乞丐,猛然一怔,像是意識到了什麼,驚叫道:“你!……你這個……”“妖孽”二字尚未出口,卻已眼珠凸起,五官抽動,一張方臉瞬間變成豬肝一般,大口鮮血噴涌而出,頓時氣絕而亡。

濃霧變成了血紅色,無邊無際。“不是我!不是我!”小乞丐驚聲尖叫,狂亂地揮舞著手臂,慢慢隱入血霧之中……

“啪”的一聲,鏡匣合上了,剛才那幕景象煙消云散。一個嬌嬌俏俏的聲音輕笑道:“就是這孩子了。”

那出聲的女子容貌秀麗,眉眼靈動,看起來甚為精明。她旁邊站著的少年看上去憨厚木訥,似乎還未從剛才的驚恐中回過神來,瞪著靈虛古鏡背面那些奇怪的符號,囁嚅道:“是那乞儿……殺了男子麼?”

女子笑道:“不,他只是能夠看到人的生死而已。是那男子壽命到啦。”

少年松了一口氣,追問道:“剛才那些黑氣是怎麼回事?”

女子悠然道:“那是將死之人的死亡之氣。喏。”說著打開一個二寸來高的小黑瓶。一股黑氣慢慢升起,繞著鏡子盤旋,同剛才鏡中的黑氣一模一樣。

少年卻什麼也看不到,神色甚為茫然:“瓶子里什麼也沒有呀。”

女子嗔道:“傻瓜,你看不到,自然有人看到。這是烏靈煙,我試著做了些,看能否找到克制之法。”歪頭想了片刻,嘴角露出一抹壞笑,“這個小乞丐好玩,我要把他弄進來做伙計,嘿嘿。”

少年滿面欣喜,連連點頭。



〔二〕

三更鼓響罷,洛陽城中万籟俱寂。三個黑影鬼鬼祟祟穿過陰影重重的花叢,來到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邊緣。

這片空地,方圓不過一丈,黑黝黝的地面並無異樣。突然,眾黑影中躥出一個身量苗條的——卻正是今日窺視古鏡的年輕女子,疾步繞行一圈后,又拿出那面沉重的古鏡來,對准空地照去。

亮光微閃,古鏡中,哪里有什麼空地,倒像是有一只陰鷙冰冷的巨大眼睛,直直地注視著夜空:中間的“瞳仁”黑氣盤旋,烏水跳躍,像是沸騰了一般;周圍一圈暗紅色的火焰,剛好描繪出一個眼眶的形狀。且不管“瞳仁”的黑氣如何翻
滾,總無法濺出“眼眶”,火焰也不曾被打滅,甚為詭異。

“這儿便是洛陽的地眼了!”女子眉開眼笑,指使隨同而來少年和另一黑臉男子准備妥當。

少年從懷中拿出一個黑玉小罐,從中取出一卷紅線,看樣子竟然是用鮮血浸染的,濃重的血腥味衝得他不住皺眉。女子對照鏡中顯示的火焰邊框位置,指點他慢慢將紅線放下。

浸了血的紅線一觸地面,瞬間消失不見。男子緊跟其后,手中拿的卻是一卷黑線,同少年一樣,按照鏡中指示,同樣放下。但黑線卻未消失,在空地上圈出一個“眼睛”來。

三人共同吁了一口氣,往古鏡中望去。古鏡中,暗紅色的火焰閃了几閃,很快熄滅,中間的黑氣卻飛速抖動,慢慢呈現出一朵奇異詭麗的黑色花朵。

少年忍不住回頭看向身后。身后的空地上,除了勉强辨認的一圈黑線,什麼也沒有。

女子收了古鏡,打亮火折,將旁邊早就准備好的燈籠點上,飛快道:“快挖!”少年無暇多問,三人拿起鐵鍬、鐵鏟,將黑線圈住的地方由外至里,小心地挖了開來。

足有半個多時辰,慢慢將土清理干淨,一朵臉盆大的花朵出現在空地正中。這朵花儿通体烏黑,花蕊暗紅,花瓣重重疊疊,形似牡丹,甚為華麗,但觸之冰冷,並散發出陣陣惡臭。

三人一陣低聲驚呼——蝕靈,又稱地獄牡丹,長于地下陰眼之中,以纏繞在將死之人身上的黑氣“烏靈煙”為食,常人肉眼難以看到,需借助靈虛古鏡方能發現。發現后需先以人血浸泡的絲線圈住,防止它土遁,再以黑色絲線確定范圍,方能掘地取之。據稱,用以入藥或制作香粉,有起死回生之效。

女子拿出一件黑色披風,將整朵花包上,男子手持一柄鋒利的桃木小劍,飛快將花朵切了下來。剩余的根莖如同蛇一般扭動著,吱吱叫著縮進了泥土之中,把少年驚得目瞪口呆。



〔三〕

天色愈加黑暗,原有的几顆殘星躲進了云層,整個城中伸手不見五指,唯有一處燈火通明。

三間連通的蒸房中,四只紗燈將偌大個房屋照得如同白晝。房屋兩側,連同牆壁的木架上面,擺滿了個各種各樣精致的瓶子:青玉的、陶瓷的、象牙的、貝殼的,散發出幽幽的香味;地上則陳列著各種干濕花瓣和植物根莖,各種研磨、蒸煮、烘焙的器具及一些香粉半成品,這里竟是一處制作胭脂水粉的所在。

剛采來的地獄牡丹,花瓣被一一摘下,放入一個質地縝密的平底砂鍋中,用微弱的炭火炙烤著。花瓣受熱,迅速萎縮,散發的臭味愈發明顯。

炙烤了約一炷香工夫,黑臉男子看火候已到,將略顯枯萎的地獄牡丹花瓣收入一個青色玉臼,慢慢搗成糊狀,再經過擠壓、澄淘等一系列繁雜的工序,最終濾出一小瓶泛著墨綠泡沫的汁液來。

女子俯身嗅了嗅,自言自語道:“還有些土腥味。嗯,要以死亡之花為引,方能發揮地獄牡丹的最大作用。三哥,去取些黑色曼陀羅花汁,兌入十二滴。”

男子依言照做。十二滴黑色曼陀羅汁滴入,蝕靈花汁瞬間變得清澈。女子笑靨如花,遞給旁邊挑揀花瓣的少年:“腐云香做成了,瞧瞧怎麼樣?”

一股惡臭扑面而來,嗆得人几欲作嘔。少年掩住口鼻,躊躇道:“如此臭的花露,怎會有人要?別是配料錯了吧?”
女子笑而不答,遙望東方的一抹魚肚白,一臉狡黠道:“蝕靈化腐云,靜候有緣人。今日三月三,我們踏青去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0:39

壹 三魂香

〔一〕

大唐盛世,洛陽城中官府清明,百姓富庶,三十六行行行興旺,一百多個坊區商賈如流,井然有序,一片繁榮安詳氣象。

剛簽了賣身契的小伙計方沫儿,此刻正軟綿綿地躺在梧桐樹下的躺椅上,滿臉陰郁,眼神戒備,看樣子若不是身体虛弱,恐怕直接就要跳起來逃走。他長眉入鬢,鳳目流轉,頭頂松松蓋了塊灑金帕子遮陽。若不是知情的,誰還看得出這端麗懶散的少年,卻是近日混跡街頭的落魄小乞儿。沫儿的身后是一棟精致的三層木樓,門楣上方一塊黑底金字牌匾,上書“聞香榭”三字,襯得他更顯瘦小。

五月的陽光明亮而柔和,透過梧桐樹的巨大樹冠灑下點點光斑。老板娘婉娘心情大好,一邊調配香粉一邊哼著小曲儿,一襲鵝黃襦裙紛飛飄舞,如同初春花間的粉蝶。另一個小伙計文清正在研磨新紅藍花,准備做胭脂用。

文清見沫儿郁郁寡歡,想說兩句關心的話,卻笨嘴拙舌,不知該說些什麼。

婉娘用簪子挑起一點香粉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得意道:“不錯不錯,我聞香榭的胭脂水粉,可是洛陽第一家。”

文清和旁邊挑揀花瓣的啞仆黃三連連點頭,沫儿卻忍不住用鼻子哼了一聲,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婉娘不僅不生氣,反而拍手笑道:“好玩好玩!聞香榭里有了方沫儿,可有趣多了,不像文清,每次說話不超過三個字的。”沫儿頓時怒目而視。

轉眼之間,方沫儿來聞香榭已有七日。他今年九歲,自小儿父母雙亡,在尼姑庵中長到七歲,收養他的方怡師太去世后,便一直在洛陽城內外流浪,直至前些日子發生一些變故,才被迫賣身于聞香榭。

沫儿年紀雖小,但經歷世態炎涼,深知人心險惡,這次不得已賣身,情知該感激婉娘才對,卻暗懷戒備,唯恐婉娘收留自己有不良目的,但又無憑無據,心中一股邪火無處發泄,總是陰沉著臉,一副存心找別扭的樣子,巴不得婉娘生氣不要他了,毀了賣身契,重新將他趕出去。

可是整個聞香榭里,黃三是個啞巴,文清只會賠笑,婉娘呢,一貫的陰險狡詐,仿佛她是老貓,他則是她手中的一只小耗子,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她都笑嘻嘻的,一點都不生氣,氣得沫儿干著急。

文清研好了花瓣,小心翼翼看著沫儿的臉色,道:“你病了這些天,還沒在園子里走過呢。我帶你去后面玩怎麼樣?”

沫儿梗著脖子道:“不去!”

婉娘放下手中的活計,眨眼道:“真的不想待在我聞香榭里?”

沫儿硬邦邦道:“不想!”

婉娘優雅一笑,附耳過來,悄聲道:“在這里,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都沒人當你是妖孽。”

沫儿鼻子一酸。“妖孽”一詞,沫儿已經聽到過多次。從小到大,那些該看到的不該看到的,總在他眼睛里出現,偏偏無人相信他的好心提醒,反而把他當做妖孽。

婉娘平靜地看著他,眼底不帶一絲嘲弄。

沫儿愣了片刻,突然握緊了拳頭,道:“我……我好心提醒過那個張龍,叫他不要騎馬,可他不聽,最終墜馬而死……為什麼那些人不怪張龍的固執,卻毫無來由地排斥我、責怪我?”他的眼里冒出火來。

婉娘微笑道:“烏鴉因為能看到死亡,便被人痛恨,認為不吉。你說一個人死了,是怨烏鴉叫了,還是自己福薄命淺?世人寧願活在蒙蔽的世界里,這才是原因。有些事,不是我們能控制的。做我們能做的,結果如何,由天來定。”

沫儿垂下頭,悶聲不響。

婉娘摸了摸他的臉,嘆道:“唉,你畢竟還是個孩子。”一股幽香從她的袖口傳來,手軟軟的,很舒服。

沫儿愣了一愣,一把打掉她的手,站起來瞪眼朝文清喝道:“走!”

文清囁嚅道:“什麼?”

沫儿不耐煩道:“你不是說帶我去后園嗎?”文清慌不迭起來,在前面帶路。婉娘在后面抿著嘴儿笑。

聞香榭主要經營胭脂水粉,主樓就是如今沫儿住的這棟三層木樓,一樓是正堂和待出售的貨物,樓梯下面是文清的臥室,旁邊有一個大魚缸,里面養了四尾一尺來長的錦鯉;二樓東側是婉娘的臥室,沫儿住西側,中間几間是儲存室,存放著一些名貴的香料;三樓卻落了鎖,文清說是倉庫。小樓的左側是廚房、蒸房和淘房,几間連在一起,黃三就住最靠邊的一間,后面是几畦菜地,種著各種菜蔬。

出了小樓后門豁然開朗,原來后面是個花園。其中一個池塘,足有三畝大小,一大半水面都被翠綠圓潤的荷葉覆蓋了;湖面有一座九曲橋,連著湖中的一個叫做“聽雨台”的四角小亭;湖邊四周種了楊柳,蜻蜓紛飛,蛐蛐儿鳴笛,蛤蟆儿鼓噪,還有兩只黃鶯儿站在枝頭上唱歌呢。沫儿摩拳擦掌,恨不得現在就爬上去捉它下來。

繞過池塘再往前走,卻是一片花叢,中間一條小徑,右側是一座假山,左側是一叢叢的牡丹芍藥。可惜此時牡丹花期已過,只聽文清介紹這是“二喬”,那是“白玉”,這是“獅子頭”,那是“紅繡球”,以及“姚黃”、“魏紫”等。

沫儿看著一朵花儿也沒有,就失去了興趣,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走了几步看到假山后伸來的枯枝上掛著一串串紫紅色的漿果,依稀記得似乎在山野中吃過,味道酸酸甜甜的還不錯,便伸手摘了一顆放進嘴巴里,果真挺甜的。

文清正要帶沫儿去看“枯枝牡丹”,一轉臉看見沫儿已把一顆小果子丟進嘴巴里,正砸吧味儿呢,慌忙大聲喝道:“不能吃!”

沫儿只道文清小氣,並不理他,又摘了一顆,文清伸手“叭”地把果子打落在地。

沫儿聳起眉毛,指著文清正要痛罵,卻突然覺得舌頭不聽使喚了,發出的音竟然全是“啊啊呀呀”。文清臉漲得通紅,拉著沫儿就跑。

一會儿工夫,沫儿的整張臉已經麻木了,不僅說不出話,連眼皮都睜不開了。文清連推帶抱才把他拉到中堂的椅子上坐下。

文清尖聲高叫婉娘,不見回答,又咚咚上樓。沫儿坐在椅子上,雖然口不能言,目不能視,心里卻清醒得跟明鏡儿似的。此時喉嚨也開始發緊,竟連個“啊呀”也發不出來了。

沫儿這几日正同婉娘慪氣,不同她講話。這時卻巴不得婉娘趕緊出現。

樓梯上傳來文清沉重的腳步聲和婉娘窸窸窣窣的裙擺聲,伴隨著文清急促的呼吸聲和婉娘的輕笑聲。

一股幽香扑面而來,沫儿知是婉娘來了。

只聽文清問:“怎麼樣?”

婉娘仔細看了看他的臉,吃吃笑道:“好一個貪吃的家伙!”

回頭對文清說道:“不要緊,幸虧只吃了一個,不然就麻煩了。你去拿些冷水幫他敷一敷。”

文清誠惶誠恐,深感失職,慌忙去打了水來,一遍遍給沫儿敷臉。

婉娘等人去吃晚飯,沫儿還獨自斜靠在椅子上敷臉。

几乎一個時辰過去,沫儿的眼睛才能勉强睜開。眼見著晚飯也吃不得了,便示意文清拿了銅鏡來照,卻見整個小臉腫得猶如發面的盆儿一樣,錚明透亮,連鼻子都陷進去了,嘴巴舌頭還是麻麻木木無一點知覺。眼睛就更不用說了,完全就是一張大餅上划了兩條縫,簡直比大齙牙、麻子臉的張麻子還要丑上十分。沫儿差一點將銅鏡摔了。

正郁悶糾結,只見黃三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婉娘也春風滿面地出現在了樓梯上,一邊下樓一邊笑道:“盧夫人,好久不見,一向可好?——文清,斟茶來。”

文清扶了沫儿的手臂站起來,沫儿一甩手自行走開。文清斟茶不提。

盧夫人看起來可不太好,黛眉緊皺,臉色蒼白。她身著白色錦緞襦裙,同色披帛,卻在外面罩了一件黑色連帽大氅。
婉娘讓了座,問道:“盧夫人所為何事?”

盧夫人看看沫儿。婉娘道:“但說無妨,這是我新招的小廝。”

盧夫人這才輕啟朱唇,說道:“我有一事相求,若聞香榭幫我完成心願,自當重謝。”

婉娘笑道:“我聞香榭只是賣些胭脂水粉罷了,何德何能,敢應夫人一個求字?請先將事由說來聽聽。”

這盧夫人的相公叫做盧占元,字逸軒,原是長安人氏,現在帝都任吏部侍郎,平生謹小慎微,從不敢有一絲差池。三個多月前,有一人晚間登門拜會,原本打算不見的,那人卻道是盧家故交,自稱叫做盧護,在門房處苦苦哀求。盧夫人見其可憐,就叫仆人領了進來。哪知盧占元一見那人,竟欣喜異常,當晚就宿在書房,與他高談闊論,相談甚歡。

盧夫人只道老家來客相公自然高興,便叫奴仆每日里好生招待。這盧護學識淵博,為人謙和有禮,上至管家下至廚婦皆一視同仁,且出手大方,常買了禮物送與眾人,對盧夫人也是一口一個“嫂嫂”,尊重有加,所以不日便得到盧府上下交口稱贊。轉眼過去月余,盧護竟不提離開一事,每天與盧大人同進同出,同宿同眠,形影不離,倒像是他們情深,盧夫人多余了。

婉娘問道:“夫人,容婉娘以小人之心猜測之,這盧護是否少年英俊?”

盧夫人紅了臉,低聲說道:“這個絕無可能。那盧護長得……”看了看沫儿道,“盧護面貌黝黑,鼻扁口闊,五短身材,只怕比你這小廝還丑陋許多。”

沫儿在一旁几乎氣結。

婉娘道:“也許我們覺得丑,盧大人卻……”

盧夫人堅決地搖了搖頭,說道:“不,我同逸軒夫妻多年,恩愛有加,他一向對斷袖之癖深惡痛絕,絕不可能是因為這個。”

婉娘道:“那夫人有未發現不妥之處?”

盧夫人道:“我正要說到這個。一個月過去,逸軒竟如變了一個人似的,每夜飲酒狂歡,擊鼓而歌,和盧護夜宿書房,無論我做何事,從不對我多看一眼。”說著眼現淚光,婉娘遞了一條錦帕來。

盧夫人接過錦帕拭了拭淚,繼續講道:“我本不是潑辣女子,只好獨自流淚,只望逸軒自己醒悟過來。有一天,盧護照樣早上同他一同出門,晚上逸軒卻自己回來了。我也懶得問盧護那廝去了哪里。逸軒和我共進晚餐,竟也絲毫不提盧護這人,好像從來沒見過他一樣,而且說話做事也變回到同以前一樣,謹慎体貼,溫柔有加。晚上也不再宿眠書房。連續三天,都是如此。到了第四天,盧護回來了。就在見到他的一瞬間,逸軒又開始興奮,抱著盧護又叫又跳。”

婉娘問:“夫人有無偷偷檢查過書房?”

盧夫人嘆道:“自那盧護一來,逸軒就下令,除了自幼跟隨的老仆張庫端茶送水外,其他人一律不得接近。我也曾問過張庫,書房是否有異,張庫說兩人飲酒聊天,並無異樣。”

婉娘道:“是不是夫人多心了?”

盧夫人道:“我也只道自己是多心了。哪知前晚卻給我發現了一件怪事。”

婉娘問:“什麼怪事?”

盧夫人道:“前天晚上,我獨守空房,心里煩悶,已子時了還難以入睡,就披衣到園子中逛逛,不知不覺到了書房附近。我見書房燈火通明,老仆張庫在門口的石凳上打盹,便悄悄走上前去。這時節天氣適宜,書房的窗子都開著。我就隔著窗儿向里瞧去。一靠近窗儿,立刻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我和家中仆婦都從不曾用過的。定睛一看,只見逸軒正和一個紅衣女子說笑,逸軒一口一個娘子地叫,我心中疑惑超過了憤怒,當下便不做聲,想看看這是哪家女子。等她側過臉來,我卻嚇了一跳。”

“那張臉黝黑扁平,丑陋無比,竟是盧護,身材卻極為苗條,與白日所見大為不同。我驚訝不已,仍躲在窗邊偷看。喝了几口酒后,逸軒手持長鼓而歌,盧護趁逸軒不注意,從袖中拿出一個香粉盒子來,用指甲挑了香粉在自己身前身后彈了几彈,我又聞到了更濃郁的香味。”

“此時我心灰意冷,以為逸軒尋花問柳,什麼世交故友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正准備回房間,卻見紅衣女子變了。”

文清和沫儿都聽得入了神。

盧夫人幽幽道:“臨走之前我又回頭看了一眼書房的情形,正好那紅衣女子回過頭來,我看了個清清楚楚:那竟是我自己!”

最后一句話聲音變調尖利,令人毛骨悚然。

婉娘道:“夫人莫激動。怎麼會是您呢?”

盧夫人道:“我明明看到紅衣女子是盧護,等她彈了些香粉出來,再看時她的臉卻變得和我一模一樣了。你想當時是如何詭異的一副情形!我站在窗外,看見自己身著紅衣在房內與夫君調笑。”

盧夫人不住絞手,滴淚道:“也算是我性格沉穩,雖然驚懼,但忍著沒有發出響動。夜漸漸深了,我不敢久留,就回了房間。想起當時的情形,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我看花了眼,還是出現了幻覺?”

婉娘追問道:“那第二天呢,盧大人見到夫人作何解釋?”

盧夫人道:“我一夜未眠,想這事畢竟要親自問過逸軒才能分辨。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裝作摘花,在書房門口候著。見逸軒和盧護一起從書房出來,並無第三人;盧護仍是五短身材,穿墨綠袍衫。”

婉娘沉吟道:“會不會是盧夫人太累,或過于憂思,將夢中的情形當成了現實?”

盧夫人嘆道:“這個我也想到了。那盧護見到我,同以前一樣有禮有節。早餐時我借機和逸軒獨處,說昨晚似乎看到一個紅衣女子,逸軒卻道是我眼花,表情和神態看不出任何異樣。我便想,難不成自己是做了個夢?”

“一時心神恍惚。早上我送逸軒和盧護出門,不經意踩到路邊的青苔,腳下一滑,竟然扑倒在盧護身上,卻聞到了前晚的香粉味道。”

盧夫人臉上現出深深的憂色:“那種味道,我絕不會記錯。只是現在盧護身上要淡很多,不貼近几乎聞不到。”

婉娘道:“盧夫人是不是想委托婉娘分辨是何種香粉?”

盧夫人道:“我是聞香榭的老主顧了,知道婉娘你的本事。故黑夜獨自前來,想委托你走一趟,一是分辨香粉,二是幫我看看是何種緣故。”

婉娘笑道:“夫人過獎了。制售、分辨各種胭脂水粉,對婉娘來說不在話下,查找緣故可非婉娘之長。”

沫儿在婉娘身后站立,心中暗想:“哼,你個財迷,無非是想借機多加些價碼罷了。”

盧夫人垂淚道:“万望婉娘應承。這事關系到夫君的性命,若保夫君無憂,我願以全部家當以表感謝。”說著,從懷里拿出一柄玉如意來,“這個權且作為定金。不管成與不成,這個玉如意就是婉娘的了。”

那玉如意長一尺有余,晶瑩剔透,通身紫色,在燭光下發出幽幽的光芒,甚是罕見。

婉娘的臉笑成了一朵花:“既然如此,婉娘就不推脫了,姑且一試。盧夫人請回吧,再晚只怕要犯夜了,先不要驚動了盧護。婉娘明日便給您回話。”

盧夫人依然裹了大氅,拜謝出門。

婉娘把玩了會儿玉如意,看到沫儿站在身后腫脹著臉儿,一臉鄙夷之色,嘻嘻一笑道:“正好,今晚沫儿的臉可以和盧護比一比啦。”

沫儿臉上的細縫里透出兩點惡狠狠的亮光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0:53

〔二〕

這個果子不知道什麼做的,沫儿口麻舌木,鼻臉腫脹,腦袋卻清醒異常,直到三更時分才迷迷糊糊睡去,正做夢吃雞腿呢,卻被人從床上拎了起來。睜眼一看,婉娘嘻嘻笑著揪著自己的耳朵,耳朵竟然也是麻木的,並不感到很疼。

婉娘道:“等這顆果子的藥性退了,文清還是再給沫儿吃一顆吧。你瞧,這樣多乖!”

沫儿惱火地把她的手打開。

婉娘道:“走吧,我們今晚去看看盧護,瞧瞧他和沫儿誰的臉更像大餅。”

沫儿本想問,如今不正宵禁嗎?無奈發不了聲。朝文清擠了几次眼,奈何眼睛腫得像個桃子一樣,擠眼也很難看清楚,文清又不會猜人心思,沫儿只得作罷。

出了大門,婉娘從懷里拿出一個極小的瓶子,往食指上倒了些什麼,回身在文清和沫儿的眉心一點,一股辛辣的味道刺得沫儿的眼睛差一點流淚。辛辣過后,便感覺有一股清涼順著眉間直達鼻端和后腦,異常舒服。

文清遞給沫儿一件黑色披風。沫儿將披風裹了,一聲不響地跟著。

此刻已將近子時,夜空靜謐幽藍,月淡星疏,身邊洛水潺潺,蛙聲陣陣,酒樓茶肆燈籠火燭逶迤閃爍,別有一番滋味。

即將走到新中橋,卻聽橋那邊傳來巡夜官兵整齊的步伐聲,沫儿頓時緊張起來。婉娘和文清卻如同沒聽見一樣,只管照常走上橋,沫儿無法,只好跟著。

果然,一列官兵也正走向新中橋。婉娘擺手,示意文清和沫儿靠邊,不要擋到了官兵的去路。沫儿大氣也不敢出,眼看官兵一個個從自己面前走過,卻如同沒看見自己一樣。

沫儿料想,婉娘點在自己眉心的香粉一定有什麼特別之處,哼,等自己好了,一定要問出個子卯寅丑來。

過了新中橋,就是銅駝坊了。婉娘低聲道:“快到啦。”

沫儿仍在想如何知道腐云香怎樣救人,此時正好經過不知誰家的府邸,門前一行儿排開點著十個大紅燈籠,整條街道照得如同白晝。沫儿唯恐被門房看到,低頭疾跑,卻見大紅燈籠映照下,地面上竟然連個影子也沒有。再看看婉娘和文清也不見影子,心中大奇。

走進銅駝坊,來到一處圍牆外,婉娘道:“拉著我的手,閉眼!”

沫儿依言閉眼,似乎“呼”地一下,睜開眼睛,卻見三個人站在一個花園內。

沫儿驚訝地望著婉娘,婉娘毫不掩飾得意之色,一副“服不服”的神態。

順著花園的回廊,繞過中間的花叢,前面一所庭院燈火通明,隱隱有說笑聲傳出。

這自然就是盧大人的書房了。婉娘附耳道:“沫儿,你去瞧一瞧,這盧護可有什麼古怪?我和文清去這邊查看。”

沫儿瞪她一眼,卻仍乖乖走上前去。一個老仆正端了一壺酒准備送進去,沫儿心想,剛才站在巡夜官兵身邊都沒被發現,燈光下又沒有影子,這老仆也一定看他不到,就悄悄跟在老仆身后。

老仆放下酒壺,自行退出,沫儿則溜到一個窗前偷窺。隔著窗儿,果然見盧大人和盧護二人正在對飲,高談闊論,侃侃而談,態度極為親密,並沒有什麼紅衣女子。

但是確實有一股什麼味道。沫儿仔細分辨了一下,感覺十分像雨后池塘的微微腥味。再認真看看盧護,周身似乎有些紅色的氣体縈繞不斷。

正待繼續看下去,有人在后面拉他的衣袖,回頭一看原來是文清。婉娘笑盈盈地站在遠處,擺手讓他們過去。

沫儿心道,還什麼也沒看出來呢,怎麼就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沫儿醒了,第一件事便是找了銅鏡來照,卻發現並不比昨天好多少,心里甚是絕望。

文清出去買了油餅油角,還打回一鍋潔白如脂的羊肉湯來。

婉娘道:“好香的湯!應該多放些芫荽才是。”遂叫黃三去薅了一把新鮮的芫荽,洗淨了放進去,湯越發香氣四溢。

沫儿從昨晚到現在沒吃一點東西,聞到香味恨不得扑過去連鍋一口吞了。可是從喉部到口舌,麻木異常,連說話都不能夠。文清倒是好心,給沫儿盛了一碗湯,多多地放了熟羊肉片。但沫儿嘴巴張不開,只能倒些湯水進去,白白糟蹋了半碗鮮香的羊肉了。

吃過早飯,婉娘收拾妥當了,便叫文清套車,沫儿仍舊鼻青臉腫地坐在文清旁邊。

剛駛出街口,見對面一人一馬直衝過來,文清停了車避讓。

那人卻勒住了馬,大聲道:“是聞香榭的車嗎?”竟是一名女子,面如滿月,体態豐腴,身著黑色窄袖錦邊胡服,腰系金花刺繡鈿鏤帶,足登錦制軟底翹頭小靴,頭戴著玄色玉珠襆頭,端的是英姿颯爽。

婉娘打起車簾,說道:“正是,請問……”

話還沒說完,那人朗聲笑道:“在下公孫玉容,曾和錢夫人一起去過聞香榭,現在正要去貴處買些胭脂水粉呢。你上次推薦給我的,比皇家進貢的都好用呢。”

婉娘笑道:“原來是公孫小姐。”

正說著,后面氣喘吁吁跑來兩個年輕女子,看樣子是這公孫小姐的丫鬟,也同樣做胡服打扮,叫道:“小姐,老爺說了,不讓在街上騎馬……”

公孫玉容看到了沫儿,問道:“這是聞香榭新找的小伙計?怎麼不找個漂亮點的?這個也太丑了。”伸手在沫儿的臉上摸了一把。

沫儿努力把雙眼睜得大一些,好叫里面憤怒的光芒多透出一些來。

公孫小姐見沫儿面無表情,奇道:“喲喲喲,還是個啞巴。”

婉娘笑道:“公孫小姐,真是對不住,我現在急趕著出門,而且家里的存貨成色都不太好,等過几天有上乘的水粉我給您留著如何?”

公孫玉容笑道:“不急不急,你忙你的吧,我過几天再去。”回馬揚鞭絕塵而去,兩個丫鬟在后面急追。

沫儿氣得要吐血。婉娘卻在一邊哈哈大笑。

文清問道:“婉娘,你說今天給盧夫人回話,我們昨晚什麼也沒發現,如何回話?”

這正是沫儿想問的,遂支起耳朵聽。

婉娘道:“誰說要去回話了?我只是去問盧夫人要些東西。”

文清待要再問,卻不知從何問起,看了看沫儿,撓了撓頭,就專心趕車了。

不時,到了盧府大門。文清下去送了名帖,說是給盧夫人送胭脂水粉的。婉娘讓文清和沫儿在車上等著,她自去了。
過了一刻工夫,婉娘喜笑顏開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個包裹,叮當作響,顯然是珠寶首飾之類。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1:05

〔三〕

一回到聞香榭,婉娘立馬忙碌起來。一邊安排文清去打水,一邊帶著沫儿去了前日吃漿果到過的花叢。

原來小徑右邊的假山后面全是奇花異草,竟然沒有一株沫儿認識的。先是一片大喇叭花,有紅、白、紫、黑四種顏色,葉子邊緣有些不規則的波狀淺裂或疏齒,聞起來有幽香,婉娘稱這是曼陀羅花,花葉和果子有劇毒;旁邊那些害沫儿到現在還不能講話的,叫做“蛇吻”,花樹有一人多高,灰綠色的枝干光禿禿的,結節盤曲,沒有一片葉子,倒像是一條條蛇糾結在一起。枝頭垂下傘狀果蒂,各結出一個紫紅色的漿果,仿佛蛇的毒液凝成的水滴儿;最里面搭著一個花架,上面開滿了一串串紅的白的花朵。花朵呈風鈴狀,卻從頂端伸出一顆血紅的珠子,故叫做“龍吐珠”。

沫儿一邊看一邊驚嘆,卻再也不敢用手觸摸。旁邊還有很多不知名的花儿果儿,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形態各不相同,沫儿只看得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看天色不早,婉娘道:“以后再讓文清帶你仔細來看吧,今天還是正事要緊。”說著戴上一雙白絲手套,摘了十二顆蛇吻果,又割開一株黑色曼陀羅花的枝干,將流出的白色汁液收了几滴到一個小瓶子內,笑道:“好了,我們回去吧。”

回到蒸房,黃三和文清正滿頭大汗,在籠屜上蒸著什麼。

婉娘問:“蒸了多久了?”

文清道:“半個沙漏。”

婉娘道:“好了。”

遂取下蒸蓋,將其中蒸著的兩個竹屜子拿了出來,原來里面蒸的一個是木槿花瓣,一個是玫瑰花瓣。婉娘從懷中取出一束頭發,用火燒了,留下灰燼備用。文清搬出一個碗口大的小石臼來,將婉娘摘的十二顆蛇吻果搗碎了,與剛蒸過的木槿花、玫瑰花,及曼陀羅花的汁液拌勻了,重新放在蒸屜上。

又蒸了近半個時辰才停了火,黃三將蒸屜里的花瓣倒進一個大石臼里,和頭發灰燼一起,細細地研磨。文清則端出一個蒙著細布的青玉碗來,將研磨好的糊狀物倒在細布上。

沫儿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忙活,文清見他看的認真,便告訴他:“今天我們制作的是花露。首先要曬。我們這些花瓣是曬好的,所以這次就省了;其次要蒸,蒸呢,最主要是把握火候,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時間不能太長也不能太短;第三是淘。瞧,就是這個啦。”

研磨好的花糊里的汁液慢慢滲過細布,滴落在碗里,文清還時不時地拿一個鐵木做的勺子在花糊中輕輕按壓,如此過了良久,看到細布上的花糊已經干巴巴的,再也擠不出水分,才又從石臼里換了新的來。

一直到了傍晚,研磨的花糊才全部用完,玉碗里澄出大半碗紅色的液体來,異香扑鼻。沫儿只道已經全部完工了,卻見婉娘又取出一個小一點的青玉碗來,碗上面蒙著一層質地極細的白絹。文清將第一個碗里的液体慢慢倒入到小玉碗的絹上,過了一刻工夫,水分差不多都滲了下去,絹上留下一層細細的殘渣。

原來這胭脂水粉,要想做好是極費工夫的。所謂的“淘”無非就是像榨油一樣,把榨出的油或者花汁里面的雜質濾干淨。只淘一次,叫做“粗淘”;第二次叫做“細淘”;再“淘”下去,就叫“精淘”。

其間吃過了晚飯,文清和黃三便又回到淘房,沫儿仍然只能慢慢地吃些稀粥。婉娘拿出三個成套的玉碗來,遞給沫儿。也不知這些碗是怎麼雕的,光滑異常,差一點摔了。

婉娘笑道:“小心抱好了!要是摔壞一個,就要再簽三十年的賣身契了!把它拿給黃三。”轉身回房了。

這三個碗一個比一個小,最小的一個只有拳頭大,上面都蒙了織物,沫儿更是認不得了,只覺得一件比一件的質地縝密。

沫儿小心翼翼地抱著三個玉碗來到淘房,黃三慌忙接住放在一邊,然后取了最大的那個來。沫儿躍躍欲試,想自己動手。黃三卻擺擺手,指指旁邊的石凳,讓他坐著看,自己卻將剛才第二個青玉碗里的液体倒在大白玉碗的織物上,等流完了,再倒入下一個……一直到最后那個小碗。

沫儿不能說話,又看得煩悶,正想找個事儿做,卻見到文清紅著臉,在蒸房的門后招手。

沫儿走過去,文清結結巴巴地說道:“都怪我不好,讓你變成這樣,還什麼東西都吃不了。這個……”他指指旁邊桌上。
桌上放著一個石臼,旁邊丟著兩顆桃核,石臼旁邊的一個白瓷碗竟然盛著大半碗桃汁,里面插著一條麥秸稈儿。沫儿跳起來,嘴角抽動了几下表示笑意,一口氣把桃汁吸了個干淨。

文清在旁邊喜滋滋地看著,道:“我中午去買菜的時候偷偷買的。”說罷,拉了沫儿,“走吧,花露快好啦。”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1:18

〔四〕

淘房里最后一個小碗里,盛著小半碗澄淨透明的紅色液体,比水略稠,比油略稀,香味清新淡雅,若有若無。黃三正在清洗那些個玉碗石臼,文清便和沫儿捧了小碗回到一樓中堂。

婉娘從樓上下來,聳起鼻子嗅了一嗅,皺眉道:“味道到底稀薄些。文清,帶了無根之水去后園。”

文清抱著一個白色瓶子,沫儿打了個燈籠,一起往后園走去。池塘里蛙聲一片,此起彼伏,清風拂過柳葉沙沙作響,間或有魚儿躍出水面,將平靜的水面蕩出一圈圈的波紋。

走到假山旁邊,婉娘一低頭進入假山的山洞中,走了四五步后,山洞大了一些,里面又干燥又涼爽。一個石台上面放著一個精致的大盆,大盆里種著一株絳紅色的草,枝干裊裊,葉子細長,頂端分叉成絲狀,顏色漸變,由絳紅變成鮮紅,再到淺紅,柔和自然至極。有人靠近,竟然微微顫動,猶如佳人拭淚,我見猶憐,說不出的風流婉轉。雖然無花,竟然比花還要美艷。

沫儿十分好奇,打了燈籠湊近了細細地瞧。

婉娘道:“這叫曼珠沙華,葉就是花,花也是葉,要到七月時候才最漂亮呢。”說著拿出一個有柄的白玉杯,文清走上前去,如斟酒一般,從白色瓶子里倒出一杯水來。

沫儿心道:“這明明就是水罷了,怎麼叫無根之水?”

婉娘仿佛知道他有疑問,一邊澆水,一邊答道:“若用普通的井水河水,還用得著這麼費勁?這是三月三那天收集的露水。曼珠沙華要用無根之水來澆灌。無根之水就是眼淚,可是從哪里找得到這麼多人的眼淚呢?所以便想了個法子,收集些花儿草儿的眼淚——不就是露珠了?”

婉娘輕輕將水順著葉子倒下去。那些水一挨到曼珠沙華,立刻分成了一顆顆的水珠儿,晶瑩剔透地掛在枝頭,越發顯得楚楚動人。

澆完了花,婉娘拿出一把剪刀,用白絹細細地擦拭,並繼續道:“這花草的眼淚也不是隨便哪天收集了就能用的,每月只有一天,正月的初一、二月的初二、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一直到腊月十二。”

擦好了剪刀,婉娘對准長葉的枝端,剪下三條半寸來長的細絲,用另一條白絹接了,仔細包住。那蔓珠華沙竟似有直覺一樣,疼得抖動了一下。婉娘凝著花株,柔聲道:“好花儿,不要怕,一會儿就復原啦。”

婉娘把剪刀收好,領著文清和沫儿出了山洞。正要回去,卻側耳聽了一聽,笑道:“文清,你的朋友歡迎你來啦。”遂調轉方向,往花架后面走去。

文清將手中的瓶子放在路邊的石凳上,歡呼一聲就衝了過去,沫儿提著燈籠緊緊跟去。

龍吐珠的花架后面,有一株粗壯的植物,根部有成人手臂粗細,頂端只有兩片碧綠的葉子圍著一大朵猩紅的花。花瓣厚重,成馬蹄狀,和馬蹄蓮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大了很多。

那花儿見了文清,竟然頻頻搖頭,仿佛認識他一樣。

文清見沫儿不解,笑道:“這是我種的,它快要死了,我就擠了一點血給它,所以它就認得我了。”

婉娘笑道:“文清說話總是這麼拖泥帶水的。這花叫做血蓮,可不是雪花的雪,是鮮血的血。它可是有靈性的,認得主人呢。”

這花當時是從一個胡人手中買來的,已經快死了,文清著急,竟將手臂割破了放出一小杯血來澆灌它,這才活了。以后它竟然只有見了文清才開花,平時花瓣就攏得緊緊的,連婉娘也很少看到它的花儿。

婉娘笑道:“這個傻文清,去胡屠夫家買些牛血就是了,還把手腕割了。”

文清用手撫摸著血蓮厚厚的花瓣,只樂呵呵地傻笑。沫儿沒想到植物也通人性,羨慕不已。

回到中堂,婉娘將花露重新裝在一個精致的梅花玉瓶里,取出剛剪下的三條曼珠沙華的葉須,放在里面。片刻工夫,葉須融入花露不見了。

婉娘端起花露,滿意道:“唔,這下可以了。”遞予沫儿,“聞一下,怎麼樣?”

沫儿用力一嗅,果然,現在的花露又有不同:香而不膩,淡而悠長,讓人沉醉卻不迷失。

沫儿脫口而出:“這叫什麼?”說完才發現,自己能講話了,只是聲音十分沙啞。

婉娘道:“這個叫做三魂香。”

文清在旁邊高興地說道:“沫儿,你的臉也腫得輕些了。”

沫儿拍拍自己的臉,果然有了知覺,但顧不得這個,他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你在里面放了蛇吻果,曼陀羅汁,這些不是有毒嗎?為什麼曼珠沙華會融化?文清的花儿有什麼用?”

婉娘笑道:“哎呀,完了,話癆又復活啦。文清,以后你來負責沫儿問題的解答,也學學沫儿的伶牙俐齒。”

文清憨厚笑道:“這個……我解釋不好。”

沫儿搖晃著文清的手臂,嘶啞著嗓子說:“快講快講!”

文清拗不過,撓了撓頭說道:“蛇吻果吃起來會讓人中毒麻木,但外用的毒性很小。曼陀羅汁……和蛇吻果一起,就……沒毒了……”沫儿接口道:“是不是毒性就中和了?”

文清點頭贊說:“還是沫儿聰明。但是比例、時間一定要控制好,否則做出來的就是毒藥了。”

沫儿接著問:“那曼珠沙華呢?”

文清看向婉娘。婉娘笑道:“這曼珠沙華文清確實不了解。你想想,澆曼珠沙華的水是什麼?是眼淚。所以整株曼珠沙華都是眼淚組成的,到了花露里,可不就融化了?”

沫儿問道:“那輔料呢,為什麼單單選了木槿花和玫瑰花瓣呢?”

婉娘笑道:“你的問題可真多。是要把這兩天沒說的話全部說了?玫瑰性熱,木槿性涼,兩下中和,香味才能悠長。”

沫儿問:“這個叫做三魂香,是不是因為添加了那三種名貴花卉?”

婉娘道:“當然,這三種花卉原是人間極品,特別是曼珠沙華,佛法稱之為‘彼岸花’,世間更是少見。這些名貴花草,吸收天地精氣,時間久了,也是有靈魂的。我今日將其三魂合一,制成花露,所以叫做三魂香。”

沫儿正待再問,婉娘搖手笑道:“我可是不再奉陪了。折騰了一天,你還不累哪?文清,這話癆就留給你了。”說罷拿了花露上樓去了。

沫儿好不容易能講話,哪能不問個盡興。于是轉向文清:“你還沒說你的花儿能做什麼呢!”

文清道:“我也不知道。”

沫儿又問,“這個三魂香是盧夫人要的嗎?”

文清點點頭。

沫儿問:“奇怪,難道這麼一瓶花露,就可以解決盧家的問題了?”

文清搖搖頭:“不知道。”

沫儿問:“為什麼我聞了制成的花露,就感覺臉部好了些,是巧合還是花露的功效?”

文清搖搖頭,道:“不知道。”

沫儿又問:“那我的臉要多久才能消腫?”

文清又搖搖頭。

沫儿頓足道:“和你說話真是無趣得很!你會不會說超過三個字的?”

文清呆了一呆,問道:“你餓不餓?”

一提起餓字,沫儿頓時覺得飢腸轆轆。文清去廚房拿了十几根麻花來,沫儿就著茶,風卷殘云吃了個精光。

第二天一大早,便聽到樓下有人說話。沫儿以為是婉娘讓文清去買早餐,就偷偷出去聽,希望今天還有鮮美的羊肉吃,卻原來是盧夫人來了。

盧夫人來取三魂香。婉娘道:“盧夫人,請將三魂香悄悄灑在盧大人的衣服上,我保證,不出三天,盧大人就同以前一樣了。”

盧夫人連連稱謝,起身告辭。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1:31

〔五〕

又過了一天,沫儿除了臉部還有些浮腫、嗓子沙啞外,其他基本已經好了。

這日吃過晚飯,婉娘笑眯眯道:“今晚有貴客來,快把中堂收拾好。文清,沫儿,今晚你們早點睡,不管聽到什麼響動都不要出來。”

不說還好些,這樣一說,沫儿好奇心大盛,定要看個清清楚楚。

沫儿拉過文清道:“晚上我們不要睡,等著看看是哪個貴客要來。”

文清為難道:“這個……不太好吧?婉娘說不讓我們……”

沫儿豎起眉毛:“婉娘說不管聽到什麼響動都不要出來,有說不讓我們瞧嗎?”

文清想了想,點頭稱是。

沫儿道:“那過會儿天黑了,我們就躲到你的房間里去。”

天色已晚,沫儿趁婉娘不注意,偷偷溜到文清的房間,將房門留了一條縫。

宵禁的閉門鼓已經敲過,客人還沒來,沫儿困了,靠著房門打起了盹。

文清推他:“沫儿,回去睡吧,今晚肯定不會來了。”

沫儿揉揉眼睛,正要答話,卻聽外面突然刮起了一陣風,一股水氣夾雜著些微微的土腥氣順著門縫扑面而來。接著便聽到婉娘的笑聲。

沫儿爬起來,從門縫往外看去。一人身著紅色披風,五短身材,背對著沫儿站在大堂中間。

婉娘咯咯笑道:“我就知道是你。”

那人哼了一聲,道:“看到三魂香我就明白了,除了你婉娘,還有誰制得出如此質地的花露?”

婉娘捧來一杯茶,輕笑道:“姐姐過獎了。姐姐不在長安待著,跑到洛陽來做什麼?”

難道這人竟然是個女子?沫儿看他又矮又胖,聲音沙啞粗糙,著實有些不信。

“唉,”那人長嘆一聲,“你也知道我沒有惡意的。”

婉娘道:“這個我自然知道。否則我便不會送你三魂香了。”

那人哽咽道:“我是真的愛他,從未想過要害他。怎麼就容不下我呢?”

婉娘道:“感激可不是愛。其實你也明白,他那麼對你,也是因為你的幻情香起了作用,他真正愛的還是他的夫人。”

接著嘆道:“姐姐真是太傻了。你不知道這種幻情香,用的時間越久,用的人就會越變越丑嗎?”

那人低頭道:“我知道。可是我寧願變丑,也要和他在一起。”

婉娘道:“如今他夫人已起疑心,這次是找了我,如果找了別人,只怕姐姐……”

那人凄然道:“如果那樣,也是我的命。”

婉娘道:“我不贊同你這樣做。一廂情願,有什麼意思?”說罷沉吟了一下,道:“你打算怎麼辦?”

那人道:“他如今不受我幻情香的影響了,冷冷對我,我還能怎麼著?”

婉娘勸道:“既如此,不如回長安得了,也給他留個念想。”

那人悲聲大慟,聳肩抽泣。

平靜了會儿,那人問道:“他在你這儿怎麼樣?”

婉娘笑道:“好得很,你要不要見見他?”

那人搖頭道:“只怕他已經不記得我了,別嚇到了孩子。今年有十多歲了吧?”

婉娘點點頭:“是的。”

那人道:“我替他爹娘謝謝你了。”說罷,從腰間拿出一塊玉佩遞給婉娘:“辛苦了。”

婉娘毫不客氣接了過來,笑道:“應該的。姐姐什麼時候走?”

那人嘆道:“明天就走。”

婉娘道:“姐姐保重。”

那人一陣風似地去了,水氣和土腥味也隨之消散。

婉娘回過身,大聲叫道:“出來吧,小鬼頭!”

沫儿和文清推推搡搡地走了出來。

“她就是盧護?”沫儿問。

文清卻道:“她是誰?”

婉娘用指頭點了點沫儿的額頭:“什麼都瞞不過你。”對文清道:“她就是盧護。盧大人對她有恩,她報恩來啦。這件事已經結束了。”

正說著,只聽門外一陣風來,一個破鑼般的聲音說道:“這個給你,謝謝你的三魂香!”啪的一聲,一件破棉絮狀的東西丟在門廳里。

文清跑去撿了起來,沫儿一看,原來是一件半透明狀的破衣服,上面布滿了棕紅色凸狀斑紋,聞起來還有些腥臭味。正要問婉娘這是什麼東西,突然電光一閃,記起方怡師太曾帶他在田間找過這種東西,賣給走街串巷的郎中,但那些比這個可小多了,不覺叫了起來:“這是蟾衣!”

婉娘劈手奪了過來,笑道:“大人家的事儿,小孩子就不要再打聽了。早點睡吧,后天端午節,明天我帶你們打粽葉去。”

沫儿有心問問她那個小孩是不是文清,但料她也不會講,便沒有出聲。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1:43

〔六〕

第二天一大早,婉娘吩咐黃三將糯米泡上,自己果真帶著文清和沫儿去了城外的葦園,挑了一大捆又大又寬的葦葉。沫儿在葦園里抓到一只翠綠色的“蹬倒山”①,手指都被它蹬破了。文清也抓到了一只又瘦又長“扁擔女”②。回來的路上,又在南市買了几束五彩絲線,在街邊小販買了兩把艾葉。

下午哪里也沒去,婉娘找了几塊錦來,給文清和沫儿每人做了個虎頭香囊。黑色的眼睛,紅色的嘴巴,尖尖的耳朵,長長的胡須,下巴還綴著三串用絲線編的索,里面裝上自家的干花瓣,然后將編在一起的五彩線兩端分別縫在老虎的脖子上。

沫儿掐了蹬倒山的半截翅膀,將一條絲線系在它的脖子上,后面綁個核桃殼,拿一根小棍儿趕著它拉車,就像以前方怡師太在的時候陪他玩的那樣。文清的扁擔女力氣太小,拉不動,甚感無趣,只好坐在旁邊眼巴巴地盯著婉娘一針一針地繡,只盼望快點到明天。

做好了香囊,黃三端來泡好的糯米,還有備好的紅棗、板栗、赤豆、核桃,四個人一起包粽子。

文清笨手笨腳,把米抖得到處都是,一個粽子裹了四張葦葉才勉强包住,早就不是三個角的,倒像是圓圓的一個糯米餅。沫儿很快就包得像模像樣,連黃三都豎起了大拇指,稱贊沫儿手巧。

端午節早上醒來,沫儿就聞到了粽葉的清香。婉娘和文清不知几時出的門,竟然已經采集了露珠儿回來了。

婉娘將各房間門口掛上艾葉,將兩個老虎香囊分別掛在沫儿和文清的脖子上,又將三個人手上都綁上了配好顏色的五彩線,拉了他們兩個高高興興地吃粽子。

沫儿突然覺得,自己愛上了聞香榭。

『①一種大螞蚱,体長超過兩寸,通体翠綠色,能夠長距離飛行;后腿有力,上有長刺,彈跳能力强。』
『②蚱蜢的一種,身体細長,呈綠色或灰綠色。』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2:17

貳 迎蝶粉

〔一〕

端午過后,聞香榭忙了起來,有時候一天竟然接到多個買香粉的帖子。

家里水粉存貨不多了,黃三便忙著制作水粉。水粉要經過泡漿、磨漿、淘漿等工序,比較耗時。要把當年上好的新米泡在水里,過個几天等酸味彌漫時,撈將出來,用石磨推成極細的粉末,然后澄在一旁。等到清水跟粉漿分開時,將清水潷出倒掉,剩下的放在陽光下暴曬。干了之后,將粉末刮出,再細細研磨,用細篩子篩了,加上些同法炮制的桃花粉、茉莉粉等,便成了香滑輕盈的“桃面粉”和“紫粉”。

文清和沫儿每日一大早就去鄉野采集新鮮的石榴花、月季等,回來即刻搗碎了,精心淘制几次,留下備用。婉娘則忙著調配各種花露,好做出新的品種來。

這日因為天氣下雨,采回來的花儿容易爛掉,文清和沫儿便樂得偷個懶,只將文清從北市買來的干紅藍花蒸了,給黃三制作胭脂,兩個人跑到菜園子里捉菜蟲玩。

玩了一會儿,文清捉到一只大青蟲,沫儿什麼也沒捉到,便覺無聊。看到前堂有人來了,便道:“我們去看看誰來了!”

文清丟了青蟲,和沫儿一起回到前堂。哪知黃三看到,便擺手叫他過去幫忙,沫儿只好自己去了。

原來是盧夫人又來買胭脂水粉。這次看起來可好多了,滿面春風,眉目生輝。沫儿斟了茶,低眉順眼地端進去。盧夫人笑道:“几日不見,婉娘怎麼又換了小廝?”

婉娘掩口笑道:“是,原先那個小廝太丑了,被我趕走了。”

沫儿狠狠地瞪了婉娘一眼。

婉娘問:“盧夫人,我的三魂香如何?”

盧夫人臉上升起兩朵紅云,笑道:“多謝婉娘了!我今日正是來道謝呢。”

那日盧夫人拿了三魂香去,趁盧大人未回,將其灑在家常的便服上。盧大人回來換了衣服也不在意,晚上照樣同盧護一起去了書房。將近子時,破天荒回到了盧夫人房,並一臉慍怒,欲言又止。

盧夫人知是三魂香起了作用,當下並不詢問,只好意服侍他睡下了。第二天一大早,盧大人說是有公務在身,不等盧護一起自行出門了。晚上托小廝傳話,有緊急公務處理,就在吏部安歇。

次日,盧護來拜辭盧夫人,道家中有事,要趕回長安,等不及和盧大人當面話別,並淚流滿面地表達了一籮筐的不忍離別和依依之情,給家中大小上下各留了名貴禮物,就此走了。

盧夫人嘆道:“說實在的,我雖然不知他到底要做什麼,可他就此走了,我心里還是有些不安。”

婉娘道:“他即使沒有惡意,總這樣拉了盧大人飲酒狂歡也是不妥,所以還是走了好。”

盧夫人點頭稱是,又問道:“這個三魂香還能不能用?”

婉娘笑道:“我聞香榭的東西盧夫人還不放心麼?三魂香有安神清醒之功效,自然可以接著用。”

盧夫人喜道:“那就好。”遂起身又挑了几種香粉花露,連價也不問,付了賬走了。

沫儿送盧夫人出了門,回身看婉娘猶自喜滋滋掂量著手里的銀兩,遂白她一眼。

婉娘笑道:“天理何在啊,有小伙計動不動就給掌櫃白眼的嗎?”說罷,眨眨眼睛道:“你怎麼不問我?”

沫儿哂道:“問了你又不說,干嗎要問?何況我已經想明白了。”

婉娘好奇道:“你想明白了?說來聽聽?”

沫儿道:“一只母癩蛤蟆,當然不討喜。”

婉娘四處看了看,悄聲笑道:“你這嘴上長疔的小子!小心被聽到了,死都不知道怎麼死呢。”



〔二〕

婉娘和沫儿一起來到蒸房,見紅藍花蒸的時辰夠了,便幫著黃三一起研磨。

文清在那邊磨好了粉漿,滿頭大汗地走了過來。

婉娘道:“哦喲,一件重要的事情差點忘了。今天已滿五七,文清,你今晚去下麻花店,把我們的東西取回來。”

文清低頭擦汗,應了一聲。

婉娘又道:“這几天生意不錯,黃三中午不用做飯了,我們去謫仙樓吃水席如何?”

沫儿在城里乞討的時候,曾聽一個老乞丐感嘆道:今生若能細細地吃一次謫仙樓的水席,便是死也值了!因此對謫仙樓印象極深。聽到要去吃水席,頓時歡呼雀躍,興奮不已。

謫仙樓在洛水南岸,正對著天津橋,是欣賞“天津曉月”的絕佳位置,又因當年青蓮居士獨愛其美酒,因而聞名,多年下來,竟漸漸成為洛陽城內首屈一指的大酒樓。他家菜肴選料講究,風味獨特,烹制精細,味道鮮美多樣,口感舒適爽利,尤其是水席,更是做得絕無僅有。僅是一個“牡丹燕菜”,不知吸引了多少南來北往的客人,連皇上嘗了都贊不絕口呢。

黃三推脫不去,文清、沫儿換了衣服,三人高高興興地出發了。

天津橋附近熙熙攘攘,人流如織。唱曲的、賣藝的、游玩的,紛紛擾擾,絡繹不絕。謫仙樓更是賓客如云,座無虛席。

文清道:“糟糕,沒位了,怎麼辦?”

婉娘道:“不著急,有人替我們定了位。”

一位酒保上來唱了個喏,笑道:“娘子几人?可曾預先定位?”

婉娘道:“樓上天字一號房,勞煩帶路。”

到了門口,婉娘對酒保道:“你自忙你的罷。”自行推開了房門。

沫儿、文清跟隨了進去,卻見里面已經有人了。見婉娘進來,滿面春風地起身迎接:“婉娘快請!”聲音洪亮,卻是公孫玉容。

那日見她胡服快馬,英氣逼人,今天卻穿了一件粉色的廣袖合歡襦裙,腰系鵝黃珠紗玉帶,頭上青螺髻,眉間黛花黃,香粉敷面,丹唇點翠,與往日裝扮大不相同。身后的兩個丫鬟仍一身胡服。

婉娘謝了坐,笑道:“小姐請我來,可有何事?”

沫儿心道:還以為真是生意好犒勞我們呢,原來卻是借花獻佛!

公孫玉容雙頰泛紅,扭捏了一下,說道:“確是有事,等下儿你就知道了。”

拉了鈴儿,叫了酒保上菜。然后盯著沫儿看了半晌,叫道:“這個就是那日的啞巴小廝?”

沫儿忍住怒氣回道:“公孫小姐,在下不是啞巴。”

婉娘兀自笑個不停。

公孫玉容過來拉了沫儿的手,前后左右細細打量了半日,奇道:“那日的扁臉小蛤蟆變成個如此俊俏的小生,聞香榭的香粉果真有此奇效?”

沫儿皺著眉,恨不得立刻發作,文清拉拉他的衣袖,在旁邊答道:“回公孫小姐,那日他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中毒了,才導致五官變形。”

公孫玉容在沫儿的臉上捏了几捏,笑道:“婉娘,不如你把這個小廝賣給我罷?”

沫儿頓時怒目而視,罵人的話儿已經到了嘴邊,生生地咽了下去。文清也緊張地看著婉娘,唯恐婉娘點頭。

婉娘笑道:“一個小廝值什麼,小姐若想要只管領去。”朝沫儿一擠眼睛,又正色道,“但只怕公孫大人生氣。”

公孫玉容臉色沉了下來,撅嘴道:“還是算了。我爹爹如今一見我就發脾氣,要是看我領個小廝回去,更恨不得要打死我了。”氣鼓鼓回位上坐下。

酒保道:“涼菜齊了。”躬身退出。原來洛陽水席共設二十四道菜,包括八個冷盤、四個大件、八個中件、四個壓桌菜,冷熱、葷素、甜咸、酸辣兼而有之。上菜順序極為考究,先上八個冷盤作為下酒菜,每碟是葷素三拼,一共十六樣,待客人酒過三巡再上熱菜。

沫儿盯著菜肴,也顧不得生氣了。婉娘道:“公孫小姐,今天還有無他人?”

公孫玉容推開窗,朝外張望了一番,道:“哦,沒有其他人了,讓你的兩個伙計都坐下吧。小虎小豹,你們也坐吧。”她的丫鬟竟然叫小虎小豹。

沫儿坐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起來。文清剛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后見公孫玉容和婉娘只顧喝酒聊天,哪有工夫注意他們,便和沫儿一起大嚼起來,小虎小豹在旁邊看著他們的吃相偷笑不止。

這間天字一號房,正對著濱水南路,將洛水及天津橋的行人景色一覽無余。公孫玉容與婉娘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漸漸顯得心不在焉。婉娘知她有事,並不詢問。

轉眼間熱菜已經上了七八個,牡丹燕菜、料子鳳翅、鮑汁海參、水汆丸子、焦炸如意骨、圓滿如意湯、八寶如意飯等,都進了沫儿、文清兩個的口了。

公孫玉容几乎不曾動過筷子,后來索性站起身來,倚靠在窗口。過了一會儿,只聽外面馬蹄由遠至近,公孫玉容急道:“來了!婉娘快來看!”

沫儿和文清已經吃了個肚儿溜圓,便也圍過來看。

一個白衣公子騎著一匹白馬悠然而行。公子有二十多歲,著一件優質華文錦白色襦袍,腰系同色玉帶,上面隨隨便便地系了一塊玉佩,眼若寒星,眉如墨畫,嘴角微動似笑非笑。白馬渾身上下不染一點雜色,高大英武,更增加了神駿之氣。

公孫玉容一眼不眨地盯著那人從遠到近,再目送他走遠,小虎小豹和公孫玉容保持一個姿勢,似乎連婉娘也看呆了。隔壁几個房間顯然也有女眷在做同樣的事情,不時發出陣陣驚嘆聲。

沫儿見公孫玉容的所謂有事就是看這個人,頓覺無趣,拉了文清重新回到座位上,挑了自己喜歡的燕菜慢慢地品。
直到那公子再也看不見了,公孫玉容才把探出窗外的身子收了回來。回頭看看婉娘,道:“我求你的事情就是他。”



〔三〕

這公孫玉容的父親公孫不二是個千牛衛大將軍,脾氣暴躁,上面有三個儿子,管教得十分嚴格。近四十歲時老妻生了這個女儿,便獨獨對這個女儿嬌縱異常,哪怕要天上的月亮也想辦法摘下來給她玩。等這公孫小姐長到十几歲,便天不怕地不怕,整天騎馬射箭,斗酒打架,一刻也不得安寧,毫無小女儿之態。好在雖然膽大妄為了些,但心地還算善良,也不曾捅出什麼大婁子來,加上大唐民風豪放,是以眾人提起也只是一笑,並無人覺得有傷大雅,其父也不多管。

眼見公孫小姐將到及笄之年,公孫不二才覺得如此下去不妥,近一年來管得逐漸嚴了起來,並苦口婆心勸道:“你這個樣子,哪家的王孫貴族能看上你?”公孫小姐這才學著描紅妝、做女工。但對老父提出,要找夫君,定要找自己看上眼的,那些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等等皆要讓位于這個。

半月前,公孫玉容在謫仙樓吃飯,無意中見到騎白馬的這位公子經過。公孫玉容一見鐘情,打聽到他每天中午從此經過,竟包了謫仙樓天字一號房,每日中午就等著一睹芳容。

公孫玉容低聲道:“我這輩子只想嫁給他為妻。”

婉娘道:“小姐可了解這人家世怎麼樣?”

公孫玉容道:“你道我是那種扭扭捏捏的人嗎?我早就打聽過了。他叫元浩,是禮部侍郎元嬰秋家的二公子。每日上午到前面濟世塾學習半日,准備秋闈大試,所以每天這個時間都從這個窗口經過。”

婉娘道:“聽起來家世也門當戶對。”說罷笑道:“公孫小姐,這個我倒可以出個主意。你回家去告訴爹娘,找個媒人來說合一下,此事定成。”

公孫玉容頓足道:“我當然也想到這個了!我回家后就告訴了我娘,我爹就托了人側面和元侍郎說了,哪知元侍郎說,他家二公子已經定了親了。前些年他外放在外,家里困難,曾將二公子寄養在鄉下,二公子就看上了鄉下附近一家的女儿。說是要等秋闈大試過了,就要辦婚事呢。”

婉娘沉吟道:“既是這樣,只怕這事就無望了。小姐貌若天仙,又家世豐碩,何不另擇他人?”

公孫玉容捶著桌面,哭道:“你怎麼和我爹說的一個樣?哼,別人哪怕是潘安來了我也不要,我就要他。可是我爹聽了這話,竟然暴怒,要不是我改口說這事算了,他都不肯讓我出門呢!”一時哭得十分傷心。“從小到大,爹爹從沒有如此對我呢。”

婉娘苦笑道:“那這個事婉娘就無能為力了。”

“不,”公孫玉容求道,“我今日找你來,就是求你在這件事上幫我。我聽几位朋友說過你的香粉與眾不同,有一種可以讓另一個人著迷的,是不是?”

婉娘嘆道:“小姐難道不知,强扭的瓜不甜?”

公孫玉容道:“我不管,我想要這種香粉。”

婉娘道:“這種香粉倒是有,但都是……都是用于婚后小夫妻調節關系的,如今元二公子已有婚配,這怎麼行呢?”

公孫玉容嘟起嘴巴,面現慍色:“不行,我就要你幫我制作香粉。也許元公子本來就不喜歡那家女儿,正好喜歡我呢?不試一試怎麼知道?”

看公孫玉容一臉的固執,婉娘明白再說下去也是白費,便笑道:“小姐既如此說,婉娘就姑且幫小姐一次,但是要提前說好,這迎蝶粉的質地我可以保證,但最終結果如何,婉娘可就不敢做任何承諾了。”

公孫玉容眉開眼笑:“這個自然,只要婉娘替我做了這個香粉,成與不成,我自己認了。”轉臉道:“小豹,把玉壺儿拿來。”

小豹從身后的包裹里拿出一個青玉小壺來。說是小壺,實際上只是個壺狀的玉雕,壺身扁平,在上面位置順勢雕了一個圓形的壺嘴儿,壺肩處有兩條玉龍,看雕工、質地並無起眼之處,但奇在壺身中間裹著一汪水,水里面有兩條小魚儿,一指來長,一條青色,一條紅色,在水中來回游動。

最后一道滾蛋湯已經上了,沫儿和文清什麼也吃不下,仰腳八叉地坐在椅子上。看到小壺里有兩條小魚儿,强忍著飽脹湊過來看。

公孫玉容道:“這個玩意儿是我爹一次執行公務時在突厥見到的,便買了送給我玩儿,一直陪了我十年了。我把這個送給你做定金,如何?”

婉娘仔細觀察了小魚儿,才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只是這迎蝶香制作要費些工夫,要十天后才能做好。”

公孫玉容喜滋滋道:“十天后,我親自去取。”

婉娘拱手道:“既如此,婉娘就先告辭了。你瞧瞧我這兩個沒出息的小廝。”

公孫玉容哈哈大笑。沫儿和文清抱著肚子,相互攙扶著向公孫玉容主仆告辭,十分狼狽。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2:35

〔四〕

回到聞香榭,已經末時。婉娘聲稱,文清和沫儿要消一下食,指揮他們將一大包薔薇籽儿,細細地研磨了,又吩咐黃三去街上買三十斤牛肉。

文清脾氣好,只管悶著頭干活,沫儿卻埋怨了半天:“小氣鬼!大財迷!”

直到傍晚,薔薇粉才磨好。婉娘伸著懶腰從樓上下來,叫了文清,神神秘秘地說道:“文清,我們去后園看看你的花。”

沫儿一聽,定要跟去,並一溜煙地跑到前面,想去看看到底血蓮是不是要等文清到了才開。

走進一看,血蓮猶如被曬蔫了一般,花瓣蜷縮著攏在一起,葉子也卷了起來,毫無生氣。哪知等后面傳來文清和婉娘的說話聲,血蓮竟然好似聽到了一般,突然抖動了一下,接著葉子慢慢張開,花瓣也緩緩地挺起來了。

等他們走到,那朵血蓮已經完全開了,而且花朵儿正對著文清。沫儿在旁邊看得嘴巴大張,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又驚奇又羨慕。

婉娘笑道:“文清,你和你的朋友說一下,我想借它點東西。”

沫儿料想婉娘不會無緣無故來看文清的血蓮,肯定是要用血蓮做那個所謂的“迎蝶粉”。文清睜大眼睛,磕磕巴巴地說道:“用……用多少?”

婉娘笑道:“你放心,不會傷到你的朋友的。我就要點它的花粉,其他不要。”

文清長出了一口氣,用臉摩挲著血蓮的花瓣,喃喃地說:“好花儿,我想借你一點花粉。不要怕,我輕輕地,不會弄疼你的。”血蓮輕輕搖晃,像是點頭一般。

婉娘遞給文清一個小瓶子,文清把瓶子伸到花心,輕輕抖動中間的黃色花蕊,花粉扑簌簌落在瓶子里。

婉娘笑道:“夠了!”

文清把小瓶子給了婉娘,將食指往嘴邊一送,用力一咬,然后將食指放進花中。血順著花瓣流入花蕊,然后瞬間不見。

文清動作極快,婉娘和沫儿在一旁根本來不及阻止。

等手指上的血不流了,文清忍住疼道:“走吧。”

這一舉動倒讓沫儿第一次對文清刮目相看。

接下來的几天,天天忙活的就是做“迎蝶粉”。磨碎的薔薇粉,用細布包了,在水里反復地揉洗,然后將洗出來的漿水澄了,倒去上面的黃水,再加水,重新攪勻了再澄,如此反復淘過多次,水不再有一點黃色,再將漿水曬干,剩下的就是純正的薔薇粉了。

整整用了五天時間,薔薇粉才算做好。一包五斤重的薔薇籽儿,竟然只做了三兩上等的薔薇粉。

上次吃過謫仙樓的水席,文清和沫儿一連兩天都沒有正經吃飯。婉娘撫掌笑道:“可替聞香榭省了伙食了!下次再有這種好事,我還帶了你們倆去,不說別的,單單吃的就已經夠本了!”

沫儿知道婉娘奚落他們,便朝婉娘吐舌頭。文清卻傻傻笑著連連點頭。

但現在過去了五六天,每日里還不住地忙活,肚子里的油水早就消耗盡了,沫儿便又惦記起那天的豐盛來,后悔當日吃得少了。而且明明每天婉娘都交代黃三買三十斤肉的,吃飯的時候卻一點儿油腥都不見。

婉娘不知道忙些什麼,一連兩天都不在家。黃三今天忙著淘胭脂,顧不上去買菜,晚飯就只有自己種的青菜和涼饅頭。沫儿悄悄對文清道:“這几天我天天見三哥早上去買肉,怎麼我們都沒吃到?”

文清道:“不知道,我沒注意。”

沫儿道:“這樣,明天早上,我們等三哥買肉回來了,跟著他去看看他把肉放哪里了——肯定不會是用肉來做香粉罷?”

見文清踟躕,沫儿道:“這有什麼?我們就是去看看罷了!”

第二天一早,果然黃三又去買了一大塊牛肉回來了。沫儿裝作去看那些胭脂膏子怎麼樣了,蹲在地上,卻用眼睛的余光關注著黃三的舉動。

黃三將肉在砧板上切成巴掌大的塊儿,拾到籃子里,又打開房門放了進去。

沫儿心道:“難道做腊肉?”想想也不是,如今這個時節做腊肉豈不要全都臭掉了?心下更加疑惑。

沫儿朝文清使個眼色,文清在蒸房那邊叫道:“三哥,這些花瓣要爛掉了,怎麼辦?”沫儿拖了黃三的胳膊告訴他文清叫他。

見黃三走了,沫儿趁機探頭往黃三的房間里瞧。房子較大,中間用一堵牆隔著,較小的這邊,也就是現在沫儿一眼可以看到的這間,對著門放了一張床,床頭放了一個櫃子。剛切好的肉放在里牆的一個小門旁邊。

什麼也看不出來。沫儿有些失望,正准備走開,卻聽到里屋里啪的一聲,像是有人拍了下手。接著又一連几陣拍手聲。難道黃三的里屋關著一個人?



〔五〕

見黃三回來了,沫儿趕緊走開。

沫儿問:“文清,你去沒去過三哥的里屋?”

文清茫然道:“里屋?好像是有個里屋。但一直關著的,我從沒看里面。怎麼啦?”

沫儿皺眉道:“我覺得里面關著東西。說不定是個人。”

文清道:“不可能,如果是個人的話,怎麼會被關在里面?”

沫儿道:“那要不就是個動物。說不定里面養了一只大老虎呢,這些肉就是給它吃的。”

文清撓頭道:“如果是大老虎,我從小長大都沒見喂過,豈不老早就餓死了?就這几日三哥才買了肉呢。”

沫儿一想也有道理。

兩個人猜了半日,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麼東西。文清道:“等婉娘回來問一下不就得了?”

沫儿卻道:“那樣有什麼好玩?當然是自己去搞清楚。”

次日清晨,沫儿起了個大早,悄悄下樓叫了文清起來,兩人躲在門后面,看黃三出門了,便溜了出來,准備去探個究竟。

黃三的房間虛掩著,里間的小門並沒有鎖,只是閂了門栓。

文清隔著門栓的縫隙往里面瞧,卻什麼也瞧不見。

文清拉拉他的衣服,遲疑道:“要不我們不要看了罷,婉娘既然沒告訴我們,自然是不想我們知道。”

沫儿怒道:“你就會打退堂鼓!我就去看一下,會有什麼?你怕里面有寶貝被我偷了不成?你就在門口放風,我一個人進去。”

文清無奈,走到門口,又回頭道:“看到果子之類的可別再嘗了。”

沫儿煩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打開一個口子看一下。”說著便輕輕拉開了門栓。

門栓還沒拉開,只聽里面劈里啪啦想起了拍手聲,仿佛歡迎沫儿進去似的,把他嚇了一跳。

沫儿定了定神,看文清就站在一丈開外,鼓起勇氣嘩啦一下拉開了門栓。

門內黑乎乎的,連個窗子也沒有。沫儿正努力睜大眼睛,想盡快適應黑暗。用力嗅了一下,屋子里並沒有動物的腥臭味或者人的氣味,倒好像進入了樹林里,一股酸腐的樹木味。

沫儿伸手摸索著往前走,突然一只柔軟的小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往里扯,沫儿一驚,尖聲大叫:“文清,文清!”急忙向后退去,哪知背后也竟然好像有好多手在推著他一般,並快速繞著他的身体游走,很快兩只腳都被纏上了。所幸沫儿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這才看到屋里竟然種著一棵柳樹,柔軟的枝條全部涌向了這邊,一下子將自己纏住了。沫儿突然意識到什麼,大叫:“你不要過來!”

晚了,文清已經衝了進來,摸索著在他身后了。那些纏著沫儿的枝條和那些猶如蛇吐著信子一樣朝他涌過來的枝條啪啪地相互擊打著,迅速分出了一半去纏文清。文清使勁儿掙扎,還不住問:“沫儿,你在哪儿?”

沫儿這時連話也不敢說了:一個枝條正昂著頭,在他的臉前晃來繞去,他要是一張嘴,只怕那個枝條就進了他的嘴巴里了。

這時文清也能看見了,就見沫儿在自己前面,被纏得像個粽子一樣,正側著頭使勁儿朝自己皺眉擠眼。想伸手去救他,卻發現越是掙扎纏得越緊,只有一動不動。

這可怎麼辦?沫儿急得滿頭大汗。都怪自己好奇心重,非要偷偷來看,連累文清也跟著遭殃。

樹枝纏得越來越緊,但好在沫儿臉前的那條終于自行走開了。沫儿低聲道:“文清,你身上帶著刀沒有?”

文清道:“沒帶。就是帶了也沒用,手被纏上了!”

沫儿道:“都怨我。再堅持一會儿,等三哥回來就好了,他肯定知道怎麼治這棵柳樹。”

正說著,沫儿突然聞到有一種酸酸的味道,手腕上黏糊糊的。文清道:“哪里流出些粘東西?”

沫儿和文清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時只聽到外面有響動,像是在砧板上剁東西的聲音。沫儿道:“三哥回來了!”

文清大叫:“三哥!三哥!快來救我們!”文清突然放大聲,那些樹枝猶如受了驚一樣扭作一團,纏得愈加緊了。

沫儿嘆口氣道:“三哥聽不見。”

手腳裸露的部分開始感覺有些蜇蜇癢癢的不舒服。文清大驚,低聲道:“我們不會化成膿水吧?”

沫儿支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只盼著黃三趕快來。

聽外面黃三已經切好了肉,又拖拖噠噠地去了遠處,淘房的水嘩啦啦地響了一陣,腳步聲才往這邊走過來——其實就一會儿工夫,文清和沫儿卻覺得似乎過了半天那麼長。

終于黃三推開房門進來了。似乎在換鞋子,窸窸窣窣過了一會儿,突然“啊”地一聲大叫,顯然是看到里屋的門開了,接著便聽到他飛快地跑了出去,又跑著回來。

“啪”,一大塊牛肉丟了進來。一些枝條卷曲著伸過去,把肉卷了起來,緊緊裹住。牛肉不斷地丟進來,纏著沫儿的枝條也不斷減少。

沫儿和文清終于從那些枝條中掙了出來,渾身上下掛滿了綠乎乎的黏液。黃三慌忙打了水給他們倆衝洗。

婉娘剛巧回來,一看這情形,笑道:“這是怎麼了,站在院子里衝澡哪?”

黃三“啊啊呀呀”地打了一陣手勢,婉娘笑彎了腰:“這定是沫儿的主意!早知道就不用買肉了,直接將你們兩個喂了奠柳算了!”

沫儿和文清灰溜溜地一聲不響。待到把周身上下都衝干淨了,才發現手腕腳腕等皮膚裸露的地方都已發紅,有些地方還起了水泡,又癢又痛。

婉娘拿出一瓶花露給他們搽了,道:“沫儿就是不學好,這有什麼好奇的?還偷偷去看。幸虧奠柳已經喂了這麼多天,分泌的黏液毒性不大,否則的話,只怕黃三救出來也只剩一堆骨頭了!”說得他們兩個毛骨悚然。

聞香榭的花露果然與眾不同,搽上片刻,水泡便不見了,只是還有些紅。

沫儿好奇地問:“這是什麼柳樹?”

婉娘道:“它只是長得像柳樹,實際上比柳樹可凶猛多了。這種樹我們中原哪儿會有?原是爪哇島的,我前年費了好大勁才搞來養在家里的,叫做奠柳。”

原來這種奠柳是吃人樹的一種,看起來和柳樹差不多,但不能見陽光,一見陽光就會自己化成水。而且它有著長長的休眠期,就像冬天動物冬眠了一樣,不吃不動,僅在夏初時節蘇醒。種著雖然有些危險,但它的汁液卻是極名貴的藥材。

文清鄭重地對沫儿道:“以后可不要隨便吃或者摸東西了,太危險了!”

沫儿卻道:“哼,你養這麼個嚇人的玩意儿做什麼?不會是想害了人毀屍滅跡吧?”

婉娘笑道:“哦喲,這都被你猜到了。你可要小心,哪天得罪了我,我就讓黃三拿你去喂了它。”

文清緊張道:“婉娘,那怎麼行?”

沫儿怒目而視,婉娘卻哈哈大笑。

吃過早飯,婉娘道:“文清沫儿,今天我們去拜訪一個人。可能有好東西吃哦,去不去?”

沫儿道:“去就去,有什麼不敢去?”



〔六〕

三人換了衣服,文清去套車,婉娘收拾了一包質地一般的胭脂水粉帶著。

車越走越遠,竟然出了定鼎門,過了大半天時間,車在一個小村庄處停了下來。

村口的槐樹下開了一家茶館。婉娘一行在茶館簡單吃了一碗面,把車子寄存在茶館,文清背了胭脂水粉往村里走去——原來要做走村串巷的貨郎。

文清不解道:“我們聞香榭的胭脂水粉,哪還需要跑來鄉下來賣?”

婉娘笑道:“如今天氣不冷不熱,我帶你們出來郊游來啦。”

午后的天氣已有几分炎熱。婉娘不知從哪里搞到一個小撥浪鼓儿,讓文清搖著。沫儿跟在后面。走到一排村舍前,房前屋后都種了高大挺拔的楊樹。一群村婦坐在樹下的蔭涼里,一邊聊天,一邊納鞋底。

婉娘道:“沫儿,你來吆喝,要是今天我們的胭脂水粉全部都賣了,我出錢給你們倆每人做一套新衣服如何?你要是不會就算了。”

今天的衣服都已經被腐蝕壞了,一拉就破。沫儿白她一眼:“你不用激我,這個還能難倒我?在城里乞討時,我唱的可是最好的。”

便拿了撥浪鼓儿,朝几個村婦鞠了一躬,道:“各位大娘嬸子姑娘姐姐們,小的前几日去城里進了一批胭脂水粉,質地上乘,要不要的都可以來看一下。”

然后手腳麻利地把包裹打開,唱道:“快來瞧啊快來看,胭脂水粉送到您家門前。這里的種類真是全,眉黛青,花鈿黃,胭脂水粉透著亮。你要是搽了我的粉儿,蝴蝶都不好意思扇翅膀,你要是用了我的香儿,蜜蜂都來采蜜忙……”

几個年紀大的村婦笑了起來,其中一個走過來,道:“好機靈的娃儿!我看看都有什麼?”

文清和婉娘連忙把各種各樣的瓶瓶罐罐擺了出來。沫儿繼續唱道:“大娘您看您,五官端正皮膚好,貼個花黃少不了。”年紀大的村婦打開一個盒子,掂起一片花黃看了看,笑道:“果真做得挺精細的,這個我買了。”

其他的村婦圍了上來。沫儿對一位看起來比較年輕的婦人唱道:“這位娘子年齡好,眉眼精細嘴巴小,用了胭脂增妖嬈。”那婦人忍住笑,果真挑了一盒胭脂。沫儿對一位十五六歲的姑娘唱道:“這位姐姐正年少,用這花露剛剛好。”文清在旁邊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會儿工夫,包裹里的東西就賣掉了一大半,每個村婦都挑了不止一樣東西。沫儿面露得色,向婉娘望去,卻見婉娘心不在焉,東張西望,似乎在等什麼人。

那些村婦買完了胭脂水粉,便重新坐下做女工。婉娘笑道:“大娘,我這里還有一些花露和胭脂,原是一家女儿托我帶的,怎麼這次沒見她來買呢?”

年紀大的那位道:“不知你說的是哪個?”

婉娘笑道:“只知道她的夫君是神都禮部侍郎家的公子,等秋后便要出閣的,不知叫什麼名字。”

大娘道:“噢,你說的是盧家的丫頭吧。她家就在這旁邊。”走到旁邊一戶人家門口,扯著嗓子叫:“二丫二丫!”說罷嘟囔道:“也不知這盧家哪炷香燒對了,禮部侍郎竟然看上了盧家的丫頭,還來求了几次!”又是羨慕又是憤憤不平。

“三娘干嘛呢?大呼小叫的。”一位十六七歲的姑娘粗聲粗氣地答著,開了門走了出來,在門口站住,打了一個扯天扯地的大哈欠。

大娘道:“是不是你定的胭脂水粉?人家送上門來了。你快去看看。”

那個二丫長得方面大耳,粗手大腳,指甲縫里都是黑泥,一身粗布衣服滿是油漬,看了婉娘他們一眼,傻呵呵道:“我哪用過這勞什子!他們記錯了罷!”

大娘道:“不是也不要緊,你還不趕緊買點去?馬上要出閣的人了,這副樣子,就不怕元公子悔婚?”
一眾村婦都笑了起來。二丫大咧咧道:“懶得和你們鬼扯,我下田了!”說罷從院子里拿過一個鋤頭,扛在肩上,徑自去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2:49

〔七〕

婉娘沫儿和大娘們道了別,順原路回到茶館,趕了車回城。

婉娘在后面輕笑道:“現在這事好玩了。”

文清道:“怎麼了?”

沫儿道:“好奇怪。”

文清奇道:“什麼好奇怪?”

婉娘道:“文清,如果要你選,公孫小姐和盧姑娘,你選哪個做老婆?”

文清羞紅了臉:“這個……我還小呢。”

婉娘道:“就是個比方罷了,你說,你會選哪個?”

文清道:“那……當然是公孫小姐好了。”

婉娘又道:“此事沫儿怎麼想?”

沫儿咬著嘴唇,過了一會儿方才反問道:“你這兩天不是忙這事嗎?你知道些什麼了?”

婉娘笑道:“這個小機靈鬼儿!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

這兩天,婉娘以介紹新的胭脂水粉為名,去找了經常來聞香榭買香粉的几個貴婦,側面打聽了下元二公子的情況,並且也專門陪著公孫玉容在中午“偶遇”了一次元公子。

元公子從小被寄養在外,和家里父母的關系並不好,近些年來又迷上了修道,天天和一幫道士术士混在一起,還多次說要出家,把他老爹氣了個半死。半年前,他回來看望當時寄養他的黃家,就碰到了盧家的丫頭,頓時欣喜異常,回去后竟然宣稱馬上要成親。父母大喜,三媒六聘地替他下了定,但要求他必須參加秋闈大試,等考試完了才能成親。

婉娘道:“所以我今天本來認定,盧姑娘不是貌若天仙就是才情驚人。”

沫儿道:“你怎麼就認定元公子對這樣的盧姑娘不會一見鐘情了?也可能元公子就喜歡這樣的。”

婉娘笑道:“你一個小孩子家,能不能不要總是用這種老氣橫秋的口吻說話?”

沫儿吐吐舌頭道:“把你丟著外面乞討兩年,被人追打被狗咬,看你還想不想做小孩子。”

婉娘憐憫地看了一眼沫儿,說道:“這種情況當然也有可能。元公子在這個村庄長大,對這里有感情也說不定。或者這盧姑娘有什麼過人之處?”

文清插嘴道:“這個盧姑娘看起來就像個男人。”

沫儿煩道:“你只是賣香粉,又不是訟師,打聽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做什麼?”

婉娘呵呵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做買賣,要摸准了買家的心理和基本情況,才能賺錢。聞香榭的迎蝶粉,若是同一般的庸脂俗粉一樣,我還哪能要上大價錢?”

沫儿嗤之以鼻。

到了城里,已經傍晚。沫儿和文清飢腸轆轆,眼巴巴望著婉娘。

婉娘道:“我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呢。”指示文清快點趕車。回到聞香榭里,要文清和沫儿換了胡服,自己也做男子裝扮,又重新出了門。

這次卻沒有坐車,步行前往。文清和沫儿流著口水,盯著旁邊的酒樓食肆,恨不得眼睛里長出手來。



〔八〕

修善坊往北,就是道术坊了。先皇時期,這原本是一位得道高人的修道之處,后高人乘鶴西去,這一帶就成專門修道的聚集區。來這儿修道的人中,論性別,男人居多,論家世,卻多是王公貴族的公子哥儿和窮困潦倒的文人秀士,還有一些强盜無賴走投無路投奔了來。于是和尚道士神棍术士,魚龍混雜,整日里煉丹斗法,裝神弄鬼,搞得烏煙瘴氣。尋常百姓有生了病治不好的,便也到這里尋醫問藥,天長日久,這里竟成了神都一處另類之地。

文清和沫儿隨著婉娘走進一條小巷子里,只見巷子兩邊掛的都是些“麻衣神相”、“消災解難”、“看命算卦”、“陰宅陽宅”、“專治疑難雜症”等之類的招牌,燒香的,磕頭的,舞劍的,整個巷子煙霧繚繞,嗆得沫儿眼淚直流。

七繞八拐地轉悠了半天,沫儿急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婉娘道:“找人。”

這時前面巷子口白衣一閃。沫儿眼尖,道:“在前面!”

文清嗖地衝了出去,又茫然回頭問道:“什麼人在前面?”

婉娘笑道:“瞧你!別追了,我們只要看他剛才去了哪里就行。”

到了巷子口,那人已經走遠,只看見一個白色的背影。婉娘四周看了看,巷子口只有兩家,一家賣香燭的,坐著一個賊眉鼠目的小道士。旁邊一家門口掛著一個招牌,上書“周易神卦”,門卻關的嚴嚴實實的。

婉娘道:“走吧,我們明天再來。”

賣香燭的小道士笑嘻嘻從旁邊走過來:“這位公子,是看相呢還是算命?”

婉娘笑道:“莫非道長會?”

小道士腆著臉笑道:“我會一點儿手相。”不等婉娘開口,伸手拉了她的手,湊近了又聞又搓。

婉娘“啪”地甩開了手,帶得小道士一個趔趄,一頭碰到旁邊擺元寶香燭的木架上,大小的香燭滾了一地。小道士訕笑道:“公子好大的力氣。其實我是想告訴公子,今日元鎮真人不在家。”

婉娘笑道:“真是不好意思,道長沒傷著吧。元鎮真人原來在這里啊,聽說他算卦特別准,我本想讓他算算婚姻呢。”

小道士道:“這可不是蓋的,周圍的王公貴族有事都找他算,一算一個准儿。你是來晚了沒看到,禮部侍郎家的公子剛剛走。不過別說一個禮部侍郎的公子,就是當朝公主,也來請過他呢。所以你瞧人家這生意,根本不用天天守著,一天賺的就夠我一個月的了。”

婉娘笑道:“道長這口才,還愁沒生意?”順手丟了一個金錠過去,“在下瞧著自己同道長挺對脾氣的。”

小道士大喜,拿了金錠用牙齒咬了一下,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

婉娘道:“不過道長,你說,這元鎮真人真有這麼厲害,什麼都算得准?我倒有些不信。”

小道士朝“周易神卦”關著的門探頭看了看,悄聲道:“公子爺,我和你說實話,元鎮真人算的准不准我可不敢說,但他絕對不是常人,他的道行可深著呢。”

原來這小道士每每垂涎元鎮真人的錢來得容易,有一日便動了歹念,想趁月黑風高之時去偷些銀錢。晚上,等到夜深人靜,小道士思量元鎮真人該睡下了,就偷偷爬過圍牆,去了他的臥室。

到了門前,小道士發現屋里似乎有紅光,便不敢輕舉妄動,舔了食指在窗紙上搗了一個小洞,悄悄往里看。

小道士故作神秘道:“公子爺,你猜怎麼著?你肯定猜不到。里面根本就沒有元鎮真人,只有一只磨盤大的大烏龜趴在屋中,八個穿紅衣的人圍著大烏龜轉來轉去。那些紅衣人個個目光呆滯,頭戴一朵白花,竟像是傻了一般。可嚇死我了!”

婉娘笑道:“好你個道長,專門編故事嚇我來啦!肯定是你做壞事被人發現,所以故意編排人家,是不是?”

小道士腆著臉笑道:“我當時想,難道元鎮真人是只大烏龜?心里害怕,就趕緊溜了出來。剛走到院中,后面有人將我肩膀一拍,你猜是誰?”

沫儿拍手笑道:“自然是元鎮真人發現你了,對不對?”

小道士笑道:“公子爺聰明,手下也聰明。原來元鎮真人去出恭,回來正好看我一臉驚懼地走在院中,他不僅沒怪罪我,還熱情邀請我去他房間飲酒。我心里害怕不敢不從,到了他的房間,卻看到,屋里擺著一個紙做的烏龜,八個紙扎的小人。元鎮真人指著烏龜道‘動’!那個紙做的烏龜就慢慢變大,搖頭擺尾和真的一樣了。這個手法,您說整個洛陽城里有几個修道的能做到?”不住嘖嘖稱贊。

婉娘道:“啊,那我更要見一見真人了。你怎麼不求他將這手教了你?”

小道士失望道:“我怎麼沒求?我羨慕得不得了,央求他將這手傳給我,他也同意了,但是說我現在功力不夠,要再修煉几年才行。”

沫儿問:“這位元鎮真人是什麼時候來到這里的?”

小道士道:“半年前來的。”

婉娘道:“看來我們今天來的不巧啦!謝謝道長指點,我們改日再來。”

小道士拿著那個金錠,眉開眼笑,點頭哈腰道:“走好走好,下次公子買香燭我給打折。”

小道士目送婉娘一行走遠,喜滋滋地看了看手中的金錠——哪里有什麼金錠,手里拿著的,竟然是一小塊石頭!

回到家里,黃三已經做好了飯。沫儿抱怨道:“小氣鬼!還說帶我們去吃好吃的呢!連個韭菜合子都舍不得買!”

婉娘一臉心疼道:“你還說?你沒看我給了那個小道士一錠金子嗎?”

沫儿啐道:“還說呢,騙子!你使個障眼法,騙得了小道士和文清,還能騙得了我?”

文清奇道:“婉娘騙我什麼了?”拉著沫儿非要問清楚。

沫儿道:“她給了那個小道士一顆石子,卻說是一錠金子,故意騙我們,不給我倆買好吃的。”

文清將信將疑。

婉娘笑道:“我們還是說些正事,現在這個事情可是越來越好玩啦。文清,你說說怎麼辦?”

文清懵懵懂懂地說道:“我們不是給公孫姑娘制作迎蝶粉嗎?趕緊做好了給她吧。”

婉娘轉向沫儿:“沫儿呢?”

沫儿道:“我哪知道?那個什麼真人有法力,我又沒有法力。別搞得最后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錢沒掙到,又得罪了高人。”

婉娘笑道:“你怕了?我真想把你們倆的小腦瓜扒出來攪和攪和,再裝進去。”

沫儿白她一眼:“我有什麼怕的,從小到大,要怕的話早就嚇死了。”



〔九〕

第二天一大早,婉娘吩咐黃三買了五十多斤的肉,全部喂給了奠柳。吃過早飯,就要去采藥了。文清和沫儿對昨天被纏一事心有余悸,只肯提了燈籠在門口看,死活不進去。

奠柳吃飽了肉,枝條直直地垂著,就像那天沫儿吃撐了后四肢伸展躺在椅子上一樣,婉娘用手拉它它都不動。

婉娘拿出一把小刀,對准奠柳的樹干輕輕地划了個口子,里面立刻流出白色的汁液來。婉娘用小勺接了,倒進碗里。一會儿工夫,竟然接了一小碗。

黃三把汁液倒進一個砂鍋里,用文火慢慢地烤,一直等汁液變成一塊白色固体,才關了火。然后取出,研碎,磨細,用小篩子篩過几遍,留下最細的粉末備用。

婉娘將做好的薔薇粉、血蓮花粉放在一起拌勻了,又遲疑了一下,倒了一大半奠柳粉進去,重新攪拌了置換到一個檀木盒子中。

沫儿道:“就這麼簡單?”

婉娘道:“你還想怎麼復雜?血蓮粉、奠柳粉你道是隨隨便便就有的嗎?”

文清拿過來嗅了一下,皺眉道:“沒有什麼味道,連薔薇粉的香味好像也几乎沒了。”

婉娘笑道:“傻小子,不同的香有不同的秉性,就像人一樣。太濃了,會把人嚇跑的。”

轉眼第十天到了。婉娘等正在吃晚飯,就聽到門外爽朗的笑聲了。黃三去開了門,公孫玉容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朗聲笑道:“婉娘,我要的香粉做得怎麼樣了?”

婉娘命文清收拾了碗筷,請公孫玉容坐下。笑道:“當然好了。”取出盒子遞過去,“只是這香粉要連用三天后才能起效,小姐可千万不能心急。”

公孫玉容打開仔細看了又看,托腮冥想了半晌,長吁了一聲合上蓋子,然后指揮小虎小豹抬進來一盆兩尺來高火紅的珊瑚。又一臉堅毅地對婉娘道:“謝了。不管結果如何我都認了。”

婉娘輕輕嘆了口氣,道:“公孫小姐定會找到意中人的。”

公孫玉容帶著憧憬喜笑顏開地走了。沫儿望著她的背影,道:“那個二丫怎麼辦?”

婉娘低頭想了一會儿,又面帶微笑道:“你放心,二丫好好的,不會有事。這迎蝶粉本來不用放奠柳粉的。”

沫儿擔心地問:“不會傷到公孫小姐吧?”

婉娘輕輕道:“傷身就不會,但傷心是肯定的了。可是沒辦法,只有受了傷,才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又過了十多天,婉娘似乎將公孫小姐這件事給忘了。天氣漸漸變熱,買香粉的少了,買花露的卻多了。文清和沫儿每天早上都要去采各種花瓣,給黃三做花露。

附近的花儿几乎被采干淨了,文清和沫儿只好到遠處采。

這天走得遠了些,回到聞香榭已經快中午。婉娘見他們回來,興高采烈道:“文清沫儿,我今天帶你們還去謫仙樓吃水席,快換了衣服罷!”

沫儿撇撇嘴:“公孫小姐又請你了?”

婉娘笑道:“當然,有喜訊。”

還是天字一號房,公孫玉容身著青羅衫,腰系石榴裙,眉間貼了一個心形的紅色花鈿,滿面春風。一見婉娘便歡呼雀躍,拉了婉娘的手又跳又笑。

公孫玉容按照婉娘的吩咐,用了三天迎蝶粉之后,到了第四天中午,她看到元公子慢慢走近,就故意丟了手帕子下去,然后又下樓去撿。元公子勒住了馬,不僅下馬幫她撿起了手帕,還入迷地看著她。

公孫玉容羞紅著臉,吃吃笑道:“他還問我是哪家的姑娘呢!”

婉娘笑道:“恭喜恭喜!只怕這几日他也到處打聽姑娘呢!”

公孫玉容噘嘴道:“就是一直要在他面前裝秀氣,有些難受。”說罷又甜甜一笑,“不過也值了。他還稱贊我漂亮,說我要是穿條紅色石榴裙肯定更漂亮。”

婉娘贊道:“小姐國色天香,自然穿什麼都漂亮。”

公孫玉容大喜,提著裙擺,圍著小虎小豹舞來跳去。

文清和沫儿只在一旁大吃大嚼,恨不得將几天的飯一頓吃了。婉娘笑道:“事情有什麼新進展,公孫小姐送書信給我就行了,不用破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3:04

〔十〕

又過了半月,婉娘果然接到了公孫玉容的書信。書信道,元家去合八字時,算命先儿道,這盧家姑娘與元公子八字不合,如果婚配,必克夫克子,元家無奈退了婚。元公子既無婚約,元老爺便央了媒婆來問公孫小姐是否婚配。並請了高人將兩人的八字合了一卦,發現此乃天作之合……如此云云,喜悅之情躍于紙上。

書信又道,本月初六,元家便要來下聘。公孫玉容心意已足,感激不盡等等。

婉娘將書信丟給沫儿,抿嘴笑道:“怎麼樣?我猜對了吧?”

沫儿悶悶地道:“后天就是初六了!”

婉娘道:“那就只有明天了。這樣吧,我寫張便箋,你幫我送給公孫小姐,就說我認識一位得道高人,明天午時,我帶她好好去算上一卦。跟她說不要帶小虎小豹,就她一個人來,否則高人不給算。”

第二天上午,公孫玉容果然一個人興衝衝地前來,身上穿了一條鮮紅的石榴裙,頭上戴了一朵白色的月季。

婉娘道:“小姐今天可真漂亮!”

公孫玉容嬌笑著道:“元公子專門差人送給我一盆白色月季,說這種潔白的花才能配得上我呢!”

婉娘笑而不語。

將近午時,婉娘帶著公孫玉容去了道术坊。走到了周易神卦門口,婉娘道:“公孫小姐先在門口等一下,我要去和高人說一下才行呢。”

文清陪著公孫玉容等在門口,婉娘和沫儿進去了。

臨街的鋪面只有一個正在打盹儿的道童,婉娘甩下一錠銀子,帶著沫儿只管往里走,道童見攔不住,就放了他們進來。
穿過庭院到了堂屋門口,門忽然開了。

一個白發童顏的道長,閉目盤腿坐在房屋正中的蒲團上,旁邊站著一位風度翩翩的白衣公子。

婉娘笑道:“元鎮真人,見了婉娘怎麼裝作不認識呢?元公子,都快成親的人了,耗在這里做什麼?”

旁邊站著的元公子用鼻子哼了一聲,面無表情。

“唉,你來了。”元鎮真人睜開眼睛,“老道在這里修煉,不知婉娘有何貴干?”

婉娘眼波流轉:“小女子哪里管得住元鎮真人在哪里修煉呢,但要是拿人的生魂來修煉,這可就不太好了。”

沫儿呆呆地一動不動。八個紅衣人,頭戴白花,站在四周八個方位,圍著一只癩頭大黿,頭頂的百會穴不停地冒出白氣,被大黿吸走,他們在撕心裂肺地尖叫:“放我走!”周圍一片陰冷。沫儿强忍著,不讓自己發抖。

元公子有些驚慌失措。元鎮真人嘆道:“什麼都瞞不過你。你為什麼總是要和我過不去呢?”

“真人說的哪里話?我怎麼敢和真人過不去?不過……”婉娘道,“我們修煉,講求的是自然,你這樣强求來的,只怕境界越高,自傷也越深。”

元鎮真人沒有回答,卻盯著沫儿,眼神里露出一絲感興趣的樣子來。

婉娘飛快轉身對沫儿道:“沫儿,你先出去。”並丟給他一個眼色。沫儿轉身跑了出去。

元鎮真人拈須冷笑道:“我還真以為你甘心就這麼賣胭脂水粉呢,卻原來……黑老鴰還笑話豬黑?哼!”

婉娘笑道:“隨你怎麼想。”側臉對元公子道:“元公子,聽說你半年前看上了盧家的丫頭,當時要死要活的非要結親,怎麼現在又看上了公孫家的二小姐?”

元公子看元鎮真人閉目打坐,惱怒地道:“這有什麼奇怪?男未婚,女未嫁,我喜歡誰不可以?”

婉娘嬉笑道:“既然元鎮真人不肯說真話,元公子又不敢說真話,不如讓我來猜一猜,如何?”

元公子扭過臉去。

“元公子,半年前你遇到了元鎮真人,元鎮真人就顯露了一系列的法力給你看,于是你就拜了元鎮真人為師,是不是?”婉娘道。

元公子氣哼哼道:“這有什麼奇怪?大唐律例里有規定不讓人拜師的嗎?”

婉娘咬唇笑道:“拜師並沒有什麼奇怪。但我想這個拜師是有條件的吧?是不是要你找一個生在陰日陰時陰刻的女子?”

元公子驚愕地看著婉娘。婉娘接著道:“但出生時刻這麼巧的著實不太好找。可巧有一次,你去當年寄養的黃家探望,碰上了盧家的丫頭。她就是你要找的那個生在陰日陰時陰刻的人,對吧?”

元公子喝道:“不知道你亂七八糟說什麼!我對盧家丫頭一見鐘情,哪里知道她是什麼時刻生的人!”

“是嗎?”婉娘輕笑道,“她因自身陰氣過旺,物極必反,反而呈現出陽性特征,長相粗鄙,須發茂盛,如男子一般。你說一見鐘情,我可有點不信呢。”

婉娘轉向元鎮真人道:“真人已經找了八個生魂——唉,可憐了那八個人了,只怕是一直要昏睡至死了——分別守著乾、坤、震、兌、坎、離、艮、巽八個方位,每日里午時和子時,生魂在元鎮真人的法力控制下,不斷地輸出元氣。但是這些生魂不情不願,戾氣很重,需要一個極陰的生魂來做引子,就像熬藥需要藥引子一樣。真人,我講得對不對?”
元鎮真人哼了一聲。

婉娘笑道:“本來只要趕緊成親了,把盧姑娘接進元府,盧姑娘的生魂還不是隨叫隨到?可惜元大人還想他儿子有些出息,非要等秋闈大試過了才能成親,可誤了你們的大事啦。”

元公子悻悻然不出聲。

婉娘又奇道:“不過現在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們好不容易找到了至陰的生魂,怎麼突然改變主意,退了親呢?莫非找到了其他的至陰人?”

元鎮真人冷冷道:“你不要妄加猜測。我現在的法力已經夠了,哪里需要什麼至陰的生魂?元浩喜歡上了公孫家的丫頭,自然就退婚了!”

婉娘笑道:“喲,看來我是小人之心了。”

元鎮真人道:“元浩,送客。”

婉娘道:“別這麼小氣,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元公子,聽說你這次聘下的公孫小姐,可是美貌得很哪!特別是身著石榴紅裙,頭戴白花的時候。”

元公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婉娘興趣盎然道:“莫非這公孫小姐八字也是至陰?”

元公子硬邦邦道:“不是!”

婉娘道:“那也是一見鐘情了?”

元公子怒道:“正是。一見鐘情又如何?”

婉娘道:“原來是這樣。元公子太容易一見鐘情了。那可就太好了。”轉身往外走,邊走邊自言自語地輕笑著道:“公孫小姐枉花了這麼多的錢。早知道元公子本來就中意她,哪還用得著買放血蓮和奠柳粉的迎蝶粉?”

元鎮真人突然睜開眼睛,喝道:“你說什麼?”

婉娘回過頭,笑眯眯道:“怎麼了?公孫小姐在我聞香榭買了一盒迎蝶粉,出了大價錢。我當然要好好幫她做了,正好家里有些奠柳粉,我就放了一些。”

元鎮真人怒目圓睜,指著婉娘道:“你……你……原來是你!”

婉娘笑顏如花,一臉無辜:“真人可冤枉婉娘了,我只是賣香粉而已,和你找生魂修煉有什麼關系?”

元公子遲疑著問道:“師傅,怎麼了?”

元鎮真人恨恨地瞪著婉娘,道:“血蓮和奠柳,兩種都是至陰的東西,血蓮要用血澆灌,而且必須是自覺自願的,血蓮才能活下去;奠柳卻是吃人的,性至陰。光用血蓮粉便罷了,要是血蓮粉和奠柳粉混合在一起,使用者的命數將全部被遮掩,呈現出一種至陰的表象來……”

婉娘做恍然大悟的樣子:“哦,原來這樣,謝謝真人指點,都怪婉娘無知。”

元公子跳起來:“你……公孫玉容原來不是至陰命數!我要退親!”頓時咬牙切齒,滿臉憎惡。

婉娘笑道:“元公子,你不是說對公孫小姐一見鐘情嗎?她是不是至陰命數和你們的親事有關系嗎?”

元公子面目猙獰,大吼道:“我從來沒喜歡過她!我以為她是至陰的命數,才想取了她的生魂助我和師傅成仙!憑她一個俗人,就想嫁給我?我呸!”

沫儿忽地推開了門。

公孫玉容身著紅衣,頭戴白花,直豎豎地站在門口。她的臉色比頭上的花還要蒼白。

沫儿看到,站在八個方位的生魂,被公孫玉容的真人陰氣吸引,脫離了癩頭大黿的控制,瞬間消失不見。元鎮真人“噗”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委頓在地。

公孫玉容同時“哇”一聲大叫,掩面哭著跑開。文清飛快地追了過去。

元公子扶了元鎮真人起來,坐在椅子上。元鎮真人顫顫巍巍道:“元浩,你先出去,我和婉娘說几句話。”一會儿的工夫,倒像是老了几十歲。

婉娘走前了几步,垂著頭站著。

元鎮真人慘笑道:“這都是命。唉,當時看到公孫小姐的八字,我就應該想到的。她的生辰並不是至陰,我卻以為她是天賦異稟。”

接著一連長嘆了几聲,道:“我從來都比不過你,空年長了你這麼多歲。”

“不,”婉娘咬著團扇,“你是我們几個中悟性最高的,也是最用功的一個。”

元鎮真人仰臉嘆道:“是,我也以為自己是最聰明的一個。”突然又厲聲道:“上天不公,我又聰明又肯吃苦,我付出這麼多,憑什麼最后還是落到這步田地?”

婉娘看著他:“你是很聰明,也很刻苦,可是你忘了一件事:天道。你總是太急于求成。”

元鎮真人猶如被戳到了痛楚,苦笑道:“其實最聰明的是小師妹。”他轉頭看了看沫儿:“行了,你們走吧。”

婉娘道:“師……真人如果不嫌棄,以后就住在聞香榭罷?”

沫儿眼波動了一下。

元鎮真人微笑道:“不用了。我回云夢去。”

婉娘和沫儿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誰也不說話。

婉娘突然道:“別告訴文清。”

沫儿瞥了她一眼:“你?還是元鎮真人?”

婉娘道:“都是。”

沫儿小嘴一扁:“我從不喜歡多嘴多舌。”

停了一下,沫儿問:“我瞧著上次那個在旁邊賣香燭的小道士並沒有特殊之處,怎麼也能看到生魂和元鎮真人的真身?”

婉娘道:“小道士去偷東西的時候應該是子時,陰氣最重。”

沫儿問:“那些生魂為什麼個個身穿紅衣頭戴白花?”

婉娘道:“紅衣可以裹住生魂的元氣不四處散失,頭上再用定魂針插上一朵白花,叫做引魂花,可以控制生魂元氣輸入的時辰和方位。要是我們今天不來,只怕過几天,公孫小姐就要收到元公子送的銀簪子或銀針樣的禮物了。”

一個壯漢飛快地從旁邊的店鋪衝出來,把沫儿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沫儿正要發怒,那人一把抱起沫儿,往天空中拋了一個高,又穩穩地接住,哈哈大笑。

沫儿不情不願地掙脫著,叫道:“你做什麼?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壯漢也不道歉,還是嘿嘿地笑。

婉娘笑道:“胡大哥,什麼事這麼高興?”

原來是賣肉的胡屠夫。他咧著大嘴,興奮地滿臉通紅:“我婆娘醒了!她昏睡了几個月了,郎中說沒病,就是一直叫不醒,剛才突然醒了!”

婉娘和沫儿對視了一眼。

婉娘笑道:“恭喜恭喜!”

胡屠夫激動地不住搓手:“婆娘醒了就說想喝羊肉湯,我要趕緊去買,告辭了!”大跨步走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3:25

三 焚心香

〔一〕

一連下了几天雨,天氣涼爽了很多。因為下雨,沫儿和文清不用去采花,可以一直睡到日照三竿。

今天一大早,婉娘就叫了沫儿和文清起來,說北市有胡人新運來一批香料,要帶他們一起去看看。文清和沫儿換了新衣服——婉娘沒有食言,上次迎蝶粉事件之后給他倆每人做了一套新衣服,喜滋滋地同婉娘去了。

洛陽城極大,沫儿在城里乞討時多在南市附近混,還沒來得及混熟北市就進了聞香榭,只聽說北市比南市還要繁華,早就巴不得去看看熱鬧了。因此一路上東張西望,指手畫腳,一刻也不肯停下。

大唐國民富庶,盛世太平,除了國家層面上的政治交往,民間的商貿往來就更加頻繁。北市緊鄰洛水,官道貨運和碼頭船運都十分方便,遠道而來的蕃客胡商都喜歡在此交易,賣了香料、駿馬、皮毛等貨物,再買茶葉、瓷器、綢緞布匹等回國,也有一些胡人在此安家。時間久了,這里就成了胡人云集的地方,附近有各種西域波斯風情的廟祠宇觀、酒肆食坊,還有一排排胡人的商鋪。

路上行人很多,馬車走得很慢,沫儿索性跳下車,自己隨意看。路邊一間胡人開的商鋪,里面牆上掛著各種各樣的獸頭獸角,胡人鷹鼻深目,嘴上留著卷胡,下巴的胡子精心地編了三條小辮,正拿著一種樂器陶醉地吹。旁邊一家是賣各種皮毛的,一個金發碧眼、皮膚雪白的胡人騎著一頭駱駝站在店門口,和店老板嘰里呱啦地說個不停。

沫儿正應接不暇,一回頭,身后站著一個黑人,膚黑如碳,偏偏穿件雪白的長袍,沫儿嚇了一跳,以為又看見那些不干淨的東西了。仔細盯了一會儿,發現確實是個人。那人見沫儿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便朝沫儿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婉娘在車上笑道:“傻小子,別看了,你這樣看人,可有失我們天朝的禮儀。”

沫儿哪聽得進去,看到前面圍了好多人,便叫文清:“我去前面看有什麼好玩儿的!”

一頭扎進人叢,原來竟然是玩雜耍的。一個棕紅的矮子胡人,手里拿著四個棒槌,一邊接一邊拋,四個棒槌像花儿一樣在空中飛舞,卻誰也不碰到誰,也不會掉在地上,贏得圍觀者的陣陣喝彩。旁邊一個枯瘦的老者,頭上圍著用整匹布做的頭巾,拿了一個葫蘆做成的樂器咿咿呀呀地吹,最奇的是,旁邊竟然有一條蛇,豎起身子離地兩尺多高,隨著音樂翩翩起舞。沫儿的嘴巴都合不攏了。

正看得入神,后面一個人突然撞來,沫儿一跤摔向那個拋棒槌的胡人,空中的棒槌乒乒乓乓掉下來,砸在沫儿身上。撞他的那個人也扑倒在地上,嘴里嗚啊嗚啊地叫,頭發凌亂,一身白袍髒得分不清紋理。

沫儿也顧不得自己疼了,伸手去拉他。

那人撿起地上黑乎乎的果核丟進嘴里,傻呵呵地笑,大聲吧嗒嘴巴。

從人群中擠進來兩個家丁模樣的人,架起那人,口稱:“二公子讓我們好找!快回去吧,夫人都急死了!”

那人揮舞著雙手,大叫:“我成仙了!我成仙了!”

沫儿沒心看景致了,悶悶地回到車上。

文清問:“怎麼樣?好不好看?”

沫儿道:“挺好看的……我剛才見到元二公子了。”

“哦?”婉娘問,“他怎麼樣?”

沫儿垂下眼睛,“他瘋了。”

婉娘嘆了一口氣,“對一件事情過于執著,有時未必是好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3:36

〔二〕

沫儿對婉娘在購買香料砍價殺價時的裝傻、挑剔、嬌憨、奸詐以及或滔滔不絕、或語重心長、或佯嬌裝痴的口才,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個時辰的工夫,他們就買齊了所有的香料,而且沫儿認為,這車香料必定是整個北市質量最好、價格最優的香料。

沫儿多次又使眼色又拉衣袖的,文清終于明白了沫儿的意思,慢慢地趕著馬車,婉娘在車子里輕快地哼著小曲儿。

前面快到陶然居了,沫儿拉緊韁繩,馬車斜斜地朝陶然居門前的石獅子衝過去。婉娘喝道:“兩個小家伙想死哪?”

沫儿勒住馬,故作緊張地說:“啊呀,已經中午了,連馬儿也聞到香味想吃飯了。”

婉娘笑道:“你還不如說你想吃飯了呢!下車吧,我今天心情好,買香料省下一大筆銀子,中午請你們倆在陶然居吃。”

沫儿吐吐舌頭:“終于大方一次。”

陶然居是北市有名的酒樓,雖然不大,但獨具特色,味道以麻辣鮮香見長,好多住在洛南洛東的,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來陶然居換換口味。

酒保帶了他們三人到二樓一個小圓桌處坐下。沫儿和文清興奮地翻看著酒保遞來的菜牌,為點什麼菜而不住爭辯。

他們旁邊,用屏風簡單隔出了一個小雅間,坐了几位女眷。為首的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夫人,年紀有四五十歲,面相和氣,身后站著一個小丫頭。胖婦人對面,坐著兩位年輕女子,衣著鮮艷,神態悠然,與胖婦人既不像主仆,又不像母女。

婉娘坐的位置正好對著屏風的縫隙,可以將里面看得清清楚楚。

那丫頭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麼,胖婦人臉上現出贊許之色,點頭微笑,但在桌子下面卻狠狠地在丫頭的胳膊上又掐又擰,疼得那丫頭嘴巴一咧,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穿紅衣的女子嘲笑道:“大娘你這是干嗎呢,想打春草就明著打好了,背地里又掐又擰的做什麼?難道你不明里打春草,老爺就不迷那小妖精了?”說著嗑了一顆瓜子,遠遠地把皮吐到對面牆上去。

胖婦人呵呵笑道:“紅玉說得哪里話?我巴不得老爺多一個人照顧呢。”

穿青衫的女子抿了一口茶,慢悠悠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老爺不過是一時新鮮罷了,大不了將她也收了做小妾不就得了?”

原來這兩位是小妾,那位胖夫人是正室。

沫儿和文清正盯著對面桌上的菜肴流口水,見酒保上來,連聲催促上菜。酒保一面對沫儿道:“快了快了!”一面引著一個女子走進屏風后面的雅間。

這女子穿一件翠綠羅裙,頭上的高髻上插著一條藍田碧玉簪儿,耳朵上戴著兩顆圓潤的大秦珠,明眸皓齒,桃腮杏面,十分漂亮。

胖婦人笑著迎了起來,眼睛彎彎,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極其親熱地說道:“大家都在等著你呢,快快坐下。”

翠衫女子道了個万福,道:“林萍儿見過大娘和兩位姐姐,謝大娘恩典。”胖婦人親熱地拉著翠衫女子坐自己身邊,說道:“妹妹說的哪里話,我還要謝謝你呢。”一面擺出姿勢親自要給翠衫女子倒茶,一面卻在桌下狠踹了春草一腳。春草慌忙接過了茶壺。

而紅衣女子和青衫女子卻沒這麼客氣了,一個照舊嗑瓜子,一個低頭品茶。胖婦人罵道:“紅玉,晴川,怎麼見了萍儿妹妹也不打招呼的?”自己拉過林萍儿的手,輕拍著她的手背,嘆道:“你要是跟了老爺,我們可就省心了。你瞧瞧,我老了,懶得操這份心,她們兩個又不懂事。以后老爺的事儿就交給你了!”

紅玉斜了林萍儿一眼,將一個瓜子皮重重地吐在林萍腳下;晴川卻白眼一翻,冷哼了一聲道:“哪里還有我們什麼事?不如讓老爺把大娘也休了,直接將林萍妹妹扶了正,豈不皆大歡喜?”

林萍儿不亢不卑道:“晴川姐姐說笑了,我不過是跟著老爺找個倚靠,以后還要請大娘和兩位姐姐多多照應。”

婉娘看得有趣,連菜上齊了都沒發現。沫儿在她對面用筷子敲敲桌子,鄙夷道:“你可真無聊。”卻是根本未留意隔壁桌的動靜。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3:47

〔三〕

六月份正是石榴盛開的季節,此時的石榴花顏色鮮艷,瓣厚汁多,正是做胭脂和口脂的好時節。那些常來聞香榭買胭脂水粉的夫人太太都賣給婉娘個面子,同意文清沫儿到他們的后園子里采摘石榴花,而且連平泉庄、綠華園、金谷園之類的大園子都得到了允許。一時之間,聞香榭上下忙得團團轉。

一日正午,聞香榭里正在忙著翻曬花瓣,一個白白胖胖的老婦人扶著一個小丫頭走了進來。這夫人圓圓的臉儿,彎彎的眉儿,團團的笑意擰在一起,看起來甚是和藹可親。

沫儿斟了茶來,老夫人點頭稱謝,慈愛地笑道:“瞧這孩子,長得多機靈!”說著在他臉頰上輕輕拍了一下,手軟軟的。沫儿心里一暖。

婉娘笑道:“夫人要些什麼?”

老夫人的笑紋更深了,和藹地對小丫頭道:“春草,你到外面等我。”春草遞了名帖,施了一禮,轉身退出。

婉娘笑道:“原來是衛老夫人,久仰久仰。”

“金鳳凰”衛家經營珠寶首飾,在神都開有三十六家分號,“金鳳凰”三字几乎成了珠寶的代稱。他家夫人年近五十,近年來足不出戶,很少有人見到,但常常組織舍粥、修路、建橋等,人稱活菩薩。

老夫人笑道:“唉,我如今已是個吃齋念佛的老佛爺,哪還用到這玩意儿?原是我家老爺新納了個小妾,長得年輕貌美,我打量著送她一些胭脂水粉,她定然喜歡。聽錢夫人說你家的香粉與眾不同,我就想來看看。”

婉娘贊道:“夫人果然是佛性心腸,處處為他人著想。不知夫人想要哪一類的胭脂水粉?”

老夫人笑道:“我想要特殊一些的,這里可有?”

婉娘道:“可以專門制作。夫人有什麼特殊的要求?”

老夫人看看沫儿,柔聲道:“好孩子,你幫我換杯熱茶來吧。”

看著沫儿出去,夫人胖臉上的笑容頓時凝結,眼睛里透出一絲亮晶晶的光來。但一碰到婉娘的目光,瞬間又變得溫和。

老夫人輕咳一聲,低聲道:“我也沒有什麼特殊要求,主要是考慮我家老爺年紀大了,身体又不好,新娶的小妾又年少風流,所以這個……就想找一個能……讓我們家老爺不折騰的……維護老爺身体的香粉。這也是為我們衛家好不是?不知婉娘這里有沒有?”

婉娘笑道:“婉娘明白了,夫人是不是想要焚心香?”

老夫人喜道:“都說聞香榭老板娘聰明伶俐,心靈手巧,果然名不虛傳。只是不知這焚心香要多久才能做好?”

婉娘道:“做起來也不費什麼工夫,几款香料我正好備的有貨。夫人什麼時候要?”

老夫人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婉娘道:“三天后,夫人來取貨吧。”

老夫人起身:“那我就告辭了。春草!”

春草一臉驚慌地跑了進來,攙扶夫人。夫人和藹地說:“春草這孩子,總是冒冒失失的。你也跟了我這麼久了,看喜歡哪種香粉,挑一個吧。”

春草卻在旁邊抖了一下,低聲道:“謝謝夫人,不用了。”

老夫人見沫儿端了新茶來,笑道:“好孩子,白費了你的熱茶了。等下次來,我帶果子給你吃。”

看春草和老夫人走遠,婉娘道:“知不知道她是誰?”

沫儿還是伸著脖子看,輕嘆一聲道:“誰要做了她的孩子,可就好了。”

婉娘微微笑道:“我可不這麼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4:00

〔四〕

傍晚時分,太陽落山了,婉娘拿了個花囊,拉沫儿和文清去后園摘花。

從沫儿來到現在,總看到后園里的龍吐珠紅紅白白一片,開得花團錦簇,婉娘卻從不讓碰,就讓花儿自開自謝,沫儿一直覺得很可惜。哪知今天卻是來采龍吐珠的。

這“龍吐珠”已經開過多茬,好多花的花瓣已經枯萎,只剩下當時從花瓣中伸出來的火紅珠子,隱藏在濃密的花叢下。

文清戴了手套,伸手去摘頂上開著的紅花。婉娘喝道:“別動!這花碰不得的!”

文清嚇了一跳,舉起手道:“我戴了手套了。”

婉娘道:“這龍吐珠的花,男人是摸不得的,戴了手套也不行。”

沫儿奇道:“為什麼?摸了會怎麼樣?難道有毒,是不是像上次一樣,會讓人鼻青臉腫?女人摸了就沒事嗎?”

婉娘板著臉道:“話癆!問什麼問!快點摘!”說著把上面的花藤和葉子撥開——原來要摘的竟然是花朵凋謝之后剩下的干癟紅珠子。

婉娘按住花藤,沫儿撐著花囊,文清飛快地將一顆顆紅珠子摘下來丟進囊中。沫儿低頭看那些紅珠子,好奇道:“這些珠子都癟了,怎麼不在花開的時候采呢?”

這時卻見花囊中每個被采下來的珠子里都爬出一條黑色的小蟲子來,米粒大小,烏黑锃亮,身上長滿了細毛,一會儿工夫,袋子底部就黑壓壓一片,交纏在一起。

沫儿不害怕小蟲子,卻看得頭皮發麻,大叫一聲:“要死了,全都長了蟲子,快爬出來了!”趕快捂緊口袋。

婉娘接過口袋,抖了几下,打開仔細看了看,滿意地說道:“不錯,今年的焚心蟲成色挺好。”抬頭對文清道:“夠了!走吧。剩下的留到秋罷再摘。”

回到中堂,婉娘吩咐文清拿出一小罐儿清油來,將袋子里的焚心蟲抖到油里去,然后將蓋子蓋了。

文清道:“做什麼?要拿來炒了吃嗎?”

婉娘笑道:“好小子,你要是不怕,我就炒了給你吃。”

文清的頭搖得跟撥浪鼓儿似的。

沫儿皺著鼻子道:“啊呀,太惡心了。這些龍吐珠的花儿開得挺好看,怎麼花心里個個都長蟲子?”

婉娘笑道:“傻瓜,不知道了吧?這龍吐珠里的蟲子可不是后天生的,而是隨著花一起長出來的,這蟲卵就包在花骨朵里。等花開了,珠子長成了,太陽一曬,蟲卵就在珠子里面吃著果肉自己長大。”

沫儿奇道:“誰把蟲卵放進去的?”

婉娘道:“蟲子每年自己產卵在龍吐珠的花樹上,龍吐珠給蟲子提供食物,蟲子幫助龍吐珠授粉——因為我從沒見過龍吐珠附近出現過蝴蝶蜜蜂——就像兩個相依為命的人一樣相互幫助,互生互利。”

沫儿驚訝道:“這怎麼像合伙做生意的呢!”又問:“龍吐珠的花有毒嗎?為什麼男人不能摸?”

婉娘道:“蟲子在花瓣未落之前,會散發出一種氣体,這種氣味會……”說到這里突然閉口,又板起臉道:“總之就是對男人不好。”

沫儿看她變了臉色,哼了一聲,道:“既然都已經生了蟲子了,你還不趕緊把所有的珠子都采了?要等到秋罷,蟲子可別都跑了吧。”

婉娘道:“這個你放心,只要你不摘下來,蟲子是不會從珠子里出來的,頂多死在里面。”

沫儿想了一會儿,皺眉道:“用這些小蟲子做香粉,做出來該不是什麼好東西罷?”

婉娘笑道:“這可是你那位和藹的老夫人要的。”

沫儿道:“她說要送給新來的小妾,難道會對小妾不利?”

婉娘掩口笑道:“這個對女人沒有壞處的。”

沫儿長出了一口氣:“那就好,我看老夫人這麼和善,不像是心存惡意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婉娘將泡在清油里的小蟲子撈了出來,讓黃三放在一個小砂鍋里慢慢炒熟了。

沫儿大叫:“文清,快點來,婉娘真的把蟲子炒了給你吃呢。”

文清呵呵笑道:“你騙人!”卻也跑了過來看黃三炒蟲子。

蟲子充其量只有一大把。黃三用了小火慢慢地翻炒,等旁邊計時的沙漏流完,才熄了火,端出去放在太陽底下暴曬,並安排沫儿頂著一個大荷葉,在旁邊不停翻動。

過了一刻工夫,婉娘笑著叫道:“荷葉童子,端了蟲子回來吧。”

沫儿滿頭大汗端了蟲子回到廚房。低頭一看,卻見蟲子不知什麼時候變了顏色,像一顆顆干涸凝結的小血塊,卻比血塊的顏色要鮮艷很多,殷紅殷紅的,身上的細毛、腹部的足和頭部的口器也不見了,看上去就像一把紅色的稻米。

婉娘端詳著蟲子,嘖嘖道:“成色可真不錯。”遂叫黃三搬來石臼細細地研碎,放到一個小燉盅里,又加了少量的水攪拌了,放進籠屜里蒸了半個時辰。

沫儿在旁邊道:“就這你還說簡單?”

婉娘說:“香粉如人,各有各的性格,這種只放焚心蟲和薔薇露就行,還不簡單?復雜的你還沒見過呢!”

黃三將蒸好的焚心蟲水按照程序淘了几次,最終澄出一碗清澈的紅色液体,婉娘拿出以前做好的薔薇花露,兌在一起攪勻了,又拿出一個縫衣針,刺破自己右手中指擠了三點血進去。

沫儿驚道:“你做什麼?不會想用巫术害人吧?那位老夫人買花露,你擠自己的血放進去做什麼?”

婉娘用一支碧玉簪子細細地攪了,置換到一個白色的小瓶子里,這才歪著頭笑道:“你擔心我會害你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啊?哼,小傻瓜,這人世間可比你想象的要復雜得多,指不定誰害誰呢。”

沫儿氣鼓鼓不做聲。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4:14

〔五〕

吃過晚飯,黃三出去買了桃子來,四個人便坐在廚房前的花樹下吃著桃子乘涼。

這時卻見門開了,一位女子走了進來。婉娘迎了過去,笑道:“這位姑娘可是來買香粉的?”

女子摘了帽子,緩緩向文清沫儿黃三掃了一眼,道:“正是。”

這女子穿一身淺綠色的長裙,披了一條鵝黃的披帛,娥眉輕顰,杏眼似水,竟如同畫上來的一般。文清和沫儿都看呆了。

婉娘道:“沫儿,斟茶。我們這里有上好的胭脂、口脂、香粉、花鈿、花露、眉黛,請問姑娘想要什麼?”

那女子道:“我不買成品,聽說聞香榭不僅成品質地好,還有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所以我特地來求一些做香粉的原料。”

婉娘笑道:“姑娘這可是說笑了。聞香榭一向只賣成品,姑娘要買香料,應該到北市或者南市才對。我這里的香料都是從北市買來的,並沒什麼稀奇的。”

女子微笑道:“請婉娘行個方便。”說著,拿出一顆渾圓珠子來,有雞蛋大小,在她的手中發出幽亮的光,更映得她猶如仙女下凡一般。文清和沫儿從來沒想到世上真有夜明珠,眼睛都看直了。

婉娘頓時眉開眼笑,道:“那好吧,我今天就破例一回。請問姑娘想要什麼香料?”眼睛再也不離開珠子。

沫儿對婉娘的見錢眼開嗤之以鼻。

那女子款款道:“聽說聞香榭珍藏有一株出血菌,小女子想求一塊來,自己做香料。”

婉娘的笑臉僵了一下,臉上陰晴不定地閃了一會儿,失望道:“哎喲,太遺憾了,我可是真想做成這門生意。姑娘,實在對不住啦,聞香榭里並沒有什麼出血菌。姑娘還是另往他處尋找吧。”

那女子卻也不急,仍一副悠然的樣子:“果然沒錯。元鎮真人料定你會這麼說。”

婉娘愣了一下:“你認識元鎮真人?”

女子微笑道:“當然,就是元鎮真人要我來的。”

婉娘盯著夜明珠狠看了兩眼,嘆口氣道:“好吧,既然元鎮真人讓你來的,我就不說什麼了。兩個條件,你若同意就成交,否則免談。”

女子道:“哪兩個條件?”

婉娘道:“一是出血菌的用途。你既然知道來聞香榭討要出血菌,自然也知道血菌的威力,因此,你自己用做香料也就罷了,如果用來做什麼違背天道的事,可就別怪我翻臉無情,這話你也傳給元鎮真人。二是出血菌的量。我只能給你手指大的一塊,想多要些是不能夠的。”

女子嫣然一笑:“早聽說聞香榭婉娘心思縝密,聰明異常,果然不錯。我同意。”

婉娘接過珠子,欣賞了一會儿,方才說道:“姑娘在這里稍等,婉娘去取了就來。”吩咐沫儿提了燈籠,帶了文清一起去。

沫儿以為這個什麼菌種在后面園子里,哪知道婉娘去轉身卻進了中堂。

沫儿道:“元鎮真人不是說回云夢了嗎?你就信了她的話?”

婉娘不答,只管帶了他們上三樓。

沫儿又問:“你到底有多少奇奇怪怪的花草我們不知道的?”

婉娘道:“你要學的多著呢。”說著將三樓樓梯上的木門打開。

沫儿早就想看看三樓到底藏了什麼東西,便打著燈籠四處看。三樓一共四個房間,婉娘帶他們走到最里面的一個,然后打開了門。里面是高高低低的各種木架,木架上擺滿了盆盆罐罐,種著各種各樣的植物。一個盆子里種了一棵渾身長刺的家伙,火紅的顏色,高高豎起的刺儿有一尺多長,看起來就像一只大刺蝟;一個盆子里裝著一坨爛肉似地東西,倒也不臭,只是有些腥味;角落里的一個大盆里種了一棵矮胖的小樹,樹干有沫儿的一抱這麼粗,上面布滿了鱗片,頂上開了一層金色的花,在黑暗中爍爍閃光。

文清和沫儿還想再看,婉娘催道:“下面還有個美人儿等著呢,你們還不快點?這些東西以后用到的時候我自然會詳細解釋。”

婉娘讓文清從木架的上層搬下個平底的淺口瓷盆。瓷盆里養著一團雪白的東西,凸凹不平,而且好像還軟乎乎的,搬動的時候顫顫巍巍地動。上面凹進去的地方大大小小地布滿了半透明狀的紅色果子,像是一個個扒了皮的葡萄被安在了大白饅頭上。

沫儿問:“這就是出血菌?有什麼功效?”

婉娘取出一個小瓶子遞給文清,自己拿了小刀擦拭,答道:“這下面的白色東西是一種菌,和蘑菇差不多;上面的紅色果子是它流出的汁液凝結而成的,像流血一樣,所以就叫它出血菌。”

婉娘輕輕割下一小塊白色的出血菌,又細心地剔下一小顆果子,放在小瓶子里,仔細地用木塞塞好了,這才答道:“這出血菌本來是沒毒的,它的紅色果子還是補血的良藥。因在火上焙烤了之后有奇香,是做香粉的極佳材料。但聽說它還有一個功效:將濕的菌肉或果子在火上烤,或者點燃,周圍的人就會產生幻覺。”

文清問:“什麼樣的幻覺?”

婉娘嗔道:“只是聽說而已,我又沒試過,怎麼知道?每個人對這個東西的反應不同,產生的效果也不同。說老實話,今天要不是她搬出元鎮真人,我還真不賣給她。”

沫儿哼道:“別說什麼元鎮真人,我可不認為你能抵抗住夜明珠的誘惑。”

婉娘笑道:“知我者,沫儿也。不過你這樣說倒是提醒了我。”

重新鎖好門,到了樓下,拿了下午用的銀針,將左手的中指扎破,擠了三滴血到小瓶子里。

沫儿疑惑道:“你又這樣,到底要干什麼?”

婉娘低聲道:“輕點!這個出血菌,要被居心不良的人拿了,可是害人的利器,我放了手指血,只是想知道他們用在哪里,怎麼用。好歹是從我聞香榭出去的東西,我可不想被人利用了。”

沫儿反問道:“既然這樣,你還賣給她?”

婉娘嘻嘻笑道:“聞香榭開門做生意的,有得賺,怎麼不做!”

沫儿哼了一聲:“見錢眼開!無良奸商!”又問道:“那焚心香呢?明明是那位和善的老夫人要的,你干嗎也放自己的手指血進去?”

婉娘道:“傻瓜,這焚心香雖然不至于要人命,但總歸是不好的,你道那老夫人要這個安著什麼好心麼。等明儿她來了我一定找個機會讓你看明白。”

沫儿扭過頭:“哼,嚼舌頭!你是看老夫人喜歡我罷?!”只管滅了燈籠,拉了文清噔噔噔跑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4:29

〔六〕

第二天上午,老夫人來取焚心香。婉娘和文清去買盛花露的瓶子,還沒有回來。

沫儿讓了茶,請老夫人稍等一會儿。

老夫人一看到沫儿,就眉開眼笑道:“好孩子,我帶果子給你啦。”吩咐春草將兩包糕點拿過來,並一把將沫儿摟在懷里,嘆道:“我一見這孩子就覺得親。老家哪里的?”

沫儿溫順地答道:“汝陽縣。”

老夫人摩挲著他的小臉,嘆氣道:“要是我的孩子,可舍不得這麼小就送來做學徒。”

沫儿鼻子一酸,道:“我沒有爹娘。”

春草打開油紙,一包牡丹餅,一包桂花糕。老夫人拿起一塊牡丹餅遞給沫儿,慈愛地笑道:“這是全福樓的,剛出鍋,快嘗嘗。”

全福樓的糕點果然名不虛傳,入口松軟,豆沙的香味和牡丹花香融合在一起,甜而不膩,香滑可口。沫儿吃著,見春草站在旁邊,遂拿起一塊桂花糕,遞給春草。

春草似乎有些緊張,搖手道:“我不吃。”推讓之間,桂花糕掉在了地上。

沫儿一見,便想去拿了掃帚來掃,卻見春草盯著地上的桂花糕,瑟瑟發抖,突然跪倒在地,一聲不響地朝老夫人不住磕頭。

沫儿十分驚訝,伸手去拉,她卻死活不肯起來。

老夫人和藹笑道:“春草,一塊桂花糕罷了,你這樣子成什麼話?快起來吧。”又笑著對沫儿道:“好孩子,春草要是有你一半機靈就好了。”

這時只聽婉娘笑道:“讓夫人久等了!”和文清走了進來。

春草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淌了一臉,慌忙用衣袖拭了,戰戰兢兢站了起來。

沫儿遞給文清一塊牡丹餅。婉娘笑道:“煩請老夫人再等一會儿,婉娘這就去取香粉。”轉身上樓。

一會儿,端著一杯香茶下來了,笑呵呵道:“請老夫人品一下婉娘的新茶。”不料走著突然腳下一滑,一聲驚呼,身子前傾,直直地將一杯茶全部潑在了春草身上。

婉娘連聲道歉,沫儿和文清也趕緊找了干淨的棉布來幫著擦拭,只見春草的右臂全濕了。

婉娘懊悔道:“有沒有燙到?都怪我不小心,要不然你先換了我的衣服罷?”

春草怯生生道:“沒有燙到,不用了。”

老夫人笑道:“不要緊,大熱天的,一會儿就干了。”

婉娘賠了禮,道:“這衣袖濕漉漉的,也不舒服,要不先把袖子卷起來吧。”說著不等春草答話,徑直將春草右臂的衣服擼到肘部。

春草的小臂,几乎沒一塊好肉,黑色、紫色,烏青、紅色,各種顏色都有,圓形的疤點有大有小,一個摞著一個,像是香頭燙的;小臂中部,布滿了深深的指甲印、牙印和針孔;有一片針孔密集的地方似乎是新扎的,還往外滲著血水;小臂下面,有一條長長的暗紅色疤痕,像蚯蚓一樣扭曲著盤在臂上。

老夫人敏捷地扑過來,飛快地把春草的衣袖放下,訕笑道:“你看你這孩子,茶灑了,又不算什麼,還要老板娘親自替你整理。以后可別做傻事了,沒事不許掐自己的胳膊。”春草低頭應了一聲,站到老夫人身后。

在一旁發呆的沫儿突然轉身跑開。

婉娘笑道:“老夫人可真是体恤下人。我這兩個小童,可被我使喚得團團轉呢。”

老夫人道:“都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到了我這里,我不疼她還有誰疼她?”說著滿臉慈愛地回頭看了看春草,春草顫抖了一下,擠出一個笑容。

婉娘將焚心香交給老夫人,老夫人便帶著春草告辭了。

送走了老夫人,婉娘回到中堂,卻看到沫儿正在亂發脾氣,嗷嗷叫著對著文清又踢又打。文清衣衫凌亂,不僅不躲,還伸出雙臂護著不讓他磕到桌角上。

婉娘喝道:“沫儿你做什麼?”

沫儿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最恨人家騙我!”跑去將桌上放著的牡丹餅和桂花糕抱起來丟到街上,然后捶胸頓足,涕淚齊流,只差沒在地上打滾儿了。

文清在旁邊無可奈何地看著,時不時幫他抹抹眼淚鼻涕。

婉娘嘆道:“傻孩子。”伸手拉了沫儿在門口的台階上坐下。沫儿猶自抽泣得哽咽難言。

婉娘道:“她騙你什麼了?”

沫儿一時語塞,這衛老夫人似乎確實沒騙他什麼,上次走時隨口說了句“帶果子”的客氣話,這次也確實帶了來。

文清遞了條濕帕子來,沫儿將自己的大花臉使勁搓了一番,終于不哭了,但嘴巴噘得老高,悶悶不樂。

黃三過來叫婉娘去看胭脂的成色,剩下文清陪著沫儿。

文清看沫儿無精打采,便竭盡腦汁找話說:“沫儿,我今天和婉娘去買了很多漂亮的小罐子,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沫儿悶著頭不做聲。

“我在街上看見兩只狗儿打架。”文清道。

沫儿還不做聲。

“街口新開了一家羊湯館,叫溢香園。”

沫儿嗯了一聲。

“我看到一個胡人牽了一只小猴,小猴會拉車。”

沫儿又不出聲了。

文清徹底找不到話說了,只圍著沫儿焦急地轉來轉去。

沫儿嘆了口氣道:“別轉了,你把我都繞眼花了。”

文清看沫儿開口了,興奮得漲紅了臉,本想說些安慰的話,可是只叫了聲:“沫儿!”

沫儿哼哼道:“不用擔心。我想明白了。婉娘說得對,她沒騙我,只是我自己不靈光,被她的慈眉善目蒙蔽了。”

婉娘笑著走了過來,道:“哭完了?”

沫儿站起身,道:“當初你說要答應我三件事,王掌櫃的算一件,如今我想求你第二件。”

婉娘嘆氣道:“先打住!你還是好好想一想吧,究竟值不值。”

沫儿悶悶道:“我想好了。春草跟著她,早晚得給她折磨死。”說罷,恨恨地道:“我最恨這種面慈心狠的人了。當面一套,背后一套。”

文清疑惑道:“恨便恨了,你哭得這麼傷心做什麼?”

沫儿大聲道:“她騙我想起了我娘和方怡師太……”

文清從小在聞香榭長大,自然不會知道沫儿在外流浪乞討的艱辛。沫儿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著偎在母親溫暖懷抱里的滋味,雖然他連自己的娘是誰都不知道。

其實還有一件事儿,讓沫儿印象至深。沉默了一會儿,沫儿說道:“去年冬天我在白沙乞討,天氣很冷,街上沒一個人,我就到村里一家大戶人家的門口想碰碰運氣。這戶人家的婦人被稱為活菩薩,最喜歡幫助別人。去了之后,看見這位人稱‘活菩薩’的婦人正將吃剩的冷饅頭喂狗,便伸手問她討。她朝四周看了看,打量了我几眼,我原本以為她不肯,哪知她極其慈愛地說,真可憐,大冷天的,就給你吧。我心想遇到了好人,心里覺得暖暖的。卻見她給旁邊一個書童使了個眼色,並對我說道:‘我給你夾點菜來。’”

文清聽得全神貫注,插嘴道:“這個婦人可真是個好人。然后呢?”

沫儿瞪他一眼,道:“等過會儿,書童出來了,遞給我一個雪白的饅頭,笑得很鬼祟,那婦人也在旁邊掩了口不住地笑。”

“我當時餓極了,也沒多想,抓起饅頭一口咬了下去。”說著小臉儿變得烏青,拳頭握得緊緊的,牙齒哢哢作響。

文清有些害怕,低聲問道:“怎麼了?他們的饅頭不好吃嗎?”

“哼!”沫儿的眼睛噴出火來,“饅頭倒是好的,可是他們將饅頭中間夾了塊狗屎!”

“那婦人和書童看我伏在地上嘔吐,在旁邊哈哈大笑,但看到一個人走來,那婦人立馬變了顏色,拉我起來,和顏悅色地問我有沒有事,並責罵書童,說不准欺負孩子。街上的人一走不見,她卻叫書童放狗咬我。我氣得要死,也沒辦法,只好逃了。”

文清也氣得胸口起伏,罵道:“這些人真是太可惡了!要是我,我就拼了命和他打一架,死了算了。”

婉娘道:“別提這些傷心的事了。”

沫儿卻道:“哼,我沫儿哪是這麼好欺負的?那個冬天我就不走了,就住在村邊的麥秸垛里。討來的饅頭只要是整個的,我就不吃攢下來。還天天去找蟾衣、挖山藥,賣給鄰村的郎中,攢了八文錢。本來打算去買老鼠藥的,后來在山上找到了一把野生的巴豆,我就用錢去買了一塊肉,把巴豆搗碎了和肉一起夾在饅頭里,丟給了他家的狗,結果他們家的狗拉肚子拉得走不動路,沒几天就奄奄一息啦。然后我開始撿各種各樣的豬屎狗屎,並找機會,只要那婦人單獨出門,我一定丟她狗屎,有時還故意撞上去,把狗屎抹在她的衣服上,再轉身逃開。還有一次,她剛下馬車,站在門口,我躲在樹上,將一塊狗屎正好摔在她臉上。村里人不明就里,還都替這婦人叫屈,說好人沒好報,丟狗屎的人應該被凍死。”

文清聽得入迷,鼓掌道:“沫儿真是又聰明又能干。那后來呢?”

沫儿道:“哪還有后來?后來我自己覺得沒意思了。她壞難道我也跟她學不成?不過他們家狗也跟著遭殃啦。所以就走了。”

“從此就對這種假善人恨之入骨了,對不對?”婉娘笑道,“沫儿年紀雖小,比起好多大人來,可要明理得多了。好了,我答應你,救春草。我去找老夫人買了她來。”

沫儿轉問文清:“你剛才說看到一個猴子拉車,是怎麼樣的?”

文清囁喏道:“就是……小猴子拉了一輛小車。”

沫儿道:“說具体一點。”

文清道:“小猴子穿著衣服,拉了一輛小車。”

沫儿道:“它怎麼拉的?”

文清道:“像人一樣。”

沫儿頓足叫道:“氣死我了!你比那衛老夫人還要氣人!”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4:45

〔七〕

過了三四天,婉娘還不去買了春草回來。沫儿不時催促,婉娘卻總說不到時候。

這天傍晚正在吃飯,婉娘突然丟了筷子,抬起了右手,只見中指沁出一滴血來。

婉娘叫了聲:“咦,焚心香?”接著便低頭沉思。

沫儿奇道:“到底這個焚心香有什麼作用?這人這麼壞,肯定是要害人。”

婉娘板起臉道:“我都說過了,這個對女人是沒害的。”

沫儿道:“那她難道想害哪個男人?可是這種香是女人用的呀!”

婉娘訓斥道:“家里有個話癆可真麻煩。別問了!吃個飯還聒噪個不停!”

沫儿不服氣地閉了嘴。

剛吃了几口飯,婉娘停下筷子,側著頭似乎在聽什麼,然后突然說道:“文清沫儿,換了衣服出門。”

三人換上了胡服,婉娘扮成男子,帶著文清沫儿出了門,徑直往西走。拐過一個路口,前面走著一個穿胡服的女子,身量苗條,手里提了一個精致的竹籃。婉娘低聲道:“跟著她。”

此時天已經黑了,路邊的酒樓食肆都掛起了高高的大紅燈籠。但大街上行人還很多,胡服女子沿著洛水一路西行,走得飛快。

沫儿跟得腿腳酸軟,不禁抱怨道:“早知道應該趕個車來。”

再往西走,居民越來越少,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那女子仍沒有停下的意思,最后竟然出了西華門,拐到了旁邊的一條小路上。

婉娘三人只能趁著微弱的月光,躡手躡腳,鬼鬼祟祟跟在后面,不能太近,又不敢離得太遠。

走了一刻工夫,胡服女子來到一片荒草地上停下了。婉娘三人藏到不遠處的一顆大石頭后面,借著月光,發現這里並排有五個小土丘,看起來像是無主荒墳。

此時一片寂靜,除了風儿吹過草叢的沙沙聲,就只剩下遠處洛水的蛙鳴聲了。胡服女子站到最邊上那座墳前,低低地叫了聲:“姐姐,我來看你了。”

蹲下身從竹籃里取出几樣東西,擺在地上,想來是什麼貢品。接著在地上撮了土,點了三炷香,然后跪下嚶嚶哭泣。

文清道:“她做什麼?”

婉娘道:“別說話。”回頭去拉沫儿,卻見沫儿已經呆了。

風刮過土丘發出一陣嗚咽聲。昏黃的月光下,三炷香裊裊飄起的青煙漸漸凝成一個個人形。五個,分別站在五個墳頭上,周圍一片陰冷。沫儿緊緊抓住文清的手,强忍著不讓上下牙齒碰撞發出聲音。

婉娘伸出雙手,將文清和沫儿的手一起握住。沫儿覺得暖了一些。

月色更加昏黃,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五個人形繞著香頭飛快地旋轉,月光中傳導過來强烈的痛苦信息,讓沫儿渾身顫抖。凄厲的叫聲也越來越尖利,不斷刺入沫儿的耳朵,而所有的聲音竟然全都是“救命”和“報仇”!

胡服女子哭了一陣儿,哽咽著說道:“姐姐放心。你等著我。”

說罷,磕了几個頭,又在墳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儿,轉身走開,剩下三炷香在昏暗的月色下發出幽幽的藍光。

等胡服女子走遠了,婉娘三人才從大石后出來。

文清道:“她怎麼晚上來上墳?”

婉娘道:“自然是不想讓人知道。”

見沫儿默不作聲,婉娘道:“沫儿,你好些了嗎?怎麼了?”

沫儿看了看五座墳丘,低聲道:“她們很可憐。”

婉娘和文清各拉了沫儿的手,走著回去。沫儿很快就累了,噘嘴賭氣道:“走到家天都要亮了!已經宵禁了,城門都關了!”

文清奇道:“對呀,剛才那女子朝城門方向走去了,已經宵禁了她怎麼進城呢?”

婉娘笑道:“人家自然有人家的辦法。”

又走了一會儿,沫儿一屁股坐到地上,撒潑耍賴,聲稱腰酸腿痛,再也走不動了。婉娘看著沒辦法,這才說道:“好吧,我們騎馬回去。”

文清道:“去哪里找馬呢?”

沫儿卻叫道:“能騎馬你還不早點說?”

婉娘朝空中打了個呼哨,聲音未落,就聽見“嘚嘚”的馬蹄聲由遠而近。

兩匹馬一匹白色,一匹黑色,飛奔而來。婉娘撫著兩匹馬的馬背道:“辛苦你們了。”說著將沫儿文清扶上了黑馬馬背,囑咐道:“坐好了,抱緊馬脖子,閉上眼睛。”自己騎了白馬。

沫儿和文清喜滋滋地伏在馬背上,閉著眼睛,只聽耳邊呼呼生風。沫儿本想偷偷睜眼偷看一下,但想了想,擔心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便還是乖乖地閉眼了。

似乎就是一陣風過去,婉娘道:“到家了!下來吧。”

文清沫儿睜眼一看,馬儿已經站到聞香榭的院子里了。黃三將文清和沫儿抱下馬背,婉娘對馬儿道:“多謝啦。”兩匹馬哼哧了几聲,並沒有從大門出去,而是轉身跑去了后園。

沫儿伸長了脖子追著看,叫道:“婉娘,這是我們聞香榭的馬嗎?”

婉娘不答,沫儿卻追著問:“是不是?”

婉娘笑道:“這可怎麼辦呢,有這麼個不停追問問題的小家伙,可真是讓人頭疼死了!別問了!”

文清卻在旁邊傻頭傻腦地道:“這不是我們平時拉車的馬儿。”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4:56

〔八〕

次日吃完晚飯,婉娘搖了個扇子,指導著沫儿和文清淘茉莉粉,手突然抖了一下。這次卻是左手中指,也沁出了一滴鮮紅的血珠子。

婉娘嘆了口氣,道:“來得太快了一點。文清沫儿,走吧,我帶你們去看戲。”

三人各穿了一件黑色披風,婉娘又在每人的眉心點了那種味道辛辣的香粉,便出了門。

此時已近亥時,馬上就要宵禁,街上行人稀少。婉娘帶著文清沫儿在街上東拐西拐,來到一處鎖著的角門。角門不大,應是下人日常進出的地方。

婉娘拔下頭上的一只銀簪,在鎖上倒弄几下,鎖頭“啪”的一聲打開了。沫儿驚愕地望著婉娘:“你還會撬門開鎖?”

婉娘得意道:“你以為呢?”

沫儿撇嘴道:“哼,果真不是什麼好人!”

三人溜了進去,將角門重新關好。原來這里是一處佛堂,正中一間古色古香的大屋,碧瓦朱甍,翹脊飛檐,牌匾上寫著“善心堂”三個字。

沫儿皺了下眉,低聲問道:“你不是要去找那個買出血菌的女子嗎?怎麼到了這里?”

婉娘道:“別出聲,看了再說。”

三人悄悄向大屋走去,還沒走近,只聽里面傳出一聲低低的慘叫聲。接著聽到什麼東西叩擊地板的咚咚聲。沫儿飛快衝上去,躲到窗子的一側。

屋子布置得十分簡朴,只擺了張大檀木桌子,正中供奉著觀音菩薩,桌子兩邊各放了一把椅子。那位買焚心香的老夫人正笑嘻嘻地坐在其中一把太師椅上,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銀針,春草跪在地上,砰砰地磕頭,不住地哭著哀求:“老夫人,求求你,要不你直接打死春草算了……”

老夫人笑道:“唉,春草,輕一點磕,小心額頭磕破,可就破了相了。”說著拉起春草,毫不猶豫地將整條銀針扎在春草的手臂上。春草尖叫聲未落,只見老夫人一手捏住春草的下巴,拔了銀針竟然朝春草的舌頭扎去,臉上卻一臉惋惜,道:“你看你這孩子,我都說了不讓你叫,你怎麼不聽話呢?”

沫儿倒抽了几口冷氣,將手指握得哢哢作響,几次要衝進去,都被婉娘拉住了。

沫儿狠狠剜了婉娘几眼,深恨她不早點救出春草。

婉娘在他耳邊低聲道:“不要衝動,我過會儿就救她回去。”文清仰頭看著牌匾上的“善心堂”三個字,恨不得飛上去把它踹下來砸碎。

春草已經昏倒在地上,老夫人掐了她的人中,看到她幽幽轉醒,端起茶杯喂了她一口茶,親熱地道:“你醒了?”要是沒看到前面那幕,一定會以為她是真疼春草的。

春草驚懼地看著她圓胖胖的臉,擠出一絲笑意來,道:“讓老夫人擔心了。”

老夫人伸手拉她起來,還幫她整理下衣裙,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的,說不出的慈祥:“你想讓我休息了,是吧?”

春草怯懦道:“春草聽見已經敲了閉門鼓了,老夫人還是趕緊休息吧。”

老夫人將銀針放在桌子上,微笑道:“是啊,照往常這個時候,我就該去休息了。你呢,也不用在這里陪我了。唉,你是不是也像老爺一樣,不想陪我呀?”

春草大驚失色,支吾道:“不……不……春草很願意陪著夫人。”

老夫人笑道:“真是個好孩子。”話音未落,抓過案頭上燃著的香頭,朝春草的手臂上燙去。

春草咬著牙,臉色蒼白,瑟瑟發抖。

老夫人嘆道:“老爺新娶了小妾,我這老婆子就更沒了用啦。”香頭在春草的手臂上吱吱地響,一會儿就滅了。

老夫人丟了香頭,拉了春草擁到懷里,柔聲道:“好寶貝,想當年我們也是恩愛的,怎麼后來你就左一個小妾右一個小妾地娶呢?”

春草猶如木頭一般,聽任老夫人摟著。老夫人在她耳邊咿咿呀呀地輕唱:“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胖臉上顯出一種小女儿的嬌媚之態,一副陶醉的模樣。

文清悄聲道:“她瘋了嗎?怎麼突然唱起小曲儿了呢?”

沫儿目瞪口呆看著屋里這一切。

老夫人唱了一會儿,長嘆了口氣,對春香說:“走吧,我們去看看老爺和他新娶的小妾。”春草慌忙起來,忍痛提了燈籠,和老夫人一起出了屋來。

婉娘低聲道:“跟著他們,別出聲。”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5:14

〔九〕

春草和老夫人彎彎曲曲繞過几條小徑,來到一個精致的小院前。小院里亭榭回廊,小橋流水,十分幽靜,里面三間堂屋燈火通明,門上還掛著成親的紅綾。

老夫人站在院前凝望了一會儿,卻道:“回去吧。”春草打了寒顫,結結巴巴道:“夫人……不……進去嗎?”

老夫人嘆了口氣,道:“不進去啦。”

這時卻聽到一個銀鈴般的聲音道:“大娘既然來了,何不進來坐坐?”

一個翠衫女子,娉娉婷婷從小院子里走了出來。沫儿從假山后面探頭一看,正是那晚買出血菌的女子,驚奇道:“她怎麼也在這里?”

婉娘低聲道:“她就是那個新娶的小妾。那天在陶然居吃飯時我就見到啦。”

老夫人笑道:“我看你今天晚飯吃得少,有些擔心,所以過來看看。”

翠衫女子道:“謝謝大娘關心。大娘給的焚心香真的好用,老爺累了,已經昏睡過去啦。大娘請進來坐。”

老夫人尷尬地咳了一聲,干笑道:“怎麼這些家丁丫鬟都不見了?這麼晚了,就不打擾了,我回善心堂了。”

春草抖得更加厲害,几乎連燈籠都拿不住了。

翠衫女子一把接過燈籠,笑道:“我讓他們都去安歇了——正好想去找大娘敘敘呢,走罷。”說著過來攙了老夫人,徑直進了院子。

看著他們三個的背影,沫儿突然道:“她就是昨晚出城上墳的那個胡服女子!”

婉娘低聲道:“今晚只怕不好。快跟過去。”沫儿趕緊溜進去,躲在一扇窗子后向里望去。

屋內裝飾十分奢華,清一色的檀香雕花家具,一側的擱架上擺著各種各樣的玉器珍玩,另一側掛了珍珠串成的簾子。珠簾后面,一張轎式雕花大床,床上掛了銀紅色幔子,里面似乎睡著一個人。

老夫人坐在正堂方桌一側的椅子上,翠衫女子端了一杯茶來,笑道:“我在外面可是聽說,大娘是有名的善人呢,連殺雞都不讓,但是府里的小妾、丫頭卻經常得怪病死去,是吧?”

老夫人呵呵笑著,朝床的位置看了看,慈祥地說:“你比我想象的更厲害。”

翠衫女子嬌笑著道:“大娘多心了。林萍儿不過是好奇罷了。”

老夫人的笑意更濃,雙眼亮晶晶的:“你放心,老爺年紀大了,雖然不喜歡我,這停妻再娶的事情也是万万不會做的。你就安心做你的小妾罷,不用妄想了,我也保證不讓你受委屈。”

林萍儿垂下眼睛道:“謝大娘恩典。大娘果然聰明。”

老夫人似乎覺得挺滿意,飲了一口茶,親切地笑道:“你怎麼知道我送你的是焚心香?”

林萍儿倩然一笑:“我曾跟著一個郎中學過一些藥理。其實呢,這也正合我的意。”

“是嗎?”老夫人探詢的目光看著她,冷笑了一聲,“這麼說是給你湊了趣儿了?”

林萍儿輕輕一笑:“大娘還別不信。我來衛家,可不是為了老爺,而是為了大娘您哪。”

老夫人兩眼射出精光來:“噢?這我倒真是沒發現。真有意思。”

林萍儿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將目光落在春草身上,嘆口氣說:“大娘,你打算什麼時候也讓春草得怪病死掉呢?”

老夫人咯咯笑著,像一剛下了蛋的老母雞,“真是個有眼光的孩子。你說呢?這個家雖然我管不了老爺娶小妾,但卻能決定讓誰死。你說這事奇怪不奇怪?”

春草抖得更加厲害,虛汗順著臉儿流。

林萍儿媚笑道:“這個有什麼奇怪的?我要是嫁個相公,全部的生意要依靠我來出主意,他還整天出去尋花問柳,那我當然也可以在家里想讓誰死就讓誰死。”

林萍儿聲如銀鈴,動聽異常,但是這几句話卻冷得如同冰窖。

老夫人笑道:“我喜歡聰明機靈的孩子。”

林萍儿眨眨眼睛道:“不過我也有個疑問,依大娘的個性,怎麼會留著紅玉和晴川呢?”

老夫人轉身看著春草,道:“春草,這可不怨我,你聽了這些話,我怎麼能讓你活過明天呢?”

春草驚恐道:“夫人饒命,春草什麼都沒聽見。”說罷,捂著耳朵,朝老夫人不住磕頭。

老夫人拉她起來,摩挲著她的臉,嘆道:“可憐的孩子,都是四夫人勾起來的話題。”

春草愣了片刻,突然朝林萍儿跪下,哭道:“四夫人救命。”林萍儿卻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撒嬌道:“大娘這就不好了,你的人,怎麼怨起我來了?”

老夫人笑道:“春草,乖乖的,要聽話哦。”春草直愣愣地跪在地上,竟然如傻了一般。

林萍儿又給夫人加了新茶,催促道:“夫人還沒告訴我為什麼留下紅玉和晴川呢!”

老夫人嘆口氣,怏怏道:“還會因為什麼?老頭子發現了他的小妾是被我害死的,竟然威脅我說,如果紅玉和晴川再有事,他哪怕舍棄万貫家產不要,也要休了我。所以我不得不留下紅玉和晴川,和老頭子達成協議,我不管他娶小妾,他也不能休了我。不過那兩個蠢東西,要不是她倆仗著老爺撐腰話里話外頂撞我,也不值得我花這麼大心思。”

說罷,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大喝了一口茶,神采奕奕地道:“能把壓在心底的秘密痛痛快快說出來,這種感覺可真好。林萍儿,快問快問,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林萍儿道:“那你就告訴我你怎麼折磨以前那些丫頭小妾的吧。”

老夫人咯咯笑著:“傻瓜,小妾哪是折磨死的?要是慢慢折磨,老頭子還不早就發現了?都是一把推進井里,或者下了毒毒死的。其實也不多,就兩個罷了。”

沫儿在窗外看著老夫人的一臉笑容,不禁毛骨悚然。

林萍儿贊道:“大娘果然心思縝密。既然大娘只是恨勾引老爺的人,那殺了小妾便罷了,怎麼要害死身邊的丫鬟呢。”

老夫人嘆道:“我哪是想害死她們?只不過是因為老爺不理我,我無聊,就和小丫頭們玩一下罷了。想當年,我比你還要漂亮呢,剛成親那會儿,我還不是溫溫柔柔的佳人一個?可是后來,老爺卻借口說我心機太深,天天在外宿花眠柳,哼,不愛便不愛了,找什麼借口!后來我施了計謀,讓他的狐朋狗友都不理他,他便回家了,可是又一個小妾一個小妾地娶。”說到最后,竟然掩面抽泣,猶如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哭了片刻,她接著道:“好几次,我都動了念頭,想直接把他毒死算了。可是啊……”她幽幽地嘆了口氣,“我舍不得。他即便不愛我了,可是我愛他。”這几句話說得情深意重,讓人動容。

林萍儿道:“聽說跟著你的丫頭死了好几個呢,是不是?”

老夫人桀桀笑道:“你怎麼聽說的呢,我覺得我保密得很好呢!其實也就三個而已,不過馬上就四個了。”她瞟了一眼在地上傻跪著的春草,得意地說:“我可是做了很多善事的,飢荒的時候舍粥,發大水的時候捐銀子修河堤,在街上施舍銀錢給乞丐,所以外面都知道我是個菩薩心腸的大善人。”

林萍儿笑道:“大娘這個心機,世上確實無人能敵。我瞧哪怕是武后在世,只怕也不及大娘。”

老夫人喜滋滋道:“比不上武后,只怕比上官婉儿、太平公主也是不差的。”

林萍儿點了一支香,笑道:“大娘快講最精彩的。那几個丫鬟是怎麼死的?”

老夫人道:“我自己的丫頭我當然心疼,剛開始我下手還是很輕的,第一個丫頭叫做小紅,又聰明又機靈,我最喜歡,就像……”低頭對春草道,“我們前几日去買香粉見到的那個小廝,雖然是個小子,但和小紅一樣,清秀伶俐,十分討人喜歡。”

接著自言自語道:“春草正好要去了,那香粉店的老板娘看起來像是個愛財的人,去出個大價錢,買了那個小廝回來才好。”

沫儿本來聽到老夫人說婉娘是個“愛財的人”,正刮著自己的鼻子羞婉娘,接著聽老夫人說要買了自己,頓時嚇了一跳。婉娘和文清在旁邊卻不出聲地笑他。

老夫人接著道:“小紅可不是我折磨死的,是她自尋死路。那時老爺還沒出去瞎混,我不過是每天晚上心情不好的時候在她的手臂、大腿上扎几針,拿香頭在她身上烙几下而已,而且我很注意,從來不會讓她的臉、手腕等露出來的地方有傷,平時也待她很好,我吃什麼她就吃什麼,我的首飾隨便她戴,可是她竟然不知足,偷偷跑到老爺面前去嚼舌頭,說我虐待下人。可氣的是老爺竟然信了她的話,過來質問我,還挽起她的衣袖,大聲呵斥指責我。”她的語氣里竟然有十二分的委屈,好像全是小紅的錯。

“我哪里受過這種氣,有一天,我和小紅單獨去后花園,到無人看到的地方,我突然口吐白沫倒地上抽搐。小紅大驚,趕緊去叫了老爺來。”

說著,她咯咯地笑起來了,呷了一口茶,然后道:“等老爺來了,卻見我好好地在園子里摘花呢。我問老爺有何事,老爺說小紅見我不舒服,我便道,我哪里有不舒服?是小紅撒謊,並趁機哭訴道,小紅一向謊話連篇,手臂上的傷都是她自己弄的。老爺雖然不全相信,但也不怎麼相信小紅的話了。這時小紅害怕了,和我求饒,想讓我放她回家。可是一眾丫頭里,我最喜歡的就是小紅了,怎麼舍得她走呢?”

說著老夫人的眼圈紅了,嘆道:“有一天我拿了新簪子,想試試用較鈍的簪子在手臂上寫字怎麼樣,其實我很輕的,她竟然突然扑過來搶了簪子刺向自己的胸口,就這樣死了。傷心得我兩天都沒吃下飯。”

看林萍儿聽得入神,老夫人道:“小紅死了之后,不知道老爺聽說了什麼,就漸漸和我疏遠了。后來又新來了個小丫頭,叫小珊,長得非常漂亮。唔,說實在的,和你還有點像呢,要長大了,指定是個小美人。我很喜歡她,教她讀書識字,可是她同小紅一樣,想在我面前耍心眼。她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哪里斗得過我?過了兩年,她已經變得傻兮兮的,像春草一樣,一點意思也沒有。有一天晚上我用小刀將她手臂上的一塊爛肉割下來,結果發了燒,就死啦。”

不僅沫儿文清,連婉娘和林萍儿都在發抖。

林萍儿顫抖著聲音問:“她就這樣死了?”

老夫人笑道:“可不就是這樣死了?唉,這些小丫頭都不行,真要趕緊去香粉店,把那個小廝買回來才有趣。”

林萍儿定了定神,微笑道:“大娘就不怕有報應嗎?”

老夫人趾高氣揚地哼了一聲,傲然道:“哼,報應二字都是嚇唬那些傻瓜的。第三個小丫頭來的時候,老爺娶了一個小妾,我整天想著如何把小賤人人不知鬼不覺地弄死,沒工夫理那個小丫頭,她倒是舒舒服服地過了兩年。先后兩個小妾死了,老爺卻更加討厭我,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心里不舒服,就又開始玩那些針扎啊香頭烙啊的游戲。第三個丫頭竟然是個草包,連驚帶嚇的,一個月就死了。”

林萍儿聽著,突然走到床邊,撩開幔子,溫柔地對床上的人說:“老爺,你都聽到了?”

老夫人似乎嚇了一跳,道:“老爺醒了?”

林萍儿嘻嘻笑道:“大娘就別裝啦,您明知道老爺睡著,還那麼大聲,就是個死人也被你驚醒了。不過我不明白,您隱藏了這麼久的秘密,怎麼今天突然不怕老爺知道了呢?”

老夫人咬牙切齒道:“我受夠了!我不過弄死一兩個丫頭,你便整天橫眉冷對,全然不顧我對你的一片情意!”這話竟然是對床上的老爺說的。

林萍儿裝作吃驚道:“大娘這樣干嗎?你讓老爺知道這些,老爺豈不是更不喜歡你了?”

老夫人突然面目猙獰,原本端正的五官擰在了一起,陰森森道:“哼,你以為聽了我故事的人,還活得過今晚嗎?我一直等著他重新愛上我,誰知現在他又娶了你!我等不了了!既然我得不到他,我還不如毀了他!”聲音凄厲,沫儿聽起來竟然像那晚野鬼的叫聲一樣。

林萍儿過來斟了茶,笑道:“大娘再喝口茶潤潤嗓子。”

老夫人呵呵大聲笑道:“把這些都說出來,好痛快!整天戴著個善人的面具,還真是有點累。”伸手去端茶杯,卻手一軟,茶杯骨碌碌滾下桌子,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老夫人驀然警覺,抬起頭問:“你做了什麼手腳?”

林萍儿卻笑道:“大娘也太小心了。我哪有做什麼手腳?是大娘你說話累了,沒力氣啦。”

老夫人咳了几聲,道:“我最近總是很容易累。”臉上又恢復了一團和氣。

林萍儿好奇道:“我看大娘胸有成竹的樣子,顯然已經安排好了讓我們上路,我能不能聽聽呢?”

老夫人咳得更厲害了,林萍儿站到她身后,体貼地幫她捶背。等一陣咳嗽過去,老夫人笑眯眯地道:“本來我是從來不告訴別人的,但看在你我能談得來的分上,我就告訴了你吧。我給你的焚心香,里面加了軟骨散。不僅如此,我還同時給了紅玉和晴川,告訴她們這是從聞香榭專門定做的香粉,名貴得很,就是為了不讓老爺迷上你一個人。她們以前怕我恨我,如今卻對你恨之入骨,就和我成了盟軍。”

婉娘聽到她竟然如此糟踐聞香榭的香粉,頓時大怒。

林萍儿道:“這個軟骨散有什麼特殊的作用嗎?”

老夫人慈祥地道:“沒有什麼特殊的作用,但是用了三天之后,就會渾身無力,意識雖然清醒,卻像個死人一樣。我算了,她們兩個都已經用了三天了,但你卻是要等明早才到三天,所以看到你還能走動,我一點都不奇怪。”

說著,老夫人皺起眉,惋惜地道:“其實這事都怪你。我已經好多年不出門了,上次在陶然居,本想私下里見見你,給你一筆錢,讓你離開老爺。可是見了之后,我就發現,你比紅玉和晴川可聰明得太多了。沒辦法,我只好動了殺機。”

林萍儿卻也不怕,笑著說:“怪不得呢,紅玉和晴川兩位姐姐一直躺在這里一動也不動。”走到床邊,彎腰伸手一拉,拉出一個長長的抽屜來。

沫儿個子小,看不到里面是什麼。婉娘卻看得清清楚楚,紅玉和晴川並頭躺在抽屜里,一動不動。

老夫人厲聲喝道:“她們怎麼會在你這里?”

林萍儿莞爾一笑,道:“大娘,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這麼煞費苦心地把我們几個都害死,一個衛府一下子死去了四個人,一個男主人和三個小妾,怎麼可能官府不知道呢?”

老夫人頓時眉開眼笑:“每次我做了自認為得意的事,我都很想告訴別人——你放心,從陶然居回來我就開始安排了。三天前我給紅玉晴川香露的時候,已經和她們倆約好,這几天不要露面,等我找機會一起對付你。然后我對下人仆婦放了風,說老爺娶了新夫人,紅玉不忿,自己回了娘家,晴川呢,被老爺休了,自己羞愧走啦。到了明天,我找人在后院里挖兩棵樹坑,將她們倆丟進去,上面種上兩棵樹,直接做了花肥。你說這主意妙不妙?”

林萍儿拍手道:“果然是個好主意!老爺又不會醒,也不會有人追問她們兩人去了哪里。但是我呢?你准備怎麼處置?”

老夫人朗聲笑道:“我想好了。大家都知道老爺新娶的小妾是煙花女子,但不知這小妾有花柳病,結果老爺就染了病啦,小妾羞愧難當投湖自盡,老爺也一病不起,昏睡不醒。這以后,老爺就屬于我一個人的啦,對不對?”

林萍儿啞然笑道:“大娘想得周到之至。這安排也算是天衣無縫。”

老夫人感嘆道:“其實這些年我也看透了,做好事難,做好人難,做壞事卻是一點不難的。一個人要是處心積慮想害什麼人,沒有找不到機會的。難怪人家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呢。”

沫儿的腿都已經站麻了,屋里的談話還在繼續。

林萍儿看案頭的香燒完了,重新點了三支。

老夫人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卻一個趔趄跌坐到了椅子上。“唉,老了,一激動就更累,”她嘆道,“真是越來越不濟啦。春草,我們回去吧。”春草像夢游一樣,站起來攙扶老夫人。

沫儿換了個姿勢,突然發現屋里多了一個人。

林萍儿“哎喲”一聲,癱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說:“大娘,是不是軟骨散發作了?我怎麼感覺渾身無力呢?”

老夫人咯咯笑道:“當然。”

“您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把紅玉晴川都放在這里呢?”林萍儿道。

老夫人悠然自得地答道:“不管放在哪里,結果是一樣的,浪費這個口舌做什麼?”

“不,”林萍儿哈哈大笑起來,“不一樣,因為今晚,”她一字一頓地說道:“你,要陪著我們一起死。”

老夫人一呆,厲聲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林萍儿突然變聲,脆生生道:“夫人,我是小珊哪。”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5:24

〔十〕

老夫人倏然變色,結結巴巴道:“你……你……”

林萍儿一躍而起,嬌俏地笑道:“夫人,您不記得我了?我是小珊哪。您不是還教我讀書識字的嗎?”

沫儿又開始發抖,他看到,房屋里的青煙正凝成一個個人形,其中一個,呼嘯著穿過老夫人的身体。婉娘飛快地拿出一個小瓶子,倒了香粉按在沫儿的眉心上,辛辣的氣味刺激得他的眼淚嘩啦啦地流。

老夫人打了一個寒戰,冷笑著道:“別給我裝神弄鬼的,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林萍儿恢復了正常,嘆道:“老夫人果然心智過人,這些裝神弄鬼的事情還真是騙不到你。”

沫儿看得更清楚了。三個人正在拉扯老夫人的頭發和衣服,在她的手臂上又掐又咬。一個渾身腫脹的人把手伸進她的体內,狠狠地抓住她的心髒。

老夫人捂住胸口,低叫了一聲:“唉,胸口痛的毛病又犯了。”

林萍儿正色道:“不是胸口痛,是你用錘子打暈了丟到井里的小妾,正在掏你的心呢。”

老夫人抬起頭,嚴厲地盯著林萍儿,威嚴絲毫不減:“你還是先說你是誰吧!”

林萍儿呵呵地笑,笑聲卻極其冰冷:“你不知道小珊有個妹妹嗎?”

一個七竅流血的人握住老夫人的脖子,老夫人激烈地咳嗽起來。

小珊十一歲時因為家鄉飢荒,跟著父母來到洛陽城外的鄉下,賣到了衛府做丫頭。妹妹小萍當時九歲,跟著父母住在城外。小珊學會寫字后,有一次回家和妹妹約定,給妹妹寫信就放在上東門不遠處一棵老柳樹的樹洞里。在她死后,小萍在樹洞里拿到了她死前一個月寫的長長的一封信,里面詳細訴說了衛夫人的狠毒和自己的絕望。

林萍儿臉色蒼白,雙眼几乎冒出火來:“我告訴了家人,說姐姐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你折磨死的,可是當時姐姐已經火化了,你又擺出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給了一筆豐厚的殮葬銀子,連父母也不怎麼相信我的話,所有的人都說你是大善人、活菩薩。”

一個人拿起一根銀針,在老夫人的右臂上狠狠地刺;另一個卻低頭狠狠地咬下去。老夫人疼得右臂直抖,便用左手輕輕拍打,沫儿卻看見每次的拍打都軟綿綿地打在正咬著右臂不松的那人的腦袋上。

老夫人揉著右臂——沫儿看到她揉著那人的頭——道:“我記得我檢查了,並沒有留下可疑的東西,原來小珊這小東西狡猾得很,竟然通過這種方式告訴了你。”

林萍儿詭異地笑著,說道:“你想不想見見小珊?”

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孩子,直直地站在老夫人后面,雙手插進老夫人的肋間,長長的指甲狠狠地扎入她的皮膚。

老夫人皺起了眉:“唉,我現在周身都痛。莫非明天要下雨了?你怎麼還不死呢?”

林萍儿嫵媚地一笑,道:“我沒用你的軟骨散。”拿出一個小罐子,用鑷子夾了一塊東西,將銅燈去了燈罩,在火上烤著。

婉娘和沫儿對視了一眼。是出血菌。

潮濕的出血菌在火上嗞嗞地響,冒出濃郁的白煙。周圍的一切開始模糊,五個藍色的身形逐漸顯露在煙霧中。

老夫人驚恐地發現,她的周圍站滿了人。穿白衣的小珊站在她身后,正將指甲狠狠地扎她的腰部;小紅拿了一支銀針正在扎她的右臂;第三個丫頭明月,狠狠地咬著她的手臂;被她丟盡井里的小妾,面目腫脹,正獰笑著雙手插入她的胸口來回攪動。

她臉上肌肉抽動,大叫道:“你們都給我滾!”被毒死的小妾將七竅流血的臉貼在她的臉上,用力握住了她的脖子,她咳得喘不過氣來。她揮舞雙手,想把那些人趕走,可是手穿過了那些人的身体,無處著力。

林萍儿咯咯地笑道:“怎麼樣?你還相不相信有報應?”

林萍儿在火上一邊烤出血菌,一邊自言自語道:“人人都以為,出血菌在火上烤了會讓人產生幻覺,其實不是。出血菌的煙,是陰間通往陽間的通道。”她微笑著看著那個正在廝打老夫人的白衣女孩,道:“姐姐,我好想你。”

白色的氣体越來越濃,五個人凄厲地尖叫著,在老夫人的身体中穿來穿去,掐她的心,扎她的肝,咬她的肺。

老夫人從椅子上滑下來,在地上縮成一團。林萍儿哈哈大笑。

老夫人喘息著抬起頭,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林萍儿,笑道:“你知道嗎?小珊死了之后,我在她的耳朵、鼻子里塞上了稻草,在她嘴巴里填了麻核,還在她中樞穴里扎了一根銀針。哈哈,她口不能言,耳不能聽,我讓她在地下也不得安生,哈哈,我是不是很聰明?”

林萍儿一聲尖叫,面目扭曲,丟了鑷子飛奔過來,拔下簪子在老夫人身上亂刺。

老夫人閉上眼睛,咯咯地笑,好像林萍儿不是刺她,而是幫她撓癢癢一般。

屋內的白煙漸漸消散。林萍儿丟掉簪子,飛身抓起妝奩里的一把剪刀,惡狠狠地向老夫人扎去。

婉娘驚叫:“文清,快!”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5:36

〔十一〕

文清扯掉斗篷,一躍而起,衝上去一把抱住林萍儿,婉娘和沫儿跟著衝了進去。

林萍儿一臉猙獰,奮力揮舞著剪刀,大叫:“魔鬼!魔鬼!”婉娘取出香粉,在她的眉心點了一點。林萍儿一愣,文清趁機奪去了剪刀。

老夫人聽到異動,睜開眼睛,看到沫儿站在身邊,慈祥地一笑,道:“好孩子,你來啦。”伸手來拉他。

沫儿的鼻子一酸,卻沒有伸手。老夫人的手沉沉地墜落下去。

林萍儿扑到老夫人身邊,狠狠地又踹又踢,沫儿甚至聽到了肋骨斷裂的喀嚓聲。

婉娘嘆道:“林萍儿,夠了!”

林萍儿住了手,冷笑道:“夠了?這九年來,我夜不能寐,想盡了各種辦法,不惜將自己賣進青樓,就為了走進衛家。哈哈哈哈,如今,這老妖婆終于在我手里了,你說夠了?”說著抓起銅燈朝床上丟去。燈里的油撒得到處都是,床幔著了起來。

婉娘一聲驚叫,和沫儿文清衝了過去,想把床上床下的三人拉過來,哪知已經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夫人突然連滾帶爬撞過來,將他們三人一把推開,力氣大得驚人。然后伏在衛老爺的胸口上,柔聲笑著:“老頭子,我來啦。”

林萍儿哈哈笑著,將燈盞蠟燭四處亂丟,旁邊的檀香屏風、櫃子都開始劈啪作響,箱櫃門窗著了起來。

婉娘喝道:“林萍儿,你找衛夫人報仇,為什麼要放火連衛老爺和紅玉晴川一起燒死?”

林萍儿頭發凌亂,面頰紅潤,獰笑道:“大家一起死,還有你們!全部都得死!”

文清喃喃道:“她已經瘋了!”

床上一片火海,老夫人抱著衛老爺,身形在火焰中忽隱忽現。在劈里啪啦的火聲中,竟然傳來老夫人咿咿呀呀的輕唱:“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火勢已經無法控制。遠處有家丁驚呼:“不好了!著火了,快來人哪!”有人往這邊跑來。

沫儿見春草還呆呆地站在椅子后面如木頭一般,便去拉她。婉娘道:“文清,快背了春草出去!”自己去拉林萍儿,林萍儿手舞足蹈,雙眼發直,呵呵怪笑著衝向已經燒得卷曲一團的老夫人踢打撕咬,瞬間變成了一個火人儿。

婉娘長嘆了一聲,跳出房間。在救火的家丁到來之前,帶著文清沫儿和春草離開了小院。

文清扶了春草,沫儿默默地跟在后面。

婉娘突然道:“我有時真的看不懂。”

沫儿問:“看不懂什麼?”

婉娘道:“人。今晚的變故,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料。”

沫儿長長地嘆氣。元鎮真人取人生魂,可謂邪惡,但好歹是為了修煉,衛老夫人如此毫無來由折磨丫鬟,豈不比元鎮真人更邪惡十分?盧護來報恩,認識到不妥便悄然離開;林萍儿找衛老夫人報仇,卻要將衛老爺、紅玉、晴川包括春草一起燒死。原來人惡起來,比妖魔鬼怪還要可怕。

婉娘道:“唉,你還是小孩子,當然也不會懂。這個焚心香的生意,看是賺了錢,其實卻是賠了。”

文清問:“衛老夫人唱的是什麼?”

沫儿道:“青蓮居士李太白的詩歌。坊間流傳很廣的。”接著轉問婉娘:“什麼是軟骨散?”

婉娘道:“一種很少見的毒藥,白色的,沒有味道。”

沫儿突然道:“林萍儿給老夫人喝的茶也加了軟骨散。”

婉娘道:“她點的第一支香里,加了出血菌。”接著嘆道,“可惜,再毒的毒藥也比不過心里的毒。心里的毒,才是真正的毒。”

他們身后,金鳳凰衛家紅光衝天,一片火海。林萍儿和元鎮真人有什麼關系?衛老夫人從哪里得來的軟骨散?這些個疑問,都隨著衛家的一場大火埋在廢墟之下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5:56

肆 眼儿媚

〔一〕

衛家的大火,整整燒了三個時辰,官府出動了數百名官兵才將火扑滅。火是從衛老爺新娶小妾的別院著起的,連帶燒了左右前后的二十几處房產。因火勢太猛,房屋里的人已經全部變成了灰燼,只有通過清點活著的人來確認死者。經過清點,官府確認,這場大火中,衛老爺,衛夫人,新娶的小妾林萍儿,一個小丫頭,兩個喝醉酒的家丁,一共六人被燒死,燒傷者無數。官府一度認為可能是三天前離開衛家的兩個小妾泄憤所為,但找遍了洛陽城,也不見兩個小妾的蹤影,此事最終被認定為意外事件。衛家又沒有子嗣,如此大的產業,僅一夜便分崩離析。

春草在聞香榭里已經過了七八天,每日里,婉娘都要給她手臂等處的傷痕上搽生肌露,將她的太陽穴和眉心點上聚魂香。

這日,沫儿看春草還是呆呆傻傻的,又開始埋怨婉娘:“都怪你,我要你早點買了春草回來,你卻不肯,如今春草這個樣子怎麼辦?”

婉娘苦笑道:“你已經埋怨我第一百八十遍了。”

其實沫儿心里清楚,以衛老夫人的個性,她絕不會讓春草活著走出衛府,婉娘如果貿然去討要,只怕春草死得更早。

“我已經好了。”春草突然說。

沫儿欣喜地跳了起來,拉著她的手道:“太好了!別再想以前的事了!”

婉娘拉開春草的衣袖檢查她手臂上的傷。春草怯怯地笑了一下,道:“謝謝你們,已經好了。”

婉娘嘆道:“身上的傷好了,心里的傷只怕難好。”

盡管文清和沫儿都希望春草能留在聞香榭,但婉娘認為,她父母健在,送她回家當然是最好的選擇。春草家在洛陽轄下偃師縣,距離洛陽城東七八十里。第二天一大早,婉娘收拾了一些衣物和糕點,又包上了一大錠銀子,文清套了車,三人一起送她回家。

出了上東門,又向東走了二十余里,婉娘突然叫道:“文清,停車!”拖了沫儿下來,道:“春草,我和沫儿只能送你到這里了。文清,你返回后就在這里等我們。”

沫儿知道婉娘有其他事,並不多問,便和春草道了別,目送馬車走遠。沫儿笑道:“我發現你也不是特別小氣。”

婉娘一聽,頓時又嘆氣又心疼道:“還說?我這次被你嘮叨死了!要是再不表現得大方些,估計你就要做第二個林萍儿了!”說罷,又眉開眼笑道:“不過又完成了你一個要求。我答應你的三件事,只有一件了!”

沫儿突然警覺,疑惑道:“你這次本來也打算救春草的吧?”

婉娘莞爾道:“焚心香這筆生意,在你這里還算是小賺了一筆。”

沫儿氣急敗壞道:“奸商!奸商!……白白浪費我的一個機會!”

婉娘嫣然一笑,道:“我已經說了,要你考慮好,是你非要用的呀。”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6:10

〔二〕

沫儿氣鼓鼓跟婉娘拐到一條種滿松柏的大道上。再往前走,視野突然開闊,左邊是一個大的放生池,池上一座漢白玉石拱橋;右邊是一片種著矮松的塔林,十三層的齊云塔直插云霄;左右兩側各站著一匹石雕白馬,大小和真馬相當,形象溫和馴良;后面則是一大片雄偉壯觀的廟宇,正門由三座拱門組成,正中拱門的匾額上書三個彩金大字“白馬寺”。

沫儿一聲歡呼,如一匹脫韁的小馬,撒著歡儿地跑。

白馬寺五層大殿,坐落在一條筆直的中軸線上,兩旁偏殿則互相對稱。天王殿、大佛殿、大雄殿、接引殿等各層大殿金碧輝煌,雕梁畫棟,供奉各不相同。沫儿在大殿之間跑來跑去,只要看到神像便跪下磕頭,婉娘只好哭笑不得地跟在后面。

天王殿正中置木雕佛龕,龕頂和四周有五十多條姿態各異的貼金雕龍,龕內供置彌勒佛;殿內兩側,坐著四大天王,個個眥目瞪眼,威風凜凜。沫儿在此看了良久,拉著婉娘東問西問,連稱一定要等文清來了再看一遍。

此時日上三竿,香客漸漸增多。婉娘看著沫儿在那里指指點點,亂蹦亂跳,忽然有人從背后用雙手蒙上她的眼睛,大聲笑道:“婉娘,猜猜我是誰?”

婉娘笑道:“公孫小姐,近來可好?”雙手松開,回頭一看,公孫玉容依舊一身黑色胡服,面色如春,正雙手叉腰,哈哈大笑。

婉娘道:“公孫小姐氣色真好。今天也來游玩?”

公孫玉容突然臉現紅暈,回頭叫道:“于公子!”

正在一處殿堂與僧人說話的年輕公子快步走了過來,模樣雖不及元二公子俊美,倒也瀟灑清爽。

公孫小姐道:“這就是我和你說過的聞香榭的婉娘,她家的香粉可是洛陽第一家。”于公子施了一禮,道:“久仰聞香榭大名。”婉娘還了一禮,笑道:“愧不敢當。”朝公孫玉容一擠眼睛。

婉娘正待說話,突然從遠處殿門橫衝過來一人,嘻嘻笑道:“于公子,你怎麼也在這里?”

來人穿一件青色圓領袍衫,腰里系里一條同色牡丹紋玉帶,手里拿了一把白折扇,五官清秀,身材高挑,比于公子還要英俊几分,但一雙眼睛卻滴溜溜亂轉。

于公子道:“原來是宋兄。于某今日陪公孫小姐來看望圓德大師。”接著將公孫玉容和婉娘一一介紹。

這人叫做宋玉仁,汾州人氏,擅長文詞,兩個月前才調入崇文館任職,與于公子在周公廟一次詩會上相識,遂小有往來。

宋玉仁一見到婉娘,頓時兩眼生花,一揖到底,連聲驚嘆:“久聞大名,卻沒想到大名鼎鼎的聞香榭老板娘竟然如此國色天香,眉目靈動。”

婉娘抿嘴儿笑,還了一禮,叫道:“沫儿!”

沫儿顛儿顛儿跑來,見過了公孫玉容,口齒伶俐地笑道:“公孫小姐今天好漂亮!婉娘好久沒有帶我們去吃水席啦,也不知您什麼時候有空。”

公孫玉容笑得花枝亂顫,指著沫儿對婉娘道:“哎呦呦,你這個小廝太可愛了!”回頭對于公子道:“于公子,我們把這個小廝買了吧。”沫儿大驚失色,迅速閉了嘴,乖乖地站到婉娘身后。一眾人哈哈大笑。

婉娘告別了公孫玉容和于公子,帶了沫儿往正殿走去,卻見宋玉仁還跟在后面,便回頭道:“宋公子,也去找圓德大師嗎?”

宋玉仁站住腳,訕訕笑道:“小生仰慕婉娘……做的香粉,想懇求婉娘給個名帖,日后去聞香榭買些香粉來。”

婉娘在袖口摸了半日,方才惋惜道:“啊呀,今天出門竟然忘了帶了。”又笑嘻嘻道:“宋公子,不巧了。那就有緣再見吧。”

說完回眸一笑,拉了沫儿快步走開。宋玉仁呆站在原地,眼巴巴盯著婉娘的背影,猶自回味著婉娘的笑容。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6:21

〔三〕

婉娘問道:“沫儿,你覺得剛才那個宋公子怎麼樣?”

沫儿回頭見宋玉仁還杵在原地,道:“不怎麼樣。”

婉娘道:“有什麼異樣嗎?”

沫儿想了一下,道:“這麼大熱個天,他的脖子上好像纏了一條圍巾,我看著挺不舒服的。”

婉娘笑道:“小笨蛋!”

沫儿賭氣道:“我不喜歡看他,所以沒看仔細。早知道就好好看看了!”

走過回廊,婉娘和沫儿來到了正殿后面。白馬寺大殿后面種植著大片石榴,花儿大多已經落了,枝頭上掛滿了核桃大小的青石榴,咧著小嘴儿,一副喜慶模樣;偶爾在綠葉掩映下探出一朵晚開的花來,鮮紅奪目,嬌艷欲滴。地面上細細地鋪著一層干的花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甜絲絲的香味。

沫儿惋惜道:“這麼多的石榴樹!早知道我們應該來這里采花才行。”

婉娘道:“你沒聽說過嗎?這里的石榴出名得很,‘白馬甜榴,一石如牛’。采了花儿,石榴就結不了啦。”說著徑直往前走。穿過石榴林,后面是一間僧房。

沫儿奇道:“你來這里做什麼?”突然看到門前長了又肥又大的茅草根,便找了小棍儿挖了嚼著吃。

婉娘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道:“你以為今天就是帶你來白馬寺玩的嗎?自己玩儿,我還有正事呢。”說著自行走到僧房門口,正要伸手敲門,門忽然開了。一位布衣老僧道:“請進。”

婉娘進去坐了。老僧看了一眼沫儿,也不相讓,聽任沫儿在門前挖草根玩儿。

老僧坐在婉娘對面的蒲團上,問道:“婉娘有何事?”

婉娘道:“自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拿出一張紙來,遞給老僧,“求大師幫我超度几個亡魂。這五位亡魂因死于非命,死后不得安生,這是她們的生辰八字,只怕再晚她們就要魂飛魄散了,請大師幫忙。”

老僧接過紙張,並不答話,起身點了三炷香,又點上一支白燭,將紙張在燭火在燒了,然后坐下,婉娘也一起雙手合十,先念了一遍彌陀經,又念了七遍往生咒。

沫儿挖了一大把茅草根,挑了些白白胖胖的留給文清,一邊嚼著草根,一邊去石榴林里撿了堆落下的小石榴,雙手捧著。這些石榴離成熟還遠著呢,只能拿來玩儿。正在對比留下哪些好,只聽細細的一聲“吱——”,似乎有什麼東西破空而來。

沫儿抬起頭,看到西方天空出現五縷青煙,呼嘯著奔這邊而來,鑽入僧房瞬間不見。再看周圍,並不見有什麼異常,便懷疑自己蹲在地上久了,耳鳴眼花所致,並不在意。

分撿了一會儿,還是個個都舍不得丟,便用衣襟兜了,去找婉娘。走到門口,正好聽到老僧問:“你剛才碰到他了?”

婉娘嗔怪道:“大師這佛門淨地,還允許他這樣的進來,真是有損白馬寺的威名。”

老僧微笑道:“眾生平等,你來得,他怎麼就來不得?”

婉娘笑道:“好吧,既然大師這麼說,我來管管他吧。”

老僧道:“點到即可。”

婉娘道:“我有分寸。”然后又道,“今天謝謝大師了,婉娘告辭。”

老僧問:“那孩子一切都好吧?”

婉娘笑道:“當然,在我這里,你放心。”沫儿思揣,怎麼這些人都關心一個孩子呢?這個孩子會是誰呢?是不是文清?他打定主意,找機會就問問婉娘或者直接問文清。

婉娘出來,一看沫儿用衣襟兜著一堆小石榴,手里拿著一大把茅草根,手上、臉上都是泥土,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罵道:“你這個小髒豬!在泥里打滾儿啦?”幫他拍掉身上的泥土,還順手在他的屁股上拍打了几下。

中午就在白馬寺吃了齋飯,給文清帶了兩個燒餅。沫儿還牢牢地捧著他留給文清的茅草根和小石榴,用婉娘的手絹儿兜著,無論婉娘怎麼說,就是不肯丟。過了晌午,婉娘和沫儿回到路口等著,看文清趕著馬車由遠而近,沫儿問道:“今天我又聽見你和老和尚說一個小孩,那個小孩是不是文清?”

婉娘笑道:“不是。”

沫儿問:“那是誰?”

婉娘一臉壞笑道:“就是你呀。”

沫儿本來就沒指望婉娘會告訴他,冷哼了一聲表示不信。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6:37

〔四〕

第二天早上閑來無事,文清和沫儿坐在地上玩小石榴。經過一夜時間,小石榴已經變成黑色的了。

這時門突然開了。一位白衣公子正站住門口東張西望,一看到門開反倒嚇了一跳,定了定神,他探頭探腦地往里看,看到沫儿坐在地上玩儿,又抬頭看了看樓上的牌匾,這才高興地道:“你叫沫儿是吧?”

沫儿一看,原來是宋玉仁。看到他賊溜溜的眼睛心里不喜,便反問道:“你來做什麼?我們這里是賣胭脂水粉的,沒有男人用的東西。”

婉娘笑著從房里出來,道:“沫儿,不得無禮!宋公子快請進!”

宋玉仁一看到婉娘,頓時大喜過望,結結巴巴道:“小生剛才正好路過,不知怎麼門突然開了,哪知道正好就是婉娘的聞香榭……”

婉娘嬌笑道:“如此來說我們是有緣了。”

宋玉仁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不住點頭:“有緣,有緣。”

婉娘笑道:“宋公子,我們這里有各種各樣質量上乘的胭脂水粉、口脂花露,你可以任意選了,也可以專門定做,送給夫人小姐都是不錯的禮物呢。”

宋玉仁連忙道:“小生尚未婚配,尚未婚配。”

婉娘用團扇掩口笑道:“我們這里也有男子用的牡丹粉,宋公子可要看看?”大唐男子傅粉施朱,十分常見。不過聞香榭並無店鋪,很少對外公開售賣,多是達官貴人女眷上門定做,故很少見男客來買。

宋玉仁眼睛一亮,道:“正好,小生想買些粉。煩請婉娘領小生看看再說。”

宋玉仁一路跟著婉娘,興趣盎然,將現存的香粉花露胭脂花鈿參觀了個遍,又詳加詢問,仍然沒有說要買哪一種。惹得沫儿煩了,直接走過去道:“你到底買不買?人家說得都口渴了!”

宋玉仁諂笑道:“小生當然要買,當然要買。有沒有特殊一些的?”

婉娘笑道:“當然,聞香榭可以專門定做。宋公子有什麼特殊的要求?”

宋玉仁笑道:“婉娘看著辦。”

婉娘眨眨眼睛道:“不過聞香榭的香粉,可比外面賣的要貴多了。宋公子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宋玉仁做了個揖道:“不用考慮了,一切全憑婉娘定奪。”說著,從腰間荷包里拿出一顆鮮紅色的珍珠,媚笑道:“這個不成敬意,權做定金。”

珍珠多見白色、粉色、淡紫色、金色,還有黑色,但鮮紅色就不多見。婉娘接過珠子,盈盈一笑,道:“既然相信婉娘眼光,那就做個‘眼儿媚’如何?”

宋玉仁看婉娘眼波流轉,再聽到“眼儿媚”三個字,几乎痴了。聽婉娘問他,忙不迭點頭道:“就要這個,就要這個。”

送走了宋玉仁,婉娘面帶微笑,悠然自得地哼著小曲儿。

沫儿疑惑地看她一眼,道:“至于這麼高興嗎?”

婉娘眉開眼笑道:“你們不覺得宋公子很可愛嗎?”

文清老實道:“他話太多了。”

婉娘笑著反問道:“呸,我覺得沫儿話才多呢!和沫儿比,宋公子好多了。”

沫儿也不惱,幸災樂禍道:“好啊好啊,但願你一直這麼開心。”

婉娘做個鬼臉儿,笑著走開。

沫儿看著婉娘走遠,突然想起昨天的事,便問道:“文清,聞香榭里除了我們兩個,你還有沒有見過其他的小孩?十歲左右的?”

文清搖頭道:“沒見過。”

沫儿道:“你是怎麼來到聞香榭的?”

文清道:“我自記事起就一直和婉娘住在聞香榭。三哥是后來才來的。”

沫儿問:“你父母呢?”

文清搖搖頭,道:“不記得了,也從沒人和我說過我父母的事情。”

沫儿問:“你有沒有問過婉娘?”

文清道:“問過一次,她說等長大后告訴我,要我不要再問。”

沫儿停了一下,又問:“三哥是怎麼來到這里的?”

文清道:“不知道。”

沫儿知道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便自己悶頭沉思。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6:48

〔五〕

第二天一大早,婉娘便動手制作“眼儿媚”。

沫儿嘟囔道:“既然是男子用的香粉,就應該起個陽剛一點的名字,叫什麼‘眼儿媚’,肯定是你杜撰的。”

婉娘道:“男子自身陽氣旺盛,不缺陽剛而缺嫵媚。傅粉施朱原是女子專屬,如今男子傅粉為的是什麼?自然是嫵媚。所以用眼儿媚來做稱呼是不錯的。”

“再說了,”婉娘吃吃笑道,“你沒發現宋公子的眼睛也特別媚嗎?”

文清道:“他的眼睛很亮。”

沫儿哂道:“他那叫雙眼冒賊光,一看就是不懷好意。他脖子上的圍巾……”說著看了一眼文清,突然閉口不講了。

文清奇道:“大熱天的怎麼會戴圍巾?你看錯了吧。”

沫儿道:“嗯。我看錯了。”

原來這“眼儿媚”竟是一套,一個長方形的紅檀雕花木盒,里面分成了四個小格子,格子里要分別放上香粉、胭脂、口脂和一小瓶花露。因為是男子用,所有的種類香味、顏色都要淡一些。

男子香粉多為牡丹粉。牡丹花雖然嬌艷,卻不像薔薇、茉莉、玫瑰、桂花等香味四溢,是一種淡淡的香,用來做男子香粉最合適。同時,各種品種中,又以經典“洛陽紅”牡丹做的花粉最好,顏色微粉,香滑細膩,緊貼肌膚,不宜被人看出。“白玉”牡丹顏色純白,只能做打底的白粉,“姚黃”、“魏紫”、“紅繡球”等顏色又過于鮮艷,能用的時候不多,倒是經常被采了制作菜肴。

胭脂和口脂,是三分之二的紅藍花兌了三分之一的“洛陽紅”牡丹花汁淘出來的,雖不及女子用的紅顏,但勝在自然潤澤。男子花露用的卻是陳皮露,顏色微黃,氣味清新。

待婉娘淘好“洛陽紅”牡丹花粉,沫儿只當已經好了,誰知婉娘卻拿出一小袋黃棕色的花種來,單顆有豆子大小,樣子扁圓,小盤子似的,讓黃三去研碎了淘淨。

文清道:“這是什麼?”

婉娘道:“這是上次去北市買的莨菪。”

沫儿問:“這個也要放進香粉里嗎?有什麼作用?”

婉娘道:“莨菪做出的粉的顏色和洛陽紅相似,香味也相適宜,所以加一些進去。”

沫儿疑惑道:“沒有其他的功效嗎?”

婉娘笑道:“你現在可真學壞了,小人之心,哼!”

沫儿道:“如果僅僅是因為它的顏色、香味同牡丹花粉一樣,那不如就用牡丹粉算了,干嗎還巴巴地加這麼貴的東西?我才不信你會做賠本的生意。”

婉娘哈哈大笑。

黃三將莨菪研了,淘出最細的粉,與牡丹粉合在一起,看起來果然和全牡丹粉一模一樣。

胭脂、口脂有現成的,不需要添加任何東西。到了陳皮露,婉娘卻盯著看了半日,道:“還是要放些龍鱗花汁才好。”

于是帶著文清沫儿,去三樓將那日見到的矮胖鱗甲小樹上面的金色花朵采了兩朵,用細布包住揉了之后擠出兩滴澄亮的液体,滴在了陳皮露里。

兩天過去,胭脂、花露全做好了,與香粉一起裝在盒子里,單等宋玉仁來取。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7:02

〔六〕

傍晚時節,酷熱微消,宋玉仁果然又搖著折扇來了。

婉娘取出“眼儿媚”,宋玉仁抱著盒子又聞又看,搖頭晃腦不住嘖嘖稱贊。

婉娘在一旁笑著,等宋玉仁看夠看足了,方道:“宋公子,院子里暑氣未消,不如到榭里喝杯茶如何?”

宋玉仁大喜,躬身道:“婉娘真是善解人意,小生一路趕來,正口渴呢。”

到中堂坐了,文清端了茶來。宋玉仁用眼睛斜睨著婉娘,笑道:“能認識婉娘,小生真是三生有幸。不知婉娘對小生印象如何?”

婉娘笑道:“認識宋公子,婉娘也開心得很。崇文館是文人才子云集之地,宋公子任職崇文館,定是才高八斗,婉娘想請宋公子為小女子吟詩一首,如何?”

宋玉仁一張白臉霎時變得通紅,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了一圈,支支吾吾道:“這個……小生近來學業荒廢,恐難有高作。等小生回去后專門做了再吟給婉娘聽吧。”

婉娘嬌聲笑道:“小女子識字不多,宋公子隨便一首,到了婉娘這里就是高作了,哪還需專門去做?只怕是故意不想做罷。”說著嘟起嘴巴,一副嬌憨之態。

宋玉仁眼睛都直了,賠笑道:“那在下就獻丑了。”起身揮扇,手舞足蹈唱道:“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婉娘忍住笑,拍手道:“好詩!好詩!”

沫儿在旁邊看不下去了,拉了文清跑出去,遠遠看著宋玉仁丑態百出的樣子,問道:“文清,你覺得他怎麼樣?”

文清看一會儿,道:“我見到的讀書人一點也不像他這樣的。”

沫儿道:“這人怪怪的。”

宋玉仁偷眼看婉娘神態自然,還在一旁叩擊桌面打節拍,似乎並未發現這詩是抄襲的,更加舞得興起,將這几句反復吟唱了几遍,一直跳到滿身大汗才停下。

婉娘贊道:“宋公子好詩!快坐下休息。”又叫:“沫儿!快斟茶來!”

沫儿氣鼓鼓走進去,添了茶便走。婉娘向宋玉仁笑道:“你看我這個小廝,都被我慣壞了。”回頭對已走到門口的沫儿道:“去問三哥拿些冰片給宋公子消消暑。”

沫儿去找黃三,黃三看他過來,不等發問,便遞給他盛了冰片的小碗。

婉娘重新沏了新茶來,將冰片放了一些在茶里溶了,給宋玉仁倒了一杯,道:“宋公子,請。”

宋玉仁一飲而盡,道:“好茶!好茶!婉娘親手沏的茶,當然……”一句話未了,突然不出聲了。

沫儿只道他噎住了,看看又不像。婉娘悠然自得地飲著茶,仿佛意料中的一般。

宋玉仁自己呆了半晌,突然道:“這是哪里?”說著起身,看到婉娘和沫儿在旁邊,施了一禮道:“在下宋玉仁,請問姑娘這是何處?”

婉娘抿嘴笑道:“這是聞香榭呀。宋公子定了眼儿媚,賬都已經付了。”

宋玉仁納悶道:“姑娘……我……”臉上輕浮庸俗之色全無。沉思了一下,宋玉仁道:“那在下就不叨擾了,告辭。”

婉娘道:“宋公子,你的眼儿媚!”宋玉仁遲疑了一下,接過眼儿媚,轉身走了。

文清道:“怎麼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

沫儿盯著他的背影道:“圍巾沒了。”

婉娘笑道:“傻小子,哪里是圍巾!看了几次還沒看清楚。”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7:14

〔七〕

半夜時分,沫儿被尿憋醒了。晚上黃三煮了一大鍋的冰糖綠豆沙,放在井里用涼水鎮著,臨睡前沫儿喝了一大碗。

沫儿沒有晚上起夜的習慣,從來都是一覺睡到天明,所以房間里也沒有放夜壺。忍了一會儿,實在憋不住了,便摸黑儿下了床,鞋子也沒穿,打開了房門。卻看到一絲光線,樓下還有人說話。

沫儿心想,這麼晚了,難道文清和婉娘還沒睡?仔細分辨,不僅有婉娘的聲音,還有几個不同的男人聲音,竟是一群人在說話。

沫儿偷偷溜到樓梯口,躲在柱子后面。中堂只掌了一盞銅燈,光線並不很亮。婉娘坐在中間,兩邊的椅子上一邊三人,一邊二人,其中一個竟然是黃三。

婉娘道:“這次既然他送上門來,我們當然不能錯過機會。行與不行,總要試一試。煩請三哥再忍几天。”

黃三嘶啞著聲音道:“這麼多年,我也習慣了。治不治的,都無所謂了。”沫儿大驚,原來黃三不是啞巴。

黃三旁邊一個黑衣大漢道:“要不要我們去懲治這小子一番?”

另一側一個白衣人道:“聽婉娘示下。”

另外兩個身穿藍色衣服和紅色衣服的裹得嚴嚴實實,看不清面目,只見他們二人不住點頭,卻不做聲。

婉娘道:“他不過是俗人心性,不知道這里水深水淺。當初一時好玩,偷了我的玉魚儿,倒也不曾做什麼壞事。這個事情還是我來解決吧。”看了看黃衣人和紅衣人,道:“烏冬和羅漢,你們不必操心這個,現在是藍一和赤子正在修煉的關鍵時刻,你們倆做好守護就好。”

拿出兩小瓶花露,遞給藍衣人和紅衣人,道:“收好了,這個鳳涎露,我費盡心思才配好,可以助你們一臂之力。”兩人收了,不住點頭,臉現喜色。

婉娘伸了個懶腰道:“夜深了,大家都休息吧。那個孩子,我是絕對不會松口的,今晚的事儿大家不用再提了。”

沫儿仔細分辨這四個人,卻未發現任何異常。

烏冬和羅漢似乎還想說什麼,對視了一眼,抱拳告辭。除了黃三,四人一起從后門走了出去。

婉娘對黃三道:“三哥,你放心,再過几天就好了。”

黃三嘶啞道:“婉娘費心了。”

看婉娘上樓,沫儿趕緊回自己房間,一直等到覺得婉娘睡下了才下樓撒尿。

打開后門,還是那片園子,靜謐的湖面在微弱的月光下粼粼閃光。那四個人去了哪里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7:25

〔八〕

第二天吃早飯時,黃三還是同以前一樣,神態表情十分自然。

沫儿有心要試試黃三,故意大聲叫:“三哥!麻煩幫我盛碗粥!”

黃三低著頭喝粥,並無異樣。倒是文清接過沫儿的碗,幫他盛了。

剛吃過飯,沫儿還沉浸在黃三為何要裝啞巴的思考中,卻被公孫玉容爽朗的大笑聲嚇了一跳。

公孫玉容上次被文清送回家后大病了一場,第二天與元家的下聘之約自然也取消了。公孫不二心疼不已,到處帶著寶貝女儿游玩赴宴,結交青年才俊。半月前一次馬术比賽,公孫不二為了讓女儿開心,便替她報了名。雖然最后未得名次,但公孫玉容的爽朗大氣也贏得了陣陣喝彩,其中就有于公子。

今日來聞香榭選購香粉,于公子也陪了公孫玉容一起來,還帶來了一大包點心。沫儿深恐公孫玉容再提起要買他一事,斟了茶便遠遠站開。

公孫玉容選了几種花露,于公子耐心地給出建議。婉娘在一旁含笑不語。

選好香粉,婉娘將其二人送至門口,公孫玉容突然道:“婉娘,前日所見的那個宋公子,你還記得嗎?”

婉娘笑道:“當然記得。”

公孫玉容附耳道:“我看宋公子喜歡上你了。那天在白馬寺,大熱的天他追了十几里路,來問我聞香榭在哪里呢!”

婉娘笑道:“小姐說笑了。”

公孫玉容急道:“人家當你是朋友才說這些。宋公子人很怪,你要小心。”

“哦,是嗎?”婉娘奇道,“他怎麼個怪法?”

公孫玉容低聲道:“你可不要說我嚼舌頭。我就見過宋公子几次,他有時文質彬彬,才學驚人,有時突然變得舉止輕浮,庸俗不堪,而且變化就在一瞬間,像是兩個人一樣。”

婉娘問:“于公子和宋公子相熟,知不知道宋公子是一直這樣呢,還是突然變成這樣了?”

看了看在前面等著的于公子,公孫玉容接著道:“是啊,我也奇怪,就問了于公子。于公子說,剛認識宋公子的時候,他正常得很。一個月前,他們去洛水上划船對詩,不知怎麼,宋公子一腳踏空,竟然掉進水里了,這些文人秀士都不會水,趕緊請了漁家下水打撈,一個時辰過去連只鞋子也沒撈到。大家都以為宋公子肯定溺水身亡了,几人痛惜不已,有几個與宋公子交好的正手撫船舷放聲痛哭,卻見宋公子自己游回來了,而且身体柔軟,游得飛快。”

見婉娘聽得入迷,公孫玉容神神秘秘地說道:“于公子說,當時看著就覺得奇怪,因為曾親耳聽宋公子說過他不會水,是個旱鴨子。不過只當他是落水后急切之下的緊急反應,所以也不在意,一船人看到他沒事都很高興。但后來就發現不對勁了,他變得又俗氣又愚蠢,討厭得很。”

婉娘笑道:“我也覺得他這人有點怪。他還來我這里買香粉了呢。”

公孫玉容緊張道:“你不會喜歡他吧?他肯定是落水后受了驚嚇,變得不正常了。你放心,我以后可以給你介紹,你喜歡才華橫溢的,還是喜歡家世顯赫的?”

婉娘笑道:“多謝公孫小姐的美意。婉娘等什麼時候想找人做伴了,一定去找公孫小姐成全。”

公孫玉容喜滋滋道:“好吧。只要不喜歡他就好,頂討厭的一個人。”說著叫過于公子,飛身上馬,一徑去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7:38

〔九〕

天氣太熱,沫儿吃了几塊公孫玉容送來的糕點,又吃了一個桃子,便不肯吃中午飯。結果不到晚飯時間,便叫著餓,和文清纏著婉娘上街吃去。這時有一個小童敲門,送來一張帖子。

婉娘打開一看,笑道:“這宋公子真懂人的心思,我正准備答應帶你倆上街呢,他已經在溢香園定好位了。”

溢香園新開張,就在聞香榭的巷子口,相距不過一里,主要經營牛羊肉湯等,兼有各種精致小菜,門口豎著八根三丈高的柱子,上面挑著八個牡丹花燈,左右兩個石獅,雖不似謫仙樓奢華,卻也氣派。婉娘三人剛到樓下,宋公子便在二樓窗口探下頭來,叫道:“婉娘!”又飛身迎下樓來,殷勤地幫婉娘去了帽子,拉好椅子。宋玉仁身穿一件白色府綢長衫,腰系玉帶,腰間掛了一個紅色同心結,結中打著一個玉玨,臉傅白粉,身灑花露,不說不笑時,倒顯得玉樹臨風。

婉娘笑道:“宋公子破費。”

宋玉仁喜笑顏開道:“婉娘能來,是小生的福分。”回頭告訴酒保:“可以上菜了,其他時候在門口候著就行了。”

婉娘道:“宋公子,我們今日喝一杯如何?”說著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來。

宋玉仁又要看,又要裝做沒看見,一邊眼睛溜溜地轉,一邊忙不迭地叫酒保:“拿酒來,拿酒來!”

酒保進來道:“客官要喝什麼酒?我們有上好的女儿紅和杜康,還有米酒。”

婉娘道:“那就杜康吧。”

一會儿工夫,桌子上便擺滿了菜肴。棒打牛肉、紅燒牛尾、醬爆鵝腸、烤羊排四個熱菜,還有涼拌耳絲、什錦時蔬、干煸香菇、麻辣酸筍四個涼菜,外有燙面角、鍋貼兩盤點心,最后上來一盆香氣四溢、潔白如奶的羊肉鮮魚羹。文清和沫儿顧不上說話,只管大吃大嚼。

婉娘不住咯咯嬌笑,宋玉仁雙眼迷離,再也不離開婉娘的臉,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一會儿就滿面潮紅,舌頭打結。

沫儿吃飽喝足,揉著肚子躺在椅子上,抹了抹嘴,這才看了一眼已經伏在桌子上的宋玉仁。

那宋玉仁趴在桌子上,他的背上,趴著一條手臂粗細的褐色斑紋蛇,流著涎水,一滴滴落在宋玉仁的脖子上。

婉娘似乎並未發現,自己盛了一碗羹,嘗了一口贊道:“這味儿真不錯。”

沫儿扭頭見文清正低頭啃一塊羊排,便叫道:“婉娘,宋公子喝醉了,怎麼辦?”

婉娘也不抬頭,只管說道:“那等文清吃好了回去套車來吧。”

文清一聽,丟下羊排道:“我已經吃好了。”

沫儿急得沒法,唯恐嚇到文清,起身站到宋公子身邊,擋住文清的視線,道:“文清,還剩這麼多菜,宋公子肯定也不吃了,我們要不要給三哥帶一些?”

文清高興道:“好啊,好啊。”跑去問酒保要了几張油紙,將剩下的羊排、牛肉以及鍋貼、燙面角包了,回聞香榭趕車。

看文清蹬蹬下樓,沫儿才小聲道:“婉娘!”用眼睛示意宋玉仁的背部。

婉娘慢慢地品完了酸筍,這才笑道:“你這麼小聲做什麼?他又不會醒。”

沫儿緊張道:“我一直看到宋公子脖子里有條圍巾,卻原來是纏著一條蛇。現在怎麼辦?”

婉娘道:“他用了我的眼儿媚,又喝了杜康酒,得醉上一會儿,即使醒了也動不了。”

沫儿這才重新坐下。婉娘吃了一會儿,起身走到宋玉仁身后,拔下頭上的簪子,插在蛇的七寸部位。

那蛇一激靈,昂起來頭,扭動了几下,似乎突然發現自己現了原形,一雙黑褐色的小眼睛現出驚恐之色,舌頭一探,發出咝咝的聲音,嚇得沫儿慌忙站了起來。

婉娘仍然坐下悠閑地品嘗著菜肴,猶如沒看見一般。

“婉娘,”蛇突然變成了人臉,仍是宋玉仁的模樣,在沫儿看來,好像宋玉仁長了兩個頭一樣,一個趴在桌上,一個和婉娘說話,十分詭異。“你是怎麼……”

沫儿緊張地盯著人面蛇,唯恐他突然扑過來。

人面蛇仿佛看到了什麼,突然表現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大驚道:“你……你……原來你是……”

沫儿見人面蛇臉色大變,急忙回頭,卻見婉娘悠然自得地夾起一片薄如蟬翼的羊肉片,笑道:“溢香園的菜肴真不錯,多謝宋公子。”

“是小生有眼不識泰山。原來婉娘早就看出小生的真身了。”人面蛇咝咝道,“小生冒犯了……可是小生對婉娘一片真心,天地可鑒。”

人面蛇的小眼睛里一片真誠,看來這倒是真的。但他說話時帶出的咝咝聲,還是讓沫儿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婉娘笑道:“能獲蛇兄公蠣青睞,婉娘三生有幸。”——原來他叫公蠣。

公蠣眼珠子骨碌碌亂轉,小心翼翼道:“那這是?”他斜眼看看脖子上的玉簪。

婉娘笑道:“不知公蠣還記不記得今年三月三之事?”

一提到三月三,沫儿就一肚子別扭,要不是因為那天引發的一系列事,他也斷不會和婉娘定下“賣身契”。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7:57

伍 烏靈煙

〔一〕

三月三。

在神都洛陽,各家各戶都要吃雞蛋、挖薺菜,游春踏青。

這天。洛水南岸大片的桃花正開得花團錦簇,遠遠望去,猶如少女緋紅的臉儿。踏青的游人歡聲笑語不斷,但最熱鬧的,當屬城外上東門外的商市。這時天時尚早,商市已經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各種吃的、用的、玩的、戴的琳琅滿目,一幅繁榮歡欣景象。

唯獨一個八九歲的小乞丐,頭發凌亂,眼珠漆黑,一臉的陰霾愁苦,顯出不符合年齡的老成。他縮著肩膀躲在一塊大石后面,偷偷觀察來往的人群。

一股誘人的香甜隨風四溢。小乞丐聳起鼻子,盯著不遠處兩個盛滿麻花的大籮筐不住吞咽口水,辨認著高高挑起的條額上寫的“上店街麻花”几個大字,恨不得去偷一些來。

他唯一的好友——劉庄村小五的娘病重,只想吃口麻花,小乞丐聽了好友的哭訴,拍著胸口保證幫小五弄些麻花回來,可現如今他在街市站了半天,一文錢都沒要到,肚子餓得咕咕響,別說麻花了,連最便宜的干饃饃都買不起。

賣麻花的中年胖掌櫃卻不曾注意到他,一邊手腳不停地做著生意,一邊同旁邊經過的熟人打招呼著,不多一會儿,兩擔麻花已經賣空了一半。

小乞儿嘆了口氣,剛想湊到麻花擔前討根麻花,集市上突然喧嘩起來,一個身穿綢緞芥衣的大漢,騎著匹高頭大馬,從集市東頭一路奔馳而來。一時間,賣糕點的、賣包子的、賣鹵肉的、賣日雜的、賣鐵鍋的,都慌不迭地搬起家什躲避,小乞儿嚇傻了一般呆在路中間,眼看就要撞上,被旁邊的王掌櫃一把拉到路邊。那大馬停也不停,一路“得得”地過去了。

“瞎,你這孩子……”王掌櫃這才注意到被自己救回一命的是個穿著破爛的乞儿。他素來心慈,看這孩子瘦瘦弱弱,腳上胡亂纏著几片破布權當鞋子,一時憐惜心頓起。遂叫小伙計找了個舊籃子鋪上油紙,裝了滿滿一籃麻花,又細心地在上面蓋上紅油紙,接著從陶罐里拿出一個雞蛋,遞給乞儿。

“孩子,今儿三月三,要吃雞蛋哪。這些麻花也送給你吃吧!”

小乞儿眼光一閃,似乎有眼淚要奪眶而出。他接了籃子,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老成地說:“王掌櫃人好,生意興隆,財源滾滾!”

王掌櫃一臉和氣地擺擺手,不以為意。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8:10

〔二〕

這乞儿正是方沫儿,年方九歲,無父無母,原先被汝陽縣梅庵的方怡師太收留,方怡師太半年前去世后,他只身一人流落到洛陽郊外行乞,平日就住在離貧戶小五家不遠的破土地廟里。沫儿表面刁鑽古怪,為人卻很重情義,他素來乞討看慣了別人臉色,不免個性有些偏激,如今得了王掌櫃一整籃麻花,倒喜得不知該怎麼好了。

“梆!”一個杏仁瓠子准確地打在他的頭上,還伴隨著一聲低笑。

沫儿朝杏殼儿丟來的方向斜了一眼,原來是個穿黃衫的女子,眉眼靈動,容貌清秀,站在高處的台階上,用一個魚戲蓮葉的團扇掩著口儿正對著他笑呢。后面跟著一個憨厚的少年,一手抱著個潔白的瓶子,一手拿著一包杏仁。

沫儿橫了他們一眼拉過山石旁邊一株低矮桐樹的葉子擦了擦手,不耐煩地撫掉頭發上掛著的半個杏殼子,轉身跑開。他決定先去河東挖些薺菜,一並給五儿帶去,才沒空理會這些閑人。

沿著洛水往東近水的地方,薺菜長得又肥又大。沫儿用棍子挖了,用前襟兜著,一會儿工夫就挖了一大兜子。看看差不多夠中午吃的了,他直起腰,准備回去,卻看見前面的草地上一閃:一塊魚形玉佩半掩在草叢里。玉佩有一寸多長,顏色翠綠,雕工精致,在魚背鰭處穿了一條紅色的絲帶,像是游人不小心掉落下的。

溫潤的玉魚儿握在手中有種說不出的舒服。沫儿用手掂量著,突然想,這個玉魚儿應該很名貴,要是當掉它,就可以給小五的娘抓藥了,一時跳將起來,恨不得一下子找到小五,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已經挖好的薺菜自是一棵也舍不得丟下。沫儿耐心地將薺菜兜在衣襟里。正要起身跑開,卻見一大漢張望著走了過來,一看到沫儿,就吆喝道:“嗨,小子,有沒有見到一塊玉佩?”

那大漢一臉橫肉,著一件芥色綢衣,將前方下擺撩起扎在腰帶上,露出烏黑閃亮的玄色長褲,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正是剛才在集市上縱馬差點撞到自己的人。

沫儿后退了一步,呆呆地看著他。

大漢向四周草草搜尋了一番,雙眉緊皺,目露凶光,道:“小子!我剛才就在這里撒了泡尿,回頭就不見了玉佩,就你在這里挖野菜,不是你撿了還有誰?說,是不是你藏起來了?”

濃重的黑氣,熟悉的味道,受驚的馬,噴涌的鮮血……一幕幕畫面紛至沓來。沫儿打了個激靈,眼底露出驚恐之色。

只見黑氣如一條條小蛇從大漢張開的鼻孔中進進出出,使他的臉呈現一種不尋常的死灰色。但那大漢卻毫無察覺,見沫儿不說話,把眼一瞪:“說你呢,小雜種!有沒有拿我的玉佩?”

沫儿一怔,聽大漢罵自己小雜種,頓時惱了,抖了抖衣服,順手把玉魚儿丟進薺菜中間,口齒伶俐地說道:“你這麼厲害作什麼?這地方是大唐李家的,又不是你家后院!你丟了東西,別人就來不得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撿了?別看小爺窮,你的破爛東西我還不稀罕呢!”

大漢只道小乞丐嚇唬一下就好了,沒想到他答的一套一套的,一時氣結,伸手來抓沫儿。沫儿雖然瘦小,卻十分靈巧,往旁邊一閃,大漢抓了個空,腳下一滑,趔趄了几步才穩住身形。沫儿趁機往回跑。

到底步子小些,又要顧著衣襟里的薺菜,跑了一段,眼看著大漢追了上來,可巧前面來了几個游玩的人。

沫儿將薺菜連同玉魚儿一同倒進旁邊的草叢里,將玉魚儿蓋了個嚴嚴實實,回頭對著大漢叫道:“舅舅饒了我吧,我知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大漢抓到沫儿,只管劈頭蓋臉地打來,沫儿哭得臉上眼淚鼻涕儿齊流,嘴里卻不閑著:“舅舅,我們家的房產不要了,看在和我娘兄妹一場的份上,您放過我罷……我娘都死了!都給您罷,我不去告官啦!”

旁邊有游人停了下來,圍觀議論。

那大漢又驚又氣,只顧“小雜種”、“打死你”地罵,下手更快,沫儿眼角很快紅腫,本來就爛的衣服也被撕去几塊。

一老者看不下去了,喝道:“住手!哪有這樣打孩子的?有什麼事不能慢慢講?”

大漢扭頭啐道:“關你何事!莫聽這小子胡說,我根本不是他舅舅!”

沫儿不等那大漢說完,哭著對老者說道:“我爹娘死了,舅舅想要我家的房產,非要說我拿了他的玉佩,要我把房子折給他,我不肯,他便追著打我……”說罷只管嚶嚶哭泣。

大漢大聲辯道:“我的玉佩丟了,他撿了去,卻不承認!我,我不是他舅舅!”

那老者見大漢一臉凶相,本來對他剛才的態度有所不滿,又看到沫儿哭得鼻一把淚一把的,再說舅舅哪有亂認的?便認定是大漢說謊,斥責道:“虧你還是長輩呢,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儿來!”其他游人也紛紛指責。

那大漢百口莫辯,再一看沫儿,看似哭得傷心,眼底卻現狡黠之色,不禁惱羞成怒,本想抓住沫儿再打一頓,卻慮旁邊眾人阻攔。遂惡狠狠道:“好你個狡猾的臭小子,你敢不敢讓我搜一搜?”

沫儿哭道:“舅舅,我真的沒拿你的玉佩。”說著把全身的口袋都翻過來,一一給圍觀的眾人和大漢看過。

大漢見確實沒有玉佩,眾人又目光爍爍,沫儿涕淚滿臉,鼻青臉腫,不漏一點異色,只好冷哼一聲,甩袖走了。

眾人便也漸漸散了。

那大漢並未走遠,還在前方草叢中四處尋覓。沫儿呆立了片刻,突然飛奔追上大漢,說道:“喂,你是騎馬來的吧?你那馬儿太烈,今天不要騎了!”

大漢回身,呵斥道:“滾開!小雜種!”

沫儿站住,盯著大漢的背影,賭氣道:“哼,別怪我沒提醒你。”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8:23

〔三〕

沫儿回去將薺菜重新攏起,將玉魚儿小心地放在貼身的內衣口袋里,這才起身。一抬頭,又看見先前丟他杏殼儿的黃衫女子站在左邊一蓬荊條處抿著嘴儿笑呢,少年仍跟在她身后。

沫儿見她笑自己,只當是滿面血污太過狼狽,遂扭過頭輕哼了一聲,跳上官道,准備回去。哪知那女子和少年竟然跟了過來。

此時已臨近中午,道路上行人漸少,黃衫女子步伐加快,和沫儿並排走在一起。沫儿用眼睛余光掃了一眼,並不在意,只管走自己的。

“他活不過未時啦,是不是?”黃衫女子輕笑道。

沫儿頓了一頓,卻不接腔,腳步更快。

黃衫女子也跟緊了,道:“喲,你跑這麼快干什麼?已經來不及啦。”

沫儿站住:“你胡說什麼?什麼來不及?”

黃衫女子淡然道:“還有誰?小五的娘,小五,來不及啦。”

沫儿頓時胸口一陣擁堵,淚光在眼眶里滾動。

黃衫女子嘆道:“唉,你畢竟還是個孩子。”說著,憐惜地摸了摸沫儿的頭。

她的手很軟,袖子里飄出一種幽香,讓沫儿覺得很舒服。沫儿呆了一下,倔强地打掉她的手,並生生把淚水堵了回去。

“我要回去了。”沫儿冷冷地道,“我不認識你。”

黃衫女子眼波流轉,吃吃笑道:“小兄弟,不是我要跟著你,是我的東西還在你那儿呢。”

沫儿冷笑道:“你的東西?老天爺給的東西,怎麼就成了你的了?”

黃衫女子還是一臉笑意,“那個玉魚儿,是我聞香榭的東西,在魚尾底部,有聞香榭的鐫刻呢。不知怎麼跑到了張龍那個市井無賴的手里。”

張龍自然就是剛才那個打沫儿的大漢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記得沫儿的提醒。

沫儿白了她一眼道:“我不知道什麼聞香榭,也沒見過玉魚儿,老天爺給的就是這些薺菜,薺菜上面可沒打著你的名儿。你若想要,我就吃虧分你一半,就當積德行善了;你若不要就別跟著我,耽誤我中午包餃子,我還想好好地過個三月三呢。”

黃衫女子嗔道:“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子!”然后莞爾一笑,又道:“要不我們做個買賣如何?”

沫儿道:“我一個小叫花子,哪有本錢和你做買賣?不做不做!”扭頭不聽。

黃衫女子盈盈笑道:“玉魚儿給我,你可以住在聞香榭,而且我答應你三件事,如何?”

沫儿哂笑道:“真是好笑,我又有什麼事情要求你的?什麼聞香榭聞臭榭的,我才不愛去呢!”

黃衫女子笑意更濃,隨手拿出一個三寸來高的黑色小瓶,往沫儿鼻子下一放。

黑氣源源不斷從小瓶中冒出,帶著那種又香又臭、難以描述的味道,熟悉而恐懼。沫儿的眼睛睜得溜圓,嘴巴微張說不出話來。

黃衫女子一聲輕笑,用手輕輕一撫,黑氣鑽入瓶子,瞬間不見。

沫儿滿臉憎惡,結結巴巴道:“你……你用這個害人……”

黃衫女子回頭朝身后的憨厚少年笑道:“看來烏靈煙做的沒錯了,下步便可做腐云香。”憨厚少年似乎很高興見到沫儿,慌忙解釋道,“不是害人,是為了破解它才做的……”皺了皺眉,似乎覺得說不清楚,熱切道:“你來我們聞香榭吧,我慢慢講給你聽。”

沫儿眼底警惕之色更重,瞪了他一眼,堅決地搖頭。

黃衫女子笑著朝少年擺擺手,自己俯身在沫儿耳邊悄聲說道:“在聞香榭,至少你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會被人當做妖孽。”

沫儿垂下眼睛,置之不理。

黃衫女子並不著急,微笑道:“好吧,我走了。如果你想明白了,就到城里修善坊的聞香榭找我。”伸手從少年背后的包裹中抽出一條鵝黃色的手絹來。手絹正中用金色絲線繡了一條金魚,旁邊用紅線繡著“聞香榭”三個字。“拿好這個,到時不管我在不在,都有人會安置你。”說罷將手絹塞到沫儿手中,帶著少年飄然而去。

沫儿目送兩人走遠,心中依然七上八下的。看著手中的鵝黃絹子,一時不知怎麼才好。有心想把絹子丟了,轉念卻想,這絹子用料精細,用來包裹那個玉魚儿倒是剛好。

眼看已到正午,沫儿匆匆回到自己藏身的破土地廟,把玉魚儿用絹子裹了藏在土地爺泥像的后腦勺里,換了一套干淨整潔的衣服,又找了條破口袋把挖的薺菜裝了,這才趕往小五家。

不知道小五的娘怎麼樣了……如果玉魚儿當掉給小五的娘治病就好了……可是那魚儿上有聞香榭的鐫刻,會不會被官府抓起來呢?……沫儿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跑得飛快,一會儿就看到了小五家門口的大柳樹。

一條小溪從邙山噴涌而出,斜著彙入洛水,將村落划為兩半,西邊的是郭庄,東邊的是劉庄。小五家就住在城外集市附近的劉庄村頭。

小五家的門敞著,沫儿叫了几聲,見沒人應,便走進堂屋,卻發現堂屋空蕩蕩的,小五和他娘都不在,他把早上王掌櫃給的盛麻花的籃子放床頭桌上,晃晃悠悠出了小五家。

突然想到黃衫女子的話:“小五,小五的娘,來不及啦。”

斜靠在門前的大柳樹上。天空藍得耀眼,太陽光很强烈,照在身上有一種不正常的暖。沫儿心想,那些光線是不是同黑氣一樣,能夠吸取人的靈魂呢,因為他覺得,他的靈魂已經被吸走了,只剩了一具乏力、倦怠的軀殼。

一群吵嚷聲從遠處傳來。一個農夫帶著几個人往小五家這個方向走來。

“大爺,您看,就是這所宅子,臨近集市,去城里也方便,你給看著開個價?”農夫點頭哈腰地對領頭的一個身著胡服的人道。

沫儿想起來了,那個農夫是小五的叔叔。

沫儿衝過去,大聲叫道:“小五呢?”

農夫回頭看到沫儿,不耐煩地說:“小五去長安學徒啦!”

沫儿不服氣道:“小五的娘剛死,小五就去長安啦?他還要回來呢,你怎麼能賣掉小五的房子?”

農夫皺眉罵道:“你從哪里蹦出來的?哦,你是……”

農夫抓起門旁的一把大掃帚,朝沫儿揮了來:“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次咒死我家耕牛的那個小乞丐!小五的娘也是你咒死的吧!你這個小妖孽!別逃!”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8:33

〔四〕

沫儿逃回了他的小破廟。薺菜已經不記得丟在哪里了,麻花也忘了拿出來,臉上被掃把划了几條血痕。這倒沒什麼,可是他唯一一套体面衣服的袖口被撕破了。

小五的娘會死,在沫儿見到小五的時候就知道了,但他除了幫小五去要一籃麻花滿足他娘的最后願望,沒有其他辦法。

可是小五走了,他卻不知道。

衣服會被撕破,他也不知道。

沫儿換上小乞丐服,把脫下來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疊好,用油紙包了,然后坐下。

方怡師太說:“沫儿,不要哭呀。哭也改變不了什麼,還是要高高興興地繼續活下去。”

方怡師太說:“傻孩子,你知道就好了,別說出來。世人都被蒙了眼,你說了真話,他們卻會認為你是怪物。”

方怡師太說:“世上有壞人但也有很多好人。你不能因為一兩個壞人就也做壞人。”

方怡師太說:“唉,我也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誰……但現在你是我的孩子呀。”

方怡師太說:“你看,我給你做了新衣服啦。你穿上我瞧瞧。”

方怡師太說:“孩子,我要死了,不能護著你了。離開這里吧,以后你要自己生活了。”

沫儿一向很聽方怡師太的話,方怡師太說讓他不要哭,他就不哭。今天他也沒哭,可是眼睛很不聽話,不停地流出一些咸咸的水珠,弄得臉上火辣辣地疼。

土地廟不能再住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小五的叔叔就會來人來把他抓起來活活燒死,就像方怡師太死去那天一樣。沫儿擦干眼淚,站起來把包了衣服的油紙包夾在腋下,回身給土地爺恭恭敬敬地磕了几個頭。把包著玉魚儿的手絹取出,塞進懷里。

沫儿半年前來到洛陽,一直在城外討生活,少有進入城中的。如今既然小五走了,土地廟也住不得了,還不如進城算了。洛陽城這麼大,總能過得下去。

此時,心里如此盤算著,沫儿揣著玉魚儿和全部家當朝上東門走去。

一個鐵匠挑著集市上沒賣完的鐵叉、鐵鍬等,走著沫儿前面。將到城門口,扁擔后端的繩子突然脫落,上面綁的貨物落了地,另一端吃重下沉,扁擔倏然揚起。恰巧一輛馬車從城門中轔轔而出,揚起的扁擔“叭”地一聲打在了馬頭上。馬儿受驚,往左一竄,迎頭撞在一匹從城外飛奔而來的高頭大馬的脖子上。那匹馬一聲長嘶,前蹄站立,馬鞍上的人被直直地甩了出去。

事故發生几乎就在眨眼之際,眾人目瞪口呆,等聽到了從馬上摔下之人的哼哼聲,才有人跳將起來勒住馬,查驗傷者。沫儿回過神來,定睛一看,芥色綢衣,玄色長褲,不是張龍卻是哪個?

那張龍吭吭哧哧從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塵土,伸手去抓馬轡,看起來似乎並無大礙。

沫儿心里長出了一口氣。正待轉身走開,卻見那張龍喉頭“咕”地一聲響,一口鮮血噴涌而出,頓時委頓在地。

沫儿大驚,睜大眼睛看著張龍。那張龍兀自吐血不止,眼見已經奄奄一息。沫儿從圍觀眾人的腿縫中看過去,一心盼望這張龍不要死去。誰知張龍恍然間抬頭,正和沫儿目光對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滿眼驚懼之色,抬手指著沫儿道:“你……你這個妖……”一句話未了,氣絕身亡。

沫儿渾身顫抖,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看到張龍凸起的眼珠子仍盯著自己,心怦怦直跳,害怕異常,大叫一聲,轉身逃進城門。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8:50

陸 腐云香

〔一〕

天色漸暗,路邊的酒樓店鋪都點起了燈籠,逶迤數里,斗移閃爍。其時洛陽城中實行宵禁,亥時三刻,閉門鼓一響,街上空無一人。狂奔一氣的沫儿貓著腰,縮在牆角蹲了一夜,几乎不曾凍死,不禁懷念土地廟那軟軟的稻草了。

哪知几日之后,沫儿就如魚得水,將洛陽城摸了個遍熟。

神都洛陽天街寬闊,綠樹成蔭,洛水穿城而出,其間澗水、伊水等河流彙集,山水秀麗;恰逢三月底牡丹盛開,姚黃、魏紫爭奇斗艷,宛如天堂一般。且商貿繁榮,民間富庶,乞儿並不多。如此一來,沫儿的日子竟比在鄉村還要好過,仗著機靈,會扮可憐,嘴巴又乖巧,很快便有店小二專門留給他一些比較好的飯菜。

他還覓到一處好的安歇所在:周公廟。周公廟設在福承坊,是紀念周公姬旦的祠廟,亦稱元聖廟。這廟晚間並不落鎖。沫儿便夜夜等閉門鼓打過之后,就偷偷溜進側房,並尋機將衣服和玉魚儿藏在廟內一塊石板之下。

這日,沫儿打算到南市去討些吃的,剛轉過定鼎路,就有一股香甜之氣飄來,著實誘人。隨著香味找去,沫儿摸進了皆是賣糕點的牌樓賢德里的巷子:馓子、桃酥、杏仁餅、麻花、油角、糖糕、桂花糕等,應有盡有,引得他口水漣漣。

沫儿在巷口一家賣馓子處討得一些碎馓子,狼吞虎咽地一口吃了,又去第二家。哪知第二家賣油角的伙計十分凶惡,不僅趕他出來,還順手給了他一火棍。

沫儿跳開,站在不遠處破口大罵:“你不給就不給了,打你家小爺做什麼?瞧瞧你的樣子,呲著滿嘴大齙牙,連糞叉都不用買了!充什麼大爺呢!”罵完又拍手唱起來:“好小子,長得瞎(洛陽土話,差的意思),憨斑鳩臉儿麻子花;大齙牙,當糞叉,又矮又丑賽倭瓜。小雀儿見了躲著走,小猴子見了叫呱呱。美人牽來大白馬,一腳踢你個大馬趴……”

伙計驅趕叫花子,路人本來見怪不怪,但聽到后來,見小叫花子伶牙俐齒,罵得句句押韻,十分好笑,都圍上來看熱鬧。那伙計本就因面貌丑陋至今未娶,一聽小叫花子奚落他,不禁暴怒,越發顯得齜牙咧嘴丑陋無比,抓起一把火鉗就來打。

沫儿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伙計始終在后面追。到了巷子尾,眼看要抓到沫儿了,沫儿扭身躲在路旁一個中年人后面。中年人倒也仗義,伸臂擋住沫儿,勸道:“張麻子,和一個小孩子較什麼真呢。”

張麻子氣哼哼地站了,說道:“王掌櫃,你不知道,這小乞丐牙尖嘴利,可不是什麼好鳥!”

王掌櫃顯然知道這張麻子的症結所在,嘆道:“男人相貌有什麼美丑之分?要不是你這臭脾氣,十個老婆也娶了,如今還不改一改?”

張麻子把火鉗重重地丟在地上,狠狠地瞪了沫儿一眼,轉身回去;走了几步又回來,把火鉗撿了去。沫儿在王掌櫃身后探出頭來,又擠眼睛又吐舌頭。

王掌櫃看著張麻子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然后回頭看身后的小乞丐,卻見小乞丐木呆呆盯著自己,滿眼驚懼,猶如被定住了一般。

王掌櫃只當小孩子被嚇住了,便自行走回店鋪營業,回身拿了一包放在櫃台深處的油紙包,遞給旁邊的小伙計,道:“把這給那個小叫花子吃吧。”

伙計走來把紙包塞給沫儿,原來是一包碎麻花。

沫儿仍呆呆地一動不動。

王掌櫃店鋪的招牌上,赫然寫著“上店街麻花”。

而慢悠悠走回鋪里的王掌櫃,黑氣已經繞滿了他全身。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9:03

〔二〕

愣了有一刻工夫,沫儿突然發足狂奔。包麻花的油紙破了,麻花掉了一地,也顧不上撿。

賢德里離周公廟有一段距離,等沫儿從周公廟里取了自己的東西來,午時已經過了。沫儿拐進一個小胡同里,找到一個僻靜的所在,把剩下的碎麻花一股腦儿倒進嘴巴里,然后拿了玉魚儿出來。鵝黃的絹子有些髒污,陽光下的玉魚儿透出一種沁人心扉的涼意。

聞香榭。修善坊的聞香榭。

修善坊就在南市附近。東都城內這樣的“坊”共有一百多個,分工各自不同。修善坊主要集中了賣胭脂水粉、釵環首飾、衣料布匹的商戶,是以沫儿很少去。

沫儿來到了修善坊,恨不得將各條街道的底儿翻出來,卻仍沒找到聞香榭。拉過几個路人,皆搖頭不知;就連街上几個老字號店鋪的伙計,都稱從未聽說過修善坊有叫“聞香榭”的。

太陽快下山了。已有香料鋪子、首飾店面關門謝客。沫儿在一家店鋪的門口坐了下來。

找不到聞香榭。怎麼辦呢?

莫非記錯了?沫儿拿出絹子,細細地看了一遍,沒錯,是寫“聞香榭”三個字。而且他也清楚記得黃衫女子說“修善坊的聞香榭”。

沫儿茫然地看著落日周圍的云朵由紅變暗,再漸漸不見,無意識地拿著絹子在手指上纏繞。

“喂。”有人輕拍沫儿的肩頭。

沫儿回頭一看,卻是那日跟著黃衫女子的少年。“原來你在這里呢,讓我好找。”少年輕聲道。

沫儿很高興,卻故意裝作不認識,問道:“你是誰啊?找我干嗎?”

那少年老實答道:“我叫文清。你不記得我了?三月三那天我們見過的。婉娘說你在找我們,要我帶了你去。”

沫儿哼了一聲站起來,大模大樣地說道:“那你還不帶路?”

沫儿跟在文清后面,七拐八拐的,來到一處大宅子的圍牆外面。紅磚綠瓦,飛檐翹脊,像是某個達官貴人的府邸后宅。

文清道:“到了。”

沫儿見著這圍牆上並無門,正滿腹疑惑,卻見圍牆突然開了,黃衫女子婉娘——今天穿了件紫衫——笑吟吟地迎了出來。原來門與圍牆融為一体,不僅顏色相同,連磚的花紋都毫無二致,從外面看不出絲毫破綻。

“快進來吧。”她笑眯眯地看著沫儿,口氣十分自然。

沫儿默默走進去,圍牆房門重新關上。

一進門,沫儿就被正堂里整面檀香木架上各式各樣的精致瓶子唬了一跳,這些瓶子或陶瓷的、或象牙的,或貝殼的,或碧玉的,正散發出幽幽的香味。

婉娘撫著頭發微微笑著,並不接話。沫儿站在中堂頓了半晌,十分突兀地說道:“我來做買賣。”說罷,便將玉魚儿遞予婉娘,直通通說道:“你說答應我三件事,那麼我現在就說第一件:幫我救上店街麻花的王掌櫃。”

婉娘接過玉魚儿,笑道:“你還沒吃飯吧?——文清!”

文清應著,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過來。托盤上放著一盤青菜,一盤葷菜,還有一個精致瓷碗盛了滿滿的白米飯。

沫儿從早上到几乎沒吃什麼東西,飯菜的香味刺激著他的喉頭咕咕作響。別說有菜,就是沒有菜僅一碗白米飯,他也照樣吃得下去。

飯菜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要擱往常,沫儿早就扑上去了,但今天不行。

“我要你幫我救上店街麻花的王掌櫃。”沫儿咽了口水,將目光從飯菜移向婉娘,眼神堅硬得像一顆石子。

婉娘抿著嘴儿笑:“唔。先吃飯吧。”

沫儿倔强地盯著婉娘:“你不答應,我就不吃。”

婉娘摩挲著玉魚儿,低聲道:“你想好了?”

沫儿道:“我想好了。”

婉娘輕笑道:“你要是做了這個買賣,以后可就是我聞香榭的人了需得簽一紙十年的賣身契。安排做什麼你就要做什麼了,如何?”

沫儿心想:“難道你叫我殺人我也去?”

正欲張嘴質問,婉娘仿佛知道他要問什麼,笑道:“你放心,殺人放火、劫道越貨這種非法的勾當我當然不會讓你去做,而且也不叫你白做,一個月三百文,怎麼樣?”

沫儿道:“那就是成交了?”

婉娘拍手道:“成交!”

沫儿再忍不住,扑上去風卷殘云,把飯菜掃了個一干二淨。

婉娘笑吟吟地看著他吃。

看他吃得差不多了,婉娘問道:“明天什麼時辰?”

沫儿將粘在碗邊的最后一顆米扒進嘴里,說道:“午時一刻。”

“什麼方式?”

“好像是……”沫儿遲疑了一下,“房子什麼的,倒了,正好砸到他。”

“你見到他時他怎麼樣?”婉娘又問。

沫儿道:“我聞到了。”

“什麼味道?”婉娘道。

沫儿皺眉道:“說不上來,又香又臭的。還有顏色。”

婉娘的眼睛亮了下,顯然很感興趣,“什麼顏色?”

沫儿道:“黑色。同你的什麼烏靈煙一樣。”轉而警覺,“你做烏靈煙干什麼?”

婉娘悠然笑道:“放心,那點烏靈煙害不了人的。”沫儿想想覺得在理,便不再糾纏,但仍滿臉戒備。

“為什麼要救他?”婉娘搖了搖手里的團扇,“就因為他那一籃子麻花?”

沫儿的臉呆了一下。那日王老板送一籃子麻花給自己,婉娘竟然也知道。“他是好人。”沫儿甕聲甕氣答道。

“好人不止他一個,”婉娘咬著嘴唇凝視沫儿,“救得過來嗎?”

“不,”沫儿固執地說,“其他人我不管。”

婉娘長嘆一聲,“那好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9:14

〔三〕

這一夜,沫儿洗了澡,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覺,似乎連個夢都沒有做,次日一早,穿上文清給他准備的衣服,下了樓,看到婉娘和文清已經起來了,正在擺碗筷。旁邊還有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正蹲在地上從一個竹籮里挑揀一些黑紅色花瓣。

文清抬頭看著煥然一新的沫儿,似乎呆了,婉娘抿嘴笑道:“文清,以后你們——對了,你叫什麼?”后面一句卻是對著沫儿說的。

沫儿生硬硬地回道:“沫儿!方沫!”

婉娘看著沫儿一臉別扭的樣子,掩口笑道:“太好了!有了沫儿,這聞香榭就有趣了!”然后指著蹲在地上的男子對沫儿道:“沫儿,這位黃三哥,以后你叫三哥就好了——文清,你可是哥哥了,以后要讓著沫儿啦。”

說著拍了拍男子的肩頭,男子抬起頭來,婉娘指指沫儿,雙手比划著,看意思是告訴他來了個沫儿。那男子看了一眼沫儿,面無表情依舊干活——原來竟是個聾啞人。文清卻在旁邊連連點頭。

沫儿惦記著王掌櫃,吃了几口粥就連聲催促。婉娘卻不著急,慢悠悠吃了多時,上了樓好久才下來:身著青色寬袖羅紗裙,翠綠的長披帛,略施粉黛,云鬢高挽,頭上隨意插了一件碧玉簪,頸中帶了一串珠子,個個有手指大小,散發出隱隱的光暈,愈發映得她面如桃花,端庄大氣,與往日形象大為不同。

出了聞香榭,已有一輛華麗的馬車等在門口。婉娘乘車,文清趕車,沫儿則扮作侍從坐在文清旁邊。

到了麻花店口,已經日上三竿了。店面不大,卻很整潔,整個店里都彌漫著濃郁的麻花香味。但是不見王掌櫃,只有一個小伙計在整理櫃台。沫儿頓時有些慌了,不住探頭張望。

文清走進麻花店,高聲道:“掌櫃的在嗎?”

婉娘扶了沫儿,目不斜視徑自走進店中,傲然往椅子上一坐。文清方道:“叫你們掌櫃的來。我家夫人有事問他。”然后和沫儿站在婉娘身后。

伙計一看來者不善,慌忙斟了杯茶來,賠笑道:“我家掌櫃的今天有事不在,要到下午才能回來,夫人所為何事?不妨告訴小的?”

婉娘臉色一沉,小伙計彎腰賠笑道:“要不您留張名帖,讓我家掌櫃的一回來就去拜訪您如何?”

婉娘冷然道:“我不管他有何事,限你半個時辰內將他叫回來——如若不然,”冷哼几聲,“你信不信我把這個店子拆了?”

小伙計思量,莫非掌櫃的得罪什麼達官貴人了?心下惴惴。小心翼翼道:“那我就叫去,只是這店……”眼下之意要關了店門。

婉娘一擺手,文清“啪”地拍出一個金錠儿放在桌面上。小伙計點頭哈腰道:“我這就去,我這就去……您老先坐著。”說罷,飛快地去了。

見那伙計走遠,婉娘起身,從懷里摸出一片金黃色的東西來,巴掌大小,呈透明狀,瑩潤如玉。沫儿奇道:“這是什麼東西?”

婉娘微笑不語,遞給文清:“去把它貼在牌匾中間。”

文清看著笨笨的,手腳竟然麻利得很,連梯子、凳子也不用,對准“上店街麻花”的“街”字,將那金黃色的物什直拋了過去。那東西一碰到牌匾,便隱入不見,牌匾上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婉娘又從袖里拿出一個白玉小瓶遞給沫儿,道:“把這個拿好。如今是辰時末,等到了午時,看我示意,想辦法將瓶子里的東西涂在他的太陽穴上。”

沫儿打開瓶塞,用力一嗅道:“是什麼好東西?”哪知一股惡臭扑鼻而來,几乎把他給熏死,慌忙又蓋上了。

婉娘笑道:“你再胡亂試東西,我可不管你了,后果自負。”

過了良久,在門口張望的文清叫道:“來了!”果見王掌櫃穿著一件嶄新的長袍,一溜小跑儿過來了。在門口抹了把汗,才滿臉笑著進來。

沫儿心虛,忍不住往后縮了一下。

王掌櫃自思一向謹慎,從未缺斤短兩,做奸耍滑,何處得罪了這位夫人了?今日侄子成親,午時要拜堂,可千万不能誤了時辰了——見婉娘冰冷著臉儿坐在椅子上,便拱手笑道:“請問夫人,這麼著急叫小的,所為何事?”

婉娘並不看他,拿起茶碗玩弄良久,方才道:“把所有的麻花包了送到我府上。”

王掌櫃長出了一口氣,眉開眼笑地指揮伙計:“快,趕緊。碎的放一邊。”足足有十几大包,兩人忙了良久,方才整理好。伙計拿了文清給的名帖送貨去了。

眼看時辰不早,王掌櫃臉現焦急之色,躬身道:“夫人還要些什麼?”

婉娘慢悠悠道:“你這個店不要開了,我要了。”文清把一個沉甸甸的包裹放在台面上。

王掌櫃一張圓臉霎時變得蒼白,但笑意卻一點儿不減,小心翼翼道:“夫人,這個……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指著這個養家呢。”

婉娘看看店外,隨意地說道:“午時到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9:30

〔四〕

沫儿猶如沒聽到一般,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原本纏繞在王掌櫃身上的黑氣,一大部分被隔在了窗外。

婉娘回身道:“沫儿,你說我們把這個麻花店連伙計掌櫃一起買下來可好?”黑氣一次次彙集,一次次被擋在門外。

沫儿一驚,回過神來,笑道:“那敢情好!我就可以天天吃麻花啦!”

王掌櫃的臉霎時由白轉紅,額頭上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啊呀,有蚊子!”沫儿笑嘻嘻走上前,伸手在王掌櫃左鬢角處一抹,驚呼,“好大一只蚊子!你瞧!”伸手給王掌櫃看,果然手心一個斑點狀的血跡,好似一只吸足了血的蚊子被打死了。

王掌櫃只顧頻頻點頭。沫儿繞到王掌櫃右側,嘻嘻笑道:“王掌櫃,我家夫人想吃你做的麻花而已,你出這麼多汗干什麼?你怕我們買不起嗎?要不我拜你做師傅,等我學兩年,就把這店還給你,怎樣?”

王掌櫃垂手立著,賠笑道:“小爺說笑了。我這店本小利薄,鄙人手藝又不精,哪值得夫人如此費周折呢。”王掌櫃這才第一次仔細看沫儿,好似認識一般,心下疑惑,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沫儿踮起腳尖,比划著:“兩年我就長這麼高啦。”一不小心,向左一歪,右手正好按在王掌櫃的太陽穴上。殘留在王掌櫃身上那些若隱若現的黑氣瞬間消散。

婉娘皺眉道:“沫儿,不得無理。掌櫃的,你開個價吧。”

沫儿做個鬼臉儿,規規矩矩站在婉娘后面,眼睛卻溜溜看著店外。

王掌櫃苦笑了几聲,道:“夫人,實在是難為小的了。”

婉娘卻不理他,兀自閉目養神。

差不多過了一刻工夫,婉娘睜開眼道:“考慮得怎麼樣了?”

王掌櫃的鼻頭都紅亮起來了:“實不相瞞,這小店是小的心血,實在是不能賣掉。夫人若愛吃,小的每日遣伙計送到府上就是了。”顯然下定決心,堅決不肯出售。

午時一刻已經過去了。沫儿在后面皺皺鼻子,四處亂嗅:“什麼味道這麼臭?”

婉娘皺起眉頭,慍怒道:“這是什麼味道?虧你還是做食物呢!”

文清也使勁吸了吸,卻一臉茫然:“哪有臭味?我怎麼沒聞到?”

王掌櫃只管垂首稱是。

沫儿捏著鼻子頓足道:“快走吧,快走吧,臭死了!夫人要這麼個臭麻花店做什麼?”

婉娘拂袖道:“文清,付了麻花錢,走罷。”扭身出門,文清丟了一錠銀子,跑出店門。

王掌櫃還沒明白過來,婉娘一行已經走了,留下他和伙計二人面面相覷。

路上行人甚多,馬車走得並不快。沫儿心里很是輕松。幸虧王掌櫃沒認出他是三月三集市上的小乞丐,不然只怕要起疑心。

文清趕著車,看沫儿嘴角似有笑意,便問道:“剛才哪有臭味了?我怎麼沒聞到!我們不是要買麻花店嗎?”

沫儿白他一眼。

婉娘在車中輕笑道:“好沫儿!比文清機靈多了——其實只抹一側的太陽穴就行啦。”

沫儿叫道:“那你不早說?害我還要想盡辦法去抹右側?”

婉娘笑道:“還說呢,這麼貴重的腐云香,都被你浪費了!”

沫儿正要辯解,卻看見張麻子站在前面街口,手里拎著一根燒火棍,指著遠方罵罵咧咧,料是又有乞丐或與人發生了口角。

沫儿拍手唱起來:“好小子,長得瞎,憨斑鳩臉儿麻子花……”歌還沒唱完,街口牌坊上的“賢德”牌匾突然脫落,直直地砸了下來,“咣當”一聲巨響,整條街都震得抖了一抖;驚叫聲、呻吟聲、哭喊聲都響了起來。

罵街的張麻子正好被砸在下面,飛起的碎石傷了几個過路的行人,還有一小塊碎石飛到一家店的油鍋里,濺起的熱油燙得旁邊的伙計嗷嗷直叫。

附近几個身强力壯的街坊招呼著把石塊搬開,張麻子腦漿子流了一地,四肢抽搐著,眼見活不了了。

沫儿張大嘴巴,呆呆地看著血水順著地面的青石縫隙蜿蜒而行,心中一片混亂。文清抓住他的手臂說什麼他一句也沒聽見,耳朵旁嗡嗡直響,最后彙集成一句話:張麻子死了。

如何回到了聞香榭,沫儿已經不記得了,只覺得自己就像簸箕里的沙石,一會儿被揚上去,一會儿又被拋下來。有時周圍一片冰冷,就像他以前赤腳走在冰上;有時覺得周圍又變成了火海,烤的他渾身火辣辣地疼。

方怡師太抱著他,在他的小臉上親親。他咯咯地笑,伸手去摸師太的光頭。

他指著那個經常不懷好意地盯著方怡師太的楊大,稚聲稚氣地說:“你就要死啦。大石頭砸死你。”楊大下山時果然被石頭砸死了。村民說,梅庵里有個妖孽……

到處都是火,沫儿被嗆得咳了起來。方怡師太把濕衣服捂在他嘴巴上。

方怡師太帶著沫儿住在一個山腳下,沒人打罵他們。方怡師太教他認字,沫儿很高興。

到處都是黑氣,將方怡師太纏得越來越緊。沫儿扑上去趕,可怎麼趕也趕不走,那種味道也越來越濃……沫儿放聲大哭。

小木屋被點著了,沫儿趴在旁邊的山石后,抖得像風中的樹葉。

沫儿餓極了,去撿河里的冰塊吃,吃得牙齒打顫,渾身冰冷。

張麻子頂著滿頭滿臉的血,指著他喝問:“為什麼是我?”

……

小乞儿方沫儿,在初進聞香榭的第二天,就足足病了七天。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09:51

柒 解語花

〔一〕

婉娘一句“記得三月三之事”的詢問,引沫儿回憶起自小被視作妖孽的往昔。只見他一張小臉忽而慘白,忽而紫脹,拳頭時不時捏緊又松開。可婉娘只做視而不見,繼續與那蛇精周旋。

“三月三?”只聽公蠣干咳了兩聲問:“三月三何事?”

婉娘道:“既然公蠣已經忘記了,沫儿,我們走吧。”

公蠣頓時緊張,叫道:“婉娘,婉娘,我當時第一次來洛陽城,沒想到人間有如此超凡脫俗的女子,便一下子不能自持,卻沒想到你是……當時偷了你的玉魚儿,也是因為仰慕婉娘,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婉娘笑眯眯道:“真的嗎?就這麼簡單?”伸手道,“那就還我吧。”

公蠣咝咝半日,才苦笑著道:“婉娘要拔了簪子才行。”

婉娘示意,沫儿去拔了玉簪。

公蠣伸長脖子,咕咕咕咕地吐了几下,吐出一個晶瑩的玉魚儿來,然后又面有愧色道:“只有一個了,另一個……”沫儿取了,在酒樓為客人准備的洗手盆里洗了遞給婉娘——這個玉魚儿除了鐫刻方向與沫儿當時撿到的那個相反外,其他的竟然一模一樣,顯然是一對儿。

婉娘欣賞著玉魚儿,笑道:“怎麼回事?拿走了兩個,卻只還回一個?”

公蠣尷尬道:“婉娘知道,小生……小蛇吃不得苦,耐不下心,多年修行仍只是半個人形,丑陋不堪。那天三月三在街上碰到你時一……一見傾心,便趁你不備偷了玉魚儿,立志要修成一個英俊人身,再回來找你。當時看到你發現了,就匆忙附在一個老叫花身上,哪知忘了將玉魚儿藏起來,剛上了老叫花的身便被街頭的無賴張龍劈手奪走了一個。”

婉娘笑道:“真是好笑,修煉多年的水蛇精,竟然要受洛陽街頭的混混欺負,傳出去都是笑話了。要是鰲公知道了只怕要被你氣個半死。”

公蠣厚著臉皮道:“后來我四處尋了,找不到那張龍,想修成個英俊少年又不知要過多少年,只怕那時你已經老了……”又趕緊誠惶誠恐道,“我當時不知道婉娘的厲害,否則,當然知道婉娘是不會老的……呸呸呸,要是知道的話,我也沒膽去偷婉娘的玉魚儿……”

看公蠣這樣繞三繞四的,連沫儿也笑了。

“這次是怎麼回事?”婉娘問。

公蠣低眉順眼道:“我不想修煉,又不敢去見鰲公,就去四處游歷了一番,一個月前才回洛陽。”

婉娘道:“正好遇到宋公子落水,你救了他,然后見他人俊才高,就附在了他身上,是不是?”

公蠣急忙道:“小生並無惡意!並無惡意!從來不曾做過任何壞事!”

婉娘板起臉道:“好一個並無惡意!你這樣附在人身上,影響人家的正常生活,還說並無惡意?要是鰲公知道會怎麼樣?”

公蠣不住地伸出舌頭舔嘴唇,誠惶誠恐道:“婉娘手下留情!公蠣再也不敢了。”

見婉娘不悅,又賠笑道:“看在小生贈與婉娘血珍珠的分上,懇請婉娘放過小生。”

婉娘慍怒道:“贈與?你可是用它來買我的眼儿媚的。怎麼叫贈與呢?”

公蠣頻頻點頭:“是買,是買,不是贈與。”

婉娘嘆道:“這就罷了,但你偷了我的玉魚儿,還弄丟了一個,你說怎麼辦?”

公蠣額頭滲出汗來:“婉娘,小生道行低微,實在找不到張龍那廝去了哪里,只怕那個玉魚儿……”

婉娘一副為難的樣子,思索良久,嘆了口氣,道:“好吧,我這次就饒了你,我自己去找那個玉魚儿,但你要幫我一件事。”

公蠣遲疑道:“什麼事?”

婉娘笑道:“你放心,我自然不會讓你做為難的事儿。我想要一片龍鱗,想煩你去鰲公那里討來。”

公蠣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為難道:“鰲公嚴厲得很,我去討,只會被打。”

婉娘嬌聲笑道:“誰說讓你當面討要了?公蠣如此聰明機靈,還能找不到辦法?”

公蠣一聽婉娘誇他聰明,雙眼頓時爍爍閃光,沾沾自喜道:“那自然,那自然,雖然我道行不深,但比聰明機靈可是一點都不差的。”

婉娘贊道:“所以這事還非求公蠣不可。那公蠣什麼時候能將龍鱗給我?”

公蠣想了一下,道:“明晚吧。”

婉娘笑道:“明天就用自己修的人形來見我吧,不要再用宋公子的。”說罷嫣然一笑,道:“請公蠣把這頓飯錢付了吧。沫儿,我們走吧。”

公蠣一看婉娘笑顏如花,又不知說什麼好了,慌忙點頭道:“當然,當然。”

沫儿跟在婉娘后面下了樓,道:“文清去套車,怎麼這麼久還不來?”

婉娘道:“我已經讓黃三告訴文清不用來了。”

沫儿有心問下關于黃三說話的事情,又忍住了,而是問道:“宋公子……水蛇買的這個眼儿媚有什麼特殊的作用?”

婉娘笑道:“香粉里放了莨菪,花露里放了龍鱗花。莨菪本身是有毒的,少量內服可以安神定痛,外敷有驅邪避穢之功效;花露中的龍鱗花,對人來說有凝神醒腦之功效,對變幻或依附于人形的仙家,卻具有顯形功效。宋公子能被公蠣附身,也是自身精氣神不足所致。這樣的香粉花露一起使用,宋公子的心神凝聚,公蠣就難以再附上了。加上今晚他正好提議要喝酒,杜康酒是純糧釀造,物之精華,自然就把公蠣給逼出來,現了原形了。”

沫儿哼道:“叫什麼公蠣,不就是條水蛇嘛。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另一條玉魚儿已經找到了?哈,你一早就想好了,要他幫你去偷或者搶龍鱗。又得了血珍珠,又拿回了玉魚儿,還得到了龍鱗,真是一舉三得。”說著又狐疑道,“我如今更不相信,三月三那天,憑這條水蛇的臭水平,能從你身上偷走玉魚儿,而且還一偷兩個。”

婉娘搖著團扇,嘻嘻笑道:“你這麼聰明做什麼?嗯,我故意讓水蛇偷了我的玉魚儿,就是為了誆你來聞香榭,好多一個機靈的小伙計用。我可是個壞人,你要小心。”

沫儿白她一眼,心里將信將疑。難道連自己三月三那天發現玉魚儿,一切都是婉娘安排好的?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一路走回家去,路邊一個賣糖葫蘆的,扛著裹了稻草的木棒,木棒上面插滿了一串串鮮紅透亮的糖葫蘆。沫儿本來已經很飽,一見糖葫蘆,不禁眼饞,又拔不動腳了,吵著要婉娘買。

婉娘不依,笑道:“瞧你這小肚皮,還填得下東西嗎?”

沫儿眼巴巴望著糖葫蘆,道:“就是吃撐了,才想吃個糖葫蘆消化一下。”

看婉娘不為所動,突然想到,婉娘答應每月有二百文工錢的,可是一次也沒發過,便叫道:“好吧,我自己買!”伸手過去,“給我結五月六月的工錢,一共四百文。”

婉娘拿出荷包,翻開道:“只有五文錢。”

沫儿無法,只好拿了五文錢,二文錢一串的糖葫蘆,好說歹說,那人才賣給他三串。

婉娘笑眯眯道:“不錯,給我一串。”

沫儿跳開,挑釁道:“哪有你的?這是我買給三哥和文清的。你說的,哪吃得下呢?”

回去拿了一串給黃三,自己和文清坐在石階上津津有味地吃著,還相互嘗了對方的。快吃完了,卻見婉娘得意地拿著一串糖葫蘆,正吃得香甜。

沫儿大聲道:“我給三哥買的,你怎麼吃了?”

婉娘做個鬼臉,道:“三哥不吃,送給我了。”還挑釁地吐吐舌頭。

沫儿氣結,便纏著婉娘非要結了這兩個月的工錢不可,婉娘沒辦法,只好給了一百九十五文——說要留一個月的作為押金,而且還十分小氣地把買糖葫蘆的五文錢給扣了,氣得沫儿眉毛眼睛都揪在了一起。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0:05

〔二〕

第二天是七月初七。六月六因為天氣炎熱,沒收到露水,如今存的露水已經不多了。婉娘擔心,到了十一月十二月,天氣冷而干燥又沒有露水,澆灌曼珠沙華難以為繼,所以就起了個大早,文清和沫儿每人帶著一個大瓶子,出城去了洛水邊。

七月七日是“乞巧節”。在神都洛陽,傳說這天趁著太陽還沒升起,用洛水洗了頭發,頭發便會如織女的織錦一般閃亮致密。沫儿一行出了門,天剛蒙蒙亮,便見洛水兩岸都是前來洗發的女子,大到五六十歲的老嫗,認真搓洗著已經稀疏的白發;小到尚在襁褓中牙牙學語的黃毛女嬰,被母親抱了象征性地濕了頭發。達官貴人家的女眷自然不屑于這些庶民村婦擠搶,便差小童打了水,回去燒熱了慢慢洗;或者直接就在自家的花園池塘里,反正也是洛水一脈,自行洗了便算了。

其實現在的七月七早上,洗頭發已經成為一種形式,難得一次的女性大聚會才是真的。一干婦人姑娘的,平時哪有功夫這麼多人聚一起呢。趁著七月七的洗漱,正好可以交換一下信息,了解下世事。眾多的女人,七嘴八舌,一邊洗,一邊嬉鬧、聊天。結了婚的,年老的,便講北市南市的蔬菜哪個便宜,誰家又生了孩子,誰家姑娘找了什麼樣的夫婿;未婚的,年輕的,則講公主前几天出行穿了什麼樣的衣服,哪家的胭脂水粉正在折售,新鳳祥又來了一批質地上乘的絹紗,誰誰誰的意中人怎麼樣等,熱鬧得很。頭發洗干淨了,了解的信息也不少了,太陽露出了大紅臉,就到了回家做飯的時候了。

做生意的人這時也有湊趣的。摘了自己種的新鮮蔬菜,就擺在兩邊的過道上;喜歡釣魚釣蝦的,將一個晚上的成果用竹簍子盛了,任由魚儿蝦儿在里面活蹦亂跳,等那些洗完頭發的家庭主婦來買。

城外的洛水邊,來洗頭發的女人也不少。沫儿和文清分頭去收集花草上的露珠,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婉娘則去采摘那些新開的紫藤、薔薇。

采了一大早的露珠,也不過才半瓶而已。太陽升起來后,花草上的露珠很快蒸發了,沫儿便抱了瓶儿往回走。熟悉的草地,已經長大開花的薺菜,讓沫儿想起了被送去學徒的小五。小五在長安,過得好不好?

有一些懶惰的婦人現在才匆匆趕來,也不管太陽出來之后洗了頭發,那個傳說還管不管用。沫儿小心地抱著瓶子,唯恐一不小心一個早上的努力就白費了。

走到路口,還不見婉娘和文清。沫儿放下瓶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他的旁邊,几個賣菜的農夫挑了自己種的青菜和黃瓜,一溜儿擺放著。對面有兩個賣河鮮的,一個用破了邊的瓷盆盛著一些剛打撈的新鮮魚蝦,一個用網兜兜著十几只田蛙,放在自己腳邊,等買主來買。

賣魚蝦的向洛水遠處張望了几下,道:“怎麼老王還不來?”

賣田蛙的回頭看了看,哈哈笑道:“那不是來了?是不是捉住大家伙了?”

賣魚蝦的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儿道:“嘿,果真是這老小子。你看他提了個什麼?”

遠處出現一個人,上穿一件無領無袖的粗布短衫,高挽著褲腳,手里提著一個圓圓的東西走了過來。

賣青蛙的揮動手里的草帽,叫道:“老王,這里!這里!”

老王看到賣田蛙的叫他,快步跑了過來,將手里提的圓東西往地下一丟,喜滋滋道:“今天好收成!你們看我捉到了個啥東西?”

老王把那個圓家伙翻了過來,賣魚蝦的和賣田蛙的,都湊上去看。原來是一個臉盆大小的烏龜,渾身長滿綠毛,腦袋和三條腿緊縮在龜殼里,另一條腿上系了一條麻繩,已經被勒得紅腫。

沫儿從沒見過這麼大的烏龜,不由得好奇,便也湊了過去。賣魚蝦的道:“這烏龜顯然有些年頭了。老王,你是怎麼捉到的?”

賣田蛙的點頭道:“就是,這麼老的龜輕易不浮上水的。”

老王得意道:“今天是我運氣好。本來一個晚上都沒捉到什麼東西,剛才去收簍子,卻見這大家伙在離岸邊不遠的地方,搖搖擺擺地浮上來沉下去,像喝醉了酒似的。我就涉水下去把它捉了上來。”

賣田蛙的一臉羨慕之色,道:“這最少值個一兩銀子,老王,你這個月不用下水了。”

沫儿蹲下身,看到龜背上長長的綠毛,覺得挺好玩,就下手撥弄了一下。

烏龜突然探出頭來,沫儿以為要咬他的手指頭,嚇得慌忙縮手。烏龜卻用黑漆漆的眼睛看著沫儿,像是認識沫儿一般。

沫儿和烏龜對視了一會儿,心里有些不安,便走開了,去抱自己的水瓶子。不經意回頭一看,竟然發現烏龜還在看著他,而且腦袋確實是隨著他的走動而不住地調整方向,就像是追隨著他似的。

沫儿煩躁起來,決定抱著瓶子去找文清和婉娘。經過烏龜身邊,又忍不住看了它一眼。那烏龜竟然回過頭,還在盯著他。不知怎麼的,沫儿總覺得烏龜眼睛里流露出求救的意思,似乎還隱隱地帶著淚光。

走了几步,沫儿又折了回來。看到烏龜的眼睛里亮光一閃,不禁嘆了口氣,重新把瓶子放在對面的石台上,手伸進口袋偷偷捏了捏用手絹包著的一百九十五文錢——從小到大,沫儿從來沒有擁有過這麼多錢。昨天晚上反復數了多次,放到哪里都覺得不合適,唯恐婉娘這個老財迷知道了偷偷拿走,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便用一塊手絹包了,全部放在褲子口袋了,沉甸甸的,把褲子都拉的墜下去了。

沫儿鼓起勇氣,走到老王面前道:“你這個烏龜賣不賣?”

老王顯然不相信沫儿一個小孩子會是買主,笑道:“當然賣,難道擺在這里看?”

沫儿遲疑道:“多少錢?”

老王疑惑道:“難道你要買?最少一兩銀子。”

沫儿囁嚅道:“能不能便宜點?我沒這麼多。”

老王看沫儿不像說笑,而且看沫儿的衣著打扮也還像樣,便重視起來,道:“真不能再少了。洛水很少能捕到如此大的烏龜,這燉湯可是大補,給爹娘補身子最好不過了。”

沫儿雖然一向口齒伶俐,可是一百九十五文的還價實在說不出口。

正在為難,卻見婉娘和文清過來了。沫儿如同見了救星一樣,拉著婉娘的衣袖,急急忙忙道:“快借我一兩銀子。”

婉娘道:“做什麼?昨天支的工錢這麼快就花完了?”

這時路過的兩個中年婦女看到了烏龜,驚叫道:“好大的烏龜!”抬頭問老王,“怎麼賣?”

老王道:“最少一兩銀子。”

其中一個婦人左看右看,對另一個婦人道:“到底城外的東西便宜些。”然后對老王道:“行,我買了。”

沫儿回頭,看烏龜還在昂頭看著自己,催促道:“快點啊,借我一兩銀子,從我工錢里扣。”扭頭對著老王叫道:“我先問的!我先問的!你不能賣給她。”一把扑上去將烏龜抱住,其實也抱不動,只是雙手緊緊地握住烏龜的背甲。兩位婦人看他這樣,無可奈何地笑著搖搖頭走了。

婉娘這次倒沒說什麼,放下花囊,痛痛快快地掏出一兩銀子給了老王。老王喜滋滋地在賣魚蝦和賣田蛙二人羨慕的目光中走了,留下婉娘三人對著這只大烏龜束手無策。

沫儿先解開了麻繩。繩子將烏龜的右腿勒出一道深深的紅印,沫儿想去揉一下,烏龜疼得一縮。但腦袋還露在外面,烏溜溜的小眼睛盯著婉娘三人看。

婉娘從懷里拿出一小瓶花粉來,說道:“涂上這個,消腫快些。”沫儿接過,將大半瓶的香粉都倒在了勒痕上。

沫儿還在和烏龜對眼儿,婉娘在旁邊嘻嘻笑道:“沫儿,你花這麼大個價錢買了它做什麼?燉烏龜湯?”烏龜循著婉娘說話的聲音轉過頭來,仿佛能聽懂她說什麼似的。

文清道:“真可憐,我們把它放了吧。”

沫儿贊許地看了看文清,瞪了婉娘一眼道:“我也是這麼想。可是它的腿受傷了,不知會不會再被人捉住。”

文清道:“那我們先把它帶回聞香榭,等好了再放了它。”

賣魚蝦的湊上來,驚訝道:“你花了一兩銀子買了,就為了放生?”口中嘖嘖有聲,“真是錢多了沒事干了。”

沫儿現在發愁的是,怎麼才能把這麼大一只烏龜帶回去。馬車停在上東門外的一處茶館,離這里有二里遠。這只大烏龜足有二三十斤,扛又不能扛,搬著又吃力,他還有個二尺高的瓶子要抱,真難為人了。

婉娘悠閑地看這旁邊的景色。沫儿過去作了一個揖,討好道:“婉娘,我幫你背花囊如何?”

婉娘笑道:“你不會打算讓我幫你搬這只烏龜吧?我可搬不動。”

文清道:“沫儿,婉娘搬不動,我搬好了。”

沫儿道:“我哪是讓婉娘搬它?我是想讓婉娘幫我們抱一個瓶子,我來背花囊,雙手空出來就可以搬烏龜了。”

正說著,吵吵嚷嚷走過來一群人,帶頭的一個滿臉橫肉,穿一件墨綠團花錦稠無領上衣,下面穿了一條芥末色府綢褲子,手里拿著一條皮帶,朝空中甩的哢哢作響,看起來像是哪家養的打手。后面四個人中有三個人做差不多打扮,另一個卻一臉煤灰、身形文弱,穿的像個小伙夫,被裹在中間,不時被三個人推搡一下。

婉娘、文清都避讓到了路旁。為首的墨綠大漢已經走過去了,又回頭看了看沫儿腳邊的烏龜。湊過來問道:“這龜賣嗎?”

沫儿連忙將烏龜連推帶抱地往路邊移了移,警惕地道:“不賣。”

墨綠大漢嘿嘿笑了聲,露出一口大黃牙,道:“把這個賣給我吧,你這小娃子,要這麼個大烏龜做什麼?”

沫儿抱著更緊了:“不賣。”

后面的三個人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道:“小娃子家,要這個做什麼,賣給我們吧。”

沫儿絲毫不為所動,堅決不賣。大漢慍慍地看著沫儿,語氣逐漸驕橫,貌似竟然想仗著人多强買。

見婉娘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文清雖然站在了自己身后,但顯然也起不到任何威懾作用。沫儿眼珠儿轉了轉,站起來一臉真誠道:“不好意思,老叔,這是為我們家老夫人買的,老爺讓我在這里看著,是真的不能賣。”

墨綠大漢悻悻地甩了甩袖子,道:“你花多少錢買的?我出雙倍!”說著拿出一個綠色荷包,嘩啦啦抖得直響。

沫儿哈著腰一個勁儿地點頭,賠笑道:“老叔,真是對不住。”

婉娘在一旁看沫儿一副老江湖的樣子,油腔滑調地和墨綠大漢過招,覺得十分好玩。

沫儿嬉皮笑臉道:“老叔,您看您這高大威猛的,哪還需要吃這東西補身子?我們家老夫人一臉皺紋,風燭殘年,是沒辦法了才買這種東西。”婉娘聽他故意取笑自己,也不在意,只抿著嘴儿笑。

大漢聽沫儿誇自己,心中受用,笑道:“那倒是,我哪里用得著吃這個東西。”說著還故意展示了下手臂凸起的肌肉。

沫儿又道:“您還不知道我家老爺是誰吧?我們家老爺是兵部的李大人,他對老夫人可孝敬了,專程一大早來買的呢。老叔你要真想要,不如等過會儿,我家老爺來了,您和他說去?”

大漢一聽是兵部的,也不知道是哪個李大人,氣焰頓時低了下去,笑道:“原來是李大人買的,那就算了,還是給老夫人好好補補吧。”

旁邊的三個人見老大發話,便推了那個一臉煤灰的小子一把,大聲呼喝走了。

賣魚蝦的和賣田蛙的,一聽沫儿說是吏部李大人買的,不由自主敬畏了几分,連忙將攤位往旁邊移了移,再不敢說“錢多了燒的”的話。婉娘在旁邊笑彎了腰。

前面五個人走著,中間的那個一臉煤灰的小子突然扭頭撒丫子往回跑,邊跑還邊“啊啊呀呀”地叫,似乎是求救,原來竟是個啞巴,而且聲音細細的,聽起來像是個女人。

剛跑沒几步,后面的四個大漢就追上來了,墨綠漢子一把扭住他的胳膊,回身將一條汗巾子塞住了他的嘴巴。看周圍有人看,墨綠大漢笑道:“我家的小伙計,偷了東西想逃走。”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提了就走。

周圍個個都不願多管閑事,也無人打聽墨綠漢子話的真偽,看著墨綠漢子提了人走遠。

文清抱了烏龜,沫儿背著花囊,和婉娘各抱一個瓶子,走著回馬車。

婉娘問:“沫儿,你看剛才的大漢是做什麼?”

沫儿道:“看起來像是哪家的家丁。”

婉娘笑道:“我看那個小啞巴還有點意思。”說著伸開一只手,里面握著一條髒兮兮的手絹來,“這是剛才四個人在聽你胡說時,不知誰丟在我腳邊的,想必有什麼故事。”

手絹髒得分辨不出顏色,上面還有斑斑點點的黑色血跡,皺巴巴的一團。沫儿兩手占著,伸頭看了一眼,也看不出什麼。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0:16

〔三〕

回到聞香榭,文清和沫儿將烏龜放在了盛滿水的大缸里。

婉娘將手絹洗了,拿著手絹翻來覆去看了良久。這是一條白色的絲質手絹,上面用同樣的絲線繡了三個字:閑情閣。

沫儿和文清更關心的是烏龜怎麼樣了。烏龜看起來似乎更沒有精神,沉在水底一動不動。兩個人趴在缸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希望它能像早上那樣將眼珠子轉一轉,好證明它還活著。

婉娘看了半晌,突然笑道:“沫儿,你今天借我的一兩銀子,你打算怎麼辦?”

沫儿道:“還能怎麼辦?不過還是扣我的工錢罷了。”

婉娘壞笑道:“哦,忘了告訴你,借錢可是要付利息的。月息八錢。”

沫儿知道婉娘趁機敲詐,可是也沒辦法,橫她一眼道:“隨便你,不過再多做几個月罷了。”

下午時分,婉娘去街上買了香瓜、石榴、桃子等瓜果和一些香燭,在院中擺起了香案。

吃過晚飯,天色已晚。天上繁星閃耀,一道白茫茫的銀河橫貫南北,銀河兩岸,各有一顆閃亮的星星,隔河相望,遙遙相對。

婉娘點起香燭,擺上瓜果,款款朝天祭拜。

沫儿一看到婉娘燒香,便爬過來磕頭。文清見沫儿磕,也跟著跪下磕。婉娘笑著將文清一把推開:“傻小子,你做什麼?”

沫儿只管磕頭,道:“你不是燒香求菩薩保佑嗎?我也來磕個頭,求菩薩保佑烏龜趕緊好。”

婉娘笑得肚子疼:“我這是乞巧呢!文清湊什麼熱鬧?”原來乞巧節是個女孩子的節日,早上洗頭發,晚上則擺香案乞巧,祈求天上的仙女能賦予她們聰慧的心靈和靈巧的雙手,讓自己的針織女工技法嫻熟。

沫儿突然想起,方怡師太當年也給他講過牛郎織女的故事。方怡師太在天上,是不是和牛郎織女在一起?

文清看沫儿突然悶悶不樂,以為沫儿擔心烏龜,就安慰道:“不用擔心,我看烏龜是睡著了,明天肯定就醒了。”拉了沫儿一起坐在石階上,看天上的星星。

兩個人坐等婉娘拜完,惦記著香案上的瓜果。只聽門外傳來一聲咝咝的聲音,尖聲尖氣地叫道:“婉娘,我來給你送東西了!”

“啪”的一聲,隔牆丟進來一個小包裹。婉娘起身笑道:“公蠣果然機敏過人,多謝。不進來坐坐嗎?”

外面傳來嘆息聲:“小生這個樣子……怕嚇到了婉娘,我就不進去了,后會有期!”聲音漸漸遠去了。

文清撿起包裹,打開一看,是一塊烏黑的鱗甲,看起來就像放大了的魚鱗。

文清問:“這是什麼?誰是公蠣?”

沫儿看向婉娘,婉娘笑道:“是昨天吃飯時認識的朋友,他說送這個給我們做香料。”

沫儿問:“不知道宋公子怎麼樣了?”

婉娘道:“宋公子好好的在崇文館任職呢,能有什麼事?”

沫儿拿了所謂的“龍鱗”翻來覆去地看,心想,這個到底有什麼用?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0:29

〔四〕

七夕后兩天便是立秋。“早上立罷秋,晚上涼颼颼”的說法果然不錯,一過立秋,燥熱天氣立刻便下去了,只剩下中午時分發下余威。

烏龜在大缸里待了兩天,不吃不喝,不游不動,文清和沫儿几乎一天要去看三十次。沫儿甚至懷疑烏龜已經死了,求了婉娘去看,婉娘瞄了一眼卻道:“它已經好了,正在休息呢。”兩人這才放了心。

這天傍晚,沫儿和文清正在院中的青石上抓石子玩,見進來一個禿頭大肚的老頭儿,個子不高,眉毛胡須全是白的,一臉慈祥,兩手提著兩大包東西。

文清站起來問道:“爺爺找誰?”

老頭儿笑眯眯道:“我就來看看你們兩個。”將油紙包打開,竟然全是沫儿喜歡吃的:李玉堂家的糖葫蘆,全福樓的牡丹餅、杏仁酥,聚福園的鹵雞腿,還有一包譚婆婆家的炒瓜子。另一包是瓜果,粉嫩歪嘴的桃子,白白圓圓的香瓜,笑開了嘴的甜石榴,饞的沫儿的口水都流出來了。

婉娘聽到聲音走了出來,看到老頭儿,卻一點都不驚訝,笑道:“買這麼東西干什麼?把他們兩個都慣壞了。”

老頭儿一邊笑道:“婉娘好福氣,這兩個童子可都不錯。”一邊拿了兩個雞腿遞給文清和沫儿。沫儿對衛老夫人面慈心狠一事還有陰影,遲疑著不敢去接。

婉娘揶揄道:“接了罷!瞧那嗓子里恨不得長出只手來,還裝什麼斯文!”

沫儿看婉娘的表情,兩人分明是認識的,便問老頭儿道:“你是誰?”

婉娘道:“這孩子沒大沒小的。快叫爺爺。”沫儿從小除了方怡師太沒有其他親人,“爺爺”、“奶奶”這些稱號從來沒用過,所以叫不出口,倒是文清脆生生地叫了聲“爺爺”。

那老頭儿也不在意,只是慈祥地看著他和文清吃東西。

婉娘問道:“前几天怎麼回事?”

老頭儿臉紅了下,笑道:“頭一天在鰲公那里多飲了几杯酒。”

婉娘掩口笑道:“好啊,這次你可欠我一個人情了。”

沫儿和文清見那人和婉娘熟識,心下沒有顧忌,更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一堆美食上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0:40

〔五〕

一大早,文清和沫儿就去看烏龜怎麼樣了。烏龜今天看起來十分精神,一雙小眼睛盯著文清和沫儿轉來轉去。兩個人扒著缸口看了半天,商議著把烏龜送回到洛水去。

婉娘笑道:“我們家的園子還不是和洛水通著?放進園子就得了,那還用得著走几里路去洛水?”

兩人一聽,覺得不錯,便抬了烏龜,放進了后院的塘子里。

剛吃完早餐,就有人咚咚咚地敲門。

黃三開了門,一個小童拿著一個名帖笑道:“這里是聞香榭嗎?”

見黃三比划手勢,知道是個啞巴,便一邊四處張望,一邊笑道:“你們這個地方可真難找。我來給我們家姑娘買香粉。”

婉娘走過來,接過名帖,看了一眼,問道:“要些什麼?”

小童道:“都在帖子里寫著呢。”

婉娘翻看了會儿,隨口問道:“今天怎麼你來,你們家那個小啞巴呢?”

小童笑道:“你說小鳳啊?她前几天偷了東西逃跑,被抓回來關起來了。”

婉娘道:“唔。你三天后來取香粉吧——這是哪位姑娘要的?”

小童道:“除了阿曼姑娘,哪個還需要來聞香榭專門定做呢?我們紅姨說,如今人手不足,想請聞香榭做好之后送去,可以多加一些銀兩。這是地址。”

婉娘接過,笑道:“沒問題。”

沫儿和文清還在吃早餐,見婉娘拿著名帖滿臉笑容走了過來。文清道:“婉娘,什麼事這麼高興?”

婉娘道:“你瞧。”

名帖十分精致,粉紅色底箋,紙質細膩,挺而不脆,柔而不皺,還散發著一種淡淡的香味。上面詳細列舉了所需香粉的種類和數量,要的都是極其名貴的品種。最關鍵的是,落款上三個娟秀的漢隸小字:閑情閣。

“閑情閣?”沫儿叫起來,“那個手絹!”

婉娘道:“我正好這几天閑得慌,想去閑情閣逛一下呢,他們就找上門來了,也省得我費事去打聽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0:58

〔六〕

婉娘讓黃三按照名帖上的要求先准備香粉,自己卻換了件湖藍色圓領襦衫,將團扇換成了折扇,頭戴黑色羅紗襆頭,腰系藍色鳳紋玉帶,裝扮成一個英俊的青年公子,竟比未瘋前的元二公子還要文雅瀟灑。又收拾了一個包裹,要文清和沫儿換了衣服,一行三人出了門。

過了新中橋向西,一會儿便到了一處金碧輝煌的大門前。兩頭巨大的石獅分臥兩旁,十二根高柱分別懸掛著不同的彩旗,朱漆大門后傳出陣陣絲竹吟唱之聲,門楣上方寫著“太常寺”三個字。

大唐歷代皇帝皆善音律,梨園之風盛行,官方、民間樂坊眾多。這太常寺專為管天下樂坊樂工而設,下轄“大樂署”、“鼓吹署”兩個機構,樂工多達數万人眾。寺內山水相宜,景色雅致,且佳人如云,不少王公貴胄、皇親國戚或真愛音律的,或借音律之名的,常常出入太常寺。時間久了,有人以此做文章,在太常寺附近開了青樓,其中不乏音律技藝高超、傾國傾城的佳人,大部分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且名氣漸響,慢慢的太常寺周圍竟成了青樓彙集之地,吸引了無數文人雅士光臨鑒賞。

文清和沫儿哪里知道這些。沫儿凝神聽園中清唱裊裊,聲音悅耳,異常動聽,絲竹伴奏技术高超,或柔美輕盈,或激昂奔放,與演唱者聲線相輔相成,絲絲入扣,撩人心弦。

文清以為到了,便問:“婉娘,閑情閣就在教坊里嗎?”

婉娘卻道:“這邊呢。從現在開始,不許再叫婉娘了,我是兵部李大人家的公子,你們就是跟著我一起出來游玩的小書童,記得嗎?”

文清點頭。沫儿一聽,覺得好玩,不覺來了興致。

婉娘帶著文清沫儿走過教坊正門,拐過一個拐角,來到旁邊一處庭院前。與普通人家不同,這處庭院並未用高高的院牆圍起來,而是全部為一丈來高的雕花鐵柵欄,里面種著修建齊整的花樹,隱隱透出里面的紅脊飛檐;正中一個月形門,同樣是雕花鐵欄,門內兩邊種了兩棵碩大的紫藤,老樁橫斜,莖蔓蜿蜒屈曲爬滿門框,串串花序懸掛于綠葉藤蔓之間,繁花滿樹迎風搖曳,竟然如同花做的門一樣,別有一番韻致。

婉娘回頭交代道:“記得要叫我公子。”然后搖著折扇,帶著文清沫儿大搖大擺走了進去。

在外面眼見沒人,沒想到剛走進花門,便有一個小廝過來道:“請問是哪家的公子?”

婉娘並不答話,神態倨傲,隨手丟給那小廝一塊金錠。小廝一愣,帶他們到旁邊一處草堂坐下,斟了茶,點頭道:“公子請在院中稍候片刻,小的這就去請紅姨來。”

坐在草堂,將前面院落風光一覽無余。草堂為木質,從柱子到地板、牆壁,全部用烏木搭建;三面皆空,一面有牆,牆上掛著一個琵琶,靠牆的位置還擺著一架古琴;正中的木梁上懸掛著一串銅鈴鐺,隨風叮叮作響;正面對著的是一個荷塘,滿堂的荷葉荷花,隨風起舞;背面種著几叢翠綠欲滴的竹子,更為小院增添了几分幽靜。竹林后面,則是一座小樓,在綠蔭叢中若隱若現,想來就是什麼閑情閣了。

沫儿問道:“這里是做什麼的?”

婉娘遲疑了一下道:“青樓。”

沫儿有些搞不清狀況。他在城里乞討時,也去過南市附近的煙花巷,一個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和男子恣意玩笑,衣著艷麗,舉止粗俗,與今天的閑情閣大不相同。

連文清都看出來了,疑惑道:“這是妓院?”

婉娘道:“青樓可不同于一般的妓院,這里是清倌人。先不要問,等會儿隨機應變,看我臉色行事。”

一陣風吹過來,前面的鈴鐺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剛才那個小童領著一個中年美婦走了過來。那婦人一身紅裝,面如滿月,眼如銀杏,自稱“紅姨”,款款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婉娘起身行禮道:“敝姓李。久聞閑情閣阿曼姑娘大名,特來一睹芳容。”

說著拿出一個玉如意來——正是盧夫人當時購買三魂香時給婉娘的那個。

要是尋常婦人,見到如此質地的玉如意,眼睛早就直了。這紅姨顯然是見過大世面的,她看了一眼玉如意,並未表現出艷慕或驚訝之色,只淡淡笑道:“今日不巧,阿曼姑娘昨晚飲了几杯酒,至今還未起床呢。李公子又未提前預約,還是請李公子改日再來吧。”

婉娘欠腰笑道:“但請紅姨行個方便,小生遠道而來,就為見阿曼姑娘一面。”說著又取出一對玉鐲來,“這個是小生給紅姨的見面禮,成色尚好,配紅姨的膚色正合適。”

紅姨遲疑了一下,笑道:“也罷,李公子如果非要見阿曼姑娘,可願意等等?”

婉娘一揖到底,喜道:“謝紅姨成全。”

紅姨帶了婉娘三人,穿過竹林,經過一座假山,來到后面小樓。這小樓也是通体使用名貴的烏木搭建,一共三層,裝飾極為精致。

婉娘本來以為紅姨要帶他們上樓,誰知竟是經過小樓,穿過濃密的花樹,繞道了小樓的另一側。原來小樓這側別有洞天,一條人工開鑿的小河將洛水的活水引過來,環繞著一個大的草坪,綠草猶如錦緞一般,在陽光下隱隱閃光;上面搭有七個烏木草堂,順勢而建,呈合圍之勢。風格同前面草堂相似,但裝飾各具特色,正梁各掛著一串儿小鈴鐺,在風中發出清脆的響聲;草堂之間有小路相連,又相距甚遠,互不遮擋視線,既可以看到對面的花草綠樹,又彼此之間互不影響。

婉娘贊道:“好美的景色!”

紅姨領他們到第一個草堂坐下,道:“請稍候片刻,等阿曼姑娘梳妝完畢就來陪公子。”

婉娘又拿出一支瑪瑙鳳釵來,笑道:“紅姨,我這里還有一支瑪瑙鳳釵,我瞧和你這身衣服十分相襯,不如也一並送了你吧。希望紅姨在阿曼姑娘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只是小生還不知阿曼姑娘何時能來,怕等得無聊,不如紅姨先叫其他姑娘來坐坐如何?”

紅姨接過鳳釵,笑道:“謝謝公子了。要不我先叫靈玉姑娘來給公子唱個小曲儿吧。”

一個小丫頭先過來斟了茶,擺上了四碟點心,后見一個絲綢包裹著美人儿,抱著琵琶裊裊娉婷走了過來,笑道:“李公子万福。小女子靈玉獻丑了。”

說罷抱琴坐下,彈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文清和沫儿對樂理一竅不通,但也覺得確實彈得不錯。一曲終了,婉娘鼓掌道:“靈玉姑娘好技法!”從包裹里拿出一支碧玉簪,笑道:“初次見靈玉姑娘,不成敬意。”

靈玉喜滋滋接了,道:“紅姨說李公子英俊瀟灑,又出手闊綽,果不其然。”

婉娘請靈玉坐了,道:“我聽靈玉姑娘的演奏,只怕比太常寺的樂師也不差,怎麼會不如阿曼姑娘呢?”

靈玉眼現落寞之色,道:“公子有所不知,做清倌人的,比得上比不上還不是客人說了算?客人厭煩了,哪怕你有再好的琴技也是比不上了。”

婉娘嘆道:“這倒也是。”隨后問道:“聽說這阿曼姑娘彈琴極好,想見一面都十分難。”

靈玉不忿道:“還不是因為她……”朝四周一看,戛然而止。

婉娘也不追問。沫儿在旁邊問道:“靈玉姑娘,閑情閣里是不是有個小啞巴?”

靈玉奇道:“李公子不是第一次來閑情閣嗎?你怎麼知道?”

沫儿道:“我聽其他公子閑聊時講的,我有一個堂姐,是個啞巴,六年前,長到七歲的時候被拐子拐走了,我嬸子找了多年,讓我也留著心,所以我就想打聽一下,會不會是我丟失的堂姐。”

靈玉笑道:“那就肯定不是了,這小鳳剛來的時候是能講話的,來到這里可能水土不服,聲音嘶啞,慢慢地才便啞巴了。倒是阿曼姑娘……”不過隨即又搖頭,道:“年齡也不符。”

沫儿失望地道:“原來如此。”

婉娘隨意和靈玉聊了几句周圍的景色,不久便有個總角小丫頭過來請靈玉回去。不大一會儿,只見紅姨親自帶著一個白衣女子,一個小丫頭捧著一把古琴,走了過來。

這女子冰肌玉骨,楚腰蠐領,白衣勝雪,渾身上下不帶一點人間煙火味儿。紅姨道:“阿曼,這位是李公子。”然后笑道:“李公子,阿曼只能陪您一刻,午時已經約了人了。”

阿曼福了一福,目送紅姨走遠,這才朝婉娘施了一禮。然后淡然一笑,並不說話,坐下在琴架旁邊。小丫頭拿了曲牌,過來問道:“請問李公子想聽哪首曲子?”

阿曼靜靜地看著婉娘,眼神純淨,猶如山里的一汪清泉。

婉娘道:“就《高山流水》吧。”

叮叮咚咚的旋律從她的指尖流出,音節時高時低,時隱時現,猶見高山之巔,云霧繚繞,飄忽無定;忽然音階一轉,節奏活潑輕快,淙淙錚錚,猶如松間細流湍湍而出;到了最后,旋律如歌,清韻悠揚,儼若行云流水一般。

婉娘贊道:“阿曼姑娘的琴技果然不同凡響!”連文清和沫儿都劈里啪啦拍起手來。

轉眼一刻已到,阿曼仍是笑容淡淡,起身施了一禮,緩緩退出。

看著阿曼姑娘漸漸走遠,婉娘叫道:“沫儿!”

沫儿也同樣在盯著阿曼,見婉娘叫他,回頭看了一眼說道:“原來阿曼姑娘也是個啞巴。”

一個小丫頭過來,說紅姨正忙,不能相送,就由她送他們三個出了閑情閣。剛走出紫藤門,未及轉彎,三四個家丁從他們身邊急匆匆衝出,朝太常寺方向跑去,嘴里叫道:“快追!”正是前几天早上遇見的那几個人。

沫儿奇道:“莫非是那個小啞巴又逃出來了?”

婉娘向前后左右各看了看,道:“快點,這邊來!”向前几步衝過去。拐角的花叢中,躲著一個瘦弱的小姑娘,雖然換了女裝,但沫儿一眼看出,正是那個小啞巴。

婉娘叫道:“小鳳?”

小啞巴頓時抖成一團,往花叢中縮了縮,啊啊呀呀擺手不停。婉娘道:“你不用怕,快跟我們走,一會儿找你的人回來就麻煩了。”

不由分說,拉起小啞巴就走。正好前面駛來一輛馬車,文清招手,四人上了馬車,這才松了一口氣。

回到聞香榭,小啞巴並不安分,不住地走來走去,唉聲嘆氣,几次不是文清和沫儿攔著,她就要跑出去了。

婉娘看她這樣,不像是擔心被抓,倒好像是有什麼事情,問道:“你有急事?”

小啞巴不住點頭,亂七八糟比划了一大堆。婉娘叫了黃三來,竟然連黃三也不知她到底什麼意思。

婉娘拿了紙筆來,問道:“會不會寫字?”

小啞巴眼睛放光,飛快地在紙上寫下四個字“快救小姐”。

沫儿問:“你是誰?你的小姐是誰?”

小啞巴寫道:“小鳳,阿曼姑娘。”

婉娘問:“你逃出來干嗎?是要給誰送信?”

小啞巴寫道:“報官。”

婉娘問:“為什麼要報官?”

小啞巴又寫道:“她們要小姐的眼睛。”

婉娘道:“你先別急,慢慢把事情經過寫出來。說不定我能幫你呢。”

一直到傍晚時分,事情才算弄清楚。阿曼家在揚州,父親做過嘉興縣令,家境倒也殷實。小鳳是阿曼的丫頭,父母雙亡,從五歲開始一直跟著阿曼。阿曼十二歲那年,父母雙雙臥病,不几個月便去世了,同族及奴仆欺負她年紀小,竟然哄搶了家產一哄而散。阿曼遭受重大打擊,驟然失聲,慢慢地竟然連一句話都不能說了。后因在家鄉難以繼日,便帶了丫頭小鳳從了樂籍,學習音律。因口不能言,在官中樂坊受到限制,不得已半年前在閑情閣做了清倌人。

一個多月前,小鳳去紅姨房中領阿曼這月的例錢,無意中聽到有人講話,說阿曼的眼睛又亮又純淨,當然最好用阿曼的。並且提到什麼西域手术,保證換眼手术成功。小鳳嚇了一跳,慌忙退出,也不敢對阿曼說,只是自己暗暗注意紅姨動向。

一日午后,小鳳去取阿曼新作的衣服,回來后又累又渴,抓起桌邊的一杯冷茶就喝了。可能是人熱茶冷,嗓子竟然受了傷,嘶啞起來,並一日比一日嚴重,阿曼帶她去看遍神都的名醫,皆不能醫治,半個月過去,漸漸地竟然成了啞巴。

如此,小鳳也認了。四天前,她無意中經過紅姨房間,卻又聽見了那個聲音,說要在立秋后半月之內動手最為合適。

小鳳認為必須要報官,否則阿曼的眼睛就保不住了。七月七早上趁閑情閣各位姑娘的丫頭開門打水之際,偷偷地跑了出來,到官府擊鼓報案,別人看她一個小啞巴,又說不清楚,便將她趕了出來。

紅姨見她打水未回,便查了打手尋找。一直追到上東門外的河提,將她抓了回來。

抓回去之后,她被關在柴房,也不知道阿曼姑娘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只記得那個半月之期,心下十分著急,今天趁看守柴房的不備,又逃了出來。

婉娘笑道:“阿曼姑娘現在好得很,應該這几天還沒事。我們上午剛見了她。”

看小鳳還是一臉焦急,婉娘道:“你現在著急也沒用,無憑無據的,即使報官,官府也不會受理。先安心在聞香榭住下。正好后天我要到閑情閣去送香粉,順便去看下阿曼姑娘,如果有什麼不妥當我們再來商量對策,如何?”

小鳳見婉娘說得有理,只好點頭答應。

沫儿第一次聽到人間竟然有“換眼”之說,驚訝不已,問道:“婉娘,這個西域的換眼手术,該不是邪术吧?”

婉娘道:“我也只是聽過。聽說西域有些地方,不僅換眼,連人的心都可以換呢;而且不用畫符,不用換命。是不是邪术,我們去看下阿曼姑娘就知道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1:12

〔七〕

閑情閣要的香粉香露並無特別。紫粉兩盒,玫瑰露一瓶,胭脂一盒,口脂兩盒,眉黛兩支,花鈿一盒。黃三將已經加工的半成品紫粉、玫瑰露細細地澄淘了數遍,整治得十分精細;眉黛、胭脂、口脂都有現成的精致成品,不需費事。

將閑情閣要的香粉歸置齊整,婉娘拿了些牡丹花瓣來,要文清和沫儿蒸了之后制作花露。沫儿疑惑道:“牡丹花不是用于男子香粉嗎,怎麼還做花露?”

婉娘道:“這個不是閑情閣要的。別廢話,快點做。”

整整做了一個上午,才淘出一小碗紅色的液体來。

吃過午飯,婉娘沐浴更衣,焚香叩拜,然后拿出一個紅綾包著的東西交給了黃三,讓他去烤焦了研碎。

黃三恭恭敬敬地接了,雙手捧著,在香案前叩了几叩,返回廚房。沫儿第一次見婉娘和黃三如此恭敬,忍不住追著看他拿的是什麼。

黃三將火生好,將一個干淨的大鐵鍋放上去,然后將紅綾里的東西放進了鍋里。沫儿探頭一看,原來是七月七那晚公蠣送來的烏黑色龍鱗。

婉娘叫道:“沫儿,你在那里磨蹭什麼?我們到后園去了!”

沫儿跑過去問道:“你費盡心思討來的龍鱗,怎麼給了三哥在火里烤?”

婉娘道:“當然是做香粉。還能做什麼?”

婉娘帶著文清和沫儿去了后院。文清又咬破手指,給他的血蓮喂了一點血。然后繞過龍吐珠的花架,來到后面。一株纖弱的藤類植物,柔柔地纏在旁邊的竹架上,枝頭上開著兩朵花,一紅一白,成喇叭狀,比普通的牽牛花稍大一些。

文清奇道:“這里種著一株牽牛花,我還沒注意到呢。”

花儿本來正對著天空,這時卻緩緩轉了過來,花朵正好對著他們三人。

婉娘笑道:“這是今年才長的呢。你自然沒注意到。”

沫儿看這花實在是平淡無奇,道:“我們后園里種株牽牛花做什麼?”

婉娘凝視著花儿,緩緩道:“這可不是牽牛花。這是解語花。”

解語花竟然和牽牛花長得一樣,也太出乎意料了。沫儿聽人形容某個人善解人意時便將之稱為“解語花”,只道解語花哪怕不是像曼珠沙華一樣曼妙,至少也應該像文清的血蓮一樣“品貌不凡”,哪知卻長得如同野花雜草一般。

見文清和沫儿臉現失望之色,婉娘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越是人間罕有,越隱藏的極深,正如人修道一樣,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解語花形似牽牛,正如高人隱于市井,凡夫俗子誤將其當作一般的野花雜草,便不會打擾到它的清修。”

沫儿聽此話,突然心中一頓。聞香榭看似普通的脂粉店,豈不也是“隱于市”?

文清問:“那婉娘你是如何分辨牽牛和解語花呢?”

婉娘道:“解語花開于七夕當晚,一株上只開兩朵,一紅一白,連開七日。”

沫儿問:“為什麼要等到七夕才開?”

婉娘道:“解語花,解語花,充當的當然是一個解語的作用,傳說是牛郎的老牛的血滴在地上長出來的。七夕乞巧,牛郎織女相會,解語花就會把他們在鵲橋上說的話傳遞過來。人們都說,那天晚上站在葡萄架下可以聽到牛郎織女的談話,其實是解語花在說話。葡萄架下長出牽牛花很正常,誰也想不到它會是解語花。”

文清聽了,遺憾道:“你也不早告訴我們,早知道我那天晚上就來聽一聽解語花說什麼了。”

婉娘笑道:“你個傻小子,來聽什麼?要女孩子才行。”說著斜眼看了一眼沫儿。

沫儿面無表情,道:“快采了吧,小心過了今天花就落了。”

婉娘遞給文清一個潔白的大花囊,道:“這解語花一掉在地上就會不見,我剪的時候,一定要張好花囊。”

沫儿和文清張開了花囊,婉娘並不用手碰,拿剪子喀嚓一聲剪了花朵。

回到蒸房,黃三已經將龍鱗烤好,正在石臼里研磨。婉娘將盛解語花的花囊小心地掛在木架上。

研磨好的龍鱗粉加水后放入了燉盅,用大火蒸了半個時辰,取出來淘了八次,淘出一碗烏色的汁液來。

婉娘將牡丹花露和龍鱗烏汁並排放了,用玉鑷子取出解語花,紅色的放入牡丹花露,白色的放進龍鱗烏汁,等兩朵花慢慢溶解了,才將兩碗液体同時倒入一個白色的玉碗。

只見龍鱗烏汁與紅色花露翻滾跳躍,如同水燒開了一番,一刻鐘功夫過去,碗里才平靜下來,水質漸漸分層,上面是稀薄的淺紅色液体,下面是濃黑的糊狀物質,雖然有花露的香味,但樣子同以往的根本不同,沫儿和文清甚至懷疑是淘的時候沒淘干淨,出現了這麼多雜質。

婉娘另拿出一個小碗,將上面的淺紅色液体倒了出來。然后讓文清去叫了小鳳過來,讓她將這一碗液体喝掉。把剩下的黑糊糊,給了黃三,黃三接過吃了。

沫儿和文清大為驚訝,本來以為是做花露,哪知竟然是給兩人吃的。

沫儿正想問,這個可以吃的花露到底有什麼作用,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婉娘對黃三說的話:“三哥,你放心,再過几天就好了。”婉娘問公蠣討來的龍鱗,就是要幫助黃三治什麼病。可是做出來的東西也給小鳳喝了,這是……

正在胡思亂想,卻見小鳳雙手緊緊抓住自己的喉嚨,“咕”地吐出一口鮮血來,表情痛苦,一頭往地上栽去。沫儿和文清飛快地扶住她,只見她面如金紙,喉頭咕咕作響,像是要不行了。文清大叫:“婉娘!婉娘!”

婉娘卻十分平靜,道:“扶好她,幫她捶下背。”

沫儿顧不上多說,握起拳頭敲打她的背部。小鳳腹部痙攣了一陣,嘩啦啦吐出一攤血來。婉娘道:“好了,你們兩個先扶了她去休息一下。”

沫儿和文清扶了小鳳在院中的竹椅上坐下,見她雖然臉色蒼白,但看起來已經沒有剛才那樣危險了。

小鳳擠出一個笑容,嘶啞道:“謝謝。”說完自己一愣,沫儿和文清也跟著一愣,隨即歡呼不已:“小鳳你會講話了!”

婉娘遠遠叫道:“小鳳現在還不能多說。你們兩個先過來。”

沫儿飛跑過去,見黃三並無異樣,同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悶頭做事,奇道:“三哥怎麼樣?”按照他的想法,黃三應該也可以開口說話了。

婉娘沒有回答,正用一根草棍撥弄小鳳吐出的一攤血跡。沫儿湊過來一看,血跡里竟然有無數只密密麻麻的紅色小蟲子,看得沫儿頭皮發麻,問道:“這是什麼?”

婉娘嘆道:“一杯茶就有這麼大的威力,只怕阿曼姑娘危險了。”

文清興奮道:“婉娘,原來你還會治啞病呢!”

婉娘笑道:“我哪會治什麼病!這也是機緣巧合,正好我們這里有几款香料,不用就要浪費了,而且我看小鳳剛啞了不久,便想試試解語花露的功效,沒想到歪打正著,還真讓小鳳開口了。”

沫儿道:“原來這就叫做解語花露。有什麼說處沒有?”

婉娘道:“牡丹花我用的是‘二喬’,知道吧?”

“二喬”是一種名貴的牡丹品種,枝頭一開兩朵,一紅一白,聽說后來還培育出一花兩色,十分嬌艷。

婉娘道:“解語花一棵也只開兩朵,同樣是一紅一白,但與二喬不同,解語花紅色為雌,白色為雄;龍為百獸之王,牡丹為百花之王,用龍鱗和牡丹調配,可以收攏解語花中的解語靈性,制成的解語花露才能有恢復聲音的功效。”

文清問道:“怎麼這次制作的花露還有沉澱呢?”

婉娘道:“傻瓜,龍鱗哪能用來做花露呢。用龍鱗原本就是為了收攏並强化解語花的靈性,並利用二喬牡丹中一株雙色的功效,兩者共同作用,解語花雌雄分層,清者為雌,濁者為雄,否則混成一通喝了,小鳳的聲音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儿了。”

沫儿道:“怎麼三哥的嗓子還沒好呢?”

婉娘看了黃三一眼,道:“三哥啞的時間久了,要慢慢來。”

小鳳能說話了,大家都很高興。吃過晚飯,婉娘問了些關于閑情閣的問題,小鳳一一答了。看小鳳還很虛弱,婉娘便讓小鳳早點歇了。

文清笑著嘆道:“幸虧小鳳碰到我們,正好又有解語花的材料,真是太巧了!”

婉娘道:“誰說不是呢!”

沫儿卻悶著頭不作聲。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1:23

〔八〕

第二天要去閑情閣送香粉,婉娘犯了愁。自己還好說,換回女裝就是了,但是文清和沫儿兩個小家伙怎麼辦呢?前天剛裝成李公子的書童去了一次,隔了一天變成了聞香榭的小伙計,一不小心被認出來可就麻煩了。

想了一會儿,婉娘突然發笑,自己笑了老半天,才對沫儿道:“我想到了一個辦法。”

沫儿一見婉娘偷笑,便覺得不會是什麼好事,警惕道:“什麼辦法?”

婉娘的目光在文清和沫儿的臉上飄忽了半天,突然笑道:“把你們倆扮成女孩子就好了。”

文清滿臉通紅道:“這……不太好吧?”

沫儿直接嗤之以鼻:“我不同意。不如我和文清不去了,你和三哥去好了。”

婉娘笑道:“那怎麼行?我還要靠你們兩個做幫手呢!再說了,”婉娘吃吃笑道,“怎麼我扮成個男子就沒問題,要你們扮成個女孩子就不行了?想當初,你來聞香榭的時候可是答應過的,我讓你做什麼你就要做什麼。”

沫儿氣得沒法。文清見沫儿沒辦法,自己就更沒辦法了。兩個人任憑婉娘在臉上胡涂亂畫,並分別換上了一套小丫鬟的衣服。

折騰完畢,婉娘把文清和沫儿拉個對面,笑道:“你們相互瞧瞧,怎麼樣?”

文清濃眉大眼,扮成個丫頭略顯粗糙,可是沫儿長得清清秀秀的,上穿一件水紅色的半袖衫,下面白紗裙,婉娘又精心地給他畫了眉,打上胭脂,活脫脫一個水靈靈的小丫頭。

文清喜道:“原來沫儿打扮成小丫頭還漂亮些。”

沫儿眼睛一瞪,文清連忙結結巴巴道:“當然……還是小男孩更好些。”

婉娘撫掌笑道:“太好了。以后沫儿就穿女裝吧,做我的小丫頭。”

沫儿怒極,扯著衣服道:“氣死我了!我不去了!”

婉娘連忙攔住,一邊道:“好好,算我沒說。”一邊笑彎了腰。

文清捧了香粉盒子,背了一個小包裹,三人出了門。

沫儿覺得十分別扭,不住地向四周張望,唯恐被人注意。只要對面街上有人,便連忙低下頭。婉娘笑道:“干什麼?真把自己當美人儿啦?人家都忙呢,哪有時間注意你?”

沫儿氣鼓鼓地正要強嘴,婉娘卻道:“過會儿到了閑情閣,不要多說話,免得被人看出來了。沫儿,你要找個機會在閑情閣里四處逛一逛,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但是不要輕舉妄動,有什麼事情趕緊回來告訴我就行。”

走到巷子口,文清攔了馬車。進了閑情閣,紅姨並未露面,一個小童引了她們三個往里走去。

清風吹過,烏木草堂的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沫儿皺了皺眉,嘟囔道:“這鈴聲真討厭。”

婉娘道:“請問這是送給哪位姑娘的?”

小童道:“給阿曼姑娘的,紅姨已經交待過了,順便請您給我們姑娘們簡單講一下妝扮的技巧。”引他們到了后面木樓的大堂,一個管家模樣的男子拿了銀兩出來,然后指使一個小丫頭叫姑娘們出來。

閑情閣的姑娘一共九個,個個身懷絕技,吹拉彈唱,吟詩舞劍,各有所能。見婉娘送來香粉,都上來圍觀,聽說是給阿曼的,有人羨慕有人不忿,嘻嘻哈哈亂作一團。

婉娘道:“請問哪位是阿曼姑娘?”

其中一個白衣女子走了出來,施了一禮。只見這白衣女子明眸皓齒,肌膚勝雪,猶如粉雕玉琢一般。婉娘還禮,贊道:“阿曼姑娘果然名不虛傳。”

文清將各種香粉花露一一擺開,婉娘對各個品種詳細做了介紹。

婉娘說的話沫儿在旁邊一句也沒聽到,如今他的腦子里只回旋著一個問題: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阿曼姑娘?剛才站出來的,與他們前日來見到的,顯然不是同一個人!如果剛才站出來的是阿曼姑娘,那天紅姨為什麼要騙他們?如果那天見到的才是,那麼今天為什麼要找另外一個頂替?真正的阿曼姑娘又在哪里呢?

沫儿苦著一張臉,捂著肚子,用肘部輕輕碰了碰旁邊的小丫頭,擠著嗓子道:“不好意思,早上吃多了。請問茅房在哪里?”

小丫頭“哦”了一聲,轉身帶他走,婉娘在后面笑道:“各位姑娘們,婉娘今天來,還帶了些聞香榭的試用裝,在場的個個有份。”說著從包裹中拿出些精致的小瓶子小罐子來。

小丫頭一聽,立即頓住了腳,沫儿道:“你指給我在哪里,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小丫頭指著后門說:“從這里出去,那邊梧桐樹下的小屋就是。”自己圍上去找婉娘要了一個小玉瓶裝的薔薇花露,高興地打開了聞個不停。

沫儿從大堂走向后門,看到樓梯口就在這邊,趁沒人注意,轉身上了二樓。

二樓几個房間的門都大開著,像是几個姑娘們的房間,剛才去樓下看聞香榭的香粉忘了關門。沫儿張望了一下,見沒什麼異樣,便往三樓走去。

三樓的格局同二樓基本一樣,一頭似乎是閑置的,門上落了鎖;另一頭布置得十分豪華,並且少了些脂粉氣。沫儿輕手輕腳走過去,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看,並沒發現什麼。

正對著走廊的是一個大的房間。沫儿聽小鳳說過,三樓頂頭是紅姨的臥室,便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卻什麼也沒聽見。

一切看似很正常。可是越是這樣,沫儿就越覺得不對勁。這麼大一個閑情閣,除了一樓大堂中的姑娘和小丫頭們,那些打手、管家、小廝等,竟然一個沒有,聽任沫儿自己從二樓走到三樓。

沫儿心中有些不安,想還是趕緊和婉娘會合才對。剛轉過身,突然聽到紅姨房內傳出一聲輕輕的咳嗽聲。

沫儿停了下來,透過門縫往里望去,好像有一個白衣女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門是關著的,但門縫很小,看不到全貌,也不能判斷是捆著,還是昏迷。周圍很安靜,剛才的咳嗽聲是不是她發出的呢?婉娘交代,不要自己輕舉妄動,可是万一里面的白衣人不是阿曼姑娘呢?

沫儿遲疑了下,決定看清楚再回去。房間里再沒有任何響動,應該沒有其他人,便輕輕推開門溜了進去。

那白衣女子臉上蒙了條羅帕,靜靜地躺在床上。沫儿走過去,遲疑著要不要揭去羅帕,唯恐自己揭去羅帕后,看到的是阿曼姑娘已經血肉模糊的眼窩。

沫儿的手指剛剛碰到羅帕,突然腦袋一陣劇痛,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1:34

〔九〕

沫儿看到一個自己飄在空中,另一個自己坐在地上,一個人正拿著一根長長的銀針刺入自己的腦門,但一點都不痛。那個人走了,沫儿竭力想看清那人是誰,可是看不到。頭越來越暈,四周的房屋都在旋轉。房屋外面,隨風傳來的叮叮當當的鈴聲吸引著沫儿,讓他很想就這麼飄走。

頭暈得厲害,似乎只有在空中飄著才好受一點。沫儿看到方怡師太就在不遠處朝他招手,他嗚咽著,興奮地叫道:“師太,等等我!”奮力地往上飄去……

遠遠的,沫儿聽見婉娘和文清的聲音,好像在叫自己,恍惚間,想起婉娘和文清還在閑情閣等著他回去呢。而且,前几天他剛借了婉娘一兩銀子……自己和聞香榭簽了賣身契,這才剛做了几個月呢!——方怡師太教他,做人一定要守信——不,要等賣身契到期了才行。沫儿朝地上坐著的那個沫儿扑過去,可是不行,身子輕飄飄的,像浮在水面上的樹葉。窗外的鈴鐺發出一陣動聽的聲音,呼喚著沫儿,方怡師太隨著鈴聲慈愛地叫著沫儿的名字……

沫儿堅持著,他要等到婉娘和文清來了才能飄走。

過了很久,門外叮叮咚咚的鈴聲由原來的悅耳動聽變得急躁不安。房間外面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吸力拉著沫儿飛出去,沫儿繞著柱子飄來飄去,堅持不肯離開。

可是他無處著力,房間外的吸力越來越大,沫儿想,難道自己已經死了?

沫儿覺得越來越沒力氣,他緩緩地朝窗子飄去。突然,屋外的鈴聲停了,拉著沫儿飄走的力量也沒了。沫儿用盡全力,飛身扑到坐在地上的那個沫儿身上,掙扎了好久兩個沫儿才合在一起。

沫儿醒了。

天色已經黑了,沫儿發現自己靠著一根柱子坐著。手腳並沒有被綁起來,可是除了眼睛,似乎全身都動不了。

皎潔的月光透過窗子落在沫儿的腳前。沫儿使勁想,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記憶只到他在三樓紅姨的門口偷聽之際,這之后發生了什麼,沫儿沒有一點印象。

婉娘和文清怎麼樣了呢?是被抓起來了,還是回聞香榭了?阿曼姑娘在哪里呢?

沫儿頭疼欲裂。

等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趁著月光,沫儿終于看清了。這是一間高大空曠的房間,正中擺著一張八仙桌,上面插著一柄劍,旁邊豎著一個符幡。房屋周圍開有八扇窗,不知怎麼設計的角度,八扇窗中都有月光照進來。看樣子不像是尋常的房屋,倒像是個封閉的祭台。

沫儿試著活動下手腳,發現身体猶如死去了一樣,一動不動。透過八個窗子照過來的月光光柱越來越長,光線也越來越亮,每過一會儿,月光便離中間的八仙桌近一些。

月光發出一種炫彩的冷光來。八個光柱緩緩地延伸,最終重合在了一起,在八仙桌上形成了一個放射狀的光斑。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2:05

〔十〕

房間的門嘩啦一聲打開了。

紅姨走了進來,原來還在閑情閣。紅姨后面,卻是沫儿的老熟人——元鎮真人。沫儿立刻意識到不妙。

紅姨走過來,把手伸到沫儿的鼻子下面,沫儿連忙屏住呼吸。

紅姨道:“這個小孩真的有用?還需要真人費這麼大的功夫?”

元鎮真人嘆道:“這是最后一個辦法了。這次多謝紅姨。”

紅姨笑道:“真人說得哪里話!真人幫我賺了這麼多錢,我幫真人也是應該的。”

元鎮真人咳嗽了一聲,看了看四周的月光,道:“時辰到了,你先回去吧。”

紅姨輕笑著道了個万福,退了出去。

元鎮真人登上八仙桌,揮動長劍,光柱從四面八方照到他身上,慘白慘白的,四周沒有一點影子。符幡開始獵獵抖動,一陣陣的鈴鐺聲響了起來——這次卻不是一個,而是很多鈴鐺一起在響。

沫儿不知道怎麼辦,只有沉默著,當自己死了,就像現在元鎮真人認為的那樣。

符幡響了一陣,突然停了下來,外面的鈴聲也漸漸地住了。元鎮真人驚奇地“咦”了一聲,重新揮動長劍。但這次,周圍一片寂靜。

沫儿看到,元鎮真人的額頭亮晶晶的,眉頭緊鎖,仔細檢查了長劍,又去查看符幡。

門又一次開了。婉娘嬌脆的聲音傳了進來:“需要婉娘幫忙嗎?”

元鎮真人手中的長劍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他一言不發,跳下八仙桌,撿起長劍重新跳上桌子,揮舞起來。

婉娘嘆道:“時辰已經過啦。”月光的光柱漸漸縮短,原來重合在一起的光斑已經慢慢退開了。

元鎮真人丟了長劍,臉色蒼白,咬牙切齒道:“真是天要滅我!”

婉娘回頭道:“唉,在人間待得久了,還真不習慣不點燈呢。文清,把燈點上吧。”

文清跑進來,看一眼坐在地上的沫儿,把西北角一處大的犀角燈點著了。

元鎮真人憤怒地繞著圈子奔走了几個來回,停下了盯著婉娘,惡狠狠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婉娘無辜道:“我還要問真人呢!怎麼我的小童會死在這里呢?”

文清大驚,過來抱著沫儿抽泣起來。沫儿眨了眨眼睛,文清一愣,叫道:“婉娘,沫儿沒死!”

元鎮真人驚叫道:“不可能!”往沫儿這里跑了几步,又停了下來,面如死灰,頹然坐在了地上。

婉娘笑道:“當然沒死,他還欠我十年的賣身契呢,哪能那麼容易死?”

元鎮真人苦笑了一聲,道:“你又贏了。”

婉娘道:“真人高看婉娘了。我本來就沒想同你比,哪來的輸贏?”

門口一陣腳步聲,紅姨推門走了進來,一看到婉娘和文清,吃了一驚,道:“你們……怎麼在這里?”

婉娘冷笑道:“我還沒問你我的小童怎麼樣了呢,你倒問我為什麼會在這里。你說呢?”

紅姨看看元鎮真人,又看看沫儿,隨即笑道:“這是個誤會。”

婉娘道:“這個誤會可就大了。從頭到尾,紅姨設計個圈套給我,是不是?”

元鎮真人道:“這事是我做的,和紅姨沒什麼關系。”

婉娘笑道:“元鎮真人還真仗義!我還以為真人在公孫小姐那件事后,真的回了云夢了呢,原來躲在閑情閣。”見元鎮真人雙唇緊抿,婉娘又道:“真人,我倒想聽聽,你是如何算計我的小童子呢?”

元鎮真人冷笑道:“身為敗者,還有什麼好說的?”

婉娘莞爾一笑,道:“其實真人想要我這個小童,大可親自去聞香榭里求了來,何必費這麼大的心思呢。”說著,看了看窗外皎潔的月亮,自言自語道:“今夜的月亮可真圓啊。已經子時三刻啦。”

突然轉頭對元鎮真人道:“衛老夫人、林萍儿,還有那几個在大火中喪生的人,魂魄都在你這里吧。”

元鎮真人臉色大變,半晌才道:“什麼魂魄?”

婉娘笑道:“已經到了這個時候,真人就不用隱瞞了吧。”

元鎮真人將手中的劍重重地丟在地上,冷哼道:“我自認為這個計划天衣無縫,你怎麼會發覺了呢?”

婉娘看到文清還在替沫儿揉搓手腳,就丟了一小瓶子花露過去,看文清給沫儿搽了,才笑道:“事情太巧了。七月七我到城外采露珠,就碰到了小鳳被抓,還撿到不知道是小鳳還是家丁丟下的手絹。隔了兩天,閑情閣就去了我聞香榭定香粉,我一時好奇,扮作李公子來閑情閣玩儿,就正好救了小鳳。真是巧,巧的不得了啦。”

元鎮真人哼了一聲,道:“這些也不算什麼,你怎麼知道那几個魂魄的事儿?”

“是的,”婉娘嘻嘻笑道,“本來我也一向自詡聰明,沒想到自己掉進了圈套。小鳳到了我聞香榭,正好機緣巧合,制作解語花露的材料剛剛齊全,我就順便治好了小鳳的啞病。”

“結果小鳳喝了解語花露,就吐出來一堆蟲子來。我本來以為,是紅姨想要阿曼姑娘的眼睛,所以毒啞了小鳳,可是看到這個情形,我覺得以紅姨的本事,似乎還難以驅動怨魂來做這件事。剛巧那天晚上,我的另一個傻小子,”她回頭看看還在照顧沫儿的文清,接著笑道:“這傻小子說,事情真是太巧了!這句話提醒了我,這麼巧的事情可真是不容易碰到,要不是老天想讓小鳳復原,那就是有人故意設計的。”

元鎮真人冷哼道:“你能做成解語花露,我可不知道。你不要自作聰明。”

婉娘拍手笑道:“那看來是上天想讓小鳳康復了,是不是?”

紅姨在一旁冷冷的,一言不發。

婉娘笑道:“紅姨難道沒聽說衛家那場大火嗎?”

紅姨道:“衛家的大火和我有什麼關系?”

婉娘道:“這麼大的火,洛陽城里這十年都少見,聽說燒死了好几個人呢。衛老爺、衛夫人,紅玉晴川兩個小妾,林萍儿,還有兩個奴仆,一共七人,都死啦。我看她們死得可憐,便想替他們超度,可是找了一個晚上,都沒有找到他們的魂魄。這些個人,相互怨恨,絕對不會一個晚上就魂飛魄散。那他們的魂魄上哪里去了呢?”

婉娘長嘆了一聲道:“找不到我也沒辦法,只好聽任他們去了。可是看了小鳳吐出來的東西,顯然是有高人將魂魄的怨氣鎖在茶水里給小鳳喝了,如果小鳳變啞只是普通的啞藥,喝了我聞香榭的解語花露,怎麼會出現如此妖邪的景象?”

元鎮真人道:“人算不如天算。連老天爺也不幫我。”

婉娘感慨道:“我有時真佩服真人的勇氣。你憑什麼認為老天會幫你呢?”

元鎮真人辯道:“先前我用生魂修煉,你說違背天道,現在我用死去的魂魄,你還有什麼話說?”

婉娘頷首嘆道:“你用了死去的魂魄,竟然就認為自己理所當然的是遵從天道了?我真不知你是怎麼想的。不過,”婉娘微笑道,“衛家的大火是怎麼回事,真人能否給我個解釋?”

元鎮真人冷瞥她一眼道:“你在現場,還來問我?”

婉娘笑道:“這麼說,當時元鎮真人也在現場了?可惜啊,婉娘功力不夠,竟然沒有發現,早知道當時就應該找元鎮真人敘敘舊。既然元鎮真人也在現場,那我就更有理由懷疑,衛老夫人軟骨散的來歷了。”

元鎮真人喝道:“你東拉西扯的要說什麼?我把你的小童擄了來,是我不對,如果你願意原諒我,我保證以后離你聞香榭遠遠的,如果不肯,你就把我這把老骨頭收了去吧。”

說到最后,竟然是向婉娘示弱。婉娘顯然沒想到元鎮真人這麼說,愣了一下,撒嬌道:“師兄,你發這麼大脾氣干什麼?我不過是想把事情搞清楚罷了。原諒又怎樣,不原諒又怎樣?我還能把師兄你吃了不成?你還不如痛痛快快告訴我罷了!”

文清聽婉娘叫元鎮真人“師兄”,不禁一呆。

元鎮真人盤起腿,閉目打坐。

“師兄,”婉娘嬌笑道:“我猜想,衛老夫人的軟骨散是你給的了?你告訴林萍儿,我那里有出血菌,並讓她搬出你的名號讓我賣給了她,同時又給了衛老夫人軟骨散,告訴她用法,讓她下毒,是不是?”

元鎮真人不出聲。

婉娘道:“你不出聲,我就當你默認了。我想,是不是在生魂修煉被我撞破之后,你就開始策划這件事了?”

元鎮真人如泥塑的一般。

婉娘嘆道:“師兄的聰明和遠慮,婉娘自愧不如。也不知道你怎麼了解到她們之間的恩怨,你假裝同情林萍儿,給林萍儿指出了一條復仇之路。又趁機接近衛老夫人,將軟骨散給了她,這樣,兩人同時下手,造成了衛家一場大火燒死七人的災難。”

元鎮真人五官抽動,恨恨地道:“好,如此便不瞞你了。我計算好的,這場大火本來應該死去八人,正好合上八方之勢。而且這些魂魄不同于生魂,她們自身仇怨極深,衛老夫人處心積慮想殺死其他小妾;晴川紅玉恨衛老夫人,也恨林萍儿;林萍儿要殺了衛老夫人為姐姐報仇;那兩個被燒死家仆,正因為職位之爭斗得死去活來,一心想置對方于死地,一個在酒里下了毒,一個在菜里下了毒。我收了他們的魂魄來修煉,也不會像上次那樣,個個將戾氣對准我。可是最關鍵的一個人物,卻被你帶走了,致使我多天的努力几乎功虧一簣!”

春草。沫儿雖然仍不能動,但頭腦異常清醒。那天晚上,他們救走了春草,本來應該死八個人的,結果死了七個。

元鎮真人繼續道:“那個春草,是這八人中最無辜的一個,她要是死了,怨氣將最深,足以將其他魂魄的怨氣壓制住。可是……”元鎮真人的胡子抖起來了,“因為你橫插一杠,帶走了春草,我只收了這七個魂魄。”

婉娘盯著他,緩緩道:“我再叫你一次師兄——師兄,就這樣你還敢抱怨老天爺不幫你?”

元鎮真人怒道:“這些人又不是我殺的!是欲望殺了他們!而我,只是利用時機罷了!天下毒藥大把,別人怎麼不用來殺人?”

婉娘嘆道:“好吧,我們不來爭論誰對誰錯了。你收了七個魂魄,總歸還差一個,而且這個必須具有特殊能力,要能夠壓制這七個魂魄的怨氣,所以你思來想去,就想到了我的這個小童,是吧?”

元鎮真人又開始閉目打坐。

“說實話,”婉娘道,“前天我扮作李公子來閑情閣時,真沒想到里面有這麼多的故事。我只是好奇那個小啞巴小鳳和阿曼姑娘。可是來了一趟,我就發現了一些不正常。”

元鎮真人猛地睜開了眼睛:“你那個時候就發現可疑了?”

婉娘道:“我在前面的草堂里,看到了一串銅鈴鐺;到了后面,七座草堂,依水而建,占據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個方位,竟然暗合北斗之勢,而且各個草堂都掛有一串鈴鐺。和靈玉姑娘聊天時,聽說這草堂是近兩個月才修建的。我這才覺得,閑情閣有高人。”

紅姨冷冷道:“這是閑情閣,不是聞香榭,我願意怎麼裝飾,就怎麼裝飾,還需要誰批准不成?”

婉娘笑道:“紅姨當家做主人,當然有權說這種話。元鎮真人收了七個魂魄,分別鎮在七串銅鈴鐺里。要是別人就罷了,可是我的小童沫儿偏偏是一個極古靈精怪的孩子,他告訴我說,他聽到鈴儿響,就覺得不安。我這才發現鈴儿有古怪。除了廟宇祠堂,有誰家會在每個門口掛一串銅鈴鐺呢。可惜我發現的晚了,等我想明白了,沫儿已經失蹤啦。”

元鎮真人道:“哼,我幫紅姨修建閑情閣,原也是有備無患。要不是你先毀了我的生魂陣,又救了春草,這閑情閣的陣法本來不用啟動的。小師妹說是不管世事,一心賣香粉,看來見識和能力可都大大增强了。”

婉娘笑道:“師兄過獎。小鳳一事,原本就是個專門對准聞香榭的圈套。目的呢,就是利用我的好奇心和沫儿文清的善良,引誘我們來到閑情閣,在七月十四日晚上將沫儿捉了。等我找到這里,時辰已過,師兄修煉好了,沫儿也已經死了,我打又打不過,還能怎麼著?”

月亮又大又圓,銀色的光輝從窗口灑進來。婉娘道:“師兄掐算的時辰可真准啊。中元節鬼門大開,陰氣最重,如果沫儿剛才要是死了,他的魂魄不止能夠壓制住其他七個鈴鐺里的亡魂,還可以吸收其他鬼魂的陰氣,真是一舉兩得。”

元鎮真人道:“這個小童沫儿有什麼好?小師妹既然無意修煉,留著他有什麼用?可憐我還厚著個老臉,以為出手捉來了,你念在我們師兄妹的情分上,便做個順水人情送了我罷了,哪知你竟然偷偷做了手腳,不惜和我撕破臉皮!”

婉娘嘆道:“師兄,你總是太把自己當回事,而不把別人當人看。你也活了几……几十年了,人間的情意竟然沒學到一點儿。”她回頭看了沫儿,抿嘴笑道:“這小家伙確實也沒有什麼好的,又懶又饞,牙尖嘴利,一張嘴就能噎死人,可是他是一個小生命,不是東西,說送給誰就送給誰。”

沫儿給了婉娘一個大大的白眼。

紅姨對于元鎮真人修煉失敗一事,雖然遺憾,但並不像元鎮真人自己那樣備受打擊。她見事情敗露,便不再說什麼,笑著打圓場道:“這事真的是個誤會。既然小童沒事,我們還是散了吧,天已經晚了。”

婉娘道:“紅姨,我還有個問題,在這個事情中,阿曼姑娘扮演的是一個什麼角色?小鳳知不知情呢?”

元鎮真人道:“你還是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將沫儿擊暈后抱到這里,馬上在他的頭頂插入了定魂針,然后鎮魂的鈴鐺就響了。我相信,能抵得住我招魂鈴聲的可沒有几個,你使了什麼手腳,這個沫儿竟然能夠堅持六個時辰魂魄不離生身?”

婉娘贊道:“這個連我都佩服沫儿了。他的魂魄一直飄在空中,可是就是堅持不飄出房間。而且他一直保持清醒。別說他一個十歲的孩子,就是一個成年人,意志力如此堅定的也几乎沒有。”

元鎮真人發了一會儿呆,板著臉道:“真沒想到。”

婉娘轉向紅姨,笑道:“紅姨,麻煩你和我說下小鳳和阿曼姑娘的事吧。”

紅姨坦然道:“這也沒什麼好說的。一個月前,元鎮真人說,衛家可能要出大事,為了保證他的修煉万無一失,需要早作准備。他趁小鳳去領例錢,故意說了一通換眼的話來。小鳳是個實心眼的丫頭,自然就信了。本來如果衛家大火一事如真人所願,這個計划就不用實施了。可是大火之后,真人說,事情有差池,那麼這個計划就需要繼續進行了。”

婉娘接口道:“然后有一天,小鳳不經意喝了融進了七個魂魄的怨氣的茶,嗓子就啞了。這樣一來,換眼一事就更逼真了。真人知道七月七那天我肯定出城采集露珠,就故意在七夕早上讓小鳳逃出來,又在我面前將她抓回去,還丟下一塊閑情閣的手絹來。”

紅姨笑道:“婉娘好聰明。”

婉娘嘆道:“在紅姨和元鎮真人面前哪敢說聰明二字。紅姨和元鎮真人唯恐我興趣不夠,還趕緊差了一個小子送個帖子來,說是定香粉,只怕是給我送地址來了罷。果然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第二天我便帶著兩個童儿一起來到了閑情閣。唉,這個圈套可真是天衣無縫。”

元鎮真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冷哼了一聲。紅姨笑道:“婉娘就不要再說風涼話了!”

婉娘又道:“紅姨,為什麼我前日來,和今日見到的阿曼姑娘不是一個人呢?”

紅姨嘆道:“還不是元鎮真人不放心!特地換了一個人來扮阿曼,說你見這種情況,即是今天回去了,晚上也肯定要再來探一探。誰知道你這個小童這麼膽大,一個人就摸上來了,被元鎮真人抓個正著。雖然離晚上的時辰早了些,但目的本來就是對准他的,只要保證中間這几個時辰你不把他救走就好。”

婉娘悠然笑道:“這麼說,阿曼姑娘也參與這個計划了?可是我瞧著阿曼姑娘不像是個壞人,小鳳從小跟隨她,同她情同手足,怎麼阿曼會同意你們拿小鳳做誘餌,害小鳳也成個啞巴?”

元鎮真人冷冷道:“壞人難道還會將‘壞’字寫在腦門子上不成?一個人不想做壞事,一個理由就夠了;可是一個人要是想做壞事,總能找出成千上百個理由。”

婉娘嘆道:“元鎮真人總結透徹得很。我只是好奇,你們怎麼引誘阿曼姑娘同意的?”

紅姨鄙夷道:“一個啞巴,最想要是什麼?”

“哦,”婉娘道,“你給出的條件,是幫阿曼治好她的啞症了?”

紅姨朗聲笑道:“和婉娘說話一點都不費勁。不錯,我和阿曼說,這件事過后,元鎮真人保證治好她的嗓子,她就答應了。”

婉娘幽幽道:“唉,只可憐了小鳳的一片忠心了。”轉向元鎮真人,“事情既然明白了,婉娘就告辭了。文清,背了沫儿走吧。”

紅姨看著元鎮真人,等他示下。元鎮真人長嘆一聲道:“讓他們走吧。”

紅姨有些不滿,强硬道:“慢著,小鳳可是我閑情閣的人,婉娘打算留她住在你們聞香榭嗎?”

婉娘笑道:“我的小童半死不活的,只怕這一年半載做不了工啦。小鳳還不該替我做做工?而且,作為重要的人證,我還在考慮要不要交給官府,讓官府來評評理,閑情閣利用妖术害人、擄人、聚財一事要怎麼算。”

紅姨頓時慌了,結結巴巴道:“這……元鎮真人是你的師兄,你們……”

婉娘粲然一笑:“我們什麼?閑情閣做的事,當然由閑情閣承擔。元鎮真人這次是真的要回云夢了吧?估計紅姨也留不住。”

紅姨一張粉臉漲得通紅,看元鎮真人一言不發,氣焰頓時低了下來,哀求道:“婉娘請饒我一馬。我苦心經營半生,好不容易閑情閣有了起色,名聲也出去了,實在不忍心毀于一旦。這些姑娘們都是清倌人,要是閑情閣倒了,只怕她們大部分都要流落到煙花巷了。”

婉娘自言自語道:“唉,可惜了我那日的玉如意了。”

紅姨何等機靈,道:“婉娘稍等,我這就將那日的東西退給婉娘。”飛身走了。

婉娘看了一眼猶如木雕泥塑般的元鎮真人,不再多說什麼,招呼文清背了沫儿走出房門。

皓月當空,發出清冷的光來。居高臨下,將腳下的景色一覽無余,原來這個房間竟然建在小樓的樓頂上。

一個白衣女子猛然衝了上來,扑到婉娘腳下,不住磕頭。

隨后趕來的紅姨喝道:“阿曼,你這是做什麼?”

阿曼抬起頭,滿眼滿臉的淚,雙手呈給婉娘一張素簽,上寫著:“我知錯了,請讓小鳳回來。”明亮的月光下,紙面上點滴淚痕隱約可見。

婉娘拉她,她卻不肯起身,淚眼婆娑地望著婉娘,淚珠儿順著潔白的臉頰成行成行地流下來,一邊流淚,一邊打手勢。

紅姨在旁邊沉默了一會儿,道:“她說,她對不起小鳳,以后她會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小鳳。求你不要告訴小鳳她參與這件事。”

婉娘嘆道:“早知如今,何必當初!”扭頭對紅姨道:“你怎麼打算?不會因為這個挾制阿曼姑娘吧?”

紅姨遞過一個包裹,賠笑道:“這個可不敢。阿曼姑娘是閑情閣的搖錢樹,我哄著寵著還來不及呢,小鳳一事,就當是個誤會了。”

婉娘接了,笑道:“那就好。明天我就送小鳳回來,告訴她是她聽錯了,她聽到的換眼之類的,只是紅姨請人作法希求閑情閣財源廣進的咒語罷了,和阿曼姑娘無關。”

紅姨慌忙道:“正是正是。不勞婉娘麻煩,明天我就派車接了小鳳回來。”

婉娘走了几步,又回頭道:“紅姨既然舍不得丟了閑情閣,還是聽我一句忠告。利用鬼魂斂財一事,最好不要做了,免得將來魂魄反噬時害人害己。紅姨去請個法師,將那几個怨魂超度了罷。”

紅姨不住點頭:“婉娘所言極是。”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2:22

〔十一〕

沫儿的神經徹底放松了下來,轉瞬間便呼呼大睡,連怎麼回的聞香榭也不記得了。第二天餓醒了,天已經大亮。

可是情況並沒有好多少。沫儿能聽見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地叫,手腳卻軟綿綿的,渾身上下如同灌了鉛一般,除了眼珠子,其他的都不能動。好在沒過多久,文清就進來了。

沫儿眨眨眼睛。文清喜道:“沫儿,你醒了?我都來了好几次,看你睡著就沒叫你。”一邊大叫:“婉娘,沫儿醒了,怎麼辦?”

婉娘笑道:“拖下來吧。”

文清將沫儿背起來,下樓放在院中的一個躺椅上。旁邊的牛肉湯散發出濃郁的香味,沫儿的肚子響得更厲害了。

文清道:“沫儿,你是不是餓了?”看到沫儿眨眼睛,文清飛快去盛了一碗湯來,准備喂給沫儿。

婉娘走過來,喝道:“文清!先放下!”

文清不解地放下碗,擔心地道:“他昨天一天都沒吃東西了。而且……怎麼到現在還不能動呢?”

婉娘用手摸了摸沫儿的頭,道:“等一下。”

那天給他們買點心的老頭儿突然從走了進來,呵呵笑道:“小家伙沒事吧?”

婉娘埋怨道:“好啊,還說幫我呢,這小東西快死了,你現在才來!他要是有什麼問題,你來頂他的缺,來我聞香榭簽十年的賣身契!”

老頭吃了一驚,俯身把一張大手按在沫儿的腦袋上,過了一會儿,長出了一口氣,瞪了婉娘一眼,道:“你還說他牙尖嘴利,我看都是跟你學的!”

婉娘嬉皮笑臉道:“不如不用將定魂針取出來了,沫儿這樣子還乖一些。”

沫儿苦于無法強嘴,只能怒目而視。

文清緊張道:“怪不得他不會動,原來定魂針還在他頭上。爺爺,快點幫他取出來吧。”

老頭看著沫儿,和藹地說:“你別怕,一會儿就好了。”

老頭站在沫儿身后,讓沫儿閉上眼睛。沫儿感覺自己的頭頂如同太陽照著一般,暖烘烘的,一種强大的吸力正從腦袋里抽走什麼東西,身体慢慢變得輕松起來。

一會儿工夫,老頭道:“好孩子,動一下手腳,感覺怎麼樣?”

沫儿動了一下腦袋,又活動了一下手腳,果然好了,沫儿跳起來叫道:“我能動了!”哪知手足無力,一下子頭暈眼花,一頭撞向老頭的大肚子。

沫儿不好意思,蚊子哼哼道:“謝謝爺爺。”老頭一把抱住沫儿,哈哈大笑。不過叫出了第一聲“爺爺”,后面再叫就自然多了。

文清大喜過望,幫沫儿多多地加了牛肉,端了湯過來。

婉娘笑道:“小髒豬,手臉也不洗了?”

沫儿先讓了下老頭,老頭擺手不喝,在一旁笑眯眯看著,沫儿一口氣將一碗湯喝個精光,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還穿著昨天的小丫頭衣服。

文清擔心他嗆到,在旁邊道:“沫儿,不用急,這一鍋都是你的。”

沫儿換了衣服,又端起第二碗,才開始發問:“婉娘,你們怎麼找到我的?小鳳呢?那個鈴聲是怎麼回事?元鎮真人為什麼要抓我修煉?”

婉娘笑著轉向老頭:“瞧瞧,我說得沒錯吧?他一恢復,整個聞香榭都聒噪得不得了。”

老頭慈愛地看著他,道:“孩子嘛,這樣才可愛。”

昨天上午,婉娘和文清發完了香粉,仍不見沫儿回來,便意識到情況不妙。紅姨卻出來道,聞香榭的小丫頭已經自行離開,婉娘無奈只好帶文清返回。等傍晚時分,兩人穿了披風,重新潛進閑情閣。

文清憨憨地笑道:“昨天可擔心死我了!”

沫儿奇道:“你們也不怕我下午就給人害死?”

老頭儿在旁邊道:“怎麼會?我跟著你呢!”

沫儿瞪大了眼睛,突然道:“我知道了!銅鈴儿響得我心煩意亂,是爺爺去把它弄停了!是不是?”

老頭儿笑得白胡子一撅一撅的:“我只是幫了你,關鍵還是靠你自己——這倆孩子一個聰明,一個實誠,真不錯。”

沫儿卻氣哼哼道:“爺爺既然跟著我,干嗎還不趕緊救了我出來,還非要等到半夜三更?”

婉娘笑道:“你瞧瞧這小子,滿口利牙,你救了他他還不承情呢!早救了你有什麼用?元鎮真人給你釘了定魂針,他的陣法不破,你回來了也救不醒了。”

沫儿看了看四周,問道:“小鳳呢?”

文清道:“紅姨已經派人來接她回去了。”

沫儿自己悶頭想了一會儿,疑惑道:“元鎮真人抓我干什麼?衛老夫人、林萍儿什麼的,活著時都厲害得不得了,死了更了不得了,她們的鬼魂我又鎮不住,為什麼設計了這麼大一個圈套來抓我?”

婉娘瞄他一眼,輕描淡寫道:“切,還真把自己當人物了。元鎮真人是故意和我作對才抓了你去。”

沫儿將信將疑。

老頭儿看沫儿沒事,便起身告辭。

送了老頭儿離開,文清回頭傻乎乎地問道:“婉娘,你怎麼叫元鎮真人師兄呢?”

婉娘笑道:“唔,我早年時候在一家店里做學徒,他也在。”

沫儿看婉娘說謊竟和喝水一樣自然,在后面朝她做個鬼臉。可是傻文清竟然就信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2:34

〔十二〕

婉娘拿了昨晚紅姨給的包裹,一件一件地欣賞里面的寶貝,喜笑顏開。原來除了那天她給紅姨的玉如意、玉鐲和鳳釵,紅姨竟然還多給了好多東西。

沫儿皺眉道:“你能不能別表現得這麼貪財啊?真是太難看了!”

婉娘眯著眼睛,正拿著一個玉眢對著陽光照來照去,聽沫儿這樣說,便回他一個極其天真爛漫的笑容,“為什麼不?我又不是偷來搶來的,怎麼就不能表示對財物的喜愛?我才不像你那麼虛偽,就那一百九十五文錢,來回數了十几遍,還整天隨身帶著。你放心,你的錢就是掉在地上,我也……”

她自己想了想,彎腰笑道:“掉在地上我當然要撿,不過偷這種事,我婉娘可不屑做,你還是把你的錢放房間里吧。”

沫儿的小心眼被婉娘一語說穿,連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不過沫儿臉皮厚,照樣腆著臉道:“我從小到大第一次有這麼多錢,當然得小心了!你又不是沒錢,還整天數來數去。哼,昨晚還不是趁機敲詐紅姨?!”

婉娘理直氣壯道:“怎麼叫敲詐了?我取回自己的東西而已。其他的,應該算是這几天照顧小鳳、幫小鳳治病的費用才對。”

文清樂呵呵地看著沫儿和婉娘斗嘴,聽到“小鳳治病”几個字,連忙問:“婉娘,你能不能幫阿曼姑娘也治一下呢?她那麼想說話。”

婉娘看了一眼文清,笑道:“傻小子,我又不是郎中。小鳳不過是機緣巧合,正好趕上了。別說龍鱗不好找,如今又去哪里找解語花呢?”

沫儿卻心想,這個世上,到底有沒有因果報應?如果阿曼不參與此事,小鳳的嗓子好好的,阿曼有沒有可能因“機緣巧合”而治好嗓子呢?

婉娘仿佛知道他想什麼似的,道:“有些事情,看似偶然,實則必然。我相信經過這件事情,阿曼姑娘會知道她最需要的是什麼。”

沫儿閉目躺在椅子上,從頭到尾,好好地把這件事情理了理。從小,不管他願不願意,他總可以看到很多常人看不到的東西,恐怖的、驚懼的、怪異的,不由分說往他的眼睛、鼻子、耳朵里擠。可是現在碰到了竭力想看清、想弄明白的,他反而一無所知。

看文清走開去幫黃三晾曬香料,沫儿問道:“為什麼爺爺能夠取出元鎮真人的定魂針?”

婉娘一邊整理珠寶,一邊道:“爺爺的修煉和元鎮真人同屬一脈。”

“為什麼有時我看得到一些……一些東西,有時卻看不到?”看到盧護,沫儿就可以看到紅光,聞到水氣和土腥味;看到宋公子,一眼就發現了不正常地圍在他脖子上的“圍巾”;可那天他分明看到元鎮真人是個癩頭大黿,昨天晚上卻什麼也沒看到;爺爺跟著他,他也一點沒察覺;甚至連那些鈴鐺里的魂魄都沒發現。特別是婉娘,怎麼從來沒有聞到、看到任何關于她的氣味、顏色、身形的信息呢?

婉娘抬頭看了看他,笑道:“小子,不要以為你什麼都看得到。元鎮真人那日被你看穿,正好是他練功的緊要關頭,失于遮掩;公蠣每次都能被你看到,是因為他道行淺。”

沫儿垂下頭,喪氣道:“原來和道行深淺有關系,怪不得我怎麼也看不出你是誰……”

婉娘抓過旁邊的掃把朝他丟過來,慍怒道:“我是婉娘,還能是誰?找死呢你!”但表情卻很得意。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2:53

捌 美人霜

〔一〕

天高云淡,秋意漸濃。天街兩邊的榆樹槐樹,葉底開始透出一抹紅色來;而高大的楊樹,仿佛累壞了一般,葉子率先開始枯黃,偶爾一片先知先覺的黃葉隨著清風飄飄蕩蕩地落下來,宣告秋的來臨。

沿街的瓜果多了起來。不斷有農夫推著車子、挑著擔子,將紅扑扑的蘋果、黃澄澄的梨子、半紅半黃的大甜棗等擺得整整齊齊,沿街叫賣。還有大個大個散發著香味的甜瓜,鮮紅鮮紅一看就讓人流口水的大山楂,鮮嫩的豌豆角儿,脆生生的蓮子。沫儿和文清几乎無心做事,只要聽到門外有拖著長長的尾音叫“又大又甜的蘋果嘍!脆甜解渴的大梨儿喲!光甜不酸的大山楂噢”,屁股就如長了釘子一樣坐不住,偷偷溜出來,沫儿負責討價還價,文清則負責向婉娘要錢,買一堆水果來大快朵頤。

可是這種情況也有限。塘子邊的月桂樹開了,芳香滿園。婉娘在下面指揮,沫儿和文清爬上樹,要將盛開的桂花一小簇一小簇地摘下來,不能帶一點儿硬蒂儿,不能踩斷枝條。這簡直不是摘花,而是繡花了。沫儿多次抗議,希望能將桂枝折下來,然后下去慢慢摘,婉娘卻堅決不肯,聲稱這樣會傷到桂樹,下年的花就不香了。可憐的沫儿只好巴巴地聽著門外的水果叫賣聲越走越遠。

好在只有兩棵大桂樹,三天時間便摘得差不多了。婉娘喜滋滋地將桂花收了,放在潔白的棉紗上晾曬了半日,然后泡進一罐清油中,將來做女子用的桂花油。

這日,沫儿和文清正支著耳朵,思量著賣水果的怎麼還不來,門開了,四個女子走了進來。為首的夫人四十歲左右,皮膚白嫩,一副養尊處優的樣子,扶著一個小丫頭;后面跟著一個黑胖的老女人,拉著一個布衣荊裙的少女。

婉娘笑盈盈迎了上去,道:“田夫人万福!田夫人想買些什麼?”

原來是監察御史田士貴的夫人,是聞香榭的老主顧。

田夫人頷首道:“我來給……選些香粉。”威嚴地看了后面的少女一眼,道:“這里有全洛陽城最好的胭脂水粉,連公主的香粉都是從這里定的呢。你看喜歡什麼,選几款吧。”

黑胖老女人拉拉少女的袖子,媚笑道:“你還不趕緊謝夫人的恩典?否則像你這種家世,只怕一輩子也用不上這個……什麼榭的香粉呢。”看樣子是個媒婆。

夫人哼了一聲。少女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又重新低頭輕聲道:“謝謝夫人好意。青娜實在是用不著這種東西。”這青娜看起來像是個貧困人家的姑娘,雖然穿得破舊了些,長得倒眉清目秀的,看起來也知書達理。

夫人眉頭猛皺了一下,似乎想發脾氣,看了看婉娘在場,便忍著氣道:“王婆,你幫青娜姑娘選几樣吧。”

婉娘笑道:“我們這里可以專門定做,也有現成做好的,您看想要些什麼?”

王婆朝夫人擠出一個笑容,然后扯著青娜的衣袖半是勸解半是嚇唬道:“你這姑娘怎麼如此不知好歹?田夫人這樣對你,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就你那樣的家世,要不是田公子看中你,你還不就是找個泥腿子丈夫?一輩子就毀在鄉下!如今還不抓住機會?”

夫人聽王婆說得粗鄙,沉著臉咳了一聲。王婆自覺失言,訕笑道:“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幫你選了如何?”

青娜抬起頭來,看了看夫人,仍舊低頭道:“青娜何德何能,敢受老夫人垂青?我家世代赤貧,也不願高攀。”王婆在一旁又是拉扯又是使眼色的,一張黑臉漲得通紅。

夫人顯然大怒,但是又不便發作,氣鼓鼓地走到一邊,對小丫頭喝道:“人家不願意,倒是我們一廂情願了?如此便走罷!”扶了小丫頭就走。

剛到門口,一匹馬儿疾馳而來,一個年輕公子跳下馬,將馬鞭隨手丟給旁邊趕車的小廝,大聲叫道:“娘!”卻伸了頭往聞香榭里張望,看到青娜在后面,嘴角一動露出點笑意。

田夫人强笑道:“你怎麼又趕來了?”

田公子從馬背上拿下一個背囊,道:“我剛出去看這家的雪桃不錯,擔心娘替青娜姑娘買香粉累了,專門送過來。”又偷偷瞄一眼在后面低著頭的青娜。

田夫人道:“你快拿過去吧,我可無福消受。”

田公子仿佛被人看穿了一般,一半心虛一半討好,抱著田夫人的肩頭邊晃邊笑,道:“怎麼了娘,誰惹您生氣了?我可是跑了几條街專門給您買的!”透過田夫人的肩頭又偷偷看了一眼青娜。

田公子五官端正,笑起來左邊嘴角還有個小酒窩,十分陽光帥氣。田夫人顯然對儿子十分寵愛,見他撒嬌,嘆了口氣道:“沒有。青娜姑娘看不中這里的香粉。我們正准備回去。”

“是嗎?”田公子滿眼笑意地看看在后面低頭不語的青娜,對旁邊的王婆道:“王婆婆,龔小姐還要麻煩你多照顧。”

王婆的老臉笑得擰成了一朵花,笑道:“應該的,應該的。”

青娜仍未抬頭。田公子看母親不太高興,拉了田夫人的胳膊笑道:“已經中午了,先去吃飯吧,香粉下次再來買。我已經在謫仙樓定了座。”說著扶田夫人先上了馬車。

青娜突然道:“多謝田夫人和田公子美意。青娜中午還有事,就不打擾了。這里離上東門不遠,青娜自行回去就是。”福了一福,轉身朝東走去。

田公子追過來,叫道:“龔小姐!”

青娜回過頭,看著田公子,微笑道:“田公子請留步。夫人還在馬車上呢,照顧夫人要緊。”

田公子結結巴巴道:“挺遠的……在下還是送龔小姐一程吧。”

田夫人打開車簾,道:“運儿!下午你還要去學塾呢!”

青娜施禮,淡淡笑道:“不勞公子麻煩。青娜自幼做農活慣了,這點路不算什麼。公子請回吧。”說罷翩然離開。

田公子一看,急忙叫道:“王婆婆,麻煩你陪龔小姐一起回去罷,她一個人走總是不太放心。”

王婆已經坐上了車,只好吭吭哧哧從馬車上下來,眼睛里滿是不情願,臉上卻仍帶著擠出來的笑:“那是,我還是跟著吧。”飛快几步跟上。

看王婆經過身邊,田公子悄聲道:“王婆婆,過后我專門請你去謫仙樓。”王婆的臉上這才舒緩了些。

田公子戀戀不舍地盯著青娜漸漸遠去的背影,悵然地走回馬車。

田夫人把車簾重重地放下,哼道:“瞧你那點出息!”

田公子翻身上馬,耷拉著腦袋跟著馬車后面,一眾人慢慢離開了。

婉娘斜靠在門上,饒有興趣地看著。文清失望道:“我還以為今天做一筆大生意呢,卻什麼也沒買。”

婉娘笑道:“看來這田公子相當喜歡這位龔小姐。可是龔小姐倒像是不太熱心。”

沫儿道:“田公子雖然喜歡,田夫人可是相當不喜歡。”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3:26

〔二〕

第二天一早,沫儿和文清就被婉娘給揪了起來,說是今天要到邙山去采菊花。兩人一聽,比買水果吃還高興,胡亂吃了東西,便拿了花囊出發了。

滿山的菊花正開得爛漫,黃的耀眼,白的潔淨,藍的清爽,星星點點,叢叢簇簇,從山石縫中、草木叢中,甚至腳下的青石板縫中,擁擠嬉鬧著鑽出來,給邙山披上了一層花旃,秋天也因此充滿了無限生機。

文清和沫儿猶如剛解了鎖扣的小狗,哪里顧上采菊花,只管在山里亂跑。各條山坎溝壑里,一人來高的葛針,葉子已經全落了,只剩下一顆顆手指大小的鮮紅野酸棗;一種乳白色葉子的小植株,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一棵上面能結四五個拇指粗細、像牛角一樣的果子——沫儿就把它叫做牛角,吃起來脆生生的。直到酸棗裝滿口袋、牛角吃得嘴巴酸澀,才在婉娘的吆喝聲中開始采菊。

野生的菊花每朵只有銅錢大小,雖然很多,但是采起來也並不容易——怒放的花朵,精氣已經釋放了,不要;剛結的花苞,精氣不足,也不要,只挑這些欲開未開、含苞待放的小花朵,掐的時候不能帶根蒂、葉子,不能將花苞揉碎,按照不同的顏色,放進不同的花囊中。沫儿忙的不得了,又要采菊,又要捉蟈蟈,要跑到旁邊的芝麻地里捉大青蟲,還四處盯著周圍的草叢,希望能找到一窩鳥蛋。一個上午過去,婉娘已經采滿一個花囊的黃菊,文清也采了大半袋的白菊,只有沫儿的藍菊一半都不到,卻抓了十几只肥大的蟈蟈,用狗尾巴草串了好几串提著。

臨近中午,三人將采好的菊花送回馬車,在茶館里簡單吃了午飯,婉娘道:“趁現在菊花開得正好,再去采一些吧。——沫儿你要是再偷懶,我今晚就只帶了文清去謫仙樓,把你留在家里。”

沫儿嬉皮笑臉道:“我才不信你會這麼大方,肯帶文清去謫仙樓。再說,我哪里偷懶了?我捉蟈蟈去了。現在的蟈蟈肥得很,烤了吃很香的,我到時分給你一串。”

婉娘皺著眉道:“惡心死了。這個能吃嗎?”

沫儿詳細和婉娘解釋蟈蟈如何烤如何香,婉娘仍然固執地認為很惡心,倒是文清興趣盎然,十分期待嘗嘗這種天然的美味。

這次他們走了另一條小路,小路兩邊到處是藍色的菊花叢,一會儿工夫,沫儿的花囊就滿了。

繞過一個山坳,前面是個村庄,院落密布,看樣子有數百口人,還是一個比較大的村落。村前一塊空地上,前樹后屋,打掃的干干淨淨。大槐樹下擺了几塊青石條做凳子,被磨得光滑鑒人。

沫儿嚷著口渴,婉娘便帶了他倆想去村中討些水喝。走得近了,才發現這里竟然是一個學堂。屋內十几個小童正在安靜地寫字,一位長須瘦臉的老先生手持戒尺走來走去,門框上書:龔海義塾。

沫儿問:“什麼是義塾?”

婉娘輕聲道:“不收學費的學堂。”

屋內的老先生看到外面有人,回頭厲聲對一幫小童道:“每個字十遍,抄完交給我,就可以散學了。認真抄!”走出來看了看文清和沫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對婉娘道:“這兩個嗎?明日便可以來上學,但要自己准備筆墨紙硯。”

婉娘笑道:“老先生有禮了。小女子路過貴塾,因為兩個童儿口渴,想討口水喝。”

老先生“哦”了一聲,顯出失望之色。轉身回旁邊一個房間,用水瓢打了半瓢水來,遞給沫儿。

婉娘道:“先生想必就是這遠近聞名的龔海,龔老先生吧?”

老先生驚訝道:“你認識老朽?”

婉娘笑道:“這方圓几里哪個不知道?龔老先生開辦義塾,不收一份學費,讓農家子弟都可以免費讀書,可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善事。”

龔老先生聽了這話顯然十分受用,面帶笑意,謙虛道:“唉,老朽只是盡微薄之力罷了。”

正說著,几個小童拿了寫好的字出來,龔老先生一一點評道:“張慶今天進步很大。吳三墩還需要再多加練習。柳絮儿的字寫得最好,你們几個要向她學習。胡牛車!你這個字又寫錯了!回去重寫!張貴生……”几個獲得批准散學的小童拿了書包,嬉笑著一路飛跑,龔老先生在后面追著大叫:“趕緊回家,不許在路上玩耍!不許下河摸魚儿!明日不許遲到……”那几個童子早就跑得不知去向了。

回轉身,婉娘還在笑盈盈地看著他,龔老先生干瘦的臉上升起一片暗紅,尷尬地笑道:“咳,咳,這些小東西一點都不安生,讓人操心。”

婉娘贊道:“龔老先生盡職盡責,可真讓人敬佩。”

龔老先生轉頭看了看文清和沫儿,道:“不知小娘子住在哪里?如果不遠的話,你這兩個童子也可以送來讀書。”

婉娘笑道:“可惜我住的比較遠,否則一定送來。不為學東西,就是受一些龔老先生為人處世的熏陶也是好的。”

這馬屁拍的,龔老先生高興得胡子都抖起來了。

正聊著,一個年輕女子遠遠走過來叫道:“爹!”轉頭看到婉娘,愣了一下,施禮道:“姐姐好。”

原來是昨日田夫人帶著買香粉的青娜姑娘。婉娘笑道:“龔小姐,真是有緣呢。”看青娜一臉疑惑,遂解釋道:“我帶了童子來采菊花。”

青娜抿嘴一笑,轉向龔老先生道:“爹,你回去休息吧,這些童子我來看著寫字。”

龔老先生同婉娘等告了辭,回去了。

又有几個童子寫好了字拿出來,青娜如父親一樣,一個個地仔細看了,細細點評了一番,看起來極其嫻熟,想是常常代父親照應義塾。

十几個小童都走了,青娜回頭見婉娘等還站在樹下,便道:“要不姐姐來屋里坐下吧。”

婉娘笑道:“不用了,我們在石凳上歇息一下就走。”

青娜鎖了門,正要和婉娘告別,卻聽小路上馬蹄聲聲,一人一馬奔了過來,在義塾門前停下——原來是田公子。

田公子翻身下馬,叫道:“娜儿!”

青娜冷起臉儿,道:“你來這里做什麼?”

田公子這才看到婉娘三人,訕訕笑道:“我……就是來看看你。”

青娜淡然道:“我一個村姑,無病無災的,有什麼好看的?請公子趕緊回去吧,當下是上學時間,不要讓夫人認為我帶壞了公子。”

田公子看婉娘等在場,几次欲言又止,婉娘只當做不見。

青娜面無表情,徑直走開,田公子在后面追著叫:“娜儿!”

青娜冷然道:“請叫我龔小姐。”說著也不停步,就此走了。看著青娜的背影,田公子在后面連聲嘆氣,又是不舍又是難過。

婉娘笑道:“田公子如此喜歡青娜姑娘,怎麼不趕快下了聘來?”

田公子沒想到婉娘如此直白地說出來,不禁一愣,然后尷尬地笑道:“已經請了東街的王婆做媒提親了。”

婉娘道:“可是我看夫人似乎不喜歡。”

田公子頓時一臉沮喪,唉聲嘆氣起來。

几個月前,田公子來邙山游玩,追一只野兔時從馬上摔下崴了腳,馬匹走失,只好自己忍住痛來附近村庄求救。時值龔青娜替父教書,在村口碰上了田公子,見他腳踝腫脹,便扶他到了義塾,采了草藥替他敷了,又派人送信給田府。

此后田公子為表示感謝,就來龔家走動了几次。相處熟了漸漸發現,龔小姐面冷心熱,端庄賢淑,而且知書達理,作詩吟賦也無所不通,與他以往認識的那些任性蠻橫的大家閨秀不可同日而語,不知不覺為之傾倒。上個月便回家和父母說了,要母親找個媒婆過來提親。

田公子從小聽話懂事,尊老愛幼,深得父母厚望,況且家中就他一個儿子,所以對田公子的婚姻大事,田大人田夫人老早就暗暗商定了中書省林大人家的女儿,只等時機合適便到林家提親。哪知突然出來一個龔青娜,還是個農家村婦,覺得甚是不合意。擱不住儿子軟磨硬泡,便找了王婆前來提親,但在言語之間多有抱怨,透出不情不願的意思來。

龔家父女雖然清貧,卻一向清高,在鄉間聲譽極好,頗得鄉親們敬重。見田家如此,便疑田家認為他們是借照顧過公子一事趁機高攀,當時雖然沒有說什麼,第二天見到田公子便說這門親事不合適。田公子大驚,回家后哭喊撒潑,說此生非龔青娜不娶。

田夫人見儿子竟然因一個鄉村少女性情大變,心里更加對此門親事不看好,但又不忍儿子傷心,所以昨日親自來請,借敘話之名,將青娜請到了城里,一來想看看龔青娜到底是個什麼厲害角色,讓儿子要死要活的;二來也想了解下虛實,看她對儿子到底怎麼樣。

龔青娜見夫人一副傲慢之色,言下之意處處認為是自己勾引了田公子,高攀田家,在聞香榭里便不肯要田夫人送的香粉。回來之后,非要王婆去回復田家,說自己家世鄙陋,不願高攀,請田家另覓佳人。王婆貪圖這次的媒金,不舍得這門親事就這麼黃了,便先把青娜的意思告訴了田公子。田公子趁今天上學時間,偷偷溜出來找了龔青娜。

婉娘笑道:“田公子,既然龔小姐不願意,以田公子的人才家世,何愁找不到佳人?”

田公子臉紅脖子粗,半晌才道:“不,我同娜儿情投意合,她只是恐誤了我的前程,她寧願自己受苦,一個人承擔。”

婉娘贊道:“饒是這樣,確實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好女子。”說著眼波一動,輕笑道:“這麼說,公子是認定要娶龔小姐了?”

田公子眼神變得十分堅毅:“當然。我對娜儿絕不是圖一時新鮮。不管她是貧是富,是美是丑,我都只喜歡她一個人。”

婉娘掩口笑道:“這些話,剛才田公子應該當面告訴龔小姐才是。”

田公子頹然道:“唉,我來也是想說這些的,可是她冷冰冰的,與我形同陌路,哪里肯聽我說……”長嗟短嘆,惆悵不已。

婉娘叫了正在捉槐蟲玩的文清和沫儿,背了花囊,准備回去了。田公子依然在義塾前踱來踱去,不肯離去。

走了几步,婉娘回頭笑道:“田公子,我聞香榭里有上好的香粉,有几款配龔小姐的皮膚、氣質合適不過,如有機會,還是帶了龔小姐去選購些香粉吧。”

田公子拱手客氣道:“在下一定光臨。”猶自徘徊,怏怏不樂。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3:39

〔三〕

一連几天,聞香榭做桂花油、菊花露、菊花粉,忙的不可開交。几乎就要將田公子和龔青娜一事忘卻之際,卻見兩人一同來聞香榭選購香粉了。

但看起來情況並沒有好多少。龔青娜仍是表情淡然,看不出是喜是悲,田公子賠著小心,一臉的無可奈何。

婉娘笑道:“田公子好,今天親自陪龔小姐來選香粉?”轉向龔青娜道:“龔小姐,我們這里有專門定做的香粉,可根據每個人性格、氣質的不同,配置不同的香粉。龔小姐可要試試看?”

田公子慌忙道:“婉娘請推薦。”

青娜卻道:“不用了,就現成的選几樣便罷了。”

田公子著急道:“娜儿,你不同意親事就罷了,我送你一款香粉也不過是感謝你的相救之恩,你也不肯嗎?”說到最后,聲音哽咽。原來兩人的親事還是黃了,今天來聞香榭,竟然為了紀念而已。

青娜垂下頭,田公子看她不語,便對婉娘道:“婉娘看哪種適合娜儿?”

婉娘笑道:“我們這里有一種香粉,叫做窈窕淑女,又叫美人霜,我看和龔小姐最相稱,要不就定了這個?”

田公子道:“好,就要這個。”

婉娘道:“這個美人霜要明天才能取貨。”

青娜眼泛淚光,仍不言語,聽憑田公子付了定金,兩人心事重重地走了。

送走二人,婉娘盯著門口出神。文清探頭看了看,道:“田公子看起來很難過。”

沫儿卻道:“龔小姐更難過。”

婉娘回頭笑道:“不錯,兩個小東西長大了。”

“好了,”婉娘猛地一拍手,嘻嘻笑道,“我們來試試田公子喜歡龔小姐到什麼程度。跟我來。”婉娘帶了文清和沫儿上了三樓。

三樓沫儿就來過一次,還是林萍儿買出血菌那次,而且是個晚上,提個燈籠,四周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這次上午來,天色明亮,自然東張西望,恨不得把所有的房間都打開,一棵棵地欣賞各種奇花異草。

三樓雖然不見有人上來,倒也干淨,門格、窗台一塵不染。沫儿自言自語道:“這里整天沒人,也沒見三哥來澆水,這些花草還不旱死啊?”

婉娘道:“小鬼頭,不用套我的話,我自有安排。”

說著開了對著樓梯的一個房間門。這個房間比放出血菌的房間要大很多,里面用玉屏風隔成許多個小間,每個小間里擺放著一盆花草。沫儿看了几棵,雖然叫不上名字,但是並無異處,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有的已經干枯了,遠不如放出血菌那個房間好玩。看來看去,倒是對做隔架的玉屏風產生了興趣,撫摸著溫潤的玉屏風道:“婉娘,你從哪里找了這麼多玉屏風來?”

婉娘嘆道:“蠢材!蠢材!枉在我聞香榭待了這麼久!這麼多的奇花異草視而不見,卻看起了玉屏風。”

沫儿不服,辯道:“這哪里是什麼奇花異草?丟到庄稼地里,就跟普通的野草沒什麼分別。”

文清道:“沫儿,你忘了解語花了?”

沫儿不好意思道:“那倒也是。”但還是好奇道:“你就告訴我你怎麼搞來的玉屏風吧?”

婉娘道:“你以為我平時攢的那些珠寶都用在哪里了?還不是都用來買這些東西了?用玉做屏,不僅可以保護花草的精氣,也可以阻擋各花草之間的相互干擾。就像我們一些名貴的香粉、花露必須要用玉瓶子來裝一個道理。”

沫儿和文清又去看了另外几株花草,實在是平淡無奇。婉娘道:“別看了,來這邊。”帶他們來到最里面靠牆臨窗的一個角落里,推開一扇玉屏,卻嚇了文清和沫儿一大跳。

里面種著一株一人來高的小樹,和桃樹極像,黑灰色樹皮,圓長的葉片,葉底開著十几朵巴掌大的粉紅花朵,如放大了的桃花一樣,顏色嬌嫩,楚楚動人——光看到這個,當然不足以讓文清和沫儿嚇一跳——花朵已經凋謝的地方,掛著一個個的骷髏頭,整棵樹上有八九個,慘白的頭骨,黑洞洞的眼窩,參差不齊的牙齒,文清和沫儿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婉娘笑道:“沫儿你不是自詡膽大嗎?怎麼見了這個臉儿都白了?”

沫儿瞪了一眼婉娘道:“不會是你害的吧?”

婉娘突然陰森森道:“是我害的。我害了人就把人頭掛在這個桃樹上。如今到你們倆了!”

文清又驚又怕,叫道:“婉娘,你……”

婉娘哈哈大笑,又板起臉道:“我什麼我!快點摘了。這叫因果樹,這些骷髏是它的果子,叫做美人果。”

仔細看了一番,果然只是個果子,但形狀和骷髏比起來几可亂真。文清和沫儿嘖嘖有聲,不住驚嘆自然造物之巧。

看婉娘戴上手套,將九個美人果摘了,沫儿道:“這麼嚇人的果子,竟然叫做美人果,名字也太不符合實際了。”

婉娘笑道:“怎麼不合實際了?任憑你多美的美人,百年之后還不是成一具枯骨?這因果樹,就暗含了這麼一種禪意。人生猶如花儿盛開,任你是漂泊伶仃,粗鄙丑陋,還是繁花似錦,如花似玉,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

沫儿和文清又細細地看了看開著的花朵,果然,也不是每朵花都嬌艷動人的,十几朵花中僅有三四朵艷壓群芳,其他一些花或顏色暗淡,或缺瓣少蕊,或萎靡不振,但各花的中間都包裹著一個骷髏狀的花心。

沫儿愣愣道:“唉,看了這個因果樹,以后也不用爭强好勝了,也不和你斗嘴了,沒意思。”

婉娘笑道:“喔唷,一個因果樹,就讓我們的鬼機靈看破紅塵了?你要是不和我斗嘴,我才真的覺得沒意思呢!”

婉娘收拾了果囊,關好各個門窗,帶著文清和沫儿回到院中。將美人果取出來,放在小磨盤上細細地磨了,澄出漿來,然后用微火將漿水慢慢熬干;再研碎了淘上七八次,便制成一小瓶子白色的粉末。

黃三去搬了已經泡了桂花的清油,撇去桂花,滴了几滴清油在粉末里,來回地攪拌了之后,竟然成了白色油脂狀,柔滑細膩,氣味淡雅。

文清拿起聞了聞,道:“真好聞。香味淡淡的,很清新。”

婉娘道:“這才正配龔小姐的清高優雅呢。”

沫儿疑惑道:“這麼嚇人的果子做出來的香粉,能讓人變美嗎?”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3:51

〔四〕

天氣越來越涼,早晚已經要添加衣衫。街道兩邊的樹木,葉子不斷地隨著陣陣秋風飄落,在地面鋪了厚厚的一層。

中秋漸近,各種各樣的月餅已經上市,滿大街都飄蕩著甜絲絲的香味。全福樓的杏仁月餅,聚福園的蓮蓉月餅,黃三娘家的蛋黃月餅,以及街邊擺賣的農家手工月餅等,各有各的風味,各有各的特色。沫儿的鼻子又聳起來了,每次上街眼睛就只顧著往月餅糕點上溜。

這日早上,婉娘拿了一封信道:“沫儿,你和文清趕上馬車,去田府送個信,就候在田府外面,一定要親自交到田公子手里。田公子收到信后,你們要趕快趕回來。”

沫儿一聽可以出去玩,自然很高興,帶了自己的十文錢,和文清每人買了兩個月餅,趕著車吃著餅興高采烈的就去了。

事有湊巧,剛到田府門口沒多久,就看到田公子從府里出來了。沫儿和文清將信交給田公子,便趕車回來。

剛到聞香榭門口,就見婉娘已經收拾的齊齊整整站在門口等著,道:“文清不用卸車了,我們去龔老先生的義塾。”

沫儿心想,剛才肯定是以龔小姐的名義給田公子寫信,嘲笑道:“婉娘,你改行做媒婆了?”

婉娘不但不生氣,反而得意地道:“怎麼樣?你是不是也發現我有這個潛質?如果有一天聞香榭開不下去了,我就去給人說媒拉纖儿。嗯,一定也可以賺不少錢。”

沫儿徹底無語,哂道:“真是沒臉沒皮。”

到了義塾,一幫小童正哇啦哇啦地讀書。見婉娘過來,龔老先生走了出來道:“這位小娘子可是還要討水喝?”卻比前日消瘦憔悴好多。

婉娘笑道:“老先生叫我婉娘即可。上次見到龔小姐,與龔小姐一見如故,今天正好路過,想和龔小姐敘敘。”

龔老先生頓時臉色沉重,嘆道:“只怕……不行。”

婉娘奇道:“龔小姐怎麼了?我見她見識不俗,不是那種扭捏作態之人。”

龔老先生臉現悲痛憂慮之色,長嘆道:“小女……得了怪病,醫治不好,只怕不肯見你。”

婉娘鄭重道:“如此小女子更要見一見了,我制作香粉多年,初通醫理,且深敬小姐為人,還是煩請老先生恩准。”

龔老先生見婉娘神色真誠,遲疑了一下,道:“那好吧。”回頭交代一個年紀大的童子帶著其他小童讀文章,自己帶了婉娘三人來到義塾對面的一個小院。

院子不大,正中鋪了碎石小路,兩邊種了青菜;三間茅屋,一間灶房,灶房前種了一棵高大挺直的梧桐樹,樹下擺著石桌石凳。院子雖然簡陋,看著倒也干淨舒適。

龔老先生走到西廂房,輕輕敲了門叫道:“娜儿!娜儿!”

屋里咳嗽了一聲,弱弱地說道:“爹,你回來做什麼?那些孩子調皮得很,小心他們偷偷溜出去摸魚儿出事。你回去吧,我沒事。”

婉娘輕輕道:“龔老先生如果信得過婉娘,您就回去吧,我和龔小姐聊几句就走。”

青娜聽到外面有人說話,便問道:“誰在外面?”

婉娘擺手讓龔老先生回義塾,自己輕輕笑道:“龔小姐,我是聞香榭的婉娘,經過此處,順便來看看小姐的香粉好不好用。”

青娜也不開門,只說:“很好用的。姐姐請回去吧,我如今生病,唯恐傳染了人,不便見客。”

婉娘道:“我經營香粉多年,也粗通醫理,不如龔小姐打開門,讓婉娘看看如何?”

青娜哽咽道:“不用了,免得驚嚇到了姐姐。我已經看過郎中了,不管用。”

無論婉娘怎麼說,青娜就是不開門。沫儿眼珠一轉,大聲叫道:“文清,龔小姐病了,我們趕緊去告訴田公子吧。”

房門嘩啦一聲開了,青娜急急道:“不,不,不要告訴田公子!”

龔青娜面皮青腫,雙眉脫落,口鼻歪斜,一張臉上猶如被毒蟲叮了一般,坑坑窪窪布滿了發紅發炎的小包塊,有些還往外流著膿水——除了眼睛還保留以前的純淨和高傲,其他的地方,已經完全認不出來了。

青娜看了看他們驚懼的眼神,淡淡笑道:“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想見人,我是怕嚇到人了。”

婉娘關切道:“龔小姐既然去看了郎中,郎中怎麼說?”

青娜道:“郎中說這是急症,無藥可醫,只能等它自己好。”說罷垂頭不語。她本來眉清目秀,突然變得如夜叉一般,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但仍然能保持這種處事不驚的態度,確實令人可敬可嘆。

婉娘、文清、沫儿都不知該說些什麼,一時間空氣似乎凝滯了起來。

婉娘看看屋外,正要說話,只聽院落的大門“哐”地一聲被撞開了,一個焦急的聲音道:“娜儿!娜儿!你怎麼了?”

青娜飛快起身,似乎想關門,那人已經闖進來了——正是田公子。

田公子一看青娜成了這個樣子,似乎有些沒認出來,呆了一呆,上前抱住青娜的肩頭,心疼道:“你病了怎麼不早和我說?你的臉怎麼了?我帶你去看御醫。”說著也不管婉娘他們在場,一把拉住青娜的手就往外走。

青娜冷然道:“我不要你管!”一把甩開他的手。

田公子一把把她攬在懷里,流淚道:“你還是不相信我?”

婉娘推文清和沫儿,“出去出去,你倆到外面等。”

沫儿回她一個固執的表情,扳著門框堅決不肯出去。

田公子用力地摟著青娜,不讓她掙脫,吼道:“我知道你自尊心强,我母親說話傷到了你;我也知道你是為了我的前程,寧願自己心里苦。可是別說是尚書家的女儿,就是皇帝的女儿,我也不喜歡!我只喜歡你,不管你是美是丑,即是你永遠也好不了了,我也一樣喜歡……”

婉娘扭過臉去。

青娜已經不再掙扎了,伏在田公子的肩頭,開始輕輕抽泣。田公子捧起她腫脹變形的臉,看著她純淨的眼睛,良久才道:“走吧,我認識一個御醫。肯定能看得好。”

婉娘在旁邊突然道:“田公子,請等一下。”

田公子仍然緊緊地拉住青娜的手,看向婉娘。

婉娘拿出一小瓶子花露來,道:“我覺得龔小姐應該是氣血淤積所致,問題不大。正好我這里有一瓶西域進貢的花露,據說對面部紅腫有奇效。龔小姐不如先試試這個,如若不行,再去看御醫如何?”

田公子煩躁道:“還是要早看醫生才行,我怕誤了病情了。”

婉娘道:“田公子就信婉娘一次如何?明天再來,如果龔小姐的臉沒有起色,再去看御醫也不遲。”

田公子見婉娘執意如此,想是有些把握,就看向青娜,青娜低頭道:“青娜這個樣子,也不想招搖過市,還是聽婉娘的,先用一晚試試吧。”

田公子接了花露,問道:“直接涂在臉上?”

婉娘笑道:“這個花露和前些日公子買的美人霜是一個系列,叫做情人露,需要對她真心愛慕的人親自幫她搽了,效果才好。”

沫儿朝婉娘不滿地瞪了一眼——婉娘又在蒙人了,他明明看到婉娘今天早上往這個瓶子里裝的是菊花露,現在卻騙田公子說這是什麼西域進貢的情人露。

田公子果然親自去打了水,服侍青娜擦了臉后躺下,將婉娘送的花露輕拍在青娜臉上,然后握了她的手坐在旁邊。青娜臉儿更加紅了,也不知是羞紅的,還是皮膚發炎更嚴重了。

婉娘見狀,笑道:“田公子,我保證兩天以后還你一個比以前更漂亮的娜儿。婉娘先告辭了,過兩天我再來看龔小姐。”

田公子一臉擔憂地望著青娜,呆了一呆才起身道:“謝謝。”

三人回去的路上,婉娘顯得興奮異常,一路哼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沫儿看不過眼,奚落道:“還有臉高興呢,用菊花露騙人!龔小姐的臉成了那個樣子,不會是因為用了我們的美人霜吧?”

婉娘眼里滿是笑意,嗔道:“噓,可不許胡說。因果樹結的美人果,要有因果才起作用。”

沫儿見婉娘樂得顛三倒四的,便不理她,自己唱起當年乞討時聽到的賣鼠藥人唱的小曲儿:“老鼠老鼠真是多,蹬倒筷子砸爛鍋;斗大的老鼠爬上櫃,咬得衣裳沒處擱;碗大的老鼠爬上樹,糟蹋的果子一大籮。您要是買了俺的老鼠藥,藥死的老鼠一大車……”唱完一個又唱下一個:“老鼠老鼠真是壞,啃完糧食啃布袋,哢嚓嚓,哢嚓嚓……”婉娘自己的小曲儿也不唱了,和文清一起打著節拍聽沫儿唱,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4:05

〔五〕

轉眼間兩天過去了,婉娘帶著文清沫儿又去了龔家。

一推開門,就見灶房前的桐樹上拴著一匹馬。婉娘大聲道:“龔小姐在家嗎?”

田公子和龔青娜一起走了出來,一見婉娘,田公子便喜道:“我正要去和婉娘道謝呢。娜儿的臉已經好了!”

果然,青娜的臉上,連沒病前的微黃也褪去了,一張粉臉猶如嬰儿一般光潔細膩,整個臉部的線條更加柔美。

青娜讓了座,道:“這次多謝姐姐,青娜還以為以后永遠要五官不正了呢。沒想到聞香榭的香粉還有如此奇效。”

原來前天用了婉娘送的花露后,一覺醒來,臉上猶如蛻皮一般,輕輕一搓,就大把大把地掉皮屑,兩天過去,臉上的紅點、包塊都不見了。不過青娜性格內斂,雖然亮晶晶的眼睛顯示她很高興,但臉上的笑容依然淡淡的。

婉娘笑道:“好了就好!田公子,准備什麼時候迎娶龔小姐呢?”

田公子低頭輕咳了一聲,道:“我想年前吧。”青娜的眼睛黯了一下,迅速又恢復了恬靜。田公子拉了她的手,道:“你放心。”

沫儿在一旁,呆呆地看著田公子。

婉娘道:“既然龔小姐已經好了,我就告辭了。到時去喝兩位的喜酒。”青娜臉上騰起兩片紅暈。

一路上,婉娘和沫儿都不做聲。過了良久,沫儿才嘆了口氣,問道:“怎麼辦?”

婉娘道:“多少天?”

“還有半個月時間了。”然后驚奇地道,“咦——我以前最多只能看到第三天,現在好像……”

婉娘自得道:“我調教出來的,當然不差。”

沫儿啐道:“呸,我又不是你的徒弟。”說罷又悶悶不樂道:“我本來以為田公子和龔小姐……唉,這次也不用費事去求田夫人了,龔小姐要傷心死了。”

文清問道:“沫儿,怎麼了?”

沫儿看看婉娘,垂頭喪氣道:“田公子快要死了。”

文清大吃一驚,勒住了馬車,道:“怎麼會?龔小姐剛好了,田公子怎麼不行了?”

沫儿道:“我剛看到的,田公子的身上已經纏滿了黑氣,再有半個月,他就要死啦。”

文清道:“可憐了龔小姐。田公子肯定還不知道,還說要龔小姐放心,盤算著回家求父母再來提親呢。”

三個人駕車回去,一路上沉悶至極。將到聞香榭,沫儿突然道:“婉娘,我記得那次救麻花店王掌櫃時,腐云香還有一大半呢。”

婉娘壞笑道:“你不會是打算用你的第三次機會吧?如果你要用,我就成全你,幫你救了田公子。”

沫儿豎起眉毛,惱道:“你這個精于計算的奸商!哼,你愛救不救!”

婉娘哈哈大笑。

沫儿賭氣不理婉娘,但見七八天過去了,婉娘絲毫不提救田公子之事,文清和沫儿私底下議論了几回,最后決定由文清去問一問。

中午吃飯,文清道:“婉娘,田公子的事情怎麼辦呢?”

婉娘若無其事道:“什麼怎麼辦?”

文清囁嚅道:“不是說田公子快死了嗎?”

婉娘道:“這是他的命數,和我們有什麼關系?”看樣子竟然毫不動心。

文清急道:“要是田公子死了,你還不如不救龔小姐呢。龔小姐一傷心,龔老先生也要傷心。”

婉娘笑眯眯道:“傻小子,你有沒東西和我換?”

文清傻愣了半天,垂頭喪氣道:“沒有。”

第二天便是中秋節,晚上拜過月神,婉娘舒舒服服地躺在竹椅上,十分優雅地拈起一個葡萄,慢慢地吃著。文清和沫儿兩人悶頭坐在一邊,心里還惦記著田公子的事儿,面對月餅的誘惑,竟然一改饕餮之態。

要沫儿用他僅剩的一個機會,沫儿一是舍不得,二是不甘心,可是如果不管不顧的話,心里又實在難受。看著婉娘若無其事地吃完蘋果吃月餅,吃了月餅吃葡萄,沫儿恨不得衝上去把那些東西全部丟進水塘里去。

文清在一旁發愣,沫儿輕輕拉了他,遠遠地走到婉娘的后面去,悄聲問道:“文清,你知不知道婉娘上次救王掌櫃用的那塊玉片放在哪里?”

文清低聲道:“自然在婉娘房里。怎麼了?”

沫儿又問:“那腐云香呢?你能不能從一堆罐子里找出來?”

文清驚訝道:“做什麼?你想自己去?”

沫儿捂住文清的嘴巴,道:“噓,別出聲。我們兩個自己去,就像上次去救王掌櫃那樣,免得去求她這個奸商,怎麼樣?”

文清看看婉娘,遲疑道:“這樣……不好吧?婉娘知道會生氣的。”

沫儿怒道:“那你就看著田公子死去?再有几天他就死了!”

文清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那就聽你的吧。”

沫儿偷偷看婉娘還在那里悠閑地吃東西,道:“我來拖住她,你去她房間里找,我不知道那些東西放在哪里。”

文清點點頭,弓著腰,剛走了一步,只聽婉娘道:“不用去啦,你找不到。”

文清和沫儿嚇了一跳。再看看婉娘,仍是背對著他們,正在品茶,仿佛剛才的話儿不是她說的似的。

文清繼續弓著腰,還准備往房間里溜。沫儿喪氣道:“不用去了,她已經發現了。”咚咚咚走上前去,皺眉叫道:“你都知道了,快說,你到底救不救?”

婉娘品了一口茶,這才慢悠悠地道:“這麼好的月亮,你們不欣賞,在那邊鬼鬼祟祟地做什麼?”

沫儿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地上,道:“哼,真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人!”文清紅著臉,手足無措地站在沫儿身后。

婉娘好奇道:“我是什麼樣的人?說來聽聽?”

沫儿道:“自私、貪財、小氣、惡毒、狠心……”

婉娘毫不在意:“我還以為你又找到新詞了呢。這些都是老生常談。”

沫儿氣結,把盛點心的盤子端過來,大口大口地吃東西,一會儿工夫,和文清二人把一盤糕點吃了個精光。

婉娘故意驚叫道:“我還以為你們倆改性子,不吃了呢。”

文清和沫儿也不管地面冰涼,背靠背坐在地上,仰臉發呆。天上月如銀盤,溶溶月色一瀉千里,地上猶如裹了一次白霜。

婉娘嘲笑道:“完了,現在我的兩個童子都傻啦。”自己笑了一會儿,好奇道:“沫儿,我不明白,第一次,你要救王掌櫃,是因為你曾經騙了王掌櫃一籃子麻花,而且他和善,是個好人;第二次你要救春草,是因為你恨衛老夫人的虛偽和狠毒,對春草所受的苦楚感同身受;這一次呢?我瞧著不管是龔小姐還是田公子,都與你交情不深。為什麼非要救田公子?”

沫儿氣哼哼道:“你沒看到這次龔老先生因為龔小姐的病瘦了很多嗎?要是田公子死了,龔小姐不開心,那龔老先生該更難過了。”

婉娘裝作恍然大悟道:“噢,原來如此。”然后又故作失望道:“唉,我還以為文清沫儿長大了,學會憐香惜玉了呢。”吃吃笑個不停。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4:20

〔六〕

整個晚上沫儿都沒睡好,亂七八糟做了一晚的夢。第二天一起床,見文清也是沒精打采的。眼看離田公子的期限越來越近,這種無力和挫敗感,實在是讓人透不過氣來。

只有婉娘還是胃口良好,情緒高漲,一邊吃早餐一邊高談闊論,不住吹噓自己如何聰明,做的香粉如何如何的好,聽得沫儿更加心煩。

吃過了早餐,婉娘突然道:“文清,套車。”

沫儿哪里也不想去,懶洋洋道:“干嗎?我不去。”

婉娘笑道:“真不去?”

沫儿堅決地搖搖頭,“不去。”

婉娘大聲道:“文清,不用套車了。沫儿不去,我們也不去了。”

沫儿突然警覺,道:“去哪里?”

婉娘道:“去田公子家呀。不過你剛才說不去了。”

沫儿大喜,一連作了几個揖,喜笑顏開道:“好婉娘,我就知道你不會見死不救的,我去我去,文清,快套車!”

田府位于尚賢坊。說起尚賢坊,不管市井還是官場,都是赫赫有名的——赫赫有名不是因為尚賢坊自身有什麼特色,而是因為先朝國老狄仁杰的宅子坐落此處。雖然狄公已經去世多年,但有敬佩狄公為人的,有想借借狄公的官氣、人氣的,甚至有想祈求狄公在天之靈庇護的,置辦房產時便刻意買在附近,尚賢坊慢慢成為不少官吏或商賈大戶青睞之地,竟逐漸成為神都中最大的官員住宅區。

田府就在狄國老的舊宅不遠處,文清和沫儿給田公子送信時曾來過一次,因此輕車熟路,很快就到了田府門口。沫儿跳下車,突然看到道路對面一個白色的人影一閃,隱入花叢不見。

婉娘隨后跳下,顯然也看到了,徑自走過去,卻原來是龔青娜躲在樹后。

青娜一見婉娘,粉臉頓時緋紅,但仍大方施禮道:“青娜見過姐姐。”

婉娘看看田府,掩口笑道:“龔小姐在這里……等田公子嗎?”

青娜低聲道:“前日跟田公子的小廝給我送信,說田公子病重。我不好直接上門求見,便在這里候了几天,希望能……能知道他怎麼樣了。”說著眼圈紅了。

但她並不失態,微笑道:“讓姐姐見笑了。其實婚事成也罷不成也罷,我只是擔心他。”

婉娘笑道:“我正好要去田府,龔小姐不如和我一起進去?”

龔青娜低頭道:“親事未定,年輕女子出入探望不合禮儀……我見這几日府里匆匆忙忙,情況只怕不好,只求婉娘告訴我他怎麼樣就可以了。”說著深深施了一禮。

婉娘辭了青娜,帶著沫儿文清走上門房,道:“這位小哥,煩請通報一下,聞香榭的婉娘求見夫人。”

一個小廝皺巴著臉道:“要見夫人,今天只怕不行。家里有事,夫人不見客。”

婉娘道:“公子病重是不是?就是夫人讓我來的,可不要誤了公子的病情。”

小廝一聽,上下打量了一番,疑惑道:“姑娘會看病?”

婉娘道:“當然。”那小廝也不知道聞香榭是做什麼的,只當是個醫館,看婉娘雖然年輕,但信心滿滿,說不定也是個高人呢。這几天公子病重,府里人來人往,郎中、御醫、驅邪的、趕鬼的,又是和尚又是道士的,能請都請了,也不見公子好轉。老爺交代,要是郎中來了,不用請示,直接帶進去就是。當下不敢怠慢,領了婉娘就往里走去。

剛過二門,只見一個小丫頭急匆匆跑出來,和帶路的小廝撞了個滿懷。小廝道:“小云,怎麼了?”

小丫頭帶著哭腔道:“公子不行了!夫人要我去叫人喊老爺回來。”

未近房屋,已見屋內屋外亂成一團。拿毛巾的,端熱水的,叫人的,哭喊的,一個個臉掛淚痕,匆匆忙忙。

婉娘對小廝道:“這個小哥,你回去吧,我要先看看情況才行。”

小廝走到房門口,對一個管家模樣的人交代了几句,意思道又來了一個郎中。

管家看了看婉娘,顯然不太相信,走出來皺眉道:“這位姑娘是做什麼的?如今府里有事,老爺夫人都無空閑,請改日再來吧。”

婉娘正四處查看,看旁邊一處廂房,通風透氣,位置不錯,附耳對文清道:“就這間吧。”然后不慌不忙回管家道:“麻煩和夫人通報一聲,就說我有辦法救公子。”

管家一愣,臉上將信將疑,但還是飛快走進了屋內。轉眼便見田夫人扶著小丫頭,帶著哭腔道:“哪位可以醫治小儿,我當重謝。”

婉娘上去扶了,笑道:“田夫人好!”

田夫人見是婉娘,又四處看了,見並無別人,淚水嘩啦啦流了下來,强忍著失望,哽咽道:“婉娘,今天小儿病重,實在無心購買香粉,請回吧。”

婉娘道:“田夫人,婉娘聽說公子病了,今天就是為公子而來呢。”

田夫人詫異地看了婉娘一眼,婉娘微笑道:“我知道夫人不相信,但婉娘既然已經來了,好不好,總要試一試才知道。”

田夫人看來也真急了,果真帶了婉娘進了里屋,沫儿跟了進去,文清則在門口候著。

田公子的病床前,丫鬟仆婦管家小廝,或跪或站的,黑壓壓圍著七八個人。沫儿跟著婉娘走進去一看,不禁大吃一驚。近半月沒見,田公子眼窩深陷,面皮蠟黃,竟然瘦得皮包骨頭。而最關鍵的是,絲絲纏繞的黑氣,已經將他包裹得嚴嚴實實,連鼻孔、眼睛都不斷有黑色的云絲進進出出。

田夫人强忍著悲痛,道:“剛來了兩個郎中看了,人家直接說讓准備后事,一服藥也沒開就走了。”

婉娘裝模作樣地看了看田公子,朗聲笑道:“田夫人,我看田公子好好的啊,根本沒一點事情!”

田夫人看了看一動不動的儿子,擦了一把眼淚,哽噎道:“你看看,現在都成什麼樣子了?御醫都說不行了!莫非你……有什麼法子?”顯然不相信賣香粉的老板娘懂得醫术。

婉娘微笑道:“就我看來,公子雖然看上去氣若游絲,但印堂發紅,額頭發亮,這場大病已經過去了,公子今天就有望好轉。”

婉娘俯下身,用手虛虛地在田公子的臉上拂了過去——沫儿看到,纏繞在面部的黑氣云迅速地褪去,田公子輕咳了一聲,呼吸順暢了許多。

田夫人本來將信將疑,一看儿子好了些,驚喜道:“運儿,運儿!你好些了沒?”

田公子睜開了眼睛,微微叫道:“娘!”

田夫人驚喜万分,抱著儿子喜極而泣。

婉娘向房間四周看了看,皺眉道:“田夫人,讓這些下人都出去吧。另外,給田公子換一個房間如何?他在這個房間久了,病氣太重。”

田夫人一看儿子好轉,也顧不上想到底是婉娘的功勞還是儿子本來就沒事,只是高興,一邊流淚,一邊連聲道:“好的,好的。你們都下去吧。”

婉娘沉吟了下道:“田夫人,田公子這次的病是怎麼開始的?”

田夫人看了看田公子毫無血色的臉,低聲道:“十几天前,他說……唉,他說,他喜歡龔小姐,要我再找媒婆去求親。我聽了很生氣,便不同意,還罵了他一通……他從小聽話懂事,從來不惹我傷心,我只想他過几天便算了,哪知他悶悶不樂了几天,后來便開始胸口痛,一病不起……請了洛陽城里有名的郎中,還請了御醫來看,煎了几服藥,吃了反而更重了……”

婉娘道:“田夫人,聽我一句勸,既然貴公子對龔小姐情有獨鐘,不如就成全了他們吧。”

田夫人給儿子喂了一點水,含淚道:“早知道我就不攔著了!我也不是不喜歡龔小姐,龔小姐雖然家貧,但知書達理,才學見識也配得上運儿。我只是以為運儿還是小孩心性,唯恐他圖一時新鮮,倒耽誤了人家好好的一個女孩儿。”

田公子看著婉娘,微微笑了一下。

婉娘笑道:“我看龔小姐對公子也上心得很,聽說已經在門外候了好几日了,因親事未定,不敢冒昧探望,要不現在請了龔小姐過來罷?田公子心情好了,也恢復得快些。”

田夫人驚訝道:“真的?就在門口?唉,這孩子也是實心眼的。”遂大聲叫道:“小云,快去門口請龔小姐進來!”

一會儿工夫,只見小云帶了龔青娜進來。青娜施了禮,飛身扑到田公子身旁,握住他的手,怔怔地看著他消瘦的臉。

田公子擠出一個笑容來,吃力道:“不用擔心。”

青娜淡淡笑道:“我不擔心。如果你去了,我陪你一起去。”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滴在田公子的手臂上。

田公子抬手想幫青娜拭去淚水,抬起一半又沉重地落下來。青娜握緊他的手,兩個人就這樣對視著。

黑氣又纏了上來,田公子開始粗喘。沫儿焦急地看了一眼婉娘。

婉娘道:“田夫人,婉娘其實不懂醫道,今天不過是湊巧罷了。但是這個房間病氣太重,不利于田公子養病。還是換一個吧。”

田夫人遲疑道:“運儿這個身体……”

婉娘笑道:“就搬到旁邊的廂房里就行。”朝沫儿使個眼色。

沫儿拿出腐云香,將田公子的雙側太陽穴涂了——頭部的黑氣剎那間褪去。

田夫人叫了几個丫頭去將廂房的床重新收拾了一下,又叫了几個家丁,將田公子小心翼翼地抬了,送到廂房去。

沫儿和文清站在院中。

廂房那邊,文清顯然已經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將玉片放上去了,田公子被抬進了房間,身上的大部分黑氣卻被擋在了屋外。

黑氣盤旋著,企圖從窗欞或者門縫中鑽進去。廂房的門框上突然發出微微的金光,靠近的黑氣被擊得粉碎。黑氣一次次彙集,一次次被擋在門外。而殘留在田公子身上的黑氣,卻一點一點憑空消失,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蠶食了一般。

沫儿明白了,腐云香和那個可以隱入門楣不見的玉片,可以隔斷並消除纏繞在將死之人身上的黑氣。

田夫人從廂房衝了出來,欣喜地叫道:“小云小月,快,快,端粥來!旺儿,快去告訴老爺,公子大好了!……阿彌陀佛……”

婉娘走出來笑道:“田公子已經無大礙了,估計還要好好靜養些天。婉娘就告辭了。”

田夫人抓住婉娘的手,激動得語無倫次:“太感謝你了婉娘……我日后親自登門拜謝……”青娜跟在后面,靜靜地施了一個大禮。

婉娘笑道:“這是公子的造化,婉娘可不敢貪功。夫人以后多光顧几次聞香榭就好了!”

田夫人不住點頭:“一定一定。”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4:32

〔七〕

離開了田府,婉娘倒吸著涼氣,心疼道:“我的腐云香啊!”文清和沫儿卻很高興,沫儿也不管街上有沒有人,又開始大聲唱他的老鼠曲儿:“小小老鼠生來壞,又吃糧食又吃菜,吃肉吃魚吃干糧,還咬穿我的破麻袋……”惹得路人紛紛側目。

回到聞香榭,文清和沫儿去溢香園打回几個精致的小菜和一鍋鮮香濃郁的羊肉湯,婉娘拿出一壇珍藏的竹葉青,並取出一套青玉杯來,每人斟了一杯。

文清和沫儿從未喝過酒,一杯下去,整個小臉儿都紅了。婉娘咯咯笑著,一連喝了几杯,只喝得雙眼迷離,臉頰飛起兩朵紅云。

黃三見狀,將酒拿開,顯然是不想讓婉娘再喝了。

婉娘劈手奪過,笑道:“不用擔心。”黃三正待再奪,卻見那個禿頭大肚的爺爺樂呵呵走過來,笑道:“好個婉娘,有酒喝也不叫我。”

文清和沫儿跳起來,一人拉了老頭儿一只手,高興地叫道:“爺爺!爺爺!”

黃三慌忙斟了酒,老頭儿摸摸兩人的頭,端起來一飲而盡,贊道:“好酒!好酒!”

婉娘一手托腮,笑道:“好你個老家伙,聞到我的酒香就來啦。”

老頭儿自己抓過酒壇倒了滿滿一杯,品味良久,這才道:“今天有什麼特別的事,值得你把收藏多年的好酒拿出來?”

婉娘咯咯笑著,又喝了一杯道:“哪有什麼事?”

老頭儿看向文清和沫儿。沫儿看看婉娘,文清道:“今天我們去救田公子了。”

老頭儿的小眼睛里閃出好奇的光來,探詢道:“婉娘,不是說只賣香粉嗎?”

婉娘嘻嘻笑道:“是賣香粉啊。我的美人霜,因果樹的美人果。”仰頭一飲而盡,吃吃笑道:“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但是誰知道哪個是因哪個是果呢?你看是果,我看是因,你看是因,我看卻是果。有些時候,因果根本就難以區分。即便早知道了結果,有些事也還是要去做。”

這次救田公子,到底是被田公子的真摯感動,還是被龔老先生的人品感動,抑或是被青娜姑娘的淡雅清高感動?連沫儿也說不上來。

老頭儿嘆了口氣,道:“你啊,總是太容易心軟。想置身世外,可不是說說這麼簡單的。”

婉娘好像醉了,自顧自說道:“都知道美人百年為枯骨,可是要是人能夠選擇,都會選擇做美人。看透與做到,根本就是兩回事。”

文清和沫儿都覺得婉娘有些異常,兩人對視了一眼,擔憂地看著婉娘。

婉娘不住嬌笑,見沫儿皺眉,笑道:“小東西,你還不知道。唉,我原本發誓再也不管這些俗事,專心賣我的香粉,誰知道還是……”

她伏在桌子上,笑得抬不起頭來。

老頭儿大咧咧道:“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身處世俗,哪能置身世外呢?有些事你躲不開,就只有面對。”

整個中午,婉娘都像在說胡話一般,顛三倒四的,看起來像是傷心,又像是高興,沫儿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逼著婉娘救田公子一事做錯什麼了,讓婉娘如此反常。

哪知午休過后,文清和沫儿還惴惴不安呢,婉娘已經恢復如常了,還是同以前一樣,又小氣又貪財,不過心情似乎很好,又開始哼哼唧唧地唱曲儿。

沫儿見婉娘沒事,心里的疑問又壓不住了,一邊翻曬花瓣,一便問道:“婉娘,龔小姐的臉肯定是你搗的鬼,那田公子生病,是因為美人霜的關系,還是因為田夫人不同意他和龔小姐的婚事?”

婉娘豎起眉毛,嗔怪道:“你什麼時候成了個小陰謀家?怎麼什麼事都從陰謀上想呢?美人霜美人霜,當然是給美人用的,田公子又沒用我們的美人霜,我還能控制他生病不成?田公子生病是命數,田夫人的反對只是誘因。”

文清道:“如果是我們的美人霜,那就不用浪費腐云香了。”

沫儿想想,也確實是這個道理。但是他總覺得,田公子生病一事,婉娘絕對是很早之前就知道的,而不像自己,半月前才能預知。而且,從中午婉娘的表現來看,即使自己和文清不求她,顯然她也已經決定要救田公子了。但是,如果當初青娜變丑之后田公子放棄了青娜,婉娘還會不會救他呢?

沫儿問了婉娘,婉娘卻敲了他的腦袋,嘆道:“太聰明有時也不是件好事,總是把簡單的事情想復雜了。你這種假設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事實就是田公子愛龔小姐,然后我們救了田公子。沒發生的故事結局可以任意猜測,已經發生了的故事就只有一個結局。”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4:51

玖 仙人粉

〔一〕

一大早,便有一個童子送來一封書信。婉娘看了,頓時眉開眼笑,連聲叫文清套車,三人一起去了仁和坊。

仁和坊緊鄰長夏門,與尚賢坊一坊之隔,坊里住了一大群的尚書、侍郎。其中最為出名的是兵部侍郎許家和中書令郝家。兩家聞名神都非因官位顯赫,也不因清正廉明,而是因為這兩家的子弟。許家與郝家是鄉黨親族,兩家子弟類多丑陋,卻自信異常,尤喜盛飾車馬,游街串巷,京洛為之語曰:“衣裳好,儀觀惡;不姓許,即姓郝。”意思謂:見到街上穿著華麗卻相貌奇丑的,不是姓許的就是姓郝的,足見許郝兩家之聲名遠播。

今天要去的就是許家。許家大公子許懷山不僅喜歡盛裝出游,還喜歡收集珍藏另類物品。有一次不知聽何人所講,聞香榭多有奇花異草,便來拜訪,婉娘帶他到后園之中隨便逛了一逛,這廝從此對婉娘佩服得五体投地,偶爾收藏了自認為奇珍的玩意儿也會叫上婉娘前去欣賞,有時還將從西域商人中收來的奇花異草賣給聞香榭,與婉娘也算是有些交情。今日來信曰,他前日去吐蕃帶回一株花草,所見之人無不稱奇,卻說不清稱謂出處,故請婉娘前去一觀。

剛到許府門前,便有兩個相貌俊秀的小廝跑上來問道:“請問是聞香榭的嗎?大公子有請。”

一個小廝牽了車馬,一個小廝則帶了婉娘三人進了許府。進入大門便向右拐,繞著一條碎石鋪的小路,穿過花園來到一處小院。

小廝推開門道:“請進。”一句話未了,一只穿著小花短裙的猴子從里面躥出來,一把摟住沫儿的腿,吱吱叫著,把沫儿嚇了一跳。

一個破鑼般的聲音喝道:“丫頭!過來!”

小猴子“吱”地一聲,松開了沫儿,一蹦三跳順著一個人的手臂竄到那人肩頭,穩穩地坐了,眼珠子還盯著婉娘三個骨碌碌地轉個不停。這人顯然就是許大公子許懷山了,錦緞長袍,六合黑靴,玉扳指、玉戒、黑玉佛珠串儿什麼的,叮叮當當戴了滿手。長得闊嘴前突,鼻孔上翻,三角眼,招風耳,身材矮胖,倒是肩頭的小猴子比他還漂亮些。

婉娘笑道:“許大公子好悠閑!”

許大公子嘎嘎地笑道:“今日特請婉娘來看看,我這次帶回來的是個什麼東西。”

看到沫儿和文清跟在后面,他的三角眼透出些色色的亮光來,形容更加猥瑣,咧嘴笑道:“婉娘,這是你聞香榭的小廝?長得可真不錯。”

文清和沫儿本來注意力全在那只小猴子身上,看許大公子色迷迷的樣子,頓時覺得渾身不舒服,不由往婉娘身后躲了躲。

婉娘笑道:“哪里及得上你許大公子的小廝?個個又機靈又俊秀。許公子又找到什麼奇珍了?”

許懷山收回目光,笑道:“哦,這邊來。”他那張大嘴几乎咧到耳朵。沫儿心道,坊間的傳聞果然不錯,好一個“衣裳好,儀觀惡”!

這是一個僻靜的小院,門口一側種著一些枯枝狀的植物,但不同于聞香榭的蛇果樹。后面仍是各種植物,距離太遠,難以看清。另一側是一個水塘子,周圍並沒有砌起來,而是鋪了潔白的沙子,形成一圍沙灘,上面趴著兩只長嘴巴猶如大壁虎一樣的動物,身上長滿硬甲,長相十分凶惡。池塘那邊,則是一大片假山。

走過水塘,再穿過一小片花林,便到了一座兩層高的青磚小樓前。四個小廝恭然分立兩旁。一樓中庭,擺滿了奇異珍玩:進門左手邊是一個紅檀鏤花的高腳木几,上面擺在一棵兩尺來長的翠玉白菜,菜身潔白,葉子翠綠,上面還有兩條小青蟲,栩栩如生。后面靠牆的木架正中放了一棵桃樹,翡翠枝干上掛了十几個粉色水晶雕成的桃子,旁邊上側擺一件鳳銜靈芝的玉眢擺件;另一邊掛著一對墨色玉葫蘆。正中擺著一張金絲楠木大台,上面繪著一幅嫦娥奔月圖,走近一看,竟然不是繪上去的,而是金絲楠木天然紋理形成的花紋;桌角一側,放著一個象牙柿子筆舔,一個青玉鴻鵠鎮紙。另一側的牆壁上鑲嵌著各種獸頭、犄角等,個個奇形怪狀,全是沫儿從未見過的。

坐在許懷山肩頭的小猴子伸手拿了一個壽山凍油石雕佛手,緊緊抱著咯吱咯吱地咬,許懷山也不在意,隨意道:“我這次去吐蕃,在皇家市場見到一株花草,實在太過奇特,便千里迢迢帶了回來——這邊走。可是看的人竟然沒有一個說得出它的淵源,我便想,婉娘見慣了奇花異草,對它定不陌生。”

帶了他們三人,上到樓頂。樓頂上有一間暖房,四面裝了半透明的琉璃瓦,天冷的時候用厚氈布一圍,可以用來移放一些不耐寒的植物,所以現在暖房几乎還空著。

許懷山徑直走到一個蒙著氈布的角落,一把扯開。氈布下面一個大花盆里,種著一株一人來高的“桃樹”,從外形上看,像極了聞香榭的因果樹,上面也是有花有果。但不同在于,花為艷麗的紅色,且上面兩朵花瓣上有兩塊圓圓的黑色,下面的花瓣上有些黑色的短縱紋,正中的花心呈黑色三角狀。正面看來,不像是花朵,倒是一個逼真的紅色骷髏,比因果樹的美人果還要詭異十分。它的果子樣子卻也一般,就是個雞蛋大的紅色果子而已。

許懷山道:“婉娘看來,這個東西該是什麼呢?”

婉娘奇道:“公子從吐蕃那邊買來,賣者難道沒有講過?”

許懷山道:“我也問了,但那人嘰里呱啦說了一通吐蕃文,說得又快又難懂,隨行的翻譯也解釋不清。”

婉娘道:“怪不得。”笑道,“婉娘看來,這應該是一棵因果樹。”又仔細查看了一下,沉吟道:“許大公子如果信得過婉娘,不如聽婉娘一句勸。這個因果樹的因果指的是美人的結局。雖為美人,實為骷髏,便是修成結果,也不過是心血一滴而已。這種因果樹放在家里實在不吉,特別是許公子這種對美執著之人。許公子還是將這棵因果樹盡早處置了吧。”

許懷山惋惜道:“原來是這樣,枉費了一番心血,這麼遠帶了回來。”

他肩頭的小猴子突然躥過來,一把抱住沫儿的脖子,沫儿大驚,急忙往外推。哪知小猴子手臂奇長,抱的又緊,推也推不掉,竟還將毛茸茸的嘴扑到沫儿的臉上又舔又親,嚇得沫儿大叫起來。

文清急忙過來幫忙,小猴子吱吱叫著,飛快地在文清的手臂上撓了一把。許懷山哈哈大笑,喝道:“丫頭,過來!”

小猴子倒也聽話,又飛身蹲在許懷山的肩頭上。許懷山擠眼笑道:“瞧,連我的丫頭都看上你的小廝啦。”嘎嘎笑個不停,猶如公鴨叫一般。

許懷山又帶著婉娘去看了其他几件淘回來的珍玩,無非是一些打造精美的珠寶器物而已。沫儿已經無心觀看,因為許懷山不住地將眼睛溜溜地往他身上瞟,讓他覺得極不舒服。

走了一圈,又回到因果樹前。許懷山嘖嘖道:“唉,這麼不吉的樹,丟了又可惜……”三角眼轉了几轉,似笑非笑道:“婉娘,你做香粉,有些奇花異草可能用得到,不如我將這株因果樹轉售給你吧。”

婉娘道:“我一個小小的香粉店,哪能買得起這麼昂貴的東西?許公子要是送我還可以考慮。”

許懷山嘎嘎笑道:“不如將你這小童拿來換了如何?”

婉娘看一眼又驚又怒的沫儿,附耳說了一句什麼,許大公子一張扁臉上顯出失望之色,連連嘆氣。隨后說道:“本公子開玩笑呢……不過既然這株因果樹放在家里不吉,不如送與婉娘得了。”

婉娘等的就是這句話,頓時笑靨如花,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做香粉或許用得上。”

許懷山又遺憾又不舍地盯著沫儿看了几眼,笑道:“以后本公子購買香粉,婉娘可要優惠些。”

婉娘嬌聲道:“公子說得哪里話?公子去買香粉,自然是最好的,只收個成本就是了,難道還敢賺公子的錢不成?”

同許懷山告了辭,兩個小廝將因果樹重新圍好氈布,抬了送出大門。剛走到門口,便見一輛華麗的馬車直衝過來,婉娘等連忙躲在旁邊。馬車為敞篷式,前面二座后面三座,通体漆成金色,上鋪紅色絲絨;一個小廝站在前座趕車,后面坐著一個身著月白長袍的瘦子,同色襆頭上別著一朵大紅花,長得拱肩縮背,獐頭鼠目,左耳戴著一個碩大的金耳環,嘴唇猩紅,臉上還傅了厚厚一層白粉,如果加上一條長長的舌頭,几乎可以和戲文中的白無常媲美了。

馬車在許家門前停下,那人跳下車,甩著皮鞭,一徑進了許府。文清和小廝去牽馬車,沫儿盯著那人的背影看了半晌,悄聲問道:“剛才這位是誰?”

婉娘道:“這是郝家的二公子郝文。”

沫儿咂舌道:“真是‘丑人多作怪’!長成這樣還出來嚇人。我以前還以為坊間的傳言誇張了,原來是真的。”

婉娘哈哈笑道:“瞧你這張嘴!還說我嚼舌頭呢!”

沫儿轉念又想到許大公子色迷迷的目光,皺眉道:“剛才和許大公子說了什麼?你怎麼和這麼惡心的人交朋友?”

婉娘道:“怎麼惡心了?這許大公子是我聞香榭的老主顧呢!”說著又吃吃笑道:“大公子看上了你啦,我告訴他你其實是個小丫頭。你再張牙舞爪我就把你賣給他。”

沫儿眼底閃過一絲慌亂。文清熱切道:“沫儿要是小丫頭就好了,我想有個妹妹。”

沫儿扭過臉,啐道:“呸!”板著臉不說話。

婉娘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一本正經道:“我現在發現你的行情不錯。公孫小姐,元鎮真人,許大公子,還有那只叫丫頭的猴子……你真是人見人愛,猴見猴親,個個都對你感興趣。嗯,我要斟酌一下,將你賣個好價錢。”

沫儿也不生氣,嬉皮笑臉道:“看上我有什麼好的?我又懶又饞,一張嘴就能噎死人,誰買了我去還不得被氣死?”

等馬車過來,几人將因果樹抬上車。文清慢慢地趕著車,好奇道:“這個小樹和我們家的那棵並不一樣,怎麼也叫因果樹?”

婉娘看著因果樹,眉開眼笑,見文清問,便道:“怎麼不一樣了?桃樹能結水蜜桃、雪桃、蟠桃,因果樹當然也可以結不同的果子。”

沫儿道:“今天不花一文錢就得了棵因果樹,瞧你美的!”

婉娘笑盈盈瞥他一眼,道:“你是替許大公子叫屈了?不如你回去告個密,就說我是故意說這樹不吉的,說不定許大公子一高興,將你留在他身邊呢!”

沫儿和婉娘斗嘴從來都沒討過好去,當下氣哼哼地回了頭,卻見左邊來了一頂青色小轎,走到他們跟前停下了,青娜從轎子里探出頭來,看看文清和沫儿,叫道:“婉娘!”

婉娘打開車簾,道:“龔小姐好!田公子可大好了?”

青娜微笑道:“已經可以下地走動了,不過還要再養些天。夫人還說這兩天專程去聞香榭里拜謝呢!”

婉娘謙讓道:“客氣了,婉娘不過是碰巧罷了!”

青娜正待再說,只聽后面呼呼生風,一輛馬車——正是剛才沫儿看到的那輛——狂奔而來,郝二公子郝文站在馬車駕駛座上齜牙咧嘴,將皮鞭揮得啪啪作響,路邊行人紛紛躲避,青娜的青色小轎和婉娘的馬車都躲到了路的右側。

郝文一看眾人躲得狼狽,自己在車上哈哈大笑。沫儿道:“出來嚇人便也罷了,還如此明目張膽、曠日持久,還真是需要不一般的勇氣。”

郝文唯恐別人沒看到他,高仰著一張小干臉,鼻翼一張一合,實在是丑陋至極,見大家紛紛側目,更是得意洋洋,將馬鞭用力一揮,馬車帶起的風吹起了青娜乘坐的青色小轎一側的小簾。

青娜面貌端庄,神色沉靜,一襲白衣坐在轎中,郝文似乎吃了一驚,高高舉起的馬鞭也忘了放下了,馬車已經走過還頻頻回頭。

青娜見郝文馬車已過,重新打開轎簾道:“今日我來幫老父買進一些書籍,順便來看看田公子。青娜這就告辭了。”

婉娘尚自玩味郝文剛才的神態,聽青娜告辭,忙道:“龔小姐請自便。”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5:04

〔二〕

第二天,田夫人果然攜了重禮前來道謝,並稱將于近日到龔家下聘。婉娘假意推辭了一番,高高興興地收下了。

田夫人前腳剛走,聞香榭里又來了兩位沫儿最不待見的客人:許懷山和郝文。

婉娘還是同以往一樣,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兩位公子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啊。想要些什麼?”

這兩人是表兄弟,一向臭味相投,今日兩人同樣做盛裝打扮。許懷山穿一件湖藍色華文錦襦袍,拿了一把全檀香木的鏤空折扇,顯得極其不倫不類;郝文今日換了純白閃亮的万壽緞胡服,系一條金光閃閃的腰帶,頭上正頂挽了一個發髻,今日倒沒有帶花,而是插了一個簪子,上面鑲嵌了一塊方形翡翠。

許懷山一邊應著,一邊滴溜溜地往沫儿身上瞄,笑道:“我今天帶了表弟——郝尚書家的二公子來,想定做一些香粉。”

婉娘道:“原來是郝二公子,久聞大名。沫儿,看茶!”

郝二公子抱拳,眨眨眼睛道:“婉……婉娘,在……在下想……想……”原來這郝二公子竟然是個結巴。

婉娘接過來笑道:“想定香粉是吧。我們這里有各種各樣的香粉,有質地優良的牡丹粉、紫粉,陳皮香露等,郝二公子想買哪一種?”

郝二公子猛眨眼睛,結結巴巴道:“我……我……聽說聞香榭各類香粉都……都……有,有沒有能……能……”

許懷山本來正盯著沫儿,聽得著急,便道:“婉娘,我表弟想要一種能……”他看著在一旁面無表情的沫儿,嘎嘎笑起來:“能讓女人一聞到就入迷的,有沒有?”

婉娘道:“沫儿,你去加些新茶來。”轉臉嬌媚一笑,“當然有,我聞香榭可是專門做別的香粉店沒有的產品呢。”

許懷山看著沫儿走遠,咽了口口水,這才向郝文笑道:“怎麼樣?我就說吧,聞香榭的老板娘又豪爽又大氣,你想要什麼香粉,這邊都沒問題!”

郝文更加急切地眨眼,道:“表哥!我……”

許懷山拍拍郝文的肩膀道:“嗯,我知道。”遂將婉娘拉到一邊,悄聲道:“婉娘,我們一直交情不錯,我直接和你說了吧。我這個表弟最喜美色,昨天意外遇見一個美人儿,跟其他的庸脂俗粉氣質風格大不相同,又高傲又冷艷,表弟他看了一眼,就徹底傾倒……”

婉娘笑道:“以許郝兩家的家世資財,看上哪個女子,只要尚未婚配的,只管討了來,又有什麼不可以的?還需要來專門定這些香粉?”

許懷山嘎嘎笑道:“誰說不是呢。要我說,喜歡女人做什麼,你看你的小丫頭打扮個童子模樣,多可愛!”說著戀戀不舍地探頭朝沫儿剛才出去的方向看了又看。

婉娘好奇道:“不知郝二公子看中的是哪家的女子呢?”

許懷山道:“也不是什麼有錢人家的。是邙山腳下大劉庄龔家的女儿。老娘早就去世了,就父女二人,老頭子在村里開了個義塾,日子過得相當艱難。”

婉娘道:“哦。既然看中了,不如找龔老先生提下親,以郝家的條件,他說不定一口答應了呢。”

許懷山撓頭道:“你哪里知道,我這個表弟最是風流不過,要他娶個正房回來,還不得要了他的命?他也就是玩玩,頂多收過來做個小妾罷了。昨天下午,他打聽了美人儿的住處,便買來綢緞布匹和一大堆禮物,追過去送給那位小美人儿,正好碰上了龔老頭。只想他家里貧窮,見到這些定然喜歡,哪知道那老家伙又臭又硬,自命清高得很,將我表弟一通臭罵,東西全都扔了出來。要我就算了。天下美人儿大把,只要有錢,哪里搞不到手?可我表弟偏偏不死心,昨晚在我那里長吁短嘆,非要將那個美人儿弄到手不可,你說怎麼辦?”

婉娘回頭看看微張著嘴巴,一臉垂涎之像的郝文,面無表情道:“那依許大公子的意思,想要怎麼辦呢?”

許懷山嘎嘎連笑几聲,道:“整個洛陽城里,聞香榭可是香粉第一家,聽說各種各樣的香粉都有,有沒有那種女人一聞到就會失去意識,讓做什麼就做什麼的?還能……”他色迷迷地笑起來,“讓男人……久一點的?”

婉娘笑道:“香粉第一家麼,我就是想說沒有也不好意思了。我們有一種香粉叫做仙人粉,正好符合郝二公子的要求,不過,這個價格方面……”

郝文在后面一躍而起,大喜道:“沒……沒問題。”走到門口,指揮跟隨的小廝從馬車上拿下一個小包裹來,全部送給了婉娘。

送走二人,沫儿在后面皺著一張臉,生氣道:“婉娘,他們是不是打青娜姐姐的主意?”

婉娘做個鬼臉道:“小孩子,知道什麼叫打主意?別胡說。”

沫儿大聲道:“我剛才聽到了!那個丑猴子昨天找了青娜姐姐,被龔老先生趕出來了!所以才來我們這里買仙人粉,哼!”文清聽了,也一臉緊張地看著婉娘。

婉娘頓足道:“好啊,我吃醋了!你們倆什麼時候這麼關心過我?”

文清急辯道:“不是,婉娘……”

婉娘忍著笑,道:“不公平啊不公平,我管著你們吃喝,你們卻喜歡青娜,你倆倒說說,喜歡青娜什麼?”

文清羞澀道:“沒有……都是一樣的喜歡。”

沫儿卻揚起眉毛道:“你太愛笑。”

婉娘板起臉道:“哪有這種道理,愛笑還不好了!好吧,我以后不笑了。”

沫儿只管追問:“婉娘,你還沒說呢,你真准備用仙人粉幫助那個瘦猴子啊?”

婉娘表情僵硬道:“我自有安排。”

沫儿只管埋怨:“這兩個人真討厭。你干嗎還要做他們的生意?還有那個許懷山,賊眉鼠眼的,不停地盯著我做什麼?真是不舒服。”

婉娘面無表情道:“做生意,有錢賺當然就做了!我說許懷山看上你了,你還不信呢!”

沫儿不耐煩道:“看上我干嘛,我又不是女人!”

婉娘道:“就是因為你不是女人,人家才看上你呢!”

沫儿瞪了婉娘半晌,無奈道:“你別憋著了,還是笑吧。板著臉還沒有笑著討人喜歡。”婉娘瞬間爆發,掩口笑個不停。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5:16

〔三〕

吃過午飯,婉娘便動手制作仙人粉。沫儿對這兩人實在無一點好感,懶洋洋地打不起精神。

婉娘看沫儿一副消極怠工的樣子,哂道:“你這樣子做生意,早就關門大吉了!快走吧。”拉了沫儿文清一起上了三樓。

昨天從許懷山處搬來的因果樹,也放在了三樓的大房間里。原來那棵又有几朵花儿凋謝,新結出几個美人果。兩棵因果樹並排放在一起,一個白骨森森,一個妖艷詭異,不由得讓人驚心動魄。

婉娘一邊摘果子一邊笑道:“真好,許大公子可幫了我大忙了。我還發愁要專門去西域找呢。”

沫儿看這果子顏色鮮紅,皮儿吹彈可破,好奇道:“這個也叫美人果?看起來應該挺甜的。”

婉娘道:“這種因果樹結出的果子叫做心血果。”摘下一個,在他臉前晃晃,“要不要嘗一下?”

文清慌忙道:“沫儿,這個不能吃吧?”

沫儿橫一眼婉娘,道:“你以為我傻呀?”婉娘呵呵笑著將果子放入果囊。

摘完心血果,又去了后園。几日未去,園子里碩果累累,一派豐收景象。各色的曼陀羅花已經落了,結出一個個扁球形的種子;紫紅色的蛇吻果成串儿垂在枝頭,龍吐珠果如瑪瑙珠子一般。文清的血蓮,花瓣正中結了一個拳頭大的白色果子,散發出脈脈的香味;后面一株高大的樹木上結滿了黑色的莢,在秋風中啪啪作響。唯獨牡丹園落葉滿地,一片蕭瑟。

似乎因為天氣涼的緣故,血蓮今天看起來有些無力,花瓣雖然開了,但皺皺巴巴的,顏色也變成了暗紅色。文清心疼地撫摸著花瓣道:“婉娘,天涼了,我的花儿要不要搬進暖房?”

婉娘道:“不用,血蓮耐寒,天一涼雖然看起來有些委頓,等下年天熱,它自然就好了。”認真看了看血蓮果,欣喜道:“果子可真不錯!一定是文清用血澆灌的緣故。”

說著,取出一個玉碗和一把小刀,對准果子底部切割下去,穩穩地用碗接了。文清看了心疼,把食指放進嘴巴里就咬,婉娘阻攔道:“傻瓜,別咬啦,已經過了中秋,你再放血液澆灌可就害了它了。它現在處于半休眠狀態,我們采了果子,它便要完全蟄伏了;現在補充血液給它,會打擾它的周期。留著你的血,等明天立春當日再來給它喝吧。”

文清松開了手指,輕輕拍了拍血蓮的根莖,像是安慰它一樣。沫儿在一旁羨慕不已,道:“婉娘,你下次也給我一棵血蓮吧。”

婉娘道:“好,我聽說北市一個胡人運來了一棵烏賊蘭,開著兩朵白花,也是認主人的,過几天我就去北市買它回來,由你養著,如何?”

沫儿跳躍道:“好啊好啊,我一定把它養好。”

婉娘正色道:“不過這烏賊蘭和血蓮不同,你若想做它的主人,便要將你的兩根手指放進花里,由它哢嚓一下,把手指咬下來,慢慢消化了,它以后就認定你了。”

文清驚道:“手指?它長的有牙齒嗎?”

沫儿呆了半晌,板起小臉道:“你又騙我。”

采了血蓮果,三人又將龍吐珠摘了,收了半小袋的焚心蟲。那棵高大樹木上的莢子,婉娘說暫時不用。沫儿早就將園子里的情況摸了個爛熟,知道后面還種著一大片矮矮的綠色樹叢,從來沒見采過用過。樹叢后面的還有一些爬滿藤蔓的小木屋。沫儿拉著文清偷窺了几次,也沒看見小木屋里有什麼東西。今天見婉娘來采果子,便道:“小木屋里的果子也熟了,不如一起采了。”

婉娘笑道:“你現在可是越來越狡猾了,文清都被你帶壞了,小木屋里哪有果子?”

沫儿趁機問道:“那里面是什麼?”

婉娘笑眯眯道:“我殺了人藏在里面,你們要不要去看一看?”沫儿和文清都笑了,沫儿嘲笑道:“沒一句實話。”

采完果子回到前院,黃三已經做好了飯。婉娘道,今天下午采摘的果子不能過夜,必須趕緊進行加工。因此匆匆吃了晚飯,就把果子都拿了出來。

五個心血果,一個血蓮果,一大把焚心蟲,几樣放在一起,怪異得很。黃三先點火去炒焚心蟲,婉娘指揮著文清拿了石臼來,將心血果放進去搗碎。

看心血果的皮儿鮮紅嬌嫩,原想一定是甜美多汁的,哪知道搗碎之后竟然是灰白色,干巴巴的,一點水分也沒有,猶如爛絮灰燼一般。婉娘拿了一塊錦緞,畫出一個三寸來高的美人圖,又是剪又是縫的,瞟了一眼道:“這就是因果樹的奇妙之處了。任你美人如花,終歸塵土。”

沫儿搬出另一個石臼,研碎了血蓮果,淘出一捧細細的白色粉末來。

那邊黃三已經炒好了焚心蟲,卻沒有再進行晾曬,直接研磨了淘淨,做成粉末備用。

一直到閉門鼓響,這几款香料才備齊。婉娘做了個十分精致的錦緞美人儿。文清捧著臉坐著看婉娘做針線,沫儿對這種女人的玩意儿一概不感興趣,自己吞咽著口水道:“可惜閉門鼓已經敲過了,否則就去溢香園打些漿面條來。”

婉娘做好針線便過來調制香粉。先將紅色的焚心蟲粉取出三分之一,與灰燼一般的心血果拌勻了,又用簪子挑了一點血蓮果的粉進去,然后再放入牡丹粉,便制成了一小瓶淡紅色的“仙人粉”。

文清問:“婉娘,我們上次制作焚心香,我記得要在太陽下曬,還要用燉盅燉半個時辰,今天怎麼直接研磨了就用了?”

婉娘道:“做法不同,作用就不同。比如中藥里面,炒過的麥芽與沒炒的麥芽,鮮熟地與干熟地等,藥效不盡相同。還有一些中藥,因為炮制辦法不同,還會導致藥理完全相反呢。我們上次制作的是焚心香,這次是仙人粉,當然不能按照上次的辦法來做。”

沫儿趴在桌邊看著婉娘調配,不無擔心道:“這仙人粉……那個瘦猴子用來干嗎?”

婉娘笑嘻嘻道:“仙人粉,當然是讓人用了之后如成仙般逍遙快活。這款香粉一大半都是紅色骷髏美人花結的心血果,我相信瘦猴子,呸,是郝公子,一定會心滿意足的。”

說著,拿起剛做好的錦緞美人儿左看右看,似乎不太滿意,惋惜道:“唉,可惜我一晚的工夫啦。”放在燭火中點著了,一片灰白色的灰燼正好飄落在仙人粉中,文清慌忙用手指去捏;灰燼碎了,已經不能分出來。婉娘道:“算了算了,攪和到里面一點點,不影響香粉的使用。”拔出一支簪子攪拌了重新蓋好。

文清道:“布娃娃做得不好可以改動一下,干嗎把它燒了?怪可惜的。”

婉娘不理他,把剩下的焚心蟲粉和血蓮果粉小心用兩個小瓶子裝了封好,貼上標簽,交黃三收到最上面的擱架上。然后伸了個懶腰,道:“累死啦。”拿了她的針線盒和仙人粉,一扭一擺地上樓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5:27

〔四〕

第二天下午,許懷山和郝文一起來到聞香榭,取了香粉走了。

許懷山趕車,郝文坐在一旁對著香粉喜笑顏開。許懷山酷愛男風,對郝文這種朱面傅粉之態頗不以為然,見郝文拿了香粉欣喜若狂,連聲贊嘆聞香榭香粉質地細膩,香味優雅,不禁好奇道:“表弟,你打算如何利用這仙人粉去俘獲龔美人儿的心?”

郝文在許懷山面前,結巴的輕了一些,咯咯笑道:“哥哥,我正……正想讓你幫忙呢。”

許懷山皺眉道:“你知道我從來不喜歡女人的,千万別說要我幫忙。”

郝文笑得小眼睛擠成了一條縫:“正是因為哥哥……哥哥不喜歡女人,我才找你幫忙,要是……是郝武,我還不找呢。”郝武是郝文的親哥哥,同郝文一樣好色。

許懷山往四周看了看,笑道:“這要想個万全之策才行。駕!”快馬加鞭,一徑回了許府。

到了許府,許懷山吩咐小廝斟了茶,隨手拉過一個面目清秀的小廝抱著懷里亂親一通,這才說道:“表弟打算怎麼辦?”

郝文道:“哥哥,你得……得想個辦法把龔小姐騙來,我……我……用了這仙人粉,迷倒了龔小姐,等她醒了,除了從了我還……還有什麼路走?”郝文咯咯地笑起來,眼睛眉毛齊齊地擠向臉部中央,一張小干臉皺在一起,嘴巴微張,口水微流,活像一個被魚叉叉到了的死蛤蟆。

那只叫“丫頭”的小猴子,吱吱叫著跑過來竄到許懷山懷里,在小廝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小廝“啊”一聲痛叫,許懷山將大厚嘴唇在小猴子臉上又揉又親,嬉笑著對小廝道:“丫頭吃醋呢,你先去吧。”小廝捂了肩膀一溜煙儿跑了。

許懷山拉了猴子坐在肩頭,皺眉道:“表弟,我看那個龔家父女雖然窮,可不是個善茬,搞不好出人命呢。不如換個人,老哥帶你去太常寺的青樓,那里的姑娘又有才又漂亮,什麼樣的沒有?就你買香粉的錢,夠玩几個姑娘的了!”

郝文咽了口水,急急道:“哥哥你……你是沒見著,她豈是……是……青樓的姑娘所能比的?那……份孤傲,那份脫俗,仙……仙子一般呢!這輩子,得了她,此……此生便也值了!”

許懷山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去幫你提個親,就娶了她豈不好?”

郝文哼哼唧唧道:“娶回來的有……什麼趣味?還是……偷……偷來的好玩一些。”

小猴子取了許懷山的帽子,一本正經地在他的頭發上撥來揀去,時不時捏起個東西左看右看,然后送往嘴巴里。許懷山也不管它,三角眼左右轉動了一番,道:“要不這樣,哥哥出頭,到那個龔老頭開的義塾去,就說要捐一些錢辦義塾,讓他女儿來領,然后騙她到一個僻靜所在,你好得手,到時那小美人儿吃個啞巴虧,哪還好意思提起捐助一事,如何?”

郝文一張小臉像揉皺了的柿子,喜笑顏開道:“哥哥好主意!”說著又嬉皮笑臉湊上來道:“我聽說哥哥在上東門附近的積德坊有……座小別院,弟弟我還沒去看過呢。”一時高興,竟然不結巴了。

許懷山嘎嘎笑道:“什麼也瞞不過你!也罷,就與你行個方便吧。我的聽溪別院就養了兩個美貌小廝,再無旁人,地方僻靜,離大劉庄也不遠。我下午就去找龔老頭,商議捐助一事,你就在別院候著……到時就看你的了!可別說哥哥不幫你。”

郝文眼睛猛眨,激動地搓手道:“哥……哥……哥哥,”聽起來像一只帶雞仔的老母雞,“我就不……多說感謝的話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5:40

〔五〕

中午吃過飯,許懷山果然按照郝文指點的路徑,錦衣香車,大張旗鼓地去了龔老先生的義塾。

此時值小童上課時間,龔老先生手捧《詩經》正做講解。聽到塾外馬嘶車響,環轡叮當,一眾小童課文也不讀了,都朝窗外探頭張望。

龔老先生一拍戒尺,喝道:“讀書!背會者才能散學!”小童們頓時哇啦哇啦大聲吟唱起來。龔老先生走了出來,皺眉道:“這位公子有何貴干?”

許懷山嘎嘎笑道:“本公子聽說龔老先生辦義塾多年,家道貧困,就想捐助義塾。”坐在他肩頭的小猴子猛然伸手,往龔老先生的臉上抓了一把,龔老先生的瘦臉上頓時出現了三條細長的抓痕。

許懷山慌忙抱住小猴,嘴里道:“小心摔了!”這才對龔老先生道:“老先生見諒。”

龔老先生狐疑道:“公子怎麼突然想起要給老朽的義塾捐助呢?”

許懷山庄重道:“老母親年前在菩薩面前許了一個願,若是今年身体良好,便要捐助學塾,做件善事。托菩薩的福,今年果然身体無恙,就要我去找義塾還願,我可不就找到老先生這里來了?”

龔老先生將信將疑道:“嗯……這個嘛,公子想如何捐助?”

許懷山道:“可捐助紋銀一百兩。但需請龔老先生家中女眷到府中與老母親敘敘,了卻母親心事,這筆銀子才能支付。”

龔老先生遲疑道:“女眷?”看了一眼許懷山閃爍不定的三角眼,斷然道:“不用了。現在老朽的義塾並無需要大量用銀錢的地方,老朽自己,粗茶淡飯足矣,日常收入已經足夠維持生計。請公子另外尋訪其他學塾罷。”說罷,甩袖進了學塾。

許懷山只道一百兩紋銀對一個窮酸老頭子來說已經足夠誘惑了,沒想到這老家伙竟不為所動。尷尬地站了一會儿,本想轉身回去,又不甘心地回轉身,擺出一副心誠的姿態,垂首站在學塾門口一言不發,呆立良久。

龔老先生見這人未走,有些不忍,將小童重新布置了作業,走出來道:“公子還是另找其他學塾吧。老朽這里確實不需要。”

許懷山揉揉眼睛,皺著臉道:“老先生,在下就是替母還願而已,希望老先生成全。”

龔老先生正待說話,只聽一個銀鈴般的聲音道:“如此兩全其美的好事,龔老先生還不應了下來?”

許懷山回頭一看,原來是婉娘,帶著沫儿和文清,每人拿著一個錦布花囊。婉娘一見許懷山,便朝他擠了擠眼睛,沫儿則迅速拖了文清走得遠遠的。

龔老先生笑道:“姑娘好興致!今天又來采菊?”

婉娘道:“正是呢,現在菊花盛開,用來做菊粉最好。剛聽到這位公子說要捐助老先生的學塾,這正是公子的一片善心和孝心,老先生怎麼不收?”

龔老先生道:“我這義塾雖然破了些,也足夠遮風擋雨了。原是不需要這些銀錢。”

婉娘笑道:“天氣漸冷,義塾里難道不需要買柴取暖?這門窗都破了,不要重新糊裱一下?桌椅也要更換了。我看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呢!”

龔老先生笑道:“我已經籌得差不多了,這個冬天湊合著也夠用。”

婉娘撅嘴嬌嗔道:“老先生,人家公子大老遠跑來,想做好事,您怎麼都不給機會呢?要我說,還是收了吧,正好您也可以安心教書。”

許懷山看龔老先生已有松動,朝婉娘一擠眼睛,道:“這位姑娘所言極是。望老先生成全。”

龔老先生遲疑良久,欲言又止。婉娘笑道:“這位公子可真是少有的大善人哪。”

許懷山八字眉耷拉著,滿臉堆笑道:“原是替老母親還願。”

婉娘道:“既然公子如此有孝心,婉娘也願意成人之美,不知公子對接受捐助有何要求?”

許懷山道:“並沒其他額外條件,但求老先生家里女眷隨我回府同老母一敘,讓老母確認捐助屬實,便可去賬房支了銀兩出來。”

婉娘笑道:“這條件並不為過。都是龔老先生積德,才有此好事。龔老先生如若不得閑,不如婉娘就陪龔老先生眷屬走一趟如何?”

龔老先生回頭看看學堂破舊的窗子,沉吟良久,頓足道:“老朽也不是個貪財之人,但既然姑娘願意幫忙,我就厚著老臉收下了,一定在功德簿上寫上老夫人和這位公子的名字。”

許懷山大喜道:“如此甚好。請老先生去請了女眷來吧。”

几個小童衝過來叫道:“先生,課文已經背會了!”個個擠著要先背。龔老先生背手喝道:“不許擠!一個一個來!”指著一個小胖子道:“張墩子先來,早點回家帶妹妹!”小胖子搖頭晃腦地背起來。

婉娘站到許懷山旁邊,悄聲道:“許公子,不如你先回去,留下地址給我,我送龔小姐過去。這樣別人也不疑有他,如何?”

許懷山喜道:“如此甚好。多謝婉娘。”告訴了別院所在,便叫了小廝駕車離開了。

七八個小童背好了課文,被批准了回家,還有三四個不會的留在學塾里繼續讀書。

婉娘走上前去,道:“龔老先生,剛才那位公子聽說龔小姐正當妙齡,與陌生男子同乘一車甚為不便,便說不用龔小姐去了。”說著拿出一大錠銀子來,“公子說了,他仰慕龔老先生為人,先留下五十兩紋銀,然后由我代勞,去他府上領了另外五十兩。您若信得過婉娘,我正好有馬車在附近,我就去領了再拿給您,您看如何?”

龔老先生道:“有什麼信不過的?便是你拿了不送還來,那些銀兩也原本不是我的東西,你用與我用有什麼分別?”又頷首嘆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沒想到這位公子長得雖然有點……我還以為是和昨天來的那位有什麼瓜葛呢。看來是我小人之心了。如此,有勞婉娘。”

婉娘將銀子塞給龔老先生,笑道:“承蒙老先生信任。那婉娘就告辭了。今天天色已晚,婉娘去討了,要明天才能送來。”

龔老先生拱手道:“不急不急。”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5:52

〔六〕

許懷山辭了婉娘,自行回了城。到了聽溪別院,在郝文面前大大吹噓了自己一通,然后攜兩位小廝吃飯去了,留郝文獨自在別院想入非非。

這個小院位于上東門旁邊,只有一畝大小,正堂五間,偏廈兩間,周圍高高低低地種了些花草樹木,院落一側搭建了一座水池假山,旁邊擺了青石桌凳;假山上一個小風車不停地旋轉,帶動下面的木鏟將水一鏟一鏟地澆在假山上,嘩啦啦水聲不斷,許懷山便附庸風雅地起了個“聽溪”的名字。

郝文此時心里猶如貓抓一般,坐臥不安。他今日早早地梳洗好了,敷上了仙人粉,雖然表哥拍胸脯保證聞香榭的香粉絕對有用,但他心里還是有些忐忑。要是小美人儿來了,香粉沒起作用,可怎麼辦呢?用强還是不太好,要不然用珠寶首飾利誘一下?

郝文不住胡思亂想,連晚飯也不吃了。眼見天色已晚,小美人儿還不見來。郝文拿起香粉,看了又看,正在著急,只聽窗外輕笑道:“公子是在等我嗎?”

郝文大喜,忙開門迎接,只見門前站一個青衣美人儿,正是昨天見到的那個,但與昨日相比,少了几分冷傲,多了几分明艷,眉若含煙,鼻若懸膽,雙眼顧盼生輝,美麗異常。

郝文心花怒放,結結巴巴道:“龔……龔小姐。”

青衣美人儿粲然一笑,道:“公子叫我青儿好了。”

郝文這才靈動起來,擠著小眼睛笑道:“怎麼……沒見小……小廝通報一聲?”

青儿嘟起嘴巴道:“人家還不是想讓公子驚喜一下?故意不讓開門的小廝進來通報的。公子不讓青儿往房間里坐坐?”

郝文不知說什麼好了,連忙將青儿往屋里讓。這郝文因為結巴和擠眼的毛病,連去逛青樓也總被同行的人搶了風頭,也就是和許懷山一起,因許懷山不喜女色,才能找到些平衡。現在見這美人儿不用自己多說話,也不嫌棄自己,不由得心花怒放。

青儿邊走邊笑道:“聽說公子要給爹爹的義塾捐助銀子,今日特地派我來領取,不知如何個領法?”

郝文咯咯笑道:“小娘子來……來了,自然就有得領了!請……請坐。”

青儿也不推辭,走近圓桌前坐下,嬌笑道:“公子怎麼不坐?我早聽說郝二公子風流倜儻,最討女孩子歡心,怎地見了小女子就不說話了?”

郝文因長相丑陋,口齒不利,除了自家的小妾和煙花女子,少有良家婦女對他青睞的,今見這青儿調皮可愛,贊自己風流倜儻,全身的骨頭都要酥了。

青儿見郝文只是笑,嬌嗔道:“啊呀,公子不高興我來是不是?那就快快支了銀子讓我回去吧。”

郝文聽她說話如吐珠玉一般動聽,喜不自禁道:“高興高興。”一雙小眼睛在她身上滴溜溜亂轉。

青儿四處打量了一番,皺起鼻子嗅道:“好香的味道!”伸出玉指輕按太陽穴,嬌聲道:“小女子有些頭暈……公子的房間好香啊。”

郝文本來以為這個龔小姐定是個冰美人,要費一番大工夫,哪知道竟然如此嬌媚可愛,看來人的表象是不可信的。嘻嘻笑道:“在下預備了……酒菜,小娘子吃了飯再……再走如何?”當下大聲叫道:“王二!快擺……擺酒菜!”

一個小廝端了四碟精致小菜和一壺酒過來,擺好退出。郝文見青儿兩頰緋紅,雙眼迷離,只道仙人粉已經起效,便起身關了門,將房內的燭光滅了兩支,到青儿身邊坐下。

青儿一手托腮,正閉眼小憩,另一只玉手剛好垂在郝文旁邊,郝文見青儿五指修長,猶如蔥白一般,色心大動,伸手去拉。哪知青儿的手正好拿開去揉太陽穴,郝文抓了個空。

青儿微微睜開眼睛,斜睨了郝文一眼,撅嘴道:“公子,你要先把銀子支了才行,否則我回去了爹爹會打我呢。”

郝文見青儿一雙鳳眼似笑非笑,薄薄的小嘴儿在燭光中泛著潤澤的光,早就痴了,張開雙臂扑了過去,明明已經抱住了,仔細一看竟然抱的是個靠枕。

青儿在他身后嬌笑道:“我可不管,公子說要捐助我家學塾的,不會騙我的吧?”

郝文連聲道:“不會不會。”飛快去拿了一張銀牌來。

青儿將銀牌收了,忽然嬌軀趔趄了一下,用手扶頭,黛眉微皺道:“公子你好壞,你這是什麼香,怎麼小女子聞了就發困呢?”眼波盈盈,大有西子捧心之態。

郝文假意上前扶她,伸臂將她攬入懷中。青儿一個轉身,從他臂彎里溜了出去,頓足道:“好啊,公子把我當什麼人了?我若如此不清不楚地跟了公子,以后還如何做人?”說著流下淚來,猶如梨花帶雨,更加楚楚動人。

郝文媚笑道:“那依……小娘子的意思呢?”伸手去幫她拭淚。

青儿一躲,咯咯笑道:“我要你答應我三件事。”

郝文雙眼冒火,扑過去拉了她的衣袖,放在了鼻子下聞個不停,色迷迷道:“小心肝儿,別……別說三件,就是十件……十件百件我也答應,只要我……我能做到。”

青儿甩開衣袖,正色道:“第一,你不許告訴我爹爹;第二,你不許出去亂說,壞了我的名聲;第三,以后我晚上才來,白天你即使當面見到我,也要裝作不認識。”

郝文本來還擔心她提出要明媒正娶或者大量金銀珠寶,正想找些話儿糊弄過去,一聽是這三件事,心中暗笑,小丫頭真是不諳世事,這個是自然的了,哪里還要如此庄重地專門提出來講。頓時眉開眼笑,頻頻點頭。

青儿嘟起嘴巴道:“不行,你要發個毒誓才行。你要是在街上碰到我了,大聲叫了我的名字,或者對他人說出我們的事來,便要口舌生瘡,連你下身那……那玩意儿也一起爛掉。”

郝文見她嬌憨的樣子,早就欲火中燒了,胡亂按照她的要求念了一遍,一把將她抱進懷里,伸手去扯她的衣服。

青儿看著身形瘦小,力氣卻挺大,順勢推開他,嚶嚶笑道:“討厭,虧你還是大家公子呢,這般猴急!要不要來些美酒助興?”

郝文抹了一把口水,痴笑道:“要,要。”端了酒壺,倒了一盅酒送到青儿嘴邊,青儿喝了一半,他慌忙把剩下的喝了,皺巴著臉儿道:“好香!好香!”

一會儿工夫,一壺酒喝了個底朝天。郝文雙目赤紅,渾身燥熱,抱起不住咯咯輕笑的青儿拋到床上,兩人扭滾在一起。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6:06

〔七〕

第二天一早天降大霧,天地一片混沌,整個神都籠罩在一片灰蒙蒙中。婉娘連忙讓黃三把昨日采的菊花用炭火炙了,收起備用。自己卻拿出一塊二指寬的長方形銀牌來,在那里喜滋滋地看了又看。

沫儿伸頭道:“這是什麼?”

婉娘道:“飛錢。”銀牌一面印著“鴻通櫃坊”四個字,另一面印著“一百兩”,下面還有“憑牌兌換”四個小字以及編號。自言自語道:“還以為飛錢要千兩起呢,原來百兩的飛錢都有了。”

文清原來也沒見過飛錢,和沫儿湊在一起看了半晌,奇道:“拿了這個就能去櫃坊領銀子了?”鴻通櫃坊他們倒是知道的,這是神都最大的櫃坊,在城內開有几十家分號。

婉娘得意道:“正是。”

沫儿道:“哪里來的?”

婉娘將銀牌拋了一個高,又伸手接了,笑道:“我替龔老先生募捐的銀錢,資助他辦學用的。”

吃了早飯,婉娘要去櫃坊兌換銀兩,沫儿和文清非要跟著一起去看熱鬧。剛打開門,聽到“喵”的一聲,一只小花貓鑽了進來。沫儿一把抱住。

這只小貓看起來有半歲大小,一身黃色的虎斑紋猶如錦緞一般,紅色的小鼻頭,安靜優雅的大眼睛,並不怕生人。看婉娘摸它的背,它回頭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在婉娘的手臂上舔了一下,輕聲輕氣的“喵”了一聲。

婉娘接過來喜道:“好一只干淨漂亮的小花貓!”探頭往街上看了看,見空無一人,道:“不是野貓,肯定是誰家走失的,看樣子還是家世良好的。”說著抱了小貓親了親,興高采烈道:“哈哈,不管他,現在你是我的啦!”連銀子也不去兌換了,抱了小花貓回到榭里,撕了一塊煮好的鹵肉給它吃。

逗弄了半天,婉娘才想起還要去兌換銀子,文清套了車,送了五十兩給龔老先生。

一連几天,婉娘每日里給小花貓洗澡、喂食,帶著它遛彎,給它做線球玩具,去街上買燒雞、乳鴿,忙得不亦樂乎,甚至還拿了聞香榭名貴的花露,灑在小花貓身上。而這只小花貓儿也像認定了婉娘一般,天天跟著她,連吃飯的時候也靜靜地臥在她的膝上。文清和沫儿雖然也喜歡,但一看婉娘這個樣子,便小有不平:小花貓吃得可比他們日常吃的好多了。和婉娘抗議了多次,希望至少能達到和小花貓一樣的伙食標准,卻收效甚微。

許懷山已經几天沒見郝文了,也不知道這小子有沒得手。這日,專程去了趟聽溪別院。見院內尚無動靜,一問小廝,郝文還未起床呢。

許懷山也不避嫌,輕輕推開門,躡手躡腳走進房間,一下子掀起了錦被。

郝文一驚,赤身裸体跳了起來,嚇得許懷山肩上的小猴子吱吱尖叫著跑了出去。郝文一看是許懷山,笑道:“哥哥……怎麼來了?”

許懷山本來想趁機看看美人儿的模樣,結果床上就郝文一個人。他不甘心地掀起帳幔,四處查看了一番,嘻嘻笑道:“表弟,良宵一刻值千金哪!美人儿呢?”

郝文羞赧道:“走啦!她晚……晚上來,天不亮就……就走。”

許懷山湊過去,咧著大嘴嘎嘎笑道:“怎麼樣?這美人儿的滋味不錯吧?”

郝文一邊穿衣服,一邊咯咯笑:“哥哥要……要不要也來試一試?這可是個……天生尤物呢,風……風流婉轉,連那些個名妓名伶都比……比不上呢。”

許懷山盯著郝文的臉仔細看了看,猥瑣地道:“瞧你這小臉儿蠟黃,眼窩烏青的,別要了美人不要命了。”

郝文擠擠眼睛,砸吧著嘴巴道:“溫柔鄉里死,做鬼更風流。哥哥,我……我告訴你,這仙人粉好……好用得很!不僅迷倒了美人儿,連晚上做夢都是和美人儿……云雨哪。”他色迷迷地笑起來,“老弟真真儿……体會到什麼叫醉生夢死了,天一亮就……就盼天黑,一覺……睡了就不想醒,哈哈哈哈……”

許懷山一雙三角眼眯成了一條縫,得意道:“這你可要多謝謝哥哥啦。”又嬉笑道:“還以為老家伙又臭又硬,他女儿至少也裝裝矜持,沒想到一下子就得手了。跟哥哥說說,是不是雛儿?第一天晚上醒了之后哭鬧了沒?”

郝文咯咯笑起來:“哥哥……不知道,這小娘子看是……是迷暈了,頭腦可清醒得很,非要我給了捐助銀兩才可……可以呢。”一雙眼眨得更厲害了,帶得連許懷山都不由自主眨上了,許懷山趕緊看往別處去,道:“一百兩原不值什麼,宿妓還不是一樣花錢?”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

許懷山道:“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老弟打算如何安置這小娘子?”

郝文躊躇道:“哪里……安置呢?家里几……個小妾天天慪氣斗嘴,難道……再娶一個回去?不過,這小娘子就……這點好,一點儿都不糾纏,也不……不要名分。弟弟我……這几天還正……正新鮮,等煩了,不……不來往便是。哥哥看如何?”

許懷山喜道:“如此甚好。我還擔心你頭腦一熱又要娶回去呢。”

表兄弟兩個色笑著將各種細節細細地聊了一會儿,許懷山便告辭了,仍將別院留給郝文。

晚上郝文照樣早早地關了房門,叫小廝們退下,自己點上燭火,敷上仙人粉,擺上美酒小菜,單等小美人儿到來。

果然閉門鼓已過,便聽到窗外的輕笑聲。郝文打開門一把拉她進來,抱住了在臉上亂親一起,道:“我的小心肝儿,一天……不見你,我……便抓耳撓腮,茶飯不思。”

青儿一邊躲,一邊嬌嗔道:“還說呢,小氣鬼,給的銀牌我還以為是多大呢,原來才一百兩。”說著甩開他,自己坐在桌旁噘嘴使氣。

郝文跟上去抱住肩頭,賠禮道:“小寶貝儿,原是我……的不是,我這一時手頭緊,等明日回家拿了,一定……一定多給你些。”

青儿惱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不過將我當做一般的煙花女子罷了。什麼心肝寶貝,都是騙人的。哼!”說是生氣,卻將鳳眼斜覦著郝文,長長的眼睫毛扑閃扑閃的,將兩個耳墜儿晃得來回跳動,最后連鞋子也脫了,將一雙潔白細膩的小腳高高翹起,放在旁邊一個繡墩上。

郝文兩眼發直,不住吞咽口水,握了她的小腳不住摩挲,青儿咯咯笑著,一腳將他蹬坐在地上。然后豎起柳眉道:“你還沒回答我呢!哼,算了,小氣鬼,我現在就走,再也不來了!”說著穿上鞋子,作勢要走。

郝文站起來,一把抱住,道:“我的小心尖儿,我現……現在就給你。”從床頭一件長袍中取出一塊銀牌看也不看塞進她胸前。青儿收了,嬌聲笑著在他臉上香了一香,郝文頓時酥倒。

第二天,婉娘抱著小花貓儿,高高興興地走下樓來,叫道:“文清,備車,我們去鴻通櫃坊兌換銀兩。”

沫儿一看,又一張鴻通櫃坊的銀牌,卻是一千兩的。沫儿吐舌道:“好多錢啊。”

三人去兌了銀子,婉娘將銀子交予黃三,又遞給他一封信,道:“三哥,這個要麻煩你,這是募捐到的助學銀兩,你晚上悄悄地送到龔老先生的義塾去,把這封信放在銀兩上面。”

文清道:“我們現在趕車送過去不好嗎?”

婉娘道:“傻小子,就龔老先生的為人,這麼多銀子指定是不收的。我們只有匿名送了去,他推辭不掉,也就沒辦法了。”

黃三接了信,將銀子收了不提。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6:19

〔八〕

轉眼間又過了七八天,街邊的梧桐、槐樹、楊樹葉子即將落盡,在秋風中矗立。后園殘荷破敗,草色漸黃,偶爾一只寒蟬用盡了力氣在秋風中嘶嘶長鳴。天空一片湛藍,白云輕淡,偶見鴻雁南飛,“一”字或“人”字高懸,倒像是哪個調皮的孩童放飛的風箏一般,隨風漸漸遠去。

許懷山思量著郝文和小美人時間也不短了,總占著自己的別院也不是個辦法,便抽空又去了趟聽溪別院。

已經中午時分了,跟隨郝文的小廝王二卻道公子尚未起床。許懷山心下疑惑,當下天氣涼爽,秋色宜人,正是外出游玩的好時節,郝文最喜此時親駕馬車盛裝出游,怎麼今年改了秉性了?也不要王二通報,自行進了房間。

一見郝文,許懷山嚇了一跳,郝文雙目赤紅,眼圈烏青,本來就瘦,現如今更瘦成了一把骨頭。大白天的,赤身裸体抱了個枕頭在床上翻滾,口里不住叫道:“小心肝儿……小乖乖……”

許懷山一步上前,拉起郝文,劈手奪了枕頭丟到一邊,道:“你真不要命了?”郝文雙眼朦朧,抱住許懷山就親。

許懷山見他似乎著了魔,一個大耳刮子朝他臉上揮了過去,打得他口水都流出來了。

郝文怔了一下,揉揉眼睛,看到許懷山站在身邊,愣頭愣腦地問:“哥……哥怎麼來了?”又四處看:“咦,我的小美人儿呢?”

許懷山皺眉道:“你魔怔了?哪有什麼小美人儿?我進來就看見你抱著一個枕頭正……”

郝文口涎流出,傻笑道:“不……不可能,小美人儿剛才還……在呢。”

許懷山道:“你看看你,身体都不要了?你要是在我這別院垮了,我姑母還不得剝了我的皮?”

郝文慢吞吞地將衣服一件件穿了。許懷山見他目光呆滯,道:“你還是聽哥哥一句勸,便是貪戀美色,也要有個度才行,不能拿了身体往上拼。”

勸了一陣子,許懷山見郝文無精打采,不悅道:“你要是再這樣子,我就去告訴了姑母,將你接回去了。”

郝文結結巴巴道:“哥……哥哥,最后一晚,過……了今天,我便不再與她見面……如何?”充滿血絲的小眼珠子轉了轉,道:“哥哥,你說……我收了她做……做個小妾好不好?”

許懷山對這個毫無興趣,道:“你還真被她迷住了?隨便你。”

郝文撓撓頭發,苦惱道:“可是……我又擔心……擔心一娶回來便……煩了。”

許懷山對郝文如此沉迷有些不屑,正色道:“老弟,玩也玩過了,點心哪能當正餐?你還是醒醒吧,我最多再容你住兩天,我新買的小廝后天就要搬進來了。”

說罷,也不管郝文聽沒聽,只管甩袖走了出去。站在門口的小廝王二點頭哈腰地跟過來,許懷山見這小廝長得丑陋,甚是不喜,道:“你跟著我做什麼?還不去服侍公子?”

王二賠笑道:“許公子,有……個事想和您說一說。”

許懷山頭也不回,冷哼了一句:“什麼事?”

王二回頭看了看郝文住的房間,心虛道:“許公子,這件事從頭到尾透著古怪……”

許懷山站住腳,喝道:“做好自己的本分,公子爺的事情是你該管的?”

王二訕訕道:“是,是。”許懷山看他一臉惶恐,厭惡地瞪了一眼道:“說吧,什麼事?”

王二道:“我們公子帶著我們哥几個在您府上住了有十几天了。每天晚上,公子早早地就關上門,不要我們服侍,也不讓靠近,也不知道做什麼。”

許懷山不耐煩道:“不讓靠近就不靠近,問這麼多干什麼?”

王二慌忙道:“許公子,小的可不是有意打聽。只是前几天小的見公子精神不振,午飯几乎沒吃什麼,擔心回去后給老夫人怪罪,就在晚飯時端了碗冰糖燕窩粥過去。”

這王二是郝家的家生奴才,原是郝老夫人身邊的,忠厚老實,辦事十分得力,后來專門派給了郝文,一是郝老夫人對二儿子溺愛,擔心其他人照顧不周,二是權當在老么身邊派個臥底,可以實時了解儿子的動向。

郝文每日將自己關在房里,白日萎靡不振,其他小廝倒落得清閑,唯獨這王二暗自著急。前日晚,王二思量郝文中午才起床,沒吃什麼東西,晚飯又几乎沒吃,便燉了冰糖燕窩粥送過去。

房門只是虛掩著,王二端了燕窩走近,便聽到郝文在說話,全是那些“小寶貝儿”、“小心肝儿”之類的肉麻情話。王二並不見有人進來,便透過門縫往里望了一眼。

屋子里並無他人,但郝文坐在桌邊,一手空攬著,一手端著個酒杯,滿臉色相,對著旁邊做出要喂人喝酒的動作,仿佛懷里攬著個人一樣。喝完了酒,一手做出握的樣子,一手在空氣中亂摸,還咯咯笑著道:“抓住……你了,逃不了啦!”

王二道:“我看公子這樣,分明屋里還有其他人。可是不管我怎麼揉了眼睛細看,房屋里確實只有公子一個人。我看了半晌,公子喝完了酒,就雙臂平托,像抱著個什麼人似的扑到床上,開始……開始自己做起那事來。”

許懷山皺起了眉頭:“有這等事?”

王二驚秫道:“可不是!我當時納悶得很,竟忘了送燕窩進去。而且公子嚴厲下令,不叫我們就不得靠近,我見公子這樣,也不敢貿然進去。到了昨天我就留了心,吃過晚飯公子又關上了門,我就偷偷在窗戶底下蹲著。閉門鼓一過,公子突然一把打開了房門,再關上就開始神神叨叨地說話、圍著桌子嬉鬧。聽語氣,這些話都是對一個女人說的。到了后來,公子抱著枕頭又開始……”

許懷山越聽越驚,一把抓住王二道:“你確定看到了?”

王二結結巴巴道:“許公子,你也看到了,我們公子就這半個月來成什麼樣子了。我昨晚在他窗下蹲了大半夜,他竟然一晚都不消停的。這要是長久下去,人受得了嗎?”

許懷山愣了一刻,心下惴惴,這龔老頭的女儿自己並未見著,說來說去,除了郝文和婉娘,竟無一人見到過。莫非招惹了什麼妖魔邪道的東西不成?還是聞香榭的仙人粉有什麼古怪?

又問王二:“這些天晚上,有沒有一個年輕女子過來?”

王二道:“沒有。公子吩咐,叫了才能來。我每天倒是晚飯后幫公子送酒菜過去,但並未見有人。”

許懷山本想回去找郝文,想了一想,又退了回來,對王二道:“你先別告訴他人。等我今晚來了再做計較。”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6:29

〔九〕

是夜,許懷山在外邊吃過晚飯,又回到聽溪別院。王二早就在門旁候著,一聽到響動,便悄悄出來開了門。

許懷山道:“你家公子現在怎麼樣了?”

王二悄聲道:“剛讓我擺上酒菜,關起了房門。”

許懷山道:“不要驚動他,你找個便利的地方,可以隱藏的,先看看再說。”

王二領許懷山走到左邊的大窗。窗下種了一蓬貴妃竹,長勢極好,葉子雖然黃了,仍然茂密。躲在這里不僅可以將房間里的情形一覽無余,也可以監視屋外小路。王二殷勤地搬來一個高腳細腿的竹凳放在窗下,窗子王二已經趁郝文不備提前推開了一條縫。

屋內,郝文失神地坐在椅子上,雙目空洞,直勾勾地盯著房門。

許懷山窺視良久,郝文都是一個姿勢,就連眨眼的毛病似乎都好了。許懷山不禁有些煩躁,懷疑王二是不是看花眼或者偶爾看見郝文自言自語誇大了事實。

閉門鼓已經響了一刻了,許懷山再也按捺不住,起身便要走,剛站起來,卻見郝文也站起來了。許懷山還以為是自己不小心驚動了郝文,正想進去和郝文打招呼,卻見郝文猶如打了雞血一樣,小眼睛爍爍放光,飛快地跑去開了門,咯咯地笑個不停。

許懷山吃了一驚,重新坐下來偷看。郝文伸手空拉著什麼,道:“小美人儿,你……可來啦!”在桌邊坐下,夾起一片牛肉送往旁邊,牛肉不見了,郝文對著空氣親吻了一下,道:“寶貝儿,我們來……喝個交杯……酒怎麼樣?”說罷端起酒杯,手臂環起,好像真有人和他喝交杯酒一樣。喝了酒,郝文起身拿了銀牌,賠笑道:“我只有……這些了。”銀牌一閃消失不見。

許懷山使勁揉眼睛,總懷疑自己看錯了。郝文虛抱著空氣,閉眼噘嘴,對著前面嘖嘖有聲,看樣子真像是有一個人在他懷里。如此親吻亂摸了一陣,郝文尖聲笑著,做出拋擲的動作,然后自行褪去衣褲,赤條條地扑到床上。

一陣冷風吹來,許懷山不禁打了個寒戰。他確信,郝文肯定是招惹上了什麼邪祟的東西。如今若是貿然闖進去,只怕自己也會被纏住。思量再三,還是決定明天先和郝文深談一下再做決定。

看郝文在床上對著一堆錦被枕頭作戰正酣,場面詭異,許懷山准備回去。誰知腿坐得久了用不上力,一個趔趄扑在貴妃竹上,竹葉嘩啦啦一片大響。在他身后不遠的王二跑過來,一手扶了許懷山,一手拎了竹凳,飛快繞到屋后。

王二低聲道:“大公子可看到了?”

許懷山不做聲,只管領著王二到了偏廈,這才道:“這事不妙。只怕是個狐狸精、黃大仙什麼的纏上你家公子了。”

王二驚恐道:“那怎麼辦?要不趕緊回了老夫人,請個高人來作作法?”

許懷山沉思道:“先別,你把這邊偏廈收拾一下,我今晚就住這里,等明天早上看看情況再說。”

第二天早上,許懷山只道郝文還要像前几天一樣睡到中午,誰知天剛蒙蒙亮,王二就來敲門,說他家公子已經起來了,不住聲地要請許大公子過去。

許懷山胡亂梳洗了一下,來到正堂,果然見郝文瞪著一雙紅眼睛如受驚的兔子一般縮在椅子上。一看表哥來了,跳將起來,用力抓住許懷山的手臂道:“哥哥……哥哥,我遇上……鬼了!”

許懷山按他坐下,道:“不要著急,你慢慢講。”

郝文結結巴巴,纏繞不清,半天許懷山才聽明白。昨晚青儿來了,兩人喝了酒,嬉鬧了一陣,郝文便迫不及待要安歇。剛脫了衣服,只聽外面嘩啦啦一陣響,青儿警覺道:“有人偷窺!”郝文開了門查看,見屋外並無一人。再轉身回到屋內,青儿卻死活要走,任郝文如何挽留,她只說已經被人發現,再不能留下。

許懷山知道是自己昨晚不小心驚動了她,當下也不說破,只管勸道:“那豈不正好?瞧你這身体,再來只怕擎受不住,以后不來往便罷,也省了后顧之憂。”

郝文漲紅了臉,雙眼眨的像小雀儿的翅膀,叫道:“哥……哥,她是……”

原來那青儿執意要走,郝文不肯,並變臉威脅道,僅此一晚,如果她不從便要告訴龔海壞了她的名聲。這小娘子敬酒不吃吃罰酒,果然乖乖留了下來。

郝文本是色中餓鬼,又有仙人粉助興,便放開了膽來折騰,怎奈身体不濟,一會儿就眼冒金星、頭冒虛汗了。閉眼小憩了一會儿,覺得口渴,掙扎著下床,喝了茶后回來卻發現,躺在自己床上的,哪里是什麼美人儿,卻是一架白骨!

郝文頓時驚呆,那具白骨翻了身,嬌聲道:“公子怎麼還不上來?你不是舍不得奴家嗎?”

郝文嚇得渾身冰冷,腿抖得如篩糠一般,深恨自己得寸進尺,非要威脅她留下來。白骨起身,用細長的指骨輕輕拂過骷髏的眼窩部位,極其嫵媚地道:“公子,你當初可是答應我三個條件的,不要忘了哦。要是違背誓言,你……”骷髏咬著食指指骨吃吃地笑起來,“你下面……那玩意儿就會爛掉啦。”

郝文雙眼一翻,暈倒在地。也不知暈了多久,醒了看天色微亮,床上的白骨已經不見,連忙强撐著穿上衣服,要王二去請許懷山。

郝文說著,牙齒仍不住哢哢作響,連許懷山都驚出了一身雞皮疙瘩。許懷山呆了半晌,頓足道:“老弟,我昨天就說,見好就收,玩玩就算了,你昨晚還不順水推舟,她走便走了,你還威脅……唉!”

郝文有氣無力地抬起小干臉,眼神飄忽不定,顯然是被嚇傻了。許懷山見他也拿不出什麼主意來,便煩躁道:“好了好了,這件事就算完結了。我明天去請個大師來,幫你驅下邪。那女鬼不來便罷了,要是再來,定然叫她魂飛魄散!”

郝文只是點頭,許懷山皺眉道:“晦氣!晦氣!我好好的一座別院也毀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6:42

〔十〕

許懷山見因為郝文貪戀女色,害得自己的別院招了鬼,心下十分不滿,但是見郝文魂不守舍的,也不好多說什麼。命跟隨郝文的四個小廝收拾行李,打算送郝文回去。兩表兄弟坐在堂屋相顧無言。

突然王二進來通報,說外面有個女子求見。郝文一聽“女子”二字,頓時失色,小眼猛眨,尖叫道:“她……她尋我來了!”一頭扎進桌子底下,瑟瑟發抖。

許懷山喝道:“怕什麼?鬼有大白天出來的嗎?”又問王二:“什麼樣的女子?”

王二回道:“二十歲左右,帶著兩個小童子,說是聞香榭的老板娘。”

許懷山本來懷疑是婉娘做了什麼手腳,原本打算今天去聞香榭問下情況的,郝文這事一鬧便忘了,聽說婉娘來了,急忙道:“快有請!”伸手把郝文從桌子底下揪出來,按在椅子上。

王二帶著婉娘急匆匆走了進來。一見許懷山,婉娘便焦急道:“許大公子,我到處找你呢!”

在許懷山的印象中,婉娘從來都是笑容滿面、從容不迫的,能讓婉娘如此著急的,一定是有什麼不尋常的事。許懷山站起來,道:“婉娘這一大早的,有什麼事?”

婉娘看了一眼畏縮在椅子上的郝文,遲疑道:“許公子,要不我們到其他地方說去?”

許懷山道:“但說無妨。”

婉娘拿出一封書信來,遞給許懷山,道:“您先看看這封信吧,還有這個。”又遞過來一塊鴻通櫃坊的一千兩飛錢銀牌。

信里只有寥寥數字,上寫:“請將此銀牌兌換后交龔海義塾。”落款寫的卻是“郝文”。

許懷山奇道:“婉娘從哪里得來的?”

婉娘道:“今天一大早在我家大門里發現的。關鍵是……”婉娘朝四周看了看,驚恐道:“我不是對這個事情有疑惑,郝公子捐助學塾,原是大善。只是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女子,說她原是義塾門前的大槐樹,几十年來接受龔家父女灌溉之恩,並聽龔海講《五經正義》,漸通世情,幻化成女形,同郝文公子纏綿了多日,這銀子是郝公子贈與她資助義塾用的,讓我轉交龔老先生。然后突然變成一具骷髏,惡狠狠道,如果我膽敢私吞,她一定取了我的性命。我吃了一驚,就嚇醒了,本來以為是做了噩夢,哪知早上起床,我的小童就發現,不知誰丟了這封信和銀牌在大門里!”

許懷山只聽得步步驚心。婉娘抹了一把汗,顫聲道:“許公子,你說怎麼辦?我一看是郝公子的,又是這麼大一筆銀兩,加上這麼離奇一個夢,不敢擅動,就想先找了公子來,商量一下對策。”

郝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會發抖。

許懷山不像郝文,又好色又膽小。聽了婉娘的陳述,雖然驚懼,但心下還有些不信。沉思了半晌,突然道:“婉娘,你那日說陪了龔小姐一起過來,當時是個什麼情況?”

婉娘道:“當時許公子剛走,龔小姐便來了。因這几次在附近采菊,和龔小姐見過几次,確實是龔小姐本人。她一聽說有人捐助學塾,十分高興,當下便要我趕了馬車送她過來。到了門口,她自己下了車敲門進去,我便回去了。怎麼了,有什麼不妥嗎?”

許懷山喪氣道:“估計那個時候已經被這個……這個樹妖盯上了。你看看郝公子現在的樣子就知道了。”

婉娘驚道:“許公子的意思是……同郝公子在一起的不是人?”

許懷山把昨晚自己看到的和郝文剛才所說的重復了一遍。婉娘苦著臉道:“這麼說,我做的夢是真的了?”

許懷山轉向郝文,道:“表弟,你只給一百兩就行了,怎麼把家底都給了呢?你看看,這個是不是你的?”把飛錢遞給郝文。

郝文溜溜地瞄了一眼,捂著眼睛叫道:“是……我的!她非要……不可,我也不……知道怎麼就給了!”

許懷山看他這個樣子,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問道:“你一共給了她多少錢?”

郝文翻著白眼想了半天,才道:“好像三張飛錢銀牌都給了,一共二千一百兩。”

許懷山指著郝文的鼻子,罵道:“你腦瓜子鏽掉了?說好一分也不給的,你倒好,全都送人了!”

婉娘驚叫道:“怪不得!”

許懷山道:“怎麼了?”

婉娘道:“八九天前,有人匿名丟了飛錢和信到聞香榭,說是要我將錢取了悄悄給龔老先生送去。一共一千一百兩,也不知是不是郝公子的?”

許懷山氣得說不出話來。婉娘道:“許公子,那現在怎麼辦呢?這個錢,還捐不捐給龔海義塾呢?”

許懷山遲疑道:“這麼大一筆錢……”

婉娘皺眉想了一會儿,道:“這也太不可思議了,也許是碰上歹人了。許公子有沒有去郝公子的房間看一看?”

許懷山一拍大腿,道:“對呀,我也是被唬住了。走吧,我們去看看。”

郝文蜷縮在椅子上,死活不肯去。許懷山和婉娘帶了王二去。

王二開了門,房間還是昨晚許懷山看到的樣子,桌上擺在酒菜,床上亂七八糟地堆著錦被、衣物。

婉娘只肯站在門口觀望,許懷山和王二在房間東瞅西看,繞了一大圈,也沒發現什麼異樣。正要出去,王二突然發現枕頭下露出一角紙。拿出來一看,是一張綠色信箋,上面描著淡綠色槐葉,寫了几行十分娟秀的小字。

許懷山看了,臉色極其難看,一言不發將信箋遞給了婉娘。

信箋是寫給郝文的,大意為:奴家乃龔海義塾前百年老槐,受龔家灌溉之恩幻化女身,如今緣分已盡,所贈銀兩將全部用于捐助義塾,就此別過。若公子違背諾言,奴家將糾纏至死云云。

婉娘花容失色,低聲道:“看來……這是真的了。”

許懷山拿了信箋,回正堂丟給郝文,厲聲喝道:“你到底答應了樹妖什麼?發了什麼誓言?”

郝文顛來倒去看了半晌,眨著一雙紅眼睛,磕磕巴巴道:“沒……沒有什麼,當時……一時好玩,按她要求發了……誓,一不許告訴龔老頭,二不許告訴他人,三在街上碰到她要裝作……不認識,否則口舌生瘡,連下……下面都……要爛掉。”

許懷山長出了一口氣,哼道:“幸好發的不是什麼毒誓。”又道:“表弟,你說怎麼辦?要不去找一個高人作法,將這個樹妖收了?”

郝文雙手亂搖,顫聲道:“不……不要,要是高人……治不了……她,我……豈不要死定了?”

婉娘躊躇,小心翼翼道:“要不還是報官吧?這麼多的銀兩……”

郝文尖叫道:“不要……不要!我發誓不……告訴別人的!”

婉娘頓足道:“我好好賣我的香粉,怎麼會牽涉到這里面呢。都怨我當時多管閑事,惹出這些是非來。許大公子,你說如今怎麼辦?這一千兩的飛錢落到我手里,給還是不給?”

許懷山瞪了郝文一眼,惱怒道:“事情到了這步田地,這樹妖也說了,就此別過,保住命就不錯了,要這一千兩銀子做什麼!痛痛快快捐給那老家伙心靜!”

婉娘嘆道:“這樣也好,不能貪圖這一點銀錢,再引得那個樹妖出來報復。”

許懷山陰沉著臉:“這件事就到此為止,王二,此事出去不能透露半分,便是老夫人問,你也只說公子因身体不好,想做善事積德,把手頭的銀錢都捐了出去。婉娘,捐助這事,既然她選中了你,就要麻煩你走一趟,將這事了結了。”

婉娘本想抱怨几句,又忍住了,道:“好吧,我這就去,把這飛錢捐給龔老頭子,但願樹妖滿意了,不再找我。”說完告別了許郝二人,出了聽溪別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6:52

〔十一〕

文清和沫儿在門口等著,每人拿一個大的狗汪汪草,不住撩撥小花貓的鼻子,引得小花貓伸著前爪去抓。小貓抓沫儿,文清便去撩它,等它回頭抓文清了,沫儿又去撩它,結果一個也沒抓到。沫儿還和小花貓商量:“貓咪,能不能把你中午吃的雞腿分給我一半?或者一口也行。”文清則在旁邊嘿嘿笑著點頭,也不知他是替小貓點頭同意沫儿的話,還是附和沫儿向小貓請求。

二人正玩得起勁,見婉娘一臉凝重地走了出來。文清站起來道:“怎麼樣?”

婉娘道:“去龔老先生的義塾。”

沫儿和文清並不知道婉娘來這個小院做什麼,看婉娘不像以前那樣滿面笑容,便覺得有些不安。文清趕車,沫儿抱了小貓,朝城外駛去。

過了上東門,沫儿突然聽到后面有笑聲。回頭一看,婉娘拿著塊飛錢銀牌,對著光線輕笑不止。文清抽個空儿回頭看了一眼,見婉娘多云轉晴了,也輕松了出了口氣。

婉娘道:“沫儿,把我的小花貓給我。”

沫儿抱緊:“誰說是你的?明明是我撿來的。”

婉娘道:“你撿的就是你的了?這附近有一家劉家驢肉湯,我們去嘗下如何?”

沫儿一聽有好吃的,頓時雙眼放光,拍手道:“好啊好啊,我要多加二十文的肉。”小花貓趁機哧溜竄到婉娘身邊,趴在她的膝上。

有人以為驢肉一定是粗糙不堪的,而實際上驢肉肉質細嫩,遠非牛羊肉可比。民間有“天上龍肉,地上驢肉”的諺語,來形容驢肉之美。

今日不是趕集日,上東門前的集市只稀稀拉拉地擺著几個賣瓜菜的攤點。劉家驢肉湯就在上東門集市的不遠處,三間茅屋作為廚房,前面用干樹枝簡單搭了一個大棚,下面擺著一溜儿矮桌矮凳,地上地下站滿了人。雖然簡陋,但味道鮮,分量足,價格便宜,三文錢便可以吃個肚皮溜圓,成為這附近最紅火的早餐攤點。

婉娘三人找到兩個小凳,沫儿便找了塊干淨的扁平石頭搬過來,一起圍著桌子坐下。沒等多久,就到了他們三個的了。湯先端了過來,色白似乳,味道濃郁,香氣扑鼻,再加入賣家精心自制的紅油秦椒,令人胃口大開。婉娘又點了一個“驢白血”,由驢血加工炮制,形狀似腦非腦,似蛋非蛋,白而細嫩,色香味俱佳,喂給小花貓吃。文清和沫儿唯恐吃不到,筷子紛飛,一會儿就把一盤驢白血吃了個精光。婉娘緊搶慢搶,從他們倆的筷子底下搶出來四五塊。所幸小花貓吃得少,也夠它吃了。兩人又一連要了三份餅,把一大碗湯喝了個底儿朝天。

婉娘可不像他們倆,吃得極其斯文。沫儿吃飽了沒事干,便又開始挑刺:“喝湯嘛,就要抱著個大碗,喝得滿頭大汗才痛快,像你這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有什麼趣味?”

對面坐了個穿青色半舊葛袍的書生,本來也喝得十分斯文,聽了沫儿這樣說,不好意思地抬頭看了一眼,朝婉娘和沫儿笑了笑。

等婉娘慢條斯理地吃好了,三人才心滿意足去了龔老先生的義塾。

婉娘仰臉看看門口那個陰翳蔽日的大槐樹,莞爾笑道:“槐兄,讓你背惡名了。”

文清奇道:“什麼槐兄?什麼惡名?”

婉娘簡短道:“這次捐助,假借了槐兄之名。”沫儿仰頭仔細看了看大槐樹。樹葉已經落了大半,並無異樣之處,只是一棵老樹而已。

龔老先生還是一身半舊長袍,正領著小童讀書。見婉娘等在外等著,又讀了一刻工夫,道:“休息半炷香!”眾小童群涌而出,在堂前屋后奔跑嬉鬧。

龔老先生走出來拱手笑道:“婉娘,多謝多謝。”

婉娘回禮道:“這個可不敢當,出力的是許郝兩家公子。”說著拿出飛錢銀牌來,雙手捧著遞給龔老先生,“這是郝家公子捐助的銀兩,委托婉娘送來。”

龔老先生吃了一驚,道:“婉娘不知,前些日,不知誰送了大量的銀錢,只放了一封信,說是捐助我辦學,加上你先前送來的一百兩,足足有一千一百兩。老朽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的錢呢。哪里用得了這麼多?便是將我這個義塾拆了重建也花不完。”當下推辭不收。

婉娘皺眉道:“老先生,你這可是讓我為難了。我只是受委托交付銀兩的,估計先前偷偷送來的一千兩也是郝公子的,您要真覺得感謝,不如在義塾前豎個功德碑,將許郝二位公子的名字刻上,如何?”

龔老先生見婉娘十分堅決,知推辭不掉,只好收了,道:“也請婉娘轉告兩位公子,老朽一定不亂花亂用。除了功德碑,老朽還將召集大劉庄村民具表上奏洛陽府尹,提請表彰兩位公子的善心。”

婉娘道:“龔老先生高風亮節,實在令人敬佩。銀兩就交于龔老先生了,一切由老先生定奪。婉娘告辭。”

事情既已完結,婉娘心情舒暢,抱著小花貓儿不住發笑。文清贊道:“原來這兩位公子是好人哪。拿出這麼多銀兩幫助龔老先生。”

沫儿疑惑地看了看正喜滋滋逗弄小貓的婉娘,道:“真奇怪。他們怎麼轉了性了呢?”

婉娘也不抬頭,撫摸著小貓背上柔軟的毛,笑道:“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這次可是心甘情願的。”

沫儿好奇道:“婉娘,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讓那只瘦猴子變得大方,並且不打青娜姐姐的主意了呢?”

婉娘悠然自得微笑不語。沫儿嬉皮笑臉道:“婉娘你又聰明又漂亮,快告訴我。”

婉娘哼道:“我聞香榭的香粉,當然是不一般的。骷髏美人花的心血果,加上血蓮果粉,心中的幻象就出來了,他哪里還顧得上青娜姑娘?”

沫儿道:“那飛錢呢?怎麼你突然拿了郝公子這麼多的飛錢?”

婉娘道:“哪是我拿的?是郝公子送給別人,別人又托我交給龔老先生的。”接著撇嘴道:“爺爺還說你聰明呢!呸!”

沫儿正想辯解,突然想起一個細節,叫道:“那個……那個……”制作仙人香那晚,一向不動針線的婉娘精心地縫了一個小小的錦緞美人,又看似不滿意在火上點著了,灰燼與仙人粉混合在了一起。這個錦緞美人,與婉娘所說的美人幻象,以及義塾門前的大槐樹,有什麼關系?

婉娘瞥他一眼,掩口輕笑。

文清一邊趕車,一邊支著耳朵聽,見沫儿叫“那個那個”,不禁追問:“那個什麼?”

沫儿轉向婉娘。婉娘輕扯著小花貓的兩只耳朵,親了親小花貓的粉紅色小鼻子,一邊和小貓嬉鬧,一邊輕描淡寫道:“別聽沫儿大驚小怪的。”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7:18

拾 還魂香

〔一〕

兩天過后,便是九九重陽節。頭天下午,黃三就發好了面,放入棗泥和芝麻,在籠上蒸了一篦松軟香甜的重陽糕,又去街上買了些桂花糕、核桃酥等,打了一壺菊花酒,還抱回兩盆龍爪菊來。這兩盆菊花可不比山上的野菊,花朵有碗口大小,嬌艷動人,婉娘剪了一朵紅色的簪在頭上。文清和沫儿對賞菊沒什麼興趣,只惦記著明日的登高,兩人摩拳擦掌,歡呼跳躍,几乎一夜不曾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微亮,兩人便穿戴整齊,備好車馬,將糕點、水果、酒以及盛露珠的瓶子等放在了車上,見婉娘梳洗完畢,拉了她便走,連黃三也興趣盎然地跟了來。

從修善坊出發,沿著上東天街一路向東。每年重陽節,官府會在上東天街兩旁擺滿菊花供人鑒賞,也有商戶、住戶借機搬出珍藏的菊花珍品炫耀的,天街兩邊竟成了菊花的海洋。好在天街異常寬闊,達七十五步之寬①,雖然游人如織,但中間道路通暢,並不堵塞。

『①七十五步折合現代度量單位約110米。』

黃三趕著車,婉娘三人帶著小花貓坐在車上。沫儿已經忍不住,打開竹籃,拈了一塊桂花糕放進嘴里。婉娘笑道:“饞嘴貓!”小花貓在旁邊“喵”了一聲,文清道:“婉娘,小花貓抗議你污蔑它。”三人一起笑了起來。

沫儿殷勤地道:“婉娘,我們今天再去劉家喝驢肉湯如何?上次三哥不在,他都沒喝過呢!”黃三把頭偏了一下。

婉娘哂道:“你想喝就說你想喝,扯上三哥干什麼?”

聞香榭的馬車出了上東門,一徑來到劉家驢肉湯館。沫儿嗅著空氣中濃郁的香味,砸砸嘴巴,懊悔道:“嗷,早知道不吃糕點了,可以多喝一碗湯。”

今天來喝驢肉湯的人更多,兩口大鍋前排起了長隊,后面烙餅的伙計額頭上滲出了密密一層細汗,不時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拭一番。沫儿和文清慌忙占凳子,黃三一人前去排隊。

婉娘見隊伍過長,遲疑道:“要不改天來吧?這麼多人,吃完了露珠也沒了。”

文清倒沒意見,但沫儿固執得像一顆鐵豌豆,堅決不肯。婉娘無法,只好坐下來等。

沫儿吞咽著口水,眼巴巴盯著隊伍一點點移動。眼見的快到黃三了,突然隊伍一陣混亂,一陣吵嚷聲傳了過來:“好啊小秀才,你還敢躲在這里享清閑!”兩個莽漢揪起正在排隊的一個書生,將他提了出來。

書生穿一件半舊的青色葛袍,面容靦腆——卻是上次喝湯時坐他們對面的那個——惶恐道:“劉大哥怎麼回事?小生所犯何事?”

提著書生的劉大粗黑臉膛,上身穿一件芥色粗麻短衣,下著土黃色褲子,兩只草鞋滿是泥土,倒像是從田間匆忙趕回來的一般。另一個身形稍瘦,長的與劉大有些相像,但皮膚白嫩,衣著光鮮。兩人將他丟在桌凳中間的空地上,劉二喝道:“快說!銀錢是不是你偷的?”

小秀才一個趔趄,茫然道:“劉二哥說的哪里話?”

劉大推搡道:“走吧走吧,不用在這里夾纏不清,先回祠堂再說。”兩個人架起小秀才,連拉帶拖地走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7:35

〔二〕

終于輪到了他們,沫儿和文清過去端了湯,又纏著婉娘點了一個五香驢肉和驢白血,多叫了几份餅,吃了個痛快。吃完早餐,天邊云霞絢爛,眼見得太陽就要出來了。婉娘急道:“這可誤了時候了!一會儿日頭大高,地上的露珠都沒了。還是趕緊采露珠要緊!”

當下黃三背了糕點酒壺,把馬車寄存在驢肉館后面的農夫家里,四人也顧不得再去爬山登高,就近儿在草叢里、花草上收集露珠。

這里離小五家的小劉庄不是很遠,站在石頭上,甚至可以看到小五家門前的大柳樹。沫儿突然想去小五家看看,便沿著去小五家的小路一路收集。

大柳樹垂著長長的枝條,在晨風中搖擺。可是小五的家,已經變了模樣。門前鋪上了平整的大青磚,原本的柴門換成了兩扇朱漆大門,四周的斷瓦殘垣變成了粉牆黛瓦,里面傳出犬吠的聲音。

文清抱著瓶子,從河對岸走了過來,見沫儿出神地盯著這處院落,便問道:“怎麼了?”

沫儿怏怏道:“小五的家被他叔叔賣了。小五回來住哪里呢?”

婉娘從后面趕過來,並不接沫儿的話,只是招呼道:“不用回去了,我們穿過小劉庄,從村后面的山路上去。”

小劉庄順山勢而建,呈狹長形,斜著朝邙山上延伸。村口寥寥數家,從小五家往北拐一個彎,地方豁然開朗,一處較為平坦的山地上坐落著數十戶人家。各家門前房后都種了楊、桐、槐、楝、榆等各種高大的樹木,夏季時將房屋遮得嚴嚴實實,現適逢深秋,樹葉落盡,一排排的房屋才在枝椏中顯露出來。

四人從村的中間穿過。旁邊一塊較大的空地上種滿了挺立的柏樹,后面是五間飛檐大柱高屋,依稀看得上面寫“劉家祠堂”四個字。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圍在祠堂前,不住地呵斥爭辯著什麼。

沫儿把瓶子往文清臂彎里一放,道:“什麼熱鬧?我去看看。”一頭扎進人堆。

婉娘無可奈何地笑道:“這家伙,什麼事都喜歡往前湊!”找了一塊干淨的石頭坐了。小花貓從黃三的肩上跳下來,爬上她的膝蓋。婉娘點著它的小鼻子道:“早知道應該把你留在家里才對,這麼多人,還真怕你再走丟了呢!”

黃三和文清也把抱著背著的東西放下,坐著等沫儿。一會儿工夫,只見沫儿從人叢中鑽了出來,叫道:“婉娘,婉娘,剛才那個小秀才偷了人家的銀錢,劉家的族長正在審他呢!”

婉娘趁機嘲弄道:“還整天說我愛管閑事、嚼舌頭呢!你這不是?”

沫儿也不在意,故作神秘道:“你們要不要去看看?我看這個小書生像是冤枉的。”

婉娘和黃三只管笑著,坐著不動,沫儿拉了文清又一頭鑽了進去。

小劉庄以劉姓居多,也有部分與劉家有淵源的李姓和張姓住戶。這個小秀才名叫李義,小名石頭,今年才十七歲,生性靦腆,勤奮好學,剛參加童試得了個秀才。家里老父目不識丁,種著几畝薄田,閑時也去打些零工,母親趙氏身高馬大的,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因就此一棵獨苗,父母極為寵愛,舍不得他下田勞作,拼了老命送他讀書,希望他考取個功名光宗耀祖。李義倒也爭氣,先在大劉庄的龔海義塾讀了几年,考中了個秀才,現在家中備考明年的鄉試。

李義家與劉大劉二是鄰居。劉大已經成家,和鄰里相處倒好,平日里對老娘也算恭敬,但是一有錢便喝酒,一喝酒便發瘋,鬧得家里雞飛狗跳,醒了之后又悔恨異常,老娘勸了多次也改不了;劉二比李義大兩歲,兩人曾一起在龔海的義塾讀書,算是個同窗,但是性格與李義大不相同,整日里吊儿郎當,一點苦也不想吃,嘴巴乖巧,四處騙吃騙喝。

劉大父親在世時,時時做些小生意,家境還算殷實,他一過世,劉大酗酒,劉二懶惰,家里慢慢緊張起來。這一兩年,也就僅維持個溫飽,日子過得相當緊巴。劉老娘為人和善,一輩子膽小怕事,一直與趙氏交好,兩人經常在一起做針線。劉老娘每每聊起儿子便長吁短嘆,對李義的懂事聽話贊賞有加。趙氏夫婦吃苦耐勞,家境還算殷實,也時常接濟劉老娘。

一個月前,劉老娘不小心感染了風寒,本想扛一扛就過了,誰知越來越嚴重,慢慢地竟然臥床不起,抓了几副草藥吃了也不見好轉。這劉大不喝酒的時候倒像是個孝子,看到老娘受苦十分著急,賣了家里婆娘辛辛苦苦養的一頭半大的豬,又求了族長和各位鄉親,准備湊些銀子拉老娘到神都看病去。

昨天傍晚,十兩銀子湊足,劉大用荷包裝了,去到老娘屋里,解開荷包給老娘看里面的銀兩,喜滋滋道:“老娘,儿明天一早就送您進城看病。”劉老娘微微睜開了眼睛,笑了一下。劉大正待再說,忽聽門外有人叫道:“劉大,你家的小豬崽子跑出去了!”

劉大一聽,慌忙跑了出去。大豬賣了,就指望著小豬長大后存個余錢過年呢,天馬上要黑了,要是小豬跌進溝里或碰上野獸,那就完了。

找到小豬已經亥時,劉大這才想起來,湊來的銀兩似乎丟在老娘的房間里了。掌燈找了一回沒有找到,夫婦兩個只道天黑,今天天一微亮,便起床重新尋找,連昨晚找小豬的地方都重新查看一遍,那個荷包竟如長翅膀了一般,不翼而飛。

劉二整天四處游蕩,夜不歸宿,今天一大早回來,聽說銀兩沒了,也不去看老娘怎樣了,只管揪住劉大,非說是他故意藏起來想獨吞,兩兄弟在家差點打了起來。正鬧得不可開交,圍觀的人不知誰說了一句,昨晚劉大夫婦去找豬崽時,好像看到隔壁的李義來過。劉大劉二就四處尋李義,最終在驢肉湯館門前將他抓了回來。

文清和沫儿擠到人群中間。一個胖胖的老太爺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眉頭緊皺,神態威嚴,問道:“劉大劉二,你說李秀才拿了,有什麼證據?”劉老太爺在小劉庄劉氏一族輩分最高,在村里甚有威望。剛劉大劉二叫人去請了他來,說抓住了偷銀錢的賊。他對劉大劉二並不待見,但也不好偏袒外姓。再說十兩銀子夠一家農戶三個月的吃穿用度了,在村里也算是件大事情,便急急忙忙地來了。

劉大哈腰,苦著臉道:“有人說看到昨晚李義去了我們家,”說著回頭道:“剛才誰說的?等我找到豬崽回來,錢就不見了。”

一眾人哄地一聲向后退去,沒有一人肯承認。

李義漲紅了臉,道:“我去是去了,但根本沒見他的銀兩。”

原來李義的爹昨天在山里捕捉到了一只野雞,昨晚燉了一鍋雞湯。李義娘見劉老娘可憐,做好后就讓李義端了一碗過去。

李義見劉家大門大開,家中無一人應答,兩家向來稔熟,是以李義也不避諱,端湯便進了劉老娘住的廂房。見劉老娘醒著,和她說了几句話,又扶起喂她喝了半碗湯。將剩下的半碗放在了老娘床頭的窗台上,自己便回去了。此時天色漸暗,並未留意到桌上或者地下有荷包,更不曾偷去。

劉二一聽,惱道:“你說你不曾偷,難不成荷包長腿自己跑了不成?正好知道我們湊銀子給老娘看病,就趁黑摸了去!不是你還有誰?”劉二本來懷疑銀兩是劉大昧去了,見有人講李義去過,便想抓住李義不放,好歹也能挽回點損失。

劉大喝道:“我就拿了進老娘屋里,其他地方沒去,怎麼就不見了?”

李義氣得跺腳道:“沒拿就是沒拿,我堂堂一個秀才,難道還貪圖他十兩銀子不成?”

旁邊一個禿頭壯漢道:“你說你沒偷,敢不敢讓搜一搜?”又一個干瘦老者道:“泥巴落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你既然承認去了劉大家,就脫不了干系!”另有一個中年農夫道:“誰看見他偷了?万一劉大根本就沒放在屋里,銀子是找豬的時候跑掉的呢?”一個干瘦的婦女道:“捉賊捉贓,先找到銀兩才行。”

李義梗著脖子道:“搜就搜!”嘩啦啦將全身的口袋都翻了過來,“我爹娘不在家,劉全叔,你說怎麼個搜法?”

見李義口氣强硬,圍觀者有人道:“李義這孩子一向老實,怎麼會是賊?”

劉大唯恐就此放了李義,慌忙道:“偷了銀兩當然藏起來了,難道還會讓人找到?”劉二衝過來吼道:“反正就你去過我家,不是你還是誰?”

周圍嗡嗡的議論聲響成一片,眾說紛紜,向著誰的都有。李義急得搓手,眼淚都快要流下來了:“我真的沒拿!我就給大娘喂了半碗雞湯!哦,對了!”李義突然叫起來,“大娘可以作證!我去的時候大娘就醒著,走的時候,大娘還衝我笑了笑呢。”

眾人一聽,紛紛嚷道:“那找大娘問問不就清楚了!”

老太爺威嚴地咳了兩聲,周圍安靜了下來。老太爺捻須向劉大劉二喝道:“既然李義說他走的時候你老娘還醒著,你倆還不先回去問問你家老娘?如此興師動眾地將全族都叫來做什麼?”

劉大劉二當時一聽李義去過,兩人便打定主意,不管是不是李義偷的都要一口咬定,免得竹籃打水一場空。劉大平時與李家相處較好,雖然有些不忍,但十兩銀子實在不是筆小數目,要是不揪住李義,這筆錢怕是沒著落了。劉二則嫉妒李義讀書、個性都比自己好,連同姓的長輩都更喜歡他些,碰上這麼個機會,便不是他也要訛上他了。所以一邊找李義,一邊派了圍觀的人去請老太爺,一口咬定抓到了偷銀錢的賊。

劉老太爺道:“劉全,你跟著去,問問劉大娘,如果和李義沒關系,這事就算了;要是真是李義拿的,趕緊報官。其他人都散了吧。”旁邊一位黑面長須的中年人畢恭畢敬地答道:“好,我這就去。”劉全是老太爺的孫子,排行老三,長劉大劉二一輩,性格沉穩大氣,辦事公平得力,村里族里的紅白喜事、糾紛事故等都由他執事處理。算起來與劉大劉二關系並不遠,尚未出五服,只是這兩兄弟都有些不爭氣,劉全不是很看得起他們。

劉大劉二揪著李義,劉全跟在后面,后面還跟著一幫看熱鬧的人。還沒來得及走出祠堂,一個矮胖的黑壯村婦衝過來嚎道:“老娘不行了!”

劉大也顧不上李義了,嗷地一聲就往家里跑。其他人也跟著追,霎時間人去祠堂空。

沫儿還伸長了脖子往前方張望。婉娘奚落道:“回來罷,小心脖子抻著了!”

文清問:“沫儿,你說會是小秀才拿的嗎?”

沫儿一本正經道:“我看不太像。小秀才去給劉大娘送雞湯,人品心地都不錯,面相也老實。明知道這是給大娘治病的錢,怎麼會見財起意呢?倒是那個劉二,長得雖然不錯,但一臉痞氣。”

婉娘笑道:“啊呀呀,沒發現沫儿原來還會麻衣神相。什麼時候拜了元鎮真人為師了?”

黃三嘴角也有了一絲笑意。沫儿拉文清道:“走,我們追去看看。”

婉娘道:“你不去登山了?”

沫儿一邊跑一邊道:“早著呢,過會儿再去!”

一幫人圍在劉家大門口,連小院落里也站滿了人,所以很好找。劉家的小院不大,正對著大門兩間茅屋,老娘住西側,劉大夫婦住東側;院東兩間,一間是劉二的住處,搭著鎖,像是經常不在家的;另一間是廚房。廚房對面一口石頭砌的枯井,旁邊搭了一個簡易豬圈。

沫儿拉了文清,趴在劉老娘所住茅屋的小窗上。茅屋內,劉老娘躺在破棉絮上,身上蓋著一張髒污得分不出花型的舊棉被,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瘦得像冬天的枯枝;雙目緊閉,喉頭咕咕作響,眼看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劉大在一旁放聲大哭,他那個矮胖的婆娘也用帕子掩了臉嚶嚶哭泣。劉二皺著眉,嘴角抽動,只狠狠地抓著李義纖細的手臂。劉全和几個看熱鬧的鄉親站在床尾。劉全大聲問道:“嫂子,您聽見我說話嗎?”

劉老娘的手指抖動了一下。劉全繼續問道:“全村湊了錢准備給您看病,昨天劉大也給您看了,可是這銀錢丟了,您有沒有看到這錢是誰拿的?是不是李義?”

劉老娘的喉頭劇烈地抖動起來,似乎在用盡全力睜開眼睛。過了良久,才吐出几個模模糊糊的音來,劉全湊上去,大聲問道:“您說是誰?”

沫儿緊張地看著劉老娘,黑氣已經將她裹得嚴嚴實實,看來馬上就要不行了。

劉老娘突然抬起手臂,胡亂朝旁邊指了一下,從嗓子里擠出几個“是……是……”,手臂一沉,就此離開了人世。劉大和劉大媳婦跪在地上,大聲嚎哭。劉二衝過來就要打李義,被劉全攔住了。

劉全將手指放在劉老娘的鼻子下檢查了一番,確定劉老娘已經咽氣,嘆口氣對旁邊看熱鬧的几個人和劉家兩兄弟道:“劉洪,你現在進城去定棺材、買白布,暫時先記賬上,回來結賬。劉大劉二,趕快安排人去娘舅家里報喪。劉禿子,你去大劉庄叫圈墳的(專業打墓坑的人員),將劉大他爹的墳啟開,准備合葬。高氏去叫几個婦女,將堂屋收拾出來,准備做孝衣、掛白綾……”安排得有條不紊。被點到的人慌忙去了。

李義不知是傷心還是嚇傻了,一臉凄惶地站在旁邊。劉二站起來,擤了一把鼻涕,一把抓著李義,吼道:“他怎麼辦?要不是他偷了錢去,我老娘怎麼會這麼快就去了?”

劉全喝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先准備喪事,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劉山,派兩個壯年勞力,先將李義關進祠堂,等他娘老子回來了再由老太爺定奪!”

沫儿突然跳起來,一把拉起文清就跑。文清道:“怎麼啦?”

沫儿一臉驚恐,只管飛跑,一口氣跑到婉娘身邊,惶惶道:“婉娘,婉娘……”一句話沒說完,頓時覺得喉嚨發緊,背后發涼。正懶洋洋躺在婉娘膝上的小花貓猛然站起,弓起背部,身上的毛都乍了起來。

婉娘對沫儿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對著面前的空地,淺笑道:“劉老娘,我知道你有話要說,但是你要是傷了我這個童子,只怕討不到好去。你放心,我明天再來,一定給你一個開口的機會。”

沫儿打了個寒顫,愣了片刻,垂頭喪氣地坐到婉娘身邊。文清懵懂道:“怎麼了?婉娘你說什麼?”

婉娘笑道:“叫你們多管閑事!這下嘗到滋味了吧。”看沫儿仍然坐立不安,四處張望,推他道:“走吧,我們去登山。別噘著嘴了,她已經走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7:45

〔三〕

這麼一折騰,已經日上三竿了。既然露珠已經采不到了,婉娘索性讓黃三和文清將四個瓶子送回馬車寄存處,交予人保管。等了兩人回來,四人按照原計划穿過小劉庄,從后面的山坡上了邙山。

邙山嶺上霧靄淡淡,云霞飄飄,層林盡染,美不勝收。柿樹的火紅,楝樹的褐紅,楊樹的金黃,榆樹的枯黃,與松柏的蒼翠交織在一起,偶爾突兀而立的山石縫中冒出一叢叢爛漫的菊花,為深秋的美景增添了無限生機。一條溪流歡快地將漂浮的落葉衝下山澗,嘩啦叮咚響成一片。沫儿已經忘了剛才的不快,在兩岸扁平的大石頭上踩來跳去,讓文清在后面追。山路邊蒼勁的柿樹,葉子猶如喝醉了酒一般,紅得像一團火;未及采摘的甜柿,像一個個燈籠高掛在枝頭,下面好采的都被人采光了,只剩下高處難采的了。沫儿撿起路邊的土塊,用力丟上去,企圖打下一兩個柿子來,結果柿子沒打著,土塊落下倒差點打到文清和自己的頭,兩人抱頭鼠竄,哈哈大笑。

說是村后的山路,路上的行人也不少。前面三五個文人,折扇綸巾,步履優雅,不時停下了欣賞路邊茂盛的菊叢,每人捧了一大把,商議著要以菊花為題進行賽詩;几個農家的孩子,口袋里斜斜地插了茱萸,不住地瘋跑,兩個大點的男孩子攀爬到樹上去夠柿子,引得沫儿也躍躍欲試,被婉娘吆喝了回來。附近的村庄的村民,帶了自家蒸的重陽糕和家釀的米酒,拖儿帶女,一家出行,灑下一路歡聲笑語。

沿路走來,旁邊的亭台、回廊、視野開闊的平坦岩石等几乎都被人占據了。鋪上潔白的細布,拿出酒肉、糕點,將每人身上插了茱萸,頭上簪上菊花,席地而坐,或談或笑,或賞或頌,或舞或歌,甚至有人當場潑墨揮毫,吟詩作對,一片歡樂景象。

黃三找到一塊干淨的大石頭,將帶的糕點等拿了出來。沫儿吃了几塊桂花糕,便被旁邊的烤鴨香味吸引。正后悔怎麼沒讓婉娘買些肉食吃,卻見老頭儿帶著一個腳夫樂呵呵地從另一旁的山路上走了過來,大聲道:“沫儿,文清!”

走到跟前,給了十文錢打發腳夫走了,埋怨道:“你們今天登高也不叫我,害我滿山轉悠了半晌,到處找你們。”

婉娘笑道:“我哪里知道你今年也想起重陽節了?來得正好,這兩個小饞貓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的烤鴨燒雞,丟死人了!”

沫儿和文清早就把老頭儿帶的竹籃里的東西扒拉了一個夠,每人拿了一串雞胗吃得津津有味,根本顧不上說話。

沫儿咽下嘴巴里的雞肉,討好道:“爺爺真聰明,帶的都是好吃的。”伸手從旁邊摘了一朵藍色野菊,簪在老頭儿的頭發上。

老頭儿得意道:“那當然,我最了解孩子們想吃什麼。我小時候,比沫儿還要貪嘴,每天就惦記著吃肉,我最喜歡吃雞皮、雞心、雞翅,還有五香牛肉、麻辣鴨腸、香鹵肘花……那些什麼糕啊什麼酥啊的,都是給女人預備的,女孩子才喜歡吃那些。”沫儿和文清嘴里含著食物連連點頭,深表贊同。

黃三吃了半只雞,婉娘只吃了兩個雞翅,剩下的雞胗串、雞大腿、五香牛肉等都被老頭儿、文清和沫儿三人消滅殆盡。

時近午時,驕日當空,涼風習習,蒼穹蔚藍而深邃。站在大石上俯瞰,神都洛陽盡收眼底。陽光下閃著金光的上陽宮,高樹掩映下的深宅大院,井然有序的市井人家;綿延而去的洛水,繁亂忙碌的漕運碼頭,還有街道上行色匆匆狀如螻蟻的人們,在九九重陽節的曼妙秋風中,呈現一副安靜祥和的盛世之景。

婉娘倒了菊花酒,和黃三、老頭儿慢慢地品著。老頭儿看婉娘抱著小花貓,小眼睛透出感興趣的光來:“婉娘,你什麼時候收養了這個小東西?”

婉娘道:“怎麼?莫非你認識它的主人?”

老頭儿笑道:“認識倒認識,不過估計是主人丟棄了。你就養著吧。”

婉娘也不多問,只微笑著看小花貓儿吃東西。

等小花貓儿吃完了,伸出爪子左一爪右一爪地“洗臉”,婉娘叫正在山上瘋跑的文清和沫儿道:“我們回去了!下午還有事儿呢!”

沫儿不情願道:“還早呢!再玩一會儿吧!”

婉娘笑道:“劉大娘來了!”

沫儿忡然變色,灰溜溜地回來了。

剛收拾好東西,旁邊走過來兩個人,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一襲白衣,臉色陰沉,一臉的失望和懊惱,背著手昂然走在前面,后面跟著一個小廝。這小廝身形瘦弱,臉儿瘦長、眼小如豆,抱著個巨大包裹,氣喘吁吁地跟著。

老頭儿慌忙將頭扭到一邊,沫儿奇道:“爺爺,你認識他們?”

老頭儿擺手,悄聲道:“不認識,不認識。”

聽到沫儿說話,小廝回過頭來,一雙小眼滴溜溜亂轉,看到了婉娘,眼睛一亮,張嘴似乎要說什麼,又忍住了。小丫頭在前面喝道:“公蠣,你磨磨蹭蹭地做什麼!”

沫儿一聽到“公蠣”,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原來公蠣修成的人形是這樣的,怪不得不好意思出來呢。

婉娘似乎沒聽到一般,只管抱了小花貓撫弄。公蠣回頭看了几次,戀戀不舍地走遠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7:58

〔四〕

回到聞香榭已經午后。老頭儿自己走了,黃三將露水、采的菊花收好,又去忙活香粉了。沫儿心神不寧,文清見沫儿神態有異,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不由得也惶恐不安,所以兩人就默默地跟著婉娘。

婉娘走上樓梯,見兩人還跟在后面,笑道:“你們倆做什麼?怎麼不撒歡儿了?我要去換衣服,跟著我做什麼?”

沫儿皺巴著臉,不住扭頭看自己的后背。文清以為他擔心衣服髒了,便幫他拍打了几下,道:“好了,什麼也沒有。”

兩人就候在樓梯口處,見婉娘換了衣服下來,沫儿几次欲言又止。

婉娘也不看他,只管道:“她難道還敢追到聞香榭來不成?怕什麼!”

沫儿湊上去,諂媚道:“婉娘最好了。”

婉娘扑哧一聲笑了,道:“走吧,准備花露去。”

沫儿追著問:“怎麼才能滿足她的心願?你快點和她說,別讓她跟著我。”

文清奇道:“誰跟著你?”沫儿吭吭哧哧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后院里的蛇吻果和曼陀羅籽早就熟了,一直未摘。婉娘說,這些果子若摘得早了會靈性不足,要等第一場雪下來才能摘。三人在花叢中仔細看了半天,婉娘只讓摘了一大捧黑色曼陀羅籽。拿回廚房,黃三將曼陀羅籽搗碎了,在一個石臼里用力按壓,擠出了几滴澄亮的液体,放在了一個小小的青玉瓷瓶了,並將剩下的粉渣小心地收了起來。

婉娘回了房間,好大時候才出來,拿著個青玉小壺。壺身扁平,壺肩處有兩條玉龍,壺身中間裹著一汪水,水里面有兩條游動的小魚儿,卻是公孫玉容定制迎蝶粉時送給婉娘的那個。

文清接過來,看兩只小魚儿游得正歡,問道:“拿這個做什麼?”

婉娘一臉不舍,恨恨道:“沫儿!都是你惹的禍!害得我這個小壺也毀了!”沫儿自知理虧,也不強嘴,只管點頭哈腰。

婉娘道:“三哥,拿個鑽子來。”黃三背對著婉娘,聽了這話,起身去屋里拿出一個小鑽子來,沫儿突然意識到,黃三能聽見了。

文清道:“做什麼?”

婉娘道:“對准中間有水的地方,將小壺鑽個空儿。小心,不要將水灑了。”

這青玉小壺質地相當堅硬,四人忙活了一個多時辰,終于鑽透,黃三拿來一根保存良好的麥秸稈,插進鑽孔里,將里面的水導進盛曼陀羅籽液的小瓶子里。

沫儿好奇道:“這個水用來做什麼?”話音未落,里面的水流盡,一青一紅的兩條小魚儿在壺中蹦達了几下,便不動了,接著迅速化成了齏粉。

沫儿吃了一驚,叫道:“死了!”文清接道:“啊呀,變成粉末了!”

婉娘搖了搖小玉瓶子,瞄了一眼玉壺,道:“沒了還魂水,當然死了!死了之后可不就化成粉末了?”

這個小壺是公孫玉容當成小玩意儿送給婉娘的,顯然並不認識這個玉壺的妙處。這種青玉叫做“鎖魄玉”,玉石中間汪著的清水叫做還魂水,有助生魂還陽之功效。但這塊玉石奇就奇在正好有兩條小魚一起被裹在了還魂水中,可能因為這個,玉石被雕成了小壺的模樣,成了一件新奇的玩物,最主要的功能倒被忽視了。因為還魂水和玉石的鎖魄功效,這兩條小魚儿一直保持不死,在壺身中游來游去;現在鑽開玉壺,倒出還魂水,玉石精魄散去,水也沒了,小魚儿便在一瞬間化成了粉末。

沫儿看著小壺,覺得十分可惜,又不敢表現出來,唯恐勾起婉娘的小氣。

文清道:“鑽了小壺,就是為了里面的還魂水?可惜里面的小魚儿了。到底做這個還魂香有什麼用處?”

婉娘抿嘴笑道:“你問沫儿。”

沫儿一想起來,又覺得脊背發涼,四處看了看,才期期艾艾道:“那個……劉大娘心願未了,陰魂不散,一路跟著我。”

文清“哇”一聲大叫,倒把沫儿嚇了一大跳。沫儿埋怨道:“你叫什麼?沒被劉大娘嚇死,倒被你嚇死了。”

文清繞著沫儿來回走,看了几圈,狐疑道:“什麼也沒有。”

沫儿惱道:“難道鬼魂會站在這里等你來看?再說了,她哪里敢追到聞香榭里!”

文清訕訕道:“那……就好。這個還魂水是要給劉大娘用的?”

婉娘笑道:“文清也挺聰明的嘛。”說著板起臉,“我要扣沫儿兩年的工錢!一分錢沒賺到,害得我的鎖魄小壺也沒了。這個生意可虧大了!”

沫儿撓撓頭,故意擺出一副傻相。

文清又問:“有還魂水就行了,怎麼還要放曼陀羅汁?”

婉娘道:“還魂水和玉石的精魄是相輔相成的,如今玉石精魄已散,還魂水的功效便要大打折扣。黑色曼陀羅是死亡之花,用來補充散去的精魄正好。”說著晃了晃手中的小玉瓶,滿意地道:“唔,這些可以維持一天的啦。”

沫儿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黃三做了晚飯,沫儿几乎沒吃。一是中午吃得太多還沒消化,二是因為劉大娘的事一點食欲也沒有。劉大娘臨終前,說出個“是”字,是指李義偷了銀兩,還是另有所指?她用盡力氣,抬手想指的是李義嗎?那些銀兩現在在哪里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8:11

〔五〕

半夜時分,突然狂風大作,風停了又下起了小雨。沙沙啦啦的聲音讓沫儿一晚都睡得不太踏實。

黃三烙了大餅,沫儿拿了半個啃著,連聲催促文清套車。三人胡亂吃了早飯,便冒雨前往小劉庄。

在村口附近將馬車存了,三人打傘步行。離得越近,沫儿就越不安,不住地唉聲嘆氣,忍不住問道:“婉娘,你說給她個開口的機會,她……她不會要借我的嘴巴說話吧?”

婉娘看他惶恐的樣子,笑道:“活該你!明知道自己招鬼,還喜歡往跟前湊!放心,劉大娘昨天剛咽氣,肉身未腐,她用自己的身体。”將小玉瓶遞給沫儿,“你想個法子,將這瓶還魂香灑在劉大娘的屍身上。”

到達小劉庄,正是農家早飯時節。濛濛的雨霧中升起裊裊的炊煙,路邊的菊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更有一種別樣的風情。好在都是石板路,地上並無泥濘。

祠堂前,兩顆柏樹之間搭了一個油布大棚的靈堂,一口黑漆桐木棺材擺在下面,棺木旁邊的椅子上,坐著兩個發須皆白的老者,面色悲痛,看樣子是兩兄弟的娘舅,身后站著几個后輩子侄。棺木的供桌上點著三炷香,后面放了一只被捆著雙腳的大公雞,眯眼斜臥著,頭一抖一抖地望著周圍的人群。劉大劉二和劉大的胖婆娘披麻戴孝,跪在旁邊的草墊上悲聲大放。劉洪、劉禿子等鄉族和一些遠親,未穿孝衣,只在頭上戴了白孝帽,不遠不近地站著。

沫儿打著傘,透過細細的雨霧,遠遠地看著靈棚。

一個黑色的身影飄忽不定地繞著棺木游蕩,似乎感覺到了沫儿的目光,頭部朝沫儿這邊扭過來。

沫儿不由得怵了一下。回頭看看婉娘和文清正笑看著自己,把心一橫,用手將小臉一抹,一邊放聲大哭,一邊朝棺木走去。

沫儿哭得異常傷心:“大娘哎,您怎麼就去了呢?這麼好的時候這麼好的季節,秋收的糧食您還沒嘗,新長的庄稼您還沒看,新釀的菊花酒您還沒喝,儿子的福氣您還沒享,一輩子吃苦勞累、勞心勞力,怎麼就舍得走呢?……”哭到傷心處,連傘也丟下不要了,就這麼冒著雨、捂著臉,踉踉蹌蹌地朝靈堂奔過去。

看有人來吊孝,站在旁邊的劉禿子走過來,給沫儿打了傘,扶著他走到靈棚下。劉大劉二慌忙起來,恭恭敬敬地給沫儿鞠了一躬,跪下磕了一個頭——孝子這時見到任何前來吊唁的人,都要磕頭回禮。

沫儿也不管他人,只管扑到棺木前痛哭流涕。

劉大站起身,見來的是個小孩,並不認識,仔細回想了一下,也想不起比較近的親戚誰家有這麼個孩子。用探詢的目光看了看劉二,劉二也搖搖頭。

沫儿將剛才的說辭換個說法,拖著唱腔連哭帶說,周圍的一眾人看到他哭得比劉大劉二還傷心,只當是劉大娘的娘家小侄子,都不疑有他。坐在一旁的老娘舅只當是劉庄這邊的,看這孩子哭得凄慘,自己也落下淚來,上前拉他道:“好孩子,不哭了,起來吧。”

不拉還好,一拉沫儿反倒哭得要昏死過去,引得旁邊的几個婦女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沫儿扑到棺木上,踮起腳,扒著棺材沿儿,拍著棺木砰砰作響,哭道:“大娘,我來跟您道個別,最后再見您一面,您在下面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逢年過節的,我多多地給您燒些紙錢,您在世上吃苦受罪,在下面就過些好日子……”一時連兩個娘舅都不住抹淚。

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婦人跌跌撞撞地跑來,叫道:“石頭!石頭!”臉色蒼白,無一點血色,似乎在雨里淋了很久,整個頭發、衣服都濕漉漉的,滿腿腳的泥點。看到劉大娘的棺木,呆了一呆,凄聲叫道:“大嫂……”轉臉看到劉大,尖叫道:“我家石頭呢?”

劉全從祠堂出來,皺眉道:“李嫂,事情還沒弄清楚,你家石頭在祠堂好好的。”

“娘!”李義出現在祠堂西廂的窗戶后,兩手緊緊地抓住窗格子,叫道:“娘,我沒有偷劉大娘的銀兩!”

趙氏扑上去,握住他的手,眼淚扑扑簌簌地落了下來,和頭發上流下的雨水混在一起,“好孩子,我知道,我們家石頭不是賊偷。”

李義爹昨天一大早跟了附近几個伙計到洛陽下面的縣里收糧食去了,要半月后才能回來。李義娘昨日回了娘家,本打算下午回來的,結果今天早上接到信儿,說李義偷錢被抓起來了,早飯都顧不上吃便跑了回來。

沫儿哼哼唧唧地哭著,透過手指縫向那邊看去。眾人的目光都被李義母子吸引了去,劉老娘的魂魄繞著周圍的人群不住地旋轉,發出奇怪的呼嘯聲。沫儿拿出小瓶子,拔開瓶塞,將還魂香分十次撒在劉老娘的屍身上。

劉全皺眉道:“李嫂,你說不是你家石頭偷的,可是劉老娘咽氣前可是指認過的。老太爺說不讓報官,等你們夫婦回來,想著鄉里鄉親的事情鬧大了不好,也是給你們一個面子。如今李義他爹還沒回來,我們是等他回來了,還是現在就公斷?”

這邊劉大瞪著眼睛大聲道:“我老娘都說是姓李的偷的了,還想狡辯?”劉禿子在旁邊幫腔道:“這小子,看著老實,眼皮子真淺得可以!要我說,直接賠錢,否則就送官,跟他們廢話做什麼!”旁邊的劉姓親族紛紛附和起來。

趙氏淚眼婆娑地看了看劉老娘的棺木,扑過來放聲痛哭:“劉嫂,你活著的時候我們倆相處得不錯,你為什麼要污蔑我家石頭?你也知道我家石頭膽小怕事……這次湊錢給你看病,我家也盡力捐了……天啊,這還有沒有天理!”

劉全看她哭得悲痛欲絕,便上前攙扶,悄聲道:“李嫂,你也別太傷心了。我把石頭關起來也是為他好,免得在外面遭受皮肉之苦。”

趙氏站了起來,几乎劉全一樣高,眼睛直直地向周圍掃射了一番。劉大劉二的眼神都有些躲避,劉大媳婦只管用手帕掩了臉低頭抽泣。劉禿子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劉全則是一臉為難。

在小劉庄,李姓只有三四家,且相互之間並無非血親關系。有几戶與趙氏關系不錯的劉姓女眷,此時也不便做聲,所以李義被關,他爹又不在家,竟然沒有一人幫李義說話。

趙氏掃視了一遭,冷冰冰道:“我要報官。我家石頭沒偷,自然有其他人偷,不用給我們面子,我要官府派人來查!”最后一句聲嘶力竭,連一直掩面哭泣的劉大媳婦都抬頭看了一眼。“現在就放了我家石頭。在官府查清此事之前,誰敢動我家石頭一根汗毛,我就一頭碰死在這棺材上!”

這几句話冷得猶如冰刀子一般,劉全遲疑了一下,從腰間取出一串鑰匙,打了個眼色,遞給了劉禿子。劉禿子不情不願地瞪了趙氏一眼,拖沓著去開了祠堂廂房的門。

沫儿還保持著剛才扑在棺材上痛哭的姿勢,眾人都忘了他的存在。一炷香功夫過去了,除了空氣中淡淡的香味,還魂香似乎並沒有什麼作用。沫儿已經顧不上關注李義母子,只努力分辨著四處飛旋的青煙。

青煙朝棺木中劉老娘的屍身飄過來,漸漸凝結成一個人形,躺倒在棺材里,先是雙腿,然后是身体,接著是頭部,慢慢地與劉老娘的屍身重合在一起。

香味越來越濃,周圍的人都在嗅著鼻子,不住有人四處追問:“好香!這是什麼味道?這麼香?”

青煙與屍身完全重合。劉老娘的手指抖動了一下,就像她咽氣前一樣。

沫儿哇哇大叫道:“劉老娘沒死!她緩過氣來啦!”周圍正在圍觀李義母子的人們霎時炸開了鍋。兩個老娘舅相互攙扶著,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不知誰叫了一句:“詐屍了!”兩個幼童突然大哭起來,几個女人不顧下雨,尖叫著抱了頭向四處逃去。

劉禿子也跟著叫:“不好啦!詐屍了!”被劉全在肩上猛拍了一巴掌,吼道:“大老爺們,亂什麼亂?先看看再說。”李義母子在雨中發愣,劉大劉二扑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一個勁儿地磕頭。

沫儿帶著哭腔道:“哪里是詐屍,分明是閉過氣了!現在緩過來了。你們聞聞,這麼香的味道,肯定是閻王不舍得大娘去,又放她回來了!大娘,大娘!”見沫儿如此坦然,劉全慢慢走了過來,俯身查看,劉禿子驚魂未定跟在后面。

劉老娘猛然發出一陣咳嗽。沫儿拉著她的手臂,慢慢地扶她坐了起來。劉老娘睜開昏黃的老眼,四處看了看。

劉全遲疑道:“嫂子?”

劉老娘點點頭,道:“唉,我怎麼了?”看了看跪在地下披麻戴孝的劉大劉二,又看看在一旁惶惶不安的娘家哥哥,閉了閉眼睛,道:“你們都以為我死了?”

她的娘家大哥突然明白過來,高興道:“妹子,你沒事就好!”回頭對劉大劉二喝道:“你兩個還愣著干什麼?還不過來扶你娘出來!”

劉大劉二終于回過神來,慌忙起身,將劉老娘抬出了棺材。遠遠躲著看的人,見劉老娘不是詐屍,也趕緊過來幫忙。有人搬了個有靠背的大椅子,有人端來了水。

劉老娘身上還穿著五福捧壽褐色壽衣,腳上穿了一雙粉紅色的繡花鞋,閉著眼睛養神。

劉大湊過來,歡天喜地道:“娘,既然您沒事,那咱回家吧。”

劉二也道:“娘,您這唱的哪一出啊,把儿子嚇死了!”過來親親熱熱地挽了劉老娘的手臂。劉全、娘舅等人紛紛勸劉老娘回家。劉老娘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慢慢地睜開眼,道:“太累啦。在這里就好。”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8:28

〔六〕

雨越來越小,天空漸漸放亮。一眾人眾星捧月地圍在劉老娘身邊,只有李義母子孤獨地站在柏樹下。

沫儿偷偷溜到劉老娘的椅子后面。她的身体籠罩著一圈青色的光,三魂七魄在里面衝撞奔突,竭力想離開身体,卻被青光攔住。

休息了片刻,劉老娘又一次睜開了眼睛,眼白渾濁,面如死灰。她緩緩掃過眾人,盯著劉大、劉二和劉大媳婦看了一會儿,突然對劉全道:“銀兩不是石頭拿的。”

劉全見劉老娘醒過來,早就想問這個事了,但看她身体虛弱,沒好意思當即追問。見劉老娘這樣說,忙叫李義母子過來。

趙氏拉了李義,站在劉老娘的面前,哽咽著叫了聲“大嫂”,劉老娘咳了几聲,嘴角抽動了几下,吃力道:“我憋著一口氣,就是為了給石頭一個清白。”趙氏頓時淚如雨下,李義慌忙用衣袖幫母親拭淚。

劉老娘接著道:“我生病這些天,多虧你們母子照顧。我哪能還讓孩子蒙受這不白之冤呢。”劉全聽著這話,便示意李義母子離開,劉老娘卻道:“石頭,好孩子,你先別別走,老娘有些事情要你幫忙。”

劉二訕訕道:“娘,既然不是他偷的就算了,我們回去吧。”三下五除二脫了身上的孝衣,轉頭對管事的劉全道:“三叔,這些靈棚什麼的都拆了吧。”其他人也趕緊將身上的孝除了。

劉全對周圍的人道:“都別看了,趕緊先把白綾等拆了要緊。”劉老娘卻擺擺手,厲聲喝道:“不用了。我有話要說,就在這里好了。”這一句倒是說得中氣十足,和劉老娘平時的語氣大為不同,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劉全等人只好住手。

但說完這句話,劉老娘仿佛虛脫一般,又沉默不語了。劉大劉二手足無措,面面相覷。

劉老娘身体上的青光越來越亮,三魂七魄終于各安其位。

劉老娘晃了晃頭,似乎想讓自己清醒一下,渾濁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長聲嘆道:“乖蛋啊。”

劉二慌忙笑道:“娘,我在呢!這里挺涼的,咱還是回家吧。”

劉老娘搖搖頭,咯咯地笑起來:“乖蛋,你小時候長得可好看了,娘最疼你是不是?”

劉二道:“當然,孩儿都知道。”

“你好吃懶做,吃喝嫖賭,坑蒙拐騙,娘都舍不得打你罵你,一有銀錢就偷偷給了你是不是?”

村里的人聽聞劉老娘還陽,看熱鬧的、瞧稀罕的,几乎都來了,黑壓壓圍著觀看。

劉老娘溺愛老二,在村里都是出名的,從來沒這麼訓斥過他,且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劉二臉儿通紅,偷偷斜睨一眼眾人,只有尷尬點頭。

劉老娘話鋒一轉,道:“大儿,你過來。”

劉大慌忙上去拉住老娘的手臂。劉老娘抬手摸了摸劉大的臉,道:“你覺得我偏心,所以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劉大慌忙道:“娘,娘,我可不敢,弟弟他小,偏向他是應該的。”

劉老娘道:“你要是不喝酒,還算一個好孩子。只可惜啊,”她長嘆一聲,“你只要心里不痛快,就要喝酒,喝了酒就打老婆。”她看了一眼在旁邊呆立的劉大媳婦,道:“媳婦,跟著我儿子,讓你受苦了。”

劉大媳婦呆了一下,低頭不語。

劉老娘道:“媳婦,你過來。”劉大媳婦慢慢地挪了過來。

劉老娘盯著媳婦看了看,嘿嘿笑道:“媳婦,你這半年變化真大啊。”

劉大媳婦突然扑通一聲跪在地上,咚咚磕頭。劉老娘視而不見,對站在一邊的李義慈祥道:“石頭,祠堂里面有紙筆,你去幫我寫個休書來。就說我儿劉大酗酒,性格暴虐,不適合娶妻,今日老母做主,送田氏歸家。”劉大媳婦放聲痛哭。

劉大大驚,叫道:“娘!你糊涂了?”

劉老娘厲聲喝道:“你還想怎麼樣?都是你不爭氣,自己沒本事,還酗酒打老婆!她跟了你,過過一天舒心日子沒?我勸你多少次,媳婦心地善良,吃苦耐勞,對我孝敬,對你体貼,可是你疼過她半分嗎?”

田氏聽了婆婆這話,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臉儿流下來,滴落在地面上。

劉大跪到田氏身邊,流淚道:“娘,我知錯了,我以后一定和媳婦好好過日子,這休書,還是不要寫了吧。”

劉老娘搖搖頭,道:“你上次酒醒了也是這樣說。晚啦。儿子,不是為娘的不向著你,你把她當個人看過嗎?嘿嘿,給不了她幸福,就放她走吧。”

劉大噌地站了起來,大聲叫道:“娘,到現在你還偏心!你永遠都只想著弟弟,他做什麼你都寵著慣著,而我呢?你和爹舍不得花錢,把錢都給了弟弟,給我找了這麼個丑得像夜叉的婆娘!如今你要死了,還要把我的婆娘也弄走!”

沫儿細看,田氏面色黝黑,腰身粗壯,五官雖然一般,但顯然也不至于“丑得像夜叉”。周圍的一眾人一看吵起來了,有勸的,有笑的,有起哄的。兩個娘舅喝道:“劉大,你這個不肖的東西!作死麼?”娘家的一班年輕子侄也圍了過來。

劉大一看,頓時軟了下來,重新跪在地上,一臉委屈。田氏在旁邊垂著頭一聲不響。

劉老娘閉眼靠在椅子上,一張臉像干枯的老樹葉,溝壑縱橫,暗淡無光。休息了片刻,才慢慢道:“好吧,你埋怨便埋怨吧。我這麼個老婆子,過也過夠了,媳婦還有一大把的日子要過呢。”

李義拿了休書過來,劉老娘接過來看了看,對劉全道:“他三叔,你做個見證,過后去回老太爺。這個休書當你的面我按個指頭印子,便算起效了。”伸出細長枯瘦的食指,蘸了未干字跡上的墨,在休書的右下角按了個指印。

這一按,似乎力氣又耗盡了,垂著頭過了良久才掙扎著抬起頭來。劉大直挺挺跪著,耷拉著眼皮,不知想些什麼。劉二仍是一副吊儿郎當的樣子,站在旁邊,一條腿還不停地抖啊抖的。

劉老娘清了清嗓子,嘶啞道:“他三叔,從現在開始,田氏便不是我劉家的媳婦了,對吧?”

劉全點頭道:“對,現在田氏已經和我們劉家沒關系了。”

劉全總覺得這件事透著怪異,也不知道劉老娘突然休了田氏,到底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只好在旁邊靜觀其變。

劉老娘道:“田氏,你起來吧。多謝你侍奉我這麼些年。”說著看了看劉大,道:“大儿,那些銀兩你藏哪儿了?”

劉大渾身一震,叫道:“娘……娘!”

劉老娘緩緩道:“你藏起來就算了,不應該還污蔑石頭。石頭忠厚善良,你這麼冤枉他,我就是死了也不安心啊。唉,你非逼著我說出來。”

劉大渾身冒汗,看著劉全在旁邊一臉憎惡,頓時倒頭如蒜,哭道:“娘,我真的是打算給您看病的,這錢我藏起來只是怕丟了。”

劉老娘道:“這我不懷疑,你也沒那麼壞,我想你原本是打算帶我看病的。”她嘆了口氣,轉向劉二:“乖蛋,錢呢?”

劉二瞪大眼睛,大聲道:“娘!剛才哥已經承認了,是他藏起來了,和我有什麼關系?”

劉老娘嘴角抽動,做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唉,都怨我教子無方啊。”劉全皺眉道:“劉二,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二梗著脖子道:“娘病糊涂了!我哪里見過那些銀錢?”

劉老娘嘆道:“我知道你不承認。前天晚上,你哥籌措了錢回來,你就跟在后面,然后偷偷地把小豬崽子放出去了,又捏著鼻子吼了一嗓子,對吧?”

劉二結結巴巴道:“娘……娘……您怎麼……知道?”

劉老娘道:“乖蛋啊,你小時候又聰明又機靈,最喜歡搞怪,經常捏著鼻子學人說話。別人聽不出來,為娘的哪能聽不出來呢?”

劉老娘轉向劉大:“大儿,你聽到豬崽跑了,就迅速衝了出去,搬開院中枯井旁邊的石頭,將銀兩放在石頭下掏好的土洞里。是不是?”

劉大掩面痛哭:“娘,我雖然對你偏向弟弟有點不滿,但是真沒打算獨吞這些銀兩……我也沒有說謊,這些銀兩真的是丟了……”

劉老娘道:“你不知道,床旁邊就是窗戶,你衝出去后,我心里惦記,就打起精神披衣坐了起來,頭靠著牆,正好可以看到大石頭的一個邊。”

“可惜啊,這時不止我一個人在看著。你放完了銀兩,就吼你媳婦,要分頭去找豬崽。你們倆出了門,乖蛋就進來了。”

劉二突然叫起來,道:“娘,你聽我解釋……”

劉老娘自顧自地說道:“乖蛋從土洞里掏出銀兩,還偷偷從窗戶看了看我。這時已經黃昏,屋里也沒點燈,他沒看到我坐著呢。唉,要是看到也好了,說不定這事就沒啦。”

劉二拿到了銀子,心里著實有些遲疑。老娘從小溺愛他,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這半年來,他在附近臭名遠揚,那些個親戚朋友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借”就別想了,連“騙”都騙不來了。偏偏他又過慣了好日子,如今老娘病重,家道敗落,看到十兩銀子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其實他今晚來的本意是想趁哥哥手頭寬裕,回來討些零用錢,臨時起意放跑了豬崽,想趁哥嫂不在偷偷拿几個錢,不料卻正好看到劉大將銀兩藏在這里。

劉二拿了銀兩,偷偷朝老娘的茅屋里看了一下,屋里黑乎乎的,沒有一點動靜,料想老娘還未醒。思慮再三還是舍不得放回原處,可是這些籌來的銀錢,都是一些散碎銀子,還有一大堆的銅錢,鼓鼓囊囊的,現在晚飯時間,還有很多人在大門口吃飯聊天,帶在身上十分不便。正躊躇間,聽見門口有腳步聲,慌忙躲進廚房,摸黑將銀錢塞進了灶洞里。

旁邊一個老者喝道:“瞧這兄弟倆,老娘的治病錢都偷!”另一個道:“劉家的家法多年未用了,這次可要試試能不能用啰!”圍觀的村民也指指點點。

劉二磕磕巴巴辯解道:“娘,這錢確實是丟了!我雖然拿了,但是一大早我回去就找不到了哇!”

劉老娘冷笑道:“錢當然沒在你那里。嘿嘿。”

劉大媳婦田氏,長得粗笨,卻心思細膩,晚上喂了豬之后清楚地記得已經將豬欄拴好了,聽說小豬崽跑了,走出去后想想不對勁儿,便折回身查看,在門口就見一個身影閃進了廚房。

她倒是個有心人,看到有人也不叫喊,拿了件衣服轉身出了門,藏身在門前的大磨盤后面,就在這時,李義端了一碗雞湯來了,在門口叫了几聲嫂子,不見有人回應,就自行端進了劉老娘的房,喂劉老娘喝了半碗。趙氏見儿子良久不回,站在隔壁院子大聲叫李義,劉二頓時慌了神,趁李義還沒出來,偷偷溜出來,翻過后牆逃走了。

李義回家后,田氏進來了,在廚房找尋一番,很快就找到了這包銀兩。本來想告訴劉大,但是唯恐一句話說不對遭到暴打,反被劉大誤解是自己偷了,就拿去了劉老娘的屋里。

劉老娘猛咳了一陣,似乎將五髒六腑都咳得錯位了,手撫胸口過了良久才道:“媳婦丑是丑了點,但人品沒得說。世人都瞎了眼,只見眼睛里的美丑,不見心里的美丑。媳婦將銀兩拿了去我屋里,我已經躺下了,有些累,不想說話。”

劉老娘用渾濁的老眼看了看田氏,對劉全道:“他三叔,讓田氏起來吧。她已經不用跪我了。”

劉禿子慌忙去拉田氏起來,田氏一抖胳膊,自己站了起來,目光凄楚地望著劉老娘。

劉老娘道:“孩子,娘是為你好啊。”轉向眾人道:“她到我跟前,以為我睡著了。在我床邊坐了良久,突然開始哭了起來。她說心里苦,我大儿從來當她是塊木頭;她說活著沒什麼意思,也沒什麼牽掛,恨不得自己得病替我死了;她說這些銀子本來就是給我治病的,放我這里最合適。將這一包銀兩塞在了我的被窩里,出去找豬崽了。”

“我心里清得跟明鏡儿似的。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審視這個媳婦。不過啊,我當時還沒想舍得要放她走,家境不好,儿子娶個老婆也不容易。”

劉大捂著臉,大聲哭了起來。

周圍的人都靜靜地聽著。沫儿再看看田氏,覺得她黑紅的臉儿,亮亮的眼睛,其實也挺漂亮。

劉老娘接著道:“唉,我本來想,第二天早上,大儿和乖蛋到了我跟前,我數落他們一番,將銀錢拿出來就是。誰知天還未放亮,他們倆已經在院中吵起來了。老大非要說當時他是放我屋桌上被人偷了,老二則說是老大獨吞了,兩個人竟然沒一個說實話。不知誰說了句隔壁的石頭來過,他們竟然去抓了石頭來頂缸。”

劉老娘老淚縱橫,道:“到了這一步,我還能做什麼呢?我突然体會到了田氏的感覺,我一輩子都是為了你們兩個,可如今還有什麼意思?儿啊,你們是不是覺得為娘的太狠心了,在這麼多人面前揭你們的短?”

劉大劉二只管砰砰磕頭,劉大更是一臉羞愧,哭得哽咽難言。

劉老娘道:“他三叔,這件事就這麼完結了。麻煩你派一頂小轎送田氏回家。我床底下靠牆的角落里有一個早就丟棄不用的破方枕,那十兩銀錢,被我掀開床板丟在里面,你拿了一並送給田氏,權當是田氏在我劉家辛苦多年的補償吧。欠諸位鄉親的賬由劉大劉二兩人承擔。”

田氏淚如雨下。

劉老娘又道:“大家都散了吧。大儿,乖蛋,你們先扶老舅回去,再幫我煮碗粥。我現在不想動,就在這儿養會儿神。”說罷閉目不語。

劉大劉二見老娘性格大變,也不敢多說。劉大看一眼田氏,心下空落落的,和劉二唯唯諾諾去了。圍著的人也漸漸散去,留下几個年輕子侄在附近幫忙照看劉老娘。

沫儿的腳都已經站麻了。劉老娘身上的青光正在變淡,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婉娘和文清遠遠地坐在對面人家門口的石頭上,十分悠閑。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8:39

〔七〕

劉全派人去叫了一頂青衣小轎,田氏回去收拾了一些隨身衣物,回來給劉老娘磕了頭,哽咽道:“娘,跟您婆媳一場,是我田妞的福分。我走了,您保重。”

劉大不知何時又跟了過來,遠遠地站在街角看著田氏。

從劉大懂事起,就知道爹娘偏著劉二,雖有不滿,但一直壓著。田氏過門四年,他從來沒對田氏正眼看過,在他眼里,田氏不過是個會說話的干活工具而已,連家中豬牛的地位都比不上。劉大為人不甚機靈,也不識字,他只是固執地認為,田氏只是爹娘為了完成義務而强加給他的,他通過不待見田氏來發泄對爹娘偏心的不滿,卻從未考慮過田氏有一天真的離開,他將如何。如今,一紙休書,一句“不再是劉家的人”,一下子把劉大打蒙了,猶如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氣死風燈,外面的燈罩突然被划破了,呼呼的風往里面灌,想止都止不住。劉大第一次回頭審視自己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猶如醍醐灌頂,悔愧難當。

田氏剛轉身,劉老娘突然道:“你等一下,我還有話要對你說。”扭頭對旁邊的几個子侄道:“你們回避一下。”几個子侄早就覺得無聊,一下子作鳥獸散,只剩下沫儿還站在身后。

劉老娘吃力地回頭看了看。劉禿子站在祠堂門口,正朝這邊張望,看到老娘回頭,忙低頭裝作在地上找東西。

田氏一張黑臉頓時通紅。劉老娘道:“劉禿子不可靠。回去找個正經人嫁了吧。要是大儿他真心悔過了,回過頭去求你,万望你再給他個機會。”

田氏慌忙又跪了下來。劉老娘嘆道:“你是個好孩子,總算沒受到蠱惑。你走吧。”

劉禿子住在劉大家后面,在村里是個活躍人物,最喜攛掇事情,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儿。劉禿子老婆剛死了半年,見劉大老婆田氏為人老實粗笨,還經常無辜挨打,便動了心思,一找到機會便搭訕、獻殷勤,表示對田氏的同情。田氏雖然外表粗蠢,卻善良正直,剛聽到這些話還有些感動,后來發覺劉禿子不懷好意,便堅決不再與他來往。劉禿子一向自詡風流,善于說甜言蜜語,老婆在世時也經常拈花惹草,沒想到連一個一臉蠢相的丑婆娘都搞不定,十分不甘心,只要看到田妞獨自下田便跟隨其后,說一些安慰体貼的話。有一次甚至用强,几乎得手,饒是田妞力氣大,掙脫了他跑了回來。

發生這種事情,若是村中他人得知,饒是多好的女人也會被指指點點。田妞不敢對外人說,更不敢告訴劉大,只好自己悶在心里。這半年來經常神思恍惚,做菜忘記放鹽、做針線扎到手指是常有之事。剛才聽到劉老娘那句“媳婦,你這半年變化真大啊”,還以為老娘要在眾親族面前說起這件事,嚇得手腳冰冷。

田氏走了。劉老娘回頭對沫儿道:“你幫我叫劉禿子來。”

劉禿子正張著嘴巴看田氏的小轎慢慢走遠。沫儿過去,將他拉到劉老娘跟前。

劉禿子“噗”的一聲將嘴里嚼的草根吐在地上,滿臉堆笑道:“嬸子這次一場虛驚,必有后福。”劉禿子方面大耳,臉色紅潤,一看就是精力充沛的,五官倒還齊整,但身材矮壯,眼光閃爍,尤其整個腦門光亮光亮的,泛著紅光,讓整個人的形象大打折扣。

劉老娘冷冷道:“禿子,你做的事,別打量嬸子不知道。”

劉禿子賠笑道:“嬸子,您是埋怨我這兩天沒盡力?侄子確實能力有限。”

劉老娘哼了一聲:“你纏著田妞不是一天兩天了吧?你打量我不知道?”

劉禿子一張紅臉變得猶如豬肝一般,辯道:“嬸子說得哪里話?我不過是看弟妹……人好,想安慰安慰她而已。”

劉老娘冷笑道:“天下需要安慰的人多了去了,你怎麼不去安慰別人?還真不知道你劉禿子這麼好心呢。”

劉禿子纏著田妞被劉老娘撞見過一次,但他欺負劉老娘膽小怕事,愛惜名聲,並不在意。如今眼見劉老娘活不了几天了,劉大劉二的本事也不濟,掀不起什麼大風浪,被劉老娘當面數落更無所謂,只咧嘴笑笑,道:“嬸子,您誤會了。”

劉老娘無力地靠在椅背上,雙眼空洞洞地睜著,好像在瞪著劉禿子,好像又不是。

劉禿子用探詢的目光看了一眼劉老娘,沒臉沒皮地嬉笑道:“嬸子不會是擔心我,才故意休了你家媳婦吧?”

劉老娘散亂的目光倏然間精光四射,壓低聲音惡狠狠道:“劉禿子,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我今天沒當著眾人揭穿你,原是給我們媳婦留個面子。”

說著一個閃身,突然扑了上去,細長的手指一把掐住劉禿子的脖子,尖聲尖氣道:“哼哼,你要是再打她的主意,在三鄰五村里傳出什麼不利于她的話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面目扭曲,五官變形,形容十分猙獰恐怖。

劉禿子看她病怏怏的,絲毫沒有防備,被掐個正著,雙手急忙去扳她的手指,哪知她力氣驚人,手指冰冷有力,竟如鐵鉗一般。又見她一張干枯扭曲的老臉湊在自己面前,臉上屍斑隱約可見,一雙眼睛睜得大大,已經分不出瞳孔和眼白,呈現一種昏暗的黃白色,頓時毛骨悚然,啊啊呀呀地叫了起來。

劉老娘終于松開了雙手,跌坐在椅子上。劉禿子的脖子上,赫然出現五個烏青的手指印。劉禿子揉著脖子,顫聲道:“嬸子……嬸子,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您饒了我吧。”跪下朝劉老娘磕了几個響頭,兔子似的逃走了。

劉老娘睜著無神的眼睛,長吁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道:“孩子,你好人做到底,再幫我叫了我大儿來。”

劉大並未走遠,仍站在街角,失魂落魄地盯著田氏回家的小路。沫儿去叫了他來。

劉大跪了下來,仿佛被抽去了主心骨一般,雙眼無神,四肢無力,就那樣軟塌塌地跪著。

劉老娘道:“大儿,你心里后悔了,是不是?”

劉大一個激靈,面皮抽搐,捧著臉無聲痛哭。

劉老娘嘆道:“你要是好好過日子,何苦走到如今這般田地?”

劉大雙肩聳動,悔恨異常。

劉老娘伸出細長的手指,摸了摸劉大的臉,道:“你要是真心悔過,就費些心思和工夫,再去她娘家求了她來。成與不成,就看你的造化了。你回去給我拿粥來吧。”

劉老娘閉上了眼睛。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8:49

〔八〕

沫儿看劉老娘閉眼小憩,便悄悄走開。

見了婉娘和文清,將所聽所見一五一十講了一遍。婉娘還好,文清聽得唏噓不已,皺眉道:“就十兩銀子,至于藏來偷去嗎?”

婉娘道:“你自然沒体會,沫儿你說呢?”

沫儿悶悶道:“方怡師太病了,可是沒錢去看病。我去求了郎中,卻被當作妖孽趕了出來。那天夜里,聽到師太因為腹痛發出的呻吟聲,我睡不著,起來坐在月亮地儿下發呆。這個時候,我就想,別說十兩銀子,就是三兩也好啊。去偷去搶都行,只要能讓我拿到錢。”

文清道:“那不一樣。你是為了救方怡師太,可是他們只是為了自己的貪念。”

沫儿道:“有什麼不一樣?我當時沒偷沒搶,是因為沒機會;如果偷了搶了,對于被偷被搶之人,結果還不是一樣的?”

文清無法回答。

婉娘嘆道:“劉大只是愚昧,平時與鄰里關系尚好,除了喝酒打老婆,也不算是個壞人。他藏起銀錢,要說沒有私心不可能,但是也至于就此昧下不給老娘看病。可是因為這十兩銀子丟了,人急了什麼事都能做出來,才非要賴說是李義拿的。劉二明明自己偷了錢,找不到了反而想訛李義一把。人的惡念一旦起來,就難以控制了。倒是劉大媳婦和劉老娘,為人著實不錯。劉大娘今天的舉動也讓人佩服得很。我相信,經過這次,劉大也會明白,對他最重要的是什麼。”

沫儿遠遠地望著靈堂,道:“我們走吧?”

婉娘道:“等一下。”

靈堂那邊突然亂了起來,一個人帶著哭聲大叫道:“老娘去了!”接著兩個年輕人朝劉大家飛跑過去,一個還著急地連聲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劉全、劉大、劉二等人又匆匆地趕來了,一會儿,哭聲響成一片。

沫儿奇道:“不是說這個還魂香可以維持一天嗎?怎麼這麼快就不行了?”

婉娘道:“心死了,再厲害的香都沒有用。”

一個身影悠悠蕩蕩地飄了過來,對著婉娘深深一揖。婉娘道:“不用了。老娘在處置田氏一事上心思縝密,考慮周到,婉娘深感敬佩。”文清正對著婉娘,見婉娘對自己身后說話,以為有人,急忙回頭,卻什麼也沒看到。

身影向沫儿一福,消失不見。

婉娘起身道:“走吧。”文清拉拉沫儿的衣袖,悄聲問:“剛才是劉老娘?”沫儿點點頭。

文清和沫儿跟在婉娘身后,卻見婉娘並沒有往上東門方向走,而是朝大劉庄走去。文清道:“婉娘,我們去采花嗎?”

婉娘道:“今天有雨水,花會爛掉。既然來了,去看看龔老先生的義塾。”回頭笑著對沫儿道:“都是你多管閑事。好吧,你說這場買賣的賬記在誰頭上?”

沫儿吐舌道:“反正我不管。剛才劉老娘說將心魄給你作為酬謝,你怎麼不要?”

婉娘道:“少了心魄,你想讓她永遠做孤魂野鬼?呸,你這小子,一點儿都不厚道。不過,這筆賬,可是少不了的。”

見婉娘眼波閃動,滿眼笑意,沫儿警惕道:“你想怎麼樣?”

婉娘不懷好意道:“沒想怎麼樣,既然你身無長物,又沒有東西補償我,不如再和我簽十年的賣身契好了。”

沫儿“哇”一聲大叫,遠遠地跑到前面去,將耳朵捂起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9:11

拾壹 煥顏霜

〔一〕

這日,婉娘帶著文清沫儿去北市購置香料,一直忙到中午。

沫儿早就餓了,聳著鼻子不住分辨四處傳來的飯菜香味,有心和婉娘要求在街上吃,又擔心她重新提起續簽賣身契之事,一雙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半天也想不出個法子來。用手指捅捅旁邊的文清,希望文清能提出來,可是這個榆木疙瘩只會傻乎乎地問:“怎麼了?”把沫儿氣了個半死。

眼看快到修善坊,文清還是木頭一個。沫儿又是擠眼又是皺眉,還不住用手臂碰他,文清突然開竅,叫道:“婉娘,我們中午在街上隨便吃點好不好?”

婉娘爽快道:“好啊,你想吃什麼?”沫儿大喜,就手儿指著路邊一家名為“食為天”的餃子館,叫道:“就這里好了。”

婉娘正色道:“是我和文清去吃。你若不再續簽十年賣身契,以后吃飯問題自己解決。”沫儿郁悶至極。

“食為天”是一個小食館,位于上東天街與永善街的交口處。他家的餃子皮薄餡儿鮮,韭菜雞蛋、羊肉大蔥、豬肉蘿卜、牛肉等有七八種口味,免費贈送一碗放了香菜、大蔥的骨湯,味道十足,加上正好是路口,生意便格外好些。

今日店里的人不太多。沫儿也不管婉娘說什麼,只管厚著臉皮占了個臨著上東天街的桌位。一位小二過來,用白毛巾將桌子擦拭了一番,滿臉堆笑道:“三位客官吃點什麼?”

婉娘還未搭聲,沫儿大聲道:“先來二斤羊肉餡的餃子。”朝婉娘一吐舌頭。

婉娘笑罵道:“作死啊你,二斤餃子,一百二十個,吃得了嗎?”回頭對小二道:“豬肉韭菜和羊肉大蔥的,各來半斤,再來四個小菜。”

沫儿一聽還有小菜,頓時眉開眼笑,道:“你怎麼知道吃不完?我一個人能吃一斤呢。”在神都洛陽,無論大小飯店,餃子所謂的“一斤”,並不是上稱稱出來的一斤,而是按照一斤六十個的慣例,“半斤”几乎就夠一個成年人吃的了。

等上菜等得無聊,文清和沫儿每人拿了一雙筷子在桌面上咚咚梆梆地敲,婉娘嫌煩,托腮看著窗外。

沫儿和文清正在比賽誰敲的節奏好聽,婉娘突然站起來,面帶驚奇,“咦”了一聲。然后低頭沉思了一會儿,自言自語道:“這個時候怎麼會在洛陽?”

文清道:“什麼?”沫儿連忙伸長了脖子往外看,但路上行人匆匆,一切照舊,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菜上齊了,婉娘似乎有心事,只吃了几個餃子和几口青菜,剩下的都填到了文清和沫儿的肚子里。

回到聞香榭,婉娘躺在院中的躺椅上,依然沉默不語。文清和沫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一時面面相覷,看婉娘不開心,兩人都覺得好沒意思。

沉思了良久,婉娘突然站起來,笑道:“沫儿,你多久沒回過老家了?”

沫儿一愣:“什麼?”

婉娘道:“笨蛋,我是問你多久沒回過老家汝陽了?”

沫儿悶聲道:“已經快三年啦!從方怡師太去世,我自己逃出來,就再也沒回去過。”

婉娘笑眯眯道:“那你想不想再回去看看?”

“回去?”沫儿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接著又變得黯淡,低聲道,“方怡師太已經不在了,回去也不知道要干嗎?”

婉娘道:“回去給方怡師太上炷香,燒點紙錢,去看看那時候照顧過你的人家,不好嗎?”

沫儿冥想了一會儿,興奮道:“好啊好啊,我要回去。”

婉娘叫道:“三哥,今晚要是有人來找我,你就讓他明晚來。文清沫儿,收拾衣服,我們今晚就去。”

回家的念頭一經提出,便像一個無限膨大的泡沫,將沫儿緊緊地包裹。沫儿把自己存的工錢——一共剩了三百六十几文,全部拿了出來,興衝衝地拉著文清一起上街,買了一捆香燭和一大包的元寶紙錢,又去聚福園買了各色點心,直到將所有的錢花得一文不剩,然后情緒亢奮地在園子里上躥下跳,只盼望天快點黑,晚飯也沒心思吃。婉娘卻笑稱,他是中午吃多了。

今晚的閉門鼓似乎敲得特別晚。沫儿早就收拾好了,在樓下轉來轉去地繞圈子,几乎都要耐不住性子了,才聽見“咚——咚——”的閉門鼓一聲接一聲地傳來,連中間的間隔都要比往常拖得長些。

又過了良久,才見婉娘收拾好了東西下來了,帶著一個大錦布包袱,叮叮當當直響。文清連忙上去接了過來,壓得手臂一沉,便問道:“什麼東西,這麼沉?”

婉娘道:“一些工具。”沫儿好奇,扒開包袱一看,但見里面小銼子、小斧頭、小撬子、小鍬、小鎬,還有一把兩齒的小钁頭和一柄精致的小刀,種類十分齊全;也不知是什麼材質打造的,通体烏黑,沒有一點光澤。沫儿拿起小刀,拔開刀鞘試了一下,倒也合手,就是沉甸甸的。婉娘喝道:“小心了!鋒利得很呢!”

沫儿疑惑道:“帶這麼多這種東西,難不成准備打家劫舍?哼,我說你那麼好心帶我回家看看呢,還要晚上去,不會是要去做什麼壞事吧?”

婉娘道:“你去不去?你不去就算了,我和文清去。”說著扭身朝院中走去,沫儿連忙拿了香燭點心跟上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9:23

〔二〕

院中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兩匹馬,一黑一白,正是那晚跟蹤林萍儿出城回來時乘坐的。黃三將文清和沫儿抱上黑馬,婉娘將帶的工具、沫儿的香燭紙錢點心等東西捆好,放在了白馬背上,自己騎了白馬,交代道:“老規矩,閉眼。”

沫儿竭力忍住,不讓自己睜眼偷看。一時間耳邊呼呼聲風,不到一炷香功夫,只聽婉娘道:“下來吧,到了。”

文清先跳下馬,又接了沫儿下來。兩匹馬儿長嘶一聲轉身跑開。沫儿揉揉眼睛,發現他們站在一個十字街口,看不出這是哪里。從街道兩邊懸掛到底旗幟和招牌看,這里應該是個小鎮,有十几戶人家,兩邊有綢布庄、糧油店、日雜店等,但已經關門打烊;只有一間酒坊和一個客棧仍開門迎客,門口的燈籠發出昏黃的光。

文清提了包袱,沫儿拿了香燭和點心,跟著婉娘向客棧走去。天上月亮半圓,發出清冷冷的光。周圍除了犬吠和秋蟋蟀哆哆嗦嗦的鳴叫聲,周圍一片寂靜。

婉娘仰臉看了看天上的星相,笑道:“好時機!走吧,我們今晚就住這里。”徑自走往客棧。客棧為兩層結構,在這個略顯偏僻的小鎮上顯得甚為氣派。客棧門口斜矗著一杆旗幟,上書“紫羅口客棧”几個大字,一樓左側大堂吃飯,右側是價格便宜的大通鋪,二樓有十几間上房。大堂四角點了高高的燭台,只有三個商人打扮的壯漢在喝酒聊天;櫃台一個小伙計正在閉目養神。一看有客人來,慌忙迎上來,道:“客官好,打尖還是住店?”

婉娘道:“這麼晚了,當然住店。開兩間上房。”

三個飲酒的壯漢聽到聲音,停下聊天,回頭看了看他們。

婉娘向四處打量了一番,笑道:“天還真是有些涼了。麻煩小二先將我們的行李送上房間,然后打壺熱酒來。”說著徑自坐到了三人旁邊的一張桌子旁。

文清和沫儿去放了行李,也下來坐著。小伙計端來了一碟五香胡豆,一碟瓜子,一壺熱黃酒。沫儿這時覺得餓了,抓起胡豆嘎嘣嘎嘣地吃個不停。

旁邊的三人似乎有些沉默。沫儿還在大嚼胡豆,文清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附耳道:“你看旁邊的那個人。”

沫儿這才注意到這三人。靠近沫儿的這個,側面坐著,皮膚粗糙,臉色紅潤,頭上混亂地扎了一個發髻,並未帶襆頭,一身短衣打扮,身上散發出一股濃重的腐土味道。他似乎感覺到沫儿扭頭看他,便朝這邊一瞥。沫儿頓時吃了一驚。只見他右臉一條暗紅色疤痕,從眉間一直斜到下巴,所幸的是右眼並沒瞎,但是整個右邊臉頰被一分為二,仿佛上面爬了一條紅色的毛毛蟲,在嚼著東西的腮幫子帶動下,不住地蠕動。沫儿慌忙把眼光看向別處。

坐在刀疤臉對面的卻是一個長須白面的中年人,穿一件長袍,舉止文雅,看到沫儿,和善地笑了一下。他旁邊坐的那人面皮呈古銅色,個頭矮小,穿著精干,褲子上打了高高的綁腿,綁腿里插著一把龍頭魚身柄的小刀。

婉娘優雅地嗑著瓜子,偶爾抿一口溫熱的黃酒,並不朝那邊看一眼。

沫儿悄聲對文清道:“這三個人也不知道怎麼湊到一起的。”文清點點頭。

吃完了胡豆,沫儿拉著文清去櫃台看還有什麼小吃。小二滿臉堆笑道:“這位小公子,要不要廚房給炒几個熱菜來?”

沫儿搖頭道:“不用了。”用嘴巴朝那邊一努道:“那三位也來收購糧食的吧?別和我們的生意衝突了。”

小二笑道:“原來您几位是來收購秋糧的啊?不會,他們住在這里几天了,天天在這喝酒聊天,哪有出去收購糧食?我跟您說,今年收成好,各家各戶糧食都滿倉,要是您給的價格好,指定收得到!”

沫儿朝樓上黑著的客房看了看,又問道:“現在是不是很多人來收秋糧?”

小二眉開眼笑道:“當然當然,客人都住滿了,他們累了一天,老早都安歇了,明天趕早儿,才能收到好糧食呢。不瞞您說,我這客棧在附近可是最豪華,收糧的,盜寶的,行腳的官爺,都愛在這里落腳。”

沫儿驚道:“什麼盜寶的?”

小二自覺失言,打哈哈道:“小的說錯了,其實就是收古玩的。”

沫儿見他不說,也不多問,敷衍道:“恭喜你發大財。”誰知這個小二也是個愛打聽的人,好奇道:“我看就你們三個,都是婦孺,連個馬車也沒來,收了糧食怎麼辦?”

沫儿不耐煩道:“收糧食只要有錢就行了,你沒提我們剛才的包裹嗎?有多沉!收好了雇几輛馬車拉回神都就行了。”

小二賠笑道:“是,是。您看您再要什麼小點心?”

沫儿和文清看了一下,除了胡豆和瓜子,只有鹽煮大黃豆和糟好的鴨蛋。沫儿拿了一碟糟鴨蛋,文清又拿了一碟五香胡豆,向桌邊走去,卻見不知什麼時候,那個白面長須的中年人坐到了這邊,正和婉娘聊得火熱。

見文清和沫儿走來,婉娘道:“過來見過柳公子。”中年人抱拳微笑道:“在下柳中平,來此地販運秋糧。”嘴角有一個小酒窩,看著面相很讓人舒服。

沫儿和文清還了一禮,仍舊在旁邊坐下。柳中平道:“敢問這位姑娘,這麼晚了投宿此處,是探親還是做買賣?”

婉娘嫣然一笑道:“原是訪一位故人,也順便打聽下今年秋糧價格。看天色晚了,便在此歇息了,明日再訪。”

柳中平殷勤地幫婉娘斟了茶,笑道:“姑娘好本事,原來是做販糧生意的。”

婉娘笑道:“柳公子過獎,是家父的生意,我不過是順路看看而已。依柳公子看,今年的秋糧價格如何?”

柳中平道:“今年風調雨順,糧食豐收,收購價格不會高于去年。況且前日官府剛下令,要征調一批糧草,運往突厥邊境。農民擔心余糧被征,會多拋售,因此,在下以為,今年的一等糧食收購價格不會高于三十文一斗。”

婉娘撫掌贊道:“柳公子好眼光!不如明天小女子就跟著柳公子收糧罷。”

刀疤臉表情冷淡,時不時將三角眼往這邊瞥一眼;瘦子則沉默寡言,目不斜視,只悶頭喝酒。

柳中平笑道:“姑娘過獎了,在下不過是妄加推斷而已。”回頭對小二道:“小二,姑娘今天的酒錢記到我的賬上。”沫儿心想,早知道多拿些東西了。

天色已晚,婉娘與柳公子猶天南海北,談笑風生。柳中平見識淵博,風趣有禮,不時逗得婉娘哈哈大笑,連沫儿都被吸引住了。聽口氣他到過很多地方,南到大海,北到敦煌,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

正聊得盡興,柳中平突然支起耳朵聽了聽,然后一個箭步朝樓上衝去。沫儿三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儿,都追隨他往樓上看去。刀疤臉和瘦子卻見怪不怪,一動不動。

樓上一間房門開了,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光著腳跌跌撞撞地從房里走出來,尖聲哭叫道:“爹爹,爹爹!”

柳中平一把抱住,親親她的臉頰道:“好寶儿,爹爹在這里呢。別怕。”

小女孩抱著柳中平的脖子,抽泣道:“黑……有大妖怪……”

柳中平輕輕拍她的背,道:“爹爹在這里呢,大妖怪不敢來。爹爹可是很厲害的,一拳頭就把它打跑啦!寶儿不怕,爹爹抱著你睡。”一邊拍著一邊輕輕地哼唱搖籃曲。小女孩果然乖乖地伏在他的肩頭,一會儿工夫又睡著了。

柳中平朝婉娘等人做了一個抱歉的表情,抱著孩子進了房間。

婉娘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文清沫儿,我們也去休息吧。明天要一大早去拜訪故人呢。”

從頭到尾,刀疤臉和瘦子竟然一句話未說。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9:40

〔三〕

回到房中,文清和沫儿粗粗地洗了一把臉,正要休息,卻見婉娘推開門,探頭輕聲笑道:“小子,今晚有好戲看,不要睡死了!”轉身走開。

兩人和衣躺下,只留了一個小燭頭照明。沫儿雖覺得累,但是一想到明天要回去,便情緒亢奮,難以入睡,問道:“文清,你看這些人是做什麼的?”

文清傻傻道:“剛才那個小二說他們不是收糧食的。這三個人看起來並不像是很好的朋友呢。”

沫儿道:“我也覺得他們像是臨時湊在一起的。瘦子的小刀好奇怪,刀柄不是魚也不是龍,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婉娘說今晚有任務,說不定和這三人有關。”

迷糊了好久,剛剛入睡,卻被一只冰冷的手揪著耳朵拎了起來。不用說就是婉娘,沫儿氣憤地將她的手打掉,怒道:“我最討厭別人揪我耳朵。”婉娘吃吃地笑起來,悄聲道:“小聲點!還想不想去看好戲了?”

三人穿了披風,開門偷偷溜了出去。一樓櫃台處,小二正蜷縮在椅子上打盹儿。沫儿輕輕拉開門栓,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三人連忙擠了出去。小二打了個激靈,茫然地抬頭,看到門開了,撓撓頭道:“怎麼忘閂門了。”開門看了看空無一人的街道,閂了門又去打盹儿。

皓月當空,帶著一絲寒意,地上屋頂猶如覆蓋了一層薄霜。遠處延綿不斷的大山靜靜地矗立,几株肅立的老樹伸著光禿禿的枝丫,像一只只被凍結了的大怪物。

小鎮不大,轉出街口,穿過一片小樹林,就到了一條山路上。

一陣風吹來,沫儿連打三個噴嚏,連忙裹緊披風。前面空蕩蕩的,並看不見有人。

文清道:“婉娘,我們去哪里?”

婉娘道:“紫羅口。”

沫儿埋怨道:“你不是說要帶我去祭拜方怡師太嗎?怎麼來紫羅口?這里離我家很遠呢。”

汝陽縣轄區廣闊,嵩山余脈、伏牛余脈南北相望,逶迤並行,北汝河橫貫其間。以伏牛山為界,山北地域平坦,人口相對密集,交通方便,距離神都較近,人民也富庶些。山南除了汝河兩岸地勢稍平外,再往南走全是巍峨聳立的大山。沫儿家在山北,對汝河、紫羅口等的傳說多有耳聞,但一次也未來過。

婉娘笑道:“小子,祭拜有選午夜的嗎?我們明早定去。現先辦手頭的事。”

沫儿突然想起來紫羅口的一個傳說,道:“我以前聽方怡師太講過一個故事,是關于紫羅口的寶物……啊呀呀,”沫儿突然叫起來,把文清嚇了一跳,“你是來挖寶貝的吧?”

婉娘站在一塊石頭上,正朝遠處張望,伸手做個噤聲的手勢,匆匆道:“快點,再晚就來不及了。”

沫儿見婉娘故意引開話題,邊加快步伐,邊憤憤地小聲道:“就知道你沒這麼好心!平白無故要帶我回家。那寶貝是汝陽的地脈,我絕不會讓你把它偷走的!”

婉娘輕笑道:“呸,我要想偷,你還攔得住?”

沫儿停下腳步,怒目而視。文清連忙拉道:“沫儿,婉娘說笑呢,她哪有去偷過東西?”

婉娘嘻嘻笑道:“那要看值不值,值得一偷,又能偷到,為什麼不偷?”

文清不滿地叫道:“婉娘!”

婉娘笑道:“好吧,走吧走吧,至少今晚不偷。”

爬上一道小山梁,便聽到了嘩嘩的水聲,沫儿叫道:“汝河!”快步跑上最高點。

一條銀緞似的大河,蜿蜒著從遠處飄來,在月光下粼粼閃光。偶有魚蝦跳動,在水面上形成一圈圈波紋,隨著水的流動快速消失。那些隱藏在水面下或探出水面的暗石,頂端會有一簇白色的水花或者漩渦,跳躍著流向遠方,再消失不見。

汝河由山中的數千條溝溪彙聚而成,到山下河面漸漸寬闊,水流變緩,在兩岸留下了寬達百丈的灘涂,白沙楊林,礫石草灘,景色迤邐。但到此處,兩岸青山突然收緊,伏牛山橫向汝河伸出一條粗大的石壁,被每年暴發的山洪衝刷出一個巨大的深水潭,只留下一個湍急的關口,水流在此處打了一個旋儿,從旁邊急涌而出,這便是紫羅口。

紫羅口這個名字的來歷,已經沒人能說得清楚了。但是在紫羅口不足五里處,便是有名的“鬼谷故里”——云夢。此處人煙稀少,山林茂密,幽靜秀雅,前有峴峰(汝陽境內高峰),后有水簾洞,正是隱居修煉的好去處。沫儿對“云夢”二字原來並無甚印象,只隱約知道元鎮真人也在此清修,一聽婉娘說旁邊就是云夢,不禁有些不安,唯恐碰到他。

走上紫羅口的石壁,前方隱隱約約出現几個人影。文清踮著腳看了半晌,奇道:“好像二三個人,在做什麼?”

婉娘道:“不要出聲。走路也要輕些,不要發出大的動靜。”

沫儿的第一感覺,就是這几個人正在偷竊紫羅口的“寶貝”。

關于紫羅口有“寶貝”一說,在汝陽流傳甚廣。起因在于,每年九月天氣晴好的時候,早上太陽升起的第一束霞光投射在水面上,在紫羅口前面的漩渦正中,便會出現一個金光閃閃的光圈。有人說,那是龍王的王冠,有人說是汝河龍王宮頂部的夜明珠,但是還有一種更為瘋狂的傳言:在漩渦深處,埋藏著一個“聚寶盆”,誰要是得到了這個金銀珠寶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聚寶盆,一輩子便吃喝不愁。正是這個邪乎的傳說,每年的八九月份,都有企圖下河打撈聚寶盆的人溺水身亡。時間久了,聚寶盆不見打撈上來,溺死的人倒是越來越多。再加上這個石臂的阻攔,上游淹死的人或者畜生也會在這里浮上水面,慢慢的,關于這里有淹死鬼的傳說與聚寶盆的傳說一起瘋傳,甚至有人說,那些淹死鬼就是聚寶盆的守護者。

這樣一來,紫羅口成了附近居民的禁忌,家長嚴禁孩子們到這里游泳,連飲牛飲馬都盡量趕往更遠些的上游,一池碧水愈加顯得陰森可怕。

離人影越來越近。婉娘在距離三人二丈來遠的一塊長石條前停下,並示意文清和沫儿就在此處觀看。沫儿仗著穿了披風,對方看不見他,大咧咧一屁股坐在長石上,不小心蹬到旁邊的一塊小石塊;石塊骨碌碌滾下水潭,引起“咕咚”一聲響。

前面三人聞聲朝這邊看來。朦朧的月光下,果然是柳中平、刀疤臉和瘦子。沫儿連忙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三人支著耳朵聽了聽,又認真地查看了四周,見並無其他動靜,這才交換了下目光,繼續手里的活計。

柳中平和刀疤臉換了一身緊身衣,也不知道是什麼質地的,緊貼著皮膚,閃著黑亮的油光,看樣子像專門下水的衣服。瘦子卻只穿件底褲,身上肌肉緊繃,褐色皮膚光潔的像一條魚儿。

柳中平對著深潭凝視了一會儿,道:“龍兄,這次可看你的了。”

瘦子冷冷道:“你放心的啦,我做事從不失手。”拖著長長的尾音,聽口氣竟然是個南蠻。沫儿疑惑地看看婉娘,婉娘搖搖頭,示意他繼續看下去。

紫羅口的石壁寬達十几丈,全部由整塊的黃褐色石頭組成,石壁近水的地方被衝刷的光滑潔淨,還有一條條因不同水深留下的白色橫紋,上端石塊有些小裂紋,里面冒出一叢叢的蓑草和一些低矮的野酸棗樹。石壁表面凸凹不平,全是碎石,再往前走,坡勢稍高,盡頭有一塊凸起扁平大石,周圍有一些形狀尖峭的石塊。

刀疤臉將一條粗粗的繩索綁在周圍翹起的石頭上,又試了試牢固程度,然后又綁了第二條。

柳中平過來,拉了拉繩索,問道:“可以了嗎?”

刀疤臉甕聲甕氣地道:“嗯。”

柳中平將一條繩子系在自己腰上,拿起衣服旁邊一個裝滿東西的錢袋晃了晃,好像珠子一類的東西,叮當作響。柳中平長吁一口氣,將錢袋別在腰里,向瘦子道:“龍兄,您准備得怎麼樣了?”

瘦子面無表情道:“沒問題啦。”站在石頭上活動了几下手腳,“扑通”一聲一頭扎進水潭。

刀疤臉將另一條繩子系在腰上,兩人將刀鏟工具縛在背上,一前一后跳進水里。

沫儿走過去。一潭深水在月光下呈現烏色,深不可測的水面不時冒出几個水泡來,看起來似乎很平靜,但水面上一個個不停旋轉的小小漩渦暴露出隱藏在深處的奔涌和湍急。周圍更加寂靜,連小蟲子的鳴叫聲也聽不到,只有輕輕的水聲。越來越冷了,有輕微的風儿拂過,水面波動,凌亂的黑色波紋朝石壁涌來。沫儿打了個寒噤,道:“什麼時辰了?”

婉娘看了看沫儿,道:“子時三刻。”

文清吸溜著鼻涕,道:“他們肯定也聽說下面有聚寶盆,下去挖寶了吧!”

婉娘盯著在月光下打著漩渦的水面,道:“世上哪有什麼聚寶盆!那個瘦子,水里功夫一流。一個南蠻子,千里迢迢跑這麼遠來挖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麼?”

婉娘道:“快點,我們還是坐回原來的位置,不要出聲。”

文清對著月亮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連忙裹緊披風退了几步,道:“這陣子越來越冷了。”

沫儿趴在靠近水面的一個扁圓形的石頭上,盯著水面的動靜,距離三人的繩子只有一丈來遠。過了會儿,水嘩啦啦響起來,一個人鑽出水面,手腳麻利地攀爬上來,他的身后,分明有無數只黑色、白色的手在抓他的腳踝,試圖把他拉下水去。

銀色的月光慢慢變成了黃色,看起來比剛才更亮了些,但是不知為什麼,周圍的景物反而呈現出一層毛茸茸的邊來,邊界不再清新,就像大年夜沫儿拿著一把煙花快速揮動時,看到火光后面拖著長長的影子一般。沫儿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子時的緣故,只是覺得周圍陰氣逼人。

上來的是瘦子。他抹了一把頭上的水,把散了的頭發重新挽在一起,繞著岸邊來回走了几遍。在黃色的月光下,他的五官也有些含糊,但臉上的驚懼和不服仍被沫儿看了個清清楚楚。

瘦子用一種奇怪的口氣快速的嘟囔著什麼,又仔細地觀察了地形,他甚至走到沫儿趴的大石邊,盯著這塊石頭看了半天,沫儿几乎都以為他發現自己了,他才搖搖頭走開。然后又垂頭沉思了一會儿,似乎頗不服氣,重新一頭扎進了水里。

他剛跳進去,柳中平浮了上來。但他只在水面上深吸了几口氣,見岸上無人,又一個猛子扎了進去。

刀疤臉浮了上來,臉上的紅毛蟲因為受驚而抽動不已。他可不像瘦子那樣從容不迫,拉著繩子,手忙腳亂地往上爬,眼看就快爬上來了,因為驚慌,手一軟又滑了下去,腰間的工具掉進了水里。下面那些浮腫的手臂高高地伸起,去拉他的衣服,抓他的工具,伴著水花傳出咯咯的笑聲。

刀疤臉一屁股坐到地上,喘著粗氣,惡狠狠地咒罵著。仰臉看了看發黃的月亮,解開腰間的繩子,飛快地脫下身上的緊身衣,換了自己的衣服。

又一個人出來了,還是瘦子。瘦子嘴巴里銜著那柄小刀,手腳並用,几步登上石壁,看到刀疤臉已經換好衣服,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右手托起左手手臂,在月光下細細查看。他是左手手腕和左腳腳踝,各有一個烏青的環形手印。

刀疤臉湊過來,小心翼翼道:“阮爺,這個……”

瘦子冷哼道:“這個地方沒有石花的啦!看走眼啦!”

刀疤臉倏然變色:“莫非這個柳中平騙我們?”

瘦子道:“憑他?哼!”說著換了衣服,收拾起旁邊的一個包裹,將那柄奇怪的小刀重新插到綁腿里,趔趄而去。

刀疤臉叫道:“阮……阮爺,那柳中平怎麼辦?還有一半銀錢沒給呢。”

瘦子瞄了一眼陰惻惻的水面,低聲道:“別想啦,不知道他有沒命活。再晚一點,只怕我們三個都要折在這里了!這個水潭里沒有寶貝,卻有古怪!”說罷揚長而去。刀疤臉看了几眼繩子,似乎遲疑要不要拉柳中平上來,但見瘦子越走越遠,不禁一個哆嗦,飛身朝瘦子跑去。

見兩人的身影消失不見,沫儿回頭道:“婉娘,怎麼辦?”

婉娘盯著水面,道:“我知道他們在找什麼了。再等一會儿。”

水面一陣翻騰,但不見有人上來。文清急道:“拉繩子吧?再晚怕來不及!”

婉娘過去翻了翻柳中平的包裹。一些工具,除了下水帶進去的,剩下的就是小銼子、小斧子等,同婉娘的工具差不多。

“唉,”婉娘嘆道,“他想的沒錯,可是找錯地方了。”

月亮的邊距慢慢變得模糊,水面上籠罩了一層淡淡的白霧,水泡和小漩渦已經看不到了,只聽見霧氣下面的水在翻騰,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婉娘道:“拉吧。”遞給沫儿一個小玉瓶,“我和文清拉,沫儿,你看到有什麼……不尋常的,就把這些花露灑上去。”

綁在大石上的繩索繃得緊緊的,婉娘和文清戴上手套,兩人一起用力。沫儿趴在水邊看著。繩索被一點一點地拉出,拉了足有三丈來長,透過白霧,才見一團黑色的東西浮上來。沫儿叫道:“看到他的頭發了!”

婉娘和文清手上加大力氣,將柳中平攔腰提出水面。柳中平嘴巴微張,雙眼緊閉,一手還緊緊地握著一把小鏟。沫儿道:“看到他了!”

可是不管婉娘和文清再如何用力,柳中平就像被釘在了水面上,難以提起半分。婉娘道:“沫儿,好好看一下,有什麼東西沒有?”

沫儿抓過刀疤臉用過的繩子纏在腰上,又縛了左腳,慢慢地向水面探下身子。絲絲白霧環繞著柳中平,水面猶如沸騰了一般,不時有大的水花濺出來,落在他的臉上和身上。

文清叫道:“沫儿小心!”

沫儿伸長手臂,几乎可以夠到柳中平的胳膊了。但以沫儿的力氣,想要拉他上來似乎不可能,沫儿便轉向旁邊,試圖看清他的身下到底有什麼。

手,密密麻麻的手,各種各樣的手,從霧氣中伸出。泡得白脹的,黑色長著蛆蟲的,只剩下森森白骨的,還有一半白骨一半還掛有血肉的;骨瘦如柴的,强壯的,大的小的,男的女的,緊緊地拉扯著柳中平的頭發、衣服和雙腳。

沫儿牙齒打戰,差一點把手中的花露瓶子掉到水里去。

那些手就在柳中平的身下,如何將花露撒上去,還是個問題。沫儿把一只腳勾在凸出的小石頭上,打開瓶塞,用力一蹬石壁,身子朝柳中平蕩過去,飛快地將花露灑向那些拉著他頭發的手。

几只手粘到了花露,發出嗞嗞的聲音,冒出一縷白煙,嘩啦一聲縮回了水中,柳中平的上半身被拉起。

婉娘道:“沫儿,注意花露不要一下灑完!”

沫儿叫道:“這還用你交待?”身子蕩了回來,重復剛才的動作,將花露灑向柳中平身下一只粗脹的大手。大手迅速縮回,水面一片翻騰。

來回四次,拉著柳中平頭發衣服的手都不見了,婉娘和文清已經將柳中平拉了起來,繩子卡在他的雙臂之下,他垂著頭,一口一口地往外面吐水,但雙腳耷拉在水里,仍然難以拉動。

沫儿道:“我看不到他的腳下有什麼,怎麼辦?”

婉娘道:“順著他的腳往下灑。”

沫儿重新攢勁儿,蕩過來的時候一把抱住柳中平,誰知他身上穿著緊身衣,又濕又滑,沫儿費了老大勁才抱住他的雙腿。白霧下面,兩只只剩白骨的手正緊緊抓著他的腳踝。沫儿忍著陰冷帶來的心悸,一咬牙將所有的花露全部灑在了兩只白骨爪上。白骨爪發出一聲尖叫,倏然縮回水里,一股惡臭熏得沫儿几乎暈過去。柳中平終于被順利拉上石壁。

那邊婉娘和文清正忙著幫柳中平擠壓吐水,似乎忘了沫儿還在這里吊著呢。沫儿松神,一個不慎撞向石壁,腦袋嗡嗡直響,恍惚中只見下面白霧中層層疊疊的浮屍一個個腫脹著臉儿正對他咧嘴嬉笑,無數只手從浮屍群中伸出,眼看就要穿過白霧抓到自己的頭發了,頓時大驚,尖叫道:“文清,文清!”

文清慌忙過來,一把抓住沫儿腳踝將他提了上去。沫儿頭上冒了冷汗,手腳酸軟,趴在地上好久沒起來。文清俯身擔心道:“沫儿,你不要緊吧?”

婉娘在那邊笑道:“死不了!趕緊過來幫我救柳公子!”

柳中平意識恍惚,仰臉躺在地上,婉娘毫不客氣地將腳踩在他的肚子上,踩一下他就吐一口水。“我們倆將柳公子反過來放在這塊石頭上,讓他自己吐水。”

沫儿緩過勁儿來,也起身去看柳中平。文清扳起他的頭,婉娘拿出一小瓶香粉,往他的眉心點了一些,柳中平打了几個噴嚏,開始狂吐。

婉娘道:“走吧。他沒事了。”

文清看看漸漸東斜的月亮,拿了几件衣服蓋在他身上,遲疑道:“挺冷的,會不會凍到他?”

婉娘道:“你瞧瞧他一口氣可以在水下憋這麼久,是那種弱不禁風的麼?”

子時已過,月亮恢復明淨,大地一片銀色。三人順著原路返回,沫儿打了個哈欠,疲倦道:“原來今天的看好戲就是來救柳中平。”

文清奇道:“婉娘,他們是挖聚寶盆嗎?”

沫儿道:“我聽到那個瘦子南蠻說找石花。石花是什麼東西?”

婉娘道:“傳說中的聚寶盆實際上就是石花。”與鎖魄玉相同,一些具備靈氣的石頭能夠吸收天地之精華,稱之為陰石。鎖魄玉可保持玉內生命不腐,陰石則能像植物一樣開花。它的花大如面盆,長在石頭內。

文清道:“這麼說,真的有聚寶盆了?”

婉娘道:“世上多有貪財之人,對聚寶盆的傳說寧願信其有不願信其無,長期以訛傳訛,人們就信以為真了。人說靈芝可以長命百歲,可是我看靈芝也不過就是一株不常見的草藥罷了,哪里能夠長生不老?”

沫儿想起里面密密麻麻的手,不禁不寒而栗:“那他們拼了命,深更半夜潛入水下做什麼?”

“石花雖然不是真的能像傳說中的聚寶盆一樣,金銀珠寶取之不盡,但它卻有一些很奇怪的功效。”婉娘慢悠悠道,“這三個人各懷鬼胎,各自都有目的,而且知道這是石花,自然是想利用石花的其他特點。”

沫儿好奇道:“石花有什麼特點?”

婉娘抬頭看了看天上的繁星:“現在還不能說。我們要快點回去,只能休息一個時辰。”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19:50

〔四〕

躺在床上,沫儿的骨頭好像散了架一般,很快進入夢鄉。好景不長,又被婉娘揪著耳朵提了起來。

各種各樣的工具被分好了類,三小包,每人一包。沫儿一聲接一聲地打著哈欠,穿了披風,拉了婉娘的衣襟,閉著眼睛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小二又一次滿面疑惑地起來關上了門。

此時已經是寅時末,月光黯淡,繁星明朗。婉娘一改往日的優雅碎步,健步如飛,走得極快。文清和沫儿一溜儿小跑跟著,沫儿的瞌睡也驚得全無了。

還是那條石壁。柳中平不知何時已經離去,上面空無一人,除了一攤水漬顯示晚上曾有人來過,譚面靜謐幽深,遠處密林佇立,無任何異常。

月亮漸漸沉下,天色越來越暗。婉娘拿出一個小燈籠,點了掛在石壁的一棵小酸棗樹上。昏黃黃的燈光,綠瑩瑩的水面,偶爾激起的小水花,看得沫儿頭皮發麻,忍不住輕聲道:“點這個燈還不如不點呢!”

婉娘道:“此時正所謂黎明前的黑暗,不點燈你看看?伸手不見五指呢。從現在開始,不許多說話,看到什麼也不許驚叫,特別小心不許將口水噴出來,否則我們一個晚上的辛苦就白費了!”

沫儿嘟囔道:“你來偷石花,對不對?”

婉娘將包裹里的工具一件件拿出來,道:“錯,不是偷,我們需要石花上的一些東西,保證不傷到它,以免影響紫羅口的地氣。”

天完全暗了下來,遠處的山林樹木仿佛隱遁,汝河只聽水聲不見波光,周圍一片黑暗,天上的星星一下子多了起來,一眨一眨地盯著人間。

婉娘提起燈籠走到石壁的盡頭,繞著正中凸起的大石看了几圈,道:“沫儿,你爬上去。仔細看看,石頭正中有無一個小漩渦。”

沫儿爬了上去,接過燈籠。這是一塊普通的黃色大石,與整個石壁融為一体,高出石壁約三尺有余,上面平坦,由南至北向上微斜,正中間有一個拳頭的螺旋形小坑,僅兩指來深。沫儿道:“是有一個小的漩渦坑儿。”

婉娘道:“好,你把里面的塵土清理干淨。不要用嘴吹,免得帶進去口水。”

沫儿提著燈籠,用文清遞過來的小斧頭柄在坑里旋轉几下,把里面凝了的泥沙划松動,然后用手指纏了衣襟,將泥沙一點一點地清理出來,道:“好了。”

婉娘遞給沫儿三顆珠子,道:“先將一顆血珠丟進去,等不見了,再放第二顆,然后放第三顆,放了第三顆就快速跳下來。”

如血般的珍珠在昏暗的光線下發出殷紅的光芒。沫儿記得公蠣來買眼儿媚的時候給了一顆,其他兩顆卻不知道哪里來的。

沫儿小心翼翼地將一顆血珠放進小坑里。血珠在里面骨碌了一圈,穩穩地落在正中間。沫儿覺得自己的眼睛花了一下,也許是燈光太暗,那些螺旋形的細紋似乎在旋轉,等沫儿揉了眼睛再看,血珠已經不見了。沫儿連忙放了第二顆,頃刻工夫,第二顆也不見了。

沫儿放了第三顆,飛身跳下石塊,差點將手中的燈籠磕飛。

婉娘飛快道:“一會儿石花開了,誰也不許說話。沫儿只管站在旁邊提好燈籠,文清拿斧子,看到石花朝南長出來的一個紅色角狀物,要快速砍下,用白錦裹了給沫儿放在包裹里,然后過來幫我的忙,將石花底部花萼銼開,導出里面的汁液來。石花出現只有不到一刻工夫,動作一定要快。注意不要說話,一定不要讓口水滴在石花上。”

大石突然嘎嘎地響了起來,在如此寂靜的夜里顯得尤其刺耳。與此同時,沫儿又感覺到了從水面傳來的森森陰氣,咕嘟咕嘟的水面翻滾聲不住傳來。燈籠的光芒有限,但沫儿不用看就想象得到下面的水里會是一副什麼樣的情形,唯恐黑暗之中那些腫脹的手臂伸上來抓到自己,連忙往中間移了些。

嘎嘎聲停了下來,接下來的是一種金屬摩擦的聲音,就像是沫儿小時候故意將鐵鍬在碎石地上拖著走,發出一種直刺入心髒的噪音,讓人忍不住要掩耳。

大石頂端,慢慢地裂開了,那些石頭仿佛突然變成了植物的葉片,輕飄飄的,看著搖搖欲墜,顫顫巍巍,卻不曾掉下一片。

沫儿將燈籠高高提起,以便婉娘和文清看得更清楚些。

一個猶如粗陶盆一樣的東西出現在裂開的大石中央,微微顫動,表面粗糙不堪,像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石匠,隨隨便便地鑿了一個石盆,卻省去了打磨工序。石盆外邊,朝南凸出一個三寸來長的小石角,在夜色中泛出微紅的光。

文清一個箭步衝上去,將小石角削了,用白錦包好遞給沫儿。婉娘在北,正用一個小銼子在石花底部一下下地銼著。石質很硬,每銼一下,只能留條白痕。

文清接過銼子,婉娘去取了玉瓶,在旁邊等著。銼痕漸漸加深,文清的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汗。石花仿佛能感覺到銼子的力量一般,隨著力度輕輕擺動。

天色籠罩在無盡的黑暗之中。除了下面咕咕翻騰的水聲和銼子的摩擦聲,世界如同死了一般的寂靜。

婉娘抬頭看了看天,似乎有些著急。文清手上加了力度,又挫了數十次后,銼子一下子卡在了石花的莖上。婉娘飛快地拔出銼子,將一個薄薄的玉瓶儿對准銼子剛才的卡槽縫隙里。

縫隙里慢慢流出一些白色的汁液,濃稠得像建房時的泥沙。文清抹了一把汗,退到后面。沫儿將燈籠湊近,看著那些汁液緩緩地流進玉瓶儿。

遠遠的,傳來一聲雞鳴,東方的天空中突然透出一絲微紅。石花“嘎”地響了一聲,周圍裂開的石塊快速地扭動起來。婉娘眼疾手快,倏然縮回了手,一把拉過沫儿。說時遲那時快,整個大石已經合為一体,看不出一絲曾經裂開的痕跡。

沫儿瞠目結舌地看著大石,覺得甚是不可思議。突然發覺有人在拉他的衣服,並越拉越緊,似乎想將他裹進石頭里,慌忙用空著的右手去拉——原來剛才石頭合攏時竟將沫儿的衣襟下擺卷了進去。而且這塊一動不動的大石仿佛會吃東西一般,剛才夾進去的僅是一個衣角,現在竟然整個下擺都已經被石頭吞進去了。

婉娘正在包裹處擺弄玉瓶儿,沒有看到這一情形。沫儿不敢說話,只管用力往外拔,誰知越拔離大石越近,眼看就要貼著大石了,表面凸起的小石塊咯得沫儿的大腿生疼。

文清正趁著微光收拾工具,無意之中一抬頭,看沫儿一手高舉燈籠,一手又拉又扯的,知道有異,拿了小刀一步竄過來,見沫儿衣服夾住,一刀下去將衣服割破。沫儿上半身正用力,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里的燈籠骨碌碌掉進了水潭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0:00

〔五〕

東方的天空,啟明星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原本黑漆漆的夜色漸漸變得明亮,遠處的雞鳴聲此起彼伏,早起的秋蛐蛐儿又開始了一聲聲哀嘆。

紫羅口石壁頂端的大石猶如從來沒裂開過一樣,不見一絲異常。若不是衣襟缺了大大的一塊,以及婉娘喜滋滋的笑臉,沫儿真會以為石頭開花不過是個夢而已。

沫儿四腳八叉地躺在地上。折騰了一個晚上,只睡了一個時辰,感覺又累又餓。地上也不好受,全是碎石,咯得背部生疼,可是懶得起來。

婉娘將小玉瓶儿塞好裹了白錦,同紅色小石角一起放進懷里,起身伸了個懶腰道:“這一個晚上可真夠累的。我們回去吧。”

沫儿閉眼打著哈欠道:“躺一下吧,我走不動了。”

婉娘笑道:“哎喲,河里的手伸上來抓你的腳了!”

沫儿一骨碌爬了起來。

一縷霞光穿過云層投射在紫羅口巨大的石壁上,下面水潭的漩渦中,出現了一個圓形的光環,隨著水流的波光搖晃。

婉娘三人已經走上旁邊的山梁,沫儿回頭看著,突然道:“人們都以為這個光環是水下的寶貝發出來的,實際上是霞光照射在石花上,石花在水中的倒影!”

文清張大了嘴巴,嘖嘖道:“這樣看來還真是的。那麼多人,都找錯了地方。”

石花到底有什麼樣的功效?柳中平下水挖石花做什麼?這三個人有什麼樣的目的?石花這麼少見,又距離云夢如此近,在附近修行的元鎮真人怎會不動心思?那麼重的陰氣,那些淹死的陰魂,難道淹死鬼找替身一說是真的?

一大堆的疑問,一連串的謎團。可是太累了,沫儿懶得說話。

用上的工具並不多,可是帶來的工具卻不少,叮叮當當的,越走越覺得工具死沉。天色微亮,小鎮依然靜悄悄的。紫羅口客棧已經敞開了大門,一些早起的販糧客正在一樓匆匆忙忙地吃早餐,沒人注意婉娘三人。

沫儿被樓下的飯菜香味引誘醒了。此時已經將近辰時末,沫儿推醒文清,洗了把臉,換了件衣服,咽著口水飛奔下樓。

販糧客早早去了鄉間收糧,剩下的都是留守的老幼婦孺,大多也早就吃過了飯,整個一樓大堂只有三四個食客。

繞過樓梯出了后門,便是廚房。一個敞開的大棚,下面左邊擺著一個大的鐵皮爐具,上面熱氣騰騰,嗞嗞冒油的水煎包兩面焦黃,香氣四溢。旁邊一個大木桶里裝了半桶潔白的豆腐腦,另一個裝了胡辣湯。

文清和沫儿要了十個水煎包,兩碗胡辣湯,在大堂里一邊吃一邊等婉娘。

正吃著,見柳中平抱著寶儿下來了。沫儿捅捅文清,悄悄道:“你看他恢復得多快!”昨晚他那個樣子,換了常人肯定要臥床几日,柳中平雖然看起來精神不振,但顯然已無大礙。只是一夜之間,儒雅俊逸全無,雙眼紅腫,布滿血絲,一臉的絕望和悲痛,加上步履蹣跚,看起來老了好几歲。

昨天晚上光線黑暗,對寶儿無甚印象。今日一見,文清和沫儿都有些吃驚:寶儿臉色蒼白,一張消瘦的小臉血色全無,襯得烏黑的大眼睛和彎彎的眉毛尤其顯眼。寶儿指著沫儿跟前的水煎包,細聲細氣道:“爹爹,我要吃包包。”

柳中平看到文清和沫儿,勉强擠出一個笑容,朝兩人點了點頭,親親寶儿的臉頰道:“好,你乖乖坐這里,爹爹去買。”

柳中平將寶儿放在文清旁邊的凳子上,見小二不在,自己去后面取包子。

沫儿將面前的碟子往寶儿面前推了推,道:“寶儿,你先吃一個我們的吧。”

寶儿搖搖頭,稚聲稚氣道:“爹爹說,不能隨便吃別人的東西。”

沫儿見寶儿好玩,逗她道:“寶儿真乖。我的這個包子可不一樣,誰吃了就强壯得像大力士一樣。”

“真的?”寶儿的眼睛一閃,高興道,“哥哥,你舍得把這個包包給我吃嗎?”

文清道:“當然啦,你能吃几個都行。”

寶儿笨拙地用筷子夾起一個,欣喜道:“嗯,我想長得像大力士一樣强壯,這樣爹爹就不哭啦。”

柳中平端了一碟包子來,看寶儿正在吃,小心翼翼道:“別笑了,小心嗆到。”

寶儿站起來,咯咯笑著,興奮道:“爹爹,爹爹,我很快就可以變强壯啦。”

柳中平頓時一臉緊張,放下包子,慌忙抱住寶儿,道:“是是,寶儿坐下慢慢說。”語音未落,寶儿手中筷子突然掉在了地上,一張小臉白里發青,嘴唇也成了紫色。柳中平大驚,將寶儿的頭伏在自己肩上,輕輕地順拍她的后背,柔聲道:“寶儿不能激動的,忘了麼?你要好好吃包子,長得强壯,陪爹爹到處去玩呢。”

寶儿臉色漸漸恢復了正常,坐在柳中平懷里慢慢地吃著包子。沫儿和文清覺得好像是因為讓寶儿吃包子導致了寶儿的不適,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知說些什麼。

“哇,好香的水煎包!”婉娘笑著出現在樓梯上,一身鵝黃長裙,明艷動人。

“柳公子早!”

柳中平慌忙起身,笑道:“姑娘早。”寶儿躲在柳中平身后,羞澀道:“姨姨早。”

婉娘驚喜道:“是寶儿吧?真乖!”寶儿瞪大眼睛看著婉娘,掩口在她爹爹耳邊輕輕道:“姨姨認識我。”

婉娘呵呵笑道:“當然,我昨天晚上看到寶儿了。”寶儿將頭埋在柳中平的懷里,露出一雙眼睛偷偷瞄著婉娘。

文清又去拿了一碟包子來,小二端來了豆腐腦。婉娘在桌邊坐下,隨意道:“咦,你那兩個伙伴呢?”

柳中平不動聲色道:“哦,他們有事先走了。”寶儿不住地偷看婉娘,見婉娘一手輕按耳后秀發,低頭吃東西,突然道:“爹爹,姨姨像我娘。”

柳中平十分尷尬,輕喝道:“寶儿別胡說。”連忙向婉娘道:“童言無忌,請勿見怪。”

婉娘卻看著寶儿,抿嘴儿笑道:“寶儿,真的嗎?”

寶儿瞪著大眼睛,連連點頭:“是真的。我娘吃飯時也喜歡這樣。”她學著婉娘剛才將鬢邊的頭發捋到耳后的動作,“就這樣,像姨姨剛才的樣子。”

柳中平無奈,對寶儿道:“吃飽了要活動一下。寶儿下去走走如何?”

寶儿乖巧地點點頭,自己下來去看菜牌上的字。沫儿和文清也吃飽了,便上去拉了寶儿去后面廚房旁邊的雞籠里逗弄那只大公雞。

婉娘看著寶儿的背影,笑道:“你女儿真可愛。”

柳中平道:“是。”低了頭只管喝湯。

婉娘接著道:“我瞧令愛身体好像不太好。”

柳中平頭低得更深,良久才道:“是。”

婉娘見柳中平不願多說,也不在意,只管吃了早餐,招呼小二幫忙雇了三匹快馬,讓文清和沫儿拿了香燭和點心,准備祭奠方怡師太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0:14

〔六〕

此處離沫儿的老家有四十几里,要翻過一道林木茂密的山嶺,幸好有官道,雖有些陡坡,道路還算平坦,這三匹馬是跑慣山路的,馱著婉娘三人也不吃力,只一個時辰,便到了山北。

遠遠地,沫儿看到了自己和方怡師太在山腳下的小屋,說是小屋,茅屋房頂早就被燒了,四周的牆壁也已經坍塌,只是一堆尚且留有黑色印記的亂石。門口的棗樹長大了許多,枝頭還顫巍巍掛著几顆干癟的紅棗,樹下用來做凳子的扁平石頭還靜靜地在靠在那里。

在沫儿的心里,這就是家了。他和方怡師太曾經住過的那個梅庵,對他來說,只是一幕令他的小腦瓜不願想起的噩夢,而且確實也沒有多少印象,依稀記得從這里再往西走,在一個小山頭上。而這里,雖然簡陋,卻承載這他儿童時期所有的幸福和滿足。盡管現在他也不大。

沫儿一把抱住棗樹,將臉儿貼在樹干上。棗樹粗糙的樹皮就像方怡師太的手,摩挲著他的臉。

一陣清風吹來,棗樹的枝丫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沫儿想,一定是方怡師太在看著他慈愛地笑。沫儿仰起臉,不讓眼里的淚水流下來,吸了吸鼻涕,道:“走吧,在后面。”

房屋后面,一個几乎成為平地的小土堆,枯草肅立,凄涼蕭瑟。沫儿哽噎道:“師太,我回來了。”他仿佛看到方怡師太坐在小屋外的石頭上縫補衣服,自己光著屁股在土里掘蚯蚓;方怡師太在前面的棉花地里打花芽,他在旁邊捉花蟲;悶熱的夏夜,他躺在一領破席子上睡覺,方怡師太給他搖扇打蚊子……

沫儿突然想到,從小到大,他看到過無數不想看、不願看的鬼魂。如果方怡師太地下有知,會不會也來和他見面?慌忙抹干眼淚,竭力地睜大眼睛,向四周瞧去。朗朗秋日,天高云淡,連一絲儿黑影也沒有。

沫儿爬起來,將方怡師太墳上的荒草拔干淨,文清幫忙搬來一些石頭,堆成了一個小石丘。然后攏了三堆土,點了香,跪在地上狠狠地磕了几個頭,大聲道:“師太,我回來了!你要是想我就出來吧!我很想你。”最后一句,已帶哭腔。

文清看沫儿心儿難過,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管跪在他身邊,也大聲道:“方怡師太,你是個好人……我給你磕頭了,謝謝你養沫儿這麼大。”沫儿將几包不同的點心打開,擺放在地上。文清打了火折子,那些紙元寶銀錢點著了,邊推沫儿道:“快告訴方怡師太,這是給她的錢,別讓其他的小鬼儿搶了去。”

清風徐來,紙灰四處飛揚,裊裊的青煙也隨風飄散,並沒有像以前那樣漸漸凝成人形。沫儿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失望,仰面躺在地上號啕大哭,涕淚橫流。

婉娘遠遠地站在后面看著,由著他哭。

沫儿終于哭夠了,眼睛腫得像個桃子一樣,一張小臉全是泥土和淚水混合而成的花道道儿。自己擦干眼淚,去旁邊找了一張大瓦片,將附近田野里的土放在瓦片上,一趟趟地搬過來,堆在方怡師太的墳上。一邊嘮嘮叨叨地道:“師太,我給你帶點心了,您嘗嘗好不好吃。我如今在神都的聞香榭做小伙計,這些錢都是我自己賺的……您還說要等我長大了掙錢,給您買糕吃呢……那些銀錢都是您的,您想吃什麼就買什麼。您可要記住啊,我現在在聞香榭,以后每年的中元節、忌日我都給您燒紙錢,可記得去聞香榭取,在修善坊,不要找錯了……”

已近午時,沫儿終于恢復如常,興致勃勃地拉著文清四處看他的“家”,他去捉過螃蟹的小溪,他掏過的鳥窩,當年他“家”的棉花地。婉娘看沫儿平靜下來,道:“我們回去吧?”

沫儿戀戀不舍地看了看那一堆黑色的亂石,點頭道:“嗯。”

文清去牽馬匹,沫儿突然問道:“婉娘,你知不知道我爹娘是誰?”

婉娘搖頭道:“我哪里知道?你來聞香榭前我又不認識你。”

沫儿看婉娘不像是說謊,失望至極。

中午就在官道附近的路口隨便吃了點東西,又騎馬返回了紫羅口客棧。沫儿和文清回到房中倒頭就睡,一直到太陽落山才下了樓。

一樓大堂熙熙攘攘,出去收購秋糧、販賣牲口的商販們都回來了,座位几乎坐滿。柳中平坐在角落,旁邊的位子還空著,沫儿和文清毫不客氣地坐了過去。

柳中平抬頭看了看他們兩個,抓起旁邊一個二斤裝的圓肚酒壇子,倒了滿滿一碗酒,仰臉往嘴巴里灌去。沫儿這才注意到,柳中平兩眼發直,滿面潮紅,顯然已經喝了不少了。

一連喝了三碗,柳中平伏在桌子上,呵呵地笑了起來,說是笑,聽起來又像是哭一般。文清遲疑道:“柳公子?”

柳中平抬起頭,眼里全是淚,笑道:“我沒喝醉。我清醒得很呢。”

小二過來道:“您兩位吃點什麼?”看看柳中平,又道:“你們認識吧?這位公子喝得不少了,兩位還是勸勸他不要喝了。”

正說著,婉娘下來了,沫儿連忙招手。婉娘道:“一個蔥燒羊肉,一個糖醋里脊,一個冬瓜肉絲湯,一小壺酒,再來四個下酒的開胃小菜。”說完只管在柳中平對面坐下。

柳中平又倒了一碗酒,仰脖灌下,喝得太猛,嗆得咳了起來。

婉娘微微笑道:“小女子瞧柳公子是個懂生活懂飲酒的人,如此個喝法,可不是喝酒該有的興致。”

柳中平醉眼蒙眬,道:“高興時酒用來助興當然最好,可是不高興時,酒就只有拿來解愁了。”

婉娘突然問道:“咦,怎麼不見寶儿出來吃飯?”

柳中平一震,抓起酒壇子,連倒也不倒了,直接對著嘴巴灌下去,不知是酒水還是淚水流了一臉。

婉娘劈手奪過,正色道:“你一個大男人家,還帶著孩子,一會儿寶儿醒了,你這個樣子怎麼帶她?”

柳中平痴痴呆呆愣了半晌,突然用手捧著臉,無聲地哭了起來。婉娘也不勸,自己倒了一小盅酒,慢慢地品著。

柳中平五官扭曲了一會儿,自己拿出手絹擦了一把臉,擠出一個笑容,道:“姑娘勸的是。”

婉娘探詢道:“我看寶儿臉色不太好,可是有些先天不足?”

柳中平長嘆一聲,凄惶道:“不瞞你說,她也許活不了三個月了。”

婉娘歉然道:“對不住。”

柳中平慘笑了一聲,道:“我帶著寶儿四處尋醫問藥,沒想到還是這個結果。”話音未落,略一偏頭,道:“寶儿醒了!失陪!”起身踉踉蹌蹌走向樓梯,扶了梯手大步上樓。

沫儿吐舌道:“耳朵可真夠尖的,這麼嘈雜還聽得到。”

婉娘道:“你忘了諺語說的‘小娃儿娘,耳朵儿長’?留著心呢。”

三人吃了晚飯,文清將行李收拾了,單等亥時就走。

婉娘拿出一條黃色繡有“聞香榭”三字的手絹,遞給沫儿道:“你去把這條手絹儿給柳公子,告訴他我們在神都修善坊專營高檔香粉,若到神都,可來選購香粉,一定質優價廉。”

沫儿皺眉道:“這個時候?我瞧柳公子因為寶儿的病心神不寧的,怎好意思推銷香粉?你昨晚跟人說你來收購糧食的,如今變賣香粉的了,怎麼說?”

婉娘莞爾笑道:“柳公子可是個有錢人,有錢不賺是傻子。這個謊你來圓,快點,你回來我們就走。”

柳中平的房間與沫儿相隔三間。沫儿拿了手絹走過去,正要敲門,柳中平一手抱著寶儿,一手正好拉開房門,見到沫儿,笑道:“我正要同你家姑娘告別呢。”只見房間里行李收拾得整整齊齊,寶儿穿了一件干干淨淨的白色長袍,伏在爹爹肩頭,聽見動靜,回了頭看到沫儿,叫了聲“哥哥”,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沫儿將手絹遞給柳中平,道:“柳公子,我們今晚就要回去了,我們家小姐自己經營著胭脂水粉,您要是什麼時候去神都,就帶了寶儿去我們聞香榭玩儿。”說著朝寶儿一笑,道:“寶儿,哥哥帶你去吃燒雞。”

寶儿眼睛放光,道:“好啊好啊,爹爹,我要去神都找哥哥玩。”

柳中平疼愛地看著她,道:“好,你說去哪里我們就去哪里。”

柳中平一改下午的頹廢和絕望,平和沉穩,精神奕奕,要不是聞到殘留的酒味,真不敢相信痛哭和買醉的也是他。他看沫儿眼里的疑惑,微微一笑,對沫儿道:“呵,下午失態了。難過沒用,不如陪著寶儿快快樂樂地過几個月。”

沫儿回到房里,將柳公子恢復精神一事對婉娘講了,婉娘贊道:“這柳公子果然性格豁達,見識不凡。”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0:29

〔七〕

回到聞香榭,剛好聽到閉門鼓響。黃三迎了上來,將文清和沫儿抱下馬。小花貓儿哧溜一下竄了過來,在婉娘的腳邊蹭來蹭去,婉娘抱起小花貓,問道:“昨晚來了沒?”

黃三點點頭,雙手比划了几下。婉娘沉吟道:“好吧。應該還來得及。”放下小花貓,叫上文清沫儿,“去洗手,我們現在就制作香粉。”

婉娘小心地拿出昨晚從石花上砍下的紅色小石角,交給黃三道:“三哥,把這個研碎了。注意掩口。”然后拿出小玉瓶。

玉瓶只有三寸來高,大肚細頸荷葉口,瓶身半透明,里面的石花汁液只有大半瓶,早已凝結,與玉瓶壁緊緊結合在一起。

文清惋惜道:“這可怎麼辦?倒也倒不出來了。”

婉娘嘆了口氣,從小荷包里摸出一顆血珠,戀戀不舍地看了又看,抱怨道:“這几個生意可真是出力不討好,干賠不賺。都怪沫儿!”

沫儿一看又扯到自己身上,白了婉娘一眼道:“關我什麼事?!我就招惹了劉老娘,這個石花香粉難道也算在我頭上?”

婉娘猶自不舍道:“可惜我的血珠了,一次就用了四顆。嗯,這個香粉一定要賣個好價錢。文清、沫儿不許對著這個哈氣。”說著將血珠丟進了玉瓶里。

沫儿用手掩住口鼻,湊近了看著。已經凝結的石花汁液一接觸到血珠,便像稀釋了一般,慢慢地將血珠裹在里面,從瓶身外面只能依稀看到一小團紅色,並漸漸變淡。

等紅色完全消失不見,婉娘拿起瓶子,輕輕搖晃,道:“唔,好了。”只見小玉瓶里的濃稠汁液已經完全融化,變得如同清水一般。

沫儿捂著嘴巴道:“現在讓不讓說話?”

婉娘將玉瓶儿塞好,笑道:“可以啦。話癆,你想說什麼?”

沫儿推文清,“你先問。”

文清結結巴巴道:“為什麼不讓說話?”

婉娘看著玉瓶儿,道:“人類吃五谷雜糧,呼出的氣息、噴出的口水,會損了石花的靈氣。”

石花要吸收天地之靈氣才能成長,最見不得污濁之氣,偏偏人類周身上下皆濁污,若采摘石花時不小心哈氣或者吐了口水,這石花的功效便要減半,甚至全無。

沫儿叫道:“你就別賣關子了,直接說,石花有何功效?為什麼要用血珠?你從哪里來的這麼多血珠?那些水里的東西是怎麼回事?”

婉娘笑罵道:“你管我從哪里弄來的血珠!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還欠我十年的賣身契呢你!”沫儿連聲催促,婉娘這才一一進行了解釋。

紫羅口背靠伏牛,面朝嵩山,卡于汝河咽喉要道,呈擒龍伏虎之勢,地脈相宜,石頭吸收精氣生成陰石,化為石花。每年九月,盛秋時節,万物成熟,樹木花草精氣四溢,正是石花廣收精氣之時,自身靈氣外顯,紫羅口每年九月看到的水下光環,便是石花靈氣而致。

在諸類精氣中,石花最喜珍珠,尤其是血珠。珍珠本是蚌母心血所成,越是精氣足的珍珠越是光亮潤澤,血色珍珠更是少見,通常几万個蚌母也不一定能產一顆血珠,所含精氣最旺。因此,一連三顆血珠放進去,石花便開了。

大凡世間靈物,附近都有守護者。那些水里的陰靈,或是聽信了聚寶盆的傳說,為盜寶而溺死,或因為不慎落水淹死,有意無意中,都成了石花的守護者。

沫儿吃了一驚,道:“這麼說不是淹死鬼找替身了?”

婉娘道:“有什麼不同?溺水而亡者,因魂魄不全,不能投生,被吸引在石花的周圍,自己盜寶沒成功反而斃溺水潭,戾氣甚重,要碰上一兩個來盜寶的痴人,自然不會放過他們。只要石花還在,聚寶盆的傳說還在,世上貪財的人還會源源不斷地趕來,深入水下找寶貝。水潭下面結構復雜,淹死了的,你說到底是因為下面有看守石花的陰靈,還是他們自己為財而亡?”

沫儿道:“這麼說,所謂的陰靈守護者,也不過是溺亡者的戾氣而已。說是淹死鬼找替身也可,說是守護石花也可,怨盜寶者自己貪財也可。”

文清向來單純,不會沉迷于這種“雞生蛋、蛋生雞”的思考中,道:“如果人們不貪財,那些所謂的守護陰靈本來也沒什麼用。”

沫儿奇道:“既然紫羅口有這麼個寶貝,就在云夢旁邊,難道元鎮真人不知道?他怎麼不去挖了來?”

婉娘笑道:“誰告訴你石花是寶貝的?少見的東西也不一定都是寶貝。紫羅口人杰地靈,全憑石花吸收靈氣,元鎮真人在此修煉,不知道借了多少光,難道他會傻到破壞自己的老巢?”

原來石花成長之地,天地聚其精華,對一方水土來講實在是造化。但若取了石花出來,不僅地氣被破壞,輕則土地貧瘠,人口調零,重則山洪泛濫,瘟疫橫行,而被挖的石花也只是一個普通石盆而已,並無聚寶斂財之特殊功效。世人毀山建房,常有挖出天然石盆,實際上就是石花。

文清不滿道:“到底是誰傳出石花是聚寶盆的?這不是故意害人性命嗎?”

婉娘搖頭道:“這個難說。人的貪財本性,看到水下亮閃閃的光環,總是會往財物方面猜測。也許這也是石花借機吸收陰靈的手段罷。”

沫儿對看到的那些無數只死人手臂心有余悸,一臉后怕道:“唉,石花開的時候,我覺得四處都是陰氣,真擔心那些手臂上來拉我們。”

婉娘吃吃笑道:“這你就放心好了,那些水鬼不會抓你的。”

沫儿忿忿道:“呸,我怎麼就這麼倒霉,什麼髒的丑的都看得到,自己將自己嚇個半死!”

文清聽了,憨厚地笑道:“我還羨慕你可以看到我看不到的東西呢。”

正聊著,黃三拿了研磨並淘好的紅色石粉走過來。婉娘示意眾人噤聲,接過石粉,將其倒入一個敞口玉瓶,又將剛才細頸玉瓶的水狀物也倒進去,取一只從未戴過的玉簪,輕輕攪拌。石粉與水漸漸融化,呈紅色膏狀,晶瑩剔透,香味淡雅。

婉娘蓋了盒子,滿意道:“總算不負昨晚的辛苦。”

文清疑惑道:“不是說石花沒有特殊功效麼?怎麼可以來做香粉?”

婉娘笑道:“小子,不要偷換概念,我說被挖的石花只是一個普通石盆,昨晚我們費盡心思取得的汁液和小角,可是從活著石花植株上采的,靈氣尚在,自然不同。”

文清聽得不明就里,繼續追問:“那個紅色小角是什麼東西?”

婉娘道:“紅色小角是石花的果子,叫做靈魄果。”

這種能開花的陰石,與鎖魄玉同屬一類,鎖魄玉不能結果,但能慢慢汪出還魂水;而陰石的花永生永長,不會零落,精氣凝結多了,便慢慢結出果子,長在花外朝南的方向。如果此處地脈改變,不再適宜石花生長,石花就于裹在其外圍的石頭融為一体,陰石變成普通一石,再也不會開放了。

沫儿賭氣道:“你就愛故弄玄虛,不是不能說的嗎?怎麼現在又告訴我們倆了?”

婉娘笑罵道:“你這小東西,處處挑理儿!這種有靈性的東西,你提前說了用途,被它聽到,對應的靈氣會散掉,效果便要打折扣了。所以在陰石附近,是万万不能說的。”

沫儿哼道:“胡說八道!”

文清傻傻地想了一陣,認真地道:“嗯,這話也有些道理。記得有一次我和三哥去胡屠夫家里買肉,去得早了,我大聲問他,今天殺豬嗎?他連忙神神秘秘地擺手,說是怕被豬聽到,豬肉就不好吃了。”

婉娘莞爾笑道:“万物皆有靈。你看一草一木無聲無息,其實只是我們不懂他們的語言罷了。”

沫儿突然想到了刀疤臉和瘦子,正要問,聽文清道:“婉娘,你說刀疤臉和瘦子是什麼人呢?”

婉娘笑眯眯轉向沫儿:“沫儿,你看呢?”

沫儿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是看瘦子水性好得很,刀疤臉也不是個善茬,也不知道他們怎麼和柳公子湊一起的。”

婉娘道:“刀疤臉身上一股子土腥味,顯然是經常從事地下活動,我猜他是個盜墓者。瘦子帶了一把龍頭魚身的匕首,那是海上疍民的標志,他又一口南蠻腔,所以應該就是個疍民。他們不知怎麼聽了紫羅口的傳說,想來也是來采這個靈魄果。”

文清道:“婉娘,這個靈魄果到底有什麼功效?我們采了果子,會不會對汝陽地脈有影響?”

這也是沫儿所關心的,汝陽畢竟是他的老家。

婉娘道:“不會,靈魄果如同珍珠一樣,屬于石花体內的贅生物,采了之后還會再生,用來做香粉、入藥都有奇效。”

一聽到“入藥”二字,沫儿突然意識道柳中平想要做什麼了。“瘦子和刀疤臉,定是為柳中平所雇,目的便是取了靈魄果,給寶儿治病。”

婉娘贊許道:“沫儿猜得不錯。”又嘆氣道,“可惜,他們會錯了意,也找錯了地方。這靈魄果,與心悸病不對症。”

寶儿身体瘦弱,不能劇烈運動,口唇青紫,正是心悸病的症狀。

三人都嘆了口氣。文清喃喃道:“也不知寶儿怎麼樣了。”

天色已晚,沫儿和文清都打起了哈欠。婉娘讓他倆先去睡了,沫儿卻死活不肯,非要等著看誰來取香粉。

婉娘道:“誰告訴你有人要來取香粉?快睡去吧。”

沫儿一揚眉毛:“別騙人,如果不是有人今晚來取,你巴巴地這麼趕著做出來干什麼?”

婉娘哭笑不得,只好由他。

外面突然起了風,裹著一團水汽扑面而來。婉娘將兩人推進文清的臥室,悄聲道:“就在這里看著,不許出聲。”

一個破鑼似的聲音傳來,“婉娘回來了嗎?”

婉娘迎了上去,笑盈盈道:“回來了!”

一個披了紅斗篷的矮胖子一搖一晃地走了進來。沫儿和文清透過門縫往外看去,只見來人五短身材,寬鼻闊口,看面目依稀有些像盧護,但是整個臉儿長滿了黃豆大的毒瘤,身材也肥胖了一圈,比當日的盧護可丑多了。

黃三進來來斟了茶,矮胖子坐了下來,一言不發,呆呆發愣。婉娘道:“如今已是深秋,姐姐不去閉關,來洛陽何事?”

沫儿聽了這句話,已然斷定來的就是盧護了。

盧護羞澀道:“我閉關之前放心不下……他,想悄悄來洛陽看看他。”表情竟然如同初戀的少女一般,神態扭捏,與相貌、聲音極為不符。

婉娘拿出今晚制作的香粉,笑道:“我就知道姐姐來了一定有事。這是我用靈魄果和血珠制作的煥顏霜。姐姐用了之后,便會褪去這身皮囊,可以維持半個月時間。這次再找個機會接近他,他必定喜歡,盧夫人也不會再排斥你了。”

沫儿還以為盧護定然興高采烈,誰知盧護看了一眼,卻慘笑了下,一張長滿紅色毒瘤的臉丑陋無比,道:“不用了。我來不是要煥顏霜。”

婉娘哦了一聲,奇道:“那姐姐是想如何?”

盧護期期艾艾,憂心忡忡,半天婉娘等才聽明白。吏部侍郎盧占元原本與盧護有些淵源。二十几天前,盧占元正在吏部當值,突然腹痛如絞,著郎中來看,說是腹部有惡疾,開了湯藥吃了,腹痛時好時壞,但不見輕。盧夫人大急,找遍城中御醫,都束手無策。

盧護几天前偷偷潛入洛陽,看到盧占元腹痛,心痛不已,當夜便回了長安,想找些靈藥給他醫治,哪知几天后回來,盧占元已經病入膏肓。而盧護此時的模樣,便是別人見了也要躲著走,更何況因三魂香一事,盧占元與夫人都對盧護十分憎惡,哪里讓她接近呢。思來想去,只好來找婉娘,想尋求幫助。

婉娘遲疑道:“姐姐知道,我這里只有一些制作香粉的材料,要是治病,婉娘可不拿手。”

盧護目光灼灼,毅然道:“婉娘,我知道你制香的本事。多謝你的三魂香相助,如今我已經到了第十二關,我願用九關的真氣來救盧公子,希望你能幫我。”

婉娘跳了起來,驚叫道:“姐姐你傻了?你好不容易才修到這般境界。只要過了這個冬天,這個丑陋的皮囊就可以完全脫去。到時姐姐美貌如花,想得到男子的心還不是輕而易舉!倘若給他九關真氣……”頓足長嘆不已。

盧護垂淚道:“我這些年一心一意加緊修煉,就是為了他。他若去了,我便是修成一個美貌女子又有何用?”

婉娘嘆道:“世間有些人有些事,注定了不屬于我們,姐姐何不看開點?”

盧護低頭嘶啞道:“我知道,可是他要死了,我決不獨活。”

婉娘苦勸道:“姐姐請三思。我們修煉原本比他人要辛苦十分,如今眼見成果在即,就這樣放棄,又要從頭再來。而且……”婉娘低聲道,“他愛的是他的夫人,對你可有一點情誼?只怕他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你為他做出的犧牲。”

盧護幽幽道:“我也沒想要讓他知道。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開開心心。再說,我這條命本來就是他救的,用真氣救他,也算是還他一個人情。”

婉娘沉吟不語。盧護道:“婉娘不用遲疑,我意已決。你幫我救了盧公子,我自當重謝。”

婉娘長嘆一聲道:“既然姐姐決意如此,我就盡力幫姐姐完成心願。明天晚上,姐姐來取香粉。不過我還是勸姐姐再想一想是否值得。”

盧護見婉娘同意幫她,欣喜不已,連連作揖,對最后一句話根本就沒聽見,笑道:“謝謝婉娘!”

婉娘勉强笑道:“不用謝,姐姐高興就好。”

送走了盧護,婉娘猶自對著空空的院落沉思。沫儿和文清出來。沫儿不解道:“盧公子到底有哪點好?這盧護竟然……”

婉娘連聲嘆氣,轉身上樓。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0:41

〔八〕

第二天氣溫突降,地上下了一層白霜。婉娘等人加了衣服,吃過早飯,朝后園走去。

几天未來,后園一片蕭瑟。各種花草樹木葉子落盡,干枯的藤枝蛇一般地盤繞在藤架上,兩棵桂花樹及池塘旁邊的垂柳,伸著干瘦的枝條在冷風中搖擺。倒是龍吐珠藤架后那棵高大的黑色樹木,滿樹的莢子嘩啦啦直響。

這棵樹看起來像是老槐樹,渾身長滿尖刺,長長的莢子有一寸來長,主干粗大,枝干細小,通体呈黑色,沒了綠色葉子的陪襯,看起來就像一棵被大火燒過的木炭一般。

黃三搬來一架梯子,靠在樹干上,婉娘交待道:“小心,刺上有毒,不要被扎到了。挑一些飽滿的莢子來。”文清和沫儿爬上去,每人摘了一大把莢子,丟在黃三撐起的包袱上。

文清先下了樹,沫儿一邊四處看風景,一邊慢慢悠悠地往下爬,道:“婉娘,這麼多槐樹莢子,怎麼不一次摘了它?”

婉娘道:“別說了,快下來吧。這棵鬼槐,上面住滿了鬼。”

沫儿一聽,連尖叫也顧不上了,手腳並用,猴子一般溜下樹干,躲得遠遠的。

文清笑道:“婉娘騙你呢。聞香榭里哪有鬼。”婉娘和黃三哈哈大笑。

婉娘戴了手套,將槐莢剝開,取出里面一顆顆的槐籽來,用石臼慢慢研碎,淘出細細的淡綠色粉末。又取出昨晚的玉瓶,用簪子挑了一半煥顏霜到另一個黑色的小瓶子里,再將這些粉末放入黑玉瓶子里拌勻。

文清拿起兩個玉瓶對比了一下,除了瓶子的顏色,里面的東西並沒有什麼不同;放入了鬼槐粉的,膏体顏色依然是紅色半透明狀,氣味也沒有區別,不由問道:“這不是一樣嗎?干嗎分兩個瓶子來裝?”沫儿一聽到“鬼”字便頭皮發麻,再也不肯碰黑玉瓶子一下。

婉娘道:“看起來相似,實際上放入的東西不一樣,功效就不一樣。這鬼槐看上去鬼氣森森,它的莢子卻是極陽之物,可以活血化瘀、傳導真氣,有極强的疏導作用。煥顏霜內混合了血珠、石花汁、靈魄果的精氣,本來是用于改換容顏的,現在放入了鬼槐粉,變成了真氣傳輸的介質。”

晚上閉門鼓剛過,盧護就來了。

婉娘再一次問道:“姐姐,你確實想清楚了?”

盧護粗聲粗氣道:“你還不了解我嗎?他……”眼里泛出淚光,“他的病情今天又加重了。”

婉娘不再多言,拿出兩瓶香粉,囑咐道:“那好吧。這兩瓶煥顏霜,請姐姐用這個白色瓶子的,今晚就用,過程會有些痛苦,要忍住。這瓶黑色的,留待以后給盧大人用。”

盧護接了兩個小玉瓶儿,雙目含笑,痴狀盡顯。婉娘道:“姐姐打算如何接近盧大人?”

盧護低聲道:“我想……直接求見盧夫人,說明來意,救了他就走,決不糾纏。”

婉娘嘆道:“姐姐這樣做,即使盧夫人信了,肯留你在盧大人身邊,只怕旁邊人多嘴雜,傳出些什麼妖言惑眾的傳聞來,對盧公子將來不利。”

盧護一愣,道:“這個……是我考慮不周。”連連搓手,不住嘆氣。

婉娘笑道:“如果姐姐不嫌棄,婉娘倒有一個辦法,只是有些委屈姐姐。”

盧護大喜,道:“婉娘快講!”

婉娘道:“這個香粉,姐姐今晚便用,明天一早,來我聞香榭,扮成我的小丫頭,然后我們一起去拜訪盧夫人,我借機推薦給盧夫人,你就留在盧大人身邊,如何?”

盧護撫掌贊道:“婉娘一向聰明過我十倍,好主意!”

婉娘想了一下,覺得計划尚且可行,又道:“那就如此辦了。但是為了不出破綻,從明天開始,姐姐不能說話,免得盧夫人有疑。”

盧護點頭稱是,不住贊嘆婉娘聰明嚴謹,並從懷里拿出一顆珠子來,道:“婉娘制作煥顏霜費了不少心思,我這顆血珠原是一次意外得的,對我來說也沒多大用處,就送給婉娘作為酬謝罷。”

這顆血珠有鴿蛋大小,成色純淨,紅艷如血,散發出淡淡的紅暈。婉娘毫不客氣,一手接了,大言不慚道:“這次配置這個霜儿,費了我四顆這麼大的血珠呢。”

沫儿躲在門后瞪她一眼,心想昨晚喂給石花的血珠不過手指頭大小,哪里有這麼大?

盧護聽了卻信以為真,歉然道:“如此是不夠了,我這次來得匆忙,沒帶多少寶貝,等下再來洛陽,一定補上。”

婉娘笑道:“不要緊,姐姐合適時候拿來便可。”

沫儿在背后刮著鼻子羞婉娘。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0:54

〔九〕

一大早,沫儿剛起床,臉還沒洗,就聽見外面的說話聲了。

推開窗子,見一個青衣丫鬟,提著個家織包袱,笑吟吟地站在院中。頭發抿得一絲不亂,五官端正,眼睛明亮,舉手投足甚是麻利,雖說不上是十分漂亮,看上去也干淨舒服。

婉娘贊道:“好一個端庄的小丫鬟!”

丫鬟道了個万福,羞羞赧赧道:“多謝婉娘成全。”一張口嘶啞如同粗砂破鑼,竟然就是盧護。

沫儿沒想到煥顏霜竟有如此奇效,正在思量要不要下去相見,已聽婉娘叫道:“文清沫儿,太陽曬到屁股了!”

沫儿下了樓,婉娘道:“過來見過金蟾姐姐。”兩人連忙行禮,道:“金蟾姐姐好。”

盧護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兩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真不錯。”

婉娘笑道:“兩人頑皮得很。我們還是趕緊吃早飯,然后去盧府拜見。”

沫儿對盧護滿臉的紅色毒瘤記憶猶新,如今見她面部光潔,心下疑惑不已,也不知昨晚經過了怎樣的蛻變,讓她一夜之間相貌大變,有機會還要問問婉娘才是。

被取名金蟾的盧護顯然沒心思吃飯,只喝了几口湯便停箸不吃,時而發呆,時而痴笑。

文清去套了車,四人一同前往盧府。一徑來到銅駝坊盧府門前,遞了名帖進去。

盧夫人因三魂香一事,對婉娘頗為感激。名帖遞進去不久,就見一個丫頭急匆匆出來道夫人有請。

盧府不大,修葺得極為精致。一個正院兩個側院,東側別院以園林為主,西側為書房,門前種滿了各色花卉。丫頭領了婉娘四人匆匆進了正院上房,盧夫人已經迎了出來,强顏歡笑道:“有勞婉娘。”

几月不見,盧夫人形容憔悴,臉上紅暈全無。婉娘痛心道:“聽聞盧大人病重,婉娘擔心夫人,特來府上探望。”

盧護低頭站在婉娘身后,手指微顫,雙頰飛紅。

盧夫人雙眼含淚,强笑道:“多謝婉娘關心。”

婉娘關心道:“可著御醫看了?到底是什麼病症?”

盧夫人淚水滑落下來,慌忙用手絹擦了,低聲道:“能找的御醫郎中都找了,該用的藥也都用了。只說是腹部有惡疾,如今病入肺腑,已經難以醫治。”

婉娘唏噓不已,陪她垂了一會儿淚,又細細地安慰了盧夫人一番,便起身告辭。沫儿見婉娘一句也不提金蟾治病之事,思量著是不是將正事給忘了,不禁暗自著急,不住地朝婉娘打眼色,婉娘卻視而不見。

盧夫人送出屋門,道:“婉娘慢走,我要去看看逸軒如何,就不遠送了。”

婉娘還了一禮。正要轉身猶未轉身之時,突然說道:“盧夫人,我想到一事。”

盧夫人心中煩悶,無心應酬,見婉娘回轉身,愣了一愣,道:“什麼事?”

婉娘道:“盧大人有未試過西域的按摩醫治?聽說西域推拿由表及里,療效極佳。我見過一人也是腹痛難忍,郎中都說治不得了,碰巧遇到一個會西域推拿的僧人,只十日便好了。”

盧夫人頓時來了興趣,道:“這個卻沒試過。不知婉娘可有好的推拿師引薦?”

婉娘搖頭道:“我認識的那個僧人已經周游去了,一時難以找回。盧夫人還是另早他人為好。”

盧夫人失望不已,淚珠儿在眼睛里打轉,咬著嘴唇道:“如今一天也礙不得了……只怕再過個三五日,便是找到了會西域推拿的人,逸軒他也……”一時哽咽難言。

沫儿在旁邊插嘴道:“金蟾姐姐不是學過西域推拿嗎?就讓金蟾姐姐試試好了。”

婉娘呵斥道:“沫儿!金蟾那兩下子,怎好給盧大人治病?”

盧夫人一聽,連忙道:“婉娘,哪位是金蟾姑娘?不如請來一試罷?”

婉娘看了一眼在旁邊低頭不語的盧護,為難道:“夫人別聽我這小廝胡說。金蟾確實跟著一個西域來的苦行僧學過几天,但是技藝不精,從來沒用過。盧大人尊貴之軀,怎能任由她這樣的半吊子推拿來治?”

盧夫人這才注意到盧護,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婉娘,這位是?”

婉娘道:“這是我聞香榭里新招的丫頭,沒見過什麼世面。金蟾,還不趕快見過盧夫人!”盧護低頭施了一禮。

盧夫人正待說話,一個小丫頭跑來回道:“老爺醒了,腹痛難忍,請夫人趕緊過去。”

盧夫人一聽,頓時有些著急,含淚懇求道:“如今情況緊急,我也顧不得了,婉娘便將金蟾借我几日,若是找到了其他會西域推拿的高人,我就將金蟾姑娘送回。不管治好治不好,總要試試。万望婉娘成全!”說罷深深道了個万福。

婉娘忙上前扶起,道:“夫人客氣了,我只是擔心金蟾手法拙劣,誤了盧大人的病情。既然夫人願意試試,就留下金蟾罷。只是我這丫頭先天有疾,口不能言,有什麼需要的你只管吩咐她便罷。”

盧夫人回頭朝正堂旁的臥室看了看,滿面焦慮,道:“要不婉娘再坐一下,我先去看看逸軒,然后再來細談如何?”吩咐一個丫頭過來,重新帶婉娘等人進入正堂,自己匆匆忙忙去看盧占元。

丫頭們沏了新茶,自行告退。婉娘眼見周圍無他人,對盧護道:“姐姐万万不能說話,小心露出馬腳。那個黑色小瓶里的香粉姐姐知道怎麼個用法吧?”

盧護此時正支著耳朵,竭力分辨盧占元的聲音,不住朝臥室那邊焦急張望,見婉娘相問,連忙點頭。婉娘道:“我再重復一遍,姐姐記好了。將黑瓶里的霜儿涂抹于其背俞各個穴位,從肺俞、心俞至腎俞,雙手上下推拿,直至背部發紅發熱,然后左手手指朝上抵于心俞穴,右手手指朝下抵于腎俞穴,將真氣輸入。”

盧護擠出一個笑容。婉娘道:“姐姐要注意,輸入真氣時一定要心無旁騖,不能有一絲雜念,否則就害了盧公子了。”

盧護羞慚一笑,連忙正襟危坐。婉娘囑咐道:“另一個,千万不能急于求成。盧大人如今身体虛弱,每天只能接受一成的真氣,腹痛還將持續一段時間。姐姐可不能因為心疼,多輸了真氣,反倒影響了盧公子恢復。”

正說著,盧夫人滿頭虛汗,一向優雅的小碎步也不見了,大踏步衝了進來,帶著哭腔叫道:“婉娘,推拿需要准備什麼?”

婉娘站起來,疑惑道:“怎麼?盧大人他……?”

盧夫人的淚水嘩啦啦流了下來,一把抓住婉娘手臂:“你快去看看,他……還有沒有救……”也不顧男女避嫌一說,拉了婉娘就走。

隔壁臥室,盧占元弓縮在床上,整個人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眉頭緊鎖,臉色鐵青,雙手捂著腹部來回翻滾,從喉間發出一聲聲低沉的呻吟聲。間或腹痛輕微一些,他便伸展了身体,雙手無力地垂下來;當又一輪腹痛襲來,便繼續開始新一輪的翻滾。老仆張庫淚流滿面,拿個濕毛巾,站在床頭不住地給他拭汗,還有几個小廝用手托住床邊,以防他翻滾之時落下床來。

盧護“啊”地一聲掩住嘴巴,眼圈發紅,心疼之情溢于言表。婉娘斜她一眼,她自知失態,連忙低頭,幸虧盧府眾人都未注意。

盧夫人將臉貼在盧占元額上,柔聲道:“逸軒,你一定要堅持住。”盧占元睜開眼睛,微微一笑,隨即抽搐做一團。

婉娘走上去看了看,道:“盧夫人,要將盧大人先扶起來,除去外衣,讓金蟾試試。”

盧占元疼得不能伸展,兩個小廝上去扶起並幫他除了衣服,盧夫人拉了他的手輕拍著。盧護洗了手,走上前去,將煥顏霜用指甲挑了,細細地涂抹在背部各穴,然后來回搓推。

沫儿伸著脖子觀望。盧占元腹部一團漆黑,也不知有什麼東西。隨著盧護的推拿,煥顏霜的靈氣漸漸逼來,腹部的黑色淡了一些。

盧占元疼痛微減,直了直身体,對夫人一笑。旁邊人一見起效,個個都面露喜色。

盧護推拿到位,便依婉娘所教,雙手分抵心俞穴和腎俞穴。

房間里突然霧蒙蒙的。沫儿揉了揉眼睛,一只磨盤大的癩蛤蟆,蹲坐在盧占元的身后,口里不斷地吐出白氣,與煥顏霜中的金色精氣混合在一起,彙入他的心俞穴和腎俞穴,腹部的黑色漸漸被稀釋。

周圍靜悄悄的,盧占元閉目坐著,不再抽搐。一炷香功夫過去,盧護額頭上滲出了一層密密的汗珠,拿開了雙手,又輕輕在他背上推拿了几下,跳下床來,示意結束了。

盧夫人感激地朝盧護點點頭,又滿臉緊張地盯著夫君。盧占元一陣猛咳,吐出一大口黑色的濃痰來,摸索著抓住夫人的手,睜開眼睛,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輕輕叫了聲“娘子”。

盧夫人喜極而泣,也不顧有外人在場,將盧占元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笑著流淚道:“逸軒,你好些了沒?餓不餓?”不等盧占元回答,便招呼小丫頭,“快去端粥來!”

盧護雖然一臉疲態,卻滿目笑意,站在旁邊痴望著盧占元。婉娘拉了她一把,帶了文清沫儿一同出去,站了臥室門口的回廊上。

婉娘看著進進出出的丫鬟仆婦,低聲道:“姐姐,你當日在盧家多天,這麼多的人都是認識你的,千万要小心,別被人看出了破綻。特別……不能表現出對盧大人的愛意。”盧護臉色通紅,低頭不語。

老仆張庫出來,豁著掉了門牙的嘴巴樂呵呵地道:“多謝几位了!我家夫人說先讓几位到中堂休息,過會儿她再去拜謝。”領他們重新坐了上座,一個丫頭端來了几盤葡萄和蘋果。沫儿和文清毫不客氣,將葡萄吃了個精光。

過了良久,盧夫人走了進來,滿臉歉意道:“實在不好意思,怠慢了。”朝婉娘盈盈一拜,又轉向盧護,喜道:“多虧了金蟾姑娘。逸軒好轉,剛喝了半碗粥,氣色大好。”

婉娘道:“這原是盧大人的福分。”

盧夫人道:“我想留金蟾姑娘在府中住几天,不知婉娘可否願意?”

婉娘笑道:“不說其他,單憑我同夫人的交情,婉娘也不能不同意。”

盧夫人大喜,連聲叫張庫。張庫捧了一封銀子過來,盧夫人道:“借你的丫頭,給婉娘帶來不便。這個權當是賠謝了。等逸軒好了,我自當專程拜謝。”

婉娘將銀子收了,對盧護正色道:“金蟾,你就留在這里幫盧大人推拿。要守規矩,手腳勤快些,可不能像在聞香榭整日懶懶散散的。”盧護點頭,跟著一個丫鬟去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1:06

〔十〕

轉眼六日過去,沫儿和文清都很好奇盧護在盧家怎麼樣了,剛巧今日要到北市購買香料,順便到盧府拜訪。

盧夫人笑容滿面,精神爽朗,將婉娘三人迎進了上房。原來經過這几日的推拿,盧占元已經能夠下地走路,腹痛發生的頻率逐漸降低,從剛開始的一個時辰兩三次,減為兩三個時辰一次,强度也在可忍受范圍,只是仍然虛弱。

盧夫人對金蟾贊揚有加,稱她又勤快又体貼,為逸軒端茶倒水,擦洗調理,比家中任何一個丫頭做得都好。

婉娘笑道:“這是她應該做的。”沫儿悄悄看低著頭的盧護,眉眼之間雖見疲憊,但雙眼盈盈,溢滿幸福。

正說著,只見盧占元攙扶這兩個小廝來到正堂。盧夫人急道:“你不去床上躺著,怎了過來了?”盧護早已經過去接替了小廝。

盧占元扶著盧護的肩,朝婉娘微笑道:“多謝婉娘相救,也多謝金蟾姑娘。”

盧護睫毛微動,低頭不語。盧夫人去牽了他另一只手,柔聲道:“小心累著了。”

盧占元看著愛妻,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放心。盧夫人臉上騰起一片紅云,牽他坐在太師椅上。

沫儿看著盧護,突然覺得心里很是煩悶。

婉娘坐了一會儿,便告辭前往北市。沫儿一路上都皺著一張臉。婉娘道:“怎麼了?”

沫儿悶悶不樂道:“盧護真是……不值。”

婉娘道:“你不懂。”

沫儿道:“我有什麼不懂?哼,要是別人不愛我,我自然也不愛別人。這樣有什麼意思?”

文清道:“盧護太可憐了。”

婉娘望著街邊的枯樹,長嘆一聲道:“這是她自己選的。你又不是她,你覺得她可憐,她自己卻覺得幸福呢!值與不值,原本就是自己內心的判斷。”

沫儿更加覺得煩悶,卻不知說些什麼。過了良久,氣鼓鼓道:“我覺得無趣得很。盧護即使舍了自己的性命救了盧大人,他也不知道,實在讓人心里堵得慌。要我說,愛他就讓他知道,便是被當面拒絕,轉身離開就是,也好過如今這樣。”

文清囁嚅道:“沫儿,盧大人有夫人的。”

沫儿如泄了氣的皮球,甚是沮喪。

一路上三人都不出聲。走過行景坊,前面就是北市,道路開始擁擠。文清索性跳下馬車,牽著馬走。

上午時分,正是北市最熱鬧的時候。一車車的貨物從洛水的漕運碼頭運往各家商鋪,又有一車車的茶葉、瓷器、絲綢等運往碼頭裝船起運。不同的口音混雜在一起,討價還價的,吆喝生意的,兜售產品的,此起彼伏;頭上裹著花條布匹的,帶著皮毛流蘇的,身穿潔白長袍的,不同的服飾看得人眼花繚亂。

沫儿已經忘了剛才的不快,正興致勃勃地四處張望。每次來北市,他都興趣盎然,重點關注兩個方面:一個是街上來去的胡人,一個是路旁的食物。藍色、黃色、茶色的眼睛,耳朵上的大耳環,翹起的小胡子或亂蓬蓬的大胡子,扁平或者長鉤的大鼻子,總能引起他的强烈興趣,每看到一個胡人,他便要盯上半天,再大驚小怪地告訴婉娘和文清,把婉娘氣得哭笑不得。另一個是路邊的食物。街道兩邊有多家胡人開的食館,有的直接將炭火架子支在門口,噴香的烤肉串、滋滋滴油的烤全羊香氣四溢,也有將整只的大燒鵝倒掛在櫃台前,散發出誘人的香味;還有自制圓形土爐,用來烤兩面焦黃、香甜可口的胡餅,以及牛角型、五角型等形狀怪異的水果,引得沫儿目不睱接,垂涎三尺。

即到北市,婉娘下車步行去一家一家的香料鋪子訂購香料,沫儿和文清則去寄存馬車。旁邊有一家胡人開的館子,白壁圓頂,門口排了長長的隊。這家館子專營各種烤肉,牌匾上寫了長長的一串西域文字,因為選料精良,肉質鮮嫩,在北市甚為有名。

沫儿眼巴巴地站在烤肉架前,眼珠子眨都不眨一下。文清存了馬車,兩人吸著傳來的香味,雙腳再也難以離開。沫儿眼珠一轉,拖著文清,非要吃烤肉不可。

文清為難道:“我們兩個身無分文,怎麼去吃?”

沫儿厚著臉皮道:“我們就坐這里吃著等婉娘,反正已經點了吃了,也退不了,她來了就只好付賬。”

文清拗不過他,只好隨他一起來到店內,找了座位坐下,每人點了十串肉串。

沫儿正巴望著烤架上的肉串,忽覺有人拉他的衣袖,回頭一看,一個錦衣華服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后面,細聲細氣地叫:“哥哥!”

文清和沫儿几乎同時驚喜道:“寶儿!”后面桌上正在幫寶儿剔肉的柳中平扭頭看到他們倆,頓時滿面春風,旁邊奶娘模樣的婦人連忙起身,邀請他們一起坐。

原來在他們回到神都的第二天一早,柳中平就帶了寶儿來洛陽四處游玩。這几日去了白馬寺、關林,去拜了盧舍那大佛,又品嘗了各種美食。聽說這家胡人烤肉不錯,就過來品嘗,沒想到正好碰上了文清和沫儿。

寶儿見到文清和沫儿十分高興,拉著他倆的衣袖不停地問這問那,給他們看她收集的泥塑娃娃、白兔玉墜儿等各種小玩意儿。

柳中平見只有他們兩個,問道:“你家姑娘呢?”

文清道:“去買香料了。我們在這里等。”

柳中平叫過小二,道:“小二,再加二十串肉串,一盤烤羊排,一盤轉烤羊肉!”然后轉向文清和沫儿笑道:“今天再次重逢,實在是緣分,這頓我請了。”

沫儿嘴角動了一下,算是微笑。寶儿的眉心,黑氣漸重,一張小臉愈發消瘦,皮膚猶如透明一般,下面小小的血管隱約可見,越發襯得秀發烏黑,仿佛營養都被吸收到了頭發上一般。

寶儿不能多吃,柳中平挑一些鮮嫩的肉喂給她,道:“好好嚼嚼。”看著她嚼得可以了,才道:“好了。”然后細心地把她嘴角的油漬擦去。奶媽在旁邊反倒無事。

見婉娘不在,柳中平似乎有些遺憾。寶儿爬上文清的膝頭,道:“我想看姨姨吃飯。”

文清道:“好寶儿,你到我們聞香榭玩儿好不好?我有很多精致的小瓶子,送給你。”

沫儿一邊啃著羊排,一邊道:“還有很多很好的香粉呢。女孩子都喜歡的。”

寶儿轉向柳中平,懇求道:“爹爹,我要同哥哥去玩。”

柳中平慈愛地看著她,道:“好,寶儿說去哪儿就去哪儿。”伸手將她抱過來,微笑道:“可是今天不行,寶儿要休息了。等哪天爹爹專程帶你去拜訪姨姨,好不好?”

因擔心寶儿過累,柳中平三人先行告辭,桌上還給文清和沫儿點了一大盤的烤肉,及一盤小貝殼狀的甜酥糕點。沫儿和文清已經吃飽了,斜靠在長長的高腳椅子上,愜意地品著茶,等著婉娘。

今天要買的香料不是很多,沒多久,婉娘就回來了,文清衝出去,拉了她過來,指著烤肉不住傻笑。

婉娘看了一眼,道:“好啊,沫儿,肯定是你這個饞貓的主意!”

沫儿得意道:“又不要你付錢,你只管來吃就行了!”

婉娘毫不客氣坐下,邊吃邊道:“你撿銀子了?這家烤肉果然名不虛傳。”

文清老實地道:“沒撿到銀子。不過我們碰到柳公子和寶儿啦。”

婉娘停下筷子,問道:“寶儿怎麼樣了?”

沫儿嘴角動了動,粗聲粗氣道:“你先吃東西吧。”扭頭看著窗外。

婉娘也不再追問,只管低頭吃東西。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1:18

〔十一〕

刮了一夜的黃風,天亮時分,風終于停了。天空陰沉沉的,氣溫突然變得寒冷,后院的水塘邊已可看到細細薄薄的冰凌。廚房后的几畦菠菜倒長得碧綠,芫荽也發了嫩芽。黃三去外面購買了整車的白菜,碼在廚房門前的石凳上,並順便買了架牛骨,放在一口大鍋里熬制。

熱氣騰騰的牛骨湯,配上自己烙的千層餅,放上大蔥和芫荽,喝起來倒也味道十足。

婉娘看看天,道:“要過冬了。第九天啦。”

沫儿叫道:“文清,套車!”

文清套了車,三人乘坐馬車前往銅駝坊。天氣寒冷,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賣柴的、賣炭的多了起來,挑著劈得整整齊齊的木柴或者焦黑的木炭沿街叫賣;賣白菜和蘿卜的,將大挑的白菜擺在人流較多的街角,籠著手、縮著脖子蹲在地上,等著顧客來問;有人過來談攏了價格,便挑起送人家里去。

到了盧府,婉娘三人得到了熱情接待。盧夫人親自捧來一盅香茶奉給婉娘,並給文清和沫儿各打賞了几百文錢。

盧夫人感激道:“逸軒這次可多虧了婉娘和金蟾姑娘了!真不知道該如何感激你們呢!”原來經過這些天的推拿,盧占元每天吐出一堆黑色的粘痰,腹痛症狀漸漸消失,昨天去請了郎中過來把了脈,說已經無大礙,現正在調養。金蟾不僅每日幫他推拿按摩,還親手烹制各種適合病人的飲食,夜間就睡在床下的矮凳上,照顧得無微不至,得到盧府上下交口稱贊。

婉娘笑道:“這是碰巧了。不過我這丫頭金蟾倒確實是個實在人。”

盧夫人連連點頭,贊道:“真是呢。又勤快又能干,我這十几個丫頭仆婦竟然沒一個比得上她的。要不是她是婉娘的丫頭,我真恨不得留下她呢。”

婉娘道:“今天是不是還有一次推拿?”

盧夫人道:“正是,金蟾姑娘正在准備,不如婉娘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你是逸軒的救命恩人,也不用說什麼避嫌了。”

婉娘笑道:“聽憑盧夫人安排。”

三人跟著盧夫人來到臥室。今天天氣轉冷,門簾已經換成了厚厚的棉簾,盧占元穿了一件白色綢衣,閉目坐在床上,金蟾——盧護盤腿坐他身后,見婉娘過來,朝她點一點頭,手上並不停下。

盧占元腹部的黑團已經完全不見了。他身后那個大蛤蟆,体型變小,背上的暗紅色疥節也變成了黑灰色;仍然有不斷的白氣從大蛤蟆的嘴巴里吐出,輸入盧占元的心俞穴和腎俞穴。但同第一次相比,白氣淡了很多,癩蛤蟆的雙腳微顫,明顯有些力不從心。沫儿無言地看著,心中五味雜陳。

一炷香功夫過去,推拿結束。盧護跳下床,朝夫人和婉娘各行了一禮,臉色蒼白,氣息微喘,站在婉娘身后。盧占元氣色如常,起身笑道:“婉娘來了!不如你這個丫頭送給我算了!我自當重謝,也決不會虧待金蟾姑娘。”

婉娘笑道:“盧大人說笑了!金蟾一個鄉下丫頭,這几下推拿也不過是湊巧罷了。你要討了去指定要后悔了。”

盧夫人幫盧占元披上衣衫,回頭笑道:“可不是,我們哪能這麼貪心?借了人家的丫頭,還想霸占了不成?”

几人哈哈大笑。盧護眼神飄忽,似乎有些站立不穩,文清連忙扶住了她。

婉娘道:“恭喜盧大人恢復如常。既如此,我就接了金蟾回去了。她娘病重,已經來了兩次信要她回家看看呢。”

盧夫人忙道:“這可是耽誤到我們這里了。”叫人送了几封銀子來,笑道:“不成敬意,這一些是給婉娘的,這一些是給金蟾姑娘的,難為她在我家耽誤了時日。”

沫儿見盧護臉色蒼白,手腳發軟,情知有些不妙,連忙朝婉娘輕聲道:“金蟾姐姐有些不適,想往外面走走。”

盧夫人一聽,忙道:“肯定是累了。這些天都沒見她休息過。”吩咐下人開了旁邊偏廈的一間空房,“金蟾姑娘先安歇一下。”

沫儿屏退了盧府的丫頭,朝文清一使眼色,二人扶了盧護,走進偏廈服侍她躺下。盧護伏在被褥上,面如死灰,胸口不住起伏。

文清擔心道:“怎麼樣了?”

沫儿皺眉道:“似乎很不好。”

正說著,躺在床上的盧護突然翻身坐起——屋子里水汽蒙蒙,一只臉盆大的黑灰色癩蛤蟆四腳朝天著躺在床上。文清第一次看到盧護真身,吃了一驚,叫道:“沫儿!”

沫儿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喝道:“別說話!”掀起被子蓋在她的身上,跑到門邊看四周無人,道:“文清,你在這里看著,不要讓人進來。我去找婉娘。”

婉娘正同盧夫人說笑,見沫儿不動聲色走進來。盧夫人關切道:“怎麼樣了?”

沫儿回道:“謝謝夫人關心,不要緊。”又轉向婉娘道:“姐姐有些胸悶,問有沒有帶我們的冷香粉。”

婉娘拿出一個小瓶子遞給他,道:“去吧,我們過會儿就走。”

沫儿拿了冷香粉回到偏廈。盧護似乎正在發抖,整個被子都在輕輕顫動。文清手足無措,見沫儿回來,飛快地關上房門,道:“它在發燒呢!”

沫儿擼起袖子,道:“你快按著它,我來給它涂點香粉。”文清也不管癩蛤蟆滿身毒瘤,一躍跳上床去,按著它的上肢。沫儿倒出香粉,朝它的額頭點去。

癩蛤蟆掙扎了一番,躺下不動了。門忽然打開,盧氏夫婦、婉娘和一眾丫頭們走了進來,盧占元關切道:“金蟾姑娘怎麼樣了?莫不是累病了?”

沫儿和文清擋在床前,焦急万分,婉娘只顧和盧夫人探討推拿手法,似乎沒有意識到盧護的異常。

盧占元走了過來,沫儿和文清只好讓開。兩人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文清更是恨不得閉上眼睛;卻聽盧占元柔聲道:“是不是發燒了?”伸手放在盧護的額頭試了試体溫——盧護已經恢復如常,蓋著被子,一張粉臉通紅。沫儿長吁一口氣,拉了將臉扭到一邊的文清,兩人走到床尾。

盧護睜開眼睛,朝盧占元一笑。盧占元喜道:“你沒事就好。”卻沒注意到一顆淚珠從她的眼角滾落在枕上。

盧夫人和婉娘也圍了過來,盧占元握住夫人的手,向盧護微笑道:“阿玉,這次真要多謝金蟾姑娘。”婉娘第一次聽到盧夫人的閨名,原來她叫“阿玉”。

盧夫人道:“正是呢。”看盧護臉色緋紅,便在床邊坐下,也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回頭對婉娘擔心地道:“金蟾姑娘不要緊吧?”

婉娘笑道:“不要緊,不過是聽說她娘病了有些擔心罷。”拿過沫儿手中的香粉,走過去在盧護的兩側太陽穴各擦了些。

盧護躺在床上,一股辛辣的清涼直衝鼻腔,讓她徹底清醒過來。盧占元和他的“阿玉”手上的余溫還留在她的額頭,往事如同昨天才發生一般清晰。

二十三年前的初春,長安渭水整修河道,几個水工將盧護閉關修煉之所撞破。當時盧占元才十二歲,和几個童子在旁邊玩耍,眾人一見挖出了個簸箕大的癩蛤蟆,都道這蛤蟆要成精了,不住有人投擲石塊要打死它,唯獨盧占元見蛤蟆可憐,便道:“它又沒害人,打死它干嗎?”摘了身上的玉佩送了几位水工買酒喝,自己推著笨拙的蛤蟆進了渭水,盧護由此躲過一劫。

多年來,盧護潛心修煉,一心一意要化身女形,以求陪伴他左右,報當年救命之恩。可惜二十余年過去,物是人非,當年的少年已經心有所屬。如今,盧占元就站在她身邊,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遙遠。今年初春,得益于婉娘的三魂香,盧護即將修到十二成,按照修為進程,過了這個冬天便可褪換新顏,卻為了盧占元而一舉折回原形。

婉娘笑盈盈地看著盧護,眼神復雜。旁邊是盧占元和他的夫人阿玉,兩人連關切的表情都極為相似。文清和沫儿站在床尾,兩人眉頭緊鎖,顯出與年齡不符的老成。

大腦一片空白,盧護突然覺得疲憊至極。那種疲憊,不是因為真氣輸出帶來的手腳酸軟,而是一種彌漫心底的無力感。她晃了晃頭,擠出一個笑容。

婉娘回頭道:“金蟾已經沒事了,盧大人,我們就告辭了,我已經套了車,今天就送金蟾回家。”

送走婉娘,看著小廝將酬謝聞香榭的銀兩、布匹送去前門馬車,盧占元突然道:“阿玉,你有沒有覺得和金蟾姑娘似曾相識?”

盧夫人想了一下,道:“我也有這種感覺。她對府內的家什、布局很熟悉,仿佛來過一般。”

盧占元疑惑道:“不僅僅如此,我覺得她好像我一個故人。”

盧夫人猜測道:“聽說她也是長安人,說不定離我們老家不遠呢。一直忙著,也忘了問下婉娘,她到底是哪里人。”

盧占元恍然道:“哦,可能是因為同鄉的緣故。”

盧夫人挽住他的臂膀,將頭靠在他的肩頭,道:“院里風涼,回去吧,你如今剛好,還要多加些小心。”

寒風陣陣,街角飛檐的鈴儿當當作響。盧護閉目坐在車上,神情萎頓。

過了半晌,婉娘方道:“姐姐作何打算?不如這個冬天就在洛陽好了。”

盧護搖搖頭,苦笑道:“我就不叨擾婉娘了,還是回長安。”

婉娘道:“姐姐這個樣子,只怕這次離了洛陽,直到他老死都不會再來了……唉,九成真氣,一切都要從頭再來了。”

盧護淡淡一笑,輕輕道:“我想明白了。即是能夠再見他,我也不見了。”

婉娘看看她,道:“想明白就好。他也許早就不記得那年的事情了。”沫儿回頭看了一眼盧護,想起那天婉娘喝酒后說的那句話:“看透容易,做到卻難。”

前方的太常寺,隨風飄來一陣歌聲,如訴如泣:“聽階下點滴梧桐雨,想當年往事隨風起,欲將尺素寄魚,卻不知鴻雁早已無語。嗯哪,空舍了這滿懷情愫,只落得個光陰如水,風展酒旗……”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1:40

拾貳 龍涎香

〔一〕

天氣轉寒,聞香榭忙了起來。公孫玉容來定了一批新娘用的香粉花露,尚書省左丞趙文宇之妻趙夫人、禮部員外郎之女薛冰等十几位達官貴人的女眷結伴前來,將聞香榭里的桃面粉、薔薇粉、鶯語露、桂花油、心花鈿、青眉黛等一掃而空。婉娘見家里存貨售完,便指揮黃三、文清和沫儿,每天里研磨、澄淘、壓榨、調配,忙得不可開交。

這一日,婉娘聽說南市附近的福善坊開了一家新的香料鋪子,就帶了文清沫儿步行去看。這家鋪子是一個天竺商人所開,五間臨街鋪頭一字排開,采用敞開式售賣形式,最里面是貨架,上下層疊的推拉式桃木抽屜擺滿了各種天竺香料。几個店小二都是天竺人,個個身著同款條紋長袍,頭戴高筒帽子,有一個的鼻子上還穿著亮閃閃的鐵環,引得沫儿追著他看了好久。

婉娘打開各個抽屜,不時拿起一種香料嗅嗅,或對著陽光細細觀察,但看了半天,也沒說要買什麼。跟在她身后的那個棕色皮膚的天竺小二已經有些不耐煩,不住東張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沫儿和文清看不出個所以然,只管坐在藤椅上,自己斟了茶來喝。婉娘看過一遍,才叫道:“兩個懶小子,過來!”

兩人不情願地去了,婉娘一一指點,這種樹皮是桉樹皮,這是西域甘菊,這種紫色干花是薰衣草,這種亮黃色花朵是依蘭,這種暗綠花瓣是天竺葵,還有什麼乳香脂、檀香、迷迭香、絲柏、鼠尾草、佛手柑等,看得兩人暈頭轉向,除了鼠尾草樣子同老鼠尾巴相似而比較好認,其他的還是分辨不出,更不用提要達到婉娘要求的“閉眼通過氣味分辨香料”了。

天竺小二看他們沒有購買的意思,便去招呼其他客人。婉娘見著家香料鋪子如此齊全,自然要抓住機會對文清和沫儿進行一番教育,直至將各種香料的效用、炮制辦法又講了一遍,聽得沫儿直打哈欠。

如此一來,半天的工夫過去了,店里的客人已經被他們熬走了好几批。天竺小二實在忍無可忍,走過來操著一口怪腔怪調的口音道:“這位娘子,你,買還是不買呢?”

終于給文清和沫儿解了圍,沫儿連忙道:“就是,你買還是不買?別耽誤人家做生意。”

婉娘左看右看,隨手拿了最角下一處抽屜了一條焦黑色扭曲狀的木頭道:“就這個吧。”

天竺小二生硬地道:“這個,十兩銀子。”

婉娘道:“二兩。這個東西哪里值十兩?”

天竺小二氣急敗壞道:“這個,很遠地,拉來。很少見的。”

婉娘皺眉道:“這個一看就是陳舊了的,再放上几天,只怕一點效用都沒了。不賣算了。”轉身就走。

一直坐在櫃台后面品茶的掌櫃走了出來,笑道:“這位娘子慢走。看這位娘子是個識貨的,就給個中間價,五兩,再低可是不能了。”這位掌櫃高大身材,深目高鼻,一捧卷曲的大胡子,一看就是個天竺人,沒想到官話講得如此好。

婉娘將兩個耳墜子晃得叮當作響,嬌聲笑道:“掌櫃既然說我識貨,我就不謙虛了。它雖然比較少見,也不過是因為路途遙遠難以運達而已。而且洛陽城內知道它用途用法的不會超過十人,這東西過了半個月,療效便要減半,我看你這個已經過了二十几天了,要是再耽誤下去,你就是免費送給我我都不要了呢。”

老板哈哈大笑,道:“小娘子果然識貨。成交!二兩銀子給你了!”

沫儿拿起看了看,完全就是一段枯木,有小臂粗細,一尺來長,輕飄飄的,聞起來並無香味,估計丟到街上都不會有人撿。

文清付了賬,將這段枯木收了,翻來覆去看了半天,顯然和沫儿一樣,懷疑婉娘是不是看走了眼。

婉娘帶著文清和沫儿走出香料鋪子,心情大好,甩著手絹儿哼著小曲儿眉開眼笑。沫儿疑惑道:“至于這麼高興嗎?我瞧著你今天這個買賣肯定虧了,二兩銀子買了根木頭橛子,你看那個天竺掌櫃答應得多爽快!”

婉娘嘻嘻笑道:“沒承想能在這個鋪子里碰上這個東西,也算是發了個意外之財。”沫儿見她故作玄虛,故意賭氣不再追問。

一回到聞香榭,老頭儿就迎了上來,一腦門子的汗,皺著臉叫道:“婉娘,你要幫幫我,否則我就……”

文清和沫儿半個月沒見到他了,親切地圍上去叫爺爺,老頭儿只敷衍性地摸了摸他們的頭,一臉焦躁地跟在婉娘身后。

婉娘笑道:“有什麼事能讓你這個老家伙煩成這樣?”

老頭儿摸著自己光光的腦門,懊悔道:“我這次惹到了一個小閻王了……”

正待細講,大門突然開了,一聲嬌斥:“老烏龜,你賠我的龍涎香!”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飛步衝進來一把揪住老頭的胡須,又跳又叫:“你躲在這里做什麼?你不賠我的龍涎香,我叫爺爺抓了你去熬湯!”卻是重陽節那天在邙山嶺上見到的那個丫頭。

老頭儿齜牙咧嘴地護著自己稀疏的胡須,吸著冷氣叫道:“哎喲喲喲,小公主先松松手,松松手。”

小丫頭松開了手,雙手叉腰站著,柳眉倒豎,怒目盯著老頭儿,喝道:“誰要你多嘴的?說,你打算怎麼賠我?”

老頭儿似乎對這個所謂的小公主頗為忌憚,哈腰賠笑道:“小公主息怒,我這不正來幫您找龍涎香嗎?”婉娘三人不明就里,只在旁邊看著。

一個臉儿干瘦、小眼如豆的小廝扭扭捏捏地溜了進來,看到婉娘在前面笑盈盈地站著,一雙小眼不好意思地溜溜亂轉,雙手在衣服上擦來擦去,無處安放。小丫頭轉身訓斥道:“公蠣,還說給我當跟班呢,跑得這麼慢!小心本公主的皮鞭!還不快幫我搬了椅子來!”

婉娘似乎沒認出公蠣,並未表現出故人的樣子。

公蠣飛快地將一把椅子搬過來,還用衣袖拭拭,眼睛不時斜斜地瞟向婉娘。

小公主大咧咧坐了,把一條小皮鞭丟給公蠣,寒著小臉道:“去,把他給我抽二十皮鞭。”這小公主長得明眸齒,翹翹的小鼻頭,長長的睫毛,樣子十分可愛,卻眼神凌厲,表情驕橫。

老頭儿一個勁儿地賠禮,道:“小公主,我一定賠你一瓶龍涎香,比你那瓶還好,如何?”

小公主豎起眉毛,哼道:“不行!我就要原來的那瓶!公蠣,還愣著干什麼?你想死呢!”飛起一腳,踹在公蠣的屁股上,蹬得公蠣一個趔趄。

公蠣回身賠笑道:“小公主,這……這樣不太好吧。龍涎香是鰲公送人了,和……他有什麼關系?”

小公主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厲聲喝道:“公蠣,你到底是誰的跟班?回去我就告訴爺爺,你不聽我話,還故意聯合了別人欺負我!”公蠣臉色刷白,拿著個皮鞭舉起放下,手足無措。

老頭儿顯然也沒了法子,無可奈何地苦著臉站在那里。沫儿和文清在旁邊恨得牙根癢癢。

看公蠣舉著皮鞭一臉為難,小公主一把奪過,呵斥道:“叫你不聽我的話!”“啪”的一聲抽了過來。公蠣一聲尖叫,背后的衣服已經出現長長一條口子,露出白色的里襯來。

沫儿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搶過皮鞭,叫道:“你瘋了麼?亂打人做什麼?”

這小公主沒想到有人竟敢奪她的皮鞭,愣了一愣,叉腰道:“你是誰?”

沫儿冷笑道:“我還要問你呢?你是誰?干嗎來聞香榭大呼小叫?長得倒像個人,說是公主,還不如個夜叉呢!瞧你那一副臭脾氣的樣子!哪有這樣動不動就打人的?公蠣是你的跟班,賣給你了?”

小公主哪里碰到過如此牙尖嘴利的人,也不知該回答哪一句,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頓足道:“你們欺負人!”竟然哇哇大哭起來。

婉娘笑吟吟走過來,遞給她一條手絹,朝老頭儿道:“你還沒介紹這是哪位公主呢?”

小公主淚眼蒙眬地看了婉娘一眼,驕橫地撅嘴道:“你是誰?”

婉娘道:“小女子一介凡人,開了這間聞香榭,專門制售各種名貴香料。”老頭儿本來准備說什麼,聽了這話便不言語。

小公主收起眼淚,驕傲地說:“我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悶悶地說:“我的名字就叫公主。”接著指著沫儿厲聲喝道:“他是誰?”

婉娘道:“他是我聞香榭的小童。”

小公主恨恨道:“多少錢?我買了!”朝公蠣一瞪眼睛,“還不趕快去拿錢!”公蠣連忙訕訕地退出。

婉娘笑眯眯道:“小公主,我才是聞香榭的主人,我有同意將他賣給你嗎?”

小公主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婉娘,道:“反了天了!一個凡夫俗子竟然敢和我叫板,我叫爺爺發大水,淹了洛陽城!”

婉娘哇了一聲,表情極其誇張,驚道:“哎呀!不知這位名字叫公主的,爺爺是管理河道的麼?”

小公主急聲道:“你……你……對我爺爺不敬,我……”

婉娘無辜道:“小公主說得哪里話?我有哪句話對你爺爺不敬了?是你說要你爺爺發大水淹了洛陽城,我只是好奇問一句罷了。”

小公主見哪句都占不了上風,氣哼哼道:“算了,懶得和你們這些愚蠢的凡人計較。”又轉向老頭儿,頤指氣使道:“老烏龜,快說,怎麼賠我的龍涎香?”

老頭儿賠著笑臉,點頭哈腰道:“這家聞香榭里,專門制售各種名貴香料,我正要求了她來,做成龍涎香送給小公主。”

“她這里?”小公主斜一眼婉娘,“她這里有嗎?”

“小公主,龍涎香雖然名貴,但是原料北市賣的就有,無非是精心調配罷了。”婉娘笑盈盈道。

小公主狠瞪了婉娘和沫儿,威脅老頭儿道:“好吧好吧,我不管,你要是賠不了我的龍涎香,我就把你的頭發和胡子一根根拔光!”說罷揚長而去。公蠣從沫儿手中取了鞭子,偷偷地看了婉娘一眼,急匆匆跟了上去。

文清瞠目結舌地看著兩人的背影,咂舌道:“名字叫公主,還真當自己是公主了?”

沫儿氣鼓鼓道:“一看這丫頭就是被慣壞的,她還以為天下所有人都必須要讓著她呢。爺爺,你怎麼惹到她了?”

老頭儿揉揉紅彤彤的肉鼻子,無奈道:“我和她爺爺喝酒,她爺爺找龍涎香有急用,我就多了句嘴,說看到小公主有,她爺爺就問她要了賞人。這個小丫頭不知怎麼就賴上了我,不依不饒,非說都怨我……”連聲嘆氣。

婉娘道:“你惹這個小閻王干什麼?我也管不了。”

老頭儿急道:“婉娘婉娘,你可不能見死不救。你瞧這丫頭的刁蠻樣子,她可真敢把我的胡子頭發都拔下來。”

婉娘掩口笑個不停。

沫儿不做聲,心里卻想,這個自稱名字叫做公主的,從她對那條小呆蛇的態度來看,只怕真的是個什麼公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1:53

〔二〕

婉娘嘴上說不幫老頭儿,中午吃過飯,卻從樓上搬下個小匣子來,打開來異香扑鼻,整個院子里都彌漫著一種清香。

文清和沫儿湊上去看,匣子里放著兩塊白色的蠟狀物体,一塊長條狀的,一塊橢圓形的。沫儿伸手拿了一塊,放在鼻子下猛嗅道:“這是什麼東西,這麼香?”

婉娘道:“這就是龍涎香的原料。”

文清吸著鼻子道:“我還是第一次見這麼香的原料呢,比麝香還要香很多倍。”

傳說龍涎香是海里的龍在睡覺時流出的口水,滴到海水中凝固起來,經過海水天長日久的滌蕩而生成。龍涎香數量極少,多為皇家進貢物品,有些王室朝臣為了顯示身份,千方百計搜尋龍涎香,並把它當成裝飾掛在身上。在北市,有時也能碰上波斯商人和天竺商人售賣龍涎香的,其價值几乎和同等重量的黃金等值。

婉娘收藏的這兩塊龍涎香,就是有一次到北市購買香料時碰上的,用了二十兩黃金買了回來,一直未舍得使用。

婉娘對著匣子沉思了良久,又收了起來。沫儿道:“不是要制作龍涎香嗎?”

婉娘嗔道:“香粉如人,做香粉前,一定要詳細了解香粉使用者的個性脾氣,做出來的香粉才能合意。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都不帶聽的。”

下午,老頭儿又來了,帶了一大堆好吃的。沫儿和文清盯上了聚福園的燒雞,兩個人把一只燒雞吃得干干淨淨,把雞爪子和雞腦袋丟給了小花貓。

老頭儿也無心吃東西,賠著笑臉求婉娘幫忙。婉娘抱著小花貓儿,嘻嘻呵呵地笑,故意不給痛快話儿。

沫儿看不過眼,拉老頭儿到一旁悄聲道:“爺爺,你不用求她了,她故意逗你呢。我看她今天中午已經把龍涎香的原料拿出來了。”

老頭儿大喜,笑道:“真的?”抱起沫儿拋了一個高。興衝衝道:“婉娘,多謝你啦。”

婉娘嗑著瓜子,笑嘆道:“有個內奸在,想多訛人些錢財也不成。”

接著又問:“小公主要的龍涎香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你總要給我個樣子,我才有辦法照著做。”

老頭儿拿出一條小手絹遞給婉娘,臉皺得像一團抹布,道:“這小丫頭就將手絹儿丟給我,非要我賠她氣味儿一樣的才行。我只見是一個白色的小玉瓶子盛著。”

婉娘接過聞了一下,道:“怪不得小公主要怪罪你,這可是個制香高手做的,味道正,香味也持久,而且……”她突然使勁嗅了嗅,沉思道:“這種香里加了料,不是日常的胭脂水粉。”轉向老頭儿問道:“你知不知道小公主從哪里得來的?”

老頭儿哭喪著臉道:“我哪里還敢問?只是見她寶貝一樣的。碰巧那天宴席上夏夫人胸悶,說龍涎香提神,我也是喝多了,多了句嘴,鰲公就叫了小公主來,連瓶子一起給了夏夫人。瓶子里原也沒剩多少,竟然一下子給夏夫人用光了,這才惹了這一身官司——你說這丫頭講不講理?明明是夏夫人用的,非要找我來賠,唉,唉!”連聲嘆氣。

婉娘抿嘴笑道:“活該!要我我也找你,誰叫你多嘴的!我試試看,要是做得不像可別怪我。”

老頭儿諂媚道:“婉娘制出來的香,整個大唐都絕無僅有。只要是婉娘看過的、聞過的,哪有做不出來的?”

婉娘聽了十分受用,笑靨如花,得意道:“這種香雖然復雜了些,配料我正好就有。三天后保證給你一瓶一模一樣的龍涎香。”

老頭儿朝婉娘連作了三個揖,道:“可算交了差了!這小閻王,可是惹不得。”

婉娘嬌嗔道:“先別謝,你說,准備拿什麼來謝我?別想拿普通的金銀打發我。”

老頭儿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儿,神神秘秘道:“你放心,絕對虧不了你的。”

吃過晚飯,沫儿和文清累了一天,打算早點歇息。卻見婉娘起身道:“有人來了。你們倆去大門口迎接一下。”

兩人站到門口。如今天氣漸冷,天黑得也早,尚為戌時中,街上已經空蕩蕩的了。沫儿等得無聊,一次次地跳起來,去夠路邊小樹上殘存的几片葉子,抱怨道:“這麼晚了,哪有人來?”

文清四處探頭張望,道:“不會錯的,婉娘說有人來肯定有人來。”

正說著,見巷子口拐來一個人影,身形在昏暗的燈籠光線下十分臃腫。那人一邊慢吞吞地走著,一邊東張西望。

沫儿眼尖,一下就認了出來:“是柳公子!抱著寶儿!”

寶儿似乎睡著了,伏在柳中平的肩上一動不動。柳中平眉頭緊蹙,看見文清和沫儿,長吁了一口氣,微微一笑道:“打擾了。聞香榭可真難找。”

見寶儿睡著,兩人都不敢大聲,只管領著柳中平回了榭里。

婉娘已經在中堂等候。中堂六盞宮燈全部點亮,樓梯旁的陰影處不知什麼時候擺了一張貴妃塌,上面鋪了一張小錦被。見柳中平進來,婉娘二話未說,接過寶儿放在榻上,又拿過一床小被蓋在她身上,細細地將被角掖好,仔細端詳著她的小臉。寶儿比上次更加消瘦,臉色潮紅,嘴唇發青,小棉被下的胸口一起一伏,鼻翼微動,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柳中平看著婉娘做完這一切,默默無語。婉娘回頭,兩人對視了一眼,柳中平的一雙眼睛霎時間水霧迷蒙,壓抑和絕望充斥其間。

黃三進來斟了茶,婉娘和柳中平回到正堂的椅子上坐下。沉默良久,兩人几乎同時開口道:“寶儿她……”

婉娘停住,示意柳中平先說。柳中平苦澀一笑,低聲道:“與姑娘一面之緣,這麼晚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寶儿她……她今天哭鬧了一下午,非要來找姨姨,剛才睡著。”

婉娘輕輕笑道:“柳公子見外了,寶儿這麼可愛,我也很喜歡她呢。”

柳中平仰起臉——沫儿懷疑他是不想讓眼淚掉下來——過了一會儿,方輕描淡寫道:“寶儿這今天情況不太好,乏力,出虛汗,每次心悸起來口唇烏青,自己用手捶打胸口……”他扭頭看了一眼熟睡的寶儿,滿臉憐惜和悲痛,“我真想替她難受。”

“她娘……?”婉娘遲疑了下,問道。

“她……她在寶儿兩歲時不在了。”柳中平垂下頭,苦笑道,“我一直心痛她早逝,恨不得替她去了。如今卻慶幸,幸虧她不在,不用看著寶儿這個樣子。”

寶儿翻了個身,喘氣聲突然大了起來。柳中平一個箭步衝到了榻前。

寶儿閉著眼睛,癟了癟小嘴,帶著哭腔叫道:“娘,抱抱……”

柳中平跪在榻前,將臉埋在錦被上。

沫儿的淚珠儿在眼眶打轉,方怡師太去世之后,多少次他也像寶儿一樣,在夢中哭著找娘,可是夢中總也看不清娘的模樣;文清從小在聞香榭里長大,雖然不至于像沫儿一樣在外流浪,可是看到別的孩子在娘懷里撒嬌也不禁羨慕。如今聽見寶儿叫“娘”,兩人都牽動了心思,鼻子酸溜溜的,心里堵得難受。

寶儿揉了揉眼睛,目光飄忽著落在站在柳中平身后的婉娘身上,眼睛一亮,張開雙臂驚喜道:“娘,娘,抱抱……”

柳中平一震,臉色尷尬。婉娘遲疑了一下,過來抱住寶儿,姿態甚是僵硬。寶儿一頭鑽進婉娘的懷里,將小臉在她的衣服上不停地蹭來蹭去,嬌聲抽泣道:“娘,你是不是不要寶儿了?”

寶儿似乎真把婉娘當作了親娘,伏在她的懷里,帶著小女孩特有的嬌嗔和呢喃,奶聲奶氣道:“我喜歡娘身上的香味……娘,你別走,和爹爹和我一起去玩儿……”

婉娘在榻上坐了下來,原本輕攬著寶儿的手臂抱得緊了些,一手抱著她,一手在她瘦瘦的背部輕輕地拍著。寶儿安安靜靜將臉埋在她的衣襟里,貪婪地聞著她衣襟里的香氣,過了一會儿,她爬起來抱住婉娘的脖子,嘰嘰呱呱地開始說話:“娘,我好多話要和你說……我和爹爹見到大象啦,有兩個尾巴,爹爹說前面的是它的長鼻子……還有駱駝,不過我不喜歡,有些臭味……娘,爹爹說找香料給你,我也存了好多好玩儿的東西給娘呢……爹爹說寶儿要長大嫁人,嗯,我也嫁給爹爹,好不好?……”

柳中平站在旁邊,表情由尷尬變得凄楚。婉娘摸著寶儿的秀發,嗯嗯地應著。小花貓哧溜一下爬上婉娘膝蓋,衝著寶儿嗅來嗅去,似乎對有人占了它的位置有些不平。

寶儿漸漸安靜下來,終于伏在婉娘的肩頭睡著了。婉娘將她輕輕地放在榻上,重新蓋好被子。

柳中平又是感激又是抱歉,不知說什麼好。婉娘起身道:“柳公子,要不今晚就在聞香榭里安歇一晚吧。”

柳中平尷尬道:“不用了。實在對不住,今天下午她一直哭鬧個不停,沒辦法,我只好抱著找到這里。”

婉娘道:“不如這樣,柳公子自己回去,明天一大早再過來,寶儿就交給我帶一晚,如何?”

柳中平躊躇不語。婉娘吃吃笑道:“你是擔心我做不好寶儿娘?”

柳中平臉紅了,笑道:“姑娘說笑了。將寶儿交給姑娘我放心得很。我是擔心寶儿半夜醒來哭鬧,影響姑娘休息。”

婉娘道:“你叫我婉娘好了。我自有辦法,保證寶儿安穩一夜。”

柳中平回頭看了看寶儿沉睡的小臉,似乎下了很大決心,道:“那就麻煩姑娘了。”

婉娘笑道:“快走吧快走吧,閉門鼓要響了。”

送走柳中平,婉娘坐在寶儿身邊,不時撫弄一下她的頭發,或者幫她整理下被角,還真像一位母親的樣子。沫儿疑惑道:“你不會真想做寶儿的娘吧?”

婉娘一副沉醉的樣子,輕輕摸著寶儿的臉,一臉慈祥道:“唔,有個孩子真不錯。”

沫儿哂道:“你怎麼不自己生一個?”

婉娘毫不害羞,撫掌笑道:“好主意,我就自己生一個玩儿,權當是養個小玩具。”沫儿刮著鼻子羞她。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2:05

〔三〕

寶儿跟婉娘一起睡,一晚也未聽到哭鬧。第二天一大早,柳中平就趕了過來。寶儿已經起床,婉娘精心地幫她梳了小辮,在臉頰處淡淡地搽了胭脂,早餐時又喂她喝了一小碗的豬骨湯,看起來精神很多。寶儿也不再像昨晚一樣叫“娘”,而還是稱呼婉娘為“姨姨”,拉著她的衣襟亦步亦趨,就像一條小尾巴。

因為要制作龍涎香,柳中平和寶儿商量,等下午再來看姨姨,寶儿卻不肯走,並極其乖巧地道:“寶儿不會妨礙姨姨做活的,就在旁邊看著。”柳中平無法,只好陪著寶儿在聞香榭。

婉娘取了龍涎香來,拿出其中長條狀的,交黃三研碎。寶儿皺著小鼻子猛吸了几口氣,突然叫起來:“爹爹,是娘的味道!”再細細分辨,又噘起嘴巴,失望道:“不是。”

婉娘奇道:“寶儿對這種味道很熟悉,是不是?”

寶儿稚聲稚氣道:“我娘給我做的香囊和香粉,同這個味道有點像。”

柳中平無可奈何地笑笑,道:“寶儿說好不許打擾姨姨做事的。”

婉娘笑道:“不要緊。”

沫儿在菜園子邊的石頭下發現一堆土鱉蟲,大聲叫寶儿過去看,文清來抱了她去了。

柳中平見寶儿走開,道:“婉娘,在下實在不知說什麼好。”便將自己的家世、寶儿的情況和盤托出。

柳中平原是長安人氏,家中常年經營茶葉糧油生意,雖稱不上是家財万貫,也算是個富庶小康,“柳氏茶行”在長安一帶也小有名氣。柳中平性格豪爽,不喜約束,最喜周游四方,廣交朋友,這几年慢慢地將家族的傳統生意交給老管家經營,自己四處游玩,依仗對寶物鑒賞、玉石鑒定的獨到眼光,倒騰些古玩玉器,竟也狠賺了一筆。

五年前,柳中平到江南一帶游玩,認識了一位周姓女子,性情靈動,見識過人,兩人一見鐘情,很快便締結了婚約。婚后不久,周氏懷孕,柳中平將為人父興奮異常,便守在家里等待妻子臨盆。及周氏身懷六甲,一朋友相請,邀柳中平去臨汾鑒定一件玉器,道三五日即回。誰知就這几日不在,周氏不慎跌了一跤,不足八月便生了寶儿,周氏自己也元氣大傷,在寶儿不足兩歲時,一縷香魂悄然飄散。

寶儿几個月大小時,周氏已經發現寶儿不能大笑,一笑便口唇青紫,甚至昏厥,當時只道因為早產体質太弱,加上周氏照顧周到,尚不算嚴重。周氏去世,柳中平傷心欲絕,帶著幼女離開了長安,后來發現寶儿心悸症狀越來越明顯,便開始四處求醫問藥,這兩年多來,走遍了天南地北,從御醫郎中到游醫术士,各種正方、偏方都試了,寶儿卻越來越瘦弱,心悸發作的次數也愈發頻繁。

七八個月前,柳中平帶著寶儿到了嘉興,無意之中聽一個老郎中說石花的靈魄果可治心悸。可是石花長于陰石之中,很難探訪,柳中平帶著小女儿也甚為不便,便將寶儿放回老家,只身四處查找。找了半年依然空手而歸,寶儿身体也越來越差,憤懣之間,到一個酒館喝酒,認識了盜墓的刀疤臉楊虎,聽到關于神都洛陽紫羅口的聚寶盆一說,當即認定所謂的聚寶盆便是石花。

七月初,柳中平和楊虎來到汝陽,仔細查看了地形,發現潭下水向變化莫測,十分凶險,憑兩人的水性想挖出石花難度較大,于是重回長安,重金聘請了渭水漕運碼頭上的一個打手瘦子阮要。這個阮要原是海邊疍民,被漕運老總看中帶回長安,專司打撈、勘察河道之事,面冷心硬,是個只認錢不認人的貨色。三人約定九月中旬齊聚紫羅口,伺機挖出石花。寶儿多日未見爹爹,非要跟了來,柳中平無奈,只好帶了她,原本將她和奶媽安置在洛陽,結果寶儿不依,又帶著她一起住在紫羅口客棧。

婉娘聽完,問道:“寶儿心悸病加重,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在這之前怎麼樣?”

柳中平道:“內人去世,寶儿哭鬧多日,當時也不見嚴重,但我知道她有些先天不足之症,故帶了她四處周游進補,從江南回來后,心悸就屢屢發作了。”

婉娘道:“柳公子說紫羅口有石花,這個石花是什麼東西?”

柳中平愧然道:“這也是在下道聽途說。一位老郎中道,石花乃陰石吸收天氣精氣所生,產有一個紅色小角,可治百病。看寶儿難受,我自然是寧願信其有不願信其無。據聞陰石要用珍珠作引才能打開,我几乎購盡長安城里所有珍珠,所幸這几年小有積蓄,才不至于家道敗落。哪知道……”

他長嘆一聲,黯然道:“哪知道石花一說全是假的。我和楊虎、阮要下水探尋半日,几乎喪命,一袋珍珠撒了進去,也不見什麼石花。”

婉娘情知那晚之事,只裝作不知,問道:“楊虎和阮要二人呢?”

柳中平苦笑道:“本來也無甚交情,不過是我花大價錢雇來的。那晚水中極其古怪,像是有無數只手拉扯一般,在水下暈頭轉向,根本沒有什麼寶貝。等我清醒過來,已經趴在石梁子上了,也不記得自己怎麼上來的。”

柳中平見楊虎和阮要不見蹤影,衣服等都已不在,便以為他們回了客棧。等他吐盡了水趕回,卻發現他們倆都走了,並將他所帶銀兩珠寶席卷一空。幸虧柳中平提前在賬房處寄存了五十兩紋銀,足夠結賬雇車的了。

石花一事既敗,寶儿治愈無望,柳中平痛不欲生。那日買醉之后,下定決心要陪著寶儿開開心心地度過剩下的時日。第二日,柳中平趕回洛陽,回到奶媽和小廝住的客棧,打發小廝去兌了飛錢,帶著寶儿在洛陽游玩。

可是這几日寶儿特別容易哭鬧,常常一點小事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氣若游絲。前几日在胡人烤肉館遇到文清和沫儿,寶儿纏了几次說要找姨姨,柳中平總覺太過冒昧,不肯帶她來。昨天一天寶儿都悶悶不樂,中午飯也沒吃就開始哭。捱到天黑,寶儿仍稱要找姨姨,實在無法,柳中平自己抱了寶儿來到聞香榭。

婉娘聽了,笑道:“這也是我和寶儿的緣分,難得寶儿喜歡我。”

正說著,黃三過來了,原來龍涎香已經做研磨好了。婉娘心思一動,問道:“柳公子,聽寶儿說香料什麼的,莫非柳夫人也是擅長制香的?”

柳中平看著遠方,眼神空曠悠遠,然后微微笑了一下,道:“內人性格活潑,對什麼東西都喜歡嘗試。也不知道她哪里學的技法,制作出來的胭脂水粉也像模像樣,不過很少做。去世之前她也做過一些專門留給寶儿的香粉,可惜后來快用完的時候丟了。”

“是什麼香呢?”婉娘好奇道。

柳中平想了一下,道:“好像也是用龍涎香做原料的,但氣味稍有不同。我對這些香儿粉儿的不甚在意。”

婉娘道:“柳公子,柳夫人在世時沒說這些香有什麼用處嗎?”

柳中平一愣,“用處?這倒沒聽她說過。我以為這不過是些女孩子用的胭脂水粉罷了。因為原料少見,她做好了也舍不得送人,只留給寶儿用。”

婉娘沉吟道:“有一些香料可以抑制心悸症的發作,比如龍涎香,對心髒是極好的。我想柳夫人也是知道的,所以專門做了給寶儿。不過這種香粉療效,總是比不上醫藥。要不我來試試,也給寶儿配出一款香粉來。”

柳中平眼睛一亮,驚喜道:“真的?那敢情好。”做了一個長揖,“在下就不多說感謝的話了。”

婉娘掩口笑道:“不用感謝,我又沒說白送你。聞香榭里的胭脂水粉,可不同于滿大街的庸脂俗粉,價格也不菲,你要有心理准備。”

柳中平哈哈大笑,道:“婉娘性格直爽,甚為可愛。”

婉娘頑皮一笑,道:“可愛?難得有人說我可愛。跟你直說了吧,我其實看你條件尚可,付得起這筆錢,所以才向你推薦的。”說罷還調皮地吐了下舌頭。

寶儿抱著小花貓儿坐在菜地旁的石頭上,沫儿挖了一些土,和了一大團泥巴,和文清比賽“摔炮仗”:用泥巴捏一個碗狀的泥模子,底部要薄,口朝下用力摔在地上,碗底摔出一個破洞來,另一方就要給對方一塊正好糊在破洞上的泥巴,誰摔的破洞越大,就贏對方的泥巴越多。沫儿髒得像個泥猴子一樣,一會儿就將文清的泥巴贏過來了大半。寶儿哪里見過這種鄉村孩子的玩法,興致勃勃在旁邊拍手叫好。

婉娘拿起老頭儿給的手絹,仔細分辨了味道,看文清沫儿正玩得起興,也不叫他們,只叫黃三道:“拿杜康原酒來。再取三兩依蘭花,蒸了再淘。”

黃三先搬來一壇子,打開來酒香扑鼻。原酒是用純高粱固態發酵蒸出的第一道酒,純度高,味道香甜,以杜康家的為最。婉娘拿出一個手指粗細的竹木小提,打了半提,倒入一個白色玉碗里,然后加入五滿提的蒸餾水。柳中平饒有興致地看著婉娘做香粉,道:“如今就我一個大閑人,婉娘有什麼活可給我做的?”

婉娘盈盈笑道:“我可不敢。我還指望要個好價錢呢,你要幫了我,我還不得給你個折扣?這買賣不划算。你還是老老實實在旁邊看著吧。”說得柳中平也笑了。

那邊黃三已經將依蘭花瓣蒸上了。依蘭產于南方蠻夷之地,花朵甜美,香味厚重,以純黃色為最優,是婉娘從北市購進的。蒸了半個時辰,將花瓣擠壓,連同蒸餾出的黃色液体一起澄干淨了,淘出小半碗清澈的金黃色流質狀香露。這時文清和沫儿已經玩膩了泥巴,加上天氣有些冷,便洗了手,牽著寶儿來看婉娘制香。

婉娘先將龍涎香與稀釋過的原酒混合搖勻,再放入依蘭香露,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幽幽飄來,龍涎的輕浮和依蘭的厚重相互融合,氣味悠長而淡雅,凝重而不濃郁。

婉娘仔細聞了,又拿出昨天買的枯木,吩咐文清:“拿個小鋸子來,將這個鋸開。”這段枯木呈亮黑色,猶如被燒過一般,形狀扭曲,中部略鼓,看起來木質十分細膩,但是質地卻很輕。

沫儿誇口道:“哪里用得上鋸子?看我一把把它撅開。”

婉娘果然遞給他,笑嘻嘻道:“好,撅不開中午就不要吃飯了。”

沫儿掂量一番,這塊木頭不知是什麼東西,但和同等粗細的桐木的差不多,他曾經試過,一把就能將桐木從中折斷,估計這個也沒問題。遂一把接過,握緊兩端,用力朝自己大腿上磕去。

只聽他“啊”一聲大叫,將木棍甩在地上,抱著大腿跳了起來,倒吸著冷氣咝咝道:“這鬼木頭這麼輕還這麼硬!哎呀呀,我的腿呀!”

眾人哈哈大笑,婉娘一邊笑一邊道:“今天中午又可以省一個人的伙食了,三哥,中午不用做他的飯了!”寶儿連忙走過去,用手在嘴巴上哈了氣,然后在沫儿的腿上輕輕地揉了,學著平時爹爹哄她的口氣道:“揉揉就不疼啦。”沫儿齜牙咧嘴道:“還是寶儿最好。不像婉娘,又貪財又小氣,哼!”

文清拿了鋸子,與沫儿兩人來回拉著,地上掉下些暗色的木屑。沫儿嘲笑道:“你怎麼不用東西接著?這可是一兩銀子哪。”

婉娘笑罵道:“廢什麼話!記住了,中午不許吃飯!”

因為寶儿的病,柳中平這兩年來心底煩悶,即使表面談笑風生,內心總像是有一條看不見的線牽著,時不時地隱隱作痛,今天看到婉娘和沫儿斗嘴,一個率真,一個可愛,加上文清的善良,第一次感覺到輕松有趣。而且從昨天晚上寶儿來到聞香榭后,心悸一次也沒有再犯,不由得心情大好。

兩人鋸了一會儿,只聽哢的一聲,鋸條卡住了——原來這枯枝中間竟然是空的,表面只有半指厚。婉娘道:“停下。”拔下頭上的玉簪,在枯木上梆梆地敲了十几下,又放在耳邊聽了聽,道:“好了,接著鋸。”

沫儿和文清兩人手上增加了力度,一會儿工夫,就將枯木鋸成了兩段。婉娘拿起其中較長的一端,將口對准一個小陶罐,然后繼續用玉簪輕輕地敲。

枯木里傳來細微的沙沙聲,慢慢地,從里面退出半截胖胖的蟲子來,有小手指粗細。婉娘繼續玉簪繼續敲著枯木,蟲子似乎被敲得煩躁,用力扭動了一番,跌落在小陶罐里。

柳中平怕嚇到寶儿,不等她看見,已經抱了她起來,走到廚房去看黃三收拾淘具。

蟲子有一寸來長,通体黑紅色,縮在碗里一動不動。

文清撿起丟在地上的枯木,道:“這還要嗎?”

沫儿撿起一根小竹簽子,撥弄了一下,皺眉道:“真惡心,怎麼又是蟲子?”

婉娘道:“這個東西可比那塊木頭值錢多了。這是火蠶。那段枯木叫做炭木。”炭木長在火山口,通体焦黑,猶如被雷劈過一般;火蠶寄生于炭木中,以吃炭木為生,性溫熱,是補腎陽的良藥。只是火蠶從生到死僅有一個月,經過艱難采摘、長途販運,往往到了神都,火蠶已經死掉,炭木就沒用了。這條火蠶已經長了二十余天,再有几天便會死了。婉娘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朝天竺商人死命壓價。

婉娘將小陶罐放在火架上,命文清拿了火折子來,把兩段炭木點了。炭木看起來不大,又是中空,哪知還挺耐燒,兩條小小的炭木足足燃燒了有一炷香工夫。受到熱氣,火蠶似乎突然醒了,沿著碗底笨拙地來回轉圈,並試圖爬出來,又被沫儿挑得跌落碗底。几次以后,火蠶終于不動了,黑紅色的蟲体隨著加熱慢慢變淺,直到變成了灰白色。

婉娘拿來一把青玉小勺,輕輕一按,被烤焦的火蠶變成了一堆粉末。黃三過來,又細細地研磨了几次,這才將火蠶粉兌入到龍涎和依蘭做成的香露中。

火蠶粉自己是沒有味道的,一加入進去,香露原來的氣味突然發生了變化,猶如冬日的陽光一般,溫暖中帶著一絲涼意,在整個聞香榭里悄悄地彌漫開來。先吸入鼻腔的是清新甘洌的淡淡香味,等你細細地品了,又感覺到其中的振奮和熱烈,仿佛一株含苞綻放的紅梅,在清冷的陽光下吐露芬芳,那份挺拔孤傲與嬌媚優雅,熱情似火與清新淡雅,完美地結合在一起,沁人心脾,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柳中平見看不到蟲子了,便抱了寶儿,在旁邊觀看。一聞到香味,寶儿聳著小鼻子突然道:“啊呀,這個才是娘的味道!”柳中平滿眼驚喜,道:“好了?”嘴角漾出一個小酒窩。

婉娘道:“唔,現在還不行。要放置十二個時辰,几種香料的味道才能完全相融。”命黃三拿了兩個白玉瓶子,將龍涎香裝了,放在一處陰涼處。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2:18

〔四〕

做完龍涎香已經中午。柳中平稱早上來時已經讓隨行的伙計在溢香園定了位,一定要請他們吃飯。文清和沫儿一蹦三尺高,歡呼雀躍。

婉娘這個財迷自然也不推脫,只叫沫儿和文清去換衣服,柳中平帶了寶儿去洗手,婉娘自己逗弄著小花貓儿等他們。

聞香榭的門“哐”的一聲,被人一腳踹開。小公主一身青紗胡服,大搖大擺闖了進來,神態倨傲地瞟了一眼婉娘,道:“我的龍涎香做好了沒?”公蠣隨后跟著溜了進來,看著婉娘一臉歉意。

婉娘頭也不抬,道:“公主不知道擅闖民居是犯法的嗎?”

小公主從腰間抽出皮鞭,在空中甩了一個響儿,不耐煩道:“不要廢話,快說,龍涎香做好沒?”

沫儿換好了衣服,正好從樓上下來,一見小公主趾高氣揚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不等婉娘說話,自己便接口喝道:“你到底懂不懂規矩的?龍涎香是爺爺定的,你付錢了?如果沒付,就趕緊離了這里,別在這里討人嫌!”

小公主指著沫儿怒道:“你是個什麼東西,敢這樣和我說話!”

沫儿學著她的樣子,板著臉指著她道:“你是個什麼東西,敢這樣和我說話?哼哼,我是人,不是東西,你才是個不懂禮貌、盛氣凌人的東西!”

小公主氣結,瞥了他一眼,高傲道:“哼,懶得和你這樣的蠢人計較。”

沫儿吐了吐舌頭,也照樣學著道:“哼,懶得和你這樣的丑八怪計較。”

小公主一向自詡美麗,對自己的相貌相當自信,見沫儿說她丑,不禁火冒三丈,轉向公蠣喝道:“你是死的嗎?看到主人被欺負一句話都沒有的?”

公蠣顛儿顛儿地點著頭,結結巴巴勸道:“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婉娘逗著小花貓,站在旁邊笑盈盈地看著他們吵嘴。公蠣一見婉娘笑靨如花,不覺又痴了。

這邊小公主舉起了鞭子,沫儿連忙幸災樂禍道:“又要打人是吧?隨便你,你的跟班,打死了也是你的。打吧打吧,用力點。反正你大把錢,又有人哄有人疼,打傷打死個把小廝,再換新的就是了。”雙手抱胸,一副隔岸觀火的樣子。文清老實,以為沫儿火上澆油,連忙准備奪鞭子。

聽他這樣一說,小公主反倒放下了皮鞭,一臉怒意,道:“呸,你管我?我愛打不打!”公蠣縮在后面,小眼睛露出感激之色。

沫儿彎腰,做了請的姿勢,油腔滑調道:“請回。不送。”

小公主只氣得七竅生煙,待要發作,又不知說些什麼,只好蠻橫道:“誰說我要走的?公蠣,搬椅子來!”

沫儿眼珠一轉,恍然大悟道:“你不走,莫非你想來我們聞香榭里做個門房?”轉頭對婉娘道:“我們去吃飯吧。這里交給這個門房看著,安全得很。”

小公主氣得半死,一聲嬌喝,揮著鞭子朝沫儿頭上甩去,文清在旁邊一把奪過,隨手丟給了公蠣。柳中平抱著寶儿從廚房那邊走了過來,看到小公主,頓時一愣。

沫儿躲在婉娘身后,叫道:“走啦,快餓死了——小討厭,人家要去吃飯了,你還不走?”最后一句卻是對小公主說的。

小公主暴跳如雷,挽起衣袖,正待衝上去替婉娘管教小廝,一轉頭,看到白衣飄飄的柳中平,霎時間猶如換了一個人一般,臉上戾氣全無,呆愣愣地看著他,喃喃道:“原來你在這里。”

寶儿回過頭來,看到小公主,從父親懷里掙脫下來,甜甜地叫道:“姐姐。”

小公主蹲下身,伸開雙臂,認真道:“不要叫姐姐,要叫小姨姨。”寶儿卻折了個彎,去抱住了婉娘的腿。

柳中平微笑道:“好久不見,姑娘可好?”

小公主訕訕地收回雙臂,眼圈紅了,低聲道:“不好,我到處找你。”

柳中平劍眉微揚,無奈道:“姑娘說笑了。”

婉娘放下小花貓,抱起了寶儿,笑道:“既然是老相識,不如一起去吃飯吧。”

柳中平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又停住了,只臉色凝重地走了過來,伸手來接寶儿。哪知寶儿緊緊地抱住婉娘,不肯松手。如此一來,婉娘抱著寶儿,柳中平站在她身后,低聲和寶儿商量不要累到姨姨,顯得他們三人像是一家一樣。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奇怪,誰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公蠣和小公主眼神復雜,又是失望又是醋意。沫儿和文清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儿,卻不知道怎麼回事。

婉娘顯然意識到了,笑吟吟將寶儿放下,柔聲道:“寶儿乖,自己下來走如何?”寶儿聽話地點點頭,文清上去拉了她的手。

沫儿催促道:“餓死了!走吧。”

婉娘走到前面,道:“小公主,一起去吃飯如何?”小公主卻不理她,只管淚眼蒙眬地看著柳中平。

婉娘笑道:“柳公子,你怎麼得罪這位小姐了?還是我們先去,你好好給人家賠個不是。”

本來這是在聞香榭,婉娘作為主人說這話一點也不為過,但在小公主聽來,卻像是婉娘故意顯示她與柳中平的交情更深一般,一時醋意翻滾,將皮鞭重重地丟在地上,冷哼了一聲。婉娘也不在意,只管笑著帶著寶儿等人先走了。

公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伸著脖子看看小公主,又看看婉娘的背影。小公主喝道:“公蠣,到門口去!”公蠣連忙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這個被稱為小公主的,原本是鰲公的孫女。鰲公因祖上曾救過太宗皇帝,被封為世襲開國候,傳至鰲公已經第七代,只襲爵位,在朝堂並無實職,但鰲公在神都自有產業,並每年從朝廷按照從三品領取供奉,十分的逍遙自在。鰲公有八個男孫卻只有一個女孫,小名就叫“明珠”,打小儿也如明珠一樣捧著哄著,嬌慣異常,在家里說一不二。七八月前,因為一件小事,賭氣離家出走,到江南游玩。適逢柳中平帶著寶儿江南一帶求醫,兩人同乘一座游船。但她性格刁蠻,因座位、飲食等不住與船家發生摩擦,柳中平看不過眼,便出面從中調停,並對她的不講理進行了勸解。她從小見到的,都是圍著她轉,不曾受過半分委屈,聽他教訓自己,先是不服,后來慢慢竟然漸漸轉為愛意,覺得只要跟了柳中平在一起,又安全又穩妥,便毫不矜持將這種愛意表達出來。

柳中平為她解決糾紛,原本是自己心里煩悶,聽不得吵鬧,再說看她一個小女孩獨自出門在外挺可憐的,並無任何非分之想。后來見她目光有異,加上也沒找到醫治寶儿的良藥,便婉言告知兩人不可能,也不聽她的解釋,帶了寶儿自行離開。

兩人在嘉興相處不過十余天,但對小公主來說,柳中平是她遇到的第一個與眾不同的男人,成熟大度,小事上不計較她的任性,是非面前不縱容她的蠻橫,見識高遠,言談優雅,正符合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對意中人的一切想象。柳中平不辭而別,非但沒讓她斷了念想,情愫反而如噴涌的潮水,不可遏止,心里暗暗發誓,走遍天南地北也要找到他。几個月來,她將柳中平言語之中提到的長安、幽州、衡陽等地逛了個遍,也沒能找到柳氏父女,直至九月初,才失望返回神都。小女儿心思不好訴與人說,脾氣越發暴躁,新做了她跟班的公蠣便倒了霉,成了她的出氣筒。

柳中平當時只想著此生不會再遇見,哪知如此巧合,在聞香榭里碰上了,加上寶儿對婉娘的依賴,造成這麼個尷尬場面。

一時兩人都有些沉默。小公主嬌聲道:“人家找你好久了,沒想到你也在洛陽……你怎麼和聞香榭的老板娘認識的?”后一句話里滿是醋意。

柳中平淡淡道:“我來聞香榭為寶儿求一款香粉。”態度客氣而疏遠。小公主跺腳道:“你……人家這麼辛苦,你一句話都沒有麼?”

柳中平無可奈何,抱拳道:“明珠姑娘,在下知道你的一片心,但是年齡性格等確實不合適,我又帶著寶儿,請姑娘還是不要執著于此事。在下告辭。”說罷扭身便要走。

小公主沒想到好不容易找到他,竟然同上次告別時一樣,根本不容得她多說一句,一口就回絕了她,頓時激起了傲氣,冷然叫道:“你不要自作多情,我早就改了心思了!”

柳中平微微一笑,頷首道:“如此甚好。姑娘保重。”嘴角微揚,眼神憂郁,一張略顯消瘦的臉在陽光下棱角分明,那種不可言狀的俊朗飄逸剎那間讓小公主意亂情迷。

見柳中平轉身離去,不帶一絲猶豫,小公主頓時滿腹委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囁嚅了一下,終于大聲叫出來:“你看上了聞香榭的老板娘,是不是?”

柳中平回頭,皺眉道:“明珠姑娘請不要胡亂猜測。”快步走出聞香榭。

小公主氣急敗壞,叫道:“等等我!”氣鼓鼓追了上去。正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公蠣一見,連忙閃到一邊,等兩人走出去,才將聞香榭的大門關了,躡手躡腳跟在后面。

柳中平無法,只好慢下腳步,等了小公主一起,但板著臉一句話也不說。

婉娘等已經在溢香園等候。婉娘座位左邊,依次坐著黃三、文清、沫儿,寶儿玩了大半天,看起來有些困了,偎在婉娘的懷里,皺著小眉頭,婉娘輕輕地拍著她。文清沫儿已經迫不及待地點好了菜,單等人齊了便可上菜。

小公主搶先一步跨進房間,並不和眾人打招呼,昂然巡視了一番,對婉娘狠狠地剜了一眼,一把推開沫儿,盛氣凌人地指著婉娘右邊道:“你坐那儿去。”沫儿懶得和她計較,走過去坐下。寶儿聽到響動,微微睜眼看了一下,又昏昏睡去。

小公主拉開沫儿旁邊的座位,對隨后進來的柳中平道:“你坐這儿。”自己坐了沫儿原來的位置,和柳中平並肩,挑釁地望著婉娘。婉娘嘻嘻一笑,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公蠣不敢坐,站在小公主身后侍候著。柳中平從婉娘手中接過寶儿,回頭對小二道:“上菜吧。”

事后文清和沫儿談及,認為這頓飯吃得最不舒服的,就是柳中平了。小公主為了表現自己與柳中平關系的非同尋常,不住地給他夾菜,並無視周圍他人,只纏著柳中平問東問西。柳中平不好讓她過于難堪,那邊又恐冷落了聞香榭等人,只好應付几聲,如坐針氈,早早地就丟下筷子不吃了。好在婉娘溫婉可人,並不生氣,但總帶著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這滿桌的美食都便宜了聞香榭的几個人了。

看文清和沫儿吃飽了,婉娘站起身道:“多謝柳公子相請。我們先行告辭,請明天下午派人來取香粉。”

柳中平抱著熟睡的寶儿,連忙起身恭送。小公主在旁邊低垂著雙眼,悻悻道:“早就該告辭了,也不嫌礙人。”柳中平怒喝道:“明珠!”

沫儿是個嘴上不吃虧的,不待婉娘說話,早就接了口,道:“到底誰礙人?柳公子今天請聞香榭,有個人不請自來,自己臉皮厚就罷了,還多嫌起主客來了。這世道真是變了,小姑娘的臉皮都賽過城牆了。”他並不看小公主,而是吊儿郎當,四處張望。

小公主“啪”地一聲將手中的筷子擲在桌上,站起來指著沫儿道:“你說誰臉皮厚?”

沫儿做了個鬼臉,嘻嘻笑道:“我哪里知道?你別對號入座。其實,你的臉皮哪里能跟城牆比,”他一本正經道,“你的臉皮比城牆還厚呢,是城牆的拐角處!”說完拉著文清就跑,留下小公主在后面張牙舞爪,無處發泄,轉身斥罵公蠣。

柳中平忍無可忍,低聲喝道:“你鬧什麼鬧?”

小公主頓時眼圈紅了,低頭道:“我還不是在乎你?”煞是楚楚動人。

寶儿動了一下,柳中平連忙噤聲,輕輕拍了拍,哄她重新睡著,這才沉聲道:“明珠姑娘,請你自重,在下與你萍水相逢,並無交情,還是不要讓人誤解好。”

小公主心里又急又恨,臉色瞬間有些掛不住,脫口反駁道:“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看上了這個脂粉店的老板娘了吧?呸,一個又俗氣又粗鄙的婦人!”

柳中平大怒,一言不發,抱了寶儿走出房間,丟了一錠銀子給小二,轉身就走。剛好門口一輛馬車,跳上馬車便走了。

小公主追了出來,叫道:“你住在哪里?”馬車粼粼已經遠去。公蠣誠惶誠恐地跟著后面,小公主回身給了他一個耳光,哭道:“你還不去跟著馬車?”公蠣的臉上霎時出現五個手指印,他揉著臉,皺著眉,一溜煙儿地去了。

從小到大,小公主看中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一般的東西,只要她張口,便有人送到她手上;稍顯貴重或者比較難辦的,只要她哭了鬧了,再撒一下嬌,爺爺以及几個哥哥就會千方百計地弄了來給她。可是這次,她用盡了辦法,也得不到柳中平的愛。在找他這几個月里,她想過多次,如果見到他,她願意按照他喜歡的樣子變得聽話懂事,並會學著做一個疼愛孩子的后娘……她也自信滿滿地認為,只要找到了柳中平,她一定能夠使他愛上她,讓他像疼寶儿一樣地疼自己。然而真的見面了,局面根本不是她所能控制的,柳中平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涼風習習,街上人來人往,沒人注意到一個小女孩的失魂落魄。小公主獨自站在溢香園的門前,手足無措盯著馬車遠去的方向,思緒猶如海浪般翻滾。她只是一個被慣壞的孩子,並不知道有些東西是求也求不來的。而且,在她的腦海里,不存在“反思”或“自省”的詞語,她不認為自己的舉止有何不當,而是將這次會面的慘敗收場歸結與婉娘。柳中平看那個聞香榭的老板娘的眼神,分明有一種別樣的欣賞和溫柔。一瞬間,她甚至想去告訴爺爺,要爺爺出面懲治婉娘,轉念一想,如果告訴爺爺,自己喜歡上了一個帶著孩子的中年人,爺爺定會雷霆大怒……

公蠣垂頭喪氣地回來了,躲躲閃閃道:“馬車跟丟了。”小公主瞪著他,連責罵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公蠣賠笑道:“反正明天他要來取香粉,不如我們來這里蹲守,如何?”

小公主哼了一聲,悶頭走在前面,心中一團煩亂。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2:31

〔五〕

龍涎香經過一天一夜的放置,味道比昨日更加悠長。婉娘拔了瓶塞,眯著眼睛一副沉醉的表情,得意洋洋道:“唉,連我都佩服自己了。老頭儿說得不錯,神都洛陽比得上我婉娘制香的一個也沒有,嘿嘿。”

文清道:“做了兩瓶,是有一瓶送給寶儿的嗎?”

沫儿問道:“婉娘,這香粉是不是可以治療寶儿的心悸?”

婉娘猶自沉浸在自我陶醉中,搖頭晃腦道:“治療倒說不上,但是一定可以抑制心悸發作的次數,嘿嘿,這次看柳公子怎麼謝我。”

沫儿疑惑地拿過聞了聞,道:“為什麼給那個臭丫頭的和給寶儿的一樣?”

婉娘沒有回答,卻說道:“寶儿的娘也算是個制香高手——嗯,雖然比不上我——她去世之前也留給寶儿一瓶龍涎香。不過在江南時丟了,之后寶儿的心悸症便頻頻發作。文清沫儿,你們說這瓶龍涎香怎麼丟的呢?”

文清撓了撓頭,茫然道:“肯定是游玩時不小心丟了。”

婉娘搖頭,“不會,這是寶儿娘的遺物,柳中平肯定看得比命還重,怎會如此不小心?”

沫儿不耐煩道:“你不用繞彎子了,看那丫頭的樣子就知道,肯定是她偷了。”

文清心地善良,不願惡意猜度人,道:“也許是她撿了去。”

沫儿搶白道:“既然是寶儿娘的遺物,柳中平這麼細心的人,怎麼會丟了,給她撿去?”

文清細想,覺得沫儿說的有道理。小公主偷偷拿了作為紀念,寶貝得不得了,所以才會因被迫送人而如此氣急敗壞。

沫儿疑惑道:“她不知道這個香粉的用處吧?”婉娘沉吟道:“她若知道這個香粉關系到寶儿的性命,還不至于如此任性。也不知是寶儿娘當年沒交代,還是只是誤打誤撞留給寶儿的,看樣子連柳中平也不知道配置的龍涎香可以抑制心悸症。”

原來凡心髒病者,皆為陽虛,陽氣不足則陰血不生。在生理上,陽氣是化生之本;在病理上,較之陰精,陽氣更易受損;在治療上,陽易驟生而陰難速長。所以,治療心髒病症,必用興陽之法,方可得心應手;而其中最為關鍵的是腎陽。腎陽不足,則心髒動力不足;為了維持全身血液運轉,中樞神經便會刺激心髒加快搏動,于是就會出現早搏、心跳無力、心悸等症狀。龍涎香、依蘭、火蠶等皆為陽性,龍涎香、依蘭可補心陽,而火蠶可補腎陽,且寶儿年幼,這條將死的火蠶正好合適;三廂調和,相得益彰,雖不能治愈心悸,但可緩解。

沫儿見說,便使勁儿吸了几下,道:“既然對心髒好,我也要趁機多聞聞。”婉娘劈手奪了過去,笑道:“你壯得像個小牛犢子,不要浪費我的香露!”

文清擔心道:“也不知寶儿昨天晚上哭鬧了沒有。”

沫儿道:“這款香露配料貴是貴了些,但也不是什麼難配的料,比以前做的什麼三魂香、焚心香什麼的還簡單些,怎麼柳中平走遍中原,都沒有找到這種辦法呢?”

婉娘得意道:“你懂什麼?龍涎香和依蘭自然沒什麼,但火蠶的用法可是我獨創的,缺了火蠶,龍涎香和依蘭合露不過是一款醒腦提神的香露罷了,哪里還有特殊功效?也不知道寶儿娘當初做龍涎香時在里面放了什麼,味道和這個差不多,想來也是補充腎陽的東西。”

文清佩服道:“婉娘果然是高手!”

沫儿哂道:“高手總要別人誇才有意思吧,哪有自己天天誇自己的?”

婉娘喜笑顏開道:“還是文清最客觀,不像沫儿這麼刻薄。”

沫儿道:“呸,我才不屑于與你相互吹捧呢!”

聽到寶儿的病情可以緩解,文清和沫儿都十分高興,中午喝了一大碗的漿面條,懶洋洋地躺在椅子上曬太陽。婉娘上樓小憩。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甚為急切。沫儿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首先想到,是不是寶儿心悸症犯了?

兩人飛快開了門,卻見老頭儿一臉焦急地站著門口,這才放下了心,連忙將老頭儿往里面讓。

老頭儿皺著眉頭,整個紅亮的腦門上一層細汗,連聲發問:“婉娘呢?婉娘呢?快叫婉娘來,了不得了!”

話音未落,只聽婉娘笑著道:“又怎麼啦?你怎麼也變得像沫儿一樣,整天火燎蹄子似的?”搖曳生風地從樓上下來了。

老頭儿抹了一把汗,拍著自己的腦袋沮喪道:“別提了,那丫頭昨天回去,如瘋了一般,在家里又哭又鬧,把跟班的公蠣和几個小丫頭打了遍,而且指名道姓要找我賠她龍涎香。”

文清連忙道:“爺爺,龍涎香已經做好了,你拿給她就是了。”

老頭儿的臉皺得像個曬干的茄子,道:“這丫頭不講理,現在她不要聞香榭的香粉了,非要我賠她原來的那瓶。”

沫儿氣道:“這不是無理取鬧嗎?用都已經用了,難道還退得回去?”

婉娘悠閑地修著指甲,頭也不抬道:“寄存了希望與情感的東西,沒了就沒了,你即是真將她那瓶照原樣還給她,她照樣不開心。”

老頭儿哭喪著臉道:“關鍵是她如今訛上我了,一大早就把我叫去,罵了我一個上午。”

沫儿眼珠一轉,道:“爺爺,要不你出去避避風頭,離開洛陽一段時間,等那瘋丫頭瘋夠了再回來。”

老頭儿沮喪道:“沒想到我臨老了還得背井離鄉,唉!”

婉娘忍不住笑道:“多大點事儿!不過是出去游玩几日就回來,哪里就稱得上背井離鄉了?”

老頭儿認真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人越老,越不想離開家鄉。我如今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守著我的老窩。唉,唉!”嘆氣聲一聲高過一聲。

婉娘道:“好了好了,等她來了我幫你勸說一下。”老頭儿悶悶不樂地坐下,也沒心思和沫儿逗著玩。

修完指甲,婉娘伸了個懶腰,道:“文清去開門。”

原來柳中平來了。相互施過了禮,沫儿連忙問道:“寶儿呢?寶儿怎麼沒來?”

柳中平道:“寶儿睡了。”

昨天回到客棧,寶儿醒了,又要哭鬧著找婉娘。柳中平覺得總這樣麻煩人家十分不妥,便不肯帶她來,好說歹說地總算哄了下來。但是晚上睡得極不踏實,寶儿心悸屢犯,嚇得柳中平一夜沒合眼。直到上午時分寶儿才沉沉睡去。看她熟睡,不忍叫醒,便自己來取香露。

文清拿了兩瓶龍涎香來。婉娘見老頭儿無精打采地坐在一邊,只管遞了一瓶子給他,拿過另一瓶滿的,對柳中平道:“這個龍涎香,要涂于膻中穴,一天兩次。平時可隨身攜帶,心悸症發作時拿出嗅一嗅。當然,也不能指望這個痊愈,只是可以緩解些時日,慢慢地再找根治的法子。”

柳中平接了龍涎香,一揖到底,感激涕零道:“大恩不言謝。”解下身上佩戴的一只蝶形玉佩,“實在無以為報,這是我祖上傳下來的一只雙蝶羊脂佩,就送給婉娘做紀念。”這塊玉佩呈橢圓形,下半部飾有牡丹紋,正反兩面各雕琢一只蝴蝶,中部鏤空,雙翅及腹部等紋以陰線刻畫,蝴蝶雙眼處各鑲嵌了紅色寶石,質地細膩,潔白潤澤,狀如凝脂。婉娘也不推讓,笑著接過來放入懷中。

大門“哐咚”一聲大響,被人踹開了。沫儿跳起來罵道:“你到底懂不懂禮貌的?門踹壞了你賠啊?”

小公主臉色蒼白,腳步重得能將地面跺出一個個坑來,“蹬蹬蹬”走到柳中平身邊,一言不發,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龍涎香,“嘩啦”一下摔在了旁邊樹下的石凳上,玉瓶子摔得粉碎。接著又飛身從正在呆傻的老頭儿手里搶起另一瓶,朝石桌狠狠摔去。文清一個飛扑企圖接住,但已經晚了,花露飛濺,香氣四溢,玉瓶儿的碎片划過文清的額頭。

事情就發生在一瞬間,眾人似乎都沒反應過來。小公主摔了兩瓶花露,插著腰看了看眾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雖然有些小小的心虛,但仍强撐著示威道:“哼,什麼破香粉!看我不砸了這個香粉店!”

誰也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結局。婉娘看著柳中平,一臉痛惜。文清用手捂著被划破的額頭呆呆發愣,老頭儿也在一旁瞠目結舌。

沫儿再也按耐不住,衝上去叫道:“你這個惡毒的丑八怪!你害了寶儿了!”

柳中平目光呆滯,膝蓋一軟,無聲地跪了下來,將手指狠狠地插向泥土里。

小公主並沒有像以前一樣張牙舞爪地反扑過來,她已經發現柳中平的異樣了。

其實老頭儿剛到沒多久,小公主就跟著來了,偷偷躲在對面的花木叢中。看到柳中平進來,她就趴在門邊偷聽。先是婉娘講解龍涎香的用法,接著柳中平將自己的玉佩送給了婉娘——想當初,她也曾懇求他送一個定情物給她,卻被他一口回絕,便是那個龍涎香,里面已經沒多少了,他還是看得跟寶貝一樣緊。如今,他嘴上說給寶儿定做香粉,實際上卻與婉娘私贈信物。一時間不由得怒火中燒,醋海翻騰,不由分說衝了進去將兩瓶子香露都摔了個稀碎。

剛看到眾人的表情,她尚未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香粉麼,又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摔了就摔了,大不了再做,能有什麼?她愛柳中平,她急切地想得到他的重視,而因此恨上了聞香榭,恨上了婉娘。在門前守候之時,她只是想見到他,跟著他,看他住在哪里;即使衝動地衝進去摔了香粉,雖曾閃過一絲的后悔,她也不認為事情不可收拾。等看到柳中平的絕望和頹廢,她才突然覺得事情不對勁儿。

太陽不知何時躲進了云層,天色昏暗,冷風習習,龍涎香縈繞的香味讓人渾身無力,仿佛它並非能夠提升精神,而是讓人頹廢一般。空氣已經凝結,一干人等就這麼呆愣愣地相對,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柳中平垂著頭跪了半晌,失神的眼窩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這是她的命。我回去了,她醒了看不到我,會哭鬧的。”自己扶著椅子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朝門口走去,几個手指指甲翻轉,混合了泥土的血,滴落在白色的袍衫上。

婉娘、文清和沫儿默默地跟在后面。小公主抬了下腳,想跟上去,又惶恐地站住了。

顯然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大事,而且這個大事是她造成的。恍惚中,她記得沫儿朝她大吼“害了寶儿”,是誰害了寶儿?

送走了柳中平,婉娘看到小公主仍然一臉凄惶地站在院中,嘆了口氣,轉向老頭儿道:“送小公主回去吧。”

小公主拉住婉娘的衣袖,嘴唇哆嗦著道:“我……我怎麼了?”沫儿和文清怒目而視。

婉娘苦笑了下,道:“沒什麼,你回去吧。”

小公主渾身顫抖起來,拉著婉娘不放,“香粉……香粉還可以再做的,是不是?”

婉娘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道:“回去吧。碎了就碎了。”

老頭儿顯然也看明白了其中的緣故,過來拉了小公主道:“走吧。”

小公主突然嗚嗚咽咽地哭起來,眼里的絕望,一點也不比柳中平的少。

老頭儿和小公主走了,留下文清和沫儿悲憤交加,無處發泄。沫儿飛出一腳,狠狠地將甬道旁邊一塊碗口大的石頭踢飛,疼得抱著腳丫獨腳亂跳,一邊哇哇大叫,一邊吼道:“婉娘,你為什麼不對那個臭丫頭說,她害死了寶儿?”

婉娘的目光穿過圍牆,落向無盡的遠方,半晌才淡淡一笑道:“這便是命數。任你千般努力,命里無時終須無。”沫儿愣住。這句話,是說寶儿,還是說小公主,還是說她自己呢?

其實沫儿知道,不用明說。小公主並不傻,她只是被寵壞了。每個人的成長都要付出代價,只是她這次的代價太大了些。沫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將鞋子脫了揉著腳趾,氣鼓鼓地道:“可憐的寶儿。”

文清嘟囔道:“最可憐的是柳公子,好不容易有個希望,一下子又破滅了。”

沫儿揉著腳,沉默良久,方道:“婉娘,龍涎香和依蘭的原料榭里還有,不如我們去南市、北市和西市的各家香粉店再走一圈,看看能不能找到火蠶,重新給寶儿配制,如何?”

文清眼睛一亮道:“我去套車!”

婉娘疲憊道:“你們去吧,去三哥那里拿些銀兩。我累了。”

昏黃的太陽透過薄薄的云層,猶如被煎干的蛋黃一般,無精打采斜掛天幕。街邊老樹肅立,寒鴉聲聲,偶有寒風習習,吹得行人拱背縮肩。冬天,真的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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