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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三部】沉香夢醒《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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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0:49
標題: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三部】沉香夢醒《全文完》
聞香榭3
沉香夢醒
作者:海的溫度
【
內容簡介
】:
《聞香榭》系列第三部《沉香夢醒》,大唐盛世,神都洛陽有家專營上等胭脂水粉名喚“聞香榭”的神秘香鋪,在官宦商賈的女眷中口碑甚好。制香高手婉娘風流窈窕,精明能干,最會侍弄奇花異草。據說她家的胭脂水粉可解憂、能祛病,還讓人心想事成。
小伙計方沫儿卻覺得婉娘貪財小氣、奸商一個,哪有絲毫超凡脫俗的仙家之氣?倒是北市新開的布庄老板娘雪儿,神似婉娘,卻舉止優雅,頗為神秘……
幽冥香、媚花奴、半邊嬌、醉梅魂……雖然在婉娘的指點下,沫儿對香料的制作工藝越發純熟,可他卻隱隱覺得自己忘卻了什麼重要的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1:03
引子
〔一〕
數九寒天,滴水成冰。嗚咽了一夜的寒風暫住,只剩下滿天飛舞的白雪,將長安城外官道裝飾得如同一條伸展的玉帶。官道兩側,偶有黃玉般的腊梅花從晶瑩剔透的雪層中探出一兩朵來,發出脈脈的香味。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從路邊的梅林傳出:“姑娘,我們這是到了哪里了?”
玉樹瓊花中,一個年輕女子裊裊而來,道:“再有三十里,就是長安啦。”這女子不過二十上下,眉眼靈動,五官秀麗,一襲柔紗白衣隨風舞動,宛若仙子,她雖然衣著單薄,但似乎不覺得冷,伸出纖纖五指撫弄著一棵古朴的老梅,眉眼之間盡是笑意。
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從梅樹后探出身体,四處張望了一番,滿懷期待道:“但願能盡快找到他。”
年輕女子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小女孩卻未發覺,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滴溜溜亂轉,對周圍的一切都倍感好奇:“長安不是很熱鬧的嗎,怎麼官道上一個人都沒有啊?”
年輕女子嗔道:“傻瓜,這個時候,天冷路滑,大雪封路,誰會出來?”
兩人上了官道,朝長安城中走去。小女孩興致盎然,一路蹦蹦跳跳,盡顯爛漫之態。
※※※
一輛裝滿香料的馬車,左輪缺失,雙轅擔在石頭上,車身上厚厚的落雪使得馬車同旁邊的山石連成了一体,車的內側,有個盤腿坐著的雪人。
小女孩玩興不減,伸手去拍雪人的腦袋,笑嘻嘻道:“見不到人,見個雪人也是好的。”
年輕女子覺察到異樣,一把拉住女孩,取了手帕,輕輕撫掉雪人表層的落雪。哪里是雪人,竟是個已經凍僵了的年輕公子,面色青白,雙臂緊抱,眉毛、睫毛上皆是冰碴子。
女孩好奇地打量著這位公子,道:“死的?”
女子探了探他的鼻息,道:“還有一口氣。”略一遲疑,伸出玉手按在他已經烏紫的嘴唇上。
一絲微白的氣体進入公子身体,他的身体抖動了起來,牙齒開始咯咯打顫。
小女孩拍手笑道:“他醒啦。不過估計過會儿就又凍僵了。”
女子微微一笑,朝空中略一招手,一片巨大的雪花翩然而下,落地的瞬間卻變成了一個車輪,骨碌碌滾向馬車的前輪,不偏不倚,正好合適。
這位年輕公子原是揚州來長安販賣香料的商戶,昨日突降暴風雪,車子損壞,跟隨的老管家騎馬去長安求救,自己在此蹲守了一夜。今早實在犯困,忍不住小睡了一會儿,誰知道這一睡便凍僵了,其實剛才他神智尚存,但苦于無法動彈。
只覺一陣暖流入駐,身上寒意頓消,他情知有人相救,終于抖抖索索睜開眼睛,看到二人,慌忙站起來施禮,不料手腳尚且僵硬,一個趔趄扑到了女子身上。
女子還沒怎麼著,這位公子倒羞得滿臉通紅,語無倫次道:“小生有禮……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女子眉頭微皺,一言不發翩然而去。小安卻站在原地,看著他的狼狽樣子笑個不停。公子面紅耳赤,小聲解釋道:“在下……非歹人!只是無行商經驗……姑娘……”
女子已經走遠,回頭叫道:“小安!”
小女孩顯然覺得十分好玩,咯咯笑道:“就來就來!”低聲道:“你是去長安嗎?長安好不好玩?是不是很多人?你認不認識霸公?”
公子被問的一愣一愣:“你說什麼?”
小女孩甚是失望,撅嘴道:“小書生什麼都不知道。”扭頭朝女子的身影追去。
公子鼓起勇氣叫道:“敢問姑娘姓名?”
小女孩滿臉得意地回道:“我們姑娘叫雪儿!”
公子看著雪儿的背影,連施了几個禮,滿臉感激之色。
※※※
一個矮胖管家牽著馬,馬背上馱著一個車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來,嘴里叫道:“公子!公子你還好嗎?”
公子羞赧道:“我沒事。”心里仍想著剛才那個表情淡然的女子。
見公子臉色紅潤,手腳也未凍傷,老管家臉上一喜,絮絮叨叨道:“您沒事就好。這大冷的天,可擔心死我了……早知道我就留下,讓您回城去……”接著又愁眉苦臉道:“這路實在難走,修車的人不肯來,不知道這車輪合不合用。唉!”
公子不再言語,幫著他把車輪抬到前轅處。老管家脫掉外衣,正要下手安裝,突然張大了嘴巴,滿臉驚喜:“公子,你哪里找的車輪?誰幫你修好的?”
公子莫名其妙,看著完好無缺的車輪納悶不已。
※※※
遠處風雪中傳來兩人的說笑聲:“姑娘,我們去長安做什麼生意好呢?”
“開個布庄如何?”
“要是……要是他不在長安呢?”
一聲悠長的嘆息聲傳來:“那就去洛陽……”
〔二〕
今天的雨水格外豐沛,入冬以來,神都洛陽已經下了兩場大雪。
一群丫頭小子正在雪地里瘋跑,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樂乎。
一個總角小丫頭,跟在一個氣喘吁吁的男孩身后,邊追邊叫:“哥哥哥哥,你等等我……”
男孩有些不耐煩,但還是停了下來,哄她道:“妞妞乖,小心滑倒,你站邊上去,看我不打他們個落花流水!”話音未落,一個雪球飛過來,剛好砸在小女孩額頭上,女孩一癟嘴,哭了起來。
男孩大怒,抓起地上的雪胡亂丟過去,對面的三個小子一哄而散。
男孩追了几步,又回身來哄妹妹:“妞妞不哭,我給你吹吹……”
這男孩嘴巴笨拙,除了會說一句“妞妞不哭”再也想不起其他話來,繞著女孩轉來轉去,手足無措,只好故弄虛玄道:“妞妞,我有寶貝,你要不要看?”神秘兮兮從口袋里淘出一把髒兮兮的鵝卵石。小女孩從手指縫里看了看,哭得更加厲害了。
他將口袋里的彈弓、石子儿、空蟲繭展示了一遍,小女孩仍哭個不停。男孩沒了法子,只好愁眉苦臉地站在小女孩身邊,看著她哭。
雪越下越大,男孩伸手將落在妹妹頭上的雪花拂去,卻突然驚異地“咦”了一聲,大聲道:“妞妞快看!”小心翼翼地托著一片雪花伸到女孩臉前。小女孩被驕縱慣了,以為哥哥騙她,並不睜眼。
手心的雪花慢慢融化,變成了一滴晶瑩的水珠。男孩跳了起來,左右開弓,重新抓了几片雪花,專心致志地觀察對比研究,嘴里還不斷說著“好奇怪”。
小女孩見哥哥不理她,反倒停住不哭,抽泣著湊過來看。
五片雪花,三片是常見的六瓣形狀,另外兩片卻是心形的,里面還有几條白色的裂紋,像一顆破碎的心。男孩小心翼翼地托著雪花,得意道:“你見過心形的雪花嗎?”小女孩跳起來叫道:“哥哥快給我玩!給我玩!”
雪花轉移到小女孩手心,很快化掉。女孩嘴巴嘟起,又要哭了,男孩忙道:“我再來找。”伸手捧過一朵,仍是布滿裂紋的心形。
小女孩高興起來,要同哥哥比賽,看誰找到這種異形的雪花多。
而不遠處,一個黃衫女子仰望著漫天飛舞的白雪,卻蹙起了眉頭,發出一聲輕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1:29
壹 幽冥香
〔一〕
黃昏時分,落日西沉,一抹紅霞斜照在門前的梧桐樹頂,呈現一種流光溢彩的安詳。
終于將二斤薔薇花籽研磨好了。沫儿伸了個懶腰,四肢舒展癱倒在躺椅上,閉眼道:“累死了!要是有水果吃就好了。”
文清正在收拾那些瓶儿罐儿,回道:“今年的水果貴得離譜,一個香瓜都要几十文。”
一提到香瓜,沫儿又開始呼天搶地地抱怨:“婉娘這個小氣鬼,沒肉就算了,連個香瓜也舍不得買……”
婉娘從蒸房探出頭來,笑嘻嘻道:“前天許還山大公子向我打聽你的價錢呢,要不你考慮一下,我優惠些,將你賣給他,他家天天有水果吃呢。怎麼樣?”
沫儿閉了嘴,一聲不響閉目裝睡。
文清忍不住笑了,走過來拉拉沫儿,小聲道:“沫儿,我知道哪里有水果。”
沫儿一骨碌爬了起來,咽了口水,雙眼放光:“哪里?”
文清道:“我昨天去后園采花,見最里面的圍牆塌了一處,隔壁的園子里……”遲疑了不說。
沫儿已經跳了起來,樂滋滋道:“快走!快走!”拉起文清就往園子里衝。
文清踟躕道:“不好吧?那是別人家的園子。”
沫儿甩手怒道:“那你告訴我做什麼?虛偽!”氣鼓鼓自己去了。文清無奈,只好跟上。
※※※
這是一個廢棄的小園子,藤蔓纏繞,荒草遍地,殘破的亭台、雕花的圍欄,顯示出它曾經的優雅。一個小池塘,旁邊依稀一條鋪著碎石的小路,被青草遮住了大半;一邊種著高大的柿樹和十几棵山楂樹,上面掛滿了大大小小青澀的柿子和山楂果,顯然還沒長熟;另一邊一個歪歪斜斜的葡萄架,一串儿串儿紫紅色掛著白霜的葡萄正長得誘人,吸引著成群的蜜蜂儿和蠓蟲嗡嗡飛舞。
沫儿皺著鼻子嗅著空氣中帶著酸腐味道的果香,衝過來摘了一顆丟在嘴巴里,興奮地叫道:“好甜!”一口氣吃了十几顆。
文清小心翼翼地摘了兩串儿,拿到旁邊水塘處衝洗了,遞了一串儿給沫儿,四處張望著,道:“這園子看樣子廢棄沒多久,我記得去年還聽見有人說笑呢。”
沫儿隨口答道:“嗯,估計是去年旱災時出了變故。”兩人專挑又大又紫的,吃得嘴唇都變色了。葡萄藤韌性足,很難折斷,拉扯之間熟透的葡萄都掉地上摔爛了。文清看著可惜,道:“我回去拿個籃子和剪刀來。”飛快去了。
※※※
沫儿見棚架高處還有很多,便從倒塌的牆壁處抱了几塊青磚墊著,探著身子去夠上面的葡萄,卻因無處可依,稍一用力便站立不穩,連忙就勢儿跳了下來。
這一跳用力甚猛,松軟的地面被踩得塌了下去,沫儿的右腳直陷進去,一條硬硬的竹子一樣的東西刺得沫儿的腳丫生疼。
沫儿嘟囔著將腳拔了出來,鞋子卻留在了下面,只好單腳跳著找了一根棍子,將地面上的爛葡萄撥弄到一邊,伸手到坍塌的泥土里去拉鞋子。似乎什麼東西勾住了。沫儿猛一用力,鞋子帶著一只蜷曲的耙子狀東西拉了出來。
沫儿將耙子拋到一邊,將鞋子磕淨穿上,無意中又看了一眼耙子,哇一聲大叫,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滿是爛葡萄的地上。——鞋子帶出來的,哪里是什麼耙子,而是一只人手。裹著的泥土脫落,露出白森森的指骨和腕骨。
一陣晚風吹來,周圍的荒草瑟瑟作響,偶爾一聲枯燥的夏蟬鳴叫,猶如哭聲一般。再看四周,天色昏暗,悄無人聲,一片死氣沉沉。沫儿呆了片刻,突然如猴子一樣跳躍著衝到圍牆口,尖叫著文清的名字便往家里衝。
婉娘和文清剛好走到,一把抓住沫儿的胳膊拖了回來。婉娘嗔道:“好小子,有果子吃也不叫我!”
沫儿指著后面的葡萄架,驚恐道:“有……死人。”文清吃了一驚,道:“真的?”
婉娘打量著周圍,笑道:“我還以為你見鬼了呢。正覺得這些天無趣呢,趕緊看看去。”興致勃勃地提了裙裾,走到葡萄架下。
沫儿唯恐招惹到什麼,十分不情願,但見婉娘興致盎然,只好亦步亦趨了跟了過來。
※※※
婉娘用一根草棍儿撥弄著那只人手,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儿,莫名其妙道:“這家園子是錢員外家的吧,為什麼廢棄了?”文清探頭去看,驚懼道:“會不會是這里殺了人,所以就封了這園子了?”
婉娘直起了腰,贊道:“文清真是越來越聰明啦。”
沫儿卻躲得遠遠的,不住乜斜眼睛瞄著周圍的情形,唯恐有什麼人形的青煙或者鬼魂突然出現。看到遠處几間房屋,黑洞洞的門窗在暮色掩映下如同妖怪的眼睛,更是坐立不安。
天色越來越暗,婉娘用腳踢了踢地上的松土,道:“這葡萄沒人修剪還長得這麼好,我想著園子廢棄的不過一年左右。文清,回去拿燈和火把來。我們來挖挖看,這下面到底有什麼古怪。”
沫儿頓時急了,氣急敗壞道:“明天再來不行嗎?這烏七麻黑的,正是……那個出沒的時候。”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1:43
〔二〕
沫儿撅著嘴巴,一臉苦相地舉著火把,嘟囔著:“這次再招惹到什麼不干不淨的東西,可別怨我。”
黃三用一個小鏟細心的將上面的浮土慢慢清理干淨,再用鐵鍬慢慢往下挖。婉娘在剛才發現人手的地方扒拉了半天,喜笑顏開道:“不錯不錯,文清沫儿快來幫手。”
沫儿裝作沒聽到,堅決不肯自己動手。文清將燈籠掛在樹上,拿了一把小掃帚,將黃三挖出來的泥土掃到旁邊。泥土松軟,挖了有一炷香功夫,漸漸呈現出一副骨架來,身量不高,骨骼纖細,顯然是個女人;慘白的牙齒和骨骼在火把的照耀下一閃一閃的,好似活了一般。文清不由得低聲驚叫了一聲,道:“要……報官吧?”
沫儿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只偷偷看了一眼,便覺得心驚肉跳,顫聲道:“我要走了!我最討厭晚上挖死人!”
婉娘扑哧一笑,道:“那你想晚上挖活人不成?”
沫儿丟了火把,跳回到聞香榭圍牆內,這才叫道:“你干嘛高興成這樣?莫非你知道這人怎麼死的?”
婉娘滿面喜色,“生意來了,還是個大生意呢。”從懷里拿出一小瓶子香粉,繞著屍骨灑了一圈,道:“沫儿,你來聞聞,我這瓶屍香精的味道怎麼樣?”
屍香精名字聽起來嚇人,實際上是用羊骨頭和桃木,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根莖蒸熏而成的,一股子奇怪的腥膻花香混合味儿,沫儿覺得很難聞。
文清疑惑道:“這個做什麼用的?”
婉娘道:“免得螞蟻蟲子亂爬。”拿起剪刀哢嚓哢嚓剪了一籃子葡萄,滿意道:“走了,明天再干,我們吃飯去。”
沫儿巴不得這句話,一溜煙儿地跑在前面。文清拉著黃三的衣襟,小聲道:“還是趕緊報官吧。我去告訴四叔。”四叔即老四,是衙門的捕快,與聞香榭私交甚好。
黃三拍拍他的腦袋,示意沒事。文清遲疑道:“即使不是遇害,在這里發現一具屍骨,也不是什麼好事。找個仵作驗下好些。”
沫儿聽到,慌忙站住,連聲附和道:“就是就是,趕緊報告官府。”
婉娘瞪了沫儿一眼,皺眉道:“多好玩的事儿,被你們兩個說得無趣的很。”掐著腰一扭一擺地走在前面,即將走過沫儿身邊時,猛然回頭將臉儿湊近,陰森森道:“那個女鬼跟來了!”
沫儿哇一聲驚叫,抱頭鼠竄。婉娘在身后哈哈大笑。
※※※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大亮,昨晚的陰森氣氛一掃而光,沫儿膽子壯了些,好奇心大起,便雄赳赳氣昂昂地扛著小鐵鍬,又隨同婉娘和黃三去了隔壁的園子。
奇怪的是,葡萄架仍在,葡萄卻一顆也沒有了,仿佛這棵葡萄樹從來沒結過果子一般。若不是地上散落的果子和昨晚被他和文清扯得亂七八糟的枝椏,沫儿几乎懷疑自己對著葡萄大快朵頤是做夢了。
婉娘等人似乎沒發現這種變故,已經圍在了土坑周圍。沫儿凝神看著葡萄架上的剪痕,心想,便是來了野獸,果子也不會被糟蹋的這麼干淨,昨晚他們走后,肯定又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一時有些惴惴不安,卻故意不往上面想。
愣神之間,就聽到文清叫道:“咦,這是誰?”跑過去一看,原本半掩在土里的屍骨,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個渾身碧綠、形容消瘦的少女,一動不動地躺在坑中。原本黑洞洞的眼窩,變成了緊閉的雙眼,眼睫毛歷歷可數;被沫儿當做耙子拉出來的那只手臂,晶瑩剔透,折斷處的傷痕隱約可見。
文清傻乎乎的,挽起褲腳便要跳下去救人,沫儿心里一動,將他一把拉住,抬頭朝婉娘看去。
婉娘眉開眼笑,對黃三道:“三哥你看,果然是個寶貝。”黃三嘴角微動,點了點頭,豎起拇指。婉娘面帶得色,見文清沫儿一臉疑惑,道:“文清你將這株幽冥草慢慢挖出來,注意不要傷到她的根須。”
“幽冥草?”沫儿的下巴几乎要掉下來了。這麼個古怪的東西,原來是一株植物。再凝神細看,這個碧綠的少女,可不正是葡萄樹的根麼,頭發相連之處,便是葡萄發出的枝條。
沫儿大喜,繞著土坑又跳又笑:“太好了!可嚇死我了!”一時之間又恢復了話嘮本性,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只聽說何首烏、人身能長成人形,原來這個是鬼草長得更像人呢!哈哈,我昨晚擔心了一晚,后悔自己吃了那些葡萄,唯恐是因為下面埋了死人,葡萄才長得又大又甜……”
婉娘嘆笑道:“文清和沫儿應該均一均才好。一個就話嘮,一個就無話。”
文清羞澀道:“沫儿說的好。我不會說話。”沫儿拿起鐵鍬,高高舉起,叫道:“挖哪里?挖哪里?”
婉娘慌忙喝止,道:“沫儿給你個輕巧的活儿做。你去將地上落的籽儿收集起來,這可是做香粉的上好原料呢。”
沫儿丟了鐵鍬,先四處晃蕩了一番。這個園子原和前面的院子是連著的,好像是故意起了一堵圍牆隔了開來。園子周圍綠樹成蔭,各種果樹花木錯落有致,若不是滿地荒草,門窗破舊,還真是一處精美的所在。
葡萄架后,有一塊精美的云石台,上面殘留著一些碎片。沫儿見云石花紋精致自然,便走近摸了一把,無意中發現,石台下面的草叢里竟然有拳頭大的一個雕花鏤空銅質熏籠,不由大喜,剛想伸手去撿,又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番。
這園子荒廢良久,連石台上都布滿了灰塵,這個熏籠卻一塵不染,細膩光亮。沫儿不敢輕舉妄動,匍匐下身体,將鼻子湊近了聞。熏籠里空空如也,並沒有熏香燃過的痕跡,但留有淡淡的香味,分辨不出是什麼香。
正皺著鼻子猛嗅,耳朵被婉娘拎著揪了起來。婉娘罵道:“你又偷懶!”
沫儿捂著耳朵,呲牙咧嘴叫道:“你看這是誰留下的東西?”
低頭一看,剛才的小熏籠不翼而飛了,痕跡全無,如同從來沒出現過一般。沫儿百口莫辯,只得任由婉娘拎著耳朵回到葡萄架下,將地上爛乎乎的果子鏟到盆子里。
※※※
幽冥草同如意藤本屬同源,如意藤善于幻化,幽冥草善于偽裝,但幽冥草更高一籌,莖可入藥,果、根可食用,籽可做香,甚至有書記載,說它的人形根能延年益壽,食用者可心通陰陽兩界,比人參首烏强上百倍。大凡這種奇花異草,都不容易成活,可不知怎麼的,錢家廢棄的園子竟然長出這麼大一株幽冥草,還結滿了果子。
整整用了一天功夫,才將這株幽冥草挖了出來,移植在聞香榭的后園里,原本的葡萄架卻保持原樣。婉娘又指揮著文清和沫儿將刨出的土坑填平,上面整齊地鋪上草皮,要求從表面看不是任何異樣,卻把兩人累了個半死。
沫儿道:“這地方又沒人來,干嘛還要填上?再下兩場雨,就長滿青草了,費著力氣做什麼?”
婉娘呸道:“你就會投機取巧。好好干活!”
沫儿拄著鐵鍬,惋惜道:“可惜那果子一夜之間都不見了,否則我們摘下來拿去南市去賣,一定可以賣個好價錢。”想了片刻,又撓頭道:“不過只怕別人當做葡萄,不肯相信這是幽冥果。嗯,下次再見葡萄樹,我就要留意一下了。”
婉娘笑道:“那些都是假象。這一年來風調雨順,葡萄長得旺盛,幽冥草便依附于葡萄根系,結出的果子也同葡萄一樣,這樣便可避免被人發現。這種東西,狡猾的很呢。也就是我,慧眼識珠,一下子就發現了它,嘿嘿。”說著又自得起來。
沫儿不服道:“怎麼是你發現的?明明是我拉出了它的一只手。”
文清連忙圓場道:“婉娘和沫儿都很聰明。就我最笨。”
婉娘笑道:“沫儿這叫做小聰明,文清才是大智若愚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1:54
〔三〕
立秋過后,天氣日漸涼爽。這日,沫儿正在清洗收羅來的幽冥草籽儿,忽見老四來了,后面還跟著個布衣荊釵的女子,容貌還算清秀,氣色卻不太好,見到沫儿,微微一笑。
老四滿面紅光,結結巴巴道:“這是我的……賤內錢氏玉屏。”
沫儿施了一禮,口齒伶俐道:“嬸子好。”玉屏瞬間臉儿通紅,連忙還禮。婉娘已經迎了過來,笑道:“快屋里請!老四成親怎麼也不告知我一聲,好歹我也送個祝福去。”親親熱熱拉了玉屏的手,到中堂坐下。
老四搓著手笑道:“哪敢勞煩婉娘呢。不過是花轎抬過來就是了,沒有大張旗鼓操辦。”
原來老四新近成親,領著新人拜會來了。去年大旱之后,這一年來風調雨順,洛陽很快就恢復了往日的繁華,如今百姓安居,万事和諧,捕快衙役們也輕松了很多,老四便趁機將婚事辦了。
婉娘讓文清去樓上取了几款上好的胭脂水粉,送與玉屏做見面禮。玉屏一臉羞澀,除了回禮微笑,几乎一言未發,偶爾回應一聲,也如蚊子哼哼一般。
老四看著中堂擱架上的瓶瓶罐罐,突然道:“婉娘,你這里有這種瓶子嗎?”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個扁平的黑灰色玉瓶,遞給婉娘。
婉娘打開嗅了嗅,道:“你從哪里得來的?”沫儿站在婉娘身后,探頭朝瓶子看去,忽聞一股奇怪的腥膻花香混合味儿,連忙捏住了鼻子。
老四臉色有些不自然,道:“前几日城北發生了一起小案,一名女子被狂徒騷擾,逃跑時丟下了這個瓶子。”
婉娘翻過瓶底,笑著抱怨道:“好啊,老四,你說是帶夫人來看我,原來是調查案子來了!”
老四慌忙道:“不敢,我只是見您這里瓶儿罐儿不少,想您可能會知道。”
婉娘莞爾一笑,轉向玉屏,道:“姐姐姓錢,可與玉器錢家有什麼淵源?”錢家專門從事玉器的制作銷售,有神都最大的玉器行,據說中原一半的玉制器皿都來自他家。聞香榭里用的玉瓶玉罐什麼的,好多也都是錢家的出品。
玉屏漲紅了臉,小聲道:“本是遠親,好久不來往了。”老四見夫人拘束,補充道:“岳父與玉器錢家是同宗兄弟,只是他家大業大,我們小門小戶的,不好高攀,前几年還有走動,這几年錢家發生了些變故,岳父也去世了,走動就少了。”
婉娘道:“這個確實是我聞香榭的。但是几年前的,已經好久沒有用過這種瓶子了。這種玉成色不純,原本是用來裝低劣香粉用的,所以連我們的鐫刻也沒有。”
老四熱切道:“婉娘可曾記得這種香粉是賣個誰的?如今這里面裝的是什麼?”
婉娘無奈道:“時日已久,且這種檔次的水粉,一年不知道銷出去多少,也不曾記賬留底,肯定是查不出了。這里面的東西,我也不知道是什麼。”
沫儿眼睛骨碌碌看著婉娘,知趣地閉嘴不言。
婉娘笑道:“幸虧不是命案,否則我可就說不清楚了!”
老四有點失望,卻强笑道:“一起小案。”玉屏默默地看了一眼老四,眼圈一紅,低下了頭。
沫儿看到兩人的表情變化,偷偷伸出一根指頭搗婉娘的肘部。婉娘卻像沒有發現一般,東來西扯地給玉屏講解各種香粉的用途,並熱情地留老四夫婦吃飯。
老四和玉屏都有些心不在焉,小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三人送至門口看著他們走遠,沫儿突然道:“老四的老婆有麻煩了。”
文清吃了一驚,道:“怎麼了?”
沫儿看向婉娘,婉娘笑道:“你看我做什麼?我瞧著她好得很。”
沫儿道:“老四肯定有些話沒說,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另有隱情。”
話音剛落,只見老四又回來了,神態尷尬地朝婉娘鞠了一躬,不安地回頭看了看站在遠處垂頭等待的玉屏,低聲道:“婉娘,實不相瞞,那個受到狂徒騷擾的,正是賤內。”接著簡短地說了一下當時的情形。
一個多月前,正值籌備婚事之際,玉屏去北市買女紅,路經一個林蔭小道,突然竄出一個戴草帽的男子,拿著剪刀飛身扑過來。幸虧大白天的,路上行人甚多,玉屏只受了驚嚇,並未受傷。
結婚之后,玉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安心在家里做些針線,日子倒也安詳。可是前日家里沒鹽了,正逢老四當值,玉屏沒法,自己去了街頭的店鋪,就這一會儿工夫,竟然又碰上了那個襲擊狂徒,同樣拿著剪刀,嚇得玉屏心驚肉跳,再也不敢出門。
老四聽聞消息,慌忙趕回,但那狂徒早就不見,只在玉屏遇襲的樹下找到這麼一個小玉瓶,里面有些怪怪的香粉味。身為捕快,連自己的娘子都不能保護,老四甚為懊惱,好好安撫了玉屏,想到婉娘這儿制售香粉,便帶了娘子一起來,希望能得到一點線索。
婉娘看了不遠處驚恐不安的玉屏,笑道:“我想不過是巧合,沒什麼的。”
老四眉頭緊皺,恨恨道:“別讓我抓到這小子,哼!”作了一揖告辭了。
※※※
中午沫儿本來想睡個大午覺,卻被婉娘指揮著,要求將早上洗好的葡萄籽儿研碎,並反復交代道:“如今未時三刻,你只能研磨一刻工夫,看著沙漏,一刻也不能多一刻也不能少;在未時正中將研好的籽儿放入燉盅,加開水沒過一指,火漆封口蒸燉兩個時辰。”
沫儿見婉娘神色凝重,也不敢大意,果真按照婉娘交代的程序一一做完。將近天黑終于蒸夠兩個時辰,將燉盅取出打開,只見其中的油和水已經分層。婉娘將水和剩下的渣滓倒掉,再將油淘過,只留下最清亮、無一點雜質的精油備用。
那邊黃三和文清也沒閑著,將園子牆角的一片三色堇和醉蝶花采了精光,用微火烘焙了半柱香功夫,也放在密封的容器里蒸上。一大包花儿,竟然只蒸出了一小勺精油。
葡萄籽儿油一點味儿也沒有,搽在手上也不油膩;倒是那個三色堇和醉蝶花的油,味道香甜,顏色藍紫,甚為純淨靚麗。
婉娘拿起葡萄籽儿油,贊道:“好成色!”
沫儿正對著灶頭老半天,滿臉都是汗道子,湊過一陣猛嗅,問道:“這是做什麼?”
婉娘將他的臉儿推開道:“小髒豬,別讓汗水污了我的幽冥香。”
沫儿拉起衣襟,在臉上胡亂蹭了一把,叫道:“幽冥香?是不是能通陰陽的?”文清聽聞,也過來看。
婉娘道:“這可是美容的妙方呢。幽冥草的籽儿,不油不膩,可防曬傷,去瘢痕;三色堇和醉蝶花雖然常見,但性陰涼,善排毒,最適合夏天使用。”看了看窗台上的沙漏,道:“戌時到了。”說著將兩種油兌在一起,緩緩攪動。葡萄籽儿的清亮與華油的靛藍融合在一起,呈現一種柔和純淨的紫色。
沫儿失望道:“好歹幽冥草的名字聽起來也算是可以唬到人的,怎麼他的草籽竟然就等同于一般的葡萄籽儿了呢?白費了我半天的功夫。”
文清卻盯著沙漏看了又看,道:“我覺得肯定還有別的功效,否則的話,做便做了,干嘛每一種配料都要嚴格守著時辰?”
婉娘笑道:“沫儿被比下去了!這次是文清說對了。”卻不說是什麼功效。沫儿也不在意,嘻嘻一笑,伸著一雙烏黑的小髒手去撓文清的癢癢。
原來幽冥香最講究時辰對應。要求未時中蒸上,酉時中起鍋,戌時混合;若是調配的時辰錯了,這款香便要大打折扣。
不用說,這款香是給老四或者玉屏的。沫儿洗了手,想起玉屏蠟黃的臉儿,不禁有些擔憂。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2:06
〔四〕
這日一大早,婉娘叫文清套了車,說是要去送香粉去。沫儿巴不得出去透透風儿,免得天天對著各種玉瓶石臼,煩都煩死了。
文清換了府綢長褲,上面穿了一件半袖短衫,很快便收拾好了;沫儿卻磨磨蹭蹭,衣服換了一身又一身,件件都覺得不中意。原來經過這一個夏天,沫儿和文清如同雨后的竹子,個頭蹭蹭地長了上去。文清的嘴角有了淡淡的胡須,濃眉大眼,長手大腳,儼然一個半大小伙;沫儿樣子沒變,可是每件衣服都仿佛縮水了一般,褲腳高高吊起,不見人長,只見衣服短小了。
婉娘等的煩了,高聲叫道:“沫儿!你要相親還是要金殿面君?”
去年新做的一套月白掐絲汗褂,沫儿一直舍不得穿,今日拿出來一試,剛剛蓋上肚臍眼,小得不像話。沫儿氣哼哼地換了另一件天藍色的短襟薄衫,卻發現肩頭部位被老鼠咬了一個大洞,氣得對著窗台呲牙咧嘴罵道:“死老鼠!咬爺的衣服,看我今晚收拾你們!”聽到婉娘的催促,無奈又換回早上穿的衣服,氣呼呼地下了樓。
婉娘上下打量著沫儿,吃吃笑道:“沫儿,你看中了哪家小姐,我幫你去提個親吧?”
沫儿目不斜視,騰空躍起,傲然跳上馬車,自認為姿態甚是瀟灑。
※※※
三人剛轉過街角,看到老四和他同伴正在巡街,遠遠地打了個招呼,繼續趕著馬車往前。
老四家住在柳枝巷,離南市不遠,很快就到了。婉娘下了車,走到巷子口一家敲門。
門先拉開一條小縫,有人輕手輕腳地往外看,然后才打開門,正是玉屏。一見是婉娘,甚為驚訝,施了一禮道:“請進。”
婉娘也不客氣,一邊往里走,一邊笑道:“姐姐近來可好?”
玉屏滿臉通紅,小聲道:“挺好的。”
沫儿和文清安置好馬車,也跟著進了院子。不大的小院子,迎面就是一株葡萄架,一嘟嘟的葡萄從竹竿架的空格中垂落下來,在翠綠的葉子掩映下格外誘人。
沫儿看看文清,繞著葡萄轉了几圈,兩人都在想,這里面會不會有幽冥草?
玉屏性格內向害羞,見了婉娘不知道說什麼好,讓著婉娘進了偏廈,又慌忙斟了茶,半天才道:“老四一直說,他能有今天,多虧了您了。”
婉娘打量著房屋的擺設,笑道:“客氣了,這原是老四自己的本事。”房間布置得甚為簡陋,一張大床,一張套桌椅,一個做針線的小竹籃子,里面放著一把剪刀,還有兩瓶盛放茉莉粉的青瓷小瓶。
婉娘見屋外文清和沫儿繞著葡萄樹轉來轉去,笑道:“你看我這兩個小廝,沒出息的很。”並朝沫儿一擠眼睛。
玉屏受到提醒,連忙拿了剪刀剪下几串儿又大又紫的葡萄,洗了拿進來。文清和沫儿一見,也顧不得研究幽冥草了,每人拿了一串坐在葡萄架下的竹凳上吃了起來。
剛吃了几顆,只聽上房門嘩啦一聲響,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飛蛾一般扑了過來,一把搶過兩人的葡萄,吼道:“誰讓你偷我的葡萄的?”
這女人一身水紅色的輕紗襦裙,身量苗條,五官端正,頗有几分姿色;臉上搽著厚厚的脂粉,頭上手上叮叮當當地戴著各種首飾,滿身珠光寶氣,比起玉屏看起來要闊綽多了。
文清和沫儿都有些不知所措。這女人叉起腰,惡狠狠地俯身瞪著兩人,頭也不回地喝道:“死女子!你給我出來!”竟然是罵玉屏。皺眉之間,臉上的脂粉扑扑簌簌往下掉,濃郁的香味熏得沫儿透不過氣來。
說話間,玉屏已經慌慌張張走出,滿臉尷尬地朝文清和沫儿點點頭,囁嚅道:“來了客人了。”回頭看婉娘跟在身后,更羞得滿面通紅,眼淚几乎都要流出來了。
文清見狀,結結巴巴道:“姑娘……大娘……”不說還好,那女子一聽“大娘”二字,頓時暴跳如雷,也不管有客人在場,劈頭蓋臉地對著玉屏一頓臭罵:“瞧瞧你沒出息的樣子!榆木腦袋,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來!虧我還精心培養你讀書識字,都學到狗肚子里去了!不孝敬老娘,不聽話的東西!咋還不死呢!”這話罵得沒頭沒尾,越往后罵得越難聽。玉屏一句也不還口,垂頭不語,偶爾朝婉娘三人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婉娘似乎也被這女人的樣子給驚住了,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口沫飛濺。沫儿原是不怕的,罵人的話儿張口就來,但轉念一想,如今來老四家做客,還不知道這是老四的什麼人,只好硬生生收住了不說。
那女人罵了一長段,見文清用同情的眼神看著玉屏,跳過來一把推開文清和沫儿,自己大搖大擺坐了下來,挽起袖子,呼啦啦一連吃了十几顆葡萄,又喝道:“誰讓你動我的葡萄的?你這死女子,跟你那個死爹一副德行,看著靦腆,心里主意正著呢,你巴不得我早死了是不是?”
玉屏小聲道:“娘,你說哪里話?”她竟然是玉屏的娘,三人都大感意外。若是乍然一看,說她是玉屏的姐姐都不過分。而且玉屏黃臉濃眉,與她一點都不像。
玉屏低眉順眼地將葡萄盤子往她身邊推了推,道:“我這儿有客人呢。”
她娘鄙夷地掃視了一眼婉娘等人,大聲道:“又不是什麼尊貴的客人。無非就是老四的狐朋狗友罷了。”一邊吃一邊啰里啰嗦地罵玉屏。玉屏絞著手指,一臉哭相。婉娘這時卻來了興趣,笑眯眯的看著她娘發怒。
她娘吃完了葡萄,搓了搓手站起來,嫵媚地撫了撫鬢間的一朵嬌艷的月季,一言不發地往上房走。
玉屏隱隱地松了一口氣。婉娘卻突然笑道:“錢夫人,我帶了上好的胭脂水粉,質地絕對好過您如今用的香云閣的東西,您要不要看一看?”
錢夫人停住了腳,回頭斜了一眼婉娘,嘴角微微挑起,冷冷道:“比得上香云閣的東西?”
婉娘伶俐地從包裹里拿出几瓶子香粉來,笑道:“錢夫人想來對香粉有研究,您過來看看就知道了。”說著將一瓶普通的薔薇粉打開。
錢夫人用指甲挑起一點,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又在手背上揉了揉,雖然沒說什麼,但臉色明顯緩和。
玉屏不安地站在旁邊,低聲解釋道:“這位是聞香榭的老板娘……”錢夫人喝道:“要你多嘴?站一邊儿去!”玉屏滿面羞慚,尷尬地杵在原地。
婉娘莞爾一笑,對玉屏道:“好姐姐,我有些口渴,麻煩給我斟杯茶來。”玉屏如同大赦,慌忙走了。
婉娘扭頭對錢夫人道:“覺得怎麼樣?”錢夫人鳳眼斜睨,輕蔑道:“不過細滑些。好得多可稱不上。”
婉娘笑吟吟道:“其實錢夫人該知道,越是簡單的東西越最難做好。我這款薔薇粉看似普通,卻有延緩衰老、除皺祛斑的效果呢。”又打開另一個瓶子,道:“要不你再試試我這款血淚胭脂?”
殷紅的胭脂在白色玉瓶里閃出水潤的光澤。婉娘殷勤地用簪子挑出米粒大小放在她手心里,錢夫人也不拒絕,慢慢揉開輕拍扑在臉頰上,果然嫩滑伏貼,顏色柔美。
婉娘道:“怎麼樣?”錢夫人哼了一聲,並不言語。婉娘抿嘴一笑,收了胭脂,正要放進包裹里,卻被錢夫人一把按住:“這個我要了。”拔下頭上一只珠釵丟給婉娘。
婉娘道:“錢夫人,我這里還有好的呢。您看看這款香,比那個血淚胭脂更好。”拿出那瓶幽冥香,道,“這是我新做的一款香料。本來是送給姐姐做禮物的,不過我看您更適合呢。”
玉屏早端了茶站了一旁,低著頭像個木頭似的不聲不響。錢夫人手上已經接了過來,嘴上卻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婉娘劈手奪過,冷笑道:“我賣香粉做生意,你不願要我也不勉强。我不過是見錢夫人美貌不減當年,想做個順水人情罷了。”轉手丟給了玉屏,猶自怒氣衝衝道:“我不過是看老四的面子來回個禮。你道我聞香榭的香粉是你們使用的那些劣質香粉嗎?”拉起文清沫儿作勢要走。
玉屏蠟黃的臉儿漲得通紅,眼睛里閃出亮晶晶的光來,將茶盤往桌上重重一放,沉聲道:“娘!回你的房間去!”
沫儿還以為錢夫人定要撒潑大罵,哪知道她看看玉屏,往后縮了一下,眼現恐懼之色,抓起那盒胭脂,飛快走回房間,啪地一聲將房門用力地關上。
沫儿望著房門若有所思,再看玉屏,又恢復了剛才的低眉順眼,滿臉無奈。
玉屏嘆了一口氣,朝婉娘深深施了一禮,歉然道:“家母脾氣不好,請婉娘不要計較。”又換了新茶過來,邀請婉娘三人重新坐下,賭氣一般,剪了十几串儿葡萄請婉娘等品嘗。不過這次卻不見錢夫人出來阻止。
※※※
玉屏小名玉屏,其父錢忠明在世時,在神都做些倒騰玉器的生意,置下几處房產,日子尚可,對玉屏也甚為疼愛,還專門請了個先生教她讀書識字。可惜天道無常,四年前錢忠明突患重病離世,留下玉屏和其母吳氏二人,日子便緊巴起來,只能靠著微薄的房屋租資過日子。
錢夫人吳氏容貌姣好,年輕時也算上一個遠近聞名的美人儿。但吳氏性格乖張虛榮,除了吃穿打扮其他一概不放在心上,對女儿關心甚少,錢忠明去世后,她悲痛了一陣子,便仍舊打扮得花枝招展,每日挑吃挑穿,招蜂引蝶。偏偏玉屏長相性格都隨了其父,性格和善害羞,對母親為老不尊的樣子雖然不滿,卻無可奈何。
隨著玉屏一天天長大,自己也有了主意,不如几年前那樣聽話,兩人便生了間隙。特別是几月前媒婆提親,將玉屏說親給老四,吳氏極其不滿,玉屏卻又鐵了心要嫁給老四,兩人關系更加惡化,吳氏動不動便找機會對玉屏一陣臭罵,所以便有了今日婉娘等所見的一幕。
玉屏含羞帶愧講了大概,垂頭嘆道:“玉屏與母不睦,實在惹人見笑。”
婉娘忙道:“人與人不對脾氣,可不因做了父母子女就能改了秉性的。你這般讓著她、敬著她,便是做到了女儿的本份。”
沫儿本來懷疑吳氏是玉屏的后娘,聽了這話方知猜錯了。
三人閑聊片刻,婉娘又取出幽冥香道:“我看姐姐氣色不太好,便做了一款安神調息、排毒養顏的香爐,特地給姐姐送了來。”
玉屏慌忙推讓:“這怎麼好意思?”
婉娘一笑道:“姐姐這兩個月受了驚嚇,原該調養一下,就不用客氣了。”
一股香味從上房飄來,顯然吳氏躲在房門后面偷看。婉娘略一沉吟,笑道:“令堂喜愛裝扮,如此,正好還有一瓶,就送給她吧。”從包裹中又取出一瓶幽冥香來。
玉屏更加惶恐,起身道:“這可不敢……”話音未落,吳氏從門后衝出,喝道:“人家這是給我的,你不敢什麼?”一把搶過,蝴蝶一般飛走了。
几人啼笑皆非。婉娘掩口笑道:“其實令堂可愛的很。”玉屏只好尷尬陪笑。
※※※
婉娘見時辰不早,便起身告辭,玉屏送至街口。待看不見玉屏,沫儿才道:“婉娘,你看玉屏怎麼樣?”
婉娘悠然道:“好的很啊。”
文清道:“我看她手腕脖頸雪白,但臉色蠟黃,如同覆了金紙一樣,別是撞邪了吧?”
沫儿咬著嘴唇,不住回頭凝望錢家的小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2:20
〔五〕
似乎要下雨了,天氣異常悶熱,陰沉沉的天空,一點星光也不見。黃三斜靠著石凳沉思,文清端了一盆涼水清洗今日從園子里撿的花籽。沫儿偷懶,躺在梧桐樹下的青石條上,煩躁地搖著扇子,聽到耳朵邊蚊子的嗡嗡聲,便閉著眼睛胡亂猛一陣亂扇;過會儿聽到晚蟬吱吱啦啦地叫,又起身拿了石塊去投擲,一會儿便折騰出一身臭汗,連聲叫熱。
婉娘悠然地晃著搖椅,道:“心靜自然涼。你看文清怎麼不熱?”
文清老實道:“我也熱,不過將手放在水里就涼快些。”沫儿寧願熱著,也不想做活,又不願承認自己懶惰,聽到外面有腳步聲,故意道:“是不是有賣桃子的?我請大家吃桃子,每人……半個。”
正支著耳朵聽,忽見牆頭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帶著風聲呼呼飛了過來,差一點砸到沫儿的腳上,四人嚇了一跳。
文清將門口的燈取來,沫儿湊近一看,一個黑色的包裹打著個死結,帶著一股汗酸和腐土味儿,不知道里面裝得是什麼。
沫儿嘟囔道:“還以為誰這麼好,給我們送桃子了呢。”用手指搗搗,感覺有軟有硬,上面的結又死活解不開,便四處捏捏,驚奇道:“怎麼感覺里面有手有腳的啊?”還要再捏,黃三早拿了剪子過來了。
婉娘本來正懶洋洋閉目養神,一聽什麼有手有腳,頓時一躍而起,拿過剪刀將包裹剪了開來。
一個胖乎乎的抓髻娃娃,約尺半高,眉眼栩栩如生,笑眯眯坐在包裹里;也不知是什麼材料做成的,摸起來同人的皮膚一樣有彈性,而且通体發藍,在燈光下發出一種瑰麗的蔚藍色。
文清和沫儿倍感好奇,想伸手去摸那個娃娃,又不敢輕舉妄動,一時之間都有些不知所措,看看娃娃,又看看婉娘。
婉娘接過燈,對著娃娃的腦門。燈光從腦門處透了過去,隱約間似乎能夠看到他体內流動的血管和脈絡。婉娘抬頭望望黃三,兩人交流了下眼神,黃三點點頭。
文清和沫儿不明就里,看的莫名其妙。婉娘又查看了片刻,突然笑道:“文清沫儿,你看這個娃娃好不好玩?”
文清見婉娘神態輕松,也放了心,道:“這個……是玩具不成?”
沫儿對一切不知道來歷的東西都心存顧忌,看著這個精致的娃娃,哼道:“女人才喜歡娃娃玩具。”
婉娘將燈遞給文清,帶上手套小心地將娃娃捧起來,笑嘻嘻道:“這個娃娃會陪你玩儿的,還可以在晚上幫你打扇子,捉蚊子,怎麼樣?”
沫儿一想到半夜一睜眼看到一個通体瓦藍的娃娃站著床邊笑眯眯地打扇子,真覺得比見了鬼還可怕,一個激靈跳開道:“我不要這麼滲人的東西,你自己留著玩儿吧。”
婉娘嘲笑道:“膽小鬼——不過這個木魁娃娃還真不錯呢。”
原來這叫做木魁。文清向來膽大,歪頭看著木魁的后腦勺,道:“這個東西,是人雕刻的還是自己長成這樣的?”沫儿躲在黃三身后,看木魁的眼睛反射著點點燈光,心里頓感不適,低頭去看地上那堆黑色的破包裹。
不料這一看,還真給他發現了些東西:包裹里面,有一個黑色的布條,二指來款,一尺來長,上面隱隱有些字跡。
聽到沫儿的驚呼,婉娘將木魁細心地用白色細棉布包好放在一邊,過來捻起布條對著燈光看,只見上面用寫了血紅的四個字:勿管閑事!
※※※
好好一個夏日夜晚就這麼被毀了。沫儿心情極差,看著布條猛皺眉頭。文清遲疑道:“這誰這麼大膽,威脅到聞香榭頭上了?”
婉娘只管盯著布條沉思,也不答話。沫儿拉拉黃三的衣袖,苦著臉道:“三哥,怎麼辦?”
黃三拍拍沫儿的肩膀,打手勢道:“不用怕,婉娘有辦法。”——黃三的啞病早已治好,但他習慣打手勢,輕易不開口說話。
沫儿心中忐忑,仔細想了下,這几天似乎除了移植幽冥草和去看望玉屏之外,並無其他事件發生。這個“閑事”指的是什麼?難道神都還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涉及聞香榭?
看婉娘嘴角彎起一抹淺笑,沫儿不安道:“我們得罪什麼人了?這個紅色的字……是血字?”
婉娘隨隨便便將布條拋到一邊,笑道:“不是,朱砂而已。想必是我們的香粉賣的好,惹同行嫉妒了。”
一直在一旁緊張地盯著婉娘的文清長吁了一口氣,道:“他們不好好做香粉,卻來弄這些下三濫的手段,真可惡。”
沫儿用眼睛的余光瞟著那個詭異的木魁,心里猶自惴惴。
婉娘雙眼放光,喜笑顏開道:“這麼大的木魁果,真是少見。”
沫儿正心里別扭,看她的樣子不由得火大,不滿地瞪了一眼,心想:也不問人家送的是不是不懷好意,就只管樂呵。
婉娘眼睛並不看他,卻嘻嘻笑道:“怕什麼,有我呢。”
文清好奇道:“這是果子?不是傳說中的人參果吧?”
婉娘道:“世上有沒有人參果我不知道,但木魁可是有的。當然了,人們不認識木魁,見了木魁將其叫做人參果,也是可能的。”世上人形植物其實有多種,除了常見的人參、何首烏,還有幽冥草和木魁等。只是人參和何首烏常見,而幽冥草和木魁就不常見了。特別是木魁,只能長在地脈相宜、風水靈動之處,而且整株儿長在地下,就更為少見。
聽說這個只是植物的果子,沫儿終于放下了心,興趣盎然地圍上來看。文清撓頭道:“別人送個木魁,還帶著一張字條來,到底是威脅我們還是提醒我們啊?”
沫儿一愣。說文清大智若愚還真是的,這層關系沫儿可沒想到——也許人家並無惡意,而只是提醒呢。
婉娘道:“這個我哪里知道?嘿嘿,反正掉到我聞香榭的東西,就是我的。”
沫儿正要說話,只聽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婉娘麻利地將木魁收好,這才努嘴巴要文清去開門。
來的卻是老四。老四穿著官服,看樣子是當值期間偷空過來的,眉毛擰在了一起,滿臉焦急。婉娘笑道:“你不好好巡邏,來這儿做什麼?”
老四喘了一口氣,急促道:“我說完就走。婉娘,我家娘子出事了。”
婉娘讓沫儿去倒了一杯茶,道:“不急,你慢慢說。”
老四端起茶一飲而盡,嘆了口氣道:“我不該瞞著婉娘的。其實上次我帶她來時,她已經不對勁儿了。”
※※※
錢玉屏第一次遇襲后的一日夜間,老四起夜撒尿,發現玉屏不在床上,到院中一看,見玉屏半夜三更的赤腳站在院中,手中那個剪刀憑空剪來剪去。老四以為玉屏夢游,也不敢驚動,只好站一旁等著她自行回屋歇息。
第二天天亮問她,她果然一無所知,連做什麼夢也一點不記得。老四只當她受了驚嚇,好好安撫罷了。哪知道從那之后,玉屏慢慢變得不同尋常起來了,她常常在夜間獨自一人站在院中,拿著小刀或者剪子來回比划,第二天卻一切如常,只是氣色漸漸變差。
玉屏與老四新婚燕爾,兩人一直互敬互愛。特別是老四,老大不小了才成家,自己是個粗人,娶了玉屏這麼個知書達理的小家碧玉,自然對玉屏疼愛有加。見她這樣,看著眼里疼在心里,又不敢當面質問,唯恐玉屏有了心病更加憔悴。正在擔心,恰巧又發生了第二次遇襲事件。老四留心查辦,除了那個陳舊的小玉瓶,也沒查出什麼眉目來,但玉屏的症狀卻一天比一天嚴重。
老四找了機會委婉地詢問玉屏是否有夢游的習慣,卻被玉屏斷然否認,問丈母娘吳氏,吳氏嘲笑老四疑神疑鬼;無奈只好留心每天天黑便將家中的菜刀小刀剪刀等所有刀具藏起來,免得玉屏誤傷自己。可奇怪的是,不管老四將刀具藏得多麼隱蔽,夜間玉屏夢游時總能找到,並能在夢游結束之前將刀具放回原位。
最后沒辦法,老四只好說服玉屏一起拜訪婉娘,希望婉娘能指點一二。但從聞香榭回去之后,玉屏不僅夢游更加頻繁,連性格也變了。原本膽小害羞的她會突然之間變得眼神凌厲,口氣凶狠,猶如換了個人似的;轉瞬之間又恢復正常。
婉娘咬著團扇,道:“會不會還是受到驚嚇的緣故?”
老四煩躁地猛抓頭皮,皺眉道:“驚嚇是一定的了,只是她越來越異常。特別是昨晚,若不是衣袖被剪破,我都以為自己是做夢了。”
※※※
昨晚老四巡街回來,已過子時。因留心玉屏,便特地放輕腳步,慢慢開了門。果然玉屏又在夢游,穿著一件白色長袍,黑發散亂,拿著剪刀站著葡萄樹下。趁著月亮的微光,老四見她面如金紙,身体單薄,一時心疼不已,加上著急,竟然忘了她在夢游中,上去一把握住她的手,道:“玉屏你到底怎麼了?”
玉屏慢慢抬起頭,表情木然地對著老四,無意識地將剪刀往前一送,哢嚓一聲將老四的一個衣袖剪了一道口子。老四橫下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奪了她的剪刀,橫抱起她往房間里走,憐惜道:“別害怕,有我呢。你放心,那個襲擊你的小子,我一定抓到他。”
玉屏突然掙脫他的懷抱,咯咯一笑,跳著打開院門跑了出去。老四大驚,慌忙追趕,很快便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叫道:“玉屏,快跟我回家!”
玉屏回過頭來,金色的臉頰在月光下閃著詭異的光,一雙眼睛不見眼珠,滿是眼白。饒是老四膽大,也不由得松開了手。就這一晃神的功夫,玉屏跑的不見了。
老四急的半死,回到衙門叫了其他兄弟,順著玉屏可能走的道路在附近坊間尋了几個時辰,也不見玉屏蹤影,直到天亮才垂頭喪氣回了家。本想喝口水就接著去找的,誰知道打開房門,竟然發現玉屏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
老四講完,滿臉愁苦道:“她膽子最小,這兩次遇襲,不知道有什麼古怪,竟然得了這麼個症狀。”
婉娘又給老四倒了一碗茶,突然道:“她的娘,是和你們一起住的嗎?”
老四一愣,道:“那院子本是岳母的。我們原本不住在一起,只是為了照顧玉屏,才搬過來半個多月。”
沫儿忍不住道:“你那個岳母,是嬸子的親娘嗎?”
老四不好意思道:“是親娘。只是我岳母的脾氣古怪了些,玉屏又內向,兩人一向沒什麼話說。”
沫儿突然想到玉屏眼神里那一抹亮光,心中一動,追問道:“那株葡萄樹,是什麼時候種的?”
老四還以為沫儿惦記著成熟的葡萄,隨口道:“聽說有几年了。下次再來我帶一些給你。”
沫儿被誤解,很覺得掃興,悻悻道:“不要你的破葡萄!”
老四慌忙道:“你別生氣,我這次來得匆忙,下一次一定帶來。”沫儿百口莫辯,氣急敗壞地走到一邊去。
婉娘忍住笑,對老四道:“我去看過了,姐姐這是重度驚嚇導致的。我前日剛送了一款安神鎮驚的幽冥香過去,可能她還沒用。每晚亥時使用,連續一個月,我保證姐姐的夢游症再不會犯。”
老四大喜,樂顛顛地作了一個大揖,道:“果然還是婉娘有辦法。我正在當值,過后再來拜謝婉娘。”一溜煙儿走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2:31
〔六〕
一連過了半個多月,天氣漸漸轉涼。后園的桂花香飄滿園,龍吐珠、蛇吻果、曼陀羅等碩果累累,一片豐收景象。婉娘忙著做桂花油,文清沫儿將各種果儿籽儿采摘了,或晾曬或研磨,也忙得不亦樂乎。
這日吃過早飯,婉娘要和文清去北市購買香料,沫儿非要跟著一起去。天氣晴好,三人心情都不錯,婉娘精心打扮了一下,身著一件新做的紫羅蘭襦裙,臂間輕挽一條淡紫色披帛,頭上梳了個時下風行的青螺髻,上面插著一個紫水晶的簪子,十分清麗脫俗;文清和沫儿也換了長袍,三人趕了馬車,一路說說笑笑,十分愜意。
中秋將至,北市周邊愈加繁忙,街上行人如織,驢馬嘶鳴,成堆的貨物堆砌在碼頭街邊,擁擠不堪。婉娘見馬車難以通過,便吩咐文清將馬車寄存在附近的驛館,自己帶了沫儿從旁邊的街道先行進去。
如今走的這條街是批發衣料布匹的,各色綢緞、布錦、云紗、棉布整齊懸掛而下,按照分類一字排開,在街上搭起了一條絢麗的長廊;早起的布商們早已挑好了貨品,正口沫飛濺地同伙計討價還價。比起城中的布庄,這里的價格自然優惠不少,那些會過日子的媳婦太太們也早早地來到布商中間,試圖蒙混著用批發價格扯那麼一兩件衣料,送到布廊后面的裁縫鋪子去。
女人對于逛街看衣物,永遠不會覺得厭煩。婉娘早就忘了今天來買香料的初衷,只顧看著各色衣料流連忘返,一會儿拉起紫云錦在身上比划一番,一會儿又扯起月光紗在臉上摩挲;一會儿喜滋滋地問沫儿:“這件好不好看?”一會儿又惋惜道:“還是剛才那款好。”
剛開始,沫儿還打起精神,勉强表達一下意見,走了十几家家店鋪,回答婉娘的就剩下一個個哈欠。到了最后,文清也回來了,兩人索性前面大樹的花基上坐下來,等她一家一家地看。
眼見整條街已經快走完,婉娘還興致勃勃,沫儿煩了,進去拉她出來,道:“你買就買,不買就走。”
婉娘眼睛一刻也不離開衣料,豎起一個手指敷衍道:“最后一家,最后一家。”一頭扎進了旁邊一個大鋪子。
這家鋪子相當氣派,整個鋪面裝修極好,锃亮的紅木櫃台整齊地碼放著各種上好的衣料,一端是各色錦緞,一端是各色輕紗棉布,質地細密,圖案新穎。鋪子里客人甚多,几個大老板模樣的客商正指揮著伙計往門口的馬車上裝貨,還有几個小姐夫人帶著伙計正在挑揀衣料。
沫儿見旁邊擺著几個木墩子和整條樹根漚成的茶几,一屁股做了上去,兩人倒了茶慢慢喝著等婉娘。
婉娘猶如看到了土財主看到了金銀財寶一般,上前去拉著一件百合花圖案的暗紋絲光鍛衣料兩眼放光,嘖嘖有聲。旁邊一個一襲紫衣的年輕女子帶著兩個小伙計也正看這個衣料,見到婉娘的樣子,鄙夷地撇了撇嘴,優雅地走開了。
婉娘也不在意,拉起披在身上,熱切道:“這個怎麼樣?做一件小襖不錯吧?”
沫儿懶得答應,文清連忙道:“不錯。”
婉娘又拉起一件藕荷色的府綢,驚喜道:“這個做個襦裙好不好?”
文清道:“好。”
婉娘轉眼看到一件湖青色的華文錦,道:“這個呢?”
文清答道:“好。”
婉娘對這個回答十分不滿,皺眉道:“哪里好?”
文清忙改口道:“不好。”
婉娘氣急,頓足道:“哪里不好了?”
文清瞠目道:“不是你說不好嗎?”
婉娘摔了衣料,几步走過來,扯著文清和沫儿的耳朵道:“你們倆過來瞧著!還是給你們挑的呢,還想不想要新衣服了?”
沫儿揉著耳朵,呲牙咧嘴道:“不管給誰買,隨便挑一塊就得了,瞧你費那功夫!”
婉娘豎起眉毛,正要罵他,突見門口闖進來一個肥胖的婦人,提著一個形容猥瑣奴才模樣的男子,指著婉娘怒氣衝衝地問道:“旺福,你看清楚了,是不是她?”
旺福擠著眼睛朝婉娘上下打量,點頭哈腰道:“看著挺像……”婉娘斜橫了胖婦人和旺福一眼,繼續悠然自得地看衣料。
胖婦人臉上的肥肉和腰間的贅肉一同抖動著,雙手叉腰,一聲暴喝道:“到底是不是?”文清和沫儿都站了起來,站到婉娘身后。
旺福鼻尖沁出了汗珠子,看看婉娘,又文清沫儿,撓頭道:“有點像,紫色衣裙,帶著兩個小伙計……”未等他說完,胖婦擼起衣袖,將一張圓滾滾的胖臉湊了過來,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著婉娘,哭叫道:“你這個小狐狸精!”揮起熊掌一般的右手朝婉娘扇了過去。
文清和沫儿嚇了一跳,慌忙去拉,但胖婦人身高体胖,力氣極大,左手一下子就把兩人給扒拉開了。眼見巴掌就要甩在婉娘的臉上,婉娘腰肢一擺,閃到了一邊,胖婦人扑了個空,往前一個趔趄,扑在櫃台上,將一堆衣料拉扯的亂七八糟。
胖婦人大怒,朝門口吼道:“大胖二胖,站在門口作死呢,還不快來幫手——”門口的兩個胖丫頭並排衝了進來。旺福繞著几人亂轉,語無倫次道:“小姐……回去吧……老爺知道了怎麼辦……”
胖婦人翻身爬起又朝婉娘扑來,婉娘甚為靈巧,一邊嬉笑一邊躲閃,累得胖婦人氣喘吁吁,兩個胖丫頭慌忙上去幫忙;文清和沫儿見狀,上去就和兩個胖丫頭對打起來。那邊正在購買衣料的媳婦太太,一看有熱鬧看,更是興趣盎然地湊上來圍觀,片刻功夫,店里已經亂成一團糟。
沫儿是個刺儿頭,沒人找他的事他還想找別人的事儿呢;如今有人找碴打架,更興奮得不得了,輾轉騰挪,手腳並用,很快就占了上風——和他對打的那個二胖,看著塊頭挺大,打架只會閉著眼睛哇哇亂叫,胡亂朝前揮動胳膊,根本連沫儿的衣服都挨不到。
衣料鋪子見有人鬧事,几個黑塔一樣的壯漢迅速圍了上來。沫儿見再打下去只怕要吃虧,用力推開前面兀自閉眼亂叫揮舞手臂的二胖,叫道:“文清,出去打啊!”轉身拉起婉娘跑到商鋪外的街中心站住。
胖婦人和大胖二胖也追著出來,一個個臉儿通紅,滿頭大汗。胖婦人的頭簪歪在一邊,胖臉上還有几條醒目的抓痕,十分狼狽;再看婉娘,一身柔曼輕紫隨風而動,眉眼含笑,風姿綽約,猶如陽光下盛開的紫羅蘭。
胖婦人似乎也發現了這種差別,盯著婉娘看了半晌,也不管自己身著華服,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涕淚長流。大胖二胖低頭站在她身邊,個個撅著嘴巴,眼圈儿通紅。
這場架打得莫名其妙,還是和一群女人打架,實在不過癮。沫儿翻眼看看婉娘,婉娘回他同樣一個白眼。
街上行人甚多,很快將几人圍了個水泄不通。一個年級較大的女人突然叫道:“咦,這不是銀器王刺史的家眷嗎?王夫人,你這是怎麼了?”
原來這竟然是銀器王凡的夫人,沫儿和文清都有些吃驚。聽聞王凡長相儒雅,風流倜儻,是神都有名的美男子,家里經營者十几號銀鋪,與玉器錢家、以前的金鳳凰衛家齊名,但比那兩家更富有,因他曾捐大量銀錢做過几年汝州刺史,故人稱“銀器王刺史”,卻不曾想他的夫人竟然如此模樣。
旁邊不停有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有說王凡如何風流成性,如何在外面養小妾,夫人如何不得寵等,還不忘順便鄙視一下站著旁邊的婉娘;也有為王凡不值的,感嘆“好漢無好妻”,怪不得男人尋花問柳。
婉娘悠然自得地聽著旁人的言論,粉面含春,面不改色。一位老者看不下去了,甩袖道:“真是世風日下,一點羞恥心都沒有!你要向王家接納你,總要對夫人表示一下尊重吧?”
胖婦人聽聞此言,用衣袖抹了一把臉,仰面嚎啕大哭。大胖二胖忸怩尷尬,一人一邊扯著胖婦人的臂膀,面帶哭色。
婉娘也不否認,嫵媚地掃視了一眼圍觀的人群,脆生生道:“男人自己風流,與女人何干?難不成你家驢子偷吃了的青草,你不怨驢子沒德行,還能怨地里長了青草?”
這下捅了馬蜂窩了,男男女女都對婉娘群起而攻之。一中年女子道:“照你這麼說,男的花心還有理了?”
婉娘嘻嘻一笑,道:“有理沒理我不知道,不過我要是王夫人,既然這頭驢子管不了,又總愛偷吃青草,就換頭我能夠使喚的、不偷吃青草的驢子。嘿嘿,休書也沒說非要男人才能寫。”這一段驚世駭俗的論斷,引起周圍一片大嘩。
胖婦人也不哭了,滿臉淚痕,呆愣愣看著婉娘。文清偷偷拉拉婉娘衣袖,囁嚅道:“已經中午了,你還去不去買香料了?”
婉娘似乎突然想起香料這回事儿,“哦”了一聲,走到胖婦人身前,輕盈一揖,俯身低聲笑道:“夫人,你認錯人啦。告辭。”轉而飄然而去。
沫儿慌忙跟上,走了几步,回頭見胖婦人一連哭相地癱坐在地上,剛和沫儿對打的二胖淚眼婆娑地拉著她的手臂,小聲道:“娘,回去吧。”
沫儿忍不住回去道:“王夫人,你真的認錯人了,她是聞香榭的……”話未說完,見胖婦人腰間一個晶瑩剔透的玉魚儿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不覺一愣。
二胖見狀,警惕地拉了拉胖婦人的衣襟,將玉魚儿遮住。沫儿只好走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2:47
〔七〕
這一折騰,已近中午,三人胡亂在附近吃了飯,直奔香料市場,東挑西撿,砍價殺價,黃昏時分才買了滿滿一車香料回來。
沫儿和婉娘擠在車廂里,文清在前面趕車。沫儿斜靠著一袋薔薇籽,揉著酸軟的腳脖子,抱怨道:“早知道今天就在家里呆著了,這個逛法,牛都給你累死了。”
婉娘搖著手帕,意猶未盡道:“那塊百合花暗紋的衣料真不錯呢。應該買下來才是。要不,”她眼睛骨碌碌一轉,商量道,“讓文清先回去,你陪我回去吧?我保證,買了就走,不再閑逛。”
沫儿吃驚地望著她,猶如看到怪物一般,“你——還走得動?”
婉娘嗔道:“到底去不去?”
沫儿拉長了聲調,憤憤道:“不去!女人真奇怪,做什麼都會叫累,就逛街不累。”
婉娘悻悻道:“不去就不去。哼,我明天一大早自己去。”
沫儿覺得女人簡直不可理喻,便閉目裝睡,不理她。剛過了片刻功夫,只聽婉娘驚奇地“咦”了一聲,叫道:“文清,停車。”
文清停了車,沫儿只道她要去扯那塊衣料,閉眼道:“你自己去啊,別叫我。”
婉娘推他道:“快點,否則跟不上了。”
沫儿不情願地起身,探頭往外看去。對面街上,一個衣著艷麗的女人不合時宜地戴了個黑紗斗笠,低著頭溜著街邊的樹叢急匆匆往前走。
沫儿把著車框,不情願道:“是錢夫人。她去哪里?”
婉娘急道:“跟著不就知道了?”推著他跳下了車。
這里已經是修善坊,只是在聞香榭后面的街道上,沫儿很少來。
文清趕了車回去,沫儿磨磨蹭蹭地跟在婉娘后面,哭喪著臉道:“我以后再也不和你上街了!”婉娘只顧盯著前面的錢夫人,頭也不回道:“呸,我還不想帶你呢!小討厭,在后面不停地催,害我沒逛好。”
正說著,錢夫人吳氏走到玉器錢家的老宅大門前,躲在一顆樹后躊躇不前。婉娘和沫儿也慌忙站住扭向一邊,裝作路邊的行人。
吳氏探頭往大門里張望了一下,遲疑片刻,一頭闖了進去。
沫儿悄聲道:“要跟進去不?”
婉娘拉起他,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門房處也不見有人來詢問。
入門是一面巨大的迎門牆,上面鑲嵌著漢白玉雕刻的迎客松。繞過迎門牆,走過又長又寬的甬路,前面是高大的房屋,厚重的青磚,墨綠的青苔,以及屋頂老瓦上的小寶塔一樣的瓦松,顯示著老宅的久遠。
據說這座老宅已有百年之久,錢家的玉器生意也是從這里一見小作坊開始,只這一年多來不知何故,錢家后人紛紛搬離,在他處另置辦了產業,這里只留了錢家大少爺一家。
但如今婉娘和沫儿貿然闖了進來,竟然沒一個出來相問,完全沒有大戶人家的門戶森嚴。沫儿覺得有些奇怪。
婉娘輕咳了一聲,大聲笑著道:“請問有人嗎?”
偌大一個院子,靜謐得聽不到一點人聲,只見陰森森的高大房屋和佇立不動的粗壯老樹,沫儿沒來由地覺得發冷,輕輕拉拉婉娘的衣袖,嘟噥道:“走吧走吧,下次再來。”
婉娘笑道:“沒人正好。”徑自朝旁邊小路走去。這是一個小跨院,房屋雖不如正院的高大,卻相當精致,隨意的一蓬竹子、一汪清泉,與碎石鋪成的小路和兩旁嬌艷的月季相應成趣。可是依然沒有人,也不見錢夫人的蹤影。
穿過跨院,兩人到了一個碩大的花園里。同這個花園相比,聞香榭的園子簡直就像個菜園了。只見其中,溪水淺譚繞湖石假山,峭壁、峰巒、洞壑、澗谷應有盡有,極富變化;翠柳紅葉映亭台樓閣,小橋、飛瀑、碧荷、小徑層次分明,獨具匠心,一草一木都別有風韻。
沫儿忘了剛才的不安,驚嘆道:“玉器錢家果然名不虛傳,這麼美的園子,不知得花多少錢。”轉念一想,園子雖美,可是空蕩蕩的,一股子頹敗之氣,還是聞香榭的“菜園子”感覺舒服。回過神來,見婉娘已經走遠,慌忙跟上。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走到園子最深處。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天色漸暗,婉娘在一個月形門前停下了。兩扇木門上的油漆已經剝落,還掛著一把斑駁的鐵鎖,但鎖是打開的。
沫儿不敢貿然推門,隔著門縫朝里看去,道:“這是個小園子。”轉瞬又恍然大悟道:“這是我們上次來的那個廢棄的園子吧?”
婉娘突然噓道:“你聽!”
一陣怪叫聲突然從這個小園子傳來過來,聲音很近。婉娘和沫儿對視了一眼,輕輕拿開鐵鎖,從門縫中溜了進去。
葡萄架稍遠處正對著的房屋,發出微黃的燈光,顯然有人。兩人慢慢靠近,透過破爛的窗欞往里看去。
這是一間精致的偏廈,屋角布滿塵土的古琴,牆壁上發黃的仕女圖和桌上的鏡匣,顯示這曾是一位女眷的房間。錢夫人站在屋中,滿面憂色,一個男人背靠著窗前的桌子,垂頭不語。
錢夫人吳氏一張粉臉在燈光下顯出極為柔和的線條,柔聲道:“我聽你的,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
男子道:“我看你還是不要再參合這件事了。”聲音有些冷淡。
吳氏先是驚愕,接著又轉為悲傷,哀求道:“不……你不能這樣。”男子打了個不耐煩的手勢,正要說什麼,忽然俯下身子,急切道:“快按住!”
一聲怪異的“嗷嗷”聲,伴隨著身体翻滾的聲音。看樣子地下還有一個人,可惜桌子擋住了,什麼也看不到,只聽到哧哧的急促呼吸聲,偶爾還有喉間發出的“咯咯”、“嘶嘶”聲。
兩人都不言語,緊張地半蹲半跪在地上安撫了許久,地上的那人終于安穩了下來。吳氏松了一口氣,抬起頭淚眼婆娑地道:“你叫我怎麼放心?”
男子煩躁道:“我說了不要你管。你只負責將他的頭發弄來,其他的不要你管。趕緊走吧,別再來了!”說著一甩袖子站了起來,從懷里拿出一個什麼東西點上,又隨手擺了一個小沙漏在放在桌上。
從窗子飄來一種淡淡的香味。沫儿聳著鼻子聞,但錢夫人的脂粉味儿十分濃郁,那種香味又若隱若現,很難分辨。
吳氏聽了他逐客的話,掩面泣道:“看他這個樣子,我如何能放心?”
男子口氣軟了下來,道:“我是為你好,你總來這里走動,被人發現可不好。我會好好照顧他,你放心。”
吳氏冷笑道:“你還擔心我名聲不好?嘿嘿,這張臉,我早就不要了。孩子也不是你一人的,我是孩子的親娘,自然有權管他的事。”沫儿一愣,心想,她不是錢玉屏的娘嗎,難道地上躺著的那個,也是她的孩子?
男子慌忙喝止道:“你胡說什麼?小心他聽到了……玉華,你好些了沒?”最后一句卻是對著地上的人講的。
地上的人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一聲不響。男子長出了一口氣,略一偏頭,看了看桌上的沙漏,道:“走吧。”
吳氏給地上躺著的玉華掖了被角,站起來走了几步,又慈愛地回頭看,柔聲道:“玉華,你堅持下,就快好啦。”快步走出房間。
婉娘和沫儿慌忙到一顆大樹后,幸虧此時天色已暗,兩人又心中有事,竟沒有發現婉娘沫儿。
男子跟在吳氏后面走了出來。婉娘在沫儿手心寫道:這是錢家的大儿子錢衡,如今是錢掌櫃。錢衡約四十五六年紀,中等身材,圓胖胖的臉,和氣之中帶著威嚴,穿著打扮十分精致合体,正符合玉器掌櫃的身份。
兩人一前一后走到葡萄架后的云石台前,錢衡在石台下方摸索了片刻,似乎按到了什麼機關,地面的草叢里出現了一個圓形的小東西。吳氏從懷里取出一個小油紙包,從里面取出一塊橢圓形的香料,放在里面,然后雙手合十,念念有詞。
沫儿眯著眼睛仔細分辨,見隱隱約約像是一個小熏籠,突然想起,那天挖幽冥草時,他曾經看到草叢里有個雕花鏤空銅質熏籠,可是眨眼之間便不見了,當時還以為眼花,原來真有這麼個東西。
※※※
熏籠里的香料燃了起來,在黑暗中發出些微的紅光。吳氏和錢衡念完,兩人跪下,吳氏拿出一把剪刀,將自己的頭發剪下一縷,放在熏籠里點燃。
空氣中的香味似乎變了,一種奇怪的腥膻花香混合味儿扑鼻而來,沫儿馬上捏住鼻子——屍香精,沫儿最討厭的味道。
奇怪,他們怎麼有聞香榭的屍香精?沫儿扭頭去看婉娘,婉娘也一臉迷惑,示意看看再說。
吳氏看著頭發燃完,轉頭看向錢衡。錢衡遲疑了片刻,將右手伸過去,吳氏拔下頭上的簪子,將其手指刺破,擠出几滴血,滴落在熏籠里,發出吱吱一聲響。屍香精的味道消失了,只剩下吳氏的濃重脂粉味儿。
錢衡陰沉著臉,用力地捏住手指。吳氏凝視著夜幕下的葡萄樹,滿臉希望道:“但願這月就能見到效果。”
錢衡皺眉道:“如今我也難做,每半月就要將仆人們遣散出去一個時辰,已經有人起疑了。”
吳氏愣了片刻,嘆氣道:“算了。我走了。”嘴上說走,腳下卻不動。
錢衡吸了吸鼻子,道:“你換了香粉?”
吳氏一愣,道:“沒有。”
錢衡又仔細聞了下,煩躁道:“沒換就算了。記得就用我送的香云閣那几種,每天使用,一樣不能多一樣不能少。你走吧。”
吳氏臉色有些不好看,張嘴想說什麼,又閉了口,不舍地朝房間里看了看,急匆匆去了。
錢衡看著她離去,臉色陰晴不定,慢慢踱著方步走回房間門口,卻只探頭看了看,並不進去,斜靠著門框低頭沉思。
※※※
沫儿早就累得七暈八素,只盼著錢衡趕緊走開,自己和婉娘好趁機離開。正在焦急,只聽一陣腳步聲響,一個家丁模樣的人快步跑了過來,叫道:“老爺,怎麼樣了?”圓臉矮個子,竟然是老木。
老木和老四是結拜兄弟,兩人曾一起在薛家做護院。一年多前,冥思派被剿滅后,老四做了捕快。沫儿只道老木還在薛家做護院,不曾想來了錢家。
錢衡沉聲道:“唔。”
老木看著錢衡的臉色,猜不透他這一聲“唔”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搓了搓手,諂媚道:“大少爺還好吧?”
錢衡卻問道:“夫人回來沒?”
老木正探頭往屋里張望,連忙縮回腦袋,點頭道:“回來了,我這不趕緊給您送信來。”
錢衡拉起衣袖聞了聞,眉頭一皺,似乎唯恐身上留有什麼異味,彈了彈衣襟道:“你看著大少爺,我先去了。”
老木點頭哈腰地恭送錢衡走出小園子,看看暮色籠罩的破敗院落,小心翼翼叫道:“大少爺,你醒了沒?”
屋里沒有任何動靜。老木自言自語道:“這鬼地方!”飛快走進去將燈光撥亮,又退到門口,不安地走來走去。
沫儿對老木的個性頗為熟悉,知道他性子和善,膽子也小,想起他以前曾和老四一起抓過自己,便想捉弄他一下,順便套下話。朝婉娘打個眼色,趁老木往房間里看時,猛地跳出,飛快跑了過去。
老木覺得背后一陣發涼,似有一股風吹過,伴隨著細微的腳步聲,慌忙回頭,卻什麼也沒有,不由得更加忐忑。
沫儿見老木不安的樣子,暗自好笑,趁老木不注意又故伎重演了一次。
這次老木留了心,偷偷用眼睛的余光瞄著,發現果然有一個瘦小的黑影子在背后飄過。老木嚇壞了,飛扑進房間,顫抖著聲音叫道:“大少爺!大少爺!有鬼!……我們走吧!”
玉華一聲不響。老木想要拔腿跑開,可是兩條腿像篩糠一般,又不敢丟下大少爺,只好弓著身子,抖著手將門閂儿插上,站著門后大氣也不敢出。
沫儿蹲在窗下,見惡作劇奏效,忍不住笑出了聲,趕緊一把捏住鼻子。這樣一來,笑聲變成了怪異的哼哼聲。
老木嚇得屁滾尿流,膝蓋一軟抱著頭跪倒在地上磕起頭來。
沫儿見這事玩的過分了,有些不好意思,正要叫老木,卻聽見婉娘捏著鼻子道:“救命——救命——”
老木連滾帶爬翻到桌子后面的玉華身邊,牙齒咯咯直響,顫抖道:“你——”
沫儿溜到婉娘身邊,婉娘一臉調皮,朝他擠擠眼睛,繼續拖長了聲音道:“償命——償命——”
老木渾身一顫,哆哆嗦嗦道:“不是我,不是我!”朝地下搗頭如蒜。
沫儿本來想阻止婉娘的,聽到老木說不是他,不由大感疑惑。婉娘繼續道:“是誰——是誰——”
老木回頭看看身后昏睡不醒的玉華,語無倫次道:“他們說是夫人……你去找夫人去,我只是一個下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來照顧大少爺的……”偏偏這個時候,蠟燭燃盡,燭光閃了几閃,熄滅了。老四哇一聲驚呼,隨后聲音漸漸變細,咚的一聲,似乎是嚇暈過去倒在了地上。
沫儿有些不忍,低聲道:“怎麼辦?”遲疑著想進去扶老木起來。
婉娘輕笑道:“還不趕緊跑?”拉起沫儿躍過前面的小路,躲到與聞香榭一牆之隔的圍牆草叢,剛剛藏好,已聽見吵嚷聲,几個家丁打著火把,相互打著氣進了園子,將玉華大少爺和老木抬的抬扶的扶,腳不點地地走了。
園子里復歸寂靜。沫儿見那些人走遠,周圍陰氣森森的,慌忙道:“我們也趕緊走吧。老木都說了這里有鬼。”
婉娘興致勃勃道:“急什麼。”打了火折子,來到石台前。奇怪,剛才那個出現的小薰籠又不見了。沫儿在石台上又按又踢,也沒見石台有什麼動靜。婉娘俯下身去分辨草叢中殘留的淡淡香味,若有所思。
兩人來到房間。地下擺了一塊軟墊,前邊部位被撕扯的亂七八糟;軟墊旁邊有一堆香灰,婉娘捏起聞了聞,迷惑道:“好奇怪的香。”
什麼香竟然能難倒婉娘?沫儿大感好奇,也裝模作樣地捏起一撮放在鼻子下,卻什麼也分辨不出來。
沫儿想起老木的話,撓頭道:“老木剛才說是夫人,夫人怎麼了?”
婉娘收了火折子來到屋外,漫不經心道:“我又不認識什麼夫人。”凝望著園子里花草樹木的黑暗影子若有所思。
沫儿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來,倒把自己給嚇了一跳。沫儿揉著肚子道:“回去吧,我餓了。”婉娘嘴上說好,卻來到葡萄架下,道:“沫儿,你瞧瞧,這葡萄與以前有什麼不同?”
籠罩在濃厚暮色中的葡萄樹,上面沒有一顆果子,彎曲的莖須從枝葉中探出,象一只八腳怪物。沫儿跺腳道:“沒什麼啊……觸須好像長多了些。走吧走吧,累死了。”
婉娘繞到另一側,擺手讓沫儿過來,斜靠著一顆老槐樹,一言不發。沫儿早就著了急,賭氣道:“我可先走了。”作勢要爬圍牆邊的樹。
婉娘豎起食指,輕聲道:“你瞧。”話音剛落,微光中的葡萄莖須突然扭動起來,像活了一樣,再看四周,一絲風儿也沒有,其他的花草紋絲不動。葡萄莖須抖了片刻,蜷縮了回去,一根根盤繞在主莖上。
沫儿目瞪口呆。婉娘略一遲疑,拉了一把沫儿,快步走到葡萄架下,仰臉往上望去。
搭在葡萄架上的,不是藤蔓蜿蜒的葡萄樹,而是一個由葡萄枝條構成的人形,修長的四肢,微微蜷曲的身体,同那晚剛挖掘出的幽冥草一模一樣!
沫儿汗毛倒豎,腳下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婉娘嗤笑道:“我看你比老木也强不到哪里去。”
沫儿翻著白眼,指著人形說不出話來。婉娘一句話不說,起身就走。沫儿結結巴巴道:“往哪里?”
婉娘回頭一臉天真道:“回家呀,你不是餓了嗎?”沫儿精神一震,跑得比兔子還快,蹭蹭蹭爬上圍牆邊的一棵矮樹——原本坍塌的地方早就被黃三修葺好了——騎到圍牆上,伸手去拉婉娘。婉娘得意一笑,飛身躍過,穩穩地落在了對面。
沫儿縮回手,嘟噥道:“忘了你還有這麼一手了。”小心翼翼地跳下來。
兩人翻過了圍牆,走在聞香榭的園子里,沫儿頓時覺得心安許多,問道:“幽冥草不是被我們挖走了嗎,怎麼葡萄又長成了那個樣子?”
婉娘道:“不知道。”
沫儿猜測道:“會不會是他們燃的香的問題?”
婉娘道:“有可能。”
沫儿急道:“老木說是夫人干的,是有人陷害那個玉華大少爺,還是另有隱情?”
婉娘道:“你說呢?”
沫儿撓頭道:“錢夫人吳氏又不是錢衡的老婆,怎麼會和錢衡有個孩子,真奇怪。他們點了香,又燃頭發又滴血的,不知道在搞什麼鬼。還有那個奇怪的小薰籠,怎麼我們就找不見?”
婉娘道:“嗯,真奇怪。”
沫儿不知婉娘哪條筋不對勁了,回答問題都三個字三個字的,白她一眼道:“干嘛,你要學文清不成?”剛好文清聽到他們說話,迎了過來,笑嘻嘻道:“學我什麼?”
婉娘笑道:“沫儿話癆症發了,文清快來陪他說話。”
沫儿剛受了驚嚇,心中疑問甚多,巴不得有個人能聽他把事件經過分析一下,便不理婉娘語言中的揶揄嘲弄,拉著文清大驚小怪連說帶比划,將剛才見到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文清奇道:“不是說幽冥草很少見嗎,怎麼我們挖走了,還能再長?”
沫儿得意道:“對,那整棵葡萄都變成了人形。還有你聞,”他把手指放在文清鼻子下面,“我手上還留著香灰的味道,不知道是什麼香,竟然連婉娘也分辨不出來。”
文清嗅了一下,脫口道:“屍香精。”接著又改口道:“不對,是幽冥香!”沫儿一愣,重新放在鼻子下聞過,詫異道:“石台前面剛燃的香是屍香精沒錯,可這是房間里燃香的香灰……”
文清靦腆道:“我隨口說的,當不了真。”
沫儿很希望婉娘能給出個解答,但婉娘在前面悠然地邁著小碎步,不參與他們的談話。
沫儿歪頭想了片刻,道:“是哪種香不重要,關鍵是要知道這種香有什麼功效。那個玉華大少爺到底怎麼了,需要點燃這種香?葡萄樹長成那麼個鬼樣子,有什麼用?”
文清道:“正是。也不知道四叔家用了幽冥香有沒有效果。”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3:05
〔八〕
八月初頭,秋高氣爽,丹桂飄香。不過沫儿對于丹桂飄未飄香並未在意,他只在意哪家的月餅更香,整日里纏著婉娘,今天買豆沙的,明天買五仁的,后天又去果蓉、火腿的,為了嘗鮮,哪怕跑半個城也不叫苦叫累。
婉娘十分疑惑,他從哪里知道人家餅店出了新品種呢?沫儿認真道:“我的鼻子靈,新月餅一出,只要香味順風飄過來,我就知道了。”
文清老實道:“嗯,其實我也聞到了。不知怎麼,辨香粉就困難,可是吃的東西一聞就聞得出來。”
婉娘皺著眉看著這兩個小子,故作恍然大悟狀,道:“哦,吃貨當如是。”
沫儿不以為恥,反而得意道:“吃貨有我們兩個這樣帥的嗎?”又拿了鏡子來對著擠眉弄眼。
婉娘哭笑不得。
※※※
這日上午,剛做完一批新款花黃和膏脂,老四來了。老四道,錢玉屏夢游症已經痊愈,夜間再未見有異動;今日因岳母不適故未能親自前來拜謝,改日再來云云。
老四今天當值,几句話說完急匆匆便要走。沫儿忍不住追問了一句:“你家里那棵葡萄樹怎麼樣了?”
老四不好意思道:“啊呀,忘了給你帶了。不知怎麼回事,一夜之間,那些葡萄全部不見了。我本來打算買一點給你的……”邊說邊呵呵地笑了。
沫儿惱道:“我就那麼像吃貨?”
老四一愣,婉娘和黃三在一旁哈哈大笑。沫儿氣急敗壞道:“婉娘,你知道的,我是不是惦記他家的葡萄?”
婉娘忍住笑,正色道:“不錯,沫儿沒有惦記葡萄,只是問一問。”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反倒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老四知道婉娘對她的兩個小伙計甚為寵溺,連忙陪個笑臉,誠懇道:“那株葡萄樹是岳母在打理,可能是岳母怕人糟蹋果子,偷偷給采了。你放心,今天是路過,過几日我保證買最甜最大的給你。”沫儿指著旁邊笑得東倒西歪的婉娘氣得說不出話來。
几人笑了一通,送了老四出門。走至門口,婉娘看似極其隨意地問道:“你岳母她老人家怎麼了?”
老四眉頭微皺,道:“聽玉屏說是受了風寒,有些低燒。可是症狀有些奇怪,白天一見到陽光便打擺子哆嗦,太陽一落又和正常人一樣,找郎中看了也不大見效。”
婉娘關切道:“代問好。如今天氣漸涼,早晚都要注意些才是。”
老四再三道謝,告辭了。
※※※
神都的秋季,一彎碧藍深邃的天空映照著山頭街邊火紅的楓葉,曾經被霧靄遮住的山巒突然極其清晰地呈現在了人的眼底,老人們渾濁的眼睛仿佛一夜之間恢復了年輕時的清澈;陽光依然如盛夏一般明亮耀眼,但照在人身上卻無一絲而燥熱之感,因為總有微醺的涼風習習吹來,傳遞著秋天瓜果野菊的氣息,甚為舒服。
和陽光涼風一起來的,是天氣的干燥。講究的姑娘媳婦夫人太太們,早早就備好了各類香粉膏脂,讓手儿臉儿在秋風中保持著瑩潤。聞香榭自然不會放過生意機會,連日來,桂花油、潤手膏、桃面脂、豐唇彩等各種滋潤類香粉,以及具有潤膚、祛痘的薔薇硝、紫粉、牡丹粉供不應求,連中秋節晚上都沒得休息,害得沫儿要一邊啃著月餅一邊研磨花粉。
因此,當沫儿聽到婉娘說要去回訪老四媳婦用的效果怎樣,高興的象去郊游一般。
沫儿哼著小曲儿,興奮得像一只剛出籠子的猴子上躥下跳,在街上賤手賤腳,看到什麼都想摸一下,婉娘也不去管他,由著他折騰。本來不是很遠的路程,硬是用了大半個時辰,太陽即將落山才到了老四家的附近。
臨近黃昏,空氣中已有几分涼意。婉娘見老四家的小院大門未閂上,也不叫門,只管帶著文清沫儿鬼鬼祟祟走了進去,一副存心偷窺的模樣。
文清拉拉婉娘的衣袖,悄聲道:“這樣不好吧?”
婉娘做個鬼臉,沫儿吐舌道:“老學究!”文清只好跟著進去。
沫儿首先留意的就是葡萄架。葡萄樹的葉子已經發黃,藤蔓儿無精打采地垂著,看不出任何端倪。沫儿用一根小棍儿撥弄,也不見那些觸須縮回去或者扭動,不知是時辰未到還是根本就是普通的葡萄樹。他甚至忍不住想用鋤頭刨一刨,看下面的根系是否也長著一個人形怪物。
老四夫婦的房間里沒人,一只針線筐放在葡萄架下,里面納了一半的千層底靴子,玉屏肯定沒走遠。
婉娘站在院中發了一陣儿呆,轉而躡手躡腳去了上房的窗子邊。沫儿跟了過去,刮著鼻子羞她,嘲笑她喜歡偷聽。
天氣剛剛轉涼,窗子僅糊了一層夏日防蚊的薄紗,右角被老鼠咬了一個小洞,隱約可望見屋里的情形。
比起老四夫婦房間的簡朴,上房要精致奢華得多。紅木家具,雕花屏風,各種珍玩擺件,檀香木的玲瓏妝奩,各色胭脂水粉,儼然大戶人家太太的房間。
玉屏果然在上房,端著一盆水站在吳氏的床邊。吳氏身体未愈,正哼哼呀呀地呻吟。過了片刻,只聽玉屏小聲道:“娘,你好些了沒?”
吳氏捂著胸口,慢吞吞地折起身,有意無意地看向窗戶口,嚇得沫儿連忙將頭縮回去。玉屏道:“娘,您想吃什麼?我去做。”
吳氏煩悶地重新倒在床上,閉眼道:“不吃。”轉身向里。玉屏不再多言,放下了水盆,默默退出。
吳氏猛地翻過身來,雙眼爍爍道:“我要吃香瓜,你出去買去。”已經快到門口的玉屏站住,背對著吳氏緩緩道:“娘,這個時節沒有香瓜。”
吳氏踢打著身上的被子,雙手錘著大腿,撒潑道:“我不管,你是我女儿,你就得孝敬我。香瓜在北市的果行有得賣,你趕緊去買,再晚人家就關門了。”
玉屏微微笑了一下,道:“娘,你是擔心再晚就錯過了與錢衡約會的時間了吧?”
吳氏一顫,干笑道:“你說什麼呢?啊喲,我渾身都疼。我要繼續睡了,你自己做飯吃吧。”仰面倒下,胡亂拉過被子蒙頭蓋上。
玉屏站著不動。吳氏扒開被子偷看了一眼,又繼續裝睡。
玉屏走回到床前,柔聲道:“娘,你的身体好了沒?”眼神卻異常冰冷。
吳氏裹著被子的身体明顯地抖動了一下。玉屏在床邊坐下,輕嘆道:“娘,你真是我娘嗎?”
吳氏猛地揭開被子,眼圈紅了:“屏儿,你難道連這個也懷疑?”捂著臉哭了起來。
玉屏卻不為所動,僵硬地坐著,淡淡道:“我想聽聽你的解釋。”
吳氏抹干眼淚,憤憤道:“好,我告訴你。”轉而愣了半晌,似乎在考慮從何說起。玉屏也不催促,平靜地望著她,像是看一個陌生人。
吳氏看著玉屏的眼神,眼神躲閃著,突然抱頭尖叫道:“是我水性楊花,愛慕虛榮,行為不檢點連累了你……你恨我也罷,怨我也罷,都是我的錯……”
玉屏冷哼了一聲,起身便走。
婉娘突然一個箭步竄至上房門口,高聲道:“玉屏姐姐在家嗎?上次的香粉用著可好?”並毫不客氣地跨進了房間。文清和沫儿慌忙跟上。
玉屏快走几步迎了上來,詫異道:“婉娘怎麼來了?”
婉娘同玉屏簡單行了一禮,朝里面笑道:“聽說錢夫人不適,我過來看望,順便問下上次送來的香粉怎麼樣,有什麼要改進的。”
吳氏迅速將臉上的淚痕擦了,斜睨一眼,勉强道:“我還好。哼,我同你好像沒什麼交情,你來看望我做什麼?”玉屏臉儿一紅,低聲道:“娘!”轉身賠禮道:“婉娘不如去我房間里坐坐。”
婉娘擺擺手,笑嘻嘻道:“錢夫人,你的葡萄樹有沒有長出幽冥草來?”
吳氏翻了個身,留給婉娘一個背部。玉屏覺得很是不好意思,慌忙斟茶過來。
婉娘也不生氣,望著屋外暮色之下的葡萄樹,自言自語道:“沒想到如今神都隨便一顆葡萄樹都可以長成幽冥草啦。”
玉屏一臉茫然,回問了一句:“幽冥草?”
婉娘道:“玉屏姐姐不知道嗎?院子里這棵葡萄樹,可不是個凡物呢。”玉屏迷惑道:“真有幽冥草這種東西?”
婉娘笑道:“可不是,我在聞香榭里培育了多年,都沒有培育成功。這個是做香粉的上好原料,有延緩衰老之功效。”
玉屏不解地看著吳氏,囁嚅道:“這顆葡萄樹……我原以為故事里才有。”
吳氏忽地坐了起來,柳眉倒豎,猛喝道:“出去出去!煩死了!誰讓你們進我的房間的?”
沫儿突然咦了一聲,仰臉揉著鼻子,一副想要打噴嚏打不出的樣子。玉屏歉然道:“這屋里的香粉味濃了一些。”走過去將桌上打開的妝奩匣子合上。沫儿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口水鼻涕噴出老遠,十分狼狽。婉娘拿了手絹幫他擦,一邊無奈笑道:“讓姐姐見笑了,我這兩個小廝被我慣壞了,一點禮貌都沒有。”文清卻在一旁呆站著,木傻傻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吳氏吼道:“出去!”
玉屏手足無措,低聲道:“婉娘,這個……還是去我的房間吧。”
婉娘拍拍玉屏的手臂,轉頭對吳氏嬌嗔道:“錢夫人,好歹你要告訴我,我送你的幽冥香好不好用?”
吳氏瞪了一眼婉娘,甩個臉子道:“不好用!”
婉娘天真道:“啊?真的?怎麼個不好用法?您說了我好改進。”
吳氏氣得沒法,捶著被子道:“哪里都不好用!”對婉娘怒目而視。婉娘臉皮極厚,完全不顧吳氏的態度,走到桌前,擅自打開吳氏的妝奩匣,拿起一盒胭脂,道:“嗯,香云閣的東西也不過爾爾。”
玉屏的臉色十分難看,低頭站在婉娘身后,走也不是勸也不是。吳氏惡狠狠道:“你這人怎麼這麼招人煩的?是不是要我拿棒子趕你走?”
婉娘無辜道:“錢夫人你干嘛總裝出一副凶巴巴的樣子?我看你對錢衡大少爺的態度就很好。”吳氏驚愕地看著婉娘,偷眼瞟見玉屏一張臉儿漲得通紅,結結巴巴道:“你胡說什麼!”
婉娘嘟起嘴吧,撒嬌道:“您是不是嫌我送的不如錢衡大少爺送的好?可是人家家財万貫,送您香云閣的胭脂水粉、貴重的衣服首飾,還教你用葡萄樹種出幽冥草,我可沒有這麼多的錢。”玉屏垂著頭,肩膀微微顫抖。
吳氏猶如見鬼一樣,惶恐地往后躲閃了一下,突然對著玉屏叫道:“屏儿,你聽我解釋,我有苦衷,我真的有苦衷……”
玉屏僵直地站著,頭垂得更低,卻一言不發。
婉娘左右看看,傻笑道:“這是怎麼了?錢夫人,是不是我說錯話了?”吳氏充耳不聞,臉上血色全無,眼睜睜地看著玉屏,眼里淌出淚來。
婉娘走過去,拿手在吳氏眼前晃晃,關切道:“錢夫人,聽老四說您這些天畏光發熱,是不是用的香粉出了問題?”
吳氏的眼淚如同小溪流,源源不斷地淌下來。文清沫儿在一旁看著,心中覺得很是不忍。
婉娘卻不為所動,道:“唉,香云閣的胭脂水粉本來一般的很,比我聞香榭的可差遠了。但是這種香粉,”婉娘拿起一個青瓷小瓶,道:“咦,這不是姐姐用的香粉嗎,怎麼給了錢夫人用了?”對著窗戶的光線照了照,皺眉道:“這種普通的茉莉粉,被人加入了用人發、人血和幽冥草根莖做的屍香精。”
吳氏的目光從玉屏身上收了回來,神態有些木然。婉娘擺手道:“文清沫儿你們過來聞下,這個屍香精和我們的屍香精有什麼不同?”
聞香榭的屍香精是用羊骨頭、桃木和一些婉娘珍藏的名貴花草根莖蒸熏而成的,味道雖香卻有股腥膻味,沫儿向來不喜歡。可這瓶茉莉粉味道清雅,和沫儿熟悉的屍香精完全不同。
婉娘得意道:“聞不出了吧?其實用人發人血和幽冥草做出來的才是真正的屍香精。”
文清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小聲道:“這個,可以散去人的精氣……”
沫儿瞪著香粉,隱隱看到如同人經絡一般的光絲從香粉中四散開來,胸口一陣悶痛,不由彎下了腰。玉屏突然走過來,劈手奪了沫儿手中的香粉,擠出一個微笑,道:“婉娘果然深諳制香之道。”
婉娘笑眯眯道:“姐姐誇贊,愧不敢當。”玉屏一個轉身,扑通一聲朝吳氏跪了下去。
吳氏突然明白過來,頓時淚如雨下,道:“屏儿,屏儿,原來是你……”
玉屏咬著嘴唇,淚眼婆娑,卻不辯解。文清和沫儿心里也猜了個八八九九,都不知說什麼好。
婉娘嘆道:“姐姐怎麼會想起用自己的頭發和指血做屍香精?”
玉屏凄然一笑,道:“是玉屏不孝。婉娘你回去吧,這原是我和我娘之間的問題。”
婉娘無奈道:“你知不知道,這樣做屍香精,用的人固然不好,但制作者本身也是十分傷身体的?”屍香精原本是極為詭邪的一種香粉做法,需用死人的頭發、体液加上人形植物熏蒸熬制,香味淡雅幽長,可使人保持青春。但這種東西卻不大吉利,許是人形植物有了靈氣,加上死人的東西,使用者常常會經絡錯亂,雖不致死,卻會導致各種不適,對人的健康大大不利。若是使用活人的頭發体液,相對來說傷害稍小些,但長期使用,會讓人慵懶少動,甚至畏光發熱,身体漸漸虛弱。
錢玉屏第一次隨老四拜訪聞香榭,沫儿就發覺她臉色蠟黃,身上的氣息十分不對,卻万万沒想到她竟然用自己的頭發和血制作屍香精。
玉屏嘴角微微一動,冷然道:“心若是傷了,哪里還顧得上身体會不會傷?”
吳氏掩面哭泣道:“屏儿,是我對不住你……”不知這母女之間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竟然鬧得如此不堪。
玉屏目光凄楚,微微偏頭道:“婉娘你回去吧。過几日我再去拜訪。”
婉娘卻厚著臉皮道:“我還有一事請教。請問姐姐如何得知屍香精的方子的?”
玉屏不語。吳氏顫聲道:“屏儿,你拿了我的方子,是不是?你聽我說,我真不是想害你,我不過是想試試……”看了看旁邊冷眼旁觀的婉娘三人,要說出的話戛然而止。
玉屏直挺挺地跪著,眼睛並不看吳氏。
婉娘打圓場道:“地上涼,姐姐還是起來吧。”伸手去扶起氏,吳氏也慌忙起身去拉。玉屏紋絲不動,兩行清淚順腮而下:“我作出這等不孝之事,願遭天譴。”
吳氏剛剛抹干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婉娘皺眉道:“我想這其中定有誤會。既然兩人都如此痛苦,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將心中的芥蒂解開,是是非非再做定奪,好不好?”
吳氏神態有些慌張,小心地看著玉屏。玉屏嘴角抽動,喃喃道:“從何說起呢?”
天色已黑,房間里暗了起來。文清去點了燭台,婉娘親自搬了一把椅子放在玉屏身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今天姐姐就聽我的吧,我來做個中間人。”一把拉起玉屏,按坐在椅子上。
玉屏聽憑婉娘擺布,抬起頭來目光熱切地看著吳氏,顯然想讓吳氏先開口。
吳氏一下慌了神,囁嚅道:“屏儿,你……想知道什麼?”
玉屏眼神瞬間變得冰冷,一字一頓道:“就從我爹的死因說起。”吳氏如同電擊了一般,眼神呆滯,渾身抖糠。
玉屏有些不忍,深深嘆息了一聲,眼光重新柔和起來,低聲道:“娘,過去就過去了,以后,我們好好過日子,行不行?”慢慢起身,朝婉娘微微點頭,經過桌邊,順手拿起那瓶添加了屍香精的茉莉粉,默默走了出去。
吳氏雙手掩面,無聲而泣。
※※※
婉娘悲憫地看了一眼吳氏,跟著玉屏走到院中。玉屏站著葡萄架下,痴痴道:“唉,我錯了。她畢竟是我娘。”
婉娘手撫葡萄枝椏,輕描淡寫道:“好歹沒釀成大錯,一切都有機會補救。”
玉屏咬唇不語。婉娘拿起針線筐,在里面翻看,突然道:“姐姐的剪刀,是從哪里來的?”
玉屏苦笑道:“婉娘心思機敏,玉屏自愧不如。”
文清和沫儿湊了過來。這把剪刀刀口鋒利,在暮色中微微閃出藍光,但也只是一把普通的鐵剪刀罷了,並無異樣。沫儿想了一想,伸出食指,小心地從臨近刀口的一側抹過去,文清學著他的樣子抹了另一側,放在鼻子下聞。
手指上留下一抹微藍,首先入鼻的是一種淡淡的果香,像是葡萄,但比葡萄的味道少了几分甜味,多了一些異香;再仔細分辨,里面還有一股血腥味。
婉娘看他二人一臉茫然,笑道:“這剪刀,是用木魁果煨過的。”沫儿驀然想起,那個被人隔牆丟進聞香榭、不知是威脅還是提醒的包裹里,就有一個藍紫色的木魁娃娃,栩栩如生,形狀詭異。
婉娘看向玉屏,玉屏臉儿通紅,小聲道:“不瞞婉娘,這個木魁是意外得來的。”把心一橫,將事情的經過講了出來。
吳氏下嫁錢忠明,一直心有不甘,對丈夫女儿關心甚少,所以錢玉屏自小便與母親不親近。但玉屏知書達理,一直對母親尊重有加。四年前,錢忠明突患急症去世,錢玉屏與吳氏相依為命,關系緩和許多。可是半年前錢玉屏無意中撞見吳氏與另一人的談話,從此心生芥蒂。
玉屏苦笑道:“當然,是我誤解了她也未可知。可是我心里一直不能原諒她。”玉屏不肯講她聽到了什麼,但想來是和錢忠明之死有關的,婉娘等也不便追問。
錢玉屏性格內向,有事全都壓在心底,況且吳氏是自己親娘,便是她有什麼樣的過錯也只能默默承擔,但言語之間自然不如以前親密。吳氏本就性格乖張,見一向低眉順眼的女儿突然冷言冷語,心中莫名火起,自然更加驕橫,常常一句話不對便對錢玉屏破口大罵;錢玉屏越是漠然,她越生氣,到了后來,甚至故意激怒錢玉屏,明知錢玉屏不喜她招搖,卻故意每天極盡奢華之事,濃妝艷抹,招蜂引蝶,兩人關系不斷惡化。
后來老四著人提親,吳氏見老四孤身一人,家徒四壁,自然一口回絕,錢玉屏卻偏要嫁給她。這是人生大事,吳氏雖要死要活了多日,但看老四精明能干,對女儿也好,最終還是同意了這門親事。可是新婚回門,卻給玉屏發現了吳氏的另一個秘密。
玉屏回轉身,默默地凝視著上房的燈光,沉默了片刻,方輕聲道:“我成親三日,老四送我回門,她明明很高興,卻故意摔摔打打,不住喝罵我和老四。”
“我走這几日,家里凌亂許多,看得出她很難過。我想我是做的過分了。吃過晚飯,她說去洛河邊乘涼,我便留在家里收拾。看到她的房間一片狼藉,我小時候穿過的小衣服、小鐲子,我寫的字畫,都一件件擺在那里,上面還有淚痕。這時我心里已經原諒她了,畢竟家父已經去世,我在世上只剩下了她一個親人。”
玉屏幽幽地嘆了口氣。夜色寂寂,蛐蛐儿的低吟和洛水的蛙鳴聲格外響亮。
玉屏沉默片刻,繼續道:“我去收拾她的房間,一邊收拾一邊流淚。唉,我還是錯啦。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麼?”
玉屏把目光投向遠處,眼里抑不住的悲憤和傷心。婉娘遞了手帕給她。玉屏對文清道:“好孩子,你幫我和婉娘搬個凳子出來好不好?我累啦。”文清沫儿連忙摸黑儿搬了椅子過來。
玉屏坐下,滿臉疲態,繼續道:“我幫她疊了被子,見床褥不甚潔淨,便將鋪蓋卷了,想拆了洗,無意中發現床褥之下壓著一封信。”
這封信不是用一般的信箋寫的,而是寫在一張黃裱紙上,背面畫滿了古怪的符號。錢玉屏不屑于偷看,便將信件重新放好,繼續收拾下去,又發現一個小錦囊,里面放著一支銀簪。錢玉屏擔心銀簪壓斷,打開錦囊看了一眼,卻發現小銀簪插在手掌大一片的宣紙上。最關鍵的是,上面寫著一個人的生辰八字,卻是老四的,周圍同樣畫滿了符號。
玉屏新婚,老四對她一心一意,体貼入微,兩人感情甚好。見老四的生辰八字被插在銀簪上,玉屏起了疑,打開了那封黃裱紙寫的信。這一看,只驚得玉屏心驚膽戰,悲憤異常。
信沒頭沒尾,上面記載著几個做香粉的方子,其中一個便是屍香精,包括屍香精的兩種做法、配料以及功效,一種用普通的羊骨頭、檀香等材料熬制,主要用來吸引花靈;一種用女子頭發血液加上人形仙草配置,有美容駐顏奇效,但有副作用,特別是死人頭發,十分陰毒,不能長期使用。
沫儿突然插嘴道:“剛才那個加在茉莉粉中的屍香精用的不是幽冥草,是木魁。”
玉屏微微一笑,道:“好聰明的沫儿。”沉思了片刻,接著道:“那封信下方,寫了几句話,說要盡快找一壯年男子,取其精血和毛發,和八字焚燒等等。這几句話口氣甚急,雖然沒說用途,可我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玉屏握緊了拳頭,聲音驟然尖利了起來:“再想到剛才在錦囊中見到四哥的生辰八字,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答應我和四哥的婚事,原本就是一個圈套,為的是拿四哥做法!”
婉娘拍拍她的肩。玉屏平靜下來,滿目悲愴道:“我沒想害她,可是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害了四哥。”
“所以你自己做了屍香精啦,是不是?”婉娘問道。
玉屏慘然一笑,道:“回去后,我思前想后,一時悲憤,一時心痛,一直拿不定主意。我要是害了自己的親娘,我還是個人嗎?可是,沒了四哥,我也不活了。”上房的燭光忽明忽暗,隱約可聽到吳氏悔恨的哭聲。
“我開始四處找人形仙草,可是發現除了人參和首烏,其他的很難找到。但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給我碰上了。”
見玉屏整日悶悶不樂,老四心疼,便說帶她到少林寺進香。偏巧臨近出發之時衙門有事,玉屏只好獨自前往。機緣巧合,玉屏在少室山后遇到一個農夫提了一個藍色的人形樹根,說是挖地基上找到的。玉屏飽讀詩書,一眼便認出是木魁,不由大喜,將木魁偷偷帶回了城中。
玉屏並未告訴老四,而是慢慢展開計划。首先就是編制謊言,說自己兩次遇襲,嚇得魂不守舍,給老四自己受驚的假象。老四白天很忙,晚上也經常需要值夜班,無法照顧玉屏,便只好搬回這個小院,同吳氏住在一起。第二步,便是配置屍香精,並趁吳氏不備,將屍香精混入她的茉莉粉中。
文清瞠目結舌地看著玉屏,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真不敢想象,一個弱女子的心思如此縝密,那兩個遇襲的故事竟然都是編造的,為的竟是重新搬回到吳氏的住處。
玉屏看到文清的不安,更加無地自容,自嘲道:“我娘罵的沒錯,我就是一個薄情寡義、狼心狗肺的東西。”
婉娘嘆道:“可姐姐用的自己的頭發和血。”
玉屏垂頭道:“若是我娘不在了,我還有什麼面目活在世上?”
几人都沉默了下來,空氣如同凝滯了一般。可以想象到玉屏這几個月的煎熬,一邊是娘親,一邊是丈夫,加上强烈的內心自責和不忍,若是常人,只怕早就崩潰了。
沫儿不眨眼盯著頭頂上的葡萄枝蔓,不知想些什麼。玉屏遲疑片刻,期期艾艾道:“婉娘……”話音未落,大門嘩啦開了,老四提著兩包東西,叫道:“娘子!娘子!”
玉屏頓時有些慌亂,迎上去輕聲道:“你怎麼回來了?”
老四放下手中的紙包,笑道:“怎麼不點燈?天涼了,不要坐外面,小心受了寒氣。”轉臉看到婉娘三人笑眯眯站在身后,驚喜道:“婉娘也在啊。嘿嘿,我巡街路過家門,順手買了兩包全福樓的點心,還熱乎著呢,快點嘗嘗。”扯著嗓子叫道:“岳母,我買了您最愛吃的桂花糕啦。”打開紙包捧了先讓婉娘三人,又叫玉屏:“你嘗嘗這個,喜歡不?”自己去廚房拿了盤子,將糕點撿了几塊,放在上房門口的檻石上,叫道:“岳母,您身体好些了沒?好歹吃一塊。”接著匆匆忙忙回了自己屋里斟茶。
玉屏默默地看著老四忙活,臉色潮紅,肩膀微微顫抖。婉娘笑道:“老四可真体貼。”玉屏看了一眼婉娘,滿目乞求之色。
老四一手提了茶,一手拿著風燈,聽見婉娘的話,不好意思道:“我是個粗人,什麼也不會,玉屏跟了我,受委屈了。”說著朝玉屏一笑。
玉屏的淚珠儿在眼眶里打轉。老四看她臉色淚痕未干,心疼道:“又怎麼了?有我在,你別怕。我一定會抓住那個襲擊你的小子。”玉屏臉色閃過一絲驚慌,勉强笑道:“你還不趕緊巡街去?”
老四搓著手嘿嘿地笑,道:“那我去了——婉娘,你要開導開導她才是。”
婉娘笑道:“放心去吧。”老四一陣風地去了。婉娘看老四走遠,朝玉屏一眨眼睛,笑道:“過去的事儿,就放下吧,好好和老四過日子。”
玉屏感激涕零,不知說什麼好,朝婉娘福了一福,難為情道:“多謝婉娘點撥。”徑自走到上房前,端起放糕點的盤子,叫了聲:“娘,起來吃點東西吧。”
婉娘聽到上房又是哭又是笑的,道:“今天的任務完成啦。我們走吧。”文清和沫儿看著窗戶上兩人相擁而泣的影子,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爹娘,羨慕不已。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3:16
〔九〕
三人坐著馬車,一路沉默。華燈初上,涼風習習,剛吃完飯散步消食的人們三三兩兩,悠閑而愜意。沫儿靠在車廂軟墊上,微微仰臉盯著走動的車轅一言不發。
婉娘推他一把,道:“想什麼呢?”
沫儿慵懶道:“不想說。”
文清扭過頭,欲言又止。
婉娘拿出一個扁平的黑灰色瓶子,道:“還記得這個不?”
沫儿耷拉著眼皮,猶如沒有看見一般。文清飛快地回頭瞄了一眼,道:“是老四在玉屏遇襲的地方找到的那個劣質瓶子。”
沫儿慢吞吞道:“遇襲既然是假的,誰將瓶子丟在哪里的?我們收到的木魁和紙條是什麼意思?那棵葡萄樹明明有問題,玉屏是真的一無所知,還是裝的?用木魁煨過的剪刀有什麼用途,還有錢衡,和錢夫人有什麼秘密?哼,都怨你,非要拉著人走,糕點還沒好意思吃呢。要是再待上一陣子,我一定將這些問題問個清楚。”說到糕點,沫儿吞咽了一口口水,肚子極其配合地一陣咕咕亂叫。
婉娘抱著沫儿的頭像團面團一樣一陣猛揉,嘻嘻笑道:“哈哈哈,好沫儿!說來說去,還是惦記人家的糕點,真沒出息!”
沫儿奮力將她的手打開,喝道:“你不要象個小孩子一樣!看把我頭發都弄亂了!”
婉娘眼睛閃亮,道:“這件事越來越好玩了。你們倆有沒信心一直玩下去?”
沫儿用手指做梳子,將散落下來的頭發理順,不屑道:“還玩呢。我看你的生意要賠了。這次的幽冥香根本沒任何作用。”
婉娘吃吃笑道:“你笨罷了。”接著自得道:“若不是幽冥香,只怕玉屏和吳氏,早就病入膏肓了。”
幽冥香同屍香精本是同源,都有駐顏美容之功效,但其作用方式卻是相左。幽冥香補氣,屍香精泄氣;幽冥香為正陽之物,屍香精則為陰邪。而世上之物,大凡陰邪者,總是很快見效,而浩然者,往往需累積多日,方顯成效,故多有人為一時的急功近利而舍正求邪。
聞香榭的這款幽冥香,只用了含有幽冥草靈氣的葡萄籽儿,勉强可算是幽冥草的果子,添加的也是三色堇等几種花草,比起用人發人血的屍香精自然更遜一籌,所以見效更慢。但所幸玉屏只是要阻止吳氏加害老四,並不想致吳氏于死地,所以配料和用量都弱了很多,幽冥香勉强可敵,化去屍香精的有害作用。
沫儿皺著眉頭,仍然覺得滿腦子不解。思索片刻,疑惑道:“這個瓶子里裝的是屍香精倒是不錯,但你聞那股腥膻味儿,明明是用羊骨頭和檀香做的……不會是偷我們的吧?”
婉娘握緊了瓶子,道:“另有高人。”
沫儿吃了一驚,偷看看看婉娘臉上嬉笑之色皆無,不由得惴惴不安,結結巴巴道:“什麼高人?”
婉娘瞬間恢復了正常,搖頭晃腦道:“高人就在你面前呢。”
文清叫道:“婉娘,你怎麼發現吳氏的脂粉里有屍香精的?”
婉娘得意洋洋地摸了摸鼻子,眉飛色舞道:“聞一聞便知道了。誰像沫儿,鼻子只有聞到吃的東西才管用。”
沫儿不服氣,反駁道:“我們的屍香精腥膻得象掉在了羊圈里,人家的卻是香的,你叫我和文清怎麼分辨?”
婉娘悔恨道:“都怪我,想著這種陰毒的東西還是不要你們知道的好,所以就改了配方。”
沫儿腦袋猶如一團亂麻,找不到主線。他隱約覺得,這件事情可能比自己看到的更要復雜。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3:38
貳 合安香
〔一〕
連下了多天的秋雨,天氣一天冷過一天了。沫儿籠著手,穿了夾衣夾褲縮在椅子上看文清整理蒸好的菊花,身上衣服明顯短小,露出細長的手腕和腳踝。
婉娘翻箱倒櫃折騰了一會儿,捧出一件藍色棉麻長袍,叫道:“過來試試!”
沫儿懶洋洋將長袍穿上。這件衣服顯然又太肥大,袖子打了几個扁才露出手來。婉娘繞著看了几圈,氣急敗壞道:“衣服本來還行,都怨你,長得這麼瘦。”沫儿反倒來了興趣,學著梨園唱戲的樣子,將袖子甩開四處揮舞。
文清笑道:“太大啦。婉娘你要給沫儿做新衣服了。”
沫儿眉開眼笑,擠擠眼睛道:“文清的衣服也小了。”
婉娘裝沒聽見,隨手拿起貨架上的一個算盤啪啦啪啦地撥地得山響,微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道:“唉,世道艱難,這月又沒賺錢。三哥,這月的伙食要省一省了。”
沫儿見黃三一本正經地點頭,不由急了,三下五除二脫了衣服,跳起來叫道:“好几個月沒發工錢了!”
婉娘眼珠一轉,道:“嗯,工錢不發了,我帶你們做衣服去。”
沫儿氣得半死,呲牙咧嘴對著婉娘的背影作出各種恐怖表情。
※※※
第二天一早,婉娘果然帶了兩人去北市。剛過了新中橋,沿著濱水大道走了約百步,婉娘突然眼前一亮,連呼停車。
原來這里開了一家布庄。門楣上的紅綾和紅色對聯上的“開業大吉”,顯示這家布庄剛剛開業。鋪面不大,中間一個鎏金紅木牌匾上書“雪儿布庄”,門口兩側,各有一排一人來高的雕花鏤空柵欄,后面掛著做好的成品樣衣,布料式樣都是時下盛行的。
婉娘盯著一件柔紫色香云紗襦裙左看右看,兩眼放光。一個小伙計模樣的童子走出來,十分熱情道:“這位小姐要不要取下來試試?這是上好的香云紗,樣式也是時下最流行的,還配有串珠腰帶,珠子全部選同樣大小的紫色珍珠,上身效果極好。”
婉娘目不轉睛,連連點頭,跟著小伙計進了店里,還不住回頭。文清停好了車,和沫儿跟著進去。
今天尚早,店里並無其他人。婉娘拉著一塊塊上等布料愛不釋手,早就想不起今天來是要幫文清和沫儿選衣服。
沫儿和文清喝著茶,看著婉娘興衝衝地拿著那件紫色香云紗去了后堂試換。過了許久,還不見婉娘出來,沫儿抱怨道:“最討厭她逛布庄!”文清也忍不住朝簾子后面張望。
正在著急,只聽后面一個女子嬌笑道:“小安,今天生意怎麼樣?”沫儿回頭一看,一個紫衣女子正從外面走來,柔紫色香云紗襦裙,淺紫色珍珠腰帶,粉面含春,眉眼靈動,不是婉娘還是哪個?
沫儿愣神的功夫,文清已經迎了上去,傻笑道:“你怎麼繞到前門來了?”
紫衣女子眉眼盈盈地看了他和沫儿一眼,抿嘴一笑。那個叫小安的伙計慌忙走過來,接過女子手中的籃子,笑道:“生意還好,里面已經有位貴客在試衣服了。”沫儿突然聞到一股清香,與婉娘身上的幽香明顯不同;文清見她不答,只當婉娘又搞什麼鬼,自己愚笨不能体會,忙閉了嘴閃到一旁。
紫衣女子見文清和沫儿莫名其妙地盯著她,笑道:“兩位可是來做衣服的?”
話音未落,婉娘打開簾子走了出來,提著裙擺叫道:“怎麼樣?漂不漂亮的?”一抬頭見一紫衣女子站在面前,驟然一愣,左右看看,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几圈,啞然失笑道:“切,我還以為面前這麼大一塊銅鏡呢!”
文清驚訝地指著兩人,瞪得眼睛溜圓。打眼一看,兩人几乎難以分辨,但若是仔細分辨,沫儿發現兩人還是有不同的。紫衣女子体型略瘦,鳳眼蛾眉,一雙黑眼睛清澈靈動,雖少了婉娘的風流嫵媚,卻多了几分調皮狡黠。
紫衣女子略施了一禮,嬌俏一笑,上來幫婉娘將腰帶調了調,連聲誇道:“姑娘好人才!瞧這衣服,就是量著您的身段儿做的呢。布料又好,做工又精,顏色也正配您的膚色。怎麼樣,要不要來一身?”
婉娘一聽到誇獎,眼睛笑得像個月牙儿:“姑娘怎麼稱呼?”
紫衣女子看著婉娘掩口儿笑,回道:“我叫雪儿。”
婉娘道:“哦,這家布庄是你開的?”
雪儿道:“小本生意,混口飯吃而已。”兩人就價格款式等探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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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儿聽得心煩,便起身在店鋪里閑逛。店鋪不大,僅有兩間廂房大小,后面帶著個小院。一側種著棵高大的梅樹,另一邊廂房門口,一個胖乎乎的丫頭背對沫儿正在做活計。
沫儿偷偷走過去看。只見她拉著一條暗紅色圓形細繩,手儿上下紛飛,細繩穿梭,一會儿一個雙絲祥云盤扣便成了。沫儿驚奇道:“這是怎麼盤的?”
胖丫頭嚇了一跳,忙站起來笑道:“這個是最簡單的……”一看是沫儿,笑容僵住了,瞬間板起一張圓乎乎的臉,瞪了他一眼,重新坐下來,給了沫儿一個背影。
原來是前些日和沫儿對打的二胖。沫儿訕訕地轉身回去,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嘟噥道:“你們認錯人,還怪別人。”
二胖騰地站了起來,氣呼呼道:“還說呢,和女人打架,真不要臉!”
沫儿氣急敗壞道:“是你先動手的!”
二胖帶著哭聲道:“人家又沒傷著你,可你就下死手打人家……”略略拉起衣袖,整個左手手腕儿烏青。
沫儿大窘,低頭快步走開。打開簾子見婉娘同雪儿猶自談得火熱,又百無聊賴地溜回到院子,卻不敢再驚動二胖,見那株梅樹長得不凡,便過去欣賞。
這顆梅樹盤根錯節,蒼勁有力,橫斜疏瘦的枝干上殘留著几片秋葉,隨風微微擺動,在碧藍的天空映照下頗有一些韻味。沫儿如今做香粉多了,看到什麼都自熱地同香粉聯系起來。如今這株梅樹,沫儿首先想到的是,開花時要找個機會過來采些,用來做梅花露;梅根用來做粉也不錯。
心里想著,便不由得去摸,還學著婉娘的樣子用手指又叩又掐。突然心里一緊,一股陰冷從梅樹傳來,沫儿打了個寒噤,慌忙縮回手來。定睛一看,一條淡淡的白影子緊貼著梅樹,隱約是個人形。
沫儿扭頭便跑,一口氣跑回前面的鋪面坐到文清身邊,心里猶自砰砰亂跳。
文清見沫儿臉色蒼白,忙幫他斟了一杯茶,關切道:“怎麼了?”
店里人又來几個年輕女子,拉著布料嘻嘻哈哈笑做一團。沫儿看著婉娘和雪儿你一言我一語,兩人一樣的嬌痴精明,覺得安心了些,深吸了一口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沒事。”
文清憨笑道:“這家的衣服料子不錯,就是太貴,剛婉娘說要我們每人挑一身。”
沫儿隨便拉起旁邊一塊黑亮暗紋絲緞,道:“就這件吧。”
正在招呼几個年輕女子的小安看了沫儿一眼,走過來追問道:“真要這件?”沫儿心里還在想著剛才梅樹上的白影子,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小安抿嘴一笑,拿起一把軟尺,幫沫儿量了尺碼,拿起剪刀,飛快地將布料從整匹布上裁了下來。接著問文清,“你呢?”
文清看著搭在小安手臂上的黑鍛,囁嚅道:“沫儿,你真要這件?這……似乎太老氣了點。”
沫儿回過神來,仔細一看,可不是,這種衣料六十歲的老太爺穿還差不多;再一看,衣料已經裁下來了,不由得叫道:“我不要這件!”
小安吸著嘴唇道:“啊喲,已經裁下來了,怎麼辦?”
沫儿見小安表面一副老實像,眼底卻滿是狡黠,跳起來叫道:“誰讓你裁下來的?”
小安無辜道:“你說就要這件的呀。”沫儿七竅生煙,頓足道:“我說讓你裁了嗎?”
小安委屈道:“你明明點頭了的。”沫儿剛才只顧想心事,也不記得他問沒問過自己,苦于無法辯解,氣得說不出話來。小安眼珠一轉,極其誠懇道:“其實這件看起來老氣,只要式樣新,穿出來的效果一樣的好。而且,別人只當這是老人家穿的衣服,像我們這種年紀穿起來,才更讓人眼前一亮,更顯得大氣、精神。是吧這位哥哥?”
最后一句卻是對文清說的。文清嘴笨,只有嘿嘿地笑。小安殷勤地給兩人斟了新茶,滿面同情道:“如果真不想要,那就算了。可是,”他的臉瞬間變成為難,“已經裁下來了,我們就沒辦法再賣了。唉,這可怎麼辦呢?”
文清心軟,一見他這樣,便和沫儿商量道:“沫儿,要不就這樣吧,也不能讓人家為難。你若是嫌這個老氣,這件我要了,你另挑一款。”
小安拍手笑道:“這位哥哥真是好人。那就這麼說定了!”手腳麻利地給文清也量了尺寸,眉開眼笑地拿著布料去了后堂。
沫儿從進門至今,一直沒留意到這個小安,見他身形瘦小,看起來單純老實,卻沒想到一肚子花花腸子,自己一時不慎,竟然吃了個啞巴虧;既不好對著這麼些人耍無賴,又不好意思直接贊同文清的提議,只氣得抓耳撓腮,滿腔惱火無處發泄,只好朝他背影吼道:“拿回來!我要選個款式!”
小安回頭一笑,扭身走了回來,一雙眼睛清澈明亮。沫儿瞪他一眼,氣哼哼道:“幫我做成胡服。”
沫儿正翻看衣樣畫冊,忽聽婉娘叫道:“文清沫儿過來,看這款怎麼樣?”
雪儿拉著一款湖藍色暗紋提花華文錦,笑眯眯地往沫儿身上比划,笑道:“這個是時下最流行的呢,最適合半大孩子穿著。”這款華文錦花紋大方,質地細密,顏色清雅,再對比剛才選的黑緞,沫儿郁悶至極,滿心希望婉娘沒有發現那塊已經裁下來的黑緞,能重新再做一件。
偏偏那個不知好歹的小安殷勤地說道:“他的已經選好了。”說著將臂彎中的黑緞一揚,又指著文清道:“這件給這位哥哥做正好。”還故意朝沫儿一擠眼睛,一副不懷好意的模樣。
沫儿怒目而視,驀然覺得一陣眩暈,眼前的小安變成了一團紅光,而對面笑盈盈的雪儿也化成了一團白光,一紅一白繞著他飛速旋轉。沫儿心中大駭,“啊”一聲大叫朝后倒去。文清一把扶住,連聲呼叫。
沫儿搖了搖腦袋,清醒過來,看雪儿和小安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婉娘也正探詢地望著他,只好訕訕道:“有點頭暈。”
小安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小聲道:“身体真嬌貴。”文清聽到,回頭一笑。沫儿懶得理他,拉起婉娘死活要走。
這時店里又來了人,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帶著兩個小廝慢悠悠晃了進來。雪儿笑道:“姑娘慢慢看,我先去招呼客人。”轉身笑道:“錢大少爺安好!您定的衣服已經做好了,正打量給您送過去呢。”
錢大少爺點頭道:“好,拿來我試試。”聲音軟綿綿的,略帶沙啞,一個小廝慌忙走過來扶他慢慢坐下。
雪儿親自捧了茶上來,又回后堂取衣服。沫儿扯著婉娘的衣袖耍賴,迎面正對著錢大少爺,見他一表人才,身材高大,卻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不由多瞄了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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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娘拗不過沫儿,叫小安過來量了尺數,只要了剛挑好的几件款色,給文清扯了那件湖藍的華文錦,一邊嗔怪沫儿討厭,一邊起身回去。剛到門口,只聽扑通一聲,回頭一看,錢家大少爺不知怎麼倒在地上,雙目直視,手腳亂舞,口中發出極其壓抑的呢喃聲,像是羊癲瘋發作了,嚇得店鋪里几個年輕女子驚聲尖叫。
沫儿突然想到他是誰了,便停住腳站到一邊,留心看他的樣子。錢大少爺的手腳似乎並不是無意識地舞動,而是企圖抓住什麼東西;再留心聽他嘴里說的,似乎是“別走,別走”几個字。
兩個小廝繞著錢大少爺,手足無措。剛才那几個尖叫的女子遠遠地圍觀,咬著耳朵竊竊私語,依稀聽到“中邪了”、“怪事”什麼的。那邊小安早就衝進去叫了雪儿出來。雪儿腳步匆匆,臉上卻不帶一點儿驚慌,猶自微笑著安撫著旁邊掩口驚恐的女子:“不礙事不礙事,各位小姐先自行看著衣料,這位公子是一時驚厥,一會儿便好了。”蹲下身來,鎮定地推開他的手,在他的眉心輕輕按了按。隨即退后,低聲朝小安說了什麼,小安扭頭回了后堂。
婉娘朝沫儿一使眼色。沫儿裝作好奇,湊近了看。
小安捧了一個匣子出來,打開擺著桌上。沫儿見里面一些瓶瓶罐罐的,同聞香榭的妝奩盒子差不多。雪儿拿出其中一個,拔開瓶塞,倒出一點錚亮的液体,慢慢在他的眉心輕揉,然后又換了另外一瓶,遞給小廝,道:“用這個將他的手心搓熱。”
文清跟在沫儿身后,吸著鼻子小聲道:“沫儿,你聞到這個香味了沒?我怎麼覺得這麼熟悉?”不錯,除了雪儿身上的香味和新布匹獨有的味道,如今又多了一種淡淡的香。沫儿一陣猛嗅,低聲道:“同幽冥香有點點像,但又不是。”
雪儿突然有意無意地朝沫儿一瞟,眼睛中露出一絲笑意。沫儿心中沒來由地發毛,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此時只聽錢大少爺一陣輕咳,折身坐了起來,兩位小廝大喜,撫胸道:“少爺你可醒了!嚇死我們了!”伸手去扶,錢大少爺擺擺手道:“不用。”自己起了身,重新在椅子上坐下,臉色也明顯比剛才好了些。
沫儿心想,這是什麼香粉,竟然有如此功效,比聞香榭的東西還好,回頭去看婉娘;不料婉娘竟然走開了,並不在店內。
錢大少爺深深吸了几口氣,突然滿面驚喜,道:“我覺得好了些了。”一抬頭看到雪儿笑眯眯站著,微微施禮道:“多虧了姑娘了。”
雪儿抿嘴一笑,又朝沫儿一瞄。沫儿見婉娘不在身后,心里頓覺沒底,偷偷拉拉文清,示意要走。文清卻突然附耳道:“你看那個小瓶子。”
小廝正將瓶子遞還給雪儿。扁平的黑灰色玉瓶,同老四交給婉娘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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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付了定金,三人回去。今日收獲頗豐,婉娘一下子定了四件心儀的衣服,心情愉悅,一路哼著小曲儿。沫儿的衣服不合心意,撅著嘴巴悶悶不樂。
文清憨笑道:“沫儿,剛才走時我悄悄給小安說了,那件湖藍的給你。”
沫儿有些不好意思。文清安慰他:“我穿那件黑緞正合適。”
婉娘笑道:“你還不謝謝文清?”
文清咧嘴憨笑,道:“謝什麼!一家人還客氣什麼。”
沫儿最擅長吵架,別人對他差,他就口齒伶俐,對他好他卻不知說什麼了,連忙轉開話題:“婉娘,你看這個雪儿姑娘和她那個小伙計小安是什麼來歷?”
婉娘悠悠道:“管她什麼來歷呢。她的衣料不錯。”
文清突然遲疑道:“沫儿,你有沒有發覺……”看了一眼婉娘,住口不說。
沫儿驚喜道:“是不是你也發現了?我就說了,雪儿和小安不同于常人。”
文清撓頭,嘿嘿笑道:“是呢。我看到雪儿姑娘不僅和婉娘長得像,連性格都一樣,精明能干,最會做生意。”剛沫儿去了后院,沒有留意雪儿,文清卻看得一清二楚,她推薦衣料給婉娘,真是口吐蓮花,字字珠璣,誇得婉娘十分受用,不知不覺從婉娘這個吝嗇鬼手中划拉出了大把銀子,還讓她心甘情願。
婉娘愣了一下,疑惑道:“難道我真是當局者迷不成?”再一想,掐著手指算了一算,驚呼道:“啊呀,今天七套衣服,一共出了十一兩銀子……十一兩!就這樣沒了!”蹙眉捶胸,心疼不已。
沫儿和文清兩人在后面偷笑。文清又道:“那個小安……嘿嘿,和你好像。”
沫儿滿心討厭小安,瞪了文清一眼,道:“他哪里和我像了?瘦得像個沒張開的豆芽菜。”
文清眼睛亮亮的:“我覺得挺可愛的,說話做派,還有那股機靈勁儿,同你一模一樣。”
沫儿見文清的樣子,莫名其妙地慪火,惱道:“胡說八道!”
婉娘停止了悔恨,扭頭吃吃笑道:“要不我幫忙打聽一下,她是不是沫儿失散的妹妹。”
沫儿倒沒覺得特別驚訝,因為剛才就覺得他的小動作有些女里女氣。
文清卻大感意外,長大嘴巴半天合不攏:“妹妹?她是女的啊?”再一想,小安滴溜溜轉的黑眼珠子,秀麗的小臉,可不就是個女孩子。
文清瞬間紅了臉。婉娘看著他的樣子,認真道:“文清,你喜不喜歡小安?要不我把她討來給你做媳婦好不好?”
文清連脖子根都紅了,吭吭哧哧道:“沒有……婉娘你……真會開玩笑!……”
婉娘强掩著笑意,道:“我說正經的呢。”一句話沒說完,已經忍不住哈哈大笑。
文清大窘。婉娘偷眼看著沫儿,突然一臉促狹地笑道:“其實我們沫儿長得也秀氣,要是扮個女孩比小安還漂亮呢。不如我做一款香粉,把沫儿變成女孩子,如何?”
沫儿大怒,叫道:“你再胡說,我永遠不理你了!”
文清一愣,臉更紅了,板著臉道:“婉娘太壞了,就喜歡作弄人。”
玩笑歸玩笑,沫儿不敢忘了正事,便將他在后院看到二胖、梅樹及梅樹上附著的魂魄等說了。
婉娘聽了,卻漫不經心道:“管她呢,世事自有因果,我賣我的香粉,她賣她的布料,井水不犯河水。”沫儿討了個沒趣,悻悻地閉了嘴。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3:51
〔二〕
一大早,聞香榭里迎來送往,賓客如流。孟府的少夫人來買了花鈿和眉黛,已經身懷六甲的公孫玉容帶著小姑子于靜精心挑了几款去斑的香粉面脂,信誠公主也派人來選桂花油和花黃。沫儿和文清端茶上水,跑上跑下,又要看管門戶,又要解說推薦,只累得腿腳酸軟,口干舌燥,比做了一天的工還要累。
送走了几撥客人,沫儿剛想去偷會儿懶,見貨架后斜靠著一人。這人一大早就來了,跟在公孫玉容一群人身后,穿一件藍色錦袍,帶著一個寬邊軟帽,帽檐壓得低低的,背部僵直,木呆呆跟著人群晃來晃去,卻不說要買什麼東西。
沫儿原本以為他是于家家丁,但見公孫玉容等人走了他還不走,又鬼鬼祟祟的躲在貨架后面,不由得起了疑,走過去道:“請問您要買些什麼?”
男子低著頭,磨磨蹭蹭道:“我看看。”
沫儿殷勤道:“您想要那種類型的?男子香露有清露、陳皮露,敷面用的有牡丹粉、白玉粉,口脂類有聖檀心、媚花奴,面脂有滿庭芳和賽潘安,各個都質地細膩,顏色自然,要不要我取一種給您看看?”沫儿勾著腦袋想看看他的臉,卻看不到。
男子半晌不做聲,似乎思考了良久,才下定決心道:“我有事……找婉娘。”說著,慢吞吞地抬起胳膊,從懷里拿出一個花箋,緩緩遞了過來。
婉娘正在清點貨架,聽聞此言,回頭看了一眼,繼續不動聲色地清理。
沫儿伸手要接,那人卻又縮回了手,一字一頓道:“找婉娘。”
這人行動遲緩,手腳僵硬,像是中過風的。沫儿唯恐多嘴引起他犯病,也不敢多說什麼,只溜溜地看著婉娘。
婉娘將點好的貨物重新擺放好,頭也不回冷冷道:“誰讓你來的?”
男子艱難地扭動身体,道:“見信箋即知。”並緩緩朝婉娘走過來,肩膀一高一低兩邊搖晃,膝蓋僵直,姿態十分怪異。
婉娘哼了一聲:“大白天的,闖入我聞香榭,不要命了?”
男子站住了,沉默了片刻,道:“實屬迫不得已。她說,如今天下,唯有你一人能解。”
沫儿料定婉娘聽了此話定然犯傻,果然,婉娘回了頭,眼含得意之色,道:“哼,算她有自知之明。”沫儿不禁皺眉。
男子將花箋高高托起,呈給婉娘,露出的雙手蒼白浮腫,一點血色也無。
婉娘優雅地拈過花箋,打開瞄了一眼,隨即遞給沫儿。
一張精致的梅花箋,不知是什麼材料,拿在手中涼絲絲的,但里面一片空白,並無一絲字跡。沫儿上下顛倒著看,也不見有什麼端倪。
文清送走了一批客人,回到中堂,見沫儿拿了一個精致的花箋,也湊過來看,脫口道:“哦,這個時節就有了雪花了?”
沫儿瞠目道:“哪里?”
文清指著花箋一處空白:“這不,在這儿呢,好大一朵雪花,還很冰冷呢。哦,還會飄動呢。”
沫儿猛眨眼睛,使勁儿盯著花箋,除了能夠感覺到的冰冷,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
婉娘看了一眼文清,打開手中的一瓶清露,朝沫儿眉心彈去。一陣寒氣襲來,梅花箋上,一朵銅錢大的雪花晶瑩剔透,非石非玉,發出瑩瑩的淡藍光線,透出一種冷徹骨髓的寒意來。沫儿渾身發冷,手一抖差點將信箋跌在地上,而上面的雪花竟然隨著信箋輕盈飄舞。
文清看得好奇,伸出手指去摸,觸碰之處,雪花頓時模糊消散;拿開手指,雪花又恢復原樣。還要再試,見沫儿渾身發抖,口唇烏青,仿佛處于數九寒天之中,自己卻毫無異樣,驚叫道:“沫儿你怎麼了?”
沫儿忍著寒冷,上牙磕著下牙道:“這……什麼雪花?”
婉娘微微一笑,接過信箋。沫儿寒意頓減,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吸溜著清涕道:“可凍死我了……”文清慌忙將沫儿冰棍一樣的手握住暖著。
旁邊的男子一動不動,象被釘在了地上。文清去幫沫儿拿衣服,沫儿蹲下來抱著膝蓋蜷縮成一團,順勢朝男子的帽檐下一瞄。
男子一張方臉慘白慘白的,五官周正,眼珠直直地盯著前方,卻不是看向婉娘,而是無目的的直視,眉眼死死板板,猶如畫上去的一般,毫無一點生氣。沫儿顧不上冷了,一骨碌爬起來,站到婉娘身后。
婉娘手撫信箋,一會儿皺眉一會儿微笑,不知在想些什麼。沫儿忍不住了,拉拉婉娘的衣袖,偷偷指指旁邊那個詭異男子。
婉娘莞爾一笑,道:“好了,你的任務完成了。這份禮我收下啦。”說罷將信箋合上,塞入袖中。沫儿頓時恢復如常,一點也不感覺冷了。
男子聽了此話,渾身一陣抖動,顫顫悠悠地朝婉娘施了一禮,突然仰面朝后倒去。文清剛好取了衣服下來,一個箭步衝了過來,伸手去扶;哪里還來得及,男子軟綿綿倒在了文清的手上。
一陣微微的寒意散去,眨眼之間,男子變成了一個兩尺來長的布娃娃,那些眉眼,可不正是畫上去的麼。
沫儿哇一聲大叫,遠遠跳開。文清嚇了一跳,卻不敢丟了布娃娃,就那樣托在手上,閉眼叫道:“婉娘,他怎麼了?”
婉娘一把打掉,嗔笑道:“文清真是實心眼,他本來就是個傳話的布偶。”布偶落在地上,無聲地著了起來,發出的火光竟然也是冷冰冰的。片刻功夫,布偶燃成了灰燼。
文清拿了掃把將灰燼打掃干淨。沫儿心有余悸,躲閃著在婉娘身后,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婉娘笑道:“膽小鬼,在我聞香榭里,怕什麼?”
這句話,婉娘不知說過多少次,剛開始聽時,沫儿還會有些些的不以為然,今日聽到,卻覺得比任何安撫都有用,不覺挺直了脊梁,結巴道:“布偶……人送那個……是什麼?”
婉娘的臉霎時笑成了一朵花:“那是万年鏡雪。”
※※※
這名字聽起來不倫不類,沫儿和文清大眼瞪小眼想了半晌,也判斷不出個所以然來。如今兩人自詡已經識得不少花草,制作脂粉的技藝也日益精進,看這万年鏡雪像是雪花又似幻象,都不好意思說出太過外行的話來,唯恐婉娘嘲笑。
文清還在苦苦思索,對照婉娘教的奇花異草辨別之法逐條核對,沫儿卻忍不住了,謹慎道:“這是雪花嗎?”
婉娘隨之嗤之以鼻:“雪花?虧你想得出來。”
沫儿茫然道:“不是真的雪花……鏡子里的?”婉娘得意一笑,正要答話,旁邊文清小心翼翼道:“我看像是一朵花。”又連忙補充,“花草的花。”
黃三微微頷首,贊許地摸了摸文清的腦袋。
沫儿不服氣地重新拿過花箋,卻不敢打開,只試探著用兩根手指觸摸剛才看到雪花的位置,嘴里道:“你是怎麼看出來這是花草的?明明是寒冰一樣的東西……”一句話未說完,突然像被針扎到了一般縮回手,臉色刷地變得蒼白,將花箋丟到桌面上,顫抖著道:“里面……還有東西!”
婉娘輕飄飄撿起花箋,笑道:“當然,你以為人家會沒來由地送朵万年鏡雪給我?”
這次輪到文清茫然了,拿起花箋左看右看,卻什麼也感覺不到。黃三盯著花箋,臉上閃過一絲憂色。
婉娘眼光掃過,微微一笑,道:“這里鎮著一個人的魂魄。”
沫儿最怕這種東西,后退了一步,皺眉道:“送鏡雪的人是什麼意思?”
婉娘嫣然道:“如今還不知道。這種特別的生意可不是好遇見的,管他什麼意思,先接下再說。”
沫儿臉儿皺的象苦瓜,嘟噥道:“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
婉娘手撫花箋,兩眼放光道:“你不知道這種万年鏡雪多難采到!我還是三十年前費勁心力才采到一朵千年的……”
文清和沫儿同時大叫:“你已經三十了?!”
婉娘下意識掩口,轉而滿臉堆笑道:“口誤口誤,三年前。”
沫儿嘀咕道:“三百也不止。”婉娘裝未聽見,威嚴地咳了一聲,道:“文清說的不錯,鏡雪,是一種花。”
看沫儿一臉不解,婉娘慢悠悠道:“花草樹木作為顯型的東西,會開花是自然現象,人們習以為常,所以不會大驚小怪。但是卻忽略了一件事,”轉而問道:“你們還記不記得我們曾經采過的石花?”
婉娘曾帶著文清和沫儿在伊陽紫羅口的石壁上見到過粗糙如同石盆的所謂石花,並采集其靈魄果做了煥顏霜。而之前,沫儿怎麼都沒想到,石頭還能開花。
婉娘繼續道:“人們固執地只把肉眼看到的花朵當做花,而那種受其物体本身影響而形成的廣義上的花朵,反而視而不見。”
沫儿心念一動,道:“這朵鏡雪,是不是同石花一樣,被人忽略了?”
婉娘點頭道,“不錯。除了石頭、枯木、土地開花,其實還有一種更加虛無的東西,也同樣會開花。比如,季節。”
文清和沫儿都一臉迷惑。婉娘思索了片刻,道:“這樣說吧,万事万物同人一樣,大到天地,小到塵埃,都是從無到有,從有到無;從出生到成長,從盛年到滅亡。一年四季,如同一顆老樹,夏季便是它的花朵,秋季是它的果實;同時,各個季節又是一個獨立的個体,有它自己的花朵和果實。”
沫儿撓頭道:“一個人……的花朵是什麼?”
婉娘笑道:“你和文清這個年齡,正是所謂花季。”
文清甕聲甕氣道:“我知道啦,一個人成親生子,就是果實了,對不對?”
婉娘和黃三都忍不住笑了,婉娘掩口道:“哈哈,小文清想媳婦了。”
文清臉儿通紅,羞得說不出話來。沫儿遲疑道:“那些生意仕途的成功,也算果實吧?”
婉娘道:“不錯。”
沫儿思索片刻,道:“如此說來,豈不是連宇宙都可以開花了?”
婉娘莞爾一笑,道:“誰說不是呢。”這個問題太過深奧,沫儿懵懵懂懂,似懂非懂,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文清在旁邊扭捏了半天,道:“婉娘你還沒說這個鏡雪是什麼花呢。”
婉娘笑吟吟道:“它是冬季的花,混雜于雪花之中,同雪花並無二致。”
文清囁嚅道:“那怎麼分辨它出來?”
婉娘道:“分辨也不是什麼難事,等下雪時,你拿個鏡子出來,從鏡中觀察到一朵散發七彩光華、不同于其他雪花的,便是它了。因為只能從鏡子中看到,所以冬季之花便稱為鏡雪。”
沫儿聽了,喜道:“這麼說,我們洛陽也有了?文清,到時我們拿個鏡子采些回來。”
文清搖頭道:“不會這麼簡單吧?若是尋常的下雪天就能采到,他人也早就發現了。”
原來這鏡雪自天而下,漸漸凝成,未及地面便化為一滴清水,所以極難采集。万年鏡雪更是難得一見;它長在極寒之地,地面上冰雪深厚,鏡雪不挨地氣,落下后仍保持原樣。加上極寒之地,風雪頻繁,未融化的鏡雪之靈漸漸凝聚一起,經過万年積累,方能成就三五朵。
沫儿不甘,滿懷希冀道:“馬上要冬天了,我試試看,說不定采得一兩朵呢。嘿嘿,采不到万年的,就采個一年的好了。”
黃三嘶啞著嗓音道:“去梅樹上收集亦可。”一邊說一邊比划。婉娘笑道:“這鏡雪,最喜歡梅樹,特別是梅花盛開之時,梅樹上的落雪往往隱藏著鏡雪。所以常有文人騷客收了梅花上的雪,用甕或壇子裝了埋在樹下,待來年夏天用來衝茶,清醇甘甜,最為解暑。”
文清喜道:“真的?我們也去收些去。”沫儿卻呆呆愣愣,突然看著婉娘道:“是她送的?”
婉娘不動聲色道:“唔”。沫儿猜不出雪儿和小安什麼來歷,心里有些不安。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4:03
〔三〕
又忙了一個下午,天色不早,沫儿的肚子咕咕響了起來,跑到廚房抓了一塊冷饅頭,一邊啃一邊諂媚道:“三哥三哥,今晚做什麼好吃的?我餓啦。”
在院中調配香露的婉娘收起玉簪,伸了個懶腰,手搭涼棚眯眼看了看天,回頭笑嘻嘻道:“我們今天改善生活,帶你們嘗嘗鮮。”
沫儿大喜,放下饅頭,搓著手道:“吃什麼?去哪一家?”
婉娘對黃三一打手勢,黃三從他的房間里叮鈴咣當拿了鐵鍬、掃把、撅頭等一抱工具來。婉娘從針線盒里拿了一束紅線、一把針,又拿了一瓶屍香精,道:“走,去后園。”
沫儿起疑,道:“什麼好吃的?要去后院刨?”
婉娘故弄玄虛,也不解釋,只連聲催促。后院的蛇吻果、雪蓮果、曼陀羅果、薔薇籽儿和牡丹種子已經收了,只留下龍吐珠一串串的紅果子,在一片枯黃中特別耀眼。文清道:“婉娘,這些要不要采了?再晚只怕要爛在地里了。”
沫儿眼珠一轉,道:“不如將這些東西采了,賣給別家香料店,肯定也賺錢。”
婉娘腳步不停,笑道:“還說我財迷呢,你才是個財迷。用不到的東西,就還給老天爺吧。”徑自走到一處枯木搭成的架子下,卻是那日移植幽冥草的地方。
太陽落山,天邊只留下一抹微紅。婉娘拿出針來,分別釘在木架四角,然后纏上三圈紅線,沿著紅線又撒了一圈屍香精,道:“開挖。”
沫儿大為失望,不僅失望,還滿心疑惑:婉娘說的嘗鮮,不會是把這株幽冥草挖出來煮了吃吧?栩栩如生的人形植物,看著它在鍋里翻滾,這感覺和殺人差不多了,哪里還能吃得下?
文清看著黃三挖得滿頭大汗,也趕緊拿了撅頭幫忙,但舉起撅頭卻放不下來,一臉不忍道:“婉娘,真的要挖出來吃了?”
婉娘神神秘秘道:“噓,別讓它聽見了。這可是祛病消災、延年益壽的良品呢。”
文清不敢再多嘴,悶著腦袋小心地將土刨開,沫儿拿了小掃把和鐵鍬,慢慢將土移至紅線外。干了足有半個時辰,整株幽冥草才慢慢顯露。
移植在聞香榭里,靈氣猶盛,地脈相宜,幽冥草比以前更加瑩潤,通身碧綠,身体渾圓,連以前被沫儿折斷的“手臂”也重新愈合了,儼然一個側臥的女子。
天色已晚,沫儿點了燈籠,看著黃三一點一點將幽冥草從泥土中清理出來,盯著它栩栩如生的眉眼,疑惑道:“婉娘,我怎麼瞧著,這棵草長得越來越像你了呢。”
文清聽言,也湊上來看,卻十分肯定道:“才不是婉娘呢,像是布庄的雪儿姑娘。”
婉娘拿出一塊紅綾,將清理出的幽冥草裹了,抱回到蒸房,擺在八仙桌上。和黃三交換了一個眼神,黃三去將燈滅了。
婉娘變戲法一般,拿出一個小熏籠來,放在幽冥草旁邊,然后取出屍香精,倒進熏籠。又思索片刻,狠心從自己頭上扯下几根青絲,放進熏籠,拿火折子點了。屍香精中放有清油,慢慢地燃了起來。
沫儿一聞到這股子腥膻味儿就想吐,見婉娘似乎在做某種儀式,便不敢打斷,只捏鼻子,苦著臉在一旁瞧著。
頭發燃盡,白色灰燼跌入熏籠,屍香精的味道漸漸消散。放在桌上的幽冥草發出輕微的吱吱聲,眨眼之間,點點熒光從聞香榭的四面八方飛一樣涌來,進入幽冥草內。黃三上前一步,一腳踢飛了熏籠,蜂擁而來的熒光瞬間消失。
黃三眼底閃過一絲憂色,看向婉娘。婉娘撿起熏籠,嘆道:“果然如此。是我大意了。”
沫儿和文清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婉娘。
婉娘道:“沫儿,還記不記得我們跟蹤吳氏到錢府,看到他們在黑暗中搗鼓的一幕?”
沫儿點點頭。不錯,今晚婉娘做的,几乎和吳氏錢衡做的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錢衡放了自己的手指血。
婉娘道:“這是一個古老的祭祀儀式。”
文清結結巴巴道:“祭祀什麼?”
沫儿想到剛才看到的微弱熒光,試探道:“花靈?”
婉娘點燃銅燈,指揮著黃三撤了八仙桌,道:“不錯。通過祭祀,召喚凝聚周圍的花靈,培養幽冥草。”
文清不解道:“可是這種儀式簡單的很,並無特別之處。在這里做得,在其他地方也做得,豈不是不管哪里都可以種幽冥草了?”
婉娘沉思道:“這也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幽冥草對環境、時節要求極高,若是單單憑吸收几個花靈,絕對不可能種出幽冥草來。”沫儿和文清很少見到婉娘如此凝重的表情,不由得心下惴惴。
婉娘看他倆的黑眼珠子不安地滴溜溜亂轉,道:“憑吳氏和錢衡,絕對不得種植幽冥草之法,嘿嘿,洛陽城中果然另有高人,我要抽空儿拜訪一下才好。”
沫儿想了想,道:“那晚吳氏總提到玉華。還說玉華是她的儿子,我想,她和錢衡種植幽冥草,是要為玉華少爺治病吧?”
婉娘翻出一塊餅,給了文清沫儿每人一塊,道:“這是當然。”轉向黃三道,“三哥,這株幽冥草就交給你了!我們都餓啦。”
黃三將幽冥草放在日常清洗花瓣的大木盆里,汲了几桶冰冷的井水上來,一股腦儿衝在幽冥草上。待衝洗干淨,拎出來放在砧板上,拿出菜刀哢哢几刀將整株幽冥草剁成了數段,放入燒開的鍋中,加入冰糖和百合,片刻過后,香氣四溢。
婉娘舀了一勺,小抿一口,嘖嘖道:“好味道!你們倆小子真好福氣,這麼大的人形仙草可是難得一見的,快過來嘗一嘗。”
文清捂上眼睛,叫道:“太嚇人了。我不吃。”
連沫儿也遲疑著不敢走上前來,唯恐看到鍋里煮著個形似婉娘的人頭。婉娘笑道:“想什麼呢?這不過是同人參首烏一樣的東西罷了。”自己舀了一碗,吃得津津有味。
沫儿終究受不了美味的誘惑,閉著眼睛舀了一碗,嘗了一口果然香美爽滑,甜而不膩,里面的果子塊儿更是香滑,比吃到的任何一種果子都美味。沫儿一口氣喝完,叫道:“文清嘗嘗,很好喝的。”
文清强按著咕咕叫的肚子,苦著臉道:“我想到雪儿姑娘,就……”
婉娘嗔道:“幽冥草不過是吸收了誰的靈氣,便會長成誰的摸樣,哪里就真的是雪儿姑娘了?”
沫儿不覺一愣,道:“這里離布庄挺遠,怎麼會吸收了雪儿姑娘的靈氣?”
婉娘優雅地喝著湯,悠然道:“不知道,不好奇。”
黃三盛了一碗端給文清,文清卻閉著眼,固執地不肯嘗。黃三無奈地看向婉娘,婉娘微微嘆了口氣,道:“算了,這都是定數。”
沫儿急道:“文清你好歹嘗一口,絕對不是你想的那種人肉湯,是果子的味道,你聞不出來麼?”用小勺舀起一塊果肉,趁文清不注意,倒入他嘴巴里,並一把捏住他的鼻子。
文清反應不及,一口吞了下去,但卻堅決不肯吃第二口,自己去找些冷饅頭,就這冷水咸菜吃了,氣的沫儿只叫他“榆木疙瘩”。
黃三和沫儿每人吃了三碗,婉娘也吃了兩半碗,鍋里還有一大半。沫儿捧著肚子,伸長了腳杆癱坐在椅子上,半閉著眼睛哼哼道:“我一吃飽就想睡覺。”
婉娘看窗上的沙漏已經指向亥時,道:“睡什麼睡,開始干活啦。”
沫儿艱難地挪動了下肚子,打了一個長長的飽嗝,不可思議道:“這時?干活?”
黃三一躍而起,將灶頭重新點燃。燉著的幽冥草咕嘟咕嘟重新滾了起來,片刻功夫,便成了糊狀。黃三將下面的木材換成火炭,鍋里的水漸漸干涸,表面棲出一層淺綠色的油來。
沫儿見好好一鍋美味成了漿糊,連叫可惜:“干嘛不放到明天早上作早餐?”婉娘攪拌著鍋里稠乎乎、綠瑩瑩的膠狀物,道:“這東西,就是一個時辰內吃了才好,過了夜,靈氣散淨,吃起來連餿飯都不如呢。你還是別廢話,趕緊去二樓稱五錢麝香來。”
沫儿砸巴著嘴,拿了銅燈走去門口,突然想起今天鏡雪信箋之中鎮著的那個白影子,頓時毛骨悚然,堅決不肯一個人前去。文清只好丟下看火,陪他一起去稱麝香。回到蒸房,見婉娘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塊巴掌大的破棉絮,反復揉搓。
黃三將五錢麝香放入鍋中,緩緩攪動。婉娘指使文清另開了一個灶頭,將破棉絮放入砂鍋中烘焙。一股微微的腥味和苦味傳來,沫儿一看,原來不是破棉絮,而是蟾衣,好奇道:“用這個做什麼?”
婉娘將焙好的蟾衣取出,對著燭光觀看了成色,贊道:“不虧盧護修煉多年,這蟾衣還真是難得。”然后放在一個石臼中,吩咐道:“研碎了,淘出最細的粉末。”轉而向沫儿道:“今日做合安香。合安香主要用三種原料,幽冥草、麝香、蟾衣,三者缺一不可。”
文清和沫儿都連忙認真聽。婉娘道:“合安香主要用來安神固本,調神理氣,先以麝香辟惡去邪,去三蟲蠱毒,后以蟾衣去惡瘡疳積,再以幽冥草之靈補充人体元氣。如不是拿了万年鏡雪來換,我可舍不得這麼貴重的材料呢。”
沫儿心虛道:“也不知雪儿姑娘和那個……魂魄有什麼淵源。”一邊東張西望,唯恐那個白影子突然出現在面前。
文清恍然大悟,道:“是雪儿姑娘今日送的鏡雪?婉娘,你怎麼知道她要的是合安香?”
沫儿搶先答道:“那個白影子是個生魂,但是魂魄又不完全,估計是被什麼邪祟的東西給逼了出來。本來是安放在布庄的梅樹上的,可能有什麼事情發生,導致雪儿姑娘將其放在鏡雪的信箋中來求我們的香粉。——是不是這樣的?”
文清佩服道:“沫儿真聰明。”婉娘笑著點頭。
沫儿愈發得意,搖頭晃腦道:“我還猜,錢家少爺,錢玉華,肯定身体不好;雪儿姑娘也不簡單,她不知用了什麼香粉,錢少爺一會儿就好了。”
婉娘故作驚訝道:“哇,沫儿果然聰明,這你都看出來了?錢玉華倒在地上,我以為他是突然睡著了呢,原來是身体不好。”說罷掩著口儿笑。
沫儿遭到嘲弄,氣急敗壞道:“梅樹上的白影子,是我發現的吧?還有鏡雪里的,你們都沒發現吧?”
文清唯恐沫儿真惱了,慌忙打圓場道:“沫儿又聰明又心細。”
說話之間,鍋里的幽冥草和麝香混合物,已經凝成碗口大小的淺綠色半透明膏狀物。黃三熄了火,幫著文清將研磨的蟾衣淘出最細的粉末,混合入綠色膏体內。
已經子時,一輪半圓的明月斜掛天幕,地上一片銀光。婉娘道:“時辰到了。”黃三飛快地將鍋中的膏体鏟出,放入旁邊備好的鬼臉青小陶罐,用火漆封好。
婉娘指使文清搬開梧桐樹下的小石桌,用鋤頭在原地刨出一個坑來。
這石桌周圍被人踩得硬邦邦的,刨起來十分費勁。一陣困意襲來,沫儿大打哈欠,無精打采拄著一個小鋤頭,嘟囔道:“半夜三更的,隨便找個什麼地方就行了,還專門找硬地刨。”
黃三抱了陶罐過來,用手量了量坑的尺寸,指指頭上的梧桐樹,意思是合安香要必須要放入梧桐樹下。
文清突然想起了什麼,疑惑道:“怎麼用陶罐?不是說這種粗陶罐時間久了會沁色滲水的嗎?”
婉娘收拾了蒸房的東西走過來,道:“這個含有蟾衣,正是需要這種陶罐的滲透功能才能去除其中的毒素呢。”胭脂水粉用于皮膚,自然要求極高,但許多用來做胭脂水粉的原料原本也是中藥,可能會有刺激性或者含有毒素,因此必須通過調配其他相克的花草、改進炮制技术或者借助其他東西將不適用人体使用的毒素化解掉,方能稱得上一款上等香粉。
看來這香粉制作,可不是想象的那麼簡單。沫儿還以為自己掌握了不少香粉制作技藝,原來還差得遠,心里又服氣了几分。
黃三和文清刨了有一炷香功夫,終于刨出一個尺半見方的坑來。坑底盤根錯節,全是梧桐樹的根系。婉娘解釋道:“梧桐樹清雅潔淨,它的根具有解毒之功效。這千年蟾衣,毒素雖然不多,但還是小心為妙。”說著小心翼翼地將小陶罐穩穩地放在梧桐樹根上,將挖出的土重新封上,上面照樣擺上石桌。
做完這些,正好子時三刻。婉娘打了個哈欠,拍手道:“時候不早了,好困!明天還有重要事情做呢。”
沫儿眼皮已經抬不起來了,還不忘嘟囔著反駁:“你還知道時候不早了啊?哼。”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4:17
〔四〕
第二天一早,文清就興衝衝地來叫沫儿,說前几日在雪儿布庄做的衣服送來了,婉娘讓去試衣服。沫儿撅著嘴巴,老大不情願地下了樓。
中堂的桌子上果然放著几件新衣服。沫儿睡眼惺忪,拉起一件看了看,覺得衣服又大又肥,不像是自己的,就自管癱軟在椅子上繼續打盹儿。文清搖晃道:“沫儿別睡了。婉娘說,一會儿又重要事情做,要我們打起精神。”
沫儿含含糊糊道:“不睡好哪有精神。”翻了一個身,微微睜開眼睛瞄了一眼,便要重新睡過去。眼睛的余光無意中掃過桌面,似乎覺得剛才放新衣服的地方堆滿了破布爛紙,不由得一愣,猛揉了一通眼睛,定睛看去。
桌面上好好的,一個藍色繡花包袱,里面擺著几件新作的衣服,做工精致,樣式時尚,並無異常。
不過這麼一驚嚇,沫儿的睡意消了不少。一口氣吃了四個菜肉包子,灌了一碗粥下去,抹抹嘴巴道:“今天做什麼?”
婉娘喝完最后一口粥,慢悠悠道:“我們去拜訪錢家少爺。”
黃三抬起頭看了一眼。婉娘道:“放心,我就去看看。”
文清道:“上門推銷香粉?總要找個借口吧?”
婉娘得意地看了一眼堆在桌上的衣服。沫儿猜測道:“扮作他的朋友?”
婉娘抿嘴一笑,上前將包袱收拾了,道:“沫儿和我去錢府,文清和三哥去北市進一些貨。家里的胭脂盒子、香粉瓶子快用完了。青玉長頸瓶十五個,白玉大肚闊口小瓶二十個,再訂購十個羊脂圓瓶。”
文清一一記下。沫儿也想去北市,眼巴巴地望著婉娘,婉娘笑道:“不行,你今天可是重要人物。從現在開始,你就叫小安了。”
沫儿突然明白過來,指著藍色繡花包袱道:“你扮雪儿姑娘啊?”
婉娘調皮一笑,几步上樓,走下來已經換了衣服。柔紫色香云紗襦裙,淺紫色珍珠腰帶,頭上像雪儿一樣梳了個青螺髻,上面插著一支紫晶珠花,若不是笑起來得意的眼神,真和雪儿姑娘毫無二致。又從包袱最下面取出一件月白色短衫,催促著沫儿換了,將發髻也梳成小安的圓髻。
文清偷偷看著沫儿的樣子,臉儿紅紅的。
兩人收拾完畢,准備出發。沫儿拿了包裹,又扯又翻,反復查看。婉娘笑罵道:“還不快走!”一把奪過包袱挽在手上,急匆匆出了門。沫儿慌忙跟上,狐疑道:“你從哪里得來的衣服?”
婉娘伸手攔了一輛馬車,道:“總之和錢少爺訂做的一樣就是了。”那日沫儿親眼見錢家少爺去雪儿布庄試衣服,婉娘定是鑽這個空子,冒充雪儿去錢府打探消息。
兩人很快便到了錢府大門。這里是錢家老宅,大門只是一個簡單的門樓,門墩上擺放著兩只小小的石獅子,裝潢簡單,與錢家的身份氣勢不很相稱。據說是錢老太爺認為此處風水甚宜,不肯拆了擴建。門樓旁邊,是下人住的一間小房。門房是一個相貌猥瑣的老頭,眼角的眼屎足有米粒大小,灰黃的手指甲個個都有半寸長,一件油膩的黑色長袍上面滿是斑點;如今天氣上不算冷,卻戴著一頂黑色硬翅帽子,顯得不倫不類。這還罷了,關鍵是身上的氣味,一股子腥膻味儿,臭烘烘的。沫儿不由得往后面退了几步,站在一棵桐樹下。
門房見有人進來,眯著眼睛上下打量了半天,慢吞吞道:“何事啊?”
婉娘朝沫儿略一點頭。沫儿略一施禮,脆生生道:“雪儿布庄,來給錢少爺送衣服來了。”門房用指甲挑起眼屎,嘭地一下彈在沫儿身旁的樹干上,又把手指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湊近包袱,用指甲挑著翻看了一番,這才道:“哦,請進”。一瘸一拐地在前面帶路,竟然露出一雙翠綠色的繡花鞋來。
沫儿惡心得不得了,咧著嘴跟在后面。婉娘四處張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門房老頭帶著二人繞過迎門牆,朝西邊一個跨院走去。正屋出來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女子,身后跟著兩個丫頭,剛好和婉娘打了個照面。
門房老頭慌忙站住,彎腰施禮。女子打量了一眼婉娘,道:“老賴,和你說了多少遍了,不經通報,不要隨便把人往家里帶!”口氣甚是威嚴,沫儿猜想她應該是錢衡的夫人。
老賴一雙枯瘦的手上下亂擺,手足無措道:“是,夫人……這是雪儿布庄的人,給少爺送衣服來了。”
婉娘忙笑著施禮道:“夫人好,在下雪儿,在銅駝坊開了一個布庄,夫人得空儿可以去看看,也可上門訂做。”
錢夫人哼了一聲,略一示意,后面一個丫頭走上來,在沫儿手捧著的包袱上下翻看,見沒什麼異樣,又重新退回到中年女子身后。
錢夫人卻沒有放行的意思,陰沉著臉盯著婉娘和沫儿。老賴低著頭一聲不響。
正在尷尬間,從旁邊甬道走過來一個又高又壯的仆婦,像是奶娘,懷里抱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一身紅衣紅褲,頭上戴著一個虎頭薄帽,十分可愛,正閉著眼睛哭。奶娘一抬頭看見夫人等人,忙哄道:“小少爺不哭,看前面是誰?”
小男孩眼睛勉强睜開一條縫,見到錢夫人,嘟起嘴巴,伸手要抱抱。錢夫人臉色瞬間柔和,接過正在哭泣的小男孩,親了親他的臉,一臉慈愛道:“永儿乖,怎麼又哭了呢。”
小男孩錢永他伏在錢夫人的肩頭,抽泣著撒嬌道:“我只要娘抱。”
錢夫人清拍著他的背,柔聲道:“哈,男子漢了,還哭,太羞啦。”
錢永一雙大眼睛骨碌碌盯著沫儿,看到他上手的包袱,突然扭著身子哭著叫道:“要他走,要他走!”
沫儿本來見他虎頭虎腦的,挺好玩,剛擠出一個笑臉來,聽到此話嘴巴一努閃到了婉娘身后。
錢夫人慌忙安撫,回頭對著老賴喝道:“趕緊送進去吧。”
老賴唯唯諾諾地點頭,帶著婉娘二人繼續往里走。沫儿見那個小孩子竟然嫌棄自己,心里老大不舒服,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錢永還在踢打哭喊。隱隱聽見錢夫人焦急地問奶娘:“今天怎麼樣了?”奶娘說了什麼卻沒有聽到。
※※※
三人走到東側跨院門口,老賴尖細地喊了一嗓子,只見老木顛儿顛儿地從旁邊門房中出來,見了老賴,親熱地朝他肩頭打了一拳,兩人十分熟絡的樣子。
老賴咯咯尖聲笑著,道:“少爺訂做的衣服做好了,布庄的人送來,煩請通報。”
老木還是老樣子,面相和善到有點小糊涂的感覺。老木笑道:“沒事沒事,少爺在呢。”朝婉娘略一點頭,見后面的沫儿,不由得一愣,覺得似曾相識。
婉娘笑道:“在下雪儿布庄的雪儿,這個是我的小伙計小安。”
老木人不靈光,且冥思派一事已經過去將近兩年,對沫儿的印象已經模糊,便心想,半大的孩子長得都差不多,自己認錯了。慌忙走過來,殷勤道:“姑娘請跟過來。”老賴任務完成,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婉娘疾走几步,和老木並肩走著,笑道:“這位大哥怎麼稱呼?”
老木見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叫自己大哥,不禁有些受寵若驚,慌忙道:“你叫我老木就行了。”沫儿心道,婉娘明明認識老木,還廢這個話干嘛。
三人走過一個月型拱門,里面是一處精致的院落。几株楓樹紅葉似火,晚開的雪菊純潔爛漫,映照著旁邊一個清澈的小池塘。最難得的是,沿著一個小亭子周圍,一叢叢碗口大小的花,形似牡丹又不是牡丹,紅黃紫白各色齊全,而且一朵花上往往有兩種以上顏色,紅花白邊的,紫花黑邊的,白花黃邊的,同以往所見甚為不同。
沫儿忍不住湊近了看。這些花的花瓣排列得十分整齊,不像牡丹花那樣大小錯綜,雖不及牡丹雍容華貴,但勝在自然奔放,色澤艷麗,在碧藍的天空下極為賞心悅目。
婉娘一邊欣賞風景,一邊誇贊老木,無非就是善良老實,一看就是好人等等,說得老木心花怒放。沫儿跟著后面不好插嘴,只好偷偷拉拉她的衣角。
婉娘隨意拉過小徑旁一朵旁逸斜出的大花,驚嘆道:“好美的大麗花!這麼大片的,開得這麼好,還真是難得呢!”沫儿猛然想起,大麗花又叫天竺牡丹,婉娘原是講過的,只是這種西域花卉,洛陽城中甚為少見,自己便忘記了。
這朵大麗花花瓣潤澤,枝葉嬌嫩,粉白色的細長花瓣鑲嵌著淡紫色邊,柔美典雅。婉娘俯身去嗅,一張俏麗的粉臉,一襲柔紫色長裙與大麗花相映成輝。老木不禁看得呆了。
婉娘直起身,放眼望去,熱切道:“從沒見過如此美的花呢。這個園子,想必是老木大哥打理的吧?”
老木慌亂地收回目光,撓頭憨笑道:“我哪里有這種手藝。我們少爺喜歡侍弄花草,園子種了很多種類的花,好多我都叫不上名來。”
婉娘贊嘆道:“這園子可真美。沒想到錢少爺還有這種雅致。”
老木領著他們繼續往前走,回頭喜滋滋道:“其實剛才那一片大麗花是老賴負責打理的。你別看他人長得猥瑣,侍弄花草可是一套一套的,特別是大麗花,連少爺都服了他。”沫儿心想,怪不得老賴這個樣子還能在錢府做事,原來是有特殊的技藝。
又經過几片花叢,有的結著一串串黑色的小顆粒狀果實,有的開著亂七八糟的小花,都是不知名的花草。繞過花叢,前面便是上房;門口站著一個小廝,卻是那日在雪儿布庄見到的小廝中的一個。
那小廝一見婉娘,笑嘻嘻道:“雪儿姑娘,勞煩你親自送來。”
婉娘淺笑道:“不客氣,衣服已經按照錢少爺交代的改好了。”
小廝走過來接過沫儿的包袱,低頭翻看著衣服,嘮嘮叨叨道:“雪儿姑娘的手藝真好!我還惦記著這兩日去取呢。請這邊走,先去房里坐一下,我給您結賬去。”
老木插嘴道:“少爺不在?”
小廝瞄了一眼婉娘,俯身在老木耳邊道:“少爺又犯病了。剛才恢復了些。”沫儿在老木身后,正好聽了個清楚。轉頭對婉娘道:“不好意思,今天少爺不方便見客。”
婉娘擺手道:“那就算了,賬過后再結,難道我還怕錢少爺賴賬不成?”說得几人都笑了。
小廝捧了衣服回去,老木帶著婉娘和沫儿原路返回。老木抱歉道:“真是不巧,少爺今天不舒服。”
婉娘站住,皺眉道:“是不是突然倒地抽搐的?上次錢少爺去我店里試衣服,突然就這樣了,可嚇死我了。”
老木搓著手道:“唉,就是這樣,看了多少郎中也瞧不好。”又連聲嘆道:“這就叫世事無常。若不是這檔子事,少爺家大業大,不愁吃穿,蜜罐里長大的,多少人羨慕不來呢。”
婉娘往老木這邊偏了偏身子,悄聲問道:“他這個病,是自小儿得的?”
一陣幽香傳來,老木頓時有些眩暈,回頭見那個小廝已經不見,猛吸了一口氣,道:“不是,就這一年左右,不知怎麼就得了這個病。”
婉娘道:“莫不是羊癲瘋吧?”
老木見婉娘十分感興趣,愈發得了意,一副言無不盡的樣子,神神秘秘道:“肯定不是。別人雖這樣說,我可是知道底細的。”他回頭朝后面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少爺倒地抽搐,有時會說出很奇怪的話來。完全是兩個人在吵架,除了少爺的聲音,還有個老頭的聲音。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婉娘吃了一驚,咬著手絹道:“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吧?我見過被附身的人,說話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老木搖頭道:“我給老爺提過醒,老爺也曾找了和尚道士來做法,但是不管用。那個老頭的聲音在人多的時候是不出現的。我是少爺的貼身奴仆,才偶爾撞見了几次。”
婉娘突然嗔笑道:“老木哥哥,你故意編故事騙人好玩。錢家這麼富有,不管是真生了病,還是受了邪祟衝撞,給少爺治個病有什麼難的,哪里犯得著這麼久了還治不好?”
老木見婉娘鳳眼飛舞,嘴角微揚,頓時手腳都不知放哪里了,急道:“我不騙你,這里面還有更奇怪的事情呢。我慢慢給你講。”
錢玉華是錢衡的大儿子,錢家長孫,深得老太爺喜愛,老太爺去世時,錢玉華剛十六歲,正是吊儿郎當的不聽話的年齡,與錢夫人發生過几次衝突,所以便搬進了這個偏院,自己種植些花花草草,也不理會前院的事情,倒也清靜。
沫儿突然插嘴道:“老叔,聽說玉華少爺不是夫人親生的,是不是?”
老木一臉驚訝,道:“誰說的?沒這回事。不過聽說生少爺時難產,夫人差點死去,所以認為對他克母,對少爺不怎麼待見。”
沫儿一愣,忙笑道:“可能是我記錯了。”
婉娘道:“小安不要搗亂。老木哥哥快講,還有什麼怪事發生?”
老木道:“這事得從一年前說起。”一年多前,老木剛到錢府,玉華見他老實可靠,就讓他做了貼身仆從。一日午后,錢玉華突然倒地抽搐,不省人事,以后便常常犯病了。
婉娘失望道:“這也沒什麼。”
老木訕笑道:“嘿嘿,還沒說呢。”錢玉華犯病后,錢衡到處找人診治,皆不見效,老木唯有盡心服侍。一日午后,老木拉肚子,懶得去茅房,便找到花叢角落僻靜處出恭。這時卻聽到夫人和一個老頭的聲音。
老木有些不好意思,道:“夫人因為不怎麼喜歡少爺,對我們都是帶理不理的。我聽到夫人的聲音,便蹲下來不敢動,唯恐她罵我在花園里隨地便溺。”婉娘忍不住掩口輕笑。
※※※
夫人似乎滿腹心事,並未發現躲在花叢中的老木。過了片刻,老木聽見她對著一棵樹說道:“這件事做好以后,你想要什麼報酬,我都依你。”
從樹后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冷冷道:“我不會多要的,按約定即可。”
夫人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頭道:“好,一言為定。”扭身去了。
老木等夫人走遠,才敢出來,周圍並未見有其他人,也不知夫人剛才和誰說話。回到住處不多時,聽到上房發出古怪的叫聲,錢玉華倒在地上,雙手揮舞,怒目圓睜,嘴里說道:“你滾開,嘿嘿,這個身体以后是我的了!”但聲音不知何時蒼老了許多,赫然就是剛才聽到的與夫人談話的聲音。
錢玉華用手撕著喉嚨,表情極具驚恐,掙扎了好久,才嘶啞道:“你是誰?”這個卻是他自己的聲音。老木本來就膽小,大白天只聽得毛骨悚然,顫抖著叫了聲少爺。錢玉華看到他,伸手道:“老木救我!救我!”便昏了過去。
※※※
婉娘聽得目瞪口呆,道:“這就怪了,那個聲音到底是個人還是什麼妖怪?”
老木見婉娘花容失色,很是得意,搖頭道:“我沒看到,只聽到聲音。”那次之后,老木又聽到過兩次老者說話,皆是在少爺發病之際。
婉娘指指正院,悄悄道:“老木哥哥,你說是不是夫人不喜歡少爺,故意害的他?”
老木猛一縮頭,眼睛滴溜溜轉,尷尬笑道:“這個……我做下人的,可不敢妄加猜測。”
婉娘揮手將手帕子在他肩頭輕甩了一下,撅嘴道:“老木哥哥怕我去告密不成?”
老木的骨頭都要酥掉了,慌忙笑道:“哪里哪里。只是這種話,我是不敢說的。”
沫儿突然道:“夫人說話對著的那顆樹,是什麼?”
老木踮起腳尖,朝花叢遠處一指,道:“喏,就在那邊,一棵老梅樹。”
沫儿不由大為疑惑,自言自語道:“又是梅樹?”伸長脖子朝梅樹看去,但什麼也看不到。
老木茫然道:“什麼?”
婉娘嬌嗔道:“我和老木哥哥說話,小安不許插嘴。老木哥哥,我看錢夫人還有一個小少爺,長得可真可愛。我布庄里有些好看的布料,給孩子做衣服正好,你能不能幫我說說去,讓夫人幫襯下我的生意?”
老木本來有些為難,看到婉娘嘴角的笑意,一拍胸脯道:“沒問題,這事包在我身上了!”
婉娘笑道:“多謝老木哥哥,以后再做衣服,我給你優惠。”接著隨口問道:“小少爺今年几歲了?”
老木暈乎乎的,恨不得將知道的都說出來:“小少爺名叫錢永,今年六歲。老爺夫人喜歡的很,這麼大了,還天天抱著。我跟你說,小少爺身体也不好,同大少爺一模一樣的毛病。我們下人都納悶,也不知道錢家傷到了什麼地方,怎麼大小兩個少爺,都得這種怪病呢?願神保佑,他們都趕緊好了吧。”一邊嘮嘮叨叨地說著,一邊嘆氣。
婉娘丟個眼色,沫儿豎起拇指,恭維道:“老木叔真是忠心耿耿。”
老木訕笑道:“拿人家的錢,給人家做事,原是應該的。”老木雖然有些不辨是非,但心底善良,卻也不是壞人。
沫儿好奇道:“你說這小少爺的病同大少爺一樣,家族病?或者小少爺發病時也有另一個聲音?”
老木撓頭道:“不應當,錢家祖上都沒人得過這種病。有沒有另一個聲音就不知道了,只是聽那院的人說,症狀同大少爺一樣,抽搐,說胡話,突然之間不省人事。老爺和夫人都急得不得了呢。”
老木將兩人送至大門,才戀戀不舍地同婉娘告辭,又同偎在牆角的老賴寒暄了几句,回去了。
走出錢府,沫儿失望道:“白來了一趟,連錢玉華的面也沒見著。”
婉娘嫣然道:“也算不錯啦。”
沫儿低頭慢慢走著,尋思著大少爺和小少爺的病有什麼聯系,那日明明聽見錢玉屏的娘吳氏說錢玉華是她的儿子,難道是錢夫人是為了家產去害大少爺?
沫儿想著老木的話,后悔道:“你剛才怎麼不讓老木帶我們去看看那棵老梅樹?說不定有什麼古怪。”卻不聽婉娘回答,回頭一看,婉娘早不知哪里去了,面前站了一個面孔清秀的小子,抱著一個同沫儿手里一樣的藍色繡花包袱,月白色短衫,梳著一個圓髻,烏溜溜的黑眼珠狐疑地盯著他,正是雪儿布庄的小安。
沫儿沒好氣道:“看什麼?沒見過長得俊的人麼?”話音未落,突然意識到自己正扮小安,心道這下穿幫了,想都沒想撒腿就跑。
誰知道小安也不是個好惹的主儿,見沫儿心虛,這里又離錢府不遠,馬上認定他是假扮了自己去收衣服錢,在后面連追帶罵:“好小子,你是誰?干嘛故意扮成我的樣子?站著,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
沫儿繞著圈子跑,回過頭吐吐舌頭,道:“來啊來啊,你追得上嗎?”小安追不上,站在后面氣喘吁吁指著沫儿大罵:“死老鼠,討厭鬼,竟敢來騙收衣服錢,好吃懶做的家伙,讓你拿錢吃了壞舌根,頭頂生瘡,腳底流膿,下輩子變成大王八,去墳墓上駝一輩子的碑!”
小安把他當做騙子,句句罵得狠毒。沫儿氣的七竅生煙,挽起衣袖本想回罵,又覺得自己男子漢大丈夫,同小丫頭罵戰不太好看,但聽著小安罵又不甘心,忍不住道:“好你個丫頭片子,整天打扮個小子樣,不男不女的,爺什麼時候去騙你的衣服錢了?……”還未罵完,眼睛余光見遠處一人裊裊娉婷地走來,似乎是雪儿姑娘,頓時收了聲,朝小安做個鬼臉,一溜煙儿地跑了。
※※※
拐過街角,迎面撞到一個人身上,抬頭一看,正是婉娘。沫儿氣急敗壞道:“你早就看到小安了,還不告訴我,我被那丫頭狠狠罵了一通,你高興了?”
婉娘抿嘴笑道:“不錯不錯,終于發現找到能克制你的了。要不,我同雪儿姑娘說說,將小安買進聞香榭做伙計,怎麼樣?這丫頭又聰明又能干,比你可强多了。”
婉娘說一句,沫儿呸一句,聽到最后那句,整個小臉都綠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4:46
〔五〕
兩人回到家,黃三同文清已經回來,正在分類清理各種瓶瓶罐罐。婉娘道:“這麼快?都買齊了?”
黃三沉著臉,比划了几下。文清撅嘴道:“不知道怎麼回事,玉器的價格漲了几成,原本可以買好多貨的,今天買了一半都不到。”
婉娘吸著冷氣,心疼道:“干嘛不換一家買去?除了錢家的大商鋪,其他小玉器行的東西也是一樣的。”
文清皺著臉,道:“我和三哥一連走了三家,要麼歇業,要麼轉行,剩下的几家大商行,價格都是一樣的。”
黃三拿起一個小小的扁肚羊脂玉瓶,伸出三個手指。婉娘哇一聲大叫,捶胸頓足道:“這世道,生意越來越難做了!這個破瓶子都要三兩銀子?”哭喪著臉抱怨起來,從十年前一斤米的價格說到前几天做衣服的高昂加工費,直說得義憤填膺,慷慨激昂,如同為民請願的義士一般。
沫儿聽得頭痛,拉過文清悄悄道:“我用十串糖葫蘆,打賭她還可以不喝水講半個時辰。”
文清憨笑道:“她嘮叨病犯了。”
婉娘正在口若懸河地抨擊奸商,聽到此話戛然而止,突然換上一副笑臉,嘻嘻道:“沫儿你賭輸了。文清去買糖葫蘆,從沫儿的工錢里扣。”
這變臉比翻書還快,沫儿措手不及,無奈服輸,恨恨道:“呸,無商不奸!”
※※※
今日天氣晴好,陽光明媚,只是越發寒冷,白霜已經打落了樹上的最后一片葉子。
沫儿換上了雪儿布庄做的湖藍長袍,自覺十分飄逸,一改往日的懶惰,神采奕奕地在院子中踱著方步,時不時顧影自盼。文清還是做了那件黑鍛的,所幸樣式時尚,一件窄袖胡服合身得体,做工精細,配上文清的老成沉穩,反而覺得更大氣些。兩人心情大好,在院中你戳我一指,我推你一把,嘻嘻哈哈興奮異常。
合安香封在梧桐樹下,已經足足有半個月。黃三將梧桐樹下的石桌搬開,慢慢刨開上面的封土,將埋在下面的鬼臉青陶罐取了出來,抱回中堂。
文清小心地將周圍的泥土清理干淨。婉娘看著窗台的沙漏,見辰時將至,叫沫儿文清打了水來,洗手淨面,鄭重地點燃一支香,和黃三兩人也換上了新衣服,靜靜地坐著,似乎在等待什麼。
沫儿見婉娘臉色凝重,不敢多嘴,學著婉娘的樣子老實坐著。及沙漏指向辰時,黃三起身,朝陶罐虔誠地拜了几拜,用刀片將上面封著的火漆輕輕啟開。
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緩緩飄散在清冷的晨光中。香味很淡,卻悠長細膩,如同稀薄的晨靄,將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種蒙蒙的輕柔中,像一縷縈繞在天宮瓊樓玉宇間的仙氣,讓人心靈震撼卻難以表述。
黃三取來三個成色最好的羊脂玉瓶,婉娘用同色玉勺,將陶罐中晶瑩剔透的合安香慢慢置換到玉瓶中。沫儿見其中竟然有點點的藍色顆粒,失聲叫道:“有雜質!”
婉娘笑道:“你懂什麼,這些藍色顆粒,是幽冥草的靈氣凝結,合安香的貴重就在于此。”
沫儿見陶罐底部還有一些,便伸了手指抿出抹在手背上,嘴里說道:“我看有什麼神奇的。”話音未落,婉娘推他道:“快去開門,有人來了。”
打開門一看,一個年輕女子捧著一個包袱,戴著寬檐軟紗帽子低頭站在門口,沫儿熱情道:“請進,您想要什麼?”
女子僵硬地跟著進來,慢吞吞道:“我來取貨。”聲音死板,一點生氣都沒有。沫儿頓時明白,后脊骨一陣發冷,一邊高叫婉娘,一邊跑去蒸房躲了起來。
※※※
直到布偶女子拿了兩瓶合安香走了,沫儿才溜著牆根回到中堂。婉娘正對著包裹里的銀兩兩眼放光,見沫儿躲躲閃閃像一個受驚的小耗子,嘲笑道:“一個布偶,值當你嚇成這樣?”
沫儿不答,隨手拿起一塊銀錠,放在嘴里咬了一下,道:“嘖嘖,好多錢。”剩下一瓶合安香被放在貨架上方,沫儿踩在凳子上取了下來,不服氣道:“我再看看,這麼小一瓶香,竟然這麼貴?”小心地打開瓶塞,使勁地嗅。側目見文清從樓上下來走到自己身旁,叫道:“文清你來聞聞,真不知道這香好在哪里。”
說著將手中的玉瓶往文清鼻子下送。突然之間覺得有些不對勁,似乎整個房間都變成了冰窖,定睛一看,一個隱隱約約的白影子正從文清手中飄出。沫儿啊一聲大叫,躲到婉娘身后,手中的合安香瞬間跌落。
文清眼疾手快,飛快扑出,終于在合安香落地之前接在手中。婉娘也被嚇了一跳,笑罵道:“你這小東西毛手毛腳的,是不是打算再和我簽二十年的賣身契?”
沫儿結結巴巴指著文清身后,說不出話來。文清一手拿著万年鏡雪的信箋,一手拿著合安香,傻呵呵笑道:“沒事了。”
婉娘在沫儿額頭上戳了一指頭,道:“真沒事了。這下知道合安香的功效了吧?”沫儿這才明白,原來是自己打開了合安香,正好文清取來鎮著魂魄的信箋,受香味吸引,魂魄竟然擺脫信箋,大白天的就出現了。
※※※
下午無事,黃三和文清挑揀曬干的覆盆子,沫儿想去后園里玩會儿,卻被婉娘告誡不許弄髒衣服,正百無聊賴,婉娘突然問道:“今天初几了?”
文清道:“九月十五。”
婉娘道:“上次我們在錢府后園見到錢衡和吳氏,好像是在初一。”
沫儿反問:“做什麼?”
婉娘笑道:“合安香在月圓之夜,功效最大。我想今天晚上錢家肯定很熱鬧,我們也去湊個趣如何?”
果然吃過晚飯,婉娘就取了披風來,三個人穿了出門。深秋時節,白天漸短,黑夜漸長,圓月初升,發出朦朧的光,街上行人寥寥,甚為冷清。
行至錢府門口,婉娘打個手勢,三人閃到門房一側。昏黃的燈光下,大門虛掩,老賴籠著雙手,嘴巴微張,正斜靠著門邊打盹儿。
沫儿仗著老賴看不見自己,溜到門邊,輕輕推了一把,門剛好開得容一個人側身通過。老賴聽到動靜,微微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見左右無人,繼續閉目小憩,用袖口擦了擦滴落的涎水,然后用彎曲的小手指甲深入鼻孔挖出一塊鼻屎隨手一彈,鼻屎划出一條優美的曲線,不偏不正正好粘在沫儿的鞋面上。
沫儿的臉皺在了一起,强忍著走進院子,繞過迎門牆,這才又是跺腳,又是甩腿,將那塊惡心的鼻屎甩了出去。本來上次聽了老木說老賴是養花的高手,沫儿還想得空儿請教下大麗花的種法,但見他腌臜猥瑣的樣子,與婉娘日常所教的“對花木要存敬畏之心”完全不同,不由得打消了念頭。
錢家老宅一直遵循祖上勤儉節約之訓,整個大院雖然燈火通明,並不像其他大戶人家人來人往,三人只碰上了几個仆人,很順利到了錢玉華少爺住的小院。
小院甬道兩邊錯次掛著燈籠,靜悄悄的,一點儿人聲也不見。
沫儿躡手躡腳四處看了一番,不見有人,悄聲道:“沒人,怎麼辦?”婉娘一擺手,帶著兩人順著花叢中的小路東繞西繞,來到一個巨大的花園里。
原來是那日跟蹤吳氏來過的錢家后花園。婉娘輕車熟路,走得飛快,很快便到了那個與聞香榭一牆之隔的廢棄小園前。木門虛掩,鎖頭耷拉在一邊,前面的草叢一片凌亂,里面顯然有人。沫儿小聲道:“早知道直接搭個梯子就進來了,還費勁繞這麼遠。”扭身便往里面走。
婉娘一把拉住,皺著鼻子分辨其中的氣味,突然道:“不對,除了合安香和屍香精,還有一種味道。”
沫儿略一聳鼻子,道:“不是屍香精,是老賴身上的臭味。他剛才還在門口,這麼快就這里了?”沫儿對老賴印象深刻,對他的身上的氣味更是忍無可忍,所以一下就分辨了出來。
文清囁嚅道:“另一種,是雪儿姑娘和小安身上的香味。”
沫儿剛想刮臉羞他,什麼時候開始留意女人的香味了,突然聽到小園里發出低沉的一聲悶叫,三人對視一眼,快步朝里走去。
葡萄架對著的廂房點著蠟燭,几個人影晃動,錢衡、錢夫人、吳氏都在,錢衡背對著窗子,看不清臉,錢夫人一臉鄙夷之色,乜斜著吳氏,吳氏低著頭,滿面愧色;地上躺著一個人,應該是錢玉華。另有老木守在房前,欲走還留,遲疑不決,卻不見雪儿、小安和老賴的身影。
三人在靠近窗子的地方躲起來。錢衡喝道:“老木還在這里做什麼?回去!”老木誠惶誠恐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錢玉華,點頭退出。
老木走了,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氣。錢玉華從嗓子眼里擠出一聲吼叫,吳氏慌忙蹲下,抱起他的頭,叫道:“玉華,玉華,你怎麼樣了?”
錢玉華似乎人事不知,手腳舞動,推得吳氏遠遠跌在地上。吳氏顧不上疼痛,扑上去捉住他的手,哭道:“玉華,你放心,娘一定治好你。”錢衡動了一下,似乎想阻止吳氏,最終沒說什麼。
錢玉華果然是吳氏的儿子。沫儿留神去看錢夫人。錢夫人臉色十分難看,狠狠地剜了一眼錢衡,道:“呵呵,好一對母子情深。”
錢夫人身材高挑,杏眼濃眉,眼神凌厲,與吳氏嬌艷的形象大不相同。
錢衡嘆了口氣,道:“夫人,你還不相信我嗎?”
錢夫人狐疑地看了一眼錢衡,欲言又止,眼圈儿紅了。
吳氏不由得氣短,淚眼婆娑道:“都是我的不是,請錢夫人不要怪罪大少爺和玉華。”吳氏和錢衡年齡不相上下,還是隨老輩叫法,將錢衡喚作“大少爺”。
錢夫人聽聞此話,更加怒火中燒,飛起一腳將腳邊一只矮凳踢飛,也不看吳氏,冷笑著對錢衡道:“看來我們母子是多余了,既然如此,几年前錢忠明死了,你就該休了我娶她回來。”
錢衡脊背僵直,一動不動。玉華又開始抽搐起來,吳氏忙去按住手腳,柔聲安撫道:“乖寶寶,乖儿子,娘陪著你呢。”待玉華安靜下來,她突然對著錢夫人跪下,流淚乞求道:“夫人,是我不好,我不該同大少爺聯系的。你對玉華這些年視同己出,奴婢感激不盡。如今我已經找到了治療玉華之病的法子,有什麼事以后再算,便是送官府我也認了,只求夫人饒過今晚。”
聽著意思,過了今晚玉華就好了。沫儿對這種大老婆小老婆爭風吃醋的事情沒興趣,只好奇如何治好玉華的病。可惜上次假冒小安來錢府送衣服沒有見到錢玉華,否則便可以看看他是不是丟了魂或者被附了体。
月亮越升越高,清輝灑滿園子,枯瘦的枝椏,寒索的野草,林立的假山怪石,在月光下顯得有些猙獰。若不是婉娘和文清都在身邊,沫儿自己早就逃回家里了。
吳氏仍直直地跪著,錢夫人似乎有些不忍,口氣軟了些,道:“今晚之后,錢家的事情再也不許你插手。”吳氏淚流滿面,俯身道謝。
小屋里几個人都沉默了下來,錢衡扭頭看看窗外,冷然道:“夫人你先回避一下。”錢夫人滿面驚愕,哼了一聲道:“你是擔心我礙著你們的事儿了?”
錢衡不語。錢夫人眼里瞬間盈滿淚水,嗚咽道:“我一直不願承認,原來還是你變了心。早知如此,我就該帶了永儿走得遠遠的……”淚水嘩嘩而下,看了一眼吳氏和地上喘氣的玉華,捂臉飛奔而去。
吳氏跌坐在地上,滿臉惶恐。錢衡喝道:“時辰到了!”
吳氏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俯身柔聲叫道:“玉華,玉華,你好些了沒?娘扶你到外面。”
錢玉華輕輕嗯了一聲,神智仍不怎麼清醒。錢衡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幫著吳氏扶起錢玉華,慢慢走到外面葡萄架前的云石台前。吳氏忙將身上的軟袍脫下,墊在地上讓錢玉華坐下。
沫儿仗著有披風遮掩,躡手躡腳走過去,湊近了看。月光投射在錢衡的臉上,陰郁的圓臉上表情僵硬,眉頭微皺,兩只眼睛精光四射,竟然讓沫儿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錢衡看看天,凌空在石台下端一按,地面的草叢里出現了一個圓形的小東西,正是上兩次曾看到的小薰籠。沫儿吃了一驚,揉眼再看,小薰籠確實出現了,慌忙扭頭看向婉娘。
婉娘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頭握在手中。錢玉華又開始抽搐,吳氏慢慢將其放倒在軟袍上,起身從懷里拿出一塊橢圓形的香料,顫抖著雙手,慢慢放在熏籠里,滿臉的期待,然后雙手合十,念念有詞。
這套做派同上次見到的一樣,只是比上次晚了兩個時辰。沫儿不錯眼珠地盯著吳氏和錢衡,唯恐漏掉什麼。
兩人默念片刻,錢衡從懷里取出火折子,正要點燃熏香,只聽身后的房屋里嘩啦啦一聲響,錢衡不由得停住,兩人回頭看去。
沫儿看到,是婉娘丟了一個石頭到房間里,不知道砸到了什麼。趁錢衡和吳氏扭頭之際,婉娘飛身躍過來,朝熏籠中丟了一塊東西進去,迅速閃到一旁,還不忘朝沫儿和文清得意地擠擠眼睛。
婉娘帶起的微風和香味似乎驚動了錢衡,他面目狐疑朝四周看了看,皺起眉頭。
吳氏見玉華縮成一團,心里著急,小聲道:“可能是老鼠。趕緊開始吧。”
錢衡將熏籠中的香點燃,問道:“東西呢?”
吳氏這時卻遲疑起來,伸進懷里的手遲遲未拿出來,垂頭呆了片刻,道:“不如……還是用我的吧。”
錢衡不耐煩道:“沒用的東西!”鄙夷之色甚為明顯。沫儿覺得錢衡這人十分莫名其妙,對夫人和吳氏以及他的儿子錢玉華都冷冷的,沒有一絲溫情,與外界傳說的恭順謙和大不相同。
吳氏抽泣起來。錢衡强忍著脾氣,道:“你不想玉華快些好?”
吳氏捧著臉,痛苦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我……怎麼忍心……”錢衡回頭看著抽搐的玉華,嘆了口氣道:“我也不强求。這孩子一生下來,你從沒盡過一天為娘的職責。唉,原是他命薄。”
吳氏渾身大振,淚流滿面,顫抖著將手從懷里拿出。一個紅色的小布包,里面似乎包著什麼東西。錢衡一把奪過,先將布包里的東西抖進熏籠,又紅布丟進去。一股毛發燃燒的味道,合著熏籠里的熏香,發出屍香精一般令人作嘔的氣味。
錢衡接著從袖口抽出一頁黃裱紙,上面依稀畫著符號,也放在熏籠中燃了。一明一暗的火光映照著錢衡的臉,雙眼在微光中閃閃發亮,如同野獸的眼睛一般,沫儿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黃裱紙染成了灰燼,冷風吹來,輕盈的紙灰隨風起舞。一股奇異的幽香飄散,前面的葡萄樹突然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藤蔓扭動,枝椏顫抖,不一會儿,已經在月光下扭出一個依稀的人型。
沫儿見情況詭異,不知不覺后退了几步,與文清站到一起。朦朧中,點點的亮光從四處飛來,其中不乏從聞香榭而來的亮光。文清和沫儿突然想起,婉娘曾經說過這是一個模擬的祭台,專為收集花靈而設;怪不得給錢玉華治病每次都要到這個廢棄的園子,敢情是惦記著聞香榭的奇花異草。
吳氏半跪半坐在錢玉華身邊,拉了他手貼在面頰上,喃喃地訴說對他的掛念。錢衡卻滿面欣喜,張開手臂,似乎想將所有的花靈收入懷中。
沫儿和文清對視了一眼,兩人都一肚子的疑問,但緊要時節,不敢出聲。
熏籠里的香慢慢地燃著,吸引的花靈越來越多,在錢衡的頭頂著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光環。吳氏突然哭叫道:“大少爺,你快來看,玉華怎麼回事?好像更不好了!”
錢衡雙唇緊閉,面目猙獰,帶著一絲狂野的笑,猛然吸氣,無數花靈進入他的体內。沫儿眼見聞香榭內花靈紛紛而來,不由大急,生怕被錢衡給吸引光了,連連使眼色給婉娘。婉娘卻悠閑地看著錢衡,笑而不語。
沫儿只顧緊張地看著錢衡,文清突然皺了皺鼻子,咬著沫儿耳朵悄悄道:“香味變了。”果然,除了吳氏的脂粉味儿,原本濃烈的異香,不知何時變成幽靜綿長的淡香,似乎就是合安香的味道。
花靈猶自盤旋,卻越升越高,直至四處飛散。葡萄樹的枝椏重新抖動起來,逐漸分散,慢慢變回日常的樣子。
錢衡神態大亂,一雙眼睛睜得溜圓,無聲地揮舞著雙手,似乎想阻止那些花靈。他背后的錢玉華聲息皆無,手腳軟塌塌地垂了下去,吳氏搖晃著他的身体,嗚咽道:“華儿,華儿,你不要死,你不要死……”見錢玉華絲毫沒有反應,又爬起來去拉錢衡:“大少爺你快看看,玉華他到底怎麼了?你不是說,過了今晚他就好了……”
錢衡面目猙獰,猛甩手臂,打得吳氏一個趔趄。吳氏看到他餓狼一般的眼睛,不禁后退了几步,扑倒在玉華身上痛哭起來。
合安香香味縈繞,周圍一片死寂,只剩吳氏嚶嚶的哭泣聲和錢衡手指骨骼發出的喀喀聲。月亮越升越高,周圍猶如掛了一層白霜,有一種朦朧的明亮。
錢衡絕望地收回了手臂,看都不看旁邊傷心欲絕的吳氏母子,面孔扭曲,五官撕扯了片刻,突然一頭栽在地上。
吳氏大驚,扑身呼叫,錢衡已經昏迷不醒了。這一變故讓文清和沫儿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繼續隱藏還是去救人。
吳氏試了試一個也拖拉不動,哭著道:“大少爺你可不要死……玉華,你等娘去叫人,一定可以治好……”跌跌撞撞地去了。
見吳氏走遠,婉娘飛快從懷里拿出信箋打開,沫儿依稀看到,里面的白影子晃晃悠悠飄了出來。沫儿猛打了寒戰,顫聲道:“誰的?是錢衡還是錢玉華的?”
婉娘道:“試試就知道了。”將剩下的合安香分別往錢衡和錢玉華的眉心、鼻下、雙手的戶口部位各擦了些,一臉惋惜道:“可惜了我的合安香了。哼,一定要想辦法賺回來才是。”
說話之間,錢玉華突然動了一下,白影子繞著他不住旋轉。沫儿不敢靠近,遠遠問道:“是他嗎?”
婉娘將自己的手心也搓上合安香,讓文清扶起錢玉華的頭,將手掌放在他的腦袋上放,道:“歸位吧。”白影子嗖地一聲從腦門部位進入了錢玉華体內。
周圍的陰冷之氣瞬間減輕。沫儿長出了一口氣,小聲道:“錢玉華的魂魄被誰……”一句話未說完,只聽外面一陣混亂的腳步聲,三人慌忙裹好披風,躲到窗下。
吳氏、老木帶著五六個家丁進來,錢玉華悠悠醒來,虛弱地叫道:“老木?”
吳氏又哭又笑,扑過去一把抱住:“玉華你醒了?你終于醒了……”錢玉華一臉詫異,躲閃著她的懷抱。几個家丁背的背架的架,將玉華和錢衡弄走了。
文清撓頭道:“這就算完結了?”
婉娘掂量著手中的合安香,突然道:“不對。”急匆匆往外走去。文清慌忙跟上,走了几步,見沫儿還在錢衡剛才站的地方彎腰找什麼東西,又回頭等沫儿。
云石台前那個奇怪的小薰籠還在原處,里面的香散發出微微的紅光。沫儿遲疑了一下,蹲下身子,小心地用手捧起熏籠,不想卻扑了個空:手掌竟然穿過熏籠,如同憑空做了一個捧的動作。沫儿嗅著空氣中的香味,心里滿是疑惑,一連試了几次,都是如此,看著熏籠仍在,卻似虛擬的幻象一般。文清也伸手來試,也是同樣。
婉娘見二人未跟過來,又快步折回來,道:“快走,再晚來不及了。”
沫儿指著熏籠結巴道:“這個……這個……”婉娘看都不看,拉過二人邊走邊道:“是他催動真氣而形成的。我小瞧他啦。”
沫儿嘟囔道:“怪不得一下子有一下子沒了的。”
文清道:“他?他是誰?”
婉娘不答,快步走出了園子。所幸家丁帶著兩個病人,行動不快,三人循著聲音很快跟了上去。
一伙人到了上房,家丁們將錢衡父子分別放在太師椅上。這里是錢衡及夫人的房間,高房大屋,大桌大几。房屋里卻沒人,不知道錢夫人去了哪里。
老木殷勤地斟茶倒水,還時不時偷眼打量下吳氏。今晚老木陪錢玉華去小園時,這女人正在夫人面前垂淚,難道她就是這几個月風傳的老爺的新歡?怪不得夫人這几個月來郁郁寡歡,原來……老爺的脾性也真是奇怪,找小妾好歹也找個年輕點的,這女人雖然還算漂亮,但顯然年紀不小了,還是雪儿姑娘,一顰一笑……老木心動神馳,嘴角忍不住漾出笑意。
几個家丁表面上對謙恭有加,一背過臉便擠眉弄眼,對吳氏和錢衡的關系擺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錢玉華無精打采地坐著,尚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吳氏嘴唇顫抖,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卻不敢上前相認,看到家丁們眼底的嘲弄,欲要離開又不忍。
錢衡輕咳了一聲,吳氏慌忙收住淚,低眉順眼地站著,輕聲道:“大少爺,你還好吧?”
錢衡微微睜開眼睛,擺手讓家丁們都出去。老四本欲扶錢玉華回去,見錢衡並無此意,只好自己走了。錢衡對吳氏道:“你去找夫人來。”吳氏低頭出去了。
錢衡一躍而起,陰測測朝窗外一笑,飛快朝錢玉華扑去,整個右手扣著錢玉華的天靈蓋,一股白氣蒸騰而出,錢玉華頓時如傻了一般,半睜著眼睛,口水滴落。婉娘一聲不響閃身闖入,未及近身,錢衡已經口吐白沫,一頭栽到了地上。
沫儿正盯著錢玉華,文清突然驚叫道:“那里!那里!”抬頭看時,只見一條黑影從錢衡身上掙出,越過后牆的紗窗不見了。
婉娘打開后窗看了看,不住頓足嘆氣。沫儿小聲道:“后面是什麼?”
婉娘簡短道:“池塘,連接洛水的。”
文清和沫儿同時想到,對視了一眼,沫儿試探道:“元鎮真人?”
婉娘搖頭道:“不是。快過來幫忙。”錢衡臉色灰暗,手腳冰冷,氣息微弱。沫儿將他的頭擺正,憤憤道:“這家伙剛才竟然裝死!”
婉娘一把扯了沫儿的披風,笑道:“不怨他。不用躲了。”自己也除去了披風,大搖大擺地在房間里走了几圈,欣賞著屏風架上擺的几個玉器擺件,抱怨道:“錢家真是小氣,好歹是玉器世家,雕工雖然不錯,成色也太差了些。”完全不顧錢衡和錢玉華生死未卜。
文清見錢玉華傻呆呆的樣子,擔心道:“婉娘,剛才錢衡怎麼抓他的頭?”
沫儿搶道:“錢衡,不是,附在錢衡身上的那東西,吸收他的生氣。”
文清吃驚道:“真的?我只看到錢衡脖子后出來了一條灰影子,剛開始還以為自己眼花呢。”沫儿突然意識道,文清也能看到一部分東西,不由得朝文清一笑。文清懵懵懂懂,並不以為奇,見沫儿笑,也跟著傻笑。
婉娘自己斟了茶,不緊不慢地喝著。沫儿看著錢衡半死不活的樣子,悔恨道:“失算了吧?”
婉娘卻輕輕松松道:“可不是呢。這家伙確實難對付。哼,竟然打起我聞香榭的主意。我說好好一個小園子,怎麼廢棄了呢,原來是利用與我們家隔壁,打我那些花草的主意。不過,”眼珠一轉,笑嘻嘻道:“今晚在錢家小賺一把,正好將前几日買瓶子罐子多開支的錢給掙回來,也是錢家該還給我的。”
文清擔心道:“那個……什麼,他不會重新回來吧?”
婉娘將手中僅剩半瓶的合安香拋了一個高,得意道:“有合安香呢,嘿嘿,他要有一段時間安生的了。”
※※※
吳氏出去找了一圈,未找到錢夫人,心里惦記著錢玉華,又匆匆回來。一抬頭,見婉娘端坐在正堂,不由得后退了几步,臉上又是尷尬又是驚愕,囁嚅道:“你怎麼……在這里?”未等到婉娘回答,扑過去擦干淨錢玉華的涎水,顫聲道:“玉華……小少爺你怎麼了?”接著又去拉扯錢衡。錢衡身材壯碩,吳氏根本拉不動他。
婉娘悠閑地抿了一口茶,道:“我是叫你錢夫人呢,還是叫你的閨名吳夢?”吳氏站起身,瞟一眼錢玉華,恨恨道:“你做的手腳?”
婉娘笑道:“我做這個干什麼?賠本的事儿我從來不做的。”
吳氏放松了些,過去將玉華的頭擺放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又去將燭光撥亮。婉娘叩擊著茶碗,道:“老四還好吧?”
吳氏一愣,表情復雜地望著婉娘,呆了片刻,突然爆發道:“你別以為你解除了我和玉屏之間的誤會,我就該一輩子感激涕零,嘿嘿,我的家事,我自己會處理,不需要外人插手。你和老四什麼關系?莫非你對他有意思?”
吳氏表情轉變之快,讓文清和沫儿都十分錯愕。雖然几次在老四家里見到她潑的一面,但今晚在錢府,她一直低眉順眼,恭謙有加。
婉娘拍手笑道:“我還是喜歡你的真實性格吧,敢說敢做,敢罵敢笑,雖然瘋了些,但總算不失特色。”
吳氏從里屋拖出一張椅子,大咧咧斜著坐下,將穿了繡花鞋的小腳高高蹺起,放在椅子把手上,冷笑道:“你倒是關心老四。你愛上老四了?”
婉娘咬著衣袖,吃吃笑道:“不錯不錯,你快去告訴你家玉屏去。”
吳氏一躍而起,扑到婉娘臉前,惡狠狠道:“你找死!你敢打老四的主意,我讓你生不如死!”
婉娘贊道:“瞧這丈母娘做的,還真疼女婿呢。”饒有興趣地盯著她一雙鳳眼,感嘆道:“啊喲,當年的絕色小婢,如今也老啦。我說你真應該去我聞香榭里換一款好的香粉,專去皺紋的。”
吳氏重新坐在椅子上:“你愛上哪個男人都不要緊,但不要愛上我女儿的愛人。”
婉娘嬌嗔道:“我還以為性格剛烈的吳夢真的是鐵打的,原來知道自己有女儿。”
吳氏閃過一絲不忍。婉娘接著道:“既然你還惦記著玉屏,怎麼還是拿了老四的八字給……給那個錢衡呢?”
吳氏冷冷道:“我有苦衷。”
婉娘往椅子后一仰,懶洋洋道:“老四要是死了,你的玉屏估計要傷心一段時間了。”
吳氏猛搖腦袋,暴躁道:“你到底要做什麼?滾,滾出去!”
婉娘笑道:“這里好像是錢家。”
吳氏陰測測道:“你還有什麼心願?快點說,再晚就來不及了。”文清和沫儿慌忙站在婉娘身后。
婉娘奇道:“難道夫人還有什麼招數能致人死命的?”吳氏呵呵冷笑,眼神如劍,瞥見錢玉華頭歪到了一邊,一個箭步過去,小心地將他腦袋扶正,柔聲道:“乖儿子,不要怕,一會儿就好啦。”
婉娘笑道:“你就不關心你儿子的爹爹麼?”
吳氏漠然地瞟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錢衡,道:“他自有人關心。”婉娘走過去,翻看錢衡的眼皮查看了一番,嘆道:“不錯,從二十五年前開始,他已經沒權利得到你的關心了。”
吳氏不語,冷眼打量著婉娘和文清沫儿,突然道:“你走吧。就當今晚什麼也發生。”
婉娘一臉天真道:“真的?”接著狡黠一笑,道:“你是看你用的香粉沒起作用吧?”
吳氏臉色一變,將臉扭向一變,看到錢玉華,眼神瞬間柔和。婉娘有些不忍,道:“我弄不明白,你到底是愛儿子,還是害儿子?”
吳氏沉默片刻,道:“我自然是愛儿子。”
婉娘道:“錢玉華生病,是你做的?”
吳氏一臉粉臉掙得通紅,叫道:“我不是要害他!”
婉娘道:“這有什麼分別?”將手放在錢玉華的額頭上試了試,道:“你看看,他只怕好不了了。”
吳氏一把打掉婉娘的手,尖叫道:“你騙人!他只是受了香粉的控制,過會儿就會清醒過來。”
婉娘冷然道:“信不信由你。剛才他的生氣,被那人吸走了。若不是我喝止及時,只怕你看到的已經是死人了。”
吳氏抱住錢玉華,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他不會死的。我要替他討回他應有的一切。”
※※※
吳氏十几歲在錢家做了婢女,因聰明伶俐,相貌出眾,與錢家大少爺暗生情愫,原本以為能雙宿雙飛,不料二十歲那年,錢家大少爺要迎娶長安首富劉家之女,吳氏被錢家毫不猶豫地拋棄了。
吳氏悲痛欲絕,欲要投河自盡之時卻發現自己已經懷孕。錢家得知消息,老太爺舍不得自家骨肉,將吳氏安置在一處偏院,待生了之后抱回錢家。此時錢夫人劉氏已經過門七八個月,錢老太爺對外只說是劉氏生的。
劉氏大家閨秀,顧念体面,只好忍痛承認,為避免被人看出與錢玉華關系疏離,便對人解釋說當年生他時難產,所以心中不喜。二十多年過去,家丁換了一批又一批,知道此時的老仆已經不在,所以大家都信以為真。
吳氏斗不過錢家,悲痛之余,離開洛陽去了長安,無意中認識了錢忠明,錢忠明頓時被迷得神魂顛倒,立志非她不娶。吳氏心高氣傲,本來沒打算嫁個錢忠明,但聽說他和洛陽錢家是遠親,便動了心思。在她的鼓動下,錢忠明來到洛陽,也從事了玉器行業。
當錢衡發現吳夢成了錢忠明的老婆,大吃一驚,但因為他負心在先,心中有愧,便對此事絕口不提,不敢透漏半分;老太爺那時只顧含飴弄孫,偶爾過問下生意上的大事,像錢忠明這種小商戶自然不會多管。而劉氏,從來沒見過吳夢,對她的身份自然沒有任何懷疑,加之吳夢出入錢家時也極為小心謹慎,掩面垂首,謙和恭順,佣人見了不過覺得有些相似,如此多年,竟然瞞過了所有人。
沫儿聽得糊里糊涂,問道:“這和老四有什麼關系?你干嘛將他的生辰八字畫上符咒燒掉?”
吳氏口氣軟了一些,道:“老四年輕力壯,養一養就恢復了。”隨即咬牙切齒道:“我這輩子就這麼毀了。可是我儿子不行,這些家產都是我儿子的,誰也別想拿走一點!”
沫儿總算將線索連在了一起。說來說去,原來是大戶人家爭家產。文清突然道:“那個小少爺,小少爺……”那個小少爺得了怪病,病症同錢玉華一模一樣。
吳氏輕松一笑:“當然,這些年,我不知試了多少法子,為的就是讓她生不了孩子。唉,誰知道還是失誤了,生下這麼個小崽子來。”文清和沫儿不由得瞠目結舌。沫儿忍不住好奇問道:“你用什麼法子?”
吳氏見他二人的表情,不由的得了意,道:“你們也是做香粉的,對各種草藥禁忌肯定熟悉。我發現,要想不知不覺害人,就要用一些讓人不易覺察的東西來。胭脂水粉,每個女人都用的,若是存心害人,這個是最好的掩護。”
吳氏借助錢忠明與錢衡家的關系,常常送些繡品、針線、香粉等女人用的東西給劉氏。但是香粉卻被吳氏做了手腳。
制作胭脂花露的花花草草,大多可以入藥,麝香、草果、丁香、降香、紅花等有滑胎破氣之效,制作的香粉最忌想孕或已孕的女子使用,大凡懂得醫理,讓一個女子不孕並非什麼難事。
婉娘冷冷道:“我最討厭褻瀆香粉的人。”
吳氏回她一個同樣冰冷的表情:“我最討厭多管閑事的人。”
難道隔牆丟在聞香榭的那個木魁娃娃和紙條,竟然是吳氏丟的?沫儿心下疑惑,卻不敢多嘴。
一個燭花爆開,發出嘭的一聲,把眾人都嚇了一跳,吳氏走過去將燭花剪了,斜睨著眼睛道:“婉娘,看在玉屏的面子上,你走吧。”
見吳氏有恃無恐的樣子,沫儿暗暗擔心。這吳氏顯然也是個懂得侍弄花草的主儿,說不定已經偷偷撒下了什麼奇異的害人香粉。只是房間里滿是吳氏的脂粉味儿,混合著火燭的氣息,實在難以分辨,留心看火燭,也並無異樣。
※※※
錢玉華突然咯咯傻笑了起來,涎水低落在前襟。吳氏驚喜道:“華儿,你醒了?”從懷里拿出一個黑灰色小玉瓶,打開瓶塞,用指甲挑起一點涂在他的人中處。
文清見到這個瓶子,悶聲問道:“這個瓶子……盛的什麼香粉?”
吳氏白他一眼,並不搭理,只細心地照料錢玉華,一會儿摩挲他的臉,一會儿幫他拉扯衣襟,滿臉慈愛。
一炷香功夫過去,婉娘玩弄手上的指環,仍沒有走的意思,看樣子竟是同吳氏耗上了。沫儿心里著起急來,心道錢府的家丁真夠偷懶的,這麼久都沒一人來看看玉屏父子,害的自己想走都沒機會。
月亮當空,清輝遍地,窗外一片朦朧,隱隱傳來更鼓的聲音。
吳氏長出了一口氣,站起身滿臉笑意地盯著錢玉華。錢玉華喉頭咕咕一聲響,吳氏連忙湊上去,柔聲道:“寶貝,你醒了?”
錢玉華眼神渙散,呵呵傻笑,對吳氏視而不見。吳氏抓住他的肩膀一陣搖晃,急切道:“華儿,我是娘啊,快叫娘。”
錢玉華猶如沒聽見一般,歪著腦袋繼續呵呵傻笑。吳氏大驚,又是掐人中,又是揉額頭。
婉娘悠悠道:“唉,我說了,他被那人吸走了生氣,估計要傻了,你偏不信。”
吳氏呆了片刻,飛快地又取出那個小瓶子,將里面的淡綠色膏体一股腦儿地倒出來,在錢玉華的臉上、額頭都涂了厚厚的一層。
婉娘道:“不用費勁了。你的合安香,少了虔誠和尊重,想要恢復錢玉華的生氣,几乎沒可能。”
吳氏固執地揉搓著錢玉華的臉,嘴里念念叨叨地說著這二十多年來對他的思念,儼然是一個被迫離開儿子的可憐母親。
一瓶香露用完,玉華依然一臉傻相。吳氏慌了手腳,抱著錢玉華先是又搖又拍,后驚慌失措,直至徹底傻眼。愣了片刻,吳氏突然咬牙切齒道:“該死的錢家,遭瘟的錢老太爺……”她開始破口大罵,從二十多年前的錢家如何對她不住,死去的錢忠明如何愚笨,到如今老四如何拐騙了她的女儿,婉娘如何多管閑事,只罵得口沫飛濺,情緒激昂,罵到痛時還狠狠地踹上錢衡几腳。
沫儿在催眠曲一樣的罵聲中打起了盹,婉娘若無其事地喝茶。吳氏罵得口干舌燥,自己扶了腰猛喘粗氣。文清見狀,慌忙地倒了茶遞過去,誠懇地道:“您潤潤嗓子再接著罵吧。”
文清老實,本是好意,吳氏只當他戲弄自己,一把打翻茶盅,惡狠狠道:“哪里輪到你這個兔崽子說話!哪里來的野雜種,給我死遠點!”
沫儿正睡得迷迷糊糊,被茶盅破碎的聲音嚇得一跳,一睜眼便見吳氏雙手叉腰,正大聲呵斥文清,文清滿臉惶恐,眼圈微紅,笨嘴拙舌貧于應對。沫儿一股熱血衝上腦門,大聲叫道:“你才是兔崽子野雜種,你全家都是見不得光的兔崽子野雜種!難怪錢衡大少爺不喜歡你,潑婦!毒婦!”
吳氏這些年來因心中郁結,錢忠明在時不敢管她,死后更沒人管她,她放縱自己的脾氣已久,也仗著自己貌美,故意放浪形骸,極為潑辣,眾人也難與她一個婦道人家計較。特別是今晚,一見錢玉華變傻,惱怒、心痛、后悔一起襲來,只顧著一時呈口舌之快,未曾想得罪了沫儿這個小潑皮。偏偏沫儿這話句句罵中要害,吳氏更加惱怒,扑過去抓住沫儿劈頭就是一巴掌。
婉娘一直氣定神閑聽她罵人,連聽到她罵自己多管閑事都笑眯眯的,但聽到她罵文清“小兔崽子野雜種”,臉色頓時極為難看。又見她一巴掌朝沫儿臉上揮來,一個閃身抓住了她的手腕,眼神冷如寒霜:“我的伙計,只有我打得罵得。”輕輕一帶,吳氏一個趔趄扑在桌子上。
吳氏看著婉娘冰冷的眼神,竟然沒有繼續撒潑,自己爬起來手足無措地站到一邊去。
婉娘伸了個懶腰,道:“走吧。本來還想借機做個生意,將這瓶真正的合安香賣出去,也給錢家父子個機會。嘿嘿,我帶你倆吃夜宵去。”拉過低頭含淚的文清和尚怒目而視的沫儿扭身便走。
吳氏聽到“真正的合安香”,瞬間明白過來,几步追上,拉住婉娘的胳膊語無倫次道:“我……我……”
婉娘甩開她的手臂,看著天上皎潔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可真圓啊。這麼快就子時中了。沫儿,南市几家特赦開夜市的酒樓,你想去哪家吃?”
沫儿道:“我想吃烤肉。”
婉娘道:“文清呢?”文清的淚滴了下來,慌忙擦去,低頭强笑道:“聽沫儿的。”
三人旁若無人地說著,眼看要走出中門,一直跟著后面的吳氏突然扑通一聲跪在地上,哽咽道:“求婉娘……求婉娘看在玉屏,不,老四的面上,顧念我年老糊涂,把那瓶合安香給了我吧。”一時淚流如注,妝容盡花。
沫儿覺得她又討厭又可憐,扭臉看向文清;文清本來生氣,但見她這麼大年紀給自己下跪,心中不忍,跨一步上來拉她起來。
婉娘面無表情,仰臉看著月亮,慢悠悠道:“想我要的香粉不難,可是我討厭自以為是、胡攪蠻纏的人,更討厭那些倚老賣老、滿口噴糞的人。”
吳氏咽了口唾沫,艱難道:“是,我滿嘴噴糞……我給這兩位小哥道歉,請原諒老婆子嘴下無德,出口傷人……”
錢府大院死一般寂靜,連個巡夜的仆人都不見,懸掛的燈籠在明亮的月光下發出詭異幽暗的黃光。吳氏忍氣吞聲,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點頭哈腰地將婉娘三人又請回了中堂。
這一鬧,沫儿的瞌睡也沒了,索性搬個矮凳坐在婉娘的腳下,托腮聽故事。
吳氏殷勤地給婉娘斟了茶,看一眼傻呵呵的錢玉華,又轉過頭來眼巴巴地望著婉娘。
婉娘卻不緊不慢問道:“錢夫人,你從哪里學的制香的本事?”
吳氏看著婉娘的臉色,陪著小心道:“我……十年前在長安,認識了一位女子,深諳花草經營之道,常常自己采了花草制作胭脂水粉,我曾和她討教過些經驗。”見婉娘不答腔,似乎等她繼續說,便接著道:“兩年前我在洛陽也見過她,可她裝不認識我,以后便沒有來往了。”
婉娘道:“那她如今呢?這次的幽冥草、屍香精、合安香,是她教你做的?”
吳氏眼神中閃過一絲得意之色,道:“不,這些東西,都是我自己慢慢調配出來的。聽說她創辦什麼邪教,兩年前被抓了。”
文清騰起一下站起身來:“香木?”香木借冥思派斂財掘墓,兩年前被官府剿滅,文清沫儿都曾參與此事,其實更是涉及沫儿身世之謎,故二人對香木及其憎恨。
吳氏一愣,道:“你認識她?怪不得你們的香粉也做得這麼好。”
沫儿厭惡道:“我們才不認識她呢。那個壞女人,呸!”難怪吳氏會做這些惡毒的香粉,原來是和香木學的。
婉娘道:“好吧,我還有一點不明白。你替錢玉華爭家產便罷,怎麼到最后,反而害了錢玉華呢?”
吳氏跳了起來,直著嗓子道:“我並沒有想害他!”
婉娘道:“那錢玉華的病是怎麼回事?你找的那個厲害幫手,本來說幫你除掉錢永小少爺的,怎麼沒做到?”
吳氏臉上突然現出恐懼之色,后退了一步,心虛道:“你……都知道什麼?”
婉娘莞爾一笑,道:“我什麼都知道。你說不說都無所謂,我又不是捕快,審案這種事情,我可沒興趣。但是我聞香榭的香粉,不是隨隨便便、什麼人都給用的。”
吳氏掂量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將事情講了個大概。
吳氏處心積慮想為錢玉華保住家產,多次在香粉中做手腳,致使劉氏三次懷孕都發生滑胎。但錢忠明死后,吳氏去錢家的機會漸少。那年劉氏因母重病回了長安照顧,吳氏鞭長莫及,竟然讓劉氏竟然保住了一胎,生下了錢永。
錢衡劉氏中年得子,自然倍加愛護。劉氏也隱約聽到風聲,對吳氏的身份有所懷疑,和她的關系逐漸疏離,根本不讓她接觸到錢永,急得吳氏抓心撓肝,卻毫無辦法。
吳氏原本計划找機會接近錢玉華,直接告知他關于兩人的母子關系,聯合錢玉華對付劉氏和錢永。錢家大門大戶,家教森嚴,加上劉氏性情賢淑,雖然與錢玉華不親近,但也未過讓他有排斥感,所以錢玉華一直深信關于難產的傳說,對生母一事毫不懷疑。而吳氏這些年來風流浪蕩,在外名聲不是很好;偏巧有一次她趁劉氏不在,偷偷和錢衡說話,舉止不甚端正,又被錢玉華無意中撞見,更對她憎惡。所以,當吳氏好不容易趁錢玉華外出游玩之際,找到獨處的機會,鼻一把淚一把地哭訴如何想念儿子時,錢玉華只當她是個勾引父親、挑撥離間的無恥老婦,一句話不說便甩袖而去。
吳氏傷心之余,又加深了對劉氏的痛恨,一定要將錢永置于死地。眼看錢永一天大似一天,吳氏橫下心來,決定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以錢玉華為餌,利用自己的香粉技藝,借機除掉錢永。
至于其中用了哪種有毒的原料,已經不得而知,總之錢玉華有一日突然倒地抽搐,呵呵怪叫,隔几日便要發病,什麼郎中都瞧了,一點也不見好。正當錢衡心急如焚,束手無策之時,吳氏求見。錢衡權衡再三,想儿子病了,她思念惦記也是人之常情,雖然告誡她身世之事仍要保密,卻默許她繼續在錢府走動,甚至還允許她以繡娘身份作掩護。
不多久,錢府小少爺也得了同樣的病,病情比大少爺更甚,一發起病來,滿地打滾,胡亂撕咬,小小一個孩童變得如同魔鬼一般。錢府上下風傳,定是錢家祖上做了什麼缺德事,如今報應到孫子輩上來了。
※※※
吳氏說著,忍不住得意道:“哼哼,如此再有半年功夫,那個小東西,就死定啦。”
婉娘懶懶地瞥了她一眼,道:“單憑你一人?嘿嘿,我可不信,你同香木學著做香粉,學的可不怎麼樣。”
吳氏很有些不服,道:“我本來不用人幫手的,要不是……”突然收住不說。
沫儿正聽得入神,問道:“要不是什麼?”
吳氏恨恨地剜了婉娘一眼:“要不是你們橫插一腳,我一個人原本也收拾得了局面。”
婉娘似笑非笑,道:“我們可是好意,哪里知道錢夫人竟然存了這般心思。”文清聽得似懂非懂,追問道:“我們做什麼了?”
沫儿小聲答道:“我們給了幽冥香。”吳氏算是香粉制作的同道中人,一見聞香榭的香粉就知道比自己做的要好得多。但越是懂得,越是不服,總是忍不住要試用一下,同自己的香粉做個對比。不過幽冥香靈力非凡,不知不覺中對她自己制作的香粉毒性造成巨大衝擊,這卻是吳氏沒有想到的。
文清問道:“幫手是誰?”
吳氏鼻子哼了一聲,乜斜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錢衡,輕描淡寫道:“就是他了,受了我香粉的迷惑。”
婉娘突然站起身來,道:“文清沫儿,我們走吧。別人不想說實話,這瓶合安香,我還是留著自己用好了。”
吳氏有些尷尬,看看窗外天色,緊張道:“不,不是……”
婉娘淡淡道:“照你的意思,是我的幽冥香導致你的計划失敗,迫不得已,讓錢衡也中了毒香幫你,對吧?”
吳氏絞著手指,偷眼打量著四周,眼底十分慌張。
婉娘道:“不用替他隱瞞啦。他早就參與這件事情了。我對他沒興趣,也不想知道他是誰,但我的香粉也只救該救之人。你不想說就罷了,錢衡明天早上就會醒來,錢玉華就這麼傻下去吧。”
吳氏看似十分害怕,用拳頭輕擊額頭,滿臉苦相,遲疑片刻,方結結巴巴道:“我答應過他……就當從來沒這個人……”
婉娘不耐煩道:“我不想聽什麼廢話,子時馬上就過去了,你看著辦。”
吳氏焦急地望望窗外,下定決心道:“我……他是得道高人,我沒見過他的臉……是他主動找的我,在玉華不認我之后……說可以幫我除掉后患……”
婉娘玩弄著茶碗的蓋子,道:“既然是高人,直接除掉就行,干嘛還費這些周折?”
吳氏陪著笑臉,道:“婉娘能否將合安香先給我?”見婉娘無動于衷,不敢再提,慌忙繼續道:“他另有目的。他……可以輕易地附在別人身上。錢衡已經覺察到我……動機不良,他能幫我控制錢衡……並讓我在錢家一個廢棄的小院設吸引花靈的祭台,用葡萄樹培植幽冥草……”
沫儿十分好奇,道:“葡萄樹可以培植幽冥草?”葡萄樹具有靈氣,可解語傳話,傳說七夕晚上,在葡萄樹下可聽到牛郎織女的對話;那年治好小鳳的啞病,也是采了長在葡萄樹旁的解語花,但是用葡萄樹培植幽冥草還是第一次聽說。
吳氏道:“是,不過周圍要靈氣特別足才行,養成一株幽冥草,其他的花草不知要死多少呢。本來是想借……你們園子里的那些奇花異草的靈氣,結果,”她半羞愧半懊喪地看了一眼婉娘,道:“結果這園子太頹廢,地下的幽冥草最終沒成人形。”
那株幽冥草早就被婉娘等人挖走了,只是吳氏不知道罷了。以前沫儿還疑惑錢家與聞香榭相鄰的這個園子莫名其妙突然破敗,原來竟然是因為花靈被吸收才導致的。
吳氏悻悻道:“白費了我一片苦心。”
沫儿插嘴道:“你家里那棵,怎麼樣?”
吳氏疑惑地看了一眼沫儿,心想這小娃儿竟然也懂得,道:“果子倒是結的不錯,可是更不行,最終也沒長成幽冥草來。”
婉娘道:“哦,既然這樣,你的合安香,怎麼做成的?”
吳氏打了下自己的嘴巴,似乎后悔說多了。但婉娘問,又不敢不答,道:“這個……將依附在葡萄樹上的根莖挖出來,加上麝香等其他一些東西,一塊做成的。”
婉娘道:“幽冥草沒有成人形,做出的合安香靈氣不足,你如何有把握用這個來救錢玉華?”
吳氏臉上陰晴不定,干笑了兩聲,避而不答。婉娘嘆道:“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阻攔玉屏。她猜的沒錯,你還是用了老四的頭發。”伸手道:“把瓶子給我吧。”
吳氏一把捂住了袖口,遲疑不決。婉娘淡淡道:“你若是還有一點愛玉屏,就該知道怎麼做。”吳氏捏著袖口里的香粉瓶子,似乎很不舍,但最終還是拿出給了婉娘。
是個灰黑色扁平小玉瓶,文清和沫儿曾見過多次,玉質粗陋,雕工簡單,與聞香榭的瓶子可差遠了。婉娘接過來,看都不看,遞給了文清。
瓶子已經空了,只殘留些許合安香的淡淡香味。這質地、手感,用來盛精心制作的合安香,實在太不相配。文清翻來覆去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聞。
除了合安香的味道,還有一種奇怪的鐵鏽味。婉娘仍與吳氏說話,文清將瓶子又遞給了沫儿,悄聲道:“你聞聞這個瓶子,還混合有鐵鏽味。”
沫儿一陣猛嗅,點頭道:“真是,這制香的水平也太差了些。”剛說完,突然心中一動,疑惑道:“不會是血的味道吧?”拿起瓶子對准燭光從里往外看去。瓶子質地很差,昏暗中微微透出暗紅的光,似乎曾在血液里浸泡過好久。
沫儿一個失手,差點將瓶子跌落。
婉娘伸手接住,瞟了一眼,道:“每天一滴少壯男子血,七七四十九天……哦,好像差了三天……真難為你,每天這麼做,不覺得累嗎。”
吳氏一張俏臉都皺在一起,臉色十分難看。因幽冥草培育不成功,只有從其他地方彌補。吳氏從香木處曾學到一些陰邪的辦法,即用采青壯年男子的新鮮血液,慢慢滲入劣質玉屏,直至玉表面的孔洞全面被血充滿,再用來盛靈氣不足的香粉,可助香粉發揮作用。但對于提供血液之人,身上精氣隨血液轉移至瓶內,輕則体弱多病,渾身不適,重則奄奄一息,宛如廢人。
婉娘繼續道:“可憐了玉屏,還真以為你改過自新。唉,我都替她難過,她要知道了老四被你這麼折騰,你說她會不會再次原諒你?”
吳氏臉色瞬間蒼白,無聲地張大了嘴巴。婉娘微笑道:“我看玉屏像她爹爹多些。”
吳氏猛地捂上了臉,哭道:“我不是存心害屏儿……我是迫不得已。我一個半老的婦道人家,去哪里找青壯年的新鮮血?我……我想著老四身体結實,身体恢復快,只要錢家的事儿一解決,我用珍貴藥材將他調養一下就好了……”
婉娘冷笑道:“這些話你對玉屏解釋吧。那個人呢,他怎麼來對付錢家的?”
吳氏抹著眼淚,道:“他先是附在玉華身上,給人以玉華生病的假象,等我可以在錢府走動了,便時不時轉移到錢衡身上。我故意送了些香粉給錢永的乳娘,也在錢永經常玩的地方撒了有毒的香粉,加上他從中做手腳,錢永一個几歲的娃娃,很快就犯病了。”
文清忍不住啐了她一口,道:“虧你還有儿子女儿呢,真是!……”文清不會罵人,氣得臉儿通紅,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沫儿接口道:“喪心病狂!心如蛇蠍!罪大惡極!”他每說一個,文清就道聲“是!”
吳氏年近半百,被兩個小娃娃數落,羞愧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婉娘突然問道:“劉氏和錢永呢?”自從劉氏從園子里出來,就再也沒見過,錢衡和錢玉華鬧出這麼大動靜,竟然不見錢家主母,也實在奇怪。
吳氏扭捏道:“就在廂房。中了……幻情香,還沒醒。”沫儿皺著臉看著吳氏,罵都懶得罵了。
婉娘微皺著眉頭,一副嫌惡的樣子,繼續問道:“你說那個……他是得道高人,他為什麼要幫你?”
吳氏低著頭,道:“他好像是受了什麼傷,需要我的屍香精和其他香粉吸引花靈治病。”
婉娘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道:“唉,隨隨便便讓那個東西附上你儿子身上,我是該佩服你的膽大呢,還是該相信你的能力?好好一個錢玉華,只怕被你給廢了。”
吳氏猶如五雷轟頂,呆立著說不出話來。錢玉華原本身体建剛,年輕少壯,鬼神一般不得近身,吳氏利用香粉幫助那人生生擠出了錢玉華的一半魂魄,致使邪祟入侵,体質驟降,便是這次醫治得好,也恢復不到以往的生龍活虎了。
婉娘冷然看著吳氏的樣子,拿出僅剩半瓶的合安香拋給了過去,道:“你好自為之吧。就剩這麼多了,你省著點用,錢玉華能不能醒來,就看他的造化了。另一個,我給你提個醒儿。那人與你合作,只怕不是單純想要花靈這麼簡單,錢玉華和錢永,一個精壯男子,一個稚氣童子,兩人的魂魄,嘿嘿,用來修煉可是好得很呢。”
吳氏欲哭無淚,抱著半瓶合安香呆如木雞。婉娘起身牽了文清和沫儿,走到門口,回頭道:“快點吧,子時就要過了。”
吳氏猛然清醒過來,手忙腳亂地打開合安香,扑過去抹在錢玉華的眉心上輕輕揉著,一邊嘶啞著聲音道:“華儿,華儿,娘錯了……”
三人走出房間,一股清冷鋪面而來,銀色的清輝灑滿全身。沫儿裹緊衣服,憤憤道:“這種人,自作自受,就不該管她。可憐的錢玉華少爺,怎麼就攤上了怎麼一位親娘呢!”文清連連點頭。
婉娘卻未接腔,看著四周黑黝黝的房間,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文清遲疑道:“我們要不要去看看錢夫人和小少爺?”
沫儿已經忍不住好奇,推開虛掩的廂房門朝里面望去。廂房里一股暖洋洋的香味,一個丫頭俯在床前的腳凳上,劉氏抱著錢永和衣斜臥在床上,睡得正香。桌上一個祥云燭台,燭淚滴落,燭光一明一暗,將要滅了。
文清悄聲道:“這兩人,沒事吧?”未等沫儿答話,迷惑道:“雪儿姑娘和小安也在這里?”
沫儿一邊打量著房間,一邊隨口答道:“胡說,半夜三更的……”一句話未說完,猛然想起,這房間里的香味有些熟悉,就是雪儿和小安的氣味。
婉娘嘻嘻一笑,拍了拍兩人的頭,道:“走吧,我累了。這事自有人管。”
燭光閃了几閃,滅了,房間里黑暗一片。文清只好縮回脖子,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頭看去。婉娘輕笑道:“別看了,小安她們不在。”
文清滿臉不自在起來,沫儿奇道:“你怎麼了?”文清躲閃道:“沒什麼,我是擔心……玉屏她娘過會儿再來害錢夫人。”
文清見婉娘臉上有笑意,更覺得不好意思,慌忙扯開話題,道:“我本來以為錢玉華發病是錢夫人劉氏搞的鬼呢,原來竟然是吳氏。婉娘你怎麼懷疑到吳氏頭上的?”
婉娘悠然道:“老四家里的葡萄樹,是經過異法打理的,所以我想,若不是錢玉屏,便是吳氏,一定有一人深懂花草之道。看錢玉屏的樣子,是個家常過日子的人,對這些花花草草不甚在意,倒是吳氏自恃美貌,對衣服、脂粉等要求甚高。可是几次見她,都是滿身濃香,各種不同種類的香粉混合在一起,味道相衝,功效削減,這可不像是懂行之人的做法。如果不是此人糊涂,那就是故意在掩飾什麼。”婉娘得意一笑,“比如,身上手上的香味。”
沫儿想起,第一次跟蹤吳氏到錢家廢棄的小園子里,曾聽到“錢衡”問她是不是換了香粉。沫儿當時頗有些不以為然,覺得一個大男人巴巴地要求女人用何種香粉,不怎麼符合大戶少爺的風范。原來他們早就合計過了,用這種亂七八糟的味道掩飾正在做的合安香。而那次恰恰在婉娘送了幽冥香給吳氏之后。
文清佩服道:“婉娘真棒!”
沫儿道:“其實主要是吳氏輕敵了,估計她覺得她做香粉一流,整個洛陽城里沒人能比過她,所以有些有恃無恐。”
婉娘得意洋洋。文清道:“那個灰黑粗瓶子呢?”
婉娘道:“我收了。這几日有功夫去瞧瞧老四去。”
錢府上下,家丁門衛個個睡得死沉,三人順利出了大門。明亮的月光下,錢府高大的房檐屋柱猶如一個個屏氣靜立的怪獸。婉娘凝神打量,道:“深宅大院,真是故事多多。”
沫儿和文清卻沒想那麼多,一陣困意襲來,兩人傳染一般,一個接一個地打哈欠。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5:06
三 歡宜香
〔一〕
今日十月初一,正是所謂“十月一,送寒衣”的日子。傍晚時節,聞香榭滿園飄香,文清沫儿圍著灶台,吞咽著口水看著黃三做祭祀用的餡餅。
黃三將發好的面粉重新揉了一邊,放在一邊醒著;文清幫忙將新鮮的五花肉剁成肉末,再將大把的白條蔥細細地切碎。黃三將肉末和蔥末混合一起,放上花椒粉、八角粉、濃郁的醬汁、小磨芝麻油等順著一個方向攪拌,直到用筷子挑起時能拖出長長的絲,然后將醒好的面粉切成一個個雞蛋大的面劑子,擀開包上餡料,拍成圓圓的小餅放在一邊。沫儿托著下巴,眼巴巴地望著,不住催促:“醒好了沒?可以煎了吧?”
黃三看著他的饞相,嘴角露出笑意,將旺旺的爐火壓小,放上平底鍋,倒入一小勺油,待油七八成熱放入拍好的小餅,慢火煎炙。片刻功夫,一鍋外焦里嫩、吱吱冒油的小餡餅便香噴噴地出爐了,整個廚房香氣四溢。
沫儿迫不及待,用手拈起一個,張嘴就咬。一股湯汁滴落在手背上,沫儿一邊呲牙咧嘴地跳著,燙得連連倒手,一邊吃得滿嘴流油。
文清端了小碗,吃相相對文雅得多。婉娘洗了手走進來,道:“好香!好不好吃?”
沫儿翻了翻白眼道:“好瓷(吃)好瓷(吃)。”
婉娘夾起一個,道:“怎麼變成大舌頭了?”
沫儿艱難地咽下口中的食物,道:“燙著了。”吐出舌頭一看,剛才吃得太快,舌尖上竟然被燙出一個大水泡。
三人哈哈大笑。沫儿强忍著痛,悻悻道:“都不寺(是)好人。”又咬了一大口餡餅。
一口氣吃了五個,沫儿將滿是油的手隨便往身上一擦,轉身去盛粥。婉娘看到,吼道:“你這小東西,豬托生的吧?吃東西不洗手,滿手油就往身上抹,瞧你的新衣服,成什麼樣子了?”
沫儿見旁邊一個盆子有水,胡亂將手放進去撩了一把,還未開始洗,婉娘又吼了起來:“這是和面的盆子!哪有在這里洗手的?出去找洗臉盆,要用皂角粉!”
沫儿嘟噥道:“真寺(是)麻煩。”推門出去,走到梧桐樹下找洗臉盆,無意中回頭一看,見廚房窗前趴著兩個黑影,一胖一瘦,瞧著身形,兩個都不大。
如今這小偷也太膽大了,天剛黑就進門入戶偷東西了。沫儿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猛一聲暴喝:“哪里來的小兔(偷),粗(出)來!”
兩人嚇了一跳,轉身跳到燈光處,竟然是小安和二胖。二胖比以前瘦了些,小安卻仍是一副古靈精怪的樣子。二胖見沫儿叉腰怒吼,囁嚅道:“我不是小偷,我是來買香粉的。”
小安撇撇嘴,拉過二胖道:“別理他,討厭鬼。”轉身對著廚房甜甜地叫道:“雪儿布庄小安求見婉娘。”
婉娘在里面應了一聲,道:“快進來吧,外面冷。”文清早就打開了廚房門,躲在了門后的陰影處。
小安拉著二胖,笑嘻嘻地施了一禮,口齒伶俐道:“婉娘好,我家姑娘托我來拜會聞香榭,一共兩件事,一是問問做好的衣服怎麼樣,合不合身,要不要拿去修改;二是久聞聞香榭的大名,來看看有什麼適用的香粉。”濃郁的餡餅香粉飄來,小安一邊說一邊伸著脖子,眼睛溜溜地看灶台旁邊焦黃噴香的餡餅。
婉娘笑道:“文清,拿兩個碟子來,請小安和這位……王二小姐嘗嘗三哥的手藝。”
二胖一直低著頭,一副局促不安的樣子,聽到“王二小姐”几字,疑惑地抬起了頭,一看是婉娘,再回頭看看沫儿,臉色大變,扭頭便跑。小安正在幻象餡餅的美味,未及反應,二胖一頭撞上沫儿。沫儿一把拉住,不滿道:“跑什麼呀?我都和你說了,你們認錯人了!”
二胖愣了愣,一張圓臉漲得通紅,站住了低頭不語。小安走過來,咬著她耳朵說了几句悄悄話,二胖乖乖地跟著她來到廚房。
沫儿跟在后面,揉著生疼的肩膀嘟噥道:“這麼大塊頭,長得一堵牆似的……”二胖扁了扁嘴,似乎要哭。沫儿慌忙住嘴,躲到一邊。
文清端了兩個盤子過來,遞給小安和二胖,卻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好,樣子竟然比二胖還緊張。小安甜甜一笑,脆生生道:“謝謝文清哥哥。”文清瞬間僵住,逃似的躲在沫儿身后。
婉娘笑道:“沫儿再去搬兩個凳子來。”文清早一頭扎了出去,倒省了沫儿的事。
小安一邊品嘗著餡餅,一邊贊不絕口:“真好吃!比全福樓的餡餅好吃多啦。”看著黃三道:“是這位三哥做的?三哥您手真巧!皮儿松軟,餡儿鮮美,我還第一次吃這麼好吃的餅。文清哥哥人好命也好,跟著婉娘這麼個美貌和善的主人,還能天天吃三哥做的這麼好吃的飯菜,小安實在羨慕得不得了呢。”瞧著一通話說的,將聞香榭里的人都誇了一遍——除了沫儿。黃三顯然十分受用,笑得滿臉溝壑,還連忙用鏟子又鏟了兩個餡餅放在她的碟子上。
婉娘在旁邊慢慢折著“金山銀山”,看一眼在旁邊故作冷傲的沫儿,咬唇笑道:“自然自然——王二小姐也多吃點。”也不知道這個“自然自然”是指自己美貌和善還是指三哥廚藝非凡。
沫儿皺著眉,心中十分不屑。小安不理他,只管嘰里呱啦地同婉娘聊天,且專投其所好,布庄剛進了一片什麼衣料啦,前几天宮里又流行什麼款式的衣服啦,什麼顏色的珠釵配什麼樣的長裙啦,沫儿聽著就煩。文清坐婉娘旁邊,笨手笨腳地學著婉娘折金銀紙張,想要插話,又覺得不妥,不說話又唯恐讓人覺得不自然,張了几次嘴巴又閉上了。
二胖坐得離文清較近,端坐著慢慢咬著餡餅。文清見她悶悶不樂,想了半天,終于開口低聲問道:“你是想買什麼香粉嗎?”
二胖抬眼看了看文清,道:“我……我還沒想清楚。”文清又不知說什麼好了。
沫儿幫著黃三將剩下的餡餅煎好,偷眼婉娘和小安聊得熱火朝天,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婉娘見小安嘴角沾了一個蔥花,起身細心地用手絹幫她擦了,口里還嘆道:“唉呀,還是小女孩可愛,又聰明又乖巧,像小安這樣的才好呢。小安,聞香榭里也想要個小女孩,有沒有合適的推薦給我?”沫儿心里更不舒服,故意將手中的鍋鏟、盆子敲得叮當作響。
小安烏溜溜的眼珠一轉,嘻嘻笑道:“您看我合不合適?我也想跟著您學做香粉呢。”
婉娘笑道:“真的?那我可就找雪儿姑娘說了啊。文清,你說好不好?”沫儿忍無可忍,大聲咳嗽起來。文清看看沫儿,看看小安,撓頭呵呵傻笑。
婉娘將一筐金銀紙張折好,几人回到中堂。婉娘去樓上換衣服,文清沫儿帶著小安和二胖介紹香粉。小安見中堂貨架上各種精美的瓶子罐子,像出了籠子的小鳥,嘰嘰喳喳問個不停。文清終于不那麼緊張了,對香粉一一解釋。
沫儿斜眼看著,皺眉道:“麻雀一樣,聒噪。”二胖一直悶悶地跟在后面,聽見沫儿這樣說,更加悶頭不響。沫儿瞥了她一眼,道:“我又不是說你。”
二胖垂下頭,眼淚都要流下來了,沫儿急了,道:“我真不是說你。”
小安猛然回頭,喝道:“那是說我了?”沫儿傲然抬起下巴:“我不喜歡話多的女孩子。”
小安大怒,豎眉瞪眼,指著沫儿的鼻子就要罵人,轉臉見文清在旁邊一臉驚愕,瞬間小嘴一扁,委屈道:“文清哥哥,你看他……”
文清慌忙勸她:“沫儿開玩笑呢。”朝沫儿連連擠眼,又殷勤地拿了一瓶剛做好的桂花油給小安看。
沫儿只好作罷,走到一邊裝作查看貨架。無意中一回頭,竟然見小安趁文清不注意,正給二胖打眼色。二胖絞著手,似乎十分為難。
沫儿一聲暴喝:“你們倆,搞什麼鬼?”
二胖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什麼鬼?”
小安卻故意嬌聲嬌氣,撅嘴道:“你這個小伙計怎麼回事?態度這麼差,要是別人來買香粉,還不被你給嚇跑了?”
婉娘剛好樓梯上下來,接口訓斥道:“正是呢!沫儿你也和人家小安學學,你看看你,生意也不會做,還髒得像頭小豬似的。”
沫儿覺得大為丟臉,嘴巴撅得老高。文清憨笑道:“沫儿最聰明,反應快,做生意比我强多了。”
小安認真道:“真的?看著可不像。”眼里的得意一閃而過,還順勢朝沫儿做了個鬼臉。沫儿氣急,握起拳頭朝她揮了揮,一斜眼見二胖在旁邊,唯恐再提出“和女人打架”的事儿,慌忙松開拳頭,閃到一邊。
婉娘只在一旁笑,等文清大致介紹完了香粉,方道:“不知上次的合安香好不好用?小安回去幫我問下。”
小安愣了一下,不安地動了一下身体,訕訕道:“原來……婉娘知道是我們姑娘定的。”接著豎起拇指,諂媚道:“婉娘真厲害。”
婉娘哈哈大笑,道:“文清,你瞧著小安同我們沫儿的性格像不像?”沫儿和小安同時叫道:“不像!”隨即兩人怒目而視。
文清小聲疑惑道:“這兩個人怎麼了,一見到就像烏眼雞似的。”婉娘笑得直不起腰,道:“這就叫針尖對麥芒。”連二胖的臉色也舒展了些。
天色不早,外面一片黑暗。婉娘將折好的金山銀山、元寶、衣服等收拾了,道:“時候到了,我要去送寒衣啦。小安和王二小姐要不要跟著一起去?”
小安見婉娘下了逐客令,一把拉過二胖,黑眼睛亮閃閃的,笑道:“我們也該走了。”腳有意無意朝二胖的膝蓋窩一頂。
二胖正在想心事,一個不防,就勢儿跪在了婉娘身前。小安看著婉娘的臉色,推她道:“小雨你這是做什麼,你不會是想要求一款特別的香粉吧?你可沒有錢。”
沫儿和文清總算明白了,小安繞這麼大彎子,原來是帶著二胖來求香粉,但二人都沒錢。
婉娘拉了二胖起來,又好氣又好笑,照著小安的腦袋給了一個爆栗,道:“有什麼事就說什麼事儿。”
小安抬眼看著婉娘的眼睛,見婉娘微帶笑意,忙收起了剛才的嬉皮笑臉,鄭重施了一禮,道:“小安造次,想為……小雨求一款香粉。”沫儿本來正在旁邊擠眉弄眼,幸災樂禍,見小安神色庄重,也連忙正襟危坐。
婉娘抱胸道:“王二小姐想要什麼樣的香粉?”
二胖扑通一聲跪了下去,連朝婉娘磕了兩個頭,文清在旁邊竟然來不及拉住。
婉娘無奈道:“起來吧,我答應了。香粉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哪值王二小姐的一跪?”
二胖淚流滿面,哽咽道:“我娘……”婉娘一把拉起,道:“起來再說。小安,怎麼回事?”
小安遞給二胖一條手絹,小心地看著婉娘的臉,小聲道:“是她……她爹不要她娘了,她娘很傷心,小雨想求一款能讓她娘開心的香粉。”
原來是這個。三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二胖和她娘的情形。
二胖爹爹便是洛陽城中有名的“銀器王凡”。王凡年輕時甚為落魄,承蒙徐家收留,后來便娶了徐家的女儿,繼承了徐家的一個銀器店。剛成親那几年,夫妻二人齊心協力,埋頭苦干,徐氏吃苦耐勞,王凡精明能干,銀器生意漸漸做大,家庭也甚為和美。
徐氏不講吃穿,唯知盡心盡力地侍奉王凡,在家里照顧好生意,教好兩個女儿。隨著家底富足,相貌俊秀、自詡風流的王凡漸漸不安分起來,看著腰身日益粗壯、平淡如同白開水一般的糟糠之妻,心下十分嫌棄。特別王凡捐了一個刺史后,自認為有了身份,來往之間多是一些附庸風雅的文人和煙花之地狐媚妖嬈的女子,回家看到村婦一樣的徐氏,更加沒有好聲氣,對徐氏百般挑剔,冷嘲熱諷。
這麼多年來,徐氏一直忍氣吞聲,低眉順眼做好妻子的本分。可是王凡不僅不念起她的付出,卻變本加厲,處處嫌她礙眼,整日里出入煙花柳巷,除了支使銀兩,對她們母女不管不問。這還罷了,這半年來,王凡不知從哪里認識個美貌女子,被迷得神魂顛倒,索性不回家,直接在外面設了別院居住。徐氏天天在家以淚洗面,也曾哭過鬧過打過,全然無用。上次在街上與婉娘發生誤會,也是絕望之下的無奈之舉。
徐氏育有二女,大女儿新近出閣,不便時時回來,安慰母親的重任就落在了二胖身上。可是二胖一個女娃,除了陪著母親落淚,哪里有什麼好的辦法?看著徐氏一天天憔悴,二胖急得恨不得替母親痛苦。
二胖大名叫王雨,與小安同年,兩人在一次進貨中認識,小安活潑,二胖文靜,兩人很快便成了好朋友。二胖看著笨拙,實際上心靈手巧,做得一手好針線,特別是各種花型的盤扣,手藝可媲美雪儿姑娘,因此閑暇之余,二胖常常去雪儿布庄找小安玩耍,並幫著做些活計。
這段日子,小安總不見二胖來玩,今天便趁送貨之際,偷偷跑去找她。二胖正因為爹娘的事寢食難安,便將此事跟小安說了。兩個小丫頭思來想去,都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后還是小安靈機一動,想起來聞香榭里尋求一款特別的香粉,但玉屏家教甚嚴,二胖所有積攢下來的零花錢一共不足一兩,小安更不用提了,日常的工錢都是雪儿保管的,兩人都沒有多少銀兩。
一直商量到天擦黑,也沒什麼眉目來,最后小安便出主意道,看婉娘脾氣不錯,不如厚著臉皮來試一試,若是不行再回去求雪儿姑娘。
兩人說完,都眼巴巴地望著婉娘。婉娘哭笑不得,遲疑不決。
小安拿出一個荷包,怯怯道:“就這麼多,一共一兩三錢。”接著又急急忙忙道:“不過可以賒賬不?我可以用每月的工錢衝抵。”一邊說,還伸手拍拍二胖的肩頭,十分仗義的樣子。
沫儿本來一看到小安伶牙俐齒的樣子,就沒來由地覺得討厭,可見她對二胖一片真誠,突然覺得自己過分了。
婉娘笑道:“傻孩子,不是這個。你們想清楚了,要一款香粉,用來做什麼?想懲罰下你爹爹,或者是那個勾引你爹爹的女子?”
二胖聽婉娘的口氣似乎有戲,眼睛一亮,怯怯道:“謝謝婉娘幫忙。我爹爹和那個女子……不用管他們,我只想我娘開心快樂即可。”
婉娘沉吟道:“王二小姐,其實我覺得你和你娘好好談一次更好。”
二胖咬著嘴唇,低頭道:“已經談過多次了,我娘她……她死心眼得很,任憑自己難過,也不肯離開我爹爹。”說著攥起了拳頭,眼光中透出恨意:“我爹爹總嫌棄我娘,卻不知道我娘為了他吃了多少苦。還有那個狐狸精……囂張得很。”二胖見文清沫儿都關切地看著她,又是氣憤又是羞愧,一張圓臉漲得通紅。
婉娘笑了笑,道:“好吧。不早了,你倆先回去,我做好香粉會差人送去。”
兩人舒了一口氣,高高興興地施了一禮,剛走到門口,婉娘突然道:“小安,等一下。”
小安伶俐地跑回來,道:“婉娘還有何事吩咐?”
婉娘道:“合安香一事,還沒聽你解釋呢。”
小安扭頭道:“小雨,你去外面等我一會儿。”烏溜溜的眼珠看著文清和沫儿,欲言又止。
婉娘道:“不礙事。你和雪儿來洛陽,所為何事?”沫儿頓時支起了耳朵。
小安老老實實答道:“是有事。不過……”
婉娘道:“九月十五,你和雪儿姑娘也在錢府吧。”
小安遲疑了下,道:“是。錢府的小少爺病了,錢夫人和我家姑娘是好朋友,招我們去照看片刻。”
沫儿叫道:“好朋友?那怎麼我們那次假扮雪儿姑娘,碰到錢夫人,錢夫人沒認出來?”還故意挑釁地朝小安一挑眉毛。
小安惱怒地瞪了他一眼,道:“錢夫人以為你們……我們進府另有它事,就沒有當場相認。”
婉娘道:“小少爺好了沒?”
小安笑道:“托婉娘的福,小少爺已經好啦。錢夫人知道是您配置的合安香,還說要來登門拜謝呢。”
婉娘不加掩飾地高興,眉開眼笑道:“真的?那敢情好——行了,你先回去吧。代問你家姑娘好。”
沫儿對錢家的事還有諸多疑問,本想繼續追問,見婉娘如此說了,只好就此打住。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5:18
〔二〕
送走了小安和二胖,婉娘將要燒的紙張、紙錢、元寶、衣服等包裹好,四人一起來到街口。將近亥時,大部分送寒衣的人已經完成了儀式回去了,留下點點香頭在黑暗中發出微微的亮光,未燃盡的衣服忽明忽暗,冒出一縷縷的白煙。黑暗中,一個老婆婆跌坐在地上,喃喃地叫著一個人的名字,抱怨他不孝,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個年輕女子帶著一個孩子跪在另一處,一邊燒紙錢,一邊對著一堆火焰說話,無非是孩子大了,又長高了,你不要掛心什麼的,聽得沫儿心里很不是個滋味。
一股寒風吹來,地上的紙錢灰燼隨風飄散,路旁干枯的樹木發出輕微的呼嘯。昏暗的光線下,似乎擠滿了看不見的人影,用聽不見的嗚咽聲和著在世親人的召喚,等著他們送來過冬的寒衣和冥幣。
沫儿全然忘了恐懼,瞪大眼睛看著四周,希望能找到熟悉的身影。婉娘找到一處相對干淨的地方,擺上三碗餡餅,點燃香燭,要文清和沫儿跪下,分別點燃三堆銀錢,道:“這是給文清娘的,這是給沫儿爹娘的,這是給方怡師太的。天冷了,你們去買些衣服,置辦些過冬的食品。”
文清嘴笨,對著熊熊燃燒的火光,只是不住地磕頭。沫儿卻嘮嘮叨叨地道:“師太你在下面還好嗎?你多買些衣服,不要凍了手腳,要是沒錢了就給我托夢,我再燒給你……爹,娘……”叫了爹娘,卻不知說什麼了,看著隨熱流騰空而起的紙灰,呆呆發愣。
婉娘另拿出一包紙錢來燒了,口里說道:“那些沒家可歸、沒有親人的孤魂野鬼,拿這些銀錢過冬吧。”這個沫儿是知道的,每年送寒衣,每家每戶都要多備些紙錢,送給那些在街上凍死的、餓死的、無人收屍的所謂孤魂野鬼,免得他們搶自己親人的東西。
火光騰地亮了一下,隨即變暗,紙灰旋轉著飛離,似乎真有人在爭搶一般。
黃三一直面無表情,聽到“孤魂野鬼”四字,突然渾身一抖,喃喃地叫了一個人的名字,沙啞著聲音道:“希望你在下面快快活活的。”
他叫的是香木。婉娘回頭看了他一眼,將几件紙做的女子衣服遞給他。黃三默默接過,投入火中。
※※※
紙錢衣服燒完,街上已經無人了,三三兩兩的香火發出詭異的光點,靜寂的街頭顯得有些陰森。婉娘拉起跪得膝蓋麻木的文清和沫儿,道:“走吧。”
旁邊“嚶嚀”一聲輕笑,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你還信這個?”
今日初一,陰風習習,月色全無,伸手不見五指,只聞見一股女人的香味和衣裙的悉索,看不見那女子的相貌。
婉娘朝黑暗之中瞟了一眼,隨意道:“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圖個心安而已。”
那人嬌哼了一聲,頗有些不屑之意。婉娘也不言語,打了個哈欠,匆匆地收拾了擺在地上的供品,起身回去,沫儿聞到香味,知道那女子還跟在后面。
行之聞香榭門口明亮處,女子突然道:“婉娘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婉娘懶洋洋笑道:“啊呀,姑娘大駕光臨,小舍蓬蓽生輝。”
昏黃的燈光下,站著一個裊裊娉婷的女子,身著藍綠漸變輕紗襦裙,手挽疊翠綠水軟煙羅,高高的美人髻與鵝蛋臉儿十分相配,芙蓉面,柳葉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細腰不盈一握,嘴角微揚,柔媚盡顯。文清和沫儿都看得呆了,連平時形如枯犒的黃三都不由自主多看了兩眼。原本覺得雪儿和婉娘已經算得上美人儿,但與此女子一比,只能稱為中等之姿了。
那女子垂下頭頸,輕撫鬢角垂下的秀發,風擺楊柳一般款款走進聞香榭,舉手投足之間說不出的優雅動人,只覺猶如天仙下凡,不沾一點儿凡俗之氣。兩人跟著那女子后頭,不由得自慚形穢,大氣也不敢出,唯恐一不小心衝撞了她。
婉娘卻一陣風似的,推開門咚咚咚走了進去,還大聲叫道:“文清,斟茶——給我也來一杯,今晚吃的餡餅,好渴啊。”
文清斟了茶來。那女子伸出蔥白一般的細長手指,輕輕捧起茶杯,只在唇邊抿了一下便放下了。不等婉娘說話,徑自繞著中堂四處查看,輕笑道:“聽說聞香榭的香粉是神都第一家,是嗎?”
婉娘一口氣將一杯茶喝了下去,抹嘴道:“這個麼,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適合的才是最好的。姑娘想要哪一款,隨便挑。”
女子拿起一款桃面粉,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秀美微蹙,道:“這款太普通了些。”又拿起一盒上等胭脂,道:“這個顏色太濃。”眼波流轉之際風情万種,雖是挑剔,卻不讓人覺得厭煩。
婉娘如同牛飲,灌下了第二杯茶,舒服地打了個茶嗝。女子有意無意掩了下口鼻,道:“婉娘不問問我今晚來的目的?”
婉娘自顧品著茶,笑盈盈道:“來聞香榭,自然是買香粉,姑娘莫非還有其他的目的?”
女子嫵媚一笑,嘴角旋起一個精致的小酒窩,走到婉娘身邊的座位上坐下,慵懶地往椅背上一靠,道:“這間房子還算不錯,但品味麼,就差了點。”翹起一個蘭花指,指著擱架柔聲道:“紅木擱架,俗氣的緊,還是烏木或青玉的好些。”聽她這麼一說,文清和沫儿果然覺得紅木有些俗氣。
婉娘大咧咧道:“姑娘指點的是。烏木和青玉雅致些,卻貴得多。聞香榭生意小,哪里支撐得了這種門面呢?”
女子微微搖晃腦袋,兩個翠玉耳墜子叮當作響,在燈光下越發嬌媚,一雙鳳眼斜睨,從黃三身上轉到文清沫儿,道:“你的啞巴伙計?這兩個小家伙呢?”
婉娘傻呵呵道:“嗯哪,都是我的伙計。”
女子瞟了一眼黃三粗糙的雙手,又對著沫儿身上的油漬嬌嗔道:“香粉這種精細的東西,原該找些精細的人來做。他們三個,能做得好?”沫儿大窘,看著衣服上的油污無地自容。黃三自顧整理貨架,猶如沒有聽見一般。
婉娘茫然道:“不精細啊?無所謂,不精細就自己用。”
女子端起茶杯拿起細看,道:“釉面光滑,色澤雪白瑩潤,應是邢窯白瓷,但中間有少許氣泡,只能算是邢窯的中等品。”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微微吐出粉色的舌尖淺嘗一下,立刻皺起了眉頭,抽出手帕使勁地擦了擦嘴巴,驚叫道:“你一直喝的就是這種茶?”
婉娘端起茶碗一飲而盡,睜大眼睛,無辜看著她:“是啊。我最喜歡喝花茶,茶香伴著淡淡的花香。姑娘覺得味道怎麼樣?”
女子輕哼了一聲,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像要滴出水來,似嗔非嗔道:“我只喝桐廬的雪水云綠茶。”
婉娘“噢”了一聲,揉著腹部道:“什麼雪水云綠茶?啊呀,一口氣喝了三杯茶,漲肚。”
女子笑了起來,精致的五官像明媚的春色,咬著手絹儿吃吃笑道:“雪水云綠茶色澤嫩綠,滋味鮮醇。衝泡之后芽芯上下浮動,始若雀嘴嬉珠,后似水底千峰,翠芽玉立,清湯綠影,縷縷白霧,清香襲人,滿口生津,醉人心扉。婉娘可以一試。”她朱唇輕啟,吐氣如蘭,文清和沫儿只顧呆呆地看,完全不懂她講什麼。
女子說一句,婉娘點一下頭,連聲附和,待她講完,揉著耳朵發愁道:“這個很貴吧?我可舍不得。”
女子嘴角挑起一個玩味的笑,眼里的笑意更濃。婉娘扭頭吩咐道:“三哥,你早點休息吧。我明天想吃餃子,你去早市上買一把小茴香,就去胡屠夫隔壁第三家那里,他家的小茴香又水靈又便宜,五文錢一斤,買半斤就夠了。肉要最好的刀頭肉,不要太厚板油的。”從荷包里摳摳唆唆半天,拿出一塊碎銀子,掂量了几下,才不舍地遞給黃三。
沫儿突然覺得,婉娘今晚格外異常,似乎故意在裝傻充愣。
黃三接了銀子退出。女子垂頭盯著桌面的茶碗,眼角的不屑几乎要顯示在臉上,硬生生地壓了下去。婉娘躬身笑道:“讓姑娘見笑了。我們做小生意的,這日子就得這麼算計著過呢。”
女子微微一笑,起身道:“沒什麼事,我就不打擾婉娘了。”
婉娘慌忙起來,將手在衣裙上擦了一把,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姑娘是來指點婉娘提高品位的吧?”
女子揚起下巴,笑道:“哦,傍晚時候兩個小丫頭來你這里買香粉,我想問問她們定了什麼香粉。”
婉娘拍手道:“嘿嘿,姑娘也想要一樣的,是不是?”
女子輕蔑地擺了下頭,道:“哼,我要這種拿不出手的香粉做什麼?”文清和沫儿面面相覷,剛才的好感霎那全無。
婉娘點頭哈腰道:“正是呢,我想姑娘也不會要這種東西。”接著故作神秘,湊近了道:“我告訴你,你可別往外面說去。聽說她爹爹被一個狐狸精勾引了,不要她娘了,她娘因此要死要活的。那個小胖妞就想買一款香粉給她娘用。”
文清和沫儿在一旁又是瞪眼又是皺眉,不知道婉娘腦子怎麼燒壞了,將二胖家的家事說給一個不知名的女子。
女子丟出一個叮當的荷包,哂笑道:“無聊。打擾了,給你的賞錢。”婉娘慌忙接了,晃著荷包,眉開眼笑道:“姑娘下次再來,我一定給你准備那個什麼雪水茶。”
女子翩翩而立,走了几步,優雅地回頭,盯著婉娘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嘿嘿,徒有虛名,俗人一個。我高看了。”
婉娘卻一臉天真:“姑娘需要什麼再來啊。”
※※※
文清和沫儿將女子送至門口。女子眉眼含笑,柳腰款款,留下一個窈窕的背影。
沫儿驚于那女子的美貌,頗有些自慚形穢,鼻子癢了一個晚上都强忍著,見這女子走了,才肆無忌憚地挖起了鼻孔。
文清看著漸漸隱入夜色的背影,覺得似曾相似,撓頭道:“這個,這個背影好像見過。”
沫儿遲疑道:“不會是……和二胖打架之前的那個紫衣女子吧?”其實剛才她問起二胖定的香粉,沫儿就有些懷疑。
文清吃了一驚,沫儿使勁儿揉著鼻子,兩人表情都有几分茫然。如此高貴典雅的美人,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心中著實難以與二胖嘴里的“狐狸精”掛上鉤來。
婉娘斜靠著正堂的桌子,把玩著女子丟來的荷包,滿眼笑意,見文清和沫儿的臉色都怪怪的,笑道:“怎麼了?”
文清訕訕道:“沒事。”
婉娘兩眼放光,道:“啊,我最喜歡美人儿,今日難得一見如此尤物,晚上可以做個好夢了。”
沫儿見婉娘一副垂涎三尺的樣子,疑惑道:“你也喜歡美人?”
婉娘道:“廢話,是人都喜歡美的東西。”眼珠一轉,道:“文清,你說我和她誰漂亮?”
文清扭捏了半天,道:“都,都很漂亮。”
婉娘道:“呸,連傻文清都學會說謊了。”見文清窘迫,掩口笑個不停。
沫儿鼻子又癢起來,伸出手指去挖,婉娘一巴掌打掉他的手,皺眉喝道:“小髒豬啊你!洗手去!”
沫儿悻悻地去打水,走了几步,回頭道:“她好像認識你。”
婉娘搖頭晃腦道:“嘿嘿。”
沫儿停住,道:“你嘿嘿是什麼意思?”
婉娘道:“你說她今晚來做什麼?”
沫儿看看文清,兩人都不忍說出剛才的猜測。婉娘道:“嗯,她知道小安和二胖來我這里定香粉,唯恐對自己不利,所以想來求我,可是后來見我又傻又俗,就走啦。”
聽婉娘講出來,沫儿頓時有些沮喪。
文清道:“那,怎麼辦?”
婉娘笑逐顏開道:“我已經答應小安和二胖了,當然不能出爾反爾。反正人家姑娘認為我們的香粉不過同我這個俗人一樣,和她不在一個檔次上。”將手中的荷包拋了一個高,惋惜道:“就給兩個小銀錠。還以為她出手多闊綽呢。不過也好,差不多夠做一款歡宜香打發二胖的了。”
沫儿忍不住譏諷道:“不虧人家說你俗,白得兩個小銀錠還嫌少。”
婉娘笑眯眯道:“我一向唯利是圖呀。”
沫儿鄙視道:“哼,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婉娘莞爾道:“我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懶得裝。要不我將你送給剛才那個美人,跟著她也提高下品位,免得被我這麼個俗人污染了。”
沫儿哼哼道:“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扭過了臉不理她。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5:38
〔三〕
天氣越發得冷了,一大早,竟然下起了小冰晶,發出動聽的沙沙聲。沫儿的凍瘡早已痊愈,見到下雪興奮得像個摘到水果的猴子,吱吱叫著上躥下跳。
婉娘取出兩件棉衣,文清聽話地換上了,沫儿卻稱自己不冷,堅持要穿雪儿布庄做的那件湖藍色華文錦長袍。其實他是覺得棉衣太臃腫,不如那件漂亮。
婉娘也不去管他,只說“小心凍瘡復發”。
已經過去几天了,婉娘似乎忘了小安和二胖所求香粉一事。文清忍不住提醒道:“小安快要來取香粉了。”
婉娘道:“我們今天先休息一天,明天做歡宜香。”沫儿頓時歡呼雀躍。
※※※
三人吃了早飯,婉娘換上胡服,也不乘馬車,步行上街。初冬的街上,神都洛陽另有一番景象。各家店鋪都卯足了勁,要在這個冬天大賺一筆,各種吃的玩的用的都擺了出來。琳琅滿目的貨物,花花綠綠的招牌,悠閑的人群,加上沙沙作響的小冰晶助興,非但不覺得寒冷,反而感到一種別樣的溫馨。
剛走到新中橋,沫儿立馬拔不動腳了。橋頭柳樹下搭著一個簡易的棚子,下面支著一口大鍋,肉湯翻滾,油層紅亮,大塊的牛骨頭冒著熱氣,周圍浸著滿滿的豆腐串子。說是豆腐串子,實際壓得薄薄的豆腐干,先切成巴掌大的菱形放油鍋里炸止微黃,再將菱形中間細細地切成一條條的絲,但不能切斷,重新過了油之后放在肉湯里浸著,直到肉湯里的香味全部滲入。吃得時候用細竹簽串了,再對折,細長的豆腐絲便在竹簽上拱起,盛開成一朵花的形狀;慢慢咬上一口,豆腐的清香和濃郁的肉香融在一起,湯汁流出,滿口余香,是冬日孩子們最愛的街頭小吃。
生意很好,六七個半大的孩子將大鍋圍得水泄不通。賣豆腐串子的老婆婆用竹簽串了一串遞出去,和藹道:“不要擠,不要擠。小心火呀。”
沫儿眼巴巴看著婉娘,一步一挪舍不得離去。婉娘無奈拿出十文錢,道:“去吧去吧,這麼大了還像個饞嘴貓似的。不要滴得滿身油!”自己站在橋上看風景。
沫儿喜滋滋拉著文清,伸著腦袋往人堆里扎。
好不容易到了沫儿,沫儿正指著漂浮在鍋面上的肥美的豆腐串交待:“這串儿,還有這串儿……”突然覺得一股力量把自己拉了出去,扭頭一看,卻是文清,見剛才好不容易擠占的位置又被人搶了去,頓足道:“還沒買到呢,干嘛拉我?”
文清急道:“快走,婉娘已經走了。”不由分說拉著沫儿過了橋。
沫儿極不甘心,埋怨道:“她走就走了,又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一邊頻頻回頭。直到連豆腐串升騰的熱氣也看不到,才氣喘吁吁問道:“做什麼?”
文清放慢腳步,溜到街道旁樹木濃密的小道上,往前一指。前方不遠處,小安和二胖鬼鬼祟祟,一會儿躲在樹后,一會儿又一溜儿小跑。
沫儿朝街中望去。街上行人不少,有一頂雅致小嬌相當惹眼,紅氈暗花轎身,轎頂轎簾裝飾著精致的軟紗流蘇,后面跟著兩個裝扮体面的小廝。沫儿見小安二胖似乎在跟蹤這個轎子,心里雖然討厭兩人耽誤了自己的豆腐串,但那次同二胖對打,心里稍有愧疚,便耐著性子跟了上去。二胖和小安只顧盯著小轎,竟然沒有發現。
几人跟著小轎走走停停,一直來到福承坊。福承坊據銅駝坊兩個街區,緊鄰皇宮東城,多為達官貴人的住宅,高牆大院,甚為豪華大氣。周圍有軒轅、天香等几家酒樓,名氣雖不如洛水對岸的謫仙樓大,但各具特色,裝飾也相當氣派。
小轎在軒轅酒樓門前停住,轎簾打開,一個粉面含春的佳人儿輕移蓮步,款款走出,街上眾人的眼光瞬間被吸引了過來,有痴漢竟然發出聲聲驚嘆——卻是那晚來過聞香榭的女子。
沫儿頓覺無趣,小聲嘟囔道:“真無聊,跟著她做什麼?莫非是覺得她長得美麼?”
文清懵懵懂懂道:“這個不是她……她爹爹的那個麼?小安她們是替小雨娘報仇的吧?”
沫儿睜大眼睛:“就憑她們?”說話間,女子已經進了酒樓,小安二胖也從門的另一側跟著走進。
文清見那女子帶著兩個小廝,唯恐二人吃虧,慌忙拉著沫儿跟進去。一樓大堂稀稀拉拉坐了几個人,並不見那女子,兩人又上了二樓。
二樓臨近洛水,靠窗位置用屏風隔開,成了几個雅間。沫儿眼見,一眼便看到那女子的綠色裙擺,正坐在最靠邊的一個雅間里。
酒保迎了上來,沫儿皺著臉,捏了捏口袋的十個銅板,先聲奪人道:“我們等人,先上一碟胡豆,再沏一壺茶來。”大搖大擺在靠近雅間的位置坐下。文清卻在四處打量,尋找小安和二胖。
小安和二胖正躲在對面的雅間里。這些天來,二胖每日長吁短嘆,為她爹娘之事發愁。小安心思活泛,便出主意道,去找到那個勾引她爹的女子談一下,說不定人家知書達理,把她爹爹還給她娘也未可知。
二胖原本不肯,但擱不住小安攛掇,仔細一想,覺得此事雖不合禮儀,但也算可行。于是兩人一合計,決定偷偷跟著她爹爹,看到底與誰廝混。
這中間費的功夫自不消說。兩人雖然找到了這女子和王凡的住處,但一直找不到機會與她單獨深談。今日一大早,兩人候在她家門口,見她獨自坐了小轎出來,頓時大喜,跟著她來到了軒轅酒樓。
可是事到臨頭,二胖卻遲疑了起來。小安在門簾后面,又是鼓勵又是推搡的,急得繞著二胖打轉。
※※※
雅間里面,女子臨窗端坐,托腮凝望,細長光潔的脖頸呈現出一個優美的弧線。沫儿忍不住盯著看,心想如此美人,怎麼可能是勾引二胖爹爹的壞女人呢,定是婉娘弄錯了。
如今天色尚早,酒保樂得偷懶,進來送了几碟精致小吃,便下了樓去,竟然沒有發現小安和二胖躲在對面的雅間里。
文清聞到熟悉的香味,探頭往前走去,沫儿一把拉住,朝對面一努嘴巴,示意文清將衣領豎起,掩起半邊臉。剛做好掩護,門簾一陣抖動,二胖一頭扎了出來,衝入女子所在的雅間,看樣子竟然是被小安推出來的。
女子並不回頭,優雅地抿了一口茶,淡淡道:“真掃興。”扭頭對旁邊垂手站立的兩個小廝道:“去樓下等我。”這才回頭上下打量了一眼二胖,嘴角微動,露出一個動人的微笑。
文清透過屏風,緊張地看著二人,低聲道:“二胖來找她……打架?”
沫儿卻回道:“婉娘去哪儿了?”
※※※
二胖面紅耳赤,絞著雙手氣惱地盯著女子。女子嫣然一笑,道:“你是小雨吧?”起身去拉二胖的手,宛如熟人一般,態度極其親切。
二胖愣了愣,一把甩開,直通通道:“你為什麼勾引我爹?”
女子頓時驚愕,道:“我……我沒有……”秀眉蹙起,眼里泛出淚光,一時梨花帶雨,頗為楚楚動人。
二胖帶著哭腔,怒道:“就是你!如今我爹爹除了支使銀錢,整天不回家,還說要休了我娘!”
女子肩頭聳動,掩面哭道:“為什麼你們都來怪我?明明是男人喜新厭舊,騙人騙色,我一個弱女子,不從一而終,又能怎樣?可憐我的大好年華,我又找誰哭去?”
二胖一腔怒氣瞬間消散,手足無措地看著女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女子長嘆一聲,過來握住二胖的手,咬唇流淚道:“小雨,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唉,你要打要罵,悉聽尊便,我絕不辯解一句。”女子淚光滿面,妝容微亂,比他時更有一番風情。
二胖遲疑了下,任由她握著雙手,心中一片茫然,語無倫次道:“你……我……錯了……我不該來打擾你……”
女子哽咽道:“小雨,你可千万不能看不起我……”
二胖心里煩悶,跺腳叫道:“算了!……你照顧好我爹爹……”扭頭便要衝出。
身后布簾一撩,小安衝進來一把拉住她,徑自對著女子喝道:“真會花言巧語!哼,說得像真的似的,狐狸精一個,裝什麼小白兔!”轉身又小聲埋怨二胖:“你怎麼回事?這几天不是說得好好的嗎,怎麼聽了人家几句好話就蔫儿了?”
小安躲在門后,本打算等二胖說不過人家時再來助陣,沒想到二胖這麼容易就繳械了,心中一急,便不管不顧地衝了出來。
女子瞟了小安一眼,垂下頭頸,柔柔道:“小妹妹,我似乎不認識你。”
小安小嘴一扁,白了她一眼,鄙夷道:“我又沒有勾引有夫之婦,又沒有不要臉地侵吞人家家的財產,你當然不認識我了。”女子臉色突變,收起眼淚,斜眼看著小安,面無表情。
二胖不知所措,想制止小安,遲疑了下又隨她去了。
小安拉過二胖,徑直走到桌前,按著她在女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用手捅捅她的肩頭,示意她說話。
二胖緊張地看看小安,又偷眼看看似笑非笑的女子,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小安恨得不行,推了二胖一把,虛張聲勢地輕咳了一聲,正視著女子的眼睛,大大方方道:“說吧,這事你打算怎麼辦?”
女子嘴角旋起些微笑意,聲音極其柔媚,道:“什麼這事那事?你是哪位?我和小雨之間的家事,與你有關麼?”
輕飄飄一句話,將小安噎了個面紅耳赤。二胖結結巴巴道:“她……她是我的好……”
“朋友”二字尚未出口,便被小安打斷。小安冷笑道:“喲,這還沒怎麼著呢,就已經認了親了?小雨,她是你的家人嗎?”不等小雨反應,劈里啪啦繼續道:“到底是家人還是破壞人家家庭的人,你自己心里有數吧。至于我,路見不平之人,看不過那些不知禮義廉恥之人,出來湊個趣,抱個不平。行了,你就說吧,要怎麼才能離開小雨爹爹。”小下巴揚起,雖稚氣未脫,卻氣勢十足,連二胖都跟著挺了挺胸。
沫儿在外面聽著,連連皺眉。這副牙尖嘴利的,哪有半分女孩子的樣子?——至于女孩子應該什麼樣子,他也不知道,也許像二胖那樣的就對了——不過說得頭頭是道,句句都踩在點子上。幸虧沒和她正面衝突過,否則定被她罵得狗血淋頭。
沫儿胡思亂想,文清卻唯恐里面打起來,緊張地關注著雅間的動靜。
※※※
小安罵完了,瞪著眼睛等女子回答。女子往后一仰,靠著椅子的靠背上,淡淡道:“好吧,你罵我什麼都行,可是要我離開王大人,卻是万万不可。”說著扭臉看向窗外,高聳的鼻梁,微翹的睫毛,留下一個絕美的側面。
二胖又急又怒,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卻不知說些什麼,只要求救一般看著小安。小安跺腳道:“看到了吧?你還說錯怪她了?”
女子回頭,優雅地撫弄了一下秀發,斜睨一看小安,鄙夷:“夏蟲不可語于冰。一群粗俗的東西,哪里理解何謂天若有情天亦老?”
小安氣結,愣了一下才大聲叫道:“你個不要臉的,勾引人家爹爹還有理了?我呸!”二胖慌忙在一旁幫腔道:“就是!就是!”
女子也不發怒,纖纖素手拈起一塊桂花糕,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皺眉道:“全福樓的餅真是越來越下不得口了。”將碟子一揚,整碟子的糕點一股腦儿拋進身后一個專供丟果皮的竹簍里。
沫儿暗叫可惜,盤算著這一大碟糕點值多少銀子。
小安連使眼色,二胖卻往后一縮。小安無奈,干咳了几聲,虛張聲勢道:“你若是再這麼沒臉沒皮地破壞人家家庭,我們可對你不客氣了!”二胖在一旁連連點頭。
女子不搭理小安,懶懶地對二胖道:“王二小姐,你去告訴下你娘,最好控制下体重。聽說她在家里節儉的很。”盯著二胖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咯咯一笑。二胖被看得心里發毛,緊張道:“你……笑什麼?”
女子止住笑,一本正經道:“我聽說她連肉都舍不得買,整日里蘿卜青菜粗茶淡飯。嗯,沒想到也這麼養人,自己肥就算了,將你也養得象頭小豬,嘿嘿,真可愛啊!”
大唐雖然以豐腴為美,但對身材比例要求甚高。二胖尚未發育,渾身上下圓滾滾的,倒也可愛,只是女子的几句話顯然不懷好意,表面上輕描淡寫,眼神里卻滿是嘲弄。
未等二胖說話,女子又惋惜道:“哦,聽說世上有人天生賤命,非要吃苦受罪,死纏著男人不放。不知道你和你娘是不是呢?”
二胖哇一聲尖叫,氣的渾身哆嗦,指著女子說不出話來。女子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嘴里卻關切道:“王二小姐不舒服吧?趕緊坐一坐。”
小安扶住二胖,怒道:“你是個什麼東西?哼,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野雞也來充鳳凰!”女子臉色大變,伸手一揮,只聽“哎呀”、“哎喲”地叫,小安和二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中間有屏風隔著,文清和沫儿都沒看清那女子到底做了什麼手腳。兩人連忙站了起來,只待那女子再有惡舉就衝進去。
誰知雅間一陣嘩啦聲響,屏風一陣搖晃,小安拉著二胖跑了出來,臉色甚為驚慌,看到文清和沫儿,不覺一愣,腳步頓了一下兔子似的逃跑了。早聽到吵架聲躲著樓梯口的酒保慌忙讓路,還裝出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
文清和沫儿對視一眼,正想追去,兩人的肩膀卻被按住了。回頭一看,一個面黃肌瘦的小道士,擠巴著小眼睛,十分誠摯地道:“小道見兩位施主十分面善,我來幫兩位看看前途命運如何?”
這小道士就坐在他們旁邊的桌子上,只是兩人一直關注雅間,竟然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
文清掙了几下,那小道手勁儿甚大,掙脫不開,兩人頓時警惕起來,沫儿怒道:“我從不算命。”文清急道:“我們今日有事。”
小道士死皮賴臉,巧舌如簧,纏著不放。沫儿正想拉著文清快步逃開,卻見酒保點頭哈腰,領著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上來了。
這位男子劍眉入鬢,星目疏朗,一襲黑色流云暗紋錦袍,配上一把修飾完美的長髯,猶如玉樹臨風,風度翩翩,雖年近不惑,身材卻無絲毫臃腫之態,形容十分俊美。
小道士目不轉睛地盯著男子,微張著嘴巴,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沫儿羨慕之極,心中驚嘆,只道女人美貌,原來男子美貌也同樣讓人震感,暗暗希望自己長大也能如此俊朗。
文清推小道士道:“我們真要走了。”小道士還沒從剛才的痴迷中反應過來,一屁股坐了下來,仍舊伸著脖子看,不再理會他們兩個。
酒保將男子領至雅間門口,陪笑道:“大人請。”便退了出去。沫儿突然心中一動,知是二胖爹爹王凡來了,便緊挨著小道士坐了下來。
文清擔心小安和二胖的安危,心中著急,道:“趕緊的,再晚就找不見了!”沫儿一把拉他坐下,小聲道:“等等看。”文清無奈,只好坐下。
食客漸漸多了起來。周圍差不多坐滿了人,人聲嘈雜,三人屏聲靜氣,方能聽到里面的說話聲。
王凡進了雅間,見女子嘟著嘴巴,淚珠儿掛在長長的睫毛上,一臉委屈,正低頭生氣,上去拉了她手,心疼道:“鳳凰儿,怎麼回事?”
原來這女子名字就叫鳳凰儿。鳳凰儿淚光閃動,甩手道:“你還來做什麼?我都被人欺負死了,你也不管!”雖是發怒,聲音卻極為嬌媚,甜膩得要滴出蜜來。
小道士突然回頭笑嘻嘻道:“儿童不宜,兩個小娃娃不要看。”沫儿嘴巴一撇,鄙夷道:“不就是兩人鬼混嗎?有什麼不能看的。”倒是文清,果然扭過身不看。
王凡似乎注意到屏風之間的間隙,回身將上面的金色布幔拉上,這下沫儿等在外面什麼也看不到了,只有支著耳朵聽。
※※※
王凡細心地鳳凰儿拭了拭淚,寵溺道:“我的小鳳凰儿滿腹詩書,聰明過人,誰還能欺負了你?”
鳳凰儿面有得色,將兩個耳墜子晃得叮當作響。轉眼又變了臉,故作冷淡道:“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來找我了。”將臉扭到一邊去。
王凡賠笑道:“到底怎麼了?兩個小廝不聽話?”朝門口望了一眼,皺眉道:“我進來就沒看到。這兩個東西!一得空就偷懶。”
鳳凰儿冷冷一笑,拖長了音調道:“你的寶貝女儿捉奸來啦。我顧忌你的臉面,故意支走的。”
王凡吃了一驚,騰起站起了身,張嘴欲要說什麼,卻未出聲,心里有些愧疚和不安。
這半年來他同鳳凰儿勾搭上,一心一意要休妻,但對兩個女儿還是有感情的,特別是小女儿王雨,性格綿善,平時里乖巧聽話,心靈手巧,小時候特別黏他。
鳳凰儿看著他的臉色,怒道:“你什麼意思?唯恐傷了你家閨女的心,是吧?”
王凡陪著小心,心虛道:“她沒說……什麼難聽的話吧?”
鳳凰儿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將小嘴儿撅得老高。王凡一見她輕嗔薄怒的樣子,不由心癢,索性把心一橫,心想女儿總歸是向著娘的,將來休了徐氏,小雨肯定恨死自己,今日愧疚也是白白浪費感情。心意一決,便收起了剛才的不安,走過去攬住她的香肩,在她嬌艷欲滴的小嘴上一啄,笑道:“她同家里那個黃臉婆一樣,笨嘴拙舌的,別說她不會說難聽話,就是說了,我的小鳳凰滿腹經綸,那個笨丫頭哪里是對手呢!”
沫儿看不到二人的表情,但聽這話,不由得心生憎惡。王凡枉長了一副好皮囊,因為一個女人,竟然對女儿無絲毫愛護之心,看來世人“月亮圓,月亮缺,有后娘就有后爹”的老話,還真沒假說。
※※※
酒保給雅間上了菜,走過來道:“二位想吃些什麼?”他見文清沫儿占著這張桌子一個早上,只點了一壺茶一碟豆,心里早就不耐煩了,臉上雖然掛著笑,眉眼之間的逐客之意甚為明顯。
沫儿還在凝神聽雅間里的動靜,一抬頭就看到酒保狐疑的眼光,偷偷踢了文清一腳。文清無奈,囁嚅道:“我們等人……”
周圍聲音太吵,依稀聽到王凡和鳳凰在調笑,卻一句話也聽不清楚。沫儿捏了捏手中的十文錢,大大方方道:“小二哥,我等我們家公子呢。他過會儿就來。這十文錢先賞你了。”
酒保接過錢,上下打量二人,見二人穿著不俗,這才賠笑道:“麻煩二位請公子快點。我們這里高檔酒樓,天天客滿,還有很多人等著座位呢。”
沫儿大聲道:“放心吧。馬上就來。”酒保點頭哈腰去了,還不時將信將疑地偷看觀看,唯恐這兩個小子賴賬。文清急道:“你怎麼把十文錢賞人了?這些茶水胡豆最少也要三十文,小心過會儿走不掉。”
沫儿憤憤道:“這一丁點儿東西,連十文錢也不值。”看到遠處酒保看過來,神態自然地朝他略一點頭,眼珠一轉,低聲壞笑道:“等下儿我說跑,我們倆同時往下衝,然后分頭跑。”
文清躊躇道:“這樣,不太好吧?”
沫儿興奮道:“這樣才好玩呢。咦,剛才那個道士去哪里了?他要在,我就賴給他。”道士不知什麼時候溜走了,兩人都沒注意。
※※※
雅間里,鳳凰儿一臉清高,翹起蘭花指,正同王凡指點如今詩詞歌賦各位名家之不足。王凡只見她紅唇輕啟,聲音抑揚頓挫,哪里還聽到她說些什麼,鼓掌道:“說得極是!那些所謂名家,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輩,我的鳳凰儿才是才華橫溢呢。”
鳳凰儿雙眼放光,嘟起嘴巴故作懊喪,嬌滴滴道:“可惜朝廷如今不招女官了。”一雙鳳眼微微斜睨,兩腮騰起紅暈,眼波流轉之間,嬌媚盡顯。
王凡渾身酥軟,一把握住她的小手,正色道:“朝廷不收你做女官,是他們的損失。你放心,若是再有空缺,我願耗盡全部家資,再捐出個刺史什麼的,明里我做,暗里你來做,如何?”
鳳凰儿咯咯嬌笑,躺倒到王凡的懷里,抓住他的美髯撒嬌道:“這可是你說的。不許抵賴。”說著突然折身坐起,板起臉道:“你又來騙我,誰不知道你家的銀器店鋪都是你家那頭母豬在打理,凡是支取銀錢都要知會過她才行。哼,還名動京城的銀器王凡呢,不過是個噱頭罷了!”說是生氣,卻故意微微抖動睫毛,一副委屈無限的樣子。
王凡聽到“母豬”二字,心里有些不忍,但一見鳳凰儿的樣子,又顧不得了,搖著她的肩膀咬耳道:“好寶貝,你放心,不出這一個月,我定然將這十几間店鋪奪回來,交給你打理,你想轉想賣,都隨你去。”其實這些年來,是王凡只顧花天酒地,吟詩作賦,懶得理這些凡俗雜事,自己將生意甩給了徐氏打理,樂得悠閑自在。可同鳳凰儿廝混之后有了外心,便處處覺得不便,不但不念及徐氏的辛苦,反而認為她故意把持家產,掣肘自己,不禁心生恨意。
※※※
文清沫儿正在商討如何逃賬,只聽身后咚咚咚直響,伴隨著推搡拉扯的聲音,一個女人歇斯底里叫道:“狐狸精,你給我出來!”
一個面頰松弛、形容憔悴的女人跌跌撞撞衝了上來。酒保緊跟起來,慌不迭勸道:“這位夫人,您要找的人不在這里。”女人置若罔聞,一雙尖利的眼睛四處掃射,卻是二胖的娘,王凡夫人徐氏。
兩人都吃了一驚,沫儿更是疑惑:“這還是王夫人嗎?”上次見王夫人時,她身材肥胖,体態臃腫,不過兩個多月,瘦得鎖骨凸顯,身上的衣服肥大了一圈,加上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咋看之間,同往日如同兩人。
※※※
雅間里,王凡千哄万哄,總算哄得鳳凰儿轉怒為笑,看著她如花似玉的臉儿,端起酒杯送她唇邊,討好道:“這几日天氣冷了,我帶你再做几件衣服去。”
鳳凰儿正要答話,聽到外面的響動,將酒杯一推,嘻嘻嬌笑道:“你家肥豬出圈啦,你還不趕緊關起她去,任她在這里丟丑?”王凡一愣,聽到外面大呼小叫,一句一個“狐狸精”,酒氣上涌,皺眉急促道:“你等我一下。”一個箭步竄了出來,朝正在與酒保撕扯的徐氏低聲吼道:“你來做什麼?還嫌不夠丟臉?”
徐氏在酒保拉扯下,尚未走到雅間門口,迎面碰上王凡,不由得氣短,愣了一下,囁嚅道:“你……也在這里?”登時心如刀割,掩面痛哭。
王凡狠命抓起徐氏的胳膊,推搡著她往下走,臉色極為難看。周圍的食客都來了興趣,圍著指指點點看熱鬧。
徐氏吃痛,掙扎著甩開王凡的手,心有不甘地朝雅間望去,猶自嗚咽道:“狐狸精!”王凡見遭人圍觀,心中煩躁,喝道:“還不趕緊死回家去!”不由分說一巴掌掄了過去,打得徐氏愣怔在地,捂著臉茫然不知所措。
一個嬌滴滴的聲音接口道:“你這是做什麼?”鳳凰儿裊裊娉婷從雅間走出,推開王凡,對呆傻著的徐氏極其親切道:“姐姐這是怎麼了?哎喲喲,怎麼瘦成這個樣子了?”拿出一條精致的絲絹,輕輕幫徐氏拭了拭眼淚,回頭朝王凡皺眉道:“你怎麼能這樣對姐姐呢。”
王凡一臉尷尬,連連朝鳳凰儿打眼色。鳳凰儿熟視無睹,咯咯嬌笑著挽起徐氏的手臂,道:“姐姐今日是找我來了?唉,是妹妹不知禮,原該我去拜訪姐姐才是。”鳳凰儿笑得明艷動人,話里話外親切和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與徐氏是好姐妹呢。
徐氏嘴唇哆嗦,指著鳳凰儿說不出話來。
鳳凰儿面不改色,上下打量著徐氏,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滿臉天真道:“姐姐怎麼突然轉了性,來這麼這麼高檔的酒樓?酒保,快給這位夫人來一碗素面暖暖身子!”
酒保不明就里,看著她的臉色賠笑道:“小店里沒有素面,只有羊肉面。”
鳳凰儿强忍著笑,一本正經道:“那可不行,太浪費了。是不是姐姐?”這其中的奚落意味,連文清都聽了出來,小聲對沫儿道:“這個什麼鳳凰,太不厚道了。”
圍觀的食客哄堂大笑,有嘲笑徐氏愚蠢的,有為鳳凰儿叫好的,還有唯恐天下不亂起哄的。徐氏張口結舌,不知如何應對。
王凡臉上有些掛不住,低聲道:“鳳凰儿,你和她一個蠢人計較什麼!”
鳳凰儿扭了扭身子,大眼睛一眨,一滴晶瑩的淚珠滴落下來,懸掛在潔白尖俏的下巴上。食客中几個風流輕薄的年輕公子早已起了憐惜之心,一個肥頭大耳的胖子幸災樂禍叫道:“我最喜歡看美人儿打人,美人儿快上啊,打死那個蠢婆娘!”一幫人又笑又叫,口哨聲響成一片。
王凡威嚴地朝起哄的几個年輕人掃視一眼,回頭見徐氏呆愣愣地看著他和鳳凰儿,一副蠢頭蠢腦的樣子,不由得惱羞成怒,猛推徐氏一把,惡狠狠道:“還不回家去!”
徐氏一個趔趄,扑到樓梯口,若不是酒保剛好在那里把著,早就一骨碌滾下去了。
王凡厭惡地看了她一眼,擁著鳳凰儿,在一片艷慕的眼光中走回雅間。鳳凰儿似乎覺得不過癮,還想再說几句,被王凡附耳的几句好話給勸回去了。
徐氏仍然一副呆傻的樣子,斜靠著欄杆,干澀的眼睛慢慢閉上,又費力地睜開。酒保不忍,小聲勸道:“這位夫人,您還是回去吧。這種事情多的是,那位小姐模樣儿、學識再好,您還是正室對不對?來這里鬧,只怕大人一急,這家可就散了。”
徐氏似乎聽進了這几句勸,慢吞吞扭轉身子,腳步輕飄飄地下樓去了。
沫儿和文清對視一眼,趁著人群四散,酒保分神的當儿,飛快地溜下樓去,下面賓客滿座,熱鬧非凡,更加沒人注意,竟然順利地逃了賬。
※※※
小冰晶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正中的路上,冰晶已經融合,路中間留下一條潮濕的黑色痕跡,旁邊無人行走的樹下、花基上,尚余薄薄一層若有若無的白色顆粒。沫儿不舍地嗅著酒菜的香味,肚子咕咕一陣叫,懊悔道:“早知道點些菜吃了再逃跑。”
文清憨笑道:“要是點一大桌子菜,只怕跑不了了。”
沫儿歪著腦袋,看著酒樓門口人來人往,一邊眉毛向下耷拉,一個嘴角向上挑起,一臉找別扭的樣子。文清拉他道:“還不趕緊走?小心酒保想起了追出來。”
沫儿悻悻地拐進洛水堤岸的樹木小道上,用腳狠狠將地面一塊雞蛋大石子踢飛,抱著腳呲牙咧嘴道:“白長得這麼好看,哼!”
今天酒樓的一幕,讓沫儿心里著實不舒服。他對這種家庭糾紛沒什麼概念,雖然覺得徐氏可憐,也不過惋惜而已,倒是鳳凰儿的表里不一,讓剛剛有了欣賞異性之美意識的沫儿實在倍感失落。
文清悶頭悶腦嘟囔道:“外表看著美的東西,不一定就是好的。”一抬頭看到徐氏正在前方,遲疑道:“王夫人受了刺激,不會出什麼意外吧?”
兩人心照不宣,不遠不近地跟著徐氏。一陣寒風吹來,徐氏腳步飄忽,搖搖晃晃的樣子如同行屍走肉。
徐氏走得很慢,兩人很快便追上。沫儿偷眼望去,徐氏面如死灰,眼神渙散,只是下意識地邁動腳步。
兩人跟了有一炷香功夫,從新中橋一直跟到天津橋,徐氏漫無目的,走走停停。沫儿餓得前心貼后背,急得:“小安那個臭丫頭帶了二胖去哪里了?”
文清撓頭道:“這可怎麼辦呢?要不我們上去問問,直接將她送回家吧。”正說著,徐氏在橋頭欄杆處站住,盯著下面綠幽幽的河水發呆。那里欄杆不知被誰弄斷了,她站的地方剛好是一個缺口,只要稍稍再往外邁出一小步,便會落入水中。
文清心里有些不安,同沫儿對視了一眼,飛跑過去,卻見徐氏已經顫巍巍抬起腳,正要跳下,兩人距離几丈遠,已經來不及阻攔。
說時遲那時快,旁邊樹后竄出一個青灰色的身影,一把抱住徐氏,拖到一邊,嘴里嘻嘻笑道:“夫人小心,這天冷的很,掉下去就不得了啦!”卻是剛才在酒樓里遇到的道士。
徐氏癱在地上,仰臉看著灰黃的天空,一顆清淚順著眼角落了下來。
文清和沫儿趕到,幫著道士將徐氏連打帶拽地拖到前面花基上坐下。小道士看到文清和沫儿,板著臉道:“你們鬼鬼祟祟地跟著我干嘛?莫不是倆想通了,想找我算卦是不是?晚了!我改變主意了,不算了!”轉臉對著徐氏眉開眼笑道,“瞧瞧看這位夫人,這才是真正的大富大貴旺夫之相呢。”
這個道士似乎不知道剛才酒樓的一幕。沫儿懶得搭理他,默默和文清站在徐氏身旁,卻不知如何是好。
徐氏就那麼斜靠著樹木,一動不動。道士大急,皺眉道:“夫人莫不是信不過小道?”也不管徐氏聽與不聽,掐著手指閉目搖頭,嘴里念念有詞,一本正經道:“夫人生于己卯年庚辰,大溪水命,命中自帶有財,祖業有靠,根基堅穩。年少時單槍匹馬,苦中作樂,中年時秋菊傲霜,巾幗不讓須眉,是難得一見的富貴命格。”裝模作樣地看了徐氏的面相,煞有其事地沉思片刻,道:“天閣飽滿,鼻梁堅挺,不僅自帶財名,更有旺夫之相。啊呀,今年貌似有點不順,家庭受擾,夫妻不睦,尊夫受外來野花誘惑,有拋家棄子之虞呀……”
徐氏聽到此話,突然渾身顫抖,牙齒咯咯直響。文清朝道士連使眼色,讓他不要再說。那道士偏偏不知趣,念了句道號,眯起眼睛威嚴道:“這也是夫人命中有此一劫。夫人命格精奇,難免惹得鬼魅魍魎嫉恨。”
徐氏終于抬起眼睛,看了道士一眼。道士得意地一晃腦袋,繼續道:“夫人子嗣不足,僅育有二女,但二女性格剛柔相濟,德才兼備,深得夫人真傳,重振祖業,松木逢春,恰在此二女身上。”
徐氏突然坐直了身体,喃喃道:“大胖,二胖。”好似經過這個道士提醒方才想起來一般。沫儿來了興趣,忘了肚子餓,聽得津津有味。
道士道:“夫人請伸出右手,借小道一觀。”徐氏遲疑著伸出手去。道士看了她的手,猛然一拍大腿,驚叫道:“好命格,好命格!”大驚小怪道:“我正想著,夫人這一劫如何破解,一看夫人的手相,好家伙,這里都暗含著呢。你瞧瞧,這條紋路初時深刻,未之中指便隱入不見,這預示著夫人今年有暗氣生,需吃得一點苦頭,很快將苦盡甘來,一切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並以此為點,脫胎換骨,重拾信心。”
徐氏眼里的絕望略退,探出一點點將信將疑的光來。沫儿和文清都湊上了看,只見紋路雜亂,什麼也看不出來。沫儿拿了自己的手比對,也同樣是一頭霧水。
道士繼續滔滔不絕道:“夫人您這是不相信小道?不要緊,我幫人看相,全憑興致,又不收人錢財,又不問人生辰,不讓您損失什麼。准或不准,下月便知。只要夫人靜候其變,若是小道說的不靈驗,夫人可差人拆了我的道觀。”
文清大覺驚奇。這個道士年紀輕輕,一副吊儿郎當的樣子,不僅算命精准,還有自己的道觀。沫儿卻起了疑心,道:“你的道觀在哪里?”
道士雙眼一翻,道:“怎麼,你想去拆不成?”
沫儿道:“万一你說得不准,這位夫人好去找你呀。”
小道士雙手背后,傲然道:“小道的道觀在宣陽坊,隨時恭候夫人來訪。”徐氏的眼睛不似剛才般無神,自己拿出一條手絹來,胡亂擦了一把臉,凝神聽小道士講話。小道士信心十足,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連徐氏父母何時去世、哪年曾生過重病等給算了出來,並著重講了徐氏命中之福,說得煞有介事,頭頭是道。
看樣子徐氏一時半會儿不會去尋死了。文清和沫儿剛吁了一口氣,見對面遠處小安和二胖四處張望著朝這邊走來,顯然是在找尋徐氏。
沫儿不想和小安見面,拉了文清便跑。拐上新中橋,回頭見二胖已經和徐氏抱頭痛哭,小安雙手抱肩在一旁看著,兩人便放心走開。
一陣飯菜炊煙的味道飄來,沫儿的肚子一陣咕咕猛叫。伸頭一看,橋頭賣豆腐串的婆婆已經收攤回家了,沫儿揉著肚子道:“真倒霉,白白浪費了十文錢。豆腐串也沒吃上。”文清低頭不答。
沫儿吞著口水道:“不知道三哥會做什麼好吃的?”仍不見文清回應。
沫儿埋怨道:“你干什麼呢?”
文清一驚,抬起頭訕笑道:“我在想,剛才那個道士本事真不錯。”
沫儿拍手取笑道:“你是不是也想讓他算一卦?你想問姻緣還是想問功名?”沫儿以前曾經見過路邊擺攤的瞎子算命,對年輕人的第一句話便是“算姻緣還是算功名”。
文清不理會沫儿的嘲笑,輕輕嘆了一口氣,道:“我想問問……問問我爹爹的情況。近來這些日子,不知怎麼回事我總夢到爹爹,夢到他站在我身邊,我去拉他,他卻跌進了懸崖。”
沫儿啞然不語,沉默了片刻,道:“他……長什麼樣?”沫儿身世已明,但文清身世一直無人知曉。
文清道:“不知道,我看不清。只知道他就是我爹爹。我每次做夢,總覺得那不是夢,就是真實發生的事儿。”
這話沫儿相當熟悉,想當年,沫儿自己夢到爹娘的時候,也是這般感覺。只是這半年來,爹娘和方怡師太很少入夢,不知道他們在下面過得怎麼樣?
沫儿心里一陣痛,回頭看了文清一眼,道:“可惜剛才忘了問下那個道士的道號。不過他說他的道觀在宣陽坊,我們去找找看。”兩人顧不上飢餓,過了橋順著長廈門方向一直走。
沫儿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和文清有關的,卻死活想不起來。埋頭冥想許久,道:“文清,你還記不記得前年夏天,洛陽城中大旱,后來怎麼度過的,我怎麼一點也不記得了?”
文清茫然道:“大旱?哦,是了,糧食都漲了價,洛陽城中涌入了很多飢民。”
兩人瞪眼想了片刻,文清道:“后來下雨了,風調雨順,日子又好過起來了。”沫儿嘟噥道:“這個我知道。可是我總覺得那些日子好像昏昏沉沉的,沒什麼印象。”他接著强調道:“我的記性可是很好的。小時候方怡師太教我的儿歌我都記得呢。”
文清憨憨道:“嗯……當時沒什麼生意,日子很不好過,估計是……我們都餓傻了?”沫儿找不到其他理由,只好默認。
走過兩個街坊,沫儿突然叫道:“啊呀,不對!”把文清嚇了一跳。
一個腦袋湊了過來:“什麼不對?”卻是剛才的道士,不知什麼時候跟在兩人身后。
沫儿沒好氣道:“宣陽坊除了靜域寺,哪里還有道觀?”
文清卻驚喜道:“你……你好啊。”
道士眼珠一轉,道:“我的清修之地豈能隨便告訴他人?”
沫儿情知是個騙子,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拉著文清便往回走。文清卻不甘心,期期艾艾道:“這位道長,能否……幫我看上一卦?”
小道士被人尊稱為道長,十分高興,笑嘻嘻道:“這位施主是想算姻緣呢,還是算功名?”
沫儿聽見他說的果然是這句話,禁不住笑了。文清尷尬加上緊張,更不知從何說起,搓手道:“我想問問……”
小道士不等他說完,自作主張道:“嗯,我知道了,小施主情竇初開,喜歡了哪家姑娘,想問問今年姻緣開不開,人家家里是否同意,對不對?”
文清漲得臉儿通紅,急道:“不是,不是!”心里卻不由自主浮現小安的身影,頓時更加害臊,連脖子都成了紅色。
道士轉向沫儿,撫掌笑道:“哦,他不問姻緣,想是你要問姻緣?”朝沫儿湊過來,一邊上下打量,一邊皺眉道:“伶牙俐齒,多疑善變,但勝在心底良善,為自己積福不少。命中有災,面中帶吉,呈逢凶化吉之相。若是今后能改了好吃懶做的毛病,定可遇難呈祥,百事順意……”
沫儿鄙夷道:“鬼扯,這些話,放在別人身上也是一樣的……”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幽香,一肚子的奚落話戛然而止,瞪著小道士,猛然伸手將他的帽子打落。文清慌忙拉住他,勸道:“不准就算了,我們趕緊回去吧。”
小道士也不生氣,俯身撿起帽子,咯咯嬌笑道:“啊唷,討厭的沫儿,這麼快就識破了,一點都不好玩。”拿出一條繡著魚儿的鵝黃手絹儿往臉上一抹,竟然是婉娘。
文清大為驚奇,又有些失望,道:“原來是婉娘搞鬼。”
沫儿氣哼哼道:“你也不怕麻煩,真能折騰人。”
婉娘眉飛色舞道:“我裝的像吧?嘿嘿,至少王夫人不會尋死了。”她穿著青灰色的男式道袍,聲音卻是嬌滴滴的女聲,臉上也沒擦干淨,白一片黃一片,樣子十分滑稽。
文清恍然大悟道:“我知道啦,我們今日出來,就是要了解小雨家的情況,好來做這個歡宜香。”
婉娘笑道:“文清越來越聰明了。”
沫儿狐疑道:“那也太巧了些,二胖和小安跟著鳳凰儿也就罷了,怎麼王夫人也剛好來了?”
婉娘笑靨如花,拍手道:“我送了一封信給王夫人,說鳳凰儿約見她。哈哈!”
沫儿道:“還笑呢,你看王夫人被王凡和鳳凰儿聯手欺負,傷心成什麼樣儿了。”他情知婉娘是為了看清王凡的態度和鳳凰儿的為人,還是覺得對王夫人來說太殘忍了些。
婉娘收住笑容,道:“嗯,走吧,回去做歡宜香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5:50
〔四〕
第二天一大早,文清和沫儿就被叫了起來。婉娘取出一個紅色木匣,打開了里面是各色珍珠。
婉娘看了又看,十分不舍,最終從里面挑了數十顆小一點或者品相稍差的,頓足道:“這几款香就沒一款賺錢的,連本都倒貼了!可惜我的上等珍珠了。”絮絮叨叨抱怨良久,才將珍珠給了文清,要他把這個研碎了,做珍珠粉。
黃三取來四五種干干的塊莖樣東西,像是被曬干的紅薯片,聞起來有些苦味。沫儿拿起一片圓形的,道:“這個是白术吧?”
婉娘道:“是白芷。”
沫儿拿了一片不規則形狀的,問道:“這個也是?”
文清瞟了一眼,道:“這個才是白术。”
婉娘啐道:“小笨蛋。”
沫儿又拿起另一種大片一點的,嘟噥道:“都長得一樣,我哪里認得清?”
婉娘劈手奪過,道:“這是白茯苓。那個是白芨。”
沫儿來了興趣,道:“哇,一堆名字帶白字的。做什麼用的?”
文清憨笑道:“不是說了做歡宜香嗎?”
几人忙了一個多時辰,將几種材料研磨淘淨,只留下其中最細膩的粉末。黃三取出一個小稱,將五種細粉各稱了一兩,混合后放入一個大白瓷瓶子。
沫儿道:“這麼多?到明年也用不完。”聞香榭的香粉一向精細,量少質優,如今用這種大瓶子裝了滿滿一罐,感覺倒像是尋常脂粉店的粗糙底粉。
文清聞了聞,道:“沒什麼香味,倒有股子中藥味。”
婉娘洗了手,道:“這才是第一步呢。三哥,你去拿香源器來。”
黃三上樓,小心翼翼地抱了一個形狀奇怪的東西下來。這東西通体半透明,伸手觸之,感覺溫潤柔滑,竟然優質白玉做成,高近一米,成倒漏斗形,下面一個半圓的大肚子,上面僅有碗口粗細。上面較細部位構造極其繁瑣,中間兩條管道同旁邊一個半尺來高、小臂粗細的中空小圓柱体連接,像極了一個大肚婆娘抱著一個小娃娃,十分有趣。
沫儿見小圓柱中部和下部各有一個玉質水嘴,伸手擰了一下中間那個,信口道:“這誰設計的,一點也不合理,水嘴儿下面一個就夠用了,還放兩個。”
婉娘連忙喝止,道:“不要妄動!這里面機關重重,隨便動壞了,我把你賣給鳳凰儿長見識去。”
沫儿強嘴道:“偏要動!”嘴上强硬,手上卻老實了。
文清看了片刻,指著管道最上方的地方,道:“咦,這里面有東西。”仔細分辨,里面有一條黑色的螺絲裝物件,手指粗細,從頂部斜著伸到通過圓柱的管道口,像是工匠一不小心遺忘在里面的。
沫儿不敢去摸,但看香源器由整塊白玉雕刻而成,精致之極,偏偏多了這個東西,自作聰明道:“上好的玉器,里面夾雜個黑色鐵絲,真掉價。”
婉娘哈哈大笑,鼓掌道:“沫儿見識高遠,冷鐵都能認成鐵絲,在下佩服啊佩服!”
沫儿飛快反詰道:“冷鐵也是鐵!”接著和慢了半拍的文清異口同聲道:“什麼是冷鐵?”
婉娘道:“冷鐵成于北方極寒之地,深埋地下千米,開采極難。它形狀如鐵,但不及鐵堅硬,而且無論外界氣溫如何變化,它總是冰冷的,所以叫做冷鐵。”
沫儿砸著嘴巴道:“那夏天時候,抱一個冷鐵,豈不是很舒服?”
文清老老實實道:“只見有金鑲玉、玉鑲金銀的,還從沒見玉里鑲鐵絲的,不好看。”
婉娘道:“呸,兩個有眼無珠的家伙!香源器是做香粉的貴重儀器,要是缺了這一小段冷鐵,不過是一個尋常的不值錢擺件罷了。”
婉娘顧不上多講,同黃三做好了中午飯,四人吃過飯繼續開始忙碌。黃三去取了各種香料來,一大包袱半干的玫瑰花瓣,一個黑布蒙著的小簍子,還有一個精致的木匣,里面裝著一些紫色的花,香味扑鼻。
黃三燃了灶台,將玫瑰花瓣放在蒸屜上,沒有用慣常的蓋子,而是將香源器放在蒸鍋上。文清燒著火,看著香源器里濃郁的水霧,道:“婉娘,這個和我們平時蒸花瓣有何不同?”
婉娘道:“普通蒸法以提取花瓣顏色為主,我們今日要的是純正花油,用那種蒸法提出來的就不純了。香源器是用來分離花油的,放在蒸鍋上方,蒸足兩個時辰,花瓣中的油氣分離上升,碰到上面的冷鐵,便凝成油珠滴落在旁邊的小圓柱里。”原來是這樣,怪不得說沒了冷鐵香源器就不值錢了。
將近兩個時辰過去,香源器小圓柱慢慢聚集了液体。婉娘道:“上面微紅的是玫瑰花油,下面無色的,是含了玫瑰汁液的蒸餾水。”黃三取了一個圓肚邢窯瓷瓶,打開上面的油嘴,上面的微紅玫瑰花油緩緩流入瓶中,顏色清亮,味道香醇。
沫儿皺著鼻子猛嗅,覺得味道清甜幽香,恨不得喝上一口,見只有半瓶不到,遺憾道:“就這麼一丁點,不夠我一口喝的。”
婉娘心疼道:“給你喝?你想得美。這可是上好的精油,費工夫不說,光原料不知費了多少,這一大包裹的玫瑰花,就做出這麼一丁點來。”
如今天短,只蒸了玫瑰,天色已經全黑。文清幫著黃三將玫瑰渣滓丟棄,將器具重新洗淨,換了另一種紫色的花繼續蒸著,兩人在另一個灶頭上做飯。
沫儿拿了兩塊冷饅頭,用筷子扎了,一邊燒火,一邊烤饅頭吃,忽聞背后一陣清香飄來,回頭一看,包著黑布的小簍子打開了,里面黃澄澄一簍子柑橘,婉娘正在剝橘子皮。
如今除了蘋果和冬梨,什麼水果也沒有,沫儿口水橫流,放下饅頭,伸手抓了一個胡亂剝開,一把塞進嘴里。婉娘將皮放在碗里,將果肉遞給文清,笑眯眯道:“文清也嘗一個?”
文清接過,放在鼻子下聞了聞,道:“真香!好不好吃?”
沫儿的五官都皺在了一起,直著舌頭道:“好……好……”見沫儿說好,文清張嘴便咬了一口。
沫儿道:“好酸!”已經來不及了,文清捂著腮幫子跳了起來,連聲叫道:“好酸!不能吃的!”
婉娘幸災樂禍,哈哈大笑。沫儿酸得眼淚都流下來了,吸著冷氣道:“這柑橘怎麼這麼酸?牙齒都倒了。”
婉娘忍住笑,道:“這不是柑橘,是檸果。”仔細一看,這種果實呈卵形,頂端有尖,顏色金黃,果肉不分瓣,但果皮的香味比陳皮更加清新甘冽。
文清怕酸,臉都綠了,好久才回過神來,道:“還好只是酸,不苦不澀。也用來做花油嗎?”婉娘道:“這種檸果生于南方濕熱之地,它的皮是做香料的上等原料,可惜味道容易揮發,一個保管不善就大打折扣。”同文清將一簍子檸果剝了,留下果皮,將果肉刨開,擺放在小簸箕里,道:“這個果肉曬干了泡茶喝,對皮膚極好。”
吃過晚飯,紫色花又蒸了一個時辰,才將花油導出。沫儿和文清哈欠連天,將檸果皮蒸上,兩人先去睡了,黃三和婉娘一直忙到過了子時。
※※※
歡宜香終于做好,四色瓶子擺在一個開放的檀木匣子里,分別盛著玫瑰花油,檸果精油,還有那種紫色小花——婉娘稱為藍香花的花油,香味各有不同,卻各有各的韻味,最邊上的大瓶子里,盛著白芷、白术、白芨、白茯苓和珍珠做成的粉。
沫儿看了又看,忍不住道:“滿滿一匣子東西,都是尋常花草,不過是做法繁雜點,還有一大瓶普通的粉……都叫做歡宜香?”
婉娘道:“歡宜香是一套,除了三色花油,還有這個五味粉。”
沫儿見這麼一大瓶子五味粉,與聞香榭香粉一貫的精致小巧十分不符,偷眼看看婉娘,小聲嘟囔道:“你不會是想著二胖沒錢給你,舍不得放好的香料吧?”
婉娘嘻嘻一笑,道:“我是個奸商,舍不得也正常。你人大方,要不就你用十年的賣身契來換,我保證放足了料,讓這款歡宜香世上絕無僅有,如何?”沫儿閉了嘴,扭頭走到一邊去。
黃三拿起五味粉,用玉筷子撥弄了一會,抬頭探詢地看著婉娘。婉娘擺手,一臉小氣地道:“不行,這次生意我可賠大發了,再說已經放了珍珠了,不用那個東西,不過見效慢些。”黃三便不再多說,低頭干活。
看著情形,似乎還要放什麼貴重的東西。文清好奇道:“還需要放什麼?”婉娘惱火道:“什麼也不用!”
沫儿故作惋惜,用手指扣著大瓶子,道:“這種粉,都不好意思說是我們聞香榭的東西,几種中藥,配上珍珠粉,普通人家自己做也不費什麼事。”
文清偷偷看看婉娘,道:“就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街角集市上三文錢一大盒的劣質粉呢。”
婉娘佯怒道:“兩個吃里扒外的東西!哼,文清沫儿就想討好你們的小媳婦儿,是不是!”氣急敗壞丟出一顆東西,喝道:“研碎了放進去吧!”
沫儿慌忙接住,原來是顆珍貴的血珍珠,歡天喜地地遞給文清。文清還在因為婉娘剛才那句話別扭,渾身不自在地扭捏了半晌,才囁嚅道:“婉娘你……不要胡說!”婉娘早就走開了。
血珍珠極其少見,兩人不敢怠慢,拿出最小的玉臼子,慢慢地反復研磨,直到磨成最細的粉末,一點不浪費全部放進了五味粉里,仔細攪拌均勻。但半斤五味粉僅加了一顆血珍珠,似乎沒有什麼改觀。
沫儿厚著臉皮道:“婉娘,還有血珍珠沒?這麼一個,放進去一點都不顯眼。”
婉娘板著臉道:“你還以為血珍珠是家里種的黃豆呢,要多少有多少?”
黃三微微一笑,啞著嗓子道:“可以了。”
黃三不輕易開口說話的,他說行自然就行。沫儿和文清放了心,兩人嘻嘻哈哈打鬧著去清洗器具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6:01
〔五〕
第二天一早,婉娘稱要去二胖家送香粉,命文清和沫儿換上加棉短衫,自己穿了一件黑色錦緞流云紋胡服,一頭青絲用銀質束發冠簡單扎起,上面插著支梅花銀簪,略施薄粉,輕點朱唇,端庄大方又不失俏麗。但腰上通常掛玉佩的地方,卻不合時宜地掛了一把三寸來長的暗黃牛角梳子,甚為扎眼。
沫儿道:“哪有腰里掛個梳子的?真難看。”
婉娘收拾著歡宜香,道:“你懂什麼,這可是近來新興的行當。”
文清道:“哦,對了,我在街上也看到過,有些女子腰里掛個梳子,捧著個妝奩匣子,站在街上等人,聽說叫做美妝師。”
大唐妝扮之風盛行,對衣著搭配、傅粉施朱甚為講究,慢慢竟有人專門指導愛美者如何穿衣打扮,或者根據每人皮膚、臉型對服裝搭配、妝容發型提出意見。不過能請得動美妝師的,都是家境殷實富裕的人家。
聞香榭經營胭脂水粉,做美妝師倒也契合身份。婉娘將匣子理好,差沫儿抱上,又帶了些胭脂、花黃等物,三人便出了門。
二胖家住在林上坊,與雪儿布庄的銅駝坊一路之隔。過了雪儿布庄繼續向北走不足一炷香功夫,便到了二胖家。
不同于其他高門大戶的朱雀銅門,大名鼎鼎的銀器王凡家外表極其普通,大門上紅漆脫落,木質開裂,兩旁掛著兩盞已經褪了色的紅紗燈籠。
沫儿上前敲了門,一個形容猥瑣的中年仆人探頭出來,道:“請問找誰?”
沫儿看看婉娘,正要說話,后面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接口道:“旺福叔,是我,小安,找二小姐玩儿。”回頭一眼,小安剛巧也來了。
旺福慌忙打開門,笑道:“這些都是小安姑娘的朋友吧,快請進。”小安挽了婉娘的胳膊,同文清打了招呼,卻給了沫儿一個白眼。
原來剛才三人經過雪儿布庄,剛好給小安看到,小安便同雪儿告了假,急急地趕過來。
二胖聽到說話聲,快步迎了出來,驚喜道:“你們來啦,快請進。”領著三人進了院子。
院子挺大,房屋格局稍顯混亂,牆壁陳舊,裝飾簡單,雖然干淨,但略顯簡陋。院子當中種著几株高大筆挺的桐樹,旁邊種花草的地方被開辟成了菜園子,几畦大白菜正長得旺盛,周圍插上了干葛針作為柵欄。一群雞鴨悠閑地曬著太陽,“咯咯”、“嘎嘎”的叫聲為小院增添了几分生機。
小安拉過二胖,小聲道:“你娘怎麼樣了?”
二胖咬著嘴唇,道:“不吃不喝不睡,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小安道:“你別急,婉娘來了,肯定有辦法。”
二胖沉默片刻,回身朝婉娘深深作了一揖,哽咽道:“多謝婉娘。”
婉娘微微一笑,道:“不客氣。香粉我已經做好送來了,請王二小姐請夫人出來吧。”
二胖驚喜道:“真的?”接著臉現難色,低頭道:“我娘她……她不肯見人。”
小安自告奮勇道:“我去勸勸。”
几人在中堂落了座,一邊喝茶一邊等著小安。小安和二胖去了徐氏房里,過了足有半個時辰,茶水喝得沫儿的肚子都寡淡了,二人才垂頭喪氣地出來。
看這樣子,徐氏那日得婉娘開解,雖然去了尋死之心,但心中還是拋舍不開。二胖眼里淚珠儿打轉,嗚咽道:“多謝婉娘了,要不你告訴我這些香粉怎麼個用法,我轉交我娘。”從懷里摸出一個小銀錠,羞愧道:“暫時只有這些……”又急急忙忙道:“我知道這個連本都顧不上,可這是我的心意,務必請婉娘收下。”
婉娘也不推辭,接過銀錠放入荷包,道:“這種香粉用法特殊,需面授才行。不如我去勸勸夫人吧。”說罷徑自走到旁邊門口,高聲叫道:“聞香榭美妝師聽聞夫人年輕時英氣逼人,特來求見。”撩開簾子走了進去。文清和沫儿不好跟進去,只在門口候著。
出乎意料,徐氏並非病怏怏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堂屋正中的一個小凳上,面前放著一大籮,籮里滿是帶殼的稻谷。徐氏手里還拿著盛滿稻谷的小簸箕,低頭扒拉著,似乎正在挑揀里面的沙石,見有人來,眼珠動了一動,並不說話。
二胖搶上一步,道:“娘,您歇會儿吧。”伸手去奪她的簸箕。
她軟綿綿松開了手,抬起頭來,斜靠著椅背一動不動。臉色呈現一種極不正常的黃白色,一雙空洞的大眼睛布滿了血絲,消瘦的手背上血管縷縷可見,五指皴裂,黑紅的血痂觸目驚心。
二胖無可奈何地望著婉娘。婉娘沉聲道:“二小姐,請扶夫人去外面透透氣。”
二胖和小雨伸手去扶,卻被徐氏用力推開,徐氏喃喃道:“不去,我哪里都不去,這是我的家。”二胖的眼淚瞬間流了下來,哽咽道:“我爹爹……說要休了娘……”
婉娘嘆了口氣,突然大聲呵斥徐氏道:“你這麼賣力干活做什麼?你就是把一籮的稻米都挑好了,該寫休書還不是照寫?”
徐氏猛地一顫,抖動著聲音道:“休……休書?”
婉娘冷冷道:“你以為你勤儉持家,任勞任怨,就能同他比翼雙飛了?你以為你關心体貼,賢良淑德,就能同他白頭到老了?”二胖和小安同時驚叫起來:“婉娘!”
婉娘卻無住口的意思,繼續咄咄逼人道:“瞧瞧你的樣子,不梳妝,不打扮,眼窩深陷,干癟粗糙,別說你男人不喜歡,就是街頭乞丐,見了也會嘲笑你蠢笨。哼,女人自己不愛惜自己,卻指望男人愛護,真是痴心妄想!”
徐氏渾身顫抖,上下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音。婉娘拉長了音調,道:“你每日里躲在房里干活,矯情給誰看?嘿嘿,象你這種人,原本不該活著,為男人殉情最好啦。”
二胖哇一聲尖叫,飛身扑過來去捂婉娘的嘴。小安滿面怒色,一臉憎惡。連文清和沫儿都覺得婉娘實在是過分了。
婉娘輕巧巧躲開二胖,湊到徐氏跟前,低聲道:“你要是死了,這件事可就完美啦。你不待見的狐狸精光明正大地進了門,住著你的房子,花著你的銀子,睡著你的男人,沒事干了還可以虐待打罵下你的娃。”一雙美目朝哭得淚人儿一眼的二胖一瞥,笑嘻嘻道:“聽說銀器店的生意大多是你在打理,你覺得這買賣怎麼樣?”
話雖然粗俗了些,道理卻不差。几人都聽得愣住了,二胖更是扑到徐氏懷中哽咽難言。
徐氏的表情從木然到絕望,再到悲憤,擁著二胖嚎啕大哭。婉娘靜靜地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遞了一面鏡子,微笑道:“我聽說夫人年輕時候,雖然不是傾國傾城,也甚為清新可人。”
二胖慌忙接過,遲疑著放在徐氏臉前,小聲道:“娘……”徐氏揉揉紅腫的眼睛,朝二胖擠出一絲笑容,抬頭朝鏡子一望,頓時驚愕地張大了嘴巴,手摸著自己的臉頰,失聲道:“我……我……”落寞之色溢于言表。
婉娘快手奪過鏡子,正色道:“夫人大富大貴之相,所有不順,不出半月定有轉機。”
徐氏聽這話耳熟,卻不記得有誰說過,茫然道:“真的?”
婉娘微微低頭,謙遜道:“小女子是聞香榭的美妝師,替人裝扮,自然要懂些相面之术。”說著朝小安一擠眼睛。
小安會意,走上前去拉住徐氏的胳膊,甜甜地道:“夫人不知道,她除了妝扮技藝聞名洛陽,看相也是一絕的,不過非富貴之相,人家從來不看的。”沫儿見婉娘同小安一唱一和,心里不大舒服。
小安又對二胖道:“外面太陽挺好,不如扶夫人到外面坐坐?”
二胖擦干眼淚,感激地朝婉娘一笑,扶了徐氏出門。旺福早搬了椅子茶几到院子里。
强烈的光線,讓徐氏有些不適應。她眯眼看著周圍,覺得熟悉而陌生。天空蔚藍,空氣清冷而甘冽,綠油油的白菜似乎昨天還是一顆小苗,不經意竟然這麼大了。一只小母雞咯咯叫著跑過來,繞著她討食吃。徐氏突然覺得心里舒暢了些。
婉娘示意沫儿將歡宜香取出,道:“麻煩二小姐吩咐下人拿些熱水來。”也不多說,上前將徐氏一頭烏絲解開,贊道:“夫人好發質!”梳子飛舞,片刻功夫,幫徐氏打了一個時下流行的青螺髻。二胖樂顛顛地將徐氏日常的妝奩匣子抱出來,婉娘挑了一件簡單的雙翅銀鳳簪子,插在發髻中間。
徐氏看著她們忙活,眼神逐漸柔和,一動不動任其擺布。
一個粗壯仆婦端來了熱水。婉娘將五味粉舀出兩小勺,用小碗盛了,放入三滴玫瑰花油,加入溫水攪拌成糊狀,均勻地敷在徐氏面部。
二胖和小安高興非常,一眼不眨地看著婉娘給徐氏梳妝。文清和沫儿卻無事可干,只好無聊地在一旁看公雞打架。
一炷香功夫過去,待徐氏臉上所敷五味粉已干,婉娘讓徐氏洗淨了臉,將檸果精油用清油調和,輕拍臉頰,然后取出牡丹粉、胭脂和眉黛,三下五除二便裝扮完畢。
婉娘伸了懶腰,道:“可以啦。”二胖跳了起來,飛跑進去拿了鏡子出來,舉著尖聲叫道:“娘,娘,你看你的樣子!”
徐氏朝鏡子望去,不禁一陣恍惚。里面的人似曾相識,一絲不亂的青螺髻,簡單大方的銀鳳簪,大眼高鼻,方方的下頜骨被淡淡的妝容柔和成一個圓潤的側影,雖稱不上明艷動人,卻勝在端庄大氣。若不是臉上的微黃和皺紋,徐氏几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少女時代。
婉娘對二胖交待道:“晚上洗面后,用藍紫花油三滴與三倍清油調和,輕拍臉上;白天用檸果精油。五味粉敷面,同剛才的用法,兩天一次即可。”回身見徐氏仍痴呆呆凝視鏡子,笑道:“夫人本是個美人坯子。在下告辭。”
徐氏回過神來,扶著椅子顫巍巍站起來,羞赧道:“多謝開導。”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6:15
〔六〕
這麼多天來,心痛、無助、絕望壓得徐氏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今日經婉娘這麼一搗鼓,她心中突然升起了希望。
不錯,那日那個小道士和婉娘都說,自己是大富大貴之命,最為旺夫,夫君肯定不知道這些;只要自己好好裝扮起來,改了以往不講究的模樣,他定會看在孩子的面上回心轉意。
徐氏吃了一碗粥,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個下午,一直到傍晚時分才醒來。小雨去了銀器店里協助打烊,徐氏起了床,耐心地按照婉娘教的方法挽起發髻,略施薄粉。這些天來消瘦厲害,原本粗壯的腰身和腹部贅肉都不見了,舉手投足輕盈異樣。只是身上的衣服肥大,只好換上了小雨前几日給她做的藕荷銀鼠毛領掐絲小襖,下面系了一條石青撒花縐裙,朝鏡子一望,似乎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天色尚早,旺福捧著一個小簸箕,正在喂雞鴨。徐氏走過來道:“給我吧。”
旺福看著徐氏的樣子,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來了。徐氏淡淡一笑,道:“怎麼了?”
旺福突然跪下朝天上磕了几個頭,語無倫次道:“老天爺,老天爺保佑小姐健康快樂啊!”旺福打小儿便在徐家做工,看著徐氏長大,所以仍叫她小姐。徐氏心中一暖,慌忙拉起他,嘆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家人擔心了。”
旺福眼睛骨碌碌轉,小心道:“小姐……可想開了?”
徐氏遲疑著不知如何回答,岔開話題道:“這些天可辛苦你了!”
正說著,只聽大門哐當一聲巨響,旺福緊張道:“老爺回來了!”
徐氏一愣,軟綿綿道:“旺福,你……就說我不舒服。”
王凡剛去了北市的店里,本想趁著快打樣之時,將店里一天的收益拿走,誰知道僅有三五兩碎銀子。問了伙計,說是夫人吩咐,當天收入務必要在申時交到櫃坊兌成飛錢,非夫人信箋不得支取。
王凡大怒,心想,看來鳳凰儿說的沒錯,徐氏看著粗蠢,心里可精明著呢,還是要早早下手,趕緊想個辦法將店鋪收回自己手里,再寫休書不遲。眼下當務之急,是要將徐氏印章要出來,能取出飛錢才可。
這半年來,他被鳳凰儿的妖嬈美艷迷得顛三倒四,在外面重新置辦了精美私宅,購了五六個丫頭仆人侍候著,但鳳凰儿可不是個節儉的主儿,一個月的花銷比一家人一年的花銷還大。都怪徐氏,把持著財產,他堂堂銀器王凡,竟然連一個美妾都養不起。
王凡越想越怒,恨不得抓住徐氏肥壯的脖子一把掐死她。行之門口,正好見二胖出門。他面對女儿總是還有些氣短,便躲到一邊,等二胖走遠了才一腳踹開了門進來。
旺福慌忙迎上來,欣喜道:“老爺回來了?”
王凡皺眉道:“夫人呢?”
徐氏站在屋檐柱子的陰影中,惶惑不安地動了動腳步,又站立不動。要擱往日,她早哭喊著扑過去了。
旺福見老爺回來就問夫人,不禁大喜,諂媚道:“老爺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夫人不舒服,在休息呢。”慌忙去斟了茶來。
王凡見院落里昏暗一片,上房燈也未點,有心去問徐氏要印章,又憎惡她又哭又鬧要死要活的,煩躁地繞著走了几圈,見旺福如一條哈巴狗一樣跟著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動,突然道:“旺福,你跟著我多少年了?”
旺福眨了眨眼睛,惶恐道:“這個……從老爺來到這個家,老太爺就派我跟了老爺啦,有小二十年了。”
王凡干笑了几聲,丟了一塊碎銀子過去,道:“賞你買酒喝。”
旺福不動王凡的用意,小心翼翼接過,道:“謝老爺打賞。”
王凡道:“你去搬個椅子來,我就不打擾夫人了。”旺福慌忙照辦,賠笑道:“晚飯已經做好了。老爺今晚在家吃飯吧?”
王凡心道,不過是些粗茶淡飯,除了白菜就是蘿卜,道:“不用了。唉,跟著我受委屈啦。她,”朝上房略一擺頭,皺眉道,“對下人太苛責,我說過多少次了,我們這樣的家庭,哪里需要天天這麼節儉?哼,就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蠢婦!”
旺福情知徐氏就在屋檐下,既不敢隨聲附和,又不敢反駁,只好跟著呵呵傻笑。
王凡對旺福的態度有些不滿,卻不好當著下人的面大肆辱罵自己的正室,干咳了几聲,道:“當然了,她持家,也不容易。嗯,我有個事想和你商量下。”
旺福點頭哈腰,道:“老爺請講。”
王凡取下腰間的一個玉佩,在手里玩弄著,沉吟片刻,嘆氣道:“旺福,你是家里的老人了。我也不瞞你,我如今同夫人過不下去了。唉,實在是情非得已。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如今我已過不惑之年,膝下只有兩個女儿,百年之后如何面對王家的列祖列宗?”
王凡扶住額頭,滿臉痛苦,“人人都道我薄情寡義,拋棄糟糠之妻,可是你說,子嗣重要還是名譽重要?”這一番掏心窩子的話,說得旺福感動異常,眨巴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王凡仰臉地看著沉入夜色的屋頂,悲傷道:“其實休妻實在是無奈之舉,但是我保證,絕不會丟下她們母女不管的。可是夫人這個樣子,哪里聽得我解釋,只要我一回來,她便又哭又鬧,折騰的我心煩。”
旺福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囁嚅著道:“夫人……只是一時沒想開。”心里甚至隱隱覺得是夫人過分了。
王凡嘆了口氣,道:“如今我實在為難。看到夫人難過,卻沒辦法。”徐氏將背緊緊地靠在檐柱上,强忍著不讓自己跑過去告訴夫君自己錯了,唯恐失去了聽他講心里話的機會。
旺福本想說,納妾什麼的,也不用休妻,卻不敢造次,張了張嘴巴又閉上了。
王凡似乎猜到他想要說什麼,無可奈何道:“我找了個女子,這事想必你也知道,算命稱她必生儿子,但必須做得正室才好。也是因為這個,我才迫不得已起了休妻的念頭。不過我已經打定主意,一定要說服新夫人,休妻這事不再提了。”
王凡句句說的誠懇,一張俊臉微帶愁苦,在暮色中更加俊朗動人。旺福只覺得他兩頭為難,忍不住要替他分憂,殷勤道:“老爺剛說有事吩咐我,是什麼事?”
王凡扭頭朝上房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這個,哦,是這樣,我那邊院子,”他朝西方隨便一指,“缺個可靠的管事,我想著你跟隨我多年,老實可靠,最為合適。”
旺福吃了一驚,有些手足無措。家里只有兩個仆人,一個看家的旺福,一個做飯的王婆,從徐老太爺時就在這個家里。徐氏雖然生活節儉,但為人良善,手腳勤快,對下人從不過分要求,所以兩人一直跟隨至今。
旺福盤算,新夫人年輕氣盛,聽說很難侍候,再說夫人這個樣子,自己也不便丟下不管,臉上便顯出遲疑之色。
王凡微微一笑,道:“工錢方面你不用擔心,我同新夫人說過了,是這里的兩倍。”
旺福搓著手,陪笑道:“不是工錢的問題。這院子這麼大,就夫人和二小姐住,我要走了老爺也不放心不是?”
王凡心里火起,卻不便發怒,長嘆了一聲,道:“果然沒看錯你,”將手中的玉佩遞給旺福,道:“聽說你家姑娘下月出嫁?這個玉佩是從新羅國進貢的,品質極好,送給她做陪嫁吧,也算体面。”
旺福簡直被弄懵了,不知道老爺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不敢不伸手接,又不敢真收下,捧著玉佩如同捧著個燙手的山芋,渾身不自在。
王凡瞥了他一眼,喝道:“讓你收下你就收下!”旺福誠惶誠恐地收了,討好道:“天黑了,外面冷,老爺上屋里坐吧。我去掌燈。”
王凡起身道:“不用了。我回去了。”倒像是這是別人的家一般。徐氏再也忍不住,一步跨出便要叫他,卻見王凡止步,十分隨意地說道:“旺福,你知不知道夫人的印章收在哪里?”
旺福撓頭道:“這個,小的不知,平時生活都是王婆子打理的。”
王凡道:“唉,我是不忍看著夫人這麼辛苦,你說洛陽城中十几家分行,夫人哪里忙得過來?我今天去商鋪看了,那些伙計眼見夫人這段日子不舒服,都偷懶的緊呢,今天一天的進賬才几兩銀子!”想了片刻道:“這些年來我外出做官,家里有勞夫人了,如今我賦閑在家,原該重新接手生意才對。不如這樣,夫人身体不好,就不要打擾她了,你幫我留點心,看看夫人的印章放在哪里,我得空儿和夫人討教一下。”
旺福見老爺回心轉意,心中十分歡喜,滿臉堆笑道:“沒問題!沒問題!”
王凡誠懇道:“新夫人之事,旺福你還要多多開導下她。”
王凡這話雖然是說給旺福的,但在徐氏聽來,覺得他確有苦衷,處處為自己著想,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如此溫柔誠摯的話,似乎在他們新婚時節方才有過。徐氏本想跳出來扑到他的懷里,告訴王凡是自己太不知体諒,卻不舍得破壞這種如沐春風的幸福感覺,躲在黑暗處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對待夫君,不給他添麻煩。
旺福答應著,忍不住提醒道:“老爺要不吃了飯再走?夫人睡了一個下午,也該起來了。”王凡强忍著厭惡,盡量柔和道:“不用了,她太勞累,多休息也是應該的。”
突然廚房那邊哐當一聲響,王婆尖聲大叫。旺福伸頭看了一眼,站著不動。王凡擺手道:“你去看看吧。”旺福這才唯唯諾諾地走開。
王凡見旺福去了側院的廚房,心中頓時轉了多個念頭。家里從不放什麼值錢的物件,印章應該就在床頭的櫃子里,連同地契文書收在一個檀木匣子里,只是櫃子和匣子都落了鎖。如今徐氏睡著,闖進去拿了她的鑰匙應該不是什麼難事,但就怕她一下醒來,這臭婆娘一身肥膘,如今瘦了還是滿身力氣,若是對自己死纏濫打,可就難以脫身了。但那邊鳳凰儿還在等著呢,還是試試再說。
王凡轉身朝上房走來。徐氏以為他要來看自己,激動得渾身戰栗,在黑暗中打量著自己的裝束,心中忍不住竊喜,打算只待他走上廊前便跳出來給他個驚喜。
如今天短,申時過半,天已經暗了下來。鳳凰儿已經在謫仙樓訂了座,等著自己吃飯呢。王凡越想越覺得窩火,看著周圍的一切都覺得莫名的討厭,忍不住咬牙切齒破口罵道:“媽的,這死婆娘,怎麼還不死呢!”
黑暗中看不到王凡的表情,但單聽聲音就知道他的恨意了。徐氏一愣,隨即便明白了王凡是在罵自己,瞬間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軟綿綿走回房間,點亮蠟燭。
王凡見上房燈光亮了,知道徐氏已經起床,想要轉身走,又不甘心,便在房前站定,輕輕咳了一聲。
徐氏凝了凝神,將几盞燈全部點燃,照得房間如同白晝,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一句句回想婉娘勸說自己的話。
王凡以為徐氏定然象往常一樣,聽到他回家的動靜便會一臉討好地迎出來,卻只見燈光亮了些,卻沒有熟悉的噓寒問暖,覺得有些反常,又故意大聲了咳了一聲。
徐氏對著燭光呆呆發愣。奇怪,往日看他這樣,早就心痛得死去活來,今日似乎沒有什麼感覺,甚至心底還相當輕松。
旺福小跑過來,見王凡還站在院中,笑著道:“王婆子就愛大驚小怪,一只不知從哪里來的野雞就嚇到了她!……”一抬頭見上房燈火通明,大聲叫道:“夫人,老爺回來啦!”
徐氏起身走到門口,淡淡道:“回來就好。”重新回椅子上坐著。
王凡一個大跨步走進房間,看也不看她一眼,皺眉道:“你……”回頭對旺福道:“你下去吧。”旺福喜上眉梢,退出時還順手將門帶上。
王凡總覺得今天徐氏怪怪的,安靜了許多,一抬頭猛然見徐氏衣著光鮮,妝容精致,猶如變了一個人,疑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厲聲喝道:“大晚上的你打扮成這樣子做什麼?要去會什麼人?”
徐氏心底原本還留有一絲希望,期待他見自己變漂亮了之后能夠回心轉意,誰知他一句誇獎奉承都無,張口便是呵斥,不由得心死如灰,木然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王凡見徐氏既不反駁,又不過來糾纏哀求,心中越發起疑,心想正好以此大做文章,冷笑道:“好啊,好一個守婦道的賢妻!若不是我今晚回來,還不知道你習慣夜里裝扮呢!”見徐氏腰間掛著鑰匙,伸手奪了過來,狠狠道:“以后店里的事情不要你插手!把印章給我!”轉身去開床頭的櫃子。
徐氏脊背僵硬,看著他俊秀而猙獰的面孔,聽著他的咆哮,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從來就不認識這個人。伴隨著這種感覺而來的,還有一種超然事外的淡漠,甚至忍不住帶著一種玩味的表情,去猜測他下面要說什麼,會有一副怎樣的嘴臉。
王凡試了几把鑰匙,都無法打開櫃子,朝櫃門狠擂了一拳,將一串儿鑰匙狠狠甩在徐氏身上,吼道:“你來開!”
堅硬的鑰匙打得徐氏手臂生疼。徐氏漠然道:“不用試了。你要的東西不在這里。”
王凡跳起來,叫道:“你放在哪里了?快點給我拿出來!”
徐氏不知從何來的勇氣,冷冷道:“地契上是我爹爹的名字,你拿了也是白拿。至于店鋪,咸宜公主前几天來定了一批銀首飾,指明要樣式新穎的,如今圖樣還沒出來。這月底便要交貨。”
王凡聽到地契還在暴怒,待到說咸宜公主之事,不由得泄了氣。銀器的生意,全憑圖樣設計,往往一個精奇新巧的銀簪便可撬動整個銀器市場。這些年來,王家銀器能獨樹一幟,全憑徐氏巧手設計。如今已近月末,咸宜公主可得罪不得,若是不能按期交貨,不僅店鋪開不下去,只怕性命不保。
王凡怒道:“你作什麼吃的,怎麼誤了這些天?”他訓斥徐氏的話原是張口就來,早就習慣了,話一說出,心里便覺得莽撞了,想取地契和印章之事還是要從長計議,干咳了兩聲,威嚴道:“算了!這個事情你惦記著吧,我們倒沒什麼,可別連累了小雨。”他知道徐氏最疼女儿,故意抬出小雨來。
若是往常,徐氏定然大受感動,可是今日聽了這話,心中暗自冷笑。
兩人各懷心思,發了會儿愣。王凡擔心小雨回來無法面對,就此走開又心有不甘,再一想到銀器的設計離不開徐氏,心中更加煩悶,扭頭見徐氏木然看著燈花,板著臉道:“我這些日跑官的事儿有些眉目了,還需要多些銀兩。你先從賬上給我支出一千兩來。”
徐氏咬著嘴唇,低聲道:“這三個月來你已經支取了將近五千兩了。”
王凡跳起來,叫道:“你什麼意思,嫌我花錢厲害了?哼,這個家要不是靠我的門面支撐著,就那几個小小的銀店能做什麼?我若是當了官,你和小雨還不是跟著吃香的喝辣的?一點見識沒有的東西!”
徐氏看著王凡,有心想反駁一句,究竟還是說不出口。
王凡暴躁道:“快點快點,我要鴻通櫃坊的可兌換飛錢。”
徐氏坐著不動,垂頭道:“沒錢啦。你也去看過店鋪了,這兩月的生意差得很。”
王凡見她竟敢違背自己,不由得大怒,揮舞著拳頭叫道:“你這個肥豬婆,也不瞧瞧你的樣子,還想霸了我的家產!”
徐氏頭垂得更低,小聲卻十分清晰道:“這本是我爹爹留下的財產。”
王凡啞口無言,繞著徐氏轉了兩圈,見她眉眼低垂,雙唇緊閉,一副倔强的樣子,皮笑肉不笑道:“真不知道原來你口才這麼好。”
徐氏仍舊不怒不動。王凡一腔怒火無處發泄,見徐氏藕荷色小襖將消瘦了身材襯得玲瓏有致,只想找個能夠攻擊她的借口,信口開河道:“你今晚約了誰?穿的花枝招展的,給誰看的?我的這些家產你攥在手里,想留給哪個野漢子?”
徐氏眯起眼睛望著他,不由得一陣恍惚,這個真是自己曾同床共枕生活多年的夫君嗎?
王凡以為自己的辱罵見效,越發來了勁,惡狠狠道:“你早等著我休書對不對?”
徐氏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我可真是蠢笨,時至今日才明白過來。”
王凡見徐氏不但不否認,聽這言語竟然是承認了,頓時暴跳如雷,吼道:“你去死吧!你這個不守婦道的賤貨!說,奸夫是誰?是不是那日和你拉拉扯扯的小道士?”那日他還是有些擔心徐氏,便遠遠從窗戶望去,還被鳳凰儿好一頓奚落。
徐氏冷笑著看著他。他恨極,掄圓了手臂朝徐氏臉上摑來。徐氏輕輕抓住一把甩開,面無表情道:“家里的重活都是我做的。夫君的手勁儿要再練練才是。”
王凡抓起桌上的冷茶倒進口中,慢慢冷靜了下來。店鋪如今還在她手里,万一逼得她同奸夫私奔,這事儿便弄巧成拙了。如今還需虛意奉承,哄得徐氏交出財權。
王凡平靜片刻,面露悔恨之色,上前拉住徐氏的手,誠懇道:“唉,是我錯了,我不該隨便懷疑夫人。我知道你這些日子受委屈了,我已經和那邊說過了,休妻之事休得再提,如今小雨大了,我正打量著給她找個好婆家呢。”徐氏微微一笑,默不作聲。
王凡正想再找些徐氏往日愛聽的話來講,猛然聽到院中旺福招呼小雨的聲音,頓時心怯,起身道:“我今晚約了几個朋友吟詩作對,你和小雨趕緊吃飯吧。”料想徐氏必定哭號哀求,暗自思忖如何快快擺脫她。
走了几步,卻不見身后有任何動靜,回頭見徐氏端坐,眼睛並未看他,下意識提高聲音道:“我走了!”腳步卻故意放慢。
徐氏冷眼旁觀,心底百般滋味無從分辨,不由得嘴角苦笑,淡淡地“哦”了一聲。
不知怎的,王凡竟然覺得心中小有失望,訕訕地推開房門,同小雨匆匆打了招呼,就此去了,心中說不出的不自在。他實在想不明白,何以徐氏改變如此之大,若不是有奸夫,此事斷斷不能解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6:28
〔七〕
同往年相比,今年的冬天來得遲些。如今已進入十一月,竟然沒有下過一場痛痛快快的雪。在沫儿看來,淅淅瀝瀝的雨夾雪簡直就是一場噩夢,天氣陰冷,地面髒污,每日除了干活就窩在家里,想出去買個烤紅薯都沒得賣的。
今日也同樣,烏云低沉,寒風凄凄,偏偏下的還是雨夾雪。沫儿淘了一個下午的米漿用以制作底粉,凍得手指通紅,鼻涕儿直流,婉娘也不肯讓他休息。
吃過晚飯,天已經完全黑了。黃三在中堂生了火爐,自己挑揀一些花籽,文清和沫儿四腳八叉地躺在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婉娘吹噓她的香粉。
黃三突然支起耳朵。婉娘道:“來人了!”將桌上的東西收了,推文清和沫儿道:“快開門去!滿屋子都是你們兩個的大長腿,看絆到人!”
沫儿打了傘,和文清跑去開門。門口漆黑,沫儿抱怨道:“干嘛門口不掛個燈籠?”趁著街口的微光,一輛簡易馬車吱吱呀呀地趕了過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遲疑道:“請問可是聞香榭?”卻是旺福。
兩人慌忙答應。徐氏道:“這地方可真不好找呢。”從馬車上跳將下來,身手甚是麻利。沫儿和文清還以為二胖和小安也在車上,等了一會儿,卻不見另有人下來。
旺福留著看車,徐氏快步走入聞香榭。婉娘早已在門口迎候,笑道:“夫人氣色不錯,身体可大安了?”
徐氏去了斗篷,微微一笑,道:“也就這樣吧,無所謂好或者不好。”沫儿卻發現,她的裝扮與第一次相見早不可同日而語:一絲不亂的美人髻,插著一支精致的瑪瑙朱雀銀釵,身著緊身緞面青花胡服,足蹬黃牛皮厚底長靴,脖子上還圍著一個猩猩氈的圍脖,雖未化妝,但皮膚白淨緊致了許多。徐氏骨架大,下頜寬,胖的時候便顯臃腫,如今消瘦,衣服又合身,身姿挺拔的優勢便顯露出來,甚有英氣。最關鍵的是,眼中的惶惑之色盡無,代之生活沉澱之后的平靜和自信,使得整個人都變了樣。
婉娘笑道:“夫人好氣勢!這等英姿颯爽,連我見了都垂涎呢!”
徐氏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謝婉娘點撥。還有你家的香粉,真是好用。若不是你,我還在尋死覓活呢。”說著遞過一個小包裹,道:“無以為報,我這几日精心設計了几只鐲子、釵子和一些好玩的銀鈴鐺,就送給婉娘做個紀念。”
婉娘喜笑顏開,接過來道:“夫人太客氣啦。不用謝我。要多謝二小姐才對。”
沫儿站她身后猛拉她的衣服,小聲道:“你答應二胖不收錢的!”
婉娘頭也不回,朝后面踹了他一腳,臉上仍面不改色,滿臉諂媚之像:“夫人覺得我的香粉好,以后就常來,我這里專門定做,想要什麼樣儿的都有。女人麼,就得自己疼自己才對。”
文清捧了茶來,兩人扯了會儿閑話,無非就是衣料啊首飾等女人的話題。婉娘漫不經心道:“不知王大人最近怎麼樣了?”
徐氏微微頓了下,坦然道:“回家的次數多了。”表情淡漠,如同在談論陌生人。
婉娘目露贊賞之意,卻不點破,道:“近來生意怎麼樣?”
徐氏道:“生意還不錯。不過我多用些心罷了。”
婉娘羨慕道:“夫人好手藝!誰成想大名鼎鼎的銀器王家,竟然是夫人支撐著呢。”
徐氏幽幽嘆了一口氣,道:“說老實話,若是能在家做相夫教子的甩手掌櫃,誰不想呢。我本來死心塌地想著就這麼過一輩子,看在小雨姐妹的面上忍氣吞聲,得過且過便是。可惜老天爺不給我這個機會。男人愛你的時候什麼都好,不愛的時候便是一無是處。如今再回想起半月前,我恨不得抽自己。一旦想明白了,這事情簡單的很。如同在路上踩到一泡臭狗屎,趕緊刮淨鞋底離得遠遠的,還對著狗屎緬懷個什麼?真是自討沒臉。”
婉娘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夫人這比喻實在貼切!”
徐氏也笑道:“我是個粗人,說話俗了些,婉娘不要見怪。”突然啞然一笑,道:“婉娘,你定猜不出我的閨名儿叫什麼。”
婉娘好奇道:“叫什麼?”
徐氏道:“我爹爹膝下無子,一直希望我能夠像男孩一般支撐門戶。所以我的閨名儿便叫勝男。我還覺得這名字不好聽,不像人家花儿朵儿的,一聽便招人喜歡,可是這些天我才想明白了爹爹取名的含義。勝男,其實不用勝男,只需同男人一樣自立自强,便可少卻許多煩惱。”
婉娘大聲道:“不錯不錯!要是女人為自己而活,這世上就少了很多怨婦了。”
兩人愈談愈投機,挽手哈哈大笑。
天南地北地海聊了一會儿,徐氏道:“啊呀,只顧著聊得高興,可把正事儿忘了。”朝四周張望了一番,沉吟道:“婉娘,這些日我碰到些怪事,不知是我多心了,還是有人開玩笑。”
徐氏似乎有些不安,下意識地從衣襟里拉出一件東西緊握在手中。沫儿正要去睡,看到那個頓時不困了——一個精致的玉魚儿,用紅絲線串著。
婉娘關切道:“什麼事?”
徐氏自嘲地笑了一下,臉上的不安消失,大咧咧道:“其實也沒什麼事。我如今想得開,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人頂著呢。可真如佛家所說,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
婉娘笑道:“那是夫人悟性高。”
徐氏道:“這些天我自己放輕松了,白日里精神抖擻,一天能畫出多個銀器花樣來,睡眠也出奇的好。我同那個死鬼說,趕緊寫休書吧,老娘受夠了,離開了你照樣活。嘿嘿,你不知道我說出了這些話,心里有多痛快,看著他嘴巴張得像個被叉子叉起的死蛤蟆,我真恨自己浪費了這些年的大好光陰,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如何對他好上了。哪知道這個賤胚子,以前不是要錢便不回家,我說了這話他反而每隔一天就回來一次,有時甚至還陪著我和小雨吃飯。”
婉娘抿嘴而笑。徐氏笑道:“說真的,我巴不得他趕緊去娶了那個高貴的什麼鳳凰呢。只要他一回來,我晚上必定做噩夢。”
婉娘笑道:“可能他回來又勾起了那些不愉快的回憶,所以也有所夢。”
徐氏認真道:“不,我真放下了。以前唯恐他熱了冷了不高興了,恨不得把他捧著含著,一看他眉頭微皺,我就心疼的什麼似的。可如今,我根本就不會關注他,似乎他的一切都與我無關,除了他是我家娃儿的爹,其他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婉娘道:“不錯,放下一個人,是既沒有愛,又沒有恨,看到他就像看到陌生路人一般。”
徐氏繼續道:“所以他回來不回來都無所謂,可我偏偏就做噩夢了。而且最為奇怪的是,我每次做噩夢都是一樣的。”說著陷入了沉思。
沫儿來了興趣,追問道:“您做了什麼樣儿的夢?”看她仍然緊握著玉魚儿,有心想問一問,又不敢多嘴。
徐氏道:“我通常早上送圖樣到店鋪,傍晚時分再去一次了解下一天的進賬,晚上就琢磨著如何畫寫精巧新奇的圖樣。第一次做噩夢,是你幫我裝扮那日,傍晚時分他回來取錢,並問我索要圖章,被我打發走了。當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將心思好好地捋了一捋,想明白之后很快便入睡了。”
徐氏睡到半夜,突然覺得自己躺在一張冰冷的鐵架上,隱隱約約有人說話,眼睛卻死活睜不開。過了一會儿,有一股香味扑鼻而來,只聽一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道:“你覺得她怎麼樣?”
一個蒼老的男子答道:“天生愚鈍而多情,好材料!”徐氏雖然不知道要發生什麼,卻極度恐懼,渾身緊張,極力想要掙脫,手腳卻似乎被敷上了,一動也不能動。
老年男子拿出一個嘩啦啦響的東西,不知是刀具還是鐵欄,冰冷的寒氣穿透徐氏的身体,讓她不寒而栗。徐氏雖無法睜眼,卻能感受到男子精光四射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如同觀察待分配的獵物一般。
男子打量了片刻,桀桀笑道:“你要哪一部分?”
女子嬌嗔道:“我只要你答應給我的部分。”徐氏大驚,以為兩人要將自己分屍,拼盡全力大聲叫喚,最后一個尾音終于發出,大汗淋漓地從噩夢中醒來。
※※※
婉娘聽了,道:“該不是夫人白日太過勞心費神罷?”
徐氏絞手道:“第一次我也是這樣想的。偶爾做個噩夢,又不是什麼大事,以前晚上睡覺還遭遇過‘鬼壓床’呢,過去了便好了。只是這個情景太過逼真,我醒了之后還能感覺到男子手里拿的那個嘩嘩響的東西帶來的寒氣。”
第二天徐氏便忘了此事。王凡因沒討出銀錢,又腆著臉回來了。這次卻不再提什麼奸夫之事,如同沒事人一般,給二胖帶了些點心,還假惺惺地提醒徐氏不可太過勞累,徐氏也不怎麼搭理他。然而此日晚上,徐氏又做了同樣的夢,一個年輕女子,一個蒼老男子,商量著要將她瓜分。不同的是,這次的夢長了一點點,直到那個鐵鏈一樣的東西觸碰到她的心窩才醒轉過來。
慢慢的,徐氏發現了規律,只要哪天王凡回來,她必定晚上做噩夢;而他不回來,她便安穩一夜。徐氏几乎認為這是天意,連老天爺都提示自己他是個禍害了。
沫儿聽得入了迷,追問道:“那您的夢后來又長了沒?”
徐氏道:“每次都會長一點,第三次噩夢,那個又象鐵鏈又象刀的東西插入了我的胸口,卻感覺不到疼痛,只覺得冰冷異常,正從我心里挖出什麼東西來。”
“第四次,那東西插入胸口后,只聽老者驚奇地啊了一聲,叫道:‘這是什麼?’女子俯身一看,松了一口氣,輕蔑道:‘還以為是什麼呢,不當緊,這種小伎倆,一點用處也沒有的。’夢就這麼醒了。”
“第五次,也就是昨天晚上,男子聽了女子的話,冷哼了一聲,道:‘你不要小瞧了人。’女子似乎氣不過,奪過男子手里的東西,道:‘我來動手吧。’只覺得眼前電光一閃,似乎是什麼東西發出了亮光,鐵鏈或者鐵刀跌落在了地上發出嘩啦的聲響,女子蹬蹬后退了几步,一個趔趄撞到屋中的桌子上,將一個茶盅撞落,發出啪的一聲響。夢又醒了。”
沫儿撓頭道:“如果不是噩夢,這樣每次做夢都能連起來,也挺好玩。”
文清小心道:“我覺得您是因為……小雨爹的事受刺激了。”
徐氏不解道:“若是這樣,怎麼今天早上,我看到桌上剩余的一攤未干茶漬,那個粗瓷茶盅也滾落在地上,茶盅口磕掉了一大塊?”
婉娘呷了一口茶,道:“你好好想一想,這些晚上除了夢的延續,還有什麼不同?”
徐氏托腮冥想了片刻,道:“前三次似乎特別害怕,那種絕望和無助,我如今還能体會得到。”說著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繼續道,“但后面兩次,雖然還是一樣的情景,卻沒有那麼害怕了,而且神智更加清醒,白天的精神也沒受什麼影響。”
文清上來換了新茶,提醒道:“您想想,第三次噩夢之后,你有沒有什麼和前几個不同的舉動?”
沫儿實在忍不住了,道:“夫人您的這個玉魚儿好精致,從哪里得來的?”
徐氏一愣,道:“這個……啊呀,我想到了,前面三次,我都沒戴這個東西,那天小雨胡鬧,非說女人要好好打扮,將堆在箱底的首飾配件都翻了出來給我戴。我拗不過她,只好挑了這件玉魚儿戴上。”
沫儿驚喜道:“肯定是它!我覺得它能夠辟邪保平安。”
婉娘白了他一眼,對徐氏笑道:“別聽這小子胡說。”
徐氏摩挲著玉魚儿,皺眉回想片刻,道:“不,當時送我玉魚儿的那個人,也是這麼講的。你記不記得大旱的那年,就是前年,冬天特別冷,洛水、澗水都結了冰,有一天我一大早出門,想去趕個早市。走到濱水大街,見一個老頭凍僵在浮橋橋頭的柳樹下。我見他可憐,便讓旺福將他背回去,喂了一碗姜湯,送了几件衣服給他。那老頭將養了几天,身体好些便告辭了。臨行前,摸出這個非要送個我,說是感謝我的好心,還叮囑我一定要隨身戴著,可保一生平安。”
婉娘笑道:“夫人人好,老天爺都看著呢。”
徐氏道:“我當時十分過意不去。想他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這東西便是他全部身家,便推辭不要。他卻不肯,說這個他拿著沒用了,沒辦法我只好接了來。”
婉娘好奇道:“這種玉制的小玩意儿,我們這里也有一些,樣子也同你這個差不多。可否借婉娘一觀?”
徐氏摘了玉魚儿,遞給婉娘,一邊笑道:“我平時對穿衣打扮不是很講究,也是想起來就戴上,想不起來就不知道丟到哪里了。這東西冷冰冰的,夏天戴著不錯,不過卻總被我家死鬼嘲笑說我是丑人多作怪,臊的我不得了。如今看他還敢不敢說這樣的話?我一個大耳刮子刮他出去。”兩人哈哈大笑。
文清和沫儿也湊上去看。這個玉魚儿顏色翠綠,雕工精細,外形同聞香榭的玉魚儿毫無二致,但魚尾卻沒有聞香榭的鐫刻,而且寒氣逼人,缺乏玉的溫潤。
婉娘將玉魚儿還給徐氏,道:“我看這個應該是件辟邪的靈物,夫人還是好好戴著,最好日夜都不要摘下。”
徐氏慌忙收好了,疑惑道:“這麼說,昨晚的噩夢,真是它替我擋了一煞?哎呀,要是能夠再見到那個老頭子,我要好好謝謝他才行。”
婉娘拉過徐氏的右手,裝模作樣道:“我對手相粗通一二。我看看……從夫人手相來看,原是個女中豪杰,招財命格,只是不免要辛苦勞碌。這件事是個坎儿,從今以后,定會財源廣進,事事順心。至于噩夢嘛,不過是一些過往的邪祟打擾了一下,已經無礙,夫人不用放在心上。”
徐氏對婉娘會看相一事早就深信不疑,聽她如此一說,頓時心安,喜滋滋道:“那就好!那就好!”
婉娘委婉道:“不過有一點尚需提醒,面相手相會受体型、氣色影響,若是一個人總愁眉苦臉、怨天尤人,或者不修邊幅,放任自流,再好的命格都逐漸偏離。所以夫人……”
徐氏拍手笑道:“我懂了。你是說,我再不可象以前那樣,滿身贅肉,面色灰暗,老天爺想幫都幫不上,對不對?”
婉娘掩口笑道:“夫人說話心直口快,深對婉娘脾氣。”
徐氏感慨道:“婉娘不嫌棄我說話粗俗就好了。你說的不錯,女人自己不疼自己,卻指望男人來疼,男人好便罷了,男人若是不好,可不是自取其辱?”
婉娘道:“我上次給夫人的胭脂水粉,都是尋常的几款。要不我針對夫人的皮膚氣色,再做一款專門的香粉如何?”
徐氏笑道:“我正想著求你呢,唯恐你忙,給你添亂。”兩人又聊了片刻,徐氏便起身告辭。
送走了徐氏,婉娘斜靠在門框上若有所思。一陣寒風吹來,沫儿打了個寒噤,叫道:“好冷!小心感冒了!”
文清忙拿了衣服遞過去。婉娘披上,仰臉看著天上的點點寒星,慢悠悠道:“沫儿。”
沫儿道:“干什麼?”
婉娘卻道:“算了,沒事了。早點休息吧,我們明日做媚花奴。”蹬蹬蹬上了樓,留下他和文清莫名其妙,茫然四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6:47
肆 媚花奴
〔一〕
沫儿微微睜眼看了看明亮的窗戶,翻了個身繼續睡,門外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了敲門聲。隨后文清輕輕推開門,低聲道:“沫儿,沫儿,你醒了沒?”
沫儿一動不動,故意發出輕微的鼾聲。
文清無奈,只好轉身下樓。婉娘上樓去拿香料,見狀悄聲笑道:“看我的。”哐當一聲推開房門,對著里面叫道:“文清,讓沫儿多睡會儿。剩下的牛肉湯你全喝了吧,還有薄餅,剩下的牛肉,配上香菜大蔥什麼的,趁熱才好喝。”
沫儿一骨碌爬了起來,似乎聞到了鮮牛肉的香味。看著婉娘狡黠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裝模作樣揉了揉眼睛,道:“今天還要做香粉呢。不睡了。”
婉娘斜眼看著他,道:“我不喜歡小孩子撒謊。”
沫儿朝她做個鬼臉,哼哼道:“我要喝牛肉湯!”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拉著文清就往樓下衝。
原來昨晚下了雪,天地一片潔白。沫儿只惦記著不要將牛肉湯放冷了,胡亂抹了一把臉,衝進廚房喜滋滋搓手叫道:“湯呢?薄餅呢?我要多放牛肉,多放香菜。”
黃三莫名其妙地看著沫儿。文清急道:“沒……沒……”
婉娘跟著后面,悠然自得道:“今天早上沒買牛肉湯。”
桌子上只有几個水煎包,還有熬好的八寶粥。空氣里根本沒有牛肉湯的香味。沫儿抓起一個焦黃的包子,惱道:“臭文清!死文清!那你一大早叫我做什麼?”
文清囁嚅道:“我又沒說有牛肉湯……我叫你起來看下雪呢。”
鵝毛大的雪花飄飄揚揚,從天空盤旋著落下來。沫儿歡呼起來,指揮文清:“快,快拿鏡子來!”狼吞虎咽地吃了五個水煎包,便一頭扎進了雪地里。兩人每人拿一個鏡子,對著四處查看,不時歡呼追逐一番。
原來他兩個在找冬季之花——鏡雪。那日婉娘收到布偶人送來的万年鏡雪時曾經講過,可趁大雪紛飛之事,從鏡中觀察到鏡雪的蹤跡,兩人一直惦記著。
可惜這鏡雪實在太難采集。往往在鏡中看到一朵閃著七彩光華、與眾不同的,一回頭它已經混入普通雪花中難以分辨,或者好不容易找到一朵落在手心,尚未看清,它已經化做一滴清水,弄得文清和沫儿懊喪不已。
折騰了一個早上,兩個人的鞋子全濕了。婉娘罵道:“我今年不做白玉膏,凍壞了小蹄子可別哭!”
沫儿緊張地盯著鏡子,並用眼睛的余光留意對應的雪花,屏住呼吸道:“就要抓到了!”好像唯恐說話大聲嚇跑了鏡雪似的。連文清也發狠道:“非要抓一朵才行。”
婉娘苦笑,扭身上樓,過會儿下來,叫道:“兩個小東西過來!”將手里一塊黑色的東西遞過來,道:“用這個試試。”
這塊東西看上去毫不起眼,就是一塊黑色粗糙石頭,上面布滿了針孔一樣的小洞,不過雕刻成了鏡子模樣。中間橢圓形,打磨的十分光滑;周圍雕刻著飛雪梅花圖,花朵之間錯落有致,繁簡相宜,周邊殘留的些微黃白色石紋被十分巧妙地設計成了梅樹上的雪,枝干部分正好做成了手柄。花樹、飛雪與整塊石頭渾然天成,甚為古朴幽雅。
雪越下越大,地下的積雪很快沒過腳面,踩起來嘎吱嘎吱響。文清頭上眉毛都掛滿了雪,活像一個小老頭儿,沫儿指著他又跳又笑,叫:“文清老爺爺!”
文清十分配合地佝僂起身子,摸摸沫儿的頭,笑眯眯回一句:“好孩子!”兩人瘋了一般上躥下跳,團了雪團相互對打,衣服濕了,雙手通紅,也不管不顧。
婉娘氣急敗壞道:“過會儿誰要叫著冷,我剁了他的手指頭!”丟了石鏡在窗台上,自己進了屋。
兩人瘋的夠了,才又開始找鏡雪。沫儿拿著石鏡四處亂照,道:“這個根本就不是鏡子,連個鬼影子也看不到。”
文清朝石鏡哈了口氣,拉起衣袖擦了擦。石鏡仍是黑黝黝的,一點反光也不見。兩人正在擺弄,文清突然把衣袖放在鼻子下猛嗅,連聲道:“好香!好香!”
一股清雅的幽香,若隱若現,兩人仿佛站在皚皚白雪中的紅梅樹下,暗香浮動,清冽靜寂。沫儿低頭看著手里的石鏡,嘟噥道:“難道是這個黑色石頭的香味?”
湊近了聞,果然有股梅花的幽香。文清傻笑道:“我就覺得這不是一般的石頭。”
沫儿大喜,道:“我們多抓些鏡雪來。”站在雪地空曠處,對著鏡子一動不動。文清靈機一動,道:“你拿石鏡,我拿銅鏡,剛好可以看到。”
果然,從文清的銅鏡中,能夠看到泛著異彩的鏡雪翩翩飛來,沫儿便用石鏡慢慢接著。這石鏡似乎能夠吸引鏡雪,常常有他處的鏡雪隨風而至。不足一炷香功夫,石鏡中間便落滿了鏡雪,晶瑩剔透,微微反射藍光,儼然一副美輪美奐的圖案。兩人不出聲地驚嘆,唯恐呵出熱氣弄化了它。
沫儿掩口輕輕道:“這個可真漂亮,要是做成一串儿項鏈掛在脖子上……啊,我們去找二胖,她家里有能工巧匠,一定能做出這個來。”
文清熱烈附和:“做一串儿送給小安。”
沫儿白他一眼:“干嘛要送給小安?”
婉娘不在旁邊嘲笑他,文清就沒什麼顧忌,老老實實道:“她是二胖的好朋友。”
沫儿叫道:“不行,這是我的。”兩人也不管鏡雪能不能做成項鏈,只管異想天開,想得如同真事一般。
文清憨笑道:“那我們多采些,做兩串儿。”
沫儿惱道:“不,不許給小安!”
文清笑道:“小女孩才戴這種東西呢。”
沫儿扭過頭:“就不給小安。”小心地護住鏡子,道:“回屋吧,這些先給婉娘收起來。”邁腳朝正堂方向走去,卻一個趔趄,差點儿摔倒。
從早上起床至今,兩人在雪地里瘋了一個多時辰,鞋襪早已濕透,剛剛玩得時候還不覺得,采集了這許久的鏡雪,腳趾竟然麻木得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
沫儿首先想到的便是去看石鏡上的鏡雪,這一看不要緊,石鏡中間竟然出現一只羽色華麗的金雞,頂上金黃絲狀羽冠,背部濃綠,全身羽毛顏色互相襯托,赤橙黃綠青藍紫具全,十分光彩奪目。沫儿驚訝万分,甩了石鏡,扭頭朝身后看去,突然想起鏡雪,又慌忙回頭——已經遲了,石鏡跌入積雪,鏡雪同普通雪花混在一起,難以分辨了。
沫儿十分沮喪,擺弄著鏡子几乎要哭出來了。文清雖然心疼,但還是安慰沫儿道:“不要緊,這才第一場雪呢,還有的是機會。”
話音未落,只聽大門哐當一聲被人踹開,一個小廝抱著一卷紅毯弓腰進來,飛快地倒退著鋪在將大門至中堂的甬路上。
猩紅的地毯在茫茫雪地下異常嬌艷,沫儿和文清暫時忘記了鏡雪,好奇地盯著門口,不知道這麼大的陣勢,是哪個大人物光臨。
門外一陣馬鈴儿叮當,一個小廝打著一把絲帛流蘇紅傘,傘下美人眉眼如玉,腰肢婀娜,款款走了進來,行之院中,去了斗篷上的帽子,陰沉著臉威嚴地朝四周掃射了一番,卻是鳳凰儿。
沫儿和文清欲要搭腔,又唯恐說錯,慌忙抖掉身上的落雪,溜溜地跑到中堂門前。婉娘不知何時出來了,斜靠在門框上,笑吟吟看著。
淋濕的外衣已經凍得僵硬,走起路來刺刺拉拉地響。婉娘皺眉道:“作死呢,這大冷的天,快換衣服去!”
鳳凰儿似乎此時才發現婉娘,臉上笑容閃現,明媚如春花盛開,嬌嗔道:“婉娘,下這麼大的雪,院子里怎麼不差人打掃下呢。”
婉娘推著文清沫儿進去,笑道:“還下著呢,掃了也是白掃。姑娘請進,敢問姑娘尊姓大名?”
鳳凰儿咯咯嬌笑,下巴微抬,神色之間帶著掩藏不住的高傲:“我姓金,小名鳳凰儿。”
婉娘皺眉想了下,一臉茫然道:“哦,原來是鳳凰儿小姐。快請進。”
鳳凰儿似乎對這個回答不甚滿意,吩咐小廝在外面候著,徑直進了堂屋。婉娘高聲叫道:“快把我珍藏的好茶斟一杯來!”
文清和沫儿在房里換衣服,黃三捧了茶來,鳳凰儿見他圍腰上滿是擰絞花汁濺出的斑斑點點,特別是看到他的手指上也是胭脂的紅色,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婉娘殷勤道:“姑娘上次來說什麼雪水茶,我可都記著呢。你嘗嘗,這是我從別處費了好大心思討來的水,據說人家收了梅花上的雪,整整藏了三年呢。”沫儿換了衣褲,因為找不到襪子,便趿拉著鞋子下了樓,正好看到婉娘晃動著三根手指,一臉熱切的白痴模樣,覺得十分搞笑。
鳳凰儿强忍著心中的輕視,淡淡道:“不用了,我出來時剛喝了上好的老君眉。”
婉娘滿臉失望,道:“早知道就不用衝了。算了,別浪費了。”自己一把抓過,咕咚咚一飲而盡,砸砸嘴巴道:“果然好茶!好茶!不是姑娘來,我還舍不得拿出來呢。”
鳳凰儿斜眼儿看著她,嘴角撇成了月牙。婉娘卻一臉天真,樂呵呵道:“我正想著找姑娘學一些東西呢,姑娘這就來了。姑娘平時穿哪家的衣服?用哪家的首飾?最喜歡哪家的酒食?說出來讓我也去買一些,好歹去些俗氣。”
鳳凰儿神色冷峻,哼了一聲道:“俗人就是俗人,一時半會儿哪里改得過來。”
婉娘嘻嘻笑道:“暫時改不了就慢慢改。”
鳳凰儿懶得同她廢話,挺直了腰,道:“我今日來,有一事問你。”
婉娘殷勤道:“姑娘什麼事?可是相中我這里的香粉?你放心,我一定挑最好的給你,足足儿配上姑娘的品味。”
鳳凰儿上下打量了一下貨架上的擺設,厭惡道:“不要香粉。聽說你如今還從事美妝師這一行當?”
婉娘雙眼大放異彩,欣喜道:“這個你都知道?不錯不錯,姑娘可是要我對發髻衣著提出些建議?”稍微湊近了些,歪頭對著鳳凰儿上下打量,口里喃喃道:“皮膚還不錯,只是眼里戾氣重了些;下巴太尖,整個臉型也不夠圓潤……”
鳳凰儿大怒,冷冷道:“我從來不用美妝師。”
婉娘失望道:“哦……又一筆生意沒了。”
鳳凰儿傲然道:“我問你什麼,你老實回答就是。”
婉娘偷眼看著她,低聲嘟囔道:“憑什麼?”
鳳凰儿目不斜視,啪地丟出一個重重的荷包來。婉娘一把搶過,眉開眼笑道:“您問吧。”
鳳凰儿道:“聽說你半月多前曾上門給人做過美妝,一個丑得象豬的黃臉婆娘。是不是?”
婉娘眯眼想了片刻,遲疑道:“半月多前?不錯,我當時給銀器王家的夫人做過美妝。但卻不是丑婆娘呀,人還是十分漂亮的,嗯,我看著一點也不輸姑娘的美貌呢。”
鳳凰儿騰地站了起來,一張粉臉如同寒冰。婉娘關切道:“是不是這屋里爐子不熱了?三哥!過來將爐子生旺一點!”
鳳凰儿自覺失態,又慢慢坐下,干笑了兩聲,道:“哦,那是我記錯了。不過坊間傳說,王夫人是經你手之后才變美的。”
婉娘拍手道:“哈哈,美妝師麼,自然是將不美變美,使美的更美。徐夫人底子好,經我隨便一搗鼓,就恢復了美貌。”
鳳凰儿斜睨著婉娘,道:“我聽說聞香榭的香粉有奇效,老板娘更是清麗脫俗,卓越不凡,所以曾經覺得十分好奇。”突然大聲發笑不止。
婉娘驚喜道:“原來在下的手藝這麼聞名?”略一回頭,見文清和沫儿並排坐在樓梯上做鬼臉羞她,便朝他二人擠擠眼睛。
鳳凰儿笑完,又恢復到冷艷模樣,半是鄙視半是調侃,道:“聽說你給她做了一款歡宜香,其中可有什麼特異之處?”
婉娘的嘴巴張成了圓形,結巴道:“姑娘連這個都知道?”
鳳凰儿別過臉去,冷然道:“哼,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神都洛陽,有我不知道的事儿嗎?”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沫儿和文清大感驚奇,聽這口氣,鳳凰儿似乎大有來頭,怎麼之前從來沒聽婉娘提起過?
婉娘吃了一驚,往椅子上一靠,驚懼道:“姑娘莫非是……金枝玉葉?婉娘多有得罪,姑娘見諒。”
鳳凰儿柳眉倒豎,不耐煩道:“別廢話,我問一句,你就說一句。說,是不是你的香粉里有什麼手腳?”
婉娘茫然道:“手腳?是指能讓人變美的手腳?”
鳳凰儿秀眉緊蹙,輕拍胸口,痛心道:“我直說了吧,那個婆娘用了你的香粉后性情大變,處事潑辣狠毒,如今連她男人也不想要她了。我看著好好一個家庭就這麼散了覺得不忍,就想了解下到底怎麼回事。”沫儿看不到鳳凰儿的臉,聽她信口雌黃,顛倒黑白,早在心里啐了几百口了。
婉娘驚叫道:“姑娘明鑒!我這小門小店,可禁不住這樣的驚嚇。我的香粉都是几個伙計辛辛苦苦做出來的,絕對地道,一點不敢摻雜使假。再說了,我同王家近日無怨往日無仇的,她買香粉做美妝,我侍奉客戶也是應該的,好端端拆散她的家庭做什麼?”
鳳凰儿嘿嘿冷笑,道:“我諒你也沒這個本事!”
婉娘長出了一口氣,滿臉堆笑道:“正是正是,姑娘知道就好。”接著揉揉額頭,傻呵呵猜測道:“姑娘是王夫人的好朋友?不然就是王大人的知己,所以才關心他們家的家事,對吧?”
鳳凰儿臉紅了下,冷冷道:“我討厭多嘴的人。”
婉娘捂住嘴巴,眼睛滴溜溜轉動,討好道:“姑娘要不要也做個歡宜香?我保證用最上等的珍珠粉。”
鳳凰儿漫不經心地欣賞著自己如柔荑一般的修長手指,不時抬起對著光線認真觀察,表情也變得越來越輕松。過了片刻,突然裊裊站起,一聲不響朝門口走去。
婉娘跟著后面連聲道:“姑娘吃了中午飯再走。”
鳳凰儿用眼睛的余光瞟她一眼,拖長了聲調,輕聲嬌笑道:“都說如何精明、如何厲害,讓我不要招惹,哼,原來是草包一個!看來坊間的傳說不可輕信。”扶了小廝的手臂,頭也不回地走了。
※※※
漫天飛雪,如同春日繁花。婉娘悠然地望著雪景,滿臉掩不住的笑意。文清追過來,不解道:“她今天來到底做什麼?”
婉娘笑而不語。沫儿壞笑道:“她來看婉娘的笑話。”
文清撓頭道:“明明是王凡棄妻在先,她怎麼說是用了我們的香粉之后呢?”老氣橫秋地補充了一句:“女人的話真不能信。”
沫儿拍手道:“正是正是。”朝婉娘扒個鬼臉,吐舌道:“哈哈,婉娘的話也不能信。”轉而埋怨道:“你干嘛故意裝傻?不過就是裝優雅麼,誰不會?大不了就不理她,瞧你還顛儿顛儿地擺出一副蠢相。”
婉娘笑道:“呸,和一個愛端著裝著的人比誰更能裝,豈不把自己活生生拉到了她的檔次上?這買賣我可不做。”
沫儿辯解道:“可你看看她的樣子,瞧不起几個字就寫在臉上呢。”
婉娘伸手接了一片雪花,莞爾道:“她裝她的,和我們有什麼相干?若不是這世上有這麼多裝著端著的人,生活哪有什麼樂子?”
文清見天地茫茫,雪花飛舞之間看似雜亂,卻終歸落下,內心一片澄澈,不由雙手合十道:“有人問佛:‘有人羞我,辱我,罵我,悔我,欺我,騙我,害我,我將何以處之?’佛曰:‘容他,憑他,隨他,盡他,讓他,由他,任他,幫他,再過几年看他。’”
婉娘一愣,道:“小孩子,學這些做什麼。”嘴上雖這麼說,眼底卻帶著些驚喜。
文清憨笑道:“我聽圓德大師講經時說的,用在這里也挺合適。”婉娘微微頷首,拍了拍文清的肩,一雙黑眸深邃如海。
沫儿卻大聲反駁道:“這話聽著大度,卻是氣死人的。要是真有這麼個壞人,你天天讓著他,躲著他,他騙你害你你還得幫他,不用等几年,一年,一個月我就活活氣死啦!”說完還極其誇張地搖晃著腦袋,對著天空做了個吐血不止的動作。
文清口拙,半天才結巴道:“太過爭强好勝……總是不太好……”
婉娘任憑二人爭辯,在旁邊掩口而笑。沫儿翻著白眼道:“笑什麼?我說的是實話。既然眾生平等,憑什麼我就要白白受人輕侮?我不欺負人,人也別欺負我去。若人家找上門來,我也決計不做縮頭烏龜。”
文清聽了,覺得似乎都有道理,但自己顯然還是更傾向于佛家理論,只是不知該如何反駁。
婉娘笑眯眯道:“那照你們倆的意思,今天這事儿如何解決?文清先說。”
文清想了想,道:“鳳凰儿雖然不是個善茬,不過如今王夫人也想明白了,鳳凰儿已基本影響不到她。只要她不去害小雨和她娘,來我們這里擺威風這事儿,就算了吧。”
婉娘點點頭,道:“嗯,文清宅心仁厚。沫儿呢?”
沫儿小胸脯一挺,正色道:“她今天來的莫名其妙,又象興師問罪,又象打探底細。我還是那句話,她不招惹我們,我就不招惹她,否則,我管她多能裝優雅,照樣打她個狗吃屎。”
婉娘哈哈大笑,點著他的額頭道:“人家好歹是個美人儿,你小子一點憐香惜玉的心都沒有,動不動就狗吃屎,真是太惡俗了!”
沫儿嘻嘻哈哈道:“這叫有其主必有其仆,我跟你學的呢。嗯,下次鳳凰儿再來,我來對付她,保准比今儿還好玩。”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6:59
〔二〕
這場大雪下得甚為氣勢,地面屋頂猶如鋪上了厚厚的棉氈,原本蕭瑟的樹木仿佛一夜之間化身白珊瑚,精致細膩了許多,常有干枯的枝椏不堪重壓,帶著扑扑簌簌的雪團猛然墜落下來。
下午時分,婉娘帶著文清沫儿,用石鏡重新收集了鏡雪。沫儿正擔心鏡雪觸到即化,不知如何存放,卻見婉娘變戲法一般拿出一個黑底圓肚小瓶,將石鏡上的鏡雪小心地抖落進去。
這個黑色小瓶細膩溫潤,光澤明亮,通体分布由孔雀藍、瑪瑙紅、竹葉青、金黃嫩綠等十余種色彩構成的梅花圖案,葉翠枝疏,濃淡清逸,猶如畫上去的一般。鏡雪放到里面不融不化,層層疊疊如煙如霞,反射著斑駁絢麗的光芒。沫儿驚嘆道:“這誰畫的瓶子?真漂亮!”
婉娘道:“好好瞧瞧,這是畫的嗎?——這是正宗的梅花玉,也叫做汝玉。”原來這些梅花圖案竟然是天然形成的。文清見這個同石鏡的質地相似,道:“石鏡上面怎麼沒有梅花?”
婉娘解釋道:“石鏡是梅玉,瓶子則為梅花玉,兩者本屬同源,以上面是否有梅花圖案為別。這可是種性能奇異的玉石呢,用梅花玉制成的餐具,三伏天扣入肉食三日不腐,具有‘暑而不熱,寒而不涼’的特性,所以用來儲存鏡雪最好不過。”
沫儿接過了瓶子,放下鼻子下猛嗅,道:“梅花玉,果然名副其實。”
有婉娘親自動手,很快小瓶子便滿了。三人回到中堂,婉娘用火漆將裝了鏡雪的梅花玉瓶仔細封好,收藏起來,然后差黃三取了上好的紫茉莉籽儿和一些灰綠色的小顆粒種子來。
沫儿見后一種不認識,連忙裝著換鞋子,躲到一邊,婉娘拉過文清道:“過來看看,這是什麼?”
文清仔細看了看,老實答道:“不知道。”沫儿見婉娘眉毛豎起,可巧儿黃三搬了石臼過來,忙湊上去殷勤地幫忙,小聲道:“三哥,那個灰綠色的東西是什麼?”
黃三嘶啞道:“覆盆子。”
沫儿不等婉娘發問,大聲道:“覆盆子!覆盆子!”
婉娘知他作弊,惱道:“兩個不學好的東西!我說過多少次了,中藥花草不分家,這種東西,一見到就要認得,知道它的習性。下次再有這種情形,你們倆都不要吃飯了!”接著嘮嘮叨叨地道:“覆盆子需要立夏后、果實已飽滿而尚呈綠色時采摘,除淨梗葉,用沸水浸片刻,置烈日下曬干,這樣做出的香粉才能留其清香,去其酸澀……”文清和沫儿只有老老實實聽著。
黃三拿了把小刀,將紫茉莉籽的堅硬外殼剝掉,只留下白色胚仁,慢慢地研磨,再經過一遍遍的細淘,做出細白的茉莉粉。婉娘指揮著文清和沫儿,將覆盆子也研碎了,同樣做成細粉。
這兩樣都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一個下午的功夫便做完了。吃過晚飯,婉娘神神秘秘道:“沫儿,你想不想看看三樓里還有什麼東西?”
三樓未住人,一直作為儲放香料之地。除了香料,還有各種奇花異草,沫儿曾親眼見過花朵妖艷、骷髏果實的因果樹,布滿半透明紅色果子的出血菌,開著金色花朵的龍鱗花。可惜婉娘總說,這些東西見不得人氣,人來人往容易衝撞了它們,影響其生長,所以總不讓文清和沫儿上去玩。
文清和沫儿頓時興奮起來。沫儿抓起燈籠就上衝,卻被婉娘一把抓住,叫道:“洗手!你剛摸了腳。”
沫儿嘟噥道:“干嘛,我的腳又不臭。”自己放在鼻子下聞了聞,還伸手往婉娘鼻子下放:“真的一點也不臭。”今天在雪地里瘋了一天,沫儿的腳趾又開始發癢了。剛才他不顧文清還在吃飯,只管脫了鞋襪,不停地搓揉。
婉娘一把打開。沫儿又把手放文清鼻子下,叫道:“文清,你說,不臭的吧?我前天才洗過腳。”
文清果真聞了聞,老實道:“不臭。”
婉娘聽到“前天”二字,早捏了鼻子躲得遠遠的,喝道:“文清我們兩個去!你這個小髒豬,那些花瓣也不許你碰!”
沫儿將燈籠遞給文清,悻悻道:“女人就是麻煩。”走到門外的臉盆將手放在里面濕了一下,道:“洗好了。”
婉娘隔著門叫道:“要用皂角洗!”
雪還在下,發出整齊的沙沙聲。沫儿無奈,胡亂搓了一把皂角,連聲叫道:“冷死了!冷死了!”一頭扎進屋內。
婉娘拿著一個紅花瓷瓶,皺著眉頭,斜著身子離他的手遠遠的,唯恐他的手上還殘留著腳臭,從瓷瓶里挑出一點香粉,遠遠地點在沫儿額頭上,道:“快點涂抹了。過會儿不許驚叫,不許亂動。”又拿出三條娟子,分別掩了口鼻。
在婉娘的嘮叨聲中,三人上了樓。婉娘徑直走到最里面的一間,猛地打開房門又迅速關上。一陣血腥味扑鼻而來,伴隨著嗡嗡的聲音,像是無數只蚊蠅亂飛。
這個時候,按說蚊蠅早死了。沫儿不敢亂動,只將燈籠高高打起。這個房間挺大,但有些氣悶,左側靠牆放滿了擱架,上面放了些瓶瓶罐罐;房屋的中間,放著一個大花盆,中間立著一段水桶粗細的枯根,泛著暗紅的光,一片葉子也沒有。周圍放著四盆胖胖的植物,葉片肥碩,根莖粗大,上面布滿了細小的紅色絨毛。
婉娘指著中間的植物,低聲道:“這個叫做血木。”
沫儿見這几棵植物看上去平淡無奇,心中稍有失望,不顧婉娘阻止,躡手躡腳走近了看。剛往前垮了一步,只聽嗡的一聲,肥胖植物表面的紅色絨毛突然飛起,黑壓壓的一片,象一朵烏云壓了過來,血腥味也驟然變得濃重。
婉娘眼疾手快,抓住沫儿的衣領將他拉了回來。那一坨烏云飛到肥胖植物的外圍,猶如受到召喚一般,整齊地飛回,重新密密麻麻地趴在胖植物上,一動不動。
沫儿再也不敢靠近。婉娘笑道:“沫儿想喂蚊子不成?它們一定也想嘗嘗新鮮的血。”
文清驚訝道:“這個時節,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蚊子?”從沫儿手中接過燈籠,將燈頭撥亮了些,對著肥胖植物上的紅色絨毛一看,果然是一只只的蚊子,長腿細腰,一個個肚子圓鼓鼓,泛著紅光。
婉娘低聲道:“其實不叫蚊子,叫做血奴。”指著長著肥厚葉片的四顆小樹道:“這個叫做肉桂——可不是日常做香料的肉桂。這種肉桂長于西域密林,葉子里面有一種奇異的香味,同桂花香味有相似之處,而且葉片肉質肥厚,所以取了這麼個名字。”
沫儿奇道:“這些蚊子,不,血奴,就是依靠肉桂為生了?”說話間,中間的枯木突然抖動了一下,離沫儿最近的那株肉桂上的血奴一驚而起,紛紛落在血木上,片刻儿功夫,肚子的紅色褪去變成了半透明狀,然后飛回,而臨近的那棵肉桂仿佛得到了命令,上面的血奴也同樣扑過去,待肚子變色后整齊飛回。
一炷香功夫,四株肉桂上的血奴飛過一遍,中間的血木枯色消失,變得通体鮮紅。文清和沫儿見一群蚊子樣的東西訓練有素,似乎能夠聽從植物指揮一般,大覺驚喜。
沫儿猜測道:“蚊子肯定把肚子里的東西輸送到血木上了,所以肚子變得沒了顏色。”
文清一邊點頭稱是,一邊伸著脖子看,疑惑道:“蚊子即使吃了肉桂的樹汁,也不可能活這麼久啊。”說著突然叫起來:“快看,有些蚊子死了!”
伏在肉桂的蚊子,不斷掙扎著跌落了下來,肉桂的根部鋪了一層蚊子屍体。其他活著的蚊子也萎頓了許多,翅膀扇動遠不如剛才有力,而且不象剛才一樣安靜得象葉面上的絨毛,而是煩躁不安,不停地爬動。
沫儿一看到密密麻麻的東西,便不由得心里發毛,連忙轉開頭,埋怨道:“你偷偷地養些蚊子做什麼?最討厭這種東西。”
婉娘拿出一副白絲手套,嘻嘻笑道:“這可是好東西呢。沒了它們,血奴果就長不出來啦。”原來在生物與植物之間,有很多相生相克的鏈條。這種被稱為血奴的蚊子,便是肉桂和血木之間的中介。
文清搖頭道:“我還是不懂。”
婉娘道:“血木無枝無葉,自身不能成活,但它本身可以散發一種奇異的味道,吸引蚊子來幫它輸送養分;而肉桂肉厚汁多,養分很足,卻很難自身合成香味,血木中的成分可以幫助它提升香味。”
沫儿比划著,接口道:“我知道啦,蚊子這麼飛來飛去,吸了這個的養分給那個,也把那個的成分傳給這個,兩個就都好了,對不對?”蚊子被血木俘獲之后,便需要不斷尋找植物汁液輸送給血木,周圍種上几盆肉桂,正好相得益彰。
婉娘笑道:“什麼這個那個的,你說話就會夾纏不清。”
文清看著紅亮的血木,小心翼翼道:“這種東西很名貴吧?婉娘你從何處得來的?”
婉娘扑哧一笑,道:“你好好看看,這是什麼木頭?”
若是沒有了血紅的顏色,這塊枯木瘢紋縱橫,結節突出,粗糙的猶如老榆樹。文清道:“同榆樹有些像。”
婉娘拍手道:“不錯,血木長成之前,本是最常見的榆木。榆木死去后的枯根,在合適的時候會產生一種紅絲菌,就是這種菌,能夠俘獲蚊子來養它。”榆木微甜,最招蚊子,這個連沫儿都知道,夏夜乘涼決計不能坐在榆樹下。
文清佩服道:“好聰明的血木。”
婉娘笑道:“血木與肉桂相互利用,苦的是這群淪為血奴的蚊子了。”
三人說著,時間過得飛快,但見肉桂上的血奴逐漸安靜,血木的頂端也紅的如同雞冠一般,婉娘從門旁擱架上拿下一個小瓷盆遞給文清,道:“沫儿打燈籠,文清拿好小盆。”自己從門后取了一個直柄小鏟子,囑咐道:“不要用手去轟那些血奴,即使被叮也要忍著。”
三人分別從肉桂花盆的縫隙中走進血木旁邊。原來這血木中間竟然是空的,里面全是蚊子,嗡嗡地亂飛,卻不飛出血木頂端。沫儿把燈籠放在血木上方,隱隱看到樹洞中間一個拳頭大的果子,鮮紅欲滴,蚊子們只繞著紛飛,卻沒有一只落在上面。
婉娘喜滋滋道:“血奴果,血奴果,一顆成佛陀。”一鏟子下去,將果子挖了出來,啪地一聲甩到文清端著的小瓷盆里,叫道:“跑啊!”撒丫子就跑,一點儿形象也不顧。
沫儿打著燈籠,正伸著腦袋往里看,見婉娘取出果子,還幻想它的味道如何,冷不丁臉前騰起一陣烏云,額頭、手背等裸露出的地方又癢又痛,轉眼見婉娘如同兔子一般跳到了門口,而那四株肉桂上殘存的蚊子烏泱烏泱地都扑了過來,嚇得連蹦帶跳竄了出去,伸手便要關門,被婉娘拉住。
那些蚊子剛剛飛過肉桂,便直直地跌落地上,抖動几下便死了,須臾功夫,一只飛動的蚊子也沒了,地上落了厚厚一層屍体。
文清緊緊抱著盆子,兩只眼睛被叮得腫成了一條縫;沫儿的額頭被盯了几個大包,左手手背又紅又亮。婉娘卻毫發無損,看了看兩人的狼狽樣子,不說安慰,反而得意洋洋道:“還是我反應最快!”不待沫儿抱怨,拿出一個白布花囊,將地上的蚊子屍体收了個一干二淨。
沫儿强忍住癢,驚訝道:“這個?要來做什麼?”
婉娘喜滋滋道:“媚花奴,就著落在它身上啦。”迅速關了房門,拉著文清沫儿下了樓,找出一瓶陳皮冰片花露給兩人擦了,嘴里還說道:“小笨蛋,逃跑都跑不利落。”
沫儿不服氣道:“還好意思說!你就是故意的!”兩人坐在旁邊看黃三和婉娘忙活。
黃三將中堂的爐火撥亮,將半囊血奴倒在一口鐵鍋里放在爐火上慢慢攪拌。這是做香粉的常見工序——烘焙,沫儿卻聳著鼻子道:“炒蚊子吃嘍。”
婉娘解釋道:“這些血奴,長期在肉桂和血木兩者之間來往,体內既保留了血木的靈性,又有肉桂的香味,是做媚花奴的主要原料。”
待血奴焙干,黃三將其倒出,研碎,又一遍遍地用細蘿篩過,淘出二兩重的粉紅色粉末來。婉娘將下午做好的紫茉莉粉和覆盆子粉一並拿了出來,各稱出一兩,拌在一起。
覆盆子粉本來微有酸味,放了血奴粉之后,酸味消失,只留下清香味。沫儿欣喜道:“媚花奴做好了?”
文清眼部依然腫脹,便閉著眼睛道:“那剛才的果子呢?不用放進去嗎?”
婉娘將瓷盆捧了過來,招呼黃三來看:“三哥,你來看看。”黃三洗淨了手,凝視著果子,臉顯喜色,朝婉娘連連點頭。
婉娘回頭默默地看了看文清,將果子放入一個有蓋的玉碗中,對黃三道:“那就勞煩三哥明天走一趟,將這個果子送去。”
沫儿覺得婉娘似乎有什麼事瞞著自己和文清,頓時警覺,追問道:“送給誰?”
婉娘用簪子攪著香粉,道:“給一個故人。”
沫儿不解道:“你費老大勁儿種了這顆果子,干嘛送人?”
婉娘笑道:“你舍不得?你要想吃我就留下。”
這顆果子顏色紅亮,水份飽滿,相當誘人,若是尋常時候,沫儿定要咬一口嘗嘗,但剛才見了那大堆的蚊子,知道這東西竟然是蚊子養出來的,不由得惡心,悻悻道:“算了,蚊子種的東西,誰知道能不能吃。”
婉娘小心地拿起果子,對著燭光欣賞了片刻,道:“當然能吃,還是個好東西呢。血奴果是補血固元的良藥,做香粉就糟蹋了。”
黃三弄了兩條熱毛巾,分別敷在文清的眼部和沫儿的手背上,沫儿樂得裝病號,乖乖同文清並排坐著,但嘴巴卻不閑著,繼續道:“既然這東西這麼好,你干嘛不多種些?我去收些榆木樹根來,將后園種上一大片,采下來高價賣給別人。”
婉娘道:“呸,你以為這象種紅薯一樣,想種多少種多少?先不說不是隨便一個榆木疙瘩都能變成血木,即便是能,后園要是種滿這個,蚊子多得能吃了你。”
沫儿想想成片的蚊子,不由得頭皮發麻,轉而問道:“你送給哪個故人的?我和文清認不認識?他為什麼要吃這個果子?”
黃三張了下嘴,似乎想要說話,卻被婉娘一個手勢打斷:“話嘮!閉嘴!你能不能像文清一樣安安靜靜的?”
沫儿橫了她一眼,不滿道:“我本來就不是文清!”說得文清呵呵地笑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7:12
〔三〕
媚花奴做成已經多日,始終不見徐氏來取。轉眼過去月余,臨近年關,數九寒天,聞香榭生意越發得好,几人忙得不可開交,也抽不出人手上門送貨。
這日中午,黃三去北市購買原料回來了,滿面喜色捧出一個粗紗荷包遞給婉娘。婉娘打開一看,原來是兩支琉璃福壽銀簪,一個翡翠鎏金蝶戲牡丹釵,一對累絲蓮花珍珠耳墜,個個精美雅致,簡單的簡潔大方,復雜的雍容華麗,婉娘頓時愛不釋手,試了又試。
文清奇道:“三哥,你怎麼想到買這個?”
黃三打了手勢,意思是城內几家銀店大降價,現價只有原價的一半不到,他見實在便宜,忍不住隨便買了几件。
沫儿拿起那支翡翠鎏金蝶戲牡丹銀釵,連聲道:“這個漂亮!瞧這蝴蝶,這牡丹,樣子小小的,卻像真的一樣。”
婉娘拿過插在頭上,對著鏡子左照右照,眉開眼笑道:“三哥如今越來越會做生意啦。”將一包首飾抱起來,喜滋滋道:“等它漲價了我再賣出去,可以順利小賺一筆。”
文清隨口道:“三哥買的不會是小雨家的銀貨吧?”
黃三擺擺手,簡短道:“旁邊几家。”意思是王家銀鋪旁邊的几家。
婉娘愣了下,道:“那王家銀鋪呢?有沒有降價?”
黃三搖搖頭,開始悶頭做事。婉娘拿著那包銀器陷入沉思。
傍晚時分,沫儿正在燒火蒸紅藍花瓣,婉娘突然道:“快起開門,小雨來取香粉了。”
沫儿和文清這几天悶在家里,正覺無聊,一聽二胖來了,爭先恐后跑去開門。門口並無二胖,旺福籠著手,吸溜著鼻涕蹲在路旁,一見門開,高興地站了起來,雙手在身上亂摸,語無倫次道:“哎呀,明明就是這個地方……我還說怎麼找不到……小姐和小小姐都沒空,我來取香粉……”
兩人不見二胖,都有些小失望,連忙帶來旺福進來。
婉娘遲疑片刻,無可奈何道:“這個香粉用法特殊,需要親自交代夫人才行。這個……要不,等夫人哪天有空了來取?或者等我忙過這几天給夫人送過去。”
旺福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我一個老男人來取香粉是有些……不像樣子,可是我家小姐這些天忙得厲害,實在是走不開。”
婉娘道:“哦?怎麼了?”
旺福皺起臉,嘆了口氣,滿眼憂慮道:“唉,不知怎麼回事,這些天城中的銀器行當突然大幅降價,像是商量好的要擠兌我們家一樣。我們的銀器本來價格也不貴,就是仗著做工精奇,可是如今只要小姐設計出一款新花樣,第二天便在其他店里出現了,而且人家的樣子雖粗了一點點,價錢卻比我們便宜一半,這樣一來,家里店鋪一連十几天沒有一點進項,可是又不敢停工。如今小姐天天守著店里,正為這個心焦呢。”
婉娘支著下巴,蹙眉道:“這還真麻煩了,不過王家家底豐厚,他們這樣壓價擠兌,只怕也持續不了多久,熬過這段日子就好了。”
旺福自從見了上次婉娘罵醒夫人,對婉娘印象極好,便口無遮攔,頓足道:“姑娘你不知道,老爺他不爭氣,王家的家底早被他敗去一半了……”猛然意識到對一個外人說主人的壞話有些不妥,訕訕地住了口。偷眼見婉娘並無作勢指責或嘲笑之意,又放大膽道:“本指望年底旺季大賣一場,可如今……唉,我看這種情況若是持續到過了年,只怕分號要關掉一半了。”
婉娘沉吟片刻,站起身道:“既然這樣,旺福你先回去好好幫夫人打理家里,夫人定的香粉我改日自己送過去。”
旺福思忖著,女人用的香粉可能有一些不好啟齒的用法,自己也不便非要帶回去,便點頭笑道:“那有勞姑娘了。”施禮告辭。
婉娘道:“等會儿,上次夫人來我這里,曾說晚上總是做噩夢,不知你有沒有聽夫人講起過?”
旺福點頭哈腰笑道:“我聽做飯的王婆子說過。不過半個多月來似乎已經沒有了,夫人說,是你家的香粉有安神的功效。”
婉娘有些得意,點頭道:“當然,我這個媚花奴,更好用呢。”沉思了一下,又道:“你仔細想想,這些天來,家里可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儿?”
旺福想了一下,試探道:“老爺回來的時候多了,對小姐的態度也好了。”見婉娘微微搖頭,撓頭道:“沒什麼不尋常的。倒是小姐,又恢復了沒出閣時的樣子,能干的很,我心里很高興。”一雙小眼樂得眯成了一條縫。
婉娘笑道:“旺福不虧是個忠心的老奴,下次再見夫人,我一定讓夫人給你記一功。”
旺福一張老臉樂開了花,手足無措道:“不敢不敢,這是老奴應該做的。我看著她自小儿長大,當她自己的孩子一般,如何敢不盡心呢。”躬身退出,走了几步,突然回頭道:“對了,王婆子發現了几件怪事,算不算?”
婉娘來精神,道:“什麼事?說來聽聽。”
旺福道:“做飯的王婆子年紀比我還大一歲,晚上睡不著,經常起夜,好几次跟我說她看到家里有只五彩斑斕的大野雞,躲在正房的房梁上。我還笑她老眼昏花,亂說話蒙人。不過我想著家里遭變故,說不定也是有外邪作祟,半月前就偷偷去白馬寺求了一張符,帖在上房的門口,也沒告訴我家小姐。”
婉娘笑道:“我也覺得是她眼花。這事儿就不要告訴夫人了,免得給她增加負擔。不過你去求符這事儿做得不錯。”
文清和沫儿送了旺福出門,沫儿隨口問道:“你家二小姐呢?”
旺福道:“二小姐如今忙著設計圖樣,沒功夫出來玩。”沫儿其實對二胖有几分好奇,在他印象中,長得胖的人普遍都蠢笨些,沒想到二胖心靈手巧,連設計銀器圖案都做得來。
※※※
午后婉娘就出門了。沫儿料想她定是想趁著銀器便宜想多買些,果然,婉娘傍晚回來,帶了一大堆的銀首飾、銀器具,連同鏡雪和媚花奴,一件件擺放在桌子上,連飯也不吃,對著發呆。
沫儿拿了一塊香脆的蔥油餅,故意砸著嘴巴,道:“好香!三哥烙的蔥油餅來啦。”將滿是油膩的手往婉娘面前一晃。
婉娘熟視無睹,一會儿拿起盛著鏡雪的梅花玉瓶,一會儿拿起盛著媚花奴的青瓷小瓶,有時兩個一起拿起,有時又放下其中一個,打開了看,臉色時而堅毅,時而茫然,似乎有什麼心事遲疑不決。
沫儿很少見婉娘如此躊躇,不由得好奇,三口兩口將餅吃完,嘴里說道:“鏡雪還好吧?”伸手去拿梅花玉瓶。
婉娘一把打開,皺眉道:“滿手的油,快去洗了!”
沫儿道:“過會儿還吃呢——你買這麼多銀器,是准備轉行了?”
婉娘看了一眼沫儿,笑眯眯道:“好主意!如今銀器便宜,我多買些囤積起來,等價格漲了再賣出去。”
沫儿拿起一個紐紋盤絲鐲,道:“哈,你想搶二胖家的生意?”婉娘笑而不答。
黃三過來叫二人吃飯,見到一桌子的銀器,疑惑地看了一眼婉娘。婉娘道:“三哥,玉器的價格這段日子還是不平穩,你想辦法去長安采購些來。”
黃三點點頭。婉娘喃喃道:“樹欲靜而風不止。”說著拿起青瓷小瓶,將里面的媚花奴全部倒入梅花玉瓶,用一條玉簪將兩者攪拌在一起。
沫儿驚叫道:“鏡雪!我還想拿給二胖做花樣子呢。”胡亂在身上擦了一把手,將梅花玉瓶拿了過來。里面的媚花奴已經同鏡雪凝為一体,呈現出微紅的膏狀,淡淡的茉莉香味,清雅悠長。
沫儿頓足不已,懊喪道:“白忙活了!”
婉娘道:“下次下雪再去采集就是了。”
沫儿放在鼻子下猛嗅,一股涼絲絲的香味,十分舒服,埋怨道:“媚花奴不放鏡雪,還不是一樣的?”媚花奴主要有紫茉莉粉、覆盆子粉和血奴粉調配而成,紫茉莉粉具有清熱解毒功效,可除面斑,使面部光潔、白皙;覆盆子入肝腎二經,最善滋陰,外用可補肝益腎明目,並能活化和修復肌膚;血奴則可消脂養血,三種綜合,最適合徐氏這等勞心勞力的婦人使用。
婉娘哂道:“你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小氣了?”
文清不知何時站在身后,接口道:“王夫人是不是有危險了?”
婉娘輕巧地轉了一個身,道:“放心,沒事的。”
沫儿突然想起采鏡雪那天看到的景象,再聯想到徐氏的噩夢,心虛道:“鏡雪可以……”看了一眼文清,打住不講。
婉娘若無其事地點頭,道:“走吧,吃飯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7:27
〔四〕
若說要對神都洛陽的冬季找一個詞形容,那麼最貼切的莫過于“安逸”二字了。無天災人禍的平安年月里,一年的冬天都是最愜意的。忙碌了三季的平頭百姓,兜售著秋季攢下來的瓜果干菜,逛一逛價格低廉的大小集市,給家里婆娘和儿女們買些零食和衣裳;才高八斗的文人騷客,飲酒對詩,舞劍作畫,從漫天飛舞的雪花、含雪怒放的梅花以及蕭瑟的枯草中找到無數靈感;而雍容華貴的皇家貴族更不用提了,提前一個多月已經在籌備年節的美酒美食。北市的碼頭、城外的官道車船粼粼,酒家食肆高朋滿座,煙花青樓絲竹聲聲,商家店鋪貨物琳琅滿目,一片繁華之色。
可是今年的冬季,祥和安逸之下卻有些隱隱的不和諧之音。首先是米價突然漲了。雖說漲得尚在可接受范圍之內,但今年中原地區風調雨順,據說各地都是大豐收,這價格漲得便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第二個便是銀器,卻莫名其名跌了價,而且跌幅之大前所未有,一些小的銀器店鋪經不起折騰,已經轉行或者關閉,連大名鼎鼎的銀器王家,八家分號也不得已關了一半。這還不是最邪乎的,不知從何處傳來謠言,說是今年屬火,不宜佩戴金銀類首飾,唯有佩戴玉飾方可逢凶化吉,一時大街小巷,上至貴族下至農夫,個個身上帶著水頭不一的玉環、玉圭、玉眢等飾物,玉器價格飛漲不下,原本質地粗糙、兩文錢一枚的地攤玉指環都成了寶貝,漲了二十倍不止。
對聞香榭來講,米價漲落,原本不會造成什麼影響,但香料的價格也跟著漲了一成,而且玉器的漲價更讓婉娘叫苦連天。聞香榭為了保持香粉的成色,一直堅持用各種玉瓶來作為器具,如今上好的玉器小件几乎難以買到,無奈除了一些配料特殊的香粉仍使用玉瓶外,其他的都換了邢窯白瓷或青瓷小瓶,一些老客戶甚不習慣,常常借此殺價。
這日傍晚,婉娘送走客人后,對著茶碗摔摔打打,大發脾氣。原來今天下午,吏部尚書王清方家的一個小妾來購香粉,帶著一眾丫鬟仆婦,氣指頤使,將聞香榭的香粉指點了個遍,這個用料不足,那個粉質粗糙,一口一個“比香云閣的香粉差遠了”,饒是文清如此好脾氣的人都被氣得七竅生煙。偏偏她走得時候又挑了一大包,借口未用玉瓶狠狠殺價;不賣給她,她又撒潑罵人,婉娘煩得要死,只好折價打發了她,卻肉疼的緊,在這里忿忿然抱怨不停。
沫儿忍不住道:“算了,趕緊吃飯吧。既然給也給了,你再呼天搶地,還能要回來不成?”
婉娘憤憤不平道:“香云閣的香粉,呸,也拿來和老子的比,這世道,沒法混了!”這語氣,活脫脫是沫儿罵人的口吻,沫儿不禁樂了,跳起來叫道:“老子也這麼認為!老子也這麼認為!”
婉娘扑哧一聲笑了。
※※※
吃過晚飯,四人圍著火爐,磕著黃三炒的噴香的南瓜子。婉娘又開始吹噓她的香粉,正說得眉飛色舞,突然道:“有人來了。”
沫儿十分不情願地開了門。原來是徐氏,趁今夜無事自己駕了輛簡易馬車過來取香粉。婉娘迎了出來,笑道:“正准備給您送去呢,怎麼就來了?”
徐氏嘆道:“婉娘有所不知,我這些天可忙壞了!”一個月不見,徐氏更加消瘦了些,一身湖青色的百合錦緞簡易騎馬裝,外面穿了件銀鼠毛披風,頭上扎了個最簡單的銀玉簪花束發發冠,除了腰間的玉魚儿未佩戴任何首飾,猿背蜂腰,更加英氣逼人。徐氏進了屋,將馬鞭插在腰上,一口氣將文清端來的茶喝干,道:“好孩子,再給我倒些。”
文清慌忙又斟了茶來。徐氏搓著手道:“這兩天可真冷!唉,也不知道怎麼了,往年這個時候,都是旺季,偏偏就今年,忙得我焦頭爛額。”
婉娘將火爐撥亮了些,道:“我聽旺福說了。夫人也不要過于勞神。”
徐氏呷了一口茶,道:“我如今全部心思都在生意上,剛開始,他們低價拋售,我還以為是正常波動,可后來看這陣勢,他們竟是有備而來,故意存心要擠兌我們。”
婉娘安慰道:“拼價格,諒他們也堅持不了多久,扛過這段日子,估計就好了。”
徐氏笑道:“不錯,我也這麼想。我關了四家分號,盡量縮減開支,並盡力設計新的花樣圖案。這兩日銀器價格已有回升,所以我今儿才有空過來取香粉。”
婉娘贊道:“夫人好本事!”接著關切道:“不過也要注意身体才是。還做不做噩夢了?”
徐氏揉著額頭道:“噩夢倒是沒做,但是這些天總是睡不好,每次一趟下來,總是覺得耳朵邊吵雜的很。幸好我自小儿身体好,還可以應付的來。”
一陣寒風吹來,將門吹開一條縫,爐中的火苗飄忽不定。婉娘走過去將門關上,笑道:“夫人可真是個女中豪杰,竟然自己趕車過來。怎麼也不叫旺福陪著?”
徐氏大咧咧笑道:“我一個老女人,怕勞什子?如今小雨在家幫我設計圖樣,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就留旺福在家了。”兩人說笑著,婉娘差文清將媚花奴拿了下來,道:“這款媚花奴可排毒養顏,明目養血,最適合夫人使用。”
一陣困意襲來,沫儿竟然有些站立不穩,文清更是强忍住才沒打哈欠。在后面擦拭擱架的黃三也臉現困頓。婉娘卻若無其事,打開梅花玉瓶,用簪子挑了些媚花奴涂在徐氏的手背上,道:“您試試看,這個味道怎麼樣?”徐氏輕輕揉搓,驚喜道:“真好!從來沒用過如此質地的香粉呢!”
婉娘轉過身來,朝沫儿嗔道:“沒用的東西,這麼早就困啦?”隨手將簪子上剩余的香粉朝他額頭上一點。一陣冰冷自眉心傳入,沫儿頓時振作起來,但手腳酸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徐氏還保持著揉搓左手手背的姿勢,雙眼卻漸漸迷離。婉娘踉蹌著坐回到椅子上,揉著太陽穴喃喃道:“這是怎麼了?頭暈的厲害……”聲音越來越小,竟然就此昏睡了過去。
沫儿吃了一驚,欲要起身去拉,卻動彈不了,再一看,文清躺在自己身后,黃三靠在貨架上,竟然全都人事不省,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暈迷了。沫儿張嘴要叫,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閉了嘴靠在文清身上一動不動。
門無聲地開了。鳳凰儿嬌聲輕笑,扭著腰肢走了進來,先到婉娘跟前,俯身看了看她,鄙夷地哼了一聲,轉而走向徐氏,嗲聲道:“姐姐,我們又見面啦。”
徐氏自然不能回答。
鳳凰儿得意地笑著,走過去踢了黃三一腳,伸手拿了貨架上一盒口脂,打開拈起一片,含在唇上抿了一抿,又轉過身來對著桌上的銅鏡飛了個媚眼,嬌滴滴道:“沒想到這個俗物的香粉做得這麼好。”又找了胭脂、紫粉、眉黛等分別試了試,對著鏡子搔首弄姿了半天,才又走到徐氏跟前,恨聲道:“你一個丑婆娘,憑什麼和我斗?”伸手朝徐氏的臉上打去。
一道寒光閃來,鳳凰儿“哎呀”了一聲,捧著右手退了几步,低聲怒罵道:“這個死魚儿,是個什麼東西?”沫儿偷眼看著,心想,定是徐氏佩戴的那件玉魚儿,發揮了作用。
鳳凰儿十分惱火,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瞪了徐氏片刻,扭頭對門外喝道:“你死在外面做什麼?還不趕快進來?”沫儿見她還有同伙,更加好奇,偷偷將身子直起些。
一個相貌猥瑣的老仆,佝僂著身子,低頭側身亦步亦趨挪了進來。
鳳凰儿厭惡地瞪了他一眼,喝道:“去把她腰里掛的那件玉魚儿摘下來!”
老仆吭吭哧哧地抬起頭來,一臉為難之色——沫儿吃了一驚,這人竟然是旺福。旺福見徐氏癱軟在椅子上,十分驚愕,看看鳳凰儿,往前邁了一小步便躊躇不前,渾濁的老眼泛出淚光。
鳳凰儿揮手給了他一巴掌,厲聲喝道:“還是想想你女儿的命重要,還是她的命重要吧!”
旺福一個趔趄,后退了几步才重新站穩,捂著左臉,眼里流出淚來。
鳳凰儿輕咳了一聲,換了一副輕柔的聲調,道:“你只要把她身上佩戴的玉魚儿摘下來,我保證,明天早上就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儿。”
旺福怔怔地看著徐氏,老淚縱橫,臉上的溝壑成了一個網狀的小河溝。
鳳凰儿貼了一片梅狀花黃,翹起蘭花指,對著鏡子左右地照,懶洋洋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半個月了,連這麼個小東西你都偷不到手,你打量我跟你家這頭母豬一樣好脾氣?”一揮袖子,遠處貨架上的瓶瓶罐罐劈里啪啦飛了過來,掉在地上摔的粉碎,香粉四濺,空氣中瞬間充滿了各種香味。
沫儿心疼的要死,心里罵道:“死野雞!臭野雞!糟蹋老子的東西,老子不把你的毛給拔下來,老子就不叫方沫儿!”
旺福嚇得一跳,腿腳一軟,跪倒在地上,俯首道:“求新夫人……夫人饒了小女。”砰砰地不住磕頭。
鳳凰儿咯咯笑道:“旺福,要怨就怨你家這頭母豬,她不知從哪里得來的這件玉魚儿,必須是至親或者最信任的人才能摘得下來。我想來想去,只有你最合適。你幫我摘了玉魚儿,我就幫你救你的女儿,這件買賣,你不算虧吧?”
旺福嘴唇抖動,囁嚅道:“這是……夫人護身用的……你要了做什麼……”
鳳凰儿眼角微微上挑,冷笑道:“這是你一個下人該打聽的麼?”
旺福垂著頭地跪在地上,雙手抖動,無處安放。鳳凰儿挑了點胭脂,在手背上輕拍,眼睛卻斜睨著旺福,慢悠悠道:“你不做也不要緊,但是你明天就見不到你女儿了。聽說她要出閣了是吧?”
旺福抖動得更加厲害。鳳凰儿將手中的簪子啪地丟在桌子上,厲聲喝道:“快點!”旺福打了一個寒栗,滿臉絕望,顫巍巍站了起來,慢慢走到徐氏跟前,哭道:“小姐,老奴對……對不住您啦。”遲疑著將徐氏腰間的玉魚儿扯了下來,茫然地握著手中愣了片刻,轉而遞給鳳凰儿。
鳳凰儿慌忙退了一步,皺眉道:“去給我砸了!”
旺福的腰彎得更加厲害,木然地轉身朝門口走去,走了三五步,卻一頭栽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鳳凰儿也不去管他,提著裙裾扭了一圈,見婉娘斜靠著椅子昏睡不醒,拔下頭上的長簪指著她,咯咯笑道:“聞香榭也不過爾爾。哼,還敢自稱做香高手,一個迷魂香就搞定了!”見婉娘右手中緊緊地拿著一個梅花玉瓶,比剛才貨架上的要精致得多,毫不客氣地奪了過來。
媚花奴淡雅悠長的香味如同春雪初霽的一抹清新,帶著一種沁人心脾的涼意悄然飄散。鳳凰儿顯然識貨,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喜滋滋的將瓶子放進懷里,但見看徐氏仍在酣睡,又忍不住重新取了出來,放下手中的長簪,打開瓶塞,用食指指腹輕輕揩了一點,先在手背上輕揉片刻,發出了一聲驚嘆,接著便對著銅鏡往臉上拍打。
屋里雖然有爐火,可是地板總是冷的。沫儿的屁股早就凍得麻木,卻一直不敢動,如今見鳳凰儿只顧對著鏡子自憐,慌忙換個姿勢。這時卻發現不知何時,腳邊多了一個黑色石鏡,赫然就是那日采鏡雪的梅石古鏡。
婉娘的左手垂在沫儿的腳邊,石鏡看來是從她的衣袖里掉出來的。沫儿慢慢挪動腳,將石鏡遮擋起來,然后又一點點地將石鏡移到自己身邊。
鳳凰儿涂抹了一陣子,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眉眼生風,對自己的容貌甚為得意。沫儿心里大急,不知道鳳凰儿今晚來到底要搞什麼鬼。如今一眾人都昏迷不醒,剛才聽鳳凰儿說到迷魂香,顯然是她做的手腳。想了想,覺得雖不知婉娘情況怎樣,但料想小小一個迷魂香不至于對她有什麼影響,只是見她似乎裝睡,自己也不敢輕舉妄動。
鳳凰儿裝扮完畢,這才心滿意足地站起身,又回頭看了看自己在鏡子中的側影,將剩下的媚花奴收起,拿起長簪走到徐氏跟前,歪著頭看她,道:“哼,上天真是不公,明明是一副粗蠢的皮囊,偏偏聰慧魄瘋長。怨不得別人要算計你,誰讓老天爺如此不公的?”
長簪鋒利的尖頭在燭光下閃閃發亮。鳳凰儿對著長簪吹了吹,得意道:“嘿嘿,我今晚一個人取了你的靈魄,看他怎麼說!”拿起簪子,將自己的中指刺破,擠出一滴晶瑩的血來。
沫儿手臂僵直,只待鳳凰儿朝徐氏下手就將身邊的石鏡丟過去打她。正在緊張,突然覺得腳被人拉了一下,一看,便見婉娘正斜靠在椅背上朝他擠眼睛,左手衣袖尚微微顫動。
沫儿放了心,便仍然裝死。
鳳凰儿看著血滴緩緩流過長簪,戀戀不舍地看了看自己窈窕的身影,走到徐氏身后,自言自語道:“幸虧如今瘦了,要是還肥得像頭豬,打死我也不用你這個臭皮囊!”將徐氏的發冠取下,扒開她的頭發,對准百會穴,毫不猶豫地將簪子扎了下去。
沫儿一把捂住嘴巴,差點驚叫起來。幸虧鳳凰儿全神貫注看著徐氏的頭頂,並未注意到沫儿。
簪上的血跡慢慢滴落下去,過了片刻,一絲白氣順著長簪裊裊飄起。鳳凰儿咯咯笑著,將臉湊過去,閉眼去吸那股白氣。
白氣並未如鳳凰儿所願吸入鼻腔,卻分成兩股,分別朝她的太陽穴而去。轉眼之間,白氣縈繞,鳳凰儿的雙側太陽穴突突直跳,一股金色氣体衝出,同白氣混合后飛快縮回徐氏頭頂穴位。
沫儿再也忍不住,跳起來一把推開鳳凰儿,伸手把徐氏頭上的長簪拔了下來丟在地上。鳳凰儿發出“嘎”一聲尖叫,猶如破鑼。
沫儿猛一抬頭,見旁邊原本美貌如花的鳳凰儿,嘴巴尖尖,兩眼如豆,頂著一頭五彩斑斕的羽毛,赫然一副錦雞的模樣,不由大駭,驚叫道:“婉娘!婉娘!”
婉娘卻不響不動。鳳凰儿眼珠子轉了一下,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臉,先是驚懼,然后突然目露凶光,惡狠狠朝沫儿扑來。椅子后面位置不大,沫儿無處躲閃,一彎腰撿起地上的梅石古鏡,不由分說朝鳳凰儿砸去。
古鏡正中鳳凰儿胸口,她一個悶聲朝后倒去。沫儿長出了一口氣,正想過去查看她是死是活,卻見眼前一花,她的身体漸漸模糊,發出一片光怪流離的光團。
沫儿只當自己打死了她,大腦一陣空白,愣了片刻,跳過去抓住婉娘肩膀一陣猛搖。不知搖了多久,只聽婉娘慢悠悠道:“脖子都被你搖斷啦!”
一點清涼自眉心傳來,沫儿終于冷靜了下來,只見兩只手腕被婉娘緊緊抓住,卻仍在無意識地重復用力搖晃的動作,慌忙訕訕地收回了手,頭也不敢回,指了指鳳凰儿躺著的地方,語無倫次道:“她……她死了!我打死了她……”
說實在話,沫儿對鳳凰儿一點好感也沒有,也早就意識到她絕非善類,但乍然見她死于自己之手,心里還是難以接受。
婉娘卻神色如常,茫然道:“你說什麼呢?誰死了?”順著沫儿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頓時跳了起來,驚喜道:“啊呀,好漂亮的一只野雞!”走過去輕巧巧將錦雞拎了起來,道:“沒死,還活著呢。”
沫儿捂著臉趴在椅子上,聽了此話,偷偷從手指縫中看去,果然,一只羽色華麗的紅腹錦雞正在婉娘手中掙扎,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又急又恨地瞪著沫儿。
沫儿一見她沒死,頓時心安。見錦雞瞪他,自然不會示弱,一人一雞怒目而視。黃三慢悠悠醒來,看到這種情景,只微微一笑。
文清坐起來,納悶道:“我怎麼睡地上了。”見婉娘抓著一只錦雞,驚喜道:“哪里抓來的野雞?”伸手去摸錦雞的羽毛,卻差一點被它啄了,吐舌道:“好厲害的野雞!”
婉娘將錦雞丟給文清,嘻嘻笑道:“文清沫儿,交給你們了,拔了毛燉雞湯喝。”走到門口將旺福手中的玉魚儿取了,輕手輕腳地重新系在徐氏腰間,然后撿起滾落在地上的媚花奴,涂在旺福的太陽穴。
旺福很快清醒,一骨碌爬起來,看看徐氏,又看看婉娘,滿臉惶恐道:“我……”
婉娘未等他說話,大聲笑道:“旺福,你來接你家夫人了?”走到徐氏跟前,用手在她臉前一撫,輕輕叫道:“王夫人,天色不早了。”
徐氏睜開眼,不好意思道:“哎呀,怎麼說著話儿就睡著了呢。”一摸頭發,見頭發散落,慌忙重新束起。
婉娘抿嘴笑道:“我見夫人太累,就沒叫您。這不,旺福不放心,已經過來接您了。”
旺福感激地看了一眼婉娘,羞愧道:“小姐,我……”
婉娘接過來贊道:“旺福可真是忠心耿耿。”
徐氏連連點頭,道:“唉,越是有難處,越能看出人的真心。他自小儿看我長大,同我親叔叔一樣的。”
婉娘送了徐氏和旺福離開,回到中堂,見沫儿和文清正圍著錦雞你一言我一語,商量著要如何處置。
文清對事情一無所知,不忍道:“真煮了吃?”
沫儿對著錦雞做各種鬼臉,大聲道:“當然,半只紅燒,半只燉湯。”錦雞嘎嘎而叫,飛快地將沫儿的手啄了一下。
沫儿大怒,瞪了它片刻,抓起它尾巴一根五彩羽毛拔了下來,在它眼前晃晃,挑釁道:“啄一下,就拔一根毛。”眯眼看了一下,比划道:“嗯,可以做個雞毛撣子,再做几個雞毛毽。”
錦雞頓時泄了氣,垂著頭耷拉著眼,無精打采。沫儿尤不解氣,一連拔了好几根最漂亮的長羽毛,嘴里罵道:“叫你糟蹋我聞香榭的香粉!”
文清勸道:“野雞飛進來碰倒香粉,也不是故意的,你還是饒了它吧。”
沫儿怒道:“你知道什麼!它就是故意的!”
婉娘看著黃三打掃,一臉惋惜,頓足道:“啊呀,香粉被它打碎這麼多。不行,沒人賠給我,我絕不放了這只可惡的野雞。沫儿,你說鹵著吃,還是炒著吃?”
錦雞將頭埋在翅膀里,發起抖來。
沫儿心里有些不忍,但想起剛才它害徐氏,以及它的趾高氣揚,不由啐道:“活該!”
閉門鼓響了。文清起身去閂門,卻被突如其來的冷風吹得打了個寒顫。屋外一片漆黑,星光全無,徹骨的寒風吹過樹木屋脊,發出低沉的嗚咽聲。
婉娘接過錦雞,撫摸著它華麗的羽毛,嘖嘖道:“光看羽毛,還真有些鳳凰的華美呢。”
沫儿卻毫不客氣,鄙夷道:“再怎麼華美,也是野雞。”婉娘緊緊抓住錦雞的翅膀根儿,嘻嘻笑道:“聽說新鮮的雞血喝了能補充体力,文清你要不要嘗一嘗?”
沫儿道:“好啊,不過我最喜歡吃雞心和雞肝。”拿了一把黃三日常用的小銼刀,一臉邪惡道:“殺雞我最有經驗,先丟熱水里燙一下,把毛拔了,一刀下去就死翹翹了。”錦雞驚恐地咕咕直叫,整身的羽毛都乍了起來。
文清咧著嘴,揉著鼻子嘿嘿傻笑。哐當一聲,門被風吹開了。文清裹了裹衣服,嘟囔道:“怎麼回事?”接著聳聳鼻子,疑惑道:“屋里怎麼突然一股子水腥味?”
一條若隱若現的黑影飄了過來,沫儿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野雞突然伸出腦袋,眼里的傲慢之氣大盛,掙扎得更加厲害。婉娘猶如沒看到一般,奪過小銼刀在錦雞的脖子上比划了几下,慢悠悠道:“打碎了我一大堆的胭脂水粉,這個要怎麼算呢?”扭頭瞥了一眼尚堆著簸箕里的碎瓶爛罐,懶洋洋道:“打碎胭脂五瓶,口脂兩瓶,面脂三瓶,花黃一盒,眉黛三支,羊脂玉長頸瓶五個……唉,世風日下,如今連野貓野狗都敢來我聞香榭撒野了。”
沫儿脊背僵直,眼珠子隨著黑影骨碌碌亂轉。婉娘拍了他一把,笑道:“沫儿,這只野雞交給你了,隨你怎麼處置,殺了賣了都可,不過最少也要把被毀的香粉給賺回來。”
沫儿回過神來,大聲道:“好,這只死野雞弄壞我親手做的香粉,看我怎麼折磨它!”伸手將它脖子上的毛拔下一撮,錦雞驚恐地扭著脖子躲避。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文清撓頭道:“這是怎麼了?天太干燥,門都關不上了。”沫儿目送文清將門關好,看看四周再無黑影,長出了一口氣,看著婉娘,小聲道:“剛才是誰?”
婉娘拎著錦雞的脖子,道:“管他是誰,打壞了我的香粉,就得賠償。”
沫儿忐忑地瞄瞄錦雞,用眼神示意它怎麼辦。婉娘順手撿起沫儿撿起剛才砸倒錦雞的石鏡,用細繩縛在錦雞的右腿上,道:“這樣就跑不了啦。沫儿,送你做寵物,如何?”
沫儿嘴巴一撇,“我才不要這種養不熟的野雞。”
婉娘眼珠一轉,拍手道:“聞香榭里還缺個小丫頭,要不,我將它變成小丫頭,來給你和文清作伴吧?”
文清遲疑著點頭,沫儿卻氣呼呼道:“那還不如要小安呢。這種東西,只配拔光了毛煮了吃。”
三人正在說笑,只聽屋外咕咚一聲,似乎什麼東西被隔牆丟了過來。文清一愣,道:“今晚可真多事。”沫儿卻不敢出去,只扒著門朝外看。
只聽文清直著嗓子叫:“沫儿!婉娘!快來看!好多寶貝!”又拖又拽地將一個粗布麻袋拉了過來,沫儿忘了害怕,好奇道:“什麼東西?”
文清打開麻袋。鑲著貓眼的耳環,手指大的珍珠項鏈,一尺來長的純金如意,瓔珞項圈,雙龍銜珠犀牛梳,四蝶紛飛金步搖,盤枝瑪瑙白玉簪,還有各種沫儿叫不上名來的珠寶首飾,在微弱的燈光下爍爍放光。
婉娘早就飛身扑了出來,放下這件抓起那件,笑得合不攏嘴。還是文清提醒道:“回屋看吧,院子里冷。”
沫儿驀然想起錦雞,三步並做兩步竄回中堂,只見石鏡和細繩跌落在地上,錦雞早不見了蹤影,頓時失望氣惱,叫道:“野雞跑了!”
婉娘抱著那一大包首飾,眉開眼笑道:“跑了就跑了,有什麼要緊。”拿起一只步搖插在鬢間,對著鏡子左顧右盼,還故意晃動腦袋,讓步搖微微抖動。
沫儿惱道:“你故意放走的吧?”
婉娘換了一個精致的盤龍玳瑁長尾梳,正在頭上比划,頭也不回道:“你想留著它吃雞肉?”
沫儿頓足道:“什麼都沒問清楚呢!”
婉娘道:“有什麼問的?問我就成。”
文清聽得糊涂,插嘴道:“沫儿想問什麼?”
沫儿白他一眼,道:“那只野雞……就是鳳凰儿!”文清睜大了眼睛,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沫儿顧不上和他解釋,道:“那你說,她怎麼會突然顯出原形?”
婉娘得意一笑道:“你當我們的媚花奴是白做的?覆盆子和血奴粉皆為滋陰之物,只適宜女子使用。鏡雪是冬季之花,最為清冷高潔,若有邪念,便會寒至心田,破了外在的偽裝。”
鳳凰儿心存歹念,垂涎王家財物,當初認識王凡,本就是處心積慮的一個圈套。后見徐氏自立,不肯交出店鋪大權,更羨慕徐氏對銀器設計的獨到,便一不做二不休,想通過邪术引出徐氏聰慧魄,並將自己的中指血導入徐氏百會穴,妄圖通過依附于徐氏身体來達到控制王家財產的目的。
可惜徐氏佩戴著個辟邪的玉魚儿,鳳凰儿總是難以近身,便找到旺福,以其女儿相威脅,讓旺福幫自己偷玉魚儿。今晚見徐氏一個人來到聞香榭,鳳凰儿覺得是個動手的好機會。她一向瞧不起婉娘,覺得她不僅俗氣而且蠢笨,遠不是眾人嘴里說的精明過人,今日在聞香榭里動手一來是因為自己等不及了,二來可以順便給婉娘個難堪,傳出去自己也可炫耀一番。
大凡邪氣入侵者,不論男女,皆為腎氣不足。要采人魂魄,必然要先抑制其腎氣。鳳凰儿用銀簪插入徐氏百會穴,用靈力泄其腎陽,並將她主管聰慧的天魄導出。但媚花奴添加了血奴和鏡雪,配上梅花寒玉,最是扶正祛邪,鳳凰儿不僅未能依附徐氏肉身,反而被媚花奴滋陰功效吸引,多年靈力毀于一旦,又被沫儿用固原强本的梅石古鏡砸中心窩,一下子便折出了原形。
沫儿突然道:“這款媚花奴,原本就是做給鳳凰儿的吧?”
婉娘笑而不答。文清奇怪道:“做給鳳凰儿的?”
沫儿也笑而不答。文清想了片刻,笑道:“我明白啦。婉娘聽說王夫人做噩夢,便知道鳳凰儿不懷好心,專門做了媚花奴對付她。”
沫儿呵呵地笑,道:“還有呢?”
文清道:“鳳凰儿若是不害人,媚花奴就只是一款香粉而已。”
沫儿追問:“還有什麼?”
文清偷看著婉娘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她有同伙吧?這些東西是同伙來救她給的贖金。”
沫儿上去給了他一拳,笑道:“英雄所見略同!”還著重的英雄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婉娘故作嬌憨,嘟起嘴巴道:“什麼贖金,明明是她打碎我香粉的賠償。”
沫儿臉色卻沉了下去,小聲嘟噥道:“不知道又得罪了什麼高人,只怕以后沒有好日子過了。”
婉娘把玩著金如意,輕描淡寫道:“怕了?”
沫儿胸脯一挺,傲然道:“誰怕了?哼,老子不惹事,也決不怕事。”
文清也挺了挺身子,大聲道:“正是。”接著納悶道:“那人是誰呢?”
沫儿撓頭道:“這人既然能拿出如此多的財寶,干嘛還覬覦王家的財產?我瞧著,王夫人也不一定有這麼多的首飾。”
婉娘把首飾包起來,樂滋滋道:“哈哈,這麼多的首飾都是我的,今晚賺大啦。”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7:49
伍 半邊嬌
〔一〕
一入腊月,便算跨進了年節,連空氣中都充滿了濃郁的年味儿。沫儿搗著石臼里的薔薇籽儿,嗅著不知誰家炸丸子的香味,嘟噥道:“好久沒上街了。”
文清也放下了手中的篩子,兩人可憐巴巴地望著婉娘。
早上婉娘說要上街置辦年貨,兩人早就想跟去了,可是今天活計眾多,留黃三一人在家肯定做不完,一直沒好意思開口。
黃三看他倆悶悶不樂的樣子,比划道:“帶他們一起去吧。”
婉娘歪頭看了看,皺眉道:“先說好,一,我說買什麼就買什麼,不許額外要求;二,我去看什麼你們就看什麼,不許煩,不許催——還不換衣服去!”
兩人兔子一樣衝進屋內換了衣服,興高采烈地隨著婉娘上了街。大街小巷一片歡樂景象,各家商鋪攤位從店里擺到街上,還不惜用最誇張地詞語、圖畫和吆喝聲賺取眼球。沫儿對其他的不敢興趣,只盯著各種年糕、糖果、瓜子、點心,不時對著大塊紅亮噴香的鹵肉、整只香酥嫩滑的燒雞、懸掛著的皮焦肉嫩的烤鴨猛咽口水。
婉娘卻沒有停車的意思,指揮著文清繞過賣熟食的,一徑走到南市旁邊的朱華巷。沫儿一見,頓時沒了興致。
朱華巷正對著南市的酒肆車坊,街道平整寬闊,兩邊商鋪飛脊吊檐,彩燈高挑,修葺得甚為華麗。最要緊的是,整條街里全是女人用的物件:胭脂水粉,宮花手絹,衣料首飾等,用料精良,材質高檔,在洛陽城中頗負盛名。今日更是繁華,各色精美小嬌和馬車絡繹不絕,街上人流如織,且女子遠遠多過男子。
文清去存車,沫儿無奈地敲打著自己的腦袋,咧著嘴跟在婉娘后面,心里暗暗祈禱她快點看完。
婉娘在一間店鋪前站住腳,仰頭道:“就是它了。”一陣濃郁的香味傳來,沫儿一看,紅漆鏤空雕花木門,暗金紅色大字,上書“香云閣”。
沫儿嘀咕道:“自己就是做胭脂水粉的,干嘛還來這里買?”
婉娘忿忿道:“哼,我要看看它的香粉如何個好法。”原來婉娘還惦記著那日聞香榭被人同香云閣比較之事。沫儿嗤之以鼻,哼道:“真幼稚。看看有什麼用?難道再來人說香云閣的好,你能證明給她不成?”
婉娘橫他一眼,道:“好歹我也知道它的質地到底如何。”兩人一邊拌嘴,一邊走了進去。
香云閣前身原本是賣香料的鋪子,后經營不下去,轉讓給了一家西域商人,店鋪也重新進行了裝修,專售成品胭脂水粉。其香粉價高質優,專門針對皇家貴族和商賈大戶,在脂粉行業大有異軍突起之勢。
鋪子挺大,里面布置成了圓頂,上面繪著顏色鮮艷的藍色壁畫,牆上掛著西域氈毯,連臨牆的貨架空余部位都裝飾有獸頭、牛角和一些誇張怪異的動物小像。各色香粉按類排開,口脂、面脂、花露、眉黛、花黃等分別占據一段貨架,使用的盒子材質多樣,金、銀、象牙、犀角、檀木、青玉、白瓷等應有盡有,不過敞開的貨架中都是一些尋常的香粉,名貴的都放在櫃台內的貨架上,得叫了伙計才能取來看。
店鋪里客來客往,生意十分興隆。婉娘從兩個妝容精致的女子身后擠過去,拿起一個心形檀木牡丹粉,打開聞了聞,小聲嘀咕道:“哼,明明比我聞香榭的差遠了!”
沫儿見下面擺著擺著几個小兔子香粉,頓時來個興趣。這款香粉十分普通,用的也是最一般的瓷瓶,但小兔子白白胖胖,憨態可掬,眼睛和嘴巴還被點成了紅色,戴著的一頂圓圓的小帽剛好做了瓶蓋,造型極為別致。沫儿愛不釋手,指給婉娘看:“你看人家的盒子!哪象我們,不是圓口大肚的,就是長頸圓肚的,沒有一點儿新意。”
婉娘瞟了一眼,鄙夷道:“瞧瞧這質地!”
沫儿反駁道:“我又沒說質地,我說瓶子。”旁邊兩個年輕女子正拿著一款錦緞木盒裝的桃面粉研究,聽到沫儿說話,便朝這邊看來。挨著沫儿的青衫女子一見沫儿手中的小兔子,頓時兩眼爍爍放光,驚喜道:“啊,好可愛!”劈手從沫儿手中奪了去。
沫儿悻悻道:“貨架上還有呢!”但再看貨架上的,怎麼看都覺得不如這個精致,心里有些不高興,又不好和她一個女孩子爭,便蹲下身來看其他的瓶子。
剛拿了一個虎頭粉來看,只覺一個東西砸得腦袋生疼,還沒來得及叫,腳邊嘩啦一聲,剛才那個小兔子粉掉在了地上摔成了几瓣。一抬頭,見剛才那個青衫女子正手足無措地看著香粉,一臉尷尬。
店鋪伙計聽到響動,一個箭步竄了過來,看著地上的碎片,看了看沫儿,弓腰做出個請的姿勢,客客氣氣道:“這個香粉……請小公子這邊結賬。”
沫儿看這陣勢竟然是將自己當做打碎香粉的人了,慌忙搖頭道:“不是我。”朝青衫女子看去。哪知道青衫女子一臉無辜,閃身躲開,嘴里還嘖嘖有聲,又是惋惜又是責怪地看著沫儿,那副表情分明是告訴伙計,就是沫儿打碎的。
沫儿頓時惱了,梗著脖子道:“不是我!是她打碎的!”婉娘和陪同青衫女子的綠衣女子見狀,都圍了過來。
伙計卻以為沫儿耍賴不想賠,這種事情他也見得多了,皺了皺眉仍然好言好語道:“小公子,這個香粉其實不值什麼,只是掌櫃的管的嚴,請您体諒小的。”說著還躬身做了個揖。
沫儿脖子上的青筋都跳了起來,正要大聲解釋,婉娘拉了他一把,對伙計道:“對不住了,是我們不小心。打碎的這個多少錢?我來結賬。”伸手從荷包里摸出一兩銀子遞給了伙計,伙計陪笑收下,點頭哈腰地走了。
沫儿無辜被冤,氣的眼睛都紅了,指著青衫女子大聲道:“明明是你打碎的!”
綠衣女子年齡看上去稍大一些,圓臉杏眼,舉止端庄,過來挽住青衫女子的手臂,沉聲道:“紅袖,怎麼啦?”
青衫女子紅袖表情變得委屈,眼里閃著淚光,低下頭道:“就算我打碎的吧。”
綠衣女子拍了拍綠衫女子的肩膀以示安慰,見沫儿滿臉怒容,淡然一笑道:“不值當的事儿。就算我們的吧。”嬌聲叫道:“小二,把剛才這位姑娘的銀子退了,記在我的賬上。”
沫儿怒道:“什麼叫‘就算’?明明‘就是’!”婉娘一把拉過沫儿,解嘲地笑道:“多大點儿事儿!多謝姑娘了。”朝兩位女子點點頭,拉了沫儿走到另一側角落。
沫儿百口莫辯,扭頭見那個紅袖還一臉委屈,更是怒極,用力甩開手,朝婉娘大發雷霆。婉娘按住他的肩頭,靜靜道:“誰打碎的,有什麼要緊?”
沫儿一愣。婉娘道:“有些事情,沒必要糾纏。心里知道就好。”婉娘說完,又走去看那些口脂。
沫儿垂頭沉默了片刻,嘟囔道:“話是如此說,我心里不痛快。”
不料剛才那兩個女子也過來看口脂。青衫女子看了看尚滿臉怒氣的沫儿,眼底透出得意之色,一看見婉娘,轉而換上了天真爛漫的笑容。沫儿哼了一聲,扭頭走到婉娘另一側。
綠衣女子打開一盒青瓷口脂,道:“紅袖,這個是新進的口脂,你看怎麼樣?”
叫紅袖的青衫女子認真地嗅了一嗅,熱切道:“真不錯!顏色嬌而不艷,我看配阿蘿姐姐的粉面正合適!朱公子要是看了肯定喜歡。”綠衣女子阿蘿臉儿一紅,看了看四周,嬌嗔道:“滿嘴胡說!”
紅袖低聲笑道:“我看朱公子對你動心的很呢,要不要我去牽個線?”
阿蘿滿面潮紅,伸手去撕她的臉。
婉娘逛了一圈出來,一件香粉也沒買。三人去南市買了些腊肉、點心和紅棗木耳等干貨,中午在街上隨便吃了,下午又去了北市。婉娘學的倒快,果然去購進了些同香云閣差不多的青瓷、白瓷瓶子和錦緞木盒,還專門挑了些別致的,樣子如梅花、蘋果、桃子等的。這些材質的東西比玉做的要便宜的多,如此一算,竟然省下了一大筆銀兩。
沫儿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便死活纏著要婉娘帶他們去吃全羊宴。
全羊宴在正對著南市的思順坊,同修善坊一街之隔,為一個突厥人所開。他家的羊肉做法同中原迥異,采用整只羊烹飪,再用羊的不同部位做成不同風味的菜肴,外皮酥脆,肉質鮮美,在神都久負盛名。因他家都是整只羊售賣,三四個人吃不完,婉娘以浪費為名,總不帶沫儿文清來吃。今日被纏得無法,只好答應,自己和沫儿先去訂座,文清趕著馬車去接黃三。
今日天色尚早,一半座位還空著,但雅間已經被預定完了,二人在大堂里面找了座位坐下。
一個高鼻大胡子酒保過來,操著一口熟練的官話,道:“請二位客官先去后堂挑一只羊。”他家的羊肉都是現挑現殺的,為的是新鮮。
婉娘看附近桌上端上來的各色羊肉,足夠十個人吃,探詢道:“酒保,能不能要半只?我們只有四個人。”
酒保滿臉笑容道:“姑娘好運氣!剛才來了位年輕公子,他們也是三四個人,正好可以和姑娘分食一只羊。”說著朝對面一指。
對面桌上,坐著位年輕公子,著一件米色捻金暗紋絲綢長袍,頭上簡單地束了一個發冠,長得眉清目秀,書卷氣甚濃。旁邊站著一個書童摸樣的小廝,正伸頭往窗外看,似在等人。
婉娘笑道:“那敢情好!”可巧文清和黃三來了,四人一邊聊天一邊等著上菜。
全羊宴共有二十几道菜,全部采用羊肉制成,只是制作要花些功夫。講究的食客通常要提前半日預訂,看著活羊宰殺,再一樣一樣地做了來;婉娘圖省事,就用了人家現成做好的。不大一會儿,菜便上來了。先是涼拌羊舌、五香羊片、孜然羊排和羊皮皮凍四個下酒的涼菜,然后是手扒羊頭、蔥爆羊腰、紅燜羊腩、燒烤羊腿,中間搭配羊雜湯、金絲燒餅和精致茶點,配上店家送的開胃小菜,只吃得文清沫儿滿頭大汗,酣暢淋漓。
對面那桌尚未上菜,酒保去問了几次,公子都說要等人。天色漸暗,食客嘈雜,年輕公子面色稍有焦慮,不住朝門口張望。
婉娘吃了一點便飽了,抱怨道:“全是羊肉,有什麼好吃?還不如去溢香園點菜吃呢。”
沫儿滿嘴流油,咽下一大塊羊排,道:“吃羊肉就要吃特色。象溢香園那樣的菜,滿大街都是,有什麼吃頭?”
婉娘吃吃笑道:“吃貨都這麼認為。”一抬頭,像是看到了什麼,在桌底下踢了沫儿一腳,悄聲道:“你看誰來了!”
沫儿大嚼著肉,一邊回頭一邊道:“誰?”一個青衫女子帶著一個小丫鬟出現在門口,正是沫儿最不待見的紅袖。比起上午,她打扮得成熟了几分,娥眉紅唇,滿面春風,叫道:“朱公子!”
沫儿丟了羊排,慪火道:“討厭,影響食欲。”
婉娘低聲笑道:“我看你是吃飽了吧。”
對面的年輕公子和書童慌忙站起招手。紅袖只顧和公子打招呼,也沒注意到婉娘和沫儿。
文清好奇道:“你認識她?”沫儿偷偷將上午遇到的事情講了,文清也氣憤填膺。
朱公子似乎有些失望,朝外張望了一番,又親自倒了茶,歉然道:“今日訂座晚了,沒有雅間,只好坐在大堂,委屈……姑娘了。”說著臉一紅。紅袖捧起茶杯,飲了一口,嬌聲道:“外面好冷!快過年了,各個酒家都客滿呢。”
朱公子難為情地笑了,又伸著脖子朝門口看。紅袖叫道:“酒保,上菜!”公子似要出言制止,又覺不妥,期期艾艾道:“安小姐……沒和你一起來嗎?”
紅袖嘴巴撅起,嬌嗔道:“朱公子就惦記著我家姐姐,我來不行嗎?”看樣子今日朱公子約的是另一位小姐,可能就是今天那個綠衣女子阿蘿。
朱公子大窘,尷尬道:“姑娘說笑了。”
紅袖一雙眼睛活潑機靈,看著朱公子的樣子咯咯嬌笑不停。朱公子不敢正視,鼓起勇氣道:“安小姐說有事相商,怎麼突然……?”
紅袖突然紅了眼圈,低頭道:“姐姐有事來不了啦。”
朱公子吃了一驚,道:“出什麼事儿了?”
紅袖拿出一條手絹儿,擰了下鼻涕,道:“算了,不說了,說了更煩。”
瞧這話說的,分明是故意急人。朱公子聽了之后,果然越發焦急,額上泌出一層細汗,道:“她病了?”
紅袖佯裝生氣,道:“我不依,朱公子只關心姐姐!紅袖剛才坐車崴了腳,好辛苦才來到這里,你問都不問一下。”說著將穿著紅色繡花鞋的小腳伸到朱公子面前。
朱公子耳根通紅,唯恐周圍的人聽到看到,驚慌失措低了個頭,也不知看到沒看到,結結巴巴道:“啊……姑娘辛苦……”見酒保走過,慌忙大聲叫道:“酒保,上菜!”
紅袖收回了腳,看著朱公子的窘迫相抿嘴偷笑。
酒保上了菜,紅袖優雅地拿起筷子,慢慢品嘗。朱公子卻如坐針氈,手足無措。
紅袖瞥了他一眼,笑道:“朱公子,這麼多的菜,不會就給我一個人吃的吧?”
朱公子抹了一把汗,道:“姑娘……安小姐她……”
紅袖嗔道:“姐姐今天忙,來不了。你叫我紅袖就好啦,要不也同姐姐一樣,直接叫我妹妹。”
沫儿低著頭裝作喝湯,聽到此話做出一個嘔吐的動作,鄙夷道:“不知道又要整什麼么蛾子。”
朱公子額頭的汗大顆滴落下來。紅袖天真道:“朱公子很熱嗎?”伸手拿手帕去擦。
朱公子無可奈何,往后一躲,站起身施了一禮,低聲道:“男女授受不親。小生同安小姐私下見面,實屬不妥。請代問安小姐好,小生告辭。”朱公子官話帶些南方口音,配上他的文弱靦腆,倒也相得益彰,雖然迂腐,但很可愛。
紅袖見朱公子一本正經,越發覺得好笑,卻不敢再造次,嬌咳了一聲,板著臉道:“你走吧。可不要怪我沒把姐姐的話儿帶來。”
朱公子遲疑了下,斜做在半邊椅子上,紅著臉道:“她……怎麼說?”
紅袖一雙眼睛扑閃著,嘴唇嘟得象一顆紅櫻桃,吃吃笑道:“你怕我吃了你啊?”
朱公子面部僵直,擠出一個笑臉,慢慢溜著椅子坐下。
紅袖掩口笑了良久,方才道:“朱公子,你看我怎麼樣?”
朱公子一愣,道:“什麼怎麼樣?”一碰到紅袖狡黠明亮的眼睛,趕緊躲開目光,結結巴巴道:“很好……很好。”
紅袖眼珠一轉,歪頭道:“比起她,怎麼樣?”
朱公子額頭的汗更多了,神態極其狼狽,低聲道:“都很……很好……”紅袖咯咯嬌笑了一陣,臉色漸漸沉靜,道:“好了,不逗你玩儿了。今天下午的信是我送給你的。”
朱公子吃了一驚。紅袖戲謔之色皆無,面無表情道:“她就在洛陽,只是不肯見你。你最好精心准備一份禮物,看能否打動她。”說著丟了一個紅色香囊過去,道:“這是姐姐給的,說可憐你獨自在洛陽。”拉起旁邊的小丫鬟,起身走了,留下朱公子握著香囊目瞪口呆。
沫儿只管胡吃海塞,見她走遠,幸災樂禍道:“討了個沒趣,嘿嘿。”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8:01
〔二〕
這几日寒風料峭,清冷的小尖風刮在臉色同刀割一般,天氣干燥,口脂變得熱銷起來。
不過天氣越冷,梅花開得越是燦爛。婉娘征得几個大戶人家同意,帶了文清沫儿去四處采梅,專挑那些含苞待放的紅梅,一朵朵摘了,放在熱砂鍋里烘焙成半干,再擰出花汁,與淘淨的上等紅藍花汁混合,配上丁香、藿香等,用秋天新收的上好潔淨棉花裹好,然后投入事先已燒至微燙的酒中,以熱酒吸收棉中的香料之味。過三日三夜,取出棉花和香料,將除去膻味的羊脂放人酒中,旺火大燒,直至水分蒸發完畢,紅色滲出。此時將宮制錦帛剪成二指寬一寸來長的片,整齊碼入小方瓷瓶,趁紅色羊脂膏未凝固之時以清油調入,攪拌均勻,倒入瓷瓶內,待其自然冷卻,便凝成了細膩嬌艷的紅色口脂。使用時,只需拈其一片浸透了顏色的錦帛,以唇抿之,便可起到修飾潤唇之功效。
說著容易,做起來卻十分麻煩,尤其是火候把握,必須很有耐心才行。沫儿偷懶,找了個自以為最輕巧的活儿:剪錦帛。比照婉娘剪下來的大小,二十片為一盒,一炷香功夫,剪了好几盒,但是食指磨出了一個黃豆大的水泡,又痛又癢。
沫儿丟了剪子,舉著食指殺豬般長嚎,聽聲音不像是磨了個水泡,倒像是爪子被剁掉了一般。婉娘又好氣又好笑,道:“瞧你那輕巧樣儿!”
沫儿哭喪著臉:“你來試試,抓心撓肝的,我恨不得把這個手指頭給剁了!”
婉娘忽然側頭聽了一下,笑道:“好吧,不用你做事了。有人來,你去接待下。”
沫儿巴不得婉娘如此說,一蹦三跳地去開了門。卻是那日所見到的朱公子,帶著書童,恭順謙和地站在門口,一見沫儿,彬彬有禮道:“請問此處可是聞香榭?”
沫儿慌忙請了進來,道:“正是,公子請進。我們這里有男子陳皮露、牡丹粉、白玉膏,還有防止口唇皴裂的各類口脂,公子想要哪一種?”
朱公子微微躬身,靦腆道:“小生先觀瞻一番。”
沫儿領他來到中堂,由著他看去,自己圍著火爐研究手上的水泡。朱公子看了良久,問道:“請問貴處可否定做?”
沫儿老成道:“公子好眼力!我們這里專門定做優質香粉,您想要什麼樣儿的?”
朱公子取了一瓶防治凍瘡的白玉膏,沉吟不語。沫儿偷眼望著,覺得朱公子對香粉似乎頗有造詣,那些擺在貨架下方的普通脂粉,他打眼一看便放下,若是拿起一瓶好的,便會仔細觀看,並放在鼻子下嗅了又嗅。
沫儿突然想到,這人該不會是同行,來偷師學藝的吧?轉而一想,那天聽紅袖說他剛中了進士,應該不會如此不堪,但還是留了個心眼,熱呵呵問道:“公子哪里人?”
朱公子倒不設防,大大方方道:“小生揚州人。”
他似乎意識到沫儿心中的疑惑,微微一笑道:“小生家里世代做香料生意,所以看到如此物件,總習慣性分辨下原料。”沫儿見朱公子談吐文雅,雖然輕聲細語,但同那日相比,要大方自然許多。
正說著,婉娘走了進來,笑道:“請問公子想要哪款香粉?”
朱公子瞬間緊張,低頭施禮道:“小生……想要口脂。”衣袖一帶,差點將貨架上一瓶桃面粉打落。沫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婉娘道:“聞香榭里口脂種類甚多,女子用的有艷陽春、梅花嬌、心花紅、聖檀心、半邊嬌,男子有瑩潤珠和豐澤露,不知公子想要哪一種?”
朱公子不敢抬頭,臉紅了一紅,道:“小生想要一款女子用口脂,請推薦……如今冬日干燥,最容易唇部干裂流血……”后面兩句,聲音小得几乎聽不到了。
沫儿忍不住道:“朱公子不必緊張。”
朱公子鼻尖上冒出汗來,道:“小生沒有緊張。”
婉娘笑道:“如此,就定個半邊嬌如何?油性稍大,顏色也正,送給心上人最合適。”
婉娘說完,交代沫儿好生招待客人,自己又去廚房盯著梅花烘制。婉娘一走,朱公子馬上放松了下來,慢慢地詢問關于半邊嬌的情況。
沫儿見他這樣子,竟然是個一見女子就慌張的主儿,不禁覺得好笑。
送走了朱公子,婉娘捧著一大錠銀子眉開眼笑道:“沒想到朱公子一副迂腐小書生樣儿,出手倒挺闊綽。看來這款半邊嬌,要好好做才是。”
文清猜測道:“他肯定是送給安小姐的。”
沫儿卻道:“安小姐嘴唇紅潤,沒有皴裂流血。他家在揚州,可能是想從洛陽帶些禮物送給他老娘呢。”
晚上黃三做了紅燒肉,沫儿貪嘴,吃得太飽,第二天天還未亮,肚子里便翻騰起來,只好不情願地爬起來去茅廁。一會儿功夫只凍得手腳冰冷,縮著身子趕緊回去,卻聽大門響了。
天色尚早,周圍灰蒙蒙一片。沫儿揉揉眼睛,見黃三從濃厚的霧氣中走進來,手里提個紅色盒子。
沫儿剛把肚子清空了,見黃三手里的東西,馬上聯系到好吃的,一蹦三跳過去叫道:“三哥,你去買什麼了?”伸頭去看盒子。
黃三沒想到沫儿起這麼早,憨厚一笑,摸了摸他的頭,打開盒子給他看,意思是沒好吃的。沫儿見盒子里放了個皺巴巴的血奴果,好奇道:“從哪里來的這東西?”
剛說完就意識到自己錯了。這肯定還是以前的那顆,婉娘說要送給什麼人的,一直沒送出去,果子放了多日,所以皺巴巴的。
黃三未予回答,皺著眉指指沫儿的光腳丫,又指指房間,示意他趕緊回去。沫儿這才覺得腳趾頭都麻木了,一連打了三四個噴嚏,唯恐長凍瘡,連忙回房,在被窩里蜷縮了好久,才慢慢暖和起來。
迷迷糊糊中,沫儿聽到婉娘和黃三在中堂說話。婉娘似乎問道:“找到了沒?”黃三當然是打了手勢,婉娘接著嘆道:“唉,他會去哪里呢?真叫人擔心。”
沫儿披著被子偎坐在床上。婉娘和黃三在找誰呢?
※※※
一連几日,也不見婉娘做朱公子訂制的半邊嬌。婉娘每日吃過早飯便出門,一直到中午才回來。文清沫儿見她神色凝重,也不敢搗亂,乖乖吃飯做事。
可是生意莫名其妙地冷清了下來,原本一天要接送多批客人,如今竟然門可羅雀,有時一天都沒有一個客人。沫儿和文清都有些喪氣,做事也打不起精神來。
轉眼到了腊月十三。婉娘今日又不在家,黃三下午去進貨,留文清沫儿看家。
沫儿百無聊賴,踢了一腳地上裝滿花瓣的大籮,悶悶道:“真沒意思。婉娘和三哥上街,也不說帶上我們。”
文清笑笑,仍然耐心地挑揀花瓣。
沫儿穿了件夾紗小襖,四腳伸展地躺在椅子上,閉著眼睛有氣無力道:“再這麼憋著,我要死了。”突然聽到外面隱隱約約傳來叫賣糖栗子的聲音,頓時來了興致,一骨碌爬起來道:“我去買板栗!”蹬蹬蹬跑上樓。
等沫儿拿了錢,穿好外套鞋子竄出門外,賣糖栗子的早沒影儿了。
沫儿不甘心,順著街道追了過去。街口倒有一家賣栗子的,可是個頭又小炒的又糊;依稀記起銅駝巷那邊有一家的糖炒栗子十分有名,便朝洛水方向走去。
街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沫儿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一溜儿小跑,冷不丁肩頭被一張大手抓住,一個聲音暴喝道:“小兔崽子,往哪里跑?”
回頭一看,一個黑壯捕快,滿臉亂蓬蓬的絡腮胡子,左手抓著他,右手按在腰刀刀柄上,正凶神惡煞地盯著他,旁邊站著一個黃皮瘦子捕快,狐疑地上下打量。沫儿有些發懵,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溜溜看了一眼絡腮胡子按在腰刀上的手,哭喪著臉道:“官爺,小的做錯什麼了?”
旁邊黃皮眯眼打量了片刻,疑惑道:“不是這個吧?貌似比這個高些。”
絡腮胡子將信將疑松開了沫儿肩膀,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瞪著他,道:“小東西,說,前天晚上去哪儿了?”
沫儿不敢逞强,老實答道:“哪里也沒去,就在家里。”
絡腮胡子一聲大吼:“家住在哪儿的?老家哪里人?來洛陽多久了?跟誰來的?”
沫儿一頭霧水。再打量四周,見街道上捕快明顯比以往多,不知道前晚發生了什麼事。正想著如何裝可憐脫身,恰巧胡屠夫推著兩扇豬肉走過,探頭看了一眼,道:“這不是聞香榭的小伙計嗎?”
兩捕快見有人認識沫儿,態度緩和了些,絡腮胡子招呼圍觀的人道:“官爺問個話,都散了都散了!”黃皮俯下身來,比划道:“小娃子,你的朋友中,有沒有比你高一點、瘦一點的?”
沫儿搖搖頭,正要回答,老四過來了,一見沫儿,拍拍沫儿的頭,對絡腮胡子和黃皮笑道:“找錯人啦。這是聞香榭的小伙計,我敢擔保,絕對不是他。”看樣子老四是這兩個捕快的上司,絡腮胡子和黃皮連忙行禮。老四又交待了兩人几句,指使他們去了另一條街道。
沫儿伸著脖子看兩人的背影,好奇道:“發生什麼事儿了?”從幽冥香那件事之后,沫儿就沒見過老四,只聽說他做了鋪頭,公務繁忙,中間差人給聞香榭送過几次東西,自己也沒露面。
老四拉著沫儿站到街邊,用力揉了揉鼻子,道:“前晚出了件麻煩事。算了,說了你也不懂。我晚上去拜訪婉娘。”
沫儿見老四小瞧他,十分不服氣,追問道:“誰說我不懂?這麼多捕快上街,肯定有什麼不尋常的事儿。”
老四看沫儿一臉固執,無奈道:“前天晚上停屍房的屍体丟了。”
位于宣范坊的河南府衙,刑司屬下有一個很大的停屍房,分成兩大間,一個是普通的驗屍間,里面放的是監獄犯人的屍身或者發現的無主屍体,一般放置個七天之后,無人認領就會拉出城外掩埋;另一個干淨些,有人負責打掃,專門寄存那些客死洛陽、暫時來不及拉回原籍安葬,或者想葉落歸根的人的屍骨。
几天前,停屍房送來了一具“熱屍”。所謂熱屍,是指死亡不超過十二個時辰的。死的是個年輕女子,細皮嫩肉,容貌姣好,突發心悸而亡。誰知道今天早上家人來領,屍身卻不翼而飛。
要命的是,這女子的父親是新任命的刑部侍郎劉安明。劉安明原在南方任職,尚未到任,女儿調皮私自先到了洛陽,不幸暴斃。住著的客棧自然不同意放一具屍体在店內,跟隨的丫頭只好找到刑部,刑部便將其屍身暫時安放在了衙門的停屍房。劉安明今早一到洛陽,便來領女儿的屍首,卻遍尋不見,傷心之余暴跳如雷,借用新官上任之威,要求徹查此事,並提請刑司查看近期有無類似事件。
這一查不要緊,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兩年來,停屍房丟失的屍体竟然有七具之多,有男有女,全部為熱屍,年齡集中在十二至二十五歲之間。因為丟失時間分散,且是死屍,所以衙門也不怎麼重視。
這兩天,衙門正在追查屍身去處,但因為毫無頭緒,且臨近年關,捕快們只是在街上訪查,並不敢大動干戈,驚動百姓。
沫儿有些不以為然,也許這些屍体被盜案之間根本就沒什麼聯系,氣鼓鼓道:“既然沒有線索,剛才那個絡腮胡子抓我干什麼?”
老四笑道:“哈哈,果然是强將手下無弱兵。今天早上住在停屍房后邊的王老頭來報告說,他前晚起夜,見到有個人影潛入停屍房,他還以為見鬼了,嚇得趕緊回去。據他講,這個人像個半大孩子,身量偏瘦。所以今天大家都留了心,特意盤查些少年男子。”說完,微微嘆了口氣,顯然壓力甚大。
沫儿告別了老四,也沒心思再去買糖栗子了,無精打采地回到聞香榭,卻見婉娘已經回來了。
沫儿唯恐婉娘責罵他偷懶,連忙邀功一般將剛才遇到老四的情況告訴一五一十地婉娘。
婉娘卻慢悠悠道:“我早就知道了!先說你,你出去做什麼?”
沫儿做皺眉思考狀,嚴肅道:“你不覺得這事儿很怪嗎?那些屍体偷去做什麼?人死了,更應該尊重些,哪能隨便褻瀆呢?”
婉娘忍不住笑了,道:“那你說說看,可能是什麼人做的?”
沫儿立馬蔫儿了,小聲強嘴道:“人家捕快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見黃三進貨回來,十分殷勤地上前幫忙,唯恐婉娘嘮叨他。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8:14
〔三〕
老四當天晚上並沒有來,沫儿本來還惦記著要問問他在停屍房現場有沒有發現什麼線索,只好作罷。
聞香榭里松懈了很多,婉娘早出晚歸,白天几乎都不在;黃三又從來不責罵他們,況且這些天做出的香粉花露一瓶也沒賣出去。文清和沫儿雖然樂得清閑,可是看著黃三眼底的焦慮,也著實覺得不安。
轉眼到了腊月十九。這日,婉娘很晚才回來,未來得及吃晚飯便說要制作半邊嬌,叫文清沫儿提了燈籠,帶著器具跟著,到后園采些東西來。
沫儿聽著嗚咽的寒風,縮著脖子道:“家里有現成的半邊嬌。”
婉娘道:“那些普通的,怎對得起朱公子給的大銀錠?自然是要特殊些才行。”說著徑直往后園里走。今年天氣通往年相比暖了一些,池塘的水並未上凍,只有岸邊水淺的地方結著一層白色的冰凌,踩下去哢哢哢地響。月亮還未出來,后園籠罩在一片黑暗中,濃密的花叢、黑黝黝的鬼魂在寒風中發出長短不一的聲音。
沫儿打了個噴嚏,道:“后園兩棵紅梅的花已經采了,大冬天的,還有哪些東西可采?”
文清甕聲甕氣道:“三哥搭了暖棚,想是暖棚里花開了吧?”
婉娘步履輕盈,走的飛快,道:“嗯,烈焰紅唇開花了,這几日一直在遲疑采還是不采。”
沫儿馬上反應過來,一連串追問道:“你這些天天天出去,打聽到什麼了?為什麼又決定采了?烈焰紅唇是什麼東西?有什麼功效?”
婉娘嗔道:“你問話的時候,能不能一個個問題問?”
三人走到龍吐珠花架后一排小房子前。第一間沫儿和文清進去過,里面種的是如意藤,具有强烈的幻化功能,配置的香粉曾經幫助柳寶儿緩解心悸症。但是后面的几間一直緊鎖,沫儿曾經扒著門縫往里看,也沒發現里面有什麼奇怪的花草。
婉娘打開門鎖。屋子正中,擺著一個巨大的圓缸,里面種著一大叢美人蕉一樣的植物,頂端一蓬蓬嬌艷欲滴的紅花,開得旺盛奔放。單朵花只有兩個花瓣,緊緊合在一起,並朝兩邊分別卷曲,剛好便是個飽滿的紅唇模樣,只是大些。
文清道:“嘿嘿,怪不得叫烈焰紅唇。”
沫儿繞著嗅了嗅,道:“沒一點香氣。到底是什麼花?從哪來得來的?”
婉娘拿出一把剪刀,將花儿剪下來收在花囊里,慢慢道:“烈焰紅唇又叫美人唇,其實算是美人蕉的變種。”沫儿將信將疑。美人蕉根莖花皆可入藥,主治女症,但它喜熱不耐寒,決無可能在冬天開會。
婉娘解釋道:“已經說了是變種,也就是枝干葉子還同美人蕉一樣,其他的性能已經完全不同,但靈性卻遠勝一籌,用來做口脂最好。可惜難以大規模養殖,只能添加點進去。”
文清插嘴道:“聽佛法里說,美人蕉是由佛祖腳趾所流出的血變成的,所以有靈性。”
沫儿捧腹笑道:“哈哈,腳趾頭流血變的,再制成口脂涂在唇上,若是使用的人知道了,不知會不會惡心。”
文清慌忙看看四周,小聲道:“是佛祖的腳趾頭!”
沫儿理直氣壯道:“佛祖的腳趾頭也是腳趾頭!難不成他的腳趾頭就干淨些?”說著搬起自己的一只腳,俯下身來聞了聞,自言自語道:“其實我的腳也不臭。尤其是冬天,如今又不出汗。”
婉娘皺眉看著他,嘴里嘖嘖出聲。沫儿將腳伸出去:“不信你聞。”婉娘扭臉繞到花盆另一側。沫儿悻悻道:“瞧你嚇的,我昨晚洗腳了!”
文清笑道:“采完了,回去吧。”
婉娘道:“正事儿還沒干呢。拿鏟子來,把美人唇的根挖出來。”
沫儿驚訝道:“只采了一次,就不要了?”
文清將燈籠掛著門后的長釘上,拿著鏟子遲疑著不動手,問道:“這個培育起來難不難的?”
婉娘道:“說難也不難,難在于,這種非尋常的東西,都是要等時機的,天時地利缺一不可;不難在于,只要機緣到了,同正常養花一樣,耐心培育就是了。記不記得今年初秋從錢家園子里挖過來那株幽冥草,移植在我們的園子里,后來幽冥草挖出來制香,我見那塊地還留有幽冥草的根須,就順手埋了一快美人蕉的根塊,不料几日過來看,它竟然發芽了,就把它移到這個房間里去,經過几次嫁接掐花,還果真培育成了!”
文清羨慕道:“下次再有這種奇花異草,婉娘也教教我如何培育。”
婉娘笑道:“小子,貪多嚼不爛,你們倆還是先把尋常花草的種植、習性、藥理學好吧。”文清和沫儿如今學的還是常見花草,因沫儿貪玩,文清愚鈍,兩人掌握的總是不太牢固,所以婉娘這些奇花異草很少讓他二人參與打理。
婉娘說著,慢慢刨開大缸里的泥土,將整塊的根莖挖了出來,再將泥土慢慢清理干淨,一個白色的骷髏出現在面前。
文清和沫儿已經見怪不怪,雖然后退了一步,卻不像以前驚慌失措,沫儿還鼓起勇氣在骷髏雪白的頭骨上敲了敲,道:“這個不應叫美人唇,應該叫因果樹才對。”沫儿曾經見過兩種因果樹,一種開紅花結骷髏,一種開骷髏結紅果,比這個還要詭異得多。
婉娘笑道:“其實都是差不多的東西。”
三人回到前堂,見老四搓著手,正焦急地朝這邊張望。一見婉娘快步走了過來,簡單行了個禮,急躁道:“婉娘,在下有事請教。”
婉娘也不和他客氣,道:“何事?”
老四簡短道:“停屍房又丟了一具屍体。”長吁短嘆起來。
前日夜里,老四帶隊巡邏從善坊時,見街角一個書生樣的男子渾身酒氣躺在地上,上前查看才發現已經斷氣。時值深夜,只好帶回放在停屍房里,並做了登記。第二天著仵作去查驗,屍身竟然又不翼而飛。刑部侍郎劉全明暴跳如雷,要求河南府務必在年前偵破此案,否則不但年終獎銀全無,還要追究河南府不善管理之罪。案子一層層壓下來,最苦的便是這些捕快了。老四已經兩日兩夜未合眼,也想不出個頭緒來,只好來找婉娘。
婉娘親自斟了一杯茶,道:“先別急,好好理一理。停屍房平時也有人把守的,怎麼會有這麼多具屍体丟失呢?不會是有內鬼吧?”
老四一口氣喝完,道:“停屍房這種地方,陰氣重,看門的人呆不久,換的頻繁了些。如今的這個老崔頭,已經六十多歲,原本是個捕快,年齡大了才去了停屍房看門,人一向老實巴交,看門也算盡心,他也沒有作案的動機,其他人我們也排查過了,基本排除內鬼的嫌疑。”
沫儿聽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道:“這些人偷屍体,用來做什麼呢?”
文清正在旁邊剪烈焰紅唇的根蒂,抬起頭小聲道:“不會是……配陰親吧?”有些人家儿女少亡,未及結親,父母擔心其死后孤單,便會托人為其尋找已故配偶,若雙方父母同意,即按照活人三媒六聘的禮數,尋個吉日將結親的亡男亡女同穴安葬,配送紙扎、嫁妝、房屋、銀錢等焚燒,便算成婚,故又稱“冥婚”、“鬼婚”。配陰親雖比不上活人結親,但也是一大筆花銷,家底淺薄的人家或者不願出這份錢,便有動了邪念的,去盜挖一些未婚配男女的屍骨。
老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沮喪道:“這個一早就想過了。可是配陰親,找那些無主野墳就是了,何苦尋官府的晦氣?況且前几日因為劉侍郎愛女屍体丟失一事,官府徹查,已經鬧得全城皆知,什麼人這麼膽大,竟然還敢冒此風險再來偷屍呢?”
沫儿一拍腦袋,道:“會不會你帶回來的書生,本來就沒死,只是喝醉了,早上醒來自己走了呢?”
老四遲疑道:“這個……我覺得可能性不大。因為前晚是我收的屍,他當時脈象皆無,瞳孔渙散,已無生還特征。不過等我明日再排查一下才能確定。”
沫儿有些小得意,滿心指望婉娘誇贊他一句,卻見婉娘把玩著茶碗的蓋子,似乎沒聽他說話,便叫道:“婉娘,你說呢?”
婉娘道:“嗯,停屍房的現場就沒有任何線索留下?”
老四輕拍著桌子,惱火道:“唉,就是因為沒線索留下,這案子才成立無頭公案。這兩天,看著兄弟們忙忙碌碌的,檢查來往貨物,查找可疑人群,實際無頭蒼蠅一般,沒有任何效果。”
沫儿道:“那個書生呢,發現的時候怎麼樣?有傷嗎?”
老四道:“渾身上下完好,沒有跟人打架的痕跡。當時天氣寒冷,他又滿身酒氣,同伴們都說是喝了酒連醉帶凍死的。我倒覺得有些疑問,因當時一時找不到擔架,我就背了他一段路,我發現,他雖然滿身酒氣,似乎並無喝酒,因為他的頭發和臉上都沒有酒味。本想等天亮讓仵作來驗一下,誰知沒來得及。”
婉娘道:“哦,如果沒喝酒,渾身上下又沒有傷,年紀輕輕,難道就有心悸症或者其他內部頑疾?”
老四茫然搖頭。婉娘沉吟道:“這兩天,停屍房里可有其他的青年熱屍?”
老四道:“有一個街頭混混,跟人打架被捅了好几刀。也是前晚的事儿,但這混混的屍体卻沒丟。”
沫儿小心翼翼道:“這麼多具屍体,若是一個人干的,總有些共同特征吧?”
文清突然道:“先前那位劉小姐,聽說也是心悸症發作。”
老四看看沫儿,又回頭看看文清,突然一拍大腿,大聲道:“啊呀,丟失的這些屍体,全部都是沒有皮外傷的!”接著眉頭緊鎖,陷入沉思。
婉娘抿嘴一笑,並不打擾他,輕輕給他加了茶。
老四冥想了片刻,似乎沒想出什麼頭緒來,揉揉太陽穴站了起來,不好意思道:“婉娘見笑了。在下不敢耽誤,等有空了專門再來拜訪。”起身正要走,突然想起什麼,從懷里摸出一個東西來,道:“前日我給書生收屍時,他身邊不遠處掉著個口脂盒子,我順手撿了起來,也不知是他的還是別人的。婉娘瞧瞧,這是哪家的貨色?”
這是一個紅色龍鳳錦緞心型木盒,里面的口脂已經用完,只留下些紅色的印跡。婉娘看了一眼,稍微嗅了下,道:“不是我聞香榭的。香云閣、留芳樓、清雨飛雪、流花飛渡這几家大的香粉鋪子,應該都有類似的東西。”
明天便是腊月二十,離過年只有九天時間,老四心里更加煩躁,跺腳道:“唉,這個排查起來只怕也要几天,可憐兄弟們跟著我混,年都過不好了。”
婉娘淡淡道:“你要破案,自己不能亂了陣腳。如今先不要考慮時限問題,一條線索也不能放過。”
老四一愣,頓時明白,抱拳道:“婉娘指點的是。”見婉娘笑得輕松,不由得寬心了些,試探道:“能否請婉娘……到現場一看?”
婉娘戲謔道:“捕頭說出口了,在下哪敢不從?”
老四大喜,作了個大揖,笑道:“婉娘何時有空,可帶信給我。”
婉娘擺手道:“你安心回去巡邏吧,我得空儿自己去看即可。”
沫儿一聽要去停屍房,心里便犯嘀咕。那種地方都是橫死之人,陰氣重,要是不小心又碰上個喜歡糾纏人的冤死鬼可就慘了,打定主意絕不同婉娘前去。
老四答應著,腳下卻略顯遲疑。沫儿隨口道:“今晚你休班嗎?”
老四脫口道:“沒,年底了,事情多,我得盯著點儿。”瞄了一眼周圍貨架上的瓶瓶罐罐,低頭去拉衣服的下擺,道:“這几天生意怎麼樣?”表情有些不自然。
婉娘道:“有什麼話你就說什麼話,吞吞吐吐的,做什麼。”
老四一怔,滿臉堆笑道:“沒事沒事,生意上我也不懂。我隨口問問。”起身告辭。
婉娘笑著送至門口,突然道:“城中風傳,說我聞香榭用死人油脂制作香粉,是吧?”
老四站住,有些尷尬,沉默了片刻道:“清者自清,婉娘不必在意。待此案偵破,一切謠言自然不攻而破。”
婉娘莞爾一笑,道:“正愁著今冬生意不好呢,這筆大買賣找上門來,我不接招也不行。”燈光昏黃,老四看不清婉娘的表情,還以為婉娘氣糊涂了,急急忙忙道:“婉娘放心,我一定全力辦案,還聞香榭一個公道。”
沫儿在后面聽著,如同火燎屁股一般,一蹦三尺高叫罵道:“什麼東西敢造老子的謠?我說這十來天不見有人來買香粉,虧得我每日這麼辛苦地做香粉,誰昧著良心說瞎話,老子詛咒他過年沒肉吃,手腳長凍瘡,一出門就摔個仰八叉……”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8:31
〔四〕
閉門鼓已經敲過,沫儿和文清依然義憤填膺,毫無睡意,沫儿罵一句,文清就附和一句。
婉娘托著下巴坐在燈影儿里,看著黃三將烈焰紅唇蒸在小籠屜上。沫儿罵得沒詞儿了,見婉娘一副平靜如水的樣子,憤憤道:“婉娘,你就由著人家這麼欺負我們?”
婉娘伸了個懶腰道:“呸,我才不學你,浪費口水。罵了有什麼用?”
沫儿氣結,半晌道:“你說會是誰干的?”
婉娘不答。文清猜測道:“會不會是同行,想搶我們的生意?”
沫儿道:“說不定是那只野雞呢。我們上次得罪了她,她伺機報復。”越想越覺得自己猜得有道理,“肯定是她!婉娘,你肯定知道如何找到她,我這次一定把她捉了燉湯。”
婉娘盯著微微擺動的燭光,出神道:“停屍房丟了屍体,怎麼會與我們聞香榭扯上干系呢?難道現場遺留有與我們有關的東西?”
文清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沫儿大聲道:“對!……啊,不對,”一想起半夜三更要去停屍房,頭皮就一陣發麻,慌忙改口,“那個……即使有東西,也早被捕快發現了,哪里還等到今晚呢?去了也是白去。”
文清這個笨小子卻不合時宜地聰明起來了,認真道:“可能留下些氣味呢?婉娘一定分辨的出。還是越早去越好。”婉娘連連點頭。
文清見沫儿又是瞪眼又是跺腳,愣頭愣腦道:“沫儿你要不想去,就在家里看門。我們三個去。”
沫儿一想,要自己守著這麼大的院子,還不如和婉娘文清在一起心里踏實些,當下氣哼哼嘟囔道:“去就去……大晚上的,折騰人……”
婉娘一躍而起,笑眯眯從懷里拿出三件黑色披風,道:“那要快點,到了子時,陰氣更重。”
沫儿有些上當的感覺,但還是硬著頭皮接了披風。婉娘穿好,交代黃三几句,回頭一看,見文清和沫儿兩人的披風還托在手上,便催促他倆快點。
沫儿遲遲疑疑,抖開披風看了又看。婉娘道:“看什麼,已經用過好多次了,又不是新衣服。”
沫儿看看文清,狐疑道:“我怎麼覺得不很舒服,唯恐穿上后它會變成一張黑皮,越箍越緊。好像做夢被它箍住過,怎麼掙都掙不開。”
文清拉扯著披風的領子,驚訝道:“對喔,我也有這種感覺。難道我們倆做了一樣的夢?”說完嘿嘿地傻笑。
婉娘劈手奪過,披在文清身上,不懷好意地看著沫儿,道:“再耽誤一會儿,鬼魂們都要出來游蕩了!”沫儿三下五除二系好帶子,板著臉道:“走吧!”
※※※
一炷香功夫,三人便到了河南府刑司的外牆處。停屍房位于河南府刑司東北角最偏僻處,為了避死人同活人爭路,專門在一側開辟了一條小巷,直接通往停屍房。
三人沿著巷子往里走,很快見到了停屍房的大門。這扇門比正門小些,比角門大些,自然是為了抬屍体方便,門質干裂粗糙,猶如一句老而干癟的屍体,門上方還掛著四個明亮的大白燈籠,上面隱隱約約有些花紋,發出慘白的光。
文清躡手躡腳走到門前,輕輕推了一把,回頭小聲道:“閂著呢。”這些日子連丟兩具屍体,想來看門的也提高了警惕。
所幸這種門年代久遠,門上的縫隙挺大。婉娘拔下頭上的銀簪,穿過縫隙慢慢撥動門閂,三人毫不費力便進去了。
院子挺大,里面空蕩蕩的,除了兩排長長的房子,連棵花草都沒種。沫儿鼓起勇氣,朝四周望了望。出乎意料,這周圍除了格外靜寂以外,並無什麼亂起八糟的髒污東西,也沒有任何讓人不適的感覺。
沫儿稍微安心了些,隨著婉娘四處查看。這兩排房子一前一后,門口各點著兩個白燈籠。沫儿心里不喜歡,偷偷抱怨道:“這里雖然是停屍房,也不該掛個白燈籠,看著陰測測的。”
婉娘抬頭看了一眼,道:“這是鎮魂用的燈籠。”
沫儿倏然一驚,拉著婉娘的衣袖,再也不敢松開。文清先去后面一排看過,回來報告道:“后面的房子布置的好些,想來是寄存屍体的。”
婉娘走到前面房子的窗戶前,吱呀一聲,推開了窗戶,把沫儿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捂住眼睛。
趁著門口的燈光,里面的景象隱隱約約可以看清。十几具屍体並排整齊地擺放在屋中的簡易木板床架上,上面蒙著白布;空著的床板橫七豎八地亂放,靠牆的貨架上還擺著一些火化后未及掩埋或者認領的骨灰罐。婉娘探著身体朝里面看,嘴里道:“洛陽城中的治安真不錯,這麼大個城,停屍房也沒有死人為患。”
沫儿雖然覺得周圍比想象中的干淨,但停屍房,總不是個好地方。聽她還有心開玩笑,忍不住小聲催促道:“看完了沒?看完快走。”
婉娘隨口答道:“好不容易來一趟。要不你先回去吧。”
她明知道沫儿打死也不敢自己在這里走動的。沫儿氣惱,卻不敢睜開眼睛,嘟囔著溜著牆根慢慢坐下,手里還緊緊拉著婉娘的衣襟。
婉娘推他:“松開手,你在外面看著,我跳進窗去看看。”
沫儿越發抓得緊,攥著婉娘的裙擺拉到自己胸口,緊緊抱住。婉娘無奈,只好作罷。
一陣的寒風吹來,兩個燈籠在風中搖擺,燈光飄忽不定,沫儿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丁香,又不像,總是與婉娘平時的幽香大不相同,不由抽了抽鼻子。
香味不見了。月亮升起,院落里稍微亮了一些。沫儿偷偷睜開眼睛,見婉娘點起火折子,朝房里看,連忙又閉上眼。婉娘回頭瞄了他一眼,無可奈何道:“早知道就不帶你這個小累贅了!”說著似乎發現了什麼,皺著鼻子,慢慢走到另一個窗子下,沫儿也亦步亦趨地跟著。
又一陣風,香味比剛才稍濃。沫儿忍不住眯眼偷看。婉娘用手指在窗台上的抹了一下,放在沫儿鼻子下:“聞聞,什麼味?”
沫儿忘了害怕,慢慢道:“有丁香、藿香……其他的聞不出了。”婉娘隨意地敲了一下窗台,嘴巴一努:“瞧。”
老舊的灰白色青磚窗台上,有几點淡淡的油漬印跡,若不是月光朦朧,還真是難以分辨。
沫儿正在絞盡腦汁分辨香味,見文清興奮地跑了過來,低聲叫道:“婉娘,你看這是什麼?好奇怪的香味。”
文清的手心托著一塊玫瑰紅的扁圓石頭,發出十分奇異的味道,時濃時淡,濃時若置身全福樓的餅坊香甜宜人,淡時若春日柳梢的清新若有若無。沫儿忘了害怕,吞了下口水,小聲道:“從哪里撿來的?”
婉娘拿起,對著月光粗略地看了一眼,頓時眉開眼笑:“好東西!”拿出手絹包上便放進了荷包。
文清把手放在沫儿鼻子下,道:“你聞!連手上都是香的了!”
沫儿來了興趣,好奇道:“這什麼東西?”婉娘心情大好,關了窗子,拉著文清道:“帶我去撿的地方看看。”
后面一排房屋同前面格局一樣。左側第一個窗戶已經被文清打開,里面一端擺滿了木架,上面整齊地放著寄存的骨灰罐,另一端擺放著十几具棺材,有紅木漆金的,也有尋常黑漆柏木的。
文清跳了進去,嘴里道:“我看過了,棺材里放得也是骨灰罐,沒什麼特別的。”沫儿死活不肯進去,同剛才一樣,緊拉著婉娘的裙擺,也不肯讓她進去。
婉娘無奈,探著身子道:“你在哪里發現那個石塊的?”
文清打起火折子,指著棺材一側甬道的縫隙:“就這里。”
婉娘驚訝地“哦”了一聲。文清繞著棺材走了几遭,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劉小姐的屍身當時放在哪里。一點痕跡也沒了。”
沫儿突然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也不知道是屋內還是屋外發出的,又見兩個白燈籠微微搖晃,火苗一明一暗,背上一陣陰冷,心里馬上想象出一只高大的惡鬼獰笑著站在自己身后,不由得猛拉婉娘的衣服,帶著哭聲道:“有鬼!”
婉娘扑地一聲吹滅了火折,文清慌忙躲在門后。
兩個人大聲說著話,提著燈籠從門房處走了過來,一身黑色官衣,原來是看門的捕快。一個身板硬朗的老頭走到前面一排房子,打著燈籠四處瞧了瞧,道:“剛才好像聽到有動靜,難道我耳朵也不好使了?”年輕捕快顫抖著聲音道:“是風的聲音吧。”
沫儿一見是人,心里馬上安定了下來。兩捕快又來到后面,年輕捕快隨便舉了舉燈籠,哭喪著臉道:“回去吧,這地方,除了鬼哪有人來。”說完自己打了個寒顫。
老捕快瞪了他一眼,干咳了一聲道:“胡說什麼,沒見上面掛的燈籠?鎮魂用的!絕對管用!”見窗子開了,快步走過來將窗子關上,差點儿踩到沫儿的腳,一邊關一邊納悶道:“這風也不大,怎麼把窗子吹開了。”
年輕捕快將信將疑,緊緊跟著后面。老捕快打開停屍房的門,道:“你進去看里面丟沒丟東西,我去后園看看。”
年輕捕快的腿開始抖了起來,驚恐道:“我不……我和你一起去……剛才里面一亮一亮的,有鬼火……”
老捕指了指門上掛的燈籠,道:“瞧你這個膽量!這鎮魂燈是皇家御用的袁天師親手做的,瞧見上面的符沒有?靈著呢。怕什麼!”話雖這麼說,他也一臉驚懼地朝四周看了看。
年輕捕快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帶著哭腔道:“我他媽的寧願后半夜巡街,也不來停屍房值守了!這儿透著股陰森,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老捕快似乎為了緩解氣氛,絮絮叨叨道:“行了,我去就我去。這兩天這里清掃了之后,原來的霉味、臭味和香味都沒了,要不是停放的屍体、棺材和骨灰罐,這不挺好一個院子嗎。真是,也不知那些偷屍体的人怎麼想的,害得老頭子我這一個月來被罵了多次。”說著慢慢走進去清點那些骨灰罐。
文清仗著自己穿了披風,從門后偷偷溜了出來,經過年輕捕快身邊還做個鬼臉。年輕捕快拱肩縮背,正打擺子一樣發抖,突然覺得身邊有微風一呼而過,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爆了出來,殺豬般嚎叫道:“有鬼啊!”丟了燈籠抱頭鼠竄,逃回門房去了。
沫儿躲在窗下,暗暗好笑。老捕快被嚇了一跳,見骨灰罐一個沒少,故作鎮定啐了一口,撿起年輕捕快的燈籠,匆忙鎖上門飛奔而去,邊走邊大聲虛張聲勢道:“哪里有鬼!一切正常!”
文清見嚇到了那個捕快,有些不好意思,正要說話,卻見婉娘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一陣悉悉索索,從遠處牆角探出一個小小的黑影。沫儿松了一口氣——這是一個人,不是鬼,身形瘦小,一件黑色大氅裹得嚴嚴實實,低著頭,四處亂嗅,似乎在分辨什麼,並慢慢朝婉娘等人藏身的地方摸索著過來。
他肯定在找剛才文清撿的那塊石頭。沫儿看向婉娘。婉娘朝沫儿擠擠眼睛,從懷里拿出一小瓶香粉,用指甲挑起彈出,一瞬間,婉娘身上的幽香連同那塊石頭的香味都不見了。
黑衣人茫然地站住,俯身在門上、窗台聞了又聞。又輕輕打開窗子,探身進去分辨良久,最終搖頭離開。
婉娘一努嘴巴,示意文清和沫儿跟上。兩人跟著黑衣人來到房子后面。房后是一片空地,靠近圍牆的地方長滿濃密枯黃的干草,還堆著一大堆已經枯朽的樹枝、樹根,顯然好久沒人來了。黑衣人走到一塊大樹根旁,小心地將樹根搬開,然后俯下身子。
木頭慢慢移回原位,黑衣人卻不見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8:43
〔五〕
文清和沫儿待那邊再無動靜,方才躡手躡腳走過去查看。這塊樹根直徑足有三尺,中間已經腐朽漚爛,顯然已經在這里堆放很久了。文清學著黑衣人的樣子搬開木頭,下面露出個狹窄的洞口來。
洞口與樹根結合得天衣無縫,又有樹枝和濃密的干草作掩護,怪不得老四他們都沒發現。
文清毫不猶豫地鑽入洞口,又回身拉沫儿。沫儿將屁股先退出去,頭和手留在洞口,將樹根拖回原處,所幸樹根已經漚了,看著雖大,但並不沉。
兩人在洞里爬了約兩三丈,終于隱隱看到頭頂的月光,便推開頭上的蓋子鑽了出來。
兩人如今站在一條街道的花壇內,周圍是密密匝匝已經落了葉子的灌木,半張破舊的席子蓋著洞口,位置甚為隱蔽。而且這條街因為緊鄰停屍房,少有人走動,十分僻靜,不易為人察覺。
兩人鑽出灌木叢,快步朝前追去。追至巷口,便見到黑衣人在前面低頭走著,看來還未放棄尋找。文清低聲道:“要不要抓住他交給四叔審問下?”
沫儿想了想,道:“還是先跟著,看他去哪儿。”
再往前走,便是寬闊的建春天街。黑衣人遲疑了片刻,轉而向西,不緊不慢向臨近的崇業坊走去。
走了有一炷香,黑衣人繞進一個巷子里一轉眼不見了。兩人見巷子兩邊牆壁高大,樹木濃密,月光斑斑點點灑落,可見度大大降低,黑衣人早就沒影儿,不由得面面相覷,十分沮喪。
正准備打道回府,卻見前面小黑影一閃,剛巧出現在月光明亮處。兩人忙打起精神,屏住呼吸悄悄溜過去。
走過長長的圍牆,黑衣人站在一處小角門前,回頭看看左右無人,輕輕打開門進去了。
兩人打量黑衣人走遠,也來到角門處。文清試著推了一把,發現門竟然沒鎖,不由大喜,朝沫儿擺擺手,貓著腰鑽了進去。
沫儿卻有些躊躇。這黑衣人剛才在月光下現身,倒像是故意引導著文清沫儿進這個角門。而且,他怎會如此不小心,門也忘了鎖呢?
但文清已經進去了,沫儿還是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這是一個僻靜的大院子,綠籬蔥翠,枯樹虯曲,配上小橋下的一池碧水,不像是深冬,分明是初夏之色;飛檐吊腳的琉璃瓦亭台,在月光下反射出柔柔的金色,整体布局大氣而精巧。
沫儿見文清正四處張望,悄聲道:“剛才的黑衣人呢?”
文清無奈地搖搖頭,意思說找不到了。沫儿隱約聽到嚶嚀一聲輕笑,再仔細聽來,卻唯有風聲,心底更覺不安,指指門口,欲折身回去。文清躊躇,見池塘對面遠處一片高大的房屋隱隱透出燈光,附耳商量道:“既然來了,去看看吧?”
沫儿無奈,把心一橫,和文清偷偷溜了過去。
繞過池塘,兩人來到房屋對面。這間房屋甚為氣派,門上掛了一個暗金牌匾,上書“靜心堂”,門口掛著兩個巨大的紅燈籠,看樣子是有錢人家自己修行的地方。
窗上印出人影,里面傳來說話聲。兩人對視一眼,悄悄地繞到窗前。文清試圖捅破窗紙,好觀察里面的情形,誰知人家窗上糊的是上好的煙羅紗,手指根本捅不破,只好貼著窗子偷聽。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如今還差一個,你務必這三日內取來。”
一個聲音柔美的女子道:“三日?如今風聲這麼緊……”似乎有些為難。
老者道:“我給你的那個東西,給他用了沒?”
另一個男子遲疑道:“給了。但他對香料甚為在行,我擔心被他發現了,所以沒敢多放。”
老者道:“你放心好了,骷髏果放進去,常人根本就分辨不出。”
男子道:“是,我這兩天盯緊些。”
老者冷笑道:“若不是你動了心,這件事早辦完了,還犯得著如此大費周章?”
剛才不說話的女子突然出聲,辯解道:“我哪有動心?我是看……他不怎麼合適。”
老者哼了一聲,未可置否。
女子撒嬌道:“好師父您不要生氣,我這就去辦好啦。新一批口脂馬上就好。”
看來也是做香粉生意的。沫儿覺得有些無趣,拉拉文清的衣袖,示意離開,卻見文清一臉驚愕。
沫儿小聲道:“怎麼了?”
文清拉過沫儿的手,寫道:“女子的聲音好熟。”
此時屋內老者道:“停屍房那里如今不太平,這次再做了,就不要放在停屍房里了。”
女子道:“好的。刑部侍郎劉全明那邊,怎麼交代?”
老者道:“這個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
沫儿越聽越覺得心驚。這伙人肯定和盜屍案脫不了干系,他們如今在密謀的,又是什麼?不行,還是趕緊離開此地,等明日先了解了這是誰家府邸再做打算。
此時聽到老者嘆道:“送劉大人上任有一段時日了,趕緊將這件事了結,我們才能舒舒服服地過年。”女子也隨聲附和。
老者又道:“聞香榭那邊,要盯緊些,那個小丫頭是做藥引的極佳材料,若做不到万無一失,千万不要打草驚蛇。”
沫儿一驚,臉上有些發燙。
文清心中暗笑,這老者真是奇怪,聞香榭里哪里有什麼小丫頭?該不會是將小安當做聞香榭的人了吧。心里想著,忍不住朝沫儿一笑。沫儿剛好正在看他,慌忙扭過頭去。
女子道:“什麼時候用到?”
老者道:“快了。不到一月,此事定見分曉。”
沫儿見聽不明白,正想拉著文清離開,只聽屋門猛然打開,一個高大的黑影閃電般衝了過來,一手一個,掐住了文清和沫儿的脖子按倒在窗台上,桀桀笑道:“誰家的小崽子,好生膽大!”
一個輕巧的身影飛出,嘴里驚訝道:“師父怎麼發現的?”
老者不答,獰笑著抓起兩人的頭發,將文清沫儿的腦袋用力對撞。沫儿一陣巨痛,眼睛金星直冒,瞬間昏了過去,卻在剎那間,用眼睛的余光掃到了年輕女子的臉——竟然是那日在香云閣里偶遇過的、外表文雅賢淑的綠衣女子阿蘿。
※※※
似乎不大一會儿,沫儿便醒了,費力地睜開了眼睛。文清斜靠在桌子腿上,手腳被縛,額頭一個雞蛋大的包塊,充盈著血絲,嘴巴里被塞了一團破布,正關切地看著他,見沫儿轉醒,眼底露出驚喜。
沫儿想轉頭看看周圍的情形,卻一陣頭暈目眩,額頭更是疼得如同針扎一把,連鼻子都跳著痛,只好重新閉上眼睛。休息了片刻,才重新打起精神查看。
這是一個下人住的偏廈,房間不大,陳設簡陋。屋里沒點燈,但門口掛了燈籠,燈光和月光透過門縫和天窗,光線還算明亮。沫儿低頭看了看,黑色披風已經不在,胸前斑斑點點滿身血跡。
文清用下巴點點身上,又一臉疑惑地看著沫儿,意思說,兩人明明穿著披風,那老者是如何發現的?
沫儿搖頭,心底十分懊悔。當時黑衣人帶領著來到這里,沫儿就覺得不妥,看來這是個圈套,目的就是要引兩人上鉤;這老者功力更是深不可測,婉娘的披風在他眼前如同無物。今晚麻煩了。
文清見沫儿一臉憂慮,慌忙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容,並堅定地點了點頭,意思是不要擔心,婉娘肯定會來救我們的。
沫儿沒好氣地瞪了文清一眼。文清好歹還是坐著,沫儿卻側臥在地上,手臂酸麻,渾身冰冷,連腮幫子都疼得變形了,等婉娘找到這里,估計不死也得脫層皮。
沫儿一點點地將臉挪向文清的腳,試圖讓文清用腳尖將嘴巴里的破布夾出來,誰知那破布塞得極為密實,文清雙腳被縛難以用力,兩人折騰了半晌都沒什麼效用。兩人面面相覷,正在絕望之時,突然聽到嚶嚀一聲輕笑,依稀便是剛進門時聽到的聲音。
兩人瞬間緊張了起來。沫儿閉眼裝死,文清也耷拉著腦袋,木然看著門口一動不動。
門鎖一陣輕響,吧嗒一聲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閃身進來,手腳麻利將門重新關好,走到沫儿身邊,用腳輕輕踢了踢他,身上的黑袍掃到沫儿鼻子,正是那個黑衣人。
沫儿强忍住不打出噴嚏。這家伙鬼鬼祟祟,不知道什麼來歷,還是小心為妙。黑衣人見沫儿不動,便走到文清旁邊,對著他額頭的大血包看了良久,又伸手去按,疼得文清臉皮下的血管都繃了起來,但仍堅持不動。
黑衣人似乎犯了愁,呆了片刻,掀掉頭上的帽子,俯身小聲叫道:“文清哥哥!快醒醒!”竟然是小安。
沫儿倏然睜開了眼睛,忘了手腳被縛,一個扑騰就想站起來。文清卻一臉笑意。小安幫文清取了嘴巴里的布團,聽到身后的動靜,回頭見沫儿怒目圓睜,小嘴一癟道:“沒良心,不說謝我,瞪我做什麼?”
文清大著舌頭道:“先幫沫儿松綁。”
小安道:“憑什麼?就不。”還故意回頭朝沫儿做個鬼臉。拿出小刀來,三下五除二先將文清腳上的繩子割開,又去結他手上的。
文清一松雙手,就慌忙過來就沫儿,可是手腕酸軟無力,繩子竟然解不開。小安背著手,搖頭晃腦看著,卻不過來幫忙。
好歹總算解開了。沫儿揉著腮幫子,搓著手腕子,恨恨道:“臭丫頭!”
小安眼珠一轉,拉著文清委屈道:“文清哥哥,你看沫儿,總是欺負我。”
文清嘿嘿地笑,勸道:“沫儿,今晚多虧小安了。”沫儿呸地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道:“她?她把我們引到這里才是真的!”
小安睜大了眼睛,一臉無辜狀:“你胡說什麼?你們怎麼到這里來的?”
沫儿恨得牙根癢癢,卻不好多說,扭過頭去不理她。文清撓頭道:“這事說來話長。你怎麼會在這里的?”
小安甜甜笑道:“我來救你們呀。”
沫儿雙手抱胸,上下打量著小安,滿臉警惕之色,道:“你今晚去停屍房做什麼?那些屍体,是不是你偷的?”
小安白他一眼,道:“我不喜歡和沒風度的人說話。”
文清忙勸:“都什麼時候了,還吵?”扒著門縫往外看了看,疑惑道:“這是誰家的府邸如此氣派?”
小安拉起文清,道:“這是新昌公主府。今晚是你們運氣好,他們正好有事要出去。趕緊走吧,過會儿他們回來就慘了。”
文清看了看身上,懊惱道:“披風不見了,怎麼和婉娘交待?”
沫儿探出頭,遙遙看見剛才兩人遇襲的房間燈火通明,門口還有人影矗立把守,便打消了盜回披風的念頭,不甘心地嘟囔著,在小安帶領下穿過假山回到了剛才的角門外。
子時已過,街道空無一人,月光陰森冰冷傾瀉滿地。小安帶他們繞過一個街口,道:“嗯,他們應該不走這里。行啦,再見。”扭身便走。
文清急道:“這麼晚了,你不回去休息,還去哪里?”
沫儿卻叫道:“站住,我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
小安輕巧轉身,撅嘴道:“文清哥哥,我家姑娘交代我的事還沒做呢。”轉頭對著沫儿,馬上換了嘴臉,歪著頭挑起眉毛道:“你是万歲爺嗎?你是官府公差嗎?你是捕快嗎?你是我的朋友嗎?你什麼都不是,我干嘛要回答你的問話?”蹦蹦跳跳走了,拐入巷子不見。
沫儿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氣得直喘粗氣。文清心里擔心小安,欲要追回去,又覺得不妥,在那里躊躇不已。沫儿忍不住道:“她一個鬼丫頭、小騙子,哪里需要你擔心?”
文清紅了臉,和沫儿沿街走回聞香榭。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8:57
〔六〕
第二天一大早,沫儿聽到樓下有說話聲,便自己爬了起來穿衣下樓。
婉娘已經梳洗好,同黃三圍坐在中堂火爐前,翻看火上炙烤的花瓣。沫儿揉了揉眼,不等婉娘發問,便將昨晚的經歷說了一遍,特別說起小安引他們進入新昌公主府,見到綠衣女子阿蘿一事。
婉娘沒什麼表情,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等最后得知兩個人的披風都不見了,這才極其誇張地驚叫,嘖嘖有聲,滿臉心疼,末了還不忘搖晃著兩手加一句:“十年的賣身契哦!”
文清見沫儿悶頭悶腦地坐在一邊,想起一個笑話來,興致勃勃道:“嘿嘿,那個老者也夠笨的,說什麼聞香榭的小丫頭是做藥引的好材料,聞香榭里就我和沫儿,哪里有小丫頭了?定是將小安當成我們聞香榭的人了,真是糊涂。”說著拍拍沫儿的肩膀,自己先笑了起來。
婉娘看著沫儿,一雙眼睛笑成了月牙。
沫儿咧了咧嘴,盡量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皮笑肉不笑道:“嗯,真是糊涂。”
婉娘笑彎了腰。文清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了一個笑話,看沫儿不怎麼感興趣,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婉娘有意無意掃了他一眼,突然道:“啊呀,今天朱公子要來取香粉了,我們的香粉還沒做呢。”飛快交代黃三:“三哥將烈焰紅唇擰了吧,多淘几遍;半邊嬌有現成的,兌上這個就好。”
沫儿和文清都有些心不在焉,安靜地坐著,看著黃三將前些日已經烘焙半干的烈焰紅唇放在小石臼中搗碎,用細紗慢慢濾出鮮紅的汁液。婉娘不知何時捧出那個美人唇的骷髏根塊,放在膝蓋上看了又看。
沫儿咳了一聲。文清抬眼望了下,又垂下眼皮。沫儿無奈,鼓起勇氣道:“婉娘——”與此同時,文清出聲問道:“小安——”兩人又不約而同戛然而止。
婉娘抱著骷髏左右欣賞,頭也不回道:“小安不是偷盜屍体的人,放心。”
兩人同時松了一口氣,文清眉開眼笑,沫儿卻哼哼道:“我是擔心雪儿姑娘受牽連。”
婉娘驚訝道:“哦,你同雪儿姑娘很熟嗎?”說完掩口而笑。
沫儿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白眼,心情突然變得好了起來,走過去搶了那個骷髏玩儿。文清道:“婉娘,你認不認識新昌公主?”
婉娘道:“聽說新昌公主代發修行,府邸在崇業坊,不過據說她多在長安,很少來洛陽。”
文清道:“昨晚在新昌公主府的兩個人,會不會和盜屍案有關?”沫儿搶著問道:“阿蘿怎麼會在公主府里?”
婉娘漫不經心道:“管他呢——今天要趕緊做香粉。”
沫儿小聲嘟噥道:“做了也白做,又沒生意。”婉娘悠然自得道:“會有的,不出三天,大生意就來啦。”
說話間,烈焰紅唇淘出一汪澄亮的紅色汁液來。婉娘取出兩瓶已經制成的半邊嬌,將汁液分別兌入,又用簪子慢慢輕壓,使其充分沁入。
文清眼睛發亮,不知在想些什麼。沫儿覺得昨晚見到的,種種頭緒夾雜在一起,怎麼理都理不清,索性不去想了,無聊地將骷髏根塊拋上拋下,一個不小心,骷髏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
這個骷髏表面堅硬光滑,如同人為打磨過一般,呈青白色,里面的果肉卻是紅色的,看起來脆生生水嫩嫩的,散發出奇異的果香。沫儿好久沒吃到新鮮水果,撿起骷髏,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下,品味道:“象香瓜,不,象葡萄,也象桃子……”又哢嚓咬了一口,將其中的一半遞給文清,熱切道:“文清你快來嘗嘗,一種果能吃出好几種味道呢!”
文清抬起頭,遲疑道:“這個?”
婉娘和黃三正在調制朱公子定制的半邊嬌,聽到動靜回過頭來,黃三眼睛頓時睜大,飛扑過來,從兩人手里生生將骷髏果奪了去,不住跺腳嘆氣。
三哥一向穩重,看來自己又闖禍了。沫儿有些心虛,一雙眼睛滴溜溜看著婉娘,小聲道:“怎麼,不能吃嗎?”
婉娘笑眯眯道:“可以吃。你要不要再吃些?”
沫儿放了心,拍著胸口道:“嚇死我了。”伸手去黃三手里取,嘴里道:“三哥我再嘗嘗,剛還沒回過味呢。”
黃三擔憂地看著他,將手里的骷髏果藏在背后。沫儿嘻嘻笑著去拉黃三的手臂,倏然覺得心頭一緊,一陣無力的感覺襲來,慌忙扶住椅子,軟綿綿地坐下。
沫儿渾身發虛,頭上金星直冒,恍惚間看到文清黃三一臉焦急圍著他,欲要張口說話,卻覺得胸悶氣短,心髒怦怦怦猛烈跳動,似乎一張嘴巴它就會跳出体外;耳朵更是嗡嗡鳴叫個不停,只看到文清張著嘴巴,卻聽不到他說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沫儿只覺得昏昏沉沉,胸口猶如壓了一塊大石,悶悶地痛,令人十分煩躁不安。
正在掙扎,突然感到嘴巴里一股子濃重的腥臭味,心慌和悸痛隨即減輕了些,眼前的霧氣漸漸變淡,直至消散。只聽文清高興地叫道:“沫儿,你醒了?”
沫儿揉揉胸口,苦著臉道:“我這是……怎麼了?”
婉娘抓起桌上的骷髏果,笑道:“要不要再來一口?”沫儿想起剛才的心悸,猶自不寒而栗,瞪了婉娘一眼,自己沒好意思地笑了笑。
黃三拿著一個已經皺巴的紅果子——正是自己見過多次,婉娘說要送人卻一直沒送出去的血奴果。血奴果被划了一道口子,里面滴出濃厚的墨汁一樣的黏液,又腥又臭。沫儿很快恢復過來,捏著鼻子湊過來道:“我剛才吃了這東西才醒了吧?”
文清鄭重道:“沫儿,以后可不能亂吃東西了。你不知道你剛才的樣子,眼白都翻出來了!”
沫儿訕訕地點頭,辯解道:“主要是這個太香了……”
婉娘指揮著文清將兩半個骷髏果的果肉慢慢剔進小碗,心疼道:“看看你,一個人糟蹋了我多少東西?可惜了我存了這麼久的血奴果,還有好不容易才種出來的骷髏果……還有昨晚的披風!二十年的賣身契都不夠!”
沫儿裝作沒聽見,走到黃三旁邊,看他將血奴果搗碎,放在小砂鍋里收水分,殷勤地將一小筐木炭搬進來放在爐邊。
沫儿小聲道:“三哥,這個果子被我弄破了,還能用嗎?”
黃三慈愛地擰了一把他的臉,打手勢道:“沒事,用來做香粉正好。”
婉娘猶自啰嗦個不停。文清只是笑,偶爾朝沫儿關切地遞個眼神。骷髏果的果肉並不多,一共剔出大半碗。待血奴果的水分收干,結成一塊塊的黑色狀物,黃三取了放進石臼研磨,文清按照婉娘的吩咐將爐上換了蒸屜,將剔好的果肉放在燉盅里,用火漆封好,慢火燉上。
沫儿磨磨蹭蹭坐到婉娘身邊,舔著臉道:“這個果子是不是有毒?”
婉娘板著臉:“先說你的賣身契的事儿。”
沫儿厚著臉皮道:“關賣身契什麼事儿?我知道是我貪嘴,所以受罪是我活該。但那個血奴果,你再舍不得用,它就變成柴火干了。你要感謝我給你個借口把它用來才對。還有這個骷髏果,要不是我貪嘴嘗了下,你怎麼能夠知道它的毒性到底大不大呢?我這種以身試毒、不畏生死的精神,應該表揚才是。”
婉娘皺眉看著他講完這一大串,扑哧笑了,伸手去撕他的嘴,道:“真后悔收留了你這個話嘮。我看看你是不是鐵齒銅牙。”
沫儿呲牙咧嘴,任婉娘撕扯他的臉。文清笑道:“他說不過小安的。”
沫儿瞪他一眼:“不許提那個臭丫頭!最討厭她牙尖嘴利。”
婉娘嘖嘖有聲,嘲笑道:“真敢說嘴!改天我問問小安去,說不定人家還討厭你伶牙俐齒呢!”
沫儿嗤之以鼻,轉而追問道:“我剛才胸口又悶又疼,到底是怎麼回事?”
婉娘不再賣關子了,答道:“這個果子里含有一種很奇怪的東西,人若是沾染了,就會誘發心悸。可是這種骷髏果用來做口脂,效果比烈焰紅唇更好十倍。”
沫儿呆了一呆,喃喃道:“心悸症?那些屍体……都是得心悸症死的。”
文清也愣了,拿著木炭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做晚老者和一個男子商量,阿蘿也在場,要用骷髏果做香粉給一個人,是要給誰呢?
※※※
黃三將血奴果研磨成細細的粉末,又取出一瓶蜂蜜,一邊慢慢兌入,一邊用簪子攪拌,然后將和好的粉餅捏成一粒粒黑豆大的小藥丸,放在爐邊晾曬著。婉娘見爐上已經燉足一個時辰,便撤下蒸屜,取出燉盅。待燉盅放涼,啟開火漆,里面的骷髏果已經化成一汪清油,仍然果香扑鼻,整個聞香榭猶如置身百果園。
沫儿聳著鼻子道:“桃子、李子、櫻桃、香梨、大棗、蘋果、葡萄、柑橘……”扳著手指頭把吃過的水果說了一個遍,然后不無遺憾地道:“白瞎了這麼好的香味。”
婉娘拿出剛才放入烈焰紅唇的兩瓶半邊嬌,取了男用的藍色琺琅盒子的,用勺子輕輕按壓,控出多余的清油,再將燉盅里的骷髏果汁液滴了三滴進去。文清大驚,道:“這個,不是有毒嗎?”
婉娘嫣然一笑,將半邊嬌遞給文清,道:“聞聞,怎麼樣?”清亮的骷髏果汁帶著果香浸入錦帛,氣味清新,顏色瑩潤,果然增色不少。文清見婉娘笑顏盈盈,也放下了心中疑惑,笑道:“真不錯,我們聞香榭的東西,個個都是精品。”又仔細對著窗子看了看,道:“顏色會不會淡了些?”
婉娘道:“男用的口脂,顏色自然要淡些。”
文清急道:“可是朱公子定的是女子用的口脂。”
婉娘道:“哦,我看朱公子一個讀書人這麼有心,就想送他一盒。買一贈一,就當是推廣了。”
文清恍然大悟,沫儿卻斜眼看著兩盒半邊嬌,微微冷笑。
剛剛做好,就聽門外有人敲門,文清慌忙出去開門。
來得果然是朱公子。婉娘親自捧了茶來,笑道:“過年了,朱公子不回去嗎?”
朱公子施了一禮,靦腆道:“小生在神都尚有要事,趕不及回去過年了。”
婉娘道:“那也好,看看兩地不同的新年習俗。”認真看了看朱公子的臉,驚道:“朱公子莫非是不適應神都的天氣?嘴巴都干裂了。”
朱公子大窘,一雙手無處安放,低頭道:“這個……小生……”
婉娘笑道:“小店正好做促銷,公子定了一款女子口脂,我就再送一款男子用的半邊嬌口脂如何?”
朱公子結結巴巴道:“不用……不用。”
婉娘差文清將兩盒半邊嬌都拿了過來,指著道:“兩款口脂,男用的是藍色盒子。”
朱公子擬要推讓,又不好意拉扯,伸手接了,滿面羞紅。婉娘暗笑,道:“朱公子請隨便看看還需要什麼東西。我去查看下蒸坊。”朝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的沫儿一擠眼睛,“沫儿,好好招呼朱公子。”
朱公子終于能夠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點頭道:“您請便。”
婉娘嫣然一笑,快步走開。沫儿瞪了她一眼,轉頭對朱公子殷勤地道:“我們這里的男用香粉也是很好,公子可以選一些。”
朱公子看著婉娘遠去,松了一口氣,回過頭隨口答道:“哦,我看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又朝婉娘走去的方向看去,臉上顯出迷惑之色。沫儿忍不住好奇道:“怎麼了?”
朱公子一愣,羞澀道:“哦,小生想起了一個熟人。”
沒有婉娘在場,朱公子談吐自然順暢多了。沫儿隨意通他聊了几句,得知他來洛陽參加秋闈大試,正等發榜,故來不及回家過年。洛陽不比揚州氣候濕潤,冬天干燥異常,手腳口唇皴裂是常有的事儿,朱公子一個南方人在這邊甚不習慣,每日里喉嚨干痛,口唇干裂起皮,剛才本就尋思要不要買一款男子用的潤唇口脂,還沒好意思講,婉娘竟然送了他一盒。
沫儿很想問問他買的女子口脂要送給誰,是阿蘿還是紅袖,但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只好將聞香榭的香粉大大地吹捧了一番。將兩盒口脂打開,先拿起紅色盒子里的,炫耀道:“你看這味道,這質地,最適合一二十歲的年輕女子,用了之后又滋潤又嬌艷,整張臉都能變得生動起來。”接著又拿起藍色盒子的,諂媚道:“這款男子口脂,最適合朱公子您這種文雅氣質的,顏色淡,潤性好……”說著下意識往鼻子下一送,卻不由得愣了一下。
果香味已經同半邊嬌的原料香味融為一体,若有若無,依稀便是昨晚在停屍房窗台上聞到的味道,從中可以分辨出丁香、藿香的味道,骷髏果的味道反而隱藏了起來。
看到朱公子疑惑的目光,沫儿回過神來,慌忙將手里的半邊嬌遞給朱公子,笑道:“這款專治男子口唇干裂,您要連著用三天,我保證您整個冬天嘴巴都不干燥。”
朱公子將信將疑,滿心歡喜地拿了口脂走了。
送走朱公子,婉娘已經在中堂等著,一臉熱切道:“怎麼樣,有沒有打聽到他的香粉送給誰?”
沫儿惱火道:“以后這種事情別讓我做。一個大老爺們,追著問人家的香粉送給誰,你當我是街頭無事嚼舌頭的大娘們呢?”說著一挺胸脯,一副雄壯威武的樣子。
婉娘撇著嘴,笑道:“喲喲喲,就你,小雞子儿一樣的,還大老爺們儿?”
沫儿大怒,氣呼呼走到一邊,道:“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文清一看沫儿真生了氣,也埋怨道:“婉娘你故意惹他做什麼。”
婉娘忍住笑,咳了兩色,道:“我們來說正事。如今朱公子拿了那盒兌入骷髏果的半邊嬌,要是也得了心悸症死了,會怎麼樣?”
文清嚇得騰一下站了起來,道:“如今外面風聲本來就對我們不利,要是再傳出這樣的事,生意還要不要做了?”
婉娘悠然道:“我就是想弄明白,到底誰造謠我們用屍体做香粉的。”
文清想了片刻,小心翼翼道:“你是想用朱公子做誘餌,看看誰去偷屍体,是吧?”
婉娘贊許地點點頭,得意道:“你們覺得我這個辦法好不好?”
沫儿不理她。文清看了看婉娘的臉色,小聲道:“聽起來不錯,但是朱公子就倒霉了。這種心悸……我看沫儿中毒的樣子,十分難受的。怕不好吧?”
婉娘嘻嘻一笑,轉而問道:“沫儿,你覺得怎麼樣?”
沫儿本來想賭氣堅決不理她,但見她得意洋洋的樣子,忍不住怒道:“若是人家的目標不是朱公子,不要朱公子的屍体,看你怎麼收場?聞香榭的招牌不但洗不干淨,還全砸了!”
婉娘若無其事道:“哦,你放心好了,有了你的以身試毒,我保證朱公子安然無恙。”
這麼說,剛才婉娘竟然是有意讓自己嘗試那個骷髏果。沫儿頓時有種上當的感覺,但再一想,也是自己貪吃惹禍,更郁悶得說不出話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9:10
〔七〕
吃過午飯,文清和沫儿圍坐著火爐昏昏欲睡,忽見婉娘走下樓來,身著一襲金絲云緞黑色小領胡服,頭戴紫金嵌玉發冠,腰束銀色珍珠玉帶,手上叮叮當當帶著玉眢、玉戒,加上腰間佩戴的五彩絲攢花長穗月型玉環,大冬天的,還十分誇張拿著一把撒金折扇,整個一個紈绔子弟的模樣。
文清和沫儿都有些發懵。婉娘極其瀟灑地打開折扇,朗聲笑道:“今日天氣晴好,文清,陪本公子去街上走走?”卻不叫沫儿。
文清連忙上樓去換衣服。沫儿心里癢癢,想要說去,臉上掛不住,不去又不甘心,蹬蹬跑著上樓,邊跑邊叫道:“文清,我請你吃點心。”三下五除二換了衣服下樓,厚著臉皮跟在文清身后。
婉娘拉過文清,嘻笑道:“我來給你裝扮一下。”從懷里拿出一瓶東西,在他臉上東涂西抹了一陣,文清果然變了樣,厚唇短須,大了好几歲。
沫儿蹭了過來,支支吾吾道:“我呢?”
婉娘眼睛看向屋頂,道:“哦,中午誰說以后不理我的?”
沫儿嘟噥道:“瞧你那小氣樣儿!”
婉娘笑著也將沫儿的臉搗鼓了一番,三人一起出了門,也未趕車,步行來到南市旁邊的朱華巷。婉娘交待道:“我是兵部侍郎家的李公子,不要叫錯了。”帶著二人進了香云閣。
香云閣專售男子香粉的櫃台前,不少傅粉施朱的青年公子在精心挑選。小二見婉娘衣著不俗,自然不敢怠慢,連忙上來招呼,拿了几樣上好的胭脂水粉推介。
婉娘隨意拿了一瓶,輕輕聞下便丟在一旁,看也不看剩下的几瓶,皺眉道:“都說香云閣的香粉一流,我看不過如此,還有沒有更好的?”
小二賠笑道:“公子想要什麼樣的?香粉?口脂?還是花露?”
婉娘大咧咧道:“有好的,就各樣來一款,沒好的就算了。”
小二點頭哈腰,飛快跑進后堂,小心地捧了各款香粉出來,殷勤道:“公子瞧瞧這個,是我們鎮店的几款。精致的陳皮露、牡丹粉,還有瑩潤珠,保證公子用了面如冠玉,唇若施朱……”
婉娘打斷道:“這種大眾款,本公子哪里都買的到,何苦非來香云閣。有沒有特別點儿的?”
小二笑道:“公子果然識貨。我們這里可以專門定做,不過價格嘛,就貴些了。”
婉娘冷哼一聲,朝文清略一示意,文清從包裹里丟出一塊五十兩的大銀錠來。小二頓時眉開眼笑,彎腰做了請的姿勢:“公子請移步后堂。”
后堂一側是几間精致廂房,另一側是露天的蒸房、淘房和庫房,几個伙計忙忙碌碌,或蒸或煮或磨或淘,皆是文清沫儿最熟悉的香粉工藝。
小二領著婉娘等人來到第一間廂房坐下,一個中年婦人滿臉笑意地過來招呼。婉娘扮起少年公子有模有樣,搖著手里的折扇,懶洋洋道:“有什麼好的口脂推薦的?”
中年婦人忙應道:“有,有,男子口脂以瑩潤珠、流花露、半邊嬌、淡淡愁四種為上,瑩潤珠和流花露顏色自然,氣味清新,半邊嬌和淡淡愁勝在潤澤度好,最適合天氣干燥時使用。公子想要哪種?”
婉娘用手指上碩大的玉戒輕敲著茶碗的蓋子,一副吊儿郎當的樣子,道:“有些日子沒下雪了,最近嘴唇稍有干裂。就來個半邊嬌吧。再要一個同款的女子口脂。”
中年婦人喜上眉梢,笑道:“公子好眼光,這几種口脂里,也就半邊嬌有同款女用的。我這就拿訂單來,公子稍候。”說著喜滋滋地去了。
沫儿覺得無趣得很,嘟囔道:“來這里訂香粉?我瞧著你是瘋魔了。”說著溜了出來,去看那些伙計們制作香粉。
相比聞香榭各種器具,這里的工藝粗糙多了。沫儿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嗤之以鼻。
一個瘦伙計老練地將籠上蒸著的紅藍花取下來晾著,又去拿了石臼來。沫儿探頭一看,紅藍花軟塌塌的,部分花瓣已經如同絮狀,顯然是蒸的時辰和火候未控制好。偏偏瘦伙計見沫儿圍觀,還面露得色,炫耀道:“沒見過吧,我們香云閣的胭脂可不是蓋的,整個洛陽都沒有如此好的手藝!”
沫儿想都沒想,回道:“你這個花瓣明顯是蒸得過了。你瞧這里,這里,”翻出里面絮狀的花瓣,“蒸紅藍花要視其干濕程度而定,這個紅藍花的原料本不是很干,蒸一炷香功夫即可,可你卻蒸了半個時辰,如今紅色折損大半,制作出來的胭脂顏色必定寡淡。”
瘦伙計瞪大了眼,不服氣道:“我做了多年胭脂,難道不如你一個小娃儿?”
沫儿得意道:“你先去看看蒸鍋吧。”瘦子抓起籠篦子,嘴里道:“蒸鍋怎麼了?”定睛一看,蒸鍋里的水已經變成紅色——確實是蒸的過了,紅藍花的紅色原料未經壓榨沁出,必然影響胭脂質地。瘦子臉上有些掛不住,板著臉道:“小娃儿胡說,到時多澄淘几遍即可。”
沫儿見瘦子嘴硬,不由得來了勁,有心賣弄,打開旁邊一處澄淘干淨的底粉,用手指捻了捻,胸有成竹道:“這個底粉只篩了兩遍,顆粒有些大,涂抹到臉上不容易貼服。”又拈起一顆旁邊小砂鍋里焙好的紫茉莉種子,放在嘴里咬了一下,道:“火候稍欠,影響出粉率。”唬得瘦子一愣一愣的。
沫儿對著蒸坊几款半成品評頭論足了一番,連里面混合了什麼香料,比例大致多少都說了出來,把几個制作香粉的伙計都吸引了來,圍著沫儿好奇地問東問西。沫儿不敢說自己是聞香榭的,只說是跟著自家公子,對香粉頗有研究。正趾高氣揚、指手畫腳之際,無意之中看見對面上房門簾儿打開了一條縫,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盯著自己看,不由得心虛,說話的聲音瞬間降了下來,想趕緊回婉娘在的偏廈。
但几個伙計覺得這小娃儿十分有趣,不肯讓他走,一個矮胖子拉著他的手臂,戲謔道:“小公子哪家府上的?多來我們這儿指點著,我給我們掌櫃說說,每月給你開工錢。”除了瘦子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其他几個伙計都哈哈大笑。沫儿后悔剛才講牛皮吹得過了,有些不好意思。正拉扯之間,上房簾子開了,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過來,笑盈盈道:“王叔劉叔,什麼事這麼開心?”
卻是阿蘿,穿了一件翠色襦裙,上面繡了粉紫的大麗花,十分雅致。
沫儿吃了一驚。前晚他看到阿蘿和一個老年男子在新昌公主府里,行為舉止詭異,似乎與盜屍案不無關系;今日突然在這里遇見,心里自然多了几分警惕。
阿蘿看到沫儿,大方一笑,道:“剛才我也聽了,這位小公子還真是為行家呢。”沫儿情知婉娘將自己裝扮了,一時半會儿她還認不出來曾經見過面,卻仍不敢大意,故意粗聲粗氣,傻呵呵笑道:“小的胡說八道,讓姐姐見笑了。”
矮胖子湊近了道:“安小姐,這位小公子在香粉方面極有天賦,不如打聽打聽,看能不能引入我們香云閣。”瘦子顯然是首席制香師傅,對此話頗不以為然,冷冷道:“他一個小娃子,不過蒙對了,有什麼要緊?”
阿蘿笑道:“王叔劉叔你們忙去吧,我來問問這位小公子。”瘦子恨恨地瞪了一眼沫儿,其他几個伙計一哄而散。阿蘿拉了沫儿到旁邊一處綠籬旁,在沫儿面前蹲下,道:“請問如何稱呼?”
沫儿偷眼瞄了下偏廈,仍不見婉娘和文清出來,只好繼續裝傻,囁嚅道:“我叫小方。”
阿蘿笑道:“不用緊張。你制作香粉的工藝,同誰學的?”
沫儿吸了下鼻涕,道:“跟我家公子。公子喜歡用香粉送人,因為我鼻子一聞,就知道用了什麼料,所以公子喜歡帶著我。”
阿蘿低下頭沉思了片刻,抬頭笑道:“你的鼻子真這麼好使?不如我們玩個游戲,姐姐這里有一款香粉,是從西域帶過來的,原料很少見,你如果聞出是哪種香料,我送你一個筆錠如意的小金錠,若是你輸了,就和你家公子說明,要在我這里做工一個月,怎麼樣,玩不玩?”說著從荷包里取出一個黃澄澄的小金錠來。
沫儿轉了几個心思。一來那個金錠著實誘人,二來想看看她所謂的西域香粉到底是什麼東西,第三嘛,婉娘在這里,自己有恃無恐,大白天的應該不會有什麼意外。唯一難辦的是她說的如果輸了要在香云閣做工一個月。沫儿想了想,道:“做工什麼的,要我家公子說了才算。”故意在“我家公子”上加重了語氣,心道若是輸了,這個難題就推給婉娘解決好了。
阿蘿領著沫儿來到上房,折身去了里屋。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同胭脂水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十分難聞。沫儿心下惴惴,慢慢退到門口,渾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只待有什麼異常便拔腿逃跑。
阿蘿低聲了說了几句話,似乎在征求屋內人的意見。沫儿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凝神聽屋里人說話,只聽阿蘿低聲道:“再試試吧,如若不行,那就算了。”卻聽不到屋內人說話,但想是那人同意了,阿蘿拿了一盒香粉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小巧的檀木心型盒子,打開了看,里面卻不是香粉,而是一塊玫瑰紅石頭,同前晚在停屍房里撿到的那棵石頭一樣,只是被打磨成了心型,放在盒子里剛好合適。沫儿伸出手指輕輕在石頭上摸了一下,整個手指竟然都是香甜味儿。
阿蘿盯著他,道:“你見過這種東西麼?”
沫儿貪婪地吸著手指上的香味,聽到阿蘿催問,茫然搖頭:“不知道。好奇怪,我還是第一次見有香味的石頭。”
阿蘿笑了一下,將盒子往他的鼻子下遞了遞:“好好聞聞。”
沫儿狂吸了一陣鼻子,咧著嘴道:“不知道。不過可真香。象全福樓的糕點香味,嘿嘿。”
阿蘿收起了盒子,笑道:“哈,你輸了!快去和你家公子說去,要來香云閣打一個月的工啦。”
沫儿跟著呵呵傻笑,揉著鼻子道:“姐姐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麼?”
阿蘿道:“這是在雪山極寒之地挖出的冰香玉。”阿蘿似覺失言,慌忙道:“好啦,逗你玩的,你走吧。”
沫儿卻來了興趣,道:“姐姐這個,是從哪里得來的?我家公子最愛香料,我讓他也買一塊去。”
阿蘿搖頭道:“這個可不好找。我也是無意之中從雪儿布庄得到的……”說了一半,好像意識到什麼,看了一眼沫儿,笑道:“這種香料,也是講求緣分的。”
沫儿面露失望之色,自言自語道:“要是有這麼塊石頭,我就天天掛在脖子里,連糕點都不用買了。”
阿蘿掩口而笑,將那枚小金錠丟了沫儿,道:“行了,逗你玩呢,不用你來做工。這個賞你啦。”
沫儿大喜,朝著阿蘿連作了几個揖,道:“姐姐真好!我祝姐姐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越來越美麗,賽過七仙女!”拿了小金錠一溜煙儿地跑回了偏廈。
婉娘已經訂了半邊嬌,見沫儿興奮地跑進來,罵道:“跑去哪里了?”
沫儿瞟一眼在一旁候著的婦人,得意地顯擺下手里的小金錠,道:“今儿可賺大啦。文清,我請你吃糖葫蘆。”
三人又看了片刻,才從香云閣出來。沫儿才一五一十地將剛才的情況講了一遍,特別提到阿蘿失口講出的雪儿布庄和那快冰香玉。
婉娘卻無動于衷,只伸手道:“給我。”
沫儿將小金錠背在背后,裝傻道:“什麼?”
婉娘正色道:“我帶你出來賺的錢,當然收歸公用。”
沫儿氣得要吐血,跑得遠遠的叫道:“是阿蘿姐姐賞給我的!是我的勞動成果!”
婉娘悠然道:“你不給我也可以,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沫儿恨得牙根癢癢,跳起來就要辯解,卻一個不小心踩到一人的腳,回頭一看,是個衣衫襤褸的老年乞丐,戴著一頂黑色硬翅帽子,形容猥瑣,渾身發臭,陰沉沉地盯著婉娘,長長的指甲挖出一塊烏黑的鼻屎,輕輕一彈,鼻屎划出一條優美的曲線,不偏不正正好粘在沫儿的鞋面上。
沫儿頓覺惡心,慌忙抖動腳面。看著乞丐慢慢走遠,突然心念一動,叫道:“是老賴!剛才上房那股奇怪的臭味,同老賴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老賴是錢衡家的門房,沫儿曾經見過兩次,對他身上的味道忍無可忍,特別是彈鼻屎一幕,印象尤其深刻。
文清疑惑道:“老賴怎麼會在這里呢?他一個下人,髒兮兮的,阿蘿姑娘怎麼會讓他住在上房?”
沫儿看向婉娘:“阿蘿是香云閣的老板嗎?”
婉娘道:“不知道。”文清還想再問,婉娘折身拐入旁邊一家玉器鋪子。沫儿很快被周圍的繁華吸引,拉著文清去買糖葫蘆,將剛才的事丟在了腦后。
剛走几步,遠遠看見對面几個錦衣女子說笑著走來,正中那個珠圓玉潤、豐腴可人的,卻是聞香榭的常客公孫玉容。公孫玉容嫁入于家,剛生了孩子不足百日,已經好几個月沒來聞香榭了。她性格豪爽大氣,活潑可愛,沫儿對其印象甚好,正要大聲招呼,忽然想起已經改了裝扮,只好拉文清閃身躲在一旁,裝不認識。
同行的几位女眷走走停停,興致勃勃。公孫玉容在路邊一處賣小孩子穿的虎頭鞋的攤位前站住,拿起鞋子觀看。旁邊一位長臉女子指著前方香云閣的招牌驚叫道:“啊呀,我要去買面脂。聽說香云閣的胭脂水粉質量最好。”
公孫玉容看了一眼,笑道:“才不呢,我覺得還是聞香榭的好用些。”沫儿和文清站在不遠處,對視一眼,不禁得意。
另一個秀氣女子撅嘴道:“我一直用聞香榭的脂粉,如今一下子不讓用,還真是不習慣。”沫儿想起來了,她是公孫玉容的小姑子于靜。
長臉女子不以為然道:“那種邪性的香粉還是少用為妙。”沫儿和文清聽這話甚不入耳,心里很是不平。
公孫玉容做了母親,相比以前沉穩了很多,搖搖頭道:“我還是不信。”扭頭對于靜笑道:“那些香粉我還在用呢。”
長臉女子緊張道:“你還不丟掉?”朝四周看了看,神神秘秘道:“知不知道聞香榭的香粉為什麼好用?她家口脂胭脂都是用人的屍体熬制的,前些天一連丟了几具屍体,鬧了多大動靜,你們沒聽說嗎?據說與她家有關。”
公孫玉容放下虎頭鞋,斷然道:“不可能。我同聞香榭的老板娘稔熟,她絕對不會做出如此喪盡天良的事儿來。”
長臉女子急道:“官府已經盯上她家了,只是沒有證據。我跟你說吧,其實前些日丟的屍体遠不止兩具,只是其他的屍体沒放在官府的停屍房,人們不怎麼知道罷了,官府也不讓說。如今洛陽城里都傳遍了,你看看還有誰去買她家的香粉?”
公孫玉容吃了一驚,疑惑道:“真這麼嚴重?”
長臉女子笑道:“理這些做什麼?洛陽城中又不是只她一家香粉店。”絮絮叨叨地講著,拉著公孫玉容和于靜去了香云閣,留下沫儿和文清面面相覷。
兩人雖然聽老四曾經提過,說有人造謠聞香榭以屍油做香粉,並導致生意不好,但心里全然未當一回事儿,該吃就吃該睡就睡,總覺得有婉娘在,一切很快便會過去,沒想到事態如此嚴重,照這麼下去,過不了多久聞香榭就得關門大吉。
文清和沫儿顧不上冰糖葫蘆了,一頭扎進玉器店,找到婉娘,三言兩語將剛才遇見的情況講了。
婉娘卻心不在焉,只是點頭敷衍,抱著一個長頸盤花玉瓶左右觀看。
沫儿急了,叫道:“你到底明不明白?如今被人騎到頭上拉屎了,你還有心閑逛?”
婉娘這才慢悠悠將玉瓶放回貨架,道:“好久沒見公孫小姐,還真有點想念呢。”
文清愁容滿面,道:“如今外面謠言越傳越盛,這可怎麼辦?”
婉娘搖了搖折扇,茫然道:“我也沒辦法。洛陽城中人多嘴雜,也不知道這謠言是從哪里傳出來的。”
文清悶聲悶氣道:“聽說官府也盯上我們了。”
婉娘訝然道:“盯上了?”接著心滿意足道,“還好有老四在,也就是盯上,還沒敢明目張膽地查我們,嘿嘿。”
沫儿著急道:“到真查的時候,什麼都晚了!”本來天氣就寒冷,婉娘的折扇搖來搖去,扇得沫儿心煩意亂,恨不得奪下扇子丟到路邊的陰溝里。
文清嘟囔道:“一旦惡名在全城傳遍,我們徹底沒了生意,以后怎麼辦?”
婉娘嘆了一口氣,道:“正是呢。我也沒辦法,看來聞香榭要關門了。三哥回鄉下養老,我呢,就去周游各地。”打量下文清和沫儿,微微蹙起眉頭,道:“只是你們兩個小鬼頭怎麼辦呢?送人?還是轉手賣了?……”看沫儿的嘴巴張成了圓形,眼珠一轉極其誠摯道:“哦,沫儿還一直惦記著贖身。要不我做個順水人情,你的賣身契我到時還給你,你愛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不好?”
文清滿臉驚愕。沫儿的心象被刀剜了一下,臉上卻滿不在乎道:“好啊好啊。終于可以脫離你的魔爪了。”說著哈哈干笑了兩聲,可是自己聽起來也覺得笑聲太讓人不舒服,慌忙調轉話題,惡狠狠道:“抓到那個造謠的,老子撕爛他的嘴!”
婉娘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我以為你會難過呢。真失望。不過這樣才好。”點點頭,踱著方步去了另一家店鋪,文清看看婉娘的背景,對面部僵直的沫儿怯怯道:“婉娘肯定有辦法的。”
沫儿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若無其事道:“她的聞香榭,她愛拆了關了賣了毀了,隨她便,和我有什麼關系?大不了我還做我的小乞丐去。”說罷揚長而去,文清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邊。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9:24
〔八〕
今天腊月二十三,劈里啪啦的鞭炮聲和四處彌漫的甜香糖糕味儿,宣布著節日的到來。聞香榭里卻一片寂寥。婉娘不在家,黃三仍在忙忙碌碌,几種花瓣蒸的蒸、磨的磨,一刻也不肯閑著。沫儿閉著眼靠在躺椅上,腳伸得老長,滿臉陰郁。文清縮著脖子坐在火爐旁,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偶爾偷眼看看沫儿,努力想找些話來講,卻不知說什麼好。
沫儿自從聽到過了年就要關閉聞香榭的消息后,心里空落落的,心底莫名地煩躁,想發脾氣,甚至想撒潑打滾痛哭一場。可是婉娘沒在家,哭起來似乎也沒什麼意思,這兩天就這麼不死不活地板著一張臉,不說不笑,臉陰沉得象下暴雨前的天空。
相比沫儿,文清要淡定的多。他對聞香榭關門一事雖然驚愕,但很快接受。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不管怎樣,自己只跟著婉娘和三哥,如果他們都不要自己了,就重新找個香粉鋪子做伙計去。但他堅信,婉娘不會丟下自己和沫儿不管的,而且婉娘肯定能夠找到辦法解決此事。所以,他很不理解,沫儿這兩天鬧什麼脾氣,如今緊要關頭,更要同心協力,幫助婉娘找到造謠者才對呀。
沫儿緊皺著眉頭,看著黃三同往常一樣忙碌。黃三研磨好依蘭花,又將已晾曬好的粉底端進來,那銼刀細細地刮下。文清趕忙過去幫忙。沫儿摳著指甲,懶洋洋道:“做這麼多干什麼,又沒人來買。”
文清小心翼翼道:“三哥,我們的香粉這個月除了朱公子,以前的老主顧一個沒來。”
黃三揉揉文清的腦袋。文清突然高興起來,過來拉起沫儿道:“三哥都說沒事啦。你放心,聞香榭不會關門的。”
沫儿將臉扭到一邊:“愛關不關,關我何事。”嘴上這麼說,還是起來幫忙篩粉。黃三笑笑,拍了拍他的小臉,粗糙的手指有些冰冷,但沫儿卻覺得很溫暖,心底的壓抑感減輕了些。
一直到天黑,婉娘才回來。沫儿追著問:“你去哪里了?”
婉娘優雅地踱著方步,仿佛周圍無數人欣賞一般:“我去逛了逛靜心院。”
沫儿嘟囔道:“去逛寺廟也不叫我,哼。”
婉娘道:“靜心院在宣苑坊,原是當今聖上賜給新昌公主的。”新昌公主是聖上的愛女,多年前下嫁太仆卿蕭衡。新昌與蕭衡自幼相識,兩人青梅竹馬,感情極好,誰料世事無常,去年年底駙馬突然暴斃,新昌公主痛不欲生,便奏請聖上要出家修行。聖上寵愛新昌,不忍拂她的意,便在崇業坊賜了一座小道觀,本來叫新昌觀的,百姓們避公主的諱,都借新昌公主府內佛堂的名字,喚作“靜心院”。
沫儿催問道:“別說這些沒用的。你發現什麼啦?”
婉娘傻呵呵道:“發現靜心院就在停屍房附近。公主不在家。”
沫儿嗤之以鼻:“這叫什麼發現?上次就知道了。我和文清還被小安帶到了公主府呢。”
婉娘愁苦道:“確實什麼也沒發現。”轉而從懷里取出兩個精致盒子,道:“不過我取了香云閣的香粉回來了。香云閣的老板是西域人。”
沫儿扭過臉,哼道:“這個我知道。”
婉娘道:“他不常在神都。他有一個義女,幫他照料店鋪,又聰明又能干,將香云閣打理得井井有條。”
文清脫口而出:“安小姐!”
婉娘拿起桌上的銅鏡,對著擺出各種表情——她仍是一襲男裝打扮,時而抬起下巴,時而眯起眼睛,時而冷峻,時而堅毅,還不時故作瀟灑地甩一甩頭發。沫儿看得心里發毛,盯著她的臉道:“你照什麼,臉上長斑了?”
婉娘嘴角挑起一絲笑意,冷傲道:“你沒有發覺我的男裝打扮十分俊俏嗎?”
沫儿作勢嘔吐:“皮笑肉不笑就叫俊俏了?切!”
婉娘放下鏡子,用折扇支起下巴,眼睛深邃地望向遠方:“這樣子呢?是不是美男子?”
文清瞠目結舌,呆了一呆,道:“美男子……婉娘你發燒了?”
平心而論,婉娘的女裝打扮雖然不失風情,但總是給人一種精明强干的感覺,反而是男子打扮更自然隨性,且有一種洞悉世事的超然和不俗。
沫儿當然不肯承認,嬉皮笑臉湊近了鏡子,毫不客氣道:“聞香榭里自然是我最帥,對吧文清?”
文清呵呵傻笑著點頭。婉娘一把推開沫儿的腦袋,道:“我今天下午去取香粉,把安小姐都迷得神魂顛倒了。她不僅親自來接待我,還含情脈脈地說,這款香粉是專門為我調配的。我敢說,若是我再去几次,保不齊就能同安小姐私定終身了。”
沫儿狐疑地盯著婉娘,道:“你就吹牛吧。安小姐看起來精明的很,她說不定已經看穿你女扮男裝了。”
婉娘掩飾不住的得意,道:“不可能。她對我十分感興趣,同我說了好大一會子話,還約我今晚賞月呢。”
沫儿嗤笑道:“今天腊月二十三,就一個小月牙,也要等到子時才看得見。”說完便意識到賞月不過是借口。
文清更加迷糊,道:“安小姐不是喜歡朱公子嗎?”
婉娘喜滋滋道:“才不管什麼豬公子羊公子。唉,早知道這樣,來神都就應該直接化成男子……”說著覺得失言,滿眼笑意地看了看文清和沫儿,認真道:“安小姐還是第一個對我有如此情誼的人,我可不能讓她失望。看來這李公子,要繼續扮下去了。”打開在香云閣定制的男用口脂,放在鼻子下聞了聞,輕輕拈起一片就要放在嘴巴上抿。
沫儿驚叫道:“不可!”
婉娘根本就沒想用,只裝模作樣地在唇上比划著,道:“你以為我傻啊?”沫儿悻悻道:“騙子。”
婉娘對著口脂一臉深情,真的如同熱戀之人對物思人一般,嗅了良久,還痴痴道:“安小姐多次交代我,一定要用,今晚就用。這算不算是安小姐送給我的定情物?”
沫儿看的毛骨悚然,驚恐道:“你……你有斷袖之癖?”
婉娘雙手握住口脂盒子放在胸口,眼睛亮晶晶的,道:“不如我把安小姐搶過來,正好成全紅袖姑娘和朱公子。”
文清插嘴道:“說起紅袖,我們好久沒見她了。她同安小姐不是好姐妹嗎?”
婉娘道:“這個紅袖倒是個神秘人物,據說性格靦腆,不愛走動。她同朱公子家還有些淵源,兩家父輩私交甚好。但兩人之前並未見過面。”
沫儿聽得混亂,不耐煩道:“她還靦腆?哼。不過你打聽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麼!那晚在新昌公主府聽到老者說只有三日,如今三日已過,還亂作一團,也不知道人家所謂的三日要做什麼,目標是誰!還有小安和雪儿姑娘,都沒顧上去查一查。”
婉娘道:“急什麼?這是官府應該管的,與我們何干?”目光在文清和沫儿臉上各停留了一會儿,吃吃笑道:“沫儿,這瓶口脂送給你吧。”
沫儿嘲笑道:“這不是安小姐給你的定情物嗎,我可不敢要。再說了,我從來不用那東西。”
婉娘卻興趣盎然道:“試試嘛。”一把拉過沫儿,將浸了胭脂和油膏的錦帛按在他的嘴巴上。
這種香味,沫儿熟悉的很,同那晚在停屍房的窗台上聞到的和婉娘做給朱公子的半邊嬌的味道極為相似。沫儿撅著嘴巴不敢合攏,唯恐不小心吃到肚子里。
文清也聞到了香味,驚訝道:“我們的半邊嬌不是特制的嗎,怎麼她們做的同我們一模一樣?”
婉娘嫣然道:“我們今晚就可以看看兩家的香粉有何不同了。”
※※※
天色已晚,黃三在灶台擺了糖糕和糖瓜儿作為供奉,又點了三炷香,文清和沫儿給灶王爺磕了頭,懇求他上天多說些好話,保佑聞香榭來年平安吉祥。
吃過晚飯,婉娘給了黃三一封信,吩咐他交給老四,然后取了血奴果制成的小藥丸放入懷中,又拿出聞香榭自制的男用半邊嬌,小心了抿了一片,對著鏡子滿意地點頭道:“嗯,男用口脂,最是潤澤自然。”又拉過將文清和沫儿涂抹了一番,道:“我要赴安小姐的約,你倆學機靈點儿。記住,我是李公子。”
三人來到朱華巷。相比他日,朱華巷冷清了許多。今日祭灶日,傳說灶王爺要在家里點人數,各家各戶都不敢怠慢,早早關門打烊在家里候著。香云閣卻燈火通明,仍留了兩個伙計照看店面。
婉娘探頭張望了一下,回身丟給文清一小塊碎銀子,道:“你們兩個就在這附近逛逛,留心盯著,什麼時候見有人背東西或者抬著東西出來了,就跟上。”又拿出一件披風囑咐道:“只要我這一件了,你們倆合著用,小心不要讓人發覺。”
沫儿一見銀子頓時喜笑顏開,拉了文清去了對面的糕點鋪子。兩人買了豌豆糕儿吃著,看婉娘搖大擺走了進去,櫃台上的一個伙計殷勤地打招呼,一臉諂媚的笑,沫儿疑惑道:“這些伙計真把她當做未來的掌櫃了?”
文清擔心道:“婉娘一個人去,不會出什麼意外吧?”
兩人吃完糕儿,又買了一包葵花籽儿坐在香云閣對面的花叢后面磕著。
進出香云閣的顧客不是很多,兩個宮女打扮的女子匆匆進去買了些東西走了,還有一個小丫頭來取定制的香粉,但始終未見婉娘出來。街上人越來越少,寒風嗚咽,不一會儿功夫,沫儿便覺得寒意透骨,只好不停地跳上跳下取暖。
過了將近一個時辰,街上已經空無一人,兩個伙計抱了門板出來,竟然要關門打烊,文清登時急了,道:“婉娘呢?”
沫儿也傻眼了,道:“沒看到有人背東西出來啊,莫非我們看漏了?”
兩人面面相覷,文清騰地站起來了,道:“我去問問。”
沫儿拉住,遲疑道:“等一下。”正在愣神的功夫,三間門店的門板已經安好了兩間,沫儿一把將文清懷里的披風拉出,小聲道:“偷偷進去。”
兩人貓著身子,一起湊合著裹起披風,快步向香云閣走去。一個瘦伙計扶著門板,大聲叫另一個伙計拿頂柱來。
一個矮胖的小伙計氣喘吁吁地搬著厚重的門板,不情願道:“嵌在門槽里就行了,不用頂柱吧。”
瘦伙計道:“年關臨近,盜賊猖獗,今晚安小姐給我們放假,店里連個看門的也沒有。還是小心為妙。”回頭看了看,納悶道:“剛才還見對面花叢中躲著兩個小子,眨眼就不見了。”
矮胖子嘟囔道:“哪里還會有人,別人早回家拜老灶爺了!”
文清和沫儿側著身子,慢慢從瘦子身邊擠過門去。瘦子聳著鼻子嗅了嗅,突然道:“怎麼一股豌豆糕的味道?”
矮胖子抱著頂門用的頂柱,咽了口口水,傻笑道:“不是,是香炒葵花籽儿的味道。”
文清和沫儿暗暗好笑,屏住呼吸,躡手躡腳進了后堂。兩個伙計將門板頂好,滅了燭火,鎖了剩下的兩扇門,興衝衝回家祭灶去了。
※※※
所幸后堂的燈籠還亮著,卻靜悄悄的,了無人聲,周圍劈里啪啦的鞭炮聲顯得尤其響亮。兩人小心翼翼地查看了偏廈,來到上房門口。
門開著,房間里燈火通明,像是人突然出發來不及關門滅燭,几只精致的犀角燈嵌在牆壁上,發出淡藍色的火焰,可能是燈油里添加了香料,房間里彌漫著幽幽的香味。堂屋右側布了檀木雕花擱架,上面擺著雙龍琉璃大盅、青玉牡丹瓶,和一些精致的瓶瓶罐罐,同城中殷實人家的擺設一樣。
兩人大氣也不敢出,慢慢挪向里屋。
里屋几乎同中堂一樣大,一張簡易的大床,几件簡單的家具,十分普通,比起中堂來寒酸些,但同樣空無一人。兩人呆立了片刻,沫儿一把扯掉披風,道:“不用躲了,沒人。”
文清繞著圈,不時敲敲床板,拍拍牆壁,甚至爬到床下,企圖找出密道或暗室來,卻一無所獲。沫儿十分失望,嘴里道:“明明人進來了,會去哪里呢?”
文清撅著屁股從床底退著爬出來,側頭看到床邊陰影處放著一雙男人的鞋子,還有一團皺巴巴的衣服,忍不住探頭靠近了些,誰知一眼便看到鞋子上干結的污垢,還帶著濃重的臭味,文清捏著鼻子叫道:“沫儿,你說上次在這屋里的,是那個老賴對吧?”忍著惡心將鞋子和衣服扒拉了出去。
沫儿一陣反胃,去中堂拿了一個秤杆,過來挑起衣服,苦著臉道:“這老賴還做香粉的呢,又髒又臭,別人要知道了,誰還會買他的東西?”
衣服打開了,卻是一件女人的裙衫,水青底色,上有淡淡的梅花,几處團團的血污硬邦邦的,使得原本柔軟的衣服皺巴在了一起。沫儿覺得有些面熟,自言自語道:“這是誰的衣服?”
文清遲疑道:“我們第一次來香云閣,那個栽贓你的紅袖,是不是穿了一件青色的衣衫?”
沫儿想了起來,道:“不錯,她那天穿了一件青衫,可是她的衣服怎麼會在這里?上面還有血跡。”兩人對視了一眼,同時想道:“她不會遇害了吧?”不由得忐忑起來。
這麼大個人,絕不可能憑空消失,香云閣里一定有機關。沫儿告誡自己沉住氣,在牆面、地板上凸凹的地方耐心地敲打,期望能夠找到機關來,可是卻一無所獲。若不是當時親眼看到婉娘走進香云閣,几乎懷疑她從沒來過。
對面牆上的一個犀角燈燈油燃盡,閃了几下熄滅了,冒出一縷白煙,竟然帶著淡淡的果香。
里屋只剩下一盞燈,光線暗了下來。沫儿心里愈加煩躁,自己用手扣住喉嚨艱難道:“再去其他房間看看吧。”
文清點頭道:“不如去蒸房那里看看。”沫儿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頭,驀然發現犀角燈旁掛著的仕女采花圖好像有些變化。
畫上畫著一個腰身婀娜的女子,提著一個花籃,周圍是大片燦爛奔放的天竺牡丹,女子微微俯身,伸出芊芊玉手似要采摘。這幅畫紙張發黃,部分畫面顏色模糊,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紙質和筆法也都十分普通,在當今市面是也不過十文錢一幅,所以兩人並未在意,文清還曾將其卷起查看下面有無暗門。
剛才燈火明亮,仕女的五官模糊一片,如今旁邊的犀角燈燃盡,光線暗淡,仕女的眉眼在陰影中隱隱顯露,依稀便是安小姐的模樣,但走近了看,又看不清了。
沫儿重新回到門口再次確認,不錯,畫中人確實是安小姐無疑。沫儿走過去用手指捻一捻畫卷,已經發黃發脆的紙張掉下些紙屑,疑惑道:“這副畫最少十年以上……十年前安小姐還是個孩子,怎麼會出現在畫里?”
文清也發現了,伸著脖子道:“畫里的莫不是安小姐的娘?”
沫儿茫然道:“可能是。”兩人有些手足無措,呆立了片刻,文清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們好好想一下,香云閣並不大,剛才進出的兩撥人里確定沒有婉娘,那婉娘就還在這里。四個房間和院子已經看過了,特別是這個里屋,我們反復查看,並無異常。”
沫儿無意識地盯著牆壁上掛著的一雙破舊的大手套,喃喃道:“婉娘扮成男子,如果進來,會在哪里?”說著轉身往外走,叫道:“文清,仔細查看一下正堂。”
文清恍然大悟,道:“不錯,安小姐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決不可能將一個剛認識的男子往閨房里領……”
文清在中堂敲敲打打。沫儿走出屋外,心里想著婉娘進來之后會有怎樣的舉動,慢吞吞走進來,憑空施了一個禮,見右側一個羅圈椅子,上面放著一個半舊的團花錦緞棉墊,便一屁股坐了下來。仔細分辨,旁邊桌几上面,茶盅留下的印漬隱約可見,椅子上還留有熟悉的氣味。沫儿閉上眼睛,竭力回想婉娘當時會說些什麼,無意中竟然吸入一絲絲的香甜味。四處嗅了嗅,一把掀起坐墊,卻見坐墊下放著一塊枚玫瑰紅的扁圓石頭。
沫儿一陣激動,叫道:“文清你快過來。”
文清道:“這是那晚我在停屍房撿到的那塊冰香玉石,婉娘一直帶著,難道……”兩人對視一眼,心下更加忐忑。
沫儿故作輕松道:“不用擔心,以她的本事,一定不會出事的。”說到“出事”兩個字,聲音竟然抖了起來。
文清堅定地點了點頭,沉聲道:“要趕快找到她才行。這石頭她寶貝的很,總是貼身帶著,今晚怎麼會丟在了墊子下?”伸手去拿石塊。
沫儿突然想起什麼叫道:“別動!”推開文清的手,遲疑道:“我想這是她故意留下的線索。”
這塊冰香玉呈橢圓型,但並不對稱,一頭圓些,一頭較尖,斜斜擺放在椅子正中。沫儿蹲下,順著較尖的一頭望過去,視線正好落在右側放在檀木擱架下方角落里的一尊觀音菩薩像上。
這尊菩薩卻是瓷的,僅一尺來高,做工粗糙,尤其是五官,寥寥几筆,嘴唇殷紅,眼神陰冷,無一絲祥和之態,同擱架上其他擺件相比,倒像是一個做壞了的淘汰品。文清繞著看了半晌,又抱起來搖晃了一番,皺眉道:“沒什麼蹊蹺。”
沫儿有些焦躁,道:“婉娘絕不會無緣無故把冰香玉放在這里,我再想想。”轉身走回椅子,單眼瞄著。
文清不甘心地看了又看,道:“這個一定是燒壞了的,你瞧著這手指,亂指一起。”說完意識到了什麼,順著觀音的手指向左上方看去,沫儿早就叫了出來:“上面!”
觀音像所指的,是擱架上方一個直徑尺余的雙龍琉璃大盅。
文清搬了椅子來,爬上去看。這個琉璃盅上盤著兩條晶瑩剔透的紅色飛龍,張牙舞爪,栩栩如生,龍頭分別高高揚起,一個銜著一朵祥云,一個吐出一股清泉,十分自然地形成雙耳,整個大盅美輪美奐,渾然天成。
沫儿叫道:“你扭動一下,看是不是開關?”文清用力左右扭動,大盅卻紋絲不動,沮喪道:“沒反應。”
沫儿也擠上椅子,口里道:“難道找錯了?”伸著脖子朝盅內看去。盅內呈花棱狀,光線折射下更顯流光溢彩,正中一條二指長的縫隙。沫儿伸手進去又按又摸,縫隙卻無任何異動。
文清探過頭來仔細看了,道:“這不是直上直下的,上面寬,下面逐漸變窄,直至合攏……”沫儿個子矮一些,看不清縫隙內的樣子,便踮起腳尖猛然一跳,椅子本來不大,站了兩個半大小子,兩人你擠我我站立不穩,一起跌了下來。
沫儿的屁股重重地墩在地上,腦袋反而清醒了,道:“是個卡槽吧?”四處看了看,卻難以找到合適的片狀東西,無意中聞到冰香玉傳來的脈脈香味,一骨碌爬起來擺好椅子讓文清扶著,自己站上去,將冰香玉較尖的一頭摸索著放入了縫隙中。巧的很,冰香玉和卡槽竟然結合的嚴絲合縫,宛如量身定做的一半。
沫儿一陣激動,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輕輕試著扭動。誰知不僅扭不動,連冰香玉也拔不出來了。文清也跳上來,費勁力氣也是同樣結果,兩人沮喪不已。
文清道:“算了,這個冰香玉不要了,我們趕緊找其他地方去。”
沫儿哭喪著一張臉,道:“去蒸房吧。”正要走開,突然聽到輕微一聲響動,屋中兩個高腳燈台上的紅色燈罩瞬間變成了白色,牆上的几盞犀角燈閃了几閃,同時熄滅,冒出几縷帶著果香的白煙,擱架連同牆壁緩緩向兩邊退開,露出一條僅供一人進出的縫隙來。
沫儿一動也不敢動,盯著陰測測的白色燈籠發愣。白燈籠上面隱隱的花紋,同那晚在停屍房見到的一模一樣。文清一擰鼻子,斬釘截鐵道:“走!”
沫儿醒過神來,拉起披風同文清披上,側著身子進入縫隙。
這是一個方磚砌成的拱形通道,狹窄幽長,牆壁上每隔十米左右點著一盞小油燈。行了百余米,前面驟然明亮起來,一個裝飾溫馨的房間出現在面前。
房間極大,布置得靈巧精致,粉色帳幔,蔥綠色被褥,牆壁上的手工小鹿,床腳下翠綠色的繡花鞋,以及梳妝台上琳琅滿目的胭脂水粉、鏡匣妝奩,無一不顯示出這是一間女子的閨房。
沫儿小心地看了看,剛才的通道出口旁邊,有一面一人來高的銅鏡,看來平時便用銅鏡掩住洞口。房間的正門卻在對面,隱約有一絲響動。
兩人裹好披風,慢慢走了出去。這是一個小院落,四周是高大的牆壁,對面一間簡易的石屋;院落里面種植著大片花草。只是如今深冬,花朵枯萎,枝干蕭瑟,東倒西歪地糾結在一起。文清俯身拉起一朵棵,悄聲道:“大麗花!”
對面的石屋發出白森森的光,鎮魂的燈籠微微顫動,只聽一個嬌俏的聲音道:“李公子感覺好了一些沒?”
沫儿掐了掐文清的手臂,示意小心,兩人貓著腰來到石屋的窗前。
安小姐穿著水綠色襦裙,草青色披帛,微微垂著脖頸站在婉娘身前,滿臉柔媚之色。婉娘好好地坐在椅子上,臉上帶著一抹笑意。
文清和沫儿放了心,這才留心打量石屋內的景象,這一看,差點連晚飯嘔了出來。
婉娘身后,一道厚重的石梁上面吊著七具屍体,有的已經風干,從散開的褲腳露出黑褐色的皮膚;有的卻尚新鮮,手腳呈現僵直的死灰色,但詭異的是,這些屍体全面都沒有臉,臉部從下巴到額頭被整齊地剝去了皮,剩下紅色的肌肉組織,呲著森森的白牙。旁邊靠牆停放著一個四角有輪的木台,上面一片血污,已經分不清紋理,牆壁上還掛有刮刀、剔刀等一系列工具,好几種沫儿甚至從沒見過。
沫儿驚懼之余,心里一陣竊喜。從衣著來看,兩句新鮮的屍体一男一女,定是前些日停屍房丟失的屍体,到時只要帶領官府人來搜查,即可洗清聞香榭聲譽。
只是地上還躺著一個人,正是去聞香榭購置半邊嬌的朱公子,卻不知是死是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9:38
〔九〕
屋內,安小姐俯身幽怨地看著婉娘,輕輕道:“公子你怎麼不說話?”轉過身來,對著窗子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能不能帶我離開這里?”
二人一顫,以為被她發覺,正手足無措,只見她轉過頭去,看著婉娘道:“我第一次見你,就被你吸引啦。唉,可是你卻騙我。”
婉娘臉上仍然帶著那個高深莫測的笑意,一動不動。
安小姐伸出玉蔥般的手指按在婉娘的唇上,道:“半邊嬌,半邊嬌,聞香榭竟也敢用這個名字來稱呼一款口脂,嘿嘿。”她突然笑了一下,“真是貼切。”
沫儿的脊背突然僵直。他看到,安小姐右半邊臉上血管爆出,並逐漸變紅變黑,如同被剝去臉皮的干屍,但左邊臉卻照樣紅里透白,眉眼如畫。
安小姐在婉娘腳下跪了下來,面部已經恢復如常,俯在她的膝蓋上,雙手托臉柔聲道:“我一見到你,就覺得你是我要找的人。你會帶我走的,對不對?”
婉娘仍然紋絲不動。猶如平地一個炸雷,驚得沫儿猛地抖動了一下。文清覺察到他的異常,拉過她的手,寫道:“怎麼了?”
沫儿按住胸口,努力讓自己平靜,寫道:“婉娘。”
文清認真地看了几眼,突然意識到什麼,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拉著沫儿的手不由得用力握緊,疼得沫儿慌忙抽手,兩人並肩就要闖進去。
伏在婉娘膝上的安小姐聽到動靜,扭頭往窗外看去。恰在此時,一聲炮仗“嘭”地炸響,聽聲音就在屋前屋后,像是哪家貪玩的小儿在祭灶過后點著鞭炮玩儿。安小姐輕輕道:“真討厭,半夜三更的,放什麼鞭炮呢,擾人清靜。”重新將頭溫柔地斜靠上去。
鞭炮聲也驚醒了沫儿。婉娘有備而來,絕不可能這麼快就著了安小姐的道儿;若是當真被制服,如今自己和文清貿然進去也是于事無補,只會白白送死,不如潛在暗處,說不定還可以查出真相。想到這里,他用力拉住文清,寫道:“等等看。”文清掙扎不開,滿眼焦慮和擔憂,咬著嘴唇,同沫儿一起趴在了窗台上。
安小姐站起身,拿出那塊心型的冰香玉,柔聲道:“李公子,我把這個送你做禮物,好不好?”扭頭四處看了看,突然滿面紅暈,羞羞赧赧道:“有了這個……你就能找到我。”
白色的燈籠啪地響了一聲,爆了一個燈花。安小姐一個激靈,伸向婉娘的手定在半空中,黯然道:“你騙我的,你不會帶我走的……”突然毫無征兆地轉身,快步進入對面一個厚厚的棉簾后面。
棉簾髒兮兮的,顏色已經分不清,圍在對面的牆角成一個四四方方的空間。沫儿本來以為是放雜物的地方,所以剛進來時不曾留意。
安小姐抽泣起來,嚶嚶的哭聲在寂靜的夜里甚為滲人,尤其是文清和沫儿還對著被剝去臉皮的干屍和詭異的鎮魂燈,若不是婉娘還在這儿,兩人早已抱頭鼠竄了。
沫儿趁機給婉娘使眼色和擺手,但婉娘如雕像一般呆坐著。文清低聲道:“盯著,她若傷害婉娘,我們就衝進去。”沫儿堅定地點了點頭。
兩人正心煩意亂,安小姐的哭聲突然一個嘶啞干澀的老年男子打斷,道:“別哭啦。唉,我早就告誡你不要對男人抱有幻想,可是你總不聽。”
沫儿的耳朵豎了起來,在文清的手上寫道:“老賴。”
安小姐抽抽搭搭了一陣,道:“他不一樣。”
老年男子似乎有些不耐煩,但仍然耐心問道:“他有什麼不一樣?”
安小姐道:“他又英俊又瀟灑,說話辦事總有一種洞悉世事的大氣……唉呀,我也……說不上來。”腳在地上一陣亂跺。
老年男子道:“你不要朱公子了?”
安小姐撒嬌道:“別提那個木頭!我就要他!你快去治好他。”
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老年男子喘著氣,道:“唉,我來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子把你迷成這樣子。”
果然是老賴,佝僂著背,穿一件黑色及地長袍,腰里隨便系了一根麻繩,仍然帶著那頂奇怪的硬翅黑帽,慢吞吞走了出來。沫儿受不了他的臭味,慌忙將鼻子捏住。
老賴在婉娘身前站住,一張干枯死板的臉全無表情,盯著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一個小白臉而已。”垂下腦袋,突然笑了起來,道:“我最恨小白臉。”他笑得渾身顫栗,干澀的聲音忽高忽低,忽粗忽細,猶如鬼叫一般刺耳。
沫儿又要捏鼻子又要捂耳朵,還要顧著身上的披風,一時手忙腳亂,再凝耳細聽,卻發現老賴的笑聲早就變成了哭聲,雙肩聳動,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捂著臉嗚咽不止,顯得痛苦異常。
老賴哭了一陣,拉起衣袖抹了一把臉,喘著氣道:“阿蘿阿蘿,你想要跟他走是嗎?”他突然扭過頭,乞求道:“阿蘿,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麼辦?”聲音又嗚咽起來。
棉簾后面毫無聲息,也不見安小姐出來。老賴擤了一把鼻涕,用手指沾了眼角的眼屎,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熟練地用指甲彈出,嘆氣道:“你一直看不上我。我知道。”
他一搖一晃地湊近婉娘,眯著眼看著她的臉,突然眼睛一亮,用剛才彈過眼屎的長指甲輕輕划著婉娘的右邊臉頰,叫道:“阿蘿你瞧,我從沒見過這麼好的臉皮呢。我把它取下來給你,治好你的臉,好不好?”
他並不是對著棉簾講,而是熱切地四處張望,仿佛阿蘿象空氣一樣無所不在,看得兩人心底發毛。
老賴不見安小姐回答,臉色暗淡了下去,喃喃道:“唉,我知道你舍不得。就象當初舍不得那個要娶你的柳公子一樣……”說著握緊拳頭,滿臉猙獰,恨得牙齒哢哢作響。
老賴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迅速恢復了平靜,木呆呆愣了片刻,道:“阿蘿,我們認識多久了?我算算。”他掐起手指,“四十六年啦。過得真快。”
這老賴年紀足有五十多歲,而安小姐不足二十,他們怎麼可能認識四十六年?沫儿大感疑惑。
老賴嘮嘮叨叨地道:“這些年我帶著你四處治臉,我知道,我把你的臉治好了,你就要離開我啦。唉,你以為已經好了對不對?”
他腳步沉重地走向牆邊的木台,從牆上取出一柄彎曲的剔骨刀,對著刀刃吹了口氣,道:“你喜歡大麗花,我就潛心研究精心種植給你欣賞;你喜歡各種香粉,我就傾我所有買了香云閣給你經營;你擔心臉丑被人看到嘲笑,我就費勁心血為你做了半邊嬌……可是你一見到這個小白臉,就想要離開我啦。”他將剔骨刀放在木台上,回頭陰測測地看了一眼婉娘,又從牆上取下一把厚重的斬骨刀,繼續道:“其實啊,我雖然能配得了半邊嬌,卻總養不成血奴果,你的右臉,總歸還是幻象。我今晚就幫你把臉治好,你以后再也不用擔心不好看啦。”
香云閣的老板,竟然就是老賴。而那個眾人從未見過的神秘西域人,不過是用來遮人耳目的謠言罷了。
老賴又選了几樣工具,推著木台嘎吱嘎吱地過來。文清的手心滿是冷汗,寫道:“注意,他動刀就跳出來。”
老賴將木台放在婉娘身邊,拿起彎刀,用手指試了試刀口,得意道:“阿蘿,你來看我的技术。”
安小姐仍未出來,也不做聲。彎刀在燈光下發出黑黝黝的光,老賴嘿嘿笑道:“阿蘿,你的那個柳公子,嘴上說愛你,可是一遇到危險,他便丟下你跑啦。還有朱公子,他接近你,只是想讓你幫忙找人……這世上,只有我一心一意對你……”
木台的一個輪子失靈,斜著拐了過去,正好碰到女屍的腳,屍体搖晃起來。老賴拉住木台,將位置重新調好,拉著女屍的腳腕讓它停止擺動,仰臉道:“這位劉大小姐竟然對你不敬,嘿嘿,她用了我的半邊嬌就突發心悸症死啦。她的臉皮還不錯,可惜我去的晚了,她竟然被送去了官辦的停屍房。阿蘿,你說我是不是老了,做事沒有以前利索了?”
老賴重新回到婉娘面前,那刀子在她臉上比划了下,似乎在確定從哪里下刀,卻像是發現了什麼,皺著鼻子嗅了嗅,疑惑道:“我們見過?”隨即恍然道:“哦,你已經半死了,即便能聽見我說的話,也回答不了啦。”
老賴眉頭皺起,氣惱道:“阿蘿,他用的竟然是聞香榭的香粉!”
沫儿忍不住伸長脖子向棉簾處張望,巴望著安小姐趕快出來。老賴繼續啰啰嗦嗦道:“這些屍体拖過來拖過去,累死我了。我知道,他們在利用我,但是為了你,我什麼都肯做我。”說著突然將婉娘的頭按向椅背,桀桀笑道:“從額頭開始吧。”
沫儿和文清已經顧不上其他,大聲吼道:“住手!”文清跳窗,沫儿撞門,一同闖了進來。老賴的刀子停在婉娘的額頭上,眼睛瞪得溜圓,喝道:“誰?”見是兩個半大孩子,詫異道:“你們是誰?”
文清一把推開他的手臂,扑上去抱住婉娘的肩膀又搖又晃,大聲叫喊,先試了試她的鼻息,發現無礙,又從懷里拿出冷心粉涂在她眉心上,這才站到婉娘的身后;沫儿則飛快拿起斬骨刀護在婉娘前面,警惕地盯著老賴。
老賴伸頭看了看對面的閨房,突然厲聲喝道:“你們怎麼會到這里來?”
沫儿見婉娘仍然無反應,心口一陣刺痛,叫道:“你偷了這些屍体,為什麼要栽贓我們聞香榭?”文清站在婉娘身后,目眥欲裂。
老賴愣了一下,轉向婉娘:“聞香榭?”突然放聲大笑,上氣不接下氣道:“哈哈哈哈,本想偷個芝麻,沒想到撿個西瓜。我原本只想著將聞香榭擠出洛陽,沒想到你們還送上門來。”轉而柔聲道,“阿蘿,我猜的沒錯吧?長得漂亮的男人都是騙子。”
文清怒喝道:“你想怎麼樣?”
老賴一雙陰鷙的眼睛透出感興趣的光來:“這兩個小家伙可真不錯,一個天賦異稟,一個血脈非凡,”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來的剛好,哈哈哈,阿蘿,我將臉皮換得俊俏些,就配得上你啦。”
沫儿打量著房間,思忖著如何逃出。四面高牆,房間只有一條通道,而且閨房通往香云閣的拱道僅供一人通過,看來必須要制服老賴才行。
沫儿朝文清一打眼色,文清點點頭,兩人只待找到機會便一擁而上。老賴咯咯笑著,道:“你們聞到了我的半邊嬌,怎麼還不倒?”
沫儿望向他身后,大聲道:“安小姐,你今晚可真漂亮!”
老賴一愣,扭頭往后看去,文清一個箭步上去抓住老賴握刀的右手,沫儿也連忙上去幫忙,三人扭打在一起。
沫儿和文清自是用盡了吃奶的力氣,老賴因為惦記著文清沫儿的臉部皮膚,反倒有所顧及,不得已松開了刀,但他看著老朽,力氣卻驚人,雖然丟了刀,卻飛快踹出一腳,將正抱著他大腿的沫儿踹了過去,然后快步跳過一邊。
沫儿腹部一陣痙攣,卻在被踹的一瞬間,看到老賴黑衣下面,翠綠色的衣裙和腳上繡著大麗花的繡花鞋。
驚異間,老賴拿起牆上掛著的一個小榔頭,獰笑一把掐住文清的脖子,揮著榔頭便要朝他頭上砸落。沫儿猛然想明白,大聲叫道:“你就是阿蘿!”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09:52
〔十〕
老賴舉著榔頭的手停下了,他直起了腰,期期艾艾道:“你們是……李公子的隨從吧?”卻是一個嬌滴滴的女聲,一張榆皮老臉露出嬌羞的表情,令人作嘔。
沫儿的心突突直跳,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任何異常,點點頭道:“是。我們來帶公子回去。”
老賴看了看后面掛著的干屍,語無倫次道:“我同公子情投意合……這個,不是我……”掐著文清脖子的手松了一點,文清掙脫出來,繞回到沫儿身旁。
老賴或者應該叫阿蘿,低下頭去,露出一副扭捏的小女儿相。
沫儿擠出一個笑臉,道:“我知道,公子對小姐稱贊有加,已經寫信給我家老夫人啦。只怕很快就可以用八抬大轎抬安小姐過門了。”
老賴眼睛發亮,灰黑的臉色透出些紅光來,低頭擺弄著衣角。臉慢慢變得圓潤,恢復成阿蘿的樣子。
文清看得目瞪口呆,沫儿偷偷用肘部擊了他一下。沫儿試探道:“夜深了,老夫人讓我們接公子回去,小姐要沒什麼事,我們就告辭了。”
阿蘿面帶歉意,羞澀道:“是不早了。”又急急忙忙解釋道:“這個房間……看著怪了點,希望公子不要在意。”
沫儿心中竊喜,敷衍道:“沒事沒事,我會和公子解釋的。”示意文清背起婉娘,小聲道:“快走。”
話音未落,一個沙啞的聲音咯咯笑道:“來了我這里,還走得了嗎?”聲音忽而清脆,忽而干澀,一抬頭,阿蘿獰笑著湊了過來,左半邊臉瑩潤如玉,右半邊臉如同干屍,同時左肩平坦右肩耷拉,呈現一種十分詭異的姿勢。
沫儿暗叫不妙,臉上卻不敢表露分毫,諂媚道:“安小姐還有事?”
阿蘿的右臉顯出猙獰之態,左臉卻明顯地紅了下,嬌滴滴道:“李公子他喝了一點酒,回去給他飲一點醒酒的……”一句話未說完,聲音突然轉換,惡狠狠道:“阿蘿!你還不明白,他就是個騙子!聞香榭一直是那個惡女人婉娘在打理,根本沒有姓李的公子!”阿蘿昏黃的右眼陰沉沉地盯著文清和沫儿。
左臉有些茫然,女聲阿蘿低聲辯解道:“不,他答應我的。”
右臉抽動起來,露出森森的牙齒,男聲老賴咬牙切齒道:“騙子!騙子!”
阿蘿幽幽道:“我每次喜歡上一個人,你總說是騙子。”
老賴柔聲道:“我是為了你好。這個世上有各種各樣的壞人,你什麼都不懂,你要跟著我才不會受傷害。”
阿蘿跳了起來,尖聲叫道:“我不要聽!你總說為了我好,我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可是我討厭你,你滿身臭味,髒得象街邊的野狗!”
右邊臉上暗紅的肌肉糾在了一起,發紅的右眼珠子猛然凸出,老賴不知是哭還是笑,道:“你討厭我……你還是討厭我……”他垂頭呆立了片刻,咯咯地笑了起來。
文清和沫儿瞠目結舌,聽著阿蘿和老賴的聲音從一張嘴巴中交替發出,如同兩個人吵架一般。
右邊臉上顯出害怕的神色,阿蘿小聲而堅決道:“對不起。可是我一定要跟他走。”
老賴干咳了几聲,冷冷道:“好吧,我成全你。”
阿蘿驚喜道:“真的?你放我走了?”
枯瘦的右手伸出,輕輕撫摸蔥瑩玉白的左手,老賴極其溫柔道:“小傻瓜,你要知道,我才是這世上最愛你的人。你走吧。香云閣那些寶貝,都是你的陪嫁,還有那塊冰香玉,我會想辦法找到另一塊,治好你的臉。”
阿蘿喃喃道:“其實……我不是要丟棄你,我若成親,你就是我的娘家人。”
老賴失魂落魄道:“娘家人,娘家人,當年你就是這麼說的。”突然暴怒起來,額上的青筋繃起,揮動雙手瞬間將左臉抓得稀爛,阿蘿僅僅發出一聲氣息微弱的尖叫,再也沒有出現。
阿蘿不見了。整張臉已經恢復成老賴的樣子,嘴里惡狠狠地咒罵著,左臉上還留著血淋淋的抓痕。
窗外發出微弱的聲響,門前的鎮魂燈晃了几晃。老賴偏頭聽了下,笑道:“您來了?時辰還未到呢,您先在屋里等一下。”
剛才文清和沫儿都被驚到了,竟然忘了趁機逃走,聽老賴又來了幫手,更覺絕望。老賴撿起剔骨刀,用刀背輕輕磕著左手,深陷在眼窩中的眼睛亮的象黑夜中的鬼火,閃著綠幽幽的光,一步一步逼了過來。
看樣子,他決計不會放過婉娘三人。眼見他已經逼近沫儿,文清一個箭步竄出,攔在婉娘和沫儿身前,怒聲喝道:“你想做什麼?”
老賴面目猙獰,揮著刀子朝文清胸口扎來。沫儿尖叫著一頭撞向他的肚子,老賴踉踉蹌蹌后退了几步,突然卻像是見了鬼一般,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
只聽婉娘輕聲道:“大癩痢,你還不死心?”
婉娘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臉色如常。文清沫儿激動說不出話來,像兩只興奮的小哈巴狗,跳了几下,乖乖地站到婉娘身后去。
老賴猛然捂住腦袋,叫道:“不許叫!不許叫!”
婉娘盯著他的眼睛,認真道:“你就叫大癩痢。你住在阿蘿家附近的破廟里,滿頭癩痢,髒污異常,大伙儿都叫你大癩痢。”
老賴呆若木雞,愣了片刻,突然清醒過來,冷冷道:“你沒死。你到底是誰?”
婉娘笑道:“當然,我要是死了,誰來恢復聞香榭的聲譽呢。我就是你嘴里那個惡女人婉娘。”
老賴得意地笑了起來:“阿蘿,你看我沒說錯吧?什麼狗屁李公子,是騙你的!”他微微斜起嘴角,握起拳頭,五指哢哢作響。“嘿嘿,早晚都得死,也無所謂這一時半刻。雖然我一個人,你們三個人。”
婉娘毫不在意,道:“嗯,你的半邊嬌我看不過如此,比我的差遠了。不過犀角燈里被我添了血奴果制成的藥丸啦,所以只有果香,卻傷不了人。”怪不得那些犀角燈冒出藍色火焰,沫儿一直擔心里面有什麼手腳,原來已經被婉娘放了血奴果丸化解。
老賴的瞳孔瞬間放大:“你有血奴果?”
婉娘得意道:“正宗的血奴果,固元補血,生肌養顏。聽說你找了很久了。”
老賴松開了拳頭,嘆氣道:“阿蘿,是我沒本事。你放心,我一定治好你的臉。”
婉娘突然厲聲喝道:“阿蘿早就死了!四十年前你就害死了阿蘿!”
老賴猛然抬頭,額頭青筋繃起,跳起來叫道:“你胡說!胡說!”他暴跳如雷,拿著剔骨刀朝空中胡亂揮舞,飛扑過來掐婉娘的脖子。
婉娘無動于衷,扭頭看著窗外的白燈籠,慢悠悠道:“所有人都嫌棄大癩痢,除了阿蘿。”
老賴的手在離婉娘半尺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怔怔道:“阿蘿從來不嫌棄我,別人丟我石塊,她還幫我驅趕他們。”
婉娘道:“那一年阿蘿八歲,大癩痢十二歲。”
老賴安靜了下來,嘴角泛出笑意:“阿蘿又善良又漂亮,她會偷偷帶家里的饅頭給我吃,她也從不嫌我髒,會在月夜和我講悄悄話。只要有阿蘿,再多的苦我也不怕。”老賴一臉陶醉之色,手中的剔骨彎刀“啪”地掉在了地上。
婉娘趔了趔腰,扭頭道:“幫我捏捏肩,一晚上不動彈,肩膀疼死了。”文清沫儿一邊一個,十分殷勤捏肩捶背。沫儿小聲提醒道:“小心他突然變臉。”
婉娘似乎未聽到,繼續道:“大癩痢受盡屈辱,可是不管怎麼都不肯離開破廟,一晃又過了八年。阿蘿要出嫁了。”
老賴蹲在地上,無聲地哭了起來:“大麗花開了,阿蘿要出嫁了,嫁給鄰村的柳秀才……阿蘿變了,她不再關心我,每次見面她總是很高興說關于柳秀才的事,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心在滴血……”
婉娘冷眼看著他,道:“你舍不得阿蘿,費勁心機想拆散他們,借口要幫阿蘿試試柳秀才的真心,說服阿蘿寫了一封信將柳秀才騙了出來。”
老賴惶恐地抬起頭,眼淚和鼻涕流在下巴上,也顧不上擦拭,辯解道:“不是借口!我不放心將阿蘿交給一個根本不關心她的人!……那個柳秀才,他根本不愛阿蘿!”
婉娘道:“你扮作綁匪,威脅柳公子,說只能在他和阿蘿二人中留下一人活著,可惜柳秀才相當聰明,看穿了你們的小把戲后拂袖而去。”
老賴捶胸頓足,涕淚橫流:“阿蘿生氣了,她怪我多管閑事,說再也不理我了。可是她卻偷偷地去見柳秀才,懇求他原諒。”
阿蘿同柳秀才和好如初,完全不顧老賴心如刀割。眼見離二人成親只剩月余,老賴唯恐阿蘿遇人不淑,便狠下心來,利用自己尚不嫻熟的制香工藝,做了一款香粉送給阿蘿。
因阿蘿喜歡花草,尤其是大麗花,老賴便精心種植,慢慢對各種以花朵為原料的香粉花露有了些見解,偶爾也會做些菊花粉、茉莉粉什麼的送給阿蘿。但因囊中羞澀,既無人調教,又無相關器具,他的香粉總不成章法。
老賴一心要證明柳秀才對阿蘿不是真心的,有意在香粉中添加了有毒的東西,企圖造成阿蘿毀容的假象。然后找到阿蘿,說這款香粉送給她做結婚禮物。阿蘿念在自小長大的份上,最終還是原諒老賴,並使用了香粉。
老賴垂頭怔了片刻,喪氣道:“阿蘿用了我的香粉,不出几天,臉便開始潰爛。我心中暗喜,假惺惺地去安慰她,還故意將阿蘿毀容的消息傳遞出去。十天過去,她早就停用了香粉,左臉也已經恢復如常,但右臉卻潰爛的更加厲害,連表皮都溶解了。唉,我急得抓耳撓腮,又做了香粉補救,卻再也不行了。”
文清朝他啐了口吐沫,厭惡道:“這種用在人臉的東西,你竟然胡亂添加東西!不是作孽麼!”
老賴臉上惋惜,眼底卻滿是喜色:“柳家聽到消息,派了媒婆過來看了后,果然退了親。哈哈,哈哈,我就說吧,柳公子根本不愛阿蘿!”
婉娘長嘆道:“阿蘿的幸福,就被你生生給毀了。”
老賴煩躁道:“我是為了她好!我不能把阿蘿交到一個不愛她的人手里!”
婉娘冷冷道:“你打著愛她的名義,毀了她的容貌,趕走她的心上人,這就是你的愛?”
老賴眼里閃著狂熱的光,道:“不管怎麼說,阿蘿就屬于我一個人了,我好開心,我發誓要賺錢,要做好香粉,將她的臉治好。”他突然轉向婉娘:“對阿蘿的臉,你又什麼高見?”
婉娘打個哈哈,笑道:“怪不得你如此耐心地給我講過去的故事,原來是問我討教治臉的法子。”
老賴臉抽動了一下,道:“我們可以做個交易。你將手中剩下的血奴果給我,再告訴我如何能將阿蘿的臉治好,我就放你們三人走,今晚的事情就當沒有發生。我明天關了香云閣,並帶著阿蘿離開洛陽城。”
婉娘道:“你的冰香玉從哪里來的?”
老賴道:“偷的。可惜那天偷屍体的時候丟了一塊。”婉娘眼珠一轉,道:“說的輕巧。如今我的聞香榭一點生意都沒了,這筆賬要怎麼算?”
老賴面無表情,道:“好吧,算我錯,明天我會出去說,是香云閣用了屍油,同聞香榭毫無瓜葛。”
沫儿怒斥道:“聞香榭同香云閣素無來往,你為什麼要造謠污蔑我們?”
老賴乜斜了一眼沫儿,冷冷道:“有客人來買香粉時說,香云閣的香粉不如聞香榭,害得阿蘿不開心。”
婉娘扭頭打量著身后的干屍,道:“這些干屍呢?怎麼回事?”
老賴簡單道:“是,我偷來的。阿蘿的臉皮壞了,我需要死亡不超過十二哥時辰的新鮮屍体,取了他們的臉部皮膚,用特制的香粉敷在阿蘿的臉上。”
婉娘打量著兩句新鮮的屍体,道:“聽說禮部侍郎劉全明的女儿突發心悸症而死?”
老賴冷哼道:“她咎由自取!哼,這個目中無人、驕橫跋扈的丫頭,來香云閣買香粉,因不合她的意,她竟然罵阿蘿是騙子、賤人。嘿嘿,她的皮膚保養的不錯,正好適合我的阿蘿。”
婉娘慢悠悠道:“我卻不信。她年紀輕輕,身体好得很。”
老賴爽快道:“不錯,她是用了我的半邊嬌。唉,當年我給阿蘿做的第一款香粉,就叫做半邊嬌。后來我培育成了骷髏果,無意中發現骷髏果可以致人心悸,而且添加在香粉中,神不知鬼不覺便可致人死地。所以她就順利地來到這儿啦。還有那個小書生,看著老實,竟然色膽包天,趁人不注意輕薄阿蘿,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他沒買我的香粉,但我一直跟著他,那晚他喝了酒,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將半盒子的半邊嬌都給他用上啦。果然他很快就死了,哈哈,哈哈哈……”看他的表情和語氣,殺人如同收割草芥一般輕描淡寫,沫儿不由得毛骨悚然。
老賴講完,見婉娘仍不開口說治臉的事,焦急地搓手道:“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婉娘繞著几具干屍走來走去,突然道:“玉器錢家曾發生了一件怪事,大少爺錢玉華,小少爺錢永都得了怪病,我記得當時你正在錢府當差,這件事,與你有關嗎?”
老賴眼神閃爍,支吾道:“我只是個門房,這種事情,輪不到我管。”
沫儿好奇道:“你那時早就在暗中經營香云閣了,為什麼還要去錢家做個工錢無几的門房?”
文清佩服地朝沫儿豎了豎拇指。老賴怒道:“你以為我只能天天躲在屋里?”沫儿吃了個沒趣,悻悻地走到婉娘身邊。
婉娘盯著屍体看了半晌,伸手捏了捏其中一具的腳腕,道:“這些屍体的魂魄,被誰收了去?”
老賴臉上突然現出驚恐之色,尖叫道:“是我!只有我!”
婉娘搖搖頭,凝神看著畫滿詭異符號的白燈籠:“我不信。”
婉娘拉起一句干屍的褲腳。腳踝以上,肌肉被剝的干干淨淨,只剩下光溜溜的腿骨。文清解開小書生屍体外的長衫,他的腿肉還在,但腹部五髒全無,只剩下一個干干的空腔子。沫儿捂著眼睛,不敢再看。
老賴哇一聲大叫,扑過來手忙腳亂將干屍的衣服裹好,雙眼含淚,央求道:“來不及了,你快告訴我,如何才能徹底治好阿蘿的臉?”
婉娘走回椅子,長嘆了一聲,道:“你當時放了什麼東西?”
老賴敲著腦袋,低聲道:“四十年了,我想想……我從一間香料鋪子偷了些西域的有毒植物,好像有黃楊葉、草頭烏、馬錢子……其他的,當時我年紀尚小,認不全,實在不記得了。”
文清驚叫道:“草頭烏?馬錢子?這些都是劇毒的東西,你直接就放香粉里了?”老賴用力地捶著胸口,痛苦異常,囁嚅道:“我……我只加了一點點!”
沫儿鄙夷地哼一聲,道:“自作自受!”
婉娘沉吟道:“這些東西雖然劇毒,但外用一般不至于皮膚潰爛。每個人對毒藥的耐受力不同,阿蘿顯然屬于對毒比較敏感的人。”想了片刻,道:“你的想法沒錯,整顆的血奴果搗碎,敷在傷臉上,再貼上整張的新鮮臉皮,一個月過后,臉皮便會同臉長在一起,如同自生。”
沫儿不滿地叫道:“婉娘!”又低聲嘟噥道:“你這不是教唆他重新害人嘛!”
老賴雙眼放光,語無倫次道:“不錯不錯,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這血奴果實在太難……這可怎麼辦?”
婉娘莞爾一笑,道:“行了,我已經告訴你如何治臉,血奴果如何養,就靠你自己了。告辭。”
老賴慢慢抬起頭,一臉邪惡的笑容,道:“我剛才已經提醒過你,來不及啦。”
窗外一陣寒風,白燈籠搖來晃去。老賴將衣擺塞進腰間的麻繩里,露出里面翠綠的裙裾和繡花鞋,扭頭對著窗戶道:“您稍等片刻,我這里很快就好啦。”抓起地上的剔骨刀,涎笑道:“不虧是做香粉的,嘖嘖,這皮膚能掐得出水來。在我培育出血奴果之前,阿蘿又可以堅持一段時間啦。”
文清和沫儿一個舉著椅子,一個拿著砍骨刀,氣氛頓時緊張。婉娘嬌俏一笑,朗聲道:“還在門外做什麼?進來吧。”
嘩啦啦一陣響動,十几個黑衣捕快將門口和窗戶團團圍住。老賴的眼珠子猛眨了數十下,結結巴巴道:“你們是?”
四個捕快同時躍入,其中一個飛起一腳踢掉下老賴手中的刀,其余三人一擁而上,將老賴按到在地。
沫儿叫起來:“老四!”
帶頭的老四抱拳道:“讓婉娘受驚了。”
老賴掙扎不止,大聲咒罵婉娘。婉娘熟視無睹,對老四道:“剛才他講的你都聽到了,這個事情絕沒有這麼簡單。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老四喜不自勝,大聲道:“婉娘放心。關于聞香榭的聲譽,我明天就提請刑司張貼公告,還聞香榭清白。”其他捕快也連聲附和。
婉娘走到朱公子身旁,趁無人注意,將一顆小黑藥丸狀的東西飛快塞進他嘴里。然后起身朝窗外張望了一下,詢問老四:“沒來嗎?”
老四有些沮喪,道:“應該是發現了我們的埋伏,沒進來就走了。”
婉娘安慰道:“算了,至少能夠消停過個年了。”轉身欲走,見老賴的帽子在打斗中掉落,露出滿頭的癩痢疤瘌。雖被三個人押著,猶自張牙舞爪,滿口污言穢語。
婉娘站住,靜靜地看著他,道:“阿蘿早就死了。四十年前,你毀了她的臉,柳家退親,阿蘿不堪忍受,自縊而亡。”
老賴驟然閉嘴,臉上的血痂不停滴抽動,軟塌塌地跪在了地上,抱住頭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阿蘿一直在我身邊……”
婉娘不再多話,扭頭便走。
沫儿總算想明白了。所謂的阿蘿,四十年前已經死去,而造成這一切的老賴,無法面對阿蘿已死的現實,硬生生從自己的思想中分離出了一個同他形影不離的阿蘿。他自己一天天老去,而阿蘿,永遠定格在了青春年少的模樣。
三人走在靜寂的街上,沫儿毫無睡意,心情大好,要不是擔心碰上宵禁的官兵,恨不得唱起曲儿來。
文清卻陷入沉思。沫儿推他:“我想回去吃個烤紅薯。你想什麼呢?”
文清撓頭道:“老賴那麼臭,即使他化身阿蘿,味道怎麼掩蓋?我總是想不明白。”
婉娘道:“剛才老賴的帽子掉了,我看到他的癩痢頭早就好了。”
沫儿驚異道:“那他身上的臭味怎麼來的?”
婉娘道:“阿蘿之死對他刺激太大,他的部分記憶也停留在了四十年前滿頭黃瘡渾身臭味、被人嫌棄的樣子。相由心生,當他是老賴的時候,身体便不由自主地發出這種臭味,而當他自認為是阿蘿的時候,身上的異味便沒有了。”
文清道:“怪不得。我還疑惑,既然他自己就是阿蘿,干嘛不臆想阿蘿愛他呢,還讓阿蘿對朱公子、李公子動心?”
沫儿快嘴快舌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心里清楚,阿蘿只當他是親人,所以當他自己成了阿蘿,就會按照阿蘿的心思和性格生活。對不對?”
婉娘笑道:“很對。明天獎勵你們兩個吃烤鴨。”沫儿一陣歡呼,又狐疑道:“朱公子……是用了我們的半邊嬌還是香云閣的?”
婉娘不以為然道:“管他用的哪家,沒事就好。”
文清突然驚叫道:“啊呀,我還想到一個事情,我們在老賴的房間里看到一見血衣,似乎是紅袖姑娘的,可是剛才忘記問了。”
婉娘拍拍文清的肩,道:“有老四呢。這事犯不著我們操心。”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0:07
陸 醉梅魂
〔一〕
短短几天,聞香榭存了一個月的香粉被一掃而空。婉娘坐地起價,生生將價格漲了二成,即便這樣,訂貨的人仍絡繹不絕,文清和沫儿別說外出,連吃飯睡覺都如同打仗一般,走路都恨不得飛起來。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沫儿癱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抱怨道:“這些客人也真是,干嘛都趕在年前要?”
文清雖然滿臉疲態,但打起精神將貨架簡單整理了下,喜滋滋道:“這說明我們生意好。”
婉娘清點著今日的進項,臉笑得開了花,道:“要是一年都像這几天就好啦。”
沫儿悻悻道:“這個年不用過了,連豬大腸都沒買。”今天已經大年二十八,又是小年,明天便是除夕,榭里年貨尚未置辦,特別是沫儿惦記良久的豬腸豬肚,估計市場上早就沒得賣了。
婉娘白他一眼,道:“最討厭豬大腸,一股豬屎味儿。”
沫儿跳起來,正要細細辯解豬大腸如何美味,忽然皺起鼻子道:“哪里來的豬屎味儿?”
只聽老四叫道:“文清!沫儿!”出門一看,老四氣喘吁吁拖著兩個大麻袋站在院中,一見婉娘,呵呵笑道:“我送年貨來啦。”
婉娘笑道:“老四費心。”沫儿捏著鼻子,湊近了道:“豬大腸?”
老四得意地踢了一腳麻袋,道:“全套的豬雜!剛殺的,還熱乎著呢。另一袋是些干貨,我打量你們忙著,肯定顧不上置辦。”
黃三和文清將麻袋拖進廚房,沫儿端了熱水來給老四洗手。婉娘道:“案子怎麼樣了?”
老四神色頓時凝重起來,道:“那晚抓到老賴,衙門連夜對他進行了審問。老賴對盜屍一事供認不諱,但堅決不承認有同伙。”
婉娘沉吟道:“香云閣正堂的內房床下,有一件血衣,我懷疑是另外一個叫紅袖的女子的,他怎麼解釋?”
老四道:“老賴說他心智不全,偶爾喜扮女子,那件衣服是他穿著的,上面的血跡是剝皮換臉時蹭上的。”
婉娘沉思了片刻,道:“其他的呢?”
老四道:“我們前几日發現了停屍房的圍牆處的洞口,他承認是他挖的,兩具屍体都是從這個洞里偷運出去的。”
沫儿插嘴道:“那晚他在石屋里几次提到,說請外面來人等一下。我猜他一定有同伙。”
老四沮喪道:“不錯,我們也是這樣考慮,但老賴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除了盜屍,其他的一概不認。”
婉娘安慰道:“還好,破了盜屍案,至少給了劉全明一個交代,這個年能過得去了。”
老四笑道:“正是,雖說還有疑點,但總歸破了案。我的几個弟兄們都高興得不得了呢。”
沫儿心里頗不以為然,道:“四叔,香云閣的白燈籠,我瞅著上面的符同你們停屍房的一樣。你們那個請誰做的?”
老四一愣,道:“停屍房這種地方不太干淨,不大容易找到人看門,所以專門找了法師寫了鎮鬼的符。后來不知啥時候換成了畫符的白燈籠,聽說是上面請了皇家的袁天師寫的。”
沫儿熱切道:“那老賴那里的呢?誰寫的?”
老四歉然道:“這我明儿再去提請府衙審審老賴去。不過已經結案了,估計有點難。”
沫儿嘟囔道:“疑點這麼多,就這麼結案了?”
老四無奈道:“年底了,人心惶惶,几位老爺只想給劉侍郎一個交代,哪里還管是不是有同伙?就這麼匆匆的結了。”
沫儿還想再說,婉娘呵斥道:“沫儿你懂什麼?府衙里老爺多得很,哪里是老四能做得了主的?”
沫儿本來想說出那晚被小安引誘進入新昌公主府見到的情況,見婉娘如此一說,只好閉上了嘴。
老四搓著手,呵呵笑道:“這次破案,還是多虧了婉娘。”那晚臨出發前,婉娘讓黃三送信給老四,要老四帶人來香云閣,尾隨文清和沫儿伺機而動。
婉娘咬唇道:“我當時也大意了,只想著即使是香云閣做的手腳,看香云閣地方不大,應該會另有一個所在,誰知道機關竟然就在后面。如此一來,可就打草驚蛇了。”
沫儿總是想不明白,老賴一個老男人,扮成女人竟然天衣無縫,這實在不合常理,忍不住問道:“老賴如今怎麼樣了?”心里還琢磨著能否讓老四帶他去看看老賴,說不定還能發現什麼線索。
老四瞧了瞧四周,低聲道:“他作為重刑犯押在天牢里,任何人不得見。我聽說第二天就瘋了。不過上面不讓透漏消息。”
沫儿嘴巴張得老大,說不出話來。
得知真正的阿蘿早已死去,而活著的阿蘿不過是自己的幻想,對于一直將為阿蘿治臉作為生活目標的老賴來說,活著或許已經沒有意義了。第二天,牢頭便發現老賴忽而女聲忽而男聲,瘋瘋癲癲,神志不清,此案的疑點自然再無對證。
送走老四,沫儿埋怨道:“那次去新昌公主府的事,干嘛不告訴老四?他是捕頭,查起來也方便些。”
婉娘瞪了他一眼,道:“胡說!正因為老四是捕頭,涉及到皇室的,哪里如你說著這麼容易,說查就查了?就憑你夜闖公主府,足可以治你的罪了!你告訴他還不如不告訴呢。”
沫儿想想確實如此,嘴上卻道:“呸,你是怕得罪公主,少了生意吧!”
文清卻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不無擔憂道:“朱公子拿了我們那瓶放了骷髏果的半邊嬌,不知道怎麼樣了。唉,可別出什麼意外。”
婉娘變戲法一般從身后拿出一個藍色琺琅質瓶子,道:“是這個麼?”
文清驚奇道:“你什麼時候把它拿回來了?”
婉娘道:“那晚在香云閣,被我順回來的。”
沫儿迷惑道:“這朱公子買的半邊嬌,到底要送給何人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0:17
〔二〕
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人敲門,卻是雪儿姑娘來了。但小安卻沒來。
婉娘早迎了出來,笑著往堂屋里讓,道:“雪儿姑娘也買香粉不成?”兩人寒暄了几句,雪儿始終心不在焉。
文清几次漲紅了臉,想問小安怎麼沒來,總不好意思張口。偏巧沫儿看到文清期期艾艾的表情,莫名其妙地不舒服,也故意不問。
雪儿消瘦很多,眉宇之間全是憂色,垂頭沉默片刻,方才苦笑道:“婉娘,雪儿有事相求。”
婉娘忙道:“求可不敢當。姑娘請講。”
沫儿早就想對雪儿和小安充滿好奇,忙搬了椅子圍坐在旁邊。
雪儿猶豫再三,終于鼓起勇氣道:“我來神都,本是要尋一位故人。”她眼睛有些潮濕,抬眼看著遠處:“多年之前,我尚年幼,承蒙一位公子照顧。”說完這句,又垂頭不語。
婉娘呷了一口茶,並不催促。雪儿臉頰潮紅,嬌羞之態盡顯。
婉娘見狀,支使道:“文清沫儿,去幫三哥做香粉去。”文清起身去了,沫儿卻繞了個彎儿,偷偷從后門溜到樓梯下。
雪儿放松了些,停了半晌,道:“他儀表堂堂,為人謙和,對我再好不過。我和小安自小儿便得他照顧,心里只當他親人一樣。”
婉娘點點頭,並不多問。
雪儿道:“可是我已經多年沒見他了。這些年,我四處打聽,終于聽說他在洛陽。但是我訪遍洛陽城,都不見他的蹤影。”
“洛陽城這麼大,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婉娘嘆道。沫儿心想,難道雪儿想讓婉娘幫忙找人?
雪儿道:“不,我已經找到些線索,短則三五日,長則半個月,便可找到他。如果一個月內此事無結果,我希望婉娘能收留小安。”
雪儿竟然是托孤來了。什麼嚴重的事情?
婉娘道:“雪儿姑娘說的哪里話,找人麼,找不到就慢慢找。”
雪儿深色凝重:“不,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婉娘關切道:“怎麼了?”
雪儿遲疑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講。我本來只想探尋故人,卻一步步被牽涉進來,而且,這個事情里面共有兩股奇怪的力量,他們似乎都在拉攏我,同時又在防備我。”
探訪多日無果,雪儿几乎絕望,今年初冬便打算返回長安,卻在臨走之時接到一封信。信是她那個故人的手跡,其中詳述了對她的思念,並稱因故暫時不能見面,交待她在洛陽等著,年底兩人便可重逢。于是雪儿便開了布庄,安心等候。
婉娘喜道:“再有几天就是年末了,豈不是很快相見了?”
雪儿嘆道:“要是如此便好了。沒過兩日,我又接到了另外一封信。”同樣是故人寫來的,字跡相同,內容卻相反,稱自己將死,讓她趕緊離開洛陽,永遠不要再回來。
雪儿從懷里拿出兩樣東西來遞給婉娘。沫儿忍不住悄悄走到婉娘身后,湊近去看。
這是兩個黑色信箋,中間空白地方潦草地寫著一些字,但字跡蠢蠢欲動,似乎活的一般。
沫儿好奇心大起,未等婉娘開腔,便伸手觸之。誰知所觸之處,字跡隨即模糊消散,同時感覺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定睛一看,這兩個信箋非紙非皮,竟是團團黑氣形成的,而最詭異的是,各個字的一筆一划,竟然是由無數漂浮的人形魂魄做出各種動作形成的!
沫儿大驚,尖叫了一聲,轉身逃回樓梯下。婉娘又好氣又好笑,連聲向雪儿道歉。
雪儿回頭看看沫儿,輕笑道:“怎麼還扮個小子樣儿?”
婉娘掩口而笑,小聲道:“管他呢,不過這樣隨意些。”
沫儿把臉藏在暗處,再也不肯出來。雪儿笑著搖搖頭,低頭凝視著烏靈煙凝成的信箋,道:“這原是我們以前玩過的一個小游戲,用地底的烏靈煙來傳遞訊息。這個,也只有我和他會。”
她痴痴想了片刻,光潔的臉上現出光芒:“那時真好。唉。”轉頭對婉娘道:“我想,他定是有了意外了。越是這樣,我越是不能離開。”她咬住嘴唇,幽幽道:“我自然要拼了命救他出來。”沫儿看不到她的臉,但想象得出,她對那個故人定然是用情至深。
雪儿留在了洛陽,繼續探訪。不日,在街上偶遇錢衡的夫人劉氏。劉氏娘家在長安,曾是雪儿布庄的熟客,兩人在洛陽碰見甚為高興。但是雪儿很快便發現,她懷中的小儿錢永被人下了毒,並施法驅了魂魄。
雪儿道:“那晚錢衡同吳氏施法要害死錢永、救助錢玉華,我也在,我看到你用合安香安定了錢玉華的魂魄,並逼得附在錢衡身上的老者離体。”雪儿當時守在劉氏和錢永的門前,見老者逃脫,而婉娘等要救助錢玉華無法分身,便自己追了上去。很快,雪儿在錢玉華所住院子的一棵老梅樹上,發現了老者的身影。
雪儿道:“既然追上,我自然要替劉氏母子討個公道。我同他較量了一番,但不是他的對手。”聽雪儿說的輕描淡寫,但沫儿猜想,當時的情況肯定驚心動魄。
婉娘探詢道:“他是?”
雪儿搖搖頭:“不知,我法力終歸還是太淺。”
沫儿忍不住插嘴道:“他沒有傷害你吧?”
雪儿道:“沒有。這正是我納悶的地方。”一個視其他生命為草芥的人,處心積慮吸收靈氣和生氣以增長自己的功力,竟然輕易放過了雪儿。
婉娘笑道:“或者他憐香惜玉,下不了手。”
雪儿緩緩搖頭道:“他正要往我頭頂拍落,卻最終生生忍住,表情中帶著一種‘暫且讓你多活几天’的憎惡。對了,這人身形瘦小,身上有股奇異的香味。”
三人不明就里,沉默了片刻,雪儿繼續道:“我在洛陽開店,一直小心謹慎,只求救出故人,但后來卻不知不覺引來了另一場事故。”
十月中旬的一晚,雪儿睡得迷迷糊糊之際,突然覺得不適,睜眼一看,床邊站著一只羽色華麗的紅腹錦雞,轉眼之間變成一個女子,嘴巴尖尖,兩眼如豆,手里拿著一只銀針,對著她獰笑不止。
雪儿大驚,卻難以動彈。眼見銀針即將扎入頭頂百彙穴,忽一陣風來,一個高瘦男子闖入喝止了她。
※※※
沫儿小聲道:“鳳凰儿?”鳳凰儿被婉娘的媚花奴折出原形,竟然找了雪儿,企圖重新恢復美貌。原來非人之間,竟然也是强肉弱食。
雪儿回頭看了一眼沫儿道:“你認識?不錯,那男子是叫她鳳凰儿。他們可能沒想到我意識清醒,兩人在我旁邊爭執起來了。”
“那個鳳凰儿想取了我的容貌和靈力,男子卻不肯,說道:‘她留著有用,這時傷了她對我們都沒有好處。’鳳凰儿不情願道:‘你干嘛如此膽小?憑她是誰的人,我今晚一掌打死,誰能知道?’”
“男子道:‘不行,你傷了她,那人絕對不會善罷甘休。’鳳凰儿反問道:‘莫非你有本事制服那人?’男子道:‘計划已經万無一失,只等他上鉤,你放心好了。’兩人說著,就此走了。我莫名其妙又逃過一劫。”雪儿說到“那人”時,臉儿一紅,接著又眉頭緊鎖。
婉娘卻似乎沒有發覺,問道:“這個男子,可是上次和你交手的老者?”
雪儿搖頭:“不是。這個男子高些瘦些。哦,他說話時似乎喜歡下意識摩擦左手手指,發出沙沙的響聲。”
婉娘冥想了片刻,突然道:“雪儿姑娘,我建議你還是離開洛陽。”
雪儿聲音急促起來:“不,我不會留下他一人在洛陽。如今我已經知道他在哪里,只等時機。可能會很凶險。特別對我這種……或者早有其他非人垂涎已久了。”她輕笑了一下,“我心已決。快要見到他了,真好。”她的笑容明媚而柔和,竟是滿滿的甜蜜和期望。
婉娘默默的看著她。
她淡然一笑,道:“若我有什麼不測,請幫我照顧小安。”取出一個梅花箋雙手捧予婉娘。
婉娘接過,良久方道:“好吧。你放心。”
梅花箋正中,一個殷紅的心形,拇指大小,如血一般。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0:28
〔三〕
終于做完最后一批香粉。黃三去送貨,沫儿非要纏著一起出去,婉娘無奈只好應允。
今日除夕,街上人影綽綽,好些商鋪的年貨已經售空,早早關門回家團圓了,剩下的店鋪也開始了最后的打折。最興奮的是那些無所事事又難得擁有零花錢的儿童們,在街上瘋跑,相互追打嬉鬧,彼此投擲鞭炮,嘻嘻哈哈吵鬧對罵,甚是熱鬧。
黃三去銅駝巷后面一家送香粉,沫儿不想進去,便在附近玩耍,見街口三、四個小子比賽甩炮仗,不由手癢,跑去買了一包摔炮,湊過去想和人家一起玩,誰知那几個小子拽的很,理都不帶理他的。沫儿氣不過,趁他們埋頭划拳之時,抓起一把摔炮猛地摔在几個中間。摔炮炸響,几個人被嚇了一跳,其中一個小胖子還被揚了滿臉的塵土,沫儿躲在遠處哈哈大笑。
几個小子大怒,一哄圍了上來,叫囂著要打沫儿。沫儿嬉皮笑臉,滿眼得意,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半大小子們哪里肯吃這種癟,上來對沫儿圍追堵截。他們四個人,沫儿就一個,眼看就要被抓住,情急之下見旁邊一戶人家門開著一條縫,便一頭扎了進去。
未料想這竟然是那個小胖子的家,几個小子將門關了,打算來個關門打狗。沫儿被追得抱頭鼠竄,見他家靠著圍牆邊一棵高大的棗樹,仗著身手麻利,蹭蹭蹭爬了上去,站在樹干上朝他們几個吐舌做鬼臉。
小胖子几人大聲咒罵,其中一個去找了根長棍子來捅沫儿。
沫儿正被棍子捅得無處躲避,那家大人聽到聲音又出來呵斥,情急之下跳到圍牆上,沿著牆頭走了丈余,見隔壁院子一株旁逸斜出的梅樹粗壯的枝椏伸過來,顧不得多想,便跳了上去,再順著樹干慢慢溜下來。
※※※
沫儿揉著被划破皮的手臂,吸著清雅的梅香,不禁嘆為觀止。這是個梅園,全部種植著上等的素心腊梅,一朵朵花黃似腊、濃香扑鼻的花朵在鱗次櫛比的枝頭競相怒放。尤其是剛才沫儿跳下的那棵老梅樹,花瓣大而嬌嫩,呈金黃色,為蕭條的冬日平添了几分燦爛。
要是婉娘見了,肯定高興得很。沫儿心里盤算著這些腊梅能做多少香粉花露,雙手上下紛飛,將開得最大最好的花采了一堆,用前衣襟兜著。
片刻功夫,衣襟已經放不下了。沫儿深悔沒帶花囊,打定主意一定要看看這是誰家的園子,到時讓婉娘帶工具來采。邊采邊走,足有一炷香功夫,終于穿過梅園,看到前面一處樓閣,似有兩個錦衣華服的人儿正在說話。
沫儿慌忙躲到旁邊的大柱子后。自己不請自來,可不要被人當成小偷抓了去。偏偏那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慢慢走了過來,嚇得沫儿緊貼柱子,大氣也不敢出。
走在前面的男子唉聲嘆氣,悶悶不樂。后面一個少年陪著小心道:“大過年的,公子不要多想了,開心點。”
前面的男子站在回廊上出了一會儿神,道:“東西放這里,你先回去吧,我一個人散散心。”少年放下手中托盤,唯唯諾諾地去了。
沫儿聽聲音耳熟,從柱子后偷偷探出頭來,原來是朱公子。
朱公子痴痴望著眼前一支梅花,喃喃道:“寒野凝朝霧,霜天散夕霞。歡情猶未極,落景遽西斜。”滿臉愁苦之像。
沫儿對詩詞歌賦一向不大上心,只聽他吟誦的甚是傷感。躡手躡腳正要走開,卻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紅袖像一只蝴蝶從樓閣的月牙門中飛了出來,笑著嗔怪道:“朱公子,來這里賞梅也不叫我!”
朱公子一愣,施了一禮,擠出一個笑臉道:“姑娘安好。”
紅袖上前去拉他的胳膊,嚇得朱公子慌忙躲閃。紅袖搖晃著手臂,撒嬌道:“一點也不好。人家可憐兮兮地幫你打探消息,你拿什麼謝我?”
朱公子面紅耳赤,后退了几步道:“多謝姑娘……姑娘想要什麼盡管開口……”
紅袖撅起嘴巴,道:“我要你不喜歡她,以后不理她,行不行?”
朱公子紅了臉,囁嚅道:“這個……這個……”
紅袖咯咯嬌笑:“我跟你說罷,她就是吃定你了,所以才裝樣子給你看,故意躲在一個你找不到的地方,讓你著急。要我是你,就永遠不理她。”
沫儿小心地兜著采來的梅花,一心盼望著兩人趕緊去其他地方,好讓自己快點脫身。
朱公子手足無措,結結巴巴道:“今日除夕,姑娘若無他事,還是回家團圓為好,免得伯父擔心。”逃一樣朝梅林深處走去。
紅袖叫道:“喂,你明天帶我去騎馬行不行?”見朱公子走遠,頓足小聲抱怨道:“討厭的老賴,好不容易裝扮成小戶人家的小丫頭跟著他裝阿蘿的妹妹,覺得挺好玩的,沒想到老家伙這麼快就不行了,真掃興!”
沫儿本已溜到下一根柱子后,只待兩人不注意便要快步逃走,聽到這句話,不覺心里打了個問號。聽紅袖這話,她竟然知道老賴的秘密,那她攛掇朱公子同安小姐來往,為的是什麼?
紅袖跟隨朱公子走入梅林。沫儿躊躇了片刻,終究沒敢跟去。走出梅園,外面是一處寬敞的大院子,几個仆婦忙忙碌碌,只顧著張貼對聯,准備過節的食物,沒人留意他,便繞過影壁,一溜煙儿跑了出來。
※※※
回到聞香榭,黃三已經回來,正在剁肉准備除夕的餃子,文清在清洗昨晚老四送來的豬雜;婉娘躲得遠遠的,說受不了豬大腸的臭味。
沫儿興衝衝地將偷采下來的梅花兜給婉娘賣弄,婉娘拈起一朵仔細地欣賞,連聲贊嘆花質的純淨。沫儿越發得意,又將剛才看到朱公子的情況講了一遍。
婉娘歪頭眨了眨眼,興致勃勃道:“這麼說,他在我們這儿做的半邊嬌確實不是給安小姐的了。”抓起一把梅花,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象突然發現了什麼一般,從中間細細地挑出几朵又大又漂亮的,詫異道:“老梅樹?”猛地拍了沫儿的肩膀,大聲笑道:“沫儿去將花朵研磨了,我們做個醉梅魂。”
沫儿的臉馬上皺了起來,呲牙道:“今天是除夕……除夕!”
婉娘卻不肯通融,催促道:“新鮮梅花隔了夜,香味顏色都要折損一半。麻利點,還能趕在年夜飯之前做好。”
沫儿后悔的腸子都青了。早知道這樣,自己就不該偷人家的梅花,沒得把好好一個除夕也搭進去了。
黃三和文清都正在忙著,沫儿磨磨蹭蹭去捧了石臼來,嘟噥著:“已經這時候了,哪里還會有人來買?”
廚房那邊,婉娘黃三正在包餃子,旁邊的大鐵鍋里整只的豬頭、豬腿已經煮上,濃郁的肉香刺激得沫儿胃里泛酸,口水橫流。
沫儿心不在焉地搗著花瓣,不時朝廚房張望,幻想著大塊吃肉的舒暢,只想快點把活干完,誰知一個不小心,石錘重重地砸在了正往石臼里放梅花的左手食指上,頓時嗷嗷直叫,抱著手指狂跳起來。
婉娘等聞訊趕來,慌忙找了藥物處理,沫儿已經滿手鮮血淋漓,死活不讓人碰。三人又是抱又是按,終于將受傷的指頭上了藥包裹好。經檢查,骨頭無損,但整個食指指甲脫落。十指連心,沫儿殺豬一般嚎叫,婉娘喝道:“越叫越疼!”
文清吸著冷氣,道:“幸虧石錘不大,再大些這個手指就廢了。”
沫儿滿臉的眼淚鼻涕,舉著手指猶自嗚咽。黃三去廚房撕了一塊鹵好的瘦肉塞進他嘴巴,哄他道:“吃了就不疼了。”婉娘抱胸而立,似笑非笑地看著沾染了血滴的梅花,道:“沫儿定是覺得腊梅的顏色不夠。”
剛才混亂之間,沫儿甩著手指又跳又叫的,血點子甩得到處都是,特別是石臼和旁邊尚未研碎的黃色梅花,斑斑點點,血污一片。文清有些不知所措,囁嚅道:“這些,還能要不?”
婉娘吃吃笑道:“我正愁著如何提升下醉梅魂的成色,沒想到沫儿如此舍得,把整個指甲都敲了下來,瞧地上這些血,白白浪費了。”
沫儿的手指痛得鑽心,顧不上強嘴,只投過來一個惱怒的目光。文清厚道,連忙道:“手指頭受傷疼得不得了呢。你還逗他。”
婉娘忍住笑,正色道:“真的呢。那些花瓣本來有些不夠,加了沫儿的血,正好。”
文清將信將疑,遲疑了片刻,還是聽從婉娘的,把剩余的花瓣搗碎,用細紗淘了六次,淘出一小碗黃亮的花汁,又靜置了半個時辰,將花汁上端的水分倒掉,只留下玉碗底部最為濃郁清香的部分。
婉娘取出窖藏的陳年杜康,加入同碗中花汁差不多的分量,攪勻了置入燉盅,用火漆封了口,再放入小籠屜上蒸著。
手指仍然跳著疼,沫儿時不時呲牙咧嘴一番,但受到美味豬肉的誘惑,注意力暫時得到轉移。黃三將豬頭放在一邊,留待明天早上祭祀用;將大塊爛熟的肉剔下,剩下的骨頭給文清和沫儿啃去。
啃完骨頭,吃了餃子,火上蒸著的梅花汁也夠了半個時辰。婉娘花汁置換入小玉瓶中,重新封好收起,見文清仍然一臉疑惑,故作神秘道:“告訴你們吧,其實香云閣說得沒錯,人体屍油、血液、毛發等用來做胭脂水粉的輔料,最好不過,比那些羊脂牛脂清油什麼的要强上百倍。”
沫儿舉著手指,哀嚎道:“可憐我的血,就這麼做了輔料了!”
文清警惕道:“這是為何?”
婉娘莞爾一笑道:“人為万物之長,天地之靈,那些個怪獸邪物,都以修成人身為傲,所以人身上這些東西,自然要比動物植物更勝一籌。”
文清聽了,卻憂心忡忡道:“胭脂水粉不過是點綴生活的東西,用了為的是美,要是添加了屍油毛發這類東西,沒得讓人覺得瘆得慌。我覺得這個還是不要提了,更別被那些心懷不軌的人得知配方,不然還不知道禍害多少人呢。”
婉娘噗吐出一口氣,撅嘴道:“文清真沒趣。”
沫儿幸災樂禍道:“該!被文清教訓!用人血做香粉,虧你想得出來。”文清在一旁極為不好意思。
婉娘啐道:“呸,我今天不過是廢物利用。你的手指又不是我砸到的,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大笨蛋,嘿嘿,怎麼每次受傷的都是你呢!”
沫儿被人揭了老底,有些惱羞成怒,悻悻而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0:42
〔四〕
一個晚上,沫儿被疼醒了多次,手指有時象被火烤,有時象被針扎,有時則感覺整個手臂的血管都在跳動,疼得鑽心,加上時時傳來的鞭炮聲,睡得極不安穩。因此,聽到黃三的第一聲咳嗽,沫儿便紅著眼睛爬了起來。
下樓一看,昨晚不知何時竟然下起了雪,地面已經白茫茫一片,鵝毛大的雪花漫天飛舞。沫儿不敢跑跳,只好無精打采地呆坐著,心情甚是沮喪。
黃三擺上香案,放上整只的豬頭,插上香,點燃紙錢元寶,又放了長長的一串儿鞭炮。沫儿象霜打了的茄子,呆板地舉著手指頭,不時疼得嘴角抽動一下,連鞭炮都失去了興趣。文清一見沫儿這樣,感覺整個聞香榭都沒了生機,陪著沫儿坐了會儿,又過去哀求婉娘:“有沒有能夠止痛的香粉?我想做給沫儿。”
婉娘遲疑良久,扭身上樓,取了一顆鴿蛋大小的圓球型果實,指使文清剝去青黑色的外皮,將里面的籽搗碎了,一半敷在沫儿的手指上,一半給他喝下。片刻儿功夫,沫儿便活蹦亂跳起來,衝到院子里去接飄飛的雪花,同文清又笑又鬧的。
婉娘道:“手不疼了,我帶你們出去玩雪如何?”
兩人歡呼雀躍,帶上帽子便走。
潔白的飛雪為過年的喜慶氣氛平添了一份愜意,街上行人如織,歡聲笑語不斷。婉娘帶著二人來到最繁華的天津橋側,便走邊看,一會儿便走到了銅駝坊。
沫儿在人群中鑽來鑽去看熱鬧,文清在一旁小心地護著,唯恐旁人撞到他的手指。婉娘恐走散了,叫兩人順著街邊走,並給沫儿的手戴上厚厚的棉手套,交待道:“注意保暖,受傷的地方最容易長凍瘡。”
沫儿卻埋怨道:“你有這個好東西,昨晚還不拿出來給我用。”
婉娘佯怒道:“文清你看沫儿這個小沒良心的,要飯還嫌飯差的主儿。早知道就讓他疼著。”
沫儿做個鬼臉,嘻嘻道:“婉娘最好了,長得又漂亮人又厚道。”
婉娘聽著這話,頓時滿面春光,一臉沉醉地道:“就衝你說了句實話,我今天帶你們倆去個好玩的地方。”一扭一擺地走進旁邊一個巷子里,得意道,“我保證你們倆過一個永遠難忘的春節。”
婉娘帶著二人順著巷子往里,東拐西繞,進進退退,兜了半天圈子,感覺走了好久,但似乎又沒走多遠,接著又直行了約百米,前方突然開闊,數十株將死未死的枯黃松柏圍繞著一座岌岌可危的尖頂小廟,寒風蕭蕭,枯草瑟瑟,周圍無一點人氣,一幅破敗景象。小廟一側,還種著一株盤曲的老梅樹,稀疏地開著几朵花儿。小廟里供著一個已經傾斜的泥像,缺胳膊少腿的,分不清面目;廟前的廊柱上歪歪斜斜地掛著半邊對聯,上聯已經不知所蹤,從下聯几個模糊的大字“海晏河清世太平”和橫批的“風調雨順”來看,顯然這是個龍王廟。
文清惋惜道:“這里冷冷清清的,大過年的,也沒人來給龍王上柱香。”扒開地上上的雪,捧了一捧沙土,折了几根茅草插上,嘴里念叨著道:“龍王爺,你念起還有人惦記你的份上,一定要保佑洛陽風調勻順呀。”
天色越來越暗,陰沉沉的天空象一定髒兮兮的大帽子壓在頭頂,低得似乎一伸手就能夠到。沫儿覺得無趣,道:“這有什麼好玩的?還不如去大街上看人家堆雪人。”
婉娘悠然道:“好景致還沒來呢。”
文清虔誠地跪下磕頭,沫儿朝他屁股輕踢了一腳,不以為然道:“龍王爺早就不在這里了,磕了也白磕。”文清憨笑著爬起來。
雪越下越大,地面已經完全被覆蓋,皴裂扭曲的樹干在白雪的裝飾下增了几分靚麗。沫儿繞著小廟走了几圈,疑惑道:“這地方,又不臨河,又不靠湖,怎麼會有一個龍王廟?”
婉娘仰望著小廟頂部,道:“這儿本來有一個水塘子據說與洛水相通,前年大旱,水一夜之間沒了。這個廟自然就敗落下來了。”
果然,小廟后面有碩大一處低窪地區,周圍已經長滿枯草和低矮的灌木,原本齊整的河沿早已坍塌,正中間丈余一個圓圈,寸草不生,踢開上面薄薄一層雪,可看到灰白的沙土和石頭上干涸的水印。
文清和婉娘有一句每一句地聊天,沫儿站在塘子中間低窪處,百無聊賴地踢打著地面,竟然給他踢出來兩個碗口大的螺殼,花紋灰黃,周邊還有白色的突起,比以往見到的可漂亮多了。沫儿興奮起來,抱著大螺興衝衝跳過厚厚的干草叢,一心想顯擺給文清看,誰知樂極生悲,絆在一根極硬的東西上,一頭扎進草里摔了個狗吃屎。
這兩天真是倒霉透頂了。沫儿氣哼哼地趴在地上,惱火地看著河螺碎片,下嘴唇伸得老長。原來這些螺殼風吹日曬,已經嚴重老化,虧得剛才摔倒時沫儿還死命護著,結果竟然在沫儿懷里成了几瓣。
文清跑過來拉起他,幫忙拍打著身上的雪和草根,安慰道:“再找找,說不定還有呢。”突然叫道:“牛!”
干草下,一具碩大的牛頭骨架半掩埋在沙土中,剛才絆倒沫儿的正是它長長的角。再凝神細看,發現草叢里竟然白骨累累,牛、羊、豬、雞等各種家禽家畜的骨頭比比皆是。因有濃厚的草叢和灌木,加上正好下雪,是以兩人都沒有注意。
文清捧起牛頭,磕掉上面的沙子,贊道:“好大一頭牛,真威武。我拿回去回去掛在房間的牆壁上。”
沫儿看著牛頭上黑洞洞的眼窩,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不客氣地一把打掉,霸道地道:“不要!不許要!”拉起文清就走,文清脾氣好,處處讓著沫儿,也不生氣。
沫儿又扭頭看看白雪掩映下的干涸塘面,嘟囔道:“牛羊跑池塘里做什麼?邪門了。”
婉娘手里拿著一支干了的狗尾巴草,正悠閑地欣賞周圍的雪景。沫儿滿心懊喪,撅嘴道:“這地方與我相衝,趕緊走吧。”
文清點起腳尖張望著,好奇道:“婉娘,我多次來銅駝坊送貨,怎麼從來不記得有這麼個地方?”
婉娘道:“這個地方進出偏僻,不好找。”
沫儿小聲問道:“這是個什麼池塘?里面這麼多動物的屍骨?”
婉娘瞥了他一眼,賣了個關子,晃著腦袋道:“若是尋常的池塘,我就不來了。”
雪下得更大了,棉絮一般鋪天蓋地,連沫儿的眉毛上都掛上了雪花,但天空卻更加陰暗,整個洛陽城仿佛隱入了大雪中,聽不到一點儿人聲,天地之間恍若只剩下了他們三個,和這個怪異的干水塘。
沫儿催了几次,婉娘只是不走。文清見沫儿不安地盯著池塘,道:“有婉娘在呢,不用擔心。難得看到這麼大的雪,我們去找鏡雪如何?”伸手接了一片雪花,頓時驚喜地拿給沫儿看。
這朵雪花有銅錢大小,但並非常見的六瓣形狀,而是心形的。沫儿大奇,拈了起來放在眼前,道:“還有這種樣子的雪花?”再伸手接一朵,仍是心形。
兩人嬉鬧著接個不停,看著雪花在手心慢慢化成一滴水。文清認真觀察了片刻,道:“沫儿你看,這每朵雪花里面都有几條白色的裂紋,好像一顆心要碎了。”
沫儿一看果然如此,忘了剛才的不安,學著戲文里的樣子,捂著胸口,誇張地閉眼叫道:“噢,我的心碎了!”惹得文清哈哈大笑。
沒帶石鏡,分辨鏡雪有些困難。沫儿抓到一片特別大的雪花,興奮地跑去給婉娘看:“這個是不是鏡雪?”婉娘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廟頂部,豎起食指噓了一聲。沫儿朝著婉娘的視線看過去。
風雪中,廟頂有一縷微紅的光亮衝天而上,在灰暗的天色下顯得有些詭異。
文清也看到了,嘴里一邊說著“我去廟里看看”,一邊抬腳就走,沫儿慌忙跟上。剛才因見小廟里面滿是蛛網塵土,所以一直在外面玩,未曾走進去。
小廟看著就在眼前,兩人走的也是直線,本來几步路的功夫,誰知走了几步,感覺小廟竟然離自己更遠了。兩人頓時警覺,快步原路退回,再一看,卻離了婉娘足有一丈多遠。
沫儿心下大駭,驚叫起來。婉娘隨意瞟了他們一眼,簡短道:“站著別動。”依然神情專注地觀察天空。
雪花稀疏了些,天越來越暗,但廟頂的紅光卻更加明亮,映照得雪地變得血紅。
離婉娘如此遠的距離,兩人都有些緊張,唯恐一個不注意婉娘便消失不見。沫儿為了消除心底的不安,沒話找話道:“什麼時辰了?”
文清茫然地看了看天,道:“出來老半天了,要午時了吧?”
沫儿扭了扭身子,抖掉身上和帽子上的雪,不情願地道:“早知道就不該來這儿,還不如逛街呢。”
話音未落,只見紅色光柱無限延長,同天空相接,婉娘叫道:“過來!”兩人飛跑過去,一人站婉娘一邊,三人一起跨進了小廟中。
廟內並無什麼異樣,只是擺放泥像的石台后面可隱隱約約看到一個門洞樣的東西。猛然一看,可斷定是門,若是仔細盯著,又覺得只是一團模糊旋轉的霧氣。
沫儿緊緊拉著婉娘的衣襟,不敢多話。婉娘臉上露出笑容,道:“跟緊點,否則丟了可別怨我。”繞過泥像,快速鑽入門洞中。
出現在三人面前的,是剛才沫儿找到河螺的干塘。低矮的灌木,干枯的衰草,沙礫下的累累白骨全被掩映在了皚皚的白雪中,沫儿剛才摔碎的螺片,還可依稀辨得出模樣。
沫儿長出了一口氣,半惱火半疑惑道:“這里沒什麼吧?”正說著,干塘那個寸草不生的圓形中心地帶突然冒出一股濃重的黑煙。
文清嚇了一跳,道:“這是怎麼了?”
婉娘看著黑煙涌動,冷靜道:“此乃洛陽城中的死門。”
沫儿無意識地重復了一句死門,突然明白過來,叫道:“死門?進了死門還能出去嗎?”
他對奇門遁甲所知甚少,但曾在說書先生的口中聽到過關于生門、死門的說法,尤其對所謂的“死門主大凶,一旦進入必死無疑”印象深刻。
婉娘道:“生死相依,死即為生,生即為死,死門也可轉換為生門。”歷任王朝,對所在都城的風水都十分在意,所以在選都建都之前,便會提前按照陰陽八卦的方位擇優進行布置,以保皇家氣數千年。洛陽城自然也同樣,當年武皇建立大周,封洛陽為神都,首先要做的便是對神都的風水做手腳,利用奇門遁甲之术,人為關閉凶門、驚門、傷門和杜門,而僅留開門、休門、生門和景門。但所謂奇門遁甲,也是利用自然之勢,天時變化,八個“門”之間並不是一成不變,且每個“門”之間的變換律動也不一致。因此,每經過二十四年的變換,八個“門”中相對應的兩個“門”之間會有一些重疊。
兩人有些明白了。今天午時,便是這個生門和死門重疊的日子,而這個小廟,是死門的入口,必須通過小廟進入,才能看到生死門后面的異象。沫儿想了下,又疑惑道:“干嘛非要從死門進?若是從生門進去,豈不安全的多?”
婉娘看著越來越濃的黑煙,道:“你當那些皇家養的那些高人是吃閑飯的?無論哪個門都不是那麼容易進得來的。這里只能算是死門的一個缺口,我們不過是偷個巧儿,來看個稀罕。”
文清用手扇著飄過來的煙霧,好奇道:“這里面能看到什麼?”
婉娘道:“不知道,死門我也是第一次來。”
沫儿吃了一驚,道:“那你知不知道怎麼回去?”
話音未落,黑煙霎時散盡,干塘不見了,出現在三人面前是一片光怪離奇的景象,人群擁擠的喧嘩集市,門禁森嚴的深宅大院,洶涌奔騰的洛水,枯草萋萋的亂墳崗子等各種景象如同走馬燈一般變換,但每一個景象出現時分明又置身其中,看的沫儿眼花繚亂。
畫面終于安定下來了。三人站在一個花團錦簇的園子中,桃花、石榴、荷花、菊花、梅花等各種不同季節的花儿競相開放,其中不乏名貴品種,且每一朵花都呈現出最為嬌艷的狀態,如此多的花儿,沒有敗落,沒有枯萎,因為過于完美而顯得妖嬈異常。
文清驚嘆道:“真美啊。這些花比我們培育的好多了。”伸手去拉面前的一支紅梅,卻拉了個空,手從那些花朵中穿過。
文清有些驚愕,沫儿則一臉警惕。
濃郁的香味和暖暖的陽光讓人五髒六腑都放松開來,沫儿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心想如此仙境,要是有個躺椅睡一下就好了。就這麼一晃神的功夫,前面花徑深處果然出現一個裹著綢緞的躺椅,模樣儿同聞香榭里那張一樣。
沫儿使勁儿地晃晃腦袋,躺椅不見了。婉娘回頭一笑,道:“沫儿,你昨天看到的梅園,有沒有這里好看?”
沫儿道:“不像這里的花這麼雜,但也漂亮得很。”心里不由得想起神秘的朱公子和紅袖。
話音剛落,三人已經置身梅園,正站在那棵老梅樹下。而遠處,隱隱傳來笑聲,一個青年男子和少女說笑著走來,赫然就是朱公子和紅袖。
沫儿低聲叫道:“快躲開!”四處張望著要躲到哪里,被婉娘拉住:“放心,他們看不到。”
朱公子悶悶不樂地走在前面,紅袖跟著他身后,嘻嘻笑道:“這里的梅花可真好。”
朱公子撫摸著梅樹樹干,眉頭緊皺。
紅袖歪著腦袋,突然伸出手,調皮道:“你看這是什麼?”她的手心,放著一塊枚紅色的心形石頭。沫儿認得出,這是阿蘿給他看過的那塊冰香玉。
朱公子激動的說不出話來:“這個……這個……你從哪里得來的?”
紅袖得意道:“阿蘿的。”
朱公子語無倫次:“不……這是她的,她的……她在哪里?”
紅袖突然沉了下臉,嘆了一口氣,低聲道:“她病了,很重。郎中說要用特殊的方法才能治好。”
朱公子神色大變,用力抓住紅袖的手臂,叫道:“她在哪里?快告訴我她在哪里!”
紅袖掙脫他的手,頓足道:“人家不想見你,我能怎麼辦?”
朱公子失魂落魄,渾身微微顫抖,喃喃道:“怎麼讓她快點好?”
紅袖斜睨著他,冷然道:“據說要采集梅花的靈氣,而且需要很多。可是哪里去找呢。”接著卻朝周圍繁茂的梅花掃射了一眼,惋惜道:“這些梅花真不錯,難為你這半年多來打點。”沫儿森森覺得,她的眼神絕對不是一個十五六歲少女天真無邪的眼神。
朱公子愣了一下,道:“梅園,我的梅園……”
婉娘三人如同看戲一樣看著朱公子和紅袖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話。文清更是屏住呼吸,唯恐驚動了他們。
兩人又說了几句,總之便是紅袖說服朱公子用梅園中梅花來給他心愛的女子治病,朱公子應允了。
看著朱公子走遠,紅袖森然一笑,帶著一種胸有成竹的得意,從袖口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刀,朝著老梅樹比划了一下子。老梅樹竟似知道害怕一般,嘩啦啦一陣抖動,花瓣如同雪花般落下。紅袖咯咯地笑了起來。
沫儿不知道這個死門有何功效,竟然能將過去的事情還原:眼前這幅景象,顯然是昨日自己逃走之后未曾看到的情景。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0:55
〔五〕
沫儿看得煩了,道:“沒意思。”
婉娘回頭一笑,“那看些有意思的吧?”說話間,梅園連同朱公子一起煙消云散,周圍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見五指,一股尖利的涼風從四面八方吹來,灌入三人的脖子、袖口,沫儿的汗毛豎了起來。
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盞慘白的燈籠,一個高大的石屋出現在面前,如同那晚他們看到老賴的石屋差不多,只是大些。几具干屍從房梁上垂下來,臉上的皮膚被剝離,一縷縷干結的黑紅色肌肉緊貼在骷髏上。
房間里有兩個人,站在那個帶有輪子的木台前。一個是老賴,另一個披著一件黑色的披風,只能看到一個高瘦的背影。
木台上還躺著一個,不知是活人還是死屍,但從垂下來的衣裙看,是個女子。老賴舉著一把小刀,在她的身体上面比划著,道:“時辰到了沒?”
黑衣人點點頭。老賴獰笑著道:“嘖嘖,這皮膚能掐得出水來,真不錯。”
沫儿覺得這話極其耳熟,忽然想起那晚老賴曾經如此對婉娘說過,不覺大駭,踮起腳尖朝木台看去。
躺在木台上的不是別人,正是婉娘。
文清和沫儿同時“啊”一聲驚叫。白燈籠滅了,石屋消失不見。
出現在面前的是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街道,三人站在一個路口,無數個面目模糊的人影在街道上游蕩、奔跑,有的瘋狂焦慮,有的失魂落魄。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一臉焦急地四處張望,嘴里喃喃道:“這是哪里?”
他扶著牆跌跌撞撞地走過來,按著太陽穴頭自言自語:“喝多啦。”斜靠在牆根下俯身干嘔起來。過了片刻,突然捂住胸口,五官擰在一起,倒在地上抽搐了一番,就此斷氣。
文清差點就想扑過去救人了,被沫儿緊緊拉住。文清焦急道:“心悸症!”
沫儿低聲道:“我知道心悸症,他只是個景象,你救得了嗎?”心中一動,疑惑道:“他不會是那個被老賴害死的書生吧?”
那個書生沫儿等並未見過,但聽老四和老賴講過有關情況。他因為對阿蘿不尊重,被老賴用半邊嬌誘發心悸症而死,屍体也被偷了去。
沫儿正在驚訝,書生的身影漸漸模糊,一個趾高氣揚的錦衣少女快步走過來,怒道:“你這個騙子,這個香粉根本沒用!還洛陽第一家呢!等我爹來了,看不拆了你香云閣的招牌!”
一堆身影蜂擁而至,對著沫儿他們亂七八糟說個不停,這些人各說各的,表情各異,嘈雜的聲音聒得沫儿心煩意亂。
越來越多目光呆滯,神態癲狂的人趕往這里。沫儿捂住耳朵,用手肘推推婉娘,急道:“這些人怎麼了?我怎麼看不明白?”
婉娘神色凝重,緩緩道:“那些熱屍的魂魄,原來被送入了死門之中。”死亡不足十二個時辰的所謂“熱屍”,魂魄尚在肉体縈繞,要七日之后才能完全離開,進入輪回。若此期間,特別在“熱屍”期間,被人攝去了的魂魄,就只能聽人差遣,成為鬼差。
沫儿遲疑道:“鬼差?像黑白無常那樣的?”
婉娘道:“若是能在陰曹地府做陰官,那倒是他們的福氣了。這個當然不是。你有沒有聽說過抓鬼差?”
沫儿搖搖頭。婉娘沉吟了下,繼續道:“一些法力高强的人,抓鬼魂為他做一些凡人無法做的,或者需要大量陰氣才能成功的事情。簡單說,有點類似于世間的抓壯丁。”
沫儿吃驚道:“這不是養小鬼嗎?”
婉娘道:“不同,養小鬼好歹還有些感情上的培養,需要自己的血或者提供供奉,而抓鬼差,完全靠法力强大或手段陰毒,强制把這些魂魄拉過來。”
文清結結巴巴道:“誰,誰抓了他們的魂魄?封在死門之中,做什麼?”
婉娘道:“我也不太清楚,若不是今晚看到,我還真不知道這些魂魄竟然在這里。”
街口的人影越來越多,重重疊疊,不時有鬼影子從三人的身体中穿過去,帶著一股陰冷的寒氣,沫儿冷得瑟瑟發抖。
一個明目皓齒的小女孩從遠處跑來,咯咯地嬌笑,聲音如銀鈴一般,沫儿不由也忘記了害怕,還她一個笑容。
小女孩走近,突然伸手將臉皮揭了下來,血淋淋地拎在手上,猶自笑個不停,滿是血污的臉在寒風中抖動著,兩顆眼珠子垂在半邊臉頰上,被她用力地按回到眼眶中。沫儿一把捂住眼睛,抱頭鼠竄。
悶頭跑了几步,想起婉娘和文清還在身后,回頭一看,四周到處是密密疊疊的鬼影,早看不到那二人在哪里了。
沫儿傻呆呆地站在街上,無所適從。一個俊朗的男子拿著一把寶劍,在街上舞得風生水起,附近的鬼影紛紛繞行。一個溫婉如水的女子站在街角掩面而泣,哭的梨花帶雨,楚楚動人。那些在街上狂奔的、游蕩的,全都正當年少,男的俊美,女的娟秀。沫儿一個個地分辨,看的眼睛都酸了,也未見婉娘和文清的蹤影。
沫儿冷靜了下,順著那個看著有、摸著無的牆壁慢慢走著,希望能找到出口。不知過了多久,霧氣越來越重,街上的影子只剩下模糊的一片,再也分不出魂魄的面目,只聽到尖叫聲和笑聲更迭響起,凄厲詭異。
沫儿的下嘴唇已經被咬得麻木,腳腕更是酸軟無力。遠遠看到霧中有兩個可辨認的影子,心中大喜,一鼓作氣跑了過去。
不是婉娘和文清,仍是那個舞劍的俊朗男子和掩面哭泣的娟秀女子。——自己又繞回來了!
沫儿從來沒有像今日這麼彷徨無助。這個空間顯然是封閉的,難怪這些鬼魂出不去。也許自己已經死了,同這些魂魄一樣,被封在這里……
無數只鬼影肆無忌憚地穿過沫儿的身体,一陣陣的陰冷直入骨髓,令他如同打擺子一般顫抖。沫儿强迫自己冷靜,閉上眼睛片刻,又猛然睜開。
面前的景象又變了。一座高大的殿堂前,十几口大鍋排成兩行,其中熊熊燃燒的火炭照得四周一片明亮,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旁邊站著十二個身体僵直的人,揮舞著手中的白燈籠,左扭右扭,看似毫無章法,卻整齊划一,如同街上把戲手中的吊線木偶。
沫儿遲疑了片刻,壓住心底的恐懼,慢慢走了過去。最邊上兩個白衣男子,身上畫著同白燈籠一樣的詭異符號,衣料似乎很脆,在風中刺啦啦地響。兩人長得雖然不很相像,但表情同樣死板,面如死灰,手臂仿佛不會拐彎一般,用一種奇怪的姿勢將燈籠對准大鍋。
火焰微微傾斜,暗紅的光束衝著燈籠而去。沫儿忍不住用手試了一下。風力突然加强,沫儿的手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托著,朝燈籠的方向伸過去,嚇得他用力一甩,掙脫了開來。
火焰中飄忽不定,突然間掙出一個人俊朗的人臉,在火光中撕扯變形,然后慢慢轉為暗紅,進入燈籠不見。仔細一看,無數跳動的火焰,全是一張張猙獰掙扎的鬼臉。周圍的白衣人跳動的更加迅速,燈籠舉過頭頂,后退一步,左扭三下,前進一步,右扭六下,舞步趔趄,但仍保持不倒。
沫儿無處可逃,只能木呆呆地看著。左手手指又疼了起來,想來是早上的藥性已經盡了。
沫儿慢吞吞抬起左手。血已經將厚厚的手套染紅,定是剛才小廟摔跤時碰到傷口了。他脫掉手套,木然地看著食指的血一滴滴的滴落在地面上。
突然耳邊一陣吱吱聲,如同碎石子摩擦的聲音,極為刺耳。抬頭一看,大鍋里的火焰恢復了正常,几個僵硬的白衣人手腳混亂,特別是靠近沫儿的這個白衣人,手臂扭曲在背后,從脖子上面伸了出來,整個身体向后仰,呈現一個凡人絕不可能完成的奇怪姿勢。
沫儿尋思找個小石頭投擲下他,看看到底什麼情況,不料手指一陣劇痛,如同針扎一般,疼得一甩手指,指尖的血一連串儿地甩在那人身上。
沫儿尚在捂著手指狂跳,卻見血滴之處,那人的白衣漸漸變成一個暗紅的大洞,隨即冒出一股青煙,片刻功夫,整個人燒了個干干淨淨,發出劈里啪啦猶如竹子一般的響聲和毛發燒糊的氣味。
沫儿毛骨悚然,猛然間肩頭一沉,一只白淨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心跳頓時如停止了一般,再也站立不穩,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婉娘從他身后探出頭來,笑道:“好玩吧?”
沫儿翻了翻眼睛,過了良久,才哇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罵道:“你們這兩個討厭的家伙,去哪里了!”
文清扶著他起來,訕訕道:“我們就跟在你身后,看你一圈圈地走。”
沫儿紅著眼睛,氣惱地瞪著婉娘和文清。在文清身上靠了一會儿,才覺得力氣恢復了些,怒道:“我要回去!”
婉娘故作吃驚道:“怎麼了,這里不好玩嗎?”
沫儿怒道:“這種鬼地方!好玩個鬼!”話音未落,大口鍋里的火焰突然跳動起來,一張張扭曲的鬼臉帶著暗紅的光朝著沫儿的方向飛扑過來。
婉娘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拖著他站到一邊。一股冷風裹著星星點點的亮光消失在空氣里,沫儿臉色蒼白,几乎窒息。
婉娘神神秘秘,一臉壞笑道:“這麼個邪性的地方,你還敢提那個字,小心人家跟著你。”沫儿將信將疑,硬著脖子強嘴道:“你別蒙人!”但卻不敢再提“鬼”字。
文清見沫儿手指滴血,從懷里取出手絹儿裹上,道:“小心凍壞了。”
大口鍋前的几個白衣人呆板地站著,了無生氣。沫儿心中發毛,賭氣道:“你們不走我走了!好好一個大年初一,過得這叫什麼呀?”
婉娘看了看天,慢悠悠道:“確實,午時將過。”突然聲音提高,急促道:“再不走來不及了!”拔腿就朝前面的殿堂跑去。
沫儿早就等這一句,未等婉娘說完,跳起朝來時的方向跑去。文清措手不及,加上婉娘和沫儿各跑向一邊,頓時無所適從,急得對著兩個人的背影大聲呼叫。
沫儿一回頭見婉娘已經跑進黑洞洞的殿堂內,腳步頓了一下——若是依著沫儿,打死也不會進去。沫儿苦著臉扭身回來,拉起文清追了上去。
殿堂中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但越是不能視物,其他的感官便越靈敏。沫儿能夠感覺到刺骨的寒意,這種寒意從四面八方發出,象針一般刺透衣服,深入骨髓。
等眼睛適應了黑暗,隱約見婉娘就在屋中,兩人頓時放了心,牽著手慢慢摸索著走過去。
婉娘微弓著腰,正在觀察著什麼。沫儿拉緊了婉娘的衣裙,這才敢睜大眼睛看過去。
面前一米見方的地面,慢慢發出些微光。沫儿以為自己眼花,忍不住使勁揉了揉眼睛。
地面並沒有變得更亮,只是一個圓形區域微微發出若隱若現的微小光點,像是一堆即將熄滅的灰燼。但是更加冷了,文清和沫儿的牙齒都開始打顫,特別是沫儿的食指,已經麻木,反而感覺不到疼痛。
光點漸漸變大,並連在一起。一瞬間,沫儿分明看到光其中有一顆晶瑩剔透的巨大鏡雪,正中一張年輕女子的臉若隱若現。正待細看,只聽婉娘道:“快走!”拉著二人跳了進去,沫儿被帶得一個趔趄,一頭跌了進去,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
沫儿勉强睜開眼睛,忍不住一陣干嘔,眼前的文清也變成了兩個腦袋,四處都是重影儿。勉强辨出文清正焦急地拍著他的背,嘴里念叨著:“沫儿定是流年不利,怎麼總是受傷呢。這可怎麼辦?”
兩個腦袋的婉娘笑嘻嘻地湊過來,道:“我只擔心他以后會不會變傻。”
沫儿掙扎著道:“你才變傻呢!”又一陣干嘔,吐出几口又酸又澀的苦水來。
婉娘掩口笑道:“還會罵人,看來沒傻。”沫儿覺得周圍的景物都在旋轉,害得他總不停地想歪著腦袋隨著一起轉,十分不舒服。
婉娘把他的頭扶正,道:“看看這是哪里?”
沫儿忍住心里的翻滾,眯眼瞧了一會儿,看到三人正處于小廟后面干塘正中間,周圍的景色如常,沒有任何古怪,長出了一口氣,道:“謝天謝地,終于出來了。”一句話未說完,又覺得天旋地轉,連忙閉上眼睛。
文清小心地背起沫儿,喜滋滋道:“午時已經過了,趕緊回家吃飯。”
沫儿的腦袋在文清背上東倒西歪,强忍著難受,道:“我怎麼總想嘔?”
婉娘輕描淡寫道:“哦,你出來的時候,不知怎麼頭先著地,正好后腦勺就撞在了一個大牛頭上。”
沫儿費勁儿地摸摸后腦,果然腫起好大一塊,不由地抽搐了下,心里真覺得自己怎麼如此倒霉。想起剛才一瞬間看到的巨大鏡雪,本想睜開眼睛觀察下周圍的情況,頭暈得更厲害了,只好打住,任由文清馱著,隨著婉娘東拐西拐地走出了龍王廟。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1:06
〔六〕
這個春節果然是沫儿過得最難忘的春節。大年初一的驚嚇暫且不提,因頭部撞擊造成的頭暈、嘔吐一直持續到三四天才慢慢好了些。這几天時間,沫儿只能歪著躺著,游玩、打雪仗等運動想都別想,更痛苦的是,面對春節的種種美食唯有吞咽口水,因為只要吃下去,几乎全部吐出來,難受得要死一般。
從初一到十五,是不用做生意的。婉娘有時會出去走走,文清怕沫儿一人在家里悶,便哪里也不去,同黃三一起陪著他,可是兩人都不善言辭,在家里無聊,只有找些事儿來做。几天功夫,將聞香榭里存著的薔薇籽儿、紫茉莉種子、牡丹花、菊花等都研磨了,將那些晾曬半干的花瓣、根莖、果子等該揀的揀,該焙的焙,該蒸的蒸,沒有沫儿的搗亂,效率倒是比往日還高些。
初七這日,天氣放晴,明媚的陽光照射在雪上,亮得晃眼。文清將躺椅拖到中堂門口的陽光里,沫儿伸展手腳躺在上面,打著飽嗝,一臉愜意。
黃三從外面回來,表情凝重。婉娘用目光探詢,簡短問道:“見到人了沒?”
黃三搖搖頭。
婉娘自言自語道:“奇了怪了,他去了哪里呢?”
黃三從懷里拿出一片亮閃閃的東西,無言地遞給她。沫儿伸頭去看。是一片銀色的魚鱗,巴掌大小。
婉娘撫摸著魚鱗,神情凝重起來,低頭沉思了片刻,扭頭上樓。
婉娘端了一碟紅棗糕走進來,俯身看了看他的臉,笑道:“今天氣色不錯,要不要出去走走?”
沫儿抓起一塊糕送進嘴巴,熱切道:“好啊好啊,再捂几天,我都要發霉長毛了。”
婉娘笑眯眯道:“好久沒看到小安了,文清,你和沫儿去找小安玩儿吧,順便幫我定一件衣服。”給了文清十几文錢,吩咐他照顧好沫儿,又遞給他一瓶子花露,道:“把這個醉梅魂給雪儿姑娘作為定金吧。”
兩人換了衣服,喜滋滋出了門。文清擔心沫儿身体虛弱,便在街口租了輛馬車,很快便到了銅駝坊。
雪儿布庄大門緊閉,招牌卷起,只開著旁邊一個角門。兩人連叫了几聲小安,也不聽答應。文清建議在門前等,沫儿卻不肯,推開角門走了進去。
小安已經迎了出來,她裹著一件厚厚的棉衣,臉色蒼白,不住地輕咳,見到文清和沫儿,十分高興地往廂房里讓。文清尚未說話,臉先紅了,施了一禮,嘴里道:“過年好!”見小安身体不適,想要關心几句,卻不知說什麼好。
小安倒同以往一樣,雖有病態,仍嘰嘰呱呱說個不停:“文清哥哥過年好!我早就想去找你們玩儿去,可是不小心病了,這几天可悶死我啦!又發燒又咳嗽,而且手腳無力。今天才好了些。”
文清嘿嘿笑道:“早知道就接你一起養病,沫儿這個春節也病了,一直都沒出門。”
沫儿對小安心存顧忌,並不多言。小安小嘴一撇,道:“我才不同他一起養病呢。”朝沫儿吐舌做鬼臉,“小氣鬼,還記仇呢。”
沫儿將臉扭到一邊,不屑道:“懶得和你一個小丫頭片子計較。”文清連忙朝沫儿使眼色,要他讓著點。
小安眉毛一豎便要發火,卻被一陣咳嗽弄得直不起腰來。
沫儿幸災樂禍道:“該!”卻見小安突然眼睛往上一翻,昏了過去,若不是文清眼疾手快一把抱起,只怕要跌個頭破血流。兩人連聲驚呼,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小安這才悠悠轉醒。
沫儿只當是給自己氣的,懊悔得不得了。見小安醒了,連忙重新倒了茶,訕訕地站到一邊。
小安嘴臉發青,十分虛弱。文清搓手焦急道:“怎麼回事?有藥沒?”
小安掙扎著坐起來,有氣無力道:“有,在廚房,今天的還沒煎。”說完又閉上了眼睛。
文清簡短道:“沫儿,你看著小安。”二話不說扁起袖子去了廚房,一會儿小院便飄滿了藥香。
沫儿只好站著不動,再仔細看小安的神態,發現小安印堂發暗,生氣不足,似乎不像是普通的生病。
沫儿心中納悶。腊月二十三那天見到小安,小安尚活蹦亂跳,精力充沛,沒有一絲病態,怎麼几日不見,她竟然病得時時昏厥?正想著,見小安鼻息漸漸均勻,小臉也慢慢恢復了些顏色,擔心她睡著后感冒,拿起牆上掛著的一件棉長袍,蓋到她身上。
小安並沒睡著,一下睜開了眼,調皮一笑,慢慢道:“謝謝沫儿哥哥。”第一次聽到小安叫自己“哥哥”,沫儿十分尷尬,后退了一步,東張西望道:“雪儿姑娘去哪里了?”
小安嘴唇更加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但精神頭儿似乎又回來了。她輕輕地捶了捶胸口,長出了一口氣,道:“我家姑娘見我久病不愈,今儿一大早就去找那個給我開藥的郎中了。”
文清走過來,關切道:“藥馬上就好。感覺怎麼樣了?”
小安站起來,笑道:“好多啦。”
小安不同沫儿牙尖嘴利地斗嘴,沫儿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見文清細心地詢問她病時的情況,便扭身走出房間,來到院子中。
院子里那株高大的梅樹仍在,但開得並不旺盛,稀稀拉拉的几朵黃色腊梅,蔫不拉几的掛著些許未融的殘雪,沒有一點生氣,同小安一樣,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沫儿不禁有些遺憾。剛才在路上,兩人還惦記著從這棵梅樹上采些花儿,說不定還能再做一瓶醉梅魂。
提起醉梅魂,沫儿在懷里摸了摸,拿出玉瓶跑過去,興衝衝道:“小……文清,還有這個呢。”他本想直接遞給小安,可還是臨時改口,叫了文清。
文清打開瓶子,樂呵呵放在小安鼻子下。一縷幽香飄出,閉目養神的小安猛地睜開了眼睛,驚喜道:“好香!”
文清喜笑顏開,道:“婉娘新做的花露,叫做醉梅魂。”
小安如陶醉一般,猛嗅了一陣,慢慢舒展身体,跳起來笑道:“我覺得好了!你們的香粉真好用。”一陣風地出去,端了一盤油酥果子來,甜甜叫道:“謝謝文清哥哥!”自己先拈起一顆丟進嘴巴里,開始嘰嘰呱呱說個不停:“這几天可太慘啦,過年准備這麼多好吃的,我几乎都吃不下。你看看,”她伸出細細的小手臂,可憐巴巴道,“我家姑娘給我買了好多東西,可是我一點胃口都沒有,我都餓瘦了!”
這套說辭同沫儿一模一樣。文清看著沫儿一笑,又寵溺地看著小安,像個疼愛妹妹兄長一般,道:“我們回去求求婉娘,讓再做瓶醉梅魂,給你備著。”
沫儿看著文清的樣子,竟然有些醋意。又一臉疑惑地看著恢復如常的小安,心想醉梅魂明明就是一瓶普通的花露,從配料到工藝,都稀松平常的很,怎麼對小安就有如此奇效呢?
果子太甜,文清和沫儿不太喜歡,只吃了几顆便不吃了。小安胃口大開,自己吃了大半,文清還擔心她一下吃壞肚子。
沫儿似乎從來沒和小安好聲好氣地說過話,這次看小安是個病人,終于不再冷嘲熱諷,斟字酌句道:“小安,你家姑娘以前做什麼的?”
小安頭一歪,道:“干嘛,巡捕房問詢?就不告訴你。”
沫儿大怒,啐道:“以為你改了性子呢!還是個討厭鬼!”氣衝衝走出廂房。
小安咯咯嬌笑,道:“我只告訴文清哥哥。你不要偷聽。”沫儿賭氣捂住耳朵,叫道:“誰願意聽你的鬼話。”
小安果然對文清道:“我們原本在長安開了個布庄,生意比這個好多了。可是我家姑娘不知道怎麼,就偏要搬到洛陽來。”
文清點點頭。沫儿支著耳朵,忍不住道:“那天晚上,你去停屍房干嘛?”
小安叉腰訓斥道:“說了不要你偷聽,你干嗎聽人家講話?”
沫儿冷笑道:“你以為我喜歡打聽?看你鬼鬼祟祟的樣子,就不是什麼好人,誰知道你做什麼勾當!不會也去停屍房偷屍体吧?”
小安黑眼睛閃出怒火,道:“我家姑娘看你們聞香榭被污蔑,好心提醒你們一下,你還不領情!”搖晃著文清的手臂,眼圈儿紅了。
文清連忙安慰,道:“沫儿你好好說話。”轉而對小安道:“你別多心,我也很好奇,那晚你和雪儿姑娘在附近嗎?”
小安瞪了沫儿一眼,委委屈屈地解釋了一通。年前生意忙,雪儿經常在傍晚時分同小安分頭送貨。一日晚歸,經過停屍房,見有人從花圃中拖著一個麻袋鑽出來。雪儿看著單薄,卻很是膽大,跳進花圃一看,原來是個洞口,過了兩天便連續聽說停屍房屍体被盜之事。
沫儿狐疑道:“你家姑娘對這個事情有興趣?”
小安得意道:“我家姑娘聰明的很。她只是好奇而已。我也很好奇,纏著姑娘去看看那個洞口。結果就碰到了你們三個。姑娘自己回來了,要我帶你們去新昌公主府。”
沫儿越聽越摸不著頭腦,道:“去新昌公主府做什麼?你同那里很熟嗎?那晚打暈我和文清的是誰?你看到了嗎?”
小安一雙黑眼睛亮晶晶的,天真地看著他,搖頭道:“不熟,我只去送過衣服。我帶你們進去后就出來了,沒看到其他人。救你們也是姑娘授意的。”
文清道:“雪儿姑娘有沒有說干嘛要引我們進去,又救了我們出來呢?”
小安有些茫然,撅嘴道:“我不知道,姑娘這一個多月來心情很不好,我當然要更乖一些,她讓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不過,”她認真道:“救你們出來,即使姑娘不吩咐,我也會做的。”文清的臉瞬間紅了一下。
沫儿伸長腦袋往大門外看,盼望著雪儿姑娘趕緊回來。文清注意到院里的梅樹,道:“這棵梅樹長勢可不大好,怎麼了?”上前去敲了敲樹干,凝神聽了聽,“有些中空,莫不是生了壞疽了?”
沫儿扮個鬼臉,道:“同小安一樣,生病了。”
小安笑著扑過來打他,沫儿一跳躲開,賣弄道:“我除夕那天見到一棵老梅樹,比這棵漂亮多啦,開了滿樹蠟黃的花。”扭頭朝四周嗅了嗅,道:“好像就在這附近。”
小安的眼睛亮了,“真的?沫儿哥哥你帶我去吧?”
沫儿悻悻地看著她,反駁道:“你又不做香粉,找梅樹做什麼?”轉臉嘟囔道:“用得著人家,嘴巴就甜,什麼人吶。”
文清也來了興趣,道:“你記不記得在哪里?我們再去采些,給小安做醉梅魂。”
沫儿悶悶道:“記得,可是人家的園子,不一定同意我們進去。”
小安一臉憧憬,道:“沫儿哥哥,你一定有辦法的是吧?”
沫儿白了她一眼,道:“那個朱公子總對著梅樹長吁短嘆,我擔心有什麼古怪。”
文清用指甲划了划梅樹的樹皮,仰臉看著稀疏的花朵,一臉惋惜道:“可惜了這棵梅樹,怕是救不活了。”
小安的笑意僵在了臉上,一聲不響朝后倒去。沫儿連驚叫都顧不上,一個箭步竄出,趕在她觸地之前抓住了她的衣領。
等文清反應過來,沫儿已經拖著小安斜靠在椅子上了。幸虧醉梅魂沒摔壞,還緊緊地握在她手中。文清將醉梅魂倒出,在她的眉心、太陽穴和鼻子下分別涂了些。
不知是不是醉梅魂的作用,小安很快醒了,只是情緒低沉,悶悶不樂。文清道:“你好好躺著,那棵老梅樹我們倆去找,找到了帶你去看。”
小安無力地點點頭。文清將煎好的藥端了來,一口一口喂她喝下。很快藥效上來,小安臉頰泛出紅暈,打起了哈欠。
此時仍不見雪儿姑娘回來。兩人安頓好小安,留下婉娘給的紙條,起身告辭。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1:23
〔七〕
文清小心地將屋門和大門關好。沫儿踢著地上的雪,小聲問道:“小安得的什麼病?”
文清眉頭緊鎖,道:“她說郎中沒准確診斷出來,只說是氣血不足。但頭一天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氣血不足了呢?”
沫儿狐疑道:“她會氣血不足?整天像頭小驢子一樣撒歡。別是庸醫誤診吧?什麼時候開始發病的?”
文清道:“除夕晚上。好好的,就突然暈倒了。”說著連聲嘆氣。
沫儿沉默了片刻,故作輕松道:“氣血不足又不是什麼大病,多進補調養一下,很快就好了。”兩人沒有回家,而是心照不宣地朝銅駝坊的方向走去。
雖然臨近中午,且陽光明媚,但地上的雪依然凍得硬邦邦的,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地響。沫儿專挑雪厚的地方走,帶著文清來到同雪儿布庄相對的街口,在一個雜貨鋪買了兩盒摔炮,又往前走了百十步,一家小院門前停住了腳,朝文清一擠眼睛。
一個小胖子做在門檻上,手中拿著一塊糖糕大口吃著,看到文清和沫儿探頭往他家里看,慌忙站起來,滿嘴食物含糊道:“你們找誰?”
沫儿換了衣服,小胖子顯然沒認出來。沫儿沒理他,對文清道:“這個地方不錯,就在這儿玩吧。”拿出一個摔炮,對准地面旁邊的雪堆猛地一摔,一聲脆響,摔炮將雪堆炸開一個髒兮兮的小洞,兩人哈哈大笑。
文清和沫儿你一個我一個,玩炮仗玩得不亦樂乎。小胖子的糖糕也顧不上吃了,眼巴巴地看著。
沫儿十分大方給了他三個炮仗,他一把全摔了,聽著一溜串儿的響聲高興得直蹦,接著又問沫儿要,沫儿卻再也不給了:“街口就有,你讓你爹娘給買去呀。”
小胖子吧嗒著嘴巴,可憐巴巴道:“我爹娘有事,不在家。”
一股濃郁的梅香飄過來,文清都聳著鼻子道:“真香!你家種了梅花?”
小胖子盯著沫儿手里僅剩的半盒摔炮:“這儿有個梅園。不過不是我家的。”
文清道:“沫儿,要不我們去看梅園吧?”
沫儿搖頭道:“不去,先把這些摔炮摔完了再說。”
文清撓頭道:“這個時候大片的梅花開著,梅園肯定很漂亮。去看看吧。”
沫儿晃著荷包,道:“還有五文錢,還能再買一盒摔炮呢。我要玩摔炮。”
小胖子眼睛發亮,連忙對文清道:“是的是的,好大一片梅園,我娘說,從來沒見梅花開的這麼好的。”
沫儿似乎動了心,疑惑道:“真有這麼好看?”
小胖子肯定地點點頭,大聲道:“不騙你,爬上我家的梯子,就能看到對面的梅園。”
沫儿舉著炮仗的手停了下來,戀戀不舍道:“好吧,我把剩下的炮仗給你,你帶我們翻牆去看看梅園。”
小胖子喜滋滋接過半盒摔炮,卻道:“你要再給我買一盒才行。我娘不讓我偷看那邊的梅園,說透著邪性。要是正好碰上我娘回來,看我又把別人帶家里玩,要罵我的。”
沫儿無奈,只好不情願地將五文錢拿了出來,小胖子大喜,帶兩人走進院內,順手一指,道:“梯子靠在山牆上,自己搬。要快點呀,一會儿我娘就回來了。我去買炮仗了!”興奮地吸著鼻涕,一溜煙儿跑了。
文清將梯子搬過來扶著,沫儿手腳並用,猴子一樣飛快地爬了上去,騎在牆頭上四處張望。文清一邊爬一邊說道:“有人沒?我想跳過去多采些,多給小安做几瓶。”
沫儿不做聲,停了片刻才道:“你自己看。”
文清快步爬上,伸著腦袋看。果然好大一個梅園,但卻沒有沫儿嘴里說的花團錦簇,如此多的梅樹,個個如同秋霜打過的夏花,花朵稀疏,花瓣干澀,皺巴巴地在寒風中抖動。
兩人十分喪氣。文清道:“這麼多的梅花全落了,真可惜。”
沫儿不甘心,道:“要不挑揀些地上的花瓣,看能不能用。”說著小心地站起來,沿著牆頭走到那棵靠牆較近的老梅樹處,爬上枝椏,慢慢溜下去。文清學著他的樣子,兩人順利進了梅園。
地上如同金旃一般,鋪滿了厚厚的花朵。兩人專挑那些剛落下、尚有生氣的,兜了滿滿一兜,但成色比上次沫儿采的差遠了。沫儿去其他樹下找了些,覺得還是老梅樹下的花質好些,又轉了回來,將表面挑揀過的花儿踢到一邊,尋找那些掩埋在雪下保存良好的。
沫儿從雪里刨出几朵極其鮮活的,滿意道:“幸虧大年初一的大雪。”
文清忙道:“我來刨,你小心手指凍壞了。”
沫儿低頭時間久了,又有些眩暈,連忙扶著梅樹站好,卻感覺到指尖一股寒氣傳來,低頭一看,鱗次櫛比的樹干上,不知什麼時候釘了几個拇指粗的釘子,黑黝黝的釘蓋泛著亮光。
文清也湊了過來,埋怨道:“誰家孩子這麼壞,拿釘子到處釘著玩儿,怪不得這棵老梅樹要死了呢。”
沫儿繞著梅樹,用手指觸摸著一顆顆地釘子,惋惜道:“釘著夠深的,不然我就把它起出來。”后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朝四處張望,企圖找到合用的工具,眼神掃過之處,卻發現七顆黑釘呈北斗之勢,環繞整棵樹干。
文清用指甲卡著釘蓋,正用盡了力氣往外拔。沫儿苦著臉道:“不用費勁了。這不是孩子玩耍時釘進去的,是有人專門要害死這棵梅樹。”
文清的指甲斷了,往后猛退了兩步才站穩,甩著手腕道:“誰這麼缺德?這麼大棵梅樹,不知要長多少年呢。太可惜了!”他仰臉看著梅樹優雅的枝椏,“要不你在這里等著,我去找把鉗子來,把這些釘子拔出來。”
沫儿眼珠一轉,“去找剛才那個小胖子,說不定他家就有。”文清點點頭正要去,卻聽到兩個人的爭吵聲,正漸漸走近。
文清和沫儿一陣驚慌,幸好看見几丈外牆角處有一叢濃密的灌木,兩人飛快躲了進去。
※※※
一個老年男子冷笑著道:“這麼個蠢人,值得麼?還是想想你自己吧!”一甩衣袖走了過來,踩得地上的花瓣和積雪吱吱地想。
一個年輕女子低聲道:“是,他太傻了。”低著頭慢慢跟了過來。
沫儿撩開干枯的灌木葉子,偷眼看去。前面的男子穿著一件玄色大氅,還戴一頂黑色寬沿帽子,裹得甚為嚴實,看不到面目,聲音有些耳熟,卻不能確定在哪里聽到過。而后面的女子身著柔紫色香云紗襦裙,淺紫色珍珠腰帶,外面披著同色掐絲軟棉錦袍,眉眼靈動,身量苗條,正是雪儿布庄的雪儿姑娘。
文清小聲道:“她不是去找郎中了嗎?”沫儿唯恐象上次在新昌公主府里一樣被發覺,連忙擺手,要他別出聲。
雪儿垂著眼睛站著。老年男子走到老梅樹前站住,繞著走了几圈,干笑道:“你不該來洛陽。”
雪儿苦笑道:“不該來,可是已經來了。”
老者咯咯地笑起來,道:“來了好,來了好。這是我們的緣分。”
雪儿道:“還是那句話,請放了他。”
老者道:“好,我就給你個面子。但我從來不做賠本生意。你拿什麼來換?”
雪儿低頭道:“我經營多年布庄。我願將布庄折抵給您,連同積蓄。”
老者哈哈大笑,震得梅樹上的殘雪紛紛落下,“若是想要布庄,我用得著費這老大功夫?不用裝傻,我想要什麼你很清楚。”
雪儿的頭垂得更低了:“在下一個弱女子,除了布庄,身無長物,實在不知道您想要什麼。”
老者突然欺身上前,挑起雪儿的下巴,咯咯笑道:“好一個揣著明白裝糊涂的雪儿!”
雪儿略一偏頭,推開老者的手,平靜地直視著他,道:“我不喜歡猜謎。”
老者突然道:“你知道麼,洛陽城中,我最欣賞的女子原本只有一位,如今你也算得上一位了。你們倆同樣不亢不卑,面對任何威逼利誘都不驚慌,這點可真讓我喜歡。”
雪儿淡淡道:“那我該說榮幸了?”老者凝神看了她片刻,拍腿笑道:“真好,真好,要是我還年輕,我真會愛上你的。”
雪儿慢慢走到梅樹下,道:“謝謝您厚愛。”
老者仰臉大笑了一陣,道:“我不喜歡强迫人,這門生意你愛做不做。朱公子對你一往情深,千里迢迢追至洛陽,我想你不願看到他客死他鄉吧?”
朱公子原來喜歡的是雪儿。婉娘同雪儿相像,怪不得他每次見到婉娘都張口結舌,看來也不完全是裝的。
雪儿嘆了一口氣,道:“我欠他一個人情。所以才來求你。”
老者道:“還是那句話,做生意需要本錢。救他可以,你拿什麼來換?”
雪儿撫弄著梅樹干上的烏釘,眼里盈出淚光,“你已經做了,還問我做什麼?”
老者喜出望外,兩眼放光道:“這麼說你同意了?”
雪儿不出聲,將臉貼在樹干,低聲道:“小安,對不住啦。”
文清和沫儿聽雪儿對著梅樹叫出小安的名字,不由得面面相覷,百思不解。
老者默然看著雪儿。雪儿拔下頭上的長簪,朝左手中指扎去,擠出七滴血在七個烏釘上,咬著嘴唇道:“你何時放人?”
老者道:“放心,我說話算數。明天就還你一個安然無恙的朱公子。”
雪儿點了點頭,痛惜地看了看老梅樹,掩面而去。
老者看著雪儿背影走遠,突然俯下身子,將釘子上殘留的血舔了個一干二淨。但是姿態十分僵硬,倒像是被人按著腦袋一般。之后抹抹嘴巴,咯咯笑著揚長而去。
直到聽不到腳步聲,兩人才爬了出來。釘子還在,只是鍥得更深,陷入樹干深處。文清焦急道:“沫儿,我要趕緊去找鉗子,把這些釘子拔出來。”
沫儿默默看著梅樹,遲疑道:“文清,如果……如果小安不是……不同我們一樣……”他不自然地扭了下身子,說不下去了。
文清今日思維敏捷了許多,竟然很快地反應過來,低聲道:“她是人或者……非人,有什麼要緊?她是我們的朋友。”
在文清眼里,朋友就是朋友,不會受其他因素的影響,所以他從來不會有沫儿這種顧慮。
沫儿頓時心中一輕,如同大人一般拍了拍文清的肩,道:“你去隔壁再給小胖子兩個銅板,借他家鐵鉗用用。”
文清會心一笑,手腳並用,爬上梅樹翻過牆頭,很快就拿了鉗子回來,在牆頭笑道:“鐵鉗就在窗台上放著呢。兩個銅板也省了。”
當即兩人也不多話,費力鉗住一顆天樞位的烏釘,用盡力氣往外一拔——釘子尚未拔出,沫儿用力過猛,加之左手有傷,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如此這般,兩人折騰得滿頭大汗,這些釘子如同長在了梅樹上,不能拔動半分,反倒還將樹皮弄破了些,流出血一般鮮紅的樹汁。
沫儿坐在地上喘著粗氣,看著文清仍不甘心地拔釘,道:“你說,雪儿姑娘為了救朱公子,不會要將小安給那個……”
文清性情醇厚,從不願惡意揣度人,但聽了此話,卻不言語,臉色變得難看,半晌才道:“或許另有隱情吧?我總是不信。”
兩人相對無言。沫儿拍了拍褲子站起來,道:“回去吧。或許其他地方也有老梅樹,我們和婉娘打聽了再去采。”
文清丟了鐵鉗,恨恨道:“真是可惡!”兩人將衣服下擺扎在腰里,兜上撿的花瓣,攀上梅樹准備原路返回,還未及上到牆頭,只聽對面小胖子家一個婦人扯著嗓子大罵道:“胖墩子,讓你看門,你又死去哪里玩了?”
小胖子慌忙跑過來,道:“娘我餓啦。”
婦人伸手幫他擰了一把鼻涕,罵道:“就知道吃和玩!”扭臉看到梯子,喝道:“你是不是又偷偷爬牆了?怎麼說都不聽!看掉下來屁股摔成兩半!”抓過小胖子在他屁股上拍了兩巴掌,飛快地搬起梯子,放到另一邊的門檐下,嘴里還在責罵小胖子淘氣。
小胖子家牆足有一丈高,若是沒了梯子,跳下去不說摔暈,至少也要崴了腳。兩人無法,只好又從樹上下來。
沫儿四處張望了一番,愁眉苦臉道:“從這邊正門也出得去,只是怕人發現了,把我們當小偷捉起來。”
文清卻盯著樹干,神色凝重,伸手摸了一把鮮紅的樹汁,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小聲道:“我看這棵梅樹成精了,它流血了呢。”
沫儿被文清說的心里發毛,仰臉看了看當頭的大太陽,著急道:“先出去,說不定婉娘有辦法。”
文清無奈的點點頭,跟隨著沫儿朝梅園的正門走去。
整個梅園一片蕭瑟,梅花落了滿地。文清心疼不已,連連嘆氣。沫儿只想著離開這里,走得飛快,一會儿便到了梅園出口的閣樓處。
越是怕,鬼來嚇。沫儿正暗暗祈禱不要碰到人,偏巧一進入回廊,就看到遠處兩人迎面走來。筆直的走廊無處躲藏,情急之下,沫儿見旁邊一道斜斜的樓梯,拉著文清上了樓去。
樓上是一處造型別致的飛脊亭子,四面有大窗,外面有環繞的露台,在內可臨窗小酌,在外可見梅園全貌,正是觀賞風景的好地方。里面的擺設倒也簡單,一張烏木矮几,几張蓑草軟墊,牆壁上掛著一幅張萱的雪梅圖。
兩人走到外面露台,想看有無其他出口,便聽到腳步聲響,那二人竟然也上來了。
沫儿暗叫倒霉,慌忙拉著文清蹲下。
一個年輕男子突然一聲驚呼,卻是朱公子,倒把沫儿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被發現,正要跳出來,卻聽朱公子結結巴巴道:“這個,這個,怎麼成這樣子了?”
一位蒼老的聲音不耐煩道:“本來就是這樣子。”正是剛才同雪儿談話的老者。
朱公子不住咂舌,唏噓不已,道:“雪儿她好了沒?她……不會有事吧?”
老者道:“放心,我剛見了她,她已經完全恢復,好得很。”
朱公子繞著房間走來走去,沫儿唯恐他走到外圍的露台上來——他似乎十分懊悔,沉默了片刻,喃喃道:“這麼大一個梅園……這麼好的梅花……唉……”
老者冷冷道:“這些花花草草的,沒生命的東西,死就死了,有什麼可惜?”
朱公子辯解道:“花草……也有生命!我精心培育了一年……”
老者的聲音緩和下來,道:“行啦,等事情成了,我送你一個更好更大的梅園。”
朱公子驚喜道:“真的?”老者鼻子哼了一聲。
朱公子戀戀不舍地看著將行干枯的梅樹,道:“她有沒有說什麼時候見我?”
老者道:“嗯,正月十五晚上亥時,梅樹底下,你來等著吧。”
朱公子十分興奮,緊張得直搓手:“她最愛梅花,不會怪我把梅園毀了吧?”
老者敷衍道:“等你見了她的面,親自去問她吧。”
朱公子情緒高漲,朝老者作了一個大揖,歡天喜地地走了。
※※※
朱公子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文清和沫儿一動也不敢動,只盼著老者也趕快離開。誰知老者踱著方步,竟然走到窗口,雙手按在窗台上,朝遠處望去。
沫儿已經聞到他身上濃重的皮革氣息,只怕他一低頭,便會發現兩人躲在窗台下。文清和沫儿對視了一眼,約定只待他稍一轉身,便起身逃開。
緊張之際,忽聞一陣輕巧的腳步聲傳來,一個女子沉聲道:“一切都准備好了?”卻是紅袖,一反以前調皮可愛之態,表情甚是威嚴。
老者躬身道:“是。”
紅袖傲然道:“再視察一遍,可不要在緊要關頭出什麼差錯。”
老者微微點頭,沫儿竟然聽到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紅袖冷笑道:“后悔了?”
老者低頭道:“不敢。”
紅袖道:“那個小安和雪儿,要盯緊了,確保万無一失。”文清和沫儿剛弓起腰准備溜走,聽到雪儿和小安的名字,不約而同又在原窗台下貓起。
老者冷冷道:“七魂釘已經鍥上去了,她不死也得脫層皮。”文清又驚又怒,想著小安一個小女孩能和這老者有什麼過節,他們竟然要置她于死地。
紅袖哈哈大笑,伸著脖子張望了一番,突然眉開眼笑道:“師父真有辦法。可惜這麼些梅花,跟著她背了虧。”說著又笑又跳,興奮異常。
老者似乎看不慣她輕佻的樣子,冷眼道:“你就這麼恨她麼?”
紅袖眉毛一挑,道:“我討厭誰,誰就得死。”
老者不再言語,凝望著牆上的雪梅圖出神。紅袖自己瘋癲了一陣,道:“嘻嘻,朱允之這個呆子,倒真對雪儿一往情深呢。再有几天他們就可以見面啦。”
老者手上青筋蹦起,嘶啞著嗓子道:“請回去好好歇著去罷!緊要關頭,可不要被人發現了破綻。”
紅袖眼睛閃亮,吃吃笑了起來,滿臉憧憬道:“真好玩!我都有點佩服自己啦。”嘻嘻笑著跑開了。
紅袖走后,老者似乎也沒了興趣,慢慢下了樓,漸漸走遠。
沫儿費力地直起身,捶了捶已經酸痛的背部,自言自語道:“我越看越不懂了。小安一個小孩子,怎麼會得罪這些人?紅袖整天黏著朱公子,竟然是利用他……”
文清微張著嘴巴,目光落在那張雪梅圖上。
※※※
沫儿伸出腦袋,順著文清的位置看過去。午時的陽光透過屋頂的天窗斜照過來,落在那幅圖畫上,發出淡淡的光暈。畫里嬌艷的梅花和厚厚的白雪在奇異的光線中隱約勾勒出兩張小臉,一張頑皮,一張恬靜,依稀便是小安和雪儿的模樣。
兩人呆呆地看著,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如此過了片刻,陽光稍稍偏離,雪梅圖恢復原樣。沫儿反應過來,拉拉文清的衣袖,小聲道:“趕緊走吧,找婉娘想想辦法。”
文清握緊拳頭,悶頭悶腦道:“我決不讓人傷害小安。”
兩人出了閣樓,順著長廊朝大院走去。出乎意料,整個院子空蕩蕩的,一個丫鬟仆婦也不見。大門緊閉,但並未上鎖,兩人不費工夫便順利來到了前門大街上。一直走過前方的拐彎處,看到街上喧鬧的人群,沫儿才算安了心,抹了一把額頭的細汗,道:“我上次來的時候,還滿院子的人呢,今天運氣還不錯。”
文清小心地兜著撿來的梅花,腳步遲疑,道:“我們……要不要再去看看小安?”
沫儿急道:“看了又怎樣?還是趕緊找婉娘把梅樹上的釘子取下來要緊。”不知為何,沫儿總覺得那几個烏釘同小安的病是有關系的。文清點點頭。兩人不再言語,也不顧午時積雪微溶,道路泥濘,連跑帶跳,走得滿頭大汗。
沫儿走在前面,三步兩步跨上了新中橋,正在全神貫注地想剛才朱公子和紅袖同老者的對話,忽然一只冰冷的手伸進了他的衣領,害得他一個激靈叫了起來。回頭一看,婉娘笑嘻嘻道:“給我暖暖手罷。”
沫儿顧不上罵她,拉著她的手臂搖晃著,沒頭沒腦道:“快點,老梅樹上面有七個烏釘,小安快死了。”
文清在一旁滿臉焦急,只管點頭。
婉娘嗔道:“沫儿你怎麼也學文清,說話不清不楚的,到底怎麼啦?”
沫儿深吸了一口氣,連說帶比划道:“我們去梅園采梅花,看到所有的梅樹都快死了,老梅樹上面被釘了七個奇怪的烏釘,拔不下來,梅花落了一地……”他看了一眼文清,遲疑了下,道:“小安也病啦。我和文清覺得,這些烏釘同小安的病有關系。”
他說一句,婉娘“哦”一聲。等他說完,婉娘天真道:“然后呢?”
文清終于想起話說了,焦急道:“雪儿姑娘不是將小安托付給你嗎?婉娘趕緊去把那些釘子拔下來吧!”
婉娘伸出蔥白一樣的手指,對著光線照著,搖頭道:“你們兩個小子還拔不下來,我的力氣不夠更拔不下來啦。”
沫儿情知婉娘裝傻,又是著急又是惱火,大聲叫道:“那是七魂釘!七魂釘!”
婉娘一個箭步竄出捂住了沫儿的嘴巴。
沫儿掙開,怒道:“干嘛?”
婉娘拉著他二人站到街邊,狐疑道:“你從哪里聽來的七魂釘?”
沫儿將在園子看到朱公子、紅袖和老者一事簡單說了一下,道:“我聽那個老者提起這個名字,想著肯定就是指那七個釘子。”
婉娘沉吟道:“七魂釘,用烏金所制,要……”抬頭看了看天,突然戛然而止,道:“回去吧,出來一個早上,我餓了。”
文清急了,跟在婉娘身后連聲追問:“那個七魂釘,到底怎麼回事?”
婉娘快步走著,道:“沒什麼,任何東西,中了七魂釘必死無疑。那棵梅樹,沒得救了。”
文清瞬間呆住,衣襟里的梅花抖落在地上。沫儿慌忙撿起來,推他道:“別聽婉娘瞎說。”老氣橫秋地埋怨婉娘道:“你明知道他老實,干嘛騙他?”又罵文清,“你也是,以往你總說婉娘怎麼怎麼厲害,怎麼一碰上小安的事情,就連婉娘的本事都不信啦?”
婉娘扑哧一聲笑了,一本正經地點頭,道:“沫儿大人教訓的是。”文清更是不好意思,撓頭嘿嘿笑了起來。
婉娘眯起眼睛,抬頭看著天上明晃晃的大太陽,笑道:“放心,小安沒事的。倒是雪儿姑娘,過几日要同朱公子相見,我得好好幫她准備一款香粉才是。”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1:33
〔八〕
三人回到聞香榭。三哥已經做好午飯,文清只吃了一個油角儿,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害得沫儿也沒心思吃了。
几人匆匆吃完飯,婉娘交待文清將今天上午撿的梅花蒸上,自己上樓換衣服。
過了良久,婉娘才款款下樓,手里拿著一把奇異的小木劍。這是個桃木雕刻的人像,青面獠牙,凶狠丑陋,頭上頂著一蓬亂糟糟的樹葉,左手握著一顆大釘,右手拿著一把小刀,朝天空刺去,金雞獨立的右腿正好成為木劍的手柄。這柄小劍顯然有些年頭了,油色沁入木紋里,呈現一種厚重感,特別是手柄處,油光錚亮,看起來不像桃木,倒像是鐵鑄的一般。
沫儿好奇道:“這是什麼東西?”
文清卻沒興趣,心不在焉地研磨著蒸好的梅花,眼巴巴道:“婉娘!那個七魂釘……”
婉娘見文清滿臉焦急,收了調笑神色,沉吟片刻,道:“剛才在街上,不及細問。你們看到七個釘子可是呈北斗狀分布?釘蓋上可有花紋?”
文清忙道:“是呈北斗之勢,正好將梅樹樹干合圍。但沒有注意釘蓋上有無花紋。”
婉娘低頭自言自語道:“這棵梅樹不知得罪了哪位高人,竟然被施了七魂釘。”
沫儿道:“七魂釘,很厲害嗎?”
婉娘嘆了口氣,道:“這種東西過于陰毒,常人往往難以壓制住,所以我只聽說過,從未見過。”七魂釘所用釘子用烏金淬煉而成,在淬煉過程中,需每日浸泡人血,並拘取一個魂魄鎮在其中,直至七七四十九天,七個烏釘方能稱之為“七魂釘”。
七魂釘因其中魂魄的怨念,最易吸引陽氣,別說是一棵老梅樹,便是一個得道的高人,若是被下了七魂釘,也難逃一劫。
文清揪然變色,結結巴巴道:“小安……梅樹……是不是?”
婉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今天下午再做兩瓶醉梅魂,給小安送去吧。”
沫儿大聲道:“婉娘,我願意再簽十年賣身契,求你救救小安。你一定能救她的,是不是?”文清滿臉通紅,小聲而堅定地道:“我不管她是……什麼,我一定要救她……”
婉娘眼睛一亮,道:“真的?”
文清囁嚅道:“我也簽,還有……全部的工錢,我以后一個子儿都不要。”
婉娘瞪眼看著他們兩個半晌,忿忿道:“我怎麼淨養了一群白眼狼。要是我生病快死了,你們會這麼賣力嗎?”
文清急道:“婉娘!”
婉娘忍不住笑了,正色道:“好了,我跟你們倆說實話,小安這事只怕不好管。”
文清不安道:“怎麼了?”
婉娘道:“我見到雪儿姑娘啦,她說小安是受了風寒,已經看了郎中,只要再養兩天就好。我本想趁機做筆買賣,將做衣服的錢給趕回來,可是看雪儿姑娘的語氣,不想讓我參和。”她嘆了一口氣,强調道,“上趕著的買賣可不是好買賣。”
文清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無可奈何地看著沫儿。沫儿嘀咕道:“財迷,你是覺得小安這單生意沒錢賺吧?”
婉娘竟然十分自然地點點頭,臉上無任何羞愧之色,道:“對啊,這種買賣,出力不討好,你倆的賣身契,還是留著下次吧。”
文清的鼻子一酸,連忙低下頭去。婉娘若無其事地擺弄著手中的桃木小人,道:“快點快點,要趕著今日太陽落山之前做好醉梅魂。好歹也算是我們對小安的一點心意。”
沫儿不理她,心里回想著今天看到的情形,幫著文清將蒸好的梅花搗成花泥。兩人將花泥用細紗濾出花汁,放入一個白玉小碗中澄著,靜置了半個時辰,倒去上面的水份,淘出一汪清亮的梅汁來。
婉娘端起嗅了嗅,皺眉道:“不成,這些梅花比上次的差遠了,成色不足,靈氣不夠。”
文清焦急道:“這可怎麼辦?有什麼法子彌補?”
婉娘扭頭看著在一旁想心事的沫儿,突然道:“沫儿,你的手指頭怎麼樣了?”
沫儿一愣,舉起左手道:“不疼了,不過指甲估計得一個月后才能長上來。”見婉娘一臉壞笑,警惕道:“做什麼?”
婉娘眨眨眼,道:“沒什麼。我說過,人的毛發血液是做香粉的上佳原料。上次的醉梅魂,你的手指血滴了進去,這次……”
沫儿捂住左手,跳起來往后退去,道:“你別打我手指的主意!”
文清卻激動起來,拉著婉娘的衣袖叫道:“我的!我的!”將食指放在嘴巴里一咬,鮮紅的血流了出來。
這一下全亂了方寸,婉娘手忙腳亂地將玉碗放在文清面前,頓足罵道:“你這個笨小子,我同沫儿開玩笑呢!不加人血也照樣提升靈氣!”
沫儿對著婉娘叫道:“你可真討厭!”去針線筐里拿了紗布過來,要幫文清包扎,文清卻推著不讓,使勁地擠著手指,道:“不用包扎,這麼個小傷口,兩天就好了,反正已經破了,就多滴一些。”
婉娘喝道:“夠了!再多血腥味就壓倒梅花的香味了!”文清這才傻笑著住了手。
沫儿將文清的手指一圈圈包上,小聲道:“逞强。”卻忍不住嘟囔一句:“哼,要是我快死了,你肯這樣做麼?”
文清一愣,認真道:“你要是病了,把心挖給你我也願意。”
沫儿眉毛跳動了一下,扭過臉去,哼哼道:“才不要呢!就會逞强。”
※※※
放了文清血的梅花花汁,又加入了數滴杜康原酒,重新封好放在籠上蒸了一炷香功夫。沫儿用棉布襯著,小心地捧了出來,興衝衝地啟開火漆,卻發現里面的花露十分稀薄,同上次的醉梅魂比起來,質地差了好遠。
文清大失所望,不住念叨:“定是剛才的血放少了。”若不是沫儿攔著,几次要撕開紗布,重新擠些血出來。沫儿則纏著婉娘要那些名貴的原料,尋求補救的辦法。
婉娘無奈,佯怒道:“碰上你們兩個難纏的小鬼儿,算我倒霉。”扭身上樓,抱了一個沉甸甸的烏木匣子來。
沫儿一把打開。木匣里坐著一個胖乎乎的抓髻娃娃,約半尺高,眉眼如生,通体靛藍。文清叫了起來:“木魁!”
沫儿想起來了,初秋時分,曾有人隔牆拋過來一個包裹,里面除了這個木魁娃娃,還有一個“勿管閑事”的布條。
經過這麼長時間的保存,木魁不僅沒有干癟,反而更加水潤,渾身“皮膚”彈性十足,若不是這種瑰麗的藍色,真會讓人以為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儿。
婉娘將木魁娃娃捧出來,贊嘆道:“瞧著眉眼,多可愛!”對著它的腦門輕輕吹了一口氣,木魁微閉的眼睛上几根如同睫毛一樣的根須微微抖動,剎那間仿佛要睜開眼睛一般,沫儿心中一驚,慌忙躲到婉娘身后。
文清小心地伸出手指,按了按它的“心髒”部位,驚叫道:“沫儿快看,它的心在跳呢!”沫儿更覺詭異,捂住眼睛從指縫中偷偷看去,只見木魁娃娃藍色的“皮膚”呈半透明狀,体內條條絲狀物如同人的脈絡和血管一般緩緩流動,時深時淺,不時變換著顏色。最神奇的是,如此一個小小的人形果子,竟然五髒俱全,隱約可看到一個花生米大小的心髒正在跳動。
沫儿打了個寒戰,瞪著婉娘小聲道:“這個,還是那顆果子啊?”他甚至懷疑婉娘是不是找了一個真正的人娃娃,而故意騙他和文清說是木魁果。
婉娘逗弄著木魁果的臉蛋,象對待一個真正的小寶寶一樣,看得沫儿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不由地退了一步,抱怨道:“你干嘛呢?”
婉娘喜滋滋道:“當時送來時靈氣不足,如今五髒六腑、經脈血管齊全,同人一樣啦。真不容易,辛苦三哥這几個月。”
正在一旁忙活的黃三抬頭一笑。婉娘指揮著文清把桃木小劍拿來,讓他用劍尖扎木魁的心髒,並讓沫儿捧了醉梅魂的小瓶子,在一旁接著。
文清額頭上冒出了細汗,遲疑道:“這……怎麼下得了手?”
婉娘悠然道:“那算了。既然你舍不得這個木魁娃娃,那小安……”
文清一言不發,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朝木魁的心髒部位扎去。
※※※
文清下手甚准,正中木魁的心髒,一串儿閃著藍光的汁液滴落下來,沫儿慌忙接著。眼見木魁的小心髒漸漸變得暗淡,婉娘道:“可以了!”
文清拔出小劍,滿臉不忍,咧著嘴看著木魁。婉娘輕松道:“不礙事,木魁在烏木里我每天用上等的藥材焙著、熏著,將養了這麼久,這點小傷,很快就恢復了。”說著用手掌輕輕撫過,片刻功夫,木魁的心髒又亮了起來,微微跳動。
沫儿斜著身子躲著,嘀咕道:“它……不會變成個小孩子跑出來吧?”
婉娘嗤笑道:“瞧你這點膽儿!它就是個果子,里面的顏色深淺不一,質地也不均勻,所以汁液流動起來看起來像活了一樣。”
沫儿悻悻地走開,搖了搖手中的瓶子,只覺得一股幽香扑鼻而來,清冽悠遠,如同置身雪日梅園一般,不由得大喜,忙叫了文清觀看。
兩人興高采烈,恨不得馬上就將醉梅魂給小安送去。婉娘卻道:“不急,吃了飯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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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1:48
〔九〕
兩人狼吞虎咽地吃了晚飯,又抓耳撓腮地等婉娘收拾了半晌,才出發去了雪儿布庄。
街道靜寂,清冷的小寒風吹得沫儿直流清涕。雪儿布庄黑燈瞎火的,大門緊閉,不見人聲。
文清疑惑道:“這麼晚去哪里了?”沫儿徑直走到側邊的角門處,推門走了進去,扯著嗓子叫道:“小安!”
房間里空無一人。文清大急,几個房間都找了一遍,卻不見雪儿和小安的蹤影。廚房里早上的藥渣仍在,但冷鍋冷灶,顯然兩人至少走了有一個時辰了。再留意看其他房間,已經收拾的干干淨淨,也不知是雪儿帶小安離開了,還是將小安送給老者自己走了。
文清垂著頭,表情甚是凄楚。連婉娘也一臉不解,繞著走了几圈,無可奈何道:“這就沒辦法了。”
想到小安這個伶牙俐齒的丫頭竟然就這麼不見了,沫儿也說不出的惆悵,再看文清難過的樣子,心里更不舒服。站在院落里發了會呆,走到里面的梅樹前,摸著梅樹盤曲的樹干,暗自后悔以前沒讓著小安,每次見面總是烏眼雞一樣斗嘴。
婉娘在院子走來走去,東瞧瞧西看看,晃得沫儿心煩。
文清呆了良久,悶聲道:“我們去那個梅園吧?”他溜溜地看了一眼婉娘,小聲道:“七魂釘……不管小安在哪里,求求你,幫忙把那些釘子給起出來。”
沫儿嘴上不肯說,心里也巴不得婉娘趕緊答應。婉娘慢悠悠打量著這個小院,突然笑道:“雪儿好本事。小安沒走。”
※※※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一股清雅的香味傳來,自然清新至極,如同冬日清晨,從渾濁的房間猛然推開房門,放眼皚皚白雪,天地一片澄澈的冰冷裹著一種沁人心脾的甘冽,讓人精神一震。
沫儿循著香味,找到上房的窗台處。窗台上放著一張梅花箋,未及觸到,已經感到一陣寒意。
沫儿不敢擅自出手,閃到一邊道:“雪儿姑娘留的信件?”文清快步上前拿起,打開一看,失望道:“不是,是鏡雪。”
果然里面並無字跡,只有一朵晶瑩剔透、非石非玉的鏡雪,在黑暗中發出瑩瑩的淡藍光線。几月前,雪儿姑娘曾經用布偶傳信,送來一朵銅錢大小的鏡雪,以求聞香榭的合安香。但今日這朵,比那日的大了整整一圈儿,流光溢彩,美輪美奐,令人嘆為觀止。
婉娘笑道:“就是這個了。”輕輕拈起鏡雪,欣賞了片刻,走到梅樹下,仰臉道:“小安,你還躲著做什麼?”將鏡雪放入梅花根部,只聽梅樹嘩啦啦一聲響,殘存的花瓣紛紛飄落,小安出現在枝椏上,裹著厚厚的棉衣,怯生生道:“婉娘。”
文清不知是高興還是激動,五官都擰在了一起,伸開手臂道:“你跳下來,我接得住。”看看太高,又連忙跑去搬凳子,並點了一盞燈出來。
沫儿卻硬著脖子道:“我們又不是壞人,你躲上面做什麼?”
小安有些不好意思,伏在樹枝上輕咳了一陣,撅嘴道:“我家姑娘交代了,不管誰來都不許現身。”說著在文清和沫儿的幫助下跳了下來,朝婉娘施了一禮。
婉娘笑吟吟地看著她,道:“若是這個鏡雪被他人得了去,怎麼辦?”
小安快言快語道:“我家姑娘說啦,能夠發現鏡雪的,除了聞香榭再無他人。若是發現不了……”說了一半,亮晶晶的黑眼睛看著婉娘,掩口而笑。
婉娘伸手在她臉上輕擰了一把,嗔怒道:“若是發現不了,自然是婉娘功力不夠,那麼來了也沒用。是不是?”小安一吐舌頭,諂媚道:“婉娘這麼聰明能干,怎麼可能發現不了?我就說是我家姑娘多慮了,還這麼費勁地設置個障眼法。”
婉娘十分受用,頓時眉飛色舞,連聲誇獎小安乖巧懂事,文清沫儿兩個都抵不上她一個。沫儿很不服氣,只是因為小安尚滿臉病容,這才沒有反唇相譏。
文清終于鼓起勇氣,結結巴巴道:“你好些了沒?”
小安甜甜一笑,道:“謝謝文清哥哥關心,有了你送來的醉梅魂,我好多啦。”沫儿在一旁嘀咕道:“我也來了,怎麼不提我?”
婉娘四處看著,漫不經心道:“你家姑娘去哪儿了?”
小安略一遲疑,道:“姑娘說這些日子有要事要辦,要我哪里都不要去。”一邊說一邊輕咳。
沫儿疑惑道:“這個骨節眼上,雪儿姑娘……丟下你走了?”
小安眼睛明顯黯淡了一下,又急忙辯解道:“不是的,她辦完事就回來了。”
沫儿看著黑洞洞的房間,道:“既然很快就回來了,干嘛把家里擺弄的像個出遠門的樣子?”
小安猛烈地喘了起來,臉儿漲得通紅。文清偷偷拉了一把沫儿的衣袖,要他不要再說,上去輕拍著小安的背部,故作輕松道:“小安,婉娘重新給你做了一瓶醉梅魂,比上午那瓶還要好,你要不要試試看?”
小安靠著梅樹,點了點頭,擠出一個笑臉道:“那瓶還有很多呢。謝謝文清哥哥,謝謝婉娘。”看著沫儿在旁邊抱胸而立,滿臉狐疑,白他一眼道:“姑娘才不會丟下我呢。你不要挑撥離間。”
婉娘繞著梅樹看了良久,含笑不語。小安拿出醉梅魂,倒出一些點在眉心,深吸了几口氣,臉色漸漸恢復,轉向婉娘道:“我家姑娘要我在這里等著,把這封信交給你。”說著從懷里取出一個信箋來。
沫儿伸手去接,小安卻一把藏到背后,歪著頭道:“姑娘說只能給婉娘一個人看。”
沫儿無趣地縮回了手,扭過臉道:“呸,什麼破信,我還不愛看呢!”卻心有不忿,嘟囔道:“不知好歹!早知道就不費工夫做醉梅魂了!”
婉娘接過信,湊在燈籠前打開。沫儿趁小安不備,飛快地跳過來瞄了一眼,得意地叫:“哈哈,看到了!”
雪白的信箋上,只寫著几個大字:帶她離開!濃紅的朱砂在昏暗的燈光下如同血痕一樣觸目驚心。
※※※
文清扶著小安走了。婉娘盯著兩人隱入夜色的背影,神色漸漸凝重,道:“看來有大麻煩了。”
沫儿咬著嘴唇。雪儿去了哪里?他要找之人,同婉娘要找的,是一個人嗎?那些人,兩次放過雪儿,到底在忌諱什麼?小安生病,是被人下了七魂釘的緣故嗎?老賴殺人盜屍的幕后指使是誰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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