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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二部】玉露無心《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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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4:16
標題: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二部】玉露無心《全文完》
聞香榭2
玉露無心
作者:海的溫度
【內容簡介】:
《聞香榭》系列第二部《玉露無心》。繁華的大唐洛陽城里,有座神秘古怪的聞香榭,傳聞老板娘婉娘並非凡人,能制作出各種滿足人心願的胭脂水粉。
不知不覺中,賣身聞香榭十年的小乞丐方沫儿已在此間半年多。群芳髓、同心露、忘憂香他與文清一起幫婉娘調制出各種秘香異粉,也見識了無數世間罕見的珍奇花草。正當沫儿逐漸放下戒備,將聞香榭當做自己家時,卻無意間發現啞叔黃三能開口說話,婉娘與邪惡堂主香木有千絲万縷的關系,更偷聽到自己是被養在此處做洛河祭品的真相....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4:35
引子
〔一〕
伊闕兩岸,秋風乍起,天氣漸漸轉涼。一個衣衫襤褸的打漁老漢,慢吞吞搖著一葉小舟,從洛水濃重的霧氣中穿出,撒下今晨的第一次網。
一網上來,空空如也,又連撒了几網,網網皆空。
這里位于伊闕兩岸山梁之下,峭壁高聳,洞穴林立,相對偏僻些,本以為可打個魚蝦滿倉,一大早便趕了來,哪承想也是一無所有。老漢心有不甘,將卡在網眼的枯枝爛葉一點點清理干淨,跪在船板上磕了几個頭,禱告道:“龍王保佑,保佑我最后一網打到大魚,我給您供個大豬頭!”
龍門香山經過洛水多年衝刷,下面山体形成一個巨大洞穴。洛水旋轉一圈后順著主河道奔流而去,在此處形成一個深潭,表面看潭水平靜如鏡,實際下面暗流涌動,凶險万分。老漢打漁多年,知道越是險峻之處,越容易藏有大魚,便決定鋌而走險,奮力將小船搖了進去。
誰知估計不足,小船一進入山洞便不受控制,瘋狂打轉。老漢自負水性良好,不肯退卻,憑借自己多年的掌舵經驗,順著急流拼盡全力控制小船,凝神觀察水面。
恍然間,隱約看見水面下白光一閃,似有一條銀色大魚在水下游弋,划出一條淡淡的波痕。老漢精神一振,拉起漁網,正要撒下,只聽嘩啦一聲巨響,水面正中出現一個簸箕大的漩渦,接著噴出一股藍綠色的火焰,小船跟著水流急速轉圈,老漢站立不穩,手中的網斜斜撒向了漩渦,恰巧此時,一個龍頭龜背的巨型怪物從漩渦中冒出,整個漁網不偏不倚剛好將其腦袋罩住。
老漢嚇得傻了,喃喃道:“老天爺,這是驚了龍王了!”欲要跪下磕頭,可小船飄忽,只怕一不小心便要葬身洛水,本能地一手拉緊漁網,一手控制槳櫓。那怪物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吼,不再追逐銀色大魚,轉過頭來瞪著老漢,嘴巴突然噴出冷冷的藍色火光,寒意徹骨。火光所到之處,水面瞬間凍成了白色。
老漢渾身哆嗦,手腳麻木,再看小船前端已經凍在冰面上,眼見怪物嘴巴大張,下一個火焰便要噴出,不由大驚,驚慌失措逃至船尾,一個跟頭栽入水中,反倒覺得暖和些。
那怪物輕松將漁網撕做兩半,飛快追來。老漢見其水下身体一丈方圓,黑黝黝的背甲爍爍閃光,更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一個猛子往下潛去,抱住水底一處凸起的墨綠岩石。龍頭怪物銅鈴般的眼睛朝這邊掃視了一眼,竟然轉身游走了。
老漢暗自慶幸,正要浮出水面換氣,抱著的岩石突然一陣晃動。定睛一看,自己抱著的哪里是什麼岩石,而是一只巨大的癩頭大黿的腦袋,陰森森的小眼珠發出暗綠色的光,正凶狠瞪著自己。
老漢驚魂未定,欲要逃離,被它張嘴咬住了左臂。老漢知道,大黿咬住獵物絕不松口,不由大急,情急之下不由慌亂,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冰冷的河水,全力掙脫。正絕望之際,隱約覺得身后紅光一閃,一條丈長的錦鯉一躍而過,在大黿的癩頭狠狠一啄。
大黿吃痛,將老漢咬得更緊。一陣劇痛襲來,大量的河水灌入肚中,老漢手腳伸展,很快便人事不知。
※※※
不知過了多久,老漢醒了過來,張嘴便要呼救,卻發現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小船上,正飄蕩在龍門碼頭附近。一個黝黑的青年漁夫搖船經過,笑道:“你是來打漁還是睡覺?一個早上,就見你呼呼大睡了!”周圍几個漁民哈哈大笑。
老漢一骨碌爬起來,看看衣服,渾身上下還是干的,但漁網卻不見了,撓頭訕笑道:“今日起得早了,犯困。”心中納悶不已——難道剛才的遭遇竟然是做夢?
經這一嚇,老漢無心打漁,拋錨上岸。回到家中,依然覺得寒冷徹骨,取出一件薄棉衣換上。無意中看到自己的手臂,不由愣了。
左臂上,上下各有四個巨大的尖利齒印,呈淺月牙形,從手腕一直延伸到臂彎——老漢多年打漁,自然認得,這是黿的齒印,只是大得驚人。
〔二〕
夕陽西下,氣溫漸寒。洛陽城郊外,原本游人如織的邙嶺不見了往日的喧鬧,只有一個身著桃色小襖的妙齡女子在山間小路上走走停停,不時翹首張望,眉眼間含羞帶笑,似在等人。
她是附近農戶的女儿,名字叫做小桃,長得濃眉大眼,唇紅齒白,雖然皮膚略顯粗糙,但也算是青春靚麗。她正在等的,是她的心上人張生,一個販賣糧食的外鄉男子。因爹爹不同意,兩人只好選擇人少的黃昏時分偷偷出來約會。
不大一會儿,張生鬼鬼祟祟地出現在山路上。小桃有心讓他著急,調皮一笑,閃身躲入路旁的一塊大石后,只待張生靠近便跳出來嚇他一跳,卻突然嗅到一股奇異的香味,似花似果,悠長細膩,沁人心脾,說不出的好聞。
如今已經初冬,草木枯澀,秋葉落盡,早過了花開的季節。小桃不禁好奇,循著香味來到大石后,只見山石縫隙中,不知何時長出一株通体朱色的花草,紅色的葉片如同玉雕一般晶瑩水潤,嬌艷欲滴;紅中泛翠的枝干隨寒風輕輕擺動,如同美人曼妙的腰肢,雖然無花,卻比最美的花儿還要動人,配上這種難以描述的異香,不由讓人心曠神怡。
小桃對附近地形、草木了如指掌,從來沒見過這種植物。見此尤物,不由大喜,興衝衝地把臉湊上,拉過頂端最為嬌艷的葉片猛嗅,聽到腳步聲漸近,也不回頭,嬌聲叫道:“哥哥你快來看。”
話音未落,花草中突然伸出一只白森森的枯手一把按在她的天靈蓋上。
※※※
張生聽到響動,快步走了過來,笑道:“小桃子,發現什麼好玩儿的了?”見小桃腦袋低垂對著山石一動不動,伸手將她肩頭一拍。
小桃扭過頭來,雙眼凸出,口唇歪斜,表情怪異地瞪著張生。張生吃了一驚,体貼道:“你不舒服嗎?”話音未落,小桃的一雙眼珠子突然爆出,帶著紅血絲掛在臉頰上,眼眶中間慢慢伸出一片血紅色葉子來,微微抖動。
張生呆若木雞,只聽小桃体內發出一聲咝咝的響聲,她豐滿的身体瞬間干癟,鼻子、眼睛、嘴巴里紛紛長出葉子根須來。片刻工夫,身上的血肉消失不見,只剩一具白骨,被一株妖艷瑰魅的紅色植物緊緊包裹著。
張生只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逃下山去,后越想越怕,唯恐受到牽連,簡單收拾了行李,連夜逃離了洛陽……
〔三〕
冬日初至,胭脂水粉熱銷,聞香榭里忙作一團。
“聞香榭”是一家專營上等胭脂水粉的店鋪,在官宦商賈的女眷中口碑甚好。老板娘長得風流窈窕,精明能干,最會侍弄那些奇花異草。據說她家的胭脂水粉可解憂、能祛病,甚至能讓人心想事成。時間久了,不免以訛傳訛,世人對聞香榭老板娘的身份便有諸多猜測,有人說,她是洛水的鯉魚幻化而成,會妖术;有人說,她是牡丹花靈,最識花草,所以才能做出這麼好的胭脂水粉。
對這些傳聞,小伙計方沫儿向來嗤之以鼻。婉娘貪財小氣、奸詐狡猾,奸商一個,哪有絲毫超凡脫俗的仙家之氣?
※※※
這日午后,方沫儿同另一個小伙計文清去城外采菊,聽了些異聞怪事,一回到榭里便開始了賣弄:“近期洛陽發生了兩件怪事,你猜猜是什麼事儿?”
婉娘用簪子挑了剛做好的胭脂在鼻子下聞:“給我十文錢,我就猜一猜。”
沫儿撇嘴道:“老財迷。”但又實在忍不住想說,氣得一跺腳,對一旁悶頭修理器具的中年伙計黃三道:“三哥,你聽說了沒?龍門一個打漁的老漢說,他看到龍王了,龍頭龜身,眼如銅鈴,噴火成冰,可嚇人了!又遇到一個這麼大……”他把手臂掄圓了比划,“這麼大一個大老鱉,還被咬了一口。”
沫儿說一句,文清就點下頭。黃三哦了一聲,繼續低頭干活。沫儿覺得不過癮,急道:“三哥,你信不信,信不信?”
黃三沙啞著嗓子,慢吞吞道:“要碰上了龍王,還能活著回來?”
婉娘嗤笑道:“騙誰呢!”
沫儿急了:“真的!他手臂上有好長一排牙印呢!他被一條鯉魚救了,他說的。那鯉魚也很大,通体紅色,像龍一樣,肯定是成了精的。”
婉娘扑哧一笑,道:“小子,你就聽他編吧。”
沫儿見婉娘和黃三都不信,不由沮喪,道:“不信就算了。哼!——其實我也不太信。”
文清不善言辭,提醒道:“還有另一件怪事呢。”
沫儿瞬間來了精神,做出一副恐懼的樣子,壓低聲音道:“前几天,城外邙嶺張獵戶家的女儿小桃出去玩,不到一炷香工夫,就變成了一具白骨。”
見婉娘紋絲不動,故作神秘道:“你們猜是怎麼回事?她被發現時,被一株花草緊緊裹著,連眼睛鼻子里長的都是葉片……”
黃三手中的工具停在了半空中。婉娘的眼睛透出一點訝異的光:“真的?”
文清凝重道:“真的,張獵戶哭得跟什麼似的。真可憐。”
沫儿繼續他的故弄玄虛:“據發現小桃屍体的人說,這花草通体紅色,晶瑩水潤的,十分妖艷,有一股特別好聞的香味。一見人來,一會儿就消失不見了。”
文清遺憾道:“婉娘,三哥,你們要在場就好了,肯定知道是什麼花草。”
哐啷一聲,黃三手中的工具掉了地上,一張黑臉變成了豬肝色。婉娘看了他一眼,道:“三哥累了,去休息下吧。”自己也扭身上樓,留下文清和沫儿面面相覷,興趣索然。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5:27
本帖最後由 鈞蝦逵人 於 2018-7-9 10:27 編輯
壹 白玉膏
〔一〕
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雪,將神都洛陽裝扮得粉妝玉砌。原本猶如垂暮老者的枯樹,仿佛一夜之間煥發新顏,變成了風度翩翩的白衣少年。聞香榭整個園子玉樹瓊花,只剩下后面的水塘子一池碧水,熱氣微騰。在一塵不染的純白里,大地一片靜謐安詳,所有的浮躁和喧囂都隨著漫天飛舞的雪花沉寂下來了。
今天恰巧立冬,這雪下得倒是應景。但對沫儿來說可不是一件好事。凍瘡,是沫儿除寒冷之外對冬季的另一重要印象。在外流浪的三年,從第一場雪開始,沫儿的手都是紅腫加皮開肉綻,一直要等桃樹盛開的春日才能痊愈。如今大雪突至,尚且顧不上打雪仗、賞雪景,各指關節已經開始發紅發癢,腫得像發好的紅棗糕。
蒸房那邊,黃三正忙著給沫儿做防治凍瘡的膏子。人參、冰片、薄荷、紅花、三七、附子、黃柏、吳茱萸等經過炮制,淘出最細的粉末或汁液,與加了姜油的羊脂混合,再加入一些薔薇花露或者陳皮露,便制成了潔白芳香的凍瘡膏。配料倒也普通,只是繁碎,各種各樣的原料蒸的蒸、研的研、淘的淘、澄的澄,還有一些要炙、烘、焙、煮,几乎將所有的工序用個遍,才做出十几瓶子這樣的膏子來。
今天的工序不多,文清和沫儿幫不上忙,地上這麼厚的雪,正是玩的好時候。雖然婉娘早就告誡沫儿,要注意保暖,等涂上了凍瘡膏再出去玩儿。沫儿哪里按捺得住,拉著文清在雪地里瘋跑,打了半天的雪仗,直到衣服褲腳濕了半截才回來。再一看,手背上紅腫的地方已經變成了紫色,一些地方還鼓起了小水泡,這才慌了神。
婉娘氣得沒法,一邊罵他們兩個貪玩,一邊生起了爐火。沫儿按照婉娘的吩咐,打了溫水,加入姜汁,將手腳放進去慢慢搓熱,然后抹涂上一層凍瘡膏,圍著火爐抱著小花貓,舒舒服服地坐著,連喝水都要文清端過來。婉娘端出針線筐,准備給文清和沫儿每人縫制一雙手套。文清拿了一本太白詩集,認真閱讀,不時發出贊嘆,或與沫儿探討一下心得。連黃三也搬了椅子坐過來,面帶微笑,看著文清和沫儿讀書。
此時此刻,窗外大雪紛飛,室內溫暖如春,沫儿心情大好,裝模作樣地學著那些風雅人士長嘆一聲:“此生足矣!”
婉娘扑哧一笑,正在打呼嚕的小花貓慵懶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周圍,又閉眼睡去。婉娘盯了它一眼,看似隨意道:“小花貓來聞香榭已經快三個月了吧?”
文清讀詩已經讀膩,連忙接過話頭道:“正是呢。”
婉娘低頭繼續縫手套,“唔,它的主人要來啦。”
話音未落,“梆!梆!梆!”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在寂靜的冬日午后顯得特別清晰。
婉娘頓時來了精神,笑道:“生意來了!”起身換了木屐,出去打開了門。
門前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容貌姣好,上穿一件白色窄袖小襖,下著水紅色長裙,踩著一雙牛皮木屐。她的身后停著一頂紅氈小轎,轎身並無裝飾,十分簡單大氣,兩個腳夫筆直在站在轎子前后。
婉娘先道了聲:“懷香姑娘!”接著朝轎子道了個万福,輕笑道:“公主大安!”
轎子里的人哼了一聲算是回答。婉娘道:“天氣寒冷,不如公主移步寒舍飲杯熱茶如何?”
未等公主回答,在一旁的懷香道:“不用了,多謝婉娘。我家公主今日路過,想定制一批香粉。”
轎子里的人焦躁叫道:“懷香!”
懷香連忙過去,伏在轎簾聽公主示下,不住點頭。然后回頭對婉娘低聲道:“請問聞香榭里有治療凍瘡的膏子嗎?”
婉娘笑道:“公主來得巧了,治療凍瘡的白玉膏今天上午才做好。公主現在就要嗎?”
懷香驚喜道:“那敢情好。請婉娘取兩瓶來。”在一旁恭立的黃三聽見,回到中堂,用一個精致的小檀木匣子裝了,拿了送出來。
懷香接了遞入轎中,又拿出一張帖子和一封銀子,道:“所要的香粉就在這上面了,請婉娘做好后派人直接送入府中。”
小花貓儿不知什麼時候溜了出來,興奮地繞著小轎嗅來嗅去,最后竟然哧溜一下跳上轎子鑽了進去。
轎子里的人發出“咦”一聲輕呼,小花貓儿先是輕輕喵了几聲,突然“嗚喵”一聲大叫跌落在雪地上,似被人一腳踹了下來。婉娘連忙抱過,歉然道:“公主受驚。”
懷香盯著小花貓仔細看了看,疑惑道:“這只貓……不知婉娘從哪里得來的?”
婉娘道:“我從小養大的,不認生。姑娘也喜歡?”
懷香一怔,眼神一閃,道:“不,我不喜歡小貓小狗的。”說著招呼轎夫抬起小轎,顫悠悠地走了。
小花貓竭力想掙脫婉娘的懷抱,盯著遠去的轎子不住低聲哀叫。婉娘若有所思,恭送公主遠去。
婉娘回頭看見沫儿和文清站在身后伸著脖子張望,笑道:“不在屋里待著,跑出來做什麼?小心你的爪子變成紅燒豬蹄。”
沫儿兩手交替搓著手背,誇張地吞咽下口水,道:“那我晚飯就直接吃它了。”
文清問道:“這是哪位公主?”來聞香榭選購香粉的公主不少,有派宮女來的,有自己興致勃勃前呼后擁來的,但都派頭十足。像今天這個,只帶了一頂小轎一個宮女的公主,還從沒見過。
婉娘一邊往回走,一邊道:“信誠公主。”
沫儿驚道:“真是公主啊?我還以為像那個臭丫頭一樣,是世襲的公主呢。”沫儿一提起明珠,三人不由自主想起了寶儿,氣氛為之一沉。
小公主明珠摔碎了抑制寶儿心悸症發作的香露后,文清和沫儿駕車尋遍了洛陽城內所有香料鋪子,也未找到生有火蠶的炭木。婉娘重新制作了龍涎香露,但是缺了火蠶,只能作為普通香露使用。柳中平强忍悲痛,在洛陽盤桓了數日后帶著寶儿回了長安。
※※※
黃三對照信誠公主的清單要求,將所需原料一一備齊。剛將紅藍花瓣蒸上,忽然大門洞開,先進來兩個侍衛在門口站定,接著進來一位貴婦,年紀有二十八九歲,体態豐腴,舉止優雅,高高的凌云髻上插了一朵珠花,裹著一件加了金線織就的大紅猩猩氈,一派雍容大氣之相,扶著兩個丫頭走了進來。
婉娘略一施禮,笑道:“恭迎建平公主殿下。”公主擺手,笑道:“婉娘不用客氣,還是幫我推選几款香粉要緊。”看起來極為和善,但眉間之間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文清連忙斟了茶來,和沫儿兩人垂手站立在婉娘身后。
婉娘道:“公主要什麼香粉,只管送個帖子來,婉娘自會送去,大冷的天,何勞公主親自來選?”
建平公主淺笑道:“這些東西要自己來選才有趣味呢。”黃三已經搬出一個紫檀木匣來,里面都是這些時日制作好的上等胭脂水粉。旁邊的丫頭一一遞過來,建平公主細細挑選了半日,似乎有些失望,朝貨架上掃視了一番,道:“婉娘這里可有護手的膏子?”
婉娘連忙差沫儿取了几白玉膏來,笑道:“公主原來要這個。剛做好的呢,用了之后手不皴不裂,光滑細膩。”
公主打開一瓶聞了聞,點頭道:“就要這個了。”小花貓不知從哪里猛地竄了出來,弓起背部,嗚喵一聲,竟然朝著建平公主扑過去。公主一驚,手中的白玉膏差點掉在地上。婉娘連忙喝止,沫儿一把抱起貓,送到文清房里關了起來。
公主皺眉道:“婉娘什麼時候養起貓來了?”
婉娘笑道:“原是我家新招的小伙計養的,舍不得丟掉,既然公主不喜歡,婉娘處理了就是。”
公主似乎松了一口氣,看了一眼沫儿,道:“那倒不用。”
送走了建平公主,沫儿撓撓頭道:“莫非今年流行凍瘡膏?半天就有兩位公主來買凍瘡膏。我還以為凍瘡只有吃不飽穿不暖的窮苦人才會有,原來公主也長凍瘡啊?”
文清憨厚道:“這大冷的天,定是公主体恤下人,買給下人用的。”
婉娘得意道:“你道我聞香榭的白玉膏就只能治療凍瘡?這可是冬季護手的靈藥呢。”捧著銀子眉開眼笑,“白玉膏一做好就開市了,生意興隆,大吉大利。”
〔二〕
雪又下了一夜,第二天便放晴了。碧藍的天空下,明亮的日光在白雪的反射下晃得人眼睛發暈。氣溫尚且不算太低,太陽一出,雪便慢慢融化,原本潔白的街道很快泥濘一片。偶有馬車駛過,黃灰色的雪泥四處飛濺。
沫儿握著掃帚,抱怨道:“這還沒去賞雪景呢,就變成了黃泥塘子!”嘩啦嘩啦將掃帚揮得山響,文清傻呵呵笑著,將掃在一起的雪一鏟一鏟堆到街道兩旁的樹下。
一只髒兮兮的小貓一瘸一拐貼伏著地面爬到沫儿腳邊,沫儿奇道:“哪里又來了一只小貓?和我們的小貓長得真像。”文清也湊了過來,兩人蹲下仔細查看。
這只小貓渾身泥污,辨不出毛色,且濕漉漉的,一簇簇的毛板結在一起,看起來像一只小刺蝟,鼻梁上有一條口子,上面有干涸的血跡。看到文清沫儿兩個,似乎一點力氣也沒了,半眯著眼睛,伏在沫儿的腳面上輕輕地叫著。
沫儿也不顧手上的凍瘡,雙手托起小貓,疑惑道:“我怎麼覺得這麼熟悉呢?文清,你快去看看,我們家的小花貓在不在。”
文清拿起鐵鍬和掃帚,道:“走吧,先抱回去再說,它快要凍死了。”
婉娘正在大堂調配那些香儿粉儿,未等兩人開口,便道:“小花貓回來了?”
沫儿一驚,道:“真是我們的小貓?”婉娘在大堂的一角給小花貓做了一個窩,沫儿文清都是不管閑事的,哪里會注意到小花貓晚上出去。正待細看,小花貓突然無聲翻滾起來,像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樣子十分痛苦,一邊翻滾,一邊伸長脖子咕咕嘔吐,直到嘔出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來,癱在地上喘氣。
文清連忙打來熱水,連洗了三盆子污濁的黑水,小花貓才恢復本來的面目。經仔細檢查,除了鼻子受傷,它的前左腳腳趾指甲斷裂,腳面腫起。文清奇道:“小花貓來了這麼久,一直好好的,怎麼昨晚突然跑出去了呢?”
沫儿和婉娘都沒顧上回答。小花貓的嘔吐物里,有一個拇指高的黑色小瓶子,火漆封口,上面刻滿了奇怪的符號和花紋。
沫儿把黑色小瓶子洗干淨握在手中,一種微弱的力量含著無助和害怕,在他的手心衝撞,他想起昨天婉娘說的那句:小花貓的主人要來了。誰是小花貓的主人呢?
※※※
吃過晚飯,黃三帶著文清和沫儿在火爐邊挑選干花瓣,婉娘半躺在貴妃榻上,抱著小花貓悠閑地哼著小曲儿。
天色已晚,沫儿瞥了一眼旁邊的更漏,打著哈欠道:“該睡了吧,明天再揀行不行?”本來看著還相當虛弱的小花貓一個激靈爬了起來,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繞著火爐轉了兩圈,又一瘸一拐地在門口徘徊。
婉娘饒有興趣地看著小花貓,突然問沫儿:“你的手怎麼樣了?”
沫儿伸過去給她看:“唔,快好了。”聞香榭的白玉膏果然不同,一天的工夫,手背紅腫將消,水泡也癟了,看樣子再用兩天便可痊愈。
婉娘壞笑道:“嗯,給你便宜點,扣一兩銀子的工錢。”說罷,不容沫儿辯解,簡短道:“換衣服,出門。”蹬蹬上了樓。
沫儿七竅生煙,對著她的背影齜牙咧嘴地做出各種恐怖表情。文清追問道:“現在?”
婉娘也不回頭,答道:“快點!”兩人無法,只好不情不願地收拾了,換上厚棉衣,裹了婉娘遞來的隱身披風。
推開大門,一股寒氣扑面而來,小花貓哧溜一下從門內竄出,沫儿本打算穿上木屐,一見來不及了,快步追了出去。
繁星點點,銀河斜掛,半彎的月儿發出清冷的光。沫儿原還擔心路上泥濘,哪知如今晝夜溫差大,地上的雪泥已經凍得硬邦邦的,走在上面喀喀嚓嚓直響,幸虧街上空無一人,不至于驚動別人。
小花貓雖然傷了一只腳,但跑得飛快,一路穿過聞香榭前的街道,轉而向南,朝長廈門方向跑去。三人在后面氣喘吁吁跟著,沫儿深悔穿得厚了,出了滿身的汗。足足跟了有半個時辰,來到宣教坊一處圍牆外,小貓爬上圍牆外的老榆樹,一躍翻過圍牆,無法再跟了。
文清和沫儿面面相覷,同問婉娘:“怎麼辦?”
婉娘笑道:“跑熱了吧?就在四周走走看看。”說著裊裊娉婷、舉止優雅順著圍牆往前走去,仿佛這不是冬日黑夜,而是春日勝芳邀月賞花一般。
兩人只好跟著。走了不遠,便見前面燈火通明,兩個碩大的石獅子,垂手肅立的侍衛,高高懸掛紅色宮燈,顯示出府邸主人的不同凡響。婉娘放輕腳步,三人裹緊披風,從門口慢慢走過。
大門正中的牌匾上書“信誠公主府”。三人小心翼翼,侍衛並未發覺。直到看不見了侍衛,沫儿才問道:“婉娘,你說這信誠公主會是小花貓的主人嗎?”
婉娘輕笑道:“我哪里知道?”正待解釋,忽見前面黑影儿一閃,小花貓竟然又從圍牆中跳了出來。文清叫道:“快追!”
小花貓溜著牆根跑得飛快,拐了一個彎儿,鑽入草叢不見了。沫儿俯下身子一看,原來草叢處有一個碗口的洞,原是這家院子的排水口。再往前走,卻是一家寺院,門口種著兩顆粗壯的古槐,昏暗的燈光下,隱隱看到高大的門樓上面寫著“靜域寺”三個字,周圍彌漫著濃重的香燭氣息。
沫儿乞討時曾聽聞,靜域寺方丈德高望重,精通佛法,每逢他講法之時,講經堂內座無虛席,所以靜域寺在城南一帶頗有一些名氣,但從未進去過。
婉娘走上前去,仔細觀察了一番。寺門嚴絲合縫,觸之冰涼,也不知道是什麼做的,四扇大門上各雕刻有一個門神,在微光中目露凶光。文清和沫儿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只覺得汗已回落,十分寒冷,巴不得早點回去。
婉娘用手指在門上抹了一下,放在鼻下聞了聞,嘴角微露笑意,道:“真有趣。走吧。”
三人轉身,沫儿突然覺得腦后冰涼,仿佛有無數只眼睛在盯著自己一般,猛然回頭,卻一切如舊,空蕩蕩的街道,肅立的老槐,庄嚴肅穆的大門,沒有一絲異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5:47
〔三〕
第二天一大早,沫儿起床下樓,看到小花貓已經在它的小窩里打呼嚕了,除了毛色有些髒污,倒也沒有新添傷勢。
吃過早餐,婉娘換了胡服,做男裝打扮,道:“文清套車,我們今天去燒香拜佛。”
尚不到辰時,天空有一層淡淡的白霧,清冷的空氣一進入鼻腔,讓人周身通徹,精神為之一振。
三人駕車來到靜域寺,大門已經打開,一個十几歲的小和尚正在掃地,見三人前來,只單手行了一個禮,並不多言。
婉娘背著雙手,閑庭信步在寺門口轉了几圈。原來門上雕刻的是四大天王,也稱四大金剛,從東到西分別為東方持國天王、南方增長天王、西方廣目天王、北方多聞天王,他們腳踏小鬼,威風凜凜;分別手持刀劍、琵琶、混元傘和狐貂,借喻“風調雨順”。沫儿見婉娘興趣盎然,也連忙湊上去細細觀察。
婉娘瞟一眼他,笑道:“看到什麼了?”
沫儿撓撓頭,納悶道:“我怎麼總覺得怪怪的。可是又說不上來。”文清一聽,也睜大了眼睛,認真地看了一遍,道:“哪里怪?好像很多寺院都有四大金剛的。”
婉娘輕微搖頭,抿嘴笑道,“走吧,文清沫儿有什麼心願?我們今天專門來燒香呢!”
※※※
靜域寺原是先皇為一位高僧所建,雖然不大,但極為清淨。門內松柏巍巍,綠意盎然,梆梆的木魚聲伴隨著裊裊的青煙,在冬日之晨越發顯得靜謐幽遠。樹頂的白雪尚未消融,與松針上閃亮的冰凌相映生輝,映出團團簇簇的墨綠、灰綠、淺綠來,仿佛冬日的冷風將所有的綠色都趕到這里來了。
沫儿還以為自己是來得早的,誰知里面已經有了十几位香客,大多是一些官宦人家的女眷,衣著華美,行止輕柔,好像唯恐驚動了佛祖似的,個個壓低了聲音說話,搞得沫儿和文清也低眉順眼的,不敢高聲喧嘩。
寺內一進二重,前為天王殿,后為大雄寶殿。有兩個偏院,東偏院是講經堂,后面是僧房廚房。右側西院為客房。各條甬道都打掃得十分干淨,雪已經被堆在樹下,沒有一點泥水。婉娘說來燒香,卻不去大雄寶殿,而是向西院的客房走去。
臨院門口一間僧房里走出一個二十多歲的和尚,身著土黃色僧袍,厚唇大臉,一副老實模樣,走過來施禮道:“阿彌陀佛,這位施主可是要住宿?”
婉娘道:“正是。請問這位師父如何稱呼?”和尚道:“小僧戒空。”
婉娘道:“我帶著兩個童子來神都投靠親戚,可惜親戚外放做官,想借寶剎暫住几晚,不知可有客房?”一邊說著,一邊朝客房張望。
戒空道:“有,現在客人不多。”
婉娘笑道:“師父一看就是好人。你可要給我一間光線好的,要朝南的。”
戒空也不答話,嘿嘿笑著,帶他們來到北側,打開一間房屋,道:“坐北朝南的就剩下這一間了。”
小院四周有二十多間廂房,房前屋后種有寶塔般的小松樹。唯有西側几間客房之間留有一塊空地,一邊搭了個草棚,一邊搭了個灶台,是供應熱水之處,一邊堆滿了柴,前面是一口井,旁邊樹立的竹竿上掛著几件衣服。
戒空開了門,道:“每天十文香油錢。那邊有熱水,自己打,每日辰時初、午時中、酉時吃飯,莫要誤點。”轉身便走,婉娘跟著出來,順手塞給戒空一塊碎銀。戒空遲疑了一下,臉上一紅,看周圍沒人趕緊接了過來,放入口袋。
婉娘嘻嘻笑道:“戒空師父,我一個人住著無聊,有沒有年紀相仿的,師父介紹一下?”
戒空哦了一聲,指著西廂臨井的一間房道:“西一號房的楊施主是個讀書人,和您差不多年紀,性格也活潑。北邊的房子都是些寄居的鄉紳,西邊還住著几個窮鬼。”這戒空看起來老實,卻是個俗人,說到窮鬼几個字時,一臉鄙夷之色。
婉娘隨意道:“麻煩師父再開一間房,安排我的兩個小廝住下。”指著西廂房對面的東廂第二間道,“就這一間吧,西廂太潮濕。”
婉娘走走看看,不住地東問西問。戒空拿了人家的銀子,有問必答,甚是熱心。沫儿看井台后的西圍牆伸過來的藤蔓,奇道:“師父,圍牆那邊也是屬于寺院的嗎?”
戒空道:“那邊是信誠公主府。”
沫儿看了一眼婉娘。婉娘仿佛沒聽見一般,壓低聲音道:“戒空師父,聽說這靜域寺金剛顯靈了,有沒有這回事?”
戒空頓時緊張起來,結巴道:“施主從哪里聽說?”
婉娘笑道:“小生只是道聽途說罷了。我又不愛多管閑事,只是覺得新奇,勞煩師父講一講。”說著摸出一顆珍珠飛快塞到戒空手里。
戒空清了清嗓子,低聲道:“方丈說不讓外傳,既然施主有興趣,小僧就斗膽告訴你,但請千万不要四處宣揚。”
婉娘道:“金剛顯靈,原是好事,為什麼不讓宣揚?”
戒空道:“方丈說天子腳下,這種事情還是低調的好。”靜域寺共有僧人三十多個,除了方丈、四位座首和四位執事,其他的都是雜役僧。靜域寺周圍多皇家貴胄,所以香火甚為旺盛,加上四位座首做法事的香油錢,竟比一般的大寺院也不差。
十几個雜役僧白天里各司其職,晚上卻要在寺門口輪值。几個月前尚是盛夏,逢小和尚戒色輪值,半夜尿急,便跑到街道對面的花叢中撒尿。無意中回頭一看,發現四大金剛在黑夜里凹凸有致,雙眼精光四射,猶如活了一般,嚇得差點尿到褲子上。
當時誰也不信,都嘲笑戒色睡迷糊了。誰知過了半月,到戒空值班,半夜有客人投宿,等安置了客人后,戒空檢查了大門准備安歇,竟然發現四大金剛真如戒色所說,威風凜凜地站在門上,眼睛靈動,分明是顯靈了。戒空什麼也顧不上了,只管跪地磕頭。
戒空看到金剛顯靈,以為定是自己要發達了,便留了個心眼,誰也沒告訴。誰知十几天過去,一分錢財沒得到,反而因為走路晃神摔了一跤,摔得鼻青臉腫的,氣得心底暗罵金剛忽悠他。心中郁悶,偷偷叫了好朋友戒相喝酒,兩人喝多了一說才知道,原來戒相也見過金剛顯靈。如此一來,寺院上下都傳開了,眾僧都為此事高興,唯獨方丈憂心忡忡,當天便召開了大會,宣講了“水盈則溢,溢滿則損”的道理,稱佛門淨地,天子腳下,不宜高調宣揚,告誡各位僧人不得外傳。
婉娘失望道:“我還以為是什麼好玩的事儿呢,原來這麼簡單。戒空師父忙去吧,我先去給菩薩上炷香。”
※※※
告別了戒空,三人慢慢踱回正殿。文清道:“婉娘,原來你以前聽說過金剛顯靈一事?”
婉娘抿嘴笑道:“傻文清。我不過是詐他一下。誰知道還真有此事。”
沫儿疑惑道:“金剛顯靈,對寺院來說本是好事,正好可以擴大名聲,香火就更旺了,怎麼方丈會不同意宣揚呢?”
婉娘道:“先看看再說。”
沫儿皺眉道:“你為什麼不問些關鍵的?比如有沒有見到一只小花貓?”
婉娘吃吃笑道:“等你來問呀。”
大殿香客漸多,除了燒香拜佛的,還有一些前來聽經解惑、游玩吟詩的文人書生,不時有人往功德箱里投入銅錢銀兩。
三人來到東院,今日並非講經日,講經堂內只有三三兩兩的香客,翻看旁邊書架上的經卷。婉娘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番,見后面一隅門上寫著方丈室,朝沫儿一使眼色,沫儿走上去輕輕敲了門。
一個小和尚開了門,道:“請問施主有何事?”
婉娘雙手合十,道:“在下久聞圓通方丈大名,今日特來拜會。”
這小和尚看起來有七八歲,圓頭圓腦,一臉稚氣,掛著兩吊清涕,不時吸溜一下。看了看婉娘三人,回道:“方丈正在坐禪,請施主擇日再來。”
婉娘朝著房間道:“不是小生冒昧,實在是有急事想問。昨晚偶經寶剎,見門上金剛靈動,所以今天特來拜會方丈。”
小和尚一聽,猛吸鼻涕,喜道:“你也看到了?”然后回頭叫道:“方丈,我沒看花眼,確實是金剛顯靈呢!”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里面傳來:“戒色,無根無據之事,出家人不得信口附和。請這位施主進來說話。”
小和尚戒色喜滋滋地領了他們進去。房間甚為簡陋,臨窗擺放著一桌一椅,上面整齊地堆著厚厚的經卷和筆墨紙硯,對面牆角一個高腳几上擺了一盆枯木盆景,左邊桌角上放著一個碗口大的黃銅熏籠,里面放了熏香,散發出淡淡的香味;靠牆擺著一張木床,床尾一個顏色陳舊的土黃色蒲團,圓通方丈盤腿坐在上面。
沫儿只道能坐上方丈之位的,一定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哪知圓通劍眉鳳眼,身材挺拔,看起來只有四十歲上下,黑色長須,白色僧袍,眼神深邃沉靜,神態安詳,頗有高僧之風范。
見他們進來,圓通微微頷首,吩咐戒色搬了條凳讓三人坐下,對戒色道:“你先出去吧。”態度甚是慈愛,然后轉向婉娘道:“公子說見金剛顯靈,願聞其詳。”
婉娘施禮道:“小生姓李,長安人氏,來洛陽投奔親友,不料親友外放做官,不在神都。昨晚煩悶,隨意在街上散步,經過寶剎時,突然見門上金剛光影浮動,雙眼精光四射,等走得近了,又無異樣。小生思量,莫非金剛暗示小生仕途有望?故今日特來拜會方丈,求解此事。”
圓通方丈微笑道:“李施主有此奇遇,也是與佛法有緣。只是金剛顯靈一說卻不可盡信。李公子既然可以宵禁之后在街上散步,想來也不是常人。”顯然是質疑婉娘說話有假。
婉娘嘻嘻一笑道:“宵禁之后外出的人多了去了,要是都能被官兵發現,這城里就不會有盜竊之事了!小生最喜新奇,昨天到達神都天色已晚,什麼都沒看到,小生又有擇席之症,晚上睡不著,聽客棧小二道此處有德高望重的高僧,心下好奇,就偷偷溜了出來。”
圓通見她說的調皮,還趁機不動聲色地恭維了自己,不禁好笑,道:“這金剛顯靈一事,小寺僧徒也有傳聞。但是經老衲勘察,不過是對面豪門大宅燈光閃爍,映在門上而已。這几扇大門原料特殊,雖為木質,卻硬如鋼鐵,几個雕像打磨的極為光潔,有反光也不出奇。”
婉娘聽了,沮喪道:“原來如此。小生還以為金剛暗喻我能金榜題名呢。”
圓通方丈道:“我看李施主印堂發亮,性格機敏,事業定成。”
婉娘大喜道:“真的?那就好了!”說罷起身,“如此就不煩擾方丈了,小生告辭。”
圓通方丈道:“所謂金剛顯靈一事,原是以訛傳訛。老衲看李公子是個誠信之人,請李公子勿將此事往外宣揚。”
婉娘正待說話,突然斜刺刺闖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英俊公子,轉頭看到婉娘三人,怔了一下,隨隨便便施了一禮道:“圓通方丈,在下如今手頭拮據,還要在貴寺再住些時日。”圓通道:“我已經和執事僧交待過了,你只管住下去便是。”
那公子斜睨一眼婉娘,眼底微微浮現得意之色,轉身走開。
婉娘接著剛才的話題,道:“方丈放心。既然不是金剛顯靈,小生自然不會出去亂講。”
三人回到講經堂,正好講經堂空無一人。婉娘道:“我去燒香,你們倆隨便看看。”
※※※
沫儿和文清在寺院里瞎晃悠,看見剛才吊著鼻涕的小和尚戒色在打掃回廊,便上去殷勤道:“戒色師父,我們來幫你掃地吧。”
戒色第一次被人稱為“師父”,十分高興,連忙吸了吸鼻涕,庄嚴道:“不用了。小僧自己掃。”
沫儿諂媚道:“小師父真厲害,能在這里出家。”這話越發激起了戒色的榮譽感,他得意地晃了晃光光的小腦袋,像一只神氣活現的小公雞。
文清奪過掃把,道:“小師父,不如讓我來替你掃,你先休息一下。”
戒色年紀雖小,但顯然相當負責,鄭重道:“那可不行,這是方丈要我做的。”聽口氣對方丈十分恭敬。
沫儿眼珠一轉,誇道:“圓通方丈又有學問,待人又好,連我都想在這里出家了跟著他。”
戒色一聽,頓時兩眼放光,喜道:“當然啦。圓通方丈是世上最好的好人。他對我最好了。”原來這戒色是個棄嬰,剛出生几天被丟在了靜域寺門口,被圓通方丈收留,一直養大至今。
三人很快相熟,並迅速成為好朋友,從零食、游戲到愛好無所不談,文清和戒色抓了些樹根上堆的雪,團成一團放在手臂上比賽誰堅持的時間久。見沫儿不來玩,戒色吸溜著鼻涕傻呵呵道:“過來一起比賽嘛。”
沫儿遲疑道:“我的凍瘡還沒好,不敢玩儿,會復發。”
戒色伸頭看了一眼沫儿的手,道:“你那個有什麼,你瞧我的!”一雙手伸出來,整個手背猶如龜殼一般,皴裂的血口子,潰爛的紫紅色爛肉,竟無一處好的。
文清倒吸了一口冷氣,驚道:“怎麼會凍成這樣的?”
戒色毫不在意道:“每年都這樣。”
沫儿道:“你怎麼不找些油脂擦一擦?”
戒色道:“等天熱就好了。”然后好像不知疼一般。一邊繼續挖了雪來玩,一邊喜滋滋地道:“方丈今天專門來看了我的手,他最關心我。”
沫儿看到這幅情形,不由想起去年冬天自己手腳潰爛的樣子,連忙轉移話題,道:“唉,真倒霉,我的小花貓儿丟了。也不知跑到哪里了。”
戒色一聽,悶悶不樂道:“我也想養只小花貓,可是執事師父不讓。他說多我一個吃白飯的就行了,哪能再養一個。嗯,我下次和方丈說。”
沫儿道:“我這几天和我家公子住在附近的客棧,小花貓肯定沒走遠。對了,你有沒有看到?”
戒色摸摸自己的光頭,道:“我今天一大早起床撒尿,見一只小貓從排水口竄出去了,是不是花貓就沒看清楚。”
文清和沫儿對視了一眼,沫儿驚喜道:“說不定就是我那只呢。快說說,它從哪里竄出來的?”
戒色傻傻道:“不知道,當時我還迷糊著呢。”
沫儿道:“等我的小花貓回來,給你養几天好了。”
三人正嘻嘻哈哈地說笑,只聽身后一聲暴喝:“戒色,你又偷懶!”戒空板著一張大臉,一個爆栗敲打在戒色的光頭上,戒色疼得齜牙咧嘴,眼里含淚叫了聲“師兄”,慌忙抓起掃帚,低頭掃地。文清和沫儿只得走開。
兩人走回大殿,見婉娘已經上完香。文清和沫儿也不管上面供奉的是什麼菩薩,只管跪下咚咚磕了几個頭。走出大殿,卻見剛才闖入圓通房間的俊俏公子正在附近晃悠,惹得几個燒香的年輕女眷心猿意馬,不停地偷看竊笑。
婉娘上前行了禮,贊道:“這位公子雙眉入鬢,中堂生金,是個大富大貴之相。依在下看,不出三個月,公子定有大財。”
這人一身儒生打扮,穿了一件圓領湖藍色棉長袍,衣領和袖口繡了同色流云紋,做工細膩,質地良好,腰間十分誇張地系了條珍珠玉帶,一看就是城中永祥稠庄的出品;五官端正,容貌俊秀,頭上的發髻梳得烏黑光亮,無一根發絲凌亂,但眼神卻有些痞氣。聽婉娘這樣說,並未表現出感興趣的樣子來,反而懶洋洋道:“在下不信算命。”
婉娘哈哈笑道:“公子既然不信算命,手腕上戴個保命玉做什麼?”
沫儿朝他的手上看去。那公子慌忙拉伸衣袖,將手腕掩住。原來他雖然衣裳華麗,一雙手甚是粗糙,几個指關節紅腫,一看便知是凍瘡,手腕上帶了一串黑色的玉珠。
婉娘拱手道:“在下姓李,看兄台品位不凡,容貌俊雅,在此處相見原是緣分。在下遠道而來,尋親不遇,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著實煩悶,不如我請公子小飲一杯如何?”
聽說是找人喝酒,他似乎松了一口氣,隨隨便便打了一拱道:“喝酒就喝酒。”一副“怕你不成”的表情。
兩人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他自稱姓楊名沙,字自清,柳州人氏,三個月前來到洛陽,一直寄居于靜域寺,就住在西一號房。聽說婉娘也非洛陽人氏,態度稍熱情了些。
文清沫儿見這人相貌雖美,卻毫無讀書人清雅之風,覺得十分討厭。看婉娘似乎真要請楊沙去喝酒,沫儿使個心眼,上前道:“公子,今天您不是約了學塾的柳公子商談拜會老師嗎?不要誤了時辰。”
婉娘一愣,恍然大悟道:“哦,對了。”遲疑了一下,轉向楊沙抱歉道:“如此不巧,辜負了楊公子相陪的美意,這場酒在下一定補過。”
楊沙有些掃興,舔了舔嘴唇,干笑道:“李兄既然也住在這里,以后有的是機會,再喝不遲。”
看了楊沙走遠,婉娘悄聲道:“我先回榭里,你們倆這几天就住在這里。如果戒空問起……”
沫儿推她道:“走吧走吧,還用你說?不會露出破綻的。”
婉娘抿嘴一笑,轉身便走。沫儿突然想起,上前嬉皮笑臉道:“婉娘,我再問一句。你怎麼改了無利不起早的本性了?”
婉娘回身笑眯眯道:“誰說無利了?你沒發現是你笨。”
※※※
中午兩人就在靜域寺吃了齋飯,與小和尚戒色的關系更好了一層,三人嘻哈打鬧,玩作一團,對寺里的情況了解了個大概。靜域寺周圍多官宦住宅,客房寄居的,大多是前來投奔的遠親或窮親,每天付上一點香油錢,比在外住客棧便宜多了,且地方又僻靜又安全。聽戒色講,楊沙初來靜域寺時十分寒酸,這兩個月才發達起來,出手大方,與寺中眾僧的關系很是不錯。
但聽戒色的口氣,對楊沙十分不喜歡。沫儿故意道:“我看這人比較討厭。”
戒色恨恨地道:“哼,他還敢對方丈出言不遜呢。”
原來能在靜域寺出家的,都要有權貴親戚引薦,在出家剃度之前要捐贈一筆不小的香油錢。小和尚戒色無依無靠,除了几個大和尚對他還不錯,那些同門的師兄處處以捉弄他欺負他為樂,特別是戒空,專門找他的不是,動不動就將他抓到沒人的地方暴揍一頓,髒活累活都給他干。但圓通方丈對他十分慈愛,每次見到都會摸摸他的頭,看看他的衣服是否單薄。所以戒色極其崇拜圓通方丈,在心里甚至希望他是自己的爹爹該有多好。
前几日晚上,戒色燒好了水,見方丈屋里燈還亮著,便走過去想給他送些熱水,卻見楊沙先一步進去。戒色在門口聽到楊沙口氣傲慢,說什麼“快做決定”以及“身敗名裂”之類的話。戒色年齡雖小,也聽出不是好話。在戒色心中,方丈是自己唯一的親人,本來對楊沙印象還好,一見他這個樣子,慢慢便對他心存芥蒂。
※※※
下午時分,文清和沫儿打算回聞香榭拿些衣服,便和戒色告辭,說去客棧拿了行李來。
沫儿嘗過凍瘡那種又疼又癢、抓撓不得的滋味,熱心道:“戒色師父,我們帶的有治療凍瘡的膏子,等我取了行李來,給你用一下,很快就好了。”
戒色扭捏了一下,道:“不用了。”
文清心疼道:“你看你的手成什麼樣子了?我們的凍瘡膏子管用得很呢。”
戒色得意道:“我有。方丈專門給我的。你倆等一下。”
文清急道:“不用拿了!還是用我們的膏子好些。”
沫儿卻感了興趣,道:“真的?給我看看。”戒色帶了他們二人,鬼鬼祟祟地繞到西院柴房,從后面牆洞里拿了一個小瓶子,小心翼翼地捧著——白色玉瓶,圓肚大口,除了聞香榭的白玉膏,哪里還有這麼精致的香粉?
沫儿伸手想拿過來看,戒色縮了縮手叫道:“小心摔了!”看樣子極其寶貝。
文清疑惑道:“戒色,既然你有凍瘡膏,怎麼不用呢?”
戒色湊在鼻子上用力地聞了聞,甜甜地笑道:“真香!這是方丈給我的,我舍不得用。再說了,”他探頭看看戒空住的房間,悄聲道,“要是被戒空師兄看到,他一定會搶了去。”
文清道:“你偷偷用不就行了?”戒色的小眼睛閃了一下,不出聲,將白玉膏又小心地藏了起來。文清還要再勸,卻被沫儿拉住了。
文清不會明白,一個無人疼愛的孩子對愛的渴望。戒色任由凍瘡潰爛,除了不舍得用外,也許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就讓手這麼潰爛著,可以多得到一些圓通方丈的關心和愛護。
※※※
如今這事十分蹊蹺,沫儿腦子亂糟糟的,理不清思路。小花貓的主人到底是誰?金剛顯靈是真是假?楊沙何以在圓通方丈面前有恃無恐?圓通方丈怎麼會有聞香榭的白玉膏?
沫儿想得頭大,扭頭看了看神情恬淡的文清,問道:“文清,你說到底誰是小花貓的主人?”
文清老實道:“你這麼聰明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沫儿道:“你說圓通方丈的白玉膏從哪里來的呢?我們的白玉膏一共就賣給了信誠公主和建平公主,誰送給圓通方丈的?”
文清羞慚道:“你知道我向來愚笨。不過圓通方丈長得又好,人又有學問,便是哪個公主前來拜佛送他一瓶也是正常的。”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6:02
〔四〕
回到聞香榭,黃三仍在忙著做各種胭脂水粉,婉娘卻不在。兩人收拾了衣服,拿了黑色披風,沫儿順便把白玉膏帶上,重新回到靜域寺。
吃過晚齋,兩人便回到了房間。閉門鼓敲過,兩人穿戴整齊,裹上披風,搬了凳子坐著門邊,緊盯著對面的動靜。
這間房是東一號,正對著楊沙的西一號,旁邊是敞開式的柴房和水房,掛著一個昏黃的燈籠,將對面的一切一覽無余。
夜已經深了,周圍一片安靜,甚至能聽見隔壁房客的呼嚕聲,對面仍不見有何動靜。楊沙自從晚上進房間后,除去了一次茅房、打了一次熱水外,再沒出來過。
沫儿困得眼皮打架,文清推他道:“你去床上睡吧,小心在這里著了涼。我來看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沫儿突然覺得臉上一涼,睜開眼睛,見文清用冰冷的手指捏他的鼻子,指指窗外,一個激靈爬了起來。
對面的柴房突然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文清附耳道:“那些柴后面有人。”聲音響一會儿,又停一會儿,聽起來像是有老鼠在啃什麼東西,若不是細心留意,決不會想到人身上去。過了良久,一個身影才小心地出現在微弱的燈光下,黑色連帽長袍將臉遮得嚴嚴實實,看個頭不是很高,胖瘦卻看不出來。黑袍人繞過柴垛,走到西一號門前,門突然打開,黑袍人閃身進去了。
文清和沫儿對視了一眼,裹緊披風,正准備推開房門出去探聽,卻見自己窗外一個黑色影子一閃。兩人連忙一動不動,保持安靜。
半炷香工夫過去,沫儿正在考慮要不要出去,對面西一號門開了,黑袍人躡手躡腳地出來,繞到柴房后面不見了。
兩人很是喪氣,白白守了一個晚上,一點有用的消息也沒得到。
※※※
第二天一大早,文清和沫儿便起了床。先看了窗下,靜域寺地上都以碎石鋪就,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兩人又來到對面柴房。
小和尚戒色吊著兩條清涕,打著哈欠坐在鍋頭前燒水。戒空站在院子口指手畫腳,吩咐其他和尚干活,還時不時回頭瞪戒色兩眼。戒色見兩人過來,高興道:“兩位施主早!”
文清笑道:“你還是叫我哥哥好了,我聽‘施主施主’叫得怪別扭的。”戒色認真道:“不行,方丈說要叫施主。”
趁文清和戒色聊天之際,沫儿飛起一腳將地上的一顆小石子踢向柴堆,柴堆嘩啦啦一陣響,沫儿叫道:“好大只老鼠!”快步向柴房后面追去。
柴房是敞開型的,大堆的柴火靠牆碼著。沫儿扒拉了几下,便發現柴堆的后牆上出現一個圓圓的洞口,僅可供一人鑽過,連忙將洞口重新掩蓋好,拍了拍手回到戒色旁邊。
戒色笑嘻嘻道:“抓到老鼠了沒?”
沫儿道:“沒有,給它跑了!”
戒色呵呵笑道:“當然抓不到,我們這里根本就沒老鼠!”
沫儿本想問,是不是這里有佛祖保佑所以沒老鼠,就聽婉娘大聲和戒空和尚打招呼,聲稱昨晚喝醉了酒宿在了朋友家里,連忙走了過去。
婉娘道:“兩個小鬼,我們今天有事,走吧。”
黃三趕著馬車候在門前,三人裝作不認識黃三,談了價錢,繞向城東。等靜域寺已經看不見了,沫儿方才將昨晚所見之事細細地講述了一遍。
婉娘笑道:“不錯,這就是收獲了。”
沫儿道:“我看那個洞口通向的是信誠公主府。你說這個楊沙會不會是公主的親戚,所以才敢對方丈不恭?”
婉娘反問道:“你們倆覺得楊公子長得怎麼樣?”
沫儿奇道:“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問題?”
婉娘連聲催促,嘻嘻笑道:“快說快說!”
文清老實道:“他長得很漂亮。”
沫儿不耐煩道:“男的要那麼漂亮做什麼?一副痞里痞氣的樣子,一看就是在江湖上混的。”
婉娘莞爾道:“你覺得沒用,可是好多人就喜歡外表長得美的,哪管他痞氣不痞氣!”
沫儿突然想起乞討時几個年齡大的乞丐經常說的男女愛慕、喜歡之類的話,吃了一驚,道:“這……不會是公主看上他了吧?”
文清雖然比沫儿大一些,但對這種事情更加不懂,道:“怎麼可能?”
婉娘笑道:“怎麼不可能?他長得可真漂亮呢。”
※※※
馬車在城東几個坊兜了一大圈子,回到聞香榭。原來今天要將兩位公主的香粉做好送去。信誠公主定制的胭脂、花鈿、眉黛、玫瑰香露等已經備好,而建平公主因為定制了一款金色花黃,所以要專門再做。
黃三去准備做花黃的底料,婉娘帶著文清沫儿一起上了三樓。
三樓沫儿已經來過几次了,但對里面的東西還是一知半解。他又貪玩,不到用的時候也不惦記著多學多問,所以今天上來還是照樣新奇得很。
婉娘打開三樓頂端的房間。房間被隔成兩部分,一大半都被氈毯子圍了起來,一小半還是擱架,上面放著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原來放出血菌的地方,放了一塊朽木,上面長了一大叢金黃色的蘑菇;那顆龍鱗草上面的花儿更加閃亮,猶如撒了金粉在上面一般。
沫儿東張西望,道:“出血菌呢?”
婉娘指著氈毯道:“天氣寒冷,收在暖毯里了。”
文清戴上手套,用小刀將金黃色的蘑菇從根部割下,放在沫儿端著的玉盆里;然后將龍鱗草上面的花采了三朵。
沫儿看著蘑菇色澤金黃,肉質飽滿,想起以前吃過的野蘑菇,鮮香滿口,不禁咽了口水,道:“這個用來做菜應該也不錯。不如我們留一半,中午炒來嘗嘗。”
婉娘伸手在他的腦袋上敲了一記,嗔道:“服了你了,真是什麼都能聯想到吃的。這棵赤菌,我培養了三年,今年才發出這麼一叢來,還指望它賣個好價錢呢!”
沫儿白她一眼:“財迷!”
婉娘瞪他一眼:“饞貓!”說罷眼珠一轉,道,“你若再和我簽二十年的賣身契,我今日就將它煮了給你吃,如何?”
沫儿氣哼哼道:“想得美!”
這種赤菌,原是蘑菇的一種,但不同在于,其他的蘑菇澆的是水,這種菌除了要澆水,還要定期淋油。從它發出菌孢之日起,每三天就要用上好的清油緩緩澆灌根部,半個月后長成。沫儿用手指摸了一下赤菌的表面,果然光滑油膩。
回到廚房,黃三搬出一個石臼,將赤菌放入。這赤菌一經搗爛,竟然變成了金色膏狀,質地異常細膩。然后拿過那三朵龍鱗花。入冬以來,龍鱗花雖然仍長在植株上,但已經變得干燥異常,稍微研磨,就成了金粉。文清道:“這是做什麼用的?”
婉娘將膏里放入龍鱗花粉,又加了一些薔薇粉,拿了一只玉簪在石臼中快速攪動,道:“這種菌從內到外含有油脂,通体金色,搗碎了之后用來做金色華黃最好不過。但如僅有這一種,貼在臉上很快就會變淡,所以要加入龍鱗金粉,可以保持金色持久。薔薇粉是用來調節香味的,可衝抵赤菌產生的衝味,產生幽香。”
調好了花黃,婉娘指揮著文清和沫儿用玉瓶儿裝了,一共裝了三小瓶子,給建平公主兩瓶,余下一瓶自己收了。回樓上換了女裝,仍由黃三趕車,前去送貨。
建平公主府在興教坊,與信誠公主府、靜域寺一路之隔,只是建平公主府的大門開在了南面,是以文清沫儿一直未注意。
婉娘指揮黃三趕車經過靜域寺門口,拐了兩個彎儿就到了建平公主府前,三人正打算下車,對面來的一頂小轎中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白淨臉面,卻是信誠公主的侍女懷香,朝四周看了看,低頭快步進了建平公主府。
婉娘突然道:“文清沫儿別下車,三哥,快點,我們先去信誠公主府。”黃三一路快馬加鞭,很快就到了信誠公主府。遞了名帖進去,不久就有一個小廝前來想請。
文清捧了香粉,三人跟著小廝進了府中。公主府雕梁畫棟,飛脊紅檐,甚是氣派,更難得的是侍女侍衛几十人連一個咳嗽聲都不聞。沫儿心想,果然是皇家威嚴,不同凡響。
小廝領了他們到二門,換由一個微胖的青衣侍女帶路。再往前走,到一個圓形門前站住,迎面過來一位個頭稍高些的侍女,兩人竊竊私語,高個侍女似乎有些為難,看樣子是討論是否帶他們見公主。
婉娘在一旁笑道:“兩位姐姐沒有請示過公主嗎?公主親自去定的香粉,要我送來,還要我講一些香粉的用法呢。”說著將印有信誠公主名號的香粉單子遞過去。高個侍女接過來,看了一下,低聲對另一個道:“懷香姐姐沒回來呢。”
領他們前來的侍女道:“前天不是懷香姐姐交代說若是有人來送香粉,就請進來麼?”
高個侍女遲疑了一番道:“公主這個樣子……”
領他們來的那個侍女頓足道:“反正我不管了,周媽叫我呢!”竟然快步走開。
高個侍女無法,只好帶了他們三個往里走,但眉眼之間似乎有些忐忑。
繞過一片枯黃的竹林,穿過一池水塘,來到一個極為僻靜的所在,竹制的小樓牌匾上書“聽竹”二字,隱隱可聽到靜域寺的誦經聲。門口几位侍女屏氣靜立,見高個侍女過來,其中一個道:“怎麼不等懷香姐姐回來?”
高個侍女為難道:“公主親自定的香粉,人家送貨來了。今天公主怎麼樣?”
一個侍女往里面探了探頭,道:“還好。”
高個侍女回頭對婉娘道:“請先等一下。”自己走進去請示,一會儿出來道:“進來吧。公主有請。”
這里看起來是一間書齋。臨窗一張桃花木書桌,桌前擺一花藤小椅子,書桌上放在厚厚一疊經卷,旁邊筆硯精良,纖塵不染;右邊一個斑竹貴妃榻,壁上懸著一張古琴;屋中擺放了一個大的桃形暖爐,房間里甚是暖和。一側靠牆是高高的書架,上面整齊地擺放著書籍和一些古朴的小玩意儿;但另一側,卻不合時宜地掛了厚厚的金色簾布,與書齋的淡雅清新極不相襯。
高個侍女回道:“公主,您要的香粉送來了。”簾布后面“嘩啦”拋出一個木雕的筆筒,一個尖利的聲音叫道:“出去!”高個侍女連忙退出。
婉娘輕輕道:“聞香榭婉娘求見公主。”
簾布后面沒了聲息。沫儿看看婉娘,輕輕走上前去,將簾布撩開一角。原來里面放了一張寬大的軟塌,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女子,未施粉黛,穿了一件鵝黃色云煙衫,靜靜地坐著榻上,雖五官精致,臉蛋嬌媚,但目光呆滯,眼神渙散,猶如雕像一般。這大冷的天,竟然赤腳踩在地上,屋里雖有暖爐,仍凍得腳趾發紅。
沫儿斗膽伸手在公主面前晃晃,公主視而不見,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回頭低聲問道:“公主怎麼了?”
婉娘盯著公主仔細打量了一會儿,正要說話,只聽外面道侍女道:“懷香姐姐回來了!”
話音未落,懷香急匆匆走了進來,見了婉娘等人,顧不上打招呼,只管走進抱起公主雙腳一邊揉搓一邊放入懷中,柔聲道:“公主,你怎麼不聽話呢?這麼冷的天,小心腳凍壞了!”沫儿見懷香對公主体貼入微,不禁心生好感。
聽到“凍壞”兩個字,公主一動,眉頭微皺,似乎在竭力想什麼,半晌才慢吞吞道:“凍瘡!”
懷香將公主的雙腳放在榻上,輕輕地拍拍她的背部肩頭,安撫道:“公主放心,不會有凍瘡的。快躺下。”
公主突然尖叫道:“出去!”
懷香慢慢扶著公主躺下,又仔細地給她蓋好被子,道:“公主乖乖睡覺,醒來就好啦。”
服侍公主躺好,懷香擺擺手,帶著婉娘三人走出書齋,在門口對那几個侍女罵道:“我就出去一會儿,你們怎麼照顧公主的?”
一個侍女低聲分辯道:“公主不讓我們進去!再說,她有時清醒,有時糊涂的……”
懷香眉頭一擰,想要發脾氣,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婉娘三人,忍著怒氣,道:“等下公主醒來,趕緊叫我。你們侍候我不放心。”
懷香帶著婉娘來到書齋旁邊的東廂房,歉然道:“不好意思,讓婉娘久等了。”
婉娘探詢道:“公主她?”
懷香等斟茶的小侍女出去了,方才長嘆了一聲,道:“婉娘有所不知,公主病了,時好時壞,好的時候還能叫出我的名字,壞的時候就痴痴呆呆,有時還暴躁異常。”
婉娘關切道:“我記得信誠公主一向文靜賢淑,聰明好學,怎麼突然就得病了呢?”
懷香道:“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大概兩三個月前,一天早上,我見日頭大高了公主還未起來,便去叫她,卻見她呆傻躺著,見了我像是不認識一般。叫了御醫來看,說是可能受了驚嚇,開藥吃了,又請了大師招了魂,也不見好。”
婉娘驚訝道:“既如此,公主前几日怎麼還能去聞香榭里定制香粉?”
懷香苦笑道:“她有時也會清醒過來。但思維不是很清晰,以前的伶俐勁儿全沒了。”
几天前,一場大雪似乎突然觸動了公主什麼,見到了懷香,竟然一口叫出名字。懷香大喜,以為公主好轉了,誰知她拉著懷香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香粉,凍瘡膏”、“香粉,凍瘡膏”。無奈,懷香只好帶她去了聞香榭。
“去了聞香榭之后,她又變得呆傻,一坐就是一天,不說話,不吃東西。”
婉娘悄聲道:“駙馬呢?”
懷香蹙眉,低聲道:“駙馬他……公主剛病時他几天還來看一次,如今……多天沒來了。”
信誠公主在一眾公主中出身低微,聖上並不看重,又無親兄弟姐妹,所嫁駙馬也是聖上指婚,哪有什麼感情可言。聽起來大唐公主風光無限,實際上卻是孤家寡人一個。如今病了,聖上下了一道關心的手諭,並派了御醫來,便算是仁至義盡。駙馬也裝模作樣找了法師作法,但看望次數越來越少。一個月前,更是借口方便照顧公主,將公主起居安排在這個僻靜的聽竹書齋,一次也沒來過了。如今安排照顧公主的侍女小廝也越來越少,公主的生活就全由懷香照顧。
懷香嘆氣道:“我也沒了法子,想我們公主沒病的時候,和建平公主來往較多,我剛才就去了建平公主府中,看能不能請建平稟告聖上,另找個御醫來瞧瞧。可是偏巧今天建平公主不在府中。真不知怎麼辦才好呢。”
三人從公主府出來,一路上沫儿若有所思。上了馬車,婉娘道:“沫儿,你瞧著公主怎麼樣?”
沫儿遲疑了下,道:“我只能看到信誠公主眉心發暗,心神不凝。”
文清悶悶道:“以前總以為公主定是眾人捧著護著,要什麼有什麼。哪知像信誠公主這樣,連小門小戶家的女儿也不如。”
婉娘道:“這話說得極是。”
沫儿問:“婉娘,你以前見過信誠公主嗎?”
婉娘道:“當然見過。她在我這里訂過香粉,性情恬淡,知書達禮,是我認識的這些個公主里少見的。”
文清突然如開竅了一般,道:“既然信誠公主以前不傻,如今突然變傻,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要我們找到根源,就可以幫公主治好了,是不是?”
婉娘贊許道:“文清說得沒錯。”
沫儿道:“婉娘,小花貓吐出來的那個黑色瓶子還在嗎?”
婉娘伸手道:“在呢。”原來竟然一直在她手中握著。兩人對望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馬車駛向建平公主府。門人稱建平公主不在,婉娘將香粉送去,去賬房支了銀兩,很快便回來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6:16
〔五〕
下午沒有再去靜域寺,在聞香榭里整整忙活了半天,磨制水粉,蒸淘花露,累得沫儿只叫苦,連聲追問什麼時候回靜域寺。
吃過晚飯,婉娘聲稱要他們倆加强學習,斜靠在貴妃榻上,不緊不慢地指著擱架上擺的各種各樣香粉花露,一一介紹原料、性情、配伍、禁忌等。
沫儿忍了良久,眼看已近亥時,婉娘尚未有住口的意思,實在無法,只好轉向文清道:“文清,你說昨晚那兩個人還會出現嗎?”
文清正聽得專心,被沫儿冷不丁一問,茫然道:“什麼兩個人?”
沫儿急道:“就是那個穿黑袍的和那個沒看到的人啊。”
文清搖頭道:“不知道。”
沫儿擠眉弄眼道:“不管來不來我們都要去守著才對呀,否則如果來了,豈不是錯過了?”
文清連忙點頭稱是。
婉娘板著臉道:“好好聽講!整天不學無术的。以后香粉制作就靠你們倆了!”
兩人無奈,只好繼續聽下去。沫儿心不在焉,見小花貓一個晚上都蜷縮在窩里,便伸手去逗它,還以為它肯定會一骨碌爬起來和他一起玩,誰知小花貓只是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了下他的手指,照樣無精打采地趴著,不時朝窩里嗅嗅,低聲哀鳴几聲。
沫儿好奇,一把抱起小花貓,見它身下有一個紅色的小瓶子,同前天早上吐出的黑色瓶子一樣大小,上面雕刻著古怪的花紋和符號,不由得驚叫道:“婉娘,你看!”
婉娘正在精神奕奕地講麝香的制作,見沫儿搗亂,只好停住。
沫儿將小花貓放下,舉著紅瓶子道:“怎麼回事?又出現一個怪瓶子?”
婉娘卻不答,頓足道:“我這麼有耐心地授課……哼,過會儿我就考考你們倆,答不出明天不許吃飯。”
沫儿嘟囔道:“真是,做先生還做上癮了!”文清伸頭過來看看小瓶子,又看看小花貓,擔心地道:“這個小紅瓶子是不是也是小花貓吐出來的?它瘦了好多啊。”
埋頭挑揀花瓣的黃三比划了一陣子,文清和沫儿才明白。原來昨晚小花貓又出去了,早上叼了這個瓶子回來。今天一天它就守著這個瓶子,不吃不喝,精神不振,像是生病了一般。
沫儿埋怨道:“你看小花貓都成什麼樣子了,一點也不關心!”
婉娘伸了個懶腰,道:“啊喲,累死了。原來義塾的先生不是好做的。”走過來抱起小花貓,輕輕拍拍它的背,柔聲道:“不用擔心,不出三天,事情就完結啦。”
※※※
閉門鼓剛剛敲響,沫儿哈欠連連,眼皮干澀,正准備上樓睡覺,卻聽婉娘道:“換衣服,我們今晚住靜域寺。”恨得沫儿牙根癢癢。
今晚天色陰沉,月亮隱入云層不見,地上灰蒙蒙一片。三人順著街道一路向南,然后向東,來到了信誠公主府前,遠遠地躲在路邊的大樹后面。
一時天地靜如止水,除了隱隱傳來巡夜官兵整齊的腳步聲,所有的生息都隨著月亮一起隱遁了。沫儿和文清斜靠在樹干上,閉目打盹,只聽婉娘低聲道:“來了!”先聽到一陣極其細微的腳步聲,接著見一個黑影輕手輕腳地從街角走過來。
沫儿探出頭來,想趁著公主府前的燈光看清來人的模樣,哪知同昨晚一樣,來人裹著一件黑色寬大袍子,將頭臉遮得嚴嚴實實。
婉娘等還以為黑袍人要進公主府,卻見他躲躲閃閃,繞到街道對面的小道上,繼續往東走去,連忙跟了上去。
又走了約大半里遠,黑袍人穿過馬路,來到公主府圍牆外一處角門前停下,角門上掛著一盞鳳頭宮燈,卻並未點亮。門里響起金屬的輕微碰撞聲,接著角門打開,黑袍人鑽了進去,角門嘩啦一聲重新栓上。
文清悄聲道:“怎麼辦?我們要不要跟進去?”
婉娘噓了一聲,閃身躲在一邊。又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衣人鬼鬼祟祟地跟了過來,也來到角門處,輕輕一推,見門已拴上,冷哼了一聲,拿出一個什麼東西,從門縫了撥了一會儿,門閂打開,閃身走了進去。
沫儿皺著鼻子,輕輕拉婉娘的衣袖,悄聲道:“你聞到了沒?”婉娘看他一眼,道:“白玉膏。走吧,跟上。”
第二個黑袍人開了角門后並沒有拴上,三人跟了進去。鑽過一段濃密的花叢,前方是枯黃的竹林,精致的小橋,沿路掛了几盞宮燈,卻是今天上午來過的聽竹書齋。
三人穿著披風,雖然別人看不見,但仍然小心翼翼,唯恐碰到了周圍的花木鬧出大的動靜來。未近書齋,沫儿眼尖,已經看到前面的黑袍人躲在了窗前的竹子后。這下比較難辦,靠窗的位置是觀察書齋的最佳方位,如今被黑袍人捷足一步。
婉娘仔細觀察了一番,附耳道:“第一個黑袍人進了書齋,房門應該一推就開,沫儿你偷偷溜進房間,盡量看清他是誰,那窗子甚大,我們躲在窗外另一邊即可。文清一定要注意,屏住呼吸,千万不能驚動窗外的這個黑袍人。”
沫儿依言,裹緊了披風,輕輕溜到書齋門前。一陣輕風吹過,竹林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沫儿趁機推開房門溜了進去。躲在書架旁邊一動不動。
一個奇怪的聲音道:“怎麼了?”侍女懷香走從簾布后出來,打開門看了看,道:“沒事,是風儿將門吹開了。”
這麼說,在里面打開角門的就是這個懷香了,其他的侍女顯然也被提前支走。沫儿心里極不舒服。上午看到懷香悉心照顧公主,對她印象甚好,沒想到都是假的。
透過厚厚的簾布,只能看到黑袍人一個模糊的背影。沫儿正在遲疑找個什麼樣的方式進入簾布后面,卻見黑袍人走了出來,臉上帶了個昆侖奴面具。
懷香垂首站著,低聲道:“怎麼樣?”
黑袍人怪聲怪氣道:“我看不好。”他的聲音聽起來不男不女,低沉中夾雜著尖利的咝咝聲,如若不是本來就這樣,就是故意隱藏,不想讓人聽出他的聲音。
懷香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道:“還有沒有辦法治好?”
黑袍人冷哼了一聲道:“你以為這是玩儿嗎?想怎樣就怎樣?”
懷香捂著臉抽泣起來。黑袍人重重地嘆了口氣,從衣服里面拿出一個荷包來,道:“給你,找個機會離開這里。”
懷香遲疑著沒接,低聲道:“不是說好……只需三個月便治好的嗎?”
黑袍人不耐煩道:“實話和你說了吧,她不可能好了……那東西丟了。”
懷香的聲音猝然大了起來,帶著哭腔道:“你說過會好的!怎麼會丟了的?”
黑袍人慘笑了一聲,“你以為我想的嗎?回不了頭了!”過去撩開簾布,朝里面看了一陣,道:“你這兩天找機會見見他,走吧。”
懷香張嘴想要說什麼,卻沒出聲,默默地送黑袍人出去。沫儿不敢輕舉妄動,仍然蹲在書架后面。
兩人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沫儿站起身正想溜出房間看看,卻見門開了,另一個黑袍人走了進來。盡管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個臉,但沫儿一看到他薄薄的嘴唇和俊秀的臉型,還是一眼認了出來——卻是楊沙。
沫儿吃了一驚,連忙退后蹲下。楊沙似乎感覺到什麼,疑惑地朝沫儿蹲著的地方看了看,發現並無異常,方才大步走過簾布處,將半邊簾子嘩啦一聲打開。簾子后面的景象一覽無余。信誠公主靜靜地躺在軟榻上,一張小臉精致柔美,猶如一個睡美人。楊沙站在榻前,佇立良久,然后突然從懷里拿出一支細細的銀簪,朝公主的眉心扎去。
他背對著沫儿,因此沫儿看不見他的表情,只看見他彎腰扎向公主,頓時心怦怦直跳,雖然知道婉娘和文清正在窗外,但害怕來不及,一時站起身來就准備扑過去。卻見此時門嘩啦被打開,懷香衝了進來,一把將他手中的簪子奪過去,低聲喝道:“你做什麼?”
楊沙一愣,站直了身体,低聲道:“怕什麼?我不過是試試而已。”
懷香細心地將被角掖好,重新拉上簾布,拉著楊沙走到書架旁,皺眉道:“你怎麼來了?”
楊沙嬉笑著道:“我怎麼不能來?我想你了,就來了。”
懷香探頭朝門外看了看,焦躁道:“昨晚才見過,想什麼想?這里不能久留,你快走吧。”
楊沙一把摟住懷香,“你就不想我嗎?”
懷香推了他一把,沒有推開,便將頭斜靠在他的肩頭上,嗚咽道:“你看公主成了這個樣子,怎麼辦?”
楊沙朝簾布瞟了一眼,隨隨便便道:“剛才那人來做什麼?”
懷香抽泣起來,“我找他來,給公主治病。”
楊沙道:“你對公主倒也盡心。”
懷香絞著手指,低聲道:“公主待我不薄,可我卻……唉,如今可怎麼辦好呢?”
楊沙隨意道:“有什麼怎麼辦的?公主中邪了,得了失心瘋,和你有什麼關系?”
懷香道:“唉,我怎麼能就這麼走了?你說……”
楊沙打斷道:“你有沒有和建平說那件事?”
懷香掙脫他的懷抱,頓足道:“我沒見到建平公主。建平公主要知道是我……不定將我殺了呢,再說圓通德高望重,憑什麼建平會幫你?如今我們公主這個樣子,我實在后悔得要死。”
楊沙從背后擁懷香入懷,在她耳后道:“好了好了,我自己說。我還不是想讓你一輩子有個依靠?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
聽了這話,懷香猶如酥了一般,原有的埋怨化作一腔柔情,軟綿綿道:“那個方丈的位子有什麼好?我看一般得很,整天像個清水衙門似的。你做什麼不成,非要去做和尚?”
楊沙一邊撥弄著她的耳垂,一邊嗅著她頭發的香味,道:“你這就是婦人之見了。建平幫不幫的無所謂,我自有辦法讓圓通老和尚自願退位。哼哼,我算過,這小小的靜域寺,一年的香油錢是一個知府俸祿的几倍呢。”
懷香皺眉,待要說什麼,被楊沙打斷,“你不用管了,在這里好好侍候你的公主。如今我們年齡尚輕,我答應你,只做三年,撈夠了做生意的本錢,我便和你遠走高飛,生儿育女,如何?”
懷香聽到最后一句,驚喜道:“真的?”回身握住了楊沙的手,道:“其實如今我手頭攢下的銀子,若是省吃儉用,也是夠用几年的了,做個小本生意或開個小店,過日子不成問題。我跟著公主這几年也看透啦,吃得好穿得好又能怎麼樣?什麼榮華富貴都是假的,還不如找個愛自己的人簡簡單單地生活,哪怕跟他吃糠咽菜也好。”
楊沙極其溫柔道:“我想的何嘗不是同你一樣?你放心,到時我一定騎高頭大馬迎娶你。”他的臉正對著沫儿,沫儿看得清清楚楚,他口里說得情深義重,眼睛里卻全是憤懣和嘲弄。
懷香猶自陶醉在對未來生活的希冀中,楊沙推開她,道:“他剛才給了什麼?”
懷香往桌上一努嘴巴,“我本來不想要的。”
楊沙一把抓起放在書桌上的荷包,倒了出來,見只有四個金錠,憤憤道:“就這一點東西,就想打發我了?哼!”
懷香低頭道:“唉,你總是這樣,這本來就是事前說好的價錢。”
楊沙道:“你知不知道他的來歷?”
懷香道:“干嗎?他每次來都是悄無聲息的,我沒見過他的臉。”
楊沙道:“你今天怎麼找到他的?”
懷香悶聲悶氣道:“當初約好的,如果要找他,就在角門上面掛個鳳頭宮燈。要不是這几天公主病得越來越嚴重,我一輩子都不想見到他。”
楊沙沉思道:“我擔心他不肯聽我的。要趁機多找些證據才行。”
懷香急道:“他神出鬼沒的,又會邪术,要在神都殺個人還不跟玩儿似的?你快打消了這念頭吧!別到最后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不如聽他的話,我們走吧。”
楊沙哂道:“別理他。他說讓走我們就走?”
懷香哽咽道:“如今為了你,我可是什麼都拋棄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辦?”
楊沙眯起眼睛,吊儿郎當道:“娘子,你太小瞧你相公的能力了!走著瞧,嘿嘿。”
這一聲“娘子”,讓懷香心里一顫,猶如喝了蜜一般甜滋滋的。她拉起楊沙的手道:“你的手怎麼樣了?”
楊沙甩開手道:“快好了。”
懷香贊道:“聞香榭的東西可真不錯。”
公主突然輕咳了一聲,懷香飛快跑進去,看公主無事,方走了出來,不安道:“你還是快走吧。當值的侍女一會儿就要來了。”
楊沙戀戀不舍,附耳道:“你明晚……”后面的沫儿卻沒有聽到。
懷香臉上騰起一片紅暈,扭捏道:“不去了吧。你住在寺院里,被人發現了可不太好。”
楊沙熱烈道:“哪有人發現?你放心好了。明晚我在那里等你。”說完在懷香的臉上香了一香。
※※※
等懷香送楊沙走,沫儿趁機溜出書齋,與婉娘和文清尾隨離開。
看著楊沙偷偷進了靜域寺的大門,婉娘輕輕笑道:“這個楊沙原來覬覦方丈的位子啊。”
沫儿道:“懷香被騙了,這個楊沙可不是什麼好人。”
文清嘆道:“為什麼他們要害公主?”
婉娘道:“無非是因為欲望罷了。”走到靜域寺大門前,伸手摸了一遍金剛,然后拉著文清和沫儿來到寺前東側柏樹旁,遠遠地看著。
沫儿奇道:“不回去,站這里做什麼?”婉娘笑而不語。
天上云層漸漸退去,月亮露出了半彎笑臉。清冷的月光穿過柏樹枝椏落在靜域寺的大門上,形成斑駁的光點。大門上的金剛突然發生了變化,原本和善的面龐變得怒目圓睜,發出若隱若現的金光,手中的刀劍、琵琶、混元傘和狐貂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條條詭異的金蛇,腳下的小鬼蠢蠢欲動,呼之欲出。
沫儿嗅著空氣中的香味,若有所思,文清差點驚呼出來,連忙自己捂住了嘴巴。婉娘拉了兩人就走。
三人走著回聞香榭。沫儿突然道:“不對!”
文清道:“什麼不對?”
沫儿道:“昨晚我們看到的那個進了西一號的黑衣人,我想是懷香,但是從窗口和門前閃過的身影,肯定不是楊沙,因為楊沙當時在房間里。婉娘,你說他會不會就是的第一個黑衣人?”
婉娘笑眯眯道:“你看呢?”
沫儿道:“我想不是。因為從今晚來看,懷香和楊沙也參與了陷害信誠公主的事件。若是這個人,直接就像今晚這樣約個時間和懷香楊沙見面就是了,哪里還需要冒險半夜進入靜域寺!”
文清道:“也許是白天見面不方便。”
沫儿沉吟道:“不對,我看那個人也像我們一樣,在暗中盯著楊沙,似乎要去找楊沙,不過看到懷香進了楊沙的西一號房,他才躲開。”
婉娘拍手笑道:“好沫儿!真是名師出高徒,不愧是我調教出來的好徒儿!”沫儿對婉娘這種處處不忘給自己臉上貼金的行為嗤之以鼻,但看在她贊揚自己的份上,沒和她強嘴,只做了無奈的鬼臉。
文清道:“那會是誰呢?”
婉娘道:“可以在晚上自由出入寺院的,和楊沙懷香有關系的,能有誰呢?”
這樣一說,連文清也想到了,“圓通方丈!”
沫儿遲疑道:“可是以圓通方丈的修為,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嗎?”
婉娘道:“我們也是猜測。不過今天可真好玩,真看到了金剛顯靈呢。”
沫儿追問道:“那今晚的第一個黑衣人是誰呢?”
婉娘笑道:“肯定有人比我們更想知道。”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6:32
〔六〕
回到聞香榭,沫儿留心看了一下,發現小花貓儿又不見了。告訴了婉娘,婉娘不在意道:“不用管它了,這兩天就送它回家。”
第二天下午,三人又回到靜域寺。婉娘找了楊沙去喝酒,卻被楊沙婉言拒絕。婉娘也不深讓,帶了文清沫儿又去了方丈室。
圓通方丈正在研讀經卷,桌上的香爐散發出淡淡的香味,安詳而沉靜。待婉娘等進來,放下手中的經卷,微笑道:“李施主在敝寺住得慣否?”
婉娘施禮道:“圓通方丈管理得力,靜域寺伙食良好,住宿安靜,果然是佛光普照之地。”
圓通道:“如此就好。”說著又拿起經卷,頗有些“無事請便”的逐客之意。
婉娘卻猶如沒覺察一般,腆著臉道:“小生這几日無事,在靜域寺附近撿到一個東西,看了半晌也不認得。方丈見識淵博,想請方丈一觀,辨出個子卯寅丑來。”說著將一件小東西呈送到圓通方丈面前。
兩寸來高的小黑色瓶子,上面刻滿奇怪的符號的文字,正是小花貓儿嘔出的那個。圓通臉色頓變,一把抓起瓶子,聲音微微顫抖,道:“施主從何處得到這個瓶子的?”
婉娘道:“從草叢中撿到的。”
圓通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輕咳了一聲,恢復了平靜,道:“這瓶子原是一對,還有一個紅色的。”
婉娘奇道:“這個瓶子是用來做什麼的?我看雕刻得精致,做成一個配飾掛件倒不錯。”
圓通沉默了一刻,道:“這個並不是什麼好東西,常人帶在身上有害無益。”
婉娘睜大了眼睛,驚道:“真的?”
圓通雙手合十道:“這是鎮魂瓶,上面的符號和文字原是鎮魂的咒語。”
婉娘一聲驚叫,后退了几步,連聲道:“還以為撿到什麼好東西了呢!晦氣得很!”
圓通緊緊握著瓶子,陷入了沉思。婉娘見他默默不語,便試探道:“依方丈看,這個要怎麼辦?”
“哦,”圓通抬起來頭來,沉聲道:“李施主若相信老衲的話,不如將它交由我處置如何?”
婉娘皺眉道:“好罷。真倒霉!這次出門真是事事不順!”
圓通微笑道:“李施主若見了那個紅色的,希望能一並送給我。”
婉娘傻傻道:“哪能那麼巧?撿了一個還能再撿一個?”
圓通抬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笑不語。給沫儿的感覺,好像他知道另一個紅色鎮魂瓶也在婉娘這里一般。
※※※
辭別了圓通方丈,婉娘回房休息,文清和沫儿便在寺院里游蕩。此時已經傍晚,天色微昏,東院飄來陣陣飯菜的香味,住宿的客人都早早到了講經堂后的素齋堂,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聊天,和那些和尚們打趣。
沫儿覺得無聊,便拉著文清來到大院,一轉臉,見小和尚戒色將手藏在衣襟下,從廚房那邊過來,鬼鬼祟祟地往這邊走,便想捉弄他一下,朝文清一擺手,兩人藏在一個大柏樹的后面。
戒色走到西院門口,先朝戒空住的房間張望了一陣,看到戒空不在,似乎松了一口氣,挺了挺胸,快步跑去柴房。沫儿和文清偷偷跟在后面,躲在柴堆的另一側。
一個寄宿的老者走過,看到三人躲躲藏藏的樣子,以為他們在捉迷藏,微笑著走開。
柴堆得高高的,文清和沫儿只能聽到柴堆后面嘩啦啦的響聲,卻看不見戒色在做什麼。
文清悄聲道:“他肯定是在搽白玉膏,擔心被別人發現。我們還是走吧。”
沫儿卻道:“我們替他保密不就得了?走,去嚇他一嚇!”
兩人輕手輕腳走到柴堆后面,見戒色趴在地上,半個身子都鑽進了柴堆里。
沫儿裝作戒空的口吻冷不丁喝道:“戒色,還不去做事,在這里貪玩!”說著抓這戒色的腳踝,將他拖了出來。
戒色吃了一驚,一骨碌爬起來,回頭看是他們兩個,將手上的油膩抹在柴上,道:“嚇死我了!你們回來怎麼不找我玩?”
文清道:“我們也是剛到,正想找你呢,就見你往這邊溜來。”
沫儿蹲下身子,朝戒色鑽的洞看去,好奇道:“你鑽這里面做什麼?”
戒色道:“喂……”突然閉嘴,改口道:“我挑些好柴。”
沫儿見他不想說,便也不問。文清卻道:“你挑好了嗎?我幫你一起拿。”
戒色見文清真心實意,有些不好意思,吸了吸鼻涕,真誠道:“兩位施主,我……我們方丈說要保密,所以我不能告訴你們倆。但是,”他急急說道,“等我問過方丈,方丈要是同意告訴你們,我一定不再隱瞞。”
聽得文清一頭霧水,傻愣愣道:“你說的是什麼啊?”
戒色抓耳撓腮,不知從何解釋,語無倫次道:“我……你們倆是我的兄弟。”
沫儿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搞好了沒?我們去吃飯吧。”
※※※
吃過晚齋,三個人嘻哈打鬧,直到戒空喝止,戒色跑去燒水,文清和沫儿回到房間,見婉娘已經在等他們兩個。
文清道:“怎麼?今晚要怎麼辦?”
婉娘胸有成竹道:“就要水落石出啦。”
沫儿踢著床腿道:“床啊床,委屈你了。”婉娘扑哧一笑,道:“明天我帶你們去吃好吃的。”
沫儿眼睛一亮,喜道:“真的?吃什麼?准備花多少銀兩?去哪里吃?要不要提前訂位?”
婉娘指著他,刮著鼻子羞他,笑得說不出話來。
沫儿厚著臉皮道:“有什麼好笑的?文清不過是不好意思問,我將他想說的一並說了出來罷了。是吧,文清?”
文清傻笑道:“是。”
※※※
三人換好衣服,在閉門鼓敲響之前離開了靜域寺,也無人注意。走出寺門往東,婉娘道:“好了,就在這里了。”
沫儿抬頭看看清冷冷的月亮,倒吸著冷氣道:“又要在這里蹲守?你怎麼知道今晚會有人來?昨晚那個黑袍人是誰我們還不知道呢。”
婉娘悠然道:“今晚可不就知道了?你放心,有人來的。我們不著急,有人著急。”
婉娘選的這個位置,在靜域寺東約二十余丈處,一叢灌木上面稀稀拉拉地殘留著些黃紅色的葉片,下面用青石砌了圓形的圍欄,正好可以坐著等,而且也不遮擋視線。
沫儿摸了摸冰冷的石沿,遺憾道:“早知道帶個小棉被來,這要是坐一個晚上,屁股都要長凍瘡了。”
文清笑道:“反正我們有白玉膏。大不了回去將屁股也搽上。”
正說著,閉門鼓響了。小和尚戒色出來拔下門楔子,將大門關好。三人坐在石沿上,一動也不動。
夜越來越深,文清和沫儿兩個人哈欠連天,獨婉娘仍神采奕奕,一雙黑眸子在幽幽的月色中閃閃發亮。
沫儿靠在文清身上,無精打采道:“到底來不來啊,我手腳都凍得麻木了!”
婉娘起身側頭聽了一聽,悄聲道:“來了!”三人頓時打起精神,起身查看。
約半炷香工夫過去,西方的街道口出現一個黑影,很快就進入了他們的視線范圍。
連帽黑袍,身材不高,戴著昆侖奴面具——正是昨晚見到的第一個黑袍人。黑袍人輕輕走到靜域寺門口,先朝四周張望了一番,然后走到門前,從西到東將四個金剛一一查看。偶爾俯下身子,用手在金剛身上仔細地摸尋。
文清悄悄道:“他在找什麼?”
婉娘道:“噓,別出聲!”
靜域寺最西邊的一扇門慢慢地打開了一條縫,一個黑衣人從門縫中溜了出來,無聲無息地站在黑袍人身后。而黑袍人正專心致志地查看東邊的持國天王,竟然沒有覺察。
時光猶如停滯了一般,周圍安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黑袍人查看完持國天王,轉過頭來突然看到身后的黑影,似乎嚇了一跳,呆了一呆,壓低聲音道:“你怎麼來了?”
黑衣人卻不出聲。
黑袍人似乎唯恐看門的僧人聽見,回身走到門前東側的大柏樹旁。沫儿為了聽得更清楚,偷偷地穿過街道,來到臨近的樹后。
黑袍人站住,輕聲喝道:“說吧,有什麼事?”
黑衣人跟著過來,斜靠在柏樹上,道:“我來問個清楚。”堅挺的鼻子在微暗的光下呈現一種柔美和剛毅合一的弧線,連沫儿都覺得他確實很俊。當然,只是長得很俊。
是楊沙。
黑袍人冷冷道:“你想問什麼?你只管拿錢做事即可,問這麼多作什麼?”
楊沙笑了一下,低聲道:“我只是好奇,你放心,過了今天,楊沙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黑袍人放松了些,但仍十分警惕道:“說,你要問什麼?”
楊沙道:“你為什麼要處心積慮地害信誠公主?”
黑袍人甩袖道:“這和你有關嗎?你不過是我花錢買來的一個棋子罷了。哼哼。”他突然陰惻惻地道:“你不想活了?”
楊沙“哦”了一聲,隨隨便便道:“在下冒犯了。我只是很想了解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您若不想說,我不問便是。”
黑袍人將頭扭到一邊,顯然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楊沙又道:“我有一事相求。”見黑袍人不做聲,自己接著說道,“我想做靜域寺的方丈,不知您能不能幫我?”
黑袍人顯然沒料到楊沙提出這個要求,又驚又怒道:“你……你真是痴心妄想!你有何德何能,膽敢想取圓通而代之!”
楊沙語氣十分謙恭,但神態卻極為放肆,“你放心,我只做三年,三年后就將靜域寺還給你。”
黑袍人連聲音都變了,怒道:“不可能!這個事情不用想了!”
楊沙輕笑道:“我只要錢。你放心,你對信誠公主做的事我會守口如瓶的。我做方丈還是圓通做方丈,對你來說有什麼分別?”
黑袍人指著楊沙道:“你……你竟敢威脅我?”
楊沙輕輕松松道:“你指使我去勾引信誠公主,可惜信誠公主不上鉤,倒勾上了懷香那個蠢女人。你不甘心,背著我找到懷香,以我為威脅,要她幫你,將信誠公主弄得呆呆傻傻的,是不是?”
黑袍人冷冷道:“不要信口開河!”
楊沙懶洋洋道:“我發現女人是最難理解的一種動物。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黑袍人突然桀桀地笑起來,道:“你知不知道有一個詞叫做殺人滅口?”
楊沙仰頭斜靠在柏樹上,輕輕地笑了起來:“不如我來猜一猜。你從哪里學到的攝魂术?”
黑袍人突然一聲不響地欺身上前,朝楊沙扑過來。楊沙極為靈巧地一躲,扣住了黑袍人的雙手,輕蔑地呸了一聲,道:“不用費力氣,就我們兩個人,你的力氣還不足以殺人滅口。還是以后動用其他力量吧。”說著又放開了他。繼續用一種輕松的口吻道:“你用攝魂术取了信誠公主的一魂一魄,是不是?”
黑袍人恨恨地站在一邊,揉著手腕,傲然道:“是又怎麼樣?”
楊沙站直身体,贊嘆道:“果然氣勢不凡。害了人還能夠如此理直氣壯。”
黑袍人冷哼了一聲,拖長了腔調,氣派十足地道:“你要明白自己的位置,不要以為知道一點點內情就可以為所欲為。”
楊沙微微一笑道:“你不如就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我很好奇,信誠一向低調文靜,看起來不像是喜歡與人爭斗之人,怎麼得罪了你,讓你如此處心積慮地害她呢?”
黑袍人哼了一聲,道:“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知道進退的人。”
楊沙道:“我說過了,我只是好奇而已,別無他意。你和信誠有什麼過節嗎?”
黑袍人沒有回答,冷冰冰道:“你怎麼知道我今晚要來?”
楊沙正要說話,突然“喵嗚”一聲,從遠處黑暗中竄出一只貓來,跳上黑袍人的肩頭一通撕咬。黑袍人慌忙用手急推,小貓的爪子勾著昆侖奴的面具,一起跌落地上。
沫儿一眼就看出是聞香榭的小花貓,但已經顧不上惦記它跌得怎樣了,只是呆呆地看著黑袍人——圓潤的臉蛋,威嚴的眼神,竟然是建平公主。如今她一頭濃密的烏發被小貓抓得凌亂,垂落一邊,臉上似乎也被抓出一條血痕,看起來雖然狼狽,卻仍風度不減,威嚴猶在。
楊沙抱起了小貓,將臉貼在它的背上,柔聲道:“丫頭,你沒事就好。”
這下沫儿更吃驚了。他曾經想過,小花貓的主人是信誠公主,或者與建平公主有什麼淵源,但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是楊沙。
建平公主掉了面具,便不再刻意改變聲音。見楊沙對小花貓的態度,似乎也有些意外,緩緩道:“這是你養的貓?”
楊沙沒有回答,卻道:“公主剛才問我怎麼知道你要來。因為這個。”
他走到大門前,俯身從一個什麼地方取了東西來,伸手在建平面前展示。建平伸手要拿,他卻飛快將東西放入了懷中。
建平驚聲道:“這個……怎麼在你這里?”
楊沙冷然道:“不是因為這個,你千金之軀,會半夜三更來這里嗎?”
建平眉毛一挑,道:“在你手中又怎麼樣?就憑這個,你就能威脅我?這個東西,我想找回去也只是不想將事情做絕了。至于你,想死趁早罷。”
小花貓在楊沙的懷里昂起頭,支著耳朵盯著建平公主,一副准備攻擊的態勢。楊沙輕輕地撫弄著它的耳朵,嘆道:“人們都說女人像貓,可是我總覺得像建平公主這樣的女人,比貓可要復雜多了。你永遠都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建平的一張臉冷得猶如天上的月亮,眼神幽深,突然道:“你怎麼發現我的身份的?”
楊沙道:“我天生有一種分辨人的能力,只要見過一次,聽過他說話的聲音就再也不會忘記。公主你故意變換嗓音,戴上面具,能瞞過懷香,卻瞞不過我。”
建平失聲道:“你以前見過我?”建平刻意隱瞞身份,每次找楊沙和懷香都是裝扮好才來的。
楊沙搖頭道:“沒見過。”
建平看起來和沫儿一樣迷惑不解,繞著楊沙走了一圈,警惕道:“你暗中跟蹤我?”
楊沙淡然一笑,道:“你用的是聞香榭的香粉吧?聞香榭的香粉很特別,帶著一種其他脂粉沒有的空靈和飄逸。”
建平質疑道:“你剛來神都,對聞香榭十分了解麼?”
楊沙垂下了頭,低聲道:“她用的也是。”
建平突然像看到鬼一般,驚叫道:“你……你!”
楊沙轉過了身,緩緩道:“公主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建平盯著楊沙良久,眼中突然泛出淚光:“你不知道?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
楊沙將臉隱藏在陰影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建平咄咄逼人道:“我做了多少努力,你可曾看過我一眼?為什麼?我哪點不如她?”
楊沙的臉板得猶如石頭一般僵硬,道:“謝謝你的白玉膏。”
建平突然口氣軟了下來,低聲道:“其實我也后悔了。我……我本來只是想讓你著急一下,沒想到……”
楊沙轉過身,背對著建平,道:“公主請回吧。”
建平公主神色尷尬,愣了一會儿,眉目低垂,澀聲道:“我……我……”裹緊了黑袍快步離開。
楊沙在門口呆立了一陣,推開寺門走了進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6:47
〔七〕
三人回到靜域寺門前,婉娘仔細地看了看金剛,悄聲笑道:“果然不錯。走吧,我們去告訴方丈。”沫儿試著輕輕一推,門開了,看來楊沙精神恍惚,竟然忘記拴上門。
婉娘帶著文清和沫儿溜進寺院,徑直朝方丈房里走去。
方丈室里,一盞油燈發出微弱的燈光。婉娘也不敲門,只管推門進去,笑道:“方丈好興致!門口上演好戲呢,方丈怎麼不去看看?”
圓通方丈從書桌前抬起頭來,微笑道:“李施主才是好興致,半夜三更來聽講經不成?”
婉娘嗔道:“可不是呢!這大冷的天,害得我們三個手腳都凍了!”
圓通道:“聞香榭的白玉膏,治療凍瘡好得很,還會擔心凍壞?”
文清沒想到連方丈也知道白玉膏,不禁吃了一驚,連忙看向婉娘。婉娘和沫儿卻不動聲色。
婉娘嬌聲笑道:“原來方丈早就知道了?”
圓通嘆道:“還是瞞不過婉娘。”
婉娘吃吃笑道:“這句話應該我說才對,還是瞞不過圓通大師。”
圓通起身,在蒲團上坐下,閉目道:“你忙活了這麼些天,還要扮作男子,辛苦了。”
婉娘在對面的條凳上坐下,嘻嘻笑道:“方丈,您的胡子真是多余,還不如剃掉呢。今晚的好戲,要不要我給您講一下?”
圓通慢悠悠道:“不用了,我知道。”
婉娘道:“我不明白,您和信誠公主……”
圓通突然睜開眼睛,道:“不,信誠公主清白之軀,請不要胡亂猜測。”
婉娘道:“這樣吧,我來講故事,如果講得不對,請圓通大師指正,如何?”
圓通方丈閉目不語。婉娘起身,娓娓道來:“十五年前,時值十四歲的十六公主一時煩悶,帶了小宮女偷跑出皇宮游玩,在街頭人多處不慎與宮女走散。焦急之際,碰上了來神都趕考的秀才李牧,李牧儒雅聰慧,為人良善,見她孤獨無依,便請她吃了一頓飯,並雇了馬車送她回去。十六感念李牧恩惠,不日前來拜謝,仍做民女打扮。一來二去,兩人就相愛啦,海誓山盟,緣定終生。李牧發誓要考上功名,給十六一個幸福的生活。可是未等紅榜開榜,聖上冊封公主,李牧這才發現與自己相愛的十六竟然是信誠公主。”
圓通雙目緊閉,面無表情。
婉娘繼續道:“大唐公主的婚配是指定的,任他再得寵的公主,也沒有自己選擇嫁人的權力,更何況,李牧只是一介庶民。如此一來,李牧和十六的盟誓全部成空。果然,不久之后,信誠公主被指婚后出嫁。就在信誠公主披上嫁衣的那一天,李牧在靜域寺落發為僧。”
圓通的身体微微顫抖起來。
“李牧心如死灰,出家之后便潛心研究佛法。他本身天資極佳,很快便在眾僧之中出類拔萃。八年之后,靜域寺老方丈圓寂,李牧做了方丈。”
圓通苦笑了一下,睜開眼睛,將目光落向遠處,仿佛在回憶過去的一幕幕,良久,他收回目光,嘆道:“這麼多年,我與她一牆之隔,卻如隔著千山万水一般。她每逢初一十五便來燒香拜佛,我在旁邊敲著木魚,卻不能正眼看她一眼;她來聽我講經,只是遠遠地看著,不能表露出一點心中的思念和牽掛。”
屋里安靜極了,床上傳來一陣小花貓的輕微呼嚕聲。文清徹底迷糊了,剛才明明見小花貓被楊沙抱走了,如今卻在方丈房里。
圓通繼續道:“我已經很知足了,至少我知道她就在我附近,一切安好。可是這一切都被打破了。”
三四個月前,靜域寺住進了一個面貌英俊的窮書生。圓通對寺中眾人皆一視同仁,與他並無過多交往。一個月后,他突然發達起來,出手甚是闊綽,但並無搬走之意。
圓通慢慢道:“我如今心如枯槁,只盼著每月的初一十五。雖然不能和她講話,但聞到周圍有她的氣息,便覺得猶如她在我身邊一般。可是今年的八月初一,她沒來燒香;到了十五她仍沒來。我心里很是忐忑。”
圓通正自焦心,楊沙卻來到方丈室聊天,有意無意地說一些關于信誠公主的日常瑣事。圓通向來謹慎,自信從來不曾表露出什麼,所以只當他是誤打誤撞,只管裝聾作啞。誰知這麼聊過几次后,楊沙一日酒后突然闖將進來,聲稱知道他和誠信之間的奸情,威脅要他讓出方丈之位,否則便將丑事告知天下,毀了信誠的名聲。
圓通臉上的肌肉抖動起來,聲音卻依然平穩:“方丈這個位子,對我來說並不重要,給他也罷。可是這十五年來,我與信誠公主卻是清清白白的,連一句話都不曾講過。信誠公主本來就不得寵,如果再將這檔莫須有的事情傳到聖上和駙馬耳朵里,便是如何也解釋不清了。”
婉娘三人默默地聽著。他微笑著看了一眼婉娘,道:“在這個世上,我什麼都不在意,除了她。”
圓通回頭,滿目柔情地看了一眼床上正在酣睡的小花貓。高挺的鼻梁,剛毅的嘴唇,在昏暗的燈光下,映出一個英俊的側影。沫儿突然叫了起來:“你是楊沙!”
圓通看了一眼沫儿,淡淡道:“我不是楊沙,只是假扮而已。”
婉娘輕笑道:“沒想到方丈裝扮技巧也是一流。那個懷香竟然沒有發現,今晚要不是方丈故意在建平面前露出破綻,料她也發現不了。”
圓通嘴角微動,道:“都是年輕時玩的玩意儿啦。沒想到這次派上了用場。”
婉娘繼續道:“圓通方丈發現了楊沙與懷香勾搭成奸一事,並發現這里邊另有指使者,所以昨晚假扮了楊沙的模樣,跟蹤進入信誠公主府和懷香談話,今晚在門口守株待兔,對不對?”
圓通嘆道:“正是。我原本以為,楊沙不過是一個想發些意外之財的小混混罷了,多給他些銀兩打發他離開神都便好了。她這些天不來,倒也正好,免得落下話柄。可是后來,我卻發現,她定是出了意外。”
婉娘道:“楊沙告訴你的?”
圓通道:“不,是我自己想到的。十五年來,我和她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可是她總記得我當年腳趾長凍瘡的事,每年的第一場大雪之后,便會在進香之時偷偷將治療凍瘡的膏子放在我日常念經的地方。可是今年,她卻沒來。”圓通的聲音輕柔而有磁性,聽得人人動容。
圓通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微笑道:“其實我的凍瘡早就好了。”
沫儿奇道:“這個……小花貓是怎麼回事?”
圓通道:“這個小花貓,算是我和她之間的另一個默契。今年年初,僧人在寺院牆角下發現了一只剛出生的小貓,奄奄一息,我將它收留喂養了半個月,后來她來進香,十分喜歡,就抱走了。再來進香時,也常常帶著小花貓一起。几天前一個晚上,小花貓突然半夜進了寺院,鼻子、前腳都受了傷。若不是她出了事,斷然不會讓小花貓受傷的。”
婉娘輕笑道:“方丈要感謝我了。三個月前,小花貓誤闖入了聞香榭,一直由我照顧著呢。”
圓通沉聲道:“這麼說,她一定是意識到了什麼危險,在出事之前趕走了小花貓。”
沫儿遲疑道:“我還是不明白,建平和信誠是姐妹,她為什麼這麼做?”
圓通長嘆一聲,臉上顯出羞慚之色。
※※※
建平母親的地位雖然比信誠之母稍高,但也好不了多少,在一眾多公主中,能受寵的並無几個,因此建平與信誠同病相憐,私下偶有來往。信誠性情平和,對一切都看得較淡,而建平爭强好勝,事事都想論個高低,卻總是難以如願。
信誠做事謹慎,從未告訴他人有關李牧的任何消息,連跟了她多年的懷香也不太清楚。可是女人天生的敏感在建平身上尤甚,她陪著信誠來了几次靜域寺之后,便肯定信誠與方丈圓通暗有情愫。建平留心觀察,本來是想取笑一番信誠,可是看到圓通的穩重、博學和痴情,竟然不知不覺動了心。
圓通對于來上香的皇族女眷,從來都是有禮有節,不曾做出任何有違禮儀之事,對信誠也是如此。可是建平先入為主,怎麼看都覺得圓通對信誠更青睞一些,而對自己則只有忽略和輕視。
建平處處爭先,唯有在信誠這里找到些平衡,一直以各方面强過信誠為念。如今見自己不管怎麼為靜域寺捐贈香油錢,怎麼打扮得花枝招展,圓通方丈都不對自己另眼相看,心下十分不舒暢。
女人若是瘋狂起來,比男人更可怕。三月前,建平來到靜域寺,正好碰上了楊沙。建平見楊沙相貌俊秀,一時起了惡念,穿上黑袍戴上面具,找到楊沙,給了他一些銀兩,要他找一切機會去勾引信誠。
可惜信誠心如止水,很少外出,且一腔柔情早就鎖在心底,任楊沙搭訕殷勤,皆不為所動。倒是她的侍女懷香被楊沙迷得神魂顛倒,不日便以身相許,一心想要與楊沙私奔。信誠知道了之后也未責罰,只是提醒懷香,楊沙非良善之人,要她小心。
建平本想以信誠的不忠來給圓通一個難堪,哪知結果竟成了這樣,心里更是不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到懷香,以殺掉楊沙為威脅,迫使懷香和她聯手。
信誠待懷香情同姐妹,懷香原是不肯,但一聽說可能對楊沙不利,便亂了心智。建平當時也只是想懲治一下圓通,並無意取信誠的性命,稱三個月后即可使信誠康復,懷香無奈答應。就這樣,建平利用自己跟著一個不良道士學的法术,在懷香的安排下,施法取走了信誠的天魂和靈慧魄,分別收在一黑一紅兩個小瓶子里。
天魂主管靈動,靈慧魄主管智慧。信誠天魂和靈慧魄既失,整個人變得呆傻起來。可嘆的是,心底的情意已經成了潛意識的習慣,見到第一場大雪,依稀記得要買凍瘡膏。可惜買來之后,卻被懷香送給了楊沙。
※※※
婉娘嗔道:“如此說來,事情竟是因方丈而起了?”
圓通慘笑一下,道:“老衲空學了滿腹經卷,仍擺不脫、看不開這紅塵俗事。”
沫儿道:“既然懷香將白玉膏送給了楊沙,那方丈的又是從哪里來的?”
圓通苦笑道:“自然是建平公主送的。建平心思機敏,嫉妒心强,也不知從何得到的訊息,竟然知道我和她的私密之約,趁她病了之際,自己送了白玉膏過來。”建平送的,圓通又轉贈了戒色小和尚。圓通對味道的辨別能力極强,覺察到楊沙用了白玉膏,所以昨晚假扮楊沙之時也故意搽了些。
婉娘回過頭,目光隨意地落在牆角的枯木盆景上,道:“事情已經水落石出了,方丈准備怎麼辦?”
圓通淡然一笑,道:“看在圓德大師的面上,請婉娘幫我一個忙。”圓德是白馬寺的高僧,與婉娘交情甚好。
見提到了圓德大師,婉娘便不推辭,道:“方丈可是要救信誠公主?”
圓德自嘲道:“我躋身圓字輩,實在是對其他高僧的侮辱,唉,圓德再也無臉面見人。”他從懷里拿出兩個瓶子來,正是小花貓帶回的一紅一黑兩個鎖魂瓶。
婉娘從盆景上收回目光,道:“方丈真准備這麼做了?”
圓通的眼睛黑亮,目光堅毅,道:“我還有得選嗎?唉,我別無所求,只要你幫我救她就好。”
四人陷入了沉默。圓通重新閉上了眼睛,一粒一粒地撥著手中的念珠。檀木的珠子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愈發映出冬夜的寂靜,讓人窒息。
文清很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氣氛,見圓通左手還托著那兩個瓶子,便輕聲問沫儿:“怎麼紅色的也在這里?”
沫儿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婉娘,道:“今晚為了引出黑袍人,婉娘將紅色瓶子嵌在了門上。圓通大師做同樣打算,也將黑色瓶子藏在了門上。剛才圓通大師就順手兩個瓶子都摸回來啦。”
文清納悶道:“你們怎麼知道黑袍人會來?要是她不來呢?”
沫儿道:“兩個鎖魂瓶被小花貓盜走,黑袍人一定很著急尋找。建平能將一個活人的魂魄分離,自然也能感覺到它的陰氣方位,所以用這兩個瓶子來引她出來再好不過。”
也許正如建平自己所說,她后悔了,所以想找到兩個鎖魄瓶,將魂魄歸位讓信誠康復。
沫儿看看婉娘,接過了兩個瓶子。霎時間,又感覺到了那種伴隨無助和害怕的微弱力量,連忙轉手遞給婉娘。
圓通長出了一口氣,臉色一片安詳,道:“請婉娘成全。”
婉娘淡淡道:“我肯幫你,不代表我就贊成你這麼做。”
圓通慘然道:“你也知道人是什麼樣的,若不如此,此事如何結束?若有來生,我願轉為非人。”
婉娘嘆道,“好吧。明日午時一刻我再來。”
圓通坦然一笑,道:“我願舍去這身皮囊,保她清白。”
這几句話聽得文清沫儿不明就里。看著圓通眼睛深處透出的喜悅和解脫意味,沫儿竟然隱隱地覺得不祥。
婉娘凝視著兩個瓶子,沉吟不語。
※※※
瓶子上那些奇怪的符號閃著詭異的光點。沫儿總覺得這事還有很多疑點,正想問個清楚,卻聽外面傳來小和尚戒色的驚聲尖叫:“金剛顯靈了!金剛顯靈了!”
東院西院都亂了起來,有匆匆忙忙的腳步跑往前門。沫儿拉起文清,朝外跑去,與給方丈報信的戒色撞了個滿懷。
文清急道:“發生什麼事了?”
戒色趿拉著鞋子,一臉的驚懼,語無倫次道:“金剛!……兩個人!方丈!方丈!”
沫儿和文清快步跑向大門。寺院門前,十几個和尚和一些住宿靜域寺的房客,也不顧地上冰冷,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念佛。四大金剛在燈光和月光的混合光影中威風凜凜,怒目圓睜,射出一道道金光,手中的刀劍、琵琶、混元傘和狐貂變成了一條條金色的大蛇,扭曲著身子對著正在地上抽搐的兩個人。
地上的一男一女,男的已經沒了聲息,只有手腳還微微顫抖。女的倒伏在他身邊,渾身顫抖,滿面凄楚,正用盡全力捧起他扭曲的臉,嘶啞著聲音說一些喃喃的情話,但看她痛苦的樣子,顯然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沫儿突然明白過來。
已經有大膽的和尚,提了燈籠去查看。一個和尚叫起來:“是房客楊沙!”一個老者走向前去,道:“這個女子是誰?半夜三更兩人在這里做什麼?”
另一位粗壯房客疑惑道:“莫不是兩人偷奸,被金剛發現了?”這一猜測很快得到了眾人的一致認可:“肯定是這樣!這佛門淨地,哪容如此玷污!”
圓通隨著小和尚戒色匆匆地趕來,威嚴道:“阿彌陀佛,發生什麼事了?”眾人一下安靜下來,執事僧上去回道:“方丈,金剛顯靈,有二人被金蛇咬死。”
一位虔誠老者激動道:“這一男一女鬼鬼祟祟的,半夜深夜在這里見面,能有什麼好事?這是金剛顯靈了啊!兩人死有余辜!”
圓通看凝神看了看大門上的金剛,訝然道:“果然是金剛顯靈。先前聽戒色等說起,老衲尚自不信。”整了整衣服,慌忙跪下,誦讀了一遍金剛經。眾人見方丈跪下,連忙又跟著跪了。
門上的金剛漸漸隱退,重新恢復本來模樣。圓通拜完金剛,走過來查看死者。楊沙二人已經斷氣,雙目微睜,口鼻出血,死狀頗慘。圓通長嘆一聲,念了一聲佛號,道:“先抬回寺里。明天一早報官。”
第二天一早,執事僧去報了官,官府來人驗明屍体,查勘案情。最終,官府認定,死者楊沙與信誠公主府上侍女懷香偷情,被靜域寺金剛以金蛇殺之。楊沙本是異鄉人,在神都並無親眷,便由官府裝殮,草草掩埋了事。信誠公主府通知了懷香家人,將其屍体領走。兩人之死在神都洛陽引起極大轟動,眾人對金剛顯靈一事津津樂道,靜域寺香火更旺,連門口也擺上了香案,專程為拜金剛所用。寺院整日里香煙繚繞,誦經念佛聲裊裊不絕,圓通方丈因有道而盛名遠揚。
几日過后,坊間只剩下了關于金剛顯靈的傳說,死去的兩人已經成為佛光普照下的一個符號。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6:58
〔八〕
那晚回到靜域寺客房已是深夜,躺在床上,聽著文清微微的鼻息聲,沫儿將這几天來的發現仔細梳理了一下。如今,金剛顯靈事件也只能瞞得了懵懂的世人。沫儿左思右想,覺得事情的脈絡應該是這樣的:建平公主買通楊沙勾引信誠公主不成,便利用上鉤的懷香施法將信誠變傻。楊沙是個小人,從懷香處得知信誠與圓通的淵源,遂去敲詐威脅圓通。為了保護信誠的名譽,圓通跟蹤並揭穿建平,並設計害死了楊沙和懷香。
也許從楊沙第一次以信誠的名譽威脅圓通時,圓通就已經動了殺機,而所謂的靜域寺金剛顯靈事件從一開始就是圓通設的一個局。但是,楊沙和懷香死時,圓通同自己三人在房里多時,並未出去,那二人是如何被殺的呢?
沫儿對楊沙並無好感,聽了圓通的故事,更覺得楊沙卑鄙無恥;懷香本來不是壞人,卻因為楊沙背信害主;圓通身為出家人,講求慈悲為懷,但取人性命時卻毫不手軟;對于建平,沫儿更是不能理解,貴為公主,衣食無憂,卻因一點點可有可無的爭風吃醋害自己的妹妹。原來這世上,好與壞的界限竟然如此模糊。
※※※
沫儿終于昏沉沉睡去。他和文清這几天都累壞了,連早上官兵的吵嚷聲都沒有聽到,一直睡到將近午時,被婉娘闖進來掀了被子,才不情願地起床。
婉娘已經梳洗完畢,穿了一件天青色翻領胡服,頭戴黑色硬翅襆頭,甚是風流倜儻。看他兩個依然睡眼惺忪,道:“今天還有正事呢,快點!”
文清打了熱水,沫儿混亂抹了臉,一邊扎頭發一邊問道:“婉娘,你說楊沙和懷香是怎麼死的?”
文清從臉盆上方抬起頭來,道:“我也覺得奇怪。難道真是金剛殺的?”
婉娘笑道:“哪里有金剛殺人一事?聽他們胡說呢。”
沫儿突然道:“你帶了赤菌粉了?”
婉娘眨著眼睛道:“別問了,先做正事要緊。”
※※※
太陽正南,眼見已經午時,三人去了方丈房里。
方丈房間屋門虛掩,圓通坐在蒲團上,正在查看小和尚戒色的凍瘡,口里說著:“我給你的凍瘡膏你怎麼不用呢?這要是凍開了頭年年都凍,可就不好治了。疼不疼?”
戒色吸溜著鼻涕,傻笑道:“舍不得。不疼,有點癢。”
圓通從衣袖里拿出一條粗紋棉布手帕,在戒色的鼻子上擰了一通,責備道:“傻孩子,別藏著了。還有呢。”起身從書桌的抽屜里又拿出一瓶白玉膏塞給戒色。
戒色接過,打開蓋著聞了聞,道:“真香!”
圓通嘆了口氣,用手指抿了一點涂在戒色手上,一邊輕揉一邊道:“我不在了你要聽師兄們的話。誰要欺負你,你就去告訴執事師父。好好和大師父們學經文,多讀些書。遇事不可任性,做人要良善……”一扭頭看到婉娘等站在門邊,下面的話頓時打住。
戒色愣愣道:“方丈要去云游嗎?”
圓通一呆,回頭慈祥地對戒色道:“哦,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
戒色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低頭站了起來,雙腳在地上蹭來蹭去,輕聲道:“要去很久嗎?”
圓通沒有回答,拉過戒色,摸摸他的小腦袋,柔聲道:“好孩子,去吧。”
戒色含著眼淚道:“方丈你早點回來。”連文清和沫儿也不理,扭頭跑出了房間。
圓通愣神看著他跑遠,方微笑著對婉娘道:“開始吧。”
婉娘看著戒色的背影道:“方丈佛心無限。”
圓通嘆道:“這孩子是個棄儿,挺可憐。”
房間里有白玉膏淡淡的香味。沫儿覺得似乎有哪里不一樣,卻想不起來,聳著鼻子,偷偷拉拉文清。
文清四處看了看,悄聲道:“沒什麼啊。就是今天沒點熏香。”
沫儿猶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用力地拍了拍文清的肩,搞得文清莫名其妙。
熏香。前几次來時,桌面上的小薰爐是點燃的,發出淡淡的香味。可是昨晚到現在,熏爐沒有了。
圓通靜靜地坐在蒲團上,神態安詳,看沫儿時而好奇時而疑惑,道:“小施主有什麼要問的?”
婉娘正在點燃桌上的油燈,然后拿出兩支長長的銀針在火上烤著。沫儿看了一眼婉娘,謹慎道:“方丈,您喜歡點熏香?”
方丈向婉娘贊道:“真是强將手下無弱兵。”轉向沫儿,“不,我從來沒有點熏香的習慣。這些熏香,原是為了金蛇而點的。”他起身,將身下的蒲團翻轉過來,下面竟然是空的。
文清驚道:“真的有金蛇?”沫儿探頭看了看,道:“這里什麼也沒有。”
圓通將蒲團擺好,重新坐下,道:“當然沒有。”
看文清和沫儿一臉茫然,圓通道:“楊沙和懷香就是金蛇殺死的,但此金蛇並非金剛手中的金蛇。”
婉娘猶自在火上燎著銀針。圓通從容不迫地講著金蛇。果然如沫儿所想,從楊沙以信誠相威脅開始,圓通便處心積慮想除去他,先是故意造勢,讓几個小和尚看到門上金剛顯靈,然后四處云游,尋找合適的毒物。一月前,在邙嶺后山,無意中發現一條一尺來長的小金蛇,帶回寺院,養在房內。昨晚放出金蛇,殺了二人。
文清奇道:“這和熏香有什麼關系?”
圓通道:“這種西域香料,不僅可以掩蓋異味,還可以抑制金蛇的活動。”
沫儿突然想到昨天傍晚,小和尚戒色偷偷摸摸的樣子,皺眉道:“戒色……幫你開關門,並尋找時機把金蛇放了出來,是不是?”
圓通深深地盯了一眼沫儿,雙手合十道:“不,我提前將金蛇放進了柴房,只是讓他去喂了一次,並未讓他參與任何事。你放心,他什麼都不知道。”
婉娘燎好銀針,看了看窗外,慢悠悠道:“時辰到啦。”
圓通閉上眼睛,嘴角微泛笑意。婉娘拿出兩個鎖魂瓶,分別交于文清和沫儿,簡短道:“黑色先來,接十二滴。”然后將其中一支細長的銀針慢慢扎入圓通眉心,用另一支將其頂端向下按壓。
鮮紅的血順著銀針滴落下來,沫儿慌忙用鎖魂瓶接住。血滴落處,瓶身上的符號猶如動了一般,在殷紅中若隱若現,露出猙獰的黑紅色光芒。十二滴血液將瓶身全部包裹,並緩緩滲入,符號終于不見,瓶子變成了普通火漆封口的黑瓶。
一炷香工夫過去,婉娘拔出銀針,道:“好了。”
圓通睜開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拿過兩個小瓶子捧在手心,柔聲道:“丫頭,我要走啦。你可要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沫儿心里的不安愈發膨脹。小花貓不知何時溜了進來,跳上圓通的膝蓋,仰臉望著他,喵喵的叫聲中充滿了悲傷和不舍。
圓通將兩個瓶子捂在胸口,一手去攬小花貓入懷,用下巴蹭蹭它毛茸茸的小腦袋,低聲道:“你要回去照顧她,知道嗎?”
小花貓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一下下地舔著他的手指。圓通陷入遐思。良久,才抬頭對婉娘道:“麻煩將這只小貓一並帶給她。”
沫儿默默接過瓶子。婉娘抱起小花貓,道:“放心。”
圓通雙手合十道:“謝婉娘成全。”指著牆角那株枯木盆景,道:“這盆東西,圓通留著無用,就送與婉娘作為謝禮好了。”又打開抽屜,拿出一個荷包來,遞給文清和沫儿,“這些是那晚建平給懷香的酬勞,給兩位小施主買糕儿吃吧。”
文清連忙推辭,圓通嘆道:“我終究是個俗人。其實我有一事要麻煩兩位小施主,我看兩位宅心仁厚,希望能時不時回來看望下戒色。”文清回頭看看婉娘,婉娘道:“收下吧。”
沫儿覺得心里堵得慌,忍不住道:“為什麼要這樣?方丈你其實可以……留下的。”
圓通微微笑道:“我在,對她來說終是牽絆。我走了,便不會有人以此相脅。況且,金剛一事既出,我不走,天地難容。”
沫儿不知說什麼好了。此事被揭穿,建平雖然一時羞愧而去,但時間久了,難保不會再因嫉恨而動什麼惡念。
文清抱了那盆枯木,三人告別方丈,看到戒色遠遠地靠在廊柱上無精打采,心下皆覺戚然。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7:10
〔九〕
冬日很少有這麼好的陽光,既熾熱又明亮,讓人感覺暖暖的。
文清去西院戒空那里結了這几天的香油錢,三人乘坐馬車離開。
沫儿悶悶道:“這几次碰到的事都讓人不痛快。你說信誠公主要是好了,知道圓通方丈圓寂,她心里該多難過?”
婉娘悠然道:“紅塵情事,個個看不穿。圓通尚且如此,何況他人?”
文清囁嚅道:“婉娘,你怎麼不阻止圓通方丈?你要說了,他也許會聽。”
婉娘嘆道:“傻小子,我怎麼阻止?他殺了懷香和楊沙,你叫他怎麼面對自己?”
文清從圓通的談話中已經隱隱猜到,但一直不願相信,如今聽婉娘親口說出來,不禁大感遺憾,唏噓不止。
※※※
三人一路沉默,將到聞香榭,沫儿見文清小心翼翼地抱著枯木盆景,疑惑道:“這就是你說的利了?一段枯木而已,有什麼用?”
婉娘抿嘴笑道,道:“你來說說,金剛如何會顯靈呢?”
沫儿老實答道:“那晚我見你用手抹了金剛之后,金剛便顯靈了。所以我想,你肯定是將上面抹了赤菌粉,可以閃閃發光的。哎呀!”
文清被他的驚叫嚇了一跳,婉娘笑罵道:“鬼叫什麼?要是這盆赤金王菌摔壞了,沫儿你二十年的賣身契可鐵定跑不掉!”
沫儿不服道:“摔壞也是文清沒抱好,怎麼又賴我頭上?”說著得意道,“這個叫做赤金王菌?嘿嘿,就是它了。圓通方丈用了這個東西,是不是?”
婉娘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
這赤金王菌,是赤菌中的極品,初時長在極陰之地,長成之后才能移植他處。它不僅是做香料香粉的上乘之材,還是一種奇蛇——金蛇的食物。金蛇原是地陰所化,須地氣充足之處方能生出,以赤金王菌為食,世間極為少見。饒是邙嶺天靈地杰,才生出金蛇被圓通所捉。
圓通博覽群書,對這些東西十分相熟。見了金蛇,便想到附近肯定有赤金王菌,故將兩者都找尋了回來。這兩種東西本身只有微微的土腥味,但當金蛇進食時,它的唾液同赤金王菌混合,則會產生一種奇異的香味。為了掩蓋這種香味,圓通在房間了點了含有蘇合、白檀的熏香,同時這種熏香還可以抑制金蛇的活動,不至于狂性大發。
就這樣,圓通將金蛇養在房間里,並利用赤金王菌特有的熒光功效制造了“金蛇顯靈”事件。前一晚,圓通跟蹤建平進入信誠府后,實在忍不住對信誠的牽掛,冒著被懷香認出的危險,闖進了聽竹書齋,臨走之前,以楊沙之名約懷香于第二天晚上子時在靜域寺門口見面。第二天傍晚,圓通將金蛇轉移到柴房,托戒色去喂了一小片赤金王菌,故意不讓金蛇吃飽;然后找機會約了楊沙,承諾在子時門口見面,商談讓出方丈之位一事。並將婉娘轉交的黑色小瓶藏在門上,引建平出來。而婉娘做同樣打算,也將紅色瓶子放在門上作為誘餌。
揭穿了建平,圓通將兩個鎖魂瓶一起帶走。當圓通與婉娘三人交談之時,楊沙按約定時間來到門前。金蛇飢餓難忍,又沒有抑制的熏香,被門上的赤金王菌氣味吸引,爬行至門邊,正好遇上楊沙。金蛇雖然体形甚小,但行動疾利,快若閃電,很快便將其咬死;隨后而來的懷香見心上人倒地抽搐,昏暗燈光下不及細看便來攙扶,結果也命喪蛇口。
文清佩服道:“果然還是婉娘厲害。一開始就注意到異常了。”
婉娘得意道:“當然,一個寺院的主持,房間里點了非香燭的熏香。佛門弟子講求六根清淨,自然平和,房里卻擺了個扭曲的枯木做成的盆景,這難道還不奇怪?怎麼樣,我厲害吧?”
沫儿心里服氣,嘴上卻不承認,只管問道:“金蛇咬人,怎麼不見傷痕?連官府都檢驗不出。它傷人之后又去了哪里?”
婉娘道:“這就是圓通計策的高明之處了。這種金蛇,聚地陰之靈,最不喜光,更不喜渾濁之氣。狂性發作之時,它不像其他蛇類,碰到人的哪個部位就咬哪個部位,而是專咬……”突然收住了聲音不說。
沫儿和文清好奇起來,追問道:“咬哪里?”
婉娘咬唇道:“唉,我是怕你倆聽了心里不舒服。這種蛇攻擊人,專咬人的舌頭,而且它牙齒小,咬過之后牙痕很快不見。被它咬到的人,看起來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傷痕,卻因陰氣逼走陽氣,身上陽魄散盡而死,連仵作也檢驗不出。”
兩人想起楊沙和懷香死時的慘狀,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沫儿低聲道:“這個金蛇殺人法,可真夠毒的。”
婉娘長嘆了一聲,道:“金蛇傷人之后,受人的濁氣影響,自己也活不得啦。不足一刻工夫,便會化為精氣與大地融為一体。所以自然沒人發現它。”
沫儿不覺愣了,喃喃道:“圓通方丈何嘗不是這樣?迫不得已殺了楊沙和懷香,卻終究受了俗濁之氣侵蝕。”
文清沉默半晌,道:“和金蛇相比,圓通方丈更可敬。他雖有過錯,卻情非得已。”
站在圓通的立場上看,以楊沙的為人,便是給了他方丈之位,也難保他不再做出什麼危害信誠的事來。懷香情令智昏,糊涂起來不管不顧,分析起來,要保護信誠,兩人竟然非死不可。同時,圓通一介僧人,奈何不了建平,此事也終究是因圓通而起,殺掉自己,斷了建平的念想,不僅可以保信誠一個平安,也還自己一個心安。
沫儿覺得自己的小胸口透不過氣來。在外流浪時,沫儿就知道,對于自己制服得了的惡人,可以動用手段或者武力;對于自己不能懲治的惡人,只有遠遠地逃開。可是圓通,因為信誠,不能逃開,只能犧牲自己。心有牽掛,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
見婉娘用探詢的目光看著自己,沫儿挺了挺胸,道:“不錯,若是我,我也會這樣做。”
婉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是嗎?如果是為了我呢?”
沫儿做了個鬼臉,哂道:“你?你强悍得像個巨靈神。別人不找你的麻煩就罷了,還敢來害你?找死呢這是!”
婉娘似乎有些失望,嗔怒道:“哦,原來我在你心里是個悍婦啊?”接著莞爾一笑,“不過我就當你是誇我了。”
※※※
小花貓從婉娘膝蓋上抬起頭來,無精打采地輕叫了一聲。婉娘撫弄著它的背,輕笑道:“好貓儿,這次多虧了你啦。”小花貓鼻子上的傷已經好了,黑痂脫落,留下一條白色的痕跡。
文清在旁邊也贊道:“小花貓竟然將兩個鎖魂瓶偷了出來,真厲害!”小花貓不能講話,此事又不能去問建平,也不知當時發生了什麼,但料想是經過了一場惡斗。
沫儿湊上去,親了親小花貓的粉紅色小鼻頭,涎著臉笑道:“正是,應該慰勞下小花貓儿才對。小花貓,你說中午吃什麼?洛陽水席?胡人烤肉?還是溢香園的羊肉湯?”
婉娘羞他道:“自己想吃就直說好了,扯上小花貓做什麼?”
文清不舍道:“可惜小花貓就要還給信誠公主了。”
沫儿連忙道:“是呢。所以更應該歡送下它。”正盤算著如何讓婉娘帶他們去大吃一頓,突然想起另外一個問題,“奇怪,小花貓在我們家了這麼久,一直乖乖的,怎麼突然想起找主人了呢?”
婉娘聽沫儿無意中改口稱“我們家”,不禁一笑;又沉吟道:“我想,當初信誠意識到了危險,慌忙趕走小花貓,那時她還是好好的。等信誠來買白玉膏時,三魂七魄已經少了一魂一魄,小花貓應該也是此時才意識到主人有難,而不是拋棄它。”
沫儿握緊了拳頭,“后來建平來買香粉,小花貓肯定從她身上嗅到了主人的魂魄氣息,所以攻擊了她,並晚上外出,從建平府中偷出了鎖魂瓶。”
婉娘道:“應該就是這樣了。”
文清感慨道:“原來小貓同人一樣有情有義。小花貓當初肯定以為是主人不要它了,所以寧願待在我們家。后來發現其中另有緣故,就拼了命想救回主人,真是可敬可嘆。”
沫儿逗了會儿小花貓,道:“婉娘,你取圓通方丈的眉心血滴在鎖魂瓶上,是不是信誠公主的魂魄就可以歸位了?”
婉娘故弄玄虛道:“天機不可泄露。”
三人回到聞香榭正當飯時。本以為黃三已經做好了飯,誰知冷鍋冷灶,榭里竟然沒人。
蒸房的爐火已滅,制作的半成品花露還擺在石台上;水池旁邊,一盆未洗的衣服已凍結在一起;黃三的房門也未關。看樣子,已經出去多時。
沫儿從廚房抓了一塊冷糕餅,一邊咬一邊大聲叫道:“三哥!三哥!”
婉娘側頭朝黃三的房間里看了一眼,道:“不用叫了,三哥不在。”
文清看著石台上結成冰凌的半成品花露,撓頭道:“三哥做事從來不這樣沒交代的……發生什麼事了?”
婉娘嘆道:“該來的總要來。”轉身進了房間,留下文清和沫儿兩人面面相覷。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03:27:29
貳 群芳髓
〔一〕
不知不覺中,沫儿已經將聞香榭當作自己的家了。盡管他嘴上從不承認,甚至有時還會故意地拿出“賣身契”來認真研讀一番,扳著手指算一下距離自由還有多久。但每天早上,聽到黃三煮飯時鍋碗瓢盆的叮當聲,聞到從窗欞中飄進來的飯菜香味,以及當婉娘在門外吆喝“太陽曬到屁股了”的時候,總是覺得很心安,几年流浪在心里形成的硬甲正在漸漸軟化。
已經三天了,黃三還沒有回來。文清和沫儿一到吃飯時候,必然要在門口焦急張望。婉娘卻悠然道:“急什麼急,恁大個人,又丟不了,該回來自然就回來啦。”
文清從小在聞香榭長大,與黃三感情極深,擔心道:“三哥……不會出什麼意外吧?怎麼這麼多天不回家?”
婉娘笑道:“能有什麼事?”
看到婉娘的篤定,兩人都松了一口氣。沫儿苦著臉道:“希望三哥快點回來——文清煮的菜太難吃了。”這几天婉娘忙著調配三哥未做完的香粉,做飯的任務就留給了文清。加上天氣寒冷,街上賣菜的種類稀少。一連几日,不是燉蘿卜就是炒白菜,且都是一個味道,吃得沫儿叫苦連天。
婉娘放下手中的花露,伸了個懶腰,道:“文清的做飯技术真要提高些才好——要不我們今天去吃燙面角如何?”話音未落,沫儿已經跳了起來,叫道:“我去換衣服!”
婉娘佯怒道:“這小子,一說到好吃的跑得比兔子還快!”
※※※
如果將洛陽水席比作是官宦貴族的大家閨秀,那麼燙面角就是市井人家的小家碧玉。要吃洛陽水席,必須穿戴齊整,舉止優雅,到謫仙樓、雅軒居等高檔酒樓,坐下來看著一盤盤的美味佳肴呈上,再慢慢品嘗,仿佛為的不是吃飽,而是吃的派頭;而燙面角,你既可以三文五文買上几個站了路旁吃了就走,也可以踱入小店,叫上一壺小酒,配上几碟小菜,一邊小酌,一邊聽那些腳夫、秀才閑聊吹牛,吃完了再泡上一壺茶,曬著冬日的暖陽,一直消磨到下一頓飯時,甚是逍遙自在。
與聞香榭一坊之隔。這家掌櫃祖上是新安縣人,上輩才遷往神都做生意。他家的燙面角選料嚴格,制作精細,愣是將一個鄉俗小點變成了享譽滿城的名吃。
三人來到位于福善坊的“老王燙面角”店,正是午時。臨街店面三間通達,擺著一些古朴的桌椅,座無虛席,另一頭一個朝外的檔口,出售給那些打包帶走或趕時間者;后面一個雅致的小院,布置了七八個雅間。這樣一來,既照顧到了短衫百姓的需求,又不影響后面長衫雅士的清靜。
聽小二道雅間已滿,婉娘正在遲疑,沫儿卻慌不迭地指著臨西側紗帳的一張桌子道:“就坐這里!就坐這里!”紗帳后面就是那個對外的檔口,前面出售蒸好的燙面角,后面几個人包制,食客可以通過紗帳看到燙面角制作的全部工藝。
沫儿正伙計做燙面角,被婉娘一根筷子敲回了神,摸著后腦勺不情願道:“做什麼?點的東西還沒上呢。”
婉娘笑道:“好啊你,看這個倒看得入神,學做香粉就心不在焉。不如我將你賣到這家來做學徒好了!”
沫儿做了個鬼臉,正想問旁邊經過的小二什麼時候上菜,卻見左側人影一閃,似曾相識,定睛一看,那人已經隱入人群不見。本想追出去看一下,卻見小二端著三屜燙面角吆喝:“客官,您的燙面角來啰!”頓時拔不動腳,一屁股坐了下來。
新蒸的燙面角晶瑩剔透,皮如蟬翼,色潤如玉,咬開湯汁四溢,鮮香滿口。沫儿兩口一個,很快一屜已經一掃而光。文清笑道:“別急呀,還有菜呢。”
沫儿一口氣吃了七八個,不待其他的菜上齊,基本已經吃飽了,遂又去看人家包燙面角。
十几屜熱氣騰騰的燙面角被送至紗帳工作的對外檔口,外面排隊的人騷動起來。后面一個穿粗布短衫的粗壯大漢道:“怎麼這麼慢呢?店家莫不是看我們不在這里點菜,不想賣給我們了?”
店鋪里面一個健壯的婦人手腳麻利地將十個燙面角用油紙包好遞了出去,一手接過靠近櫃台的小童給的二十文錢,嘻嘻笑道:“小李哥說的哪里話?你放心,一會儿就到你了,今天兩個師父有事,中午人又多,所以慢了些。”
※※※
婉娘等坐的位置比較靠里,緊鄰著紗帳,正好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那些人一邊等候一邊聊天,看起來都是熟客。一會儿工夫,到了那個被稱為小李哥的漢子。小李哥大聲道:“來二十個!”
婦人笑道:“小李哥今天發財了?”
小李哥一張大臉黑里泛紅,嘿嘿笑著不答。婦人用油紙包好,遞過去道:“四十文!”
小李哥將手摸進懷里半晌,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旁邊一個老者道:“怎麼了?”婦人也關切道:“錢袋忘了?”
小李哥的腦門上冒出汗來,雙手急切地在上下口袋中亂摸尋了一番,低頭向四周人群縫隙的地上張望了一番,狠狠地跺了几腳,沮喪道:“我不要了,給后面的人吧。”退出人群,抱頭一屁股蹲坐在路邊的石頭上。
老者買好了燙面角,走到小李哥身邊,道:“是不是錢袋丟了?丟了多少?要不要報官?”
小李哥雙目失神,盯著地面半晌,苦笑道:“不是咱的就不是咱的。”
老者看來同小李哥十分相熟,關切道:“剛才人太擠,是不是擠掉了?要不要吆喝著問下?”
小李哥站起來,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垂頭喪氣道:“算了,丟也丟了,哪里還能找的回來?這錢也不是……唉,原本想好好讓孩子們過一次燙面角的癮,哪知……空歡喜一場。”
老者見小李哥表情還算坦然,松了一口氣,安慰道:“去了再來,破財消災。”兩人一起走了。
沫儿看了一通熱鬧,又重新坐下,看到有自己喜歡的紅燒蹄筋,懊悔地叫道:“早知道應該留些肚子吃其他東西才對。”拿起茶盅猛灌了几口茶水,搓手道:“剩下的我包了!”
婉娘和文清已經吃好,一邊飲茶,一邊悠閑地聊著。婉娘道:“文清,剛才那個小李哥丟失了銀子。”
文清憐憫道:“真可憐,這不知是全家多少天的收入呢。這小李哥倒也豁達。”
沫儿低頭在盤子中扒拉著,嚼著蹄筋含糊道:“他的錢丟了,怎麼不呼天搶地哭喊或者報官?”
婉娘笑眯眯道:“沫儿,要是你的五百文錢在街上丟了或者被偷了,你怎麼辦?”
沫儿吃完了蹄筋,又盛了一碗酸辣湯喝。聽婉娘這樣打比方,急道:“我的五百文……”竟然嗆住,猛烈地咳嗽起來,文清連忙在他后背上拍打。
停住了咳,沫儿翻著白眼道:“我小心著呢,怎麼會丟?哪個小偷儿敢偷我的錢,我一定把他揪住,將他的屎尿都打出來!”
婉娘笑得花枝亂顫,“吃飯呢,也不用點文雅的詞。你倒說說,心里會怎樣呢?”
沫儿將一碗湯喝了底朝天,抹抹嘴巴道:“那還用問?難過死了!撒潑打滾哭一場才解氣。”
文清老實道:“依沫儿的性格,肯定是這樣。”
沫儿白他一眼,道:“切,好像你就多不在乎似的。”文清呵呵傻笑。
“什麼樣的錢財丟了才不可惜呢?”婉娘笑眯眯問。
沫儿瞪了婉娘一眼,“什麼樣的錢財丟了都可惜。不過要是意外之財,並且知道這些錢財不屬于自己,丟了雖然遺憾,但也就算了。”
婉娘笑了笑,繼續喝茶。
吃飽喝足,沫儿滿意地摸摸肚皮,道:“要是頓頓都像今天就好了——也不知三哥什麼時候回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27:49
貳 群芳髓
〔一〕
不知不覺中,沫儿已經將聞香榭當作自己的家了。盡管他嘴上從不承認,甚至有時還會故意地拿出“賣身契”來認真研讀一番,扳著手指算一下距離自由還有多久。但每天早上,聽到黃三煮飯時鍋碗瓢盆的叮當聲,聞到從窗欞中飄進來的飯菜香味,以及當婉娘在門外吆喝“太陽曬到屁股了”的時候,總是覺得很心安,几年流浪在心里形成的硬甲正在漸漸軟化。
已經三天了,黃三還沒有回來。文清和沫儿一到吃飯時候,必然要在門口焦急張望。婉娘卻悠然道:“急什麼急,恁大個人,又丟不了,該回來自然就回來啦。”
文清從小在聞香榭長大,與黃三感情極深,擔心道:“三哥……不會出什麼意外吧?怎麼這麼多天不回家?”
婉娘笑道:“能有什麼事?”
看到婉娘的篤定,兩人都松了一口氣。沫儿苦著臉道:“希望三哥快點回來——文清煮的菜太難吃了。”這几天婉娘忙著調配三哥未做完的香粉,做飯的任務就留給了文清。加上天氣寒冷,街上賣菜的種類稀少。一連几日,不是燉蘿卜就是炒白菜,且都是一個味道,吃得沫儿叫苦連天。
婉娘放下手中的花露,伸了個懶腰,道:“文清的做飯技术真要提高些才好——要不我們今天去吃燙面角如何?”話音未落,沫儿已經跳了起來,叫道:“我去換衣服!”
婉娘佯怒道:“這小子,一說到好吃的跑得比兔子還快!”
※※※
如果將洛陽水席比作是官宦貴族的大家閨秀,那麼燙面角就是市井人家的小家碧玉。要吃洛陽水席,必須穿戴齊整,舉止優雅,到謫仙樓、雅軒居等高檔酒樓,坐下來看著一盤盤的美味佳肴呈上,再慢慢品嘗,仿佛為的不是吃飽,而是吃的派頭;而燙面角,你既可以三文五文買上几個站了路旁吃了就走,也可以踱入小店,叫上一壺小酒,配上几碟小菜,一邊小酌,一邊聽那些腳夫、秀才閑聊吹牛,吃完了再泡上一壺茶,曬著冬日的暖陽,一直消磨到下一頓飯時,甚是逍遙自在。
與聞香榭一坊之隔。這家掌櫃祖上是新安縣人,上輩才遷往神都做生意。他家的燙面角選料嚴格,制作精細,愣是將一個鄉俗小點變成了享譽滿城的名吃。
三人來到位于福善坊的“老王燙面角”店,正是午時。臨街店面三間通達,擺著一些古朴的桌椅,座無虛席,另一頭一個朝外的檔口,出售給那些打包帶走或趕時間者;后面一個雅致的小院,布置了七八個雅間。這樣一來,既照顧到了短衫百姓的需求,又不影響后面長衫雅士的清靜。
聽小二道雅間已滿,婉娘正在遲疑,沫儿卻慌不迭地指著臨西側紗帳的一張桌子道:“就坐這里!就坐這里!”紗帳后面就是那個對外的檔口,前面出售蒸好的燙面角,后面几個人包制,食客可以通過紗帳看到燙面角制作的全部工藝。
沫儿正伙計做燙面角,被婉娘一根筷子敲回了神,摸著后腦勺不情願道:“做什麼?點的東西還沒上呢。”
婉娘笑道:“好啊你,看這個倒看得入神,學做香粉就心不在焉。不如我將你賣到這家來做學徒好了!”
沫儿做了個鬼臉,正想問旁邊經過的小二什麼時候上菜,卻見左側人影一閃,似曾相識,定睛一看,那人已經隱入人群不見。本想追出去看一下,卻見小二端著三屜燙面角吆喝:“客官,您的燙面角來啰!”頓時拔不動腳,一屁股坐了下來。
新蒸的燙面角晶瑩剔透,皮如蟬翼,色潤如玉,咬開湯汁四溢,鮮香滿口。沫儿兩口一個,很快一屜已經一掃而光。文清笑道:“別急呀,還有菜呢。”
沫儿一口氣吃了七八個,不待其他的菜上齊,基本已經吃飽了,遂又去看人家包燙面角。
十几屜熱氣騰騰的燙面角被送至紗帳工作的對外檔口,外面排隊的人騷動起來。后面一個穿粗布短衫的粗壯大漢道:“怎麼這麼慢呢?店家莫不是看我們不在這里點菜,不想賣給我們了?”
店鋪里面一個健壯的婦人手腳麻利地將十個燙面角用油紙包好遞了出去,一手接過靠近櫃台的小童給的二十文錢,嘻嘻笑道:“小李哥說的哪里話?你放心,一會儿就到你了,今天兩個師父有事,中午人又多,所以慢了些。”
※※※
婉娘等坐的位置比較靠里,緊鄰著紗帳,正好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那些人一邊等候一邊聊天,看起來都是熟客。一會儿工夫,到了那個被稱為小李哥的漢子。小李哥大聲道:“來二十個!”
婦人笑道:“小李哥今天發財了?”
小李哥一張大臉黑里泛紅,嘿嘿笑著不答。婦人用油紙包好,遞過去道:“四十文!”
小李哥將手摸進懷里半晌,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旁邊一個老者道:“怎麼了?”婦人也關切道:“錢袋忘了?”
小李哥的腦門上冒出汗來,雙手急切地在上下口袋中亂摸尋了一番,低頭向四周人群縫隙的地上張望了一番,狠狠地跺了几腳,沮喪道:“我不要了,給后面的人吧。”退出人群,抱頭一屁股蹲坐在路邊的石頭上。
老者買好了燙面角,走到小李哥身邊,道:“是不是錢袋丟了?丟了多少?要不要報官?”
小李哥雙目失神,盯著地面半晌,苦笑道:“不是咱的就不是咱的。”
老者看來同小李哥十分相熟,關切道:“剛才人太擠,是不是擠掉了?要不要吆喝著問下?”
小李哥站起來,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垂頭喪氣道:“算了,丟也丟了,哪里還能找的回來?這錢也不是……唉,原本想好好讓孩子們過一次燙面角的癮,哪知……空歡喜一場。”
老者見小李哥表情還算坦然,松了一口氣,安慰道:“去了再來,破財消災。”兩人一起走了。
沫儿看了一通熱鬧,又重新坐下,看到有自己喜歡的紅燒蹄筋,懊悔地叫道:“早知道應該留些肚子吃其他東西才對。”拿起茶盅猛灌了几口茶水,搓手道:“剩下的我包了!”
婉娘和文清已經吃好,一邊飲茶,一邊悠閑地聊著。婉娘道:“文清,剛才那個小李哥丟失了銀子。”
文清憐憫道:“真可憐,這不知是全家多少天的收入呢。這小李哥倒也豁達。”
沫儿低頭在盤子中扒拉著,嚼著蹄筋含糊道:“他的錢丟了,怎麼不呼天搶地哭喊或者報官?”
婉娘笑眯眯道:“沫儿,要是你的五百文錢在街上丟了或者被偷了,你怎麼辦?”
沫儿吃完了蹄筋,又盛了一碗酸辣湯喝。聽婉娘這樣打比方,急道:“我的五百文……”竟然嗆住,猛烈地咳嗽起來,文清連忙在他后背上拍打。
停住了咳,沫儿翻著白眼道:“我小心著呢,怎麼會丟?哪個小偷儿敢偷我的錢,我一定把他揪住,將他的屎尿都打出來!”
婉娘笑得花枝亂顫,“吃飯呢,也不用點文雅的詞。你倒說說,心里會怎樣呢?”
沫儿將一碗湯喝了底朝天,抹抹嘴巴道:“那還用問?難過死了!撒潑打滾哭一場才解氣。”
文清老實道:“依沫儿的性格,肯定是這樣。”
沫儿白他一眼,道:“切,好像你就多不在乎似的。”文清呵呵傻笑。
“什麼樣的錢財丟了才不可惜呢?”婉娘笑眯眯問。
沫儿瞪了婉娘一眼,“什麼樣的錢財丟了都可惜。不過要是意外之財,並且知道這些錢財不屬于自己,丟了雖然遺憾,但也就算了。”
婉娘笑了笑,繼續喝茶。
吃飽喝足,沫儿滿意地摸摸肚皮,道:“要是頓頓都像今天就好了——也不知三哥什麼時候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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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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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9 10:28:01
〔二〕
這几日天氣晴好,碧空幽藍,蒼穹高遠,遠處的邙嶺松柏蒼翠,枯木肅然,好一派冬日風光。三人走出店鋪,也未叫馬車,准備散步走回聞香榭。
老王家燙面角館對面是南市的玉石街區,旁邊商鋪林立,極為繁華。這條街以出售成品玉器為主,各種各樣的玉瓶、玉雕、玉佩、玉圭、玉玨應有盡有,前來采購的商人絡繹不絕。
婉娘拿起旁邊一家店鋪擺放在門口的一個長柄玉如意,一邊欣賞,一邊給文清和沫儿講解各種玉的成色雕工,兩人聽得津津有味。
沫儿問道:“這樣的如意值多少錢?”婉娘未及回答,只聽到前方傳來吆喝聲,人流一陣騷動,從人叢中衝出一個短衣大漢,帽檐壓得低低的,夾著一個綠色包袱,飛步朝前跑去,拐進一個小巷子不見了。沫儿還未回過神來,后面又竄出一個十一二歲的半大孩子,跑到沫儿身邊,順手將手中的一個朱紅色粗布荷包拋到沫儿胸前,沫儿下意識接住,那孩子對著沫儿咧嘴一笑,衝入人群左繞右繞,瞬間不見。沫儿突然反應過來,高聲叫道:“小五!小五!”
文清聽沫儿叫小五,疑惑道:“小五在哪里?”婉娘一把抓過荷包,藏到身后,拉著沫儿往店鋪里退了几步。几人衙役模樣的人瞬間追了過來,叫道:“攔住他!攔住他!”
一個年紀稍長的領頭衙役彎腰按著膝蓋,氣喘吁吁對另外兩個道:“這小兔崽子,跑得這麼快!我是追不動了,你們趕緊去追。”
兩個衙役打了一個躬,飛快朝小五逃跑的方向追去。玉鋪伙計連忙搬出一個凳子來給老衙役坐下。
婉娘朝沫儿使了一個眼色,將沫儿推至貨架后面,向伙計討了一碗茶,端過去笑道:“官爺辛苦了!”周圍有看客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官爺,發生什麼事了?”
老衙役咕咚咚喝完了茶,抹了把汗,罵道:“這些遭天殺的盜墓賊!前几日竟然將城外袁老爺小妾的墳給掘了!”
旁邊一個矮胖的商人道:“聽說這兩個月發生几起盜墓事件了,是不是?”
老衙役干咳了几聲,正色道:“大家不必驚慌,如今正嚴查呢。已經鎖定了人了,相信這几天就能捉拿歸案。”
一個老嫗道:“是不是就是剛才跑過去的那個疤臉大漢和小童?”
老衙役道:“這只是其中的兩個。你們誰要是看到趕緊報告,官府正懸賞呢!”
眾人還在議論紛紛,婉娘三人從人群后繞了出來。沫儿臉上陰晴不定,一言不發。
文清小心翼翼道:“沫儿,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沫儿甕聲甕氣道:“不會。”
婉娘輕笑道:“別胡思亂想了,東西在我們這里,他肯定會來找你,到時問個清楚不就得了?”
過了南市,來到一個僻靜的小巷,婉娘拿出剛才那個朱色荷包,打開了看。里面有一串粉色的玉珠串儿,一枚金戒指,一個粗大的金手鐲,一個小銀錠,還有五六十文錢。
沫儿的臉陰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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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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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9 10:28:14
〔三〕
三哥不在家,事情一下子多了起來。劈柴生火,洗衣做飯,擦拭打掃,買菜購貨,還有一些香儿粉儿要制作,盡管文清承擔了大部分的工作,沫儿還是叫苦連天,急切盼望三哥快點回來。
今日已經是第七日,婉娘也不著急,對文清提出的尋找建議不置可否。
吃過早餐,婉娘道:“文清套車。我們今天去信誠公主府。”小花貓猶如能聽懂人言一般,霎時間興奮起來,在地上接連打了几個滾,又繞著婉娘轉著圈儿跑。
沫儿唯恐留他一人在家里干活,連忙道:“我也去!”
信誠仍然住在聽竹書齋。懷香一死,照顧信誠日常起居的侍女更加懈怠。小廝帶至別院,過了半晌才來了個高瘦侍女,一臉不耐煩地領著婉娘等人到了書齋門口,也不進去通報,隨隨便便叫了一聲:“公主,有人求見!”轉身便離開,走到遠處一間朝陽的小亭子處,與其他三個侍女嘻嘻哈哈說笑。
小花貓哧溜一下竄了進去,婉娘等尾隨而入。書齋的爐火已經滅了,屋里冰冷異常。布簾並未拉上。信誠一動不動地斜靠在榻上,目光呆滯,雙腳赤裸,几個腳趾已經發紅發腫,呆呆地望著窗外。
小花貓跳上她的肩頭,扑在她的臉上又蹭又舔,不住地低聲嗚咽。信誠一振,收回目光,緩慢地抱起小花貓,放在自己的胸口,眉頭微皺,似乎正竭力將思緒聚在一起。小花貓將腦袋偎在她的脖子上蹭來蹭去。
信誠就這樣抱著小花貓,目光時而飄忽時而茫然,過了一會儿,突然想起來什麼,放下小花貓,用力推出去,喃喃道:“快走,危險!”小花貓一聲哀鳴,跌落塌下。
※※※
婉娘長嘆了一聲,走到榻前,試探著叫了一聲公主。信誠遲緩地扭過頭,目光穿過三人落在后面的書架上。
沫儿低聲道:“怎麼辦?”
婉娘走上去,扶住信誠的肩頭,柔聲道:“公主先躺下。”信誠猶如一塊木頭,任人擺布,直直地躺下。
婉娘幫其蓋好錦被,回頭對文清道:“點燈。”
如同七日前在靜域寺一樣,婉娘將烤過的銀針刺入信誠的眉心,導出血滴來,滴落在黑色鎖魂瓶上。十二滴之后,只聽瓶子吱吱地響,在沫儿手中微微抖動,火漆封好的瓶塞突然跳出,瓶子開了,一縷微亮的光束順著銀針進入信誠的眉心。接著是紅色瓶子,也做了同樣處理。
信誠沉睡了過去,一張小臉如同玉雕。小花貓也乖乖地蜷縮在信誠腳旁。婉娘拿出一瓶白玉膏,放在她枕邊,仔細看了她的臉,道:“圓通交給我的任務完成啦。一會儿公主就醒了。我們走吧。”沫儿發現,信誠眉心的黑氣已經消失。
文清和沫儿同小花貓儿告了別,三人走出公主府。沫儿奇道:“婉娘,圓通方丈七天前就將瓶子給了我們,為什麼要拖這几天才救人,莫非有什麼說處?”
婉娘皺眉道:“建平也不知跟誰學的這種陰毒的拘魂术。這種法术,只有施法者能解。要是施法者心术不正,被施法者即使魂魄歸位,也体弱多病,命不長久。”
文清氣憤道:“這些法子都是誰創下的?如此陰毒。”
婉娘嘆道:“其他人要想破解,就要找了被施法者摯愛的人,以其精血養被拘的魂魄,七日過后,以命換命。”
三人默默無語。途徑靜域寺,沫儿道:“圓通方丈要我們常來看望戒色,今天正好經過,不如去看看他吧。”
文清欣然應允,剛喝住馬車,只聽靜域寺誦經之聲大起,守門的几個僧人匆匆跑了進去,拜金剛的香客也蜂擁而入。
沫儿顫抖著聲音道:“婉娘!”
婉娘凝視著松柏叢中飄起的青煙,沉聲道:“圓通方丈圓寂了。”
※※※
回到聞香榭,卻發現黃三已經回來了,正在打掃院落。文清和沫儿歡呼雀躍,猴在黃三的膀子上蕩秋千。
文清熱切道:“三哥,這些天你去哪里了?我們都很擔心。”
沫儿拍手笑道:“終于不用吃文清做的飯了!”
黃三比划說有事出去了一下,並無過多解釋。婉娘僅淡淡地說了句:“回來就好。”也不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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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9 10:28:25
〔四〕
沫儿這几日異常煩躁。他甚至懷疑那天自己確實認錯了人,那個丟給自己荷包的少年根本不是小五,否則小五怎麼可能在認出他后不來找他呢?
那日小五跑得匆忙,沫儿連他穿什麼衣服也未曾留意,只覺得他似乎長高了些,看起來也老成了許多。這種久別之后陌生而熟悉的感覺讓十歲的沫儿突生感慨,他和小五,不管願不願意,都在長大。
入夜,沫儿翻來覆去,睡得極不踏實。黑色的氣体纏繞著方怡師太,沫儿使勁揮舞雙手,卻無能為力,眼見師太被黑氣越裹越緊,並漸漸消失不見,沫儿號啕大哭,周圍陷入一片黑暗……遠處出現兩個模糊的身影,沫儿直覺那就是自己的爹娘,便使勁飛奔過去,走到跟前,卻是兩個不認識的陌生人,沫儿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地上無聲抽泣起來……
※※※
終于掙扎著從噩夢中醒了過來,摸摸臉上,淚痕猶在。但奇怪的是,嗚咽聲縈繞不去。沫儿揉了揉眼睛,讓自己清醒過來,翻了個身,支起耳朵蜷縮在被窩里一動不動。
低沉壓抑的嗚咽聲更加清晰,似乎就貼著牆根,順著床那邊的天窗絲絲縷縷地傳過來。沫儿摸黑披上外衣,哆嗦著坐了起來。
沫儿聽了一陣,確定哭聲從后牆處傳來的,便起身摸索著找到鞋子,裹著外衣走了下去。天氣異常寒冷,大堂的爐火發出一點微紅的光,卻感不到暖意。沫儿輕輕將后門推開一條縫隙,强烈的寒氣扑面而來,讓他打了一個哆嗦。
冰凍的水面反射著微微星光,一個黑色的影子跪在塘邊,雙手掩面,肩頭抖動,背影厚實而熟悉,那偶爾從喉間擠出的低吼,竟比大聲哭泣更讓人動容。
沫儿輕靠在門上,有些手足無措。該是怎樣的痛苦才能讓三哥如此痛徹心扉?
想了一下,沫儿還是決定退回去。三哥既然選擇深夜釋放情緒,自然是不想讓他們知道。
※※※
這日上午,文清和沫儿正在幫黃三一起研磨薔薇粉,只聽門口一陣爽朗的笑聲,公孫玉容如同一只蝴蝶,翩然飛落聞香榭。
自從九月末公孫玉容訂制新婚香粉之后,已經兩個多月沒來。她今日身著一件大紅色毛領胡服,腳蹬紅色鹿皮長靴,頭上戴了同色狐尾軟帽,猶如在寒風中怒放的紅梅。婉娘迎上去笑道:“好一個‘眉黛奪將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的玉人儿!于夫人大喜了!”公孫玉容聽婉娘叫她“于夫人”,雙頰騰起兩朵紅云,隨即粲然一笑,粉面含春,眼波盈盈,英氣之中更添了几分柔媚。陪她一起來的夫君于公子穿了同款色胡服,卻是全身黑色,眉眼含笑,不遠不近跟在身后。
婉娘將公孫玉容夫婦讓至中堂,黃三已經將屋里爐火添得旺旺的,甚為暖和。沫儿去斟了茶來,又連忙偷偷溜走。
公孫玉容嗔道:“小子,站住!你跑這麼快做什麼?”
沫儿無奈回身地施了一禮,諂媚道:“公孫小姐成了于夫人,比以前更漂亮了!我去給您拿最新的香粉去。”
公孫玉容呵呵笑起來,轉頭對于公子撒嬌道:“怎麼我們就找不來這麼可愛的小廝?”于公子寵溺地看著她,笑而不答。公孫玉容又對婉娘道:“下次我去江南游玩,婉娘你一定得把你這個小廝借我一用。”
婉娘尚未作答,沫儿已經大驚失色,一溜煙跑了,公孫玉容和婉娘在后面哈哈大笑。
兩人聊了一會儿天,黃三搬出几款新做的香粉。公孫玉容只挑了一款綠玉露,一款金花黃,遲疑了片刻,道:“婉娘,你這里可有讓人醒目開竅的香粉?”
婉娘笑道:“公孫小姐冰雪聰明,怎麼想起要買這種醒目開竅的香粉?”
公孫玉容看了于公子一眼,拉過婉娘,低聲道:“不是我要用。是他妹妹。”朝于公子一努嘴巴。
于公子名于清,字潤之,祖父任職國子監,其父為當朝翰林學士,是地道的書香門第。他有一妹,名作于靜,年方十五,性格文靜賢淑,同他感情極好。公孫玉容嫁入于家,因性格開朗大方,深得于家上下喜歡,很快便與于靜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婉娘掩口輕笑道:“哦,知道了!公孫小姐新做了人家嫂子,想要買一款香粉回去討好小姑子,是不是?”
公孫玉容吃吃笑了起來。
婉娘道:“小姐要說具体有什麼要求,婉娘好配制香粉。”
公孫玉容收住了笑容,嘟嘴道:“婉娘不知,他妹妹人是極好的,我剛認識時也甚是聰明伶俐,可是就在我們成親后一個多月,她突然病了一場,醒了之后便有些遲鈍,說話讀書也不似從前。婆婆只說小孩子大病初愈,過几日便好了。可我天天和她一起玩,瞅著不像。看她的樣子,倒像是嚇掉了魂似的。”
婉娘遲疑了一下,悄聲道:“莫不是……小姑娘有了心事,所以有些心不在焉?”
公孫玉容壓低聲音道:“她和我最要好,若是這個,她便是不告訴我,我也看得出來。所以我才想到來求婉娘,看有無法子讓她還像以前一樣聰明伶俐。”回頭看看于公子,嘆氣道:“他擔心得不得了呢。”
婉娘猜測道:“怕是生病未好吧?該找個郎中,開點藥補一補才好。”
公孫玉容頓足道:“哪里是未好?体質比以前還好呢。就是人不如以前機靈了。你說難不成得病傷到腦子了?——婉娘,你可一定要幫我,他為他妹妹的事,天天都不開心呢!”
婉娘見公孫玉容一臉期盼,不忍拒絕,只好道:“這個事情我還要了解清楚才行。”
公孫玉容歡喜道:“我相信婉娘的本事。如果婉娘有空,不如上我家走一趟,到時見見她就是了。”
婉娘應承道:“小姐放心,婉娘當盡心盡力。”接著和公孫玉容約了第二天上午去看于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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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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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9 10:28:43
〔五〕
送走公孫玉容,婉娘指揮黃三和文清,從二樓中間的空房間里搬出一套極其復雜的工具來。說其復雜,是因為種類眾多,各種圓的、扁的、長的、短的、大的、小的,陶的、玉的、鐵的、銅的等工具,然后是牡丹花根、花粉,梅花、月季、美人蕉、杜鵑、蘭花、桂花、芙蓉、水仙等各種干花瓣,多的有一簸箕之多,少的只有一把左右。
沫儿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大片的東西,道:“做什麼?准備開店啊?”
婉娘一樣一樣地清點著,瞥了黃三一眼,道:“三哥,我們這次做群芳髓。”
黃三一愣,眼里透出一絲驚喜,隨即又轉回平淡,默默地將各種花瓣遞放進小竹箕里,仔細地挑揀。
沫儿念叨著:“群芳髓、群芳髓,一聽就是麻煩的東西。公孫小姐沒有定制這個呀。”
婉娘瞪他一眼道:“廢話多的!趕緊干活,否則就將你賣給公孫小姐!”
文清和沫儿抬起一口大鐵鍋,放到蒸房的鍋台上。黃三將挑好的牡丹花根去皮,裹了蜂蜜在火上炙烤,直到牡丹花根變成暗黃色,然后將其研碎,放在蒸籠里蒸了一個時辰,再反復細淘,用了將近一天的時間才淘出一小盅微微有些苦味的牡丹露來。
第二天,婉娘去了于府。黃三拿出月季、石榴、美人蕉和芙蓉花瓣,將其放在溫開水中浸泡了半炷香工夫,撈出在鍋里烘制,去除水分,然后將几乎回復原樣的花瓣放在一張細棉紗中,反復揉搓,直至變成一團花泥,再在淘碗上擠壓出汁液,淘干淨了備用。
沫儿累得手腕酸軟,剛偷了個懶想去廚房找塊糕吃,卻見婉娘回來了,手里拎著個油紙包,喜笑顏開。一見黃三和文清都在忙活,沫儿卻悠閑地晃悠,頓時豎起眉毛道:“好啊沫儿,趁我不在你又偷懶!”
沫儿氣急敗壞,直著脖子高聲叫道:“你問三哥我有沒有偷懶?”賭氣直直走過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將嘴巴撅得老高。
文清連忙道:“沫儿一直和我們忙到剛才,一點都沒偷懶。”
婉娘打開油紙包,道:“我買了全福樓的桂花糕,快過來吃。”沫儿將臉扭到一邊,不理她。
婉娘拈了一塊,優雅地咬了一口,拖長了音調道:“好香啊。這個時候吃桂花糕最好不過。”
文清拿了一塊送給沫儿,沫儿給他一個后背。婉娘大聲道:“文清,他不累,糕儿你吃了吧。”沫儿一把奪過桂花糕,一口塞進嘴巴,對婉娘怒目而視。
婉娘忍住笑,裝作不在意道:“哦,我剛才在街上碰上了一個人。十二三歲,耳朵上有顆小痣。”
沫儿騰地站了起來,叫道:“你看到小五了?他……怎麼不來找我?”
婉娘慢悠悠道:“喲,你不是不理我嗎?”
沫儿恨得牙根癢癢,衝過來抓起一把糕塞進嘴巴,急道:“快說,他怎麼樣了?”
婉娘收起笑容,認真道:“沫儿,我不了解小五,但是我瞧著不太好。他似乎在做一些非法的勾當。”
沫儿愣了愣,低聲道:“什麼非法的勾當?”
婉娘丟出一個髒兮兮的癟荷包,道:“你自己看。”
荷包是綠錦緞做的,但上面污跡斑斑。沫儿打開來一抖,里面掉出個金戒指來。沫儿撿起來,對著陽光仔細瞧了瞧,悶聲道:“女人的戒指。他偷的?”
婉娘道:“荷包里還有東西呢。”
沫儿放下戒指,捏捏荷包,果然還有東西,伸手進去拿了出來,定睛一看,“哇”的一聲大叫,將手中的東西拋在了地上,把黃三和文清都嚇了一跳。
地面上,是從指根處齊齊斬斷的一截手指。手指細長,光澤全無,黃白中泛出死灰色,呈現一種脫水后的僵硬。長長的指甲和細膩的皮膚,顯示出主人的良好家境。戴戒指的印痕尚在,斷面並無血跡,像是從死人身上斬下來的。
※※※
這些天來,沫儿一直篤信,小五絕不會是盜墓賊。盡管他不知道小五在長安做什麼、過得怎麼樣,但總覺得,以他對小五的了解,怎麼可能在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從忠厚老實轉變為心狠手辣呢。即使他確實參與盜墓,也一定是被逼的。可是看了今天的斷指,沫儿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婉娘用一個軟帕將地上的斷指裹好撿起來,遞給黃三道:“先收起來吧,等找到它的主人就還給她。”
文清看沫儿陰沉著臉,輕問道:“婉娘,你從哪里得的這個荷包?”
婉娘瞥了一眼沫儿,道:“小五從我身邊走過,打算偷我的荷包,沒偷著,反而讓我將他的荷包摸了回來。那個戒指,本來是戴在手指上的,被我捋了下來。”
沫儿心亂如麻,深吸了一口氣,强忍著將小五的事丟在腦后,不去想他,瞪了婉娘一眼道:“你摸了那東西,洗沒洗手,就買東西給我們吃?”
婉娘壞笑道:“沒洗,我還故意把斷指上的髒東西抹在了糕上,小心晚上它的主人來找你。”
沫儿氣哼哼道:“你去看于靜小姐,她怎麼樣了?”
見沫儿終究沒忘了正事,婉娘眼里透出一絲贊賞的味道,道:“于小姐好得很,我已經說服她訂制了這款群芳髓。”轉向黃三道:“夏花露做好了沒?”
文清答道:“做好了。”原來剛才的月季、石榴、美人蕉和芙蓉四種花瓣混合擰出來的汁叫做夏花露。
黃三另取了桃花、菊花和桂花出來。也不知桃花怎麼保存的,各個花瓣猶如剛從樹上摘下來的一般,嬌艷欲滴。文清捧起一捧嗅了嗅,喜道:“這還是三月三時采的呢。”
婉娘指揮道:“沫儿文清,將桃花稱出三兩,淘出汁子。三哥,你來做秋花露。”
淘制桃花汁,相對來說比較簡單。而秋花露就麻煩了。黃三取出三個小號的鐵鍋,里面放入干淨的細沙,將半斤菊花、三兩桂花、二兩蘭花分別放入鍋中,慢火加熱,火候要掌握到最好,既不能炮制時間過長,將花瓣炒糊,又不能火候不足,難以磨碎。然后將細沙連同花瓣儿放涼,再用篩子將沙子篩出,將剩下的花瓣,只揀出其中完整的,放入石臼中研碎。
文清沫儿擰完了春花露,過來幫手黃三。沫儿看著這一道道工序,吐舌道:“我就說,一聽名字就知道這個花露肯定麻煩。婉娘,這個要貴些才好,否則對不起我們几個花費的工夫!”
婉娘拿著一支玉簪,正挑了牡丹露放在鼻子下聞,聽沫儿這樣說,眉開眼笑道:“不錯不錯,知道價錢要貴些,沫儿終于像我聞香榭的小伙計了!”
文清和黃三呵呵笑了起來。沫儿哼了一聲,道:“你這人,真是俗氣得很。”
炮制好的菊花、桂花和蘭花要細細地研碎,加入少量杜康原酒蒸一個時辰,去掉菊花的澀味、桂花的濃郁和蘭花的苦味,再淘出汁液,混合在一起,秋花露做成,這一天也過去了。
※※※
接著做冬花露。如今剛入腊月,梅花尚未到盛放期。這些天忙得四腳朝天,連沫儿這個調皮鬼都未曾留意塘邊的梅樹是否開花,婉娘卻只是憑空對著后面的方向聞了一聞,就道:“唔,雖然開得不多,也夠用了。”
一大早,婉娘帶了文清沫儿,親自動手,將塘邊的一棵梅樹上的花儿采了個精光。回到蒸房,將梅花與二兩紅藍花瓣一起放在蒸籠里蒸了,分別擰出花汁,然后淘淨。
如今四季花露都做好了,一字儿排開擺在桌面上。沫儿拿起疑惑道:“這麼多種,氣味不同,脾性不同,敢這樣調配嗎?”
婉娘拿起夏花露聞了聞,道:“各種花露,做法各不相同,為的就是讓他們相互配伍。”月季、石榴、美人蕉和芙蓉,開于盛夏,花性單一而熱烈,月季的多情、石榴的熱烈、美人蕉的高傲與芙蓉的冷艷互補互通,故可糅合在一起;春日嬌嫩濃郁,只用桃花露便可;秋季花卉雖多,但秉性大異,各有風骨,未做好之前不能相容,所以桂花、菊花和秋蘭需分別做好,再進行配置;冬季百花皆無,獨余寒梅,若單用梅汁,做出的花露過于冷傲,不適宜冬日使用,故需少量性情熱烈的紅藍花瓣調和。做成了四季花露,才能配置群芳髓。
沫儿和文清正是調皮貪玩的年齡,對胭脂水粉的制作向來不大上心,文清還好些,沫儿從來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万沒想到其中有如此多的講究,一時聽得目瞪口呆。
文清不好意思道:“看來以后要好好學才行。”
沫儿嘴硬,不肯助長婉娘的得意,隨口道:“把這些兌在一起,就是群芳髓了?”
婉娘無奈嘆氣道:“蠢材啊蠢材,不如將你送給公孫小姐打雜算了!要是像你說的這麼簡單,我這聞香榭還做什麼生意!”說著,將最早做好的牡丹花露拿了出來,用一個鐵木小勺,將其分成四份,分別倒入四季花露,搖勻了靜置。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29:01
〔六〕
花露靜置期未到,文清和沫儿樂得清閑。原想睡個大懶覺,可沫儿心里煩亂,一會儿想起小五,一會儿又想起自己的爹娘,亂七八糟做了一晚的夢,天不亮便醒了。
三哥已經起床,正在大堂挑揀花瓣。沫儿走下去,坐到他身邊,黃三抬頭一笑。沫儿有心問問他前晚有什麼心事,想想終歸是不妥,呆坐半晌,道:“三哥,我知道你能聽見。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世?我爹娘是做什麼的?”
黃三抬起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低頭重新干活。沫儿苦笑了一下,垂頭沮喪道:“你當然不會知道。要是師太在……就好啦。可是我几次聽婉娘講到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是誰?為什麼我總覺得婉娘應該是知道我的身世的呢?”
黃三愣了一下,拍拍沫儿的肩,似乎想要說什麼話,又猛然咽下。沫儿本來心里煩悶,是無話找話的,一見黃三這樣,心中又有了疑慮,低聲道:“三哥,其實如今在聞香榭,我也知道該知足了。可是我還是很想知道我的爹娘是誰,他們為什麼不要我。”
一絲慌亂從黃三的眼中一閃而過,卻被沫儿捕捉到了。沫儿看著黃三的眼睛,嘆了口氣,道:“我從小就可以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總是被人當作怪物。三哥,你說我是不是個怪物?”
黃三恢復了正常,低頭撿了一會儿花瓣,抬頭比划起來,意思說,在聞香榭里很好,不要想那麼多,關于沫儿的身世,他也不知道。
沫儿將雙手籠在袖筒里,圍著火爐發了一會儿呆,站起身道:“三哥,我去找小五。”
話音未落,只聽樓上道:“洛陽城這麼大,你打算去哪里找?”婉娘裊裊娉婷從樓梯上走了下來,手里拿著小五拋給沫儿的那個赤色粗布荷包。
沫儿道:“你昨天在哪里碰到他?我就去這附近找去。”
婉娘掩口打了個哈欠,慵懶道:“不用去啦。你朋友已經來了。給你。”將荷包丟給他,“今天給你放假,出去陪小五吧。”
沫儿驚喜道:“來了?”接過荷包,朝婉娘一揖,箭一般朝門口衝去。
※※※
門口空蕩蕩的,並無一人。順街而行的風猶如小刀一樣,割得臉儿生疼,冰冷的空氣吸入肺中,整個腹腔都變得冰涼。沫儿遲疑了一下,縮了縮脖子,沿著街道朝定鼎天街走去。天色尚早,淡淡的晨霧中偶爾傳來几聲雞鳴和犬吠。街邊一個賣炭老翁,拉著滿滿一車新燒制的炭,有氣無力地吆喝著“賣炭啰,上等炭”,長長的尾音在寒風中打著戰儿。几家早餐點已經開張,蒸騰的熱氣吸引著鎖肩拱背的早起食客。
沫儿一邊張望,一邊慢慢朝前走著。婉娘說小五已經來了,怎麼還不現身?
行至溢香園門口,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太陽探出了頭,一束金色的陽光落在樹梢上,薄霧在晨光中跳躍纏繞,並漸漸消散。
沫儿的手腳已經凍得麻木,站在街邊,百無聊賴地擺弄著荷包。荷包沉甸甸的,搖起來叮當作響,沫儿記得里面是一些女人用的首飾,如今打開一看,卻只有一大把銅板,不過也足夠沫儿一天使用的了。
“嗨!”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沫儿的肩頭,嚇了他一跳。回頭一看,卻是前几日在老王燙面角店前丟了錢的小李哥,挑著一擔柴,帶了個厚厚的棉耳朵帽子,眼睛正盯著沫儿的荷包。
沫儿慌忙將荷包背在身后,警覺道:“干什麼?”
小李哥放下柴,摘下帽子,頭上冒出騰騰的熱氣,“你拿的荷包是……是從哪里來的?”
沫儿心道難道這個荷包是他的?眼珠一轉,挺了挺胸,坦然道:“我剛在那邊路上撿的,我看還不錯,就把我的錢放進去啦。”
小李哥一張大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道:“這個,是我的荷包,前几日被人……偷了!”
沫儿佯裝失望道:“這樣啊?好吧,還給你。”拿出荷包,將里面的銅板一股腦儿倒進口袋,一臉無辜地將赤色荷包遞還給他。
小李哥搓手道:“這個里面……”
沫儿睜大眼睛,捂著口袋道:“這些錢可是我的,荷包我撿的時候就是空的。”
小李哥看沫儿不像說謊,抓了抓頭發,自言自語道:“嗨,算了,看來我是無福氣享用這些意外之財。”對沫儿道:“我不要了,荷包你用吧。”
沫儿鞠了一躬,甜甜地道:“謝謝老叔。”飛快地將銅板重新裝好。小李哥看了看沫儿,欲言又止,去重新挑了柴擔子離開。
沫儿有些不忍,但是這個荷包是小五給的,要留著等小五問清楚,說謊實在是迫不得已的事情。目送小李哥走了,在身后大聲道:“老叔慢走!”小李哥頭也不回,朝后擺了擺手。
沫儿正想要不要繼續等下去,突然身体騰空,似被人扛了起來,雙手也被緊緊抓住,動彈不得,不由得“啊”一聲大叫,聲音未及完全發出,一只冰涼的大手在他臉上一抹,雙眼一陣刺痛,嘴巴被塞進了一個麻核。
在前面晃晃悠悠走著的小李哥聽到動靜,回頭看了一眼。沫儿口不能言,只用雙腳不住踢騰,本來以為小李哥看到會來救他,哪知他遲疑了一下,將帽檐拉低,挑起擔子飛快地走了。
沫儿拼命眨眼,想看清是誰抓的他,視線卻越來越模糊。聽聲音,周圍有人圍了過來,問怎麼回事,扛著他的人粗聲大氣道:“沒事,我家小子,跟他娘置氣呢,不肯回家。”有圍觀者道:“如今的小子難管得很,是該治一治了。”沫儿聽這人竟然冒充他的父親,不由大怒,一腳勾住了他的腰帶,一腳上使了全力,狠狠地朝這人屁股上踹去,此人吃痛,也不說什麼,手上力度加大,捏得沫儿的雙臂痛徹入骨,几乎昏了過去。
這人扛著沫儿一路疾走,走過鬧市時還裝出一副教訓孩子的口吻,嘮嘮叨叨道:“你這孩子,賣豬的錢你也敢偷,還不認錯,你娘多傷心你知道嗎?”旁邊的人只道是父親管教孩子,再不疑有他。
沫儿漸漸冷靜下來,雖然仍在竭力掙扎,但已經明白自己被壞人擄走了。
※※※
那人帶著沫儿七拐八拐,剛開始沫儿還記著方位,到后來發現拐的彎儿太多,只好留心旁邊的聲音和氣味。聽外面有時人聲鼎沸,有時又一片寂靜,但應該還在洛陽城中。
約過了半個時辰,聽到大門“吱扭”一聲響,似乎來到了一個極為空曠的大房間里,沫儿被丟在地上的一塊毛氈布上,屁股摔得生疼。那人並不做聲,飛快地用兩條布帶子將沫儿的手腳縛上,扭頭便走,大門嘩啦一聲被鎖上了。
空氣陰冷,四處彌漫著一股陳腐的霉味。支著耳朵細聽,直到那人的細微腳步聲已經聽不到。沫儿側臥在地上,手腳酸軟,用盡全力翻了個身,慢慢坐了起來。
過了良久,眼睛的不適減輕了一些,漸漸能夠模糊看到周圍的情形。這里像是一間庫房,柱角高深,地方寬敞,四周並無窗戶,只有高處有兩個天窗。遠處一端凌亂地堆著大堆的麻袋,另一端放了一張床,床頭有一個形狀奇怪的擱架,擱架分為多個小方格,里面擺著一些東西,上面蒙著紅布。
沫儿試著活動了下手腳。布帶綁得並不很緊,但打了死結。因嘴巴被塞了麻核,無法用牙齒咬。沫儿坐的位置偏近床的這端,身后便是庫房的柱子,本想將布帶在柱子上磨一磨,結果手上的皮都蹭掉了,布帶仍然毫發未損,急得沫儿滿頭大汗,心中不住地咒罵擄他的那個人。
※※※
費了半天的工夫,手腳上的布帶也沒解開。而因為那個該死的麻核,整個口腔麻木,口水將衣襟滴濕了一大片,讓沫儿覺得異常惡心。
自己在神都並不認識人,怎麼會被抓了來呢?婉娘說小五來了,小五在哪里?不過婉娘一定會來救他的。沫儿決定靜觀其變,重新靠著柱子坐好。
太陽光從天窗斜照進來,落在沫儿的腳邊,看來已經將近午時。門外突然有了響動。
沫儿連忙躺倒,閉上眼睛。門外的鎖被打開,一高一矮兩個人走了進來。兩個人都是短衣短衫,看起來像是哪家的家仆。
一個留有短須的高個男子朝沫儿的屁股輕輕踢了一腳,粗聲大氣道:“還沒醒?”聽聲音正是剛才抓沫儿來的那個。沫儿連忙閉住氣,一動不動,在心里用最惡毒的語言將這個冒充自己爹爹的男子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
圓臉的矮個子男子遲遲疑疑道:“別是死了吧。”說著往后一跳,好像真看見死人了似的。
短須男子不耐煩道:“哪就這麼容易死了?我只用了一點噬魂粉。”沫儿暗自后悔自己平日里不好好學習,也不知道噬魂粉是什麼東西。
短須男子俯身將沫儿拎了起來,用手指試試鼻息,沫儿垂著頭,手腳自然伸展。短須男子驚道:“沒氣了!”哪知此時,沫儿口舌麻木,一滴口水正好流出來,滴在短須男子未及拿開的手背上。
短須男子一把沫儿丟在地上,宛如丟一塊破舊的抹布,摔得沫儿的骨頭都要斷了。圓臉男子膽戰心驚道:“死了?這可怎麼辦?”
短須男子喝道:“哪里死了?這小子裝呢!”沫儿見被他識破,睜開眼睛怒目而視。
圓臉男子頓時手忙腳亂,掀起前襟的衣服想遮住臉,又遮不住,十分狼狽。短須男子訓斥道:“還不趕緊幫手!”
圓臉男子嘟囔道:“你不說他看不見的嗎?這下完了,他看到我的臉了!”
短須男子伸手將沫儿嘴巴中的麻核摳了出來。沫儿大聲咳嗽起來,並不住地干嘔。
短須男子雙手叉腰,獰笑著道:“小子,東西呢?”
沫儿几乎嘔得五髒六腑錯了位,眼淚鼻涕流了滿臉。圓臉男子連忙走過來在他后背上拍著。
“什麼……東西?”沫儿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大著舌頭問道。
短須男子一把抓住沫儿的前襟,惡狠狠道:“別給老子裝傻!”沫儿的前襟全是口水,濕膩膩的,短須男子厭惡地一把甩開,將手上的口水抹在沫儿的背上。
圓臉男子連忙道:“你別嚇著他。”蹲下身,滿臉和氣問道:“你把東西還給我們,就放你回家。”
沫儿哭了起來,委委屈屈道:“什麼東西?我今天一大早出來買炭,就帶了几十文錢。你們要打劫,就送給你們好了。”
短須男子“呸”了一聲,眯起眼睛冷笑道:“這小子果真是個表面老實的。”揮著巴掌就朝沫儿的臉上摑來。圓臉男子急忙攔住,道:“四哥你是不是搞錯了?搜搜不就知道了!我看這孩子不像說謊。”
短須男子鄙夷地斜他一眼,道:“婆婆媽媽的!那些東西,他會帶著身上嗎?”這樣說著,還是將沫儿渾身上下搜尋了一番,找到那個朱色粗布荷包,翻開看了看,將其中的錢全部倒進了自己的口袋。
沫儿突然想到了小五。看情形,他們把自己當作了小五。那些東西,應該就是上次小五給的那些首飾。可是他們既然抓了自己來,小五在哪里,有沒有危險?
轉瞬之間,沫儿已經動了几個念頭。如果承認自己不是小五,他們會放了自己還是會殺人滅口?如果繼續假冒小五,拿不出他們要的東西,又該怎麼辦?
沫儿決定冒一次險。他抹了一把眼淚,抽抽搭搭道:“兩位老叔是不是找一些女人用的首飾?”
短須男子眼睛一亮,暴喝道:“快說,那些東西在哪儿?”
沫儿嚇得往圓臉男子身后一躲。圓臉男子道:“老四,你別嚇著他了。好孩子,那些東西十分緊要,你拿了也沒用,不如還給老叔。”
沫儿抽泣著道:“那些東西我看了害怕,放在我姐姐那里了。”
短須男子老四與圓臉男子交換了眼神,疑惑道:“你在城里還有姐姐?”
沫儿連忙點頭,“是我遠房的一個表姐。我這几天剛找到她,就把東西給她保管。你放開我,我就去取了回來。”
老四瞪著兩只眼睛,雙手叉腰站著,對沫儿的話將信將疑。圓臉男子拉了他走到旁邊,兩人嘀咕了几聲,似乎在商量要怎麼辦。
圓臉男子道:“我看這孩子挺實誠的,不像是說謊。不如我們讓他去取了來。怎麼樣?”
老四焦躁道:“他要是跑了怎麼辦?老大催得緊,東西再找不回來,就誤了事了。”
圓臉男子道:“如今這種情況,他隨便說個地方也夠我們找上几天的。”
老四躊躇一會儿,道:“好吧。”兩人轉回身,圓臉男子溫和道:“好孩子,你別怕,我們只拿東西,不傷人的。你帶我們取了東西來,我保證你安全回家。”
沫儿連忙點頭,傻呵呵道:“我姐姐家很近的。麻煩老叔將我手腳解開,我立馬就帶兩位去取。”
圓臉男子果然伸手去解捆綁沫儿的布帶,被老四一把打開,喝道:“老木,你長不長腦子的?”接著對沫儿喝道:“你小子別耍花招!”從懷里拿出一個小瓶子,倒了些什麼東西,朝沫儿臉上一抹。霎時間,一陣刺痛,沫儿的整個臉都麻木起來,眼睛又看不見了。
沫儿氣得要死,擔心他再給自己嘴里塞東西,一點聲也不敢出。被稱為“老木”的圓臉男子不忍道:“你又用這個……噬魂粉?”
老四罵道:“讓他大搖大擺從這里出去了,報官抓我們?”
老木似乎恍然大悟,找了一個什麼毯子,將沫儿裹起來,橫抱在懷里,大踏步走了出去。
※※※
室外陽光明媚,十分刺眼。走過一條小巷子,拐進了一條街道,喧鬧的人聲,各種各樣的香甜的味道,似乎滿大街都是賣糕點的。沫儿老老實實地躺在老木的臂彎里,豎起耳朵聽旁邊的動靜。街上有人打招呼道:“老木,干什麼呢?”
未及老木回答,旁邊的老四急促回道:“他侄子發燒,正帶了去看郎中呢。”
沫儿在心里暗罵。這時突然聽到旁邊穿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道:“您慢走,好吃了再來啊。”沫儿心中電光一閃,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老木和老四抱著沫儿繞來繞去,來到一個僻靜所在,放下沫儿,解開了他的手腳。沫儿揉著手腕,眼睛仍然不住流淚,看不清楚。老四用手在他的脖子上比划了下,抓著他的肩頭,惡狠狠道:“小子,你要是耍什麼花招,小心連你姐姐也搭進去!”
老木拍拍沫儿的肩,附耳道:“好孩子,你別惹急了他,把東西給我們,我保證你安全。走吧。”
沫儿終于看清,原來他們現在站的正是今天早上被擄走的地方,只是為了躲開人群,所以偏在路邊的樹叢后。這老四心思倒也縝密。
沫儿滿臉驚懼,裝出手腳酸軟的樣子,一步一挪朝聞香榭走去。心里盤算著,要帶著這兩人去聞香榭,婉娘自然也擺得平,只是會不會以后給聞香榭帶來麻煩?不如趁機擺脫這兩人,自己以后出門小心就是。這里離聞香榭不過一里多,旁邊的店鋪和巷子沫儿都十分熟悉,只要掙脫了老四,逃走應該問題不大。
心里拿定了主意,便四處溜著看。如今正是正午時分,周圍飯店食館的飯菜香味一陣陣地往沫儿的鼻子里衝,肚子咕咕地響了起來。
對面來了一伙人,一個貴公子模樣的人趾高氣揚地在前面走著,后面跟三四個小廝,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捧著個青玉制做的美人抱瓶。沫儿跟著婉娘陶冶多日,對玉略懂一二,一看便知相當名貴。上好的青玉,精美的雕工,美人的發絲縷縷如真,神態動人,一副嬌羞之態,整個瓶子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看來價值不菲。
沫儿吞咽著口水,可憐巴巴地盯著路邊的食物,嘀咕道:“我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飯呢。”
老四凶狠地一瞪眼睛,大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捏,低聲吼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沫儿小嘴一癟,哼哼唧唧地哭起來,站在原地不肯走。老木連忙相勸。
說話間,對面一伙人已經來到沫儿旁邊。老四正對沫儿推推搡搡,沫儿本來腳像是釘在地上一般,這時突然就勢朝前倒去,胳膊一帶,正好扒著了后面小廝的手臂,他懷里的美人抱瓶“啪”的一聲落在地上,嘩啦啦摔了個粉碎。
小廝一把抓抓住了沫儿,大叫道:“你賠我瓶子!”已經走到前面的貴公子聽到聲音,回過頭帶著三個小廝將沫儿、老四和老木團團圍住,要求他們賠償。
沫儿放聲大哭,指著老四道:“是我四叔推我!”老四不知這貴公子的來歷,見四個小廝個個如凶神惡煞一般,不敢輕舉妄動。雖然情知是沫儿搗鬼,卻也沒辦法,只好賠禮道:“小人不是故意的,這瓶子多少錢,小人願意賠。”老木在一旁連連作揖。
貴公子哼了一聲,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美人瓶,你賠得起嗎?”沫儿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老四兩人無法,將身上的銀兩全部拿了出來,仍然不夠。
沫儿邊哭邊往外圍擠,圍著的小廝們只管抓了老四和老木,對這個小家伙並不在意,趁眾人不備,沫儿爬起來一溜煙儿跑了。老四已經注意到,但被几個小廝抓得緊緊的,眼睜睜看著沫儿飛奔而去,卻毫無辦法。
作者: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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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9 10:29:16
〔七〕
沫儿一口氣跑到了聞香榭門口才停住腳。回頭看看,老四和老木並未跟上來,這才推門進去。
院落里,黃三正在研磨花粉,婉娘臉上蓋著個手帕子,悠閑地躺在躺椅上曬著太陽。聽見沫儿進來,手帕子也不揭,翻了個身道:“文清,端飯來。”
文清端了飯菜過來,看著沫儿疑惑道:“你去找小五,怎麼滿是灰塵和餿味?”沫儿不好意思說是自己流口水流的,三下五下脫了外套,打了水細細地洗了把臉,才恨恨道:“我碰到壞人了!”然后一邊吃飯一邊詳細講述被擄的情形,並用當年乞討時學來的惡毒粗話將老四罵了個死。
文清連忙查看沫儿手腕腳腕上的勒痕,驚嘆道:“沫儿真聰明,要我肯定沒辦法逃出來。”
婉娘依然躺著沒動,慢悠悠道:“還不如就帶那兩個家伙來好了。”
沫儿叫道:“我還不是擔心給聞香榭惹上麻煩?”
婉娘抓掉手帕子,笑眯眯道:“我這人最不怕麻煩。”
沫儿顧不上吃飯,連忙問道:“你說小五找我,我想他們是把我當做小五了吧?可是小五去哪里了?”
婉娘伸了個懶腰,道:“小五沒事,放心。”
沫儿狼吞虎咽地吃著飯,翻著白眼道:“小五到底怎麼樣,你直接告訴我不就得了?”
婉娘無辜道:“我哪里知道?是你自己要去找小五的。”
沫儿知道婉娘的話真真假假,同他一樣說謊不用打腹稿的,便不去理她,一心一意回想剛才被擄的細節,努力將思緒整理清楚。
這伙人是針對小五來的。看樣子是小五偷了或者拿了那些首飾而引起的麻煩。但是老四和老木顯然不認識小五,所以才會將自己當做小五抓起來,這麼說他們不是一伙。那天同小五一起,被捕快追趕的大漢又是誰呢?不管怎麼,可以肯定的是,小五有危險了。
※※※
四季花露已經靜置了十二個時辰。春夏秋冬四季花露分別呈現淡粉色、紅色、淡黃色和琥珀色。婉娘拿起春花露聞了聞,滿意道:“不錯,香味不濃不淡剛剛好。”說著將四季花露一股腦儿倒入一個稍大的玉瓶里。四種花露秉性各不相同,兌在一起竟然猶如沸水一般,翻滾跳躍,伴隨著一股尖利的刺鼻味道發出滋滋的熱氣,原本清麗的花露也變成了渾濁的白色。文清吃了一驚,遲疑道:“莫不是搞錯了?”
婉娘不答,胸有成竹地拿了玉簪在花露中慢慢攪動。半炷香工夫過去,刺鼻的氣味散去,水面也不再翻騰。
沫儿心里惦記小五,几次暗示婉娘要出去尋找,婉娘置若罔聞,自己又不敢擅自行動,便苦著一張小臉無精打采地坐在旁邊,也無心來看婉娘調配花露。文清拉拉他的衣袖,安慰道:“別擔心了,婉娘肯定會有安排。”
※※※
混合后的花露呈現一種奇怪的顏色,粉色紅色黃色琥珀色並未混成一鍋粥,而是旋轉纏繞,各顏色之間涇渭分明,猶如全福樓里做得五彩寶塔形馓子。沫儿驚奇地張大了嘴巴,文清道:“有些像過年時的糖果。”
婉娘叫道:“三哥,取些牡丹花露來。”黃三從擱架上方拿了一個小瓶子下來。
沫儿奇道:“靜置前不是已經加了牡丹露嗎?”
婉娘一邊倒入牡丹花露,一邊簡短道:“那是根露,這是花露。”說話之間,加入了牡丹花露的香露突然散開,纏繞的顏色猶如暴露在陽光下的彩虹,瞬間融解消散。
原來四季花卉同人一樣,性格喜好各有不同,便是同一季節的花,也是溫熱寒涼,各有其習性,香味差異也大。牡丹貴為花王,雍容大氣,可融合眾花之長,壓制眾花之短,且其根為本,其花為顯,故在做四季花露時需放入牡丹根露,沉其污濁,去其輕浮;而在最后,則需放入牡丹花露,統眾花之精氣,融眾美之香氛,方能做成群芳髓。
看著香露漸漸變得清澈,沫儿吐舌道:“媽呀,瞧這個麻煩的。這就是群芳髓了?”
婉娘道:“這才十一種花,還差一種呢。”叫了文清,去后園子的假山洞里,將曼殊莎華剪了一朵儿回來,放入香露中。
如同三魂香當時的情景一樣,曼殊莎華瞬間化作水珠,融入其中。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飄散開來,縈繞不去。這種香,似乎就在你的身邊;細細聞了,又不知何處,仿佛雨后初霽的清新,淡而不寡,濃而不俗,空靈飄逸和繁華艷麗共存;又如春花飄逝的憂愁,重而不滯,輕而不浮,郁郁憂傷與淺淺愛戀同在。
沫儿沉醉地吸著群芳髓的香味,對婉娘的制香手藝心悅誠服。無意中回頭一看,竟然發現黃三的眼睛滿是淚水。
黃三察覺到沫儿的目光,連忙低了頭研磨花粉,沫儿只好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
一連過了十几天,再也沒有小五的消息。沫儿多次和婉娘要求去被擄的庫房探個究竟,婉娘總不同意。每每上街,沫儿不顧寒風凜冽,高高地站在馬車上,希望能夠看到小五,或者讓小五看到他,可總失望而歸。時間久了,沫儿甚至懷疑小五離開了洛陽,或者出了什麼意外。
這日吃過早飯,婉娘稱要去于府送群芳髓,沫儿擔心遇上公孫小姐,本來是不想去的,但是一看留在家里便要將三斤玫瑰粉研碎,便改了口,死乞白賴地跟了來。
今日天氣晴好,婉娘三人也未趕車,步行前往,甚為自在。
于府位于正平坊東北角,是其祖父置辦。國子監亦在此地開設,街道兩側槐蔭夾道,深幽靜寂,正是求學讀書的好所在。行至門口,門房進去通報后,一個小廝領了婉娘文清進去,沫儿不肯進去,獨自在門口玩耍。
門口槐樹上掛著些槐蟲繭子,沫儿摘了之后取出蛹,指揮它“東扭扭西扭扭”,玩得十分起興,並收了兩個大的,等文清回來一起玩。
正玩得高興,突然有人將他的肩膀一拍,扭頭一看,竟然是小五。未及說話,小五拉了他跑到臨近樂和坊的一條小巷子口。
沫儿又跳又叫,高興道:“你怎麼這麼久不來找我?”
小五只管拉著沫儿的手呵呵地笑。他比三月時分長高了許多,穿了一件圓領斜襟府綢棉衫,褐色散腳褲子,臉色也圓潤了些,看起來應該衣食無憂。
沫儿猶如竹筒倒豆子,嘰里呱啦倒出一連串問題:“你這些天去哪里了?那些首飾是怎麼回事?怎麼不早點來找我?你在長安過得怎麼樣?”
小五性格與文清相似,但比文清成熟許多。在沫儿的追問下,小五簡單講了這些日子的經歷。
小五娘一死,小五就被叔叔賣給一個做香料生意的貨商,去了長安。誰知不到一個月,掌櫃家里突遭變故,香料鋪子被賣,小五被轉手賣給一個叫“虎哥”的倒賣珠寶的漢子,跟著做起了珠寶生意。
二十多天前,小五同虎哥一起來到洛陽。不日,從一個疤臉漢子手里收購了一批首飾,哪知這些珠寶竟然是袁老爺小妾的陪葬之物,于是便發生了被捕快追趕一幕。小五當時慌不擇路,正好看到沫儿,便將手中的東西拋給了他。
沫儿原本擔心小五參與了盜墓行動,聽了小五的解釋,終于放下了心,將自己流落洛陽城、進入聞香榭的大致情況講了一下,興衝衝道:“我在聞香榭里做小伙計,今天我帶你去看看。你還回不回長安了?”
小五憨厚一笑,道:“我要過些天再回去。如今可不比以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也不錯,做小伙計總好過在外乞討。你家掌櫃怎麼樣?”
沫儿喜滋滋道:“我家老板娘人很好的,刀子嘴豆腐心,不如我去求了她,你也來聞香榭學做香粉如何?你學得肯定比我要好。”
小五笑道:“那怎麼行?我可不會做香粉。”
沫儿突然想起那天的斷指,脫口問道:“婉娘——就是我家老板娘,她說有一天在街上碰到你了,還從你身上拿了一個髒兮兮的荷包,里面有一個女人的手指和戒指。”
小五瞠目道:“哪天的事儿?你老板娘長什麼樣儿?你說的東西我從來沒見過。”
沫儿愣了一愣,高興道:“不是你就好,肯定是她認錯人了。我看到那個死人手指,嚇了一跳呢。”
※※※
沫儿擔心婉娘和文清出來后找不到自己,便拉小五道:“婉娘去于府送香粉,這會儿要出來了。走吧,我讓婉娘請你吃飯。”
小五濃密的眉毛挑動了一下,道:“看來她對你還挺好的。”
沫儿扭捏道:“她又貪財又小氣,不過脾氣還好。怎麼,你的老板不好嗎?”
小五隨意道:“也不是不好。男人麼,總是嚴厲些。”
沫儿道:“對了,你那天丟給我的首飾還在聞香榭里呢,你跟我一起去拿回來。”
小五眼睛閃了一下,道:“算了,那些東西本來就不是我的,我不要了,送給你吧。”
沫儿急切道:“這個倒無所謂,但是你這几天出門一定要小心。”說著將那日被擄一事細細地講了一遍,特別對逃脫一節添油加醋,說得自己比諸葛亮還足智多謀,引得小五拍手叫好。
兩個人只顧聊天,時辰都忘了,一看已近午時,沫儿便拉小五一起吃飯。小五卻稱中午有事,老板只放了自己一個時辰的假,答應沫儿一定再去找他。沫儿無奈,只好依依不舍地同小五告了別,看著小五走遠,自己回到于府門口。
婉娘和文清已經在于府門口等他了,見他過來,文清高興道:“見到小五了?”
沫儿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接著看了看旁邊笑眯眯的婉娘,道:“當然。小五如今跟人倒騰珠寶首飾,那些東西不是他偷的,只是不小心收到了贓物。”
婉娘點頭,做恍然大悟狀。沫儿不甚滿意婉娘的態度,覺得她應該和自己一樣歡呼才對,不由皺了一下臉,又道:“你那天也認錯人啦。那個斷指和戒指不是他的。”
婉娘表情誇張地“哦”了一聲,也不多問小五的情況,連聲催促他們走。倒是文清看著沫儿的臉,興趣盎然道:“怎麼了?小五還好吧?你怎麼不邀請小五到我們家玩去?”
沫儿噘嘴道:“他有事情,以后再去找我。”
婉娘道:“沫儿,你不是一直惦記著想去看看那天被擄的庫房嗎?今天天氣好,不如我們去探一探,如何?”
沫儿大喜。他見婉娘對小五的話不是很信,正想找個法子證實一下。
※※※
那日沫儿被老木橫抱出去時,經過一條滿是香甜味的街,接著又聽到了“上店街麻花店”王掌櫃說話,所以斷定關他的庫房一定離賢德里不遠。
賢德里臨近定鼎路,與于府方向相反。沫儿對這一片原本熟悉,再加上香味的誘惑,很快便找到了。
那個砸死張麻子的牌坊已經被拆除,張麻子的油角店已經變成蜜餞鋪子。王掌櫃的店鋪靠里,生意依然紅火。沫儿溜溜地順著牆邊走,唯恐被王掌櫃認出來。
這條巷子不是很長,一會儿工夫就從頭走到了尾,商店鋪子沒了,周圍僻靜了很多,再往前走約百步,是一些更小的巷子或者角門。沫儿閉上眼睛,由文清牽著,靜心聽著周圍的動靜,大約走了三四十步,沫儿睜開眼睛道:“可能是這里了。”
※※※
右邊出現一條窄小的巷子。三人走了進去。此時已經午時,陽光明亮而熱烈,但這條巷子竟然如同冰窖一般,散落的陽光只留下一片慘白的光線,仿佛熱量都被長滿綠苔的牆壁和地面吸收了。走過一條幽長的小巷,進入一片稍大一些的空地,對面並排三間高大的房屋,中間有扇寬大的木門,上面落著兩把鏽跡斑斑的大鎖,無窗戶,牆面上方留了兩個小小的天窗,看起來這里不是正門,倒像是個后門。
文清撓頭道:“庫房建在這里,出路留這麼小,出入貨物多不方便!”
沫儿四處看了看,道:“應該就是這里。”
婉娘正在查看門鎖,回頭一笑,道:“你確定?”
沫儿點點頭。這儿與賢德里相隔不遠,竟然僻靜異常,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也無一人經過。婉娘從頭上拔下銀簪,對著其中一把大鎖一陣擺弄,鎖啪的一聲開了。然后拿起另一把鎖,看了良久,才輕笑道:“早知道今天應該帶三哥來。”
文清看著四周的動靜,沫儿湊上去,道:“怎麼了?很難開?”
婉娘瞥一眼他,得意道:“這種小玩意儿,哪里就難得倒我了?”拿出荷包,從針線包里取出一枚小針,與簪子一起慢慢伸入鎖眼,緩緩撥動,只聽里面嘎嘎作響,嘩啦一聲,鎖開了。
文清本意要留在門口望風,婉娘卻道不必,著文清沫儿先進去,她自己在外面將門鎖掛成開啟之前的模樣。但是一進去,沫儿就發現,自己錯了。
這個不是自己那天待的庫房,雖然大小差不多,但里面的布置完全不一樣。天窗被釘上了厚厚的木板,房間里一片幽暗,揚起的塵土形成一串詭異的光斑,在通過門縫照射進來的光線上跳躍著。沫儿的眼睛尚未從正午的强光中適應過來,只感覺到一陣子冷風吹過,灰塵和腐敗的氣息夾雜著一種奇異的香味扑面而來,身上的汗毛突然豎了起來。
婉娘進來,隨手關上了門,站在沫儿身后。沫儿深吸了一口氣,頓時安下心來。等眼睛適應黑暗,三人都呆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29:28
〔八〕
寬闊的房間,正中放了一個圓形的木台,有兩尺來高,上面蓋了一層紅布。周圍擺著十二個半圓形的木龕,均勻地圍成一圈,正面全部對准木台。木龕上面也搭有細布,卻是一個紅色一個黑色這樣排列著,龕中各放了一盞小燈,發出死氣沉沉的光,從紅黑的細布中透出來。
像是適應了一般,房間的香味聞不到了。沫儿痴呆呆望著中間的木台,一步步朝前走去,上下牙齒發出咯咯的碰擊聲。文清吃了一驚,伸手去拉沫儿的手臂,被沫儿帶了個趔趄。
婉娘拉了一下文清,示意他不要出聲,就跟沫儿在后面。沫儿走到一個木龕前,雙手揭開了上面蒙著的黑布,里面的燈光騰地一下亮了起來,扑閃的光線從沫儿的下巴照射上去,映成一個詭異的笑臉。小油燈旁邊,放著一把銀柄小刀。沫儿拿起小刀,拔下刀鞘,對著刀刃愣了半晌,突然反手往自己臂上划去。文清眼疾手快,一把奪了過來。
沫儿猶如沒發覺一般,依然做出比划的動作。然后機械地將不存在的小刀插入刀鞘,重新放好,僵硬地朝下一個木龕走去。
下一個木龕上蒙的卻是紅布。沫儿揭開紅布,火苗騰起,發出瑩瑩的綠光,燈盞旁邊,放著一只鑲嵌了碧玉的銀簪,做工精細。沫儿拿起簪子,插在自己的頭上,對著燈光開始做出梳頭的動作。這樣來來去去十几下,猛然拔下簪子朝右臂扎去。文清心知沫儿定是著了魔了,連忙將簪子也奪了去,回頭看婉娘,婉娘仍是一副不急不慢的神態,只好緊緊地跟著沫儿。
第三個木龕,仍是黑布,黑布下面是一盞小燈和一把精致的小弓。沫儿將同樣的事情做了一遍,到第四個木龕。打開上面的紅布,里面卻只有一盞燈,沒有放其他的東西。
沫儿呆在第四個木龕前,迷惑地晃了晃頭,使勁眨了眨眼睛,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道:“怎麼回事?”
婉娘飛快上前,拿出冷心香朝沫儿眉心一點,笑道:“我還要問你怎麼回事呢,你看到什麼了?”
沫儿突然發起抖來。婉娘拉了他的手,道:“不用怕。”文清也過來將手按在他的肩上。沫儿深吸了一口氣,强壓下心底的恐慌,低聲道:“這里有古怪。”
婉娘輕笑道:“小傻瓜,有我在,怕什麼。”
三人細細地將木龕查看了一遍。十二個木龕,蒙黑布的六個里放的全是刀劍利器、牙齒骨骼之類,蒙紅布的六個,有三個分別放著簪子、金釵和長命鎖,另外三個卻什麼也沒放,只點著油燈。
文清注意到,沫儿對著放有東西的木龕就不由自主渾身僵硬,眼神迷離,而在沒放東西的木龕面前卻好好的,不由問道:“沫儿,這個有什麼不同嗎?”
未及回答,婉娘打開正中木台上的紅布,回身叫道:“文清沫儿,過來看。”
木台用的木質並不好,上面雕刻著一些奇怪的符號和花紋,刷了暗紅色的油漆。文清轉著圈儿看了几個來回,道:“這個花紋和信誠公主鎖魂瓶上的有些相似。”
沫儿猶自緊張不安,不住用眼睛的余光看著周圍的動靜。婉娘看完了木台,拍了拍手,道:“走吧。”沫儿一看婉娘的臉色有些凝重,不由得擔心起來。婉娘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
走出了木台和木龕的范圍,沫儿的恐懼感倏然消失。兩人跟著婉娘走到對面。看來猜測得沒錯,這里才是正門,只是一張厚厚的木板將門和窗全部釘了起來,不漏一點光線。
婉娘打開火折子。門的左側堆放著十几個抽屜大小的黑色木匣,沫儿恢復了正常,好奇心又上來了,壯膽走過去,輕輕拍了拍道:“這是什麼?”
木匣碼得十分凌亂,沫儿一拍,下面的木匣受力坍塌,嘩啦啦散成一堆。其中一個蓋子被摔落,一個圓圓的東西骨碌滾到沫儿腳邊。
沫儿背對著火折子,光線較暗,看不出是個什麼東西,便用腳尖一踢。圓東西翻了一個個儿,沫儿哇一聲大叫,跳到婉娘身后,將臉埋在婉娘的裙裾上,庫房地上的灰塵扑簌簌地震落下來。
一個黑色的骷髏,枯朽得几乎只剩下了腦殼子和半邊臉,黑洞洞的眼窩幽幽地盯著貿然而入的三個人。
沫儿再也不肯待在這里,拉著婉娘恨不得飛出去。婉娘無法,只好指揮著文清將木匣整理好,鎖好門走了出去。
站在陽光下,沫儿一陣眩暈,手腳酸軟,几乎癱倒在地。婉娘用手搭起一個涼棚,眯起眼睛看了看天時,道:“唉,我可是不喜歡多管閑事的。”
沫儿像一只受了驚的小兔子,緊緊拉著婉娘的衣袖。婉娘嘲笑道:“嚇破膽了?至于麼?”沫儿翻了翻白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正是飯時,賢德里人來人往,各種各樣的香味充斥著整條巷子。路旁一家包子店,大煎鍋就擺在門口,兩面焦黃、新出鍋的水煎包在鍋里冒著熱氣。
婉娘回頭笑道:“我們來嘗嘗這家的水煎包如何?”沫儿聽到水煎包,眼睛轉動了一下,舔了舔嘴唇。
婉娘哈哈大笑,對文清道:“看到沒?治療沫儿,最好的辦法就是吃。”
這種小店,店面甚小,很少擺有桌椅,只在門口一側放上一張低矮的小桌子和几張小凳子,給匆忙趕路的人行個方便。
文清拉了沫儿站到包子前,問道:“都有什麼餡儿的?”
包子店的老板娘穿著一件油膩膩的白大褂,肥胖的臉上堆砌起笑意,飛快道:“豬肉,牛肉,羊肉,都有。豬肉的有白菜餡、蘿卜餡、槐花餡,牛肉羊肉都是大蔥的。”
文清躊躇道:“來兩個白菜餡的,兩個……”
沫儿脫口道:“水煎包要羊肉餡的才好吃呢。來六個羊肉的,三個豬肉槐花的,三個牛肉的。”
老板娘熟練地將不同種類的包子用竹編的盤子盛了送過來,給每人衝了一碗茶,點頭笑道:“慢用。”
新出的一鍋包子很快賣光。老板娘將包好的生包子整齊地放上烤熱了的煎鍋,舀起一瓢兌了生面粉的水,嘩地澆上去,煎鍋嗞嗞響著,騰起一片白乎乎的熱氣。然后蓋上蓋子,等鍋里的水干得差不多了,拿起長嘴油壺,將各包子之間均勻地點上油,再煎上一會儿,將包子翻個個儿,一鍋帶著金黃薄薄底皮的水煎包便做好了。
沫儿夾著包子,呆呆地看著老板娘煎包子,文清道:“你還想吃什麼餡的?我去拿。”
沫儿低頭吃包子,道:“不用了。”
方怡師太在的時候,每到槐花盛開,便捋下來曬干,等到冬天沒菜時,槐花就派上了用場。沫儿嘴刁,每到冬天,師太便換著花樣給沫儿做東西吃。槐花餡的水煎包便是經常做的一種,雖然沒有肉,但吃起來自有一股清香。
方怡師太自己吃素,有一日卻不知從哪里化到了几個羊肉餡的水煎包子,偷偷地帶回來給沫儿。那是沫儿第一次吃肉,對羊肉入口的美味印象極其深刻。
※※※
一個吊儿郎當的小廝來到煎鍋前,伶牙俐齒道:“老板娘,來二十個,先賒著。”老板娘本來正准備往油紙袋里裝,聽到“先賒著”,便停住了手,罵道:“小柱子,你上兩次買的几十個還欠著呢。我這小本生意,哪里擱得住你這麼個賒法?”
小柱子嬉皮笑臉道:“這個別問我,我只來跑腿。四叔說了,討賬問老木去。”
老板娘無法,只好裝了包子,嘟囔著道:“昨天見到老木,老木還說沒錢……”
沫儿正在愣神,聽到老木的名字突然反應過來。待那個小柱子捧著包子走遠,走過去諂媚道:“老板娘,您家包子真好吃。再來六個,打包帶走。”
老板娘眉開眼笑,麻利地裝好遞給沫儿,連聲道:“好吃再來,再來哪。”
沫儿接過,放在鼻子下聞了聞,隨口道:“剛才的小伙計是哪家的啊?也在我們家賒過賬。”
老板娘一張胖臉擰在了一起,悻悻道:“還有哪家?還不是薛家的?主子有權有勢,家里的奴才都强勢些。我這小本生意,一大家的人要養,來吃包子從來沒給過現錢,都要拖欠一陣子,還不敢說什麼。”
婉娘接口道:“可不是呢,還好我們的已經討出來了。”扭頭朝四周張望了一番,問道:“薛家不是住在修行坊嗎?家丁怎麼會在這里?”
老板娘見買包子的人少了,索性搬了凳子坐過來,道:“這位姑娘做什麼生意的?”
婉娘道:“是家里開了個做鞋子的小鋪子。”
老板娘一聽不是同行,松了一口氣,端起旁邊的涼茶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故作神秘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薛家的老爺太太是住在修行坊,但是這后面的大片園子都是薛家的,從這里,到那里,”她指著賢德里后面,“都是,不過一直荒廢著,就留了七八個家丁在這里看護。”
婉娘流露出感興趣的樣子,嘖嘖道:“真的?這我還真不知道呢。這麼大的園子荒廢了多可惜,怎麼不休整一下,賣了或出租都好。”
老板娘咯咯笑了起來,將凳子拉過婉娘這邊,壓低了聲音道:“切,一個鬧鬼的園子,誰要?”
婉娘睜大了眼睛,將信將疑道:“鬧鬼?”
老板娘得意道:“雖然我們當家的不讓說,可是誰不知道呀。你看到那几間高大的庫房了吧?整日里鬼氣森森的,如今都沒人從那里經過了。不是我愛嚼長短,這可是有人看到的。”
婉娘越發有了興致,將腦袋湊了過來,道:“還有人看到?”
老板娘突然收住了口,警惕道:“你是做什麼的?”
婉娘丟出几個銅板放在桌子上,嗔道:“大嫂不會以為我是衙門的吧?我就是個賣鞋子的,大嫂不願說就算了。”
老板娘低聲道:“不是我多心,上次這話不知怎麼傳到老四耳朵里,老四將講閑話的那人一頓好打。我這半老的婆子,可經不起。”
婉娘憤憤道:“這也太不講理了!沒有就沒有,打人干嗎?”
這老板娘約四十歲上下,一副熱心腸,最喜歡聊東家長西家短,見婉娘同她態度一樣,頓覺親近了几分,道:“正是,這可不是說明心虛?”
婉娘急切道:“大嫂就說說嘛,到底有人看見什麼了?”
老板娘的鼻尖因為興奮冒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故弄玄虛道:“我這人不愛嚼舌頭。可這件事整條街都瘋傳,前些日我還專門問了呢。喏,街口賣馓子家的小伙計,剛來的,十几天前偷懶,想抄近路從這后面穿過去,經過后面的庫房,聽到有女人唱歌,小孩子就動了心,扒著門縫一看,大中午的竟然看到一個骷髏穿著一身紅衣在庫房中一邊唱曲儿一邊飄蕩,周圍還點著綠瑩瑩的鬼燈。”
婉娘疑惑道:“中午哪里會有鬼?別是小孩子們惡作劇吧?”
老板娘見婉娘不信,有些不高興,拍拍身上的面粉,起身道:“這就不知道了,但那小子回來發了好多天的燒,盡說些胡話,人也嚇傻了,這不,前几天剛被他父母給接回去了呢!”
見沫儿和文清也聽得津津有味,老板娘得意道:“所以說嘛,小孩子魂不全,不該看的東西可是不能看。”文清和沫儿連連點頭。
几個晚歸的行人來買水煎包,老板娘回頭囑咐道:“我就說給你們几個聽,不能往外亂說的。”三人笑著答應,結了賬離開。
※※※
婉娘見沫儿臉色恢復如常,道:“怎麼樣?還要不要再去附近看一看?”
沫儿悶聲道:“還得好好想一下。”
婉娘笑道:“今日我們沒白來。發現庫房不止一處,而且還打聽到都是薛家的。”
文清道:“剛才嚇到沫儿的那些東西,是做什麼用的?”
婉娘沉吟道:“我想是個祭台。”文清一看沫儿的眉毛抽動,連忙打住,悄聲問道:“怎麼我沒事?”
婉娘在他額頭一點,嘻嘻笑道:“你這個神經大條的,什麼也看不到,當然不怕。”
沫儿瞪了一眼婉娘道:“我也不怕。”
婉娘吃吃笑道:“真不怕?——我們還是先回去,看三哥那里有什麼消息。”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29:43
〔九〕
沫儿沒和婉娘文清提起自己看到了什麼。場面太過詭異而又極其真實,帶給沫儿極大的震撼。這種真實感不同于以往,以前他只是一個旁觀者的角色,而這次讓沫儿深深地相信,他看到的就是自己曾經的過往,是那種遺忘在內心深處的記憶片段。
……一個酷似婉娘的青衣女子站在木龕前朝自己招手,直覺中,那就是自己的娘。等沫儿走過去,卻覺得自己尚在襁褓之中,娘抱著他,溫柔地親他的小臉。沫儿屏住呼吸,感受著夢寐以求的關愛,伸手去抓她的秀發。突然之間,她的臉發生了變化,五官扭曲,猙獰地將一把匕首朝他的小臂上插去,然后俯身去吸他的血……一瞬之間,沫儿好像就在她的懷里,又好像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幕。
沫儿渾身顫抖,卻不敢動,唯恐驚動了她,讓她再次拋棄自己而去。恍惚中,娘抱著他來到下一個木龕前,在他耳邊喃喃耳語。紅布下的燈光朦朦朧朧映著娘慈愛的臉龐,沫儿覺得既溫暖又幸福。娘拿起了旁邊的一把簪子,輕輕地插在頭上,將頭發梳攏挽起,微笑之間又拔下簪子朝他的右臂划去……
沫儿一陣混亂。直到站在了只放油燈的龕前,娘瞬間消失,剩下他呆愣愣地站著,才發現自己正和婉娘文清三人查看木龕。
沫儿難以形容心里的失落,在他心里,爹娘是慈祥善良的,具有他所想象中應該具備的一切美德,而不該如此時而溫柔時而嗜血的飄忽不定。不,這些都是幻覺,是這里有古怪,沫儿很聰明,一定可以找出這種古怪,他堅信,娘哪怕在他的夢中也應該是疼他愛他,舍不得用小刀、簪子扎他的……
※※※
回到家里,文清將水煎包加熱了,給黃三做午飯。黃三一邊吃包子,一邊比划著今天出去打聽到的消息。婉娘點點頭,用手撫弄了一下鬢間垂落下來的秀發,道:“知道了。將上次剩下的群芳髓分成五份。”
恍惚間,沫儿似乎看到了娘的影子,連忙正了正心思,從煩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問文清道:“三哥說什麼?”
文清道:“三哥說,除了于靜小姐,還有薛家的薛夢云小姐,上官家的上官清秋小姐,都在近期出現了意外。城外還有三處新墳被盜,袁老爺家生病死去的小妾,黃家失足溺死的女儿和冷家產后失血的媳婦。”
沫儿這几天心神不寧,對于靜的情況一點也沒關注過。今儿聽文清一說,連忙道:“于靜小姐怎麼了?”
文清道:“于靜小姐好像失了魂。”
沫儿道:“怎麼失了魂?”
文清老實道:“不知道。婉娘說的。”
沫儿追問:“我們的群芳髓可以醫治?”
文清道:“不知道。”
沫儿急了,叫道:“你說詳細一點嘛。”
文清歪頭想了一下,道:“我們進去,見到了于靜小姐。她渾身無力,反應有些遲鈍。婉娘說是失了魂了。”
沫儿頓足道:“我不是問這個。她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之前發生過什麼事?之后找了什麼人來看?其他有什麼異狀?”
文清不好意思道:“我……笨嘴拙舌的。”婉娘遠遠地笑道:“文清,這點你就要和沫儿學一學了。我來告訴你吧。于靜小姐出去玩,回來后便大病了一場。好了之后不如以前機靈了。就這樣。”
沫儿撅嘴道:“這個公孫小姐前日已經講過了。”
婉娘道:“她丟了一件東西,你肯定有興趣。”
沫儿追問道:“什麼?”
婉娘道:“玉珠串儿。”沫儿眼珠轉了轉,驚叫道:“玉珠串儿?那天小五……”
婉娘未等他說完,自言自語道:“天要變啦。腰酸背痛的。”扭著腰肢上了樓。
文清去幫黃三做花粉,沫儿拉過院中的躺椅放在日頭底下,准備小憩一會儿。可是越是竭力不去想,畫面越清晰,閉上眼睛,眼前晃動的全是血淋淋的小刀和簪子。
沫儿煩躁,一骨碌爬起來,將雙臂上的衣袖拉至肘部。左臂上有一個半寸長的條形疤痕。右臂上一個圓點狀疤痕,左臂上的疤痕較重,呈現出一種同周邊皮膚不同的紋路和顏色,點狀疤痕卻淡淡的,不細看几乎看不出來,但對沫儿來說卻再熟悉不過。
沫儿再也忍不住,朝著天空大吼了一聲,抓起躺椅上的薄錦被緊緊蒙在頭上。正在蒸房忙著的文清聽到叫聲連忙跑了過來,關切地道:“沫儿,你怎麼了?別在這里睡,會得風寒的。”
婉娘從中堂走出來,隨口道:“蒙上頭做什麼?該面對的總要面對。”
沫儿一把扯開被子,猛呼吸了几口新鮮空氣,嘆了口氣,看著婉娘的眼睛道:“小五說謊。”
婉娘點點頭,似笑非笑道:“說謊又不是什麼大事。我天天說謊呢。還有呢?”
沫儿垂頭不語。
婉娘有意無意瞥了一眼沫儿擼起的手臂,道:“有時候看到的聽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沫儿決定,先將各種疑慮放在一邊。不錯,如婉娘所說,說謊又不是什麼大事,小五也許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沫儿堅信,小五心地善良,即便是如今遇人不淑跟著做了壞事,也一定不是他心甘情願的。沫儿自己在外流浪時,偷地里未收的糧食,拿人家鍋里的涼饅頭也是慣常之事呀。婉娘曾答應他幫他三次,他會在適當的時候去求婉娘,讓她救了小五來。
對于看到的那些,他更願意相信婉娘的話,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更何況,他看到的還不是現實中的景象。婉娘也許與自己的娘有什麼淵源,也許只是因為自己在聞香榭里久了,把娘想成了婉娘的模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29:49
〔九〕
沫儿沒和婉娘文清提起自己看到了什麼。場面太過詭異而又極其真實,帶給沫儿極大的震撼。這種真實感不同于以往,以前他只是一個旁觀者的角色,而這次讓沫儿深深地相信,他看到的就是自己曾經的過往,是那種遺忘在內心深處的記憶片段。
……一個酷似婉娘的青衣女子站在木龕前朝自己招手,直覺中,那就是自己的娘。等沫儿走過去,卻覺得自己尚在襁褓之中,娘抱著他,溫柔地親他的小臉。沫儿屏住呼吸,感受著夢寐以求的關愛,伸手去抓她的秀發。突然之間,她的臉發生了變化,五官扭曲,猙獰地將一把匕首朝他的小臂上插去,然后俯身去吸他的血……一瞬之間,沫儿好像就在她的懷里,又好像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幕。
沫儿渾身顫抖,卻不敢動,唯恐驚動了她,讓她再次拋棄自己而去。恍惚中,娘抱著他來到下一個木龕前,在他耳邊喃喃耳語。紅布下的燈光朦朦朧朧映著娘慈愛的臉龐,沫儿覺得既溫暖又幸福。娘拿起了旁邊的一把簪子,輕輕地插在頭上,將頭發梳攏挽起,微笑之間又拔下簪子朝他的右臂划去……
沫儿一陣混亂。直到站在了只放油燈的龕前,娘瞬間消失,剩下他呆愣愣地站著,才發現自己正和婉娘文清三人查看木龕。
沫儿難以形容心里的失落,在他心里,爹娘是慈祥善良的,具有他所想象中應該具備的一切美德,而不該如此時而溫柔時而嗜血的飄忽不定。不,這些都是幻覺,是這里有古怪,沫儿很聰明,一定可以找出這種古怪,他堅信,娘哪怕在他的夢中也應該是疼他愛他,舍不得用小刀、簪子扎他的……
※※※
回到家里,文清將水煎包加熱了,給黃三做午飯。黃三一邊吃包子,一邊比划著今天出去打聽到的消息。婉娘點點頭,用手撫弄了一下鬢間垂落下來的秀發,道:“知道了。將上次剩下的群芳髓分成五份。”
恍惚間,沫儿似乎看到了娘的影子,連忙正了正心思,從煩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問文清道:“三哥說什麼?”
文清道:“三哥說,除了于靜小姐,還有薛家的薛夢云小姐,上官家的上官清秋小姐,都在近期出現了意外。城外還有三處新墳被盜,袁老爺家生病死去的小妾,黃家失足溺死的女儿和冷家產后失血的媳婦。”
沫儿這几天心神不寧,對于靜的情況一點也沒關注過。今儿聽文清一說,連忙道:“于靜小姐怎麼了?”
文清道:“于靜小姐好像失了魂。”
沫儿道:“怎麼失了魂?”
文清老實道:“不知道。婉娘說的。”
沫儿追問:“我們的群芳髓可以醫治?”
文清道:“不知道。”
沫儿急了,叫道:“你說詳細一點嘛。”
文清歪頭想了一下,道:“我們進去,見到了于靜小姐。她渾身無力,反應有些遲鈍。婉娘說是失了魂了。”
沫儿頓足道:“我不是問這個。她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之前發生過什麼事?之后找了什麼人來看?其他有什麼異狀?”
文清不好意思道:“我……笨嘴拙舌的。”婉娘遠遠地笑道:“文清,這點你就要和沫儿學一學了。我來告訴你吧。于靜小姐出去玩,回來后便大病了一場。好了之后不如以前機靈了。就這樣。”
沫儿撅嘴道:“這個公孫小姐前日已經講過了。”
婉娘道:“她丟了一件東西,你肯定有興趣。”
沫儿追問道:“什麼?”
婉娘道:“玉珠串儿。”沫儿眼珠轉了轉,驚叫道:“玉珠串儿?那天小五……”
婉娘未等他說完,自言自語道:“天要變啦。腰酸背痛的。”扭著腰肢上了樓。
文清去幫黃三做花粉,沫儿拉過院中的躺椅放在日頭底下,准備小憩一會儿。可是越是竭力不去想,畫面越清晰,閉上眼睛,眼前晃動的全是血淋淋的小刀和簪子。
沫儿煩躁,一骨碌爬起來,將雙臂上的衣袖拉至肘部。左臂上有一個半寸長的條形疤痕。右臂上一個圓點狀疤痕,左臂上的疤痕較重,呈現出一種同周邊皮膚不同的紋路和顏色,點狀疤痕卻淡淡的,不細看几乎看不出來,但對沫儿來說卻再熟悉不過。
沫儿再也忍不住,朝著天空大吼了一聲,抓起躺椅上的薄錦被緊緊蒙在頭上。正在蒸房忙著的文清聽到叫聲連忙跑了過來,關切地道:“沫儿,你怎麼了?別在這里睡,會得風寒的。”
婉娘從中堂走出來,隨口道:“蒙上頭做什麼?該面對的總要面對。”
沫儿一把扯開被子,猛呼吸了几口新鮮空氣,嘆了口氣,看著婉娘的眼睛道:“小五說謊。”
婉娘點點頭,似笑非笑道:“說謊又不是什麼大事。我天天說謊呢。還有呢?”
沫儿垂頭不語。
婉娘有意無意瞥了一眼沫儿擼起的手臂,道:“有時候看到的聽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沫儿決定,先將各種疑慮放在一邊。不錯,如婉娘所說,說謊又不是什麼大事,小五也許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沫儿堅信,小五心地善良,即便是如今遇人不淑跟著做了壞事,也一定不是他心甘情願的。沫儿自己在外流浪時,偷地里未收的糧食,拿人家鍋里的涼饅頭也是慣常之事呀。婉娘曾答應他幫他三次,他會在適當的時候去求婉娘,讓她救了小五來。
對于看到的那些,他更願意相信婉娘的話,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更何況,他看到的還不是現實中的景象。婉娘也許與自己的娘有什麼淵源,也許只是因為自己在聞香榭里久了,把娘想成了婉娘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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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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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9 10:30:07
〔十〕
這几天的活計不是很多,文清和沫儿抽空去靜域寺看了戒色。戒色更加消瘦,一提起圓通方丈便淚眼花花。沫儿帶了一包餅給他,對他的難過感同身受,卻無能為力。
天氣驟變,黃風刮了一天一夜,后院的池塘子完全凍實,結成了一整塊白玉般的巨大冰塊。清晨時分,下起了小冰晶,沙沙的響聲整齊均勻,猶如天地奏起的樂章。
婉娘換了一件毛領的羽絨大氅,給文清和沫儿每人取了一件加厚的棉袍,興致勃勃道:“今天我們去賞雪景。”
沫儿惦記著小五要來找他一事,有些躊躇。文清道:“如果小五來了,就讓三哥留他吃飯。”沫儿這才同意。
街上尖峭的冷風,吹在臉上猶如刀割一般。婉娘興致高昂,一路上不住吹噓自己制作香粉的技藝,連看到路邊偶爾飄落的干枯楊葉,也要洋洋得意地講解下其中的醫理。好在冰晶漸漸變成了鵝毛般的雪花,漫天飛舞,沫儿終于忘記自己的心事,高興地和文清在雪地里追打。
如今已是深冬,數九天氣寒冷異常,但街上的人反而比初冬要多,神色也不再匆匆。年頭至今,唯有數九至年節是一年里最閑的季節,一年的忙活和收成,都用來支應深冬這几個月了。農夫已經將鋤頭掛在牆上,將犁頭擦拭明亮,收起備用;外出收購糧食、貨物的小商販卸了馬車,將牛馬入圈,喂養得膘肥体壯的,只待來年麥收的勃發;城里的商鋪已經備足存貨,預備著年前狠賺一筆。所有的人都不知不覺中將忙碌的腳步放慢,期待歲末的到來。
※※※
三人越走越遠,竟然來到了修行坊。迎面是一座高大的府邸,青磚綠瓦,紅脊飛檐,甚為氣派。大白天的,門口兩個巨大的紅燈籠卻亮著,映著微白的地面,十分嬌艷。
沫儿仰臉看了一眼牌匾,念道:“薛——府——”轉頭問道:“我們來瞧薛小姐嗎?”
婉娘未答,從懷里取出一個黑色小瓶子,倒了點粉末出來朝沫儿的臉上飛快涂抹一陣,歪頭瞧了瞧,抿嘴笑道:“好了。”
文清驚奇地張大了嘴巴。沫儿道:“什麼好了?”
婉娘朝他肩頭一拍,道:“去吧!”用力將他推出。沫儿踉踉蹌蹌往前奔了几步,還沒反應過來,從薛府門后竄出一個矮胖男子,一把抓住沫儿,叫道:“終于抓到你了!”圓圓的臉,卻是老木。
沫儿回頭,見婉娘與文清故意躲得遠遠的,裝作一副路人的樣子,情知是婉娘讓他去打探消息,仍然恨得牙根癢癢。
老木抓住了沫儿,瞪眼道:“小崽子,上次故意引誘我抓錯人,這次你可逃不掉了!”
沫儿驚恐地望著他,心思快速轉動。聽他的口氣,似乎沒認出自己。
一個伙計從門房后探出頭來,老木連忙堆笑道:“我侄子,我侄子。”抓住沫儿的肩頭,推搡著走到前面路口的一個小門前,四處瞧了瞧,推門進去。
門內兩個人,正圍著火盆烤火,左邊一個高顴骨的站了起來,對面那個黑臉男子卻一動不動。老木得意道:“我抓到這小子了。”
高顴骨男子扳過沫儿的頭,仔細打量了一下,道:“別再抓錯了。”沫儿不明就里,只好裝出一副驚慌的樣子,一言不發。
老四將房門關好,走到窗台拿了一張畫像來,抻開了對著沫儿看了又看,然后指給高顴骨男子,道:“你瞧,怎麼不是?”
高顴骨男子道:“我瞅著臉型不太一樣。”沫儿眼睛的余光掃過畫面——是小五的像。
老木急道:“肯定是這些天瘦了。”高顴骨男子不再說什麼,抓過沫儿,陰惻惻道:“小子,老實點。”旁邊的黑臉男子猶如入定了一般,連眼珠都不轉動一下。
沫儿揉揉眼睛,擠出一副哭相,道:“老叔做什麼?”
高顴骨男子喝道:“東西呢?”
沫儿無辜道:“什麼東西?”
高顴骨男子一個巴掌摑來,打得沫儿一個趔趄,臉上霎時間起了五個手指印。老木慌忙拉住,道:“老花你下手也太重了!他還是個孩子呢,哪里禁得住你這麼打!”又連忙俯身去拉沫儿。
沫儿捂著臉哭道:“你干嗎?”
高顴骨的老花冷冷道:“你以為藏起了那些東西,我就不敢殺你了?”
老木勸道:“你一個小娃子家,拿那些東西沒用。就是去當鋪,當鋪也不敢收。”
沫儿見老木好說話,便轉向老木,哭道:“叔,我前几天害了一場大病,發了好几天燒,什麼也不記得了。我也不認識你們,你告訴我,我怎麼啦?”
老木看了看冷著臉的老花和黑面人,囁嚅道:“真的?”
老花瞪眼道:“老木,你上次被他騙得還不夠?”
沫儿淚如雨下,哭得哽咽難言。老木賠笑道:“也許他真是忘了。”轉向沫儿,板起臉道:“男人可要說話算話。你和老虎答應幫我們老大做事,就不能中途反悔。你怎麼能將那些首飾偷走呢?”
沫儿擦干淚,翻著眼睛想了半晌,道:“是不是一串粉色的玉珠串儿,一枚金戒指和一個粗大的金手鐲?”
老木一拍大腿,喜道:“想起來了?”
沫儿迷惑道:“我從哪里得到的這些東西?”
老木引導道:“兩件是你和老虎盜墓……”說盜墓兩個字時,連忙捂住了嘴巴,小心地朝門口看了看,接著道:“你把這几樣東西還給我們就好了。我保證不讓你挨打。”
沫儿問道:“老大是誰?”
老木嘴巴朝坐著不動的黑面人一努,“就是他。”
老花暴躁道:“老木,你婆婆媽媽做什麼?要我說,一巴掌打得他什麼都知道了!”
沫儿驚慌道:“叔啊,我是真不記得了。”老木嘟噥道:“你打死他有什麼用?關鍵要找到東西。”
老花不再做聲,只在旁邊惡狠狠地盯著沫儿。
沫儿拉住老木的胳膊,懇求道:“叔,你多講一些,幫助我想想。”
從老木的話里,沫儿才了解小五最近的動向。不錯,小五是撒了謊。小五和“老虎”來到洛陽,受雇于人,參與了盜墓事件。目的是要屍体上的一件首飾。
但首飾用來做什麼,似乎老木也不知道。“老虎”成功拿到了首飾,卻想就地漲價,老大不同意,小五便趁其不備拿走了盜墓的首飾,還順手偷走了藏在老木懷里的玉珠串儿。
后面的情況,沫儿猜測,小五為了躲避老木等人,將首飾塞給了小李哥,然后又趁小李哥不注意偷了回來。后小五在街上被人指認,慌忙之間遇到沫儿,就將錢袋丟給了沫儿。几天前,老四打聽到了小五的行跡,跟蹤他到修善坊,卻誤將沫儿抓了來。但是這些人指使“老虎”盜墓,目的似乎並不是圖財這麼簡單。婉娘從小五身上拿到的那個帶著斷指的戒指,又是做什麼用呢?
但如今顧不上想這個了。今日又被他們抓了來,思考如何脫身才緊要。
老木講完,皺眉道:“這娃子,我是為你好。你要那些不吉利的東西做什麼?快還給我們。”
沫儿呆呆道:“叔,讓我想想那些東西在哪里。”
房門突然開了,大片的雪花裹著冷風吹了進來,爐中的火瞬間一亮。老四闖了進來,搓著雙手道:“真他媽的冷!”
老木慌忙將門關上,邀功道:“我今天運氣好,正好碰上這小子。”
沫儿暗暗叫苦。老四捏起沫儿的下巴,眯起眼睛盯了他一會儿,道:“我怎麼瞅著像是上次抓錯的那個呢?”
老木接道:“怎麼會?那個清秀些,狡猾得很。這個是方臉,樣子老實。”
一提起上次,老四破口大罵,“那個該死的小兔崽子,裝出一副可憐相,害得老子將三個月的工錢都賠給人家了!看我下次再遇到他,一巴掌拍死他……”他罵一句,沫儿在心里回一句,臉上卻要裝出一副木訥誠懇相。
老花在旁邊冷冷道:“怨誰?抓錯人了不說,還被一個小孩子坑了。哼!”這句嘲弄十分刺耳,老四臉漲得通紅,騰地站了起來,手指著老花要說什麼,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黑面人,硬生生咽了下去,悻悻然重新坐下。
老木看氣氛不對,連忙勸道:“時間不多了,還是趕緊找東西要緊。”
老花道:“你們兩個都過來這邊,誰在那邊守著?”
老木哈腰道:“有几個小伙計。”
老花哼道:“那怎麼行?趕緊回去!”老四看似憋了一肚子氣,抓起沫儿的衣領,一言不發推著就往外走。老花叫道:“把他留下!”
老四回頭,眼睛如同匕首一般,“你抓住的?”老花無言,看看黑面人,氣急敗壞道:“老大說讓你們聽我的!”
老四哼了一聲,拎著沫儿就走。老木慌忙朝老花鞠了一躬,跟在老四后面急急地走了。
沫儿順從地夾在兩人中間,並排走著。那個黑面人就是所謂的老大,可是他從頭至尾,猶如死人一般,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他在做什麼?
※※※
同上次一樣,走出修行坊不遠,沫儿的眼睛被蒙了起來,但沒有放那種讓人口臉麻痹的噬魂粉。老四低聲對老木道:“有人問起,就說你侄子得了紅眼病。”然后轉向沫儿惡狠狠道:“你小子要敢叫,我一腳將你的腸子踹出來。”沫儿心里回罵道:“敢動你小爺一指頭,小爺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臉上卻老老實實的。
三人往西到了一個街口,上了一輛馬車。走了將近半個時辰,沫儿才遠遠地嗅到空氣里有淡淡的香甜味,知道離賢德里不遠了。
但馬車似乎並未經過賢德里,香味越來越淡,又拐了几個彎,馬車停了,沫儿被老木抱了下來,走過一個門檻,穿過一條長長的石子路,走過一片伴著寒風嘩啦啦直響的竹林,來到一個房間里停下。
老四道:“我去看看那邊怎麼樣,你好好問問他,東西在哪里——別女人般磨嘰,三句兩句就上當!等我回來!”老木忙點頭道:“你放心!這次絕不會再出錯了!”
老四走了,老木將沫儿眼上的黑布取了下來。沫儿揉揉眼睛,看了看周圍的情景,道:“叔,這是哪儿啊?”
這里看起來像是廢棄的書房,左邊靠牆擺著一個殘舊的書架,上面胡亂地堆著一些書籍。屋里正中生了爐火,雖然不旺,但還算暖和。右側擺了一張床,一張桌子。
老木板起臉道:“別瞎打聽!”然后湊近了,那手掌在沫儿的脖子抹了一下,故作嚴厲道:“我跟你說,他們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你可不要得罪了他們。”
沫儿顯出害怕的樣子,結結巴巴道:“虎哥呢?我要見虎哥。”沫儿聽小五說過,他和虎哥做生意,料想老木嘴里的“老虎”同“虎哥”就是一個人。
老木道:“我不知道。”
沫儿拉住老木的手臂搖晃,哀求道:“叔,我看你是個好人。我如今迷瞪得很,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
老木心軟,見沫儿求他,道:“我們老大讓我找到你要回那些首飾,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沫儿甚為喪氣,正想細細再打聽,只聽耳邊傳來一聲尖細的呻吟,猶如誰被人捏住了脖子,想叫又叫不出來,從喉管里擠出的一般,不覺一驚,叫道:“什麼聲音?”
老木卻似乎司空見慣,毫不在意道:“隔壁殺雞呢!”一語未了,又一聲輕如蚊音的長啼聲傳來。
老木見沫儿低頭不語,也不去打擾他,自顧自往火爐里加柴。
沫儿屏住呼吸,凝神細聽。那聲音很弱,不用心几乎聽不出來。沫儿坐的位置正對著大門,細細的聲音卻像是從身后傳出來的。但身后是厚厚的一堵牆,連一個門窗都沒有。
老木撥旺了爐火,拉了凳子坐過來,鄭重其事道:“你老實說,那東西你藏哪了?”
沫儿很想起身在房間里四處查看一下,但老木在這里,顯然沒辦法,而且這次肯定難以逃脫。婉娘也許有辦法應對,不如這次就將他們引到聞香榭算了。正在遲疑,房門啪地打開,老四探頭叫道:“老木!快來幫忙!”
房門打開的一瞬間,沫儿連忙趁機往外瞄了几眼。這像是一個破敗的舊園子,想來和昨天庫房看到的一樣,是屬于薛家的。
老四看起來並未受傷,但短衫上卻有血跡。老木吃驚道:“怎麼了?”
老四警惕地看了一眼沫儿,擺手道:“快點!”老木慌忙出去,外面哢嗒一聲,門被鎖上了。
這下正好遂了願,沫儿先扑到門上,想窺探老四和老木去了哪里,誰知這門嚴絲合縫,又十分厚重,竟然一點光線都不透。沫儿將耳朵貼在門上,聽到兩人匆匆的腳步走遠,這才放心地在房間里四處溜達。
地面上很干淨,桌子上一塵不染,放著一盞油燈,牆角的柴碼得也十分整齊,想來這是他們日常起居之地,常有人打掃的。沫儿走到后牆,用拳頭敲敲,聲音沉悶,並無異樣。
“嗷”一聲沉悶的低吼響了起來,然后轉換為尖尖細細的叫喊,拖著長長的尾音,中間夾雜著嗚嗚和咯咯的音節,聽不出來是哭還是在笑。聲音雖然很小,卻如針扎一般直直地刺入耳膜,讓人甚為不適。
沫儿確定自己沒有聽錯,這絕對是人或者大型動物發出的聲音,而不是什麼殺雞。聲音發得很奇怪,似乎距離沫儿很近,又似乎很遠。
※※※
沫儿將地面、牆面都敲了一遍,也沒發現什麼異樣。旁邊那個礙眼的破舊凌亂的書櫃,也沒有像沫儿想象的一樣能夠閃到一旁,再從后面出現個暗門來。
聲音時斷時續,不住往沫儿的耳朵里鑽。有時是哀嚎,有時是喘息,有時卻是咿咿呀呀的清唱;有時一個人的聲音,有時卻是一群。而所有的聲音都機械而呆板,不帶一點儿情緒,聽起來凄厲而詭異。但聲音的來源卻很難辨別,靠近了后牆,感覺是在前門,走到窗前,聽起來卻是在后面。
老木和老四已經出去了將近一個時辰,仍然沒有回來。沫儿如同困獸,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那些聲音仍然縈繞不斷,沫儿捂住耳朵走到窗前——這個房間有兩個窗子,沒用窗紗,而是用了厚厚的白色油布釘得死死的。他試圖用手拔出一個釘子,指甲都斷裂了,釘子也沒拔下來。這樣一來,更加煩躁,大冷天的渾身冒汗。
實在沒辦法,沫儿打算乖乖地去火爐前坐下,等著老木回來。經過門邊,心有不甘地拉了一下門栓,只聽門鎖啪地掉在了地上,門吱一聲開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0:20
〔十一〕
沫儿吃了一驚,老木走到時候自己曾拉過門,門絕對是鎖上的,誰偷偷把門打開了?
但是如今顧不上想這個了,逃命要緊。沫儿一頭扎到了雪地里,回頭一想,又轉身回來將門掩上,重新鎖好。雪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層,房前的地上一片凌亂的腳步,難以分清是兩個人還是三個人的。沫儿心想,這樣最好。但還是小心翼翼的,盡量踩著原有的腳印走。
沫儿一口氣跑進竹林,呼呼的冷風裹著葉子上的雪屑,擊打著他的脖子和臉,讓他漸漸冷靜了下來。不,不能就這麼回去。他要找到小五,或者至少要了解小五到底怎麼了,那些失魂的大戶小姐和被盜的墳墓,前日看到的詭異祭台,這中間都有什麼聯系?
沫儿站住,透過竹林看見遠處高高的假山,毫不遲疑地鑽進山洞,繞到了假山上面,下面的景色一覽無余。
這應該就是薛家廢棄的園子。雖然破敗,但依稀也可以看出當時的繁榮。茂密的竹林,清澈的荷塘,曲徑通幽的小路,高大的已經落葉的梧桐,以及白雪掩映下略有殘缺的高樓飛脊,都顯示其曾經的奢華和高雅。園子方方正正,左側並排一溜儿高大的庫房,一模一樣的外形,難以辨出自己去過的兩間是哪個。庫房對面,就是今天關自己的房間,看起來重重疊疊,一大片連起來,布局雜亂無章,好像是工匠圖省事,未加設計便匆匆一所接一所地建了起來一般。
沫儿探頭看了一會儿,縮到山洞里。他有些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園子這麼大,去尋剛才關自己的房間,又怕碰上老四他們;若是繼續去探訪那些庫房,心里著實犯怵。要是婉娘在就好了。
思量再三,沫儿決定溜回剛才關自己的房屋附近,並下定決心,如果這次仍什麼也看不到,便立馬打道回府,逃離這里。
※※※
從假山上下來,沫儿看了四周無人,遂從竹林的后方繞過去。關自己的房間仍是剛才的老樣子,鎖虛籠著掛在門上。老四和老木猶如蒸發了一般。沫儿將耳朵貼在門上,但什麼聲音都沒有。他決定去其他房間看看。在這間房旁邊,有一條狹窄的過道,道上有些模模糊糊的腳印,看來像是早晨下雪的時候踩的。
沫儿躡手躡腳走過去。走過盡頭,過道斜斜地轉向左方,原本鋪滿碎石的地面也換成了整齊的黑白條石。方方正正的石塊,黑的油亮,白的耀眼,三尺寬的過道被一分為二,鋪得十分平整。但鋪法卻並不是黑白交替,而是一連几塊黑色,中間加一塊白色,然后又一塊黑色,接著是几塊白色……看起來雜亂無章,如同旁邊的建筑一般無序。
沫儿呆呆地注視著地面,突然一陣眩暈,這些雜亂的黑白石塊,猶如一張從天而降的厚毛氈,壓抑得人透不過氣來。方怡師太教他的儿歌,連同那些似曾相識的黑白石塊,在他的腦海中跳躍:“白一七黑四三,二五八九走中間。十跳過,黑十三,白玉十四寬無邊。黑十六,白十七,十八墜入奈何天,二十早,二一晚,快步通過輕輕點。白二二,黑二三,踩錯便是鬼門關。黑二四,白二三,一步到底艷陽天……”
過道的風總是特別的冷。沫儿的手腳凍得冰冷,手指的關節隱隱有些發癢。前面這個過道,隱藏著什麼樣的秘密?這些天天氣好,又忘了搽白玉膏了。回去吧,這里似乎很凶險。方怡師太怎麼會教這些儿歌?不,應該試試看,即使被抓也不要緊,婉娘會來救自己的。
沫儿定了定神,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畫面逐漸清晰,他想起來了。小時候,方怡師太教他下棋,便是在地面上划出長長的條形方格,標出黑白。那個繞口的儿歌,便是順利通過這些通道的歌訣,若走錯一步,下面就是虛擬的飛劍、陷阱、開水、牢籠——當時是虛擬的,如今擺在自己面前的可是實實在在的通道,也許那些錯誤的石板下面,真的有不可預知的危險。
將歌訣重新背了一遍,確定沒有差錯,又將其中几句以前沒好好理解的認真地厘清了。沫儿吸了一口氣,站在第一塊黑石的前方。
黑白兩色石板各二十四塊。沫儿大致確定了下各塊的位置,小心翼翼地邁出了第一步。白色第一塊。第二塊黑白石板中間交接處。先走黑四,再走黑三。第七塊跳過,走黑白兩色第五、八、九塊的中間。
走了三分之一了,沫儿雙腳一前一后地停在第九塊和第八塊的中線上。腳下各石板之間嚴絲合縫,不見一點端倪,沫儿很好奇,甚至想去踩一下那些歌訣之外的石板,看到底會發生什麼。
十要跳過,十一和十二歌訣里沒提起,到底敢踩還是不敢踩呢?如果一下子跳過黑白六塊石板,地面光滑,還有些雪沫儿,不一定能夠站穩。沫儿看過道狹窄,伸開雙臂的話,雙手正好可以撐在牆上,便手腳並用,雙腳分蹬,猶如青蛙一般慢慢移動到黑色十三上方,跳了下來。
白色十四,黑色十六,白色十七。再如上次一樣撐著牆壁爬過了十八十九,在二十、二十一黑白邊際線交彙處輕輕一點,落在白色二十二上。接著便簡單了,踩過黑色二十三,跨過二十四,便到了通道盡頭三尺長的石子路上。
沫儿剛松了一口氣,往前一看又傻眼了。仍是窄窄的通道,黑白石塊,這次卻是斜斜地折向右邊的。沫儿暗罵,這誰建的狗屁房子,布置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而且這樣的夾角,旁邊房屋里面還能住人嗎?
也許自己多心了,說不定下面什麼也沒有,就是正常的甬道,不過是碰巧鋪了黑白二十四塊石板,與小時候學的棋譜正好吻合罷了。但是一想到掉下去可能就是油鍋或者刀尖朝上的地板,沫儿就驚出了一身冷汗。不能掉以輕心,聽說城內剛開了一家高原羊庄,我沫儿還沒去吃烤全羊呢,怎麼能斃命在這破舊的園子里?
沫儿對這個時候自己還想到烤全羊稍稍臉紅了一下,連忙端正態度,按照歌訣的要求走過石板。這一次就輕松多了,几乎沒花太大工夫,便走到了盡頭。
甬道尾端,仍然是三尺見方的碎石路。沫儿毫不猶豫地跳了上去,然而就在一瞬間,石子路突然朝兩邊分開,出現一個黑乎乎的洞口,而此時收腳已經來不及,沫儿連尖叫也沒顧上發出,便掉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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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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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9 10:30:35
〔十二〕
出乎意料,洞口並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傾斜的,鋪有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黑色石頭,腳剛一觸到,整個身体便如坐上了滑梯一般,順著石道快速滑了下去。
在石道里滑了長長一段,終于停下,里面伸手不見五指,烏黑一片。沫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唯恐黑暗中出現紛飛的刀劍或者其他什麼足有致命的東西。
什麼也沒有,除了沉重的壓抑感和濃重的腐土味道。沫儿呆站了一會儿,左手扶著旁邊的石壁,摸索著往前走。走了數丈,前面突然出現了隱隱的燈光,那些咿咿呀呀的鬼哭聲又響了起來,同時而來的,還有熟悉的隱隱約約的香味。
在這個時刻,這個地點,看到這種昏黃的燈光,沫儿一點驚喜或者期待都沒有。若不是身后通道只能下不能上,沫儿早就撒腿就往回跑了。
沫儿調整了下因為緊張而僵硬的身体,揉了揉發酸的手臂。事到如今,已經不能夠回頭,哪怕前面是鬼窟,也必須要闖一闖了。
※※※
燈光掩映處,是一間間簡陋的小房間。燈光很弱,是從各個房間的門縫中透出來的,那些凄厲的鬼聲雖然響了一些,但仍然不大。
沫儿躡手躡腳走到第一個房間,透過門縫往里看去。房間只有几平方大小,對著門供著一個木龕,同那天祭台的木龕一模一樣:紅色的細布,昏暗的油燈,旁邊放著一件不知名的首飾。淡淡的香味衝擊著沫儿的鼻子,娘一臉笑意衝他招手,沫儿的頭劇烈地疼了起來。
沫儿渾身顫抖,用力朝自己的手臂掐去,劇烈的疼痛讓他清醒了一下,娘的影子模糊消散,又慢慢重新聚攏。沫儿咬緊牙關,强忍著扑過去的渴望,從懷里掏出婉娘今早給他的群芳髓,打開瓶蓋,放在鼻子下用力地一嗅。
幻影消失,木龕仍在,娘的影子不見了。一聲低沉的吟唱驀然響起,嚇得沫儿后退一步,不小心將頭磕在后面的石壁上,腦袋后面瞬間鼓起了一個大包。
門吱一聲開了。一個滿面皺紋的老者探出頭來,一邊怪異哼唱著,一邊面無表情地死盯著沫儿。沫儿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想著如何應對,卻見老者飛快地縮回頭,關上了門。原來這人坐在門后,沫儿從門縫中看去,竟然沒發現他。
他肯定是個活人,這讓沫儿安心很多。沫儿溜著門縫,偷偷看了一眼。老者盤腿坐著,低垂著頭不住來回搖晃,猶如打瞌睡一般,面部平靜而死板。看衣服打扮,應是小康之家。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不在家里安度晚年,躲在這個黑暗的小屋里做什麼?沫儿不明就里,只好繼續往前走,一連走過几個小屋,几乎都是同樣布置。木龕,油燈,香味,一個或者兩個呆滯的人,相同的表情,怪異的聲音。有兩次,沫儿甚至故意發出一點響聲,希望能驚動他們,但除了第一間的老者和第三間的一個婦女探頭看了一下,其他的人竟然如同入定了一般,充耳不聞。
腳下的石板在逐漸向上傾斜,光線也亮了些,但壓抑的感覺卻越來越重,那些嗡嗡的死氣沉沉的聲音夾雜著尖利的怪叫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從四面八方鑽入耳中、滲入心中,雖然不是鬼窟,卻無半點人氣。此時此刻,沫儿只想逃離這個地方,哪怕遇上老四被痛打一頓,也比待在這里好過。
沫儿已經顧不上清點小屋的數量,只覺得有二十几間,里面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再往前走,遠遠地看到前面燈光更亮,一扇門大開,便一溜小跑,不管不顧衝了進去。
※※※
沫儿尚未站穩,雙肩被人同時用力,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回頭一看,一個戴斗笠的人蹲在自己的身后,一股熟悉的幽香扑鼻而來。沫儿激動得几乎暈過去,回身抓住斗笠人的小臂,語無倫次道:“婉娘,太……太好了!”
婉娘豎起食指噓一聲,然后指了指前方。沫儿心情大好,心中的恐懼一掃而光,悄悄探出身子,朝前方看去。
房間很大,同沫儿探訪過的庫房結構一致。四角各點了燭台,光線比剛才的過道要明亮些,但仍顯昏暗。房屋正中的木台上坐著一個枯瘦的黑袍人,帶著一個黑色斗笠,難以看清面容,身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首飾和刀劍錐銼等用具。下面黑壓壓地坐滿了人,圍坐在黑袍人周圍,衣著打扮各不相同,長褂短衫著都有,雙手合十,面無表情卻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詞。
沫儿百思不得其解,回身悄聲道:“這是做什麼?”
婉娘附耳道:“先看了再說。”
黑袍人點燃了一籠香,輕輕哼唱起來:“黑暗無邊,灑血登船。金銀糞土,魂魄升天。天堂地獄,因果循環,漸行漸遠,今生彼岸。入我門來,了你心願……”沫儿聽這几句詩不是詩、曲不是曲的,正自納悶,香味飄散而來,頓時一個激靈,趕緊拿了群芳髓猛嗅。
其他人停止搖頭,也不再出聲,睜大眼睛直勾勾地瞪著黑袍人。沫儿前面的一個年輕女子突然站起來,一言不發走到木台前,拿起一把簪子,擼起衣袖,朝自己的手臂狠狠扎去。沫儿差點驚叫出來,被婉娘一把捂住嘴巴。
眼見簪子從小臂下端透出,血瞬間流了出來,那女子卻一聲不吭,眉頭都不皺一下,仿佛扎得不是自己一般,還從容地從木台上拿起一個黑色小碗,接在小臂的下方,一會儿便滴出半碗血來。
年輕女子接完了血,拔出簪子,重新回到原位置坐下,也不去處置傷口,衣袖瞬間紅了一大片,驚得沫儿目瞪口呆。而其他的人仍然一副死魚一樣的表情,眼睛溜圓,呆板怪異。
木台旁邊一人站起來,將血碗端走,又換了一個碗放上。黑袍人繼續吟唱,聲音歡快了一些,但歌詞卻分辨不出來。下面的人興奮起來,匍匐在地上不住叩拜。一曲未畢,一個高大的男子走了上去,抓起匕首,插在自己的胳膊上。
一會儿工夫,就有六個人自殘。黑袍人的吟唱聲音漸大,下面的人也跟著進入癲狂狀態,原來的念念有詞變成了雜亂無章的怪叫,連黑袍人的聲音都壓了下去,聽得沫儿抓耳撓腮,恨不得將這些人的嘴堵上。
房間里的熏香味道越來越大,沫儿將群芳髓放在鼻子下再也不敢拿開。那些人瘋了一般,或坐在地上東倒西歪,涕淚橫流,或猶如安裝了機關的木頭人一般,機械地朝著木台叩拜。沫儿后退了一步,正想詢問婉娘怎麼辦,台上的黑袍人卻安靜了下來,抬起頭朝四周看了一遍,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往后點頭示意,和身后換血碗的那人一起大搖大擺地穿過人群,走到對面牆邊,遁入牆壁不見。周圍的人卻熟視無睹,猶自對著木台無意識地念叨。
那二人竟然憑空消失了?沫儿連忙揉揉眼睛,偷偷拉拉婉娘的衣袖,低聲道:“牆壁上肯定有機關,我們去看看?”
后面人紋絲不動,沫儿回頭一看,一個黑胖的女子流著涎水瞪著他,整個眼眶里似乎全是烏黑的眼珠。沫儿如火燒一般地松開了手,跳起腳躲到一邊。
婉娘怎麼不叫自己就走了呢?是不是有危險了?如今怎麼辦?沫儿心中大亂,雖然他確定婉娘一定有辦法,但是一發現婉娘不在身邊,就沒來由地緊張。不過還好,也許過會儿就會發現她就在自己身邊不遠處。
※※※
這個時候,如果娘在這里就好了,看到害怕的場面時可以躲在她的懷里,感受她的愛撫和安慰。一瞬間,沫儿甚至想拿開群芳髓,哪怕看到的是幻影也好。
沫儿强打起精神,繞過人群,走到對面的牆壁旁。
牆壁是青磚鋪就,青苔滿布,斑駁陳舊,並未有哪一塊青磚顯示出磨損或者凸凹的異常。沫儿繞著來回看了兩遍,遲疑著要不要四處按一按,看有無機關。突然身后的人群一陣混亂,旁邊一個癲狂的中年男子呵呵怪叫著飛扑過來,將沫儿直直撞飛過去,沫儿頭冒金星,跌得七葷八素,還未及反應,后面几個人抓住中年男子的腳,將他拖進人群。一個妖艷的少婦嘿嘿笑著,抓起中年男子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鮮血順著嘴角流出,鮮紅的顏色映著慘白的臉和僵硬的笑容,越發顯得詭異異常,其他人好像受了鮮血的刺激,個個扑倒在中年男子身上撕咬。
瞬間工夫,中年男子的衣服就被撕了個稀爛。几個人咬著他的手臂腿腳不放松,男子吃痛,抱頭在地下翻滾起來,徑直滾到沫儿腳前。沫儿定睛一看,矮胖身材,暗紅臉膛,卻是小李哥。還未及說什麼,小李哥又被他人生生拽了回去。
看這樣子,再有一刻工夫,小李哥肯定要被這些人活活咬死。再一看,整個房間已經亂成一鍋粥,大多數人都在相互撕咬,那些沒有撕咬的人也雙手捶胸,目呲欲裂,將身上的衣服撕爛,滿地打滾。這種場面比沫儿看到各種不干淨之事還要恐怖十分,沫儿只覺觸目驚心,驚懼不已,抖著雙腿,站都站不穩了。
慌亂之中,手中還緊緊地拿著群芳髓。一看到這個,沫儿突然靈機一動。群芳髓既然能使自己保持清醒,對他人當然也會有效。說時遲那時快,他跳躍著繞過亂作一團的人群,走到木台前,將左右兩個熏籠取了下來。
里面的熏香燃得正旺。沫儿抓起木台上的紅布,圍在脖子上掩住口鼻,將熏香一股腦儿倒了出來,連踩几腳,然后將群芳髓朝周圍灑去,香味四散飄逸。
周圍的人突然安靜了下來,原本撕咬打滾的人猶如呆滯了一般,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停了少許,一個個口吐白沫,癱倒在地。
西北角一處燭台閃了几閃,突然熄滅。整個房間從嘈雜煩躁突然變成一片死寂,間或聽到血滴在地上的啪嗒聲。地上東倒西歪躺滿了人,個個表情呆滯,帶著無意識的笑,嘴角流血,也不知是自己受了傷,還是撕咬別人造成的,在昏黃的燈光下尤顯猙獰,整個房間猶如地獄一般。
沫儿后脊梁陣陣發涼,恨不得從來沒看到過這些場面,慌不擇路地跑向牆邊,多次踩到人的手腳。
雖然心里尚且記恨小李哥那次見死不救,但整個房間只有一個熟人,還是感覺心生親近之意。沫儿走過去查看了小李哥的傷勢。小李哥渾身牙痕,所幸都是外傷,並無大礙,但仍然昏迷不醒。
沫儿退回到剛才的牆壁前,拿了余下的群芳髓猛嗅,剛才留了個心眼,沒舍得將群芳髓全部撒完。一刻也不想待在這里了,必須趕緊找到出路。
來時的路不可能返回,房間的兩個天窗已經堵死,前后門也鎖上了,但這麼多的人,肯定有另外一個出口,也許機關仍在黑袍人隱入的牆壁上面。可是黑袍人遁入牆壁不過一會儿工夫,光線又暗,離得又遠,沫儿根本沒看到他們在牆壁上做了什麼手腳。
沫儿自知此時一定不能焦慮,便深吸了几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試著在每塊青磚上都按了一按,但並無異響或者異常。
燭台又滅了一盞,房間里更加黑暗。沫儿不敢回頭看,心里甚是絕望,不由得氣急敗壞,用足力氣狠狠向牆壁踹去。這時卻聽嘩啦啦一聲響,雖然聲音不大,但在這麼個靜寂的空間里還是頗為清晰。
沫儿大喜,料想牆壁上肯定會閃出一個洞口來。誰知等了良久,牆壁紋絲不動,一點異樣也沒有。沫儿留神,見剛才腳踹的印痕尚在,咬咬牙,照著原地重新踹了過去。
這一踹,沫儿卻扑了空,整個人的重心前移,一個狗吃屎跌進了“牆里”——原來不知何時,這個牆面竟然變成了一堵空牆,表面看起來和正常一樣,但實際上只是一個牆面幻象。
今日怪異的事情太多,沫儿已經顧不上思考了,連忙慌里慌張爬起來,首先查看身在何處。
原來這個牆壁有夾層,約二尺來寬,沫儿從房間里“穿牆而入”,進的就是這個夾層。沫儿回頭看看身后的牆壁,仍然是青磚綠苔,忍不住好奇心起,用手指輕輕一點。果然是假象,被碰到的青磚蕩起了漣漪,手指穿了進去。沫儿頓覺好玩,心想不如將手穿過去,房間里若是有人醒了,看到從牆壁上伸出一只揮動的手來,肯定嚇得尖叫。
正想試一試,只聽嘩啦聲又響了。沫儿一愣,瞬間驚出了一身冷汗:這兩堵牆壁要是突然間合上,豈不是正好把自己擠成肉餅?惡作劇也顧不得了,順著夾縫朝有亮光的一端走去。而此時才發覺,額頭上碰得鼓起了一個大包,嘴唇因為磕碰到牙齒腫得老高,疼得沫儿齜牙咧嘴。
※※※
牆壁不長,沒几步就到了盡頭。沫儿隱隱聽到有響動,連忙屏住呼吸,放輕手腳。透出光線的地方有一個長形的一人高洞口,沫儿毫不猶豫閃了進去。
這個洞口連接的竟然是一個衣櫃,掩飾性地掛著几件破舊的衣服,沫儿站在里面相當寬綽。前面兩扇櫃門虛掩著,透過門縫可以看到大半個房間的情況。
一個黑衣人端坐在房間正中紋絲不動,仿佛睡著了一般,頭上的斗笠將臉遮得嚴嚴實實。他的腳下丟著五六個空碗,上面的血跡將干未干。莫非這人將剛才接的血喝掉了?沫儿連想也不敢想,連忙强迫自己想其他事情。
從前方吹來的冷風來看,黑衣人對面的門是開著的。沫儿真希望他是睡著了,好讓自己可以溜走,几次抬腳企圖一試,但思量自己不一定有這麼好的運氣,還是收起了腳。
沫儿索性在衣櫃里坐下,認真地觀察起房間來。衣櫃不遠處放著一雙鞋子,斜斜的還可以看到一條床腳。遠處柱子旁的地上堆著一堆破舊的毛氈,還有一團髒兮兮的布條。沫儿想起來了,這是第一次老木和老四關自己的地方。
這個房間明顯冷了很多。沫儿偷偷地拉下一件衣服裹在自己的腳上,心道:“小爺就跟你耗上了!我就不信你不出去!”
正在焦急,房外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伴隨著一陣輕笑。沫儿大喜,几乎就要衝出去,但想到婉娘也許有其他事,便忍著沒動。
婉娘一襲黑色衣裙,頭戴一頂黑色軟帽,黑紗下面雙眼顧盼生輝,盈盈走了進來,朝黑衣人一拜,輕啟朱唇道:“小女子婉娘拜見堂主。”
黑衣人哼了一聲,算是作答。
婉娘如同往常一樣,也不生氣,笑眯眯道:“十年未見,堂主一切安好?”
沫儿大奇,看樣子婉娘不僅與這人認識,而且還是很相熟。
堂主緩緩地打了几個手勢。沫儿未看明白,只聽婉娘嘆道:“這些年辛苦堂主了。”
堂主手勢急促起來,揮動得十分迅速,沫儿越發看不明白,但卻猛然間意識到另一件事——他竟然是個啞巴。
沫儿愣神的工夫,只聽婉娘咯咯笑了起來,嗔道:“堂主性子還是這麼急。”說著嫣然一笑,眼睛有意無意朝櫃子上一瞟,道:“方子我已經找到啦。瞧,為了堂主,我在神都整整待了十年哪。光是各種配方,都不知道試過多少。堂主准備如何謝我?”
堂主一激靈,猛抬頭對著婉娘,喉頭發出咕咕的聲音,猶如快斷氣的蛤蟆。
婉娘咬著手指,吃吃笑道:“我幫你找到了易青的骨肉。這可是任何良藥都比不上的,怎麼樣?”
堂主猛然掀掉了頭上的斗笠,激動地站了起來——濃眉方臉,滿面滄桑,卻是黃三。
沫儿驚得如同傻了一般。他怎麼也沒想到,在房間里燃放奇異的熏香引導人們自殘的,竟然是和自己朝夕相處、厚道木訥的黃三。
婉娘卻神態自若,也不改口叫“三哥”,仍口稱“堂主”,嬌聲道:“堂主的陰陽十二祭准備得怎麼樣了?”
黃三似乎極為興奮,臉上肌肉抖動,繞著台柱走了几圈才平靜下來,朝著婉娘打了手勢。
婉娘從懷里拿出一個錦袋,將里面的東西一把抓了出來,得意道:“是不是缺了這几樣?”——一串粉色的玉珠串儿,一枚金戒指,一個粗大的金手鐲,正是小五給的那些。
黃三大喜,一把接了過來,眼現贊許之色,細細查看了一遍,拿起金戒指聞了聞,卻皺起了眉頭。
婉娘嫣然一笑,從錦袋中又抖出個東西來,在堂主眼前晃晃,炫耀道:“堂主可是找這個?”黃三正好擋著了沫儿的視線,沫儿伸長了脖子也沒看到是什麼。
婉娘邀功道:“還是我想的周到吧?”黃三伸手去拿,婉娘卻輕巧一躲,將手藏在了背后,嗲聲道:“堂主還沒說拿什麼謝我呢。”
黃三已經完全恢復平靜,冷眼冷面,面無表情,緩步走到床前,彎腰從床底下拉出一口小箱子來,推到婉娘腳前打開。
料想是什麼珠寶珍玩之類的,看婉娘爍爍放光的眼睛就知道了。黃三冷哼了一聲,對婉娘的神態似乎頗為不屑。婉娘聽聞,雙眼也不離開箱子,笑逐顏開道:“我在神都這十年,可是個地道的生意人吶。既然做生意,就要有個生意人的樣子,哪里能像堂主這樣,視金錢如糞土的?再說了,你不知道我的香粉制作起來有多麻煩,一盒香粉才賣那麼一丁點儿的錢……”
婉娘抱著箱子愛不釋手,不住發出嘖嘖的聲音。黃三重新在方塌上坐下,朝婉娘打了几次手勢,她都沒有注意。黃三忍無可忍,直接從她手中奪過了那個東西——這下沫儿看清楚了,原來是那個帶著斷指的戒指。
婉娘戀戀不舍地合上箱子,小心地放在門墩上,看了黃三的手勢,嬉皮笑臉地答道:“你別管我從哪里弄到的,總之合用就是了。”
黃三遲疑了一下,又做出一個長長的手勢。沫儿深悔自己偷懶,對黃三的啞語手勢什麼的從來沒留過心。婉娘看了,道:“那個孩子?我自然知道怎麼用,否則這些年的配方不白研究了?你放心,到時祭台啟動,我自然會帶了他來。”
說罷,慵懶地撥弄了下面前薄薄的黑紗,道:“前日我看今年快過完了,還以為你不來了。要是你不來,我這筆生意可賠到家啦。”隨意點頭一拜,抱著小箱子,眉開眼笑地走了。
黃三目送婉娘離開,拿著那些首飾快步出了房間。
※※※
沫儿的腳已經麻了,卻一點也沒有想動的意思,也忘記了逃走。心里的疑慮猶如一個巨大的肥皂泡無限制地瘋長,並最終破裂。
易青的骨肉。那個孩子。陰陽十二祭。易青死了。生意。
頭腦里一片空白。呼嘯的寒風從敞開的大門吹入,凍得沫儿渾身戰栗。那種寒冷,從心底和骨縫中透出,滲入每一寸肉里。
沫儿顫顫巍巍,起來推開了衣櫃的門,手腳一軟,一個跟斗跌了出去。額上的大包又一次撞在地上,卻未像以前一樣感覺到疼。原來當人心里疼的時候,肉体的疼便算不得什麼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0:55
三 龜息香
〔一〕
沫儿恍恍惚惚地出了園子,所幸各門大開,也未碰上其他人。
這一切,原來都是婉娘設的局。三月三自己撿到玉魚儿,流落聞香榭,那些人不約而同問起的孩子,婉娘亦真亦假的回答……看似關心,卻是一樁買賣。
婉娘果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卻從來不肯吐露半分。娘原來叫易青。那爹爹呢?娘為什麼會死?陰陽十二祭啟動,婉娘便要將自己送給黃三——做什麼?難道也是將自己的血喝掉?婉娘說的“良藥”,莫非就自己?
已經過了午時,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天空灰蒙蒙的,太陽模模糊糊探出了頭,有氣無力地斜掛在天上,蒼白得像沫儿的臉。
沫儿茫然地在街上游蕩,心猶如被掏空了一般,連頭腦里也感覺空蕩蕩的。如同一個人總是小心翼翼地走在獨木橋上,不敢有絲毫懈怠。等他到達了對岸,看到一堵厚實的高牆,試了又試之后,他以為自己終于停靠一下了,老天卻在他下定決心靠上去的那一刻,將牆轟然推到,只剩下那人跌得生疼,不知所措。
沫儿不知道該走向何處。他沒有勇氣去面對婉娘,聽她笑眯眯承認自己猜測的一切,甚至不敢去見文清,盡管文清什麼也不知道。他寧願自己從來沒去過聞香榭,那麼就不會對生活對未來對幸福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而這個幻想,就是那堵想要倚靠的牆壁。沫儿,就是那個謹慎多疑的倒霉蛋——在這個寒冷的冬日,本就早熟的沫儿不可避免地快速成長了。
微風送來陣陣飯菜的香味,沫儿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事情並未弄清楚,一切還都是謎,所以沫儿當然不能倒下。既然以前在洛陽城里憑著乞討就能生存,那麼如今也照樣可以活下去。沫儿摸了摸口袋里的几十文錢,去旁邊的一個包子店買了三個大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
沫儿決定,去找小五。
※※※
洛陽城這麼大,要找個人著實太難。沫儿找了多家客棧,都沒有打聽到小五的蹤跡。
冬天天短,天氣又不好,申時末天便黑了。沫儿舍不得花剩下的几文錢,便想去以前做乞丐時待的地方討些飯去。誰知那些乞丐一見他衣著体面,都伸手問他討錢。而且几個酒樓送來的殘羹剩飯只有一些湯湯水水,各種湯汁、吃剩的骨頭和半拉半拉的饅頭雜和在一起,沫儿看得作嘔,實在難以下咽,也不好意思和其他老丐爭搶,不得已只好故裝大方,將几文錢送與一名老乞丐后轉身離開。
這樣一來,飯沒討到,反而變得身無分文。沫儿在南市附近游蕩了一番,也沒碰見一個熟人,不由得失望,心道,聞香榭上下果然對自己心懷不軌,天黑了自己不回去,文清竟然都不出來尋找。轉念又罵自己:為什麼還對聞香榭念念不忘?連文清算上,沒一個好人!
轉過街角,一家茶館燈火通明,說書的、唱曲儿的,熱鬧非凡。沫儿探頭看了看,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往角落一個凳子上一坐。小二慌忙過來斟茶,道:“這位客官要龍井還是毛尖?”
沫儿大咧咧道:“不用,白開水即可。”
見小二眼現鄙夷,隨手指了一下旁邊那個錦衣華服、正搖頭晃腦聽戲的大胖子,“我等我們家公子。”小二頓時點頭哈腰,殷勤地給他斟了一碗水,還送來一小碟糕點,道:“您慢用。”
沫儿很得意自己的小聰明。文雅地將糕點吃完,喝完了水,本想走開,卻不知去哪里,只好冒著被揭穿的危險厚著臉皮坐著想心事。
一個衣著華麗、面目粗俗的壯漢走了進來,在胖子肩上一拍,哈哈笑道:“趙掌櫃今日也來看戲?”毫不客氣在胖子身邊坐下。胖子拱手笑道:“正等你喝酒聊天呢。”也不看戲了,與這壯漢東拉西扯,全是生意上的事情和市井之間的奇聞奇談。
見天色已晚,沫儿趁小二不注意,便想起身溜走。這時卻聽壯漢神神秘秘道:“趙掌櫃有沒有聽說過最近的盜墓事件?”
沫儿一聽“盜墓”二字,又坐了下來。鄰桌一個白面長須男子聽了壯漢的話,也將頭湊了過來,道:“聽說有三家墳墓被盜,都是剛死不久的年輕女眷!”
壯漢呷了一口酒,伸出四個手指晃了晃,得意地道:“這你就不知道了。是四家!四家呢!”
長須男子吃驚道:“真的?”
胖子點頭道:“我也聽說了。第四家是城南的孟家,他家女儿得了癆病,剛死不到一個月。”
長須男子疑惑道:“可是這些墳墓有陪葬?”
壯漢一副無所不知的樣子,道:“這几家雖然家境還不錯,但這些女子都是少喪①,不吉利的,哪有什麼好的陪葬?頂多一兩件日常戴的首飾罷了。”
『①指年紀輕輕便意外死亡。』
長須男子撫須道:“官府查出來什麼了沒?”
胖子低聲嘲笑道:“指望官府破案,做夢去吧。”小二走過來添了水,賠著笑臉輕叩桌面,指了指牆上貼的“只談風月,勿談國事”。
壯漢瞪了一眼,道:“我們知道分寸!”轉向胖子和長須男子道:“聽說就是丟了一點首飾,不過孟家女儿倒霉些,連手指頭都被人剁去了!但四家墳墓的屍身都好好的在棺材里。”
長須男子驚嘆了一聲,“這些盜墓賊真是猖狂。”接著不解道:“這就怪了。我還以為盜這種少喪女子的墓,是要配陰親哩。”
壯漢的小眼睛一閃一閃,得意道:“我告訴你們一點秘密,可別往外說去。這不是配陰親,是要抓這些女子的魂魄呢。”
胖子也來了興趣,粗壯的脖子一聳一聳的,伸長了問道:“什麼秘密?”
壯漢抓起茶杯一飲而盡,又悠閑地吃了几顆瓜子,故意引得那二人著急了,方才道:“冥思派,聽過麼?”
胖子將脖子收了回去,失望道:“還以為是什麼呢,冥思派,十几年前就有啦。”
長須男子將一顆胡豆丟入嘴里,嘎嘣嘎嘣嚼了,不以為然道:“冥思派早就被官府取締了。就在十年前,我記得清清楚楚,我還圍著看過熱鬧呢。”
壯漢急道:“你們聽我說完呀。如今冥思派又有抬頭,在城里招了几百號弟子。”
胖子“哦”了一聲,低聲道:“這倒是真事,我也聽說了。好像官府正在查辦呢。”
壯漢壓低聲音道:“這些墓,就是他們指使人去盜的。”
長須男子張大了嘴巴,驚訝道:“他們盜這些墓做什麼?就為了那些首飾?”
壯漢叩叩桌面,得意道:“首飾什麼的,又不是天上有地上無的,哪里買不到?我剛才說了,他們是要那些女子的魂魄!”
胖子和長須男子對望了一眼,滿目疑惑。
壯漢見兩人不信,急聲道:“我有個房客入了這個教派……”自覺聲音大了,急忙頓住,朝四周看了看。
沫儿裝出專心聽戲的樣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戲台子。
壯漢壓低聲音道:“他說,他見過那些首飾飄在空中,邪乎得很。還有人看見,那些首飾就戴在死去的人的身上,跟活著時一樣。”
胖子好奇道:“怎麼驅使魂魄的?”
壯漢一拍手,哈哈笑道:“我要是知道這個,我就不坐這儿看戲,直接指示他們打開國庫,買下謫仙樓,自己也開個小梨園!”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引得前面看戲的人不滿意地回頭瞪視。
壯漢隨意打了個拱手,以示歉意,然后低聲繼續說道:“我聽說,加入這個教,每月都有一筆銀錢領的。”
長須男子揶揄道:“那你怎麼不趕緊入教?”
壯漢懊喪道:“你以為我不想?這些人神秘得很,對入教者審查很嚴的,聽說要刺穿手臂放血來檢驗膽量。咱哪里受得了這種罪?還是死心賺咱的辛苦錢罷。”
胖子不在意道:“那些銀錢,就是得了也帶著邪氣,不要也罷。”
三人轉開話題聊起了生意經。沫儿聽得無趣,也擔心小二發現,趁著一群人擁簇而入之時,偷偷溜了出來。
那一小碟糕點,還不夠沫儿填牙縫的,但好歹是點東西,加上熱水的功效,沫儿覺得好了一點。
其實沫儿明白,自己和婉娘簽訂了十年的賣身契,如今一年未到,婉娘便是真將自己賣給誰,也無可厚非。真正令沫儿難過的不是這個,而是自己對婉娘、對聞香榭,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和依賴轟然倒塌。至于那個堂主,沫儿只是在一瞬間以為是黃三,現在回想他不過是與黃三長得相像而已——沫儿一向自詡聰明,這點分辨能力還是有的。
天完全黑了。聽著順著街道嗚咽的寒風,沫儿不覺自憐起來,凄凄慘慘地站在街邊。
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蕩,沫儿不知不覺竟然回到了修善坊,且一直走到聞香榭附近才發現。
看著關得緊緊的大門,沫儿啐了口唾液,扭頭就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頭看。大門緊閉,並沒有像沫儿期待的那樣瞬間打開——婉娘一向有預知來人的本事,如今自己就在門口,卻不見文清來開門——沫儿既憤恨又失望,失望自己的不爭氣,憤恨文清的薄情寡義。
正自糾結,突然有人在自己肩上一拍。沫儿心道,還算文清有良心,卻故意慢吞吞地轉過身子,板著臉道:“做什麼?”
身后的人一愣——不是文清,卻是小五。小五一臉愕然,眼神有些慌亂。
沫儿跳了起來,拉起衣袖使勁在臉上抹了几把,高興道:“小五,我找你一天啦!”
小五一愣神,呵呵笑道:“你怎麼搞成了個大花臉?”拿出一條粗布手帕,將沫儿的臉細細地擦拭了一遍。
見到了小五,沫儿安心了許多,對著聞香榭狠狠地瞪了一眼,噘嘴道:“我沒地方去了。”
小五也不問,拉起他的手道:“走吧,我帶你去吃東西。”
小五比沫儿大一歲半,但當初他們認識的時候,小五原沒有沫儿老成,處處都聽沫儿的。如今大半年不見,小五成了大人了。
沫儿也不客氣,問道:“你有錢嗎?”
小五晃晃錢袋,道:“你想吃什麼?”
沫儿大喜,蹦蹦跳跳帶著小五來到街口的溢香園,要了兩碗羊肉湯和兩條鍋盔,兩人稀里嘩啦喝了個精光。
小五先吃完,道:“我這几天一直找你呢。你今晚不回去了?”
提起這個沫儿就覺得心里堵得慌,想了一下,悶悶地道:“我和老板娘吵架,跑了出來。”
小五喜滋滋道:“那正好,你跟我一起做生意好了。”
沫儿端起碗,把最后一點湯倒進嘴巴,含含糊糊道:“再說吧。”在聞香榭里學做香粉,雖然沫儿不喜歡,但好歹是個正經事,要是去盜墓,沫儿可不願意。
小五好像猜到了沫儿在想什麼,臉紅了一下,吞吞吐吐道:“不是……倒賣珠寶,我以前學的是裁縫。”說著去會了賬。
在以前,他們是無話不談的,什麼東西都會分享,連一顆糖豆都會分了吃。可如今這種境況,沫儿覺得有些別別扭扭的,不知是因為小五撒謊還是長久沒見的緣故。
兩人並排走在街上,不知道說什麼好,一時之間似乎有些尷尬。沫儿想起這几天的遭遇,連忙道:“你得罪什麼人了沒有?”
小五眼神有些躲閃,遲疑道:“怎麼了?”沫儿將今天被抓的情形說了,只講了不知誰打開了門自己逃了出來,關于后面的種種詭異情形卻沒提。他怕嚇到小五。
小五垂著頭,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喘著粗氣抬頭鄭重道:“好吧,沫儿,我跟你說實話。那些首飾不是收購的,我跟著老虎去盜墓了。但是,”他急急忙忙道,“我沒有下去,也沒有去撬人家的棺材,就站……在上面放風。”
沫儿反而笑了,像以前一樣將手搭在小五的肩膀上,老氣橫秋地道:“我知道,等過几天,我找我們老板娘將你贖出來,別跟著那個老虎了。這種盜墓營生,我覺得不太好。”轉念一想,誰知道以后還見不見得到婉娘,救小五這事只怕是個空話。
小五長吁了一口氣,也將手搭在沫儿的肩上,順手在他胳肢窩一撓。沫儿吃癢,咯咯地笑了起來,也哈氣去撓他,兩人嘻嘻哈哈打鬧在一起。
小五帶著沫儿七拐八繞地走了好遠。天色陰沉,星月皆無。越往西走,街上更加冷清。市井人家早早吃了晚飯,關好了大門,街邊的商鋪食館也已經打烊,門口連個燈籠也不掛,黑黝黝的街道,漫長而寂靜。
沫儿走得腳酸,縮著脖子叫道:“怎麼還不到?”
小五笑道:“到了到了!”摸黑拐進一個小巷子里,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了半晌,又繞過兩排街區,走到一處低矮的破草房前推開了門。
一股霉味扑面而來,小五點了里面的一個小油燈,一個簡易床板,上面鋪著厚厚的稻草,堆著一個分不出顏色的爛被子。沫儿捏著鼻子,皺著眉頭四處看了看,道:“你這些天就住這里?”
小五往被褥上一躺,愜意道:“對呀。這里安全。”
沫儿很快就適應了屋里的味道,和衣躺下,一會儿工夫便呼呼睡去,他今日著實累壞了。
睡了一大覺,困乏勁儿稍減,沫儿便迷迷糊糊醒了。小五這些稻草不知多少天沒換了,被窩里虱子跳動,咬得沫儿渾身發癢。醒來就更了不得了,頓時覺得四處都癢,雙手撓都撓不過來。
抓了一遍,直癢得沫儿徹底清醒過來,卻發現被窩那頭是空的,小五不在。
沫儿側耳細聽,除了偶爾的犬吠,周圍並無動靜,便將身体往下縮了縮,伸腳往下一探。被窩那頭冰冷冷的,小五顯然已經不在多時了。
門輕微響了一下,小五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沫儿折起身,揉揉眼睛叫道:“小五。”
小五顯然嚇了一跳,頓了一下,笑道:“嗯,我去撒尿了。趕緊睡吧。”
沫儿翻過身繼續睡,小五手腳冰冷,斜著鑽進被窩,盡量不冰著沫儿。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1:14
〔二〕
沫儿將頭蒙在被子里,發出細微的鼾聲。小五嘆了口氣,打開房門出去了。等小五的腳步聲漸遠,沫儿一骨碌爬了起來。
五天了,沫儿和小五躲在這個小草棚,每日里就是睡覺、聊天、找東西吃。小五的錢袋越來越癟,沫儿曾自告奮勇要去乞討,小五卻堅決不肯。
沫儿强壓著心里的不開心。不,不開心不是因為小五不讓他去乞討,而是一種毫無來由的煩悶,讓沫儿寢食不安。按說如今自己離開了聞香榭,婉娘也沒有了將沫儿賣給他人的機會,可是沫儿非但沒有解脫和自由的快樂,反而越來越覺得失望和懊喪,仿佛不是自己逃出了聞香榭,而是婉娘等人拋棄了他、不要他了一般。
但這還不是關鍵,讓沫儿更加煩悶的是小五的變化。小五對他很好,如同以前一樣,連一顆糖豆都會留著,兩人一起分著吃,可是感覺卻不一樣了。小五表面上聽沫儿說笑逗趣,但一不留神便表現出心事重重的樣子,等看到沫儿探詢的目光,他又會笑嘻嘻地裝作無事人一般,同沫儿打鬧。几次無意中轉身,沫儿都看到他臉上糾結和憂郁的表情。有時兩人都不說話,沫儿偷偷觀察,就會發現小五時而眉頭緊皺,眼神飄忽,時而目光堅決,表情凶惡。沫儿本身就敏感,受小五的情緒感染,自己也漸漸沉默,兩人五天的相處不但沒有相熟,反而越來越覺得生疏和客氣了。
沫儿決定了,他要和小五談一談。他們是好朋友、好兄弟,原本就應該無話不談才對。若是小五在為生計發愁,沫儿堅信自己餓不死,當然也不會讓小五餓死;若是小五仍糾結于盜墓一事,只要小五說出心結,沫儿肯定能想出辦法來——沫儿甚至想,若真是走投無路,便去找一下公孫玉容。公孫小姐心地善良,性格爽朗,又喜歡他,肯定不會見死不救。
沫儿披著露出棉花的爛被子坐在稻草上愣了半天,把各種要說的、要問的都想好了,小五還沒有回來。
※※※
西方天空的最后一抹微紅也沉了下去。一兩只黑老鴰在房后的楊樹上呱呱亂叫,聒噪不堪,沫儿抓起一個小石塊投擲過去,黑老鴰一聲哀鳴,一前一后地飛走了,落下几朵髒兮兮的羽毛。
沫儿焦急地在門口踱來踱去,又不敢走遠。
小五終于回來了,見沫儿正伸著脖子等,笑道:“我還以為你要一直睡到天黑呢。餓了吧?走,我們去吃東西。”得意地丟了一個小銀錠過來。
沫儿驚喜道:“哪來的這麼多錢?”
小五興衝衝道:“呵呵,我有辦法。走吧!”拉起沫儿就走,沫儿准備的一肚子的話也來不及說了。
城西相對偏僻,沫儿來得很少,對周圍一點也不熟悉,任憑小五帶著他在各巷子里穿梭,抄近路去找食館。繞了大半個時辰,終于找到一個油膩膩的小飯館。
飯館不大,肉香扑鼻,里面有七八個食客。小五帶著沫儿到里面一個小桌處坐下。
面目陰沉的店主夫婦正在收拾餐具,見有客來,如同沒看見一般,也不招呼。小五低聲笑道:“別看這家飯館小,老板脾氣臭,他家的鹵肉可是很好吃的。”揚聲道:“來二斤鹵豬頭肉,三兩燒酒!”
沫儿吞下口水,急忙道:“我不喝酒,就要兩碗面得了——銀子要省著點花。”
小五豪爽道:“我今晚請你好好吃一頓。”沫儿唯恐小五過會儿付不起賬,朝老板叫道:“一斤就夠了!”
胖老板娘板著一張馬臉,將一盤饅頭和切好的一大盤肉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扭頭就走,氣得沫儿直翻白眼,埋怨小五道:“你怎麼找這麼個地方,來這里不是吃飯,是找氣受呢。”
小五哈哈大笑,夾起一塊色澤紅潤的鹵肉放在沫儿的碗里,道:“你先嘗嘗再說。”
這家食館專營鹵肉,並備有饅頭和自釀的燒酒。除了這三種,其他小菜一概皆無,但生意卻好得出奇。也不知他放了什麼調料,做出來的鹵肉肥而不膩,瘦而不柴,入口即化,余香滿口。沫儿就著一個饅頭,一邊大口吃肉,一邊贊道:“怪不得這麼牛,真好吃!”
小五只吃了几箸,便停下不吃。沫儿心里有事,也不如以前一般狼吞虎咽。小五給沫儿倒了一杯酒,道:“嘗一下。男人麼,總要學喝酒。”
沫儿對小五的這種腔調有些吃驚,偷偷看一看小五,抓起酒杯一飲而盡,一股熱辣衝上腦門,嗓子猶如被燙一般,整個小臉霎時間變得通紅。
沫儿尋思著,想問小五對冥思派了解多少,以及今后的打算,卻見小五倒了酒,又給自己斟滿,老氣橫秋地道:“兄弟,干!”
這一聲“兄弟”,頓時讓沫儿豪氣万丈。小五一口干了,笑道:“這酒猛,你別喝得太快。”
沫儿也擔心喝醉,抿了一半,趕緊夾起一塊肉吃了。
小五玩弄著酒杯,看著沫儿吃,突然道:“沫儿,你猜我今天去哪里了?”
沫儿正低頭想怎麼提起冥思派,聽小五問,愣了一下,道:“去哪里了?”
小五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嘴角微微挑動了一下,淡淡笑道:“我回家了。”
小五的家在小劉庄的村頭,小五娘一死就被他叔叔賣給了別人。除了門口的大柳樹,過去的印跡已經不復存在。沫儿默默地看著小五,不知說些什麼,一向口齒伶俐的他竟然一句安慰的話也想不起來。
小五隨意地和沫儿碰了一下杯,又喝了一口酒,故作輕松道:“沒事。娘不在了,房子在也沒什麼意思。”
沫儿將小五的酒杯添滿,道:“你……今后有什麼打算?”
小五垂下眼睛,撥弄著筷子,“我要回長安,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
“長安?”沫儿鸚鵡學舌一般重復了一遍。
小五抬起頭,“我以前的掌櫃,把我送去學過三個月的裁縫,我想以這個手藝,雖然不能自己開店,但要是去長安找個學徒來做還是可以的。我想再跟著學几年,等攢了錢,自己開一個綢布庄。”
沫儿拍手道:“這主意不錯!我支持你!”
小五微微一笑,“那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沫儿躊躇道:“我……拿針捻線的活儿,我可做不來。”
小五熱切道:“不用你做,我做工,你要想讀書,我就送你讀書去。”
沫儿心頭一熱,眼圈紅了。但想了一下,卻道:“不,我就不去了。我是男人,養得活自己。”小五也不强求,兩人繼續喝酒。
※※※
就在沫儿說出“我是男人”四個字時,沫儿突然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不錯,自己長大了,就應該有所擔當。
小五見沫儿一臉凝重,給他夾了一塊瘦肉,問道:“我要走了,你打算怎麼辦?”
沫儿深吸了一口氣,道:“我還回聞香榭去。我簽了十年的賣身契,如今一年不到呢。男人麼,總要說話算話。”
小五笑了笑,舉起了酒杯。不知為什麼,小五的笑似乎有些勉强,好像隱藏著什麼。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襲了過來。
沫儿晃了晃頭,小大人一般,大聲道:“兄弟,干!”小五眼里淚光閃動,兩人一飲而盡。
※※※
兩人酒意微醺,一路上講著當時一起挖薺菜、捉兔子的趣事,相互攙扶著回到住處,倒頭就睡。等沫儿一覺醒來,小五不知什麼時候又不見了。
沫儿心里有了主意,便不再煩悶。自己起床打水洗臉,將床鋪收拾好,心里盤算著回去要和婉娘怎麼解釋,准備等小五回來,和小五告個別后就走。
日上三竿,沫儿等得焦急,才見小五慢吞吞腳步沉重地走了回來。
沫儿迎了上去,道:“小五,你去哪儿了?”
小五擠出一個笑容,道:“我出去走了走。”
沫儿遲疑了一會儿,低聲問道:“你怎麼了?我覺得你有心事。”
小五眼里閃過一絲慌亂,悶悶道:“哪有什麼心思?我是擔心那几個壞蛋抓到我。”
沫儿撓頭道:“要不你和我回聞香榭,我去求求老板娘,她肯定會幫你的。”
小五苦笑了一下,道:“不用了,我今天下午就離開洛陽。”
沫儿小心翼翼道:“那個老虎……他不會找你的麻煩吧?”
小五一愣,轉身去整理床鋪:“哦,不會的,他說我幫了他這次就給我自由。我如今和他已經沒關系了。”
沫儿咬著嘴唇,道:“那我等下午送走了你再回聞香榭。”
小五背對著他,甕聲甕氣道:“不用,你回去吧。”
沫儿有些不知所措。想了一下,道:“好吧,我先回去。下午再來找你。”小五也不轉過來,冷淡地擺擺手道:“你別回來了。下午我可能不在。你趕緊走吧。”
沫儿的本意是想將存在婉娘處的几個月工錢和得的几百個賞錢拿出來送給小五,卻被斷然拒絕。小五態度的突然轉變,讓沫儿的心情大受影響,要換了別人,沫儿早就甩袖子走了。可是見小五這樣,沫儿卻覺得難過,不由地呆在那里。
小五似乎也覺得話說重了,回身勉强笑道:“我下午要去拜會一個故人。你回聞香榭是正事,好好干,等我賺錢了再回來找你。”
沫儿無奈道:“好,那我就走了。你……要是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就去聞香榭找我。”遲疑了片刻,轉身走了。
※※※
沫儿走到巷子口,回頭看看,小五並沒有站在門口目送,嘆了口氣快步走開。
城西與聞香榭相隔八九個坊區,相距甚遠。今日沒有小五帶路,沫儿只有找熟悉的大街走,感覺就更遠了。大半個時辰過去,才走過三個坊。好在沫儿昨晚吃得飽,体力還能支持。
剛走過定鼎天街,只聽后面叫:“沫儿!等等!”
沫儿站住回頭一看,小五氣喘吁吁跑了過來,道:“我來送送你。”
沫儿有些無所適從,扭捏道:“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小五拍了拍沫儿的肩,笑道:“我剛才心情不好。”兩人同昨晚一樣,互攀著肩頭,有說有笑地往前走。
走了一段,沫儿客氣道:“你回去吧,我認得路。”
小五不在意道:“走吧,我正好要去南市附近辦點事。”說著站住了,問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去?我也好壯個膽儿?”
沫儿此刻已經歸心似箭,但小五既然提出,自己當然不能拒絕,稍一遲疑便爽朗道:“沒問題。”
小五帶著沫儿折向旁邊一條小街,繞過几條巷子。沫儿嗅著空氣中的香甜味,不安道:“小五,我們去哪里?”
小五大踏步走得飛快,道:“唔,就在前面。我去問老虎討剩余的工錢。”沫儿有些心慌,但還是緊緊地跟著。
巷子末一個偏僻的角門,小五推門走了進去。這是一個荒廢的小院,左側並排几間低矮的廂房,廂房前一條磚鋪的甬路,通向右邊一個大園子。沫儿拉拉小五的衣袖,低聲道:“小五,你是不是走錯了?”
小五卻不回頭,快步走上甬路轉向廂房,道:“沒錯,就是這里。”
廂房里空無一人,中間擺著几個缺腿凳,還有一堆發著余熱的灰燼。小五伸手在灰燼上烤了烤,挑了一個相對好些的凳子遞給沫儿,道:“坐吧。”
沫儿籠著手,心里異常不安,遲疑道:“小五,這里不安全,我們還是走吧。”
小五嘻嘻一笑,拉沫儿坐下,道:“你坐下,我有些事問你。”
沫儿半個屁股斜坐在凳子上,朝門外張望了一番,忐忑不安道:“小五,你有沒有聽說過冥思派?”
小五有些吃驚,隨即笑道:“聽誰胡說的,哪里有什麼冥思派?”
沫儿欲張嘴解釋,見小五心不在焉,便收住不提,嘟噥道:“還是趕緊離開吧。”
小五不再提“有事問你”這事,只往灰燼中加了點柴,俯下身子將火吹著了,自言自語道:“老虎怎麼還不來?”站起來拍了拍膝蓋的塵土,道:“我出去找找他。”
沫儿慌忙站起來,“我跟你一起去。”
小五躲著沫儿的眼神,按他坐下,道:“外面冷,你坐在這里不要亂跑,我一會儿就回來了。”
沫儿惶惶然坐下。小五若無其事地探頭往外面看了一下,打了個寒噤,道:“真冷!”跺跺腳走了出去,順手把門關上了。
一瞬間,小五帶給沫儿的陌生感,几乎讓沫儿認為小五帶自己來這里有不良目的,並立刻就想要逃出這個房間。但這個念頭一出現,馬上就被沫儿否定。不會的,小五不會出賣自己,他肯定不知道這里是冥思派的老巢,來這里只是為了向老虎討錢。自己要走了,小五落難時連個幫手都沒有。
沫儿强壓著心里的不安,故作鎮定地往火里加了一塊柴,耳朵卻支著聽外面的動靜,唯恐老四老木等人會突然闖進來。
門口響起了腳步聲,沫儿倏然站起,渾身緊張。
門開了,卻是小五,見沫儿這樣子,干笑了几聲,道:“找不到人。”
沫儿重新坐了下來,兩人都不說話。小五繞著火盆踱了几圈,突然轉到沫儿對面,鄭重道:“沫儿,你走吧。我也覺得這里比較危險。快走!”眼神真摯而熱烈。
沫儿心里一熱,道:“不,我陪著你。”心里暗自為剛才的猜測羞慚。
小五雙手來回搓動,焦急道:“你快走吧,我……”一句話未完,外面突然傳來“啪啪啪”三聲響,小五臉色大變,飛快衝了出去。
※※※
沫儿手足無措,愣了片刻,跟在后面跑了出去,眼見小五順著甬路進了大園子,等沫儿追上去,已看不到小五的蹤影。
沫儿不敢四處亂闖,在此處徘徊良久,正想要不要返回房間等著,只聽旁邊花叢窸窸窣窣一陣響動,一股外力從后面用力地將他拉了進去。沫儿大吃一驚,本能就要反抗,卻見拉他的少年回頭朝他憨厚一笑,眼里都是驚喜,竟然是文清。
几天沒見文清,沫儿十分高興,還不待張口,文清噓了一聲,拉著他貓著腰從花叢后面疾走。走到一處僻靜的角落,從懷里拿出一件黑披風給沫儿穿上,低聲道:“先別問,走!”園子很大,兩人東繞西躲走了半炷香工夫,來到一處房間的窗前。窗戶是木條和粗布封著的,但一角缺失了巴掌大的一塊,呼呼透風,正好可以看到里面。
文清指指缺口,示意沫儿往里面看。房間里一個粗壯漢子,應該就是小五口里的“虎哥”,正指著小五痛罵。這人皮膚粗糙,臉色紅潤,右臉一條暗紅色疤痕從眉間一直斜到下巴,沫儿覺得似曾相識,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到過。
虎哥眼珠子瞪得溜圓,惡狠狠道:“你如今翅膀硬了,敢和老子做對了,是不是?”
小五后退了几步,驚恐道:“虎哥,你聽我說……”
虎哥一個巴掌揮了過去,打得小五一個趔趄,“你偷我的首飾我就不追究了,說好的協議你又臨時變卦,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你!”沫儿火起,便想闖將進去,被文清按住了。
小五捂著臉,帶著哭腔道:“虎哥,沫儿他什麼也不知道,你放過他吧?”
沫儿突然想起這個虎哥是誰了。他就是婉娘帶著文清沫儿去汝陽紫羅口采石花,碰到和柳中平一起的那個刀疤臉。
虎哥踹了小五一腳,喘著粗氣道:“小子,我告訴你,這件事要做不好,別說你,連我也離不了這洛陽城!你知道你這次闖了多大的禍嗎?”他臉上的紅色疤痕隨著喘氣不住抽動,猶如一條活的毛毛蟲,沫儿趕緊將目光看往別處。
小五縮在一旁,低聲道:“我錯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虎哥雙手叉腰,瞪著小五半晌,突然猶如泄氣了的皮球,上前拉起小五,放低聲音道:“小五,不是虎哥怪你。你看你,既然都已經將那小子騙來了,怎麼還能放走呢?”
小五垂著頭,一聲不響。沫儿聽到這句話卻呆了。
虎哥拉小五坐到凳子上,耐心道:“要成大事,當然不能有婦人之仁。你還想不想收回你家的房子?還想不想出人頭地?”
小五煩躁起來,兩手絞來絞去。虎哥一看小五有所松動,接著道:“你放心,堂主說了,你要是帶了那小子來,剩下的銀子立刻兌現,一分都不欠你的,你在我這里的賣身契也一並還給你。”
小五咬著嘴唇,遲疑道:“真的是他害死我娘的?”
虎哥强忍著不耐煩,道:“堂主說的,還會有假?你好好想一想,去年和他玩的時候,有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情?”
沫儿待在窗外,胸口猶如壓了一塊大石,悶得喘不過氣來。文清同情地望著他。
小五低下頭,低聲道:“我叔叔說他是妖孽,說他想讓誰死,誰就會死……可是他對我很好。”
虎哥皺眉道:“這不結了?他就是妖孽。你娘就是他咒死的。”
小五猛地抬起頭,眼神冰冷:“不錯,是他,他知道我娘要死了,還假惺惺地討了一籃麻花給我娘吃。”沫儿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起來,叫道:“小五,不是我!”
文清一把捂住沫儿的嘴巴,拖著他迅速退到窗前假山后面。
虎哥和小五對視一眼,箭一般衝出房間。小五顫抖著聲音叫道:“沫儿,是你嗎?”
沫儿拼命壓住嗚咽聲,淚水猶如決了堤的小河,滿臉橫流。文清拉著他跑到園中荒草遍地的小樹林里。好在兩人都穿了披風,也不怕別人看見。
沫儿仰著臉,任憑淚水流淌。文清緊張地看著他,笨嘴拙舌道:“沫儿,小五……是被蒙蔽了……”一聽到小五的名字,沫儿心如刀割,郁悶無處抒發,猛地伸出拳頭,用盡全力打在一棵手腕粗的榆樹上,榆樹一陣搖晃。沫儿的手背關節蹭破了皮,滴出血來。
文清慌忙拿手絹替沫儿包扎。沫儿擦干眼淚,深吸了一口氣,甩手道:“不用了,不疼。”
※※※
小五失魂落魄地站在房間門口,無所適從。虎哥狐疑地在四周查看,也未見有人。折回房間,見小五仍呆站著,推了他一把,道:“別看了,沒人。”
小五悶著頭走進去,悵然若失。虎哥道:“瞧見了吧?他還能隔空說話,不是妖孽是什麼?你要是按照說好的昨天晚上就帶過來,哪里還有這種事?”
小五眼神飄忽,突然道:“說不定他還在廂房里等我,要不我再回去看看。”
虎哥暴躁道:“早就不在了!都怨你,說好一聽到三聲響,你就出來將門反鎖……我看你是心軟了,故意放那小子走的!”
小五黑著臉,僵硬地坐著。
虎哥一腳將旁邊的凳子踹飛,强壓著怒氣道:“時間不多了。你下午再去找找,想個法子將他騙到附近比較偏僻的地方,大不了還像那次一樣,直接將他搶了扛過來。”
說完又罵道:“不知道堂主怎麼安排那兩個沒用的木瓜去,什麼都不知道,回回抓錯人。”
※※※
沫儿平靜了一會儿,若無其事道:“走吧。”文清揉揉鼻子,疑惑地看著沫儿。沫儿紅眼睛瞪一眼他,道:“看什麼?”
文清囁嚅道:“你是不是心里難受?那就大哭一場。”往常沫儿一點不如意便捶胸頓足,就地撒潑打滾,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面都能被他用雙腳刨出個坑來。今日這樣,文清著實有些不習慣,唯恐他悶在心里憋壞了。
沫儿擤了擤鼻涕,道:“哭什麼?男儿有淚不輕彈。”文清也不再多說,贊許地拍了拍沫儿的肩,兩人一起走出樹林。
沫儿想起這几日自己不在,連忙問道:“你怎麼會在這里?”
文清傻傻一笑,道:“婉娘要我在這里等你。”
沫儿有些心虛,干咳了一聲,問道:“婉娘呢?”
文清道:“她先回去了。婉娘說,讓你趕緊回家去。”
想起婉娘可能將自己賣給那個堂主,沫儿心里有些悲哀,悶頭唔了一聲。
文清帶著沫儿悄悄出了園子,拐到偏僻處脫下披風,兩人步行走回聞香榭。文清掩不住心里的高興,連口齒都伶俐了許多:“公孫小姐的小姑子于靜好了,她送來了好多吃的東西來酬謝,我都給你留著呢。這几天你不在家可真沒意思,我在街上找了几次都沒找到。婉娘說你這麼聰明,不會出事。”
沫儿將信將疑地看了一眼文清,心里還是覺得暖和了一些。
文清看到沫儿脖子上被虱子咬的大包,心疼道:“怎麼被咬成這樣?”拿出一小瓶子花露,伸手去抹。
沫儿臉有些發紅,閃身避開道:“我自己來。”
婉娘正和黃三在中堂調制花露,見沫儿回來,伸了個懶腰道:“喔,干活的人回來了。”轉眼豎起眉毛,捏著鼻子道:“一股子牛圈的味道!先去換衣服。不許丟在床上!小心有虱子跳蚤,拿出來用滾水燙過!午飯后去湯池洗個澡去!”
沫儿乖乖地換了衣服,拿出來放在黃三准備好的開水盆里。文清將中堂的火爐撥旺,喜滋滋端了各種糕點水果給沫儿吃。
沫儿吃著東西,偷偷瞄一眼婉娘,期期艾艾道:“我這几天和小五在一起。”一想到小五竟然聽從旁人的蠱惑,認為是自己害死了他娘,小胸口就痛得厲害。
婉娘輕描淡寫道:“唔,知道了。”
沫儿本就不願講起小五的事情,婉娘不問,正合他的心意。便將那日自己裝扮成小五在園子里見到的情形簡單說了一遍,特意提到那些人受到迷惑時的香味,“肯定是什麼特殊功效的香粉,讓人聞了之后會迷失本性。”
婉娘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懶洋洋道:“百花魂。點燃的。”
沫儿道:“我聽說這些人是冥思派的。盜墓之事也是冥思派指使的,說要取那些少喪者的魂魄,但不知道做什麼用。”
婉娘笑靨如花,道:“連這個都打聽出來啦?真不錯。”
沫儿著急道:“你打算怎麼辦?”
婉娘睜開眼睛,神秘地一笑。
文清不解道:“那些失魂的小姐,和這個有沒有關系?”黃三的手抖動得十分厲害,手中的玉瓶差一點掉在地上。
婉娘回頭看了一眼,道:“三哥,你去買菜做中午飯。”黃三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見黃三走了,婉娘慢悠悠他說:“十二年前,神都洛陽出現了一種新的教派,人稱‘冥思派’。這冥思派神通廣大,凡是入派者,心中的願望很快可以實現,而且每人每月可領取半兩銀子,一時之間,市井百姓趨之若鶩,連達官貴人都以如冥思派為榮。短短兩年時間,冥思派信眾過万,終于引起官府注意,頒發剿殺令,冥思派老巢被端,教徒被清逐。”
沫儿一聽到銀子,頓時起疑,叫道:“等一下!……每人每月半兩銀子,冥思派哪里來的這麼多錢?”
婉娘悠然道:“人家有人家斂財的方法。你以為冥思派幫你實現願望都是白送的不成?沒有願望的民眾,每月有銀子領,若是你求冥思派辦事,成功了之后就要交錢了,稱為會費。”
文清驚奇道:“冥思派怎樣幫人實現願望?”
婉娘笑道:“比如你喜歡哪個姑娘,那姑娘卻不喜歡你,你在冥思派的小屋里點上一炷香,冥思六個時辰,之后那個姑娘就會死心塌地地愛上你。”
文清羞紅了臉,半晌才道:“那不是比我們的迎蝶粉還要厲害?”
沫儿哼哼道:“無非是靠些個邪术。”那日見到的暗室下黑暗詭異的小屋,里面坐著一個個人,原來都是在那里冥思祈求實現願望的。
這几次誤闖入冥思派的巢穴,都是因小五而起。如今可以斷定小五肯定和冥思派有關系。但願他和這個邪教只是單純的交易關系,而不是加入。但是婉娘和冥思派看似也有淵源,難道冥思派使用的百花魂是婉娘制作的?沫儿思緒紛飛,偷偷地看一眼婉娘,正好和婉娘的目光碰在一起。
婉娘仿佛猜到他的心思,白他一眼道:“冥思派和我們沒關系。”
沫儿關心的不是這個,而是小五可能的結局,“小五……那些加入冥思派的人,會不會迷失本性?”
婉娘沒有回答,拿起一瓶香粉嗅了嗅,自言自語道:“這個群芳髓要更濃一些才好。”
沫儿分了心,奇道:“又做群芳髓?”
文清道:“這几天我們一直忙著趕工,新做了一批。”群芳髓可以克制百花魂,那天沫儿已經試過了。沫儿順手拿了一瓶塞進懷里,心想,上次那瓶已經所剩無几了,這瓶就送給小五。
婉娘嗔道:“家賊難防!扣你一個月的工錢!”
沫儿默默地聞著群芳髓的香味,心里思索著和黃三神似的那個堂主,詭異陰森的祭台,神奇的氣霧機關和那些混亂撕咬的信徒,不覺打了個寒噤。靜立了一會儿,問道:“婉娘,你有沒有聽說過什麼叫陰陽十二祭?”
門哐當一聲響,黃三臉色蒼白,手扶門框。婉娘走到他跟前,一言不發地拍了拍他的肩。黃三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提著手里的燒餅和菓蔬蹣跚著離開。
黃三最近的行為十分反常。沫儿不敢再問有關陰陽十二祭的事,心里著實疑惑。有心問問婉娘,但一看黃三痛不欲生的樣子,生生地咽了下去。
但其他不問,這個還是要問的。沫儿目送黃三走進廚房,深吸了一口氣,盯著婉娘的眼睛,故作心平氣和道:“是不是准備把我送給那個堂主?”
婉娘吃吃地笑了起來,嘲弄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沫儿,壞笑道:“我問問堂主收不收你。”沫儿本是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自覺有一種如英雄就義般的高傲和悲壯,卻被婉娘這一笑給破壞了。
文清聽得不明就里,撓頭道:“什麼堂主?”沫儿訕訕地收回自負的悲壯,恨恨地哼了一聲。婉娘卻在旁邊笑得前仰后合。
沫儿氣結,賭氣道:“好吧,你什麼都不說,到時可別說我不幫你。”
婉娘笑眯眯道:“我准備將你賣個公孫小姐,你考慮一下,過了年就去于府。”
沫儿扭過頭不理她。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1:24
〔三〕
轉眼半月過去,沫儿早已將他與小五之間的不快忘掉,只惦記小五的安全。期間和文清找到了兩人住過的小棚屋,里面卻空無一人。也多次在賢德里附近尋找,小五猶如蒸發了一般,再也不見蹤影。文清安慰他道,小五可能回了長安了。
婉娘也慢慢地告知了關于冥思派的一些情況。冥思派所用香粉“百花魂”,制作技法復雜陰毒,制作周期更長,但提煉的不是花露,而是粉狀熏香。要做成一款百花魂,需用四年時間:第一年春天制作春花魂,第二年夏天制作夏花魂,第三年秋天制作秋花魂,第四年冬天制作冬花魂。做的過程中,須將選中的花株連根刨出,將根莖、花朵、枝干快速炙烤后剁成齏粉,點燃封魂符,不讓花魂飛散,然后將灰燼與花粉混合后淘淨備用。所選花的種類與群芳髓也完全不同。最主要的兩種花卉,牡丹和曼殊莎華分別由芍藥和曼陀羅花代替。
此時剛吃過晚飯,三人正圍著火爐,一派溫馨景象。聽百花魂如此制作技法,文清沫儿不禁咋舌。
婉娘道:“這還不是最詭異的呢。”四季花粉完成后,需加入來自十二個未婚女子的鮮血,將其混合烘干,制成條狀或塊狀熏香,便成了“百花魂”。冥思派教徒眾多,在其中找十二個未婚女子提供鮮血自然是輕而易舉。
文清懵懵懂懂問道:“花有靈魂嗎?”
婉娘正色道:“万物皆有靈。別說是花草,就是路邊的石頭,也是有靈魂的。”說著笑眯眯看了一眼沫儿,道:“這世上,人總是自以為人,而將其他的稱為物、畜或者妖。卻不知這都是人自己的一廂情願,万物平等,有些人,還不如畜和妖呢。”沫儿聽了,若有所思。
用這種非常手法煉制的“百花魂”,眾花魂魄被痛苦封禁,再加入十二少女鮮血,花靈與人靈融合,其魅惑、迷失功效非同一般。常人聞了,便會勾起心底的欲望,並且這種欲望會越來越强烈,本性漸漸迷失,貪婪自私等皆被無限制放大。長時間吸入,人將陷入癲狂狀態,會因無法控制情緒而自殘。
沫儿茫然道:“我還是不明白。冥思派費老大勁儿做了百花魂,就是為了引誘他的教徒自殘?這有什麼意思?要是我,還不如拿錢自己去大吃大喝呢。”
婉娘奚落道:“嘁,你以為人家都同你一樣是吃貨呢。冥思派每年的會費可是驚人的很呢,一年可以斂財十几万兩銀子。”
沫儿聽得眼睛都直了,“十几万兩……我和文清可以天天吃水席了!”
冥思派的信徒在剛入教時可以每月領取銀兩,但吸入百花魂后,心中欲望膨脹,便會要求冥思派幫其實現願望。而一旦成功,此人不但不能再從教內領錢,反而要繳納一筆不菲的會費。
沫儿想到那日的恐怖景象,自是不寒而栗。可是仔細一想,還是有諸多疑問,“這種百花魂如此陰毒,何以制作工藝簡單的群芳髓可以克制?”
婉娘得意道:“這就叫做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了。”群芳髓與百花魂同出一源,皆為利用百花之靈為人所用。但群芳髓只取花靈不傷花根,且以百花之王牡丹統領,以彼岸花引導,專克花魂之邪氣。
文清天真道:“既然群芳髓可以克制,不如我們去他們的老巢,將這些群芳髓灑下去,這個邪教不就解決了?”
婉娘點了一下他的額頭,笑道:“傻小子,要是這麼簡單,還用得著我們一次次冒險?這個群芳髓,固然可以抑制百花魂,可是持續的時間卻遠遠不如百花魂長。百花魂除了用來迷惑信徒,還有另外重要功效。”
沫儿奇道:“什麼功效?”
婉娘陰森森道:“招魂引鬼。”
沫儿嚇了一跳,頓時覺得后背冷颼颼的,連忙往文清旁邊擠了擠,看了看黑漆漆的窗外,埋怨道:“你別故意嚇人。”
婉娘笑道:“膽小鬼。不過我可真不是嚇你。這百花魂,原是陰陽十二祭的引魂香。”
沫儿老早就想問關于陰陽十二祭的問題,礙于黃三,一直沒敢問。今見婉娘主動提起,忙傾耳細聽。
誰知婉娘賣個關子,裝模作樣打了個哈欠,道:“天晚啦,睡啦。”不等沫儿追問,扭扭擺擺上了樓。
※※※
隨后几天,黃三又不聲不響地失蹤了。黃三既不在家,文清和沫儿各種雜事都要做,如今數九寒天,兩人叫苦連天。
這日午后,婉娘拿出一把曬干的茉莉花根和一些黑色根莖,要文清炒了之后研碎,又從樓上取出個方形的青玉匣子交給沫儿。
打開了看,里面是漏斗狀的潔白花朵,就勢放在盒子中間的擱架上,上下兩層,共二十朵。花瓣潔白如云,邊緣線條自然舒展,卻是新鮮的。沫儿拿起一朵,放在鼻子下猛聞,道:“喇叭花啊。用來做什麼?”
婉娘猛皺眉頭,道:“什麼喇叭花,這是白色曼陀羅花!不知費了多大工夫,才存到如今呢。快點,不要燉盅,用竹碗,蒸半炷香。”
沫儿將白曼陀羅花小心地取出,放在一個竹編小碗里開火熏蒸,點上香之后,一邊看著火候,一邊好奇道:“怎麼用竹編的碗?花瓣里的精華豈不都流到鍋里去了?”
婉娘道:“這白色曼陀羅花,有些特殊功效,若不這樣蒸了,使用的人會發笑不止。”
文清將兩種花根也炒好了,拿一個石臼用力地搗著,接口道:“婉娘,這是做什麼香?”
婉娘道:“龜息香。”
沫儿道:“誰訂的?”
婉娘不耐煩道:“問那麼多做什麼?”沫儿討了個沒趣,悻悻地走開。
半炷香工夫過去,停了火,取出竹編小碗,二十朵曼陀羅花已經蔫了。婉娘將花瓣搗碎,擰出几滴汁液來。又將研磨好的茉莉花根放入燉盅燉了半個時辰,淘淨之后,將兩種汁液混合,裝入一個小瓶子里。然后麻利地將剩下的曼陀羅花瓣及花根的渣滓攏在一起,道:“文清,將這個用慢火烘干。”
沫儿拿起瓶子聞了聞,發現一點香味也沒有,忍不住道:“這麼快就做好了?有什麼用的?”
婉娘得意道:“當然,用最便宜的香料作出最有效的香粉,這才是手藝高超。”對香粉的作用卻避而不答,徑直去樓上拿了針線,做了一個簡單的小香囊,將烘干的渣滓裝了進去,一邊欣賞一邊笑眯眯地走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1:43
〔四〕
又過了几日,黃三還未回來。剛吃過晚飯,婉娘拿出群芳髓,整理在一個小木匣子里,用包裹包了遞給文清,道:“走吧,我們今晚去送貨。”
沫儿心里咯噔了一下,臉上不自然起來。婉娘斟了一杯熱茶正待要喝,見沫儿臉色異樣,關切道:“怎麼了?喝口熱茶吧。”轉手遞給了沫儿。
沫儿接過茶,無意識地一飲而盡。
沫儿做了一個甜甜的美夢,夢見娘抱著他,溫暖而舒適。可是很快沫儿就醒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黑暗的空間里,一點光線都不透。身上半鋪半蓋著一床軟和的錦被,十分暖和,頭頂處還被人細心地放了一個小枕頭。
沫儿朝四周摸索了一圈。這似乎是一個大木箱,蓋子打不開,疑似從外面鎖著的。木箱不知道放在哪里,周圍很安靜。
沒有悲哀,也沒有震驚。這是意料之中的,只是婉娘為什麼不明說呢,還這麼費勁地給他喝了一杯茶,黃三不在家,也不知他二人怎麼把這個箱子搬運出來的。其實直接告訴他,他自己可以走過來。那個堂主,要自己做什麼?喝自己的血嗎?
管他呢。聽天由命。沫儿身形瘦小,在箱子里伸縮自如。被子很厚,帶著聞香榭特有的香味。沫儿翻了個身,繼續昏昏睡去。
※※※
不知睡了多久,一陣顛簸將沫儿驚醒了。箱子被人抬了起來,腦袋的位置較低,頭部撞向木箱,沫儿連忙拿起小枕頭護住頭頂。
外面腳步繁雜,聽起來有好几個人。一個道:“這里面裝的什麼?抬去哪里?”是老木的聲音。一個尖刻的聲音答道:“要你抬你就抬,廢話真多!”是老花。旁邊一人冷哼了一聲,好像是老四。
果然還是這几個薛家的家奴。老四的冷哼似乎引起了老花的不滿,他罵罵咧咧道:“哼什麼哼?兩個木瓜!一點事都辦不好!”箱子猛烈地抖動了一下,沫儿裹著被子滾到右側。
老四毫不客氣,冷笑道:“缺陰德的!以為我不知道,小姐得病,是怎麼回事?”
老花聲氣急敗壞,惡狠狠道:“你……你走著瞧!”
老木在前面結結巴巴勸道:“四哥花哥,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傷了和氣。”
老花猛地松開了手,叫囂道:“你們倆給我小心,哼哼,很快你們就知道我的厲害了!”箱子一側著地,沫儿撞在了箱壁上,縫隙處透出一絲光來,但縫隙很小,看不到外面的情景。
老四勃然大怒,也放下了箱子,喝道:“老花,這些年來,你仗著公子的勢,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
老花陰惻惻一笑,道:“嘿嘿,你倆想不想嘗嘗冥思派的手段?老大已經答應讓我做冥思派的副堂主了!”
老木似乎非常害怕,顫抖著聲音道:“花哥說的哪里話,四哥是一時氣話……”
老四怒道:“老木住口!這活儿我他娘的早就不想做了!掘人墳墓,收人魂魄,他媽的壞事都做盡了!死后要進十八層地獄了!”
老木無所適從,但顯然對老花十分顧忌,賠笑道:“花哥,好歹我們十几年的交情,我們雖未入冥思派,可也為冥思派做了好多事,花哥你可不能兔死狗烹吶。”
老花得意道:“這要看你們的表現了!”說罷威脅道,“不是我吹牛,冥思派要想找哪個人,就是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能被抓回來!”
老花顯然占了上風,老四沉默了。
老木諂媚道:“這箱子不重,花哥不用你抬,我和四哥就行了。”說著招呼老四抬起箱子繼續前行。老花在一旁哼起了小曲,時不時訓斥下老木抬得不穩、走得不正。
※※※
走了長長的一段,箱子被放下了。從縫隙中透過明亮燈光和燭火的氣息,該是到了一個房間里。
沫儿屏住呼吸,盡量不發出任何響動。老木小心翼翼道:“花哥,這個……”
老花傲慢道:“你們,在這里看著,我,去彙報給老大。”說罷快步出去了。
老四在后面狠狠地呸了一口。鎖嘩啦啦一陣響,老四喝道:“老木你做什麼?”
老木撥弄著鎖具,道:“四哥,這箱子里是什麼呀?這麼沉,該不會全是金銀珠寶吧?”
老四煩躁道:“打聽這個做什麼!知道得越多,越沒好處。它就是一座金山也和我們沒關。”
老木聽話地縮回了手。兩人沉默了一會儿,老木問道:“四哥,你說這個冥思派到底是做什麼的?”
老四沉聲道:“這件事十分不妥當,我看我們倆要及時抽身才行。”
老木傻呵呵道:“哪里不妥了?”
老四頓足道:“你還沒發現?老大這次派我們追那個小盜墓賊,要他手頭的首飾,哪里是要交給官府,是用來啟動陣法呢。”
老木吸溜了一聲鼻涕,道:“什麼陣法?”
老四過去將門關了,低聲道:“就在咱這園子里,我見一個庫房擺著木龕神龕,里面堆著好多死人頭骨,一個黑衣蒙面的指揮著骷髏,在木台中間滴溜溜轉動,還會咦咦呀呀地唱。我瞅著這事有蹊蹺。”
老木愣了片刻,道:“這麼說,外面賢德里街坊說這里鬧鬼,是真的啦?”
老四啐了他一口,道:“所有人都知道,也就你,呆頭鵝。”
老木呆頭呆腦道:“真是,我聽見園子里經常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老花說是那邊飯館殺雞宰狗呢。”
老四不屑地哼了一聲,不再做聲。
老花去了好大一會儿也不見回來。老木在旁邊不住跺腳取暖,抱怨道:“老花死去哪里了,這麼久也不回來。不會是去喝酒賭錢,忘了我們這茬了吧?”
老四輕蔑道:“你瞧他那個樣子,屁顛儿屁顛儿的,會忘不?”
老木嗯嗯應著,又突然道:“不對呀,你說的庫房我几天前剛去查看過,什麼也沒有。”
老四惱道:“如今風言風語都出來了,人家還等著你去看?早搬走了!”
老木懵懂道:“搬去哪里了?”
老四道:“我曾經聽老爺提過,庫房對面那一大片廢棄的房屋,底下都是空的,當年祖上為了避難,將下面建了大片的密室,不過早就廢棄不用了。搬到那里也說不定。”
老木愣了半晌,突然叫道:“骷髏!你說的骷髏陣,是做什麼用的?”他反應慢,到了這時才又回想起剛才老四所說的骷髏轉動之事,倒把老四嚇了一跳。
老四側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埋怨道:“你一驚一乍地做什麼?東一耙子西一鐮的,說話也沒個條理。”
寂靜的夜里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嚎號,前面尖利刺耳,到了后面卻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喘氣聲,猶如被勒住了脖子的野獸。沫儿趁機翻了個身,因為手臂麻木,胳膊肘碰在箱壁上,發出輕微的嘭一聲。
老木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遲遲疑疑道:“四哥,這是……宰驢還是殺雞啊?”
老四不耐煩道:“你還以為是殺雞?”用手敲了敲木箱,自言自語道:“什麼聲音?”
老木哇一聲怪叫,遠遠跳開,顫抖著聲音道:“屍体!骷髏!”
老四喝道:“胡說什麼!”一句未了,老四也一聲驚呼,嗖的一聲衝了出去,留下老木渾身發抖,上下牙齒不住碰撞,發出咯咯的聲音。
沫儿在箱子里,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只有一動不動凝神細聽。房間外面有輕微的喀嚓喀嚓聲,似乎是窗外的樹枝折斷了。
一陣腳步聲傳來,老四走回來,陰沉著臉道:“老木,去我房間將床頭酒罐里存的几十兩銀子拿了,你趕緊走,別回來了。”
老木嚇得臉色蒼白,結結巴巴道:“四哥,我們一起走。”
老四喝道:“快走,再晚走不了了!替我照顧我老娘。”不由分說推了老木出門。
老木扳著門框,帶著哭腔道:“我……和你一起,好歹是個幫手。”
老四急起來,指著外面低聲道:“看到沒有,老花……只剩下一個頭骨了!你再不走,我們兄弟几個都折在這里了!”
沫儿心里十分疑惑,剛才明明老花說去找他們老大,怎麼就變成了骷髏了?
老木嗚嗚哭了起來。老四喝道:“別娘們唧唧的,回去待著,明天早上我要是不回去,你就逃走,離開洛陽城。”說著一把推開老木,老木嗚咽著走了。
老木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周圍恢復一片死寂。老四搬了一張破凳,坐在木箱旁,用手指輕叩木箱,發出嘣嘣嘣的聲音,震得沫儿十分不舒服。
過了良久,外面來了一人,老四起身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大哥。”
那個老大並未出聲,兩人抬起了箱子出了房間。沫儿摸摸懷里,兩瓶群芳髓尚在,一個是滿的,一個只剩下了一點。並且發現,自己的脖子里戴著前几日婉娘做的那個簡易香囊。
走了又一炷香工夫,箱子被放下了。可能是老大擺手讓老四回去,老四小心翼翼道:“那我就走了。”腳步聲漸漸遠去。
箱子被人從地上拖了很長一段距離,接著又被扛了起來,跳躍著前進,最后被拋入一個長長的滑道。周圍明明有人,卻沒有一人說話,偶爾傳來一些怪異的呢喃和哭泣聲。剛才經過的應該是自己上次闖的那個黑白石甬道,順著這個滑道進入的就是地下密室了。
箱子滑到底部,不再移動,有人上來抬起繼續往前走。腐土和著熟悉的香味飄了進來,沫儿連忙打開群芳髓,狠狠地吸了一口。周圍怪異的吟唱聲越來越大,沫儿甚至聽到抬箱子的人的咯咯尖笑聲,說是笑聲,卻聽不出任何喜悅,倒像是無意識的干號,沫儿用被子蒙住頭,緊緊地捂住耳朵。
原以為自己會被抬到那個坐滿人的大房間里去,誰知道越走越遠,周圍越來越安靜,看樣子去了另一個地方。早知道這些日應該再多來几次,了解下薛府這個園子的密室到底有多大。
走了一段上坡,又折過几個彎儿,箱子終于被放了下來,上面的鎖嘩啦被打開了。
沫儿趁鎖發出響動之時,連忙換了個比較舒適的姿勢,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木箱被拉開一條縫,透進來一絲昏黃的燈光,過了片刻,又被重重地蓋上了。
※※※
外面一陣嘈雜,混亂的腳步聲,椅子拖動聲,無意識的傻笑聲和喘息聲混合在一起。沫儿拿出群芳髓,兩手握緊放在胸前。
周圍安靜下來了。淡淡的香味飄過來,怪異的吟唱聲開始了。箱子打開,沫儿被抱了出去,連同被子一起被放在房間中間的木台上。
沫儿微微睜開眼睛。木台周圍,是一圈木龕,擺法同前日他和婉娘文清初探庫房時見到的一樣,只是上面搭著的紅布、黑布已被揭開。木龕外圍,重重疊疊的人影,或跪或坐,表情木然,神態呆滯。兩個黑衣人,一個戴著斗笠正站在自己身邊領著眾人吟唱,一個盤腿坐在台下,看不清臉面。
沫儿仰臉躺著,正好可以看到黑衣人的臉,不錯,是那個堂主,很像黃三,但比黃三消瘦。堂主似乎察覺到沫儿的動靜,眼睛往下一瞟,沫儿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吟唱聲越來越大,熏香的味道也越來越濃,沫儿緊張得渾身僵硬,唯恐一會儿看到什麼幻象難以自持,本想用拇指撥松群芳髓的蓋子,又不敢動。旁邊的熏香發出縷縷青煙,沫儿發現几個小熏籠就在自己周圍,恨不得一腳將它踹下去。
沫儿正考慮著如何打開群芳髓又不被發覺,卻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前几次,只要吸入些微的香味,眼前便會出現幻覺,可是今天,濃濃的熏香就在自己旁邊,可是意識依然清醒,沒有絲毫迷失。
莫非今日點燃的不是百花魂?不對,看遠處那些信徒的表情,顯然是百花魂的作用。手里的群芳髓尚未打開,那是什麼原因呢?難道是自己脖子里的香囊?沫儿百思不得其解。
一個瘦高的男子搖搖晃晃走上來,臉色蠟黃,眼神凌亂,對著沫儿咯咯一陣尖笑,拿起一柄小劍划破手臂,接了半碗血放在木台上,蹣跚著走開。接著上來一個肥胖的婦女,滿臉的橫肉將五官都裹了進去,咿咿呀呀地唱著,用簪子將左手划得鮮血淋漓,接了小半碗血,肉球似地滾回了原處。然后來個粗壯男子,豹頭環眼,哇呀呀叫著,將一只小箭用力插入右臂,又毫不猶豫地拔出,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眨都不眨一下。
沫儿躺在台上心驚膽戰,大氣也不敢出。台下的黑衣人站了起來,將盛滿血的碗擺整齊,並適時放上簪子、小刀等工具——黑面方臉,眼神憂郁,竟然真是黃三!這几日黃三不在,婉娘說是出去辦事,原來竟然在這里做幫凶。
沫儿已經出離憤怒了。對于婉娘,對于黃三,沒有什麼話好講。也許唯一該感謝的就是這半年來讓自己不用在外流浪,可是婉娘收留自己,目的就是要將自己賣給這個黑衣人。黃三蟄伏在聞香榭,也許為的就是這次冥思派的復興。從黃三和這個黑衣堂主的長相看,他們不是父子,便是同胞兄弟。
無所謂了。本是欠婉娘的人情,如果自己這次不死不瘋,以后便與聞香榭沒什麼關系了。可是事態要朝著什麼方向發展,自己有何效用能讓堂主用一大箱子珠寶來換,仍然一無所知。
沫儿胡思亂想之際,上來自殘的人已經有十一二個。黃三猶如不認識沫儿一般,起身將十二個血碗擺成一圈儿,連瞄都不瞄一眼,完全不關心他的死活。
黑衣堂主的吟唱慢慢轉了調,變得綿軟悠長,比剛才的好聽很多。周圍的信徒慢慢地站了起來,隨著吟唱搖搖擺擺。吟唱聲忽然變得鏗鏘有力,像官兵出操的號子一般,信徒猛然一愣,齊刷刷地站直了,一個個隨著號子整齊地向后走去,片刻工夫就走了個精光。
沫儿心里驚嘆,這個堂主的吟唱竟有如此魔力,感覺比婉娘的香粉還要技高一籌。黃三走過來,將沫儿抱起,拿走錦被,在木台上放了一把小小的竹椅,將沫儿放上去,並將其左手垂在竹椅兩邊。
沫儿趁機朝黃三眨眨眼睛,黃三面無表情,像是不認識他一樣。
周圍的大燭台忽忽地滅了,房間瞬間暗了下來,只剩下十二盞放在木龕內的小油燈,幽幽地發著藍色或者綠色的光,在黑布和紅布的掩映下詭異地閃動。沫儿端坐在小竹椅上,背對著黑衣堂主,可以睜開眼睛將房間看個一清二楚。房間是圓形的,十分寬敞。沫儿的腳下就是房屋正中,是一個二尺來高圓形木台,下面十二個半圓形的木龕均勻地圍成一圈,各點著一盞小油燈,旁邊放著一些首飾或者刀具。
黑衣堂主站在沫儿身后一動不動,似乎在等待什麼。過了將近有一炷香工夫,他開始哼唱起來。
沫儿腳下的小熏爐不知什麼時候重新燃了起來,散發的白煙分成十二條細細的白線飄向十二個木龕,與小油燈的燈頭融合在一起。“啪”的一聲響,第一個木龕的匕首跳了起來,在木龕上猶如跳舞一般抖動。
一個白色的影子依稀出現在匕首后。接著是第二個,第四個,全部木龕里的東西都在動,簪子,玉珠串儿,手鐲,鳳釵,戒指,刀劍,以及一顆牙齒和一段骨頭等,都直豎豎地站在油燈旁,並慢慢開始移動,有的高有的低,似乎並無規律。但每個后面都有一個模糊的白色影子,或粗壯,或苗條。
沫儿想驚叫,想捂住眼睛,卻發現自己動不了。熏香越來越旺,白影子也越積越大,漸漸凝成十二個人形。六男六女,一言不發地守著木龕,那些刀劍首飾都被佩戴在身上,那顆懸浮在空中的牙齒,准確地安置在一個高大白影的口中;而那段几乎成黑色的骨頭,是一根肋骨,橫陳在一個瘦弱影子的肋部。
堂主還在吟唱,可是沫儿已經聽不見了。白影子飄了起來,在頭頂盤旋呼嘯,在木龕中穿梭。三個女子在哭泣,一個在低聲抽泣,她的小指斷了,戒指只能握在手中;一個發出撕心裂肺的叫聲,不住地喊著:“我不生了!我不生了!”另一個渾身濕淋淋的,不停地哭著咒罵河水。而那些男子,或悲傷或憤懣或瘋狂,變形成各種形狀奇怪的煙霧,繞著木龕尖嘯。
十二個白影漸漸清晰,身后的氣息卻不相同。其中六個影子是陰冷的灰白色,另外六個白影卻帶有微微的紅光。灰白色影子個個都在哭喊,而微紅的影子卻躲在木龕旁驚恐不已——沫儿突然明白,為什麼這個祭台叫做“陰陽十二祭”了:六個陰魂,六個陽魂,其中男女各三,用以祭奠!
沫儿打起精神,細細地一個一個看過去。第一個是男子陰魂,斷了一只腳,繞著木龕跳來跳去;第二個頭上戴著一支玉簪,手撫大肚,正是剛才不停地哭喊著“不生了”的那個陰魂;第三個是男子陽魂,身形瘦弱,看起來是個十几歲的少年,蹲在木龕下瑟瑟發抖;第四個是女子陽魂,手上籠著一串玉珠串儿,掩面哭泣……
玉珠串儿?沫儿愣了一下。文清曾提到過,城中失魂的小姐除了于靜,還有薛家的薛夢云和上官家的上官清秋,而小五拋給自己的首飾里,其中就有于靜丟的玉珠串儿;這些首飾,那天被婉娘送給了堂主。第四個,那個哭泣的女子陽魂,就是于靜!
背后的吟誦聲不知何時變得溫柔平和,猶如午夜的搖籃曲:“黑暗無邊,灑血登船。金銀糞土,魂魄升天。天堂地獄,因果循環,漸行漸遠,今生彼岸。入我門來,了你心願……”原來的恐懼和不安消失了,沫儿覺得很舒服,他動了動身体,將頭斜靠的椅背上。十二個魂魄安靜了下來,不再哭泣和尖嘯,緩步向他走來,那個帶著長命鎖的陽魂甚至嫵媚地朝他一笑。
沫儿眼皮沉滯,很想就此睡過去。四面八方走過來的白影向他伸出雙臂,在沫儿面前合成一個身影。
婉娘來了,沫儿不覺笑了起來,伸手去拉婉娘的衣袖,手從婉娘的手臂穿了過去,抓了個空。沫儿覺得很好玩。婉娘變了,青衣高髻,溫柔端庄,俯下身捏了捏沫儿的小臉。沫儿驚叫起來:“娘!娘!”左手不知怎麼回事,十分沉重難以抬起,沫儿用右手拉起娘的衣擺,將臉埋在她的裙裾里。
“噢,已經午夜了。沫儿這個時候要睡覺啦。”娘撫摸著他的頭發。沫儿沒有聽到聲音,但是能感覺到娘在說話。他在心里回答道:“娘,你不要走。”
沫儿的眼皮越來越沉重,嘴角漾滿笑意。嗯,有娘在身邊,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覺啦。不,我要問問娘,為什麼當年不要我。沫儿費勁了力才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淡淡的幽香就是娘的味道。沫儿深吸了一口氣,撒嬌道:“娘,你為什麼丟下我?”
娘笑盈盈道:“好乖乖,娘沒有丟下你,一直和你在一起啊。”娘的臉很模糊,笑起來和婉娘相像,但比婉娘漂亮多了。沫儿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可是一閉上眼睛,就聽到有人在叫他耳邊叫:“醒醒,醒醒!”聲音猶如蚊鳴,小而尖細,直直地往他的耳朵里鑽。沫儿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希望趕走這個討厭的聲音。
聲音沒了,但這個揮手讓沫儿清醒了些。是的,不能睡。沫儿竭力掙扎,把思緒從昏沉中拉了出來。娘的手還在溫柔地撫弄者他的頭發,沫儿費盡力氣,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站在自己面前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娘。而是一具未枯朽的屍骨,骨頭已經變成黑色,頂著一個爛了半邊的骷髏頭,下頜尚在一動一動的發出怪異的哢哢聲,一手扶著椅子,一手撫著自己的頭。沫儿頭皮發咋脊背發冷,一掌推了過去。屍骨摔倒,未及落地便化成了煙霧,飛至十二個木龕。
沫儿徹底醒了。他定了定神,仔細看了看周圍的情形。后面的黑衣堂主仍在吟唱,十二個木龕一動不動,后面的白影子若隱若現。黃三似乎不在。
※※※
堂主似乎覺察出了什麼,聲音突然發生變化,讓人昏昏欲睡的吟誦瞬間高亢起來,周圍的一切都在震動,那些陰魂生魂繞著木龕東躲西藏。沫儿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忍不住想從椅子上掙脫下來,躲得遠遠的。
聲音越來越尖利。沫儿捂住耳朵,咬牙堅持。白影子們開始不安,遠遠地就能感覺到他們的無助和怨恨。那個戴著長命鎖的嫵媚少女纏繞在木龕上,身体拉得細長;那個渾身濕淋淋的陰魂雙手抱頭,一聲嚎叫衝上木台,吱的一聲瞬間不見。
沫儿這才注意到,自己身旁,不知何時擺放了一個布滿花紋的圓肚長頸瓶子。
吟唱忽高忽低,尖細時猶如根根銀針刺入体內,渾身如爬滿了螞蟻一般,又癢又疼;高亢時如同雷震,卻在回轉處帶著沙沙拉拉的低音,聽得人眼前金星直冒,心里突突跳動,難受得想以頭撞地。沫儿心神紊亂,緊緊抓著竹椅,茫然地四處張望,直到轉過身看見那個黑洞洞的瓶口。
碗口大的瓶口發出幽幽的冷光,顯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清靜來,吸引著沫儿伸長脖子,恨不得一頭扎進瓶子里,躲開這無處不在的吟唱聲。
最后一個男子陰魂也尖叫著躲進了瓶子里。沫儿頭腦一片混沌,眼珠子几乎要突出來,滿眼看見的只有瓶口的那一片清涼。趁著殘存的一點意識,連忙狠狠地掐了一邊手臂,强烈的疼痛讓吟唱帶來的不適減輕了几分。
十二個魂魄已經全部進入了瓶子。一個陰魂探出頭來,瓶身上的怪異符號突然飛起來,發出紅光,陰魂尖叫著躲進瓶肚。沫儿吃了一驚,奮力揉了揉眼睛,看著符號繞著瓶口飛轉,所有魂魄在瓶子里翻騰尖叫,卻再也不能出來。
※※※
吟唱聲終于停止了。沫儿几乎虛脫,躺靠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堂主脫去斗笠,抱起瓶子搖了搖,放在耳邊一聽,頓時倏然變色,狠狠地盯了一眼沫儿,朝旁邊一拍手。
黃三走過來,將一只碗放在沫儿左手下,從木台上隨便拿起一把小刀,朝沫儿的左臂上划去。沫儿又驚又怒,卻無力反抗,所幸左臂剛才已經被自己掐得麻木,竟然不覺得多疼痛,且比起剛才吟唱聲帶來的痛苦,這個簡直算不得什麼了。
血順著中指滴落在碗里,滴答滴答的聲音動聽異常。很快,接滿半碗。黃三面無表情,端了就走。
看著自己的血慢慢流走,這種感覺,就像靈魂慢慢離体一般。沫儿的頭上冒出了冷汗,整個左半邊身体都變得冰涼。這次自己真的要死了?
不,一定不會。這點血不算什麼。有一次他和一個罵他是“野孩子”的小子打架,腦袋上被拍了一磚頭,破了一個大洞,流的血比這還多呢。
沫儿的倔脾氣上來了。臉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惡狠狠地罵道:死黃三,虧我沫儿叫你這麼多天三哥!死堂主,只要你不一下把我殺了,我一定逃出去,報官!將你的老巢端掉!
黃三將血端給堂主,堂主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又伸出舌頭將碗舔了個干淨。沫儿剛才因為尋找瓶子轉過了身,正對著堂主。見堂主面目猙獰,眼神狂暴,嘴角血跡未干,燈光掩映下如同吸血僵屍一般,心里一陣恐懼。
木台旁邊擺在十二個血碗,都是剛才那些自殘的信徒留下的。堂主連看也不看,喝完了沫儿的血,盤腿端坐在木台上。沫儿裝作神志不清,神經卻繃得緊緊的,唯恐他一碗不夠還要喝第二碗。
堂主終于閉上了眼。黃三將沫儿抱下木台,放在一邊,順手在沫儿臉上一抹,將一顆又苦又臭藥丸一樣的東西塞到沫儿嘴里。沫儿辨不清黃三到底是敵是友,但此時沒得選擇,便將心一橫,一口吞了下去。黃三站了沫儿身后,如同雕像一般。
堂主閉目打坐足有半個時辰,才緩緩睜開了眼睛,伸出小指,在旁邊一個碗中蘸了點血,在右手掌中畫了一個符號,然后右手朝下,封在了瓶口上。
瓶子突然亮了起來。在瓶子里擠擠攘攘哀號哭叫的十二個魂魄爭先恐后鑽入他的手掌,消失不見。堂主嘴角微動,雙手掌心相對,平放在胸前,一炷香工夫過去,終于長吁一口氣,輕松地站了起來。
“啪啪啪”,一陣鼓掌聲和著几聲輕笑,婉娘拿著一個明亮的燭台裊裊娉婷地走了進來,“恭喜堂主大功告成!”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2:04
〔五〕
婉娘經過沫儿的身旁,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顧著滿臉堆笑諂媚堂主。
堂主似乎心情不錯,輕輕咳了几聲,清了清嗓子,沙啞道:“婉娘來的還真是時候。”
沫儿又呆住了:這個堂主不是啞巴麼?不過聯想起黃三,也沒什麼好驚訝的,自己也親耳聽到過黃三講話。堂主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個黑色瓶子,倒了一些粉末在木台周圍擺放的一個碗中,碗里原本已經凝固的血塊變得如同鮮血,也不攪拌,端起道:“婉娘要不要來一碗?”
婉娘將燭台放在旁邊一個木龕上,把上面五支蠟燭全部點亮,微笑道:“你知道我從來就不好這一口的。腥乎乎的,我不喜歡。”堂主也不再相讓,自己喝了下去,又重新盤腿在木台上坐好。
婉娘探頭看了看他的臉色,認真道:“真不錯呢。”堂主的嘴角動了一下。
堂主雙目緊閉調養呼吸,不再說話。婉娘卻沒有走的意思,朝四處看了看,抓木龕上留下的玉珠串儿,戴在自己手腕上試了試,笑嘻嘻道:“這個送給我好啦。”拿了玉珠串儿,還不甘心,將十二個木龕上擺的東西挑揀了一遍,舉起鳳釵對著燈光皺眉道:“好歹上官家也是富甲一方,他家小姐的鳳釵可真不怎麼樣。”又拿起長命鎖,用手掂了掂,眉開眼笑道:“薛家這個長命鎖倒是個古物,不知道傳了几代呢。”
木龕上的小油燈漸漸熄滅,熏香已經燃盡,房間的恐怖氣氛不見了,只剩下明亮的燭光。婉娘嘮嘮叨叨的自言自語和輕笑,讓沫儿覺得有了几分暖意。
一炷香工夫過去,堂主伸展了一下胳膊,眼角漾出笑意。對著明亮的燈光,沫儿驚奇地發現,堂主的臉光滑了好多,似乎一下子年輕了好多歲。眉目之間雖然仍然與黃三有些相像,但相似的程度大大降低了。
婉娘殷勤地湊上去,笑道:“堂主,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堂主哼了一聲,道:“算了。”眼睛一閃,道:“那些個手鐲簪子的,你也可以拿走。”聲音輕柔,原來的沙啞沒有了。
婉娘噘嘴道:“這個我可不敢要。墓坑里刨出來的東西,我怕它的主人來找我呢。”
堂主輕蔑地笑了一聲,道:“放心好了,魂魄都沒了!”
婉娘驚喜道:“真的?”抓起剩下的几件首飾,塞進了自己的荷包里。
堂主端起第二碗血放在唇邊正要喝,卻像想起來什麼似的,道:“易青如今怎麼樣了?”
婉娘嬌笑道:“早就死啦。得罪了您,怎麼還能活在世上?”沫儿胸口劇烈地疼痛了起來。
堂主端著血碗的手顫抖了一下,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婉娘猶如沒看到一般,嬌嗔道:“這不是您所希望的嗎?如今她儿子我也給您帶來啦。同她一樣,天然異能,正好適合您這個百花功的修煉。怎麼樣,不錯吧?”直到這時,才有意無意地朝沫儿瞟了一眼。
堂主手撫胸口,斜眼看著沫儿,冷冷道:“哼,她果真留了一個孩子在世上。”
婉娘邀功道:“我費了好大的勁儿才找到的呢。”
堂主忽然從台上躍下,跳到沫儿跟前,左右打量他的臉,喃喃道:“果然很像。”眼神變得溫柔起來,伸出手指輕輕划過他的小臉,五指冰冷,陰氣森森。沫儿內心翻滾,卻不敢表露出一點,仍然擺出一副神志不清的樣子來。
堂主呆立片刻,反手一個耳光狠狠地打在沫儿的左腮,帶起的風吹得燭火一明一暗。
沫儿的耳朵嗡嗡作響,半邊臉頰火辣辣地疼,几乎就想跳起來破口大罵,卻還是忍住了。
婉娘飛快地走過來,輕笑道:“他一個小崽子知道什麼,理他做什麼?”看了一眼沫儿的臉,扶了堂主重新走向木台。
堂主臉色鐵青,胸口不住起伏,端起一碗血一飲而盡。沫儿悄悄活動了下手腳,覺得自己並無異常,決定還是靜觀其變。
堂主一連喝了兩碗血,臉色恢復正常。婉娘悠閑地繞著房間走了一圈,道:“堂主,我也想加入冥思派,如何?”
堂主傲慢地哼了一聲,眼神凌厲,道:“你?”
玉珠串儿在燭光掩映下發出淡淡的光暈,婉娘舉著手臂一邊欣賞,一邊痴笑道:“我不要保持容顏,也不練什麼百花功,只要堂主將所得的珠寶分我一些就行啦。”
堂主眼里的警惕意味大大減弱,冷冷道:“果然是個俗物。”聲音甜美圓潤,竟是十分動人。
婉娘對“俗物”二字不以為然,嘻嘻笑道:“我只認錢。”
堂主又喝了兩碗血,容貌漸漸變化,原本清瘦干枯的臉變得光潔,臉型的輪廓愈發柔和。
婉娘凝視著堂主,羨慕道:“人說香木堂主傾國傾城,果然不錯。”沫儿覺得堂主雖然比第一次見時漂亮許多,但離“傾國傾城”還相距甚遠,對婉娘的馬屁功夫十分不屑。
堂主卻十分受用,嫵媚地撫弄了一下頭發,垂下了頭,一個大男人,竟然擺出一副嬌羞的樣子,看得沫儿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婉娘格格笑著,走到沫儿跟前,看沫儿半死不活的樣子,道:“堂主,你准備如何處置這個小東西?”
堂主的聲音突然沙啞,咝咝道:“自然是養著了。”五官快速移動,瞬間變換了好几個面容,沫儿不禁愕然,懷疑是自己眼花。
婉娘走到黃三跟前,仔細打量了一番,又回來挑起沫儿的下巴,皺眉道:“這家伙又懶又饞,留著做什麼?”
堂主的臉又變回到柔美模樣,嘆了口氣,道:“我舍不得殺掉。”沫儿恨不得衝過去拉住他,大聲問問關于自己身世的事。
婉娘朝沫儿一擠眼睛,回頭撒嬌道:“堂主,你這次能練成百花功,可有我的一份功勞。”
堂主優雅地抿了一口血,猩紅的嘴唇在燈光下一閃。
婉娘殷勤地遞了一條羅帕過去,道:“堂主,關于易青,到底怎麼回事?”
堂主眼神瞬間變得犀利,剜了婉娘一眼。婉娘悻悻的,嬌聲嬌氣道:“算啦,您不想說,我還不想知道呢。”
堂主閉上了眼睛。婉娘用簪子挑動燭芯,一支燭火閃動了一下。沫儿連忙換了個姿勢,四處看看,趁機活動了下手腳。黃三依然猶如木塑一般,無半點表情。
若是以前,沫儿早就恨婉娘恨得咬牙切齒。可是這些天,經過小五事件,沫儿學會了冷靜思考。婉娘並不欠他的,若說她當時是設了局騙沫儿賣身聞香榭,也是沫儿找了她自願來的。沫儿如今急切想弄明白的,是自己的身世,不管婉娘是真賣了他還是將他作為工具,都不會影響沫儿探詢真相的決心。
堂主動了一下,沫儿連忙擺好姿勢。婉娘看到,便掩著口儿笑,沫儿趁機朝她做個鬼臉。一瞬間,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像以前婉娘和沫儿合伙騙人或者一唱一和地推銷香粉一樣。
室內沒有風,燭光卻不停地搖擺。堂主身体抖動得厲害。他的頭部位置,依稀出現一個淡淡的白影,未等白影隱入身体,背后肩頭又冒出一個披著長發的女子來。
房間突然如冰窖一般陰冷,沫儿的牙齒格格響起來。堂主的臉不斷地發生著變化,一會儿是個妖嬈的少婦,一會儿是個枯瘦的老男人,一會儿又變成了個文靜的少女。
堂主猛地睜開了眼睛,几張臉瞬間不見。他顫抖著手,一連喝了三碗血,陰沉沉道:“你還不走?”
這句話卻是對婉娘說的。婉娘正仔細查看長命鎖上的花紋和雕工,見堂主如此說,連忙笑道:“正要走呢。”將荷包重新收好,福了一福,轉身就走。將到門邊,又回身道:“堂主,以后再有這種一本万利的買賣,可要記得通知我哦。三哥,你要不要跟我回聞香榭?”
黃三一動不動。堂主冷哼一聲,“他,我就留下啦。”
婉娘愣了一下,將手指放在黃三鼻子下面試了試,惋惜道:“果然已經死了。不過他的使命已經完成了,留著也沒用。”沫儿一聽三哥死了,想起他整天不言不語任勞任怨,自己經常頑皮地吊在他脖子上打秋千,頓時心如刀絞,卻不敢表現分毫,硬生生地壓下了涌上來的眼淚和悲痛。
婉娘卻毫不在意,探頭看了看沫儿道:“堂主,這小子呢?您要是舍不得處置,不如還讓我帶走算了。您什麼時候有需要,我直接放了他的血給您送來,怎麼樣?”
堂主猛地站了起來,又一下子抱著頭蹲在地上,目眥欲裂,吼道:“你……你!”
婉娘慌忙跑了過去,繞著堂主驚慌失措道:“堂主怎麼了?”一臉的關切,顯得十分誇張。
沫儿看到,十几個魂魄纏繞著,掙扎著,想從堂主身上掙脫出來。堂主顫巍巍用手指蘸了血,在胸口上畫了一個奇怪的符號,魂魄們瞬間安靜了下來,依附在流動的經絡各處。
婉娘連聲追問:“堂主你怎麼了?”端了一碗血遞給他喝。
堂主坐回到木台上,臉上陰晴不定,似有所思。婉娘拍了拍手,遲疑道:“堂主無事,我就走啦。”
堂主擺擺手,撫著胸口道:“等一下,你陪陪我。”
婉娘眼珠一轉,在木台邊上坐了下來,笑道:“好吧。那我要聽故事。”
堂主又喝了一碗血,臉色一沉道:“沒故事。”
婉娘拉著堂主的衣袖,哼哼道:“好堂主,好姐姐,您就告訴我嘛。易青怎麼得罪您了?”這一聲“姐姐”,把沫儿叫糊涂了。
其實此時堂主的模樣已經完全是個妙齡女子了,沫儿只是源于最初的印象,見他長得與黃三一樣,理所當然地把她當作了男子。
堂主沉默了片刻,冷冷道:“不愛我的人,就得死。”說罷,茫然朝四周看了看,道:“都死啦。”
婉娘托著腮,如同一個小女孩,眨著眼睛道:“我猜易青是個美男子,所以堂主才會愛上他,對不對?”沫儿傻了眼,易青是男子,這麼說,易青是自己的爹爹?那娘是誰呢?
燭光下,堂主的臉似乎紅了一下,冷哼道:“美什麼美?也不過是比一般人長得好些罷了!就這樣,他竟敢……竟敢……”最后几個字,已經咬牙切齒。
婉娘傻傻地看著堂主溫潤如玉的臉,道:“要是我,我自然選擇堂主。我聽几個師兄師姐說,世間万物,任他百花草木,都美不過香木堂主呢。”沫儿心想,難道這個香木堂主以前竟然是個絕代美人儿?如今這個樣子,雖然不像黃三了,也頂多中上之姿,離驚艷二字還是相差甚遠。
※※※
婉娘隨意地與堂主聊天,問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且婉娘問的多堂主答的少,甚是無聊。足足過了有一個時辰,沫儿猜想剛才啟動祭台是子時,如今肯定已經是丑時末,堂主將木台上的最后兩碗血也喝掉了。至此時,她已經完全變樣,成了一個明眸皓齒、肌膚勝雪的美人儿,和黃三再無絲毫相似之處。
婉娘歪著頭,左看右看,驚叫道:“啊呀,早知道百花功有此奇效,我也練啦。”
堂主顯然對自己的百花功十分自負,得意地笑道:“哼,你以為百花功是個東西就能練麼?”
婉娘對堂主的奚落毫不在意,繼續熱烈道:“那自然,也就是堂主這樣冰雪聰明的人儿才能練成,要我,一身銅臭味,哪里能練出個什麼效果呢。”沫儿聽她馬屁拍得露骨,不禁癟嘴。
婉娘卻仍扮作天真,殷切道:“好堂主,不如你就幫我講講這個原理,我也不說練這個功了,好歹制作香粉的時候用上一點儿,香粉也賣個大價錢。”
堂主面有得色,倨傲道:“花草樹木同人一樣,之間原也是競相斗艷,誰也不服誰的。人說牡丹為王,芍藥香艷不在其下,豈能臣服?人道桂花香飄十里,可茉莉暗香浮動,憑世人一句話,難道就甘居桂花之下?所謂百花功,無非是利用百花競美之心,為我所用。”
沫儿聽得亂七八糟,句句與自己無關,暗自埋怨婉娘添亂。
婉娘聽了,卻如痴了一眼,思索良久才道:“唉,我只知道利用花儿之間的配伍,卻不曾注意花儿之間的間隙呢。”眼珠一轉,奇道:“既然百花功是利用百花不睦而練的,堂主還找這麼多的世人陰魂陽魂做什麼?怪嚇人的。”
堂主桀桀地笑了起來,原本甜美的嗓音又變得沙啞,而她自己好像並未察覺。“凡人與你我有何區別?不過在于凡人數量眾多,便以自己為正統。在我看來,他們不過是些會移動的花草樹木罷了。”
沫儿聽著這些言語,也不禁驚愕,陷入思考。
堂主自得道:“凡人之中,女子為花,男子為葉,男女生魂三對,陰魂三對,以其提升相助百花競美之功,再好不過。”
婉娘聽得入迷,鼓掌道:“原來如此!”接著迷惑道:“既然有了十二個魂魄,還要那小子做什麼?我養了他快一年,我看這小子稀松平常得很。”
堂主隨意一瞥,見沫儿一臉傻相呆坐在小竹椅上,咯咯尖笑起來,“他比他老子差遠啦。”
婉娘搖著堂主的手臂,撒嬌道:“好堂主,你快告訴我。干嗎巴巴地尋了他來?還不如在街上找個健壯的,血還多一些呢。”
堂主優雅地站了起來,下巴高高抬起,朝沫儿走過來。婉娘亦步亦趨跟在后面,猶如變戲法一般,從身后拿出一個銅鏡來,諂媚道:“堂主您瞧瞧自己?”
堂主乜斜著看了看銅鏡,左右顧盼了一番,對鏡一笑,走到沫儿跟前,嘖嘖出聲,故作惋惜道:“易青要是活著,看到他的寶貝儿子被我收去了魂魄,一定傷心的不得了。”
沫儿看她搔首弄姿的樣子,心里狠狠地罵道:丑八怪,壞女人,怪不得沒人要!
堂主哈哈一陣狂笑,又凝視沫儿半晌,回頭對婉娘道:“吸收百花魂和人魂,可以保持美貌,可是這些普通的魂魄功效不足,多則三五年,少則一兩年,百花功就要消耗殆盡。而在人類之中,有一部分異能者,或可視異物,或可勘破陰陽。”
婉娘稍一沉思,接口道:“這部分人的魂魄可以使堂主的百花功長久不消散,所以堂主就找了易青啦,對不對?”
堂主的臉色沉了下去,猛然俯身,衝到沫儿臉前,五官扭曲,咬牙切齒道:“易青!易青!她有什麼好,你竟然幫她逃走,還……和她生下這麼個孽種!”
沫儿的心怦怦直跳,張嘴就想問關于自己娘的事,婉娘卻在后面一把拉住,親親熱熱道:“堂主何苦和他一個小崽子計較!”堂主一甩袖子,憤憤地走回木台。
婉娘輕聲道:“她是誰?”
堂主挑起眉毛,嘴角微微上翹,鄙夷道:“一個村婦,我拘來的陽魂。”
婉娘媚笑道:“這是他有眼不識泰山。”
在婉娘的引導和堂主的只言片語下,沫儿大致明白了當年的故事。十几年前,香木借助多年把持神都洛陽香料市場的雄厚資財,創建了冥思派。最初只是打著駐顏的旗號招一些商賈貴族的女眷入派,以百花魂的迷惑功效探知她們的願望和秘密,然后助其實現願望,最終達到斂財目的。可是在百花功的研習過程中,香木漸漸不滿足于只用花魂,開始通過取人陰魂和陽魂融合花魂,提升駐顏功效。花靈本身戾氣小,副作用不明顯,但用了人魂之后,美麗雖快,衰老更快,竟然需要不斷地吸收人魂方可保持容顏不老。
一日,香木逛街偶遇易青,竟然被易青看出真身。香木大奇,這才警覺常人中尚有異類,便突發奇想,將易青騙至住處,取了他的血來喝,發現果有奇效。
中間的細節已經不得而知,只是上演了一個老掉牙的故事。不知不覺中,心狠手辣的香木堂主愛上了易青,可是易青愛的卻是一個鄰家的普通姑娘,更別說發現香木迷惑人性、斂人錢財、勾人魂魄、掘人墳墓,對她深惡痛絕。香木為了泄憤,取了那姑娘的陽魂。在香木啟動陰陽十二祭的緊要關頭,易青破壞了祭台,解救了被拘的魂魄,並將冥思派之事報官,引起官府大規模圍剿,香木受傷逃走,冥思派就此敗落。
香木極不甘心,等大傷初愈,便四處尋找易青。兩年之后終于在汝陽找到,卻不見故人,唯余墳塚了。
沫儿聽得驚心動魄,更恨得咬牙切齒。堂主講完,咯咯笑起來,甜甜地道:“唉,主要是我養傷耗費了時日,他的魂魄已入輪回,否則的話,我定然讓他的魂魄天天陪著我……”
婉娘輕笑道:“堂主說笑呢。以堂主的美貌,多少男子願意臣服,何苦單盯著他苦了自己呢。”
堂主道:“你一個小丫頭,哪里懂什麼叫愛。唉,我見了他的墳墓,心里難受得要死,我就把他的墳墓挖開啦。結果發現,里面兩具骸骨緊緊地抱在一起……他竟然和那個賤人死在一起!我恨極了,想將他們兩個分開,可是不知他們死前服用了什麼東西,我一碰,兩具骸骨都化成了粉末,再也分不清了。哈哈,原來他們生了孽種,怕我復仇,自己服毒自殺,將小孽種不知送到了哪里……我抓起粉末,撒得到處都是……那個賤人!長得又老又丑的村姑!”她臉上帶笑,表情甜美,牙齒卻哢哢直響。
原來爹娘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死。沫儿一股熱血衝上腦門,再也忍不住,跳起來叫道:“你才是賤人!幸虧我爹爹不喜歡你,你這個心如蛇蠍的女人!”
堂主一愣,大步跳下木台,一把抓住沫儿,劈頭蓋臉朝他打來,沫儿雙手亂舞,尖叫道:“你這個壞女人!壞女人!”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2:26
〔六〕
沫儿拼了命和她對打,不管不顧,只求將心中的憤懣全部發泄出來——知道了身世又能怎樣?爹娘活不過來,這個惡女人得不到懲治。原來自己什麼也做不到,只有裝死裝傻的份儿。
堂主似乎被沫儿不顧死活的打法給驚住了,不再與其糾纏,奮力一把甩開。沫儿重重地跌落在小竹椅上,將椅子砸了個稀爛,一條竹篾划過他的手掌,鮮血直流,沫儿紅著眼睛,嗷嗷叫著爬起來重新扑過去。婉娘慌忙橫身兩人之間,抓住沫儿手臂,喝道:“找死呢你!”一掌打在沫儿臉上,一股香味傳來,沫儿癱軟在地。
堂主活動著手腕,一步步逼近沫儿,咯咯尖笑道:“他以為他死了,就能保住這個孽種,哈哈,沒想到還是落到我的手中。”房梁上的灰塵被震落下來,差點迷到沫儿的眼睛。
婉娘勸道:“堂主消消氣,他一個小崽子成什麼氣候。”堂主在沫儿身上狠狠地踹了一腳,轉身走開。婉娘跟在后面,嬌滴滴道:“啊呀,幸虧被我碰上了這小子。”
堂主哼了一聲,冷冷道:“不用總提醒我,不會虧待你。想當年,制香的本事還不是我教給你的?”婉娘嘻嘻一笑。她裝嬌扮痴、點頭哈腰的樣子,看得沫儿想嘔。
遠遠的,突然傳來一聲雞鳴聲。婉娘伸了個懶腰,道:“卯時了,我回去啦。”堂主一動不動,閉目養神。婉娘走過沫儿身邊,順手在沫儿臉上一拍,一股辛辣味道衝進沫儿的鼻腔。
沫儿心里甚是絕望。婉娘走了,黃三死了,小五失蹤,自己辛辛苦苦想探詢的身世也基本揭曉,下一步呢?等在這里讓堂主將自己的血慢慢喝干?手腳漸漸恢復了直覺,卻不想動,似乎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燭光閃了閃,一支蠟燭燃盡,熄滅了。堂主的臉突然變換,成了一個瘦長老男人的臉,轉眼之間又恢復正常。沫儿正在分辯到底是幻覺還是真實,堂主已經怪叫著倒在了木台上。
一個白色影子從她的印堂中掙脫出來,呼嘯著離開。堂主抽搐成一團,顫抖著咬破手指飛快地在胸口畫著符號,但卻無濟于事,大量的白影子爭先恐后地擠了出來,有灰暗色的陰魂,也有微微發紅的陽魂,以及數不清的斑點狀影子,沫儿猜那些是花靈。有的影子瞬間不見,有的卻帶著强烈的陰氣在她身上穿梭盤繞。
沫儿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傻愣愣地看著。堂主朝空中揮動著雙手,試圖將他們全部抓回來,一個陰魂惡狠狠地咬住了她的手,雖不見有血出來,卻也疼得她縮回了手。
沫儿跳了起來——那些魂魄反噬了。堂主臉色蒼白,從木台上翻滾下來,一邊尖叫著試圖推開那些虛空的白影,一邊不甘心地叫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她的容貌不停地發生變化,片刻之際,雞皮鶴發,蓬頭歷齒,已成了古稀之年的老嫗。
可是那些魂魄依然不肯放過她,特別是几個陰魂,尖嘯著從她的身体穿過。她抖成一團,抬頭看到沫儿,眼淚露出祈求的神色,完全沒有了剛才的高傲。
一個陰魂面無表情地捂上了她的嘴巴,另外一個拉住她的手臂,朝背后折去,使她的身体形成一個奇怪的姿勢,卻無法發出聲音。她眼淚汪汪地盯著沫儿,奮力一掙,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啪的一聲摔了沫儿跟前,一陣煙霧騰起,一個英俊的中年男子出現在沫儿面前,伸開雙臂驚喜道:“好孩子!你長這麼大了。”
沫儿一怔,看著他似曾相識的臉,遲疑道:“爹爹?”
中年男子一臉殷切,叫道:“沫儿,快過來,讓爹爹抱抱。”
沫儿熱淚盈眶,卻沒有飛扑上去,而是朝自己的手臂狠咬了一口,從懷里拿出一瓶群芳髓,學著堂主的樣子狠摔在地上——香味四溢,爹爹不見了,香木堂主佝僂著身体,縮得像一只蝦米,沒牙的嘴巴一翕一合,微弱道:“救救我。”
又一聲雞鳴傳來,仿佛傳染一般,整個城中的雞都鳴叫起來,此起彼伏。几個陰魂呼嘯而去,只剩下躺在地上簌簌發抖的堂主。
沫儿恨極,跳腳大罵道:“你這個丑八怪!禍害這麼多人,臨死了還想迷惑我!”恨不得上去狠踹几腳,可見她已經如狂風中的秋葉,一腔火怒無處發泄,狂叫著將那些個木龕全部推倒。
一聲笑聲傳來:“還不累啊?今天正好要趕做一批香粉,就交給你啦!”婉娘帶著文清出現在門口。沫儿一口氣松下來,一屁股坐到地上。還未及開口,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吆喝:“圍住了!”“不要亂碰其中的東西,小心機關!”跑步聲、驚叫聲響成一片,聽此動靜,好像是官府的人將此處圍了起來。
文清見沫儿一臉血污,手上還在滴血,慌忙過來拿出手絹包好,看看地上躺倒的堂主,關切道:“誰家的老奶奶暈倒在這里?”走上去便要扶起。
沫儿一把拉過,氣呼呼道:“哪里是老奶奶?她就是冥思派的堂主!小心著了她的道儿!”文清將信將疑地站到一邊,還不住伸頭張望。
婉娘站在黃三面前,凝視良久。沫儿突然想到,帶著哭腔道:“三哥死啦!”文清大驚,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拉著黃三的胳膊叫道:“三哥!”
黃三仰身向后倒去。文清一聲驚叫,猛竄過去彎腰接住,慢慢將黃三放下,放聲大哭。婉娘嘆道:“何苦呢。”
三人注意力都在黃三身上,沫儿覺得后面有些異樣,回頭一看,香木堂主不知何時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正朝著婉娘嘿嘿地陰笑。
婉娘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堂主,黃三死了,你當真一點也不難過嗎?”
堂主嘎嘎地笑起來,破鑼般的聲音尤其刺耳,“死就死了,他願意的。”
婉娘卻沒笑,黯然道:“他願意的……這麼簡單一句話,就打發啦。十年,他遭受失語、失魂之痛,將容貌表情也送與了堂主,竟然連堂主的一滴眼淚都賺不回。三哥,若是你還活著,你還願意再為她這麼做嗎?”黃三靜靜地躺著,雙目未閉,表情栩栩如生。
堂主冷冷道:“我從來沒叫他愛我。哼,他不過貪圖我的美貌罷了。”
婉娘苦笑道:“堂主這份自信,真是人間少有。”
堂主滿臉的褶子抽動著,昏黃的眼睛透出兩點惡狠狠的亮光來:“真沒想到,我香木竟然栽在你這個小丫頭手里。”
婉娘微笑道:“在堂主面前,我還是個小丫頭,可是在他們面前,我可是聞香榭的老板娘。”
堂主猛喘了几口氣,彎腰扶住旁邊的一個木龕,道:“你在哪個環節做了手腳,這些魂魄竟然在卯時反噬?”
婉娘垂頭低聲道:“我跟您學了制作香粉,這十年也自己摸索了一些技法。今晚祭台啟動的六個陽魂中,有一個是群芳髓的幻象。”沫儿突然明白過來。于靜失魂,早半月前已經治愈,今晚卻仍看到了籠著玉珠串儿的于靜陽魂。
堂主沉默片刻,用手指輕叩木龕,冷笑道:“很好,很好!我待你不薄,為什麼這樣對我?”
婉娘正視著堂主,緩緩道:“不錯,我不是個明是非的人,也不圖流芳百世,造福于民,誰對我好,我便對誰好。可是十年前一事,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那麼多人家破人亡,那麼多魂魄難入輪回,為的就是堂主你永葆青春。你也說過,万物有靈,眾生平等,憑什麼你一人要眾多花靈因此受煎熬,人魂不得安生?”
堂主的牙齒咯咯作響,下巴抽動,憤憤道:“你嫉妒我!你嫉妒我!”
婉娘憐憫地看著她,輕聲道:“好吧,你說嫉妒便是嫉妒吧。”
堂主輕撫發鬢,下巴高高揚起,挺直脊背欲優雅轉身,未及轉完便猛咳起來,彎腰撫胸,佝僂龍鐘之態盡顯。等咳嗽完畢,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上下打量自己,伸出狀如枯木的雙手放在面前,睜大眼睛反復看了又看,又疑惑地拍拍自己的臉頰,捏著松弛的皮膚,一聲驚呼,臉色突變,凄厲地叫道:“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婉娘眉頭微皺,無可奈何地看著她,嘆道:“堂主,美貌就這麼重要嗎?若不是你……妄圖走捷徑,以你的修為,早就是一個美貌女子了。”
堂主雙手扶著一個木龕,絕望地張著嘴巴,無聲地喘息了片刻,瞪著婉娘,一字一頓道:“也是,十几年不見,一個粗蠢的丫頭竟然變成了個清麗女子。哈,說起來,你和那個賤人還真有點相像呢。”
婉娘疲倦道:“堂主,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堂主咯咯地笑起來,手舞足蹈道:“休息?你報了官,要我怎麼休息?”
婉娘無言地看著她,然后拉過怒目而視的沫儿轉身走了几步,回頭道:“謝謝堂主多年前對我的教導。我散了你身上的魂魄和戾氣,卻沒有傷害你的本源。你好自為之。沫儿,我們回家啦。”
堂主喘著粗氣,嘎嘎笑道:“這麼說,我還要感激你不成?”
婉娘置之不理,拉起文清和沫儿就走。沫儿回頭,不屑地“呸”了一口。堂主臉色出現一絲悔意,叫道:“不要走!”
婉娘略一偏頭,道:“堂主還有何事?”
堂主不甘道:“你們……”見文清滿臉淚痕瞪著自己,頓時有些氣短,隨口道:“這一個小子,誰家的?”
婉娘淡淡道:“還能有誰?不過是被你害了父母的孤儿。”文清曾問婉娘關于父母的情況,婉娘只說他父母生病去世,沒想到竟然死于非命,一時大腦一片空白,呆若木雞。而這個結果,也是沫儿沒有想到的。他一向自怨自艾,糾結于自己的不幸,卻原來文清同自己一樣。
每次沫儿難過時,都是文清守著他安慰他,可是如今見文清難過,沫儿卻想不出一句話來,只有默默地看著他。
“咯咯咯,”堂主笑得渾身抖動,“是他們該死!害他們的是欲望,不是我!”
沫儿一步衝了上去,緊握著拳頭在她面前晃了几晃,終于忍住,咬牙切齒道:“看在你又老又丑的份上,我不打你。”堂主見沫儿黑漆漆的眼珠冷冰冰盯著自己,顯出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成熟來,驟然一愣,結結巴巴道:“易青,你……”
沫儿一拳打在旁邊的木龕上,厭惡地朝她腳前吐了一口口水,轉身就走,堂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顫聲道:“易青,你不要走!”
沫儿見她心智混亂,竟將自己當作了爹爹,奮力一甩衣袖。堂主站立不穩,往前跌撞了兩步才穩住身形,回過神來,見沫儿身形雖然瘦小,但脊背挺直,頭頸高昂,眉宇之間的冰冷與當年的易青極為相似,不覺痴了。
沫儿又羞又恨,朝她齜了齜牙,跳起來叫道:“丑八怪,害人精,怨不得我爹爹不喜歡你呢!”
堂主這次卻沒有反駁,任他痛罵,直到沫儿覺得無趣,自己走回文清身邊。堂主盯著他的背影,喃喃道:“他的魂魄……原來還缺他的魂魄……想不到,我英明一世,竟然被這小子蒙蔽了。”轉向婉娘厲聲喝道:“你給他用了什麼?他竟然能敵得過我的索魂吟!”
婉娘輕拍著文清的肩,回頭燦然一笑,道:“除了群芳髓,我真沒有其他的東西。當年你的索魂吟沒能迷惑住他的爹爹,今天也照樣沒能迷惑住他。”
堂主失神地呆坐在木台上,垂頭不語。
※※※
門哐當一聲被撞開了,一個少年飛扑進來,一把抱住沫儿,連哭帶笑道:“沫儿,沫儿!幸虧你沒事!”沫儿呵呵傻笑,與小五緊緊抱在一起。
几個强壯男子一擁而入,前面一個短須高個,卻是老四,走到婉娘身邊行了一禮,轉眼看見沫儿,尷尬地一咧嘴巴。婉娘點點頭,朝木台示意,后面几個身著官府皂衣的男子手持刀劍,飛快將堂主圍了起來,銬上了鐵鏈。
堂主面無表情經過婉娘身邊,猛然回頭,嘿嘿一陣冷笑,眼神爍爍,在昏暗中猶如兩盞鬼火。婉娘平靜地迎著她的目光,目送她走遠。
老四背上了黃三,几人在婉娘的帶領下走出房間。天色微亮,淡淡的炊煙飄蕩,偶爾傳來犬吠聲和咯咯的雞鳴聲,給清冷的空氣增添了暖意,不知誰家調皮的孩子放起了炮仗,劈啪的響聲傳導出年的意味。
沫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小五面帶慚色,欲言又止,沫儿如同大人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兩人相視一笑,與文清三人並肩而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2:37
〔七〕
官府派出數百名官兵,對冥思派進行了清剿。擒獲堂主香木,驅趕當晚聚會的信徒二百余人,十二位副堂主中,在洛陽的六位除一名首席副堂主逃脫外,其余全部落網,官府已經下發剿殺令,對長安各地冥思派進行徹底圍剿。在薛家后園起獲骷髏三十余個,除了少量可確認身份外,多數已經腐朽發黑,難以辨認。經仵作檢驗確認,死者應為長期慢性中毒,突然毒發身亡,但無法辨別中毒類型。還有大量信徒進貢的金銀珠寶,全部收繳國庫。抓獲盜墓賊楊虎及另一伙盜墓賊數人,曾參與盜墓的少年小五因舉報有功,並勇敢帶路,免去罪罰。薛家奴仆老四協助官府破解進入冥思派地下巢穴的機關,被官府授予嘉獎令,招入府衙做了捕快。
薛府因園子一事受到牽連。但經調查,此事是薛府看守廢園的家奴袁大和花平山擅自將園子出租,薛家大老爺確實不知此事。目前袁大失蹤,老花在園中觸及機關而死,薛家憑借在神都的關系和雄厚的經濟實力,最終繳納了一筆巨額罰款了事。
部分受迷惑較深的信徒,會在每天一定時辰神志不清甚至發瘋,官府深以為患。不日,府衙門口收到一批花露,並附信一封,自稱云游的有道之人,路經此處,不忍看眾生受難,特留下可解冥思派熏香之毒的花露一批。官府按其指點,將受惑信眾集中在一起,每天在房間里灑上香露,七日后眾信徒果然恢復如常。整個洛陽城一片歡騰,深感官府之清明,万民具表懇請朝廷嘉獎洛陽府。
※※※
轉眼過了六日,表面看,聞香榭里已經恢復了平靜。文清和沫儿的情緒已基本平復,婉娘答應沫儿,過了年正月二十便帶他回汝陽拜祭父母。聞香榭里客人絡繹不絕,婉娘每日里忙著調配香粉花露,沫儿和文清也忙得不可開交,但難掩那種無以言狀的悲傷——黃三的屍体還躺在房間里,蓋著厚厚的被子,仿佛他並未死去,而是睡著了。
黃三好好的時候,沫儿也沒覺得怎麼,如今他突然離世,沫儿才突然覺得,他早就如同自己的家人一般了,一想到從今以后,再也見不到三哥憨厚的笑容,再也不能站在廚房看他做各種食物,沫儿的心口就抽著疼。
文清就更不用提了,他從小跟著婉娘,几乎是黃三一手帶大,如今黃三死去,他傷心得肝腸寸斷,每天都要去黃三跟前坐一會儿,拉著黃三的手,和他說話,求他快醒,然后和沫儿一起放聲痛哭。
唯獨婉娘,猶如沒事人一般,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剛回來時,沫儿見婉娘這樣,尚心存希望,以為她胸有成竹可以救黃三,哪知三五天過去婉娘仍無動靜,追問了几次婉娘只是搖頭,不禁大為失望。
※※※
臨近過年,城中的爆竹聲劈里啪啦響個不停。要是以前,沫儿早就纏著婉娘去買鞭炮了,可是今天,兩人無精打采地坐在蒸房,雙手托腮相顧無言。
黃三死去已經第七日了。婉娘雖然未提,但沫儿和文清也知道,就這麼放在家里也不是個事儿。過了頭七,死人是要下葬的。
婉娘將淘好的上等胭脂分裝在几個精美小瓷瓶中,叫道:“過來幫忙。”
沫儿臉色沉重,文清的眼淚都快要流下來了。兩人幫婉娘將胭脂送進中堂,婉娘看著他二人的模樣,嘆了一口氣,正要說話,文清已經忍不住,帶著哭腔道:“婉娘,不要將三哥送走,就將三哥埋在我們后園里,讓他陪著我們好不好?”
婉娘橫他一眼,道:“誰說要將三哥送走的?”
兩人大喜,文清抹抹眼淚,跳起來道:“我去后院選一塊地方。”
沫儿卻一把拉住,眨著眼睛欣喜道:“婉娘,你……是不是已經找到了救三哥的法子了?”
婉娘咬著手絹儿,吃吃笑道:“看看再說。”瞪一眼文清,“看不得你們整日里哭哭啼啼的!還小子呢,比丫頭還愛哭!”又忍不住得意,搖頭晃腦道:“三哥他,嘿嘿,本來就沒死,他用了我的龜息香啦。”
沫儿突然明白龜息香的用途了。白色曼陀羅花、茉莉花根和草烏根都有相同的功效,即可以使人神經麻木。婉娘制作龜息香,那晚偷偷地灑在了站在沫儿身后的黃三身上,所以造成了黃三的假死,並讓黃三看到了香木對他的薄情寡義。
文清愣了一會儿,終于反應過來,抱起沫儿轉了一個圈儿,沫儿也顧不上表達對婉娘隱瞞此事的憤怒,兩人跳著叫著往黃三的房間里衝。
婉娘訓斥道:“站住!有正事要做呢!”兩個人歡歡喜喜地站住,不安分地你拍我一巴掌,我戳你一指頭,沒個正形儿。
婉娘正色道:“用了龜息香,只能保證他身体如常。但最終三哥好與不好,是他自己的選擇,也是他的命數,我能做的,只是等待時機助他一臂之力。至于救得回救不回,還要看他的造化和能力。你們倆也不要抱太大希望。”說罷轉身便走。
文清聽了,臉上瞬間晴轉陰。沫儿對著婉娘的背影又吐著舌頭又做鬼臉,見文清擔心,安慰他道:“總算是有希望,對不對?你放心,三哥一定會好起來的。”
文清垂著頭半晌,遲疑道:“沫儿,你不是能……看到那個什麼嗎?你認真看看,三哥身上……有沒有異常。”
沫儿撓撓頭,嘟噥道:“要能看到我早就說了。”三哥身上空蕩蕩的,沒有縈繞的黑氣,也沒有盤桓的白影。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3:00
肆 同心露
〔一〕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文清和沫儿去街上請灶王爺和灶王奶奶的畫像。
腊月二十三俗稱小年,是僅次于大年初一的一個重要節日,從今日開始,便要進入過年的准備當中了。據說這一天是灶王爺升天彙報善惡之日,而且作為一家之主,灶王爺在升天之前要對所住家庭“點人數”,好到天庭向玉帝彙報。因此,各家各戶在外的游子都匆匆忙忙,趕在黃昏前到家。街上的店鋪也早早地關門打烊,讓忙了一年的小伙計們回家“報名”。
行人的神色匆匆感染了整個冬日,一向繁華從容的都城似乎都動了起來。街頭巷尾,巧手的小販守著土制的烤爐,一臉喜氣地吆喝著:“發面火燒啦!”松軟的甜餅在烤爐上滋滋地冒著香味。旁邊擺賣黃白色的小糖瓜儿、芝麻酥糖,小販一唱一和地叫道:“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老灶爺的糖瓜儿!又酥又甜嘞!”
几個總角小丫頭一邊吃著芝麻糖,一邊咿咿呀呀地追著唱:“腊月二十三儿,發面火燒加糖瓜儿。糖瓜儿粘住你的牙,上天只能說好話儿;糖瓜儿粘住你的嘴儿,就像喝了蜂蜜水儿……”旁邊一個小子惡作劇,將一個點燃的炮仗偷偷丟到小丫頭群里,砰地一聲響,几個小丫頭尖叫著跑開,小子們卻放肆地哈哈大笑。
兩人在前街的雜貨鋪子里請了一張灶王爺,又按照婉娘的授意買了一斤芝麻糖和糖瓜儿,悶悶地看著那些個小子笑著跳著瘋玩。文清道:“走吧。”
前面街道拐彎處,一群人圍著議論紛紛,沫儿探頭看了一眼,隱約聽到一人說冥思派什麼的,便拉著文清過去看。
眾人對著牆壁指指點點,圍得水泄不通。文清拿了東西站在外圍,沫儿伸著脖子往里擠。一個男子道:“就這麼死了?真是太便宜她了!”
旁邊有人符合道:“就是!這種人,就應該千刀万剮才對!”
一人唏噓道:“死都死了,你們還這麼刻薄做什麼?”
另一人嘲諷道:“你還同情她?你不會是冥思派的吧?”
牆面上貼著一張公告,曰冥思派堂主香木在獄中畏罪自殺,死有余辜等等。沫儿心念一動,從人縫中鑽了出去,興衝衝對文清道:“那個壞女人死了!”
一語未了,背后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盯著自己,感覺十分不舒服,沫儿急忙回頭,還是剛才的一群人,在對著告示指點議論,並無異樣。沫儿覺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回過頭高興道:“走吧,告訴婉娘這個好消息。”
一瞬間,背后的陰冷又來了。沫儿如芒在背,心中不安,拉起文清跑了回去。
※※※
正堂一個虯髯大漢,面目黝黑,皮膚粗糙,身著布衣短衫,底下鞋子上沾滿了泥土,腋下夾著一個粗布包裹,局促地坐在半邊椅子上,見文清沫儿回來,慌忙站起來。婉娘笑道:“您坐。這是我的兩個小伙計。”
大漢憨厚地朝兩人點點頭。文清去斟茶,沫儿卻盯著大漢認真地看了又看。
婉娘笑道:“胡先生,您說的我已經記下了,一月之后您來取香粉。”
胡先生將手放入懷中摸索了良久,拿出一顆不規則形狀的小石子來,表面光滑,烏黑閃亮,戀戀不舍地掂量了一番,遞予婉娘,囁嚅道:“這個……就送予婉娘做定金。”
婉娘瞥了一眼,並未接過,反而盈盈笑道:“胡先生,您可要考慮好了。值與不值,您再思量。”
胡先生顯出害羞的樣子,兩只大手拘謹搓了几下,道:“我已經決定了。”
婉娘嘆道:“既如此,我就不說什麼了。如果胡先生反悔,請在七日之內來聞香榭。過了七日,可就沒辦法啦。”
胡先生騰地站了起來,一揖到底,一張黑臉紅光滿面,嘿嘿了兩聲道:“那我就不打擾婉娘了,告辭。”
三人送了胡先生出門,沫儿盯著他的背景看了半晌,扭頭追上婉娘道:“這人來做什麼?”
婉娘優雅地甩著手絹儿,將手里的烏色石子拋起來,喜笑顏開道:“來我聞香榭,還能做什麼?”
沫儿狐疑地看了一眼身后,不做聲。文清想起剛才街上所見,興奮地跳起來叫道:“那個壞堂主死了!三哥是不是有救了?”
婉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他們,道:“嗯,死了。”
文清樂呵呵笑道:“我們剛才看到官府貼出的告示了。”
沫儿卻疑惑地道:“婉娘,她……真的死了?”沫儿曾記得,抓獲香木時,婉娘明明說沒有傷害她的本源,她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死了呢?
婉娘若無其事道:“死了——死不過是另一個開始罷了。”沫儿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思緒紛飛理不出頭緒來。
跟著婉娘走回中堂,兩人正要細問如何救三哥,只聽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
文清開了門。公蠣探頭探腦的,滿臉堆笑道:“請問婉娘在家否?”
文清老實答道:“在家,請進。”公蠣閃到一邊,一個年約十四五歲滿頭珠翠的少女走了進來,正是鰲公府的明珠小公主。小公主將手中的馬鞭扔給公蠣,虛張聲勢地咳了一聲。
龍涎香事件之后,柳中平帶著寶儿回了長安,老頭儿出去云游,聞香榭眾人便再未見到過小公主和公蠣。
沫儿一見是她,心里甚是討厭,猶如沒看見一般,也不過去招呼。倒是婉娘依然十分熱情地迎過來,笑盈盈道:“小公主可是來定制香露?”
小公主一看沫儿的表情,便知因上次之事,臉色頓時不很好看,卻沒有發作,一言不發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低聲喝道:“公蠣!”
公蠣顛儿顛儿地跑過來,朝婉娘施了一禮,小眼睛骨碌碌瞟瞟小公主,又偷偷看看婉娘,期期艾艾地道:“婉娘,今日我家小公主來,是有事求婉娘。”
文清斟了茶來,放在桌面上就走。婉娘淡然笑道:“小公主言重了。我不過一介凡婦,實難承擔公主一個求字。”
小公主眉頭一皺,一拍桌子帶著哭聲喝道:“你們這樣子做什麼?人家摔了你的龍涎香,可也賠了你一箱原料……再說,誰讓你們鬼鬼祟祟的,沒一人告訴我龍涎香的用途……”說著說著小嘴一癟,淚眼嘩嘩地流了下來,倒好像都是別人的錯似的。
婉娘忍不住好笑起來,遞給小公主一條錦帕,道:“小公主今天來有什麼事情?”
小公主一把拉過錦帕,嗚咽道:“人家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到處找能夠治心悸症的方子……老烏龜告訴了我爺爺,爺爺罵死了我……他也再不肯原諒我啦……”一時哭得梨花帶雨,万分委屈。
沫儿在一旁鄙夷道:“哼,還不是自找的?驕橫跋扈,自以為是!”
小公主聽了,跳了起來,對沫儿怒目而視。沫儿也毫不示弱,兩人猶如烏眼雞一般,都將眼睛瞪得溜圓。婉娘掩口笑道:“算了,過去就過去了。小公主還是放開心懷,忘了此事。”誰知小公主一聽,頓時如泄了氣的皮球,伏在桌上放聲大哭。
沫儿咧著嘴,皺眉道:“最討厭女孩子,講不過就哭。”
婉娘無奈,只好問旁邊的公蠣:“你家公主今日來所為何事?”
公蠣激動得眉毛抖動,結結巴巴道:“婉娘,婉娘……”
婉娘嗔道:“抖什麼?快說!”
公蠣伸著脖子吞咽了口水,道:“柳中平來洛陽了……”小公主捶著椅子哭道:“不許提他的名字!”
公蠣連忙擠出一個抱歉的表情,繼續道:“是是……他來洛陽了,帶著寶儿,可是……”文清和沫儿連忙圍了上去。
“……可是柳中平無論如何不肯見我家公主……”小公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公蠣的聲音越來越低,可是大家都聽明白了。
這兩三個月,對于小公主來說,猶如三年一般漫長。事情已經發生,一切都無可挽回。她嘴上雖不承認,心里對自己的莽撞十分后悔。
失戀和傷痛能讓一個人快速地成長,對小公主也是如此。在悔恨彷徨了一段時間后,她開始依仗爺爺的關系,四處奔走,試圖去找一些治療心悸症的藥物和方子。對于她和柳中平的關系,小公主已經想通,便是爺爺不反對,她和柳中平也是沒有結果的,更不用說發生了龍涎香一事。
如今,她已經不希冀與柳中平發生什麼了,卻鐵了心要救寶儿。這樣做不僅僅是為了寶儿,還有几分同自己、同柳中平、同婉娘賭氣的意味,這個決心如同她剛愛上柳中平一樣,盲目而固執——她會證明給他看,她的能力比婉娘一點也不弱。而且,她決定,只要寶儿醫好,她轉身就走,絕不會再纏著柳中平——她的善良和灑脫一定會讓柳中平小小地后悔一下子。
上個月,她硬是不顧天寒地凍,跑去長安,帶著諸多藥材和吃的玩的,說要送給寶儿。柳中平雖然安排人陪著她和公蠣四處游玩,自己卻無論如何不肯見她,只托下人送話出來,說寶儿很好,讓她不用惦記。小公主委委屈屈地在長安待了几日,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也味同嚼蠟,只好回來。
但她並未死心,背著爺爺托了渭河老友,幫她盯著柳中平的動向。今日一早,便傳來消息,說柳中平帶著寶儿來神都了。小公主興奮異常,上午帶著公蠣直奔客棧,卻仍被拒之門外。
婉娘聽了,茫然道:“公主要見他?這個事情,婉娘可幫不了。”
公蠣吸溜著鼻子,看了看仍在一旁抽泣的小公主,遲疑道:“不是這個……是寶儿。”
文清急道:“寶儿到底怎麼樣了?”
小公主捶著桌子哭道:“寶儿馬上就要死啦!”
柳中平不見小公主,小公主沒法,只好給了伙計一錠銀子,要他裝做送水進去,打探屋里的情形。伙計出來道,里面的小女孩瘦得一把骨頭,只見進氣不見出氣,看起來已經病入膏肓。
小公主思慮再三,只有來求婉娘,希望婉娘走一趟,見見柳中平,至少了解下寶儿的情況。
婉娘看著淚眼婆娑的小公主,莞爾一笑,道:“這個自然沒問題。只是今天不行。”
公蠣舔著嘴唇,諂媚道:“婉娘,我知道你最好的了……”小公主不服氣地瞪了公蠣一眼。“寶儿要是治不好,小公主一輩子都會難過的。再說,寶儿這麼喜歡你,她來神都,肯定也想見你。”
婉娘嗔道:“三個月不見,公蠣的口才見長呢。”心道小公主終于懂事了,轉頭真誠道:“小公主,實不相瞞,我今晚有重要事情要做,關系到一個人的生死。看望寶儿一事,你盡管放心,只要一忙完榭里的事,我馬上就去。”
公主不知她是不是故意推脫,但也不好再說什麼,站起來朝公蠣一努嘴巴。公蠣連忙將腰間一個大荷包解了下來,將里面的東西倒在桌子上,點頭哈腰道:“這是我家公主這几個月來搜尋的寶貝,都是和治療心悸症有關的,婉娘看能用到不?”
文清和沫儿都湊過來看。三五顆不規則的褐色石子,一顆紅色心形珠子,還有一個白色的圓形玉珠,兩個巴掌大的金色鱗片。婉娘饒有興趣地看了又看,嘻嘻笑道:“難為小公主找到這些東西。”
小公主噘了噘嘴巴,低聲道:“我拿了金鱗,還被爺爺好一頓罵呢!”然后不情願道:“這些東西給你,你看能不能用得上。”
公蠣殷勤地將東西攏在一起,小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婉娘有辦法的,是不是?”
婉娘拿起鱗片,對著天空照了照,笑道:“我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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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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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9 10:33:19
〔二〕
送走小公主和公蠣,天已經擦黑。如今天短夜長,天黑得早些。沫儿和文清去看了黃三,文清坐在床邊和他說了一會話,告訴他今天上街的見聞,沫儿還特別告訴他香木死了,巴不得他聽到這個消息能夠突然醒過來。
兩人胡亂吃了飯,見婉娘仍是不急不慢的樣子,不由得焦急。沫儿連聲催促,要婉娘趕緊去看看黃三。
婉娘卻道:“急什麼?”在廚房擺了糖瓜、蘋果等貢品,將舊的灶王爺揭下換上今天買的新的,然后點上一炷香,神神叨叨地念叨著:“老灶爺老灶奶奶一路走好。多說好話,普降吉祥啦。”
如此這般折騰了良久,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直到即將亥時,婉娘才放下手中的活計,將躺椅搬至房屋中間,叫道:“文清沫儿,你們倆去將三哥背到這邊來。”
兩人大喜,但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黃三弄將過來,將其頭南腳北放好。婉娘凝視著黃三,輕聲道:“三哥,一定不要放棄。”黃三面色如常,渾身冰冷。
婉娘繞著黃三,擺放了七支蠟燭。鄭重交代道:“文清沫儿,各守一支蠟燭,我們只有一次機會,一炷香的時間內,要保證蠟燭不滅。”
文清長吁了一口氣,道:“這還好辦些,我本擔心我笨手笨腳的會幫倒忙。是不是只要蠟燭一炷香工夫不滅,三哥就醒過來了?”
沫儿擔心事情沒那麼簡單,卻沒說出來。
婉娘瞟了一眼沫儿,輕描淡寫道:“正是。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要相信,只管護住蠟燭。”
文清咧嘴笑了起來,十分興奮。沫儿卻臉色凝重,小心翼翼道:“我們只有三人,怎麼辦?”
婉娘朝后門叫道:“快進來吧。”后門打開,一股冷氣衝進房間。四個人魚貫而入,分別身著黑白黃紅四種顏色的衣服。婉娘一一介紹,黑衣人烏冬是個黑臉膛的壯漢,白衣人羅漢個子高挑,身形瀟灑,黃衣人藍一稍微單薄些,臉色略顯蒼白,而紅衣人赤子神態羞澀,舉止拘謹,猶如一個文弱書生。
文清和沫儿連忙行禮。沫儿眼睛骨碌碌看著四人。烏冬朝他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文清呆愣愣地傻笑道:“正好七個人,這下好啦。”
婉娘看沫儿一臉好奇,飛快道:“先救三哥要緊。”轉向四人道:“羅漢守天權、烏冬守玉衡、藍一守開陽、赤子守搖光。成敗就在此一舉了。”四人一凜,朝婉娘一抱拳,各守在一支蠟燭旁。
※※※
婉娘看了看天時,道:“時間還早,不用這麼緊張。”說著拿出一個黑色石匣,戴了手套,從里面拿出一個球形的塊莖,放在石臼中,對文清道:“快點,研碎,淘一次即可。”
這塊根莖看上去十分普通,里面裹著層層疊疊的瓣儿,外面包著一層薄薄的淡黃色皮。沫儿道:“看上去像是水仙花的根。有用嗎?”
婉娘淡淡道:“這是海棱香木。”沫儿突然想起,婉娘曾對他和文清講過的,可惜兩人都是左耳進右耳出。
海棱香木原產于佛教聖地西牛賀州,傳說其比曼殊莎華更具靈氣,外表柔美,含有劇毒。海棱香木在盛夏時會滲出白色乳狀液体,收集了曬干后磨制成白色粉末,這種白色粉末燃燒時有劈啪響聲,如同滴水,同時產生黑氣。人畜如果嗅入黑氣,眼前會產生幻象,頭腦麻痹,精神亢奮,行為癲狂,若長時間接觸則會力竭吐血而亡,是一種隱蔽的毒藥。但它的根莖和花,卻是做香粉的優質原料,兼容眾香之長。因海棱香木數量極少,如今很是少見。當日婉娘也只是作為傳說提起。
沫儿悔恨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真是蠢笨,早就該猜到香木堂主的身份了。只是不知道香木堂主如何得道竟然能夠幻化人形。
文清將球形塊莖研碎了,又細細地淘了一遍。婉娘將粉末融入原酒,裝入小瓶放入懷中。
此時已經亥時。婉娘吩咐几人做好准備,將門窗全部打開,然后點燃蠟燭,又將石匣中拿出一枝香點燃。一縷香味傳來,沫儿皺著鼻子,驚叫道:“百花魂!婉娘你……”沫儿本想說“你用錯了”,突然想起醫病尋源之理,便戛然而止。
婉娘退回到天樞位,朝眾人點點頭,道:“開始了。”
香味若有若無,盤桓縈繞在黃三周圍。經歷過几次冥思派老巢歷險,沫儿對百花魂已經了解,無非就是勾起人心底的欲望,將心中所想放大,並以一種殘忍的景象呈現出來。
相擁而泣的爹娘,病入膏肓的方怡師太,都在向沫儿招手。腦漿迸裂的張麻子惡狠狠地扑來,穿過沫儿的身体消失不見。
沫儿冷靜地看著這些幻象,堅決得像一顆釘子。跟前的蠟燭燃得很好,一點風也沒有。他甚至可以抬起頭觀察下周圍的情況。
婉娘面帶微笑,若有所思。那四個人面無表情,一絲不苟。唯獨文清,兩手護著油燈,額頭冒汗,一臉緊張。
沫儿很想安慰一下文清,卻擔心呼出的氣息將前面如豆的燈頭吹滅,只看了看他,遞過去一個鼓勵的眼神。
一縷陰風呼嘯著而來,與盤旋的煙霧混合在一起。沫儿跟前的燭光微閃。烏冬羅漢等人都緊張起來,挺直了身体,一眼不眨地盯著蠟燭。沫儿不明所以,也無暇發問,只管學著他們的樣子,緊緊地護著燭火。
又有陰風過來,吹得沫儿的脖子癢癢的。几條白色的影子似乎被含了百花魂的香火所吸引,飄飄蕩蕩扭在一起,發出唧唧吱吱的尖叫。
文清不知看到了什麼,牙齒抖動,涕淚橫流,但卻保持著姿勢不變。影子扭動著朝四周分開,分成數條細長的白影,在七支燭火上方環繞了几圈后又重新合在一起,朝黃三猛扑過去,隱入其体內不見。
沫儿松了一口氣,魂魄歸位,三哥應該沒事了。香只燃了一半,沫儿轉向婉娘,正想說話,卻見對面烏冬眉頭緊皺如臨大敵,尚未反應過來,只見黃三猛地坐了起來,帶起來的風吹得周圍的几支燭火一明一暗,差點熄滅。黃三的体內,一個淡淡的黑影獰笑著將所有的魂魄驅出。
白影四處紛飛,尖叫著衝出圈外。黑影朝文清的燭火扑去,卻仿佛燙著了一般縮了回去,又扑向赤子。赤子咬緊牙關死命護著燭火,頭頂冒出縷縷白氣,全部飄向了外圍。
再一看,羅漢烏冬藍一三人也好不到哪去,精氣外泄,魂魄離身,只憑著意念在勉强支持。沫儿大急,卻束手無策。說時遲那時快,婉娘從懷中淘出剛研磨調制的香木根莖,嘩啦啦撒在黃三身上,騰起一種奇怪的青澀味道。黑影痛苦地嘶叫著,拋開赤子,扭曲著朝婉娘張開大口,整張臉儼然是黃三的模樣,瞬間又變成了香木堂主。
青澀味道越來越濃,周圍仿佛著了火一般泛出微紅的光,香木堂主的一張臉在紅光中不住地變換著形狀,一會儿是各種各樣的人臉,一會儿則是各種各樣的花卉。
眼看香即將燃盡,黑影仍未完全消失,圈外盤桓的白影已經越來越淡。沫儿明白,這個黑影肯定是香木之毒,黑影不散,魂魄就難以歸位。咬咬牙,抓起懷里的群芳髓——他上次留下的,一直沒舍得用——朝黑影灑去,黑影隱隱成了一株花草的樣子,被一片香霧籠罩,瞬間灰飛煙滅。
香燃盡了。
沫儿高興地跳了起來,叫道:“好啦!”卻見羅漢等人怔怔地看著他的腳下。低頭一瞧,不知何時,自己護著的蠟燭已經滅了。
猶如大冬天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沫儿瞬間手腳冰冷。婉娘表情嚴肅,從荷包中拿出几顆東西,飛快遞給他們四人,說道:“羅漢你們四個快吞下。”又拿一顆托著黃三的下巴,塞進了他嘴里。
四人頭上出現亮光,外泄的精氣源源不斷地回歸。黃三卻毫無動靜。
沫儿心知是自己莽撞差點鑄成大錯,不由得心頭大亂。婉娘扭頭看他一臉惶恐,笑道:“傻小子,慌什麼?還不趕緊去安慰下文清?”
沫儿這才注意到,文清怒目圓睜,面部抽搐,滿臉的淚水,雙手卻緊緊地護著燭火,連忙上去拉他,叫了几聲,他猶如沒有聽見一般。
沫儿慌忙倒出一些群芳髓抹在文清的鼻子和衣襟下。文清“啊”一聲大叫,癱軟在地上。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3:43
〔三〕
轉眼到了除夕,洛陽城中一片祥和。勤謹的人家已經將年貨准備完畢,早早地在門口掛上了大紅燈籠。淘氣的孩子已經等不及天黑,劈里啪啦的鞭炮聲響個不停。
文清因為吸入百花魂的氣味看到自己爹娘慘死的一幕,受到些刺激。沫儿本來擔心他想不開,沒想到他只是大哭了一場,抽泣著擦干眼淚對沫儿道:“爹娘已經去世了,香木也死了。我們要好好活著。”沫儿不由得為自己的小心思感到羞慚。相對文清,自己確實敏感有余,大氣不足。
黃三在繼續沉睡了三天后終于醒了,但仍十分虛弱。文清和沫儿喜極而泣,圍著黃三又跳又笑,干活都比以前積極些。
黃三未愈,那些傳統的紅豆包、肉菜包、芝麻葉等也沒了時間准備,只在街上買了需要祭祀用的紅棗糕和油角,今日只需將各種肉食做好,再備一些晚上的餃子即可。
文清搬了躺椅放在廚房,黃三圍著毯子坐在上面,幫著做一些輕巧的活儿。兩人將買好的豬頭、豬腳洗干淨,把火鉗放在爐火中燒得紅紅的,將上面殘留的豬毛烙得干干淨淨,再衝洗干淨了放在大鍋里煮上。婉娘捏著鼻子對著豬大腸猛皺眉頭,宣稱受不了這個豬屎味儿,還不如丟掉算了。
沫儿一想起肥得流油的豬大腸,覺得豬屎味也沒有那麼不可忍受,便自告奮勇要去清洗。黃三在旁邊指點著,文清燒了一大鍋熱水,將豬肚、豬腸放在盆里用生粉反復揉搓,直至將上面油膩膩的黃色黏液完全洗淨。
做完這些,天已經擦黑。婉娘親自動手和面,文清將白蘿卜切粗絲,放在開水里焯過,趁熱擠出水分后剁碎;將上好的豬肉剁成肉泥與蘿卜攪拌在一起,再放上大量的大蔥,加些調料和麻油,一盆鮮香的蘿卜餡便拌好了。
爐火燒得旺旺的,大塊的豬肉,整個的豬頭,肥肥白白的豬肚豬腸在大鐵鍋中翻滾,桂皮八角和著豬肉的香味,整個廚房都香噴噴的。
沫儿吞咽著口水,吸著鼻子道:“好香啊!我來嘗嘗熟不熟。”
婉娘一根筷子敲到他的頭上,嗔道:“饞嘴貓!這才多大一會儿?”
文清憨憨笑道:“是挺香的,就是不敢開門,一院子都是豬屎的味儿。”
沫儿擠眉弄眼道:“豬大腸就是帶些豬屎味才好吃呢。”婉娘惡心得不行,文清和黃三都笑了。
面醒好了。婉娘挽起衣袖,圍著圍腰,拿著小擀面杖得意道:“今日讓你們見識見識我的手藝!”
四人圍著火爐,聞著肉香,一邊包餃子,一邊天南地北地瞎扯,一副其樂融融的場面。沫儿的餃子包得亂七八糟,有几個甚至用了兩張皮儿才包得上。婉娘宣稱“誰包的誰吃”,愣是將沫儿包的那些個歪瓜裂棗、皮厚餡少的餃子放在一邊,准備單獨煮給他吃,引起沫儿大聲抗議。
几人正在說笑,婉娘突然偏頭聽了聽,道:“有客人來。”
沫儿不情願地洗了手,嘟噥道:“真討厭。過年了還來人。”
婉娘嗔道:“做生意呢,不管何時有客人來,都要笑臉相迎才對。”
來人身著一件緊袖窄邊黑色皂衣,腳穿一雙黑色厚底官靴,腰板挺得繃直,竟然是老四,原來的短須也沒有了,臉上的痞氣和暴戾全無,整個人的精神氣色大變。老四看到沫儿,尷尬一笑,拱手道:“在下老四,求見聞香榭主人。”
沫儿還記恨他以前抓自己的事儿,不客氣道:“大過年的,你來做什麼?”
文清連忙往里請,道:“快請進來吧。”偷偷拉拉沫儿的衣袖。沫儿斜一眼老四,氣鼓鼓道:“哼,別以為你背了三哥回來,就是好人。”
老四低頭笑道:“是,在下不是好人。”這樣一來,沫儿倒不好說什麼了,喝道:“進來吧。”
老四彎腰從腳邊拿起一個麻袋,跟著走了進來。婉娘站在廚房門口,手里拿著一個餃子,一邊包一邊叫道:“就來這邊吧。”
老四過去抱拳道:“姑娘好。”
婉娘笑盈盈道:“官爺除夕光臨寒舍,有何指教?”
老四做出一個慚愧的表情,道:“姑娘這樣說,在下就無地自容了。”說著將麻袋抖了抖,道:“在下一介莽夫,從來不辨是非,感謝姑娘讓老四重新做人。該過年了,我來給姑娘送一些年貨。”
這些話說得文縐縐的,與沫儿當日所見大不相同。沫儿繞著他轉了一圈,撓頭不止。
老四見沫儿的樣子,愈加尷尬,輕咳了兩聲,道:“不瞞您說,我老四活了將近三十歲,一直渾渾噩噩,無所事事,跟著他們做些不法的勾當。可是這次,我突然明白了,人生在世,總要做些有意義的事儿。”這几句話說得發自肺腑,讓人動容。
那晚老四剛走出園子,便遇到了婉娘。婉娘講了上面一段話,並闡述了對城中百姓的利害,然后丟給他一張冥思派老巢地圖和機關歌訣,稱“去不去報官”隨他,由他自己選擇。
人的思想,有時就如同禁錮在一層薄薄的油布下面的泉水,如果沒有發生外力或者什麼重大事件,這層油布也許永遠都不會打開,里面的思緒只能按照既定的路徑循環。可能有人永遠都想不到,生活可以換另一種活法。老四也同樣。沒人指點他時,他只是和老花老木一樣,盡管他比老木聰明,也沒有老花刻薄,卻毫無疑問屬于烏合之眾的一個。
老四當時已經知道他們所做之事肯定和冥思派有關,對冥思派的妖邪殘暴也心存不滿,但只想著不再為其所用,卻不曾站住大義上認真思考過此事。如今婉娘一席勸阻之話,對老四猶如醍醐灌頂,整個人突然豁然開朗,正義感猶如噴涌的泉水,一發而不可收——他堂堂男儿,為什麼不可以為民除害,而要做個冷漠的旁觀著甚至是幫凶?
因剿滅冥思派有功,加上在追捕過程中的表現,老四被捕頭看中進入衙門做了捕快。上任十几天來,不時有深受冥思派之害的百姓到衙門去當面致謝,稱之為“英雄”。他的生活從此打開了另外一扇門。
人的正義感和榮譽感一旦激發,其爆發的力量是不可小覷的,對一個小人物來說尤其如此。這件事成為老四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活得這麼明白過。
※※※
老四將麻袋拎進廚房,看到黃三已醒,十分高興。沫儿和文清聽說他來送年貨,便對他的麻袋感了興趣,又不好意思當人家面打開,便裝模作樣地站在麻袋旁邊,時不時用腳踢踢,希望里面都是好吃的。
婉娘邀請他留下一起吃餃子,老四道:“還要巡街。過年時節也是盜賊猖獗的時候,不敢松懈。”便起身告辭。
老四走到門口,遲疑了一下,回頭道:“關于冥思派一事,姑娘有無發現其他疑點?”
婉娘茫然道:“什麼疑點?”
老四看了看四周,低聲道:“那個香木堂主死了。”
婉娘道:“這個我已經知道了。”
老四躊躇道:“不是這個。是她死的蹊蹺。看守的牢頭說聽到她前一晚夜里自言自語了半宿,大聲呼喊著要自殺,聲音一會儿粗一會儿細,十分詭異。她是朝廷重犯,嚇得几個看守輪流值班,守了一夜,哪知第二天一早一看,她還是就這麼沒了氣。也沒見她帶一點毒藥或者吞服其他什麼東西,渾身上下無一點傷痕。”
婉娘道:“可能就是趁看守打個盹儿、轉個臉儿的工夫就服毒了呢。”
老四點頭道:“我也這麼想。她陰險狡猾,身上還藏著毒藥也說不定。也不知道她與上頭有什麼牽連,如此重要的朝廷欽犯,官府派仵作檢驗了屍体,下午就張了榜告知天下,草草掩埋了事。”
婉娘輕輕嘆了口氣,道:“可嘆她……”看了一眼文清和沫儿,收住不說。
老四皺著眉頭,繼續說道:“這原本不算什麼。她死了就死了。可是昨天下午我當值,聽人說城西亂墳崗子那邊有賊人出沒,我便走過去查看。”
亂墳崗子位于城西偏北一處小山坳處。剛開始,官府將一些行刑的犯人或者無人認領的屍体埋在那里,時間久了,有一些貧困人家死了人,無錢入殮,也送去那里,淺淺地挖個坑胡亂埋了。因此這一片荒墳遍地,屍骨橫陳,野狗黃鼠狼橫行,夜間磷火點點,陰風習習,一片鬼哭狼嚎之聲,甚是陰森可怕。
老四新任捕快,正滿腹熱情,仗著膽大,又是白天,也不叫幫手,自己去了亂墳崗子。賊人倒沒見,卻發現一座新墳被扒開了。
“那座新墳正是香木的,因當日埋葬時我也在場,所以十分留意。”老四見香木墳墓被盜,便走近了看。“我也是好奇,想是不是又有盜墓賊,可能會留下什麼線索。”
香木人人憎恨,埋葬她時,几個牢頭不過挖了個淺坑,將她用席子裹了,上面胡亂封了几鐵鍬土,丟了几塊石頭上去,免得野狗將屍身刨出來吃掉。可如今,石塊丟在一邊,席子高高拱起,像是被人拉扯出來了。
老四圍著席子轉了几圈,忍不住用佩刀挑起來,卻發現,香木的屍身並未被盜,而是膨脹變大,並從其胸口長出了一株通体紅色的植株,樣子非花非草,隨著吹進的風微微擺動,妖媚異常。
香木下葬不過几日,且如今寒冬腊月,北風呼嘯,什麼種子能夠在如此嚴峻的環境下發芽生長?老四越看越覺得詭異,慌忙將席子蓋好,一溜煙儿地跑回了城。
婉娘聽了,笑道:“聽說她對各種花草熟悉得很,估計私藏了什麼花草的種子,機緣巧合便發了芽。沒什麼問題。”可沫儿分明看到婉娘眼里閃過一絲憂色。
老四長出了一口氣,呵呵笑道:“姑娘說沒事,應該就是沒事。”又朝婉娘深深鞠了一躬。
婉娘略一沉思,回頭道:“沫儿去將你剩下的群芳髓拿來。”沫儿遲疑了一下,瞪一眼老四,蹬蹬蹬跑進中堂,拿了群芳髓往老四懷里一丟,在旁邊撅著嘴不說話。
婉娘道:“這個你拿去,雖然沒什麼大用,要是哪天神思不寧可以拿出來聞一下。”老四大喜,連連稱謝,高高興興地走了。
※※※
婉娘回轉身,見沫儿撅嘴使氣,譏笑道:“小氣鬼!快去看看他送了什麼年貨來吧。”
沫儿皺巴著一張小臉,嘟囔道:“我的群芳髓……誰讓他以前打我,哼,我可是很記仇的。”嘴里說著,卻和文清衝進廚房,不由分說打開了麻袋。里面半只羊,兩只雞,還有一大包木耳、花菇和一些不知名的干菜。沫儿一見沒有好吃的燒雞、糕點,不禁泄了氣,道:“討厭的老四,送年貨還不送些當下能吃的。”
文清搓著手喜滋滋道:“這麼多羊肉,三哥,我們做羊肉餃子如何?”
一轉身,卻見黃三拄著一條柴火棍站在門后,臉色蒼白。見婉娘進來,朝婉娘打了個手勢問道:“她怎麼樣?”
黃三醒來至今,三人不約而同,都避免提起冥思派和香木堂主,就像此事不曾發生過一般。如今見黃三問,文清和沫儿面面相覷,都看向婉娘,不知該如何回答。
婉娘看著黃三,平靜地說道:“三哥,她死了。”
黃三抖了起來,文清和沫儿連忙過去扶住。婉娘緩緩道:“三哥,有些事情,過去了便過去了。你若還執著于此事,誰也救不了你了。”
黃三踉踉蹌蹌地跌坐在躺椅上,臉上忽悲忽喜,愣了片刻,兩行清淚流了下來。婉娘笑道:“想開了?”
黃三點點頭,嘶啞著道:“多謝婉娘。”沫儿原本見過黃三說話,所以也不甚在意,只是嘻嘻笑著拉住黃三的胳膊。文清卻一愣,然后跳著扑了過去,摟住黃三激動不已:“三哥,你可以說話了!你可以說話了!”
黃三慈愛地摸摸文清沫儿的頭,長嘆道:“好孩子。”婉娘莞爾一笑道:“不為其他,就是為自己,也得好好活下去。”
黃三沉默不語,若有所思。婉娘包著餃子,十分隨意地說道:“為值得付出的人付出才有意義。”
沫儿拿起一個餃子皮儿,涎著臉道:“比如我,是不是?”
婉娘拿起擀面杖,作勢要打,板著臉道:“還說嘴?每次就你偷奸耍滑。昨天輪到你洗衣服,你將所有的衣服泡了兩個時辰,害得我的一件煙蘿軟紗小襖染了色。這月扣五十文工錢。”
黃三看著婉娘和沫儿斗嘴,臉上的表情輕松了一些。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羅漢他們怎麼樣?”
婉娘若有若無看了一眼沫儿,道:“沒事了,你放心。”
文清去將豬頭翻了一個個儿,將已經鹵熟的几塊肉用小肉叉挑著放進盆子里,沫儿也不理會婉娘說的扣工錢一事,伸手去撕了一塊肉,遞給黃三,自己拿了一根肉骨頭,一邊吹著熱氣,一邊熱情地招呼文清:“餓死了,先啃個骨頭再包餃子。”
婉娘拿面杖敲著桌子,連聲叫苦:“我招沫儿這個小東西可算賠到家了!”
沫儿吞下一口肉,翻著白眼道:“誰讓你找我的?”
※※※
吃了餃子,文清扶了黃三回到中堂,沫儿和婉娘繼續將剩余的面和餡儿包完。見黃三出去,沫儿小聲道:“婉娘,你說香木到底怎麼了?”
婉娘沉思道:“我只當她換了地方重新開始修煉,沒想到她竟然借助亂墳崗子這個地方……算了,暫時還不要緊。”
沫儿好奇道:“三哥和香木是……”
婉娘淡淡道:“三哥是養花人。”沫儿愈加不解,追問道:“養花人?難道他種植海陵香木?”
婉娘嘆道:“你不懂。這原本是一段孽緣。”
黃三孩童時期,跟著花商到西牛賀州購置花木,無意在一處佛堂后的山石下發現一株通体鮮紅的花草。那年大旱,這花草也已經奄奄一息,黃三不知怎麼地,如著了魔一般,割破手指,用血灌溉,待其恢復生機后小心翼翼地帶回了神州。
這株花草便是海陵香木。她極具靈氣,又趁地利之便接受了多年香火,本來只差最后一關便可修成女形,卻逢大旱。万事万物都難逃自然之律,修煉多年的海陵香木也是如此。如此干旱之秋,海陵香木几乎就要枯死在這后山石上。
黃三從此對這株花草入了迷。海陵香木得黃三鮮血灌溉,很快突破關卡,幻化成女形。可是海陵香木並非良善之物,依仗黃三的嬌寵,向來為所欲為。十几年前,香木功力漸深,已經可以完全脫離本形,便憑借自己對花草習性的了解,在神都洛陽開了香料行。此時黃三已經成年,依然無怨無悔地追隨香木。其時婉娘剛到洛陽,曾就香料配伍向香木請教,也算是有半個師徒之實。
后來冥思派因索魂斂財被官府清剿,香木的索魂吟在祭台上被易青以異能抗拒,陰陽十二祭被毀,香木遭受重創,几乎折回原形。黃三雖然知道她罪有應得,但還是舍不得她就此香消玉殞,舍身將其救出,利用殘余的百花魂,將自己的容貌、魂魄、聲音等都贈予香木。
黃三魂魄不全,神志便不如以往清醒,常常有其他事情不記得,唯獨照顧香木細心体貼,從不會忘。但香木醒來,見自己變成了黃三的容貌,不但不感激,反而更加暴戾,對黃三非打即罵,且對自己殘害民眾的行徑無一絲悔改之意。后關了香料行,徑自拿了銀錢離開洛陽,將神志不清的黃三拋在街上。
婉娘此前與黃三有數面之緣,知其對香木用情至深。有一日在街上偶遇黃三,見他衣衫襤褸,失魂落魄,受盡街頭混混欺負,心中不忍,便將其帶回了聞香榭,用曼殊莎華之靈補其神志,但竭盡全力也無法完全治愈其失語之症,黃三只能在午夜子時開口說話。
黃三從此在聞香榭里做了伙計。他跟隨香木多年,對各種花草的性情極為了解,成為婉娘的得力助手。對于香木,他選擇了遺忘,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苟活于世。
可是生活的平靜又一次被打破。几月前,香木趁黃三進貨之時找到他,要他幫她重新找回美貌,即重新啟動陰陽十二祭。黃三禁不住香木的眼淚和哀求,還是答應了她,卻因為助紂為虐而倍感糾結。
后面的事情沫儿已經知道了。黃三在香木心里永遠只是一個可供利用的工具。可憐黃三,一腔真情白白浪費在了香木身上。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3:59
〔四〕
大年熬夜,文清和沫儿一直堅持到過了子時方才去睡。第二天一大早,又被外面劈啪的鞭炮聲驚醒了。床頭上,已經擺上了過年的新衣服:文清是一件圓領華文錦青絲棉袍,沫儿則是一件水藍色掐絲翻領窄袖胡服,兩人一樣的黑色牛皮短靴。衣服上面,放著一枝翠綠的柏樹枝,寓意“百事如意”;旁邊還放著一個紅色小荷包。沫儿捏了捏,還沉甸甸的,心里樂開了花。
漫天繁星,天色尚早。所有的燈籠都點上了,照得房屋如同白晝,寓意“光明滿堂”。婉娘在樓下大聲叫文清沫儿:“今天可不興賴床的,快起床啦!”
沫儿慌忙將新衣服穿好,喜滋滋地下了樓。文清看到沫儿,眼睛一亮,道:“沫儿真好看。”沫儿白他一眼。
婉娘在堂屋點上柏枝火,四人圍著火要一邊烤一邊祝願:百花開,百事利,霉氣去,喜氣來。
烤完柏枝火,婉娘去煮了餃子,點燃香燭,在中堂供奉處、老灶爺處簡單祭奠,文清沫儿高高興興地磕了頭,便去院中放鞭炮。九個兩踢腳、一掛五千響的大紅袍放完,整個聞香榭籠罩在一片煙霧之中。
吃過早飯,天還未亮。黃三拄著一條木棍,從口袋里拿出兩個小荷包來,一人發了一個,嘶啞道:“好孩子,去街上買鞭炮吧。”沫儿打開一看,里面是個半兩制的精致小銀錠,頓時高興地跳了起來,連忙拱手,口里老氣橫秋地說道:“恭喜——發財!”
拿出婉娘一大早放在床頭上的荷包,里面卻只有二十文。沫儿憤憤道:“小氣鬼!”
婉娘遠遠地應道:“說誰呢?”擺著腰肢走了過來,見沫儿手里拿著一個小銀錠,促狹一笑道:“喲,沫儿有錢了!嗯,提醒一下,過會儿再見到他人,給的壓歲錢一律充公——那是我聞香榭積累的人脈呢。”
沫儿遠遠逃開,齜牙咧嘴道:“就不給!你要好意思,你也收壓歲錢好了!”
婉娘大言不慚道:“好主意!文清沫儿,我今天去給你們倆討壓歲錢去。”
※※※
街上熱鬧非凡,四處是閑逛的人群。路邊的店鋪大多已經關門歇業,但大量的流動商販足以彌補其不足。孩子們領了壓歲錢,正四處找地方花呢。那些吹糖人的、捏泥人的,賣風車撥浪鼓儿,賣糖果糕點的,賣短鞭小炮煙花爆竹的,一個個不遺余力,卯足了勁儿吆喝。賣頭飾的老婆婆,戴了滿頭的羽毛絲巾,故意搖晃著腦袋讓羽毛抖動起來。賣木制刀劍的老爺爺,顧不上自己年老腿疼,拿出刀劍,一邊揮舞一邊吆喝:“青龍偃月刀嘞!揮舞起來賽關爺!七星龍淵劍吶,斬妖除魔利如鐵!”
沫儿買了一把龍淵劍,文清挑了一把九環虎頭刀,兩人在街上你追我趕地廝殺。婉娘跟著一溜小跑,連聲抱怨,早知道不帶他們倆出來了。
※※※
走過一個街區,繞過新中橋到了銅陀坊,沫儿走得累了,叫道:“去哪里?今儿大年初一呢!”
婉娘神秘一笑:“說了給你倆討壓歲錢呢!”
再往東走,街道兩邊都是客棧和年節期間繼續營業的大商鋪。沫儿突然想到,叫道:“我們去看寶儿,是不是?”
二十三那天,婉娘答應了小公主要來看寶儿,卻因為黃三的事一直未得閑。文清和沫儿曾催過几次,婉娘卻道“不急”。今日大年初一,沫儿只當柳中平帶著寶儿回長安過年了,誰知竟然還滯留在洛陽。早知道昨天就該叫上寶儿,一起過除夕熬年。
婉娘在一處客棧門前站住。門口一棵大樹上盤根錯節,雖然葉子全無,卻不失古朴蒼勁。從樹上斜挑著一條繡有祥云的金色旗幟,上書“祥云客棧”。再往里瞧,是一條寬闊的甬路,兩邊種著一人高的綠籬,一片蔥翠。
祥云客棧位于銅陀坊東部,南臨洛水碼頭,北靠北市,內里裝修豪奢,服務到位,往來的富商都以住在祥云客棧為榮,而在此談生意十之八九能成。久而久之,祥云客棧几乎成為商貿生意談判之地,客房雖貴得離譜,卻仍然日日爆滿。沫儿尚未來過,十分好奇。
三人走進門內,一個十分干淨清爽的小二微笑著迎過來,雙手托著一個精致的金色托盤,上面放著三條疊放整齊的白色熱毛巾,躬身道:“請用。”態度和善,聲音甜美,讓人如沐春風,沫儿見婉娘拿起了一條擦臉,便也抓了一條。
婉娘擦了臉,隨著毛巾丟了一塊碎銀子進去。沫儿一見,低聲埋怨婉娘道:“這個要錢的,你怎麼不早說!”連忙將毛巾放下,小二卻托著托盤不動,看樣子竟然還等著沫儿給錢。沫儿氣急敗壞辯解道:“我還沒用呢!”小二帶著一臉和氣的微笑,極其動聽道:“您剛才已經拿起,我們要重新蒸煮過才行。一條毛巾半兩銀子起價,謝謝。”
沫儿跳起,恨不得一拳將他的笑臉打腫,可是看看隱藏在綠籬后几個如同鐵塔一般的壯漢,不由得泄了氣,回頭看看婉娘,婉娘正悠閑地四處欣賞風景,宛如沒看到一般。文清結結巴巴道:“這麼貴?”
小二的笑容更加甜美:“客官,祥云客棧可是神都最大最好的客棧呢。您要是盤纏不足,請移步他處,如何?”這擺明了是看不起人,沫儿氣得七竅生煙。
婉娘笑道:“沫儿,要不你出去等著,我和文清去看寶儿?”
沫儿咬咬牙,摸出荷包里的小銀錠,板著臉,吸著冷氣,“鐺”的一聲丟著托盤上,惱怒道:“你欺負我沒錢嗎?”
小二甜甜一笑道:“歡迎客官光臨祥云客棧。”轉身走了。沫儿新年被宰,氣得說不出話來。
道路在前方折了一個彎儿。一個水塘子將其一分兩開。左邊的是車馬道,不時有著黃色服裝的小二將馬車牽引至遠處的馬廄;右邊的是人行道,小橋瀑布,假山怪石,倍顯精致。綠籬后面是一大片梅林,疏影橫斜,暗香浮動,透出一絲紅色,為冬日增加了几分暖意。
※※※
再往前走,便到了主樓。主樓高三層,為環形結構,高柱大屋,金碧輝煌。見三人走來,一個穿袍服的小二慌忙拉開房門。
門內大堂足有一個場坪大小,燈火輝煌,溫暖如春,到處掛滿了過年的紅燈籠;四個旋轉型木梯盤曲而上,甚為別致。大堂正中一個舞台,一堆儿美人在上面輕歌曼舞,台下卻只有寥寥數人在觀看;邊上一側用屏風隔了,擺著一些精致的桌椅,几個滯留的客商三三兩兩地飲茶聊天,另一側是賬房的櫃台。所有家具、樓梯全是一色的檀香木,浸潤得烏中泛紅,十分古朴典雅。
沫儿尚為剛才的半兩銀子懊惱,眼里看到這些富麗堂皇,馬上恨恨地聯想:這不知宰了多少客才賺來這麼多錢呢。見一個身著白色長袍的小二殷勤地迎了過來,頓時豎起眉毛,戒備地跳到一邊。
小二施了一禮,道:“新年好!請問客官是住店,還是會客?”
婉娘道:“會客。我找柳中平柳公子。”
小二盯著婉娘看了几眼,躊躇道:“柳公子說……他不見女客。”
婉娘隨手丟個小二一個銀錁子,道:“煩請帶路。”
小二賠著笑臉道:“這位姑娘,您和柳公子可有約定?”
沫儿惱道:“你就告訴我們他住几號房,我們自己找去。”
小二臉上帶著笑,口氣卻絲毫不弱:“真是對不住,這是小店的規矩。客人若沒有特別交代,他的住宿信息我們是不便透露的。”
一想起剛才被賺走的半兩銀子,沫儿就心疼得要死,正憋著一股火儿沒地發,見小二這股“店大欺客”的樣子,不由得火冒三丈,也不顧大堂里有其他人,攏起手,跳起來放大聲叫道:“寶儿!寶儿!柳公子!”
整個大堂相對封閉,沫儿的聲音在大堂上方嗡嗡作響,舞台的音樂停頓了一下又繼續演奏,座下的客商紛紛側目。兩個白衣短袍壯漢飛快走上前來,恭恭敬敬道:“對不住,這里不能大聲喧嘩。”眼睛卻惡狠狠盯著沫儿。
婉娘悠閑地欣賞著旁邊一架紅檀木屏。沫儿齜牙咧嘴道:“干什麼?我們找人!”繼續大聲叫:“寶儿!寶儿!”文清在一旁也跟著叫起來。兩個壯漢一言不發,老鷹抓小雞一般鉗住沫儿的手臂,拖著他就往外走,還一邊點頭和婉娘道:“對不住,對不住。”手上卻暗暗用力。婉娘在后面抿著嘴儿笑。
沫儿無奈,大叫道:“放開手!我自己會走!”兩人倒也沒和他計較,果真放開了手。沫儿又羞又惱,也不顧婉娘和文清,嘟噥著:“這都什麼破客棧!我走了!”憤憤地朝門口快步飛跑,一頭撞到一個男子懷里。那男子似乎身体十分虛弱,被沫儿撞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沫儿連忙伸手去扶,口里道:“啊呀,不好意思。”一揚臉,不由得呆了。
這人竟然是柳中平。几月未見,柳中平臉色灰暗,面露疲色,俊秀尚在,風雅全無,宛如突然之間老了十歲。他站起身,一見是沫儿和文清,再看一眼不遠處眼波盈盈的婉娘,欣喜道:“婉娘!你們怎麼來了?”
婉娘笑道:“我聽說你在洛陽,便來看看寶儿。”
柳中平拉起沫儿和文清的手,朝旁邊兩個壯漢點頭道:“這是我的客人。”兩個壯漢拱了拱手,一言不發地退開。沫儿對著他倆的背影又揮拳頭又做鬼臉。
三人跟著柳中平上了樓。婉娘嗔道:“柳公子既然帶著寶儿來了神都,怎麼都不到我聞香榭坐坐的?好歹我還做過寶儿的娘呢。”
柳中平微微笑道:“婉娘說笑了。這次來得匆忙,大過年的,實在不好意思打擾。哦,還沒給文清沫儿壓歲錢呢。”說著從腰里的荷包里拿出兩個精致的小金錠,嘴里道:“新年好,祝文清沫儿新年万事如意。”
沫儿喜滋滋地接過來,深深鞠了一躬,口齒伶俐道:“柳公子新年好!祝願寶儿身体健康,柳公子財源滾滾!”文清也慌忙鞠躬,跟著傻笑。
沒走几步,只見寶儿尖聲笑著從前門跑過來,一把扑到柳中平懷里,乳娘緊張地跟在后面。柳中平道:“寶儿,你看誰來了?”
寶儿比以前更加消瘦,下巴尖俏,眼睛黑亮,蒼白的小臉隱隱可以看到下面的細小血管。一見婉娘,高興地叫道:“姨姨!姨姨抱抱!”伸手要婉娘抱。婉娘接了過來,親親她的小臉蛋,道:“寶儿想姨姨了沒有?”
寶儿抱著婉娘的脖子,認真道:“想了。可是爹爹說,姨姨很忙,我要做個好孩子,不能鬧人。”扭頭看看笑嘻嘻圍上來的文清和沫儿,甜甜道:“兩位哥哥好!”
回到房間,柳中平拿出各色糕點、干果、堅果等一堆東西來,將桌子擺得滿滿的,正對了文清和沫儿的胃口。寶儿纏著婉娘,給她看自己的白瓷小兔、小豬泥人、小皮球等小玩意儿,並一一解釋。柳中平站在旁邊,笑著補充。
文清一邊大口吃著杏仁酥,一邊看著寶儿呵呵地笑,回頭見沫儿拿著片芝麻薄餅發愣,道:“怎麼了,這個不好吃?”
沫儿悶聲道:“不是。”
文清遞給沫儿一塊月牙形的軟糖糕,熱心道:“你嘗嘗這個。”
沫儿咬了一口,敷衍道:“不錯。”對著滿桌美食,沫儿一改饕餮之態,文清心知有事,便悄聲問道:“你怎麼了?”
沫儿看看寶儿,欲言又止。
文清撓頭道:“寶儿是瘦了些,可是氣色比以往還好呢。暫時沒事,你別擔心。”
柳中平這次來,仍是為了寶儿的事情。上次離開洛陽,寶儿的身体越來越差,心悸頻發。親朋好友皆勸柳中平放棄,柳中平卻堅決不肯,仍帶著她四處求醫,細心呵護。
婉娘嘆道:“柳公子當真是個好父親。”
柳中平淡淡一笑:“這不過是人之常情,無所謂好不好的。便是個大惡人,也不會不管不顧自己的孩子。”
寶儿竟然聽懂了婉娘誇贊柳中平的話,揚起臉,殷切道:“姨姨,我爹爹是個好人,你嫁給我爹爹好不好?”柳中平連忙喝止,十分尷尬。
婉娘掩口笑了起來,學著寶儿的語氣,歪頭道:“為什麼?”
寶儿咬著手指,稚聲稚氣道:“我想讓姨姨做我娘。”
婉娘眨眨眼睛道:“可是姨姨很懶,不會做飯,不會洗衣服,而且很凶……”
寶儿急急道:“我爹爹都會的,姨姨只要陪著寶儿,凶也不怕,寶儿很聽話的。”
婉娘看一眼柳中平,道:“不成啦,姨姨可做不了寶儿的娘。”掩口笑個不停。
文清和沫儿吃飽喝足,過來陪著寶儿玩耍,三人將寶儿的玩具擺放了滿地。婉娘看著寶儿,道:“寶儿氣色還不錯,最近吃了什麼藥?”
柳中平道:“只找了一個老郎中看了,不曾吃藥。”
婉娘好奇道:“哪里的老郎中?我在北市南市還算熟悉,說不定也認識呢。”
柳中平笑道:“不過是碰巧對寶儿的症罷了。”
婉娘見柳中平不想多說,便不追問,道:“柳公子有無見到小公主?”
柳中平臉紅了一下,苦笑道:“不瞞婉娘,我來此地第一天她就追來了。”
婉娘道:“其實經過上次,小公主懂事很多。”
柳中平歉然一笑,道:“我是不想……耽誤了她。”這次堅決不肯與她見面,倒不是記恨她摔碎了龍涎香,而是情知兩人不合適,不想給她留有幻想。
※※※
沫儿對一個臉盆大的玩具馬車產生了興趣,撅著屁股推著小馬車滿屋子跑,寶儿在后面追。柳中平唯恐寶儿不舒服,連忙也跟在后面,見寶儿有些疲憊,忙叫道:“乖寶儿,累不累?”
寶儿伸手從衣領中拉出一個東西來,放在額頭上,胸有成竹地道:“把這個放在這里就好啦。”柳中平伸手似乎想要阻止,看了看婉娘亮晶晶的眼睛,又釋然了。
寶儿拿著個兩寸大小的黑色扁肚瓶子,緊貼著前額。瓶子上面刻著古怪的花紋,一股白色氣体若隱若現,正從瓶子進入寶儿的印堂。
沫儿本正蹲在地上推馬車,看到此景騰地站了起來,正要說話,卻見婉娘在柳中平身后擺手,便彎腰撿了地上的木刻小鳥,訕訕地坐下。文清卻傻傻問道:“這是什麼?”柳中平一臉緊張地看著寶儿,道:“老郎中給的偏方。”
過了片刻,寶儿將小瓶子小心翼翼地塞進衣襟,咯咯笑道:“爹爹,你看,我身体好啦。”提起裙擺轉了一個圈儿,又去追著文清沫儿玩儿。
柳中平長吁了一口氣。婉娘看著三個孩子玩耍,說道:“柳公子,寶儿如今大有好轉,只需慢慢調養即可。我新研制了一種香粉,叫做同心露,給寶儿用正好。”
柳中平眼睛一亮,道:“那敢情好。多謝婉娘。”
婉娘頑皮一笑道:“謝什麼?我說了,聞香榭的香粉可是很貴的,我是看你付得起。”柳中平哈哈大笑。
婉娘叫過寶儿,道:“姨姨還沒給你壓歲錢呢。就送你一個小玩意如何?”從懷里取出一只精致的玉魚儿,依稀就是沫儿撿的那只,用紅絲線串著,掛在寶儿的脖子上,道:“姨姨祝寶儿新年快樂,身体健康。”
寶儿看玉魚儿晶瑩剔透,造型優美,頓時愛不釋手,踮腳在婉娘的臉上親了一下,甜甜道:“真漂亮,謝謝姨姨。”
婉娘抱住她,俯在她耳邊鄭重道:“這可是姨姨最喜歡的東西。今儿幫寶儿戴上了,可不許摘下來,也不能給其他人看到。否則姨姨要生氣的。”
寶儿睜大眼睛,連連點頭:“姨姨放心,我一定天天戴著。”
中午本來柳中平竭力要留他們三人吃飯的,婉娘卻堅決不肯。沫儿被宰了半兩銀子,一直念念不忘,急切地想在里面大吃一頓好撈回來,被婉娘拎著耳朵揪了出來。
沫儿揉著耳朵,憤憤道:“做什麼?柳公子說了,你可以先回去,我和文清在這里吃就行。而且房間可以提供免費午餐,不吃白不吃——用他一下毛巾就要了我半兩銀子!”
婉娘啐道:“瞧你那點出息!剛柳公子不是給了你一個金錠嗎?”
沫儿捶著胸脯,痛心道:“你還說?要是沒被他們宰,我如今就同時擁有一個小金錠和半兩銀子了!”婉娘哭笑不得,文清連忙道:“沫儿別傷心了,回去我將我的分你一半。”
沫儿噘嘴道:“不要。”
一路上沫儿都在捶胸頓足,懊悔不已。文清急切想扯開話題,便說道:“寶儿沒事了,真好。”
沫儿回頭盯了一眼文清,哂道:“好什麼好?你沒看寶儿……”又收住不說。
文清茫然道:“寶儿怎麼了?我看精神還不錯。你看到什麼了?”
婉娘慢悠悠道:“聽沫儿一驚一乍的,寶儿沒問題。我們下午做同心露去。”
文清放了心,沫儿卻不情願道:“明日做不行嗎?好歹今天大年初一。人家都說,今天不能干活,要讓伙計都歇一天。”
文清誠懇道:“沫儿你休息,我來幫婉娘做,做好了趕緊給寶儿送來。”
沫儿瞪了文清一眼,道:“裝好人。”
嘴上這麼說,心里卻想著寶儿的事。那個小瓶子的花紋,沫儿很熟悉。信誠公主的鎖魂瓶上,香木陰陽十二祭的祭台上,曾經見過多次。如果那些符號仍是索魂的咒語,為什麼會有白氣進入寶儿的印堂之中?柳中平提到的老郎中怎麼會懂得這些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4:18
〔五〕
中午飯倒也豐盛。涼拌耳絲,蒜蓉豬肚,紅燒豬蹄,蔥燒羊肉,上湯菠菜,還有一個木耳炒雞,都是家常菜,卻被黃三做得極為精致。沫儿和文清一唱一和,交口稱贊三哥的手藝:沫儿負責發表溢美之詞,文清負責點頭傻笑,配合十分默契。
剛吃過午飯,沫儿和文清懶洋洋地躺在椅子上。婉娘用筷子敲敲沫儿的腦袋,“走啦,開工。”
沫儿尚停留在紅燒豬蹄的美味中,摸摸圓滾滾的肚子,閉著眼睛嘆道:“要是天天過年就好了。又不用干活又有好東西吃。”
婉娘湊過來,故作神秘道:“想不想知道后園的小屋里有什麼?你們倆一直沒進去過的那個。”
文清一骨碌爬了起來。沫儿一只眼睛睜開一條縫,皺眉道:“你別裝神弄鬼的。我才不怕。”起來拍拍衣襟,趾高氣揚地朝后園走去。
這段時間忙得厲害,又天寒地凍的,后園一片枯寒,是以沫儿已經很久沒來了。水面結了薄薄的冰,干枯的荷葉卷曲在冰面上,隨著寒風輕輕搖擺;九曲橋頭一棵素心蠟梅倒開得燦爛,一片嬌嫩的黃色,傳來淡淡的香味;龍吐珠只剩下了藤架,蛇吻樹的灰色樹皮皴裂盤曲,愈發像一條條蟄伏的蛇。
烏炭一般的鬼槐高高矗立,在漫天灰黃中像一個黑色鬼影,滿樹的樹莢仍在,發出嘩嘩啦啦的響聲。沫儿仰臉看著,道:“婉娘,這些莢子怎麼不摘了呢?”
婉娘道:“用的時候再摘不遲。”輕手輕腳走到后面一排小屋前,回頭表情極其嚴肅地道:“你倆可要當心。”
文清嚇了一跳,與沫儿對視了一眼,兩人緊張地跟在后面。
這排小屋上面爬滿了藤蔓,春夏時節几乎難以發覺。如今藤葉干枯,才能完全看到。小屋有多間,銅鎖鐵門,上面長滿了暗綠色的鏽跡。
婉娘拿出一把小鑰匙,對著文清沫儿“噓”了一聲,仿佛怕驚動了里面的東西。文清和沫儿越發覺得好奇和緊張,屏住呼吸,伸長了脖子看。
鑰匙在鎖眼里轉動了一圈,鎖啪地開了。婉娘退后了一步,將門輕輕地推開。沫儿的手心浸出了汗,伸著脖子朝里看去。
午后的陽光透過枯枝從后面的天窗斜照過來,牆面上的綠斑深深淺淺,小屋里一片寧靜,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別說什麼奇異的猛獸,便是花草也沒有一棵。
原來是婉娘故弄玄虛。沫儿橫了婉娘一眼,走進小屋,繞著走了一圈。文清撓撓腦袋,憨憨笑道:“婉娘騙人。”婉娘站在門口掩口偷笑不已。
文清道:“這里什麼也沒有啊。”沫儿道:“這小屋比外面看到的感覺要小些。”從外看來,房間雖小,但足可以住人,走進了看,房間竟然只有五尺見方,文清和沫儿兩人在里面感覺還挺擠的。
文清恍然道:“是噢。”沫儿轉了個身,推文清道:“你先出去。”
婉娘整日將這間小屋掛個鎖,肯定不是空著這麼簡單。回頭看看婉娘,她正抱著胸,眯著眼睛微笑著看著他,一副存心考他的樣子。沫儿挑釁地揚揚下巴,重新觀察小屋。
小屋沒有任何異常。斑駁的綠色青苔,牆壁坑窪里變了色的泥沙,混合塵土和發霉的氣息。沫儿盯了半晌,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准備去摸牆上的青苔。
在聞香榭多時,沫儿早就養成習慣,對于不知道、不確定的東西盡量不要碰。有的可能有毒,而有的,手上的氣息可能會影響它的效果。
這間小屋里,除了青苔,並無其他花草。沫儿伸出手指,回頭看婉娘依然笑眯眯的樣子,把心一橫,指甲朝對面牆壁上巴掌大的一片青苔划去。
手指穿過青苔,進入了牆壁里面。沫儿倏地縮回了手指,愣了片刻,叫道:“文清,看我的!”閃身衝入牆壁。
文清見沫儿驚叫,還以為青苔有毒,一眨眼沫儿已經不見,只在牆壁外面露出一角衣擺,頓時變色,也不顧可能碰到腦袋,飛扑過去抓沫儿的衣角——衣角沒抓到,也沒碰到腦袋,而是一頭扎進了牆壁中間。抬頭一看,沫儿洋洋得意地站在自己面前,笑道:“我知道這是什麼了!”
沫儿身后,是真正的牆壁,坑坑窪窪的泥牆面布滿了青苔,同剛才看到的一模一樣。牆壁一角,一株深紫色的植物,細長的葉子,卷曲的根須,順著牆壁爬滿小屋。
文清站起身,半邊身体還在“牆壁”里,拍拍腦袋迷茫道:“這是怎麼回事?”
“牆壁”后面突然伸進一只手來,按住文清的肩頭。文清不防備,嚇得跳了起來,沫儿一把抓住那只手,得意洋洋叫道:“快說,今天怎麼獎賞我?”
婉娘的臉出現在“牆壁”上,嘻嘻笑道:“不錯,不錯。”閃身擠了過來。
文清一頭霧水,伸出手好奇在“牆壁”上推進推出,看著上面的畫面扭曲再復原,驚訝道:“婉娘,是你布置的機關麼?”
※※※
婉娘笑個不停。沫儿道:“文清你還記得冥思派老巢嗎?我第二次被當作小五抓進去時,見到過這樣的牆壁。”
沫儿當時見兩個黑衣人遁入牆壁不見,自己一陣胡按猛踹,竟然跌進牆壁,額頭的包過了好久才消腫。冥思派一事結束后,一直忙年前的生意,加上三哥的事,竟將這事忘了。
婉娘拿出團扇,呼呼地朝著“牆壁”猛扇,一陣混亂的氣霧飛舞,整個小屋的空間大了起來。
牆角的植物細長的葉子緩緩伸展,氣霧變成淡淡的紫氣,被葉子慢慢地吸收了進去。原本胡亂糾纏的枝蔓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綠中含黛的葉子如同美人新描畫的眉,灰中泛紫的枝干仿佛清風拂過的云,繁簡有序,清新自然,極為賞心悅目,便是最好的園藝師也修剪不出這樣的蒼勁和柔美來。
待氣霧被吸收殆盡,沫儿看到,房屋頂上藤蔓纏繞密布,從中垂著一顆顆手指大的紫色漿果,上面掛著一層淡淡的白霜,一副多汁甜美的樣子。這些漿果猛地看來,同葡萄几乎一樣,但它是心形的,更像個歪嘴發烏的異形小桃子。沫儿恍然大悟道:“這個治療心悸症,也算是以形補形。”
文清搬來了人字梯,婉娘戴上手套,上去將紫色漿果采摘下來,道:“這叫做同心果。”
沫儿拿起一顆,細細地看,吞咽了口水道:“能吃麼?”
婉娘回頭一笑道:“你嘗嘗唄。”
若是婉娘大聲喝止“不許吃!”沫儿肯定會強著脖子嘗一嘗;如今見婉娘毫不在意,他反倒放下了,狐疑道:“不安好心吧?不上你的當。”
全部同心果摘完,婉娘下來拍了拍手,回頭看了看藤蔓,道:“好不容易才收這麼一點果,可不要糟蹋了。”
文清見整條藤蔓的紫氣漸消,連葉子都變成了海藍色。道:“這是什麼東西?”
婉娘小心地掐掉几片枯了的葉子,道:“如意藤。”
沫儿曾在方怡師太的故事里聽到過如意藤,說如意藤是蓬萊仙草,吃了之后可以心想事成。沫儿一下來了興趣,道:“好名字。是不是吃了或者用了它真的就万事如意了?”
婉娘揶揄道:“不錯,要不這些同心果還是給你吃了吧。你有什麼心願?”突然壓低聲音道:“比如,我可以將你變成個女孩子,如果你想的話。”
沫儿一蹦三尺高,喝道:“誰說我想做女孩子?我最討厭女孩子,又愛哭,又愛笑,喜怒無常還不講理,見個小蟲子都大驚小怪的。”扭頭看見文清在旁邊憨笑,更加惱火。
婉娘白他一眼道:“打個比方而已,吼什麼?”
世上可以致幻的花草很多,但大部分受限于被施幻者個人的發揮,不同的人,致幻的效果就不一樣。而如意藤,卻可以模仿周圍的環境,直接幻化出同周圍一模一樣的效果,讓人難辨真偽。
冥思派堂主香木熟識各種花草樹木的習性,竟然利用如意藤幻化之功制作機關,構思也算巧妙。
沫儿驚訝道:“怪不得別人說它是仙草呢。”
婉娘道:“學東西最忌諱人云亦云。如意藤不過是對環境要求高些,哪里就稱得上仙草了?在野外,它不過是一株善于偽裝的普通花草罷了。”
文清繞著如意藤看了又看,道:“這如意藤夠聰明的,懂得這樣保護自己。”
如意藤倒不難養,只是要想讓它結果卻難,不僅溫度濕度要適宜,光線、周圍風水靈氣等也要合適。婉娘去年在邙嶺一處山洞里發現了一棵如意藤,便移來這里,細心培養了一年多,才結了這麼一點果子。
※※※
沫儿小心翼翼地捧著果子來到中堂,黃三已經將淘制香粉花露的器具准備好了,火爐燃得旺盛,房間里暖暖的。
文清按照婉娘的要求,將果子用溫水洗了,放在石臼中搗碎,然后用蒙了細紗的玉碗一遍遍地淘淨雜質,搗弄出一碗清澈瑩潤的紫色果汁,聞起來極為香甜。
沫儿猛吸鼻子,戀戀不舍地聞了又聞,將果汁倒入透明的玉制燉盅中,就放在屋中的火爐上蒸著。然后一邊嗑著瓜子,吃著糕點,一邊等著。
蒸了足有半個時辰,婉娘道:“好了。”將燉盅取出,里面的紫色果汁已經分層,上面是嬌艷的紅色,下面純淨的藍色,涇渭分明,不含一點儿雜色。黃三拿細布墊著,將上面的紅色小心翼翼地倒入玉碗中,下面的藍色卻棄之不用。
但果子的香甜味儿似乎全部留在了藍色部分,滿屋果香,猶如置身百果園。沫儿見婉娘讓文清倒掉剩余的藍色部分,覺得可惜,俯在燉盅上猛嗅,一副陶醉的樣子,道:“好香啊。”忍不住捧起燉盅,伸出舌頭便去舔。
婉娘也不理他,仔細看了紅色部分,從荷包中拿出一顆紅色心形珠子,一個巴掌大的金色鱗片,赫然就是小公主送來的几樣。
沫儿湊過來道:“這個珠子是什麼?和剛才的同心果長得倒像。”
婉娘道:“文清去將珠子研碎。”連叫了兩聲,文清都一動不動,沫儿回身推他道:“你怎麼了?要不我來研吧。”卻見文清嘴巴微張,眉頭微皺,一臉驚愕地望著他。
沫儿拿了玉臼子,見文清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麼,撫了一把臉,感覺沒有任何異樣,不耐煩道:“干嗎呀你?”
婉娘笑盈盈地將珠子放入玉臼,交代道:“不許將你的口水滴進去。”
沫儿哼道:“你當我是小孩子嗎?”也不要三哥幫忙,將玉臼放在火爐邊的椅子上,賣力地研磨,還搖晃著唱:“小小老鼠尾巴細,愛吃香油和小米……”
正唱得得意,只聽前面一陣哄堂大笑,婉娘笑得前仰后合,文清捂著肚子,指著他笑得說不出話來,連黃三都笑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沫儿以為自己的小曲受到歡迎,便更加賣力,大聲唱道:“大大老鼠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當年偷米養大你,如今空腹嫌夜長。背不動糧食紡不動花,挑不了水來看不了娃……”一段唱完,擠眉弄眼賤兮兮道:“還聽不聽下一段?這個小曲儿很長的。”
三人哈哈大笑。沫儿不屑道:“瞧你們沒見過世面的,聽個小曲儿就高興成這樣。”
文清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回房間拿了一個銅鏡,遞給沫儿。沫儿不情願道:“做什麼?別耽誤我干活。”隨意朝鏡子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
鏡子里的人,上半邊臉依稀是自己的模樣,眼睛鼻子還照樣,下半部臉卻變成了一個石臼,比胡人戲班子里的小丑還要好笑。沫儿慌忙摸摸自己的臉,嘴巴和下巴摸起來很正常,也無任何不適。但從鏡子里看,自己摸的卻是石臼,不由得哇哇大叫:“怎麼回事!”鏡子里的石臼一張一合,拉扯得整張臉來回抽動,滑稽至極。
文清忍著笑,舉著鏡子道:“你是不是吃了石臼里的果汁?”
婉娘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沫儿,不如我們也去開個馬戲班,如何?”
沫儿沒想到這果子的幻化功效這麼强,今天真是丟臉,訕訕地推開鏡子。文清連忙收住笑容,轉向婉娘道:“沫儿這樣不要緊吧。”
婉娘拍手彎腰笑道:“能有什麼要緊?不過沫儿應該將所有的藍色果漿都喝掉,那我們就能看到一個大石臼子說話了。”
沫儿見婉娘說沒事,松了一口氣,丟了玉杵給文清,自己拿了鏡子齜牙咧嘴,看著鏡子中的滑稽表情,十分好玩。
過了片刻,功效褪去,慢慢恢復了原樣。沫儿想,用這個同心果用來治療心悸症,估計也是利用它的幻化模仿功效,便丟了鏡子,興衝衝地看婉娘做同心露。
黃三正在將一塊金色鱗片在鍋里翻炒焙干。文清已經將珠子磨碎,做成了細細的粉末。沫儿見粉末周圍竟然籠罩著隱隱的紅光,揉了揉眼睛,好奇道:“這是什麼?”
婉娘道:“內丹。”
沫儿愕然道:“誰的?”以前乞討時,老乞丐講一些志怪故事總會提到修煉成精的異類有內丹,常人吞服可以長生不老、祛除百病什麼的,還以為這些不過是故事傳說而已,哪知還真有內丹。
婉娘道:“不知道。小公主送來的。”
沫儿撓頭道:“真的是修煉用的內丹?”
婉娘嗔道:“大驚小怪什麼?不過是珍珠一樣的東西。”所謂內丹,原是精氣凝結,有的有形,有的無形。有形的便可稱之為“內丹”,無形的則為“真氣”。
也不知小公主從哪里巧取豪奪得來的。沫儿道:“我記得那丫頭拿來好几顆東西呢。那些褐色的小石子也是嗎?”
婉娘簡短道:“是。”接著道:“不同的物類,形成的內丹不同。”
沫儿心下嘀咕,不知婉娘有沒有這種東西呢?卻不敢問。婉娘盤踞神都,難道就是為了賣香粉賺錢這麼簡單?她似乎提到過她的“使命”,是什麼呢?
沫儿想了下,道:“那些褐色的呢,給我好好研究一下。”
婉娘一把打開他的手,道:“已經用了。”
沫儿張嘴要問,突然想起救黃三那晚,婉娘給羅漢烏冬等人吃的那几顆東西,當時因為自己的失誤差點誤事,今天還是不要提起了。
婉娘將內丹粉末慢慢放入盛著同心果露的小碗。一陣氣霧升騰,粉末融入了果露。
黃三焙好了鱗片,用一條薄薄的銼子將其銼成點點細屑,放在小勺里加水熬制,直至細屑完全融入水中,再用細布一遍遍濾去渣滓,濾出一汪淡金色的水來。
婉娘將果露與金鱗水混合搖勻,伸了個懶腰道:“好啦。”
沫儿看著瓶子里散發著淡淡果香的紅色液体,抱怨道:“早知道有同心露,當時小公主摔了龍涎香時就該做好它,害得我和文清趕著車在南市北市到處找火蠶。”
婉娘嘆道:“蠢材啊蠢材。一款精致的胭脂水露,如同一個人的成長,影響的因素千千万万個,但決定性因素卻是必不可少的。如同制作同心露的這些材料,若是只有同心果,哪里就能醫得了心悸症了?”要治療寶儿的心悸症,只有補其心陽。同心果雖然模仿幻化功效强勁,可畢竟只是幻象,要想其轉化為實際的存在,必須有內丹的精氣不斷補充,再用金鱗精液鞏固,才有望治愈心悸。
文清喜滋滋道:“我趕緊給寶儿送去。”
婉娘道:“不急。先放著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4:43
〔六〕
這個年節是沫儿有生以來過的最舒服的春節。不用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不用在凍瘡的蹂躪下皮開肉綻,也不用惦記這吃了這頓沒那頓,聞著別人家的飯菜香味流口水。除了初一這天因為給寶儿做同心露而忙活了一個下午,初二到初七,對沫儿和文清來說,每天都是節日。帶著兔耳朵帽子,在街上買一串糖葫蘆,買一盒摔炮,偷偷趁婉娘不注意猛地摔在她面前炸出一聲響儿來,把她嚇一跳;去洛河灘撿冰棱,挑自己能拿得動的最大的冰塊,用麥秸對准一個地方吹,吹出一個洞來用細繩穿了,用竹竿挑著,得意洋洋地走在街上,吸引無數個小子丫頭的目光;或者圍在廚房,暖洋洋地烤著火,看著黃三做各種各樣好吃的,偶爾饞蟲上來,不洗手便去捏肉吃……
沫儿還同以前一樣,伶牙俐齒,牙尖嘴利,不肯在嘴上吃一點虧,特別在婉娘面前,完全就是個“趕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小強驢。但同以前不一樣的是,其中的猜忌和不滿已經消失,斗嘴變成了一種習慣,一種樂趣。有時沫儿會產生一種特別的感覺,仿佛婉娘就是自己的娘。可是這種感覺總是轉瞬即逝,因為婉娘對他,絕不是慈愛和溫和,而總是帶著一種好玩的表情,仿佛他是一只逃不掉的小老鼠,而她則是躲在牆角處偷笑的老貓。沫儿會因此覺得很沮喪,甚至故意在婉娘面前表現得又貪吃又計較,企圖激怒她。可她對他的各種小心思看得極透,他越怒,她就覺得越好玩。
對于文清,沫儿覺得他有時笨笨的會讓人光火,但他淳厚善良,待人寬厚,這一點卻是自己不能比的。
同沫儿的敏感尖銳不同,文清本性質朴,心思單一,因為簡單而幸福。在得知爹娘不得善終的消息之后,文清極為難過,但在為爹娘痛惜之余,他馬上想到的是婉娘和黃三對他的付出,爹娘已經不在,他不能因此頹廢哭泣,讓婉娘和三哥再為他擔憂。他愛婉娘,愛黃三,愛沫儿,如同愛自己的家人一般。不,他們就是自己的家人。
其實在沫儿來聞香榭之前,文清的生活十分平靜,甚至說是一潭死水也不為過。婉娘並不是一個善于帶孩子的人,特別對于文清這種需要大人淳淳誘導的孩子。每日里,除了學做香粉,文清就獨自一人發呆,乖乖地聽話,規規矩矩地做事,從不逾矩。可是沫儿來了,沫儿的活潑調皮讓整個聞香榭都靈動了起來,文清面前猶如突然打開了一扇窗,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沫儿的撒潑打滾,貪吃貪玩,與婉娘斗嘴,對自己發脾氣,都令文清感到新奇。在沫儿的帶動下,他玩泥巴,抓蜻蜓,翻跟頭,作弄人,從未表現的孩子氣也被帶動了起來。他羨慕沫儿的聰明伶俐,但不嫉妒他,而是像愛護弟弟一樣地愛護他。
兩個孩子就這樣成長著,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心理,但相互影響,相互扶持。未來的路還有很長,將來會怎樣,誰知道呢?
※※※
初七吃過早飯,婉娘換了衣衫,連聲叫文清套車。這几日文清和沫儿已經催問過多次,惦記著給寶儿送同心露去,婉娘總說不急。一聽套車,正在后面池塘敲冰凌的兩人顛儿顛儿地跑了出來。
沫儿拿了同心露,興衝衝道:“我今天一定要在祥云客棧里吃頓飯——反正柳公子有錢。得把我的半兩銀子吃回來才算。”
婉娘悠然道:“今日不去祥云客棧。”
沫儿驚道:“還不趕緊給寶儿送去?再耽誤下去,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儿。”
婉娘對文清道:“去宜人坊。”
宜人坊位于定鼎門附近,與北市祥云客棧相距甚遠。今日初七,街道兩旁的大多店鋪已經恢復營業,門口披紅掛綠,鮮紅的對聯和門上翠綠的柏枝尚在,新年的喜氣絲毫不減。本來嘛,正月十五的元宵節未過,年才算過了一半。
今年天旱,入冬至今僅下了兩場雪。天氣陰沉,天空低得仿佛夠著屋檐,一絲風儿也沒有,卻感到刺骨的寒意。
沫儿籠著手,學著文清吆喝馬儿,一會儿工夫就到了宜人坊。婉娘道:“文清,將馬車寄存在旁邊這家客棧。沫儿你進來。”
沫儿只道婉娘怕自己冷,連忙道:“我不冷。”話音未落,前方拐彎處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五短身材,團團的圓臉,卻是老木。
沫儿連忙縮進車里。那人扭頭四處看了看,轉身走進旁邊一條巷子。
沫儿埋怨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老木。怕他做什麼?”
婉娘放下轎簾,道:“跟去看一下。”這里離原來的薛家舊園本不太遠,碰上老木也不是什麼奇事,沫儿覺得婉娘有些小題大做,撅著嘴巴跟在老木身后。
這條巷子並不窄,只是前方被圈成了園子,巷子只通了一半,成了個死胡同。老木鬼鬼祟祟地往前走,到了前面空地兩棵高大的梧桐樹旁停住,探頭探腦地看了看,啪啪地拍打著旁邊一個角門,壓低聲音叫:“老大!老大!”門閃開一條縫,老木一溜煙儿地跑了進去。
沫儿跟過去一看,這里竟然是個坊市的后門,傳來一股濃濃的草藥味道,門框上方一個小牌匾上書“藥園”。藥園沫儿是去過的,曾和文清一起在這里買過几種草藥,只是一直走的正門。
角門虛掩,連著門廊。沫儿湊近了看,兩側的多家藥房大門緊閉,空蕩蕩的甬路,連個鬼影子也沒有,無趣得很,繞了几圈便回去了。
婉娘和文清站在一處賣風箏的檔口,見沫儿回來,隨便買了兩個風箏朝前走去。沫儿氣喘吁吁地追上去,道:“老木不過是找人罷了。沒什麼事。”
婉娘道:“他找誰?”
沫儿道:“找他們老大……”一句未了,突然一驚,不禁懊喪。低頭想了片刻,遺憾道:“早知道……我直接上去和他搭訕,說不定几句話就套出來了。”
婉娘笑著道:“走吧。”
前面便是藥園的正門。迎面一個高大的龍盤祥云牌坊,上面鑲嵌著一塊古典大氣的漢白玉牌匾。藥園今日尚未開市,門口一片冷清,只有稀稀疏疏的几個人,匆匆忙忙地提著藥包走過。
藥園原本是為皇家提供生鮮藥材、加工炮制藥料及培育醫藥生而設置,自隋時就有,后大唐沿襲舊制,只是藥園的范圍漸漸擴大,在藥園內開辟一處院落,醫師可申請對外坐診看病,俗稱藥園診療院,便是此處。
往里走了百十步,才看見几家開市的堂口,一個門口懸掛了旗幟上書“濟世堂”,一個門上的牌匾寫著“百草堂”,還有一個直接寫“胡氏醫館”。几個身著醫園生服裝的年輕人斜靠著門,百無聊賴地遠遠聊天,老醫師卻不見一個。
婉娘眼珠一轉,推沫儿道:“你的胸口疼不疼?”
沫儿一梗脖子正要犯強,見婉娘一臉狡黠,頓時明白,“啊”一聲大叫,朝文清身上倒去。
婉娘連忙扶住,哭喊道:“你怎麼了?”沫儿手捶著胸口,雙眉緊皺,嘴巴微張,似乎透不過氣來。文清驚得不知如何是好,抱住沫儿又搖又晃,大叫“快來人哪!”
几個醫園生圍了過來,探頭觀看。婉娘抬起頭,急道:“請醫生救人。”
一個瘦少年躊躇道:“胸口疼?是心悸症麼?”旁邊一個敦實少年道:“不過看臉色、嘴唇都還正常。你家師父在不?”瘦少年道:“他回老家過年,要明日才能回來呢。”
文清見連婉娘都淚眼蒙眬束手無策,不由得心中大駭,心想沫儿定是撞了邪,早知道剛才應該自己去跟蹤老木,一邊撫著沫儿的后背,一邊哀求道:“請几位醫生大人施救。”
敦實少年遲疑道:“我們几個都是剛入學的醫生,只負責賣藥,尚不能給人診治。”
婉娘將手放下沫儿鼻子下試了一下,放聲哭道:“弟弟啊,可憐你心悸症好多年,好不容易聽說藥園里有位高人能夠治療心悸症,沒想到還沒找到高人,你就……”哭得極為悲切。
另一個圓臉少年老成些,皺了皺眉,搓手道:“我來試試。”伸手掐住沫儿的人中。這少年用力極大,疼得沫儿的眼淚都流下來了,卻一動不敢動。
圓臉少年見掐人中無用,便拉了沫儿的手,像模像樣地把脈。沫儿一見要穿幫,趕緊手腳亂舞,讓圓臉少年無法靠近。
圓臉少年無奈,后退了一步道:“我家師父也不在。”
婉娘擦了一把淚,哀求道:“聽說藥園新來了一位高人,專治心悸症的,今日可在?”
圓臉少年道:“沒聽說過。不過我家師父治療這個也是很可以的,可惜今天有事。”
敦實少年抱歉道:“不如你們趕緊帶他往前面看看,哪家有醫師坐館。”
沫儿無奈,只好裝作幽幽轉醒,輕咳了几聲,無精打采地靠這文清身上。文清已經發覺沫儿和婉娘在演戲,也可憐巴巴道:“几位哥哥,這里哪家專治心悸症的?”
正說著又來了几個人,進了百草堂和濟世堂買藥,敦實少年和圓臉少年連忙過去招呼,剩下那個瘦少年看著沫儿欲言又止。
婉娘抓了几十文錢,道:“這位小哥,若知道煩請告訴一聲。”
瘦少年看起來年齡尚幼,吸了几下鼻涕,遲疑道:“我師父……說那人是江湖术士,騙人的。”並不伸手接婉娘的錢。
婉娘强將銀錢塞到少年手中,急道:“哪怕他是騙人,我們也想試試。”
瘦少年隨手指了一下前面,道:“就在前面過去兩個路口的拐角出,剛開的,沒掛牌匾的那家。”將手中的銀錢重新丟回來,扭身跑了。
婉娘贊道:“好孩子。”拉起沫儿,拍打了他身上的塵土,低聲道:“到了前面不要輕舉妄動。看看再說。”
沫儿捂著胸口蹣跚著離開,直到剛才那三家醫館都看不到,才摸著人中吸著冷氣道:“掐破了皮了!”
文清佩服道:“沫儿真厲害,演什麼像什麼。”
婉娘掩口笑道:“小騙子一個。”
沫儿翻白眼道:“大騙子一個。”
走過了兩個路口,文清擔心道:“婉娘,寶儿的心悸症真的是在這里治好的?我們別找錯了人。”
婉娘也不答話,繞著拐角處一個小堂口看了又看。這家堂口不大,也就一間,比起其他堂口動輒三間臨街門面顯得寒酸了許多。且門上未掛牌匾,像是剛開始開堂坐診,尚未來得及起好名字。
門並未栓死,開了一條縫。婉娘和文清在一旁放風,遠遠地裝作欣賞旁邊一家醫館牌匾上的字。沫儿湊上去,從門縫往里看。左邊擺放著櫃台,里面一溜抽屜上寫著各種各樣的藥名,右邊一個小門,掛著個青布簾子。
沫儿皺著鼻子聞了又聞,正要說話,只見里面的布簾一動,似乎有人要出來,連忙跳開。
過了半晌,也不見有何動靜。沫儿心道,這樣能看到些什麼?還不如冒險進去一探。也不和婉娘商量,自己皺巴著臉,將鼻子眼睛都擠在一起,捧著胸口上前拍了拍門,結結巴巴叫道:“醫……醫師!俺心口疼咧……”
※※※
一句話未了,婉娘擰著耳朵將他拎到了后牆處,低聲訓斥道:“剛才不是說好不許輕舉妄動的?”
沫儿揉著熱辣辣的耳朵,怒道:“我最討厭別人擰我耳朵!不進去看看,豈不是白來了?”
婉娘擺手叫旁邊防風的文清,悠然道:“我已經看明白了,走吧。”
走出藥園,文清趕了車,徑直去了祥云客棧。沫儿對祥云客棧尚懷恨在心,但一想到可以見到寶儿,而且有很多好東西吃,便高興起來。
※※※
今日沫儿有了經驗,進入客棧時堅決不使用任何東西,那些小二態度倒也不錯,愣是保持著一張笑臉。柳中平已經在賬房處有過交代,三人輕車熟路,很快便見到了寶儿。
剛巧柳中平有事外出,僅寶儿和乳娘在房間里玩耍。寶儿一見婉娘,便飛扑過來,抱著婉娘又笑又親。七八日未見,寶儿氣色如常,看起來比以前更好些。
沫儿盯著寶儿看了半晌,趁寶儿去取玩具,拉拉婉娘衣袖悄聲道:“寶儿真的好了?”
文清見說,欣喜道:“太好了!”
沫儿疑惑地看了一眼文清,嘀咕道:“莫非那個醫師果真治得了心悸症?”
婉娘笑而不答。寶儿抱著一只栩栩如生的絨布小貓叫道:“姨姨,你看我的小花貓!”婉娘將寶儿抱了起來,朝沫儿微一點頭,隨意道:“你再看看。”
祥云客棧的房間極大,正中部分擺放著桌子椅子,旁邊是爐火,牆壁上掛著書畫和玉器擺件等;一端用雕刻精致的藤架隔開,后面是臥室,隱約可看到一張紅木雕花轎式大床。
沫儿隨意走到地上的玩具旁邊,一不小心,將一個金線蹴鞠直直地踢了過去。蹴鞠穿過藤架底部,進入了床底。
沫儿嘴里道:“哎呀,不好意思。”連忙跑進去,趴在地上去撿。起身時順手將床上掛著的銀紅色帳幔一撩,床上整齊地疊著兩個軟緞錦被,並無異樣。房間里也沒有任何讓人不安的東西或者異常的氣味。
沫儿放了心,拿了蹴鞠轉身要走,卻見左邊窗台處放了一小盆花草,綠中泛紅,樣子柔弱,不禁心里一驚,高聲叫道:“寶儿,這是你種的?”
寶儿跑過來道:“不是,我來的時候就有的。”沫儿湊近了又看又聞。婉娘來牽了寶儿的手笑道:“瞧你這個哥哥,狗鼻子一樣的。”
不過是一株尋常花草,沫儿松了一口氣。自從聽說關于香木的故事,無論看什麼花草都擔心它異變。
小二送來了一盤糖炒栗子和一些點心,沫儿丟了金線蹴鞠,拈起一塊蛋卷正要放進嘴巴,只聽乳娘尖聲叫道:“小姐!你怎麼了!”回頭一看,寶儿嘴唇青紫,小臉通紅,兩手緊緊地撕扯喉嚨,呼吸十分急促。
乳娘手足無措,繞著寶儿不住大聲哭喊。婉娘皺眉道:“不要嚇著孩子了。”抱著寶儿,輕撫著寶儿的胸口,柔聲道:“乖寶儿,不要緊,姨姨在呢。”
寶儿看了婉娘一眼,擠出一個笑容,道:“姨姨,我難受……”
婉娘微笑道:“你看這是什麼?”手里一個白色東西一晃,寶儿注意力被吸引,打起精神道:“什麼?”
婉娘伸開手掌,里面是一個一寸來高的白色抓髻娃娃玉瓶,圓臉彎眉,十分可愛。寶儿猛吸了几口氣,高興道:“真漂亮!”一口氣上不來,眼睛翻了翻又閉上了。
文清和沫儿都吃了一驚,乳娘在旁邊淚花花地看著。婉娘打開玉瓶,倒出里面的花露,飛快地點在寶儿的眉心。寶儿睜開眼睛,有氣無力道:“姨姨,這是什麼?涼涼的,真舒服。”
婉娘輕柔一笑,俯身親了親寶儿的小臉,道:“寶儿,爹爹平時是帶你去哪里看病的?還記得嗎?”
寶儿的呼吸慢慢平緩,軟綿綿地躺在婉娘的懷里,奶聲奶氣道:“當然啦,上面的字寶儿可是認得的。”
沫儿贊道:“寶儿真棒!是什麼字?”
寶儿休息了一下,得意道:“藥——園——”
沫儿看看婉娘,道:“寶儿,哥哥背你好不好?我們去藥園。”
乳娘在旁邊見寶儿無事了,剛松了一口氣,一聽沫儿這樣說,又緊張道:“這位公子,我家老爺交代了,寶儿小姐哪里都不能去,必須待在這個房間里。”
沫儿頓時起疑,好奇道:“為什麼?”
乳娘道:“老爺反復交代了,具体原因卻沒說。”
婉娘笑道:“別是擔心小姐外出著涼罷?你放心,我照顧得好她。”
乳娘躊躇良久,道:“不行,小姐是老爺的命根子,我可不能冒這個險。”
沫儿心念一動,追問道:“柳公子天天都出去嗎?”
乳娘道:“說是幫小姐問醫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嘆了一聲,補充道:“這几日小姐越來越好,公子出去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可是公子每次回來,看起來都不太好。”乳娘是柳老夫人的丫頭,對柳公子如同親生儿子一般。見柳中平這几日心力交瘁,很是心疼。
沫儿正要再問,婉娘卻突然道:“好吧,那就麻煩您再打些熱水來,我給寶儿小姐洗把臉。”
乳娘不放心地看了看依偎在婉娘懷里的寶儿,轉身出去打水。婉娘悄聲道:“寶儿,我們和娘娘捉個迷藏,好不好?”
寶儿微微睜開眼睛,長睫毛一動,漾起一個笑容。
三人會心一笑,文清背起寶儿就走,沫儿拿起衣架的棉袍,婉娘拿了寶儿的兔耳朵帽子,尾隨而去。
※※※
出了門,文清趕車直奔藥園。到了那家堂口,沫儿跳下車闖了進去,婉娘抱著寶儿,撩開青布簾子,四人走進后院。
這個后院就處于藥園的后門旁邊,三間帶有回廊的抱廈,房門緊閉,圍著一個方形天井。一端回廊下放著搗藥的石臼和器具,另一端放了些未經炮制的生藥材。天井正中,種著一叢冬籬藤,通体翠綠,長勢喜人。
沫儿叫道:“請問有人嗎?”
一連叫了多聲,也無人回應。婉娘將寶儿遞給文清,自己走到天井,欣喜道:“這冬籬長得倒旺盛,沫儿,你去車上取花囊來,我采些新生的葉片,回去做眉黛正好用。”
沫儿嘟囔道:“占便宜也分個時候吧。”婉娘催促道:“快去,培育得這麼好的冬籬可不多見呢。”
余音未了,只聽一聲低沉的聲音喝道:“住手!”左邊一間房門打開,一個黑臉男子隱在門后,看不清五官,冷冰冰道:“你們做什麼?”
婉娘粲然一笑,行禮道:“啊呀,莫非你就是醫師?”
黑臉男子哼了一聲。婉娘道:“我一朋友之女突發心悸症,懇請醫師診治。”說著將包裹著寶儿的棉袍打開,抱了寶儿過來。
寶儿已經熟睡,鼻翼微動,小臉蒼白。黑臉男子一愣,甩袖道:“我不是醫師。醫師今日不在,請到別家求醫。”
婉娘“哦”了一聲,失望地走開,身后叮當一聲掉下來一個什麼東西。
几人都朝地上看去。一個兩寸大小的黑色扁肚瓶子,帶著一條紅色絲線。沫儿彎腰撿了起來,遞給婉娘。黑臉男子神色一變,盯著黑瓶似乎想說什麼,卻未作聲。
文清將寶儿用棉袍包裹好,接了過來。婉娘抬頭看看天色,回頭問道:“請問如今什麼時辰了?”
黑臉男子摔門而去,喝道:“還不快走?”婉娘也不在意,回頭懶懶地道:“午時三刻啦。”抓起黑瓶,狠狠地摔在冬籬的石砌花基上。一股白氣從破裂的黑瓶中衝出,在午時陽光的照射下瞬間消散。寶儿蠕動了一下,眉頭緊皺,哼了几聲又沉沉睡去。
黑臉男子一聲驚叫,扶著門框,指著婉娘咬牙切齒道:“你……你!”
婉娘用手搭起涼棚,眯著眼睛抬頭看天,喃喃道:“看天象這點,我總是悟性不足。不如你教教我罷。”
黑臉男子板著臉,冷笑了一聲,道:“晚啦。”
婉娘叫過文清,附耳說了几句,文清面露喜色,抱著寶儿走了。
婉娘看著文清趕著馬車回去,才回身笑道:“這神都還是太小了,想躲都躲不開。”說著也不管黑臉男子願不願意,推開屋門便走了進去。
黑臉男子僵硬地閃在一邊,身影似曾相識。沫儿突然失聲叫道:“你是……老大!”
老大斜覦了沫儿一眼,眼神冰冷陰霾,正是沫儿第二次被當作小五,綁去的那間屋里見過的黑臉人,沫儿打了一個寒戰,慌忙躲到婉娘身后。
外面的陽光仿佛被隔絕了一般,房間里十分陰暗,冷得像個冰窟。對門口的牆壁上設了個陳舊的木龕,地下放著一個土黃色蒲團;房間另一端用紅色粗糙土布隔開,里面是臥室。
婉娘環視了一周,笑道:“這地方倒好。”
老大陰沉著臉,一屁股坐在蒲團上,閉上了眼睛。婉娘撒嬌道:“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難道要我自己動手?”
老大腰背僵直,極力壓住怒氣,一聲不響。
婉娘輕笑一聲,一把扯開身邊的粗布簾子。后面床上,柳中平閉目直挺挺地躺著,不知是死是活。
婉娘看了一眼柳中平,佩服道:“繞這麼大一個彎子,可真夠不容易的。”
老大嘎嘎地笑了起來,雙眼猛然睜開,精光四射:“你來晚啦。”沫儿覺得這種眼神十分熟悉,一時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婉娘隨口問道:“他死啦?”沫儿吃了一驚,不住地斜眼看,卻不敢離開婉娘步。
老大嘴角上挑,嘿嘿笑道:“沒死。”
婉娘似乎毫不在意,看都不看一眼,道:“無所謂。死個把凡人,也沒什麼要緊。”
老大陰惻惻道:“當真?這麼說我白費了諸多工夫。我看這個柳公子對你可是上心得很呢。”
婉娘眼睛亮晶晶的,道:“真的?”掩口嬌笑不止,“對我上心的人可多了去了。”沫儿偷偷看一眼婉娘,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老大嘿嘿笑道:“那要恭喜你了——我對柳公子各種威逼利誘,只讓他偷偷放一個驅魂瓶到聞香榭,就幫他無條件救他女儿,可他寧願失去自己的魂魄,都不肯做可能不利于你的事。”
婉娘不屑道:“這些個凡人,向來喜歡自作多情。”
老大盯著她,道:“如此甚好。不過,我一直覺得,你在人間待得久了,難免會喜歡上俗世的風花雪月。”
婉娘調皮一笑,道:“誰說的?這世間情事,我看得最清楚。”
老大哈哈一笑,道:“其實婉娘干嗎不試試看?我看這個柳公子風流倜儻,人品家世、學識見識都好,倒也算配得上婉娘。能享受人間情愛,多少仙童精魅可都求之不得呢。”
沫儿聽得不明就里。今日來這里不是救寶儿嗎,怎麼只顧上談這些了?
婉娘咬著手絹儿,吃吃笑道:“盧護和盧占元,香木和黃三,哪個能得了善終?難道教訓還不夠嗎?”
老大放聲大笑,震得沫儿耳膜生疼。
婉娘眼波靈動,笑意盈盈,道:“你費這些周折,不會就是告訴我柳公子喜歡我吧?”
老大驟然收住笑容,冷冷道:“我想和你談談條件。”
婉娘驚訝道:“和我談條件?”用手點腮,自言自語道:“你指使香木重啟冥思派,后又幫助香木返魂,以寶儿脅柳中平聽命于你,我每次總是晚一步,怎麼你如今要放下身段和我談條件?”
老大的黑臉愈發陰沉,恨恨道:“哼,你破了香木的陰陽十二祭,收回了黃三的魂魄,還在這里說風涼話!”冰冷的眼光掃過沫儿的臉,沫儿緊張得不敢呼吸。
婉娘一臉天真,撒嬌道:“都怪你,我還以為這都是香木興風作浪呢,要知道是你,我好歹給你個面子。”
老大板著臉,鼻子哼道:“你几時給過我面子?”
婉娘笑道:“你不在云夢好好休養,怎麼來了薛府做家奴?”
聽到“云夢”三字,沫儿一愣,從婉娘身后探出頭來——印象中的元鎮真人白發童顏,長須飄飄,與如今的黑面短須完成不同,只是眼神的凌厲未改。
沫儿几次被抓,常聽老四老木提到他們的“老大”,卻未見過其真面目,而冥思派被剿之后,老大不知所蹤,沒想到老大竟然是元鎮真人,且是這一系列事件的幕后主使。
元鎮真人仿佛知道沫儿想什麼,用手一抹臉,剜了他一眼道:“我喜歡什麼樣就什麼樣。”
沫儿慌忙將頭縮進去。婉娘嗔道:“你不要嚇壞了我的小伙計。”
沫儿頓時覺得有些羞愧,挺了挺胸脯,迎著元鎮真人的目光直直地站著。婉娘拍拍沫儿的肩,道:“真人上次說回云夢紫羅口,再不問世事的,怎麼又如此大費周章搞出個香木事件來呢?”
元鎮真人哼道:“我倒想。”
婉娘笑道:“好歹也是個得道的真人,還是這麼看不開。你幫香木重啟冥思派,只屈居一個副堂主,可不像是你的風格。”冥思派被剿,香木及五個副堂主落網,只有一個逃走,竟然是他。
元鎮真人表情木然,“人與人之間從來都是交換關系。我取我應得的,她得她應得的,沒什麼屈居不屈居的。”
婉娘好奇道:“我知道香木是為了美貌,真人從冥思派里想得到什麼?”見元鎮真人閉目沉思,又吃吃笑道:“我想不會是錢財吧?真人可不像我這麼俗。”
元鎮真人臉上的戾氣消失,緩緩睜開眼睛,神色黯然道:“我的時日不多了,需要那些精氣。”
婉娘笑道:“真人說笑呢,怎麼會?你修煉多年,便是時日不多,再活個千儿八百年的也沒什麼問題。”
元鎮真人長嘆了一聲,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猛地拉起左臂衣袖,沉聲道:“小師妹,看著同門一場的份上,請你幫幫我。”但見整條左臂肌肉干枯,緊貼在骨頭上,隱隱發烏。
婉娘吃了一驚,顫聲道:“師兄,你……你這是怎麼啦?”上次因為閑情閣抓沫儿一事,婉娘本來曾下定決心再也不叫他“師兄”的,這一時情急,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元鎮真人苦笑道:“是我作孽太多。每每修煉總是急功近利,導致氣血不暢,不知怎麼就累及了這條手臂。”言語之間充滿了無奈。
婉娘遲疑了一下,走近仔細查看,沫儿拉著她的衣角跟在后面。元鎮的手臂微微顫抖,血管猶如曬干后的蚯蚓盤曲在骨頭上。婉娘用手指輕輕按了按緊繃的肌肉,沉吟道:“看來是氣血淤積、精氣不足所致。”
沫儿揉揉眼睛,困惑地看著。他的左臂上並未有縈繞的黑氣,經絡也正常,沒有任何異樣,不由地抬頭去看元鎮的印堂,卻見元鎮雙目突然精光四射,微現得意之色,沫儿不禁叫道:“婉娘!”
“婉”字未及出口,元鎮反手扣住了婉娘的手腕,哈哈大笑。沫儿扑過去對著元鎮又踢又打。元鎮飛起一腳,踹在沫儿的肚子上,沫儿飛出去几尺遠,撞到對面的牆壁上跌落下來,滿口流血,再也爬不起來。
※※※
婉娘手腕被扣,掙脫不得,驚叫道:“師兄你做什麼?”
元鎮真人獰笑道:“我早就勸香木,與其找其他生魂,不如利用黃三取你的生魂,她卻自以為是,說不想得罪你。哈哈哈,沒想到你落在我的手里。”手上力度加大,婉娘吃痛,軟綿綿坐到了地上。
沫儿大急,吐了口滿是血的口水,捂著肚子惡狠狠朝元鎮扑來。元鎮一手抓著婉娘,一手就勢一擋,手肘撞得沫儿胸口生疼,沫儿不顧一切,抓住元鎮的手臂張口就咬,元鎮大怒,連踢帶甩,沫儿卻死活不松口。
婉娘皺眉叫道:“沫儿!松開!到旁邊去!”轉向元鎮道:“師兄,他一個小孩子,你和他一般見識?”
元鎮住了手,惡狠狠盯著沫儿。沫儿毫不示弱,怒目而視。
婉娘怒道:“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快松開!”沫儿松了口,趔趄著站到旁邊,看著婉娘涕淚齊下,强忍著不出聲。
元鎮的右臂有血不斷滲出,衣服濕了一片。想來沫儿用了十分的力氣,要不是婉娘制止,沫儿非咬下一塊肉不可。
婉娘嘆道:“師兄,真沒想到你……”
元鎮任由右臂流血,重新盤腿做好,咯咯笑道:“你三番五次和我作對,若不是你,我早就修煉成功了。如今這樣,算是你對我的補償。”
婉娘花容失色,慘然道:“沒想到我竟然落得個如此下場。”
元鎮得意洋洋道:“你就認命吧!”他一躍而起,拖著婉娘來到木龕前,在下面的抽屜中摸索半天,拿出一個黑色小瓶,一支銀針,將婉娘的手按在木龕上,拿起銀針便要扎。
婉娘叫道:“等等!”回頭看向沫儿,懇求道:“師兄放了他吧。如今這小東西對你來說用處不大,他好歹跟了我快一年,便是養只小狗也有感情了。”沫儿本來還想伺機而動,不料腹痛難忍,蜷縮在地上,看著婉娘淚如泉涌。
元鎮道:“有了你,他自然沒用。”
婉娘深吸了一口氣,平靜道:“既然師兄看中了我的功力,我就當是奉獻一次罷。不過你既然設局抓我,干嗎還取柳中平的魂魄?”
元鎮不屑道:“他?我又不是香木,需要男子魂魄。況且他的生辰命數平常得很,不合我的生魂陣用。我只收了他几個月的精氣。”
婉娘茫然道:“如此說來我更不明白了。難道小妹我的命數適用你的生魂陣?我瞧著十分不合適呢。”
元鎮干笑了几聲,道:“本來是不合用的,但是我已經在香木的祭台上吸收了足夠的陰氣,婉娘你多年的功力至陰至純,拿來給我用正好合適。”
“哦,”婉娘點頭,失神道,“原來如此。”朝四周看了一圈,道,“師兄果然手眼通天,這薛家,藥園等,都可以為你所用,袁大逃脫也無人追查……我婉娘還真沒有這個本事。”
沫儿悲痛欲絕,看到婉娘的無助,恨不得上去殺了元鎮。元鎮輕蔑地哼了一聲,道:“凡世俗人,逃不脫情、錢、權三字,只要利用得當,這世間一切皆在我的控制之下。”
沫儿想到了建平公主。
婉娘閉眼道:“好吧。枉我在世修煉千余載。”
元鎮抓起銀針,燭火上燎烤。沫儿思緒紛亂。如今便是逃出去叫黃三,也來不及了;若是報官,這事太過離譜,沒人能信,怎麼辦?
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飄進沫儿的鼻子中,絕非草藥的味道。沫儿一個激靈,趁元鎮不注意,打了個滾儿朝另一邊滾去。
※※※
柳中平躺在床上,毫無動靜。沫儿齜牙咧嘴地爬過去,一把掀開床單。
床下放著一株暗紅色的花草,僅有一尺來高,頂端的葉片正對著柳中平的背部。見有光線進來,花草微微一動。沫儿咬緊牙關,伸出一腳狠命朝花草蹬去,正中它的根部。
一陣腐臭的味道夾雜著香味衝進沫儿的鼻子。沫儿的腦袋嗡嗡作響,卻强忍著,將花草連踩帶抹弄了個稀巴爛。
※※※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沫儿顯然判斷有誤,花草雖然沒了,元鎮卻並未受任何影響,銀針扎在婉娘的中指,血順著銀針一滴滴落在小瓶子里,婉娘的表情也越來越委頓,眼神渙散,站立不穩。
沫儿哭著叫道:“婉娘!”
元鎮松開了婉娘的手,拿出一張寫滿符號的符,飛快地封在黑瓶上。婉娘踉蹌著退后了几步,沫儿慌忙上去扶住,兩人靠著牆壁站住。
元鎮手握黑色小瓶,激動得顫抖不已。婉娘有氣無力道:“師兄,你真的這麼狠心嗎?”
元鎮走到門口,看看天時,興奮道:“如今尚早,你還有一刻工夫好活。還是想想如何度過這最后一刻吧,不要糾結于我狠不狠心了。”
婉娘的眼睛更加黯淡,道:“唉,我真后悔。”
元鎮驀然回過頭來,雙眼爍爍,“后悔什麼?后悔和我作對,還是后悔以前沒有對我痛下殺手?”
婉娘道:“師兄,其實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你要不要聽聽?”
元鎮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嘎嘎笑道:“晚啦!”轉過頭對婉娘道,“我本來是想和你談條件的,沒想到你如此不設防,嘿嘿,一下子就著了道儿了。倒省了我的事。”
婉娘疲憊地靠在牆壁上,憂傷地看著元鎮,默默無語。
元鎮面目猙獰,目露凶光:“你知道我多痛苦嗎?我堂堂一個真人,不僅要低三下四去和那株毒草求情,求她來洛陽重啟冥思派,還要去做那些掘人墳墓的勾當。眼見我就要成功,卻又因為你功虧一簣!”
婉娘無奈地瞥了他一眼,道:“真人這麼多年的修身養性,原來都是假象。”
元鎮揮舞著拳頭,脖子青筋暴出,道:“我本來想利用那個患心悸症的小女孩救回香木,沒想到小女孩命硬得很,香木竟然依附不上,哈哈哈,可是沒想到你和這柳公子倒有淵源。”沫儿拳頭緊握,恨得牙齒咯咯直響。
冥思派一事暴露,元鎮利用自己在皇族中的關系隱藏在藥園,后設計讓香木自殺,將香木原体轉移至此,無意從小公主處得知寶儿之事,知道了柳中平曾與婉娘相熟,便著人在長安散布能治心悸症的消息,柳中平救女心切,不顧過年匆匆來了洛陽。
元鎮提出要以柳中平的精氣補充方能治愈心悸症,趁機收了他的精魄,並送了驅魂瓶給寶儿佩戴。柳中平走南闖北,見識不俗,心知他的治療手法絕非正途,但唯求寶儿好轉,心甘情願按他的要求舍了精魄,卻對元鎮提出的偷偷放置驅魂瓶到聞香榭斷然拒絕。
這几日,元鎮一直關注著婉娘一行人的動向,本想以柳中平為質與婉娘談條件的,沒想到竟輕易制服了她。
婉娘目光落向遠方,幽幽道:“七月節快到啦。”
元鎮獰笑道:“你處心積慮守在洛陽,又有何用?這機會是我的啦。”
婉娘淡然一笑,低頭沉思了一會儿,好奇道:“我對符咒之類一向不太留意,所以想請教下師兄,怎麼才能讓香木依附與寶儿身上?”
元鎮嘴角微挑,面露得色,道:“這是我的獨門功法,豈能說與你知道?”符咒除了索魂咒、鎖魂咒、散魂咒等,還有一種叫做驅魂咒,看起來几種符咒都差不多,其實功效完全不同。元鎮將香木靈力用索魂咒轉移至黑瓶中,又將黑瓶給了寶儿佩戴,瓶口改用驅魂咒,只要寶儿將瓶子對准印堂,香木靈力便可注入,直至完全占據寶儿身心。
這功法十分陰毒,若是成功,寶儿將魂飛魄散,唯余肉身,成為香木修煉之宿主,旁人卻不得而知,仍將其當作寶儿看待。
沫儿聽得心驚肉跳,怒道:“哼,那個壞女人再也害不了人了!她的原株被我踩死了!”
元鎮一怔,隨意朝床下一瞟,漠然道:“死便死了,有了這個,她在與不在都無所謂。”晃晃手中的黑瓶,狂笑道:“本想讓你在七月節讓我一分的,如今不用啦。”
※※※
婉娘伸了個懶腰,突然站直身体,拍了拍衣服,徑自撩開布簾,走到柳中平旁邊,笑著叫道:“喂,柳公子,起床啦!”
柳中平哼了一聲,費力地睜開眼睛。
元鎮正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宏偉計划,轉眼看到婉娘若無其事地走開,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暈頭轉向,愕然道:“你……”沫儿護在婉娘身后,警惕地盯著元鎮。
婉娘從懷里拿出一個福娃娃玉瓶,倒了花露點在柳中平的眉心輕輕地揉著,自言自語道:“這款同心露,材料真是難配呢。如意藤上的同心果,加上心形內丹和金鱗,隨便一種的價格便可敵國,柳公子付不付得起呢?”
元鎮愣了半晌,抬頭看天上烈日當空,慌忙拿起手中的黑瓶,在手心畫了一個符號,對准瓶子推去。婉娘轉身笑道:“不用費事啦,那不是我的中指血,是同心露。”將手中的福娃娃玉瓶高高托起,“你瞧,我這麼名貴的花露,白白送你了十二滴。”
元鎮一張黑臉瞬間通紅,兀自對著黑瓶又推又拍。婉娘拉了沫儿站在門口,優雅地揮手道:“真人若無其他事,婉娘就告辭了。”
元鎮額頭泌出一層細汗,語無倫次道:“你怎麼……我怎麼……”
婉娘無辜道:“真人不知道同心露的作用麼?同心露最善幻化,更別說其中還加了金鱗和內丹的靈氣。”
元鎮目呲欲裂,張牙舞爪扑了過來,婉娘推開沫儿,一個閃身,元鎮扑倒在地上。
柳中平按著太陽穴,吃力地坐了起來,見婉娘在外面,慌忙正好衣襟,起身走出。
元鎮面如死灰,四腳伸長癱坐在地上。柳中平遲疑了一下,上前扶他在蒲團上坐下,深深一揖,表情復雜地站在了婉娘身后。
沫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柳中平,不知道剛才元鎮說的話他有沒有聽到。
婉娘回頭笑道:“柳公子快回去吧。寶儿剛才哭鬧著要找你呢。”
柳中平平靜地看了看婉娘,拿出手帕幫沫儿擦干淨臉上的血,道:“不要緊。”
婉娘莞爾一笑,回頭道:“真人,那就七月節再見。哦,忘了告訴你,香木依附不上寶儿,是因為寶儿帶著我的玉魚儿。”
沫儿捂著肚子,皺巴著臉儿跟在婉娘后面。柳中平雖有疲態,卻風度不減,眼角含笑,嘴角酒窩微漾,道:“多謝婉娘。”
婉娘笑道:“謝什麼,我做生意而已。”柳中平叫了車,抱了沫儿上去。
正當午時,裊裊的炊煙和著飯菜的香味,偶爾傳來稀疏的鞭炮聲,城中的年味儿仍然濃郁。婉娘眼神悠遠,神態輕松,斜靠著車篷若有所思。
柳中平不時朝這邊一瞥,沫儿懷疑他是在偷看婉娘,但是他的動作偏又極其自然,一旦碰上婉娘回視的眼神,他便嘴角微動,堪堪展現出一個剛好露出小酒窩的微笑來。
沫儿突然覺得有些局促,仿佛自己是個外人一般,恨不得裝睡算了。還沒閉上眼,街上傳來一陣酒肉的香味,肚子咕咕一陣亂響,尷尬不已。
柳中平笑道:“沫儿餓了吧?”
婉娘揶揄道:“他還惦記他那半兩銀子呢。”接著將上次去祥云客棧一事添油加醋地講述了一通,窘得沫儿恨不得跳下車去。
說笑過去,三人又陷入了沉默,氣氛一時有些尷尬。柳中平低頭沉思片刻,突然庄重道:“婉娘,我這次來洛陽沒有先去找你,實在是因為……”
未等柳中平說完,婉娘道:“柳公子說笑啦。”轉向沫儿,關切道:“肚子還痛嗎?”
沫儿不滿地瞪她一眼,見柳中平欲言又止,無話找話道:“柳公子,這祥云客棧怎麼這麼貴?”
柳中平哈哈大笑,道:“聽說祥云客棧是有皇族背景,裝潢好,服侍的也到位。”見沫儿張大了嘴巴,接著道:“我帶著寶儿住祥云客棧,可不是為了炫富,實在是迫不得已,如今天寒地凍,這里晝夜供應熱水,食物隨叫隨到。”
沫儿一聽食物,又原形畢露,叫道:“都有什麼好吃的?”
柳中平笑道:“今日中午就請你嘗一嘗如何?”
婉娘收回目光,嗔道:“柳公子,別理他,這小東西就知道貪吃。”
沫儿眼光在兩人身上溜來溜去,道:“柳公子,其實我們都想你帶著寶儿來聞香榭玩儿。”
柳中平朗聲笑道:“自然,以后少不了去打擾你們。”
沫儿偷眼望望婉娘,喜滋滋拍手道:“好啊好啊,不如住我們家里好了,万一寶儿有什麼事也好有個照應。”
婉娘皺眉道:“沫儿!不得無禮!”轉向柳中平,眼睛猶如籠罩了一層霧氣,客客氣氣道:“我家的小伙計不知禮,柳公子千万別往心里去。聞香榭里條件差,吃穿都粗糙,可別凍壞餓著了寶儿。這几日寶儿痊愈,柳公子也該回長安了,還跟得上在家里元宵節。”
柳中平臉上笑容未變,眼里的笑意凝結了一下,微笑道:“正是,若寶儿好了,我們也該回長安了。”
沫儿看著婉娘,心里百感交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5:01
伍 忘憂香
〔一〕
正月十三,柳中平帶著寶儿離開洛陽。
寶儿已經大好,短短几天,臉色紅潤,体力也好了很多。文清和沫儿將其送至城門外,几人依依作別。因婉娘有事未來,寶儿甚為失望,不住追問“姨姨”,柳中平悵然若失,神情落寞。
回到榭里,婉娘正蒸房調配香露,看見二人也不問情況怎樣,只道:“趕緊幫忙。”
沫儿將柳中平贈送的禮物擲到桌子上,撅著嘴道:“你今日明明沒什麼重要事做,為什麼躲著不去相送?寶儿不住地念叨你呢。”
婉娘手里忙著,低頭道:“寶儿終歸要離開洛陽,我送了又如何?”
文清看著婉娘的臉色,囁嚅道:“婉娘,你很……討厭柳公子麼?”
婉娘不答,大聲叫道:“三哥,將萱草挑一些好的來。”
沫儿看著著急,賭氣道:“笨文清,她故意的呢!哼,把架子擺高了吧?別人走啦,你以后想見也見不到了!”
這几日柳中平多次來聞香榭拜謝,婉娘都是一副客客氣氣的樣子,柳中平提出要回請吃飯,婉娘也婉言謝絕。禮數雖全,但傻子也看得出,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同几日前相比,兩人莫名其妙得生分了許多。
文清一根筋,見婉娘顧左右而言他,固執問道:“婉娘,你這几天為什麼這麼別扭?”
婉娘無可奈何,沉吟了片刻,認真道:“文清你還小,你不懂。有些事明知不可為,就不要給人留任何希望。”
文清似懂非懂,看婉娘眉頭間淡淡的憂色,便不再追問。沫儿拿著石杵,下意識地搗著石臼,偷眼看婉娘神色寂寥,忍不住道:“你不試試,怎麼就知道不可為?”
婉娘放下了手中的活計,目光落在窗台的那盆花草上,淡淡道:“一眼便可望見結果的事,無謂的嘗試只會傷人傷己。只願他一生幸福。”
黃三拿了萱草進來。現存這些是去年夏秋之際采摘的,放在籠上稍加熏蒸,再配上艾葉等秘方保存,所以還保持著葉子蔥翠、花儿金黃,成色很是不錯。婉娘抓起一把,嘆道:“忘憂草,忘憂草,真能讓人忘得了憂愁麼?”
沫儿很想像以往一樣伶牙俐齒地強嘴,卻不知說些什麼。文清微皺著眉頭看著婉娘,憂心忡忡。
婉娘看了看兩人,突然眉開眼笑道:“兩個臭小子都長大啦。”
※※※
元宵節將至,全城猶如沸騰了一般,熱鬧非凡。白日為市,夜間燃燈;天上皓月高懸,地下彩燈万盞,蔚為壯觀。沫儿第一次在城中過元宵節,只覺得應接不暇,眼睛都不夠使了。
元宵節,除了吃元宵,還要准備各種祭祀用的食物。首先是棗糕,寓意“早日高升”;其次是“麥檁”,一個超大的饅頭,上面盤花,中間插上柏枝,寓意來年大豐收。不過沫儿每次提起麥檁總是說成“麥秸垛”,氣得婉娘要拿擀面杖打他。
今年較忙,三哥身体又剛好,婉娘的意思就在街上定做了便罷。沫儿剛送寶儿時已經見到街上的繁華,早就按捺不住,恨不得住在街上。聽了婉娘的話儿,拿了銀錢,拉了文清就跑。
今日方才十三,定鼎、長廈、上東及洛水兩岸的街道彩燈已經布滿。街頭街尾,布置有各種大型花燈。有嫦娥奔月、八仙過海、仙女下凡、大禹治水、玄奘取經等故事型的;六畜興旺、連年有余、福壽雙全、財源滾滾、龍鳳呈祥等寓意型的;假山、美人、花卉等風景型的;還有制作精美的各色宮燈、紗燈、走馬燈,供儿童提著玩耍的兔子燈、金魚儿燈、小豬燈、猴面儿燈等,琳琅滿目應有盡有。一些心急的商鋪掌櫃,已經指揮著伙計將燈謎掛上,紅底金字,猶如紅色絲帶一般在微風中飄蕩,更為神都增加了几分喜氣。
兩人興衝衝一路走一路看,早將正事忘記。前面街口,一個大型彩燈正在安裝,地上放著几只尖嘴的老鼠,拖著長長的尾巴,一只穿著紅色袍服,頭戴花翎,還有一只吹嗩吶的、一只敲梆子的。沫儿眼睛一亮,叫道:“老鼠嫁女!文清快來,是老鼠嫁女!”
“老鼠嫁女”燈相當復雜,共有十八只老鼠和一只老貓。抬轎的,抬嫁妝的,吹打樂器的,形態不同,卻個個栩栩如生。老鼠新郎騎著一只癩蛤蟆,趾高氣揚,滿臉喜氣。老鼠新娘坐在一只繡花鞋中,滿頭攏翠,羞羞答答。老鼠丈人拿著一根長長的拐杖,在轎子前指手畫腳。
沫儿看得好玩,指著老鼠新郎道:“哈哈,文清,你娶親時是不是就是這樣子?”
文清扭捏道:“我又不是老鼠。”沫儿哈哈大笑,兩人繞著花燈嬉笑打鬧。
一個粗壯的大漢正在安裝花燈,手指靈活,荊條、竹片紛飛,見沫儿文清可愛,回頭憨厚一笑。
沫儿見這人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大漢將老鼠新娘穩穩地放在繡花鞋轎子里,用細繩、竹篾細細地固定好,后退了几步左右看了看,又去忙下一個。天氣寒冷,這大漢卻除了帽子,頭上汗氣蒸騰,干得熱火朝天。圍觀的儿童甚多,圍著老鼠們又跳又叫,有的還伸手去摸。大漢也不生氣,只囑咐道:“小心竹骨扎了手。”
一炷香工夫,大漢將全部燈組裝完畢,收拾了工具坐在旁邊休息。儿童們一哄而散,見另一家正在裝“天女散花”燈,又被吸引了過去。
二人看了一會儿,文清突然想起了正事,急道:“不能再看了,再晚就訂不上了!”拉起沫儿,急匆匆回頭朝街頭小巷的餅店跑去。
沫儿一邊跑一邊四處張望,不小心踩到地下的一小塊冰面,腳下一滑,一個趔趄朝后倒去,卻被一雙大手緊緊地扶住,回頭一看,正是剛才做“老鼠嫁女”的漢子。
大漢肩上搭著布袋,腰間掛著斧頭、銼子、鑿子等工具,憨憨道:“地上硬,摔了可了不得。”
文清沫儿慌忙致謝。走了几步,發現這漢子還跟在身后,原來他也去餅店。
餅店門口排起了長隊,全是偷懶不想自己做,又不敢耽誤祭祀的,訂的最多的就是棗糕和麥檁。文清不住伸頭往前看,懊悔道:“早知道應該先來落了定再去看燈。”
正在焦急,只聽后面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你的活做完了?”
沫儿回頭一看,一個農家女子站在身后,卻是和排在他們身后的大漢講話。這女子挎著一個竹籃,一身布衣,短襖長褲,臉色紅潤細膩,大眼水靈,脖頸頎長,雖不是十分漂亮,卻相當精干利落。
大漢眼睛瞬間明亮起來,欣喜道:“小朵,你……怎麼來了?……已經做完張家的了,下午還有一家。”
小朵的臉微微一紅,眼睛看向地下,道:“哦,我來看看你需不需要我幫忙。”
大漢咧起嘴笑,雙手在衣服上擦了几遍,接過小朵的竹籃:“不用。我來拿。”
小朵探頭朝前面張望,碰上沫儿的眼光,粲然一笑。轉頭對大漢道:“胡哥,你來訂麥檁?”沫儿聽到“胡哥”,突然想起他就是那日來定香粉的“胡先生”。原來的滿臉虯髯剃了個干淨,留下一片青胡楂,沫儿剛才竟然沒認出來。
大漢點點頭,老實道:“這几天正是最忙的時候,實在沒時間做。”
小朵奪過籃子,羞澀一笑,道:“亂花這個錢做什麼?別等了,等我做好了送給你。”
大漢一張黑臉漲得通紅,也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激動,搓手道:“怎麼好意思麻煩你?要是你爹……”
小朵嘴巴一撅,道:“別提那個老頑固。”不由分說拉了大漢,兩個人說笑著離開。
作者: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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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9 10:35:18
〔二〕
轉眼到了元宵佳節,洛陽城內比春節還要熱鬧十分。從正月十四一直到正月十六,聖上特許“放夜”,晚間宵禁解除,家家戶戶都懸掛五色燈彩,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燈燭齊燃,鑼鼓聲聲,鞭炮齊鳴,笙歌簫鼓,長吟高唱。神都天街,花燈焰火交相輝映,流光溢彩;洛水碧波,龍船畫舫槳聲燈影,蜿蜒不絕。更有歌舞百戲,奇术異能,粼粼相切,樂音喧雜十余里,通宵達旦。
沫儿如同野孩子,看旱船,追畫舫,猜燈謎,嘗美食,忙得不亦樂乎。文清往年看過花燈,本不覺得新奇,卻在沫儿的情緒帶動下如同第一次看到一般,跟著不知疲倦地亂竄。婉娘也不去管他們,只交代不要走丟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兩日過去,文清和沫儿終于累壞了。正月十六這日,已經日上三竿,兩人尚未起床,直到被婉娘掀了被子,才不情願地下樓坐在中堂愣怔。
婉娘端了一碗元宵,優雅地品著,看到兩人哈欠連天,道:“俗話說,小十五大十六。今日比昨日前日更熱鬧呢。東西南北三個街市有威風排鼓大賽,你倆不去看看?”
沫儿閉著眼睛,道:“我要睡覺。”
婉娘道:“那我和三哥去看熱鬧,你和文清就看家好了。”
沫儿一聽,瞬間來了精神:“我不要看家,我也去。”
黃三正在仔細地擦拭他的花草葉片,抬頭看了一眼,擺手稱不去。
那盆花草是上次婉娘和柳中平討要回來的,原本放在祥云客棧寶儿的房間里。婉娘雖然不加解釋,可是沫儿總覺得,這盆花草和香木有什麼關系。
黃三經常對著這盆花草面無表情地發呆,無喜無悲,甚至像以前啞時一樣,說話都是打手勢,一句都不肯出聲,但照料這盆花草卻極為精細。澆水、修剪,天氣稍有不適,便將其移至暖房,若有太陽出來,又會連忙搬出放在窗台上。
黃三將每個葉片都擦得干干淨淨,搬了花盆出去了。沫儿不安,低聲抱怨道:“婉娘,你干嗎要將這盆草抱回來?故意讓三哥傷心。”
婉娘道:“你要是將它毀了,他就不傷心了?”
文清吃了一驚道:“它真……是香木?”
婉娘悠悠道:“叫香木也可以,但是此香木非彼香木。”元鎮想借寶儿之身讓香木還魂,提前在寶儿的房間里放置了香木新發的枝芽,不料因為婉娘的玉魚儿,驅魂咒失去了作用,香木的魂魄根本依附不上。后原株又被沫儿毀掉,這株新芽已與普通花草沒什麼兩樣。
沫儿擔憂道:“它不會重新變成人吧?”
婉娘笑道:“傻小子,從植物修到人形,比……其他的更要難上十分。當日香木是機緣巧合,接受了多年的香火,才有了足夠的靈力。在我們這里,它就沒這個福分啦。”
文清道:“但願三哥真正放下此事,開開心心的。”
文清沫儿早就收拾停當,只等婉娘,卻聽門外一陣敲門聲。沫儿抱怨道:“大節氣的,誰還這麼不消停!”
文清開了門,見原來是那日做彩燈的胡哥,連忙讓了進來。
婉娘匆忙從樓上下來,笑道:“胡先生新年好!沫儿快斟茶。”
胡哥看著文清和沫儿笑了笑,局促道:“不用了,剛喝了茶來的。”
婉娘道:“今日元宵節,胡先生不去看燈,來榭里可是有急事?”
胡哥嘿嘿笑了几聲,羞羞赧赧道:“我年前來定了一款香粉,不知婉娘做好了沒?”
沫儿暗想,壞了,這些日忙寶儿的事,早就將這個事情忘到九霄云外了。前日看到他,雖然想起來了,但是兩人回來也忘了對婉娘提起。
誰知婉娘眼珠一轉,笑道:“已經做好了,這是第一款,再過些天,胡先生來取第二款。文清,將貨架上面的匣子取下來。”
胡哥激動不已,慌忙站起來幫文清拿匣子。婉娘從中取出一個圓肚青瓶,打開嗅了嗅,轉手遞給胡哥。
胡哥眉開眼笑,朝婉娘連連打了几個揖,拿著香粉喜滋滋地告辭了。
沫儿看著他走遠,回頭鄙夷道:“原來你是這樣的人!哼,狗眼看人低!”
婉娘正整理匣子,道:“胡說八道!”
文清見沫儿的話說重了,連忙勸道:“沫儿別生氣。怎麼啦?”
沫儿道:“人家定的香粉沒做就是沒做,你干嗎用普通的紫粉騙人?”
婉娘無辜道:“誰說是紫粉?以前裝的是紫粉,如今不是了。”沫儿無法證實,鼻子皺起哼了一聲表示不信。
文清好奇道:“婉娘,這個胡先生要求什麼樣的香粉,怎麼還有第一款第二款?”
婉娘抿嘴笑道:“第一款第二款是我的分法。”
沫儿更加狐疑,道:“你知道他叫什麼?做什麼的?”
婉娘換上了一雙黑色牛皮小靴,一邊左右欣賞,一邊道:“他叫胡十一,住在城東邙嶺,種植著一片竹園。”
聞香榭的香粉價格昂貴,這胡先生不像是個有錢人。貧苦人家花費一年的收成來定一款香粉,可有點奇怪。沫儿追問道:“他要香粉干什麼?”
婉娘今日穿了一件黑絲紅錦薄棉胡服,腰系玄色米字刺繡腰帶,配上剛換上的黑色牛皮小靴,甚是端庄大氣。她自戀地轉了一個圈儿,得意道:“走吧,威風排鼓已經開始了——男人買香粉,當然是送給女人。”
沫儿嘟囔道:“這還用你說?肯定是送個小朵姑娘的。”
※※※
走出大門,鑼鼓聲已經響徹云天。沫儿看了一會儿,覺得實在太吵,而且還不如去看花燈、買零食有趣,便捂了耳朵拉著文清東鑽西竄,跑到旁邊的街上買糖葫蘆去了。
兩人吃著糖葫蘆,慢慢溜達著回家。這條街叫做天正街,與定鼎天街並行,街道稍窄,人也少些。除了各家店鋪掛出的花燈,全是賣零食和小玩意儿的攤點,游客多是儿童和年輕人。
沫儿吃了一個豆沙餡儿的,便與文清換核桃仁的品嘗。看到前面一對年輕男女拿了一只小老鼠燈籠,不由得羨慕起來,便追著看。
那男子二十多歲,穿了一件十分俗氣的暗花團福藍色錦紋長袍,腰間手上叮叮當當地帶著玉佩、玉眢和碩大的銀戒指,長得高高瘦瘦,脖子總是不自覺地朝前探出,一雙細長的眼睛滴溜溜亂轉,看起來仿佛受了驚嚇驚魂未定一般。他手里提著燈籠,笑嘻嘻道:“小朵姑娘,好不容易進城來玩,你不要總皺著眉頭。”
小朵低著頭,道:“張公子,我還要幫爹爹干活,還是先回去吧。”
沫儿見是小朵,有心問問他們的老鼠燈在哪里買的,正思量著如何開口,只見前面一處賣面具攤位前一個人鬼鬼祟祟的朝這邊張望,一見小朵抬頭,連忙將頭上戴個福娃娃面具,卻是今早來取香粉的胡十一。
張公子急道:“小朵姑娘,你若是不滿意在下可以明說,我會改。”
小朵一頓腳,道:“張公子你誤會了,不是你不好,是……我今天好多活還沒做,我爹爹會罵我的。”
張公子長吁了一口氣,眉開眼笑道:“原來是因為這個,你放心,今天約你出來,已經和伯父說過了,他同意的。”也不管小朵吃不吃,跑去旁邊買了一包新炒的板栗,熱切地道:“你嘗嘗這個。”
小朵勉强笑了一下,低聲道:“謝謝張公子,我不餓。”
張公子强行將板栗塞到小朵手里,道:“你好歹吃些東西。”
小朵默默地接過來,沉悶地低著頭走過,對周圍的紅火熱鬧視而不見。
戴了面具的胡十一不遠不近地跟著。沫儿看得好玩,偷偷道:“文清,胡先生肯定是想找小朵姑娘,我們來幫他一把好不好?”
文清躊躇道:“這樣不好吧?”
沫儿哂道:“又不要你出面。”飛快跑到前面另一家買面具的攤位前,不由分說買了兩個小猴子面具,和文清戴上。
張公子又在一處賣胭脂水粉的攤位前站住,十分熱心地要給小朵買一盒胭脂。小朵推讓良久,張公子卻十分固執,還不住大聲吆喝:“掌櫃的,給我來盒最貴的!”引來路人側目。小朵滿臉通紅,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等候。
沫儿趁張公子正在與老板討價還價之際,跑到小朵身旁低聲道:“小朵姑娘,胡先生就在你后面。”小朵還未反應過來,沫儿已經跑了。
胡十一站在街對面,不時朝這邊偷窺。沫儿一蹦一跳地走過去,作了一個揖道:“胡先生好,小朵姑娘請你過去。”
胡十一一愣,結巴道:“她……看到我了?”回頭一看,正看見小朵朝這邊張望,連忙摘了面具,尷尬地走了過去。
小朵紅了眼圈,低聲道:“你怎麼來了?”
胡十一未及答話,張公子買了胭脂,一邊走一邊回頭抱怨:“一文錢都不肯便宜!大過年的,我就不和你計較了!”走到小朵身邊打開盒子,卻喜滋滋道:“上好的胭脂,只要五文錢!瞧,這個顏色配你的臉色正好!”
小朵神態尷尬,不知如何是好,打斷張公子的話道:“這位是……我家鄰居胡哥。”
張公子這才發現旁邊站著的胡十一,慌忙合了盒子,極其熱情地道:“原來是東山邙嶺的胡哥,早就聽說過,聽說您的竹編、扎制花燈的手藝很好,什麼時候給我編几個花籃?”眼睛朝旁邊滿臉通紅的小朵一溜,故作神秘道:“我想送給小朵姑娘。”又連忙緊追一句:“工錢可要優惠些哦。”
胡十一還了一禮,道:“張公子說笑了。編個花籃而已,一會儿工夫,不收您工錢的。”
張公子雙眼生輝,叫道:“真的?那可說定了!小朵姑娘做個見證,不能反悔。我明日就去取。”
小朵哭笑不得,微微嘆了口氣,道:“張公子,不如你先回去,我和胡哥去選一些好的竹條,好給你做籃子。”
張公子大喜,道:“那好那好。”作了一個揖轉身就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來,回來腆著臉道:“啊呀,我這專程來陪小朵姑娘呢……”
小朵强壓住不高興,强笑道:“張公子還是先回去吧。胡哥答應免費編籃子,可得趕緊。”
張公子吸溜著嘴唇,眼睛飛快地轉動,諂媚道:“胡哥最講信譽,不會不認賬的。”
小朵終于忍不住,怒道:“你不走我走了!”
張公子吃了一驚,驚慌失措地繞著小朵轉了一圈,但馬上想到小朵是為了給自己省錢,不由得更加体貼,恭維道:“小朵姑娘真是個會過日子的人。那你小心,不要弄傷了手,我明天再去看你……”
小朵恨不得一巴掌揮過去,打得他永不出現在自己面前。
沫儿和文清戴著面具站在玩具攤位前,偷偷觀察三人的動靜,看到張公子招人厭惡,就在后面吐舌頭做鬼臉。
張公子終于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小朵低著頭,臉儿通紅,對著胡十一,不知說些什麼。胡十一遲疑片刻,道:“張公子他……”
小朵跺腳叫道:“別提他!”扭身便走。
胡十一尷尬住嘴,默默地相隨著走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5:29
〔三〕
小朵心煩意亂,低頭走在街上,若不是胡十一護著,几次險些撞到別人身上或攤位上。
小朵家在城外東門邙嶺半山,家里爹娘年邁,弟弟還小,且被溺愛的不成樣子,就指靠著山上的几畝薄田和小朵做針線賺些零碎銀兩過日子。
胡十一說是她家鄰居,其實相距差不多半里遠。胡十一經營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竹園,做些竹編,因手藝好,也可勉强度日。胡十一孤苦伶仃,獨自一人,有時會因縫縫補補的事情請教小朵。而小朵家有塊地在他的竹園附近,碰上犁地翻土等重活累活,胡十一也會順便幫忙,一來二去,兩人暗生情愫。
但是小朵的爹娘卻蒙在鼓里。小朵爹年輕時就是個怕出力的主儿,如今見女儿大了,更樂得享清福,地也不去,工也不做,在家里擺老太爺的譜儿,又思量著自己的閨女模樣人才都不錯,攀上一門好親便功德圓滿。
小朵和胡十一的這事儿,小朵曾在他面前透過口風,被他一口回絕:“就憑胡十一?要錢沒錢,要勢沒勢,守著這麼個竹園子,就想打我閨女的主意?小朵,你也趁早死了這份心!我在一日,這個事情就沒個可能!”然后又裝病在床上哼哼了半個月,嚇得小朵再也不敢提起。
胡十一在今年初夏時節也曾央了媒婆去提親,卻被小朵爹罵了個狗血淋頭,連人帶禮趕了出來。從此以后,一方面將小朵盯得緊緊的,竹園旁邊的地也不讓她再去種了,另一方面抓緊給小朵找婆家。
小朵心靈手巧,模樣儿俊俏,又結實能干,提親的媒婆几乎踢破門檻。剛開始小朵還反對,聲稱自己年歲還小,不想出嫁,卻捱不過她爹哭天搶地絕食裝病,只好隨他去了。來提親的雖多,但多為農戶,即便是家境殷實的,也與小朵爹的要求相距甚遠。就這樣挑挑揀揀了几個月,小朵爹最終看上了住在城里的張富貴。
張富貴居住在洛陽城中最東北角的通遠坊,雖然位置偏僻,但仗著祖上留下的十几間祖屋,自己倒騰些小生意,日子過得很是滋潤。最關鍵的是,張富貴父母已經過世,又無兄弟姐妹來跟他爭分家產,小朵爹對這個甚是滿意,特別是聽張富貴探著長腦瓜子笑嘻嘻稱“以后您就是我的長輩”時,心中的小算盤更是撥得嘩啦啦直響。
這次小朵同他逛元宵燈會,便是得到小朵爹許可的。小朵爹眼見小朵對張富貴不待見,便想制造些機會讓他們倆多熟悉熟悉。張富貴雖然心地不壞,但俗氣得緊,這一路走來丑態百出,弄得小朵如坐針氈。
好容易張富貴走了,小朵和胡十一卻相對無言。小朵走到洛水堤岸,看一棵大柳樹后相對僻靜,便走過去斜靠在欄杆上,凝視著鏡子一樣的冰面,秀眉微蹙。胡十一在旁邊不知如何是好,雙手在全身上下摸了一遍,從懷中拿出從聞香榭購進的香粉,遞給小朵道:“給你的。”
小朵默默接過,攥在手中。玉瓶上還留著他的体溫,暖暖的。
胡十一熱切道:“打開看看。”
小朵聽話地打開,放在鼻子下一嗅,低聲道:“這香粉很貴吧?這麼細膩。”
胡十一一張黑臉笑得如同開花了一般,道:“這種香粉才配你。”
小朵羞澀一笑,雙目含情,甚是動人。
胡十一搓著雙手,沉聲道:“小朵,我想好了,過了正月我就再去提親,你爹有什麼要求我都盡量滿足他。”
小朵臉上笑容消失,緊張道:“不可!我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頑固起來誰也勸說不動。如今好不容易他對我盯得松了些,這件事還是從長計議。”
胡十一不安道:“唉,我聽說那個張公子……”偷偷看看小朵的臉色,接著道:“那個張公子說,過了正月就來下聘。”
小朵急道:“你是不信任我還是怎的?這件事我來處理。”
胡十一囁嚅道:“不是不信任,是你爹他……要是同意了,怎麼辦?”
小朵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的玉瓶,憤憤道:“好歹還有一死呢,我就不信,我爹能將我逼死?”
胡十一嚇了一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可不許胡說!什麼死呀活的?”
小朵見他緊張兮兮的樣子,反倒笑了,嬌嗔道:“人家說說而已。你又大驚小怪。”
胡十一訕訕地松開手,兩人欣賞著洛水兩岸的景色,偶爾趁人不備偷偷地牽下手,看到有人來了又慌忙地松開,再偷偷相視一笑。
轉眼見時辰不早,小朵要趕緊回去了。這里離上東門尚遠,兩人不敢公開在大街上並肩而行,胡十一幫小朵叫了車,自己卻打算走著回去。看著胡十一滿眼愛憐,小朵深吸了一口氣,道:“胡哥,你放心,我會找個機會告訴我爹。”
※※※
小朵回到家里,已經午時。家里冷鍋冷灶,娘去拜神還未回,弟弟也不知到哪里瘋跑去了,爹正躺在炕上小憩。一見小朵回來,頓時哼哼起來,捻著嘴角的一撇小胡子呻吟道:“哎呀,我這一到冬天,渾身都疼啊。”小朵悶頭想著心事,一邊思量著如何開口提胡十一的事,一邊圍上圍腰,端起面盆去舀面粉和面。
小朵爹偷眼看小朵心不在焉,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便猛咳了几聲,手捶著胸口道:“人家養女享福,我養閨女氣人!死了都沒人管呀!”
小朵無奈,回身局促道:“爹,您怎麼啦?”
小朵爹嘿嘿笑了几聲,猛地直起了腰,故作神秘問道:“咋樣?張公子人不錯吧?爹還能害你嗎?聽爹的沒錯!爹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呢,不會看走眼!他沒有爹娘,你嫁過去也省得受公婆的氣;張公子人好,說了你一過門就給你當家,所有的花銷你說了算!你看咱家這樣子,你弟他也出不動力,全指望你呢……”嘮嘮叨叨個沒完。
小朵煩悶,打斷他的話道:“大中午的,您不餓嗎?”
小朵爹神態瞬間委頓了下去,又擺出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將身邊的被子掖了掖,吸溜著鼻子自憐道:“可憐啊,爹我為了讓你玩好,已經午后了還沒吃飯哪。”裝模作樣地咳了几聲,捂著胸口慢慢躺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5:45
〔四〕
小朵爹本身十分精明的人,哪里看不出小朵的小心思,但他從不說破,每當小朵鄭重其事要開口時,他便開始哼哼哈哈地呻吟,並歷數他養大小朵的不易,著力强調小朵未來要承擔的家庭責任。小朵娘老實懦弱,在小朵爹面前從來沒有發言權。如此半個月過去,小朵還是沒找到機會說胡十一的事情。
偏偏這些天張富貴來得更勤,見了小朵猶如蒼蠅一般,繞著嗡嗡個不停,而且時時處處擺出一副自家人的樣子,讓小朵頭疼不已。
這日上午,小朵正在院子里整理碎布,准備用面糊抿了晾干,給弟弟和爹做鞋子,張富貴手里拿著一條長長的桃枝,上面掛滿了粉綠色的花骨朵,喜笑顏開地走了進來。
小朵轉身走進屋里。張富貴賊溜溜地探頭看了一眼,大聲吆喝道:“伯父,我來啦!”
里屋小朵爹照例先咳了几聲,軟綿綿道:“張公子來了?小朵!你這丫頭,還不趕緊給張公子斟茶?”
小朵委委屈屈地出來,隨便倒了一碗冷茶,放在桌子上轉身就走。張富貴看著小朵的臉色,殷勤地將桃枝捧到小朵面前,道:“你瞧,早桃都開了!我順手給你折了一枝,回來插瓶里。”
小朵退也不是進也不是,轉身走到院落的門板前,用刷子蘸了面糊細細地刷上,再將布條抻展了層層鋪上。張公子慌忙放下桃枝,卷起衣袖,道:“其實這些我也懂的,我來幫你。”伸手便奪小朵的刷子。
小朵丟了刷子,咬著嘴唇在旁邊呆立半晌,扭頭看了看堂屋,低聲道:“張公子,你不用白費力氣了,我們不合適。”
張富貴手上的刷子停了一下,腦袋朝前探了几探,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呵呵笑道:“小朵姑娘,我托胡哥編的花籃很是不錯,我讓人刷了紅漆,明天就可以拿給你。”
小朵不知他是真沒聽懂還是裝糊涂,只好道:“不用,我不要。”
張富貴吸著嘴唇,道:“別呀,我就是要送給你的。”
小朵忍不住跺腳道:“張公子,小朵心中……”小朵爹遠在堂屋,隔著窗子突然放大聲叫道:“張公子,你來陪我說會儿話。”正好將小朵的話打斷,“另有他人”這四個字生生咽了下去。
張富貴應道:“來啦!”轉頭低聲道:“我知道你心里苦,日子也艱難,你放心,將來……我一定不會讓你受罪的。”說完朝小朵點點頭,走進了堂屋。
小朵氣結,拿起刷子甩了出去,哐當一聲響。小朵爹道:“怎麼啦?”
小朵氣鼓鼓道:“沒怎麼,來了一只野貓,我趕它出去。”聽到爹和張富貴在屋里嘻嘻哈哈談得火熱,更加抑郁,慢吞吞走到家門口,去撿刷子,卻看到門外身影一閃,竟然是胡十一。
※※※
從那天分手之后,小朵和胡十一再也沒見過。小朵多次找借口在附近晃蕩,都被他爹罵了回去。有時,眼見胡十一就在不遠處的竹林邊翹首張望,等好不容易找個合理的理由出來了,又不見了他的身影。
胡十一的日子更難過。遠遠的,看著張富貴進進出出,心里猶如吃了未熟的青杏又酸又苦,卻奈何不得。小朵爹平時看著病得哼呀嗨的,關鍵時刻卻耳尖目明,几次胡十一裝作路過小朵家的門口,企圖碰上小朵,都被小朵爹逮個正著。只見他雙手叉腰站在門口,似笑非笑地盯著胡十一,嘴里寒暄著,眼神卻極為凌厲,一直目送胡十一走遠,再哐當一聲關緊大門。
每每看到小朵爹刀一樣的眼神,胡十一都覺得甚為絕望,半個多月的時間,他眼窩深陷,明顯消瘦。
小朵撿起刷子,几步走出大門,閃身躲在大柳樹后,看著胡十一憔悴的樣子,心疼道:“你怎麼瘦了……”
胡十一低聲道:“這麼久沒見你,心里惦記。你忙什麼呢?”
小朵唯恐被爹發現,不安地朝堂屋處張望,道:“沒忙什麼,還是老樣子,做些針線。”
胡十一長嘆了一口氣,下定決心道:“我看還是我找你爹談談去,看他到底什麼意思。”
一想到爹爹聽到這個消息的反應,小朵就頭皮發乍,不由得焦慮起來,絞手道:“你再給我一點工夫,還是我來說好些……”接著低聲道:“他身体不好,一生氣就几天不吃飯……我擔心氣壞了他……”
堂屋中傳出張富貴咯咯的尖笑聲。胡十一心里更加泛酸,想起剛才看到小朵與他一同在院子干活,不由得難過起來,道:“小朵,我知道我條件差,你若是喜歡張公子……”
小朵又羞又氣,急道:“你胡說什麼?我說了再給我几天……不要逼我好不好!”“逼”字一說出口,小朵頓時后悔,卻收不回來。胡十一聽了,猶如五雷轟頂,顫抖著聲音道:“你說我逼你?”
小朵雙腳頓地,正要解釋,只聽她爹中氣十足地叫道:“小朵!你干啥去了?回來!”
小朵慌忙推胡十一,央求道:“胡哥,你先回去,我會說服我爹。”蹬蹬蹬跑回門里,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胡十一,關緊大門回去了,留下胡十一精神恍惚地呆站著。
※※※
胡十一是個心眼實在的人。他一心一意想對小朵好,想照顧她一生一世。在他看來,這個事情其實很簡單。只要小朵願意,他願意冒著被小朵爹亂棍打出的風險去爭取她爹娘的應允。可是小朵總說時機不成熟,不想和她爹撕破臉。他相信,也能感覺到小朵是愛他的,為了顧及小朵的感受,他同意由小朵慢慢來解決此事。可是如今事情一拖再拖,再加上憑空冒出的張富貴圍著小朵轉悠,胡十一覺得自己几乎要崩潰了。
小朵很為難。難的不是選擇誰,而是如何對爹開口。小朵本不是性格剛烈的孩子,她從小聽話懂事,從來沒有惹過爹娘生氣。她爹雖然有些懶,但疼她的時候也著實疼她。如今要她為了一個男人就在爹娘面前尋死覓活,撒潑強嘴,她委實難以啟齒,盡管她愛胡十一。她也知道爹故意裝聾作啞,絕食生病都是假的,可是她做女儿的難道能夠故意揭穿爹爹?
※※※
小朵慢吞吞走回院子,心就像放在滾燙鐵凹子上的烙餅,倍感煎熬。
小朵爹拄著拐杖,擺出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但雙眼精光四射,爍爍地盯著小朵,支起耳朵聽院外的動靜。張富貴慌忙過來接過刷子,殷勤道:“小朵你歇著,我來弄。”偷眼看小朵臉儿紅紅,悄聲道:“那胭脂真配你。”小朵愕然又厭惡地看了一眼,一言不發地走到院子正中。
小朵垂著頭,面無表情愣了片刻,突然硬邦邦道:“張公子,你走吧,我們不合適。”
未等張富貴反應過來,小朵爹一聲暴喝:“做飯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轉頭向張富貴嘿嘿笑道:“我這丫頭慣壞了,張公子別忘心里去。”
張富貴賣力地將面糨糊在門板上,再將布條平整地抿上去,咧嘴笑道:“伯父說得哪里話,小朵姑娘心情不好罷了。”
小朵這次卻沒有像往常那樣乖乖地低頭走開,硬著脖頸道:“不去!我說了我不喜歡他!”小朵爹一愣,揮著拐杖朝小朵身上打去,張富貴一把拉住,道:“伯父您小心氣著。”連連對小朵使眼色。
小朵爹也沒真想打小朵,就勢停下,氣得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捶著胸脯皺巴著臉哼道:“死閨女!活活要被你氣死!唉喲喲,我心口疼得不行了!”小朵捂著臉哇的一聲哭著跑進屋里。
張富貴有些尷尬,但瞬間就恢復正常,慌忙將手在衣服上擦了一把,扶著小朵爹,体貼道:“小朵這是一時氣話,伯父身体要緊。”
張富貴聽著小朵在偏廈嚶嚶哭泣,心里很是心疼,長脖子越發探得厲害。
※※※
張富貴從小長在城中,看似比城外的農戶略好些,實際上仍處于社會的最底層。通遠坊地方偏僻,各色人等魚龍混雜,饒是他爹娘一生謹小慎微,才在那里扎了根。平日里不僅要應對官府衙役,還得與潑皮無賴周旋。張富貴耳染目睹,人又不笨,討價還價,裝痴賣傻,察言觀色等,在夾縫中求生存的本事自然樣樣精通。
因為爹娘的病,將他的婚事耽誤了,如今守孝已滿一年,回家看到屋里一片冷清,張富貴不由得羨慕那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這半年來,他也找媒婆找了几個人家的姑娘,但不是姑娘家看不上他,就是他嫌人家姑娘好吃懶做,不是過日子的人。一來二去,就打聽到了小朵。
他第一次見小朵是來城外收糧,正值金秋,小朵站下門口的柳樹下,從碼好的棉花植株上采摘殘余的棉朵儿,微斜的午后陽光透過柳樹的枝丫照在她的臉上,細細的絨毛閃著金光,在她的面孔周圍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暈。張富貴的心一下子被打動了。他就這麼認定了小朵。小朵討厭他,怪他,他卻覺得小朵哪怕是生氣起來也很可愛。
張富貴雖然是個俗人,但心地並不壞。相對于那些出入煙花柳巷的公子哥或者偷奸耍滑的老油條,他只是市井之間一個稱不上文雅的小商人罷了,做生意養成的習慣讓他有些斤斤計較,有點貪占小便宜,眉目之間顯得市儈和輕浮。但他也謹記爹娘教誨,不賭不嫖,不喝酒不惹事。他的要求也很簡單:娶個溫柔賢惠的老婆,生几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守著祖屋,倒騰些生意,一家子吃穿不愁即可。
正如小朵爹認為的那樣,嫁給張富貴,吃穿不愁,還不挨打受氣,一個農村丫頭能找這樣的婆家可是福分。若是小朵心里沒有胡十一,他倒是個不錯的人選。
張富貴不是一受打擊就退縮的人,他的性格上的堅忍不拔和小市民的聰明狡猾,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堅持,並很快就知道在這個家里小朵是做不了主的,唯一的主人就是小朵爹。只要討好了小朵爹,其他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
張富貴伸長了脖子,一對招風耳支棱著,聽著偏廈的動靜。在小朵娘的安慰下,小朵終于不哭了,但躲著屋里不肯出來。
張富貴放了心,思量了片刻,回頭對小朵爹道:“伯父,那我就先回去了。”
小朵爹這些天張富貴聊得投機,越看越喜歡這個准女婿,唯恐得罪了他,人家以后要是不登門可就完了,慌忙道:“這都中午了,吃了飯再走。”
張富貴道:“我過几日再來看伯父。”
小朵爹用力敲打著拐棍,裝腔怒道:“這丫頭!被我慣壞了,你放心,日子照舊。”
張富貴的下巴點得像小雞啄米一般,忙不迭道:“知道知道,小朵心情不好,伯父可不要難為她。”
小朵爹放了心,送走張富貴,站住院中劇烈咳嗽起來。
小朵娘慌忙出來,卻沒有像以前一樣過來攙扶他,而是僵硬地站在他身后。她身形瘦小,性格懦弱,安靜得像個影子,在小朵爹面前唯唯諾諾,從來不敢說一句不順從的話,可是今天看著寶貝閨女哭得像個淚人儿,她也不由得來了氣:“婚姻大事,總得給閨女找個滿意的,閨女不願意,你做爹的干嗎非要做這個主儿?”
小朵爹惱火地瞪了她一眼,喝道:“娘倆想造反哪?不知你這娘怎麼做的,看她成什麼樣子!”也不裝病了,提著拐杖走進堂屋,把自己往炕上一丟,又大聲呻吟起來。
小朵娘緊跟在后面,小聲道:“閨女不願意,再物色就是,干嗎非找這個張公子……”
小朵爹猛然一瞪眼睛,低聲喝道:“你跟著瞎摻和啥?我和張公子剛才已經商量了,二月十二就來下聘!”小朵娘吃了一驚,指著他的鼻子結巴道:“你……你就不心疼閨女?”扭身便要出門。
小朵爹將床拍得山響,氣急敗壞道:“站住!你要敢和小朵提一個字,我……”回頭看看牆壁,“我一頭撞死在這山牆上!”
小朵娘嘴上強道:“隨便你!”卻還是遲疑地停下了腳,心中的不滿無處抒發,隨手抓起椅子上放的一件棉衣用力拍打,一邊小聲嘟噥。
小朵爹威嚴地瞪了她一眼,慢慢躺下,眯著眼思量著以后要女婿如何孝敬自己,嘴角旋起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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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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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9 10:35:57
〔五〕
今日終于開始做忘憂香。
黃三取了上等的萱草來。萱草人稱忘憂草,翠葉萋萋,著花秀秀,自有一種外柔內剛、端庄雅達的風采。婉娘拿起一朵仍保持嬌黃的萱草花嘆道:“人說杜康能散悶,萱草解忘憂,卻不知煩悶郁結,總是要自己想開才行啊。”
沫儿湊過來看,道:“這不是黃花菜嗎?叫什麼萱草、忘憂草,我還以為前几日三哥拿出來准備做餡儿呢。”
文清猜測道:“可能是煩悶之人看萱草嬌艷動人,稍散一時之悶,略忘片刻之憂罷。”
沫儿叫道:“那其他的花儿更美過它呢,怎麼就單單它叫忘憂草了呢?”文清無言以對,撓頭不止。
婉娘道:“既然它叫忘憂草,自然有忘憂的功效,但是怎麼使用,當今世上,早就失傳了。”
沫儿本來以為婉娘要自我吹噓一番,聽說已經失傳了,不禁失望道:“那豈不是我們也做不了了?”
婉娘抿抿鬢間的秀發,得意道:“我有自己的辦法。”
沫儿哂道:“真是時時處處不忘標榜自己。”
這批上等的萱草前几日已經挑選晾曬,單選花瓣厚重、顏色鮮亮橘紅的,黃三稱了半斤,拿去廚房煮上。又從二樓拿出一把不知名的草來,將根末細細地擇干淨,用剪刀加成一寸來長的段儿,放在燉盅里蒸上。沫儿見這種草長三四尺,莖似艾蒿,葉似蘭草尖長,子似稗而細,一莖上有數穗,看起來普通得很,疑惑道:“這個又是什麼東西?”
婉娘拿著几段草在鼻子下問著,道:“這個叫做劉寄奴。”
沫儿咂舌道:“還有叫這種名字的?一點也不詩意!做什麼用的?”
婉娘笑道:“這種草本來沒名字。傳說宋武帝劉裕將軍射蛇得藥,可以治療熱毒,敷金瘡治刀傷什麼的甚是靈驗,這草便以劉裕的字命名,叫做劉寄奴。”
文清瞠目道:“做香粉,怎麼放起金瘡藥來了?”
婉娘道:“什麼叫中草藥?它首先是草才對,當然可以做香粉。”
萱草煮了半個時辰,湯色金亮。劉寄奴也已蒸好,浸出半盅暗紅色的液体來,聞起來味道微苦,一股子暴虐的青草味儿。黃三將兩種草根連湯混合一起放在砂鍋中,用慢火烘焙了近一個時辰,直至湯汁干涸,草葉焦脆,這才取了出來,用石臼慢慢研碎。
婉娘指使文清將上次圓通贈送的赤菌抱了下來。在婉娘的細心培養下,這個赤菌長得極為旺盛,層層的菌葉如同一座小山,葉肉肥厚,油光四溢,閃著一種自然的金色。
婉娘小心地剪下兩朵肥厚的赤菌,心疼道:“每日里用純正的清油澆灌,好不容易才長成這樣。”沫儿憤憤道:“瞧這臭蘑菇,吃得比我還好。”
黃三朝屋外望了望,抱著赤菌盆子遲疑不決。婉娘連忙道:“三哥,先放下吧。如今氣溫尚低,放出去也沒用。”又指使文清拿了另外一個青玉石臼來,將剪下的赤菌葉片放進去搗成膏狀。
赤菌內含天然金色,且顏色純正,對人体無害,是做金花黃的優質材料,建平公主曾來定制過。沫儿恍然大悟道:“原來忘憂香也是金色的。”
婉娘將赤菌膏子放入燉盅,密封后放入蒸鍋,這才道:“你見誰平日里把臉搽得金光閃閃的?一點腦筋都不動。金色在香粉上除了做花黃,其他用處不大。”
沫儿不服氣道:“誰知道你這麼稀奇古怪的配置?”賭氣將臉扭到一邊,不再圍觀。
婉娘也不理他,只顧對文清道:“制香過程中,很少是一種原料組成。只有一種原料的單品香,雖然味道純淨,但功效大多得不到最好的發揮,持久性也不夠。要想香粉花露的功效突出,便要對各種香料進行調配,稱為合香。比如上次我們做的金華黃,里面就加了金鱗花粉和薔薇粉。金鱗花粉用來加固赤菌的金色,可以保持其持久性,薔薇粉則是為了調整香味。”
文清驚嘆道:“原來這里這麼多的說道。都怪我不愛思考,又笨,好多都想不明白。”
婉娘繼續道:“除了利用各種香料之間的作用和配伍,另一個就是炮制方法的選擇,修制、蒸煮、炒炙、烘焙、飛水、研磨、澄淘等,炮制得當與否,直接影響著香粉的質量,不及則功效難求,太過則性味反失。不同的香料適用不同的炮制方法,即使是同一種香料,方法不同制作出來的功效便不同。哪怕是簡單的炮制順序顛倒,都會影響效果。”
文清頻頻點頭,佩服得五体投地,道:“我知道了,合香就是几種香粉混合,像朋友一樣相互幫助,相互影響,就像我和沫儿。”
婉娘哈哈大笑,連沫儿也笑了。婉娘笑了一陣,道:“你說的只是其中一種,曰友。比如三魂香,其中的蛇吻果、曼陀羅和曼殊莎華,三者共同發揮作用,不分主次。另外還有的按君、臣、夫、妻、佐、輔進行配伍的,君臣各適其位,夫妻陰陽相調,才能使不同香料盡展其性。比如焚心香,龍吐珠的焚心蟲為君,其他配料為臣,僅為輔佐而已。”
沫儿早忘了剛才賭氣之事,只聽得如醉如痴。其實以前這些東西婉娘也斷斷續續講過,不過多是就一種原料講,未將其綜合概括而已。
蒸了有一炷香工夫,黃三將燉盅打開,只見其中的赤菌已經分層,用小勺撇去上面漂浮的金粉,下面是淡金色的膏狀物,細膩柔滑,並沒什麼香味。婉娘一邊拿起玉簪攪動,一邊繼續道:“香粉如人,每種香粉都有自己的脾性。我們做香粉者,就是要摸清各種原料的脾性,加以引導,將其進行合理的配置。”
沫儿喪氣道:“說得簡單,這麼多的種類,做法也都不同,哪里記得住?”
文清失望道:“我更是呢。學了這麼久,要是讓我單獨做香粉,我還是犯怵。”
婉娘搖頭晃腦道:“服氣吧?——所以才要好好學。”瞪了沫儿一眼道:“別整日里淨想著吃喝玩儿。”
文清和沫儿將研磨好的萱草和劉寄奴用細紗淘了三遍,淘出其中最細的粉末備用。等去掉了金粉的赤菌膏子完全放涼,將三者混合,制成兩瓶子香膏。沫儿對忘憂香的忘憂功效仍十分懷疑,拿了膏子又嗅又看。
這瓶膏子顏色微金,質地細膩,看起來賣相不錯,可是一點味道也沒有,連萱草的香味和劉寄奴的苦味也沒有了。
沫儿總覺得,一款香粉的香味是它的精神所在,有了香味才有靈氣。如今這忘憂香雖名字好聽,聞起來卻如死水一潭,不禁失望。
婉娘指揮著文清將膏子分別裝在兩個瓶子里,悠然道:“所謂靈氣,不過是香粉性格而已,有的張揚,有的內斂。哪能單憑外在就判斷人家的精神面貌呢。”
沫儿遲疑道:“我總覺得這個忘憂香還缺些東西。”文清也道:“就是,看起來太死板,不像是我們聞香榭的東西。”
婉娘吃吃笑道:“嗯,兩個小子還不錯。那我直說了吧,這款香粉確實缺了靈氣,只能算個半成品。下面的工序我就交給你們倆完成,如何?”
文清有些傻眼,結結巴巴道:“婉娘……”又轉頭看看沫儿。
沫儿眼睛滴溜溜轉動,低頭沉思。
婉娘眨著眼睛道:“如果這款香粉做好,我就獎你們倆每人一套春裝,再帶你們到外面吃一頓烤全羊,怎麼樣?”
沫儿一聽見烤全羊,霎時間就想到肥嫩的羊腿和誘人的香味,揉揉鼻子叫道:“那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婉娘道:“什麼條件?”
沫儿想,聞香榭里有靈氣的東西不止一種,只要找對了就好,即使沒找對,婉娘肯定也有辦法補救。遂笑嘻嘻道:“聞香榭里的各種原料,任我挑揀。怎麼樣?”
婉娘支著下巴,慢悠悠道:“不成,只允許你挑三種原料,但合適用的只有一種,不能恣意妄為,隨便糟蹋原料。”
沫儿犯了難,搓手望著文清,商量道:“文清你覺得怎麼樣?”
文清皺著臉,羞愧道:“我更沒有頭緒。”沫儿揉著眼睛,遲疑不決。
婉娘見狀,嘴角上挑,眼角下拉,拖著長腔道:“整天吹噓自己多了不起,原來連試試都不敢。呸!”
沫儿情知婉娘故意激自己,卻受不了她的蔑視,跳起來叫道:“誰說的?試試就試試!”轉向文清道:“不能讓她小瞧了!”
文清握起拳頭,鄭重道:“好!”
婉娘笑眯眯看著他們,拍手道:“那就說好了!三日為限,可挑取三種,但最終只能使用一種。”說罷一甩手絹,哼著小曲儿上了樓,留下文清沫儿面面相覷。
※※※
兩人眼對眼愣了片刻,文清道:“沫儿,我想了,首先我們要把能夠匹配的具備靈氣的原料篩選一遍,然后從中選出最合適的三種,再進行下一步,如何?”
沫儿點頭道:“我也這麼想。你去拿個紙筆來,我說一種,你就寫一種。”
文清研了墨,沫儿將爐火撥得旺旺的,背著手,搖頭晃腦道:“第一個,曼殊莎華。第二,曼陀羅花,哦不對,曼陀羅花不在花季……蛇吻果也不行。”
文清仰臉想了一會儿,道:“石花上結的靈魄果!”沫儿苦著臉道:“靈魄果倒是不錯,可是如今從哪里采呢?還是不行。嗯,那次用來救劉老娘的還魂水!”
文清啞然失笑道:“那還不是同靈魄果一樣。如今可從哪里找鎖魄玉呢。”
兩人羅列了半日,連出血菌、龍鱗花、鬼槐、解語花、因果樹、如意藤等都算上了,在那里涂涂抹抹,也未議定出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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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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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9 10:36:09
〔六〕
轉眼到了第三日,沫儿和文清還在為忘憂香里該添加哪種原料頭疼。
吃過午飯,兩人又將腦袋湊著一起,研究忘憂香的事儿。已經立春,這兩日天氣轉暖,一絲風儿也沒有,暖暖的陽光透過窗欞斜照進來。婉娘臉上搭著一條手帕子,懶懶地靠在躺椅上閉目小憩。
沫儿偷眼看看婉娘,低聲道:“文清,你說婉娘這個財迷,我們若要盧護給的那顆大血珠,她會不會答應?”
文清偷偷道:“肯定不會。聞香榭里第一次收到這麼大的血珠呢。”
沫儿喪氣道:“不過血珠多為引子,似乎也不合用。那再想別的。”
兩人正在苦思冥想,只聽“梆”的一聲,聲音短促輕微。沫儿正想得煩悶,跳起來叫道:“有人來了!”
聲音卻沒有再響,周圍一片安靜。文清起身道:“可能是枯枝跌落。”話音未落,一連串敲門聲響了起來,仿佛敲門者遲疑了很久才下定了決心,文清連忙跑去開門。
公蠣躲躲閃閃地站住門后,正朝里面探頭。一見文清和沫儿,一張黑瘦的小臉憋得通紅。他本身口齒相當伶俐,可是不知怎麼回事,只要來到聞香榭,就如同變了一個人似的,原本的機靈一點都發揮不出來。
文清領著公蠣來到正堂,婉娘已經起身,正拿了簪子挑著花露試味儿,見到公蠣,笑道:“公蠣,你不保護小公主,來我這里做什麼?”
公蠣的小眼珠滴溜溜轉動,賠著笑臉施了一禮,道:“婉娘大安……我已經不做小公主的侍從了。”
婉娘哦了一聲,正色道:“公蠣這是要認真修行了?”
公蠣的黑眼珠瞬間黯淡,低頭道:“本來是的。”
婉娘奇道:“此話怎講?什麼叫本來是的?”
沫儿斟了茶來,公蠣端起茶盅,一飲而盡,拿著茶盅無意識把玩良久,才吭吭哧哧道:“我原本打算離開鰲公府,便靜心修行。可是……放心不下她。”
年二十三,公蠣陪著小公主從聞香榭回去,鰲公大發雷霆,對小公主糾纏一個帶孩子的中年男人深感丟臉,不由分說將小公主關了起來。其實小公主已經看開,也深刻認識到自己任性,只是鰲公因為此事突然覺醒,認為自己慣壞了她,再也不肯聽也不相信小公主的解釋。
小公主被關,公蠣沒了事做,鰲公也怪他事事順著小公主,不加以規勸,便要他回洛水修行。
沫儿尚記得小公主動輒打罵公蠣一事,有時還用皮鞭,忍不住快嘴道:“那正好,免得受那個臭丫頭的氣。”相比起刁蠻任性的小公主來說,沫儿還是覺得公蠣更好些。
公蠣的小瘦臉一紅,十分尷尬。婉娘推了沫儿一把,嗔道:“沒規矩!”轉向公蠣道:“公蠣如今找了什麼事做?”
公蠣看著婉娘的臉色,期期艾艾道:“我去了……永祥稠庄做學徒。”一雙手緊張得微微顫抖,唯恐婉娘嘲笑他。
婉娘點頭笑道:“這樣也好。”沫儿卻聽得呆了。小呆蛇竟然去了永祥稠庄做小伙計,真是難為他了,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公蠣看到沫儿眼中的疑惑,表情不自然道:“我吃不得苦,又貪戀神都的繁華……但這樣混下去也不行,總要找點事做。”
婉娘認真道:“不錯不錯。公蠣心思敏捷,為人機靈,要是潛心做事,自是事半功倍。”
公蠣仔細分辨,覺得婉娘確實不是譏諷他,心頭一動,又見婉娘一雙鳳眼似笑非笑,若煙若波,不由得痴了。
婉娘一甩手帕,吃吃笑道:“公蠣可是做工做累了?”
公蠣一愣,連忙正正身姿,低頭拉著自己的衣服,羞澀道:“瞧,我身上的這件就是自己做的。”
婉娘十分感興趣地拉著他的衣袖看了看,贊道:“好手工!我看不用多久便可出師啦!什麼時候公蠣開了自己的稠庄,婉娘一定光顧。”公蠣滿面紅光,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沫儿和文清也湊上去看,衣服布料不錯,但做工就十分一般,腰間一段針腳明顯有些歪歪斜斜。
又飲了一會儿茶,東拉西扯地聊了些鰲公的趣事,婉娘伸了個懶腰,道:“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真沒假說。”
公蠣頓時有些惶恐,站起來道:“我……該走了,打擾婉娘。”
婉娘笑道:“公蠣說哪里話,歡迎時常來聞香榭里小坐。沫儿文清,送客。”
公蠣縮著脖子走到門口,眼睛骨碌碌轉,還不住回頭張望,婉娘只當沒看見。
沫儿突然想到一事,悄聲問道:“公蠣先生,我有一事想請教你。你說哪種東西靈氣最足?”
公蠣一聽“請教”二字,不由挺了挺胸,一本正經道:“你是做什麼用的?”
文清忙道:“我們倆做香粉,感覺缺乏靈氣。怎麼辦?”
公蠣黑眼珠子閃亮,歪頭想了片刻,鄭重道:“我覺得論靈氣,當然是以內丹為最。”
沫儿心想,自己怎麼就沒想到呢。頓時高興地跳起來,朝公蠣肩膀拍了一把,恭維道:“公蠣先生果然心靈手巧!等下次我們都去找你做衣服!”
公蠣被沫儿的熱情嚇了一跳,受寵若驚,下巴點得像小雞啄米,快速道:“歡迎歡迎!”
沫儿興奮地朝公蠣揮手告別。文清正要關門,卻見公蠣站在門外面帶難色,欲言又止,便道:“公蠣先生還有什麼事嗎?”
公蠣一張小臉皺得像個干核桃,不好意思道:“我還有一事要求婉娘。”懊悔地拍拍自己的頭道:“今日的正事倒忘了。”
沫儿和文清連忙又帶了他進來。婉娘正在調試香露,見公蠣滿臉羞澀,低眉順眼地跟在后面,不禁好笑。
公蠣二話不說,先深深施了一禮。婉娘笑眯眯道:“公蠣可真不錯。”
公蠣的臉更紅了,偷看望著婉娘,小聲辯解道:“婉娘不要誤會,我……並無他意,只是不忍看她……一直傷心。”聲音一直低下去,直至聽不見,臉色笑意也漸漸隱去。
婉娘默默地看著他,道:“你打算怎麼辦?”沫儿覺得,這是婉娘第一次如此鄭重其事地和公蠣說話,不帶一點誇張和戲弄。
公蠣低著頭,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她很不開心……”微微抬頭用眼睛溜溜地掃一眼沫儿文清,又誠惶誠恐地低頭看地,“不是你們看到的那樣……她其實,其實很善良,除了稍微有些任性……”他在“稍微”二字上加重了些。
文清還似懂非懂,沫儿卻聽明白了。公蠣今天來,是為了小公主。
婉娘嘆息道:“確實,我們都太過武斷。”
公蠣的小眼睛瞬間發亮,驚喜道:“婉娘,你肯幫我是不是?”
婉娘無奈道:“我只做香粉,不做郎中。”
公蠣鞠了大大一個躬,喜不自勝道:“我願傾囊,換取一款香粉。”
婉娘笑道:“公蠣先生真是個忠心耿耿的隨從!好吧,婉娘就試一試,制作一款忘憂香給你,半月后來取,如何?”
公蠣欣喜不已,連著朝婉娘拜了几拜,一陣風似的走了。
婉娘看著公蠣出了門,突然嗤地一笑。沫儿正在發呆,見婉娘發笑,道:“笑什麼?”
婉娘瞪了他一眼,“沒笑什麼。”
沫儿道:“公蠣似乎……不那麼讓人討厭了。”
婉娘道:“人都會長大的。”
沫儿做個鬼臉道:“人?小呆蛇,哼!”
婉娘板起臉道:“什麼人啊蛇的?他遵照生老病死,做工賺錢,與人有什麼分別?”
沫儿無言以對,過了良久,方喃喃道:“真沒想到,公蠣竟然能去永祥稠庄做伙計……”
婉娘也不抬頭,只管道:“我可以在這里買香粉,他當然也可以去學做衣服。”
沫儿突然想到街上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群,不知里面有多少如同公蠣一樣的人物,不禁愀然變色。婉娘在旁邊竊笑不已。
管他呢,只要他遵守大唐的律令,不做作奸犯科之事,其他的也沒什麼所謂。沫儿晃晃腦袋,不再去想人和非人的差別,而專心研究忘憂香。
內丹為修道者精氣所化,靈性最足,添加到忘憂香里肯定合用。上次做同心露時還用過,怎麼沒想到呢。沫儿一向自詡聰明,這次還要公蠣點撥,不禁有些沮喪。
既然知道了內丹,沫儿自然毫不客氣,向婉娘提出就要上次小公主帶來的內丹和金鱗。
婉娘頭也不回,道:“沒有了。”
沫儿驚愕道:“一顆也沒了?明明見小公主拿了好几顆,呢。”
婉娘道:“還說呢,你算算,從救三哥那晚到制作同心香,用去多少了?”
沫儿頓時喪了氣。那晚由于他的不小心,弄滅了燭火,婉娘將几顆內丹分別給了黃三和羅漢他們了。
文清捅捅沫儿,小心翼翼道:“那就要金鱗好了。”
沫儿不甘心,突然想到胡十一第一次來的時候送了個烏黑閃亮的小石子,便道:“我要胡十一給的小石子。”沫儿並不確定那是什麼東西,但胡十一如此珍惜,肯定不是俗物,也許同內丹一樣功效呢。
婉娘笑罵道:“小東西,眼睛賊尖。”但明顯閃過一絲憂慮,正好被沫儿捕捉到。
以沫儿對婉娘的了解,若是單純舍不得,她會直接大呼小叫,一臉吝嗇相。
沫儿不由得遲疑,愣了片刻,無可奈何道:“算了,先給我金鱗吧。”
婉娘眉開眼笑道:“今日是最后一天。”突然一臉壞笑道:“啊呀,如果這款香粉沒做好,你們准備怎麼賠償?”
沫儿當時一心想著烤全羊,沒想到還有什麼賠償之事,頓時跳起來叫道:“不行!當時沒約定,如今再約不能算數的!”
婉娘托著下巴歪著腦袋眨著眼睛想了一會儿,拍手道:“文清扣去全部工錢,沫儿再簽十年的賣身契,如何?”
沫儿一看她故意扮作天真的樣子就討厭,更聽不得“賣身契”三個字,怒道:“不行!打死我也不同意!”
婉娘噘起嘴巴,眼睛一瞪。沫儿做出要嘔的樣子:“你正常點行不行?我要吐了!”
文清在一旁不住地傻笑,婉娘悻悻道:“太打擊人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6:25
〔七〕
小朵爹額頭上捂著一塊熱毛巾,哼哼呀呀地躺在炕上,見小朵低頭出去,一把抓掉毛巾,飛快爬起來拉開床頭櫃子的抽屜,將一個冷包子塞進嘴里,噎得直翻白眼。
小朵娘看著女儿消瘦的背影,氣呼呼地瞪了小朵爹一眼,倒了一碗水重重地放在桌上,背對著小朵爹坐在床邊。小朵爹猛喝了一通,手撫胸口順了順氣,這才氣哼哼道:“就你慣的!瞧瞧這個樣子,我都几天沒吃東西了她都不關心一下!”
小朵娘斜了他一眼,不滿地小聲強嘴道:“几天沒吃東西?一點也沒少吃!”
小朵爹一口氣將油紙包的五個包子吃完,用袖口抹了抹嘴,又爬上炕頭,掖好被子,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十分憐惜地按了按自己額上的紅腫包塊,吸著冷氣道:“這事你別管,全聽我的。”
小朵娘小聲道:“我看著閨女這樣子,心疼。”
小朵爹猛地把眼睛睜得溜圓,喝道:“我的丫頭,我就不心疼啦?”看了看窗外,低聲道:“她孩子家,不知道過日子的艱難,你也不知道?”說完捻著山羊胡子,閉上眼睛,表示講話到此結束。小朵娘嘆了口氣,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
小朵正和她爹冷戰。前几日,張富貴已經請了劉庄的王婆來,討了小朵的生辰八字去,下聘一事儼然已經板上釘釘。小朵借口洗衣服,在河邊吹著冷風躲了一天,卻無絲毫辦法。她既不能拿棍子將媒婆打出去,又不敢哭叫著反對爹爹的意見,只能自己偷偷哭泣。
小朵娘知道女儿的心思,可是卻做不得主,只是勸小朵爹將下聘之事稍推遲几日。憑良心說,張富貴脾氣好,又會過日子,人雖然俗了些,但小朵跟了他,至少不會像自己一樣,一輩子連句話都說不上。這也是小朵娘搖擺不定的原因。
小朵几次想直接告訴爹娘,她就喜歡胡十一,願意跟著胡十一吃苦受累,卻總被老奸巨猾的小朵爹打斷並巧妙地繞回到其他問題上。他軟硬兼施,又是恐嚇又是哀求,將此事掰開揉碎了講,雖然沒有明確提到胡十一的名字,但已經表明態度:他不能看著小朵跳入火坑,小朵必須要嫁個家境良好的,比如張富貴。“像周圍這些窮漢,想打我們小朵的主意,沒門!”如果小朵不從,他就一頭撞死,或者絕食把自己餓死。前日,鬧得最凶的一次,他果真一頭撞向山牆,硬生生將腦袋撞出一個紅亮的大包,倒在地上做抽搐狀,嚇得小朵再也不敢提起。
※※※
二月初,天氣晴好,微風和煦,山林上的樹木尚未發芽,只透出一抹淡淡的綠意。蟄伏了一個冬天的昆蟲們,慢吞吞地從土地里,石縫里,山牆中,爬出來活動著手腳,然后猶如突然清醒了一般,急匆匆隱遁不見。已經解凍的溪流淙淙,叮叮當當一路歡唱著衝下山坡。平緩處,几個浣紗的女子正說笑。
小朵提著一籃子衣服,快步走在山路上,和几個女子打了招呼,轉身走到稍遠處一個平坦的水面處,將竹籃放下,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朝身后望了望,低頭擺弄皂角。
身后傳來一陣鳥儿的叫聲,小朵臉儿一紅。胡十一拿著一把鋤頭,從后面的竹林走出,在小朵的下游停下洗手,仰臉看到小朵,仿佛剛發現一般,笑道:“小朵姑娘洗衣服呢?”
小朵偷偷瞟一眼前面那几個低語淺笑的浣紗女子,微微朝胡十一點頭道:“是呢。胡哥這麼早就開始春種了?”
胡十一呵呵大聲笑道:“先把地翻一下,過几日好播種。”說完裝作清洗鋤頭上的泥巴,殷切道:“你……可好?我很想你。”
小朵臉上騰起兩朵紅暈,慌忙看看前面几人有無注意,連嗔帶笑瞪了他一眼,低頭不語,用力地反復搓洗一件衣服。
胡十一把溪水撥弄得嘩啦啦響,低聲喜滋滋道:“我剛去賣了一批筍干,價錢不錯。再攢上一段時日,就夠彩禮了。”
小朵的臉儿紅得像秋天的蘋果,嬌羞道:“你別累壞了。”
胡十一吹來几聲口哨,撿了一塊碎石去刮鋤頭上的硬泥塊,趁人不注意道:“明天你有空麼?二月二呢。”
一聽到“二月二”三字,小朵臉色不由得一沉。小朵娘已經告訴她,她爹和張富貴商定了二月二要來下聘,這几日小朵在家里不住哭鬧、哀求,好不容易才迫使爹爹將日子推遲。今日趁爹爹進城通知張富貴,自己借洗衣為名偷跑出來見胡十一。
胡十一看在眼里,慌忙道:“你沒空就算了。”
小朵不敢向胡十一提起關于張富貴下聘之事,唯恐他著急,拿起棒槌,在衣服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捶著。
胡十一見她心情不好,知道她還在為如何告訴家里為難,咬了咬嘴唇,低聲道:“還是我出面找你爹爹為好。”
小朵心煩意亂,撫了撫鬢間的頭發,咬著嘴唇低聲道:“我爹他……他脾氣不好,你去了他要氣死的。”
前面几個女子洗完了衣服,嬉笑著走了。胡十一松了一口氣,在小朵對面的一塊扁圓形石頭上坐下,躊躇良久,鼓起勇氣道:“我是怕……再晚就來不及了。小朵,這件事,關鍵還是在你的態度,若是你鐵了心要嫁給我,我想你爹他……”
小朵眼圈紅了,委屈道:“你的意思是我搖擺不定?”
胡十一大急,搓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擔心張富貴……”
小朵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低頭不語。
胡十一一看到小朵的遲疑,心里便開始煩躁。上次便是因為胡十一說要自己上門找小朵爹,小朵說他“逼她”,害得胡十一難過了很久。可是想了想,以小朵的個性,這樣確實是逼她做決定了。但總這麼拖著,也不是個辦法。若沒有張富貴還好,眼見這張富貴天天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獻殷勤,是個男人都會受不了的。
沒見面的時候天天朝思暮想,真正見了面,又心事重重,相顧無言。胡十一小心翼翼,不知該說些什麼,小朵心思煩亂,理不出個頭緒來。
兩人沉默著,氣氛一時有些尷尬。胡十一原本想好的,一定要說服小朵在她爹面前表明態度,然后由自己去找小朵爹提親;但一見小朵難過,便一句也說不出了。
小朵這几天和爹爹周旋置氣,感覺身心疲憊,一心盼望著見到胡十一,可是見了胡十一卻更加煩亂無措。
山路遠處來了一群人。小朵唯恐是爹爹從城里回來,驚慌失措地站起來,道:“胡哥,你先回去吧。在這里久了被人看到難免生疑。”
胡十一一甩袖子,煩躁道:“看到又怎樣?”抬頭看到小朵憔悴的臉儿,又忍不住嘆了口氣,低聲道:“我就是想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說著還是無可奈何地站起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柔聲道:“你要保重……等著我用八抬大轎來娶你。”
小朵頓時哽咽,朝胡十一擺手作別。
胡十一戀戀不舍地看著小朵,見她眉頭深鎖,愁容滿面,不由得心疼不已,恨不得所有的愁苦自己一肩擔了,只要她開開心心。走了兩步,突然想起從聞香榭里定制的忘憂香,似乎沒什麼作用,又回身過來,疑惑道:“我給你的香粉你用了沒?”
小朵沒想到胡十一問香粉,一愣道:“香粉?我還沒舍得用。”
胡十一憨憨笑道:“這是我特地去城里定做的,還有第二款呢。”
小朵急忙道:“你別再買了,這麼貴的香粉,我用浪費了。”
胡十一認真道:“胡說,這樣的香粉才配你呢。”見人群越來越近,朝小朵一笑,跳進竹林走了。
小朵無精打采地坐下,木然地捶打著衣服。
※※※
中午過后,小朵爹打著飽嗝滿身酒氣地回來了。一見到正在打掃院落的小朵,眉毛眼睛都揪了起來,罵道:“你這丫頭真是不知好歹!”
小朵正一腔煩悶無處發泄,見爹爹一回來就罵自己,賭氣“哐當”一聲將掃把丟在地上,一頭鑽進廚房。小朵爹越發生氣,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大聲道:“反了天了!”小朵娘慌忙從里屋出來,小聲道:“大中午的,吵吵什麼呢!”
小朵爹拿著拐杖用力地敲打著地面,氣急敗壞道:“我這老臉算是丟盡了!幸虧張公子人好沒說什麼,說改期就改期!”轉向廚房,呵斥道:“我不管你了,看你能找個什麼樣的婆家!不知道自己几斤几兩的東西!”
小朵大聲哭道:“就不要你管!哪怕拖根棍儿要飯呢,我自己願意!”
小朵爹一聽見小朵強嘴,越發氣得了不得了,渾身顫抖,良久才“噗”的一聲吐出一口氣來,顫顫巍巍地道:“你不要我管?不要我管?”
小朵娘慌忙拉著他的胳膊往堂屋推,小聲勸道:“你和孩子置什麼氣呢,她還小,你多勸勸不就得了?”轉頭對著廚房罵道:“小朵你作死呢,要氣著你爹,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偷眼看看小朵爹似乎真傷了心,連忙勸道:“外面還冷,你這身子骨,小心著了風涼。”
一句話,勾起了小朵爹的自憐,他也不罵小朵了,踉踉蹌蹌扑進堂屋,捶著胸脯放聲大哭,涕淚橫流。
小朵頓時傻了。都怪自己一時任性,把話說重了。她磨蹭到門邊,偷偷拉開廚房門往堂屋張望。小朵爹還在嚎哭,一聲聲刺得小朵心尖儿顫抖。小朵娘探頭看見小朵,擺了擺手,示意沒事。
小朵躲在廚房里,怔怔地看著灶頭的小火苗,見娘進來,默默地站起來。小朵娘伸手將小朵臉上的淚珠儿擦掉。小朵低下頭,更多的眼淚扑簌簌掉了下來,跌落在地上的草灰里。
小朵娘拉起她的手摩挲著,良久才嘆氣道:“小朵,你當真喜歡那個胡十一?”
小朵哽咽不語,小朵娘心疼道:“好了,別哭了。我再去勸勸你爹。”輕輕拍拍她的背,轉身去了堂屋。
是堅持自己的選擇讓爹娘傷心,還是放棄胡十一,老老實實嫁給張富貴?——可是,即使爹爹不喜歡胡十一,為什麼就非要嫁給張富貴呢?小朵心里猶如一團亂麻,繞攪不開。爹爹渾濁的老淚,胡十一殷切期盼的臉,在小朵心里輪流呈現,一會儿喪氣地想,算了,就聽爹爹的安排吧,也算是報答爹娘這麼多年來的養育之恩;一會儿又義憤填膺地想,不行,不能這麼輕易放棄,若是今天不堅持下去,以后再也沒機會自己做主了……
小朵用冷水擦了一把臉,握緊拳頭,深吸了口氣,打開廚房門走了出去。
剛走近堂屋,小朵便聽到娘大聲道:“你不過就是看上了張富貴家境殷實罷了!閨女心里不舒暢,家境再好有什麼用?”小朵娘向來低聲細語,很少有這麼大聲的,小朵不由停住了腳步。如果娘能夠勸服爹,那就最好不過。
照以往,小朵爹早就吼起來了,今日卻未聽見動靜。小朵心里很是不安,唯恐娘被罵得狗血淋頭,正要打簾進去,卻聽小朵爹嘆道:“老婆子,你說我平時精于算計也好,貪圖富貴也好,我自己的丫頭,我舍得往火坑里推嗎?張富貴精明体貼,又沒有惡習,小康之家,正是個過日子的人。小朵跟我鬧,無非就是因為胡十一。胡十一人還不錯,但性情孤僻,少與常人來往,整日守著一個破竹林,養活自己雖沒問題,但日子久了,難免生間隙。”
這几句話說得甚為客觀,小朵娘也覺得在理。呆了半晌,方嘟噥道:“我是擔心小朵這孩子想不開。”
小朵爹道:“像胡十一這樣的,就該找個相應的孤僻人家的女儿才是。小朵她還不知道過日子的艱辛,有道是,貧賤夫妻百事哀,以后的日子比樹葉還稠哪。我這是為她好。”小朵爹一改以往的尖利和虛假,語速緩慢,疲態盡顯,小朵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真切地感受到了爹爹確實是肺腑之言。
小朵僵在了門口,遲疑著要不要進去。她本來打算態度强硬地告訴爹爹,自己喜歡胡十一。可是今日爹爹一片誠摯,為自己處處操心,自己怎麼能如此不孝呢?
小朵娘無法反駁,便不再說什麼,一下一下幫小朵爹捶著雙腿。小朵爹閉目養了會儿神,又道:“你這几日好好勸勸丫頭。她不肯好好吃東西,都瘦了。”從身上摸索出十几文錢,遞給小朵娘,“去殺只雞,再買一些炒貨來,明儿好好過個二月二。唉,也不知何時才能不再為儿女們操心。”
小朵娘接過銀錢,趁機商量道:“要不下聘之事還是繼續往后推,等小朵想明白了,張公子也開心,是不是?”
小朵爹斜靠在被子上,含糊道:“再說吧。”
小朵娘高興地站起來,殷勤道:“我去給你倒碗熱茶來。”一挑簾子看到小朵站在門外滿臉茫然,一把拉她去了廚房。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6:40
〔八〕
二月二,龍抬頭。除了要大肆清洗廚灶鍋底,拆洗冬衣,最重要的應節環節便是炒豆子。懶惰的婆娘們,鍋底可以不洗,冬衣可以不拆,但炒豆子卻是不會忘記的,“二月二龍抬頭”也直接簡化成了更加朗朗上口、更應景儿的“二月二炒豆子”。大黃豆,翠青豆,扁胡豆,備好的葵花子,帶著瓠子的生杏仁,只要是能找得到的干貨,都可以炒了吃;放上八角花椒的五香味儿,鹽水煮了再炒的咸干味儿,不放調料炒的原味儿,還有加上蒜汁的蒜香味儿等,凡是家庭主婦能想到的、能用上的,都被一一嘗試過,花樣不斷翻新。
今日龍抬頭,是不能用針線的,剪刀、鋤頭等工具也被細心的老年人藏了起來——龍要醒了,不小心划破了龍皮、扎到了龍眼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一年的風調雨順都指望著龍呢。于是各家的家庭主婦們心安理得地享受這難得一次的清閑,帶著自己親手炒的豆子,在大門口悠閑地品著,也相互交換著欣賞一下對方的手藝。哪家豆子炒得好吃的,便得了意,不僅豆子被一掃而空,還會被擁簇著要求傳授炒豆子的經驗。
沫儿和文清借采花露之際,去洛河灘鏟了一兜河沙。黃三用篩子細細地篩淨,放在鐵鍋里炒熱,再將金黃的大豆、翠綠的胡豆放進去,同細沙一起混合著用小火翻炒。沫儿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炒豆子,不由得好奇,看看沙子又看看豆子,聳著鼻子疑惑道:“這些沙子……炒了之后也可以吃?”
婉娘掩口嬌笑,轉臉又認真道:“是呢。這是放過特別原料的,已經不是沙子了。過會儿你嘗嘗,味道也不差的。”
沫儿將信將疑,使勁儿盯著沙子,想看看它有什麼變化。文清見沫儿當真不知,忍住笑解釋道:“不是的。用熱沙炒出來的豆子受熱均勻,不糊不爛,酥脆香口,不要放調料就很好吃。”
原來這樣。沫儿悻悻地摸摸腦袋,白了婉娘一眼,道:“又騙人。”
黃三將炒好的嘎嘣豆連同細沙倒進篩子,將沙子篩出,剩下的便是香氣四溢的豆子了。沫儿和文清也不顧燙,只管放進嘴巴大嚼起來。黃三卻連嘗也不嘗,一聲不響地走到窗台前,專心侍弄那盆花草。
沫儿嚼著胡豆,偷眼望著黃三面無表情的臉。那盆海陵香木長得甚好,尤其這兩天,驚蟄過后,在黃三的悉心照料下又抽出了兩片嬌嫩的紅色葉片,晶瑩水潤如玉雕一般。下面的葉片則紅中泛翠,柔媚嬌艷,隨著微風輕輕抖動之時,像是一位麗人迎風含笑,煞是動人。
不得不承認,海陵香木真的很美。但沫儿卻很不喜歡,不知是因為香木堂主而造成的偏見,還是這株花草過于妖艷。目前看來,沫儿並未發現它有什麼異常之處,婉娘也說了,雖然仍叫做海陵香木,卻不可能再恢復到以前的靈力。但這種異于尋常花草的美仍讓沫儿覺得它極為妖邪。每每看到黃三抱著花盆木然呆立,沫儿就更覺得它可憎。
沫儿和文清對視了一眼,每人抓了一大把胡豆,跳過去殷勤道:“三哥,你嘗嘗嘛。很好吃的。”黃三擺擺手,示意不吃,眼睛仍然沒有離開海陵香木。
兩人不肯罷休,分別吊在他的兩個膀子上,像個扭股儿糖似的纏著他,各拿一顆大胡豆往他的嘴巴里塞。文清只傻呵呵叫:“三哥吃呀吃呀!”沫儿則像個話癆一般,追著問:“好不好吃?好不好吃?我挑了最大的一顆給你,文清的都是小顆的呢。三哥我想吃你炒的杏仁瓠子,你幫我炒了好不好?……”
黃三被纏得沒法,只好放下海陵香木,眼角泛出笑意,任由他倆吊在膀子上,站起身來帶著他們走到廚房,打開一個瓦缸,沙啞著喉嚨道:“杏仁瓠子在這里腌著呢。這就給你們炒。”
婉娘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沫儿朝她努努嘴巴,示意她將那盆海陵香木藏起來,婉娘似乎沒明白他的意思,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黃三去炒杏仁了,文清沫儿去院落中拿劈好的柴火。沫儿悄聲道:“文清,你說我去將那盆花偷偷丟掉,三哥會不會生氣?”
文清抱了一抱干柴,遲疑道:“不好吧。我看三哥寶貝得緊。”
沫儿煩道:“你看三哥整天不說不笑,就盯著這盆鬼東西,婉娘也不管。”看著還在窗台上搖曳生姿的海陵香木,恨不得跑過去一把把它推下去,再踩上几腳。
文清撓撓頭,皺眉道:“我們不要輕舉妄動。三哥心結未開,還是稍后再說。”
※※※
吃過午飯,婉娘去上東門附近的陳府送胭脂水粉,黃三去了北市購進香料,留下文清和沫儿看門,要求他們門口簸箕中的薔薇籽挑揀一下。兩人沒人看管,尤其是沫儿,只管曬著太陽磕著杏仁,心不在焉地聊天。
早過了約定的期限了,忘憂香還沒做好。所幸胡十一和公蠣都沒來取貨,婉娘可能也忘了,一直沒有催問。“當時似乎約定要半個月來取貨,這可怎麼辦呢。”兩人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增加忘憂香靈氣的辦法來,文清十分不安。
沫儿也犯了愁,無意識地將整顆杏仁丟進嘴巴里,再瞄准前面的梧桐樹,遠遠地將瓠子吐到樹干上。
文清念念有詞,重新將聞香榭里的奇花異草理了一遍,希望能找到合用的原料。
兩人正頂著腦袋苦想,只聽外面一個尖細的聲音叫道:“請問婉娘在家嗎?”
沫儿一縮腦袋,低聲道:“壞了!公蠣來取香粉了!”
文清起身道:“先開門吧?”
沫儿緊張地跟在后面,交代道:“就說還差兩天,反正婉娘也不在家。”
兩人開了門,迎了公蠣進來。公蠣眼珠黑亮,昂首挺胸,十分精神。
文清施禮道:“公蠣先生,婉娘今日不在,你先請到中堂飲茶。”
沫儿恭維道:“今日龍抬頭的好日子,公蠣先生真是意氣風發!”
公蠣上下打量了下自己,又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扭捏道:“你也發現了?”壓低聲音喜滋滋道:“我今日做的活計被掌櫃的誇獎了。”
沫儿誇張地“哇”了一聲。文清卻很高興地祝賀他:“公蠣先生這麼聰明,得到誇獎是一定的。”
公蠣滿面紅光,喜不自勝,從腰間取出一個玉鍛荷包,小心翼翼地捧給文清和沫儿看:“我繡的。怎麼樣?”一臉期望地等著他倆誇獎呢。
沫儿自己少年老成,一看公蠣的樣子,不由得鄙視,心想真幼稚。文清忠厚,自然不忍拂了公蠣的意,忙接過荷包,細細欣賞了一番。
這個荷包用銀絲玉鍛為底料,兩面分別繡了魚戲蓮葉圖,翠綠的荷葉,含苞待放的粉紅荷花,嬉戲的金色鯉魚,圖案精美,針腳細密,看樣子下了一番工夫。
可惜文清嘴笨,只真誠地贊了句:“真好看!”就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贊美之詞了,公蠣不由得有些失望。沫儿還在想如何應付忘憂香之事,直到看到文清一個勁儿地打眼色,才裝模作樣地歪頭看了一會儿,伸出大拇指道:“公蠣先生真棒!怪不得婉娘說公蠣先生心靈手巧,這去永祥稠庄才几天工夫,針線就做得如此好了!您什麼時候開自己的綢緞庄?”
公蠣咧著嘴呵呵呵地笑,小心地將荷包接過來,道:“綢緞庄還早呢。這個荷包,我正要送給……”
沫儿往嘴巴里丟了一顆豆子,道:“送給婉娘的嗎?婉娘今天不在家。”
公蠣的小臉瞬間通紅,扭捏道:“不是。這個,我送個小公主可好?”
沫儿心想,送個荷包難道還要征求下婉娘的意見?便懶得理他了。文清連忙道:“不錯不錯,小公主一定喜歡。”又忙拿了炒豆子給公蠣吃。
公蠣看沫儿臉色不好,以為惦記著這個荷包,賠笑道:“沫儿要是喜歡荷包,我下次再做個更精心的。如何?”
沫儿皺了一下眉頭,硬邦邦道:“謝謝公蠣先生,我不要。”
公蠣的眼珠子滴溜溜亂轉起來,心里暗自尋思,哪里做得不對得罪了沫儿。文清打圓場道:“沫儿和您開玩笑呢。公蠣先生,您要的忘憂香還差一點工序,要等婉娘回來才能取。”
公蠣吸著嘴唇,慌忙道:“我不是來取香粉,是給定金來了。”說著猛吸了一口氣,從胸口掏出一個橢圓形的珠子,在手心握了片刻,似乎有些不舍,羞愧道:“我只有這個了。”
沫儿和文清的目光都被這個橢圓珠子吸引了。這顆珠子呈黑褐色,有拇指大小,表面光潔,微微有些光暈,像是洛河灘的鵝卵石。沫儿好奇道:“這是什麼?”
公蠣揉揉鼻子,羞澀道:“這個是……我自己的。婉娘一見就知道。我知道聞香榭的香粉很貴……可只有這個了。煩請告訴婉娘,等將來找到其他珍寶再來拜謝。”
送走了公蠣,沫儿握著珠子不住傻笑,任由其中的精氣氣波動——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沒想到公蠣雪中送炭來了,早知道這樣,就應不吝贊美之詞,多誇公蠣一會儿。
沫儿喜道:“文清,我覺得這個應該是內丹。”並摩拳擦掌,立時就想動手研磨。文清卻很小心,遲疑道:“不知道,不過看樣子,公蠣寶貝得很。還是等婉娘回來再說,若是貿然研磨了,出了差池也晚了。”沫儿一聽在理,只好作罷。
※※※
婉娘一直到天擦黑才回來,看了公蠣送來的橢圓珠子,玩味良久,嘆道:“這公蠣,也是個痴人。”然后握著自己腰間的羊脂雙蝶玉佩,默默不語。
羊脂雙蝶佩,是做龍涎香時柳中平送的,自從上次柳中平離開黯然洛陽之后,婉娘便一直佩戴著。沫儿猜不透,她到底是在想念柳中平還是為了紀念什麼。
沫儿看著婉娘沉思的樣子,眼神深邃,無喜無悲,和黃三對著海陵香木的樣子几乎一模一樣,不禁擔心起來。文清也注意到了,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婉娘回過神來,見沫儿和文清都不錯眼珠地盯著她手里的雙蝶佩,莞爾一笑道:“胡猜什麼呢?”
沫儿一看到婉娘笑了,便放下了心,嬉皮笑臉地湊上去道:“公蠣送來的是不是內丹?”
婉娘點點頭。
文清突然問道:“婉娘,胡十一給的小石子……”
婉娘隨意道:“一樣的東西。”
沫儿瞠目結舌道:“怎麼世間沒寶物了嗎,如今做香粉都需要用內丹來換了。”當日胡十一第一次來,沫儿已經感覺到不對勁,卻不敢妄加論斷,原來胡十一和公蠣一樣的人物。
文清擔憂道:“胡十一和公蠣都拿了內丹來換香粉,會不會影響他們的生活?”
沫儿有時很是佩服文清的心態。不管是凡人,還是非人,在他眼里都是一樣的,從不會因此而差別對待。這一點沫儿就差得遠了。雖然可以解釋為沫儿能看到異物所以會覺得恐懼,但沫儿不得不承認,自己太過敏銳和尖刻,缺乏文清的忠厚。
婉娘正眯著眼睛對著燈光觀看珠子,聽了文清的話,道:“看做什麼事。若是如同尋常人家一樣生活,自然不受任何影響。”接著又自言自語道:“公蠣這小子果然不行,瞧這珠子的純度,太一般了。”
沫儿一把搶過來,道:“你嫌不好,正好給我用來做忘憂香。”
婉娘也不在意,悠然道:“隨便你。不過要是公蠣因此有個不好,你可不要找我。”
文清霎時警覺,拉住沫儿道:“會有什麼不好?”
婉娘搖頭晃腦道:“這哪能說得准?”
沫儿強嘴道:“呸,你就是不想讓我用罷了。”婉娘嗑著瓜子,笑眯眯道:“忘憂香的約定已經過了十天了,你們倆放棄了是吧?烤全羊不用想了。”
沫儿不理她,拿了珠子在手里拋上拋下。文清取了忘憂香的半成品來,學著婉娘,用一支玉簪緩緩攪動,並不時挑出一些在鼻子下嗅嗅。婉娘悠閑地看著他們折騰,笑而不語。
沫儿嘴雖硬,心里也犯了嘀咕。雖然不知道內丹對修行者具体有什麼作用,但它是精氣凝結,公蠣和胡十一肯將內丹獻出,也是狠下了一番決心的。如今貿然用了它,自己和文清也不過是得了一頓烤全羊而已,公蠣若是因此折回原形或者出現意外,怎麼辦?
而且,胡十一送來的那個內丹,婉娘都一直存著沒讓用,如今公蠣這個,怎麼能隨便糟蹋了呢。沫儿嘆了口氣,看向文清。
文清顯然已經拿定主意了,拿過珠子,鄭重道:“沫儿,我們還是再想辦法。”
時間不多了,說不定明日胡十一就來取香粉了。沫儿無可奈何,將嘴巴撅得老高,喪氣道:“喂,你還是快告訴我們怎麼做吧——認輸了。”
婉娘半是失望半是嘲笑道:“就知道你們會認輸。好啦,替我省下一頓烤全羊了。”
正說著,黃三回來了。文清和沫儿連忙去幫忙卸貨,將各種香料分類擺好。這次購進的種類並不多,除了少量依蘭、茉莉、紅藍花等尋常花草,還有檀香、沉香、麝香等一些名貴香料,很快便整理完畢。
沫儿從馬車角落里摸出一個碗口大的桃形銅制熏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做工甚是精細,不過卻是舊的。沫儿見這桃子栩栩如生,小口大肚,用來儲錢最好,便乞求道:“三哥,這個桃子送給我吧。”
黃三打了個手勢,意思是有其他用。沫儿抱著熏爐跳下馬車,打開上面的小蓋子猛一頓嗅,叫道:“好香!好香!”
文清吸著鼻子道:“好像是檀香的味儿。想來是有錢人家用的。”
沫儿心頭一動,愣愣道:“檀香……還有其他西域香料……”猛然跳起來大叫道:“我想到了!”拉起文清抱著熏爐闖進中堂,喜笑顏開道:“婉娘婉娘,我們繼續和你打賭!烤全羊,不許賴賬!”
婉娘笑眯眯抬起頭來,好奇道:“找到辦法了?說來聽聽。”
沫儿激動得語無倫次:“赤菌,金蛇!”這下連文清也明白了。當日靜域寺圓通方丈房間里就放了這麼個熏爐,他利用赤金王菌吸引金蛇,以檀香和西域香料抑制金蛇活動,最終以金蛇殺死楊沙懷香二人。金蛇為地精所化,靈氣最足,若是能捉到金蛇,忘憂香的靈氣自然就有了。
圓通的赤金王菌就在聞香榭,文清和沫儿一直沒想到,是因為忘憂香里本身已經添加了赤菌膏子,每每列舉時都毫不猶豫地將其排除在外。
婉娘莞爾一笑。但變臉比變天還快,沫儿文清正得意呢,婉娘板著臉用力地給了每人一個爆栗子,訓斥道:“晚了!要是這款香粉等著救命,還來得及嗎?”
沫儿齜牙咧嘴摸著腦袋,嘟囔道:“這不不是救命麼。”
文清低眉順眼道:“婉娘教訓的是。”
婉娘叉著腰足足數落了他們倆一炷香工夫,從兩人十個月前忘了將花瓣翻曬到前天打翻了一盒胭脂,大有兩人不承認自己不學無术、投機取巧、懶惰成性、笨手笨腳就不罷休之勢,直到黃三叫大家吃飯,訓話才算告一段落。
沫儿看著婉娘一搖一擺哼著小曲儿去了廚房,疑惑道:“罵了這麼久還不累?”
文清羞愧道:“都怪我們不好好學。”
沫儿鼻子哼了一聲,鄙視道:“天下女人一樣啰唆。一點小事就能將八万年前的陳谷子爛芝麻翻出來講一遍。”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6:52
〔九〕
胡十一拿著鐮刀,將已經晾好的竹條劈成薄薄的竹篾儿,一個心不在焉,鋒利的竹篾儿一彈,將食指划破了。
看著手指流血不止,胡十一胡亂用泥土抹了一把,嘆了口氣,將鐮刀丟在一邊,也不顧地面陰涼,仰面躺了下去。已近中午,今天原定要完成的竹編一個也沒做好。心里煩躁,做什麼都沒心思,面前晃悠的都是小朵的身影。
這兩天,張富貴每天都提著東西出入小朵家,胡十一几次看到小朵爹熱情地送至門口,甚至小朵也半推半就地送過兩次,自己卻只有遠遠地看著。
昨天傍晚,小朵終于找到機會出來,可是兩人說了不到五句話,胡十一酸溜溜的語言又惹得小朵落了淚。
胡十一心里很不舒服。小朵不肯跟她爹說,又不肯讓胡十一找媒婆提親,對張富貴的態度也不明確。兩人好不容易見了面,只要胡十一一提起這個事情,她就不高興,要麼發脾氣,要麼流淚,這几次見面都是不歡而散。胡十一想不明白,這明明是最重要的,怎麼就不能提起了?
小朵似乎變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胡十一嚇了一跳,連忙强制自己想其他事情。可是越不讓想就越懷疑,越懷疑就越往這里想。難道小朵被張富貴打動了?
胡十一突然覺得疲憊至極。
※※※
此時,小朵正坐在院子里做針線,臉色陰沉得如要下雨前的天空。
如今爹看得緊,每見一面都要花盡心思找機會,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見面竟然成了壓力,兩人再沒了以前的默契和輕松,一見面就吵,每句話都要思索再三才能出口。胡哥每次都疑神疑鬼的,小朵知道他心里對張富貴的醋意。自己是懦弱了點,不敢明目張膽地和爹爹講,可是胡哥怎麼就不理解自己的難處呢?
小朵突然覺得很茫然。如今的堅持,到底是對還是錯?
小朵放下針線,拿出胡十一送她的香粉,用指甲挑了一點輕輕揉在臉頰上。真好,香滑細膩,不粘不滯,如山中雨后初晴的天空般悠遠清新,呼吸瞬間舒暢了起來。如果沒有張富貴和胡十一,該有多好啊。小朵甩了甩頭,深深呼吸,托腮凝望著遠處山腰的一抹綠色,心情似乎輕松了些。
小朵娘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在女儿身邊坐下,拿起針線縫了起來。小朵收回目光,低聲道:“娘。”
小朵娘愛憐地看著小朵光潔的臉,道:“想什麼呢?”
小朵臉儿一紅,拿起一只沒做好的鞋底,“沒想什麼。”
小朵娘嘆了口氣,道:“小朵,趁這几天你爹忙著和張公子倒騰生意,你也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到底自己心里怎麼想。”
小朵偷偷看了娘一眼,垂下頭不做聲。小朵娘細心地將小朵耳邊垂下的一縷頭發抿在耳后,輕聲細語道:“你爹雖然固執了點,有時候還有點……那個,但這個事,我也覺得他說得在理。你要是不喜歡張富貴,我們可以再物色,但是胡十一,你還是再想想。”
小朵低聲道:“胡哥他……人很好的。”
小朵娘長嘆道:“我知道。他人很好。但不是兩個好人在一起就能幸福。”
小朵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娘摩挲著小朵的頭發,道:“唉,我也不多說了,你自己想清楚。將來過日子,柴米油鹽,孩子鍋台,日子長著呢。”
小朵咬著手指,悶著頭一聲不響。
※※※
二月二晚,經婉娘指點,文清和沫儿以赤金王菌為誘餌,在正對著皇宮的洛水南岸整整守了一夜,春寒料峭,兩人凍得手腳麻木,才捉到一條一尺來長的金蛇。
沫儿嘴上連呼不值,心里卻喜滋滋的。畢竟這次自己主導制香,和平時按部就班做事大為不同,兩人頗有些成就感。
第二天,婉娘將喂飽后的金蛇與白檀一起放在熏爐中,下面用微火熏炙,金蛇受熱鑽入白檀,再將白檀取出以强光照之。金蛇怕光,便會散去身上靈氣,自身縮小至蚯蚓大小,然后將金蛇放了,將融入靈氣的白檀研碎烤炙,取最細的粉末加入半成品膏子中,攪拌均勻。這一烤一磨,足足用了一整天的工夫,忘憂香終于做好。
原本無味的忘憂香散發出淡淡的香味,一剎那,天地澄澈,万物清明,所有煩悶愁苦似乎都隨著陣陣幽香消失得無影無蹤。婉娘凝視著忘憂香,若有所思,低聲嘆道:“忘憂香,但願世上無憂愁。”文清一副沉醉的樣子,痴痴道:“果然有奇效。”沫儿卻舔了舔嘴唇,喃喃道:“烤全羊不吃也無所謂了。”
※※※
吃過晚飯,沫儿早早就打起了哈欠。昨晚在洛河邊凍得夠嗆,今天又忙了一整天,便胡亂倒了些熱水洗臉,叫著要去睡了。
還沒走上樓,就聽見有人敲門。文清去開門,沫儿不情願地去斟了茶,一抬頭,見小公主臉色陰沉地站在院中,婉娘正往中堂里讓。
小公主抬眼看了看婉娘,冷然道:“不進去了,我說几句話就走。”一個多月沒見,小公主更加消瘦,眉眼之間沉穩了許多。
婉娘笑盈盈道:“小公主既然來來,不如喝杯茶再走。”
小公主躊躇了片刻,道:“謝謝你救了寶儿。”
婉娘莞爾笑道:“小公主可是專程來答謝我了?不用客氣,還是用小公主送來的材料治好的呢。所以也算小公主的一份功勞。”
小公主眼睛一閃,低頭道:“那就好。”
沫儿看著小公主像變了個人一般,不由得驚奇地盯著她看。小公主感受到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卻沒有發火。沫儿連忙將眼光收回,低眉順眼地將茶水端了上來小公主沒接,咬著嘴唇愣了一會儿,道:“公蠣說,他用內丹換了一款……”話音未落,大門哐當一聲打開,公蠣氣喘吁吁地闖了進來,語無倫次道:“小公主……婉娘……對不起,沒敲門就亂闖……小公主……”
小公主一見公蠣,臉現怒色,喝道:“你不好好做你的小伙計,又來跟著我做什麼?”
公蠣的一雙小眼睛不住地眨,一邊誠惶誠恐地給婉娘行禮,一邊扭頭解釋:“沒有,我是正好碰上……”一邊偷眼看文清和沫儿的表情。
小公主一頓腳,喝道:“回去!不要讓我看到你!”
公蠣吸著嘴唇,不知所措地左右四顧。婉娘連忙出來打圓場,道:“別站在院子中啊,有什麼事到屋里說去。”
公蠣看著小公主的臉色,雙腳不住移動,卻不敢跨出半步。
小公主嘴巴撅得老高,賭氣道:“不去,就在這里說。”
婉娘無法,只好道:“請講。”
小公主狠狠地看了一眼公蠣,硬邦邦道:“婉娘,請把公蠣的內丹還給他。”
婉娘笑道:“原來是這個呀……”笑盈盈看向公蠣。
公蠣緊張道:“小公主,你,你……”
小公主冷冷道:“誰讓你自作主張,幫我定香粉的?我不要。”
公蠣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眉毛眼睛都擠到了一起:“我……那個忘憂香……”
小公主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前面一個椅子上,公蠣一見,飛快跑過去將椅子搬了過來,放在她身后。文清在一旁甚是不好意思,連忙又搬了兩個椅子出來。
小公主毫不客氣地坐了,以不容置疑的口氣道:“請把公蠣的內丹退給他,我拿千年雪蓮來換,明晚送來。”
婉娘一聽到千年雪蓮,頓時眉開眼笑,連聲道:“沒問題!沒問題!”伸手從荷包中拿出橢圓珠子遞給小公主。
小公主卻沒接。婉娘轉而遞給公蠣,公蠣一雙小眼眨巴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婉娘不由分說將珠子塞進公蠣手里,又差沫儿將做好的忘憂香取一瓶來,道:“忘憂香既然已經做了,小公主就收下吧,不要辜負了公蠣的一片心。”說著朝公蠣一擠眼睛。
公蠣自覺對婉娘一往情深,唯恐婉娘誤會,欲要解釋,又不知說什麼好,只有尷尬地笑。小公主遲疑了一下,隨隨便便接過來,淡淡道:“謝了。告辭。”
婉娘笑眯眯道:“小公主好歹也打開看看,查驗下我聞香榭的東西怎麼樣。”公蠣也一臉期盼地望著小公主。
小公主顯然不想駁婉娘的面子,勉强打開瓶塞一嗅,突然一愣,然后又使勁嗅了几次,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
婉娘神定氣閑地在一旁喝著茶,猶如沒看到一般。公蠣傻了眼,想問問婉娘這個忘憂香怎麼名不副實,又不敢問,手里拿著一條絹子,緊張地繞著小公主走來走去。
小公主淚眼蒙眬地抬起頭,看看文清沫儿等人探詢的目光,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一把扯過公蠣手中的絹子抹了眼淚,悶聲悶氣道:“我走了。”
公蠣賠笑道:“小公主,這款忘憂香……”
小公主站起來,直通通對婉娘道:“謝謝你的香粉,很好用。”
婉娘笑道:“謝什麼,我做生意而已。”
小公主回過頭,聲色俱厲道:“公蠣,你還不趕緊回稠庄?你給我做的荷包呢?”
公蠣一愣,慌不迭地從懷里取出荷包,小心翼翼地捧過去,受寵若驚道:“這儿呢。”眼底都是笑意。
小公主拿過來掃了一眼,皺眉道:“繡的這是什麼呀,針腳歪斜,繡線也差。”公蠣陪笑道:“是,是,下次一定繡個好的。”偷偷看看婉娘,唯恐婉娘吃醋。
婉娘送走兩人,見沫儿還伸著脖子看,笑道:“還看什麼?”
沫儿撓撓頭,咧嘴道:“小呆蛇不是一直喜歡你嗎?”
婉娘嫣然道:“當然。”
沫儿撇嘴道:“臭美,我看如今不是了。”
婉娘笑得更加燦爛,道:“小屁孩,你不懂。”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7:09
〔十〕
胡十一第二天來取了忘憂香。沫儿很想問問他和小朵怎麼樣了,但見他胡須拉碴形容憔悴,恐多嘴多舌地招人煩,便沒有過問。
傍晚時分,小公主果然差人送來個笨重的圓角四方木盒。盒子三尺見方,也不知什麼東西制成的,沉得要死,沫儿和文清兩個人抬都抬不動。婉娘也不打開看里面的東西,只管撫摸著木盒喜笑顏開,兩眼爍爍發光。
這盒子色澤烏黑,花紋古朴典雅,渾然天成,各個截面柔滑細膩,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味,看起來與紫檀有些像,但比紫檀更重、更密實。沫儿見婉娘眼冒綠光的樣子,嘲笑道:“瞧你,就像山里找到食物的大灰狼。”
婉娘毫不在意,喜滋滋道:“買個芝麻送個西瓜,這場生意可賺大啦!看看這是什麼?”
文清敲敲木盒,茫然道:“里面不是千年雪蓮嗎?”
婉娘的兩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哈哈,跟這個相比,千年雪蓮也不算什麼了!這是烏木,這麼齊整的一塊,著實少見。”
沫儿依稀記得閑情閣里的烏木草堂,似乎常見得很,哂道:“烏木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婉娘得意道:“你懂什麼,市面上那些所謂的烏木,不過是顏色深些的雜木罷了,這塊可是真正的陰沉木。”
陰沉木系遠古時期沉入江河的古樹碳化而成,胡人稱之為“東方神木”,數量稀少,性寒異常。用來做器具,可保持所盛之物不腐不壞;用來做雕刻,可鎮宅辟邪,作為傳家之寶,由是極為珍貴,民間有“縱有珠寶一箱,不如烏木一方”的諺語。
沫儿不由得睜大了眼,將臉貼上去,叫道:“真的?我來試試。”一股冰冷的寒氣從木盒沁出,伴隨著一股奇異的香味,讓人心神安寧,四肢舒泰。
沫儿閉上眼睛,懶洋洋道:“我就趴在這里睡一覺好了。”
婉娘俯身在他耳邊淺笑道:“陰沉木可是做棺材最好的材料呢。便是活人躺進去,都能夠不吃不喝,沉睡多年而容顏不變,不腐不朽。你要不要試試?”沫儿頓時頭皮發乍,遠遠跳開。
婉娘哈哈大笑,打開了盒子。
沫儿一直以為雪蓮一定是白色的,沒想到卻是翠綠色,粗粗一看,還以為是一顆卷心菜呢。這朵長在千年寒冰上的雪蓮,花瓣瑩潤如玉,外圍碧綠,內里鵝黃,圍著中間綺麗的紫色花序,花朵表面的細長絨毛根根可見,氣味芳香綿長,猶如剛從雪山上采摘下來一般,絲毫無枯萎之像。
※※※
婉娘收了烏木雪蓮不提。一連過了多日,胡十一之事逐漸淡忘。春意漸濃,來求紫粉、桃面粉、薔薇粉、茉莉粉的人絡繹不絕,聞香榭里忙得不可開交。
這日吃過午飯,婉娘見天氣晴好,道:“聽說城外早桃已經開花,我們去采些新鮮的花瓣,做桃汁膏子。”
文清和沫儿悶在家里已經多日,聽了此話頓時歡呼雀躍,慌忙去套了車,興衝衝地出了上東門。
如今剛開春,路邊的樹木還是枯瘦模樣,在微冷的風中輕輕搖擺。桐樹的枝頭已經結滿花骨朵,但被墨綠的花蒂儿緊緊地包著,未透出一絲粉色,仿佛春天也被花蒂儿包住了;楊樹倒吐出些鵝黃的嫩芽來,可惜葉子太小,顏色也太淡,不經意地遠望時,還可看到一絲春意,當你仔細看時卻沒有了,頗有些“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意味;田里的麥苗尚不過膝,一畦連著一畦,像地氈一般齊整,碧綠碧綠的,頗為養眼。
沫儿本來以為要到洛水南岸,婉娘卻指揮著文清往南走,在邙山腳山下寄存了馬車,順著一條山道一路向上。
這里風景倒是不錯,一叢叢的迎春花開得燦爛,耀眼的黃色成串儿綻放,仿佛整個山坡的靚麗色彩都被吸收到這里,讓人眼前一亮,可是卻沒有一株桃樹。沫儿和文清沿著山路追打了一會儿,氣喘吁吁道:“去哪里呢?”
婉娘折了一枝迎春花嗅著,悠然道:“我們先去拜訪一位故人。”說著拿出一瓶香粉,在兩人眉心一點,一股幽香扑面而來,沫儿打了個噴嚏,叫道:“忘憂香?”又認真分辨了一下,道:“不太一樣。”
婉娘眼現贊許之色,點頭道:“上次剩下的一點,我添加了龍鱗。”
正說著,路邊出現一條羊腸小道,兩邊滿是濃密的老樹。婉娘扭身拐了進去,兩人連忙跟上。
穿過樹林,走了約一里左右,前面出現一片濃密的竹林。地下軟綿綿的,滿是枯黃的落葉,但周圍的竹竿儿碧綠,看樣子,天氣再暖几日,竹子便要發新芽了。
穿過竹林,前方豁然開朗,一彎山溪在此地形成一個小小的水塘,旁邊的平地上有一間精致的小屋。溪水清澈見底,几尾小魚儿悠閑地游來游去,見有人來,驚慌地在小塘子里竄來竄去。
沫儿一聲歡呼,扁起衣袖便要去捉溪里的小魚,被婉娘一把拉住:“還有正事儿呢!”
沫儿東張西望,見小屋前面的空地上散落著一些竹屑,山牆后面堆著大堆的竹竿,牆壁上還掛著許多蓖好的竹條儿,疑惑道:“你來找他做什麼?”
文清走到小屋前,正要敲門,婉娘一把推開,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屋子不大,但收拾的極為清潔,竹桌、竹凳,竹籃、竹簸箕等,右側一個粗布簾子,后面擺了一張竹床。
文清緊張道:“主人不在,我們擅自闖進來,不好吧?”
婉娘擺手叫沫儿過來,笑嘻嘻道:“你來看看,有什麼不同?”
沫儿隨便四處看了一眼,道:“沒什麼不同。”自己取下對面牆上掛著的一個精致的小竹籃玩了一會儿,贊道:“胡十一的手藝真好。”
文清愣過神來,恍然道:“原來這是胡先生的家。”
沫儿見房間里沒什麼好玩的,就想出去繼續捉魚儿。一轉身,突然覺得背后一陣冷風,回頭一看,婉娘撩起布簾,走進最里面的角落,將靠牆角豎放著的一個直徑三尺的竹編大籮翻了過來。
大籮下面,是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
胡十一雙手捧著忘憂香,斜靠著一塊大石發呆。連續几天,胡十一都偷偷地在小朵家門口的大柳樹旁邊擺放了竹條,意思是老地點見面。可是已經過去五天,小朵一次也沒來。
這里位于小朵家和胡十一家之間,地勢略高,離小路不遠處有兩塊大石,后面是一塊扁平的石塊,用來約會既隱蔽又方便。稍微踮起腳,便可以看到小朵家門口的情形,可使小朵在她爹發現之前及時離開。
胡十一伸長了脖子張望。一大早等到現在,几次看到小朵出現在院落中,卻沒有如他想象的那樣,裝作打水急匆匆地走出來。
胡十一几乎絕望,頹喪順著石壁滑下去,癱坐在地上,將臉埋進雙手中。陽光雖然明媚,胡十一卻感覺不到一絲儿熱氣,冰冷的石壁猶如寒冰砌成的一般,讓人忍不住發抖。
看來今天小朵也不會來了,自己傾其所有定制的忘憂香,竟然白費了。胡十一抖著雙手,打開玉瓶,閉著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耳邊只聽見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胡十一猛地睜開眼睛,驚喜道:“小朵,你來了!”
小朵俏生生地站在胡十一身邊,翠綠的春季薄襖映襯著圓潤如玉的臉儿,如春日早開的桃花。胡十一激動道:“我以為你生氣了,再也不理我了呢。”
小朵滿臉嬌羞,低頭笑道:“怎麼會?這几日忙呢。”粉紅色的上唇微微嘟起,顯得極為可愛。
胡十一意亂情迷,一把將小朵攬進懷中,朝她粉嫩的小臉上一吻。但瞬間發現不妥,定睛一看,懷中的小朵不知何時成了鶴發雞皮、形容枯槁的老嫗……
胡十一猛然打了個寒戰,揉揉眼睛站了起來。小朵沒來,手中的忘憂香仍然發出脈脈的香味。欲要起身離開,又万分不舍,在附近來回徘徊。
※※※
小朵在房間里,斜靠著被子發呆。明亮的陽光穿過窗欞,帶著春日的慵懶和泥土解凍的新鮮氣息,在小朵的臉上灑下點點跳躍的光斑。
門前的竹枝儿,小朵昨晚就已經看到,卻一直沒去找機會出去。上一次見面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因為張富貴,兩人又吵了架,胡十一送的忘憂香小朵也沒要,徑直跑回了家。如今似乎形成了一種習慣:質問,解釋,吵架,和好,然后再見面,再吵架……為什麼如今與胡十一在一起這麼累呢?
經過上次大鬧,加上娘在中間的說和,張富貴已經好多天沒來,小朵爹對她的看管放松了些,對她與胡十一的交往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不許她出門超過一炷香工夫。可是小朵反倒覺得,自己有必要想一想到底與胡十一合不合適。
小朵娘端了一碗熱水進來,看著小朵心事重重的樣子,掩飾住心頭的擔憂,故作輕松道:“天氣這麼好,出去走走吧。”
小朵悶悶道:“還有几只鞋底沒壓呢,不去了。”
小朵娘放下碗,几次欲言又止,小朵心下不忍,低聲道:“娘!……你放心。”小朵娘慈愛撫撫她的秀發,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小朵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整理下衣服,胡亂對著鏡子抿了一下鬢角,抓起床頭放的那瓶脂粉,毅然地出了門。
※※※
胡十一看著小朵,心中有千言万語,卻一句也說不上來。小朵低著頭,默默無言。
胡十一干咳了一聲,道:“小朵,上次是我不好。我不該疑神疑鬼……”
小朵打斷他的話,低聲道:“胡哥,我想過了,你是好人,可是我們不合適。”將手里的香粉塞給胡十一,顫聲道:“對不起。”扭過了身,給胡十一一個背部。
胡十一的雙眼霎時迷離,渾身顫抖,叫道:“小朵,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手中的忘憂香哐當地掉下去摔了個粉碎,泛著金色的膏体扁扁地在地上成了一攤。
大顆大顆的淚珠儿順著小朵的臉頰流下來。但胡十一看得出來,小朵雖然傷心,眼神卻異常堅定。
胡十一耳邊嗡嗡作響,已經聽不見小朵的解釋,也看不到小朵驚懼的眼神,只覺得滿腔恨意,所有壓抑的情緒瞬間爆發,如同瘋了一般往大石上摔打,悲憤地狂叫:“為什麼?為什麼?我這麼愛你,你為什麼要離開我?”
不知過了多久,胡十一才平靜下來,癱坐在地上,看了看鮮血淋漓的手背關節,勉强擠出一絲笑容道:“小朵,對不起,又嚇到你了。”
小朵斜靠在旁邊的山石上一動不動,左手指甲外翻,一根手指的關節已經紅腫變形。
胡十一一個激靈,扳過小朵的肩膀,叫道:“小朵,你怎麼啦?”
小朵軟綿綿地倒在他的懷里,雙眼微睜,氣息全無,兩道長長的血道子從她的鬢角一直流到下巴,而她細長的脖子里,烏青的手印觸目驚心。
小朵死了,被自己殺死了。這只是個意外,但又似乎是命中注定的。胡十一大腦卻一片空白,心痛得几乎麻木,伸出雙手放在眼前,茫然地看著,任由血滴落在地上。
婉娘說的對,以自己的小小功力,愛上常人只會害人害己。這几年來,自己竭力學著常人那樣生活,不使用一點靈力,甚至故意舍了內丹,為小朵換取一款忘憂香,希望能夠除去周身的妖氣,能夠保小朵平安,誰知道……結果卻是這樣。
胡十一輕輕地合上她的雙眼,又細心地將她臉上的血跡擦干淨,看著她沉睡一般的小臉,柔聲道:“小朵,我錯啦。我知道這次你再也不會原諒我了……可是我是真的想讓你幸福的……”
忘憂香的香味仍然在身邊縈繞,胡十一喃喃道:“原來所謂忘憂,不過是及時放手罷了。”抱起小朵,將臉貼在她的小臉上,歉然道:“小朵,我來陪你。”踉踉蹌蹌地走到林間深壑旁,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了下去。
※※※
“咣”一聲響,后腦勺重重地碰在了石壁上,磕得生疼,胡十一一愣神,卻見自己仍站在老地方,小朵站在面前正關切地盯著他。忘憂香歪歪地跌在腳面上,並未摔碎。
胡十一呵呵傻笑,一把抓住小朵的手,激動得語無倫次:“小朵,你沒事,真好。”
小朵慌忙抽出手,低下了頭道:“胡哥,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可是……”
胡十一放眼四周,天地清明,万物祥和,遠處踏青游玩的人儿三三兩兩,隱隱傳來歡聲笑語,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沉聲道:“我今天來,是和你告別的。”
小朵一愣,局促道:“你……要去哪里嗎?”
胡十一沉默了片刻,道:“我一直沒告訴你,我其實早有婚約,是一個遠方親戚之女。是我對不住你。”
小朵的眼淚又下來了,卻不知是泛酸還是解脫。
胡十一拾起地上的忘憂香,用衣袖擦干淨,遞給她,道:“我秋后便要成親。這款香粉很是不錯,你留著用吧,就當是做個紀念。”說罷轉身就走。
小朵覺得胡十一今天像變了個人一般,呆了片刻,追上去叫道:“胡哥……”
胡十一煩躁地擺擺手,回頭皺眉道:“做什麼?”小朵看到他的表情,想要說的話戛然而止,胡十一微微一笑,道:“張富貴人還是不錯的。”大踏步走了,留下小朵一個人呆愣愣站在原地。
小朵緊握著忘憂香,茫然地看著胡十一堅毅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很難過,但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7:21
〔十一〕
胡十一健步如飛,直到拐進前面路口,才忍不住回頭張望。小朵已經回家,那些熟悉的地方靜靜地呈現胡十一面前。胡十一默然佇立半晌,快步走進了小竹林。
寂靜的小木屋一切照舊。胡十一跪在塘邊,也不管塘水冰冷,捧起來澆在自己的頭上,然后深吸了一口氣,徑直走進屋內,將角落的大籮一把掀開,跳進洞里窸窸窣窣片刻,竟然馱了一個人出來:身量瘦長,長臉細眼,一身俗氣的團福字長袍,卻是張富貴。
窗外嘩啦一聲,胡十一警惕地支起耳朵,卻再無動靜,估計是小松鼠。
胡十一將張富貴放在一張比較寬點的竹椅上,去將大籮重新放好。剛起身走開,張富貴突然翻了一個身,翻滾著跌落下來,把胡十一嚇了一跳,卻見張富貴砸吧砸吧嘴巴,露出一臉討好的笑容,喃喃道:“小朵,小朵。”涎水順著嘴角滴落,看樣子不是昏迷,而是睡著了。
胡十一聽見張富貴叫小朵,不由得悵然若失,盯著他發了一會儿呆,頓了頓腳,閉眼運了一會儿氣,猛然對著他的臉一吹。
張富貴齜牙咧嘴地伸了個懶腰,慢悠悠地睜開了眼睛,四處望了望,一骨碌爬起來,叫道:“啊呀呀,胡哥,太不好意思了,怎麼在你這里睡著了呢?”
胡十一稍一遲疑,慌忙將他扶起來道:“咳,你怎麼滾到地上去了,我正說要將你扶進屋里去睡呢。”
張富貴使勁揉了揉眼,小心地彈淨身上的塵土,捶著腰部皺眉道:“這几天可能跑累了。我……睡了好久了?”心里尋思,自己來買籃子是下午,看如今外面艷陽當空,難道竟然在這里睡到了第二日?不由得更加羞愧。
胡十一避而不答,從牆上取下一個精致的小籃子,遞給張富貴道:“這個怎麼樣?”
張富貴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拿著籃子翻來覆去地看了一番,嘖嘖道:“真漂亮!”在懷里摸出十几文錢遞了過來。
胡十一一甩袖子,變色道:“你這是做什麼!一個小籃子罷了。”
張富貴大喜,伸出大拇指諂媚道:“胡哥義氣!那我就不打擾了;好多生意呢。先告辭了。”
胡十一微微一笑,將他送至門外池塘邊。張富貴喜滋滋地挎著籃子,一邊擺手一邊嘮嘮叨叨道:“呵呵,小朵肯定喜歡。”
胡十一心里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僵直地看著張富貴走遠,正在愣神,只聽后面嚶嚀一聲輕笑,道:“想明白了?”
婉娘咬著手絹儿,裊裊娉婷地站在他身后,正望著他笑。胡十一臉上一紅,羞赧道:“婉娘怎麼突然光臨寒舍?”
婉娘朝窗戶那邊的竹堆道:“出來吧。”竹子嘩啦啦滾了一地,文清和沫儿鑽了出來。
兩人看到胡十一,連忙行禮。胡十一躬身道:“請屋里飲茶。”
婉娘笑嘻嘻道:“不去啦。”也不說告辭,搖著手帕子,悠閑地望著天空中淡淡的白云。
胡十一的耳朵都成了紅色,一張黑臉漲得如豬肝一樣。看樣子再瞞下去也沒用了,咬咬牙道:“張富貴……沒怎麼他,就讓他昏睡了几日。”
婉娘嫣然一笑,道:“好你個胡十一,看著老實,竟然也是心思重的,如此對待情敵。”說著眼波一動,道:“你不會是想要害他吧?”
胡十一尷尬道:“謝謝您的忘憂香。否則的話,可能已經鑄成大錯了。”
婉娘吃吃笑道:“不知胡先生今后作何打算?”
胡十一垂下頭,道:“我要離開這里了。”
婉娘感興趣道:“從頭開始?”
胡十一抬起頭,正眼看著婉娘,鄭重道:“正是。”
婉娘默默點頭,轉而嘻嘻一笑,從懷里拿出黑褐色小石子晃了晃,道:“這個東西,你還要不要?”
胡十一眼睛一亮,又黯然道:“既然已經換了忘憂香,怎麼好意思重新要回來呢?”
文清不忍,拉拉婉娘的衣袖,小聲道:“用其他東西換行不?”沫儿卻一眼不眨地盯著胡十一,默不作聲。
婉娘嬌嗔道:“傻文清,人家買主還沒說話呢。”
胡十一恍然大悟,一連作了三個扯天扯地的大揖,喜不自勝道:“多謝婉娘!在下願以其他寶物換回此物!”
婉娘隨手將小石子拋給了他,笑眯眯道:“好吧,三天之內,送到聞香榭。”
胡十一接過小石子,一口吞下,滿臉笑容,轉向文清和沫儿躬身作揖。文清伸手去扶,沫儿卻一臉驚懼,閃身一躲——尖耳長嘴,蓬蓬大尾,面前竟然是一只壯碩的成年黑狐!
婉娘忍住笑,推了沫儿一把,沫儿自覺失態,訕訕地上前回了一個禮,再定睛一看,哪里有黑狐的影子,還是憨厚老實的胡十一。
三人告了辭,慢慢走下山去。婉娘心情不錯,一路哼著小曲儿。沫儿卻驚魂未定,一路想著今日的見聞。
印象中的狐狸精應該是個嬌媚的女子,哪承想還有胡十一這樣的,實在讓沫儿在驚懼之后大感意外。
文清懵懵懂懂,對此一無所知,只連連感嘆道:“胡哥到底是個忠厚人。剛看到張富貴被他弄得昏睡,真擔心他一時動了惡念,傷害張富貴呢。”
沫儿瞄一眼婉娘,嘿嘿笑道:“有個巨靈神在旁邊呢,張富貴怎麼也死不了。”
不待婉娘說話,文清認真道:“那不一樣。自己遏制惡念,說明本心善良,與他人制止不可同日而語。”
沫儿笑道:“文清,你可以去學堂里做先生了!”心里卻想,原來所謂的忘憂,便是放手后的超脫。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7:51
陸 靈虛露
〔一〕
今年春季雨水不足,天氣干旱,各種花儿雖然開得挺早,卻不如往年水靈,不過倒也正好可以讓文清和沫儿摸索一下干濕花瓣處置方法的同時運用。自兩人完成了忘憂香,頗有些成就感,學習起來用心許多,制香技藝日趨嫻熟,普通花露香粉已經不用婉娘指點,可以自行制作。且沫儿聰慧,文清忠厚,當然其中免不了沫儿會偷奸耍滑,文清卻從不計較,兩人配合得相當默契。婉娘樂得清閑,整日里搖著團扇,賞春游玩,甚是自在。
轉眼到了五月。聞香榭里前一日便包了粽子,縫了香囊,端午一大早,婉娘叫醒沫儿,文清趕了車,三人去城南采露水。
官道兩側槐樹、桐樹葉子卷曲,灰塵遍布,干巴巴地矗立著。地里的冬麥已經收割,點播的棉花、大豆尚未發芽,長短不齊的麥茬子暴露在陽光下,散發出一股略帶苦澀的枯味儿;紅薯地里,剛栽上的秧子軟趴趴地倒伏在隴上,不時見老農顫巍巍地從洛河挑水過來,一瓢瓢地點灌在半死不活的植株上。
婉娘看著窗外,幽幽地嘆了口氣。文清喃喃道:“四個多月沒下雨了。”沫儿想起以前每逢天旱,方怡師太就要跑很遠背水澆地,不由得雙手合十祈禱道:“老天爺,趕緊降點雨吧!”
出了定鼎門一路南行,走了足有半個時辰,行至香山腳下,三人下車步行。沫儿疑惑道:“還采露珠嗎?”婉娘嫣然一笑道:“今日我們去伊闕。”
沫儿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白她一眼道:“龍門就龍門,還伊闕。”
伊河兩岸東西山壁立而峙,伊水中流,遠遠望去如同天然的門闕一樣,伊闕因此而得名。據稱隋煬帝冬巡洛陽,被這天造的壯闕吸引,曾含頜驚嘆:“此非龍門耶?自古何不建都于此?”故民間多稱此處為“龍門”。
沫儿乞討時,曾在龍門盤桓多日,只是那時飢寒交迫,對沿途美景視而不見,更別說欣賞遍布山崖的石窟雕像了。今日一看,松柏蒼翠高聳,伊水碧波蕩漾,古寺幽鐘,商船畫舫,庄重威嚴的雕像與青山綠水交相輝映,好一片旖旎蔥蘢、鐘靈毓秀的伊闕風光。
見沫儿看得呆了,婉娘笑道:“你以前沒來過嗎?”
沫儿撓頭道:“以前來時,只顧肚子餓呢,沒看其他。后來又同旁邊村里的一個小混混打了一架,就走了。”
文清頓時來了興趣,道:“你打得過打不過?”
沫儿探頭朝伊水對岸掩映在樹木中的小村庄張望了一番,得意道:“正面打當然打不過,我就設了個小陷阱,嘿嘿。”
文清還想問他設了個什麼陷阱,婉娘卻問道:“你為什麼同他打架?”
沫儿渾身不自在起來,嘟囔道:“他說……我是妖孽,帶著一幫小孩子,聲稱要抓了我丟進伊水里。”
文清吃了一驚,叫道:“真的?”
沫儿恨恨道:“他故意作弄我,几個人架著將我丟進了溪水中。”
也不知那時天氣如何,但看沫儿的恨意,顯然不是盛夏。文清不敢再問,連忙拉著沫儿走到洛水岸邊的柳堤上,指著前方的盧舍那大佛雕像道:“沫儿,我們去那邊拜佛去。”
初夏時節,氣候宜人,游人漸漸多了起來,虔誠的香客提著香燭元寶,已經上完一柱早香,路邊一些攤點商販也開門迎客。沫儿忘掉了那些不快,跟著文清順著柳堤瘋跑,看到胡人的商船便站住揮動雙手,大聲呼叫,以期引起注意。
※※※
不一會儿,行至香山石壁下。只見整條石壁上猶如蜂巢一般,佛龕遍布,大到高十數丈的奉先巨窟,小到僅尺余的玲瓏石龕,層層疊疊,形態各異。其中最為壯觀的盧舍那大佛依山而坐,体高足有足有五丈,面部圓潤,目光慈祥,嘴角微露笑意,居高臨下俯視著腳下的芸芸眾生。
沫儿一聲歡叫,拉起文清衝往旁邊的石階,沿級而上。婉娘在后面大叫:“小心磕著!”
兩人很快來到半山腰處的奉先寺。奉先寺為高宗時期所鑿建,歷時三年九個月,規模巨大,雕刻完美,堪稱窟龕之最。主佛盧舍那表情含蓄而神秘,慈祥而威嚴,衣紋簡潔流暢,背光華美;兩旁的肋侍菩薩、佛弟子、金剛、神王等,或虔誠或怒視,神態各異,高度逐漸降低,成眾星捧月之勢。
日上三竿,香客漸多,各種香燭貢品擺得滿滿當當,禱告聲、誦經聲嗡嗡響成一片。裊裊的煙霧下,盧舍那的微笑愈加靈動祥和。
文清沫儿站在邊緣的石階上仰望盧舍那,不禁嘆為觀止。兩人沒帶香燭,只管擠進人群,在香爐前磕了几個頭,見婉娘跟了上來,又轉去其他地方。
整條石壁大大小小的佛龕有千余個,兩人看了近處十几個大的,又繞到旁邊几處小龕,猜測里面供奉的是什麼。看了几個,走的偏僻了些,只聽得不遠處有叮當之聲,追過去一看,原來一個匠人正在開鑿佛像。
這龍門石窟,除了皇家主持雕琢的,還有很多是貴族商賈自己捐資雕刻用來供奉的。每年都有富人為了還願、積德或者顯示自己的虔誠,而專門在龍門石壁上選擇一塊平整之地,出資找匠人鑿刻,所以兩人見了也不以為怪。
匠人側著身子,正專心致志地刻著,將佛像擋了個嚴嚴實實。沫儿踮起腳,笑嘻嘻道:“老叔,刻得哪位佛啊?”
匠人手上未停,只將身子往旁邊移了移。沫儿伸著脖子一看,這個佛像僅一尺來高,主体已經雕刻完畢,卻不是沫儿所認識的任何佛陀羅漢,而是一尊魚頭龍身的怪物,盤曲在一個石柱上,腦袋正好放在石柱頂端,扁嘴長須,小眼如豆,一排尖利的牙齒森森地呲著,顯出一種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
沫儿疑惑道:“這是什麼?”伸手去摸,只覺得眼前一花,似乎看見那個魚頭龍身的怪物朝自己陰惻惻咧嘴一笑,滿口利牙都張開了,嚇得連忙縮回手,驚叫道:“文清!”
文清卻不在身后。回頭一看,文清在上面石階高處,正俯身看一個碗口大的小龕,聽到他叫,擺手道:“沫儿你快來看這個。”
待沫儿回過頭來,卻發現剛才的匠人和佛龕都不見了,自己面前的是一尊半人高的菩薩,旁邊寫著“洛陽陳氏供奉”字樣,心下更加慌張,急匆匆跑過去,絆到一塊碎石,差點摔下石壁去。文清搶步過來一把拉住,道:“小心,這麼高的地方。”沫儿探頭看看下面碧波蕩漾的伊水,不由一陣眩暈。
文清拉過沫儿,指著面前一個小龕,道:“你看還有這麼小的,也不知有沒有人惦記著給香火。”原來里面供奉的是善財童子,模樣儿栩栩如生。沫儿敷衍地嗯嗯了兩聲,不住回頭去看剛才站的地方。
文清看沫儿臉色不好,道:“你在那里看到什麼好玩的了?”
沫儿遲疑道:“剛我們上來的時候,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匠人在那里雕琢?”
“匠人?”文清撓頭道,“有啊,他敲打了几下就走了,我看你在看菩薩,我就上了這里來。喏,那個匠人在那里呢。”
沫儿順著文清指的地方看去,果然見南邊遠處一個人提著工具,偶爾停下來對一些石龕敲打一番。
估計是自己眼花看錯了。沫儿稍稍放了心,卻沒了心情接著逛,見婉娘在下面一處平台朝自己擺手,便拉著文清下來了。
※※※
婉娘要去拜香山寺。沫儿剛才一嚇,已經對石窟失去了興趣,巴不得趕緊離開。三人便坐了渡船,到了伊水東岸的東山。
與西山相比,東山的石窟少了許多,僅通往香山寺的路上可見,其他石窟多為樹木掩蓋。香山寺位于東山半腰,與西山石窟隔河相望,危樓切漢,飛閣凌云,掩映在一片蔥翠之中。當年武皇多次駕親游幸,于香山寺中石樓坐朝,有“香山賦詩奪錦袍”之佳話。
三人一路說笑,拾級而上。和煦的微風帶著一點伊水的微微腥味,夾雜著樹葉的清新味道和花香,相當愜意。如今正是杜鵑盛開的時節,沿途花團錦簇,白的紅的開成一片。沫儿大喜,對著紅花一陣摧殘,全部將其捋進了花囊。后來又想起如此行事不太雅致,影響周圍的景觀,便同文清去找了不靠近路邊的花束來采。一會儿工夫,兩個花囊全部裝滿。
站在香山寺門,兩岸景色一覽無余。伊水如一條白練自南而北洶涌而來,將企圖阻攔的巍巍青山一衝而開,兩邊的石山如同門柱一般矗立兩旁,甚為壯觀。
沫儿見旁邊的花叢中有兩只大蝴蝶翩翩起舞,便招呼文清上去捕捉。除了門前的空地,下面甚為陡峭,婉娘喝道:“不要命了!要一腳踏空,直接就去伊水喂了魚蝦了!”
兩人不聽,各折了一片大桐樹葉,追著蝴蝶猛扇。見其中一只落在杜鵑花上,沫儿屏住呼吸,悄悄走近。婉娘跳起腳,伸著脖子叫:“別追了!”沫儿哪里肯聽,挪著腳步找到合適位置,正要用桐葉扑打,突然一個恍惚,眼前的蝴蝶竟然變成了剛才看到的魚頭龍身怪物,牙齒一閃一閃地反射著森森的白光,沫儿大驚,扑出去的身体收不住了,一個趔趄摔了下去。
文清一聲驚叫,伸手去抓,卻因離得遠,眼睜睜看著沫儿滾進花叢不見。
文清以為沫儿跌下山崖,心中大急,跟著便要往下跳,婉娘喝道:“你先管好自己!別動!”只聽花叢中嘩嘩啦啦一陣響,從中伸出一只手來,沫儿有氣無力道:“可摔死我了!”原來這濃密的花叢下盤根錯節全是樹木根系,沫儿跌進了一個半人深的樹洞里。
婉娘找來了一條長些的木棍,遞到沫儿手中,和文清將他一點點地拉了上來。沫儿滿身腐土,左頰和鼻尖也被划了一道,齜牙咧嘴地怪叫。
婉娘看他並無受傷,借幫他拍打塵土之際,重重地在他的屁股上打了几下,恨恨道:“就不讓人省心的!”
沫儿一屁股坐在地上,脫下鞋子,磕出里面的泥土,沒頭沒腦道:“婉娘,魚頭龍身,是什麼怪物?”
婉娘好像沒有聽見一般,將手中的手絹儿甩給他,嗔道:“小髒豬!破相了!”文清慌忙撿起,幫沫儿擦掉臉上的血污。
沫儿一聽破相,頓時緊張起來,也忘了再問那個怪物,倒吸著氣,哭喪著臉道:“完了,我的臉……”
婉娘扑哧一笑,認真道:“真的哦,正好在鼻子上,這麼丑,以后媳婦也找不到了。”
沫儿一骨碌爬起來,連聲嚷嚷要去找鏡子。自從沫儿過了十一歲生日以來,很是注意儀表,每日里都要偷偷摸摸照好几次鏡子,被婉娘嘲笑過多次。
文清慌忙勸道:“婉娘說笑呢。就划了淺淺一道口子,不會留疤的。”
※※※
香山寺依山而建,內里的建筑便不似白馬寺一般平整對稱,而是錯落有致,層層遞進。其間山石兀立,綠樹旁逸,或現淙淙細流,或為崎嶇石階,頗有曲徑通幽之意境。
婉娘去進香,沫儿見里面供奉的無非就是彌陀菩薩,胡亂磕了頭,拉著文清四處瘋跑。在里面的小池塘里逗了一會儿金魚,去大殿后面的桃樹上偷了几個未熟的小桃子,回到大殿,卻不見了婉娘的蹤影。
等著無聊,沫儿見周圍假山樹洞不少,便提議兩人玩捉迷藏。先是文清藏沫儿捉。文清笨笨的,沒几下便被沫儿找到了,很是無趣。沫儿急道:“你藏好一點呀。”
文清憨厚道:“我怕你找不到我著急。”
沫儿無奈,只好自己藏,讓文清來捉。
文清站在大殿,對著牆壁捂上臉,數著數等沫儿藏好。寺院不大,里來往的香客眾多,沫儿先是藏著一個大樹墩后面,結果來了個香客一屁股坐了下來,滿身的汗臭味熏得沫儿想吐;轉到一塊高大的山石后,卻不知那個缺德的香客在這里拉了一泡屎,踩了一腳,惡心得沫儿在石頭、地上蹭了好久才不那麼臭。
遠遠地聽到文清已經叫到“九”,沫儿著急得四處張望。沫儿如今站在鐘樓下方,鐘樓建在一個小山峰上,一條盤曲的石階通往上面,左右兩邊都是布滿青苔和藤蔓樹木的石壁。沫儿發現左邊石壁上有一條縫隙,剛好容一個人藏身,且外面藤蔓密布,稍一遮擋便可藏得嚴嚴實實,心里大喜,扒開藤蔓一頭鑽了進去。
※※※
剛藏好,便聽見文清已經從大殿那邊跑過來,笑著叫道:“沫儿,我來抓你了啊!”
文清跑過石縫,去了前面的鐘樓。沫儿唯恐被文清發現,見里面還有位置,便繼續往里面擠。這條石縫相當狹長,除了口上有些枯草和落葉,里面很干燥,沫儿側著身子剛好可以通過。
文清去鐘樓找了一圈,折回過來,一邊叫著沫儿一邊去了對面的山石后找。沫儿暗自好笑,心想但願文清不要踩到那泡屎,又對自己找這個地方得意不已,差點笑出聲來,連忙用手按住腦后凸出的石頭,免得一不小心撞到頭。
這一按,沫儿卻發現有些不對勁。這麼個石縫,按說壁上的石頭應該是尖利的,沒想到所觸之處竟然光滑圓潤,倒像是有人將它打磨過一般。
文清的聲音越來越遠,沫儿顧不上答應,映著從縫隙的藤蔓中透過來的微弱光線,仔細地檢查了周圍的石頭。石縫是自然形成的,很不規則,上面凸起的石頭或者石條連著石壁底端的部分就有棱有角,凸起部分卻清一色的圓頭。沫儿伸出手指在石頭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在嗅了嗅,覺得有點微微的腥味,又嘗了嘗手指,覺得咸咸的。
沫儿更加好奇,拿出火折子,順著石縫繼續往里走。走了二、三丈,黑黝黝不見到頭,石壁上的圓石在火折子的光照耀下,反射出一種油膩膩的光來。再往前走,石縫寬了一些,不用側身已經可以通過,但空氣卻更加沉悶,一股子濃重的植物根系腐爛味道,夾雜著一種奇怪的香味,嗆得沫儿咳了起來。
因為不是直出直入,入口處已經看不到,火折子的光線也越來越微弱。沫儿停了下來,遲疑著要不要繼續往里走。這時忽聽“嗤——嗤——”几聲響,像是什麼東西從石縫中溜著牆壁出來了。
沫儿猛然想起,這些磨得光滑的石壁,會不會是一條大蛇或者類似的東西長期走動造成的?一想到這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滅了火折子順著石縫就往外跑,身后呼呼生風,似乎真有什麼怪物追著自己而來。
跌跌撞撞跑到入口處,看到溫暖的太陽光和外面喧鬧的人聲,沫儿安心了一點,大著膽子回頭一看:還是那條狹長的石縫,什麼東西都沒有。
沫儿鑽出石縫,站在陽光下曬了會儿太陽。旁邊一個老婆婆看到他鬼鬼祟祟的樣子,知道小孩子捉迷藏,和藹的一笑,遞給他一個已經擺過供香的油角。
沫儿咧嘴笑了笑,算是道謝,心里卻仍然想著石縫。如果里面真有大蛇的話,洛陽城里早就轟動了;如果不是大蛇,是誰,為什麼把地面牆壁磨得如此光滑呢?
※※※
婉娘從鐘樓上下來,見沫儿傻傻地站在大太陽下,一把拉他到樹蔭下,笑道:“沫儿發霉了?”沫儿這才發覺自己滿頭汗。
沫儿思量著要不要告訴婉娘,文清轉回來了,見沫儿同婉娘等在一起,笑道:“你藏哪儿了?真不好找。”
沫儿伸手一指,得意道:“我剛才藏在那個石縫里。”文清好奇道:“哪里有石縫?”走過去撩開厚重的藤蔓,驚訝道:“怪不得找不到你呢。”探頭往里面看,叫道:“很深呢。”
沫儿見婉娘在,有人壯膽,便想同文清再去探探,看里面到底有沒有東西,便道:“我剛在里面走了几丈呢。要不我們再去看看吧?”
文清當然聽沫儿的,扎著腦袋就准備往里鑽。婉娘本來和他人說話,回頭一看,見兩人對著石縫指指點點探頭探腦,笑嘻嘻大聲道:“進去吧,進去吧。里面的大蠍子大蜈蚣剛醒,正肚子餓呢。”
蠍子沫儿不怕,小時候他曾經專門在田埂下、石頭下找蠍子,用筷子夾起來收集在一起,曬干了賣給藥鋪子。但他不喜歡蜈蚣,一想到蜈蚣密密麻麻的腿和棕紅色的長身子,沫儿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看婉娘一臉壞笑,白了她一眼,道:“我早進去過了,里面沒有毒蟲。”
這句話說完,沫儿突然想到另一個問題,縫隙里經常會有各種各樣的小昆蟲,象土鱉子、小螞蟻什麼的,怎麼這個里面卻沒有一點儿活物呢?
沫儿撓頭道:“婉娘,你說里面會不會有東西?我看里面的石頭都被磨平了。”
婉娘皺眉朝他額頭上點了一指頭,轉而向文清笑道:“這小東西不給我找點事做,是不罷休的。從他來我聞香榭,不知道賠了我多少生意呢!”
沫儿憤憤不平道:“我就招惹了劉老娘,害你浪費了一瓶還魂香,多久了,還說?”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8:07
〔二〕
回到聞香榭,已經正午。黃三做好了飯涼在屋前的石桌上,沫儿抓起一個大菜肉包,一邊狼吞虎咽地大嚼著,一邊道:“婉娘,你見沒見過魚頭龍身的……”一句話未說完,鼻子癢癢的,猛地打了個噴嚏,嘴里的食物噴得到處都是,面前的兩盤菜算是毀了。
其他三人剛拿起筷子,頓時面面相覷。
婉娘蹙眉看著一桌子狼藉,側身惱道:“好了,中午飯沒得吃了。”
沫儿慌忙用袖子將桌面上的食物渣滓抹到地上。婉娘一看更加惱怒,喝道:“小髒豬!”
文清跑去拿了抹布,將桌子重新擦干淨。沫儿小聲嘟噥道:“又不是故意的……我再去做。”
婉娘板著臉站起來,厲聲喝道:“如今大旱,糧食一天比一天貴,怎能如此浪費?全部把它吃掉!——另扣一百文錢工錢!”未等沫儿辯解,伸了個懶腰,輕聲細氣笑眯眯道:“我剛好不想在家里吃。三哥,文清,走吧,我們去溢香園湊合一下。”
沫儿氣得七竅生煙,卻自知理虧,眼睜睜地看著三人出了門,哭喪著臉,將面前沾了自己口水的燒茄子吃掉了一半。拿著筷子,心里還在想,他們在溢香園里吃什麼好的呢?有沒有自己喜歡的焦炸如意骨?一時想得涎水直流,面前的口水菜更加吃不下。
文清厚道,說不定會給自己打包帶點好吃的。沫儿打定主意,便留著肚子不肯吃太飽,支著耳朵聽著門外的動靜,盼望文清等快點回來。
午后的時光顯得特別安靜,蟬儿吱吱啦啦有氣無力地叫著,夾雜著黃鶯儿、麻雀儿的嘰喳聲,如同催眠曲一般。
沫儿靠著椅子昏昏欲睡,忽然聽到當啷一聲,高興地跳了起來,跑去開了門,卻不見有人,又悻悻地回身,卻見兩只膽大的麻雀落在石桌上,啄吃饅頭屑和菜。
沫儿輕手輕腳地繞到后面,唯恐驚動了它們。兩只小麻雀吃得極歡,偶爾揚起頭喳喳叫兩聲,似乎在呼喚同伴。沫儿正看得有趣,又聽哐當一聲,兩只麻雀一驚,拍著翅膀飛走了。
這次沫儿卻聽清了,聲音是從樓上發出的,像是什麼東西落在了地板上。沫儿跑進中堂,仰臉向上張望。
又有聲音傳來,似乎就在自己的房間。
不好,難道聞香榭里來了賊了?一想到賊,沫儿再也站不住了——雖然在外流浪時自己也沒少干偷雞摸狗的事儿——自己的几百文工錢和過年時的壓歲錢,都在枕頭下放著呢,雖然不多,但那可是自己全部的身家。這個月又被婉娘這個老財迷扣去一百文,就更少了。
不行,不能讓小賊將自己的錢偷去。沫儿把心一橫,抓起門口的一條棒槌,躡手躡腳地上了樓。
聲音消失了。沫儿屏住呼吸,等著它重新響起。過了片刻,房間里果然又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若斷若續,若不是沫儿站在樓梯口,几乎聽不到。
這小賊肯定在翻自己的床鋪。沫儿脫了鞋子,光著腳輕輕走過去,手里緊握著棒槌。哼,若是看到小賊,就一棒將他擊暈。
沫儿緊張得渾身僵硬,輕輕地將門推開一條縫——里面什麼也沒有,窗紗不知什麼時候破了一塊,在風的吹拂下發出輕微的嘩啦聲。
原來虛驚一場。沫儿暗自好笑。這個可不能告訴婉娘,她肯定要笑死了,還會嘲笑自己就那几個小錢還看得寶貝一般。
沫儿丟下棒槌,准備去看看自己的寶貝怎麼樣。棒槌跌落地板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帶著“哐哐”的回聲。
沫儿掀起枕頭下的褥子,見荷包仍在,便放了心,撿起棒槌才突然回過神了:棒槌落地怎麼還有回聲?
沫儿突然警覺,抓起棒槌衝了出去,走到門口又回身將荷包取出塞進懷里,朝婉娘的房間走去。
來了一年,沫儿從來沒進過婉娘的房間。一是沒有進去的必要。婉娘總會恰如其分地出現在要出現的地方,不像沫儿,每天早上不起床,總要婉娘闖進房間拎著耳朵揪起來;二是她的房間門從來都是關上的。不管天氣多熱,從來沒見她開過門。沫儿曾經猜測,她的房間里肯定放了很多寶貝,不想給人看到。
砰的一聲,震得腳下的地板微微顫了一下。這次錯不了了,是從婉娘的房間里發出來的。
好吧,如果這次自己捉到了賊,就要婉娘漲工錢,嘿嘿。沫儿財迷心竅,几乎沒考慮任何安全問題,拖著棒槌湊了過去。
婉娘的房間門開了一條小縫。從能夠看到的位置來說,並沒有沫儿想象的珠光寶氣。光線很好,房間很大,陳設卻極其簡單。
窗下擺著一張梳妝台,上面放著首飾盒、銅鏡和几瓶胭脂水粉,屋中的雕花圓桌上干干淨淨,連個茶杯茶壺也沒有。
房門的縫隙不大,能看到的地方有限。沫儿將耳朵貼在門上。房間里一片寂靜,好像里面的人有所警覺,故意不發出響聲一般。
沫儿突然害怕起來。聞香榭里雖然一向極為安全,但黃三文清都不在,若里面真有個身强体壯的賊被自己撞破,惱羞成怒時會不會一刀將自己捅了?去年城里就發上過這麼一件事,一位婦人發現家里進了賊,就自己去抓,反倒被賊給殺了。一想到死后要被埋在土里,不能呼吸,不能吃好東西,還得忍受蟲子咬、螞蟻爬,沫儿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
不行,這樣太不妥當,我沫儿還沒做出頂天立地的一番大事業,怎麼能如此不愛惜自己呢?
沫儿捏捏懷里沉甸甸的銀錢,躡手躡腳地退了回來,走至樓下又不甘心,靈機一動,轉身去到文清房間里,拿出黑色披風披上。
婉娘的房間里又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有了披風,就不擔心小賊會發現自己,沫儿沒了顧及,手腳靈便地飛步上樓。行至門口,盡量不發出任何響聲地推開房門,閃身站在了門后。
房間里除了熟悉的淡淡香味,什麼也沒有。沫儿聳著鼻子,慢慢向里移動。房間比沫儿文清的要大很多,牆壁雪白,陳設簡單,顯得空蕩蕩的。除了梳妝台和圓桌椅,一張雕花大床安靜地擺著最里側靠牆的位置,上面掛著粉色的帳幔,玉魚儿掛在床頭,正輕輕擺動。床尾是一個同樣花色的小小衣櫃。
沫儿首先想到的就是衣櫃。可是這個衣櫃並不大,要藏一個人似乎不怎麼可能。倒是后牆上的一扇格子窗是敞著的,賊肯定是聽到動靜,從這里逃走了。沫儿很得意自己的大膽,過會儿可以和文清吹噓一下是如何一人嚇跑盜賊的,挺了挺胸,走到格子窗前,裝模作樣地查看。
這扇窗正對這后面池塘。池塘平靜如斯,偶爾有魚蝦跳躍,出現一圈圈的漣漪。稍遠處,翠綠欲滴的荷葉將大半個池塘遮得嚴嚴實實,潔白的荷花亭亭玉立,隨著微風送來陣陣清香。
風景很美,但卻沒有任何線索,也看不出小賊是否從這里逃出。沫儿想做英雄的夢想破滅,失望地關了窗子准備出去,卻聽身后“咚”的一聲悶響,似乎什麼東西帶著一股涼風裹了過來。
沫儿猛地轉身,卻什麼都沒有。若不是飄蕩的帳幔和微微擺動的玉魚儿,几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是周圍的氣氛十分怪異,就像是有人在偷窺著自己。沫儿心頭極其不安,溜著牆壁,慢慢走到門后,一個轉身想奪門而出,門卻啪的一聲關上了,門栓自己慢慢地插進了門鼻子里。
沫儿吃了一驚,腦袋瞬間冒出了汗。果然有賊,只是自己看不到;莫非他也穿了可以隱身的披風?要不就是——鬼?
沫儿首先想到的是大叫著强行跑開,但立刻明白,那東西如今可能就守在門邊,自己一跑動,就會被發現。還是先躲著,大不了從后面格子窗中跳下池塘去,或者從前窗跳到探出的桐樹枝丫上。
沫儿使勁儿閉了閉眼睛,又猛然睜開。周圍一切如舊,斜斜的陽光,溫暖的房間,沒有任何詭異的跡象。沫儿不禁有些好笑:大中午的,哪會有鬼魂?
只要不是鬼,就不用太害怕。沫儿手按在胸口上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仔細打量著看房間里有什麼可以利用的。
原先拿披風時,把那個棒槌忘在了文清的房間里,早知道應該繼續拿著。
房間里的小物件並不多,能用來打人的,除了那個小梳妝凳,就是桌面上的鏡子了。沫儿思量著,如何轉移到窗前,手里有件武器,哪怕是根筷子,也好過手無寸鐵。
“啪”的一聲,一個盛胭脂的瓶子掉在地上,似乎是被什麼東西掃到了。瓶子摔得粉碎,殷紅的胭脂膏像一個小燒餅攤在地上。
沫儿更加緊張,貼著牆慢慢轉到前窗,透過高大的梧桐樹,正好可以看到大門。已經差不多一個時辰了,婉娘他們怎麼還不回來呢?
沫儿目測,伸過來的桐樹枝丫離窗台不過三尺遠,用盡全力一跳,應該可以逃走。
一股疾風扑面而來,似乎有什麼東西湊到了自己的面前,帶著一種十分輕微的腥咸味儿。沫儿一動不敢動,直到覺得腥咸味儿沒了,才動了下扭得酸痛的脖子,稍一低頭,卻見地上的胭脂膏被遮蓋了一大部分,留下一個月牙形的痕跡。
沫儿眼疾手快,飛起一腳將旁邊的紅花梨梳妝凳踹翻,沉重的凳子毫無疑問地砸在了胭脂上,只聽一聲呼嘯,帳幔卷成了一團,面前的壓抑感覺瞬間消失。
玉魚儿抖動得更加厲害,碰在床架上叮叮當當地響。一團紅色的印跡出現在帳幔上,看樣子是剛才踩的胭脂,但完全不是人的腳印,而是一個動物的腳趾,帶著長長的指甲。
這是個什麼東西?聞香榭里的奇花異草不少,但除了收養過一個小花貓,從未見養過其他什麼凶猛動物。沫儿心里又急又怕,雙手抱起桌上的銅鏡高高舉起,目不轉睛地盯著帳幔上越來越多的腳趾印,直等那東西一來便要狠狠地砸過去。
銅鏡乃純銅打造,足有三斤重。這里離床幔尚有距離,以沫儿的力氣,實在沒有把握能擲得那麼遠,只好高舉著銅鏡,緊張地盯著帳幔,不一會儿,手腕子便酸了。
帳幔還在纏繞。看樣子那東西似乎被裹住了,暫時掙脫不開。沫儿松了一口氣,放低手,將銅鏡抱在懷里。
這個銅鏡呈橢圓形,約尺半高,兩面皆為鏡面,一面全平,一面外圍雕刻著一圈水紋,里面有一圈復雜的古文字,只有中間部分是鏡面。看樣子年代甚久,水紋和字都磨損得很厲害。
沫儿摸著冰冷的銅鏡,突然想到另一個問題:這個銅鏡肯定價值不菲,若是摔壞了,婉娘肯定又抓住不放,即使不簽十年的賣身契,光是天天嘮叨都夠煩的了。算了,不打那個東西了,趕緊溜走要緊。
沫儿小心地將銅鏡放好,下意識地照了下鏡子——這段時間他正“臭美”,每看到鏡子不自覺地便要照一下。
鏡子里,並沒有出現他的臉,而是映射出一條巨大的魚頭蛇身怪物。這東西体長約半丈,渾身烏青,還長著四只爪子,但爪子被一些絲狀的東西纏繞著,依稀就是帳幔。它額頭鼓起,嘴巴大張,口中的利齒顆顆可見,吐出一口口的白氣,一雙凸出的眼睛正惡狠狠地盯著沫儿,爪子在空中一抖一抖的,作勢要扑過來,尾巴已經在離沫儿不足一尺的地方來回擺動,似乎想將他卷過去。
沫儿忘了自己要隱蔽,不由自主大叫一聲,打翻了銅鏡。鏡子滴溜溜轉了一圈,沉重地倒在桌子上。
沫儿捂著眼睛,渾身哆嗦,想要轉身跑開,卻腿腳酸軟,抬不起來,又忍不住心里的好奇,拿開手指,朝床幔那邊看了一眼。
房間里一切如舊,哪有什麼怪物。園子里一只梆梆儿(啄木鳥)正在啄樹木,傳來一陣清脆的“梆梆梆”聲音。沫儿偷眼瞄瞄銅鏡,銅鏡里的沫儿臉色蒼白,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這是銅鏡的正面,沒有水紋,沒有文字。沫儿愣了一下,將銅鏡翻了過來。瞬間,里面又出現了剛才的恐怖一幕。再將鏡子翻轉,則鏡子里又變回了正常的景物。
這個鏡子可以看到屋子里隱藏的東西!
※※※
沫儿緊緊地靠牆站著,驚恐地盯著鏡子中怪物紅紅的眼睛。那怪物似乎知道沫儿在看著它,也目不轉睛地盯著鏡子,哧哧喘著粗氣,碩大的嘴巴一張一翕,涎水滴落在婉娘的床上和帳子。兩人對峙片刻,怪物爪上用力,帳幔被刺啦一聲撕開長長一道口子,后爪掙脫,尾巴已經要觸到沫儿的腳面。沫儿不敢再看,哇哇大叫著繞過蛇尾,拉開門閂衝了出去,一個趔趄,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
門開了,文清提著一個油紙包,興衝衝叫道:“沫儿,瞧我給你帶什麼了?”
沫儿鼻青臉腫,失魂落魄地站在大太陽底下,似乎陽光可以驅走心中的恐懼和驚嚇。
看到沫儿的樣子,文清吃了一驚,慌忙放下油紙包,拿出手帕將沫儿臉上擦破皮滲出的血水輕輕蘸干淨,道:“你怎麼了?”
婉娘卻看著沫儿的狼狽樣子哈哈大笑道:“偷東西被群毆了?”
破了皮的下巴蜇蜇扎扎地疼了起來,沫儿咧著嘴,委屈道:“你有沒有同情心的?我從樓梯上摔下來了。”
文清幫沫儿把衣服拍打干淨,道:“傷到其他地方沒?天天上樓梯,怎麼會摔下來的?”
沫儿遲疑了一下,哭喪著臉道:“我聽到上面有響聲,以為來了賊,就想上去看看,沒想到一腳踩空,摔下來了。”說著偷眼朝婉娘一望。
沫儿倒不是故意不說看到怪物的事,而是不知道要怎麼表達。一個可以從鏡子里看到的怪物,怎麼聽都不像是真的。要是過會儿上去什麼也看不到,又不知該被婉娘如何嘲笑。
婉娘看到他的眼神,掩口一笑,倒仿佛是知道一般。黃三拿來一小瓶子冰片花露,細心地沫儿涂在傷處,冰冰涼涼的,很舒服。
沫儿正在想找個什麼借口一起再上樓看看去,只聽“咚”的一聲,悶聲又響起來了。
沫儿一聲驚呼,拉起文清,叫道:“有賊!”一瘸一拐就往樓上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婉娘,意思“我沒騙你吧”?
上了二樓,沫儿卻不由自主停了下來。文清看看四周,詫異道:“聽錯了吧?哪里會有賊?”
沫儿伸出小指頭指指婉娘的房間,小聲道:“有……有怪物。”婉娘“嗤”一聲輕笑,大搖大擺走過去,橫了沫儿一眼道:“大驚小怪。”
沫儿壓低聲音,焦急叫道:“不要進去!”婉娘聽也不聽,毫不猶豫推門走了進去,文清見沫儿緊張,也唯恐有什麼事,趕緊跟進,沫儿卻站在樓梯口旁不肯前進一步。
“啪啪”几聲沉重的打擊聲,夾雜著文清的大叫和什麼東西的翻滾聲,沫儿一個激靈,渾身顫抖,哭著大聲尖叫:“三哥!三哥!你快來呀,有怪物!”硬著頭皮搬起牆角的一盆六角蘭衝了過去。
※※※
婉娘從房間里探出頭來,喝道:“做什麼呢你?”
沫儿一愣,軟綿綿放下花盆,叫道:“文清呢?”
婉娘板著臉道:“喂了怪物了!”文清從后面擠過來,埋怨道:“婉娘,你嚇著沫儿了。”文清手里,抱著一個兩尺來長的小東西,魚頭蛇身,四爪尖利,渾身青色,半透明狀,隱隱可見血管流動,大大的腦袋,長尾巴纏在文清的手臂上,甚為可愛。
沫儿茫然地看著文清手里的小東西,心里一片混亂。文清遞過來,喜滋滋道:“好玩吧?”那東西伸出紅紅的小舌頭朝沫儿的手上舔來,露出尖細的一排小牙齒,沫儿嚇得猛退了一大步。
沫儿猶如虛脫一般,靠在牆上,看著文清逗弄那個小東西。過了片刻,方想起什麼,走進婉娘房間里。
婉娘正在對著鏡子梳頭,見沫儿面無血色,嘻嘻笑道:“真被嚇到啦?”
沫儿悶不作聲,拿起鏡子翻轉過來看。鏡子背面水紋、文字皆在,但中間卻不是鏡面,根本不能映照出人影。
婉娘一把奪過來,笑道:“瞧你失魂落魄的,怎麼啦?”
沫儿木然地看了看婉娘的笑臉,愣了一愣,道:“這個鏡子……”
婉娘道:“鏡子怎麼了?”沫儿使勁儿看了一眼婉娘,希望能從她眼里發現一點端倪來。但婉娘一臉真誠,並無慣常的狡黠和調皮。
沫儿吭吭哧哧老半天,道:“這個怪……東西,是什麼?”
文清正指揮著小東西在地上翻滾,發出啪啪的撞擊聲。
婉娘看了看沫儿,突然大笑道:“原來是逴龍嚇得你從樓梯上滾下去了?”
沫儿霎時羞了個大紅臉,憤憤道:“你什麼時候在房間里養了這個東西?”
婉娘道:“昨天三哥帶回來的,你們倆在蒸房里忙著,就沒告訴你。”
沫儿將信將疑,扭頭去看帳幔。粉色的帳幔完整依舊,並沒有利爪划過的痕跡。
文清覺得好玩,叫道:“沫儿快來,它還會翻跟頭呢。”
沫儿遲疑著蹲下,但一副警惕的模樣,隨時准備逃開。逴龍一扭一扭地爬過來,眼睛骨碌碌地轉。沫儿小心翼翼地用手觸了觸它的大腦門子,心里想,可能真的是自己眼花,無意中放大了這種恐懼感。便放松神經湊近了觀看。
逴龍伸出紅色的小舌頭舔了舔沫儿的手指。文清喜道:“可愛吧?婉娘,送給我們倆養著,好不好?”
聽說要養著,沫儿心里隱隱覺得不安,正要出言阻止,逴龍突然昂起頭瞪著他,似乎朝他森森一笑,滿嘴利牙。
沫儿啊一聲大叫,蹲著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8:21
〔三〕
明晃晃的大太陽掛在天上,地上蒸騰著熱氣,一片慘白。后院的水塘子水位下降了很多,露出周圍一圈圈的白痕。
天氣太熱,胭脂水粉已經不做了,這一個多月來,做的都是各種花露。特別是味道清新淡雅的陳皮薔薇露和冰片菊花露,備受青睞。
文清穿著一件對襟儿小褂,將蒸好的花瓣放在石臼中,抹了一把汗,嘟噥道:“這倒霉天氣!”沫儿四腳朝天地躺在桐樹下的青石條上,希望能從中吸收一點冰涼,但卻穿的齊齊整整的。
文清去房間里拿了一把蒲扇出來,遞給沫儿一件背心小褂,道:“穿這麼厚多熱呀。把衣服換了吧,這個涼快。”
沫儿閉眼不動。
文清以為沫儿懶著不想動,伸手過來幫他解胸口的扣子,嘴里念叨道:“別捂出痱子來了。”
沫儿像被蜜蜂蜇了一般跳了起來,一把把文清的手打開,惱火道:“不要!”
文清當沫儿嫌棄衣服是舊的,憨厚笑道:“好好,我讓婉娘給你做新的。”
沫儿臉紅了下,將頭扭一邊去。
婉娘剛好從外面回來,抿嘴一笑,卻不搭腔,只將手里中的花囊遞給文清,急匆匆打水了洗了一把臉,道:“文清,先將花露放放,今天來做靈虛露。”
文清為難道:“這些玫瑰花瓣已經蒸好了,不做的話,一個時辰便要餿了。”
婉娘簡短道:“先不管,去取些干丁香花瓣來。”沫儿正躺著等婉娘罵他,聽到這話也詫異地坐了起來。
黃三探詢地看了一眼婉娘,目光隨意往沫儿這儿一瞟。沫儿有些不好意思,哼哼唧唧地爬起來,跟著黃三上樓,去拿了干的丁香花瓣來,稱出兩斤放在籠屜上蒸著。
將花囊打開,里面是新鮮的藍紫色丁香。文清驚喜道:“婉娘,你從哪里采這麼多的丁香?”
婉娘略顯疲憊道:“正是呢,走了好多家園子才挑出這麼多來。”如今不是丁香盛開的時節,采這麼多著實不易。
文清將花儿一朵朵掐去蒂儿,慢慢揉至變軟變色,然后將其放入燉盅,用火漆封好,另開了一個灶頭慢火微蒸。
這兩個火開著,整個廚房都成了蒸籠,沫儿滿頭大汗,搖著一把破芭蕉扇,一會儿給黃三扇几下,一會儿給文清扇几下,忙得不亦樂乎。
又蒸又燉的,足足過了一個時辰,將干鮮丁香花瓣取出,分別研磨淘淨,澄出半碗紫色的丁香露。
沫儿等剛想休息一下,婉娘娉娉婷婷地從樓上下來,手里拿著一段細長的紅色木頭,一邊嗅著,一邊沉醉地道:“好香!好香!”看沫儿滿臉汗道子,笑眯眯道:“過來嗅一下,消暑生津哦。”
沫儿懶洋洋道:“這是什麼?”文清接過來,放下鼻子下一聞,驚叫道:“果然啊,清涼清涼的。”
沫儿一骨碌爬起來,抓著聞個不停。這段木頭長約兩尺,通体紅色,狀如藤條,上有結節,質地堅硬致密;香味雖淡,卻至真至純,聞之渾身通泰,大熱天猶如喝了一碗冰鎮的冷水,令人頭腦清醒,暑氣全消。
婉娘介紹道:“這個叫做紫藤香,是制香的上品,比烏木沉香還要珍貴。我也是費了大工夫才得到這麼一小段。據說它的香味連天上的神仙都能吸引來呢。所以又叫降真香。”
沫儿抱著木頭不肯松手,又跳又叫:“我晚上要抱著這個睡覺!”哀求道:“別用這個制香了,每人撅一段,這個夏天就好過了。”
婉娘哭笑不得,想了一下,上樓去拿了几顆東西,每人給了一顆,道:“把降真香還我,這個是降真的籽儿,掛在身上也是一樣的。”沫儿一看,是一個手指大小的黑色種子,聞起來味道一樣,便還了降真香,同文清各自放在荷包里。
婉娘拿了降真香,戀戀不舍地看了半晌,嘆了口氣道:“三哥,加端午的露水,先煮,再焙干研碎。”
黃三果然將端午采的露水拿了出來。可是只有一點點,別說蒸煮,估計一會儿工夫就蒸發完了。
沫儿嗅著荷包,擔憂道:“這個水用完了,曼殊莎華怎麼辦?”聞香榭里種著一棵曼殊莎華,需用無根之水澆灌。今年天旱,存的露水只有這麼多了。
婉娘臉上不忍的神色一閃而過,頓足道:“沒辦法,全用了吧。”文清知道婉娘一向將曼殊莎華看得命一樣珍貴,不由得提醒道:“沒了水,曼殊莎華會死的。”
婉娘眼睫毛抖動了一下,道:“先不管它。如今做這個要緊。”
黃三將降真放在鍋里煮上,盡管是微火,但很快水便干了。又烘焙了半個時辰,拿出細細地研碎。
降真質地堅硬,沫儿和文清力氣不夠,兩人只在旁邊看著。婉娘斜靠在躺椅上,雙眼微閉,若有所思。
※※※
第二天一大早,黃三將昨天研磨好的降真和丁香露混合調勻,重新放在燉盅里燉上。婉娘叫了文清和沫儿,將上次小公主送的千年雪蓮連同烏木盒子搬了下來,不舍地看了又看,將整株雪蓮拿出,遞給文清,簡短道:“快點,半個時辰之內,揉好,搗碎,淘淨。”
不知為何,沫儿看到婉娘的樣子,心里很是不安。婉娘很少這樣急匆匆的,而且眼神中隱隱約約有種破釜沉舟的決絕,讓沫儿覺得,一定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看到沫儿狐疑的眼神,婉娘回身敲了一下他的腦袋,嗔道:“走神了?這款靈虛露可不比尋常,所以得慎重。”
看文清在那里忙著,婉娘又道:“三哥,趁著這几日不太忙,我想將三樓庫房里的香料清點一下,那些個花草,該采摘的采摘,該修剪的修剪,提前做個打算。”
沫儿摸著腦袋,小聲道:“這誰定的香?要放整株的雪蓮,還連曼殊莎華都賠進去了。這生意不會虧吧?”
婉娘掩口而笑,道:“好小子,聞香榭后繼有人了!”連黃三也露出了笑容。
文清呵呵笑道:“沫儿,婉娘的本事你還不放心?虧不了的!”
沫儿訕訕地跟著笑,心里卻更加不舒服。婉娘那句“聞香榭后繼有人”怎麼聽,都不太吉利。
雪蓮汁淘了出來,與蒸燉好的丁香降真露並排放在原本盛雪蓮的烏木盒子里。一個是淡淡的綠色,一個是典雅的紫色;一個清香甘洌,一個芳香純正,兩股香味縈繞飄散,互為所依,仿佛一陣清風飄過,周圍瞬間清涼了許多。
婉娘深吸了一口氣,陶醉道:“真不錯!”拉過文清和沫儿,道:“修真香為千年極品,原是需用聖水方才能充分發揮作用。如今沒有聖水,所以今日將就著用了這些無根之水。可千万要記住。”
文清連連點頭,沫儿卻更加起疑,道:“你……要去哪里?”
婉娘一愣,道:“這大熱的天,我哪里也不去。”
婉娘將降真丁香露與雪蓮混合,置入小玉瓶中密封,連同烏木盒子一起放在中堂的擱架上。沫儿今日看什麼都覺得不對勁,不由叫道:“干嗎放這里?”
婉娘好奇道:“為什麼不能放這里?”
婉娘小氣得很,做花粉香料最是小心不過,平時稍好一點的香料或者半成品,唯恐出什麼差池,總是放在文清沫儿夠不著的地方,或者直接拿去樓上。可今日,靈虛露外加烏木,不知比其他東西名貴多少,放的地方卻觸手可及。
沫儿想說這麼個意思來,卻不知怎麼表達,吭哧了一會儿,賭氣道:“你想放哪里就放哪里。打翻了可別找我。”
婉娘嬉笑道:“呸!要是你打翻了,我自然找你。”
沫儿悶悶地垂下頭,玩弄荷包里的降真香種子。
婉娘認真地盯著沫儿看了一眼,吃吃笑道:“你不會被逴龍咬了一口,變傻了吧。”沫儿翻翻白眼,不置可否。
那日在婉娘房間里見到的逴龍,文清甚是喜歡,但沫儿卻討厭得很,特別是當逴龍將沫儿的手上咬了一口,留下一排細小的牙齒印后,沫儿堅決不同意它留在榭里。文清雖然不舍,但還是聽沫儿的。所幸那個逴龍晚上自己逃走了,倒省了費心將它送出。
逴龍雖然不見了,但留給沫儿的陰影還在。沫儿一向認為,聞香榭里是最安全的,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是這個逴龍的出現,卻將沫儿好不容易形成的安全感擊了個粉碎。
※※※
天氣愈加炎熱,聞香榭里的生意淡了許多,每日里只趁著早上和傍晚涼爽的時候做一點儿活計,其他白天都躲在中堂里避暑了。
一連多天過去,也不見有人來取香。靈虛露連同烏木讓中堂的氣溫涼爽了很多,沫儿和文清索性鋪張席子,晚上就睡在地上,倒也舒服。
可是情況似乎更加不妙——不是聞香榭,而是整個神都。沫儿和文清去北市購進香料,眼見街上的乞丐比以前多了很多,個個面帶菜色,衣衫襤褸。還有的拖儿帶女,舉家乞討。北市南市的街角,也有了頭插草標,跪在地上等候買主的少男少女,年紀大的有二十多歲,小的只有几歲,有獨自一人過不下自賣自身的,也有為了救爹娘賣身的。
沫儿每次經過,都視而不見,不是沫儿心狠,而是不敢看——他一看到那些頭插草標、目光呆滯的孩子,便不由自主地聯想起自己,那種傷痛和無奈會像豐水期的洛水一樣將他淹沒,直至絕望。
每次外出一趟,聞香榭里都會不開心許久。文清是悲天憫人,沫儿是感同身受,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相對嘆氣,卻無能為力。
隨之而來的,是糧食的暴漲。盡管朝廷已經從其他地方火急運糧進京,但一擔糧食的價格已經翻了數倍,而且還在繼續上漲。洛陽城中原本充盈的夏日瓜果已經很少見了,以前沿街叫賣水嫩的葡萄,翠綠的蘋果,還有沫儿最愛的香瓜,都不見了蹤影,偶爾碰見一個小販,擔子上的瓜果也是又小又蔫儿,沒了往年的水靈,還貴得要死。
※※※
午夜時分,沫儿被熱醒了。本想翻個身繼續睡,卻燥得渾身發粘,想起自己那顆降真種子忘在了樓上房間里,遂起身去拿。
見文清睡得正香,沫儿也未點燈,趁著月光,赤腳去后門撒了泡尿,摸黑儿上了樓。
放降真種子的荷包就在床頭的桌子上,沫儿拿了就走。順著黑乎乎的樓梯正要下去,忽然聽到有輕微的說話聲。
沫儿停住了腳,這才看到,婉娘的房間里有微弱的燈光。
婉娘還沒睡,在和誰說話?不會是烏冬和羅漢他們吧?說起來,烏冬和羅漢是什麼呢?沫儿忍不住好奇,遲疑著把腳收了回來,踮著腳尖偷偷湊近了婉娘的房門。
※※※
透過細細的門縫,沫儿正好看到婉娘的側臉,但只能看到她一人,斜靠著椅子,神態慵懶。
“這件事沒得商量。”一個蒼老的聲音冷冷地說道,聲音很奇怪,帶著一種空洞的回聲,有些熟悉,卻聽不出是誰。
婉娘伸出細長的腳,打量著腳上的繡鞋,無意識地輕輕抖動,漠然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不同意?”老者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接著又低下來,嘿嘿笑道,“你有得選嗎?”
婉娘低頭淺笑道:“您是知道的,我這人最喜歡別扭,別人越是强迫我做什麼,我便越不做什麼。”黑亮的眼珠在燭光下一閃一閃的,神態俏皮而暗含冰冷。
老者似乎被她氣到了,連說了几個“你”,冷笑道:“你別告訴我說你舍不得。嘿嘿,我聽說,你待他如同親生儿子一般,到底是真有感情呢,還是為了掩人耳目?”
婉娘卻不生氣,嫣然一笑道:“胡說什麼呢,我看著有那麼老嗎?他做我弟弟還差不多。”
老者鼻子哼了一聲,陰惻惻道:“你在神都十二年,又費盡心力將他收在聞香榭,不就是為的這一刻?”
沫儿屏住呼吸,只聽得心驚肉跳。聞香榭里,只有自己是后來的,這個可以做婉娘弟弟的“他”,除了自己,還會是誰?
婉娘玩弄著腕上的手鐲,輕笑道:“他是我聞香榭的人,這里當然是我說了算。”
“哼!”玉魚儿一陣儿亂響,想來是老者暴怒,揮舞雙手帶動了帳幔。“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了?”
婉娘仰臉,茫然道:“哦?什麼約定?”
老者暴躁道:“你不要故意激怒我。這個約定,我整整守了十二年!就等這一時刻!”
婉娘似乎有些心虛,垂頭不語。老者沉默了片刻,道:“這十二年來,我謹守合約,洛水河道疏通,兩岸風調雨順……你難道想抵賴不成?”
婉娘看看窗外的淡淡月光,突然道:“好吧,我會考慮,你先回去吧。”
老者似乎極不甘心,思量了一番,兀地陰險笑道:“聽說城外大旱,秋庄稼顆粒無收,城外已經有人餓死了,是不是?”
婉娘斜睨他一眼,淺笑道:“這與我有何關系?我說了,我只賣香粉,不管世事。”說著站起身來,一副送客的模樣。
老者的聲音突然飄近,獰笑道:“好吧,就算你要留著那小子,可是烏冬他們呢?”
婉娘似乎對這話甚為顧忌,臉色一變,卻轉而嫵媚一笑,撒嬌一般道:“你還不走?我可要生氣了哦!”
老者顯然也覺察出了婉娘的神態變化,咯咯笑道:“我這就走。嘿嘿,我還以為婉娘果然要成仙成佛,超度眾生呢,原來是想自己獨吞。”
婉娘面帶微笑,俏生生道:“你我同為妖邪,我有私心一點都不奇怪。”
沫儿聽到那句“同為妖邪”,心如刀割一般疼痛。
老者卻被這句話刺得暴怒,低吼道:“我不是……妖邪!”一股陰風吹來,昏黃的燭光忽閃不定,婉娘的影子隨著燈光忽長忽短。
婉娘揚起下巴,嫵媚一笑,道:“好,我說錯了,我是妖邪,你不是。”但這句道歉比不道歉更加讓人難堪,老者牙齒格格作響,氣得說不出話來。
婉娘伸手倒了一杯茶,笑嘻嘻遞過去道:“您不肯走,想是口渴了?喝杯茶吧。”
老者氣結,冷冷道:“我今日來,只是提醒你遵守約定。你若肆意妄為,就怨不得大家了。”
婉娘自己呷了一口茶,嘴角漾起笑意,略一施禮道:“承讓承讓。時候不早,請便。”
婉娘再三逐客,老者臉上甚是掛不住,頓了頓足,恨恨道:“告辭!”婉娘盈盈而立,滿臉堆笑,一點都不動氣的樣子。
沫儿唯恐被老者撞見,慌忙閃到樓梯處,等了片刻,卻不見有人出來,婉娘房間里也沒了聲響,忍不住又湊過去。
婉娘背對著門,正收拾桌上的東西,梳妝台上的鏡子端正地放著,隱隱反射房間的景物。
沫儿納悶,老者難道從后窗跳下去了?正想溜走,卻突然見鏡面扭曲,從中凸出一個光怪離奇的丑陋大臉來,惡狠狠道:“別以為我奈何你不得!”
婉娘卻毫不驚懼,對著鏡子撫弄下頭發,嫣然道:“祝你好運。”“啪”的一聲將鏡子翻轉平放在桌面上,翩然而去。
沫儿看得目瞪口呆,嘴巴老半天沒閉上,只等到婉娘吹熄了蠟燭,才躡手躡腳地下了樓。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8:41
〔四〕
聞香榭里的氣氛不知什麼時候變得不一樣起來。盡管婉娘還同以前一樣貪財小氣,不時嘲笑一下沫儿,揶揄一下文清,一邊教兩人做香粉,一邊斗嘴笑罵,可是沫儿卻如同變了人,擺出一副深沉的樣子,前所未有地容忍婉娘對他的嘲弄,有時面對婉娘的裝嬌扮痴,也不再毫不留情地揭穿,甚至偶爾眼睛會閃出一種“慈祥”的光芒,像一個慈愛的長輩對待一個頑皮的孩子一般。
但這讓婉娘十分郁結,連連呼道:“好沒意思!沫儿什麼時候變成了學塾里的先生了?”
黃三伸出大拇指,表示沫儿懂事了。
不錯,沫儿懂事了。那晚的所見所聞,一直藏著沫儿的心底。婉娘和他人有什麼長達十二年的約定?那個奇怪的鏡子到底是什麼東西?——這件事,一定還和自己有關。但長期以來的相濡以沫已經讓沫儿對聞香榭、對婉娘有了充分的信任,他已經長大,不會像以前一樣,遇到一點事情就胡亂猜忌和懷疑,如今有的,只是對婉娘的擔心和內心的强烈不安。
※※※
轉眼已經七月底。前日有人定了一批玉蘭清露,黃三和文清忙得不行,偏巧家里的米沒有了,婉娘這几天也不知忙些什麼,天天外出,沫儿只好冒著大太陽上街買米去。
正當午時,毒辣辣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稍微一走動,蒸騰的熱氣便讓人透不過氣來。從城外逃荒而來的乞丐,面帶菜色,無精打采地坐臥角落、樹蔭下,眼巴巴地看著路過的每一個人,同街道兩邊的樹木一樣奄奄一息,毫無生氣。
沫儿不敢多看,一路挑揀著蔭涼,低頭快步去往米店。誰知如今糧食告急,連走了兩家米店都被告知米已售罄。沫儿無奈,只好又冒著酷暑繞到遠處靜域寺附近的姚家糧店。
米價又漲了,原本能買三升米的銀錢,如今只能買不到兩升了。沫儿不情願地付了錢,提著米急急忙忙往回走。見路邊一個賣梨的小販,挑著的梨子倒也新鮮,不由得饞蟲上來,將手中的剩下的錢買了四個脆甜的青梨,用衣襟兜著。
沫儿喜滋滋地砸著嘴巴,心情好了許多。正吞咽口水,街角處突然衝出來一個瘦弱乞丐,伸出髒污的大手,拉住沫儿的衣襟,從中抓出一個梨子來。
沫儿一時未及反應,衣襟被拉落,兜著的梨子骨碌碌地掉在了地上,不知從哪里又衝過來三四個乞丐,搶了梨子就跑。
沫儿從來不吃虧的,氣得要死,大吼道:“你們這麼强盜!”搶了梨子的乞丐四散逃跑,沫儿背著米袋,行動不便,盯准最先搶的那個瘦弱乞丐,飛步追了上去,攀住他的胳膊就奪梨子,一邊踢打一邊罵:“你們這些壞蛋,公開搶別人的東西!”
瘦乞丐身量甚高,沫儿夠不著梨子,只能牢牢地吊在他的半邊膀子上。瘦乞丐任由沫儿踢打,也不辯解,呸地一聲吐了一口粘稠的唾沫在梨子上。
這下沫儿徹底被惡心到了。松開瘦子,恨恨叫道:“你要吃梨子,只管問我討就是,為什麼搶劫?”沫儿做過乞丐,對乞丐從無歧視之意,但今日被搶與往日主動施舍大不相同,心里甚是氣憤。
瘦乞丐滿臉菜色,顴骨高聳,手里握著梨子,並沒有像其他三個搶到梨子的乞丐一樣,狼吞虎咽地大吃,而是低著頭一語不發。沫儿見他神情木然,一點歉意也沒有,跳起來指著几個搶梨子的乞丐,大罵道:“若不是看著你們可憐的樣子上,我一定去報官!”
瘦乞丐聽到“報官”二字,眼珠子費力地轉動了一圈,突然朝沫儿跪下來,咚咚磕了几個頭。如此一來,沫儿倒覺得不好意思了,悻悻道:“算了,几個梨子罷了。你走吧。”
瘦乞丐臉現喜色,飛快地將梨子上的痰漬在破衣服上擦干淨,快步跑到街角,呵呵地笑。沫儿伸長脖子一看,角落的蔭涼下,放著一張破席子,一個瘦骨嶙峋的孩子蜷縮在上面,不住地咳嗽。瘦乞丐把梨子送到孩子嘴邊,抄著一口濃重的山地口音叫:“娃,有個梨,吃了咳嗽就好了。”
沫儿愣了半晌,看看手里還剩几文錢,走過去丟在孩子腳邊的破碗里。走了几步,又回過頭來,將米袋子卸下,捧出白米,將小碗裝滿。旁邊一個乞丐見狀,將手里吃了一半的梨子悄悄地放在了孩子的席子旁。
※※※
好心情全沒了。沫儿松松垮垮地提著米袋,悶悶不樂地往回走。遠遠看到了聞香榭的粉牆黛瓦,突然從旁邊衝出一個人來,沫儿警覺地抱緊了米袋子,定睛一看,卻是小和尚戒色。
戒色長高了一些,手腳細長,臉上都是汗道子,雙手合十喜滋滋道:“沫儿施主好。”
沫儿驚喜道:“你怎麼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住戒色的手道:“走吧,我帶你去聞香榭里玩。”圓通方丈圓寂之后,沫儿和文清曾去看多戒色好几次,但佛門戒律甚嚴,戒色從來沒出來玩過。
戒色卻面有難色,后退了一步,道:“小僧今日出來有事。”
沫儿笑道:“你一個小孩子家,別老氣橫秋的,整天施主小僧的,你要叫我哥哥呢。”
戒色辯道:“圓通方丈說要叫施主……”眼圈一紅,淚水在眼眶里打起了轉儿。
沫儿見他仍不忘圓通方丈,連忙轉了話題,拉他到旁邊花基上坐下,隨口問道:“你出來做什麼事?”
戒色慌忙站起來,施禮道:“沫儿施主,圓卓大師請你過去一敘。”
沫儿撓撓頭,奇道:“圓卓大師?誰啊?”
戒色低聲道:“是我們寺院新來的主持。”原來是靜域寺的新方丈。可是戒色與圓通情同父子,心里只認圓通為方丈,對新來的圓卓則只呼“大師”,不稱“方丈”。
沫儿越加驚奇,愕然道:“你家主持找我?是找婉娘吧?”
戒色固執道:“不是,就是找你。其實我已經在這附近守了兩天了,就為等你。圓卓大師說,他有要事要見你。”
沫儿心道,自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怎麼會有圓字輩的高僧來請?哦,是了,估計這圓卓大師想買什麼香粉,不好意思公開來求,便想私下里和自己說。
但連沫儿自己也覺得后一種猜測不怎麼靠譜。難道是和婉娘有關?這几日婉娘行色匆匆,天天外出,不知忙些什麼。
一想到婉娘,沫儿道:“好吧。我同你去。”
戒色在前面帶路,兩人繞來繞去,走進一個僻靜的小院。戒色停住腳步,道:“就是這里了,施主請進。”
沫儿卸下米袋,遲疑道:“你家主持不住靜域寺嗎?”
戒色道:“主持這些天與其他大師研讀經文,這里清靜些。”說著將米袋接了過來,道:“你趕緊去吧。”
沫儿輕輕推開房門,一個方面大耳的中年和尚過來施了一禮,引他進了上房。
※※※
九個身穿袈裟的老和尚,分開兩邊團坐在蒲團上,表情或慈祥或肅穆,或悲切或愁苦,整個上房庄嚴沉重。沫儿本來正東張西望,見這架勢,不由得嚇了一跳,慌忙正了正身姿,擺出一副庄重的樣子來,恭恭敬敬道:“請問哪位是圓卓大師?”
正中的一個老僧和藹道:“天氣熱,口渴了吧。戒相,給這孩子一盅茶來。”沫儿看他極為面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剛才領沫儿進來的和尚戒相果然端了一杯水來。沫儿一飲而盡,抹抹嘴,學著大人的樣子,雙手合十行了一個禮,道:“謝謝,你是圓卓大師嗎?”
老僧微微一笑,朝右邊坐在最尾端一個高瘦和尚看去,高瘦和尚卻不像老僧這般和善,表情嚴肅,神態刻薄,樣子也年輕許多。沫儿一看就不喜歡,但還是施禮道:“拜見圓卓大師。”
高瘦和尚冷漠地上下打量了沫儿一番,並未作聲,而是看向其他几人。沫儿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皺眉道:“若是沒事,我就走啦!”
老僧卻擺手示意戒相拿了一個蒲團來,對沫儿道:“好孩子,不用拘束,坐下吧。”這房屋柱角高深,和外面相比涼爽許多。沫儿遲疑了一下一屁股坐下,雙腿伸直,用手扇著涼風,大聲道:“到底誰找我?”
右邊座首的一個大胖和尚呵呵地笑了起來。這和尚方面大耳,額寬鼻闊,聲如洪鐘,笑道:“就是這小子?”這句話卻是問正中的老僧的。
老僧微微頷首。胖和尚銅鈴大眼笑得如同一朵花儿一般,道:“不錯不錯,一看就是個調皮搗蛋的家伙。我喜歡。”
沫儿卻毫不客氣道:“我不認識你。”
高瘦和尚厭惡地皺了下眉,道:“圓德大師,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孩子?”
沫儿聽到“圓德”二字,驀然想起,他是白馬寺的高僧,去年的焚心香事件,六條人命死于衛家大火,婉娘曾帶著沫儿到白馬寺請他為死去的人超度,所以是見過面的。
知道這是圓德大師,沫儿覺得心安了些,臉色的警惕和不滿減少許多。
几個大和尚相互交換著眼神,卻沒有一個人發話。沫儿見他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忍不住爬起來,小聲道:“圓德師父,今天叫我來有什麼事儿?家里還等著我買米回去做飯呢。”一邊說一邊偷眼看其他几個和尚。
圓德嘴角漾起笑意,道:“不用急。”指著左手邊几個和尚道,“我先來介紹一下。這邊分別是圓仁,圓義,圓理,圓智師父,右邊是圓信,圓空,圓常,圓卓師父。”
沫儿不由得吃了一驚。雖不認得這些和尚,但名號卻是聽過的:圓仁、圓智分別是皇覺寺和香山寺的主持,圓仁圓義等几個都是神都有名的高僧,連當今聖上都多次聽他們講經,更不用說圓德了。
這麼多圓字輩高僧齊聚一起,一定是商議什麼不尋常的大事。沫儿不敢造次,乖乖地在蒲團上重新坐下來,眼睛卻骨碌碌轉個不停。
圓德閉目打起了坐。其他一眾老和尚默默地打量著沫儿,目光有探詢有疑慮有擔憂,看得沫儿渾身不自在。
沫儿忍了片刻,受不了這種無聲無響的壓抑,叫道:“圓德師父,您要是沒事我就走了。回去晚了老板娘要扣我的工錢。”
圓卓看著沫儿不安生的樣子,又皺起了眉。沫儿見他對自己不友善,心里頓生反感,起身施了一禮,扭頭就走。圓卓喝道:“站住!”
沫儿本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儿,見圓卓吆喝他,扭頭便道:“你要管飯還是要給我開工錢?”
圓卓眉頭一擰,厲聲道:“哪里來的野孩子,一點教養也沒有!”
沫儿最聽不得“野孩子”一詞,立馬像被捅了的馬蜂窩,整個炸了起來,也不管圓德等人在場,擺出以前罵街的架勢,怒聲叫道:“哪里來的?也不知哪個龜孫巴巴地叫人請了我來!哼,還高僧呢,一點教養也沒有!”這話儿直接連圓德一起罵了。
圓卓氣得嘴唇發抖,指著沫儿道:“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圓德威嚴地哼了一聲,目光掃過圓卓。圓卓强忍著怒氣,收聲不響。
沫儿對“野孩子”三字仍耿耿于懷,跳起來不依不饒道:“你是什麼東西?還不是圓通師父圓寂了,你才爬上了這個位子?哼!”這几句話本來是沫儿胡說的,他只是覺得圓通為人更好一些,就隨便這麼一說,卻剛好戳到了圓卓的痛楚。
圓卓性子急,為人嚴苛,本是仗著和皇家有些關系才做了靜域寺的主持的,聽聞此話,一張干瘦的臉漲得通紅,又無法和他一個小孩子對罵辯解,尷尬異常。其他的大和尚都面無表情,有几個甚至閉目養神。
沫儿的撒潑功夫自是一流,已經占了上風,還要尋個由頭,繼續哭叫道:“你們欺負人!我又沒有自己來,你叫人請了我來,又不說話又罵人!”
圓德嘆了一口氣,道:“圓卓,你先出去。出家人戒嗔戒躁,不必為一點小事動肝火。”口氣雖然平和,但顯然是在批評他做得不夠得体。圓卓額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了几下,頭上冒出了汗,施了一禮低頭退出了。
沫儿眼皮甚活,連忙見好就收,自己抹了眼淚,委屈道:“圓德師父,您到底有什麼事?”
圓德起身走到沫儿身邊,拿出一條粗布手帕,幫沫儿擰了一把鼻涕,道:“好孩子,有個事情,必須要你知道。”
沫儿見他說得鄭重其事,頓時有點忐忑,不安道:“是……婉娘怎麼了?”
圓德一愣,笑道:“傻孩子,婉娘沒事。”
拉著他到中間的蒲團處,又盤腿坐下。周圍的几個大和尚都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嘴里默默誦經。
沫儿聽說不是婉娘的事微微放了心,又馬上警覺起來,狐疑道:“到底什麼事?”
圓德的臉色凝重了起來,緊握住沫儿的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緩緩道:“孩子,如今到了洛陽眾生的生死存亡之刻,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沫儿很想大聲反問自己一個小孩子能做什麼,但看到圓德眉頭緊皺,目光絕望憂傷,便一聲不響等他說下去。
圓德閉眼沉默了片刻,猛然睜開眼睛,凝視著窗外明晃晃的太陽光,低聲道:“唉,已經半年沒下雨啦。城里的災民越來越多。可是能到城里的,已經是好的了。城外餓殍遍地,聽說有的地方,已經發生人吃人的事儿了。”
沫儿想起街頭的那個偷梨的父子,不禁心里一沉。圓德看了他一眼,道:“這還不是最可怕的。通常大旱大澇之后,便是大疫。只怕過不了多久,洛陽城中便瘟疫大發,死者無數了。”幽深的目光投向遠方,神態悲愴。
沫儿想起街上那些食不果腹、瘦骨嶙峋的乞討者,想到繁華祥瑞的洛陽城死屍遍野,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喃喃道:“太可怕了。”
圓德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道:“如今朝廷已經在邙嶺設了祭壇祈雨。我等也不能坐視,願舍棄皮囊救眾生于水火之中。”
沫儿聽了,不禁肅然起敬,脫口道:“圓德大師父果然是個大大的好……和尚。”
這話聽起來十分不倫不類,卻是發自內心的。圓德微微一笑,道:“這原是老衲的職責。”
沫儿愣了一會儿,看了看周圍猶如雕像一般的其他和尚,沒頭沒腦地問道:“我又不會念經,又不會祈雨。要我幫什麼?”
圓德深陷的眼睛閃出一絲歉疚,道:“這……要從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說起。一個約定。”
沫儿倏然想起,他那晚在婉娘門口聽到一個老者提到“約定”,低聲自言自語道:“十二年前的約定?”
圓德嘆道:“這麼說,你知道了?唉,婉娘既然已經告訴你,那我就直說了吧。”
“十二年前,洛陽先是經歷了几個月的大旱之后,轉為大澇,引發洛水泛濫,城中一片汪洋,餓死淹死百姓數以万計。”圓通語速緩慢,眼神飄渺,陷入沉思。
沫儿插嘴道:“官府沒有賑災的嗎?”這几天也經常聽說城中有富人施粥什麼的,或者官府分發糧食給進城的災民。
圓德苦笑了一下,道:“剛開始干旱時,同今年的情形差不多,雖然乞丐多了些,但尚未影響大局。等到大旱轉為大澇,數百個村庄被水淹沒,道路被毀,瘟疫蔓延,賑災已經是杯水車薪。”
這情形實在可怕,沫儿不敢想象,連忙追問:“然后呢?”
圓德道:“大雨一連下了七七四十九天。坊間開始有傳聞,說是洛水有河怪,需將二十個十二歲的男童投入伊闕龍門的河中,河水自退。也不知這妖言是從何處傳出的,但愈傳愈烈,連當時的聖上都驚動了。有符合條件男童的人家也開始帶著孩子出逃。”
沫儿不安地舔了舔嘴唇,小聲道:“這不是害人嗎?”
圓德道:“唉,誰說不是呢。但當時城中已經亂作一團糟,許多人都抱著寧願信其有不願信其無的態度,特別是那些沒有男童的人家,更是上躥下跳,獻策進言,求官府盡快組織男童進獻河怪。”
沫儿恨恨道:“別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人有時奇怪得很,平時人模人樣的,緊急關頭,丑陋嘴臉便出來了。所謂的人,還不如那些好的鬼魅妖怪呢!”
圓德沒想到沫儿能說出如此一番深刻的話來,摸了摸沫儿的頭,頷首贊許道:“唉,果然靈氣逼人。婉娘的眼光沒錯。”其實剛才的話都是婉娘平時經常說的,卻被沫儿借用得恰到好處。
圓德繼續道:“唉,老衲當時剛做了白馬寺的方丈,不忍看這些孩子們白白送命,便主動請纓來主持此事,希望能夠化解天地戾氣,恢復風調雨順。”
沫儿驚叫道:“啊?你真的找了些男童丟進河里去了?”說完覺得自己唐突了,有些不好意思。
圓德卻不在意,道:“當然沒有。當時主張祭河的一眾民眾稱,以七日為限,若七日后大雨仍舊不停,就必須按照他們的辦法,用男童祭河。老衲當時也存了必死的決心,想看看洛水到底鬧什麼古怪,便找了几個身負異能的朋友,冒著大雨在龍門守了七天七夜,卻沒有發現任何端倪。”
“唉,看著天下生靈涂炭,自己身為佛門中人卻無能為力,實在痛苦之極。”圓德的眼窩淚光閃動,周圍的几個大和尚也為之動容。
圓德接著道:“眼見七天期限已到,依舊大雨滂沱,洪水翻滾,我心中几乎絕望,遣散了友人,自己在洛水邊徘徊,心中暗想,若是真有河怪,我願以身祭奠。心一橫,便准備跳下去,卻被一人拉住了。”
沫儿聽得入神,追問道:“誰?”
圓德遲疑了一下,道:“一個高人。他說知道這河里有什麼古怪,我跳下去是沒用的。”看圓德的樣子,似乎有所隱瞞,沫儿也不敢質疑。
圓德道:“后來他就跳進洛水,去降服河怪。”
沫儿驚叫道:“真有河怪?”轉念一動,比划這道:“是不是魚頭龍身的?這麼長的尖牙,青烏色的大腦袋?”
圓德搖搖頭,道:“不知道。但是洛水里有古怪卻是真的。”
圓德繼續回憶道:“他要我在龍門口最狹窄的地方等他,自己便下了水。霎那間河水翻滾,巨浪滔天,好几次我都差點被波浪打翻進水里。足足過了一個時辰,他還沒從中出來,我面前的河面已經變成了血紅色。已經將近午夜,唉,我擔心的不得了,也不知他贏了還是輸了。雖然七月天氣,但下著暴雨,連續在雨中淋了几個時辰,我早就被凍得渾身僵硬,瑟瑟發抖。可是我不能走,我答應他,要等他出來。”
圓通眼神平靜,語速緩慢,但沫儿看得出,那一幕對他來說實在是印象深刻之至。
“我從午時一直等到午夜子時,仍不見他的蹤影,我想,他一定是……不在啦。心頭一絕望,便癱倒在地面上,卻發現雨小了很多,東方的天空還隱隱閃出了几顆星星。我知道,他成功了。”
沫儿緊張道:“那他后來出來了沒?”
圓德道:“我就那樣在泥地里昏睡,醒了天已經大亮,腳邊放著一件滿是血跡的衣服,卻不見他的人。此時雨住風停,洛水回落,万民歡呼。我高興極了,又找了熟識水性的人下河找他,卻沒找到。”
沫儿熱切道:“他這麼有本事,一定是自己走開了,肯定不會死。”
圓德道:“我也是這麼想。心里雖然知道他凶多吉少,但還是堅持認為他應該平平安安。”
圓德講完了故事,便開始閉目養神。
沫儿聽得津津有味,但卻不知道這個故事和自己有什麼關系。偷眼看看周圍的大和尚,都猶如睡著了一般,一動不動,不知道這群老和尚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便鼓足勇氣,搖搖圓德的手臂,道:“圓德大師父,這人是誰?”
圓德睜開眼睛,歉然道:“我答應不告訴世人他的身份。”
沫儿訕訕地收回了手,小聲嘟囔道:“不說就不說。”又抬起頭來,疑惑道:“這就完了?”
圓德微微一笑,道:“他的確沒死,三個月后,他來找到了我,告訴了我那晚的情形。他說,以他的功力難以完全制服那個河怪,只能與他打個平手,兩人惡戰了几個時辰,他與河怪達成了一個約定。”
一聽到“約定”,沫儿頓時緊張起來。
圓德看著他,道:“這個約定便是保神都十二年風調雨順,不發水患。”
沫儿愣了片刻,叫道:“啊呀,十二年到啦,是不是?”
圓德點點頭,嘆息道:“是。”
沫儿恍然大悟道:“你們……不會是要我去打河怪吧?”一股熱血衝上心頭,小胸脯一挺,摩拳擦掌道:“沒問題,您說要我怎麼做?——我想當英雄。”黑漆漆的眼珠子沒有一絲膽怯,充滿了激情和對做英雄的渴望。
可是轉念一想,又結巴道:“我不會水,也沒有功夫。怎麼辦?”
圓德慈愛地笑了,道:“你哪能打得過河怪,還小呢。”
這讓沫儿更加迷惘,撅嘴道:“圓德大師父,你找我來,到底有什麼事?”
圓德朝周圍几個和尚看了一圈,似乎在探詢他們的意見,等收回目光,雙手合十念了一身佛號,慢慢道:“那個約定里,還有另一個條件,只要滿足了這個條件,約定便算解除。”
憑直覺,這個條件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沫儿結巴道:“什麼……什麼條件?”
圓德神態悲涼,長嘆了一聲,道:“要一個天賦異稟的男童……祭河。”
沫儿猶如五雷轟頂,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其他几個和尚一起念起了佛號,在沫儿耳邊嗡嗡作響。
圓德低沉道:“如若不然,十二年前的天災便要重演,整個洛陽又不知要多少人家破人亡。”
沫儿哪里還顧得想這些大局,一想到自己要被大河怪一口吞下,說不定還要撕咬成一塊一塊的,便覺得毛骨悚然,騰地跳了起來,硬著脖子叫道:“不!他們死關我什麼事?我不要去喂河怪!”也不聽圓德在后面說什麼,扭轉身便往外跑,未到門口,卻被圓卓一把拎了回來。
圓卓將沫儿往圓德面前一擲,冷哼道:“乖乖聽話!”圓德伸手拉沫儿起來,皺眉道:“圓卓,你身為方丈,自當注意一言一行,怎能如此對待一個孩子?”
圓卓黑著臉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沫儿見周圍都是大和尚,不禁又驚又怕,一把甩開圓德的手,一邊踢打一邊狂叫道:“你還是高僧呢,你怎麼不去祭河?我不去!我不去!你們這些高僧,一個個假仁假義,合起伙來欺負我!”
圓德任由沫儿踢打,神態悲苦之極。沫儿看圓卓惡狠狠盯著自己,不敢逃走,一骨碌躺在地上,打著滾儿嚎啕大哭。
圓卓忍無可忍,喝道:“你這小東西能不能聽人把話說完?”
沫儿恨極,又不敢扑過去打圓卓,雙腿在地上踢騰著,嚎道:“我不聽我不聽!你們這些騙子!大騙子!老禿驢!”几個大和尚神色尷尬,臉色紅一陣白一陣。
正哭罵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只耳朵被人揪著拎了起來,還未及回罵,只聽婉娘責怪的聲音:“好你個小東西,一家子等著你的米做飯呢,你卻跑這里來撒潑來了!”
沫儿一看婉娘來了,越發有了仗勢,更嚎得了不得了。婉娘拿出手帕子胡亂朝他臉上抹了一把,朝圓德施了一禮,隨意看了看旁邊的大和尚,笑道:“今日圓字輩高僧齊聚于此,原來是給我的小伙計講故事來了?”
圓德黯然道:“怪我等本事不濟……”
婉娘嫣然一笑,也不接話,回頭看看沫儿的大花臉,道:“几位師父見笑了。這孩子就是個小潑皮無賴。”拉起沫儿訓斥道:“就知道貪玩!還不趕緊回去做飯?”略一點頭,一陣風似的走了。
※※※
圓德失神地盯著空蕩蕩的大門,低聲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無語地跌坐在蒲團上。圓卓急躁道:“這女人什麼來歷?還要勞圓德師父您几次三番和她說好話?”
無人應答。圓卓訕訕地坐了下來,不滿道:“要是那女人不同意,怎麼辦?哼,我一眾人等還要看她的臉色。”
一滴渾濁的老淚滴落下來,圓德抑不住悲痛,仰臉長嘆道:“可憐天下……又要生靈涂炭了。”
圓卓仗著自己有皇家背景,心里對圓德几人處理此事的方式十分不屑,哂道:“這有什麼難的?要我說,直接將此事報告朝廷,朝廷自有人來管。同不同意,還由得她嗎?”
圓德右邊的胖和尚圓信見他言語之間不尊重,忍不住冷冷回道:“驚動官府,只怕事情更難以收場。”
圓卓斜了一眼周圍閉目不語的其他和尚,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道:“一個小潑皮,和全城的百姓,孰輕孰重?”
圓信濃眉一皺,正要反駁,卻被圓德擺手制止,沉聲道:“佛法講眾生平等,他若不願,我們另想辦法就是。”看了一眼圓卓,又道:“他年齡小,自然頑皮了些。但潑皮二字從我等口中說出,可是犯了口誡。”
圓卓剛晉升靜域寺主持,資歷尚淺,心里雖甚是不忿,卻不敢多言。房間里驟然寂靜了起來,一眾和尚默默無言,各自想著心事。
※※※
沫儿臉色沉重地跟在婉娘后面,直到拐入大街,才期期艾艾道:“婉娘,他們說的約定,是要把我給那個河怪吃掉,來換洛陽城的平安,是不是?”
婉娘回過頭來,似笑非笑道:“那你願不願意呢?”
沫儿憤憤不平,脫口道:“我不!我不想死!”
一個兩三歲大的小女孩,面黃肌瘦,矮小瘦弱的身子頂著一個大腦袋,怯生生地朝沫儿伸出烏黑的小手。沫儿摸著空空的口袋,無奈地攤開手。婉娘飛快拿出一把零錢放在她的手心。
周圍的乞丐一看,呼啦一聲圍攏上來,個個伸出手或破碗,用祈求的眼神盯著二人。沫儿高聲叫道:“沒有了!真沒有了!”那些人卻絲毫不為所動,將沫儿和婉娘圍得水泄不通。一個年輕的乞丐伸手捏了捏沫儿背后的米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這里是米不?”圍著的人群騷動了一下,眼睛瞬間放亮,猶如夜間發著綠光的狼眼。
沫儿沒來由得打了個哆嗦。
婉娘見無法脫身,從懷中抓出一把錢幣遠遠地拋在圈子外面,乞丐們嗷嗷叫著扑了過去,好几個人被壓在了下面。
沫儿茫然地看著那些瘋狂的人們,眼睛在陽光下感到一陣刺痛。
一個中年乞丐來遲了几分,地上的錢幣已經被撿干淨,便滿臉失望,蹣跚著走開。而剛才那個瘦弱的小女孩,從牆角牽起一位佝僂著身子的老婆婆,正喜滋滋地清點手中的錢幣。中年乞丐略一遲疑,飛步上去,一把推開老婆婆,搶了錢幣轉身就跑。
小女孩站立不穩,一個跟斗磕在旁邊的大樹干上,額頭蹭破了皮儿,尖利地哭叫。老婆婆顫顫巍巍地抱起她,拍著她的背喃喃道:“不哭不哭,再哭就更餓了。”小女孩很快停止了哭喊,在老婆婆懷里無力地抽泣。一老一小靠著樹干坐下,空洞洞的眼神看不到一絲活力。
婉娘遠遠地看著,幽幽道:“天災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天災到來時人性的覆滅。”沫儿只覺得后心發涼,拉著婉娘逃似的離開了街心。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8:55
〔五〕
聞香榭里閑了下來,因為已經沒人定制香粉花露。城里物價飛漲,一天一個價儿,原本一文錢一個的饅頭已經漲到了五文,還不一定買得到。到街上買東西已經要藏著掖著,因為四周都是餓狼般的眼睛。
而最可怕的是,瘟疫來了。天氣太熱,几天沒吃東西的流浪漢,吃了不干淨東西的乞丐,那些連續奔波了几日的逃難者,常常走著走著就倒在了街上。瘟疫是從城外傳進來的還是城內開始的,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官府每天在東、南、北三市設點,免費提供湯藥,可是每天死去的人仍不計其數。
沫儿飛快地瘦了下去。文清不知所以,擔心不已,每次出去買東西都會盡力合著他的口味,可是沫儿食不知味,常常一個人陷入沉思。
※※※
聞香榭里,水源還算豐盈。雖然后面的池塘水面急劇變小,已經露出周圍塘底龜裂的淤泥,但澆花飲用還是夠的。沫儿去后堂打了一桶水,澆在桐樹的樹根下,然后無精打采地躺樹下的石凳上。
文清給后園的花草澆了水,滿頭大汗地回到前堂。婉娘正在躺椅上閉眼小憩,眯眼看到文清,道:“以后隔一天澆一次吧。水要省著點用。”
文清點點頭,仰臉儿看看天,疑惑道:“今年這是怎麼了?一點雨都不下,還讓不讓人活啊?”
沫儿偷眼看看文清,連忙閉眼裝睡。文清走過在沫儿身邊坐下,推他道:“你是不是病了?”轉頭埋怨道:“婉娘,你也不關心下沫儿,你看他都瘦成什麼樣儿了!”
婉娘起身,甩著手帕子道:“天氣太熱,我還食欲不振呢。”扭身上了樓。
沫儿見婉娘走了,睜開眼睛,折身起來說道:“文清,城里如今怎麼樣了?”從上次外出買米之后,沫儿再未出過聞香榭一步。
文清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很不好。聽說好多官宦都逃往長安了。街上到處都是難民。”說著連連嘆氣。
沫儿直直地躺下,瞪著眼睛愣了片刻,輕輕道:“文清,若是此時有人說,犧牲了你,就能換來洛陽城的風調雨順,你願意不願意?”
文清胸脯一挺,沉聲道:“當然願意!那些人太可憐了。照這麼旱下去,不知要死多少人呢。”沫儿頓時有些羞愧,低頭玩弄自己的手指甲。
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兩人慌忙站了起來,打開門一看,卻是老四。
老四曬得皮膚黝黑,嘴唇干裂,一身皂衣滿是灰塵,下擺布滿了斑斑點點的污漬,急匆匆道:“婉娘呢?——麻煩幫我倒點水來,忙了一個上午,實在口渴。”
婉娘命沫儿將鎮在井里的槐米茶吊子提上來。老四一口氣喝了三碗涼茶,這才抹抹嘴巴,焦急道:“婉娘,聞香榭要出事……”
婉娘看到一臉關注之色的文清和沫儿,道:“文清沫儿去再燒些水來。老四你慢慢說。”沫儿見她故意支開自己,便繞過廚房,趁婉娘不注意從后門走進中堂,躲在前門后,透過門上的雕花格子,正好可以看到她和老四。
老四等文清沫儿走開,急促道:“婉娘,大事不好,聞香榭有危險。”
婉娘一笑,道:“哦?怎麼說?”
老四長嘆了一口氣,道:“唉,如今世道亂了,人都瘋狂了。”
昨晚老四當值,半夜時分,轄區內十几個壯年災民集聚鬧事,偷偷商量著要夜間搶劫米店。老四和同伴得到線報,唯恐事態擴大,便著同伴留守觀察,老四回去巡捕房叫人。
這些日因為天災,大量災民涌入洛陽,城里甚不太平,巡捕個個都派了出去。老四見巡捕房除了一個瘸腿的老捕快外別無他人,事態又頗為緊急,只好硬著頭皮直接去找總鋪頭。
行至門口,卻聽見總鋪頭正與一人說話,言語之中竟然提及“聞香榭”字樣,老四因感念婉娘的點撥之恩,便留心聽了几句。這一聽不打緊,把老四嚇了一跳。
婉娘不緊不慢地抿著茶,道:“他們說什麼了?”
老四不安地看了看周圍,遲疑道:“那人說,今年洛陽大旱,原是因為城中有個妖孽。若得破解,只有將此妖孽投入龍門洛水中。”
老四看了看婉娘的臉色,小心翼翼道:“他接著說,十二年前洛陽城也曾遭此大劫,那時正當這個妖孽出生,所以,他今年應該十二歲上下。總鋪頭便疑慮道,如今城中已經混亂,光十二歲的男童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破解之法,只會引起城中更加動蕩。”
“那人道,他已經知道妖孽是誰,只要在民間造勢,由災民請願具表,上頭自會下來懲辦。”老四欲言又止,停住不講。
婉娘淡淡一笑道:“不礙事,你接著講。”
老四鼓起勇氣道:“總鋪頭便追問哪個是妖孽,那人答道,就是一家叫做聞香榭的脂粉店里的小伙計,叫做文清。”
沫儿直挺挺地靠在門后,大腦一片空白。
婉娘笑眯眯道:“真是胡說八道。老四,依你看,文清是不是妖孽?”
老四皺眉道:“這可當真是胡說。文清這麼忠厚老實一個孩子,哪里是什麼妖孽?婉娘,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達官顯貴,別人趁機報復來了?那人口氣甚是傲慢,看樣子官位不小,不通過正經行文途徑,卻在深夜里私下口授此事,顯然是想對聞香榭不利。”
婉娘把玩著手中的茶杯,道:“我一個賣胭脂水粉的,怎麼會得罪人?”
老四擔憂道:“如今天災,人心大變,若是真的在城中瘋傳文清是妖孽,只怕最后不是也是了。婉娘還是早做打算,不如收拾一下細軟去往長安另行開張。”
婉娘點頭道:“嗯,我知道了。多謝老四。”
老四擺手道:“可別提什麼謝字,我就是來給你通個信。我要趕緊回去了,如今人心惶惶,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儿呢。”說罷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急匆匆告辭。
文清煮了新茶過來,正好看到老四轉身,叫道:“四叔,喝杯新茶再走啊。”
老四回頭,擔憂地看了一眼文清,道:“不了,你們保重。”
婉娘自己斟了一碗茶,一邊啜著,一邊自言自語道:“是時候了。”
※※※
沫儿呆愣在門后,一直站到雙腳麻木,心里說不清什麼滋味。這些天,他一直糾結,一會儿想大義凜然地為了洛陽百姓而獻身,一會儿又覺得不平:大好的時光還沒過呢,憑什麼為了那些人要白白送命?甚至有時悲哀地想,如果自己被投入洛河,婉娘和文清會不會想念自己呢?
可是沫儿万万沒有想到,這個要用來祭河的孩子不是自己,而是老實巴交的文清。如此再回想起來,上次與圓德等人的會面,確實是自己心急了些,尚未聽明白怎麼回事就開始撒潑打滾。
沫儿心里沒有一絲解脫的喜悅,反而更加茫然。
※※※
文清不見沫儿出來,還以為他躲蔭涼去了,自己將院落打掃干淨,走進中堂,卻見沫儿僵直地站在門后,一把拉他出來,笑道:“大熱天的,你在這里喂蚊子麼?”
沫儿的眼珠遲鈍地轉了一圈,木然看著文清。
文清拉他到前堂樹下坐下,道:“你又怎麼啦?這些日子怎麼總是失魂落魄的?”
婉娘揭開臉上的手帕子,笑嘻嘻道:“沫儿要做學究先生,所以不肯多說一句話。”沫儿默默地看一眼婉娘,悶著頭不吱聲。
文清拉過一個小腳凳,在沫儿旁邊坐下,幫沫儿搖著扇子關切道:“沫儿你到底怎麼了?哪里不舒服?”
婉娘無奈笑道:“整天心事重重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怎麼虐待你了呢。你瞧瞧人家文清,怎麼就沒有你這種困擾?”
沫儿悻悻道:“我又不是他。”
婉娘從荷包里摸出十几文錢來,道:“文清你出去買几個燒餅來。小心,不要被搶了。”
文清接過錢,提上籃子出去了。沫儿無言地看著文清的背影不見,突然扭頭問道:“真的是文清?”
婉娘平靜地“哦”了一聲,看來早就知道這個結果。
沫儿呆了片刻,道:“怎麼辦?”
婉娘毫不在意道:“沒什麼怎麼辦的。這是他的命數,在他一出生就注定了的。”
一想到文清要被人像個魚餌一樣丟進洛水,沫儿竟然覺得比丟自己還要不舒服,煩躁道:“你沒有辦法嗎?”
婉娘用手打了個涼棚,仰臉看天道:“只盼天災趕緊過去,我還安安穩穩地做我的生意。唉,這几個月坐吃山空,嚴重入不敷出。”
沫儿看她對文清的生死毫不關心,雖然知道她故意的,還是氣得七竅生煙,皺眉道:“你別扯開話題,我知道你不會看著文清白白送死的。”
婉娘似笑非笑道:“別給我戴高帽子。我一個生意人,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沫儿看到婉娘的樣子,恨不得扑上去抽她兩個嘴巴。忍了半晌,終于惡狠狠道:“你還欠我一個願望。”
其實沫儿早就想到了,只是心懷僥幸,希望婉娘能主動提出救文清,就不用浪費自己唯一的一個機會了。可是婉娘對他這點小小心思看得更透,硬是擺出一副又臭又硬的樣子。
婉娘朝前一探頭,誇張地“噢”了一聲,嬉皮笑臉道:“欠你什麼?你還欠我將近九年的賣身契呢。”
沫儿隔著空氣對婉娘齜牙咧嘴,比擬著暴打的動作,道:“別打岔!我要你去救文清。”
婉娘眨眨眼,伸出一個指頭道:“最后一次機會了噢?”
沫儿翻翻白眼。婉娘頓時眉開眼笑,拍手道:“不錯,成交!哈哈,這兩個月來的第一筆生意。”
沫儿頓時覺得后悔了,想要反悔,又覺得白費口舌,悻悻道:“果然是奸商。”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仔細想了一下,一連串儿問道:“文清的爹娘到底是誰?那個魚頭龍身的怪物和這個事情有沒有關系?你打算怎麼救文清?”
黃三抱著他的花盆走過來,聽到此話,深深地看了一眼婉娘,目光中滿是憂色。沫儿正好看到,跳起來拉住黃三的手臂叫道:“三哥,你和我說說,文清在聞香榭里長大,是誰帶他回來的?他爹爹到底是怎樣的人?是不是很厲害?”
黃三恢復了面無表情,擺擺手表示不知道。沫儿撅著嘴巴走開,不滿道:“你們就喜歡故作神秘。過會儿我問文清去。”
文清剛好打開門走進來,接口道:“沫儿,問我什麼?——新出爐的燒餅,快來嘗嘗。”
沫儿抓過一個燒餅,猛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哦,我想問,外面情況怎麼樣。”婉娘在旁邊會心一笑。
文清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去:“二十二文只買到四個燒餅,還得躲躲藏藏的才拿回來。聽說上東門外發生了瘟疫,很多人感染霍亂,這几天已經關了城門,不讓人進城了。”
沫儿的心情更差了。文清眉頭緊鎖,嘆道:“聽說汝陽新安等山區,已經有人……把孩子殺了吃。”
沫儿手中的燒餅啪地掉在了地上。文清知道沫儿老家就是汝陽,連忙道:“也許是他們胡說呢……”
沫儿將炒餅撿起來,拍掉沾染的灰塵,慢吞吞地咬著。文清道:“那個髒了,小心拉肚子,你來吃我這個。”
沫儿沒好氣地白他一眼,道:“你的肚子就吃不壞了?”扭過頭不理他。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9:13
〔六〕
堂前的梧桐樹發出沙沙的響聲,一絲微弱的風吹了過來,空氣中的燥熱似乎減輕了一點。正躺在板凳上假寐的沫儿忽地坐起來,驚喜道:“起風了!要下雨了!”
似乎為了響應他的話,話音剛落,風就大了起來,裹著一股涼絲絲的水汽。原本澄澈湛藍的天空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層土黃色,天空暗了下來。文清高興極了,拉著沫儿又跳又笑。
梧桐樹開始嘩嘩作響,風越來越大,裹著沙土四處肆虐,打得兩人臉儿生疼,慌忙躲進中堂。片刻工夫,天色大暗,榆錢的雨點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面上,騰起一股塵土。文清激動叫道:“下雨啦!下雨啦!”
天空低沉,卻不是以往那種烏云蓋頂的陰暗,而是一種詭異的明黃色。在這種黃色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黃色的外衣,門口的梧桐樹張牙舞爪,像兩個奇怪的妖魔。
文清還在傻呵呵地興奮,沫儿卻高興不起來。婉娘看了沫儿一眼,伸了個懶腰道:“涼爽了,真好,正好可以安安穩穩睡一覺啦。”一扭一擺地上了樓。
※※※
風停了,天地之間扯起了直上直下的雨線,門前的台階很快就積滿了雨水。黃三和文清冒雨拿了鐵鍬,將水引至后面的池塘。
吃過晚飯,雨仍無停息的意思。沫儿的不安更加强烈,卻忍著不敢暴露一點。連文清也擔憂起來,道:“老天爺心里也沒個數,這一通猛雨再不停,旱災就要轉為澇災了!”
※※※
夜已深。沫儿穿好衣服,靜坐在床上,聽著外面嘈雜的雨聲,心里七上八下。
一絲微光從門縫中透了進來,婉娘低聲道:“沫儿,准備好了沒?”
沫儿跳下床,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跟著婉娘下樓,裹上披風。打開門看到烏蒙蒙不分天地的暴雨,正要詢問怎麼辦,卻見一黑一白兩匹馬正候在門前。兩人便翻身上馬。
沫儿乖乖閉眼,黃豆大的雨點迎風打在臉上,疼痛異常,耳邊雨聲奇大,猶如身處鬧市。好在不一會儿,馬儿已經停下。
一個男子將沫儿抱下馬來,卻是藍一,如此大雨,他卻衣衫如常。沫儿好奇,伸手在他衣服上摸了一把,只覺得滑溜溜的,藍一和氣,對他一笑。
婉娘跳下馬,道:“赤子呢?”
紅衣服的赤子匆匆從雨中鑽了出來道:“來了!”
透過雨幕中蒙蒙的燈光,沫儿這才注意到,原來到了香山寺,如今就站在那日自己與文清捉迷藏的石壁旁的小亭下。轉過頭,沫儿眼前一花,卻發現兩匹馬不見了,烏冬和羅漢靜立在一旁。
婉娘看了看天,道,“嗯,不錯,成敗就看今晚了。”接著交待道:“烏冬、羅漢,你們去龍門口守著,如有異變,及時發訊息給我。藍一去水下看看情形,不要驚動他;赤子就在這里。”
烏冬等人領了命,閃入雨霧瞬間不見。沫儿情知今晚事關重大,雖心中好奇,卻無暇多問。
※※※
除了嘩嘩的雨聲,香山寺里無任何動靜,那些老和尚小和尚一個也不見。几盞昏暗的燈籠變成了一個個模模糊糊的光團,但是光線卻不十分陰暗,周圍的景物隱在雨霧中,飛起的檐角,懸掛的古鐘,看起來像是一個個奇形怪狀的怪獸。
沫儿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道:“如今怎麼辦?”
婉娘擺擺手,走到石壁前撥開已經干枯的藤蔓鑽了進去。沫儿連忙跟上。
洞里有一種淡淡的味道,香味中夾雜著一種若有若無的腥味,感覺怪怪的。婉娘點起一小支蠟燭,兩人側著身子沿著縫隙往里走。
前行了約三、四丈,洞口突然向下傾斜,原本飄向里面燭光不知何時折了方向,飄向身后。味道變得濃重起來,沫儿大氣也不敢出,拉著婉娘的衣角,亦步亦趨。
再往前走,山洞明顯潮濕,腳下的石頭光滑異常。沫儿小心翼翼,唯恐一個不小心直接滑落下去。
順著斜斜的山洞走了好久,几乎感覺要下到山底了,前方突然變得開闊,一個烏黑的小水潭出現在面前,在微弱燭光下泛著粼光,發出微弱的水流靈動聲。
婉娘停下腳步,將快要燃完的蠟燭豎在石壁上,回頭扶了沫儿一把,大聲笑道:“逴龍公子近來安好?”
沫儿尚未回過神來,只聽嘩啦一聲,潭面一聲巨響,水花四濺,中間緩緩升起一個平台,一個白衣公子斜臥在台上,驚喜道:“婉娘,你來了?”
一個呼嘯,石壁上的十二盞獸頭銅燈一齊變亮,將整個水潭照耀的如同白晝。婉娘叫道:“不可!”話音未落,獸頭中猛地噴出火焰,個個對准中間的石台,白衣人霎時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沫儿就剛巧站在一個獸頭下,火焰噴射,火花四射,沫儿躲避不及,一個小火花滴落在他的頭上,嚇了他一條;但奇怪的是,感受到的並不是火焰的炙烤,而是一種刺骨的涼意。旁邊婉娘已從懷中拿出一瓶香露,飛快地對著獸頭撒了過去,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縈繞不斷,卻是靈虛香。白衣人伏在台上連咳了几聲,道:“不要浪費你的香露了。我已經習以為常。”
獸頭中的火焰閃了几閃,慢慢熄滅,只剩下獸身中間的油燈。婉娘擔憂道:“你怎麼樣?”
白衣人表面看起來毫發無損,但臉色更加蒼白,晃晃悠悠站了起來,道:“我很好。”朝沫儿看了一眼,消瘦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這孩子怎麼和你一起來了?”
沫儿不明就里,瞪著眼不知道說什麼。
婉娘將剩下的半瓶香露拋了過去,白衣人一把接住,疑惑地打開瓶塞,稍稍一嗅,叫道:“不錯不錯,婉娘你果然做成了靈虛香啦。”
婉娘嘆了口氣,道:“做好這款香露可真不容易。”沫儿暗想,原來婉娘盤桓神都,就是為了制作靈虛香,卻不知這靈虛香有什麼特殊的功效?
白衣人抱著餅子貪婪地猛吸了几口,臉色大好,見沫儿迷惑不解,微笑道:“好孩子,你叫易沫,是不是?”
沫儿一愣,道:“不,我叫方沫。”
白衣人道:“哦,你跟了方怡師太的姓了。”
沫儿睜大眼睛,叫道:“你認識我?你認識我爹爹嗎?”
白衣人喘了几口氣,道:“當然。”婉娘忙道:“你累了,別說了,這件事還是我來慢慢告訴他。”
白衣人倒了一點靈虛露,在自己的眉心和太陽穴上揉著,道:“唉,一晃十二年過去了。他怎麼樣了?”
沫儿猜想,這個問的是文清。婉娘飛快道:“他好得很,你不用擔心——時辰到了。你且在這里養一段時間,我要去龍門口看看。”
白衣人道:“我和你們一起去。”
婉娘道:“不行,靈虛露的效果尚未体現,你就在這里,我去去就來。”回身將沫儿的披風扣子全部系好,拍拍他的肩,道:“我們從水路過去,過會儿要記得閉上氣,不要嗆到。”
沫儿看了看黑黝黝的深潭,不禁有些犯怵。婉娘卻不容他遲疑,拉起他的手腕,道:“走了!”
即將入水的一瞬間,眼睛的余光掃過中間的石台,台上哪有什麼白衣人,分明是一尾銀白錦鯉,握著一小瓶子靈虛露。
冰冷的水衝進沫儿的眼睛里,沫儿慌忙閉眼,任由婉娘帶著他潛入潭底。恍惚間,似乎有一股巨大的暗流在撕扯,四周一片黑暗,耳朵針刺一般疼痛,接著便聽到了嘈雜的雨聲和巨浪拍打山石的轟鳴聲,耳朵的疼痛和壓力瞬間變小,一轉眼腦袋已經露出水面。
這里龍門山下的一個暗洞,與香山寺地下的水潭相連,洶涌的激流都順著主河道奔流而去,此處水勢便相對平緩。婉娘跳上旁邊一處凸起的大石,一把將沫儿提了上去,看了看山洞外的滂沱大雨,道:“子時快到了。”
沫儿抖著披風上的水珠,道:“他是誰?”
婉娘凝視著外面飛流直下的雨線,慢悠悠道:“他是文清的爹爹。”
沫儿心里已經大致猜到了,故並不以為奇,想了一下,道:“他為什麼不去看文清,卻要待在這個水潭里?”
婉娘簡短道:“約定。”
沫儿正要繼續追問,只見山洞外天色大變,濃密的雨霧似乎突然變得稀薄,一條彩虹橫跨龍門兩岸,映得午夜瑰麗無比。
如今午夜,且大雨滂沱,怎麼可能出現彩虹,沫儿大為驚訝,叫道:“你看你看,那是什麼?”話音未落,洛水猶如沸騰了一般開始翻滾,水花不住地濺到沫儿的身上。
片刻工夫,河面上布滿了一個個漩渦,如同張大的嘴巴,黑壓壓順流而下。沫儿睜大眼睛竭力辨認,卻因為光線問題,只能看到漩渦,卻看不到漩渦下的東西。
婉娘平靜地看著,一動不動。
※※※
彩虹越來越亮,在夜空中晶瑩閃爍。沫儿從來不知道洛水還有這種奇觀,也未聽坊間有此傳說,心下不由惴惴。正惶惑間,只見河面正中一個漩渦慢慢變大,水流也越轉越急,形成一個磨盤大的黑洞,只聽嘩啦一聲巨響,一條大青魚順著水柱騰空而起,朝彩虹上方躍去。
沫儿瞬間明白,驚叫道:“魚躍龍門!”——原來魚躍龍門竟然是真的。說話間,那條青魚從三丈高出的空中直落水面,啪的一聲水花四濺,扑了沫儿一臉。
青魚之后,各種各樣的魚儿開始跳躍,水面嘩啦啦響成一片,其中除了魚儿,還有水蛇、烏龜、泥鰍、黃鱔等各種水族,看得沫儿眼睛都直了。可惜這些水族功力甚淺,除了几個能躍兩三丈高,其他的都是小打小鬧,躍出水面便落了下來,卻不肯服輸,一遍遍嘗試。
婉娘突然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沫儿想了又想,也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婉娘望著水面上跳動的魚儿,道:“今天是七月節。七月的最后一天。”
沫儿疑惑道:“這算什麼節日?橫豎每年都有。”
婉娘道:“不,今年閏七月。”
沫儿除了關心什麼節氣有什麼水果食物,從來不關心具体日子,所以竟然不知道今年閏月,茫然道:“這個和今晚的景象有什麼關系?”
婉娘道:“每三十八年才閏一次七月,在每次閏七月的最后一天,稱為七月節。”
沫儿下意識接口道:“子時無月,天降極光,眾民寂寂,万物茫茫,伊闕龍門,化龍呈祥……”說完自己也吃了一驚,道:“我怎麼會背這些東西?”
婉娘一笑,道:“沒想到你還記得這些。不錯,方怡師太對你的教導確確實下了苦心。”
沫儿默默地咂摸著剛才几句口訣的意思。怪不得剛才出門,明明無月亮的子夜,卻可視物,原來今日是水族躍龍門之日。沫儿道:“凡是躍過,便可化龍?”
婉娘道:“不過是得道而已,並不代表真的化龍。”
沫儿還想再問,卻見婉娘臉色有異,慌忙朝外看去。
河面上,不知何時旋起一股磨盤大的水柱。
水柱快速旋轉,一些小魚小蝦四散逃走。接著緩緩升至二三丈高,嘩啦一聲,一個烏黑的大家伙從水柱中衝出,直直朝彩虹躍去,力道大且准,眼看就要躍過那條彩虹龍門,卻見頭頂一閃,似乎一道微弱的閃電擊中了他,那個大家伙一個跟頭摔了下來,巨大的聲響震得整個龍門為之一顫,將水面砸出一個碩大的圓洞,波浪瞬間沒過沫儿腳下的大石。
過了片刻,水面慢慢平復,摔下來的大家伙四腳朝天地漂浮了上來。沫儿使勁揉揉眼睛,仔細分辨。
原來是一個癩頭大黿。沫儿有些幸災樂禍,拉拉婉娘的衣袖,小聲道:“是元鎮真人吧?”
婉娘卻如沒有看到一般,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的山頭。
饒是彩虹龍門的光線穿透力極强,隔著瓢潑大雨,沫儿只能看到對面山頭之上隱隱有身影晃動,卻看不清何人。
癩頭大黿這一摔似乎傷到了元氣,一直就那麼姿態不雅地平躺在水面上一動不動。
婉娘突然叫道:“真人!”癩頭大黿抖了一下,四腳抽動良久,費勁全力才翻過身來,緩緩朝大石游過來。
大黿停在距大石不遠的水面上,高昂著頭,一對眼珠冷冷地盯著婉娘和沫儿,頭上的疤瘌顆顆可見。
婉娘輕笑道:“真人也來啦。”
大黿猛地吐出一口濃黑的水來,或者根本就是血。沫儿嚇了一跳,慌忙躲到婉娘身后。大黿扭動著丑陋的腦袋,張口說道:“你!你總是找我的麻煩!”一對眼睛里滿是恨意。
婉娘嘆道:“不是我。”
大黿煩躁地轉了一圈,喘著粗氣惡狠狠道:“除了你,還有誰?”
婉娘悠然地望著外面絢麗的彩虹,道:“還有誰?這要問你才對。”
大黿愣了一下,將信將疑地扭動著腦袋,傲然道:“我走了。”遁入水底不見,水面上升起一個小漩渦。
婉娘對著旋轉的水流道:“師兄來早就等這一天了,這麼快就要放棄了?”
嘩啦一聲,一個臉盆大的癩頭探出水面,狠狠地盯了兩人一眼,轉眼又看不見了蹤影。
婉娘道:“師兄還是信不過我。要不同我一起去龍門山頭看場好戲?”這次卻不見癩頭出來。
沫儿松了一口氣,道:“元鎮真人摔著一下可摔得結實。他不是已經得道了嗎,怎麼還來躍龍門?”
婉娘道:“躍過第一次,只是可以修成人形,要具備靈力,成仙成佛,除了平時的清修,便可再次進行跳躍龍門。每躍過一次,功力便精進一倍,比日常清修要快多了。”
正說著,洞外突然暗了下來。沫儿探頭一看,橫跨兩岸的彩虹門闕中部出現缺口,光彩漸漸暗淡,看樣子要消失了。婉娘抓住他的手叫道:“快走!”一頭扎進了水里。
沫儿手忙腳亂,嗆了好几口混合著濃重魚蝦腥味的河水。婉娘拖著他游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對岸,藍衣已經在河邊迎候,一把抱起沫儿。
沫儿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跌坐在一塊石頭上,定睛一看,不知怎麼已經到了東山山崖之上,下面就是波濤洶涌的洛水。彩虹已經徹底消失,在天色的極光下隱隱約約尚可看到下面的魚蝦猶如沒頭等蒼蠅一般盲目衝撞,水聲嘩啦啦響成一片。
婉娘沒在身邊,連剛才抱他的藍衣也不知哪里去了。沫儿有些不安,站起來地轉了几圈,卻不敢離開。
這是龍門的最狹窄處,人稱“龍門口”。沫儿如今所處的位置便是從東山延伸過來的一條石壁。
沫儿壓住心頭的驚慌,尋思婉娘將他放在這里來,顯然有她的深意,便決定仍舊坐在這里等她來。
剛才的彩虹門闕,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出現了缺口?文清的爹爹是一條銀白錦鯉,為什麼文清同常人一般毫無異能?十二年前的約定,一方是文清爹爹,另一方是誰呢?
沫儿正在胡思亂想,突然覺得雨停了,抬頭一看,一把油紙傘打在自己的頭頂,沫儿驚喜地站起來,伸手去抓傘,卻見給自己打傘的竟然是元鎮真人,不由得退后了几步,警覺地看著他。
元鎮真人恢復了常人模樣,穿著一身黑色道袍,在這種奇異的夜色下看起來尤為醒目。他見沫儿像只小刺蝟一樣,嘆道:“都過去了,我還計較什麼?我比不過婉娘,是我技不如人,我認啦。”
沫儿握緊拳頭,瞪著眼睛,並不說話。
元鎮皺了一下眉頭,苦笑道:“連小伙計都像婉娘一樣厲害。”
元鎮看了看腳下的洛水,道:“不過婉娘終究還是將你送給我了。你不想知道這里面的故事嗎?”沫儿正在想,剛才明明看到元鎮躍龍門失敗身受重傷,這一會儿工夫怎麼就恢復如常了,聽了這句,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什麼?”
元鎮的臉上顯出悲憫的神態,道:“你不知道嗎?婉娘找到你,就是為了讓你頂文清的缺,用來祭河。”
沫儿早就不是以前一點就著的性格了,鄙夷道:“哼,你還多次想捉了我用我的魂魄修煉呢。”
元鎮道:“信不信由你。婉娘與你無親無故,憑什麼要收留你在聞香榭里?聽說她對你甚為驕縱,是不是?”
沫儿一愣,卻隨即反駁道:“一個大老爺儿,一個得道的高人,原來擅長的是挑撥離間嚼舌根儿。”還朝他吐吐舌頭。
元鎮頓時大怒,氣得胡子都抖起來了。沫儿眼睛一翻,將頭扭到一邊。
元鎮反而笑了,斜眼瞅著沫儿,嘎嘎笑道:“好!好!我喜歡。婉娘可真有本事,竟然能夠讓你充分相信她。不過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麼不帶文清來,卻帶了你來?”
沫儿將披風裹緊,充耳不聞。
元鎮嘿嘿干笑了几聲,抬頭看看天,道:“你想不想知道十二年前的約定?”
沫儿臉上照樣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耳朵卻支了起來。元鎮猛地湊近,兩眼爍爍放光:“十二年前,就是上一個七月節……”
一句話未完,就被沫儿抓住了破綻:“不是三十八年才閏一次七月嗎?”
元鎮大感驚奇,嘖嘖有聲:“好小子,真聰明,若不是我……我就收了你做徒弟了。怪不得婉娘死活舍不得。”
沫儿得意地用鼻子哼了一聲,覺得披風緊了點,不由得扭動了一下身体。元鎮道:“不過十二年前,雖然不是閏七月,卻天呈異象,同今日的七月節並無區別。”
沫儿聽得莫名其妙。元鎮道:“就是也像今晚一樣,天現極光,龍門凸現,眾水族可以躍而化龍。”
沫儿不由得接口道:“這好奇怪……”沫儿想說類似“有違天道”之類的話,卻不知道怎麼表達。
元鎮卻看出了他的意思,得意道:“當然,因為這個龍門是一位高人做的假象。那個高人,就是我。”
沫儿剛產生了興趣,聽到此話卻興致全無:“呸!吹牛吧?就憑你?婉娘的手下敗將。”
身上的披風裹得更緊了,沫儿有些透不過氣來,使勁儿將頭上的帽子往后推了推。
元鎮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就像看著到手的獵物。沫儿不由得起了疑,道:“我才不和你這個壞蛋在這儿閑扯。”站起來就走,卻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若不是旁邊的石頭擋著,只怕要滾進下面的洛水中去。
沫儿大吃一驚,這才發現身上的披風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個皮質的囊袋,將自己連頭帶腳裹了個結實,如同長在身上一般。
元鎮笑嘻嘻地看著沫儿驚愕的表情,道:“你還不信?婉娘早就答應將你送給我了。別掙了,這魚皮黑囊,越掙扎就越纏得越緊。”
沫儿告誡自己,不要慌,不要慌,好好想一想,卻管不住自己的腦袋。
元鎮俯身看著沫儿,道:“我平生只有兩個願望,一個是修道成仙,一個是斂盡天下財物。”
沫儿深吸了一口氣,想平靜一下心情,誰知那個皮囊竟然隨著呼吸收得更緊,這讓沫儿連動也不敢動了。
元鎮對著粼光閃閃的洛水,滿目惆悵:“你有沒有發現,我這兩個願望是背道而馳的?若是斂盡天下財物,我就成不了仙了;若是成仙,偏就要裝出一副清心寡欲之態……”
回頭見沫儿皺著眉頭查看披風,突然暴怒道:“別再研究那個皮囊了!——這誰定的規矩?誰說修道便要清心寡欲?我偏不!哈哈哈哈……”這一陣狂笑聲音甚大,與他平時說話大為不同。石壁下面的水面嘩啦啦一陣亂響,接著歸為沉寂,似乎是那些魚蝦受到驚嚇四處逃竄了。
沫儿心頭一震,驚叫道:“你不是元鎮!鏡子!老者!……婉娘!婉娘!”
元鎮的笑聲戛然而止:“哦?你知道了?早知道我就不這麼費勁了。”聲音變來變去,一會儿是元鎮的聲音,一會儿卻是那晚在婉娘房間聽到的那個蒼老的聲音。
沫儿喘著粗氣,道:“你是誰?”
元鎮咯咯地笑起來,道:“我是婉娘的老朋友。不過我比她年長得多啦。”
不知是皮囊勒得過緊,還是淋了雨要生病,沫儿的心騰騰地跳,很不舒服。
元鎮自管自道:“說實話,我真是不喜歡婉娘的性格,賺錢就賺錢,還多管什麼閑事!她以為找個替代品給我,我就放過文因的儿子,其實,”他朝后面一看,道:“行了,就放在這里吧。兩個小子都不錯,嘿嘿。”
沫儿眼睛的余光掃過去,只看到兩個巨大的鉗子扶著一個黑色東西。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去,大鉗子消失了,一個同樣被皮囊裹著的人倒在沫儿身邊。沫儿小聲叫道:“文清?”卻不見文清回答,只好像蟲子一般蠕動著過去。
文清神態安靜,猶如熟睡了一般。沫儿不敢動,想了一下,覺得還是不叫醒文清為好,轉頭道:“你抓了我們兩個,要做什麼?”
化身元鎮的老者獰笑道:“嘿嘿,以前元鎮抓你做什麼,我就抓你做什麼。”
※※※
几乎一眨眼之間,天空中的微光不見了,周圍陷入無盡的黑暗中。眼睛失去了效用,耳朵就變得更加敏感,嘩啦啦的大雨震耳欲聾,若不是雙手被縛,沫儿恨不得捂住耳朵。
老者沉聲道:“時辰到了!”沫儿覺得被兩只堅硬的手臂托了起來,慢慢悠悠地往前走,不由得大驚,吐了一口雨水,大聲叫道:“文清!文清!”
不見文清回答,卻傳來一個嬌俏的聲音,嗔道:“師兄,您怎麼能如此不守信用?”
頭上的雨似乎停了,一股幽香傳來,拖著沫儿的手臂倏然縮回,沫儿背部著地,疼得几乎要暈厥過去。
老者似乎有些驚慌,聲音在元鎮和老者之間變幻著,道:“小師妹……你?”
婉娘笑道:“鰲公這一聲小師妹,婉娘可卿受不起。元鎮師兄剛才躍龍門時受了重傷,所以您還是別以元鎮真人的面目示人了。”沫儿聽到“鰲公”二字,驚得几乎要跳起來。
鰲公道:“婉娘,我告誡過你,少管閑事。”聲音蒼老,語音沉厚,甚是威嚴。
婉娘嬌聲道:“我哪里敢管您的事儿呢。這些年,我在洛陽安分守己做我的生意,從來沒敢招惹您。可是我的兩個小伙計都被您擄了來,以后我的生意可怎麼做呢?”
鰲公冷冰冰道:“不會讓你吃虧的。小伙計麼,你要多少個都成。”
婉娘惋惜道:“哎呀,這可怎麼辦,我就想要這兩個。”柔軟的手在沫儿臉上摸了一把,沫儿覺得身上的皮囊隨之變松,呼吸順暢了一些。
鰲公似乎大怒,冷笑道:“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了?”黑暗中,沫儿看不到鰲公的表情,但顯然他對婉娘也頗為忌憚。
婉娘輕笑道:“沒忘啊。不過這個約定是你們的,跟我可沒關系。”沫儿身上輕松了許多,便支著耳朵聽二人談話。
鰲公森然道:“沒關系?你將文因的儿子私藏在聞香榭里,將他身上的異能全部抹去,當作凡人儿童一樣養大,嘿嘿,你打量我不知此事?”
婉娘嘆道:“我哪里敢小瞧鰲公的本事。十二年前,您費勁功力,巴巴地制造了龍門幻象,吸引了無數水族奮身一躍,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麼。以您的造詣,似乎沒必要這麼做。”
鰲公厲聲喝道:“什麼為什麼?老夫還不是為了給這些辛苦修煉的水族多一次機會?”
婉娘卻不言語,沉默了片刻,道:“鰲公,你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9 10:39:25
〔七〕
濃厚的雨霧中,突然騰起一個個淡淡的光斑,隨之慢慢彙合,形成一條彩色光束,像是哪家調皮的孩子在夜半放的煙花。
趁著微光,沫儿看到了身材高大的鰲公。一襲黑色長袍,長須飄飄,相貌堂堂,站在石壁上迎風而立,頗有王者之風,若不是這石壁上再無他人,沫儿如何都不會相信,他就是剛才扮成元鎮的老者。
片刻之間,一條彩虹已經橫跨龍門兩岸,比剛才的似乎更亮,水面重新開始翻騰,隱約可見体型巨大的水族快速游動在水面上划出的白色波紋。
鰲公滿臉驚愕,后退了一步,厲聲喝道:“你做了什麼手腳?”
婉娘無辜道:“鰲公,這個要問你才對,應該是你做了什麼手腳,怎麼剛才時辰未到,龍門就突然消失了?”
鰲公惱怒地摔了手中的傘,大袖朝空中一揮。霎時間,几人頭頂上雨水皆無,宛如站在一片透明的傘下。
又有魚蝦在下面奮力跳躍。鰲公冷眼看了片刻,道:“老夫還是小瞧婉娘了。你的靈虛露做好了?”
婉娘盈盈笑道:“托鰲公的福,做好了。剛巧趕上七月節,就拿來一試。”
鰲公的臉色甚是難看,嘴角挑動了一下,道:“這麼說,文因可出鎖龍潭啦。把他儿子交給我,這個約定便算解除。”
婉娘凝視著水面上的熱鬧場景,幽幽道:“唉,文因這個死腦筋,我多次問他,當年到底和誰做的約定,他死活都不肯說,只說我知道多了沒有好處。世上風傳,這洛水里有河怪,需要儿童祭河,卻万万沒想到,這個所謂的河怪,竟然是您。”
鰲公冷哼了一聲,未可置否。
婉娘轉過神來,正視著他,道:“鰲公,十二年前,您制造龍門假象,果然是為了水族造福嗎?”
鰲公面不改色,正色道:“當然。”
婉娘盯著他的眼睛,嘆道:“鰲公果然是鰲公,不管做什麼都做得理直氣壯。您所謂的造福,可害苦了他們了。如是僅僅想汲取部分水族的靈力,我覺得還可以理解,但洛陽城內無緣無故大旱大澇,死人無數,我就不懂了,好歹您也是世襲的開國侯,為何如此造孽于民?”
鰲公傲然道:“尋常百姓不過草芥一般,天災到來,是他們沒有能力避開,關我何事?”
婉娘眯起眼,道:“可是我聽說,鰲公控制著洛陽城中的三十六家米行,而米價和天氣最為相關,如今米價飆升,想來鰲公也賺了不少吧。”
鰲公的胡子抖動了一下,表情卻甚為泰然:“老夫做生意,同你一樣,不過隨行就市。物資緊缺,自然就貴,有何不可麼?”
婉娘點頭道:“好吧,我沒話說了。但這兩個小家伙,我要帶回去。”
鰲公嘿嘿冷笑,道:“你帶得走嗎?”
婉娘俏皮一笑,瞟了一眼在旁邊瞪著烏黑眼珠的沫儿,道:“我來試試。”
鰲公眉頭一皺,猛地舉起右掌朝婉娘后心推去。沫儿正要張口提醒,卻見婉娘翩然轉身,笑嘻嘻道:“鰲公,我的靈虛鏡功能恢復了,您哪天有空去觀賞一下?”
鰲公的右掌硬生生地收了回去,愕然道:“靈虛鏡?”
婉娘點頭道:“唉,這麼多年來,珍奇香料煨著,各種香粉的靈氣養著,不知花了我多少精力。若不是它,我怎會發現那晚拜訪我的元鎮師兄竟然是鰲公呢。”這几句雖然沒頭沒尾,沫儿卻明白了:婉娘房里的那面鏡子,吸取了花靈和香粉靈氣,可以令一切虛假的東西現形。
鰲公面部肌肉抽動,森然道:“憑你一個小小的婉娘,就可以斗得過我了?嘿嘿,你信不信我讓你在神都無立足之處?別說功力,僅就我在朝堂的影響,捏死一個婉娘也悄無聲息。”
婉娘粲然一笑道:“鰲公,你有沒有聽說過靈虛鏡的傳說?據說靈虛再現,可是天公除妖之際。”
鰲公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但瞬間就鎮定下來,傲然道:“老夫可是十二次躍過龍門的龍子,天地能奈我何?”
婉娘一邊俯身查看文清和沫儿,一邊淡淡道:“婉娘算术不好,不會計算,十二年前和這次的天災,普通民眾和水族有多少人喪生,想必鰲公心中有數。且您本事大,文因也打不過您,只好用自己的終生自由和儿子的生命來換取世間的平安。婉娘不才,也等鰲公下手罷。”言語不咸不淡,但不屑之意顯而易見。
鰲公日常儀態威嚴,便是當今聖上見了也奉為上賓,從未有人敢如此藐視,聽了此話登時臉色鐵青,額上青筋暴起,欲要發作,卻心慌氣短,頓了頓足,拂袖而去。
婉娘見兩人被裹得猶如粽子一般,微微皺眉,拿出一瓶香露,朝文清和沫儿眉心一點,黑色皮囊瞬間變回了披風。
文清懵懵懂懂醒了過來,見自己身處龍門山梁,不僅大為驚愕,但見場面詭異,並不多嘴。沫儿則一肚子的疑問,今晚突然異變的披風,被囚在潭下的文因,在婉娘房中出現的逴龍,時而為人時而為馬的烏冬羅漢等,卻不知從何問起。婉娘見他滿目疑慮,簡短道:“先不要多問,還有正事要做。”
話音未落,只聽水聲大響,低頭一看,下面水面上几條大魚正躍躍欲試。婉娘攏起手叫道:“藍衣先來!”一條藍鱗鯉魚在另外兩條大魚的相托之下騰空而起,躍過龍門不見。婉娘松了一口氣,向下打了個手勢,一條紅色鯉魚隨即躍起,雖然不及藍衣輕松,但還是躍過龍門,隱去不見。
婉娘大喜,拍手叫道:“赤子好樣的!”文清和沫儿早就看呆了,這時才想起來鼓掌。
※※※
下面的水族士氣大振,擁成一團。很快又有一條水蛇箭一般地躍過七彩門闕。文清欣喜道:“真好!”沫儿卻忍不住道:“藍衣和赤子他們怎麼還要和這些小魚小蝦競爭?”
婉娘不客氣地敲了下他的腦袋,道:“他們几個上次受了傷。”烏冬羅漢等在幫助文因對抗鰲公時功力大損,僅在聞香榭里,受香粉靈力支撐方可化為人形,且必須是夜間。而一旦離開聞香榭,烏冬和羅漢尚可變為白馬,藍衣和赤子就只能以魚身示人了。
恢復原形的烏冬和羅漢——一條額頭黑色的青魚和一條紅額白身的鯉魚,正在水面上盤旋運氣。婉娘叫道:“時辰不早了,烏冬羅漢,快點!”
水面騰起兩股高大的水柱,几乎與沫儿站的山梁持平,兩條魚儿帶著一團巨大的水氣飛一般跳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眼見已經高過門闕,只要躍過即可,卻似被人當空擊打了一掌,直直地墜了下去。與此同時,七彩門闕漸漸變暗。
文清大聲驚呼。沫儿只覺得眼前一花,就見一條頭上有角、滿身金鱗的似魚似龍生物騰空而起,托住烏冬和羅漢往上送去,一時雷電齊鳴,七彩門闕愈加暗淡。
沫儿正在緊張,忽聽文清在旁邊尖叫道:“沫儿!”低頭一看,發現自己雙腳不知何時離開了地面,不由大驚,伸手去拉文清,卻聽耳邊一陣狂笑:“哈哈哈,去死吧!你以為你的靈虛露就能控制局面?那株千年雪蓮和烏木盒子,早就被老夫做了手腳啦!”
沫儿只覺得一陣眩暈,恍惚中看到一龍兩魚躍過了龍門門闕,而離自己不遠的文清則像一片葉子般飄向下面咆哮著的洛水,几乎要觸到河面上翻騰的魚蝦,不由閉上了眼睛。
就在嘴巴碰到一條魚的額頭的一瞬間,沫儿和文清被人從水面拎起,飛快地重新放在了石壁上——一條魚頭龍身的怪物,額頭烏青,牙齒歷歷,在石壁上翻騰喘氣。
鰲公一腳踏了上去,惡狠狠道:“嘿嘿,放著好好的逴龍公子不做,卻來找死!”
逴龍喘著粗氣,一雙丑陋的眼睛盯著文清,露出不舍之態。沫儿瞬間覺醒,急推文清道:“快,他是你爹爹!”
文清一愣,似乎難以置信,但見鰲公腳下用力,怪物難受異常,扑過去用力推開鰲公道:“你做什麼!”逴龍一只爪子抱住文清,眼里淌出淚來。
鰲公抱肩站在一邊,哈哈笑道:“果然父子情深!文因,在鎖龍譚中不見天日,每天享受冰火陣的日子不好過吧?”
雨小了,七彩門闕已經徹底消失,婉娘等人不見蹤跡。文清呆呆地看著逴龍,又是懷疑又是激動,表情復雜。沫儿心中不忍,反而好斗心起,怒道:“你把他怎麼了?”
鰲公哂道:“憑你一個凡夫俗子的小崽子,也配質問老夫?”
沫儿咬牙道:“你不過是個連凡夫俗子也不如的妖怪罷了!貪財暴虐,黑心爛肚腸的東西,還利用小公主來害人!小公主有你這麼個爺爺,真是投錯了胎!”
鰲公聽見沫儿提到“小公主”,倏然變色,轉而哈哈大笑:“婉娘培育的好童子,死到臨頭了還嘴硬!好,你想知道他怎麼了是吧?他和我作對,打不贏我卻一直糾纏,迫使我和他設了十二年之約。只是他不能離開鎖龍潭,每日都要遭受冰火的煎熬,而且出了鎖龍潭就變成這個鬼模樣,哈哈哈,是不是很過癮!”
一句話說完,鰲公一手一個抓住文清和沫儿的脖子,獰笑道:“好小子,你倆的魂魄,歸我了!”文清仍然呆愣愣的,直到被拖離逴龍,看到他眼神中的悲涼,才突然反應過來,朝逴龍叫道:“爹爹!”
地上奄奄一息的逴龍眼睛一亮,猛然翻身躍起,朝鰲公扑來。鰲公輕松躲開,飛起一腳踹在逴龍的額上,逴龍一聲沒響便墜入了洛水。
文清怒目圓睜,眼里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沫儿覺得后腦勺一涼,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抽出了体外,身体隨之乏力。
恍惚間,身后龍頭龜背的大鰲被一條從空中直落下來的金龍擊中雙臂,大鰲吃痛,松開了文清沫儿,十指利甲突顯,呵呵怪叫著迎面朝金龍擊去。金龍略一偏頭,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尾巴順勢將兩人卷送至遠處安全地帶,腰部卻被大鰲利爪擊個正著,一龍一鰲齊齊滾入河澗。
水中一陣翻騰,擊打聲不斷,一股濃厚的血腥味彌漫開來。沫儿頭痛難忍,用盡全力大叫了一聲婉娘,昏了過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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