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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四部】鏡花魔生《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3:10     標題: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四部】鏡花魔生《全文完》

聞香榭4 鏡花魔生 作者:海的溫度

內容簡介】:

《聞香榭》系列第四部《鏡花魔生》,大唐洛陽,太平盛世表象之下暗流涌動。神秘香鋪“聞香榭”應捕快王老四之約幫忙尋人,婉娘沫儿等人在元宵節闖入洛陽“死門”,卻意外陷入重重危機中,在醉梅魂的作用下才驚險脫身。

之后的洛陽城中怪事連連,神秘的黑蛇,懷了蟲子的孕婦,被嚇傻的女孩,莫名其妙的歌謠讖語……相思染、紫蜮膏、蠐粉水、玄沙香、桃花面等,一款款香粉,成了解惑答疑、克敵制勝的法寶。

伴隨著青春期的躁動和叛逆,文清和沫儿被隱去的身世漸漸浮出水面,但最后的結局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3:26

引子

〔一〕

天色尚早,東方剛剛亮出一絲魚肚白,王老漢便上了山。

王老漢的地塊位于西山坳,位置遠而偏僻,但土質肥沃,土壤豐厚,這几年的收成都不錯。

濃重的山霧帶著一絲早春的寒氣,將山坳裹得如同暈在淡墨里的山水畫。遠處傳來一陣隆隆的雷聲,王老漢忍不住嘿嘿地笑出了聲。今日驚蟄,古語道:春雷響,万物長;到了驚蟄節,鋤頭不停歇。抓緊再除上一遍草,儿子娶媳婦的聘禮就有指望了。

耐心地將夾雜在麥苗中間的蓑草、“麥篩子”①、菟絲花等雜草清理干淨,王老漢這才直起腰來,望著綠油油的麥苗喜不自勝。

『①麥篩子:一種藤狀雜草,莖上有細小軟刺,可纏繞在麥苗上,影響麥苗生長。』

忽覺腹部一緊,王老漢肚子一陣墜痛,見前方不遠處有塊大石頭,他想也不想提起褲子飛奔了去,稀里嘩啦一通排泄,頓覺舒暢了許多。

他慢慢地扶著大石站了起來,朝著自己的麥田望去。

奇怪,剛才還綠油油的麥田,怎麼一會儿工夫顏色淺了許多?周圍明明沒風,麥苗卻不停地起伏搖擺。

如今真是老了,蹲的時間一久,便雙腿發麻、眼前發黑。老漢自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突然覺得腳面癢癢的,低頭一看,腳面上不知何時爬上了一只白胖胖的蠐螬。

老漢一腳踩死。這些蠐螬坑人得很,最喜歡咬食麥苗的根部,經它一咬,麥苗便要發黃干枯,產量大減。

老漢正在蹭鞋底的蠐螬屍体,腳邊的一小塊石頭突然自己動了動,地面拱出一個拇指大的小土包來。老漢心想,驚蟄驚蟄,果然名不虛傳,這春雷一響,就把冬眠的動物都給驚醒了——莫非是一只小癩蛤蟆?

老漢童心大起,盯著那塊小土包看。泥土慢慢涌動,一會儿,一個小指大的青色腦袋拱了出來,竟然又是一只大蠐螬。

老漢厭惡至極,上去一腳將其踩了個稀巴爛,心里暗叫晦氣:看來今年招蠐螬。不行,要趕緊回家收集些燒柴的青灰,治一治這害蟲。

正想著從誰家能討得青灰,耳邊響起一陣奇怪的沙沙聲,朝四周一看,不由嚇了一跳。只見無數爬蟲蜂擁而出,大到一米長的土花蛇、碗口大的癩蛤蟆,小到米粒大的甲蟲、螞蟻,但最多的是大大小小的蠐螬,白胖胖的身体蠕動著,看得人頭皮發麻。

剛開始老漢還氣憤地用雙腳去踩,但見周圍地面不斷鼓起,各種見過、沒見過的蟲子連綿不絕地從地下涌出,不由心驚,特別是看到十几只蠐螬竟然一反常態去捕食一只小蛤蟆,更是不顧膝頭僵硬,跪在大石上磕起頭來:“老天爺呀,這是要出妖孽了啊,蠐螬吃起癩蛤蟆來了!”

忽然一陣微風吹來,讓老漢的心房一顫,地面上的蠐螬仿佛得到了指令,突然站立不動,那些正在攻擊小蛤蟆的也停了下來,個個昂起半透明的腦袋,一起對准東邊方向。

其他的昆蟲紛紛逃走,在蠐螬群中亂竄。老漢驚奇地發現,那些蠐螬們竟然在慢慢調整位置,直到排列得整整齊齊,如同訓練有素的軍隊一般進退有度,在几只大蠐螬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朝著下面的麥田去了。

老漢從來沒見過如此奇怪的景象,俯在大石上目瞪口呆。大隊的蠐螬進入麥田,隱約可見麥壟間隙一條條白色的長線蜿蜒而行,老漢突然想起這塊地承載著全家今年的期望,一股怒氣從心頭衝出,折下一條尚未發芽的野生酸棗樹枝,揮舞著追了上去:“你們這些害人精!我辛辛苦苦薅了三遍草!我儿的婚事就指著這個呢……踩死你們!”

老漢發了瘋一般,又是踩又是甩打,只聽著腳下啪啪作響,一股股濃稠的汁液從腳底濺出。但一個人力量總是有限,鞋子已經踩得黏黏糊糊,也不見蠐螬少了多少。正打得焦慮,忽而又心底一顫,只見剩下的蠐螬突然亂作一團,片刻工夫,拱入地下消失不見。

老漢舉著酸棗枝愣在了原地。所有的昆蟲都不見了,若不是酸棗枝上還掛著的几只蠐螬屍体、變了色的鞋子和地面上殘留的黏液,老漢几乎以為剛才是自己看花了眼。

老漢小心地將剛才踩倒的麥苗扶起來,忽然眼前一黑,忙抱頭蹲下。恰好儿子王生提著飯罐過來,忙扶他到地頭坐下。

老漢擺手道:“我沒事,你抓緊回去將炕洞里的青灰撮來,我看今年這是要鬧蟲災哩,趁早下手。”

王生拄著鋤頭,道:“什麼蟲災?”老漢一骨碌爬起來,順著壟間的縫隙翻動土塊,嘴里嘟囔著:“這些該死的蠐螬!”但一連鋤了老長,一只蠐螬也沒見著。

老漢瞅了瞅鞋幫上花花綠綠的蟲子汁液,連聲催促:“回去,回去,多找些青灰來。”

王生不情不願地轉了身,道:“天還冷呢,哪里有蠐螬?”走了几步,又回頭道:“爹,剛才那個戴面具的人同你講什麼?”

老漢一愣:“什麼面具人?”

王生道:“剛才我來的時候,見一個人,戴著個笑嘻嘻的鬼臉面具,就站在你身后,貼著你耳朵邊說話呢。我一來他就扭身走了。”

老漢有些心驚,但怕嚇著孩子,嘴硬道:“哪有的事儿!一個早晨就我獨孤個儿呢。你趕緊回去,讓你娘去街坊鄰居家多討青灰來。”

王生慢吞吞走了。老漢盯著地面整齊的淡淡爬痕,無端打了個冷戰。



〔二〕

轉眼進入三月,細雨蒙蒙,春寒料峭。洛陽城外桃林,早開的桃花被風吹得七零八落,點點嬌俏的花瓣紛落于泥污之中,不由讓人生出紅顏易逝之慨。

一高一矮兩個少年,合撐一把半舊的油紙傘,一個挽著錦布花囊,一個捧著個圓肚瓷瓶,繞著桃樹走走停停,一點不似遠處官道上行人急匆匆的樣子,但若說是在欣賞桃花,也不太像,因為兩人拱肩縮背,清涕橫流,看樣子著實凍得不輕。

在桃林里晃蕩良久,兩人在一棵扭曲的老桃樹前停下。老桃樹顯然已有些年月,枝干中間長著一個巨大的癰瘤,迫使枝干扭轉方向,朝一側盤旋而上,枝椏皴裂,稀稀拉拉開著些疏密有致的花儿,同旁邊那些花開滿枝椏的小樹相比,平添了几分古朴幽雅。

小雨不知何時停了,天空變得明亮起來,黃白的太陽光點點從云層中透出,剛好照在桃林一片。高個儿少年用手指輕叩癰瘤,並附耳細聽。矮個儿少年湊上來,嘴里道:“聽到什麼了?”

輕微的吱吱、啪啪聲從癰瘤中傳出,像是里面煎了一塊肥肉。聲音雖然小但聲聲入耳,猶如在人心尖上撓了一把,說不上來什麼感覺,有些亢奮,有些無奈。

高個少年望一望天時,朝矮個儿少年略一點頭,拿出一把造型奇怪的桃木小劍,刺破手指,用血沿著癰瘤的邊緣畫了一圈。矮個儿少年深吸了一口氣,接過小劍,也做同樣動作。

樹干發出輕微的“嘭嘭”聲。兩人對視一眼,矮個儿少年用小劍沿著癰瘤邊緣刻了下去。小劍所到之處,木屑紛紛落下,樹干中,一張粉嫩嫩、肥嘟嘟的奇怪人臉出現在面前。

“桃面癭!”兩人歡呼起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3:46

壹 相思染

〔一〕

小安來了,聞香榭更加熱鬧了。

有了醉梅魂,小安的病情穩定下來,但依舊臉色蒼白、渾身無力。文清悉心照顧,每日噓寒問暖,恨不得連飯都喂到小安嘴里。可沫儿卻前所未有地難纏,與小安如同冤家一般,說不上三句話便要斗嘴,吵得不可開交,偏巧這几天婉娘和黃三都不在家,也沒個主持大局的人,文清一邊忙著照顧小安,一邊忙著顧及沫儿的情緒,還得私下兩頭勸解,結果卻落得個兩頭受氣。

將近元宵佳節,洛陽城中鑼鼓陣陣,熱鬧非凡。沫儿早就按捺不住,天未亮便起了床,尋思今日外出玩耍。

一下樓,便見文清打了小安的洗臉水過來,正在用手試熱冷。小安捧著一個小手爐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等著,嘴里一口一個“文清哥哥”,一會儿說要干些的毛巾,一會儿要他幫去拿洗臉皂,將文清指使得團團轉。

沫儿看不過眼,喝道:“自己沒手沒腳麼?文清不許幫她做。”

小安白他一眼,過去拉著文清的胳膊,甜甜叫了聲:“文清哥哥最好了。”一邊說一邊搖著文清的胳膊,一臉嬌憨之態。

她個子小巧,比文清足足矮一頭。文清低頭看著她,嘿嘿傻笑道:“小安病著呢,要多歇息。”

沫儿瞪眼看了片刻,扭頭走出中堂,打了一盆冷水用力洗臉,嘩啦啦地將水濺得到處都是。

文清拿了熱水過來,沫儿已經洗完臉,也不擦干,任由水珠掛在臉上,也不知是洗臉水還是淚水。

文清放下水壺,慌忙拿干毛巾來,道:“外面還冷著呢。小心臉上長凍瘡。”沫儿一把推開,氣鼓鼓道:“你去照顧你的小安吧。凍死我算了!”

小安斜靠在門框上,小嘴一癟,鄙夷道:“真小氣!文清哥哥都照顧你這麼多年了,照顧我几天怎麼了?哼!”說著盯著沫儿的臉,一雙黑眼珠閃著狡黠的光。

文清撓頭不止,先勸小安道:“沫儿手指還沒怎麼好呢。你別慪他。”接著又小聲勸沫儿:“我們答應了雪儿姑娘,要照顧小安的。再說你是哥哥呢,她年紀小,又不舒服,我們得讓著她。”

話音未落,兩人同時叫了起來。小安委委屈屈道:“我哪里慪他了,是他一大早就找我的晦氣!”沫儿則梗著脖子道:“誰是她哥哥!我才不做她哥哥!”

文清連連同沫儿使眼色。沫儿氣急,丟了毛巾,甩手去了廚房。小安眼底閃出一絲得意,嘴巴卻很甜,柔聲細氣道:“文清哥哥,沫儿哥哥怎麼了?”

文清慌忙解釋:“他這几天心情不好,你不要同他計較。”轉而納悶地看著沫儿的背影,嘟囔道:“沫儿怎麼越來越像女孩子了?”

沫儿心里極其不痛快,但是如何個不痛快法,卻說不上來。每次同小安吵了之后,沫儿都很后悔。他其實不討厭小安,也願意同小安一起玩。雪儿姑娘不知所蹤,小安無家可歸,身体又病著,十分可憐,按理自己應該同文清一樣對她寵愛有加才對。但每當看到文清不錯眼珠地盯著小安的一舉一動,無微不至地照顧她,便不由自主地想找茬發火。

沫儿一向自詡大氣,最喜歡擺出一副洞悉世事的高明之態,可是無論晚上躺在床上想得有多好,第二天看到文清和小安總壓不住火氣。想到這里,不由得煩躁起來。

※※※

沫儿和小安又鬧起了脾氣,如今兩個人一個在中堂,一個在廚房,都氣鼓鼓的,連早飯都不肯吃。

文清先勸小安喝了一碗粥,讓小安先去躺著休息,又連忙回到廚房,將已經冷了的油餅重新加熱,遞給沫儿。沫儿扭身不理。

文清頭都大了。他總是想不明白,沫儿為什麼生氣。婉娘和黃三不在家,自己年齡最大,要有所擔當,照顧沫儿和小安是自己的職責。而小安是客人,自然要以客人為重,不能失了禮數,沫儿最為聰明伶俐,怎麼會不明白這點呢?可是一看到沫儿賭氣不吃飯,他又心疼,偏偏沫儿不領情,只要同小安吵架,一定會遷怒于他。昨天晚上,小安睡下了,文清便想去找沫儿談下心,誰知被沫儿趕了出來。沫儿還說,以后不經允許,不許文清進他的房間。

唉。文清在心里嘆了口氣。婉娘和三哥出去三天了,怎麼還不回來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4:01

〔二〕

還好,將近午時,婉娘和黃三回來了。文清大喜,繞著兩人轉了好几圈。沫儿跳了出來,叫道:“三哥你終于回來啦,帶什麼好吃的沒?”

小安卻甜甜笑道:“婉娘三哥,你們去哪里了,好几天不見,我們几個擔心死了!”慌忙去給婉娘捏肩捶背。

婉娘捏捏她的小臉,贊道:“還是小安乖,又聰明又体貼,比沫儿强多啦。沫儿就惦記著吃。”沫儿本來高高興興的,一聽這話,臉又陰沉起來。

婉娘打量著三人的臉色,眼里露出笑意,道:“文清把包裹打理一下,沫儿跟我去后園,今日我們做相思染。”

※※※

后園里除了兩株腊梅還開著,仍是一片肅殺的冬日之像。除了多年生植物,其余的土地已經被平整得整整齊齊,只待開凍,便可播種花卉。

婉娘帶著沫儿來到最后一排房屋前,打開原本種植如意藤的那間。

一股清冽的香味讓沫儿精神一振。原來里面已經沒有了如意藤,而種植著几蓬茂盛的刺玫。

這個原本沒什麼出奇,沫儿曾多次在野外采摘這種香味濃郁的刺玫花。不過野外的刺玫都是單瓣,以紅、白、黃三色為主,而這一叢花卻是藍色的:明亮的湛藍,偏紫的深藍,花瓣重重疊疊包裹在一起,同其他顏色的花朵比起來,別有一番嬌艷。

婉娘小心地避開枝干上稠密的尖刺,拉過一朵放在鼻子上嗅,陶醉道:“真香。”說著折過一朵攢在沫儿頭發上,笑眯眯道:“你覺得這枝藍色妖姬怎麼樣?”

沫儿一愣,將花儿拔下,警惕道:“你做什麼?”

婉娘認真道:“其實你戴花的樣子還是挺漂亮的。”

沫儿手腳不自在起來,忙將話題扯開:“你剛才說這個叫什麼?這不是刺玫嗎?”

婉娘呵呵笑道:“原本是刺玫。不過如今應該叫做藍色妖姬了。”原來在秋季選當年生的白色刺玫植株,移入暖房后先進行几次嫁接,培育出重瓣的白色花朵,然后等第十一次花開之后時,開始澆灌混入青金石石漿的水,第十二次便可開這種藍色的花朵。不過這種藍色花朵對溫度、時機要求極高,澆水、嫁接等若有一個環節控制不好,便前功盡棄。藍色刺玫開出來的花同普通的玫瑰、薔薇相比,孤傲與妖艷同在,香味也更加清冽冷寂,因此婉娘稱之為“藍色妖姬”。

沫儿知道青金石是做藍色顏料的原料,卻不知原來花朵也可以染色,不由大感驚奇。

婉娘神神秘秘道:“你知道藍色妖姬表達的意思麼?”

沫儿不屑道:“藍色刺玫就藍色刺玫,還叫什麼藍色妖姬,故弄玄虛!”

婉娘的眼睛亮晶晶的,道:“不同的,它渾身長滿了刺,花朵也比刺玫要絢爛得多,但花朵的意思卻是:相守、相知。”

沫儿哼了一聲,繞到花叢的后面,不讓婉娘看到他的臉。

婉娘看到沫儿躲躲閃閃的樣子,一張臉也笑得如同花一般,拿出剪刀,哢嚓哢嚓將花朵全部剪了下來,剛好三十六朵。

回到中堂,黃三、文清已經挑好花瓣。婉娘和黃三也不知去哪里采了一大包滇櫻花,一朵朵粉嫩粉嫩的,極其燦爛。文清將其中花瓣飽滿、無斑點、無露水的花朵挑了出來,放在砂鍋里炙烤至半干,然后同三十六朵藍色妖姬一起搗成糊狀,擰出花汁。

小安第一次見做胭脂水粉,興奮不已,見淡藍色的花汁清亮芬芳,不由得眼睛發亮,驚喜道:“這就成了?”婉娘道:“不行,味道還是淡些。”

黃三上三樓抱了一個長長的青玉匣子下來。打開一看,里面並排放著數朵黑色曼陀羅花,一個個烏黑發亮,花瓣邊緣自然舒展,新鮮得如同剛采摘下來的。婉娘取了十二朵,交給文清擰汁,喜滋滋道:“多虧雪儿姑娘送來的鏡雪,如今想要保存花朵可容易多了。”

沫儿知道曼陀羅花有毒,見花朵未經處理便直接擰出花汁,懷疑婉娘用錯了,道:“不怕有毒嗎?”

婉娘道:“沒事。”看沫儿將信將疑,猛然湊近了小聲道:“據說每朵黑色曼陀羅花中都住著一個精靈,他們可以幫你實現心中的願望。不過他們有交換條件,那就是人的鮮血。你要不要試試?”她吃吃地笑起來,“要麼我就把這款相思染送給你,讓你早日找到心上人。”

沫儿竟然有些惱羞成怒,漲紅了臉氣呼呼道:“你才找心上人呢!”

婉娘突然收起了表情,道:“知不知道黑色曼陀羅代表什麼?”

沫儿甚為不屑:“哪有這麼多說道?”

婉娘慢吞吞道:“黑色曼陀羅,表示絕望的愛,伴隨著不可預知的死亡。”眼里倏然閃過一絲憂色。

沫儿連聲啐道:“呸,呸,你淨說這樣不吉利的,小心賣不上價!”

正說著,文清端了擰好的黑色曼陀羅汁進來,問道:“這個相思染,是做給誰的?”這几天過年,並沒有人來定制香粉。

婉娘看了一眼在旁邊蹦蹦跳跳的小安,笑嘻嘻道:“小安這几日便可與雪儿姑娘團聚。這款相思染,就是送給雪儿姑娘的。”

小安抓住文清的胳膊尖叫起來,三人一陣歡呼。

今日蒸的花瓣不多,經過几次細淘之后,淘出的花露僅夠裝一小瓶子。曼陀羅花、滇櫻花和藍色妖姬雖然香的各有不同,但香味都十分濃郁,哪知三個兌在一起,卻味道極淡,倒是花露的顏色湛藍湛藍的,甚為賞心悅目。

小安有些失望,婉娘只當沒看見,連聲催著她同文清去吃午飯。帶兩人走開,朝沫儿一擠眼睛,從懷里拿出一個梅花信箋,一把打開。

梅花箋正中,一個殷紅的心形,如血一般,正是雪儿來求婉娘照顧小安時送來的。沫儿湊上來伸著脖子看:“這是什麼?”

婉娘道:“雪儿的一片心血。算了,我打量她的心血注定要白費,不如給我用了吧。”說著飛快拿出一支銀針,將心形挑破,鮮紅的血滴落出來,剛好滴入相思染中。

沫儿來不及阻止,急得連連跺腳:“她說不定還有用呢,你就這麼毀了?”

婉娘若無其事道:“這是她送我照顧小安的補償,給了我自然是我的,我想怎麼用就怎麼用。”看著顏色微微呈現紫色的相思染,眉開眼笑道:“雪儿要是離開洛陽,我就用這款相思染去把她的布庄給換過來,怎麼樣?”

沫儿嗤之以鼻:“你當別人都是傻的?”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4:11

〔三〕

今天正月十五,元宵節開放宵禁,城內一片歡騰,在家里便可聽到街上的喧嘩聲,只是天不湊巧,陰沉沉的,時不時飄几朵零星的小雪花。

文清、沫儿、小安三人摩拳擦掌,早就商議好了,吃完晚飯就去逛花燈,文清連醉梅魂都已經提前幫小安帶上了。誰料想,婉娘輕巧巧一句話把三人都氣了個半死:“今晚沫儿和我去找個人,文清在家照顧小安,哪里都不許去。”

三人反復抗議,但見黃三一臉凝重,婉娘雖然嬉皮笑臉,卻堅決不肯松口,只好收聲,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的。

婉娘去換了衣服,附耳對黃三囑咐了几句,黃三自行去了。她拿了相思染和醉梅魂,想了一下,也丟給沫儿一瓶醉梅魂,連同那日曾顯擺過的桃木小劍。

小安眼巴巴地看著婉娘等人收拾。沫儿好歹可以跟著婉娘出去,倒也沒那麼郁悶,拿了桃木小劍對著空氣一陣亂刺,叫道:“這個小劍好順手,婉娘送給我防身吧。”

婉娘點點頭,道:“嗯,這柄噬魂辟邪劍,今晚就歸你了。”

沫儿大喜,樂滋滋放入懷中,衝著滿眼失望的小安做了個鬼臉,興高采烈地同婉娘出了門。

※※※

兩人很快繞到了銅駝坊,婉娘道:“你那天碰上的老梅樹在哪里?帶我去看看。”

沫儿知道有正事,不敢怠慢,帶著婉娘來到那個小胖子家。

小胖子家門上落了鎖,顯然一家人去看花燈了。婉娘輕巧開了鎖,沫儿搬過梯子蹭蹭爬上牆頭,指著對面叫道:“這里呢。”卻不由得愣住了——對面一個廢棄的小院子,半人深的茅草在寒風中發出嗚嗚的響聲,里面一棵梅樹也沒有。

這是怎麼回事?沫儿確定自己沒有記錯,那個鐵鉗子還放在他家窗台上呢。

沫儿嘀咕著爬下來,爬了一半又覺得不信,蹭蹭重新爬了上去。結果仍是一樣,廢棄的小院,根本就沒有梅園。

婉娘抬頭道:“下來吧。”似乎知道梅園消失了一樣。

沫儿納悶道:“沒有梅園,只有一個廢園子,還小得很。”

※※※

兩人走出小胖子家,將門重新鎖好。沫儿百思不得其解,不住回頭看。婉娘道:“別看了,梅園已經不在這個地方了。”

沫儿急道:“可是我明明來過兩次呀。”婉娘慢悠悠道:“看到的不一定真實。”

沫儿更加想不明白,追問道:“今晚我們做什麼?”

婉娘看著周圍慢慢升起的霧氣,鄭重道:“沫儿,其實我也在找人。”

沫儿停住了腳。婉娘道:“一位故人,同我們聞香榭淵源極深。可是自從前年秋天,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沫儿遲疑道:“他和梅園……可有關系?”

婉娘茫然道:“不知道,但也許今晚我們可以打聽到他的消息。”

兩人說著,來到雪儿布庄。雪儿布庄同小胖子家不過隔了兩條小巷。几日不來,布庄里還是老樣子,黑燈瞎火的,一點人氣也沒有。牆邊的那棵梅樹,已經了無生機,站在夜色里伸著枝椏,像一個垂死掙扎的老者。

婉娘點了一個燈籠提著,道:“沫儿,你要緊跟著我,一步都不能離開。”

沫儿莫名緊張,拉住她的裙裾道:“雪儿姑娘是不是離開洛陽,不要小安了?”

婉娘將燈籠高高舉起,仰臉看著梅樹上殘留的枯萎花朵,道:“看來是了。”

沫儿跺腳道:“那小安知道了豈不傷心?”說完又呸了自己一口,憤憤道:“傷心了才好呢!”

婉娘將燈籠遞給沫儿,道:“你好好看看那晚放入鏡雪的位置,有什麼不同。”自己慢慢繞著梅樹,走几步便要停一下,嘴里念念有詞,偶爾低頭沉思,臉上露出迷惑之色。

沫儿將燈籠放低。院落里依然十分干淨,除了飄落的梅花花瓣,並無其他。而那日鏡雪隱入的地方,更是一點痕跡也沒有。

沫儿敲打著梅樹樹干底部一個不知被誰家調皮孩子刻的一個巴掌大的瘢痕,自言自語道:“誰這麼壞,把樹干刻成這個樣子。”他忘了自己也喜歡在樹上刻刻畫畫。

婉娘過來看了看,見瘢痕周圍已經長滿結節,沉思了片刻,道:“或許我多慮了。走吧,可能雪儿為了躲避那老者的要挾,離開洛陽了。”

沫儿將各房門關好,吹滅燈籠,正待離開,無意中一回頭,卻發現上房窗台上一絲光亮一閃而過,遲疑了一下,快步走了過去。

原來是盛放鏡雪的梅花箋,不知是什麼材質做的,沒有紙張的溫潤,而像鐵一樣冰冷和堅硬。沫儿來回翻看了一番,有些失望,重新丟在窗台上。

婉娘卻興致勃勃地拿了起來看了看,放入懷中。沫儿道:“你要這個做什麼?走吧。”

婉娘一臉貪財相,樂滋滋道:“我看這個材料不錯,丟了可惜了。改天拿給小雨,讓她幫我打個新頭簪。”沫儿嘲笑道:“什麼破爛都往家里扒拉。”

兩人摸黑走出布庄。沫儿一邊鎖門,一邊說道:“但願雪儿姑娘平平安安的。”

有遠處几家大戶門前的燈籠照著,街道上的光線亮了一些。婉娘后退了几步,凝望著雪儿布庄,突然一把拉過沫儿,道:“沫儿,你看雪儿布庄,像什麼?”

沫儿茫然地回頭。濃重的夜幕下,雪儿布庄的尖頂在微光中透出一種難以言狀的死寂,門前的松柏黑影重重,在寒風中抖瑟。這情景,如同初一那天婉娘帶去的死門,雖然景物不盡相同,感覺卻毫無二致。

沫儿似信非信道:“死門?”

婉娘一聲不響抓住沫儿的手,后退了約百十步,站在一個剛好可以看到雪儿布庄大門的角度,朝他略一示意,隨即向左進了三步,折向右邊走了九步,然后又退一步,有時繞圈,有時斜走,如此進進退退,繞得沫儿頭暈轉向。几次眼見雪儿布庄的大門就在眼前,三五步走過去,它反倒離得遠了。

沫儿無暇多問,只緊跟著婉娘,繞了好大一會儿,終于重又走進了布庄,但里面的景物,除了那棵老梅樹,全都變了。

周圍霧蒙蒙的,原本的偏廈和上房已經不見,一個干涸的水塘出現在面前,那棵老梅樹,就在水塘的旁邊。

沫儿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小聲道:“這個雪儿,到底什麼來歷?”

婉娘道:“據說她來自天山。曾在長安做生意,后來來了洛陽,半年前買了這處地方經營布庄。沒想到她在這里守著死門。”

沫儿張口結舌,道:“她守死門?做什麼?”

婉娘沉吟道:“不太清楚。自從前年大旱之后,洛陽城中似乎不怎麼太平,但跟這八門之間有無關系,還說不上來。不過,”她拍著梅樹的樹干,輕笑道:“或許今晚我們就明白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4:29

〔四〕

滿天的繁星不知何時消失不見,天空微亮,發出一種朦朧的黃光,如同暴風雪來臨的前兆。沫儿很不習慣,總覺得夜晚就應該是夜晚的樣子,而不是這種不死不活的明亮,讓人不安。

婉娘靜靜地站著,一聲不響,似乎在等著什麼。天空下起了小冰晶,沙沙地響。沫儿伸手接了一顆,仔細一看,果然還是心形的,他再也忍不住,拿給婉娘小聲道:“這里面的冰雪好奇怪!”

婉娘隨意瞟了一眼,點頭道:“可以了。”彎下腰,手指靈活地撫弄著梅樹樹干底部的梅花瘢痕,很快,一塊塊的結節脫落下來,只剩下一個完整的巴掌大的梅花烙印。

沫儿驚喜道:“信箋!是信箋烙上去吧?”婉娘從懷里摸出那張梅花箋,一把嵌了進去。梅花箋同樹干緊密結合,只聽嘎嘎一聲擠壓撕裂的聲音,梅樹樹干生生裂開一道口子,從中冒出森森的白氣。

沫儿嚇得一連后退好几步。婉娘頷首微笑道:“雪儿姑娘心思縝密,非常人所及。”

沫儿定了定神,道:“這是入口?”

婉娘用手扇著樹干中冒出的白氣,躊躇片刻,道:“沫儿,我們要進去看看,你怕不怕?”

沫儿心中害怕得要死,巴不得婉娘說掉頭回去,可是看到婉娘問他,又嘴硬起來,道:“怕什麼怕?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婉娘將他冰冷的手握住,柔聲道:“今晚也許有些異象,會比你以往所看到的更加難以置信。不要叫,也不要驚慌,更不要出來。若是今晚我無法再回到聞香榭,你和文清同三哥好好過日子。”

沫儿聽這話如同交代后事一般,心里極不舒服,一把打掉她的手,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叫道:“你胡說什麼!你還欠我一頓好吃的呢!別想賴賬!”

婉娘贊許地一笑,道:“沫儿,你有沒有發覺,今年洛陽的多個重大事件,都是圍繞聞香榭發生的?”

沫儿懵懂道:“什麼事?”

婉娘道:“捕快王老四,玉器錢家,銀器王家,香云閣,這些或多或少都與我們聞香榭扯得上關系。老四同聞香榭的淵源自然不必說了;玉器錢家同聞香榭近鄰,也是洛陽城中最大的玉器供應商,聞香榭雖然不是用玉大戶,但對玉器質材要求甚高,是玉器錢家的老客戶;銀器王家雖然明里同聞香榭扯不上什麼瓜葛,卻對整個洛陽城中的首飾價格起到決定性作用,對于拉動價格波動自然非同一般;而香云閣,一心同聞香榭競爭,為爭洛陽第一家不惜走歪門邪道,甚至污蔑聞香榭。”

沫儿默默理了一遍,自覺這些人和事似乎全部有聯系,但又亂作一團,茫然道:“他們想擠兌聞香榭?”

婉娘道:“剛開始我也這麼想,幽冥草吸收靈氣、玉器漲價、香云閣造謠等事,無非是讓聞香榭開不下去罷了,可是后來,我覺得事情遠比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指使吳氏毒害錢永的幕后指使者,停屍房鎮魂的白燈籠,老賴房間的干屍,以及初一在死門中鬼影重重的異象,這一切,似乎不僅僅是擠兌聞香榭這麼簡單。”

沫儿第一次看婉娘如此庄重,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婉娘拍拍他的肩,微微一笑道:“來不及細說了,聽我的話,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許出來。”拉出那件黑色披風,不由分說給沫儿披上。

沫儿掙扎著推辭,婉娘一把按住,嘻嘻笑道:“就剩下這一件了,要再丟了,你這輩子就別想恢復自由身了。”頭一低鑽了進去。

拉著婉娘的衣襟,在一片濃霧中走了良久,周圍漸漸明亮,兩人置身在一片梅林中。沫儿點起腳尖張望,但見四周霧氣繚繞,視覺上這片梅林似乎無邊無際,難以分辨是不是自己曾經到過的梅園。

再往前走,中間一片空地,隱約能聽到人聲。婉娘回身將沫儿的披風掖好,朝他一擠眼睛,推他到一棵粗大的梅樹后面,自己卻躡手躡腳走了過去。

沫儿看著婉娘在前面一棵梅樹后躲好,終于放了心,凝神聽前面人的講話。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人齊了?”

一個銀鈴樣的聲音道:“齊啦!”說著啪啪地擊了几下手掌,只聽“騰騰騰”几聲悶響,火光大盛,照得周圍如同白晝。沫儿雖然裹著披風,仍然嚇了一跳。

※※※

等眼睛適應了光亮,沫儿發現,中間的空地上不知何時站滿了人,白乎乎一片,目測足有七八十人之多,一個個犒衣素服,身体挺直,圍成一個圓圈。人群四周,八個畫滿詭異符號的白色大燈籠飄浮在空中,發出慘白的光,映得那些人如同紙扎店的假人。所有的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動不動。

如此多的人集聚在一起,卻聽不到一點儿聲息,沫儿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沫儿看著這一片白乎乎的背影,心中頓時發毛,忙側頭朝婉娘剛才躲著的梅樹看去。

梅樹后面空無一人,婉娘不見了。

沫儿的冷汗“騰”地冒了出來,雙手不由在身上一陣亂摸,無意中摸到披風的口袋里那瓶醉梅魂和桃木小劍,想到婉娘不知有什麼用途,卻忘在了這里,心中更加著急,剎那間,背心的汗順著脊骨滴落,黏糊糊的極不舒服。

沫儿閉上眼睛猛掐手心,强迫自己冷靜下來。

思慮再三,沫儿決定走近些看看,若是看到婉娘,就將這兩樣東西給她。他小心地將披風裹緊,連頭蒙上,只露出兩只眼睛,一步步朝人群挪去。

不過三五丈遠,沫儿卻走了好久才來到人群的外圍,站到一個白衣人的身后。

這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少女,甚是端庄秀麗,但眼神渙散,神態呆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再看其他人,其中有男有女,個個長相俊美,正當華年。但這些人的衣服並不合身,不分男女全是一樣的款式,硬拉拉的白色衣料不怎麼服帖,簡單地套在每個人身上,寬闊的腰身、空蕩蕩的袖管將整個身体都掩蓋了去。

白衣人分八行,呈分射性站立,正好占了八個方位,每行九人,足有七十二人之多。沫儿暗暗心驚,不知道誰這麼大的本事,將這麼多罡氣正旺的年輕人拘在一起,還搞得不知死活。

人群中間,仍有一塊三丈見方的空地,地勢稍高,另有九個白衣人站在中間,額上貼了一塊寬寬的白色布條,看不清臉面。但同剛才的七十二個人不同,這九個人高低胖瘦各不相同,最旁邊一個竟然像是個五六歲的孩子,身量未足。

沫儿唯恐節外生枝,不敢走上去個個查看,只有焦急地伏在地上張望,希望能夠看到婉娘躲藏在哪里。

婉娘猶如蒸發了一般,不見絲毫蹤跡,也聞不到任何熟悉的香味。沫儿心焦不已,看著周圍僵屍一般的白衣人,正猶豫要不要退回到梅樹后,只聽對面遠處有人說道:“終于齊啦!”伴隨著一陣陰森森的笑聲,二個人一前一后地從人叢中穿了進來。

※※※

一個黑袍老者,身后跟著一個青衣女子,正是紅袖。兩人在中間的九個人面前走過,老者得意地干笑了几聲,道:“怎麼樣,這次找的几個,不錯吧?”

紅袖眯眼盯著前面一個女子,道:“我真不明白她到底有何魅力。”伸手將貼在她額頭上的寬大白條扯了下來。老者似要制止,見已經來不及,只好皺了皺眉頭,警惕地盯著女子。紅袖斜了他一眼,撒嬌道:“我想同她聊聊。”

沫儿卻驚呆了。那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雪儿。還以為她已經離開洛陽,沒想到竟然落在了老者手里。

雪儿原本蒼白的臉慢慢有了血色。紅袖歪頭看著她,挑釁地將手中的白條團了團丟在地上,老者眼角抽動了下,俯身撿了起來。紅袖似乎感覺到老者的不喜,嬌滴滴道:“師父過于小心了。您就在身邊,還怕她跑了不成?”老者眼里閃過一絲不耐煩,但卻耐著性子道:“定魂符,還是不要隨便丟的好。”

這紅袖看著年紀不大,家世也不顯赫,老者對她卻頗為顧忌,這讓沫儿覺得十分奇怪。

雪儿的眼珠轉動了一下。紅袖猛然笑了起來,道:“雪儿姑娘,我們又見面啦。”

雪儿慢慢轉動脖子,看了看周圍的人群,目光落在老者身上。老者不自然地縮了一下,扭身看向外面。

紅袖拉著雪儿的袖子,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她搖晃著身子可憐巴巴道:“我找你找得好苦啊。”看著倒像是親姐妹一般。雪儿同婉娘相像,沫儿自然生出一種親切感,看到紅袖嘴上說的雖然親切,但眼睛里透出濃重的玩弄意味,不由得厭惡至極。

雪儿淡淡一笑,道:“洛陽這麼大,還不是給你找來了?”

紅袖得意道:“當然,我找人,從來沒有找不到的。”雪儿看著周圍齊刷刷的白衣人,道:“集齊如此多的俊男美女,真不容易。”

紅袖道:“當然當然。我和師父費了老大的工夫呢。是吧師父?”

老者略偏了偏頭,冷冷地嗯了一聲。沫儿腦子飛快地轉動,急切地想挪到雪儿跟前,希望她能知道自己也在這里。

雪儿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道:“定魂符,鎮魂燈,鎖魂服,唉,能用的都用上了。”老者不做聲。紅袖笑嘻嘻道:“嗯,所以你也不用打量著逃跑啦。”

雪儿道:“落到你的手里,我也沒想著逃跑。”

紅袖抿嘴一笑,一臉無辜道:“姐姐,你可別怪我心狠。這件事,從頭至今,都是你搶我的東西在先。”

雪儿哂然一笑。

紅袖頓足道:“我喜歡的東西,你都要同我搶,怎麼是我錯?”

雪儿看著她,表情淡然。紅袖氣鼓鼓道:“我想要的東西,誰也拿不去。”繞著雪儿走了一圈,道:“你知不知道我怎麼找到你的?”

雪儿看向他處,顯然不屑與她多講。

紅袖踮起腳尖,湊近雪儿的臉,神秘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雪儿不為所動。

紅袖似乎被激怒了,叫道:“你苦苦護著的小安,你知道在哪里?”跳起來將剩下八個人臉上蓋著的定魂符一一撕掉,指著另一側一個小女孩,咯咯笑道:“小安!你的小安來咯!”

紅袖又跳又叫地同老者和雪儿說著什麼,沫儿一句也沒有聽到,他呆呆地盯著台上的人——站在正中的,是婉娘,她的身邊,一側站著朱公子、雪儿、文清、小安,一側站著錢玉華、二胖,一個眉眼酷似紅袖的少女,還有那個只有五六歲的錢家小少爺錢永。

雪儿的身体搖晃了一下,稍稍瞥了一眼小安站的位置,從朱公子一個個地看過去,慘然一笑,卻不言語。

沫儿狠命掐著自己的手掌,目不轉睛地盯著婉娘,希望她盡快醒來。還好,婉娘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呼喚,扭了扭脖子,慵懶道:“這是哪里?”

老者似乎對紅袖將定魂符扯下的舉動甚為不滿,出言抱怨,兩人爭辯起來。紅袖道:“這有什麼,諒他們也逃不出死門。師父不要啰嗦啦。”說著徑自走到婉娘跟前,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番,道:“你就是聞香榭的婉娘?”

婉娘眨眨眼,道:“這是哪里?你是誰啊?”

紅袖得意地尖聲大笑。婉娘看了看周圍的几個人,驚喜道:“雪儿姑娘!”然后用下巴點著,“小安……文清!你們倆不回家好好待著,半夜三更跑這里做什麼?小安還病著呢。”

文清使勁儿皺了一通鼻子,費了好大力氣才睜開了眼睛,下意識地嘟囔道:“啊,小安你慢點,要走不動了告訴我……”抬頭茫然地看了看周圍,再留意到站在身邊的小安等人,頓時清醒過來,並發現自己手腳皆不能動,不由得滿臉驚愕。

紅袖走到他跟前,用食指挑起他的下巴,笑道:“我喜歡這個小子,笨笨呆呆的,真可愛。”她一臉放浪的神態,同小女孩的樣貌十分不符,看起來別扭至極。

文清將下巴一甩,怒目而視。紅袖滿臉笑意,一個個看過去,並在二胖的臉蛋上狠狠地掐了一把,贊道:“真嫩!”二胖、錢玉華、錢永和那個不知名的少女卻沒有醒來,閉著眼睛不知死活。

婉娘努力伸長脖子,疑惑道:“姑娘,我好似不曾得罪你啊,這是怎麼回事?”

紅袖正饒有興趣地看著那位少女,歪頭甩著手中的手絹儿,道:“當然,你們都沒得罪我。除了雪儿。”

婉娘皺了皺眉,正色道:“姑娘,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既然是雪儿得罪了你,就將她一個人抓來,或者她的小丫頭小安一起,該打打,該罵罵,不該讓我們跟著倒霉啊。雪儿姑娘,你說是不是?”

雪儿道:“正是,請紅袖姑娘放了其他几位吧。”

紅袖眉眼都彎成了月牙儿:“婉娘真會說笑。我喜歡。”

婉娘嘆了一口氣,道:“不過我既然來了,也不在乎早一點晚一點。我替紅袖姑娘審問下,雪儿你是怎麼得罪紅袖姑娘的?”

雪儿淡淡地道:“挖人心,剝人皮,拘人魂,這些事你還是問紅袖姑娘最好。”

婉娘嚇得花容失色,驚叫道:“誰?你還是她?”

紅袖玩弄著自己的指甲,慢悠悠道:“雪儿,看來你是真不想活了。小安也不要了?”

雪儿略一偏頭,眼角柔媚盡顯,柔聲道:“小安好些了沒?”

小安輕輕咳了一聲,卻無力回答。

婉娘眼睛放亮,笑道:“啊呀,我最喜歡聽血腥恐怖故事,紅袖姑娘你快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紅袖也笑了,道:“哦,我終于想到你哪里得罪我了。你最愛多管閑事。多管閑事的人總是比別人死的早些。”

婉娘認真地糾正道:“姑娘這可錯了,我這人除了賺錢,其他一概不理。不信你問他。”下巴朝背對著他們的老者一點。

老者將臉遮得更加嚴實,頭也不回悶聲道:“時辰快到了,紅袖姑娘還是到外面等候為好。”紅袖卻不理他,只管對婉娘道:“知道知道,婉娘貪財,洛陽聞名。”

婉娘腆著臉道:“這敢情好,下次香粉漲價,也不用想借口了。”

紅袖掩口笑了起來。小安呼吸突然急促,臉如金紙。婉娘瞪了一眼雪儿,不滿道:“說我貪財小氣,我看雪儿更過分。小伙計病了,好歹去看看郎中,這點錢都不肯花,哼。”接著偏了偏頭,凝神看小安的臉,道:“我看……小安中氣不足,但精氣尚在,不像生病,倒像是有什麼邪祟。”低頭想了片刻,笑道:“嗯,她除夕不安分,衝撞了一棵多年的老梅樹,所以丟了魂儿啦。”

老者快步走過來,俯身在紅袖耳邊說了几句,似乎提醒她什麼。紅袖卻毫不在意,把老者晾在了一邊,笑意盈然對婉娘道:“嗯,原來是丟魂了,婉娘可有沒有辦法治好她?”

婉娘白了她一眼,道:“治好她做什麼?雪儿被你抓了,誰來付錢?賠本的生意我可不做。”

雪儿微微一笑。文清不敢多嘴,只有伸長了脖子眼巴巴看著婉娘,又看看小安。

紅袖拍手笑道:“婉娘你太可愛了!我喜歡你!”

婉娘眉開眼笑道:“可惜我對老女人不感興趣。”紅袖的笑意凝固了下,放聲大笑。婉娘眼波流動,道:“不過小安如果是我聞香榭的小伙計,我倒可以免費給她治療。”

雪儿簡短道:“小安歸你了!”

婉娘悻悻道:“你和小安得罪了紅袖姑娘,我要帶走了她,紅袖姑娘能饒了我?我可不惹這個晦氣。”轉而得意道:“不過我的法子絕對有用。紅袖姑娘要不要聽聽?”

紅袖如同看戲一般,笑得前仰后合,道:“快說說看。”

婉娘滿臉賣弄之色,道:“往東五十步,面對牆角老梅,叩頭九個,點上七滴我聞香榭的香露,再用聞香榭的桃木袖劍,幫老梅樹修剪下多余的枝椏。老梅樹上住著的仙人一高興,就將小安的魂儿還回來啦!”

老者聽見“東五十步、牆角老梅”時明顯觸動了一下,但聽到后面,又如木頭一樣站直。紅袖哈哈大笑,道:“婉娘說得極是。原來聞香榭的香粉和小玩意儿就是這樣推銷出去的。”

沫儿輕輕地活動了下手腳,竭力不讓醉梅魂和桃木小劍發出響聲,卻在一瞬間突然明白過來:婉娘在提示他如何救小安!

但在這個奇怪的空間里,根本無法確定哪邊是東。沫儿焦急地朝婉娘看去。

婉娘正同紅袖說笑,有意無意地看向右邊。沫儿不再多想,屏住呼吸慢慢朝右走了五十步,順利來到一株即將干枯的梅樹前。

梅樹籠罩在一片混沌中,花朵落盡,即將枯朽。沫儿心想,難道這就是小安的原形?可是上面並沒有七魂釘。心里雖然覺得給小安磕頭太丟份了,但還是依照婉娘所說,跪下去磕了九個頭,然后取出醉梅魂,倒出七滴來點在樹干上。

醉梅魂的香味很快消散,梅樹依然毫無生氣。沫儿拿著桃木小劍手足無措,不知婉娘所謂的修剪枝椏是何用意。正躊躇間,只覺得梅樹樹干漸漸變深了些,几個烏油油的光斑一閃。

七顆烏釘,慢慢從樹干上顯露出來。原來這些釘子竟然深陷入樹干內部,同樹干融為一体,在醉梅魂的作用下才重新閃現。沫儿心中不由得意,料想醉梅魂定是可以凝聚梅樹靈魂氣魄的,把心一橫,對准七顆烏釘,又滴了醉梅魂上去。

烏釘的釘蓋慢慢褪出樹干。沫儿大喜,心里默默盤算著以后如何找小安討些便宜,將桃木小劍的劍尖對准釘蓋一撬。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4:41

〔五〕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七個烏釘不費力氣地撬了下來。沫儿將烏釘收進荷包,慢慢原路返回,躲在最前面一個苗條女子的身后。

老者不知哪里去了,婉娘正嘰嘰呱呱地同紅袖講話。小安卻並不見好轉,仍木然站著,文清在一旁眉頭緊皺,滿面憂色。

倒是旁邊的朱公子慢悠悠地睜開了眼睛。他首先看到的便是雪儿,頓時激動起來,語無倫次道:“雪儿……雪儿姑娘你還好吧?”

雪儿微微一抬下巴,道:“你覺得好不好?”

朱公子這才注意到周圍詭異的人群,和一臉得意的紅袖,試了試手腳,責備道:“紅袖,你這是做什麼?別鬧了。”扭頭看了看並排站在几個人,眼神落在那個酷似紅袖的少女臉上,呆了片刻,突然尖聲叫道:“紅袖!你不是……紅袖?”

紅袖嬌聲笑了起來。

朱公子狐疑的目光在紅袖和少女臉上轉換了良久,顯出恐怖之色,道:“你到底是誰?”

紅袖扭著身子撒嬌道:“不好玩不好玩,虧我偽裝的這麼好,這下可裝不成平民女子啦!”

剛一來沫儿就注意到那個少女同紅袖相像,只是她臉型消瘦,面色枯黃,同神采飛揚的紅袖比起來,像是長期營養不良一般,沒想到她才是真正的紅袖。

朱公子突然爆發,吼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紅袖調皮地晃著手中的手絹儿,道:“我幫你追回雪儿姑娘啊。你看,我幫你查到雪儿的下落,還請出師父迫使她同你見面。”

朱公子嘴唇抖動,說不出話來。

婉娘好奇道:“朱公子,據說香云閣的阿蘿小姐,同你私交甚深,可有此事?”

朱公子整張臉漲得如同豬肝,一臉尷尬地看了看雪儿,吭吭哧哧地解釋起來。

朱家是揚州的香料大戶,几年前老父去世,朱允之年紀輕輕只有承擔大任。去長安販賣香料之際遭遇風雪,曾被雪儿所救,后兩人在長安偶遇,對雪儿暗生情愫。后來不知何故,雪儿離開長安來了洛陽,朱公子借應試之名逗留洛陽苦苦尋訪,並在洛陽置辦了宅院。

洛陽城中人口百万,要找一個人可謂海底撈針。紅袖同朱允之兩家本是世交,近年也居住洛陽。只是朱允之生性靦腆,紅袖文靜,兩人之前只彼此聽聞,並未見過面。后來紅袖不知怎麼知道朱允之找人,竟然差人告訴他,香云閣阿蘿知道雪儿的下落。

婉娘看向紅袖,道:“想是那個時候真的紅袖已經被你控制了吧?”

紅袖搖頭晃腦地笑了起來,道:“誰讓這丫頭這麼好奇的?怨不得我了。”朱允之一心要找雪儿,對于紅袖被人掉包一事毫無覺察,只覺得這世交之女淘氣乖張,遠不似傳說中的文靜賢淑。

婉娘笑道:“聽說紅袖姑娘將朱公子引薦給了阿蘿,可是這個迂腐書生,為了避嫌,几乎不同阿蘿見面,對紅袖姑娘的蓄意勾引更是煩得要死,一心一意要找他的雪儿姑娘。紅袖姑娘這點臉面在他面前可丟盡啦。”

雪儿瞟了朱允之一眼。朱允之滿面潮紅,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紅袖臉色難堪至極。婉娘嗔怪道:“好一個迂腐的書生,一點都不解風情。”

雪儿一笑,道:“糊涂人總是做糊涂事。”朱允之的眼圈突然紅了。想當年,他在長安第一次見到雪儿,因為慌亂跌破了茶碗,雪儿也笑著說了這句話。

朱允之似乎從雪儿的話里得到了勇氣,原本緊張的情緒煙消云散,也不再語無倫次,低聲道:“我找你好久啦。”

雪儿看著朱允之,又是一笑。朱允之几乎痴了。

婉娘伸長了脖子,插嘴道:“紅袖姑娘,那她呢?”扭頭用下巴朝二胖一點。

二胖圓潤的小臉如同玉一般光潔。紅袖快步走過去,摩挲著她的臉贊嘆道:“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皮膚,嬰儿一般。”她一雙杏眼滿含笑意,從懷里拿出一塊溢著香味的朱紅色石頭撫弄著,“我要把她的臉皮剝下來,用冰香玉換到我的臉上。”

沫儿和文清几乎同時打了一個寒噤。

婉娘轉了轉眼珠,道:“我對這個不感興趣。不過她家是有名的銀器王家,你要她的臉皮,她家的財產就歸我好了。”

紅袖扑哧一笑,道:“你倒直白。”

婉娘一臉奸佞,出謀道:“她家的底細我最清楚不過。她爹爹不爭氣,姐姐遠嫁,家里靠老娘徐氏支撐。要是她死了,徐氏定然心死。”

紅袖笑道:“你真聰明。若不是我這里需要你,我想我們沒准儿還能成為朋友呢。”

婉娘卻一反常態,十分不知趣地道:“朋友就不必了,我這人最不愛裝,鐵定同姑娘成不了朋友。”

紅袖臉上一冷,隨即又換成笑臉,道:“婉娘是個爽快人。”

婉娘點頭笑道:“嗯,比如,我自認是個丑老女人,從來不裝豆蔻年華的小姑娘。”紅袖倏然變色。雪儿偏巧不合時宜地接口道:“紅袖姑娘看起來可真年輕。”

婉娘嘖嘖道:“正是呢。不惑之年,還能保養成這樣,可真不容易。”

沫儿半晌才反應過來這個“不惑之年”的含義,再看紅袖的臉粉嫩靚麗,越發顯得妖異。雪儿抿嘴笑道:“我看聞香榭的香粉也達不到如此的效果。婉娘你要努力了。”

婉娘伸手從懷里拿出今天剛做好的相思染,遺憾道:“看來香粉這碗飯我是吃不得了。早知道雪儿姑娘在這里,我也不用白白浪費几天的功夫,做這個相思染。哎呀,這下虧大了。”看著滿臉寒霜的紅袖,熱切道:“不如我轉行得了。你要這個小胖子的臉皮,我就接手她家的銀器生意,豈不兩全其美?”

紅袖干笑了兩聲,道:“好主意。”

婉娘愁眉苦臉道:“只怕還是不行,那只野雞定會恨我入骨。”

雪儿愣了下,狐疑道:“什麼野雞?”

婉娘哈哈笑道:“你不知道,紅袖姑娘為了得到這胖丫頭費了多大功夫,專門派了一只十分美貌的野雞勾引這胖丫頭的爹爹,還企圖控制徐氏的身体和意識。”

雪儿追問道:“然后呢?”

紅袖冷眼旁觀。婉娘一臉惋惜,道:“本來我是不管閑事的。可是她仗著背后有人,竟然打碎了我一大堆的胭脂水粉。沒辦法,我只好把她抓來抵賬。可惜竟然給她逃走了。”婉娘轉向紅袖:“哦,對了,那只野雞呢?”

紅袖斜睨著眼,朝旁邊沫儿躲藏的位置一努嘴,隨意道:“在那儿呢。”眼里的恐嚇意味和得意一閃而過。

沫儿嚇了一跳,隨即明白她指的是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她是鳳凰儿?沫儿不由得大感詫異,慢慢探過身子朝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子看去。

這女子面容尚且秀氣,但同以往鳳凰儿的優雅美麗差遠了,不知是鳳凰儿重新幻化的人形還是用邪术借了別人的身体。她同其他白衣人一樣,僵直死板,雙眼無神,沒有絲毫靈氣。

婉娘笑眯眯道:“她倒也適得其所。怪不得你肯花大價錢將她贖回去,我只讓她折了原形,卻不曾傷了她的靈氣,用在這里剛剛好。”接著懊悔道:“早知道她對姑娘如此重要,我應該多要些贖金才行。”紅袖滿臉鄙夷,嘴角几乎撇到了耳朵邊。

婉娘卻毫不在意,繼續嘮嘮叨叨道:“我當時以為她看上了王家的財產。可是見到贖金,又覺得疑惑,你送給我的贖金足以抵得上王家的一家店鋪了,想不明白野雞費心思接近徐家做什麼。原來竟是為了接近王家二小姐。”

沫儿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原來如此。

紅袖看著婉娘冷笑。雪儿悠悠道:“她一個小丫頭,也犯得著下這麼大的功夫?要我說,直接擄走豈不是簡單?”

婉娘誠摯道:“雪儿你不懂。王二小姐天資聰慧,小小年紀便可執掌銀器的圖案設計。若是僅只擄走剝了臉皮,只怕這些聰慧靈魄難以導出,枉費了紅袖姑娘的一片苦心。”

紅袖見婉娘同雪儿一唱一和,終于忍耐不住,冷冷道:“不錯,我想要的東西,誰也跑不掉。”踱著方步走到橫眉冷對的朱允之面前,拋出一個挑逗的眼神,“比如你。”

朱允之瞠目結舌,又羞又急。婉娘笑道:“姑娘既然看上了朱公子,就不該假扮紅袖,應該扮成雪儿姑娘才對。”

紅袖擺出一個勾魂的媚笑,眼睛看著朱允之,答道:“所以你明白為什麼雪儿和小安會在這里了吧?”

雪儿恬然道:“這個只能算我得罪姑娘的原因之一。我想錢家一事,才是根源。”

婉娘懊悔道:“錢家一事,我也脫不了干系,合安香,唉,早知道我就不該摻和此事。”

紅袖嬌滴滴道:“你知道最好。本來錢家倆少爺收了來,這事便可以告一段落,我也安心做些其他事。可是你們偏不讓我安心,一個出手救了錢永,一個出手救了錢玉華,讓我籌划了將近一年的心血功虧一簣。沒辦法,我只好另物色人選,找王家下手啦。”去年玉鋪掌櫃錢衡被人控制,利用老四的丈母娘吳氏謀家產、認儿之際,欲借她之手一箭雙雕,不料被雪儿發現,在聞香榭定了合安香,救了錢永和錢玉華——原本以為是個偶然的事件,卻沒想到背后竟然有人指使。

紅袖見婉娘同雪儿聊得火熱,咯咯笑道:“今晚還真是個聊天的好時機。有什麼話趕緊說,過會儿可就沒機會了。”

婉娘茫然地看了看天,打了個哈欠道:“對啊,時候不早了,雪儿你同紅袖姑娘慢慢聊吧。文清,我們走吧。”說著起身便走,手腳靈便自然,倒顯得剛才的手腳不能動彈像是裝的一樣。

紅袖皮笑肉不笑地望著她,微微點頭。婉娘走了几步,回頭見文清紋絲不動,皺眉道:“你不走?”

文清別說拔不動腳,即便能夠走動,也決不肯丟下小安和二胖自己離開,遂想也不想,甕聲甕氣道:“把小安留在這里我不放心。”

眼見婉娘就要走出空地,突然又回頭問:“紅袖姑娘能否透露一二,找這麼多的俊男美女,到底做什麼用?”

紅袖突然放聲大笑,頓足道:“人家早就等你問,可你們偏偏不問,真是急死我了!”

雪儿仍是一副不急不慢的樣子,微笑道:“我以為你不想說。”

婉娘彎腰揉了揉膝蓋,道:“我最愛成人之美。姑娘肯講,那我們就洗耳恭聽。”

紅袖眉飛色舞,滿面得意,正待開口,只聽“嗵”的一聲,漂浮的八盞白燈籠猛然暗淡了下去,周圍籠罩在一片黃白的微光中,映射著人們死板沉悶的白色長袍,看起來像是站在一個堆滿紙扎人的亂墳崗。

紅袖臉上一陣慌亂,轉身朝人群外衝去,剛跑了兩步,燈籠又重新亮了起來。她長吁了一口氣,站定朝外張望。

沫儿正思量著如何趁著光線不明同婉娘救文清他們,見鎮魂燈重新亮起,不由失望,用探詢的目光看向婉娘。

——婉娘仍站在空地邊緣,保持著半側身的姿勢,但眼神的靈動已經不見,木然的眼睛無神地看著紅袖剛才站的地方;雪儿臉上的笑容已經凝固,明淨的臉頰如同雕刻一般呆滯。

沫儿猛然站起,碰到鳳凰儿的白袍發出微微的響動。幸好此時老者快步走了進來,腳步聲掩蓋了響聲。

紅袖噘嘴道:“時辰到了嗎?我還沒聊完呢。”

老者低頭悶聲道:“是。”遲疑了下,帶著一些不滿告誡道:“言多有失,姑娘還是小心為妙。”

紅袖眉毛蹙起,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老者弓了下腰,道:“請姑娘先出去吧。”

紅袖戀戀不舍地看著雪儿婉娘等人,那目光不像是看人,而是在看几件心儀的物品,交代道:“這几個人的臉皮,你可一定幫我留著。特別是那個小胖妞的。”

老者點點頭,同紅袖一起退了出去。

沫儿握緊了拳頭。他終于明白婉娘之前囑咐他的含義了。這個一直掩蓋著臉面的老者,已經四十多卻扮成豆蔻少女的妖異紅袖,布了一個巨大的局。利用幽冥草吸收聞香榭的靈氣,設計控制錢家男丁的魂魄,派出鳳凰儿勾引王凡,通過香云閣污蔑聞香榭,虛幻中莫名存在的死門等,看似一件件毫無關聯的事,都是為今晚這個詭異場面的准備——沫儿不確定,聞香榭到底是因為多管閑事而卷入此事,還是原本就是他們棋局中的一顆棋子,但這個,如今已經無關緊要了。

老者和紅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周圍陷入一片死寂,白色的鎮魂燈如同死人翻起的眼白,從四面八方瞪著沫儿。在這一群白花花的人群中,難以言狀的壓抑和無助比害怕更加强烈,讓沫儿陷入惶恐。

婉娘仍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沫儿咬牙堅持不讓自己發抖,慢慢移動走到離婉娘最近的一個女子身邊,正要低聲去叫,忽聽一陣獵獵的響動,站在第一排的四個男子整齊地往前邁出了一步。

沫儿心中一喜,以為終于有人醒過來,但看到四人動作如一,整齊得像四個吊線木偶,姿勢僵硬怪異,几次甚至不約而同地同手同腳地走路,顯然是被人控制,頓時沮喪。

四人慢吞吞地邁動腳步,朝婉娘圍了過來。沫儿心怦怦直跳,唯恐這四人對婉娘不利,欲要挺身而出,又想起婉娘之前告誡他的話“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要出來”,心下大為焦慮。

幸虧四人僅僅架起婉娘,將其放回原位,倒也沒有其他舉動。沫儿長出了一口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4:53

〔六〕

或許只有一盞茶工夫,或許有一個時辰之久,沫儿已經難以判斷。空氣中似乎發生了什麼變化,讓人煩躁異常。

沫儿心跳得厲害,他抱著頭蹲在地上。慢慢移動的白衣人漸漸模糊,周圍陷入一種空蒙的白氣中,一種莫名的、發自心底的强烈恐懼,緊緊包圍著沫儿,讓他渾身顫抖。

心底關于最恐怖的記憶如同泛濫的洪水,全部翻滾而來。纏繞方怡師太的黑氣,紫羅口河壩下層層疊疊的死人手臂,香木堂里嗚咽沉悶的哭聲,死門中來來往往的鬼影……鋪天蓋地迎頭砸來。沫儿緊閉著眼睛,什麼也不想,寧願自己立刻死去,而不用感受這種奇異的恐懼。

一個白衣人踩到了他的披風,嘩啦啦的衣服抖動聲音嚇得沫儿一個激靈。就在這一瞬間,恐懼似乎減輕了些。

沫儿凝了凝神,輕輕將披風從白衣人腳下拉出來。衣服抖動的聲音一停止,無邊的恐懼便重新蔓延。而只要這種恐懼一襲來,沫儿便忍不住要抱頭發抖,這讓他几乎崩潰。

被剝去臉皮的人團團圍住沫儿,血污一片的臉露出白色的顴骨,掛在臉頰上的眼珠子滴答著血水,所有的人都獰笑著去拉扯沫儿的臉。沫儿無處可逃,不知從何而來勇氣,咬緊牙關猛然站起身來。

懷中的醉梅魂和桃木小劍碰撞在一起,發出一陣輕微的顫動聲。沒臉的死人不見了,那種滲入骨髓的恐懼感突然消失。沫儿猛然想起,他曾聽婉娘提起,有些不良之人憑借樂器或者口技,能夠發出一種極低的聲音,這種聲音雖然聽不到,但卻能刺激人的大腦,引發恐怖記憶,一個時辰的工夫,足能將一個正常人逼瘋甚至嚇死。但是這種聲音並非不可破解,只要找到同它同質同頻的撞擊聲,這種恐怖感便會抵消。

沫儿終于明白婉娘留下醉梅魂和小劍的作用。不錯,婉娘留給自己用的,是要對付這種低頻聲音。

果然,用小劍的劍尖輕敲玉瓶,那種恐怖感再也沒有出現。沫儿這才有機會查看四周。詭異的白衣人在慢慢移動,他們的樣子像極過年時祭神時的社舞,張牙舞爪,毫無章法。中間空地上,婉娘等人不知何時盤腿坐在地上,臉朝外圍成一圈,乍一看,倒像是在接受人群的膜拜。

沫儿輕輕敲著玉瓶,重新來到人群最前端。一抬頭卻發現,周圍的隊形發生了變化。原來不知不覺中,隨著人群的慢慢移動,白衣人站成了一個環形,對面留出一個一丈寬的缺口來,隱隱約約可看到前方佇立著一座高大的殿堂,兩邊排著十几口大鍋。

這景象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沫儿正皺眉思忖,只見人影晃動,四個身著白衣的俊朗男子,無聲無息地推著一個四角有輪的厚重平板台走了過來。

這個台子看起來像是石頭制成的,足有兩尺厚,由兩種石頭合成。台面黑色,泛出暗暗的紅光,上面刻滿花紋,中間有一個人形凹槽,下面的石頭顏色略淺,夾雜著黑褐色的斑點。

四人將平板石台放在小安面前,走過去架起小安,似乎要將她平放在台上,卻像是接到了什麼指令,齊刷刷地放下了她,呆立了片刻,轉到婉娘面前,重復剛才的動作,將婉娘架起放在台上。其中一男子按動台上的一個按鈕,哢噠一聲,四個鐵環扣住了婉娘的手腳。這四個男子動作雖然僵直,但比起旁邊站立的白衣人,手腳要麻利的多,似乎經常從事這種工作。

沫儿先還在目瞪口呆地看著,待見另一男子拿出一把烏黑澄亮的剔骨刀,猛然醒悟過來,一顆心瞬間跳到了嗓子眼。

男子機械地將工具一件件放在台面上。烏金彎刀,剔骨刀,精致短刀,長鑷子,小鑷子,還有很多沫儿不認識的器具,十分齊全。沫儿大腦一片空白,心里默叫著婉娘的名字,希望她只是在裝睡,能夠在最后一刻突然出手反敗為勝。

一個男子伸手比划著,最后將手指向了心髒的位置。拿剔骨刀的男子面無表情,揮刀一點一點朝婉娘胸口划了過來。

一股熱血衝上沫儿的腦門。就在沫儿要飛扑上去的一剎那,一句細若蚊聲的話鑽進他的腦海:無論看到什麼,千万不要出來。

轉念之間,一切都來不及了。五個男子配合,很快捧出一顆滴血的心。那顆心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異常猩紅,上面的血管清晰可見。

滴答滴答的血流聲,在這個詭異死寂的午夜如同擂鼓一般,敲打在沫儿的心上。沫儿癱坐在了地上。他愣愣地看著那顆猶自微微跳動的心,甚至流不出淚來,只覺得心如刀絞,寧願被挖心的是自己,而不是婉娘。

四個人推著石台走了,換了一批人推著石台又來了。雪儿和二胖粉嫩的臉,小安烏溜溜的黑眼睛,文清的五髒六腑,一件件被摘取下來,石台下層的淺色石板已經變成刺眼的紅色,走動時可以聽到血在里面晃動的聲音。

不,這是夢,我在做夢呢,一個噩夢,等夢醒了,一切都好了。

※※※

沫儿不住地這樣告訴自己。他努力去想一些快樂的往事,同婉娘斗嘴,和文清去買零食,吊在黃三脖子上蕩秋千,園子里的奇花異草,樹上鳴唱的黃鶯知了……他眼睛睜得溜圓,同旁邊的白衣人一樣呆傻。

剩下的朱允之、錢永、錢玉華等人,也被一個個放在平板石台上帶走了。沫儿拼勁了全身力氣才爬起來,雙腿猶如踩在棉花上,無處著力。

石台被推進了后面高大的殿堂里。沫儿深一腳淺一腳,歪歪斜斜地跟過來,輕飄飄地靠在門框上。

婉娘等人,直豎豎地靠右邊牆壁站著,白衣上的血污觸目驚心。沫儿下意識地轉過頭,不去看小安、文清和雪儿,甚至連想也不敢想。

殿堂高而空曠,十几盞白燈籠集中掛在房間的中部,清冷的白光折射過來,照得眾人的臉有一種不真實的扑朔迷離。

沫儿聞到一股熟悉的香甜味,原本麻木的大腦清醒了些,轉頭去尋找香味的來源。殿堂另一端,擺放著一口巨大的紅色水晶棺材,隱約可見里面躺著一個白衣人,不知是死是活。紅袖俯身摩挲著那人的臉,嘴里喃喃地說著什麼。

遠處傳來几聲梆子聲。老者從牆角的黑暗處閃了出來,道:“時辰已到。”他換了道袍,背對著沫儿,一動不動。

紅袖站起身,凝望著棺材里的人,一臉溫柔。

屋外突然火光大盛,兩邊排開的大鍋都亮了起來,周圍的白衣人飛快地變換隊形,十几個少壯男子分別守著一口大鍋,隨著火焰的飄忽手舞足蹈。而其他的人圍在四周,將雙手伸向天空,仰面搖晃著身体,五官猙獰扭曲。沫儿毫不費力便可看到白衣人身后一個個的灰色影子掙脫出來,隨著眾人一起搖擺。

雖然有火,但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而只覺得一陣陣的寒氣從四面八方滲進來。沫儿几乎想都沒想,跨進了房間慢慢走到婉娘身邊,輕輕拉住她垂下來的冰冷手指,仿佛她還活著,而他,同以前一樣,遇到害怕的、恐怖的景象,就躲在她的身后,緊緊地拉著她的裙裾。

沫儿突然笑了一下,他不敢去看文清和已經面目全非的小安雪儿,但心里卻暖暖的。不怕,有婉娘和文清陪著自己呢。

紅袖臉上沒了剛才的做作和虛假,而是滿臉期待,同時又掩不住的擔憂,垂頭凝思片刻,問道:“還有多久?”

老者揮舞了三下手中的拂塵,道:“一刻工夫。”

紅袖雙手合十,低聲祈禱道:“但願不要出什麼差池。”

老者略一偏頭,冷冷道:“放心,万無一失。”

沫儿將臉依偎在婉娘的手臂上,發現衣服竟然是用上等宣州貢紙做成的,不由得大為驚奇。

屋外的風聲漸響,火苗呼呼的聲音十分有規律,每響三下便停頓一下。若隱若現的嗚咽聲凄厲異常,沫儿不用看,便可以想象那些白衣人的魂魄被一個個吸入冷火中的掙扎和恐怖景象。

紅袖臉上露出笑意。老者將指關節握的哢哢直響,獰笑了一聲,輕聲道:“這小子可真沉得住氣。”說話之間,閃身逼近,鷹爪一般的手將沫儿身上的黑披風抓了過去。

沫儿暴露在眾人面前,雙目圓睜,表情呆滯。

紅袖快步走過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嚇傻了?”

老者背過身去。沫儿艱難地眨了眨眼,道:“沒有。”

紅袖反倒吃了一驚,后退了一步笑道:“還真是。竟然還能說話。”

去了披風,同婉娘文清並肩站在一起,沫儿反而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輕松,原本的機靈都回來了。他慢慢將手中的醉梅魂和桃木小劍放入口袋,帶著一副視死如歸的超然,挑釁地看著紅袖。

老者的臉隱在黑暗中,冷笑道:“一件小小的披風,就想瞞得過我?”沫儿愣了一愣。上次,他和文清被小安引到新昌公主府,明明披著披風躲在窗外,卻被老者一擊擒獲。

沫儿突然朝著紅袖叫道:“你是新昌公主!”

※※※

其實若不是沫儿剛才被嚇傻了,他早就該想到,所謂的紅袖,就是新昌公主。皇家御用袁天師做的鎮魂燈,九九八十一個熱屍魂魄,大量的金銀珠寶,眾人身上的貢品宣紙,除了深受皇上寵愛的新昌公主,還有哪個有如此大的能耐?

新昌歪頭看著他,吃吃笑著對老者道:“這孩子真聰明,我喜歡。”

沫儿也同樣歪頭看著她,斜眼道:“這老妖婆真可惡,我不喜歡。”

沒有一個女人能受得了一個十三歲孩童的鄙視和嘲諷,紅袖狂怒,臉上的皺紋斑點一下子顯現出來,甚是可怖,她喝道:“作死呢你!來人,拖下去喂狗!”

老者似乎忍無可忍,低聲道:“關鍵時刻,公主息怒。”

新昌呆立了片刻,臉色漸漸如常,傲然道:“我不同小孩子一般見識。”

沫儿想著反正要死了,再也無任何忌諱,見老者處處留心不讓他看到臉面,喝道:“喂,你總躲著做什麼?見不得人啊?”

老者巋然不動。新昌眉開眼笑地湊了過來,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誰?”

沫儿橫她一眼,“愛說不說。”新昌突然愣住,雙眼流出淚來,抱著沫儿雙肩一陣搖晃。

沫儿又是驚恐又是厭惡,不耐煩地掙脫,叫道:“你做什麼?”

老者飛快地過來將新昌拉開,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什麼。新昌清醒過來,拿出一方羅帕,輕輕拭了拭眼睛,微微笑道:“他是你一個老熟人,所以不想讓你看到他。”

老者的腳重重地在地上頓了一下,以示不滿。新昌頭也不回,不以為然道:“怕什麼,你還怕他透漏出去不成?”

沫儿心里將認識的老年男子數了一個遍,並沒有一個同他相像的。可沫儿以前就隱約覺得老者的聲音似曾相識,卻怎麼也猜不出是誰。新昌在一旁看著,伸手在他臉上捏了一把,得意地對老者道:“看吧,我就說他們聞香榭絕對想不到。”老者拂袖而去,重新走進陰影處。

沫儿想起新昌曾叫他師父,試探道:“袁天師?”

新昌嗤之以鼻:“切!他?”甚是不屑。

沫儿轉了几個念頭,理不出個頭緒來,忍不住問道:“你抓我們來這里做什麼?”

新昌上下打量著沫儿,答非所問點頭道:“聞香榭的人,個個好材質,確實是做魄引的最佳原料。”稍斜了下眼睛,道:“多謝你啦師父。”

雖然看不到老者的表情,但他明顯地退縮了一下。

沫儿正在竭力想“魄引”是什麼東西,外面的燈火突然熄滅,一陣强烈的陰冷讓他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老者遲疑了一下,走過來用冰冷的手指飛快地在他額頭上畫了個什麼符號,沫儿還沒反應過來,手腳便不能動了。

老者將他攔腰臉朝下抱起,放在水晶棺旁邊。

沫儿看清楚了。水晶棺里躺著一具衣服華美的男性屍体,屍体已經脫水,臉部皮膚呈現半透明狀的紅褐色,緊緊貼在頭骨上,眼睛微張,露出兩只即將干涸的眼球。

新昌俯身摩挲著干屍的臉,柔聲道:“寶貝,你等著,一會儿就好啦。”

老者將放在棺材后面的石台推了過來,將干屍抱出放在台上,然后抱起沫儿放在棺材里。

沫儿大懼,驚叫道:“你做什麼?”老者背過臉去,在手心畫了個圈,一把按在沫儿的眉心。沫儿手腳不能用力,只拼了命地搖頭掙扎,新昌同石台上的干屍喃喃私語了一番,回頭對老者道:“開始吧。”

沫儿隱隱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了。想來那具干屍是新昌的什麼親人,她這麼做的目的,顯然是要通過邪术救活他,而婉娘等人和自己,便是用來給干屍換命的“魄引”。

所謂“魄引”,原理如同“藥引”。大凡世人去世,七魄散去,天魂、地魂、人魂等三魂或入地界,或自消散,直到再度輪回,三魂才會重聚。而魄引,就是以其他人的魂魄、器官、靈力為引,讓已死之人散去的三魂七魄重新聚攏,不經輪回而恢復肉身生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5:12

〔七〕

老者拿起拂塵,朝天空揮舞了三下。一股濃厚的霧氣從屋外一擁而入,繞著鎮魂燈旋轉盤繞,片刻功夫,屋里已經灰蒙蒙一片,燈光暗淡,但燈籠上的鬼符卻更加明亮,透過濃霧發出詭異的光斑。

沫儿分明看到,無數個鬼影摩肩接踵,拼命掙扎,想逃離這個房間,卻被那些鬼符緊緊束縛;大年初一那天見到的舞劍的俊朗男子和撕去臉皮的少女赫然在列,正在痛苦地尖叫。

鬼符越纏越緊,那些影子再也無力反抗,被擠壓成一縷縷白氣,慢慢被吸入正中一個大燈籠中。細微而嘈雜的哭喊、咒罵、尖叫等聲音鑽入沫儿的耳朵里,眾多魂魄帶來的强烈怨念,讓他的牙齒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發出咯咯的響聲。

白氣越來越少,光線漸漸恢復明亮。沫儿猶自心驚膽戰,突然間,最后一個要被吸入的白氣幻化成一張巨大的鬼臉,大張著嘴巴朝沫儿扑來,甚至能看清它長滿蛆蟲的舌頭。沫儿“啊”一聲驚叫,嚇得閉上了眼睛,卻在那一瞬間聽到它發出的若有若無的求救聲。

沫儿暗暗苦笑,我自己已經做了“魄引”了,哪里還有本事救得了別人?正絕望之際,只聽新昌道:“你怎麼了?”

沫儿這才發現,站在水晶棺和石台之間的老者竟然渾身顫抖,魂不守舍,搖晃著說不出話來。

新昌站起身,不滿道:“你怎麼回事?”

老者后退了一步,低聲道:“我……最好還是請袁天師來。”

新昌跳了起來,大怒道:“這個時候你和我說你不行?”

老者垂著頭,囁嚅著說不上話來。

新昌一個響亮的耳光甩了過去,將遮住老者臉面的風帽打掉,冷笑道:“叫你一聲師父是給你面子,你以為你是誰?”

一張枯黃的面皮,皺巴巴的,既無仙風道骨之風,也無慈祥和善之相,只是眉眼之間看起來有些熟悉,但絕不是沫儿認識的熟人。

沫儿竟然松了一口氣。

老者飛快地看了一眼沫儿,重新帶好風帽。

屋里沒風,但正中的那只白燈籠不住地搖擺,仿佛有什麼東西要掙脫開來。新昌臉上老態盡顯,衝老者歇斯底里地吼道:“你還要不要你的老婆孩子了?”撕扯著在他身上扑打。

老者也不躲避,陰沉著臉愣了片刻,朝地上吐了口口水,猛然推開新昌,在空中畫了個符號。

燈籠飄飄蕩蕩地落了下來。新昌一面恨恨道:“怎麼就選中你了呢。”一面慌不迭地幫干屍整理衣物。

老者不理她,嘴里念念有詞,將燈籠放在石台頂端的圓形凹槽上。沫儿情知他們要作法了,心里緊張不已。

燈籠同凹槽結合得甚是緊密。須臾之間,只聽石台下面的血液猶如沸騰一般翻滾起來,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老者突然轉過身來,望也不望沫儿一眼,只管將一只大手蓋在了沫儿臉上。

沫儿口鼻被掩,很快透不過氣來,隱約聽到新昌連哭帶笑的聲音,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仿佛獨自置身空無一人的無邊荒野,惶然不知所措,卻有一個咧嘴微笑的恐怖骷髏,繞著沫儿飛來飛去,並越逼越近。

這種比死還要恐懼的感覺,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想要拔腿逃走,腿腳卻如同灌鉛一般,難以抬起半分,眼見骷髏咧開的嘴巴已經貼近自己腦門,沫儿拼盡了全力猛地一掙。

一個尖細的東西深深地扎到沫儿大腿,疼得他一個激靈,清醒了几分。

原來是桃木小劍。沫儿冷靜下來,決定屏住呼吸裝死。

※※※

裝死沫儿最擅長,嘴巴微張,眼睛上翻,一副窒息的樣子。老者見他不再掙扎,遲疑著松開了手,默默地站立了片刻,伸出食指在他鼻子下試了試鼻息。他手上的馬革氣息讓沫儿覺得有些熟悉。

正在暗自得意,以為騙過了老者,不料老者的大手重新伸了出來,掌心一個金色的微笑骷髏符號一閃,用力按在他的眉心上。

這下死定了。沫儿滿心絕望,只求死的過程不要太痛苦。哪知眼前雖然看到無數個微笑的骷髏旋轉,但除了有些眩暈,並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

骷髏越轉越快,直至化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金色繭子,將沫儿包裹在內。

一股微涼從体內慢慢穿行,十分舒服,沫儿這才發現胸口涼涼的,似乎是醉梅魂的瓶塞開了,花露撒了出來。繭子慢慢束緊,涼氣帶著醉梅魂的淡淡香味從眉心透出,被隱藏在繭子中的骷髏嘴巴一口吞掉。

沫儿覺得好玩起來,凝神看著醉梅魂的微涼氣息在眉心形成一縷淡淡的白氣,並被嘴巴們爭搶。

足有一盞茶工夫,繭子慢慢膨脹分解,點點金光最終集合成一個金色骷髏符號——仍在老者的掌心。

老者將手拿開,呆立了片刻。他的臉隱藏在風帽里,看不到表情,但在他轉身的一瞬間,沫儿分明聽到一聲細微的嘆息。

新昌在一旁瘋瘋癲癲的,抱著屍体嗚咽,老者似乎頗不耐煩,舉著畫有骷髏的右手道:“請公主移步,不要影響了成效。”

新昌后退了几步。沫儿趁機動了動手腳,偷眼望去。

放置在石台頂端的鎮魂燈沒了亮光,上面的詭異符號也已經暗淡發黃,而石台下端的石匣里,存儲的血液只剩一半,死亡男子的腳心,通過兩個細軟的管道與石匣連接,可以看到暗紅的血液正接連不斷地輸往男子体內,原本干癟的屍体慢慢變得豐潤起來。

周圍發出吱吱的響聲,一縷縷若有若無的氣体從地下冒出來,有的暗淡,有的明亮,在男子頭部彙集。

屋外白衣人的衣服摩擦聲更大了,沫儿雖然看不到,但想來是正按照鎮魂的指令做出一系列詭異僵直的動作,為這個死去的男子招魂。

石台下面的血液終于空了,屍体皺巴巴的皮膚已經完全恢復常人狀態,但膚色暗黃,夾雜著未褪去的紅褐色斑點,特別是他的臉,腫脹潰爛的如同夏日腐敗的爛桃子。

彙集的白氣越來越多,漸漸凝成一個人形,同男子的身体重合在一起。

這種情形,同婉娘當年制作香粉幫死去的劉老娘還魂一模一樣。但還魂香只能作用于死亡不超過十二個時辰的熱屍,且功效僅能維持一天,而像這種已經死亡超過一年的干屍還能夠還魂的,沫儿還是第一次看到。

男子的腳動了一下。沫儿忘了裝死,甚至忘了自己身處險境,瞪大眼睛看著。

新昌扑了上去,扶著男子坐了起來,在他額上吻著,連聲催促老者:“快點,快點!”

老者走過去將剛才按在沫儿眉心的金色骷髏對准男子的頭頂,另一手畫著符號,催動隱藏在骷髏里的靈氣由百會穴進入男子体內。

男子臉部的潰爛緩緩愈合,只是腫脹和斑點仍未褪去。新昌緊張地盯著他,雙手合十輕輕禱告。

男子終于擺動了下頭部,並緩緩睜開眼睛。新昌大喜,又哭又笑,語無倫次驚喜良久,又手忙腳亂地拿出一方羅帕,輕輕地幫男子擦拭臉上的髒污,滿臉柔媚道:“不要急,很快就恢復到以前的日子啦……我們回長安去,去渭河釣魚,去城外踏春……”

男子握住了新昌的手,看樣子神智已經完全恢復。沫儿大感驚奇。

老者垂頭站著,几次欲言又止,道:“公主已經如願,在下就告辭了。這個死門將在一個時辰后關閉,到時……”他突然回頭看了一眼沫儿,嚇得沫儿慌忙繼續裝死;接著又轉向對面靠牆站立的婉娘等人,低聲道:“一切都結束了……”轉身便要離去。

新昌正一臉甜蜜,聽了這話猛然扭頭,喝道:“站住!”

老者垂手站立,道:“公主還有什麼吩咐?”

新昌意氣風發,趾高氣揚道:“你在這里候著。公子剛醒來,要過會儿才能離開。你和我們一起走。”

老者頗不情願,辯解道:“他們……只交代我做這個……”

新昌眉毛一豎,道:“你還是想想你的家人吧。”

老者無奈,走到男子身后攙扶。男子晃悠悠地站起來,突然一陣劇烈嘔吐,猛一彎腰,一顆圓圓的東西從臉上掉了出來,被他一手按進了眼眶——竟然是他的眼珠子!

沫儿不由得毛骨悚然。這個看似恢復如常的男子,到底還是不是人?

新昌似不覺,細心地幫他拍打著背部,關切道:“怎麼樣?好點沒?”

男子抬起頭來,灰暗的瞳孔直勾勾盯著沫儿,伸出薄薄的舌頭在嘴唇上一舔,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沫儿嚇得頭一縮,被老者看個正著,但他僅僅遲疑了下,並未說穿。

新昌將臉貼在男子的背上,喃喃道:“你活過來可真好……你喜歡的東西我一樣都沒舍得丟,房間里的擺設還是你走那天的樣子……這輩子,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這男子雖然一臉死氣,但面相還算英俊,猜不透他到底是新昌的儿子還是駙馬。

男子喘著氣,在石台上坐了下來。老者見狀甚是焦急,不住伸頭向外張望。新昌依偎著男子坐下,伸出手指,輕輕划過男子臉頰,道:“你放心,臉皮已經准備好啦,三天過后,五髒六腑以及周身的皮膚,我都幫你換過來。”

老者故意在一旁輕咳,新昌卻充耳不聞,從懷里拿出兩塊石頭,一塊心形一塊橢圓——正是沫儿曾經見過的冰香玉。她一臉欣喜地給男子看,如年輕情侶分享心愛之物一般,滿臉小女儿的嬌羞之態:“你瞧瞧這是什麼?冰香玉,據說世間只有這兩塊,是易容換臉的靈藥。還有其他的几個法子,等我一個個地給你使用,保證你比以前還要英俊。”

男子木然地看著冰香玉。新昌嘆了一口氣,憐惜道:“我知道你如今還未完全恢復自如。不過看著你能聽我講話,我已經很知足了。”

男子緩慢地點點頭。新昌擺弄著冰香玉,放在男子鼻子下,得意道:“你聞,很香吧?”

男子聳起鼻子聞了聞,突然張大嘴巴,猛然將兩塊冰香玉咬住,嘎吱嘎吱狂嚼起來,兩縷黑血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若不是新昌縮手快,几乎被咬到手指頭。她眼里閃過一絲擔憂,呆了片刻,看著他將冰香玉吞下,深吸了一口氣,細心地用羅帕將他嘴角的血跡擦干淨,道:“不要緊,還有其他辦法。”扭頭對正坐立不安的老者道:“立即啟用催魂符,取鏡雪的靈魄和心頭血來。”

老者遲疑道:“此時?”

新昌喝道:“快點!”

老者躊躇不前。新昌揮手給了他一巴掌,厲聲道:“馬上!”

老者從懷里取出一疊畫了符號的黃裱紙,朝空中灑落,嘴里念起一串聽不懂的咒語。黃裱紙化成碎片,下雪一般飛揚而下。

紙片落地即消失不見,隨即而來的,是漫天飛舞的大雪。一片片心形的雪花,中間布滿裂紋,很快將地面鋪上白白的一層。

老者朝空中一聲猛喝,雪花飛旋,一柄白氣凝成的長劍出現在他手中。雪儿腳步僵直地走了過來,慢慢扭轉身体,面對老者站下。

沫儿閉上眼睛,不敢去看她的臉,卻又忍不住偷偷睜開一條縫。

老者的咒語聲音越來越大,白衣人將門口圍得水泄不通。雪儿不見了,一團五彩的光團在屋中旋轉,美妙絕倫,讓這個原本恐怖詭異的房間顯得柔和了許多。

沫儿一骨碌爬起來,凝神觀看。不是光團,是一片巨大的鏡雪,不時變換著花形,花瓣精奇,玲瓏剔透,發出玉一樣的光暈。

雪儿,原來是鏡雪。

鏡雪正中,一顆紅色的心微弱跳動。新昌揮舞手臂,指揮老者:“那里!正中那里!快刺!”

這柄透著陰氣的劍一刺下去,雪儿也許魂飛魄散了。不行,決不能見死不救。沫儿握緊了拳頭,看著木然站在牆邊的文清和婉娘,笑了一下。

婉娘要是有知覺,肯定會嘲笑他打擊他,說他故作瀟灑逞英雄。沫儿想象著婉娘奚落他的表情,忍不住揚起下巴,自言自語道:“切,你懂什麼叫瀟灑?”

新昌聽到沫儿說話,驚愕地回頭看了一眼,卻無暇顧及。

老者的劍尖緩緩刺向鏡雪的心。沫儿做了個鬼臉,拿著手中的桃木小劍,正准備從水晶棺中一躍而出,只聽新昌一聲慘叫。

※※※

原本靠著新昌手臂的男子,突然發起狂來,張開大嘴咬住了她的上臂,眼睛通紅,腮幫鼓起,這一口竟然使足了力氣,很快便有血滲出,染紅了她的衣服。

老者聽到叫聲,略顯遲疑,口中的咒語便停頓了下,鏡雪頓時光芒四射,嚇得老者慌忙集中精神,繼續做法。

新昌先還忍著,只用力扭動身体,嘴里哄著“快松開”,但男子雙手如同鐵鉗一般緊緊箍住新昌的雙肩,腦袋用力一擺,竟然生生咬下一塊肉來,連同撕扯下來的衣服在嘴里大嚼起來。

新昌連聲慘叫,捂著胳膊跳開。男子吞了肉和衣物又飛身扑了上來,在新昌面前直直地站定。

新昌抖動著聲音,語無倫次道:“大笨豬……我是小核桃……”男子火紅的眼珠子轉動了几下,似乎想起了什麼,歪起頭打量著新昌。

新昌長出了一口氣,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瓶,倒了些黃色藥粉在傷口上,忍著痛低聲道:“我是小核桃啊,我們在那片核桃林里認識的……你忘了嗎?”

男子緩慢點頭,伸出僵直的手指輕輕按在新昌的肩頭。

沫儿扶著棺壁看熱鬧,巴不得他們打得兩敗俱傷,見男子清醒了,極其失望地嘆了口氣。

新昌就在他左前方,正好聽個正著。她斜眼瞟了一眼沫儿,拉過男子的手,柔聲道:“你餓了對吧。我忘了這里還有好東西呢,你看,”她伸手朝沫儿一指,“他的血最有靈性,給你喝,好不好?”

男子遲鈍地轉向沫儿,已經暗淡的眼珠子慢慢變紅。

沫儿剛才一時忘形,忘記裝死,這下壞了。

男子扶著新昌,慢吞吞走向沫儿。沫儿握緊桃木小劍,打定主意,若是男子敢扑上來,就猛扎下去,然后再伺機逃脫。

男子在水晶棺前站住,直勾勾地盯著沫儿,猩紅的嘴唇一撮一撮,瞳孔隨之忽大忽小,沫儿莫名驚懼,竟然不由自主地抖動了起來。

新昌得意至極,用下巴示意男子:“瞧,這個人肉果子多好,大笨豬,賞給你啦。”

男子猛一齜牙,嘴巴突然裂開,直到耳朵,露出滿口尖細的白牙,牙縫里尚殘留有剛才咬下的衣服絲線。沫儿啊一聲大叫,舉起桃木小劍閉著眼睛往外亂扎一氣,其中几次明顯扎到了什麼地方。

新昌未曾料到沫儿不僅四肢能動,居然還藏有武器,慌忙跳開,但男子反應遲鈍,一連被扎了好几下。幸虧沫儿驚恐之下未曾用力,扎得並不深。

新昌大怒,朝門口念了一句古怪的咒語,兩個白衣人閃身而入,按住了沫儿。

新昌掩口笑道:“大笨豬,你說這個人肉果子是腌了吃,還是蒸了吃好呢?”

男子身子前傾,仍保持著剛才捉沫儿的態勢,他的手臂上被桃木小劍刺到的地方冒出一股青煙,慢慢變成一個個手指粗的黑洞,流出一股股奇臭的黑水。紅袖探頭查看,驚叫道:“這是怎麼回事?”伸出手指點了下黑水,只聽“滋”的一聲,手指指尖變成了黑色。

新昌臉色突變,捂著手指惡狠狠瞪著沫儿,咬牙切齒道:“本來還想讓你再活一會儿。”嘴巴一陣默念,白衣人驟然變大,沫儿頓時眼冒金星,胸口如同壓了大石喘不過氣來。

正不知她要如何折磨自己,卻見男子長大嘴巴,呵呵怪叫,眼睛紅得像兩團火,新昌急切道:“你不要急,會好的……”話音未落,男子一個趔趄扑到新昌肩上,張開大嘴朝她的脖子上咬了下去,兩人一起倒在地上翻滾。

※※※

新昌雙手死命推著男子的下巴,嘴里仍“大笨豬大壞蛋”地叫,似乎想喚醒男子。但男子完全發狂,如同野獸一般,若不是剛才沫儿扎得他受了傷,眼看片刻之間就要將新昌撕成碎片。沫儿乘機掙脫白衣人,躲在水晶棺里,一臉的幸災樂禍,只差沒有鼓掌叫好。

兩人僵持不下。老者扭頭看了一眼,只管繼續念念有詞。男子尖利的牙齒一點點靠近新昌的脖頸,新昌大驚,尖叫道:“救命!快來救我!”

老者眼神閃爍不定,抬了下腳,卻遲疑著停下來,並未走過來。

新昌上氣不接下氣,咬牙切齒道:“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滅了你的九族!”

老者一愣,雙手在衣服上搓了搓,走過來拉住男子的腳踝。男子松開了新昌,猛一折身,反扑向老者。

老者閃身躲開,兩人捉迷藏一般繞著房屋追打,新昌也癱在地上喘氣。

沫儿正看得好玩,卻發現周圍的白衣人不知何時亂了套,一個個眼冒紅光,手舞足蹈興奮異常,一片群魔亂舞的恐怖景象。

新昌一骨碌爬了起來,驚恐道:“這是怎麼回事?”

老者更是滿臉驚懼,回道:“不知道!”左手擺出一個手勢念動咒語,卻因為分神被男子划到背部,衣服被撕開一道長口子。

一個白衣人猛然衝了進來,拉住新昌的秀發。新昌吃痛,驚聲尖叫。白衣人身材高大,竟然提著她的頭發將她拎離地面,新昌痛得五官變形,四肢抽搐,朝著空中大叫:“袁天師!袁天師!”凄厲的聲音在房屋中嗡嗡回響,震得沫儿一陣耳鳴。

※※※

瞬間工夫,場面失控,房間里一片混亂。白衣人已經將大門層層圍堵,相互之間無意識地對打著;而復活的男子卻只追老者和新昌撕咬。屋中白影重重,也看不到婉娘文清等人怎麼樣了。

兩人狼狽至極。新昌頭發散落,臉上布滿抓痕,這邊剛躲過一個白衣人揮過來的手臂,那邊卻被男子一把抓住。尚未及反應,男子已經一口咬了過來,新昌驚叫聲未出已經倒在地上。

老者見此情景,腳下稍一躊躇,也被几個白衣人圍了起來。

沫儿不敢冒頭,只聽新昌和老者翻滾尖叫,聲音凄厲異常,心里也不禁惴惴,唯恐那男子和白衣人吃完了新昌和老者來吃自己。

一股清冽的香味飄過來。周圍嘈雜的聲音些微輕了點,白衣人行動似乎變緩。沫儿心念一動,摸出懷中還剩一半的醉梅魂,朝著空中撒了過去。

醉梅魂的清香讓躁動的白衣人慢慢停止了動作。老者喘著粗氣從人縫中爬出,倒吸著冷氣將肩頭手臂几處比較嚴重的咬痕包扎起來。

一個白衣人從人叢中穿過來,胸口大片的血跡如同盛開的鮮花,表情自然靈動,俯身看著老者,輕聲道:“你還好吧?”

老者驚慌地退了一步,說不出話來。

沫儿哇一聲大哭起來,揮動著手中的桃木小劍,連哭帶笑道:“婉娘!婉娘!”

婉娘擺擺手,要他過來。沫儿擦干了眼淚,跳下水晶棺,乖乖地走到婉娘身后,拉住她的衣襟。

老者目光閃爍,手足無措。婉娘笑道:“公主精心籌備多時,可別被咬死了吧?”几聲呻吟聲傳來。婉娘輕輕一笑,對老者道:“麻煩你讓這些人出去。”

老者躲避著婉娘的眼神,低頭念起咒語,周圍的白衣人慢慢退出了房間。

雪儿閉目站在原地,臉上光潔如常。文清、小安等人也沒有想象中的恐怖樣子,只是衣服殘留著些血跡。沫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新昌和她救活的那個男子仍倒在地上。男子一臉死灰,四肢僵直,混沌的眼珠子直勾勾瞪得溜圓,雙手指甲暴長,深嵌入新昌肩頭,而滿口利牙正咬在她的左邊臉蛋上。新昌抽動了一下,斷斷續續道:“快……快救我……”

婉娘熟視無睹,俯身看著沫儿,捏了下他的小臉,歪頭笑道:“怎麼樣,今晚這個,比年初一還要刺激吧?”

沫儿竟然傻笑著哽咽起來。婉娘撇撇嘴,轉向老者,哂笑道:“你不去救她?”

老者遲疑再三,走過去用力推開男子。男子沉重的身体傾斜倒地,硬生生將新昌的臉頰撕下一塊肉來。新昌此次竟然沒有哭叫,硬撐著坐了起來,滿臉血污茫然地看著男子。

婉娘走過去,上下打量著男子,伸手道:“給我。”

沫儿一愣,將手中的桃木小劍遞給婉娘。

婉娘嘆道:“陰陽殊途,情緣難續。安息吧。”雙手一揮,朝男子的胸口扎去。

新昌猛然扑了上來,一把推開婉娘,尖聲叫道:“不行!”她一邊抱著男子狂吻,一邊喃喃自語:“大笨蛋,大笨豬……你看看,我是小核桃啊……我答應過你的,一定讓你活過來……”一時珠淚橫流,淚水合著血水扑簌簌滴落在男子的臉上。

婉娘靜靜看著,若有所思。男子的眼珠突然轉動了一下,新昌驚喜異常,搖晃著他道:“你醒了?”不料男子一個激靈,張開大嘴咬住她完好的右邊臉頰。

新昌凄厲尖叫。婉娘一聲不響逼近,輕輕松松將桃木小劍送進男子心口。

一股黑水噴涌而出,男子灰白的臉漸漸變黑,原本恢復彈性的肌肉快速失去水分,須臾之間變成了一具黑色骷髏。

新昌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骷髏,淚流滿面。

婉娘取了小劍擦拭干淨,重新遞給沫儿,道:“看明白了沒?”

沫儿似懂非懂地點頭,又搖搖頭。

婉娘笑罵道:“小笨蛋,嚇傻啦。”指著男子道:“這是新昌公主的愛人,几年前就死啦。她利用皇家的顯赫地位,收集魂魄,尋找魄引,處心積慮想把他救活。所以便有了今晚的這一切。”

沫儿翻了翻白眼,吭吭哧哧道:“這個我早就猜到了。”話音未落,新昌發出一陣狼一樣的低吼朝婉娘扑過來,臉頰上的咬痕猙獰地抽動著。

婉娘靈巧地一轉身,順手拉過沫儿。新昌扑空,伏在地上大聲咒罵婉娘。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5:29

〔八〕

婉娘一笑置之,走到雪儿身邊,將醉梅魂朝她眉心一點,大聲道:“回家啦。”

雪儿睜開眼睛,臉色卻沒有婉娘的輕松,朝四周掃視了一番,默默嘆了口氣,垂著眼睛不響。

婉娘瞟了一眼躲在陰影之中的老者,緩緩道:“再晚,就來不及了。”

雪儿欲言又止。

沫儿終于忍不住,伸出小指戳戳婉娘身上的血跡,小聲道:“你的心……還有雪儿姑娘的臉,沒事啊?”

婉娘粲然一笑,朝門外一擺手。一個高大的白衣人穩穩地走了進來,熟練地將石台推過來,在旁邊輕輕一按,石台從中間分開,露出下面的血槽——臉皮,眼珠,五髒六腑,還有新鮮的肌肉,一件件擺放著。

沫儿跳了起來,捂住眼睛。

婉娘一把把他的手打開,笑道:“你看這是什麼?”沫儿皺巴著臉儿,從手指縫中看去。

婉娘手里,托著一顆藍色的人形果子,依稀便是她養了多日的木魁果,但原本泛著異彩的“身体”已經干癟,“臉皮”、“眼珠”、“內髒”等部位被人生生挖去,呈現一種干澀的藍色。

沫儿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氣朝血槽中看去。血槽中的人体部件漸漸變小變藍,直至成了玩具大小的東西。沫儿拉著婉娘的手臂一頓狂搖,連聲叫道:“我就知道你有辦法!我就知道你有辦法!”

婉娘被他拉的一個趔趄,笑道:“你還會不會說其他的?”

旁邊的白衣人微笑著看著他,眼神極其親切。沫儿愣了一愣,猛竄上去一把抱住他,吊在他的脖子上打起了秋千:“三哥三哥!原來你也在!我剛才嚇死了,我以為婉娘和文清被害死了,我不知道怎麼辦……”

原來黃三早就來了,就藏在白衣人之中。他因香木一事,自身魂魄不全,所以夾雜在白衣人中並未被發覺。后來推石台來剝取人体物件中的,他便是那個主刀手,配合婉娘偷梁換柱,用人形的木魁果為假象,騙過了新昌和老者。

新昌抬起頭來,怨毒地瞪著黃三。婉娘淡淡道:“怨不得他,這是我的主意。”

新昌嘶啞著嗓子,咬牙切齒道:“我早該毀了你。”

婉娘莞爾一笑,道:“我也這麼認為,這樣你剛才就能和他到地府團聚了。”

沫儿伏在黃三的肩頭哭了一鼻子,才扭捏著下來,如同撒歡儿的小馬駒,一蹦三跳到文清小安等人跟前,學著婉娘的樣子點了醉梅魂。文清很快清醒,但小安、朱允之、真紅袖等卻仍人事不知。

雪儿憂心忡忡,在小安眉心揉了又揉。沫儿警覺,道:“早些回去吧,這個地方到處透著邪氣。”

婉娘看著小安,敷衍道:“嗯,過會儿就走。”

文清終于完全恢復,咬著嘴唇悶聲道:“我帶著小安出來玩,怎麼會到了這里來呢?”當時文清擱不住小安糾纏,帶著她出來看花燈,誰知一出聞香榭,走了几步便覺得如同迷路一般,找不到方向,再后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沫儿抖摟著文清的白衣,道:“肯定是中了他們的道儿了。啊呀,這些衣服是紙做的——”說著扭頭去看新昌和老者,卻見老者鬼鬼祟祟,已經溜到門口,不由大喝一聲:“站住!”

老者不僅沒有站住,反而快步走出房門。沫儿自己不敢追,連聲叫黃三,黃三眉毛抬了一下,並不追出。

沫儿正自憤憤不平,只聽几聲沉悶的叫聲傳來,老者跌跌撞撞從白衣人中折了回來,衣衫襤褸,血跡斑斑,竟然滿身傷口。

新昌一骨碌爬起,雙眼放光,上下打量著老者,突然轉向婉娘和雪儿,哈哈大笑道:“好極了!你們就留下來陪我的大笨豬吧。”她抱起干屍,臉部不住抽動,原本几近凝固的血痂重新裂開,在慘白的燈光下異常猙獰。

小安的呼吸越來越有力和均勻。婉娘過來一手拉了文清,一手拉了沫儿,慢慢走到門口,道:“唉,果真是這個。”

外面白壓壓的一片,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看不清有多少人影。彌漫的陰氣從地下升起,片刻功夫,濃霧已經過膝。

沫儿打了個冷戰,哆嗦著問道:“這是什麼?”

婉娘緩緩道:“鬼塚。”

老者驚恐地后退了一步。文清重復了一遍,喃喃道:“鬼塚,埋鬼的地方。”

雪儿眉頭緊皺,道:“他們果然還是啟動了鬼塚。”

沫儿卻聽出了這句話中隱藏的含義,試探道:“雪儿姑娘,你以前就知道這個?”

雪儿神色中顯出几分不安,低聲道:“我早些年聽說過。”沫儿還要再問,卻被婉娘一把拉住:“注意腳下。”

濃重的霧氣中,無數個若隱若現的白影子擁擠在一起,相互撕咬、纏繞,傳遞出難以言狀的怨恨和驚恐。繞著沫儿小腿旋轉的兩個白影將一張白色的骷髏狀臉飄浮在霧氣表面,空洞洞的嘴巴發出無聲的尖叫。

沫儿腿腳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文清扶住他,道:“怎麼了?”

沫儿看婉娘氣定神閑,正了正神道:“沒事。”文清不安地移動了下腳步,道:“地面上陰氣越來越重了,凍腳。”沫儿分明看到兩只白影被文清踩在了腳下,吱吱亂叫,欲要提醒他,又忍住了。

霧氣漸漸上升,已經蔓延至小安胸口,年幼的錢永更是只露出腦袋。里面滿是人影,有的甚至疊羅漢一般堆疊在一起,壓得下面的鬼影拼命掙扎哭叫。

沫儿直豎豎地站立著,抬得手臂都酸了也不敢放下,因為只要稍微動下手腳,就會碰到那些東西。

新昌拖著干屍一搖一晃地朝門口走去,十几只鬼影子扑在她腿腳的傷口處舔舐血跡,她每走一步,牽動傷口流血,就會引起無數鬼魂的尖叫。沫儿齜著牙一動不敢動,老者往前跨了一大步,站在婉娘身后,下巴微揚似乎想要制止,卻沒出聲。

雪儿與婉娘對視一眼,兩人同時出手,猛然將即將走出門的新昌拉了回來。新昌一個趔趄,懷里拖著的干屍落地,無數個鬼影從干屍的腦門、眼窩中鑽進去。

新昌呵呵尖叫,對著雪儿和婉娘又踢又打,一雙眼睛紅得像兩盞鬼火。婉娘惱了,喝道:“雪儿姑娘放手,公主願意死就讓她死去。”

兩人同時放手,新昌收不住腳,仰面摔倒在干屍上,濃霧瞬間淹沒了她。

沫儿捂住了眼,只聽到新昌在濃霧之中嗚咽著翻滾。文清不忍,上前一步拽起她,惱火道:“你這個多事的女人,鬧什麼?”

被文清這麼當頭一喝,新昌反倒怔住了,頭發散落,滿臉血痂,原先靠秘术維持的十几歲少女模樣早已不見,只留一張木愣愣形容可怖中年女人的臉,傻傻地看著文清。

婉娘掐著手心,沉吟道:“雪儿覺得怎麼樣?”

雪儿皺眉,低聲道:“鬼塚里冤鬼太多,只怕……”

婉娘掂量著手中的醉梅魂,道:“醉梅魂不多了,不知道夠不夠用。”

雪儿似乎有些擔心,疑惑道:“醉梅魂……對付這個有用嗎?”

婉娘抿嘴一笑,道:“你帶著小安來洛陽,只是為了尋找故人?”

雪儿回頭看了看小安,嘆了口氣道:“尋找故人是真,同時……來找破解死門之法。”

婉娘嗅著醉梅魂,道:“聽說梅樹與鏡雪,如同梧桐與鳳凰,兩者相輔相成,最為有緣。而這個死門的入口,是一株千年古梅。數年前,有人為了煉制邪术,將死門化為鬼塚,用古梅靈氣同鬼塚陰氣相克,古梅因此被困,難以生長。鏡雪無奈,便帶了千年梅樹的靈魄來世間尋求破解之法。我說的對不對?”

雪儿臉一紅,道:“什麼都瞞不過婉娘。”

婉娘也不揭穿,道:“七魂釘也被取出——小安安全了——醉梅魂采集了梅樹精氣,雖不如梅樹本身靈氣足,料想也可應付過一時。”

沫儿忘了害怕,呆愣愣聽著。文清反應慢,聽得似懂非懂,隱約明白鏡雪和梅樹指的就是雪儿和小安,但未聽小安親自承認,心里終究不肯相信,一時五味雜陳,不知是喜是悲。

雪儿蹙眉道:“今日不及詳述,若有他日,雪儿願將全部事件和盤托出。只是如今這個情形,可怎麼辦?”說著朝門外一呶嘴。

門內門外,一片混沌,視線所及之處,摩肩接踵人影幢幢。黃三抱著錢永,不停朝這邊張望,而文清擔心小安,不住回頭。

沫儿站在婉娘身邊,雖然害怕,卻也心安。突然之間,像是一絲輕風吹來,濃霧微微顫動,中間的鬼影飄忽不定,傳遞著一種不安的情緒,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沫儿忍不住小聲道:“好像有動靜。”

婉娘將他的手一捏,表情反倒極其放松,伸手捶腰道:“再堅持一炷香功夫,就回去啦。”向后面坐立不安的老者道:“你參與這件事情,已經很久了吧?”

老者將黑袍的帽子拉著低低的,臉隱藏在陰影里,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婉娘嘆了一口氣,道:“虧我一向自詡看人准,沒想到還是看走了眼。”

老者尷尬異常,后退了兩步。

難道婉娘認識他?沫儿的耳朵豎了起來,只等著婉娘說出這人是誰,哪知她卻轉開了話頭,道:“洛陽城中八門,原是太祖年間就設下的。那時只是為了確保大唐李家永世太平的,沒想到卻被人生生用做了他處。”

大年初一那日,沫儿同婉娘初探死門,曾聽婉娘詳細講過,洛陽城中死門、驚門、傷門、杜門被人為關閉,而僅留開門、休門、生門和景門,以求昌盛。如今死門大開,鬼魂集聚,陰氣逼人,自然是有人動了手腳。

沫儿看了一眼老者。老者似乎覺察到他的目光,不自然地晃動了下身体。

文清好奇道:“打開死門,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婉娘道:“死門陰氣重,具有極强的吸力,可將周圍三里方圓內未及超度或者轉入輪回的陰魂吸引進來。若是此時再有人利用法术拘些熱屍生魂,那就更了不得了,用來修煉,一年可抵十年之功。”新昌公主利用老賴治臉心切,害人偷屍,收集熱屍生魂,竟然是用來做鬼塚。

文清小心道:“難道是……元鎮真人指使的?”

婉娘搖搖頭,道:“只怕他還沒這麼深的道行。”

沫儿卻毫不客氣地朝老者啐了一口,滿臉鄙夷之色,道:“這種人,修煉成了也沒好結果。淨干些傷天害理的事儿!老天爺都看著呢。”

老者想要辯解,又忍住不說,表情十分狼狽。

濃霧抖動得越發厲害,一個個扭曲的影子不住呼嘯著逼近,再融入陰沉的白氣中。黃三突然嘶啞著道:“快了。”

婉娘微微一笑道:“不急。”接著剛才的,道:“八門之間轉換方向、韻律不盡相同,隨著時節變換,相互之間便會有些重疊或者偏移。”

沫儿點點頭,想起初一那日在死門中逃生的驚險。

婉娘在空中畫了一個圓,道:“比如兩個人,順著同一方向繞著一個圓圈跑,因速度不同,他們早晚會重疊在一起。”

婉娘繼續道:“生門死門便是如此。生門主開,死門主合,當他們重疊之日,生門便會將長期封閉在死門之中的陰氣以最大限度放出,因此,今日修煉便可一日千里。但最快捷的方式也往往隱藏著最大的危險,陰魂戾氣難以控制,反噬、附身等時有發生,一不小心便可功虧一簣。”

文清驚詫道:“有這麼陰毒的修煉之法?”

婉娘揮手打開逼近沫儿的一個鬼影,嘆道:“這還不是最陰毒的。要化解這種危險,最好的辦法便是以毒攻毒,用更厲害的陣法,既能釋放鬼魂的陰氣,用能壓制他們的戾氣。”

“鬼塚!”沫儿和文清異口同聲叫了出來。

婉娘點頭,又搖頭道:“也對,也不對。世間万物本是環環相扣的,利用死門建立鬼塚,以鬼塚吸引陰氣控制死門,雖可增强功力,但如同被蓋嚴鍋蓋的沸水,一不小心便會飛濺出來,傷到周圍的人。所以,便有了魄引之說。”

設了如此大一個局,將婉娘、雪儿、文清、沫儿、小安等人誘了來,作為“魄引”來抑制鬼塚,這份心思和能耐決非常人能及。可這人是誰呢?會是那個一直沒有露面的袁天師嗎?沫儿不禁好奇。

正在胡思亂想,突然覺得心頭一緊;接著耳邊開始嗡嗡作響,似乎外面擂起了大鼓。鼓點不快不慢剛好同心跳一致,片刻功夫,一顆心像堵在嗓子眼里,讓人喘不過氣來。

沫儿眼冒金星,直著脖子猛喘了一陣粗氣,抖抖嗦嗦將桃木小劍在醉梅魂的瓶子上猛敲了一下。

鼓聲消失了。但白霧中,鬼影分明在隨著鼓點有節奏地跳動。婉娘和雪儿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剩下文清和沫儿,被鬼影團團圍住。

沫儿只要看不到婉娘心里便發慌,張嘴叫文清道:“婉娘呢?”

文清置若罔聞,雙手卡著喉嚨,眉頭緊皺。沫儿衝過去,桃木小劍划過之處,兩個白影慘叫著消失。

桃木小劍和醉梅魂玉瓶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文清猛吸了几口氣,艱難道:“她和雪儿姑娘衝出去了。”

霧氣已經升至沫儿下巴,五步之外難以視物,只有陰沉沉一片。沫儿不敢大意,敲著玉瓶,焦急道:“怎麼辦?”

文清頓足道:“出去看看。”

正要衝出,忽然一只大手抓住了沫儿的腳踝,拉得沫儿一個趔趄,若不是文清扶著,只怕玉瓶便要落地摔個粉碎。

兩人嚇了一跳,揮手趕著霧氣,卻發現原來是老者,他雙目凸出,脖子青筋暴起,目露乞求之意。

文清于心不忍,用力拉他起來。沫儿猛然在他耳邊敲響玉瓶,絲毫不掩飾厭惡之情。

老者緩過勁來,將臉扭到一邊,背對著沫儿和文清站著。文清和沫儿對視一眼,敲著玉瓶並肩朝外衝去。老者遲疑了下,快步跟來。

外面霧氣更濃,只能看清一臂之遠,密密匝匝的白衣人表情呆滯,四肢僵硬卻手舞足蹈,將門口的空地圍得嚴嚴實實,間隙里滿是呼嘯盤旋鬼影,哪里看得見婉娘和雪儿。

沫儿心頭煩躁異常。他一向不喜歡鼓聲,特別是那種震天撼地的大鼓,聽了總會心跳加速。這大半夜的,誰在打鼓?讓人一聽心跳便如脫韁的野馬控制不住。但是,若要平心靜氣側耳細聽,除了白衣人衣服的窸窣聲,周圍又一片安靜。或者根本就沒有鼓聲,只是空氣中有異常聲波是誘發心跳的?

一個白衣人揮舞著手臂,猛然跳到沫儿跟前。文清大急,下意識用肘部向他擊去,只聽哢嚓一聲,白衣人臂骨折斷,雞爪一般的手與小臂垂直,在袖管里晃蕩,但他仿佛不知疼痛,轉身繼續舞蹈。

文清吃了一驚,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手肘,結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話音未落,周圍的白衣人狂烈扭動起來,看似混亂,卻有章法。瞬間工夫,三人已經被八個白衣人包圍,剛才被文清碰斷手臂的白衣人赫然在列,折斷的手臂如同寒風中的葉子隨著舞蹈搖擺。

沫儿猜想是鼓聲更緊了,卻不敢停止敲擊玉瓶驗證。文清焦急道:“這麼多人,都是一樣的白衣服,去哪里找婉娘?”

一直站在文清和沫儿身后的老者突然指向前面:“那邊!婉娘在那邊!被這些紙扎人圍起來了!”

文清倒抽了一口冷氣,道:“紙扎人?”定睛一看,可不是,所有這些白衣人,全是白紙和竹骨所扎制的紙人,只是要精致得多。兩人看著紙扎人刷白的臉、猩紅的嘴唇,不由打了一個寒噤。

八個紙人步步逼近,將三人圍得密不透風,手腳揮舞的幅度也越來越大。漸漸的,桃木小劍和玉瓶的敲擊聲已經被紙人舞動的聲音掩蓋。

沫儿急了,吼道:“打!”同文清扎著腦袋便要朝紙人衝過去,卻被老者抓住腰帶扯了回來:“別逞能!”

說話間,正對著三人的一個紙人四肢猛烈抽動起來,脖子拼命前伸,嘎吱嘎吱一聲響,一顆拳頭大的心髒血淋淋地從他的嘴巴里吐了出來,落在地面的濃霧中化成微光四散。與此同時,伴著一聲凄厲的尖叫,一個高大的鬼影瞬間四分五裂。

紙人脖頸處被撐破,露出帶血的竹骨,臉上卻依然帶著詭異的笑容,細長的手臂猛然探出,朝沫儿的臉部划來。

沫儿尚自目瞪口呆,文清急忙伸手撥開,未料想后面一個紙人同時出手,文清躲避不及,臉上被抓出几條血痕。一時之間四處都是橫衝直撞的手臂和腿腳,三人躲得極其狼狽。

文清的外衣本來也是宣紙做的,几個回合下來,衣服已被抓得稀爛,他護著沫儿,叫道:“怎麼辦?”

老者揮舞著拂塵,煩躁道:“不知道!”

沫儿手忙腳亂地敲打著玉瓶,回嘴道:“你不挺厲害的嗎?”忽然覺得哪里不對勁,愣了几愣,突然衝著老者尖叫道:“你……你是老四!”就手儿揮動手中的桃木小劍,朝著老者的下巴一挑,一張完整的人皮面具被揭了下來。面具下,赫然就是他們熟悉的聞香榭常客——捕快王老四。

三人同時呆了。沫儿滿臉憤懣,文清是滿臉驚愕,老四則滿臉羞慚,恨不得抱頭鑽到地縫里去。

只此一愣之際,文清和老者已被兩個紙人分別抓住了手臂。沫儿站在正中,心頭大亂,眼見紙人的手指嵌入文清的肩頭,猩紅的嘴唇貼近他的眉心,似乎要吸出他的魂魄來;加上耳邊鼓聲震天,心跳加速,頓時血脈賁張,哇哇叫著拿著桃木小劍在周圍几個紙人身上亂刺。

沒想到這招甚是有用,紙人放開了文清和老四,雖然仍圍著他們張牙舞爪,卻不敢去奪他的小劍。文清滿臉血痕,喘著粗氣道:“四叔,你怎麼會……這樣?”

沫儿聽到文清還叫他“四叔”,朝老四毫不客氣地啐了一口。

老四捶著胸口,臉漲得通紅,不知是羞愧還是心跳過快:“一言難盡……一步錯……步步錯啊……”

沫儿哪里顧得上聽老四的難言之隱,只想在窒息死亡之前找到婉娘。隱約聽到左前方似乎有講話之聲,不理會老四,只管拉過文清,强壓住狂烈的心跳,艱難道:“找婉娘去!”揮著小劍奮力朝前衝去。

只走了丈余,沫儿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嗓子發緊發疼,五髒六腑仿佛都擠在一起要從喉嚨里跳出來。再看文清,眼珠鼓起,一張臉早憋成了豬肝色。

鼓聲越來越緊,兩人再也堅持不住,只覺得心髒似乎馬上就要爆裂,眼前晃動的白紙人和陰氣森森的白影子成了讓人眩暈的氣流,讓人天旋地轉。

沫儿喃喃道:“文清,我們要死了。”慢慢地倒了下去。

眼前的氣流慢慢定型,一個接著一個,仿佛竹簽串著的糖葫蘆。沫儿伸手去抓,卻被婉娘一巴掌打開:“小饞貓!”

不對,不是婉娘,婉娘的手沒有這麼硬。是紙扎人!

※※※

沫儿的手掌一陣鑽心的疼痛,黏黏糊糊的,似乎流了血。朦朧中,視線竟然穿透了那片混亂的紙人,看到十几口大鍋排成兩行,其中的火炭發出暗紅的冷光,無數個鬼臉交替閃現,發出無聲的嘶吼;旁邊站著十二個紙人,各拿一根攝魂燈,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后退一步跳舞:左扭三下,前進一步,右扭六下,后退一步,再將燈籠舉過頭頂,對准大鍋。紙人身上的白衣發出刺啦啦的聲響,讓沫儿覺得這情景似乎在哪里見過。

左臂又一陣刺痛。沫儿原本麻木的神經突然被刺得一個激靈,猛然想起,這不是大年初一那大看到的情形嗎?!沫儿想也不想,用力甩手,指尖的血一連串儿地甩在離他最近的紙人身上。

血滴之處,紙人的白衣漸漸變成一個暗紅的大洞,隨即冒出一股青煙,片刻工夫,一個紙人燒了個干干淨淨,發出劈里啪啦猶如竹子一般的響聲和毛發燒糊的氣味。

這一切,果然同人年初一那天一樣。

它旁邊的紙人似乎受了驚嚇,停住了手中的動作,僵直不動。沫儿一擊見效,不由精神大振,强壓住心底的翻騰,猛喘一口粗氣,咬牙用小劍在自己手心一划,將血甩得四處飛濺,然后看也不看,揮舞著小劍朝其他紙人衝去。

后面的情形如同做夢一般。沫儿只記得紙人紛紛燃燒,大鍋里那些被收納的鬼魂吱吱叫著四散逃竄;文清發出呵呵怪叫,拳打腳踢替沫儿擋著四處衝來的紙人;還有老四,瘋了一般在紙人中突奔,弄得滿手滿臉的傷。

也不知打了多長時辰,紙人越來越少,行動舉止沒有了剛才的章法,不再主動攻擊他們,空氣中的陰冷也減輕了些。

最重要的是,心跳終于慢慢恢復了正常。沫儿的眼珠子不再發脹,視線清晰了起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5:42

〔九〕

眼前哪有什麼大鍋,原本熙熙攘攘的鬼影也不見了,地上一片狼藉,到處是被踐踏得一塌糊涂的竹骨白紙,僅余下的几個紙人直豎豎地矗立著,身上糊著的白紙被桃木小劍划得稀爛,在寒風中瑟瑟作響,配上飄蕩在空中的招魂燈籠,如同站在荒野墳地一般。

和需儿並肩站著的婉娘,看到沫儿、文清和老四,粲然一笑。沫儿一瘸一拐地走過去,站在她身邊。老四面帶愧色,遲疑了下,也跟著過來。

小安等人連同那個被鬼影纏得痴痴呆呆的新昌公主團坐在一起,看樣子是黃三將他們轉移出來了。黃三摸了摸他的頭,沙啞道:“手,怎麼樣了?”

沫儿這才覺得手掌抽搐著疼,翻開的傷口露出猩紅的肌肉,咧了一下嘴。文清慌忙過來,扯了一個布條幫他包扎上。

几人靜靜地站著,一言不發。

沫儿又累又痛,靠在黃三身上,小聲道:“我們回家吧?”

黃三搖搖頭,用下巴朝前示意。

眾人如今站在殿堂前的空地上,正對著殿堂大門。剛才還慘白一片的殿堂如今燈光全無,黑洞洞的大門像一個張大的嘴巴。偏巧兩個招魂燈忽忽悠悠飄到門洞上方的兩個天窗,如同兩只巨大的眼睛,同大門剛好組成一張巨大的怪臉。

沫儿究竟還是孩子心性,一見到面前殿堂酷似人臉,便覺得好玩,忘了手痛,連叫文清:“快看快看,一張怪臉。”

啪的一聲,頂上一盞招魂燈莫名其妙爆裂,白色的紙屑紛紛落下,嚇了沫儿一跳。

婉娘突然道:“你輸了。”沫儿和文清聽得莫名其妙。

“唉。功虧一簣。”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把沫儿嚇了一跳。雪儿回頭看了小安一眼,神色更加不安。

又有几盞招魂燈爆裂,光線暗淡了下來。

“何不現身讓婉娘參拜一下?”婉娘冷冷道。

殿堂四周原本方正的屋脊邊緣漸漸模糊,越發像是一張人臉。

“唉。”

沫儿分辨清楚了,這聲沉重的嘆氣聲確實是從殿堂人臉的“口中”發出的。

雪儿突然顫抖起來,一張粉臉血色全無。

婉娘道:“我只想知道,我同你素無交集,你如此殫精竭慮算計我,所為何故?”

沫儿往前面湊了湊。難道這個才是幕后主使?

好久沒有聲音,周圍靜得可以聽到心跳聲。殿堂形成的“人臉”卻變得更加圓潤,看起來像個滑稽的大光頭。

沫儿只想趕緊回家睡覺,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婉娘愛憐地看了他一眼,道:“走吧。”

沫儿大喜,端著左手手掌給她看,撅嘴道:“你看我的手。”

婉娘俯身朝他手掌上吹了一口氣,像哄孩子一般道:“好了,不疼了!”轉臉卻笑著奚落道:“還男子漢呢!呸!小屁孩。”

沫儿這才意識到雪儿小安等都在場,十分不好意思,梗著脖子道:“我又沒讓你吹。”文清黃三等便看著二人傻笑。

老四垂著頭,將臉躲在披風下。

婉娘關切道:“老四沒傷著吧?”語氣極其自然,如同任何事沒發生過一般。

文清在旁邊,表情比老四還要難過,拉著他的衣袖囁嚅道:“四叔,你怎麼會……”老四不敢抬頭,手忙腳亂掩蓋著手上的傷口,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沫儿橫他一眼,剛想說些刻薄話,卻被婉娘一把拉住:“你看前面像個什麼?”

沫儿眯起眼,胸有成竹道:“像一只老王八的頭,哈哈。”

婉娘掩口而笑,道:“不錯,一個縮頭烏龜。走吧,大家都累了。”

殿堂迅速搖晃起來,一股濃重的腐土氣息嗆得沫儿一連打了三個大噴嚏。

待沫儿手忙腳亂抹了鼻涕口水,定睛一看,卻發現殿堂已經不見。原來的地面上冒出一個滿臉皺褶的老烏龜腦袋,上面長滿墨綠的苔蘚,濃密的眉毛一直拖到了地上,一雙昏黃的眼睛正憂傷地盯著他們几個。

文清揉揉眼睛,喃喃道:“烏龜爺爺?”几年前,沫儿他們曾從洛水邊救過一只老龜,它化成個禿頭大肚的老頭給孩子們買過不少好吃的。可顯然,眼前的這位並非烏龜爺爺。

老烏龜艱難地動了下腦袋,緩緩道:“你是文清吧?”接著又將眼睛看向沫儿:“方沫儿,是吧?我聽他提起過你們。”老烏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鋒利的牙齒。

文清似乎糊涂了,沫儿拉住文清,滿臉戒備。

老烏龜愛憐地看著他們二人,道:“真好,也叫我一聲爺爺吧。”兩人有些不知所措。這老烏龜眼神慈祥,表情和善,談吐之間甚為大氣,讓人在敬畏之余產生莫名好感,沫儿無論如何都難以將他同那個設置鬼塚的人聯系起來。

婉娘突然嘆道:“原來是霸公,婉娘可實在沒想到。”沫儿和文清交換了下眼神。這個名字從來沒聽婉娘說過。

老烏龜眼角露出笑意:“難得還有人記得老朽。”他的目光在雪儿臉上停留了片刻,轉而看向他處。

雪儿姑娘面色蒼白,表情夾雜著驚喜和失望,嘴唇抖動,說不出話來。

婉娘拍了拍她的肩,轉而道:“我印象中,霸公可是個忠厚長者,怎麼也做起這種勾人魂魄的勾當了?”

老烏龜沒有回答,閉目養了會儿神,又睜開眼睛,慢悠悠贊嘆道:“當年你還很小,還沒能修成人形,我就說你悟性好,靈氣足。果然不錯。”

婉娘干咳了几聲,裝作沒看到文清和沫儿探詢的目光。

老烏龜昂起頭,眼里流露出憧憬:“唉,這麼多年,不知道外面的世道變成什麼樣儿了。真想出去看看。”

老烏龜看著雪儿,忽然柔聲道:“雪儿,你還好嗎?這些年,我一直記掛著你。”他的聲音雖然有些蒼老,卻極有磁性,且這句話說得用情至深,聽起來竟然異常動人。

沫儿心想,這個霸公,年輕時定然風度翩翩,不論長相,便是這份沉穩大氣,就非常人所及,不由得心生羨慕。

雪儿如同傻了一般,怔怔地看著他。

老烏龜道:“你還是同以前一樣,可是我卻老了。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他扭頭看了看四周,“我真是一天也不想待了。”

雪儿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我一直在找你。”

老烏龜的眼睛亮晶晶的,同他龍鐘老態的樣子十分不相配:“我知道。”

文清和沫儿簡直懵了,越發摸不著頭腦。沫儿偷偷拉拉婉娘的衣裙,小聲道:“這老烏龜是誰啊?”

婉娘遲疑了下,附耳悄聲道:“別胡說,他可不是烏龜,是赑屃①,人稱霸公。”沫儿還要再問,婉娘道:“等下見機行事。”

『①赑屃,龍子之一,又名霸下。形似龜,好負重,多見于廟院祠堂之中。』

雪儿略略偏過臉去,垂下了頭,靈動的五官在昏暗的燈光下展現一個精致的側面,同婉娘更加相像。

文清傻傻道:“真像倆姐妹。”

赑屃霸公正一眼不眨地看著雪儿,聽到此話,嘿嘿笑了兩聲,道:“婉娘,你看她同你像麼?”

婉娘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低頭不語的雪儿,卻斬釘截鐵道:“不像。一點儿也不像。至少,我從不會愛上害我的人。”

赑屃嘆了一口氣。沫儿好奇地看了一眼雪儿。

婉娘道:“我不喜歡猜謎。霸公能否和婉娘解釋一下鬼塚之事?”

赑屃抬起眼睛,掃了一眼沫儿等人:“是我錯了。我只是想離開這里,沒想到給世間帶來如此大的災難。”

不知為什麼,沫儿總覺得他的目光極具魔力,讓人不由得站到他的立場上去思考問題,以至于沫儿雖然知道今晚之事全是因他而起,竟然沒辦法恨他。

赑屃繼續道:“唉,我當年犯了一個失誤,被封在死門之中……我只想出去。”他的眼里滿是悲痛和內疚,看得沫儿極為不忍。

原來早在大唐建國之際,人皇先祖利用袁天罡在長安和洛陽兩城按照陰陽八卦的乾、坤、震、兌、坎、離、艮、巽等八個方位進行風水布置,赑屃受制,鎮守坎位。但先祖承諾,鎮守七七四十九年即可重歸自由。哪知四十九年之后,恰逢武后垂拱,封洛陽為神都,對洛陽的風水大做手腳,利用奇門遁甲之术,人為關閉凶門、驚門、傷門和杜門,而僅留開門、休門、生門和景門,以求氣數万千。但道法自然,八門開合本要遵從自然之法,特別是死門,硬生生關閉,自然需要從其他力量處找取平衡。如此一來,原本鎮守在坎位休門、未及離開的赑屃,竟然被生生地封在了死門之中。

轉眼之間,赑屃守在死門將近百年。眼見出頭之日遙遙無期,赑屃心有不甘,這十年來,潛心研究法术,處心積慮尋求死門的破解之法,由是便有了“鬼塚”和“魄引”。

沫儿小聲道:“誰幫你做的?那個袁天師是誰?”

赑屃慘笑道:“我被困于此,法术可沒丟開。世人個個不為名便為利,要找一兩個有潛質的人,自然輕而易舉。袁天師不過是個代號罷了,是誰都無所謂。”他斜睨一眼昏迷不醒的新昌公主,“比如她,位高權重,又有强烈的欲望,幫我做個鬼塚、制服一兩個人為我所用,也不費什麼功夫。”

老四在旁邊愧得臉像豬肝一樣。

婉娘嘆道:“可惜了這麼多枉死的俊男靚女了。”

赑屃沉默片刻,道:“四十九年,到如今的已逾百年,人皇所謂的金口玉言誠不能信。你可能覺得我視世人為草芥,但在人皇眼中,可曾將我當做人看待?在他們眼里,你我不過是可誅可殺的異類罷了,若有機會利用最好,但凡有一點不合他意的,定當處之而后快。你在洛陽多年,料想你也曾經歷過。人的貪婪、殘忍,遠比你想象的要恐怖。”

※※※

婉娘沉默片刻,低聲道:“你培養雪儿很多年了吧?”

赑屃干笑了兩聲,道:“無所謂培養,不過是我無聊時的游戲罷了。你……怎麼發覺的?”

婉娘淡然道:“她曾用紙人給我送過信。這手法,同今晚的紙人陣如出一轍。不過你鎮守坎位,如何指點的到她?”

赑屃溫柔地看著雪儿,道:“當年未守洛陽之前,我曾到天山一處梅林靜修,那年冬天,無數鏡雪從天而降,卻數她靈氣最足,我閑著無事,便將自身的靈氣注入,她果然很快修成人形。”

婉娘點頭道:“怪不得,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鏡雪修煉成人形的……原來是霸公的杰作。”

赑屃微笑道:“哦。你瞧著怎麼樣?我當時也想不出讓她變幻成什麼樣子,就照了你的模樣來。”

婉娘扭頭看了看淚眼婆娑的雪儿,道:“既然如此費心地培養了,干嗎又拿來做了魄引?單單我們几個還不夠麼?”

赑屃神態自若道:“你和你那兩個小家伙,原本是個意外。我原本沒想到能將你們引來。再說了,能做魄引的,這洛陽城中也沒有几個,自然是越多越好。”沫儿握緊了拳頭,小聲嘟囔道:“虧得雪儿對你一往情深。”

赑屃一笑置之。婉娘吃吃笑道:“想來是她不聽話了。”

赑屃慈愛地看著雪儿,道:“是我們緣分盡了。”婉娘用眼角斜了一眼垂頭不語的雪儿,輕聲道:“那小安呢?”

赑屃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表情,口氣略有僵硬,道:“一棵梅樹,值得你惦記麼?——婉娘你管得太多了。我日后自會同她們解釋。”沫儿很想問問到底怎麼回事,卻懾于赑屃的威嚴,不敢再多話。

婉娘不再發問,拉著沫儿,示意眾人后退。

天空突然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漫天飛舞。沫儿凍得瑟瑟發抖,拉著婉娘懇求道:“我們回家吧。”

婉娘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凝望良久,輕聲道:“心早就碎了,干嗎不面對?”心形的雪花,中間布滿裂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5:55

〔十〕

眾人退到了后面,只剩下雪儿,面對鰲公站著。

赑屃突然道:“雪儿。”

雪儿的頭垂得更低了,扑簌簌的淚水滴落在胸前的紙衣上,一會儿便殷濕一大片。

赑屃溫柔道:“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雪儿慢慢走過去,欲要說話,卻先淚流。

赑屃寵溺地打量著她,贊賞道:“好丫頭,出脫得越發水靈啦。”

雪儿低聲道:“我一直在找你。”

赑屃柔聲道:“我知道。看到你闖進來,被他們制服。唉,我送了信給你,讓你離開洛陽,你怎麼不走?”

雪儿的身体微微抖動起來:“沒有找到你,我怎麼能離開?”赑屃前后送了兩封信給雪儿,一封告知她自己在洛陽,要她在洛陽等候見面,一封卻稱自己將死,讓她趕緊離開洛陽,永遠不要再回來。可是沫儿卻覺得,或者那兩封信都是赑屃的策略,為的只是讓雪儿不要離開洛陽。若是他真想讓雪儿離開洛陽,不送那些信箋即可,雪儿打探不到消息,自然會離開。

赑屃的眼里泛出淚光:“傻丫頭。”

雪儿擦干眼淚,熱切道:“快告訴我,如何才能救你出來?”

鰲公長嘆一聲:“你的那些朋友,”他的目光緩緩滑過婉娘、小安、朱公子等人,“你舍得嗎?”

雪儿震動了一下,表情躊躇而迷惘。

赑屃苦笑道:“我精心設置的鬼塚,已經被你的朋友破了。”

雪儿眼里露出難以置信的光,聲音也顫抖起來:“不!你不會的!你怎麼會做鬼塚……鬼塚真的是你做的?”

雪儿經過多方研究,終于在去年秋天大致確定了死門的入口方位,算出正月初一至十五期間,死門將在銅駝坊出現,于是便在銅駝坊定居下來。但今晚勇闖死門,一是為了給小安治病,二是想借機破解死門,救出赑屃,卻不曾想到,是赑屃一手操縱了這個陰森恐怖的鬼塚。

其實剛才看到鋪天蓋地的紙扎人,包括剛才婉娘同赑屃的談話,雪儿已經隱約猜到,但不聽他親口說出來,總是不信。

赑屃默然片刻,道:“這些年,你還好吧?”

雪儿搖搖頭:“不好。很不好。”

赑屃溫柔地看著她,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是不是?你心里怨我不顧情誼,給小安釘上七魂釘,是不是?”

這句話,卻比剛才聽說他操縱鬼塚更讓人震驚。雪儿咬著嘴唇,淚眼婆娑:“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你被鎮在死門,那麼不用利用小安,我也會拼了命來救你。”

赑屃悲愴地搖了搖頭:“雪儿,我舍不得你,直到最后,我都盼望著你能夠不管不顧,離開洛陽,你明白嗎?”

數百年前,赑屃正當壯年,最為風流倜儻。得其幫助能修成人形的鏡雪小妖雪儿對他自然是又崇拜又愛慕,一腔真情全在赑屃身上。后來他云游天下,來了洛陽,卻意外失手,被禁錮在八門之中,鎮守坎位。

四十九年,對赑屃來說,原本也不算難熬。赑屃本來以為,只需時限一到便可恢復自由之身。誰料想,大唐嘩變,武氏當權,洛陽奇門被人為做了手腳,四十九年之約成了一紙空文。

赑屃氣急,卻無可奈何。原本淡然之心一旦變得狂躁,真真是度日如年。几十年來,赑屃想盡辦法,都無法擺脫死門的控制。直至前几年,赑屃算出,死門和生門在今年元月初一、十五兩日可有短暫重合,屆時死門打開,只要能夠收集足夠的陰氣,便可擺脫死門。

于是便有了鬼塚一事。只是鬼塚陰氣雖盛,卻充滿戾氣,唯有找到具有靈性的人和非人做“魄引”,才能將戾氣導出。篩選再三,終于確定了錢永、朱公子、二胖、紅袖等人選,但具有靈力的非人卻難以選定。

赑屃對于雪儿,絕非沒有感情。只是對比壓在死門中暗無天日的絕望,風花雪月的所謂感情實在不堪一擊。雪儿來到洛陽,赑屃很快便已經知曉。他糾結良久,終于決定忍痛割愛,擬以雪儿和小安為魄引。

※※※

赑屃看著雪儿的眼睛,柔聲道:“雪儿,你恨我麼?”

雪儿凄慘一笑,搖頭道:“你為什麼不明示,告訴我你需要我做魄引,我自然高高興興地就來了。”

赑屃眼神更加溫柔,嘆道:“鬼塚破了,也好,免得我良心不安,每日里輾轉反側,眼前全是你的影子。”

雪儿紅了臉,低聲道:“我願意……願意留下來陪你……”

小安和朱允之卻突然醒來了。小安揉揉眼睛,懵懂道:“這是哪儿?”看到前面的雪儿和赑屃,驚喜地叫起來:“姑娘!霸公!太好了!”衝過來拉著雪儿的手臂又跳又叫。

朱允之愣了片刻,快步走到雪儿身邊,語無倫次道:“雪儿姑娘……我找你找得好苦……”

雪儿躲閃了下,正色道:“多謝朱公子掛懷。”

赑屃瞟了一眼朱允之,微笑著看著雪儿,並不言語。

朱允之歡喜之色溢于言表,一雙眼睛再也不離開雪儿,對周圍一切熟視無睹,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拿出那瓶在聞香榭定制的半邊嬌,激動道:“這個,送給你的……”

婉娘大聲說道:“朱公子的禮物,等回家了再送吧。赑屃如若無事,在下就告辭了。”

赑屃眼中的陰霾一閃而過,動了動腦袋,道:“請便。”

婉娘道:“雪儿和小安,還有這些人,我也帶走了。”說著上去挽了雪儿的手。

赑屃遲疑了下,微微點頭。

小安茫然道:“我們走了,霸公怎麼辦?”雪儿卻站著不動,流下淚來。

沫儿正想問婉娘如何離開,忽聽一陣嗚咽之聲。

赑屃竟然老淚縱橫,那種發自心底的悲痛,讓人肝腸寸斷。且他的哭泣極其感染力,一時之間,哭聲一片。眾人心里對赑屃充滿了同情,只覺得能夠發出如此痛徹心扉哭聲的,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沫儿哭得聲嘶力竭,艱難地翻了一個身,俯在地上嘔吐。他手里還拿著已經几乎空了醉梅魂和桃木小劍,將眼淚鼻涕抹得衣袖上滿是。

※※※

一絲清香飄來,最后一滴醉梅魂灑了出來。沫儿猛然一愣,覺得有些好笑,心里疑惑自己好端端的哭什麼,嘔出一口酸水,胡亂抹了眼淚,爬起來去拉婉娘的衣袖,卻在低頭的一瞬間,發現地下有些不同。

地面上,一個圓形區域微微發出若隱若現的微小光點,像是一堆即將熄滅的灰燼,剛好將眾人圍在中間。

這種情形,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沫儿心底不安,用力在地上跺了几腳,那些光點不但不滅,反而更亮了些。

片刻工夫,地面的光點漸漸變大,並慢慢連在一起,一股刺骨的寒意從地底透出,直入骨髓。沫儿的鼻涕瞬間凍在了上唇上,硬剌剌的極不舒服。

恍惚間,一團朦朧的黑氣晃晃悠悠從圈外飄了進來,罩在雪儿頭上,隨之蔓延至其全身。沫儿還當自己眼花,愣了片刻突然想起,雪儿這是要死了!再一看小安,周身的黑氣更濃,以至于五官都有些模糊。

沫儿大駭,手忙腳亂用桃木小劍在醉梅魂的玉瓶上一陣胡亂敲打,又衝過去抱著雪儿的肩頭一陣猛搖。

黑氣越纏越緊,雪儿申請委頓,整個人籠罩在一片光亮中,慢慢變成一團几近透明的霧氣。

沫儿只顧繞著雪儿手足無措,一回頭,卻見婉娘頭頂上黑氣盤旋,漸漸凝聚成一把黑色的長劍當空高懸。劍尖所指之處,一絲亮光從婉娘的百會穴升起,朝赑屃的方向飄去。

沫儿尖叫著,揮著桃木小劍跳起來亂刺,無意中見赑屃一張鬼魅的臉仍然帶著哭相,眼底卻流露出一絲殘酷的笑意,大吼一聲衝了過去,哪知未及走出光圈,身体被硬生生彈了回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沫儿又驚又怕,想也沒想,用盡了力氣將桃木小劍猛然一甩,小劍卻不受光圈的影響,不偏不倚,正中赑屃的額頭。

嗚咽聲停止了。地下的光斑慢慢消失,寒氣也淡了許多。眾人清醒過來,個個一臉茫然,面面相覷。老四掛著長長的鼻涕,更是無所適從。

雪儿面如死灰,如泥塑一般一動不動。婉娘道:“霸公也太心急了些。唉,我想雪儿姑娘本來是想留下陪霸公的吧。”

赑屃痛苦地扭動著腦袋,閉著眼睛,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滴落,嘆道:“走吧,走吧,你們都走吧。”

婉娘似乎沒注意到插到赑屃額上的桃木小劍,輕聲安撫道:“霸公保重。”

赑屃慢吞吞睜開眼睛看了一眼,黯然道:“我已認命了。”這表情極其無辜,絕不像是做了什麼手腳的樣子。

桃木小劍的鬼臉手柄露在外頭,隨著他說話一抖一抖的。沫儿很想過去拔下來,又唯恐提醒了他,只好揉著摔得生疼的屁股,氣哼哼走到婉娘身前。

黃三走過來,附耳道:“時辰不早了,再不走怕來不及了。”

婉娘點點頭,張嘴要說什麼,只聽砰的一聲,前面一盞招魂燈瞬間爆裂,一股白氣瞬間變成了一只白骨森森的手臂衝著婉娘和沫儿抓過來。

這白骨手臂來勢極快,根本不及躲避,婉娘連同沫儿都呆愣在了原地。

說時遲那時快,黃三飛身扑出,抱起沫儿一個轉身,白骨划過地面,哢哢響著又朝婉娘飛去。婉娘閃身躲過,揮舞衣袖卷起白骨,向赑屃的方位摔去。白骨瞬間斷裂,卻隨即變成了無數個一模一樣的手骨,劈頭蓋臉地朝著眾人頭頂抓落。

沫儿几乎沒工夫想如何反擊,只本能地護住腦袋,躲在黃三身后,聽到劈里啪啦的打斗聲,正恨不得鑽地下去,突然眼前一花,婉娘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淡黃色的精致長劍,幽香逼人,味道同醉梅魂几乎一樣,只是更加清冽。長劍揮來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白骨紛紛落地消失不見,几人虛驚一場。

婉娘吹了吹長劍,盈盈笑道:“霸公覺得我的梅魂劍怎麼樣?”

赑屃頓了一下,微笑道:“婉娘好本事。胭脂水粉竟然也能成為法器,真讓人打開眼界。”

婉娘莞爾一笑,道:“梅魂劍——醉梅魂,專為霸公而制作。鎮守死門的梅樹精氣,配上我家兩個小童、木魁和我的血,雖然力度不那麼足,但勝在精純。”嘩啦一聲,淡黃色的梅魂劍變成了一片紛紛的水珠,滴落在地上。

赑屃臉色大變,喃喃道:“梅魂劍……沒魂劍!”眼里頹廢之意大盛,卻也不惱不怒,緩緩道:“我真不應該打你的主意。”

婉娘眼波流轉,嘻嘻笑道:“正是,當年鰲公也是這麼說。”文清聽到鰲公的名字,覺得甚是納悶,倒像是自己忘記了什麼事似的。

赑屃微微笑道:“聽說你為了文因得罪了鰲公,是不是?”

兩人說話,沫儿卻不敢放松,留神盯著他。

婉娘睜大眼睛,嬌嗔道:“這可真冤枉我了。我不認識什麼文因,是鰲公看上了我的小童,要拿去祭河,我不同意,鰲公便記恨在心。鰲公家大業大,犯得著和小女子一般見識麼?”

沫儿心里念著文因的名字,總覺得這人同文清是有淵源的,忍不住回頭小聲道:“文清,你認不認識文因?”文清突然頭痛欲裂,抱著腦袋猛烈搖晃。

婉娘撫掌道:“啊,我知道了,怪不得霸公尋我的晦氣,原來是替鰲公報仇來了。”沫儿心想,難道赑屃同鰲公是親戚?

赑屃嘿嘿笑道:“婉娘多慮了。不過透漏給你個消息。我知道文因在哪里。”

沫儿想起黃三曾几次出去,說要將血奴果送給一個人,卻說找不到那人,難道那人就是文因?脫口問道:“在哪里?”

赑屃眼睛看著婉娘,搖頭道:“嘿嘿。”

婉娘漠然道:“這人是男是女?不認識。”伸手攬住文清的肩頭,替他把散落的頭發扎好。

赑屃不知是失望還是放心,長吁了一聲,嘴里說道:“婉娘得空也替我做一款香粉吧。”雙眼卻精光四射,額頭的桃木小劍突然跳出,以一個詭異的角度箭一般朝雪儿刺去。

偏偏文清頭痛,婉娘安撫文清,沫儿走神,黃三離得稍遠,雪儿和小安形同枯槁,這一下竟然無從躲避。沫儿只看到一個拖著長尾的亮點帶著股腥臭味一閃而過,不由大急。

只聽得朱允之一聲狂叫,雪儿被扑倒在地,接著便見他手捂胸口倒地抽搐,嘴里猶道:“雪儿快逃……”一句話未了,頭頂精氣四散,身体迅速干枯,頓時氣絕身亡。

眾人一片唏噓,婉娘秀眉豎起,回身喝道:“霸公真是欺人太甚!”從懷里將整整一瓶醉梅魂掏出啪地一聲投擲在赑屃面前,摔得粉碎,香味混合著塵土味四處飛揚。旁邊的老四突然捂著一只眼睛一邊尖叫,一邊狂跳不止,原來剛才桃木小劍帶出的黑水竟然碰巧甩進了老四的眼里。黃三縱身上前,拿出一把小刀,反手將他的眼珠子挑了出來,婉娘則飛快拿出藥粉,倒在他的傷口上。

這些舉動一氣呵成,看得沫儿呆傻在了當地。雪儿更是如同夢魘了一般,歪坐在地上,一雙美目睜得老大,呆呆地看著朱允之。

赑屃額頭的傷口流出一股黑血,痛苦地不住呻吟。

雪儿慢慢爬過來,將朱允之的屍体抱在懷里,詭異一笑,柔聲道:“朱公子,我代霸公給你賠個不是。”拔下他胸口的桃木小劍,搖搖晃晃站起,雙目直視赑屃。

沫儿恨得牙根癢癢,只盼雪儿能痛快淋漓地大罵他一頓。

雪儿一雙漆黑的眸子如同兩口不見底的深井,閃著一絲奇異的亮光,一字一頓道:“還給你。以后兩不相欠。”慘然一笑,反手將桃木小劍插在了胸口。

這一變故,誰都來不及阻止。一陣光芒閃過,雪儿的臉漸漸暗淡,慢慢變成一朵晶瑩絕倫的鏡雪,斜靠在朱允之的肩頭。

天空下起了紅雪,如同被血染過一般。

※※※

赑屃一聲悲嚎,說話開始顛三倒四:“我要出去!……你早就變心了……你看,你還是愛上了這個迂腐的小書生……雪儿你不要死……”他一陣哭一陣笑,大腦袋不住搖晃,棱角漸漸分明,竟然重新恢復成一個殿堂的模樣。

天邊突然冒出一絲霞光,飄浮在空中的鎮魂燈一個個熄滅,殿堂同周圍的景象不住旋轉。地面踩起來雖然是實的,看上去卻像是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引得眾人頭暈目眩,站立不穩。

一陣飛沙走石,天旋地轉,眾人已經難以睜開眼睛,只聽耳邊風聲呼呼直響,寒氣順著脖子往棉衣里灌,如同刀割。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安靜了下來。沫儿睜開了眼睛。

晨光下,眾人東倒西歪圍坐在一處開闊地,數十株將死未死的枯黃松柏環繞著一座破敗的尖頂小廟,卻是婉娘初一曾帶沫儿文清來過的地方。只是小廟門楣上端多了一處拳頭大的黑洞,讓沫儿聯想起赑屃額頭的傷口,心里稍覺不適。

老四率先醒了過來,他倒是個漢子,受了如此重傷,竟然連哼也不哼。婉娘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老四嘴角抽動了一下,似要解釋,婉娘淡淡道:“不用說,我相信你有苦衷。”仔細查看了下他的眼窩,咬唇道:“可整治的從外面看不出來,但視力卻……唉。”

小安也醒了,清秀的小臉上無一點血色,對著那個破敗的小廟,發呆良久,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個頭,卻不知是拜祭赑屃還是雪儿和朱允之。黃三將干屍裹上衣服,送新昌公主至其府前;文清和沫儿將錢永、二胖等人送至家門口,直到看見家丁將其抱回才離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6:05

〔十一〕

這是聞香榭唯一一款未能售出的特制香粉。專為雪儿量身制作的相思染,未等它發揮作用,雪儿已用自己的血染紅了相思。

如今它就放在中堂最上層的擱架上,一抬頭,便可看到那個微微透出藍紫色的青玉小瓶。沫儿同文清曾反復猜想,並追問婉娘,若是相思染早早送給了雪儿,結果是否會不一樣?婉娘總搖頭說不知道。

小安似乎一夜之間長大。她身体已經恢復如常,但執意離開洛陽,不管文清和沫儿如何懇求,甚至沫儿保證,再也不同她吵架,她也不肯留下。兩人求助于婉娘,婉娘卻道:“讓她走吧。這虛假的繁華之地,越早逃離越好。”

赑屃未能遂願,仍然鎮守在死門之中,想要出來,估計更加難了,不過也是他罪有應得。新昌繼續做她的公主,暫時還未來找聞香榭的麻煩,但沫儿擔心,這只是早晚問題。只是那個神秘的袁天師是誰呢?婉娘苦苦尋找的文因又是誰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6:22

貳 眼波橫

〔一〕

天氣轉暖,春風和煦,万物復蘇。聞香榭里一片忙碌,小伙計文清和方沫儿每日里跟著黃三,在后園翻土播種,剪枝打丫,倒也有趣。當然,文清和黃三在忙著種花,沫儿在忙其他:一會儿要在翻開的新土里找過冬的土蠶,一會儿要去編柳條草帽,要不就是渴了、餓了,要去前堂廚房找吃的,沒一刻安生。

這不,沫儿捏著一條肥胖的土蠶,興衝衝地來了,嘴里道:“文清你快看,這個蟲子好肥,把肚子都撐圓了,能看到它的腸子。”

文清探頭看了一眼,憨笑道:“怪惡心的。”不經意看到沫儿細細的脖子和耳廓上柔嫩的絨毛,連忙將眼睛挪開。

沫儿卻未發覺,撥弄著蜷曲成一團的蟲子,賤笑道:“我們去把它丟到婉娘的脖子去,肯定嚇死她。”

文清眼神飄忽,傻頭傻腦道:“不要吧,她最怕蟲子。”沫儿把蟲子翻過來,急道:“這蟲子又不咬人!你瞧,軟乎乎的,很好玩呢。快點,你裝著請教她走到她前面去,我溜到后面偷襲。”

文清朝沫儿連試眼色。沫儿下意識回頭,見婉娘雙手叉腰,柳眉倒豎,一副要開罵的樣子,慌忙轉了臉色,討好道:“婉娘你來啦。你看我捉了好大一只蟲子,正想送給你玩。”伸手將蟲子遞到她面前。

婉娘哇一聲怪叫,后退了好几步,凶巴巴道:“扔掉!踩死!我警告你方沫儿,你要是敢拿著這個蟲子在老娘面前出現,馬上把你趕出聞香榭,送給新昌公主做魄引!”目光凶狠,全然沒有以前開玩笑的輕松。

沫儿倒嚇了一跳,悻悻地收回了手,小聲嘟噥道:“一條小蟲子有什麼。女人就是這樣,大驚小怪。”

婉娘正遠遠走開,聽到他說話,忽然回頭,瞄了一眼正在沫儿腦后發愣的文清,似笑非笑道:“文清,你喜歡女人還是男人?”

沫儿扭頭就走,留下文清手足無措,表情尷尬万分,倒像是什麼秘密被人揭穿了一般,紅著臉憋了半晌,方吐出一句:“婉娘你真無聊。”抓起鋤頭,飛快地鋤地,連沫儿的小蟲子也不看了。而且整整一個上午,都如此這般悶著頭不聲不響,無趣得很。

※※※

中午吃過飯,婉娘正忙著調試水粉,嘗試做一款新的眼妝。這些散粉呈靛藍色,以馬蘭花粉為主,原本是用來做眉黛的,剩下了這些許,婉娘嫌浪費了,突發奇想准備用來做眼妝。

沫儿在一旁打下手。看文清仍悶頭不響,便專門找話來和他說。但不管沫儿問什麼,他都只點頭搖頭。沫儿惱了,跳起來在他頭上狠狠敲了一個爆栗,叫道:“你今天成啞巴了?”文清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兩人正大眼對小眼,卻聽有人敲門,文清逃一般起身開了門。

一個中年男子領著一個少女走了進來。男子方臉短須,臉上帶著慣常的笑紋,一雙小眼躲躲閃閃,憨厚中透著几分市井的狡詐。他穿一件精致黑色螺紋錦袍,腰間叮叮當當地掛著几件劣質玉佩,腳上穿了雙磨損嚴重的平口黑布鞋,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身后的女孩不過十六七歲,一身布衣,体型圓潤,雖皮膚略黑些,但下巴尖俏,五官秀麗,特別是一雙眼睛水汪汪、烏溜溜,粗黑的睫毛微微翹起,端的是個美人胚子。

婉娘聽到響動,笑著迎了出來:“這位怎麼稱呼?您想買什麼,口脂、眉黛、胭脂還是水粉?”

男子的眼光在婉娘臉上停留了片刻,搓手笑道:“我叫曾狗子。先看看,先看看。”繞著中堂的擱架走了一圈,回來拉過女孩的手,親親熱熱道:“繡儿,你看看喜歡什麼?爹都買給你。”

繡儿抽出手,低頭道:“我不要。”

曾狗子咯咯笑著,將她的頭輕輕一拍,道:“看你這孩子!好不容易爹有錢了,可不能虧待了你。”

繡儿似乎並不高興,低聲道:“回家吧,小蘭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曾狗子瞄一眼婉娘,小聲道:“你看人家這老板娘的臉儿,多俊俏!你要打扮了,一定比她好看。”

沫儿朝婉娘做個鬼臉。婉娘卻不生氣,笑嘻嘻道:“正是正是,繡儿姑娘好底子,不打扮可惜了。”

曾狗子回過頭,眨著眼睛,一臉痛惜道:“她娘走得早,我這又當爹來又當娘的,孩子跟著我沒少吃苦。今儿我發了財,專門帶孩子來買些好的胭脂水粉。唉。”

繡儿抬起頭叫了聲:“爹!”似要制止他說下去。曾狗子略顯誇張地揉了揉眼睛,道:“不說了不說了!老板娘,你這儿有什麼好的胭脂水粉推薦?”

婉娘笑著說出一串儿名字來,差文清各拿了一個捧了來。曾狗子顯然也沒打算買這麼多,嘴里對婉娘說著,眼睛卻瞟著繡儿:“都挺好!都挺好!”

繡儿道:“爹,還是別買了。別浪費錢。”曾狗子大聲道:“爹有錢!來,乖繡儿,想要哪一種?”虛張聲勢地拿起一款眉黛,皺眉道:“這個顏色暗了。”又換了一款胭脂:“這個太艷,不合適。”

繡儿絞著手,臉儿通紅。婉娘見狀,笑道:“我看繡儿姑娘這雙眼睛可是少有的水靈,不如要一款眼妝。”拿起剛才調制的眼妝水粉,“這個叫做眼波橫,今天剛做成,還未分裝呢。質地細膩自然,又不容易落色,繡儿姑娘用最合適。”

繡儿的眼睛亮了下。曾狗子拿過盛著散粉玉碗聞了聞,嘖嘖道:“這家的香粉果然好。就這個啦。”從腰里拿出一個荷包,十分豪氣地問道:“多少錢?”

婉娘笑道:“原本是一兩銀子,給你打個八折好了。不過需要明日才能取貨。或者您留下名帖,我們可送貨上門。”

曾狗子掂量著荷包,遲疑了一下,道:“送貨上門……另加錢不?”

婉娘道:“不加錢。”曾狗子喜出望外,得意洋洋道:“得咧,就這個了。繡儿,爹再帶你去買几件好衣裳去。嘿嘿,我曾狗子可不是只知道喝酒賭博,打扮女儿我也舍得的。”說著朝繡儿一瞟。

繡儿臉上沒有一點喜色,反而透出些不安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6:37

〔二〕

送走了二人,婉娘捧著玉碗皺眉苦思。沫儿嘲笑道:“這麼藍的顏色涂在眼皮上,還做眼妝呢,我看做妖怪還差不多。”

婉娘也不理他,用簪子挑了些馬藍花粉,自言自語道:“顏色是藍了些。繡儿皮膚略黑,最好還是用深色。”叫黃三拿了些半干的紫羅蘭來。

半斤紫羅蘭花,稍加烘烤后研碎,只篩出一小碗最精細的粉末,而那些顆粒過粗的,就只能倒掉或者用來做焚香。黃三又取出一個食指粗細的青黑色小石條,里面隱隱有些金色顆粒。婉娘稱叫做“微金石”,用來做額妝、花黃、眉黛都好,交代文清搬出石臼,放進去慢慢搗碎。

微金石的石質不算很硬,但要搗成粉狀卻不容易。文清和沫儿換了几次手,總算搗得差不多。然后用最細的小鑼篩過,再同紫羅蘭粉、馬藍粉混合在一起;為了避免香粉過干不服帖皮膚,還要加入適量清油。

几種原料攪拌均勻,放在模子里壓成圓餅狀,置換到扁圓青玉小瓶中,配上一支短尾軟毛小刷,這款名叫“眼波橫”的眼妝便算是成了。

沫儿掐著指頭算了半天賬,終于忍不住提醒道:“這款眼波橫,你收了人家八錢銀子,光是原料、玉瓶成本都去了七錢了。”

婉娘頓足叫道:“誰說不是,搭的這些工夫、用的這些工具還沒算進去呢。這款眼妝指定要賠。不過,”她眼珠一轉,“整個洛陽還沒有一款像樣的眼妝,這款眼波橫算是第一個,就當是送給繡儿姑娘試用了。配上她的大眼睛,肯定要火。”臉頓時笑得像朵花儿一般。

沫儿恍然大悟。婉娘拿起玉瓶,不無嫉妒道:“我要是有繡儿姑娘的眼睛就好了。”看碗里調好的膏子還剩一點點,一把拉過沫儿,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沫儿的眼睛也漂亮。”說著挽起了衣袖,樂滋滋道:“過來。”

沫儿后退了几步,警惕道:“你做什麼?”

婉娘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了他,不懷好意道:“免費試用眼波橫,多少人都沒這個福氣呢。”

沫儿使勁掙脫,叫道:“不要!”

婉娘卻不松手,板著臉道:“當時簽賣身契的時候可是說好了,除了殺人放火打家劫舍,我要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坐下!”不由分說將沫儿按在椅子上,抓起門后的毛巾在他的臉上搓了一把,從貨架上取了紫粉、胭脂、眉黛等,朝著沫儿臉上一通亂抹。然后用軟毛小刷蘸了些眼波橫,仔細地在眼瞼部位由眼窩勾勒至眼角,反復多次,又用指腹輕推。

沫儿不耐煩了,道:“好了沒?”推開婉娘,猛地睜開眼睛,剛好看到文清傻愣愣的一張臉,錯愕中夾雜著驚喜,表情復雜。

婉娘丟了小刷,得意地抱胸而立,問文清:“怎麼樣?”

文清只顧呵呵傻笑。沫儿抓起鏡子,嘟囔道:“別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看鏡子,不由傻了。

鏡子里,一張精致的小臉粉里透紅,峨眉入鬢,鼻梁高聳;特別是眼部深色妝容,極為服帖自然,角度微動時還可看到金色光點閃爍,使得沫儿原本就烏黑靈動的眼睛更加顧盼生輝,炯炯有神。

沫儿竟然有些惱羞成怒,跳起來叫道:“難看死了!”飛快跑去洗掉。

婉娘哈哈大笑,拍手道:“這下我就放心了!眼波橫可作為新品推出啦。”扭頭看到文清仍呆呆地看著沫儿的背影,揶揄道:“傻小子,漂亮不?”

文清嚇了一跳,半晌才扭捏道:“嗯。可以多做一些眼波橫備著。”

婉娘一笑,走去收拾東西,看似隨意道:“一切隨心就好,想多了不過是自尋煩惱。”

※※※

夜已深,后塘中有魚儿躍起,嘩啦啦一陣水響。文清翻身坐起,嘆了口氣。

文清有了心事。他覺得自己有毛病了,卻是那種最難以啟齒的毛病,讓他沮喪又興奮。

一絲月光從后門擠了進來,在地面上留下一個明亮的光斑。文清實在睡不著,披衣起來,推開后門來到池塘邊。

二月中的夜間仍有几分寒意,清冷的月光照得整個池塘如同鏡子一般,偶有躍起的小魚儿在湖面蕩起一圈圈的漣漪。

“你半夜三更不睡覺,跑到這里來做什麼?”一個細若蚊吟的聲音響了起來,把文清嚇了一跳。仔細看看,除了池塘邊一條游弋的小鯉魚,再無其他東西。

文清從小神經大條,對聞香榭內所見的各種奇異怪事早就見怪不怪,定了定神,小聲問道:“你是在問我嗎?”

小鯉魚果真搖了搖尾巴。文清躊躇良久,見小鯉魚游來游去也不離開,似乎在等他的答案,把心一橫,道:“我……我有毛病了。”

“什麼毛病?”小鯉魚問道。

文清吭吭哧哧了半天,沮喪道:“我……我喜歡一個……男孩子……”說完捂上了臉,恨不得一頭鑽進地縫去,唯恐小鯉魚嘲笑他。

哪知小鯉魚歡快地游了一個圈,輕輕松松道:“這個算什麼毛病!我也很喜歡我的姐妹呀。”

文清突然覺得心里輕松了很多,小心翼翼道:“我擔心……是斷袖之癖……”

小鯉魚竟然嚶嚀一聲笑了出來。文清大窘,手足無措道:“這個是不是毛病?我我……我竟然巴不得他是個女孩子,好照顧他一生一世……”

小鯉魚仿佛知道他說的是誰,道:“不管他是男孩女孩,你是哥哥,自然要照顧他一生一世。”

文清頓時釋然,不錯,自己是哥哥,照顧沫儿一生一世是應該的。

小鯉魚吐出一個泡泡,接著問:“你喜歡小安嗎?”這小鯉魚竟然連小安都知道,文清有些驚奇,不過它也算是家里的一員,知道也不為過。文清老實答道:“我待小安同妹妹一樣的,他卻不一樣……”

小鯉魚好奇道:“怎麼個不一樣?”

文清皺眉想了半天,比畫道:“比如,小安若是要什麼東西,我會把全部的銀錢都給她,可要是沫儿想要什麼東西,我除了銀錢,哪怕連底褲當了都願意……”覺得還是詞不達意,撓頭道,“唉,總之我也說不上來。”

小鯉魚輕笑了一聲,道:“干嗎要把他同小安比較?他來了這麼久,都是你讓著他、寵著他,當然感情比別人深些。好好回去睡覺吧。”哧溜一下鑽入池塘深處不見了。

文清想了想,果然不錯,自己庸人自擾,非要將對小安和沫儿的感情分個子丑寅卯,原來是鑽了牛角尖。心里的疙瘩解開,頓覺輕松不少,朝池塘憑空作了一個揖,算是感謝小鯉魚開導,打著哈欠回房睡了。

※※※

文清房門剛關上,一個身影從樓梯下的黑暗中躡手躡腳走了出來,捂著肚子前仰后合,强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剛才的所謂小鯉魚,竟然是婉娘搞的鬼。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6:50

〔三〕

第二日是二月十四,周公廟有廟會。據說今年周公廟會高雅不俗,規模空前,沫儿早有耳聞,纏著婉娘拿了半個月的工錢,換了衣服,一大早便興衝衝拖著文清趕了去。

周公廟設在福承坊,是紀念周公姬旦的祠廟,亦稱元聖廟。它坐北朝南,正對著洛水的新中橋,橋邊便是有名的“謫仙樓”,附近楊柳依依,廟中蒼松翠柏,飛檐琉瓦,既不失繁華風流,又不失清淨雅致,常有文人秀士聚會吟詩,並有善男信女擺供上香,祈求保佑。而與它相鄰的便是教坊和太常寺,絲竹之聲不絕于耳,附近又有多家高檔青樓,更吸引了無數自詡風流之士流連盤桓。

但在廟會上繞了一圈,沫儿不禁小有失望。

原來這儿的廟會甚是與眾不同,擺賣雜物、食品的都被擠到了遠處臨近路邊的一隅,而廟前廟后,多是些文人雅士、錦衣美女,一個個步履優雅,明艷動人。旁邊隨處可見比賽詩文、競技書法、交流音律的,羽扇綸巾的青年才俊三三兩兩圍坐一起高談闊論,甚至有人爭論得面紅耳赤;擺賣的東西不是毛筆紙張,便是絲竹樂器。石硯香墨、生宣熟宣、琵琶柳琴、古箏長笛等應有盡有,而沫儿想吃的羊肉串、涮牛肚、驢肉火燒等竟然沒有賣的。

兩人一向不肯好好學習,對這些東西一知半解,興趣索然。耐著性子聽了會儿不知哪家清倌彈奏的琵琶,又追著看了會儿几個年輕書生賽詩,圍觀了賣古琴的伙計同一個男子吵架,便不知道看什麼了。

沫儿聳著鼻子聞了半日,發現空氣中除了脂粉香氣,確實嗅不到羊肉味儿,悻悻道:“這些人,都不吃飯的?一個廟會什麼零食都沒有,還叫什麼廟會,叫學堂好了。”

文清道:“我看來這個廟會上的都是些有才華的,可能人家不屑于吃這種街邊不雅吃食。不如回去吧?”

沫儿堅決道:“不,好不容易出來了。我們再去看看。”不由分說拉著文清去了廟后面遠處角落賣雜貨的地方。

這里房子低矮,人聲嘈雜,各種糖糕甜餅、油角煎餃同賣胭脂水粉、農具家什的混雜著擺放,看起來髒兮兮的,讓人沒有多少食欲。還不時能看到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或肆無忌憚地同周圍的客人調笑,或擺出一個妖嬈的姿勢左右顧盼,卻不知是做什麼的。

雖然沒找到中意的東西,不過好歹比剛才那里有趣些。兩人順著人流往里走,沫儿一心想吃羊肉串,伸著脖子正張望,忽然被人拉住了。

一個濃妝艷抹的老女人,滿臉堆笑地摟住了他和文清的肩頭,道:“啊呀,好久不見,兩位小公子今日出來玩了?我這里備了上好的香茶,兩位過來嘗嘗吧?”口吻甚是親熱,像是同兩人很熟一般。

沫儿和文清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想不起見過這麼個人。她滿身的劣質香味,用的也不是聞香榭的香粉。女人見他倆遲疑,手上更加用力,笑道:“來吧,來吧,在這里碰上說明兩位小公子同我有緣,我這香茶可不是誰想吃都能吃得上的。”不由分說推兩人來到攤位后面一處小屋里。

她臉上的脂粉涂得厚重,一笑起來粉渣飄落,嗆得沫儿鼻子發癢。沫儿一把推開她的手,道:“謝謝了,我們不渴。”文清也掙脫,施禮道:“多謝姑娘美意,我們另有他事,改日再來拜訪。”

女人嬌聲笑著,眼角的皺紋條條可見:“來已經來了,喝了茶再走不遲。”極其熱情地給兩人倒了茶,嘴里還說著“長高了長帥了”的話,弄得文清和沫儿走也不是惱也不是,只好局促地坐了下來。

小屋擺設相當簡陋,正中几張粗木桌椅,靠牆放著一個粗制濫造的觀音像,后面一扇小門,可能是通向廚房或者茅廁的;倒是一側擺放的大床十分顯眼,掛著粉紅色的帳幔,上面放著鴛鴦戲水的大紅被子和蝶戲牡丹的高枕,散發出同她身上一樣的濃重香味。

沫儿隱約猜想到什麼,心想還是早點脫身為妙。那女人斜眼看著手足無措的文清,嘻嘻一笑,將雙手按在文清的肩頭,俯身湊近了道:“這位小公子,家中可有女眷?”

她的鼻息裹著香味衝到文清臉上,文清几乎透不過氣來,只有搖頭。那女人抿嘴而笑,左手一點點下移,放在文清的胸脯上,笑道:“喲,公子好体格,身材真不錯!”

沫儿雖然機靈,但哪里見過這種事,瞠目結舌地看著女人在文清身上上下其手。文清脊背僵直,除了手忙腳亂的避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女人咯咯嬌笑,竟然朝文清臉上一啄,留下一個吻痕。文清如同電擊,手捂著吻痕,臉漲得如同豬肝一般。

沫儿簡直傻了。那女人見沫儿表情驚愕,伸手在他臉上捏了一把,嗲聲道:“好俊俏的小公子!累了吧,姐姐幫你按摩一下。”一把將沫儿摟進懷里。

沫儿哇一聲大叫,跳了起來,拉過文清就跑,誰知門卻不知何時上了鎖,怎麼都打不開。

那女人在后面放蕩地大笑,道:“外面有人守著呢。兩位小公子還是乖乖坐下,把茶喝了再走吧。”

沫儿大怒,叫道:“還有沒有王法了?”

女人嗑著瓜子,將兩個耳墜子晃得叮當作響,蔑斜著眼睛道:“兩位公子來我這里喝茶,其他錢不給,茶錢總要給的吧。”

兩人徹底明白過來,這是碰上暗娼借機敲詐了。原來這周圍因梨園教坊的關系,多有達官貴人、富家公子往來,自然少不了煙花柳巷,但凡有些姿色才藝的,都去了閑情閣、暗香館等高檔青樓,剩下姿色平庸或者得罪了什麼人無法在煙花行當立足的,便只有做暗娼了。

這個地方位置僻靜,離太常寺等又近,自然成了暗娼集聚的地方。婉娘從未提過,兩人竟然不知有這麼個所在,不知不覺就著了道。

女人將二人重新拉回到桌前,滿臉淫蕩地打量著,吃吃笑道:“我看你們倆還是童男,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吧?反正來了都要給錢,不如……”她伸手去解文清的衣衫,嚇得文清慌忙往后躲。

沫儿勃然大怒,卻不敢發作,道:“你想怎麼樣?”

女人笑眯眯轉向沫儿,道:“我這日子也不好過,你們來了總不能空著,身上有多少就給多少吧。”這女人竟然真將他和文清當做是哪家的小公子偷偷溜出來玩儿了。

沫儿偷偷捏了下荷包里分文未動的一百文錢,心疼得几乎要掉下淚來。女人見兩人一言不發,道:“要是真沒錢,我可差人送信到府里,讓家里來贖人。不過呢,我這麼個暗門子,別髒了小公子們的名聲。”

兩人傻了眼。要是送給名帖給婉娘贖人,這臉可丟大發了。女人看文清沫儿一臉稚氣,深感好玩,行為舉止更為放蕩,將腰帶解了,露出雪白一片胸脯來,用手指挑起沫儿的下巴,羨慕道:“好精致的一張小臉!唉,這張臉要是長在我身上,可就好啦。”

沫儿突然一陣邪性上來,大著膽子朝她胸部腰部盯了一眼,奚落道:“瞧你那胸,都垂到腰上了,你還是先想下如何保持身材吧。”

女人也不生氣,兩手分別拉過沫儿和文清的手,淫笑道:“誰說的,你們來摸摸看……”兩人從來沒見過如此做派的女人,嚇得大聲叫了起來,一同甩開了手,用力推得那女人一個趔趄。女人生氣了,叫道:“狗子!”

后面小門閃出一個粗壯男子來,手里拿個自制的狼牙棒,虎著臉瞪著文清沫儿,竟是昨日來定香粉的曾狗子。

曾狗子昨天只盯著婉娘,對旁邊的小伙計不甚留意,兩人今日又換了衣服,所以並未認出。他虛張聲勢地干咳了一聲,道:“破財消災,兩個小公子還是乖乖給錢吧。”但說話的底氣並不足。

女人似乎對曾狗子的樣子更加惱火,喝道:“狗子,先把這兩人關起來!”

曾狗子眨巴著一雙小眼睛,遲疑道:“鶯儿,這不好吧……是哪家府上的?別不小心得罪了貴人。”

鶯儿顯然是老江湖了,冷笑道:“得罪人?怕得罪人你就別入這行。”

曾狗子躊躇著不肯上前。鶯儿怒了,嘮嘮叨叨罵了起來道:“你個沒本事的,除了讓老娘幫你養女儿,還能做什麼?你今天下午就把曾繡給我送過來!憑什麼老娘在外面賣,她就在家里裝大家閨秀?”

曾狗子被罵得狗血淋頭,硬著頭皮同鶯儿一個一個,扭了文清沫儿關到后面的小門后,道:“茶錢給了,馬上就放人。”

門后是個小茅廁,一陣陣騷臭味熏得沫儿想嘔。文清拿出了荷包,無奈地看著沫儿,沫儿卻心疼不已,將嘴巴噘得老高。

※※※

鶯儿怒氣未消,仍在痛罵曾狗子。曾狗子跟著來到桌前坐下,好久才憋出一句,道:“干嗎找這些小孩子?我看他們也沒什麼錢。”

鶯儿啐道:“你懂什麼!越是這樣的雛鳥,臉皮薄,要面子,吃了暗虧也不敢聲張,最為安全。”

曾狗子賠笑道:“還是鶯儿聰明。”鶯儿把眼一橫,道:“別給老娘打馬虎眼!說吧,你家曾繡,什麼時候帶來?”

曾狗子心虛道:“正同她商量呢……”

鶯儿即刻爆發,怒道:“商量個屁!這些年要不是老娘接濟你們,你那兩個女儿,早不知賣到哪個煙花柳巷了!裝什麼清高!”

曾狗子唯唯諾諾:“是是,鶯儿辛苦了……”殷勤地上前給她捏背,小心翼翼道:“她還小呢,我怕賣不上價。”

鶯儿冷笑道:“這個用你操心?那些達官貴人就愛好這一口,越是年齡小,越是出的價高。我已經和暗香館的老鴇說好了,這兩日就去驗貨。要我說,她一個孩子,哪里輪到她同意不同意,直接綁了送過去,里面的龜奴會讓她同意的。”

曾狗子遲疑道:“這個……再容我一天。”鶯儿很不耐煩,不再搭理曾狗子,怒氣衝衝地扭頭對著茅房叫道:“兩位小公子考慮得怎麼樣了?真的茶錢也不想給麼?”

文清看著沫儿沮喪的樣子,悶聲道:“給!”

※※※

兩人落荒而逃,一路几乎不敢抬頭,唯恐看到兩邊攤販大有深意的笑容。灰溜溜回到聞香榭,見婉娘和黃三在梧桐樹下,正對一株花草評頭論足,也不敢叫餓,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去收拾晾曬的花瓣。

婉娘摘了一片葉子放在嘴里嚼,黃三也用銀針刺了枝干,取了汁液放在鼻子下聞,兩人商討了好一會儿,婉娘斬釘截鐵道:“沒錯了,就是烏珠草。”沫儿忍不住好奇,過來圍觀。

這株花草有一人來高,通身綠得發烏,楓葉般的葉片呈掌狀五裂,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個伸開的大巴掌,上面的紋路也同人的掌紋極為相識。最奇特的是在每個巴掌中間,都有一只眼睛,瞳仁、眼白、睫毛歷歷可見,如同畫上去的一般,或陰郁,或高興,或發怒,或悲痛,神態各異。

黃三點點頭,露出笑容,將取出的汁液放入做好的眼波橫中。沫儿忘乎所以,擠到婉娘身邊,問道:“什麼無珠草?”婉娘笑道:“是烏黑的烏。烏珠草是治眼睛的良藥,也可用來做眼妝脂粉。”突然吸了下鼻子,如同老貓聞到了魚一般,“什麼味道?”俯身在沫儿的肩頭上猛嗅了一陣,狐疑道:“你們去哪儿了?身上這是什麼女人的香味?”

在一旁挑揀花瓣的文清恨不得打個地洞鑽下去,看也不敢看婉娘,手忙腳亂的,差點將竹籮打翻。沫儿慌忙逃開,含含糊糊道:“周公廟……啊,周公廟有賣香粉的,我們去逛了下。比我們的差遠啦。”

婉娘雙手叉腰,皺眉盯著兩個低眉順眼的小家伙,道:“不對。老實交待,今天玩了什麼?買了什麼東西吃?花了几文錢?”

兩人看瞞不住,推讓良久,終于紅著臉將今日之事說了出來。婉娘不說替他倆報仇,反而幸災樂禍,聲稱鶯儿敲詐的少了,應該關起來暴打一頓才對。特別聽到文清被人親了一口,更笑得前仰后合,害得文清恨不得將那塊臉皮揭下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7:01

〔四〕

偏偏今日還要給曾狗子家里送貨。文清和沫儿本來是死也不肯去的,可是婉娘同三哥下午要去北市購進原料,兩人無奈,只好唉聲嘆氣地提著眼波橫去了曾狗子家。

曾狗子家住在厚墩坊。同其他坊相比,厚墩坊等几個坊較為偏僻,住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少有大家府邸,房子格局布置也凌亂。兩人拿著曾狗子留的歪歪扭扭的字條,問了几個人才找到一處籬笆院前。

院子不大,兩扇木門已經朽得只剩了大半個。里面兩間低矮的土房,曾繡穿著一身布衣短衫,樣子十分麻利,端著一個破簸箕正在喂雞,她旁邊,一個年幼的小女孩在削蘿卜皮。

文清磨蹭著不敢進,小聲道:“可別碰上曾狗子。”

沫儿踮起腳尖往里看去:“他好像還沒回來。”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曾繡看到文清沫儿進來,慌忙讓座。兩人唯恐碰上曾狗子,哪里敢坐,簡單交待了几句用法,放下眼波橫便走。剛走出門口,遠遠便見曾狗子帶著一個肥頭大耳的男子走了過來,兩人慌忙閃到門旁的磨盤后。

曾狗子帶著那名男子在門前樹下站定,透過朽了半邊的木門,指著正在院子里忙活的曾繡給他看:“柳五爺請看,這就是小女。”

柳五爺在洛陽青樓行當頗為有名,經他引薦而成為頭牌的女子不乏其人,人稱“樂坊師爺”。明里以挖掘引薦有才貌的人做樂工為業,其實他就是個人販子,專門販賣年輕女子。

柳五爺嘴里不干不淨地罵著,連朝地上連吐了几口痰,道:“長得還行,黑了點。還是雛儿吧?你小子沒自己占便宜?”

曾狗子臉上有些掛不住,尷尬地笑了笑,道:“五爺說笑了,這可是我親閨女。孩子還小呢。要不是家里困難,我也舍不得孩子走這條路。”

柳五爺隨隨便便拋給曾狗子一個荷包,道:“行了,好好打扮打扮,我晚上派轎子來接。”

院中一直低頭削蘿卜皮的小女孩突然高興地叫了起來:“姐姐你看,我削得好長!”揚手將細長的蘿卜皮高高舉起。曾繡從廚房探出頭來,贊道:“小蘭手真巧!”小蘭高興地哼起了小曲儿。她同曾繡長得極像,但皮膚白些,也更為秀氣,高挺的鼻子呈現一個極為美麗的側面。

正要走開的柳五爺站住了腳,脖子伸得老長:“這個小丫頭,也是你女儿?”

曾狗子賠笑道:“是,小女小蘭。”柳五爺一臉猥瑣,給了曾狗子一拳,道:“你小子有福氣!自己長得不怎麼樣,兩個丫頭竟然出脫得一等人才。”

曾狗子得意道:“那是,倆丫頭隨她娘。”柳五爺吞咽著口水,滿臉淫蕩之色,道:“不如這個小丫頭我也一並買了,怎麼樣?”

曾狗子的笑容僵在臉上:“這個……小蘭才剛過十歲……”

柳五爺板起了臉,皺眉道:“十歲不小啦。跟著我你還不放心?吃香的喝辣的,總好過跟著你吃糠咽菜,沒得糟蹋了這好坯子。”

曾狗子嘴唇嚅動,滿臉不舍。柳五爺貼心地拍了拍他的肩,伸出兩根粗短的手指晃了晃:“你舍不得孩子,我也知道。我再出兩倍的價格,如何?”

曾狗子遲疑了片刻,還是搖頭。柳五爺嘖嘖有聲,狠狠甩了一下手,伸出三根手指來,道:“三倍!”

曾狗子眼睛亮了下,可是看到院中小蘭蹦蹦跳跳的樣子,又黯淡了下去,苦笑著道:“柳五爺,兩個孩子一同給您,我這掐心肝儿似的,實在舍不得。”

柳五爺嘩啦啦從荷包里倒出一塊鴻通櫃坊的飛錢,拈著在曾狗子面前晃了几圈:“你開個價。”

曾狗子的背拱了起來,小眼睛忽閃忽閃,看看小蘭又看看飛錢。柳五爺不耐煩道:“不行就算了,洛陽城中,想找一兩個漂亮的小丫頭還不容易?”作勢要把飛錢重新收起。

曾狗子舔了舔嘴唇,把眼一閉,道:“一千兩!”

柳五爺皺眉道:“貴了吧?”

曾狗子急了,道:“我這兩個心肝寶貝,你不要就算了。”甩袖便走。

柳五爺反而笑了,臉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呵,沒想到你小子也有倔脾氣的時候!行了,一千兩,兩個,成交!預付的定金我也不扣你的了,給孩子買些好衣服。”將手中的飛錢丟到曾狗子懷里,“這五百兩先付了,余下的,人接走了再給。”嘴里說著,仍伸長了脖子色迷迷盯著小蘭。

曾狗子不安地捏著飛錢,臉上不知是興奮還是難過,囁嚅道:“那五爺就再容我一天,行不……明天再來接吧?”

柳五爺把眼光收了回來,一張大肥臉在夕陽下閃著油光:“行,就一天,明天傍晚來接。另外,你這個做爹的,好好和閨女說道說道,別到時候要死要活的。”背著手一搖一晃地離開了。

小蘭聽到門口有人說話,飛快地跑出來,打開門扑了過來:“爹爹回來啦。你看,你看!”得意地給他看自己削的長長的蘿卜皮。曾狗子臉上的痛惜一閃而過,贊道:“乖,真厲害。”抱起小蘭進了院子。

※※※

文清瞪著曾狗子的背影,呸了一口。沫儿學著他的樣子,朝地上惡狠狠吐了十几口。

其實今日在那個暗娼房中,兩人已經聽到曾狗子同王鶯儿的談話,說要將曾繡賣進青樓,只是光顧著羞愧了,未放在心上。如今聽到他同柳五爺的對話,更加憎惡曾狗子。

文清宅心仁厚,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不讓曾繡墜入風塵,道:“沫儿,我們要不要去提醒下曾繡?”

沫儿一向刻薄,雖然覺得不忍,卻有几分幸災樂禍:“哼,曾狗子不做好事,活該他女儿做娼妓。”文清皺了下眉,不滿地叫道:“沫儿!”

沫儿自覺說話過分了,吐了吐舌頭,道:“怎麼提醒?”

兩人正在商量,卻見曾狗子又急匆匆地出來,朝著柳五爺走的方向去了。

兩人商量了半天無果,有心去求婉娘,卻覺得這總歸是人家的家事,婉娘不知肯不肯插手。眼見夕陽西下,文清急道:“直接告訴她得了!”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曾繡正在收拾碗筷准備吃飯,見二人去而復返有些驚訝,但仍然十分有禮地讓了座。

小蘭見有人來,又拿出她的蘿卜皮炫耀,沫儿便有一句每一句地同她玩笑。文清就那麼站著,呆了片刻,不管不顧說道:“曾繡姑娘,你爹要將你賣入青樓。”

曾繡愣了下,臉微微一紅,低下頭道:“我知道。”

她竟然是知道的,沫儿和文清都有些意外。曾繡低聲道:“家里艱難,我大了,自然要替爹爹分憂。”一雙大眼睛滿是淚水,卻擠出一絲笑意:“謝謝你們。”

兩人再也無話,謝絕了曾繡留他們吃飯的好意,告辭回家。

婉娘聽了文清和沫儿對曾家的描述,只是簡單地嘆息了几聲,便不再做任何評價。文清急了,追問道:“怎麼辦?”

婉娘眼皮抬也不抬,平靜地篩著研磨好的花粉,道:“能怎麼辦?這種事,連官府也管不了。我們賣我們的香粉,做不了匡扶正義的俠客。”

沫儿這次卻沒有衝動,而是默認了婉娘說的是事實。文清年齡雖大些,但一直在聞香榭過著安穩的日子,反倒是沫儿,自小儿便知道人心的險惡,這種丑事惡事,城里每天都有,只不過今日碰巧給他們碰到了罷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7:11

〔五〕

曾狗子埋頭走在路上,雙腳輕飄飄的。他的左手揣在兜里,緊緊地捏著柳五爺剛給的五百兩飛錢,唯恐飛錢一不小心真的“飛”了。

剛才在院中,看到小蘭興高采烈的樣子,他突然心生悔意,那一瞬間,他甚至決定,退了柳五爺的定金,就守著兩個女儿安安生生過日子。可是追到街上,被順著澗水而來的涼風一吹,看著街邊的燈紅酒綠,他又動搖了——一千兩銀子,足夠他几年的生計了。

他强壓著心底的負罪感,不住找些理由說服自己。這樣做也是為了她們好,兩個女儿又漂亮又懂事,原不該跟著自己受罪,跟了柳五爺,至少吃穿不愁。而且柳五爺說了,他會“當親女儿一般對待”。至于柳五爺那雙老色狼一樣的眼睛,曾狗子想都不敢想。

天色已晚,一輪皓月升了起來。曾狗子不敢回家面對兩個女儿,只有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

一個女人突然從后面追上來,拎起了他的耳朵,喝道:“曾狗子!”卻是他的老相好王鶯儿。

曾狗子嚇了一跳,把手里的飛錢捏得更緊了,結結巴巴道:“你不開門做生意……來這儿做什麼?”

王鶯儿怒道:“說好了今晚同你先去見見暗香館的老鴇,你在這里晃什麼?害得老娘一頓好找!”

曾狗子訕訕道:“我正要去找你呢……”慢吞吞跟在王鶯儿身后,表面點頭哈腰地聽著她啰里啰嗦的責罵,心里卻盤算著自己的小心思。走到一個繁華街口,趁著王鶯儿一個不注意,悄悄地溜了。

※※※

曾狗子不是個精明的人,既沒什麼性格,也沒什麼遠大的生活目標。老婆在世時,他事事都聽老婆的,加上老婆精明强干,長得又漂亮,將他管教得服服帖帖,小日子過得倒也殷實。可是天有不測,她生小蘭時難產而死,留下曾狗子帶著兩個女儿茫然不知所終。

若是世上就曾狗子一個人,這事便好辦了。他是個有一天過一天的主儿,別人說酒好喝,他便去喝酒,別人說哪種生意好做,他便做生意去,沒有一點自己的判斷;有錢便花,沒錢便餓著,不抱怨,也不上進,就這麼一攤爛泥似的活著。可偏偏老天爺留給他年幼的女儿,讓他不管做什麼都放不開手腳。他嘴上沒說,心里難免抱怨,是兩個孩子拖累了他。

曾狗子與王鶯儿是同鄉,很早便認識但未來往過。老婆死后,他需要解決生理問題,而王鶯儿漸漸老去,也想給自己找條退路。曾狗子雖然窩囊,沒本事,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也不嫌棄她暗娼的身份;曾狗子呢,除了王鶯儿也找不到其他女人,而且王鶯儿罵人的樣子,隱約有那麼一丁點儿死去老婆的影子,讓曾狗子覺得有些留戀,所以兩人一拍即合,打算就這麼湊合著過日子算了。

一個月前,這種平靜被打破了。王鶯儿突然發現,他家那個拖著長鼻涕的大女儿曾繡,不知何時出脫成了水靈靈一個小美人。王鶯儿心思活絡,首先想到的便是引她入行,將曾繡賣一個好價錢。剛開始,曾狗子也是不同意的,但擱不住王鶯儿連罵帶勸,並描繪出一幅依靠曾繡豐衣足食的美好景象,慢慢便動了心思。

但一個人老實,不代表他善良。這曾狗子看著唯唯諾諾,關鍵時刻小算盤打得山響。王鶯儿替他找了暗香館的老鴇,開價一百兩銀子。他卻不知怎麼突然開了竅,私下找到專門替青樓物色獵物的柳五爺,沒想到五爺給的價碼整整高出一倍,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特別是柳五爺又看上了小蘭,竟然給出了一千兩銀子的高價。看來,自己的福氣來了。

曾狗子本想讓王鶯儿退了暗香館那邊,可是舍不得這白花花的銀子,一時財迷心竅,心里尋思,既然兩家都爭著要,兩家都得罪不起,不如自己就來個一箭雙雕:明日暗香館差人來看,先收了暗香館的定金,然后柳五爺轎子來接,自己領了柳五爺的銀子,馬上遠走高飛,管他們鬧個天翻地覆。至于曾繡和小蘭將來怎麼樣,曾狗子除了面對小蘭天真的眼神時會稍有愧疚,其他時候連想都不會想的,他拳頭大的腦瓜子也想不了那麼長遠。如今他頭疼的,是今晚編個什麼理由,讓兩個女儿同意跟了柳五爺。

※※※

哪知晚上同曾繡的談話出奇的順利。曾繡同意賣身柳五爺,不僅沒哭沒鬧,還交待曾狗子好好照顧妹妹,她會賺錢讓他同小蘭過上好日子,說的話句句貼心,害得曾狗子還掉了几滴眼淚。

不過將小蘭也賣給了柳五爺這事儿,曾狗子終究還是沒好意思開口。一是小蘭太小了,他確實心疼;二是看曾繡愛護小蘭的樣子,定然是不肯的,若是貿然說出,只怕連曾繡也惹惱了,將好好一樁事情搞砸。不如見好就收,先不提此事,等柳五爺轎子來了,只說要小蘭送送姐姐,一股腦儿抬了去便可。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7:24

〔六〕

這一夜曾狗子睡得極好,夢到自己住上了深宅大院,娶了七八個貌美如花的小妾,一大桌子的雞鴨魚肉等他來吃,直至笑醒了過來。

第二天一大早,曾狗子神清氣爽地出了門,找王鶯儿賠禮道歉。王鶯儿先痛罵了他一頓,然后告知,暗香館老鴇要先過下目,今日下午就來。

曾狗子喜出望外,在王鶯儿處隨便扒拉了几口午飯,狠心買了几斤全福樓的點心,早早儿回家等著。

曾繡正在教小蘭繡花。曾狗子拿出點心,豪氣道:“蘭儿!看爹爹給你帶的點心!”

小蘭咯咯嘰嘰地笑著,打開紙包給了曾繡一塊,給了曾狗子一塊,撒嬌道:“爹爹帶我去城外玩吧?”

曾狗子心不在焉,點頭道:“好,好。有空了就去。”

小蘭不依,拉著衣角追問:“那你什麼時候才有空?”

曾狗子敷衍道:“三月三吧。三月三去踏青。”

小蘭歡呼起來。她看來被曾繡保護得極好,滿臉稚氣,天真爛漫。曾繡柔聲道:“等姐姐賺了錢,我們坐著大馬車去。”

曾狗子只覺得度日如年,扭頭見曾繡仍穿著家常的粗布衣衫,急道:“我不是給你買了新衣服嗎?還有前日定的那個什麼眼妝,趕緊換上、搽上。”

曾繡淡淡道:“我就這個樣子,看上便看上,看不上拉倒。”

曾狗子擺出一副哭相,道:“繡儿,你心里怪爹是吧?”

曾繡嘆了一口氣,蹬蹬蹬回了房間,換了新衣服出來,坐在竹凳上一言不發。

小蘭毫不知情,見姐姐不高興,乖乖地搬了個小凳坐到她腳邊。曾繡一把將她緊緊摟住。

曾狗子正在心焦,只聽有人在門外問道:“請問是曾繡姑娘家嗎?”曾狗子連忙應聲。

來的是一個中年女子,身后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頭,捧著一個妝奩匣子。曾狗子看這二人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女子見曾狗子疑惑,取下腰間掛的梳子自我介紹道:“我是流云飛渡的美妝師,一個名叫王鶯儿的,差我過來給曾繡姑娘裝扮。”

曾狗子哦了一聲,心想王鶯儿想得還挺周到。見曾繡一副神情寡淡的樣子,討好道:“乖繡儿,聽爹的話,好好打扮下。”叫小蘭將曾繡的妝奩用具連同昨日定的眼妝捧了來。

繡儿木頭一般坐著,面無表情,任人擺布。美妝師也不多話,雙手紛飛,很快便梳妝完畢:薄粉淡淡,胭脂微暈,配上時下最流行的百花髻,一個精致玲瓏的小美人站在了眾人面前。尤其是一雙美目,盈盈如煙籠秋水,朦朦似霧鎖漓江,深邃冷艷,楚楚動人。曾繡本來膚色稍深,配上如此眼妝,竟然別有一種風情。

曾狗子殷勤地拿了鏡子來。曾繡似乎不敢相信,手撫臉頰對著鏡子呆呆發愣。

曾狗子十分得意,大聲道:“蘭儿!過來,你看姐姐漂亮不?”

小蘭拍著手,跳起來叫道:“姐姐好漂亮,我也要!我也要!”

曾狗子偷偷看看曾繡的臉色,滿目慈愛道:“好好好,過來。”抱起小蘭放在高腳椅上,腆著臉道:“師傅既然來了,就順手幫小女也打扮一下。”

美妝師還沒說什麼,她旁邊那個一直面部僵硬的小丫頭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曾狗子心虛,嘟囔道:“嘿嘿,順手而已。”

小蘭很快便梳妝完畢。她則是另一種風格:肌膚如雪,眉眼如畫,蘋果小臉透著些嬰儿肥,如同年畫上的娃娃一般精致可愛。

曾狗子繞著兩姐妹走了一圈又一圈,幻想著紛至沓來的銀子,心里樂開了花。

※※※

王鶯儿雇了轎子,接了暗香館老鴇于媽,一邊跟著轎子走,一邊誇贊曾繡如何的天生麗質:“絕對不讓您白跑一趟!眼睛又大又漂亮,臉皮儿嫩的能掐出水儿來!還一手好繡藝,不管繡什麼都栩栩如生……”

于媽一張肥胖的大臉從轎簾中探出來,從嗓子眼里里擠出一絲甜得發膩的聲音:“真這麼好?”

王鶯儿涂滿脂粉的臉笑得皺成了一團:“我怎麼敢騙您?看看就知道了,這可是個搖錢樹,好好調教一下,指不定能成為頭牌呢。”于媽眯起眼睛,咯咯笑出聲來。

兩人來到曾家。曾狗子飛跑几步迎上去,諂媚道:“于媽媽這邊請。”于媽看都不看他一眼,掃視了一圈,疑惑道:“哪個?”

收拾東西正要離開的美妝師慌忙閃到一邊。王鶯儿忙推了曾繡過來,滿臉堆笑道:“就是這個——繡儿,快叫媽媽。”曾繡冷冷地看了于媽一眼,默然不語。

于媽張大了嘴,如同受了驚嚇一般,目不轉睛盯著曾繡。王鶯儿的手在曾繡腰間揉搓了几把,蕩笑道:“嘖嘖,您看這小身板,有胸有腰,我要是男的呀,也被迷死了。這麼個尤物,難找吧?”

于媽一張肥厚的手掌在眼睛上揉了揉,上下打量著曾繡,滿臉驚愕。曾狗子不甘心被王鶯儿搶了風頭,將她擠到一邊,眨巴著眼睛道:“于媽媽,我這閨女,人品手工都是一流的……您要覺得合適……”他擠著眼儿笑,伸出一只手來,示意要錢。

王鶯儿擠了過來,伸手將他的手打開,媚笑道:“啊呀,你急什麼,媽媽會少了你的不成……”兩人丑態百出,在一旁冷眼旁觀的美妝師和小丫頭露出鄙夷之色。

于媽突然爆發,怒吼一聲,指著王鶯儿半晌說不出話來,一張肥臉如同被人用鞋底子打過,陰沉中帶潮紅,憤憤然甩袖而去。

王鶯儿和曾狗子面面相覷,愣了片刻,慌忙追了上去。王鶯儿道:“媽媽這是怎麼了?沒看上眼嗎?”曾狗子則點頭哈腰道:“價格可以再商量……”

于媽猛然回頭,劈頭蓋臉地罵了起來:“騙老娘玩儿呢?什麼大眼睛小美人儿,長個驢蛋大眼就是美人了?這明明是個畸形儿好不好!不知從哪里生出來這個丑八怪,去街上耍把戲展覽還能值個一錢三毫的,豬油蒙了心想入我這一行!打量著老娘我好欺負,什麼破爛都收是不是?”

曾狗子反應遲鈍,小心翼翼道:“媽媽這是哪里話?”于媽厭惡地瞪了他一眼,轉頭只對著王鶯儿破口大罵:“你個野雞娼婦,也來消遣老娘!老娘這還沒老眼昏花呢。還一百兩,你白送我老娘還怕將客人嚇跑呢!你看看你看看,就這樣子……呸,該死的丑八怪,但願老娘今晚不做噩夢!”

曾狗子這下算是聽明白了,原來人家嫌棄曾繡長得丑,埋怨王鶯儿誇大其詞。

王鶯儿被當眾辱罵,也不敢回嘴,臉青一陣白一陣,干笑道:“對不住,是我眼界低,隨便看個女子都覺得不錯,你大人有大量,就當今日出來散心了,我改日專門登門賠罪。”又是道歉又是賠禮的,好話說了一籮筐,于媽總算是罵罵咧咧地坐著轎子回去了。

王鶯儿再回頭細看,曾繡雖面無表情,但如異花初胎,明艷動人,怎麼就不入于媽的法眼呢,心里不由疑惑:難道真是自己眼光有問題?

曾狗子的一個計划落空了,忍不住埋怨道:“怎麼回事?你不是說板上釘釘的嗎?”

王鶯儿把一腔怒氣全部撒在了曾狗子身上,尖聲叫道:“你家女儿生得丑還怨的了我?你賠老娘的車馬費、誤工費、心血費!以后老娘再同你糾纏就不是人生的!”扑上去廝打起來。

一時間院子里雞飛狗跳。王鶯儿污言穢語,將曾狗子的祖宗八代都翻出來罵了個遍。小蘭嚇得大哭,曾繡摟著她默默流淚。

在一旁看不過眼的美妝師將兩人拉了開來,勸說了一陣。王鶯儿也罵得累了,恨恨地朝曾繡吐了几口口水,怒氣衝衝地走了。

這麼一折騰,几近傍晚。曾狗子雙手抱頭蹲在地上,滿臉都是被王鶯儿長指甲抓出的血道子。小蘭溜過來,伸出小手指去摸他臉上的血痕,怯怯道:“爹爹,疼不?”卻被他一嗓子吼了過去。快要到手的銀子就這麼飛了,他心疼得難受,哪里還顧忌到女儿。

小蘭又哭了起來,曾繡的眼神更加冰冷,過來將她抱到一邊柔聲哄著。曾狗子心有不忍,嘟囔道:“明明好好的,怎麼搞成這樣……”一抬頭看美妝師二人還站在院中,警惕道:“你們怎麼還不走?要錢找王鶯儿那個賤貨去,我沒錢。”

美妝師微笑道:“姑娘的妝花了,要不要補個妝?”

曾狗子猛然想起,沒了這一百兩,還有柳五爺的一千兩呢,可不能再有偏差了。他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換上笑臉朝小蘭伸出手:“蘭儿,來爹爹這里。”示意美妝師給曾繡補妝。

小蘭將臉埋著曾繡懷里不肯起來。曾狗子去拉她過來,哄她道:“乖蘭儿,剛才是爹爹不對。過會儿姐姐要去走親戚,你要聽話我才讓你去看姐姐。”

美妝師三下五除二幫曾繡妝扮好了,又將小蘭哭花的臉重新補過,這才告辭。

美妝師前腳出門,柳五爺的轎子就到了。曾狗子盤算著,剛才是王鶯儿人不靠譜,吹得過了,導致于媽失望,看不上自家閨女,但柳五爺可是提前來相過,一下就看中的,定然不會有問題,便將自己認為最誠摯的笑容擺了出來:“柳五爺來啦。您這邊請。”

柳五爺帶著兩個小廝,剔著牙笑嘻嘻道:“准備好了?”

曾狗子雞啄米似的點頭,眼睛朝那邊一斜:“繡儿,蘭儿,過來見過柳五爺。”

曾繡站起來,低頭朝柳五爺道了個万福,小蘭卻藏在姐姐身后不肯出來。

柳五爺打了一個飽嗝,噴出一股難聞的酒氣,眯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皺眉道:“身材還行,偏瘦了些。抬起頭來給五爺瞧瞧。”用折扇勾起曾繡的下巴。

曾狗子得意道:“五爺覺得怎麼樣?”

柳五爺咬在嘴里的牙簽掉在了地上,臉色越來越陰沉。曾狗子不明就里,看看曾繡,明明仍是嬌俏冷艷的模樣,小心翼翼叫道:“五爺?”

柳五爺眉頭猛皺了几下,粗暴地將曾繡撥開,把躲在她身后的小蘭拉了出來,捏著她的小臉只看了一眼,便滿臉憎惡,猛然一推,小蘭摔倒在了地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曾狗子顧不上去扶小蘭,繞著柳五爺轉圈儿賠笑:“您這是……”柳五爺朝兩個小廝一使眼色,小廝圍上來扭住了曾狗子的胳膊,上下口袋一陣亂翻,將昨日給的飛錢連同几兩碎銀子都搜了去。

曾狗子大急,舌頭都打起了卷儿:“錢……錢……錢好商量啊五爺,到底是怎麼了?”

柳五爺朝曾狗子毫不客氣地踹了一腳,罵道:“媽的,就你這倆丫頭,還想跟了我?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麼貨色!遠看還行,近看想嚇死人呢?一臉麻坑,鼻孔外翻,齙牙歪嘴,癩蛤蟆都比她們長得好!”

曾狗子不服氣,小聲嘀咕道:“您昨天親自過來看過的……”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柳五爺大怒,摑了曾狗子一個大嘴巴子:“媽的,你還敢提!鬼知道你用了什麼障眼法?老子要是收了這兩個,一輩子的英名都毀了!不用在洛陽混了!”罵了一通猶不解恨,指使兩個小廝打了曾狗子十几個耳光。

曾狗子臉儿腫脹,鼻血長流,看著揚長而去的柳五爺欲哭無淚。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7:34

〔七〕

剛才給曾繡小蘭化妝的美妝師,從小院一側的山牆后走出,强抿著嘴巴,差點笑出聲來。

跟著她的小丫頭,仍伸著腦袋滿目疑惑地盯著院中的曾繡和小蘭。美妝師悄聲笑道:“別看啦。走吧。”

小丫頭疑惑道:“到底怎麼回事?明明很漂亮啊。”又慶幸道:“幸虧那個老鴇和柳五爺沒看上。”

美妝師笑而不語,走到街口拐角的大樹后,拿手絹儿將臉一抹,變成了一個年輕女子的樣子,卻是婉娘。

原來文清和沫儿回去纏著婉娘,希望能讓曾繡避過這一劫。婉娘擱不住兩人軟磨硬泡,就帶著沫儿來。因為擔心曾狗子認出,就將沫儿扮成小丫頭,自己扮成了中年美妝師。

沫儿想了一下,恍然道:“你搞了什麼鬼吧?”

婉娘悠然自得道:“我可什麼也沒做,只將曾繡和小蘭的妝容中加了一點烏珠草的汁液。”

沫儿大奇,道:“烏珠草不是治眼睛的嗎,還有什麼作用?”

婉娘笑道:“烏珠草有個別稱,叫做轉睛神草。”轉睛神草沫儿曾聽說過,據說它的汁液能夠讓人的視覺發生扭曲,看到同現實不一樣的景象。

沫儿拍手道:“哦,我懂了,你給曾繡和小蘭用了烏珠草,在那個老鴇和柳五爺的眼里,她們倆就成了奇丑無比的丑八怪,對不對?”

婉娘點頭,道:“烏珠草不同于其他靈草,它並不作用于使用者。曾繡和小蘭自己從鏡子看自己,仍是一個小美人,反倒是氣味發散以后,被輻射到的人,才會發生視覺扭曲。”

沫儿又有了疑問:“不對,那王鶯儿、曾狗子,還有我們倆,怎麼沒事?”

婉娘笑道:“植物同人一樣,各個部位有不同的用處。選取特定的部位汁液,可以只對特定的人有影響。”沫儿將信將疑。婉娘掩口笑道:“不過我為了保險起見,另找了柳五爺和老鴇的頭發,燒了混在了眼波橫里。”

沫儿嘟囔道:“怪不得。”隱隱覺得這個辦法似乎有些邪門。

婉娘瞥了他一眼,道:“法术沒有正邪之分,只看使用者的心態和危害程度。不過這種全憑自律的東西,我寧願你們倆不學。”

到修善坊的路口,遠遠便看到文清引頸張望。見婉娘二人回來,文清快步跑了過來,滿面欣喜。沫儿本來喜滋滋迎了上去,突然發現自己還是一身女孩儿打扮,不由得別扭起來,故意走在婉娘身后。

婉娘輕笑道:“你打算何時告訴他實情?”

沫儿用衣袖用力擦拭臉面,裝作沒聽到她的話。婉娘斜睨了一眼沫儿微微隆起的胸脯,吃吃笑道:“只怕再有一年,想瞞也瞞不住了。”

沫儿大羞,扭頭便走,離婉娘遠遠的,文清叫他也不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7:54

三 紫蜮膏

〔一〕

三月初頭,倒春寒來襲。城外桃林,一陣儿冷風吹過,桃花紛紛落下,太陽瞬間隱入云層不見,天空恢復了昏暗。

沫儿連打了几個噴嚏,噴出一個大大的鼻涕泡儿。他抱緊圓肚瓷瓶,撮起嘴巴,小心地不讓鼻涕泡儿破裂,一雙黑眼珠子爍爍放光,得意地含糊著聲音道:“啊呀,文清快看,這麼大的泡泡!”

文清也不覺得惡心,接過瓷瓶,嘿嘿一笑,從懷里抽出一條手帕,朝著他的鼻子擰去。沫儿一躲,泡泡破了,鼻涕儿糊了滿臉。

今日兩人受婉娘指使,出來尋找制作香粉的材料。今年洛陽風水異常,天氣陰冷,最適合桃樹的一種贅生物——桃面癭生長。桃面癭算是一種菌類,長在桃樹枝干癰瘤之下,表面如同嬰儿面頰一般細膩紅潤,有去瘢除痕之特效,是做香粉不可多得的材料。這几天,兩人將城內外附近的桃林走了個遍,總算找到這麼一株。

兩個人鬧著,一時忘記了寒冷,興衝衝回了城。未到新中橋,便聽有人吶喊尖叫,喝彩聲不斷。擠進去一看,原來是暗香館的畫舫,沿洛水搖曳而行。

洛陽城中青樓多以此招攬主顧,兩人不以為怪,駐足圍觀。畫舫共三層,雕梁畫棟,裝飾豪華。一層奏樂,多位樂師身著盛裝,演奏得如醉如痴;二層則有十几個如花似玉的女子憑欄而立,個個氣質高雅,姿色不凡,任由他人評頭論足;三層頂部,几個身姿婀娜的舞伎聞樂展袖,翩若驚鴻,引來兩岸青年男子高聲喝彩。

兩人看了片刻,正要離開,只聽旁邊一個高瘦青年道:“花魁怎麼還不出來?”

他旁邊一個猥瑣胖子咯咯笑道:“今日新花魁第一次亮相,自然要吊足人的胃口。”瘦子好奇道:“新花魁?是哪一位?”

胖子吞咽著口水,神神秘秘道:“身世神秘,據說驚為天人,別稱黑牡丹。”

正說著,炮聲大作,鼓樂齊鳴,圍觀的人群頓時沸騰起來。畫舫頂端緩緩升起一個木台,木台之上,一個白衣女子臨風而立,渾身上下無一件珠寶首飾,唯在鬢間攢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象牙色的皮膚純淨自然,眼神空靈孤傲,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墜落人間,同她一比,二樓那些珠環翠繞的女子全成了搔首弄姿的庸脂俗粉。

周圍靜寂了片刻,突然掌聲雷動,不知誰帶頭叫了聲“黑牡丹”,圍觀者都跟著叫了起來,更有那些風流的富家公子,拿了銀錢、玉佩朝畫舫拋去,一時間叮咚嘩啦,墜入洛水中的金銀珠寶不計其數。

文清道:“看著有些面熟。”

沫儿咬唇良久,答道:“是曾繡。”文清吃了一驚,兩人看著畫舫漸漸駛去,唏噓不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8:05

〔二〕

不出婉娘所料,眼波橫一夜之間火了起來,來定胭脂水粉的,多有指明要這一款。婉娘又制作了一些優質淺色系眼妝,作為眼波橫的同一系列,而原本一兩銀子的定價也漲到了五兩,賺了個盆滿缽滿。

那株烏珠草,被安置在原來放置蔓珠華沙的假山山洞里,婉娘和黃三每日輪流去翻土澆灌,查看長勢,寶貝得很。一到三月,天氣轉暖,經過半個月的培養,很快葉子中間抽出了花苞,結出一個個果子來。

這些果子尚未成熟,但已經看出形狀:外面兩片微黃的長形花萼,上下合在一起,像眼皮一樣包裹著圓形的果實,花萼邊緣一圈黑色絨毛,微微翹起,像是一只只睡美人的眼睛。沫儿總想扒開花萼,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一只同人一樣的眼珠子,被婉娘訓斥了回去。

這日上午,婉娘去看了烏珠草,回來便讓文清去請老四並順便買米,沫儿雖然討厭老四,但不願在家干活,便自告奮勇跟了去。

將近午時,街上酒樓已經開門迎客,飯菜飄香。沫儿揉著肚子,道:“我要讓婉娘請我們吃烤全羊。”

文清吸溜著清涕,道:“婉娘才舍不得呢。”

沫儿嫉妒道:“光一款眼波橫,不知她賺了多少。讓我們沒日沒夜地趕工,工錢又不增加。哼,她至少要請我喝個羊肉湯,我要多加肉的。”

文清傻笑道:“我喝湯就行,把肉給你。”正暢想烤全羊的美味,見對面行人中一個身量苗條,腹部卻高高隆起的女子低頭走路,分明是捕快老四的老婆錢玉屏。

文清連忙打招呼,高聲叫道:“呃……四嬸子!”不料那女子一愣,看了一眼文清和沫儿,表情冷淡,腳步飛快,一會儿便走入人叢中不見。

文清舉起的手尷尬地留在空中,撓頭自嘲道:“認錯人了。嘿嘿。”沫儿促狹地哈哈大笑。

到了柳枝巷,老四的岳母吳氏正嗑著瓜子倚門而立,看到文清和沫儿,愣了一下,扭頭便走,順手將門從里閂上。

兩人吃了個閉門羹。沫儿心有不服,用盡全力使勁拍門,手拍痛了就換文清上。吳氏忍無可忍,衝出來叫道:“拍拍拍,門拍壞你賠啊!”

沫儿翻了個白眼:“我找老四!”

吳氏站在院中回了句:“不在家!”

沫儿尖聲叫道:“去哪儿了?”

吳氏不耐煩道:“誰知他死哪儿了,出去快十天了!”

文清叫道:“我找四嬸子!”

吳氏在院中跳起腳來:“都不在家!走走走,趕緊的!”

文清道:“老四要是回來了,麻煩他去趟聞香榭。煩請大娘轉告。”

吳氏吼道:“關我屁事,別來煩我!”兩人無奈,只好悻悻離開。

吳氏隔著門縫看到文清和沫儿走了,尖酸道:“聞香榭,什麼東西!哼,動不動就叫老四,你是老四什麼人哪?”沫儿本來沒走遠,聽了此話頓時炸了毛,大聲回道:“一個陰險狡詐的老四,什麼東西!去了聞香榭我還擔心污了那些花草呢,白送我們也不要!”袖子一挽,擺出一副大吵一架的架勢。

吳氏對婉娘頗為顧忌,不敢繼續罵下去,轉臉對著院子里的一群雞數落起來:“你個該死的瘟雞!就知道吃!這個家就沒一個讓我省心的!養的女儿也強得要死,挺著個大肚子也不安分在家待著,天天不知道去哪里!死老四,什麼破公干,說走就走,讓我們孤儿寡母怎麼活?”

沫儿又要對罵,文清連忙勸止:“走吧,沒罵我們了。”沫儿怒道:“要不是為了給老四治療眼睛,誰還願意來這鬼地方?”

文清苦笑不得,拉著氣鼓鼓的沫儿走了。

兩人操近路,專走小巷,很快到了宣化坊,拐入一條從未走過的小巷子。巷子里人頭攢動,數十名女人站在一處小醫館前,排起了長長的隊,表情或焦慮或期待,但並無哭嚎呻吟之聲。旁邊還有很多挺著大肚子的孕婦,三三兩兩地交流著孕育心得。

沫儿聽旁邊人講話,全是誇贊什麼“神醫”、“手到病除”等等,道:“這麼多人,醫术定然不錯。下次再有得風寒來這里診治好了。”

文清趕忙道:“呸呸,童言無忌,身体健康。”踮起腳尖朝前面一看,頓時笑了起來,指給沫儿看——醫館上方斜掛著一個陳舊的布簾,上繡著“蓋世神醫”四個大字,旁邊寫著“專治婦科疑難雜症、不孕不育”。

一個中年婦人看到沫儿,贊道:“這娃儿真俊俏!”另一個黑臉婦女嘖嘖道:“可惜是個小子,要是閨女就更俊啦。”十几個排隊的女子齊刷刷扭過了頭。

一個粗壯婦人拉過沫儿上下打量,羨慕道:“唉,我要是生個這樣的閨女,可就好了。”沫儿情知人家沒惡意,不便發怒,只好板著臉往前擠。偏偏這些已婚婦女,行為舉止十分放得開,什麼話都講得出,嘻嘻哈哈地圍追堵截,逗著沫儿詢問他家在哪里、姊妹几個等,沫儿一概不答。

見沫儿不好玩,几個無聊的婦女又將目光盯在了護著沫儿的文清身上。一個聲如洪鐘的高瘦婦人猥瑣至極,板起文清和沫儿的肩頭,調笑道:“啊,我知道了,這個娃儿帶著他的小媳婦來看病啦。大家快點讓開。”眾人哄堂大笑,果然讓出一條路來。高瘦女子捉住二人,忍住笑大聲道:“小伙計快來,先給這兩個娃儿看。”

文清滿臉通紅,叫道:“我們不看病!”高瘦女子卻不肯罷休,故意指著沫儿問道:“這是你的小媳婦儿不?”文清惱道:“你什麼眼神,這是我弟弟!”

高瘦女子拿無聊當有趣,擠眉弄眼道:“喲喲,生氣了?騙誰呢,一個小丫頭故意女扮男裝,打扮個小子樣——你們倆,不會是偷偷私奔出來的吧?趕緊生個孩子出來,生米做成熟飯,家里反對也沒辦法啦。”話越說越不堪,周圍那些婦女們卻聽得津津有味,一陣陣起哄。

沫儿被人像猴儿一般圍觀耍弄,早已氣得半死。文清自己倒無所謂,但一見沫儿臉色難看,頓時發飆,吼道:“閉嘴!胡說什麼!”

兔子竟然發了威,讓人有些出乎意料。高瘦女子愣了下,訕訕笑道:“開個玩笑嘛。”一眾大人終于覺得自己過分了,不好意思地讓了開來。

兩人這才得以脫身,穿過人叢,來到醫館前面。醫館不大,連個字號也沒有,懸掛著厚厚的棉簾,一個人看完了才叫下一個人進去。

沫儿正沒意思,拉著文清只求快點走。恰巧一個婦人看病出來,棉簾打開又放下的一瞬間,隱約看到那個同錢玉屏極為相似的背影。

文清叫了起來:“四嬸子!”打開簾子便要進去。一個小伙計出來阻止道:“請到后面排隊拿號。”沫儿趁機伸了頭往里看,里面除了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郎中,並無他人。

兩人走出人群,沫儿還在為剛才遭到的戲謔生氣,不料被剛才那個小伙計追上來叫住:“我家先生請兩位進醫館一敘。”

文清連忙擺手:“我們只是路過,不看病。”

沫儿一想起這醫館專治婦科和不孕不育,不由尷尬,拉著文清便走。小伙計卻十分客氣,不停地施禮,賠著笑臉道:“我家先生說看兩位骨骼清奇,難得一見,務必請行個方便。”

兩人無法,只好在周圍婦女的圍觀中進了醫館。

醫館不大,光線倒好。后面牆壁上一排排整齊的小木匣子,上面貼著各種中藥的名字,一股濃重的藥香掩蓋了外面的汗味和脂粉味。

一名山羊胡子老郎中微笑著指指他前面的座位,示意兩人坐下。沫儿不肯坐,抱胸而立。文清坐了半個屁股,道:“我們不看病。”

老郎中拈著胡須,嘴里說道:“看不看病都不要緊……”卻伸出兩根細長的手指,搭在文清的手腕上,閉眼聽了片刻,道:“不錯,不錯。”

沫儿倒好奇起來,不知道這個診斷婦科疑難雜症的老郎中能給文清診斷出個什麼結果來。誰知老郎中接下來不問不理,睜開眼睛道:“下一個。”文清納悶地站了起來。

小伙計殷勤地把沫儿推到椅子前。沫儿滿腹疑惑,盯著老郎中看。老郎中將右手手指搭在沫儿手腕上,閉上了眼,過了良久也不說話。沫儿不耐煩起來,甩開了手,叫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老郎中猛然睜開眼睛,眼里的亮光一閃,竟然讓沫儿有些發怵。文清施了一禮道:“如若無事,我們就走了,不耽誤先生生意。”

沫儿只覺手腕微微發疼,細看又毫無異樣,只道自己多心。正待相問,老郎中嘿嘿地干笑了几聲,表情很是奇怪,不知是遺憾還是覺得失望,擺手讓伙計送客。

文清和沫儿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轉身出了門。門后那些等得無聊的婦女們自然不肯放過他們,七嘴八舌戲弄文清:“小伙子,你的小媳婦懷上了沒?”

沫儿氣急敗壞,快步跑了出去,拐到另一條僻靜的巷子口,不見文清跟來,扭頭一看,醫館的小伙計正附耳對著文清交代什麼,文清連連點頭。

待文清趕上,沫儿一言不發快步疾走。

文清小心地看著沫儿的臉色。不知為什麼,文清對她們剛才的戲謔並不覺得難受,相反心底還有些甜甜的。見沫儿仍一臉的不自在,勸慰道:“你別理她們,那些女人臉皮厚,什麼話都講得出。”

沫儿心中惱火,卻不知說什麼好。文清接著道:“她們不過是見你長得清秀。像我這樣又傻又笨的,當然不會被比作女孩子啦。”說著竟然呵呵地笑了起來。沫儿臉上突然一紅,留意看文清的臉色,見他表情誠摯自然,並無一絲懷疑,偷偷吁了一口氣,昂然道:“呸,我才懶得同那些俗不可耐的中年婦女計較!”

文清卻摸著頭連連回身看那醫館,自言自語道:“我總覺得那老郎中有些面善,沫儿你說呢?”回身一看,沫儿早已氣急敗壞大踏步走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8:18

〔三〕

文清去買米,沫儿一個人先回到了家。一到院中,便聽到一陣爽朗的笑聲,原來是公孫玉容來了。

兩個月沒見,公孫玉容臉色蠟黃,形容消瘦。一看到沫儿,公孫玉容愣了片刻,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大笑道:“原來真是個丫頭!啊呀,越長越秀氣啦。”扭頭對婉娘道:“這兩年我還一直以為是個小子呢。”

婉娘笑道:“他就愛這麼打扮,我也不管他。”又朝沫儿一擠眼睛:“瞞不住了吧?”

沫儿頓時有些手足無措,硬著頭皮上去施了個禮,道:“公孫小姐万福!公孫小姐比以前更越漂亮啦。”公孫玉容上來撕他的嘴,笑道:“我可是真喜歡這丫頭。怎麼不換了女裝?”沫儿紅著臉扭身躲開。

婉娘掩口笑道:“他自己還沒轉過來呢。只把自己當個小子看,坐沒坐相站沒站相,要是換了女裝,不定嚇死多少人。”沫儿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忙裝做倒茶走開了去。

原來不知不覺,沫儿的相貌已發生很大變化。原本的小圓臉變得更加精致,下巴尖尖,眼睛大大,鼻子小巧,除了神態舉止還保留著原有的潑皮無賴和狡黠,活脫脫一個少女的模樣。難怪剛才醫館門口那些女人一眼便看出他是女扮男裝,如今實在是難以瞞下去了。唯獨一個傻文清,以為沫儿只是長得秀氣,被人誤解而已。

小時候,方怡師太一直將他作為男孩來養,說是男孩子安全些;方怡師太去世后,沫儿一個人流浪,更不敢換回女裝,等到了聞香榭,一開始他便隱瞞了自己是女孩,自然只能將錯就錯,繼續隱瞞下去了。可如今,沫儿已經十三歲半,行為舉止雖然仍是一副男孩子模樣,但身体的變化卻不容自己忽視。

一想起這個,沫儿便頭疼不已。自己心理尚未轉變過來,以后怎麼辦?——最關鍵的是,要是換了女裝,如何同文清相處呢?

※※※

公孫玉容正同婉娘玩笑,臉色突然變得蒼白,掩口欲嘔,滿頭虛汗。小虎小豹忙上來攙扶。婉娘叫沫儿端了熱茶來,關切道:“公孫小姐不舒服?”

公孫玉容平息了片刻,艱難地笑道:“沒事,是……”

婉娘一拍手,笑道:“恭喜公孫小姐!”原來公孫玉容又有了身孕,剛剛三個月,正在害喜。

沫儿不知怎麼突然想起剛才小醫館門前那些婦女的調笑,臉上有些發燒,偷偷朝公孫玉容的肚子看去。

公孫玉容孕期尚小,肚子平平,並未凸起。但是沫儿卻未見到通常有孕時的微紅之氣,而是一條半尺長的黑氣,在她的腹部轉著圈儿翻滾,乍看之下,倒像是隱藏著一條長滿細腿的黑蟲子。

沫儿吃了一驚,揉揉眼睛繼續看去。不錯,仍是黑氣,絕對不是正常的微紅胎氣。

公孫玉容扶著小豹在椅子上慢慢坐下,手撫胸口喘氣道:“這個孩子真是調皮得緊,害得我辛苦得不得了,如今什麼也吃不下,整晚整晚的睡不著。”嘴里抱怨著,眼里卻透出幸福甜蜜的光芒來,“同上次不同,這個肯定是個小女孩。”

婉娘笑道:“不管男孩女孩,隨了你,定然標致。”伸手拉過公孫玉容的手腕,道:“我來給小姐把個脈。”

一股微光通過公孫玉容的脈門傳導到她的腹部,那條黑氣瞬間安靜了下來,伏著不動。沫儿緊張地看著婉娘,婉娘的眉毛猛然跳動了一下,同沫儿遞了個眼神,不動聲色道:“感覺好些了沒?”

公孫玉容的臉上有了血色,微笑道:“嗯,這陣儿好多了。可能是剛才轎子顛著了,動了胎氣。”

婉娘沉吟道:“胎像似乎有些微弱。之前可找大夫確診過了?”

公孫玉容臉儿一紅,道:“儿子還小,本來也沒打算要第二個,不經意有了……已經找了郎中看過,說是上次生產導致的体虛尚未恢復,所以……但是不打緊,將養著就好。”

沫儿眼尖,見公孫玉容的右手手腕像是被什麼毒蟲叮了,留下一個小指甲大的紅色瘡癤,隨口問道:“您手怎麼了?”

公孫玉容笑道:“不知被哪里的毒蟲叮了一口。”說著忍不住撓了一下。

在旁邊伺候的小豹慌忙制止,輕輕地幫她按了按,道:“定是那次去那個小醫館被咬的。”沫儿好奇道:“哪里?”

小豹噘嘴道:“挺偏僻的,在一個小巷子里。要不是有人推薦,打死我也不讓小姐去那個地方。不過醫术倒也高明。”

公孫玉容滿不在乎道:“不礙事,找些藥粉擦一下就好了。”

小虎嘟囔道:“擦了多少次藥了,也不見好。小姐就是什麼也不在乎。”小虎小豹是公孫玉容的貼身丫頭,從小一會儿長大,感情極好。聽小虎這樣說,公孫玉容笑道:“婉娘,你這里可有治療這些蚊蟲叮咬的粉儿?這個癤子已經一個月了,剛開始不過米粒大小,偶爾會癢,找人看了,說是毒蟲叮的,雖然不礙事,可總是不好,還慢慢變大了些,我擔心會留疤。”

婉娘拿過她的手,認真地看了看,道:“我正想做專治蚊蟲叮咬的紫蜮膏,小姐要不要定一款?”

小豹快言快語搶著答道:“那敢情好!”

婉娘看著主仆三人,個個性格豪爽,甚是好玩,道:“小姐身子不便,要什麼胭脂水粉,只管派人送個清單過來即可,不用自己過來。”

公孫玉容嬌聲道:“老在家里窩著,可悶死我了。胭脂水粉,我自然要自己來挑了才有趣呢。”連聲叫婉娘拿新出的品種給她看。

沫儿捧了新做的各色眼波橫、胭脂水暈染、口脂半邊嬌,還有紫粉、眉黛、花黃、花露等,公孫玉容各挑了些,定了紫蜮膏,同小虎小豹興高采烈地回去了。

※※※

婉娘送了公孫玉容,斜靠著大門,若有所思。沫儿忍不住道:“她這次懷孕,好像有些異樣。”

婉娘看了沫儿一眼,道:“她沒懷孕。”沫儿大吃一驚,結巴道:“那她懷的……是什麼?不是有郎中確診了嗎?”

婉娘道:“症狀雖像,但肚子里的絕對不是胎氣。”

沫儿正想細問,只見文清扛著半袋米氣喘吁吁回來了。一見到婉娘,便道:“哎呀,嚇死我了。”

他一向穩重,很少說話這樣不著前后的。沫儿瞬間將興趣轉移了過去,殷勤地幫他將米袋放在地上,連聲追問:“怎麼了怎麼了?碰上劫匪了還是遇上强盜了?發生什麼好玩的事儿了?”

文清抹了一把汗,道:“我剛才路過胡屠夫家。”

沫儿急道:“胡屠夫家,怎麼啦?”

文清道:“他老婆生孩子。”

沫儿跺腳催促道:“然后呢?”

婉娘嗔道:“沫儿你個話嘮,能不能等文清慢慢說?”

兩人問了半晌,終于了解了事情始末。

※※※

文清買了米,手里還剩一點錢,便想著順便買半斤肉。走到胡屠夫家門口,剛好碰到胡屠夫急得滿頭大汗,抓住文清說他媳婦張氏早產,家里侄女不在,讓文清站門口守一下,他去找穩婆。

文清自然不能推辭,就站在房門口候著,聽著胡屠夫老婆一聲聲狼嚎一樣的哭叫。

此時只覺漫長,胡屠夫去了良久不見回來,張氏的哭聲也越來越微弱。文清一個半大小伙不方便進去,只有在門口安慰她,要她堅持住。

正焦急,只聽房間吱吱嘰嘰一針亂響,張氏一聲大叫之后,便再也沒了生息。人命關天,文清哪里還想著男女有別,推門闖了進去。

張氏躺在床上已經昏死過去,她的身下,一個帶血的球形物体正在蠕動。文清本以為是孩子,定睛一看,竟然是粘液裹著一團白色半透明的蟲子,無數只細長的腳密密麻麻纏繞在一起,有一兩只已經跑到文清的腳邊,細長的觸角和分瓣的口器正對著他嗅來嗅去。

文清頭發都豎了起來,衝出房間大聲叫人。恰巧胡屠夫帶了穩婆來,文清再也不敢走近房間,失魂落魄了片刻,便扛著米回來了。

※※※

沫儿最怕多足的蟲子,只聽得齜牙咧嘴,渾身發毛。猛然反應過來,叫道:“公孫小姐……不會也生出一窩蟲子來吧?”

文清驚訝道:“怎麼會?”

婉娘簡短道:“趕緊吃飯,下午去看胡屠夫。”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8:29

〔四〕

胡屠夫家里聞香榭不過一里路,就在街口,很快便到了。今日肉鋪未開檔,只留了旁邊一個小門進出。

婉娘差文清在街邊買了一草筐雞蛋捧著,徑自走了進去。胡屠夫蹲在窗下,眉頭緊鎖,見婉娘等進來,慌忙站起。

婉娘伸頭看看房內,小聲道:“我來買肉,聽說你老婆生了,過來看看。”示意文清將雞蛋遞給胡屠夫。

胡屠夫同黃三文清較熟,但與婉娘打交道較少,見婉娘來看望,倒有些意外,慌忙接過雞蛋,感激道:“勞煩老板娘掛懷。媳婦剛剛睡了。”

婉娘側耳細聽,遲疑道:“那孩子……”

胡屠夫滿臉沮喪,連聲嘆氣:“不知造了什麼孽……”

原來上午叫了穩婆回來,他老婆已經昏過去,費盡周折將她喚醒,結果只排出一大泡水來。穩婆也不知所以,只說可能是個“水胎”。

看來胡屠夫夫婦並未看到所產蟲子一事,文清自然也不會多嘴。

所謂“水胎”,類似一種假孕。部分女子求子心切,便會出現一些類似懷孕的症狀,如月事停止、惡心、嘔吐等,甚至還會有自覺胎動及腹部脹大的情況出現,但在生的時候,卻只有羊水,並無胎儿,穩婆將此稱為“水胎”。

胡屠夫夫婦久婚無子,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盼到老婆有孕,如今卻空歡喜一場,自然沮喪不已。

婉娘也陪著嘆息了一番,勸慰道:“養好身体要緊。”屋里胡屠夫媳婦聽到說話聲,大聲邀請婉娘進去。

小家小戶也沒什麼避諱,婉娘打開簾子走了進去。

屋子低矮,陳設簡單整齊,並不見有什麼蟲子,只是地面上撒著一堆嗑過的瓜子皮,還未來得及打掃。張氏掙扎著要下床,被婉娘一把按住,道:“胡嬸好好將養著,別驚了風。”張氏長得五大三粗,体型健碩,雖然剛剛遭遇生產,臉色十分蒼白,但精神已經恢復,見婉娘來看她,還帶來滿滿一筐雞蛋,十分驚訝,連聲稱謝。

婉娘客氣道:“鄰里一場,來看望也是應該的。胡嬸這是怎麼回事,之前沒看過郎中麼?”

張氏傷心道:“怪我沒這個福氣。那年不知怎麼就昏睡了半年,如今好了,又懷個水胎。”沫儿想起,那年元鎮真人修煉,拘了八個人的生魂,偏巧就選中了陰時生的張氏,后來被婉娘的迎蝶粉破了陣,才將那八個生魂解救回來。

婉娘看了看她依然微微隆起的肚子,道:“几個月了?”

胡屠夫笨拙地端了兩杯蜂蜜水進來,接口道:“才七個月。”又招呼站了門外的文清和沫儿:“沒事,進來吃瓜子。”從櫃子里端出一盤子炒得黃爽爽、香噴噴的南瓜子出來。

沫儿本來怕有蟲子,但見他家房間挺整潔,南瓜子炒得顏色極好,不由饞了,進去抓了一把嗑著。文清心有余悸,又忌諱人家產房不宜男子出入,依然站在門口,正在回想今日之事,發現牆根下几條死了的百足蟲,兩三寸長,白色透明,似乎就是今天看到的蟲子,遲疑了片刻,硬著頭皮撿了兩條包在手絹里。

婉娘同張氏寒暄了一陣,告辭了出來。

沫儿將瓜子遞給婉娘,贊道:“他家的瓜子炒得真好吃!”婉娘笑道:“小饞貓。”

沫儿飛快地嗑著瓜子,道:“她屋里好干淨,哪里有蟲子?文清是不是眼花了?”

文清也不辯解,拿出手絹,打開遞給婉娘。

婉娘用簪子挑著蟲子看了又看,道:“文清看得沒錯。她懷的不是水胎,而是蟲子。”

兩人倒抽了一口冷氣。婉娘道:“也算胡屠夫運氣好。張氏身体健壯,對這些蟲子排斥得厲害,加上這個,”她重新將蟲子包好收起,拈起一顆南瓜子,丟進嘴巴,“張氏今日吃了很多南瓜子。”

胡屠夫老婆是個過日子的人,每年都會將南瓜子留下保存好,閑暇時候炒了當零食吃。南瓜子性平,可治療孕期手腳浮腫。今早起床,她見腳腕有些淤腫,便炒了嗑了一上午。

但南瓜子另有個重要功效——驅蟲。她吃了大量南瓜子,覺得口渴,又衝了一杯蜂蜜水來喝。蜂蜜配上熟南瓜子,驅蟲作用最佳。如此一來,肚子里的蟲子待不住了,便排了出來。幸虧當時胡屠夫外出去找穩婆,沒看到這一恐怖情景。

文清感到后怕,道:“也虧得胡嬸身体好,休息一段時日便可恢復了。”

沫儿納悶道:“成年人還長蟲子,可真少見。”小時候曾見過小伙伴肚子痛拉出細長的蛔蟲,方怡師太說是吃了不干淨的東西,沒想到大人也會得寄生蟲。轉而一想,拍手笑道:“我們把南瓜子也給公孫小姐吃一點,要是有蟲子的話就屙下來啦。”

婉娘顧不上糾正沫儿用詞的粗俗,搖搖頭道:“兩人体質不同,只怕沒那麼容易。而且,這些蟲子非比尋常,本不該寄生在人体內的。若是我猜得不錯的話,它們,是被人有意識置入人体的。”

文清想起那團帶著黏液的蟲子,張大了嘴巴。

婉娘緩緩道:“我剛才留意到,張氏的手腕上,也有一塊紅色的瘡癤,同公孫小姐手上的位置一樣。我想,她們若不是被下了蠱,便是被選擇做了宿主。可能有人利用人体來養殖這些蟲子。”

沫儿瓜子也吃不下去了,皺著臉道:“養這些東西做什麼?”

婉娘道:“目前還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好事。而且,可能洛陽城中有這種情況的不止張氏和公孫小姐二人。”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8:39

〔五〕

傍晚時分,黃三回來了。婉娘剛從北市買了一堆不知名的香料,正對著挑挑揀揀,一見黃三,便將在胡屠夫家撿到的蟲子給他看:“三哥,你看這是什麼蟲子?”

黃三放下手中抱著的花草,表情甚為驚愕,用竹簽翻看了一番,才沙啞著嗓子問道:“從哪里得來的?”

沫儿搶著將今日發生的事情講了。黃三沉吟良久,道:“這不是百足蟲,是盅蟲。”這種蟲子雖然多足,但同尋常的蜈蚣和蚰蜒不一樣。它身体更長,非扁非圓,隱約可見身体周圍有甲胄類棱角。

婉娘點點頭,道:“我想也是。”

沫儿叫道:“盅蟲?是不是同蠱蟲一樣?”蠱蟲,沫儿是知道的,據說端午午時,乘陽氣極盛時,將蠍子、蜈蚣、蛤蟆、蛇等百種毒蟲放入密閉容器中,令其相互廝殺吞食,七日后打開,剩下最后一個因吞食其他毒蟲而身有劇毒的幸存者,便是蠱蟲,以它制作蠱毒,一點便可使人斃命。

不過這種蠱毒,只是風聞,中原地區少見有人真這樣做的。

黃三卻搖了搖頭,道:“不同。”盅蟲同蠱蟲就方法來說差不多,但更陰毒。制作盅蟲,選擇的是無毒的蟲子,這種蟲子一般啃食草葉或吸食樹木汁液,並不吃肉。將這些素食蟲子放在一起,卻不喂食,往往會大批死去。但其中也有變異的,餓得急了便開始吞噬同類,直至最后將所有同類全部吃掉,而它的体質也會發生種種變化,這個蟲子,稱為“初盅”。

這些被挑選出來的初盅,會被重新放入一個容器,再次廝殺的勝出者,稱為“二盅”;為了使盅蟲更具威力,有時還有“三盅”、“四盅”等,而最終的勝出者,方算真正的盅蟲。而這些盅蟲,經過几次突變,早已同最開始的蟲子不可同日而語。

沫儿和文清聽得毛骨悚然,問道:“這些蟲子,用來做什麼的?”

黃三道:“害人。”婉娘補充道:“蠱蟲害人,利用的是它的毒性,但盅蟲害人,卻是利用蟲子的習性變異,改變一個人的意志、精神甚至內心,控制被施盅者,為施盅者利用。”

婉娘頓了頓,繼續道:“制作盅蟲,對容器的選擇也有講究。最能發揮蟲子變異作用的,是選擇人体作為容器。”

——人盅。用人体做盅,培養那些蟲子,制作的盅蟲靈氣大,戾氣足,能與被施盅者合二為一,直至完全被盅蟲控制。

這麼說,胡屠夫老婆,公孫玉容,都是被選中做了人盅了。

文清和沫儿倍感驚怵。氣氛有些沉悶,黃三一言不發地挑揀花瓣,婉娘對著一堆香料若有所思。沫儿想了想,心懷僥幸道:“沒這麼厲害吧?今天那些蟲子,一會儿就死了。”

婉娘道:“這些蟲子尚未成熟,被生生打了下來,所以還是白色透明的,要是成蟲,應該是肉紅色的。”沫儿一想到一大團肉紅色的多足蟲子在肚子里蠕動,不由得汗毛倒豎,打了個寒戰,道:“要是成熟了,會怎麼樣?”

婉娘道:“它們成熟之后,會在肚子里相互吞食,最終能長成盅蟲的,只有一條。”一個人足月生產,卻生出一條手臂粗細的紅色蟲子,這景象實在恐怖。

文清怒道:“這誰這麼缺德,將蟲子養在人体內,不知道會害了多少家庭!”

婉娘嘆了一口氣,道:“還是趕緊制作紫蜮膏要緊。再晚几天,只怕公孫小姐……”

※※※

制作紫蜮膏,整整用了三天時間。配料五花八門,工序繁瑣,火候掌控要求極高,害得沫儿叫苦連天。

先是選擇一塊狀如雞冠的橘紅色上等雄黃,用小錘砸成顆粒,將生姜中心挖空,四周留半指厚,以雄黃填塞,然后用挖出的生姜末把洞口封緊,置陳瓦上,用炭火培足足四個時辰,待塞入雄黃的生姜顏色金黃、脆而不焦時,取下研磨成齏粉;二斤紫草根,抖淨泥土沙粒,同四兩蜂蠟一起放入砂鍋中文火焙炙,直至蜂蠟完全融入紫草根中,冷卻后慢慢用矬子矬磨成粉末;二兩新鮮核桃樹皮,浸入清油十二個時辰,清油棄之不用,將核桃皮燒成灰燼備用。

雄黃可解毒殺蟲,紫草則具消炎、收斂、滋潤的功效,核桃皮可醫治瘡癤,三者相依,功效更甚。三種粉末混合,一同過篩,再取乳香、硼砂、冰片少許,混合熬過的羊脂、蜂蠟,一邊小火加熱,一邊攪拌,直至各原料充分融合,冷卻后再重新熬制,反復三次,紫蜮膏的初步工序才算完成。

這款紫蜮膏味道清涼,顏色灰紫,膏体細膩柔滑,看起來相當不錯。但婉娘看了又看,眉頭緊皺,顯然不太滿意。

黃三忙完這個,又悶頭去做普通的紫粉。婉娘欲言又止,躊躇了良久,終于無可奈何地叫了一聲:“三哥!”

黃三頭也不抬,慢吞吞道:“毀了吧,以后碰上再做一把即可。”

沫儿急了一把抱住尚未分裝的紫蜮膏:“為什麼要毀掉?好不容才做好的。你看我,整整看了三天火候看得我口干舌燥的。”

婉娘白了他一眼,從懷里取出那柄桃木小劍,戀戀不舍地握了會儿,遞給文清:“在爐火中煆至紅透,放涼,研碎。”

原來是要毀掉桃木小劍。沫儿傻笑著放下紫蜮膏,又對小劍產生了興趣:“這不是桃木嗎?小心烤糊了。”

婉娘捶胸頓足,一臉心疼:“這是昆侖閬苑古桃。我好不容易得來這麼一小段,刻了小劍用著也十分順手,如今就這麼毀了!”

閬苑古桃,傳說生于昆侖之巔,三千年開一次花,三千年結一次果,木質堅硬如鐵,可避水避火,辟邪解毒,凡陰毒邪祟之物觸之,即刻便化為水。

難怪桃木小劍可以撬動七魂釘,破鬼塚,傷僵屍。沫儿懊悔道:“你不早說!早說我就拿個蟲子試試了,多好玩!”

文清一邊煆烤,一邊問道:“這個也要放入紫蜮膏中嗎?”

婉娘看著漸漸變紅的小劍,哭喪著臉道:“嗯,這盅蟲不在人的腸道,僅僅殺死是不行的,必須以閬苑古桃的威力將其化成水才行。”

文火煆烤下,桃木小劍如燃燒了一般,發出火紅的光,但形狀絲毫不改。待其全部變成紅色,黃三用火鉗夾起放入青銅小鼎之中。婉娘心疼得不行,叫道:“三哥給我留個簪子!”黃三依言,將原本作為劍尖的那部分小心地折了下來,放在一旁備用。

剩下的大部分,趁熱用銅錘搗碎,反復研磨,做成細粉,放入剛才已經熬了几次的紫蜮膏中,重新用小火加熱,直至古桃粉全部融化,起鍋放至微溫,再用羹匙舀出裝入平底敞口小瓷瓶中,紫蜮膏便算徹底完成。而留下來的古桃劍尖,黃三將其尾端用銀片包了,鑲嵌了一顆珍珠,給婉娘做簪子。

這次熬制的量比較大,用的瓷瓶又是最小的一種,每瓶僅比一文錢略大些,沫儿清點了下,竟然做了几十瓶,不由疑惑:“有沒人買啊?做這麼多?”

婉娘道:“有備無患,誰知道他們選了多少人做盅蟲?”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8:55

〔六〕

天剛蒙蒙亮,沫儿便院中的說話聲吵醒了。推開窗子一看,卻是曾繡來了。

一個月未見,曾繡氣質大變,原來的羞怯懦弱全無,眼神犀利,神情堅毅,一襲白色羅紗襦裙,將她的腰身襯托得玲瓏有致,滿頭青絲松松地挽了個倭墮髻,裝束素雅,卻更加動人。

婉娘笑臉相迎:“曾繡姑娘早!”

曾繡木然道:“曾繡早就死了,我叫牡丹。”

婉娘見怪不怪,馬上改了口:“牡丹姑娘要買什麼?”

曾繡沉默片刻,道:“我想麻煩你幫我找一個人。”

婉娘啞然失笑:“姑娘找錯地方了,我這里只售賣胭脂水粉,找人請去衙門。”做出一個請的動作,顯然是准備送客。

曾繡一雙美目泛出淚光:“麻煩你……我知道你的本事。”那日婉娘和沫儿扮成美妝師,曾繡一眼便看出來了,卻沒有說破。后來見老鴇、柳五爺等的表現,雖然不知道婉娘做了什麼手腳,但她顯然是在幫自己。

婉娘裝傻,道:“姑娘不用戴高帽子給我,我只會做胭脂水粉,其他的本事一點沒有的。”

曾繡從衣襟下拉出一串珠鏈,道:“不管找得到找不到,這個權做定金吧。”

這一串珍珠飽滿均勻,個個有拇指大小,發出淡淡的光暈,婉娘的眼睛頓時被吸引了過去,臉上盈滿笑意:“姑娘要找什麼人?”

曾繡垂下眼睛:“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是我……我一遠房親戚。”

曾繡生長于貧寒之家,嘗盡人情冷暖,自小儿便聽話懂事,性格要强。雖然生計艱難,但有爹爹和妹妹,日子也不算難熬。她原本打算,憑借一手繡工,今年開個小繡坊,讓爹爹和妹妹也享一下福。沒想到,曾狗子見財忘義,竟然迫不及待要將她賣入青樓,而且企圖兩頭得利,絲毫不考慮她的將來。更過分的是,爹爹竟然打起了小蘭的主意!

對于曾狗子賣女求財,曾繡由絕望到麻木,心里早已認命,只當是犧牲了自己保全爹爹和妹妹。但是小蘭卻不同,曾繡娘去世早,小蘭一直由曾繡帶大,她疼愛妹妹,絕不允許妹妹受到任何傷害。

曾繡沉默了片刻,道:“那日過后,曾狗子天天喝酒罵人,埋怨我和小蘭拖累了他。我忍無可忍,自己找到暗香館的老鴇,隱瞞身世,更名改姓,自賣自身,以兩千兩的身價賣身暗香館;一千兩給了曾狗子,聲明與他恩斷義絕,再也不是父女;一千兩租置了居所安置小蘭,並請了一個婆婆照顧她的起居。”憑借冷傲的氣質和犀利的談吐,加上一手好繡藝,經過老鴇的造勢,曾繡一露面便被選為當月的花魁,如今已經成為暗香館的頭牌。

曾繡說得輕描淡寫,語調平緩,除了提到小蘭時眼神會閃出一絲溫情,其他情形如同講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一般,對曾狗子連一聲“爹爹”也懶得叫。

沫儿一直以為是曾狗子后來做的手腳,卻沒料到是曾繡自己的選擇。一個不足十八的小女子,竟然有如此的膽量和胸襟,也著實令人佩服。只是這條路,一踏入便無法回頭,能得善終者,更是寥寥無几。但若不是傷心到絕望,誰會願意如此呢。聯想到自己的身世,沫儿不由暗自慶幸。他默默地看著曾繡,眼里露出同情、遺憾和無奈等復雜的意味來。

曾繡看到沫儿,冷冷一笑,道:“這世上,本來就是笑貧不笑娼的。如今挺好,我能養活自己,給小蘭提供一份好的生活。我也算知足了。”

曾繡不想讓小蘭知道目前的處境,騙她說要去大戶人家做繡娘,不能天天回來,只能每隔三五天偷偷去看望下她,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也會差人送了去。三日前,曾繡派服侍她的小丫頭去給送糕點,發現家里沒人。昨日一大早,曾繡自己抽空回去了一趟,小蘭仍然不在,她斷定,小蘭失蹤了。

婉娘沉吟道:“或許是照顧她的婆婆帶她出去玩儿了?”

沫儿插嘴道:“你找的那個婆婆,可靠不?不會是她把小蘭拐走了吧?”

曾繡頓時淚眼婆娑:“我首先想到的也是這個。王婆婆是我娘的遠親,人是很好的。昨天我仔細查看了,家里所有的東西都在,我當時為了讓王婆婆好好照顧小蘭,送了她几件首飾,她很喜歡,也放在床上並未帶走。我還是不放心,昨天又專門去王婆婆家里找過,她沒回去,也沒人見過她和小蘭。我如今這個身份……也不敢在外面多停留。”

曾繡來暗香館時,除了那個貼心的小丫頭,並未對人提起自己有妹妹,唯恐老鴇見小蘭漂亮起什麼壞心;曾狗子呢,她更不放心,也早已斷絕關系,連小蘭的住處都隱瞞著。所以小蘭失蹤,曾繡竟然無處求助,思來想去,想到聞香榭,今日一大早趁著暗香館尚未開市營業,讓小丫頭回老鴇自己生病,溜出來找婉娘。

曾繡流下淚來:“不管小蘭她是否遭遇不測,我都想知道個准信儿。”

婉娘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道:“洛陽城這麼大,要找個人著實太難。行了,看在你對我的信任上,我賣個人情。不過我可不敢保證人一定找到。”

曾繡低聲道:“若是找到,定當重謝。”

聽到“重謝”二字,婉娘的眼睛一亮。曾繡取出一串儿鑰匙遞給婉娘,簡短道:“小院位置在德立坊清風巷,最里面的一家。若是找到小蘭,煩請即刻修書到暗香館。”咬唇沉默片刻,道:“曾繡感激不盡。”深深施了一禮,急匆匆而去。

三人目送曾繡的小轎隱入晨霧,一直一言未發的文清突然發出長長一聲悲嘆,悶頭悶腦道:“好好一個女孩子,就這麼……”

婉娘淡淡道:“路是自己選的,誰也幫不了她。”

文清聽了,半晌無語,突然又道:“要不要去衙門告訴四叔?”

沫儿對老四極不信任,一口回絕:“不要!”

婉娘道:“老四不在家。我們自己去。”沫儿這才想去,老四已經好久沒露面了,上次去送了信,也不見他來。

※※※

小蘭已經失蹤整整三天,四人不敢耽誤,簡單吃過早飯,婉娘讓黃三去找曾狗子和王鶯儿,看是否小蘭去了他們那里,自己帶著文清和沫儿驅車來到德立坊。

找清風巷著實費了些周折。難為曾繡,不知怎麼找到這一處極為清淨的所在。巷子入口極小,但一走進去別有洞天:一片橢圓形的空地,兩邊種植著高大的槐樹和觀賞灌木,中間的草叢,一側擺放著几只笨拙的石獸,年代久遠,已經風化得厲害;正中豎著一條高大的石柱,也是一片斑駁;旁邊散放著青石台和石凳,還有一個小小的吊腳亭子,儿童嬉戲、玩耍都相當適宜。周圍共八戶人家,一模一樣的門樓布局,十分對稱。

小蘭住的小院在最里面,三間主房坐南朝北,雖說陰涼了些,但布局極好,光線、通風都不錯。挨著牆邊種著一圈已經結了花骨朵的薔薇,青翠欲滴;院中一個小秋千架,纏滿花藤;一個圓形小草垛,用彈性十足的干蓑草堆砌而成,如玩具一樣精致,中部是空的,剛好夠一個人躺臥在里面。婉娘羨慕道:“等我不開聞香榭了,就買這麼一處院子,天天躺草垛里吟詩作對,睡覺曬太陽。”

沫儿嘲笑她道:“吟詩作對和睡覺曬太陽能搭在一起嗎?”文清忙道:“婉娘吟詩沫儿作對,我睡覺曬太陽好了。”

三人嘴上說笑,心里絲毫不敢放松,仔細查看。

院子里一切照舊,晾曬的衣服還掛在竹竿上。堂屋的桌子上,曾繡差人送來的點心已經變得僵硬,並未動過一塊。曾蘭的臥室里,被子是展開的,床頭的茶漬印顯示當時只喝了半杯,几樣精巧的頭飾擺在枕邊,看著像是突然離開,未來得及梳洗。

三人又來到偏廈王婆婆住的地方。這個房間緊鄰著曾蘭臥室的窗子,那邊一叫這里便能聽到,為的是方便照應。床上的被子疊成圓筒狀,一個厚重的銀鐲子、一只小金戒指用手絹包著,放在枕頭靠床里的一側。

一切都沒什麼異樣,沫儿喪氣道:“不會是半夜來了强盜,將她們倆擄走了吧?”

婉娘反詰道:“這里距皇宮不過兩個街區,巡邏最嚴,兩個大活人,就這麼被扛走了?”伸手翻開被子。

文清道:“不知道三哥那邊怎麼樣了。但願小蘭只是去找她爹爹了。”

婉娘聳起鼻子聞了聞,突然像是發現什麼似的,叫道:“過來看,這是什麼?”將整個被子翻了過來。

對著窗戶透過來的陽光,沫儿發現,藍黑色的被里上,有兩排淡淡的橢圓痕跡,像是人不小心吃稀粥時滴上的粥水,不仔細分辨几乎看不出來。每個痕跡相隔兩寸寬,左右對稱,文清數了一下,一共二十四對。

三人對視了一眼,儿乎同時叫了出來:“蟲子!”婉娘飛快拿出一瓶紫蜮膏,道:“快,擦太陽穴和手心。”

很顯然,這些痕跡,是爬蟲潛伏或者爬過時,腳上的粘液留下的。如此大的蟲子,二十四對足,几乎同人体一樣長,是從哪里來的?

沫儿無聲地跳了起來,嘴里叫道:“床下!床下!”文清嚇了一跳,忙護在他身前。其實沫儿叫的意思是小心床下,他唯恐黑黢黢的床底下突然竄出一條張牙舞爪的百足蟲來。

婉娘白了沫儿一眼,嗔怪道:“大驚小怪!”慢條斯理地將被子拿開,俯身去看床下。文清忙打起火折子。

乍看之下,床下地面上並無任何異狀,但燈光的映照下,沫儿發現,地面上有無數個雜亂的點狀痕跡,在火折子下閃爍出淡淡的光點,並有一些几乎捕捉不到的腥味。婉娘將手指裹上絹子,在痕跡上輕輕擦拭后,將絹子疊好收起。

文清小聲道:“是……盅蟲嗎?小蘭和王婆婆,會不會遭到不測了?”

婉娘將枕頭也翻過來,眉頭緊鎖:“這里沒有一絲血跡,也沒有任何殘骸。”

沫儿巴不得趕緊離開這個房間,道:“肯定是王婆婆和小蘭看到這種大蟲子,嚇得匆忙逃跑了,所以什麼東西都沒有收拾。我們去其他地方打聽下吧。”

婉娘道:“這話聽起來有道理。就算小蘭年幼無知,王婆婆總該知道在這附近或者自己家里等著曾繡吧?兩個人怎麼會失蹤呢?”

三人來到院中。沫儿一下子看到草垛,小聲道:“會不會在草垛里?”若是院子中有蟲子,這草垛是最好的蟲窩。剛進來時,沫儿還想爬上去玩呢,如今連靠近一點都心驚膽戰的。

文清繞著走了兩圈,搖了搖頭,又翻身爬上去,撥開濃厚的蓑草檢查了下,道:“沒有蟲子的痕跡。”婉娘卻只顧著打量著院子,東張西望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接著由沫儿望風,婉娘和文清將整個院子和房間重新查找了一遍,除了在茅廁雞籠里找到一些散落的雞毛,並未有更多的發現。

三人出了院子,將大門重新鎖好。看天色不早,婉娘道:“我們回去吧,見了三哥再作商議。”

沫儿一直提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頓時覺得尿急,走了几步,見街邊灌木叢花葉茂盛,嘴里道:“我去拉個尿。”

婉娘無可奈何笑道:“這麼大個……娃娃,行為舉止還是這麼不靠譜。”

文清忙道:“我陪你一起去。”

沫儿厲聲喝止:“不要來!”婉娘拉住文清,笑個不停。

沫儿穿過中間的亭子,來到對面花叢最濃密的地方,正要鑽進去,只聽咕咕几聲,伴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音,沫儿哇一聲大叫,扭頭便往回跑。

婉娘和文清聽到動靜,飛跑著趕來。

花葉抖動得更加厲害。婉娘拔下頭簪,將上面涂上紫蜮膏,文清從地上撿了一條樹枝,護在兩人身前。正嚴陣以待之際,扑棱一聲,從灌木叢中衝出一只髒污的大公雞,脖子光溜溜的,露出紅色的雞皮,伸著腦袋咯咯叫著,跳上牆頭飛走了。

三人虛驚一場,沫儿手撫胸口,叫道:“可嚇死我了!”也不敢再去小解,拉著婉娘就要走。

文清卻在剛才公雞竄出的地方蹲了下來,用棍子朝里面撥弄,嘴里道:“這是什麼?”沫儿好奇心又來,小心翼翼湊上去看,原來是一塊破布,但棍子捅一下,布就往里縮一下。

這些灌木叢不知多少年了,上面有濃厚的綠葉覆蓋,下面是扭曲盤繞的枝干,連陽光也透不進來,光線很暗。沫儿見文清半個身子都探了進去,忙道:“小心里面有什麼東西。”扭頭一看,婉娘在一旁茫然地盯著街中的小亭,根本沒注意到文清和沫儿的舉動。

文清突然掙脫出來,棍子上挑著一只鞋子,甩落在婉娘腳前。蔥綠色的繡花鞋,尺寸很小,顯然是個小女孩穿的。沫儿還沒愣過神來,文清扒開盤根錯節的藤條,大聲叫道:“出來吧!我看到你了!”哧哧溜溜鑽了進去,只見花叢一陣劇烈抖動,文清拖著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爬了出來。

小蘭捂著臉,渾身顫抖,身上的青色棉睡衣已經髒得看不出紋路,枯草、落葉還有帶著血的雞毛,沾得滿頭滿手。

沫儿拉下她的手,輕聲道:“小蘭別怕,我們帶你回家找姐姐。”小蘭茫然地睜開眼睛,又猛地閉上,嘴唇抖動,卻一點聲音也沒有。

小蘭除了渾身髒污、手腳冰冷,身上並無傷口,也不見有蟲子叮咬過的痕跡,只是神志不清,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三人圍著問了半晌,她都不發出任何聲息,只閉著眼睛發抖。

婉娘無奈道:“這孩子定是看到了什麼不尋常的事,被嚇壞了。”拿出紫蜮膏,飛快地擦在她的眉心、太陽穴上,又用食指和中指在她頭頂百會穴上輕輕按揉了片刻,小蘭表情漸漸放松,一會儿便睡著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9:06

〔七〕

小蘭在聞香榭住了三日。這三日,婉娘又是用銀針,又是用醒腦安神的香粉花露,小蘭情況才有所好轉,她不再往黑暗里躲,不再瑟瑟發抖,但是無喜無嗔,叫吃飯便吃飯,叫睡覺便睡覺,如同木頭人一般,對那日發生何事更是問不出任何端倪來。

據婉娘說,她這是嚇散了魂魄了,只剩下行屍走肉,任誰也回天無力。聞香榭目前能做的,只是送了她一瓶紫蜮膏、一盒冷香粉,讓她僅有的身心凝聚,不至于讓邪祟占用了肉身。

※※※

這日一大早,曾繡來接小蘭。她抱著小蘭哭得哽咽難言,知道小蘭傻了更是心痛不已,但卻並不多話,只將她這一個多月來存下的金銀珠寶,連同頭上戴的僅有的步搖首飾都摘了下來,全都送了婉娘作為謝禮。

送走曾繡曾蘭,文清和沫儿心里都有些難受。一個如此漂亮乖巧的小女孩就這麼無端端成了行屍走肉,真是可憐。而曾繡賣身青樓,妹妹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卻遭此打擊,更是悲慘。

黃三已經擺好碗筷,婉娘仍對著曾繡送來的一堆金銀珠寶發呆。沫儿嘀咕道:“曾繡怎麼不說讓婉娘幫忙查下原因呢?”

文清愣頭愣腦道:“怎麼沒求?這一堆財物,婉娘不是已經收了嗎?”沫儿恍然大悟,不由佩服曾繡的聰明。

曾繡顯然知道,若是明里提出要婉娘幫忙查找元凶,婉娘定然一口回絕,但如此傾囊而出,婉娘但凡有一點不忍之心,多半會努力為治好小蘭做些補償。

沫儿性格多疑,有些時候反倒不如文清大智若愚。他朝文清擠眉弄眼了一陣,伸出大拇指對文清做了個“佩服”的手勢。

婉娘茫然道:“什麼呀?”

沫儿不客氣道:“小蘭一事,你打算怎麼辦?”

婉娘睜大眼睛:“曾繡委托我找小蘭,我已經找到了呀。還要怎樣?”

沫儿最見不得婉娘裝傻,老氣橫秋道:“那你收了人家那麼多錢干嗎?趕緊給人退回去。”

婉娘雙手一摟,將整個包袱都抱在懷里,一副老財迷的樣子,嫣然道:“送上門的錢財再退回去,可不是我婉娘的做派。”哼著小曲儿上了樓,走到一半,回頭笑眯眯道:“我可沒應承曾繡其他事。你們倆要是想當英雄,主動接了這件事,我也不攔著。”

※※※

給公孫玉容送去紫蜮膏已經多日,婉娘今日要去回訪,本來不用這麼多人去,但沫儿惦記著公孫玉容好客,定會有好吃的,非要跟來。

門房通報了好久,才見一個丫頭匆地跑出來,帶了她們去偏廈坐下。又等了一炷香工夫,小豹闖將進來,草草施了個禮,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几句,便叫送客。

沫儿老大失望,忍不住道:“公孫小姐呢?她手臂上的瘡癤怎麼樣了?”

小豹嘆了一口氣道:“小姐……不便見客。”看了看婉娘等關切的眼神,一頓足道:“算了,你們也不是外人,小姐心情不好,正在房間哭呢。”

下個月是于清的祖母于老太太七十壽辰,前日府里便請了一個道長來。據說這個道長法力高强,堪輿風水、查病驅邪樣樣在行,在皇家貴族中頗具名氣,于家費了好大的人情才請回來,几件事情都算的極其准確。老太太一高興,便將懷有身孕的孫媳婦也叫了來,說要請道長幫忙看看懷的這第二胎是男是女。哪知道長一見到公孫玉容,語氣大變,直言公孫玉容今年犯太歲,克夫克祖,特別是刑克老太太,若繼續留在府中,定然對老太太不利;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找一處僻靜簡陋之地,靜修九個月,待身上戾氣化盡才可重新回府。

于清同公孫玉容夫妻情深,一聽便覺得不妥,當即拒絕,大家鬧得不歡而散。老太太雖然沒當場表態,但顯然對此事深信不疑,這兩日便開始哼曖,說渾身疼痛。無奈之下,今日一早,于清的母親于夫人過來勸解公孫玉容,說為了老太太的安危,懇請公孫玉容忍著一時半會儿,搬出去避避風頭。于清爭執了几句,卻被于夫人罵“不孝”、“只顧著媳婦儿”,公孫玉容哪里受過這般氣,自己在房間里哭了起來。

婉娘聽了,疑惑道:“公孫小姐犯太歲?我還是不信。”小豹性格同公孫玉容一樣,眼里最揉不得沙子,憤憤道:“憑他什麼鬼老道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信。”

婉娘想了一下,道:“婉娘也略懂看相,不如小豹姑娘帶我去看看吧。”小豹大喜,也不通傳,只管帶了婉娘和文清沫儿去了公孫玉容住的北院。

※※※

公孫玉容正在椅子上抹眼淚,見婉娘進來,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强笑道:“婉娘的紫蜮膏好用得很,我的手臂已經好了。”一邊吩咐小虎倒茶,一邊伸出玉臂給婉娘看,果然已經恢復如常,一點疤痕都未留。沫儿特別留意她的腹部,發現那條黑氣已經不見,氣色也好了很多。

公孫玉容按照婉娘的吩咐,每隔兩個時辰,便在眉心、太陽穴、天樞穴及手臂上的瘡癤等處搽上紫蜮膏,並輕揉至完全吸收。剛開始時,只覺得睡眠好了些,惡心嘔吐症狀略微緩解。滿三日后,突然一陣腸鳴,肚子微熱,身体如同卸下千斤重擔一般輕松,各種反胃、心慌全不見了,原先微隆的小腹也一平了下去。請醫搭脈,發現並無孕氣。公孫玉容只道自己誤以為懷孕,並不十分惋惜,還隱隱慶幸。今日若不是心情不好,她容光煥發的樣子真看不出是已經育有一子的少婦,精神氣色都同少女毫無差別。

婉娘放了心,笑道:“那就好。”看著她猶有淚光的臉,關切道:“小姐……這是怎麼了?”公孫玉容不好同外人講家事,尷尬一笑,含糊道:“也沒什麼事。”

小豹早已按捺不住,氣鼓鼓道:“也就小姐好脾氣,如今身子剛好,小公子又年幼,還要被趕出去住到那個亂糟糟的地方,是欺負我們娘家沒人嗎?要我說,直接讓娘家舅老爺一頂小轎接回去,大不了長期住娘家,看公子著不著急。”

小虎忙小聲制止:“小豹你不要添亂了,要是這個能行得通,還用你說?”公孫玉容的眼圈儿頓時又紅了,委委屈屈地坐在椅子上,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樣子。

小豹更加氣憤,連說帶比划道:“你是沒去看,那麼小一個院子,這麼矮的屋檐,爛桌子破椅子,一股難聞的腥味,別說小姐這麼嬌貴的身子,我都受不了,還九個月不讓出門,直接悶死得了。哼,公子剛才去找老夫人了,不管怎樣,至少要換一個好點的院子。”原來那老道聲稱,為了給老夫人祈福增壽,同時消除公孫玉容身上的煞氣,她必須居住得越破舊越好,給指定了一個院落,要七日后搬進去。剛才小豹陪同于清去看,發現小院極其破敗,實在不是人住的地方。

小虎不無擔憂道:“但願公子能說服老爺夫人,不出去住最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完全不顧婉娘等人在場。

公孫玉容畢竟是大家閨秀,十分不好意思,喝道:“小虎小豹閉嘴!這事我心里有數,不用你們管。”小豹將嘴巴撅得老高,小聲嘟噥著表達自己的不滿。

婉娘卻聽得極為認真,仔細打量了公孫玉容的五官,斷然道:“小姐豐頷重頤,鼻挺面潤,最是旺夫興家,絕非克父克祖之命。”

公孫玉容眼睛一亮,道:“真的?”

婉娘正色道:“當然,婉娘看相雖然粗淺,但從不信口開河。”公孫玉容破涕為笑,接著又發愁道:“我自然信婉娘的,可是,”她伸手指指上面,撅嘴道,“我婆婆和老太太卻不一定信。”

婉娘想了片刻,道:“不如這樣,小豹把地址給我,我先去看看那個小院,再找魏夫人、薛夫人、盧夫人等几個同老太太相熟的給吹吹風,就說搬出去對小公子不好,說不定老太太心疼重孫子,就不讓你出去了呢?”

公孫玉容一跺腳道:“要依我以前的脾氣,早就不管不顧了……”公孫玉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隨著成親、有了孩子后,已經成熟了許多,早不像以前那麼任性,也不忍讓夫君為難。聽婉娘如此說,想想也沒有其他的法子,只好道:“那多謝婉娘了。”

婉娘笑道:“公孫小姐等我的好消息吧。”

公孫玉容總算又高興了起來,吩咐小虎拿了兩碟果子給文清沫儿吃。婉娘好奇道:“那個道長,是什麼樣子的?”

公孫玉容道:“看起來其貌不揚,個頭挺高。不過他掐算了好几件過去的事儿,都算的極准,所以老太太信得跟什麼似的。”

婉娘惋惜道:“可惜我沒福氣,要是有緣見他一面,還可請教一二。”

小豹不滿道:“什麼道長,我看就是個害人精,板著一張臉一點表情都沒有,身上不知什麼味儿,香爐不是香爐,脂粉不是脂粉的,混著一股中藥味儿,哪有一點仙風道骨的感覺!”

婉娘忍不住笑了,道:“小豹姑娘盡得小姐真傳。”公孫玉容也笑著道:“她就是個直腸子。”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9:17

〔八〕

三人出了于府,馬不停蹄趕去了小豹說的那個小院。小院在宣化坊,周圍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賣狗皮膏藥的,開賭場的,耍把戲的,甚至還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街上招呼客人的暗娼,嚇得文清沫儿不敢直視,唯恐再著了道儿。

這個小院靠里,略微僻靜些,但像是廢棄好久了,門前的野蒿一叢一叢的,里面更是簡陋,屋檐低矮,陳設破爛,連圍牆都塌得不足一人高,牆邊亂蓬蓬的蓑草,狗窩一般,難怪小豹憤憤不平。

三人趁周圍行人不注意,飛快從圍牆坍塌處跳了進去。沫儿手做扇子,扇動著扑面而來的塵土,皺眉道:“讓人住這里,還九個月不出大門,這老道也真夠缺德的。還祈福驅煞,騙人的吧?”

一撮茅草從房檐下垂下來,文清嫌總碰到頭,用手一拉,竟然將屋檐拉掉一片,劈里啪啦砸下來,差點打到他的腳。不由也抱怨道:“這什麼破房子,好久都沒住人了吧?”

沫儿狐疑道:“文清,你說老道同公孫小姐無冤無仇,為何非要讓她搬到這麼個地方來住呢。”

婉娘撥弄著牆根的蓑草,聽了沫儿的話,回過頭道:“對啊,公孫小姐搬到這里來,對老道有什麼好處?難道老道看上了公孫小姐,心懷不軌?還是同她或者她家里有仇,故意尋仇報復?”

沫儿想了一下,很快嗤之以鼻:“你這兩種猜測都不靠譜。”

文清撓頭道:“以前也聽說過,有些不良的道士招搖撞騙,故意說人家有災,借化解之名騙人錢財。”

沫儿道:“還是不對。公孫小姐的娘家婆家又不是普通百姓,拿不出銀錢,若是老道只想騙錢,錢騙到手就得了,用得著非要讓公孫玉容搬出來住九個月嗎?”

婉娘笑道:“好小子,繼續說。”

沫儿受到鼓勵,信心大增,道:“我想,或許是這個院子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必須讓公孫小姐住進來,他們才能做手腳。”猛然間覺得似乎還有什麼沒想到,呆呆地對著天空發愣。

文清問道:“婉娘,我們的紫蜮膏到底有何功效?”

婉娘道:“公孫玉容被選做了人盅,懷上了盅蟲,但紫蜮膏所用雄黃、紫草、核桃皮三種主料皆是殺蟲的良藥,而鍛造后的閬苑古桃更是辟邪神物,搽太陽、天樞兩處穴道,封住最初蟲咬的瘡癤,使得蟲子無處逃脫,三日便化成了水,為人体吸收。”

婉娘見文清仍是一臉懵懂,解釋道:“或者可以換個說法,紫蜮膏中的閬苑古桃能激發人自身的潛能,使人体質增强。蟲子之類的異物受其影響,難以生存。所以公孫小姐的人盅之毒便算解了。”

沫儿白她一眼,道:“你這解釋還不如不解釋呢。更難懂。”突然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來了!是紫蜮膏!”

公孫玉容用了紫蜮膏,導致腹內蟲子化水,身体恢復原狀。這個老道,定然是見到了公孫玉容的變化,想重新植入盅蟲,所以才千方百計要公孫玉容出來居住。

一說出來,沫儿頓時毛骨悚然,跑到婉娘身邊,再也不敢離開分毫。

見院子一切正常,婉娘推門進去屋內。土牆斑駁,沙石滿地,一角堆著一些缺胳膊少腿儿的破爛桌椅,一角放著一張破木板床,床下堆滿了干蓑草,一股嗆鼻的腥臭味扑面而來。沫儿眼尖,看到干草下面露出一片白花花的東西,像是蟲子蜷縮的身体,不由大驚,跳起來叫道:“有蟲子!有蟲子!”

文清將破床板移開,地面上堆砌的亂草踢過去,露出一片半凹進去的黃白色骨頭,安慰道:“別怕,不是蟲子。估計是野狗拖進來的。”沫儿從手指縫中偷偷瞧去,見干草下一個東西一閃,又跳了起來:“在那里!在那里!”

婉娘哭笑不得,俯身一看,原來是一支嶄新的碧玉簪。沫儿腆著臉過來,揶揄道:“你發財啦。”

婉娘拿出手絹,小心翼翼地將簪子撿起,在鼻子下嗅了嗅,又將剩下的干草踢一邊。

干草下面,並沒有預想中的爬蟲腳印,只有一小節被掏去了瓤的干絲瓜,里面中空,布滿黑色的絲狀網絡。這東西洗碗很是方便,沫儿本來想撿起來玩,卻發現它緊緊地粘在了地面上。婉娘突然道:“沫儿,你想不想去吃水席?”

沫儿頓時歡呼,眨巴著眼睛央求:“現在就去吧?”婉娘笑道:“今天不行,不過我保證,七日之內一定帶你去吃。走吧,先回家。”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9:28

〔九〕

回到聞香榭已經午后。婉娘見到黃三,脫口問道:“找到了沒?”

黃三搖搖頭。婉娘納悶道:“一年多了,會去哪里了呢?唉。”沫儿追著問:“誰啊誰啊?”

婉娘不理他,接著問黃三:“老四呢?”

黃三沙啞道:“說是公干,只怕不好。”上次文清和沫儿專門送信到他家里,讓他來一趟,可是已經半個月了也沒見著人。

婉娘皺眉道:“這些人也真是不消停!”扭身去了蒸房。

灶台上正蒸著紅藍花瓣,婉娘上去就將蒸屜撤了,黃三一臉惋惜,似要阻攔,婉娘簡短道:“有要緊事。”將炭火調小,把已經分裝好的紫蜮膏取了三瓶挑出,放在長柄小勺中溶開,又吩咐黃三取了一把如牛毛一般細小的銀針,放在紫蜮膏中淬著。

等紫蜮膏几近干涸,黃三將銀針取出放涼。淬過的銀針泛出淡淡的紫色,味道卻淡到几乎沒有。婉娘用油紙包了,小心翼翼地放入懷里,神神秘秘道:“沫儿,我帶你們出去玩几天,去不去?”吩咐文清收拾了兩床被子,每人帶了兩套衣服。

沫儿狐疑道:“鬼才信你。出去玩怎麼不帶吃的?”

不出沫儿所料,所謂的“出去玩”一點都不好玩。他們趕車重新去了宣化坊的小院,婉娘指揮著,將銀針一根根頭朝上扎在地上,僅露出半寸長,而且只布置在干絲瓜內部及其周圍,上面再覆上干草,同今日剛進來時一模一樣。

文清緊張道:“地上布這麼多針,要是來個乞丐不小心踩到怎麼辦?”

婉娘一本正經道:“所以我們要住在這里守著呀。免得有人進來扎了腳。”

原來所謂的出來玩竟然是住在這里,沫儿失望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惱火道:“這麼大個屋子,你怎麼知道蟲子剛好就來這里?”婉娘笑而不答。

接下來就不僅僅是枯燥,而是遭罪了。當天晚上,他們就住在了小院中。文清將房屋一角的爛桌椅丟了出去,將這個角落打掃干淨,鋪上干淨的稻草,放上被子,在周邊撒上一圈防蟲的雄黃,便算是住處了;隨隨便便在街上買了几個燒餅便算是晚飯,沫儿的嘴巴撅得真可以拴一頭驢了。

一夜無事。第二天,婉娘仍不肯離開,三人百無聊賴,玩了一天擲骰子。如此這般,一連三天過去,沫儿無聊得想殺人,寧願回到聞香榭忙得如陀螺了。

第四日晚,沫儿再也按捺不住,吵著鬧著要回去,婉娘卻道:“好戲今晚才開始呢。”起身將住處周邊撒上防蟲的雄黃,又吩咐兩人一定要擦上紫蜮膏,圍坐在被子上,一眼不眨地盯著干草堆。

三更過后,沫儿終于熬不住了,倒頭便睡。剛進入夢鄉,忽然聽到一陣沙沙的響聲,如同冬天天空下起了冰晶,頓時一個激靈,折身坐了起來。

文清忙將旁邊的油燈撥亮。靠近后牆的干草堆一陣輕微抖動,先從中透出兩條長長的觸須,接著,一個碗口大小的蟲子腦袋從干草中探了出來。這條蟲子有二尺來長,成人手臂粗細,身体扁圓,周邊有些軟甲,渾身肉紅色,細長的對足密密麻麻,嘴巴前的兩只大螯一張一翕,嗅著空氣中的動靜。

三人屏住呼吸。沫儿光顧著驚懼了,几次想數清楚蟲子有多少對足,都無法清點清楚。蟲子似乎感覺到周圍的異樣,徑自朝三人待的角落蠕動過來,但行之將近,又徘徊不前,伸出觸角抖動良久,慢慢地轉頭回去了——原來它怕雄黃粉。

蟲子繞著房屋在干草堆中東刨一下,西拱一下,並不往布置銀針的地方去。沫儿看得起急,恨不得跑過去抓住蟲子把它放在銀針陣上。

蟲子慢慢將干草刨開,身子蜷曲起來,頭一點一點,開始吐絲。這個過程極其緩慢,看得沫儿打了好一陣瞌睡,才發現蟲子在地上又織了一個“絲瓜干”。

蟲子似乎累了,蜷縮著身体一動不動,過了好久,又慢慢蠕動起來,扒開剩下干草堆中,將尾部探入第一個絲瓜干中,用力縮動身体。

沫儿突然明白,這些“絲瓜干”,是蟲子用來產卵的繭子!怪不得婉娘將銀針布在此處,就是要算准了蟲子定然會來此處產卵。

就在此時,只聽蟲子猛然一抖,開始上下翻滾,並發出痛苦的咝咝聲,不停地折過來折過去。但它畢竟愚蠢,竟然不知道換一個地方,就在那個蟲繭附近掙扎,越是翻滾,被銀針刺到的地方就越多,十個來回過去,蟲子的后半截已經被銀針刺得千瘡百孔,開始滴出水樣的汁液來。

婉娘一個箭步跳出圈外,拔下閬苑古桃頭簪,狠狠地將蟲子張大的口器釘在了地上。

蟲子下顎慢慢融化,終于不再翻滾,但對足仍然不停抖動。

沫儿不敢近前。婉娘上前查看了一番,道:“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它已經死啦。”恰聞洛陽城中開門鼓敲響,竟然折騰了整整一夜,三人都有些疲憊。

婉娘吩咐文清:“去于府請于清公子來。最好請他順便叫上老夫人身邊的人。”

文清很快同于清回來了,還帶著一個老婆子。于清是個明白人,一見屋中的情形,便知道怎麼回事,只對著婉娘連連作揖,更堅定了不讓公孫玉容搬來的信心。陪同的老婆子也嚇得腿腳酸軟,連聲念佛號,聲稱回去稟明老夫人。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9:39

〔十〕

送走于清,三人都松了一口氣,如今公孫玉容的事情已經解決,剩下的只是善后了。

婉娘將死了的蟲子撥到一邊,把地上的銀針慢慢清理干淨。文清按照婉娘的吩咐,將所有的干蓑草推到一邊,地面上只剩下兩個絲瓜干一樣的蟲繭和那塊黃白色的骨頭。婉娘拿出一把小刀,將兩個蟲繭慢慢從地面上剔下。沫儿見今日剛織這個是白色的,而另一個里面一團團的黑絲,還有部分灰白色的絲露出來,道:“這個繭子是不是霉了?”婉娘隨手拉出一根灰白色的給他:“不是發霉,是毛發。”

沫儿一看,果然是毛發。可能是蟲子作繭時,順便把裹在干草里的毛發一起織在了里面。婉娘皺了皺眉,又拿起骨頭仔細看了看,將其連同蟲繭一起用手帕包了,小心地裝好。

文清將房間清理干淨,見干草后面的牆壁上,有一條一尺來長的裂縫,便趴在地上對著縫隙眯著眼看,想判斷蟲子是否從此處進來,急得沫儿連忙提醒:“小心蟲子突然竄出來!”

文清憨笑著起身,道:“這條縫隙透出一些風,還有些藥香味儿呢。”沫儿便用硬木棍儿去戳牆壁,土塊紛紛落下:“后面是不是蟲子的老巢?”

婉娘喝止道:“別把房子弄壞了!”沫儿丟了木棍,同文清出了屋子,來到房屋一側。

洛陽民居通常會在屋子兩側及后面各留一個二尺寬的過道,俗稱“風道”,用于通風排水。這間破舊的房屋,兩側的風道照樣,后面的風道卻用一個低矮的土牆給砌上了。

文清道:“我看看這后面有什麼。”一躍爬上土牆,探頭看了看,道:“什麼也沒有。”

沫儿聽說什麼也沒有,這才手腳並用地爬上去,嘴里說道:“那蟲子平時是躲在哪儿的?”上去一看,后面風道又髒又亂,定是很久沒有打掃了,只有一堆堆的爛蓑草。后面的與其他院子相連的圍牆已經坍塌,露出個可供一個人進出豁口來。

果然一陣藥香飄來。沫儿站在土牆上,朝對面院子張望,可惜兩家院子是背靠背,只能看到人家的“風道”和對面屋子的牆壁。文清擔憂道:“但願這附近就這一條蟲子。你說,要不要去提醒下附近的人家?”

沫儿想了下道:“也好。不過還是先問下婉娘。”正要從土牆上跳下,忽然一陣風吹來,一個髒兮兮的旗子飄了過來,沫儿眼尖,一下便看到旗子末端的几行字:“……神醫……不孕不育……”靈光一閃,叫道:“是那家醫館!”

文清卻沒看到,追問道:“什麼?”

沫儿別扭起來,支支吾吾道:“那家討厭的……醫館……”兩人臉都紅了,沫儿跳下土牆,扭頭回了屋里。

婉娘還在對著死蟲子翻看,又皺眉又搓手的,一見兩人進來,忙道:“文清沫儿,你們倆想辦法把這個死蟲子弄回家里去。”

沫儿跳到一邊,埋怨道:“膿戛戛的,弄回家做什麼?怪惡心的。”婉娘神神秘秘道:“聽說過以毒攻毒沒?這可是最好的原料。”

沫儿依然不肯近前。婉娘眉頭一豎,便要發脾氣,文清忙道:“我來我來,他怕蟲子。”說著也不怕髒,下手將蟲子殘缺不全滴著黃水的軀体拎起來,放入一個麻布口袋里。

三人將屋子收拾干淨,文清去雇了馬車,先將鋪蓋行李送回聞香榭,婉娘帶著沫儿繞去后面。

一走到后面的巷子里,便聽到熙熙攘攘的吵鬧聲。原來今日醫館沒開門,一大早便來排隊的人很是失望,在那里抱怨不已。

兩人擠進人群。一個粗鄙的婦人高聲嚷嚷道:“別等了!神醫云游去了,今天不開門了!”周圍一片嘩然,几個婦人叫了起來:“都等了一大早了!昨天不是好好的嗎?”旁邊一個瘦弱的女子閃到一邊,眼里閃出淚光。婉娘拉過那個瘦弱女子,小聲道:“姐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里,怎麼關門了?”

瘦肉女子絞著手指,帶著哭腔道:“事不湊巧,據說神醫坐診以來一天都沒關過門呢,偏偏就給我們遇到了。”

婉娘安慰道:“那就明日再來。”

女子失望道:“剛小伙計出來說,不要再來了,神醫去了長安,近期不會回來了。”說話之間,淚光盈盈地朝旁邊一瞟。對面一個青年農夫哭喪著臉蹲在地上,雙手抱住了頭。

婉娘安慰道:“姐姐別難過,等神醫回來就好。”話頭一轉,悄聲道:“聽說神醫治療不孕不育手到病除,是不是真的?”

女子心不在焉道:“正是。”眼淚都要滴下來了。婉娘卻纏著不放,追問道:“具体怎麼樣,姐姐知道嗎?”

女子强忍住心中的失望,道:“他行醫時每次只叫一個人進去,不讓旁人圍觀的。”剛才那個叫嚷的粗鄙婦人驅趕人群剛好經過,得意道:“我知道!我看過呢。”上下打量了瘦弱女子一番,鄙夷道:“你這樣儿的,神醫是不會給看的。”接著對周圍盤桓著不肯離去的人群大聲吆喝道:“都散了吧!等也白等!”

婉娘好奇道:“神醫看病,難道還要選病人不成?”婦人見婉娘對她的話感興趣,十分得意,虛張聲勢道:“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神醫看病,都選那些白白胖胖的女子,你看看她,面黃肌瘦,先天不良,定然是懷不上的。”她又斜眼看了看婉娘,撇嘴道:“你也太瘦,不合適。”

瘦弱女子垂著頭,滴下淚來。婉娘狐疑道:“治病救人,還分個三六九等不成?”婦人氣急敗壞道:“這租的就是我家的房子,他不讓別人看,還能瞞得過我?我看到的多啦。我瞧著他就是專看那些豐腴、家世好的。”

婉娘好奇道:“這位神醫,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妙招?”

婦人故意壓低了聲音,道:“我偷看過他治病。他先推拿一番,再用一個小罐子放在女人手腕處,那小罐子是特制的,里面裝滿了各種藥材,可以幫助女子調經理氣。來這里三次的女子,都有了身孕啦。你說神不神?”

婉娘頓時一臉期待,道:“真的?我可真想見一見。”

婦人閃出一絲幸災樂禍的表情,道:“你來晚啦,人家走了。”

瘦弱女子忍不住問道:“好好的,怎麼走了?”

婦人漠然道:“我哪知道?今天一大早,小伙計突然通知說神醫要去云游,等我起床過來,人家已經收拾了東西走啦。散了散了!都別圍在這儿了!”

周圍人又是抱怨又是失望,慢慢散去。婉娘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湊上去道:“剛聽姐姐說這房子是你家的,那他們走了,這房子可出租?”

婦人眼睛頓時亮了,道:“當然。你要不要租?給你便宜點。”

路邊抄著手圍觀的一個猥瑣老者道:“魏嬸,剛我可說人家已經付了一年的租金,你不是答應給人留著這房子嗎?”

魏嬸白了老者一眼,理直氣壯道:“他不租了,我這房子也不能白白放著呀。房子沒人住,損壞的才快呢。”諂媚地朝婉娘擠出一個笑臉。

婉娘道:“我要先看看才能定。”魏嬸一口答應,從懷里拿出一把鑰匙,嘩啦一聲打開了醫館的門。

出乎沫儿的意料,醫館中空空如也,除了殘留的濃重藥香,什麼也沒有,后面的院子連同上房也打掃得干干淨淨,並無一絲蟲子爬過的痕跡。

魏嬸得意道:“怎麼樣,我這個小院子不錯吧?我今天早上狠狠地了罵那個小伙計,讓他把整個院子收拾了一遍。”

婉娘伸著脖子張望:“那小伙計人呢?”魏嬸趾高氣揚道:“被我趕走了!”

魏嬸帶著婉娘和沫儿走了個遍。沫儿見院落一角放著些破舊的包裹,朝婉娘使了個顏色,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朝包裹輕踢了一腳,道:“這是什麼破爛?”

魏嬸憤憤道:“就這几個月,這間上房就被他們堆成了個豬窩!里面干草、毛發、破絲瓜,啥都有,一股子腥臊味儿……”說了一半,突然想到婉娘是來租房子的,唯恐他們聽了不租,忙道:“不過已經收拾過了!你看看,地面都鏟了一遍,多干淨!”

聽到“絲瓜”二字,沫儿心里一動,趁魏嬸不備解開包裹,用棍子撥弄。包裹里全是干蓑草,夾雜著几縷長長的灰白色發絲,倒也干淨,像是壞了的拂塵上的,沫儿隨手撿了纏著手指玩儿。不過發現的兩條手臂粗細的“絲瓜”還真的是去年漚爛的絲瓜干儿,根本不是蟲繭。

※※※

既然沒有蟲子,就不用緊張了。兩人借口要考慮考慮,在魏嬸的挽留聲中離開了小院。

解救了公孫玉容,這一頓大餐肯定跑不了。沫儿吸著路邊水煎包的香味,將撿到的拂塵發絲在空中掄來掄去,撮著嘴巴道:“公孫小姐什麼時候請我們去吃洛陽水席?”

婉娘躲避著甩過來的毛發,啪地朝他的手腕打了一下,趔著身子呵斥道:“拿一撮死人頭發干什麼?”

沫儿一愣,說話都結巴了起來:“怎麼會……會是死人頭發?”仔細一看,可不就是一撮老年人的花白頭發嗎!手一抖丟得遠遠的,發出一聲尖叫。

婉娘叉著腰,看著他髒兮兮的小臉和驚嚇的表情,佯怒道:“我還想培養個大家閨秀呢,你瞧你這樣子!方沫儿!你能不能有一丁點儿女孩的干淨和矜持……”

沫儿用手捂住了耳朵,將臉扭到一邊。婉娘卻不放過他,猛地俯身過來,似笑非笑道:“文清要是知道你是個女孩,會怎麼樣呢?”

沫儿發出一聲殺豬般的嚎叫遠遠逃開。這聲嚎叫比剛才的尖叫更加刺耳,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婉娘在后面咬牙切齒,哭笑不得。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19:59

肆 蠐粉水

〔一〕

天氣慢慢熱了起來,特別是守著蒸房,一天都汗津津的。文清將夏季的衣服翻將出來,換上一件對襟無領小褂,見沫儿鬼鬼祟祟從外面回來,還是長袖長褲,便取了那件他心愛的白色府綢無袖汗褂,道:“沫儿你去哪儿了?快點將這個換上,新的,我都沒穿過的。”

沫儿雙手捂在胸前,衣服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藏了什麼東西,本來正躡手躡腳往樓上走,被文清的話嚇了一跳。那個表情,像是做壞事被婉娘發現了一般,羞愧中夾著慌亂:“我不熱!”

文清好意道:“換上吧,看你滿頭的汗。”

沫儿突然發了火:“不想換!”

文清嘿嘿一笑,將汗褂搭在樓梯扶手上:“大熱的天,你去買什麼了?”

沫儿含糊道:“沒什麼。”始終不肯給他看手里捂著的是什麼,躲閃著進了自己的房間,啪地一聲將文清關在了門外。

文清撓著頭,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沫儿剛來聞香榭時,與文清同吃同住,雖然脾氣臭點,但兩人毫無隔閡,夏天會一起只穿內衣褲在后面的池塘里游泳,冬天可以鑽在一個被窩里取暖……文清也真心把沫儿當做弟弟疼愛。

可不知什麼時候,沫儿變得見外起來,換個衣服都躲躲閃閃的,說話之間閃爍其詞,再也不肯同文清睡在一起,更別提同文清一起游泳了,甚至連他的房間都不肯讓文清進去。前日,文清見一只蠓蟲落在沫儿胸前的衣領上,便伸手拍打了一下,沫儿竟然大發雷霆,弄得文清莫名其妙道了半天的歉。

定是自己又哪句話說得不對,惹沫儿生氣了。文清想了想,高聲叫道:“沫儿,過會儿去買桃子吧?”

沫儿背靠著門,吼道:“不去!”

直到聽到文清下樓的腳步聲,沫儿才慌忙將藏在衣服里的草紙拿出來,抽出几張,做賊一般將其折成一疊塞進褲子里,又把剩下的放在褥子下藏好。不知道怎麼了,從昨晚開始,小腹一直酸困著疼,內褲上也有一些黑黑紅紅的血跡,十分難受。迫不得已,沫儿去外面買了一沓軟草紙。

從哪里出來的血,不會一直流吧?是不是要死了?

沫儿不舒服地扭了几下身子,心里又擔憂又煩悶。這個事情,沫儿隱約記得方怡師太曾經告訴過他,女人長大了就會這樣,可是具体怎麼辦,該問誰呢?真是羞死人了。

※※※

沫儿正在房間里發悶,只聽文清咚咚咚跑上來叫道:“沫儿快來,三哥已經買了早桃了,真甜!”

沫儿磨磨蹭蹭地開了門。文清舉著兩個桃子,傻呵呵道:“你躲屋里做什麼呢?”沫儿板著臉,推他下去。

沒有像往常一樣只要看到好吃的就兩眼放光,讓文清有些奇怪。再看沫儿,下樓極其小心,雙腿僵硬,渾身緊繃,臉色也不好看,不由擔心起來:“沫儿你哪里不舒服?”

沫儿悶聲:“沒有!”

文清緊張地繞著他轉了一圈:“我怎麼覺得你今天有些不對勁儿呢?到底怎麼了?”

沫儿惱道:“沒事!”

婉娘剛好走進來聽見二人講話,詫異道:“喲,什麼時候調了個個儿,文清成了話嘮,沫儿成了倆字一嘣的了?”

沫儿的臉突然紅了,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快速走了出去。留下文清呵呵傻笑。

※※※

黃三在蒸房里坐著,拿著那只撿來的碧玉簪悶頭不響。文清遞了一個桃子過去,他搖頭不吃。婉娘走過來問道:“見到曾繡了?”

黃三點點頭,眼睛看向婉娘。

婉娘嘆了口氣,道:“可憐王婆婆了。”

沫儿小心地動了動身体,道:“怎麼了?”

婉娘道:“王婆婆可能已經……不在了。”她拿起放在灶台上的蟲繭,將其中灰白色的發絲拉出一根來:“這是王婆婆的頭發和發簪。發簪是曾繡送的,剛去確認過了。這塊骨頭,”她敲打著那塊凹狀的黃白色骨頭,“私下找件作看了,說是一塊頭骨。”

沫儿“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又別別扭扭地坐下去,呆了一會儿,詫異道:“這麼個大活人,就剩下這一塊骨頭了?和蟲子有關嗎?會不會是被人害了,屍身我們沒發現?曾繡報官了沒?官府怎麼說?”

婉娘笑道:“話癆又回來了!——曾繡已經報官了,官府沒查出任何眉目。至于是不是蟲子,還得繼續查一查才知道。”

文清笨嘴拙舌道:“那小蘭……可好些了?”

黃三眉頭緊鎖,搖了搖頭。婉娘沉默了片刻,道:“走著看吧。或者事情沒有我們想得那麼糟糕。”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0:11

〔二〕

正值初夏,万里無云,清風拂面,后園的春蟬同枝頭的黃鶯儿爭相一展歌喉,叫得沫儿心猿意馬,只想著去后面瘋玩一陣。也難怪,如此好的天氣,卻不得不對著一條死了半邊的蟲子,實在敗興。

那日婉娘將蟲子屍体帶了回去,泡在一大壇杜康原酒中,如今足有七天。沫儿本來以為沒什麼事儿了,可是今早上婉娘將酒壇子抱了出來,說要用蟲子做香粉。

蟲子經過多日浸泡,已經沒了腥味,周圍的對足和甲殼脫落沉入壇底,只剩下胖胖的軀干半浮在酒中,口器半張,露出一圈尖利的小白牙齒。盡管只有杜康濃重的酒香,沫儿還是掩住了口鼻,躲得遠遠的。

文清不像沫儿這般誇張,但也不忍直視,咧著嘴道:“這個……能做香粉嗎?”

黃三用鐵鉤將蟲子鉤出,道:“這麼大的盅蟲,十分難得,不做香粉可惜了。”

蟲子被翻了個個儿,肚皮朝天地放在了大砂鍋中,文清一愣,突然叫了起來:“它的肚子!肚子!”

沫儿不情願地蹭了過來,這才注意到它的腹部——那些被針扎過的部位,當初已經潰爛化成膿水,露出一些絮狀的黃白色組織,如今卻好好的,整個一條完整的大白蟲子。

不過仔細看,還是能夠發現新長出來的部位比其他地方顏色淡些。沫儿后退了好几步,才道:“這個鬼東西……怎麼做到的?”

婉娘道:“這些蟲子,在成為蠱蟲之前,應是被喂食了一些特殊的東西。后來盅蟲經過變異,吸收眾物之長,具有了這種絕佳的自我修復能力。它雖然被閬苑古桃殺死了,卻死而不僵,機体機能還會慢慢修復。”接著惋惜道:“可惜,這種盅蟲太少了,要是能夠大規模飼養,用來做香粉最好不過。”

沫儿想到這條盅蟲可能就是殺害王婆婆的罪魁禍首,而且還有可能就是它吃了她,不由側目,嘖嘖道:“用這個制作香粉……虧你想得出來!”

文清卻囁嚅道:“有毒吧?別……毀了我們聞香榭的聲譽。”

婉娘看著黃三點火烘焙,頭也不回道:“胭脂水粉中有多少原料是有毒副作用的,還不是照用?這個就看制香師的技藝了。如何發揮有毒香料的優勢,並對各種毒副作用加以引導利用,或者根據香料的配伍禁忌來抑制消散其毒性——你們要學的多著呢。”

原來這些蟲子本來是沒毒的,只是被制作成了盅蟲后才會產生毒性。如今蟲子被莨菪古桃刺中,又中了婉娘用雄黃等物配置的紫蜮膏,身上的毒性几乎消失殆盡,再加上杜康原酒的威力,只保留了其良好的修復能力,成了做香粉最好的原料。

蟲子受熱,身体在砂鍋中慢慢僵直,變成微紅色。黃三將火調至將熄未熄,用微火又焙了半個時辰,直到蟲子一觸即成齏粉。婉娘將泡過蟲子的杜康原酒打了一盅子來,嗅了几嗅,贊道:“好香!”眼珠一轉,笑道:“沫儿,你要不要來嘗一嘗?專治小腹墜痛,而且保證你喝了之后强身健体,長命百歲。”

沫儿想起壇底密密麻麻的蟲子腿儿,一陣干嘔,道:“喝了之后我當下便會惡心死,哪里還能夠長命百歲?”

文清愣頭愣腦問道:“專治小腹墜痛?沫儿你肚子疼嗎?”

沫儿板著臉喝道:“胡說!”婉娘哈哈大笑,將燉盅用火漆封好,放入蒸鍋。

一個時辰后,黃三將蒸過的原酒與篩過的蟲粉混合,又加入十二滴去年做的桂花精油,几下搖晃,變成了粉粉的水樣物,除了淡淡的桂花香和酒香,並無異味。

婉娘一把拉過沫儿,盯著他額頭發際線邊緣的一小塊疤痕道:“蠐粉水,來試試效果。”倒了一點便往他的額頭抹去。

這塊疤是今年年初一那日從死門出來是磕碰到的,黃豆大小,並不明顯。沫儿一把推開,道:“我不要這個蟲子屍水。這個粉水也就騙外人去。”

文清卻沒心思嬉鬧,心想,到底是誰養了這些蠱蟲,有什麼用途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0:23

〔三〕

粉水做好了,一直放著,也沒找到合適的買主。時值牡丹正盛之期,街頭巷尾,尋常人家,常見一兩支旁逸斜出的花朵隨風搖曳,為洛陽城增添了几分艷麗。但也有一些牡丹園開始清理老化的牡丹植株和種子,文清和沫儿便每日去各大花園、商市附近轉悠,尋購新鮮的牡丹根葉備用。

今日兩人運氣不好,從南市到北市,都沒買到優質的新鮮牡丹根,只好無精打采地回來了。行至修善坊,文清突然想起今早出門時,婉娘曾交待要他順便買些好米回來做底粉,便讓沫儿先回去,自己去了米行。

沫儿肚子餓了,快步往家趕。見聞香榭大門洞開,嘴里叫道:“我回來啦。”

中堂大門緊閉,無人應答。沫儿朝廚房叫道:“婉娘!三哥!”伸手去推中堂大門。

——中堂大門上,貼著一個封條,上面蓋著一個朱砂大印。沫儿愣了下,縮回了手。遲疑間,只聽砰一聲悶響,后腦勺一陣劇痛,頓時不省人事。

※※※

沫儿在一片亮光中醒了過來,卻無法睜眼,因為只要稍稍一動,便覺頭暈目眩。隱約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聲音傲慢道:“另一個呢?”

一名男子畢恭畢敬答道:“還沒找到。”

一股香味衝進沫儿的鼻子,似乎是半邊嬌的香味。不知是絲巾還是衣角划過沫儿的臉,有些癢。沫儿强忍著不動。

“沒死吧?”女子直起身,冷冷道。

男子更加恭敬,道:“回公主,只是打暈了。”

沫儿知道是誰了。那個假紅袖,新昌公主。其實上次事件之后,他便和文清提起過,擔心新昌公主報復,今天果然來了。

新昌公主轉過身,道:“澆些冷水來。”

這大冷天的。沫儿慌忙動了動,强忍住嘔吐,慢慢抬起頭來。脖子黏糊糊的,后腦勺一陣發涼,似乎流了血。

新昌公主臉上蒙著白紗,白紗上用淡藍絲線繡了個古篆体“靜”字,甚為優雅。但她一雙眼睛冰冷陰鷙,不帶一絲溫情,更這個“靜”字更是不搭邊。

新昌公主看也不看沫儿一眼,道:“把他丟到旁邊靠著去。帶她來。”

男子將沫儿拎到柱子旁。門開了,四個侍衛樣的人,推著婉娘走了進來。

頭暈得輕了些,沫儿慢慢轉動腦袋。這是一間高大的佛堂,氣派的原木條桌,金色的紗帳,中間供著手抄的經書,上面匾額寫著“靜心堂”三個大字。堂中間卻放了一張圓桌,倒像是要宴請客人一般。

這地方是聖上賜予新昌公主修行的,沫儿几個月前曾在小安的帶領下偷偷來過,結果不但被抓,還丟了披風。

婉娘朝沫儿看了一眼,垂手站立,道:“婉娘見過公主。”

新昌仍背對著婉娘,一動不動。几個侍衛告退,大門關上了。

新昌倏然轉身,欺身上前,拉過婉娘廝打起來,一邊打一邊咬牙切齒辱罵:“你這個該死的小賤人,你以為我收拾不了你麼……本公主一句話就能讓你在洛陽城中消失!……我要把你碎屍万段……”

還公主呢,這簡直同市井罵街的潑婦沒有兩樣。婉娘似乎被驚住了,只管躲閃,也不還手。

新昌卻越戰越勇,呵呵怪叫道:“賤人!賤人!我要把你的臉咬下來!”一把扯了臉上的面紗,扑上去咬婉娘的臉。

婉娘輕巧巧一巴掌,打在新昌的肩頭,新昌站立不穩,跌坐在地上,依舊破口大罵。窗外侍衛竟然也無人進來查看,顯然知道這位公主的脾氣。

婉娘冷冷道:“若公主叫婉娘來,就是為了罵人,那我就告辭了。”

隱約聽到窗外有人輕咳了一聲。新昌愣了愣,閉上了嘴巴,惡狠狠地瞪著婉娘。她的一張臉慘不忍睹,左側臉頰上,一個鴿蛋大的疤痕,中間凹進周邊鼓起,暗紅色的結節蚯蚓般扭曲在一起;右側臉頰一條長長的撕裂性疤痕,從顴骨一直到嘴角,還有脖子各種抓痕,條條驚心。她之前用密术扮成紅袖的樣子,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如今滿面疤痕不說,眼角松弛,眉毛稀疏,老態盡顯。

沫儿扶著柱子站起來,嘔出几口清水,慢慢走到婉娘身邊,拉住她的衣袖。婉娘拿出一瓶冷香粉,倒出些敷在他后腦勺的傷口上。

新昌爬了起來,眼中的怨毒一閃而過,深吸了一口氣,嘴角抽動了一下,勉强道:“今天請你來,是要感謝你幫忙調整洛陽的風水,佑我李家万世永昌。”她重新帶起面紗,擊掌道:“來人,上菜。”

几個侍衛、侍女魚貫而入,將桌椅碗筷擺好。

第一個菜上來了,是紅燒鯉魚。新昌款款坐下,示意婉娘也坐下,夾了一塊魚肉放在婉娘前面的碗碟上,斜眼看著婉娘,皮笑肉不笑道:“嘗嘗我府里的手藝。”

第二個菜是清蒸魚頭。新昌撥弄著魚的眼睛,嘖嘖道:“有人說渭水河鮮好,要我說,哪里也比不上洛水的鯉魚味道鮮美。嘿嘿。”

沫儿心頭一緊,覺得好像有些東西不對勁,但卻不知是為何。

婉娘笑道:“公主好品位。”

菜源源不斷地上來。涼拌魚皮,酒釀魚膘,干煸魚排,花椒魚片,鴛鴦魚棗等,數十道菜,全是以鯉魚為原料的,香氣四溢。

新昌不住地給婉娘夾菜,盯著婉娘的臉色,嘴里說道:“本公主專門為你准備的,嘗嘗味道怎麼樣?”甚至還招呼沫儿:“小子,你也來嘗嘗呀。”

不知是餓的,還是因為后腦受傷后的眩暈,沫儿胃部一陣翻滾,“呱”地把一大口酸水吐在了飯桌上,四處飛濺。

婉娘剛夾起一塊魚肉正要吃,見此情景,慌忙起身,拉著沫儿推揉了几下,低聲呵斥道:“你這小子怎麼這麼上不來台面。”轉而賠笑道:“公主恕罪。小門小戶的孩子,沒見過大世面。”

新昌掩住口鼻,惡心不已,連聲叫人將飯菜撤了去。

沫儿捂著肚子,愁眉苦臉站在一旁。婉娘施了一禮,道:“謝謝公主美意。若無他事,小女子就告退了。”

新昌眼中恨意大熾,瞪著婉娘良久,冷冷道:“本公主要祛除臉上的疤痕。”

婉娘拿出手絹儿,將沫儿嘴角、衣襟上的穢物擦拭干淨,這才道:“哦。什麼條件?”

新昌大怒,一字一頓道:“你還敢和我談條件?”

婉娘微微一笑,道:“相信這兩個月公主也沒閑著。你的臉只有我聞香榭能治,不過我的香粉從來不白送。”

新昌咆哮道:“我殺了你!”伸出手臂朝婉娘臉上抓來,面紗飄起,充血的瘢痕瞬間變成紅色,猙獰得如同厲鬼一般。

婉娘直視著她,輕描淡寫道:“那好啊。你殺了我吧。”

新昌的手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婉娘道:“三個條件,第一,不許再為難老四;第二,我的兩個小童要確保安全;第三,聞香榭在洛陽開店,不許官府無故找茬。公主若是保證不了這三點,那就殺了我好了。”

新昌的眉骨劇烈抽動了一下。上次事件之后,新昌深恨婉娘壞其好事,每天所想,無一不是將婉娘千刀万剮,但因身体多處受傷無暇顧及。待傷好了之后,又發覺容貌盡毀,這兩月來,訪遍城中名醫,皆不能治,思來想去,竟然還得求助于婉娘。

婉娘追問:“公主覺得怎麼樣?”

新昌哼了一聲。

婉娘道:“煩請公主吩咐手下。”

新昌遲疑片刻,高聲叫道:“來人!”

一男子躬身進入。新昌轉過身,背對著他,威嚴道:“吩咐府衙,放出捕頭王老四,恢復他的鋪頭身份。其他人等也不許打擾聞香榭。”男子領命而出。

沫儿這才知道老四被抓,怪不得這月沒見他呢。

婉娘莞爾一笑,命新昌坐到椅子上,仔細查看了她的臉,又用手指輕輕按壓,沉吟道:“疤痕過深,傷及皮膚機理。臉部又不同其他,最難修復。”

新昌猛地睜開眼睛,嚇了沫儿一跳。

婉娘接著笑道:“除了我聞香榭,世上再無整治之法。”

新昌又哼了一聲,重新閉上眼睛。

婉娘道:“我剛好做了一款粉水,最是化腐生肌。請公主三日后取貨。每晚配合靈虛古鏡使用,半月之后,保證公主嬌艷如花。”

新昌眼里總算露出了一絲光亮。婉娘道:“若無他事,婉娘就告辭了。”拉起沫儿便走。

新昌指著沫儿,冷冷道:“你走,他留下。”

婉娘堅決道:“我做香粉需要幫手,其他人不行。”

兩人對視了片刻,新昌垂下眼睛,擺擺手,讓其離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0:37

〔四〕

無故挨了一悶棍,未審問,未關押,又被婉娘輕描淡寫領了回來。沫儿一邊慶幸,一邊還覺得奇怪。

兩人回到聞香榭,已經午后。隨后來了几個官府的人,把中堂的封條給揭了,沒對此事做任何解釋。

家里冷鍋冷灶,黃三和文清都不在。沫儿很是擔心,去門口張望,卻發現大門周圍鬼鬼祟祟好几個人影儿,心中暗罵,只好又回來坐在婉娘身邊,努嘴指指門口,小聲道:“外面那些人……”

婉娘毫不在意:“別管他們。”

沫儿悶悶不樂,忍不住又道:“中午那些魚……”

婉娘扭身走開。沫儿嘟囔道:“真希望她用了粉水后,也變成個死蟲子。”

沫儿餓得急了,自己燒水做飯,一邊往灶頭添柴,一邊對著火光出神。今天自己被暗算,卻有驚無險地跟著婉娘回來了,文清獨自一人,不會是遭了毒手吧?還有三哥,去了哪里呢?一時間心急如焚,跳起來叫道:“婉娘!婉娘!”

婉娘沒來,卻見文清扛著半袋米走了進來,腦門子上冒著熱氣,氣喘吁吁道:“我回來啦。”

沫儿埋怨道:“怎麼這麼久?”伸頭看了看門口,吐舌道:“他們攔你沒?今天有沒人跟蹤你?”

文清一愣:“誰?”沫儿將今天發生的事情說了。

文清道:“我倒沒事,也沒見什麼可疑之人。”沫儿放了心,問:“帶了好吃的沒?”

文清憨笑道:“附近的米店質量不好,我趕到北市才買到,錢花完了,只好走著回來,什麼吃的東西也沒帶。”

沫儿有些不甘心,拉起米袋子,伸手在里面攪和,嘟囔道:“真老實,干嗎不留些錢,買串糖葫蘆也行呀。”卻發現米里有一個拇指大的銅扣,像是佩劍或者衣領上的標志,拿起一看,是一個古篆体的“靜”字,倒同新昌遮面的白紗上繡的字有几分相像,不由好奇道:“哪里來的?”

文清愣了下,扭過頭查看灶頭的火,道:“不知道。可能誰買米時掉進去的。”沫儿隨手將那個扣子扔到一邊。

※※※

傍晚時分,黃三回來了。同往常一樣,默默無言,一聲不響地做飯、做工,婉娘也不問。倒是沫儿,十分高興地迎了上去,將中午的事情連講帶罵細細講述了一遍。

吃完飯,婉娘在燈下挑揀明日要播種的各色花種,黃三推著一個小石磨,將泡好的米磨成漿。文清用錐子將白茉莉種子的殼一個個敲開,准備明天再磨些茉莉粉。獨獨剩下沫儿,因后腦勺疼痛不用干活,無聊之極。想要引得眾人和他聊天,偏偏文清、黃三都悶頭不語,婉娘今晚也心不在焉,更覺得心中像壓了塊大石,不住唉聲嘆氣。

婉娘聽得心煩,丟了花種,叫道:“啊呀,被你煩死了。”

沫儿翻了一個白眼,撅嘴道:“我這是操心大事呢。要是那個丑公主拿了我們的粉水還不依不饒怎麼辦?要是她哪天再派人給我們每人一悶棍怎麼辦?要是整天出門都有人監視怎麼辦?還有小安和二胖,她不會還去害她們吧?這日子可沒法過了。”

婉娘揶揄道:“你擔心可真多,連小安和二胖都擔心上了。”

文清抬起頭,道:“這沒多天沒見,不知她們怎麼樣了。”

婉娘還未答話,只聽敲門聲緊。老四來了。

文清迎了上去,叫了一聲四叔,關切道:“眼睛怎麼樣了?”

沫儿卻躺在椅子上動也不動,只當沒有看到他。沫儿是個記仇的,自從上次老四偽裝老者幫助赑屃霸公做鬼塚、抓魄引,沫儿就再也不理他了,盡管知道他是被脅迫的。

老四胡子拉碴,消瘦很多。看到沫儿的樣子,訕訕笑道:“還好,還好。”上次受傷之后,婉娘連夜趕工,給他熬制了草藥,放了一只貓眼石代替受傷的眼珠子,一只眼睛雖然廢了,但總算不太明顯,只是略顯呆板。

婉娘收拾了花種,笑道:“出來啦?”

老四低頭道:“是。”一月前,老四無辜被拘,罪名是辦案不力,妖言惑眾。他深知是因為得罪了公主,只道這次要命斃于此,內心已經絕望,誰知今天下午竟然被放出,並被恢復捕頭之職。可是思來想去,這次被放得蹊蹺,心里七上八下的,家也沒回,便先來了聞香榭。

沫儿冷嘲熱諷,道:“你還是少來聞香榭,免得又得罪了公主,再遭受牢獄之災。”

老四羞慚不已,施禮道:“今日能出來,想來又是婉娘幫忙。”

婉娘不置可否,拿了一瓶子珍珠粉遞給老四,道:“這瓶子珍珠粉加了冰片等物,可清肝明目,你每晚用蜂蜜調成糊狀外敷。”

老四更加無地自容。他背信棄義導致眼睛傷殘,婉娘不僅未加怪罪,還四處想方設法給他治療。婉娘淡淡一笑,擺手道:“先回家報個平安吧,你家玉屏懷著身孕,不宜擔驚受怕。”

老四一揖到底,呆立片刻,期期艾艾道:“婉娘,那個袁天師……你了解多少?”

婉娘道:“打聽了下,他在皇室和貴胄之間名聲甚響,但神龍不見首尾,几乎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沫儿冷眼道:“你不是新昌公主的師父麼,你告訴我們不就得了?”几個月來,婉娘從未追問過老四一句關于他參與那件事的原因,以及他所知道的霸公、新昌和袁天師的情況,沫儿几次想問,也都被婉娘打住,只說:“他願說就說,不願說我們也不問。”可惡的是,老四多次來治療眼睛,竟然裝傻,從不主動提起。這也是沫儿惱他的主要原因。

老四苦笑了一聲,道:“這件事對于我,從頭到尾就是個謎。”

沫儿的耳朵支了起來。老四埋頭想了片刻,道:“去年夏末,我和弟兄几個破了個盜黃金的大案,我也因此被提為捕頭。府衙開慶功會,我喝得多了,有個人坐我旁邊,和我聊天,不知怎麼竟然聊起關于聞香榭的事儿。”

老四一個大老爺們,本不愛香儿粉儿的,只是同聞香榭有些淵源,所以才比較熟悉。那人不僅對聞香榭的香粉感興趣,連里面有几個小伙計,婉娘喜歡吃什麼,喜歡穿什麼顏色的衣服,生意好不好等都追問了一個遍,婆婆媽媽,嘮嘮叨叨,甚至還極其猥瑣地問婉娘是否婚配。老四又好氣又好笑,以為這人看上了婉娘,隨便几句便打發了。

沫儿啐道:“這人真無聊。”

老四賠笑道:“是。在下也這麼認為。不過,他當時身上有一股奇異的香味儿,同日常的香粉很不相同。怎麼個不同法,我又說不上來。”

婉娘有了興趣,道:“可是我聞香榭的香粉?”

老四道:“有點像。不過聞香榭香粉這麼多,我對這個又一竅不通,只覺得香味像是聞香榭的風格。這人聊了會儿,見我沒什麼興趣,便自行走開了。”過了些天,有人盛傳停屍房那邊鬧鬼,不知怎麼驚動了上面,竟然勞動袁天師親自畫了鎮魂符和鎮魂燈送了來。再后來,熱屍丟失事件暴露,府衙停屍房成為眾矢之的。

而這期間,不斷有人來找老四,有苦勸的,有利誘的,也有威逼的,但內容几乎一致,都說看老四骨骼清奇,最適宜斬妖除魔,要他協助收一棵成了精的老梅樹的魂魄。老四先是不肯,但后來錢玉屏懷孕,那些人竟然以此威脅,甚至几次將錢氏抓了去。老四見不得錢氏擔驚受怕,又無法擺脫他們的糾纏,只好同意幫他們一次,誰知從此便步步走錯,難以回頭。

沫儿插嘴道:“等下——那些人你都認得麼?”

老四搖搖頭,緩緩道:“我不認得。表面看來,每次都是不同的人來找我,長相不同,聲音不同,有的身著官服,有的是道士,有的年老,有的年少,甚至還有兩個是我在酒館偶遇的,但是我想,除了香云閣的老賴外,剩下的,都是一個人。”

文清追問:“為什麼?”

老四道:“我做了這几年捕快,其他的沒學到,但看人認人倒有几分心得。一個人,不管服飾、妝容如何變化,總會保留一些原有的習慣。我說他們是同一個人,是因為,這些人都有一個習慣性動作,就是左手拇指與食指會下意識摩擦,且拇指指甲正中都有塊米粒大的黑斑。”

沫儿一向認為老四一介莽夫,做到捕頭不過是運氣好膽子大而已,看來確實小瞧他了。婉娘沉思道:“這個人會是誰呢?他干嗎三番五次非要找你呢?”

老四陰郁道:“唉,我本想守著老婆孩子安安生生過日子,誰知道攤上這麼一檔子事儿。”

沫儿又想到一處疑點,道:“為什麼新昌公主會叫你師父?難道你這麼快就學會道术,真人不露相嘛!”

老四慚愧道:“其實我哪里會什麼道术,從一開始,他們帶我到紅袖,不,新昌公主面前時,她就叫我師父。我所謂的‘幫’他們,不過就是按照他們的要求舞劍,並念一些奇怪的口訣罷了,其他的什麼也不會。”

沫儿道:“我知道啦。你是個頂包冒牌的師父,新昌真正的師父就是袁天師,對不對?”

老四搖搖頭,道:“不,你繼續聽我說。”

文清問道:“他們是誰?是那個找你的人嗎?”

老四眼里露出深深的懼意,下意識地朝四周看了看,低聲道:“我答應了幫他們做事之后,就沒再見過手指摩擦的人了。他們需要見我的時候,就會趁我巡街或者巡夜的時候在我耳邊說話,可我卻看不見他們。我只能根據他們的指點去見一些人,說一些話。新昌公主,就是這麼認識的。”

沫儿突然對老四生出一絲同情。可以想象,一個正常人,耳邊只聽有人講話卻不見人影,那種無法擺脫的恐懼,只怕沒人能受得了。

沫儿問道:“你每日學那些東西,在什麼地方學?”

老四道:“他們要我每日當值交班之后,酉時末到南市旗杆下等著,自然會有人領我進去。”老四每次都是被接到一個馬車上,然后蒙了眼睛,帶到一個小院子里,隨后耳邊的聲音便會出現,傳授他一些法术。他也曾嘗試打探小院周邊的環境,但發現小院周圍一片混沌,猶如身處濃霧之中,什麼也看不清。

老四繼續道:“正月十四前日,我照樣酉時被領到小院中。很奇怪,我等了足有一炷香工夫,都沒聽到耳邊有人講話。”

老四等得心煩,卻不敢離開。又過了片刻,只覺得身邊一陣冷風吹過,旁邊的蓑草垛子突然凹下去了一塊,隨后又恢復原狀。他馬上意識到,有人來了。果然,耳邊的說話聲響起來了,指揮著他第二天要如何如何。

老四說著,臉現羞愧之色。正月十五,便是啟動鬼塚之日,那日的事情,婉娘等人都清楚得很。見婉娘並無責怪之意,老四繼續道:“那人十分鄭重,交代了多遍,要我一定要牢記在心,自己便進了上房。”

“我將第二天要用到的口訣和劍法都練了多遍,看時辰不早,便請示告退。偏巧領我出去的那人去接新昌公主了,我便在院中候著。當時天色已晚,上房點起了燈光。就在我心急如焚的時候,看到窗戶上慢慢映出一個人影。”只見窗前先是舉起的雙臂,接著手往中間一扇動,顯出頭部,轉瞬之間,一個完整的人影出現了。若不是老四膽大,早就崩潰了。

沫儿學著老四描述的樣子舉起雙手,又放下,迷惘道:“這是做什麼?”

文清卻傻呵呵道:“這不是脫去披風嗎?”

沫儿如醍醐灌頂,抱著文清叫道:“披風!披風!”聞香榭的隱身披風在半邊嬌事件中被一個老者奪去,再也沒能找回來,雖然事后,老四一直辯稱自己並不知情內幕,沫儿卻一直疑神疑鬼,耿耿于懷。如今看來,這個指揮老四的耳語者,就是用了聞香榭的披風。

老四不明就里,不知道沫儿為何如此興奮,道:“確實是個脫衣服的動作。不過這個也沒什麼,他法术高强,會隱身或者有什麼可以隱身的寶物也不奇怪。但我首先注意的是,他的拇指和食指,正在無意識地摩擦,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我絕對不會看錯。”

“恰巧此時,公主來了,未到門口就大聲叫道:‘袁天師還在嗎?’見我在,厲聲喝道:‘明天若有半點差池,小心你的腦袋!’我同公主打了招呼,便急匆匆回去了。”

婉娘輕叩著桌子,道:“你這些天,怎麼過的?”

老四苦笑道:“我被關在一個土牢里,唉。”

這次被抓,老四被投入一個極其偏僻的土牢里。土牢四周無窗,門又厚重,只留碗口大的小窗,每日送飯透氣。老四內心早已絕望,只是心里還惦記著錢玉屏,所以勉强支撐不至于精神崩潰。

婉娘道:“土牢里還有其他人麼?”

老四道:“從每日送的飯菜來看,連我算上,應該是關了三個人。有時候,我會聽到一些嚶嚶的哭泣聲,他們似乎把這土牢作為接頭據點,進出頗為神秘。”

婉娘沉吟道:“這個土牢,大致在什麼位置?”

老四苦笑道:“只覺得還是在城里。”被抓那日,府衙來人,說老四辦案不力,几人上去將他綁了丟在平時關押犯人的小房間里,不知房間里點了什麼香,他很快就人事不省,醒了便已經身處土牢之中。今日也是,一覺醒來,發現躺在日常值班休息之所,若不是身上的臭味和亂糟糟的胡子頭發,真還以為自己做了個噩夢呢。

老四想了片刻,又補充道:“我曾經兩次看到牢頭送飯時衣襟上沾著牡丹花瓣,想來附近應該有牡丹。”

牡丹在洛陽種植甚廣,以附近有牡丹為線索來找土牢,實在不是個好參照。沫儿嘟噥道:“說這一堆沒用的廢話。”

老四尷尬一笑。其實老四也不知把這些東西說出來對婉娘有什麼用,只是這麼一講完,心里覺得輕松了很多,捶著胸脯道:“唉,這几個月來,真真是度日如年。我若早些告訴婉娘,也不會鬧出這麼個結果了。”接著又道:“我想著,袁天師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沫儿有些失望,嘟囔道:“這也沒什麼。那次在鬼塚,就曾聽到新昌大叫袁天師。”

婉娘點點頭,道:“不錯,只是這袁天師身份神秘,竟然打探不到任何消息,要想找到他只怕難了。”

婉娘又詳細問了他几句關于土牢的事情,安撫道:“不用多想,都過去了,好好做你的捕頭。”扭頭問道:“三哥,那株烏珠草長得怎麼樣了?”

黃三甕聲回道:“再過七日便可采摘。”

婉娘接著對老四道:“待烏睛熟了,我重新安排治療你的眼。”

老四几乎落下淚來。

沫儿突然跳了起來,十分粗魯道:“喂,你要做爹了,你媳婦啥時候生?”

老四臉現喜色,搓著手道:“賤內已經有孕五個多月。”

婉娘罵道:“沫儿真是皮子癢了,沒一點禮貌。”

老四笑道:“不要緊,又不是外人。”兩人又寒暄了几句,婉娘連聲催著老四回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0:48



老四慢慢走著,小心地聽著耳邊的動靜。還好,自從上次婉娘破了死門鬼塚之后,耳邊的說話聲便沒有出現。

老四不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本來想著做了捕頭,好好干活,賺錢養家,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算了,哪想到卷入這麼一檔子事儿,擔驚受怕,唯恐哪一天便丟了性命;丟了性命尚且事小,要是自己有個三長兩短,玉屏和尚未出生的孩儿可怎麼辦呢?

路邊一個行人突然猛拍了老四的肩膀:“王鋪頭公干回來了?”

老四嚇得跳了起來。看清楚是一個街坊,轉而點頭笑道:“正是,正是。”

那人曾經東西被偷,還是老四追回來的,所以每次見到老四都極其熱情:“哎呀,辛苦了,看你瘦的!這王嬸在家也辛苦啊,真不容易……”

老四想起玉屏挺著肚子站在門口等自己回家的樣子,不由愧疚,同那人敷衍了几句,見前面街角王家銀器店尚未打烊,摸了摸懷里,慶幸關押這些天身上的銀錢未被搜去,快步走過去,叫道:“掌櫃的,給我拿副珍珠耳墜!”

※※※

遠遠看到家門口的小巷,老四心中一陣激動,快步走了過去,推門叫道:“玉屏!”

不見錢玉屏出來,倒是岳母吳氏從上房探出頭來,喝道:“還知道回來啊你?我當你死在外面了呢!”

她一向如此,老四也不在意,笑著問了好,張望道:“玉屏呢?”

吳氏將簾子摔得山響,朝偏廈一努嘴巴:“躲著捂霉呢。”接著嘟囔著表達自己的不滿,但聲音卻大到剛好能讓老四聽到:“別人也不是沒生養過,就你家懷個娃嬌氣!不讓摸不讓看,哼,將來臨盆了別指望我去伺候!我摸一下怎麼了?我手上又沒屎!”

看這樣子,岳母又同玉屏鬧別扭了。老四暗暗好笑,敷衍了几句,打開簾子正要進屋去,玉屏已經扶著腰身走了出來,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這次公差怎麼這麼久?”

老四被抓之前,托人帶信,只說是出公差,並未敢告訴玉屏實情,忙支吾道:“嗯,几個案子一起辦……又和岳母頂嘴了?”

玉屏抿嘴一笑,道:“她就這樣,不和我吵架還覺得沒趣儿呢。”將近一個月不見,玉屏的臉又圓潤了些,腰身倒是變化不大。

老四嘿嘿一笑,心情大好,蹲下身子將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激動道:“動了沒?五個月了,是不是會動了?”玉屏將他頭推開,紅著臉道:“風塵仆仆的,趕緊先去洗臉。”此時此刻,老四覺得,自己受多少罪也值了。

老四乖乖地洗了手臉,回到房間。屋里點了熏香,味道濃郁,老四打了個噴嚏,擔心道:“怎麼這麼重的香,別熏著了孩子。”

玉屏嘴里道:“不會,這是安氣凝神的,最適合有身子的人用。”打開熏籠,又放進一塊香料。老四嘿嘿笑著,上前去抱錢玉屏。錢玉屏閃身一躲,嗔道:“小心孩子。”

老四從懷里拿出一個錦緞首飾盒子,道:“你看這是什麼?”

玉屏瞥了一眼,道:“什麼東西?”

老四喜滋滋地打開盒子。這是銀器王凡家出的珍珠耳墜,精致的雕花銀飾,上面鑲嵌了一顆指肚大的粉色珍珠,圓潤飽滿,閃著淡淡的光暈。

玉屏驚叫了一聲,拿起首飾盒愛不釋手,雙眼放光。老四嘿嘿笑著,取出耳墜,不由分說給她戴上:“多漂亮!配你的臉剛合適!”

兩人正鬧著,只聽門簾一響,吳氏闖了進來,忿忿道:“你這死丫頭,老四回來了,咱說道說道。”竹筒倒豆子一般劈里啪啦數落道:“老四,你也好好管管你媳婦。她懷孕了,我高興得很,可是她呢,我想摸下她的肚子,看看是男是女,她碰都不讓碰!我說你不在家,讓她跟我睡,她偏不,半夜三更不睡覺,去外面溜達,走路還走得飛快!這孩子能安穩長大麼?我說不讓點這麼濃的熏香,她非要點!熏得自己嗓子都嘶啞了!”

她氣鼓鼓望著老四,只等老四評理,一副老小孩的樣子。老四笑道:“岳母消消氣,玉屏她本來就強,你不要同她一般見識。”錢玉屏將身子扭到一邊,微微皺眉道:“娘,多大點儿事。老四剛回來,你讓他清淨一會儿吧。”

吳氏頓時委屈,指著玉屏對老四道:“你看你看,她就這態度,我一說話她就不耐煩。特別是懷孕以來,整天不和我說一句話,我要走到她三米范圍內,她都只往后躲。我能吃了你?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我親生的?”

別人家都是婆媳關系難處,沒見過這種親生母女吵得不可開交的。老四哭笑不得,哄著道:“岳母有什麼事儿給我說好了,她有孕在身,心情煩躁也是有的。”吳氏又嘮嘮叨叨數落了半日,方顛儿顛儿地去給錢玉屏准備吃的了。

看吳氏走開,老四笑道:“你看岳母嘴上厲害,心里還是疼你的。你也不要太過倔强。”伸手去摸玉屏的肚子,嘴里道:“儿子,讓老爹摸摸……”

玉屏飛快地將他的手打開,跳到一邊。老四驚訝于她的反應為何如此之大,搓手道:“沒事吧?五個月了,胎像已穩。”玉屏嗔道:“你整天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不要讓邪氣侵染了孩子。”

老四雖然心里覺得玉屏有些過于小心,但還是聽話地挪開了手。玉屏自懷孕以來,脾氣越來越壞了。懷孕初期,她說胎像不穩,不讓老四碰,連晚上也不讓老四同她睡一張床,說是免得他晚上翻身壓到肚子;如今已孕五月,她又稱擔心邪氣入侵,不讓靠近。

入夜,老四一個人躺隔壁屋里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老四今年已經三十有四,自己無權無勢,故對家庭極為看重,特別是玉屏有了孩子后,什麼都順著她,寵著她。可是今晚,他很想躺在玉屏身邊,雖然受的苦不能和她講,只要能聽到她勻稱的呼吸聲就知足了。但玉屏攆了他去隔壁睡,說是聽他打呼睡不著。

※※※

老四走后,沫儿猶在憤憤不平:“管他干嗎,忘恩負義的東西,由著他自生自滅算了!”

文清不忍道:“沫儿別這麼說,四叔也是迫不得已。”

沫儿直著脖子道:“他迫不得已?那就活該我們被挖肝取心?我還不信了,他連提前送個信都沒機會?那日在鬼塚里,還戴個假面,故意不讓我們發現。要是我們几個就此死了,他投靠袁天師這事儿豈不是天衣無縫?哼,什麼苦衷,只怕其中還有什麼好處吧?”

婉娘擺手笑道:“瞧見沒有,得罪誰都別得罪沫儿,整個一刺儿頭。”

沫儿正要辯駁,黃三拿了那瓶子蠐粉水過來,嘶啞道:“加嗎?”

婉娘道:“當然。”冷不丁抓住沫儿的右手,拿過一支銀針扎在他的中指上,未等沫儿反應過來,已經擠出了三滴血在粉水里。

沫儿扭動著身体亂跳一氣,嚎叫道:“你做什麼!”文清忙道:“他怕疼,用我的好了。”

婉娘回道:“傻小子,你的不行。”一直擠了足足十二滴血出來,才松了手,笑眯眯道:“沫儿,你想不想把丟的兩件披風找到?”

沫儿哼哼著,捏住了手指,嘟囔道:“每次都是我倒霉。”

沫儿的手指血,汪在粉水正中,並不能同其融合。婉娘莞爾一笑,讓黃三打開了他房間里屋的門。

沫儿止住了腳步,死活不肯進去——黃三房間里面種植著一棵會吃人的奠柳,沫儿曾經因為好奇進去被纏上,身上紅腫了好久才痊愈。不過自從制作迎蝶粉采過奠柳的汁液,之后便從未見此門打開過。

房門一開,便聽到了輕微的拍手聲。沫儿心有余悸,嚇得忙往后退。

因為奠柳不能見陽光,房間十分昏暗。文清打了燈籠,見奠柳枝條干澀,葉子皺巴,只有少數葉片一翕一和,發出類似人群鼓掌的聲音,不由擔憂道:“似乎好久沒喂過了,還行嗎?”

婉娘小聲道:“奠柳有著長長的休眠期,若是不受外界干擾,它可以連續休眠三年。”嘴里說著,雙手合十,隨著奠柳葉片的拍打聲不停擊掌,並越來越快。奠柳似乎被驚醒了一般,越來越多的枝條開始抖動,加入擊打的行列。

婉娘住了手,叫道:“沫儿你看,奠柳開花啦。”沫儿一步一蹭地走過來,伸長了脖子道:“真的?”

果然,奠柳的几個枝條頂部開了綠色的小花。說是小花,其實是五個嬌嫩的葉片圍攏,頂端向內稍稍卷曲,看起來就像花儿一般,特別是其中一朵,在燈光下泛出瑩潤的翠色,如同翡翠雕成的一般。

頂部有花的枝條似乎更加靈活一些,聽到響動,便朝著門口伸了過來,頂端的小花發出嘶嘶的聲音。婉娘瞄准那朵最為青翠的花,飛快地將手中捧著的粉水遞了過去。

那花儿顫巍巍地伸進了玉碗中,在粉水表面輕輕抖動了片刻,像是嗅到了血的味道,猛然低垂,片刻工夫,將沫儿滴落的粉水中的手指血吸了個干淨,並慢慢由翠轉紅,甚至可以看到鮮紅的血絲正順著花瓣朝枝條輸送。

這些舉動,讓人不由覺得,這奠柳根本就不是一棵樹,分明是一頭樹狀的動物。

黃三一步上前,撥開蜂擁而來的枝條,哢嚓一聲將吸食了血液的花儿剪了下來丟進粉水中,然后飛快地關上了門。

婉娘將粉水捧到院中,仰臉笑道:“剛剛好。”夕陽斜照,一抹淡淡的陽光落在粉水中。原本還微微跳動的奠柳花慢慢融化,直至全部化成了水,同蠐粉水融為一体;粉水中的酒味變淡,桂花的香味卻更加悠長。

黃三取了兩個圓肚細嘴玉瓶,用漏子將粉水分裝,這款粉水便算完工了。沫儿討厭新昌,幸災樂禍道:“蟲子粉,奠柳水,新昌公主用了變得更丑。”

文清提醒道:“還有你的血呢!”

沫儿本來一心想著找披風的事儿,突然明白過來,頓時大發脾氣:“干嗎要用我的血?”

婉娘一臉無辜,道:“你弄丟了披風,我沒讓你續簽十年的賣身契,你還想如何?我幫你找披風呢,這點血都舍不得?再說了,這款粉水名貴得很,我這麼免費送你一瓶,我都虧死了呢。”

沫儿哼道:“懶得理你。我才不要這個鬼粉水。”其實沫儿也想到了,披風被袁天師奪走,總得找回來。但洛陽如此之大,除了知道手指摩擦的特征之外,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要想探知他的消息,還得從新昌那里入手。只是不知道這粉水又是加沫儿的血,又是使用奠柳花,還提前將血擠入粉水中,這麼大費周章到底有什麼功效。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1:02



三天后,新昌公主派人來取走了蠐粉水,但一個子儿都沒給。沫儿心里甚是不忿,卻不敢多說,只求以后新昌不來找聞香榭的麻煩。

今日不知怎的,特別犯困,剛吃過晚飯,沫儿便開始哈欠連天。文清殷勤地幫沫儿打了一盆洗臉水,沫儿胡亂擦了一把臉,順勢儿洗了個腳,睡眼蒙眬道:“我不行了,困死了。”婉娘嘴里道:“去吧去吧。”伸手在沫儿臉上一抹,道:“天氣干燥,得用點儿面脂。”

沫儿也不在意,打著哈欠回了房間。文清本想跟進去,被沫儿趕了出來。

※※※

沫儿暈暈乎乎地醒了,發現身處一個陌生的地方。

沫儿愣了會儿神,慌忙去朝后腦勺摸去。還好,渾身上下並無疼痛,只是有些頭暈。婉娘和文清都不在身邊,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只覺得霧蒙蒙一片。仔細分辨,才發現這是一個種滿花草的大院子,池塘假山,小橋流水,甚是富麗堂皇。

沫儿有些心慌,見不遠處燈火通明,便摸索著走了過去。眼前景物雖然還有些晃,但腳步卻異常輕巧,似乎一步便可飛出好遠,感覺極爽。

一個剎不住腳,沫儿已經衝到了兩個侍衛面前。這是個圓形拱門,兩個侍衛如同門神一般站得筆直。沫儿暗叫不好,扭頭便往回跑,跑了几丈遠,回頭一看,侍衛們仍木棍一般戳著,似乎沒發現他,不由竊喜,恍惚間仿佛看到自己身穿了披風,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如入無人之境,沫儿順利地走到了院中,無意識地在各個房間亂轉悠。一個當值的秀麗女子正在打盹儿,口水流的前襟都濕了;一個肥胖女子正在廚房偷吃東西,並藏了一塊肉在袖子里,還有兩個侍衛在喝酒賭博,但所有這些人,竟然沒一個人發現沫儿。

正看得有趣,忽然覺得臉上蠍蠍螫螫的刺痛,一抬頭,見一個高大的殿堂出現在面前,沫儿想都沒想,邁步進入。

※※※

閉門鼓敲過,新昌屏退了貼身侍女,取出一小瓶精致的粉水,並打開一個樣式古老的鏡匣。

這几個月來,新昌已經將房間里所有表面光亮、可能映照出人影的物什打碎,“鏡子”二字提都不讓提。可是今日不同,聞香榭的老板娘交待說,必須對著這面古鏡,聞香榭的粉水才能更好地發揮作用。

新昌有些不信,卻不敢不照她說的做。不要緊,等臉好了,再報仇不遲。

遲疑良久,新昌又放下鏡子走到床邊,打開蓋著的錦被,俯身親了親床上的人,柔聲道:“大壞蛋,我先試試看,若是能行,再給你用,如何?”

床上的那人一動不動,干枯的眼窩直勾勾瞪著屋頂,紅褐色的臉皮干巴巴貼在臉上,赫然是一具干屍。

新昌嬌媚一笑,坐回桌前,解開了面紗。

一張恐怖的臉出現在鏡子中,暗紅色的疤痕和蚯蚓一般扭曲著的結節,在許久不見天日的蒼白下顯得異常醒目。新昌强忍住把鏡子摔碎的衝動,倒出粉水,按照婉娘交待的手法,均勻地涂抹在疤痕上,並慢慢按摩。

粉水很快被吸收,一股暖洋洋的感覺包圍著臉頰,帶著怡人的淡淡香味,很是舒服。新昌伸了個懶腰,將椅子上的錦墊圍好,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扭頭深情地望了望擺放在床上的干屍,喃喃道:“早知道聞香榭有此本事,就不用費這几年功夫啦。”

一炷香工夫過去,疤痕竟然平復了很多,臉頰上那些可怕的血痂結節一點點脫落。新昌大喜,拿起鏡子放近了看。

鏡子里的面孔漸漸模糊,變成一幕幕的畫面。

——城郊核桃林里,年輕的新昌公主身著便服,正在同侍女嬉鬧,見枝頭掛著將要成熟的核桃,撿起地上的土塊朝樹上拋去,核桃沒砸到,卻剛好砸到遠處一個羽扇綸巾的青年人肩上,四目相對,新昌滿臉通紅。

——兩個人拜堂成親,百官道賀,新昌一臉嬌羞,男子卻表情木然。

——男子已人近中年,錦衣華服,卻一臉惆悵,漫步城外洛水長堤。突然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驚喜地叫道:“阿怡!阿怡!”一個年輕布衣女子款款回過頭來,施了一禮道:“駙馬已有家室,請自重。”聲音雖輕,卻極為決絕。

——男子飲酒狂歡,夜夜笙歌。新昌獨守空房,對燈垂淚。

——新昌換上新衣,點了梅花妝,羞答答走到男子跟前。男子看也不看,仰臉喝了一口酒,道:“不用白費心機,今生今世,我只愛阿怡一人。”

——新昌放浪形骸,差人四處物色英俊男子引入府中廝混,但購進府中的男寵最長不過三個月便厭倦,或賜毒酒,或發配充軍。男子眼里,連最后一點點憐惜也沒有了,看到新昌如同看到了一堆狗屎,避之不及。

——漸漸衰老的新昌變本加厲,舉止狂浪,整日裝扮得不三不四,並廣泛結交江湖术士、神棍道士等,尋求永葆青春之术。

——新昌將一包藥粉抖進男子的茶盅。男子飲畢,破天荒對她含情脈脈,兩人恩愛無限。新昌容光煥發,滿臉幸福。

——男子七竅流血,木然道:“你何必呢?”他眼神漸漸渙散,直至變成一具干屍,新昌又哭又笑,聲嘶力竭:“你終于屬于我一個人啦。你等著,我一定救你回來……”

※※※

……新昌忘記了臉上的蠐粉水,呆呆地望著鏡子,心口像是被撕裂一般疼痛。當看到自己千辛万苦地尋找回魂之法,卻最終功虧一簣時,她丟開鏡子,一個飛扑抱起干屍,將臉貼在他的臉上,喃喃道:“大笨蛋,我這一生,只愛你一個,你知道麼……”淚水和著脂粉簌簌而下。

干屍嘴巴微張,一動不動。新昌突然想起了什麼,摸了摸明顯恢復的臉頰,跳了開去,將蠐粉水拿到床邊,柔聲道:“你乖乖聽話,也來試試這個東西,好不好?”她眼神更加溫柔,輕輕地將蠐粉水涂抹在干屍的臉上。

不知是聞香榭的粉水作用,還是因為心中難受精神恍惚,轉眼之間,干屍竟然恢復成了男子以往的模樣,斜靠在枕頭上,正在對著她微笑。

新昌的手抖得厲害,粉水灑了出來,兩行熱淚順著已經松弛的皮膚滴落在衣襟上。愣了片刻,忽然手忙腳亂往男子臉上繼續涂抹粉水,叫道:“是我,我是小核桃啊。”

男子點點頭,嘴巴顫抖,叫著一個人的名字。

新昌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叫的名字,是阿怡。

男子渾然不覺,空洞洞的眼睛盯著新昌的背后,直著嗓子道:“阿怡,你去哪儿了?你不要躲著我……”新昌發出一聲絕望的尖叫,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搖晃。

男子臉上的皮膚迅速干枯,重新變化干屍的模樣,但就在氣息將無的那一刻,新昌分明聽到,他那句說了無數次,或無奈或憎惡或憐憫的話:“你何必呢?”

蠐粉水跌落在地上,汩汩地四下流淌。新昌失魂落魄地松開了手,任憑被自己折斷的干屍腦袋骨碌碌滾下床去,耳邊猶自響著那句:“你何必呢?你何必呢?”不由悲聲大慟。

※※※

新昌沒有發覺,在她的椅子旁邊,一個若有若無的白色影子正盯著鏡子一眼不眨。

沫儿闖進了公主的寢殿,冷眼看著鏡中公主一生的際遇,表情從厭惡漸漸變為同情。見新昌哭得傷心,便要離開,一眼瞥見古鏡,不由好奇,俯身去看。

出乎意料,古鏡中並沒有出現沫儿的臉,而是安靜的桌椅畫面。沫儿疑惑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果然是不疼的。難道自己在做夢?

一抬頭,發現鏡中早已換了景象。

——一個極為清秀雅致的農家女子,眉眼依稀同婉娘有些相似,抱著一個正在襁褓中的寶寶逗弄,嘴里唱著小曲儿:“清風藏深意,古巷留余香……”她的身后,一個俊秀男子正在整理農具,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

——男子死了,女人悲痛欲絕。几個月大的孩子少不更事,在女人的懷里咯咯嬌笑。

——女子吞下一包藥粉,容貌大變。她自行剃去了頭發,帶著孩子來到一處廢棄的庵堂。

……

沫儿在心里重復著小時候唱了無數遍的小曲儿,身体如鐵條一般僵直。方怡師太!原來方怡師太就是自己的娘!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1:15



天色大亮,一縷陽光照在沫儿的臉上,暖洋洋的。沫儿“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又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沒有新昌公主,沒有干屍,沒有詭異的古鏡。還是聞香榭沫儿熟悉的床鋪,一碗熱氣騰騰的豆漿,兩根香噴噴的油條放在桌子上。

沫儿睜大眼睛。新昌的生平,方怡師太的歌聲……難道真的是做了個夢?

文清道:“你醒了?”

沫儿勉强道:“端上來做什麼?我有手有腳,自己下去吃飯就行。”

文清笑道:“婉娘說你肯定累了。”將洗臉水端過來,“快點洗了吃飯吧。”

※※※

沫儿渾身酸痛,像是大熱天去田里收了几天麥子一樣,莫名其妙累得像灘泥。當然,也有情緒的作用——沫儿很難受。

那種難受,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后悔,高興、懊喪、悔恨、思念等種種情緒夾雜在一起,還有一種强烈的自憐自艾,讓人又疲憊又興奮,即使躺在床上,都覺得四肢無處安放,怎麼動都不舒服。

一連在床上躺了兩天,沫儿才慢慢調整過來。文清每日里端茶倒水,服侍的甚為周到。沫儿哭,他就靜靜地陪他坐著,沫儿笑,他就隨著一同傻笑,但從不多話。

沫儿喝著文清端來的綠豆湯,冷不丁道:“方怡師太就是我娘。”

文清用力點頭道:“嗯。”繼續擦著桌子,沒有半分驚訝,也不追問他從何得來的消息。

沫儿聲音低沉了下去:“我一直以為我是孤儿……原來娘就在身邊,可是我一直不知道。”

文清抬起頭,道:“她活著的時候,你是不是當她親娘一樣?”

沫儿點點頭。文清道:“這就行了。一樣的。”沫儿頓時語塞。

其實儿糾結的,是為娘在身邊而不自知所懊悔,而且此信息來得太過突然,沫儿一點心理准備都沒有。但文清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沫儿糾結了几日的難受煙消云散,甚至覺得自己過于矯情了。

沫儿突然來了興致,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那晚的夢境詳細同文清復述了一遍。文清將信將疑,聽到關于新昌公主的,只說:“她也是個可憐人。”而對于方怡師太一事,文清卻異常羨慕:“若方怡師太真是你娘,那最好不過。”

※※※

既然沫儿已經恢復正常,婉娘自然不會放過他。綠豆湯還沒喝完,婉娘就來催促,說要去公主府回訪。

沫儿是一千個不願意。不管那晚的夢是否真實,沫儿都不願意見這個面目可憎的老妖婆,更別提她房間里還藏著一具曾經屍變的干屍。

拗不過婉娘,沫儿起床梳洗了一番,在方怡師太的牌位前磕了頭,燒了些紙錢,三人一起去了公主府。

今日甚為順利。門前侍衛通報了一聲,很快便來了個侍女,帶領他們徑直來到公主的寢殿。沫儿留心觀察周圍的景色,果然同他那晚夢到的一模一樣;那晚偷吃東西的胖侍女也在,正在打掃院落。沫儿不由迷糊起來,不知道到底哪個是夢,哪個才是真實。

一個不小心絆到門檻,被文清一把扶住:“小心。”

新昌慢慢轉過身來,臉上依舊帶著面紗,道:“你們來做什麼?”那表情,意思分明是,我不去找你們的麻煩,你們還有膽送上門來。

婉娘笑得像朵花儿一般,道:“婉娘今日來看看,公主用了我們聞香榭的粉水,可有效果。”沫儿規規矩矩站著,眼睛卻不老實,總想看看那具干屍是否還在。

新昌扭轉頭,冷冷道:“不用了。送客。”

婉娘忙道:“若是這個無效,我可另做一款給公主。”正說著,一個侍女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小聲在新昌耳邊說了什麼。沫儿支棱著耳朵,勉强聽到“火化”、“骨灰”几個字。

新昌的眼睛暗淡了下去,沉默片刻,道:“我不看了,擇吉日開墓,放進去吧。”

侍女領命退出。新昌像是忘了婉娘等人,對著帳幔呆呆發愣。沫儿心道,難道新昌終于想通了,不再變態地同干屍一起同吃同眠了?卻不敢造次相問。

婉娘似乎猜到了沫儿的心思,朝兩人一擠眼睛,道:“公主終于勘破了?”

新昌一震,茫然道:“勘破……什麼?”

婉娘正視著她的眼睛:“他。”

新昌喃喃道:“他不喜歡我,從來都不,不管我做什麼……”

婉娘道:“你喜歡他嗎?”

新昌下意識朝床那邊看去,無意識地重復道:“我喜歡他嗎?”

婉娘嘆了一口氣:“你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他不喜歡你罷了。”

新昌頹然跌坐在椅子上,“我去找過那個女人,可是找不到她……”

新昌是聖上最寵愛的公主,自幼驕縱任性。她同蕭衡打小儿便認識,但並無深交,只在那年仲夏,兩人在核桃林偶遇,新昌竟然對蕭衡一見鐘情。蕭衡並不愛新昌,可是迫于皇家壓力,他無力抗爭,只能娶了新昌,由此便開始了一段索然無味的孽緣,也生生將一個天真爛漫的公主漸漸逼成了一個心狠手辣、放蕩不羈的怪物。

憑心說,新婚之初,自當新昌發覺蕭衡不愛自己便心冷了,兩人甚至約定互不干涉。但不曾想,步入中年的蕭衡不顧身份,卻愛上了比他小十二歲的民女阿怡。新昌咽不下這口氣,立志一定要征服他,甚至不惜用道家的迷情法术。沒料想,未等到蕭衡愛上自己,他已經在丹藥的毒性下一命嗚呼。

婉娘尖刻道:“你其實不愛他,你愛的只是那種愛他的感覺。”

新昌木然重復道:“愛他的感覺……”

婉娘嘆道:“公主算是有慧根的,如今勘破還不算晚。可是駙馬爺這一生,又何必呢?”

駙馬蕭衡同農家女子阿怡不過數面之緣,對她的機靈脫俗念念不忘。除了阿怡,任憑多美的女子、多顯赫的家世,在他眼里都與糞土無異。但阿怡很早就離開了洛陽城,不知所蹤。

越是這樣,蕭衡就越放不下,新昌也越是憎恨。但憎恨一個找不到的人,如同帶著滿腔怒火的拳頭打在棉花上,無處著力。新昌同蕭衡,就這樣圍繞著一個影子一樣的人物糾纏了一輩子,痛苦了一輩子。

新昌突然覺得倦了。原來拼了命要爭取的東西,如今看來竟然如此好笑。她一把扯掉了面紗,叫道:“來人!”

候在門口的侍女進來,一抬頭看到新昌沒戴面紗的臉,慌忙捂住眼睛,跪下道:“奴婢什麼也沒看到,求公主饒命。”

新昌的臉上,那些疤痕明顯平復了,雖然不美,但總算能夠見人。

新昌出乎意料地沒有發脾氣,道:“不用開墓了,將駙馬的骨灰撒入洛水。”侍女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忙唯唯諾諾低頭退出。新昌轉向婉娘,淡淡道:“他的遺言,葬入洛水,隨時守候他的阿怡。”

沫儿聽到“阿怡”,眉頭跳動了一下,緊緊咬住嘴唇。

婉娘拿出剩下的那瓶蠐粉水,微笑道:“公主果然大氣。蠐粉水可繼續使用,兩瓶用完,即可使用普通的胭脂水粉了。不過古鏡我可要收回了。”

新昌呆呆道:“謝了。”

婉娘走上前去,將桌面上的古鏡收起,交給文清抱著。新昌就那麼面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整個人的精氣神儿都同原本的戾氣一起消散了,了無生機。

一生苦苦奮斗的目標,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而直至美人遲暮才發現,自己和對方都如此的可笑可憐,這種悔悟確實讓人難以接受。婉娘眼中閃過一絲同情,道:“婉娘還有一事請教公主。”

新昌慢吞吞轉過眼神,道:“講。”

婉娘道:“袁天師是誰?您的師父又是誰?”

新昌眼中隱隱閃過一絲懼意,緩緩道:“……我不能講。你……還是不要招惹他的好。”卻並不提起她的所謂師父一事。

婉娘無奈道:“好吧,謝謝公主提醒。關押王老四的土牢……”

新昌不等婉娘說完,大聲道:“送客!”一個侍女推了三人出去。

三人晃晃悠悠地走回去。沫儿郁悶不已,道:“這可好,什麼也沒問出。”

婉娘道:“我本來也沒指望她告訴我們什麼,只要以后她不再攪和此事,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文清贊道:“一款蠐粉水就讓新昌轉了性子,婉娘真厲害。”

婉娘莞爾一笑,道:“那株奠柳我養了多年了,一直找不到匹配的原料。這次得了個盅蟲,再配上沫儿的血……”她一臉邪惡地盯著沫儿,“偏巧沫儿又是這個時候,三者共同作用,功效大了去了……”

沫儿小臉通紅,厲聲喝道:“胡說什麼你!”

文清大感驚異:“‘這個時候’,是什麼時候?”

婉娘一本正經道:“就是沫儿剛好不高興的時候。”

文清疑惑道:“沫儿不高興,血液的功效就會不同?”

婉娘正色道:“不錯。沫儿天賦異稟,他的血與眾不同。”文清不疑有他,羨慕道:“老天爺對沫儿可真好,又聰明又漂亮,還……”撓頭對著沫儿傻笑起來。

沫儿情知婉娘拿他開測,憤憤道:“哼,自己小氣,卻偷偷擠我的血。”

文清忙道:“下次用我的好了。我身体强壯,少一點血沒問題。”

婉娘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沫儿,道:“你的血太粗了,不行。還就得要沫儿的。”

沫儿只覺得渾身別扭,也顧不上計較了,忙道:“放了奠柳的蠐粉水,陰性大增,同古鏡便能相互作用,映照出人的一生來。對不對?”

婉娘嘻嘻笑道:“沫儿真聰明。”這麼說,那晚看到的確實不是夢,而是真實的了。但是自己明明躺在床上哪里也沒去呀?那晚自己身輕如燕,四處亂闖,公主府中的侍女侍衛卻全然不見,醒了之后又累得不行,難道——沫儿突然叫起來:“難道真能靈魂出竅?”

婉娘大笑道:“當然當然。”她這一笑,沫儿又疑惑起來,瞪了她一眼,道:“不知道你搞的什麼鬼。”

婉娘故作神秘道:“通常開花的奠柳是不吃東西的,但有一樣除外。”

奠柳性陰,尤以花朵為最。如此時以處子之血喂之,花朵便可通陰陽。恰逢沫儿初潮,身体陰性最重,采了中指血放在蠐粉水里,奠柳花吸食血液,將蠐粉水中的精氣也吸收了。再利用奠柳見光化水的特質,將化了后的奠柳花重新融入粉水。

只是這“初潮”、“處子之血”之類的話,自然不好明說,更万万不能讓文清聽到,否則沫儿估計要同婉娘拼命了。

看沫儿一副要炸毛的樣子,婉娘忍住笑,道:“白白讓你体驗一回靈魂出竅,還不好?”

如此多的原料加入,粉水的功效早不是單純的修復了。特別是靈虛古鏡,最是映照出人的內心。因此,當新昌用了蠐粉水后,古鏡便將其心底最為糾結在意的場景一幕幕呈現。

沫儿怒目而視。文清慌忙打圓場,扯開話題道:“即便新昌公主放下了,不再找我們的麻煩,可是披風去哪里找呢?”

婉娘悠然道:“得過且過就好。”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1:33

伍 重逢露

〔一〕

几日未進后園,不經意間已經花葉繁茂,一片盛景。池塘碧水漣漣,楊柳依依,間或一條魚儿吐個泡泡,配上蟬嘶蛙鳴,引得沫儿流連忘返。那邊牡丹已謝,只留下茂盛的枝葉,烏綠烏綠的;這邊曼陀羅一畦一行,排列得整整齊齊,翠中泛紅。龍吐珠藤蔓已爬滿花架,串串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低垂,形成一面粉牆;牆邊的薔薇月季肆意伸長枝椏,簇簇嬌嫩的花儿如美人一般搖曳生姿。更有今年新種的不知名花草,或蒼勁,或嬌柔,或端庄,或妖艷,雖然大多未到花期,卻已依稀能看出些將來的韻味來。

今年的氣候原本不錯,但害蟲卻不知怎麼的格外多些。特別是土蠶,隨便翻開一塊泥土,便能發現兩三只。土蠶又名蠐螬,喜食植物的種子、根、塊莖以及幼苗,對苗圃危害甚大,因此婉娘今日專門布置了任務,要文清和沫儿在花草中翻找土蠶,捉出來踩死。黃三則正在翻弄一塊新耕的土地,並將燒過的木材灰燼撒在里面,一來施肥,二來殺蟲。

看著一只只白白胖胖的土蠶變成黃綠色的一攤汁水,沫儿不時朝地下吐口水。也怪了,怎麼以前自己就不覺得惡心,還挺喜歡玩儿呢,每抓到一個都恨不得玩上半天,甚至看著它在手心蠕動來蠕動去。可是今天一看到就覺得惡心異常,並且心里毛毛的,感覺還有些害怕似的。

兩人收獲頗豐,一個上午几乎將曼陀羅花的土地翻了個遍,捉了足有百十條蠐螬,踩得地上花花綠綠一片。

沫儿終于忍不住嘔吐起來。文清見狀,忙扶了他去旁邊石頭上坐下。沫儿遠遠地看見婉娘在后面一排小屋前散步,道:“她倒悠閑。”拉著文清跑了過去。

婉娘正繞著一株花樹踱來踱去。原來是那株烏珠草,今日搬出來曬太陽。沫儿一看,經過這麼多天的培育,這烏珠草反倒不如從前,葉子也枯了,枝干也癟了,一副將死的樣子,不由惋惜。文清道:“這是怎麼了?”

婉娘清點著蜷曲起來的葉片,皺眉道:“怎麼少了一顆?”

沫儿伸手拉過一片打開,冷不丁嚇了一跳。葉子裹著的,是一只小雞蛋大的眼珠子,眼白和眼珠黑白分明,帶著黏黏糊糊的液体,嚇得沫儿慌忙將葉片恢復原狀。

婉娘扑哧一笑,道:“沫儿要不要換個眼珠子?”

沫儿哂道:“我眼睛好好的,換什麼眼珠?”

婉娘壓低聲音,陰惻惻道:“你要換了眼珠子,就能看到更多的鬼魂了。”

沫儿將臉扭到一邊。婉娘忍住笑,解釋道:“這是烏珠草的果子,長得同人的眼珠子一模一樣。”

文清突然開了竅,笑道:“我知道啦,這棵烏珠草是給四叔准備的吧?”

三人正聊著,黃三平整好地塊走了過來。婉娘道:“三哥你看。”

黃三愣了下:“少了一個?”

沫儿仔細點了點。葉子一共有二十三片,但最終蜷曲起來里面有“眼珠子”的,只有十一個,其余的葉片里面都是沒長成的,或是眼珠眼白混沌一片,或是只長了一半,像一個爛了半邊的小桃子。

婉娘道:“就這樣吧,等不及了。文清,去三哥屋里,將那個陰沉木匣子抱來。”

文清飛奔而去,很快抱著匣子回來了。遠遠的便感覺一陣涼意,打開一看,匣子里竟然是冰塊。沫儿正想問,如此天氣冰塊從何而來,黃三拿出一把剪刀,哢嚓哢嚓將十一個眼球剪了,飛快丟進匣子里。

※※※

四人回到中堂。婉娘戴了手套,把包在外面的葉片慢慢剝開,將眼球在冰面上一顆顆擺正,讓黑色眼珠一致對著外面。

一排眼珠子直勾勾瞪著你,這種感覺真不怎麼樣。特別當沫儿發現這些眼球還帶著表情時,更覺得驚秫。

婉娘清點了一下,道:“喜、怒、哀、樂……哦,少了嗔。”文清反應不過來,問道:“什麼?”

婉娘道:“眼睛的表情呀。”眼睛是心靈之窗,往往透過眼睛便可發現一個人內心的變化。因此,眼睛是面部表情最主要的表達器官。通常來說,眼睛能夠表達十二種基本表情:喜、怒、哀、樂,愛、恨、厭、懼,勇、怯、驚、嗔。面前這十一顆眼珠子,剛好展示出十一種眼睛的表情,唯獨缺了“嗔”。

沫儿齜牙道:“這什麼草啊,結個果子都這麼詭異。”植物同人一樣,有聰明絕頂的,有愚笨遲鈍的,也有富含靈氣慧根的。烏珠草同人參、木魁等相似,都是又聰明又有靈氣的一種。不過木魁和人參模仿人類的体形生長,烏珠草則選擇了人類的眼睛,它雖為草本,但長出來的果子同人的眼珠一模一樣,而且可很快同人体融合,不會產生任何異狀。

婉娘惋惜道:“可惜最后一顆果子總歸還是沒長成。”想了片刻,對黃三道:“三哥覺得怎麼樣?”

黃三點頭道:“缺一顆應該也問題不大。”

文清懵懵道:“四叔治療眼睛,要用這麼多顆不成?”

婉娘道:“他雖只用一顆,但各個表情可不能少。”說著挑了其中眼神略帶喜色的,道:“就用這一顆吧。但願老四以后的日子多些喜事。”將這顆放在一邊,將其余十顆眼珠外面裹著的“眼皮”狀葉子剝離干淨。

等灶台水開了,黃三將剝好的眼珠飛快丟入沸水中,几個翻滾,掛在眼珠上面的那些粘液、血管狀的東西不見了,只剩下光溜溜潔白的珠子。

用爪籬將珠子撈出控干,拿出銀針將十個珠子一一刺破,珠子很快癟了下去,流出一汪清亮的水來。黃三又將十個珠子反復按壓,足足擠出小半碗清水。

婉娘差文清稱出二錢冰片,細細地研碎了放入水中化開。沫儿湊上去聞道:“這個叫什麼?一點味道也沒有。”

黃三將澄好的水倒入一個圓肚邢窯瓷瓶中,簡短道:“眼藥水。”婉娘卻擠眉弄眼道:“這個叫做重逢露。”

※※※

令沫儿期待已久的眼睛治療異常簡單。婉娘先是簡單詢問了老四是否曾患過眼疾,有無用藥禁忌,便開始動手。原來當日黃三在挑出老四受傷的眼睛時,並未破壞其周邊的經絡。今日換眼,不過是滴入几滴重逢露,用蒸煮過的鑷子將原來放入的貓眼石取出,再將僅存的烏珠草的眼球狀果子放進去,便好了。

老四閉眼躺著長椅上,感激道:“多謝婉娘了。其實不用費這個事儿,如今也挺好,連玉屏都看不出我的眼睛有事呢。”

婉娘指揮著文清重新滴入了几滴重逢露,道:“貓眼石放久了,眼部周圍的經絡就會壞死,那時候再想辦法就遲了。”

老四只覺得換入的眼睛又麻又癢,忍不住伸手去揉。黃三忙制止道:“不可,這十二個時辰內絕對不能用手觸摸,也不可沾水。”

一炷香工夫過去,反復用了三次重逢露,這種麻癢的感覺才減輕了些。婉娘道:“這是烏珠果正同眼部周圍的經絡連接,過了頭一個時辰,便可以睜開眼睛。”

沫儿站在旁邊,看著老四的左眼微微跳動,似乎確如婉娘所說正在生長,深感神奇。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1:42

〔二〕

夜已深,閉門鼓早就敲過,老四自恃有捕頭的腰牌,也不管是否宵禁,大步流星往家里趕。

左眼仍然有些癢,文清剛給他扯了一條白紗布包了起來,囑咐他暫時不要睜開左眼。但老四忍不住試了試,發現左眼依稀看到些光亮,不由大喜。

這事若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老四打死都不會相信。眼睛明明已經瞎了,換上這個東西,一個時辰就能恢復視力,真是不可思議。這個婉娘,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有此手段?那顆眼珠子怎麼看都不像是花草上結的果子,而像是從人的眼窩里新鮮挖出來的。

行至德立坊入口,老四覺得眼睛有些不適,便在路邊樹下的花基上坐下,解開蒙著的紗布,取出那個叫“重逢露”的眼藥水仰臉滴了几滴。

眼睛涼涼的,十分舒服。老四微微睜開左眼,只覺得視野開闊了許多,連前面燈籠上的大字都可以辨認出來,心里十分高興。將紗布重新折疊好,正要重新蒙上去,只見前面有道黑影一閃,拐入一個巷子,背影竟然有几分熟悉。

老四做慣捕頭,想也不想,抓著紗布便追了過去。沒几步到了巷子口,趁著月光仔細一看,那個黑影不正是玉屏嗎,挺著腰身東張西望,似乎在找人。

定是今日回家晚了,玉屏心中惦記。老四心頭一熱,差點便要叫出聲來,猛然想起正當宵禁,忙快步跟上去,壓低聲音,叫道:“玉屏!”

前面的黑影一愣,遲疑了一下,似乎在確認是否在叫自己。老四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道:“大半夜的,你出來做什麼?小心身子。”說著上前便要扶她。

黑影閃身躲進旁邊的樹蔭下,並不言語。那動作身形,絕對是玉屏無疑。老四以為玉屏吃醋生氣,嘿嘿笑道:“你別多心,我今日去聞香榭,不過是……眼睛不太舒服,討了一瓶眼藥水。”他知道玉屏也喜歡各種香粉,將手中的重逢露給她看,故意用嘲弄的口氣道:“眼藥水就眼藥水吧,還起個拗口的名字,叫什麼重逢露。”

玉屏甩了一下袖子,低頭快走,仍不說話。老四跟在后面,急道:“你別生氣,我真的是討眼藥水……趕緊回家吧。”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玉屏忍無可忍,猛一回頭。老四愣住了——不是玉屏,是一個面黃如紙的人,五官呆板,几乎難以分辨是男是女,身形不胖,肚子卻高高隆起,猶如在腰間扣了一口小圓鍋。

那人瞪視著老四。老四十分不好意思,忙躬身道歉,將腰牌也取出來給她看:“對不住對不住,認錯人了。我不是壞人,我是今夜當值的捕頭……”

那人一聲不響,飛快離去。在她步入月色中的那一刻,耳邊的光暈一閃,似乎就是自己前几日親手給玉屏戴上的珍珠耳環。

老四忍不住想去揉眼細看,突然想起婉娘囑咐的話,忙用手中的紗布將左眼蒙上綁好。再一抬頭,月色下,長長的巷子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沒有。

這真邪了門了。難道撞鬼了?老四的脊背一陣發涼,飛一般逃離了巷子。

※※※

躡手躡腳回到家里,老四顧不上點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床邊看看玉屏在不在。

錢玉屏側身向里,穿著一身家常的棉布睡衣,睡得正香甜。老四放了心,拉過床單輕輕幫她蓋上,正要走開,又轉身回來,俯身去看她的耳朵。

但玉屏一頭秀發,將耳朵遮得嚴嚴實實。老四遲疑著要不要撥開看看,玉屏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老四站在床邊,道:“你回來啦。怎麼也不點燈?快去睡吧。”

老四唯恐玉屏擔心,早偷偷扯掉左眼的紗布塞在兜里,道:“正去睡呢。你喝水不?”點了燈,倒了一碗溫茶水端了過來,一手扶著玉屏坐起來。

玉屏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又沉沉睡去。她的耳朵上,那對珍珠耳環正發出幽幽的光暈。

※※※

聽到樓下文清的房間關上了門,婉娘也已經梳洗完畢,沫儿爬起來點上蠟燭,從床下拿出一面古鏡來。

這面古鏡,正是前晚他在新昌公主府里看到的那個。當日新昌公主來取粉水,婉娘聲稱這個必須同粉水一起使用效果才好,將古鏡借給了新昌。今日剛取回來,沫儿趁婉娘不注意,從她房里偷了出來。

沫儿將鏡子放在桌子上,一眼不眨地盯著鏡面。

沫儿已經確信,方怡師太就是自己的娘。可是小時候的事情好多已經模糊,他渴望能夠通過古鏡,重新回憶起同娘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甚至想問的話他已經想好,比如她為何要改換容貌?爹爹到底是怎麼死的?她為什麼要隱瞞同自己的母子關系?還有,她同新昌公主、駙馬蕭衡之間,到底有什麼恩怨?

鏡子里除了一張緊張兮兮的小臉,什麼也沒有。沫儿急了,像個猴子一般閃轉騰挪,從各個方位看去,但鏡子里一切如舊,全是沫儿房間的影像,娘的身影並沒有出現。

不知道那晚婉娘使了什麼妖术。沫儿失望至極,悶悶地對著鏡子愣了片刻,伸手去合鏡匣,在鏡匣將要合上之際,又不甘心地看了一眼。

娘仍然沒出現,但沫儿看到鏡子中自己的右手手臂上有一個黃豆大的紅點。低頭一看,手臂上光溜溜的,什麼也沒有;再看鏡子里,紅點仍在。

沫儿用衣袖將鏡子擦拭了几遍,又把左臂伸過去。左臂好好的,鏡子里外都一樣。

這可真是奇怪。沫儿將燈撥亮,把鏡子擺正,又將右手衣袖高高挽起,反復看了多遍——果然是不同的,鏡外右臂是干淨的,鏡內的右臂脈門處確實有一個紅點,像是不小心被蚊子叮了一口留下的紅印子。

沫儿對著鏡子找到這個位置,按得用力了會覺得稍微有些麻癢,一松開便完全沒有任何感覺。

嗯,估計是什麼時候碰到了。沫儿想。

沫儿有時候過于小心謹慎,有時候又毛手毛腳的,所以經常會出現這種情況:身上的皮膚,特別是膝蓋、手肘等地方,常常青一塊紫一塊,而且總是等青紫出現了才發現受傷,但早想不起是碰哪里或者什麼時候碰的了。

房間的門哐當一聲被推開,婉娘喝道:“方沫儿!你拿我的靈虛古鏡做什麼!”風風火火過來抱了鏡子就走。

沫儿嘟囔道:“小氣樣儿,我就照照而已。”

婉娘走到門口,回頭道:“沒了蠐粉水,你什麼也看不到。”

早知道那瓶蠐粉水就不給新昌公主了。沫儿追著婉娘道:“婉娘婉娘,你再幫我做個蠐粉水吧?”

婉娘笑嘻嘻道:“你先去幫我捉個大盅蟲來再說。”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1:58

〔三〕

老四按照婉娘的吩咐,十二個時辰之后,每日早晚各滴一次重逢露,到了第三日,眼睛已經完全恢復正常,甚至比以前還好了一點。

今晚不當值,傍晚時分,老四便回到了家。原本打算帶著玉屏和岳母上街逛逛,一起去吃個團圓飯。吳氏興致盎然,玉屏卻堅決不去,稱聞不得油膩。老四拗不過,只好作罷。陪著玉屏在院子里坐了片刻,玉屏又說累了,要回屋小睡。

這一睡,一直睡到了天黑。老四和岳母吳氏做好了飯叫她,她說沒胃口,不肯起床。

老四擔心她夜晚飢餓,趁著宵禁時辰未到,去全福樓買了牡丹餅回來。吳氏看不慣,又開始小聲罵了起來:“這死丫頭,怎麼脾氣越來越怪呢?見天儿躲著人,你還怕你老娘、男人害你不成?”

老四想錢玉屏性格本來就略顯孤僻,懷了孩子身体異常,精神煩躁也是正常,忙同吳氏賠笑道:“岳母別同她慪氣,她有身子儿不舒服,改天我專門帶您去吃全牛宴。”

吳氏臉色緩和了些,繼續嘮嘮叨叨道:“這死丫頭就是同我作對!你不知道,你外出公干那一個月,她也是這麼躲著我,連說話都不和我打照面……”

老四又一次聽到吳氏罵玉屏“躲著人”,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忙深呼吸一口,將這種不舒服按壓了下去,把牡丹餅用碟子盛了一半給吳氏,自己慢慢在葡萄架下坐下。

※※※

閉門鼓響了。老四起身去叫玉屏吃東西,她還是不肯起來,只含含糊糊說讓老四先睡,她餓了自然會吃。

老四將牡丹餅放在她床頭,去了隔壁房間躺下,竭力安慰自己,玉屏只是因為懷孕脾氣有些古怪罷了。但心中的那點疑惑像見風就長的小草尖儿,越長越大。

想去問問,覺得不妥,唯恐傷了夫妻感情;不問吧,又心中煩躁。如此這般,折騰了大半晚還未入睡,左眼又干又澀,十分難受。老四摸黑起來,找到那瓶重逢露,滴了几滴,頓覺舒暢。

一股冰冷的氣流順著眼窩進入鼻腔,腦子瞬間清醒了很多,更加難以入睡。老四只好起床坐起,側耳聽隔壁房間里似乎有些響動,料想是玉屏餓了,忙起來過去侍候。

銀色的月光透過窗欞落在床邊。玉屏睡得好好的,並未起來,那碟牡丹餅還放在桌子上,一塊也沒動。老四嘆了口氣,心里忍不住埋怨玉屏任性:自己不吃,肚里的孩子還要吃呢。去廚房倒了一杯熱水,悄悄端了過來。

老四輕手輕腳將熱水放在桌上,愛憐地盯著她隆起的肚子,忍不住伸手要去撫摸,卻覺得眼前一花。

她的腹部,分明盤著一條手臂粗的黑蛇,三角形的腦袋擱在正中位置,身上的鱗片反射出點點暗光。

老四的驚懼可想而知,但多年從事捕頭,膽量自然非一般人可比,他很快冷靜下來。

不能驚動黑蛇,更不能驚動玉屏。老四輕輕退出,回到廚房拿了火鉗和鋤頭過來,打定主意,先用火鉗將蛇挑開,再用鋤頭打死。

玉屏呼吸均勻,睡得正香。老四不敢點燈,趁著微弱的月光慢慢靠近,瞄准蛇的七寸部位慢慢出手。

可能是注意力過于集中,左眼睜得久了,有些不適。老四唯恐不能一擊得手,便捂住左眼,想讓左眼休息下。

怪事發生了。一捂住左眼,那條黑蛇便不見了。玉屏的腹部好好的,沒有一絲異樣。

老四不敢用手揉眼,只好用力閉上再用力睜開。果然,若是睜開左眼,便能看到玉屏的腹部盤著一條黑蛇,而且她全然不是懷孕的模樣,黑蛇下面,肚子平平坦坦,同未孕時沒什麼兩樣;若是閉上左眼,那條黑蛇便消失不見,玉屏也孕相十足。

老四拿著火鉗愣在了原地。這是怎麼回事?

回到隔壁房間,想了多時皆不明就里。是聞香榭給換的這只左眼有問題,還是玉屏有問題?本想等到天明去聞香榭問問,但又聯想到吳氏几次嘮叨,總說玉屏躲著人,不讓人碰她的肚子,還有什麼健步如飛之類的話,老四按捺不住,拿了那瓶重逢露,先點了几滴,又溜去玉屏床前。

這次看的更加清楚。用左眼看,確實能看到玉屏的腹部有一條黑蛇,但閉上左眼,便恢復正常。

老四不知如何才好,舉著鐵鉗,下手也不是,放下又不敢。正在遲疑,忽覺黑蛇動了一下,頭微微抬起,紅色的信子一吞一吐,似乎看到了老四,正要發動攻擊。老四一個激靈,揮著火鉗卡住了蛇的七寸。

蛇扭動起來,此時老四早忘了什麼左眼右眼,雙手用力將蛇頭高高拉起,眼見馬上就要拉離玉屏身子,只聽玉屏一聲尖叫,忽地折身坐了起來,揮舞著雙手一把打掉了老四的鐵鉗,力氣大得驚人。

老四措手不及,唯恐黑蛇傷到玉屏,不管不顧扑了上去。月光東移,剛好照在玉屏的臉上,只見她一張白淨的臉儿突然發生變化,面如金紙,五官呆板,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兩人皆是一臉驚愕,對視了片刻,玉屏,不,那個人似乎突然反應過來,推開老四翻身下床飛奔而去,其身形動作,完全不像是一個懷孕五個多月的孕婦。

老四快步追出,那人早不見了蹤影。

※※※

一大早,文清打開門,便見老四蹲在門口,雙眼布滿血絲,忙請他進來。

聽老四簡單講述了一遍昨晚的事情,文清的下巴都快要掉了。婉娘卻一直心平氣和,連連安慰老四:“不急不急,你慢慢講。”

在婉娘的安撫下,老四焦躁不安的情緒總算穩定下來。婉娘又將各種細節問了一片,道:“你昨晚看到黑蛇的時候,可有留意那人長什麼樣?”

老四想了一想,喪氣道:“她長的樣子太過普通,除了五官比較呆板,實在難以描述。但是見了面還是能夠認出。”

婉娘搖了搖頭,嘆道:“估計下次見了也認不得了。”老四手中還拿著那瓶重逢露,他一直對重逢露心有疑慮,鼓起勇氣試探道:“我看到這些異象,同這瓶東西可有關系?”

沫儿忍不住冷嘲熱諷道:“那人就是你老婆,你趕緊找她去,別讓我們的眼藥水蒙蔽了。”

老四十分尷尬,慌忙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

婉娘道:“人的眼睛能被蒙蔽,烏珠果卻不能被蒙蔽。所以才出現了左眼同右眼看到的不一樣這詭異一幕。”

老四的汗滴了下來:“這麼說,玉屏她……”一想起玉屏懷著身孕,不知是死是活,頓時心如刀絞,眼眶濕潤了。

文清提醒道:“四叔你好好想一想,四嬸她到底是什麼時候變得同往常不一樣的?”

老四雙手抱頭,頓足道:“我忙于公事,天天不著家,只想著趕緊多賺些錢回來,要說變化……正月十五之后,我們便開始分房睡,我只當她有了身子脾氣大些……我還是回去問問岳母才好。”一想到吳氏,不知道該如何同她講,登時又心急如焚。

婉娘道:“如今急也沒用,不如這樣,你看能不能找几個關系好的弟兄,利用捕快的身份幫忙打探一下,我這邊再找另外的渠道。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找到玉屏的下落。”

送走了老四,聞香榭四人都陷入了沉思。這個錢玉屏竟然是假冒的,這事情來得突然。沫儿想到他和文清曾在街上碰到錢玉屏的情形,看來錢玉屏早就被掉了包,那人是誰?為什麼要假冒錢玉屏?真正的錢玉屏會在哪里呢?

黃三看著婉娘道:“果然不出所料。”

沫儿訝然道:“三哥,原來你們早就懷疑這個錢玉屏是假冒的了?”

婉娘這次沒有得意洋洋,神色反而有些凝重:“我聽你們說了几次關于錢玉屏的事儿,總覺得她鬼鬼祟祟的,就借了此次給老四治療眼睛的機會做了這款眼藥水。這棵烏珠草果然不同,可惜缺了一顆果子,老四還是沒能看清她的真面目。”

文清卻道:“怪不得這款眼藥水叫做‘重逢露’,希望四叔盡快同四嬸重逢。”轉而憂心忡忡道:“新昌公主肯定知道,但她不告訴我們。怎麼辦?”

沫儿悻悻道:“那個老妖婆會這麼好心?說不定這件事就是她搞出來的呢。”

文清熱切道:“婉娘,有沒有讓人用了之后便能開口說真話的香粉?我們做一款給公主送去。”

婉娘搖頭道:“別說沒有,就是有,難道公主會同意我們守著身邊問她話?”想了片刻,道:“三哥你去找烏冬羅漢,讓他們幫著打探一下消息。文清沫儿去找關押老四的土牢,這個地方說不定會有什麼線索。唉,還有披風,這麼久了還找不到,真是急死人。”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2:08

〔四〕

土牢的唯一線索,就是老四稱看到牢頭身上沾有牡丹花瓣。可是牡丹在洛陽種植甚廣,街邊巷尾、尋常百姓,常見牡丹旁逸斜出。因此,說這個是線索,實在牽强。

一連几日,文清和沫儿都流連于洛陽城中各大牡丹園。但整個洛陽,公卿貴戚建造的邸園總數少說也有几百處,除去一些沫儿常去的開放式園林,還有很多私人園林不許外人進入,縱是文清沫儿千方百計討好管家,也不過討得一逛,哪里容他四處查看,白白浪費了几日的時間。

今日婉娘和三哥不在家,沫儿和文清偷個清閑,躲在家里不出門。

文清老老實實修剪著這几日購進的牡丹根莖,偶爾逗著沫儿說几句話。沫儿拿了一本不知從哪里翻來的詩集,慢條斯理地踱著方步,滿眼愁苦之色。若不是仍一身男裝打扮,真像是哪家的大家閨秀對景傷情、顧影自憐呢。

也難怪,豆蔻時節,正是容易自憐自艾的年紀。沫儿自從得知方怡師太是自己的娘,便時不時感慨一番,看到一片樹葉落下、一朵花儿凋落,都恨不得同自己的身世聯系在一起,情緒會瞬間低落起來。

文清不善表達,對于“矯情”一詞連聽也未聽過。但他從心底里關心沫儿,一看到沫儿心情不好便陪著小心逗他開心。黃三呢,早見怪不怪,只是慈祥一笑,任由沫儿鬧去。但討厭的婉娘,只要一看到沫儿這個樣子,不僅不安慰他,反而捂嘴偷笑,像耍猴一般看著他,並揶揄他未去梨園表演屈了才了。因此,沫儿很是憤怒,在婉娘面前几乎不敢表現出來,唯有一口惡氣撒在文清身上。

文清將枯朽的牡丹根修好,小心地把牡丹皮剝下,等黃三回來炮制成品丹皮。沫儿擺了一個自認為十分瀟灑的姿勢,對著梧桐樹沉默良久,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念道:“清風藏深意,古巷留余香。蟲豸擾洛城,蠐水何驚忙。聞香迎寒露,靜心罷晚妝……”

文清一直找不到話同沫儿講,聽他念出這麼一串儿非詩非曲儿的句子,忙道:“這詩真不錯。沫儿讀書比我强多了。”

沫儿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不是我寫的,小時候我娘教我的。”

文清羨慕道:“你娘真好。”

沫儿知道文清也一直在探究自己的身世,不由生出同病相憐之意,悶悶道:“我娘當時教我唱了好多小曲儿,這首是最文雅的,可惜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說著眼圈紅了。

文清唯恐沫儿哭起來,胡亂解釋道:“這首詩可真有意思,你看前面几個字,什麼清風古巷、蟲豸蠐水,還有聞香、靜心等,同我們近來碰到的怪事還挺吻合的呢。”

這話說出來,兩人都愣住了。清風巷,盅蟲,蠐粉水,聞香榭,靜心堂,這些堆砌的詞語之間難道有什麼特別的聯系?沫儿一字一頓地將詩重新讀了一遍,疑惑道:“清風藏深意,古巷留余香。莫非是指曾家小蘭出事那個清風巷有什麼古怪?”

文清撓頭傻笑道:“我也是隨便猜的。這歌儿后面還有嗎?”

沫儿早忘了顧影自憐,激動地跳了起來:“后面還有!”轉身跑回中堂,將一整首曲儿寫了下來:

【清風藏深意,古巷留余香。

蟲豸擾洛城,蠐水何驚忙。

聞香迎寒露,靜心罷晚妝。

風在何處?風在旗梢。

土在何處?土在獸腳。

入在何處?入在午馬。

出在何處?出在鼠腰。

……】

詩句的后面,竟然是這麼几句莫名其妙的念詞。

沫儿沮喪道:“后面還有几句,可是我記不得了。”

這首曲儿,同當日進入香木堂主陰陽十二祭祭壇的那個歌訣一樣,小時候方怡師太抱著沫儿,曾經唱過無數次,但從來沒告訴過他其中有何寓意,沫儿只是無意識地背得滾瓜爛熟,並牢記心底。若不是那晚靈魂出竅,看到娘抱著自己唱這首曲儿,沫儿差不多忘了。

若是前面几句說的是洛城鬧盅蟲的事儿,那后面几句完全沒有任何章法,似乎只是一段毫無意義的順口溜。兩人抵著腦袋研究了半晌,也不知道這几句但語說的是什麼東西。

兩人合計了下,決定去清風巷看看再說。

出門口雇了輛馬車,很快就到了德立坊。兩人順著記憶中的道路一個巷子一個巷子地排查,終于找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巷子口。

清風巷同上次見到的一樣,僻靜安逸,周圍的槐樹和花草蔭翳蔽日,十分宜人,且巷子里干干淨淨,除了枯葉落花,不見一點儿垃圾。

文清推門想去曾蘭當初租住的小院看看,沫儿頓時緊張,扭著身子不肯進去:“里面誰知道有什麼東西呢。”文清只好作罷。

留心看了一圈,文清納悶道:“這麼好的院子,似乎都沒住人。”如今已近午時,沒有一個人進出,也不見有炊煙和飯菜的香味,確實有些奇怪。

沫儿有些后悔擅自行動,拿出寫了歌訣的紙條看了看,道:“后面提到馬,難道入口是在誰家的馬廄里?出口是老鼠洞里?”

文清道:“馬廄還好找,老鼠洞可就麻煩了。”

有几家大門是沒鎖的,兩人斗膽進去看了一番。院子同外面一樣,青石高柱,雖然看起來年代久遠,但並無破敗景象,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條,不像是沒住人,倒像是住戶突然外出走親戚,一半天便會回來的樣子。

但沒有一家院子里配有馬廄。

兩人掃興而出,重新來到街心。上次來的匆忙,一心想著尋找曾蘭,兩人都不曾留意街心的布置。今儿一見石獸,沫儿頓時玩心大起,早忘了扮深沉裝傷感,爬高落低的,在几個石獸之間跳來跳去。

文清這大半年穩重了許多,只在旁邊護著,唯恐沫儿磕了碰了。沫儿玩得興起,高高地站在一只獸頭上,大聲叫道:“文清看我的!”一個箭步竄向下面那只臥著的石獸背部。偏巧文清此時走了神,正皺著眉頭四處張望。沫儿腳下一滑,結結實實地墩坐在石獸上,倒吸著冷氣,捂著屁股,帶著哭腔轉著圈儿叫:“你怎麼不扶著我!”

文清又是作揖又是賠不是。沫儿嘴巴撅得老高,卻躲著不肯讓文清幫他揉屁股:“人家的尾巴骨都要摔斷了!都怨你!”

文清道:“我看到這里有匹馬還有老鼠,想著是不是應了你那句‘入在午馬,出在鼠腰’……”沫儿仔細一看,可不是,剛才自己站的石獸,雖然頭部和臀部都掉了半個,但看樣子確實是一匹馬。而遠處藏在草叢里那只保存的好些,嘴巴尖尖,顯然是一只老鼠。

兩人精神大振,興衝衝繞著石馬石鼠又敲又打,只盼望地面上轟隆隆出現個洞口來。不僅如此,連同其他几個辨不出面目的石獸、周圍的地皮、草叢都被折騰了遍,卻一切照舊。

沫儿筋疲力盡,爬在石鼠背上哼哼:“回家吧,估計我們找錯了。”

※※※

回到聞香榭,婉娘同黃三已經回來。黃三做好了飯,正等他們。婉娘一見沫儿哼呀哈呀的樣子,便豎起眉毛:“你們倆又去哪里偷懶啦?”

文清扶著沫儿在石凳上坐下,道:“我們去了清風巷。”

婉娘哂道:“我們早去過了。”看著樣子,也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文清把紙條拿出來給婉娘看。婉娘本不以為然,看到那兩行“風在何處……”眼睛一亮,一把抓了過去,驚訝道:“哪來的?”

沫儿揉著屁股,哼哼唧唧道:“我娘教我的。”其實沫儿這几天一直在哼唱這首小曲儿,只是他一看到婉娘便閉嘴,所以婉娘竟然不知道。

婉娘默默地念了一遍,撫掌笑道:“我知道了!”三兩口吃完飯,大笑著上了樓。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2:19

〔五〕

婉娘這几日不知去了哪里,連晚上也不回來。黃三去北市購進香料,文清去外送貨,留沫儿看家。

剛吃過早飯,老四就來了。

不過几日,老四像是老了十歲,胡子拉碴,眼窩深陷,兩只眼白布滿紅血絲,抱頭蹲在聞香榭堂前的梧桐樹下無聲而泣。

沫儿只擅長罵人,安慰人的話怎麼也說不口。偏偏今日家里就他一個人,他繞著老四轉來轉去,無話可說。最后忍無可忍,只好叫道:“別哭啦。我知道你心里著急,哭有什麼用?”

老四擤了一把鼻涕,茫然地瞪著沫儿。

沫儿老氣橫秋道:“你這几天打探到什麼了?說來我聽聽。”

老四找了几個平時玩得來的朋友,一起幫忙尋找錢玉屏,可連那個假冒錢玉屏的人也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再無一點蹤跡。詢問岳母吳氏,吳氏只會哭天嚎地,一見到老四便抓著他連哭帶罵,要他還她女儿,不僅幫不到忙,反而添亂。老四有家不能回,人又找不到,想到錢玉屏可能遭受不測,登時心頭大亂,几近崩潰,唯有來找聞香榭尋求辦法。

沫儿耐著性子道:“你好好想一想,看有沒有其他線索。比如,那個關押你的土牢,除了牡丹花,還有其他什麼疑點?”

老四揉著頭發想了半晌,喪氣道:“真沒什麼。”

沫儿提醒道:“那個牢頭,身上有什麼配飾?或者周圍有什麼氣味、響動?”

老四冥想了半晌,道:“配飾倒沒有,不過土牢的地上,有一個字。”土牢里暗無天日,只有每次開窗送飯時才能透個氣。剛進去時,老四如熱鍋上的螞蟻,心急氣躁,一刻也靜不下來;几天過后体力不支,心里也覺得絕望,每日就躺著破席子上等死。

老四道:“我閑著無事,手指便在地面上摸來摸去,發現席子旁邊有刻鑿的痕跡。”土牢的地面、牆壁,皆用大塊的青石條鋪成,十分堅硬,上面有些裂紋之類的也不足為奇。老四無意識地順著刻痕一條條划拉,意外發現其中一些細微的刻痕有弧度,摸索的多了,發現這是一個字:佛。

刻痕細長,比裂紋要淺的多,似乎是用什麼尖利的東西反復多次刻畫而成的。

沫儿迷惑道:“佛……這是什麼意思?”

老四道:“我猜想,定然是之前關押的人,在百無聊賴之際刻的,可能是想尋求佛祖保佑的意思吧?”

沫儿覺得有道理。

兩人又開始相顧無言。等了半晌,仍不見婉娘等回來,老四心急如焚,道:“算了,我晚上再來。”佝僂著背垂頭喪氣走了。

今日忙得很,一個上午接待了好几撥客人,大多點名要紫蜮膏,其中好几個還扛著大肚子,孕味十足。沫儿本來以為紫蜮膏賣不出去,沒想到一個上午就售出了七八瓶。

送走客人,沫儿站在門口放風,恰巧一個小販挑著一擔水靈靈的桃子正沿街叫賣:“香甜脆爽的早桃哎,不甜不要錢!”

小販看到沫儿,放下挑子,抹了一把汗道:“小哥要不要來一個嘗嘗?今早剛摘的,甜著呢。”

桃子不大,但個個粉嫩,桃嘴儿順溜儿歪向一側,在框子里擺放得整整齊齊。沫儿眼睛直了,道:“我買,我買。”雙手齊下,一口氣挑了八個,嘴里道:“一人兩個,太少了些,再來四個。”

小販眉開眼笑,隨便一稱,麻利道:“四斤六兩,五文錢一斤,一共二十三文。”沫儿道:“你等著,我回去拿錢。”轉身往家里跑,卻被小販一把拉住右手,“哎喲,看錯了,是十七文。”

小販的手又粗糙又有力,大拇指捏在沫儿的手腕上,整條手臂都又酸又麻。小販看沫儿齜牙咧嘴,忙松開了手賠笑道:“小哥勿怪,庄稼人粗魯慣了。”沫儿伸著脖子去看稱星,果然只有三斤四兩,第一次算錯了。

這個小販倒有良心。沫儿取了錢,高高興興捧著桃子回去了。

※※※

今天紫蜮膏又售出了六瓶。也怪了,這几日其他香粉買者不多,倒是這個不起眼的紫蜮膏銷量大增,來人大多指明要這個,短短五六日,三十八瓶紫蜮膏只剩下了七瓶。

終于得會儿空,沫儿見貨架上被剛才的客人搞得雜亂,便勤快了一把,拿起抹布擦拭,哪知道一個不小心,將一瓶紫蜮膏碰跌在地上,瓷瓶摔得粉碎,里面的膏体攤了一地,便是撮起來也不能用了。

這下傻了眼。婉娘對香粉售出數量一向要求嚴格記錄,紫蜮膏雖然不貴,但聽她嘮叨都要煩死了,怎麼辦?

想了想,沫儿耍了個小聰明,在售貨賬本上多記了一筆,將清理好的碎片遠遠地倒到街口去。心里打定主意,要是婉娘問起,只說上午人多,忘了問客人的姓名,一口咬定是賣出去了。幸虧今日來的客人都相當爽快,一點沒講價,所收銀錢足可包含打碎這瓶的售價。

中午沒客人,沫儿便在樹下躺椅上小睡。心中有事,便睡不踏實,迷迷糊糊又覺得手腕癢得鑽心,可能不小心沾染了桃毛,沫儿恨不得將那塊肉給掐下來。等徹底醒過來,反倒又好了,手腕上連個紅印子也沒留。

下午按照黃三的交待,沫儿去街口買米。取了錢,將褡褳搭在肩頭上,一邊玩一邊看街邊的景致。

正看兩只小狗打架,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上午賣桃子的小販。這小販個子不高,長得實在普通,普通到丟進人群便辨認不出,幸虧他還穿著上午的衣服。

小販這次挑了兩筐雪白的香瓜,熱情道:“新鮮的香瓜,小哥要不要再來嘗嘗?”

這香瓜的賣相比上午的桃子還好,一個個圓溜光潔,一點疤痕都沒有,帶著青藤,散發出濃郁的香味。

沫儿睜大了眼:“這個時候就有香瓜啦?”香瓜一般盛夏上市,如今端午未過,如此品相的香瓜甚為少見。小販得意道:“這可是培育的新品,剛摘的,不圖賺錢,就想讓大家嘗嘗怎麼樣。”

沫儿看了看手中的半兩銀子,有些為難,最終還是搖頭道:“算了,沒帶那麼多錢。”

小販十分熱心,道:“我算您便宜點,三文錢一斤。您要是不嫌遠,去到我的車子旁,我再給您便宜一半。”

一文半一斤,這可便宜得很了。沫儿動了心,掂量著手里的銀子道:“你的瓜車在哪里?”

小販挑起挑子,道:“不遠不遠,小哥你跟著我來,一會儿就到。”

※※※

沫儿跟著小販往西走去,專走一些偏僻的小巷,過了一個坊區,又繞過一片茂密的樹林,見周圍漸漸陌生,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許多,沫儿遲疑地停住了腳步,道:“太遠了,我還有事,不去了。”小販回頭笑眯眯道:“到了到了。”

他的眼睛突然露出一點奇怪的光,沫儿頓時警覺,扭頭便走,但發現身后的大路不見了。

周圍全是樹,八條不同方向的小徑從樹叢中蜿蜒而出,但不管走那條,最終還是繞回到中間的空地上。

小販悠閑地等著他,仿佛知道他走不出似的。沫儿兜了几個圈子,頓時慌亂,齜牙朝小販叫道:“你要做什麼?”

小販重新上路,頭也不回道:“放心,瓜車放在一個別人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要不瓜還不被人偷完了?”

沫儿將信將疑,跟著往前走去,但心里懊悔至極,早已不想吃瓜這回事儿了。穿過樹林,一間幽暗的房屋前果然擺放著一輛獨輪車,滿滿一車瓜果。

沫儿警惕地看著,並不上前。小販笑著扭過頭來,道:“隨便吃,不用錢。”他的嘴巴突然朝臉頰裂開,長長的舌頭分叉,掠過鼻尖。

沫儿的腦袋一陣轟鳴,瞪著前面的小販。小販的臉漸漸模糊,重新恢復原樣,朝沫儿一笑,笑容似曾相一識。沫儿愣了一愣,叫道:“四嬸子!”

小販愀然變色,轉身走到瓜車后,消失不見。沫儿扭頭便跑,小屋的門突然開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你想不想知道,你娘方怡是怎麼死的?”

沫儿的腳步戛然而止。小屋黑暗,隱約看到一個人當屋坐著,緩緩道:“你被騙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2:32

〔六〕

直到晚上,黃三同文清才回來,拉回滿滿一車香料,還有十几件制作香料的器具。隨便吃過晚飯,又忙著卸車、分類、稱重、整理入庫,足足忙到亥時末。沫儿做的是最為輕巧的稱重登記,也累得兩條腿如灌鉛了一般。

婉娘回來的更晚,雇了馬車拉回一大包的青樹葉,神神秘秘地放在一個大竹籮里,上面蓋上一個大棉被,捂得嚴嚴實實,也不知做什麼用。

東西歸置完畢,終于能夠喘口氣了。文清拿出桃子洗了,每人吃了一個。沫儿心虛,將紫蜮膏今日的銷售情況一筆帶過,卻將老四來的事情認認真真復述了一遍,並殷勤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我想著,沒有其他線索,這個佛字說不定背后有什麼文章。要不,我們去附近的几個佛堂寺院看看?”

婉娘贊道:“好主意!還是沫儿聰明。”

文清强忍住困意,問道:“先從哪家找好些?”

婉娘想了一想,道:“這里離靜域寺近些,不如就去靜域寺。”

已經四月末,午夜還有些涼意。涼風一吹,沫儿被驚了瞌睡,也不敢如往常一樣抱怨,嘀咕道:“真命苦,大半夜的不能睡覺。”

如今沒了披風,走夜路實在不易,提心吊膽唯恐碰上查夜的官兵。三人躲躲閃閃走過兩個街區,來到宣陽坊靜域寺附近。

這里文清和沫儿熟悉得很。三年前靜域寺“金蛇殺人”轟動全城,圓通方丈圓寂,聞香榭成為這起案件的唯一知情者。因圓通方丈生前曾交待文清沫儿多來看望小和尚戒色,因此,剛開始時文清沫儿每隔不久便來靜域寺玩,只是后來靜域寺主持換了圓卓大師,小戒色也隨著圓卓另去他處,所以很久未來過了。

靜域寺大体沒什麼變化,只是比以前陳舊了些。門前的大燈籠滅了一只,暗淡的光照得大門上的“四大金剛”格外猙獰;檻前香爐里殘斷的香燭東倒西歪,香灰溢出,弄得地面一片狼藉。婉娘皺了皺眉頭,道:“這圓卓,比起圓通可差遠了。”

沫儿曾見過圓卓一面,對他素無好感,點頭附和道:“就是,燈籠也不換,香灰也不打掃,好好一個香火旺盛的靜域寺,被他搞得破牆爛院的。”凝神看了會儿門口的金剛,道:“要是金剛真能顯靈就好了,可以直接告訴我們披風藏在哪里。”

婉娘悠然自得道:“找什麼,該出現的時候自然就出現了。說不定就在靜域寺呢。”

沫儿一愣,驚喜道:“真的?你知道?”

婉娘簡短道:“直覺。”

沫儿嗤之以鼻,轉而又道:“老四也真是,這麼重要的線索這麼晚才告訴我們。”

文清小聲道:“我們這兩日已經去好几家寺院了。”這几天,婉娘走訪了多家客戶,一是打聽關于錢玉屏失蹤之事,二是順便推銷下香粉,三來也想了解下前几日鬧盅蟲的事情是否是偶然事件。結果除了紫蜮膏被順利推出,其他兩個皆無有用訊息。但無意中發現另一個詭異情況:城中几家寺院偷偷供奉暹羅國的龍神,很多婦女拜祭,據說能綿延子嗣,傳遞香火。

沫儿撓頭嘆道:“這龍神是要搶送子觀音的飯碗哪。”三人都忍不住笑了。

一陣清風吹來,門口的燈籠搖晃起來。但只是亮著的那只,另一只卻紋絲不動。沫儿馬上注意到:“咦,那個廢了的燈籠里放了什麼東西不成?”話音未落,只聽靜域寺大門“吱呀”一聲,露出個縫來。一個圓圓的腦袋伸了出來,卻是戒色。

文清差一點要叫出來,被沫儿一把拉住。多日未見,戒色手腳粗大,体形敦實,雖不及沫儿高,但有沫儿兩個那麼壯。

戒色鬼鬼祟祟張望了一番,拿出一根撐杆,費力地將門上壞掉的大燈籠取下來,小心地抱著回去了。沫儿悄聲笑道:“我們去跟著他,嚇他一跳。”拉著文清溜了進去,婉娘隨后跟上。

今日無月,周圍很是黑暗,但靜域寺竟然只在大殿門上掛了兩只昏黃的燈籠,光線范圍僅有丈余,其他地方便黑黝黝一片。不過這對婉娘等人倒是個很好的掩護。戒色笨拙地抱著大燈籠,走到西跨院,忽然想起大門沒關好,將燈籠放在一個破舊的高腳竹凳上,返身回去將門門上,婉娘等人早已趁著夜色在執事房窗前的月季花叢中藏好。

夜色深沉,雖看不清靜域寺的景象,但那種破敗的感覺鋪天蓋地,想起當年圓通在世時靜域寺的輝煌,連沫儿都忍不住扼腕嘆息了。

戒色抱起燈籠,嘴里小聲咕噥著,來到西跨院最里邊角落處一間小屋。這間小屋當年是客房,因為太過陰暗潮濕,后來改成了雜物間。戒色位份低,就被趕來此處居住,文清和沫儿曾經來他的小屋里玩過。

三人跟到小屋前。戒色將燈籠放下,先從床下摸出一副卷軸來,掛在牆上,又小心地探身從角落一個小箱子里面取出一支黑色的香點燃,然后盤腿坐下,虔誠地念起了經。

這幅卷軸上,畫著一個極其妖媚的女子,人臉蛇身,頭上有角,滿身黑色鱗甲,盤坐在一朵蓮花上,手里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而她的頭發,全部是一條條昂著頭的小蛇。

沫儿見過女媧畫像,雖然也是人頭蛇身,但神態平和肅穆,絕對沒有此畫中的妖艷詭異。正在研究此為何物,戒色已經念經完畢,起身將燈籠上的紗罩取下。

燈籠里面,竟然盤著一條黑色的蛇,它的頭上,長著一只小角。更為奇怪的是,這條蛇似乎沒有眼睛,只在原本眼睛的部位長著兩個顏色稍淺的小圓點。

戒色表情更加謙恭,嘴里不停地念著佛號。

蛇慢慢地蘇醒過來,頭部微揚,一點一點的。戒色慌忙起身,從門后拿出一個竹編的小籠子,打開將里面的東西抖摟在蛇面前——沫儿的頭發都要豎起來了。那堆東西,竟然是一些肥肥胖胖的蠐螬,個個有拇指粗細,白花花擁擠在一起不住蠕動翻滾。

戒色嘴里念叨道:“佛祖請勿怪罪,這蟲子吃庄稼……蛇不吃蟲子會死的……小僧一定給這些蟲子超度……”

黑蛇將頭高高昂起,雖沒有眼睛,但似乎並不影響它的行動。蠐螬笨拙地擁擠在一起,任由黑蛇一條條吃掉,小和尚戒色就在一旁閉著眼睛念往生咒。

很快蟲子便只剩最后一條。黑蛇一改剛才懶洋洋的樣子,吐出信子,發出咝咝的聲音,頭上的小角也變成了黑紅色,繞著最后一條蠐螬游動,首尾相連,剛好將其圈在中間。而一直蠕動著退縮的蟲子突然拱起脊背,原本白色的身体突然抖動起來,竟然發出像蒼蠅翅膀扑翅一樣的嗡嗡聲。

燈光暗淡,加上香燭繚繞的煙霧,蟲子個頭又不大,難以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只是覺得黑蛇似乎對這條蟲子頗為忌憚。

不過一寸來長的蟲子顯然不是黑蛇的對手,很快便敗下陣來,被蛇慢慢吞下。

一來二去,足有大半個時辰。黑蛇吃完了蟲子,伏下腦袋不再動彈,戒色面露喜色,將燃著的香拔下,在它的頭部繞了几繞,蛇循著繚繞的煙霧慢慢爬回燈籠底座上。戒色弄熄了香頭,罩上燈籠紗罩,又抱去門前掛好。

這熏香能夠控制黑蛇的活動,沫儿想。趁戒色去掛燈籠,她納悶道:“戒色這是瘋魔了?要養個小貓小狗還算正常,哪見養一條蛇的?”

文清低聲道:“不如我們明天早上直接問問他去。”

婉娘搖搖頭,示意兩人噤聲。

※※※

戒色重新回到屋里,掐滅黑香,收起畫軸,心滿意足地躺下,蒙頭蓋上被子便睡,不一會儿鼾聲大起。

婉娘見再無動靜,便打算回去。文清去取了撐杆來,准備去門口將剛才的燈籠取下。沫儿卻不甘心,偷偷摸摸進了戒色的房間,想將他剛才的畫軸偷出來好好研究一番。

靜域寺果然破敗,文清不小心將撐杆碰在門框上發出一些響動,竟然沒有一個和尚出來查看。他同婉娘剛把燈籠取下,正盤算著如何把燈籠帶回去,只見沫儿躡手躡腳小跑過來,懷里抱著一個包裹,滿臉興奮。退至門口花叢中,才打開包裹笑道:“看看這是什麼?!”

抖開一看,竟然是丟失的披風。原來沫儿摸黑到戒色床下,摸到這個包袱,用手一捻覺得材質比較熟悉,便忍不住拿出來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文清抖摟著披風反復看了良久,奇怪道:“披風怎麼會在靜域寺?”沫儿也甚覺訝異。

不過有了披風,這個燈籠便好辦了,三人很快便回到了家。

黃三尚未安歇,當下將堂屋所有的燈籠點亮,文清學著戒色的樣子,正要去掉燈罩,婉娘突然想起什麼,叫道:“等等!”點起一個小燈籠照在燈罩上方。

燈籠里空空如也。文清后退了一步,張望道:“蛇跑了?”

婉娘將燈籠用力地提起擻了兩下,又重新放下來。沫儿頓時明白,叫道:“蛇在里面呢,只是看不見!”

文清驚訝万分,道:“這條蛇,還會隱身不成?”伸手試探著想摸摸看。

沫儿躲得遠遠的叫道:“小心它咬你!”文清忙縮回手。

沫儿咂舌道:“第一次見這種沒長眼睛的蛇,好奇怪。”

婉娘道:“我看它應該是地蠕龍,能長這麼大,倒也少見。”地蠕龍生長在地下,以蟲蟻、昆蟲幼蟲、蛹等為食。因從不到地面活動,所以眼部退化,只有光感,不能視物,因此算是盲蛇的一種。世人見它頭上有角,便尊稱它為“龍”。

黃三看了一眼婉娘,眼睛露出笑意。婉娘笑道:“它沒醒呢。今晚收獲不小,不僅披風找回來了,還找到寶貝了。”

文清道:“看不到它,這可怎麼辦?”

婉娘得意道:“明日我就做款同戒色所用一樣的熏香,讓它現形。”交代黃三同文清抬起燈籠,將蛇連同燈籠一同送入三樓一個房間內,樂滋滋地休息去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3:03

〔七〕

第二天一早,婉娘自己有事,文清和沫儿重新回到了靜域寺。

靜域寺門開了半邊,几個僧人趿拉著鞋,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懶洋洋地收拾著院里的供桌。兩人徑直朝戒色住的房間走去,也無人過問。

戒色已經起床,拿著一條禿尾的掃把正在掃地,但不掃甬路,偏偏去草叢中划拉,東張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沫儿情知他在找那條黑蛇,卻不點破,叫道:“戒色,你回寺院來住了?”

戒色丟了掃把,面露喜色,施禮道:“兩位施主好。”沫儿撿起草把,笑嘻嘻道:“好久沒見你了,我們來看看。我來幫你打掃。”

戒色忙推讓:“不敢勞煩施主。”

文清笑道:“戒色還是這樣,總是施主施主的,叫得我像個大叔。”

戒色嘿嘿笑著,眼睛卻溜溜地朝草叢中張望。沫儿趁他不留意,將腳邊一塊小石子快步踢飛,指著晃動的草叢道:“什麼東西?”

戒色一個激靈,快步跑過去,查看無果,滿臉失望地走了回來。沫儿裝作若無其事問道:“你找什麼呢?”

戒色支支吾吾道:“啊……沒什麼。”三人又回到寺門口。戒色有一句沒一句地同沫儿聊天,不時斜眼看看上面僅剩下了一個的燈籠。沫儿誇張地叫了一聲,皺眉道:“真是,寺院越來越不像回事了。”殷勤地幫戒色把散落在地下的殘余香燭頭攏起,長嘆了一聲,小聲道:“要是圓通方丈在就好了。”

戒色低下了頭,用力地掃地。

圓通去世之后,戒色的日子更不好過。戒相等几個慣常欺負他的師兄就不提了,圓卓不理雜務,又暴躁易怒,喜遷怒于人,對戒色無一點好臉,更引得其他和尚們捉弄欺負他,髒活累活都給他干,以至于戒色小小年紀,手上的繭子厚得像樹皮。因此,多年過去,只要一提起圓通,戒色就難受不已。

沫儿像是沒看到一般,繞著香爐走了几圈,嘖嘖道:“戒色,不是我說,如今靜域寺比以前可差遠了,半天都不見一個香客!想當初圓通方丈在時,靜域寺可是名滿洛陽城的……”拉起戒色打滿補丁的衣服,惋惜道:“看看,當時圓通方丈可是最疼你的,我記得他還給你治凍瘡的膏子,好香呢。”

戒色的眼圈紅了,從褲子口袋中摸出一個已經沒了瓶嘴儿的髒兮兮瓶子摩挲著。文清一眼便認出,正是當年裝白玉膏的瓶子,里面已經空了。

沫儿滿臉悲痛道:“唉,要是圓通方丈活著就好了。”戒色的眼淚早在眼眶里打起了轉。

文清連忙制止道:“別提這個了,聊些其他的吧。”沫儿上前拍了拍戒色的肩膀,十分仗義地道:“圓通方丈圓寂前交代我們兩個照顧你,戒色你放心,我們倆就是你的親哥哥。”

圓通方丈死后,戒色在寺院里受盡欺凌,所有的重活累活都是他的,人都當他是個會說話的驢子,除了文清沫儿偶爾來看他,哪里有人對他說過半句好話。今日聽沫儿這樣說,感動得一塌糊涂,眼淚鼻涕橫流。

文清拿出手絹給他擦了一把鼻涕,伸手攬住他的肩。戒色破涕而笑,拄著掃把無所適從。沫儿往戒色跟前湊了湊,關心道:“我瞧著你今天心不在焉的,怎麼了?有什麼事儿嗎?”

戒色仰臉看了看燈籠,欲言又止。沫儿殷勤道:“哪里有燈籠,買個我去幫你掛上去。”大方地掏出一大把銀錢,塞給戒色。

戒色不接,雙腳在地上擦來擦去,良久方才扭捏道:“不是。”

兩人好說歹說,總算哄得戒色將事情說了出來。

※※※

圓卓做了靜域寺的主持,並不用心,自己收了香火銀子另買了一處偏僻小院居住,看戒色老實巴交的,就差他每天傍晚去收拾打掃。

半月前的一日,戒色因為寺院有事去的晚了,天已擦黑。見圓卓不在,只管進了房間清掃。戒色在圓卓面前向來拘謹,今日便放松了些,擦拭后面放經卷的櫃子。有些經卷是圓通方丈的遺物,戒色見原本極其愛惜的經卷被搞得七零八落,不由觸景生情,忍不住拿了翻看。恰在此時,圓卓回來了,戒色嚇了一跳,慌亂之下闖入了圓卓的臥室。

圓卓的臥室從未讓人進去過,連戒色探頭觀望都要引來厲聲喝罵。戒色見誤闖“禁地”,更加驚慌失措,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忙鑽進床下。不料發現床下竟然有個地洞,便一頭扎了進去。

出了地洞,后面卻是一個小花園,里面亂七八糟種植著花草灌木,中間圍著几個低矮的土丘。

戒色躲在花草中,不敢出去。午夜時分寒氣來襲,覺得冷了,便摸黑儿走到那些土丘處避寒。隱約見土丘有門,門縫里透出些微光亮,推門便進去了。

※※※

沫儿聽得起急,追問道:“里面有什麼?”

戒色摳著頭皮道:“几個土丘連在一起,中間空,周圍四間房……可能是三間,五間也不定,反正只有門沒有窗。門后面有一個小油燈,光線暗得很,看的也不是很清楚。”又夾纏著說了半天,文清和沫儿才弄明白。

土丘是半入地式的,要下七八個台階才走到中間一塊一丈方圓的空地,周邊是几個房間。戒色見門后有燈,一個房間的通風口還擺著一雙碗筷,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心里又忐忑起來,唯恐被圓卓發現,便想躲到房間里。誰知道一連推了兩個都推不開,一直走到盡頭,推開一個大房間的門。

戒色傻大膽,徑自往里走去,結果被絆得扑倒在地上,雙手摸到一條滑膩膩、冰冷冷的東西,嚇了一跳。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戒色才發現,這個房間里,擺放著大大小小二十多個鍋一樣的東西,每個鍋里,都盤著一條黑色的蛇。

戒色道:“半夜三更的,看到這麼多蛇,我還是嚇壞了,扭頭就往外跑。”戒色掉頭跑出,在門口同圓卓撞了個滿懷,嚇得說不出話來。

戒色繼續道:“不過那日圓卓大師很好,他沒有罵我,很和善地問我看到了什麼。我不敢不答,就告訴他看到好多好多蛇。”

沫儿好奇道:“那他怎麼解釋?”戒色笑了起來,道:“圓卓大師板起臉愣了片刻,說道,他養這些蛇,是要給一個人治病,要我不要說出去。”

※※※

戒色本來從不敢打聽圓卓的事,但被剛才那一嚇,忍不住鼓起勇氣問道:“給誰治病?”

圓卓盯著他的臉看了片刻,低聲道:“你不要出聲,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此人正在清修,凡人不能打擾。”拉他重新下到上丘,來到第三個房間前,將他舉了起來,朝通風口往里望去。

※※※

戒色的眼睛亮了,激動道:“你們猜我看到誰了?”文清茫然地搖頭。戒色臉色通紅,壓低聲音道:“我看到圓通方丈了!”

沫儿一愣,難以置信地同文清對視了一眼。當年圓通圓寂,三人雖未現場見證,但也確信無疑。沫儿狐疑道:“光線不好,你看錯了吧?”

戒色聲音驟然大了起來:“我怎麼會看錯?”扭頭朝四周看了看,聲音重新低了下來,眼里含著淚水道:“他瘦了很多,盤腿坐著。”

兩人將信將疑。沫儿道:“你有沒有同他講話?”戒色吸了吸鼻涕,道:“圓卓師父說,他如今需要靜修,不能打擾,要是我發出聲音擾了他的心智,會讓他的病情加重的。”

文清遲疑道:“我記得當年……”

戒色急急辯解道:“他當年生了重病,為了不拖累寺里,所以才對外宣稱圓寂。”圓卓告訴戒色,他專門找了個僻靜院子給圓通養傷。再有几個月的調理,圓通便可痊愈,但需要用一種黑蛇的唾液來治病。

圓卓身為佛門弟子,不便公開飼養黑蛇,所以此事只能偷偷進行。至于具体治病的過程,十分繁瑣,他沒告訴戒色。不過戒色很懂事,很快便明白了自身的使命:支持圓卓飼養黑蛇,讓圓通方丈盡快痊愈。

經不住戒色央求,圓卓同意戒色飼養一條黑蛇,並送了焚香、畫軸給他,告訴他黑蛇的習性。戒色無處安放,見門口的燈籠壞了無人更換,便將黑蛇養在里面。

沫儿小聲嘀咕道:“你不怕蛇啊?”在沫儿看來,戒色甚為膽小,在寺院里唯唯諾諾,任人打罵,從不敢反抗。

戒色甩了一溜儿鼻涕,道:“蛇有什麼好怕的,人才可怕。”這話聽得沫儿一愣,又問道:“白天它跑出來怎麼辦?”

戒色小聲道:“不會,它可有靈性了,只有聞到熏香才會活動,否則一動不動的,別人也看不到它。”

文清好奇道:“什麼蛇這麼神奇,還能隱身?”

戒色一臉敬畏道:“圓卓師父說了,這黑蛇是聖物,當然神奇。”戒色養這條蛇十分用心,一個月工夫,蛇蛻了兩次皮,長大了很多。據說再蛻一次皮便可以送去提取唾液了,偏偏丟了燈籠。

沫儿唐突問道:“你從哪里得來的黑披風?”

戒色茫然回道:“什麼?”

看來他確實不知此事,沫儿只得打住。戒色仰臉看著門上掛燈籠的鐵鉤子,懊喪道:“昨晚沒風啊,燈籠怎麼不見了?”愁眉苦臉的又是跺腳又是嘆氣。

沫儿有意問道:“你平日里給它吃什麼?”

戒色頓時羞愧,一臉不忍之色,低聲道:“我……我這可是犯了殺生大戒了……圓卓師父交待說它只吃蠐螬……”又開始嘰里咕嚕念往生咒。

沫儿見戒色小小年紀迂腐得厲害,又好氣又好笑,道:“蠐螬還吃庄稼呢,被吃活該。”

戒色前言不搭后語道:“話不能這麼說……螻蟻尚且偷生……”

沫儿不耐煩,打斷他道:“你從哪里抓的蠐螬?”昨晚見到那些蟲子個頭頗大,不像是平時所見。

戒色面露難色,支吾起來。文清覺得利用他對圓通方丈的感情如此套取消息不地道,忙制止沫儿。

戒色想起黑蛇丟失,自己不能為圓通方丈盡力,又難過起來。沫儿安慰他道:“你別著急,它可能就藏在草叢中,晚上你點上香,找點蟲子給它,說不定它自己就出來了。”文清眼見要穿幫,連連朝沫儿使眼色,沫儿慌忙住口,朝文清一吐舌頭。

所幸戒色愚鈍,也未聽出有什麼不妥,只是順著周圍牆縫四處尋找。文清和沫儿裝模作樣地陪著,看戒色一臉虔誠,都有些不好意思。

日上三竿,几個村婦過來上香。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暴喝:“戒色!你這個懶鬼,大殿怎麼還沒打掃?”

回頭一看,原來是戒相。如今他已經升為寺里的監院,穿一件嶄新的僧袍,厚唇小眼,肥頭大耳,左手裝模作樣地握著一串儿檀木念珠,不住地用拇指撥弄。越是人多,他越喜歡大聲吆喝戒色,一副虛張聲勢的小人得志之態。

戒色畢恭畢敬地回了個禮,道:“是,小僧這就去。”

沫儿看他不順眼,小聲嘀咕道:“怪不得靜域寺破敗,用的都什麼狗屁和尚。”戒相沒聽清他說什麼,但看他表情不是好話,朝他瞪了一眼,卻指著門上的燈籠罵戒色:“燈籠怎麼少了?戒色,罰你背誦五十遍金剛經,中午不得吃飯!”

戒色點頭打躬,沫儿則怒目而視。戒相肥大的鼻子哼了一聲,搖晃著走回去,手中的念珠未曾拿牢,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地上的香灰僅只掃了下,並未清洗,念珠的穗子上沾了灰。戒相皺起眉頭,右手掐著蘭花指,彎腰欲撿,又嫌髒。戒色忙撿起給他,一臉討好之色。

文清不禁可憐起戒色來。沫儿卻未曾留意,而是盯著戒相的左手——念珠沒了,但他的左手拇指仍在下意識地同食指摩擦!

傳說中的袁天師,難道是個和尚?

※※※

兩人不敢再纏著戒色,唯恐導致他挨罵,便離開靜域寺,各自想著心事。

文清想的是戒色太可憐了,還是回去求下婉娘,看如何將戒色換去一個好點的寺院,或者就直接動員戒色還俗,來聞香榭做伙計得了;沫儿卻想著,圓通方丈到底是死是活?那兩件披風是如何到戒色手里的?戒色發現的這個飼養黑蛇的土丘同關押老四的土牢有無關系?……

走了一段,不見文清,沫儿回頭一看,文清落著后面,正同一個陌生男子竊竊私語。那男子將嘴巴貼在文清耳朵邊上,態度甚是親密,但一見沫儿看過來,扭頭便走,很快便融入人群消失不見。

文清快步追了上來。沫儿好奇道:“那人是誰?”

文清懵懂道:“哪人?”

沫儿道:“就剛才同你講話的人呀。他同你說了什麼?”

文清呵呵道:“那人傻的,眼睛不好使,認錯人了。”沫儿心里起疑,賭氣道:“不想告訴我就算了。”

文清急道:“我真的不認識那人,他也沒告訴我什麼。”剛才走著,文清突然被一個男子拉住。那男子相貌極其普通,笑嘻嘻附耳過來,嘴巴里發出些無意識的詞語,還朝文清點頭微笑。文清以為是個傻子,只好附和著笑了几笑。

沫儿看了文清一眼,不再追問。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3:20

陸 玄沙香

〔一〕

……閃電如同憤怒的火蛇衝破黑暗,在天空划開一道道裂口,原本靜謐的洛陽城,在刺目的白光中呈現光怪陸離的不真實感。

雷聲在頭頂上轟鳴,震得腳下陡峭的龍門山梁陣陣顫抖,大雨瓢潑一般傾瀉而下,讓人無法視物。山梁之下,洛水水面如同沸騰了一般,無數魚蝦擁擠跳躍,唯有一個青額利齒的怪物毫無意識,隨著水族涌動被壓下去又浮上來;山梁之上,一個龍頭龜背的大鰲正同一條金龍打得難分難解,最終不分勝負,廝打著齊齊滾入河澗,一股濃厚的血腥味彌漫開來。

沫儿無所適從,驚慌失措地看著這一幕。突然間腹部一陣劇痛,右手手臂奇癢無比,抓撓之下,几條又像蠐螬又像小蛇的細長蟲子,從脈門處蜂擁而出……

※※※

沫儿滿頭大汗,從夢中醒來,摸摸手臂,雖然並無異樣,但仍心有余悸。

窗外無月,几顆明亮的星星眨眼看著他,仿佛知曉他的心事一般。

沫儿閉上眼,一遍遍地回想剛才夢中那似曾相識的一幕。

暴雨,龍門,山梁,怪物,大鰲,金龍……外面吧嗒一聲,似乎也樹枝折斷跌落地上,嚇得沫儿一個激靈,猛地折身坐起,頭部一陣眩暈。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3:35

〔二〕

沫儿紅著眼睛起了床,黃三已經在忙活,招呼著沫儿將淘房中的大竹籮搬到院子里去。

上次婉娘帶回來的大樹葉,一直堆在竹籮里,捂著個大被子,沫儿總擔心它會發霉變質。這些樹葉有一種很奇異的香味,長圓形,亮綠色,質如皮革,有點像有錢人家種在花盆中的天竺大葉青。

黃三洗干淨了手,將棉被慢慢打開。沫儿一見,又驚著了,捂著眼睛再也不肯近前。

原來樹葉全部長了蟲子了。無數條粉紅色的肉蟲子,將所有的葉子啃得精光,只剩下脈絡;竹籮下面滿滿一層黑色的顆粒狀蟲屎。黃三將剩下的樹葉殘渣挑出,把蟲子抖摟到一個面盆中。

沫儿端著盆子,看著密密麻麻蠕動的蟲子,連臉上都出了雞皮疙瘩了。看到文清出來,忙將盆子交給文清,道:“三哥,我來幫你清理蟲屎好了。”說著掀起竹籮,便要將里面的蟲屎往地上倒。

黃三連忙制止,道:“不可。要的就是蟲屎。”抓了一把蟲屎托在手心,一粒粒扒拉著細看。

用蟲子制香,原來也曾有過,當年做的焚心香,便是用龍吐珠里的焚心蟲為主料的,可是用蟲屎做原料,沫儿還是第一次聽說。湊上去觀察,只見蟲屎米粒大小,黑中泛綠,顆顆發亮,上面還均勻地布滿了花紋,發出一種獨特的香味。

正捻著一顆細看,手肘被人從后面一碰,剛好把蟲屎送到嘴里,咕嚕一下咽了下去。回頭一看,婉娘正笑得花枝亂顫:“味道怎麼樣?”

沫儿跳著腳扣著喉嚨發嘔。黃三笑道:“不妨,這個真可以吃的。”撿起一粒丟在嘴巴里。婉娘也笑著嘗了一顆,看著沫儿又驚又惱的表情,道:“這些樹葉是玄香樹葉,蟲子叫做化香蟲,蟲屎叫做玄沙,都是好東西呢。”

仔細品了一下,味道還真不錯,入口清香,苦中帶甘,要是不想起它是蟲屎,倒比上等春茶的味道還要香醇些。文清也忍不住捻了一顆嘗了,道:“我有次去北市,聽人說黔地有人喝蟲茶,就是蟲屎,我還不信呢。”

婉娘得意道:“他們的蟲茶哪里比得上我的玄沙?”

沫儿不停地漱口,一臉嫌棄的表情:“啊呀,我知道,你要用這個來衝茶是吧?你一個人喝好了,我可不喝。”

文清傻呵呵道:“真喝這個?”

婉娘嗔道:“傻文清。今天我們做玄沙香。”

一縷晨曦透過梧桐樹冠落在竹籮里。那些擁擠蠕動的蟲子突然像受了指揮一般,共同朝著背陰的地方擠去。婉娘臉上露出笑容:“成色不錯,足以做出上等的香。”突然想起了什麼,隨口道:“今儿几日了?”

黃三道:“初一。”

婉娘沉思道:“按說這才半年的工夫,來不及的。”

沫儿好奇道:“什麼來不及?”

婉娘道:“小孩子不要亂打聽。”

陽光越來越明亮,盆中的蟲子慢慢死了,但都直挺挺地朝著一個方向。黃三捅開爐灶,擱上油鍋,吩咐文清看著火,先從灶台一個角落里撿起几塊黏土,用水燜著,又去房間抱出一個木盆來。

木盆里盛的是沉香和檀香。沉香屬水,檀香屬火,兩者已于昨晚研碎混合,以中和性情。沫儿按照婉娘的吩咐,往粉末中倒入少量杜康原酒,站在太陽下慢慢攪動,以釋放殘余的毒性。

不多時,蒸房里的油鍋已經八成熱。油氣飄出,沫儿嘴饞,大聲央求道:“三哥炸几個油角吃吧?”

黃三還未答話,婉娘大聲回道:“好,等著哈!”一邊抿嘴偷笑,一邊用大爪籬將蟲子放入油鍋炸至金黃酥脆。

大半盆蟲子炸完,院子里香氣四溢。婉娘叫沫儿過來,指著油鍋道:“馬上就給你炸油角!”裝模作樣挽起袖子去和面。沫儿一看,半鍋清油已經變得烏黑烏黑的,湊近了還能聞到一種污濁之氣,死活不讓炸了。

※※※

太陽越來越高,竹籮里的蟲屎經不起晾曬,紛紛碎開。文清將其收到石臼中,把稍大的顆粒研碎;沫儿則將炸過的蟲子慢慢搗碎。一時原料備齊,蟲屎粉,油炸蟲子粉,沉香檀香粉,竟然還有一盆活好的黏土。

黃三將几種原料攪拌均勻,婉娘拿了一套模具來,將合成的香料塊放在筷子樣的長條模板中,壓制結實了便取出放在砂鍋上。

原來今日做的竟然是熏香。聞香榭一向以胭脂水粉為主,類似熏香、焚香、柱香等向來不屑制作。沫儿見這個同玩泥巴一樣好玩,便爭著來做,同文清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不到中午便將所有熏香做完了。

正忙活著,婉娘抱著賬本,拿著剩下的兩瓶紫蜮膏問道:“三十八瓶,如今還剩兩瓶,其他的確定都賣出去了?”

文清爭著答道:“送貨上門十二瓶,剩下二十四……”他看向沫儿。

沫儿慌忙道:“嗯,全都賣出去了。”

婉娘翻弄著賬本道:“怎麼少記了賣家名字?”

沫儿硬著頭皮道:“當時人多,我忘了問了,后來補記的。”

婉娘合起賬本,交代道:“以后還是要認真點。”

沫儿偷偷出了一口氣。文清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問道:“戒色的黑蛇呢?”

婉娘道:“還在燈籠里休眠呢。你下午去捉些蠐螬來,我就把它弄醒。”

※※※

玄沙香在砂鍋上烘焙了至八成干,便算做好了。下午的任務便是要去找蠐螬。前些日還感覺地下很多,隨便翻開土地便能找到兩三條,今天費了老大功夫,卻只找到三五只,還是半死不活,几乎不能爬動的。

睡到半夜,沫儿又被噩夢驚醒了。還是相似的場景,龍門石梁,龍頭大鰲,魚頭怪物,金色巨龍,緊張得沫儿透不過氣來。

正迷糊間,文清上來敲門叫他。下去一看,婉娘黃三都在,正圍著燈籠查看。桌上點了今日剛做好的玄沙香,發出淡淡的香味;燈籠的罩子被拿下了,一條若隱若現的黑蛇盤曲在底座上一動不動。

中堂只點了個昏暗的小燈頭,看東西費勁得很。沫儿急著想看清楚一點,伸手去點台上的大燈,卻被婉娘伸手攔住:“別浪費。”

黑蛇蘇醒過來,紅色的蛇信一吞一吐。文清忙把抓來的蠐螬倒出來。

這些蠐螬活性不足,黑蛇似乎不愛吃,探頭嗅了嗅,便重新盤起身体,一動不動。沫儿呵斥道:“呵,你還挑食呢。”拈起一只蠐螬,往黑蛇的嘴巴邊上送,被婉娘一把打了過來:“找死呢你!”

話音未落,黑色突然翻滾起來,身子弓起,嘴巴大張,差一點便咬到沫儿的手指。

婉娘依舊不依不饒道:“真不知怎麼說你,有時謹慎得要命,有時又魯莽得要死!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

沫儿縮著手乖乖地聽著。黃三起身,重新點一支香來,放在黑蛇身邊,煙霧繚繞,香味嗆得沫儿喉嚨發緊。

文清突然指著黑蛇叫:“看!看!”只見黑蛇眼睛發紅,身体中部像充氣一般慢慢變粗,嘴巴張得越發大了,足可以塞進去一個大鴨梨。顯出奇怪模樣。

黑蛇的身体不住地收起又打開,四處翻滾,扭曲成各種形狀,尾巴拍打著地面發出沉重的砰砰聲。沫儿突然看出些門道,驚訝道:“它是肚子疼吧?”

正說著,只見黑蛇的嘴巴里,慢慢伸出一條帶著黏液的線狀物,顫顫巍巍地抖動著。黑蛇似乎更加難受,腦袋一探一探,過了良久,隨著一股腥臭的氣味,吐出一條一尺來長的肉紅色蟲子來。

這情形,連婉娘和黃三也極其吃驚。沫儿啞然道:“蛇肚子里還能生蟲子,真邪了門了。”這話聽著怪誕,但四人都明白。除了戒色那晚喂食的蠐螬,這几天黑蛇並未進食,這條尚且活著的蟲子,肯定不是黑蛇剛吃進肚子去的,那它到底是如何寄生在蛇肚子里的呢?

蟲子有些殘缺不全,下顎、部分對足還有尾部,像是沒有發育完全,在地上抖動了一會儿便死了。不過基本特征還能看出:二十四對足,尖利的上下螯,身体周邊有較硬的盔甲,同上次抓到的那條一模一樣。

黑蛇伸直了身体不再動彈,不知是死了還是累乏力了,但看樣子不死也活不了多久。文清用竹竿挑著將它重新放回到燈籠底座下,沫儿則拿了根筷子撥弄著蟲子。

婉娘熄了小燈頭和玄沙香,點亮大燈,咬唇想了片刻,道:“看來我想錯了。不能等到五月端午。”掐指算了一算,道:“就初四吧。”

沫儿的耳朵動了一下,卻未發問。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3:48

〔三〕

初三便是芒種。如今住在城中,對這些節氣不甚在意,但新鮮麥子的氣息,早稻的清香,連同燥熱的空氣,似乎都隨著城外的農民涌入了城中。沿街叫賣的瓜果、稻米,用鮮嫩的半熟小麥或者新面做的零食,用麥秸編制的小鳥、蝗蟲等玩具,以及生意好得出奇的農具市場,讓人不由感受到芒種的熱烈。

前几日盧府定了一批胭脂水粉,婉娘差文清沫儿送貨。面對繁鬧的街景,沫儿卻有些無精打采,可能是天太熱的緣故。文清拉拉他的衣袖,笑道:“前面有豆腐串儿,你要不要吃?”

沫儿悶悶道:“不吃,油膩膩的。”文清晃了晃荷包,道:“那你想吃什麼?我帶了錢。”

沫儿道:“還沒想起來,等想起來再說吧。”

文清實在找不到話說了,陪著小心道:“你怎麼啦?哪里不舒服?”

沫儿皺眉道:“你別胡猜。”沉默了片刻,卻道:“文清,那年大旱,我們倆在龍門山梁上,看著……”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看到文清迷茫的眼神,頓時泄了氣,道:“算了,估計你什麼也不記得了。”

文清呵呵笑了起來,道:“你說我們去香山拜佛吧?我記得,我們倆去看了盧舍那大佛。”

沫儿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爹……那個文因,婉娘一直在找……”這前言不搭后語的,聽得文清更不明所以:“我爹怎麼了?你說什麼?”

沫儿敷衍道:“沒事。”

文清覺得沫儿這些天脾氣怪怪的,什麼話都說一半留一半,不知什麼意思,又不敢多問,唯恐他生氣。

路經靜域寺,文清提議去看看戒色。

戒色所住小屋房門虛掩,但他並不在寺中。一連問了几個僧人,都說已經好几天沒見到戒色。

文清便有些著急,找到戒相追問戒色的下落。

戒相厚嘴唇一撇,端著架子道:“他懶惰貪玩,出去玩几日自然就回來了。”隨即閉目敲打木魚,再也不肯多說一句。

兩人氣得沒法,只好出來。回到聞香榭,將銀兩交給婉娘,順便說了戒色之事。文清擔心戒色出什麼意外,婉娘卻不甚在意。

※※※

中午正吃午飯,婉娘放下碗筷,道:“有人來了。”文清出門一看,卻是胡屠夫的老婆。

兩家雖然不遠,但聞香榭所售香粉非尋常人家所用,胡氏竟是第一次來。只見她一身藍花襖裙,提著一個竹籃,里面用油紙裹著一塊新鮮的后座肉,正在門口附近張望,見文清出來,堆起一臉的笑:“婉娘可在家?”文清忙讓了她進來。

沫儿毛手毛腳地站起身,將桌上的筷子劈里啪啦地碰掉了滿地,忙低頭收拾。

婉娘笑迎道:“可是稀客來啦。胡嬸身体可好?”差文清搬了凳子來。

胡氏將肉放下,拘謹地站著,道:“挺好挺好——不用坐,我站站就走。”

兩人寒暄了會儿,胡氏對當日婉娘探望再三道謝,直至臨走才結結巴巴地說了今日來訪的另一個緣由。

胡屠夫家原本在鄉下,年初得知老婆懷孕,便讓老家侄女過來照顧。他侄女名叫青夏,今年一十六歲,剛在老家說了親,打算年底成婚。

誰知道從一月前開始,胡氏開始發現青夏不對勁。慵懶,貪睡,偶爾還背著人嘔吐,當時只想著是不小心吃壞肚子了,哪知這麼多天過去了,症狀不僅不見減輕,反而更重了些。特別是腹部,已經明顯凸出。

看著情形,竟然是有了身孕了。兩人嚇了一跳,心想侄女托付給自己,若是出了什麼意外不好和家鄉兄長交代,便逼問侄女,是否在家不守婦道,以至于未婚先孕。哪知道此話一問出口,青夏賭咒發誓說自己規規矩矩,從未做出任何傷風敗俗之事。

青夏雖如此說,胡氏到底不放心,便偷偷帶她去西市偏僻處找了個游街的郎中。

結果郎中的診斷是她確實有孕在身。胡氏夫婦哪里擔得起如此重的責任,責罵她一通,便要送她回去。青夏卻誓死不認,哭得淚人儿一般,說她雖在鄉下有婚約,但同那人素未謀面,更不曾同任何一個男子接觸,這所謂的有孕,實在不知怎麼回事,若不弄清原委便送她回去,她必以死來證明清白。

這樣一來,胡氏夫婦也犯了愁,畢竟是親侄女,家丑不可外揚,不能報官毀了女娃一生的名譽;而且這姑娘平日里老實本分,確實也不像是胡作非為的。思來想去,胡氏借著過來回訪之際,想求婉娘給個主意。

說實話,聞香榭同胡家除了買肉時打過交道,其他時候甚少交集。但胡氏卻認定,婉娘是個又有本事嘴巴又嚴的人,給她講了,即便她幫不上忙,也不用擔心事情會傳得沸沸揚揚。

胡氏講完,一臉期盼地望著婉娘。婉娘被人戴了高帽,自然不能推辭,只說道:“胡嬸你先回去,我收拾一下,這就過去看看再說。治病破案這個,我可不擅長,只能是了解下緣由,看到底是郎中誤診還是遭遇了歹人。”

胡氏千恩万謝地走了。

婉娘低頭擺弄著手指,陷入沉思。想了又想,拿了几件胭脂水粉,取出一瓶紫蜮膏,又小心地包了几根玄沙香,帶著文清沫儿去了胡屠夫家。

※※※

胡屠夫正在門口候著,一見婉娘來,臉上的肉都打起了擺子:“這邊請。”領他們來到偏廈。

一到窗前,就聽到了胡青夏嚶嚶的哭聲。只聽胡氏高聲道:“你做出這種丑事,還有臉哭?”甩手打簾而出。看到婉娘連連嘆氣,道:“她還是啥都不肯講。你說這可怎麼好呢。”

婉娘道:“胡嬸你先忙,我去和她談談。”胡氏夫婦點點頭,愁眉苦臉地坐在窗前的木頭墩子上相對長嘆。

文清不便進來,只站在門口。沫儿遲疑了片刻,跟著婉娘走進屋里。屋內陳設簡單,一頭擺著張小床,掛著一副煙熏得灰突突的帳子,床頭放著一個舊衣箱;一頭擺放著些雜物,几把懸掛在梁上的干菜,几個盛糧食面粉的圓肚瓦罐,旁邊一口小石磨,還有一個倒扣在地上的大簸箕。

胡青夏正靠著被子抽泣,見有人來,慌忙站起來,兩只眼睛腫得桃子一般。

這姑娘普通村姑打扮,骨架稍大,長相極其普通。腹部隆起,身材走形,若只看背影儿,倒同錢玉屏有几分相像,不過皮膚蠟黃,面如金紙,像是貧血一樣的病態。耳朵上戴著一對精致的珍珠耳墜,甚為顯眼。一見到婉娘,還未說話,臉先紅了,垂著頭手足無措。

婉娘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柔聲道:“沒事的,不用怕。”

青夏的眼淚又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婉娘拿出手絹替她擦拭了,道:“到底怎麼回事,姑娘能不能和我說說?”

青夏低頭絞著手指,只是默默垂淚。

婉娘拉過她的右手,安慰道:“那些郎中診斷的,也不是個個都准。”

沫儿首先留意的便是胡青夏的肚子。她的肚子看起來正常得很,並未出現像公孫玉容那樣的異象。

胡青夏一雙淚眼看著婉娘,滿目期盼。婉娘煞有介事把了好大會儿脈,一會儿皺眉一會儿微笑,嘴里還念念有詞,過了良久方才松手,笑道:“我說呢,果然是庸醫。”大聲叫道:“胡嬸進來吧。”

胡氏顛儿顛儿地進來,緊張道:“怎麼回事?要不要報官?”

婉娘嗔怪道:“青夏姑娘這是陰寒体虛造成的,身体發胖,嘔吐嗜睡,調養一陣子就好了。也不知嬸子你找了哪里的庸醫,可冤枉了青夏姑娘呢。”胡青夏跳了起來,搖晃著婉娘的手臂不肯松開,似乎不敢相信。胡氏眼里卻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調整過來。

婉娘笑道:“你別看我經營胭脂水粉,但略懂醫理,這點判斷聽我的准沒錯。”青夏喜極而泣,出去捧了茶來給婉娘倒上,自己站到一邊,三人一起聊天。

婉娘呷了一口茶,親親熱熱道:“青夏來了多久?”

胡氏快嘴回道:“半年了。這丫頭人老實,在我這儿很勤快的,要不是那個庸醫……”

婉娘笑著打斷:“別提那個庸醫了,害死人。青夏平日里都做什麼活計?”

青夏抬起頭來,嘴唇嚅動,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胡氏快人快語,拍著大腿道:“哎呀,她難得來城里,我做大娘的可不敢使喚她。可著勁儿讓她在城里玩儿,除了買菜做飯,其他的一律不用她管。再說我這儿哪里有什麼重活累活給她做?小女娃儿也見不得殺豬見血的,就每天出去四處逛逛,看看景色,偶爾她閑得悶了,就去城外販些瓜果青菜來賣……”

婉娘附和道:“應該的,來城里是要好好玩玩。”

胡氏瞥了青夏一眼,嘆道:“就因為這個,我才想著是不是碰上什麼壞人……”

青夏的頭垂得更低了,婉娘忙扯開話題,關切道:“胡嬸這身体將養的怎麼樣了?”

胡氏眼睛頓時黯淡,撫著腹部道:“唉,都怪我肚子不爭氣……”

婉娘道:“我看胡嬸身体不錯,好好找個郎中調養下,定能懷得上。”

胡氏長吁短嘆起來,道:“我想孩子都要想瘋了。如今是各種正方偏方都使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几乎落下淚來。

其實胡氏是有私心的。那日聽郎中診斷青夏可能有了身孕,胡氏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讓她生下來給自己養,所以才死活不肯聽丈夫的去報官。

沫儿對此話題不感興趣,見旁邊几個瓦罐個個鼓肚挺腰的,覺得好玩,便一個個打開來看。第一個里面盛著半罐稻米,第二罐是高粱黃米,第三個是小米,第四個是滿滿一罐新麥,第五個是半罐黃豆。

看來這胡屠夫家倒也殷實。順手打開最里面那個瓦罐,卻是空的,沫儿隱約看到里面有些東西,便伸出手臂往里面攪和。胡氏見狀,走過來和顏悅色道:“娃儿你要啥?”

婉娘訓斥道:“沫儿不得亂翻東西!”胡氏回頭笑道:“不礙事,小娃儿家,都這樣。”把那個瓦罐用了一個沉重的石板蓋上了,拉著沫儿去喝茶。

這房間背陰,窗子又小,不見一點儿陽光,沫儿站了一會儿便覺有些冷意,想去玩下那個小石磨,又覺得不好意思,遂出來站到門口。

三人繼續聊著,或者說,胡氏和婉娘二人聊得火熱,那個青夏從頭到尾竟然一言未發。

婉娘隨意瞄了一下房間的擺設道:“這屋子寒氣重,青夏這個体質,住在這里可不大好。”

胡屠夫剛才聽到侄女沒事,心里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聽婉娘這麼說,忙滿臉堆笑道:“說的是,我這就給青夏收拾屋子去。”說著瞪了胡氏一眼。

胡氏起身動了下,似要阻止,看到胡屠夫的眼神又訕訕地坐下,賠笑道:“今日多虧了婉娘來,否則可冤枉死人了。真不知道怎麼感謝您。”

婉娘道:“胡嬸若真想感謝,不如將你炒的南瓜子再送我些,我最愛吃那個。”胡氏喜不自勝道:“這有什麼,我這就給你炒去。”興衝衝地去了。

婉娘看左右無人,低聲道:“你這個雖然不是懷孕,但比懷孕更糟糕。”青夏吃了一驚,臉色瞬間變得刷白,抬起眼睛看著婉娘。

婉娘正色道:“你若是相信我,就按照我說的做,我保證你平安無事。若不信就算了,隨你自生自滅。”起身作勢要走。青夏雖一把拉住,表情卻甚為躊躇。

婉娘蹙眉道:“錯過今晚,什麼都來不及了。張嘴給我看看。”

青夏遲疑片刻,張開了嘴巴。

※※※

三人拿著胡屠夫給的一副新鮮豬肝、一大包現炒的南瓜子,還有沒舍得送出去的胭脂水粉回到了聞香榭。沫儿如今看婉娘越發看不順眼,將胭脂水粉重新擺回貨架,不滿道:“送人就送人,還好意思拿回來。”

婉娘捶胸頓足道:“憑什麼?我的東西,我愛送不送。一塊豬肝一包瓜子,就換走了我六支玄沙香!”她用手指比划出個“六”來,在沫儿面前誇張地晃動,“還有一瓶紫蜮膏!虧死我了,你還說!”

原來玄沙香和紫蜮膏留下了。文清奇道:“不是說青夏姑娘沒事嗎?”

婉娘氣哼哼道:“沒懷孕,可不代表沒事。”

文清頓時擔心起來。沫儿看著他的樣子,嘲笑道:“文清都夠悶的了,我發現青夏更悶。從頭到尾,她都沒說一個字儿。”

婉娘毫不客氣地反詰道:“你以為個個都同你一樣,是個話嘮?”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4:00

〔四〕

今天的晚飯,婉娘吃得頗為心不在焉,几次文清同她講話,她都沒聽到。

沫儿莫名其妙地疲倦,表現出少有的一股傻樣,愣愣怔怔的,一副想要說什麼、轉臉又忘掉了的表情,以至于文清甚為擔心,几次推著要他去床上躺會儿,皆被他拒絕。

閉門鼓終于在漫長的等待中敲過。婉娘慢慢悠悠地將僅剩的一瓶紫蜮膏、一大捆玄沙香包好,笑道:“你們倆不是擔心戒色嗎,今晚我們就去找戒色還他的蛇去。”搖搖擺擺地上了樓。又過了足有半個時辰,沫儿已經伏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婉娘才拿了披風下來,推醒沫儿:“走吧。”

三人穿上披風,正要出發,婉娘猛一拍手道:“還忘了一件事。”去到廚房,將原來炸蟲子的油倒入小油罐中,讓沫儿提上。

一股腥味扑鼻而來,沫儿掩了鼻子道:“這個要送給戒色?”

婉娘笑道:“嗯,在靜域寺點個大油燈,算是給我積點功德。”

※※※

跟著婉娘走街串巷,來到一處僻靜院子前,黑燈瞎火的,似乎沒人。婉娘拔下簪子,熟練地將門鎖打開,推門走了進去。

沫儿對婉娘撬門翻牆之舉早已見怪不怪,照樣跟著。趁著微光,看到影壁上巨大的“佛”字,頓時想起,這里好像是圓卓靜修的地方。

按照戒色所說的,三人很快在圓卓的房間床下找到地洞,進入了后面的小園子。

一彎月眉斜掛天上,發出微弱的光。四個低矮的土丘隱沒在花叢的陰影中,看起來像几個無主的墳墓,透出一股莫名的陰森。

土丘緊閉,並無燈光泄露,且周圍嚴絲合縫,無法區分哪里是門口。沫儿靈機一動,便伏在地上觀察草叢,企圖從被踩倒的草判斷,文清見狀,也學著樣子找,但光線實在太弱,眼睛都疼了也分辨不出。不過這麼繞著土丘走了几圈,倒發現這些雜草灌木亂中有序,長短不一,或斷或續。

婉娘只管仰臉呆呆地看著天上的星星,良久不動。沫儿找得急了,推她道:“找不到門,怎麼辦?”

婉娘仍保持著仰臉的姿勢,道:“沫儿在唱一遍方怡師太教你的小曲儿。”

沫儿心道,這當儿唱什麼小曲儿,但還是念道:“清風藏深意,古巷留余香……”婉娘打斷道:“要后面的。”

沫儿唱道:“風在何處?風在旗梢。土在何處?土在獸腳……”

婉娘緩緩道:“夠了。文清,你看土丘附近可有旗杆?”文清繞著土丘走了一圈,道:“旗杆倒沒有,不過有一棵光禿禿的樹干。”

這個園子雜草叢生,灌木密織,高大的樹木几乎沒有,唯有這一株,被人砍了枝葉,矗立在土丘西側。婉娘回道:“你守著那棵樹。沫儿,你站在附近,留意樹梢的陰影落在何處。”

沫儿剛想發問,如此暗淡的光線如何分辨出樹木陰影,突然月光大熾,眼前一亮,那棵樹干的陰影頂端,剛好落在一個土丘前。

沫儿飛步跳了過去,一巴掌按在那個點上,叫道:“這里這里!”月光很快暗淡,轉眼又恢復成一彎峨眉。就在此時,按著的那塊地面突然變得滾燙,沫儿哧溜一下縮回了手,連聲叫道:“好燙!好燙!”捧著手掌亂吹一氣。

婉娘終于不再看天,走過來蹲下,拔下頭上的閬苑古桃簪子,在地面上畫起了圈圈。文清道:“要不要打個火折子?”

婉娘道:“不用。”圓圈一層套一層,越來越小,直至最后圈定拇指大的一點。婉娘促狹道:“沫儿你要不要再試試熱不熱?”

沫儿見它泛出暗紅色,溫度定然極高,道:“呸,你當我傻啊。”婉娘輕笑一聲,道:“文清,你站到正西方向一丈處,待過會儿若有石頭冒出,便飛快搬開它。”

文清依言站好。

婉娘喝道:“准備好了!”推著沫儿退后,舉起手中簪子,奮力朝圈定的點上扎去。

一股輕微的呼嘯聲破土而出,隱約帶出一絲暗紅的光來,轉瞬即逝。那邊文清腳下土地突然蠕動起來,一個碗口大的粗糙石頭慢慢拱出地面。文清飛快抱住,用力拔出,因使勁過猛,連人帶石墩坐在了地上,石頭在懷里爛成了兩半。文清訕訕道:“哎呀,摔壞了。”拿到眼前仔細一看,原來這個只是外面一層石殼子,里面填充著一些絮狀的東西,還有些腥味。婉娘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回道:“沒摔壞,本來就不是實心的,是黑驢蹄子裹上了陶泥,喻義‘永不得逃’。”

寂靜過后,只聽軋軋數聲,正中間的土丘慢慢閃出一條縫來。婉娘拔下簪子重新插入發間,感嘆道:“這風土局布得好精巧。”

沫儿好奇道:“什麼風土局?”

婉娘盯著門縫,道:“這個園子,被人布置成了坎卦。”坎卦從坤卦變化而來,同卦下坎上坎相疊。坎為水、為險,兩坎相重,險上加險,卦象呈溝瀆、隱伏、險陷、圍困之象。而風土局,是為了防止被困坎卦之人利用水相無處不流的陰柔之勢重出牢籠,設局者便以坎卦之眼集中陰氣,謂之“風眼”,再以對應正西一丈方位布置五色粘土,上以黑色驢蹄鎮之,謂之“土局”。

沫儿聽得暈頭轉向,迷惑道:“還是不明白。”

婉娘道:“你有無聽說過建塔鎮妖的?”這個沫儿文清都知道。老家的汝河河畔,就有一處高大的寶塔,名字喚作“鎮蛟塔”。據說當年汝河有蛟龍興風作浪,治蛟者下水收了這孽障,為保永世平安,眾人集資建塔,將惡蛟鎮在下面。

沫儿小聲道:“那這個園子,里面也鎮的有東西?”

婉娘道:“不錯,這個園子同鎮妖的寶塔是一樣的功效。里面定是囚禁了什麼高人,他的對頭便布置了這個極為凶險的坎卦,同時又專設了風土局,確保万無一失。”

沫儿恍然大悟,喃喃道:“風在旗梢,土在獸腳,原來是這麼個意思。”

婉娘輕笑道:“沫儿,這個還真得要感謝你。若不破了風眼,五色土上的驢蹄子便無論如何不能拔出,這個土丘,即使我們進去了也凶險万分。這個風眼本來是極其難找的,我正想著如何破解,你一句‘風在旗梢’提醒了我。”她回頭看著矗立在月光下的樹干眉開眼笑,“估計設計這個風土局之人,也是擔心天長日久后人找不到風眼,便設立了這個標杆。嘿嘿。”

文清一直靜靜地聽著,突然插嘴道:“戒色不是說,里面是圓通方丈在靜修嗎?”

婉娘搖搖頭:“我也不知。不要站在這里了,進去看看吧。”

文清小心推開石門,一邊摸索,一邊提醒沫儿小心台階。

門后一盞小燈,已經熄滅,唯有燈頭上發出微弱的紅光,看來剛熄不久。婉娘將小燈撤下,換上自帶的油罐,丟了一條棉線捻子進去點燃,又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分別點燃玄沙香。

光線亮了起來。連下了八級台階,三人站在了土丘之中。半入地的四個土丘,共同構成了一個相對空曠的空間,里面有四間房子,皆是有門無窗,唯在門一側留了個碗口大的小窗,看來是給囚禁之人送飯用的。整個土丘看起來密閉甚嚴,但並不覺得呼吸困難,地面也比較干燥,應該留有隱蔽的通風口。

玄沙香的氣味很快彌漫開來。婉娘去了披風,直奔最里那間。推開房門,果然見數十口黑鍋擺滿地面,中間一口尤其巨大,里面空無一物。文清手腳麻利地將一大把玄沙香迅速點上,朝著房間中撒去。

煙霧飄散處,黑鍋開始翻動碰撞,發出鐵片摩擦的刺耳聲響,里面的景象漸漸清晰。

確如戒色所說,一口口鍋里全是黑蛇,大大小小盤繞扭結在一起。大者有手臂粗細,小者僅筷子長短,而最大的那口鍋里的,是一條三四米長的巨蛇,身上鱗片歷歷,反射出點點光斑。可能是受到玄沙香的刺激,除了那條巨蛇,其他黑蛇個個焦躁不安,來回竄動,更有大的黑蛇吞食小的黑蛇。

巨蛇昂起頭,不住地發出咝咝的聲音,吞吐著分叉的舌頭,似乎告誡群蛇要安靜。而那些小蛇果然聽從召喚,只要它一發聲,群蛇便能安靜片刻,但隨著香味越來越濃,巨蛇自己也開始不受控制地扭動起來,蛇群更是亂作一團,開始相互扭打吞食。眼見一條手臂粗的大蛇嘴巴里還露出半截小蛇的尾巴,嚇得沫儿連忙退后。

香味更加濃郁,整個房間籠罩在一片煙霧中。文清低聲道:“還要不要再加量?”婉娘道:“留下一半,剩下的全部點上放在門口,一定不能讓一條蛇逃出。”一條手臂粗細的大蛇箭一般竄到門口,觸到玄沙香飛快折回,接著如同瘋了一般開始撕咬其他的黑蛇。

文清突然驚叫起來:“蛇肚子!”話音未落,里面大大小小的蛇,頭上小角發紅,腹部如同風袋一樣鼓了起來,將皮膚撐得锃亮。砰的一聲,一條黑蛇的肚子破裂,里面慢慢鑽出條肉紅色的蟲子來。而中間的那條巨蛇,頭上的小角紅得如同火炭,跳舞一樣地扭動起來,蛇頭從鍋的縫隙鑽進鑽出,壓死小蛇無數。

轉瞬之間,房間里劈劈砰砰響成一片,濃重的腥臭味熏得人透不過氣來。無數條蟲子蠕動著從黑蛇的肚子里中爬出來,抱成一團,在房間中緩緩滾動。

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看樣子,連婉娘也沒預料到此情此景。

一炷香工夫,除了中間的大黑蛇尚且在緩慢移動,其他的黑蛇終于全部死去,無數只蟲子帶著黏液抱成一個球狀,竟然晃動著慢慢朝著門口滾來。

沫儿驚叫一聲跳開,婉娘也忍不住趔開了身子。文清忙將剩下的香點著,全部堆放在門口。沫儿仗著玄沙香阻隔,嘴里道:“我看看。”逞强探身去看。

蟲球接觸到玄沙香,一下便死了十几條,剩下的蟲子倉皇逃竄,圓球很快四散。沫儿得意道:“還敢過來嗎?”話音未落,那些逃竄的蟲子似乎聽從了召喚一般又飛快地回來了,重新抱成一團。

蟲球團得更緊,移動的速度也比剛才快了許多,直朝著玄沙香撞來。沫儿嚇了一跳,慌忙后退。

這次卻不像上次,外圍的蟲子死去,里面的蟲子並不氣餒,如同英勇赴死的勇士一般義無反顧,一次次地朝著門口衝來,很快,門口的玄沙香便被蟲子的屍体和黏稠的液体所覆蓋。

文清手忙腳亂,叫道:“怎麼辦,要衝出來了!”

婉娘冷靜道:“文清讓開,讓它們出來,我倒要看看這些東西有什麼能耐。”

說話間,蟲球已經滾出房間,來到土丘中間的空地上。經過這一陣衝撞,蟲球比剛開始形成時小了許多,一路上不時有死去的蟲子落下來。

蟲球似乎累了,終于不再滾動,無數只蟲子的腳密密麻麻從黏液中伸出,看得沫儿滿身的雞皮疙瘩。婉娘小心地躲避著走散的蟲子,皺眉道:“這里面似乎有東西。”

文清打亮一個火折子。圓球中間一陣蠕動,顫顫巍巍地探出一根拇指粗細的觸須來,接著一條被咬去半截的蟲子跌落下來,掉在婉娘的鞋面上。

婉娘一腳抖掉,招呼躲在遠處的沫儿:“快提油罐來!”沫儿瞬間明白,飛快跑到門后,抱了油罐過來,一手拉出正在燃燒的捻子,一手倒了半罐油在蟲球上。文清尚在對著觸須發愣,婉娘一把打掉他手中的火折子,“騰”地一下,火光大盛,蟲球燃燒翻滾起來,三人紛紛躲避。

外面体型小的蟲子在火勢下脫落,變成焦黑的一條。隨著蟲子越來越少,一條黑紅色的大蟲子暴露出來,饒是它因渾身著火不停扭動打滾,依然可以看出体長足有兩尺,口器鋒利,對足有力,身体周邊還有刺狀甲胄,甚為嚇人。

蟲子終于被燒成了焦炭,直挺挺躺在地上。文清小聲道:“這條比我們捉到那條似乎更為厲害。”

婉娘長吁了一口氣,拍著胸脯道:“幸虧選擇今日,要是到明日再來,只怕什麼都來不及了。”沫儿順口問道:“明日來怎麼了?”

婉娘踢了踢蟲子的屍体,道:“明日端午節,是毒蟲出動之日,毒性最强,活動最足,我們這一點東西,只怕對付不了它們。”

文清誠摯道:“婉娘最有本事。”意思說婉娘謙虛。沫儿鼻子哼了一聲,滿臉不服氣。婉娘卻聽得心花怒放,得意道:“難是難點,我還是有辦法。”

燒焦的皮肉糊味,蛇蟲的腥味,混合著玄沙香的香味,在這個几乎密閉的空間中說不出的難聞。沫儿捏住鼻子,跑去推旁邊几個緊閉的石門,吆喝道:“別顧著吹牛了,趕緊來看看這里面到底鎮壓著哪位大人物!”

文清忙跟了來,嘴里道:“沫儿你靠后,讓我來。”看准第三個房間,用盡全力一撞,石門卻紋絲不動。

沫儿一竄一竄地跳著,想通過上面的小窗口往里看,不料這個碗口大的小窗用一層薄薄的石板堵著。婉娘笑道:“笨蛋,光使用蠻力可不行。”留神看旁邊的牆壁,見其中一款石頭明顯顏色深些,伸手一按。

石門軋軋而開。文清一個箭步衝入,高聲叫道:“有人嗎?”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4:11

〔五〕

一只手抓住了文清的腳踝。文清蹲下身一看,竟然是戒色。他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只微弱地叫了聲文清哥哥,便昏迷了過去。

婉娘打亮火折,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道:“不礙事,應該是餓的。”

文清心疼不已,嘴里道:“戒色你撐住,我這就背你出去。”剛把戒色放在背上,只聽哢哢几聲,伴隨著沫儿的尖叫,石門合上了。

這石門同牆壁結合得甚是緊密,不留一絲縫隙,且只能從外開合,兩人推了几次都無法打開。

文清大急,大聲叫道:“沫儿!沫儿!”但房間隔音效果極好,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房間里嗡嗡回響,卻聽不到外面一點聲息。

文清頓時滿頭大汗,顫抖著聲音道:“沫儿他……他會不會遭遇不測了?”

婉娘卻毫不驚慌,道:“慌什麼,沒事的。”趁著火折子,悠閑地查看起了房間。這是個土牢,自然不會有什麼東西可看。地面上一塊木板,上面鋪著些稻草,旁邊放著一個破舊的蒲團,一個牆角放了一雙碗筷,其他的便什麼也沒有了。

婉娘將稻草卷起,細細地在床板上、地面上摸索了片刻,撿起一塊什麼東西,順手塞進衣袖。文清背著戒色,早已心急如焚,唯恐沫儿一個人在外面出什麼意外,不住敲打石門,希望沫儿能給個回應。

正急得恨不得以頭撞牆,只聽轟隆一聲,門慢慢開了,沫儿滿臉通紅,在門口跳著叫道:“婉娘!文清!”

婉娘等不敢多留,忙出了房間。文清放下戒色,一把抱住沫儿的肩膀:“你沒事吧?擔心死我了!”

沫儿掙脫了去,道:“我沒事,我還擔心你們呢。那個按鈕又高,石門又重,我夠不著也使不到力,所以才費了些工夫……不過,剛才我撿了這個!”果然沫儿手里還拿著個紙人,光頭、袈裟,儼然畫成個和尚模樣。

文清慶幸道:“幸虧你在外面,要是我們三個都被關在里面,那可真不知道怎麼好了。”說完嘿嘿一笑,道:“不過只要我們几個不分開,我什麼都不怕。”

沫儿轉身去看戒色,小聲道:“話真多。”文清傻笑起來,湊過去研究起紙人來。

兩人聊天的工夫,婉娘去了另外兩個房間查看。沫儿又道:“戒色怎麼會在這里?”無意中一抬頭,見一個狹長的影子出現在入口的台階上。

躲避已經來不及了,兩人怔怔地看著。來人瘦高,香疤光頭,正是靜域寺的主持圓卓方丈。

圓卓慢慢地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警惕地四周張望,迎面看到文清沫儿,陰沉著臉道:“你們怎麼進來的?”未等文清答話,一眼看到地上焦黑的蟲子屍体,臉色大變,快步衝向最里面一個房間。

沫儿同文清對視了一眼,站著一動不動。

圓卓點亮火折子,發出一聲低呼,自然是看到房間里一地死蛇的慘狀。他彎下了腰,狠狠地朝著牆壁上捶了几拳,轉身吼道:“這是誰干的?”一雙眼睛在微弱的燈光下精光四射,几乎噴出火來。

文清瞪著他。沫儿鼓起勇氣,口齒清晰道:“我們還想問你呢!這些蛇和蟲子,是怎麼回事?”

圓卓一陣風地過來,一把掐住沫儿的脖子,咬牙切齒道:“你這個妖孽,我不該存憐憫之心,讓你活在世上……”沫儿生平最聽不得“妖孽”二字,不顧自己呼吸困難,伸手朝著圓卓臉上一陣亂抓。轉眼之言,圓卓被沫儿抓得滿臉血道子。

文清自然也沒閑著,奮力去扳他的手指。圓卓不得已松開了手,但仍破口大罵。文清不會罵人,憋了好久才喝道:“你一個得道的高僧,犯口戒,養惡物,就不怕下阿鼻地獄嗎?”

圓卓啞然,瞪了兩人良久,方才恨恨地說了一句:“你們壞了我的大事了!”

文清憎惡道:“大事?養盅蟲害人嗎?”沫儿忍住咳嗽,趁機問道:“你養這些東西,到底做什麼?戒色說你是為圓通大師養蛇,他人呢?”

圓卓“呸”地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他這舉動,實在同高僧的身份不符,沫儿厭煩得很,冷笑道:“你是用障眼法騙了戒色那傻小子幫你做事吧?哼,要不是我們毀了你這個蛇盅,明日里還不知道害多少人呢!”說著,他晃著手中撿到的紙人。

圓卓指關節握得哢哢直響,只是瞪視著他們,說不出話來。而沫儿留心觀看,見他的左手拇指指甲正中有塊米粒大的黑斑,瞬間明白,叫道:“你就是那個……袁天師!”

圓卓看著滿地的蟲子,五官扭曲,不知是難過還是憤怒,配上剛被沫儿抓的血痕,看起來極其猙獰,一字一頓道:“你們這些自作聰明的蠢貨!老衲是袁天師?哈哈……”

正在此時,隨著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還有几個人咋咋呼呼的吆喝聲,老四帶著四個捕快闖了進來,迅速將圓卓圍了起來。圓卓可能沒想到驚動官府,頓時愣住,要出口的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文清驚喜道:“四叔,你怎麼來啦?”

老四見到地下蟲子,吃了一驚,顧不上回答,飛快地指揮道:“先綁回去審問!來個人把這小和尚背出去。仔細搜查,不要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小心那些毒蟲!”

兩個捕快上前扭住了圓卓的手臂,圓卓奮力掙扎,叫道:“放開我!放開我!”

老四厲聲喝道:“身為圓字輩高僧、靜域寺主持,竟然做出如此禍害百姓之事!真是天地不容!”圓卓卻不思悔改,怒目而視。

老四打量著地上的狼藉景象,心有余悸道:“這些東西,都是你們殺死的?”

沫儿得意地哼了一聲。老四嘖嘖有聲,又是詫異又是佩服。婉娘這從房間中走出來,撫胸道:“嚇死我了,幸虧老四來得及時。”

老四大聲笑道:“我說呢,就憑他兩個小家伙……原來你也在。”

已經被扭送上台階的圓卓聞聲,猛然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老四,嘴巴抽動,艱難道:“你……你……”被捕快推搡著走了。

老四道:“府衙老早就接到報案,說是圓卓使用邪术,飼養什麼龍神,禍亂百姓,所以我們這段日子一直注意著他的動向。今晚剛好我當值,見他半夜三更才鬼鬼祟祟的回來,就跟著他摸了進來,沒想到你們在這里。”皺眉看著地上的蟲子屍体,道:“這就是龍神?”

沫儿一努嘴巴:“頂頭房間里,自己看去。”

老四看了一圈回來,抹汗道:“真嚇人。也幸虧婉娘在,要不然貿然進來,還真不知道會有什麼后果。”

婉娘關切道:“找到玉屏了沒?”

老四頓時泄了氣,低聲道:“還是沒一點消息。”

婉娘道:“唉,你也多保重。”

老四紅了眼圈,黯然道:“是,我知道,我要好好活著,只要她還在人世,我一定找到她。若是她……不在了,我也一定給她報仇。”

沫儿見人多勢眾,膽量大了起來,拉著文清去看那些死蛇。兩人小心翼翼,來到頂頭房間探頭一看,里面竟然空空如也,除了僵直的蟲子屍体,一口口的黑鍋,以及地面上拖著長長痕跡的黏液,滿地的死蛇竟然不翼而飛。

沫儿放聲大叫:“死蛇呢?死蛇呢?”

婉娘回道:“大驚小怪,蛇融入地面了。”沫儿驚訝万分。

四人一起走出土丘。老四回頭看了看,納悶道:“圓卓在這里養蟲子和蛇,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婉娘道:“制作盅蟲。”老四瞠目道:“什麼盅蟲?蠱蟲我倒聽說過一些。”

婉娘道:“一時半會儿解釋不清,這種法术原本在苗疆使用,后來傳到中原,總之是利用毒物害人。可是這圓卓與何人有深仇大恨,要如此大費周章制作盅蟲呢?”

老四嘆道:“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看到清風便想明月,有了權勢還想名利的,大有人在。”

兩人感慨了一番。婉娘交待道:“你審問時留意下,圓卓有皇家背景,同新昌公主私交甚好,肯定與年初的鬼塚案和玉屏失蹤有些關系,至少他也是知道內情的。玉屏的下落,也要從他身上著落才行。”

老四頓時悲憤,將拳頭握得哢哢直響:“這家伙可害苦我了!要是真就是他,我可饒不了他!”

沫儿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叫了起來:“不對,圓卓是佛門高僧,袁天師是道家高手,怎麼會是一個人?”

婉娘道:“傻瓜,你不懂。”

老四神態凝重起來,道:“不瞞婉娘,近來城中佛道兩派紛爭十分厲害,這圓卓明里雖是佛門身份,看這土丘的布置,只怕他暗中習道多年了。”

婉娘嘆道:“這圓卓要不是心懷不軌,這樣融合兩家之長,倒不失一個佛道融合的好辦法。”

佛道紛爭由來已久,明里相安無事,暗里誰也不服誰。除了圓德等有道高僧看得透徹,能做到胸懷天下,包攬万物,大多信徒皆以自己為正途,提起對方所修之道輕則不屑一顧,重則排斥異己,各揭彼短,以揚己善,極盡對罵之能事,甚至還有挑撥信眾去對方寺院道觀鬧事的。今年尤甚,老四近期已經處置好几起佛道紛爭事件了。

婉娘突然想起老四經常巡邏,對附近頗為熟悉,又問道:“老四可知道這是誰家的院子?這些土丘是誰建的?”

老四攏起手,踮起腳尖向四周觀察了一番,道:“這儿應該是薛家的院子,原本葬著他家几個老祖宗,后來發跡后另看了一塊風水寶地將祖墳遷出,薛老爺見几個墳丘保存良好,就改造了下,作為消暑之地。不過后來到底覺得不祥,就廢棄不用了。”

婉娘點頭道:“哦,怪不得,我說誰家無事建造這麼個東西,房子不房子,地下室不地下室的。”

老四道:“我當年在薛家做家奴,這些事情略知一二。”又道:“圓卓靜修的小院與這地方一牆之隔,不知怎麼竟然被他利用起來,真是作孽。”

四人探討無果,照樣從地洞中穿出,各自歸家。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4:24

〔六〕

第二天便是五月端午。頭天晚上,黃三便包好了粽子。在一口大鍋里煮上;婉娘精心縫制了兩個心形魚戲蓮葉香囊,里面放上蒼术、山柰、白芷、麝香、冰片等物,香氣四溢,給文清和沫儿佩戴,各個房門也掛上了新鮮的艾草,一派節日的喜慶氣氛。

沫儿早就等不及了,不時去廚房看粽子熟了沒。黃三便挑了兩個小的給他。沫儿興衝衝端著粽子跑去中堂,正要進去,卻聽到婉娘正同文清探討前晚之事:“盅蟲一事,還有諸多疑點。圓卓究竟是不是袁天師呢?”

文清撓頭道:“不僅這個,圓卓師父要是想害戒色,機會有的是,囚禁戒色做什麼?”

婉娘皺眉道:“這個土丘絕對不是僅僅為了囚禁戒色這麼簡單。”

文清道:“吃完飯我就去找四叔,看他那里有什麼消息。再去看看戒色,定能找到一些蹊蹺。”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正熱烈,一見沫儿進來,文清湊上來道:“真香!”瞬間將話題扯到了端午節上。文清本意是不想大節日的擾了沫儿的興致,但沫儿卻覺得不舒服,好像他同婉娘瞞著他討論什麼似的。

如此一來,吃粽子也覺得沒什麼趣味了。文清見沫儿不開心,本就話不多的他說話更加小心翼翼。婉娘卻不在意,哈哈一笑,由著沫儿使性子去。

吃過早飯,黃三本來說要去胡屠夫家買肉,婉娘自告奮勇,要親自去,說是看看胡青夏怎麼樣了。

沫儿譏諷道:“你是惦記著免費的豬肉吧?”

婉娘笑靨如花:“還是沫儿懂我,今儿過節,沒有肉哪行呢。”

于是留了黃三看門,婉娘帶著文清沫儿去了胡屠夫家。

※※※

剛走到街口,就見胡屠夫急匆匆正往這邊趕,一見婉娘,堆起些笑容,搓手道:“了不得了……正要請您呢。”

沫儿冷眼瞧著他,見他脖子上留著几條抓痕,脖頸的衣扣也被拉開了一個,像是同女人打架了一般。

胡屠夫尷尬一笑,道:“……樹枝划的。”

四人來到胡氏肉鋪。今日過節,檔口卻沒開,一塊豬肉也沒有,沫儿不由得有些失望。

胡氏失魂落魄地坐在院中發呆。婉娘笑道:“今日過節,胡嬸准備了什麼好吃的?”

胡氏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擠出一絲笑容,道:“哪里有什麼好吃的呢……全糯米的粽子倒有几個……啊呀,請屋里坐。”

婉娘關切道:“胡嬸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胡氏摸了摸自己的臉,扭捏道:“沒有。”

婉娘不再追問,道:“青夏怎麼樣了?”

胡氏眼中的驚恐一閃而過,深吸了一口氣,故作鎮定道:“挺好的。”眼睛卻看著胡屠夫。

胡屠夫表情躊躇,兩腳交換晃動了好久,突然道:“婉娘你去看看吧,青夏好像不行了。”快步推開偏廈的門。

※※※

胡青夏仰面躺在床上,面如金紙,奄奄一息,只有進氣沒有出氣。婉娘厲聲喝道:“我說這個屋子她住不得,怎麼還住在這里?”

胡氏嚇得一哆嗦,道:“……家里也沒多余的房……”

胡屠夫將眼一瞪,怒道:“你這婆娘,非要信什麼老道的鬼話,她住不住這屋,跟我們生娃能扯上啥關系?”

婉娘顧不上理會他話中的含義,上前去拉了青夏的手把脈。胡氏見婉娘眉頭越皺越緊,更加驚慌,顫抖著聲音道:“還有得救沒?老天爺啊,我不是有意要害青夏,我只想要個娃儿……”

婉娘打斷她的話,問道:“我那日留下的東西呢?”

胡氏躲避著婉娘的眼睛,支吾道:“什麼東西?”

婉娘皺眉道:“我留下了六支玄沙香,一盒紫蜮膏,在哪里?”

胡屠夫顯然不知情,看婉娘嚴辭厲色,不像是玩笑,頓時暴跳如雷,咆哮道:“婉娘給青夏的,你藏了做什麼?快給我拿出來!”胡氏哇一聲哭了出來,跑出去拿了一個油紙包丟給婉娘,又哭哭啼啼地出去了。

胡屠夫一臉歉意,道:“婆娘不懂事,婉娘可不要計較。你看青夏這孩子到底是怎麼了?”

婉娘翻開青夏的眼皮看了看,道:“幸虧我來得早,還有得救。你和文清先出去,讓胡嬸准備些熱水。沫儿留下幫忙。”胡屠夫唯唯諾諾地出去了,文清去幫忙燒水。

沫儿盯著青夏,狐疑道:“大前天來好好的,怎麼今天半死不活的?”

婉娘道:“你過來扶她坐起。”點燃油燈,取出一根銀針,挑了一點紫蜮膏,在燈頭上烤了一陣,然后解開她的發髻,慢慢將銀針扎入她的百會穴,接著又扎了腦后的風府穴。

這兩個穴位皆有通關開竅、祛風驅邪之效,但青夏依然毫無反應。沫儿焦急道:“怎麼辦?”

婉娘道:“你將她衣服除去。”沫儿用肩膀頂著,騰出兩只手來將她的外衣褪掉。

看到她身上的皮膚,沫儿終于明白胡氏眼底的恐懼了。除了裸露出的手部和臉部,其他部位如同蛇一般,結了厚厚一層黑色鱗片,稍微一動,便大片地脫落,唯獨腹部碗口大一處,是正常的人類皮膚,只是有些發紅腫脹,倒像是撕裂之后留下的疤痕。

沫儿嚇得不敢碰她。婉娘無奈,只好從櫃子里抱出兩床被子讓她靠著,指使沫儿點燃兩支玄沙香,對准她的腳心熏炙。

就此工夫,婉娘先將紫蜮膏涂抹在她的雙手脈門處,然后取出十支銀針來,分別扎向她的指尖,擠出十滴黑血來。

十指連心,看得沫儿感同身受。婉娘道:“她中了邪,要通過針灸百會、風府、十宣几個穴位,令陰陽暢通,祛邪匡正。”

正說著,只見青夏喉頭“咕”地一響,猛一彎腰,連綿不絕吐出一大堆又腥又臭的黏液來。沫儿手忙腳亂簡單將其擦拭了一番,看她微微張開眼睛,興奮道:“醒了!”但隨即大叫一聲,跳了開去。

青夏的舌頭一伸一縮地抖動著,偶爾舔舐下自己的鼻尖。她的舌頭,竟然是分叉的!

青夏慢慢坐直,眼神變得朦朧,呆滯地對著婉娘和沫儿,嘴里發出咝咝的聲音。

婉娘若無其事地擦拭著手中的銀針,道:“醒啦。趁我心情還不錯,趕緊離開。”

青夏的嘴巴突然朝臉頰裂開。沫儿突然想起她是誰了:她就是那日賣瓜果的小販!

沫儿“啊”了一聲,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婉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青夏的嘴巴越裂越大,脖子也逐漸伸長,額頭上冒出一個紅色肉柱,拉得她五官變形,直至腦袋變成了蛇頭,眼睛化成兩個顏色稍淺的鱗片,赫然就是初三初四交夜見到的地蠕龍模樣。

沫儿拉拉婉娘的衣襟。婉娘瞟了一眼,淡淡道:“你附身人体,找死嗎?”

黑蛇不住吞吐著舌頭,哀求道:“救我,救我……”

婉娘表情冷淡,道:“我不無故害人,也不喜歡做英雄。說說吧,怎麼回事?”

胡青夏,不,那條蛇劇烈地抽搐起來,長脖子往前探出,干嘔了起來。婉娘皺眉看著它:“地龍群族一向隱居地下,從不在世間露面。你無緣無故來地面做什麼?”

黑蛇用舌頭舔著嘴角的黏液,咝咝道:“我……我被人控制。”

婉娘一言不發,等它說完。黑蛇不舒服地扭動了下脖子:“洛陽,道士,可召喚……異類。”它斷斷續續講述起來。

地蠕龍不同于其他盲蛇,它吸收地氣,身体自我修復能力極强,斷成數節后每節都能長成一個新的個体。不僅如此,地蠕龍壽命也極長。坊間傳聞,城東有一人,曾聽祖輩說過,自家地下有條地蠕龍,待到那人七十八歲時,其孫輩在原址改建房屋,果見那條地蠕龍還在。

大凡長壽的動物,都是具有一定靈性的。地蠕龍也同樣,經過百年甚至千年的生長,經歷的多了,便有了一定的法力。但同龜、黿等比起來,它到底低等些,想修煉成人形几乎不可能。

這只地蠕龍便是這樣。它本來好好地待在地下,從無非分之想,卻被一紙符咒給召喚了上來。

地蠕龍說到這里,突然激動起來,發出一些雜亂的咝咝聲,讓人極其不舒服。

婉娘上前一步,將手按在它的額頭上,一縷白氣進入它的体內。黑蛇慢慢平靜下來,快速地發出一連串儿咒罵。原來它在咒罵那個人,說人類無故打擾它的生活,驅使它去吃那種奇怪的蟲子。

婉娘道:“那人是誰?”

黑蛇痛苦地嘔出一口粘液,咝咝道:“是人,是人。”

沫儿斗膽插嘴道:“那人有什麼特征?叫什麼名字?”

黑蛇歪頭想了片刻,道:“和尚,和尚。不,男人,天師。”

聽它說話顛三倒四的,讓人著急。沫儿嘟囔道:“越說越糊涂了。”

婉娘卻道:“不糊涂。和尚,被稱為天師的男人,是不是?”

沫儿瞬間想到已經被抓的圓卓。

黑蛇連連點頭,原本插在胡青夏百會穴的銀針跟著一抖一抖的。沫儿繼續追問:“你怎麼附在胡青夏的身上?”

黑蛇咝咝地吐著舌頭:“她陽氣弱,我借來一用。”

婉娘道:“他們驅使你,最終的目的是什麼?”

黑蛇腦袋循著聲音轉向婉娘:“端午,毒蟲,可控制人。”這黑蛇說話都是兩三字一頓的,急死人。

婉娘道:“你附身胡青夏,假扮成錢玉屏,有何目的?”沫儿驚叫道:“是她?”他當日見到那個小販扭身離去的樣子,也有這種疑惑,卻不曾想真是被控制了的胡青夏在假扮錢玉屏。

黑蛇慢吞吞道:“蟲子,控制我。我控制,人傀。”它用下巴朝自己的軀干一點,顯然“人傀”是指胡青夏。

“人傀”這個詞儿,沫儿尚為第一次聽說。婉娘卻似乎毫不驚訝,道:“那真正的錢玉屏在哪里?”

黑蛇擺動著腦袋,一副十分茫然的樣子,過了良久,突然渾身一顫,叫道:“來不及了,救我,救我。”它的聲音又尖又細,帶著如同金屬摩擦的咝咝聲,極為刺耳。

婉娘看向窗外。院里的樹蔭漸漸縮短,快到午時了。

婉娘道:“我要一枚地精果,一個月內送來。”黑蛇連連點頭。婉娘這才露出一絲笑意,吩咐沫儿:“去將石磨搬開,把那几個瓦罐打碎。”

沫儿聽得一愣,重復了一句:“打碎?”

婉娘手腳麻利地拔掉了剛才扎入穴位的銀針,道:“要你去就去,別廢話。快點!”取出兩支玄沙香,化入茶水,然后用手卡住它的下巴,將水灌了進去。

沫儿費力地板起小石磨,遲疑道:“真打?人家瓦罐盛著糧食呢,礙你什麼事儿?”見婉娘臉色決然,嘴里嘀咕著,一口氣將六個瓦罐打個粉碎,里面的糧食散落一地。

只聽咕嚕咕嚕一陣響,蛇頭不住變化,一會儿是胡青夏,一會儿是錢玉屏,接著一條黑影慢慢從胡青夏的后腦勺掙脫出來,順著床沿蜿蜒而行,朝婉娘略一點頭,潛入地下不見。

沫儿小聲道:“你怎麼放過它?”

婉娘道:“它並無意在世間糾纏,就放它一條生路吧。”

胡青夏呻吟起來。沫儿忙將她的衣服穿上,高聲叫文清。

文清端了熱水進來,驚喜道:“醒了?”見聞聲趕來的胡氏在門前探頭探腦,婉娘叫道:“沒事啦,進來吧。”

胡氏偷眼瞄著那些被打碎的瓦罐,表情陰陽不定,最終還是默默嘆了一口氣,擠出一絲笑容道:“多謝婉娘妙手回春。”端來一碗面湯,喂著胡青夏慢慢喝了。

婉娘笑道:“什麼妙手回春,我又不是郎中。”

青夏睜開眼睛,看到婉娘,微微點頭,强撐著道:“多謝。”沫儿留意,她的舌頭已經恢復正常,並無分叉。

婉娘道:“青夏需要靜養,胡嬸請借一步說話。”在剛打破的瓦罐堆里一陣扒拉,撿了一個牛皮卷握在手中,拉著胡氏走了出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4:35

〔七〕

几人來到院中坐下。沫儿四處張望,不見胡屠夫的身影,可能是去市場了。胡氏低眉順眼,惴惴不安,半坐在凳子上。

婉娘淡淡一笑,道:“可巧胡哥不在,胡嬸說說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何?”

胡氏看著婉娘凌厲的眼神,訕笑道:“都怪我,怕費事搬東西,害了青夏了。”遮遮掩掩的,簡單講述了這几天的事情。

原來上次婉娘來看過之后,當即便發現胡青夏是邪祟上身,留下了六支玄沙香和一盒紫蜮膏,交待胡青夏搬出偏廈,晚上沐浴后將身上搽上紫蜮膏,燃香入睡。

胡氏卻堅決反對胡青夏搬出此房,並沒收了紫蜮膏和玄沙香,又是撒潑又是哀求,稱只要過了五月端午,青夏做什麼都行。青夏無奈,只好作罷,想著晚個一日半日也不打緊,這事就這麼耽誤下來了。

哪知道初三子夜,青夏突然腹痛難忍,肚子脹得如同皮鼓,翻滾哭嚎了半宿才算消停,接著便全身發黑起鱗,整日盤坐在床上,說話聲音咝咝沙沙的,同往日大大不同。

胡屠夫大驚。要依著他,便要趕緊去請郎中,或者找個和尚道士來看,但胡氏依然堅決不依,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非要等到過了端午再說,兩人差點打了起來,最后還是以胡屠夫的妥協結束。

今日早上,胡氏來叫青夏吃飯,叫了几次都不起床,便過來掀了她的被子。這一掀,驚得胡氏魂飛魄散。

胡氏偷偷看了一眼青夏住的偏廈,驚恐道:“她渾身皮膚都變成了蛇皮……可嚇死我了。”胡氏還未來得及驚呼,只見青夏扭動脖子,將軟綿綿的身体纏繞在了胡氏身上,分叉的舌頭一吞一吐,發出咝咝的聲音。

婉娘冷眼看著她,道:“即便如此,你還是將此事瞞了下來,咬牙堅持,只求能平安度過今日。”

文清好奇道:“為何非要住這個房間?”

胡氏賠笑道:“這個……確實沒有多余的房……原本打算過了端午就搬……”

婉娘突然道:“誰教你設的五谷壇?”

胡氏騰地站了起來,表情十分驚慌,結結巴巴道:“沒有……哪有五谷壇?……我什麼也不懂……”

婉娘冷眼看著她,道:“有人讓你在青夏的房間里設了五谷壇,里面供著所謂的龍神,祈求綿延子嗣,要求青夏必須住在里面,過了端午方可搬離,是也不是?”

胡氏的頭上冒出了汗珠,辯解道:“不是……是……”

婉娘猛地湊近了她,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所謂的龍神,實際上是個邪煞,你明知道青夏住在里面可能引起什麼后果,可是為了要個孩子,還是用盡了各種方法不讓她離開,對不對?”

胡氏眼神躲閃,手足無措,終于繃不住了嚎啕起來:“老天爺呀,我真不是想害她,我只是想……”

胡氏夫婦成親多年,一直不見有孕,兩人心急万分,特別是胡氏,日日想夜夜想,看到人家的孩子恨不得偷偷抱了來。

去年年里,胡氏兩人去販豬肉,無意中遇到個游方的道士。那道士看了看胡氏,竟然說她命帶麒麟,今年定能添丁。胡氏大喜過望,拉著那人詢問了好久,果然一個月后,便發現懷孕跡象。

不料在四個多月時,無故小產。胡氏心急如焚,不等月子坐完,就偷偷跑去原來碰到道士的地方,希望能碰到他,可惜未能如願。失望之際,路過靜域寺,便去拜佛。

聽著可笑,但大唐佛道一家,尋常百姓常有既敬佛家菩薩,又拜儒道鬼神之舉,也無人覺得不妥。

靜域寺這兩年來逐漸敗落,香客甚少,胡氏跪在送子觀音前苦苦哀求,想起這兩年來的求子經過,越想越難過,不由得悲聲大慟,便驚動了旁邊打坐的一個老和尚。

沫儿看著婉娘,征詢道:“圓卓?”

胡氏茫然道:“啊?”

婉娘道:“沒事,你繼續說。”

胡氏抹了一把淚,道:“我當時真是急了。老和尚見我心誠,便叫一個小和尚領我到另外一個房內,偷偷告訴了一個秘方。”

“老和尚詳細問了我家里的情況,還專門問是不是有個年輕女娃住在我家。我一想,那不就是青夏嘛。我連忙稱是。他說,如果是,我這個不孕便有得解救。他說要我好好對待青夏,然后給了我一張畫軸,上面畫的是龍神,叫我一定要放在青夏房里,再設一個五谷壇拜祭,旁邊擺上一個小石磨。”

婉娘道:“他對龍神如何解釋?”

胡氏躊躇道:“他只說,今年五月端午是龍神的劫難,只要我幫助龍神度過這一劫,不出半年定可有孕。他還交代說,不要我管青夏的行蹤,到端午前后,青夏身体可能出現一些變化,不用大驚小怪,過了端午就好了。”

婉娘道:“青夏是從何時不妥的?”

胡氏朝青夏所住偏廈張望了一番,小聲道:“不瞞您說,她實際上從過了年就怪怪的了。白天就不說了,几乎不沾家,可是晚上,也早早地關在房間里,別說幫我縫補衣服鞋子,連飯也不出來吃。我有几次起夜,發現她根本不在屋里。還有一次,我忘了提夜壺,起來時剛好碰上她出去。天哪,她挺著一個大肚子,做少婦打扮,徑直跑走了!我把這事說給俺家死鬼聽,他還說我胡說八道,定是做夢。”

婉娘道:“青夏看起來不像是胡作非為之人。”

胡氏撇嘴道:“可是呢,看著老實,花花道儿多著呢。我偷偷問她,她嘴巴硬像石頭塊子,只說我眼花,賭咒發誓說哪里也沒去。她是侄女,又不是親閨女,哪里輪得到我管?只好隨她去了。”

胡氏本來對青夏頗為不滿,聽了老和尚的話,便轉變了態度,每日對她笑臉相迎,私下卻按照老和尚的說法,悄悄儿地將稻、黍、稷、麥、菽五種糧食和石磨擺好,在第六個瓦罐內部張貼了龍神的畫像。

婉娘打開手中的牛皮卷,道:“就是這個了?”

胡氏點點頭。這張畫像同那日在戒色房間里看到的畫軸一樣,畫著一個頭上有角、人臉蛇身、滿頭蛇發的女子,只是畫軸周邊多了一圈奇怪的符號。

婉娘盯著那些符號看了半晌,道:“如何禱告?”

胡氏看隱瞞不住,嘰里咕嚕地說了一串莫名其妙的話:“阿伊咕嚕,乒動呀碼,呼嚕祈多哇啦哈多……”

婉娘道:“難為你記得住。”胡氏干笑一聲,道:“老和尚說這個關系到我今生能不能生娃,自然費死了勁也得記住。”

沫儿和文清卻一句也沒聽懂,忍不住問道:“念的這是什麼?”

婉娘道:“這是一段古老的咒語。前面的部分類似驅魂咒,后面是一些恐嚇的話,大致意思是你若不聽我的驅使,我將讓你的族群永不得安寧。”

胡氏吃了一驚,道:“這個不是懇請龍神賜我一個娃娃麼?”

婉娘嘆道:“要是這個,放你房間便可,放青夏房里算怎麼回事?”

胡氏啞然不語,愣了片刻,小心翼翼道:“其實我也不明白,我想要個娃娃,同青夏有什麼關系。老和尚說,不要我多問,只管照做便是。婉娘您說說,青夏到底是怎麼了?”

婉娘道:“胡嬸你被人利用了。有人知道你求子心切,騙你是供養龍神,實際上,他們是驅動這個所謂的龍神附在青夏的身上,控制青夏的行為。至于為什麼選擇青夏而不是其他人……青夏哪天生日?”

胡氏忙道:“可巧哩,她同我一天生日,都是七月十四午夜。”沫儿突然聯想到胡氏當年被元鎮真人擄去生魂,這次被人種下盅蟲,以及青夏被選作人傀,看來都與命格屬陰有關。

婉娘良久才道:“那可真夠巧的。”

胡氏雖不敢明里埋怨婉娘多事,但見婉娘將青夏被邪祟俯身一事全都怪罪在自己身上,總是有些氣不忿,便辯解道:“其實青夏皮膚的那些變化,早在三個月前就有了,不過當時她是那種……”她用手比划了下,覺得難以形容,皺眉道:“怎麼說呢,是那種像肉蟲子一樣,一條條的橫紋,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變成蛇紋了。”

婉娘“哦”了一聲,似乎有些驚訝。

胡氏斜眼瞟著婉娘,試探道:“要是今日您不來,青夏她……不會出什麼事吧?”剛才沫儿打破她的五谷壇,她很是心疼,卻不敢說什麼。如今青夏恢復正常了,一想起自己還是膝下無子,頓時覺得后悔:要是婉娘不來,捱過今日,一切都結束了,豈不是兩全其美?

婉娘仰臉看天,自言自語道:“五月初五午時三刻,正是毒蟲出沒之時。”轉臉對胡氏道:“老和尚一定沒同你講,今日午時,毒蟲將破肚而出,青夏必死無疑。”

胡氏打了一個寒顫,哆嗦道:“……真的?”

婉娘嘆道:“胡嬸身体不錯,好好調養,定能懷上,可不能再信這些邪性東西了。”

胡氏一陣后怕,拍著大腿道:“哪里想到那個老和尚也會騙人……”說著流下淚來,道:“算了,生孩子這事,隨緣吧。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不再强求了。”

婉娘道:“胡嬸這樣想最好。”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4:47

〔八〕

胡氏送了婉娘等出門,果然給了一塊豬肉作為答謝。沫儿想起黑蛇提到的“人傀”,問道:“到底什麼是人傀?”

婉娘嘻嘻笑道:“這還不好理解?自然是用人做傀儡。”

文清好奇道:“怎麼做?”

婉娘把兩手放在沫儿的頭頂,作勢胡亂扒拉:“把你的頭皮扒開,在顱骨上鑽一個洞,你就是能當人傀了。”沫儿一把將她的手打開:“胡說,難道青夏的頭皮被人扒開過?我看不像。”

婉娘故作神秘道:“她的頭皮沒被人扒開,但是她天生顱骨有洞。”原來剛才婉娘扎針時發現,她一側頭骨上,有個一文錢大小的孔洞。

顱骨天生缺陷,最容易招鬼,這種說法在洛陽流傳甚廣。

沫儿將信將疑,道:“從外面看,她的腦袋好好的,同常人並無不同。”

婉娘白了他一眼,道:“要是一個核桃,殼儿沒長齊,將里面的核桃仁暴露出來,你說會怎麼樣?”

沫儿快速答道:“核桃仁會自己擠著長到外面來。”

婉娘道:“人腦也是這樣,要是沒了外面這層堅硬的頭骨,只怕什麼奇形怪狀的樣子都有。像她這種情況,缺了一塊顱骨,對應下面的腦子不受保護,也不受壓迫,自己瘋長,外表看雖然沒什麼,但牽動經脈,最容易陰陽不調,引發癔症、幻想。所以那些龍神之類的,只是誘因。”

文清聽得糊涂了,道:“這麼說,青夏姑娘不是胡嬸害的了?”

婉娘道:“也不能這麼說。她陽氣弱,陰氣重,最容易中邪,一般情況,也就是性情古怪罷了,但讓胡嬸這麼一鬧,將其身体內的邪性全部誘發出來,不僅行為怪異,連皮膚五官都發生了變化,早就不是尋常人的樣子了。”

沫儿一想,撓頭道:“不對呀,我剛才明明看到有條蛇的影子從她身上掙脫出來跑了,然后她便恢復正常了。”

婉娘笑道:“你看到的也是幻象。”

沫儿的表情比文清還傻,用力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把,道:“啊喲,好痛。早知道剛才叫上文清做個證。”

婉娘抿嘴一笑,道:“人家一個大姑娘家,衣不蔽体的,文清一個大小伙子,怎麼叫?”

文清這下倒是反應快了,傻笑道:“這麼說沫儿也應該避嫌的,不過有病不忌醫,治病要緊。”沫儿頓時紅了臉,含含糊糊道:“嗯,治病要緊。”

當時文清胡氏等人都不在場,自然不曉得胡青夏化身黑蛇時的情境。可是沫儿心里甚是疑惑,自己常常看到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難道也是顱骨沒長好?想到這里,他抱著自己的腦袋一陣亂摸亂按。

文清緊張道:“沫儿你頭疼嗎?”

婉娘抿嘴笑道:“他想了解自己到底能不能做人傀。”

還好,各處頭骨都好好的,並無摸到一處軟的孔洞。三人聊著,已經回到家里,黃三准備好了午飯。四人一邊吃飯,一邊閑聊。

沫儿滿意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道:“我還有一事不明,這個胡青夏,每天假扮錢玉屏做什麼?”

婉娘沉吟道:“看她那樣子,自己也說不清她為何假冒錢玉屏。如此說來,老四出獄之后看到的確實是胡青夏,而不是錢玉屏。”

文清道:“這事要不要告訴四叔?”

沫儿含著筷子道:“告訴他做什麼?胡青夏犯癔症,天天跑去冒充錢玉屏,如今好不容易好了,王老四可別再刺激她。”

文清點頭稱是,笑道:“胡嬸說得不錯,婉娘這是妙手回春,可以做郎中了。”

婉娘扑哧一聲笑了。沫儿嘴上不饒人,嘲笑道:“做什麼郎中啊,我看去做個神婆子倒好。”

文清道:“玄沙香的原料我以前從未見過,原來它不僅能夠驅蟲,還能治療邪症。”

婉娘經不起誇,一誇便得意忘形:“當然當然。我的香粉,洛陽第一家。”又笑吟吟道:“你們猜玄香是什麼東西?”

兩人皆搖頭不知。婉娘笑道:“笨蛋,玄香就是墨的別稱。”

沫儿一口饅頭渣子噴到桌子上:“墨?臭烘烘的墨塊,還起個這麼風雅的名字?”

婉娘皺眉躲避:“你一個大姑娘家,能不能吃飯文雅些?”文清糾正道:“婉娘你說錯啦。”

婉娘嘿嘿笑道:“是是,我說錯了。沫儿你一個半大小子,要是還這麼不注意形象,可就找不到小媳婦了。”

沫儿裝沒聽見,用衣袖胡亂抹了一把臉,道:“別扯開話題,墨同香有什麼關系?”

婉娘道:“首先我要糾正你,好的墨,不僅不臭,還有一股獨特的清香呢。如今用的墨塊,是用松煙做的,但早前的墨,是用一種特別的黑色石頭,也稱石墨。這種石墨,據說是女媧娘娘補天時所用五彩石的一種,只有東海外天台山上才有。”

尋常的墨線可校正曲直,尚有匡正驅邪之意,更不用提這種女媧娘娘留下的東西,自然非一般俗物。而有一種植物,專長于石墨之上,它吸收了石墨的香味,長出的葉子都帶著一股墨香,所以叫做玄香樹。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若是植物,自然會有害蟲。不知何時,便有一種蟲子專以玄香樹葉為食,石墨的香味又順勢導入蟲子体內,所以這些蟲子便叫做化香蟲,它所排出的糞便自有一股清香,叫做玄沙。

上次婉娘出去打探消息,無意經過西市,竟然發現有個高麗人拉著一車玄香樹葉叫賣。尋常百姓哪里認得這種東西,見這種大樹葉子又不能吃又無處用,自然無人購買,給婉娘撿了個大漏子。

玄沙香其實算是驅蟲香料,只是借助石墨的靈氣,吸入体內后,可調節陰陽,凝神固元。因黑蛇被蟲子控制,點燃玄沙香之后,寄居在黑蛇体內的蟲子受驚,紛紛出動。

婉娘說著,突然啊了一聲,掩住了嘴巴。

沫儿疑惑道:“怎麼了?”

婉娘看向黃三,緩緩道:“到底是蟲子控制黑蛇,還是黑蛇控制蟲子?”

黃三沙啞道:“不管誰控制誰,這麼多毒蟲,總歸不是好事。”想想若是端午這日,大量蟲子出沒洛陽城,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受驚擾。

婉娘松了一口氣,道:“唉,嚇死我了,還以為做錯了呢。”

沫儿卻道:“這不是同紫蜮膏一樣的功效麼,看起來還不如紫蜮膏,直接將寄生的盅蟲化為清水,又不傷宿主。”

婉娘搖搖頭,道:“不一樣,如果說紫蜮膏如同清風細雨,玄沙香就是烈火猛藥。紫蜮膏主要治療毒蟲叮咬,一定要找到叮咬的點才行,而玄沙香是發散型的,功效要大得多,只是容易傷到本体。”

如今關于玄沙香一事,事情大致明了。可是圓卓為何卷入此事,他到底是不是袁天師,真正的錢玉屏在哪里,新昌公主的師父是誰,還是一團迷霧。

四人吃了粽子,喝了雄黃酒,婉娘吩咐道:“文清,你和沫儿下午去城外采些草藥,菖蒲、蒿草、艾葉都是最嫩的時候。順便看看城外的石榴花開了沒,采些來做胭脂用。”

兩人歡呼雀躍。婉娘突然想起什麼,對黃三道:“三哥,你這兩日打聽的怎麼樣?”

黃三的臉色不太好,道:“開國侯鰲公這兩年閉門不出,家中產業都交給子孫打理,但生意大不如前。另據羅漢說,一個神秘男子常出入鰲府,誰也不知是何來歷。還有……”他從上面貨架上拿出一塊巴掌大的東西遞過來,低聲道:“烏冬羅漢四處都找了,說是小公主事件之后,他外出云游,去年回到洛陽沒多久,就不見了蹤跡。這個,十有八九是他的……遺骨。”

婉娘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文清剛換了衣服經過,探頭一看,隨口道:“咦,這不是在土丘里撿的龜甲嗎?”

婉娘接過龜甲,叫了一聲:“老烏龜。”臉色極為難看,慢吞吞地上了樓,腳步震得樓梯搖晃。

沫儿剛好同她打個照面,見她臉不同尋常,悄聲問文清:“誰得罪了她了?”

文清迷茫地重復著:“老烏龜,老烏龜……啊呀,烏龜爺爺!”抱著黃三的胳膊一陣猛搖:“爺爺好久沒來了,他怎麼了?”

沫儿剛來聞香榭那年,曾在七夕之日,在洛陽河畔救過一個老烏龜,他甚是疼愛沫儿和文清,尤其對沫儿,真如親孫儿一般寵著慣著。可是去年一面之后便再也沒見過,沫儿和文清還念叨了好多回。

沫儿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黃三沉默良久,聲音低沉道:“爺爺可能不在人世了。那個,是他的遺骨。”

一股熱血衝上沫儿的腦袋,他一把抓住文清的胳膊,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這麼說,那個又是坎卦又是風土局的土丘,最終囚禁的竟然是老龜爺爺。但是爺爺向來與世無爭,也不見與人結仇,誰會如此喪心病狂,殺了他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5:04

〔九〕

龜爺爺的離世,讓聞香榭的氣氛陷入低谷。文清在院中擺了香案,放聲痛哭。而沫儿心思細膩,表面看來不如文清悲傷,但心底的難受更甚,回想起爺爺在時對他和文清的寵愛,頓時心如刀割,由此聯想到自己孤苦伶仃,身如浮萍,不由悲從中來,對鏡流淚不已。

文清見沫儿表情凄然,反過來又勸他節哀順變,誰知也不知哪句說的不對,傷心沒勸好,沫儿又惱了。

文清撓頭不止。以前沫儿說生氣就生氣,發起脾氣來滿地打滾,涕淚橫流,但轉臉就好了;可如今,他常常無緣無故對著一個地方長吁短嘆,有時手里拿著一個破舊的鈴鐺,看到一朵花被蟲子咬了、一片葉子飄落下來都要莫名其妙情緒低落,問他原因,他又不講,害的文清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十几歲的年紀正是性格發生微妙變化的時候,文清忠厚老實,這種變化在他身上並不明顯,但表現在沫儿身上,敏感多疑,自以為是,尋愁覓恨等種種情緒,便像是一夜之間發出的青草尖儿,春風一吹便暴露出來了。

今日也是,下午做紫粉,本來好好的,沫儿突然變了臉,到了吃晚飯時候,一個人躲在屋里不肯下來。文清叫了几次,他都不開門。

婉娘道:“文清別理他,我們吃我們的。”

文清無奈,只好下來,端起碗又放下,不忍道:“他這兩天都沒好好吃飯。”

婉娘嗔道:“就是你圍著他轉,他才得了意。”接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低聲道:“我告訴你個主意,從明天起,吃飯時他愛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他要是生氣、傷心都由著他去。”

文清笑笑,心里並不贊同婉娘的話,吃了几口,忍不住又想去叫沫儿。

婉娘伸手將他按坐在坐位上,擠眼道:“不去。聽我的。”大聲道:“今日心情不錯,我給你們講個笑話儿。有個小子,腳賤得很,有一次坐著馬車去集市,官道兩邊都是樹,大概每隔三尺一棵,馬車走著,他側坐著,就伸長了腳去踢路邊的樹,一次踢不到,二次還踢不到……”

文清心不在焉,聽著樓上的動靜,隨口道:“然后呢?”

婉娘連說帶笑,模仿著當時的口氣:“然后他賭氣說道,我就不信踢不到!用力一腳踢了出去……”黃三似乎知道婉娘說的是誰,嘴角露出笑意。

文清好奇道:“踢到了?”

婉娘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踢到了,不過一下子被樹干給絆下馬車,摔了個四仰八叉,在天街上來了個‘万眾矚目’,捂著屁股大哭,整整哭了一路。”

文清忍不住笑了起來,道:“誰這麼無聊?這一下摔得可夠結實。”話音未落,只聽咚咚的腳步聲,沫儿出現在樓梯口,怒目而視。

婉娘捂著肚子,指著沫儿,眼淚都笑了出來。文清這才反應過來:“沫儿……踢樹的是你呀?”想笑又不敢笑,表情十分怪異。原來這是那日沫儿同婉娘一起去北市購買香料時發生的一幕,這些天一直忙,婉娘沒顧上講,沫儿深感羞辱,自己自然不會講,結果今天被抖摟出來了。

沫儿又羞又氣,回憶起當時的狼狽,還有些忍俊不禁,叫道:“我討厭你們!”左右開弓,埋頭將桌上的肉稀里嘩啦吃了個精光。

文清再也忍不住,同婉娘一起放聲大笑,聞香榭多日的陰霾一掃而光。

吃過飯,三人坐在樹下乘涼。婉娘只要一想起便笑出聲來,不停追問沫儿當時摔下瞬間的感受,恨得沫儿牙根癢癢。

正說笑間,只聽門外一陣嘈雜,几個人喊打喊殺的,棍棒之聲齊響。婉娘道:“文清去看看怎麼回事,可不要鬧出了人命。”

文清一拉開門,一只遍身傷痕的小白狐哧溜一下擠了進來。几個青年男子手持鐵鍬棍棒擁了進來,嘴里叫道:“狐狸精呢,去哪了?”

小白狐躲在石凳后面瑟瑟發抖。沫儿好奇,伸頭去看,它抬起琥珀色的眼睛,同沫儿對視了一眼,又重新將頭埋在茸毛里,樣子十分可愛。沫儿心一陣狂跳,抓起旁邊晾曬的一塊蒸籠布,搭在它身上,走過去站在婉娘身后。

婉娘攔住為首的一個壯漢,笑道:“王哥這是做什麼呢?”原來是街頭賣鐮刀斧頭的王溜子。

王溜子張望著,一臉緊張道:“剛才一只小狐狸跑你們這邊了。這只小狐狸成了精,會禍害人呢,趕緊找出來打死。”

婉娘睜大了眼睛:“成精了?”接著嬉笑一聲,嬌嗔道:“王哥騙人的,整天說狐狸成精,我怎麼沒見著一個?”

跟隨的几個年輕人從來沒來過聞香榭,見里面裝潢講究,不敢造次,七嘴八舌回道:“真的呢,這只小狐狸像個人一樣,會直立著走!”“它還會用前爪當手!”一個年輕男子舉著自己的兩只手當前爪示意。

婉娘扑哧一聲笑了,道:“怎麼可能?狐狸成精都是戲文里騙人的。”嘴里這樣說著,回頭叫道:“文清沫儿,你們倆趕緊在院子里找一找,可別真撞上個成了精的東西。各位大哥先坐坐,我這里比較亂,你們也不好找。”

沫儿裝模作樣找了一番,道:“沒有。”文清也說沒看到。王溜子道:“不可能,我眼見它從門縫里擠進來了。”他見婉娘毫不在意,一臉誠摯道:“我告訴你,那東西真成了精。”

婉娘笑道:“成了精便成了精,有什麼要緊?”

王溜子緊張道:“啊呀,它一只狐狸,要成了精,還能不禍害人?你可千万不能大意。”周圍几個人頓時咋咋呼呼,一定要找那只狐狸打死不可。

看眾人如此鄭重,婉娘也隨之緊張起來,道:“真的?”

王溜子提著鋤頭,一邊張望,一邊極其誇張道:“可不是咋的?去年城外一只黃鼠狼成精,把一個村子都禍害了,弄得好几家人家破人亡。快去看看,是不是偷偷跑屋里去了?”

婉娘急了,道:“我趕緊看看去。”快步進了中堂,發出一聲驚叫,踢出一只狐狸的屍体來:“是不是這個?”

王溜子等人一看,松了一口氣:“就是它就是它!”興高采烈地提著死狐狸走了。

沫儿慌忙撩開石凳上的衣服,小白狐果然不見了。文清沮喪道:“真死了?”婉娘白他一眼,心疼道:“可惜了我那張上等的純白狐狸皮。”

一陣窸窸窣窣,門后探出一條亂蓬蓬的大尾巴,小狐狸探出頭來,露出一雙微露怯意的大眼睛。文清沫儿一聲歡呼,圍了上去,嚇得小狐狸四處躲避。

婉娘蹲下,撫摸著它的毛,嘖嘖道:“這張狐狸皮不錯,比我剛才那條成色更好。既然你擅自闖了來,就別怪我不客氣。文清,拿剔骨刀來。”小狐狸身上的毛豎了起來,腦袋扎進腹部的毛里不敢出來。

文清不忍,遲疑叫道:“婉娘?”小狐狸用力掙扎起來。

沫儿不耐煩道:“你嚇唬它干嗎?”

婉娘瞪了一眼,道:“討厭的沫儿,一點都不幽默。”惋惜地摩挲著白狐的毛,一臉不舍道:“可惜這麼好一張狐狸皮。算了,這小狐狸,哪有什麼道行。走吧,本事不夠,就不要在人前瞎晃悠。城中有什麼有用的訊息記得回來告訴我。”朝它臀部一拍。小狐狸將信將疑地看了几眼,匆忙逃竄。

婉娘笑著看它鑽入后園,忽然聽到門響,老四來了。

老四帶來一個好消息,圓卓對利用薛家舊院飼養黑蛇、偽造龍神之說惑亂百姓一事供認不諱,如今已被免了靜域寺主持,收監查辦。

文清一直惦記著戒色,忙問道:“戒色如今怎麼樣了?”

老四道:“戒色已經大好,不過受了些驚嚇,不怎麼講話。弟兄們已經將他送回靜域寺。”又道:“幸虧我們去得及時。戒色撞破了圓卓的秘密,圓卓本打算在端午節那日將他喂黑蛇呢。”

几人都有些慶幸。沫儿道:“你當初被關的那個土牢,同這個挺像。”

老四忙道:“正要說這個。送你們走后,我越想越覺得心驚,等不到天亮,又回去檢查了那個土丘。我確定,這個,就是囚禁我的土牢。因為第一個房間的地上,有個刻畫的佛字。”

沫儿道:“你怎麼不問問圓卓?”

未等老四回答,婉娘斥責道:“沫儿你怎麼這麼天真?這些事情涉及高層,輪得到老四開口嗎?”轉而對老四道:“另外,我懷疑圓卓就是袁天師。想來他和新昌公主是有交易的,他幫新昌設置鬼塚救治駙馬,新昌幫他坐上白馬寺主持之位,不過后來新昌看破紅塵,不問世事,所以他又企圖利用端午毒蟲來控制某些人。只是不知道當初鬼塚一事,他為什麼不出面,而非要找你。他這麼做到底有什麼動機?”

老四垂頭喪氣道:“婉娘說得對,圓卓為佛門高僧,審訊自然輪不到我,一帶回去,很快便被高層帶走了。我被關押這事儿,當時沒有報官,連個案底也沒有,更無從查起。再說還牽涉到皇室公主,我哪里敢和別人說?我几次試圖在送飯的時候接近圓卓,都被攔下。不過我見他發怒或者緊張時,手指摩擦,確實是那個找我的人無疑。”

三人都不敢提起錢玉屏。老四更加難受,低聲道:“新昌公主位高權重,我不敢去問;好不容易抓到圓卓,又沒機會問,連他到底是不是袁天師都得不到確認……照這麼下去,玉屏她……”他蹲在地上,痛苦地抓著頭皮。

婉娘嘆了口氣,道:“玉屏會在哪里呢?”大家都忍住不說出那個猜測:這麼久不見,錢玉屏也許不在人世了。

老四捂住臉,肩部聳動起來。

婉娘沉默半晌,嘆道:“我一個做胭脂水粉的,沒什麼門路。不過你可不能放棄,再試著打探下吧。”

等老四平靜下來,婉娘又道:“土丘里還有其他人嗎?嗯,或者說,有沒有囚禁過其他人的痕跡?”沫儿本想問問關于老龜的事儿,見婉娘如此說,便打住不問。

老四搖搖頭,道:“除了有蟲子屍体的那個房間,其他三個房間里都有住人的痕跡,不過沒什麼有效的訊息。里面的陳設很簡單,都是稻草蒲團,一雙碗筷。不知道里面這些人是死了還是放了。”

沫儿道:“你當時進入土牢,怎麼進去的?”

老四搖頭道:“我醒了已經在里面了,對怎麼進去一點印象也沒有。”

文清道:“四叔,那圓卓養黑蛇到底有什麼用處?”

老四緊張起來,看看四周,低聲道:“這個我特地找辦案捕頭私下打聽了。據圓卓交待,他利用這些黑蛇,要在端午那日制作一種蠱毒。中毒之人表面看無異樣,但會完全聽命于施毒者。”

正斜靠在躺椅上的沫儿一骨碌爬起來:“他想給誰施毒?”

老四道:“據他供述,他不滿足于做靜域寺的主持,想去白馬寺做主持。”

原來是這樣,沫儿心想,圓卓的目標竟然是圓德大師,看來這些滿口“六根清淨”、“不問俗世”的大和尚們,也不乏逐名逐利之徒。

沫儿見老四穿著一身嶄新官衣,靴子也換了鑲嵌綠玉的千層底官靴,狐疑道:“你升官了?”

老四頓時不好意思,搓著手道:“這個,今日上面剛給了嘉獎,升為縣尉。”

婉娘忙道:“恭喜恭喜。以后查案就更方便了。”

老四苦笑道:“找不到玉屏,這些有什麼用?”突然想起什麼,欲言又止。

婉娘道:“怎麼了?”

老四壓低聲音,道:“盅蟲一案,我懷疑圓卓也是被人利用。婉娘可曾聽說過世襲開國侯鰲公?”

婉娘點點頭,茫然道:“聽說過,但從未有過來往。”

老四道:“圓卓同鰲公私交甚深,我們查到他曾多次出入鰲府。這次盅蟲一事,我懷疑鰲公才是幕后主使,可惜沒有證據。還有,我剛收到消息,圓卓被轉移去了長安,據說鰲公說情,要保他。”

婉娘皺眉道:“要是鰲公參與此事,可就難辦了。”

老四跺腳道:“可不是呢。其實我今日趕過來,主要想告訴你,我們收到線報,鰲公可能會對聞香榭不利。”

婉娘一揚眉,詫異道:“為什麼?”

老四道:“我猜是因為盅蟲一事。我們在鰲府安排了線人,線人說聽到鰲公提起聞香榭,十分痛恨的樣子。婉娘你要小心才是。”

婉娘無奈道:“唉,我只想好好做生意,沒想到攤上這煩心事。”

老四揮了一把手,斷然道:“要我說,我們也不能就這麼等著,不如主動出擊,去查查鰲公的底細,要真找到了他犯事的證據,便是治不了罪,也是個把柄,好歹讓他忌諱些。”

沫儿尖刻道:“你是捕頭,哦,如今是縣尉老爺了,你要查就查,我們一個賣胭脂水粉的,跟著湊什麼熱鬧?破了案,升官發財也輪不到我們。”

老四一臉尷尬。他確實是有私心的,這几次破案有婉娘協助,省心不少,若是查鰲公這麼個大人物婉娘也能參與的話,事情就好辦了。他卻忘了,沫儿是個不吃虧的主,又記仇。當年他參與香木一案數次錯抓他,后又冒充新昌師父害婉娘,所以對他滿肚子的意見和猜忌,一張嘴便能噎死人。

婉娘笑著去擰沫儿的臉,道:“老四別和這只小刺蝟一般見識。”

※※※

看著老四的背影,沫儿癟著嘴道:“什麼人呢這是。自己老婆丟了都不顧,淨想著升官發財,還想拖我們下水。”

文清道:“四叔也是好意,擔心我們被人暗算。”

沫儿伸出一個小指頭:“好意就這麼一點儿,私心倒有一大籮。我就搞不懂,他整天往我們這香粉鋪子跑什麼!”

婉娘笑得花枝亂顫,道:“好沫儿,以后這生意就交給你打理了。”

沫儿白她一眼,道:“你自己不好意思拒絕,拿我當槍使,你以為我不知道?”

婉娘哈哈大笑:“沫儿真聰明!”

黃三卻沒笑,面無表情地從供台取出那塊龜甲翻來覆去地看。沫儿道:“你剛才怎麼不告訴老四,關于龜爺爺的事儿?他查起來也好有個方向。”

婉娘看著沫儿的眼睛:“沫儿,你老實告訴我,若你只是個普通凡人,你會不會接受一個修成人形的異類?”

沫儿明白婉娘的意思。老四同聞香榭走動頻繁,是建立在同類信任的基礎上,若是他得知婉娘的真實身份,還能否做到不畏懼、不戒備嗎?誰也不知道。龜甲若貿然展示給老四,如何跟他解釋關于一個老龜修煉成精,而聞香榭又是怎麼知曉的事儿?

沫儿愣了片刻,道:“龜爺爺與世無爭,同圓卓無冤無仇。”

婉娘道:“世人自私貪婪,自視甚高,將其他皆視為妖孽,無緣無故殺人害人的,不乏平凡人。”文清想起剛才那只被無辜追打的小狐狸,不禁嘆氣。

沫儿聽這話有些刺耳,想起鳳凰儿和霸公,小聲反駁道:“人自視甚高倒是真的,其他方面,人和非人,沒什麼區別。”婉娘一笑,點頭道:“是,算我有失偏頗。”

沫儿躺在梧桐樹下的青石板上,不住回想剛才同婉娘的對話。万物皆有靈,這話婉娘曾說過多遍,但沫儿從來未放在心上。如今龜爺爺死了,極有可能是作為凡人的圓卓害死的,但聞香榭上下都三緘其口,不對老四透露出任何訊息,究其原因,就在于龜爺爺等對于凡人來說,是個異類。

龜爺爺、公蠣、胡十三等等,包括自己從未看穿過的婉娘,他們小心翼翼地掩蓋身份,遵從世人的生活作息,同人一樣生活,甚至比一些人還要善良正直,為何世間容不得他們呢?

可是,可是——沫儿想到自己——身為凡人的沫儿,在常人眼里竟然也是異類,被視作妖孽追打,而僅僅因為沫儿具備他們沒有的能力,可看到他們所看不到的東西。

沫儿煩躁起來。自己雖有異能,但從無害人之心;那些所謂的異類也不是個個都禍患人間,為何世人會如此武斷?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5:25

柒 迷谷散

〔一〕

端午過后,氣溫驟升。赤日炎炎之下,那些個厚重的脂粉油膏銷量驟降,各種輕盈素雅的花露,如陳皮露、連翹果露、玫瑰水、石榴子油等,銷量甚好。可是這些花露,除了陳皮、石榴子可從集市購進,其他的大多需要新鮮花瓣淘制。因此,文清和沫儿每日一大早,便要到城外山野河畔采摘新鮮草藥、花朵以及成熟的山果。

比起在家里蒸坊汗流浹背地蒸制花瓣,沫儿這個刁鑽鬼,自然選擇外出,盡管每天早上起床的那一刻有些痛苦。一出城,沫儿像是脫韁的野馬,將所有的花囊都丟給文清,自己四處尋找好玩的東西,半個月下來,便被曬得如同一條黑泥鰍。

盛夏時節,万物豐茂。邙嶺一片蔥翠之下,隱藏著無盡的寶貝,酸棗,沙棗,羊角蜜,精致的小葫蘆,脆生生的野生小沙梨,酸酸甜甜的山葡萄,仿佛都在招手呼喚沫儿。一個上午過去,沫儿吃得肚皮滾圓,滿嘴酸水,上下口袋都裝滿了各色野果,把衣服都染得變了顏色。

今日他們所在之處,位于邙嶺半山腰處,下面便是聞名洛陽的“天炎山庄”。不知哪個有錢人家,前年在這里順著山勢建了這麼個所在,清一色的粉瓦小院,錯落有致地掩映在山間綠樹之中,各小院既有台階通道相連,又各自獨立,綠樹掩映,花朵旁逸,間有酒家飯館,梨園行院,來游玩者既可小住三五日,又可長期包租,且晚間不受“宵禁”限制,儼然一座山外之城,引得無數游人前來游玩行樂。沫儿曾懇求婉娘多次,皆因榭里繁忙,未能成行。

文清和沫儿站在高處山崖上。文清正耐心地采摘已經成熟了的連翹果實,沫儿捧著一捧枸頭果,吃得嘴唇烏紫,踮著腳尖,看得眼睛都直了:“我們去那里玩一會儿吧?我看那儿好多花,還有好多人。啊,還有好几個山水塘子。”

文清憨笑回道:“行,待我摘了這個就去。不過人家的花也不知讓不讓摘。”

兩人迂回到山庄前面。山庄是開放式的,並無想象中的戒備森嚴。入口竟然是在一個峭壁上,硬生生鑿出一個月型門洞,門洞上方雕刻著兩個古篆大字“天炎”,而上面則長著數棵蔥翠的迎客松,粗壯盤曲的根系緊緊抓在山石上,頗有古朴蒼勁之意。

天氣炎熱,登山游玩的人也趕早儿過來了。文清沫儿隨著游玩的人群走近山門,連上了十几級台階,前面豁然開朗,一條寬闊的石板路,兩側錯落有致地分布著几個獨立的小院,旁邊月季、薔薇、紫藤、美人蕉等花團錦簇,欒樹、槐樹、桐樹、楊樹等蔭翳蔽日,更有山間溪流從石縫中涌出,順勢奔流而去。美景且不說,旁邊小徑深處,偶爾探出半面酒旗,絲竹之聲相聞,竟然一處吃喝玩樂的勝地。

沫儿艷羨異常,沿著山路小溪四處游玩,早忘了采花一事。跑得熱了,便除了鞋襪跳進沁涼的溪水,玩得不亦樂乎,還不住招呼文清:“你也來啊,好涼快。”

文清搖搖頭,道:“小心河底的石頭滑。”偷偷看看沫儿雪白柔嫩的小腳,再看一眼自己的大腳板子,心里一動,竟然想去摸一摸。轉念又覺得自己何時變得如此齷齪,難道“斷袖之癖”症又犯了?嚇得一個哆嗦,忙將眼睛看往別處。

沫儿哪里得知文清這些心理變化,玩了一會儿水,見前方有一個小瀑布,便提著鞋子順著陡峭的台階拾級而上,來到瀑布上方,踩著水玩儿,忽聽旁邊有人喧嘩,定睛一看,原來旁邊几蓬竹子后,有個小亭子,几個吊儿郎當的半大小子正在調戲一個小女孩。

經過的路人見狀,皆繞道而行,都不願多管閑事。

沫儿裝作捉螃蟹,彎腰翻動山溪的石塊,留意那邊的動靜。從竹子的縫隙中看到,那女孩約十一二歲,身上衣服質地做工倒是不錯,但髒得几乎分不出紋路來,手腳纖細,目光呆滯,竟然是個傻子。

一個清瘦干癟的小子極其猥瑣地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道:“這小妮子要是拾掇拾掇,看起來還不錯。”看她涎水要滴落下來,忙撤去扇子。女孩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縮在亭子的角落里,說不出話來。

沫儿認出來了,她竟然是曾繡的妹妹曾蘭。

另一個矮胖的半大少年淫笑道:“竹竿,沒想到你還喜歡這樣儿的。”一個眉間有疤的小子道:“看她樣子,家境還不錯,怎麼會流落到這里的?”朝四周看了看,突然壓低聲音咯咯笑道:“將她弄走玩一玩,怎麼樣?”三人擠眉弄眼大笑起來。

文清在下面采薔薇籽儿,看到沫儿在瀑布上方踩來跳去,唯恐他摔跤,忙跟了上去,正要說話,沫儿將嘴一努,示意他噤聲。

文清顯然也認出了小蘭,大吃一驚,聽著三人污言穢語地調戲小蘭,不由怒火中燒,低聲道:“怎麼辦?”

沫儿小聲道:“他們三個,我們兩個,打是打不過,只能智取。”正在商量,只見前面來了一個健壯的老婆子,頭上首飾叮當作響,嘴里罵罵咧咧道:“死丫頭,要死怎麼不快點死,這麼拖累人……”徑直走進小亭子,大喝一聲:“你們做什麼?”一把將三人推開。

文清和沫儿松了一口氣。看來曾繡還是疼妹妹的,專門找了老婆子來照顧她。

老婆子拖著小蘭,來到溪水前,粗暴地將她腦袋朝水面按下去,嚇得小蘭驚聲尖叫。老婆子也不顧周圍游人,吼道:“洗個臉,鬼叫什麼!”撩起水大力地在她的臉上手上搓揉了一番,推搡著她一陣風儿地去了。

兩人本來要走,文清見山崖上一叢連翹長得極好,便讓沫儿扶著,踩著石頭上去摘。三個壞小子嘻嘻哈哈地看著老婆子走遠,大聲談論著小蘭,完全不在意文清和沫儿在場。

眉間有疤的小子剛留意到小蘭臉洗干淨的樣子極其可人,嘖嘖道:“你倆剛瞧見了沒?這小妮子要是不傻,長大了可是個小美人。”

矮胖子咯咯地笑,眼神之中掩飾不住的得意。瘦子眨著眼睛,上下打量道:“瞧你笑的淫蕩,莫非你得手過?”

矮胖子臉上的肥肉笑得抖動起來,故意扭著身子不講。疤小子一下扭住了他的胳膊,笑道:“好你個死胖子,竟然吃獨食。我說呢,你怎麼知道這丫頭愛躲在這麼個偏僻小亭子里,原來你占過人家的便宜。”

矮胖子手臂吃痛,叫了起來:“好啦好啦,我告訴你們兩個……”眼睛朝這邊一溜。

疤小子看看周圍,除了兩個采草藥的小子,沒其他人,滿不在乎道:“快說快說!”

矮胖子咯咯嘰嘰一陣笑,笑夠了才得意道:“聽說這家傻丫頭是別人寄養在這里的,剛才那個老婆子,人稱孟婆,不知從這丫頭身上賺了多少錢呢。”

瘦子驚訝道:“能租住這里,家里條件自然不會差,怎麼會由著那老婆子折騰?”

矮胖子輕輕松松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估計這丫頭家里也沒什麼親人。不過,”他湊近了疤小子,淫笑道:“只要你給足銀兩,除了陪睡,什麼都行。”

疤小子道:“一個小丫頭片子,還是傻的,髒兮兮的,不讓睡,有什麼好玩?”

矮胖子壓低了聲音附耳說了一陣,只聽三人哈哈大笑,神態猥瑣之極,勾肩搭背順著剛才小蘭去的方向走了。

后面的話,文清和沫儿雖然沒聽到,但料想不是什麼好事,沫儿只覺得心驚肉跳,連想也不敢想。文清跳下山石,瞪著三人的背影看了半晌,道:“可憐小蘭,人傻了不能講話,曾繡又不能親自照顧,沒想到在這里……唉。”

沫儿握緊了拳頭,惡狠狠道:“這几個壞人,哼,什麼時候落在小爺手里……走,跟著去,要是真有這等事,我們就告訴老四去。”

※※※

那三個小子一路說笑,聲震林間,文清和沫儿很快便跟了上來。

遠遠的,看到孟婆拽著小蘭,拐入一條彎曲的小徑。矮胖子一伙和文清二人一前一后也跟了去。

原來是一處茶館,圍繞一株巨大樹冠的槐樹,就勢而擺著些石桌石凳,旁邊溪水彙集之處,形成一處小小的荷塘,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亭亭玉立,隨風微擺,十分愜意。里面三三兩兩僅坐著几個游客,一個花枝招展的中年女子給孟婆沏了一壺茶,又端了一碟咸蛋和五香胡豆,斜一眼傻站著的小蘭,笑道:“孟婆生意可好?”

小蘭伸手去抓胡豆,被孟婆狠狠敲了一筷子,忙縮了回去。孟婆丟了一顆胡豆到嘴巴里,正色道:“我給別人帶孩子而已,哪來生意可做?”中年女子打個哈哈,擠著眼睛道:“昨晚來看她的,出手好闊綽,是她什麼人?”

孟婆搖晃著耳朵上的墜子:“賣你的茶吧,不該打聽的事儿不要打聽。”中年女子嬉笑著看著她,嘴巴一點也不饒人:“喲,高貴起來了?今日披金戴銀的,昨儿怎麼不戴?是怕人家家人發現,給這傻子的東西都被你給昧起來了?”

孟婆有些惱羞成怒,一瞥眼看到矮胖子三人坐了過來,也不在意,只管冷笑道:“我几時昧她東西了?几時昧了?”抓住小蘭猛一陣搖晃,厲聲喝道:“說,這些東西是不是你送給我的?”

小蘭怔怔地望著她嚼著胡豆的嘴巴,流出口水來。孟婆抓了三顆胡豆給她,哄道:“是,你就點個頭呀!”小蘭看到胡豆嘿嘿傻笑起來,連連點頭。孟婆松開了手,得意道:“怎麼樣?看到了吧?告到官府我也不怕,是她自己送給我的。”

中年婦女撇了撇嘴,去招呼矮胖子三人。孟婆可能擔心自己有點過了,半討好道:“我過會儿給你帶點點心。每次來送一大堆全福樓的糕餅,大熱的天,吃不了就壞了。”

中年女子遠遠回道:“我可無福享受,你還是給她多吃點儿吧,看她那副餓鬼樣儿,八輩子沒吃過東西一般。”

孟婆道:“小孩子,饞嘴貓儿,全憑大人教。哪能由著她吃。”

小蘭吃完了三顆胡豆,又眼巴巴地看著。旁邊矮胖子笑嘻嘻遞過去一片鹵好的豆干,小蘭伸手去接,他卻松了筷子,豆干掉在地上,小蘭撿起來送進嘴巴里。三人哈哈大笑。孟婆飛快地抽出一條手絹,將小蘭的手擦干淨,裝作生氣道:“這位公子,逗她一個傻子做什麼?”

小蘭已經完全不記得矮胖子對她做過什麼,吃完豆干,又仰臉殷切地看著他。挺立的鼻子,烏溜溜的眼睛,細膩得能擰出水的圓臉蛋,三人都看呆了。

孟婆嘿嘿笑著,將小蘭一把拉回身后,作勢要走:“寶貝,我們回家啦。”

矮胖子咽了咽口水,嬉皮笑臉地攔住,道:“婆婆別走呀,我請你們喝茶。”轉臉招呼賣茶的中年女子:“婆婆的茶錢,記到我的賬上。”說著丟出一塊碎銀子。

孟婆重新坐下,嘴里客氣道:“公子破費。”

矮胖子餓狼一般盯著小蘭的臉蛋,嘴里道:“婆婆好福氣,養了這麼好個小妮子。”

孟婆矜持地端坐著,眼睛卻滴溜溜打量著三人,道:“那當然……我們可是好人家的孩子。”

疤小子用手肘捅捅矮胖子。矮胖子回過神來,諂笑著道:“知道知道。”回身從瘦子荷包里摳出一錠銀子來,飛快地塞給孟婆。

孟婆頓時眉開眼笑,拉起小蘭就走,一邊柔聲道:“好孩子,我們回去洗個澡。婆婆給你糖糕吃。”中年婦女在后面連連皺眉。

文清和沫儿將隨身攜帶的花囊藏到山石后面,跟隨著孟婆和矮胖子三人,看著他們進了一處僻靜小院。

這個小院不大,僅有三間上房,下面一間廚房,一間小柴房,順著山勢而建,院內紅磚甬路,旁邊花叢綠樹,收拾的極為清雅舒適。文清正扒著門縫往里看,一個穿著繡有“天炎”二字短衫的青衣男子過來道:“這位公子找人還是包租?”

原來這里的院落還有專人打理。沫儿連忙道:“我家公子想來租住一個小院,讓我們先來看看環境怎麼樣。”青衣小二聽聞,躬身道:“請便。”這才走開,去修剪路邊垂下來的樹枝。

文清道:“怎麼辦?”沫儿道:“進去看看。”拔下頭上的簪子,學著婉娘的樣子一陣划拉,竟然給他划拉開了。

文清伸出一個大拇指。兩人偷偷溜到上房窗前。窗前種著一大蓬月季,剛好可以做個掩護。

三個壞小子當屋坐著聊天,卻不見孟婆和小蘭,不知是去洗澡還是換衣服去了。只聽矮胖子吧嗒著嘴巴,道:“嘿嘿,你們倆是不知道,那小丫頭渾身細皮嫩肉,我真想一口吃了她。”

瘦子急得團團轉,惱火道:“剛才那個老婆子說不讓這個不讓那個,還怎麼玩儿?”

疤小子淫笑著道:“要抓住了這個小肥羊,還輪得到那老婆子管?我們自然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要敢衝進來阻止,我連她一起奸了。”三人哄堂大笑,矮胖子同瘦子嘲笑疤小子是個色中餓狼,疤小子則反駁兩人膽小如鼠。

這些污言穢語,臊得沫儿滿臉潮紅,即使捂住了耳朵,一字一句還硬往腦子里灌;欲要跑開,又擔心小蘭,渾身不自在之極。文清第一次聽到這些,更是嚇得心驚肉跳,猶如做賊了一般,兩人呆呆地擠在窗台下,誰也不敢看誰。

孟婆領著小蘭從里屋出來了。她換了一件干淨的白紗襦裙,頭上的發辮被重新梳過,戴了一朵小小的珠花,看上去,就像是一朵開在陽光下的白海棠。瘦子眼睛直了,湊上去摸她的臉蛋,被孟婆一巴掌打開:“公子放尊重些。”

瘦子目不斜視地盯著小蘭,雙手在身上亂摸,扯下腰間的荷包整個儿丟給孟婆,嘴里道:“我先來,我先來。”

孟婆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摟住小蘭的肩膀,笑道:“我們嬌嬌嫩嫩一個小姑娘,陪公子說說話儿即可,你可不能太粗暴了……”旁邊的疤小子一把拉過小蘭,在她的小臉上親了一口,淫笑道:“憑什麼竹竿先來,自然是我先來才對。”

小蘭眼里的恐懼倍增,驚恐地往后躲避。矮胖子咯咯笑著,捉住了她的手臂。文清忍無可忍,哪里還顧得上想辦法,跳出花叢推開房門叫道:“住手!”沫儿慌忙跟著跳出。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5:35

〔二〕

孟婆連同那三人一時都有些發懵。疤小子率先反應過來,揮動著拳頭喝道:“你誰啊你?找死呢?”

文清毫不畏懼,怒目而視。孟婆有些心虛,慌忙拉住疤小子,高聲喝道:“這山庄看管的越發不盡職了!怎麼隨便放人進來!”

瘦子在小蘭身上上下其手,嘻嘻笑道:“這倆小子也是看上這個傻子了吧。”沫儿衝過去,將小蘭拉到身后,怒道:“禽獸!”疤小子誇張地睜大眼睛:“喲,這里還有個巾幗英雄。我看你也是個雛儿吧?要不哥几個今天不要這個傻妞了,陪你玩玩儿?”

沫儿一向伶牙俐齒,但還第一次聽到這種話,氣得渾身顫抖,淚如同決堤的洪水一樣流了下來。文清那邊正同孟婆和疤小子對峙,一見沫儿受氣,怒吼一聲,照著瘦子的肚子一頭撞得他坐在地上,捂著肚子直哎喲。疤小子趁機出手一腳踹在沫儿的后腰上,沫儿扑到地上摔了狗啃屎,文清一聲怒吼,同疤小子扭打在一起。

桌上的紫砂茶壺茶杯劈里啪啦地摔了一地。疤小子本來比文清打架要厲害,但偏偏文清一看沫儿滿嘴是血,滿臉是淚,便寧可自己受傷,也拼了命地同他對打,如此不要命的打法,文清反倒漸漸占了上風。

矮胖子是個膽小怕事的,在一旁繞著圈儿兩邊討饒:“大家都冷靜,冷靜!”孟婆子更是焦急,跺著腳道:“還有沒有王法了?”沫儿艱難地吐出一口血唾沫,惡狠狠道:“你個死老刁婆,曾繡高價請你照顧小蘭,你竟然讓她,讓她……”孟婆子一聽,頓時變色。

恰在此時,剛下那個青衣小二快步跑了進來,喝道:“怎麼回事?”三下五除二將二人拉開。孟婆子歷經世事,最是老奸巨猾,她一聽到沫儿提到曾繡,便知不妙,只能先打發那三人才行,便指著矮胖子三人大聲道:“他們來我這儿鬧事,請幫我趕走他們。”

仨小子見青衣小二体格健壯,正在犯怵,聽了孟婆的話更加驚愕。孟婆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這三個小子擅自闖入我們院里,你們怎麼管的?天炎山庄不是號稱確保安全的嗎?”轉而將手中的荷包拋給疤小子,斥責道:“別想著有几個臭錢,就來打什麼歪主意!”嘴里罵著,卻偷偷朝著三人連打眼色。

疤小子眉毛一豎便要發飆,被青衣小二二話不說提著胳膊如同抓小雞一樣拎了出去。矮胖子見狀,朝孟婆子比划了個什麼,拉起瘦子灰溜溜地跟著走了。

文清幫沫儿把臉上的血擦干淨,心疼道:“很疼吧?”沫儿點點頭。他的上嘴唇腫得老厚,下巴蹭破了皮,往外滲著血水。

小二回來賠了禮,幫忙將摔壞的茶具打掃干淨,躬身退出,看來這天炎山庄的伙計素養還真是不錯。孟婆看著他走出院子,得意道:“哼,每月收這麼貴的租金,不用白不用……”一回頭看到沫儿尖刀一樣的眼神,訕笑道:“兩位是?”

文清嘴笨,沫儿唯恐他圓不了慌,不顧嘴巴疼,搶著道:“我們是曾繡姑娘的朋友,今日專門過來看小蘭的。”

孟婆的眼神在他們臉上飄忽了一陣,忽然笑了,半是試探半是埋怨道:“姑娘昨日才派人來送了點心,今日怎麼又派人來了,是不放心我老婆子麼?”

沫儿心里暗罵,這老刁婆真是狡詐。當下沉住氣,冷冷道:“昨日來人走得急了,忘了問小蘭姑娘還缺什麼東西,就托我們倆來問問。”

孟婆只知道曾繡出手甚為闊綽,卻不知道曾繡是做什麼的,見今日這兩個小子相貌服飾都不差,心里打鼓,想著曾繡可能是哪家官爺的外室,今天這事斷然不能讓她知道,忙堆起十二分的笑意,給文清和沫儿重新泡了茶,把昨日的點心也端了上來。

※※※

兩人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文清看向沫儿。沫儿輕輕碰了碰下巴的傷痕,只覺得針刺一樣疼,再看小蘭,縮在牆角,仍是一副驚恐不安的樣子,頓時怒火中燒,卻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言語,良久才恨恨地道:“曾繡姑娘托你照顧小蘭,你怎麼能如此……喪心病狂!”

不料孟婆子眼珠一轉,擺出一副委屈万分的樣子:“兩位說得這是什麼話?我每日里對待小蘭如同親孫女,”拉起袖子擠起了眼淚,“小蘭她每日溫飽冷暖,洗漱更衣,全憑我老婆子一個人照顧,你看看,我哪里虐待小蘭了?”

沫儿又驚又怒,道:“剛才那三個……三個怎麼回事?”

孟婆子睜大了眼睛:“那三個壞小子,我不是叫了小二給趕出去了嗎?”說著竟然拍著大腿哭了起來:“曾繡姑娘樂得自在,把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交給我看管。小蘭她看著傻,心眼子可多著呢,女大思春,她收了人家的錢把人帶回來,我能怎麼樣?要不是每日我哄著勸著,還不知道做出什麼丟份的事儿來呢。如今你們來埋怨我,這是要冤枉死我老婆子啊!”

要是不知情的人聽來,還真以為是小蘭行為不端。但文清沫儿最清楚不過,小蘭自從上次驚嚇,神志不清,根本沒有自我意識,哪來思春、勾引人之說?如此巧舌如簧,顛倒黑白,文清氣得指著孟婆子說不出話來,連沫儿都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是好。

孟婆子見一招見效,索性撒起潑來,哭喊道:“小蘭自己不規矩,我這老臉還沒處擱呢,要不是我處處維護,天炎早就趕我們出去了。曾繡姑娘信不過我,只管解雇我算了,我樂得回家安度晚年去。如今你們誣陷我,我可哪里說理去?”說著收拾包裹,這就要離開。

文清和沫儿徹底傻了眼。要是這老刁婆就此走了,小蘭怎麼辦?

孟婆子看出兩人遲疑不決,眼底透出一絲得意,裝模作樣地將小蘭拉在懷里,垂淚道:“我雖舍不得小蘭,可是也不能擔了這個罪名。你們若是不放心,就趕緊和曾繡說去;要是放心,我看著你們年幼,就當此事過了。再說了,此事若傳出去,小蘭以后還怎麼做人?”一邊說著,一邊偷眼看兩人的臉色。

文清一拳打在桌子上,震得茶盅跳了起來。沫儿强迫自己冷靜,過了半晌,方才擠出一絲笑容出來,勉强道:“原來是誤會,我們不懂事,婆婆就原諒我們吧。”說著將文清的手臂重重一捏。

文清的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沫儿道:“那還懇求婆婆好好對待小蘭。沒什麼事,我們就告辭了。”

孟婆子看了看沫儿臉上的傷,假惺惺道:“還疼不疼?婆婆這里也沒個外用的藥物。唉,你們放心,那些小混混若敢再來,我定拼了老命,也要保護小蘭姑娘周全。”

兩人走出小院。文清滿腔怒火無處發泄,仰天大吼了一聲,驚起一片鳥雀。

沫儿從來沒吃過這種虧,氣得七竅生煙,朝著小院啐了一口,恨恨道:“這死老婆子,不知道在背后怎麼得意呢。”

文清突然拉著他的胳膊躲到樹蔭下。原來那三個小子並未走遠,正在前面不遠處裝作觀賞風景,盯著這邊的動靜。

兩人止住腳步,文清焦急道:“怎麼辦?”沫儿冷笑道:“他們賊心不死。哼,不整得他們一個月上不了邙山,老子就不姓方!”四處一張望,見剛才那個青衣小二還在不遠處,跑過去叫道:“老叔好!”

小二訓練有素,禮貌地回了句:“客官好,有什麼事情麼?”

沫儿道:“請問附近還有無多余的院落?剛才那個婆婆是我家親戚,我們姑娘想住她們附近,好一塊儿玩耍。”

小二從口袋拿出几張房牌看了看,道:“剛好今日有人退租,就在茶館一側。”沫儿順著他的手指一看,那處小院剛好在孟婆院子上面,位置極好。

沫儿豪氣道:“好,我們定了!”伸手一摸口袋,驚叫道:“啊呀,我忘了帶荷包了。老叔,能否將房子留著,我下午便來交納定金。”

小二雖然為難,但見這孩子彬彬有禮,心中喜歡,道:“我最多留至今晚亥時,麻煩還是盡快下定才好。”沫儿連連點頭,笑道:“多謝老叔。”接著口風一轉,哀求道:“剛才那三個小子還在附近逗留,我擔心他們再來騷擾我家婆婆,老叔能否幫忙盯著點?”

小二將胸脯一拍:“這是我的職責,放心好了。不過我白天當值,晚上就換班了。”沫儿道:“白天就好,晚上料他們也不敢來。”蹦蹦跳跳地走了,臨走不忘恭維一句:“老叔今天抓那小子的樣子可真威風!”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5:54

〔三〕

今年春上,遭遇變故之后,曾繡為了安頓小蘭費勁了周折。曾狗子拿了錢早不知所蹤,曾繡這個身份,也不便隨時照看妹妹,后來聽說城外天炎山庄環境優美,設施高檔,且安全措施、管理服務十分到位,便不惜重金在這里包租下一個小院,又托熟人找了孟婆子來照顧小蘭。

這孟婆子最會做面子活儿,在曾繡面前表現得極好,看上去手腳利落,嘴甜心細,但背過臉去,卻只當小蘭小貓小狗一般,甚至連貓狗也不如,喝罵推搡,隨便給她一些剩飯,將她的衣服首飾變賣,曾繡問起,她只說小蘭自己出去玩弄破弄丟了。曾繡想著她不過是貪些小便宜,心腸還是不錯,便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求她對小蘭好些。

可惜曾繡小看了這孟婆子了。孟婆子年輕時便喜歡攛掇事儿,明地里說媒拉纖,暗地里介紹皮肉生意,一張嘴兩邊說,騙死人不償命。偏巧有一日,小蘭獨自去溪邊亭子玩耍,被一個游玩的痞子猥褻,被孟婆子發現,便塞了些封口費給她。這下子倒給了孟婆子啟發,心里尋思,小蘭長得如花似玉,又傻得人事不分,家里僅有的一個姐姐身份神秘,三五個月才來看一回,這分明是上天送給她的一個發財門路呀。

可憐小蘭,神志不清,口不能言,每日里噩夢不斷。孟婆子對外隱瞞得極好,只有賣茶的中年女子看出些端倪來,卻不願多管閑事。

※※※

孟婆子目送文清沫儿出了門,馬上換了一副嘴臉,將正在偷吃糕點的小蘭一把推坐在地下。

今日真是晦氣,好不容易勾搭上几個客人,還被這兩個不知從哪里鑽出來的野孩子給壞了好事。不過,方才摔得鼻青臉腫的那個假小子,模樣儿出挑得不錯,要是能將她控制在自己手里,這銀兩就來得快了。

唉。孟婆子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自己平生的夢想就是開一家有頭有臉的大妓院,里面養十几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可是這些年為了找儿子,四處奔波,不光妓院開不成,還要淪落替人帶孩子的地步。這苦日子,到哪一天才是個頭呢?

孟婆子心中郁悶,慢吞吞來到門外,遠遠看到剛才那三個小子還在附近游蕩,忙招手讓他們過來。可是疤小子還未到石階,便被青衣小二給攔住了,氣得孟婆子一跺腳回了房間,狠狠地在小蘭的屁股、大腿上掐了几把——臉可不能掐,還得留著賣個好價錢呢。

※※※

夕陽西下,邙嶺的山頭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天炎山庄華燈初上,位于最高處的天炎樓綺光流離,聲樂陣陣,猶如天宮瑤池一般。燈光月影之下,三三兩兩的文人雅客、倜儻公子正談笑風生,循徑而上。

孟婆子斜靠在大門前,伸脖張望,似在等人。賣茶的中年女子從旁邊山石小路上下來,叫道:“孟婆婆,今日天炎樓梨園開演,說是請了洛陽最好的伶人來唱的,你不去看一看?”

孟婆子笑道:“我家里還有一個丫頭要照顧呢,哪像你,說走就走?”

女子撇了一下嘴道:“今日這是怎麼了?往日不都是把她鎖房間里的嗎?”

孟婆子正色道:“瞧你說的什麼話?給人看孩子,可不能不盡心。”哐當一聲關上門。

中年女子停住,小聲啐了一口,鄙夷道:“哼,受人之托,不做好本分,還禍害人家小丫頭。壞事做多了,小心碰上鬼。”門后的孟婆子臉色鐵青,轉身回了房間。

孟婆子耐心地幫小蘭洗了澡,換了干淨衣服,將下午弄亂的頭發重新打理,用少有的慈愛口吻道:“小蘭啊,過會儿有几個哥哥陪你玩儿,你可要乖乖聽話。聽到沒?哥哥讓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是哥哥高興了,婆婆就給你糖吃。”

小蘭呆呆地看著銅鏡中的孟婆子。孟婆子突然有些感慨:“老婆子老啦。耳聾眼花,臉上的皺紋也一大把了。儿子你怎麼能這麼絕情呢?”她渾濁的眼睛落下淚來。

小蘭伸手去抓鏡中的發辮,但每次都抓不住,急得哭了起來。孟婆子突然暴怒,喝道:“哭什麼哭!”小蘭嚇得一下子從凳子上滑了下去,蜷坐在地上捂住了臉。

孟婆子粗暴地將小蘭的手拉開,强迫她看著自己,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你一個小丫頭片子,還是個傻子,竟然吃不愁穿不愁,住在這麼高檔的地方。憑什麼?我辛辛苦苦,一輩子爭强好勝,哪點不比人差,偏偏處處看人臉色,被人使喚?唯一一個儿子還離家出走,不肯同我相認……嘿嘿,老天爺還是開了眼,把你這只小肥羊給了我。放心,我會調教好你的……”她蕩笑著,在小蘭剛剛發育的小胸脯上使勁揉捏:“等你再長兩年,你姐姐給的首飾銀兩夠開一個小妓院了,我就帶你去長安,去一個誰也找不到你的地方,哈哈。”

小蘭吃痛,尖叫起來。孟婆子眯著眼,憧憬道:“到那時候,我就可以同儿子住在一起,他要賭便賭,要嫖便嫖,都由著他去。我呢,要給儿子說一房好媳婦,給我生個大胖孫子……”院中的竹凳哐當一聲,似有人進來。孟婆子從幻想中回過神來,慌忙將小蘭拉起坐好,笑道:“三位公子來了?”

門外並沒人來,只有一個倒在地上的竹凳來回晃悠著。孟婆子突然覺得煩悶,很想和人說說話。她扶起凳子,嘮嘮叨叨道:“唉,儿子要在就好了。這里是好,可我老婆子孤零零陪著一個傻子住這麼好的地方,有什麼意思呢?”

一陣鑼鼓聲過后,悠揚的胡琴聲起。她抹了一把淚,道:“我知道,你愛那個小蓮,可是她哪能配得上你?……她的針線活倒是好得很,可有什麼用?……整日里花枝招展,同王胡子、小山子都勾勾搭搭……她出事了,哪能怪到我?……儿啊,你一走就是十几年,讓娘怎麼活?”

門吱呀一聲開了,矮胖子圓圓的腦袋伸了進來。孟婆子頓時換上一張笑臉迎了上去,小聲道:“快進來!”

疤小子和瘦子跟著擠了進來。疤小子一臉戒備,斜眼看著孟婆子。孟婆子親熱地上去拍了他一下:“好小子,還跟婆婆記仇呢?今日上午情況特殊,那丫頭的親戚來看她來了,老婆子是被逼無奈,三位公子可不要記在心上。”

矮胖子打了個哈哈,伸頭往上房張望:“人呢?”

孟婆子眉開眼笑:“放心,都拾掇好了,三位公子誰先來?”疤小子搶先道:“我先來我先來!”

孟婆子伸出一只手來。疤小子有些惱火,從荷包里摳出一塊碎銀子,道:“先付定金,伺候好了再給。”

瘦子爭先恐后也拿出一塊銀子來:“憑什麼你先?我才不玩你玩剩下的。”矮胖子也擠進來爭吵。孟婆子一見今日上午之事又要上演,想到那兩個認識曾繡的人回去還不知如何說,說不定自己在這儿也待不了几日了,便把心一橫,打圓場道:“我看三位都甚有誠意,我老婆子就破例一回,先把銀錢給齊,三個公子一起上如何?”三人拍手贊同。

窗前的月季花叢一陣抖動。矮胖子納悶道:“這天炎山庄還有老鼠?”

孟婆子笑道:“就是皇帝老子,也管不了老鼠打洞呀。”將三人推進上房,將門關上,自己去了大門口守著,搖著蒲扇乘涼。

※※※

小蘭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如同沒看到三人進來一般。瘦子早按捺不住,上去抱住小蘭便去扯她的衣服。矮胖子拉開他,淫笑道:“我們三個,要想個好玩的游戲才行。”

疤小子沒好氣道:“同一個傻子玩,能玩出什麼花樣?”

瘦子眼珠一轉道:“這個我最在行……”忽然聳起鼻子嗅了嗅道:“這屋里點的什麼香?我從來沒聞到過這麼好聞的香。”

疤小子搓著手,賤笑道:“還能是什麼香,肯定是這丫頭身上的体香。”閉上眼睛伸著脖子往小蘭的臉上湊,突然覺得后腦勺一陣涼風,像是誰在耳邊吹氣,他以為是瘦子,閉著眼隨手一划拉,不耐煩道:“別搗亂。”不料手划了個空,回頭一看,瘦子正在伸著鼻子四處尋找香味的來源,並不在自己身后。

矮胖子見無人響應自己的提議,便不再堅持,湊過去拉起小蘭的發辮,咯咯笑道:“孟婆子往日都是千交待万交待的,不能這樣不能那樣,不知怎麼今日轉性了。據說這妞儿還是個雛儿……”說著伸出左腳去勾小蘭的裙子,不料右腿腿窩似乎被人狠命踹了一腳,扑通一下跪在了小蘭面前。

正在寬衣解帶的疤小子一愣,嘻嘻笑道:“你這是想要拜堂呢?等哥玩好了,就送給你做新娘。”

矮胖子吭吭哧哧地爬起來,揉著腿窩叫道:“誰?誰踹的我?”瘦子雙眼迷離,伸著雙手走了過來,喃喃道:“仙女,我的小仙女……”

矮胖子朝著他的腦袋給了一個爆栗,道:“你小子竟然偷襲我!”瘦子充耳不聞,像是傻了一般,依然嘟囔著“仙女、仙女……”涎水順著嘴角滴落下來。

矮胖子和疤小子顧不上他,連忙朝小蘭看去。

小蘭不再有以往的驚恐不安,嘴角破天荒出現了一抹笑意,並慢慢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一圈優美的陰影,神態安詳,表情甜美,整張小臉像是一個精致的白玉雕像,讓人頓生不可褻瀆之意。

兩人愣了片刻,疤小子跳起來道:“我不管她是仙女還是神女,總之我給了錢,今晚她是我的了。”三下五除二將外衣脫掉,只穿著一件中衣,獰笑著逼了上來。

剛要動手解小蘭的衣服,耳邊又開始有一陣陣的涼風。疤小子猛然回頭,身后還是什麼也沒有。正在疑惑,只見矮胖子手指著門口,結結巴巴道:“衣服……衣服……”

疤小子回頭一看,剛才自己脫在椅子上的衣服不知怎麼飄在半空中。他向來膽大,拋開小蘭,跳起來去抓衣服,哪知那些衣服如同有眼睛一般,在屋里四處飄蕩,偏偏不給他抓住。

除了已經中邪的瘦子,矮胖子和疤小子都目瞪口呆,手足無措。正發愣,正堂的觀音像突然一陣搖晃,矮胖子發出一聲干嚎,抱頭叫道:“觀音菩薩饒命,我再也不敢了!”

疤小子卻不信邪,他慢慢走到觀音像前,將晃動的觀音像猛地按在了桌子上。這下好了,觀音像不再晃動,飄著的衣服也落在了地上。

疤小子吹了吹手上的灰塵,得意地回頭對矮胖子道:“怎麼樣?我就說了,神鬼怕惡人!”

話音未落,只聽啪的一聲,疤小子的左臉臉頰上出現一個紅掌印。接著又是啪啪兩聲,他的兩邊臉頰都腫了起來。

原本探頭看著的矮胖子再也不敢睜眼,抱著腦袋瑟瑟發抖。疤小子愣在原地,頭腦一片空白,突然一聲大叫,拔腿就要往外跑,卻聽到耳邊傳來細若蚊音的說話聲:“站住。”

聲音竟然是觀音像發出的。疤小子第一次感覺如此恐懼,兩腿篩糠一般。矮胖子反應過來,拉著瘦子和疤小子一同跪下,對著觀音像如同搗蒜,將腦袋在地上磕得砰砰直響。

過了良久,觀音方才緩緩說道:“你們三個真是膽大妄為,知不知道她是誰?”

疤小子和瘦子說不出話來,唯有不停磕頭。矮胖子顫抖著聲音道:“誰?”

觀音道:“她是我身邊的一個童子,下凡歷劫來的。你們若敢再打她的主意,我叫你們入十八層地獄,万世不得翻身。”

矮胖子嚇得魂飛魄散,道:“不敢,再也不敢了。”

觀音道:“你們若是真心悔過,便跟著門口這個螢火蟲走。”

矮胖子如小雞啄米:“是,是,我們這就去。”拉起嚇傻了的疤小子和瘦子,唯唯諾諾退出。

觀音厲聲喝道:“此事不得外傳!若走漏一點風聲,我定不饒你們!”三人哪敢不依,衣服也顧不上穿,抱頭鼠竄。推門一看,果見前方有一處若明若暗的螢火蟲在空中盤旋,更嚇得噤若寒蟬。

※※※

孟婆子搖著蒲扇,正在尋思這單生意之后,如何接下單生意,大門忽然開了,先是飄出個螢火蟲來,接著三人衣衫不整,神態狼狽,從小院中相互攙扶而出。

孟婆子見左右無人,笑嘻嘻道:“三位公子這就了事了?別走啊,錢還沒付清呢。”那三人如同見鬼一般,翻了翻白眼,丟過來一個荷包,一句話未說便匆忙去了。

螢火蟲飄飄蕩蕩,專挑沒人之處,三人早已嚇得腿腳酸軟,一路上磕磕絆絆,走得甚為艱辛。走著走著,螢火蟲突然向下飄去,落在地下不動了。

原來到了一處低矮的小山崖。矮胖子遲疑了一下,見那兩位仍然懵懵懂懂,情知是菩薩懲罰他們三個,不敢不從,只好硬著頭皮,拉著兩人一起跳了下去。

疤小子和瘦子發出一聲慘叫。瘦子抖抖索索撿起地上的螢火蟲一看,原來是個香頭,不由更加害怕:“果真是觀音菩薩顯靈了。我看這個丫頭就不簡單,原來是個轉世的……童子。”

疤小子呻吟起來,他崴了腳,卻不敢出聲。矮胖子沉默片刻,道:“菩薩還是網開一面,引我們到這個地方,要是到鬼跳崖,只怕不摔死也得摔殘。”

三人對邙嶺再熟悉不過,情知矮胖子說的是實情,都有些后怕。這三個小子都是城外人家的孩子,家境殷實,父母又嬌慣,平日里無法無天,沒個懼怕,今日之事,只怕對其整個人生都會有一定影響了。

瘦子四處張望著,一臉諂媚道:“菩薩自然不會同我們一般見識。”仿佛菩薩還在身邊一般。疤小子摸了摸火辣辣的臉,道:“我一直以為菩薩年紀挺大,沒想到聲音聽起來如此年輕……”

矮胖子和瘦子異口同聲喝道:“住嘴!”矮胖子罵道:“這種褻瀆神靈的話你也說得出?”疤小子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三人看著黑黝黝的樹影,心中忐忑之極。瘦子舔了舔嘴唇,道:“如今怎麼辦?”

矮胖子辨別著從樹冠中透過來的星光,沮喪道:“還能怎麼辦?等天亮了自己爬回去。這個事情,對誰都不能講。”三人心照不宣,擊掌明誓。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6:07

〔四〕

孟婆子掂量著手中的銀子,心花怒放回到上房,見小蘭衣衫整齊,神態平靜,並無遭到侵害,又聞到房間點了熏香,不由好笑,自言自語道:“沒想到這三個壞小子還是個坐懷不亂的君子,嘿嘿,都如今晚這樣,老婆子可就賺大發啦。”

她將小蘭推到柴房,抱出一卷髒得看不出紋路的鋪蓋卷儿丟給她,自己卻去了上房里屋,心滿意足地睡了。

半夜時分,孟婆子突然覺得口渴異常,醒了過來,摸索著正要點亮油燈,窗前突然燃起一股藍瑩瑩的火焰來。

火焰燃盡,冒出一股白煙來。孟婆子被驚了瞌睡,坐起身叫道:“誰?”

正堂里劈里啪啦一陣亂響,凳子拖動的聲音,茶杯晃動的聲音,夾雜著一個女子的嗚咽聲。孟婆子叫道:“小蘭?”

應該不是小蘭。小蘭常常做噩夢,但她膽小,夜間從來不會走出房間半步。孟婆子以前常見她睜著眼睛瞪著暗處,瑟瑟發抖卻很少發出聲音。

孟婆子點燃油燈,披上衣服慢慢走出來。

正堂的煙霧更濃,帶著一股獨特的香味,像是柏樹燃燒發出的。孟婆子覺得嗓子有些刺痛,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小蘭果然不在這里,除了香味,也並無什麼異常。孟婆子心道,哪家熊孩子不睡覺,半夜里焚燒柏樹枝。

院里的竹凳被人拖著,刺啦刺啦地響,在寂靜的夜里顯得尤為刺耳。孟婆子吼道:“小蘭你不睡覺做什麼!”

房間的門突然開了,一陣風吹進來,涼颼颼的。孟婆子的突然覺得身上一陣發毛,莫名其妙地有些害怕,快步走回里屋。

里屋的桌子上不知何時出現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水靈靈的,斷痕猶新,像是剛從池塘中摘下來。孟婆子生平最討厭蓮花,嚇得后退了兩步,扭頭朝四周看了看,强笑道:“壞小子們,莫不是今晚沒玩過癮,又來了?”

門簾一陣擺動,似乎有人挑著簾子進出。孟婆子料想是那三個小子搗蛋,將燈頭撥大了些,提高聲音道:“出來吧,我看到你們了!”

除了夏蟲的鳴叫,周圍靜悄悄的,無人應答。孟婆子心想,這些半大孩子真是不學好,要是我的儿子這樣,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可惜儿子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孟婆子的心猛一陣絞痛,擦起了眼睛。但眼窩干澀,早沒了眼淚。

那朵蓮花實在礙眼。孟婆子拉過床里一件舊衣服,猛地將蓮花蓋住,這才松了一口氣。頭稍微有些暈,但毫無睡意,斜靠在床上眯著眼睛看著微微跳動的燈頭出神。

啪,爆了一個燈花。香味更加濃郁,讓人覺得嗓子發緊,可是渾身懶懶的,不想動。

唉,要是儿子那年同小蓮成了親,如今孫儿也該長成半大小子了吧。真是老了,只要睡不著,就開始想儿子,還有那個該死的小蓮。

孟婆子突然升起一陣怒火,忽地折身做起,嘴里不出聲地咒罵著,准備將裹著衣服的蓮花丟到門外去。未料手還未碰到,衣服突然動了一下,蓮花花莖竟然慢慢從衣服下鑽了出來。

孟婆子驚愕万分,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衣服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推著,堆在桌子上,蓮花從衣服下面掙出,穩穩地飄在空中,慢慢朝著門口的方向移動。

孟婆子只道自己眼花,閉上眼睛再用力睜開。果然是蓮花在憑空移動,似乎還伴隨著一個女子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極為詭異。

蓮花突然不動了,停在了半空中,接著傳來“嘻”一聲輕笑。

孟婆子的瞳孔瞬間變大,顫聲道:“小蓮?”

停了一陣,蓮花開始搖擺起來:“是我,我來找你了……”細細的聲音若斷若續,拖著長長的尾音,像是被人掐出了喉嚨,聲音勉强從嗓子眼中擠出來的。

孟婆子猛然拉過被單,蒙住了頭:“你不要找我,不是我……不是我!”

蓮花轉過來,就那麼呆呆地對著孟婆子,不停地重復著“找你……找你……”

孟婆子抖得更加厲害。沒錯,這就是小蓮的聲音。小蓮是上吊死的,說話聲音應該就是這樣。

孟婆子從被單的破洞里往外偷看。蓮花不停地搖擺,慢慢變成一張粉嫩的臉,正朝著自己笑。

哦,是小蓮來家里做活計。孟婆子忘了害怕,拉開被單,十分熱情地說道:“小蓮來啦。我想給四儿做一雙鞋子,你能不能幫我做個鞋面?”

小蓮笑容極其明媚,像是一朵盛開在艷陽下的蓮花:“沒問題。孟嬸儿您有什麼活,只管給我做。我還想向您請教下繡工呢。”

孟婆子拿出一雙納好的千層底,笑道:“就是這雙。”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著小蓮玲瓏有致的身体。

小蓮一邊做著鞋面,一邊陪著孟婆子拉家常。孟婆子想,這姑娘其實也不錯,只是她不該看上自己的儿子。

今天儿子不在家,不過家里有其他貴客。文大官人一會儿就來。孟婆子見小蓮額頭沁出汗珠,忙倒了茶水過來,不住口地誇贊小蓮漂亮懂事,眉開眼笑地看著小蓮將一碗茶水喝了下去。

※※※

這是什麼香味,這麼嗆人?孟婆子連咳了几聲,從半迷糊中清醒了過來。

這里是天炎山庄,哪里會有小蓮呢,真是老糊涂了。孟婆子苦笑了一下,掙扎著坐直身体,伸手去端床頭上的茶杯。

那朵搖來擺去的蓮花像小蓮一樣風騷,令人討厭至極。孟婆子極力遏制自己想要去砸爛它的衝動,神態淡然地喝了一口水,仰面躺下。

※※※

蓮花又變成了小蓮。

小蓮無力地掩著被撕破的衣衫,哭泣著質問她:“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孟婆子丟了一顆胡豆到嘴邊里,嚼得嘎嘣嘎嘣響:“我儿子將來會有大出息的,你可不能打他的主意,耽誤了他的前程。”

小蓮絕望地叫道:“我沒有,我沒有……是他喜歡我……”

孟婆子的眼神冰冷得像把刀子:“那你更該死。我儿子這麼優秀,你竟然看不上?”

小蓮無所適從,掩面而泣。

孟婆子咯咯地笑,不以為然道:“別哭啦。這有什麼?女人麼,都是打這麼過來的。”她從錢袋里摳出一塊碎銀子丟在小蓮的胸脯上,“這是你今晚的報酬,文大官人很滿意。看看,躺在那里不用費力,就得這麼多,不比你做一個月活計來錢快得多?”

小蓮抱著頭,痛不欲生,喃喃道:“我要去告你,我要去告你……”

孟婆子抓住她的頭發向后扯去,眼里發出狼一樣的綠光來:“去吧,去吧。我就說,你來我家找我,讓我給你介紹皮肉生意,我不肯,你便勾引我儿子,自己擺出受辱的樣子,好來訛我。快點快點,你最好現在就放聲大叫,讓全村人都來看看你的騷樣儿。”

小蓮蜷縮成一團,眼底露出無盡的恐懼。

孟婆子幫小蓮將衣帶系好,和善地笑道:“以后生意我來招呼,你要隨叫隨到,不會虧待你的。不過你要注意了,我儿子在家的時候,你若敢出現在他面前,或者偷偷表現出一丁點儿受委屈的風騷樣,我就讓你嘗嘗……”

孟婆子淫蕩地笑了起來,笑聲尖利陰森,如同從地獄從發出來:“讓你嘗嘗‘夜御十男’的滋味。”

※※※

蓮花抖動得很是厲害,不知是被孟婆子陰森的笑聲嚇到,還是被她躺在床上的自言自語給弄迷糊了。

嗤的一聲,牆角又亮起一團藍盈盈的火焰。孟婆子這次卻沒有起身查看,而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瞪著眼睛和一個子虛烏有的人說話。

※※※

孟婆子約了鄰村的劉拐子,小蓮卻沒有如約前來。孟婆子一邊尋找,一邊柔聲道:“小蓮別躲了。你躲不過的,你就是藏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出來。”

小蓮找到了,她吊死在村邊荷塘的歪脖樹下,臉皮烏紫,眼球爆出,舌頭微吐。她的頭上,攢著一朵含苞欲放的蓮花,粉嫩嬌艷,同她吊死后的模樣十分不相適宜。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6:17

〔五〕

沫儿雙手舉著蓮花,愁眉苦臉地朝蹲在牆角點燃香料的文清使勁儿擠眼,要他趕緊過來換手,自己的手臂都要酸死了。

這孟婆子不知道中了什麼邪,本來文清和沫儿穿了披風想趁機嚇她一嚇,誰知道她突然犯病一般,嘟嘟囔囔說些陰森詭異的話,反倒將沫儿嚇得夠嗆。

今日早上,文清和沫儿指責孟婆子不成,反被說得啞口無言,想到小蘭以后還短不了受猥褻,兩人甚是氣憤。特別是沫儿,被三個壞小子言語調戲,哪里能咽得下這口氣。兩人一合計,回到聞香榭里,趁著婉娘和黃三未在家,偷了能夠隱身的披風,切了一點出血菌,從庫房房里翻出了几塊黃三用殘渣剩料做的驅蚊香,順手拿了兩支過年時剩下的煙火,偷偷潛回天炎山庄,守在小蘭身邊。

那三個小子好騙得很,還真以為是觀音顯靈,乖乖地跟著文清的香頭跳下了小山崖。今年蚊蠅爬蟲等又格外的多,要在野外待上一夜,足夠他三人受的了。不過文清還是太過慈悲,要依著沫儿的話,定引他們到一處高的懸崖上,不摔個半死也得摔斷腿,讓他們几個長長記性去。

收拾了那三個壞小子,接下來自然就到了孟老婆子。沫儿討厭孟婆子比討厭那三個小子更甚,一直想找個更嚇人的法子,讓孟老婆子以后不敢再傷害小蘭。

可是觀音顯靈這法子只能騙騙未經世事的小子們,想孟婆子這樣老奸巨猾不懼鬼神的,只怕不好對付。兩人苦思冥想,也沒想出什麼新奇的點子,眼看天色不早,沫儿都困了,只好倉促行動。

文清先從開著的窗子上點了一支端午節剩下的煙火,接著將驅蚊香點上。這種驅蚊香含有柏油和柑油,味道重,煙霧大,平時甚少用得上。兩人故意在屋里屋外弄出一些響動,引得孟婆子起來,然后潛入里屋。

兩人從聞香榭里偷的最珍貴的東西,便是出血菌。出血菌是一種表面雪白有彈性、上面結滿紅色肉瘤的菌類,據說點燃后,聞到的人會產生幻覺。沫儿存心整治孟婆子,便想點在她的床頭,好讓她吸入多些。

剛才文清從外面回來,路過一個即將半干涸的小池塘,見里面有几朵野生蓮花開得粉嫩,便掐了一朵給沫儿。沫儿很是喜歡,一直不舍得丟掉,打算過會儿裝觀音時變戲法嚇嚇孟老婆子。但如今一手拿著花一手去點出血菌不太方便,便將蓮花放在了桌子上,轉身去找文清要火折子,一想到剛才那三個小子被自己戲弄得團團轉,忍不住笑出了聲。

就這麼放了朵蓮花,孟老婆子竟然如同見鬼一般,還未來得及點燃出血菌,便開始神神叨叨,自言自語,一口一個“小蓮”地叫,表情一會儿狠毒一會儿和善,害得沫儿對著未燃的出血菌納悶不已。

剛開始沫儿舉著蓮花,是為了好玩,純粹想看看孟老婆子受驚嚇的表情。可是到了后來,兩人都被她的樣子給嚇住了,沫儿舉著蓮花,文清舉著驅蚊香,手臂酸軟也不敢放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發癲。

※※※

孟婆子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屋頂,嘴巴一張一張喘著粗氣,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小蓮你放過我……我還沒找到我儿子……我不能死!”她直挺挺地跳了起來,雙手用力抓自己的脖子,直抓得鮮血淋漓。

沫儿拿著蓮花,往文清跟前湊了湊。孟老婆子卻看到,蓮花,不,小蓮在搖頭。

沫儿朝文清耳語道:“她是不是裝的?”

文清搖搖頭:“我看不像,裝的沒必要這麼狠吧?”他指指她的脖子。

孟婆子踮著腳,脖子朝前一探一探的,發出“呃”、“呃”的聲音,像是一只被卡住了脖子的老母雞,眼珠子也慢慢突了出來,眼白變成了紅色。

文清丟掉手中的驅蚊香,一把扯去身上的披風,叫道:“她不是裝的!”捧起桌上的半碗冷茶,朝她的臉上潑去。

孟婆子頹然坐在床上,翻起眼睛看了看文清,有氣無力道:“我儿子呢?”

沫儿也除去了披風,站在一旁警惕地望著她。文清幫她把臉上的茶水抹干,皺眉道:“婆婆你累了,早點休息吧。”

孟婆子拉住文清,懇求道:“儿子,你今日請一日假,陪陪為娘,行不行?”

文清沒有掙脫,任由她拉著。孟婆子布滿血絲的眼睛慈愛地看著他,輕聲道:“你真的喜歡小蓮?”

文清不知道如何回答。孟婆子嘆了口氣,突然神神秘秘道:“行,我今晚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去看看你喜歡的小蓮,是個怎麼樣的貨色。”她慈祥地笑起來,伸手摩挲著文清的臉。

文清不自然地躲避著。

沫儿手里還拿著那朵蓮花,偶爾放在鼻子下嗅一下。孟婆子突然暴怒,劈手將蓮花奪了下來,丟到地面上連踩了几腳:“你有點出息行不行?一個小蓮,就迷得你神魂顛倒,還能做什麼大事?”

沫儿同文清面面相覷,都不敢出聲。

孟婆子抱住文清的肩頭,推著他往門口的方向看。

門口除了掛著的繡花簾子,什麼也沒有。孟婆子卻看得極為出神,像是前面有人在表演一樣。

她探著身子看了片刻,嘴角挑起一絲得意的笑,陰惻惻道:“看到了沒?這就是你喜歡的小蓮!哼,一個人盡可夫的騷貨。”

沫儿雞皮疙瘩都出來了。孟老婆子猛地將臉湊近沫儿,咬牙切齒道:“吊死,吊死得好,這下我儿子斷了念想了。”伸出干枯瘦長的手指,撿起已經被踩得七零八落的蓮花,惡狠狠地將花瓣全揪下來,緊緊攥在手心里,直喘粗氣。

從她的只言片語中,沫儿和文清了解了個八八九九。孟婆子的儿子喜歡上一個小蓮的姑娘,但孟婆子似乎很不喜歡,一直勸儿子離開她,似乎還帶了儿子去捉奸。小蓮受不了打擊,自縊身亡。

今晚懲治她的目的沒有達到,沫儿十分不甘,打眼色示意文清穿上披風,點燃出血菌。

文清扶著孟婆子躺下,敷衍道:“婆婆你休息吧。”

孟婆子咯咯笑了起來,揚灑著手中的花瓣,道:“我要開一間妓院,開一家妓院……”文清拍拍她的肩。她乖乖地躺下,昏黃的眼睛地疼愛地看著文清,拉住文清的衣角,小聲道:“儿子……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文清心里一軟,握住她的手。

文清看著她閉上眼睛,慢慢抽出手,躡手躡腳正要走開,孟婆子突然睜開眼睛,罵道:“小蓮!你個小娼婦,儿子是我的,你不要想偷走他!”揮著巴掌朝著沫儿打來。

沫儿弄不清這孟婆子到底真的迷了心竅,還是裝出來的,因為周圍並沒有任何鬼影或者什麼不干淨的東西,一時覺得比看到鬼影還要毛骨悚然,抓了披風扭頭就跑。文清遲疑了一下,跟著跑出,留下孟婆子在后面哭得極其傷心。

※※※

兩人回到茶館旁的小院,仔細把門閂好。沫儿悶悶不樂道:“這刁老婆子,今晚不知發什麼瘋。”

文清剛才一時心軟,如今又開始憂心忡忡:“這婆婆面慈心硬,不是個善茬,只怕小蘭還會遭受……”一想起小蘭可能遭遇的事情,兩人又相顧無言。

文清端來一盆水,沫儿蹬掉鞋子,一邊洗腳一邊道:“還是趕緊告訴曾繡姑娘。她是小蘭唯一親人,由她出面辭了孟婆子,啥事都沒了。”

文清點點頭,道:“小蘭上次受到驚嚇之后,情況總不見好。得要婉娘想個法子才行。”

里屋只有一張大床。文清脫了外衣,爬了上去,給了沫儿一個枕頭,道:“睡吧。”

沫儿站在床邊,支吾道:“兩個人一起……不舒服。”

文清覺得有些奇怪,道:“怎麼啦?以前我們不都是一起睡的?床這麼大。”

沫儿扭著身子,嘴巴撅了起來。文清哄道:“好好好,給你睡床,我睡床下,免得你掉下床摔著了。”將披風鋪在地上,笑道:“下面還涼快些呢。”

沫儿想著孟婆子的詭異舉動,問道:“什麼叫野芋石腩?”

文清想了想,道:“地里野生的石頭菌子?”

沫儿自作聰明道:“她說讓小蓮嘗嘗野芋石腩的滋味,可能是一種食物的別稱吧?和牛腩羊腩一樣的東西。不過這種食物肯定特別難吃。”

文清佩服道:“沫儿懂得真多。”兩人猜測了一會儿,又感嘆著小蘭命運多舛,終于沉沉睡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6:31

〔六〕

第二天回到榭里,婉娘一見便嚷了起來:“好小子,你們倆去哪里了?”一手拎一個耳朵將他們拖到了中堂,雙手叉腰,柳眉倒豎:“偷我的東西,還夜不歸宿,真是反了天了!”

黃三忙端了兩碗豆漿來。其實天炎山庄提供免費早餐,可是兩人不敢耽誤,匆忙趕回來,沫儿后悔了一早上。

兩人低眉順眼喝著豆漿,婉娘還在一旁數落兩人不懂事不聽話。一陣風吹過來,沫儿聳著鼻子道:“哪里來的死老鼠味?”

婉娘喝道:“不得轉移話題!罰你們倆今日將十斤米漿磨了!”

文清蔫頭巴腦道:“沒問題。”沫儿小聲辯解:“確實有股死老鼠味,好臭。”忽然想起昨天聽到的話,有心賣弄一下,道:“婉娘,野芋石腩,是什麼,是不是特別難吃的東西?”

婉娘一愣,轉瞬暴跳如雷:“你們倆去哪里了?哪儿聽來的這種髒話?”

沫儿嚇了一跳,文清結結巴巴道:“小蘭,孟婆婆說的。”婉娘這才收了脾氣,聽二人將昨天的見聞細細地說了一遍。聽說小蘭遭此侮辱,不禁扼腕嘆息;聽到沫儿穿著披風假扮觀音,文清點香頭將三人引得跌落山崖,直笑得前仰后合,連連誇贊二人“不愧是我調教出來的,真機靈!”,聽到孟婆婆的表現,又覺得有趣,不時問東問西。

沫儿又趁機提到“野芋石腩”,婉娘臉變得比翻書還快,罵道:“閉嘴,以后不許再提這個詞!”

沫儿覺得婉娘有些莫名其妙,只好閉嘴。聽完孟婆子的故事,婉娘沉吟道:“這個孟婆子是個有故事的人,早知道我昨晚就跟你們一起去了。”

沫儿見婉娘不生氣了,斗膽道:“你不是答應曾繡,幫曾蘭凝聚魂魄嗎?哪怕恢復不了機靈,生活能夠自理也行。”

婉娘將眼一瞪,伸出手來:“給錢。”

沫儿頓時蔫了,嘟囔道:“財迷,曾繡給的錢還不夠?”昨晚和文清住了一晚天炎山庄,几乎花了兩人大半年的工錢,早上還沒來得及去品嘗人家的免費早餐,早心疼得要死,本來先前還打量著讓婉娘給支援一部分,看她這小氣樣儿,顯然是不用想了。

文清憂心道:“小蘭如今處境危險,得趕緊通知曾繡姑娘才行。”又賠笑道:“婉娘,到底有沒有能夠治療小蘭病症的香粉?”

婉娘歪頭想了想,莞爾道:“有,這兩日后園的迷谷樹結果了,可以做一款迷谷散。”

文清欣喜万分,道:“我趕緊告訴曾繡姑娘去。”說著便往外走,婉娘也不阻止,在后面高聲交待道:“你告訴她,價格可不便宜,讓她多多准備些銀錢!”

沫儿徹底無語,皺著眉頭轉身走開。

文清去了暗香館,直到下午才灰頭灰臉地回來。化名黑牡丹的曾繡如今身價驚人,每日排期滿滿當當,文清身無分文的一個臭小子,進門連杯茶都沒喝就被龜奴給趕出來了。他在附近轉悠良久,耗了一個下午的工夫也沒見到曾繡。

文清急的沒法,道:“還是去告訴四叔,把那個刁老婆子查辦了省事。”

沫儿卻道:“她不承認怎麼辦?小蘭又不會講話,誰能證明?”

文清道:“不如我們去求求婉娘,讓她把小蘭接到這里來。”

沫儿嗤之以鼻,道:“你當婉娘是開善堂的?她可是小氣鬼,怕麻煩,老財迷。”

兩人正在發愁如何開口,第二天一大早,聞香榭里來了一個小丫頭,鬼鬼祟祟地送來了一個沒有名號的帖子和一個包裹,一句話不說隨即離去。

婉娘聽到響動出來,人已經走了。先打開帖子,跺腳道:“都怪你們多事!如今可麻煩了!”但一打開包裹,瞬間眉開眼笑,喜滋滋道:“文清沫儿,今日可兜攬到好生意了!”

兩人湊上去一看,竟然是曾繡的帖子。

原來曾繡上次去看小蘭,也發現不對勁,但一時半會儿找不到替換孟婆子的人。昨日一大早醒來,心突突直跳,總是放不下小蘭,于是同老鴇編了個借口,說是身体不適暫不見客,換了男裝偷偷跑去看望小蘭。

小蘭好好的,仍是老樣子,但孟婆子卻中了邪,一見曾繡便抓住不放,一會儿哭一會儿笑,鬧著非要下山找儿子。曾繡無奈,只好給她結了銀錢,打發她走了,看旁邊茶館女子面相和善,暫時將小蘭寄托在她那儿。

曾繡自己出入不便,只好差貼身的小丫頭過來送信。內容無他,還是懇求婉娘想想法子,看能否恢復小蘭神智。

沫儿翻弄著包裹,只見玉釵、玉眢、玉佩,累絲金鳳、瓔珞發簪,手指大的珍珠長墜,五十兩重的大銀錠子等,驚嘆道:“曾繡這是將這半年來掙的全部家當,都一股腦儿送了來?”

婉娘心花怒放,抱起包袱不放:“這款迷谷散可得好好做,不能壞了我聞香榭的名聲。”

沫儿眼紅的不得了,扯著包裹道:“前晚我們在天炎住的房費,這麼大的進項,總得你出才對吧。”婉娘正要答話,一直在旁邊眉頭緊鎖的文清突然道:“孟婆子中邪,也不知是不是那晚上我們嚇著她了。”

沫儿快嘴快舌道:“那天出血菌還沒點呢,她就開始說胡話。是她自己心里有鬼,同我們有什麼關系?”

婉娘剛從包裹里挑挑揀揀找到個最小的小銀錠,正要拿出來,一聽到“出血菌”三個字,頓時跳了起來:“原來你們還偷了出血菌!”怒氣衝衝走了。

文清緊張之極,滿面愧疚道:“都怪我們不好,不該不打招呼就偷東西,惹婉娘生氣。”

沫儿見到手的小銀錠又沒了,氣急敗壞道:“至于生氣成這樣儿?就是借題發揮,趁機昧了房錢。”

※※※

天氣炎熱,采摘的花瓣都不能過夜,要趁著新鮮蒸好、曬好。文清同黃三淘制花露,婉娘帶著沫儿去了后園。

后園那排小屋里,常種些稀奇古怪的花草,沫儿每次都很期待。兩人來到最里面的一個小屋前,婉娘提著燈籠,站得遠遠的,指使沫儿打開門鎖。沫儿嘴里道:“我看看有什麼好東西。”興致勃勃推開房門。

一股死老鼠的味道扑面而來,臭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沫儿忙關上門,叫道:“我說這兩天家里這麼臭呢,原來是這里!”

婉娘掩住口鼻,推他道:“快進去將果子采了。”

沫儿捏住鼻子,扭著道:“你怎麼不去?”

婉娘道:“誰讓你招惹這個事儿的?”沫儿無奈,用手絹儿掩住口鼻,正要去接婉娘手中的燈籠,只見黑暗的小屋中閃出一絲光線來。

光漸漸變亮,如同點了數十支小蠟燭,將小屋連同門外照得慘白一片。一棵矮壯的植物,渾身無葉,軀干下端分叉,布滿黑色紋理,像一個滑稽的黑色壯漢杵在屋中,多個枝干如同手臂一樣向四周伸出,枝頭各掛著一盞白色小燈籠一樣的果子,發出陣陣惡臭。

沫儿繞著看了一圈,被熏得透不過氣,忙退了出來。婉娘一手緊緊掩住口鼻,一手拋過來個竹籃子,叫道:“快摘下來,一會儿迷谷果不亮,效果就不好了!”說完轉身伏在一棵樹根下嘔吐起來。

沫儿打起精神,屏住呼吸,雙手齊上,飛快地將小白燈籠摘下來,關門落鎖一氣呵成,跑到池塘邊大口對著水面喘氣。

婉娘跟了過來,她已經嘔得臉色蒼白,俯在欄杆上直不起腰。沫儿幸災樂禍道:“該,誰讓你種這種臭果子!”

不過倒也奇了,這些果子摘下來后,竟然沒那麼臭,不僅腐屍味道沒了,還透出一種別樣的清香來,發出的光也不再刺眼,柔柔的,泛著一層淡淡的光暈,更加像一個個潔白的小燈籠。沫儿一手提著果子,一手扶著婉娘,看到果子的變化,大感驚奇,連聲追問:“這是什麼果子啊?”

婉娘又嘔出一口酸水,臉色好轉了些,有氣無力道:“迷谷果。”

沫儿撓頭道:“沒聽說過。有什麼功效?”

婉娘擺擺手。兩人回到蒸坊,黃三和文清正在收拾工具。沫儿忙端了茶水給婉娘,纏著她講關于迷谷的故事。

婉娘緩過勁來,捶著胸脯道:“難受死我了!好家伙,從來沒試過這麼臭的東西!”文清拿起一顆果子聞了聞道:“不臭,聞起來還挺香的呢。”

黃三接口道:“離了樹枝,就不臭了。”經婉娘介紹,兩人見識大長。迷谷是一種古老樹種,據說如今几乎絕跡。迷谷生于南海鵲山,樹木粗壯如人体,十九年才結一次果,果子形如小燈籠,能散發自然光華,長在樹上時有惡臭,摘下則為清香。

婉娘用一塊干淨白紗遮住果子,趕著文清沫儿去洗澡。兩人見婉娘神態庄重,不敢大意,忙按要求照做。

四人分別沐浴更衣完畢,閉門鼓已經敲過。黃三將一個石臼洗淨,小心剝去迷谷果外面的皮,只留下透明的果肉。沫儿驚奇地發現,果子流出的汁液竟然是發光的,尤其在燈光下,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婉娘將果肉用玉勺擠壓,直至沒有汁液流出,將剩余的渣滓置換入平底砂鍋,用文火焙烤。

婉娘向沫儿伸手道:“出血菌呢?”

沫儿不情願地從荷包中摳出來,嘟囔道:“三樓不是好大一盆嗎。”

婉娘道:“你要這個有什麼用?想見鬼啊?”

沫儿慌不迭將出血菌丟了過去。

半籃子果子處理完畢,已經子時。沫儿和文清將焙烤過的果肉干研磨成細粉,婉娘將出血菌搗成糊狀,再將兩者與發著亮光的汁液混合,用模具團成十五顆拇指大的球狀,放在砂鍋上焙干。

做好的香丸仍然發出幽幽的光,帶著一種十分淡雅的香味。沫儿愛不釋手,懇求道:“給我一顆行不行?白天我放在衣櫃里熏衣服,晚上當燈用。”

婉娘劈手奪過,道:“想得美。才做了這麼一點,剛好夠用,少一顆功效就不足了。”

※※※

第二天一大早,黃三帶著文清沫儿,拿著曾繡的親筆信去天炎山庄去接小蘭。

事情很是順利,茶館的老板娘將小蘭照顧極為周到,衣服、手臉都干干淨淨的,三人接了小蘭,一路歡笑走下山來,小蘭受三人情緒感染,呆滯的眼神似乎有了几分靈動。

走到山下官道,正要換乘馬車,只見不遠處荷塘一群人圍著,大聲吆喝著什麼。

沫儿拉著文清圍過去一看,原來荷塘淹死了人,几個捕快正在打撈。眾人七手八腳將打撈上來的屍体拖到岸邊。一個捕快道:“這地方三不靠的,大晚上怎麼跑這里來了?水也不深,還能淹死人,真是怪事。”

另一個捕快吆喝道:“看看,有人認識沒?”說著將死者翻了過來,頓時嚇了一跳,叫道:“這是被勒死的吧?”

圍觀者轟然后退。一個老者上前仔細看了看道:“不是繩子,脖子里怎麼纏了條蓮梗?”另一個壯年男子附和道:“不像是人勒的,估計是落水后掙扎時纏上的。”

沫儿大著膽子擠進人群,果然,死者呈蜷縮姿勢,脖子纏著一條蓮梗子,勒出一指深的勒痕,面皮青紫,眼睛凸出,雙手還保持著緊緊拉住蓮花梗子的姿勢。

沫儿覺得有些面熟,仔細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死者竟然是孟婆子!旁邊已經有人認了出來,道:“這好像是城東的孟婆子,這兩天神神叨叨,天天在這附近晃悠。”

捕快道:“快通知她家人來!”

那人回道:“她家沒人,就一個孤老婆子。”

正在嚷嚷,只見老四急匆匆帶著一個仵作過來了。仵作檢查一番,道:“失足落水,並非謀殺。”老四臉色鐵青,指揮著捕快將孟婆子的屍体抬回停屍房處理。

老四忙于公務,並未留意文清和沫儿。文清和沫儿隨著散去的人流走回官道,心中很是不安。

一般來說,一個與自己生活從無交集的人離世,通常即便是遺憾,也不會感觸太深,但若是自己的熟人或者接觸過的人,突然聽聞他離世的消息,那種震動要强得多。沫儿和文清便是這樣,前几日還花費心思一心要捉弄她,今日一見屍体,心里不由生出一絲愧疚和寒意來,雖然孟老婆子著實可恨。

順路經過靜域寺,婉娘曾交待讓他們去找下戒色,一來看戒色怎麼樣了,二來好好問問當時戒色是如何進入土丘的,看能不能找到些線索。

黃三帶了小蘭先回聞香榭,文清沫儿强打起精神,去找戒色。不料戒色竟然不在寺院,問了几個和尚都說不曾見過他。

兩人去找戒相,戒相厚唇一癟,道:“本首座還想去找他哩。几日不見蹤影,院子不掃,佛堂不擦,真是無法無天!兩位捎個信儿給他,若是再不回來,便除了他的度牒!”

兩人無奈只好回來。婉娘聽了,道:“估計小和尚出去玩儿,由著他去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6:45

〔七〕

小蘭在聞香榭里安頓了下來。

第二天,婉娘先帶著小蘭去了一趟清風巷,說是在這丟了魂,首先便要在這儿找回。

清風巷還是老樣子,安靜平和,陰涼愜意,若不是知道里面曾經發生過蟲子咬人事件,這里還真是一個消暑納涼的好所在。

此時正當午時,火辣辣的大太陽當空高照,巷子里卻涼風習習。沫儿爬上石馬,將臉貼著石馬涼生生的脊背,閉眼道:“誰都別打擾我,我在這儿睡一覺。”

小蘭似乎十分不安,扭動著身体,驚恐地看來看去,將婉娘的衣角扯得緊緊的。

婉娘拿出一顆迷谷散,哄著小蘭吃了下去。文清吃驚道:“婉娘,這個香,還可以內服?”

婉娘嫣然道:“當然當然,胡嬸都說我妙手回春呢。”

沫儿眯了一小會儿,不見小蘭有什麼動靜,便微微睜開眼睛。光線很亮,沫儿有些眼花,恍惚之間,只見小蘭安靜地坐在亭子里,閉著眼睛,雙手局促地放在膝蓋上,而她的周身,都發出一種淡淡的光暈,像那日剛摘下的迷谷果子一般。

沫儿忽地坐了起來。再看旁邊的文清,正在揉著眼睛滿臉驚異,顯然也看到了小蘭的異樣。唯獨婉娘在一旁悠閑地欣賞盛開的薔薇。

約有一炷香工夫過去,沫儿突然覺得一絲亮光從薔薇叢中衝出,鑽入小蘭的頭頂不見,正疑惑間,又有兩束光點從小蘭原來租住的小院飛出,一個落在她的腦門上,一個進入她的眉心。

午時將過,太陽微偏,小蘭身上的光暈漸漸散去。婉娘拍了拍手,道:“看來只能這樣了。”拉起小蘭,親親熱熱道:“小蘭乖,跟姐姐回家。”

小蘭慢慢睜開眼睛,茫然地看了看,輕輕點了點頭。沫儿大喜,跳下來叫道:“小蘭你好啦?”

小蘭有些驚慌,朝婉娘身后躲去。婉娘推開沫儿,嬌嗔道:“毛手毛腳的,別嚇到我們。”

文清喜不自勝,繞著小蘭轉了兩圈,嘿嘿地笑。沫儿懊惱道:“早知道這麼簡單,當初就該治好了再讓曾繡領走。”

婉娘把眼一瞪。沫儿忙道:“好好,我知道,我說錯了,每一款香粉制作都需要等待機緣,是吧是吧?”

婉娘認真道:“你知道光是培育迷谷樹結果,就花費了我和三哥多大的精力?”沫儿吐舌道:“你辛苦,你厲害,你有本事,行了吧?”說著朝小蘭吐舌頭做鬼臉。

小蘭低著頭,跟在婉娘身后牽著她的裙裾,像個小尾巴一般。文清咧著嘴笑,道:“希望小蘭以后平平安安的。”

婉娘看了一眼小蘭,眉開眼笑道:“借你吉言,以后小蘭万事如意。”小蘭抬頭看看三人,忙又將頭低下。

不管怎麼說,總歸是好事,三人十分高興。婉娘也破天荒大方了一次,帶他們去吃了燒鹵。

※※※

小蘭雖然好了些,十分乖巧聽話,讓做什麼便做什麼。但無論文清沫儿怎麼逗她,她都一言不發,並帶著一種强烈的膽怯意味,經常會突然驚厥,跳起來四處扭頭查看,直到發現周圍沒有危險,才會長出一口氣,重新恢復安靜。

婉娘說這是人受驚嚇后留下的正常反應,時間久了,慢慢便會減輕。不過出事那晚具体發生了什麼還未弄明白,要給小蘭做一次香薰才行,一是促使魂魄各安其位,二是方便進一步對症下藥,讓小蘭盡快康復。

吃過晚飯,黃三將中堂收拾了,將躺椅擺好。婉娘更衣洗漱,換上一件從來沒穿過的純白長袍,至亥時,讓小蘭躺在椅子上。

婉娘輕撫她的頭發,柔聲道:“小蘭聽話,睡一覺就好了。”小蘭點點頭,明亮的大眼睛透出些笑意。

黃三端來八個玉碟,將剩下的八顆迷古散放上去,用火折子點燃。迷谷散燃燒起來無煙無塵,只發出些微的淡淡香味,聞之四肢舒泰,心情愉悅。

婉娘伸出右手,在小蘭的眼前緩緩晃動:“小蘭最乖,今日累了一天了,小蘭很困,很困……這里就是小蘭的家,很安全,什麼也不用擔心,小蘭要睡覺了……”小蘭果然慢慢閉上了眼睛,很快睡著了,發出均勻的鼻息聲。

沫儿大為驚奇,以為婉娘手上擦了什麼迷香,拉過來聞聞,並沒有香味。婉娘推開他,繼續用一種十分飄渺空曠的聲音道:“小蘭好乖,又聰明又聽話……小蘭睡得好香,什麼都不怕,那些可怕的東西都是假的……”

沫儿盯著婉娘晃動的手指,眼皮打起架來,黃三見狀,忙拉他站到后面去。

迷谷散變成了一個個熾熱的白色火球,地面上仿佛落下一層白霜,呈現一種奇怪的光澤。

婉娘的白色長袍在八個不同方位迷谷散光芒的籠罩下,反射出耀眼的光,從背影來看,像一個巨大的白色發光体,照耀在小蘭光潔的小臉上。

小蘭睡得很香,恬淡沉靜如同玉雕。婉娘站在她的頭頂位置,緩緩道:“小蘭做夢啦。”小蘭的眼皮跳動起來,並有了表情,真的像是在做夢。

婉娘繼續道:“小蘭同王婆婆在家……哦,是姐姐租的房子。小蘭覺得房子漂亮嗎?”

小蘭嘴角動了一下,過了好久,輕輕道:“漂亮。”

婉娘贊道:“姐姐對小蘭真好,選這麼好一個地方,比小蘭以前住的院子好多啦。”

小蘭嘴角旋起一絲微笑。

婉娘道:“王婆婆晚上做了什麼好吃給小蘭?”

停了片刻,小蘭答道:“婆婆烙了餅,很好吃。”

婉娘聲音更加輕柔,道:“天黑了,小蘭和婆婆睡覺了。然后小蘭做什麼了?”

沫儿突然明白過來,婉娘這是在追問小蘭出事那天的情況。

小蘭的眉頭鎖了起來,似乎很不願意想起。婉娘忙道:“小蘭不怕,姐姐在身邊呢。你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是做夢。”

小蘭的眉頭慢慢舒展,但臉上明顯帶出些微懼意。婉娘的聲音越發柔和,道:“小蘭告訴姐姐,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小蘭做了什麼了?”

小蘭嘴巴蠕動,半晌才吐出一句話:“小蘭渴了,起來喝水。”

沫儿更加好奇,在一旁躍躍欲試,張嘴想問小蘭看到什麼了,被黃三一把拉住,捂住了嘴巴。婉娘瞪他一眼,繼續引導小蘭講話:“唔,小蘭喝了水,看到了什麼?”

小蘭猛地折起身,復又躺倒在椅子上,發出一聲驚叫,接著捂著了眼睛,縮著身体瑟瑟發抖。婉娘輕輕揉按著她的眉頭,柔聲道:“這是做夢,不是真實的。真實的小蘭很安全,太陽暖洋洋的,照在小蘭身上……小蘭同姐姐看戲呢,不怕不怕。”

仲夏之夜,本來已經相當悶熱,加上八個燃燒的迷谷散,房內的溫度很快上升,尤其聽到婉娘說“太陽暖洋洋照耀”,沫儿瞬間渾身發粘,燥熱起來。

唯有小蘭,聽了此話慢慢平靜下來,但仍然蜷縮著,一臉驚恐。婉娘追問道:“小蘭看到了什麼?”

過了很久,小蘭才結結巴巴吐出一句:“蟲子……婆婆屋里好大的蟲子……”

文清同沫儿對視了一眼。看來當時猜測的沒錯,小蘭起來喝水,聽到王婆婆屋里有響動,過來一看,發現有很多大蟲子,受到驚嚇。

婉娘安撫道:“小蘭不要急。婆婆屋里的蟲子在做什麼?”

小蘭的身体扭動了起來,五官皺在了一起,似乎極不情願面對當時的情景:“蟲子……一只蟲子咬婆婆的臉……啊,另一只蟲子從婆婆的肚子鑽進去了……啊啊……”小蘭又驚叫起來,尖利的聲音,抽搐的身体,在慘白的迷谷散光芒下顯得尤為瘆人。

婉娘連忙安撫。小蘭斷斷續續道:“蟲子吃的好快……三只、四只,啊,五只大蟲子……婆婆變成一張皮了……”沫儿對蟲子事件早有心理准備,聽她描述尚可接受,但一聽到“只剩一張皮”,頓時毛骨悚然。

婉娘追問道:“那小蘭躲在哪里呢?”

小蘭小聲道:“小蘭在窗前……不敢出聲……”迷谷散的光線不如剛才明亮,黃三上前示意,要婉娘盡快結束。

婉娘點點頭,繼續問道:“院子里有個雞窩,小蘭躲進去了,是不是?”

小蘭每回答一個問題,都要停頓很久。婉娘似乎有些急了,看了看漸漸暗淡的迷谷散,道:“好了,小蘭睡吧……”

尚未說完,小蘭突然呼吸急促起來:“他看到我了!他看到我了!……他趕著蟲子來咬我!”

婉娘一愣,道:“他是誰?長得什麼樣?”

小蘭氣喘吁吁,似乎在逃跑:“一個叔叔……啊,他能指揮那些蟲子,蟲子來了!”

婉娘的頭上沁出了汗珠,道:“小蘭慢慢講,那些都是做夢。”

小蘭深吸了一口氣,道:“……一條大黑蛇!”

黃三、文清、沫儿都緊張起來了。大家只想著院子里有蟲子,沒想到竟然有第三個人在場,還有黑蛇。

小蘭顫抖著聲音道:“黑蛇同蟲子打起來了……叔叔指揮不動蟲子了……我躲進雞窩,公雞嘎嘎亂叫……蟲子害怕啦,叔叔不管我,卷了婆婆的人皮去追蟲子了……”

迷谷散效力將盡,光線越加暗淡。黃三大急,忙打手勢。婉娘柔聲道:“小蘭真堅强,做了噩夢也不怕……好了,夢做完了,就全忘了吧……小蘭以后只做又甜又美的夢……小蘭困啦,繼續睡覺,一覺睡到大天亮……”

小蘭的眉頭漸漸舒展,呼吸均勻,重新進入夢鄉。

八個方位的迷谷散閃了几閃,几乎同時熄滅。黃三將小蘭抱到婉娘房間安頓好,重新回到中堂。

天色已晚,但四人沒有絲毫睡意,都在回想小蘭剛才的話。

婉娘脫了白袍,接過文清遞過來的毛巾擦了一把臉,又一口氣喝完一杯茶,方才說道:“這個天氣,可熱死我了。”

燃盡的迷谷散呈暗綠色,觸之即成齏粉。沫儿捏了一點仔細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聞,道:“只剩下些臭味了。”端起碟子便要倒掉。

黃三連忙阻止,將灰燼收集在一起,飛快倒入文清的茶盅,嘶啞道:“喝了它。”

文清愣愣地看著這盅泛著綠色泡沫和腐臭味的茶,黃三再一次道:“喝了它。”文清不再猶豫,咕咚咕咚喝了精光,還砸砸嘴巴道:“有些干澀。”

黃三贊賞地拍拍文清的肩,文清嘿嘿一笑。沫儿本來幸災樂禍地看著,看到黃三和文清彼此毫無間隙、充分信任的樣子,竟然生出几分嫉妒來。

文清又倒了水,將茶盅里殘余的粉末也衝著喝了,這才問道:“小蘭說的,可信麼?”

婉娘繼續喝茶,答非所問道:“迷谷果聚魂引魄,出血菌聯通陰陽,兩者共同做成熏香,點燃后可使得當日情景在被熏療者腦海中重現。”《山海經》中曾有記載,說人若佩戴迷谷,便不會迷失方向,實際上是因為迷谷果有引魂聚魄之效,可讓人保持清醒,正確判斷方位。

這麼說,婉娘是通過迷谷散,讓小蘭重新回想起那晚的情景。

沫儿嘲笑道:“我還以為你會跳大神呢。”

婉娘眉開眼笑道:“我跟你說,我當初來洛陽,還真想過做神婆子呢。跳大神來錢更快,還不用做香粉這麼辛苦,要不,”她上下打量著沫儿,吃吃笑道:“我們倆合伙,我在前面跳大神,你就穿著披風在背后扮狐仙,怎麼樣?”

沫儿不屑一顧,道:“坑蒙拐騙的事儿,我才不做。”

婉娘捏著鼻子,學著沫儿的聲音,道:“坑蒙拐騙的事儿,我才不做,我只說謊蒙人。”沫儿勃然大怒,氣哼哼扭到一邊。

文清埋怨道:“婉娘你惹他干嘛。”拉過沫儿,不無擔心道:“我看小蘭已經忘了那日的恐怖了,今晚這麼一搞,不會再刺激到她吧?”

婉娘悠然道:“放心,這便是迷谷散的功效。醒了之后,她什麼都不記得,連殘余的恐懼都不會有了。”

文清高興道:“太好了,小蘭終于完全恢復了。”

婉娘又道:“今日三魂算是齊全了,可惜七魄只回來六魄半,靈魄不全,想如以前一樣聰明伶俐,估計難了。不過也好,對小蘭來說,平平安安地長大,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話雖這麼說,文清還是覺得有些遺憾,咂舌道:“早知道中午就應該給她吃兩丸。”

黃三接口道:“迷谷有毒,吃這一顆,已經是冒險了。”

文清又道:“當時在場的那個人,會是誰呢?”

婉娘搖搖頭,“不知道。可惜時間不夠,無暇多問。用迷谷散引人休眠,必須在迷谷散燃盡之前,讓她重新進入夢鄉,否則的話,只怕她永遠都要陷入這個噩夢之中,不能自拔。”

果然如婉娘所說,小蘭神智恢復,雖不如以往機靈,但靦靦腆腆,文靜聽話,也十分可愛。沫儿試探過,往日那些驚恐悲苦經歷,她已經完全不記得,連王婆、孟婆都毫無印象。三日后,曾繡來訪,姐妹倆抱頭痛哭。曾繡對婉娘感激涕零,說了一車感謝的話。

曾繡另外找了地方安頓小蘭,據她講,她有個朋友願意幫忙照顧。婉娘唯恐重蹈孟婆子一事覆轍,含糊講述了孟婆如何對待小蘭,希望曾繡能找個可靠人選。追問好久,曾繡方才紅著臉道,那朋友是她的一個真心傾慕者,正在籌備將她贖身。于是此事皆大歡喜,眾人皆開心異常。

但老龜被殺一事,仍然毫無頭緒。文清曾多次問起,但連婉娘也表示無可奈何,稱只能靜候時機,因聞香榭畢竟只是個賣胭脂水粉的,不是衙門捕快,此事便被擱置下來了,每每想起,文清和沫儿皆心有戚戚。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7:09

捌 桃花面

〔一〕

今日說好了,文清沫儿去南市買香料。往常沫儿都是歡呼雀躍,如脫韁的小馬駒,但今日一個早上過去,他還貓在房間里不出來。婉娘一時惱火,衝上去拎著他的耳朵給揪了下來。

下來雖下來了,但沫儿捂著臉,死活不肯出門。文清又是哄又是勸,最后沫儿終于放下了手。

文清看了看,納悶道:“好好的呀,臉怎麼了?”

沫儿帶著哭腔道:“什麼眼神儿你!好好看看,這儿,還有這儿。”

文清仔細一看,原來沫儿長了几顆痘,兩顆在額頭,一顆又紅又亮的剛好在鼻尖。文清輕輕松松道:“我還以為怎麼了呢。我也出過,沒事,過几天就好了。”

沫儿用眼神的余光掃視著鼻尖的痘瘡,愁眉苦臉道:“長在哪里不好,偏長在鼻子尖儿,你看看,這樣怎麼上街?人家會笑我的。”

婉娘又好氣又好笑,奚落道:“你以為滿世界人都沒事干,淨盯著你那顆痘呢?幼稚。”

※※※

可是不管怎麼說,沫儿堅決不肯出門,寧願冒著烈日在后園幫黃三干活。

后園一塊不大的空地,原本種植著一些鈴蘭,但成色不太好,所以芒種之后,黃三便拔掉它改種了芝麻,每隔几天,便要去鋤草,還將廚房灶台的草木灰收集了用來施肥。

芝麻在黃三的精心打理下,長得十分旺盛,如今已有一人多高,開了滿株的小喇叭一般的粉白色花朵。聞香榭里都是各種名貴花草,少有種植農作物的,一塊整齊的芝麻地,串串芝麻花,倒別有一番風情。

黃三正在修剪旁邊的牡丹,沫儿憂心忡忡,滿心思淨想著鼻尖上的痘瘡,不時長吁短嘆。

黃三本來少言寡語,但見沫儿一副愁苦模樣,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沫儿噘著嘴巴,抬頭給他看:“喏。”

黃三疑惑地看了看他愁苦的小臉,茫然道:“什麼?”

沫儿一臉哭相地指了指自己鼻尖上的痘瘡。黃三恍然大悟,忍不住笑了,去旁邊芝麻地里隨手揪下一朵芝麻花,揉成一團,搽在沫儿的鼻尖上,道:“搽几次,就好了。”

沫儿將信將疑。黃三繼續忙活,嘴里道:“手上臉上長的瘊子或者疣,也可以用這個搽。”

正搽得不亦樂乎,文清回來了。

文清一個人去南市進貨,回來又順便去了靜域寺,可是戒色仍不在,四處打聽了一番,周圍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戒色的消息,這麼大個人,好像憑空消失了。

沫儿道:“戒色是個孤儿,在城中並無親人,會去哪里?不會失蹤了吧?”

文清愣了片刻,轉身就走,道:“我去找四叔報官去。”婉娘剛好從中堂走過來,手里揚著一封信,高聲道:“不用了,戒色去了長安。”

沫儿接過一看,一張髒兮兮的草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兩行字:“小僧去往長安,勿念。”落款“戒色”。沫儿抱怨道:“去長安也不通知我們一聲。”

文清松了一口氣,道:“去長安也好,省得在靜域寺受那些老和尚欺負。”

婉娘突然想起了什麼,拿過紙條翻來覆去地看,眉頭漸漸地皺了起來,表情十分怪異。沫儿伸長脖子追問道:“怎麼了?”

婉娘搖搖頭,勉强道:“沒什麼。”看到沫儿探詢的目光,又道:“我一直想親口聽聽戒色講講當時如何進入土丘,想找下有無老四遺漏的線索,沒想到這個小戒色竟然一聲不響去了長安,唉。”

沫儿使勁儿往臉上搽芝麻花的汁液:“估計出了這檔子事儿,他心中害怕,所以逃走了。”

婉娘沉默了片刻,突然道:“沫儿,如今天氣熱,想不想找個地方避暑去?”

沫儿首先想到的就是天炎山庄,跳起來叫道:“好啊好啊。那里晚上有梨園表演,還有免費的瓜果吃呢。”忘了臉上的痘瘡,當即洗了手,催著文清趕車。

車出了修善坊,穿過新中橋,不往東走,反而往西,竟然去了清風巷。

但又不進巷子里面,而是在外面繞來繞去地看。太陽毒辣,沫儿滿腦門子的汗,著急道:“要看就進去啊,在外面做什麼?”

婉娘不答,只顧四處張望。見隔壁街口一個赤膊胖子捧著個精致的紫砂壺坐在家門口乘涼,過去施了一禮,道:“這位大哥,我想租個房子,您這里有沒有空的?”

胖子戒備地上下打量了婉娘等人一番,道:“沒有,不租。”

婉娘嬌滴滴道:“您這里沒有,這附近可有?聽說這里有空著的院子。”

胖子陰沉著臉道:“有也不租。走吧走吧,別浪費口水。”

婉娘討了個沒趣,也不生氣,嬌笑道:“這位哥哥脾氣真倔,一看就是個耿直善良之人。”胖子的臉色緩和一些,但仍一臉警惕。

婉娘一邊說一邊朝著沫儿打眼色,要他上前附和。沫儿剛才一時衝動出了門,這下子又想起鼻尖那顆痘瘡了,躲在文清身后死活不肯露面。文清無奈,賠著笑臉道:“老叔行行好,大熱天的,我們租不到房子,心里實在著急。”

胖子的臉又板了起來。沫儿忍不住了,不待婉娘說話,上前轉了一個圈,驚喜道:“老叔,您這塊地方可真是塊風水寶地,冬暖夏涼,聚財旺丁。您在這儿住了多年了吧?”

胖子眼里透出一絲得意,點頭道:“嗯,這是我祖上置辦的。”

婉娘裝模作樣看了一番,正色道:“正東之向,位置稍高,青龍抬頭,進財進祿。這位大哥今年定能發大財。”

胖子小心地放下手中的紫砂壺,換上一副笑臉,搓著手道:“嘻,還真有兩下子哩。嘿嘿,今年剛做了一筆好生意,趁著天熱回來歇几天。”

沫儿趁機道:“我看前面那個巷子,陽氣不足,陰氣不暢,雖看著僻靜,倒不像是十分平安似的。”

胖子張大了嘴巴,一拍大腿道:“哎呀,連個小娃道行都恁深,剛才失敬了。”看看左右無人,道:“我剛才說的,就是這麼個意思。不是我這人嘴巴毒脾氣臭,不想讓你們租房子。我跟你們說,這房子我守著几十年了,那個巷子里,我就沒見誰住進去能得個好儿!”

婉娘微微噘起嘴巴,秀眉微蹙道:“唉,我們也是沒了法子,如今找個條件不錯的院子著實難了。”

胖子堅決地將手一揮,頗有氣勢地道:“那也不能租這里。”他湊近婉娘,神神秘秘道:“几月前,這里住了個小女孩,沒多久就瘋了。”

難道當時在場的就是這個胖子?沫儿大感驚奇,迅速給婉娘遞了個眼神。

婉娘嚇得掩住了嘴巴,驚恐道:“怎麼回事?”

胖子道:“這我可不知道,光見剛來是好好的,住了一個多月,就淨往雞窩里鑽。那兩天我還打量著幫她找下她家里人呢。”

沫儿忽然拍手道:“我知道啦,老叔您家里能看到她住的小院對不?”

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我這邊地勢高些。不過我可不是故意偷窺人家。”

文清緊張道:“您還看到什麼啦?”

胖子道:“也沒看到什麼,就見了几次小女孩。后來小女孩被人領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不過那几所房子半夜里咕哩咕咚的,有時候會有些奇怪的聲音,要不是我這祖屋風水好,鎮得住,我早就搬家了!”

婉娘連連點頭,又低聲笑道:“我跟您說實話吧,我們找這里,也是看出這些宅子布局有些問題,所以想找到主家,看能不能做成這筆生意。不過您這所宅子倒是得了地氣,因為它的風水不暢,把好風水都引到您這儿來了。”

胖子聽得心花怒放,眉毛都飛了起來。婉娘又道:“大哥知不知道,這巷子是誰家的房子啊?”

胖子得意道:“別人不知道,我是這里的老住戶,最清楚不過。這是開國侯鰲爺家的房產,這几年一直是個壯年男子在打理。”

沫儿忙問:“那男子什麼樣儿,您見過嗎?”

胖子搖搖頭,道:“只遠遠打過照面,個子挺高,黑面短須。”

三人辭別胖子。文清道:“開國侯?聽起來似乎有些耳熟。”

婉娘輕輕道:“鰲公。”

這麼說,盅蟲一事,確實是和鰲公有關了。三人都不再出聲,悶頭不響回到了聞香榭。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7:23

〔二〕

天亮時分,沫儿又做了噩夢。還是熟悉的場景,石梁,大鰲,魚怪,金龍,凌亂的畫面,緊張的氣氛,讓人頭疼欲裂。

不是頭疼,是肚子痛。半夢半醒之間,沫儿覺得腸子肚子都疼得收縮在了一起,一股岔了的氣在腹部四處游走,走到哪里便疼到哪里。而且還有右臂,如著火了一般燎著痛。

等徹底清醒過來,肚子和手臂反而不痛了。

夏季天長,早早就亮了,沫儿爬起來,對著床頭掛著的一個破舊鈴鐺儿發呆。突然覺得臉上刺拉拉的有些癢,一摸發現竟然長了滿臉的小疙瘩,拿了銅鏡一看,整張臉慘不忍睹,令人不忍直視,若是婉娘文清在場,只怕沫儿早就哇一聲哭了起來。

這種心情,真是比殺了他還要難受。欲要看鏡子,又不敢細看,心驚膽戰地看一眼,飛快地將眼睛看往別處,折磨得沫儿死的心都有了。

昨天用芝麻花抹過的几個痘瘡倒是消去了紅腫,但鼻子上的那個,留下一個硬硬的小包塊。沫儿按了又按,忍不住手賤,對著鏡子用力一擠,竟然擠出一堆黃黃白白的東西來,把自己也惡心到了。

沫儿低眉順眼地下了樓,站到婉娘的身后,拉拉她的衣服。婉娘正在挑揀晾曬的花瓣,猛一回頭嚇了一跳,叫道:“沫儿,你這是……改容易貌啊?”

沫儿强忍住眼淚,可憐巴巴道:“怎麼辦?”

文清剛好端了一盆水進來,見沫儿一張臉變成這樣,二話不說忙安慰他:“沒事沒事,可能是什麼東西吃不對了,肝火有點旺,這兩天吃些清淡的,很快就好了。”

不說還好,此話一出,沫儿再也忍不住,哇一聲大哭起來。文清手足無措,繞著他轉來轉去,道:“你放心,有婉娘呢,那麼多的胭脂水粉,總用一種可以治的。是不是婉娘?”

婉娘刮著鼻子羞他,小聲道:“你就慣著他罷。”又故意大聲道:“有倒有,我們香粉的價格你們倆也知道,你打算出多少錢?”

文清囁嚅道:“我拿我全部的工錢……”

沫儿一聽哭得更厲害了。婉娘喝道:“別哭了!越哭痘瘡出得越多!”

沫儿忍住不哭,抽噎道:“好了肯定也落下一臉的疤。”沫儿親眼見過有些小子臉上長滿痘瘡,痘瘡好了之后就留下坑坑窪窪的印子,難看得很。

婉娘哭笑不得地看著沫儿哭得一塌糊涂的臉,喝道:“過來,讓我看看。”

沫儿聽話地仰起臉。婉娘輕松道:“半大小子,正發育呢,陰虛津少,血行不暢,滯澀為淤,痰濕內盛與淤血互結于臉,皆屬正常。”

黃三端了早餐來,已經走過沫儿身邊,又退了几步,驚訝地盯著沫儿的臉,緩緩吐出兩個字:“不對。”

婉娘同他對視了一眼,突然換了警覺的表情,道:“不對,沫儿的皮膚一向好得很。”拉過沫儿的右手,搭在他的脈門上,眉頭猛皺了兩下。

文清道:“怎麼樣,能治得好麼?”

婉娘旋即恢復笑容,道:“不礙事,一款香粉,保准見效。”扭頭對黃三道:“三哥,春上采回來的桃面癭,怎麼樣了?”

黃三道:“剛好。”

婉娘眉飛色舞道:“我給沫儿做一款桃花面,保證還你一張光潔如新的小臉。”沫儿放了心,搽去眼淚,滿懷期待道:“什麼時候能做好?”

婉娘道:“下午就做。不過,價格方面麼,光文清的工錢可差得遠呢。”她斜睨著沫儿,一臉奸笑。

文清忙道:“我可以預支几年的工錢。”

沫儿賭氣道:“不要你的工錢,大不了再簽十年的賣身契好了。”

婉娘飛快伸出手掌,同沫儿的右掌相擊:“成交!”哼著小曲儿上了樓,留下反應不及的沫儿一臉茫然,文清則一臉欣喜。

※※※

吃過早飯,婉娘道:“你們倆先去將后園的芝麻花摘了,不要帶花蒂。”

文清吃驚道:“摘了花,還怎麼結芝麻?”

婉娘笑道:“這塊芝麻,本來就沒想等它熟了磨香油。芝麻花有特殊功效呢。”

將所有的芝麻花采完,趁著新鮮放入玉碗中揉搓擠壓,擰出花汁,再將剩下的花肉放在太陽下暴曬。

黃三招呼文清,兩人從三樓抬下一口大陶盆來。打開陶盆,里面汪著半盆水,水的中間,飄著一張精致的美人臉,鳳眼娥眉,杏面桃腮,整張臉滑膩光潔,顯出一種妖異的粉紅色,眼睛部位凹陷,直盯盯地瞪著屋頂。

沫儿記得當初采回來的桃面癭是一張粉嫩嫩、肥嘟嘟的奇怪人臉,見如今變成這樣,很是奇怪,道:“桃面癭化成水了?”

婉娘用閬苑古桃簪挑起美人臉,放在鼻子下聞了聞,道:“新采的桃面癭有毒,不能直接制作香粉,需放入酒中浸泡,釋放毒性、算你小子運氣好,這張美人臉剛好合用。”拈起美人臉,便往沫儿的臉上比划。

沫儿嚇得忙往后躲:“不會直接將它貼我臉上完事吧?”

婉娘皺眉道:“瞧瞧你,不學無識,什麼時候你們倆才能獨立制作香粉,不用我操心呢?香粉要是都這麼好做,還要我們聞香榭做什麼?”

兩人不敢分辨,忙殷勤地上去幫手。婉娘把美人臉放在大碗中,翻過里側朝上,將已經曬至半干的芝麻花肉鋪上,重新放太陽下暴曬。

美人臉受熱,水分蒸發,慢慢縮成一團,剛好將芝麻花包裹進去。一個時辰過后,美人臉變成雞蛋大小,五官比例適宜,倒像是有人在雞蛋上作的美人圖。

婉娘用簪子敲了几敲,道:“干濕程度剛好。”差文清在玉臼里研碎,再細細篩過,反復研磨,只留下最細的粉末;那邊黃三將上等的紫茉莉種子同樣做成細粉,同桃面癭粉混合在一起。

婉娘又從樓上捧出個藥匣子來,打開取出一些紫紅色的小珠子和一些根莖葉子,著沫儿蒸上,自己去了堂屋不知做什麼。又蒸了半個時辰,燉盅里的水已經變成濃紫色。婉娘這才出來,指揮著兩人將燉盅里的水倒入小砂鍋里,將其中的紫色珠子研碎混入,濾過之后小火煎至半干,然后取了剛才做好的桃面癭粉和紫茉莉粉,連同早上擰出的半盅芝麻花汁,混合后放入一個桃心形的紅玉粉盒中,用鎮紙玉條壓實。

桃面癭粉為嬌嫩的粉紅色,有些微的苦味;紫茉莉粉是白色的,香味淡雅悠長,剛好壓得住桃面癭的味道;紫珠因為做法不同,呈不透明膏狀,混入這兩種粉后,不干不濕,剛好適合搽臉,並呈現一種純淨的淡紫色,放在造型別致的紅玉粉盒中,更顯名貴。

沫儿欣喜道:“這就好了?”摩拳擦掌,恨不得現在就涂抹到臉上去。

婉娘道:“還得靜置十二個時辰。”吩咐文清取了烏木匣,將桃花面放了進去。

文清好奇道:“這個桃面癭,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婉娘道:“癭實際上就是樹瘤。不過桃面癭特殊些,算是一種寄生物。”文清曾見過樹木受傷或者有了病蟲害后,傷口附近的斷裂組織便會形成樹瘤。但還有另外一種情況,非人為或病蟲害損傷,而是由于一種不知名的東西侵染。

婉娘道:“那種東西人眼看不出什麼分別,有時光溜溜的樹干上莫名其妙長了瘤子,便是這種東西作祟。”她小心地從剛才盛放桃面癭的大陶盆里挑出一些細小的白色雜質來:“就是這個,類似于人体的痦子,長在桃樹上才可形成人臉面具,偏偏對人身上的瘢痕組織有修復作用。”

沫儿想起那日采擷時聽到的聲音,道:“它還會吱吱叫呢,像是放在油鍋里煎肉。”

婉娘神秘一笑,道:“桃面癭要同迷谷果在一起才有奇效呢。”兩人再問,婉娘便不肯說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7:32

〔三〕

第二天,沫儿臉上的痘瘡全面爆發,几乎整片連在一起,紅彤彤的,整個儿就是一紅燒過的豬頭。沫儿欲哭無淚,對著鏡子恨不得將整張臉皮揭下來。

幸虧有桃花面。到了傍晚,桃花面靜置后取出,香滑細膩,不干不滯,扑在臉上涼涼柔柔的,甚是好用。一晚下來,臉上的痘瘡少了一半。

婉娘交待,每兩個時辰用一次,可是沫儿發現,只要一用這個,肚子便開始痛,這種痛可不是在夢里,而是實實在在的痛,害得沫儿晚上起了三次夜,蹲茅坑蹲得腿腳酸軟,什麼也沒拉出來。右手臂上也莫名其妙出了一個大水泡,恰巧在脈門位置,癢得鬧心。

沫儿看著手臂,猶豫了起來,將香粉盒子打開又合上。想了良久,終于還是沒再繼續使用,簡單收拾后下了樓。

文清早等在下面,看到他的臉好了很多,比沫儿還要開心。沫儿心煩,回給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前兩天將芝麻的花全部摘了,芝麻結不了果,便沒了用處。今日黃三便帶領著文清沫儿將芝麻稈儿一棵棵刨出來,想趁著天氣種些其他的作物。

這可不是一件好差事。未成熟的芝麻杆子發粘發苦,一會儿工夫便將手染成了墨綠色;中間還有小指粗細、渾身翠綠色的“芝麻蟲”隱藏在芝麻葉子下,時不時掉下一只到腳面上。沫儿如今一見蟲子就害怕,看到它蠕動的身体更是心驚膽戰,每割一把都小心翼翼,唯恐抓到芝麻蟲。

好不容易割完芝麻稈,將它轉移到前堂的空地上,又要將芝麻稈上端最鮮嫩的葉子一一掐下來。沫儿臉上有傷,心中有事,煩躁異常,一會儿便著了急。

正磨磨蹭蹭,想找個由頭透會儿氣,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吵鬧,便趁著黃三去茅房的工夫,朝文清一擠眼睛。

傻文清卻道:“你去吧。我若也去玩了,三哥一人一天做不完。”照樣老老實實地掐葉子。

沫儿鄙夷地瞪了他一眼,道:“三哥要問起,你就說我去拉屎。”拍拍屁股溜了出去。

原來一個大人管教孩子。一個十二三歲的精瘦小子,眉清目秀,滿眼戾氣,對著路邊一棵樹又踢又打,正在亂發脾氣,身后放著兩個大竹筐,里面裝著嶄新的鐮刀、鋤頭、犁鏵等器具;一個臉色黝黑、粗手大腳的農夫,像是城外的鐵匠,皺眉站在一旁,哄道:“走吧,別鬧了。”那小子直著脖子,惡狠狠道:“這些小氣鬼!以后要落到我手里,看我怎麼收拾他們!”

看來這小子同誰慪氣了,在這儿尋晦氣。這語氣、表情,還真同沫儿有些相像。

無聊。沫儿不屑地扭頭回去,但看一大堆的芝麻稈儿,又折了回來,百無聊賴地斜靠在門框上。

鐵匠左右看了看,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別在城里丟臉了。今儿還不是你惹事?”那小子一聽這個,轉過頭來對著鐵匠踢打起來,嘴里叫道:“都怪你,非要來城里賣農具!你滾!我知道你討厭我,我也不想跟著你!我討厭學打鐵!”

鐵匠氣惱,一把扭住他的雙手,恨恨道:“要不是看在你死去爹娘的面上,鬼才會收留你!”

原來是個孤儿,被這鐵匠收去做了學徒。同病相憐,沫儿不由對他生出几分同情。

那小子卻不服輸,高聲叫道:“誰叫你看我爹娘的面子啦?”猛地朝鐵匠裸露的手臂咬了一口。鐵匠大怒,手腳並用,將那小子抓起來一把丟到草叢中,罵道:“今日我就替你爹娘好好教育教育你!再罵我一句,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這條街道僻靜,大白天的也沒几個人來。鐵匠將袖子一挽,只要見他爬起扑過來就把他按倒。那小子倒也活泛,見占不到上風,便不再逞强,躺在地上放聲大哭,並從手指縫里看鐵匠的動靜。

沫儿看著好笑,暗想,這家伙能屈能伸,同自己有得一拼。

鐵匠忍無可忍,大吼一聲:“閉嘴!你什麼時候才能懂事?”一雙鐵拳握得哢哢直響,顯然是被氣壞了。那小子嚇得一愣,立馬不哭。

這聲大吼把沫儿也嚇了一跳。鐵匠繞著那小子走了几圈,咬牙切齒道:“好好,你娃覺得受委屈,我一個粗人來說道說道。你娘為了不讓你吃苦受罪,臨死前求爺爺告奶奶,想讓你學門手藝。好,你來了我這里,又懶又饞,偷奸耍滑。讓你看個火候你跑去打架,讓你收個錢你偷偷將錢花掉,你扳著指頭算算,除了老實憨厚的鐵牛任你欺負,三娃、小栓、青山几個,誰願意跟你玩?尖酸刻薄,油嘴滑舌,見天儿不是抱怨伙食差,就是抱怨活計重,要不就抱怨你命運不濟,出了錯全是別人的責任,好像天下人都對你不住!”

那小子站了起來,瞪著鐵匠,一張髒兮兮的臉憋得通紅。沫儿不知怎麼突然心虛冒汗,慢慢退到樹后的陰影處。

鐵匠越說越怒,繼續數落道:“哼,你好歹叫我一聲叔叔,今天我就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大家伙儿見你沒爹沒娘,都可憐你,擔待你,結果呢?你不但不感激,反而處處別扭,理直氣壯地糟蹋別人對你的好,把別人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你以為大家都欠你的啊?以為天下人都應該像你娘一般對你呵護有加?”

那小子嘴巴一癟,無聲地哭了起來。鐵匠挑起農具,冷淡道:“看透你了,無擔當、無胸懷,光小聰明有個屁用!你不願跟著我,隨你,合約我晚上就還給你,你願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少了你我還少了麻煩呢!”大踏步走了。

那小子獨自哭了一陣,嗚咽著追了上去。

沫儿呆呆地站在原地,臉上如同被人打了几巴掌,火辣辣的。那些不安分的痘瘡似乎都在跳動著,爭先恐后地擠著出來,嘲笑沫儿的不識好歹。

不知過了多久,沫儿聽到文清叫他,這才低頭走了回去。文清端著一碗水,道:“你站在大太陽地下干什麼?熱得臉都紅了。先喝口水。”

沫儿接過水喝了一口,咧嘴對他一笑,眼睛亮亮的。文清的心情莫名其妙好了起來,傻呵呵道:“外面有什麼好玩的景致?”

沫儿一仰脖子將剩下的水喝了個精光,道:“沒什麼。”愣怔了片刻,小聲道:“我……是不是過分了?”

文清未聽清,道:“什麼?”

沫儿垂下眼睛,道:“沒事。”跑去又倒了一碗水,遞給黃三,道:“三哥喝水。”

黃三接過,看了看他的臉,道:“桃花面還要繼續用。”

沫儿有些魂不守舍,點頭道:“我這就去。”

沫儿細細將臉和手臂都搽上了桃花面,心里覺得踏實了些。

很快肚子又開始翻滾起來了,如刀絞一般。沫儿捂著肚子,看到床頭那個鈴鐺儿,眼前浮現出几個月前與那個神秘男子見面的情景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7:47

〔四〕

那日沫儿獨自一人在家,被賣瓜果的小販——或者就是胡青夏,引到一個偏僻的小屋前。一個男子當屋坐著,道:“你被騙了。”

在那里,他第一次聽到了關于自己娘的真正死因,盡管他不盡信。

※※※

只聽男子說道:“你爹娘的死,同婉娘有關。”

沫儿本來正准備走開,聽到此話又收回了腳。

男子緩緩道:“你爹叫易青,你娘叫羅怡。當年易青死后,羅怡為了躲避香木和新昌公主追殺,改名方怡,后利用毒藥改容易貌,削發為尼,並將當時尚在牙牙學語的易沫當做男孩撫養。”

這些事情,沫儿從靈虛古鏡中已經了解,但聽知情人講出來,卻是另一番感受。沫儿屏住呼吸,一言不發。

男子又道:“當年方怡師太隱居梅庵,本可就此平安度過一生,但卻因為婉娘,死于非命。”

沫儿心神大亂,尖叫道:“不可能!”

男子嘎嘎笑了起來,道:“雖非婉娘親手殺死,卻終歸因婉娘而起。你若不信,可找婉娘對質。”

沫儿沉默片刻,小聲道:“真的麼?”

男子似乎聽出沫儿底氣的不足,道:“如今說到制香的技藝,普天之下沒人比得上婉娘。但十多年前的洛陽,最為聞名的香粉不是聞香榭,也不是流云飛渡,而是一個不起眼的農家女子,羅怡。”

沫儿還是第一次得知,自己的娘也是制香的高手。

男子道:“羅怡鼻子極為靈敏,不管何種香料,只要給她一看一聞一嘗,便知道這些香料的用途、禁忌,十几年前因為大旱大澇之后引發瘟疫,城中數千郎中皆束手無策,最后還是羅怡的一款熏香,才有效控制瘟疫。羅怡因此名噪洛陽。”

沫儿想起當年娘的風光,不禁心馳神往。

男子道:“但一個人技藝太盛,雖能帶來盛名,也易引人妒恨,特別是羅怡這種除了制香,無任何身份背景之人。當時來向羅怡請教制香技藝或者想要重金聘請她的人絡繹不絕,而其中兩個,便是婉娘和香木。”

冥思派的堂主香木,最初在洛陽城中開香料行,婉娘同她有半個師徒之實,這些沫儿是了解的。

男子繼續道:“羅怡在鄉下自由自在,並不想依附于任何人,所以僅對婉娘指點了一二,兩人倒也相談甚歡,但對香木的邀請斷然拒絕。那時香木勢力正旺,十分驕橫跋扈,一氣之下,香木便動了邪念,她去勾引當時已經同羅怡訂婚的易青。”

沫儿臉色鐵青,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香木勾引易青不成,惱羞成怒,拘了羅怡的生魂啟動陰陽十二祭,卻在關鍵時刻被易青破解,香木因此功虧一簣。

男子嘆道:“說起來羅怡也算是命運多舛。其中還有另外一個重要人物,直接導致了羅怡同易青無法在洛陽城郊居住。”

這個重要人物,正是當朝宰相之子、新昌公主的駙馬爺蕭衡。有日,心情幽悶的蕭衡在城外核桃林偶遇羅怡挽籃采花,一時驚為天人,遭羅怡婉拒后,他仍對這個平凡女子念念不忘,致使新昌恨之入骨,發誓要將她置于死地。如此一來,易青只有帶著羅怡逃到了汝陽。

男子嘎嘎笑了兩聲,道:“易青和羅怡在汝陽住得好好的,要是就這麼一輩子住下去,便也算了,可是別人找不到,偏有一個人能找到。這個人,便是婉娘。”

沫儿聽著他笑聲中的幸災樂禍,很是討厭,冷冷道:“找到又怎麼樣?”

男子似乎察覺沫儿的不快,稍微收斂了些,道:“婉娘一直潛心學習制香技藝,只要知道羅怡還活著,以她的本事,找個人,不是什麼難事。但她不知,新昌公主因為羅怡,對制香之人極其厭惡,派了侍衛監視婉娘,碰巧聽到了婉娘說要去見羅怡。”

婉娘雖可來去自如,但朝中不乏高人,便跟蹤婉娘找到了羅怡居住之地。所幸那日羅怡帶了沫儿去串門,僅易青在家,被殘害致死。羅怡悲傷之余,念及孩子年幼,便帶了沫儿改頭換面,躲避仇家。

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道:“易青一死,羅怡万念俱灰,雖百般辛苦將沫儿養大,但仍抑郁而死。有句古話說的好:‘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你說婉娘是不是應該對你爹娘的死負責?”

沫儿腦袋猶如一盆漿糊,亂得理不出頭緒來。男子道:“你仔細想想,她同你無親無故,為何要收留你?這些年來,她由著你發脾氣使性子,寵著你慣著你,卻是為何?還不是心里愧疚?”

沫儿目眥欲裂,抱著頭叫道:“不是!不是!”

男子道:“你一下子接受不了也屬正常,回去好好想想吧。”閉目打坐,不再理會沫儿。

沫儿不知站了多久,才想起回家,腳如同踩在棉花上,無處著力。高高低低走了几步,突然回頭,警覺道:“你是誰?”

男子抬起頭來,贊道:“你這丫頭,同你娘一樣聰明伶俐。”

沫儿試探道:“元鎮真人?鰲公?”

男子未置可否,見沫儿不依不饒的樣子,勉强道:“我是你父親的一位故人。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世上可能只有我一個人清楚了。”

沫儿冷笑道:“隨你說是誰,我也不可能去問問我爹去。你不懷好意,不要以為我聽不出來。我為何要相信你的話?”

男子咯咯一笑,陰惻惻道:“因為我們,都是人。而他們,都是一些心懷不軌的異類。”

沫儿本來嗤之以鼻,但終究壓不住好奇心,問道:“她……究竟是什麼?”

男子惡狠狠地笑:“你其實心里清楚,只是不願承認,是不是?只有人才是這人世間的主宰,其他東西,都是異類。我不喜歡你,但更不喜歡他們。”他著重在“他們”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沫儿瞪著他,眼里滿是戒備。但屋里很暗,根本看不到男子的臉,甚至看不清他的身形。

男子冷笑一聲,道:“她找你回來,一是愧疚,二是你的異能可以為她所用。嘿嘿,三年前大旱,她同逴龍聯手對付鰲公,這件事她如何同你解釋的?”

沫儿腦袋轟的一下,似乎有很多東西涌上來,卻抓不住頭緒,艱難地道:“我……我不記得。”

男子道:“這麼大的事,不記得了?嘿嘿,真好,這麼說,她把你的這部分記憶抹去了。”

沫儿更加茫然,傻呵呵地站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男子繼續道:“你的右手臂,是不是會在晚上做夢時疼痛?”

沫儿一下子按住了右臂。男子陰惻惻道:“想想看,你平時哪里也不去,除了聞香榭的人,還有誰會有機會在你的右臂上種下盅蟲?”

沫儿按著毫無異樣的右臂,無意識地重復著:“盅蟲?”不可能,婉娘如今做了紫蜮膏,專治盅蟲,她怎麼可能在自己的手臂上種植盅蟲?黃三和文清忠厚老實,更不可能……沫儿撥浪鼓一樣地搖頭。

男子冷冷道:“蠐粉水的功效你也看到了,若是利用盅蟲的修復功效來制作香粉,這香粉定然名動京城。不止新昌公主,只怕所有的公主,都要來買了。”

沫儿想起婉娘當初制作蠐粉水時說的話“這種盅蟲要是能夠大規模飼養,用來做香粉最好不過”,想起文清米袋子里那個莫名其妙的“靜”字,想起婉娘一見到財寶就兩眼放光的樣子,想起手臂上通過靈虛古鏡才能看到的紅點,心中一陣悸動。

男子道:“信不信由你。七月初,你手臂上的盅毒便要發作。她會想一個法子,或者用食物,或者就是香粉,催動你身上的毒性。”

沫儿心中煩躁,尖著嗓子叫道:“既然她是因為愧疚才收留了我,那為何還要害我?你要挑撥,也找個好點的理由。”

男子一愣,桀桀笑道:“好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你以為她盤踞洛陽,就是為了賣胭脂水粉麼?你,不過是她修煉過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像你這麼一個天生具有異能的丫頭,能自然融合盅毒,誰要取得你的信任,都可在利用盅蟲修煉之道方面有所進益。”

沫儿聽得似懂非懂,問道:“什麼融合?”

男子倒甚有耐心,慢慢解釋了一通。原來以人做盅,最難的是第一步,即選擇人盅。但即便是人盅的体質、出生時辰等都合適,仍會受時節、氣候、情緒、心態等因素影響,好多經過千辛万苦選出的人盅,不出三月,要麼人盅大病一場死去,要麼盅蟲占據人体,兩者都瘦弱不堪。按此男子所說,沫儿被婉娘種了盅蟲,但身上無疤無痕,平日里也無任何不適,屬于天生可以融合盅蟲之毒的奇異体質。

男子看沫儿的表情陰晴不定,冷笑道:“看來這點常識她沒告訴你。她精明利落,法术又强,若真是外人在你身上做了手腳,豈能瞞過她?”他遲疑了一下,丟過來一個破舊的鈴鐺,道:“這個你帶上。若是信我,七月初可將此物掛在胡屠夫家門上,我自會回去找你,幫你解除盅蟲之毒。”

沫儿心里浮現出胡屠夫那張憨厚的臉,心想,難道胡屠夫是這人的同伙?

沫儿心底突然生出一絲寒意,后退了一步:“你為什麼救我?”

男子嘆了一聲,道:“我雖然不是好人,但同你父親總算朋友一場,不忍心讓你毀于一個妖孽手中。”

“妖孽”這個詞,沫儿聽起來尤其刺耳,即便知道他指的不是自己,但一想到這個詞用于婉娘或文清身上,又覺得比用在自己身上更加難受。沫儿尖叫起來:“你到底是誰?”

男子在黑暗中挺直了身体,那模糊的身形突然讓沫儿覺得有几分熟悉。他自得地說道:“我,是上天派來拯救洛陽黎民百姓的。”嘴里這樣說,卻用手比划了一個殺的動作。

沫儿用力朝地上吐了口水,啐道:“呸,自不量力。”

男子不以為意,正色道:“你最好還是長個心眼儿,戒備著點。”接著轉過了身,示意談話結束。

……

毫無疑問,神秘男子在挑撥沫儿同婉娘等人的關系,搞不好,他就是真正的袁天師!沒錯,就是挑撥。沫儿心里很清楚。但那不代表就能不受他的話影響,特別是關于爹娘的死因,雖然婉娘當時並無意加害,但確實是因為她對制香的執迷才使得沫儿家破人亡。

沫儿不傻,至少比文清要聰明得多。他的迷惘也恰恰是因為他太過聰明,而且極其敏感。近几個月來,他陷入了無盡的矛盾中。一方面,他感念婉娘等人對他的好,另一方面,對于婉娘等人的所作所為,他總是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別有用心”。因此,對手臂癢痛之事竟然生生隱瞞了下來,連文清也沒告訴,思維完全進入了死胡同。

那晚在靜域寺,他不過隨手在戒色床下一摸,便找回了披風。這披風失而復得得太過容易,反而讓沫儿起疑,是誰,放了披風在那里?

但更為奇怪的,是婉娘對待披風的態度。沫儿甚至覺得,背后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盯著自己。這個人如若不是婉娘,便是另一個更加陰險可怕的人物。

而且這個人,絕對不是五月初四在土丘中被抓的圓卓,雖然他們都是光頭,但行為舉動並不一樣。

沫儿的世界完全被打亂了,連文清,他都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而這次的桃花面,沫儿只用了一晚便擅自停用,原因仍是如此:他惡意猜想,如今已經六月底,按照男子的說法,七月份盅蟲之毒便要發作,這個桃花面里一定含有促進盅蟲生長的成分。昨晚肚痛難忍之際,他反復轉著念頭,在信任與不信任之間糾結,而最終還是猜忌占了上風。

但是今日鐵匠教訓那個孤儿,卻如當頭一棒,敲打著沫儿。那些數落的話語,一字一句,如同一個個鋼釘,楔在沫儿的心上。

或許在外人眼里,自己也是個不知好歹、心理陰暗的棄儿吧?隨意踐踏別人的好意還理直氣壯,無論什麼事情都不憚用最深的惡意揣測別人……不知是熱的還是疼的,汗順著脊背涔涔而下,衣服粘貼在一起,極不舒服。沫儿突然覺得自己很是可笑:為什麼寧願聽一個素未謀面而且可能惡貫滿盈的人的挑撥,而不願相信婉娘等是真心對待呢?即便是婉娘因無心之失導致爹娘遇害,自己應該恨的不該是新昌公主嗎?

沫儿翻身下床,揪下床頭的鈴鐺欲丟出窗外,想了一下又忍住了,隨手塞入床褥下,捂著肚子下了樓。

※※※

芝麻葉已經摘完一半。文清見沫儿疼得臉色蠟黃,忙搬了小凳過來扶他坐下,道:“怎麼不在樓上躺著?”

沫儿擠出一個笑容,道:“三哥,三哥,你快來看。”他卷起衣袖,“我肚子痛,手臂這里還經常在夢里莫名其妙地疼,昨天用了桃花面,就長出一個水泡來。”

說完這句話,沫儿突然如釋重負,心里一陣輕松。

黃三道:“繼續用,堅持三天就好了。”接著拉過他的手臂對著陽光仔細查看,表情突然緊張起來,道:“文清,取銀針來。”

水泡不大,在手臂內側,若不是沫儿自己說出來,文清等都不曾留意。黃三拿出最細的一支銀針,在火折子上燎了燎,簡短道:“忍住。”一針扎進水泡里,東挑西刺,痛得沫儿齜牙咧嘴。

這一針刺了好大一會儿,黃三和沫儿兩人都滿頭大汗。沫儿今日轉了性,把嘴唇都咬破了,也沒有像往日一樣殺豬般嚎叫。

黃三終于道:“好了。”慢慢抽出銀針,銀針的頂端,挑著一根白色的細線。文清湊近了看,問道:“什麼東西?”

黃三疑惑地看了一眼沫儿,道:“蟲子。”果然,一條半死不活的小蟲子,身上周邊長著絨毛,不細看,只會以為是一條細細的毛線。

沫儿几近虛脫,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眼底露出深深的恐懼,問道:“這東西……什麼時候進我的身体里的?”

黃三眉頭緊皺,搖頭表示不知,道:“可惜沒了紫蜮膏。再去搽些桃花面吧。”文清握著沫儿的手,安慰道:“不怕不怕。這不給挑出來了麼?等婉娘回來再給看看。”又伸出拇指,贊道:“沫儿真堅强。”

沫儿的臉有些發燒。他心里更加后悔,覺得自己早該說出來,讓婉娘三哥等來想辦法。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7:59

〔五〕

今天一共用了四次桃花面。面部小的痘瘡已經消失,還剩下几個頑固的大家伙堅守陣地,只是肚子仍疼得死去活來,害得沫儿一整天都沒吃几口飯。

更遭罪的是,手臂上的第一個水泡消了,接著在旁邊又出了一個,黃三照樣用針挑出一條蟲子來。哪知午休過后,手臂上一股腦儿冒出了四五個小水泡。黃三和文清又是清洗又是針挑,竟然每個水泡里都藏著蟲子,沫儿痛到麻木,癱軟在躺椅上,心里又是恐懼又是絕望,不知道如何是好。

吃過晚飯,婉娘回來了。沫儿半死不活地躺著,一動不動。婉娘以為他睡著了,笑道:“喲,不錯嘛,痘瘡大多褪了!”

沫儿顫巍巍地抬起胳膊,表情十分誇張。婉娘笑道:“怎麼像個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拉起他手臂一看,大吃一驚,道:“這是怎麼了?”

文清早將今日挑出的小細蟲子收集在一個瓦片上,端過來給婉娘看。婉娘瞄了一眼,隨便把了一把脈,輕輕松松道:“沒事,保證你今晚就好。”

沫儿把已經握得汗津津的鈴鐺悄悄地放回口袋。算了,過去的事情,還是不提為妙。

※※※

晚飯沫儿几乎還是一口沒吃,捂著肚子,偶爾對著鏡子緬懷下自己曾經光潔的臉,時不時哀嚎一番。

吃過晚飯,黃三和文清在磨米漿做底粉,唯獨婉娘站在中堂門口,悠閑地搖著團扇,發出一串嘰嘰咕咕的古怪音節。

沫儿發現,婉娘念的竟然是胡氏用來禱告的咒語,心想唱什麼小曲儿不好,偏要唱這個。

唱了三五遍,婉娘關上門窗,房間里很快悶熱起來。沫儿虛弱道:“干嗎?”婉娘神神秘秘道:“一位朋友,不想見人。”

正說著,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沙沙聲。文清道:“有人來了?”起身要去開門。

婉娘笑著阻止,道:“坐你的。老朋友答應送給的東西,估計忘了,今天才送來。”

等沙沙聲消失,婉娘打開房門。只見中堂的台階上,放著兩顆黑黢黢的果子,微微發出些暗紅的光來。

婉娘撿了起來,將其中一顆遞給黃三,接著快步走到沫儿身邊,叫道:“張嘴!”托著沫儿的下巴將剩下的一顆塞了進去。

沫儿還未及明白,已經咽入肚中,一股土腥味順著嗓子蔓延到嘴巴里。婉娘笑道:“好不好吃?”

沫儿砸吧著嘴道:“什麼東西?”

婉娘立馬變了臉,不情不願道:“地精果。好不容易才得了兩顆,沒想到便宜你了。”又用力推他,道:“出去出去,別在這里熏人。”

沫儿還沒反應過來,肚子一陣咕咕亂叫,放出一串屁來,奇臭無比。婉娘文清都掩了口鼻,躲得遠遠的。

一通狂轟濫炸之后,沫儿跳起來叫道:“哈哈,肚子不疼啦!我要吃包子!我要吃香瓜!三哥,晚上的剩菜還有沒?”

文清忙不迭道:“飯菜都給你留著呢!”一溜小跑去廚房端飯。

婉娘一臉嫌棄的表情,道:“你能不能矜持一點?比如,”她斟酌著詞句,“比如排放肚子里的脹氣,能不能背著人,偷偷地……”

沫儿睜大眼睛,分辯道:“人人都得放屁!我在自己家里放個屁還藏著掖著,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婉娘瞪著他,沫儿也直瞪著她,兩人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文清在廚房叫道:“沫儿,有咸鴨蛋,要不要?”

沫儿大聲回道:“要!要油多的!”

婉娘探頭看著文清在廚房忙碌,忽而皺眉道:“真服了這個傻文清了,不管怎麼提醒怎麼暗示,他還就認定了你是個小子。”

瞧這句話說的,連黃三都抬起了頭,看著沫儿笑。

沫儿不自在起來,支吾道:“他一根筋……”又小聲懇求道:“先不要告訴他。我還沒……沒想好呢。”

婉娘朝他一擠眼,沫儿也回她一個擠眼,心情頓時說不出的舒暢。

沫儿去了廚房吃飯。黃三看著他的背影,道:“難為他自己想開了。”

婉娘搖著團扇,眼底滿是笑意:“他這麼聰明,几句話便可點醒。對了,丸裝的桃花面,可做好了沒?把剩下那個地精果加進去。”

黃三點點頭,道:“放心。”

※※※

不管怎麼說,桃花面的功效著實顯著。三天工夫,沫儿臉上恢復如常,甚至還更白嫩些。沫儿嘴上不說,心里很是服氣,還按著文清,將他臉上少數几個因長痘瘡落下的疤痕也搽上了些。

同沫儿相比,青春期的性格波動在文清身上几乎沒有任何表現。三年前香木事件,當文清深刻体會到可能失去黃三的心痛后,他便很快長大懂事,以至于自以為是、叛逆多疑等青春期情緒未來得及肆虐,便被感恩、体諒等代替了。所以,文清不明白沫儿為何整日臉色陰沉,但他早習慣了沫儿發脾氣他便哄著,沫儿開心他便陪著,所以不管沫儿怎麼對他,他從來心無嫌隙。

今日一場小雨,讓原本悶熱的天氣涼爽了許多。沫儿這几天興致大好,雖然仍是牙尖嘴利、好吃懶做,但眼底的坦蕩輕松無法隱瞞,感染著文清也十分開心。

將前几日做好的底粉細細篩過,薔薇粉、茉莉粉、牡丹粉等一一歸置完畢,黃三同意給文清和沫儿放半日假。兩個人歡呼雀躍,拿了錢上街去玩。

兩人去買了一根黑蔗嚼著,一邊四處看景致,一邊比賽誰將蔗渣吐得更遠。

不知不覺來到街口,見胡屠夫的鋪位前圍得水泄不通。原來今日立秋,大家伙儿都買肉改善生活。

胡屠夫今日新宰殺了一頭豬,忙得滿頭大汗,正在分解豬肉。沫儿走了几步,又折身回來,看著胡屠夫忙活。文清看了看手中剩下的七文錢,提醒道:“錢不夠了。”

沫儿不理,上去圍觀。胡屠夫從人縫中看到文清和沫儿,將一塊肥膘拋到案板上,笑道:“剛宰的豬,新鮮著呢,要不要來一塊?”

沫儿搖搖頭。胡屠夫刀起刀落,很快將半邊豬分解完畢,圍著的人爭相購買。

文清拉他:“走吧,我給你買豆腐串儿。”沫儿想了一下,道:“不,我要在這里看殺豬,你去幫我買豆腐串儿。”文清道:“好好,你不要走遠了,回頭我找不到你。”拿著錢去了。

沫儿退到人群外面,斜靠在一棵樹干上,從口袋里摸出個破舊的鈴鐺來,在手心里摩挲著,眼神飄忽,漫不經心地打量著胡屠夫家斑駁的牆壁。

胡屠夫家側門的牆上,一個小小的風洞,不高,伸手可及,為的是方便查看來人是誰。風洞上面,釘著一個鏽跡斑斑的短釘,上面綁著一條褪色嚴重、几近風化的紅綢帶。

沫儿低頭看了看鈴鐺。

鈴鐺上的綢帶只剩下小小的一截,髒污得几近黑色,用力扯開才能依稀看出些紅色來。

沫儿若無其事地走到釘子前,踮起腳尖,飛快地將鈴鐺掛上去。

鈴鐺隨風輕擺,在陽光下反射出油膩膩的光。

周圍並無一人留意。沫儿踢著地上的石子,重新退回到門前的樹下。

文清買回了豆腐串,兩個人三口兩口吃完。文清興致勃勃道:“走吧,我們去新中橋看人釣魚去。”沫儿不肯,磨蹭了一會儿,道:“就在這儿玩。”

文清納悶道:“這儿有什麼好玩的?”不過見沫儿不動,便陪他看往來的人群。

買肉的人漸漸散了,胡屠夫擦了擦臉上的汗,取出磨刀石,大力地磨起刀來,並未像沫儿想象的那樣,將鈴鐺偷偷摸摸地摘下來,或者神神秘秘地將沫儿請到一邊密謀,他的神態也沒有任何異樣。

此處街口,來來往往的人極多。只要是個男的,沫儿就懷疑是那個神秘男子,到了最后,沫儿連經過的女子都開始懷疑起來了。

一個上午過去,胡屠夫的肉都快要賣光了,也不見有人對那個掛著的鈴鐺多看一眼。虧得文清性子不急,人也無趣,就這麼陪著沫儿在肉鋪前耗了半天。

※※※

聞到了周圍飯菜的香味,沫儿無精打采道:“回家。”兩人剛走了几步,忽聽后面有人招呼,回頭一看,竟然是老四。

老四曬得黢黑,步履匆匆,快速道:“你們倆在這里做什麼?”

文清正要回答,沫儿搶先答道:“想買肉,可帶的錢不夠。”

老四飛步走到胡屠夫肉案前,丟出一塊碎銀子,道:“來二斤肉。”轉而遞給文清。

文清要推辭,卻被沫儿一把接過,眉開眼笑道:“四叔今日公干哪?”平日里沫儿見到老四都是冷嘲熱諷的,今日這句“四叔”,倒讓老四有些意外。

老四焦急道:“我手頭有公務,沒工夫去見婉娘。剛巧碰上你們倆,回去給婉娘帶個話儿。”他交代隨行的兩個捕快先走,將文清和沫儿拉到一邊,壓低聲音道:“我這些天查到一些情況,和開國侯鰲公有關。”他的左眼眉毛上挑,猛擠了几下眼,十分難看。

文清見事關重大,忙認真聽著,沫儿卻一臉的不以為然,還小聲嘲笑道:“擠什麼眼,啥時候養成的賤毛病?”

老四似乎毫無察覺,自顧自道:“我懷疑,鰲公就是新昌公主的神秘師父。”

原來老四一直在追查鬼塚和盅蟲一事。老四道:“我們得到線報,說今晚有神秘人物在清風巷一帶集聚。我想著,單憑我們這十几號捕快,只怕對付不了,所以想請……”

沫儿一下明白了,搶白道:“兩斤肉,就讓我們去賣命了?肉還給你好了。”

老四尷尬之極。文清忙拉沫儿,道:“四叔別急,沫儿說笑呢。我這就回去告訴婉娘。”

老四不再多說,雙手一抱拳,急匆匆走了。沫儿看著他的背影,不滿道:“什麼人呢。別想著吃你兩斤肉,就能收買得了我。”

文清笑道:“沫儿你這張嘴,真是不饒人。”

沫儿還要分辯,略一扭頭,頓時張大了嘴巴。

胡屠夫門口牆上掛著的鈴鐺,不知何時不見了。

沫儿不甘心,索性快步走回到正在清洗案板的胡屠夫身邊,摸著釘子上的紅綢布,道:“胡叔,你這儿的釘子上掛的什麼東西?”

胡屠夫被問得莫名其妙,愣了一會,才道:“沒掛東西啊。一個小釘子,掛不動招牌。”

沫儿盯著他的臉,道:“掛個鈴鐺也不錯。”

胡屠夫更加不明所以,只當他小孩脾氣,笑道:“掛個鈴鐺做什麼?”

沫儿見他眼神真摯,不似是說謊,心想可能剛才眼錯不見被人拿走了,心中十分郁悶。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8:13

〔六〕

回到家中,婉娘又不在家。文清惦記著老四所托之事,急得團團轉。黃三見狀,道:“不急,傍晚便回。”

果然晚飯時候,婉娘回來了。聽了文清的轉述,點頭道:“看情況吧。說實話,我可真不想多管閑事。吃過飯收拾一下,我們出去逛逛。”

沫儿想了又想,還是將鈴鐺一事說了出來,懊喪道:“我本來想守著看看是誰,誰知道一個大意,鈴鐺就不見了。”但對于神秘男子所說的關于自己爹娘之事,卻沒有提起。

婉娘聽了,嫣然一笑道:“沒事,一個鈴鐺而已。你身上的盅蟲之毒已經解了,那人是誰都不要緊。”

沫儿想起鰲公,不安道:“可我們在明,他們在暗。”

婉娘撥弄了一下他的頭發,隨意道:“不變應万變。”她的手掌軟軟的,帶著獨有的幽香,讓沫儿瞬間安心了許多。

※※※

涼風習習,婉娘慵懶地躺在躺椅上,閉眼道:“啊呀,一層秋雨一層涼,真舒服。可惜了,立了秋,這一年就算是白費了,那個倦尋芳,還是做不成。”

沫儿好奇道:“倦尋芳是什麼?”

婉娘道:“一款香粉,所用材料實在太難培養,今年又做不了了。”

沫儿向來不求甚解,一聽到難,便不再追問。

文清道:“去不去清風巷?”

婉娘翻了個身道:“急什麼,容我想想。還有個小朋友沒來呢。”話音剛落,只聽門邊窸窸窣窣一陣響,先露出個毛柔柔的大尾巴,接著小白狐探出頭來,朝婉娘等人張望。

沫儿一聲歡呼,嚇得小白狐猛地縮了回去。婉娘翻身起來,笑道:“走吧。”

小白狐順著沿街的綠籬一路疾馳,偶爾停下等候婉娘三人。所幸它機靈異常,也不曾被人發現,倒是沫儿,追得氣喘吁吁的。

經過南市,小白狐竄入一條小巷,消失不見。沫儿趕上來,看看四周的景物十分熟悉,納悶道:“這不是柳枝巷麼?”

三人一看,可不是,前面便是老四家。婉娘道:“既然來了,不如去老四家里坐坐。”伸手推開大門,叫道:“老四在家嗎?”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但房間里和前廊並未點燈。沫儿提醒道:“老四說今晚要去清風巷執行公務。”

一個黑影慢騰騰從葡萄藤架下的陰影中走出來,卻是錢夫人吳氏。婉娘關切道:“夫人怎麼不點燈?”吩咐文清打亮火折子,將前廊的燈籠點上。几月未見,她形容憔悴,眼窩深陷,沒有了濃妝艷抹,只顯得臉儿黃瘦,蒼老了許多。

看到婉娘,她眼里敵意甚濃,道:“你來做什麼?老四不知死哪了,不在。”扭身便走。

婉娘一把拉住,關切道:“還沒有玉屏的消息?”

吳氏呆住,突然嚎啕大哭,鼻涕眼淚橫流。文清和沫儿將她扶到堂屋躺下,她一邊嚎哭一邊捶著被子痛罵:“這死女子不知到去哪儿了,她還帶著個拖油瓶,誰來照顧她……我這日子可怎麼過呢……”

吳氏脾氣雖壞,但看得出是真心難受。沫儿和文清都有些觸景生情,心想要是自己的娘活著,哪怕是給她罵一罵也是好的。

兩人安頓好吳氏,回到院中,見婉娘躡手躡腳,去了偏廈牆后的風道。葡萄樹便種在風道口,盤曲的根莖扭在一起,將風道堵得嚴嚴實實,里面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到。

沫儿還以為婉娘找茅廁,正要指給她正確方向,忽見夜色中一蓬白色一閃,發出刺啦刺啦的抓刨聲,竟然是小白狐,正用力地用爪子扒拉盤結在一起的樹根。

婉娘蹲下身,拍拍小白狐的腦袋,輕笑道:“好了,沒你什麼事儿了。找個安全的地方去。”

小白狐伸出舌頭,舔了舔婉娘的手指,箭一樣逃走了。婉娘悄聲道:“文清去偏廈拿盞燈來,不要驚動錢夫人。”

沫儿掌燈,文清從樹根的縫隙中擠了進去,嘴里說道:“在這里找什麼呢?”微弱的燈光下,后面几條樹藤光溜溜的,特別是其中盤絞在一起的兩條,同其他樹根的粗糙皴裂的樣子大為不同,倒像是經常被人撫摸似的。

婉娘仔細看了看,道:“試試能否拉開。”

文清兩手各握一條樹藤,用力一拉。樹藤微微抖動,葡萄葉子嘩啦啦響了一陣,但無其他異樣。婉娘疑惑道:“難道找錯地方了?”

文清將兩條樹藤換了位置,重新推拉,這次卻輕松了許多,樹藤變形,扭曲著朝兩邊張開,露出中間的空洞來。

沫儿伸長手臂,將燈遠遠遞過去。文清雙手摸索了片刻,道:“咦,這里有個石板。”用手一敲,發出咚咚的響聲。沫儿好奇心大起,將燈遞給婉娘,自己也擠進去幫忙。

婉娘道:“看有無門環,將洞口拉開。”

果然在石板底部有個鐵環。石板極其厚重,周圍又布滿了葡萄樹的根莖,兩人費盡力氣,終于將石板拉起,露出一個不規則的洞口來。婉娘悄聲道:“下去看看,小心。”

文清拉著樹藤慢慢跳下,又托著沫儿下來,打起火折子,順著滿是根須的洞口,貓著腰走了十几步,看到前面透過來一絲微弱燈光。

一個顫巍巍的聲音響起:“相公怎麼回來了?”

文清和沫儿目瞪口呆。錢玉屏挺著大肚子,閉著眼睛躺在一張簡易竹床上,臉上帶著長期不見天日的蒼白,一點血色也無。

錢玉屏翻了一個身,背對著外面,以手做扇,道:“今天立秋,這地下還是悶熱。身子也越來越不得勁儿,唉。你過會儿給我端些水來。”

文清和沫儿一頭霧水。這是個什麼情況?這天老四天天鼻涕一把淚一把、哭著喊著四處尋找錢玉屏,哪知道錢玉屏就在家里,聽這口氣,還是他在照顧著。這老四,在玩什麼花樣?

錢玉屏不見老四回答,道:“相公怎麼啦?”轉過頭來看到文清和沫儿,驚得渾身一顫,抱著肚子慢慢折身坐起,愣愣地看著他們。

文清手足無措道:“呃,四嬸子……原來你在這里,我們還以為……”

沫儿冷眼打量著四周,飛快地轉著念頭。相對端午時候見到的土丘,這里的工程簡陋許多,充其量算是一個低矮的地下室。面積約一丈見方,一伸手便會碰到頂上植物的根須;一張竹床,兩把竹椅,一個水盆便是全部家什了。但從床里牆面上的印痕看,顯然住了有些時日了。

錢玉屏有些羞愧,擠出一絲笑容,道:“讓你們擔心了。”站起穿鞋,但腳腫得塞不進鞋子里,看來臨盆在即。她苦笑了下,道:“那邊有椅子,你們倆自己搬來坐。”

文清似乎比錢玉屏還要尷尬,臉儿通紅不知該說些什麼。沫儿理了理思緒,冷冷道:“我們不擔心,你娘才擔心。她在上面哭得什麼似的,以為你失蹤了。”

錢玉屏眼里閃出淚光:“她……她還好吧?”

婉娘不知何時出現在沫儿身后,道:“怎麼可能好得了?剛才令堂還在嚎啕大哭,說不知你懷著身孕怎麼樣了。原來你躲在這里,同她僅三尺厚土之隔。”

錢玉屏更加手足無措,眼睛躲閃著不敢看婉娘,赤腳下地行了一個禮,道:“婉娘……怎麼來了?”

婉娘盯著她的臉,道:“這怎麼回事?”

錢玉屏眼神閃爍,支支吾吾道:“我……上面太熱……這里安靜些……”婉娘撥過一根垂在頭發上的葡萄根須,道:“這儿又悶又熱,對孕婦可不太好。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肚子里的孩子考慮吧?”

錢玉屏手撫摸著肚子,半晌才悶悶道:“我自己願意住在這儿,不想聽我娘嘮叨。”

吳氏性子潑辣,脾氣急躁,這倒是真的。沫儿輕哼了一聲,小聲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婉娘嘆道:“可憐令堂了。”

錢玉屏一臉凄楚,低聲道:“是我不孝。”

婉娘問道:“老四也同意你躲在這儿?”

錢玉屏低頭道:“這里安全,免得受壞人威脅,他才好一心干事業。”沫儿分明看到錢玉屏眼底閃過一絲驚恐。

婉娘道:“你在這里住了多久了?”

錢玉屏垂頭不語,忽然十分唐突道:“我家的事,與您無關。走吧,我要休息了。”躺上竹床,扭身朝里,給了婉娘一個后背。

婉娘長嘆一聲,道:“也罷,你多保重。”帶了文清和沫儿就走。

三人正要往上爬,忽聽錢玉屏叫道:“不要去清風巷!他……鰲公神通廣大,你們對付不了!”

但等婉娘折回,錢玉屏卻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

※※※

三人沿街而行。沫儿突然恨恨道:“老四真不是個東西!騙子!以前他就當過香木和新昌公主的幫凶,以后他說的話,我半個字都不會再信!”

文清囁嚅道:“可能……四叔有苦衷?”

沫儿暴跳如雷:“有個屁苦衷!媳婦儿已經找到了卻藏起來,還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騙我們幫忙。我就說呢,誰家媳婦丟了,還天天忙公務忙辦案。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多勤謹呢!這個騙子!”

婉娘忽然笑道:“不如我們去清風巷看個熱鬧,順便當面問問老四?”

沫儿頓住了腳步,不滿地叫道:“你還真自願上當啊?”沫儿尋思,鰲公今晚在清風巷一定有大動作,老四怕死,才求救于婉娘,要是去了,不出手定然不行,出手幫忙又便宜了老四。

婉娘道:“若真如老四所說,鰲公才是鬼塚和蠱蟲的幕后指使,這梁子早就結下了。到時只怕人家會主動找上我們呢。”

沫儿憤憤不平道:“每次幫他破了案,得的名利都是他的。你算算,屍体被盜案,黑蛇案,我們幫一次,他就升官一級。最關鍵,是他滿嘴謊言!沒一句真的!”

文清悶頭悶腦道:“我也想當面問問四叔。”

沫儿最討厭受人愚弄,怒道:“別一口一個四叔的。你拿人家當長輩,人家當我們是傻瓜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8:26

〔七〕

清風巷八個小院的門口和街心的石柱上,都掛起了紅燈籠,柔和的燈光伴隨著陣陣清風下婆娑的樹影,平添了几分美感。

三人站在街心,腳下的影子長長短短,呈放射狀投向四周。沫儿縮了縮腦袋,喃喃道:“我怎麼覺得,我們几個傻呵呵的站在亮光處,剛好是人家的靶子呢。”拉著婉娘文清快步閃到樹蔭下,長出了一口氣,道:“還是躲在黑暗的地方感覺安全些。”

巷子十分寂靜,同白天來的感覺並無二致。文清仰臉看著街心亭的大燈籠,不解道:“鰲公要是想做壞事,不點燈豈不更好?”

沫儿道:“可能人家家大業大,不在乎這點香油。”嘴上這樣說,心里卻虛得厲害,央求道:“我們回去吧。”

文清張望著,道:“四叔呢?莫不是已經埋伏起來了?”

婉娘道:“老四他們可能沒這麼早。我們走一圈看看,沒事的話就回家。”輕巧地跳進草地,走到兩個石獸前,用腳踢了踢,沉吟道:“馬,還有老鼠。”

沫儿悻悻道:“我知道你在找什麼。入在午馬,出在鼠腰,對不對?我和文清早來看過了,沒用。”

婉娘眯眼看著直豎的旗杆,道:“這個地方並未設卦,但偏偏同歌謠里的每一句都符合,好奇怪。”九個燈籠,八個從四面八方照射,一個掛在正中,照得旗杆的影子如同淡淡的波紋,根本無法判斷影子頂端在哪里。

沫儿覺得不安,拉著婉娘的手臂搖著:“走吧走吧。”

婉娘想了想,道:“好,我們明日再來。”正要離開,文清卻突然舉著一塊東西叫了起來:“這是什麼?”

這是一塊巴掌大的透明鱗片,上面有些斑斑點點的紅色。婉娘倏然變色,飛步上來道:“哪里找來的?”

文清指指石馬。婉娘蹲下身查看。石馬的四只腳竟然是朱紅色的,上次沫儿同文清來時並沒有留意。除了這塊透明的大鱗片,周圍還有些散落的青色鱗片,呈規則的扇狀。

婉娘拿著那個鱗片嗅了嗅,神色漸漸凝重,道:“今日走不了啦。”

※※※

婉娘繞著街心走走停停,不知看些什麼。

這條巷子口小肚大,八個院子一模一樣的格局,並無什麼特別之處。沫儿心神不寧,只想早些離開,拉著婉娘的衣角不住嘀咕:“哪里不對勁,總覺得瘆得慌。”

三人來到正西位置的院子前。這家門口打了一口新井,嶄新的大青石砌成的井台,上面布滿雕花,相當氣派。

沫儿好奇道:“這個院子住了人嗎?”伸手去推大門。大門鎖著,鐵鎖都已經鏽了,院里也漆黑一片,不像是有人住的樣子。沫儿只得作罷,轉過頭來同文清一起看井口。

婉娘繞著井走了一圈,伸手給文清,道:“拉住我。”伏在井台上,探身往井的內壁上摸索了片刻,抓出了一些半干的青苔來:“不是新打的井。”

沫儿突然想起,上次來時,這里擺放著一張石桌。文清也想了起來,納悶道:“誰這麼無聊,把井封了開,開了封的?”

婉娘不答,對著石柱上的燈籠沉思良久,突然一拍腦袋,叫道:“我知道了!”快速道:“你們倆快去,將其他院子前的燈籠,還有石柱上的,都滅了。”

沫儿正探頭往井下看,見下面黑乎乎的,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不見水面反光,便道:“是口枯井,沒水。”

婉娘一愣,重復了一句:“枯井?”伸手看了看殘留在手上的青苔,叫道:“文清站住!”抱著沫儿笑道:“好小子,不枉我疼你,差一點就犯錯了。”擦了手上的污垢,道:“看來今晚我們要會一會高人了。”拉了兩人繼續往前走,來到位于西南方向的小院。

沫儿懵懵懂懂,迷惑道:“你找什麼?”婉娘的眼光落在小院大門前的一窪水面上。

清風巷內道路皆為青石鋪就,十分平整,唯獨這個小院前一處青石碎裂,可能是重物碾壓過,形成了一個臉盆大小的低窪。今儿早上下了一場小雨,雨水在此彙集,便成了一處淺淺的水面。

婉娘繞著水面走了多圈,似乎難以下定決心。文清沫儿不明就里,茫然跟著她繞來繞去。

婉娘終于站定,自言自語道:“不錯,卦象被動過了,這里才是坎卦。”坎卦為水,需有水的地方才行。

婉娘叫文清沫儿去將其他燈籠滅了,只留此院門前這一盞。

燈籠掛在門廊,踩著旁邊的石獅子剛好夠得著。倒是石柱上的燈籠兩人費了一些心思,從旁邊槐樹上砍了一棵長長的樹枝,才取下燈籠來。如此一來,整個小院,唯獨剩下了西南院這一盞燈,殘缺不全的石獸,矗立的石柱,枝椏婆娑的樹木,在朦朧的燈光下變得猙獰起來。

婉娘回到街心,順著石柱的影子看去。沫儿突然明白了。這里的格局,同端午前那個土丘相似,婉娘要找的,便是定准方位,破解這個卦局。

沫儿小有得意,道:“我知道啦,不用看,西南的燈,影子肯定指向東北……”

沫儿的話生生地吞了下去。石柱的影子投往東北方向沒錯,但中途映射在石馬上,斜向北方。影子的落點處,是一塊殘破的扁圓石頭,毫無疑問,這是一只不知名石獸的腳。

這同上次土丘的風土局路數几乎一樣。沫儿跳起來,拔下婉娘頭上的閬苑古桃簪子,作勢要扎。婉娘一把奪下,心疼道:“別把我的簪子弄壞了。”順手簪在沫儿的頭發上。

一陣微風吹來,燈籠搖搖擺擺,石柱影子也隨之飄忽。婉娘喃喃道:“這個局布置得實在太巧了,真是難得。”從懷中摸出一顆發光的東西輕輕一拋,那東西不偏不倚,剛好落在石柱頂上。

一縷清香在整個巷子里彌漫,淡淡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如清風之回雪,涼清淡雅,韻味悠長,吸入后只覺得天地澄澈,万物清明,沫儿心底原有的憤慨渾濁之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這才是真正的桃花面。”

文清突然叫道:“燈籠!”

西南院門廊下的紅燈籠,慢慢變成了白色,把三人的臉都照得慘白慘白的。燈籠上面詭異的符號,如同蛇一般地扭動著,石柱的影子竟然莫名改變了方向,抖動了足有一盞茶工夫,落在亭子一側的草叢里。

文清和沫儿不敢莽撞,背靠著婉娘,一個人盯著四周的動靜,一個盯著那個詭異的白燈籠。婉娘慢慢走近草叢,蹲下撥開青草查看。

忽然嘩啦一聲,白燈籠劇烈抖動,兩人都有些站立不穩,不約而同去抓婉娘的衣袖,卻抓了個空,回頭一看,婉娘不見了。

沫儿一個愣怔,還未反應過來,其他院子的燈籠一起亮了起來,清一色的白燈籠,畫滿詭異符號,同當年在府衙停屍房看到的鎮魂燈有些相似。

兩人不管不顧,扑到剛才的草叢處,又刨又揪,恨不得挖地三尺。

沫儿的指甲翻了過來,鑽心地疼。

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別廢工夫了。”沫儿拉起猶自瘋狂刨地的文清,轉過身來。

一個衣著華貴的高瘦老者,居高臨下地站在街心,玩味地看著文清和沫儿滴血的手指,笑道:“真不容易。”

沫儿瞪著他良久,道:“你是鰲公?”

老者打個哈哈,踱著方步感嘆道:“不容易啊不容易,這個局還是給婉娘破了。”

文清雙眼通紅,叫道:“婉娘呢?”

老者自顧自地說:“這個清風巷,我生生地將坎卦移了一個方位,婉娘竟然仍能找到,心思之縝密,真是讓人佩服。”他聳著鼻子聞了聞,扭頭道:“這是什麼香?”

沫儿冷冷道:“不知道。”

老者一副沉醉的表情,道:“好香!好香!”張開雙臂,閉著眼睛,大口地吸入香味,喃喃道:“要是我早能聞到此香,可能就不會有這麼多的惡念了吧。”

文清早就急了,叫道:“婉娘去了哪里?”老者上下打量著文清,瞄一眼沫儿,忽然極其熱切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文清聽得莫名其妙,囁嚅著回答不上來。

老者笑了起來,眨著眼睛道:“這麼一對儿血脈精奇的童男童女,可不好找。難為婉娘。”文清被徹底弄糊涂了,看看自己再看看沫儿,道:“童男童女?”

沫儿板著臉,一言不發。老者似乎覺得十分好玩,哈哈大笑:“方沫儿是個尖酸刻薄的女娃子,整個洛陽城的人都知道,就你小子偏偏認定了他是男娃。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文清心中一片空白,茫然看向沫儿,沫儿將臉扭到一邊。文清見沫儿食指指尖流血,習慣性一把抓住,下意識道:“你的指甲軟,看又斷了。”飛快從荷包中拿出一卷儿細布幫他纏上,動作一氣呵成,自然至極。

他知道沫儿經常受傷,荷包里總是帶著細布;他也知道沫儿指甲軟,容易斷裂,那種精致的長指甲,沫儿從來留不了,所以荷包里還有一把小銼子。

沫儿心中一暖,喝道:“文清別理他。神經病,堂堂一個開國侯,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小事做什麼?”

老者饒有興趣地看著文清,聽了沫儿的斥責,不但不怒,反而略帶羞愧道:“是我錯了,只是這几句話我早就想點醒他,所以一時沒忍住。要不,我帶你們看看我的成果?”

沫儿的臉瞬間通紅。好嘛,文清不知道自己是個女孩,竟然連開國侯鰲公都看不過眼了?真是莫名其妙。

文清依然愣在那里,不敢看沫儿的臉。沫儿同往常一樣,大大方方去拉了文清的手,小聲道:“不知道婉娘是死是活呢。”

文清這才回過神來,凝了凝神,道:“什麼成果?婉娘呢?”

鰲公神秘一笑,道:“你們放心,婉娘沒事。我帶你們倆先參觀下這個清風巷。”

沫儿想象中的開國侯應該是威嚴霸氣,或者和藹可親,沒想到這個鰲公如此行事。倒不是不靠譜,只是覺得多了些市井之氣,而少了几分庄重大氣。

鰲公在前面走著,一路介紹,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原來清風巷按照八卦而建,八個小院按照方位,剛好對應乾、坤、震、巽、坎、離、艮八個卦象,而街心也以道家的“陰陽魚”布置,整個巷子不驕不躁,陰陽適宜。怪不得,不管這里發生什麼,整條巷子總是給人一種靜謐宜人、安全舒適的感覺。

沫儿對周易八卦等向來不感興趣,心里只惦記著婉娘安危,心想老四怎麼還不來,敷衍了兩句,道:“除了這個,還有什麼?”

鰲公對沫儿的不感興趣表現出几分失望,張嘴欲說什麼,搖搖頭閉上了嘴,重新回到街心,滿臉堆笑道:“好,那就看下一個。”從背后抽出拂塵,舞動起來。

拂塵剛勁,帶過一陣陣的狂風,整個巷子頓時飛沙走石,樹葉亂飛。門廊的白燈籠隨之瘋狂搖擺,隱約可見上面的符號朝四面八方飛馳而來,共同作用于街心。

風沙過后,只聽軋軋一陣石頭摩擦的聲音,環繞街心,拱起四個石柱,石柱上纏繞著粗大的鐵鏈,鐵鏈下,綁著四個人。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8:41

〔八〕

沫儿一陣恍惚。不對,不是四個人,而是——一尾紅色錦鯉,一尾白色錦鯉,一個癩頭大黿,還有一個只是模糊的紅光,看不清是什麼。

沫儿揉揉眼睛,原來是自己看花了眼,仍是四個人。婉娘位于正北坤卦,垂著頭,不知死活。正西方坎卦方位,是一個消瘦的白衣公子,似乎已經昏迷。而正東方離卦,卻是文清沫儿的老熟人,元鎮真人。三年不見,他除了胡子長了些,似乎沒什麼變化。而在正南方位的乾卦位置綁著一個男子,頭發凌亂,散落下來遮住了臉面,看不見模樣。

那邊文清早叫了起來:“婉娘!”扑上去抽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去鑿鐵鏈。鰲公眯眼笑道:“不用費工夫了。我這是玄氣冷鏈,你那把尋常匕首,沒用的。”

啪的一下,文清用力過猛,匕首斷了,鐵鏈上卻連個印子都沒留下,而且鐵鏈是從石柱內部直接伸出來的,根本不見接口在何處。文清將愣在一旁的沫儿拉過身后,怒道:“你抓來這些人來,到底做什麼?”

鰲公不緊不慢地踱著方步,朝著被綁的四人一個個掃視過去,如同一個得意的獵人在巡視自己的獵物,而在婉娘面前,他尤其停留的時間久些,表情怪異,不知道在想什麼。

文清大為焦急,四處張望。鰲公回頭見了,道:“你在等誰?哦,你在等老四吧?”他輕笑一聲,指著正南方向綁著的男子,道:“老四在這儿呢。”

怪不得老四沒來,原來他早已被抓。沫儿一手握住文清的手,小聲道:“不要急躁。”另一手在口袋里翻弄,將婉娘塞給他的瓶子打開,摸出一顆桃花面來,趁老者不備,丟到了婉娘腳下的草叢里。

香味並未變得更濃,婉娘的頭擺動了一下,仍未清醒。文清怒視著鰲公,卻不知如何是好。

沫儿突然道:“我困啦,我要回去睡覺。”將文清的手一捏。

文清怔了下,道:“好。我們就不打擾鰲公的清靜了。告辭。”

鰲公嘖嘖道:“我還以為聞香榭里的小伙計多忠心耿耿呢,原來一見主人被縛,逃得比兔子還快。”

文清正要分辨,被沫儿一把拉住:“誰說小伙計就得給掌櫃賣命?她貪財小氣,又俗氣又市儈,我早就不想干了。剛好,你今晚結果了她,我的賣身契就算作廢,我自由了。”

鰲公轉著眼珠子,奸笑道:“回去搬救兵?這麼好玩的事儿,要是缺了你們兩個,就一點也不好玩了。巷子口已經封上了,以你們倆的本事估計難走出去。”

沫儿本想使個緩兵之計,出去求助黃三和官府,沒想到竟被鰲公一眼看穿,再想起他剛才提到“童男童女”時的猥瑣表情,還不知道他會怎麼對付自己和文清,把心一橫,索性破口大罵:“老不死的怪物,還開國侯呢,紅屁股猴還差不多,模樣猥瑣,卑鄙無恥,別說修仙,我看你連個鬼也修不了!”

鰲公大怒,衝過來罵道:“你這丫頭真是嘴巴刁毒之極,要不是看在婉娘的面子上,我早就割了你的舌頭!”

沫儿嚇得慌忙躲避。文清挺身而出,道:“你好意思說別人刁毒?我看你才最歹毒呢!”

鰲公瞪視二人良久,忽而笑了,十分愛惜地彈掉長袍上的一片枯葉,道:“同兩個甕中之鱉置什麼氣,我真是糊涂了。”他仰臉看了看星象,道:“婉娘果然是個好管閑事的人,這麼早就來了,離子時還早呢。”

他在街心的大石上坐下,慢條斯理道:“你們倆還是乖乖聽話。”

忽然傳來一陣沙沙聲,聲音由小至大,像是無數個小石子在一起摩擦,入耳十分不適。兩人對視一眼,同時跳出街心,一腳踹開了北院大門,趁著門廊的燈光,並肩走入院中。文清打開火折子,低聲道:“聲音是從堂屋發出的,你在這里等著,我進去看看。”

沫儿看了一眼白森森的燈籠,有些膽怯,道:“我同你一起去。”兩人一前一后,文清推開堂屋大門,舉起火折朝里面看了一眼,表情頓時僵住,飛快拉他快步退至門廊下,沫儿問道:“怎麼了?”

文清含糊道:“別看了。”堂屋的門突然動了一下,隱隱看到一攤黑水從門縫下蔓延出來。與此同時,院中的草垛突然一陣抖動。沫儿直覺不妙,正伸長了脖子想細看,只聽文清急切道:“快跑!”

鰲公背著雙手,招手笑道:“來街心啊。”兩人哪顧上多想,一起跳入草地。

文清臉色慘白,不知是燈光的緣故還是害怕。沫儿見文清臉色有異,想是小院之中有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婉娘又不見醒,雖然心里堅信她不會有事,但仍心頭一片混亂,扑過去叫道:“婉娘!”

婉娘低咳了一聲,晃著腦袋呻吟道:“啊呀,可疼死我了。”沫儿驚喜地圍著她又跳又叫。婉娘皺眉道:“沫儿你這個小話嘮,能不能安靜些?你幫我把手臂上的鐵鏈動一下,勒得我不舒服。”

她的語調極其自然,像是在家里指使沫儿干活一般。沫儿頓時得了氣勢,同文清幫婉娘調整了鐵鏈,歪頭瞪著鰲公,一副挑釁模樣。

鰲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滿臉驚愕,手按在拂塵柄上,似乎隨時便要發功。

婉娘看了看其他三人,驚喜道:“這麼多老朋友!文因!師兄!”

沫儿心中一動,特地朝那個叫文因的瘦弱男子多看了兩眼。三人並無一人醒來,老四披頭散發,更是昏迷不醒。

文清低聲和婉娘說了句什麼,婉娘點點頭,笑道:“鰲公這個局做了好多年了吧?”

鰲公挺了挺背部,面露得色:“當然,靜候婉娘入甕。”

婉娘朝四周看了看,搖頭道:“這個清風巷布局原本十分精巧,但經你這麼一改,風水全亂了。你先是封了水井,后來又抽干井水,將坎卦于巽卦互換,雖然一時有效,但這個局已經破了。”

鰲公桀桀笑道:“一時有效便可,我本來也沒想世代永昌。”

婉娘朝元鎮真人瞄了一眼,一本正經道:“我同鰲公不睦,也就算了,但元鎮真人死心塌地跟著鰲公,鰲公怎會將他也抓了來?”

鰲公抿嘴冷笑,欲言又止。婉娘突然忍不住笑了:“哎喲,不行了,老四,你這易容术雖然不錯,但扮起鰲公來,光是神態、舉止、想法都不知道差了多遠了。”她咯咯笑個不停,笑得周身的鐵鏈都抖動了起來。

沫儿和文清本來正在警惕地盯著鰲公,防止他突然發難,聽了婉娘這話不由一愣。

假扮鰲公的老四一副慪火的表情,摸著臉頰尷尬地笑。沫儿勃然大怒,尖叫道:“老四你這個死騙子!”扑過去朝他的臉上抓去,老四閃身一躲,沫儿只夠上他的下巴,竟然將他滿把的胡須扯了下來。

文清唯恐沫儿吃虧,忙將他護在身后,皺眉道:“四叔!”

老四摸著下巴的青胡茬子,換上了一貫的恭謙表情,羞愧道:“這是意外……誤會了……”

文清急道:“不管怎麼說,先趕緊把人都放了吧。”

老四走了兩步,看了看被綁著的四人,忽然站定,叩著腦袋自嘲道:“我真是傻了,還以為這個女人手眼通天呢。”粗暴地推開文清:“閉嘴!一邊去!”徑直走到婉娘身前,挑起她的下巴,竟然用極其悲憤的口氣質問道:“我本來不想惹你的,你為何總是跟我過不去?”

婉娘笑意盈盈地望著他,柔聲道:“這話可冤枉死我了。”

沫儿早已按捺不住,擠過來打掉他的手,道:“你還要不要臉?要不是婉娘,那些案子憑你的能力能破的了?你能夠順利晉升到縣尉?”

老四眉毛倒豎,惡狠狠地舉起了手,一瞬間,沫儿以為他要打自己,嚇得連忙縮頭。不料老四卻軟綿綿放下了,喃喃道:“真同我娘罵人一模一樣。”

文清急得頓足:“四叔,你先把婉娘放開再說呀。”

老四的臉陰沉下來:“去年秋天,我曾警告過你們,不要多管閑事,可是……婉娘,我一直敬重你有膽有識,但你千不該万不該,你管得太多了。”

沫儿驚叫道:“原來是你送的木魁娃娃?”去年秋季,沫儿在一牆之隔的錢家后園里發現一株幽冥草,婉娘貪財,將它移植聞香榭,后來被人隔牆投過一個包裹,里面有一個成熟的木魁果,還有一個布條,上面用朱砂寫著“勿管閑事”四個字。

老四痛心疾首道:“不錯,我一直當聞香榭是朋友,著實不想讓你們參與此事,所以特意寫了紙條提醒,還送了一顆木魁果給你!”

婉娘點頭嘆道:“我說呢,一直琢磨不透寫這個紙條的人到底是什麼用意,原來是你寫的。如此說來,你老早就謀划著這麼一天了,是不是?”

老四雙目如電,恨恨道:“去年我利用岳母同錢衡的關系,控制了錢家父子三人,想著只要幽冥草種植成功,加拘上三個生魂,便可功力大增,誰知你和雪儿橫插一杠,導致我功虧一簣。”

婉娘不惱不怒,莞爾道:“你將幽冥草種植在我聞香榭的隔壁,不是相中我園中奇花異草的花靈麼?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最清楚,管你是誰,想占我便宜可不容易,我自然取了來。所以這事儿,原是你打錯了主意。”

老四哼了一聲,悻悻道:“好吧。這個算我有錯在先。但銀器王凡的家事,同你什麼相干?”

沫儿越聽越是心驚,銀器王凡偷情休妻,野雞精惑亂王家,竟然也同老四有關。老四因為香木一事成為捕快,表面上一直同聞香榭交好,是為數不多常出入聞香榭的人物之一,沒想到,他才是隱藏最深的那個人。

婉娘皺眉看著他,嬌嗔道:“老四,你堂堂一個人前光明磊落、英勇神武的捕快,還做出貪人錢財、拘人生魂這種事,可太不該了。”

沫儿不等老四講話,道:“所以就有了后面的香云閣污蔑聞香榭事件。”老四惱怒聞香榭多事,得知老賴給阿蘿治臉心切,便同老賴勾結,用半邊嬌毒害年輕男女,偷盜官府停屍房熱屍,並以此事大肆造謠,說聞香榭用死人屍油熬制胭脂水粉,致使聞香榭一度門可羅雀。

文清早聽得傻了,看著老四瞠目結舌。婉娘苦笑道:“我當時可是一點都沒懷疑你,那晚捉拿老賴,我竟然還叫三哥通知了你去,想著給你一個立功的機會。”

老四嘴角挑起,哼了一聲,毫不掩飾他心底的得意。沫儿冷冷道:“袁天師。”

老四下意識地將眼神轉向沫儿。沫儿重復道:“袁天師。你才是袁天師。”

老四笑了,對婉娘道:“聞香榭里,你知道我最討厭誰嗎?就是她,這個整天扮成小子樣儿的小潑皮無賴。但我越討厭她,就越發好奇,想看看她同她爹娘到底有几分相像。”

沫儿驚叫起來:“你認識我爹娘?”隨即明白,老四既然能扮鰲公,自然能扮成任何一個老頭子。那日挑撥自己和婉娘關系的神秘男子,可能也是老四。

老四笑而不答,繼續道:“新昌公主想救活駙馬,雪儿想救出霸下,霸下急于擺脫死門,這三人倒是很好的棋子,所以便有了鬼塚。”

文清終于開口說話了:“小安同你無冤無仇,你用七魂釘害她干嗎?”

老四挺直脊背,大義凜然道:“非我族類,人人得而誅之。”看到熟悉的動作表情,沫儿確認無誤,他就是那日的神秘男子。

文清又急又氣,道:“小安和雪儿姑娘好好地開她的布庄,並無害人之心,反倒是你,表面剛正不阿,背地里心狠手辣,以如此借口肆意害人,你還有人性嗎?”

老四第一次見文清罵人,甚感新奇,嘿嘿笑了兩聲,道:“文清還真是個好孩子。再大一些,不如隨我去做捕快如何?”

婉娘哈哈大笑:“我怕跟著你好孩子也變壞孩子了,還是跟著我,不過貪財小氣些而已。”

老四也不以為意,陪著笑了几聲,道:“唉,我也倒霉,那晚一時心軟,沒有趁機除了你,結果倒連累自己丟了一只眼睛。”沫儿想起他曾同自己和文清並肩而行,想來不知他當時動了多少個加害自己的念頭,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婉娘道:“我猜想,那晚即使鬼塚成功,新昌公主的駙馬復活,霸公順利擺脫死門,只怕最終的受益者也是你吧?”

老四謙虛道:“這算是各取所需。那晚我見大勢已去,便向霸下傳遞信號,要他放棄,我們擇日另想辦法,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心狠,非要收了雪儿姑娘的靈氣。”

婉娘笑道:“這也是天意,活該你少一只眼睛。夜路走多了,總會遇上鬼。”

老四的五官頓時猙獰,隨即又恢復正常。婉娘道:“難為我四處尋找奇花異草,想給你治療眼睛。可是直到這個時候,我仍然沒有懷疑你,相信你是被脅迫的。”

老四誠摯道:“我這輩子,最佩服的女人就是你。要不是我身負重任,我定然會愛上婉娘你的。真的。”

婉娘嫣然一笑道:“承蒙抬愛,受寵若驚。只是你為何不休整些時日,怎麼這麼快便啟動盅蟲了呢?”

老四摸著鼻子道:“我實在是等不及了。我本來想著只要你安心賣你的香粉,不多管閑事,我就放你一馬,可你偏偏仗著自己法术高能力强,什麼事都想管,害得我這麼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迫不得已,只好利用今年蟲年之際,奮力一搏。”

沫儿詫異道:“什麼是蟲年?”

老四道:“蟲年麼,便是蟲子比往年相比格外多些。”原來天地看似無常,實則有道,天時、地利、風水、氣候甚至包括一些人為的因素共同作用,使得每一年都有一些獨特的屬性。比如風年,往往干燥多風,水年,則容易發生內澇,而蟲年,便是今年的氣候溫度特別適宜昆蟲生長。

沫儿伸手打落飛在自己眼前的一只蠓蟲,道:“原來是你養的盅蟲。”

老四惱火道:“是,鬼塚之后,我依然不想同你們作對。所以偷偷在城中喬裝成郎中,開了家醫館,選擇了一些青壯年婦女,用來做人盅。”他哀怨地望著婉娘,那種神態,倒真像是一個痴心人對著反復辜負自己的愛人,又愛又恨的樣子。

婉娘看著他,溫柔道:“是,公孫小姐來我這里買香粉,我發現她懷的不是胎儿,便忍不住手賤,替她化解了去。”沫儿想起胡屠夫之妻,生生地誕下一窩蟲胎,看來也是老四的大作了。

老四悲傷道:“后來我發現,我選中的三十多個人盅,竟然沒有一個中用的。”

婉娘嘆道:“其實真不是我想多管閑事,只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看不得人家受罪。你說我若不管,到了端午前后,那些被選中的人盅女子個個生下一條蟲子來,這洛陽城還不得鬧翻了天了?太平盛世的,沒得驚擾了百姓。”沫儿心想,怪不得那段時日紫蜮膏賣得飛快,原來是婉娘找了被施盅者,特地交代她們來買。

婉娘見老四陰著一張臉,道:“其實我若是不管,你也不見得能得了好去。圓卓養了黑蛇,專門對付你的盅蟲。”

老四張嘴似要辯解,看到婉娘澄澈的眼神,頓時沮喪,道:“原來你早知道了。”

婉娘嬌嗔道:“呸呸,枉我自稱精明,被你騙得好苦。”老四所謂的被囚土牢,實際上是在假扮郎中尋找合適的人盅,后來見婉娘插手此事,而且發現圓卓也專門飼養了黑蛇對付盅蟲,便耍了心眼,故意引導聞香榭往圓卓身上懷疑。

他看到圓卓有撥動念珠的習慣性動作,故意多次提到袁天師左手拇指食指摩擦等特征,還將丟失的披風故意藏在戒色的床下,欲借聞香榭之手除掉圓卓。

婉娘道:“圓卓發現有人施盅,苦無無破解之法,只好以毒攻毒,驅動地蠕龍來除掉盅蟲,又不便說出真相,只能騙戒色幫他養蛇。可惜我不明就里,冤枉了他。唉,這件事,實在讓我無地自容。”圓卓飼養的黑蛇曾被人發現,情急之下編了個“龍神”之說,還真吸引了一些求子若渴的男女信拜。

圓卓為了監視老四,用黑蛇控制生于陰時的胡青夏假冒錢玉屏,卻被老四察覺。老四將計就計,反而利用聞香榭的玄沙香除掉了圓卓。

婉娘贊道:“老四,你心思縝密,步步為營,相比之下,圓卓急躁自大,比你差得遠了。”

事情竟然是這樣,文清和沫儿再回想起當時的情形,真覺得如同做夢一般不可思議。

老四一張黑臉激動得通紅,道:“多謝婉娘幫我除去心腹大患。你也算是女中豪杰,可惜你是異類……”他嘆了口氣,“否則,若是我們倆聯手,定然天下無敵。”

婉娘眼波盈盈,笑道:“哎呀,我可不敢,要是我有這個心思,玉屏不殺我,你岳母也非吃了我不可。”接著又誠懇道:“玉屏身子不便,住在那麼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可不好,錢夫人又擔心得緊,還是趕緊搬出來吧。”

老四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你……見到玉屏了?”

婉娘道:“當然。原來錢玉屏就躲在你家,真是好玩。”

老四嘿嘿干笑了几聲,閃爍其詞道:“我找到她后,本想及時通知你的,可有事耽誤了,后來便不知如何開口了。”

婉娘也不深究,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對面柱子上披頭散發的男子,慢悠悠道:“鰲公待你不薄,將整條巷子都交由你打理,全心傳授你道术,你干嗎將他也擄了來?”接著朝對面乾卦那個披頭散發的假老四高聲叫道:“鰲公!醒醒!”

那人竟然是鰲公!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8:54

〔九〕

沫儿先前還一直以為,此事定然有鰲公在背后撐腰,說不定到今晚的關鍵時刻,鰲公便會出現,沒想到,他竟然也遭到了老四的暗算。

鰲公垂著頭,一動不動。婉娘看看鰲公,又回頭端詳著老四的臉,道:“我發現你同鰲公還真有几分相像呢。可憐鰲公,臨老了遭此大難。”

老四換了一副表情,咬牙切齒道:“自己作孽,當然得自己承擔。”

婉娘驚訝道:“怎麼,鰲公不是一直在幫你麼?”

老四抱著頭蹲了下來,喃喃道:“我恨他,我恨他。”在婉娘的淳淳誘導之下,老四說出了一個驚天的秘密。

王老四,竟然是鰲公的私生子。

三十五年前的夏天,鰲公外出打獵,在洛水北岸山野上偶遇一女子孟秋,見其姿色秀麗,一時色心大起,不顧孟秋苦苦哀求,將其奸污,並致其懷孕。

青年女子未婚先孕,饒是大唐民風開放,也容不得這種事情。孟秋生下孩子不足一歲,整個家族迫于聲譽將其趕出家門。

老四瞪著昏迷不醒的鰲公,道:“我娘帶著我四處漂泊,吃盡苦頭。在我三歲時,有一日竟然又碰上了這個老賊。”鰲公在城外飲酒作樂,早忘了自己當年輕薄孟秋之事,見她一身小婦人打扮,干淨利落,趁著酒興調戲她。

老四道:“我娘這麼些年來一直對他念念不忘,不料他根本就不記得自己,更不知道還有個孩子。那日他喝了酒,被几個狐朋狗友一攛掇,竟然又去輕薄我娘,還……叫他的朋友一起輕薄……”老四捧著臉,像個孩子一個嚎啕大哭。

婉娘安靜地看著他,道:“鰲公風流成性,我原來也聽說過。這個確實是他活該。”

老四擤了一把鼻涕,道:“從那以后,我娘性情大變,她恨男人,卻又離不開男人。這個老賊,將我娘和我的一生,全毀了。”

沫儿的鼻子有些發酸,小聲道:“那你娘如今呢?”

不料老四突然一聲暴喝,衝到沫儿跟前,一雙通紅的眼睛惡狠狠瞪著他,一字一頓道:“她死了!”

沫儿嚇得后退了一步。老四又哭又笑起來:“她死了,解脫了,卻留著我一個人在這世上受罪。”

老四哭了一陣,抹干眼淚,道:“方沫儿,文清,你們知道我為何下定決心要置你們于死地嗎?”

文清搖搖頭,沫儿小聲反駁道:“你娘死了關我們什麼事儿?”

老四嘎嘎地笑了起來,聲音嘶啞,聽起來異常驚悚:“和你們沒關系?”他目光陰冷,如同刀子一般划過婉娘等人的臉:“我娘發瘋之前見過的人,除了那三個小混混,剩下的就是你們兩個。”

沫儿捂住了嘴巴。文清叫了起來:“孟老婆子!”

老四眼里滿是恨意,吼道:“你們對我娘做了什麼?”一把抓住文清的衣領:“說,是不是用了你們聞香榭的詭異香粉?”

文清的臉憋得通紅,沫儿衝上去用力拉老四的手:“我們什麼也沒做!你娘不住地叫小蓮、小蓮,她說是小蓮找她償命呢!”

最后一句,是沫儿信口開河。老四竟然松開了手,喃喃道:“小蓮,原來是小蓮……”

他頹然地癱坐在了地上。婉娘沉聲道:“既然之前你娘還活著,你為何不好好孝敬她?”

老四的雙手在頭上猛抓一氣,將頭上的發髻抓得亂作一團:“不不,我不能同我娘住一起……我不能讓她找到我……”

孟秋當初失身雖然是被迫的,但見鰲公風流倜儻,出手闊綽,竟然對他產生了几分好感,后來得知有孕,更是死心塌地,一心想找到他,風風光光地做個夫人太太。而三年后的偶遇,讓孟秋徹底絕望,原來自己不過是男人偶爾的玩偶,一氣之下,她開始自暴自棄。

人若沒有了羞恥臉面,真真是什麼事儿都做得出來。孟秋周旋與多個男子之間,表面里做女工賺錢,偶爾牽線說媒,背地里做些皮肉生意,日子過得倒也不錯。

但她卻忘了,她不要臉面,孩子還是要臉面的。

老四從小被人“野種”、“雜種”地叫,少有玩伴,十分自卑。直到有一天,村口蓮塘搬來一戶人家,那家女儿叫做小蓮,比老四大一歲,長得又好,性格又和善,特別是對老四,從不歧視。

老四那年剛滿十七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一來二去,兩人便好上了。孟秋發現兩人相愛,不但不高興,反而醋意大發。孟秋認為,世上男子皆不可靠,唯有儿子是最可靠的,小蓮便是想搶了唯一愛自己的儿子。

她先是警告老四不得同小蓮來往,老四哪里肯聽。孟秋又去找到小蓮,小蓮卻只是低頭微笑,不肯說一句重話。

孟秋大怒。她是個有手段的女人,竟然發了狠,假意叫小蓮來家里做活計,在她的酒里下了藥,隨意叫了個男子將其奸污。

婉娘問道:“后來呢?”

老四茫然地看著對面的白色燈籠:“小蓮同我娘一樣,未婚而孕,而我娘還時時逼迫她接客。她不堪受我娘挾持,生下孩子,便上吊自殺了。”他激動地抖了起來,“她上吊在河邊那棵歪脖樹下。那棵歪脖樹……我們倆常偷偷爬在樹上,看下面哪朵蓮花又開了……”

文清和沫儿哪里聽說過如此驚心動魄的事儿,只聽得心驚膽戰。老四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微笑,似乎想起了他同小蓮在一起的幸福時光。

婉娘嘴角挑起,冷淡道:“我要是小蓮,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娘。”

老四轉過頭來,像個孩子一樣吸了吸鼻涕,道:“我娘很疼我的,可是這件事我傷透了心,便離開了她。其實我一直離她不遠,但卻不叫她知道我的具体消息。”

婉娘斜眼看著他,道:“你這些年同鰲公私下來往,也沒有告訴你娘吧?”

老四煩躁道:“告訴了又怎麼樣,難道他會娶了我娘?哼,他不過看我大了,心里過意不去,便認了我,教我些法术,讓我打理這個清風巷,收入歸我,算是對我的一些補償。”老四相當聰明,又肯吃苦,很快法力大增。但因私生子身份,老四羞于啟齒,處處低調,所以周圍竟無一人知道。

婉娘嘆道:“曾繡有眼無珠,安頓小蘭偏偏挑中了這里。你馭蟲之時,蟲子發狂,活活吃了照顧小蘭的王婆婆,小蘭受到驚嚇,就此神志不清。剛好你娘無事可做,你便利用關系將她介紹給了曾繡,去照顧小蘭。”

老四悔恨道:“照顧小蘭這個活儿,又輕巧又舒服,曾繡給的工錢也豐厚,也算是給她一個安享晚年的機會。沒想到,她竟然就此去了。”

沫儿忍不住嘲諷道:“你娘這種人,死了最好,免得禍害好人家的姑娘。”

老四卻未發怒,黯然道:“這原是她的報應。”

文清插嘴問道:“那個孩子呢?小蓮姑娘的孩子?”

老四的眼珠轉了轉,突然笑了起來,盯著文清,笑得極其奸詐。

文清心里發毛,道:“你看我做什麼?”

老四大踏步走到旁邊那個瘦弱的白衣公子旁邊,放聲大笑:“文清,你看看這是誰?”

婉娘突然變了聲音,急促道:“文清,好孩子,你聽我慢慢說,你爹爹叫文因,是……”

老四大聲道:“哈哈,就是他,這條成了精的鯉魚!”文清如五雷轟頂,大腦一片空白。

老四的表情扭曲,又是得意又是痛恨:“早在十五年前我便發誓,一定要誅殺洛陽城中異類,今天終于抓到几個大人物,文因,婉娘,大黿和老賊,哈哈哈,我馬上便會名震天下道家啦。”

沫儿握著文清的手,不知道怎麼安慰他,衝著老四喊道:“你如此處心積慮,為什麼?”

老四的眼里閃出一絲殘忍的光來:“為什麼?你知道那日奸污小蓮的人是誰?”

沫儿愣了一愣,捂著耳朵叫道:“你這個騙子,我才不信!文清不要聽他的!”

老四指著文因,陰惻惻道:“嘿嘿,就是他!就是他!他去我娘那里取做好的衣服,剛好看到小蓮,于是他……他……”

文清的眼睛睜得老大,卻不說話。婉娘尖聲道:“不對!是你娘在他的茶里下了藥!”

老四一愣,道:“不可能!”

婉娘冷笑道:“文因在蓮塘游泳時與你相識,算是除了小蓮之外你的第一個朋友。一日,他的衣服被樹枝刮破,于是放到你家縫補,他去取時,剛巧小蓮在你家做活計,他喝下一杯茶后便人事不知。因為此事,文因受盡良心折磨,唉,苦命的人儿。”

老四的腳來回移動,無意識地踢打著地面上的青草。婉娘道:“其實你心里也懷疑,只是不肯承認罷了。”

文清依然呆若木雞。婉娘道:“小蓮死了,留下個襁褓中的孩子,文因自己又因為大戰鰲公被囚于香山之下,他便求我將孩子抱回了聞香榭。”沫儿終于明白為何婉娘一直隱瞞文清的身份,原來竟然是這樣的。想起來,文清比自己更可憐。

婉娘柔聲對文清道:“三年前,十二年之約到期,我做了靈虛香救出了文因,但在同鰲公搏斗時,我們三人都受了傷。我本來打算告訴你實情,你爹爹卻道,你如今很好,還是不要擾亂了你的生活。所以,我將你們倆那段記憶抹去了。好孩子,你爹爹雖沒能親手撫養你長大,但他一直很疼你。”

老四獰笑道:“好,是我娘的錯也好,是文因的錯也罷,都無所謂了。我恨你們這些東西,恨任何修煉成人的非人。我告訴你,那個所謂的十二年之約,也是我攛掇老賊搞的,有趣吧?”

原來所有事情背后,有如此深的淵源糾葛。

老四激動道:“前年有一陣子,我想算了,文因和老賊受了重傷,要是沒有這層關系,我還是挺喜歡文清的。可是這個該死的文因,沒死還不趕緊離開洛陽,竟然膽敢重新化作人形來到洛陽。嘿嘿,你們知道新昌公主的師父是誰嗎?就是他,新昌公主不相信我的能力,非要拜他為師,我偏要證明給她看,到底誰的本事大。”

三人冷冷地看著老四,皆不言語。

文清終于落下淚來,慢慢走到文因跟前,去拉他瘦骨嶙峋的手。

婉娘長吁了一口氣,轉過頭認真道:“你恨文因我尚可理解,但是你害易青,又是為何?”

沫儿正拍打著文清的背安慰他,聽到易青二字,倏然支起了耳朵。

老四甩了甩頭發,索性道:“好,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易青是鄰村人,他知道我的身世,卻從不嘲笑我,算是我的好朋友之一。我跟著老賊學習法术,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他,他實在太聰明了。”

老四悻悻道:“不管多難的口訣、法术,只要他聽過一遍,很快就學會,可我就要學上几天甚至几個月。這個清風巷的局,便是他當初幫我布下的。”

沫儿想起那些儿歌。怪不得娘會教自己唱那些奇怪的歌謠,原來這些都是爹爹的杰作。

婉娘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嫉妒他。”

老四將手指握得哢哢響:“不錯,我嫉妒他,我瘋狂地嫉妒他!我一向自認聰明,這是我唯一得意的地方,卻比不過他。”他又開始瘋癲起來:“文因和易青都是我的好朋友,一個身為精怪,奪去了我的小蓮,另一個身負異能,奪走了我僅存的自信。”

婉娘哂道:“做你的朋友可真倒霉。三個人,小蓮,易青,文因,竟無一人善終。”

老四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是老天爺不公平!我比他們都要努力,也不笨,為何我要甘居他們之下?”

婉娘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易青同羅怡成親后,為了躲避新昌和駙馬,遷至汝陽,你竟然找到了他,並向新昌告了密。”

老四臉上現出一絲陰鷙的笑容,但瞬間收斂。

婉娘嘆道:“我去晚了一步,易青死了,羅怡帶著孩子不知所蹤。”她朝沫儿招手,歉然道:“對不起,我同你娘有師徒之實,本該保護她周全,可是沒想到……我一直愧疚得很。”

沫儿的眼睛濕潤了,卻沒有哭。今日他將鈴鐺一事說予婉娘,還是隱瞞了關于爹娘的信息,原本發誓將它藏在心底,不管爹娘是不是因婉娘而死都不再追究,但此時聽到真相,壓在心底的大石頭終于搬走了,瞬間覺得輕松很多。

婉娘對老四道:“關于身世,文清那里,文因不願意多提,我也不便問。可是后來文因在洛水療傷,我搜尋了精奇的果子給他,總找不見他,才發現他失蹤了,沒想到你還是不放過他,將他擄到了這里來。沫儿這邊,父母去世早,我當年追查過告密者,也曾懷疑到你身上,但見你資質平庸,為人正直,便將你排除。万万想不到,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做的。”

老四冷笑道:“要想生存,就得能屈能伸,我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我這些年法术猛進,偶爾化身袁天師,聲名遠播,但我做捕快還不是兢兢業業?能大能小,這才叫真英雄。”

婉娘道:“那老龜呢?他似乎更沒有得罪過你。”

老四獰笑起來:“我說過,我討厭你們這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非人。這老家伙精得很,早察覺了我的野心,自然要先下手為强!還順手丟土丘里了。”

婉娘痛心疾首道:“你這是自卑。戒色呢?”

老四將眼睛移開,“我又沒守著他,哪里知道他去哪儿了?可能他想念圓通,自己去找了。”

婉娘盯著他:“我收到一個紙條,上面一本正經地寫著‘小僧去往長安,勿念’。”

老四搪塞道:“哦,原來他去了長安了。”

婉娘微笑道:“他的這個勿字,寫得好特別,剛好就跟去年你布條上寫的‘勿管閑事’上的勿字一模一樣。”

老四的顴骨抖動了一下。婉娘冷冷道:“你為了不讓我追查戒色的下落,寫了張紙條,說他去了長安,實際上早就殺害了他,是不是?”

這段句話,將原本沉浸在悲傷中的文清和沫儿都驚到了。婉娘嘆道:“這事怪我才是,那晚抓圓卓,已經看出些破綻了,可是我以為你頂多是鰲公的幫凶,不會如此狠心,晚了几天,就釀成如此大錯。”

老四不服氣道:“看出破綻?不可能,我做得天衣無縫,有何破綻?”

婉娘道:“我只說几點。第一,圓卓在那小院里清修多年,床下的地洞卻是新打的。第二,最讓我驚訝的是土丘的卦象,不管是坎卦還是風上局,都是道家法术,他一個和尚怎麼不用佛法而用起道法來了?第三,你當初為了將我往圓卓身上引,告訴我地面上有個佛字,可是我當晚仔細看了,囚人的房間里並沒有這個字。難為你為了消除我的疑心,還巴巴地過來和我說什麼佛道雙修、佛道紛爭。”

老四吧嗒著嘴巴道:“如今說什麼都晚了。要是單單我自己,還真舍不得對你下手,可是逼死我娘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天色不早,我也累了,趕緊將此事了結了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9:06

〔十〕

老四支著耳朵聽了聽周圍的動靜,咯咯笑道:“子時已到,差不多啦。”

沫儿只顧著聽婉娘同老四的對話,不曾留意各院中的沙沙聲什麼時候消失了,見老四神態有異,忙站到婉娘身邊。

婉娘雖然被困,但神態淡定自若,朝他們兩個粲然一笑。

老四貪婪了看了一眼婉娘的笑臉,惋惜道:“唉,以后見不到你,我會十分想念的。”說著將手指放入口中,發出一聲呼嘯。

嚓嚓一聲響,北院的門縫里率先鑽出一條陰影來。一只兩尺來長的黑紅色多足蟲子,手舞足蹈地爬出來,無數只對足飛快地移動,身上的結節碰撞在一起,發出一陣如同金屬的摩擦之聲。緊接著,其他几個院子里都爬出了蟲子,西南院竟然滾出兩條抱在一起正在廝打的蟲子來。

蟲子所到之處,留下一些斑斑點點的透明痕跡。老四得意之極,揮舞著拂塵,嘴里亂七八糟地吆喝著。說來也怪,那些蟲子倒像是能聽懂人話一般,在老四的指揮下,排著隊列有進有退。

婉娘看得津津有味,若不是雙手被縛,只怕要鼓掌叫好了。老四賣弄道:“怎麼樣,好玩吧?”

婉娘雙眼放光,道:“好玩好玩。你學的東西可真不少,更難得的是門門精通,得空儿也教我一下。”這口氣,一點也不像身處險境,倒像是在野外觀看斗蛐蛐一般。

沫儿卻不覺得好玩,看到無數的對足糾纏在一起,只覺得心里發毛,渾身發癢。

老四不舍道:“唉,可別再誇我了,再誇我越發舍不得你。”說著拂塵揮舞的風格一變,原本匍匐在地面上的蟲子突然弓起身子,圍成一圈,擺出一副打斗的姿勢。

果然,隨著拂塵揮動得越來越快,蟲子們激動起來,扑在一起撕咬。

沫儿捂上了眼睛,只聽一片金玉之聲,夾雜著老四瘋狂的鼓勁聲。約一盞茶工夫,聲音終于停歇。沫儿從指縫中一看,草地上一片狼藉,到處是斑斑點點的粘液和脫落的甲胄殼子,而九條蟲子也只剩下一條。但僅剩的這條並未變大,反而更小了一些,背甲的黑色褪去,變成了紅色,但更有活力,在草地上飛快游走,有一次甚至掠過沫儿的腳面,嚇得沫儿尖聲大叫。

老四眉開眼笑,道:“剛才在院子已經是二盅,如今這算是三盅,再來看看第四盅后蟲子的變化如何。看著,真正的好戲來啦。”婉娘嘟嘴道:“挺惡心的。”

老四哈哈大笑,首先對著元鎮真人舞動拂塵,嘴里念念有詞,捆綁元鎮的鐵鏈瞬間縮回柱子,元鎮真人跌坐在地上。

蟲子張牙舞爪,長滿利齒的口器哢哢作響,慢慢朝著元鎮真人爬了過去。原來老四竟然要蟲子吃了元鎮真人!

文清大驚,從旁邊花叢中折了一段薔薇枝,跳過去便要阻止。沫儿突然聞到頭頂上飄來一股細細的香味,仔細一聞,香味來源于捆綁婉娘的柱子頂上,雖然看不到什麼,但沫儿確定,柱頂被人放了桃花面。再一留意,發現其他三根柱子上也飄來同樣的氣味。

沫儿看向婉娘,婉娘朝沫儿一眨眼睛。沫儿一把拉住了文清。

蟲子的觸須已經碰到了元鎮真人的鞋底。老四彎腰握拳,鼓勁道:“寶貝,上!快上!”

但蟲子的活動漸漸慢了下來,繞著元鎮真人打了几個轉,一頭鑽入了草叢,留了半截長長的身子在外面扭動。老四驚異道:“喲,這東西還反天了?”將拂塵揮舞的如同白練,嘴里的咒語也越念越快。

蟲子從草叢中退了出來,弓起身子,重新朝著元鎮真人爬去,不料快到跟前時,突然用前面几雙對足猛扒,几下扒出一個坑洞,鑽入洞中再也不肯出來,只露出一對微微抖動的觸須。

婉娘故作吃驚道:“它這是怎麼了?”忍不住吃吃地笑。

老四又羞又氣,上前先是用拂塵捅了几下,見蟲子不肯出來,頓時惱羞成怒,伸手去抓,只聽“啊”一聲慘叫,蟲子竟然將他狠狠地咬了一口。

但老四明明已經閉上了嘴,凄厲的尖叫聲卻未停歇,斷斷續續,先是驚恐的嚎哭,慢慢轉為翻滾和呻吟,在靜謐的巷子里顯得尤其刺耳。

老四捂著手指,側耳細聽,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婉娘提醒道:“還是留意你的手指吧。”沫儿一看,剛才老四的左手食指不過有些流血,就這片刻工夫,食指指尖已經融化了。老四臉上一陣抽搐,拔出匕首,飛快地將食指削掉,咬牙用布條纏上。

沫儿對他這點倒是佩服得緊。

西邊小院傳出一聲女人的慘叫,接著再無聲息。文清一個激靈,一腳踹開了西院大門衝了進去。沫儿隨后跟上,見文清打著火折正朝堂屋張望,問道:“怎麼了?”

文清大口喘氣,飛快用另一只手捂住了沫儿的眼睛,拉著他快步退至街心,眼里滿是驚恐。

沫儿不解,連聲追問:“你看到什麼了?”

文清含糊道:“沒事。”但一雙眼睛卻擔憂地看向婉娘。老四忍著手指的劇痛,狂笑道:“呵呵,你沒想到吧?還有這麼一條漏網之魚。”他笑得斷斷續續的,聲音從嗓子里分段擠出,聽起來又詭異又滑稽。

沫儿不知怎麼有些不安,剛想逞强再去看看,只聽吱呀一聲,西院大門被推開了一條縫。

※※※

一個圓胖胖的蟲子,從門縫中擠了出來,迅速蠕動著爬向街心,它卻是粉紅色的,對足主要集中在頭部和尾部,圓乎乎的腦袋,看似笨拙實際靈活,半透明的皮膚下甚至可看得到花花綠綠的內髒,身体、口器上還殘留著血跡。

沫儿呲了一下嘴,背過臉去:“好大一只蠐螬!”

婉娘臉色大變,縮了一下腳。老四面目猙獰道:“三十六個人盅,其他三十五個都被你找來化解了,只有這個懶惰的薛家三小姐,哈哈哈。”

婉娘一臉錯愕地看向沫儿。

沫儿突然掩住了嘴巴。紫蜮膏,那瓶摔碎的紫蜮膏,沫儿謊稱售出,讓婉娘誤以為三十六個人盅已經全部找到,沒想到竟然就此鑄成大錯。

怪不得文清臉色蒼白,剛才定是看到了盅蟲破肚而出並吞噬薛家三小姐的慘景。

老四陰險地上下打量著沫儿,道:“那日在醫館,我趁著你不備,在你的手臂上種上了蟲卵,為何你會沒事?”

沫儿怒極,道:“是你做的手腳?!”文清皺眉道:“難怪我覺得那郎中有些眼熟。”婉娘笑道:“老四好本事,這個我還真沒發覺。若不是前几天沫儿臉上長痘瘡,只怕今晚,兩條大蠐螬要先打上一架了。”

老四又是失望又是得意,道:“這丫頭生性多疑,從不輕易相信任何人。據我觀察,哪怕你婉娘,他也是不完全信任的。若說聞香榭里誰最有可能出現被離間,那麼必是這丫頭無疑。”沫儿張口結舌無法辯解,臉上一陣發燒,再也不敢去看婉娘和文清。

老四頓足道:“我當時見她体質異于常人,易于融合盅蟲之長,便冒險一試。唉,差一點就成功了。”

婉娘抿嘴而笑。

大蠐螬在草地上打了一個滾儿,循著氣味找到剛才那條蟲子隱藏的土洞,不停地將前足探入洞中撩撥。

洞中的蟲子忍無可忍,猛然竄出,弓腰俯身,周身的甲胄乍起,發出嗡嗡的聲音,似乎向這個大蠐螬示威。大蠐螬卻不為所動,慢悠悠地繞著蟲子轉圈,偶爾裂開四瓣口器,探出一根細長的舌頭狀的吸管來。蟲子則不住緊張地調整方向,一副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

沫儿實在難以忍受觀看兩只蟲子的搏斗,再一次捂上了眼睛。只聽到吱吱几聲,再一看,紅色多足蟲已經四腳朝天,蜷曲成了一個圓餅。大蠐螬前足上前哢嚓一聲撬開它的嘴巴,伸出舌狀吸管扎入它的体內,瞬間工夫,多足蟲已只剩下一副外殼。

沫儿正在驚訝,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大蠐螬慢慢挪動身体,擠入多足蟲的殼中,猛烈抖動了几下,很快同外殼融為一体——原來得勝的蠐螬不見了,一條活蹦亂跳的多足蟲復活了!

見此情景,連婉娘也驚呆了。老四卻驚喜万分,揮舞著拂塵叫道:“成功了!我終于成功了!”他回頭看著嚇得花容失色的婉娘,咯咯笑道:“要是我過會儿指揮著寶貝進入到元鎮真人的体內,你說他醒過來后還認不認得你?”

沫儿的脊背一陣發涼,他突然明白老四飼養盅蟲的目的了。

苗疆蠱毒,重在毒蟲本身,而這種盅蟲,卻重在“容器”選擇,通過外部環境的巨大變化,改變蟲子的性情和身体機能。所以盅蟲培養比制作蠱毒要復雜得多,影響的因素也更多,常常差之毫厘便失之千里。但一旦養成,可完全控制蟲蠱,而且不被人發覺。

老四略懂一些馭蟲之道,一日聽鰲公無意中說起這個法子,便上了心,慢慢研究出些門道來。恰逢今年蟲年,他便開始一一實施。

婉娘的臉色剛緩過來些,好奇心又來了:“老四,你布下這麼大一個局,目標到底是誰?”

多足蟲伏在老四腳邊,一副等候命令的樣子。老四得意道:“目標麼,一個個來,圓德,新昌,建平,還有那些封疆大吏,只要讓我接觸到……哈哈,不出三年,不止洛陽城,只怕整個天下都是我的啦。”

“袁天師,袁天師……”他輕聲叫著自己的名號,一副陶醉的樣子,“我就要名留青史啦。”

他滿面紅光遐想了片刻,話鋒一轉,埋怨道:“唉,都怪你,我本來以為,三十六個人盅,除去那些体質排異的,最少也有七八個盅蟲合用,沒想到竟然只落下這麼個獨苗。”他蹲下身,疼愛地撫著蟲子的背部。蟲子溫順地低下頭,任他撫摸。

文清看來相當冷靜,扭頭小聲道:“他已經瘋了!”婉娘點點頭,兩人都未詢問關于紫蜮膏的事儿,沫儿反而更加羞愧。

老四突然站起來,朝著元鎮真人揮動拂塵,嘴里叫道:“去!”蟲子飛快地爬到了元鎮真人的身上,用對足將其緊緊抱住。

文清唯恐來不及,大聲叫道:“住手!”

老四竟然真停下了,道:“你還有什麼事儿?”蟲子在元鎮身上嗅來嗅去,沒有進一步行動。

文清不過應急之下的吆喝,並未想明白要問什麼,匆忙之下,隨口道:“你……為什麼叫王老四?”

老四臉色一暗,道:“我娘在家排行老三,當年生我,對外宣稱是撿了個男嬰,所以叫我老四。又隨意給我起了個常見的王姓,希望我此生平穩度過……可我偏不要做個庸庸碌碌的平凡人!”

蟲子的舌狀吸管伸得老長,正往元鎮真人的嘴巴里探索,婉娘此時卻有些心不在焉,仰望著星空發呆。沫儿焦急万分,接過話頭道:“這几個都非常人,可我和文清有什麼用處?”

老四奸笑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寶貝今晚要一口氣更換這麼多的盅,精力消耗太大,需要一對童男童女補充一下陰陽精氣,你和文清剛好合適。你放心,不會很難受的,只要寶貝的舌頭伸進你的嘴巴里,一會儿工夫,你就只剩下一張皮了。”

沫儿聽得又惡心又恐怖,再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說。老四知道文清和沫儿不過是拖延時間,手上並不停。蟲子得到命令,兩只前足扒拉著撬開了元鎮真人的嘴巴,將舌頭探了進去。

眼見再遲一分,元鎮真人便要成為第三個培養盅蟲的“盅”了。文清大喝一聲,同沫儿並肩衝出,上去將蟲子一腳踹了個四腳朝天。饒是如此,元鎮真人也已經頭發全白,身体急速蜷縮。

老四一言不發,一手一個拎了起來,徑直丟出。沫儿的頭撞在石馬上,頓時人事不知,只剩文清不依不饒,拼了命同老四廝打。

老四咬牙道:“要不是看你小子平日的情分上,就讓你先做盅!”三下五下將文清打倒在地,提起他的腰帶用力一拋,得意地拍了拍手,重新指揮蟲子襲擊元鎮真人。

拂塵剛剛揚起,便被人拉住了,婉娘娉娉婷婷站在身后,道:“老四,收手吧。”

老四一把打落她的手臂,咯咯笑道:“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突然明白過來,朝石柱看去:“你……你怎麼解開的?”再一看,石柱上的鐵鏈消失了,文因、鰲公兩人也跌坐在草地上。

婉娘的手指一動,似乎彈出什麼東西來,剛好落入蟲子的口中。老四卻不曾留意,只顧著仰臉觀察星象。

午夜時分,月牙當空,星光璀璨,並無什麼異樣。婉娘不再理會那只對足亂舞的蟲子,不緊不慢地將文清和沫儿扶了起來,又將文因拖到沫儿身旁。

老四看不出所以然來,將衣袖一甩,惡狠狠道:“如此便想要走得了嗎?”丟了拂塵,拿出一個青面獠牙的雙面鬼臉面具戴上,閉眼舉手,繞著蟲子走走退退,偶然猛一回頭,姿勢極其怪異。

婉娘驚異地咦了一聲。沫儿揉著腦袋幽幽轉醒,一睜眼便看到無數個鬼臉人繞著蟲子跳舞,而且每人手里都握著一條扭動的黑蛇用以驅趕蟲子,嚇得連忙扭過頭,道:“這是什麼?”

婉娘抓住沫儿的手頓時收緊,眼底露出懼意:“老四還會跳馭蟲鬼戲?!”鬼戲又稱儺舞,是湘西偏遠之地的巫术,中原地區少有人懂,沒想到老四學得東西如此博雜。沫儿頭一次見婉娘如此驚慌失措,喪氣地想,老四有備而來,只怕今晚自己几個人都要喂了蟲子了。

突然間,八個白燈籠光線大熾,無數個若隱若現的符號飛馳而來,在地上掙扎的多足蟲打了一個滾儿,飛快地朝元鎮爬去。

沫儿雖然不喜歡元鎮,但想起他要變成一個人皮蟲繭更覺恐怖,不由尖聲大叫。婉娘同文清飛身扑出,卻被彈了回來。沫儿看到,兩個影子一般的鬼巫堵住了他們的去路。

千鈞一發之時,蟲子只嗅了嗅,竟然丟開元鎮真人,閃電一般扑向正南方位的鰲公。老四驅動的鬼巫影子綽綽,遮住了光線,看不清具体情況,但見轉瞬之間,鰲公的身体癟了下去,只剩下一具皮包骨頭。

老四停了鬼戲,周圍的鬼巫瞬間不見。蟲子的口器還卡在鰲公的臉上,吱吱叫著扭動身体,接著一條軟白色的東西鑽入鰲公口內,黑紅色的硬殼翻落在一旁。

不僅文清和沫儿,連婉娘都呆了,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巴,唯恐剛才那一幕發生在自己身上。

從頭部開始,鰲公的臉隨意地變換著形狀,直至慢慢恢復正常,接著身体分段鼓起,慢慢地坐了起來。

鰲公,不,鰲公如今只是一個人皮盅——兩只眼睛滿是黑色眼珠,不見一點儿眼白。他骨碌碌朝四周看了看,歡快地跳起來,轉眼又變成一個巨大的龍頭龜身大鰲,用頭拱拱剛褪下來的硬殼,在草地上轉著圈儿爬動。

想鰲公叱吒洛陽多年,如今竟落得這步田地,三人都有些噓唏。

老四取下面具,得意地斜了一眼婉娘,這才發現蟲子襲擊的是鰲公,頓時怔住,表情變得復雜起來,心願得逞的興奮,夾雜著懊悔、茫然等情緒,似乎忘了婉娘等人的存在。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9:18

〔十一〕

氣氛極其壓抑,除了大鰲爬行的沙沙聲,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老四突然裂開嘴,抱著大鰲的脖子,無聲地哭了起來。

大鰲的舌狀吸管伸出來,在老四的臉上探來探去。老四驟然警覺,往后跳了几步,仰天狂笑起來。

婉娘突然高聲叫道:“老四!”

老四收住了笑聲。婉娘直視著他,道:“你瘋了麼?鰲公雖然不好,卻是你的爹爹。”今晚聊了這麼久,婉娘從來沒有對老四的言行做出任何評判,而且沫儿似乎第一次見到婉娘用如此鄭重的口吻,沒有超然世外的淡定,沒有玩世不恭的戲謔,只有真心對待朋友的庄重和嚴肅。

老四蔑然一笑,道:“你放心,我清醒得很。今日如此,是他咎由自取,你還是想想自己變成蟲繭后的情形吧。”

婉娘默默看著他,眼里透出明顯的痛惜。老四卻毫不在意,指揮著恢復人形的鰲公像狗一樣在地下翻跟頭,甚至啃食地上的青草。

見老四肆意羞辱鰲公,文清實在看不下去,怒道:“你已經贏了,還是晚輩,干嗎還如此對他?”

老四回過頭來,眼里露出殘忍的笑意:“他何曾當我是他儿子?在他眼里,我連個下人都不如!三十多年來,我時時處處想著如何出人頭地,如何除盡天下非人,特別是這個老賊,我恨不得食肉寢皮,哈哈,今日這個情景,我想過千百次。”老四的左眼似乎有點問題,看人的時候不自覺地斜向其他方向。

老四渾然不覺,指揮“鰲公”道:“去,找那個癩頭大黿去。”“鰲公”匍匐在地上,扭動身体,作勢要扑元稹真人。

說時遲那時快,沫儿突然聽到“啪”一聲輕響,似乎是什麼東西爆裂了。老四嗷一聲大叫,捂住了雙眼。“鰲公”得不到指令,便只在原地打轉。

婉娘的臉冷若冰霜,她的手心,握著一只被捏扁的鈴鐺,鈴鐺上面,帶著一段分不清顏色的綢帶。

沫儿驚喜道:“原來在你這里!”老四似乎明白過來,用一只獨眼惡狠狠盯著婉娘,吼道:“我的眼睛!”

婉娘冷冷道:“你用鈴鐺來尋找眼睛的‘嗔’意,還讓沫儿帶到聞香榭來,真當我是死人麼?”她將鈴鐺丟在地上,用力地踩了几腳。老四捂著左眼的指縫流出紅紅白白的血水,也不顧上擦一下,扑過來叫道:“不要!不要!”將嵌入草叢的鈴鐺摳了出來,捧在手心,使勁往自己的左眼框里按。

沫儿更加吃驚。原來那不是鈴鐺,而是一顆風干了的眼珠,只是已經被婉娘踩得如同爆了漿的葡萄皮儿。

婉娘面無表情道:“羅怡當年告訴過我,她曾幫一個少年男子用烏珠果治療眼睛,因為那個男子的左眼長了一顆小肉瘤,影響了視力。而那顆被換下的眼珠,易青施了法术,化作一個小鈴鐺,穿了個紅綢帶掛在修善坊的十字街口,因為這里方便吸收天地靈氣,可增加作為代替眼睛的烏珠果的療效。”

婉娘用烏珠草果給老四治療眼睛時,曾聲稱烏珠草結果時少了一顆,剛好便是那個“嗔”的表情。當日沫儿還以為是意外,原來婉娘早有准備。

眼睛共十二個表情,缺一不可,特別是“嗔”,為表情之末,但卻是最能反映心理變化的,缺了這個,這只眼睛仍算是有殘疾。老四自己浸淫法术多年,很快便發現了左眼的不足,卻無法對婉娘言明。而原本掛在修善坊街口的鈴鐺,因胡屠夫在街口開了家肉鋪,受污濁之氣熏浸,待老四發覺不妙時已經干癟,靈氣盡失。

老四無法,只好冒險一試,利用胡青夏將沫儿引出來,將這只眼睛化成的鈴鐺給了沫儿,一是挑撥沫儿同聞香榭的關系,二是趁機監視婉娘的動靜,三是希望能夠找回“嗔”意,即便不能找回,利用聞香榭遍布奇花異草之便,吸收些花靈也是好的。

※※※

老四的手抖得厲害,臉上一片血污。婉娘眼神如刀割一般:“他們兩人費心費力幫你治好了眼睛,反而被你害死,還妄想害死他們的孩子。”

老四叫道:“他們自認為比我法术高强,故意在我面前賣弄!我沒要求他們幫我……”

婉娘搖搖頭,道:“算了,如今談論這個,也沒什麼意思。正月十五在鬼塚,你眼睛受傷,我和三哥便發現,你的左眼本來就是一顆烏珠果,可是你從未說過一個字。所以我便留了個心眼,在更換眼珠時,留下了‘嗔’。表情不全,眼睛的壽命便要大打折扣。今天立秋,剛好是烏珠果枯萎之際,我不踩這個鈴鐺,你的眼睛也過不去今晚。”

老四丟了鈴鐺,直起身來,任由左眼流血,桀桀笑道:“婉娘,我真舍不得你啊。你要記得我對你的情意。”忽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呼嘯。原本爬在地面的“鰲公”聞聲而動,閃電一般轉向朝婉娘扑來。

婉娘閃身一躲。不料這東西不僅行動敏捷,而且像是能夠猜到人的想法一般,婉娘每次的閃身都被它堵個正著,而文清和沫儿也早被老四控制了。

終于躲閃不及,“鰲公”上肢鉗住了婉娘的手臂,婉娘正奮力掙扎,“鰲公”雙肋之間冒出無數只對足,將婉娘緊緊抱住。

鰲公的嘴巴突然裂開,一條細長的蟲子溜了出來,纏繞在婉娘的頭發上,顫巍巍朝她的耳朵鑽去。

文清和沫儿一同驚叫起來。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女人的聲音哭喊著道:“四哥!四哥!”老四渾身一震,手上放松了些,文清和沫儿趁機掙脫,扑上去將“鰲公”撕扯開。文清更是顧不得畏懼,一把抓起蟲子甩了出去,蟲子又飛快地鑽回了鰲公嘴巴里。

婉娘臉都白了。沫儿見這蟲子越變越小,能力也越來越强,不禁毛骨悚然。

女人的聲音漸近,但聽得出來,她似乎十分難受,中間夾雜著痛苦的呻吟。老四遲疑了一下,揮動拂塵,一個女人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

卻是錢玉屏。

她赤著雙腳,腳面腫得像發開的面團,發出錚亮的光;臉上更無一點血色,吃力地抱著高高隆起的肚子,見婉娘等都在,頓時癱軟在地上。

老四臉上陰晴不定,遲疑了一下,還是過去扶起她,道:“你怎麼來了?”

錢玉屏驚道:“你的眼睛,怎麼了?”見老四不答,猛喘了一陣,又道:“我擔心你。我肚子疼了好一陣子了,可能要生了,你快跟我回家,請個穩婆去。”

老四臉色鐵青,板著臉道:“胡鬧!肚子痛了,怎麼還亂跑!”清風巷同柳枝巷隔著好几個街區,錢玉屏竟然就這麼赤著腳找了來。

錢玉屏一把抓住老四的手,哀求道:“回家吧,等我生了寶寶,我們就去長安,再也不回來了,好不好?”

老四甩開她的手,道:“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麼?!”

錢玉屏忍住眼淚,低聲道:“如今收手還來得及……我們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種上几畝地,把寶寶養大……我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她拉住老四的手按在肚子上,一臉渴求的表情。

老四似乎有些心動,丟了拂塵,將耳朵貼在錢玉屏的腹部,臉上漾起溫柔的笑意,囈語一般喃喃道:“我的孩子……我們好好過日子……”

錢玉屏對婉娘丟出一個眼神。婉娘咬著嘴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依然昏迷不醒的文因和元鎮,微微搖了搖頭。

錢玉屏突然大聲呻吟起來,叫道:“四哥,你快去找穩婆來,我不行了!”抱著肚子翻滾起來。老四從夢囈中回過神來,看到錢玉屏痛苦的臉,心疼道:“你忍住,我這就去。”騰地站起身,將前襟塞入腰帶中,轉身就往外跑。

跑了几步,他突然意識到什麼,站住了腳,慢慢轉過身來,嘿嘿笑道:“玉屏,你也要背叛我,是麼?”

錢玉屏無力地閉上了眼睛,痛苦道:“四哥,你真的不顧我和孩子的性命了?”

老四嘴角挑起,冷淡道:“你再堅持一下,我處理了這里的事儿,馬上就去找穩婆。”他撿起拂塵,一步步逼近婉娘等人。“鰲公”馬上拱起脊背,蓄勢待發。

錢玉屏停止了呻吟,淚水順著眼角無聲地流下。

場面頓時混作一團。這個已經成為蟲子皮囊的鰲公,力氣大得驚人,且閃轉騰挪,行動迅速,三人手忙腳亂,疲于招架。沫儿叫道:“婉娘,蠐粉水桃花面什麼的,還有沒有?”

婉娘趔著身子躲著蟲子的前足,急道:“剛已經喂了一丸桃花面,似乎沒有效果!”眼見蟲子口器的舌狀吸管離婉娘的臉面越來越近,文清急得下手一把抓住,用盡了全力拉扯。“鰲公”吃痛,松開前足,快速往后退去,舌頭哧溜一下縮了回去,在文清手上留下滿手的黏液。

婉娘心中一動,叫道:“簪子!舌頭!”飛快地用衣襟將文清的手擦干淨。沫儿早已反應過來,拔下頭上的閬苑古桃木簪握在手中,緊盯著“鰲公”。

老四聽到婉娘叫“舌頭”,情知婉娘已經發現蟲子的破綻,臉色大變,重新戴上面具,又跳起鬼戲來。剎那之間,只見草地上霧氣大盛,一眾鬼巫將婉娘等人團團圍住,“鰲公”喘著粗氣重新扑了上來。

如此一來,沫儿根本看不清蟲子舌頭的位置,揮著簪子亂刺,卻如同刺在鐵板上一般,簪子尖都磨得鈍了,也不見“鰲公”有任何傷痛。

三人越來越吃力,眼見要命喪于此,只聽啊一聲慘叫,一道紅光閃出,帶著濃重的血腥味,陣法被破,鬼巫們瞬間消失不見。

老四尚在氣急敗壞地跳鬼戲,婉娘卻看得分明,叫道:“玉屏要生了!”

錢玉屏身下血污一片,正抱著肚子翻滾,除了凄厲的尖叫聲,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老四猶豫著,仍將拂塵對准婉娘。

婉娘厲聲喝道:“還不快去叫穩婆!”老四面如死灰,兩邊顧盼良久,見錢玉屏身下血流越來越多,一頓足丟了拂塵,道:“屏儿,你堅持住,我這就去找人!”

豆大的汗珠從錢玉屏額上沁出,她伸出手來,斷斷續續道:“不要……你過來陪我……”一句話未完,又開始痛苦地呻吟,身体不住地蜷起打開,打開又蜷起。

文清道:“我去!”飛奔而去,卻撞在一個無形的牆壁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老四滿面羞愧,默默念動咒語。石柱消失了,白燈籠漸漸變成了大紅紗燈籠。

婉娘一個箭步躥過來,脫了外面的短衫搭在她的腿上,叫道:“來不及了。使勁!孩子馬上出來了!”

錢玉屏卻已經脫力,頭發全部濕透,軟綿綿地躺倒在老四的懷里,面如金紙。老四突然流淚不止,柔聲道:“屏儿,我答應你了,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你,我,還有孩子,我們種几畝地,養一群雞鴨……”

錢玉屏微微睜開眼睛,用盡全力擠出兩個字來:“真的?”

老四喜極而泣,道:“真的真的,絕不反悔!”接著又直著嗓子叫:“文清!文清!怎麼還不回來!”錢玉屏伸手去摸老四的臉頰,卻在即將觸到之時無力地落了下來。

婉娘束手無策。猛然間錢玉屏發出狼一樣的嚎叫,折身坐起,隨之傳來一個嬰儿哇哇的哭聲。老四拍著錢玉屏的臉,激動地叫道:“孩子生出來了!屏儿,屏儿……”

錢玉屏一動不動,她的身下,血如同泉水一般源源不斷地流出,浸濕了大片草地。

老四緊緊抱住錢玉屏,不知所措。婉娘化出把剪刀,將臍帶剪了,用衣衫包了孩子,放在她身邊。老四顫巍巍抱起孩子,給已經毫無知覺的錢玉屏看:“你看,眼睛像你,嘴巴像我……”說著說著,突然嚎啕大哭。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9:29

〔十二〕

老四從小受盡欺凌,性格扭曲。成年后背井離鄉隱瞞身世,平日里既想得到眾人的承認,又對任何對他示好的人都懷著一種極度的不信任。對錢玉屏也是如此,他渴望過上那種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平常人生活,但又不相信錢玉屏肯與他同心同德。

錢玉屏並不蠢,而且相當有主見。他們成婚不久,錢玉屏便發現老四絕不是一個簡單的捕快,而暗中身懷法术,志向高遠。但她深愛老四,雖然對他邪术修煉之事不贊同,卻不忍拂他的意,只是旁敲側擊地規勸。誰知老四不但不為所動,反而對錢玉屏起了疑心,過了年之后,鬼塚之事失敗,老四借口擔心仇家追殺,不顧錢玉屏懷有身孕,在院中挖了個簡陋的地下室,將錢玉屏囚禁起來。

他為了不讓岳母吳氏起疑,利用盅蟲驅使胡青夏假扮錢玉屏。幸虧錢玉屏同吳氏平日里話不投機,竟然就此瞞過了。誰知后來圓卓發現城中鬧盅蟲,追查之時便懷疑到了老四身上,將蠐螬的天敵黑蛇控制,附身在胡青夏身上,用以監視老四。

老四正常的時候,對錢玉屏疼愛有加,十分体貼。因此,錢玉屏雖被囚禁,竟然心甘情願,只是對他所謂的“除盡天下異類”不甚贊同,到了后來,老四出門不鎖地窖,錢玉屏也不思逃走。

婉娘救了小白狐,指使小白狐幫忙打探錢玉屏的下落,由此找到囚禁錢玉屏的地窖。錢玉屏對婉娘印象尚好,也聽老四含糊提到說婉娘亦屬異類,所以忍不住提醒她不要來清風巷,但她一直以為老四頂多是鰲公的幫凶,不期想丈夫才是主謀。

今日錢玉屏見老四提起清風巷神態有異,言語之間一副躊躇滿志、勝利在望的樣子,便知清風巷今晚定有異事發生。婉娘走后,她總是放心不下,擔心老四在歧途上越走越遠,不顧自己身子重,爬出地窖,按照印象中的方向尋找清風巷。可憐她已經有孕九個多月,哪里經受得住這般折騰,竟然就此臨產血崩,一縷香魂悄然飄散。

※※※

錢玉屏再也沒能醒過來。老四緊緊地抱著玉屏,雙眼空洞,表情呆滯,如同傻了一般。

那邊沫儿握著簪子,依然同“鰲公”對峙。“鰲公”早已變了模樣,一會儿變成個龍頭龜背的大鰲,一會儿變成個長滿對足的怪人,衣衫襤褸,吱吱亂叫,口中的長舌吐進吐出,形容可怖。

婉娘給錢玉屏接了生,回來幫助沫儿,偶爾看一眼失魂落魄的老四和已經死去的錢玉屏,不住地搖頭嘆息。沫儿緊張得肌肉酸痛,道:“婉娘,怎麼辦?”

婉娘低聲道:“這東西必須除掉,誰知道會變成個什麼怪物。”

話是這麼說,但如何除去,兩人都無一絲把握。沫儿正尋摸著想從哪里找個工具,忽聽一陣腳步聲,黃三同文清飛奔而來。原來文清去找穩婆,人家稱此時宵禁,不肯出診,文清無奈回來,剛巧在巷子口碰上了黃三,兩人一同返回。

原來黃三今晚一直守在巷子口,以防不測。

沫儿大喜,高聲叫道:“三哥!快點幫忙殺了這個蟲子!”

“鰲公”受驚,在原地兜著圈子,對足亂舞,突然身子揚起,向后翻了一個個儿,循著血跡飛快地朝著老四和錢玉屏扑了過去。

老四正呆傻著,一下被“鰲公”扑倒在地,臉部瞬間被撕扯得鮮血淋漓。蟲子的口器探出,末端分成多股往他的鼻子、眼睛、耳朵里鑽。黃三一個箭步竄上,將“鰲公”攔腰抱起,丟在沫儿腳邊。沫儿見它舌頭尚未及縮回,毫不猶豫拿起閬苑桃簪,狠狠地將其釘在了草地上。

只聽吱吱亂叫,一條細長多足的肉紅色大蠐螬從鰲公皮囊中脫出,不停地翻滾,桃簪所扎之處,舌頭融化,變成一攤綠色的膿水,蠐螬用力地抽搐了几下,終于不再動彈。

文清唯恐它沒有死透,拿起一條薔薇枝條去戳。沫儿遠遠看著,見它的腹部一個地方透出微微的亮光,叫道:“小心!”話音未落,砰的一聲,蟲子肚子炸開,五髒六腑飛得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沾了文清一身。

黃三忍不住回頭笑道:“桃花面。”他的意思是桃花面起了作用。沫儿几近虛脫,懊悔道:“早知道我就躲得遠遠的,等著桃花面炸開。”

兩人忍著惡心,簡單幫文清將身上的污穢清理了下,又去看老四。

老四仍然保持著一個表情,一種姿勢,將錢玉屏和孩子緊緊抱在懷里。沫儿卻嚇得驚呼了起來——他的臉剛才被蟲子咬傷,流血倒不多,但現在已一片模糊,竟然在慢慢融化。

婉娘又是憎惡又是憐憫地看著他,遲疑了良久,道:“文清,沫儿,救與不救,決定權交給你們倆。”從懷里拿出一顆生肌丸遞給了文清。

沫儿脫口而出:“不救!”

文清看看尚自昏迷的文因,遲疑了起來。沫儿尖叫道:“不許救他!”

一直安靜地吮著手指的嬰儿,突然哇哇大哭起來。文清猛一跺腳,將生肌丸轉給了沫儿:“他害了沫儿的爹娘,救與不救,沫儿決定。”

沫儿憎恨之極,但想到還有一個一出生就沒有爹娘的嬰儿,心里糾結難受,忍不住放聲大哭,哭叫道:“你們都是好人,就我愛做壞人!”將生肌丸碾碎朝著他的臉上甩去。

老四突然伸手擋住,道:“不用了。”生肌丸的粉末扑簌簌落在地上,他的臉部肌肉正在加快融化,滴落在錢玉屏的頭發上。他笑了起來:“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人愛我的。”沒了眼皮,笑起來的眼球很是恐怖。

婉娘默默地看著他。他的眼珠轉動了一下,道:“剛才那些捆綁你們的石柱,你怎麼把它弄消失的?”

如此情景之下,他仍不忘他的法术。婉娘苦笑道:“易青沒告訴你麼?他當初設這個清風巷,留了一個出口。”接著念道:“入在何處?入在午馬。出在何處?出在鼠腰。”

老四頓時怔住,重復了几遍,道:“入在午馬,出在鼠腰……子鼠!子時正中!”他激動起來,扯動面部僅有的肌肉,露出白森森的顴骨。

婉娘道:“是,子時正中,清風巷太極開啟,石柱會自然消失。易青當時也是好意,應了那個盈滿則虧的道理,專門留一個出口,為了避免你修煉時過于盈滿傷到自己。可万万沒想到你將清風巷來作一個飼養蟲子的蟲盅之所。”

老四眼里滿是絕望,喃喃道:“我還是比不上他……我改了這個巷子的卦象,催動玄氣形成冷鏈縛住那些非人,可每次啟動都要耗費老大功力……”

錢玉屏的頭發脫落下來,掉在嬰儿的臉上,可能是不舒服,嬰儿又開始哭起來。老四輕拍著他,微笑道:“我這輩子,總是不甘心,誰與我好,我對誰越挑剔。唉,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婉娘似乎有些緊張,伸手道:“把孩子給我吧。”

老四咯咯地笑了起來,震得右眼眼珠掉了下來,留下一個黑洞洞的眼窩:“我們三個,再也不會分開了。”他飛快地用已經融化了半邊的嘴唇親了親嬰儿紅嫩的小臉。

嬰儿撕心裂肺地大哭,婉娘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老四抖動著手臂哄他:“乖乖娃儿不哭,我們去找你娘……”

婉娘忍不住道:“你為何如此狠心?”

老四低頭慈愛地看著孩子,臉上的汁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孩子的頭上臉上:“他爹是個無惡不作的壞蛋,娘是個用錯了痴心的傻瓜,唉,我自己受的苦夠多啦,可不能讓我的儿子也在痛苦中長大……”一滴黏液滴落在孩子的嘴巴里,他的哭聲瞬間沒了聲息,只剩下小手小腳還在彈動。

老四將骷髏一般的臉貼在錢玉屏正在融化的臉上,柔聲道:“屏儿,我和孩子來啦,你慢點走,等等我們……”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0 00:29:44

〔十三〕

四人眼睜睜看著老四一家三口融為膿水,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文清抱著文因,更是悲喜交加,激動万分。

星星不知何時躲藏了起來,天色越加昏暗,只剩四個院子的燈籠亮著,發出微弱的光。一陣清風吹來,帶來一股涼意,婉娘突然道:“沫儿,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真身麼?”

沫儿不知如何回答,扭捏了下道:“我知道。”

婉娘並不看他,微微笑道:“我是洛水的金色鯉魚,曾十二次越過龍門。”

沫儿小聲驚呼道:“那豈不是……成龍了?”文清和黃三卻毫無訝異之色,神態極其自然。

婉娘未置可否,凝視著黑暗的夜空,眼神悠遠而深邃。安靜了片刻,突然道:“回去吧。三哥,聞香榭的生意以后就靠你了。文清照顧好你爹和沫儿。沫儿大了,以后不要再扮男孩子了。”

今晚一直忙亂,誰也沒顧上想沫儿的性別問題,見婉娘貿然提起,文清和沫儿都紅了臉。

黃三和文清分別背起元鎮真人和文因,沫儿在一旁幫忙,几人簇擁著朝巷子口走去。走出街心,沫儿發覺婉娘還站在原地。

沫儿縮了縮脖子,回頭叫道:“快點走啊。子時都快過了。”

婉娘站著不動。黃三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拉著沫儿的胳膊道:“我們走吧。”

沫儿心底突然升起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掙脫黃三的胳膊,跑回去拉婉娘:“你怎麼了?累了麼?”

婉娘笑了一下,道:“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沫儿堅決地道:“我等著你。”文清也放下文因,走了回來。

黃三無奈地看著婉娘。婉娘看著沫儿固執的小臉,笑道:“這倆小子,真是沒辦法。”

黃三嘶啞道:“婉娘必須留下來。老四動了清風巷的風水,傷到洛陽城的根本。”當年易青按照太極八卦之法布置了這個清風巷,采用的是道家正途,沒想到老四竟然將此處搞得烏煙瘴氣,利用各種邪术拘人魂魄,殘害非人,因此,此地表面看起來風清水柔,其實陰氣早已侵蝕至深,成為洛陽風水布局的一大毒瘤。

沫儿結結巴巴道:“那會……怎麼樣?”

黃三道:“不散盡此間陰穢之氣,只怕將來洛陽地脈盡斷,民不聊生。具体會發生什麼尚不可知,但鐵定不會是好事。”

這麼說,婉娘要留下來,就是處理這個事情了。沫儿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文清紅了眼圈,呆呆發愣。

婉娘微笑道:“沫儿,你不是一直在想,你娘教你的小曲儿最后几句嗎?我告訴你罷,最后四句是:‘桃面融玉屏,立秋掩倉皇。誰解洛城怨?金鯉自擔當。’”

沫儿默默咂摸著這四句詩,遲疑道:“這個,是讖語嗎?”

婉娘簡明扼要道:“易青可堪輿未來之事。你的異能也是得自他的遺傳。”當年易青擱不住老四請求,幫他布置了這個清風巷,卻隱隱發覺這個風水有難以破解的隱患,但無法調整。易青天賦異稟,可預測身后之事,經反復推算,終于大致了解此中端倪。他便根據推算結果,編了儿歌教予羅怡,羅怡又教了沫儿,並特意在儿歌中加了關于風水局位置的提示歌訣。

在他們遷離洛陽之前,婉娘曾就制香之技上門求教羅怡,無意間曾聽到易青吟誦,因對最后一句出現“金鯉”二字甚為敏感驚訝,所以留心記了后面几句,只是一直不知是何意思,直到那天聽到沫儿講起,才明白這是一曲包含提示的讖語。

婉娘笑道:“你看,你爹爹早在十多年前,便預測了此事的發生,我自然責無旁貸。”她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淡定從容,卻讓文清和沫儿更加難受,兩人都心痛得說不出話來。

婉娘飄然轉身,擺手道:“三哥快點走吧,子時將過,再晚就來不及啦。”

沫儿哽咽道:“你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婉娘調皮一笑,道:“等你能做出倦尋芳,我就回家。”

一陣狂風刮來,枝葉亂飛。黃三不敢耽擱,拉起哽咽難言的沫儿和文清跳出街心。

朦朧的淚眼中,沫儿見婉娘裙裾飄飛,形單影只,哭著叫道:“你等著,我一定跟著三哥好好學,做好了倦尋芳,接你回家!”

燈籠驟然熄滅,清風巷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只聽周圍風聲鶴唳,一片鬼哭狼嚎之聲。沫儿心如刀絞,卻隱隱聽到婉娘清麗的吟誦聲:

【清風藏深意,

古巷留余香。

蟲豸擾洛城,

蠐水何驚忙。

聞香迎寒露,

靜心罷晚妝。

風在何處?風在旗梢。土在何處?土在獸腳。

入在何處?入在午馬。出在何處?出在鼠腰。

桃面融玉屏。

立秋掩倉皇。

誰解洛城怨?

金鯉自擔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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