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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夢枕貘 -【陰陽師】《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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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1:44
標題:
夢枕貘 -【陰陽師】《全文完》
陰陽師
作者:夢枕貘
【
內容簡介
】:
《陰陽師》是夢枕貘最負盛名的作品,以幽暗遙遠的平安時代為背景,虛構了一個神秘典雅的人鬼共處世界。相傳,日本平安時代,世界明暗未分,人鬼妖雜相共處。陰陽師安倍晴明,白衣飄飄,儒雅不羈;武士源博雅腰懸長刀,淳朴耿直。一對摯情好友淡漠生死,游走于陰陽兩界,在談笑之間破解樁樁離奇事件,為人鬼解憂。
《陰陽師》中的很多章節見于經史典籍,書中多數鬼怪生前都是著名的歷史人物,閱讀時,可從中找到許多著名人物生前的若干疑團。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2:19
1、琵琶之寶玄象為鬼所竊
一
這是一個奇男子的故事。
打個比方說,這個故事,是關于一個像隨風飄動的、浮在夜間虛空的云朵般的男子的事。
在昏暗中飄動的云朵,看不出它一瞬間前后的形狀有何改變,但若一直注視著它,會發現不知不覺中它的形狀改變了。本是同一片云,它的形狀卻無從把握。
就是這樣一個男子的故事。
他的姓名為安倍晴明。
是一個陰陽師。
他生于延喜二十一年,應在醍醐天皇之世。但這個人物的生辰死忌,卻與本故事沒有直接關系。也許不必弄清這類數字,反倒更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不必在意這些問題了吧。
不妨就信筆寫來好了。這種寫法說不定正適合寫安倍晴明這個人物。
平安時代———
仍然是個民智未開的時代,有好几成人仍然對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這樣的時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的暗處,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並沒有藏身在邊遠的深山老林里。
陰陽師,說白了,叫占卜師也不妨。稱之為幻术師、神漢似無不可,但都不夠准確。
陰陽師觀星相、人相。
既測方位,也占卜。既能念咒,也使用幻术。
他們擁有呼喚鬼怪的技术,那種力量是肉眼所不能見的———與命運、靈魂、鬼怪之類的東西進行溝通也不難。
甚至朝中也設有此種職位,朝廷設有陰陽寮。
晴明被朝廷授予“從四品下”的官階。
一品是太政大臣。
二品是左、右大臣和內大臣。
三品是大納言、中納言。
朝中議事,晴明有相當的發言權哩。
在《今昔物語集》里面,對這位安倍晴明,記載著好几件趣事。
據書上說,晴明自幼師從陰陽師賀茂忠行修行。
自那時起,晴明便顯示了某些陰陽師獨具的特殊才能。
可歸入天才之列吧。
《今昔物語集》記載,晴明年紀尚輕之時,某夜,師傅忠行外出到下京一帶。
所謂下京,位置在京城南面。
從大內穿過朱雀門,沿朱雀大道走到盡頭,差不多在京城南端的羅城門附近。
大內到羅城門之間,約八里有余。
一行人乘車外出。
《今昔物語集》沒有載明為何種車。應該是牛車吧。
何故連夜前往下京,書中也同樣沒有寫清楚,偷偷摸摸去那里會相好的女人———不妨這樣假設。
晴明也在隨行人員之中。
忠行自己乘車,隨行人員徒步。
隨行者包括晴明在內,僅二三人。除了牽牛引路的和提燈照明的,余下的一個,就是晴明。他這時的年齡,書中沒有提及。試推測的話,應該就十歲出頭吧。
其他隨行人員都穿一身精干的直垂,晴明卻穿著顯舊的窄袖便服配裙褲,赤腳。他穿的應該是別人的舊衣服。
按常理來說,他身上的舊衣服難掩其才華,臉上該透著凜然之氣才是。其實不然。他那端正的臉龐,肯定是一張這個年齡時隨處可見的娃娃臉。
在某個重大關頭,卻表現出頗為老成的言行———他應是這一類型的少年吧。
可能在老師忠行眼里,年輕的晴明瞳仁深處,時時閃現著他人所沒有的才華的火花。不過,也就僅此而已。
因為忠行察覺晴明內蘊的靈氣,其實是始于這個晚上發生的事。
還是言歸正傳吧。
牛車平穩地走著,來到了京城邊上。
忠行在車里睡得很踏實。
走在牛車旁的晴明,無意之中往前方一望,發現前方有種怪異的東西。
從對面走過來的,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惡鬼”嗎?
其他隨行的人,似乎對這個情況絲毫沒有覺察。
晴明馬上打開車窗。
“忠行大人……”
他喚醒睡夢中的忠行,急急報告了所見的情況。
醒過來的忠行把頭探出車窗外,往前望去,果然看見一群鬼魅遠遠走來。
“停車。”
忠行對隨行人員下令。
“躲避到牛車的陰影里,屏息不動。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忠行運用方术,讓鬼魅看不見牛車和這些人。鬼魅走過去了。自此以后,忠行常讓晴明跟在身邊。
據說忠行將自己的平生所學,悉數傳授給了晴明。
《今昔物語集》有云:“如同灌水入甕。”
意謂賀茂忠行將自己的甕中之水———陰陽之法,毫無保留地轉而倒入安倍晴明這甕里。
忠行死后,據說晴明的住宅位于土御門小路以北、西洞院大路以東的方位上。
若從處于大內中心的紫宸殿來看,則為東北面,即艮(丑寅)的方位。
艮的方位,也就是鬼門。
平安京的東北方有比叡山延歷寺,而大內的東北方位又設置陰陽師安倍晴明的住處,這樣的雙重安排並非偶然。
平安京這座都城的形狀、結構之所以如此設計,是因為發生藤原種繼被暗殺的事件之后,要保護桓武天皇免受廢太子早良親王的怨靈侵害,所以僅十年就放棄了長岡京,轉而建都平安京。
不過,這些都是晴明出生之前的事。與這里要講的故事沒有直接關系。
回到《今昔物語集》吧。
且說———
晴明住在鬼門方位的宅邸里,有一天,一位老法師前來拜會。老法師身后跟著兩個十來歲的童子。
“法師因何事過訪?”
晴明問道。
“我居住在播磨國。”
法師答道。
他名叫智德。
報上自己的名號之后,老法師旋即說明來意。
自己一直想修習陰陽道,而就所聽到的傳聞而言,作為陰陽師,最精于此道的,就是您。請無論如何教我陰陽之法,即使一點點也好……
智德老法師將這番意思告訴了晴明。
哈哈。
聽了老法師的話,晴明心想:
“這位法師正是精于此道的人,這番安排正為試探我。”
晴明察覺到老法師的真正目的———陰陽之道頗高的老法師一定是來試探自己的。
也許,老法師帶來的兩個童子是式神吧。
唔,也好。
晴明心中暗笑。
所謂式神,也可寫成識神。
就是一種平時肉眼看不見的精靈。
不算是上等的靈,是雜靈。陰陽師用方术將雜靈作為式神,用以驅使。不過,根據陰陽師的功力,被操縱的雜靈的檔次,或為上等或為下等。
“原來如此。”
晴明邊點頭邊在心里贊嘆:
“並非等閑之輩啊。”
因為自稱智德的老法師所用的式神,是半吊子水平的人難以控制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今天還有些推不掉的重要事情……”
晴明對老法師解釋,請他暫且回去,待稍后擇過吉日,再煩請移步見教,是否可以呢?
說著,晴明把雙手伸到袖內,就在里面悄悄結了印,默念一咒。
“那就等擇過吉日……”
老法師搓搓手,把手抵住額頭,回去了。
可是,晴明沒有動。
他抱著胳膊站在那里,仰望天空。
不久,估計老法師已走出一兩個街區。
晴明卻見老法師穿過敞開的大門返回來了。老法師邊走邊四下里張望,不放過任何可能藏得住人的地方———諸如門口、上下車處之類的地方。
老法師再次來到晴明跟前。
“本該跟在我身邊的兩個童子,突然不見了。是否可請賜還呢?”
老法師這樣說道。
“還給你?”
晴明佯作不解地對老法師說:
“我沒干什麼呀。你剛才也在場,很清楚的。我就站在這里,怎麼能夠把兩位童子藏匿起來呢?”
聽了這話,老法師向晴明低頭致歉:
“對不起。其實那不是童子,而是我使用的式神。今天我是來試探您的功力的,可我實在是望塵莫及。請原諒我吧。”
老法師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你要試探我是不妨的,但草草行事可騙不了我。”
晴明說話的腔調為之一變,得意地笑著說道。
一種不算粗俗,也不那麼高雅的笑容,浮現在他的唇邊。
那唇已悄然解除了咒文。
于是,很快就有兩名童子從外面跑進來。
兩名童子手中各自托著酒肴。
“就讓他們在外面買的。難得讓我高興,這些酒菜你們就帶回去吧。”
如果此時晴明真的調侃一句,倒是適時、有趣的事,但《今昔物語集》上並沒有記載。
書上只寫了兩名童子飛跑進來。
老法師心悅誠服:
“自古驅使式神並非難事,但將他人操縱的式神收藏起來,可不是一般陰陽師做得到的啊。”
他激動得臉都漲紅了。
老法師定要拜晴明為師,他寫下自己的名簽交給晴明。
一般說來,親手寫下自己的名簽交給對方,在練方术的人中間,是絕少有的事。
這樣一來,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對方手上。
《今昔物語集》的記載還有這樣一段。
有一天,安倍晴明前去一個居住在廣澤、名叫寬朝僧正的人的住處。
年輕的貴族公子、僧人們都擠過來要跟他說話。
大家都聽過關于晴明的傳聞,要說的話自然集中在方术上面。
“你是慣使式神的,那麼,你可以用這個方法殺人嗎?”
有人直截了當地問。
“這行當里的秘事,也好這樣貿然打聽嗎?”
說不准晴明就是以一種駭人的眼神,直視這名提問題的貴族公子。
等這位貴族公子露出膽怯的神色,晴明才掠過一絲自得的微笑,說道:
“哪能輕而易舉就殺人呢。”
他讓貴族公子們放心。也許還加上一句:
“哈,不過方法可是太多啦。”
“那麼,殺死小蟲子之類的,肯定輕而易舉吧?”
又有一位貴族公子問道。
“哦,沒錯。”
晴明應答之時,庭院里恰好有五六只青蛙跳過。
“你能殺死其中的一只嗎?”
這位貴族公子繼續追問。
“可以。不過……”
“有什麼妨礙嗎?”
“殺未嘗不可,但殺了之后,卻無法讓它復生。無益的殺生是罪過……”
“試一下身手吧。”
“我很想見識一下。”
“我也是。”
“我也是。”
貴族公子和僧人們都聚攏過來。
對于晴明的方术,大家早有耳聞,但能夠親眼目睹究竟如何———這好奇心讓眾人眼睛發亮。
從這種情勢來看,若此時晴明借辭推托、不當場出手的話,就會成為眾人的話題,說“這家伙也不過如此,有名無實”了。
晴明瞥一眼眾人,說:
“你們真要讓我做罪過之事嗎?”
他隨即念念有詞,伸出右手。
他用白皙的手指,從垂落屋檐的柳條上隨手摘取一片嫩葉。
將葉子往空中一拋,念咒。
葉片飛舞在空中,輕輕落在一只青蛙上面。就在那一剎那,青蛙被壓爛了,當場死掉。
恐怕是蛙肉、內髒涂地吧。
“僧等見此,皆大驚失色。”
——— 《今昔物語集》如是說。
這位晴明似乎還在家中沒有其他人時使用式神。
家中明明沒有人在,板窗卻能自動打開、關閉;即使沒有人去開門關門,房門也能自行開關。
種種不可思議的事,發生在晴明周圍。
翻翻其他資料,看樣子這位安倍晴明偶爾好使方术嚇人,在智德法師和殺青蛙的例子中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他自己好像頗以此為樂呢。一方面正正經經,給人一絲不苟的印象,其實也有很孩子氣的一面。
以下只是我的想像:安倍晴明這家伙,恐怕在為朝廷服務的同時,也有不少與凡人相同的地方吧,尤其對人情物理了如指掌。
他是一個身材修長、膚色白淨、目光如水的飄逸美男子。
當衣著典雅的他漫步走過時,宮中的女人們目睹其風采,一定都竊竊私語起來。
想必也收到過一些來自血統高貴的女人的、寫有含情脈脈的和歌的書信吧。
憑借自己的聰明,處世几乎万無一失,不過他似乎也有無意中出言莽撞的時候,例如,一不留神就對天皇脫口而出:
“哎,哎!”
浮現出典雅微笑的雙唇,有時也會浮現出卑劣的笑。
由于陰陽師這一職業的性質,他既須通曉人性的黑暗面,在宮中又需要具備相當高的修養才行。
漢詩要很熟,吟詠和歌的能力也要有,樂器方面也須有一兩種拿得出手,比如琵琶、笛子什麼的。
我想,平安時代是個風流典雅的、黑暗的時代。
以下,我就要講述這位男子的故事。他就像風中浮云一樣,飄然隱身于多姿多彩、風流文雅卻陰慘慘的混沌之中。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2:56
二
朝臣源博雅登門拜訪安倍晴明,是在水無月之初。
水無月即陰歷六月。
以現在的陽歷而言,大約是在剛過七月十日的樣子。
這期間,梅雨尚未結束。
這天,連續下了好几天雨之后,難得地放晴了。
但是,也並不算陽光明媚,天空像蒙了一層薄紙般白茫茫的。
時值清晨。
樹葉、草葉濕漉漉的,空氣清涼。
源博雅邊走邊望著晴明宅邸的圍牆。
這是大唐建筑式樣的圍牆。
牆自齊胸以上的高度有雕飾,頂上覆以山檐式裝飾瓦頂。這種圍牆令人聯想到寺廟。
博雅身披水干,足登鹿皮的靴子。
空氣中懸浮著無數比霧還細小的水滴。
只須在這樣的空氣中步行,水干的布料就會吸附這種小水滴,變得沉重起來。
朝臣源博雅是一名武士。
左邊腰際掛著長刀。
看樣子年過三十五,但沒到四十的樣子。
走路的樣子和言談間透著習武之人的陽剛氣,但相貌倒顯得平和。
神色中有一種較真的勁儿。
此刻,他一副勁頭不足的樣子,顯得心事重重。
看來他心中有事牽掛著。
博雅站在門口。
院門大開。
往里面探望,看得見院子里的情景。
滿院子的草經昨夜雨水滋潤,青翠欲滴。
———這豈非一間破寺廟嗎?
這樣的表情浮現在博雅的臉上。
荒野———雖說還不至于這個程度,院子的確未加修整。
正在此時,芬芳的花香鑽進了博雅的鼻腔。
原因一望而知。
草叢中長著一棵經年的大紫藤,枝節上仍有一簇盛開的紫藤花。
“他真的已經回家了?”
博雅嘴里咕噥道。
早就知道晴明是個喜歡任由草木隨意生長的人,但眼前這個樣子似乎又太過分了。
就在他嘆氣的時候,正屋那邊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雖說是女子,卻身著狩衣和直貫。
女子走到博雅跟前,微微躬一躬身。
“恭候多時了。”
她對博雅說道。
這是個年方二十、瓜子臉的美麗女子。
“在等我?”
“主人說,博雅大人馬上就到了,他要我馬上出迎。”
博雅跟在女子身后,心里琢磨為何晴明知道他要來。
女子帶他來到房間里。
木板地上,放著榻榻米席子,晴明在席上盤腿而坐,兩眼盯著博雅看。
“來啦……”
“你知道我要來嘛。”
博雅一邊說,一邊在同一張席子上坐下來。
“我派去買酒的人告訴我,你正向這邊走過來。”
“酒?”
“我出門有一段時間了,太想念京城的酒啦!你是怎麼知道我已經回來的?”
“有人告訴我,昨夜晴明房子的燈光亮了……”
“原來如此。”
“這個把月你到底去哪儿了?”
“高野。”
“高野?”
“對。”
“怎麼突然就……”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
“就是說,忽然想到了某件事吧。所以去找高野的和尚談談。”
“什麼事?”
“這個嘛……”
晴明撓撓頭,望著博雅。
這兩個人的年齡都不易猜。
從外表看,晴明顯得年輕。
不僅年輕,相貌也更端正。
鼻梁挺直,雙唇如薄施粉黛般紅潤。
“是什麼事呢?”
“你是個好人,不過對這方面的事可能沒多少興趣吧?”
“你得先說是什麼事呀。”
“咒。”
晴明說道。
“咒?!”
“就是去談了一些有關咒的事情。”
“談了些什麼?”
“比如,到底何謂‘咒’之類的問題。”
“‘咒’難道不就是‘咒’嗎?”
“這倒也是。只是關于咒究竟為何,我突然想到了一種答案。”
“你想到了什麼?”
博雅追問。
“這個嘛,比如,所謂咒,可能就是名。”
“什麼名?”
“哎,別逗啦,博雅。一起喝上一杯重逢的酒好啦。”
晴明微笑著說。
“雖然不是為酒而來,可酒我卻是來者不拒。”
“好,上酒!”
晴明拍拍手掌。
廊下隨即傳來裙裾窸窣之聲,一個女子手托食案出現了。
食案上是裝酒的細口瓶和杯子。
她先將食案放在博雅面前,退下,又送來一個食案,擺在晴明面前。
然后,女子往博雅的杯子里斟滿酒。
博雅舉杯讓她斟酒,眼睛卻一直盯著她看。
同是狩衣加直貫的打扮,卻不是剛才那名女子。同樣年約二十,豐滿的唇和白淨的脖頸,有一種誘人的風情。
“怎麼啦?”
晴明問注視著女子的博雅。
“她不是剛才那個女人。”
博雅這麼一說,那女子微笑著行了個禮。
接著,女子給晴明的杯子斟滿酒。
“是人嗎?”
博雅直統統地問道。
他問的是,這女人是否晴明所驅使的式神或者其他什麼東西。
“要試一下?”
晴明說道。
“試?”
“今天晚上你就金屋藏嬌吧……”
“別取笑我啦,無聊!”
博雅回道。
“那就喝酒吧。”
“喝!”
兩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女子再往空杯子里斟酒。
博雅望著她,嘴里嘟嘟噥噥自言自語:
“永遠都弄不清楚。”
博雅嘆口氣。
“什麼事弄不清楚?”
“我還在琢磨你屋里究竟有几個真正的人。每次來看見的都是新面孔。”
“咳,你算了吧。”
晴明邊答話邊向碟子里的烤魚伸出筷子。
“是香魚嗎?”
“早上有人來賣的時候買的。是鴨川河的香魚。”
是長得很好、個頭頗大的香魚。
用筷子夾取鼓起的魚身時,扯開的魚身中間升騰起一股熱氣。
側面的門打開著,看得見院子。
女子退出。
仿佛專等此刻似的,博雅重拾舊話題。
“繼續剛才的話題吧。關于咒的問題。”
“你是說……”
晴明邊喝酒邊說話。
“你就直截了當說好啦。”
“這麼說吧,你認為世上最短的咒是怎樣的?”
“最短的咒?”
博雅略一思索,說道:
“別讓我想來想去的了,晴明,告訴我吧。”
“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
“名?”
“對。”
晴明點點頭。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這類的‘名’?”
“正是。像山、海、樹、草、蟲子等,這樣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種。”
“我不明白。”
“所謂咒,簡而言之,就是束縛。”
“……”
“你知道,名字正是束縛事物根本形貌的一種東西。”
“……”
“假設世上有無法命名的東西,那它就什麼也不是了。不妨說是不存在吧。”
“你的話很難懂。”
“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為例,你和我雖然同樣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這咒所束縛的人,我則是受‘晴明’這咒所束縛的人……”
不過,博雅還是一副不明白的樣子。
“如果我沒有了名字,就是我這個人不在世上了嗎?”
“不,你還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
“可博雅就是我啊。如果博雅消失了,豈不是我也消失了?”
晴明輕輕搖搖頭,既非肯定,也非否定。
“有些東西是肉眼看不見的。即便是肉眼看不見的東西,也可用名字來束縛。”
“噢?”
“比方說,男人覺得女人可愛,女人也覺得男人可愛。給這種心情取一個名字,下了咒的話,就叫做‘相戀’……”
“哦。”
雖然點了頭,但博雅依然是一臉困惑的神色。
“可是,即使沒有‘相戀’這個名字,男人還是覺得女人可愛,女人還是覺得男人可愛吧……”
博雅又加了一句:
“本來就是這樣的嘛。”
晴明隨即答道:
“二者又有所不同。”
他呷一口酒。
“還是不明白。”
“那就換個說法吧。”
“嗯。”
“請看院子。”
晴明指指側門外的庭院。
長著紫藤的庭院。
“有棵紫藤對吧?”
“沒錯。”
“我給它取了一個‘蜜蟲’的名字。”
“取名字?”
“就是給它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樣?”
“它就痴痴地等待我回來了。”
“你說什麼?”
“所以它還有一串遲開的花在等著。”
“這家伙說話莫名其妙。”
博雅仍是無法理解。
“看來還非得用男人女人來說明不可了。”
晴明說著,看看博雅。
“你給我說清楚一點!”
博雅有點急了。
“假定有女人迷戀上你了,你通過咒,連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給她。”
“怎麼給她?”
“你只須手指著月亮說:‘可愛的姑娘,我把月亮送給你。’”
“什麼?!”
“如果那姑娘答‘好’,那麼月亮就是她的了。”
“那就是咒嗎?”
“是咒最根本的東西。”
“一點也不明白。”
“你不必弄明白。高野的和尚認為,就當有那麼一句真言,把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
博雅一副絕望地放棄的樣子。
“哎,晴明,你在高野整整一個月,就跟和尚談這些?”
“哦,是的。實際上也就是二十天吧。”
“我是弄不懂咒的了。”
博雅舉杯欲飲。
“對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發生過什麼有趣的事嗎?”
晴明問道。
“算不上是趣事———忠見在十天前去世了。”
“那個詠‘戀情’的壬生忠見?”
“正是。他是氣息衰竭而死的。”
“還是不吃不喝?”
“可以算是餓死的。”
博雅嘆息。
“是今年的三月份?”
“嗯。”
兩人連連點頭嘆惋不止的,是三月里在大內清涼殿舉行和歌比賽的事。
歌人們分列左右,定題目后吟詠和歌,左右兩組各出一首,然后放在一起評比優劣,就是這樣一種和歌比賽。
晴明所說的“戀情”,是當時壬生忠見所作和歌的起首句。
戀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
這是忠見所作的和歌。
當時,與忠見一較高下的是平兼盛。
深情隱現眉宇間,他人已知我相思。②
這是兼盛所作的和歌。
擔任裁判的藤原實賴認為兩首和歌難分高下,一時難住了。見此情景,村上天皇口中也喃喃有詞,回味著詩句。天皇低吟的是“深情”句。
就在藤原實賴宣布兼盛勝的一刻,“慘也!”忠見低低喊叫一聲,臉色變得刷白。此事宮中議論了好一陣子。
從那一天起,忠見就沒有了食欲,回家后一直躺倒在自己的房間里。
“據說最后是咬斷舌頭而死的。”
似乎無論多麼想吃東西,食物也無從入口了。
“看上去溫文爾雅的,骨子里卻是極執著的家伙。”
晴明嘟噥道。
“真是難以置信。賽詩輸了,竟然食不下咽。”
博雅由衷地嘆息,喝了一口酒。
此刻,兩人都是自斟自飲了。
往自己的空杯里倒酒的同時,博雅看著晴明說:
“哎,據說出來了。”
“出來?”
“忠見的怨靈跑到清涼殿上去了!”
“噢。”
晴明的嘴角露出笑意。
“說是已有好几個值夜的人看見了。臉色刷白的忠見嘴里念著‘戀情’,在織絲般的夜雨中,哀哀欲絕地由清涼殿踱回紫宸殿方向……”
“很有意思呀。”
“你就別當有趣了,晴明。這事有十來天了。如果傳到聖上耳朵里,他一害怕,可能就要宣布遷居了。”
晴明也少有地嚴肅起來,對博雅所說的話頻頻點頭,嘴里連連說“對呀對呀”。
“好,你說吧。博雅……”
晴明突然說了這樣一句。
“說什麼?”
“也該說出來了吧———你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的嗎?”
“你知道了?”
“寫在你臉上啦。因為你是個好人。”
晴明帶几分取笑地說道。
博雅卻認真起來了。
“是這樣,晴明———”
他說話的腔調為之一變。
“五天前的晚上,聖上心愛的玄象失竊了……”
“呵呵。”
晴明手持酒杯,身子向前探出。
所謂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
雖說是樂器,但若是名貴的寶物,就會為它取一個固定的名字。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藏品,是從大唐傳來的。
《胡琴教錄下》有記載:“紫檀直甲,琴腹以鹽地三合。”
“到底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如何偷走的,一點眉目都沒有。”
“的確傷腦筋。”
晴明嘴上是這麼說,卻絲毫看不出他有什麼為難的表示。
博雅似乎有些線索。
“前天晚上,我聽到了那玄象彈出來的聲音。”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3:11
三
聽見玄象聲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涼殿值班。
此時的情況,《今昔物語集》有記載。
其人深通管弦,常為玄象失竊之事嘆息。當日万籟俱寂,博雅于清涼殿上,遙聽南面方位傳來玄象之音。
警醒后再傾聽,發現的確是玄象的熟悉的聲音。
起初,博雅心想:難道是壬生忠見的怨靈因和歌比賽的事,怨恨村上天皇,于是偷走玄象,在南邊的朱雀門一帶彈奏?
又想:這是否幻聽?再側耳傾聽,果然是琵琶的聲音,絕對是玄象的音色,錯不了的。博雅“深通管弦”,沒有理由聽錯。
深感詫異的博雅沒有告訴其他人,只帶著一個小童,身穿直衣,套上沓靴就往外走。
從衛門府的武士值班室出來,循著琴聲向南面走。
來到朱雀門。
但是,琵琶聲聽來仍在前方。
于是,博雅從朱雀大道往南走。
———如果不是朱雀門,該是前面的物見樓一帶?
看樣子不是忠見的怨靈,而是盜竊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見樓,在那里彈奏琵琶。
可是,當抵達物見樓時,琵琶的聲音依舊從南方傳來。琵琶聲仍和在清涼殿上聽見的一樣大小,實在是不可思議。難以想像是世間之人在彈奏。童子臉色變得煞白。
然后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覺中,博雅來到了羅城門前。
這是日本最大的一座門。有九間七尺 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聳立著。
不知何時起,四周飄起紛紛如霧的細雨。
琵琶聲從城門上傳來。
上面昏暗不可辨。
站在城門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燈光,只隱隱約約映出城門的輪廓。自二層起,昏暗就吞沒了一切,什麼都看不見了。
就在這昏暗之中,琵琶聲不絕如縷。
“回去吧。”
童子懇求道。但博雅卻是個耿直的漢子,既然已來到此地,就沒有扭頭逃走的道理。
而且,那琵琶聲多麼美妙啊。
是迄今沒有聽過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動了博雅。
琤琤———
琵琶悄吟。
琤琤———
琤琤———
哀艷的音色。
如泣如訴。
“世上真的有隱沒未聞的秘曲呢……”
博雅心中深深感動。
去年八月,博雅親耳聽到了琵琶秘曲《流泉》、《啄木》。
他是聽一位名叫蟬丸的盲老法師彈奏的。
是博雅與之交往了三年,才終于得以聽到的曲子。
那時候,在逢坂關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師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宮里的雜役。
老法師就是蟬丸。
據說他是演奏琵琶的高人,連今天已無人能演奏的秘曲《流泉》、《啄木》都懂。
在吹笛子彈琵琶方面,博雅被認為是無所不曉的人,聽了這種說法,博雅按捺不住想聽這位法師彈奏琵琶。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坂的蟬丸處,對蟬丸說:
“此處如此不堪,莫如進京。”
意思就是說:“這種地方怎麼好住人呢?上京城來住如何?”然而,蟬丸幽幽地彈起琵琶,以吟唱代答:
世上走一遭,宮蒿何須分。
“這世上好歹是能夠活下去的,美麗的宮殿、簡陋的茅屋又有什麼區別呢?最終不也都得消失無蹤嗎?”
法師隨著琵琶聲吟哦的,大体就是這樣的意思。
聽了這些,博雅更加不可自拔。
“真的是個風雅之人啊。”
他熱切盼望聽蟬丸彈奏琵琶。
老法師並非長生不老之人,連自己也是不知哪天就要死掉的。若老法師一死,秘曲《流泉》與《啄木》恐怕從此就隱沒無聞了。太想聽這兩首曲子了。無論如何都要聽聽。想盡辦法也要聽。
博雅走火入魔了。
可是,如果去見他,直接要求他“請彈給我聽”的話,這樣的做法令人不快,縱使彈奏了,其中用了几分心思在里面,也還難說。
有可能的話,最好能聽到老法師自然的、真心實意的彈奏。
這個耿直的人從拿定這個主意的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師那邊跑。
躲在蟬丸的草庵附近,每個晚上都充滿期待地等:今晚會彈嗎?今晚會彈嗎?
一等就是三年。
宮中值班之時脫不開身,除此之外,他的熱情在三年里絲毫未減。
如此美麗動人的月夜該彈了吧?蟲鳴之夜不正適合彈奏《流泉》嗎?這樣的夜晚總令人遐想,充滿期待。
那是在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個月色朦朧、微風吹拂的夜晚。
裊裊的琴聲終于傳來了。
那是隱隱約約的、只聽過片段的《流泉》。
這回真是聽了個夠。
朦朦朧朧的昏暗之中,老法師興之所至,邊彈邊唱起來:
逢坂關上風勢急,長夜漫漫莫奈何。
博雅聞之淚下,哀思綿綿。
———《今昔物語集》這樣記載。
過了一會儿,老法師自言自語道:
“唉,今晚實在好興致呢。莫非這世上已無知情識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來訪就好了。正可以聊個通宵達旦呢……”
聽了這話,博雅不由得邁步上前:
“這樣的人正在這里啊。”
這位耿直的年輕人站了出來,他一定是被歡喜和緊張弄得臉頰發紅,但仍然彬彬有禮。
“您是哪一位?”
“您可能不記得了。———我曾讓人來請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
“哦,是那時候的……”
蟬丸還記得博雅。
“剛才您彈的是《流泉》吧?”
博雅問道。
“您很懂音樂啊。”
聽見蟬丸既驚且喜的聲音,博雅簡直是心花怒放。
之后,老法師應博雅所願,在博雅面前毫無保留地彈奏了秘曲《啄木》……
聽著羅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博雅回想起那個晚上的事。
此刻聽見的,是更勝于《流泉》和《啄木》的妙曲。
那不可思議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極。
博雅不禁心神恍惚。
他久久地傾聽著頭頂的昏暗之中傳來的琵琶聲。
過了好一會儿,他開口道:
“請問在羅城門上彈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色分明來自前天晚上宮中失竊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涼殿上聽見這聲音,為它所吸引,來到這里。這琵琶是皇上的心愛之物……”
剛說到這里,琵琶聲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童子手中的燈火突然熄滅了。
作者: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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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11 20:55:22
四
“于是,只好回去了。”
博雅對晴明說道。
童子嚇得直哭,渾身發抖,加上沒有燈火,可想而知,主仆兩人都夠狼狽的。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說實話,昨晚也聽見了琵琶聲。”
“去了嗎?”
“去了。這回是一個人去的。”
“羅城門?”
“嗯,自己去的。聽了好一陣子琵琶,能彈到那種境界,已非人力所能為。我一說話,琵琶聲又停了,燈火也滅了。但是,這次我有所准備,于是馬上點燃燈火,登上城門……”
“你上去了?上羅城門?”
“對啦。”
好一個勇往直前的家伙。
城門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團。
假定對方是人,在你拾級而上時,突然從上面給你一刀,那可受不了。
“但是,結果我還是放棄了。”
博雅又說道。
“沒上樓?”
“對。上到一半的時候,樓上突然傳來人語聲。”
“人的聲音?”
“類似人的聲音吧。像人或者動物的哭聲,一種很恐怖的聲音。”
博雅接著說道:
“我仰頭望著黑暗的上方向上走,突然有樣東西從上面掉到我臉上。”
“什麼東西?”
“下樓之后仔細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子,已經腐爛了。大概是從哪個墓地弄來的吧。”
博雅說,于是就沒有心思再上去了。
“勉强上樓,導致玄象被毀就沒有意義了……”
“那麼,你要求我干什麼呢?”
晴明饒有只趣地問道。
酒、香魚已喝光、吃光了。
“今天晚上陪著我。”
“還去?”
“去。”
“聖上知道嗎?”
“不知道。這一切目前還都悶在我的肚子里。還囑咐了童子絕不能向外說。”
“噢。”
“羅城門上的,應該不是人吧。”
“如果不是人的話,會是什麼?”
“不知道。大概是鬼吧。總之,不是人的話,就是你的事了。”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
“雖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不過,我實在很想再次聽到那琵琶演奏啊。”
“我陪你去。”
“好。”
“得有一個條件,不知你……”
“是什麼?”
“帶上酒去。”
“帶酒?”
“我想一邊喝酒,一邊聽那琵琶演奏。”
晴明這麼一說,博雅略一沉吟,看著晴明喃喃道:
“行吧。”
“走吧!”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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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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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11 20:55:35
五
這天晚上,有三個人聚齊了。
地點是紫宸殿前,櫻樹之下。
晴明是稍遲才現身的。
一身白色狩衣,輕松自在,左手提一個系著帶子的大酒瓶。右手雖提著燈,但看樣子一路走來都沒有點燈。足登黑色皮短靴。
博雅已經站在櫻樹下面。
他一副要投入戰斗的打扮:正式的朝服,頭戴有卷纓的朝冠。左邊腰際掛著長刀,右手握弓。
身后背著箭矢。
“哎。”
晴明打個招呼,博雅應了一聲:
“嗯。”
博雅身邊站著一個法師打扮的男子。
一個小個子男人。
他背上綁了一把琵琶。
“這位是蟬丸法師———”
博雅將法師介紹給晴明。
蟬丸略一屈膝,行了個禮。
“是晴明大人嗎?”
“在下正是陰陽寮的安倍晴明。”
晴明語氣恭謹,舉止穩重。
“有關蟬丸法師您的種種,已經從博雅那里聽說過了。”
他的言辭比和博雅在一起時要高雅得多。
“有關晴明大人的事,我也聽博雅大人說過。”
小個子法師躬身致意。
他的脖頸顯得瘦削,像是鶴頸的樣子。
“我跟蟬丸法師說起半夜聽見琵琶聲的事,結果他也表示一定要聽聽。”
博雅向晴明解釋。
晴明仔細看了看博雅,問他:
“你每天晚上都是這樣打扮出門的嗎?”
“哪里哪里。今晚是因為有客人在場。要是自己一個人的話,哪至于這麼鄭重。”
博雅說到這里時,從清涼殿那邊傳過來低低的男聲:
“戀情未露……”
一個苦惱的低語聲。
聲音漸近,夜色下一個灰白的身影,繞過紫宸殿的西角,朦朧出現了。
寒冷的夜風之中,比絲線還細小的雨滴,像霧水般彌漫一片。
那人影似乎由飄浮在空中、沒有落地的雨滴所凝成。
“……人已知……”
人影從橘樹下款款而來。
蒼白的臉,對一切視而不見。
身上穿的是白色的文官服,頭戴有髻套的冠,腰掛儀仗用的寶刀,衣裾拖在地上。
“是忠見大人嗎……”
晴明低聲問。
“晴明!”
博雅望著晴明說道:
“他這麼出現在這里是有原因的。不要攔他吧……”
晴明並沒有打算用他的陰陽之法去做些什麼。
“本欲獨自……暗相思……”
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
人影仿佛慢慢溶入大氣般,和那吟哦之聲一起消失了。
“好凄涼的聲音啊。”
蟬丸悄聲自語。
“那也算是一種鬼啦。”
晴明說道。
不久,有琵琶琴聲傳來。
啪!晴明輕輕擊一下掌。
這時候,從昏暗的對面,靜靜地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是一個美麗的女子,身穿層疊的麗裳———所謂的十二單衣。
拖曳著華衣,她走進了博雅手中提燈的光線之內。
輕柔的紫藤色華衣。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
白皙嬌小的眼簾低垂著。
“請這位蜜蟲帶我們走吧。”
女子白淨的手接過晴明的燈。
燈火“噗”地點亮了。
“蜜蟲?”
博雅不解。
“怎麼……你不是給經年的紫藤取了這個名字嗎?”
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里所見的惟一的一串紫藤花,盛開的鮮花散發出誘人的芳香。不,不僅是想起而已。那種芳香的確是從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飄到了博雅的鼻腔里。
“是式神嗎?”
博雅這麼一問,晴明微微一笑,悄聲道:
“是咒。”
博雅打量著晴明。
“真是不可思議的人啊。”
博雅邊說邊嘆氣。
他看看把燈交給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燈。
蟬丸沒有帶燈,三人之中,手里提燈的只有博雅。
“就我一個需要燈嗎?”
“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樣的。”
蟬丸輕聲說道。
蜜蟲轉過身著紫藤色華衣的身体,在如霧的細雨中靜靜邁步。
琤琤———
琤琤———
琵琶聲起。
“走吧。”
晴明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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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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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11 20:55:57
六
晴明提著瓶子,走在迷蒙的夜色、清冷的夜氣中。
他不時將瓶子送到唇邊,飲几口酒。
似乎很享受這樣的夜晚,還有幽幽的琵琶聲。
“你也喝嗎?”
晴明問博雅。
“不要。”
博雅最初一口拒絕,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標”之后,也開始喝起來。
琵琶聲婉轉凄切。
蟬丸一邊出神地傾聽著琵琶聲,一邊默默地走路。
“我頭一次聽到這曲子,好凄涼的調子啊。”
蟬丸小聲說。
“胸口好憋悶!”
博雅把弓背上肩,說道。
“應該是來自異國的旋律。”
晴明邊說邊把酒瓶往嘴邊送。
夜幕下的樹木很安詳,綠葉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一行人抵達羅城門下。
琤琤縱縱的琴聲果然是從羅城門上面傳下來的。
三人無言地靜聽了好一會儿。
曲子不時變換著。
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時,蟬丸低聲自語道:
“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
“什麼?!”
博雅望著蟬丸。
“已故的式部卿宮生前某天,彈奏過一支說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覺得就是這支曲子。”
蟬丸從肩頭卸下琵琶,抱在懷中。
琤琤———
蟬丸和著羅城門上傳來的旋律,彈起了琵琶。
琤琤———
琤琤———
兩把琵琶的旋律開始交織。
蟬丸的琵琶聲開始時略顯遲疑。
但是,也許是蟬丸的琵琶聲傳到了對方耳中,從羅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同樣地重復彈奏起那支樂曲。反復几次,蟬丸的琵琶聲不再猶疑,几番來回,几乎已與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渾然一体。
絕妙的音樂。
兩把琵琶的聲音水乳交融,回蕩在夜色中。
琤琤縱縱的、美得令人戰栗的琵琶聲。
蟬丸心蕩神馳般閉上了失明的雙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聲音,仿佛正追尋著某種內心升騰起來的東西。
歡喜之情在他的臉上流露無遺。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
博雅眼含淚花,喃喃說道。
“身為一個凡人,竟然能夠耳聞如此琵琶仙樂……”
琤琤———
琤琤———
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說話了。
低低的、野獸似的聲音。
這聲音開始時低低地混雜在琵琶聲里,慢慢變大起來。
聲音從羅城門上傳來。
原來是羅城門上彈琵琶者在邊彈奏邊哭泣。
不知何時起,兩把琵琶都已靜止,只有那個聲音在號哭。
仿佛追尋著大氣中殘留的琵琶余韻,蟬丸將失明的雙目仰向天空,臉上浮現出無比幸福的表情。
哭聲中開始夾雜著說話聲。
是外國的語言。
“這不是大唐的語言。”
晴明說道。
側耳傾聽了好一會儿,晴明忽道:
“是天竺的語言……”
天竺即印度。
“你聽得懂嗎?”
博雅問道。
“一點點吧。”
晴明又補充說,因為認識不少和尚嘛。
“說的是什麼?”
晴明又細聽一聽,對博雅說:
“是在說‘好慘呀’。還說‘真高興’。似乎又在喊某個女人的名字……”
天竺語即古印度的梵語。佛教經典原是用這種語言寫成,中國翻譯的佛典多是用漢字對原典進行音譯。
在平安時代,也有几個人能說梵語,實際上,平安時代的日本也有天竺人。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麼?”
“說是悉尼亞。”
“悉尼亞?”
“西尼雅,也可能是絲麗亞。”
晴明若無其事地抬頭望望羅城門。
燈光可及之處極其有限,稍高一點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團。
上到城門的第二層,晴明輕聲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種異國的語言。
哭泣聲戛然而止。
“你說了什麼?”
“我說:‘琵琶彈得真好。’”
不一會儿,一個低低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
“你們彈奏我的國家的音樂,說我的國家的語言,你們是什麼人?”
雖然略帶口音,但毫無疑問是日本語。
“我們是侍奉宮廷的在朝人。”
博雅答道。
“姓名呢?”
那聲音又問。
“源博雅。”
博雅說道。
“源博雅,是你連續兩晚來這里吧?”
那聲音問道。
“正是。”
博雅答道。
“我是蟬丸。”
蟬丸說道。
“蟬丸……剛才是你在彈琵琶嗎?”
當那聲音問時,蟬丸撥動琴弦,“琤———”的一聲代替了回答。
“我是正成。”
晴明這麼說時,博雅一臉困惑地望向他:
……為何不用真實姓名呢?
博雅困惑的表情表達著這樣的意思。
晴明滿不在乎地仰望著羅城門。
“還有一位……”
那聲音欲言又止。
“……似乎不是人吧?”
那聲音似是喃喃自語。
“沒錯。”
晴明說道。
“是精靈嗎?”
那聲音低低地問道。
晴明點點頭。
看來樓上是俯視著城門下面。
“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晴明問道。
“漢多太———”
回答的聲音很小。
“是外國名字嗎?”
“是的。我出生在你們稱之為天竺的地方。”
“應該不是今世的人吧?”
“對。”
漢多太答道。
“你的身份是什麼?”
“我是游方的樂師。原是小國國王的庶子,因國家亡于戰爭,便遠走他鄉。自幼喜愛音樂多于武藝,十歲時便通曉樂器。最擅長的,就是演奏五弦月琴……”
聲音里含著無限的懷舊之情。
“我就抱著一把月琴浪跡天涯,到達大唐,在那里度過生前在一地停留得最久的一段日子。我來到你們的國家時,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來到貴國……”
“噢。”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華寺附近制作琵琶等樂器,有一天晚上來了盜賊,我被那賊砍掉頭顱而死……”
“那為什麼你又會像現在這樣?”
“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鄉。也許是久別故國,客死他鄉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
“的確如此。”
晴明點頭稱是,又開口問道:
“不過,漢多太啊……”
“請講。”
那聲音回答。
“你為什麼要偷走那把玄象呢?”
“其實,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時制作的。”
聲調低沉而平靜。
晴明長嘆一聲。
“原來如此。”
“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吧。正成先生……”
那聲音說道。
用的是剛才晴明所報的假名字。
但是,晴明沒有回答。
“正成先生……”
那聲音又說話了。
博雅看著晴明。
晴明朱唇含笑,仰望著昏暗的城門。
突然,博雅想起一件事來。
“那把玄象也許從前是你的東西,但現在已是我們的東西了。你能否把它還給我們呢?”
博雅瞪視著上方說道。
“歸還也沒有什麼大問題,不過……”
那聲音很小。沉默了一會儿,才說道:
“不過,你們能否答應我一項請求?”
“什麼事?”
“說來慚愧,我潛入宮中時,對一名女官心生傾慕。”
“竟有這種事?”
“我十六歲上娶妻,這名女官與我那妻子長得一模一樣……”
“……”
“說來我是為那女官而夜夜潛入宮中的。由此才看見了那把玄象……”
“……”
“當然,我可以憑借鬼神力量將女官據為己有,可我卻不忍心。于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懷念往者,懷念妻子悉尼亞,彈奏著琵琶撫慰自己的心靈。”
“那麼……”
“請向那女子道此隱衷,請她過來一次。僅一個晚上即可。請她給我一夜情緣吧。若能遂我心願,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宮,我則悄然離開這里……”
言畢,聲音似哀哀地哭泣起來。
“明白了。”
回答的是博雅。
“我回去將事情奏明聖上,若蒙聖上允准,明晚同一時刻,我會帶那女子前來……”
“在下不勝感激。”
“那位女子有何特征?”
“是一名膚色白淨,額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
“若聖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將此箭射過來。若聖上不准,則射的是涂黑的箭……”
“有勞大人代奏。”
那聲音答道。
“對了。你———”
突然向城門上搭話的,是剛才一直沒有做聲的晴明。
“剛才的琵琶,可以再彈一次給我們聽嗎?”
“彈琵琶?”
“對。”
“在下求之不得。本應下樓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樓上演奏了。”
那聲音這樣說著。
琤琤———
琵琶聲響起。
琵琶聲不絕如縷,仿佛大氣中有無數的蛛絲。
較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一直佇立在旁的蜜蟲輕輕一彎腰,把燈放在地上,又輕盈站起。微風蕩漾的夜色之中,蜜蟲白淨的手臂輕輕抬起,翩然起舞。
她和著琵琶的旋律跳起了舞。
“噢!”
博雅不禁發出驚嘆。
曼舞和琴聲結束了。
上面傳來了說話聲。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請到此為止吧。為了以防万一,我還是顯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
“万一?”
“為了你們明天不會干出傻事。”
話音剛落,從羅城門二樓掃過來一道綠光,照在蜜蟲身上。
蜜蟲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間,臉上現出苦悶的表情,雙唇開啟。就在要露齒的瞬間,光和蜜蟲的身影都消失了。
地上的燈映照出一個飄動著的東西,緩緩掉在地上。
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
“拜托諸位了。”
頭頂上留下這麼一句話,沒有聲音了。
之后,只有如絲的霧雨飄在万籟俱寂的夜空之中。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頭捏著紫藤花,輕輕按在自己的紅唇上。
唇邊浮現出寧靜的微笑。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6:13
七
第二天晚上。
羅城門下站著四個人。
細密如針的雨從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
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細雨中。
男子是名叫鹿島貴次的武士。
他腰掛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著几支箭。他本領高强,大約兩年前,曾用這把弓射殺了宮中出現的貓怪。
女子就是玉草。大大的瞳仁,鼻梁高挺,堪稱美人。年約十八九歲。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沒有再帶酒來。
博雅的裝束也沒有改變,只是沒有帶弓箭。
琴聲悠揚地奏響在四人的頭頂上。
四人默默地傾聽著。
不一會儿,琵琶聲止住了。
“已恭候多時了。”
說話聲從頭頂上傳下來。
是昨天的那個聲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飾不住的喜悅。
“我們如約前來。”
博雅對城門上說道。
“換了一個男人嘛。”
“蟬丸沒有來。我們是守約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約。所以請了另一位同來。”
“是這樣嗎?”
“那麼,女子可以給你,你可以交出琵琶了嗎?”
“女子先過來。”
那聲音說著,從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條帶子。
“讓女子抓住帶子。我拉她上來,確認沒錯之后,就把琵琶放下來。”
那聲音又說。
“好。”
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
讓女子抓住帶子。
她剛抓住帶子,帶子便搖搖晃晃地往上升,轉眼已升上了羅城門。
女子的身影消失了。
不久,“啊———”的一聲傳來。
“悉尼亞啊!”
歡喜若狂的顫音。
“就是她!”
不一會儿,帶子綁著一件黑糊糊的東西再度從上面垂下來。
博雅解開帶子。
“是玄象!”
博雅拿著紫檀琵琶回到兩人身邊,將玄象給晴明看。
就在此時———
羅城門上響起一聲可怕的喊叫。
是那種咬牙切齒的、充滿痛苦的野獸吼叫。
“你們騙我啊!”
野獸的嚎聲。
隱約聽見一聲鈍響。
緊接著,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慘叫聲。
女人的叫聲突然中斷。
自地面傳來一股血腥味。
“玉草!”
晴明、博雅、貴次一起大叫起來,向城門下跑去。
只見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漬。
移燈細看,原來是鮮紅的血跡。
咯吱,咯吱……
令人汗毛倒豎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冬!”一聲重重的鈍響,有東西掉落地面。
是一只連著手腕的女人小臂。
“糟糕!”
貴次大聲叫道。
“怎麼了?”
博雅扳過貴次的肩膀。
“玉草失敗了!”
“什麼失敗了?!”
“我讓她用帶有比叡山和尚靈氣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級。她失敗了。”
貴次邊說邊彎弓搭箭。
“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覺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對方是妖怪的情況下,還投懷送抱,是家門洗刷不掉的奇恥大辱……”
“是這樣!”
博雅說話的時候,一道幽幽的綠光自羅城門射向昏暗的空中。
貴次用力拉弓,瞄准綠光中心射出箭。
“嗷!”隨著一聲類似犬吠的喊聲,綠光落在地上。
只見一名赤裸的、面貌怪異的男子站在那里。
膚色淺黑,鼻梁高挺。瘦高個子,精瘦的胸脯肋骨清晰可見。兩只閃爍的眼睛睨視著三人。嘴角向兩邊開裂,牙齒暴露。他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圍染成猩紅。身体自腰以下長著獸毛,下身是獸腿。額上生出兩個尖突,像角一樣。
確實是一只鬼。
鮮血和著淚水,在鬼的臉上流淌。
充滿憎惡、哀怨的雙眼望著三人。
貴次射出一箭。
箭頭插入鬼的額頭。
“不要這樣!”
當晴明大叫時,鬼猛衝上前。
它扑在正要再次射箭的貴次身上,利齒咬入貴次的喉部。
貴次仰面而倒,箭矢射向昏暗的夜空。
鬼哀怨的眼神看著其余兩人。
博雅拔出腰間的長刀。
“不要動,博雅!”
鬼大叫。
“不要動,正成!”
鬼又對晴明說道。
博雅保持著拔刀的姿勢,沒有動。
“太傷心了。”
鬼沙啞的聲音喃喃道。
“呼”的一下,幽幽的綠焰自鬼的口中飄出。
“傷心啊,傷心……”
每次說話,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綠焰蕩到黑夜里。
博雅的額頭滲出冷汗。
他右手持刀,左手抱著玄象,似乎想動也動不了。
“啖汝等之肉,與我玄象同歸……”
在鬼這樣說的時候,晴明開口了:
“我的肉可不能給你啊。”
他的臉上浮現出淡定的微笑。
晴明邁步上前,從博雅手中奪過長刀。
“你這是欺騙了我,正成!”
鬼又驚又怒地說道。
晴明笑而不答。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對方喊出名字而你答應了,就被下了咒。
昨晚博雅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而且被叫名字時又答應了,所以被下了咒。
晴明說的是假名字。
鬼頓時毛發倒豎。
“不要動,漢多太!”
晴明說道。
毛發倒豎的鬼———漢多太定住了。
晴明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長刀捅入漢多太腹部。
鮮血涌出。
晴明從漢多太腹中取出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是一個活著的狗頭。
狗頭齜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原來是狗啊。”
晴明自言自語。
“這是鬼的真身。漢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處找到一只瀕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吧。”
話音剛落,漢多太僵立不動的肉身開始發生變化。
臉孔變形,全身長出長毛。
原先是臉面的地方成了狗屁股。
狗屁股上插著兩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体可以自由行動了。
“晴明!”
他發出一聲高叫。聲音在顫抖。
一只干巴巴、不成樣子的無頭狗倒在剛才漢多太站的地方。
只有晴明手中帶血的狗頭還在動。
“把玄象……”
晴明一開口,博雅馬上抱著琵琶過來了。
“就讓它附体在這把沒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抱持狗頭,左手伸到狗頭前面。
牙齒發出聲響,狗頭咬住了他的左手。
就在那一瞬間,他松開右手,用右手蒙住狗的兩只眼睛。
但是,啃咬著晴明左手的狗頭沒有掉下來。
“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對博雅說道。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蹲下身,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頭放在玄象上面。
被狗咬著的手冒出鮮血。
晴明自上而下仔細打量那狗頭。
“哎,聽我說……”
晴明和顏悅色地對狗頭說道:
“那琵琶的聲音可好聽哩。”
他蒙住狗眼的右手輕輕移開了。
狗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晴明將左手從狗嘴里抽回。
血在流。
“晴明———”
博雅呼喚。
“漢多太在玄象上面附体了。”
“你施咒了?”
“嗯。”
晴明低聲回答。
“就是用剛才那句話嗎?”
“知道嗎,博雅?溫柔的話,才是最有效的咒呢。如果對方是女人,會更加有效……”
晴明說著,唇邊浮著一絲笑意。
博雅仔細端詳著晴明。
“你這個人,真是不可思議……”
博雅喃喃地嘆息道。
玄象上的狗頭,不知不覺間已變成白骨。是一具殘舊、發黃的狗頭蓋骨。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彈之,怒而不鳴;若蒙塵垢,久未彈奏,亦怒而不鳴。其膽色如是。某次遇火災,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于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勝枚舉。眾說紛紜,相傳至今。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6:41
2、梔子女
一
源博雅造訪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門小路的家,是農歷五月過半之后的事。
太陰歷的五月———如果用現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門大開。
雜草叢生的庭院,駐足門前便可一覽無余。這里與其說是家宅,不如說是現成的一塊荒地。
圍起宅子的,是有雕飾的大唐風格圍牆,頂上有山檐式裝飾瓦頂。
博雅打量著圍牆內外,嘆一口氣。
午后陽光斜照庭院。
院子里,芳草萋萋,隨風起伏。
路徑與其說是著意修的,莫如說是人踩踏出來的,仿佛是野獸出沒的小道。
假如在夜間或清晨出入院子的話,衣服恐怕會沾上草葉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來吧。
不過,此刻艷陽高照,草叢算是干的。
博雅沒有喊門,徑直穿門入戶。
他穿著叫做水干的公卿常禮服。
褲裙下擺“刷刷”地擦過野草葉尖。
懸掛于腰間的朱鞘長刀前端,如同漫步草叢的野獸的尾巴,向上翹起。
往年的話,這時已進入梅雨季節了,但現在卻仍沒有雨季來臨的跡象。
草的清香雜著花的芬芳,扑向博雅的鼻孔。
是梔子花香。
看來宅子的某處盛開著梔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
“還是那麼大大咧咧的……”
房門大開著。
“在家嗎,晴明?”
博雅揚聲問道。
沒有回音。
大約過了喘一口氣的工夫,博雅說聲“我進來啦!”邁步走進門堂。
“靴子要脫掉啦,博雅。”
突然,博雅腳旁冒出一個聲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腳旁,只見一只小萱鼠用后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子轉動著,仰望著博雅。
就在和博雅視線相遇的瞬間,萱鼠“吱”的一聲跑掉了。
博雅脫下鹿皮靴子,進屋。
“在里頭嗎?”
順著外廊走到屋后,只見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頭枕著右胳膊肘,橫躺在外廊內。
晴明眺望著庭院。
他面前放著細口酒瓶和酒杯。
是兩只杯子。
旁邊是個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魚干。
“你這是在干什麼?”
博雅問道。
“恭候多時啦,博雅。”
晴明答道。
還是照樣躺著。
似乎他早就知道博雅要來。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來的時候,過了一條歸橋,對不對?”
“噢,是從那儿經過的。”
“那時候,你嘴里嘟囔著‘晴明會在家嗎?’對不對?”
“好像說過。你怎麼知道的?”
晴明沒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后,他盤腿而坐。
“說起來,我聽說你在歸橋的下面養著式神。是那式神告訴你的?”
“就算有那麼回事———請坐吧,博雅。”
晴明回應。
晴明身材修長,皮膚白淨。臉龐秀麗,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紅的雙唇帶著笑意。
年齡無從猜測。說他年過四十也不為奇,但有時看上去卻像未到三十歲的青年人的樣子。
“剛才在那邊,萱鼠跟我說話哩,晴明。那聲音可是你的聲音啊。”
博雅一邊在晴明身邊盤腿坐下,一邊說道。
晴明伸手取過沙丁魚干,撕開,丟向院子。
“吱!”
站在那邊泥地上的萱鼠尖叫一聲,靈巧地用嘴叼過晴明拋來的沙丁魚干,消失在草叢中。
“我這是獎勵它呢。”
晴明說道。
“你究竟在搞什麼名堂,我是根本摸不著頭腦。”
博雅老老實實地承認。
微風送來剛才聞到過的香氣。
博雅望向庭院,只見院子深處開著朵朵白色的梔子花。
“咦,梔子花開得好香哩。”
聽博雅這麼一說,晴明微笑起來。
“好新鮮嘛。”
“新鮮?什麼事好新鮮?”
“你登門造訪,滴酒未沾就談花,真是沒想到。”
“我總算得上風雅之人吧。”
“當然。你是個好人。”
晴明抓過細口酒瓶,往兩只杯子里斟酒。
“我今天可不是來喝酒的。”
“但是,也不是來戒酒的吧?”
“你真會說。”
“這酒更好。”
晴明已經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
“來吧。”
“喝。”
彼此一聲招呼,各自喝干了杯中酒。
這回輪到博雅給兩只空酒杯斟酒。
“忠見大人可好?”
第二杯酒端到唇邊的時候,晴明問道。
“噢,值夜時偶爾能見到。”
所謂忠見,是指壬生忠見。
去年三月,在大內的清涼殿舉行和歌比賽時,壬生忠見所詠的和歌敗于平兼盛的和歌,忠見竟拒食而死。
戀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
壬生所詠的這首和歌,敗于兼盛所詠的這首:
深情隱現眉宇間,他人已知我相思。
患拒食症的原因在于此次比賽落敗,是宮中背地里的一個傳言。
這位忠見的怨靈不時出現在宮中。
每次都哀傷地吟誦著自己所作的“戀情”,漫步在夜色朦朧的宮中,然后消失無蹤。
就是這樣一個無害的靈。
“對了,博雅。”
“什麼事?”
“下次我們帶上酒,去聽忠見吟誦和歌吧。”
“你扯到哪里去啦!”
博雅一臉愕然地望向晴明。
“不是挺好的事嗎?”
晴明邊說邊舉杯一飲而盡。
“我嘛,最近驟生無常之感,聽說的淨是些有關靈的事情。”
“是嗎?”
晴明望著博雅,嘴巴里嚼著魚干。
“是小野宮右大臣。實次看見“那個”的事你聽說了嗎?”
“沒有。”
“大約七天前吧,這位實次晉謁聖上之后回家,由大宮大道南行回家時發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車前,看見一個小油瓶。”
“哦?”
“據說這個油瓶像活動的東西那樣,在車前蹦跳而去。實次見了,覺得這油瓶真怪。這時候,油瓶停在一間房子門前。”
“然后呢?”
“但是,門關著,進不去。這時候,瓶子開始跳向鑰匙孔哩。跳了好几次,終于插住了,然后從那鑰匙孔‘嗖’地鑽進去了……”
“真有意思。”
晴明喃喃道。
“回家之后,實次對此不能釋懷。于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況……”
“結果呢?那屋子里是不是死了人什麼的?”
“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來對實次說,屋里原有一個年輕姑娘,長期臥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
“原來如此。”
“沒想到世上竟有這樣的陰魂啊!”
“會有吧。”
“哎,晴明,難道非人也非動物的東西,也會出怪事嗎?”
“那是自然。”
晴明回答得很干脆。
“我指的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啊。”
“即使沒有生命,靈也會附在上面。”
“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靈可以附在任何東西上。”
“油瓶上也行?”
“對啦。”
“難以置信。”
“不僅僅是油瓶哩,就連擱在那里的石頭也有靈。”
“為什麼會這樣呢?人或動物有靈,我能理解。可是,靈為什麼要附在油瓶或者石頭上呢?”
“呵呵。那麼,人或野獸有靈,豈非同樣不可思議?”
“那倒是順理成章的。”
“那麼,我來問你。為什麼人或野獸有靈,你一點也不奇怪?”
“那是……”
博雅剛一張嘴,便語塞。
“用不著問為什麼嘛。人或者動物有靈,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要問你:這是為什麼?”
“因為……”
博雅又張口結舌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知道的,一想就突然變得不明白了。”
博雅說得倒是坦率。
“聽我說,博雅,假如人或野獸有靈是理所當然的,那麼油瓶或石頭有靈也毫不奇怪。”
“哦。”
“假如油瓶或石頭有靈是不可思議的,那麼,人或野獸有靈也是不可思議的。”
“嗯。”
“好吧,博雅。所謂靈,它原本是什麼?”
“別難為我,晴明。”
“靈和咒是同樣的。”
“又是咒?”
“把靈和咒看成不同的東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東西,肯定也可以。關鍵在于如何看待。”
“哎呀,噢……”
博雅滿臉疑惑地點著頭。
“假定這里有一塊石頭吧。”
“噢。”
“也就是說,作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帶有‘石頭’的咒。”
“噢。”
“好。假定我這個人,拿那石頭去砸死了某個人。”
“噢。”
“那麼,這塊石頭是石頭,還是武器呢?”
“嗯……”
他嘀咕一下,然后說道:
“既是石頭,又是武器吧。”
“對呀,博雅。你很清楚嘛。”
“清楚啊?”
博雅苦著臉點點頭。
“我所說的靈與咒是同樣的東西,就是這個意思。”
“是嗎?”
“也就是說,我對石頭這東西施了‘武器’這個咒。”
“說起來,之前你倒是說過這個意思,所謂名,就是最簡單的咒。”
“咒也是多種多樣的。名也好,把石頭當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這件事情上是一樣的。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誰都可以的……”
“噢。”
“從前有所謂‘形似則靈附’,那可不是亂說的。”
“……”
“外形也是一種咒。”
“噢……”
博雅又糊涂了。
“假定這里有一塊人形的石頭吧。”
“噢。”
“也就是說,它是被下了‘人’這個咒的石頭。這咒是越像越强的。于是石頭的靈便帶有人的靈性,雖然很微弱。這麼一點靈性並不能夠起什麼作用,但是,如果人們因為它像而去朝拜它的話,對這塊石頭下的咒就更强大,它所帶的靈性就變得更强了。”
“原來如此啊!”
“時有怪事發生的石頭,就是這種被人膜拜了數年、甚至數十年的石頭!”
“原來是這樣。”
“所以嘛,原本是單純的泥土,被人揉捏、燒制成瓶子的話,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燒諸多工夫之后,加在泥土上的。這樣的瓶子之中,有個別的鬧鬧鬼、出點禍害,也就不難理解了……”
“實次的油瓶事件,也屬其中之一嗎?”
“也有可能是沒有具体模樣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樣吧。”
“但是,鬼為什麼要變成油瓶的模樣呢?”
“連這個都知道就不可能了,畢竟我也沒有親眼看見。”
“這就放心了。”
“為什麼?”
“我原以為你無所不曉嘛。你什麼都知道的話,別人也太沒勁了……”
“呵呵。”
晴明微笑著,又往嘴里丟魚干。
晴明“咕嘟”喝了一口酒,看著博雅。
晴明頗有感慨地嘆了一口氣。
“你這是什麼意思?”
“實在是不可思議啊。”
“什麼事不可思議?”
“比如,你在這里,石頭在那里之類的事。”
“又來了!晴明……”
“所謂‘在’,是最不可思議的……”
“你說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議的呢。”
“哈哈。”
“哎,晴明,你不要說得太復雜好不好?”
“很復雜嗎?”
“你的話不要太難懂才好。石頭歸石頭,我歸我,不是挺好的嗎?這樣一來才喝得痛快嘛。”
“不,博雅,我一邊喝酒,一邊跟你扯皮,那才開心呢!”
“我可不開心了。”
“那可就抱歉了。”
晴明根本沒有絲毫歉意。
“哼。”
晴明替一飲而盡的博雅斟上酒,看著他。
“博雅,今天為什麼事登門?”
他輕聲問道。
“哦,有這麼件事,其實是想請你幫忙。”
“噢?”
“這事非你這位陰陽博士不可。”
陰陽博士———隸屬于大內的陰陽寮,負責天文、歷數、占卜的陰陽師被人們這樣稱呼。
陰陽師負責看方位、占卜算卦,連幻术、方术之類也管。在從事這一職業的陰陽師里面,晴明是獨樹一幟的。
即使在行陰陽秘事時,他也不拘于古法。他毫不猶豫地舍棄煩瑣、虛飾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進行。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開場合公事公辦時,也能夠根據具体情況,無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來。
他不僅對民情物理了如指掌,甚至連在京城某個角落賣身的女子是誰都心知肚明,他還能夠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揮毫作詩,博得貴介公子們的滿堂喝彩。
他就像一朵云一樣,令人捉摸不定。
這麼一個晴明,和老實憨厚的博雅,卻不可思議地投緣,把酒言歡的友誼一直保持著。
“是什麼事要我幫忙?”
晴明這一問,博雅便說開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6:52
二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個叫梶原資之的人……”
喝下一大口酒之后,博雅開講了。
“嗯。”
晴明邊小口地抿著酒,邊凝神聽著。
“這位資之今年該有三十九歲了。他直到前不久還一直管著圖書寮,但現在已辭職,當了和尚。”
“他為什麼要做和尚?”
“將近一年前,他的父母親同時因病去世了。他因此起了別的念頭,就落發為僧了。”
“噢……”
“下面我要說的事———資之所去的寺廟是妙安寺。”
“西邊桂川河的那所寺院?”
“正是。就在過了中御門小路,再往西一點的地方。”
“那麼……”
“他法名壽水。這位壽水法師立意超度父母親,抄寫《心經》。”
“哦。”
“一天十次,持續一千天。”
“好厲害。”
“至今天為止,終于百日出頭了。但大約八天前起,壽水這家伙正為一件怪事所煩擾。”
“怪事?”
“對。”
“什麼怪事?”
“無非就是與女人有關的怪事嘛。”
“女人?”
“一個頗為妖艷的女人。”
“你見過了?”
“不,沒有見過。”
“那你怎麼知道的?”
“資之———也就是壽水,是他這麼說的。”
“好啦好啦,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麼怪法。”
“這個嘛,晴明……”
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后才說話。
“一天夜晚……”
博雅開始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夜,壽水在戌刻過后才去睡。
他睡在單獨的僧房里。
每晚總是獨處。
這是一所小寺廟。和尚的人數說是總共不到十人,實際連壽水在內也只有八個。
在這里修行的人,並不一定要成為和尚。
公卿和武士———已有一定地位的人因故退休后,找個修身養性的地方,這里就很合適,而實際上,它就是被用于這樣的目的。
無須像修密教的僧人那樣作嚴格的修行,家里人只要適時地向寺里捐點錢,也不必像一般的和尚那樣謹守戒律,不時還可以到吟風詠月的雅集上露露面。還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單獨的僧房。
那天晚上,壽水突然醒了。
開始,壽水還不明白自己已經醒了過來。
他以為自己仍在睡眠之中,但卻發現自己的眼睛睜著,盯著藍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
為什麼會突然醒來?
側過臉,只見庭院的糊紙拉門映照著藍色的月光,楓樹的葉影投落其上。
拉門小窗是最近才開始流行的。
看來風很小,楓葉的影子僅微微搖動。
糊紙拉門的月輝几乎有點眩目。
映照在拉門上的月光,將房間內的昏暗變得青藍、澄澈。
大概是拉門的月光照在臉上,自己便醒過來了———壽水心想。
今夜月亮是怎樣的呢?
壽水來了興致,他起身打開拉門。
夜間沁涼的空氣鑽進房內。
他探出半張臉仰望天空,楓樹的樹梢上方掛著美麗的上弦月。
楓樹微微隨風搖曳。
壽水心頭一動,起了到外面去的念頭。
于是他便拉開門,走到外廊上。
黑糊糊的木板走廊,與外面無法分辨開來。
木紋凸現、黑黝黝的外廊表面,也覆上了一層青藍色的月光,看上去簡直像一塊打磨光滑的黑青石磚。
夜間空氣中充滿了庭院的草木氣息。
光腳板走在寒冷的外廊內,壽水終于注意到“那個東西”。
所謂“那個東西”,是一個人。
前方的外廊內有一個蜷縮著的影子。
那影子是何時出現的?
記得自己剛走出屋門時,那里應該沒有那個東西。
不,也許是自己的感覺不對,可能從一開始就一直在那里了。
壽水停下腳步。
那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女人。
她跪坐在那里,略低著頭。
身上穿著紗羅的單衣。
月光映照在她蜿蜒的頭發上,黑亮黑亮的。
這時候,女子抬起了頭。
說是抬起,其實僅僅是微微揚起臉而已。
從正面看,她仍是低著頭的樣子。
因為壽水是俯視,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張臉。
女子的右手袖口掩著嘴角。從那袖口里伸出白皙的手指。
女子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擋住,看不到。
女子的黑眸子正瞄著壽水。
那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視著壽水,似在傾訴著什麼。
一種哀痛的眼神。
“你是誰?”
壽水問道。
但是,女子不答。
“沙沙……”
只有楓樹葉子微微作響。
“你是誰?”
壽水又問道。
女子仍舊不答。
“有什麼事嗎?”
壽水再問。
但是,女子依然沒有回答。
雖然她沒有吭聲,但她的眸子越發顯得哀痛欲絕。
壽水向前邁出一步。
女子的模樣如此虛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是陰魂嗎?”
壽水再問時,女子輕輕移開了掩住嘴巴的手。
壽水大喊一聲。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7:04
三
“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開手之后會怎麼樣?”
博雅問晴明。
“你直接說出來好啦。”
晴明想也不想地說。
“哼。”
博雅嘖嘖有聲,望著晴明。
“那女子呀……”
博雅壓低聲音。
“噢?”
“她沒有嘴巴!”
博雅望著晴明,仿佛在說:
“沒有想到吧?”
“然后呢?”
晴明隨即問道。
“你不吃驚?”
“吃驚呀。所以你接著說嘛。”
“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
“這就完了?”
“不,還沒完。還有下文。”
“哦。”
“又出現了。”
“那女子嗎?”
“是第二天晚上……”
據說第二天晚上,壽水又在深夜里醒了。
還是不明白自己醒過來的原因。皎潔的月光也同樣落在拉門上。
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事,便探頭向外廊內張望。
“這一來,又發現那女子在那里。”
“怎麼辦呢?”
“跟前一晚一樣。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開袖口讓壽水看,然后又消失了……”
“有意思。”
“每晚都這樣哩。”
“哦?”
不知何故夜半夢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
“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
“可是,他還是會醒過來呀。”
據說當壽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時就會坐在壽水枕畔,以袖掩口,俯視著他。
“其他和尚知道這件事嗎?”
“好像都不知道。看來他還沒有跟別人說。”
“明白了。也就是說,此事持續了七天。”
“不,我估計昨晚也是一樣,所以應該是持續八天了。”
“你跟壽水什麼時候見的面?”
“昨天白天。”
“噢。”
“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說是可以的話,希望在這事還沒鬧開之前請你幫幫忙。”
“但是,我行不行還不知道呢。”
“嘿,難道還有你晴明辦不成的事嗎?”
“咳,去看看吧。”
“你肯去呀?太感謝啦。”
“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臉。”
“對啦,我想起來了……”
“什麼事?”
“哎,第七天的晚上,那個晚上與平時有些不同。”
“怎麼不同?”
“哎,等等……”
博雅右手伸入懷中,取出一張紙片。
“請看這個。”
說著,把紙片遞給晴明。
紙片上有字。
“咦,這不是和歌嗎?”
晴明的目光落在紙片上。
無耳山得無口花,心事初來無人識。
“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
晴明微帶醉意地說。
“一點不錯。好厲害呀,晴明!實在是高。”
博雅的聲音大了起來。
“作過一兩首和歌的人,這點東西大概都知道。”
“我之前可是不知道哩。”
“你這樣子就挺好。”
“你是在嘲笑我吧?”
說著,博雅將最后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麼關系?”
“哦,是第七個晚上的事吧。壽水這家伙,把燈放在枕邊,躺著讀《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盡量挺著不入睡,挺不過才睡。這樣就不會半夜醒了。”
“哈哈。”
“但是,還是不成。半夜還是醒了。一留神,發現那女子就坐在枕邊,《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這首和歌的地方。”
“噢。”
“說是那女子用左手指著這首和歌。”
“然后……”
“然后就沒有了。壽水望向和歌時,那女子便悄然消失了。”
“有意思。”
晴明饒有興趣地喃喃道。
“光是有趣倒好,這還挺危險吧?”
“我不是說過,危險不危險還不知道嗎?總之,先得讀懂這首和歌,因為那女子指著它。”
“唉,我看不出什麼名堂。”
博雅的目光也投向晴明手中的紙片。
我想弄到耳成山的無口花(梔子花)。如果用它染色,則無耳無口,自己的戀情既不會被人聽見、也不會生出流言飛語……
和歌大意如此。
博雅也明白和歌的意思。
意思是明白了,但問題在于,那女子為何要指著它呢?
這首和歌作者不詳。
“女子沒有嘴巴,和這里的無口花(梔子花)應該有關聯。”
博雅說道,但是,再往下就不明所以了。
“你有什麼頭緒嗎,晴明?”
“好像摸到一點門道了……”
“哦?”
“總之,還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
“好。什麼時候動身?”
“今晚就行。”
“今晚?”
“嗯。”
晴明點點頭。
“行啊。”
“好。”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7:25
四
夜間寒氣侵人。
庭院的花木叢中,晴明和博雅在月色下靜靜地等待著。
夜半三更,該是那女子出現的時候了。
空中懸掛著一輪滿月。滿月的光輝自西面斜照,月色如水。
月光也照在僧房的外廊內,即兩人藏身的花木叢的正對面。
“是時候了吧?”
“嗯。”
晴明只是低聲應了一下,若無其事地掃視一遍月暉下的庭院。
刷拉刷拉,潮濕的風吹動庭院的樹木。
“噢……”
晴明探頭去嗅吹過的風,叫出聲來。
“怎麼啦?”
“這風……”
晴明小聲說。
“風怎麼了?”
“馬上要進入梅雨季節了啊。”
晴明輕聲回答。
此時,一直注視著僧房的博雅突然緊張起來。
“門開了。”
“嗯。”
晴明點點頭。
僧房的房門開了,壽水從里面走出來。
“看那女人!”
晴明提醒博雅。
果然,外廊內出現了一個蹲著的影子。
晴明說的沒錯,那正是他們聽說過的、身上穿著紗羅單衣的女子。
壽水和她相對無言。
“出去吧。”
晴明低聲對博雅道,然后從草眾中現身,穿過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緊隨其后。
穿過庭院來到外廊邊上,晴明止住腳步。
女子發覺晴明,抬起了頭。
果然還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視著晴明,那是一雙攝魂奪魄的眸子。
晴明伸手入懷,取出一張紙片,遞到女子面前。
月光之下,可以看見紙片上寫有一個字。
女子望向紙片。歡喜之色浮現在她的瞳仁中。
她移開袖子。
臉上沒有嘴巴。
女子望著晴明,深深地點頭。
“你想要什麼?”
聽晴明問她,女子平靜地向后轉過臉去。
然后,“倏”地消失無蹤了。
“她不見了,晴明!”
博雅聲音里透出興奮。
“我知道。”
“給她看的紙上有什麼?”
博雅一邊窺探晴明手里的紙片。
紙上只有一個字:“如”。
“她不見啦。”
壽水說道。
晴明用手示意剛才女子臉朝著的方位,問壽水道:
“那邊有什麼?”
“那是我白天寫經的房間……”
壽水答道。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7:43
五
第二天清晨。
晴明、博雅、壽水三人站在寫經室里。
房間正面有一張書桌,上面放著一冊《心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我可以看看嗎?”
晴明問道。
“當然可以。”
壽水點頭。
晴明持經在手,翻閱起來。
手、眼同時停在一頁上。
他盯著書頁上的某一處。
“就是這里了……”
晴明說道。
“是什麼?”
博雅隔著晴明的肩頭去望那經書。
書頁上有字,其中一個字被涂污得很厲害。
“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
晴明喃喃地讀道: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接下來的句子里有個“女”字:
受想行識亦復女是
正確的句子本應是“亦復如是”。
“它為什麼會是那女子的正身呢?”
壽水上前問道。
“就是這里啦———她是從《心經》里的一個字變身出來的。”
晴明對他說道。
“這是你涂污的嗎?”
晴明問壽水。
他指著“女”字旁涂污之處。
“是的。寫經時不小心滴下墨點,弄髒了。”
“這樣就好辦了。可以替我准備筆、墨、紙和糨糊嗎?”
晴明對壽水說道。
壽水立刻按照吩咐准備就緒。
晴明裁下一片小紙條,貼在“女”字旁的髒污之處。然后拿筆飽蘸墨汁,在剛貼的紙條上寫了一個“口”。
于是成了一個“如”字。
“真是這麼回事哩,晴明!”
博雅拍起手來。
“這就是為什麼那女子沒嘴巴啦!”
博雅心悅誠服地望著晴明。
“這下子,那女子應該不會再出現啦。”
晴明說道。
“這正是你說過的:万物有靈啊。”
博雅若有所悟地連連點頭。
晴明轉臉向著博雅,用胳膊肘捅捅博雅的肚皮。
“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
“對。”
“梅雨開始啦。”
晴明又說。
博雅向外望去,綠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飄著比針還細、比絲還柔的雨,無聲地濕潤著綠葉。
自此以后,那女子再也沒有出現。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8:15
3、黑川主
一
是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般的夜。
蟲儿在鳴。
邯鄲。金鐘儿。瘠螽。
這些蟲儿在草叢中,已經叫了好一陣子了。
大大的上弦月懸掛在西邊天際。
此時,月光正好在嵐山頂上吧。
月亮旁邊飄著一兩朵銀色的浮云。浮云在夜空中向東流動,因此看著月亮時,仿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樣的速度向西移動。
天空中有無數星星。
夜露降臨在庭院的草葉上,星星點點地泛著光。
天上的星星,仿佛是凝在葉端的顆顆露珠。
庭院里,夜空明淨。
“多好的夜晚呀,晴明……”
開口的是博雅。
源博雅朝臣,是一位武士。
生就一副耿直的模樣,神情里卻透著那麼一股難以言喻的可愛勁儿。他的那種可愛,倒並不是女孩子的柔性。在這個年輕人身上,連他的可愛也是粗線條的。那句“多好的夜晚啊”,也是實實在在、直統統的。
“多好的夜晚啊”,並非捧場或附庸風雅的說辭。正因為是有感而言,所以聽者心中明白。
如果那邊有一條狗,就直說“有條狗哩”———近乎這樣的說法而已。
晴明對此只是“哦”了一聲,仰望著月亮。
對于博雅的話,他似聽非聽。
一個籠罩著神秘色彩的人。
他就是安倍晴明,一位陰陽師。
膚色白淨,鼻梁挺直,黑眼睛帶著淺褐色。
身穿白色的狩衣,后背靠在廊柱上。
右膝屈起,右肘擱在膝頭。
右手握著剛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
他的對面,是盤腿而坐的博雅。
兩人之間放著半瓶酒和碟子,碟子里是撒鹽的烤香魚。
碟子旁有一盞燈,一朵火焰在搖曳。
博雅造訪位于土御門小路的晴明宅邸,是在那天的傍晚時分。
與往常一樣,他連隨從也不帶,在門口說聲“在家嗎,晴明?”便走進大開著的宅門。
他右手拎著一個有水的提桶。
這碟子里的魚,剛才還在桶里游動呢。
博雅特地親自帶香魚上門。
宮中武士不帶隨從,手拎盛有香魚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極罕見的。這位博雅看來頗有點不羈的性格。
晴明少有地出迎博雅。
“你是真晴明嗎?”
博雅對走出來的晴明說。
“如假包換。”
盡管晴明說了,博雅仍然狐疑地打量著他。
因為到晴明家來,往往先出迎的都是諸如精靈、老鼠之類的東西。
“好魚好魚。”
晴明探看著博雅手中的提桶,連聲說道。
桶里的大香魚游動著,不時露出青灰色的腹部。
一共有六尾香魚。
這些香魚都成了盤中餐。
此刻,碟子里還剩有兩尾。
晴明和博雅已各吃掉了兩條。
說完“多好的夜晚啊”,博雅的目光落在香魚上面,遲疑起來。
“真不可思議啊,晴明……”
博雅把有酒的杯子端到唇邊,對晴明說道。
“什麼事不可思議?”
晴明問道。
“哦,是說你的屋子。”
“我的屋子有什麼不可思議?”
“看不出有其他活人的痕跡呀。”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
“沒有人在,卻把魚烤好了。”
博雅認為不可思議是有他的道理的。
就在剛才,晴明把博雅帶到外廊之后,說:
“那就把香魚拿去烹制吧。”
晴明把放香魚的提桶拿進屋子,消失在里面。
當他返回時,他手里沒有了裝魚的提桶,而是端著放有酒瓶和兩只杯子的托盤。
“魚呢?”
聽博雅問,晴明只是不經意地說:
“拿去烤啦。”
兩人一口一口地喝著酒時,晴明說聲:
“該烤好了吧。”
他站起來,又消失在屋子里。等他再出現時,手中的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魚。
就因為有過這麼回事儿。
當時,晴明隱身于房子何處,博雅並不知道。另外,屋里也沒有傳出燒烤香魚的動靜。
燒烤香魚也好什麼也好,總之,這個家里除了晴明之外,完全沒有其他活人存在的跡象。
來訪之時,也曾見過其他人,而人數則每次不一。有時几個,有時只有一個。別無他人的情況也有過。雖不至于讓人聯想到這麼一所大房子里僅僅住著一個晴明,但要說究竟有几個人,實在是無從猜測。
可能只是根據需要驅使著式神,其實並沒有真人;又或者里面確有一兩個真人,而博雅無從判斷。
即使問晴明,他也總是笑而不答。
于是,博雅便借著香魚的由頭,又問起屋子里的事。
“香魚嘛,並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
晴明說道。
“什麼?”
“看火候的不必是人也行吧?”
“用了式神嗎?”
“啊———哈哈。”
“告訴我吧,晴明!”
“剛才說的‘不必是人也行’,當然也有‘是人也行’的意思啊。”
“究竟是不是呢?”
“所以說,是不是都可以呀。”
“不可以。”
博雅耿直地說道。
晴明第一次將視線由天空轉移到博雅的臉上。
他仿佛薄施胭紅的唇邊帶著微笑。
“那就談一談咒?”
晴明說道。
“又是咒?晴明……”
“對。”
“我的頭又開始疼了。”
見博雅這麼說,晴明微笑起來。
晴明談咒的話題,已經有過好几次了,什麼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什麼路邊石頭也被施了咒之類。
越聽越不明白。
聽晴明說的時候,感覺好像明白了,但當他解釋完,反問一句“如何”的瞬間,立刻就又糊涂了。
“驅使式神當然是通過咒,不過,指使人也得通過咒。”
“……”
“用錢驅使或者用咒驅使,從根本上說是一樣的。而且,和“名”一樣,咒的本質,在于其本人———也就是說,在于被驅使者一方是否願意接受咒的束縛……”
“哦。”
博雅的神情是似懂非懂。他抱起胳膊,身体發力。
“哎,晴明,求你了,我們說剛才的話題吧。”
“說剛才的話題?”
“嗯。我剛才提到,沒有任何其他人的動靜,香魚卻烤好了,實在不可思議。”
“哦。”
“所以我問你:是不是命令式神干的?”
“是不是都可以的嘛。”
“不可以。”
“因為不論是人還是式神,都是咒讓烤的嘛。”
“我不明白你想說什麼。”
博雅直率得可愛。
“我說的是:人烤的也好,式神烤的也好,都一樣。”
“什麼一樣?”
“這麼說吧,博雅,如果是我讓人烤了香魚,就不難理解了,對吧?”
“當然。”
“那麼,我讓式神烤了香魚,也完全不難理解,對吧?”
“沒錯……”
“真正費解的不是這里。如果沒下命令———也就是說,假如沒施咒也沒做別的,香魚卻烤好了,那才是真正不可思議的事。”
“哦……”
博雅抱著胳膊點頭。
“不不,我不上當,晴明……”
“我沒騙你。”
“不,你想蒙我。”
“真拿你沒辦法。”
“一點不用為難,晴明。我想知道的,是看火烤魚的是人還是式神。你說出這個就行。”
博雅直截了當地問。
“回答這個就行了?”
“對。”
“式神。”
晴明答得很干脆。
“是式神啊……”
博雅仿佛如釋重負。
“能接受了嗎?”
“噢,接受了,不過……”
博雅的表情像是挺遺憾的樣子。
“怎麼啦?”
“特沒勁似的。”
博雅斟上酒,端起杯子往嘴里灌。
“沒勁?不好玩?”
“嗯。”
博雅說著,放下了空杯子。
“博雅,你這老實的家伙。”
晴明的目光轉向庭院。他的右手捏著烤香魚。雪白的牙齒嚼著烤魚。
雜草叢生的庭院,几乎從不修整。
整個庭院仿佛只是修了一道山檐式圍牆,圍起一塊荒地而已。
鴨跖草,絲柏,魚腥草。
山野里隨處可見的雜草生長得蓬勃茂盛。
高大的山毛櫸下面,紫陽花開著暗紫色的花,粗壯的樟樹上纏繞著藤蘿。
庭院的一角,有一片落了花的銀線草。
芒草已長得很高了。
野草靜默于夜色之中。
對博雅而言,這里只是夜晚時分的庭院,雜草瘋長;而對晴明來說,他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
但是,博雅對這里———如水的月色,和草尖露水映現的星光,也並非無動于衷。
草木的葉子,和著吹拂庭院的柔風,在昏暗中刷刷作響,讓博雅覺得好舒坦。
文月———
以太陰歷而言,是七月三日的夜晚。
按現在的陽歷,是將到八月或剛入八月的時候。
時節正是夏天。
白天里,即便待在樹陰里不做事,也會流汗;但在有風的晚上,坐在鋪木板的外廊內,倒很涼爽。
整個庭院因為樹葉、草尖的露水而降了溫,使空氣變涼了。
喝著酒,草尖的露珠似乎變得越發飽滿了。
澄澈的夜,天上的星星仿佛一顆顆降落在庭院里的草葉上。
晴明把吃剩的魚頭魚骨拋到草叢中。
“嘩啦!”
草叢中發出一聲響,雜草晃動的聲音逐漸消失在昏暗的遠方。
就在聲音響起的瞬間,草叢中有一雙綠瑩瑩的光點注視著博雅。
是野獸的眼睛。
好像是什麼動物銜著晴明扔的魚骨,跑進了草叢中。
“作為烤魚的回報吧……”
發覺博雅帶著疑惑的目光望著自己,晴明便解釋道。
“噢。”
博雅坦誠地點著頭。
一陣沉默。
微風吹過,雜草晃動,黑暗中有點點星光搖曳。
突然———
地面上的星光之中,有一點泛青的黃色光,幽幽地畫出一道弧線,浮現出來。
這黃色光像呼吸著黑暗似的,時强時弱重復了好几次,突然消失了。
“是螢火蟲吧?”
“應該是螢火蟲。”
晴明和博雅不約而同地說道。
又是一陣沉默。
螢火蟲又飛過兩次。
“該是時候了吧,博雅?”
晴明忽然小聲說道。他依舊眼望著庭院。
“什麼是時候了?”
“你不是來請我辦事的嗎?”
晴明這麼一逼,博雅便撓著頭說: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嗯。”
“因為我這人藏不住事情吧?”
博雅在晴明說出這句話之前,先自說了出來。
“是什麼要緊事?”
晴明問。依舊背靠著柱子,望著博雅。
燈盞里的燈火搖晃著小小的光焰,映照在晴明的臉上。
“那件事嘛,晴明……”
博雅的腦袋向前探過來。
“怎麼回事?”
“剛才那香魚,味道怎麼樣?”
“哦,確是好魚。”
“就是這香魚。”
“香魚怎麼了?”
“其實這些魚是別人送的。”
“哦。”
“是飼養魚鷹的漁夫賀茂忠輔送的……”
“是千手忠輔嗎?”
“對,就是那個忠輔。”
“應該是住在法成寺前吧。”
“你很熟嘛。他家在靠近鴨川河的地方,他在那里靠養魚鷹過日子。”
“他碰到了什麼問題?”
“出了怪事。”
博雅壓低聲音說。
“怪事?”
“嗯。”
博雅探向前方的腦袋又縮了回去。他點點頭繼續說:
“忠輔是我母親那邊的遠親……”
“呵,他身上流著武士的血啊。”
“不,准確說來不是。有武士血脈的,是養魚鷹的忠輔的孫女……”
“哈哈。”
“也就是說,與我母親血脈相關的一個男人生了一個女儿,正是那位忠輔的孫女。”
“噢。”
“那個男人是個好色之徒。有一陣子,他往忠輔女儿處跑得勤,因此生下了忠輔的孫女,名叫綾子。”
“原來如此。”
“忠輔的女儿也好,那好色男子也好,几年前都因病辭世了。但生下的這個女儿,倒還平安無事。今年有十九歲了……”
“哦?”
“出怪事的,就是這個綾子。”
“怎麼個怪法?”
“好像是被什麼東西附体了。我也不大清楚。”
“噢。”
晴明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看著博雅。
“昨晚忠輔來央求我。聽他說的情況,應該和你有關,就帶上香魚過來了。”
“說說具体情況。”
晴明這麼一說,博雅便敘述起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8:37
二
忠輔一家世代以養魚鷹為業。
忠輔是第四代。論歲數已六十有二。
他在距法成寺不遠的鴨川河西邊修建了一所房子,和孫女綾子相依為命。
他的妻子于八年前過世了。
忠輔只有一個獨生女,有男子找上門來,忠輔的女儿為他生下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就是孫女綾子。
忠輔的女儿———即綾子的母親,在五年前綾子十四歲上,患傳染病去世了,年僅三十六歲。
那相好的男子說要帶綾子走,但這事正在商談中的時候,他也得傳染病死了。
于是,忠輔和綾子一起過日子,已經五年了。
忠輔是養魚鷹的能手。
他能夠一次就指揮二十多只魚鷹,因其高超的技巧,有人稱之為“千手忠輔”。
他獲允進出宮中,在公卿們泛舟游湖的時候,經常來表演捕魚。
迄今也有公卿之家提出,想收忠輔為屬下的養魚鷹人,但被他拒絕了。忠輔繼續獨來獨往地養著他的魚鷹。
忠輔的孫女綾子好像有戀人了,這是約兩個月前忠輔發覺的。
似乎有男子經常來串門。
忠輔和綾子分別睡在不同的房間。
綾子十四歲之前,一直和忠輔同睡在一個房間,但綾子的母親去世后約半年,綾子就單獨睡到另一個房間去了。察覺綾子的房間里晚上無人,是在約一個月前的某個晚上。
那天晚上,忠輔突然半夜醒來。
外面下著雨。
柔細的雨絲落在屋頂,給人一種濕漉漉的感覺。
入睡前並沒有下雨,應該是下半夜才開始的。
大約剛過子時吧。
———為什麼突然醒過來了呢?
忠輔這麼想時,外面傳來了一陣“嘩啦嘩啦”的濺水聲。
“就是因為它了!”
忠輔想起來了。睡眠中聽見過完全一樣的聲音。
是這水聲打擾了他的睡眠。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庭院的溝渠里跳躍。
忠輔從鴨川河引水到庭院里。挖溝蓄水,在里面放養香魚、鯽魚、鯉魚等。
所以,他認為是鯉魚什麼的在蹦跳。
想著想著,他又迷迷糊糊地進入了淺睡狀態,這時又響起了“嘩啦嘩啦”的聲音。
說不定是水獺什麼的來打魚的主意了。
如果不是水獺,就是有一只魚鷹逃出來,跳進了溝里。
他打算出去看看,于是點起了燈火。
穿上簡單的衣服,就要出門而去。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
———孫女綾子。
因為家里實在太靜了。
“綾子……”
他呼喚著,拉開門。
房間里卻沒有本應在那里睡覺的綾子。
晦暗、狹窄的房間里,只有忠輔手中的燈火在晃動。
心想,她也許是去小解了吧。但心中卻莫名地升起了不安的感覺。
他打開門走出去。
在門外,忠輔和綾子打了個照面。
綾子用濡濕般的眸子看看忠輔,不作一聲進了家門。
可能是淋雨的原因,她的頭發、身上穿的小袖濕漉漉的,仿佛掉進了水里似的。
“綾子……”
忠輔喊她,但她沒有回答。
“你上哪儿去了?”
綾子聽見忠輔問她,卻沒有轉身,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房門。
那天晚上的事僅此而已。
第二天早上,即便忠輔追問昨晚的事,綾子也只是搖頭,似乎全無記憶。
綾子的神態一如往常,甚至讓忠輔懷疑自己是否睡糊涂了,是在做夢。
后來忠輔也忘掉了這件事。
忠輔又一次經歷類似的事,是自那件事過后第十天的晚上。
和最初那個晚上一樣,夜半突然醒來,聽見水聲。
仍是來自外面的溝渠。
“嘩啦嘩啦!”聲音響起。
不是魚在水中跳躍的聲音。
是一件不小的東西叩擊水面的聲音。側耳細聽,又有一聲“嘩啦!”
忠輔想起了十天前的晚上。
他輕輕起床。
沒有穿戴整齊,也沒有點燈,他悄然來到綾子的房間。
門開著。
從窗戶射進來幽幽的月光,房間里朦朧可辨。
房間內空無一人。
一股異臭扑鼻而來。
是野獸的臭味。
用手摸摸褥子,濕漉漉的。
“嘩啦!”
外面傳來響聲。
忠輔躡足悄悄來到門口,手放在拉門上。他想拉開門,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擔心弄出聲音的話,會讓在水溝里弄出響聲的家伙察覺。
忠輔從屋后悄悄繞出去。
貓著腰,悄悄繞到水溝那邊。
從房子的陰暗處探頭窺視。
明月朗照。
月光下,有東西在水溝里游動。
白色的———
是一個裸体的人———女人。
女人把身体沉到齊腰深的水里,神情嚴肅地俯視水中。
“綾子……”
忠輔驚愕地喃喃道。
那女人正是孫女綾子。
綾子全身赤裸,腰以下浸泡在水里,炯炯有神的雙眼注視著水中。
月光滿地。
月亮清輝灑在綾子白淨、濡濕的肌膚上,亮晃晃的。
一種美麗卻不同尋常的境況。
綾子嘴里竟然銜著一條大香魚。
眼看著綾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將香魚自頭部起活活吞食。
令人驚駭的景象。
吃畢,綾子用舌頭舔去唇邊的血跡。
那舌頭比平時長一倍以上。
“嘩啦!”
水花濺起,綾子的頭部沉入水中。
當綾子的臉露出水面時,這回她嘴里叼著一條鯉魚。
突然,從另一方向響起了“啪啪”的聲音。
是拍手的聲音。
忠輔轉眼望著那邊的人影。
水溝邊上站著一名男子。他中等個頭,臉龐清秀。身穿黑色狩衣,配黑色的裙褲。
因為他的這身打扮,忠輔剛才沒有發覺那里還有一個人。
“精彩,精彩……”
男子微笑著,看著水中的綾子。
他除了鼻子大而尖之外,外貌上並無特別之處。他的臉予人扁平的感覺,眼睛特別大。
嘴巴一咧,不出聲地微笑著。
“吃吧。”
男子低聲說道。綾子便連魚鱗也不去掉就從魚腦袋啃起,開始大嚼銜在嘴里的大鯉魚。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綾子就在忠輔的注視之下,將整條鯉魚吞食了。
然后,她又潛入水里。
“嘩啦”一聲,綾子的頭露出水面。
她銜著一條香魚,一條很大的香魚。
“綾子!”
忠輔喊了一聲,從房子的暗處走了出來。
綾子看見了忠輔。
就在那一瞬間,被抓住的香魚猛地一掙扎,從綾子嘴里掙脫了。
在水溝的水往外流出的地方,有竹編的板子擋著。
這樣做是為了讓水流走而水中的魚逃脫不了。
掙脫了的香魚越過竹編的擋板,向前面的小水流蹦跳過去。
“真可惜!”
綾子齜牙咧嘴地嘟囔著。“嘶”地呼出一口氣,根本不像是人的呼吸聲。
她揚起頭,看著忠輔。
“你在干什麼?”
忠輔這麼一問,綾子“嘎吱嘎吱”地磨著牙,神情凄楚。
“原來是祖父大人光臨了……”
說話的是溝邊的黑衣男子。
“那就下次再來吧!”
他說畢,縱身一躍,隨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8:52
三
“呵呵。”
晴明不由得感嘆起來。
他愉快地眯縫著眼,看著博雅說:
“很有意思呀。”
“別鬧啦,晴明,人家為難著哩。”
博雅鄭重其事地望望笑意盈盈的晴明。
“接著說呀,博雅。”
“好。”
博雅回答一聲,上身又向前探出。
“到了第二天早上,綾子又完全不記得自己昨晚的所作所為了。”
“那……”
“現在才說到要緊的事:到這時,忠輔才發現問題。”
“他發現了什麼?”
“綾子已經懷孕了。”
“哦?”
“看上去腹部已經突出,行動已經有些不便了。”
“哦。”
“綾子的母親也曾經是這樣。如果綾子也學她媽,與找上門來的男子幽期密會,因而懷孕,忠輔實在很傷心。他都六十二歲了,不知能照料綾子多久。是一段良緣的話,就盡可能嫁到那男子家里好了;實在不行,做妾也罷———他甚至都考慮到這一步了。”
“噢。”
“可是,晴明啊……”
“嗯。”
“那個對象似乎並不尋常。”
“看來也是。”
“甚至讓人覺得是個妖怪。”
“嗯。”
“于是,忠輔就想了個法子。”
“他想了個什麼法子?”
“因為問綾子也得不出個所以然,于是忠輔便想,干脆直接揭開他的真面目。”
“有意思。”
“得了吧,晴明。結果,忠輔就決定打伏擊。”
“噢。”
“好像那上門的男子是先到綾子的寢室,然后再帶她外出,讓她吃魚。”
“噢。”
“忠輔通宵守候,打算那男子來時,趁勢抓住他。即使抓不住,也要問個清楚,他究竟打算怎麼辦。”
“噢。”
“于是他就守候著。可是那天晚上沒等著,第二天晚上也沒見那男子來。”
“不過,總會等到的吧。”
“等到了。”博雅答道。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9:10
四
忠輔一到晚上,便通宵守候。
綾子一入睡,他立即爬起來,在寢室里屏息靜候。
他懷里藏了一把柴刀。
但是,在他守候的時候,那男子卻總不出現。
第一個晚上平安無事,不知不覺就到了黎明時分。
第二晚、第三晚也是如此。
忠輔每天只能在從黎明到天亮的時候打個盹儿。
直到第四晚,又到黎明時分,忠輔已開始懷疑,是否因為那天晚上事情被自己撞破,那男子不會再來了。
就這樣,到了第五天的晚上。
忠輔一如既往,在自己的寢室里盤腿而坐,抱著胳膊靜候。
四周漆黑一片。他眼前浮現出綾子近來迅速變大的腹部,不禁升起一股憐意。
黑暗中,隱約傳來綾子睡眠中的呼吸聲。
聽著聽著,一陣倦意襲向忠輔。他迷迷糊糊起來。
室外飼養的魚鷹發出的嘈雜聲驚醒了忠輔。
他睜開眼睛。
這時候,黑暗中有人“篤篤”地叩門。
他起身去點燈。
“忠輔先生……”
門外有人說話。
忠輔持燈開門,眼前站著那天晚上見過的男子。
那個一身黑衣黑裙褲、臉龐清秀的男子。
一名十來歲的女童跟在他身邊。
“您是哪一位?”
忠輔問對方。
“人們叫我做‘黑川主’。”
男子答道。
忠輔舉燈照著,再三打量這男子和女童。
男子雖然模樣清秀,但身上總有一股貪鄙的味道。
頭發濕漉漉的,身上散發著一股直嗆鼻孔的獸類的臭味。
被燈光一照,他就像感到目眩似的把頭扭向一邊。
女童的嘴巴怎麼看都顯得太大。
有點不妙。
———應該不是人類。
是妖怪吧。忠輔心想。
“黑川主大人,有何要事光臨敝宅?”
忠輔問道。
“綾子姑娘太美了,我要娶她。”
真是厚顏無恥。
他一張嘴,一股魚腥味就扑面而來。
他和女童是走夜路來的,手上卻沒有燈火。
肯定不是人。
忠輔且讓兩人進屋,然后繞到他們背后。
他伸手入懷,握緊柴刀。
“綾子姑娘在家嗎?”
忠輔照著正在說話的黑川主背部猛劈一刀,卻沒有砍中目標的感覺。
刀刃只砍中黑川主一直穿著的狩衣,中了刀的狩衣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定神一看,綾子房間的門開著,赤裸的黑川主站在屋里。他背對著忠輔。
正好屁股處露出一條黑糊糊的粗尾巴。
混賬!
忠輔想邁步上前,但腳下卻動彈不得。不僅是腿腳,忠輔保持著握柴刀的姿勢,竟僵立在那里。
綾子帶著歡喜的笑容站起來。忠輔就站在旁邊,但她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
綾子脫去身上的衣物。
從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映照著她潔白的身体。
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綾子松開手,先躺下了。
兩人就在忠輔的眼前顛鸞倒鳳,花樣百出。
之后,兩人光著身子走出房間。
聽見了水聲。
似乎兩人在抓魚。
回來時,兩人手上各拿著一條活的大鯉魚。
接著,兩人就從魚頭起,“嘎吱嘎吱”地大啃大吃起來。
魚骨、魚尾、魚鱗一點不剩。
“我再來哦。”
黑川主說完,離去了。忠輔的身体終于能動了。
他衝到綾子身邊。
綾子打著微鼾,睡得正香。
第二天早上,綾子醒了,但她仍舊沒有任何記憶。
之后,那男子每天晚上都出現。
無論忠輔想什麼辦法,到那男子即將出現時,他總會打起瞌睡來。等他從迷迷糊糊中清醒過來時,那男子已在屋內。
男子和綾子在那邊屋里顛鸞倒鳳一番,然后走到外面,拿著魚走回來,生生地啃吃。
等男子離開,第二天早上綾子醒來,她還是不記得昨夜的事。
只是綾子的腹部一日大似一日……
每晚如是。
忠輔忍無可忍,只得去找住在八條大道西的智應方士商量。
智應是約兩年前,從關東來此居住的方士,以能驅除附体邪魔著稱。
他年約五十,雙目炯炯,是一個魁梧的長須男子。
“原來如此。”
聽了忠輔的要求,智應點頭應允。
“三天后的晚上,我會過來。”
他撫須說道。
三天后的傍晚,智應果然來到忠輔家。
因為事前商定了有關的安排,忠輔故意讓綾子到外面去辦事,這時還沒有回家。
屋子的一角扣著一個竹編的大籠子,智應鑽了進去。
之前,籠子四周撒了香魚燒成的灰。是智應親自出馬做好了這一切。
到了夜晚子時,黑川主果然又來了。
剛一進門,黑川主便聳聳鼻子說:
“奇怪。”
他想了一想,環顧屋內,喃喃自語道:
“有別人在嗎?”
視線本已掃過了籠子,但卻視若無睹地一瞥而過。
“哦,是香魚嘛。”
黑川主放了心似的嘟囔道。
“綾子,你在家嗎?”
他慣熟無拘地走到綾子的房間里。
在兩人將要開始云雨的時候,智應才從籠子里出來。
與往常一樣,忠輔動彈不得,智應倒是能活動。
忠輔眼看著智應潛入綾子的房間,從懷里掏出一把短刀。
黑川主看來全然不知。
黑川主的黑尾巴“吧嗒吧嗒”地拍打著木地板。
智應手中的短刀刀尖朝下,猛然將那尾巴扎穿在木地板上。
“嗷!”一聲野獸的嚎叫,黑川主疼得直跳。
但是,由于尾巴被扎在地板上,他也跳不起來了。
智應從懷里掏出繩子,利索地將黑川主捆綁起來。
到現在忠輔也能動彈了。
“綾子!”
他衝了過去。
但是,綾子一動不動,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雙目閉合,鼻子發出微微的鼾聲。
原來綾子仍在睡夢之中。
“綾子!”
忠輔一再呼喚她,可她依然沒有醒來,一直仰面熟睡著。
“逮住怪物啦!”
智應開口道。
“哎喲,你設計害我啊,忠輔……”
黑川主呻吟著,恨得咬牙切齒。
“綾子還沒有醒來!”
忠輔對智應說。
“怎麼?”
智應先把黑川主綁在柱子上,然后走到綾子跟前。
他伸手摸摸,又念起種種咒語,但綾子還是仰面熟睡著,沒有任何醒來的跡象。
黑川主見此情景,放聲大笑。
“她怎麼可能醒呢?能讓綾子姑娘睜開眼睛的,只有我一個。”
“把解法說出來!”
智應喝道。
“我就不說。”
黑川主答道。
“快說!”
“你解開繩子我就說。”
“我一解開繩子,你就想溜了吧?”
“嘿嘿。”
“你應該是妖怪而不是人,好歹該現現原形吧……”
“我是人啊。”
黑川主說道。
“那你的尾巴是怎麼回事?”
“我本來就是那樣的。要不是疏忽大意,我才不會讓你們這種人得手呢。”
“可我們抓住你了。”
“哼!”
“把叫醒這姑娘的方法說出來!”
“解開繩子……”
這樣的對話持續到早晨。
“再不說,挖你的眼珠子!”
“哼!”
黑川主的話音剛落,智應的短刀猛地插入他的左眼。
黑川主又發出野獸的嚎叫。
但是,黑川主仍不開口。
天亮了。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透過窗戶射入屋子的瞬間,黑川主的聲音變小了。
看出他怕陽光,于是,智應把黑川主牽到屋外,繩子的一頭捆在樹干上。
因為繩子長度有限,黑川主便像系著的小狗一樣,只可在繩長的范圍內自由活動。
在陽光下只待了一會儿,眼看著黑川主就已經失掉元氣,蔫了。
“好吧。”
黑川主終于開口了。
“我說出叫醒姑娘的方法。先給我喝一口水好嗎?”
黑川主强打精神,以乞求的眼光望著智應和忠輔。
“給水喝你就說?”
智應問道。
“我說。”
黑川主答道。
見忠輔用碗盛了水端來,黑川主忙說:
“不對不對!用更大的東西。”
忠輔這回用提桶裝水拎來。
“還是不行。”
黑川主又搖頭說道。
“你要搗什麼鬼?”
智應問道。
“我沒有搗鬼。我已經落到這個地步,難道我喝口水你還害怕嗎?”
黑川主用輕蔑的目光望著智應。
“不給水的話,那女人就得睡到死為止。”
智應不作聲。
忠輔弄來一個直徑達一抱的水桶,放在地上,用提桶打水倒進去。
水桶滿了。
黑川主盯著水,兩眼發光,抬起頭來。
“喝水之前就告訴你。到這邊來吧。”
黑川主說道。
智應朝黑川主走近几步。
“噗!”
就在那一瞬間,黑川主猛然一躍而起。
“啊!”
智應連忙退到繩子拉到最大限度也夠不著的地方。
誰想到———
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在空中,黑川主的脖頸一下子拉長了一倍多。
“嘎吱!”
黑川主咬住了智應的頭部。
“哎呀!”
就在忠輔驚叫的同時,鮮血從智應的頭部噴涌而出。
黑川主向忠輔回過頭來。
那是一張野獸的臉。臉上長著細密的獸毛。
黑川主向前跑了數步,一頭栽進裝滿水的大桶里。
一片水花濺起。黑川主不見了蹤影。
水桶里清澈的水微微蕩漾,水面上只漂浮著原先捆綁黑川主的繩子。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9:25
五
“算得上驚心動魄啦。”
晴明點點頭說道。
“就是啊。”
博雅答道。聽得出他盡量抑制著激動的心情。
“對了,那位方士怎麼樣了?”
晴明又問。
“哦,據說保住了性命,但恐怕要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出不了門。”
“那姑娘呢?”
“還昏睡著呢。據說她只在黑川主晚上來的時候才會醒來,恩愛一番之后,就又睡過去。”
“哦。”
“哎,晴明,這事你是不是可以幫幫忙?”
“能不能幫上忙,得去看了才知道……”
“對對。”
“剛才吃了人家的香魚嘛。”
晴明的目光轉向昏暗的庭院。有一兩只螢火蟲在黑夜里飛來飛去。
“你肯去嗎?”
博雅問晴明。
“去。”
晴明又接著說:
“就效仿那位方士,也來捆上那怪物……”
晴明的目光隨著螢火蟲移動,嘴角浮現一絲微笑。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9:38
六
“這樣應該可以了。”
晴明打量著水桶道。
“這樣有什麼用?你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打算呢?”
博雅滿臉疑惑。
他所說的“這樣做”,是指晴明剛剛才做好的准備。
晴明拔了自己好几根頭發,打結接長,繞桶一周,最后打結、綁好。
博雅問的是這樣做的目的。
晴明笑而不答。
忠輔的房子在鴨川河附近。
屋前有一道土堤,流水聲從堤那邊傳來。
“接下來只需等到晚上了。”
晴明淡淡地說道。
“真的行了?”
博雅顯得憂心忡忡。
“讓它進屋,猛地給它一刀,不就了結了嗎?”
博雅手著按腰間的長刀說道。
“別急嘛,博雅。你要是把妖怪干掉了,卻不能弄醒姑娘,還是解決不了問題。”
“對對。”
博雅嘟囔著,松開了握刀的手。
看來他屬于那種總是缺根弦的性子。
“哎,晴明,我能干點什麼嗎?”
“沒你的事。”
晴明說得很干脆。
“哼!”
博雅有點不服氣。
“馬上就天黑了,到時候你就躲在籠子里,當做看一場好戲。”
“知道啦!”
晴明和博雅一對一答之際,夕陽已經西下。
晚風徐徐吹來,夜幕降臨了。
博雅藏身籠中,手里一直緊握刀柄。
手心里一直汗津津的。
籠子四周被晴明糊上了香魚的腸子,腥味直衝博雅的鼻孔。香魚的味道不算難聞,但老是聞著它的味儿,也真叫人受不了。
而且天氣很熱。
圍在身邊的只是竹子,沒想到就熱成這樣。博雅渾身汗如雨下。
“這樣子,跟那位方士做法一樣,能行嗎?”
博雅進入籠子前問道。
“沒問題。人也好動物也好,都會被同一個謊言騙兩次的。”
于是,聽晴明這麼說,博雅就進了籠子。
到了子時,果然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祖父大人,請開門。”
一個聲音在說話。
忠輔打開門,黑川主進了屋。
還是一身黑色狩衣的打扮,左眼仍舊血糊糊的。
黑川主一進門,便翕動鼻子。
“哈哈哈———”
他的嘴唇向上縮起,樣子十分恐怖。
“祖父大人,您又請了何方神聖啊?”
唇下露出尖利的牙齒。
聽了這句話,博雅握緊了手中的刀。
……晴明真渾,還說能騙人家兩次!
博雅下定決心,只要黑川主走過來,就狠狠地砍它一刀。他拔刀在手,擺好架勢。
透過燈盞里的小小燈光,知道站在門口處的黑川主正望著這邊。
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小童。
博雅和黑川主目光相遇了。
但是,黑川主並沒有打算走過來。
博雅心想,既然如此,我推掉籠子扑上去好了。但他發覺自己的身体居然動彈不得。
“別動啦。等我跟綾子恩愛之后,再慢慢收拾你吧。”
黑川主朝著博雅的方向說道。
他原地一轉身,走進了綾子的房間。
“綾子……”
當黑川主在寢具旁跪下時,一只白淨而有力的手迅捷地從寢具下伸出,抓住了黑川主的手。勁道十足。
“怎麼回事?”
黑川主想要撥開那只手,寢具此時突然掀開了。
“老實點吧!”
隨著一聲冷冷的喝斥,從寢具下站起來的,正是晴明。
晴明的右手握緊了黑川主的手。
“哎喲!”
未等黑川主逃跑,他的頸脖上已經套上了繩子。
這條繩子把黑川主的腦袋緊緊地捆扎起來了。
緊接著,他的手腕也被捆綁住了。等黑川主回過神來,他已經被晴明捆得結結實實。
“黑川主大人!”
“黑川主大人!”
女童蹦跳著,叫喊著主人的名字。晴明抓過女童,也捆綁起來。
晴明走近忠輔,右手摸摸忠輔的額頭。
仿佛清涼如水的液体從晴明手心流向忠輔的額頭,接下來的瞬間,忠輔就能夠活動了。
“怎麼啦,博雅?”
晴明拿開籠子。
博雅仍舊保持著單膝跪下、右手握刀的姿勢。
晴明的右手一摸到博雅的額頭,博雅便能動了。
“晴明,你太過分了。”
“你說過沒事的……”
“我是說過,但那是騙你的。對不起,請多多包涵。”
“騙我?”
“我打算讓黑川主把注意力放在你那邊,然后趁機抓住他。多虧你幫忙,事情總算順利完成。”
“一點也不順利!”
“對不起了。”
“哼!”
“請原諒,博雅……”
晴明臉上掛著毫不介意的微笑。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0:59:54
七
“給點水喝吧。”
黑川主說這話的時候,正是烈日當空。
他依舊被捆在上次那棵樹上。
從太陽初升時起,黑川主就吐著舌頭,開始氣喘了。
他依然是一身黑衣。
頭頂上,夏日陽光明媚。
閑待著也覺得熱,更何況一身黑衣,還被捆綁著,黑川主更吃不消了。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黑川主的皮膚已經干皺起來。
“要水———嗎?”晴明說道。
“是。給點吧。”
“如果給你水,你會說出弄醒綾子的方法嗎?”
晴明身穿一件寬松輕薄的白衣,坐在樹陰下,美滋滋地喝著沁涼的水,望著黑川主。
“當然會說。”
黑川主立刻答道。
“好吧。”
見晴明這麼說,忠輔再度搬來大水桶,放在黑川主跟前。
用小桶從溝里打水,再一一倒進大桶。
不一會儿,大桶已經裝滿水。
“好吧,我喝水前就告訴你。請到這邊來。”
黑川主說道。
“這樣子就行。說吧,我聽得見。”
“讓別人聽去是不行的。”
“我從來不介意別人聽見。”
晴明淡淡地說。他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水,喉頭美妙地“咕嘟”一聲。
“你不過來我就不說。”
“不說你就在那里說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1:00:17
4、蟾蜍
一
“真不得了! ”
博雅從剛才起,便呷一口酒嘆息一回,發出情不自禁的贊嘆。
“好事一樁啊! ”
他抱著胳膊,自顧自點著頭。
就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博雅粗大的手臂交叉伸進左右兩只袖子里,盤腿而坐,正對什麼事情贊不絕口。
不久前,朝臣源博雅上門拜訪安倍晴明。
他一如既往,腰掛長刀,不帶隨從,飄然而至。穿過雜草叢生的庭院,進了門,招呼一聲:“喂,晴明。在家嗎? ”
于是。從寂靜無聲的里屋傳出一聲:“來了! ”
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房間里走出一名二十三四歲的長發女子,她膚色白淨,步態輕盈。她穿一件多層重疊的、沉重的唐衣。
衣飾厚重,腳下卻輕飄飄的,仿佛一陣輕風也能將她刮起的樣子。令人難以置信。
“博雅大人——”
女子輕啟朱唇,呼出博雅的名字。
與來賓初次見面,她卻似早已熟悉博雅的姓名。
“主人一直在等待您的光臨。”
在女子的引領下,博雅來到外廊上。
這里是房子外側的窄廊。有頂蓋而無套窗,是一個任由風吹日曬的地方。
晴明隨意地盤腿而坐,背靠著壁板,眼望庭院。
庭院里一直任由野草自由生長。
博雅隨女子來到這里后,偶爾回頭,本應仍在那里的女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不經意地望一眼身后的房間,卻見那里有一架屏風,上面畫了一名女子。再細看,屏風上的女子與剛才在身邊的女子倒有几分相像……
“噢。”
博雅一時對那幅美人畫看得入了迷。
時值長月——陰歷的九月七日。
以陽歷算的話,就是十月的上旬。
博雅臉上略帶紅潮,兩眼放光。
年輕人似乎有點激動。
“怎麼啦,博雅? ”
晴明將望向庭院的視線移向博雅。
博雅回過神來,本想對那幅畫說些什麼,卻又改變了主意。
“哎,晴明,今天在清涼殿上聽說了一件趣事,想跟你說說,所以就過來了。”
他直奔主題。
“有趣的事情? ”
“對呀。”
“是什麼事? ”
“是關于蟬丸法師。”
“哦,是蟬丸法師的事……”
晴明知道蟬丸其人,昨夜還和博雅一起見過他。
他是一位失明的琵琶法師,也可以說是博雅的琵琶老師。
這位博雅,身為粗魯的武士,卻深諳琵琶之道,也會彈奏。
他在蟬丸門下風雨無阻地奔走了三年,終于學到了著名的秘曲《流泉》、《啄木》。
因為這個緣故,去年從異國之鬼手中取回紫宸殿矢竊的琵琶玄象時,睛明和蟬丸見了面。
“蟬丸法師怎麼了? ”
“蟬丸法師可真是琵琶高手啊,晴明。”
“嗯,你是說去年玄象失竊那件事嗎? ”
“不不,就是一個月前的事。”
“哦? ”
“這位蟬丸法師被請到近江的一處宅子啦。”
“是去彈奏琵琶嗎? ”
“不是請他專程去彈琵琶。當然,那天蟬丸法師也彈了一曲。那宅子的主人是法師的熟人。那位主人找了一個理由,把蟬丸法師請了過去。”
“噢。”
“但是,那宅子的主人其實不是為了那件事而叫蟬丸法師去的,他另有目的。”
“什麼目的? ”
“那位主人有個熟人,也算琵琶高手。于是,那宅子的主人便想讓蟬丸聽聽那人的技藝究竟怎麼樣。”
“噢。”
“其實是那位熟人請宅子主人安排此事。但你知道,蟬丸法師可不會答應專程去做這樣的事。”
“于是,就假托有事請蟬丸法師過去? ”
“正是這樣。”
“那……”
“就在他辦完事情的時候,旁邊的房間里忽然傳出琵琶彈奏的聲音……”
“是來這麼一手啊。”
“沒錯。蟬丸法師傾聽了一會儿,然后就把手伸向放在身旁的琵琶,開始彈了起來……”
“噢。”
“那是我很想聽的呀,晴明。蟬丸法師當時彈的是秘曲《寒櫻》啊。”
粗人博雅一副心馳神往的樣子。
“然后怎麼樣了? ”
晴明問博雅。
“你說呢! 當這位蟬丸法師開始演奏沒有多久,從隔壁房間傳來的琵琶聲突然停止了……”
“原來是這樣。”
“主人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派人過去瞧瞧,結果發現本應該在里面的那位彈琵琶的熟人已不知所蹤了。就在這時,宅邸的看門人來報,說剛才彈琵琶的人出現過,留下‘于願足矣’的話就出門而去了……”
“呵呵。”
“眾人不解其意,便回到房間里向蟬丸法師請教。蟬丸笑而不答。派人追上先前彈琵琶的熟人問個究竟,他也不回答。稍后才明白了其中的理由……”
“是什麼理由? ”
“你繼續聽嘛,晴明。蟬丸法師勾留了几日,到了終于要離去的前一個晚上…
…“
“噢? ”
“那天,主人和蟬丸外出,到一位和主人相熟、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家里,在那里也發生了類似的事。”
“這位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也找了個會彈琵琶的人在旁邊的房間里彈琵琶? ”
“正是。那位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聽說了數日前的事,就搞了這樣的名堂。”
“哦……”
“開始時大家天南地北地閑聊,后來到了晚上,又傳來了琵琶聲。但是,蟬丸法師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對那琵琶聲不予置評,也沒有要彈琵琶的意思……”
“噢。”
“于是。那位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不耐煩了,就向蟬丸法師發問了。”
“問了些什麼? ”
“他問:”法師,這琵琶彈得怎麼樣? “‘”哦……“
“嬋丸法師答道:”正如您聽到的那樣……“
“然后呢? ”
“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又說了:”要是法師在此彈奏琵琶,該多美妙啊……“
‘“……”
“‘豈敢,豈敢! ’——蟬丸法師這樣答道。”
“……”
“‘那邊的琵琶聲就會自動停止吧? ’這一問,法師就答:”不會吧。“‘”呵呵。“
晴明的興頭來了,兩眼放光。
“經再三懇求,蟬丸法師終于彈了琵琶……”
“結果怎麼樣? ”
“對面的琵琶聲並沒有停止,又彈完三支曲子之后,才終于停下來……”
“原來是這樣。”
“那位請蟬丸法師去住的宅子主人,想不通這件事,在離開那家人之后,他問蟬丸法師:”前些時候聽的琵琶,和今晚聽的琵琶,哪一個更高明些呢? “‘”哦? “
“蟬丸法師只是搖頭。笑而不答。蟬丸法師就這樣回家去了。晴明,這件事你怎麼看? ”
“嘿,博雅,你要考我? ”
“哈哈,你總是說那些摸不著頭腦的事,什麼咒啊之婁的。”
博雅露出笑容。
“所謂‘怎麼看’,就是讓我判斷,前一位與蟬丸較量的人,和后一位與蟬丸較量的人,哪一個水平更高吧? ”
“就是這個意思。”
“問你一個問題,博雅,你覺得這世上還有能跟蟬丸法師比肩的琵琶師嗎? ”
“應該沒有。”
博雅毫不遲疑地答道。
“那麼,哪個更好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
“你倒說是哪一個? ”
“應該是前一個——中途停止的那個吧。”
“正是這樣。真嚇我一跳啊,晴明。”
“不出所料。”
“什麼‘不出所料’? 你是怎麼知道的? 告訴我! ”
“就是說,前后兩人,水平都不及蟬丸法師,沒錯吧? ”
“沒錯。”
“這樣的話,答案不是很簡單嗎? ”
“怎麼個簡單法? ”
“前面那個人,他聽了蟬丸法師彈的琵琶,之所以自己就停下來,是因為他聽了高手的演奏,自感汗顏。”
“哦。”
“也就是說,他還是有那麼一點水平,聽得懂蟬丸法師的琵琶。第二個人連蟬丸法師的琵琶有多高明也聽不出來,只知道沒頭沒腦地彈下去。”
“哎呀,真就是這麼回事哩,晴明。”
“博雅。你從何得知這件事? ”
“有人和蟬丸一道去了近江。這人在歸途中,聽蟬丸法師無意中提及那兩人的琵琶。我是在清涼殿上聽他說的。
也就是今天白天的事。“”哦。“
“唉! ”博雅抱著略膊。望著晴明說:“蟬丸法師真是有涵養的人啊。”
博雅為此一直感嘆不已,不時點點頭。
“特別想跟你說說這事,所以今晚有空就過來了。”
“我的酒興讓你勾起來了。”
“也好。”
博雅已應允喝個痛快,但晴明卻輕輕搖了搖頭。
“不過,雖然想喝,今晚卻不行。”
“為什麼? ”
“還有重要的事。本來剛剛要出一趟門的,但后來知道你今晚會來,就等你了。”
“是戾橋的式神通知你的? ”
“啊,有那麼回事。”
盛傳這位晴明在戾橋下面,安置了式神,必要時可叫出來使喚。
“怎麼樣,和我一起去? ”
“一起? ”
“我這就要出門了。”
“方便嗎? ”
“是你嘛,應該沒有問題。”
“那,你這是去干什麼呢? ”
“與蟾蜍有關。”
“蟾蜍? ”
“說來話長,你要是去的話,路上再跟你說。”
雖然是對博雅說的,但晴明的視線,卻不在博雅身上,而是望向茫茫黑夜中的庭院,眼神中有一種超然物外的味道。
晴明雙唇微紅,帶著一絲蜜意的微笑。膚色白淨。
晴明將視線由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你如果來的話,有一兩件事會幫上忙。”
“那就走吧。”
“好。”
“走吧。”
“走。”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1:00:40
二
他們乘車前往。
是牛車。
拉車的是一頭大黑牛。
長月之夜。
彎彎的、細長的上弦月掛在天上,有如貓爪。
在朱雀院前面通過,由四條大道折向西這一段。博雅是認識的,但再拐几個彎之后,博雅就不認得路了。就像一直在附近打轉似的。
上弦月的朦朧光線自天而下,但月亮太細小了,四周近乎一片漆黑。
只有天空發出混沌的青光。說是青光,只是與地上的黑暗相較而言,天空的顏色簡直談不上有光存在。
空氣濕漉漉的。
皮膚涼浸浸的,但身上卻汗淋淋的。
既是長月,即使在夜間也不應覺得寒冷才對,但透過簾子吹進來的風卻帶著寒意。不過,盡管如此。身上的汗還是出個不停。
博雅都弄不清哪種感覺更真實一些了。
車輪碾過沙石的聲音,由臀部傳送進体內。
晴明一直抱著胳膊不作聲。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家伙,博雅心想。
和他一起走到屋外,門前已停著這輛牛車。
沒有隨從,也沒有其他人。
車是牛車,卻沒有牛。
奠非由人來拉這輛牛車? 博雅剛一開始這樣想,他馬上就注意到牛車的軛上已套上了牛。
是一頭黑糊糊的大牛。
博雅猛然一驚,怎麼突然冒出來那麼一頭大牛? 其實並非如此,只是因為牛身黑色,與夜色渾然一体,他自己沒有看出而已。
旁邊還有一名女子。
她身披層疊的唐衣,就是出迎博雅的那個人。
博雅和晴明鑽進牛車,車子便發出沉重的聲音往前走了。
自出發到現在,時間已過去了半個時辰。
博雅掀起前面的簾子,向外張望。
夜間的空氣融入了樹葉的清爽、豐熟的氣味,鑽進車廂里來。
他怔怔地望著黑不溜秋的、健碩的牛背。
由身穿唐衣的女子前導,他們走向前方的漆黑之中。
女子的身体仿佛就要輕飄飄地升空而去,像一陣風似的把握不住。
在黑暗中,女子的唐衣仿佛灑滿了磷光,看似隱隱約約地閃爍著。
就像一個美麗的幽靈。
“哎。晴明。”
博雅開了腔。
“什麼事? ”
“如果讓人家看到我們這副模樣,會怎麼想? ”
“哦,會怎樣呢? ”
“以為居住在京城的妖魔鬼怪打算回歸冥界吧。”
博雅這麼一說,晴明的嘴角似乎掠過一絲微笑。黑暗之中,那微笑當然是看不見的。但晴明微笑的感覺已經傳達給博雅。
“如果是真的,你又將怎樣。博雅? ”
睛明突然低聲問道。
“哎,別嚇唬我啊,晴明。”
“你也知道——傳說我的母親是一只狐狸……”
晴明幽幽地說。
“夠啦,夠啦! ”
“喂。博雅,你知道我現在的臉是什麼樣的嗎? ”
博雅覺得,黑暗之中,晴明的鼻子已經像狐狸一樣嘟出來了。
“晴明,別胡說啦! ”
“哈哈。”
晴明笑了。
恢復了晴明平時的聲音。
“混賬!”
長噓一口氣之后,博雅粗聲粗氣地說了一句。
“我剛才差點就動刀子了! ”
一副怒氣衝衝的樣子。
“真的? ”
“嗯。”
博雅憨直地點點頭。
“好嚇人啊。”
“被嚇壞的是我! ”
“是嗎? ”
“你是知道的,我這人太較真。如果認為你是妖怪,可能已經拔刀在手了。”
“哦。”
“明白了? ”
“可是,為什麼是妖怪就要拔刀7 ”
“你問‘為什麼’”
博雅不知如何回答。
“因為是妖怪嘛。”
“但妖怪也有各種各樣的呀。”
“嗯。”
“既有為禍人間的,也有與人無礙的。”
“嗯。”
博雅在側著頭想,然后自顧自點點頭。
“不過,晴明,我可能會遇上這種情況的。”
博雅很當真地說道。
“嗯,會遇上的。”
“所以嘛,晴明,我求你了,別那樣跟我開玩笑。我有時會不明白是在開玩笑,結果就會當真。我喜歡你這個人,即使你是妖怪也無所謂。所以,我不想拔刀相向。
但是,如果一下子出現剛才那樣的情況,我會不知所措。無意識之中就伸手摸刀了。“
“哦……”
“所以,晴明,即便你是妖怪,在你向我說穿時,希望你慢慢說,不要嚇著我。
那樣的話,我就能應付了。“
博雅結結巴巴地說道。
一番肺腑之言。
“明白啦,博雅,是我不好。”
晴明少有地認真說道。
好一陣沉默。
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使八聽來更覺得四周寂靜無聲。
突然,剛才抿著嘴的博雅又在黑暗中說話了。
“知道嗎,晴明……”
博雅直率地說:“即便你是妖怪,我博雅也站在你一邊。”
語調低沉而堅決。
“好漢子,博雅……”
晴明只說出這麼一句。
只有牛車的聲響。
牛車依然向著黑暗中的某個目標前行。
完全弄不清楚是在向東還是向西走。
“哎,晴明,究竟是向哪里去呀? ”
博雅忍不住問道。
“那地方恐怕說了你也不明白。”
“莫非真的要去剛才提到的冥界? ”
“大致上說的話,可能也屬于那種地方。”
晴明說道。
“喂喂! ”
“別又去摸刀,博雅。那得稍后一點才需要。你有你的任務。”
“淨說些不明不白的話。但是,你總得告訴我。走這一趟是為了什麼目的嘛。”
“這話也有道理。”
“我們是去干什麼? ”
“大約四天前,應天門出怪事了。”
“什麼?!”
“你沒聽說?”
“哦。”
“其實應天門是漏雨的。”
晴明突然說出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漏雨? ”
“它從前就那樣。尤其是刮西風的雨夜,一定會漏雨。
可查看過之后,卻發現屋頂並沒有問題。這種事嘛,倒是常有的。“”不屬于怪事? “
“別急,博雅。雖然屋頂沒壞,但漏雨是事實。于是,前些天終于要修理了。
有一名木工,爬到應天門上仔細檢查了……“
“噢。”
“在檢查時,木工發現,屋頂下有一塊木板有些不對勁。”
“怎麼回事? ”
“哦,他發現那塊木板看上去是整塊的,但其實是厚度相同的兩塊板疊起來的。”
“然后呢? ”
“他取出那塊板,打開一看,兩塊板子之間竟嵌了一塊木牌。”
“是什麼木牌? ”
“寫著真言的木牌。”
“真言? ”
“就是孔雀明王的咒。”
“什麼是孔雀明王的咒? ”
“從前,在天竺,孔雀以吃掉毒蟲、毒蛇等著稱。孔雀明王,就是降服魔靈的尊神。”
“噢……”
“也就是說,恐怕是高野或天台的某位和尚,為了抑壓魔靈,寫下這牌子,放在那里。”
“噢。”
“木工想把牌子取出,結果卻把它弄壞了。把它擺回原位的第二天,刮了西風下了雨,可是應天門不漏雨了。但是,當天晚上就出了事。”
“竟有這種事情……”
“看來,不漏雨是要出怪事的。”
“漏雨和怪事之間有聯系? ”
“不可能沒有關系。貼木牌壓邪,是大家都在做的,可是,回應也很厲害……”
“回應? ”
“比如說,用咒來限制怪事——就像用繩子把你捆綁起來,讓你動彈不得。”
“捆我? ”
“對。你被捆,生氣吧? ”
“生氣。”
“而且捆得越緊越生氣,對不對? ”
“那當然。”
“如果費一番工夫弄開了繩子呢? ”
“我可能會去砍那個捆我的人吧。”
“這就對啦,博雅。”
“什麼對了? ”
“就是說嘛,用咒將妖魅限制得太緊的話,有時反而會弄巧成拙,結果讓妖魅變得更惡毒。”
“你好像是在說我啊。”
“只是用你來打個比喻而已。當然不是說你。”
“沒事,你接著說。”
“所以得把咒松一松。”
“噢……”
“不要綁得太緊,要有一點點松動的余地。”
“哦……”
不過,博雅看上去還是接受不了的樣子。
“所謂一點點的松動,就是讓它在被封禁的地方,還是能做一點壞事的。以這件事為例,就是用漏雨來体現。”
“不錯。”
博雅點點頭,好歹明白了的樣子。
“那。怪事又是怎麼回事呢? ”
“事情發生在第二天晚上。”
“本應該是個刮西風、下雨的晚上吧? ”
“沒錯。木工想弄清楚漏雨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帶上自己的徒弟,在那個雨夜上應天門去查看。到了那儿一看,雨不漏了,倒是遇上了怪事。”
“什麼怪事? ”
“是個孩子。”
“孩子? ”
“對。說是有一個孩子,頭朝下抱著柱子,瞪著木工和他的徒弟……”
“用手腳抱著柱子? ”
“就是那樣。用兩條腿、兩只手。他們正要登上門樓,把燈火一抬高,就發現一個小孩子貼在柱子上,惡狠狠地瞪著他們。”
據說那小孩子從高處“噗”地向兩人吐出一口白氣。
“呵! ”
“那小孩子從柱子爬上天花板,能在六尺多高的空中飛。”
“很小的孩子? ”
“對。說是孩子,那張臉倒是蟾蜍的模樣。”
“就是你出門前提到的蟾蜍? ”
“對。”
“自此以后,每天晚上都出現那怪小孩的事。”
“木工呢? ”
“木工一直沉睡到現在,沒有醒過來。他有一名徒弟昨晚發燒而死……”
“于是他們就請你出馬? ”
“嗯。”
“那你是怎麼辦的呢? ”
“貼一塊新的牌子,也算是解決問題了,但那麼做只是暫時應付。即使有效,漏雨的問題還是會出現。”
“那你……”
“我就嘗試多方調查,了解有關這座城門的各種資料。
結果發現,在很久以前,出現過有關的問題。“”噢。“
“很久以前,應天門所在之處曾死過一個小孩。我是從圖書寮查到的。”
“小孩? ”
“對。”
晴明低聲說道。
“還挺復雜的呢。”
說畢,博雅扭頭左右張望。
車輪碾過地面的感覺一直到剛才還有,此刻卻消失了。
“哎。晴明……”
博雅欲言又止。
“你發覺了嗎? ”
“發覺什麼? 你看……”
既沒有車子在走的聲音,也沒有車子在走的跡象。
“博雅啊,從現在起,你就當所見所聞全是在做夢。就連我。也沒有自信來說服你……”
博雅伸手要去掀簾子,黑暗中倏地出現了晴明的手,按住了博雅的手。
“博雅,你可以打開簾子,但無論你看見什麼,在你掀起簾子時絕對不能出聲。
否則不但你的性命不保,連我也有生命危險。“
晴明松開了博雅的手。
“我知道了……”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掀起簾子。
四周一片昏黑。除了黑暗,別無一物。連月光也沒有。
土地的氣息也好,空氣的氣息也好,全然沒有。惟有黑亮的牛脊背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在前方引路的、長袖善舞的女子的背影,越來越綻放出美麗的磷光。
“呵! ”
博雅不禁在胸腔里嘆息一聲。
前方的黑暗中“噗”地燃起蒼白的火焰,火焰隨即變大,變成了鬼的模樣。
這鬼眼看著變成了一個頭發散亂的女子,她仰望虛空,牙齒“格格”作響。想再看清楚一點的時候,她倏地又變成了一條青鱗蛇,消失在黑暗中。再細看一下,黑暗之中有無數肉眼看不清的東西在擠擠碰碰。
突然。原先看不清的東西又看得見了。
人頭忽然閃現。還有類似頭發的東兩。動物的頭、骨、內髒。以及其他不明不白的東西。書桌形狀的東西。嘴唇。異形的鬼。眼球。
在形狀怪異的東西中間,牛車依舊向著某個目標前行。
從輕輕掀起的簾子縫隙里,令人惡心、反胃的微風迎面吹來。是瘴氣。
博雅放下簾子,臉色蒼白。
“看見了吧,博雅……”
晴明剛開口。博雅便沉重地點了點頭。
“我看見鬼火了。晴明,它變成鬼的模樣,然后又變成女人,最后變成蛇消失……”
“是嗎。”
暗明語氣平和。
“哎,睛明,那該是‘百鬼夜行’吧? ”
“可以算那麼回事吧。”
“看見鬼的時候,几乎喊叫起來。”
“幸好你沒喊出來。”
“如果我喊了出來,會成什麼樣子? ”
“它們會馬上把整輛車子吞噬,連骨頭也不剩下。”
“我們是怎麼來到這里的? ”
“方法有多種,我用的是當中的簡易方法。”
“究竟是什麼方法? ”
“你知道‘方違’吧? ”
“我知道。”
博雅低聲回答。
所謂“方違”,就是外出時,若目的方向是天一神所在的方位,則先向其他方向出發,在與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地方過一夜,之后再前往目的地。這是陰陽道的方法,用以規避禍神之災。
“利用京城的大路、小路,做許多次類似的‘方違’,在反復進行的過程中,就可以來到這里。”
“原來如此。”
“不過如此嘛。”
晴明平和地說道。
“對了,我還有一事相求。”
“說吧,什麼事? ”
“這輛車是我造的結界,不會輕易讓什麼東西進來。但偶爾也有闖得進來的東西。我算了一下,今天從己酉算起是第五天。正當天一神轉移方位的日子。為了進入此處,要橫跨通道五次。在這整個過程中,可能有人來查看。”
“來到車里面? ”
“對。”
“別嚇唬我,暗明……”
“沒嚇唬你。”
“是鬼要進來嗎? ”
“不是鬼。但也算鬼。”
“那麼。是人嗎? ”
“也不是人。但因為你是人,對方如果不是有特別的意思,它就會以人的面目出現,而且說人話。”
“它來了會怎麼樣? ”
“它看不見我。”
“那我呢? ”
“它看得一清二楚。”
“它會把我怎麼樣? ”
“它不會把你怎麼樣。只要你按我說的做就行了。”
“怎麼做? ”
“來的恐怕是土地之弟,也就是土精。”
“是土地的精靈嗎? ”
“這麼認為也行,因為很難解釋。”
“然后呢? ”
“它可能會這樣問你:既為人之身,為何會來到這種地方? ”
“哦。”
“它那樣問,你就這樣答。”
“怎麼答? ”
“我目前患心煩之症,于是向友人詢問治病的良方,今天蒙友人贈送專治心煩之蟲的草藥……”
“哦。”
“此藥系顛茄草之屬,曬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當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氣似已平復,正在此間恍惚。
——你就這樣回答。“”這樣就可以了? “
“對。”
“如果還問到其他事呢? ”
“不管問到什麼,你只管重復剛才那番話就是了。”
“真的那樣就行了? ”
“行。”
晴明這麼肯定。博雅直率地點點頭:“明白了。”
這時候,車外突然傳來敲牛車的聲音。
“晴明?!”
博雅壓低聲音問。
“照我說的做。”
晴明輕聲叮囑。
車簾被輕輕掀起,出現了一張白發老人的臉。
“咦? 既為人身,何故來到此地? ”
老人開了腔。
博雅控制住差一點就向晴明那邊望去的衝動,說道:“我目前患心煩之症,于是向友人詢問治病的良方,今日蒙友人贈送專治心煩之蟲的草藥……”
他准確地答出睛明教他的話。
“哦……”
老人轉動著大眼珠子,盯著博雅。
“此藥系顛茄草之屬,曬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當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氣似已平復,正在此間恍惚。”
“噢。”
“原來是顛茄草啊……”
老人稍稍側著頭,盯著博雅。
“于是。你就魂游于此? ”
那對大眼珠子又轉動起來。
“順便提一句,今天有人五次橫過天一神的通道,莫非就是你嗎? ”
老人說畢,嘴巴大張,露出一口黃牙。
“因為服用顛茄草,心神恍惚,什麼都鬧不清了。”
博雅照晴明的囑咐答道。
“噢。”
老人雙唇一嘟,向博雅“噗”地吹了一口氣。一股泥土昧扑面而來。
“哦? 這樣子你還飛不動嗎……”
老人咧咧嘴巴。
“幸好是三碗。要是四碗的話,你就醒不過來了。如果我給你吹氣你還是不能飛回去的話,大概還要再過一刻,你的魂才可以回去吧。”
老人話音剛落,突然消失無蹤。
挑起的簾子恢復了原樣,車內只有博雅和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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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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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11 21:00:53
三
“哎喲。晴明,真是不得了啊。”
博雅驚魂甫定般說道。
“什麼事不得了? ”
“照你說的做,它真的就走了啊。”
“那是當然。”
“那位老公公是土精嗎? ”
“屬于那種吧。”
“不過,我們也夠有能耐的吧。晴明。”
“先別高興,還有回程呢。”
“回程? ”
博雅問了一聲。他說話的唇形尚未復原,忽然做傾聽狀。
因為他的身体又能夠感受到車子碾過泥土沙石的、小小的聲音了。
“哎,晴明——”
博雅呼喚。
“你也察覺到了? ”
晴明問道。
“當然啦。”
博雅回答。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之間,牛車仍在前行,但不知何時已停了下來。
“好像已經到了。”
晴明開口道。
“到了? ”
“是六條大道的西端一帶。”
“那麼說。是返回人間了? ”
“不能算返回。因為我們仍在陰態之中。”
“什麼是陰態? ”
“你就當還是不在人世間吧。”
“現在是在哪里? ”
“一個叫尾張義孝的人家門口。”
“尾張義孝? ”
“是那怪小孩的父親的名字……”
“什麼?!”
“聽我說。博雅! 我們這就要到外面去了,到了外面,你一句話也不能說。你一開口,就可能因此送命。你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就待在牛車里面等我。”
“那不行,好不容易才來到這里。如果你命令我不說話,就是腸子讓狗拖出來,我也不會開口的。”
看樣子真讓狗拖走腸子,博雅也會一言不發。
“那好吧。”
“好。”
于是,博雅和晴明下了牛車。
下了車,兩人面前是一所大宅子。
天上掛著上弦月。
一名穿唐衣的女子靜立于黑牛之前,注視著兩人。
“綾女。我們去去就來。”
晴明對女子說話,名叫綾女的女子文靜地躬身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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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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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11 21:01:06
四
這里簡直就像是晴明家的庭院一樣,雜草占盡了整個庭院。
風一吹過,雜草搖擺,彼此觸碰。
和晴睨的宅子不同的是,門內只剩園子,沒有房子或任何其他東兩。隱隱約約像是有過房子的地方,只躺著几根燒焦的大木頭。
博雅一路走一路慷訝不已。
行走在草叢之中。卻不必撥開雜草。這些草被踐踏過也不會歪倒。
腳下的草隨風搖擺。自己或者草,都仿佛成了空氣一樣的存在。
走在前頭的晴明突然停住腳步。
博雅知道其中的原因。黑糊糊的前方出現了人影。確實是人的影子。是兩個人。
一男一女。
但是。熟視之后的博雅差一點就要命地喊出聲來。
兩個人都沒有頭。兩個人都雙手捧著自己的頭,一直在絮絮叨叨。
“好冤啊……”
兩人不住地重復著這句話。
“就因為看見了那只蟾蜍啊……”
“我們就成了這個樣子了呀r ”我們就成了這個樣子了呀! “”好冤啊……“
“沒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
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聲音壓得很低。
“那樣的話,多聞就有命啦! ”
“耶樣的話,多聞就有命啦! ”
抱在手里的頭,牙齒咬得格格響。
“多聞”看來是兩個無頭人的孩子。
晴明悄悄來到兩人身旁。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呀? ”
晴明向兩人問道。
“噢噢。”
兩人應聲道。
“那是距今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清和天皇時代的事了。”
兩人這樣答道。
“也就是貞觀八年,應天門燒毀那一年啦。”
晴明插入一句。
“一點不錯。”
兩人恨恨不已。
“正是那一年啊。”
捧在手中的頭上,眼淚在臉上潸然而下。
“發生了什麼事? ”
晴明又問。
“我儿子多聞……”
“才六歲的多聞……”
“他呀,在那里看見了一只蟾蜍。”
“是一只很大的、經歲的蟾蜍。”
“多聞用手中的竹竿,把它扎在地上了。”
“我們是后來才知道的。”
“那只大蟾蜍沒有死。”
“它被扎在地上,掙扎個不停。”
“到了晚上還是那樣掙扎。”
“第二天白天,它還活著。”
“很可怕的蟾蜍啊。”
“蟾蜍原是不詳之物啊。所以,我們就難逃一劫了。”
“一到晚上,被扎在園子里的蟾蜍就哭叫起來。”
“它一哭,周圍就會燃起藍色的火焰。”
“燃燒起來。”
“好可怕呀。”
“每次蟾蜍一哭,燃起火焰,睡眠中的儿子多聞就要發燒,痛苦地呻吟。”
“要殺死它,又怕它會作祟。”
“如果拔掉竹竿讓它逃生,又怕它脫身之后,鬧得更加厲害,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
“應天門失火了。”
“應天門塌掉了。”
“有人說這件事是我們的責任。”
“有人看見被扎在庭院里的蟾蜍還活著,發著光。”
“那人到處說我們是在行妖术。”
“說應天門是用妖术燒毀的……”
“我們剛去申辯,多聞就發燒死了。”
“唉。”
“真可憐呀。”
“太氣人了,我們就弄死了那只蟾蜍,用火燒掉。”
“多聞也燒掉了。”
“把那只蟾蜍的灰和多聞的骨灰掩埋了。”
“噢噢。把灰放進了這麼大的罐子里,在應天門之下挖地三尺,埋了進去。”
“埋掉啦。”
“三天之后,我們就被抓起來處死了。”
“三天之后,腦袋就成了這個樣子。”
“我們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
“因為事前知道,所以才埋掉了多聞和蟾蜍。”
“只要有應天門,骨灰就會在上面作祟。”
“哈哈。”
“嘿嘿。”
兩人發出笑聲時,博雅一不留神,一句話脫口而出:“好可憐呀……”
他只是喃喃自語,聲音很小,但卻很清楚。
兩個無頭人馬上不說話了。
“誰?!”
捧在手中的腦袋,把凄厲的目光轉向博雅。
那臉孔是鬼的模樣。
“快逃。博雅! ”
博雅被晴明拉住手腕,猛扯一把。
“是這邊! ”
“別讓他跑掉! ”
博雅飛跑起來,他的身后傳來這樣的喊叫聲。
一回頭。見兩個無頭人緊追不舍。
他們手上的腦袋是鬼的模樣,追趕的身子像是在空中飛翔。
這回完了。
“對不起,晴明! ”
博雅手按刀柄:“我在這里頂著,你快逃! ”
“不要緊。快上牛車! ”
一看,牛車就在眼前。
“進去,博雅! ”
兩人鑽進牛車。牛車“吱呀”一聲走動起來。
不知從何時起,周圍又是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了。
博雅掀起簾子向后望去,只見群鬼在后追趕著。
“怎麼辦,晴明? ”
“我已經想到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所以帶了綾女來。
不用擔心。“說著,晴明口中念念有詞。于是,在前方引導牛車的綾女像被一陣風吹起一樣,在空中飄舞起來。
群鬼呼啦啦地圍上去,開始大啖綾女。
“好了,機不可失! ”
就在綾女被群鬼瘋狂吞噬的時候,牛車逃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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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1:01:20
五
博雅醒過來了。
原來是在晴明屋里。
晴明正探頭過來,察看他的情況。
“綾女姑娘呢? ”
博雅一醒來就向晴明發問。
“在那里。”
照晴明視線的方向望去,只見有一架屏風在那里。本來是一架描繪了仕女圖的屏風。
但是,原先畫在屏風上的仕女,整個地脫落了。那里只有一個站姿的女子剪影,圖畫則沒有了。
“就是它? ”
“就是綾女。”
“綾女原是圖畫? ”
“對呀。”
見博雅瞠目結舌的樣子,晴明輕聲說道:“哎,博雅,怎麼樣,你還有力氣出去嗎? ”
“還行。去哪里? ”
“應天門呀。”
“當然要去。”
博雅亳不猶豫地說道。
當晚,晴明和博雅來到應天門。
在黑沉沉的夜里,應天門聳立著,仿佛是黑暗凝成。
晴明手中的松明光影飄忽不定,更顯得步步驚心。
“好嚇人呀。”
博雅喃喃道。
“你也會害怕? ”
“當然會嘛。”
“為玄象琵琶的事,你還獨自登上過羅城門呢。”
“那時候也害怕呀。”
“嘿嘿。”
“對于害怕這種東西,人是無能為力的吧。但是,身為武士,害怕也必須去。
所以就上去了。“
博雅說著。他手里拿著一把鐵鍬。
“是這一帶了吧? ”
博雅用鐵鍬頓一頓地面。
“嗯。”
“我來! ”
博雅挖了起來。
果然不出所料,在應天門下深三尺之處,挖出了一個舊罐子。
“有啦,晴明! ”
晴明伸手從穴中取出沉甸甸的罐子。
這時,松明已交到博雅手中。
在火光中,舊罐子的光影晃動不定。
“那我就把它打開了! ”
“不會有事吧? ”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
“沒關系。”
晴明打開罐蓋,突然,里面飛出一只巨大的蟾蜍。
晴明敏捷地逮住了它。
蟾蜍被晴明捏在手中,手足亂蹬地掙扎著。發出了難聽的叫聲。
“長著人的眼睛呢。”
博雅嘆道。
的確,這只蟾蜍的眼睛不是蟾蜍的,而是人的。
“扔掉它吧! ”
“不,它可是人的精氣和經歲的蟾蜍的精氣結合而成的,極難弄到手。”
“那你要拿它怎麼樣? ”
“當個式神使用吧……”
晴明將罐子口朝下,倒出里面的骨灰。
“好啦。博雅,我們回去吧。”
晴明手里捏著蟾蜍,對博雅說道。
蟾蜍放生在晴明的庭院里。
“這一來,怪事就不會再出現啦。”
晴明愉快地說道。
后來的情況。果然就像晴明所說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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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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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11 21:01:40
5、鬼戀闕紀行
一
首先看見那個東西的。是一個叫“赤發鬼犬麻呂”的賊。
犬麻呂是個年屆五十、頭發斑白的男子,原是播磨國一所叫做西云寺的寺院的僧人。有一次為錢犯了難,竟偷走純金的主佛如來像,因此墮落為賊。
入屋行竊必下殺手,是這個犬麻呂的做法。殺掉人,就可在沒有活口的房子里從容不迫地搜尋錢財。不過,還是會有人藏身暗處,僥幸活了下來。這些人中,有人見到了犬麻呂濺一身遇害人的鮮血、滿頭滿臉紅彤彤的樣子,從那時起他便被叫做“赤發鬼”了。
此時,犬麻呂正氣喘吁吁地趕路。
他潛人靠近朱雀大路的梅小路的油店行竊,但被半夜起夜的母子倆撞見了。他用手中的長刀砍死了這母子倆,什麼也沒有偷就逃之天天了。
因為那孩子被割喉之前發出一聲驚叫,將家中的其他人弄醒了。
由梅小路向東,再穿朱雀大路向南走。
——深夜。已是亥時過半。
十四之夜的銀白色月亮,懸掛在半天之中。
他赤著腳。赤腳啪嗒啪嗒地踩踏著自己的投影。
已是陰歷十月近月中的時候,赤腳踩著地面覺得很冷。
襤褸的直垂下擺,因為翻到腰際,膝部以下暴露在夜風的吹拂之下。
雖然還沒到霜降,但對于年過五十的犬麻呂來說,已經覺得冷風侵骨了。
他的右手仍握著帶血的長刀。
“呸! ”犬麻呂解嘲地發一聲喊。
還是年過五旬之過吧,不能像從前那樣迅捷了。
“呸! ”又嘟噥一次,犬麻呂放慢了腳步。
沒有人追上來。犬麻呂邊走邊放下直垂的下擺。正要收刀人鞘時,他停住了腳步。
並不是因為不停下來就不能收刀人鞘,而是因為看見前方出現了奇怪的東西——一團發出藍光的東西。
朦朧的光——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在那里凝成青白的一塊。
“是牛車嗎? ”
犬麻呂思忖著。
在朱雀大路南面——羅城門的方位,一輛牛車而向犬麻呂停在哪里。
沒有牛。只有牛拉的車。
為什麼這種地方停著牛車呢? 正在這麼想的時候,犬麻呂一下子屏住了氣息。
原來看似停在那里的牛車,竟然是動的。而且,它正筆直地朝犬麻呂的方向走來。
“吱,吱……”
聽得見微弱的聲音,是車軸轉動的聲音。
那個聲音和牛車一起,在昏暗中向犬麻呂靠近。
“吱,吱……”
牛車最初看似停止不動,是因為它的運動極其緩慢。
犬麻呂的舌根僵住了。
為什麼沒有牽引的車子會向前運動呢? 犬麻呂后退了半步。
他看見在牛車的兩側,模糊地現出兩個人影。
牛車的右側——即犬麻呂的左前方,是黑色的人影。
牛車的左側——即犬麻呂的右前方,是白色的人影。
真的遇見怪事了。
雖說是夜間,但黑色的人影也好,白色的人影也好,看起來竟是同樣清晰。兩個人影都隱隱約約地飄浮在空氣中。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罩住了他們。
——那些都不是人世中的! 犬麻呂心想,一定是妖怪! “吱。吱……”
“吱,吱……”
牛車和兩個人影云中漫步似的慢慢接近了。
由于總是在夜深入靜之時行竊,犬麻呂迄今已好几次遭遇怪異之事。
隱約閃現的鬼火;看不到人影,卻在身后緊追不舍的腳步聲;在倒塌的大門下,從棄置的女屍頭上一根一根地拔下頭發的老太婆;深夜在路邊哭叫著的失去了眼珠子的、赤裸的小孩子……
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遭遇,都不如今夜這般詭異。
不過,犬麻呂畢竟是個膽大包天的人。
他深知,無論對方是幽鬼也好、狐狸精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縮不前,反而會把事情弄得更糟。
“吱,吱……”
“吱。吱……”
牛車靠近過來,犬麻呂將剛才后撤的那條腿朝著牛車邁向前去。
牛車與犬麻呂之間的距離縮短至初時的一半了。
黑色的人影是個男子。是個身穿黑色直垂的武士。他右邊腰間掛著長刀,步態悠然。
白色的人影是個身穿輕便旅裝的女子。她身穿白色單衣。套白色罩衣,兩只手在托著罩衣。也是肅穆地、像在空中舞蹈似的邁步向前。
沒有任何腳步聲,也沒有車子碾過泥土的聲音。
只聽見車子吱吱作響的聲音。
終于,等車子來到跟前的時候,犬麻呂高舉長刀。
“到哪里去? ”
犬麻呂發出一聲低沉的喝問。
弱勢的狐狸之類,被這樣一喝的話,馬上就會逃之天天了。
然而,對方卻沒有回答。
一行男也好女也好,車也好,一如既往地悠然前行。
“到哪里去? ”
犬麻呂依然右手舉刀,又喝問一聲。
“到大內去。”
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來自車子里面。
車簾輕輕抬起,露出一張俏麗的女子臉龐,若論年齡,應該是二十七八的樣子。
豐滿的嘴唇,水靈的眼睛,身穿唐衣。不知焚的是什麼香。犬麻呂只覺得馥郁的芳香扑鼻而來。
簾子放下,女子的臉隨即消失。
犬麻呂的鼻腔里還留著那種香氣。
牛車已到身前。沒有套牛、卻在晃晃悠悠的車軛,來到面前。
叉開兩腿、舉刀屹立的犬麻呂,突然看見那車軛上綁著令人毛骨‘辣然的東西。
那是一束黑糊糊的女人的長頭發。
“哎呀! ”
犬麻呂大叫一聲,翻滾在地。
牛車肅穆地從他的身邊通過。
原先扑鼻的芳香,此時變成了腐臭。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1:02:02
二
源博雅坐在外廊內,雙手抱著胳膊。
這里是位于土御門小路的安倍睛明家的外廊內。
時值黃昏,天正下著雨。
雨絲細柔,但已讓人頗覺寒冷。
雨水濕潤了整個蓬亂的院子。
這雨已連下了三天。
几乎從不收拾的庭院展現在博雅的面前。
一個月前還發出清香的木樨,現在也落了花。
往日滿園茂盛的雜草,曾几何時綠得逼人的氣勢都不見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頹喪的、濕漉漉的模樣。草叢中也有些草已經枯萎變色了。
這樣的草叢里,龍膽和桔梗的紫色顯現出來。
好像有菊花開了,雨水綿綿中依然可以隱隱約約聞到菊花香。也許是借了風力吧。
博雅的左側放著朱鞘長刀,右側是一個身材修長、容貌端正的男子,同樣是坐在那里看著庭院。
他就是陰陽師安倍晴明。
與博雅岩石般正襟危坐相對,晴明顯得很隨意。他把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擱在右手上。
晴明和博雅之間的木地板上,放著沙鍋。沙鍋里滿是蘑菇。好几種蘑菇混合在一起,燒好之后熱著火。
沙鍋邊上有醬汁,兩人不時將蘑菇蘸一下醬汁享用。
這是下酒的菜。
盛酒的瓶子和兩只杯子,放在裝蘑菇的沙鍋旁。
挺大的酒瓶子+ 里面的酒已經喝掉過半。
博雅提著蘑菇,像往常一樣,獨自遣遙自在地出現在這所宅子里,是在一個時辰之前。
晴明很難得地出迎博雅。
“哎,你……真的是晴明嗎? ”
當博雅這麼問的時候,晴明笑著說:“這不是眼見為實嗎? ”
“平時大都是些不明身份的女子、老鼠之類的來迎客,我想這回該不是冒了晴明的面孔出現吧,哪敢馬上就相信? ”
“就是我了。”
晴明回答之后,博雅才一副釋然的樣子。
就在此時,晴明“嘿”地一笑。
“怎麼啦,晴明? ”
“博雅,你都懷疑到我的面孔了,怎麼當人家自稱是‘晴明’,你卻信了呢…
…“
“你不是晴明? ”
“我什麼時候說我不是晴明? ”
“哎呀。晴明,我不是不知道嗎? ”
博雅回道,又接著說:“你倒是真的出來迎接過我的,但說實話,即使在那個時候,我也有上當的感覺。對于想法復雜的人,我可是應付不來。總而言之,我進來啦。”
說著,博雅自顧自進了院子,往外廊走去。
到了一看,本應落在自己身后的晴明,竟然就半躺在廊外的木地板上。支著右肘、下頦擱在右手上的晴明,笑望著博雅。
“真正的晴明果真在這里呀。”
博雅話音剛落,半躺在廊內的晴明的身体,突然像被風刮起似的騰空而起,往庭院飄出去。
剛飄出外廊,晴明的身体便一下子掉在草葉上,在雨點澆打之下。眼看著凋萎。
“喂……”
就在博雅發聲喊叫時,草葉上留下了一張剪成人形的小紙片。
“怎麼啦,博雅? ”
從后面傳來一聲招呼。
博雅回顧身后。
“晴明你……”
身穿寬松的白色狩衣的晴明就站在那里。
女子似的紅唇浮現微笑。
“怎麼樣。剛才的我是真的吧? ”
晴明笑道。
“誰知道啊? ”
博雅說著,盤腿坐下。
同時,他把帶來的竹籃子放在自己身邊。
“嘿。是蘑菇呀? ”
晴明盤腿坐下,探頭看著竹籃里的東西。
“本來是帶來我們喝上一杯的,但我要帶回去了。”
“為什麼? ”
“我生氣了。”
“別發火嘛,博雅。這樣,我親手來燒吧。”
晴明說著,向籃子伸出手。
“不,等等。用不著你親自出馬。像往常那樣,讓式神什麼的去做吧。”
“別往心里去嘛。”
“說生氣是假的。只是要給你出出難題而已。”
“博雅你真是老實。沒問題,我來燒。”
說著。晴明提著籃子站起來。
“哎。晴明——”
博雅喊他時,他已經邁步走出去了。
蘑菇來了。
晴明端的盤子上,有燒好的蘑菇,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一只手的手指間,夾吊著酒瓶和兩只杯子。
“不好意思啦,晴明。”
博雅有點不安。
“喝吧。”
“喝。”
于是,兩人眺望著雨中的庭院,開始喝了起來。
從耶時起,几乎沒有交談。
“謝謝。”
只是在互相給對方斟酒時,低聲嘟噥一句而已。
庭院在黃昏的雨中靜悄悄的,只有雨滴落在草葉和樹葉上的聲音。
庭院已是一片深秋景色。
“哎。晴明……”
博雅幽幽地說。
“什麼事? ”
“像這樣子,從這里眺望你的庭院,最近給我一種感覺:就這樣子其實也不錯吧……”
“哦? ”
“這里與其說是荒廢了,不如說給人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
博雅望著庭院說道。
一個雜草隨意生長的院子。一切都未加收拾,任其自生自滅。就仿佛把別處的荒山野地照原樣切一塊,隨意地擱在這個庭院里而已。
“不可思議啊。”
博雅嘆息般說道。
“什麼事不可思議? ”
“看上去,不管春、夏、秋,這里都只是被雜草覆蓋的院子,沒有什麼不同,但其實每個季節都不一樣。在不同的季節,各有惹人注目和不惹人注目的花草。就說胡枝子吧。已經落了花,一下子找不著到底長在哪里了,可是原先不知躲藏在哪里的桔梗、龍膽,就跑出來見人了……”
“嗯。”
“所以,我說它與眾不同。但是,雖說它與眾不同,卻又讓人覺得這個院子實質上是一成不變的。所以……”
“所以就不可思議? ”
“對。”
博雅直爽地點點頭,又說:“似同而實異,似異而實同。而且,我還覺得,並沒有哪邊是哪邊非的問題,兩者都是這個世界的面目,是天生就這樣子的。”
“了不起呀,博雅。”
“了不起? ”
“你剛才說的,正是咒的根本道理呢。”
“又是咒啊? ”
“沒錯。”
“睛明。趁我現在難得有了明白的感覺,不要再跟我說莫名其妙的東西,讓我不明不白。”
博雅說著,喝了一口酒。
晴明少有地閉口不言,看著博雅。
博雅放下喝干的酒杯。
突然,他覺察到晴明的視線。博雅一旦與他的視線相遇。立即便將目光又轉向庭院。
“哎,晴明,你聽說那件事了嗎? ”
博雅問道。
“‘那件事’,是哪件事? ”
“就是‘赤發鬼犬麻呂’被捕的事。”
“他被捕了? ”
“對呀。昨天被捕的。”
“噢。”
“四天前的晚上,‘赤發鬼犬麻呂’闖入油店。他殺了那里的女人和孩子,什麼也沒偷就逃走了。大家都以為他會因此離開京城一段時間,結果卻在京城里抓住了他。”
“在京城的什麼地方? ”
“他是在西京極的路口失魂落魄地徘徊時被捕的。當時。他提著血跡斑斑的刀,衣服上也濺有被害人的血。”
“噢。”
“其實兩天前就有消息,說有個像是犬麻呂的男子,握著帶血的刀在閑逛,不知是真是假。結果是真的,他實際被捕是在昨天早上。”
“這可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但犬麻呂這家伙,好像有鬼附身了。”
“鬼?”
“好像自從闖入油店那個晚上起,他就一直不吃不喝,四處徘徊。到被抓的時候,甚至是一副無法抵抗的樣子。”
“噢。那為什麼說他是有鬼附身了呢? ”
“他在牢里說夢話。說的几乎都是像你說的咒一樣不明不白的夢話,但試著連接起來分析,好像這個犬麻呂在逃出油店之后,就在朱雀大路遇鬼了。”
“遇鬼? ”
“乘坐牛車的鬼。”
博雅把犬麻呂的夢話串起來之后的情況跟晴明說了。
“那女人是說‘去大內’嗎? ”
晴明饒有興致地問博雅。
“好像是那樣說的。”
“那她來大內了嗎? ”
“沒有來。因為我沒有聽說有關她的事。”
“哈哈。”
“后來,據說那牛車消失了。”
“消失? ”
“好像是在犬麻呂身邊通過之后,往前走到八條大道一帶,就在那里消失了。”
“犬麻呂看見的? ”
“好像是。他目送著牛車走朱雀大路,臨近八條大道時。在那里突然消失了。”
“那犬麻呂呢? ”
“死掉了。”
“死了? ”
“對啦。昨晚死的。”
“不就是被捕的當晚嗎? ”
“沒錯。他被捕的時候已經在發高燒,身体熱得像火一樣。到了晚上就更加嚴重了。據說最后他是嘴里喊著‘好冷好冷’,渾身發抖而死的。”
“挺嚇人的嘛。”
“哎,晴明……”
“什麼事? ”
“關于那輛牛車的事,我覺得犬麻呂不像在說假話。”
“為什麼? ”
“其實,還有一個人見過類似的牛車。”
“誰見過? ”
“我的熟人中有個叫藤原成平的,是個朝臣。這家伙喜歡女色,到處留情,上門尋歡。這位成平說他也見到過。”
博雅壓低聲音說。
“哦? ”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犬麻呂闖人油店的第二天晚上吧。”
“對。”
“那……”
“成平要找的女人,就住在西京極。他說是在去那里的途中看見的。”
“噢。”
“看見的時間,是在亥刻前后。地點是在朱雀大路和七條大道相交那一帶。”
博雅向晴明那邊稍微探出身子。
“亥刻的話,已經很晚了。”
“說是給別的女人作和歌,弄到很晚。”
“別的女人? ”
“他弄錯了——寫信給兩個女人,約的是同一個晚上上門。結果只好給其中之一寫信,說是要作和歌,去不了了。”
“還挺費心思的呢。”
“嗯。那成平說,他的車子急急地沿朱雀大路走,在過七條大道的地方,遇上了那輛沒有牛牽引的牛車……”
博雅開始敘述。
據說最初察覺的,是他帶的三名隨從。
正好是剛開始下雨的那天的晚上,像霧一樣細密的雨絲。充滿夜間的空氣中。
是一個看不見月亮,兩眼一抹黑的夜晚。
隨從們都提著燈火走夜路,此時,他們突然注意到前方——羅城門的方向,有燈火在接近。
朦朧的光。
“吱,吱……”
“吱。吱……”
還有車軸轉動的聲音傳了過來。
沒有燈火,為什麼有光線放出? 走近來的,是一輛牛車。
可是,軛上卻沒有牛。沒有牛拉著,牛車卻在接近。
那輛牛車的左右兩邊,分別有一個穿黑色直垂的男子,和一個穿白色單衣、外套白色罩衣的女子。他們和牛車一起,向著這邊走來。
“奇怪呀……”
成平得到報告,掀起簾子向外張望,他嘴里還嘟囔著。
牛車越來越近了。
“成平大人,遇上隆物的話,還是早走為妙。”
就在隨從們懇求時,拉成平車子的牛突然大發脾氣,它擰著頭,要往一旁逃避。
牛勁太大,把車子拽到一旁,折斷了一根轅木,牛車側翻在地。這一下子,軛脫了,牛趁機逃走了。
三名隨從之中。有兩個也哇哇大叫,跟著牛逃走了。
成平從翻倒的車子里爬了出來。因為雨水淋濕了泥地,他弄得一身泥漿。
車子因為壓在一個隨從逃跑時扔掉的火把上面,簾子燒著了,成平的車子著了火,燃燒起來。
悠然而至的牛車,來到成平面前停下了。這時候,從牛車里面傳出一個清澈的女聲:“可以讓開一下嗎? ”
但是+ 成平動彈不得。因為他已經癱軟了。
“如此深夜。一個姑娘家,上哪里去呢? ”
成平動不了,但還是硬挺著問道。
這時。簾子輕輕抬起,露出一張女子的面孔。她的膚色是令人瞠目的冰清玉潔。
女子丹唇輕啟:“我要去大內。”
女子豐滿的嘴唇吐出清音。
女子身穿艷麗的女式禮服。
甘美的芳香傳到成平的鼻孔。
在雨中燃燒的車子,映照出這一切。
這時候的成平還是動不了。
正要掙扎著起來的成平,此時看見了綁在軛上的東西。
是黑色的女人長發。有這麼一束頭發就綁在軛上。
看見這東西,成平的腰又一次癱軟了。
“怎、怎麼……”
他是喊出聲了,但因為過于恐懼,腦子一片空白。美麗的女子、輕柔的話語,越發令人恐懼了。
“這是七天拜謁的途中呢。”
女子說話的時候,兩邊的男人和女人都不作聲。
此時,一旁看著這一切的隨從從腰間拔出刀來。
“呀——”
隨從閉著眼大叫一聲,向對方的車子砍去。
簾子“嘎”地裂開,刀捅進了車里面。
“格格——”
車內傳來這樣的響聲。
女子用牙齒咬住插入簾子內的刀刃。不,此時那已經不是一個女子。她已經變成一只紅眼青鬼,身上仍舊是艷麗的禮服。
“嗷! ”
身穿白色單衣加罩衣的女子吠叫起來。眼看著她變成四足趴地。她的罩衣也脫落了。
女子長著一個白色的狗頭。
站在另一邊、身穿黑色直垂的男子的臉,也變成了一張黑狗的臉。
兩只惡犬立即扑向動刀的隨從,咬斷了他的頭,扯裂他的四肢。
然后,兩只狗吞噬了他的身体。連骨頭也沒有剩下。
成平用四肢爬行,逃了出來。
當身后傳來嚼食隨從的骨頭和肉的聲音時,成平不禁汗毛倒豎。兩只狗又恢復成人樣,站在牛車旁邊。
“吱。吱……”
牛車又走動起來。
牛車超過爬走的成平,來到七條大道時,突然,牛車和那一對男女全都消失無蹤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1:02:17
三
“然后呢? ”
晴明問博雅。
“成平此刻躺在家里發燒哩。”
博雅抱著胳膊說。
“應該是中了瘴氣了。”
“瘴氣?!”
“對。跟犬麻呂中瘴氣死掉是一回事。”
“成平也會死嗎? ”
“不,他應該不會死。犬麻呂不是剛殺了兩個人,身上還濺上了鮮血嗎? ”
“嗯。”
“那時犬麻呂處于特別容易中瘴氣的狀態,而成平並不是那樣的。他躺上五天的話。應該就會好。”
晴明說著,自己往空了的酒杯斟酒。
“那女人說了‘要去大內’吧? ”
“對。”
“說是花上七天去? ”
晴明自言自語似的,把酒杯端到唇邊。
“有意思。”
“只是有意思嗎? 我正為這事煩惱呢。”
“你煩它什麼? ”
“是不是要向聖上報告這件事呢。”
“那倒也是。這件事如果傳到聖上耳朵里。我這里也不免有點事吧。之所以還沒有事,應該是還沒有跟聖上說吧。”
“對。”
“原來是這樣。”
“昨天,我被成平叫去,告訴我剛才的事情。他問我這事怎麼辦。所以,現在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一個人。”
“你想怎麼辦? ”
“所以我來和你商量嘛。那盜賊說的夢話,可能已經傳到聖上的耳朵里了。之所以還沒有召你去,是聖上還不很在意吧。但是,如果聖上知道一位朝臣也遇見了同樣的事情,而且有一個隨從被吃掉了,聖上也要不安吧。”
“為什麼還沒有對聖上說呢? ”
“不。其實是這樣——我不是說了成平好女色嗎? ”
“沒錯。”
“成平這家伙,那個晚上是向聖上撒了謊,跑出去會女人的。”
“什麼?!”
“那個晚上是望月之夜。據我所知,是要在清涼殿上邊賞月邊賽和歌的……”
“噢。”
“如果看不見月亮,就在看不見的情況下,作看不見月亮的和歌。成平本來預定要出席這次和歌比賽。”
“原來是這樣。”
“成平那家伙,把這件事完全忘掉了,和女人定下了幽會之期。”
“挑選了女人嘛……”
“成平那家伙,只好派了一個人到清涼殿報告,說自己得急病臥床不起,出席不了和歌比賽,還附上新作的一兩首和歌,和比作月亮的鏡子……”
“哈哈哈。”
“那和歌的內容是——今晚因云出月隱,不能進行和歌比賽。于是自己特地到云上去取月。因為久臨天風,不勝其寒突然發起燒來。自己雖然出席不了,特送上此月以明心志。”
“于是,他就去見女人,撞見鬼了? ”
“所以嘛,你知道的,晴明,如果報告了鬼的事,他撒謊的事就暴露了。于是,成平才找我去商量。”
“原來如此……”
“哎,晴明,這事情應該怎麼辦? ”
“嗯,如果我不能親眼看看那輛牛車的話,現在還說不上什麼。”
“親眼看看那輛牛車? ”
“明天晚上怎麼樣? ”
“明天晚上就能看到? ”
“也許在朱雀大路和三條大道的路口,在亥刻時分可以看見吧。”
“你怎麼能預料得到? ”
“這個嘛,那女人不是說,花七天時間去大內嗎? ”
“對呀。”
“第一天晚上出現在八條大道,接下來的晚上是七條大道。對吧? ”
“……”
“我是說那牛車消失的地方。”
“對對。”
“這期間,牛車是從朱雀大路向大內方向走的。”
“嗯。”
“這樣一來,如果不是有人碰巧看見的話,還不能十分肯定,不過可以據此說,第三天是六條大道,第四天是五條大道。第五天就是今晚,應該是四條大道了。”
“有道理,的確如此。但是,晴明,這樣的話,為什麼那牛車不在一天之內由朱雀大路,一口氣經羅城門直入大內的朱雀門呢? ”
“哦,可能對方也有它自己的安排吧。”
“如此一來,如果我們不管它的話,后天——也就是說,在第七天的晚上,那牛車就要走到大內的朱雀門前面啦。”
“應該是這樣吧。”
聽了晴明的回答,博雅更加用力地抱著胳膊,凝望著庭院。
“這事情麻煩了。”
博雅望著暮色漸濃的庭院嘟噥道。
“所以,明天去看看吧。”
“看牛車? ”
“在亥刻之前,等在朱雀大路和三條大道的交口處就行了。”
“能行嗎,這事情? ”
“看了再說。如果情況不妙,就向聖上說明原因,事先做好方違,預備特別的辦法。”
“那方面是你的本行,全看你的了。其實,晴明,我還有另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麼事? ”
“有件東西要請你給解讀一下。”
“解讀? ”
“其實是女人的來信——我收到了和歌。”
“和歌?!你收到女人的和歌,博雅? ”
“是,是。但是,收是收到了,我對和歌是一竅不通的。”
“不懂和歌? ”
“和歌跟你的那些咒一樣,太麻煩了。”
晴明只是微笑。
身材魁梧的博雅坐在那里,他表面上粗魯,對和歌之類顯得一籌莫展。但是,一旦吹起笛子,他又能吹出令人刮目相看的音色。
“和歌的風雅我實在不懂。”
博雅喃喃道。
“什麼時候收到的? ”
“哦,我倒是記得清楚——是四天前的下午。當時,我手里捧著聖上抄寫的《心經》,正要去東寺。我剛剛離開清涼殿,徒步穿過承明門之時,突然,從紫宸殿前的櫻樹陰里。跑出一個七八歲的女童,把信塞到我的手里。晴明。這信上竟然還別著龍膽花哩……”
“呵呵。”
晴明愉快地笑著,看著博雅。博雅似乎意識到晴明的目光。臉上呈現出一副更加粗線條的表情。
“等我看清信和花,再抬頭的時候,那女童已經無影無蹤了。”
“是這樣啊。”
“沒有理由會有那麼一個女童單獨在那種地方的,所以應該是某位尊貴的公主小姐帶進大內來的。當時,我打開手上的信一看。上而寫的是和歌。”
“哎。那就讓我看看那首和歌嘛。”
晴明這麼一說,博雅便從懷里取出那封信。
信交到了晴明手上。
拉車總是牛(日語“牛”與“憂”諧音,原文用假名( 即拼音) 寫,作雙關意。)。車何念在此? 和歌是用女式文字( 即假名) 寫成的。
“哈哈哈,的確如此。”
晴明邊讀邊點頭。
“什麼意思呢? 什麼事的確如此? ”
“你對某位女子薄情寡義了吧……”
“薄情? 我不記得有這樣的事啊。只有女人對我薄情,沒有我對她們薄情的呀。”
博雅漲紅著臉說。
“晴明,你告訴我,上面寫的是什麼? ”
“就你看到的這些字。”
“就是不懂才問你的嘛。我跟這些東西沒緣,用暗喻的和歌往來訴衷情的雅事,我學不來。喜歡就說喜歡,你拉我的手或者我拉你的手,就很明白了。哎,晴明,你就別裝模作樣了,替我解讀這首和歌吧……”
博雅的臉越發漲得通紅。
晴明興致盎然地看著他,說:“這個呢,是女人所作的和歌,意思是對薄情男人心懷怨恨……”
“嚇我一跳——不過,晴明,你是怎麼讀出這意思的? ”
“這女子對偶爾才來一趟的男子生氣了……”
“簡而言之,要鬧別扭的意思? ”
“可以這麼說吧。”
“但是。你是怎麼知道這意思的呢? ”
“別急,你聽我說。男人是乘車到女人那里去的。車也有由人來拉的,但這里用牛拉,就是牛車了。車子套上牛,牛拉車子。”
“然后呢? ”
“于是。就借了把牛套上車這件事,對她的男人說:套著我心的,是‘牛’(與”憂“諧音) .”
“哦……”博雅的聲音大了起來。
“這首和歌本身,已經很親切地提供了與謎底有關的暗示……”
“謎底? ”
“對呀。她寫了‘車何念在此’,到了這里,如果你還不把‘牛’解作‘憂’,那可就……”
晴明說到這里打住了。
“看不懂這些又會怎樣,晴明? ”
“沒關系。看不懂這些在你博雅是應該的。”
“你這是嘲笑我嗎? ”
“沒有。我一向就喜歡這樣的你。你這樣就很好……”
“哦。”
博雅半信半疑地哼哼道。
“哎,博雅,你對這首和歌沒有印象? ”
“沒有。”
博雅很肯定地說。
“不過。我還是想起了一件事。”
“什麼事? ”
“是剛剛在給你解釋和歌的時候想起來的。因為你得到這首和歌,是在那輛沒有牛的牛車出現的日子。”
“這倒是。”
“這里頭有沒有關聯呢? ”
“我也不清楚。說不准隨信所附的龍膽花,藏著什麼隱情。”
“龍膽……”
“總而言之,明天晚上去看看那牛車。”
“要去嗎? ”
“去! ”
“好,去! ”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1:02:30
四
云在移動。是黑色的云。
云團中,月亮時隱時現。
攪動云天的風很大。
大半個夜空被黑云覆蓋。烏云的處處縫隙中透露的夜空,透明得令人驚訝,星光在閃爍。
云在動,時而吞月,時而吐月。
月亮像是在天空馳騁。
當月亮走出云團時,遮掩晴明和博雅的櫸樹的黑影,便清晰地投在地面上。
剛到亥刻。
晴明和博雅藏身在櫸樹陰影里,等待著。
這里是朱雀大路和三條大道交叉之處,順朱雀大路向羅城門方向往右走了一點的地方。
晴明和博雅背向朱雀院的高牆,向大路那邊眺望著。
博雅左邊腰際掛著長刀,腳登鹿皮靴,身穿戰袍,左手握弓。一副准備戰斗的裝束。
但是。晴明只是便裝,還是那身便于行動的白色狩衣。
連長刀也沒有帶。
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人的動靜,房子和圍牆的影子漆黑一團。豈止沒有燈光,連老鼠的動靜都聽不見。
惟一的聲響,是頭頂上風吹櫸樹葉的聲音。
腳下剛掉下來的樹葉正被風吹得亂跑。
“晴明,真的會來嗎? ”
“會來吧。”
“自古以來,路與路的交彙點就是魔性的通道。牛車從那里出現。然后又消失,並不奇怪。”
“噢。”
博雅回應一聲。兩人又沉默了。
只有時間在流逝。突然——“吱。吱……”
微弱的聲音傳了過來。
是車軸滾動的聲音。
挨著晴明肩頭的博雅的身体,頓時緊張起來。
博雅的左手握緊刀鞘。
“來了。”
晴明說道。
果然,從羅城門的方向,一團蒼白的光在移近。
是牛車。沒有拉車的牛,但那牛車在前行。
車子的左右,果然有一男一女護著,和車子一起走來。
男子的右邊腰際掛著長刀。
牛車沿朱雀大路緩緩而來。
“哎。晴明,那男的是個左撇子吧? ”
博雅冷不防冒出一句。
“為什麼? ”
“他把長刀掛在右邊。”
博雅這麼說的時候,晴明“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頭。
“好厲害呀,博雅。不錯,應該是那樣子吧。”
晴明少見地語氣輕松起來,雖然聲音壓得很低。
“怎麼啦,晴明? ”
“沒什麼,從你那里學到東西了嘛。”
“算什麼呀! ”
晴明“噓——”地攔住博雅的話。
晴明注視著牛車。
牛車在還差一點到三條大道的地方停了下來。
就在晴明和博雅的眼前。
綁在車軛的黑頭發,也清晰可見。
怎麼了? 從車簾的背后,傳出一個清脆的女聲:“躲在那邊的,是哪一位? ”
“被她發現了嗎……”
低聲自語的博雅馬上被晴明的手堵住了嘴巴。
“只要不回答她的話,不大聲說話,她找不到我們。因為我在這些樹的周圍布置了結界……”
晴明湊到博雅耳邊低聲說道。
但是。博雅望著晴明的眼神,看他仿佛在說:“那話不是對我們說的! ”
就在此時——響起一個撕裂空氣般的聲音:“嗖! ”
一支箭飛過夜空,貫穿了車簾。
“哎呀! ”
簾子內發出一聲女人的尖叫。
車子左右的一男一女眼色一變,銳利的目光盯著箭矢飛來的方向。
兩人將身子狠狠一抖擻,背部躬起,變作四腳趴地。
他們變成了狗! 兩只狗輕輕一躍上了車,鑽進簾子內。
從三條大道的背陰處跳出來好几個人影,將牛車圍住。他們手中握著長刀。利刃在黑暗中反射著月光,一閃一閃。
“得手了嗎? ”
其中的一個人低聲說著,向牛車衝過去。
稍后,又出現了兩個男人的身影。其中一人舉著燃燒的火把,另一人步態踉蹌。
這兩個人走到剛才說話的人身邊。
“放火,放火燒! ”
踉踉蹌蹌走出來的男子說道。只有他手上什麼也沒有拿。
“成平……”
博雅小聲驚呼。
原來那人正是成平。
成平几乎站都站不穩地立在那里,注視著車子。
手持火把的人將火抵在車簾子上。簾子熊熊燃燒起來。
就在此時——突然,從火焰中伸出一只青色的、毛烘烘的巨臂。
“啊!”
成平大喊一聲。
那只巨手抓住了成平。
鉤一樣的指甲抓進了成平的咽喉和胸膛。不一會儿,成平被拖入開始燃燒的車內。
“吱。吱……”
牛車走動起來了。
“成平大人! ”
眾人喊叫著成平的名字,揮刀砍向牛車,但都被反彈回來。
有人想拖住車子,但車子沒有停下來,依然緩緩走向三條大道。
“成平! ”
博雅喊叫著,從樹陰里跑出來。
晴明緊追著他。
“痛啊! ”
成平的聲音從燃燒著的簾子里傳出來。
“嘎吱嘎吱……”
車內傳出啃咬骨頭的聲音。
車內,成平怕是正被鬼生啖呢。
等晴明和博雅趕到時,車子已經來到三條大道的中段。
然后,燃燒著的車子消失無蹤了。
牛車消失后,在三條大道和朱雀大路之間丟棄著成平的屍体。
“成平……”
博雅低聲呼喚。
在他的腳旁,是血肉模糊的成平的屍体,在月光之下泛著白光。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1:02:42
五
拉車總是牛。車何念在此? 坐在外廊內的晴明的膝頭上,放著博雅收到的和歌。
博雅就坐在他對面,仿佛是圍著和歌而坐。
晚秋的陽光照射著庭院。
近數目來的冷雨,已經使庭院的色調為之一變。
秋已到盡頭,庭院靜待初霜的降臨。
“哎,晴明。就在今天晚上了……”
博雅面色嚴峻地說。
晴明不知在思考什麼,時而心不在焉地看看和歌,時而將視線投向庭院。
“我之所以過來,原因剛才已經說明了。”
由于成平昨夜的舉動,牛車事件終于為聖上所知。
“成平那家伙,交給我和晴明即可安枕無憂的事,偏要親自出馬,帶手下人去除魔,結果不但除魔不成,反而被妖物吃掉……”
博雅嘆息不已。
今天早上,博雅被聖上傳去,和成平的手下人一起,交代有關情況。
原本晴明也在被叫之列,卻因為他去向不明而只好作罷。已經有好几個人被差到這所院子來找晴明,屋內卻根本沒有晴明在家的跡象。
于是就派了博雅過來,大家都認為他可能會有法子找到晴明。
博雅心想,在不在家跟誰去看並無關系,誰知到了一看,晴明就在那里。
“你原先在家嗎? ”
搏雅問晴明。
“在家。我一直在調查。知道有人被派來。我嫌麻煩,沒理他們。”
“調查? ”
“關于鏡子,有些東西想弄清楚。”
“你說鏡子? ”
“對。”
“鏡子怎麼了? ”
“咳。鏡子的事已經好了。我現在傷腦筋的是聖上的事。”
“聖上? ”
“對,一定與女人有關……”
晴明說著,雙手抱著胳膊。
開始時有過這樣的對話,之后晴明就難得開口了。
他只是眺望著院子,對博雅說的話只是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而已。
“是這樣的……”
晴明點過頭之后,終于開腔了。
“你是說今晚要在朱雀門等那輛牛車? ”
“正是。除了我之外,還有二十個精明强干的人,加上五個和尚……”
“和尚? ”
“從東寺請來的和尚。據說有降魔伏怪的咒法。從現在起就開始准備工作了。”
“哈哈。”
“和尚的咒法不靈嗎? ”
“不是這個意思。不是和尚的咒法不靈,只是恐怕很難奏效。而且。在此事的來龍去脈沒有搞清楚之前,不容樂觀。”
“樂觀不樂觀,都看今晚啦。”
“我知道。”
“現在還有時間去查原因什麼的嗎? ”
“不過,也是有可能弄清楚的。”
“弄清楚? 怎麼弄清楚? ”
“去問呀。”
“問誰? ”
“問聖上嘛。”
“可是,聖上說了,一點都不記得了。”
“和歌的事也說了嗎? ”
“還沒有。”
“既然如此,請給他帶個話吧。”
“‘他’是誰? ”
“聖上啊。”
“你混賬,晴明! 怎麼能說聖上是‘他’……”
博雅大吃一驚。
“晴明,除了在我面前之外,求你別說聖上是‘他’好不好? ”
“因為是在你面前才說的嘛。”
晴明邊說邊拾起寫有和歌的紙片。
“你回去時,順便在院子里摘一朵龍膽,和這首和歌起交給聖上。這首和歌其實是給聖上的。”
“給聖上的? ”
“對。交錯了人而已。對方把你當成了聖上。”
“怎麼可能呢? ”
“這事以后再說。這一來,該水落石出了……”
“我可是完全摸不著頭腦。”
“我也不明白,可聖上明白。聖上可能會對你問這問那,到那時,你不妨毫無保留地說出你知道的情況。”
“噢。”
博雅如墜五里霧中。
“接下來,等聖上明白這首和歌之后,請注意,下面這一點很關鍵——的確很冒犯,你要說:”晴明說,想得到一束聖上的頭發。‘若蒙聖上允准,你就當場拜領,並且還要說——“
“我要說什麼? ”
“本次事件,將由我博雅和安倍晴明負責處理,所以,今天晚上,朱雀門前請眾人回避……”
“什麼?!”
“也就是說,除了你我之外。其他人都回家。”
“能行嗎? ”
“若蒙聖上賜發,應該能行。因為這就是信任我了。”
“如果辦得不順利呢? ”
“到時候還有別的辦法。應該行得通。但如果不行,你派人到戾橋附近,嘀咕一句:”在某人處行不通。‘我就知道了。這時候我就出發前往大內。沒事就這樣了。今晚亥刻之前。我們在朱雀門前碰頭。“
“往下你干什麼? ”
“睡覺。”
晴明的回答很簡潔。
“其實,我為此事作調查,發現了鏡子的許多有趣之處。結果,連沒有關系的古鏡也玩了個不亦樂乎,直到剛才你來為止。所以,我從昨晚起就几乎沒有睡覺。”
博雅拿著和歌和龍膽,走出晴明的家。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1:03:02
六
晴明現身于皓月當空的朱雀門前時,時間已過亥刻。
“你遲到了,晴明。”
博雅說道,他是一副准備戰斗的裝束。
腰掛朱鞘長刀,握弓在手。
“對不起,睡得有點過頭了。”
“我剛才還在想,你要是不來,我一個人可不知道該怎麼辦。”
“哎。辦得順利嗎? ”
晴明問道。朱雀門四周不見人影。
抬頭望,只見月明之夜,黑沉沉的朱雀門巍然屹立。
“對了。聖上御覽龍膽和和歌之后,潸然淚下,閉上雙眼說:”啊,那一夜之情,朕已忘記了。原來竟是這樣,實在對不起。‘——頭發也在這里啦,你看! “
“其他還說了什麼? ”
“說轉告晴明,謝謝他用心良苦……”
“哦。”
“若那女子作為死靈前來,今夜可能就是頭七,我就在清涼殿上,為她念一個晚上佛吧……”
“真是聖明。”
“哎,晴明,聖上說要謝謝你,是怎麼回事? ”
“哦,是我關于回避的安排。誰都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從前的女人的事。即便聖上也不例外。”
“頭七是什麼? ”
“人死之后。靈魂還要在這世上停留七天。”
晴明話音剛落,一陣沉悶的聲音傳過來了。
“吱。吱……”
晴明和博雅同時朝聲音出現的方向望去。
月光之下。對面有一輛牛車緩緩而來。
握弓在手的博雅就要邁步向前。
“等一等……”
晴明按住了博雅。
“能把聖上的頭發給我嗎? ”
晴明從博雅手中接過聖上的頭發,不動聲色地向前走去。
牛車停了下來。
簾子已經燒掉了。
車內一片昏黑。
“要是阻攔我,你會很慘。”
黑暗中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
“對不起,但不能讓他和你在一起。”
晴明這麼一說,沒有簾子的、昏暗的車內浮現出一個女子的臉。這張臉隨即變成了青面鬼的臉,頭發蓬松。
“人雖不能來。卻有替代之物在此。”
“替代之物? ”
“他的頭發。”
“哦? ”
聽了晴明的話,鬼應了一聲。從它的口中,悠悠地吐出一縷青煙。
“呵呵……”
鬼發瘋似的晃著頭。痛哭起來。
“雖然遲了一點。但那首和歌和龍膽,已經交給他了。”
晴明靜靜地說道。
鬼更是號啕大哭,頭晃得更加厲害。
“據說他看了你的和歌,流著淚說:”實在對不起。“‘晴明說著,悄然向前,把手中的發絲蓋在車軛上綁的頭發上,打了一個結。
“嗷嗷! ”
鬼的號哭聲更大了。
“啪! ”
一道白光掠過,鬼、牛車、那一對男女全都消失無蹤了。
地面上灑滿月光,只留下了綁在一起的男女發絲。
“結束了。”
晴明說道。
“結束了? 真的? ”
博雅問道。
“告一段落吧。”
“什麼?!”
“這下子,那女鬼不會再煩他啦。”
“他? ”
“聖上啊。”
“晴明,我跟你說過,不應該那樣稱呼聖上。”
“只在你面前才說的嘛。”
“……這下子就真的沒事了? ”
“大概吧。”
“大概? ”
“博雅,頭七之夜不是還沒有過去嗎? ”
“是沒有過去。”
“那麼,把這件事報告聖上之前,陪我走一趟如何? ”
“陪你到哪里去? ”
“去剛才那女人所在的地方。”
“什麼?!”
“因為聖上不能公開去做這件事,所以我們去找回那女子的遺骸,以相應的儀式埋葬。”
“我不大懂什麼女人遺骸,但只要是為聖上辦事,陪你上哪儿都行。”
“那就說定啦。”
“不過,要陪你到哪里去呢? ”
“我已經猜到地點了。”
“哪里? ”
“大概是隔著大內。在另一邊山上的某個地方。”
“你是怎麼知道的? ”
“那女子應該是用了鏡子魔法。”
“什麼鏡子魔法? ”
“博雅,這可是你教我的。”
“我? 我什麼時候教你那種東西? ”
“察覺那男子把刀掛在右邊腰間的,不就是你嗎? ”
晴明邊說邊邁步向前。
“等一下,晴明。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呢。”
晴明不知是否聽見博雅的話,他站住了,彎腰撿起地上的兩束頭發。
“哎。走吧。”晴明說道。
七兩人來到一片郁郁蔥蔥的杉樹林中。
博雅手中的火把映照著長了青苔的樹根和岩石。
進入樹林已經半個時辰了。
“要走到什麼地方為止呀,晴明? ”
博雅問道。
“找到那女人所在之處。”
晴明答道。
“我是說。那是個什麼地方? ”
博雅又問。
“等一等再告訴你。”
晴明沒有回答博雅的問題。
“在這種可怕的地方走,恐怕遇上的就算不是那女鬼,也會是別的什麼鬼哩。”
“說的也是。”
晴明答得很干脆。
“喂喂,晴明。”
“由鏡子魔法所創的靈氣之道,還剩下那麼一點。順著它走。總會找到的。”
晴明這樣解釋。
黑黝黝的、無邊無際的森林,只有几道月光能射進來。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經是第四枝了。
此時,晴明突然停住腳步。
“怎麼了。晴明? ”
博雅也停下來,他感到一陣緊張。
“好像已經到了。”
聽了這話,博雅把火把往前照一照。
眼前的昏暗之中,一個朦朧的白影出現在樹林下的雜草叢中。
原來是一個特別大的杉樹頭。
濃黑籠罩在白影周圍,像霧氣一樣在動。
樹林中冷氣侵人。
博雅緊張得几乎不能呼吸。
白影子似乎放著朦朧而微弱的光。
晴明緩慢地向白影走過去。
博雅跟隨其后。
不久,晴明駐足白影之前。出現了一個女人。一身素白的裝束,女子端坐在開始枯萎的樹下雜草中,平靜地注視著晴明和博雅。
她就是剛才在牛車內變成鬼的女子。年齡約在三十出頭的樣子。
“恭候多時了。”
女子丹唇未啟,已聞其聲。
“這個請收下。”
晴明從懷中取出兩束黑發,將兩束頭發呈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用臉頰輕撫著黑發,又貼在唇邊。
她雙手握著黑發,托著頭發的手放在膝上。
“你看呀。晴明……”
博雅叫道。
女子身后的大杉樹的樹身上,嵌入了一塊鏡子。
杉樹的根部,倒臥著兩條犬屍。
輕微的腐臭飄散到空氣中。
“您可以把原因告訴我們嗎……”
晴明問那女子:“鏡子魔法主要是女人掌握的法术,而你和他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關系呢? ”
“哦,是這樣……”
女子平靜地應道:“現在回想起來,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第一次見到那位貴人,是我年僅十七歲的時候……”
“十五年前的話……”
“那時那位貴人還沒有成為聖上。”
“噢。”
“那位貴人來到我家,正值秋天。母親告訴我,那位貴人在打鹿時迷路了,尋找路徑時,不覺來到在山里的我家門口……”
“母親? ”
“是的。母親已在十年前去世。她原是在宮中做事的,因為某個緣故,遠離了京城,住在山里。”
“然后呢? ”
“那位貴人來到時,已是黃昏,跟隨從們也失散了,身邊只有兩條狗——現在已經變成我身后的狗屍了……”
女子緩慢而從容地說著。
晴明靜聽她的敘述。
“那天晚上,那位貴人就住在我家。當晚,便和我訂下婚約……”
“噢。”
“那位貴人對我母親說,第二天一定來接我們,說完便走了。兩條狗就是那時留在我家的。已時隔十五年了……”
女子停了一下,淚水潸潛。
“自那以后,我沒有一天忘記那位貴人。心里總想著:”明天會來的。‘’明天會來的。‘就這樣過了十五年。期間母親去世了,我盼呀盼的,憂思如焚,以至憂傷而死——那是七天前的事。“
“……”
“因為怨恨已甚,食不下咽,我覺得自己的生命已到盡頭,決意生不相逢死也要相見,便在此處作了邪法。”
“因此就作了鏡子魔法? ”
“對。那邊的鏡子,是我家傳的寶物,從前我家興旺時。當時的聖上賞賜的…
…“
“兩條狗呢? ”
“我用短刀割喉殺了它們。十五年朝夕相伴,心意相通啊。它們不加反抗就讓我做到了。真是凄慘。”
“拉車總是牛,車伺念在此? ”
晴明低聲念著,望著女子。
“和歌的意思是明白了,但附上的一支龍膽卻仍不明何意……”
女子抬起頭來,決然地說:“龍膽就是我的名字。”
“原來如此。”
晴明點點頭。
女子垂下視線。
“有了這束頭發,現在我也得償心願了……”
她握住頭發的雙手放在胸口。
“變作凄厲之鬼、奪取無關者的性命,我的內心遺憾不已啊……”
女子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謝謝了。”
女子仰面倒下。
晴明和博雅走近女子。
移過火把照著,見那里倒著一具女屍,肌肉已一半腐爛,胸前有兩束黑發。
“終于可以死去了啊……”
博雅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嗯。”
“晴明,向你請教一個問題。”
“請教什麼? ”
“關于那首和歌和龍膽的事。這些東西其實是要送到聖上手中的吧? ”
“應該是吧。”
“你說過當時搞錯了。你怎麼知道錯送到我手上了呢? ”
“憑《心經》。”
“《心經》? ”
“你接到和歌的時候,不是正捧著聖上剛抄寫的《心經》嗎? ”
“對呀。”
“所以就弄錯了。”
“是這樣啊。”
博雅說著,打量著火把映照下的女子的臉。
“鬼真是好可憐啊……”
他喃喃說道。
女子的臉已有一半腐爛,但那嘴唇邊似乎浮現出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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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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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7-11 21:03:27
6、白比丘尼
一
雪在下。
輕柔的雪。
沒有風。只有雪從天而降。
院門大開,從外面就可以看見這夜晚的庭院。
茫茫白雪覆蓋了整個院子。
惟一的燈火是屋內的一豆燭焰。僅僅這麼一點光就隱約將夜里的庭院從昏暗中凸顯出來。
銀白色的暗夜。
小小的亮光似乎滲透積雪的內部,變成白色的寒冷暗影。若有若無的微光,仿佛從黑夜的底部散發出來似的。
枯萎的芒草上、黃花龍牙上、絲柏上、繡球花上、胡枝子上。都積了雪。不同季節里各擅勝場的花草樹木,此刻一概埋沒在雪中。
時值霜月過半——也即陰歷的十一月,以陽歷而言,則已是十二月份。
這天早上下了冰雹,到中午變成雨夾雪,黃昏則又變成了雪。入夜之后,紛紛揚揚的雪花益發漫天而下。
屋內的榻榻米上。放著一個木制圓火盤。火盤中紅紅的炭火,發出小小的、鋼針折斷似的聲音。
圍著火盤。兩個男人相對而坐。
兩人都是盤腿而坐。
左側向庭院的,一望而知是名武士。
他冬天里仍穿直衣,配直貫。他年已三十過半,直率的神情頗招人喜愛。
他就是源博雅朝臣。
和博雅相對而坐的那位不是武士。
即便坐著也能看出。那人身材修長。
褐色的眼睛帶一點青的味道。頭發漆黑,肌膚白淨。
唇色紅得令人誤認為是血色透現所致。鼻梁筆挺,頗具異國人士的風姿。
他就是陰陽師——安倍晴明。
盡管是冬天,晴明仍舊如夏日一樣,隨意穿著一件白色狩衣而已。
兩人正在對飲。
火盤旁邊放了一個托盤。里面已橫放著几個空酒瓶,仍立著的酒瓶只有一個了。
盤子上還有一個烤魚的碟子,放著魚干。兩人邊自斟自飲,邊拿魚干在火盤上烤著吃。
也許是沒有風的緣故。房門大開。
屋里的溫度與外面几乎一樣。
兩人並不多話。呷著酒。視線落在漸積漸高的白雪上。
万籟俱寂。仿佛柔軟的雪花落在積雪上時。那微弱的聲音也能聽見。
眼看已經凋零一片的庭院里。還有一朵紫色的花開著。
那是桔梗。紫色的桔梗花孤零零的,還沒有被雪掩蓋。
這鮮艷的紫色,用不了多久,也要被越積越高的雪掩埋吧。
“好安靜的雪啊……”
博雅喃喃自語道。他的目光仍注視著雪中的庭院。
與其說是向晴明或其他什麼人搭話,毋寧說是隨口而出。
“好幽寂的雪啊……”
晴明說著,也將目光投向白雪。
“那邊冒出來的是什麼? ”
博雅問的是雪地上那抹紫色。從剛才起他就一直盯著它。晴明似乎立即就已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你說那棵桔梗? ”
“對。”
“這時候桔梗還開花? ”
“花多了,自然也有例外的吧。”
晴明喃喃道。
“噢。”
博雅點點頭。
“原來是這樣。”
“如此而已。”
“噢。”
“嗯。”
兩人彼此點點頭,周圍重歸寧靜。
紛紛揚揚的雪花堆積起來了。
晴明伸手拿過魚干,向著火盆燒烤。
魚干是博雅帶來的。
博雅在黃昏時走進了晴明的家門。
“來得正好,博雅。”
晴明一面說著一面走出來迎接博雅。
“是你叫我來的嘛。”
博雅這麼一說,晴明只是隨便地應了一聲,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他們說的是今天早上的事。
博雅在自己房里酣睡的時候,有一個聲音說:“哎。博雅! ”
這個聲音把博雅弄醒了。
博雅睜開眼睛,卻不明白自己為何醒的。
淅淅瀝瀝的雨聲傳進來。
下雨了……
他這麼想著,那個聲音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又說道:“下雨啦。”
聲音就在枕邊。
博雅將目光往那邊一轉,只見一只貓坐在那里,注視著自己。
是一只黑貓。
“傍晚會變成雪哩。”
那只貓說起了人話。
“是晴明……”
博雅嘀咕道。
因為那只貓說的是人話,腔調很像安倍晴明。
“晚上對雪喝上一杯,也很不錯啊。”
那只貓說道。
綠色的貓眼閃爍著,看著博雅。
“我備酒,你帶上下酒菜。”
貓又說。
“好。”
博雅不自覺地順著它的話,答應下來了。
“用魚干下酒很不錯哦。”
“明白了。”
“除此之外,順便還想請你幫個忙……”
“什麼事? ”
“請帶上長刀。長短、種類不拘,斬殺過五六個人的為宜。”
“噢?!”
“有那樣的刀嗎? ”
“有倒是有的……”
“那就行,拜托啦。”
貓說著,一縱身躍過博雅頭部,躍向另一側。
博雅慌忙轉頭移過視線,但黑貓已經不見了。
貓的蹤跡已從這間房門緊閉的屋內消失了。
按照黑貓的吩咐帶過來的長刀,此刻就放在博雅的身邊。
這是一把斬殺過五六人的長刀。殺人的不是博雅,而是博雅的父親。
十多年前——當今聖上尚未即位之時,京城周邊有一伙殘暴的盜賊。被派去討賊的武士中,有博雅的父親。
這把長刀所斬殺的五六個人,都是那時的賊人。
博雅不明白晴明為何要他帶這樣一把刀來。
博雅一時忘了問,就這樣一直喝著酒,眺望著雪中的庭院。
博雅傍晚來時印在雪地上的足跡,一定已經被白雪掩蓋了。
博雅已經來了一段時間了。
除了博雅和晴明,寬大的房子里別無他人的動靜。
和夜里的庭院一樣,一片寧靜。
以前來這所房子時,博雅好几次見到有人。但是。博雅分不清哪些是真的人:哪些是晴明驅使的式神。
說不准這大宅子里,真人只有晴明一個,其他的淨是式神、鬼魂、精靈之類,並非現世的人物。
就連這所宅子是否真的位于土御門小路,博雅也不敢肯定。
博雅有時甚至懷疑,也許跨人這所庭院的客人,也就自己一個而已。
“哎,晴明。”
博雅呷一口酒,等酒液順喉而下之后,對晴明開口說道。
“什麼事? ”
晴明將視線從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之前曾想過要問你——你這所大宅子,就你一個人住嗎? ”
“是又怎麼樣? ”
“我想。你不是很寂寞嗎? ”
“寂寞? ”
“你不覺得孤單嗎? ”
博雅第二次問晴明這個問題。
晴明注視著提問的博雅,微微一笑。
今天頭一次看見晴明的笑容。
“怎麼樣? ”
“也會感到寂寞,也會孤單啊。”
晴明好像是在談論別人的事情。
“但是,寂寞和孤單,卻與屋里有沒有人沒有關系。”
“什麼意思? ”
“人都是孤獨的。”
“孤獨? ”
“人原本就是那樣。”
“你是說。人天生就是寂寞的? ”
“大致是這意思。”
晴明似乎是說,雖然有時覺得寂寞,但寂寞並非由于獨自生活所造成。
“晴明,我不懂你的話。”
博雅直率地說:“簡單說吧。你還是會覺得寂寞吧? ”
“真拿你沒辦法。”
晴明苦笑起來。
博雅見晴明這樣子,反而微笑起來。
“嘿嘿。”
“你笑什麼,博雅? ”
“你也犯難了呀,晴明。”
“當然也會有犯難的時候。”
“感覺不錯。”
“感覺不錯嗎? ”
“嗯。”
博雅點點頭,喝一口酒。
雪更添了厚度,在地上繼續堆積起來。
沉默了好一會儿,仿佛一片雪花自天而降似的,晴明冷不防冒出一句話:“博雅,你真是一個好漢子。”
“好漢子? 我嗎? ”
“對。我有點后悔了。”
“后悔什麼? ”
“后悔今天把你叫來。”
“什麼?!”
“其實,今天晚上就要發生的事——也就是你將看見一種東西,那東西說不定你還是不看為好。”
“究竟是什麼東西? ”
博雅追問道。
“那是……”
晴明的視線轉向庭院深處。
視線所及,是那朵尚未被積雪埋沒的紫色桔梗花。
“類似那朵花的東西。”
“桔梗嗎? ”
“對。”
“我知道桔梗,但不明白你的比喻。”
“馬上就會明白的。”
“跟你讓我帶這把刀有關系嗎? ”
博雅伸手去摸放在身邊的刀。
“你帶來了? ”
“帶來了。你還是回答我的問題吧。是和這把刀有關系的事嗎? ”
“沒錯,是有關系。”
“什麼事? 也該說出來了。”
“來了你就知道了。”
“來? ”
“馬上就到。”
“誰要來? ”
剛提到“誰”,博雅不禁輕輕搖了搖頭。
“要來的,是人嗎? ”
搏雅還是直率地追問。
“是人。但是,是人又非人。”
“啊? ”
“來了你就明白了。”
晴明平靜地說。
“哎,晴明,擺架子可是你的壞毛病。我現在就想知道。”
“等一等。博雅。稍后再詳細解釋給你聽。”
“為什麼? ”
“因為她已經來了。”
晴明靜靜地說道。
他放下酒杯,緩緩地轉向雪中的庭院。
博雅不由得也隨之轉移視線。
于是。博雅看見一名女子靜立于夜雪的庭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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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1:03:43
二
那女子站在一片雪白、模糊的白影之中。
她身穿黑色僧衣,頭戴黑色布巾。
悠遠、清澈的黑眸子望著晴明和博雅。嘴唇薄而冷。
“晴明大人……”
她唇中吐出聲音。
“您來了。”
晴明說道。
“久違了。”
那位僧尼打扮的女子說道。
像干爽、透明的風一樣的聲音,自她唇中送出。
“請上來吧。”
晴明又說。
“不潔之身,在這里就可以了。”
“不必介意。潔與不潔,人言而已。別人的判斷與我無關。”
“請讓我就在這里……”
女子說的話平靜、清晰而堅毅。
她的黑眸子里,仿佛積聚了灼人的光。
“那我過去吧。”
晴明站起來。
“您在原地施法也是可以的。”
“沒有關系。”
晴明走出外廊,在木地板上單膝跪下。
“是消災嗎? ”
“還照先前那樣……”
女子垂下眼瞼。
隨即又抬頭睜開雙眼。
晴明注視著那女人的雙瞳,說道:“事隔多少年了? ”
“事隔三十年了。”
“的確有這麼久了啊。”
“那時候,賀茂忠行大人……”
“那時我剛剛開始修習陰陽之道。”
“而今天晚上,就由晴明大人您……”
青幽幽的磷光在女子的眼中燃起。
“真是奇妙的緣分啊。”
“忠行大人也已經不在世了。”
女子的聲音低沉而蒼涼。
賀茂忠行——安倍晴明的師傅。
他深通陰陽之道,在當時之世,以絕代之陰陽師而舉世聞名。
“要喝上一杯? ”
晴明對女子說道。
“既然是晴明大人相邀……”
女子說道。
晴明站起來,端過酒瓶和杯子。
晴明左手持杯,右手斟酒。他先自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接下來。晴明將剛喝完酒的空杯子遞上,女子並攏著白淨的雙手接了過去。
晴明把酒倒入女子手中的杯子里。
“我喝酒也可以嗎? ”
女子用郁積著瑩瑩綠光的瞳仁注視著晴明。
晴明沒有說話,只是笑著點點頭。
女子也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晴明把酒瓶放在外廊上,女子將酒杯放在瓶子的旁邊。
博雅只是默默注視著兩人的舉動。
女子的目光轉到了博雅身上。
“他是源博雅。今晚請他來幫忙。”
晴明作了介紹,博雅依舊默然。
女子向博雅深鞠一躬,說道:“有勞您看令人不快的東西,實在抱歉,還請多包涵……”
博雅對于將要做什麼,自己該如何幫忙,依舊完全摸不著頭腦。
不明白歸不明白,他還是點了點頭。
“那就開始吧? ”
晴明問道。
“開始吧。”
女子答道。
女子黑僧衣的肩頭上,已落下了雪。
她迅速脫下身上的黑僧衣。全身赤裸。
冰清玉潔的身子白得耀眼。
和雪的白是同一顏色。雪在白淨的肌膚上,聚積起來。
那是包含了暗夜之色的白淨肌膚。
女子的腳旁,丟著她的黑色僧衣,好像是一團深色的陰影。
雪花落在女子嬌柔的身上,隨即融化,但馬上又有新的雪花落下。
晴明赤著腳,從外廊走到雪地上。
“博雅。”
晴明喚道。
“哦。”
“請拿上長刀,到這邊來。”
“明白。”
博雅左手持刀,來到雪地上。
他也赤著腳。
也許是因為緊張,博雅的腳几乎感覺不到冰雪的寒冷。
博雅和晴明站在女子跟前。
女子靜靜佇立在那里。
……我什麼也不同。博雅暗下決心。
他緊閉雙唇,站在那里。
“呼——”
女子呼氣。
呼氣變成了淺藍色的火焰,輕飄飄地溶入夜色之中。
女子的目光更加灼人。
她黑亮的頭發略長過肩。發梢仿佛也進發出綠色的光焰。
女子在雪地坐下。
她雙腿盤起。結跏趺坐(禪宗坐法的一種。)。
她兩手在胸前合掌,閉目。
晴明無言地將右手探人懷中。
晴明從懷里取出兩根尖銳的長針。那是根比絹絲還要細的針。
博雅將涌到嘴邊的喊叫咽了下去。
因為晴明正把其中一根長針,在女子的頸項與后腦之間一下子扎了進去。
那是一根有張開了的巴掌長的針。大半以上的長度已經沒入女子的頸脖。
然后是腰部。
在女子脊梁骨的下端。晴明把另一根針以同樣的方式刺了進去。
“博雅。拔刀! ”
晴明說道。
“好! ”
博雅右手拔刀出鞘。
銀白色的刀刃,在雪影里放出寒光。刀鞘隨手甩在一旁。
博雅雙手握刀。
“博雅,女子的身上寄居了妖物……”
晴明說道。
博雅咬緊嘴唇,算是回應晴明的話。
“那妖物名叫禍蛇。”
“哦! ”
“現在。我要從這女子身上把它逼出來。當它從她的身体完全脫離之后,你就用刀砍它。到時候我會叫你動手。”
晴明又說道。
“好! ”
博雅叉開雙腿,雙手舉刀過頂。
“這可是三十年才一回的逼禍蛇之法,極難得一見呢。”
晴明繼續說道。
晴明輕輕地用嘴含住女子頸后露出的針尾。
他口含針尾,並不把針抽出,而是念起咒來。
右手捏著插入女子腰部的針。
晴明念的是博雅迄今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咒語。
低腔和高腔交錯持續,像是用外國話在念咒。
突然,女子的身体猛一抖,痙攣起來。
女子仍然雙手合掌,仰臉向天。雙目依然緊閉。
她臉上有一種從內心滲透出來的東西。
那表情——是歡喜的表情。
是身心充滿無上喜悅的表情。
也是痛苦的表情。
仿佛身体正被野獸從臀部逐漸吞噬般的表情。
女子仰著的臉在博雅的注視之下開始變化。
某些東西開始浮現在她的臉上。
博雅眼看著女子的裸体開始枯萎。
女子的臉上將要出現什麼呢? 博雅突然醒悟。
是皺紋。
好几道溝紋開始出現在她的臉上、身体上,以至全身開始布滿皺紋。
博雅清楚地看出是皺紋時,女子的脊梁骨難以置信地向前彎曲起來。
仰著的臉上突然睜開眼睛。
眼中燃燒著綠色的火焰。
嘶! 女子露出牙齒。
嗖! 從她的雙唇之間飄散出一道綠色的火焰。
“嗨! ”
博雅發一聲喊,雙手依舊高舉長刀,金剛力士般叉腿而立。
眼看著女子就要在他面前變成一個走樣的老嫗了。
“出來了! ”
晴明嘴含著針說道。
從股間出來了。
一條黑亮的蛇從女子的股間探出頭來。
“要等它全部出來! ”
晴明說道。
博雅沒有顧得上回答晴明的話。
女子閉著眼。
她已經完全變成了老嫗的模樣。
但是。她身上的皺紋又開始起變化了。隨著蛇滑出她的身体,皺紋的數目開始減少。
皺紋是從下半身開始消失的。
從下半身起,女子的皮膚正逐漸恢復到原先的光滑。
黑蛇從結跏趺坐張開的兩腿之間爬了出來。
有博雅胳膊般粗的蛇。
而且很長。
已爬出一只胳膊長了,才是它的一半。
從女子白淨嬌嫩的兩足之間,難以想像會出來如此丑陋的東西。
“嗨! ”
博雅仍舊握著刀,動也不動。
“動手吧,博雅,它出來了! ”
晴明說道。
蛇從女子股間現出全身,開始在雪地上爬動。
“好! ”
博雅大喝一聲,掄刀向蛇身猛砍下去。
然而,砍不動。
可怕的彈力,將刀反彈開來。
“嗨! ”
博雅咬緊牙關。運起全身力氣,將心勁注入手中的長刀。
蛇一伸一屈地爬動。
博雅把氣餒的念頭拋掉,再度“呵”地一刀砍下。
“噗! ”
有了砍中東西的感覺。
蛇果然已被砍為兩段。
就在被一分為二的瞬間,蛇倏地消失了。
女子扑倒在蛇已消失的雪地上。
“得、得手啦,晴明! ”
博雅喊道。
他額上滲出一顆顆細密的小汗珠。
“噢。”
此時,晴明已經站起來了,他的兩手各拿一根針。
是剛從女子身上拔出來的。
晴明一邊把針收入懷中,一邊說:“辛苦了。博雅。”
說著,晴明走過來。
“哎喲……”
博雅將几乎黏結在刀柄上的左手硬扯下來。這只手都發白了。
也許是握得太用力了。
“這可是砍妖物啊。膽力一般的可不行。”
晴明說道。
女子緩緩地站起來。
皺紋難以置信地消失了。
還是原來那張美麗而略帶憂郁的臉。瞳仁中原先那鋒利的青光已經消失了。
“結束啦。”
晴明對女子說。
女子默默穿上剛才脫下的冰冷的僧衣。
“實在感激不盡。”
穿好衣服之后,女子平靜地低頭致謝。
女子的身上,晴明的身上,還有博雅的身上,都披著厚厚一層剛剛飄落的雪。
“下一次又是三十年扃啦。”
晴明自語般道。
女子點點頭:“到那時再來見晴明大人吧……”
“那可就難以預料了。畢竟是三十年后的事啊。”
晴明低聲說道。
沒有人動。
大雪在昏暗中紛紛揚揚地下著,三人久久佇立,仿佛在傾聽雪花自天而降的聲音。
好一會儿之后——女子低聲說:“那就告辭了……”
“噢。”
晴明輕聲回答。
晴明頭發上積了一層白雪。
女子躬身一禮,轉身,悄然遠去。
沒有回頭。
晴明也沒有向她說些什麼。
就此,女子消失無蹤。
她留在雪地上的足跡開始時還清晰可見,很快就被繼續下著的雪埋沒,看不見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11 21:03:54
三
“晴明,剛才是怎麼回事? ”
返回室內之后,博雅問道。
“她原本是人,現在卻已不是人。”
晴明這樣答道。
“什麼?!”
“會枯萎的,才是真的花;而不會枯萎的,就不能算是花了。”
“你是說那朵桔梗嗎? ”
“也可以這樣說吧。”
“到底是怎麼回事? ”
“那也是一朵不會枯萎的花。”
“不會枯萎的花? ”
“剛才的女人。還是三十年前的樣子,一點也沒變。”
“什麼? ”
“那位女子是不會老的,永遠保持那副剛好二十歲的容顏。”
“真的? ”
“對。今年該有三百歲了吧。”
“怎麼可能? ”
“傳說三百年前。從干歲狐狸那里得到人魚。並且吃人魚肉的白比丘尼,就是那位女子。”
……
“吃過人魚肉的人,就不會老了。”
“我好像是聽說過這個傳說。”
“就是這位女子。而且。她是我最初的女人……”
晴明從門窗大開的屋里望向雪中的庭院。
雪仍在下。依舊悄無聲息地下著。
“那女子靠向男子賣身而活著。”
“什麼?!”
“而且只向沒有身份的、沒有錢的男人。賣身的代價非常低廉,有時為一條魚就賣身,有時不要錢。”
晴明說著,仿佛不是在對博雅說話,而是自言自語著。
“雖然她永遠不會老。但歲月會積在那位女子的身体內,不久就要變成妖物…
…“
“為什麼? ”
“因為男人的精液在她体內啊。男人們的精液會與無法老去的歲月在女子体內發生反應,結合在一起。”
“但是……”
“不會老,不會死,就意昧著沒有生儿育女的必要。”
“……”
“那位女子的身体是不能懷孕的。接受了三十年不能成孕的精子,這些精子與女子身体內積存的無法老去的歲月結合,變成了禍蛇。置之不理的話,最后會連女子本身也變成妖物……”
“噢。”
“所以。每隔三十年,就要從女子体內除掉禍蛇。”
“原來是這樣……”
“殺死禍蛇。用普通的刀不行。一定要用斬殺過好几個人的刀。”
“于是,就用上這把刀了……”
“對。”
晴明簡短地回答。
雪花仍在飄。
晴明和博雅無言地望著飄雪。
“哎,晴明,人會死是件好事啊。‘博雅說道,聲調顯得頗為沉痛。
晴明沒有回答。
他望著雪,聽了一會儿雪的聲音。
“不知怎麼,我競沒來由地感到悲傷……”
博雅不禁說道。
“你嘛,是個好漢子。”
沉默中的晴明突然喃喃地說了一句。
“是好漢子嗎? ”
“是好漢子。”
晴明簡短地回答。
“噢。”
兩人不約而同小聲說著。
然后又沉默不語。
依舊眺望著雪花。
雪下個不停,用無邊無際的白色,用上天的沉默,把地上的万物包容下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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