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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恩那 -【求娶嫣然弟弟】《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07:32     標題: 雷恩那 -【求娶嫣然弟弟】《全文完》

求娶嫣然弟弟(上)作者:雷恩那

那年天災肆虐,惠羽賢曾瑟縮在少年公子懷裡顫抖,
他明亮似陽,溫柔如月光,令她驚懼的心有了依靠,
她天真以為可以依賴他到底,未料卻遭到他的“棄養”,
多年後再會,名聲顯赫的他已認不出她,她卻一直將他記在心底。
江湖皆傳乘清閣閣主淩淵然孤傲出塵、淡漠冷峻,
怎麼她眼裡所見的他盡是痞氣,耍起無賴比誰都在行!
她隱瞞往昔那段緣分,卻不知他看上她哪一點,
硬要與她“義結金蘭”,他變成她的“愚兄”,
而她是他的“賢弟”,她認命地為他所用,
但即使她真把一條命押在他身上,為他兩肋插刀,
他也不能因為頂不住老祖宗的威迫,
就把傳宗接代的大任丟給她承擔啊!
儘管如此,他仍是她真心仰望的那人,
只是她都已這般努力,終於相信自己能伴著他昂揚而立,
他又怎能輕易反悔,棄她而去?

  
女主角:惠羽賢
男主角:淩淵然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07:57

  【第一章】

  此時正值汛期高鋒。
  今年終於顯現出治水的功效,大川兩旁的千萬頃良田並未如以往那般被大水淹成灰茫茫一片。
  不過水量雖經疏導,水勢依舊較平時洶湧數倍,倘是奔流到幾處險灘抑或崎嶇不平、高低落差甚大的河段,水勢被河床地勢一激,頓時如萬馬奔騰、狂蹄橫川,轟隆隆的聲響便似雷霆驟聚,震耳欲聾。
  若有誰不留神落了水,怕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難救下一命。
  更何況此時在險惡湍流中浮沉的不僅是一條命,而是一對年輕男女。
  他們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後,雙腿縛緊且往後彎,再與雙手?在一起。
  兩人面對面側臥在一塊大木板上,粗糙草繩一圈圈將他們的身軀與木板?綁在一塊,木板像承載著二人的小舟,在瘋也似作狂的江心上跌跌撞撞,隨時都有碎裂的可能。
  即便未碎,亦有翻覆之危啊!
  若不能在木板尚完好之時下手,欲保二人活命的活兒就難上加難了。
  惠羽賢一身黑衫猶如一團墨染旋風,沿著川岸一路疾追。
  她算是“後發先至”。
  當碧石山莊的老莊主在武林各大門派代表的見證下,命人把這一雙據說犯下通姦大罪的男女投入大川中。代表武林盟出席的她實在忍得心肝脾肺腎都快移位,可又必須得顧及武林盟在江湖上公平超然的地位,不能明目張膽干涉人家門派內的私事,因此直過了小半時辰後才被她尋到一個偷溜的好時機。
  她悄悄脫身,引以為傲的輕身功夫施展至極處,追著遭懲處的男女順江而下。
  這一雙男女皆是武林世家碧石山莊的人。男的名叫樊磊,是樊老莊主的二兒子;女的名喚朱玉雲,是老莊主的長媳。
  一個是碧石山莊的二少爺,一個是大少夫人,兩人原是叔嫂關係,卻因日久生情而有了苟且。
  其實放寬來說並不算通姦,畢竟碧石山莊的大少爺當初因一場江湖械鬥意外身亡,讓尚未正式過門的朱玉雲守了個望門寡,之後樊磊代替死去的長兄迎長嫂入門,兩人年齡相仿,容貌登對,樊磊對待這個年紀輕輕便註定守寡一輩子的嫂嫂又多方照看,不知不覺情根深種。
  守寡女子再嫁自家小叔肯定觀感不佳,但絕對稱不上通姦,至少在惠羽賢的認定裡,這罪不致死。
  原以為江湖兒女該當不拘小節,豈知碧石山莊樊老莊主是個極重禮教之人,事情鬧開,老人家自覺被大大打臉,在武林同道面前抬不起頭,乾脆來一場“正門風”的公開懲處,廣發“請證帖”,邀請武林同道見證碧石樊氏所謂“大義滅親”、“不容私情”的風骨。
  不同於民間的“浸豬籠”一次到位地浸到斷氣,這種名為“放水流”的處罰更將死亡前的恐懼滋味拖得更久、更長些。
  反正水勢足夠洶湧,就算流得再遠,見之者亦沒誰敢救,因大木板上穩穩釘著塊板子,上頭清楚寫著罪狀,畢竟是傷風敗俗、死有餘辜,絕對無人肯伸出援手。
  所以遭受此刑的人最終是死路一條,端看這大川急湍何時肯“大發慈悲”將罪人們吞噬淹沒,給他們一個痛快。
  值得玩味的是,武藝盡得樊氏一族精華的樊磊明明能逃,估計帶著朱玉雲一塊逃也非難事,可他見朱玉雲將所有罪責往身上攬,引頸待戮就為了替他尋一條活路,他倒瀟灑了,直接束手就擒,未傷碧石山莊裡的一草一木。
  在將他綁上大木板之前,樊老莊主親手封了他幾處要穴,還命人喂他吃下獨門軟筋散,他任由旁人擺佈,望向朱氏的眼神是平靜而溫柔的。
  惠羽賢就欣賞這樣的漢子,真情真性,值得交往。
  須知她今次率一小群好手到訪碧石山莊,身後代表的可是整個武林盟,態度必須公平嚴謹,維護所謂的公理正義。
  她出手救人之事若被碧石山莊知曉了去,必成軒然大波;但若不救,跟她所認定的俠義又背道而馳。
  所以就硬著頸子冒一次險吧,此時已不容多想!
  超前了木板的流速,她腳下輕功未歇,一手已拔出背上的精剛玄劍朝怒水激迸的川心振臂擲去。
  精剛玄劍飛出去的路徑並不是一道漂亮圓滑的弧線,卻似強弩猛發,筆直疾速而去,“咄”地一聲斜插入川。
  也是她眼力絕佳,算計得好,這一擲,烏沉沉的剛劍沒被河水完全吞沒,她逮到一個河床較淺的地方插劍,在急流中還能見到大半的劍柄顯露在川面之上,立時造出一個著力點。
  墨色旋風一身染,她發勁撲向大川,足尖如蜻蜓點水在水波上點了一下、兩下、三下……待第七下氣已顯弱之時,她恰能以單足歇在半截劍柄上調息蓄力。
  此時大木板便在眼前——
  “起!”
  她祭出腰間的紫紅軟鞭,氣勢若抽刀斷水,水流被鞭勁一阻,立時激揚,水花足有丈高,流向驟偏,生生將大木板橫推好幾尺,眼看離岸已近。
  須得一鼓作氣才是!
  惠羽賢正要二次擊鞭再造一波水流衝力,估計能連人帶板地將樊二少爺和朱氏送上岸,不料五、六頭體型巨大的灰鷹突然俯衝下來,強而有力的鷹喙和利爪令惠羽賢不得不先自救。
  這一帶雖為中原漢地,實與西北高原和西南縱穀相接,河川切進高地丘陵,在湍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沖刷切割下形成無數座峭壁天險,為大鷹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棲息與繁衍之地。
  惠羽賢追著大木板跑時,有留意到天上那幾頭尾隨不放的猛禽,卻是她思慮不周,竟小覷了它們對“食物”的執念。
  被“放水流”的二人早被盯上,她這麼做無異是“鷹口奪食”!
  機會稍縱即逝,一旦錯失,再想救人便難了。
  她跌進激流當中,反應卻無比迅捷,先是反手一把抓住剛劍握柄,另一手甩出長鞭,“啪!啪!啪——”連三響,那是極漂亮的一招,一鞭三打,前兩下將幾頭欲要啄食樊二少爺和朱氏的灰鷹逼退,最後一下則將鞭子打進厚木板裡,勁力運用得巧極,使軟鞭緊緊纏住木板而不是將之擊裂。
  好想歎氣……
  老實說,她算是“初到貴寶地”。
  她被武林盟的盟主老大人丟到這眾人口中“險山惡水多刁民”的西陲一帶,擔任起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分舵主。
  越想,一口氣歎得越長。她被迫接下的職務是顆燙手山芋,別人推脫得了,就她推不掉、不能推。
  為了讓自己儘快熟悉大西分舵的運作,來此才兩個多月,她已跑遍境內各地,除了拜會與武林盟同聲共氣的江湖世家,更與在這片山水間生活的各部族民多有接觸。這塊地界于她而言再生、再硬,她梗著頸子硬闖,不管是人文抑或是地理,摸都給摸熟了六、七分。
  此時見這情勢知道要糟了。在這個河段若不能把人救起,往下地勢落差更大,水勢必然更險,再難尋到出手的好時機……
  她腦中急思,想得兩邊太陽穴突突跳,雙臂大展,在強勁激流中努力穩住。
  送人上岸,總得試,先不管能不能成,在體力耗盡之前必須行動。
  當嗚嗚然的樂音傳進耳中之際,她一度以為是自個兒耳朵裡灌了水,才會生出錯覺。
  但隨著樂音幽蕩,迭宕奔騰的江水奇異地被安撫了。
  她每一寸身軀、每一次的吐納皆清楚察覺到,那一波波往身上沖刷的流水力道正在減緩,便似這不絕如縷的徐慢簫聲,又若潛在深淵中靜寂曼舞的蛟龍,一切都緩慢下來,被安撫著、平復著。
  有如此驚人內力能以簫聲馭江水,雖不知來者是誰,卻明白是遇高人相助了。
  “多謝前輩!”
  她再次提氣,把握時機奮力一揚,手中勁鞭帶起大木板,順利將樊二少爺和朱氏送上岸。
  隨即她一個挺腰躍起,原要藉著半空旋身的力道順勢拔起精剛玄劍,豈料僅僅一個騰空翻轉的瞬息,她那把露出江面的剛劍劍柄上竟多出一道藕色身影!
  被師父“出借”給武林盟已足足過去五個年頭,她在盟主老大人的“摧殘”下,見過的世面當真不少,老早練得心強剽悍、膽肥流油,想把她嚇到失魂根本不能夠,但一跟那位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高人對上眼——
  電光石火般的四目相接,她握鞭的五指陡收,指節突起,拳頭硬如堅石,胸中真氣頓時竟散得一乾二淨。
  真真被驚著,嚇得她魂飛魄散啊!
  是他……對吧?
  沒有認錯的,對吧?
  長且細濃的眉,深幽神俊的目光,鼻直唇潤,額寬而顎秀。
  清美無比的容顏啊………
  那身姿,修長若竹,挺直如松,橫大江兮揚靈,似入定不動,卻威風到不行。
  轟隆——
  明明是日晴天朗的好時節,怎會奔來這一道無形雷霆將她徹底打懵?
  眼前的,真是他呀!
  內勁驟泄,她再次跌入水中,還可恥地吞了好幾口江水。
  不過她在水中並未撲騰太久,因那人已一把提住她的後領,像往地裡拔大蘿蔔那樣將她整個人拔離水面。
  待她意志回穩,發現自己正跪撲在岸邊狂咳兼嘔髒水,而大木板就橫在她斜前方不遠處,上頭的兩人已被鬆綁。
  忽地一幕藕色闊袖落進她含著兩泡淚的眼界裡,不是真心要哭,眼中濕意全是給嘔得滲出來的。
  “還好嗎?”
  略清冷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與她記憶中的琳琅音色極相似,但更添沉穩。
  “可能起身?”
  回應那問話,她點頭再點頭,心頭不住縮緊,兩眼直勾勾盯住那幕闊袖。
  上好的布料隨江風翩飛,竟不是以往他慣穿的墨色,而是頗有春夏風情的淡衫,但相同的是一身素衫自藏華,沒有多餘的顏色,卻在袖口以罕見的隱繡手藝細細繡了一圈紋樣,隨天光不同,繡紋時隱時現。
  見那只袖子往回收,撤出她的視線,她驟然明白過來,原來他是想扶她一把,是她發懵,心思亂竄,把他的好意幹晾在那兒。
  眼皮猛地一跳,她本能地撲去揪住那尚未完全收回的衣袖,隔著薄衫衣料攀著他的前臂,一下子將他弄得半袖淋漓,如當年那個山洪暴漲的大雨深夜,年紀小小的她被人從滅村的那一大股洪流中打撈起來,頭臉四肢盡是泥濘,瑟縮在少年公子懷裡不住顫抖,那時的她也是把他的乾淨衫子弄得濕透。
  莫哭,不怕了,會找到你爹娘的……
  那時在她耳邊輕哄的嗓音溫溫淡淡,令她驚懼彷徨的心有了依靠。
  她的手臂突然被反握,一股溫熱感從手脈進入,竟是隔著衣料探她脈象。
  “我……我無事,能站穩了……多謝乘清公子出手相救。”儘管模樣狼狽,她仍站得筆直,抽回手對眼前男子抱拳行江湖禮,一邊抬睫去看,正式對上那張謫仙般出塵的俊龐,以及那雙淡漠似諸事不縈懷卻又極耐人尋味的目瞳。
  被喚出名號,男子僅動了下眉峰,略頷首道——
  “小兄弟身為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分舵主,年歲雖小,能耐卻不小,若說出手相救,倒比不上小兄弟宅心仁厚、膽大妄為。”
  小……兄弟?!
  惠羽賢再次懵了。
  雖說穿慣了男款勁裝,一直覺得這樣的打扮最明快俐落,但她並未掩飾自己的女兒身,皮帶勒出腰身,順帶勾勒出胸脯的弧度……唔,儘管不是十分飽滿,那、那也是鼓鼓的,她不信他沒這麼一點眼力,瞧不出她是女子!
  再有他所說的那些話,一時之間實在聽不懂他是在稱讚她、嘲弄她,抑或在責備她?
  在這地界,她即便是強龍也不該去壓地頭蛇,碧石山莊就是那條地頭蛇。
  今日“放水流”的事被她給攪黃,不出事便罷,一旦走漏風聲,碧石山莊真會跟武林盟掐起來。她是膽大妄為沒錯,但意隨心動,救都救了也管不得許多。
  “在下惠羽賢,武林盟大西分舵第五代分舵主,今次得會閣下,實感榮幸。”對方雖已知她江湖身份,她仍然持禮鄭重拜會,一揖之後又道——
  “他日若碧石山莊以今日之事為由為難武林盟,還請乘清公子能做個見證,證明責任只歸我一人,是在下無視江湖同盟之義任性妄為,與武林盟上下毫不相干……公子屆時若肯出面,在下當銘感五內,絕不忘懷。”語畢,她再次深深一揖,隨即奔向被救起的樊、朱二人。
  乘清閣閣主淩淵然,江湖上亦稱之為“乘清公子”。
  若說武林盟是整個中原武林的龍頭老大,入世翻騰,那位在松遼北路的乘清閣便似一名身在化外的隱士,乘清風兮禦陰陽,靜默地旁觀天道人世,並實誠地筆錄下來。
  乘清閣的武藝首重本心自修,最高境界是能乘天地清氣並駕馭陰陽之氣。
  據聞,首代乘清閣閣主是有那樣的本事。
  然奇才不世出,直到百年後的如今,終於又見這一代的閣主從年少時候便隱隱展露了驚世絕豔的馭氣之術,到得成年,功力連上幾層,已臻至爐火純青之境。
  是說武藝上的修為驚世絕豔也就罷了,厲害就厲害在這一代的閣主還生得一副好皮相,據說是遺傳到母家那邊多種族混血的面容,將各族的優點全突顯在外貌上,令肌膚白皙透潤,五官精緻異常,正所謂郎豔獨絕,讓“江湖第一美”的封號毫無懸念地落在他頭上。
  只是第一美的渾稱,在道上走踏的沒誰敢當著他的面說出來,全都是背後議論,當成談資。
  而此際這位被江湖評為“第一美”的乘清閣閣主垂下闊袖,袖中拇指正悄悄搓撓著握在手中的洞簫,若有所思的目光隨那名跑開的女子淡淡挪移。
  女子年歲約莫雙十,一身俐落的玄黑勁裝,長髮高高地?作一束,未戴任何飾物,率性地露出整張面容。
  他甚少會去留意姑娘的樣貌。
  但今日遇上的這一個,老實說,是有些挑動他的好奇心思了。
  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她的輕身功夫,使得相當不錯,內力是有些火候的,才能在短短兩刻鐘內即追上被湍流帶得老遠的人。
  接著是她的身手,矯健異常,力氣驚人。
  見她擲劍為點,獨據在滔滔江水上揮鞭救人,鷹群飛撲直下,意外起於肘腋之間,她一連串的處理可謂果斷大膽。
  放眼當今武林,與她年歲相仿的同輩之中,不知有誰還能做到同她這般的?
  他腦中來回逡掃了一遍,竟想不到有誰可以。
  之前隔著一段距離,便覺她身姿挺拔,男子款式的黑衣勁裝令她周身透出颯爽神氣,肩線俐落,腰板秀挺,加上修長的四肢,立在那兒是棱角分明的一抹風景,一旦動起便成快意流暢的線條與光影。
  她較一般女子來得高,嗯……是高上很多。
  當她拔背挺胸朝他抱拳時,他發現那雙清湛眸光幾乎快與他平視。僅比他矮半顆頭的女子並不常見,那令她站在人群中亦十分顯目。
  當她試圖不動聲色地溜出碧石山莊時,其實從頭到尾都做得十分隱密,可惜的是他當時恰隱身在高處,很難不去留意到她。
  也許正因為能輕易對上視線,不需刻意低頭或垂目去看,他對她的模樣真一下子記住了,那不是簡單用美醜、好看或不好看輕易評斷的——
  一張曬成淡蜜色的鵝蛋臉上,她的鼻樑挺直,鼻翼纖巧,唇瓣淡若粉梅,輕抿的嘴角堅毅中透出韌度,說實話,是秀氣到有些單薄了。
  然,勝在長眉入鬢,那乾淨舒俊的兩道眉令英氣勃發,眉下生著一雙長而不狹的丹鳳眼,坦然的瞳底有著乾淨清亮的光,很是不錯。
  更不錯的是,她剛剛不是求他保守秘密,而是請他見證。
  這其中有兩個意思——
  一是信他不是嘴碎之徒,今日救人之事不會從他口中洩漏出。
  二是就算他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將事說出去,那也罷了,只求他出面將一切責任歸咎於她一人。
  年紀這樣小,卻是個在極短時間內能審時度勢、將重中之重的點掌握住的人,有一套自身的行事準則,且還保有赤子之心。
  也莫怪會被那位“素行不良”的盟主老大人推到這龍蛇混雜的大西分舵頂缸。
  心緒起伏過劇,惠羽賢頸後一陣涼,兩隻耳朵卻兀自發燙。
  幸得樊磊神智清醒能跟她對上話,讓她的注意力較能集中於眼前勢態,而非被某人的氣場震得七葷八素。
  “……碧石山莊樊氏一族的獨門點穴功夫手法甚奇,在下功力粗淺,僅能幫二少爺緩解胸悶氣滯之苦,如何解穴,二少爺得待軟筋散的藥效過去後再行氣自解。”跪蹲在落難的男女面前,惠羽賢盡可能地給予援手,只是朱氏到底是未習過武的弱女子,一番折騰下來早都暈了,手腳被綁縛的地方亦都磨出血痕,但心脈還算有力。她幫渾身濕透的她稍做整理之後,便見樊磊強忍不適,吃力地將朱氏攬在盤坐的大腿上。
  她暗自歎了口氣,就聽樊磊啞聲道——
  “莫再稱呼什麼二少爺,我樊磊是不忠不孝、無恥無義之徒,自該被族中見棄,但雲娘她……終究是我害了她……不想今日能得一線生機,至少還有彌補的機會,在負盡所有人之後,能不負雲娘一個。”
  惠羽賢張了張口,好一會兒才問:“今後之事,樊兄可有想法?”
  “隱姓埋名,尋個好山好水的所在平凡度日。”樊磊虛弱微笑。
  惠羽賢尋思般點點頭。“那麼,最緊要的是得盡速找個隱密地方調息養身,樊兄如今身邊帶著人,不比以往孤家寡人,要顧及的事便多了,倘若願意,在下可代為籌謀安身之所,不知樊兄意下——”
  話不及道完,她背脊陡凜,只覺風的流動起了變化。
  有氣無力的樊二少突然打直身背,仿佛有股力道灌進他胸中,令他的血氣騰沖,隨即便見他既沈又重地吐出一口氣;雙肩一垂,寬額滲汗,似把鬱結成團的無形塊壘盡數吐出。
  惠羽賢登時明白過來,是有誰以氣馭風,隔空替樊二少解穴!
  她倏地回首,見那個“誰”不知何時已立在她身後,離她僅兩步之距。
  而樊磊這一邊,儘管被封住周身要穴、強灌軟筋散,且拋入大川中放水流,他的神識一直是清醒的,他清楚知道是眼前這位年輕的武林盟分舵主,以及這位天人般的公子爺聯手救下他與雲娘。
  雖說大恩不言謝,他适才在與年輕分舵主交談時,還是開口道謝了。
  儘管兩人今日確實是初會,對方還是個姑娘家,談起話來卻無絲毫令人不悅,走的完全是江湖朋友相往的路子,便覺這位武林盟的年輕分舵主不論言談、舉止,甚至是氣質神態……活脫脫是個面嫩的俊俏小兄弟。
  至於天人般的公子爺……
  大名鼎鼎的乘清閣閣主,凡是江湖上走踏的,豈會不識得?
  但自他和雲娘被救上岸,乘清公子就不遠不近地杵在那兒,讓他即便想當面道謝也謝不出口。
  那不是刻意拉出的距離,是自然而然令人起敬生畏的氣場。
  奇的是,當年輕分舵主朝落難的他們奔來,乘清公子從容姿態雖未變,目光卻隨著徐徐移將過來,像是對年輕分舵主的一舉一動有著甚濃的興味。
  驀然間,公子移駕而至,毫無預警地幫他解穴行氣……是真心助人呢?抑或不想他與雲娘藉機攀附上年輕分舵主?
  多處要穴一次開解,氣血沛然,樊磊仍在努力調息,下首的公子爺已開口。
  “取我乘清閣的信物沿著大川一路北行,不出三十裡,自有人相迎。”一枚僅半個掌心大、鑄鐵混金打造出來的方型小牌從藕色闊袖中遞出,確實是松遼北路乘清閣的閣主信物。
  待鑄鐵混金的小方牌被樊磊微顫的粗掌小心翼翼接下,那清冷得略透低寒的嗓音又起——
  “二少爺可先聽從那人安排,暫且安頓下來,吃住與錢銀之事無須擔心,有人會照看好一切,至於往後打算,待心緒定下再慢慢斟酌不遲。”
  “……閣主因何相助?”樊磊悄悄握緊收入掌中的信物,心懷感激卻也心存疑慮,然而再如何疑惑,要他瀟灑退回那塊方牌,到底是辦不到的。
  只要將這乘清閣閣主的信物現出,除黑白兩道見之都得給上三分臉面外,乘清閣散佈在各行各業、各個地方的“夥計”更會將他視作“同夥”,是“自己人”。
  能得乘清閣這座大靠山做為後盾,再無後顧之憂,又哪裡拒絕得了?
  “二少爺雖見棄于親族,名聲掃地,一身家傳的武藝猶在,江湖裡闖蕩,也非初出茅廬之輩,人脈、經驗俱在,如今落難僅是一時,我為何不助?”瞧出樊家二少為何躊躇,那張被私下譽為“第一美”的俊雅面容淡然露笑,話未點破,但說得實誠。
  惠羽賢聽得很懂。
  意思就是說,盡得樊氏一族武藝真傳的樊二少是個“好用的”,乘清閣出手是看准了這是一項好買賣,穩賺不賠,往後若要用人,自然是要脅恩索報。
  ……說得真像這麼一回事似的,其實……是在“攻心為上”吧?
  看出樊二少的疑慮,乾脆釜底抽薪使這種近似“自汙”的狠招令對方心定。
  好像一向保持旁觀、中立、低調作風的乘清閣私下就愛如此行事,救有用之人為己所用,所以就不必再諸多猜疑……實則,根本不是那樣!
  別人看不穿,難道她還會不知道嗎?想當年是他、他……
  她垂在身側的手驀地緊握成拳,抿唇靜看著樊二少鄭重地收起那枚方牌,後者的目光已不帶質疑,一副“果然我還是看出對方意圖了”、“這樣很好,將話說明白很好”的放鬆神態。
  “既是如此,在下就承了這個情,有勞……多謝。”樊磊橫抱朱氏起身,朝悠然而立的公子低首作禮,待他轉向一旁的惠羽賢時,雖同樣頷首道謝,表情卻和軟好幾分,嚴峻嘴角亦揚起淡弧。
  “將來分舵主若有差遣,只要樊某身不死,定供驅策。”
  世事無奇不有,身為“寓清入濁世、秉筆寫江湖”的乘清閣閣主自是再清楚不過,只是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件奇事,倒罕見地令他興起哭笑不得的意緒。
  想他淩淵然出手救人,還須想方設法打消對方疑慮,讓對方能夠安然接受;而這位年紀輕輕的分舵主姑娘一登場卻能立時擄獲人心,好似俠義之士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氣概打從她骨血中散發出來,與她相往,講究的可是“肝腸如雪、意氣如虹”。
  這事若拿到商場上作比喻,就是他乘清閣出手為的是放長線釣大魚,而分舵主姑娘出手卻是不計較得失,只為成全心中的道。
  兩相比較,他立時落了下乘。
  好吧,既然事已至此,將臉面抹得更黑一些又何妨?
  前方幾步之外,分舵主姑娘持江湖禮與樊二少互道“後會有期”,鄭重別過之後,後者遂抱著自己的女人大步流星離去。
  他道:“將來分舵主真有差遣,要樊二供你驅策,該是不容易。”
  此話一出,那個靜佇著目送人離去的玄色身影忽地旋過身來,很快穩住。
  惠羽賢回想适才的一切,追人、救人、被救,跟著是目睹他解穴、聽他安排後續……全因他出手,令事情能順利底定,要不單憑她一股依心而為的衝動,即便在大川上救下樊、朱二人,該如何將他們送到安全所在、哪裡才算真的安全、接下來要怎麼打理生活等等,樁樁件件都是問題。
  見她不語,淩淵然“好心”地繼續說明——
  “如同分舵主剛才所剖析的,樊二如今已非孤家寡人,行事需得顧及許多;然眼下他身敗名裂、無權無勢,遭眾人見棄,身邊還帶著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兩人就算大難不死也找不到一塊地方安生,如此勢態,我乘清閣遣人相迎,暗中安排,可令他們二人隱姓埋名過上安穩日子。”
  略頓,他將洞簫輕擊在另一手的掌心上,雅正面龐棱角俊漠。
  “待他們二人過慣了乘清閣為他們安排的生活,想脫離絕非易事,也許很快他們會有孩子、有一個小家,樊二不顧自己,也須為妻兒設想,所以今日這一別,要想樊二兌現什麼﹃定供驅策﹄的承諾,可是難了。”
  惠羽賢定定然地點了點頭,舌頭僵了會兒才蹭出話——
  “那就不驅策、不差遣,若然有緣,坐下來喝一杯也痛快。”
  他眉微揚,淺笑似帶戲謔。“論救人你也有功,難道……小兄弟不覺委屈?”
  又是“小兄弟”?
  惠羽賢頭皮微麻,忍不住垂眸瞥了自個兒胸脯一眼,是不夠壯觀,但很確定絕非一馬平川那般不起眼啊!
  還是……其實是……她太自以為是?在旁人眼裡,她這模樣當真難辨雄雌?
  “沒有委屈。”她低聲答道,仿佛歎息,並不確定對方是否聽清。
  接著她朝他一揖,轉身已去拾起掉落在岸邊的軟鞭。
  她立穩腳步,長鞭如靈蛇出洞,力道精巧地游至江心。
  鞭尾“啪”地一響纏住精剛玄劍的劍柄,下一瞬,玄劍被鞭勁帶出,在半空旋了大大的三圈終於落回主人手中。
  將劍回鞘,輕細軟鞭亦纏回腰間,她忍下想挲臉揉頰來抹掉滿臉熱氣的衝動,努力要擠出幾句像樣的場面話來告辭,眼一抬,氣息險些走岔。
  閣主大人就等在原地,動也未動,目瞳神俊不似作怒,卻威壓迫人,瞬也不瞬直盯著她。
  ……他是要她答得更清楚明白是嗎?
  他已經不認得她了啊,但不能怪他,畢竟太多年過去,她早就不是那個嚇得直發抖、連話都說不全的小女娃。
  只是他記不得她,她卻一直將他記在心底。
  一直是知道他的,因為她曾見識過他很真的那一面,在當年那個無助的小女娃心底,他明亮似陽,溫柔如月光。
  她暗暗歎口氣,硬著頭皮走回他面前,管不住此時臉蛋是紅了還是僵了,沉靜再答——
  “沒有什麼委屈不委屈,若真要提委屈,在下不覺委屈,要論誰人委屈,閣主才是真受了委屈。”
  聞言,那張“江湖第一美”的俊顏微凝,目光更峻。
  她垂在身側的手驀地緊握成拳,抿唇靜看著樊二少鄭重地收起那枚方牌,後者的目光已不帶質疑,一副“果然我還是看出對方意圖了”、“這樣很好,將話說明白很好”的放鬆神態。
  “既是如此,在下就承了這個情,有勞……多謝。”樊磊橫抱朱氏起身,朝悠然而立的公子低首作禮,待他轉向一旁的惠羽賢時,雖同樣頷首道謝,表情卻和軟好幾分,嚴峻嘴角亦揚起淡弧。
  “將來分舵主若有差遣,只要樊某身不死,定供驅策。”
  世事無奇不有,身為“寓清入濁世、秉筆寫江湖”的乘清閣閣主自是再清楚不過,只是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件奇事,倒罕見地令他興起哭笑不得的意緒。
  想他淩淵然出手救人,還須想方設法打消對方疑慮,讓對方能夠安然接受;而這位年紀輕輕的分舵主姑娘一登場卻能立時擄獲人心,好似俠義之士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氣概打從她骨血中散發出來,與她相往,講究的可是“肝腸如雪、意氣如虹”。
  這事若拿到商場上作比喻,就是他乘清閣出手為的是放長線釣大魚,而分舵主姑娘出手卻是不計較得失,只為成全心中的道。
  兩相比較,他立時落了下乘。
  好吧,既然事已至此,將臉面抹得更黑一些又何妨?
  前方幾步之外,分舵主姑娘持江湖禮與樊二少互道“後會有期”,鄭重別過之後,後者遂抱著自己的女人大步流星離去。
  他道:“將來分舵主真有差遣,要樊二供你驅策,該是不容易。”
  此話一出,那個靜佇著目送人離去的玄色身影忽地旋過身來,很快穩住。
  惠羽賢回想适才的一切,追人、救人、被救,跟著是目睹他解穴、聽他安排後續……全因他出手,令事情能順利底定,要不單憑她一股依心而為的衝動,即便在大川上救下樊、朱二人,該如何將他們送到安全所在、哪裡才算真的安全、接下來要怎麼打理生活等等,樁樁件件都是問題。
  見她不語,淩淵然“好心”地繼續說明——
  “如同分舵主剛才所剖析的,樊二如今已非孤家寡人,行事需得顧及許多;然眼下他身敗名裂、無權無勢,遭眾人見棄,身邊還帶著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兩人就算大難不死也找不到一塊地方安生,如此勢態,我乘清閣遣人相迎,暗中安排,可令他們二人隱姓埋名過上安穩日子。”
  略頓,他將洞簫輕擊在另一手的掌心上,雅正面龐棱角俊漠。
  “待他們二人過慣了乘清閣為他們安排的生活,想脫離絕非易事,也許很快他們會有孩子、有一個小家,樊二不顧自己,也須為妻兒設想,所以今日這一別,要想樊二兌現什麼﹃定供驅策﹄的承諾,可是難了。”
  惠羽賢定定然地點了點頭,舌頭僵了會兒才蹭出話——
  “那就不驅策、不差遣,若然有緣,坐下來喝一杯也痛快。”
  他眉微揚,淺笑似帶戲謔。“論救人你也有功,難道……小兄弟不覺委屈?”
  又是“小兄弟”?
  惠羽賢頭皮微麻,忍不住垂眸瞥了自個兒胸脯一眼,是不夠壯觀,但很確定絕非一馬平川那般不起眼啊!
  還是……其實是……她太自以為是?在旁人眼裡,她這模樣當真難辨雄雌?
  “沒有委屈。”她低聲答道,仿佛歎息,並不確定對方是否聽清。
  接著她朝他一揖,轉身已去拾起掉落在岸邊的軟鞭。
  她立穩腳步,長鞭如靈蛇出洞,力道精巧地游至江心。
  鞭尾“啪”地一響纏住精剛玄劍的劍柄,下一瞬,玄劍被鞭勁帶出,在半空旋了大大的三圈終於落回主人手中。
  將劍回鞘,輕細軟鞭亦纏回腰間,她忍下想挲臉揉頰來抹掉滿臉熱氣的衝動,努力要擠出幾句像樣的場面話來告辭,眼一抬,氣息險些走岔。
  閣主大人就等在原地,動也未動,目瞳神俊不似作怒,卻威壓迫人,瞬也不瞬直盯著她。
  ……他是要她答得更清楚明白是嗎?
  他已經不認得她了啊,但不能怪他,畢竟太多年過去,她早就不是那個嚇得直發抖、連話都說不全的小女娃。
  只是他記不得她,她卻一直將他記在心底。
  一直是知道他的,因為她曾見識過他很真的那一面,在當年那個無助的小女娃心底,他明亮似陽,溫柔如月光。
  她暗暗歎口氣,硬著頭皮走回他面前,管不住此時臉蛋是紅了還是僵了,沉靜再答——
  “沒有什麼委屈不委屈,若真要提委屈,在下不覺委屈,要論誰人委屈,閣主才是真受了委屈。”
  聞言,那張“江湖第一美”的俊顏微凝,目光更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08:09

  【第二章】

  看她甩鞭拔劍,氣息徐長,力道使得奇巧。
  從她拾起軟鞭到那把精剛玄劍回到她手中,短短不過三息,所用上的武藝包含內家與外家的功夫,雖說在內息綿勁上的吐納還不夠老練,但已相當難得。
  難得到……令他不禁要歎,竟是直至今日才得遇她這奇葩。
  淩淵然止不住內心波蕩,面上卻未顯露,然後是她那句包含一大堆“委屈”、宛如繞口令的話語,一聽,不禁沉眉。
  “小兄弟此話何解?”嗓聲幽徐,亦有些似笑非笑。
  “其實……在下不小的,都二十三歲,不能稱小。”總喚她“小兄弟”,惠羽賢實是忍不住了。
  “再有也非什麼‘兄弟’的……”要親口跟他解釋自個兒是女兒身,不知因何竟說不出口。
  靦腆、羞澀之類的心緒太不似她,但來到他面前,一回沉穩冷靜的性情大受考驗,怎麼調息都沒力法適意。
  ……算了,真把她當男子看待,也就這樣吧。
  她正了正神色,重新打起精神。“在下欲說的是,閣主把出手救人的事說得如同是一樁買賣,好像待別人好、施恩予人,皆是別有所圖,只待往後挾恩索報,但明明不是這麼一回事。”
  “是嗎?”淩淵然將雙袖負在身後,微側俊顏。
  他一副等著聆聽長篇大論的姿態令惠羽賢耳根發燙,差點說不下去,但都開了頭,總得作結。
  “閣主出手若僅僅衡量利益得失,當年便不會救下那麼多孩童,曾聞閣主年少時候遊歷過五湖四海,某大雨之夜留宿在一座大山中的小村,突遇溪流暴漲、山洪暴發,閣主當時以身涉險,硬是跟滾滾而下的土石洪流搶奪人命,在那當下,可還能計較什麼?”更別提他之後為那些倖存下來的孩子所做的啊!
  他待孩子們那麼好,他待她……那麼好……
  怕自己嗓聲會透出太多意緒,她唇瓣驀地抿起,握成拳頭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肉裡,明顯感覺到疼痛。
  但痛得好,她需要讓腦袋瓜清醒些,別當著他的面亂了方寸。
  說實話是有些……唔,不,是挺埋怨他的,因一開始的無限依賴,當自己遭到“棄養”時,被背叛的感受油然而生,那是年幼的她所感受的。
  而今她已有本事獨當一面,這些年經歷許多,回首看幼時,許多事是能理解的,對他的感情便複雜起來,明白他是很好很好的人,卻也躊躇著、尷尬著,不知是否該對他提及當年那段緣分?
  淩淵然斂了會兒,終才憶起她所說的,那是十多年前的舊事,未想會被人提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此時這麼答話是有些插科打譯的嫌疑,可惜她一張而稚嫩清美的秀容過分端凝,完全聽不出有說笑的意圖。
  但詭譎的是,閣主大人竟被逗笑了。
  這一笑不得了,“江湖第一美”的稱號不是被人在背後稱讚假的,他生得已夠美,忽而清朗朗綻出笑花,再冷靜自持的人看了也會瞬間屏息。
  “也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淩淵然還自嘲地補上一句。
  惠羽賢想學他揚唇笑開,可想歸想,卻是直直望著那張足能勾魂動魄的俊龐眨不了眼,雙拳不禁握得更緊。
  總要守住一點清明,她只是因相隔太久與他再會,一時還看不習慣,等往後一看再看、三看四看,總會看習慣的,不會被美色狠狠震懾住……是說往後他和她……他們……待今日一別,往後再晤不知何時?
  江水奔流聲仍不絕於耳,兩人之間倒靜默了幾息。
  “分舵主适才說自己不小,還報上年齡,卻怎麼看都不像已二十有三,所以說生得面嫩果然吃香。”不再追問她從何聽聞當年大山小村裡的事,淩淵然話鋒一轉,拋出的話把表情木訥冷凝、實則看癡了男色的人說得臉膚微赭。
  惠羽賢知道該有所回應,但只覺舌根莫名發僵。
  當年那遊俠少年的身形容貌與眼前清逸非凡的男子重迭,如今的他身長更挺拔,氣質深沉,五官卻仍然精緻俊雅不見老。
  好一會兒她才吐出窒在心間的熱氣——
  “閣主也……也面嫩得很,怎麼看都不像早過了而立之年的人。”
  男子俊龐陡現駭然之色。“我年歲確實未到三十啊! ”
  惠羽賢英眉飛揚,頭一搖。“不可能!你明明過三十了!”他大她十歲,當年他親口說的,她絕對沒記錯。
  “是這樣嗎?”閣主大人眉峰成巒。
  “是! ”認真頷首。
  “嗯,好吧,那就這樣。”
  什、什麼?!
  惠羽賢望著他擰起的眉峰驀然回復成原本淡然無波的模樣,不禁目瞪口呆。
  關於歲數,剛剛他還在意得不得了,瞵間倒變得無所謂,仿佛隨旁人怎麼說都成,他都接納。
  依稀有些熟悉感,好像他是曾這樣逗弄過她和其它玹子的,此時憶起頓時明白過來,那時的他以赤子之心對待孩子們,最終目的是要那群在山洪肆虐中失去怙恃的玹童們能少些憂怖。
  她思緒浮動,眸光輕顫,飄啊飄地落在他那只适才遭她揪抓而弄濕一大片的闊袖上,不知何時袖子變得乾乾淨淨,還平整到連絲縐褶也不見,她都要懷疑他是不是振衣就能滌塵?
  師父和盟主老大人都過說,說她天生筋骨奇佳,最適合習武,性情夠穩,耐力好且不貪速成,還她是難在得一見的的好苗子,但她想,若跟眼前這內外兼修的男人一比,自個兒怕是替他提鞋都不配。
  說到鞋……欸欸,他竟然連鞋都是淺色!
  不是江湖人慣穿的黑布功夫鞋或黑筒靴,而是舒爽的淡青色絲履,好似仗著有本事能“足不沾塵”,也就不怕會弄髒。
  紫藕色輕衫、淡青色絲履,輕輕淺淺的柔和顏色,跟她記憶中那遊俠少年的裝扮是如此不同。
  “據聞閣主以往行走江湖,多是一身墨色與黑靴,今日一會倒是與所聞多有出入。”她訥聲道,兩眼往他身上迅速梭巡了一圈。
  “便如分舵主這副裝扮嗎?”淩淵然也禮尚往來朝她上上下下巡了一輪,略沉吟道:“成套的黑衣勁裝,搭著一雙耐用且保暖的黑簡靴,整頭烏絲紮作一大束甩在身後,可謂從頭黑到底……分舵主這模樣與我從前頗有些神似啊。”
  她心頭一跳,暗自咽了咽唾津,穩著聲音。
  “黑衣黑靴不易髒,即便髒了也不易看出來,便於走踏江湖,再有,黑色看著也挺大氣,道上行走,互有往來,也不至於失禮於誰。”她這是務實,才不是……才沒有……故意仿效誰。
  淩淵然十分認同地頷首。“那是。只是人年紀大了愛花俏,我都上了歲數了,喜好隨之改變也是自然,如今就愛淡些雅些、瞧著心情舒朗些的顏色。”
  惠羽賢覺得閣主大人肯定在玩她。
  儘管他是一臉霽月清風般的磊落光明,但目似深澗,瞅得她眼皮直顫。
  “閣主年紀並不大。”她硬著頭皮強調。“……不能算大。”
  “就在剛剛,分舵主還信誓旦旦說我已破而立,此時卻說我年紀不大?”
  她艱澀地解釋。“年紀確實不小,但……稱不上是‘上了歲數’啊!”絕對稱不上好不好?!
  男人那張長俊到生花的玉龐忽地凝住表情,泂水般的目底宛若生寒。
  兩人對望了一息、二息、三息……乍然間,他嘴角軟化,目中寒氣散盡,竟……竟又笑了,還笑得有些前俯後仰,連氣息都任之起伏,全然縱意。
  惠羽賢再次愣怔。
  她一方面是被閣主大人的笑迷了去,另一方面真是徹底傻掉,根本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麼好笑的,所以只能愣怔在原地。
  她瞠著眸瞬也不瞬,被她直望著不放的男人同樣回望著她。
  飽含水氣的天光落在她發上、臉上、身上,她那把因落水而盡濕的烏髮此時仍帶濕意,在日陽下閃著一層薄光,瞧起來極是潤澤柔韌。
  發下的那張臉,麥色臉膚雙腮淡紅,此刻的表情實在憨得好笑,同時也憨得讓人……嗯……莫名有股似曾相識的感覺。
  淩淵然輕笑未止,落在那張麥色秀容上的目光轉深,沉靜探究。
  如此年輕的武林盟分舵舵主,橫空出世一般,似乎該摸摸對方底細,究竟師從何人?與盟主老大人又是什麼關係?
  他對她很感興趣,也清楚這一切完全源於自身的頑劣性情。
  遇上如她這般端凝自持、一板一眼、年紀輕輕就愛走老成路子的人,不逗弄逗弄甚是難受。
  無奈他畢竟擔起了乘凊閣閣主的名號,即便不為自己名聲著想,也得護一護乘凊閣這塊招牌,令他不得不收斂本性,改以高冷淡漠的氣質面世。
  今日一再“破戒”,話越說越多,那是因為難得遇上一個妙人。
  而更耐人尋味的是,這個妙人明明是女兒身,舉手投足間卻不見絲毫女氣,行事作風更是果斷堅毅,俊得實在是英氣逼人。
  看她那麼認真地與他對話,被他牽著鼻子走,末了卻只會紅著臉憨望他。
  那雙清亮坦率的眸子染上迷濛之色,真讓人內心有那麼一些些負疚感啊。然而內疚畢竟只有一些些,更多的是——樂趣。
  他稍稍收斂笑意,順從道:“好吧,那就不是上了歲數,我聽明白了。”
  惠羽賢直到這時才回過神。
  僵了好一會兒的眸珠終於動了動,她微微鬆開拳頭,握得太久太出力,一放鬆,指節處一陣陣刺疼,兩隻掌心發麻。
  她又被玩了。
  但……算了。
  她不介意,一點也不,甚至還有一點點開心。
  深吸一口氣,她雙臂已舉在面前做抱拳狀。“嗯……那麼,在下也該告——”
  “今日相遇確是緣分,倘使分舵主不嫌棄,你我不如撮土焚香結個義兄弟?”
  她“告辭”一下子不及說完,立刻被他截斷,還毫無預警地丟出這麼“嚇人”的提議!
  惠羽賢頓時心潮起伏,好像一顆心也被湍急的川冰推著亂蕩。
  師父教過,當以不變應萬變,這亦是她擅長的。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江湖上行走,心懷俠義者皆為兄弟。”她四兩撥千斤地回答,右手作拳,左手屈拇指、亮四指為掌狀,左手掌心虛貼著右拳,兩隻臂膀抱出一個環,這個漂亮的抱拳禮使得無比到位——右拳表示以武會友,左手屈拇指是自謙,亮四指說的是四海皆兄弟,抱出的圈環代表武林一家親——這與她所答的內容正好相輔相成。
  她到底是女兒身,怎麼可能跟他結拜成義兄弟?!
  見他俊唇一勾點點頭,像已理解也同意她所說的,惠羽賢亂蕩的心稍稍歸位,卻聽他悠慢道——
  “也是,何況一時間也尋不到好香來焚告天地,既然如此,那你我就算結拜了,我是你的愚兄,你是我的賢弟……”笑意加深。“惠羽賢,賢弟,呵,與你的名字恰好對上,當真再好不過,你說是不是呢,賢弟?”
  “……”她放下抱拳的手,整個無言。
  “賢弟。”閣主大人逗上癮,換他抱拳一揖,外加誠意十足的一喚。
  “……”持續無言。
  “賢弟。”某位大人十足堅持。
  “……兄長。”無路可退,只有認了。
  “嗯。”淩淵然應聲,欣慰一笑。
  但笑未褪去,他忽又開門見山道——
  “愚兄實有一要事相求,人命關天,還請賢弟看在金蘭之義,鼎力相幫。”
  他要她幫忙。
  他已然這樣有本事,會有什麼樣的事,是她幫得上忙的?
  她竟能幫到他,光憑想像就熱血沸騰、渾身是勁!
  當惠羽賢趕回碧石山莊與大西分舵的屬下們會合時,剛好是午膳時候,用膳大廳滿滿是人,正好方便她混進。
  而從頭到尾,聚在山莊裡的人沒誰知道她溜出去幹了什麼“壞事”,就連隨她登門拜訪的屬下也以為她是被樊老莊主或其它幾名德高望重的武林耆宿激到哪裡密談要事。
  按理,眾人受樊老莊主相邀,宿在山莊內一宿,令賓主盡歡,明早再從容拜別才符合武林世家作客的禮教。
  只是此次碧石山莊發的“請證帖”當場折了自家大少夫人和二少爺的命,莊子裡的氛圍實在詭譎得很。
  結果上門作見證的賓客們一到午後便別過主人家,陸陸續續離去。
  大西分舵與碧石山莊距離不算遠,惠羽賢一行人策馬返回分舵時,恰見半邊微鼓的月兒溜上樹梢頭,分舵大堂前的兩隻大燈籠也都點著明火。
  灶房裡還沒熄火,掌杓的馮大爹做事是極俐落的,兩刻鐘不到就整出一大鍋料多味美的打鹵麵,還蒸出一大籠肉包子,讓返回分舵的眾人吃個大飽。
  惠羽賢簡單吃過後,燒上水好好洗了一番。
  幾封信是她準備寫給盟主老大人和師父師娘的,藍皮冊子則是大西分舵長房老爹整理出來的帳簿,以及與當地各部生意往來,甚至是借貸等等的記事,之所以搬來招她桌上,是因帳房老爹說是帳房人手不夠,要她幫忙過目。
  就說這分舵主難當啊,要她出去跟人打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什麼的,她絕對能幹得出類拔萃,可要她看帳本,簡直要命。
  所以那迭帳本仍躺在那兒沒動,而該動筆書寫的信也靜靜擱著。
  她在火舌燦明的燭光下,兩手捧著白日裡從閣主大人那兒得來的一根洞簫,若有所思到徹底出了神。
  “此洞簫是以松遼北路獨有的金生製成,出自愚兄之手,實做得不夠好,賢弟勿要笑話啊……”
  “金絲竹能聚天地靈氣,竹身溫潤帶異香,除辟邪外亦有驅除蛇中之效,今日便將這隨身之物曾予賢弟。”
  閣主大人說這是見面禮,是兄長所贈,不能推辭。
  這份見面禮著實太重。松遼北路獨產的金絲竹數量甚少,生長極慢,十年才能得一小段,何況是連根而起製成洞蕭的這一把,更別說它出自名家之手。
  乘清閣閣主除通曉音律外,更是制絲竹之器的大家,江湖上多有耳聞。
  她撫著竹身,感受那細細滲入指尖與掌心的溫意,撫到小小的吹口時,即使對音律一竅不通,仍擺出品簫的姿態,坐得端端正正,把唇瓣輕抵在吹口上……尚未吹出音調,臉蛋卻先紅了。
  想著閣主大人亦是將唇抵在同樣的地方,這小小吹口不知被他“親”過幾回,腦子裡光想著這一點,她就熱得頭頂快冒煙,心音響如擂鼓。
  忽地,外頭小廳連接內房的簾子被撩起,一道纖細人影晃進,她倏地抬頭。
  年約四旬的婦人被她瞠得圓亮的雙眸驚了一跳,手裡一迭布料險些落地。
  “你這是怎麼了?在小廳外敲門你沒回應,到簾子外喊了兩聲你也不理,以往我一腳還沒踩進這院落,你便聽出有腳步聲往這兒來的,今晚是哪兒不對勁?”
  “安姑姑,我好好的,沒事。”惠羽賢一個激靈,連忙出手擋住急要衝出去喊人的分舵大管事安姑姑。
  “怎麼沒事?!我在簾外瞥見你死盯著手裡的洞簫直瞅,一副嘴饞到快垂涎的模樣,臉這麼紅,膚溫這麼高,你莫不是餓昏頭了?晚上回來沒吃嗎?”
  她膚溫燙手,一臉垂涎樣兒,絕非肚餓。
  她五感忽變遲鈍,聽不到來人腳步聲,也絕非生病。
  她、她只是太沉浸在胡思亂想裡,腦中浮出的念頭又太過齷齪了些……很想探出舌尖細細去舔那個小小吹口,也許能嘗到某人的氣味,她內心兀自天人交戰中,但還沒戰出一個結果,安姑姑就這麼闖進來了。
  意會過來自己有多齷齪後,她當真作賊心虛,如丟開燙手山芋般迅雷不及掩耳地拋開手中洞蕭。
  可是當她看到那把竹樂器在桌上粗魯地滾了兩圈,她又心疼得不得了。
  非常之煎熬啊,為了不露餡,她得費上大把功夫才能穩住眉宇間的神情。
  “我吃過的,我……我适才剛練完內功,對!是剛練完才這樣,所以……所以氣血通行得較快,我師父那一派的內功較為奇詭,呼吸吐納自成章法,才會這般發燙髮紅,真的,我、我真的沒事。”
  說謊當真是一門高深學問,她學得不太好,說得她結結巴巴,頰面和耳根又再深紅一層。
  安姑姑端詳著她,瞅得仔仔細細的,應是信了她的話,終於重重籲出一口氣。
  “你這小子最好是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千萬別學上一個分舵主,那一位瞧著是高大威猛,氣勢迫人,可一來本寶地就水土不服,上吐下瀉整整一個月,都病得脫了人形,結果撐不到兩個月就撤了,你很好啊,撐到現下都快過完一季,後續持續看俏,往後只有更好的分兒,我可不想你出局。”
  若說碧石山莊是這一方的地頭蛇,安姑姑便是這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地頭蛇。
  入廟得先拜山門,惠羽賢深諳此理。
  來到大西分舵上任時,她最先熟識的正是安姑姑這只“地頭蛇”,該是彼此都是女子之因,談起事來直來直往毫無隔閡,也才會令情誼迅速增長。
  惠羽賢是很感激安姑姑平時的照料,只是她也很想對安姑姑說,儘管她作男裝打扮,行事作派或許也挺男兒風,但真的不是“小子””啊!
  她隨意抹了把臉,盡可能從容地問:“姑姑這麼晚了還來尋我是為何事?”
  安姑姑收回輕捏她下巴的手指,改而拍了拍桌上那迭布料。
  “得開始制冬衣過冬嘍!今兒個跟咱們長久往來的老裁縫鋪送來不少樣品布料,我掌了眼,替你先挑了這幾塊,你瞧著要是好,找個空閒時候再請他們的老師傅過來量身制衣。”
  一迭厚厚的冬衣布料約莫有七、八款,全是黑底墨紋,即便在燦亮燭光的照拂下,仍深沉得不行。
  “瞧瞧,快瞧瞧啊!”安姑姑獻寶般將布樣一塊塊攤開,臉上掛著對自個兒眼光極滿意的笑。“這些布織得當真不錯,有橫織的、斜織的、內外雙層織的,顏色也黑得夠純,製成勁裝再加個外袍或披風什麼的往你身上一套,那肯定英姿颯爽,俊到沒邊兒,最重要的是還不怕髒,沾上土塵隨意撣撣立刻黑回來,你覺如何……咦……嘿!你小子聽見我說的沒有?怎不答話呀?”
  惠羽賢腦中浮現的是一幕淺淺淡淡的舒色——
  那男子身穿藕色夏衫,任江風吹鼓闊袖,仿佛下一瞬便要乘風飛去。
  只是人年紀大了愛花俏……喜好隨之改變也是自然。
  ……如今就愛淡些雅些、瞧著心情舒朗些的顏色。
  “沒不答話,我……我仔細看著呢。”老天,她竟興起想換顏色的念頭!
  棄掉深黑衣布,裁來淡雅顏色的布料制衣,這麼做對她來說,很蠢。
  她沒有振衣滌塵的神功,大西分舵這兒外務又多,三天兩頭得往外跑,雖說近來已沒有剛接手時那樣忙得不可開交,但還是忙,有時在外頭野宿洗不上澡,深衣還能頂個幾天,不易被看到汗漬或污垢,若換成粉的、雅的、淡的……屆時怕是該有的舒爽全都不舒爽,只剩顯而易見的髒黑。
  她還是安安分分的,不要異想天開了。
  “姑姑替我選的都好,都喜歡。”她沉靜道。“一切聽您安排,都行的。”反正都是勁裝,都是同款顏色,她早都穿慣。
  他問她,要她幫。
  “好。”無絲毫遲疑,應聲立出,她偏沉的嗓音陡亮。
  被要求相幫,按理也得問一問是為了何事、要幫什麼樣的忙,如此也才能儘量自身的能耐是否足以應付,給不給自己惹上麻煩、會不會賠上小命、能不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等等。
  結果他的這個“賢弟”想也未想,連停頓一刹都沒有,直接點頭應允,好似不管他所請之事有多難,甚至徹底違背道德俠義,她都願意幫,絕無二話。
  莫非被他裝模作樣戲稱了一聲“賢弟”,她當真就把“歃血為盟”的金蘭情義使上,對他毫不設防?果真如此,也……太令他心癢難耐!
  她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許是因為這般,在那當下,他沒有立即對她言明所請之事,下意識想吊她胃口,想知道她又將如何應對?
  當知他未說清楚,她也沒打算問。
  幾分似曾相識的眉眼,耐人尋味的作派,他的這位“好賢弟”啊……
  此一時分,乘清閣位在西疆一帶的別業內,雅廳裡點著松脂燈油,溫潤略帶凊冽的自然松香彌漫四周,具安神功效,亦能助思緒之厘清。
  沉思過後,淩淵然以手扶額的坐姿未變,僅徐慢喚了聲。
  “玄元。”
  身影如鬼魅般從暗處現身,黑衣少年朝閣主大人恭敬垂首。
  “武林盟大西分舵舵主惠羽賢,去查查此人底細。”淩淵然一邊吩咐,一邊掀開輕掩的雙捷。“就從武林盟那兒下手,順藤摸瓜,且看能摸出什麼?”
  被喚作“玄元”的少年面無表情地頷首,一轉身又沒入暗處。
  廳外忽地傳出蒼勁洪亮的念叨聲。
  “幹麼呀這孩子,當賊當上癮啦?有門不走偏要上高梁、跳高窗,還竄還竄!喂喂玄元你這小子,使輕功就使輕功,別拿那棵百歲的老紅梅樹墊腳啊!那是咱的心肝寶貝啊喂——”
  外頭那越念越急的罵聲很快轉成不滿的嘟囔,說明遭連珠炮般念叨的少年已然飛過牆頭,消失在夜色裡。
  同樣的“戲碼”他已看過無數回,也難得自家這位老總管精神爍健、毅力迫人,回回都為雷同的事件開罵,次次都罵得氣沖牛斗,可回頭又對那個寡言的冷面少年止不住關懷。
  老總管踏進廳裡與閣主大人那別具深意又帶點懶洋洋神氣的目光對個正著,臉皮微僵,不由得乾笑兩聲,末了還把捧在手裡的布料舉得老高,恭敬呈上。
  布料厚厚一大疊,五顏六色皆有,偏偏略過黑色,好幾塊布還花得不能再花,看久了連目力都花掉。
  “老姜……”淩淵然兩指捏捏眉心,有些無奈地坐直身軀。“我自認待你不薄,你選這些布料制冬衣是打算糟蹋誰?”
  老姜總管喊冤了。“人老愛俏啊,閣主的裝扮就得俏生生些,老人家見了才會滿心歡喜不是嗎?以往您總是黑鴉鴉一身,黑得不能再黑,俊是夠俊了,但也冷煞人了,令人望之不敢親近,那有什麼好?再說了,再花俏的顏色您都有本事駕馭,就拿今兒個那套粉藕繡蓮的夏衫來說吧,別的男子肯定穿不來,但拿來一套在您身上,欸欸,那叫如沐春風、美不勝收。”
  說著歎氣。“老人家也就這個要求,閣主您得堅持住啊。”
  是,他得……堅持住。
  淩淵然腦中浮現一道黑如墨染的俊俏身姿,烏髮若流泉,秀身勁且韌。
  他的“賢弟”顯然將黑衣勁裝的神氣穿出另一層高度。
  老薑說錯了,即便一身玄黑,亦能守出俏生生的氣味,只是他辦不到罷了。所以既知自己辦不到,只得認命。
  “……就按老人家的喜好辦了吧。”他再次捏起眉心閉目養神,語氣中明顯透出自暴自棄的味兒。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
  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若是不挨刀,只會更糟糕。
  饒是堂堂松遼北路的巨璧,與中原武林盟齊名的乘清閣閣主,在外走踏一條龍,窩回老巢裡,也有不得不低頭的時候。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08:22

  【第三章】

  自那日在大川岸邊與“愚兄”一別,惠羽賢一直靜靜等待。
  她也沒有多想什麼,總之就是盡全部力氣去做,只要能幫上忙,怎樣都好。
  她深以為等閣主大人找上門,應該就是她要為他兩肋插刀、義不容辭的時候。
  因為不知去幫這個忙得花上多少時日,這些天她盡可能安排好分舵裡的大小事務,讓人手不足的問題在經過統合和重新分配之後,得以改善。
  不過關於帳房老爹丟給她的那迭帳冊,她最後選擇投降。
  本來她都打算將自個兒制冬衣的銀錢拿去多請一位帳房夥計來上工,反正不缺衣物,湊合著也能過,是安姑姑後來笑到不行地把整迭帳冊抱了去,臨了還輕戳她額頭一記,她才明過來——她是被帳房老爹“欺生”了。
  以她二十有三的“大齡”坐上武林盟分舵主的位置,確實太嫩,但也慶倖大西分舵的一干好手加老手們如出門在外絕對給足她面子,所以人私下被這些前輩們小小作弄為樂,她也認了。
  惠羽賢沒有等太久,一別七日,閣主大人選在一個熏風舒懶的午後拜訪武林盟大西分舵,還是正式遞了拜帖求見。
  當天臨時出外務的惠羽賢被告知此消息並匆匆趕回分舵時,謫仙一般的貴客早被迎進正堂裡,奉上涼茶、瓜果好生伺候著。
  只是貴客似平不願意靜候,且對分舵內按五行八卦佈置的建物顯出興味,惠羽賢是一路沖到在正堂大後方的山水園深處,終才見到人。
  閣主大人今日的穿著打扮好像更講究些。
  冰青緞子裁制的寬袖薄衫飄然出塵,米粒般大小的雪珠串成細腰帶,略松垮地系在腰間,頓時顯得肩寬腰窄,腰際下的腿長得逆天。
  他長髮高高作束,套入羊脂白玉冠,一把青絲如瀑散下,襯得臉膚似白玉溫潤,一與她四目相接,他眉宇間的淡漠仿佛消褪了些,嘴魚微軟。
  “哎呀,當真讓乘清公子久候了,這位就是咱們大西分舵新到任不久的分舵主啊!”每回只要遇上分舵主出缺、等著新人上任,或是分舵主出外務不舵堂裡,安姑姑這位大管事就得兼任起分舵主的差事。
  今兒個惠羽賢臨時外出,她又不得不“下海”陪貴客,以為請進正堂奉好茶、說幾句場面話就了事,哪裡知道貴客根本不講規矩,把分舵當自家園子逛起來,還越逛越深入,她不好開口喝斥,只好一路盯到底。
  安姑姑臉上掛著太顯眼的笑,儘量從容地走向遲來的惠羽賢,她完全背對著貴客,突然間開始擠眉弄眼,兩手沖著惠羽賢連番比手式、做動作。
  以前見過這位公子,那時有盟主老大人擋著,還是覺得冷。
  今日再見,這位仁兄持續讓人很“冬天”啊。
  總之別他的美貌蠱惑了去,要比俊俏,你肯定不輸人……啊啊,不成了不成了,咱胃疼得難受,你自個兒保重。
  儘管表情和手式的變化快得教人目不暇給,惠羽賢還是很神奇地讀懂了安姑姑的意思,只不過根本不及回應!
  面前一陣風涼,髮絲都被帶動了,待她眨眨眼再眨眨眼,才意會過來——原來安姑姑的輕功也是水準之上,眨眼間已撤得不見人影!
  少了安姑姑擋在面前,閣主大人俊逸出塵的身影重新落入她的眼簾,他臉上笑意淺淺,映得長眉凊目更形色,哪裡有安姑姑形容的那種冷色?
  “淩閣主。”惠羽賢當即抱拳。
  “賢弟。”淩淵然輕柔喚了聲。
  好吧。她硬著頭皮從善如流。“……兄長。”
  那目光微帶戲謔,像也費勁忍笑,毫無掩飾地往她身上溜了圈。“聽說有牛群墜穀,你領著人救牛去了,武林盟共一十八分舵、八十一座堂口,瞧來應屬賢弟這個分舵主最能與民為樂,憂民之所。”
  惠羽賢知道自己此刻模樣實在非常之狼狽,髮絲從成束的馬尾裡散落了好幾縷,略蓬鬆地垂在她兩邊的鬢邊和頰側。
  她兩隻皮制綁手盡濕,下半身包含兩隻黑靴全沾上大片泥濘。
  泥濘此時已幹,變成龜裂開來的泥片和泥塊,只要她動作稍大些,幹掉的泥屑就會“啪啦、啪啦”地剝落下來。
  其實剛才在急著趕回來的路上,沿途已經掉了不少泥塊和碎屑,要不然狀況只會更慘,根本是大泥人一尊。
  她放下抱拳作禮的雙臂,腰背仍挺得筆直,嗓聲卻透靦腆——
  “這兒梯田既多又大,多靠水牛梨田耕耘,牛只對農家來說猶如性命,這會兒成群墜了穀,得慶倖那谷地不算太深,且穀底因前幾天的幾場暴雨積了厚厚的泥巴,幾頭大牛僅受驚嚇,倒是沒傷筋動骨。”
  淩淵然微一頷首。“牛只沒受傷卻爬不出穀底,農家們求到分舵這兒來,你自然是仗義到底,就連為兄請你相幫,你問都不問因由,二話不說便應承,又怎會對那些農戶百姓置之不理。”
  惠羽賢又開始有點聽不懂閣主大人話中之意。
  好像有稱讚她的意味,也似乎有點在埋怨她、指責她?
  ……可為何怨她?
  是因當日她答應幫忙,應承得太過迅速,令他生了什麼疑心嗎?
  此時四名僕婢魚貫走進山水園裡,前頭三人手中各捧著一張小幾,幾上分別呈著香茶、茶點和幾色瓜果,走在最後的那名婢子手中則端著一盆清水,小臂上掛著兩、三條乾淨布巾。
  僕婢們朝她的方向深福作禮,將幾張小幾端進園內的清涼台裡擺放。
  惠羽賢遂請貴客上清涼台。
  這座四方涼臺未設桌椅,底部是上好的黃梨木鋪就而成,在上頭或坐或眠甚是舒適,勝在冬暖夏涼。
  僕婢們佈置好一切後很快就退下,貴客從善如流席地而坐,姿態閒適,神情悠然,瞧著比主人家還要自在三分。
  惠羽賢盯著安姑姑吩咐婢子為她端來的清水,內心不禁苦笑。
  “我這模樣都沒收拾就跑來見兄長,實在太失禮,我看……我還是……”還是先離開把自己整理乾淨再來見他?但留他一個在這裡也不好啊……
  “賢弟這模樣很好。”啜一口茶,他慢聲道:“為兄瞧著挺樂。”
  惠羽賢眼角猛地一抽,頓時無言。
  但……要說出來的,若又悶聲不吭,怕他要不開心。
  揚眉,她深吸一口氣道——
  “今日人在外面,接到兄長到訪的消息,我心中……是歡喜的……也是擔心讓兄長久等,所以趕回來之後完全沒想到應該先整理儀容再見貴客,什麼也沒想就沖過來,急著想見兄長的面……”
  淡蜜色的臉膚輕紅,兩隻秀耳也紅了,但她跪坐的身姿仍英氣秀挺,清眸直視著喝茶喝到一半、頓住不動的閣主大人,繼而又道——
  “兄長要我幫手的事,不去問因由,是因為沒有問的必要。沒掂量自身的能耐就直接允諾,是因為沒有掂量的必要。兄長欲力的事肯定不會偏離正道,即使真偏離了,那一定有兄長非力不可的原由。”
  所以不管他打算幹什麼,偷拐搶騙也行,殺人放火也好,她都幫到底是嗎?不必多問,因為他就是道,他就是理,是嗎?
  她這完全是“盲從”、是“護短”無誤!
  淩淵然微愣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此時他胸中脹脹的、繃繃的,行氣卻較尋常時候開暢,臉上肌筋不由自主往上拉提……
  原來這種感覺叫作“受用”。
  身為武林大派乘清閣閣主,又是人稱“江湖第一美”的乘清公子,旁人口中吐出的那些好聽話語,他聽得當是少了?
  他老早就練成一雙冷眼看世人,心如古井不生波,但今日他家“賢弟”這一番直白的表態,竟令他十分受用。
  清涼臺上有風穿來拂去,被僕婢們收卷好的細竹簾亦被吹得微微晃響,算得上是涼爽的一個午後,惠羽賢反倒熱出一背細汗,也就跪坐著不動只動嘴皮,卻比跳進爛泥穀底拉抬牛只更耗力氣。
  “就是……這樣的,沒有什麼要說了,我……呃?!”饒是她再定靜、再會裝,席地坐在她三步外的男子忽地挪移到她跟前,近到他的衫子能觸到她黏著泥塊的膝頭,任憑是誰都要大吃一驚,更別提對方還將她的手拉過去置在盤坐的大腿上,開始替她解下兩隻腕上那既濕且髒的綁手皮套子。
  已明顯散發泥腥味的皮制綁手立即將那漂亮的冰青緞子弄得又濕又髒,惠平賢看著那迅速暈染開的污漬,眼皮又抽。
  她立時想收回手,但撤不了,似被一股無形黏勁纏住。
  閣主大人掌頭頂心對著她,很專注地解著那雙套子,並把她濕掉的袖底往上卷啊卷,讓她能凊凊爽爽地露出兩隻被水氣浸到微微發皺的小臂。
  惠羽賢以為應該就這樣了,不會更嚴重了,但——
  他、他竟從一旁清水盆裡擰來巾子幫她擦手!
  暫態之間,她只覺腦袋瓜被四面八方湧來的氣擠壓到炸掉,“轟——”地巨響,一片的空白,一望無際,沒有邊角,全都亮晃晃、白澄澄。
  這似曾相識的滋味銷魂蝕骨,她眸底驀然起霧,靈台震顫。
  隱約聽到那漸已熟悉的成熟男嗓,像吟歌般幽柔,剖開一切渾沌,進到她的初心。
  “既已沒什麼要說,那就隨為兄來吧。”
  驟然間,兩手手脈徒熱,她的肉身與神識遭到強而有力的勁道滲入。
  氣血刺麻帶熱在四肢百骸中流竄,伴隨一波波震盪,震得她必須即抉擇——是要設法抵抗那力道,抑或敞開五感與之融合?
  她選擇了後者。
  敞開、迎入、融合,而後將層層堆疊的厚實熱氣流導進奇經八脈,過程毫不費力,便如凊泉之流,如月之行,表裡配合,陰陽相貫,令體內猶若溝渠分佈的經絡通暢活化,之後將流溢的血氣匯成湖澤,蓄于丹田內腑之中。
  她驀然醒悟過來,由手脈滲進體內的勁道是在引導她練氣,以聞所未聞的絕妙神技領她進入全新的境地。
  常言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但今日閣主大人這一領,千金難換。
  她領悟得非常快,思緒飛掠,空白腦中開始出現畫面。
  她看到閣主大人在替她擦手。
  他的模樣較如今嫩了些,眉宇間的威壓也淡上許多,頭髮隨意束在身後,穿著一身黑墨墨的長衫……而她,那時她才七歲吧?
  他憑一己之力從挾帶大量土石的洪流中救回包括她在內的八名孩童。
  莫哭,不怕了,會找到你爹娘的……
  他後來真的兌現承諾幫她找到爹娘,但阿爹和娘親已變成冰冷的屍身。
  她失去雙親,其他孩子有的找到爹,有的找到娘親,但也有兩個跟她是一樣的,既沒爹也沒有娘了。
  三個沒爹沒娘、潛目無親的孩子便跟著他,直到幾日後,他的人傳來消息,說是幫除她之外的那兩個孩子尋到住在城裡的親戚,兩家親戚之前聽到山洪滅村的事兒,也是急著找人打聽消息,如今知道還有一線香火留存,都要高興壞了。
  然後她那兩個小夥伴被送往親戚家過活,終於,只剩下她一個。
  這一晚她躲起來哭,是他找到她,帶她回房裡,還親自幫她淨臉擦手。
  莫哭,真找不到親戚,哥哥當你家親戚。她以為自此之後能一直跟隨他,不會流離失所。
  爹娘不在了,她好想再有親人,她喜歡他來當親人,但……
  “穩心。”徐嗓幽柔,卻震入人心。
  是閣主大人在跟她說話,她想應聲,可好像沒辦法開口,體內沛然之氣就要衝喉而出。
  要調息,心要穩,她明白的,只是……似乎越來越難做到。
  “呼——哈,哈啊……呼——啊呼——”惠羽賢好一會兒才發現那氣喘如生的喘息聲是從她口鼻裡發出的。
  是她主動結束這場內功心法的運行,她是“被結束”的。
  閣主大人擅自作主將她推進那個境地,在她快要無法負荷、平衡將失之際,他又“大發善心”替她化去所有衝擊,保她內息不損。
  她神識漸穩,但氣血仍然太過飽滿,正肆意奔流,猶若洪水潰堤。
  而适才“被結束”時,她驟然前傾,此刻忙著掌控呼吸吐納的她根本沒心力去想自己是否該坐好、坐直?
  腦子暫且使不了了,所以就繼續將額頭抵在男人胸口借靠著,緊閉兩眼,氣喘吁吁。
  心音好不容易定下,喘息聲漸漸轉小,直到她又一次深深吸氣再徐徐葉出,那雙一直閉著的眼晴終於張開。
  “賢弟可是緩過來了?”詢問聲從她頭頂上方傳來。
  惠羽賢剛定下的心陡然一凜,倏地坐直上身,一抬頭就跟閣主大人近距離對上!
  眼前這張俊容與當年那位少年公子重迭在一塊兒。
  她鼻中泛酸,眼眶突然熱熱癢癢的,連忙抬手用掌揉了兩下,把威脅著欲要滲流出來的東西藉機揉去。
  她先是點點頭,又做了一個深長吐納才訥聲道——
  “沒事了,多謝兄長賜教。這套內功心法堪稱奇絕,只是我資質太弩鈍,沒能掌據好要領,但確實受益匪淺。”
  淩淵然靜望著她好一會兒,似斟酌似沉吟。
  忽地,他抬指摩挲過她的臉頰,像要將她的五官端詳得再仔細些,微微扳起她的秀顎。
  “……兄長?”她迷惑揚眉。
  “沽了塊泥,得擦擦。”他一臉正經。
  “啊?嗯……多謝兄長。”
  他低應一聲,又認真確認過終才撤手,惠羽賢跟著悄悄籲出一口氣。
  被他摩挲過的地方有些癢,她忍住想揉臉的衝動,凝下心神問:“兄長之所以傳我這套功法,是跟你要我相幫的事有關對嗎?”莫非是擔心她內力太淺,因此事先加以強化?
  那麼,她必須習到多深,上到那內功心法第幾層,才能確實幫上他的忙?無奈這套心法實無法速成啊,即便心智慧理解功法要義,要在極短時間內強增內力到他所要的那個層級,她怕自己辦不到,會耽誤到他。
  她實在太過沮喪,根本沒留意到當她問出話時,閣主大人瞳底一閃而過的讚賞之色。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修習,盡全力去做,有不足之處,還請兄長多指教、多擔待……”他開口請她幫忙,她卻要他多擔待,惠羽賢一講出這話,臉上立出懊惱神色,唇瓣隨之抿緊。
  “這套內功心法名為‘激濁引清訣’,是我在而立之年閉關修煉時悟出的,之後三年間,我在數名內外兼修的乘清閣好手身上試過,沒有一個能如你這般,首次嘗試就能將全身經絡以‘溝渠流通、彙聚湖澤’的意念來操縱,如此無師自通,令體內氣行千里,如環無端,上下相隨——”她此時煩惱些什麼,他心裡俱知,她以為自己不夠好,能力不足,卻不知他眾裡尋遍,苦心經營,好不容易才遇到她這枚奇葩。
  也或許他在許久前就馮過,只是那時始料未及……
  此刻見她懊惱的表情因他的話而變得有些憨,他不禁一笑,又道,“為兄向來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賢弟是自己人,所以待你當然嚴厲了些,對旁人,我僅催動最淺層的功法,從未再深進過,然而用在賢弟身上,自要一層一層往上攀。”
  除她以外的那些人,他不是沒試過領人深進、傳功法予人,可惜的是每每一加深勁道,幾乎將乘清閣的那幾名下屬逼至走火入魔的邊緣。
  但是她,大不同。
  “你跟上來了,跟得很好,是我有意試探沖得太急,才令你末了亂了氣息。”
  長而不狹的雙眼微瞠,惠羽賢遲疑地動了動眸珠。“……也就是說,我並非太差,還是能幫得上兄長的。”
  她似乎不明白自個兒多有能耐。淩淵然心裡暗歎,真想敲她一記爆栗,卻僅是屈起指節刮了她臉頰一下。
  “沾了泥,得擦。”他先聲奪人,非常有理。
  她連忙抬手跟著擦。“多謝兄長。”
  她這性情,看著應是“大事精明、小事迷糊”,說好聽些叫“不拘小節”,但要想占她個人的便宜就十分簡單。
  她小時候就這脾性嗎?
  竟跑來混江湖,還混得挺風生水起,沒被這龍虻混雜的世道給生吞活剝,莫非靠的正是她的“不拘小節”?
  淩淵然心緒有些複雜,道:“是為兄該向賢弟言謝才是,有勞賢弟了。”
  “不會的,不用謝。”惠羽賢背部挺得更直,很鄭重地搖搖頭,雙頰上的紅暈變得更明顯。“還有許多事得請兄長指教……”
  好像直到現下她才有些真實感,原來自己被閣主大人稱讚了。
  知道自己對那套“激濁引凊訣”的悟力還算可以,深進有望,不令他失望,堵在她胸臆間的鬱悶消散大半,跟著又想到今日竟得如此機緣,可以一窺閣主大人內功修習的心法,根本是如獲至寶。
  他還幫她擦臉、擦手,就跟當年他對待那無依無靠的小女童是一樣的。
  莫哭,真找不到親戚,哥哥當你家親戚。
  哥哥。
  他說他是愚兄。
  她的愚兄。
  她靜靜品味著,忽覺心頭暖熱,嘴角有些失守,禁不住朝他揚唇笑開。
  噢,不,不是有些失守而已,是開心到有些忘形。
  她清亮長眸笑成兩道彎彎小橋,笑咧開的嘴淺淺露出兩排白牙,竟然笑出一對小酒渦,瞬間讓英氣凊美的五官變為俊俏可愛。
  淩淵然離那張真心笑開的俏臉太近,近到被那乍現的力道掃得一度屏息,他忽地意識到,似乎從未見她這般笑過,很純粹、很直白、很心愉的笑。
  這傢伙不笑便罷,一笑竟“威猛過人”!
  這一邊,完全不知自己這一笑殺傷力有多大的惠羽賢,雙臂打直撐在膝上,問道:“兄長等會兒還是要離開嗎?若不嫌棄,在分舵處這兒住幾日再走吧?等會兒一起用?膳可好?廚子馮大爹的燒菜手藝好得不得了,燉魚湯更是大爹的拿手絕活,兄長愛吃魚不是嗎?我請馮大爹幫忙燒幾道好味的,好嗎?”
  是嗎?他跟她提過,他愛吃魚嗎?
  淩淵然淡淡頷首,笑道:“即使賢弟未開口留飯,愚兄也會厚著臉皮蹭上一頓的,不過眼下你這主人家實令人盛情難卻,倒成全了我的風雅,不必我親口討食了。”
  “好,那說好了,兄長留下來吃飯。”
  她好歡喜啊!
  眉眸間的沉靜神氣難得添上喜色,活潑生動,如此外顯。“那……得先知會灶房那邊,對,要請馮大爹幫忙擬功能表,燉魚湯的話要文火細熬慢燉,慢工出細活,需要給足時候的,我……我先吩咐人去灶房那兒知會一聲,兄長先坐一會兒,我等等便回。”她自個兒胡念著,說是風就是雨,跟他打了聲招呼後立即起身奔下清涼台。
  那俊秀身影很快消失在奇石與花木之後。
  清涼亭臺上,閣主大人慢悠悠地收回視線,取起擱置已久的香茶並未再飲,而是湊近鼻下嗅了嗅。
  長睫淡掩下的瞳底,光點明明滅滅,已若有所知。
  淩淵然當晚並未留宿在武林盟大西分舵。
  用完晚膳後,賓主盡歡,他乘著自家馬車返回。
  離去之前,他不再“不教而殺”,終於主動向惠羽賢交代了點事——
  第一點,十日後,乘清閣的車馬會前來接她上路,她將隨他出西疆,目的地是西疆外的蒼海連峰。
  第二點,路上所需的日常物件或錢銀等等,連帶她那一份,他的人自會備妥,無須她再耗精神。
  第三點,此趟一去少說也得大半個月方能回返,大西分舵頓時群龍無首,倘有突發狀況需急增援手,乘清閣位在西疆別業的人馬將全力支持。
  第四點……他話收在嘴邊,沒再繼續往下說。
  原本是要提到“激濁引清訣”,叮囑她多修習,但想了想便覺不需開口。
  她都能猜出那套內功心法與他所求之事相關,以她的性情怎可能不加堅勤練?他不說,她自會做好。
  多年不見,認真的本性依然,也是固執的和有些倔氣的。
  之前在大川邊上的那一會,僅覺出她眉宇神態仿佛似曾相識,對她確實略有心疑,但並未深想其中的淵源。
  直到這次他登門拜訪,領她修習“激濁引清訣”,他直接探觸到她內功的本家修為,那樣的行氣之法世間罕見。就他所知,那是南離一派的獨門功法,當代的正宗傳人是一對已年近古稀的夫妻,常年結廬在南離山腳下,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而他與那對夫妻還是忘年之交。
  當年,他把她留給那對老前輩夫妻。
  那天在大川上他出手助她,驟見他時,她其實第一眼已認出他了吧?要不也不會瞬間驚到氣息陡泄,墜進湍急河裡吞了好幾口水。
  她早認出他,卻不肯直言相告,莫非仍在惱他當年棄她之舉?
  那一年他是十七少年郎,已走南闖北當了兩年遊俠,一個大雨滂沱的傍晚,她的爹娘給他行了方便,讓他能有個乾淨地方暫歇。
  只怪當時內功修為未臻化境,火候尚淺,雖覺察出四周風林與鳥獸的騷動,卻未在首要時候匣清那代表何意?待他明白過來,欲知會所有村民盡速撤離卻已太遲,山洪來勢洶洶,他未能掌握機先,大山小村裡那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是他人生截至目前為止最大的遺憾。
  當夜被他帶出小村的孩童中,她跟在他身邊最久,前後有大半年。
  決定將她留在南離山的那一早,他與那對老前輩夫妻帶她去溪邊抓魚、烤魚。
  他是在那時候告訴她,他愛食魚。
  對他的決定還不知情的她,小臉無比認真地對他說,她會抓魚,將來會抓很多很多魚給他吃,讓他永遠有吃不完的魚。
  他離開的時候,她淚漣漣望著他的眸光,令人不由得聯想到被主人狠心遺棄的犬崽,如今記起,氣息仍會一窒。
  馬車行走的速度忽緩。
  他聽出動靜,閉目養神的姿態未動,馬夫已隔著車板低聲報來——
  “閣主,玄元回來了。”
  “嗯,讓他上來。”
  “是。”
  馬車並未停下,拉車的馬反倒回復原來的輕蹄,下一瞬,後頭車簾子一角仿使隨夜風輕蕩,車廂內倏地多出一道削瘦黑影。
  “回來了?”淩淵然掀起兩道扇睫的同時,一手已朝跪坐在前的削瘦少年探出,掌心向上。
  玄元頭用力一點,從懷裡掏出一迭密密麻府寫滿毛筆字的紙,像給學堂夫子交上功課那樣,將整迭紙鄭重地交進閣主大人手裡。
  就著馬車內微亮的油燈火光,淩淵然瞟了眼紙面,淡淡道:“字有長進了,不但沒糊,還能一眼認出,甚好。”
  少年不愛說話,每次出了差要他回報,總寫在紙上。
  一開始看少年所寫的,根本不知所云,近來已有長足進步,字儘管不正,至少沒歪七扭八到讓人讀不懂。
  聽見自己被誇讚,玄元黝黑的色好像更深一層,雖仍面無表情,卻抬手撓撓大耳。
  淩淵然道:“去吧,先回去吃飯,我出門前已吩咐過老姜總管,要他讓灶房大娘給你煮三大桶米飯,就等著你回去。”
  聽到閣主大人的話,玄元眼晴驟亮。他使起輕功當然快過馬車,且回去就有足量的米飯吃,那是他的最愛,誰都別想搶。
  僅僅一息起落,車簾子乍翻乍落,馬車內又獨余閣主大人一個。
  淩淵然此時才重拾那一迭回報差事結果的紙文,一目十行從容看盡。
  雖說字不太美觀,少年的這個差事倒協得極好。
  結果便如他所想的那般,他家“賢弟”的出身、師承何人、年歲性別,以及幼時的小名等等,都一一羅列在紙上,證實了他的猜想。
  嫣嫣。
  他記得她的小名。
  也記得自己被她爹娘收留的那?,稍早時分,她家阿爹跟他說聊時曾提到她小名的由來,說是她不笑已夠招人,嫣然一笑簡直要與日月同光,紅撲撲的臉容,酒渦嬌俏可爰,非常令人心動心喜,見她一笑,什麼煩心事都能被洗滌得一乾二淨,所以才有那個小名。
  他竟是到如今才知曉當年那個女娃兒的真實姓名——
  惠羽賢。
  南離山腳下的老前輩夫婦果然十分善待她,更未辜負她這一副絕佳的習武筋骨,將南離一派的內外功法盡數傳授予她,待她這個一門單傳的小徒兒如同親生。
  只是有一事教他訝然無語,關於她為何會離開南離山下,毅然決然去為武林盟做事的因由。
  原因竟然是——
  男老前輩比試時輸給了盟主老大人。
  比的是最能直接見分曉的扳腕子,還連比十五場。
  無良的盟主老大人十五場八勝,硬生生把她這個南離一派的單傳小徒兒贏了去,而願貼就得服輸,方不墜南離一派的名聲,所以她就乖乖應了師父的賭約,需為武林盟做牛做馬十年。
  此事一起,鬧得南離山腳一片雞飛狗跳,男老前輩遭後來才知曉的女老前輩暴打一頓,鬧到要休夫,最後還是她這個單傳的小徒兒費盡心力才勉強勸住。
  淩淵然擱下一迭紙文,不禁傷神地捏捏眉心。
  若然是他,末了才知愛徒被當作彩金還被人贏了去,脾氣肯定也要爆的。可是她如果不被嬴走,一直待在南離山腳下安穩生活,那麼……他與她可還有機緣重逢。
  腦海中忽地浮現她笑開的俊俏面容,他左胸猛地震縮,頸後隱隱泛麻,心緒竟是既柔且軟,想去縱容憐惜。
  他的“賢弟”啊,大事精明能幹,私事則是認真憨傻,真以為他什麼都不知?真以為能瞞著他一輩子嗎?
  到底何時,她才原對他吐實?
  這個疑慮竟讓他上了心,無比在意。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08:35

  【第四章】

  惠羽賢在十日內將分舵內外大大小小的事全都理過一遍。
  手上的事盡可能收尾,真沒辦法收尾的則將權力下放,內務自然全權交給大管事安姑姑擔著,外邊的活兒就請人稱“老江湖”的卓義卓大叔暫時代管,他亦是武林盟八十一座堂口的堂主之一。
  同時她也給身在武枺盟總舵的盟主老大人飛鴿傳書,把受閣主所托、需赴蒼海連峰一事約略報上,且寫明此舉確與大西分舵無關,純屬她個人意願,她既然替師父還債十年,隨閣主大人離開的這幾天就不算在這十年裡,待十年之期到了,再往後多延些時候便是。
  不是她思量太多,而是不先把話說清,按總舵那位老大人無奸不成盟主的脾性,她只怕會吃更多暗虧。
  乘清閣的車馬按約定的這一天來接她上路。
  驚愕之餘她不禁想著,至少是輛雙巒馬車,閣主大人若真幹不好馬車夫的活兒,他們倆還能一人一騎直奔蒼海連峰。
  兄長駕車,她這個“賢弟”哪能心安理得窩在車廂內,當然是與他並肩而坐,一路往更遠的西邊行去。
  而後證明,她的擔憂根本是多餘的。
  閣主大人駕車控馬的手段好得令人心驚,好到讓她不得不疑,那兩匹拉車的栗毛駒九成九被他下了符咒。讓他還沒用勁兒,連鞭子都沒使上,兩匹大馬已健蹄狂撒,無比自發。
  出發往蒼海連峰的第一夜,馬車在清月升空之際停在丘陵的背風處。
  惠羽賢野宿的經驗豐富,兩下便用打火石和乾草絲生起火,並將收集得來的幹木枝和木塊技巧地投入火中,疊出一個火力適中又實用的漂亮火堆。
  此時火堆上烤著醃過的肉條和麥餅,火堆裡烤著幾條甘薯,一隻小鐵壺被架得略高,裡面正煮著能凊熱解乏的藥茶,說是配著偏甜的糕點和茶果一起忺食,更能突顯藥茶的凊香,而他們馬車內就載著一整個桐木箱的甜食,滿滿一整箱,種類多到令人眼花繚亂。
  這輛馬車簡直就是……出來遊玩用的吧?
  不僅備滿食物,連用具亦備得既齊全又講究,就拿那只煮茶的小鐵壺來說,壺身輕盈,鑄紋精緻罕尻,一眼便知是極品,更別說那兩套雪絲薄被和軟墊,還有兩顆枕子和蒲團等等物件,真要她攤開來用都覺是在糟蹋東西。
  此時清月夜下,那橫琴在膝、對月鼓彈的男子宛若掌握這虛空一切的靈秀,非凡人所能觸及,如此近在咫尺又似遠在天邊。
  他指下琴音往復迴旋,將荒野上的風渲染出淡淡柔緒,連燦豔的火舌都變得溫吞從容,讓人都懶得動腦……
  男子似老早察覺到她的凝望,收尾的琴音猶留餘韻之際,他側目看向不遠處的她,微微勾唇。“賢弟直望著為兄,表情如此專注,想什麼呢?”
  那好看的唇瓣掀動著,他問她什麼了?
  啊!是、是問她在想什麼!
  一個是天,一個是地,天與壤的差別……
  “這些……跟我原來所想的,相差甚遠。”惠羽賢迅速斂下眸光,改而注視眼前的火堆。
  “是嗎?”淩淵然帶笑回。“賢弟本以為該當何如?”
  她聽到他起身的聲響,眉尾不禁一抬,屬於他的一截銀白色衫擺隨即進眼底,前一刻似淩虛禦風的身影已與她比肩而坐。
  暗自攥了攥手,深吸口氣答道。
  “兄長往蒼海連峰本為要事,原以為需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即便暫歇也是以乾糧和清水草草果腹,甚至得在馬背上邊吃邊趕路,將就對付,未想會有一輛滿載食物和大小用具的馬車,天剛擦黑就尋地宿下、生火烤食……這便也算了,還……還煮起茶來。”慢條斯理煮茶那也罷了,還對月鼓琴,一派悠然,讓她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瓜,此行究竟是來辦正事抑或出遊?
  遭到“指責”的閣主大人開始料理已烤熟的肉條,用小刀切成一塊塊適合入口的大小,跟著將熱呼呼的麥餅子撕成兩片,把大的那片擱進惠羽賢的盤子裡。
  “賢弟多吃些,咱們兄弟倆難得出來混,總不能讓你餓著。”
  惠羽賢無奈,只能先接過呈滿食物的盤子,道過謝後又道:“兄長實不必顧及我,趕路的事我還在行,倘是肚餓,在馬背上啃塊乾糧、喝點清水就能應付過去,不用這麼大費周章地備食,趕個三天三夜僅須小歇一個時辰養神,便也足夠恢復的。”
  她對上他的眼,見他眼色似笑非笑地閃動,心不禁微顫。
  “趕路的活兒首重吃苦耐勞,為兄確實不如你。人一旦上了年紀就容易發懶,總愛貪圖點享愛,也是沒辦法的。”他邊說著一邊從火堆裡拔出烤好的甘薯,一樣將鉸大的那一條讓給她,隨即吃起自己的那一份。
  惠羽賢覺得近來眼角抽跳的次數好像增多了。
  每每無言以對,眼角就猛跳。
  說不出哪兒奇怪,只覺這一次聚首,閣主大人對她的態度似有些不同,變得更隨興了些,至於“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發揮得可說淋漓盡致。
  他哪裡“上了年紀”?還“貪圖享受”了?
  說這樣的話,他兩眼眨都不眨,表情誠懇中還帶著身不由己的無奈。玩得這麼認真,根本與他在江湖上孤傲出塵、清逸絕倫的形象……差很大。
  她端起食物黑嘿默進食,瞥見堆成小山狀的烤肉和大片的麥餅子,以及好大個兒的甘薯,心裡忽然暖熱起來。
  分這麼多給她,真是怕她餓著啊。
  她其實很好養的,什麼都吃,出門在外更是隨便,眼前這一大份熱食有肉有餅,在她眼裡是極奢華的一頓,不過對他而言也許有些看不上,得勉強將就,畢竟他喜食鮮魚,可這會兒想取到新鮮漁貨不容易。
  儘管弄不懂他到底是不是在“趕路”?也不懂他弄來這一輛馬車的意圖究竟為何?她最後端正地捧著自個兒那份份量十足的晚飯,一臉認真道:“既是如此,那就……多謝兄長備食,我會好好吃飽的。”
  道完,她側身略微避開,以半邊的身背對著他,這才開始進攻盤裡的食物,守禮地沒在他這位江湖大前輩面前直接大刺刺地開吃。
  她進食的速度很俐落,大口吃著,有力地咀嚼,迅速卻不相魯,把解決盤中食物當成眼下首要大事似的,吃得好生專注。
  那雙望著她半邊身背和一小半側顏的男性目瞳中,映開深深淺淺的火光。
  兩人安靜進食好一會兒,惠羽賢吞下最後一口麥餅子,想著待會兒得用乾草絲將盤中的油膩刮去再來凊洗,如此才能節省凊水用量,忽然間記起什麼,她倏地轉正,英眉飛揚,健康的小麥臉蛋發亮。
  “兄長明日會路過無名客棧,在那兒做補給是嗎?”
  淩淵然將膝上的盤子擱到一邊,徐徐抬起漂亮的眼。“何以見得?”
  她道:“馬車上雖備足許多東西,但清水的備量是不夠的,而西出往菡海連峰的水源地屈指可數,離咱們最近的就在無名客棧那一帶,明日早出發,傍?之前定能趕到那兒,補足凊水再走恰好可以。”
  她下意識挲了下鼻子,面頰浮出略紅的兩團,竟露出些許靦腆之色。“無名客棧處在兩座山頭間的隘口,給往來的馬幫商隊與旅人們行了了不少方便,客棧裡的醬燒羊肉做得特別好,我曾吃過一回,是一位與武林盟互有往來的馬幫頭子上大西分舵拜訪時順手帶上的。”
  “當真好吃?”他的語氣像困話家常。
  “嗯,好吃。”她鄭重點頭。“分舵裡的大廚馮大爹手藝已是一等一的好,也會做醬燒羊肉,也很好吃,但無名客棧的醬燒羊肉就是有那麼點不同。”
  “那明日抵達無名客棧就宿一晚吧,讓為兄也嘗嘗那好滋味。”
  惠羽賢一愣後連忙道:“若按今日馬車的速度,明兒個趕到無名客棧應該還不到酉時,還能趕一段路的。”天猶凊亮就要歇下,當真無妨?他們尚有要事在身不是嗎?
  “既是賢弟所薦,不好好吃上一頓如何可以?”
  “並非非吃不可的……”惠羽賢有些訥訥不能成言,又見閣主大人端茶啜飲,一副已拍案定論的神態,更是什麼話都說不出。
  她雖無舌燦蓮花、字字珠璣的本事,但也不曾口拙到這般地步,覺得似遭捉弄,又好像不是,教人辯也無從辯。
  ……算了,總之跟著閣主大人便是,她聽他的。
  她動手收拾起男人和自己的餐具,簡單清理過後,一杯清茗忽地遞到她眼前。
  “多謝兄長。”持杯的男性手指修長白?,美得無瑕,她心跳了下,垂下眼迅速接過那杯茶,想到這些年習武,十指和掌心生出的薄繭和硬繭子,不由得生了些自慚形穢的心。
  絕非想跟他比什麼,也沒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是年幼時候一小段珍寶般存在的記憶,那時的她著實太小,只覺自個兒是被他棄了,傷心許久,直到幾年歲月過去,她越大越能回頭去看、去想,漸漸也就看得明白、想得通透。
  他不是棄她不顧。
  他為她找到很好很好的師父、師娘,讓她很好很好的活著。
  此時仍無法道明,也不是說開一切的好時機,或許等她辦好他所托的活兒,大事底定了,待他們回程,她可以在某個平靜而尋常的時刻,跟他提提當年大山小村裡那個小女娃的事。
  若與他之間所有的底細都攤開了,那她內心就更無礙,只待還完武林盟十年之約的賭債,她就回去南離山腳下那塊世間淨土,跟著師父、師娘一塊兒過活。
  想妥了,心亦穩下,她捧茶飲著,聽到男人嗓音徐雅道——
  “明日會在無名客棧補給清水,賢弟飲完茶後可洗漱一番,咱們的水還十分夠用。”略頓。“夜已深沉,洗漱完後就進馬車裡歇息吧,裡邊載的東西雖多,但為兄早已清出空位,足夠窩進你我二人。”
  “咳!咳咳——”她被最後一口茶嗆到岔氣,茶湯險些從鼻間倒流出來。
  一隻大手覆上她的背心,力道適中地拍撫,隱隱還滲出熱力透進她的血肉裡。
  “是過分歡喜了是吧?為兄明白,畢竟我也十分期待與賢弟做出秉燭共遊、同榻而眠之事。今夜這荒野上儘管無燭無榻,卻有小小篝火和馬車,你我二人在火堆前同食共飲,風情無限,最後若再加個同車而眠,為兄心願已成。”
  什麼……什麼心願已成?
  她都不知道他還有這般心願!
  那輛馬車不算小,但載的東西也不少,挪的空位要容他們倆躺下來不是不行,卻是得肩頭挨著肩頭,不想碰觸到對方都難。
  光想著,她全身就直發燙,真與他彼此緊挨著同,血氣真要燒至沸騰。
  “咳咳……兄長先歇息,我……小弟我還有事……”
  天啊,竟慌亂到對他自稱“小弟”?!
  她從未想要女扮男裝,但被他時時掛在嘴上的“愚兄賢弟”一鬧再鬧三鬧的,鬧到她都昏頭,真要跟著“同流合污”了。
  “賢弟還有何事欲辦?”他的口氣充滿關懷。
  她費勁兒動腦子。“……要練功。對,還要修習兄長所教的那套‘激濁引清訣’,每晚都要練的,所以兄長先睡吧,我自個兒練一會兒再歇息。”她是打算練一練就直接守著火堆過夜。
  “那好,為兄陪你練功,你陪我睡。”
  惠羽賢眼角又重重抽跳。
  一揚睫,恰與他四目交會,他目光清亮坦率,薄唇帶笑,似對今夜能與“賢弟”同車共眠一事甚是期待。
  可我不是什麼“賢弟”啊,我是……是……話在唇齒間躊躇,卻覺此際解釋起這些更為尷尬。
  也許正因為她是“賢弟”的身份,相處起來少了男女之防,他才能如此自在。她會親口跟他挑明的,但還不是時候,所以……同眠就同眠吧!
  她是江湖兒女,她要大而化之,她要不拘小節。
  為武枺盟辦事的這些年,在外行走之時遇上大雨連夜,也不是沒跟一堆人擠過客棧通鋪或破廟,在她旁邊的人,身上蝨子、跳蚤亂竄,她也能老神在在地定神養神,所以今夜的“考驗”真不算什麼,對,真的不算什麼……
  她抿抿唇,略艱澀地吐出一口氣。
  “如此就有勞兄長了。”
  兩個時辰。
  夜深極,荒野上各種聲音漸漸隱去,唯有風依舊大。
  他以氣禦風,再借地形之利,在這個小小背風處無形地掃出一個圈,將車和馬、他和她皆圈進此圈當中,風仍來回穿梭,卻不似圈外的風那樣,能吹得人眼晴生疼。
  淩淵然掀開兩房墨羽長睫時,與他面對面盤坐練功的男裝儷人猶浸潤在浩瀚武學裡,她面客平和舒然,麥色肌膚上流動的微光仿佛淌開的奶蜜。
  為兄陪你練功,你陪我睡。
  實沒料到這樣的話會從自己口中吐出。
  那當下一脫口而出,他不清楚臉是否紅了,但耳根湧至腦門的熱潮卻能用感受,心音亦有錯拍。
  此次再首,待她的心境確有不同。
  一而再、再而三去試探逗弄,是想知道她會不會乾脆吐實了……不過眼下看來,似乎還有的等。
  他曉得自己也挺惡劣,若由他直接問出,不讓她閃避,事情很快便能解決。但他偏偏跟她一起這般迂回曲折,好像被她小牛般的倔脾氣和憨勁莫名其妙感染了,非要她主動“認罪”不可。
  當年縮在他懷中瑟瑟發抖的孩子,已長成頂天立地的彪悍姑娘,膽氣過人敢在急流中斷水救人,不得已深陷江湖中,又能不被世俗框架圈套住。
  今日野宿荒原,見她照顧馬匹動作熟練,收拾起用具迅捷俐落,在外走踏以天為蓋地為廬的時候肯定是多的,因此才能如此自在從容。
  在南離山腳下時,他希望的,是她能夠得一世安樂。
  受他所托的那對老前輩夫婦確實將她養得很好,也教得很好,只是如今見她陷在江湖這個大泥淖裡,被鍛煉成鋼,猶能保有一顆赤子心,他內心模糊地有種厘不凊的滋味,似感到驕傲欣慰,亦覺得不是滋味。為武林盟賣命十年。
  這十年啊,屬於女孩兒家最美好的花期,她全要留給這片江湖。
  無形圈中的氣場忽然一蕩,微火被吹得再次閃亮,也吹得她髮絲輕揚,清美面龐上長睫似蝶翼顫顫,顯露出幾分無辜神氣。
  他腦海中驀地浮現出她提到“醬燒羊肉”那道菜肴時的神情——
  而說到無名客棧的醬燒羊肉時,她肯定不知自個兒笑開了。
  那發亮的眼睛彎彎,頰上的笑渦顯將出來,紅唇如菱,紅菱兒一打開,露出白白的貝齒……嫣然一笑惹人心悸,她卻全然未覺。
  而他,卻是極想看她吃著那道菜肴時的模樣,定然更惹人心悸。
  周圍的氣流在一陣輕蕩後歸於平靜。
  他唇角微微一牽,徐合雙目,再次進到內功心法而複始、始末相連的行氣運轉中。
  穹蒼之下,野原之間,星月光輝已稀微,篝火僅剩餘燼未盡。
  盤膝對坐的兩具身景宛若入定,宛若兩座年代久遠的石像,宛若兩抹薄如蟬翼的身影。
  這一夜,身為“愚兄”的某人陪伴自家“賢弟”練功至天明,呼吸吐納容天地之惠,氣行奇筋八脈融滿身馥華,練得可說誠意十足、無比認真。
  至於同車而眠的事,欸,他到底還是心軟了,沒能逼迫她到底。
  一路西行,馬車在第七天的午後遇上乘清閣的一隊人馬。
  見那陣仗,駐地為營、有規有模的,連供肉供乳用的羊只都趕來一小群圈圍著,根本是老早就等在那兒,準備恭迎閣主大人大駕。
  隨閣主大人下了車,惠羽賢與眾人見禮。
  乘清閣的眾位好手雖待她為上賓,傑度恭敬,言語有禮,她卻覺時不時有目光探覷過來,似對她有滿滿好奇。
  然而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回首去捕捉,那些好奇的目光“颼”一下全不見,閃得飛快,大夥兒該做什麼做什麼,全是忙得沒空抬眼的模樣,讓她越想越懷疑,其實從頭到尾全是自己多慮。
  馬車一抵達此地,立時有人上前向閣主大人彙報,那位下屬聲音壓得雖低,說得甚快,惠羽賢仍清楚聽見他道——
  “昨兒個開了,谷裡盡是異香,幾裡外都聞得到,老祖宗特意發話,說不怕死的就上,上回那群沒長眼的馬賊闖進穀裡,都整一個年頭了,連人帶馬屍骨無存,還道許久沒拿活人餵食,這次讓它飽餐一頓也好。”
  什麼東西“開了”?花嗎?香氣竟能傳出幾裡之外?她暗暗想著,忽覺真有股淡淡香氣浮動,卻不知從何而來。
  不過對於乘清閣下屬話中提到的“老祖宗”,她確實好奇。不知這位“老祖宗”的真實身份為何?而被“老祖宗”拿活人餵食的,又是誰?
  淩淵然聽取屬下彙報之際,她跟著一名十一、二歲模樣的小姑娘到羊皮大帳內。
  小姑娘是牧族人,名叫珂瑪,圓圓臉蛋生得十分討喜,似乎是個愛笑的、喜歡熱鬧的,還是個挺愛說話的,惠羽賢跟她相處不到兩刻鐘,小姑娘邊伺候她淨臉淨手、奉上新鮮茶奶,一邊已把自個兒的出身,以及自覺有趣的事兒嘰嘰喳喳全吐實了——
  “我阿爹對這一帶很熟很熟的,蒙著眼睛都能摸出路來。我們是牧族人,一直都在蒼海連峰這兒過活,但有時也得幫幫乘凊閣的人,幫他們找路、弄吃的喝的、養馬等等。阿爹說,以前的老閣主對我們牧族有恩,如今是年輕閣主掌權,咱們跟乘清閣依舊得好來好去,緣分才能長久。”
  清脆甜嗓忽地壓低,嘻嘻一笑。“而且每回幫忙做事,閣主給的酬金挺多的,阿爹說可以多買幾頭小羊、小牛,可以給姆媽買些好藥材補身,很好。”
  “咦?想知道乘清閣的馬隊是什麼時候過來的呀?唔……我算算,昨兒個、前天、大前天……”小姑娘認真扳著手指數數兒。
  “是五天前啊!他們五天前就到了!”圓圓臉蛋單純笑開。“阿爹還問帶頭的那位矮大叔說閣主怎麼沒來?矮大叔說閣主要他們一行人先到,阿爹擔心又問,怕閣主趕不來,矮大叔揮揮手要阿爹不必擔心,說是閣主故意要慢慢來的,因為身邊帶著人呢,那人是過來助他一臂之力的,不想趕路趕得人家灰頭土臉,更不能快馬快車把人家顛得七葷八素。”
  ……也就是說,閣主大人一開始便打算用那種跟遊山玩水差不多的速度“趕路”就對了?
  惠羽賢理著思緒,喉嚨不禁發燥,心音鼓得略急。
  若快馬加鞭、日夜兼程,三日內定能抵達此地,閣主大人偏是一拖再拖,拖到第七日才走到,她整路一直納悶,這哪裡像在趕路?
  在無名客棧住下的那一晚,他不僅拉著她大啖佳餚,更讓店家從老酒窖裡挖出兩罎子陳年美酒,就著那兩壇佳釀,他們二人將一大盆醬燒羊肉吃了個底朝天。
  那時從客棧二樓的窗子望出,懸在天際的玉盤兒較任何時候都要清潤,又大又圓,仿佛離得好近,伸出手就能碰觸得到。
  這幾晚,如此圓亮的月一直伴隨著他們。
  當他陪著她一起修習內功,在遼闊的天與地之間,她閉目令神識進到某個境地,總能感覺那落在發上、膚上的月光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
  而就在這幾晚,閣主大人一心所期望的,“愚兄與賢弟並肩而眠”這樣的事,很萬幸地並未被迫發生。
  有人陪練功,還是這套“激獨引凊訣”本家功法的刨始之人,有他這一尊“大佛”鎮場,惠羽賢根本練到欲罷不能。
  她獨練時雖有進益,但絕不像這幾?進展得那樣迅?,她能感覺到與他之間呼吸吐納的調和,從中尋到某種充滿力道的平衡。
  她的氣與他的氣互補互助,五感乃至四肢百骸、奇經八脈在靈虛之中相互連結,形成無形的、卻絲絲縷縷再真實不過的牽連,他與她的一切融成一個巨大的圓,一個能海納百川、沉靜卻也強大的氣場。
  每晚勤於練功,每晚皆未睡,每次功法周行圓滿睜開雙眼之時,天色已現魚肚白,但她的五感卻變得更敏銳靈動,徹夜練功比睡一場飽覺更覺神清氣爽。
  結果腦袋瓜裡起了某種想法,她曾聽師父約略提過一種古老的內功修行之術——男女雙修。
  據聞,同修的一雙男女,男為陽,女為陰,兩股力量相輔相成能成大功,雖非正統練功之法,似短期內能得到極大的效益。
  她覺得閣主大人每晚陪她這麼練,怎麼看都像雙修。
  可惜師父當時沒肯詳細說明,還重彈她額頭一記,說她不用懂那種亂七八糟的法子……哪裡亂七八糟?她只覺神妙啊!
  那時要能弄明白師父所說的,這會兒也就能應證了。
  “或許尋個時機請教他,他自稱兄長,懂得又多,總會教的。”她喃輕語。
  “說什麼呢?”
  珂瑪討喜的笑臉驀地在眼前放大,惠羽賢先是一愣,直挺起背脊,回過神後隨即笑開,僅是淺淺的一道翹弧。
  小姑媳突然臉紅似醉,眸子都有些發蒙。
  “從沒……沒看過這麼俊俏好看的,不是閣主大人那種冰冰涼涼、好看到找不到丁點兒瑕疵的好看,要這種啊……要這種溫溫暖暖的笑,笑起來好像春天裡的花全開遍,讓人好生歡喜的好看……”
  惠羽賢定定看著小姑娘傾過身來,探出小手,著迷般摸上她的唇角。
  “再為珂瑪笑一笑好不好?中原來的小哥哥,你笑起來真好看啊……”
  小……小哥哥?!
  惠羽賢頸後一凜,頭一個本能動作就是垂眸檢視自個兒的胸脯。
  明明是有些起伏的,雖說不是“波濤洶湧”,也勉強稱得上“似丘如陵”,莫名其妙成為某人的“賢弟”已夠她納悶,眼下又變成“小哥哥”,她模樣瞧起來實太男孩子氣嗎?
  此時若笑,肯定也是苦笑一枚。
  她嘴角略扯,笑未及擴開,羊皮大帳的簾子仿佛被風吹動般顫了顫,一道頎長清逸的身影已進到帳中。
  閣主大人在眾人面前展露的神氣慣常是有些俊漠孤高的,似深潤凊冷沉靜,總給人一種望之生敬、莫測高深之感,然絕對與“張揚”一詞扯不上邊。
  但此一時際,惠羽賢能明顯感受到,那個“飄”進賬中的男人身上迸發出來的氣,直泄而出,毫不收斂,張揚到讓她頭皮發麻,半聲未吭就把人家小姑娘嚇到臉色慘白、眼珠子亂顫。
  不用閣主大人示意,珂瑪恁縮頸子拔腿就跑。
  惠羽賢因她異常矯健的身手微訝地挑眉,想著小姑娘家應該也練過一些基本功,是習武的好苗子啊,不知師從何人?
  “莫笑。”
  嗄?她的思緒被男人略顯幽沉的兩個字給截斷。
  見她一臉迷惘,淩淵然頓覺無奈。真不知該說她遲鈍還是憨直?
  在大事上沉穩幹練,雖無八面玲瓏的手段,進退應對也盡顯大將之風,然遇上跟她自身相關的事,她卻能迷糊至此!
  歎息,乾脆將話挑明。“莫要笑給旁人看,太招人。”
  一息、兩息……到第三次吐息時,惠羽賢眸子陡瞠,臉蛋脹紅,終於意會過來——他是在說她笑起來好看啊!
  他曾哄著年幼的她“莫哭”,現下還要她“莫笑”,這個中滋味實難言喻,有暖流在心間淌開,也覺得有一絲絲蜜味。
  淩淵然聽她溫馴應聲,見她眉眸安然,心湖仿佛被投進小石,生出圈圈漣漪。
  “為兄並非真要你莫笑,而是莫要對旁人笑。”他對自己這話微微擰起眉峰,似覺詞不達意。
  “我曉得的。要對著親近的人才笑。”她再次頷首。
  爹和娘親、師父和師娘,他們都曾對她說過類似的話,要她別太常笑。
  她知道自個兒笑起來應該是好看的,但不明白為何有人會著迷?小時候阿爹甚至擔心她的笑會招來人口販子覬覦,好幾次出大山去趕集都不讓她跟。
  還好她並沒有多愛笑。
  在山洪尚未滅村以前,在爹和娘都還在世的時候,那時的她也許是笑口常開的,可如今的她不常笑了,也不那麼愛笑,加上這些年接手武枺盟的活兒,不笑的一張臉顯得嚴謹正經,確實更適合在江湖上行走。
  這一邊,淩淵然因她後來那句話,眉目不禁一蹙,徐緩勾唇。
  “是,還是賢弟聰慧,正是你說的那個意思,要親近的人,才笑。”
  “嗯。”爹娘是她親近的人,師父和師娘也是,那他……也是啊。至少在她心裡,是這麼認定他的。
  她望著閣主大人微笑的俊龐,他的那一抹笑讓她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很聰明,說出好厲害的話,讓她不由自主也淺淺笑開。
  是親近的人,才笑。
  她此時笑給他看,心無城府,是把他當成親近之人了。
  淩淵然五官整個柔和下來,因她的笑,心湖間的漣漪忽地蕩開一大圈。
  他拂衫在厚毯上落坐,欲掩飾什麼似的,從一旁裝著滿滿瓜果的藤籃裡取起一顆小甜瓜,動作略大地拋出,清清喉嚨道:“已讓人去備熱食熱湯,賢弟吃飽些,幫為兄幹活才夠力氣。”
  惠羽賢穩穩接住他拋來的小甜瓜,想起方才珂瑪答她的那些話。
  ……閣主故意要慢慢的,因為身邊帶著人呢。
  ……不想趕路趕得人家灰頭土臉,更不能把人家顛得七葷八素。
  雖說她是前來助他一臂之力,但似乎忙還沒幫上,她已先得了不少好處。
  他每晚陪她練功,短短幾日,她內力大進,突破以往從未到達的層次。
  他教她馭馬、駕車的技巧,亦教她如何辨識星宿方位。
  他還帶她去大啖無名客棧的醬燒羊肉,請她吃酒。
  這些天他紆尊降貴親自給她當了馬車夫,一路上照顧她的三餐起居,細細去想,仿佛也成了某種道謝方式。
  “我會吃飽喝足好好幹活的!””捧著小甜瓜,她挺直背脊跪坐在自己腳跟上,語氣如起血誓般鄭重。
  她這正經八百、滿腔熱血的模樣……淩淵然斂於袖中的手不禁攥了攥,暗籲出一口氣,硬是抑下想去掐她蜜頰的念頭。
  姑娘也憨也聰慧,認真得如此寶裡寶氣,該拿她如何是好?
  他內心漣漪不止,外表卻裝得氣定神閑,笑笑頷首。
  “那好,為兄便把手中的活兒一件件仔細列出,就等賢弟來鞠躬盡瘁。”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08:49

  【第五章】

  將情勢大致說明過後,閣主大人笑笑道——
  “此處既是老祖宗用來清修的地盤,初來乍到,按理說當先領你拜會吾家老人,但老祖宗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能不能見上一面,得看老人家怎麼想。”微頓,悠然神態未變。“若最終不得見那也很好。也許……那樣最好。”
  惠羽賢專注聽著,聽到後面那句怪話,心突跳,險些把手裡的甜瓜掐破。
  這一帶的蒼海連峰原來住著世外高人,是目前乘清閣淩氏一族中,年歲最大、輩分最高的老人。
  閣主大人說,他需得喊老人家一聲高祖父,既是如此,淩氏老祖宗算來該有百歲之壽。
  “乘清閣的武學首重本心自修,曾分出氣宗與劍宗兩派,其中氣宗又另辟一徑,多出幻宗一派,在前兩任閣主殫精竭慮下,氣宗與劍宗終漸合而為一,而幻宗雖是同源而出的武學,差異卻越發顯著,後來更與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術相輔相用,發展至如今已自成一派。”
  隱居在蒼海連峰的淩氏老祖宗,走的正是幻宗的路子。
  以氣入魂,驅魂動魄,入人神識設幻境,令人身陷虛空卻不知,這絕非什麼神鬼之道,是禦陰陽之氣為己用的最高境界。
  惠羽賢聽得咋舌不下,面上並無懼怕神色,然臉膚透紅,鼻翼歙張,明顯是對幻宗奇論的武學之道悠然神往。
  “老祖宗在山腹內擺下幻陣,非到手不可的寶貝就藏在幻陣中,得之便可救人於水火,此陣非二人聯手不能闖過,那寶物須合二人之力方能得手,為兄實無誰可託付,只能請賢弟援手。”
  閣主大人的“激濁引清訣”怡是為了對付幻宗所創。
  以那般異傳統內功的呼吐納法行氣,在幻宗所起的幻陣中,足可保靈台清明,而他尋覓許久,試過無數遍,終於有人能隨他練這一套“激濁引清訣”,如今,藏在幻陣中的寶物綻出異香,時機已然到來。
  他們要去采一朵花。
  那一朵對他而言,非到手不可的幻影花。
  “你的‘激濁引凊訣’已有大進,只需防守,在陣中是能安然無處的。等會兒進到山腹中,你看凊我的腳再落足,為兄會領你破陣,待幻陣破除,幻影花現世,那花便由你出手摘取。聽明白了嗎?”
  蒼海連峰的某個入山口,若不是熟悉這片山地的人,是絕對找不到的一個隱密入口。
  惠羽賢此刻正勒馬停下,聽著閣主大人再次叮囑,後者眉宇間的神色仍是慣然的從容,唯有語調較平常低沉了些。
  “聽明白了。”惠羽賢答道,見他翻身下馬,她亦跟著動作。
  淩淵然望著那道僅能一人進出的入山裂口,慢悠悠道:“山腹裡除了幻陣,還有老祖宗多年前放養的一條巨蟒,巨蟒占山占谷為王,已有不少人祭了它肚腹裡那座五臟廟。”
  上回那群沒長眼的馬賊闖進穀裡,都整一年頭了,連人帶馬屍骨無存……
  被淩氏老祖宗掌活人餵食的,原來是一條大蟒蛇……
  她英眉飛揚,倏地轉頭去看他的側臉。
  下一刻,他亦緩緩避轉目光,與她瞠得清亮亮的眸子對上。
  “在進穀入山的這一刻才提及此事,確是怕賢弟提前得知會跑得不見人影,這是是為兄的私心,還望賢弟多有寬恕。”他一直是笑笑模樣,似諸事不縈懷,但仔細體會是能察覺出來的——能聽出他較尋常時候緊繃的聲嗓,能瞧出他白裡透紅的臉膚紅得有些太過,能看到他寬額上細細漊的薄汗……他是信任她,卻也替她擔憂,能將重責大任託付於她,卻也怕最終會害了她。
  “我不會跑掉。”絕無可能跑掉。她十分清楚。
  間言,他臉上過峻的線條驀然一軟,眼角微蕩,帶笑問——
  “蛇蟒之類滑溜溜的玩意兒,賢弟難道不懼?”
  她眉眼定靜。“我是山裡長大的孩子,從小在山中野慣,虻鼠蟲蟻什麼的全都凡識過,大蟒也不是沒逮過。”滑溜溜就滑溜溜,哪裡能教她害怕?
  “那兄長害怕嗎?”她突然問出。
  “賢弟以為呢?”淩淵然不答反問,瞳底似帶笑意。
  “嗯……兄長也不怕的。””端詳了會兒,她用力頷首,抿抿唇瓣鄭重申明。
  “兄長無懼,我亦無懼。”
  見她大有“捨命陪君子”的氣勢,淩淵然胸中受觸動,隱隱滾過熱流。
  “好。”他帶笑睨了她一眼。“有賢弟作陪,何愁大事不成?”
  山裡長大的孩子啊……不管是她出生的那座大山裡的小村,或是之後她在南離山腳下成長的那塊地方,都與山巒森野脫不了千系,她確實是山裡來的孩子,單純樸實,心胸開闊,一直以赤誠面世。
  待眼前緊要之事底定,不管她願不願意相認,都得跟她攤牌了。
  倘使她還怨他當年的“拋棄”之舉,直說無妨,說開了,就能以最直誠的面貌相往,他欲珍惜與她之間的緣分。
  這一邊,惠羽賢心思亦紛紛。
  想到爹娘還活著時,他們家三口開心過活的那座大山,想到隨師父師娘習武、一塊兒生活的南離山,從大山小村到南離山腳下,這當中,他是極重要的一環。
  就是有這樣的人,與之相處不過短短數月,卻成了她命中的轉折。
  “兄長……”她輕聲一喚,坦率地直視他的眼睛。
  “嗯?”
  “等摘到幻影花,大功告成了,我、我有些話想跟兄長說。”
  她被盯住不放,閣主大人表情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就變回原本淡定的模樣,只餘眉尾略揚,似笑非笑著。
  “好,到時賢弟可慢慢說予我聽。”
  一旦確定要對他吐實,這個決定令她內心大定,得到他的回話,惠羽賢不由得嫣然一笑,露出深深酒渦。
  不等淩淵然再說什麼,她秀顎一揚,率先踏進那道狹窄的入山口。
  那一抹能令人瞬間閃神的笑顏,那一道瀟灑翩然的身姿,負著精剛玄劍大步流星而去,在黑暗狹長的山口中仿佛步步生花……淩淵然閉目定了定神,隨即風也似趕向前去,心裡苦笑,不得不歎——
  這種時候,姑娘家應該讓男子護在身後吧?
  即便是江湖俠女,遇上一個武功較自己強的,兩人一塊兒涉險的話,也該會乖乖跟在那人身後才是,他家“賢弟”倒習慣一馬當先。
  俊俏得可愛,憨直得讓人心癢,脾性又好,莫怪能輕易迷倒一票小女兒家。迷上她的可不止珂瑪一個,今早在營地,竟還有幾名牧族少女“聞風”而來,躲著就為了偷覷她,若非他跟在一旁,她豈能抵擋得了小姑娘家的糾纏?
  與她“兄弟”一場,看來,往後只好讓他這個“愚兄”為她多操持了。
  穿過那道開在石壁上的天然入口,當長而狹窄的通道走至盡頭,景致驀然大開。
  日陽當天,清風拂面,眼前不僅僅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氛圍,而是花似錦、綠草如茵的一座小天地。
  惠羽賢陡地明白過來,這裡就是昨日乘清閣那名部屬向閣主大人彙報時,口中所說的,“谷裡盡是異香,幾裡外都聞得到”的那座山谷。
  莫怪越靠近,種種花香混成的異香更加濃郁。
  此時進到穀中,香氣竟濃到教人鼻間發嗆,腦門泛麻。
  她幾是瞬間便知有異,未等隨後而來的淩淵然出聲提點,已自發地運起“激濁引凊訣”行氣,護住內息。
  “花香奇詭,兄長留神。”她突然橫出一臂擋在男人身前,似怕他一不小心會跌進滿滿的花團錦簇中。
  被護衛的滋味如此難得……不,不是難得,是他至今才得以嘗到。淩淵然先是定住身形,如遭封穴一般,之後才慢吞吞瞥向身邊的她。
  “兄長?”以為他有事,她五指一鎖立扶住他的小臂,用以撐持。
  下一瞬,她的手忽然遭他反握,結結實實地與他十指相扣。
  惠羽賢微訝地抬眸,鼻尖驀地被他屈起的指節重重刮了一下。
  “知道花香奇詭就不該沖這麼快。”被他扣進指間的手下意識想抽回時,淩淵然微用力一拉。“留意我的步伐,跟好。”
  “呃!是。”
  沒機會多思多慮,連臉熱、耳根發燙都來不及,四周異香漫漫,香到令人驚心,惠羽賢迅速打起精神。
  一開始是由著閣主大人拉著移動,沒過多久,她已能輕鬆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百花齊放、顏燦豔到令人目不暇給的谷地,再進到一扇開鑿在山壁上的門,正式進入此座高峰的山腹中。
  眼前又是另一處豁然開朗的景象。
  不是她以為的幽暗緊逼,竟是山腹當中還有山。
  不僅有山,亦有石林、溪流和瀑布,與綠茵更多更豐饒,完全勝過外邊谷地,大把大把的天光清亮亮灑下,亮得幾要睜不開眼。
  她在眉上以手搭棚,仰起臉去看,發現四周山壁竟佈滿岩石。
  日陽不知打哪個地方迤邐而進,一開始應該只是少許光線而已,但是從滿滿晶石的山壁上穿透進到裡邊,頓時大亮,才令這山腹內宛若白晝光明。
  “兄長!她揚聲一呼,擱在眉上的手改而直指前方某處。
  離他們約莫丈外遠,一團紅色的光不住閃動。
  定睛去看,確是朵被兩片綠葉襯托著、大大綻開的紅花。
  花朵有碗口那樣大,前後左右不斷地晃啊晃的,底下的兩片葉子也跟著輕輕搖曳,乍然一見還真有些人形模樣。
  她舉步便要踏近,腳下突然遲滯,忽聽閣主大人緩聲道——
  “穩心,幔慢慢來。”
  幻影花,幻化與暗影。
  她驟然明過來,陣中所見的許是真物,也極有可能是虛幻的影子。
  所以所處的空間才今她無法順利向前去摘取那朵花——無法“眼見為憑”,無法“所見即實”,無法用一切的理所當然去理解眼前一切。
  被扣住的指感覺到力道的加重,似在提點她耐住性子。
  此時此際才顯現出“激濁引清訣”的強大力量。
  她凝神催動從他身上所習得的內力,周遭氣流為之一變,立即從他的五指與掌心領受到豐沛的內勁,與她的相呼相應,輕易融作一股溫潤不迫人卻也無比強大的氣,就像在瞬間建出一面無形盾牌,將兩人安穩護住。
  果不其然,那朵泛開紅暈的幻影花,紅光閃啊閃地突然消失不見,卻在相隔幾步之外又現形蹤,好像花兒也帶著人氣兒,調皮淘氣得很,跟闖進山腹裡的人玩起捉迷藏的遊戲。
  惠羽賢此刻心定了不少,也漸漸能將過於濃郁的香氣屏除於五感之外。
  屏氣凝神去看,方圓之間終見規矩。
  她終能體會,自個兒在南離山腳下隨師父師娘過活的日子沒有白白度過,她學到的比她以為的還要多出很多。
  “兄長,這是天干地支與陰陽五行相合的局,內外兩個圈形成巨鑰,需走對方位才能定局。”
  她被扣住的五指又是一緊,揚眉瞥去,恰與他帶笑的美目對個正著。
  “兄長……”她說的不對?
  “兩個圈,需兩人分開往相反的對應方位去走,最後會合的那個點便是定局點,此局大定,方能摘到花。賢弟想摘花送愚兄嗎?”
  他笑笑的口吻像只是閑來無聊領著她玩個遊戲,輕鬆去玩就好,無關成敗。
  惠羽賢不由自主回給他一抹淺笑。
  摘花送他嗎?
  想了想他的話又覺靦腆,她再次定神,仔細雙察方位,頷首道——
  “兄長走左邊,我往右邊,我會依著兄長的方位找到對應點的。”其實能獨立推算出來,只是她算得慢,所以還是拿閣主大人來“看著辦”最穩妥。
  淩淵然毫無異議,又緊緊一握才鬆開她的手。他雖未再出聲叮嚀,凝注她的目光已帶深意。
  “起點為震雷,走。”
  “是!”身形隨之而動。
  “震雷接離火之位。”
  “是!”迅捷再變。
  就見這宛若世外桃源的山腹中,兩道修長身景往相反方位挪移,時而縱跳飛躍,時而翩然似舞。
  他們分別越過溪流、穿過石林,踩過厚厚草海,跨過繁花大綻的野原。
  先是分開,越離越遠,然而物極必反。
  等他們落在離彼此最遠的那個點,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在將他們近再拉近,直至兩道身影交會——
  定局點,現出。
  即使中間一度離得太遠,被石林阻擋視線,看不到閣主大人的身影,山腹中仍清楚蕩來他的聲音,令她能一步步跟從他的指示。
  最後一步即在眼前,惠羽賢提氣飛竄,閣主大人似為等她,竟使了招“先發後至”,身形在半空頓了頓,之後猶如落葉乘風般徐徐降下。
  他落定時,她同時抵達,兩人面對面站立。
  因為踩在同一個點上,兩人鞋尖碰鞋尖,兩具身軀相距不到半臂距離。
  “兄長!花——是花啊!”
  惠羽賢才望著他細細喘息,不及多言,被兩人環出的小小定局點上,那朵鑲在一團紅光裡的幻影花突然出現,就在他們二人的胸前慢舞。
  極近去看,真覺紅花似人形,層層迭迭的花瓣扭擺出粗略的五官模樣,兩片綠葉似手,慢騰騰舞動的樣子竟顯得有些無辜。
  惠羽賢小心翼翼地探手去碰,大氣都不敢喘。
  先是摸到兩片碧油油的葉子,感覺葉子晃啊晃的,像在跟她拉拉手,她遂從善如流地上下輕搖幾下。
  厚實紅瓣帶著濕潤感,仿佛能出水。
  她虔誠地探出雙手去掏取,整朵大花像晃著一顆大腦袋瓜那樣,在她掌心裡這兒蹭蹭、那蹭蹭的,非常會撤嶠。
  她終於將這朵幻影花穩穩握住。
  “兄長你看……”她揚睫笑開,笑得非豐常快意開懷,因為大花好可愛好。
  淩淵然有瞬間目昡神迷。
  若非對她的笑顏已有防備,肯定又要徹底失神。
  但他與她之間的相距實在太近,即便防備得再好,左胸仍重重一鼓,突如其來的力道重得讓他幾難招架,幾欲合眼深深歎出。
  他伸出一指也摸了摸花瓣,豈知花兒不領情,紅豔豔的“腦袋瓜”拚命閃避、東躲西藏、左挪右閃的,再這麼劇烈搖晃下去說不定莖就要折了,而層層重瓣竟還擠出極度可憐的表情,好像他指上帶毒似的,令花兒厭惡無比。
  “兄長啊!”惠羽賢沒料到會是這般情狀,本能地已先把紅花護進懷裡。
  淩淵然禁不住哈哈大笑,屈起指節又去刮她鼻子一記。
  “幻影花是認主的,它願給誰摘,誰就是它的主人,它現在是你的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那兄長還讓我動手?”該由他親自摘取才對啊!
  他搖頭勾唇。“幻影花喜女不喜男,女兒家身上最純粹的香氣能將花朵茲養得鮮豔欲滴,倘是落進男子手中,怕是要一日日桔萎死去。”
  最純粹的香氣?女兒家身上的?
  他意有所指,難不成指的是……是處子身上自然散發的體香。
  惠羽賢墨睫顫顫,臉蛋瞬間脹紅,突然間仿佛又頓悟出什麼驚世謎團,她雙眸瞠得更圓,英眉飛挑,明顯露出驚色。
  “你、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什麼‘賢弟’!”她是女兒身一事,他根本從頭到尾非常明白吧?要不,怎會一開始就把摘花的重責大任交給她?
  “兄長既已知曉,那為何還要——哇啊!”
  “留神!”
  事發於肘腋之間。
  惠羽賢在驚愕質問之際,先是瞥見他身後有一道銀白閃電疾馳迫來。
  那不是閃電!
  這山腹當中尚有淩氏老祖宗放養的一條巨蟒。
  銀白巨蟒奇襲而至,來得著實太快,加上被她護著的幻影花突然紅光亂顫,“颼”地從她交衽的前襟鑽進懷中。
  事情齊發,她完全憑本能反應,一手按在閣主大人肩上欲將他推離原地,另一手已伸至背後握住精剛玄劍。
  玄劍不及拔出,她腰間驀然一緊,整個人遂撞進閣主大人懷裡。
  難道那銀白飛馳之物竟不是巨蟒?
  不,應該說,確實是它,但她雙眼被閃花了,她瞥見的是巨蟒的後半段身軀,疾速翻飛的是它的尾,至於巨蟒那顆大大的頭,就在她身後。
  閣主大人在千鈞一髮間出手相護,當她撞進他懷裡時,她瞬間明白。
  不明白的是,她耳畔忽然響起他厲聲的指責——
  “高祖爺爺太犯規!”
  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淩峻,感覺一向從謇不迫的他竟是生怒了。
  惠羽賢想抬眼看他,但不能夠,因為就在他喊出聲的同時,她驟然往底下掉。
  她墜進黑泂中,下墜的速度先快後慢,將她飛快地拽進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洞裡,然後她感覺到自己在飄浮,緩慢地下降再下降,越往下降,微光漸現,有個滑溜溜、冰涼涼的東西將她纏繞,像當了她的墊背一般,捆著她落地。
  當下墜之勢停止,四周微微亮,她躺臥在地無法動彈,終也看清纏繞在身上的究竟是何物。
  銀白色的蟒。
  她一時間分不清楚它的頭尾方向,只知自個兒的頸下至小腿皆遭捆繞,越去掙扎,那粗若人腿的蟒身越緊縮,當它滑動時,她能感受到細小而密集的鱗片刮過肌膚所產生的微刺感。
  胸中氣息仿佛一絲絲被擠出,室息的恐懼感升起。
  她意識飛飄,忽地飄回山洪暴漲的那個雨夜。
  水淹到大人們的腰際,她被爹娘放進一隻木盆裡,爹涉水推著木盆,另一手緊握娘親的手,挾帶土石的渾濁水瀑從某個高處沖落,木盆被狠狠推開,她在盆子裡撞疼腦袋瓜,眨眼間就失去爹娘的蹤影。
  她驚懼大叫,又哭又喊的,撲在盆緣靠著細瘦的兩人拚命劃,想劃上前去找尋阿爹和阿娘,結果小小身子栽進泥洪裡。
  身體冰涼,四肢僵硬,連髮絲都被泥濘黏裹,重得她抬不起頭。
  得不到一絲養命的氣,這一條命,似乎已走到盡頭……
  “幻宗的術使到最高境界,其實就是一門操縱人的五感與神識的內功,賢弟對付得不是極好嗎,怎麼突然失了鬥志?”
  當那清越聲音破除重重迷障進到她耳中,惠羽賢背脊陡顫,神志一凜。
  猶如一艘小舟放蕩在海上,正欲隨波逐流,蕩到哪兒算哪兒,即便傾覆了也無所謂,卻忽然被人拽任船繩倒拖回去,還遭念叨了,被責問兩句,心裡竟很舒坦,好像再次有了歸屬,有人跟她在一起。
  穩心,慢慢來。
  仿佛又聽到那聲音低柔撫。
  “好……”她喃喃應聲,再次穩心,重新動“激濁引清訣”建起防衛。
  氣在體內迴圈迴旋,剛開始艱澀難行,越困難卻越能令她專心一意。
  而一旦專心,神識便由自個兒掌控,她建起自己的氣場,雖還不夠強雖大,但已能在虎空混沌中保有一絲清明。
  身上濕滑冰涼的感覺頓去——有人攬著她。
  是漸已熟悉的清冽氣味,是溫暖有力的扶持。
  是當年將她從滾滾泥洪裡撈起的那雙臂膀。
  “兄長……兄長……山洪來了,好快……掉進去了,爹……娘……虎子、桂花、牛妞兒他們,好多人好多人……都不在了,不在了……”她尚未張眸,身子便下意識往男子懷裡縮,兩手更是主動攬緊他的頸背,似還不能從滅村那一夜的驚懼中抽離。
  “沒事的,莫驚。”
  耳畔有暖息拂過,惠羽賢終於掀開雙眸,見閣主大人正垂目對著她微笑。
  “賢弟清醒過來,自然就沒事了。”
  惠羽賢眨眨眼,瞳心漸淨。“……那我現下是醒著的嗎?”
  她的後腦勺被安撫般輕拍兩下。“醒了七分。”
  “……七分?那、那還是沒完全醒,所以是被困住了嗎?這裡是哪裡?我認不出來,兄長我們是否……啊?!”她想撐起身子,眸光一瞥,頓時發現自個兒掛在他肩頸上的臂膀竟是……光溜溜的兩條?
  等等……不是臂膀溜溜而已,是、是她全身上下根本未著寸縷!
  此時肩上雖披著一件外衫,勉強掩去半身赤裸,那卻是他的衫子,不是她的衣物,怕是他見到她全身赤裸,才臨時脫下為她披上的吧?
  “兄長,我……我沒穿衣服。”
  “是,你是沒穿衣服。”他語氣聽起來像無奈歎息。
  莫怪他臉色有些古怪。
  微光中,他清白臉膚透出薄暈,兩眼直勾勾鎖住她的眼晴,哪裡也不看。
  但是……他畢竟看到了啊!
  比刻若推開他,身前就沒了遮掩,可不推開他,兩人靠得又著實太近,怎麼做都不對。
  惠羽賢很努力地不讓聲音發顫,但還是帶了點委屈的鼻音。“那我的衣服呢?還有幻影花?還有那巨蟒……我、我不是很明白……”
  “其實衣服還好好套在你身上,咱們摘到的那朵幻影花也還賴在你懷裡不肯出來,只是眼下你陷進高祖爺爺為我設下的幻陣裡,在這個陣術當中,老人家這一招確實使得過分了。”
  “……為你設下的幻陣?”她問聲艱澀,一臉迷惘。
  淩淵然暗歎口氣,不經意一瞥,一雙未能被長衫掩住的小腿落入眼中。
  那雙小腿甚是修長,肌理漂亮,腳踩處是女兒家才有的纖細,但柔軟中又帶著充滿彈性的韌度,許是較少裸露在日陽之下,那裡的膚色偏白了些,宛如蜜裡調了奶……他氣息略滯,迅速收斂目光。
  “是,專為我設下,卻讓賢弟代為兄受罪,遭受無妄之災。”
  惠羽賢堅揪著長衫前襟,腦子裡嗡嗡作響。
  太多事等著厘清,她思路混亂,只記得之前要問的。
  她喃喃問道:“兄長老早就看出我不是男子,為何還要認我這個‘賢弟’?你識出我是女兒身,卻不說破,還……還要那樣玩……為什麼?”
  “那你又為何不主動表明?”
  對於他的不答反問,她似受震動般仰起臉容,唇瓣略掀卻是無話。
  淩淵然沉靜再□:“你任我誤解不說明,莫非是想誤導我,藉以隱瞞其它事……其它你更不欲我知的事?”
  “我、我沒有……”
  “若然沒有,當日為救樊二與朱氏,在大川邊上重遇之阮,你就該跟我坦白,告訴我你其實是誰。”
  他知道了。
  羽賢仍跟一團混沌對抗的腦袋瓜中,驀地浮現此念。
  原來他已然知曉,關於她的出身、她的來歷、她與他曾結過的緣。
  但,就僅是這樣,她卻覺得被鎮壓到有些喘不過氣,眸底一陣酸澀。
  “我想跟你說的,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不是有意隱瞞,她沒能在一開始就做出抉擇,總歸是近君情怯。
  她急欲解釋,舌根卻不聽使喚,忽地,那股百花盛開的異香漫進鼻間,她知道有異,知道該定神行氣重整防衛,但知道歸知道,心裡著急,氣血根本左突右沖,亂得她胸中窒悶,喉裡已隱約嘗到血腥味。
  淩淵然直想狠敲自己兩下。
  兩人陷在幻陣中,他不先將她帶出去,竟跟她就地對質起來……他是怎麼了?是因為憂心她,以至於亂了方寸嗎?
  見她擰眉閉起眼,眼尾明顯濕潤,垂掩的墨睫瞬間沾染濕氣,他心頭驀地糾結,又興起想自槌兩記的衝動。
  “穩心。”他盤坐在地,將幾近赤裸的她撈進懷裡,讓她的背貼在他胸前。
  “兄長……”已喚慣了,即使底細被知曉,義結金蘭、愚兄賢弟什麼的皆是假,她還是只知這麼喚他,“我想跟你說的,我、我……”
  異香猛地又來一波,仿佛能滲進膚底,她細細顫慄,全身像被架在火上烤,非常難受。
  “聽話。”他聲微沉,兩手分別握住她的手,十指扣著十指,手脈緊貼手脈。
  “穩心。隨我吐納,慢慢來。”
  他指尖迸出無形的勁力,曾同修功法之因,當“激濁引清訣”被催動,他的力量能輕易牽引她的,便如她落進這個幻陣中,他且憑與她之間的內息相應與一縷的氣行神通,就能在虛空中追尋到她的神識,來到她身旁。
  如此,就讓他為她策動功法,為她掃蕩混沌沉鬱。
  讓他領著她一層層建起衛牆,建出一個強悍的氣場,讓他帶著她——
  破陣而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09:05

  【第六章】

  “是高祖爺爺親口與孫兒訂下的規則,最後卻出爾反爾,還出其不意發招,如此豈是大家風範?”
  “何來出其不意?你聽到有誰喊停了嗎?沒有嘛!既沒叫停,出招便不算犯規。”老老的嗓聲偏細,說得略急了,聲調不禁蕩高,聽起來有些刺耳。
  “當初說好,只要有本事摘到幻影花,讓花自個兒認了主子,高祖爺爺就什麼也不管,任由這株幻影花隨它的主人離開山腹,離開谷地,如今花已有主,高祖爺爺莫不是捨不得?”
  “咱還有什麼捨不得的?”老老的聲音突然轉低沉,很洪亮,能震得人胸腔共鳴。如此這般,像是同一人在說話,又似不同人了。“你這小子若肯乖乖就範,這整座山腹裡的寶貝全歸了你,歸了氣宗、劍宗那些傢伙,我都不會多眨一下眼。”
  “老祖宗使那樣的幻陣……恕孫兒無法苟同,總而言之是高祖爺爺失信在前,此關確是我們得勝,您不能再強留誰。”
  偏細的尖銳嗓音又起。“誰失信了?誰啊?!當時跟你訂約的可不是我。
  “也不是我。”低沉聲音緊接著道。
  細嗓笑了兩聲。“嘿嘿,你是跟你阿大高祖訌約,可沒跟咱倆訂啊,什麼‘出爾反爾’,‘失信違諾’這般罪名,咱們可不擔。阿大,你擔不擔?”
  好半晌過去,同樣是老老的聲音,但聲線更幽沉,如不見天日的深谷裡長年回蕩的風旋,慢吞吞答道——
  “把女娃娃給打進陣裡的又不是我,不擔。”
  半昏半夢間,有人圍在她身邊交談。
  惠羽賢眼皮子底下的眸珠不住輕顫,下意識想去聽取、去分辨。
  閣主大人也在其中。
  他的聲音她已然熟悉,不熟悉的是他語氣中透出的無奈,有幾回還在一陣吵嚷中選擇靜默,好像拿老人家很沒辦法,非常無言。
  至於老人家……她本以為只有一位元,分辨到後來,竟然不止嗎?
  感覺人來來去去,有時三、四道聲音,有時是兩人對談,也有單獨杵在一旁喃喃自語著,還會把她當成說話的對象,要不就自問自答。
  此刻——
  “該醒了吧?”、“是該醒了。”、“眼晴不張開嗎?”、“張開眼晴不一定是醒著。”“那閉著眼是醒著嗎?”、“唔……”
  “老大你掐女娃兒一下,看她叫不叫痛?”
  “痛了就是醒了。”
  “老二你把人家女娃娃打了,還要我掐她,你這人……嘖嘖,咱不想跟你站一塊兒。”
  “嘿,你還有臉了?歸根究柢還不是因為你跟那小子訂約!說什麼幻影花絕對不會被摘走,他得不到花去救命就只能來求咱們,屆時要他乖他就會乖,你瞧你瞧,那小子肯乖了嗎?”
  “他不乖你也不能對女娃娃出招,不過……話說回來,這樣耐打耐摔的娃兒還挺稀罕的,老二你臨了使的那記幻術,落在女娃娃身上卻痛在那小子心上,這招‘隔山打牛’倒也可以啊。”
  “是吧是吧?咱都覺自個兒厲害,腦子轉得夠快。”
  “幻境迷亂,且有是異香助陣,女娃娃的意志很是不錯,以她這個年紀有這般內力修為也算難得,倒沒被完全奪去神智,欸……這……這也太可惜。”
  “無妨,咱們沒能眼見為憑,到底把小子誘進去了,淩氏一族不是說咱們幻宗是奇淫巧技嗎?哼哼,咱的這一個幻陣就走心黑手狠、自淫淫人的路子,即便小子持心夠正,內力深厚,最終沒淫到他,肯定也看了什麼不該看的。”
  “看了就得挖眼!”
  “挖他眼睛作甚?你不讓他負責啊?”
  “啊!那叫他過來負責!”
  惠羽賢被這越說越響的交談聲喚醒,雙睫輕揚,眨了眨,再眨了眨,定睛。眼神一定的同時,她突然連氣都不敢喘,心房猛地一震。
  這是……什麼情形?
  她微張著嘴仰望出現在上方的三張面龐。
  寬寬的額,極削瘦的面頰,顴骨格外突出,白到發亮的鬚髮和長眉,眼晴細長,猶如兩道飛挑的縫兒,只見精光爍燦卻辨不出目珠與眼白……是三張生得一模一樣的臉,鬚髮雖白,臉膚卻白裡透紅,他們正盤坐著圍觀她,用那細小閃亮的眼,直勾勾、毫無遮掩地看她。
  不出聲,好怪。
  她眸光溜了三張面龐一圈,舌根才動,其中一人卻搶在她前頭說——
  “那小子淫了你是不?”
  三道老老的陌生聲嗓中,最尖細的那一道。
  惠羽賢先是一怔,聽明白他所問的,根本來不及臉紅,腦袋瓜已左右直搖。
  “你儘管說出來別怕,有咱們替你作主,你說,你快說啊!”
  是低沉且洪亮的那道聲音。
  惠羽賢細吐出一口氣,吐得小心翼翼,還是搖頭,只是搖得小力了些,漸漸能意識到身所何在,以及圍在身邊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她倏地一個鯉魚打挺,不見腿如何抬高,單憑腰力已躍起身。
  她是躺在一大片通鋪般的廣榻上,因所臥之處靠牆,餘下的三面均被盤坐的老人家包圍,她只得正經跪坐在原處,朝淩氏的三位老祖宗抱拳施禮。
  “晚輩惠羽賢拜見三位老前輩。”
  淩氏的幻宗老祖竟是一胞三胎的兄弟!她尚有些迷亂,但到底是混過武林盟,江湖禮數自然而然擺將出來,已朝三個不同方向分別作揖深拜。
  “‘慧’與‘賢’?是聰慧又賢慧啊?賢慧,慧賢,這名兒好。”說話的老者聲音低幽幽、慢騰騰,仿佛大山崩於前亦不改其色。
  惠羽賢凝神回想,應該是那位阿大高祖,是三位老祖宗裡的老大。
  而噪音最細最薄的那位行二,偏低偏沉的那位排行最末。
  “老前輩,晚輩的姓名並排——”
  “前輩就前輩,何必多加個‘老’字?要不,喊一聲高祖爺爺也是可以。”
  惠羽賢被截斷話,一怔後很快道:“是,前輩,我——”
  “你不想喊咱們三人一聲高祖爺爺嗎?”其中一位又來搶她話頭。
  她浮現迷之色,張著西片唇正欲答話,另一位接連再回——
  “為何不想喊?你直管喊,咱們反正當你家老祖宗當定了,淩淵然那小子對你幹下的事,咱們會押著他負責,你甭替他掩飾。”
  “他闖進陣裡欲對你行不軌之事,你百般抵抗仍然不敵,他既然做了就得擔起,你既然不敵就乖乖認了,咱們兩家成一家,壞事變好事,當不大樂?”
  ……這都在說些什麼?惠羽賢這下子真懵了。
  “那朵幻影花就當作見面禮,你來拜見高祖爺爺們,咱們賞你了。”
  “那朵花是孫兒與賢弟花了心血得來的,可不是高祖爺爺們賞的。”
  惠羽賢見到來人,眸心稍定,又見他手持藥碗、隔著一小段距離對她徐眨雙目,似要她安下心來,諸事有他。
  如此一瞧,神智當真穩下,她悄悄籲出一口氣後亦對他眨眨眼睛,表示自己無礙。
  見兩隻小的旁若無人、眉來眼去的樣子,三隻老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即便嘴上不笑,心裡可也挺樂,自以為是把一樁“壞事”變“好事”了。
  “是賞的、得來的皆無所謂,懶得同你這小子多說,咱只問你,你可是對不住女娃娃了?”
  面對阿大高祖給給的單刀直入,淩淵然先將手中的藥輕穩擱下,揚眉坦然迎視老人家,頭一點。“是對不住。”
  “既知對不住,是否該負責?”
  “是。”
  “你可願負責?”
  “願意。”
  “好。”老人家心滿意足了。
  老祖宗們撤走,偌大的石室中留下閣主大人與她。
  惠羽賢緊緊望著重新持碗朝她走來的人,突然生出一股很想找個角落縮坐、抱頭把所有事匣清了再出來面對的念頭。
  碗遞到她面前,淩淵然徐聲道,“是藥茶,能生津解渴亦能安神定魂,此花權生長在蒼海連峰,量甚少,我是高祖爺爺起居室的櫃子裡翻到的。”最後一句帶了點戲論,刻意要緩和兩人之間微繃的氛圍似的。
  “賢弟,為兄手瘦了。”
  一聽他這麼說,定住不動的惠羽賢倏地回過神,忙接過大碗往嘴邊湊。
  原先並不覺得渴,開始一口口往喉裡飲落後,才發現當真渴極。
  一大碗黑嚕嚕的藥茶沒幾下便飲盡,她沒嘗出什麼味道,但口鼻與胸腹之中頓覺清涼,連腦袋瓜也跟著變輕許多。
  將空碗收回招罟一旁時,淩淵然甚是滿意般微勾嘴角。“很乖。”竟還伸手拍拍她的頭。
  惠羽賢想到該避開時,他已然拍完,手都收回了。
  她有些鬱悶,也有些不知所措,張口欲言,可此時神識清醒,對於“兄長”這個稱謂實在沒法再厚著臉皮喚出,躊躇了會兒才啟嗓。
  “乘清公子,我……呃……”
  自掀開眼睫,她幾是沒能說全一句話,幻宗的老祖們輪番截斷她的話頭,此刻連他也來幹相同之事,差只差在他是用眼神威嚇。
  當深淵般的峻目淡淡掃來,她心中打了個突,只得抿抿唇再試。
  “淩閣主,我其實……唔……”又被瞪了。
  “賢弟氣我、恨我,已到連‘兄長’二字都不願相稱嗎?”
  “我沒有的!”她記得他們是有爭執,在某個僅見微光的幻境。
  當初重逢,她一眼已認出他,卻遲遲不說。
  而他不知何時已弄清她的底細,仍裝作尋常,不發一語。
  兩人之間總歸不能更什麼“愚兄賢弟”了,但有些話還是得講明白。
  “我那時說過,等這兒的事大功告成,有話想告訴你……我想說的其實沒別的,就是自己的事和過往的事,而這些,原來你都曉了。”她儘量讓語氣持平,盡可能控制住內心的起伏。“……我沒有氣恨誰的。”
  淩淵然道:“相隔十多年再見,雖不能立即認出,但你亦知不可能瞞我太久,光憑你南離一派的獨門武藝,再加上破綻百出的女扮男裝,要推敲你的來歷簡直易如反掌。”
  “沒要女扮男裝啊……”惠羽賢悶聲吐了句。她終於可以斷定,閣主大人一開始就知她是女兒身,卻把她耍得團團轉。
  儘管破綻百出,儘管她完全沒要女扮男裝的意思,一身勁裝墨染的她卻比江湖中無數年輕俠客還要俊挺颯爽、英氣勃發,才會惹得小姑娘家對她青眼垂垂,躲起來偷覷她也能覷得臉紅如燒。
  她忽然聽到他哼了一聲,一手便被拉去。
  閣主大人白?修長的指搭在她手脈上,她微僵著沒有閃避,聽他問道——
  “你說沒有氣恨,可留你在南離山腳下習藝生活,我與你師父師娘幾次魚雁往來,曾附帶信件予你,然從未接到你的回信,卻是為何?”
  在確定她的脈象平穩無事後,他便撤了手,白玉俊容看起來是有些冷淡,但也不像作怒。
  看不懂,好苦惱。惠羽賢微擰眉心,只得硬著頭皮作答。
  “頭幾年還是……還是生氣的,又氣又傷心,所以讀了信不回。之後你正式接手乘清閣,信來得少,漸漸也不再跟師父師娘問起我的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我……我終究長大了,懂得回頭去衡量當時的情況,心裡多少就明白,明白留在南離山腳下跟著師父師娘一起生活,對那時的我來說,應是最好的事兒,所以不生氣、不傷心了。”
  “既是如比,那時再見為何不肯來認?”
  “……”她咬唇,眸光意圖瞥開。
  “為何?”他語氣沒有咄咄逼人,絕對沒有的,只是氣場較強大罷了,強大到讓被問話之人想敷衍了事都沒辦法。
  惠羽賢做了兩下深呼吸,發紅的臉蛋豁出去般一揚。“要怎麼認?就是……就是會不好意思啊!”
  原因竟是如此簡單?
  淩淵然愣了一下,驀地輕笑出聲,“沒想到吾家賢弟臉皮甚薄。”
  被言語調侃的人兒仍直挺挺跪坐,她兩手端正地按在膝腿上,蜜頰暈開兩團紅濕,五官有些緊繃,模樣是苦惱、倔強、輕鬱的,也是窘迫、羞赧、微微氣悶的。他端詳著,想起年幼旳強忍淚水的她,再望著眼前傲氣猶然的她,心間有暖泉湧溢,俊唇不禁勾揚。
  他嗓聲幽柔道:“當初我行遊天下的功課尚未完成,將你留給老前輩夫婦之後,我在外又行遊了近三載,直到弱冠之年才返回乘清閣。江湖走踏,諸多兇險,實不宜帶著年幼的你一起,但與其將你送回人多口雜的乘清閣,還不如讓你在南離山腳下跟著老前輩夫婦倆過活,我以為那麼做對你最好。”
  惠羽賢擱在腿上的手不由得握,長眸湛亮,眨都捨不得眨。
  閣主大人在跟她解釋呢!他、他竟願意跟她說這些?
  “師父和師娘待我很好,我在那裡很快活,我知道的……後來就知道了,你、你其實已替我想好,可我一開始不理你,之後就不該怎麼再理你離開南山進到武林盟做事,好幾次呀聽聞乘清閣的事,也曾想過偷偷去看你一眼,但始終鼓不起勇氣……”
  她眼底隱隱有光,眼神卻顯堅毅。
  “當年之事,我實欠閣主一聲謝,今日當還。”
  語畢,她跟著跪直,朝坐著的他作揖一拜,額頭觸榻時還“咚”地一響。
  淩淵然臉色一變,沉眉瞪著她那顆後腦勺,以及那一大把絲緞般的黑髮。
  好一會兒他武器了,慢幽幽地說著仿佛不相干的事,“幻影花是山腹中的靈氣所孕育出來之物,汁液的延年益壽的功效,更是萬用的藥引子,端看如何使用,它能是救命仙丹,亦能煉成至毒藥丸,而吾家老祖宗占山為王,自然也把花兒也瞧成自己所有,不僅設陣護守,還放養巨蟒護花。”
  見她緩緩直起上身,抬起頭,他無視她表情怔忡,接著道:“高祖爺爺說我盡可將花摘走,倘是我尋得到幫手。我找到你,你也確實不負我所托,只是我還是太輕忽,以為幻影花得手後就萬無一失,未料高祖爺爺在那當下出招,老人家柿子挑軟的捏,拿你開刀……”
  “你隨我練‘激濁引清訣’,功法一動,五感相通,老祖宗約莫是看明白了,遂拿你誘我入甕,那個幻陣我自是要進的。”
  她胸房的鼓動略劇,頰面越發潮紅,微抿著唇直視他不放。
  淩淵然繼而又說:“老祖宗有意催逼,在那個似真似幻之地,一切的感受若回流,人會被帶往有生以來最無助、最恐懼的那段記憶裡……”
  頓了頓,與她對望,沒靜再語。“你做得很好,很努力的讓自己不忘呼吸,而我既入陣尋你,老祖宗的幻陣如何奇論不良我早有覺悟,既看了你,看得那樣徹底,該負的責任我當負起。”
  見她張嘴欲言,他搶在她前頭又道:“然而,你此際這一跪一拜一磕頭,行如此大禮,說是欠下的今日當還……賢弟可是覺得自己是來報恩,所以如何受折騰皆可,你想與我兩清,也就不願為兄負責,是嗎?”
  惠羽賢被他長長的一串話弄得神思浮動、心緒跌宕。
  她知道淩氏老祖宗适才要他負責、問他是否願意是為何事,說穿了,不過是她中招被打進幻境,他隨之而來瞧見她赤身裸體……如此罷了。
  就算他“看得那樣徹底”,她也沒想過要他負責啊!
  她重重咬舌,疼痛讓神識一凜。“我沒有……沒要與你兩清……”
  “那麼,你想我們如何?”
  那問話的氣勢令她氣鼻略窒,真被問得無法回應。
  她思過又思,最後只能訥訥出聲。“那是在幻陣裡……對,是虛幻的,是無中生有,它、它並非真正發生……你說看得徹底,其實並無那樣的事……”強調般用力搖頭,再費勁兒地組織言語,鼓勇道——
  “再有,就算……就算真被你看個精光,看得再透澈,那……那又如何?我反正不在意。江湖兒女本不該拘泥於小節,我半點兒沒往心裡去,閣主又何須為一個幻陣中的虛景自責?”
  她不清楚是哪句話惹惱他,總之他是青黑了俊顏。
  他完全不理她的話,直狠再問:“所以,你想我們如何?”
  仿佛快招架不住,惠羽賢硬撐著不願眨眼,怕雙眸這麼一閉,熱呼呼又濕漉漉的透明玩意兒便要溢出眼眶。
  她不會哭的,也沒想要哭啊。
  她沒想跟他如何,只想從今往後能親近再親近,永遠不離。
  但他為何非要這樣逼她?就不能作沒那一回事嗎?她都不在意了……
  忽地,他上身傾靠過來,一袖大展攬住她的頸子,將她的頭勾近,那神俊目光幾要迫入她瞳仁裡。
  獨屬於他的清冽氣息薄噴在她臉膚上。
  “看了就是看了,我記性絕佳,每分每寸便似恪印在腦海裡,滅不掉、忘不了,賢弟不在意,那是賢弟本事,這個關你過得了,為兄卻過不了。”
  惠羽賢實在不懂閣主大人為何要那樣嚇她?
  她也實在不敢去想那時墜進幻陣中,他到底看得有多徹底。
  都已經夠教她臉紅,羞到不敢想,他還要一提再提,硬逼她面對。
  最後誰也沒讓步,但她直勾勾與他近距離對視的雙眸突然滾下兩行淚。
  她才不是哭了,只是……只是與人對瞪是很花力氣的,鼻間酸澀,眼睛也酸酸澀澀,不想輸掉氣勢,眨都不肯眨一下,於是眸裡就起?了。
  他見到那兩行沮淚,冷?表情明顯一頓,迫人的話語止在唇間。
  兩人僵持不下的氣氛是被紅花和巨蟒打破的。
  木門驟響,被推出一道縫,縫隙漸漸被推開成一人能進出的寬度,然進到石室裡來的並非三位老祖宗裡的哪一位,而是一條白到發亮的大蟒貼著地、徐慢地滑將進來,最後還滑上廣榻,蛇行到她身邊。
  這一次她終於看清巨蟒的真面目。
  它就拿自個兒的大頭對住她,老實說一點也不冷酷兇猛,甚至有點憨、有點滑稽,因為它頭頂上正頂著一朵暈亮暈亮的大紅花。
  或許花與蟒平常都是這麼混在一塊兒,竟無半點違和之感。
  也或許幻影花認她為主,已跟巨蟒“互通聲息”了,這頭見首不見尾的大物才會在她面前戾氣盡去,張著寶石般的眼睛擺出一臉無辜模樣。
  幻影花晃著兩片葉子招招搖搖地跳進她懷裡,霸佔最柔軟的地方,大蟒也繞著她,在她腳邊卷啊卷、蹭啊蹭地尋找最舒適的姿勢。
  主大人終於放開她的後頸。
  正當她兩肩放鬆,欲吐出一口氣時,他卻——
  “賢弟不喜我嗎?”
  突如其來一問,他問得尋常自然,卻問得她方寸陡繃,眼皮直跳。
  “為兄是喜歡你的。”
  有什麼東西在她耳際炸開,炸得她兩耳亂鳴,心音重如擂鼓。
  她相信自己的耳根和臉蛋絕對都紅透了,嚇得定定然的雙眸再次泛潮,當著他的面流下兩行濕熱。
  他沒給她答話的機會,似也知道她一時間是答不出話的,只道:“我問的話,你仔細想好了就來回我。”
  起身離開前,闊袖袖擺不經意地拂過她的臉,似為了替她擦去淚水。
  她下意識抱著花,傻傻愣在原處。
  都不知自個兒走神了多久,是巨蟒想親近人、親近花,卻以藤纏樹的姿態纏了她半身,把她懷裡的幻影花壓著,花兒不爽地亂扭,才把她遠揚的神智召回。
  賢弟不喜我嗎?
  他還問——
  那麼,你想我們如何?
  這兩句問話,他非要她答覆不可是嗎?
  她苦惱。
  明明他欲做的事已大功告成,明明她已不負所托,為何兩人之間會生出莫名嫌隙?無端端丟難題給她,而這個難題可比闖過幻陣去摘花更要困難。
  真的好生苦惱。
  在清醒之後,她簡單用了些熱食,不到半日,閣主大人便決定離開山腹出穀。
  她並無意外,畢竟一開始就知道,她受他所托來是因為人命關天,如今幻影花到手,還開得燦爛無比,自然需將花盡速送到等待救命的人手裡。
  不過可能是被花認作主子,總覺得對花兒有份道義在,她禁不住問了閣主大人,欲確認花兒被拿去當救命藥材之後會落得如何下場?
  慶倖的是,幻影花會完好無缺,僅是每天花瓣和葉瓣上天然生成的、如朝露般的汁液,都要供給乘凊閣煉製救命藥丹。
  花兒沒事,不會被傷及本體和根本。那就好,她憂煩之事自能少去一件。
  歎息隱在胸臆間,直往深處挖探,讓她心緒往下沉,快活不起來。
  離去時,幻影花被老祖宗們放進一隻通體澄透的晶石盒中,鄭重交到她手裡。
  在透明晶石盒中的花兒仿佛睡熟了,睡得十分安詳,兩葉垂垂舒展,重瓣如日輪溫暖,似月輪清潤,當真是一大“動如脫兔、靜若處子”的大紅花。
  她捧著透明的晶石盒靜瞅,嘴角都要滲出一絲笑來。
  銀盒中有成雙的南海大珍珠,有成雙的黃玉鳳凰釵,有成雙的龍鳳白玉飾,更有成雙的、取起“贏”音喻意的蠅形金晶戒指,每件皆非凡品,每樣皆是普世稀罕的寶貝物件。
  她推不掉,光是被老祖宗問了句:“長者贈,敢辭乎?”她就無法拒絕了。
  加上一旁的閣主大人非常地視若無睹,根本沒要出面替她婉拒之意,結果就是惴惴不安地收下那些成雙成對的珍物,一起帶出穀。
  走出濃馨彌漫的谷地,出了穀口,乘清閣的一隊人馬仍等在原地,一問之下她才曉得,他們進去出來,前後已過去整整三日三夜。
  眾人立即啟程往中原趕回。
  雖還不到日夜兼程地飛趕,但快馬加鞭確是不假,再有,四周都跟著人,惠羽賢直到離開蒼海連峰的第二日,當眾人在一處?涼地方下馬小歇時,她才找到時候跟閣主大人說上話。
  “這些東西太貴重,還是放你那兒穩妥些,往後若再訪蒼海連峰,請再替我送回三位老前輩手裡。”她把銀盒推到閣主大人面前,後者正坐在樹蔭下閉目養神,她打算放下銀盒就跑。
  惠羽賢心想,這差不多是她仿過最無賴的事,自己當著長輩面前推不掉這份重禮,卻想把這“燙手山芋”丟給他善後。
  豈料,一山還有一山高啊!
  她都還來不及轉身跑走,男人眼皮掀都沒掀,已慢幽幽道——
  “東西送你,你也收了,便是你所有,想丟便丟吧,你作主即可。”
  也就是說,他等會兒上馬出發,銀盒會直接留在原地,而且是她親手所棄。
  惠羽賢定住腳步,微鼓著臉,難得耍無賴卻被刺了一記回馬槍,慘敗。
  想不出法子,她只好乖乖把銀盒抱回,垂首耷拉耳朵的模樣竟還挺喪志。
  淩淵然瞧著,當直令人好氣亦好笑。但好笑僅僅一會兒,氣倒是氣得不輕。
  “老祖宗給的物件全是成雙成對,當中是有寓意的。”
  俊美玉面上的兩道扇睫終於徐徐掀開,幽泉含涼的深目注視著她,淡淡又說:“幻宗一派的三位老長輩是乘凊閣淩氏的別支,雖同宗源,但他們並非我本家的高祖爺爺,乘清閣祖譜家史中有所記載,近六十年前,三位老長輩曾有恩予我淩氏本家,是關乎乘清閣存亡的大恩,當時的本家家主是我親祖父,曾應允三位老長輩們一件事,答應往後本家每一代第一個出生的孩兒,不論男女,皆送至蒼海連峰入幻宗習藝,成為幻宗子弟,為幻宗繼往開來。”
  突然聽到這件宗族秘辛,惠羽賢頭一抬,表情怔怔然。“可是你……你並無其它親手足,僅你一個啊……”
  他俊唇微勾。“是,僅我一個,我是獨子,我爹亦是獨子,所以三位老長輩一直沒等到他們要的本家子弟,也一直持續在等。”
  她反應過來了,雙眸瞠圓。“你……老前輩們如今就等你,他們在等你!”
  他點點頭。“就等我娶妻生子,生一個再生第二個,最好如他們那般,一胎雙胞或三胞,那麼,淩氏幻宗便後繼有人。”
  惠羽賢下意識跟著輕點了點頭,兩眼不經意往下一瞥,瞥見手裡的銀盒……忽有什麼念頭閃過。
  每樣物件皆是成套的。
  她頭皮瞬間有些麻涼,頰面卻燒紅,猛又抬起雙眸,眼前的閣主大人揚眉的樣子似笑非笑,淡淡解答——
  “銀盒裡的珍物是高祖爺爺們的一番心意,每件都是配成對的,想來是被老人家當成賀婚的紅禮提節貼。收禮的是你,若要退回,還請親自跟老人家說去,你如不要這份禮,那就棄了,亦不會有誰怪你。”
  惠羽賢全身大穴皆被點中似,直接僵住。
  眼前清逸無端的男人笑笑地說著反話。話都已說到這分上,這份“賀婚紅禮”怎麼敢要?又怎麼敢丟了不要?!
  湖走踏,這是……分明是……翻船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09:20

  【第七章】

  回返中原的路上,下馬於樹蔭下暫歇時,見她朝他走來,淩淵然首次嘗到所謂“心提到嗓子眼”是何滋味。
  足足等了兩日,以為她終於把他丟出的問話仔細想好,以特意過來答覆。
  結果不是。
  她是打著要他當“中間人”的主意,替她出面把高祖爺爺強塞給她的奇珍異寶還回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見她竟敢將銀盒推到他面前,他當下真想使勁彈她額頭幾記,把她彈到哭,那才叫洩恨。
  一提到哭,腦海中立時浮現她張著眸落下兩行淚的樣子,那德行當直……當直是拿來欺負人的。
  幼時的她是曾有過淚漣漣的時候,也曾因為尋到爹娘裡滿泥濘的屍身,把淚濕的小臉埋進他懷裡,哭得撕心裂肺,但,那都是幼年時候的她。
  如今的她昂然俊挺,氣性疏闊,突然毫無預警地在他面前流淚,仿佛堅硬的巨殼硬生生裂開,堅毅表像露出藏在最底層的柔弱,著實令他驚心,心間泛開疼痛,痛到已讓他看清自己的陷落。
  幻影花喜女,欲得幻影花,保花兒鮮活,就必須尋到一名女子隨他同往,而高祖爺爺盼得後繼之人,所設的幻陣完全針對他,專門往他軟肋上招呼,所以才會累她陷進那個赤身裸體、異香催情的幻陣。
  當他催動兩人一起修習的內功,神識相通,他一進幻陣見那女子胴體……
  浸潤在微光中的她,淡蜜色的肌膚像被高溫所融,深深淺淺的陰影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輪廓,靜默卻奪人目光地成一幅最甜淨的畫,觸得人由裡到外、從魂魄而致肉身,麻顫不已。
  他是該對她負責。
  但,並非因覷見她的裸身,有傷女子名節,他才如此決定。
  他對她是喜歡的。
  瞧見她,心裡是舒服的。
  他找不到理由不走向她。
  只是出乎意料,他竟然不能“一擊而中”。
  他家“賢弟”似乎頗嫌棄他,不但駁回他負責之言,問她要句准話,她還一拖再拖,一副想要拒絕卻不知該如何當面向他說不的模樣。
  這幾日凝神細思,想來當真哭笑不得,一□還以為自己生得一副好皮相,江湖上亦有些地位,家底也算雄厚,倘使開口跟姑娘家求親,應當所向無敵才是,不料事實擺在眼前,卻翻船了。
  看來得徐徐圖之。
  策馬縱蹄又趕了一日路程,一隊人馬又進到大西分舵的勢力範圍,且往東邊繼續疾馳。
  這一邊,按惠羽賢原本的估算,閣主大人所托之事算是提前完成,她尚有五天左右的時日能夠運用,因乘清閣的馬隊雖踏進她的地盤,她並未要求先返回大西分舵一趟。另一方面,幻影花眼下由她保管,她對於那位元需要花兒汁液救治的病人說不好奇是假,總想親眼見見,究竟是患了何種罕病?於是就隨乘清閣馬隊一路向東再馳。
  策馬再奔大半日,兩旁景致越加綠意益然,與蒼海連峰和西疆已大不相同。
  到得傍?時分,馬隊進入一片綠竹林,清風來去穿梭,細竹的翠碧之色蕩漾開來,如無痕的綠波,高聳而起,竹梢柔韌,在上方交相傾靠,形成一道拱形的天然蓋頂,青石板道建于竹林之中,帶領一隊人馬往林中深處而去。
  石板道的盡頭豁然開朗,竟建著一處占地甚廣的居所。
  他們一隊人馬剛接近,裡邊已有不少人迎將出來。
  惠羽賢迅速分辨,一眼就落在一名“奇異”的婦人身上。
  那婦人被居所裡出來的眾人簇擁著,顯然是這座綠竹廣居的主人,一身妝扮卻樸素無華得很。
  她未施脂粉的鵝蛋臉上,柳眉青眸,瓊鼻櫻唇,五官生得極其精緻,壞就壞在有一大片鮮紅色的卬記烙在她臉上,從她的右額、右眼、全顴骨,然後是頰面和整只右耳,一直延伸到頸子右後方,盡是詭譎的紅澤,生生將美麗的臉蛋分出兩個膚塊。
  見美玉有瑕,心中幢惜,合該完美之物忽現不該有的瑕疵,望之更是驚心。
  惠羽賢第一眼瞧去,確實膽戰心驚,但奇是的是,當她再瞧第二眼、第三眼……那人恬淡的笑顏、周身寧靜的氣質,竟讓她看到有些拔不開眼。
  “娘親——”
  淩淵然將馬韁給下屬,大步走向婦人,後者對他露出慈愛的笑,他亦揚唇。
  “該是孩兒進去拜見,娘親怎出來了?”
  “然兒信中提到,說是終於尋到一位好姑娘,熊隨你到老祖宗那兒求藥,你說好,那肯定是極好的姑娘,她可是隨你來了。”婦人溫婉語氣帶著一絲明顯的急切,雖問著兒子,眸光卻直往他身後瞟。
  終於,在一隊黑壓壓的人馬里,出現了一道有別於男子高大粗擴、虎背熊腰的修長身形,一下子便抓住婦人閃晶發亮的眸珠,讓她對準那俊俏可爰的人兒先是定定然打量看,然後春光拂面般露出充滿興味的笑來。
  見綠竹廣居的主人這般關注,在場所有人也看過來。
  惠羽賢瞵間有種落進深甕中、被眾多眼睛俯視之感。
  “賢弟,杵在那裡幹什麼?還不過來拜見娘親。”淩淵然回首側身,催促著下馬立在原處的她,口吻親昵。
  要不是在場太多耳目,惠羽賢真想使勁瞪閣主大人幾眼。
  那是他家親娘,又不是她阿娘,她、她何來“拜見娘親”?
  再有,她實沒想到自己會被帶到他娘親面前。
  自明白他已知悉她的來歷和身份,兩人還為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僵持著,他們尋常往來就沒再以“兄長”和“賢弟”互稱。
  此時他突然又喚她“賢弟”,是有意掀風起浪,將她推到他家娘親與眾人面前。她心知肚明,但,能駁他嗎?
  賢弟不喜我嗎?
  為兄卻是喜歡你的。
  光想著就滿面通紅。都不知他在想些什麼,怎麼可以說得那樣坦蕩,好像他、他真的是喜歡她的,喜歡到拿自己對她負責都無所謂。
  她滿肚子疑惑,心頭發悶,最終還是在長輩期盼的眼神下低了頭,抬頭挺胸走到婦人面前,抱拳施禮,恭敬出聲——
  “晚輩惠羽賢,拜見夫人。”
  一個時辰後,綠竹廣居的樸風軒內。
  服侍的婢子已退下,平榻上有兩人面對面坐在大蒲團上,中間擺著一張回字紋足的四方矮桌,桌邊的青銅小爐內燃起嫋嫋清罄。
  “可是被我臉上的紅印驚著了?”問話的人兒說笑般眨眨眼。
  惠羽賢眉眸一皺,從瞬也不瞬的注視中回過神,才驚覺自己的行徑著實無禮。
  “不、不是的!”她連忙將盤坐姿態變成跪坐,背脊挺得筆直,“晚輩是想。閣主大人呃……淩閣主他今年明明已三十有三,夫人若是他的親娘,那按理……不應該這般年輕的……”
  淩夫人,名盛岩蘭,芳齡確實是五十有餘,但瞧起來卻四十不到,就算右半臉那片紅印使得美玉有瑕,膚質倒是極好,潤到能掐出水似的。
  此時聽到惠羽賢那般說法,她不及掩嘴便噗哧笑出,兩眸彎成月牙兒。
  “你真好,嘴比然兒還甜。”
  對憨直脾性的惠羽賢來說,“嘴甜”等於“哄人”之意,她雙手不禁在胸前強調般用力地揮了揮,一臉認真道:“沒有嘴甜,也沒有哄騙您,是真的年輕,真的、真的很年輕。”
  “噗……”盛岩蘭趕忙舉袖掩嘴,妙眸充滿笑意地睞著她。
  見眼前英氣俊俏的姑娘露出懊惱神情,她心頭當真軟得一場糊塗。
  “謝謝你,我也覺得自個兒瞧起來是挺年輕啊。我就喜歡人家誇我年輕,聽你直接道出,我心裡可受用得。”
  明白對方是想讓她自在些,惠羽賢感激地揚唇,這淺淺一笑酒渦微現,倒把人家“驚”住。
  直到惠羽賢抱起招在一邊的晶石盒放在矮桌上,仔細推到她面前,盛岩蘭眸光一閃,輕籲口氣,才重新定了神。
  “不笑已夠招人,笑了真真不得了,莫怪啊……”她嗓聲低幽,宛如喃喃輕歎。“連然兒三十有三都知道,耿情兩人談好了?”
  “夫人您說什麼?”惠羽賢耳力雖佳,但面對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可沒想過需凝神細聽她的耳語。
  猜想事情的可能性,盛岩蘭越想越樂,遂慈爰地拉拉惠羽賢的手又拍了拍她的手背,才將注意力轉到桌上那只透明的晶石盒。
  “說你能陪然兒走一趟蒼海連峰,實在太好了,有了這朵幻影花,在這綠竹廣居裡治病養傷的人可都有救了,我替他們謝謝你。”透明盒裡的大紅花隱隱泛光,依然睡得很好。
  惠羽不好意思收回手,只得由著對方拉著。
  她到這座廣才發現,這裡與其說是乘清閣的雅別業,還不如說是一處藏于深林秘境的醫館兼藥堂,而首席坐堂大夫不是別人,正是淩夫人盛岩蘭。
  閣主大人的親娘竟是一名醫者,且醫術瞧起來似十分高明。
  她适才見識過她替一名毒性猛爆的患者針灸抑毒的手段,落針無比精准,俐落漂亮,實令人佩服。
  “其實是兄長……呃,是閣主,他的功竻最大。他教會我一套內功心法,然後再按他的指示去仿,只需跟隨他,那些困難的、危險的事,他全擋了,我僅在最後把現身的幻影花捧進手裡,如此而已。”
  盛岩蘭親昵亦帶輕責地睞她一眼。“倘是如此而已,然兒便不會花這麼久時日才把幻影花帶出蒼海連峰。”
  “……”惠羽賢暗自抿抿唇,頰面微紅,見盛岩蘭從細簾高卷的大敞窗看向外邊,她亦隨之看去。
  她們所在的樸風軒外是一處寬敞的扇形廣院,此時五、六名面色青蒼的年輕漢子正在遠處的石亭內圍著淩淵然說事。
  那幾名漢子皆是在乘清閣底下力事之人,亦都住在這座綠竹廣裡,因為他們全是這兒的病人。而除了他們之外,尚有更多患者,只是幾個年輕漢子習武的身子骨較禁得起打熬,中毒也不深,時間亦未太長,再加上當家主母的細心照應,此時還有能耐保持清醒。
  盛岩蘭道:“然兒向蒼海連峰的老祖宗求幻影花,一開始是為了我,未料近年來又出現中毒者,人數還漸增多,此時能得幻影花入藥,著實大幸。”
  “夫人說,住在廣居裡的二十多名病人全因身中劇毒,可知是何種毒物所致?”惠羽賢問。
  盛岩蘭淡淡頷首,雖淺噙笑意,眉間卻攏著極淺的鬱色,“此毒名叫‘赤煉豔絕’,是南蠻蟲族用九百九十九種的蛇?毒蟲和毒花、毒草煉出原液,原液為‘膽’,如□藥方中的引子,‘赤煉豔絕’以‘膽’為基,以赤煉蛇血和蛇毒為體而煉製的劇毒。”
  惠羽賢面色陡凜。
  “?輩曾聽師父以及武林盟裡的前輩們提起過,二十年前,南蠻蟲族壯大,吸引不少部族依附,勢力直逼中原武林,他們與蟲蛇為伍、用毒物控人,當時的確在江湖上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但在那一場惡戰結束,蟲族慘敗,銷聲匿跡至今,夫人又如何確定眾人所中之毒為蟲族的‘赤煉豔絕’?”
  她的疑問令盛岩蘭收回靜眺的雙眼,緩緩轉向她,笑了笑。那一抹笑意沉靜深邃,似隱著百縷千絲的意緒。
  如雷乍響,惠羽賢瞬間便明白過來了,只覺胸房像被無形的指緊緊一掐,氣息驟窒,一字字盡是磨齒而出。
  “原來……夫人膚上的紅印是這麼來的嗎?”
  淩淵然一開始是為自家娘親求那朵幻影花,那是否表示,眼前此人曾身中蟲族劇毒,雖留住性命,卻無法將毒素盡數拔除,於是餘毒殘存於膚上,才形成如此奇異的紅澤?
  閣主大人求花入藥,是怕他家阿娘體內餘毒未凊,往後毒性再起反覆吧?
  好個“赤煉豔絕”啊……
  毀人容貌與體膚,竟稱“豔絕”!
  每當從晶石盒中取出幻影花,總得給些時間讓花兒慢慢地、不太情願地醒過來,而一旦“睡”足醒來,花兒又成一活龍,東竄西躍的,一會兒隱藏起,一會兒又在某個怪異地方現身,要不便直往她懷裡鑽,穩穩賴著不走。
  惠羽賢覺得,花兒根本就是個孩子啊,愛玩愛鬧愛撒嬌。
  萬幸能從幻宗老前輩那兒得到具神效的晶石盒,幻影花原本就活在那佈滿澄透晶石的山腹中,如今“入眠”時有晶石繼續養著,養得水潤可愛、健健康康的,她的憂慮便也少了幾分。
  昨日她將裝著幻影花的晶石盒整個遞到盛岩蘭面前,是想對方身為醫者,如何運用幻影花汁液來解毒救人,絕對懂得比她多很多。
  果不其然,光是人家揭蓋從花兒的葉子和重瓣上取那透明汁液的手法,就不知比她練多少倍。
  離開蒼海連峰那座山腹之前,老前輩們是曾教過她如何汲取花兒汁液,但她天生力氣不是普通大,要不,當初也不會挑了把渾沉沉的精剛玄劍習武,所以總怕自己稍一錯手,花兒的兩片小葉和嫩瓣就要毀在她指間,心裡有所置礙,揪著幻影花取汁液時就顯得無端笨拙。
  見負責煉製解毒藥丸的醫者能輕鬆自如地對待花兒,而花兒在貢獻汁液時猶能自在地“睡”下去,她除了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滿心佩服外,已無他話。
  術業有專攻,在醫道上她是幫不上忙,但關於這“赤煉豔絕”的來處,身為武林盟一員的她確該好好追查一番。
  然此事,需與閣主大人仔細談談。
  她想聽聽他的說法,亦覺從他口中定能取得更多資訊。
  一早她在廣居裡並未見到淩淵然,直到用過午膳,她踏進那片不知延伸至何處的翠綠竹林,細竹幾將頭頂上的藍天遮蔽,穿梭在林中的風仿佛也染上碧澤,她在此時瞥見閣主大人一襲銀袍著青,背對著她立在竹影微暗處。
  相距尚有一段距離,淩淵然已然聽到動靜,旋身朝她望來。
  ……又是那般眼神。
  漂亮的瞳仁兒隱隱湛亮,似笑非豐笑,像淡然閒適卻帶莫名的威壓,仿佛他立在那兒就為等她“自投羅網”,去到他面前,為他曾問出的話給出最好的回答。
  但,什麼才是最好的回答?她心顫不已,依然不能解。
  “先說了,我並不是……”她微喘地否咽津唾,跟著頭一甩,乾脆挑明。“我今日不是來答覆的。”
  “答覆什麼?”
  “就是你問我是否不喜你?問我們往後該如何……我、我們……”惠羽賢喉底兒一噎,忽地明白他這是故意捉弄。
  頰面不住竄熱,燒得連耳根都燙,但……臉紅就臉紅吧,她坦率承擔。
  暗自調息,她鼓勇直視那雙太過美麗的眼眸,挺直背脊又道——
  “我來,是想詢問閣主對那‘赤煉豔絕’的出處是否有頭緒?昨日見你與幾名屬下談話,心想也許你已得到什麼蛛絲馬跡?”
  他打量她,上上下下瞅著,眼底的笑意如漣漪徐徐蕩開。
  惠羽賢才覺古怪,便聽他道:“你這一身藕色衣衫當真好看,黑衣勁裝是夠颯爽,但這一身藕色少年裝扮卻是可人,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似乎自他挑明心意,說喜歡她,他待她就這麼直往直來,心裡怎麼想她,口無遮攔想說出便說出。
  惠羽賢原本問得一臉正經,亦確實心系江湖安危此等大事,豈料被他柔如春風的話音一轉,她一時間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表情微微糾結。
  不成,不能總被他牽著身子走。
  她再次吐納,重整旗鼓沉穩道:“昨日與令堂大人約略聊過,得知二十年前的舊事,令堂大人提到,當年她曾被南蠻蟲族下了‘赤煉豔絕’之毒,命懸一線……是令尊,當年的乘清閣閣主,為她將策動近似易經洗髓的內息功法,將深浸至五臟六腑的毒拔出,她才得以延命,她……”
  “家母連自身的事都仔細說與你知,想來家母與你可不是‘約略’聊過而已吧。”淩淵然單眉微挑,將她從頭到腳又掃了一回,頷首笑道:“你這身淺紫衣衫是我娘親手筆,瞧著很是眼熟,該是我年少時候,娘親為我親手裁制的,但那時只愛深衣黑褲,最愛那些穿著在黑泥地裡滾過都不覺髒的鳩衣勁服,如今想想,確是辜負娘親心意了。”
  所以說他後來之所以改變穿著,是為了令母親歡喜?
  惠羽賢不由得回想起今早盛岩蘭讓婢子捧來這套衣物時,她當時所說的——
  “本來就做好的,一直無誰可送,見你該是喜歡穿著俐落些,昨兒夜裡便抓緊時候修改了一下,看著是可以穿的,要不試試?”
  “你們這些孩子,十個有九個偏愛一身動黑,黑壓壓的,瞧著人都跟著沉鬱起來,我就不喜那樣深的色澤,就愛看身邊的人穿出百樣花色,明黃亮橘、碧綠朗青的,入眼心喜,年壽也就長了。”
  試問主人家已如比慇勤勸誘,還拿年壽說事,她如何推拒?
  莫怪啊……
  莫怪他會棄了年少走踏江湖時慣穿的身黑衣,盡挑些花俏的衣衫著身,原來是母命難違,如此一瞧,都可算是“彩衣娛親”的孝行了……不,等等——
  她又被他牽著鼻子走,正道不思,盡走偏鋒!
  “閣主大人能否認真些?在下欲與閣下說正經事,是很重要也很嚴重的事,閣主大人可否仔細聽我、答我、與我相談?別如此這般歉衍了事。”
  她是被氣到,臉蛋泛紅,氣鼓鼓的,言辭犀利得緊,直接就駁了。
  奇論的是,被她不客氣對待的他竟挑眉瞠目,而後,好看的唇淡淡揚起。
  “你這是在凶我呢。”肩微聳動,他笑出聲,“這應是我頭一回被人凶。”
  略頓,“我還挺喜歡‘閣主大人’這個稱謂,雖無‘兄長’二字窩心,聽著卻也有股說不出的親昵勁兒。”
  惠羽賢才意會到方才脫口而出了什麼話!
  “閣主大人”是她內心對他的稱呼,確實帶著點親近氣味,仿佛她是他近身之人,旁觀著他的一舉一動,並在心裡偷偷評論……唔,又或者偷偷腹誹。
  但矛盾的是,這樣的稱呼也帶崇拜意味,好像她偷偷望著天人般的他,她是在地面打滾的小小人兒,他是九天之上的飛仙,那是她難以企及的高度。
  可是此刻,小小的人竟敢對他這尊天人發大脾氣?!
  惠羽賢覺得這會兒不僅額角抽跳,連眼皮也顫個沒完。
  事後想想,八成是因為江湖混久了,不要臉的功夫雖沒學得透澈,認真裝鎮定時還是能唬人的。
  她揚眉抬顎,難得的睥睨姿態,把話意使勁重申。“頭一遭被凶嗎?那好,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不繼續凶很下去,怕閣主大人連話都聽不懂。”
  老實說,她這話說得津嗆辣無禮,暗喻他聽不懂人話似的。
  她亦不願如此。
  然,實不想他再這樣好似無關緊要地漠視她所關心之事,不管她問什麼,不管她多在意,他老能扯上不相關、不打緊的事來應付……就仿佛……很喜歡看她出糗,很喜歡將她弄得很糗。
  這一次她不上當,她要狠一些待他,不會傻傻隨他心緒起伏。
  在淩淵然的視魚看來,眼前的俊俏姑娘五官緊繃,臉膚一下子蒼青、一會兒透紅,挺直的秀鼻如小兔嗅食胡蘿蔔的樣兒,鼻翼略顫,細細抖動……明明心潮洶湧,卻要裝鎮定,實也辛苦可憐。
  完全不是淩厲嘴毒之人,還正直過了頭,忽地祭出惡毒話來阻他、傷他,怕是最最受傷的其實是她自己。
  他沉吟後輕歎了聲。“好,那來吧。”
  惠羽賢一愣,不懂他意欲為何?
  他又歎。“你不是要繼續凶很下去嗎?來吧,儘管往我身上使。”
  “……”
  “你肯對我凶,那是再好不過,總比與我疏離要來得好,你若肯兇狠使壞,我這心裡也才受用。”
  誰道這一代的乘清閣主孤傲出塵、清逸淡漠?是誰?!那些人到底都看到他什麼,而她到底在他身上又見識到什麼?
  此時在她眼前的閣主大人,身骨清逸是有的,氣質孤傲出塵也是有的,但那張麗唇吐出的話……怎麼聽都覺得他在裝無辜、耍無賴!
  糟的是,她簡直被他“一招制敵”,凶他不是,不凶他也不是。
  “噗——哧……”
  身後的細竹林深處忽生動靜!
  那類似噴笑沒忍住的聲音一起,惠羽賢肢體動得比腦子快,旋身應對,未攜剛劍在身的她已一把卸了腰間的軟鞭。
  江湖走踏,遇上什麼風吹草動,首要大事是要先護住自己。
  儘管尚不弄清楚態勢,先守,就對了。
  淩淵然注視姑娘家外弛內張的站姿,秀挺堅韌,便如被風摧之亦不折的碧竹。
  她反應迅捷無比,卻僅將守勢做了半套,真要守,她在轉身對付的瞬間就該躍到較佳的守備位置,而不是擋在他面前不走。
  怎會憨直成這樣?
  當初將她帶出大山、帶在身邊養了大半年,怎就沒瞧出她這點本性?
  她的這個守勢,原來是做給他的。
  “喲,淩閣主喜歡被人凶,越凶你,你越是受用,原來閣主就好這一味?”
  藏身在竹枺裡的人甫出聲,惠羽賢只覺雙膿陡軟,幾要踉蹌往前撲倒。
  “盟主……”
  “惠小子,可不就是老夫我本人嗎?”嘻嘻笑了聲,一道白影從碧色成幕的竹林中飄然現身,是一名穿著闊袖寬袍、美須飄飄的老人。
  見到老者,稍回過神的惠羽賢立即上前,抱拳作揖。“拜見盟主。”
  莫怪她剛剛進到竹林時,覺得閣主大人似在跟誰說話,待她定神欲辨,僅刹那間,那種感覺便淡了。
  這一廂,老人家揮揮手要她免禮,目光已轉向她身後的淩淵然。
  盟主老大人繼續抓著方才的話題道:“關於淩閣主這個‘喜歡被凶’的癖好,嘖嘖,說實話,也太那個了點兒,引人想入非非啊,欸,老夫這張老臉都要替閣主你臉紅了。”
  “是嗎?”淩淵然臉不紅、氣不喘。“至少在下還能養成癖好,能有個姑娘願意凶我,不像某些人活到老八十,一輩子沒被姑娘家凶過,實也滄桑可憐。”
  一直都是光棍兒獨一個的盟主老大人表情明顯一嘖,他撇撇嘴,再戰——
  “話說淩閣主也太那個了點兒,好歹也是條漢子,江湖上喊得出名號,怎麼一有動靜,竟讓咱們武林盟的人替閣下出頭?咱們家的惠小子雖說剽悍機靈,怎麼說也是女孩兒家,你任一個女孩兒護在身後,那樣理所當然,這能嗎?”
  這是在說他淩淵然“真不是漢子”嗎?
  還有那“惠小子”的稱呼……簡直亂七八糟!
  方才盟主老大人在他家“賢弟”踏進竹林時不願立刻現身,還特意隱去氣息,當他以為對方八成出了竹林,他卻去而複返,還非常故意地挑了時候、以一種浮誇方式出現,明擺著不想他好過。
  只因為他“奪”走他武林盟大西分舵的“頂樑柱”嗎?
  要戰就來。
  他美目徐眨,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他家“賢弟”輪廓微繃的側顏,跟著淡然地回答盟主老大人的問話。
  “能被女孩兒家護在身後,那是福氣,無福之人無福消受,又如何能能憧?”
  ……無、無福之人?誰是無福之人?!
  盟主老大人的心頭再次“中箭”,完全直入心窩啊!
  一向白裡透紅的老臉一扭再扭,紅潮洶湧,嘴魚還直抽直顫的,一把漂亮雪白的鬍子被氣到都快卷翹起來。
  豈料,閣主大人沒要收手的意思,慢悠悠再道:“再有,你們武林盟如今已無惠分舵主這一號人物,大西分舵的分舵主已另有指派,惠羽賢替師父還債,被出借給貴盟作工十年的約定,如今勾銷,別再說她是你們的人。”
  “什麼?!””惠羽賢英眉一凜,側目看向他。“……你說什麼?”
  聞言,惠賢眉眸微厲,眸光掃向盟主老大人。
  老人家竟在她的注視下心虛般縮了縮脖子。
  荒謬感湧起。
  她原本心裡著急,不知該如何化解兩尊“大神”莫名其妙的唇槍舌劍?然後又因為想不出該用什麼法子去治閣主大人口無攔的毛病,既頭疼又臉紅的,突然天外飛來這麼一“砸”,“砸”得她頓時腦熱心寒。
  她淩厲的眸光再次轉向淩淵然,後者一張白玉俊龐瞧不出端倪,與她對視的眼依然深邃通透,好像想不通透的只有她。
  “為何?”她澀聲問。
  她短而低寒的一問讓盟主老大人瞬間嗅聞出什麼……類似能讓一連吃癟的他“反敗為勝”的什麼。
  被質問之人明明是閣主大人,但盟主老大人飛快搶到發語權,搖頭大歎——
  “是不是、是不是?!真該問問為什麼呀!欸欸,也不知為何,就淩閣主突然問老夫要你,不答應還真不成呢,咱勢弱,抵不住他乘清閣一貫霸道、目中無人的氣勢,欸,如今南蠻蟲族的‘赤煉豔絕’之毒現世重來,只有他乘凊閣制得出解藥,老夫當真是千百個不原意啊,總歸捨不得你,但最後為了中原武枺、為了天下蒼生,也只能將你舍了讓給他。”
  老人家又搖頭又大歎,演得輕轟烈烈。
  接著,盟主老大人深覺自個兒這會兒賭對了。
  瞧瞧,他話一噴完,淩氏小子立時青黑了俊臉,藏在闊袖裡的手頓時緊握成拳。
  哼哼,緊張了吧?還以為他一雙老眼當真昏花,瞧不出嗎?
  這世間當真一物降一物,嘿嘿,任憑淩氏小子再倡狂,依然薑是老的辣,只需把自家的惠小子好好使活了,要降服一百個乘凊閣閣主都不成問題……呃,不、不成問題……晤,難道不是嗎?
  “惠小子,怎麼啦、怎麼啦?!你……你……欸,莫要掉淚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09:35

  【第八章】

  三個月後。
  橫在膝上的琴落地時發出悶響,淩淵然察覺自己頸後陡麻。果然遭暗算。
  不是完全躲不過,但確實太心不在焉,近來總是這般。
  原以為心境恒常不變,不過少個俊俏可愛且憨直的“賢弟”供他玩樂,如此而已,誰料,原來這個“如此”並非“而已”。
  對方使的是以氣勁直攻他頸後風府穴,彈指間發勁,勁道強中有變,迫近時淩厲之勢轉為無形,專門掌來對付高手中的高手,與淩氏氣宗的內息功法頗有曲同工之處。
  所以是遇上來“討債”的了。
  不過……這樣很好。
  暗算,來得當真是時候。
  隨著古琴歪倒在厚厚雪地上時,他已然朦朧的眼界裡忽地擠進三張生得一模一樣的臉……羽睫無力掀動,下一瞬,他放任神識漂流。
  “你們說,這小子沖著咱們笑啥勁兒?”
  “完了,把他打傻了,他适才真在傻笑啊!”
  “哪裡完?打傻了才好,傻了就讓他乖乖聽話,要他播種他就得卯起來幹!”
  嘿嘿笑聲蕩開,仿佛得意至極。
  然一下子,僅僅是幾息的吐納,那笑聲又被落雪聲響掩了去,什麼也聽不到。
  凊闊雪天,雪景依舊,但那棵恒年長青的老松底下,鼓琴的俊逸男子已不見蹤跡,徒留一張好琴被微雪所掩……
  將茶杯擱在桌上,起身離開茶棚時,惠羽賢立時確定自己被跟蹤了。
  那人隱在茶棚後的毛竹林裡,她不動,對方亦不動,她一動,那人即跟來。
  她有意試對方能耐,冒著小雪緩行,在走過一個山道轉彎處突然起腳飛馳。
  厲害角色,輕功不僅跟得上她,且還小勝她半籌,感覺對方已超前,卻為了配合她,速度一下子又緩。
  哪裡來的人物?
  莫非與“赤煉豔絕”之毒有關?得知她正在追查此事,所以人才暗中監視嗎?
  來者可曾預料到,她接下來會怎麼做?
  唇角凜然,她驀地轉換方向,手中軟鞭疾揮而出,但鞭子並非殺招,而是“啪”地纏住一節毛竹,令她腳下輕功加上雷不及掩耳的飛蕩,以一記橫切竄進毛竹林裡,速度快得不可思議。
  竹葉和枝椏上的小雪塊“啪答啪答”疾落。
  每一下皆渾沉有力,如雷劈石,待對方以長劍一退再退地格擋到第三下時,終於尋到一個喘息時候,那黑影往後躍開一大段,背撞到粗毛竹,正鼓著臉、黑眉糾結地直望著她。
  “玄元?”惠羽賢剛劍收式,一臉不可思議地瞪視少年。“跟蹤我的原來是你?這是……怎麼一回事?”
  玄元亦將長劍還鞘,然後杵在原地繼續賣鼓著臉蛋。
  惠羽賢心裡不禁苦笑,記起他從來懶得說話,要他開口解釋簡直是緣木求魚。
  “算了。”她朝他擺了擺手,一邊將軟鞭收回腰間,一邊思量少年跑來這兒的原由。
  許是他又榃閣主大人出外辦事,怡與她同道,畢竟“赤煉豔絕”重現江湖,一開始遭殃的正是乘清閣底下的人,自然是要查凊真相。
  另外,還有一種可能,也許少年是隨他家主子一塊前來。
  想著閣主大人或許就在左近,她胸中禁不住熱潮流滾,下意識還抬起眼左右張望,等意會到自己的行徑,心底又是一陣苦笑。
  當日在綠竹廣居的竹林中,聽聞盟主老大人證實她已非武林盟之人,她代償的十年債還餘半數,也都一筆勾銷,而這一切全是閣主大人的手筆……雖說“無債一身輕”,但她不覺自己“無債”,只覺又欠了他什麼。
  然後,心裡當真不太痛快。
  他們沒問她想法,直接拿她利益交換,儘管她確實無權過問什麼,師父將她輸掉,閣主大人又把她要走,他們私下把她轉來換去,不是她能抵拒的,知道歸知道,真正發生時,仍覺得很受傷。
  特別地……難受啊!
  ……你如今是自由之身了,想仿什麼就做什麼,誰也不能攔你。
  於是她當日就別過綠竹廣居裡的眾人,並把能解毒治病的幻影花留下,把幻宗三位老前輩搴給她的那個“賀喜紅禮”的銀盒也一併留下,她去當他口中的“自由之身”,毅然決然離去。
  離開後,她因放心不下還是返回了大西分舵一趟。
  但她未敢大刺刺地踏進分舵大堂,怕她這個被換掉的舊人毫無預警出現,新上任的分舵主要不自在,於是藏身偷覷了兩天。
  結果舵裡的運轉較之前更順暢,人力吃緊一事已徹底尋到解決之道,而新上任的分舵主之所以這般迅速掌控一切,竟是因乘清閣在背後大力支持。
  那麼,也就無掛了。
  安姑姑過得好,馮廚子大爹過得挺滋潤,駐在分舵裡的薛大夫和卓義大叔亦都挺好,那樣當真很好很好,所以留在分舵舟裡的幾套衣物也沒必要多作收拾,悄悄就可離去。
  開大西分舵,她回了南離山。
  師父師娘見她返家,自是歡喜萬分,但當兩位長輩問及她何以了結與武林盟之間的債,她支吾不出,只能勉強地蒙混過去。
  再有,每每提到師父被盟主老大人贏走的那個賭約,師娘就要發怒一回,逼得師父每晚只能可憐無比地窩在屋簷下過夜,讓她好生歉疚。
  南離山腳下是她的家,一直都會是,但瞧著眼前態勢,她再繼續待下去的話,師父受的罪絕對大增,師娘心疼她,師父動輒得咎兼動盪不安,她夾在中間好生難為,只好暫且浪跡天涯一趟。
  她約莫在一個月前離開南離山腳,往南蠻一帶而來。
  之前在綠竹廣居,雖未有充分時候與幾位等待解藥解毒的乘清閣好手深談,卻也聽聞他們批人馬皆是進到南蠻後才見中毒症狀,一開始以為是瘴病之氣作生,延誤救治,因此還折了些人手。
  南蠻多沼濕與深林,易生濃穢療氣,高處山林秋季霜凍,隆冬則雪落不止,此地氣候與地理變化詭譎,對初次拜訪者而言當真危機四伏。
  然有了五年多在江湖上打滾的經歷,再加上擔起分舵主之責,縷順過大西分舵一帶部族複雜的風土人文,此次她進到□樣民情複雜的南蠻行事,竟適應得甚快,讓她時不時憶及往昔,偶爾會想,師父拿她當“彩頭”賭輸給盟主老大人,似也不是件太壞的事。
  這一會兒,少年杵在那兒兀自生悶氣,她亦無話可說。
  “我有要事在身,你自身保重。”她以江湖禮相待,朝他抱拳,鄭重別過。
  少年表情明顯一愣,像從未被這麼對待,直到她轉身踏出一步,他才如夢初醒般飛竄過去,硬是擋住她的去路。
  “咦?玄元——”惠羽賢不得不止步,眉心微攏。“究竟怎麼回事?你不說,我如何會知?”
  玄元峻頰似乎鼓得更圓,突然探手從自個兒懷裡抓出一張紙,粗魯遞去。
  惠羽賢疑惑地接過手,見上面寫著字,遂一字字迅速讀出——
  “我被點穴。他被帶走。你去救人。”
  她倏地抬頭,眉眸微厲。“所以是出事了?事發當時,一直隱在暗處的你被點穴制住,你家閣主隨即遭暗算,眼下他在對方手裡?”
  玄元濃眉一飛,黑白分明的大眼瞠得更大,看她的眼光都不一樣了,他飛快點頭,對於她能瞬間理解感到松了口氣。
  肝腸中如置冰炭,寒熱交煎,惠羽賢令自己沉下氣來。
  “可有看清對頭是誰?”
  見玄元毫無遲疑用力點頭,她心下一凜。“誰?”
  她等著少年再掏出紙來,結果他卻矮身蹲下,以指在雪地上重重寫下——
  蒼海連峰。
  山腹中長且蜿蜒的洞道,似人工開鑿亦若奇觀天然。
  洞道兩旁,每隔一小段距離便設置一具石制小灴台,燈火細瑩瑩,應是松脂的淡香染開,氣味是好聞的,但洞道深長,仿佛往山腹深底迴旋而下,風不知從何處滲進,陡地將兩邊無數的燈火拉成斜長,火影在石壁上顫箅,猶如鬼影幢幢。
  巨蟒從她腳邊滑過,滑行到前頭時頓了頓,跟著轉過一顆憨憨的大蟒頭回望她,似在等她跟上。
  其實她會這麼快再回蒼海連峰,當真始料未及。
  但玄元當日親眼所見,淩壓幻宗的三位老祖宗確實現身南蠻,將前去南蠻佈線、追查奇毒出處的閣主大人打昏帶走。
  能令佔據蒼海連峰為王的三位老人家心甘情願離開自身地盤,“現世”出外辦事,可見此事非同小可。果然一出手,由淩氏氣宗和劍宗合併而成的乘清閣鬧到快炸翻,幾是傾巢而出尋找她的行蹤,最後才令她在南蠻一帶“落網”。
  說是“落網”,一點也不為過。
  玄元追蹤到她之後不久,乘清閣的好手們集結趕來,應是少年跟蹤她一路的同時已發出信號,知會其它人趕至,而趕來“圍捕”她的人當中,竟見碧石山莊二少爺樊磊的身影。
  二少見到她時似有些愧色,但……真沒必要的。
  只能說閣主大人確好手段,真將盡得碧石山莊武藝真傳的樊家二少攏到門下,在他急難時候賣他一些好處,讓他從此為乘清閣賣命。
  她僅是有些感慨罷了,並不覺當初拚死救人性命有何不甘,如今見所救之人安然在前,面色紅潤目身強力壯,顯然日子過得抵茲潤,她自個兒也感到欣慰。
  巨蟒再次頓住身形,回首對她咧嘴吐信,像對她的走神感到迷惑。
  “沒事。”她對巨蟒微微一笑。
  不知是否她多思,抑或她的笑真有鎮惡辟邪之效,竟覺得大蟒歪著腦袋瓜,仿佛也回了她一記……笑嗎?
  儘管巨蟒的笑既猙獰又奇論,但落在她眼裡,怎麼瞧都覺窩心可愛。
  乘清閣的眾人圍堵她不為別的,只因這片蒼海連峰的世外谷地、這片谷地裡通往山腹的秘境,老祖宗明明白白發話了,誰都不讓進,踏進寸步必遭蟒食,只為某個小姑娘開特例。
  不知幸或不幸,“小姑娘”說的正是芳齡已二十有三的她,惠羽賢。
  想想亦是,她所謂的“大齡”在老人家眼裡,當真是小小姑娘一枚。
  她進到谷地,以往繁花似錦的景致大變,鵝毛般的白雪漫天飛飄,地上積起甚厚的雪層,氣味變得凜稟冽,已無那股隨幻影花而大綻的異香。
  進入山腹的通道已然打開,顯然三位老祖宗不知躲在哪裡窺看。
  她以內力發音,朗聲報上自己並朝著空無一人的周遭行晚輩禮,老人家不肯現身,連話都回,似著實氣得不輕。
  她亦想著,既來之則安。老人家拿閣主大人釣她,這個局她看得懂,但對她而言沒有其它解法,她就是……還是……很牽掛他。
  若然各在天涯,彼此不知,那也就罷了,偏偏她知道了,而眼下這個局,似乎僅有她能解,她若不來,過不了自己心裡這關。
  還好老人家還肯派巨蟒過來引路,要不這山腹便像一座巨大迷宮,她八成走到體力不支都還見不到任何人。
  前頭一個轉彎,待她跟上,巨蟒已不再前進,它緩緩在原地盤起粗碩身軀,發亮的眼晴比任何寶石都要美麗,水汪汪睞她。
  “我知道了,多謝你。”
  將巨蟒視為道上相往的朋友,惠羽賢抱拳一揖,隨上前試著推動那面石壁。
  果然,石壁上有道暗門,她微微用力,石壁應聲而動,後面出現一間大大密室,較她上一回在這山腹中待過的那間更大,亦更幽謐清寂。
  松脂清香彌漫,火光若舞,在偏橘紅的幾道松油燈火照明中,那男子一襲衫袍從容依舊,似練功般盤坐在高高的石床軟榻上抱元守一。
  他徐徐揚睫望向來人,忽地定住不動,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就好像其實沒誰推門而進,門被推開又關上的聲響以及出現在眼前的人,全都是假想的。
  惠羽賢一時間亦定住不動。
  她領教過三位幻宗老祖的手段,氣場無形,幻陣無勢,她不敢大意。
  待對視片刻,她終於出聲喚:“淩閣主……你可還好?”
  男人沒有任何動靜,連胸口起伏皆無似,宛若一具石像。
  可她甫進密室時,他明明會動,他還抬眉揚睫看她,怎麼可能瞬間石化?!
  “……閣主?”她朝他走近一步。“淩閣主?”
  太不對勁,他完全無動於衷!
  她不禁情急大喊:“兄長!”
  這一聲甫喚出,榻上的“石像”驟然間被點石成人一般,就見男人沉沉吐出一口氣,原本挺直的上身驀地往前倒落。
  “兄長?”惠羽賢一個箭步上前,驚惶間將人及時抱住,沒由著閣主大人將那張俊顏往石地上砸。
  她扛著他直往節傾的身軀側坐榻上,男人那顆腦袋瓜柔□無力般擱在她肩膀上頭,輕攏於身後的青絲有泰半都撲到她身上來,弄得她開口欲言,話尚未說出已先嘗了幾縷他的發。
  “你……”她一手抓他背心,另一手輕推他的肩,試著拉開距離。
  但他好沉,像瞬間泄去守在方寸與丹田的氣,本心一亂,功法難以為繼……啊!等等!他适才抱元守一是正與什麼無形之氣對抗嗎?
  她的闖進明顯攪擾到他,若因此內息受傷,又或者走火入魔,那、那……
  她心裡著急,再次想推開他看清,卻聽到他暗帶笑意低幽幽道——
  “我以為眼前又現幻影,好多次你來到我面前,待我探手去碰,卻什麼也沒有,原來這回不是,這是真的。”
  惠羽賢心口輕顫,原揪緊他身後衣衫的五指不禁放鬆,掌心貼熨他的背。
  “……我來,是要帶你離開,你不在,外邊都亂了套。”
  “當日在綠竹廣居竹林中,賢弟調頭就走,為兄內心亦亂了套。”
  她氣息微梗,感覺五臟六腑都繃緊了,因憶起當時情狀,也因為他話中淡然卻直擊心窩的哀怨。
  她思緒猶亂著,他已又啟唇——
  “你連那般喜歡撒嬌癡賴的阿花都捨得擱下,把為兄舍了,定也瀟灑得很。”
  ……阿花?
  惠羽賢愣了一下才意會過來,他口中的“阿花”指的是幻影花。
  如果幻影花是“阿花,那以往跟花一起混的巨蟒,是不是該喊它“阿蟒”?
  ……不能亂想,別被他牽著走。她把腦中亂七八糟的事甩掉,緩緩推開他。
  “淩閣主能走嗎?我先帶你出……”
  他玉顏微垂,閉著長目,濃密羽睫在眼下投落淺淺兩道陰影。
  “閣主!”她喚得更響,卻無半點回應,眼前男人仿佛又進入靜止狀態。
  莫非她得喚對了“正確”的稱呼,他才肯開口說話?
  他這人……實在是……罷了。
  “兄長。”畢竟心太軟,尤其又對上他。
  她喚出的二字透出無奈,卻像能解開古老封印的咒文,只見淩淵然徐緩掀睫,露出清淺笑意。“賢弟啊……”
  像是無力坐直,他的頭再次朝她靠來,這次是拿額頭抵著她的額。
  他的髮絲從面頰兩側貼垂而下,幾將兩人的臉全遮了,氣息吐納間形成小小氛圍,有獨屬於他的好聞氣味,有淡淡松香,有讓人心癢難耐且臉紅心燙的什麼。惠羽賢沒力法一直閉氣,一直去聞又撩心得很,遂捧著他的臉再次推離。但畢竟不敢確定他此時狀態,只能稍稍地、輕輕地推開,至少得讓她能看凊楚他的神情變化。
  “兄長,你先跟我出去……呃?”她的臉蛋也被他兩手捧住。
  他兩根拇指貼著她的淡蜜臉膚輕輕摩挲,道——
  “關於你那個代償賭債之事,為兄不想你被武林盟束縛住,不想你把女兒家美好的時候全擲在這片江湖,所以才藉機□盟主前輩開口,欲代你了結。”
  他瞳底映著的光,似水柔情,亦帶懊惱。“這事確實是為兄過錯,實不該拿賢弟來作為交換之物,即便要換,也該先跟你打聲招呼,好生商量,唔……我以從後會改,不會再對你先斬後奏,也不再讓你後知後覺。”
  他這話說到後面聽著有些古怪,惠羽賢張了張嘴沒能聲,全因臉上被他撫得好熱,那熱度透進膚裡、血肉裡,又直直透入她的心。
  “我以為那樣做是對你好,未料會惹你生氣難受。”淩淵然道。
  “兄長是對我好。”聞言,她連忙緊澀吐語,不想他再自責。“是我自個兒找罪受,莫名其妙硬往牛角尖裡鑽……腦袋瓜裡能知道兄長是護著我的,但、但心裡還是會有些受傷,好像很多與自個兒切身相關的事,都不是自己能決定、能完全掌控的……”
  她被迫失去爹娘,被迫離開大山小村。
  她也被迫留在南離山腳下生活,被迫為武林盟“賣身”。
  然後,她又被迫離開武林盟……
  許多事開關都是極難受的,但過程與結果卻遠比她想像中的還要豐饒。
  她下意識學起他的動作,兩拇指亦輕輕撫摸他的俊顏,喜歡那絲般膚觸,未覺男人鼻息忽地一濃。
  她咬咬唇又道:“事發當下是難受的,常常要拉開一段距離或時日,再回頭去看、去想,才能弄明白本心……就像當時被留在南離山腳下,一開始是氣惱你的,後來自個兒才會想明白。所以現下我心裡已明白,兄長那樣做不是欺負人,所以你不用再一直解釋。”
  淩淵然望著她好一會兒,像突然又石化。
  就在她心驚地攏起雙眉欲要喚他時,他忽地放開她的臉蛋,兩手改而覆在她手上——
  於是兩人的姿態就成了她捧著他的臉,他握住她捧著自己臉頰的手。
  這般傻傻對視很是傻氣,他笑得俊漠棱角全軟化,眼神如夢般迷濛。
  “這些日子,賢弟過得可好?”
  “嗯。”返回南離山腳探望,被師父疼,被師娘養,然後再次離開南離山腳下,天南地北任她闖,算來是過得挺好。她點點頭。
  她抿抿唇,從善如流地問:“這些日子,兄長過得可好?”
  “不好。”他搖搖頭。“為兄這張臉都瘦了,賢弟沒摸出來嗎?”
  用不著摸,她光用眼晴眷看出他確實凊減了些,再加上青絲垂散,襯得一張白玉俊臉更添頹靡青色,看多了心蕩漾,頭要發暈的。
  “對不起……”她斂下雙眸,道歉的話自然而然出口。
  真扣心自問,卻地不知道為何要低首認錯,好像……就是覺得……他過得不好、衣帶漸寬,她是罪魁禍首。
  淩淵然瞳心湛亮,露齒又笑,得寸進尺問:“可知自己錯在哪裡?”
  “唔……”她欲收回手,他任她從臉上撤下,卻仍將她的手握在掌中。
  他微微加重握力,低聲道,“我娘親當年中了‘赤煉豔絕’,中毒甚深,那時幻影花未開,無法煉製解藥,而用盡各種能救到的解毒藥丸皆無效,後來是我爹行了險招,拼著數十載功力與性命不要,以自身內力將娘親已深入肌理血骨的劇骨催逼而出,並在過程中承受劇毒的反噬……”
  惠羽賢不懂他為何突然提及雙親的往事?
  但關於“赤煉豔絕”與他娘親曾中比毒而後死裡逃生之事,她本就想知道得更詳細些,此時他願提,她自然聽得仔細,臉色已跟著大變。
  “那令尊大人他如何了?”
  他輕挲她的手,神情從容。
  “我爹帶著我娘親硬生生闖過那一關。娘親身體無礙,僅容顏有損,是為大幸,我爹則是耗去數十年的內力修為,五臟六腑皆有損傷,之後雖幾年將養,身體狀況一直不見起色。”
  她有些明白地點點頭,將許久前聽聞到的消息與他現下所說的事連結。
  “你在弱冠之年正式接手乘清閣,說是‘正式’,其實早幾年已都是你在代為打理,畢竟令尊大人需靜養,所以責任全落在你身上,而你二十歲那時,是因為令尊大人去世了,所以你這個新任閣主也才算正式走馬上任。”
  他像嘉許她思緒敏銳般略重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唇角淡揚。“似有記憶以來,乘清閣就直是我肩上重任,但責任雖重,我亦是甘之如詒的,唯盼賢弟體諒,能多給為兄一些機會。”
  她表情愣怔。“……機會?”
  他歎息般道:“我一直在忙,忙著許多大事,小事、江湖事,如今年過而立,家母煩憂,家裡其它長輩也憂心不已,還逼得幻宗的三位高祖爺爺出手,而我仔細思量,確實該為自身打算一下了,只不過……嗯……咳咳……畢竟從未跟女兒家求歡過,這是為兄的第一次,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啊,賢弟總得給個機會。”
  ……閣主大人在說什麼?
  惠羽賢都聽懵了,掀著唇瓣僅會重複學語。“……機、機會……”
  “是的,是機會。”那雙迷濛美麗的長目眨了眨。“我若做得不好,惹賢弟氣惱,總得令我明白了才好,待一次次修正後,總能修到令你喜歡、讓你歡喜,漸漸的我就能求到了……唔,不要一做得不好,你就從我身邊跑開,連句道別都不肯給,賢弟心裡受傷了,為兄心裡又何嘗好受?”略頓,他認真地再次請求——
  “所以,我沒求過歡,你要給我機會去學。”
  求……歡?
  給他機會學什麼?
  學……學怎麼跟女兒家求歡?
  而那個被求歡的女兒家,是她……
  砰!嗡——眼前,有什麼無形的東西炸開!
  惠羽賢耳裡鬧哄哄,腦袋瓜裡也熱烘烘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09:49

 【第九章】

  閣主大人的求歡方式,一是先直接告白,有種“先說先贏”的味道,不由分說地把“燙手山芋”丟給對方,再狠狠攪動一池春水之後,他靜待回應,都不知被告白的人有多苦惱。
  然後當他察覺該來的回應遲遲不到時,他隱藏的霸氣開始展開,連聲詢問也沒有,兩下輕易便將對方的生活又顛覆一回,都不知她這個突然變成“無債一身輕”的人,瞵間心裡有多彷徨。
  但他說,這是他頭一遭跟姑娘家求歡,語氣低柔誠摯,苦惱顯而易見,似除了求歡之外,也求她多擔待些、多多海涵。
  伴隨轟轟作響的耳鳴,惠羽賢胸房一陣促跳,喉間驀然有些幹,被他握在掌心裡的手,指尖禁不住地泛麻。
  她望著他,澀澀掀唇。“我以為求歡……應該不僅這樣。”
  淩淵然上身前後輕晃著,迷醉般的眼神漾笑。“賢弟說得極是,不該僅是這樣……”說完,他晃向前,腦袋瓜再次朝她靠去。
  惠羽賢以為他又無力撐持般想把頭往她肩上靠,豈知竟是料錯。
  他的頭在貼近她時突然一頓,俊顏略偏,薄而好看的嘴隨即含住她的唇。
  感覺……石室中的空氣變得如水清涼。
  不是尋常的水,是春天裡才有的柔水,水氣點點滴滴聚在她唇瓣上,徐徐滲進,滋潤她乾涸燥熱的唇齒與舌喉。
  沉醉甚深,悸動不止,惠羽賢忘了閉眸。
  她兩眼近得不能再近地望著男人那張俊麗面龐,直到他墨睫微揚,兩人的瞳心深映彼此,她才嚇一跳般緊閉雙眼。
  但……她閉眼幹什麼?!她、她其實……
  她其實根本不曉得自己該幹什麼!
  一閉眼,她唇齒裡那點柔軟就被纏上,有些瑟縮地往後退,頸後突然被閣主大人以單掌按住……她沒再試著退開,一口氣卻從急劇跳動的心底歎出,湧出的羞澀情懷連她者覺得不像自己。
  慢慢結束這個親吻後,額抵著額,淺淺調著氣息,然後他抬起頭,挹在她頸後的手移到她臉上輕撫。
  “這事,為兄亦是頭一回。這輩子第一次親吻姑娘家,若親得不好,還請賢弟多包涵,往後多給機會練練,定能突飛猛進,令賢弟心滿意足。”
  惠羽賢雙頰火燙不已。
  “兄長一點也不像……不像頭一回親人……”體內有股莫名的麻癢直竄出來,她下意識扭動身體,甚至悄悄夾緊腿心。她知道那代表什麼,卻不曾想過自個兒有一天會因男人的一個吻而春潮洶湧,任她怎麼調息都是亂。
  淩淵然眼帶桃花,低低笑道:“賢弟自是不知,為兄早在腦海中將這事琢磨過無數回,想過又相,斟酌再斟酌。一直忍住未動,是怕賢弟說我孟浪,亦怕著你,今你逃得更遠。”
  他面龐再次傾近,在她耳畔低幽吐息。“賢弟,為兄想對你做的事可不僅僅如此,你可明白了……。”
  他的氣息一蕩,烘得人耳根與臉膚幾要著火,惠羽賢頓覺整個人都不對了。
  儘管閣主大人俊美到令人垂涎三尺,心癢難耐,她對自己的定力還是有些信心的,怎會一下子火燒火燎到連呼吸吐納都控不住?
  她垂眸一瞧,發現沒被握住的那手竟揪著他的闊袖,揪得緊緊的,何時對他做出這個舉動,她完全不知。
  “松脂香氣有問題!”她驀然理會。
  做為燈油照明用的松脂油不對勁,所以她在踏進時,才會見他抱元守一與之對抗,而她毫無預警闖進,令他行氣中斷,加上他已被軟禁在此好些天,混在松香中的異物或多或少已從七竅與周身膚孔侵入,根本防不勝防。
  “為兄知道啊……”他吸息。
  “兄長!”她吃了一驚,因他突然像被剪掉提線的木偶,上半身驟軟,再次往她身上傾去。
  惠羽賢自認力氣甚大,兩條胳臂雖說沒男人的粗壯,確是結實有力,但閣主大人這一次往她身上癱,按理能輕鬆頂住才對,她竟覺有一股近似泰山壓頂的力道迫近,瞬間壓得人頭暈目眩,她沒能撐住,只好往後倒下,順勢卸勁。
  他的臉埋在她肩窩,流泉黑髮披散她半個身軀。
  她兩邊額穴直抽,心音重到胸骨能感受那一下下的撞擊。
  “兄長?”她探手去扶他的頭,欲確認他是否還清醒?散在她身上的整幕髮絲徐緩滑動,男人終於揚起那顆腦袋瓜迎視她。
  提得高高的心略定,她撩開他俊龐上的青絲連忙道:“松香有異,不能多嗅,我們需得立即出去。”
  淩淵然嗓聲低柔道:“好啊……”
  他應好卻沒動作,接著說:“一進山腹這石泂地道,蜿蜒盤旋長長一路,兩邊的燈火百餘盞盞,所用的松脂油皆混異物,當然,這座石室內所點的燈火亦是一樣的……那物無味無形,掩在松脂清香之下,說好聽些是潤物無聲,實如溫水煮青蛙,待嗅聞過松香的人察覺有異已然太遲……”
  “……太、太遲?”她問聲變得沙啞。“如何太遲?”
  “腦門發燙,因血氣左突右沖難受控制,丹田酸軟,有股悶氣直往下墜,腿間異樣,男人胯下脹痛,女子春潮益湧。而心之所向,渴欲倍增,無法抵擋。”他目光似醉似醒,極慢地挪動身軀,與她一起面對面側臥。
  他直望她,溫柔眨眸,啞聲問,“怎麼流淚了?”
  惠羽賢完全不知自己眼裡滲出淚水。
  她只是聽著他所敘說的,每聽他說一句,她眼皮便重跳一記,因為從他唇間吐出的每一種症狀,她皆有之。
  眼皮每每重跳,將方寸狠扯,她眸子忘記要眨,定定睜瞠,眼淚便也一顆顆生成滲出。
  踏進這座穀中山腹,怕會重蹈覆轍掉進幻陣,她強令自己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嚴防再嚴防,把持心性神志,留神周遭動靜,不想三位老前輩這一次未設幻陣,而是使起下三濫的手段直接下藥……
  這未免……未免太欺負人!
  “難受嗎?”他問。
  她沒有應話,僅張著淚眸怔怔看他。
  那模樣倔氣中帶著難得一見的軟弱,其中又滲進星星點點的慌懼,仿佛極力掩飾了仍然沒能掩盡。
  因為倔強,因為少見的軟弱與驚懼,當這樣的惠羽賢落進男人眼裡,反差得令人心臟激顫,幾要麻痹,某種“想狠狠去欺負,又捨不得對方太受罪”的心緒正迅速漫開,奇詭地想見她多吃些苦頭,然見她吃苦了、難受了,一顆心卻又會為她疼得不像話。
  原來他淩淵然喜歡上一個姑娘家,當真動心動情,佔有強烈便也罷了,還變態到連自身都感驚愕。
  看來,從此已不能孤家寡人活著。
  內心有所頓悟,並非得道,而是私情滿滿地覺悀心之所向。
  顫慄由心而出,拓至四肢百骸,他微屈著身軀細細發顫,問聲充滿憐惜——
  “我再親親你吧?”
  惠羽賢陡然明白過來,光是這一路而來、混在松香中嗅進體內的藥也許不算什麼,最蝕心銷魂的催情物,其實是眼前這個男人。
  一旦有所意會,便一發不可收拾,因意志與心魂都將自己帶向他。
  屬於他的那兩片唇再次濡濕她的嘴時,這一次熱到幾要自燃的她憑著本能回應,仿佛已食髓知味。
  她含他、親他、吮他,甚至顫著兩排貝齒忍不住咬人,像頭未經世事、奮起掙動的小狼。
  之前他的臉埋在她頸窩,此時兩人面對面,她的一隻臂膀被他枕著,另一隻手則從他的袖口探進,撫摸那結實滑順的肌理,從他的腕到他的前臂,然後五指又微微用力地掐揉他上臂肌肉,像恨不得融進他血肉裡似的。
  他探出一手抱她,再次縮短彼此距離。
  當她感覺腰間被箍緊,身體被親密擠壓,禁不住發出哼聲。
  這聲因為舒服而逸出唇的哼叫倒把她驚醒了幾分。
  ……不是她!根本不像她啊!她、她……噢,她的雙腿竟夾住他一條腿,緊緊糾纏,半邊身子都覆在他身上了!
  “賢弟想試試在上位的滋味嗎?也奷好……”淩淵然從側臥姿勢變成躺平,仰望懸在上方的俊俏紅臉,慢幽幽眨眼,副等著任人魚肉的模樣。
  這樣不對啊!“兄長,我們……我們坐起身,我們一起練‘激濁引清訣’,可以扛過去的,好不好?”眼前“美人”太催情,她不敢多看,死命扯著一縷好不容易才尋回的意志,試圖拉他起身。
  但閣主大人嘴上說好,還是賴著不動,她只好先坐起再去拉他。
  結果她沒能拉起他,反倒被他拽趴在他胸前,換她一大把長發散在他身上。
  一抬眼便是他好看的俊唇與美顎,心頭又不安分地騷動。
  她貼著他的身軀往上蹭,蹭到四目與他相接,男人的瞳仁裡攏著點點星光,很醉人,誘著人去摘星。
  她低下頭去“摘星”了,噘唇去吻他的眼,吻過左眼換右眼,然後是眉峰、鼻頭、面頰、下巴,亂七八糟啄吻個遍,最後去啃他的嘴。
  淩淵然非常從善如流,由著姑娘家主導。
  “兄長把我……把我點暈吧?”她語調帶著鼻音和顫抖,顯然忍過頭,眼淚又要無意識滲出。
  惠羽賢覺得像過了許久許久,久到她快要毅力瓦解,終聽到他一聲長歎——“賢弟寧願暈了,也不願與為兄歡好嗎?”
  他話中帶怨慰,但她的本意絕非他所說的那樣,她是因為……因為……
  “不能這樣,要清醒著才好,清醒著才能記住一切啊……不能因旁人的計謀而去做這樣的事,那樣很委屈,我不想你受委屈……”她攢起眉尖不斷呢喃,額頭來回磨蹭著他的肩,此時一雙有力的臂膀悄惜繞到她背後,將她兩臂和身軀完全環抱住。
  她的背心被一隻攤開的掌心微重地往下壓,整個人伏貼在閣主大人身上。
  她聽到他血肉底下的心跳聲,那並不促急,而是一下下能直入神魂的單音。她下意識去聽,一直聽著、數著,不覺間那股暴湧的躁亂已緩下許多。
  “我不想那樣……我不要……不要……”她垂下眼睫,唇間猶在細語。
  “好,我們不那樣。”男人适才的哀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凊清淺淺的愉悅,“賢弟不願我受委屈,為兄不受便是,全聽你的。”
  “嗯……”她又拿臉蛋挨著他蹭。
  “乖,睡一覺便會轉好的。”
  惠羽賢只覺頸後溫燙,有股暖意溫柔注進,舒服得不得了。
  真的……好舒服啊。
  她唇角不禁翹起,連一聲哼聲都來不及逸出,意識便已陷進香甜夢鄉……
  感覺是冬日裡的暖陽露出臉,透暖的天光迤邐到榻上,把她連人帶被全都包裹住,也好像年幼時候在大山小村過冬,爹把炕頭燒得暖烘烘,她貪戀被窩裡的暖氣,即使醒了仍卷在一團瑗熱中賴床。
  有誰撫著她面、她的發,她嚅著囉呢喃:“娘……”
  下一瞬,她嘴上陡沉,被細細啃咬了一口。
  不是阿娘,娘不會這樣咬人,她眸珠微滾,努力撐開眼皮去看。
  閣主大人清逸身影側對著她,盤腿靜坐,離她僅半臂之距。
  他沉眉斂目的側顏有種出塵超凡的神氣,宛如她曾見過的神佛石刻,高處雲端之上,靜看世間生死……她心頭忽顫,不禁伸手去抓。
  “嗯?”闊袖一角突然被揪住的男人徐徐掀睫,側目看過來,先是瞥了她一眼,而後將目光落在她探出的手上。
  她的手指修長好看,不似養在深閨的女兒家柔荑,卻是指節柔韌有力度,斯文中能爆出力量的五指與秀掌。
  此時這樣的一隻手竟怯怯地來握他的袖,依戀之情顯而易見,如何不愉?
  “賢弟這模樣,讓為兄當真難忍。”他再次瞥向她。
  ……又來了。閣主大人這德行,總能用一張清傲俊漠的面龐,淡淡說出讓人心音幾要鼓破的話來。
  惠羽賢神識漸明,微赭著臉收回手,想到什麼似地又去瞄他的嘴。
  她唇上被啃咬過的感覺擾感清?,他倒一副“案發與他絕對無關”的神態。這間擺設簡雅的房中僅有他們倆,總不可能是她自個兒咬自個兒。
  “禮尚往來方為君子之道,賢弟想從為兄這兒討什麼回去,儘管過來便是。”他看起來心情似乎很好,眉宇間的頹靡淡去,瞳底亦複神俊之采。
  是他還有話了?是要她討回什麼?
  ……也撲過去啃咬他的嘴嗎?
  惠羽賢兩隻秀耳紅透,未理他戲弄人的渾話,她掀被坐起,一邊打量四周。
  惠羽賢一凜,側首揚睫,與他的目光對個正著又甚快斂。
  “我們還在穀中的山腹裡嗎?”她微啞問,雙眸被大窗欄外的晨陽景致深深吸引,日出雲海間,光芒萬千丈,明明遠在天邊卻仿佛觸手可及。
  淩淵然望著她被天光鑲出一層金粉的側臉,不禁屈指拂了下她的蜜頰。
  惠羽賢一凜,側首揚睫,與他的目光對個正著又甚快斂下。
  “問人家話時,不該看著對方的眼嗎?”淩淵然嗓聲幽徐。“還是賢弟是因害羞了,所以不敢與為兄四目相接?”
  被閣主大人這麼一激,她飛快抬眸,兩丸眸珠瞠得圓大,還有些“矯枉過正”地直瞪住他,眼皮子眨都不眨。
  淩淵然先是一愣,忽被逗笑。
  “賢弟這般寶裡寶氣,教我怎麼忍?”道完,他飛快傾身往她紅唇狠啄一記,再船過水無痕般迅速退回原處。
  她錯愕地繼續瞪他,好一會兒終於迸出話——
  “你、你剛才偷咬我!”
  莫非此時才記起要拿這事來責回他嗎?
  他家“賢弟”那顆正直、憨厚又聰明的腦袋瓜,想的事常跟人不一樣啊!
  “是,為兄是偷咬了,賢弟喜愛哪種?是偷咬、偷啃好呢,抑或光明正大深得你心?”他大方承認,清淺一笑,“你覺得求歡,不能僅是嘴上說說那祥,該有更多法子不是嗎?為兄很受教,會努力尋一條康莊大道直直通向你這兒。”劍指輕抬,探近她的左胸口。
  他的指並未觸碰到她的身體,但惠羽賢只覺胸中熱流翻滾,不住擴開。
  他、他哪裡還需要努力找什麼路?
  她對他的心意、她自己的心意,其實內心已昭然若揭……
  她只是不知如何去信,不曉得該如何說服自己,她是那個夠格能與他比肩同行、一生相守之人。
  “我想知道……為何是我?”這話,自他告白後她就一直想問。
  “瞧著你,我心裡歡喜自生,既然心悅之,自然是你。”好像她所問的實在太簡單,他未加思索便答。
  惠羽賢表情怔然,跪坐著動也不動,心中卻是狂風加暴雨、熱流與激濤正輪番掃過……
  突然,她緊閉雙眼,兩掌同時使勁兒拍上兩頰。
  啪!
  脆響一致,凜心凜意。
  “噢……”然後她才慢吞吞、似喊疼般長長歎出一聲。
  她一直閉著眼,沒看到淩淵然因她那兩下“自摑”而眼角陡抽。是替她疼啊,但亦知她是方寸動搖,此時求徐穩漸進勝過強攻硬取。
  有東西正往她頭上套!惠羽賢驀地張眼。
  她兩隻秀掌甫從頰面上撤下,一塊以紅線系住的乳白玉已垂落在胸前。
  乳白玉約莫半個掌心大小,乍看像胖胖碗豆莢,可是溫溫潤潤的樣子又似一彎白玉月牙,十分可愛討喜。
  見她眉心蹙動,淩淵然搶在她問出之前沉靜道——
  “這羊脂白玉的半月玦是娘親囑咐我給你的,要你好好戴著。兩個半月方能成圓,所以你有一半,我有一半。”他從襟口掏出另一塊半月玦,一樣胖胖的、溫溫潤潤的,一樣以紅線系緊,套在他頸上。
  他又說:“你將高祖爺爺們給的‘賀婚紅禮’全數留在綠竹廣居,娘親不敢收,遂將銀盒原封不動送回蒼海連峰,老祖宗自然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至今尚未消氣,難道就連這塊半月玦你也不肯收?”
  半月成雙方為圓。
  分明是成對的兩塊玉。
  他們若各收一塊,便是成雙成對之意,且是他家阿娘為他們備上的,意義更加不同。
  惠羽賢握著玉,心尖直顫,卻知倘使再拒,那便是矯情了,她是想要這塊半月玦啊!
  最後她重重一點頭。“嗯……我知道了。”再次握了握白玉,接著才鄭重地塞進衣內,貼身戴著。
  她想,無論如何是要護好這塊半月玦的。往後與閣主大人會怎麼走?能並肩走到哪裡?兩人結局會是如何?有太多的不確定。也許……也許到了最後,還是得將半月玦還回去,在那之前,她想暫且讓自己擁有它。
  淩淵然嘴角悄悄一勾,不是推敲不出她此時的心思。
  但,無妨。
  他家“賢弟”是“拉著不走,打還倒退”的倔性情,被逼急了就跑,只能用“溫水煮青蛙”的法子來對付。
  這一邊,惠羽賢安置好白玉半月玦後,躊躇了會兒忽問:“三位老前輩之所以對你出手,要我來此,是因銀盒被退所引起的?”
  “若然是你送出的禮物被退回,你能不惱嗎?”
  被閣主大人如反問,她也就明白了,只是她當日離開綠竹廣居,實未想到銀盒會被送回蒼海連峰,結果引發出後面這一出。
  “是我不好,沒仔細將事情處理妥當,是該跟老前輩們好生道歉。”
  “估計高祖爺爺現下還不想接受,火氣猶騰。”
  “啊?!”她背脊一挺。“那之前在那石室,那混過異物的松香……然後現在……我們在這裡……不都好好的了?”
  都好好的,所以這事就算翻了嗎?
  聽她說得結結巴巴,再見她被自己使力打紅的兩頰,一邊各一個五指印還清楚留在膚上,淩淵然既心疼亦想追賞她額頭一記爆栗。
  最後,他是屈起指節往她鼻頭一刮。
  “倘若在那密室裡,你我把高祖爺爺們期望的事都做個徹底,老人家一見目的達成,自然解氣。”
  惠賢驀地背脊發麻,麻意直竄腦門。
  她能意會他所說的,但還沒擠出話,已聽閣主大人繼而又道——
  “但你邊哭邊說,說不要我受委屈,既是如此,只好唯賢弟之命是從,對不住老祖宗們實也無奈。”
  提到深眠之前的事,在那個被巨蟒領去的密室裡,她記憶仍然清晰。
  幻宗的三位老前輩以閣主大人為餌,引她上鉤,她確實抵拒不了。
  一路通往他所在的山腹石道,混過催情異物的松脂香氣悄然滲進她血肉裡,那是既真實又奇詭的“暗器”,除非內功修為臻至化境,已達極致,否則肉體與意識出現狀況之前,根本無法察覺出其中異變,更別說要提前防範。
  憶起與他在密室裡的那一段,還是禁不住臉紅心悸!
  在那段最脆弱無助的年幼往昔,他曾是被她完全依賴的人,那般情懷似成印,深入骨血。如今她雖已長大成人,但每回去到他面前,某種不自覺想去依賴的意識便時不時冒出頭。
  那當下若然無他,要挺過那一關,她信自己是能辦到的。
  畢竟對她而言,最催情的是他,令她想依賴的亦是他,她若獨自陷進困局中,守住意志與本心會變得簡單許多……但話說回來,幻宗老前輩們誘她進局自有目的,又怎麼可能不將他們兩人弄在一起?
  沒想到老人家為使幻宗後繼有人,當真能這般蠻幹!
  只是——
  “老前輩們氣猶未消的話……那兄長後來是如何帶我離開那間石室的?”她兩手微攥緊,垂首沉吟了會兒,輕聲又問——
  “兄長被三位老祖宗帶回蒼海連峰,這是事實,玄元親眼目睹,無力擋下,但你被挾持後,當真從頭到尾受制於人,沒法扭轉劣勢嗎?”
  他是不世出的奇才,幻宗之術再奇,老前輩們再強,要想令他毫無反抗能力,欲制伏他到底,只怕不能夠。
  再加上他一向神思敏捷,腦子和口才皆是那樣好,若想逮到機會替自己解套,絕非難事,可他什麼也沒做。
  而在她問出話之後,四周……好靜。
  實在,太靜了。
  心抽顫,背脊一凜,她不禁抬眼看他。
  ……呃?眼下是怎樣?閣主大人……在笑?
  男人俊唇上的彎弧明顯加深,五官被春風拂過般舒朗,徐慢問——
  “賢弟說這話,莫非是懷疑為兄串通吾家的高祖爺給們,一起坑你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10:07

 【第十章】

  結果——
  “嗯……賢弟疑心得對,是小小坑了你一把。”
  “……”
  閣主大人突如其來自掀底牌,始料未及的惠羽賢整個懵掉。
  沙沙沙……咚咚……
  此際,外邊響起近似敲門的聲響。淩淵然起身應門,返回時手中多出一隻大託盤,上頭擺著小人爐、熱茶和幾色糕點。
  把託盤放在類似炕桌的一張矮腳小幾上,拖到她面前,持壺往杯中注茶湯。惠羽賢是被熱茶冒出的團團白煙一烘,神魂才拉回來。
  “适才可是老前輩?我……我想求見他們三位。”儘管被坑,進到這座穀中山腹卻一直沒能拜會主人家,對她而言,內心是頗覺忐忑的。
  “送茶這種瑣碎事自有使役,怎可能勞動三位老人家。”說著,他邊將一杯熱茶擺在她面前幾上。
  惠羽賢一愣。“這山腹裡有僕婢?”
  除了三位主人家,她不曾見過其它人啊!
  “自是有的,待久了自會遇見。”淩淵然端起自己那杯茶輕啜,喝了幾口後吸出一口氣,只好放下杯子,正視一直盯著他看、動也不動的姑娘。
  他家“賢弟”能把他這個“將計就計”的局看破,他不覺驚訝。
  她觀察的能耐向來極好,一開始或許還會“關心則亂”、“當局者迷”,待事情過去,她回頭細想的話,欲瞞她個天衣無縫根本不能夠。
  她挺直秀背跪坐,兩手打直握在膝頭,沉眉收顎,唇瓣輕抿,任著帶茶香的煙氣一團團烘上臉,不動就是不動,明擺著非從他口中挖出一些實話來不可。
  他原想待她吃喝一點墊墊胃、解了渴,再與她將話縷清……可她這倔脾氣一上頭,不先順了她的意只怕不行。
  他歎道:“為兄確實坑你了,但若然狠下心坑你到底,昨日在那間密室裡早就將你就地正法,豈能任你沒心沒肺呼呼睡去?”
  就、就地正法?一想明白這個詞在他話裡的實際用意,惠羽賢氣息滾燙,仍很堅持繼續直視他不放,且努力駁話——
  “我才不是……什麼沒心沒肺,也不是呼呼大睡,是你動的手腳……”
  “老祖宗下在松脂油中的藥不假,被關在石室中,需時時與藥力對抗更不假,若我不下手,你能安然?賢弟是安然了,那醒著受苦的是誰?”
  他眉眼從容,語氣沉靜,一下子打得惠羽賢潰不成軍。
  見她臉色一陣紅一陣青,兩頰還鼓鼓的,他亦略略板起臉,目光瞥了茶湯一眼,又看向她。“為兄為你斟的茶,你不喝,是不願喝,還是不想喝?”
  她遂端起茶,大口灌進三口,一杯茶便也見底。
  喉兒還是很幹,她甫放下空杯,他又提壺將她的杯子斟至八分滿。
  這一次她沒讓他多說什麼,很快地舉杯又灌,豈料——
  “快吐出來!”淩淵然俊顏變色,隔著小幾一把扣住她的下巴。
  惠羽賢忘記他斟給她的第一杯茶已擱上好一會兒,到她要喝的時候都變成溫茶了,而第二杯是從養在小火爐上的茶壺裡倒出的,正熱燙著,她卻大口灌下,還不燙得她頓時五官皺擰,眼角泛淚!
  眼下若吐出,肯定會弄髒閣主大人的袖子,結果待淩淵然欲要用力迫她張口,她已把滿口熱茶咽進喉裡,這才微張雙唇,細細呼氣。
  “好、好……呼……好燙……呼……”
  淩淵然當真被她鬧得都不知該念叨什麼了。
  他探掌撫著她潮濕發紅的嘴角和濕漉漉的眼角,四目相接,她的眼晴又現憨氣,讓他心裡不住發軟,遂低聲道——
  “老祖宗將我困在這裡,我是心甘情願受困於此,拿老祖宗的計‘將計就計’,就賭你會不會為我而來?你來了,我就有扭轉劣勢的籌碼,才有跟老祖宗談判的底氣;你若不來,即便我最後令自己逃出這座山腹,亦擺脫不了三位老人家天涯海角的追捕,屆時情況定是難以想像的嚴峻。”
  略頓,微笑一歎。“你真要說為兄跟著高祖爺給們一起坑你,那我無話可說,確實如此,但我賭嬴了,賢弟當日惱我,今日疑我,卻還是放不下我。”
  惠羽賢聽得面紅耳赤,駁不了話。
  她猶張著唇呼氣,卻見他俊龐傾近,一隻手按住她後頸不欲她退開。
  她下意識閉起雙眼,但……他不是要親她,而是……
  她輕啟的唇瓣正被徐徐吹涼。
  她倏地張眸,他的嘴就停在離她雙唇約三指的距離,微噘著,徐緩往她被燙紅的嘴裡吹氣。
  突然間想到他吹洞簫時的模樣,舒眉斂目,專注運氣,令人深深著迷。
  而他此時這般的神情姿態,仿佛欲擒故縱,比直接親她吻她更具“殺傷力”啊!
  好一會兒,她終於勉強嚅出聲音,“為何是我來了,兄長才能扭轉劣勢?”
  淩淵然停下吹涼的動作,審視她唇瓣發紅的狀況,以指腹輕挲了下才直起身,道:“你肯來,乖乖送羊入虎口,老祖宗才會信咱倆是真的要好,成親是遲早的事,孩子亦是。待淩氏一族有後,幻宗後繼有人的一日便也近了。”
  她想了下道:“……你、你這是對著三位老前輩畫大餅呢,老前輩們怎可能聽不出來?”
  先說“成親”一事,根本八字還沒一撇。
  再說“孩子”,那是更加沒有的事。
  即便淩氏有後,幻宗還得再等第二個孩子出生,才能將人討過來調教傳承。
  若是……她生不出來該怎麼辦?有些人本就沒有兒女緣分,一輩子都在求子求女,她是個能生的嗎?
  等等!老天——她在胡思亂想什麼?
  發現自己兩手正捂著肚腹來回撫摸,她連忙定住,心跳得咚咚響。
  幸好閣主大人沒看出她的心思起伏,僅對她微微一笑。“賢弟難道不知,當人對某一件事物太渴求時,即便是畫在紙上的念想,亦能得到深切慰藉。”一頓。
  “何況我與三位老祖宗所談的正是我心中所願,將餅做大再分食,老祖宗就算看穿當中的不足,卻也抗拒不了我的提議。”
  “你跟老前輩們提了什麼?”
  他注視她的眉眸,伸指撥動她的額發,徐聲答——
  “往後誕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是長是幼,到啟蒙習武之歲,每年需有三個月時候進蒼海連峰的穀中山腹,接受老祖宗的調教。且往後乘清閣與蒼海連峰兩地,端看孩子們想留在何處,淩氏長輩們絕不會干預。”
  惠羽賢先是愣了愣,立時想到他這提議對於幻宗有一個極大誘因。
  “莫怪老前輩們抵不住……倘是能任由孩子選擇,也就是說,你淩氏一族的嫡系長子極有可能久留蒼海連身,承接幻宗這一派,淩氏正統改以幻宗為主流。”
  “也極有可能這個孩子能將淩氏劍宗、氣宗與幻宗的武藝再次融會貫通,將乘清閣與蒼海連峰兩邊更緊密相連。”
  聽他淡然的言語,她背脊一陣顫慄,更如醍醐灌頂,腦門頓清。
  “你心裡真正打算的……原來是這般模樣。”要淩氏三宗完全回歸,同聲共氣。
  知她已聽出底蘊,淩淵然笑笑問:“所以你願意嗎?”
  “……願意什麼?”
  “屆時,賢弟可願意讓孩子進蒼海連峰,受老祖宗管教?”
  竟問到她身上來!
  她頭本能地搖動兩下,掀掀唇。“不是的,我……你……”非常支吾其詞。
  他一歎,柔聲道:“無妨。賢弟性情本就心茲手軟,往後對孩子們的教導,為兄多擔著便是。”
  “我沒有捨不得啊!”她終於忍無可忍,無須再忍地喊出。
  她這一嚷嚷,可謂氣勢驚人、意志果決,結果把閣主大人給嚷得大笑出聲。
  所以又被他“欺負”去了。
  惠羽賢竟覺得氣不太起來。看來是習慣了嗎?
  如此情狀,都不知是悲是喜……
  這一邊,淩淵然兀自笑了一陣,見她雙頰脹紅,一臉的無辜無奈,他左胸仿佛被暖潮包圍,一袖已探去握住她擱在膝上的手。
  他等到她抬頭揚顎,直勾勾看進他眼底,方才啟唇。“我待賢弟的心意是真,此生不變,為兄今日以命起誓,此生僅賢弟一人,不敢有負。而你我之間能不能成事?我淩氏三宗能否合為一統?高祖爺爺們長年以來的想望能不能成?這些事成與不成雖全在賢弟一念之間,但無須太過在意的,賢弟儘管放輕鬆,只需直面本心即可。所以不管還要花上多久時日,為兄都願等,等你下定決心來答覆我,給我一個准話。”
  惠羽賢邊聽邊感動,邊聽邊震盪不已,然聽到最後——
  為什麼事情的成敗全在她一念之間?
  還要她無須太在意?
  可惡!他都敢那麼說了,她是要如何不去在意嘛?!
  惠羽賢在離開穀中山腹之前,被領到山腹中的一座天然溫泉池好生地洗了一頓澡。
  當她獨自浸泡在溫泉池中,聽見動靜循聲去看,卻見地上黑壓壓的一小片,那東西是活的,能扛著託盤把她所需要的物品送達她手邊。
  等她定睛再看,那一小片黑物竟是由成千上百的黑蜘蛛聚集而成。
  蜘蛛約莫指甲般大小,通體晶黑,一起行動時會發出規律地“噠噠、沙沙——”聲響。
  她泡在溫泉裡原是有些懵,後來想想,都有一朵花認她當主子,有大蟒替她領路,再見到一大群黑蜘蛛被使役,應該也不必太驚愕。
  只能說淩氏幻宗一派的武學太奇詭,用在馴獸養蟲上面當真無人能出其右。
  此趟被迫來訪蒼海連峰,儘管從頭到尾都沒能見上主人家一面,無法當面致歉,惠羽賢最後走出山腹時,仍面朝裡邊,雙膝跪地磕了三個響頭鄭重辭別。
  她想,關於她隨意拋下長者所贈的銀盒一事,老前輩可能不那麼氣她了,要不也不會賞她全套乾淨衣物,還把她為表敬意、甫踏進山谷中便卸下的剛劍和軟鞭拾來給她,還讓她在山腹裡飽餐一頓。
  她覺得有愧,頭磕得更響,起身後提氣朗聲道:“待查凊‘赤煉豔絕’重現江湖一事,?輩再來負荊請罪。前輩們保重。”
  聲音在整條入口通道裡迴響,自是無人回應,但從頭到尾靜佇一旁的閣主大人眼力絕非練假的。
  惠羽賢雙膝甫觸地,淩淵然已瞥見遠遠那端出現在暗黑中的三道影子。
  老人家非常理所當然地受了那三個磕地響頭,待姑娘家行完大禮抬起頭,三道黑影瞬間又消失不見,非常傲嬌。
  惠羽賢並不在意所磕的頭有沒有被看,亦不在意所說的話是否被聽到,仿事總歸唯心而口。她做了,心裡舒坦,盡到了本分,於她而言便足夠。
  此去尚有要事待辦,她旋身拾步,與閣主大人一起出谷。
  至於她還欠閣主大人一個答覆之事——事有輕重緩急,眼下還不是她能寧神定心去細想的時候。
  說到底,也許是她在武林盟混了太久,一腳踏進江湖路,想一夕抽身不再涉足,並非易事,至少她做不到視若無睹。
  若能以此有用之身,還中原武林一個清寧,待得那時,她問己無愧、心得太平了,再來細細斟酌其它的事吧。
  許是知她心思,兩人自離開穀中山腹後,淩淵然便不再提及此事,如同他之前宣言的,不逼她、催她,要她自個兒想凊楚給他一個准話。
  這一次往南蠻前去,惠羽賢不再獨行。
  當他們倆從那一條隱密通道出谷時,守在穀外的乘清閣人馬較上次多出一倍有餘,眾人見惠羽賢直將自家主子全須全尾帶出來,身後亦不見老祖宗傾巢追殺,說明事情當真擺平。
  她性情本就疏闊,天南地北皆能聊,尤其聽旁人談及江湖逸事,細數各家武功派別,聽得更是津津有味,令說史談趣的人特別來勁。
  要不是時時得留意閣主大人的臉色,那些江湖經驗豐富、見多識廣且能說得口沫橫飛的好手們,很可能真會與她圍著篝火說上一整夜都用不著睡。
  一接近南蠻地界,眾人化整為零,紛紛以之前佈置好的管道滲進。
  “赤煉豔絕”之毒重現江江湖,不僅乘清閣的人,連武林盟的幾批人手皆在此地連栽跟頭,因此最好能不動聲色深入。
  倘使淩淵然沒被自家老祖宗劫了去、莫名其妙鬧這麼一出,與武林盟暗中相合在南蠻遍植暗樁一事,早也該佈局完成。
  惠羽賢這一路上亦留意到武林盟留下的暗號,看來為了此事趕來南蠻的人手確實不少,盟主老大人的手段向來崇尚舉重若輕,令人看不出深淺,這次陣仗之大,一波之後還有一波,倒是少見,更令她內心凜稟然。
  “我是聽了綠竹廣居那兒幾位拔毒養傷的好漢們所提,他們當時所走的路線各自不同,統共五小批人馬,有的由北往南,有的是從東向西,亦有西南往北走或反方向的,若將他們的路線繪出以地圖對照,會發現不管走哪一條,所有路線皆在一處山坳中的小村交會。”惠羽賢單手控住韁繩,那裡有一座被起伏和緩的山勢所圈圍的小村。
  乘凊閣眾人自行群分,各有去路,她則是一開始便獨自行動,又已不受武林盟指揮,結果自然而然就跟閣主大人湊成“二人一組”。
  惠羽賢倒也不覺古怪或彆扭。
  一來是因有未知的危機橫在跟前,她卯足勁兒往前沖,全神貫注為尋求解答,便也沒將心思放在兒女私情上。
  二來是淩淵然果真未再提起二人之間的事,直將她單純視作趕來助拳的一位江湖友人,進退之間以江湖禮節相待,不再有逾矩的碰觸,即便交談,說的也多是關於追查的內容。
  “以為自個兒有大發現,正想跟兄長邀功,豈知乘清閣的眾位大哥叔伯亦都察覺到,且關於那幾道路線,也都實際暗訪過……”惠羽賢看向佇馬在她身側的閣主大人,頰面微燙,心頭無端端有些悶。
  欸,也不是無端端啦,她其實是帶著“獻寶”的心態跟他提及這座小村,結果用不著她說,他已都知悉。
  想想也是,乘清閣的消息網路龐大驚人,連通之速奇快,她從綠竹廣居離開已三個月,這些日子他怎麼可能什麼都沒調查到。
  而她卻還沾沾自喜地想告訴他這個“特別有用”的消息,以為他聽了,那雙神俊眼睛會亮晶晶看她,像在稱讚她好手段、好聰明那樣看著她。
  她不清楚何時變成這樣,只覺得他瞳底湛光望著她時,她心裡會特別快活。
  她卻不知閣主大人忍得正辛苦。
  想她之前單槍匹馬進南蠻不過窩了一個月,就憑那幾日在綠竹廣居打探到的消息,她竟能摸到這座小山村來,雖然僅摸到皮毛尚不及深進,也足夠令他這個乘清閣閣主汗顏了。
  見她神?飛揚、英氣勃勃的俊俏模樣,實想將她撈進臂彎裡“荼毒”個幾把,最好是揉亂她的發頂、將那蜜頰捏個變形,最好用力挲紅她的皇頭,最後再仔□細細、裡裡外外啃咬那兩片唇,方能解去“心頭之恨”。
  但,得忍。
  他也有他男人的驕傲。
  對她,他已把話表白到那般地步,說過要靜待她的回應,如此就得“持靜”。
  “持靜”不等於“無動”,而是帶著點“欲擒故縱”的味兒。
  他正在對他家“賢弟”欲擒故縱中,所以態度得端著,不能太寵。
  只是他萬萬沒料到會有“搬石頭砸自己腳”的事發生。
  “是小賢!哥,是小賢回來啦!小賢——”山道另一端,小姑娘家的清脆喚聲響起,驚起不少在樹枝上的小鳥。
  小姑娘正坐在驢背上,可惜負責騎驢的人不是她,是坐在她前頭的高大青年,因此任憑她兩腿如何踹蹬,健壯黑驢仍慢吞吞踱著。
  “大哥啊,拜託你快些!再慢人都跑了,到時候瞧你上哪兒賠我一個嫂子來?”非常恨鐵不成鋼似的。
  “菁菁你、你……不要胡說!”結果被?子這麼一催,高大青年更加不好意思驅策黑驢快走。
  “哪裡胡說?大哥明明喜歡小賢!小賢啊,我在這兒,我們在這兒——”
  結果是惠羽賢策馬朝兄妹倆而去。
  駿馬飛蹄兩跨,馬蹄未停她已俐落翻下馬背。
  十二、三歲模樣的小姑娘也沒看清她是否站穩,從驢背上直接撲到她懷裡,撥著她的腰直跳直叫。
  高大青年亦毫著黑驢去到她身邊。
  見她揚眉望來,他抓抓泛紅的大耳,靦腆與歡喜之情佈滿整張輪廓深的年輕面龐。“小賢你……你回來啦?”
  “哥,你問這個不是廢話嗎?”
  “你管我!我就愛廢話!”
  “妹子我不管你,那你趕緊找個嫂子管管啊!”
  “要、要你管!你……閉嘴啦!”
  “好,我閉嘴,我不說話,讓你說,你快跟小賢說,把心裡想的都跟她說。”
  惠羽賢被他們兄妹倆一句快過一句的對話逗得笑出。
  她這一笑,小姑娘猛又撲抱過來。
  她拍拍小姑娘家的腦袋瓜,見高大青年表情微憨,怔然望她,頓時有些明白發生何事。
  她遂斂了斂神情,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臉,然後再以一記不帶內勁的直拳直直槌在高大青年的肩頭上。
  周遭氣流忽起變化,原因出自身後的男人!
  惠羽賢並未回首去看,卻能感應到閣主大人的氣在瞬間收斂得乾乾淨淨,而她明白之所以能察覺,定然與練過“激濁引清訣”有關。
  那是他潛心獨創的內功心法,他們曾徹底催動,在闖關時彼此互為支柱,那令她更能輕易感領他身上的氣。
  “氣”實為無形之“力”,他將自身的力量藏得滴水不漏,沖著這一雙山村裡的兄妹倆如此不顯山不顯水,究竟為何?
  高大青年名叫秦於峰,是一名樵夫兼獵戶。
  小姑娘是他家親妹子,名叫秦菁菁。
  兩兄妹倆自幼便相依為命,卻是三年前才來到山坳小村,落腳定居。
  看來他家“賢弟”不僅摸出這座小山村,還把自己也窩進去,跟高大青年和小姑娘之間的互動還真是……嗯,挺好嘛。
  淩淵然今夜甚是隨興,藉著自家“賢弟”的勢,以惠羽賢的江湖友人身份,跟著秦家兄妹倆一塊進村,今晚便在秦家借住下來。
  山岰小村不到百戶人家,有陌生人進村,自然引來不少好奇注目。
  淩淵然很快發現,所謂的“陌生人”只他一個,他家“賢弟”差不多從踏進村裡開始就跟打上照面的村民們路寒暄,直到進到秦家。
  她用在武林盟大西分舵的那一套,在這裡完全吃開。晚膳時候,秦家餐桌上菜色豐富,一半以上竟都是其它人家掌來給她“洗塵”加菜用的。
  村民樸實熱情,整個氛圍尋常無異。
  他想,她之前許是暗中探過,沒能查出異處,才讓自己更進一步深探,直接在村中落腳,融進此地日常。
  只是,她笑了。
  “莫要笑給旁人看,太招人。”他說。
  “我曉得的。要對著親近的人才笑。”她乖順答。
  她對著秦家兄妹倆笑得真心實意,輕快地被逗笑了。
  是否山坳小村裡的人情和景致牽動她幼時大山小村裡的記憶?
  那時至親安在,青梅竹馬的小夥伴們仍無憂無虛玩在一起,所以才會在短短時日便習慣這個地方,移情于此地與村民?
  抑或,她也已把那高大青年和小姑娘視為親近之人?
  今日作客山坳小村的男子,在素淨小室中的藺席上盤腿打坐,然而心難潛靜,志易動搖,他雙目仍淡淡垂斂,眉峰卻已成巒。
  一樣的月色輕灑而進,進到遠離客室的隱密後院。
  院中忽地晃過兩道影子,那兩道影兒一個追著另一個,從後院迅雷不及掩耳躍出,最後,在月光再難照進的林?中止步。
  追逐的那人粗聲粗氣道:“你別鬧!”
  被追的那人冷笑,笑意漸劇,最後笑得前俯後仰。“是你膽子太小。你不敢鬧,我就鬧給你瞧瞧,你等著看便好。”
  “還不是時候。”粗聲壓低,像是極力克制。“你之前私自行事將‘赤煉豔絕’放出,才會招來一批又一批的江湖人查探,這事我還沒跟你算清楚。”
  “怎麼,你想把事情捅到族後那兒去嗎?”冷笑轉成嬌笑,嘲弄著。
  “好啊,我求之不得,到時候如果族後得知她最信任的愛將竟瞧上一名漢人姑娘,動心動情,喜愛得不得了,可這位姑娘卻又是難得一遇的‘補品’,她的愛將因私心而有了異心,遲遲沒將這位姑娘誘進洞窟裡,為族後奉上最豐盛的一頓——”
  輕哼一聲。“你覺得到時還能跟我算什麼帳?”
  “你——”幽暗中,臉已脹紅。
  那略尖銳的脆聲忽而一軟,又道:“你也不用跟我急,反正就是玩玩,都困在這具身子裡這麼多年,你不玩,難不成還不讓我玩嗎?我就是想試試自個兒煉出的‘赤煉豔絕’能到何種程度,族後管不到也無法管,只要你不向她告發,我也就不會提你的。”
  “但……但你若試手,小村必滅。”語氣暗有動搖。
  “滅就滅,沒了這村,找下一個便是,順道給族後換點新鮮口味,仔細再找個孩子多些的村子住下。”略頓,嬌嬌一笑。“呵呵,你那姑娘竟又回來,今夜若不出手,明兒個沒准她又跑了。隨她進村的那名男子雖說是她的‘江湖友人’,但看著可不像,倒像關係極親密的。欸,是說一男一女讓人看著親密,那肯定不單純,這麼多年難得遇上一個心信的,你真能忍?”
  粗聲喘息漸劇,非常煎熬。
  脆聲又道,“那男子被我抓住手脈試過了,說什麼‘江湖友人’呢!真是個無絲毫功底的,根本沒習過武,還談什麼江湖?他腳步虛浮不穩,身板纖秀,較尋常男子還弱呢,但呀,就是那張臉生得特別好看、特別招人,瞧來姑娘家都喜歡那模樣的俊俏小生,你這濃眉大眼的粗只能躲一旁哭。”
  “誰哭還不知道!”被激到,忍已難忍。
  “好!那就魚幫水、水幫魚,那男子歸我,我替你收拾了,那姑娘歸你,你高興怎麼玩就怎麼玩,把她弄殘了每日入她幾番,抑或拿她養蠱,令她一生聽話,你想怎辦,我不管,你也別來管我,如何?”
  沒聽到回應,脆聲陡厲,又問:“如何?”
  粗喘由劇烈漸轉平穩,沉聲一應。“成交。”
  叩、叩——
  兩聲短而明確的敲門聲響起,伴隨微沉的女聲,問:“兄長,是我。”
  “嗯。”淩淵然徐徐張目,客室木門已被推開一小道,惠羽賢俐落閃進。
  此時燭火已吹熄,幽暗中猶見她一雙丹鳳眸黑白分明。
  她目力亦是極好的,同樣能在暗中直勾勾對準他的面龐和雙目。
  “兄長可無事?”她蹲跪在他面前。
  他眉峰略動。“為兄能有什麼事?”
  “兄長隱下內力,改變呼吸吐納,我察覺到了……還有菁菁她……”她抿抿唇抑住心緒波動。“菁菁不小心撞進你懷裡,她握你腕部的手法我覷見了……是有些門道的,她在探你,而在這之前,我卻絲毫未疑她許是識武的。”秦菁菁年紀甚小,成天嘻嘻哈哈,天真爛漫,她便忽略了。
  “秦菁菁若沒露那一手,為兄亦絲毫察覺不出。”
  “啊?!”惠羽賢驚愕地挑眉。“竟連兄長都無法在第一眼識出嗎?”
  “為兄摸不出對方底細,值得你這麼訝異?”
  幽暗中,一顆腦袋瓜輕輕一點,低喃道:“畢竟兄長那麼厲害,無所不能啊……”
  她苦惱了,咬咬唇沉吟,沒發現當她吐出那句真心本音時,面前的閣主大人嘴角微微翹起,原本因為“她笑了”之事而糾結的眉峰,此時也舒坦了幾分。
  惠羽賢又道:“這一帶,包括這座小村以及另一邊山頭的村子,三年來已有四個孩童和兩名年輕姑娘不見蹤影,村民們遍尋不著,有人說他們是被拐帶走的,也有人說是被山裡猛獸吞食精光……我覺得不對勁,想著此事也許與蟲族有關,但進一步再探卻是無果,接著就傳來你被劫回蒼海連峰的事……”她趕著回頭“救他”,這裡的事便都擱下了。
  淩淵然低應一聲,淡淡道——
  “嗅出不對勁,卻無法辨出分毫,你察覺不出,為兄亦然。瞧來秦氏兄?身上的真氣完全被隱薇住,極可能體內已被種了毒。”
  惠賢呼吸略沉,一時間無話,卻聽閣主大人問:“賢弟可是喜歡秦氏兄妹?”
  她先是一愣,答道,“與人相往貴在誠,當初來訪此地,得他們二人之助甚多,自是以朋友之禮相待。”
  “可秦氏兄妹並非視你為友,秦菁菁一個勁地喊你嫂子、說她家大哥喜愛你,秦於峰聽了只會搔頭抓耳並不否認……此事,賢弟怎麼說?”
  男人平淡的口吻,徐緩的語調,惠賢聽進耳裡,只覺心頭猛跳。
  ……是要她說什麼呢?
  “我……我沒什麼要說的啊阿……”她都想搔頭抓耳了。“菁菁總那樣口無遮攔,就愛鬧人,我根本沒放在心上,也從沒想過要回應……”
  秦氏兄?如謎團般的底細讓她陷進困惑中,心緒正亂,又被閣主大人丟出的問話砸得頭暈,她都有些搞不清楚深夜過來尋他是為了什麼?
  然後,她見他微微首,徐慢語氣未變——
  “原來是這樣嗎?根本沒放在心上、從未想過回應。賢弟待我亦是這般嗎?遲遲不回應,原來是沒將為兄的心意放在心上了?”
  “嘎?”突然來這麼一記,惠羽賢當場驚呆。
  她雙眸瞠圓,瞬也不瞬直望看幽暗中的那張俊龐,張唇忘言。
  驀然間他下顎一揚,長身立起。
  在他挪步欲往外走時,惠羽賢猶如瞬間被解除封印般竄得老高,跳到他面前展臂一擋,大有攔路搶劫的氣勢。
  “兄長誤會我了,我其實——呃……”月光滲進,此時他的臉恰在月光中,沉肅表情一覽無遺。
  她腦門一凜,亦有感應。“兄長?”
  淩淵然五感大開,側耳再聽,沉靜道——
  “有變。”

  【上集完】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10:50

求娶嫣然弟弟(下)作者:雷恩那

淩淵然身為“寓清入濁世、秉筆寫江湖”的乘清閣閣主,
為護自家招牌,不得不收斂本性,改以高冷淡漠的氣質面世,
但他家“賢弟”卻令他“破戒”,將他深藏的本性不斷引出。
他這“賢弟”大事上精明能幹,遇上私事憨傻迷糊,
這般性情在江湖走踏竟混得風生水起,他怎捨得不去逗弄?
當年那被他救起的孩子已長成頂天立地的姑娘,讓他越陷越深,
他心悅她,以為此生再不會“棄養”她,
未料一場風暴襲來,迫使他最終不得不放手!
他以為兩人將陰陽相隔,即便他未死,與她必定也形同陌路,
誰知命運並未隨他預想,他家“賢弟”又一次讓他陷落,
只是這次她竟對他疏離,惹得向來自豪的孤高定靜全部崩壞,
他是把她欺負得太慘沒錯,但他就是霸道到底,
她若膽敢將他視作陌路,就別怪他把這個天鬧翻過去!
  
女主角:惠羽賢
男主角:淩淵然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11:09

  【第十一章】

  適一道出,淩淵然便悔了。
  說過要給他家“賢弟”足夠的時間,讓她仔細想明,遂這一路從蒼海連峰往南蠻而來,他甚是自製,卻未想今夜沒能忍住,又提及這話題。
  賢弟待我亦是這般嗎?
  遲遲不回應,原來是沒將為兄的心意放在心上了?
  這話可謂哀怨。
  待他意會過來都覺耳根發燙,未想自己竟用這種字字誅心的法子求她的青眼垂垂,再見她明顯驚愕,他面子還真有些掛不住。
  因此這突如其來的“有變”倒令他緩了口氣,至少能暫且避過這難堪場面。他步若禦風跨出客室,惠羽賢追將出來,見他只一躍上了瓦頂,眨眼間消失在夜中。
  “兄長!”惠羽賢提氣再追,忽聞一聲清嘯劃破夜寂。
  那是他所發出,銳不可擋且長勁不歇,驟然傳遍整座小山村。
  她一下子便懂了,閣主大人這一聲清厲長嘯不僅為了示警,亦有聯絡作用。
  武林盟與乘清閣的人就布在週邊,有他提前出聲提醒,更能及早反應。
  另一方面則是為了這座山村。
  閣主大人不出聲便罷,一出聲就氣勢驚人地把數十戶人家全部吵醒,吵得娃娃驚啼不歇,一家挨著家過去,不是雞飛就是狗跳。
  她終於追上他了。
  在冷色月光下,他立在村頭一橫高大的毛竹梢頭上眺望。
  嘯聲此際已止,她奔至竹叢下時,他垂首朝她一笑,隨即以徐風蕩飛花之姿緩緩在她面前。
  先是快到令人膽戰心驚,此時卻一轉悠然,還……還……進著她笑?惠羽賢覺得一口氣隨他起伏,調息調得胸中都痛。
  “咱倆把整村的人全吵醒了。”俊龐神態從容,目瞳卻極亮。
  明明是你獨力幹下的,何來“咱倆”?惠羽賢眼皮抽跳兩下,決定不跟他較真,略急問:“兄長可是察看到什麼了?”
  他探出兩指輕按她的眉尾,像早將她眼皮抽跳的模樣看得一清二楚。
  他順手又撫她臉頰一記,目光很深,微笑道:“賢弟,如今的為兄,已非當年那個未能及早覺山洪欲來的少年。”
  惠羽賢聞言心頭一震,然不及多言,她因村外不遠處傳來的動靜倏然回首。率先落進她眼底的,是發亮的紅光。
  光不住閃爍,星星點點聚成大片,紅光越過山丘棱線,漫下山坡迅速朝山村湧來,似是被殷血染紅的浪起與潮湧,詭譎無端,來勢洶洶。
  她凝神再辨,終於看清,那閃爍的紅光是動物身上的鱗片。
  那前方既無浪起亦無潮湧,而是蛇行的姿態讓片片紅鱗在月光下蕩開殷紅流光,令人目眩神迷。
  “赤煉豔絕”以蟲族獨門煉出的“膽”為基,以赤煉蛇血和蛇毒為體。
  以體活用,毒上加毒。
  她然明白,夜月下所見的這一片,正是被煉成“赤煉豔絕”的蛇群。
  當年在山洪泥流中救下數條性命的少年遊俠,經十多年的內外兼修、潛心淬煉,功力不知已勝過往昔多少倍。
  惠羽賢心想,倘使是如今的閣主大人,定能將她出生所在的那座大山小村裡的百姓們盡數救出,就如同她此時所見的這一幕——
  小山村裡數十戶人家盡被閣主大人提前示警的嘯聲吵醒,老村長與一干壯丁原打算沖來興師問罪,但親眼見到漫過坡棱線往山村湧來的毒蛇群、又聽閣主大人簡明有力地要他們撤到村裡小廣場上,本如無頭蒼蠅急得團團轉的老村長,突然抓到主心骨似,立即領著壯丁們將全村男女考幼全集中在小廣場上。
  毒蛇群襲來的景象太可怖。
  閣主大人那長身靜佇的姿態又太教人心服。
  一村的百姓真將命賭上,大夥兒手抄傢伙,壯丁和勇婦圍在外圈,鐮刀、鋤頭、斧子、扁擔、萊刀等等,有什麼拿什麼,把孩童和腿腳不便的老人家圍在央心,並無一人逃走。
  險象逼至眼前,“戰事”一觸及發。
  瞬間,發亮的紅光成群撲至,竟似撞上厚厚的無形牆面,成千上萬條被煉成“赤煉豔絕”的毒蛇全擠在小廣場最週邊,再也不能逼進寸許。
  村民們發出驚異叫聲,許多人喊著是佛祖保佑、是大神下凡。
  惠羽賢再清楚不過,那不是佛,不是神,那是她家“兄長”以肉力禦太清之氣,讓這山村裡穿迴旋的風形成護牆。
  如同以往他曾帶她野宿在荒野上,他亦是以氣禦風,再憑藉背風處的地形之利,將他們護在個大風不進的溫暖圈子裡。
  而這一次,這一個驅動真氣形成的圈子勢必要更大、更牢不可破才行!
  他很強很強,憑一己之力將眾人護於身後,以他如今的本事,當年那個遊俠少年怕也是僅僅夠資格為他提鞋而已,而不管是以前的她還是現下的她,只能匍匐在地仰望他的驚世絕豔。
  儘管如此,她仍有能力去做些什麼。
  以她這具微軀和綿薄的力量,助他將展開的羽翼牢牢鞏固。
  她竄至小廣場另一頭,與閣主大人所在的位置開成大圓中的直徑。
  凝神調息,氣海生動,她練起“激濁引清訣”,與他動的內力相呼相應。
  那一次入他家老祖宗的地盤取幻影花時,他們也如這般相照應,明明功力相差甚遠,她卻能把從他身上習得的東西自然內化成自身之力,讓她能輕易跟上他的呼吸吐納,看懂他每一步走法。
  果然,此際她甫動,溫潤且強大的氣便通將過來,令她五感大開。
  仿佛她的四肢百骸、奇筋八脈已成為一道再通透不過的出入之徑,他的氣由她承接,激濁揚清,回歸最純然的狀態再旋回給他,無形中強化整座氣場,護住村民、護住她,同時亦讓她守護了他。
  氣場強大,內馳外韌,直接碰撞上來的毒蛇有大半遭氣旋拖帶,隨著氣疾速繞圈,不是被震暈就是震飛。
  約莫兩刻鐘後,殺伐聲和吆喝聲漸響,腳步聲雜踏,紛紛往村中廣場趕來。
  “小心啊諸位!”、“全是毒蛇,沾到可沒半點好,壯士們留神啊!”、“娘,您看,有人來幫咱們驅蛇了!”、“爺爺,爺爺,孫兒要看,別捂住人家的眼睛啦!”、“汪汪——嗷嗚……汪!”、“來福別怕,小哥哥也學大哥、大叔他們那樣抓蛇,我敢抓,咱們不怕!””
  是武林盟與乘清閣布在週邊的人手趕至。
  一時間火把點點,火光耀眼,把山村裡裡外外照亮得猶如白晝。
  村民們見到有外援,還個個身手矯健、出手俐落,真似吃了大補定心丸,幾個毛頭小娃還敢探出腦袋瓜直張望。
  惠羽賢見驅蚊、抓蛇的眾人口鼻上竟連一塊布都沒蒙,根本不擔心蛇群釋出“赤煉豔絕”的毒氣,她先是一怔,隨即便知乘清閣該已煉製出什麼厲害丹藥,提前服用應可擋“赤煉豔絕”之毒,因此眾位好手才敢這般托大,直入蛇群中掃蕩,還條條皆留活口地往大麻袋內塞。
  此時惠羽賢感覺迴旋的氣正一波波漸緩,看來閣主大人是打算收勢了。
  她跟隨他的呼吸吐納再吐納。
  當“激濁引清訣”一收,無形的氣壁撤去,幾條漏網之魚的毒物蛇行逼近,三、四名村民手裡的鋤頭和釘耙直接就想招呼過去,惠羽賢一解腰間軟鞭,“颼!”地一聲把數條毒蛇全甩暈,邊急聲道——
  “不可見血,蛇血已煉成劇毒,若大量濺在這場子上,這塊地便算毀了,往後還有誰敢在這場上曬穀子?孩子們更別想成群結伴在這裡玩耍!”
  小廣場位在山村中心,平時是村民們閒話家常的地方,一年裡的大小祭祀皆在場上進行,如若不保,這座小山村將來怕也得遷移。
  村民們聽她這麼一說,陡地驚悟,再有毒蛇遊至,幾名壯丁便知要小心對付。
  不過漏網的毒蛇並不多,閣主大人收勢之時,武林盟與乘清閣的人已將蛇群收拾得七七八八,大麻袋竟足足裝滿了百來袋,未被震暈的蛇仍在袋中翻騰扭動。
  危機除去,終能讓人放鬆兩肩籲出一口氣。惠羽賢微微喘息,在眾人當中不由自主地去尋找閣主大人的身影。
  他仍佇足於原地,清逸身骨透著孤高不群,但那寬平的肩線和筆直如松的姿態是如此鎮定人心。
  一名武林盟的人士與他乘清閣的一名手下正在對他彙報。
  他狀若沉吟地垂直,令她能覷見他些些的側顏,感覺他似乎蹙起眉峰,她胸中一擰,心疼之感隱隱泛開。
  一旁是村民們劫後餘生的歡騰樂笑,老村長來來回回清點人頭,此際忽地揚聲驚可:“怎麼少了秦家兄妹?!阿峰和菁菁呢?可有誰瞧見他們兄妹倆?”
  惠羽賢內心又起波瀾。
  老村長趕忙遣人跑一趟秦家屋房探看,她恍惚間卻想起閣主大人在不到一個時辰前,還在那屋房裡問她那樣一句——
  遲遲不回應,原來是沒將為兄的心意放在心上了?
  他誤會她了,她怎是沒將他放在心上?
  賢弟不喜我嗎?
  她很喜歡他呀!
  喜歡著,卻也自慚形穢,所以裹足不前。
  那麼,你想我們如何?
  她想要……想要跟隨他的步伐,想盡己之力成為他的肋力!
  他傳予她的“激濁引清訣”,他說他嘗試過許多次,眾裡尋伊千百度,終於才等到她這一枚奇葩能領略他獨門內功的精髓。
  她能被他所用,所以當他護著那些絲毫不識武的百姓于身後時,她是那個可以給他力量、能成為他有力後盾之人。
  只有她能辦到。
  能與他比肩而行、一路相隨之人,原來,非她莫屬。
  這一邊,淩淵然正靜靜調息,一面聽著手下與武林盟的人稟報。
  盟主老大人坐鎮週邊,此時未跟進山村裡,而是追著另一條線索而去,他這個乘清閣閣主無奈之下就成了武林盟眾好漢的頭兒,有事全往他這裡報來。
  氣在任督二脈間流動,暗暗行氣後,因耗損過多真氣而使胸中滯悶的感覺漸緩,他才微松兩肩欲拍手捏捏眉心,卻見恭敬立在面前的手下和武林盟的人雙雙變了臉色,兩對眸子同時瞠大直視他身後。
  他心中一奇,才要旋身,有人已冷不防撲將過來!
  淩淵然驚覺自己被人從身後抱住。
  這一撲撞,撞得他五臟六腑震顫,尤甚是心,更是鮮紅火熱不已。
  他往下一覷,入眼的是一雙熟悉的墨染衣袖,那圈抱他的力道用得略狠,讓他突然遭襲險些穩不住下盤,但,狠得好。
  他等了某人許久,把傲氣都要磨盡,她肯對他用狠,那是有進展了。
  原本喧鬧的山村廣場驀然止聲,只除了幾隻小狗仍朝著麻袋堆吠個不停,當真沒其它聲響了。
  惠羽賢意隨心動,今夜這一變令她突破感情桎梏,再沒有遲疑。
  心上之人即在眼前,她喜愛他、崇拜他,如何才能明確回應他?
  她實在害怕得很,怕表白得不好又要徒增誤解,所以既是心動了、覺悟了,那就去做,做給他看,做到讓他明瞭。
  她將臉埋在他兩肩中間,實膀緊緊環住他的素腰,大聲辯解——
  “我待兄長是不一樣的!兄長在我心裡,自然是不一樣的山。”
  “唔,這是……”、“咦?是這樣嗎?”、“啊……明白明白!”、“耶?當真?”、“嗯……果然啊……”、“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此話怎進?”、“嘿黑,真要開講,話可就長嘍!”
  她話一嚷出,圍觀的眾人裡,內行的立時就看出門道,外行的也能跟著看熱鬧,還不忘邊看邊領略,非常投入。
  接著無數雙眼睛同時掃向被當眾表白的男人身上。
  淩淵然即便暗爽在心,表面顏色依舊是明月清風般淺淡。
  但他內心就算再如何痛快,也絕不想把他跟自家“賢弟”的事晾在大夥兒面前,生生被瞧了去。
  “你,隨我來。”
  他將她的手從腰間拉開,卻未放掉,而是直接把她牽走。
  他的步伐踏得很穩,慢條斯理,好像他這個人常被當眾表自、被當眾撲抱,所以心平靜氣得很。
  然,在完全背對眾人之後,他嘴角禁不住深揚。
  一刻鐘後,惠羽賢被拉上山村外的梯田丘坡。
  閣主大人從容徐行的步調在離開大夥兒的目視範圍後立即變速。
  身若行雲、步似流水,也不管她跟不跟得上,反正拖著就飛,大有她要是腳步踉蹌了,他扛都要把她扛上丘坡,絕不允她有半分遲滯。
  惠羽賢盡得南離一派真傳,又得他獨門內功心法傳授,他驟然一動,她習武的身軀動得比腦子還快,兩腿已隨他飛馳。
  勉強是在瞬間跟上了,但跟得有些手忙腳亂,導致兩人飛奔上到梯田丘坡時,她心跳鼓得略響。
  淩淵然忽地放開她的手,側首回望被群丘環抱的小山村,像也暗暗整理心緒,一會兒才又轉正看她。
  惠羽賢心一跳,不禁道:“一路行來,見村裡村外的花草樹木多有損毀,遭蛇群爬過,怕多少都沾了毒……幸得向陽的這一大片梯田無事,田裡作物大多已冬藏,泥土氣味豐饒,如此就不會妨礙到開春播種了……”
  淩淵然道:“山村的損害、村民的安置,武林盟的一十八分舵、八十一座堂口裡自有人會擔著,無關你我之事,你不會不知。”
  被不重不輕地堵回來,她輕抿唇,不由得撓撓臉蛋。
  曾混過武林盟,當過一舵之分舵主,武林盟裡的運作她當然清楚。
  “那……那‘秉筆寫江湖’的乘清閣也幫上大忙啊,能對抗‘赤煉豔絕’之毒的丹藥原來已成,想必令堂大人為此煎熬了不少心血。”被直視得口乾舌燥,她欲緩和氣氛般玩笑道:“兄長將解藥分給眾位好手,獨獨沒我的分嗎?”
  “為兄為你載上的那塊羊脂半月玦具辟毒之效,何須解毒丹藥護身?”
  惠羽賢輕咦了聲,下意識撫上胸間,那一方暖玉正貼熨著她的肌膚。
  此刻去想,才發覺當“激濁引清訣”收勢,無形護牆消失,數條毒蛇游進來時,沒有一條游向她,有些甚至在離她五步外便轉向,她那時忙著將蛇挑飛、鞭暈,根本無心細思,豈料竟是……
  她臉紅紅迎視他,那種帶著淡淡焦灼、不願他再次誤解的甜蜜感充盈胸間。
  她舉步走去,眸光瞬也不瞬,直接走進他懷裡。
  這一次是從正面“突襲”,她雙手再次圈住他的腰,臉貼著他的頸側,小口小口地喘息。“謝兄長所贈。”
  淩淵然挺立不動,淡然道:“那是在娘親中了‘赤煉豔絕’,好不容易保下性命之後,爹費盡功夫才托人尋得的辟毒白玉,後來再請手藝精湛的玉匠師傅雕琢成一對半月玦,原是爹要紿娘親護身用的,可娘深知你我此行兇險,才將一對半月玦相贈,所以,並非我所贈。”
  “呃?唔……”
  半月,半月成雙方為圓,其中又包含他家爹娘的真情摯意,她若不退那塊白玉,即表示真要與他相伴一生了。
  抵著他的頸側略糾結地磨蹭兩下,她終於小聲改口。“……謝謝娘親贈玉。”
  聞言,淩淵然合上雙目,藏於袖的手驀地握緊。
  暗抑過分激切的心緒,他徐徐掀睫,瞅著她黑鴉鴉的頭頂心,低聲問:“這就是賢弟給為兄的答覆嗎?身後抱一回,當面再抱一回,如此而已?我記得某人曾說過,求歡不應該僅是這樣。”
  “某人”指的是誰,惠羽賢一聽臉蛋更紅。
  但此刻的她心志堅定,打死不退,遂很有骨氣地拍起頭,兩手離開男人腰間改而去捧他的臉。
  閣主大人俊美無儔的臉容在她捧持微微泛紅,龍其是顴骨,竟浮開兩朵紅暈,且墨睫似蝶棲,半斂的模樣將漂亮長目襯得無比耐人尋味,鼻翼微歙,氣息如蘭,唇瓣色澤似初綻粉櫻,好看到……令人髮指啊!
  她內心大吼一聲,隨即撲上。
  身長夠高之因,僅微踮腳尖、仰高臉蛋抵上去,立時把他的櫻唇含進嘴裡。
  原想著狹躋相逢勇者勝,她向男人求歡,她要當勇者,理應一路強勢到底,然遭受蠻行對待的男人十二萬分配合,她嘴一貼上,他唇已順從啟開。
  她鼓起勇氣進犯,他毫無抵擋地迎入她的舌,更在她忽萌退意、欲先撤走再重整旗鼓之際,一雙健臂驟然環上,換他緊緊勒住她的腰身。
  吻得舌根都疼,血肉熱燙。
  兩張唇好不容易分開了,她氣還沒調好,卻聽他低沉挑釁——
  “就這般嗎?為兄是那麼易讓你打發的嗎?”
  是可忍,塾不可忍啊!
  她飛眉揚眸瞪他,不知此際的自己頰紅唇潤,無比生氣勃勃,那張揚爭勝的氣勢令她英氣煥發,既俊俏又可愛。
  閣主大人一時看怔。
  懷裡之人倏地以一臂攬住他的肩頸,另一手捏住他精緻的下顎,但她未勾下他的頭,卻是踮腳,借他的身軀牢牢穩住自身,讓眸線與他平視。
  “才不是打發!小弟亦是第一回求歡,求得不好,兄長總要多給機會。”
  她攬著他的方式不似女兒家抱住情郎的娑態,倒像軍中同袍或江湖結義的好兄弟那樣略粗魯地勾肩搭背,兩指捏他下巴的舉措又如登徒子,實在亂來得很,但也實在太招人。
  淩淵然淡然挑眉,被吮得水亮的嘴淺淺一勾,“機會有的是,不管賢弟需要多少機會,為兄都願給,也給得起。”
  惠羽賢見他說完就閉上眼睛,明擺著給她機會。
  她臉紅心跳,繼續鼓起勇氣努力求歡,誓要吻他個天翻地覆不甘休。
  但所有激烈的情動在後來兩唇相街的一刻,不知為何變得溫柔起來……仿佛深藏在心的情意終於能毫無題忌地流向他,藉著這樣的相濡以沫,與他曾有的過往、曾有的每一份憶念和思量都在她合起的眸。
  她眸眶有些濕熱,鼻間微微泛酸,柔情勃發。
  這一個吻結束時,男人俊挺鼻側仍與她的相貼,她感覺到他在笑。
  “賢弟進步神速,為兄甚悅。”
  他的歡喜是外顯的,讓她也覺得好歡喜。
  她將他攬得更緊,堅定表自。“兄長,小弟惠羽賢,甚是心悅你。”
  男人溫暖的掌心按住她後腦勻,似在贊她真乖一般輕輕拍撫。
  終於品味了她的告白所帶出的蜜味,淩淵然頷首低笑,好半晌才出聲——
  “賢弟的答覆,為兄聽明白了。”
  閣主大人得到答覆之後的某一日——
  閣主大人突如其來問:“是什麼全賢弟突然靈竅開通、迷途知返?”
  “靈竅開通”她尚能理解,總歸是頓悟,明白能永伴他左右的那人是她。可“迷途知返”是怎樣?她沒有走錯路啊!
  身為“賢弟”的女子眸光微蕩,還來不及完全蕩開,已被閣主大人看似無害、實則威壓迫人的淡然目光緊緊揪住。
  “嗯?”俊鼻略高,頗有睥睨之姿,一副“本公子就招呼你一個”、欲將“持久戰”打到底的神態。
  好!要她說,她就說——
  “兄長那時實如神人,光瞅著你的身背,渾身氣血已沸騰不止。”她豁出去般硬著聲再次告白,俊值臉蛋蜜裡透紅。
  “那時?”閣主大人眉峰微動。“所指是何時?”
  “就是赤煉蛇群襲村的那時;就是村民被兄長護在小廣場的那時;就是你驅動內力造出一圈無形氣壁的那時。”每說一句,她頭奮力一點。
  “我與兄長雖隔著所有村民們背對背而立,仍忍不住回眸靚看,看得不那麼清楚,仍可真切感領到那份絕世的瀟酒和魄力……我、我想與你一起,想與兄長並肩同行,想你護著我與他人之際,我也能守護你。”
  閣主大人注視她良久,久到俊逸五官將要入定不動似,才終於勾揚嘴角。
  “所以你跟隨我,驅動了‘激濁引清訣’這一切原是為了護守我?”
  她頰面更紅訥訥道:“就算我的功力太淺薄,還需更多時日潛心修練,但好歹……好歹是能幫著抵擋一些的呀!”
  她因自身能力不足而感羞慚的臉蛋被他一掌輕扣、抬起。
  四且相交,他瞳仁湛光,顯然非常愉悅,她卻不知是哪一點娛樂到他。
  “賢弟可聽過‘雙修’一詞?”
  聞言,她眸子陡亮,迅速眨了眨,所有羞慚全拋請腦後,只剩強烈的求知欲望。
  “我曾詢問過師父,但他老人家不肯明言,還發狠敲了我額頭一記爆栗,說我不用懂那種……那種邪道。”
  “邪道嗎?”閣主大人笑得更敞,指腹挲挲她的臉膚。“你隨我修習內功心法,由我引領著深進,我再借你的五感反觀本心,這原就近似雙修之道。
  而村裡小廣場上的那一戰,你與我相呼相應,從我身上流出的氣,由你身上再反芻回來,若修習得夠深,足可形成永無窮盡的精氣泉源,雙修的精髓即在此,豈是邪道?”
  “永無窮盡的精氣泉源?”她英眉飛揚,一臉躍躍欲試。“兄長教我吧,我能做好的。”
  “即便賢弟不肯學,為兄也要逼著你學。”他捏捏她的頰,俊龐湊近,在她耳邊略啞又道:“既然賢弟如此好學,為兄當把口訣與勢法先授予你,待返回乘清閣,再將珍本藏書呈給賢弟視覽。”
  她屏息以待,凝神細聽。
  對於武功心法的領略,首次聞道能領略多少,天分絕對是至要天鍵。
  她不想聽漏任何一字,希望能順暢理解他所說的口訣和勢法,因此非常認真。結果——
  她到底都聽見什麼了?!
  夫練氣之道,去故納新,玉莖動而不施者,所謂還精。還精補益,生道乃著,夫陰陽之道,精氣為珍,施瀉之後,當取女氣補複,相行相生。
  交接之道,男經四至。玉莖不怒,和氣不至;怒而不太,肌氣不至,太而不堅,骨氣不至;堅而不熱,神氣不至。故怒者,精之明,大者,精之關;堅者,精之戶;熱者,精之門;四至齊至,乃可致女……
  夫……
  他還想繼續說下去,她已一手按住他的嘴。
  她書讀得是不多,但聽到最後也知他肯的絕非什麼武功心法或訣,那根本是男女床第之間的事!
  閣主大人將她的手從自個兒嘴上抓下來,眉目間笑意舒朗,笑道:“尚有雙修的勢法未說,大致可分九法,勢法名稱分別是‘龍騰’、‘虎伺’‘猿搏’、‘蟬附’、‘龜騰’、‘鳳翔’、‘兔吮毫’‘魚接鱗’,以及第九法‘鶴交頸’。往後為兄有賢弟陪我一起,這九法咱們可仔細斟酌,試試哪個雙修起來最能事半功倍。”
  她瞳光亂湛,眼皮又忙著抽跳了。
  “你、你……這哪裡是……”那名稱怪異的“九法”,他雖未細說,她腦海中已隨著想像浮出做著奇奇怪怪動作的男女,而那一雙男女的臉正是她與他。
  “莫非賢弟亦認為此為邪道嗎?”
  “唔……”她面泛潮紅,瞥開眸光有些不敢看他。
  “彼此修習得夠深,如此的雙修才能發揮最太之能,而這世間除了夫妻之外,又有誰適合持陰陽之道交接練氣?賢弟隨了我,是有小成了,但為兄總想看看咱們真在一起了,能行到何種境界……”
  閣主大人頰面亦紅,清淺笑意能蠱惑人心。
  他始終握著她的手不肯放,又道:“賢弟果真不肯學嗎?為兄實不願迫你,但你不學,為兄找不到人陪練,怕是要‘陰陽閉、神氣不宣’,而‘玉莖不動,則辟死其舍’”了。”
  意思就是她若拒絕,他就沒人陪他行房事。
  他陰陽無法調和,精神自然萎靡不振。
  然後他這個帶把的不甩把,男人的那玩意兒不使之活動,遲早要萎縮。
  “我、我又沒有不肯學!”她嚷出,瞬間有掉進陷阱之感,因為眼前男人笑得真如三春降臨,眩得她兩眼都有些朦朧了。
  “好,既然要學,總要名正言順地學。待南蠻此地的事大定,賢弟與我的婚事就該辦了,就先訂在明年開春吧,如何?待你我成為夫妻,賢弟想怎麼學,為兄皆與你一起!”
  過了好半晌,某位俊俏憨直的姑娘才意會過來。
  她……好像……應該是……
  被正式求親了吧?!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11:25

 【第十二章】

  “赤煉豔絕”之毒藉著毒蛇蛇群傳來,凡是遭蛇行過的地方,草木被巨陽灼傷般枯焦,地裡隱隱透出腥臭氣味。
  惠羽賢這些天就忙著幫村民重整小山村。
  她與武林盟的人和乘清閣撥調出來的手下一起行事,將村裡村外仔細驅毒,能燒之物盡數燒掉,燒作灰燼之後還得撒上綠竹廣居派人送來的驅毒粉,絕不讓“赤煉豔絕”之毒有蔓延開來的可能。
  說到底,得慶倖綠竹廣居送至的解毒丸和驅毒粉數量夠多,因之後的這幾天,整理家園時仍有幾個村國不小少中了毒,雖未直接遭蛇吻,僅是嗅到毒蛇殘餘的腥臭,也足夠讓村民們渾身筋骨痛到發顫,口吐白沫。
  最後閣主大人直接下令,山村村民們每人服用一顆解毒丸、每戶人家各發放一袋驅毒粉,倘若不夠,衡量情況可額外再領取。
  再來,就是牲畜一事了。
  蛇群過後,杖民們養的牛羊豬雞、驢騾貓狗等等被毒死不少,事起武林,管著這一帶江湖大小事的武林盟堂口自然是要擔起救助道義。
  除了幫忙處理牲畜發臭的屍體,還得想方設法替村民們弄來一批健壯牲畜,其中水牛和驢騾尤為緊要,畢竟村民們田裡農作和馱物運送之事都得靠它們。
  武林盟對於這些大事小事和雜事的運作與聯繫,以惠羽賢的能耐著實幫得上手,再加上那一日盟主老大親自來請——
  “上回應了乘清閣的那一位把你換出去,咱當真千百個不願意,總歸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以為你從此離開南離山腳下過清閒日子,倒未料及你會趕來南蠻助拳。唔……如此瞧來,嘿嘿,你這是氣消了吧?”白裡透紅的老臉笑出好多道皺紋,銀白美髯飄啊飄的。
  “你連那一位都不氣了,總不好再對咱作怒啊。咱都聽說啦,好多隻眼睛全瞧見,說村子裡危機才解,你不管不顧便叢身後偷襲他,把他這個號稱‘江湖第一美’的乘清公子當眾撲倒……”
  “啥!不是這樣嗎?明明就是啊!罷了罷了,你甭多解釋,反正跟他之間的那道坎兒你是跨過去啦,你跟咱的這道坎兒也該跨一跨呀,所以這個忙,你得幫。”
  即便盟主老太人沒涎著臉來親問,她也是會幫到底的。
  想過又想,她實在……實在沒辦法。
  當真是年幼之時有過因天災而家破人亡的經歷,護守她的親人驟然逝去,她頓失倚靠,彷徨無助之際,命中卻遇貴人扶持——
  閣主大人是她的貴人。
  師父與師娘是她的貴人。
  盟主老大人亦是她命中貴人。
  有這些貴人救她性命、養育她成人、鍛煉她一身江湖走踏的本領,他們成就了如今的她,讓她無法安然自在地獨善其身。
  若然不能兼善天下,那小小的一個她,以小小的氣力,至少也能為這世間一小隅的人們盡些力氣,讓少少的一群人心定神定。
  再有,她與這小小山村的百姓已有交往,村民正逢苦難,她豈能視而不見?
  於是就順從心意出手了。
  只是她如今已非武林盟之人,卻將武林盟該擔起的大小雜務理得井井有條,她自身不覺如何,反正都是幹慣了的活兒,可是……卻惹得某人不痛快了,意當著她的面質問起盟主老大人。
  “所謂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閣下既已將她讓出,她已非武林盟之人,不必聽盟主號,閣下卻又使計迫她,豈非小人?”
  “喂——喂喂喂!咱說姓淩的閣主啊,閣下這麼說話就太不厚道!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惠小子她既認咱這個賊作父……呸呸呸!我是說,她一日為武林盟之人,終身都是咱們的人,就算有人從中挑拔離間,但她終其心堅定,其志不改,是沒那麼容易受旁人挑唆的,所以閣下還是省些心力,別來為難。”臉皮練得比牛皮還厚的盟主老大人非常義正辭嚴。
  “少了吾家賢弟,武林盟竟找不出個能辦事的嗎?”閣主大人詞鋒嚴厲。“那日蛇群襲村,乘清閣大半人手用來埋伏護守,追蹤始作俑者之事本交由武林盟負責,結果實教人愕然,貴盟竟將人追丟,盟主閣下是否該仔細內省一番?”
  “嘿,你非得往人家傷口上撒鹽是吧!你……你……”
  兩位“大人”針鋒相對之際,惠羽默默轉身找事做,沒再奉陪下去。
  但那話中所提的“始作俑者”確是令她心中發緊。
  秦于峰與秦菁菁自蛇群出現的那天起,就再無縱影。
  村民至今仍以為秦氏兄妹倆是遭遇不測,卻不知屍體倒在何處?村裡村外搜過好幾回,遍尋不著。
  因為被視為江湖中事,武林盟與乘清兩方皆未對村民多言,惠羽賢則是有些於心不忍,說不出口。
  總覺得讓這小山村裡的百姓們得知與他們和樂相處了兩、三年的秦氏兄妹意是始作通俑者,要滅掉他們的山村,而那些說是被拐帶走或遭野獸吞食的孩童和年輕女子,極有可能亦是秦氏兄妹下的毒手……
  如今正忙著重整家園的村民們若然得知,還不知會出什麼亂子。
  但此時此際,惠羽賢真是悔了。
  事實真相也許污穢得不堪入眼,卻能讓人心生警惕,而非乖乖踏進陷阱。
  她先是隱隱約約聽到哭泣聲,循聲踏進深林。
  哭聲漸響,她腳步極輕。
  此處她曾進來過一次,是秦於峰領她去看他為了抓野豬所設的陷阱。
  林子深處,一男一女兩名孩童瑟縮成一團,幾隻蛇?與毒蛛在他們周遭爬動,將他們困在中間。
  “阿峰哥哥,嗚嗚嗚……娘啊!我要我娘!阿峰哥哥是大壞人,嗚嗚……”
  “嗚嗚……阿峰哥哥你騙人,說這裡有好吃的果子,嗚哇啊——根本沒有啊,你騙人!你是壞人、壞人!嗚嗚……放我回家……”
  “放了兩個孩子。”
  惠羽賢甫一現身,秦于峰立時察覺。
  並非她的藏身功夫和輕功不夠婦,而是秦於峰對這一處山林地勢早爛熟於心,且特意等待著某人大駕光臨,自然能迅速察覺到。
  “見你就在林子外,知道孩子一哭准能把你引來,果然如此。”秦於峰望著她柔聲道。
  兩個孩子見到她如溺水者見到浮木,哭喊得更大聲。
  秦於峰振臂揮出一小把細粉,兩個孩子立刻昏迷倒地。
  惠羽賢面容一繃,一手已按住腰間軟鞭,卻怕圍在孩子四周的毒物暴起傷人,遂不敢貿然行事。
  秦於峰似是看出她的想法,不由得勾唇。“你總是這樣,總替旁人著想,真把行俠仗義的信念刻進骨血裡,只曉得保護弱小,卻不會替自己衡量得失。”
  他點點頭,歎出一口氣。“你這樣,我真喜歡。”
  惠羽賢直視那張黝黑年輕的面龐,字字清晰地問:“你既然喜歡我,今日又為何要做出此等令我瞧不起的事?”
  “你不會明白的。”他的表情突然變得憂傷,語氣沮喪,“我把孩子騙來,不是我想這麼做,是菁菁……菁菁她傷得很重,需要鮮血喂蠱,孩子的血比大人的乾淨多了,女兒家的血又比粗漢的好上很多,所以……所以……”
  “所以山村與鄰近村子這三年來連續失蹤的孩子和姑娘家,全是被你帶走的,是嗎?”她聲音微厲,眸光炯亮。“你們身上被種了蠱,拿鮮血來餵養,因此一個個將他們殺了是嗎?”
  他先是點點頭,而後又用力搖頭。
  “在我和菁莆菁內種蠱的人,每半年會給我們一次解藥,藥性自然僅能維持半年,那人要我和菁菁把活生生的孩童抓進洞窟,有時沒孩子抓,只好拐誘幾個乾乾淨淨的小姑娘,那些新鮮血肉啊,能讓那人一次地用來煉蠱、煉毒,讓那人慢慢恢復樣貌……”
  “你所說的那人,可是你南蠻蟲族中的族後?”
  秦於峰濃眉一揚,臉現驚色。
  “你、你知道蟲族?知道族後?”略頓,他苦笑低語。“也對,你當初是為查探‘赤煉豔絕’才來此,會知道蟲族不足為奇,只是族後……數十年前與中原武林的那一戰,她早該死,卻沒死透。她不死,卻把我和青菁死拖著,這麼死拖著……”
  他胸膛起伏略劇,雙目瞬也不瞬。
  “我與菁菁根本就不是兄妹,只是當年從蟲族中死裡逃生的兩枚小嘍囉,我們將族後殘屍拾回洞窟,以為所有紛爭終於告終,可以過點小日子,未料族後以殘屍復活,誘我倆吞下蠱物,從此受她所控。”
  惠羽賢暗暗吞咽津唾,肉心驚駭,面上卻不顯。
  “按你所說,你與菁菁的年紀不可能少於四十,可你們的外貌……”她氣息略頓,腦中一閃。“是蠱毒之因?”
  他抹了把臉,苦笑加深。“蠱毒讓我與菁菁永保當年模樣,永遠能被族後所用,但我們無法在同一個村落待上太久,尤其是菁菁,十二、三歲的女孩家正是模樣要長開的時候,她卻毫無變化,時日稍久,總會遭人側目。”
  他抿抿過於乾澀的嘴唇,望著她的且光注進一抹熱烈。“無法在一個地方久待,自然也無法如普通百姓那樣成親生子,原以為就這樣了,然後……然後遇到你。小賢,我從未這般喜歡一個人,喜歡到已不想放你走。”
  惠羽賢神情淡定,沉靜道:““讓我把孩子帶走。”
  他搖搖頭。“孩子交給你,你會馬上離開,不成的。再有,菁菁還需飲鮮血喂蟲,她從族後那兒偷走‘赤煉豔絕’的‘膽’自煉奇毒,學會以蠱控制蛇群,她以為這一次穩操勝算,拿人山村試毒,倘使成功,也許便證明這些年已攢夠實力對付族後,擺脫被操控的命運……”
  他慘笑,又搖搖頭。
  “沒想到入了蠱毒的赤煉蛇群會被滅得那樣乾淨,她以自身氣血作筏,用以驅策蛇群,那些滑溜溜的赤紅毒物被滅,蠱毒自然反噬,再加上她體內還有族後所種的蠱蟲……此時即便飲鮮血,也僅能壓制一時半刻,只有族後能救命……”
  惠羽賢正欲說話,背後忽有勁風襲至!
  她倏地側身,反手已拔出背上的精剛玄劍,俐落地格開直指背心的利刃。
  “菁菁你幹什麼?!”秦於峰驚問。
  “我才想問,你跟她說那麼多廢話幹什麼!”秦菁菁見一擊不中,遂蹲低蟄伏著,一臉戾氣直瞪著惠羽賢。
  眼前的小姑娘不再是惠羽賢識得的那一個。
  遭蠱毒反噬、令體內蠱蟲提早醒覺而無解藥可抑的秦菁菁,原本圓潤面容消瘦到顴骨明顯突出,一頭烏亮髮絲幾乎全掉光,僅乘稀疏幾縷,連眉毛和扇睫都沒了,膚色呈現出一種慘青的詭異顏色。
  惠羽賢專注地看著她,嗓聲依然持平。
  “你們兩個都跟我走,乘清閣與武林盟中皆人才濟濟,廣識五湖四海的奇人,定然有人能幫你們二人解毒去蠱,我敢擔保,正道人士不會邊難二位,一切以驅除你們體內的蠱為優先,所有的事,待二位康健後再談。可好?可好?”最後兩句問話,她分別看向他們二人。
  心儀之人正直且俊俏的面龐,沉穩如磐石的神氣,令秦於峰氣息陡濃。
  他怔怔然的目中竟隱約泛水氣,還不由自主朝前踏出一步。
  正因他親靠的這一步,還有他欲要堅起白旗的表情,徹底起秦菁菁的怒火。
  她慘青的唇瓣勾起惡意的笑,直戳他痛處。
  “秦於峰,人要有自知之明,你是什麼東西自個兒還不清楚嗎?還以為跟著她走,真把蠱驅除乾淨,就能跟她在一塊兒嗎?”她尖聲冷笑。“你可別忘了,她是有主的,早跟男人好上了,而那個男人生得比你俊上百倍、千倍,不顯山不顯水的,卻是大有來頭,還把咱們倆坑了了這一大把,你仍要信她嗎?你他娘的給我醒醒,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樣吧你!””
  “秦菁菁你閉嘴!閉嘴閉嘴!”被戳得渾身大痛的男人暴戾怒吼。
  秦菁菁嘻嘻笑,選在此時再次出手。
  惠羽賢驟然領悟,對方是有意攪亂整個局面再見縫插針!
  料到她在意那兩個娃子,秦菁菁這招不往她身上打來,卻是直擊她的軟肋,骨爪撲去探抓兩個孩子。
  蠱毒與蠱蟲相交煎,秦菁菁實氣力已竭,惠羽賢瞧得出來,到底仍不敢輕忽,再加上秦菁菁高聲一呼——
  “如此好時機,秦於峰你還不出手嗎?!”
  秦菁菁一將兩個孩子扣入懷中,惠羽賢一手持劍已揮向秦於峰,另一手的軟鞭則直擊秦菁菁,立時拖住對方欲往林中深處撤走的腳步。
  剛劍並無積極的進招,意在威嚇,不讓對方輕舉妄動,不令自己陷進被夾擊之勢,但……剛劍卻直直刺入血肉中。
  “秦於峰你——”惠羽賢回首去看,只見本該被她用劍嚇阻的男人不知何時縮短兩人間的距離,他對她大開門戶,任剛劍穿透胸背。
  “啊啊啊……秦於峰……你、你這個笨蛋!蠢蛋!大笨蛋!蠢斃了啊你!”秦菁菁尖叫不斷,神情作狂,眼底爆開血絲。“啊啊啊——啊啊啊——”
  惠羽賢迅速穩下心神。
  她欲保住秦於峰性命,五指陡撤,未將剛劍即刻拔出,畢竟傷及心肺,若貿然拔劍,只怕鮮血將狂噴不止。
  然情況刻不容緩,瘋了般的秦菁菁張口便要往女娃兒的頸脈咬下。
  惠羽賢長鞭甫出,她選在這寸息之間把挾在另一臂的男娃兒往不遠處的一塊突岩狠狠擲去。
  如靈蛇吐信的鞭梢驟然轉向,長鞭在千鉤一刻間卷回男童的小身軀。
  背後一陣凜洌!
  惠羽賢立將孩子擁入懷中,腳步隨即挪移,單手成掌發勁擊出,同時,一柄利刃恰貼著她頸側刺到,細細劃開一道血痕。
  “住手……不——”萎靡倒地的秦無峰硬撐起上身,卻也無力阻止。
  惠羽賢強勁掌風完全命中目標物。
  已疲乏不堪的秦菁菁被她厚實的掌力打到嘔血,對方裡的女娃娃亦被她順勢奪下,但……秦菁菁劃傷她頸側的那把利刃有毒。
  且還是劇毒!
  儘管她身上的半月玦有驅毒之效,遇上此等見血封喉的毒,最大效用在於能護住心脈,令毒素在體內行得慢些,而非能瞬間解毒。
  目力一下子霧成一片,她憑著記憶將兩個孩子抱到離自身最近的大樹下,才安置好,她便虛脫般跌坐在地,連忙盤腿打坐,將氣沉于丹田。
  閉眼凝神,她聽到秦菁菁喘息不止、沙嗄低笑道。
  “秦於峰……呵呵……你适才那聲急呼是要誰住手?是沖我說的嗎?怕我傷了她?咳咳……你就不怕她傷我?你這個笨蛋,蠢成這德行,這下可好了,你這一妄動傷上加傷,嘔血成這模樣,看來真活不成了,呵呵、呵呵……但我不會讓你吃虧的,看在你我扮了這麼多年兄妹的分上,大哥安心走吧,妹妹會好好利用咱嫂子的,用盡了,自會送她去見你。”
  好半晌,暗啞男嗓才費力擠出聲音。“……菁菁,你……你還有機會,武林盟和乘清閣的人……也許……也許真能為你解蠱毒、驅蠱蟲……”
  “是啊,我還有機會。我想通了,原來我需要的不是那兩個娃娃的血,而是該趁蠱毒尚未攻心,趕緊將小賢帶到族後面前,求她老人家再給我一次機會。呵呵……你看啊,她中了見血封喉的劇毒卻未死,連神志亦未失,還能運氣抵禦,這般精氣神健壯的佳品,族後見了定然心喜。何況,她還是現任乘清閣閣主心愛之人,蟲族被滅,族後變成如今這般,當年乘清閣可沒少花功夫,不是嗎?”
  “菁菁…………你、你……”秦於峰呼吸變得急促。
  “反正你蠢到不想活,那就不要活吧,你一死,我便可把私自煉製‘赤煉豔絕’的事推到你頭上。族後如今還需人服侍,若只剩下我,咳嘿嘿,只剩我的話,她無旁人可選,絕對會救我一命的,所以大哥……你就好好去死吧!”
  下一瞬,惠羽賢聽到自己那把精剛玄劍猛然從血肉中拔出的聲響。
  血味迅速拓開,男人悶哼一聲後,再無絲毫動靜。
  東張張、西望望,前瞅瞅、後瞧瞧,最後再前後左右、上上下下覷個仔細。
  唔……沒人,甚好。
  此時模樣竟與“獐頭鼠目”一詞頗為相像的盟主老大人忽地揪住某位俊俏姑娘,趁四下無人之時忙道——
  “你別聽你家那口子胡言亂語,那一旦武林盟負責追蹤‘赤煉豔絕’的始作俑者之事,咱們的人可沒追丟,哼,都不知追蹤得多好呢。”
  原本翹高下巴的驕傲表情被俊俏姑娘一問,不得不收斂。
  “……呃?為什麼不說出是嗎?那、那當著你家那口面前說,事情准沒法子解決啊,說了等同沒說。”
  俊俏姑娘遇上大事一向聰慧敏銳,一下子抓到重中之重的點。
  盟主老大人當真老懷寬慰,頻頻頷首。“沒錯沒錯,這事只能你出面,誰也兜不了啊。呐,是你要老夫講,老夫當真講仔細啦,你可不能聽過便罷!”
  盟主老大人輕掄美須,娓娓道來。
  “咱們的人追蹤到那一處密林,亦知始作俑者躲藏之地,但他們背後尚有更大的力量,便藏身在那密林深處……那股蟲族異能在數十年前原該滅盡,誰知卻余留一點星火,造成如今之勢,若不能了結,釀成燎原之災。只不過那座煙瘴密林不是那麼容易得進,弄不好怕要打草驚蛇、折損人手。”
  “你能做什麼嗎?嘿嘿,惠小子、小賢兒啊,你果然上道,知道此時該接這話。說正格的,你其實啥都不必做,等著便是。”
  “只需等著,對方自然會來尋你。呵呵呵,閣主大人自己喜愛,卻管不住那個姓秦的也來喜愛,那也怨不得誰。”
  惠羽賢不禁暗想,盟主老大人在山村裡究竟打沒打暗樁?
  連秦於峰對她有意之事,她自個兒直到這次重返山村才約略察覺到,老人家不僅清楚,還打算借此搭橋。
  他要她靜待秦氏兄妹找上她,屆時要她設法隨他們潛入煙瘴密林,為埋伏在週邊的眾人暗中指路。
  未料及的是,拖了兩個孩童下水,而秦於峰借她的精剛玄劍了卻一生。
  秦菁菁四肢逐漸僵麻的她半拖半扛地進入煙瘴密林。
  應是體力快消賴殆盡,再加上個兒不高,秦菁菁行動迸不迅速,如此一來,則有益於武林盟的好手們追蹤。
  武林盟的人若能盡速追上,那兩個兀自昏迷、被她安置在大樹根間的孩子才能早些得救。至於秦于峰……惠羽賢內心滿泛唏噓。
  她無法理解他對自己的喜愛從何而來?
  在她心裡,不覺那是真正的喜愛,倒很有賭氣兼賭命的意味,放手一搏,既得不到,一是毀去對方,一是自我滅絕。
  心主神明,他最後選擇自棄,許是因心路已到盡頭。
  不想了,事有輕重緩急,她眼下最該想的是,如何在武林盟眾人趕到之前保住性命,如何在短時間內將毒驅出、讓身軀恢復靈活?
  她的剛劍連帶劍銷全被卸下,軟鞭亦不在手,當真手無寸鐵。
  她不動聲色伏在秦菁菁背上,團眸周息,暗中等待援手。
  但任憑她怎麼想,想破腦袋瓜都料不到,頭一個尾隨她們深入密林的人,會是閣主大人本尊!
  她感覺李菁菁扛顫的兩腿停下腳步,騰出一手似在摸索什麼。
  無聲無息間,秦菁眚突然倒下,惠羽賢以為自己亦要跟著摔落,不過摔是摔了,卻是落進男人的臂彎裡。
  五感再鈍,仍可感受到他的氣息和體熱,還有……那隱忍未爆的怒火。
  “賢弟與虎謀皮,把為兄瞞在鼓裡,不覺得欺人太甚嗎?”
  ……什麼“與虎謀皮”?他又亂使成語。
  但此一時分,惠羽賢沒想跟他爭辯這個,發僵的舌根努力動著——
  “沒……沒……我能、能應付,要找進密林的路,兄長……若得知,怕是不會……不會答應我,來、來當餌……”她一邊擠出話,一邊張開雙眸使勁兒看,望出去還是微蒙,但與一開始毒發之際相較已好上許多。
  感覺有指摸上她的頸側,她略模糊地看到他嘴角翹起,聽到他低低笑音。
  “好啊,當真了得,翅膀硬了是嗎?瞞著我便罷,還讓自己受傷中毒!賢弟莫非以為為兄的心是鐵打的,禁得起你這樣自個兒折騰?”
  他若不笑,感覺事情勉強還能揭過。
  他這一笑語,笑得惠羽賢心頭直顫。
  “兄長……我、我……”無奈語不成句。
  “之前那無良盟主說是將人跟丟,一聽便覺古怪,想過無數可能,偏沒想出他是想利用秦於峰對你的執念,引出一條道來。”他輕哼一聲。“你不欲我知,置自身於險境,但我若得知,又豈捨得任你涉險?”
  惠羽賢腦中“刷!””地一敞亮,瞬間意會過來。
  盟主老大人請她助拳,要她當餌,此事確實是真,唯她能辦。
  但老人家此舉還有一個目的,那是意在她背後的閣主大人啊!
  一旦聽聞她與秦氏兄妹會面交手,且被帶進深不可知的煙瘴林間,他肯定會追來。瞧啊,還是第一個趕至!
  武林盟有乘清閣閣主當先鋒,又有乘清閣的人馬當後衛,辦起事就省心許多。
  欸,雖說唯她能辦的事需當仁不讓,但用這種方式將他拖進來,她心裡頓覺難受欲要道歉,又覺道歉二字太過蒼白。
  她不悔當餌,卻後悔瞞著他,惹他這般生氣難受。
  而他都那麼氣了,還忙著往她嘴裡喂丹藥,以真氣替她穩住心脈。
  “兄長心疼我……我、我也心疼兄長……以後我乖,什麼事都……都跟你商量,不論大事小事都只跟你……”
  她很對不住,真的。
  她以後斷不再這樣了,她起誓。
  所以……別再生氣了可好?
  她留在喉間的問句雖未道出,但表情已展現出來。
  當一向沉穩底靜的俊姑娘流露出依戀的、懇求的,甚至是有些可憐兮兮的神態,淩淵然發現頂在頭上的大火“啵——”一聲被淋濕一大角。
  確定她筋脈和內息皆未受損,且還能自行行氣,他吊得老高的一顆心終於歸位,但餘怒終究未消啊,豈能聽她幾句軟語便輕易揭過?
  他冷著臉不語,真氣仍徐徐灌進她體內助她驅毒。
  就算還無法將他的臉看得一清二楚,惠羽賢也知道他仍一肚子火。
  一時間想不到其它法子緩和,她只好努力找話說,強迫舌根放軟。
  “我尚可行氣,無大礙…………兄長保存真氣……要、要緊……”她略喘調息。
  “然後有兩個孩子……武林盟可、可找著?孩子昏迷不醒……要趕緊些……還有秦於峰他傷得很重,我、我無法親見……他是否真命絕?還是……還是……”
  “你覺得我會去管那些人嗎?”淩淵然冷回。
  他會。只是惠羽賢心裡清楚,她此時動輒得咎,無論說什麼回什麼、答什麼,都免不了要被他嘲熱諷修理一番。
  唔……不知耍賴能不能收奇效?
  她兩眉彎彎,長而不狹的丹風眼微眯,唇角輕翹起,笑起來很招人。“可兄長管我……管我來了……”
  她想,眼下也僅剩這招能使了。
  淩淵然稍降的火氣聽到她提及秦於峰,猛地又高漲,隨即卻見她嫣然笑開,笑得太沒良心,也笑得太賴皮,但……他確實吃她這一套。
  “我不管你管誰?”語氣微狠,雙臂恨恨地勒了她腰身一記。
  她再笑,神情帶著靦腆。
  然後他狠聲又道:“不是想知道旁人如何嗎?武林盟的人就快到了,屆時你再問個清楚明白吧。”
  察覺他將她安置在草皮柔軟的某處,她心下一驚。“兄長要幹什麼?”
  “既當了這個先鋒,總得進去踩踩盤不是嗎?”他又恢復冷然語調。
  “進去?”她一想,立刻領會。“菁菁已把我帶到……帶到洞窟前了是嗎?盟主說,他們倆背後應還有人……今日聽……聽他們二人之言,那藏鏡人確是……是蟲族族後……洞窟……他們抓活人進去……她就在裡邊……兄長!”感覺他完全撤手,放她獨坐,驚聲不禁沖喉而出。
  “別進!等、等我……兄長等我恢復,我……我為你護守,此時……別進啊,好不好?好不好?”
  朝此地奔來的腳步聲,淩淵然聽得清清楚楚,眾人已在不遠處。
  他撫著她額面,輕聲道:“當年正道人士與南蠻蟲族一戰,我爹所統領的乘清閣可算是頭號功臣,乘清閣‘禦太清之氣入劍道、用慧靈之器觀太清’的武學路子,用來克制蟲族的毒瘴和蠱蟲最適合不過,所以無良盟主盼我當這個前鋒,我當便是。”
  “兄長等我!”惠羽賢用力出聲,泛茫的雙眸仍固執地睜大。
  淩淵然仿佛未聞她所說,繼而又道:“禦氣劍,用慧而明,再輔以幻宗老祖宗們近年來的指點,賢弟覺得為兄這個前鋒如何?能做得好吧?”
  “兄長等我……等我!”她倔強歎出,心裡著急,四肢卻不聽使喚,急到笑顏不見了,眼裡淹了水。
  她的臉先被緩緩摸了一大把,那手停在她眼下,輕擦她的左頰又抹抹她的右頰,把從她眼裡往下墜的淚珠盡數拭去。
  接著惠羽賢聽到他說著令她徹底傻愣的話。
  “心系某者,牽掛不已,為某者憂,心痛欲。賢弟既說是心疼為兄,那便也來嘗這般滋味吧。”
  轟隆隆——
  有一團無形卻強大的火團在她腦中爆開,炸得她七零八碎。
  他想幹什麼?
  他、他這是氣她、惱她、怨她,恨不得她也為他痛個夠……是嗎?
  可惡!可惡!她才不要上當。
  “兄長——”
  但當他真起身離開,從她身邊走開,惠羽賢還是禁不住急喊出來。
  意隨心動,執意驅使,她僵麻的雙腿竟能爬著撐站起來,可惜顛顛地走沒幾步又再次打跌。
  此際,群動的聲響由遠而近,迅速且清晰。她等的援手終於循線趕至。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11:39

 【第十三章】

  惠羽賢又有被遺棄之感。
  明明已非孩子了,那感覺說來就來,襲上心頭,令她又氣又急又想哭。
  而閣主大人更加不是孩子,他氣她隱瞞,她能明白,但他後面說那樣的話,簡直往她心裡戳刀子,孩子氣地跟她賭氣似的。
  但再次跌坐於地後,她不得不強迫自己定心。
  此際這般的她,再著急亦無用。
  這次她成為不了他的左膀右臂,硬跟上去,最終只會拖累他罷了。
  兩眼微茫中,她覷見他的身影就立在适才秦菁菁騰出手摸索的一幕樹藤前。
  他似扯動其中一根粗藤,往刮一邊,樹藤形成的巨大藤幕後頭,有什麼東西骨碌碌地滾動。
  他走入藤幕後,被無盡的暗黑掩去身影,從她眼界中不見。
  那是個洞窟,巨大的黑口吹出陣陣腥風。
  她什麼也不能做,能做的就是靜靜等候,靜待他餵食的解毒丹發揮效用,同時用他方才渡養給她的真氣,仔細地在體內周天運行,激濁以驅毒,引清以匯神。
  武林盟的人先趕至,分別查探她與秦菁菁的狀況。
  閣主大人出手時留了分寸,秦菁菁一息尚存,蟲族與族後這二十多年來的行事與秘辛,秦菁菁可說是從頭參與,應是最清楚之人,武林盟還想從從她口中挖出更多內幕,不會輕易了結她的命
  只是她體內盡毒反噬兼之蠱蟲醒動,能否撐過來,尚且不得而知。
  乘清閣的人不久便到,立即分成數小批人馬分散佈置,其中一小批人原要護送受傷的她先至安全所在,被她搖頭拒絕了。
  她盤坐閉目,就地運氣驅毒,不同任何人言語,恢復得甚快的耳力讓她能聽到周遭所發生之事。
  她清楚地聽到盟主老大人指揮若定的渾厚嗓聲
  雖說此次似乎又著了盟主老大人的道,但知他到場,她浮動的心緒是穩了些。此刻的她幫不上閣主大人,自然是盼著強而有力的援手來相助。
  儘管兩眸合起,眼底仍溫燙溫燙的,強抑下來的焦躁實在難對付。
  或須臾、或許久,努力驅毒療傷的她一時辨不出時間的流逝,只覺自身仿佛坐了好幾個時辰,覺得體內的血氣運行已迴旋再迴旋,但又覺得……
  像是才幾個呼息之間的事,她神識沉進氣血周轉中,瞬進瞬出,好像累極,閉眸打盹兒了一會兒,待醒來,精氣神已好上許多。
  她是醒來了,不是因體力完全復原,而是大地驟震。
  且是巨震。
  進到洞窟中的人一批批往外撤,狂呼提點的叫吼聲不絕於耳。
  “洞要塌了,先撤!”
  盟主老大人立在那黑幽幽的太洞前不住地揮開滾落的大石,以防洞口被填住,他往深不可知的裡邊傳音,要提醒武林盟子弟,亦是要知會一馬當先深進洞中的閣主大人。
  洞窟中忽然傳出陣陣慘呼,盟主老大人身形快得不可思議,他沖入再沖出,已帶出兩名負傷的屬下。
  立即有人上前接應,他老人家不允旁人再進,之後困在洞窟中的最後一小批人手全是他幾進幾出將人帶出。
  被帶出的約莫十來名,四肢和軀幹皆遭蛇吻,若非事先已服用乘清閣所煉製的辟毒丸,隨身亦帶著解毒丹,在被咬之際就該一命嗚呼,不可能還見得到天日。
  而之前撤出的人此時亦有狀況,十有七八暈到不得不蹲伏在地,好幾個還嘔吐了,顯然是嗅入不少洞窟中的腥臭之氣,再加上運氣疾奔之因,讓洞窟中的毒瘴進到體內發作得更急更狠。
  惠羽賢目力已恢復大半,她兩眼緊盯洞口,當盟主老大人再次深進,她已按捺不住。
  大地在動,甚至發出嗚嗚咽咽的詭音,她踉蹌起身,下盤略微不穩地往洞中奔,對四周勸阻她的聲音恍若未聞。
  她必須看到他。
  即便自身的力量微小到根本幫不上任何一點忙,她只是想看到他,想去到他身邊,因為心臟被吊得高高的,因為牽掛他,所以非常的疼。
  洞窟是往底下延展的,莫怪從外頭望進,會覺得是無底的暗黑。
  忽見幾把在地上仍兀自燃的火把,應是武林盟的人之前落下的。
  她拾起兩支火把繼續往底下走,內心一動,忙掏出半月玦置在鼻下以辟毒瘴。
  她無盟主老大人那般如神似魅的輕身功夫,此時體內毒亦未淨、氣血尚未恢復,著實費了她好太力氣才找到閣主大人的身影。
  前方,盟主老大人負手而立,她提起一口氣終於趕至。
  對她的突然現身,老人家瞧都沒瞧她一眼,像是完全在他預料之內。
  只是盟主老大人此時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沉肅,那瞬也不瞬的目光像對於眼前形勢完全地……一籌莫展?
  惠羽賢望向底下一切,頭皮與背脊不由得發麻。
  閣主大人獨立在四尺見方的一座小石臺上,再次以內勁建出無形氣壁。
  然,這一這的氣壁與之前在山村小廣場上建出的又有所不回,更強大、更厚實,精氣神自然消耗得更多更快。
  但就是他的這堵氣壁,才能在千鈞一刻間讓眾人勉強能全身而退。
  他擋住的是一團又一團的猩紅之氣。
  在那最深的底部似有數以千萬的毒物翻騰蠕動,能見到片片爍亮的鱗片,亦能捕捉到在暗黑中閃動銳光的毒牙和?針。
  “‘激濁引清訣’………”她細細喘氣,幽然歎出。
  盟主老大人微地一震,終於看向她。“是你與他在山村廣場中建出的那一圍氣壁是嗎?可能融會貫通?”
  她眸眶酸熱,堅定道:“勢在必行,即便修習尚淺,亦要護守。”
  “他此際甚危,洞窟將陷,他正盡力抵住這一座的蟲族毒?……他與老夫皆錯料了,以為蟲族當年潰敗滅跡,即便餘火再起,亦比不上當年那一役險峻,卻未料蟲族族後將這座洞窟,甚至這整片深林用來以毒養毒。”
  南蠻蟲族的“膽”原是用九百九十九種蛇?毒蟲和毒花毒草煉出的原液,這座洞庭中的“膽”則混合更多毒物,且已騰成團團紅煙,更無所不在。
  族後就在那團猩紅煙霧之後。
  見惠羽賢已要衝向前去,盟主老大人一把扣住她的肩頭,迅速道:“這洞既然要塌,咱們就讓它塌個徹底,但若無法擋下,毒膽形成的煙霧勢必散開,必會造成大傷亡,而你與他要活,難。此時你走,尚有生機,老夫會跟他裡應外合,盡可能這一整座的毒膽完全封死。”
  “他走不了,我自是相陪到底。”語畢,她將火把拋到下端的石臺上,抱拳微揖,隨即旋身躍下,跳到淩淵然身邊。
  他沉眉斂目,面色如金,指脈與掌心運氣面出,全神貫注。
  惠羽賢與他背貼著揹運氣,內力能催動幾分她不知,甚至毫無把握。
  但這世上唯有她能與他這般“雙修”,為他釋出的真氣造出迴旋,盡可能生生不息,只有她能這樣一路相伴。
  聽盟主老大人話中之意是打算將洞窟完全封死,也許今日這般形勢,兩位“大人”私下已推過,才會這麼快定策。
  而閣主大人將整座洞窟的“膽”拖住,一來讓陷入險境的眾人得以及時逃出,二來也替外邊佈置的人手拖延更多的時間。
  待一切塌陷,那她和他真的就在這裡了,是嗎?
  嗯……是這樣吧?
  想想,好像沒什麼恐懼之感,她跟自己挑選的男人在一塊兒,刀山火海,哪裡都能闖,她不怕,唯一遺憾的是往後自己不能再侍奉師父和師娘。
  她能感覺到,不管是體力或能耐,都已到達界限。
  他身上的氣越來越強大,大到她無法把持好呼吸吐納,那不是她的能力有力法駕馭的氣,何況她還有傷在身。
  她咬牙硬撐,咬得嘴唇滲血,心想能多拖延一刻是一刻,便在此際——
  轟隆!砰!
  洞在塌,地在陷!
  一股力道襲來,惠羽賢發現自己匍匐在地,且就蜷縮在閣主大人胯下。
  她按住丹田調息,抬眼仰望。
  他依舊垂眉閉目,在微弱光線中,那柔和的線條猶如一尊玉雕神祇,眉眼沉靜地俯視眾生百態。
  上方有無數石塊砸落,底下有無數毒物竄爬,惠羽賢被男人護在兩腿間,她看到他似一鼓作氣般,將氣壁瞬間擴到極限,亦將那團猩紅壓迫至極限。
  蟲族的這股毒膽不能驅逐、不能散出,更不可能疏通。
  若擋不住、滅不去,該當何如?
  “兄長。”她驀地看出他的意圖。
  她喊出聲的同時,淩淵然突然撤下內力!
  兩股氣勁備使盡全力死命地推擠、對抗,當其中一股突然收勢,另一股頓失抗力,便會禁不住往敵對的那一方撲去。
  淩淵然藉著對方撲來的這股勢,在對方尚未反應過來的寸息間,內力先撤再發,卻不再是一味地圍堵壓迫,而是以禦氣手法掌控那團猩紅毒膽。
  禦清於濁!
  既然借不到清風來滌蕩叢方,只好使一招“同流貪污”,如此短兵相接、狹路相逢,不怕死的才可能是最後贏家。
  但這樣不行,這是拿自己的軀體為空器,對那股毒膽作出邀請。
  當那謫仙人般的男子以禦太清之氣的指與掌,徒手承接那團猩紅煙霧時,惠羽賢聽到一聲極淒厲的慘叫在那慕煙霧後咆起。
  隨即,一龐然大物穿破紅霧朝他們撲至!
  “兄長——嘔……”惠羽賢欲起身去擋,實心有餘而力不足,遭劇烈的氣震與地動波及,她根本是傷上加傷,雙膝甫跪起,身子立刻被無形氣勁重重壓落地,一趴地丹田與胸口繃緊,張口便嘔鮮血。
  然短短一瞬間,她已看清藏在猩紅毒膽後、那所謂蟲族族後的本尊是何模樣。
  ……我們將族後殘屍拾回洞窟,以為所有紛爭終於告終,可以過點小日子,未料族後以殘屍復活……
  莫怪啊莫怪,秦於峰會以“殘屍復活”來形容!
  那是一條殷紅色的巨蟒,身長比起蒼海連峰所遇的那條“阿蟒”有過之而無不及。
  蟒脊上馱負一名女子,那人僅半截身軀,四肢缺腿,雙臂奇長卻似萎幹枯枝,散發蒼面,唇格外血紅,目底迸出厲光。
  猩紅毒膽盡數收在淩淵然十指間之際,女子枯指上的十枚尖長血甲亦抵近他的額前,而巨蟒正張大血口。
  一把火光驟然擋在其間!
  惠羽賢伸長臂膀,硬是勾到方才被她拋到石臺上的火炬,火油仍燒得熾烈,她奮力高舉,僅這個舉動又全她全身骨頭幾要遭氣勁拆卸般劇疼。
  她當然知道單憑這小小火把想驅蛇辟惡,根本不能夠。
  可是——
  她似乎真把對方擋下來了?
  她咳著,禁不住直喘,抬眼再去看,愣到都忘記在喘。
  眼前一切,所有入目的一切,能動與不能動的一切,全部石化。
  在她面前相距不過兩拳之距,是巨蟒的血盆大口,尖牙與她半臂等長,殷紅血蟒便以這態石化在原地,它脊背上的蟲族族後模樣更詭異,以為下一瞬即可反敗為勝似,她蒼顏上噙著詭笑,目珠明顯猙突,就這般動也不動。
  惠羽賢半跪在地迅速調頭,在見到閣主大人是活生生的、瞳底還竄著兩把小火光時,驚懼神色終才見緩。
  淩淵然亦瞬也不望著她,好會兒才回:“不沉嗎?”
  “……什麼?”
  “賢弟的手。”
  她看向自個兒的手,看到仍緊緊握在手中的火炬亦變成石頭,連火焰都石化。
  她訝呼一聲,忙放下石頭火把微踉蹌地起身。
  她將他的手拉到眼下,攤開他的長指細細檢查,隨即又捧著他的臉,仔仔細細看進他眼裡,然後又拿手去探他的左胸,心鼓沉穩……無事。
  但,明明是有事啊。
  腦中轉得飛快,思來想去僅有一種可能,她不由得揪緊他衣襟。
  “是兄長使的幻宗陣術嗎?兄長把我帶進幻陣裡?那、那真實的那裡如何了?你如何了?”她真怕,怕他又舍了她去赴險。
  淩淵然神態沉靜,微微勾唇。“不是我帶你進來,是賢弟與我一塊兒中招,一同被打進來。”
  嗄?!惠羽賢一臉愕然,眸珠亂滾。“那……那是……三位老前輩們再次下蒼海連峰,來到此地了?”
  他淡然頷首。“蛇群襲擊山村之後,我讓玄元回蒼海連峰去請,今時趕至,也算及時。”
  有祖宗三位老祖增援,惠羽賢見識過他們的手段,此刻心確實能定下一些。
  “兄長請老祖宗下山,那是老早就知曉此役有多兇險,這幾日你卻不曾表現出來,而我也未曾細心覺察。”她紅著眼,咬咬唇又道:“兄長原是不欲我憂心牽掛的,可臨了又要我嘗那滋味……很痛很痛,這裡很痛啊!”
  她挺直站立,一手按著自個兒的胸口,眼中已流出兩行淚來。
  淩淵然背脊微震。
  他記起幻陣外的種種,記起踏進洞窟之前與她的那場鬥氣。
  當蟲族族後在修煉中受攪擾,當毒霧紅煙彙聚成煎所未見的毒膽,當棲息在最最深處的千萬種毒物大量通出,毒瘴彌漫整座洞窟,所有人紛紛撤走之際,他家憨頭一般的“賢弟”卻只會往裡邊跑。
  只因,他在裡邊。
  他走不了,我自是相陪到底。
  她對無良盟主所說的話,他聽到了。
  她來到他身邊,為他護守後方,他完全能知。
  “知賢弟心痛,為兄是極歡快的,這德行啊,該如何是好?”他嗓聲略啞,唇角淡淡揚起,探指撫著她頰面上的淚,撫啊撫的,靜笑又道:“總之賢弟往後離無良盟主遠些,別再被利用了去。”
  “好,我再也不聽他的話。”
  她答得果斷堅決,實挺孩子氣的,但他瞧著、聽著,心下確實歡喜。
  “那賢弟聽誰的話?”
  “聽師父和師娘的話,聽……聽兄長的話。”
  “若我要你一生世只聽我的話,其它人全得排在我後頭,你能嗎?”
  “兄長說什麼,我都聽,師父和師娘……他們若說得有理,我也得聽。”
  言下之意就是,不管他有理無理,她皆言聽計從,而除他以外的親近之人,那得說得在理、說得通達,她才要聽,是吧?
  如此算來,他淩淵然在她心裡的重量還是勝過她的師父、師娘小半截。
  他淺淺笑開,拇指摩挲她的軟唇,記起她似是嘔血,心頭陡地一抽。
  “既然聽話,就該乖到底。為兄那時把你按落地,要你伏好別動,你根本不理,末了還執火擋在前頭了,嗯?”最後一哼頗帶威嚇意味。
  惠羽賢一怔,抓住來來回回撫觸觸她唇珠的男性長指,蹙起眉心不滿道:“兄長把我按於胯間,此為……此為‘胯之辱’也,怎可乖乖就範!”
  這是……是跟他打起馬虎眼,以為他就不追究嗎?
  想跟他打嘴上官司,他奉陪!
  “為兄是把賢弟按于胯下沒錯,如何?這胯下你鑽不鑽?”
  惠羽鼓著臉,最後頭一甩,輕聲嚷道:“當然鑽,而且鑽到中途還要猛然躍起,就盼把人頂飛了,那才痛快!”
  被握住的長指反手一握,淩淵然瞪著眼前蜜裡透紅的俊俏臉蛋,瞪啊瞪的,瞪到後來禁不住翹起嘴角,越翹越高,笑紋深深。
  “賢弟如此這般一頂,不僅把為兄頂飛,還把為兄的膀下頂疼了,你捨得?”
  她紅紅的俏瞼暫態之間加倍通紅。
  咬咬唇,再正正神色,只是再怎麼正顏臉膚依舊是紅的。
  外人眼中清逸出塵的閣主大人竟乘機對她開淫腔,她除了臉紅外,竟還覺得心頭暖暖的、這樣喜歡……都弄不清楚誰“病”得沉了。
  “兄長的胯下好好的,才……才沒有疼……”老天,她是在說什麼啊?
  豈知他笑著點頭,目光神俊。“那是,還得謝謝緊弟高抬貴手。”
  他那時的動是想將她護在身下、在寸步之間。她全然明白。
  終還是她累了他,但他從未忘卻護她固若金湯。
  始終覺得自己虧欠他甚多,可他一貫付出,始終將她視為心上。
  想不出最好的話,一切就付諸行動。
  她驀地摟緊他腰際,將自己投入他的胸懷裡。
  在這個幻陣中,天塌不下來,地不再陷落,所有東西皆靜止,只有他們仍保存,這樣挺好,可以讓她與他說說話,得一些安寧,無須急著出陣。
  “兄長,有老祖宗接手之後的事,那是否表示一切大定?”畢竟敵手已露疲態,在她執火欲抵之際,那是對對方最後的一擊。
  她聽到他低應了聲,感覺他的掌撫上她的背。
  她在他懷裡調息。“南蠻大事底定,那明年開春,小弟便隨兄長‘雙修’。”
  當日被他變著法子求親,今日也變著法子允婚。
  淩淵然自然能懂,笑音更朗,胸中陣陣鼓動,擱在她背心的掌將她壓向自己,抱得略緊。
  “……兄長?”莫名間覺得古怪,她詢問般揚眉。
  他神態從容,手指卻似對她的身體髮膚無比疼愛,一臂摟緊她的同時,另一手不住地在她的髮絲、頸背和腰間上徐慢遊移。
  “兄長有緊要的話對我說……是嗎?”
  他又低應一聲,好一會兒才道,“‘赤煉豔絕’重出江湖,引出蟲族族後與她的這一座毒膽洞窟,當年她能以殘屍複生,是因腦未死、心不滅,再加上這座滿布毒瘴的天然洞窟恰與她的氣息相合,二十年來更成她的屏障,能保她,亦為她遮蔽。”
  “嗯。”惠羽賢點點頭。“這一次能在蟲族族後壯大到不可收拾之前,先行察覺,避開可能發生的一場腥風血雨,是武林之福,若蟲族當真卷士重來,首當其衝的定然是南蠻一帶的人家,而今能避開禍事,這樣很好。”
  “嗯,是很好。”他揉揉她的腦袋瓜,嘴角笑意模糊。“乘清閣所做的,一向是‘寓清入濁世、秉筆寫江湖’這樣斯文清雅的事,至於‘鏟奸鋤惡’這般揮汗灑血的活兒,本該由武林盟出頭,只是這一回形勢其險,若武林盟沒能撐過,怕是唇亡齒寒,只好勉為其難當了一回先鋒。”當然,其中也是因為被無良盟主拿她坑了他一把。
  “兄長不僅是先鋒,還壓陣了。”她略懊惱地沉下聲音。“我本可以幫你的……本以為自己能幫得了你。”
  “賢弟是幫上大忙了,自身卻不知嗎?”
  “咦?”她眨眸。
  他笑笑道:“在你趕到我身邊為我護守前,我確實已快力竭,僅差那臨門一腳,你恰恰趕來,猶若一場及時雨,甘霖醒腦,補我之不足,內勁方能盡力一吐,將整座毒膽掌握在指間。”
  惠羽賢腦海中飛快閃過什麼一一
  毒膽……猩紅色的煙霧……禦氣之法……內力先撤再發。
  他的乘清閣是“寓清入濁世、秉筆寫江湖”,他的內功底蘊是“禦造於濁再激濁引清”,他以退為進,拿身作筏,承住整座洞窟的毒膽。
  “兄長……”她猛地一顫,欲掙脫,他卻將她摟得更緊,似猜出她記起什麼。
  惠羽賢抓縐他的衣用力扯了扯,啞著聲道,“我看到了,看得一清二楚,兄長把那團毒膽斂在指間,當時指脈與心脈相通,奇經八脈盡暢達,他令自己門戶大開,欲迎那股毒膽入體…………”
  她更用力地扯他、推他,終於被她掙開些些距離,讓她能看清他的眉眼神態。
  而都被她指出意圖了,他仍然雲淡風輕般揚著淺笑。
  惠羽賢內心陡亂,瞪著他。“兄長想單憑一己之力,將蟲族毒膽鎖于血肉丹田之中,再去渡化它是嗎?”
  淩淵然先是微愣,而後笑得更深。“什麼渡化?為兄又不吃齋念佛,更非什麼得道高人,還能渡化誰?”
  “兄長莫笑,我是認真的。”
  他家“賢弟”一旦認真,俊俏臉蛋總要板起,兩道英眉飛揚,生氣勃勃的,實令他心癢手也癢,但這一回,還加上心痛。
  他屈起指節輕挲她繃緊的面容,斂下眉色,終道:“為兄亦是認真的。正因無萬全把握,才會請老祖宗前來壓陣。”
  她吞咽津唾,無數思緒雜起,幾難成語。“老前輩們……他們……是來鎮壓誰?還能鎮壓誰呢?蟲族族後氣力已竭,蟲族毒膽已入你身,他們……他們是來料理你的。”
  淩淵然好氣也好笑,先是捏捏她的頰,又憐愛地揉了揉。
  “哪裡是‘料理’?為兄要是被‘料理’掉,老祖宗不就沒盼頭了?高祖爺爺們還盼著淩氏下一代的嫡系血脈承繼組宗,不是嗎?”
  她抓住他的手緊緊一握。“那兄長何如?”
  像是被她的單刀直入問住,他抿唇不語。
  “兄長何如?”她再可,丹鳳長眸湛光,炯炯有神。
  兩人對視好半晌,她抓他的手,他再她反握,寸土不讓般緊緊凝注。
  最後是淩淵然“敗陣”下來,幽微地歎了口氣。
  “蟲族毒膽入體,要護住五臟六腑、丹田血脈,為兄自問尚能辦到,但不能萬全掌控的卻是心思……畢竟是蟲族幾代以來煉出之物,當年未能盡除,如今又壯大到這般境地,不管是收服還是撲滅,心志必是大關。”
  惠羽賢聽明白了。
  閣主大人主要對付的不是蟲族族後,而是正道人士聞風喪膽、滅之猶生的蟲族毒膽。
  她困難地磨出聲音,艱澀回:“心……心志是大關,所以是怕你魔化,怕你最終鬥不過毒膽侵查,太清之氣盡遭驅逐,而靈台裡的一點清明也不存在了……祖宗之術能直入人心,兄長是請三位老前輩鎮守,直到你能化掉那股毒膽……是嗎?我說的可有錯落?”
  淩淵然潑笑,搖了搖頭,表示她所猜的全中。
  惠羽賢緊聲又問:“那我該怎麼幫你?三位老前輩們能起大作用,那我多少也能幫上忙的。”
  他卻仍笑著搖搖頭,目光深深。“為兄可能會睡上一段很長的時日。”
  “好,你睡,睡醒了就會好的,是嗎?”
  “也許幾月,也許幾年,如若能醒,是會好的。”
  她兩眼眨也沒眨一下。“好,我等兄長醒來。不管多久,都等。”
  他輕輕拉她,她依心傾靠,再次投入他懷裡,感覺抵在她邊的俊唇揚起笑弧,她聽到那歎氣般的低語——
  “也許不是幾月幾年,而是一輩子……為兄若一直不醒,賢弟卻拿一輩子作陪,年華許就這麼蹉跎了。”
  對她放手,很難。
  然死命拽著,又如何捨得她空付一生?
  惠羽賢根本管不了那麼多,緊摟他的腰。“我等你。”
  “明年開春,為兄怕是要失約,無法同賢弟‘雙修’了。”
  “我等你!”
  淩淵然忽地不語。
  他不說話,她心如刀割般疼痛,知他面對之事必然萬分無常、兇險難測,才讓一向從容邀定的他推敲無果,急於安排她的事。
  但她的路,她自個兒選,選得不好也與人無關係。
  “兄長是想對我說出‘別等’二字是嗎?你真能說出口嗎?你要敢這麼說,我……我也不會乖乖聽話!你當初要我別跑,別輕易轉身就走,此時卻要輕易舍了我?淩淵然我告訴你,我不准你再丟棄我。”
  她頭皮一緊,髮絲被他拽住。
  她順勢側過臉,吐露威脅言語的唇兒立時遭封吻。
  心火狂竄,環在他腰上的手臂改而攬住他的肩,她用力回吻,發狠般吮碾他的淚水滑蒞,滋味既苦又甜。
  耳鬟廝磨、相濡以沫著,許久許久後,他抵著她的唇角終是道——
  “那就五年為期吧……五年後我若還不醒,賢弟也莫要再等。”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11:52

  【第十四章】

  五年為期?
  惠羽賢忘記自己是怎麼回答的。
  她應了嗎?抑或仍然不管不顧,熱意要等?
  仿佛在一陣混亂迷茫中,心思與神識蕩遠了,再次醒來,是真的清醒,她不在那個幻陣中,也不在煙霧密林中那座洞窟裡,甚至已不在南蠻地界。
  她醒來在一間擺設間雅、令她有些熟悉的房室中。
  有一面大大窗欄,低欄處是金粉般燦爛的天光,明明是隆冬時分,敞開大窗卻無絲毫寒意,因她所在的地方是蒼海連峰的穀中山腹之內,所有的天光、雲彩或雪色皆是穿透山壁上的晶石灑蕩進來,山腹外儘管白雪皚皚,寒風刺骨,山腹內卻是另一番暖色光景。
  她被帶回蒼海連峰,與閣主大人一起。
  醒來後才從淩氏三位老祖宗口中得知,她當時傷得可不輕,除體內有餘毒未清,閣主大人與蟲族族後最後短兵相接時,強強相碰,那太過強大的氣勁已非她能抵抗或承接的,致使五臟六腑與內息皆有損。
  她不知,在幻宗老祖們的眼裡,她“金貴”的程度堪比閣主大人,老人家是絕對不容她有損,才會令乘清閣馬隊將她一併帶回來,為她驅毒診治。
  她在回到蒼海連峰後的第三日清醒過來,毒素盡驅,內傷亦有好轉。
  醒來後最想見的自然是閣主大人,但無法得見。
  幻宗老祖們說,當日在洞窟中,淩淵然以自身鎖住蟲族毒膽,他們三人則是聯手將他的神識困鎖,先拘在一個安全所在,再由他徐徐內觀,從內到外、由心外到血肉,一點一滴化掉那股驚天之毒。
  旁人能幫的有限,須靠他自己步步掙扎,方能寸寸解脫。
  他如今被自家老祖宗安置在山腹中的晶石甕室,狀態宛若閉關入定,戰場在心,在虛無縹緲的意志中,在氣的運行與吞吐裡。
  哪天晶石甕室被人從裡邊打開,即是他得勝歸來。
  如若沒有,他與那股活化近妖的蟲族毒膽便一直困在裡邊,相互消耗,直至同歸於盡之期。
  在老祖宗的默許下,惠羽賢在山腹深處的晶石甕室前守了好幾天。
  知道是進不去,也不可踏進的,卻覺得與閣主大人相隔一道厚厚的晶石板門,浮蕩的心緒如下重錨,終能穩心下來。
  她練起“激濁引清訣”,以為……也許自個兒造出個他所熟悉的氣場,能引他來與她氣息相通,若她足夠專注,或者能進到某個境界,與他同處。
  但未曾。
  許是她心有旁騖,許是她異想天開,她在氣場裡感應不到他絲毫氣息。
  後來外邊來人了。
  向來只會“放蟒駭人”、“六親不認”的老祖宗在放縱她來來去去之後,這一回竟也允了其它人進穀中山腹。
  來的是綠竹廣居的主人、淩淵然的娘親,盛岩蘭。
  她讓乘清閣的馬隊接了來,抱著幻景花獨自進入山腹。
  惠羽賢是被她帶著,恍惚地跟隨她的腳步,這才沒繼續守在晶石甕室前。
  開始盛岩蘭跟她說什麼,惠羽賢總覺得聲音是飄的,每個字都順順地從耳際飄掠過去,她突然連點頭和搖頭都不知道該怎麼做。
  接著那朵大紅花,連花帶盒塞進她懷中
  她下意識打開晶石盒,睡在盒中的幻影花緩緩來,兩片如手的綠吐扭啊動的,驀地重瓣花輪大張,像是嗅到氣味,躍起便往她懷裡撲將過來。
  花若有聲,肯定是要嗚嗚泣訴她這個主人對它的“丟棄”。
  “沒有,不是拋下啊,不會的……”她輕撫著顫抖的大紅花,終於回神,不住安撫。“我知曉被丟棄會有多難受,有人棄我,可我、我誰也不棄,我喜歡阿花,好喜歡,絕對沒有討厭,也絕對不會拋下不理……”
  幻影花窩進她襟口裡撒嬌,當真抵死不出來,而被依賴的滋味莫名讓她心暖,這時有聲音低柔回:“可好些了?”
  她循聲望去,見盛岩蘭那張半邊紅印的鵝蛋臉神態甯常,眸底有著溫情,她不知因何眼眶就熱了,鼻腔發酸。
  甫張口欲言,話還沒出,目中已流出兩行淚來。
  兩人原是面對面坐在廣榻軟墊上,盛岩蘭見此狀,忙傾前將她攬進懷裡。
  柔軟溫暖的香懷,清雅迷人的氣味,如春風拂身,似甘霖滋養。
  惠羽賢本沒想到自己會哭,更沒想到她會哭得一發不可收拾,像受盡天大委屈,比懷裡的幻影花還能撒嬌。
  “他……他……”她欲抱怨什麼呢?
  閣主大人並未欺她、負她,更從未辱她、害她。
  相反的,他總是替她斟酌思量,只是思量太多,捨不得她涉險,捨不得她空望,因為捨不得,所以要她來舍他。
  最後,她在盛岩蘭的懷中搖頭更搖頭。
  閣主大人說五年為期,她就給他五年吧。
  若然不醒,五年後的年月是她給自己的,用來等誰,已是她自個兒的事。
  想明白,定了念頭,她才在長輩憐惜的眸光下靦腆止淚,振作精神正式拜見。
  “孩子,你要對他有些信心啊。知你我在等著他,他會醒的。”
  聽到感岩蘭這麼說,她內心不禁慚愧。
  在她心目中,他是最最厲害的,又得老祖宗們妥善的安置,有那間佈滿晶石能量的甕室得以閉關內觀,豈能不勝?豈會不勝?
  她要信他,必須去信。
  於是在穀中山腹又待過兩日,她再次跪拜老祖宗作別。
  她帶著幻影花,帶著盟主老大人遣人送還給她的精剛玄劊和軟鞭,應盛岩蘭之邀,隨她回到綠竹廣居。
  因此次深入南蠻地界追查“赤煉豔絕”與蟲族毒膽之事,共傷了武林盟與乘清閣不少人,傷損中,十有八九皆因中毒,而解藥與解毒之法均出自乘清閣綠竹廣居,如今,廣居中的大廣院裡不僅收進一堆自家患者,亦住進不少身中劇毒的武林盟同道。
  盟主老大人雖遣了一批下屬前去綠竹廣居相幫,但解藥的煉製和拔毒的療治,過程本就繁複,遇到急症還得騰出手先治,所以大廣院裡最缺的還是人手。
  惠羽賢在綠竹廣居裡的“差事”,最主要是“養花”。
  幻影花認她為主,嗅到她的氣味或感領了她的氣息便活蹦亂跳,以往她不在花身邊,花被安靜地養在晶石盒內,如今主人歸來,花能日日“放風”,能時不時往那熟悉好聞的懷裡鑽,花心大喜,不僅每日沁出的汁液較以前多出一倍有餘,用那汁液煉出的解藥效果竟出奇大好。
  所以她的“養花差事”,確實是重責大任。
  在綠竹廣居時,她才從幾位被送來拔毒的武林盟人士口中探得,關於南蠻密林中的那座洞窟,之後是如何處理。
  淩氏老祖宗當時一出手,盟主老大人乘機裡應外合,淩淵然與她在千鈞一髮間被帶出洞窟,同時,佈置在四邊的特殊火油被點燃,熊熊大火由外往內迅速延燒,眨眼間整座藏汙納垢的洞窟如同巨大火爐。
  視作命脈的毒膽被收,試圖作最後一擊的蟲族族後更被淩氏老祖宗打進幻陣裡。
  在幻陣中,族後石化,在真實之中,她跟著定住不動。
  直到火油滿地流淌,狂焰一路瘋燒,徹徹底底將她吞噬了,她才從劇痛中駭然醒覺,但即使破陣而出,卻為時已?。
  大火燒足三天三夜,將那座洞廊連帶整片煙霧密林全部燒作灰燼。
  待兩日之後高溫降下,眾人又在燒焦的土地上撒下乘清閣所煉製的驅毒粉,盡一切力氣扼阻毒物再生。
  如此,算是大功告成。
  不管是乘清閣或是武林盟,眾人肩上的擔子是能暫且放下了,唯獨閣主大人……他以血肉作戰場,一場相爭相耗的拼比,尚未終結。
  她必須信他,如此才有盼頭。
  在綠竹廣居待了大半年,來到大廣院的蟲毒者已被治癒大半,用幻影花汁液所制的解藥也儲存得夠多,惠羽賢重拜別綠竹廣居的主人,帶著她的“阿花”啟程往南方走。
  她很想念自家的師父和師娘,猜想她被“賭輸”出去的事,師娘該不那樣氣師父了,所以應該可以回去承歡膝下了。
  她要離開綠竹廣居,原以為拜別之後可以從容離去,豈料是高看了自己的瀟灑,也小瞧了盛岩蘭的“糾纏”。
  她著實愕然,沒想到閣主大人家的娘親瞧起來溫良恭儉讓,柔得能掐出水,暖得讓人疼愛,但卯起來留人時,什麼招數都使得出。
  “我頭疼,渾身都疼啊……”
  “灶上燉著湯呢,藥膳壯身,娘特意幫你燉的,你不吃嗎?”
  “腰不舒服,昨兒個彎著身子揉了太多藥丸,你給娘槌槌再走吧。”
  “乖孩子、好孩子,別理娘,你欲上哪兒去,逕自離去便是,別牽掛不放。”
  “真要離去,就穿娘替你的那套春櫻衫子吧……那身衣衫好看,你走時,娘瞅著你離去的身影,有那一身青櫻顏色慰藉,我這心裡興許就不會太難受。”
  盛岩蘭自帶她回綠竹廣居,便把她當成自家孩子照看,她完全能感受到。
  朝夕相處大半年,她一邊養著“阿花”,一邊隨著盛岩蘭習得針灸整脊之術,甚至也學了撫琴吹蕭的截門。
  待要離開,實不舍離開。
  然後再見長輩不是病痛模樣便是源源不絕的送懷叮囑,就算明白長輩最終的意圖為何,她仍然欲走還留,一次又一次的,到得真能忍下心咬牙離去時,又已在綠竹廣居多待了一個季節。
  回到南離山腳下時,正值秋收時分。
  她跟著師父下裡收割、上山砍柴、在山溪裡設網捕魚,跟著師娘一塊兒養蠶織布、采果釀酒,她過著夢寐以求的小日子,仿佛心不在焉般靜靜等待著……她以為日子就是這樣了。
  不會一直想著某人,不會動不動就牽掛不已。
  不會這一顆心明明長在她胸窩裡,卻時不時疼得她幾難喘息。
  就在這一個隆冬,在她離開蒼海連峰已屆滿一年的時日裡,她在南離山腳下小小的屋房裡睡下,窗外滿天星斗,她的夢中亦點點星辰。
  在那一片璀璨之後,她見到閣主大人身著一襲藕色淡襯終來入夢——
  “賢弟的‘激濁引清訣’已練得頗有火候,吾心甚慰也。我這一門功法單傳於你,見你爭氣,為兄很是放心。”
  ……怎能放心呢?
  她絕不要他對她放心啊!
  放下心、放下她,他要去哪裡?
  是否鬥志已滅,不再想著勝出醒覺了?!
  她奔向他,緊緊抱住他,想著只要將他抱牢,他便哪裡也去不了。
  “我不練了,我也不要爭氣,兄長再不醒來,獨門功法就此失傳,我必令它失傳,你、你就看著吧。”
  她難得地使起性子,總歸是夢中,她再也裝不了平靜。
  “賢弟已然長大,沒有為兄照看,也能過得好。”
  “不好!不會好的……”
  他歎息了,撫摸她的頭、她的發,一下摩挲她的肩膀和背脊。
  她昏昏沉沉著,既歡喜又傷心,靜靜之間將他念得太深,念念之間又把心思藏得太遠……醒來時,沮流滿面,不知自己思了多久,而師娘就坐在榻邊,一手輕輕拍著她的背。
  原來還是讓師父和師娘擔心上了。
  她裝得一點都不好,兩老早早已留意到,僅是不戳破罷了。
  這一次回到南離山腳下,她自是把在南蠻的所遇所聞跟師父和師娘稟報過,也把淩淵然將蟲族毒膽收入體內、被老祖宗們及時控住之事一一道明,卻獨缺她與他之間的情感糾葛。
  這回哭著醒來,再難裝作若無其事。
  她若堅決不說,師父和師娘絕不會逼她,卻知兩老定會為她更加憂心。
  她對著師娘緩緩說起心裡事,說起她與淩淵然之間的事,說起自個兒的女兒家心意,說起兩人的情盟,還有那個仿佛生離亦若死別的五年之期。
  “那就去做些什麼吧!”師娘後來這麼對她說。“也許回他所在的地方探探,即使僅能隔著一道門陪他虛空行走,那亦可行,總比成天失魂落魄,如行屍走肉來得好,你覺如何?”
  師娘摸摸她的臉,微微笑道:“當年緣起,如今情長,緣分總歸天生,順著去走,一切會好的。”
  於是她又一一拜別師父和師娘,離開南離山腳下,往蒼海連峰而去。
  她出門向來輕囊從簡,此次隨身之物仍少,卻帶著幻景花和一根洞簫。
  金絲竹洞簫,是當年閣主大人硬要認她當“賢弟”時,贈給她的見面禮。
  她對音律的領恒並不高,淩淵然雖曾指點過她,但她一直沒能潛心去學,是後來在綠竹廣居日子過得安生了些,她才又隨盛岩蘭學習,漸漸有些進展,亦習出一些心得。
  往蒼海連峰這一路上,她在夜深寂靜之時,常借簫聲遣懷。
  某夜野宿江邊,打算隱天一早搭船渡江,她又將洞簫吹得嗚嗚響。
  她亦有自知之明啊,自個兒這技巧實在有待加強。
  她吹出的蕭聲僅到不虐人耳朵的程度,那還得歸功閣主大人親手所制的這把金絲竹洞簫用材好、做工精良,能補她的不足。
  不過話雖如此,她每每抒發過後,不管音有沒有吹在點子上,反正內心是能暢快幾分的,卻未料這一夜,江上竟有琴音來相和。
  不!似乎……不是相和。
  對方是撥琴沒錯,但斷斷續續的,最後又急如亂雨,陡止,仿佛已脫力。
  是求救?!
  她意會過來,那股子行俠仗義的氣概盡數複生,身軀動得比腦子快,憑本能立時尋到最佳的掩護所在,化明為暗,細心觀察。
  結果無意再踏江湖,卻還是踏了一回江湖。
  近來在江湖上惡名昭彰、人稱“笑笑生”的採花淫魔,從江北一路往江南做案,此賊武功不弱便罷,輕身功夫那是練到如火純青之境。
  正道人士幾次設陷阱圍捕,次次教他逃脫,幾回還賠了去人又折兵,當真刮他千遍萬遍都不足消心頭之恨。
  琴音出於江上,惠羽賢暗中潛入蕩在江心上的那艦中型蓬船裡,驚見一妙齡女子被下了迷藥困於船中。
  許是未嗅入過多迷藥,又或者迷昏許久醒來,女子已能勉強睜眼,但氣虛無比,她聽得夜中傳來簫聲,見一旁恰擱著一張琴,便急中生智,勉強撥琴求援。
  而蓬船中之所以備琴,還得“感謝”笑笑生自詡是江湖才子。琴乃君子之器,就算禁不住去淫人妻女,也不忘跟君子靠攏。
  惠羽賢尚不及將女子帶走,篷船主人已返回,是一名蓄著山羊胡、身開有些佝僂的中年書生,他以水上飄的輕功躍上篷船,肩上還扛著一名勁裝姑娘。
  狹路相逢,且看誰勇得過誰!
  她卻不知當時她仗劍立於船篷之前,月出雲間,清輝鑲得她滿身耀華,月光與水波相瀲,映出她一張俊俏無端的面容,更照出她身若秀松、神似芝蘭的姿態,俊且可愛,秀且英氣勃發……看得淫賊兩眼都直了。
  笑笑生手勁不禁一松,肩上扛著的姑娘重重摔在船板上。
  那勁裝姑娘未暈,只被點了穴,無法移動身體,不能言語,只能瞠大眸子慌張直看。
  淫賊回過神,朝惠羽賢眉開眼笑,露骨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兩手還丈量般當空比了比,淫穢得不堪入耳的言語更是成筐道個沒完,只要是姑娘家……不,只要是個女的,沒誰聽了不臉紅耳熱、羞憤慌亂。
  無奈今夜淫賊遇上的不是個女的……嗯,不,確實是個女的,但要想令其臉紅羞澀,得有閣主大人那般“人前人後兩張臉”的不要臉本事。
  惠羽賢眉頭動都沒動,由著對方步步逼近。
  她意在先保兩名姑娘家安全,所以一直等待,拿自身當餌,等著笑笑生靠近再靠近,近到她已聞到他身上異香。
  下一瞬,笑笑生出手,迷魂散加上迷蹤點穴手法往她身上招呼。
  惠羽賢亦出手,軟鞭倏地一拋一帶,在他身後甲板上的勁裝姑娘卷到自個兒身後,往篷子裡一拋,讓兩名姑娘都在裡邊好好待著。
  她想妥了,她不想把誰救走。
  今夜她惠羽賢豁出去當一次搶匪,就搶這艘船。
  這是自南蠻與蟲族交毛之後,惠羽賢頭一回與人動武。
  不打不知道,一打還真令她自個兒嚇一跳。
  閣主大人閉關未醒,她將“激濁引清訣”練過再練,不知不覺間與南離一派的內功相鋪相成。
  而回到南離山腳下過活,師父和師娘見她的武藝有些“另闢蹊徑”的味兒,竟也由著她去,甚至會直接試她功夫再論深淺。
  今次路見不平、仗劍相助,認真出手才驚覺,原來身功力已不可同日而語。
  笑笑生亦沒想到會遇上一個如此厲害的對手,迷不了她的魂,也點不中她的穴,腳步稍慢半分,她手中剛劍、掌中軟鞭便要追上,那……那他逃總可以吧?
  不戰了不戰了!兩個美人兒他也不要了,保命要緊!
  他以為只要不戀戰,卯足勁使起輕功,她定然追不上。
  但她十分狡詐,竟然聲東擊西,淩厲劍氣激迸,他本能躲避,一雙腳踩卻直接撞進她從另一方向擊來的軟鞭,“啪!”一聲被穩穩纏住。
  下盤受制,任憑他輕功再高明,逃都沒得逃。
  月光下,江心船上的這一戰,被護在烏篷裡的兩女看得真真的。
  惠羽賢搶船得手,以南離一派的獨門點穴法將笑笑生制得動彈不得,這才收回軟鞭,隨即搖櫓將船迫岸。
  她替勁裝姑娘解開穴道,替撥琴求援的女子運氣逼出體內迷藥,她溫言安撫她們倆,還對她們笑了三回。
  三回。
  之後不久,天猶未亮,江面上忽有七、八條快船出現,而陸路上則突然奔來一支人馬,雙方皆來勢洶洶,齊朝惠羽賢泊船的地方趕來。
  “可是家裡人尋你們來了?”她回著眼神越發癡迷的兩女。
  姑娘與女子循著她的視線看去,又調回來望向她,怔怔然地點頭。
  “既有人照料二位,那在下告辭了。”她抱拳行江湖禮。
  “公子別走啊!”
  “少俠請留步!”
  惠羽賢聽到她們倆喚出時,人已隱身暗處。
  應該立即離去才是,結果卻頓住身形,垂眸瞥了胸脯一眼。
  這完全是長年來養成的下意識之舉,一旦聽到那般稱謂,便需一而再、再而三地確認,確定她胸脯是鼓鼓的,就算……就算沒有鼓得很厲害,那也是鼓的!她暗歎口氣,抹了把臉,背起輕囊重新尋找野宿之地。
  這一個江邊月夜,整得江湖好幾個武林世家灰頭土臉的?花淫魔栽在她手中,她並不清楚自己幹出什麼大事,只知是行俠仗義,以武制暴,盡了個習武之人應盡的本分,她未表明身份,不欲牽扯太深,但用在笑笑生身上的獨門點穴手法已然洩漏師至何處。
  她自是不知,趕來救援的雙方人馬圍著動彈不得的笑笑生琢磨,當其中有人眼力老辣,一眼便識出是南離一派的武藝時,勁裝姑娘與撥琴女子嬌顏陡亮,再聽聞南離一派如今似僅單傳一人……僅只那一人啊……
  若非是今夜出手相護之人,還能有誰?
  兩張發亮的嬌顏忽而柳眼漾梅腮,春心各自動。
  渡江後,惠羽賢買了匹馬,策馬向蒼海連峰。
  抵達山腹的谷口時,一陣小雪方停。
  穀外有著數座羊皮帳包,頂端的通風口嫋嫋升煙,木欄裡圈圍的羊只約有五十餘頭,牧犬兩、三隻,儼然是座小聚落,竟是乘清閣輪流守在此地的人馬,以及負責十數人吃食飲物的牧族朋友們。
  淩淵然眼下在此閉關,閣中事務分別由十位元掌事與十三位少使頂著,乘清閣又退回去遵守“低調寫史、不參與江湖世事”的行事準則。
  派人駐守在此,亦是想盡可能就近掌握閣主大人的狀況。
  惠羽賢見到幾張熟悉面孔,與眾人一陣寒暄。
  見到她來,負責領頭、時不時得往乘清閣遞消息的人非常喜形於色,喜到可說眼角都泛淚光了。
  她踏進谷中時不禁回頭看,見乘清閣眾人止步於入口處,眼裡誘出殷殷期望。
  淩氏老祖宗不喜外人踏進山谷,而連這座谷地都進不來,更別想進到山腹去探聽閣主大人的近況。無可奈何,每次遞回乘清閣的鴿傳書上,寫來寫去都一樣,乏善可陳到人涕泗縱橫。
  說實話,她內心亦惴惴不安。
  老祖宗若也將她阻在處邊,那實要辜負大夥兒帶淚的眼神。
  一進到山谷裡,映入眸底的是雪白巨蟒與高大少年“打鬥”的場景。
  巨蟒移動速度非常快,身首靈活,身軀粗長且有巨力,少年的武藝則是閣主大人指點出來的,輕功絕頂,如此你來我往,積雪被掃得亂飛,停雪的此時冬陽偏暖,點點雪花倒像春日裡隨風亂蕩的楊花。
  看來這兩隻“長不大的”是常這般嬉鬧。
  少年既然沒被巨蟒吞了去,老祖宗便也由著他自由進出谷地吧。
  聽到聲響,玄元飛騰挪移的步伐陡收,身後追來的巨蟒沒來得及收勢,頂著渾圓大頭撞上他的背心,瞬間把因見到她而不禁愣怔的少年撞飛出去。
  惠羽賢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
  大蟒朝她遊來,血盆大口咧咧地仿佛在笑,寶石般的眼睛在見她取出晶石盒、釋出幻影花時,亮得璀璨至極。
  她還沒撫到那顆直直蹭來的大蟒頭,被頂飛到雪堆裡的玄元已驟然來攻!
  “我不是故意笑話你,只是……當真……太過好笑啊!”她邊解釋邊接招。
  “哼!”玄元強攻不斷,見她又笑,他連忙甩甩頭認真板起臉,攻攻攻。
  “……竟然‘哼’我了?我好似是頭一回聽你發出聲音。”被寡言到教人髮指的少年冷哼,她竟覺有些受寵若驚。
  “哼!哼!咦?!呃……”玄元驚覺四肢遭一股氣勁纏黏,快打不起來,又急又迷惑地抬眼瞪人。
  “你別再打,我也不打,一起收手,可好?”她武藝本就略高於他,這一年在內功修為上又有大進展,較量,少年自是落了下風。
  沒有什麼“可好”或“不可好”的,反正打是打不過了。玄元鼓著兩頰、垂頭喪氣,一屁股往厚厚積雪上落坐。
  惠羽賢見他這不開心的模樣,禁不住暗歎,再瞥了眼正滿山谷亂竄、玩得無比開心的大蟒與紅花,唇邊不由得滲出苦笑。
  她重振精神,再重新整理好儀容,去到谷地最裡端,朝那道開鑿在山壁上的石門深深作揖拜。
  心想,她來就在谷裡與玄元動手,動靜那麼大,三位老祖宗定已知曉她的到來,遂朗聲道,“晚輩惠羽賢拜見前輩。”
  無絲毫動靜。石門不動,石道未現。
  她腦中忽地一轉,再道:“晚輩惠羽賢拜見老祖宗。”
  等了幾息,石門發出格格低響,心不甘、情不願般滑開約莫三指的縫隙——這到底想不想讓人進去?
  她低頭再思,試最後一把,恭敬鄭重道,“孫兒惠羽賢……拜見三位高祖爺爺。”
  格——
  石門終於滑開,開得非常徹底,露出後頭通往山腹的長長石道。
  惠羽賢面頰微有熱意,輕輕籲出一口氣。
  她回頭瞥向玄元,後者正眼巴巴望過來。
  巨蟒頭上頂著幻影花,已先她一步遊進山腹石道裡。
  她驀地撩袍下跪,又是一拜,道:“高祖爺爺,那孩子名叫玄元,他——”
  “嗯。”山腹中傳來極淡的應聲。“讓他進來吧。”
  聽見提到自己,玄元已倏地躍到惠羽賢身側。
  此時得到老祖宗應允,惠羽賢歡喜笑開,猜想老祖宗應已暗中觀看許久,把玄元的性子和底細都摸透,才會如此痛快地答應。
  她還想,老人家如若通融,往後她不在這裡的話,玄元還能替乘清閣的眾人進出穀中山腹。儘管寡言,多少能掌握有閣主大人閉關的第一手消息。
  她把傻傻站在旁邊、試圖瞪穿石道的高大少年使勁一推。
  “多謝老祖宗。”她低頭拜。
  玄元先是被她扯得踉蹌跪倒,隨即直起上身跪得直挺挺、一臉疑惑,但見到她的動作,他撓了撓臉,最後也低頭跟著隨便拜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12:04

 【第十五章】

  進到山腹內,終於能面對面正式拜見主人家。
  老祖宗圍著她一陣望聞問切,又摸她顱骨、正她脊柱與四肢筋理、小試她內力,最後下了結論——
  “身強力壯,氣血充沛,脊骨正,骨盆有力,現在恰怡好生。”
  惠羽賢憨了小半晌才聽懂老人家意指何事。
  她都忘記要臉紅了,因為眼皮一抽再抽,抽完了換額角跟著鼓跳,內心卻隱隱覺得,倘若要生,她很願意的……無奈她看上的男人猶在他自己才知的地方求生,步步掙扎去求最後的步步生蓮,渡化滿身毒膽,渡化一己之身。
  她被老人家“整”完後,換玄元被逮了去。
  老祖完似乎對少年“懶得說話”的“病症”感到好奇,也對他天生為習武奇才的骨骼和筋絡十分有興趣。
  玄元遭圍,她完全沒有出手救他一把的意圖,趁老祖宗轉移目標,她靜靜退出那間偌大的起居室。
  雖一年後重返,她在山腹曲折且蜿延的石道中行走時,已無須巨蟒領路。
  再次立在這一座晶石甕室門前,惠羽賢一顆心緊繃繃的,許多意緒交錯而起。
  那些屬於思念的、疼痛的、惆悵的東西一直抑在心底,如今重回到這扇門前,與他僅在咫尺之間,欲忍已難忍,眸眶不禁有些熱燙。
  她閉眸,額頭抵在石板門上,許是因石板門後的晶石能孕育源源不絕的能緣,她額面不覺冰冷,反倒是潤潤的暖意,引得她亦將雙掌輕輕貼上。
  她低聲歎息,“兄長走到哪裡了?是否快走回來了?”
  沒有進會來回應,她卻還是跟人閒聊一般話起家常——
  “娘要我也喊她阿娘,我原喊不出口,自個兒在心裡磨蹭好久,某天情急之下忽然喚出,她瞧起來好樂的模樣,我……我心裡也跟著好生快活,於是漸漸就喊慣了,所以如今你家阿娘也被我叫了聲娘,她可疼我了,如今我有你阿娘疼、有師父和師娘疼、有老祖宗疼,你吃味了吧?”
  “吃味的話就趕緊回來,我等你來爭寵。”道完,她笑出聲,拿額頭輕輕敲了石板門兩記,又歎出一口氣。
  “……兄長想要幾個孩子呢?我想要三個,你說好不好。”
  “可是會不會有那麼一天,我等得太久太久,等到已垂垂老去,兄長深眠不醒的外貌仍是水般澄澈、山般蔥籠,到得那時兄長若醒來,還能認出我嗎?”她又笑,輕輕兩聲卻令眸角染了濕氣。
  “老祖宗說,睡得越久,沉得越深,忘卻的東西也就越多,兄長醒來之後,也許會把你我之間的事全忘了。”
  “嗯……真有那麼一天,換我走得遠遠的,我們就不要再見吧,可好?”她回著,深深呼吸吐納,陡地抬起頭站直身軀。
  她等他。
  願花所有的青春年華等他一人,等到不能再等的那一日。
  直到無情月爬滿她的皮膚,碾壓她的身軀,到了該放手時,她會瀟酒遠去。但在這之前,且讓她心懷企盼,一直相伴。
  真打算長期待下,惠羽賢才覺這穀中山腹裡的日子過起來亦挺有滋味。
  她原在想跟乘清閣輪流駐守的眾人一樣,在谷地外搭間羊皮小帳蓬,且既得老祖宗應允,她每日可進山腹、隔著晶石甕室那一道石板門陪閣主大人閉關。但她所打算的完全遭老祖宗掐滅——
  老人家給了她兩條路——
  一是直接住進山腹,每日隨他們三老習幻宗之術、練禦氣之法,得了零碎時間才能去晶石甕室前陪閣主大人。
  二是直接在穀外隨乘清閣與牧族的眾人駐紮,但也就甭進山腹了,省得他們三老還得天天開石門、關石門的,想著就累。
  惠羽賢能選的,自然只有第一條路。
  她沒想過有一日必須“被迫”跟隨淩氏的幻宗老祖們學習武藝,但如此受到“迫害”,她眼界再開,那是完全超乎她所能想像的境地。
  氣之於人,以氣宗而言,是人自內而外散發出來的一股力量。
  氣之於人,以幻宗來說,不僅能發自內在,那四面八方所有圈圍的、包裹的,盡是流動的、活生生的氣,禦氣為己所用,只要掌控這無形的太能,天地萬物盡為囊中之物,想如何操縱,隨心所欲。
  之後她隱隱約約發覺,老祖宗似乎是將她當作“後補”,為防閣主大人沉眠不醒,無法履行之前所應下的承諾——那個要令淩氏嫡系弟子拜在幻宗習藝的承諾。
  其實她不在意,能學便學,盡力跟上,老人家安心便好。
  加上她後來越學越有心得,以南離一派和“邀濁引清訣”的內力為基底,再學淩氏幻宗的禦氣之術竟是進步神速,她心裡既驚且喜,鑽研起來便更有興趣。
  但每晚夜半時分,她定然仍要去到閣主大人所在的甕室處,也許背靠著石板門,也許又拿額頭抵著門板,然後靜靜地,陪他待上許久。
  喃喃自語說著心裡話,以為是跟他話家常,有時也哭哭笑笑的,越發像個瘋子,她這習慣越養越嚴重,當真難戒。
  這一夜,她背靠著石板門席地而坐,在晶石甕室外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迷離幽夢中,她感覺巨蟒來過,頂著花兒慢條斯理地遊到她身邊啊蹭的。
  那朵大紅花也跳進她懷裡,很親昵地跟著再蹭一波,但……她好困啊,困到眼皮張不開,巨蟒與紅花後來像是放棄了,蹭不醒她只好慢吞吞走開,於是她無所顧忌,任由倦意襲來,再不去抵拒……
  而她這一棄守,終於啊終於,等到主大人又來入夢。
  噢,等等——不對!
  那不是夢,是真真實實曾有過的場景!
  她被拉回那段過往,恰如深藏在記憶中的某個點,徐徐為她展開——
  那時閣主大人領著她摘得幻景花,她帶著花隨他趕去綠竹廣居。
  在那場景中,夜深人靜的大廣院回廊上,成排的灴籠燭火未熄,她與他並肩坐於廊,幻影花被她從晶石盒裡捧出來活動,躲進她懷中亂蹭,像個剛到異地、很是怕生的孩子般,直巴著她不放。
  他瞧見了,淡笑歎。“花兒真似孩子,這孩子雖是咱們倆一塊兒得的,可孩子只認娘,不認爹。”
  當時他對她心意已定,她則裹足不前又難以把持,被他這麼似有若無地一撩,心尖直顫,紅著兩耳試圖轉開話題,遂問——
  “就兄長所知,這世上可還有較幻影花更奇的花?”
  他沉吟片刻,探指欲逼弄從她懷中探出“頭”的大紅花,卻被花兒的小綠葉很不給面子地甩了一下,惹得他唇角更深。
  “就為兄所知,‘更奇’不敢說,但確也是‘一奇’。”
  他說,蒼海連峰由數座高峰相連,峰首常見萬年之雪,那雪地裡會鑽出一種俗稱“還魂草”的青色小花,花朵小小的,莖卻呈人形,在萬年雪覆蓋的所在神出鬼沒,與其說是花草,更似吸取天地靈氣而成活物的精怪。
  要說似精怪,她懷裡的幻影花何嘗不像?
  她不由得回出口,他頷首笑答——
  “所以才說是一‘奇’,而非‘更奇’,幻影花沁出的汁液可入藥救人,更添藥效,這是事實。卻聞牧族朋友口耳相傳,說這還魂草連花帶莖除有返老還童的療效,亦能讓失憶之人再複記憶,更甚者,能令人憶及前塵之事,還前世之魂。”再次伸手過來逗紅花,帶趣揶揄,“如若是真,花兒啊花兒,人家還魂草可就奇得更勝一籌了。”
  她張眸醒來時,人仍在晶石甕室處。
  貼著石板門的背部是暖的,但她心口卻一寸寸縮緊,氣息略紊亂。
  睡得越久,沉得越深,忘卻的東西也就越多。
  她想起老祖宗之前告知她的,仿佛欲讓她心裡先有個底。
  閣主大人何時能醒?不知。
  她可以等,也決心等到不能等為止。
  可如果他某一天醒過來,卻不再識她……她能怎麼做?
  她啊,還能為他們倆做些什麼?
  自憶起那段關於還魂草的事,惠羽賢出穀的次數變多。
  她出穀所為何事,不可能不跟老祖宗坦白,就為一探蒼海連峰的每座峰頂,去尋找那可遇不可求的還魂草。
  許是她杞人憂天,但她寧可未綢繆,希望尋得一株還魂草。
  或者最終派不上用場,或者還魂草可念人“再複記憶”,“還前世之魂”僅是毫無根據的傳言,不能作信,她卻仍執意去尋。
  老祖宗不阻止她,亦無任何建言,似乎知道若不讓她出去徹底奔走、將自個兒弄個精疲力盡,她浮動的意緒無法平復。
  於是她開始一次又一次的峰頂行。
  由近而遠,一開始出穀去尋,三、五日便會返回穀中山腹,後來越探越遠,一旬變成半月,半月又拉長成一整個月。
  從這座峰頂到另一座峰頂,放眼看去盡是萬年不化的白雪。她蟄伏著、尋覓著,常會忘卻時間的流逝,憑靠的僅剩內心那一點固執。
  這一次從峰頂下來,才發覺蒼海連峰原來已是春天時候。如此算來,她此次出穀,在外邊晃蕩了近兩個月。
  返回穀中山腹的路上,蜿蜓的山徑兩旁開著無數小花,白的、黃的、紅的、紫的,被綠草和青葉襯托得格外可愛。
  她策馬快蹄,遠遠便嗅到谷地裡繁花盛開時散發出來的濃馨,以往聞起來覺得奇詭,覺得香氣太甚,如今濃香隨風撲來,拂了滿面滿身,只覺親切心暖。
  但,她沒料到會被團團包圍,且是被乘清閣的人馬在半道上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
  “回來了回來了!不用再找啦!”、“把信鴿放出去,說找著了,讓幾批人馬全回來”、“謝天謝地,終於回來啦!”、“快!讓玄元快去喜報老祖宗,說人回來了!”、“玄元又不說話,怎麼稟報嘛?”、“這都什麼時候,你還跟咱嗆這個?”“玄元早跑了好不好!閣主突然跑掉,玄元小子哪可能不跟著跑?”
  ……閣主跑掉?
  閣主……突然跑掉?!
  惠羽賢原是被圍上來的眾人弄得一頭霧水,驟然聽到那一句,臉色大變。
  “他、他……兄長……閣主他……”她欲問,然喉頭繃緊,舌根發僵,哪裡還能鎮靜定?
  什麼都不管,腦子也使不動,她只能揮動手裡馬鞭,“駕”地一聲,策馬沖出一條道來,風馳電掣般往穀中山腹趕回。
  將她拉進晶石甕室中,三位老祖宗一起暴怒了。
  “你瞧瞧、瞧瞧!明明好好的一道門就在這兒,他偏不開!”
  “他不開就算了,乖乖待著也不會有誰嫌他礙事、礙眼,但他偏偏又不!”
  “他不開門,也不肯乖乖待著,他、他一飛沖天是哪招?!”
  她抬頭仰望,晶石甕室的頂端硬生生被破一個洞,因甕室位在山腹深處,那個破洞黑黝黝的,極深、極為筆直,仔細再看意有細小的一點亮光。
  這一沖竟然直接衝破峰頂,不僅甕室被破,連山腹也被破,莫怪老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鬚髮亂飄胡揚,氣到罵聲都發抖。
  但這瞬間能沖天破峰的勁道實是可怖,如此外顯的悍勁,與她心中所熟悉的、那舉重若輕的男子似不相符。
  老祖宗罵到沒詞了,最後沖著她道。
  “快去!去把他找回來!告訴他,他這下子賠大了,不先生出個三男三女送進我幻宗謝罪,咱三個天涯海角追殺他!”
  惠羽賢被淩氏老祖宗賦予大任,既要把“不孝子孫”找回來,還得“督飭”對方謝罪事宜——
  需上交氏嫡系子孫男女各三名,非此不能平息老人家心頭之火。
  辟榖閉關兩年有餘,閣主大人終於出關。
  他醒來已有大半個月,她全然錯過,為尋還魂草,在一座又一座的峰頂流轉蟄伏,而乘清閣眾人則是尋她尋到焦頭爛額,陰錯陽差,一次又一次撲空。
  她有些小落寞,因為他清醒時,她沒能伴在他身邊。
  但更多的是雀躍歡喜。五年為期不用等足五個年頭,他用了一半不到的時日,讓自己重回她身邊。
  她一離開穀中山腹,乘清閣的人馬隨即跟上,絕不讓她離開視線處。
  她問及閣主大人之事,眾人面色怪異,只道閣主吩咐務必找到她,還道他若收到飛鴿傳書,定然會在乘清閣位在西疆的那處別業等她。
  那地方她知道,離武林盟的大西分舵不遠,位在她熟知的地盤上,說是別業,亦是他乘清閣的“分舵”之一。
  只是當她快馬踏進那裡,竟遇武林盟的人迎將過來,且還是她以往在大西分航裡熟識的人。
  帶頭者是老成穩重的卓義大叔,奇的是連身為大管事的安姑姑也一併來了。應是一直留意著她或乘清閣的動靜,才會她甫現身,武林盟便趕至。
  可是她疑惑了,不懂大夥兒為何拿那般眼神真盯著她……竟發生何事?她一臉愣怔與無辜,才回出,立時就被安姑姑噴了——
  “你自個兒幹過什麼都忘了,還敢問出什麼事?以往不都跟你千叮嚀萬交代過,莫要招惹姑娘家啊,你都生得這模樣了,還敢對著人家姑娘笑了三回!三回啊,這是要逼死誰?!”
  惠羽賢繼續愣怔與無辜,還舉起馬鞭把手挲挲額角,表示用力在想,想過又想,卻想不明白。
  卓義大叔出面解釋。“一年前的某夜,你在江邊吹簫,恰遇?花淫賊笑笑生做案,你不僅從笑笑生手中救下兩名女子,還將此惡徒制得動彈不得。”
  “……是有此事。”她點點頭。
  卓義大叔再道:“那兩名姑娘頗有來頭,一名是出身于綠柳山莊,人稱琴想書畫冠江湖的‘第一才女’柳知靜,另一名則是金刀歐陽家的大小姐,豔冠中原武林的‘第一美人’歐陽玥。你救下她們兩人未留姓名,瀟灑就走,嗯咳咳……”
  假咳兩清清喉嚨,似乎說起這樣的事挺不好意思。“兩女卻是芳心暗許,查得你的身份底細之後,據說還備上厚禮去訪南離山,一次較一次盛大,兩女還相互比拚,最後是南離一派的女老前輩一展獅吼功,才把柳家和歐陽家的人馬全轟走。”
  卓義大叔口中所說的“女老前輩”,指的自然是她家師娘……能令師娘展出獅吼功,可見當時狀況之嚴峻,
  惠羽賢的臉魚先是發白,跟著又泛青。
  安姑姑沒站在她身邊,要不纖指肯定朝她腦門戳過來。“你啊,躲得不見人影,兩女爭你一個的事兒,江湖上都瘋傳一整年,現下你可名滿江湖啦。”
  “我沒有躲啊…………”
  惠羽賢有當氣弱,不由得瞥向跟了她一路的乘清閣眾位,驚覺有好幾個竟紛紛撇開臉,別開目光!
  絕對還有事!
  她歎氣道:“說吧,拜託別再瞞了。”真出事,總得讓她心裡有個底。
  乘清閣眾位你看我、我看你的,領頭的大哥硬著頭皮,終於出聲。
  “這一年來,綠柳山莊與金刀歐陽家派人鋪天蓋地般尋你蹤跡,皆被乘清閣明裡暗裡地擋將回去,加上姑娘人一直留在蒼海連峰,不是在老祖宗的谷中山腹便是在各峰峰頂流轉,更不易被尋到,然後……”
  “然後?”語氣的轉折全惠羽賢心胃糾結。
  領頭大哥頭一甩,拳頭陡握,說了。“然後閣主那一日衝破峰頂突然出現,人瞧起來很是古怪,模樣沒變,但神態不太一樣,好似……人確是醒了,能走能動,也識得所有人、記得所有事,但三魂七魄似未完全歸位,欸,該怎麼說好呢?反正……就是……好像他身上某一塊什麼的還沒醒,但這一塊什麼究竟是什麼,咱們也說不上來啊。”
  惠羽賢聽到閣主大人識得所有人、記得所有事,心窩似遭重重一掐之後倏又放鬆,一緊一馳間,心緒幾多起伏。
  然而心未及太定,再聽領頭大哥後頭所述,驚得她額與背都隱隱滲汗。
  豈知,這世上沒有最驚,只有驚上加驚!
  領頭大哥躊躇了一會兒道:“再然後,咱們盡職地把這兩年多來江湖上發生的要事約略稟報,有人一時嘴快,口齒伶俐兼之口若懸河,便把‘江湖第一才女’與‘江湖第一美人’相爭之事…………钜細靡遺全交代了。”
  惠羽賢還沒反應過來事態之嚴重,安姑姑已搶了發言。
  “你跟男人好上,那很好,要跟姑娘家好上,也隨你開心便好,但不能踏多條船啊,鬧得武林盟都得跳出來主持公道,害咱們都擔心極了,怕他們為省去麻煩,把你暗中了結了。”
  她這話一出,卓義大叔趕忙重咳。
  安姑姑卻罵:“咳啥咳?我說錯了嗎?還是我說得太對,聽不得真話?哼,那我還偏要說了!乘清閣閣主把柳家的‘第一才女’和歐陽家的‘第一美人’都擄了去,三邊人馬都快打起來,始作俑者就在眼前,武林盟若為了什麼狗屁的武林正義,想抓小賢兒逼那個乘清公子交人,我第一個不答應!感情這檔子事,誰對誰錯誰說得清?武林盟跟著哪門子渾水啊!”
  周遭,一片靜。
  但惠羽賢想,在場那麼多人,哪可能真安靜?
  是她神思頓凝、耳鼓發懵了吧?
  什麼聲音都進不了腦子,丁點聲響都聽不見了。
  他把“第一才女”和“第二美人”都擄了去,是嗎?
  這行徑跟當日她在江上所遇的採花淫魔有何不同?
  這位閣主大人究竟還是不是她所熟悉的、心心念念的那一個?
  一場“對峙”,武林盟的眾人被安姑姑一番太過直白的話說得動手也不是、不動手也不是,尷尬僵持。
  而乘清閣眾好手們反正是將人護到底。
  在他們眼中,惠羽賢老早是自己人,即便自己人“踏多條船”、“拈花惹草”到讓閣主發了瘋,那也是自己人,不問對錯,對外一律護短。
  解鈴還須系鈴人。武林盟知道,乘清閣知道,惠羽賢自己亦知。
  最後卓義大叔的人馬仍是讓出一條道來,且還隨在乘清閣馬隊後頭,一起將她這個“系鈴人”送至乘清閣位在西疆的別業。
  惠羽賢想像過許多種場景。
  許多種她與閣主大人重逢再見時,該會如何又如何的場景。
  但任她如何天馬行空,也絕想不到會是眼前這般場景——
  別業寬敞的迎客廳裡,地上鋪著夏毯,淩淵然與兩名女子一同席地面坐,三人坐得甚近,他只需展臂就能左擁右抱。
  他的一件處袍披在右側那名女子肩上。
  惠羽賢定睛去看,認出那女子是當初在蓬船裡撥琴求援的那一位。按大夥兒所說的推敲,應是“江湖第一才女”柳家小姐柳知靜。
  而坐在他左側的,是後來才被淫賊劫來的勁裝姑娘,如此看來,那便是“江湖第一美人”歐陽家的小姐歐陽玥。
  此時“第一美人”正癡癡瞅著他笑,嬌聲道:“我也冷啊。”
  聽到此話,“第一才女”柳知靜立時揪緊男子外袍,怕誰來奪似,一邊還微傾身子往淩淵然身側傾靠過去,有意無意般投懷送抱。
  男人冷若冰霜卻俊美無儔的面龐無絲毫動靜,僅淡淡問歐陽玥。“你冷?那她也為你披上袍子了?可你們不是說,她包袱裡僅帶一件外袍,哪來第二件為你披上?”
  歐陽玥嬌嬌笑著。“你啊,怎忘了呢?你後來脫下身上的袍子給了我啊。”
  “是嗎?”
  “是的是的。”歐陽玥紅著嬌顏點頭如搗蒜。“你脫衣時還手忙腳亂呢,嘻嘻,對付笑笑生那惡賊時是那樣明快俐落,脫個外袍卻脫得那般淩亂,把掛在脖子上的羊脂白玉都給拽掉了,玉好生可愛,圓潤潤的半邊月兒,還是我給你拾起的呢……啊!”她的一隻秀腕忽被男人的鐵指緊扣。
  一旁的柳知靜突然扯他衣袖,欲博取注意般細聲急道——
  “我也幫公子拾東西的,我也有啊……那根洞簫,公子在江邊吹簫,才令我拔琴求救,那根金絲竹製成的洞簫落在江邊草地上了……公子為救人,情急之下把那般金貴之物拋在地上,我見著很是心疼啊,是我拾起給你的……啊!”她的一隻皓腕一樣落進男人五指中。
  該是相當疼痛的,兩女疼到精緻五官不自覺扭曲,仰望閣主大人的眸光依然帶著癡迷,嘴角甚至還翹起。
  採花淫魔將兩女劫了去,那是要強迫姑娘家屈從。
  堂堂乘清閣閣主把兩女擄了來,不僅強迫姑娘家,還要人家心甘情願受著。
  隨淩氏老祖宗習了幻宗之術,雖僅是幻宗入門,但惠羽賢若再看不出閣主大人使的是什麼招,那當真對不住三位者祖宗的親傳。
  他這是以氣入魂,似操作亦似誘引,讓兩女的神識回溯到他欲探知的某一段時候,再以言語穿插誘導,令對方乖乖吐露。
  “淩淵然!”她沉聲一喝,青白臉色此刻更是白慘慘。
  惠羽賢敢用項上人頭作賭,賭他老早就聽到動靜,察覺到她的到來,他卻依舊從容不迫地想從兩名姑娘口中逼問出什麼。
  人來了他無所謂,誰來了他都不驚,一副“即便綠柳山莊、金刀歐陽家與武林盟全趕來,他眉照樣抬都不會抬”的姿態,非常囂張。
  此際她跨進廳堂,雙眸直視,連名帶姓的斥喝終於讓他抬頭。
  惠羽賢聽到身後一堆腳步聲,沖了來卻紛紛止在門邊。
  想必乘清閣的眾位對如此異狀的閣主大人也頭疼得很,不認同強淩弱的行徑,可一時間卻也不敢以下犯上。
  那就讓她來!
  她握著拳頭大步朝他走去,直勾勾的眸光瞬也不瞬,見他徐徐挑起眉尾,她很唇瞪得更狠。
  去到他面前,她半句話不吭。
  他雙手分別扣住兩家姑娘,大有瞬息間便要把兩隻細腕捏斷的態勢。
  她便也用兩隻手去扣他的腕,一隻對付一隻。
  她力氣大,握住他時更是用力,臉對住臉,眼盯住眼,誰眨一下就不是好漢,惠羽賢當然清楚他可以運氣將她的箍制震松,但他沒有這麼做,這讓她心裡不由得一軟,長而不狹的丹風眸不小小眨了眨,因眸底有點潤潤燙燙。
  她一眨動雙眸,幾是同時,淩淵然鬆開鐵指放了兩女。
  她沒有停留,立即一手揪一個,把柳知靜和歐陽玥從地毯上拉起來。
  以氣入魂,只要儘快離開施術者所造出的氣場,氣無法再續,神魂便不再受控,狀況自會好轉。
  所以當務之急就是把兩姑娘趕緊帶開送走。
  憑著力大剽悍,她把猶賴著不肯離開的柳知靜打上肩,把癡迷哭喊著不要走的歐陽玥挾在身側,就這麼直進直出地把兩女帶到廳堂外,交給乘清閣的眾位。
  “姑娘請放心,武林盟的人還保在外頭,咱們這就帶著人隨他們走,將柳家小姐和歐陽小姐護送回去,有武林盟出面緩頰,事情會好辦許多。只是……”
  領頭大哥迅速覷了廳堂裡的主子一眼,低聲再道,“請小賢姑娘再勸勸,倘是可以,還得請閣主親自登門賠禮才好。”
  惠羽賢點點頭。“我明白。”
  可她想了想,覺得還是先去請候在外邊的卓義大叔多幫襯些。
  武林盟同氣連枝,綠柳山莊與金刀歐陽家皆是武林盟友,若乘清閣與之交惡,實為大損。
  她遂道:“我跟你們一起出去。”
  豈料她才起腳,被置身後的男人忽然陰惻惻啟聲——
  “惠羽賢,你如此就走嗎?”
  不生氣。惠羽賢告訴自己,她不跟一個兩年多來沒使過腦子的男人生氣。
  待把事情交代完,她再來好好對付他。
  她踏出第一步,再踏出第二步,身後那陰沉冷洌的男嗓又響——
  “你對她們笑,連笑三回,對我卻不笑了,可是把我淡了?”
  惠羽賢頓住腳步,一息、兩息、三息……她驀地輾轉回身。
  廳堂裡的男人此刻已立起,長袍下身骨清逸,謫仙般出塵的氣質冠天下,俊麗容顏有股姿姿的很戾亦有抹太過冷然的顏色。
  惠羽賢不管。
  反正她還是不說話,還是瞬也不瞬直視他,還是筆直走到他面前。
  她在離他極近的地方停下,近到她的腳側與他的都快相貼,她的右肩幾要靠到他的肩頭。
  他細細眯起美目,側首看她。
  下一瞬——
  砰!
  “哼……”他禁不住悶哼了聲,昂揚而立的身姿跟著瑟縮了縮。
  堵在門邊的眾位乘清閣好漢驚得臉都鐵青了,全瞠目結舌望著那彪悍姑娘慢悠悠地把一隻漂亮有力的拳頭從閣主大人的肚腹上收回。
  這一記重拳,大快人心啊大快人心!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12:17

 【第十六章】

  淩淵然的內在感覺,唯己能知。
  自一場漫長的內觀中,從靈虛之境一步步拉回神識,醒在兩年有餘的如今。
  許是內觀過為徹底所遺之症,他猶能記得以往所有的人事物,清楚自己面對那些人事物時是何感覺,但仿佛從本心還分出去另一個自己,這個分身用一種冷眼旁觀的角度環視所有人事物,情感宛若冰封,知道心中有人,知道那人是誰,然知道歸知道,旁觀的他僅是旁觀。
  他在內觀中被褪去一些東西,未去遺忘,卻不曉得該讓感覺如何流動?
  他把兩名“情敢”擄來“嚴刑拷打”,僅是覺得若依本心,他會這麼做,所以便做了。
  直到兩女提及她們拾起之物。
  一個是拾了似半邊月兒的羊脂白玉,一個拾來金絲竹洞簫,他左胸猛地一抽,那旁觀的自己像瞬間挨了一巴掌,竟疼得連心都熱麻。
  跟著,他聽到她連名帶姓的怒喝。
  五感盡啟,他能捕捉到她大步走來時,流蕩在她足下的風動,能察覺到她胸房鼓動有多劇烈,儘管她拚命抑下一顆心仍跳得飛急。
  他的雙腕落進她掌心裡。
  她的十指力度強悍,將他的膚細細熨出幽微的刺疼感。
  他看進她的眸底,眼對上她星火湛湛、毫不閃躲的眼。
  他……那個旁觀的他,對她難以招架。
  而她的那一拳,不僅直擊他的肚腹,更重重擊在那一道冷封牆面上,接著有什麼東西從龜裂開來的縫隙中滲流而出。
  他感到迷惑,以及深重的茫然。她出手再如何迅電不及掩耳,卻快不過他的感知,自己為何不防,又為何不擋?
  他為此震驚愣怔,驚到她揍完他後瀟灑就走,他則愣在原地忘記要動。
  廳堂外的手下跑個精光,幾是簇擁著她去。
  他一手捂在剛挨過重拳的腹部,沒有動作,跟著往上移到左胸口,這才緩緩揉動著,像那個小小所在比挨揍的地方還疼。
  在他腳前落著一物,約巴掌大,用灰藍巾子仔細包裹著,是她轉身離開之前,從懷裡掏出來往他身上丟擲,後落地的東西。
  是她專程帶給他的?會是何物?
  他足尖微挑,灰藍小包被挑進掌裡,他將那巾子揭開——
  水嫩嫩的青色小花,青綠色的花莖粗圓飽滿宛若人形,微微散出沁涼氣味。
  蒼海連峰,在萬年雪覆蓋的峰頂神出鬼沒。
  與其說是花草,更似精怪活物……
  ……能讓失憶之人再複記憶,更其者,能令人憶及前塵之事,還前世之魂。
  還魂草。
  他記得曾對她說的話,但那日趣談起一則傳說,從未被證實。
  她尋來這株還魂草,且不說其中花費了多少心力,此際她卻哀莫大於心死般拿來砸他……為何?
  他蹙起眉心,側首瞅著掌中之物,未察覺這是醒來後頭一回有這般表情。
  你對她們笑……對我卻不笑,可是把我淡了?
  他思緒一蕩,腦中精光掠過,背脊凜地打直——
  原來,是“淡了”二字!
  他疑她將他淡了,豈知她尋來這株傳聞中的還魂草,便是怕他真淡了她。
  适才就是那句質問將她惹火。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抓著還魂草,幾要將其掐碎,那水嫩的青色在他勁指之下浮動,仿佛疼極,小朵青花微扭著,似無聲哀嚎。
  想明白她所想,猶若肚腹又被狠狠重揍一記!
  砰!無形的冰擘爆裂,封住的情感滾滾湧出,冷眼旁觀的那一縷空幽靈犀被驟然吞沒!
  胸中一股氣急欲釋出,如同當日閉關於晶石甕室中,那一團氣迫他清醒,領他離開靈虛之地,他順著那股力道圓滿破關,釋出那強大壓力,衝破峰頂。
  而這一回,情感流動形成漩渦,氣盤於胸,湧在血肉之中。
  他甩袖沖出,一躍飛過整座前院,眨眼間穩穩立足在別業正門邊的青瓦上。
  門外,惠羽賢跟著安姑姑將柳家、歐陽家兩位小姐好生安置在乘清閣備上的馬車內,她卸下背上的精剛玄劍,盤坐下來以內力替兩女理氣定神,此刻已令她們二人緩下氣息,安然沉眠。
  她甫下馬車,揚睫便見閣主大人飄飄然的身影。
  不僅她怔了怔,準備啟程護送兩女返家的武林盟以及乘清閣的眾人,對於他突如其來的現身皆是一怔。
  卓義大叔帶領的人馬甚至擋在馬車前,像是為防他再度出手擄人。
  惠羽賢知道自己那一記拳頭讓他在屬下面前失了臉面,但實在是太怒了,她的忍功嚴重受考驗,而他這時追出來,還端遄出睥睨天下般的姿態盯著她不放,待如何?
  “淩閣主要我為那一拳賠罪嗎?”她暗暗定氣,不想被他氣得太難看。
  淩淵然眉峰微擰,因她口中吐出的那個稱呼。
  他記得有一個稱謂,只有她會那般喚他,帶著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親昵。
  兄長。
  他記得,她喚他兄長。
  他是她的愚兄,她是他家的“賢弟”。
  見他不語、一臉陰陽怪氣,惠羽賢按下又要冒出的火氣,儘量穩聲道:“要在下賠罪可以,淩閣主先把被閣下無禮對待的人全部賠罪了,在下自當負荊請罪,任你揍個三、五拳不還手。”
  青瓦上的人影倏地落在她跟前。
  他快得匪夷所思,近到兩人鞋側相點,兩肩幾要相靠,與方才在廳堂內她出拳揍他時的姿態一模一樣。
  周遭的人聳動了。
  此般態勢,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好手們自是護著惠羽賢。
  乘清閣的眾位則覺得清醒後的閣主大人似有某條筋沒接上,要不就是接上了還沒打通。
  儘管如此,自己的閣主自己護,但也不能傷著未來的閣主夫人,一時間非常糾結,好幾個已準備拉著惠羽賢上馬跑人,為避閣主大人鋒芒,只能先跑再說了。
  惠羽賢站得穩穩的,心跳卻如急鼓。
  此際她輕易一個動作都可能引發衝突,造成更多誤會,如此一想,就更不願在他面前露出絲毫膽怯。
  而她都覺下一瞬肚腹便要遭受重擊,卻聽他低幽幽間問——
  “被我無禮對待?你是指綠柳山莊和金刀歐陽家的那兩位嗎?這天下好兒郎多了去,她們二人不去愛,偏要爭你,賢弟……”
  她側眸瞥去,怡與他深漠的眼神對上。
  離得這般親近,她心口不禁重震一下,聽他又道——
  “她們所爭之物是有主的,既已有主,就不該眼紅,起非分之想,綠柳山莊和金刀歐陽家對自家子弟的行徑不知約束,甚至助紂為虐,大張旗鼓欲從我嘴裡掏食,賢弟且說,真要算帳,到底誰無禮於誰?”
  從來都知他可以很溫潤如玉,令人如沐春風,也可以擺出孤高冷漠的一面,凍得人周身發寒,然後是他那一張嘴,真鬥起來,銳不可擋,其為詭辯亦不忘帶著正理……惠羽賢憋紅了臉,放在兩邊身側的手悄悄握起。
  淩淵然徐聲回:“賢弟還有什麼話好說?為兄洗耳恭聽。”
  她抿抿唇,十指陡然收緊。“還有老祖宗呢!你把老人家那地方撞破,日石甕室破了,山腹也破了,你頭也不回走掉,難道不該回去賠罪?老祖宗把我揪去,罵給我聽,說你這下賠大了,若不先生個三男三女送進幻宗謝罪,這事不能了!你得跟老人家賠罪,他們……”
  “好。”他驀地應聲。
  “什麼?”惠羽賢念他念得正順,忽遭他中斷。
  “回去賠罪。”話一出,他闊袖一展,纏上她的腰。
  “淩淵然你——”想罵都罵不出口了,她腰身被挾得牢緊,人已一飛沖天。
  惠羽賢徹底體會到那疾速破風的滋味,不是她在沖,她是被帶著沖,迎面撲來的風力道太強,她張不了口,連眸子都快睜不開。
  就算這兩年多來,她的內力和輕功皆大有進展,可與這個明顯異變的閣主大人相較,當真不值一哂,連提都不用提。
  他突然把她帶走,是劫人劫上癮了嗎?
  想到乘精閣西疆別業前的雙方人馬以及柳家、歐陽家的兩姑娘,她這一口氣確實越歎越長。
  稍值得慶倖的是,卓義大叔和乘清閣馬隊的領頭大哥皆是本事極好的江湖老手,會曉得該怎麼做最為妥當。
  一袖兜頭罩腦蓋住她不安分的腦袋瓜,微沉地將她的臉蛋按住。
  風聲獵獵,風勁幾可切膚,她是被他裹在懷裡了。
  張眸什麼都看不見,其他感覺便更為敏銳。她枕著他的頸窩,那頸脈細膩的跳動讓她歎息,湧出莫名的感動……貼得如此近,觸到他的脈動,在這樣的時候才有了真實感——他離開那樣久,終於終於,走回她身邊。
  忽覺這樣也很好。
  把她劫得遠遠的,去到一個只有她跟他的地方,她想仔細地、好好地看著他。
  不再掙扎妄動,她反手摟緊他,將自己託付出去。
  閣主大人的“回去賠罪”,原來是玩真的。
  按理,從西疆或大西分舵出發,快馬加鞭、日夜兼程的適,三日可抵蒼海連峰,惠羽賢卻覺自個兒應該“飛”不到兩個時。
  飛飛飛,再飛飛飛飛,待裹著她頭臉的寬袖撤開,老祖宗的谷中山腹已在眼前。
  她驚愕未歇,話問不出半句,腰身又被他撈起。
  嚴重異變的閣主大人有門不進,有道不走,撈著她竟從峰頂的破洞直直落下、落下、再落下,被他衝破的此洞,洞寬恰合兩人,至於洞的深度不消說,自是直通到山腹深處的晶石甕室方止。
  惠羽賢環顧四周,那天被氣的老人家揪進來聽罵時,她腦中一片混亂,驚喜他的出關,驚愕于他出關的方式,除了盯著上頭的破洞發怔,根本無心看清楚這間甕室……竟除了嵌滿晶石的壁牆和一張廣榻,什麼也沒有,他就在這裡辟榖團關,靠自己的氣血和能耐,一點一滴渡化掉蟲族。
  她背對他揉揉眼,腳步往門的方向走,低語:“得先拜見老祖宗。”
  她又被一把撈住腰身,熟悉的、卻比以往微涼幾分的氣息拂在她耳邊。
  “你當老祖宗會不知道咱們回來嗎?”
  “知道歸知道,當晚輩的自該去拜見。”她企圖掰開他的臂膀,可惜無法撼動他半分。
  “也不必急著拜見。老人家不是要我回來賠罪嗎?身為兒孫不乖乖低頭如何可以?所以先賠罪方為重中之重的要事,不是嗎?”他順手解開她腰上軟鞭,拉扯她的腰帶,另一袖則環過她胸前,將她往後壓入自己懷中。“不是要三男三女嗎?這個罪我願賠。”
  ……等等!所以挾她回來就為了這等事。
  三男三女……他真要拖著她蠻幹?就在此處?
  “淩淵然!”她氣到屈起手肘往後就是一記,長腿後踹掃他下盤,還拿後腦勻攻擊,往後狠狠撞去。
  他連番閃過,只閃避而未出招,一直將人困在兩臂之間。
  然,懷裡的人兒越挫越勇、越戰越猛、越打越狠,連連攻他的上路和中路後,突然晃出一記虛招,實打他的下盤。他被扳倒,終才出手將她也倒在榻上,扣住她雙腕將她制在身下。
  “淩淵然你起來!”惠羽賢喘到面泛潮紅。
  她打輸是絕不哭的,但這一次輸得很傷心啊,淚水從兩邊的眼角流出,還流進髮絲和耳朵裡。
  伏在她上方的男人抿唇不語,不但不起來,身軀還乾脆一沉,似力氣用盡一般整個壓在她身上,臉埋在她頸窩。
  以為他真無力了,惠羽賢扭了扭臂膀,依舊掙不開他的箝握。
  怒啊!他到底想怎樣?
  “淩淵然你、你……滾!”她邊流淚邊罵。
  哪裡知道,她被他這麼弄著,兩人真在榻上滾了三圈。
  “滾了。”他低低應聲,語氣懶懶的。
  “……”惠羽賢整個很無言,無言到眼淚都不流了。
  她望著晶室上方那個洞,隱約能看到天光閃亮,仿佛在笑著他們倆。
  她不動,他亦不動了,直到她氣息漸漸緩下,力氣漸聚回,才又掙了一下,啞聲問:“你究竟想怎樣?”
  埋在她頸側的腦袋瓜蹭了蹭,他在搖頭。
  好半晌,他終於懶懶地答話。“不知道……就僅是想鬧你而已。”
  “啊?”她眨眨雙眸,確定自己未聽錯。“為何啊?”
  “……不知道。”他還是搖頭,動也不動,似覺兩人這樣也很好,他的心可以沉靜下來,不再暴沖。
  接著倦意襲來,濃重得令他不由自主地掩下扇睫,藏在意識深處的感覺湧出,他不禁喃喃低語——
  “五年為期,五年……若不能出關,為兄想你別等,又想你一輩子為我守著……醒來,卻不見你……原來你被人惦記上了,三笑……笑得姑娘家為你比拚吃醋,鬧得江湖皆知,越想,心裡越急……賢弟真把我淡了,為兄便把這江湖翻了去,五年為期,我……我未負你,亦不許你有二心……”
  ……二心?
  她哪裡還有第二顆心?
  光是為他就已操碎了心。
  甫止的淚水再一次滲流,既氣又憐的,她洩恨般捏他的臉,忽覺頰肉都捏不太起來,那張清俊無端的臉當真消瘦到快成皮包骨。
  猛一波心痛襲來,她淚水流得更凶,一路走來百感交集,為了他,亦為了自己。
  狠捏他面的手緩緩摸向他的耳輕輕揉弄,帶著誘人深眠的魔力。
  他就是想鬧她而已。
  隱約有些懂得,從頭至尾,他其實是在跟她鬧脾氣。
  為求她的“專心一意”和“不負”,他把武林盟、綠柳山莊和金刀歐陽家都給得罪,只想她向他證實自己的“不二心”。
  這般胡鬧,跟個孩子似不管不顧的……異變成這般要她如何是好?
  然而,他當真在她身上睡熟了,扣住她雙腕的手勁終於鬆弛。
  她悄悄掙開箝制,將陷進深眠的他挪到一旁,跟著把睡姿透亂的他擺佈成一個好姿態,讓他四仰八叉地攤躺。
  她忍不住摸摸他的眉心,試著把那略現的紋路撫平,低首去吻,虔誠去吻,無法想像他有多累,但他肯在她懷裡憩息,這樣……很好很好。
  仍是氣惱他的,只是此時此刻見到他毫無防備的模樣,生死全由她,她的心立時塌陷一大塊,想繼續對他發火,難了。
  她將處袍脫下蓋在他身上,跟著起身推開晶室的石板門。
  呃?這是……
  “咳咳,咱就說嘛,哪來那麼大動靜,原來是把人逮回來嘍!”
  “回來很好,回來得好,一女一男、一陰一陽,甕室裡就適合甕中捉鼈,且看是你捉了他,還是他捉了你,遲早是要走到那一步的,別太抗拒啊,你要有所醒悟啊孩子。”
  老祖宗們兩高一低地踞伏著,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壁腳,她門一開,三位老人家臉不紅、氣不喘,姿勢維持不變,腰馬硬是了得。
  惠羽賢訥訥不能言語,喚了聲高祖爺爺後,杵在門前好一會兒才道:“他睡著了,高祖爺爺若要罰他,晚些再罰……可好?待他醒來,我與他一塊兒向老祖宗領罰。”
  她頭被輕敲一記,“咱們說啦,就三男三女,一下子生不出這麼多,也得先來個一男一女,咱們罰的就是他,你陪他一塊兒領罰,也算天經地義。”
  說話的同時,老人家進到甕室中,三人分別探淩淵然的左右手脈與天靈,三張臉相覷一番,微微頷首。
  惠羽賢揉揉微燙的臉,見閣主大人當真睡沉,毫無動靜,再見老祖宗狀若沉吟的神情,心不由得高懸。
  “高祖爺爺,他……”
  “他很好。能醒很好,能睡更好,龍精虎猛的,罰多了也不怕。”
  老祖完的話三句不離“罰”,但此“罰”非彼“罰”,她有些難以招架。
  幸得老人家沒有為難閣主大人的打算,至少在他睡著時沒有,老人家輕握輕放,把完脈、探過天靈後就撤了。
  結果淩淵然這一睡,睡足兩天兩夜還沒醒。
  第三天,玄元跟在他們身後也跑回穀中山腹,乘清閣的馬隊倒沒出現僅幾名之前留下的人手仍守在穀外的牧族聚落。
  惠羽賢後來逮住玄元,要他將淩淵然出關之後的事“說清楚講明白”,少年被逼到,撿了根樹技在地上大大寫下——
  他沒睡。一直醒著,都不睡。
  問到最後,惠羽賢方知,竟是自清醒後,閻主大人就未再交睫入眠。
  如此算來少說也有二十日未睡下,莫怪老祖宗會說能醒很好,能睡更好。待他這次睡飽醒來,應該就是真正清醒了吧?
  到得第五日,為修繕晶石甕室作準備,惠羽賢聽從老祖宗指示,帶著玄元在山腹內挖晶石。
  這事不是太難,卻需巧勁,天然晶石布在山腹內壁,嵌得甚緊,能整塊完整無缺挖掘出來才不會破壞它聚能的奇效。
  巨蟒也來湊熱圍,時不時從他們身邊蹭過,頭上依舊頂著一朵大紅花。
  之前她奉老祖宗之命,出登“追擊”閣主大人,幻影花那時就被她留在穀中山腹,有巨蟒這“老朋友”一塊玩,這幾天花兒開得格外好,紅得特別有朝氣。
  將所需的最後一片晶石采出,身後,巨蟒頂著花不知怎麼鬧的,鬧到玄元暴跳如雷,指著蟒和花罵不出聲,只好忍無可忍撲過去。
  大蟒帶著花兒溜得飛快,如白色流光一點紅,倏地從她身側飛遊而去,玄元則施展輕功追上,從她另一側竄出,惹得她趕忙以身護晶石,生怕一個不留神,大半日的心血全付諸東流。
  她歎口氣直起身軀,眸光不經意間,忽見位在高處的窗欄裡佇立一道身影。
  那座窗欄所在的地方是她在山腹中的“閨房”,亦是閣主大人曾將昏迷的她送進休養的所在。她此刻看不清憑欄西立的人是何神態,只見衣袂翩翩,闊袖輕揚。下一刻,惠羽賢心口陡顫,幾無法呼吸。
  她聽到她放在房中的金絲竹洞簫終於被吹出最極致的曲音,在此座宛如奇境的山腹中回蕩……
  扛著采出的晶石不不敢跑快,連輕功都沒使,就一步步腳踏實地走回房中。
  她放下寶貝晶石,籲出一口氣抬頭看去,簫聲在此時落下最後一音,餘音猶蕩,窗欄邊的男人已從空轉過身。
  明明擅闖進來的人是他,該覺不好意思的人也該是他,但那眼神深邃又專注,看得惠羽賢有些吃不消。
  她發現他洗浴過了,散發含濕氣,連身上衣物亦換了一套。
  她登時臉熱。
  因他以往留在山腹的衣物都被她仔細收在這房中的大箱籠內,與自己的幾套換洗衣物,包括貼身的小衣小褲全放在一起……是夫妻才會如此親昵。
  她當初收抬時未想太多,未想有一日他會翻那箱籠親自取衣。
  還是他其實是驅使了山腹中那些如小工蜂努力做事的小黑蛛們幫他尋找乾淨衣物呢?噢噢,不會的,絕對是他自個兒翻箱倒櫃找到的,因為他手中握的那把金絲竹洞蕭,她在出穀找他之前就是收放在箱籠內的。
  忍下欲揉臉的念想,她打破沉靜道:“淩閣主睡了許久,今日已是第五日。”
  淵然握著長簫以拇指輕挲,靜了一會兒才出聲。“這金絲竹洞簫是我贈子你的見面禮,亦是你我結義之證。”
  “既然此證猶在,為何自我出關,賢弟不是連名帶姓喊我,便是以淩閣主相稱,莫不是想破誓,不認我這個愚兄?”
  會連名帶姓喊他難道還是她的錯嗎?
  惠羽賢禁不住瞪他一眼,但想起自他出關到現在,她與他一直沒能好好說話,此時此際他就在跟前,她心中不覺一陣酸軟。
  “沒要破誓,是兄長……兄長做那樣的事,壞了江湖情誼,不好。”
  他明白她所指何事,聽她維護柳家和歐陽家的兩女,他心生不快,然她低低喚出“兄長”二字,瞬間又熨平他的不滿。
  惠羽賢見他被指責了卻未作怒,遂上前拉他。
  淩淵然被動地由她擺佈。
  他被按坐在榻上,跟著看她從箱籠中取出條乾淨棉布,脫靴上榻,跪在他身後幫他擦拭發尾水氣,低幽嗓音在身後問著——
  “玄元告訴我,兄長自那日衝破山腹出關後,就一直未再睡下……為何不睡?是體內仍覺異樣無法入睡嗎?三位老祖宗雖親自瞧過,似無異狀,但……”
  “被你氣的。”
  “嗄?”她被他太過氿靜的答覆驚了一跳,險些扯斷他一縷發。
  他側過身瞅她,神情較以往清冷,但伸指就往她額面上彈。
  “被你氣的。”他重申,美目微凜。“一來你不在身邊,這樣不對。二來遍尋不到你的行蹤,如此亦不對。三,你惹來兩筆桃花債還得為兄替你了結,這般更加不對。為兄甫醒,賢弟就諸多不對,試問我如何安眠?”
  他這是強詞奪理,但……她卻覺……他真是被她氣的。
  揉著挨了他一記彈指的額頭,她微鼓臉蛋,表情怔怔然。
  淩淵然聲音低寒又道:“可為兄收到賢弟為我摘的還魂草,就不那麼氣了。”
  長指從袖底取出那巴掌大的小包,灰藍布一攤,小小青花下有著胖胖的人形莖幹,還魂草汲然脆碧。
  他道:“蒼連峰,峰峰相連若無邊無際,非峰頂上被萬年雪所覆蓋的凝滄土不能生出此物,你信了那個傳聞,是怕為兄化解那股毒膽的同時,把自身之事也給淡掉,不再記得你,是嗎?”
  她下意識揉揉臉,藉機將眼角的熱氣揉掉。“……可一見面,兄長卻質問我是不是把你淡了?根本是……惡人先告狀。”
  她手中棉布倏地被抽開,一手被他拉去按在他肚腹上。
  他道:“為兄讓賢弟揍了,賢弟猶不解氣,還可再來。”
  “你、你……等等……呃?”
  她的手被按著往下移動,貼住的地方根本不是他的肚腹,而是臍下三過的丹田,而且……還持續往下移。
  手抽不回來,幾要碰到他因盤坐而敞開的胯間,她大叫一聲。“兄長!”
  他停住不再強拉,俊顏從容淡然,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惠羽賢亦不再試圖抽手,蜜頰透紅,胸脯鼓動,就這麼僵持著。
  她再遲鈍也已察覺到,出送後的閣主大人俊美依舊,卻無甚笑容,眉宅間顏色清冷,較以往更為淡漠……
  以往的他即使在眾人面前得端著,好顯出乘清閣主該有的孤高氣質,和身為武林大派掌舵者該有的氣庶,私下待她卻暖得很、愛笑得很,那張好看的唇動不動就往上揚,總把她的心惹得撲通撲通亂跳。
  要不……他就是嘴角淺淺噙笑,也可能似笑非笑,然後對她說些不正經的渾話,好似她臉紅發窘的模樣很令他通體舒暢。
  而如今的他不笑,頂著一張冷漠英俊的臉,私下……竟還是這樣逗她?
  那株還魂草是用不上了,他內在完全一樣,根本沒變。
  噢,不對,不是沒變,是外表變冷漠,內在變得更沒臉沒皮!
  她正暗暗腹誹,面前忽地一暗,略涼的氣息數淡襲來。
  她本能地掩下兩排墨睫,所有歎息皆蕩在心底,微揚起臉蛋,讓男人索吻的唇印在她唇瓣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12:31

 【第十七章】

  四片唇瓣相貼,他們徐緩地吮著、舔著、糾纏著。
  這兩年多的過往在惠羽賢腦海中一幕幕浮現,種種心境轉折的體會,苦中帶甜,絲絲縷縷往心間淌過。
  五年為期讓她在絕望中猶抓緊一線希冀,求歡求愛是他,要分要離亦是他;她曾為他的專斷惱怒不已,覺得不甘,直到明白意志由己而出,她此生就等著他,直到年華不再,直到與他死別。
  見不到他,隔著甕室石門喃喃自語,假裝與他說話。
  幾回他來入夢,夢中亦是苦甜摻半,夢醒更覺惆然。
  而今這一人握住自己,深深淺淺細吻著她,薄冽的氣息卻寵得她唇舌熱燙,眸眶也熱燙潮濕,方寸更被淋成一團柔水……從那一年淹沒大山小村的洪流,到這一座山腹中的等待和此刻的相濡以沫,無數與他相牽相連的苦樂憂傷都在這一暖間泉湧出來,充盈在她胸房中、在血與肉裡。
  淚水難忍,她忍不住輕輕抽泣,於是臉被整個捧住,他吻得更深。
  明明是那樣俊漠冷淡的神色,糾纏起人來能燎盡整片曠野般熱力驚人。
  她招架不住被壓倒在榻上,男人微帶濕氣的長髮迤邐了她半身。
  他按住她的雙腕,便如那日挾她返回穀中山腹,在晶石甕室中用來對付她的招數,這一時間又制得她動彈不得。
  若要再列出他有何異變,便是這一件了。
  以前的他不會一上來就想壓制她,相較之下斯文多了。
  如今的閣主大人霸氣盡展,想親就親,想壓就壓,一個勁兒地使上,真要……真要將她吞了。
  “我唔……不成的……剛采完晶石……兄長等等啊!我全身都是汗,又髒又亂,不成……不成的……”她扯緊薄弱的意志,撤開臉不敢直視他的美色,連唇瓣都緊緊抿起,怕再被他這麼一挑逗,真要不管滿頭滿身的土塵,狠下心把他一併弄髒,與他要好在一起。
  她焦急一喊,長腿胡蹭,身上的男人倒真聽話地止了動作。
  他正用鼻尖一下下摩挲她頸側,嗅著那裡的氣味,那令她周身都不自在,套在襪中的足不自覺蜷縮起來。
  她熱脹的耳聽到他低聲道:“這次借老祖宗之力閉關於山腹甕室,一開始是虛與實之間的交戰,蟲族毒膽被煉成已久,我為容器,先收再鎖,鎖後再除,所以要徹底化除掉它,必須先對它大開門戶。”
  惠羽賢忽地不再扭動。
  他所說的是她無法去到的地方,無法站在他身邊並肩作戰的一段。她不自覺安靜下來,而按住她雙腕的力道亦隨之緩緩放鬆了。
  淩淵然又道:“毒膽能麻痹五感,致人於幻境中,意志在虛實之間流轉……以往閉關將自己投入靈虛裡,內觀深悟以求得道的喜悅,但這一次要對付的是鎖在肉身與心志中、壯大到已近魔化的毒。”
  略頓,語調徐慢。“未料過程會那般辛苦,收鎖它不算難,要化除擺脫才是真正不易。”
  惠羽賢呼吸窒了室,一手環到他肩背上,微用力地抱住他。
  他再道:“意志的對鬥與拉扯,再從自身血肉中驅除,奇筋八脈、四肢百骸,一寸寸掃除,宛若被扒掉一層皮般,足令人痛不欲生。”
  她咬著唇輕顫,收攏臂膀搔他抱得更,然一霎間想到他的痛,怕自己這身蠻勁兒會弄疼他,連忙放鬆,但揪著他肩背的十指已要把那衣襯抓破。
  心口仿佛裂開一個洞,很痛很痛,她費勁想說些什麼,賴在她身上的男人此時卻曲起一臂支著腦袋,側躺俯望她。
  “心疼了?”他目光瀲灩,卻深不可測,空出的手撫過她的眼、她的頰,沾濕長指。“賢弟哭成這般,這眼淚應是為為兄落的吧?”
  惠羽賢眨眨雙眼,淚水再湧一波,兩邊近耳畔的髮絲早都濕透。
  她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掉淚。太過專心在聽他述說,又感到無比難過,因他肩上所擔的重任,她即便使盡全力、耗盡心血,亦不可能為他分擔。
  “兄長……”她吸吸鼻子低喚,嗓聲略破碎。
  “這樣很好。”他支頤,俊龐微偏,手往她頸下探去。“我就是要你心疼,賢弟心疼我,為我流淚不自知,自然任我為所欲為亦不自知。”
  忽然,一股微涼觸感覆在她左胸房上,捧起,緩緩一揉。
  惠羽賢在被揉弄到不知第幾下時才猛然驚悟!
  那涼涼的東西根本不是個東西,是閣主大人的手。
  他故意說那些話吸引她去聽,引走她的心神,卻乘機卸下她的腰綁,拉開她的衣帶,他手一鑽,毫無阻礙就能潛到幾層衣物的最裡邊,手貼著她的肌膚將她掌住……等等!連她裡褲的褲帶都松了?!
  “淩淵然!”前一刻心還疼到不得呼吸,刹那間便被他氣到滿臉通紅,心緒之起伏真不是普通的大。
  她按住胞脯上的狼爪,無奈被他鑽到衣底占得先機,她隔著衣布抓緊他,他的手雖不動了,還是親昵無比地握著她的乳。
  惠羽賢才想使一記小擒拿,結果擒拿到最後是她幾層上衣全被扒落。
  跟主大人“為敵”是一件身累心更累的活兒,她伏在榻上細細喘氣,男人則伏在她背上嗅著、舔著、挲摩著。
  “即便是汗,在賢弟膚上都是香的。”
  “淩淵然你、你……”她欲提氣再戰,回首卻覷見他眉目舒勻、唇上有道翹翹的輕弧,竟隱約露笑,很像以往那處表如玉溫潤、內心正打著一籮筐鬼主意的閣主大人。
  一時間她又看懵了,唇再次被擄劫。
  她被吻到肌膚泛出一層紅,身軀仍繃著。這是長年習武之因所造成的,身遭“襲擊”,即便處在弱勢,仍會繃緊身心靈,等待反敗為勝的契機。
  不知捏了多久,背後的男人忽然沒了動靜,靜到她提著一顆心又想回眸去看,卻聽到他竟低低笑了聲。
  “賢弟將老祖宗認下,亦對吾家娘親接喊娘了,你以為猶能逃過為兄的手掌心嗎?遲早你與我是要做盡的,賢弟還是早些覺悟得好。”
  他俯首,在她的琵琶骨間烙下一吻。
  閣主大人淡淡撂下那一句話,再蜻蜓點水般落一吻,下一瞬他翻身坐起,扯來榻邊的薄毯將她兜頭罩腦整個蒙住。
  惠羽賢掙開頭上的毯子爬坐起來時,房中早不見男人身影。
  之後她定下心來仔細想了,想過又想,想得徹底。
  首先,閣主大人為何知道她已把他家娘親當作自家的阿娘來喊?
  他出關之事,乘清閣自是派前去綠竹廣居知會了,但他尚未回去探望,應不會這麼快就察覺到這等“小事”。
  再來,她好像……真的還沒完全覺悟啊。
  是說都要拿一輩子去等他一個了,此生僅求他這個人、這顆心,那麼,他壓著她做那些肌膚相親的事,她為何繃得那樣緊、那般難以放開?
  究竟為何?!
  關於此點……老實說她想到頭快破掉。
  但終於啊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她到底還是尋出癥結所在。
  那日被閣主大人挾回山腹內的甕室,他不管不顧就手來腳來,嘴上更說著氣人的話,她當然得一擋再擋,哪裡能乖乖就範。
  接著是她采完晶石、他出現在她房中的那一回。
  他一樣一出手就來硬的,硬的不或就哄她心疼,待她發覺之後又將她壓倒在榻上……
  然後她就懂了,他一直“鎮壓”她,她就本能地要去反抗。
  其實她也覺悟了,他壓她,她大可壓回去,禮尚往來嘛,更何況他是她心上之人,是她想用一生長伴、去喜愛去心疼之人,豈能由著他為所欲為而不結結實實地回敬幾番!
  這兩天,晶石甕室的修復進行得如火如茶。
  老祖宗負責下達指示,身為“罪魁禍首”的那一個卻只會往外跑。
  化除忠族毒膽的閣主大內力已非同日而語,惠羽賢領教過他神人級的絕世輕功,實猜不出他事到多遠,且都幹什麼去了?
  如今連玄元都不知道往哪裡追他,這可憐孩子只得落進她手中,鼓著臉被她抓來一塊兒聽命辦事修甕室。
  架著高高的木梯,將那天采下的晶石按老祖宗指定的地方嵌合入甕室天頂,位置皆是算准的,一片片相疊相接相合,推進最後一小片時,如榫卯入孔眼,整座晶石甕室終複完整。
  接下來就是山腹修整之事。但依老祖完所說,這事簡單許多,只需將被濁開的土往深洞裡回倒,壓實了再倒,如此不斷重複,直到把洞填結實了便成,其餘的就交給這一片地靈之氣去默默涵養、靜靜滋潤。
  完成晶石甕室的修復,惠羽賢把全身灰撲撲、還想找巨蟒打架的玄元,推進溫泉小室裡要少年洗個乾淨,這孩子原來還跟她拗,頂著頭想往外,黝黑脫蛋得像兩頰各塞進一顆鹵蛋,未料竟是成群使役的黑蛛圍堵,才堵得他不得不低頭,認命洗了個澡。
  少年天不怕、地不怕,連得老祖宗都沒在怕,卻是害怕……蜘蛛?
  惠羽賢忍笑忍到全身都在抖。
  她終於明白少年為何每每跑來都只愛待在山腹外的谷地找巨蟒玩耍,即便進到山腹也僅待在受晶石山壁照亮的地方遊蕩,畢竟進到幽暗的山腹石道往更深的地方行去,碰到黑蛛群的機會大了去。
  此回被她揪進山腹深處幫忙修整甕室,都不知這孩子是起多大的勇氣啊,為了慰勞少年認命的援手和強大的勇氣,她把這山腹中總會按時出現的熱騰騰飯菜分了大半給他,把烤得香噴的雞腿也讓給他啃食。
  當然,她是絕不會讓少年知道,那些神秘出現的膳食,很可能是那些受強大氣場所支使的黑蛛們分工合作而完成的佳餚。
  畢竟有時保無知是種幸福,對於山腹中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她希望少年可以繼續無知下去。
  這一晚,她亦將同樣灰撲撲的自個兒弄得乾淨清爽。
  吃過晚膳後,她去跟老祖宗們請安,順便隨老人家們練了小半個時辰的幻宗行氣,氣行圓滿了才回自己房裡歇下。
  此一時分,窗欄外淺淡的銀光是月色透過晶石所潤,是一種迷離偏冷的色調,與白日煦而不熱、暖而不燥的天光很不一樣,卻都是她所喜的。
  她除衣上榻,望著窗欄外的晶石月色,眼皮漸沉。
  就在朦朦朧朧之間,有人爬上榻,就在她背後大刺刺躺落,一隻闊袖還直接橫過她腰際。
  “睡了?”閣主大人低聲問。
  察覺到有人,她雙眸陡睜,身軀立時繃起……他怎可能不知她是睡是醒?!
  可惡!他這是已異變到天怒人怨至極,變本加厲到讓人想罵都找不出詞。
  “真睡了啊?”他握在她腰上的手有意無意地往上挪,似要探她胸房。
  她倏地一把抓住他,隨即轉過身面對他。
  “原來是醒著的。”淩淵然嗓聲低寒,宛若窗欄外那一淌偏冷調的月色。
  “本是睡著的,可兄長偷偷摸摸上榻,探出魔爪,行徑近似採花淫賊,小弟自然是被驚醒了。”總不能一直“挨知”,她要振作才行。
  “我要真偷偷摸摸,賢弟以為自己察覺得出?逃得了?”略頓。“是誰那日被解了衣帶、褲帶卻猶然未知?”
  轟!
  惠羽賢一張俊俏臉蛋頓時脹紅,血氣都上腦門了。
  她揪緊他前襟,一副想找人幹架的氣勢,撲過去重重把唇壓在他嘴上。
  他原是面無表情,此時眉心卻一蹙,頗感驚奇似。
  被動地遭她用唇狠壓,碾壓一陣後她倏又退開,因憋氣憋太久竟氣喘吁吁,而且只有她一個人在喘,面前男人除一張俊唇被弄濕弄紅,從容不變。
  淚喪啊。
  他忽然以指節挲她臉膚,這是以往他常對她做的。
  “賢弟要淫我,很簡單的,為兄任你來淫,不須你費這麼大氣力。”
  他這是……
  不行!她要越挫越勇,勇往直前啊!
  “我就淫你!”她氣到,大喝一聲為自己壯威,翻身跨坐在他腰上,揪著他的衣襟很霸氣地往兩邊一扯——
  袒露在她眼前的男性肌膚仿佛鑲著光,如珍珠般溫潤,漂亮的鎖骨間垂墜著紅線,紅線底下的那方白玉半月玦就躺在他胸前,在他兩乳之間。
  如同她的,亦是一般。
  一時間霸氣蕩然無存,剩下的是溫溫脈脈的情思與念想。
  知道她瞧見什麼了,淩淵然抬起一臂,兩指緩緩觸向她乳間,隔著中衣薄薄的一層衣料,輕易觸到那另一半的半月玦。
  “那日解了賢弟衣帶,探手去摸,是摸到它了。”他慢悠悠道:“知賢弟確實貼身戴著,未忘婚盟,如此甚好。”
  “我沒忘。”她握住他的手。
  他似是笑了,往昔在她面節總噙著笑意的閣主大人正慢慢轉回……只是她才如是想,他眼神立時一變,瞳底爍著光。
  “既是如此,那得請賢弟好好解釋一下,當初為何會留下三笑去招人覬覦?”
  ……三笑?三笑!惠羽賢先是一怔隨後才明白過來。
  她以為“江湖第一才女”和“江湖第一美人”的事應該揭過了,沒必要多提,豈知翻了頁的原來只有她,而閣主大人還等著她自清兼答辯嗎?
  再者,她此時有些意會到。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啊!
  她卻一直忽略,所以沒去跟他“自首”。
  閣主大人今夜把事挑明,她若不接招,事態嚴重。
  她皺著臉才想從他身上翻工來,男人卻不依不撓,話已問出,非要一個完整答覆不可,換他借力使力將她制在身下。
  他嗓音幽冷。“賢弟雙眸閃爍,避面不答,莫非心虛了?”
  “心虛……個頭啦!”她摸向他的肚腹,像打算再給他一記重拳似,懊惱道:“我在想了呀,兄長突如其來這麼逼迫人,我想想還不成嗎?”
  “想!”他再逼。
  當真逼得她俏顏皺成小籠包,兩眉都快打結。
  嗯,好像有。
  “唔……哼……嗯嗯……好像有些記起了,就……跟淫賊打了起來,我鞭子颼颼颼、剛劍揮揮揮,兩位姑娘被我護在船篷裡,無事的……嗯,後來逮住淫賊搶了船,我帶她們兩人上崖,她們渾身抖得厲害,瞠大眼睛盯著我,可……可我不是淫賊啊,被她們倆盯狠了,就、就只好咧嘴笑了。”
  她發現閣主大人的眼角猛地一抽,她心也跟著抽了,於是說得更急。
  “還好有將她們倆安撫住,但江風野大,那位撥琴向我求援的姑娘衣衫太薄,冷得直抖,我把包袱裡的一件袍子讓給她保暖,她拾來金絲竹洞蕭歸還給我,還說……她很喜歡我吹的簫聲,我心裡一樂,禁不住就又笑了。”
  閣主大人這次眼角抽得更重更明顯,她都想探手替他揉揉。
  “然後後來才被擄上船的那個姑娘,她說她也冷,我包袱裡沒袍子了、就把身上那件脫給她……兄長別這麼看我,我不冷的,真的,我那時剛打完架,氣血旺盛,精力飽滿,我那些衣物也不是什麼貴重東西,袍子都穿到有補丁了,給她們倆穿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惠羽賢撓撓臉,越說越小聲,因閣主大人凝注她的眼神,那讓她……讓她胸中室了室,好像她讓他也胸中窒礙,難以呼吸了。
  “已笑了兩回,那第三笑呢?”男人問得冷然。
  她唇一咬,硬著頭皮答道:“嗯……再然後,脫袍子給那位姑娘時動作大了些,原在貼身戴著的半月玦應是在打架時候踢出來的,我外袍一脫,把頸上的紅線也拉扯掉了……我當下還不知道自個兒掉東西,是那位姑娘替我拾回半月玦,送到我面前……見半月玦好好的沒被磕壞、摔壞,我喜到都快落淚,但不好隨便哭怕嚇著姑媳家,所以……所以就笑了呀。”
  一笑、二笑、三笑……她自覺沒說錯什麼,也都老實交代了,但閣主大人卻陡地扣緊她兩肩,低下額頭抵著她的,許久許久,沉沉吐出一口氣……好像她令他十分無力,已無言以對。
  “兄長別小瞧我,我走踏江湖雖算不上老手中的老手,也頗有幾分心得的。”
  “為兄並非小瞧你,而是……”竟覺心疼了。
  淩淵然再次品嘗到此滋味。
  一開始得知她的三笑在江湖上鬧出那麼大風波,鬧到綠柳山莊與金刀歐陽家竟敢要他乘清閣將人交出,他僅覺自個兒的東西遭人覬覦,十二萬分不快,再者,亦對她不知輕重、隨意便招桃花之事感到極度不悅。
  是當日她來到他面前,真真實實映入他眼簾,他深靜心井像被投一顆小石,漣漪湧現,緊接而來就是她那一記狠揍,令他感情漸泄。
  而此時心隱隱作疼。
  他家“賢弟”這憨直性情始終未變,已不知是好是壞了。
  惠羽賢訥訥道:“……我說完了,事情大致就是這樣,沒別的了……就算有,也、也想不出來了。”
  其實若不是跟半月玦和金絲竹洞簫有關,她肯定想不起當初為何對人家姑娘笑。
  淩淵然下結論。“賢弟那麼愛把衣物脫給旁人的話,乾脆全脫給為兄。”
  她拐不了太多彎的腦筋實聽不出他話中真正的意緒為何,似在惱她,又像賭氣,又像……調情?
  “才沒有愛脫給旁人……”如果是調情,那她也不能“不戰而逃”,她已有覺悟,所以得鼓勇“迎戰”才是正理。“但兄長要我乾脆全脫,我當然只會脫給你一個,沒有別人了……”天啊,她氣血滾燙,頭頂熱到快冒煙!
  抵著她的額的男人徐徐頭,俊龐清凝淡漠,唇卻微揚。“賢弟說這話,甚是中聽,那你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呃……來真的?
  惠羽賢吞吞津唾,手摸上中衣衣帶,捏在指間摩挲。“可我有一事想問。”
  “問。”他的掌心挲著她的頰、她的頸,仿佛極愛那觸感,撫過又撫。
  “你辟榖閉關後,我跟著乘清馬隊護送夫人回綠竹廣居,之後才把你家阿娘喚作了自家阿娘,我改了稱謂的事,兄長是如何得知?”
  淩淵然不答反問。“賢弟已有覺悟了嗎?”
  咦?是她以為的“兩人遲早要做盡”的那種覺悟……吧?
  她壯士斷腕般用力一點頭,心音如鼓,耳根子燒紅。
  他接著道:“好,把上衣脫去,為兄便告訴你。”
  她瞬間屏息,丹鳳眸瞠得圓亮,眸珠子亂滾了一番才直直瞪緊男人。
  豁出去了!她畢竟徹底覺悟了啊!
  “兄長陪不陪我脫?”她問得硬氣。
  她見到他又揚起一抹笑,雖是極淡的笑紋,但當真是笑著的。
  “自然相陪。”說完,他坐起,還率先除衫子,與她一樣僅著中衣,只是他中衣的前襟剛才已被她霸王硬上弓似地扯鬆開,此刻美胸微敞。
  被他一激,再被他這般“挑釁”,惠羽賢也跟著一骨碌坐起。
  四眼牢牢相接,誰也不挪開眼。
  她深吸一口氣把衣帶扯開,銀牙一咬,脫了。
  可是上身光裸的她還來不及害羞,忽然想到閣主大人只除去外衫可不算脫,這樣不是公平之舉,她遂撲過去,想幫他脫去中衣,卻未覺這完全是“投懷送抱”兼“自投羅網”的一舉。
  淩淵然一把將她抱住,掌心貼熨她蜜般肌膚,感覺著這具身子的柔軟與韌度。
  “兄……兄長……”她先是一僵,但決定“就算跌倒了也要抓一把土”,所以她也伸出裸置往他敵開的中衣底下鑽去。
  美色當前,她要勇往直前,努力摸啊摸的,或重或輕亂摸。
  然後……她覺得鼻腔溫熱,真要流出兩管鼻血了,因為閣主大人突然在她耳邊呻吟了聲,那一聲似歎似疼、像痛苦著又似無比舒服,聽得她渾身激顫,兩腿發軟。
  “兄長……”她輕啞喚著,鼻子抵著他摩挲,去嗅他身上好聞的氣味。
  他側頭過來尋找她的唇,上衣終於被扯掉,白?肌膚與她一身的蜜裡透紅緊緊相貼。
  他撫著她的發,掌著她的腦勺與頸後,很深地親吻她,交頸擁吻片刻,他終於道——
  “是你說的,我聽到你在說話,你告近我,我家娘親也被你喊了聲娘,而且她可疼你了,還說你有我娘疼著,有自個兒師父和師娘疼著,更被老祖宗疼著,回我是否吃味了……你末了還說……”
  “……吃味的話就趕緊回來,我等你來爭寵。”
  惠羽賢接了話,抬頭拉開些微距離,雙眸晶亮亮地望他。“兄長聽得到我說話?”
  “似是如此。”他低語。“但並非所有話都能聽清,有時斷斷續續,有時僅有一個片段,可我知道是你……在虛空中無邊無際,太過混沌,神識飛掠,無往無由。我若聽到你說話,循著那一道熟悉嗓音,就能尋到歸途。”
  所謂“歸途”,指的應是神遲一度迷失在混沌之中,而後找到重回本心之法吧……惠羽賢暗自想著,心又揪緊。
  意志的對鬥與拉扯,從自身血肉中驅除。
  奇筋八脈,四肢百骸,一寸寸掃除。
  宛著被扒掉一層皮般,足令人痛不欲生。
  那一且他故意要她心疼所說的適,該都是真的,他表情卻是雲瀲風輕,最後還惹得她連名帶姓斥喝他。
  她輕捧他的瞼,微顫地送上雙唇,衷心祈望這能是個很溫柔、很有力道的親吻,能令他嘗到她的憐惜,以及對他的情有獨鍾。
  若能早些知道他是聽得到她的,那她便不會離去整整一年後才又回到那座晶石甕室前,更不會跑去找那株還魂草,她會守著他,每日每日與他說話,盼他循著她這一道嗓聲,能早些從虛空中走出。
  “對不起,我該要守著你……不讓你那樣痛才對……”她邊喃喃輕語,邊流著沮,不住地去吻。
  男人似明白她因何道歉,回應她一個又一個的吻,兩具身軀倒在榻上相互糾纏,位在胸前的兩塊半月玦輕輕磨擦著、撞擊著,發出低低脆脆的甜音。
  伏在她勻稱健美的身軀上,淩淵然雙手捧握女子胸乳,拇指分別按在那兩點梅蕊尖兒上輕挲,他如願聽到她逸出令人心癢難耐的吟哦,感覺到她由心到外的動情顫抖。
  “兄長……”惠羽賢覺得也該回應般還回去才是,抬手想去撫摸他胸部,卻是弱弱地垂在他肩頭上。
  淩淵然肆虐一番後重重吸食她乳間香氣,他徐徐抬頭看她,目色深變。
  惠羽賢在模模糊糊間聽到他低幽說著:“原想把此事留待明晚再做盡,可眼下看來是等不及了。”
  “什麼?兄長……說什麼呢……”
  “沒什麼的。”
  她被撫摸著,從頭髮到額面,從面頰到鎖骨,有人半誘哄、半命令道,“賢弟,為為兄笑一個,可好?”
  她彎著眸望向他,那個從她年幼時候便與她結緣的男子,她的兄長、她的心上人、她的閣主大人,願只願此生長相伴再無別離。
  她為他綻開一朵極美極美的笑容。
  “吾家賢弟,我的……嫣、嫣……”喚出她爹娘為她取的小名時,他的指分別點了點她頰面上嫩俏的兩朵笑渦,只覺……嫣然笑醉癡迷,惹來紅塵多少事——在他家“賢弟”身上,確實如此。
  所以還是早些拿下、入袋為安,方為正理。
  他低頭去親她臉上小渦,語氣魅惑中帶著強勢,低低一吐——
  “明日,你與我成親吧。”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12:43

 【第十八章】

  等不及洞房花燭之夜就要好在一塊兒,對惠羽賢來說,內心不見半點負擔。
  她原就不是拘泥禮法的性情,要不當年也不會在大川激流中救了被視作“叔嫂通姦”的樊磊和朱玉雲這一對。
  兩人在一塊兒了,那必然是心中愛戀用言語已難道盡,漫望去深入彼此血肉中,去感受元初的脈波與命動,是兩情相悅,是心有靈犀,是兩塊半月玦合成一個飽滿的圓。
  她得到心上之人,也讓他得到完整的她。
  只是……彼此不都是初回嗎?可閣主大人如此這般遊刃有餘,能對嗎?
  “那是為兄在腦中設想過無數回,斟酌再三又細細琢磨,才有此番之大成。”
  散發盤坐在她身側的俊美男人渾身上下僅披著長衫,衫擺掩住了下身要處,要不然躺著的她張眼就得直面他命根處,還真沒辦法找他問話。
  結果,聽聽啊聽聽,什麼叫“設想過無數回”?還斟酌又琢磨?
  原來她已被閣主大人意淫了無數回啊。
  “為兄不淫你,還能淫誰?賢弟若要討回公道,盡可將我淫回去。”男人一臉清淺安然,答得理所當然。
  他從容取來金絲竹洞簫,窗欄外晨曦透進晶石山壁灑入,他便在這溫涼的清光中舉簫吹音,應是古樸幽微的音色竟被他吹出絲絲的暢所欲為。
  欸,連她對音律這麼沒天賦的人都能聽得出來。
  閣主大人儘管面上不顯,身心靈卻歡快得很啊。
  她都疑自個兒難不成被他那個……什麼……采陰處陽了去之類。
  然,靜靜聽著他的簫聲,靜靜瞅著浸潤在清光中吹簫的他,似是他在靜悠然間徐徐建出一個氣場,將她環抱,將他們倆包圍。
  她如浮蕩在一團暖流中,四肢百骸輕鬆了,眼皮甚沉,不覺間又睡著。
  再次張眸時,他伏在她身上,遮掩的長衫早被棄在一旁,白?與蜜潤的兩具裸身親昵疊著。
  他親著她的眉心,低低問了句。“為兄龍精虎猛的,賢弟要不要讓我生?”
  惠羽賢第一時間只想歎氣,隱隱又覺好笑,忽而明白他的用意,原來是怕她會過於吃力,所以故意以簫音誘她深睡,而她睡飽了,一張眼就等著“被宰”。
  真要說,他都三十有五,她也扎扎實實是個大齡姑娘,不抓緊時候,老祖宗那兒欠下的債肯定還不上,別說三男三女,連一兒半女都得努力再努力。
  但就如她那信念,即使跌倒了也要抓把土啊,既要生孩子,也得痛快生。
  養了精、畜了銳的她主動攬下他的頭,吻著他多汁的唇,腰肢一挺,修長玉腿環上他勁瘦有力的腰臀。
  “兄長…………我、我要淫你到底……”她以為說得很有氣勢,可惜瞼蛋太紅、眸光太柔潤,氣息溫暖過了頭,一切氣勢盡化涓涓柔水,將他含進。
  以她長年習武的身軀都覺得快被搖散了架,可見男人有多“龍精虎猛”。
  但,這樣很好,她極歡喜,只因……他在她還裡。
  極致的一刻降臨時,連成一體的兩人緊緊相擁,惠羽賢知道自己在笑昏昏沉沉且迷迷糊的,但她禁不住想翹起唇角。
  他在親她的嘴角、親她的笑渦,大手撫著她腰間柔韌的線條,低聲又道——
  “賢弟今日該成親了,為兄等你來嫁。”
  惠羽賢終於、終於又終於地確定了,她一開始沒聽錯,之後更沒有聽錯。
  閣主大人說——明日你與我成親吧。
  後來又說——為兄等你來嫁。
  她被求娶,一次又一次,一切皆暗暗進行中,她卻絲毫沒往心裡去,還當那些話是亂風過耳,左耳進右耳出,沒想當真。
  還有他那深意潛藏的一句——
  原想把此事留待明晚再做盡,可眼下看來是等不及了。
  她終於明白他所謂何事。她啊,真要嫁人,洞房花燭夜卻提前一晚先行。
  一雙大紅燭、一幕又一慕的大紅喜幔、雙喜的剪字花東貼一片、西黏一張,隨意一瞥盡是喜上加喜的氛圍。
  男女成套的燦紅大喜服,樣式十分簡單,料子卻用得極好,為真絲所制,襟口、袖底與衫擺處分別用金紅絲線繡有花開並蒂蓮紋。而除了新人穿紅衣,三位老祖宗亦穿得紅彤彤,白到發亮的發上更簪著紅花,笑得那是一整個顴骨高突、唇紅齒白。
  就連尋常一身黑的玄元也換上新制的紅衣。
  雖說少年一開始換得心不甘情不願,但一聽到要幫銀白巨蟒紮幾朵大喜彩在頭上、身上,他立刻換衣,抓著數朵喜彩竄去尋找巨蟒蹤跡。
  穀中山腹內的婚禮未見賓客,亦無宴席,整個過程簡單扼要、簡潔有力。
  惠羽賢梳洗冼過後換上大紅喜服,長髮仍束作一把甩在身後,足下套著紅緞靴,即使穿著女款喜服,顧盼間仍是英氣勃勃,俊氣橫生。
  男款喜服與她的其實無多大差別,皆是長衫合袖寬擺,除尺寸不同處,另一個不同之處是,男款喜服的刺繡圖紋色澤偏沉,不如女款的繡紋鮮豔出彩,卻帶出沉穩內斂的味兒,現如今套在謫仙般俊美出塵的閣主大人身上,當真美到清麗絕倫,俊到人神共憤,所謂“郎豔獨絕”、“江湖第一美”完全擔得起。
  老祖宗挑了一個好時辰,三位同時上座,坐得四平八穩。
  惠羽賢接過閣主大人遞來的喜彩彩帶,由他領著去到老祖宗面前。
  跪拜、磕頭、起身,再跪拜磕頭,再起身。
  他們連行九次磕頭跪拜的大禮,最後老祖宗嚷著。
  “夫妻對拜、夫妻對拜啊!快!”
  待一對新人對拜過後,老人家中氣七足地高喊:,“送入洞房——”
  跟著惠羽賢發現,她與閣主大人當真是被“送入”洞房。
  幻宗的禦氣之術博大精妙,都不知老祖宗使什麼法子,她幾乎是足不沾塵地被無形氣流揪著走,想後退一步都不能,至於剛與她拜堂成親的男人……她猜他根本懶得抵拒,便順著者人家給的這一陣風入洞房。
  今早三位老人家見到她就笑,還當著她的面“光明正大”地竊竊偷笑。
  她想,昨晚主大人潛進她房裡,直到今早才踏出的事兒,老祖宗們肯定是心知肚明,知道他們倆幹著什麼事。
  她再如何不拘小節,想起那樣的事被長輩們知道了去,還是羞到想找個洞把自己埋掉!
  “想什麼呢?”男嗓低幽。
  額面被輕彈一記,惠羽賢才見手中揪著一朵喜彩不放,她把新郎倌扔到一旁置之不理,自個兒都愣愣地“罰站”了好半晌。
  剛回神還有些憨態,她皺皺鼻頭,晃了晃手中的喜彩。
  “兄長這幾日總往穀外跑,把修復晶石甕室的活兒全推了,老祖宗不僅半點不惱,指揮我和玄元幹活時還笑咪咪……原來兄長是跑出去置辦這些東西。”
  看來,他應該早就跟老人家“串通一氣”,修復之事交給她頂著,他則負責讓兩人拜堂成親。
  至於為何會這般安排,她仔細再想,其實是能明白的。
  此時房中燃著一雙龍鳳喜燭,燭火熒熒,仿佛也帶松脂香氣,淩淵然探指去摸那些在她臉上跳動的小火光,問道——
  “在這兒拜堂成親,覺得委屈了?”
  他面上表情依然不多,惠羽賢也都習慣了,表情雖貧乏,語氣有時也挺冷淡的,但她曉得他的心,只要一直專注著,就能望啊望進他深幽幽的眼底、心裡。
  對於他所問,她搖頭道:“這樣很好,沒有委屈。”
  他一靜。“……何來很好之說?”
  “倘是離開穀中山腹才拜堂成親,老祖宗定然不來的。三位老人家是淩氏的老祖宗,是乘清閣的大恩人,更是兄長與我的大恩人,兄長與我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這個‘高堂’之位少了老祖宗總歸不夠圓滿,你我是該對老人家好好磕頭跪拜。今日這樣辦了,老祖宗瞧起來好生歡喜,我瞧著,心裡也踏實些……只是……”
  她微抿唇瓣,腦袋瓜晃了晃。
  淩淵然極淺地笑了。
  她說的都中,與他心意相通,但這是他們倆“第一次”的拜堂成親,就不知他家“賢弟”有無覺悟?
  “只是什麼?”他淡然問。
  惠羽賢五官微微糾結。“只是昨夜……昨夜你與我這樣那樣的,老祖宗定然是察覺到了……”一頓,她猶抱希冀咬咬唇問:“還是其實是我多想了?”
  “老祖宗自然是知道的。”他平靜地戳破她的希望。
  “噢……”想想也是。她抓著喜彩往自己臉上埋。
  淩淵然又道:“畢意賢弟昨夜叫得那樣響,整座山腹皆傳遍了。”
  惠羽賢倏地抬頭,瞠眸瞪他,“我沒有!”
  她發現男人俊漠眉目,唇角卻略深,知他很可能是故意捉弄,但還是急著想確認。“我才沒有……沒有什麼傳遍山腹啊對不對?兄長。”
  淩淵然抓下她手中喜彩放到桌上,從善如流道,“對,沒有傳遍。”見她吐出一口氣,兩肩放鬆,他又道,“但真的挺響的,不過為兄喜歡聽。”
  “噢!”惠羽賢哀叫了聲,兩手捂臉,上身往立在她面前的男人傾去,垂頭喪氣中的腦袋瓜恰好頂在他胸口。
  她沒臉見人般直搖頭,頭頂心來來回回直他胸口,淩淵然又一次感到心疼、心軟,遂抬手摸摸她的頭,輕拍了拍。
  “這是在山腹裡,沒誰能聽了去,無妨。至於老祖宗嘛,老人家有心要聽的話,即便是一葉落地,他們亦能知音。”
  這……完全沒有安慰到人好不好!
  惠羽賢兩手揪著臉蛋亂揉,開始現自虐舉措,覺得皮肉痛一痛說不定能把那股極度丟臉的挫敗感驅散一些。
  下一刻,她猛地被閣主大人打橫抱起。
  “哇啊!”她驚愕到一時間忘記荼毒自己。
  其實會嚇到喊出聲,真的不能怪她。
  在她記憶中,除幼小時候被爹娘這般抱過,習了武藝走踏江湖後,真遇上老弱婦孺需援手者,都是她去挾抱、橫抱或背負人家,還沒被誰這樣抱起過,至少她清醒時候是絕對沒有的。
  好……好怪!她竟不知手腳該怎麼放,擱哪裡才好?
  “攬著為兄。”似瞧出她的彆扭,淩淵然輕聲握點。
  她臉蛋很紅很紅,有大半原因是被自己虐紅的,但心跳得真的很快。
  被閣主大人橫抱在懷,頓時會生出一種“啊!是啊,我也是嬌俏的女兒家”的感覺。
  兩隻小腿一放鬆,身子也放鬆,她聽話地將兩條胳臂勾在他肩頸上,還神來一筆地把腦袋瓜也一併偎靠過去。
  這麼做似乎取悅了閣主大人,她被摟得更緊,發上被他微重地印落一吻。他抱著她從大窗欄上飛出。
  山壁晶石所發出的光與誘進的月光融出深藍、寶藍與蒼灰相疊的顏色。
  在那高處,有人衣袂飄飄,燦豔紅衫翩若驚,更似火焰流星飛馳而過,晃眼已然無蹤。
  一出山腹,閣主大人又施展那驚人的禦風輕功。
  惠羽賢攬緊他頸項,臉蛋埋在他頸窩避風,問也沒問一句,大有隨他愛帶她上哪兒就上哪兒,天涯海魚哪裡都好,只要有他。
  結果不是天涯,更非海角,吹了不到兩刻鐘的大風,他便停下。
  她頭去看,發現他應是帶她上了蒼海連峰的某座峰頂。
  這座峰並不高聳,說不定較老祖宗占下的那一座還要矮些。峰頂之上自然未見萬年雪,在瑩白月色下她試著去分辨,松柏似成樹每,奇岩突出,是她之前未曾到訪過的地方。
  然此峰相較下雖不甚高,所在之處卻極為神妙。
  它處在連峰的週邊,距離眾峰略遠,視野開闊,從峰頂看去,無數座頂著萬年雪的高峰一覽無遺,雪色映出星輝與月潤,更有染上寶藍色澤的雲朵相襯,一層來帶一層,居層分明,而雲隨風動,將所有的光微微暈染開來,入眼的夜色宛若踞伏于歲月長河中慢慢流動。
  美且奇詭,致人動容之境。
  惠羽賢在屏息許久後,終於禁不住,深深吐出一口長氣。
  放她雙腳落地,並佇立在她身後的男人沉靜出聲——
  “是我年少時候來訪老祖宗時,無意間尋到的秘境,想著要帶你來看看,直到今晚終才得償所願。”
  “好美……”美到不像人間會有的景色,倒像淩氏幻宗禦風禦氣才能造就出來的幻陣。
  男人一雙胳臂由身後環上,惠羽賢只覺心軟身軟,順從地貼進他胸懷裡。
  “我很喜歡!”她放鬆全身,微歪著螓首,帶笑賞著懸在穹蒼不近不遠處的那一輪明月,似歎似吟道:“很喜歡啊……多謝兄長……”
  閣主大人對於“言謝”這樣的事感覺不深,他要的是“實在”的、“扎扎實實”的道謝。
  惠羽賢下顎被捏住抬起,黑影兜頭罩下,氣息隨即被奪,唇齒間盡是男性凜冽沁寒的氣味,可儘管嘗起來是冷的、寒的,一顆心卻暖熱著,熱流從心到丹裡,丹田往下到腳尖兒,再從最最底部直竄腦門。
  承接這一記深吻,她抬高一隻手臂往後輕攬他的頸項,身子卻隨即被轉了過去,與他面對著面,任他抱個滿懷。
  後來兩人是如何倒在草地上的,惠羽賢半點記不得,也無須費力去記,總歸不是他壓著她,就是她卯起來反攻將他壓落。
  喜服盡卸,鋪攤在夜露如珠的草上。
  男人離開她的唇瓣轉而去吮她的耳,沉沉的重量壓下。
  這點重量她完全能負荷,兩條細而健長的胳臂將他環住,兩具裸軀幾是不留一絲細縫地親密貼合。
  他膚溫偏涼,下腹卻是一團硬火,直抵得她臍下肌理細細抽縮,讓她腹中泛潮。
  那輕啃她耳朵的男人嗓聲略沙啞。“賢弟可還記得首次進穀中山腹取絲景花,大功告成之際,不意間卻墜進老袒宗所設的幻陣中?”
  惠羽賢迷離地眨眨雙陣,不懂他此時因何提及當年那事,但仍輕應了聲。
  他又說:“你還記得那時在幻陣中的模樣嗎?”
  “唔……是裸著的,是兄長為我覆衫……”肌膚相親,密貼著輕輕磨蹭,她有些明白這個中滋味了,一雙長腿已懂得去勾弄他的。
  感覺他胸膛微震,似是在笑,聽他再道——
  “嗯,是裸著的,但也不能說是全裸,我進那幻陣,入目的是躺在犀光中、微微發亮的一具女體,銀白巨蟒將那蜜潤無比的身子一圈圈纏繞,細鱗貼著裸膚刮過,留下極淺的紅痕……那幻陣中的那一幕、那具身子,為兄心念許久,如今終於再現。”說著,他直起上半身,任月華傾在她發上、膚上,便如幽暗幻陣中那犀光彙聚之處,她淡蜜色身子亦微微爍著光。
  惠羽賢平躺在兩人的喜服上,發帶與簪花掉落一旁,黑髮鋪散,襯得她膚色更潤。
  即使昨?兩人已那樣親密要好,聽了他那一番言語,再被他慢悠悠挪移視線直盯著看,一身肌膚立時被他盯紅。
  世人皆不知閣主大人有多悶騷,如今還多了異變。
  她銀牙暗咬,忽地起身撲向他,換她重重壓他在身下。
  “兄長方才壓著我扭來蹭去的,是把自己當成幻陣中那條巨蟒了吧?”
  月光下,一張偏冷的絕世俊顏淺瀲揚唇,目色如煙。“可惜不能生出一身細鱗去輕刮賢弟的嬌膚。”
  比誰沒臉沒皮,她以往從未贏過,今時就更別想了。
  她磨磨牙,低頭重重親他,再自覺瀟酒地抽離一小段距離,直視他的眼。
  “兄長將念想藏在心裡,今夜才道出,小弟我也藏了件事在心裡,夜欲厘清,要請兄長作答以解我惑。”
  淩淵然單眉微動。“賢弟但問無妨。”
  她撐在他胸前的手不自覺收攏五指,似有些緊張,舔唇才道:“兄長那日劫了綠柳山莊人稱‘江湖第一才’的柳家千金,又擄了金刀歐陽家人稱‘江湖第一美人’的歐陽小姐……兄長細細瞧過兩位姑娘,可覺得這江湖‘江湖第一才’與‘江湖第一美人’瞧著實令人心憐心動,比誰都美?”
  這會兒,男人忽又面無表情。
  惠羽賢拳頭收得更緊,明明是知道他的,但那日見他收兩女在身側,雖說出身武林,卻都是嬌美人兒,連她瞧著都要心動。
  “那賢弟呢?可曾對那二人心憐心動,覺得比誰都美?”
  他不失反問,她腦海中正有這念頭閃過,很自然便點頭了。
  完蛋。
  閣主大人翻臉比書還要快!面無表情至少心緒不動,可若瞬間覆上一層厚厚寒霜,目光如刃,當真不是開玩笑的。
  她陡地被擔住腰身,掐得她腰肉生疼!
  如果此時順從他便算了,但她本能地想掙脫,情勢一下子變得嚴峻,她再次被壓倒在喜服上,雙臂遭他箝制,雙腿被他擠人撐開。
  “兄長等等!我唔唔……”她唇舌盡沒于他強勢的嘴中,吻得她快要背過氣。
  這樣不太對,可又捨不得狠咬他啊!
  惠羽賢……認命了。
  她身子漸漸放鬆,甚至弓高腰身迎合他的刺探,在這初夏的峰頂、在月光無盡迤邐下,她與他野合在兩人的大紅喜服上。
  不知雙手何時被鬆開,只知後來她緊他,與他一起馳騁,似行得太過激切,身子有些疼,卻覺疼得甚好,彼此都需要這般的排解。
  激潮過後,他猶在她體內,她撫上他微汗的胸,再一路摸到他微繃的俊臉。
  她的手突然被狠狠抓住,閣主大人的力道先重後輕,仿佛意志漸穩。
  “兄長……”
  “為兄孟浪了,是我不對。”他嗓音沙啞,冷調道歉,可靜了小小一會兒又說:“但賢弟不可負我。”
  “我沒有!我也不會!”沒想到拜堂成親的首夜,他倆就吵嘴。她掙扎著要起身,動作略大,弄得兩人雙雙呻吟。
  無奈她又倒回他身上,被他一把掌住腰臀。
  “別……別妄動。”他低低吸氣,根本也已被她弄出一額汗。
  惠羽賢眼淚都快滲出來了,難忍地槌他肩頭一記。“我沒有,我……我也不會——”一語雙關地重呻。
  稍平靜下來之後,瑩白月光依舊,甚至更盛,清華染遍整座峰頂。
  淩淵然仰望遙掛在穹蒼之頂的那只月輪,低聲道:“再有……賢弟問得不對。為兄確實劫了柳家與歐陽家兩女,你說我細細瞧過她們倆,要我評比,問我是否心動心憐……可你真覺得我會嗎?”
  惠羽賢忍著淚,才想為自己的胡思亂想道聲對不住,淩淵然接著又說,“為兄有必要細細瞧她們嗎?什麼‘江湖第一才女’、‘江湖第一美人’,這江湖上最美的不就是我嗎?”
  她微愣,抬首望他。“你……你聽過自個兒的江湖封號?”
  甫可出便覺自己多此一回。
  此人掌著乘清閣,手中人才濟濟,江湖人在背地裡那般稱他,他豈會不知?
  他斂下雙眉,瀲淡睞她一眼,不答反問。“這‘江湖第一美’此刻就在賢弟身下,甘願被賢弟所淫,賢弟還想為何人心動心憐?舍精華而就糟粕,如此本末倒置,豈可為之?”
  閣主大人“發瘋”起來,毫無道理可言啊。
  惠羽賢臉燙得厲害,硬著頭皮解釋。“對別人心憐,是覺得那人可憐,其需幫助,對兄長的心憐,那是打從心底的喜愛,再怎麼喜歡都不夠的喜歡著,才沒有那個什麼……精華而就糟粕,唔……何況柳家、歐陽家的姑娘也三非糟粕,那樣比喻實在……實在……”
  “嗯?”男人不重不輕地哼了聲,威嚇意味明顯。
  她不管了,毅然決然從他身上坐起,忍著腿間的異樣感覺,兩手撐在他腰腹上,仗著四下無人,正好沖著他大聲嚷嚷——
  “總之兄長沒有看上‘江湖第一才女’,也沒看上‘江湖第一美人’,誰都沒看上,如此甚好,如此最好,我最喜歡!”
  當真中氣十足,一喊出,松柏樹海中頓起騷動,鳥飛獸遁,鬧了一小陣才止。
  “你去哪兒?”他猛地按住她欲要爬起的雙腿,目光深亮。
  惠羽賢沒聽出他氣息微促,聲音根本是從齒間度出,只小小沮喪道:“我、我要起來,我們這樣……沒法子好好說話,我沒要跟兄長鬧,我們不要吵架……”
  “沒吵架。”他按著她不放手,淺淺喘息。“……為兄算是聽明白了,原來賢弟也是眼裡容不了一顆沙。不愛我與女子親近是嗎?如此甚好,如此最好,吾心其慰。可賢弟說錯了,為兄不是誰都沒看上,我看上的那個此刻正騎在我身上,我要她好好騎,你覺得她能騎好嗎?”
  轟!這下子,剛消褪些的火熱猛地又竄騰高漲!
  惠羽賢登時覺得有異,腿間玉穀忽脹得有些難受,下腹酸軟。
  “兄長我……唔……”她咬唇悶哼,眸光再次迷離,聲音都變了調。“我想,還是先下來吧……”
  “騎!”淩淵然撫著她的大腿,十指微微掐入她的膚中。
  打叢心底喜愛再怎麼喜歡都不夠的喜歡著……
  這話,中聽。
  他感到滿足,內心某個空處、連他自身亦未察覺到的地方不意間被填滿。
  而這個嚷嚷著怎麼喜歡他都不夠的姑娘,在他半是命令、半是誘哄的驅使下,極艱難卻無比賣力地把他騎了一遍。
  開頭是混亂的,他被弄痛不少下。
  但滋味是銷魂的。
  直到後段兩人皆掌握律動,騎得順了,銷魂滋味便是一波強過一波。
  他坐起,讓她跨坐在他根上,這“猿搏”的姿勢讓他能輕易去吻她的唇,去啃吮她的頸側與肩窩,去品她胸間的香。
  “賢弟……嫣嫣……”吻著喚著,那小名一出,他如願地見到她漾開笑顏,為他而笑,因他而笑。
  松柏樹海在後,蒼海連峰在前,這穹蒼月華之下,人影伏動不歇。
  好一個混房花燭夜。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12:58

 【第十九章】

  離開蒼海連峰時,惠羽賢再次從老祖宗手中接過當初作為“賀婚”之用的銀盒,盒中盡是成雙成對的貴重物件。
  這一次她接得心安理得,朝三位老人家恭敬磕頭。
  往中原返回,閣主大人沒再施展他那鬼神皆驚的輕功,而是兩人雙騎走得慢條斯理,他們還去吃了無名客棧的醬燒羊肉,依然是當年嘗到的那般好味道。
  路上皆有乘清閣的人馬前來按應,或稟報或請示,亦把惠羽賢當日落下的精剛玄劍送了來。
  乘清閣的人親眼目睹閣主大人“發瘋”,已緊張到快與同氣連枝的武林盟翻臉。眾人又親眼目睹閣主大人肚腹挨揍,再次“發瘋”,將姑娘劫飛而去。如今眾人繼續親眼目睹閣主大人他……他終於恢復“正常”。
  雖還不到完全恢復,但氣場已不似剛出關那時,稍稍靠去就逼得人冷汗直淌。
  前後算算不過幾日,小賢姑娘就把閣主大人鎮壓住,實暖暖內含光之強人也。
  而這一邊,惠羽賢猶不知自己已被乘清閣的眾家好手所深深崇拜,閣主大人向眾人告宣二人已在老祖宗那兒拜堂成親,此事一出,乘清閣趕來更多人馬,全是來拜見她這位……閣主夫人。
  她被大夥兒稱作“夫人”。
  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樣的用詞會加在她頭上。
  再有,她禁不住要想,她成了“夫人”,那閣主大人的娘親、她的婆母大人,不就得榮升成為“老夫人”?
  不知綠竹廣居的阿娘聽到新的尊稱,是否會跟老祖宗當時聽到“老前輩”時一樣,對那個“老”字感到不太痛快?
  幾日後回到綠竹廣居,事實證明她當真想多了。
  盛岩蘭見到淩淵然不僅安然出關,兩孩子度過江潮上的風風雨雨如今終成佳偶,只覺滿心歡喜。“老夫人”就“老夫人”,聽著心裡就有了盼頭,就盼哪天有誰能喚她一聲“奶奶”,再盼著哪天能被人稱“太老夫人”,子子孫孫一代又一代,要那樣才好。
  她私下還拉著惠羽賢問及兩人敦倫之事。
  沒有要催促她趕緊懷上的意思,純粹是想她多在江湖上闖蕩,親娘去得也早,對閨房之事許有不明白的地方,於是才主動問起。
  惠羽賢的性情,向來是長輩問什麼、她老實答什麼,但這一次她臉蛋通紅,訥訥幾難成語,是因盛岩蘭問起他們拜堂成親那晚的洞房花燭夜,淩淵然是否弄疼她了?還說女兒家剛破瓜,行房多少還是會疼的,但往後多行幾次便好的……
  末了,感岩蘭更將自個兒秘方調製的藥膏塞給她一大罐,說是行房時可抹一些在女陰穀處,也可在男人怒起的玉莖上塗抹一些,如此一來會舒潤許多。
  盛岩蘭還強調再三,藥膏完全天然,絕不傷身,一日多回頻繁使用,絕無問題。
  惠羽賢雖說整個人火熱到快自燃,得到那罐藥膏時仍緊抱著不放,心裡是既過意不去又萬般感激。
  過意不去的是洞房花燭夜那一晚,不是閣主大人讓她痛,而是她令閣主大人痛了,且還痛了又痛。
  說實話,她很能騎馬的,只要不傷著馬匹,日騎幾百里都不成問題,但那一晚她騎的是閣主大人,很……很不好駕驅,她又非身體弱的女子,再加上一點好勝心遇上難駕驅的自然使勁兒去幹,然後……
  他在她身下蹙眉嗄喊的樣子記憶猶新,都疼到身軀隱隱發顫,仍將她的腰臀牢牢扣緊,那當下不知他在堅持什麼,也不知他欲從她身上再得到什麼?
  是後來她終於爭氣了些,在他的指引與配合下掌握律動,讓兩人好過許多。
  她一開始也是疼的,不可能不疼啊,全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萬幸的是,起頭雖混亂,結局卻引出滿滿的蜜味,如此一來,也就覺得沒有太對不起他,沒有對不起兩人,亦沒有對不起那一晚在樹海守護、月華相守的峰頂上,一場別開生面、別具一格且別有洞天的洞房花燭夜。
  至於萬般感謝的是,她真覺閣主大人悶騷到極致後整個異變到張狂,尤其反應在兩人的魚水之歡上頭,興致一起,什麼匪夷所思的姿勢都有,往“男女雙修”的道上不自覺邁進。
  糟糕的是,她隱約禦覺到自己正被嚴重“帶壞”中,如今有婆母親調的藥膏在身,多少感到安心。
  往後若閣主大人再突如其來想出什麼招式折騰,彼此抹點特製藥膏行得順暢,也就能少受一些“走錯路”的罪。
  惠羽賢兀自歡喜與婆母盛岩蘭的重聚未料又是一場“陰謀”悄悄進行。
  閣主大人連事先知會一聲也沒有,在她以為將與他啟程回南離山腳下探望師父和師娘,並將兩人已成親之事報上,好好叩謝他們老人家倆,閣主大人竟已遣人南下,將師父和師娘好生伺候著護送至綠竹廣居。
  一年多未見摯親,惠羽賢跪下磕頭再磕頭,驚喜萬分。
  結果一聊之下才知,師父和師娘之所以渡江北上,是為了她的成婚大禮。
  她以為蒼海連峰那個簡單素靜的拜堂便算完婚,沒想到返回中原還得從頭來一次,且乘清閣五湖四海廣發喜帖,十分地大張旗鼓。
  如此一來不得不問了。
  對她所問之事,閣主大人語調偏涼,竟道——
  “總得讓天下人知道,賢弟這碟子菜是有主的,能朝這碟菜伸筷子的唯有一人,再有,亦借此機會令眾人瞧瞧,為兄這‘江第一美’可以美到何種境界,好讓那些心存覬覦之輩好好自慚形穢一番。”
  她當場無言。
  閣主大人話中說的“心存覬覦之輩”,那些人覬覦的物件她愣了會兒才想通,指的竟是她惠羽賢。
  如今在她面前,他總愛拿“江湖第一美”說嘴,有時說得實在露骨啊,尤其兩人在“敦睦夫妻之倫”時,他時不時會蹦出來那麼一、兩句——
  這“江第一美”此刻就在賢弟身下,甘願被賢弟所淫。
  可看仔細了?這“江湖第一美”的身軀何處最得賢弟眼緣?
  惹得現在她只要聽到“江湖第一美”這幾個字,臉皮就直竄熱,他這個旁人替他取的江湖封號都快成夫妻二人的閨房密語了……
  他末了還涼涼地丟出一句——
  “賢弟與我拜堂成親,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咱倆得將禮數周全了才好。”
  這話也就是說,從老祖宗谷中山腹裡那一場,再到娘親綠竹廣居這一場,往下還會有第三場,也許是第四場、第五場……之意嗎?
  果不其然,在席開三天三夜後,好不容易辦完了他們第二次的拜掌成親,他帶著她與一馬車的紅禮隨她家師父和師娘回南離山腳下,說是帶她“歸寧”。
  可明明是歸寧,他在她習武、成長的這個小地方卻再一次與她拜堂成親。
  受邀來觀禮的人皆是這南離山腳下跟她相熟、看著她長大的左鄰與右舍。
  她家師父和師娘雖說隱居于此,甚少主動與江湖人士往來,卻跟圍著這座南離山過活的當地百姓很處得來,家長里短,互通有無,幾位大爹叔伯還是師父的鉤友、棋友兼酒友,而師娘蒔花養草都養出絕妙心得,與當地幾戶花農和專□種植藥草的農家都成莫逆之交了。
  這些南離山腳下的鄰人們自然不知她所嫁之人是何來頭,只知與她同齡的誰誰誰都是三個孩子的娘了,她如今終於把如此大齡的自個兒嫁掉,當真燒香有保佑,老天有開眼。
  再瞧著新郎倌眉目間是冷了點,但英俊好看啊,往後生出的孩子肯定也是好看的,幾位嬸子大娘還偷偷將她拉到一旁“指點孕事”,望她快些懷上,弄得她既想聽個仔細,又臉紅到耳中嗚嗚亂鳴。
  第三次與同一位新郎倌拜堂,這次成親的“陣仗”是她一心所想的那樣,不太多不太少的賀客,一座小院子裡席開五、六桌恰好,抬眼望去盡是樸實熟悉的面孔,師父和師娘眉開眼笑受人恭賀的模樣……
  宴席直到深夜方歇,女人家們幫著收拾,她也沒了新嫁娘那份羞澀和緊張,換下喜服、撩起衣袖便下場幫忙,後來還是嬸子大娘們實看不下去,硬趕她回房。
  充當喜房的是她自個兒的房間,不算大,掛上紅緞和喜彩佈置後顯得更小了些,龍風紅燭上的火焰竄得頗高,照明一室。
  那略略跡動的火光中,閣主大人不知何時已盥冼好,獨坐在榻上翻看她小時侯隨師父和師娘所讀的書。
  她進屋時,他並未抬眼,好似她的那冊書有多吸引人。
  因拜堂之前已沐浴過,她遂就著臉盆架上的清水簡單盥洗,跟著再從外邊廊下的小火爐上提進熱呼呼的一隻壺,倒了杯熱茶端到他面前。
  他終於合起書看向她,慢幽幽道:“洞房花燭夜,賢弟把新郎倌給撼了,該當何罪?”
  見他神態不似真的作怒,惠羽賢賠罪燃將茶再次遞上,都快舉案齊眉了。
  “兄長喝茶。”
  淩淵然輕哼了聲,將茶接下。
  既是她的心意,他喝著幾口清香潤潤喉,才將茶杯擱在一旁矮幾上。
  惠羽賢這時才又輕聲道:“謝謝兄長。”
  他單眉微挑。“賢弟謝我什麼?”
  她一指撓撓額角,深吸口氣站挺,拱手一揖鄭重道:“多謝兄長跟我回來南離山腳下,跟我在這兒再一次拜堂成親,讓師父和師娘那樣歡喜,也讓小弟我能好好重溫成長之地,好好與這兒的人事物道別。”
  房中忽地靜下,靜到惠羽賢維持著打揖的姿態,都想揚眉去覷一覷閣主大人此時的表情。
  突然——
  “上榻。”男人沉聲一語,並側坐讓出一條道來供她爬上。
  惠羽賢眸珠子微顫,暗暄吞咽兩下,最終還是聽話地脫了鞋、上了榻,甘願被困在刷白的土壁與他的身軀之間。
  他俊臉湊近就來吻她,她動情回吻,身子漸軟,但……還是有所顧慮啊!
  “不能在這兒,師父、師娘就在外邊,會被聽見的。”她發揮最大的自製力,硬將被吮紅的唇兒拔開,一手去捂他的嘴。
  淩淵然也不勉強她,僅抓下她的手在嘴邊咬了幾口。
  他側躺之因,兩人又鬧了一小會兒,忽見四、五隻小木瓶分別從他袖底與懷中滾落而出。
  她先愣了愣,接著搶起其中一瓶拔開塞頭一嗅——
  “這……分明是……”嗆鼻的氣味令她眉心微擰,但那氣味她能認得,隨著師娘和綠竹廣居的娘親習過草藥分辨,這一點功力她還是有的。
  “兄長,此藥是壯陽用的!”她嗅出兩味草藥,皆是男人拿來補氣補精之用。
  她再迅速拾起其它藥瓶猛嗅,竟都是男子壯陽的藥。
  “為何用此藥?兄長莫非……莫非……可是明明你……”疑惑甫出,她就被他淩厲眼神逼得不得不把話吞下。
  “為兄如何,賢弟用得如此透澈,難道還不知?”淩淵然面色陡暗,雙目亦細細眯起,一手狠扣她腰肢。”
  “那這些藥……怎麼回事?”
  他盯著她好一會兒才說:“是你家左鄰右舍那些大爹叔伯們硬塞進我懷裡、袖裡的。”
  惠羽賢一時沒忍住,猛地笑出聲來,笑得雙肩都在抖。
  她想像著他被眾家大爹叔伯拉到一旁硬塞壯陽藥丸的畫面……天啊,也難得他並未當場拂了大夥兒的好意,仍把東西全收了。
  他靜靜望著她如花的笑顏,美目緩緩閉起,立時感覺到她的氣息靠近,那朵帶笑的唇花落在他的唇上,他微啟唇,讓她探進來。
  無數細密的親吻,靜靜纏繞,兩人眉眸間皆有些傭懶。
  惠羽賢抬起一指描畫他英俊輪廓,笑意略斂,換作淺淺勾唇。“沒想到與兄長能有這般緣分啊……”
  淩淵然掀開墨睫,道:“你頭一回進這房,是為兄領你進來的,這榻,為兄在當年亦與你並肩坐過。”
  當年他帶著年幼的她來訪南離山,本就抱持著先讓她適應看看的心態,若兩位老前輩夫婦能看上眼,她亦喜歡此地的話,就留她在此生活。
  初來怎到,她難免拘束。
  是他領著她在這屋前屋後走了幾回,最後帶她進到這房裡,與她坐在榻上說話,告訴她,這是老前輩夫婦為她所準備的房間。
  他仍能記得當時她一雙小手在族新的軟榻和被褥上摸來摸去的模樣。
  “兄長竟還記得。”惠羽賢眼中瀲著水光,笑顏再展。
  淩淵然輕應一聲道:“未料再次上這榻,賢弟與我已成夫妻。”
  “嗯。”她頷首相應,內心亦覺緣分果然天定,額頭遂蹭去抵著他的,虔誠閉上雙眼,輕輕歎出一口氣。
  “所以……”淩淵然又說得慢悠悠。
  “所以?”她慵懶地重複他的話,覺著渾身松放,因閣主大人的手來來回回撫著她的背,好舒服,仿佛下一瞬就可睡著。
  “所以今晚這洞房花燭夜,還是順勢而為的好。”撫她背脊的手罩在她臀兒上,忽地將她抵向自己。
  “兄長。”她低呼,隨即咬住唇,睡意瞬間逍退大半。
  “賢弟過往那麼多夜晚在此眠下,可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在這榻上淫我?”
  “噢……”閣主大人又開始一本正經地穢言穢語了。
  “今夜若不弄出一點聲響,明日必會收到更多壯陽藥。”
  她瞪大眸子。“哪有這種事?”哭笑不得啊,但她最後還是瞪著他笑出來。
  他不答話,身軀已覆上她。
  榻面不大,卸下的長衫內襦和裡褲全都落了地。
  惠羽賢一顆心軟得能掐出水似,眼角已濕潤,身子亦是柔軟潮濕,卻聽他在耳畔用那沙啞噪音低聲道——
  “嫣嫣,嫣嫣……我再不會將你留下……”
  她淚水流出,抱緊他,敞開柔韌身子迎入他。
  終於終於,與他在這榻上連成個,讓這個獨屬於她的小地方也染上他的氣味與氣息,這般親近親密啊,系成最最深刻的魂牽夢縈。
  得他一人,被他所得,此心足矣。
  結束這場既拜堂成親又宴請鄰里的“歸寧”,在準備高開南離山腳下之前,她家師父對閣主大人有一場閒聊。
  說是閒聊似輕了些,嚴格來說應該算是一場“下馬威”……吧?
  她並非有意偷聽。
  她是替師父備好了一大壺熱茶送到後院去,師父最愛在後院那兒的瓜棚子底下邊喝茶、邊看棋譜擺局,可她一腳才要跨過通往後院那扇門的門,師父中氣十足的聲音忽地響起——
  “雖說你與咱是忘年之交,老實說,這樁婚事咱是不喜的,你想想你那乘清閣一大幫子人,什麼‘寓清入濁世、秉筆寫江湖’的,一天到晚追查江湖人的事,一天到晚寫啊寫的,偶爾還得出面替武林盟那個老傢伙開個先鋒、打個下手什麼的,你不累,可咱們家賢兒往後要跟著你吃苦,咱想想都替她累。
  “實是沒法子,誰讓賢兒著了你的道,喝了你的迷魂湯,不讓她嫁也不成。可你這小子往後要敢欺負我乖徒兒,咱儘管這把年紀,要重出江湖把你乘清閣鬧個底兒掉,也不是辦不到,你好自為之。”
  惠羽賢不確定後院瓜棚下的人是否覺到她在聽壁腳,但就算被抓個正著,她也不在乎了。
  眼眶熱熱的,心口溫暖,想著師父後來見到閣主大人時,總陰著張臉,原來是怕她日子過得辛苦,所嫁非人。
  而另一方,閣主大人在靜默一會兒才淡然出聲。
  “前輩無須憂心,在下會好好看妻子,不讓她受委屈。”
  “如此最好。你小子最好說到做到。”
  “在下自認扳腕子的實力比得上任何人,絕不會將前輩的愛徒輸了出去。”
  “呃?你……你、你……”
  “嗯,不對,這跟扳腕子無關,是在下愛護妻子,絕不會拿她去賭。關於這點,請前輩放一百二十個心。”語氣從頭持平到尾。
  “你!咱……咱那是被武林盟那個老傢伙、老匹夫騙了去,他使詐訛我,要不咱扳腕子會輸他嗎?不不不!是咱根本不會去賭!”氣跳跳,吼聲都帶鼻音了。
  惠羽賢驟然間無言兼無力。
  師父“被虐”,她欲跳出去護衛卻不知能說什麼,僅能在內心默默替閣主大人向他老人家致歉,並暗暗起誓,往後定會好好管教,再不讓主大人拿“扳腕子”、“賭輸了”這樣的話說嘴。
  啟程離開的這一日,她對師父和師娘行跪拜大禮,儘管強忍離別意,淚水還是濡濕臉蛋,止也難止。
  師娘將她扶起,當著閣主大人的面對她叮囑。“好孩子,既選定,出嫁了,便好好隨他過日子吧。”
  她吸著鼻子,雙眸睜得大大地認真聽話,用力點了點頭。
  師娘又道:“凡事能忍則忍,真忍無可忍,就無須再忍,別讓人欺負了去,不能墜了南離一派的風骨。”
  “是。”抹掉淚水,她抬頭挺胸站得筆直,完全不知被晾在身後的閣主大人白皙俊龐已隱隱變色。
  師娘再道:“當真被欺負了,日子過不下了,就了斷一切歸家吧。南離山腳之下,只要師父和師娘還在,就有你安身立命之所,即使哪天師父和師娘不在了,這屋房還在,田圃都在,亦足可讓你頭頂天,腳踏實地地走下去。”
  “師娘…………”她跪地放聲大哭。“師父、師娘,徒兒不走了,我不嫁了、不嫁了!”
  淩淵然頓時黑了臉,黑得透澈十足。
  他求娶路程艱辛,風雨闖過,幾經磨難才將他瞧中的這碟菜掃進肚腹,姑娘都連嫁他三回了,如今竟嚷著不嫁了,是要他再將下肚的東西吐出嗎?
  更教他臉黑的是她家師父乘機“落井下石”——
  “賢兒不嫁也好啊!走!為師幫你把包袱拎進房裡,咱們師徒倆今晚喝酒吃菜賞月,痛快!”
  幸得結果沒有演變成那樣。
  就在閣主大人又要“發瘋”準備劫人的前一刻,師娘再次扶起哭得淚漣漣的惠羽賢,將她交到淩淵然懷裡。
  直到這一刻,這位南離一派的女老前輩才將目光對準他,瞬也不瞬直視。
  “莫要負她。”簡單幾字,凜冽迫人。
  淩淵然沒有答話,而是扶著哭成淚人兒的惠羽賢跪正。
  他朝這一對當年受他所托、將妻子養育成才的老前輩們磕頭。
  嫁乞隨乞,嫁叟隨叟,嫁了閣主大人,只能跟著閣主大人走。
  只是返回松遼北路乘清閣的這一路上,好些天惠羽賢都有些提不起勁,這讓淩淵然心裡頗不是滋味,卻也無計可施。
  僅能說,南離一派的女老前輩手段硬是了得,在他們啟程離開前當他的面使出這麼一狠招,是要他徹底明白,他們兩老在妻子心裡的份量有多重,亦是要他有所覺悟,他們隨時能喚妻子歸家,所以,他需得好自為之。
  稍值得慶倖的是,他家“賢弟”還是十分迷戀他這具“江湖第一美”的身軀,床笫之間依然抵不住他的攻勢,每每將她占為己有,見她眼神迷離,摟緊他顫抖,他才能感到心安,為她的攀附和依賴而感到滿足。
  只是越想求得心安,他要得越狠,仿佛蟲族毒膽猶滯在體內的暴亂感再臨。
  他隱隱已有自知,再如此下去極可能傷害到她。
  兩人之間確實得緩緩啊……
  這一日過江,他們進城,立即有武林盟的人過來相迎,說是當地的武林盟分舵出了點事,需與乘清閣主相商。
  淩淵然遂放了自家“賢弟”半日清閒。
  在武林盟的安排下安頓好宿頭後,他沒帶惠羽賢進武林盟分舵,暗中卻讓玄元盯著。
  這一邊,惠羽賢亦知心緒不好再這般起伏不定,當真在拜別師父和師娘之時才深切體會到,她是真的嫁人了,再不能心裡想著、念著,就啥也不顧地回南離山腳陪師父和師娘過小日子,她嫁人了,已啟動另一段人生。
  這幾天是為難閣主大人了,對她頗多包容。
  只是每夜他求歡,有時是過分切了,幸得她的身子勝在強健具韌度,頂得住那樣的“鍛煉”,甚至漸漸熟知其中蜜味,常是嗅到他的氣息、聽到他聲音,身子便先軟了半邊,非常不爭氣。
  可儘管兩具身子無比契合,心卻似有若無起了罅隙。
  她知道閣主大人心裡有事。
  她知道是拜別師父和師娘那日,她一時難受驤嚷著不嫁人,把閣主大人惹惱了。
  他心裡不痛快卻未明示,用一種“悶燉”的法子熬著彼此。
  真不能再這樣下去,是她有錯在先,該由她去低頭認錯。
  就今晚吧那……那是否該買個什麼當作賠罪禮?
  此際閣主大人出門辦事,她想了想便上街胡逛。江北這座城恰是水路與陸路交會之處,城中大街上可謂熱鬧非凡,店家林立,南北貨與東西物皆齊全,就盼著這般沿街遊逛,能尋到適合閣主大人的東西。
  然後,她看到一位故人。
  她立在人來人往的大街街心,入耳的盡是買賣的吆喝聲,她不經意地抬首,便見那位故人杵在某處人家的屋脊上。
  她一時間幾難認出,因對方的外貌變化甚大。
  那人動也不動直望著她,嘴角現出一絲詭笑,忽地從後頭屋互上拎起一名小姑娘,故意展現給她看。
  她亦認得那小站娘,是南離山腳下一位李姓小地主家的壬金,小名盈兒,書讀得很不錯,卻也喜歡拳腳功大,師娘見她心性佳,曾親自點撥了幾回,與她算是有些師門情誼。
  此次她與閣主大人回南離山下辦第三場的拜堂成親,小姑娘也來觀禮賀喜,而她則是在離開南離山之前,特意抽空去了一趟小姑娘家觀小姑娘的及笄大禮。
  然相距不過幾日,李家小姑娘卻落入魔掌,遭人劫持?!
  故人明擺著是針對她而來,許是在南離山腳下時就盯住她了,才會知曉該找誰下手方能引起她的注意。
  一個在街心,一個在屋脊上,兩兩對峙。
  驀地,故人起腳飛奔,挾著小姑娘,身影在各家的房瓦屋脊上起起落落。
  惠羽賢起腳直追,無奈大街上滿滿人潮,追得並不順利。
  她在調息後一蹬上了瓦房,鎖定目標,迅雷不及掩耳地拉近距離,邊厲聲喊——
  “菁菁!將人留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13:15

 【第二十章】

  惠羽賢如今的能耐要追上一名曾遭蠱毒殘身之人簡直易如反掌,毫無懸念。
  一擺脫捆擠人群,她輕易趕上秦菁菁,但不敢逼得太近,那身影既已落進眼中,目光更是不離須臾。
  惠羽賢跟著不放,直到她們出了城、掠過人煙漸稀少的城郊,直逼江岸。
  她徐徐泄出提於心間的一口氣,緩下腳步,一步步朝雙膝已浸在江中的秦菁菁走去。
  李家小姑娘不知被使了何種手段,全身虛軟如爛泥,秦菁菁似也無力再挾抱她,僅揪著小姑娘一隻胳臂,讓她大半身仰躺在水裡,隨波載浮載沉。
  這一段是川流湍急處,往下更有一處河床落差甚大的河灣,水流更急。
  惠羽賢不由得想起當年在川上救人,眼前河段便如當時那般,感覺底下亂布暗石,莫怪船隻會避開此段水路,選其它支流入城。
  “我就知道,嘿嘿嘿……我就知道。”秦菁菁瞧也沒瞧她一眼,望著湍流發出怪笑。“小賢這脾性真對我胃口,胸懷俠義啊,隨便逮一個人來要脅,輕易就能引你追來,你說你怎麼就這麼憨直呢?”
  惠羽賢不敢大意,見自己每往前一步,秦菁菁就往江中多邁出一步,遂止住不再動作。“你身上蠱蟲和蠱毒反噬皆已除去是嗎?當日你被點暈在洞窟外,後來被武林盟帶走,是盟中的神醫為你冶愈的?”
  她眼前的故人身板依舊嬌小,但外貌蒼老許多,蠱蟲一驅除,性命雖無憂,肉身卻也無法再保年輕。
  “你當他們是好心嗎?”秦菁菁突然惡狠恨斜瞪過來。“沒把我弄死,那是因他們還想從我這兒問出更多蟲族的事,怕還有同我一樣的蟲族族眾活著,怕族後可能沒死透,還能再藉著什麼勢力復活!嘿嘿,竟使計想誘我說呢,一群蠢蛋!”
  跟在閣主大人身邊久了,惠羽賢學起淡然語調學得甚好,道:“所以你便將計就計,說些他們想聽的,再加油添醋一番,自然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你趁他們自個兒鬧作一團,乘機逃了,是嗎?”
  她想今日淩淵然被迎去此地的武林盟分舵相商,事情應與秦菁菁出逃有關,莫非……又是為了“赤煉豔絕”?!
  她臉色微變。“你下毒了?若非此等手段你難從武林盟的看守中全身而退。”
  秦菁菁晃啊晃地轉身面對她,手中拖著的小姑娘,口鼻被江水一波波灌著,原本是虛軟但意志未失,此刻看來兩眼卻已失神,堅持不住了。
  “小賢,你真好,都明白我。那時候在南蠻山村裡,咱們玩得很開心啊,你記得嗎?咱們……你、我……還有……還有大哥,哈啥、哈哈……明明半點關係也沒有,卻平白喊了那傢伙那麼多年大哥,秦于峰,對,是他……”
  “秦於峰已死,是你所殺。”惠羽賢靜說著,一手撫上腰間,兩眼緊盯。
  “他與你同病相憐數十載,與你相依為命數十載,即便是塊冷硬頑石都能捂熱了,你當年卻毫不留情一劍將他刺死!”
  聞言,她兩肩猛地一抖,喃喃道:“是我嗎?是我殺死的嗎?”搖頭再搖頭。
  “……真是我嗎?我動手的……”
  惠羽賢今日逛城中大街,精剛玄劍未在手邊,她忽地抽出腰間軟鞭,選在秦菁菁分神迷惘時出手。
  軟鞭甫卷住李盈兒,秦菁菁放聲尖叫,驟然撲抱而下,將小姑娘往水裡壓。
  “玄元!救活她!”惠羽賢方才已瞥見少年埋伏的身影,她大喚,人朝秦菁菁躍去,軟鞭卻使勁兒回抽——
  一切盡在眨眼間完成。
  她一掌拍開秦菁菁,而鞭子帶起李盈兒往後甩一飛,玄元就在半空將李盈兒穩穩接住。
  落地後,高大少年替似已沒了氣息的小姑娘家控水。
  惠羽賢才要回鞭,背上重量陡沉,氣息狠窒——秦菁菁用類似細繩之物從後頭勒緊她的頸子。
  “不是我殺的,是你啊!你騙我,明明是你持著劍,那把劍刺穿秦於峰胸膛,明明是你下的手!是你殺的、你殺的!不是我!嘿嘿、嘿嘿,是啊……我還知道很多蟲族的事,還有不少寶貝,我都知道,這條天蛛絲繩是我貼身藏著呢,你掙不斷的,殺人不沾血多方便啊,你也去死!去死——”
  在湍急江水中糾纏,惠羽賢被勒頸勒到雙眼微蒙。
  往後倒進江裡時,她覷到玄元竄來,但不及趕到,她已被秦菁菁拖下水,兩人立時遭急流一帶。
  她能感覺到,頸上那條玩意兒沾濕後縮得更緊,而她越扭動越掙扎,那條細繩再縮,頸骨已受壓迫,額際鼓脹。
  一時間是難以掙開,但需得穩心,她的內息自循能保意志不喪。
  軟鞭不知何時脫了手,但無妨,沒有任何武器傍身,一樣有機會勝出,她尚有時間,只要意識不失,力氣猶在,就有生機。
  不清楚被江水帶到多遠,背上的人一心拖著她去死,但不行,還有好多話要跟閣主大人說,有好多事想同他一起經歷,還想聽他用一本正經的口吻說些穢言穢語,說夫妻之間才能聽的、讓人害羞臉紅、心癢難耐的話。
  她提氣於胸,兩隻胳膊從肩上往後探,反握秦菁菁抵在她頸後的雙手。
  有時真是她自個兒的問題,牽扯到情感,總還念及往日曾有的一點點溫情,便無法當機立斷。
  然,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她發勁,無法繃斷頸上的天蛛絲繩,卻硬生生將秦菁菁的雙腕折了。
  頸上的壓迫立刻一輕,背上亦是,她欲趁勢反過身,腿忽被索菁菁抱住,用兩條臂膀纏住她的小腿。
  惠羽賢後腦劇痛似撞到江中突起的岩塊,一時間腦子很是模糊。她本能想往江面遊,感覺內息已要用盡,但兩腿沉重……頭也好沉好重。
  一定是她眼花了,竟瞧見她的那條軟鞭從江面打下。
  鞭落,一大面江水被擊開,那力道可謂石破天驚!
  常說抽刀斷水水更流,這一鞭劈下去卻真是斷水,雖說前後不過斷了兩息的時間,已足夠閣主大人將冒出水面的她撈起。
  秦菁菁亦被抓出來,直接丟到一起循江趕至的武林盟眾人面前。
  “兄長來了……”
  望著自家男人,惠羽賢微微笑,頭往他肩頭一歪。
  “我沒昏,我一直讓自己行氣,師父的龜息大法和兄長的‘激濁引清訣’,還有……還有老祖宗的幻宗禦氣,我……我禦內息之氣……沒有昏。”
  淩淵然一見她頸上烏青勒痕,再見那條兇器猶掛在她胸前,已然鐵青的俊顏再刷厲色,五官微微扭曲。
  也沒見他如何動作,僅是衫擺虛蕩,地上一顆石子即被挑起,疾飛射出。
  啪、啪、啪、啪——一連四響!
  一顆小石對準癱在地上的素菁菁而去,先左腳再右腳,接著是右手,最後是左手,小石如利刃,促響四聲,飛快間劃斷秦眚菁的雙腿腳筋以及兩手手筋,即便往後外傷能愈,也無法使力傷人。
  淩淵然表情能凍死人,對武林盟的人寒聲道:“貴盟當初既決定治好她,留她一命,就得看守好了,囚她至今已兩年多,竟連她指甲中猶藏劇毒都不知,平白折損人手,更念她逃出禍及旁人,這失職之責,吾日後定找貴盟盟主討個說法。”
  武林盟的人不敢多言,此次確實是大疏忽。
  雖說老神醫此時就在城中,但對付秦菁菁所下的“赤煉豔絕”奇毒,還需奇藥,老神醫手段再好、所知再多,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所以武林盟分舵中有好幾位弟兄仍需乘清閣持制的解毒藥丸,在面對乘清閣主的怒氣時,更是只能垂首自省,大氣都不敢喘。
  而這一邊,閣主大人將話撂下後,抱著妻子揚長而去。
  武林盟雖惹人惱怒,為他們夫妻倆安排的下榻之所倒還可以。
  惠羽賢此時剛冼浴好,換下一身濕衣,江北一帶的秋已帶寒意,但還不需要?起火盆,可淩淵然仍讓服侍的婢子備來一銅盆火。
  唔,好暖……灌下一大姜湯、讓火盆烘烤濕發的惠羽賢軟軟歎著。
  欸,好冷……大馬金刀坐在她面前的男人,那模樣、那眼神、那氣勢實讓她背脊有些打冷顫啊。
  “它看著嚴重,實僅皮肉之傷,嗯……喉頭是受到擠迫,所以聲音聽起來啞啞的,但無大礙,我自個兒知道的。”對男人已一而再再而三保證,甚至都笑了,無奈笑得再燦爛、再迷人男人這一次沒想吃她這套。
  惠羽賢有些苦惱,憨直腦袋瓜實想不出好把戲,只覺後腦勻不住抽痛,但在江底撞傷的地方都已敷了藥,她不想再讓閣主大人憂上添憂,遂忍將下來。
  既想不到好把戲的話,那就有什麼說什麼吧。
  “正是因秦菁菁逃出,兄長才被請進武林盟分舵相商吧?她……她……我知道她是自作孽、不可活,背了太多條人命在身,不可原諒,若我能對她當機立斷,就不會拖到最後才出手,演變成這般。”
  因聲音受損,她略艱難地說:“被拖入急流中時,我心裡想著你,想著要回來尋你,哪裡也不去。我知道自己辦得到,我也辦到了,我等到你了。”
  淩淵然深知自己不該這麼快心軟,但她傷成這般,又溫言軟語求饒,還探手來輕扯他的袖,只會對他為之的女兒家姿態全都輪番做足,他表情儘管嚴峻冷酷,實無法再對她發火。
  他輕哼了聲。“适才已問過玄元,他寫了兩大張的字交代事情經過。玄元是說一做一、沒辦到好不走人的脾性,他既認定你為‘自己人’,便會聽從你的指示,你要他救人,他定然把人救活了才會去做第二件事。”
  惠羽賢一笑。“我知道啊,我信他能辦好,才會在危急時候將李盈兒託付他。”
  在那當下,她若指示玄元出手助她,便不會傷成這樣。
  可淩淵然內心亦知,妻子不會那樣選擇。她心太軟,俠義之心太重,不可能不先救人。
  他看向她的頸,美目微眯,抿著唇沒有多說。
  “兄長……”惠羽賢的手從他的袖角摸啊摸,摸到他袖中的手,一握。“今日上街並非閒逛,實是想買一件禮給兄長賠不是……”
  他不動聲色挑眉,聲音仍帶寒氣。“賢弟做錯什麼了,竟想來賠禮?”
  為了哪一樁,他根本心知肚明,卻還是要她乖乖道出。惠羽賢摸摸鼻子,認命道:“我沒有不嫁……那日在師父和師娘面前,我那樣鬧,是自個兒沒厘好思緒……然要跟南離山腳下的種種別過,跟師父和師娘拜別,我心裡鬧得慌,才會說不想走、不要嫁……”
  她將他的手握得更緊。“惹兄長生氣,是我不好。對不住……”
  “你須知道,此番跟我去了,就算為兄欺負你,乘清閣的種種讓你累著,我都不會給你拋下一切歸家的機會。”在南離一派兩位老前輩夫婦面前,他是給了面子的,未當場將這些話道出。
  惠羽賢臉紅紅,點了點頭。“不會歸家的,我總是……一直跟著你。”
  她的手忽被反握,閻主大人堅持問到底。“倘是真辛苦呢?”他臉色冷凝,五官略顯緊繃。
  “就受著,我能忍?”師娘叮囑過,凡事能忍則忍。再說,也是她自個兒決定、自己選的路,再難,也得咬牙闖闖。
  “倘是忍無可忍呢?”
  “唔……”她眸珠一轉,唇笑開。“當然是不忍了,兄長要真欺負我,我就欺回去,再不成,那、那我去綠竹廣居找娘訴苦,去海連峰請老祖宗為我作主,他們可疼我了,我是有靠山的呢,兄長好自為之。”
  淩淵然瞪她,嘴角卻露出笑意。
  他深吸一口氣重整旗鼓,故意高高在上問:“那本閣主的賠禮呢?”
  惠羽賢低晤了聲,撓撓臉。“滿大街逛來逛去,看了不少商家買賣,卻找不到一件能配得上兄長的東西,所以……兩手空空……”說著,她還攤開手心表示真的空空如也,被他握住的那手亦跟著動。
  他被取悅了,順勢放鬆掌握,長指剛巧按在她腕部手脈上。
  忽地,他面色陡變!
  惠羽賢亦吃了一驚。“兄長……怎麼了?”
  她今日歷劫歸來,神識如常,未見昏沉,洗浴換衣、上藥、喝湯祛寒,跟著就遭他“逼供”,他直到此時才不意間觸到她的腕脈。
  淩淵然拉她的手擱在大腿上,以兩指輕按去號她的脈。
  他寧神沉氣,長指卻有些不穩。
  不知是否關心則亂,即便在醫道上未深入探究,以他五感之敏銳,要號出一個人的脈象如何根本易如反掌,但妻子的脈象。
  嗯……是吧?他沒有號錯是吧?
  他摸到除她自身的脈動處,尚有另一個……不!不止一個,是兩個微小的、卻不容忽視的存在!
  此一時分,從武林盟分舵趕來欲替乘清閣閣主夫人診視的老神醫被請進廳中,婢子飛快來報,淩淵然遂命人快請。
  “……兄長?”惠羽賢當真如墜五裡迷零,見閣主大人瞼色從鐵青轉蒼白,再由蒼白轉成暗紅,仿佛她脈象極度異常,得了不治之症。
  “莫驚。”明顯受驚的男人力持鎮定。
  惠羽賢是見周遭慌張、人心浮動,自身反而會更沉著靜的性子,閣主大人的神態變化她瞧在眼裡,心知狀況肯定有異,且問題在她身上,如此一想,她的心倒真的定下來了,莫驚,不驚。
  一陣腳步聲快進,老神醫被請進房裡。
  江湖兒女沒那麼多避諱,淩淵然遂請老神醫近榻直接診脈。
  搭上脈,老神醫閉目凝神,惠羽賢瞬也不瞬直盯著對方的表情,便見那張老臉上先是輕蹙起兩道白眉,跟著鼻翼動了動,鼻下的兩道白鬍子亦動了動,連帶下顎那一大把雪白鬍鬚也動了動。
  “嗯……”老神醫沉吟頷首,眉峰松解,半隱在白胡裡的嘴高高揚起,赫然張開雙目,道:“竟有喜脈啊!”
  淩淵然五官繃著,抑著聲問,“可是雙喜?”
  老神醫翻起衣袖翹高一隻大拇指。“閣主大人厲害,確然無誤。若有誤,盡可來砸老夫這江湖招牌。”
  終於,淩淵然對著外人笑了,淡淡道:“老神醫這江湖招牌,在下信得過。”突然——
  “兄長……兄長……”
  淩淵然循聲看去,唇上的笑直接僵在臉上,因妻子一副快暈過去的模樣!
  惠羽賢忽覺一口氣提不上來,腦中熱烘烘,後腦勻撞傷的地方驀地刺疼,人便昏過去了。
  待她睜開眼睛,耳中便傳進老神醫的說話聲——
  “醒了醒了!無事啊,醒了便好。”老神醫笑語家慰道:“老夫下去開一帖藥,留下藥膏,夫人僅需連用五日,頭傷、喉傷與頸上的傷,定然可愈。”
  淩淵然起身送老神醫出去,長身傲挺,至止從容,末了還能立在門外與老神醫說道幾句,雙雙作揖別過。
  他走回,闊袖輕動,兩扇門被氣勁一掃,倏地關上。
  惠羽賢臥在榻上,眨眨微帶朦朧的雙眸見他近身,才欲啟唇言語,他卻仿佛膝腿發軟般跌坐榻沿邊,全身脫力似地撲伏在她身側。
  “兄長?!”她擺身坐起,撫他的背。
  “賢弟。”
  “是。”
  “嫣……”
  “是。”還附帶一朵笑,只是笑的有點僵,畢竟被他小驚著。
  淩淵然低聲道:“你适才閉住氣,暈了。”
  她恍然大悟般叫了聲,眸子驚圓。“我……我……兄長有孕了!不不,不是兄長,是我……我有孕了,老神醫說我有孕,還是雙喜……雙喜……”
  淩淵然地坐起,將她扶住。“你別驚,無事的,莫驚。”
  “好……好,莫驚……我不驚。”她笑了。
  原本以為自己心臟夠強大、夠鎮定,豈知到底是平凡人一枚,道行不足,修煉亦是不足,但……是驚喜到不行。
  桌上香爐猶燃著寧神香,銅盆火炭仍擺在同一位置,盆中未添新炭……看來,她昏過去應不到半刻鐘,卻把閣主大人驚成這般。
  “兄長也莫驚,我很好。”她回抱他,撫著他的背。“很好的……”
  下一刻,她感覺到他雙臂加重力道,將她宇宇鎖在懷裡。
  他並未言語,可惠羽賢與他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能覺出他的心跳起伏。
  閣主大人是要警告她,永遠、永遠別再這般嚇他。
  她胸中發軟,忽覺頸上和頭上的傷都不算什麼了。
  她想笑,摟著心上人嫣然笑開,湊近他耳畔輕啞道:“兄長,我們就要有孩子了,且還是雙啊,我好歡喜……兄長覺得如何?”
  靜過一會兒,她耳朵溫透溫燙的,閣主大人也湊近往她耳裡吐息。“為兄將滿身精華一次又一次滿滿注進你身子裡,賢弟如今懷上,且是雙胞,那也是理所當然之事,沒辜負為兄的盡心盡力。”
  呃……聽聽!這什麼話啊?
  “兄長。”她笑得雙肩抖動,頰面一片緋紅。
  淩淵然也笑了,親親妻子溫燙的耳,告訴她——
  “賢弟有孕,為兄內心之喜……難以言喻。”
  兩年後
  松遼北路,乘清閣
  惠羽賢行走在山閣回廊上,步伐穩健,束于身後的長髮微蕩。
  她身上長的剪裁較男款衫子雅秀,又較女裝來得俐落,少了剛硬,多了分瀟酒,不太嬌柔而是英氣勃勃,這種男女裝混合自成一氣的打扮著實適合她,都讓她穿出獨屬於自己的味道了,如今乘清閣內的一些女弟子或武婢也都悄悄模仿起這般穿著。
  上了連接雲閣的一道小石橋,她忽地站定,朝三棵站成一排的銀杏喊話——
  “玄元下來,吃飯了。”
  一道黑影地從銀杏樹頂端躍下,起腳就要往灶房沖。
  見他都沖出好遠了,惠羽賢再喊道:“有你的信。吃完飯再看嗎?”
  颼!她面前一涼,那朝她撲回的高大青年黝黑俊臉有些暗紅。
  玄元跟她大眼瞪小眼,見她沒有任何動作,他耳朵都紅了,猛地伸出一臂,伸得直直的,手心向上抵在她面前。
  “信……我的。”粗嘎到不行的嗓音。
  惠羽賢後來才有些懂得他為何不喜言語,一來是當真懶得開口,二來是聲音實不好聽,如吞了火炭般沙嗄粗啞,但眼前這個曾被她以為“永遠孩子心性”的青年,這兩年來慢慢開竅了。
  “給。”她暗笑,把厚厚一隻信封交到他手上。
  得到信,玄元望著它咧開嘴,發現惠羽賢望著他也咧著嘴,他表情一收,抓著信調頭又沖得不見人影。
  那信是李家小姑娘李盈兒寫來的。
  當初她要玄元救活幾要溺斃的小姑娘,實不知他到底用了什麼法子,亦不知有何牽扯,只曉得後來李盈兒被送回家後,去跪求師娘寫了一封信給她,說是想進乘清閣習藝做事,有什麼考核她都肯試。
  李盈兒天分不高,勝在耐心勤學,進到乘清閣後亦是認真地習事、做事。
  然後某一日,惠羽賢突然發現小姑娘和玄元“很有話聊”。
  兩人都是筆談,書信往來到現在,玄元意勉強肯開口說話了,實有些意思。
  只是李盈兒已然十七,要等二十歲的“大齡少年”完全開竅,可能還得再花上兩、三年,甚至更多的時間。
  銀杏綠葉沙沙輕響,她吹著這道清風,但望天空深吸一口氣。
  望一切順遂,有情人終成眷屬。
  過山閣回廊通過小石橋上到雲閣,惠羽賢一路上遇到的僕婢或閣中習藝的子弟們,十個有八個猛向她使眼色,全因某人耳力太好,用說的怕要被聽見。
  終於在接近雲閣時,有一個不畏“惡力”的小管事開口了。
  “夫人,這事您得管管,小少爺和小小姐才一歲多,那小小身子多嬌貴啊,哪能被人這麼玩?要玩也不是這般玩法,不能仗著本領高、一身絕世武藝就不管不顧的,要是不小心一個沒留神失了手什麼的,那賠得起嗎?賠不起啊您說是不是?您得跟他說唔唔唔……唔唔……”一顆果乾從閣裡打將出來,竟繞出一道小圓弧,啪地輕響,直接打中小管事的啞穴。
  閣主大人這一手點穴手法,惠羽賢近來剛好是初學中。
  看這力度用得甚輕,約莫一刻鐘就能自動解穴,她也是怕當場為小管事試著解穴的話,他一能說話又要說些閣主大人不愛聽的,狀況可能更慘,遂拍拍抓著頸子脹紅臉的小管事的肩膀,安慰道——
  “管事別急著想說話,到後頭歇會兒喝點熱茶,一會兒就好的。你說的事我來辦,會辦好,莫急。”
  好不容易送走“正氣凜然、不畏強權”的小管事,惠羽賢拍拍臉頰,抬挺胸,大步踏進雲閣中。
  閣中臨窗下的藺草廣榻上,有美人支頤斜臥。
  淩淵然閑看攤在榻上的古冊,一手一腿卻未歇著。他造了一個氣場,兩隻粉雕玉琢的娃兒便如适才飛出的那顆果乾一般飛出圓弧,在這個無形氣場被他用手擲出、用腳踢回,時向左繞、時向右轉,時高時低、時快時慢。
  直到惠羽賢在廣榻上跪坐下來,那氣場才緩緩撤了。
  淩淵然先是用腳背接住兩個孩子,輕抬一蕩,兩隻娃娃遂咯咯笑地滾在榻上,一路滾到娘親腿邊。
  惠羽賢搔著孩子的肚皮,兩隻娃兒笑得更樂,滿榻子亂滾,待脫離娘親“魔爪”,已學會走路的娃娃撐地站起,走得搖搖晃晃,開始在這座樓閣中“闖蕩江湖”。
  看著孩子玩,惠羽賢帶笑輕歎。“總這般鬧開地玩,變著法子玩,兄長這是循序漸進試著兩個孩子的能耐,可其它人瞧見難免心驚,然後你又懶得解釋,結果不知怎麼傳的,竟連阿娘都從綠竹廣居那兒捎信來關切。”
  她調回眸光睞他一眼,唇瓣輕抿,頗有“你說啊,該怎麼辦?”的意味。
  娃娃這時晃回來她身邊,她一把將兩隻摟進懷中亂親一通,跟著又從架上取來一隻盒子。
  瞧到那晶石盒,孩子們臉蛋紅紅,拍手叫著——
  “哇!阿哇!”
  “娘娘,哇哇……”
  “對,是花。阿花,花花。”她笑著打開晶石盒,幻影花閃動大紅流光。
  似乎已感應到“危險”迫近,這次幻影花非常機靈地沒鑽到主人懷裡撒嬌,而是先閃為快,整大朵竄到角落。
  兩隻娃兒一陣樂呼,邁開胖腿追過去,“花與娃”的追逐和攻防於焉展開。
  淩淵然此時才慵懶道:“若帶孩子去到蒼海連峰,在老祖宗那兒只會被玩得更狠,為兄這一點程度算輕的了。”
  惠羽賢想了想,不禁苦笑。
  她與閣主大人的龍鳳胎一出生,兩個孩子當真好大的面子,隱居蒼海連峰的三位老祖宗竟為了探看孩子,親自來到松遼北路乘清閣。
  已算不出老祖宗們有多少年未再踏進乘清閣,反正是看不慣劍宗和氣宗那兩派,避得遠遠的不想與之為伍,但這一次兩娃娃立大功了,隔空都能把孤僻自傲、看啥都不順眼的老祖宗勾了來,將淩氏三宗合而為一的大願往前推進一大步。
  而下個月,他們夫妻倆就得帶著兩隻娃娃訪一趟蒼海連峰,在穀中山腹住下三個月,對老祖宗們履行當年的一諾。
  當然也得把阿花帶去跟阿蟒聚聚,那個有花有癖有黑蛛的詭妙之境,她想……好動又愛笑的娃兒倆定然會喜愛非常,只希望到時老祖宗手下留情些,別把兩隻也丟到幻陣裡試煉。
  然,憨直且正派的閣主夫人卻不知閣主大人此時心思之“骯髒齷齪”。
  “下個月去到高祖爺爺那兒,孩子就給他們三位老人家接手照顧,總之孩子不能嬌慣著養,丟給老祖宗磨練磨練也好。”
  聽閣主大人如是言,同樣不贊同嬌慣孩子的惠羽賢深深呼吸,頭一點。
  淩淵然又道:“到時你隨我再上一趟那座松柏樹海的峰頂。”
  “啊?”她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迷惘的表情瞬間惹到閣主大人。
  懶懶側臥的美人突然突擊,對她疾撲而至,根本難以抵擋,她遂被美人壓在身下,潔潤下巴被惡霸地捏住。
  “賢弟莫不是忘了那座小峰?在那峰頂,那一次天地為證的洞房花燭夜,為兄讓你受了孕……”他另一手往她身下摸,在她腹部所在的肚皮上輕輕揉捏,捏得她渾身細顫,臉蛋瞬間潮紅。
  他那時覺出她脈動古怪,後經老神醫確認為雙喜脈象,在她因驚喜衝擊而小暈過去時,老神醫一面對她下針一面安撫他,說是她已懷胎三個月,脈象穩定,不會有事。
  從第一回他們倆在蒼海連峰拜堂成親,到最後一回在南離山腳下的第三回拜掌成親,歷時約三個月左右,因此閣主大人便一直認定,這一雙龍鳳胎就是那晚在小峰上野合時落下的種。
  “兄長,孩子在看……”她略急地去擋他,不擋還好,一擋真真不得了。
  “孩子追阿花去了。就算真看著,老子讓他們倆看個夠。”閣主大人用力吻下來,韭常癡狂放浪。
  “我沒忘,沒忘那座峰唔唔……都記得啊唔唔……”
  無奈,心軟了,身子也軟。
  她不再試圖去擋,軟軟癱著,回應他的深吻。
  好半晌後,四片唇終於有分開的可能,她輕含他的下唇低聲葉語——
  “我跟兄長去,哪兒都去……”
  “發瘋”的閣主大人再一次被服軟的妻子安撫了,唇溫柔吻過她的頰,含吮她秀潤耳珠,低柔宣言。“待得那時,賢弟隨我上峰頂,為兄將把滿身精華再一次注滿賢弟體內,再創高潮。
  屆時天地為證,星月為盟,為兄一生任賢弟來淫,唯你而已,唯我而已,不可無一,不可有二,此為誓約,一世相守。”
  他的話前半段好不正經,後半段又正經到不行,惠羽賢忽地淚濕眼角,唇兒笑開。“唯兄長一人,唯嫣嫣一人,咱們之間,就咱們倆。”
  像要提出異議似,孩子倆忽地沖過來,撲在爹娘身上亂滾。
  惠羽賢帶淚笑道:“嗯,還有孩子們。”
  “沒有孩子。”這次換閣主大人有異議。
  她不禁失笑,摟著兩隻娃兒,湊湊唇親著他的嘴角。“好,到時隨兄長上小峰頂,沒有孩子,只有我倆。”
  略頓,鼓勇又羞澀地多加一句。“到得那時,兄長淫我,我淫兄長,且看誰的耐力夠強。”
  下一瞬,她與孩子起被閣主太人狠狠抱住,一起發出尖叫,笑到滿榻亂滾。
  幻影花飄在高高屋樑上,花兒的重瓣花輪微歪向一邊,像被這一家四口鬧得有些不明。
  但至少暫時逃脫那四隻小掌的荼毒,這全花兒非常欣慰地閃亮啊閃亮……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7-26 09:13:25

 【後記 那子亂亂談 雷恩那】

  大家好,我是雷恩那。感謝在閱讀網閱讀我的作品。
  決定取“求娶嫣然弟弟”這個書名時,那子當時就想,可能出版社開始釋出出版消息、扛廣告時,應該有讀者朋友會以為這是套BL小說,會想說,天啊,那子是想不開還是想得太開,竟膽肥到跑來寫男男了……之類的!
  哈哈哈,其實人家我也有“腐”的那一面啊!(扭)
  不過《求娶嬌然弟弟》還是走傳統的言情小說路線,男愛女,女愛男, HAPPY ENDING這樣,沒有跨界撩下去。
  這套書的背景在江湖,寫啊寫,再寫啊寫,我時不時地提醒自己,這是人的江湖,不是仙俠世界,做人要腳踏實地一點,不能動不動就施法。
  如果是看完此書才來看這後記,自然就明白那子在說啥,不過我知道位讀者大德們十個有九個拿到書都是翻後記先啊,包括俺在內。XDDD
  哈哈,總之就是書中提到的幻宗老祖宗,在我的想法裡是逼近修仙的人物,雖還不到入門階段,但如果以幻宗的道一直走下去,而肉體可以維持的話,很可能在某年某月就不小心順利修仙了。
  所以,這依然是一個“腳踏實地”的江湖,大夥兒以武力值決勝負。
  然後那子真覺得暢快淋漓寫完《求娶嫣然弟弟》之後,我應該會有一段挺長的時間不會再寫江湖上來去的言小了。
  戚覺真的已把這段時候想寫的東西都寫出,男女主角按著我要的方式談戀愛,最後我按照慣例被他們牽著鼻子走,又只好按著他們要的方式讓他們相愛,滿足到他們也滿足到我了,有種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呃,呸呸呸,是大功告成啊大功告成,很圓滿的FU呀。
  希望讀者朋友們會喜歡這個故事,喜歡這一對緣深情長的男女主角。
  這一次距上次出書時間隔了整整一年,我真的沒有要“退出江湖”啊!
  這說來說去就要提到吾友。
  人的一生中就是會有一、兩個這樣的朋友,他(她)不經意的一個決定,或不經心的一句話,就會讓你莫名其妙跟著去改變生命軌跡。
  吾友那年對我說:“考研究所之前,跟我一起考考國外航空的空服吧!”
  好傻好天真的那子就跟她去了,結果莫名其妙我上她沒上,而一向是優等生的她走了我原本想走的路,去念我想念的那間研究所。
  然後那天吾友又對我說:“閑閑沒事要不要考考外語領隊和外語導遊?兩種考試一起考,憑著證照有一大堆觀光優惠,買免稅品還有折扣咧,如何?”
  繼續好傻好天真的那子就跟風去考了。
  我拿出學生時代拼聯考的氣魄,拿書狠狠來讀、狂作考古題(參考書也是吾友丟給我的),如此整整十八天(沒辦法再長了,當時在寫稿啊,有截稿壓力),然後我們都考過了,吾友雲淡風輕繼續回去當她的大公司小主管,唯我拿著成績跑去報名政府指定的受訓課程。
  結業之後拿到執業證的證照,覺得真的可以好好利用一下,去看看不一樣的人生風景,所以我跟阿編說,我要出去闖闖,就真的跑出去亂闖。XDDDD
  “旅程”中遇到很多很有個人風格的人,拓開我的視野,也知道自己有很多地方非常不足,但儘管不足……整個人實實在在有被充電到!
  其實我沒料到會隔這麼久才出書,我以為可以很遊刃有餘地這邊游游、那邊游遊,哪裡都去游一遊,然後可以邊寫稿子……這樣。
  事實證明,我真的想得太少。XD
  俺能力不足,實在沒本事一心二用,所以出去走一下子的江湖之後又回來先寫故事,真的超級無敵佩服能身兼多職的人啊。
  還有說到證照的優惠,免稅品有打折這是當然,可是我第一次使用優惠是逛“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車蘢埔斷層保存區”,但一開始的目的並非為了逛它,而是因那天在南投竹山玩天氣真的好熱啊,為了想吹冷氣冷卻一下體溫,就拿證照免費進去了……冷氣有冷,有舒服。
  食髓知味後,某天朋友要去木柵動物園遛小孩,約我出去玩她家的小孩,我又想拿證照進園區,就被工作人員善意提醒——
  “不好意思,我們要30名以上的團員,導遊才可以免費入場喔。”
  當時俺身後只有兩名“團員””,我朋友和娃娃車上的北鼻……XDD
  還好這種需要團員才能免費入場的事,只發生這一次,其它的博物館美術館等等跟觀光產業相關的場所,目前使用起來都很OK。
  以上是關於這一年來的小小交代。
  最大的感觸是,世上果然沒有輕鬆事少錢好賺的工作啊!
  人生一直走啊走,我也不知道將來還會跑出去做什麼事,但絕不會輕易放棄寫作的,畢竟是很喜歡很喜歡做的事。
  謝謝讀者朋友們一直以來的支持,那子欲酬知己的滿腔熱血都在書中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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