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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碧螺 -【姐兒從良(上)】《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19:52     標題: 碧螺 -【姐兒從良(上)】《全文完》

姐兒從良(上)》作者:碧螺

人生難免誤入歧途,只要有個不安好心的親人就能把自己推入火坑,
卓雲打小讓親祖母賣到青樓,被調教成花魁,好不容易遇著個好男人,
他卻遭人殺害,此後她上山為寇,習得一身好本領,心心念念只想為他報仇,
想不到終於手刃仇人,生命竟再來一次?

上輩子實在太苦,她是傻了才會重蹈覆轍,
老虔婆想賣她,她手操菜刀耍潑辣,寧願祖母把她當妖怪看也不敢再動她,
家裡沒米下鍋,她帶著哥哥上山挖人參,入城賣得好價,
她認出這藥鋪的平凡掌櫃就是日後的大富商,馬上投入資金跟人家合夥,

命運果然跟從前那回不一樣了,她家日子越過越好,她也如願當個良家女,
她還救回個小狼崽子,瞧瞧他那大少爺架子擺得比城門大,
八成是哪個世家的落難子弟,不過他不想說出來歷她也不逼他,
好吃好住地供著他,教他武功、領著他一同去押貨,
遇著流民來劫貨,給他見識見識殺人像砍蘿蔔一樣的“謀生技巧”,

欸,她知道自己於他有恩,長得漂亮又聰明,他會喜歡她不意外,
但他倆是沒有未來的,因為他居然就是從前殺了她心上人的那個大仇人!
老天爺到底在想什麼?讓他提前來她生命裡插隊卡位是想告訴她──
你報錯仇了,就罰你這一世用姻緣算利息,用真愛來還他這筆債嗎?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0:12

第一章

    七月流火,暑氣漸消。

    卓雲坐在正安堂最上首的位子,一言不發地看著大堂裡的兄弟們吵成一鍋粥。

    燕軍已經將方頭山方圓數百里團團圍住,是戰是降,只等卓雲一句話。

    屋裡早已掀翻了天。

    “打就打,誰還怕他們不成。要不是大當家當初救了我們兄弟們,大夥兒早就已經屍骨無存。咱們兄弟們的性命都是大當家的,只要您一句話,上刀山,下火海,誰要是有半點遲疑誰就是烏龜王八蛋……”老五邱銘偉當先跳出來,一雙眼睛瞪得老大,狠狠地朝堂屋眾人掃了一圈,目光兇惡。

    于師爺微微哆嗦了一下,但還是沒死心,壯著膽子小聲勸道:“這不都在等大當家的話麼。當初大家投奔到山上來,還不是因為天下大亂,兄弟們都沒了活路,這才占了山頭做起這不要本錢的行當。而今天下太平了,當然還是回家過太平日子的好。打仗什麼的咱們是不怕,可山裡還有上萬百姓,這仗一打起來,恐怕遭罪的還是他們……”

    于師爺跟在卓雲身邊有五六年了,最瞭解卓雲的性子,一句話便戳中了她的軟肋,卓雲緊繃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細微的變化。

    老五氣得直跳,指著于師爺一通臭駡,“老子早就曉得你這個老貨貪生怕死,一門心思只想著做官,指不定燕軍私底下給了你什麼好處,這仗都還沒開始打,你就開始妖言惑眾。當初逃進山裡的時候,你怎麼不說咱們幹的是不要錢的行當?不要臉的老王八……”

    老五出身市井,罵起人來粗俗不堪,直把于師爺氣得直哆嗦。

    “行了,安靜!”二當家舒明沉著臉喝止了老五的謾駡,板著臉道:“大當家還沒說話呢。”

    老五最怕的就是這個二哥,聞言立刻住嘴,不甘心地又瞪了于師爺一眼,老老實實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大堂裡終於安靜下來。

    卓雲看著舒明,問:“老二你的意思呢?”

    舒明立刻站起身,背脊挺得筆直,一字一字地回道:“全憑大當家作主。”

    他的話剛落音,大堂中的其餘人等也都齊齊站起來,異口同聲地朝卓雲道:“全憑大當家作主!”

    是戰還是降?

    卓雲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平心而論,她不懼戰。雖說燕軍是出了名的悍勇,雖說此次領兵的大將趙懷誠號稱是百戰百勝的名將,可這裡畢竟不是燕地,也不是他們取得傲人戰績的中原,這裡是方頭山,是她盤踞了十年之久的方頭山。

    方頭山地勢險要複雜,十年前卓雲初上方頭山的時候就險些沒迷失在茫茫的大山之中,不說遠道而來水土不服的燕軍,就連盛州的本地人,進了山也一樣猶如沒頭的蒼蠅。

    可是,于師爺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當初她是為什麼才上山的?

    卓雲幾乎都已經記不起她被逼上山的緣由了,畢竟那已是十年前的舊事,但當時那種“天下雖大卻無一處可以容身”的感覺一直縈繞在心頭,以至於就算到了現在,她還總會覺得沒有安全感。

    這場仗若果真打起來,燕軍固然占不到便宜,可方頭山的日子也就不好過了。

    想到山裡聚居的上萬名百姓,卓雲愈發地遲疑。

    招安嗎?

    她心裡忽然一突,有一些遺存在腦子裡很多年的舊的記憶忽然鑽出來,不斷地在她面前閃過,那些鮮血滿地的場景,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那些刻骨銘心的仇恨……

    怎麼能忘記呢?

    “大當家——”舒明敏感地察覺到她的異動,關切地低聲喚了一句,“您還好吧?”

    卓雲揮揮手,屋裡諸位兄弟立刻安靜下來齊齊地看著她,那麼多雙熟悉的面孔,那麼多雙熱切的眼睛,他們都那麼信任她,相信她能一如既往地帶著大家越過每一道溝壑,撐過每一次危機。

    “師爺的話說得有道理,”卓雲的目光溫和地在眾人臉上慢慢掃過,“雖說我們不怕打仗,但山裡這麼多百姓還要過日子。以前占著這山頭是為了活命,混一口飯吃,我也知道,誰都不願意過這刀頭舔血的日子。而今天下一統,咱們方頭山也到了該解散的時候了。”

    她的語氣平緩溫和,仿佛“解散”兩個字是那般的輕而易舉,可每一個人都從中聽出了濃濃的悲傷。對他們來說,這是他們曾經浴血奮戰,發誓要保衛的地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處棲身之所,可是現在,就要解散了……

    大堂裡一時靜謐,眾人都強自壓抑著心中緩緩升騰起來的悲傷,就連一直主張著招安的于師爺也生出許多心酸和不舍來,一時沒忍住,竟落了幾滴淚。老五是性情中人,巴巴地朝卓雲看了半晌,最後竟“哇——”地大哭起來。

    他這一哭不要緊,滿堂屋的大老爺們全都尿性了,就連一向冷面冷臉的舒明都紅了眼圈。

    入夜後山上便涼下來,偶爾還有風吹過,竹林發出“嗖嗖”的聲響。

    也許是年紀大了就喜歡回憶,卓雲想,就像今天,她就總是回想起許多年前的舊事。

    她幼時初初被賣到小紅樓時還只有九歲,那會兒整天都想著逃,可一次都沒成功過,到後來遇著陸鋒的時候,她已經是小紅樓的頭牌,全益州都曉得小紅樓的嫣姐兒舞得一手好劍,端地劍花淩厲,炫目多姿。

    陸鋒就是那個時候到了益州,他對卓雲一見鍾情,費了老大的力氣把她贖出來,為了這個甚至被陸家逐出了家門。陸鋒是武將,年歲輕,又出身世家,前途一片光明,可就是因為她,才徹徹底底地丟了前程。

    他教她騎馬、射箭,甚至是武藝,卓雲在這方面甚有天賦,不過三四年的時間便小有所成,武藝雖是尋常,箭術卻無人可及。

    可是,那麼好的陸鋒,那麼愛她疼她的陸鋒,卻為了救她死在了燕軍的手裡。

    每每想起這個,卓雲就心痛得喘不上氣,有時候她甚至會想,為什麼她還要活著,一個人獨自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是,那是陸鋒希望的啊,他希望她好好的活著,所以她就得好好兒的。

    她曾經發過誓要為他報仇……

    翌日,舒明與于師爺與燕軍統領趙懷誠為了招安的事討價還價。

    卓雲曾鄭重地叮囑過,要替山上的兄弟們爭取到最好的條件,但舒明心中所想的,卻還是卓雲。

    “方頭山的大當家——哦,我知道!”赫赫大名的燕軍統帥趙懷誠剛過而立之年,相貌竟然生得十分英俊斯文,與他“黑修羅”的大名很不相襯,聽得舒明提起卓雲,他的眼睛立刻亮起來,“雖是久仰大名,卻一直緣慳一面,實在可惜。不知今日大當家可曾下山?”

    “大當家將招安之事全權託付於在下。”見趙懷誠這毫不掩飾的興趣,舒明心裡微微有些膈應,立刻出聲把事情全都攬在自己身上。

    趙懷誠摸著下巴,莫測高深地笑笑,“哎呀,這可真難辦。舒二當家也知道,無論是前朝還是我大燕,都從來沒有女子做官的先例。雖說大當家曾力驅匈奴,救下上千百姓,但這事兒,還得從長計議。不如,還是由本官與大當家親自商議比較好。”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0:23

第二章

    舒明心中愈發不快,正欲開口婉拒,忽聽得老五咋咋呼呼的聲音,“二哥,二哥,不好了,大當家留書走了——”

    什麼!

    舒明立刻如遭雷劈,他再也顧不上趙懷誠了,飛快地沖出房間一把拽住老五的衣領,厲聲質問道:“你說什麼,她幾時走的?早上我和師爺下山的時候她明明都在!”

    她每一次下山都只有一個目的,但從來沒有成功過。大燕的戰神豈是那麼容易被刺殺的。

    老五劇烈地咳了半天,好不容易掏出懷裡的書信,這才終於從舒明手裡逃了出來。

    舒明飛快地把信流覽完畢,唯覺眼前一片黑暗,只恨不得就此暈死過去才好。

    心裡頭正難受著,橫空突然冒出來一隻手把他手中的書信搶了過去,三兩下看完了,趙懷誠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數日後,燕京傳來消息,大將軍賀均平遇刺,刺客當場被誅……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文了,求包養,求撒花~~~~~

    “……五兩銀子,那也太少了,那隔壁村裡的春花丫頭不是還賣了八兩,我們家二丫頭這相貌身段兒比那黃毛丫頭好到哪裡去了,你可別糊弄我……”

    “那能比麼,二丫頭才九歲,春花都十一了。再說了,春花可是被她伯母賣去了暗門子裡,自然價格高些,二丫頭是要去大戶人家做丫頭的,如何能比?”

    卓雲迷迷糊糊地聽見隔壁房間裡有人說話,想睜開眼睛看看,卻只覺眼皮有千斤重,腦袋也是暈暈沉沉的,渾身上下都提不起力氣來。

    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勉強睜開一條縫往外瞅了一眼,瞧見這破破爛爛的舊房子,頓時驚得險些沒接上氣。

    這地方——竟仿佛是她幼時的老宅。

    隔壁屋裡的兩個女人還在繼續說著話,“……老太太您可真要想清楚了,二丫頭是你親孫女,你還真捨得把她賣到那種髒地方去。回頭柱子回來了,還不得跟你大鬧一場。”

    “反正也看不見。”那略嫌蒼老的女聲不耐煩地繼續道:“都養了她這麼多年,是該給家裡出出力了。至於柱子,你不說,我不說,他怎會曉得那丫頭賣去了哪裡……”

    這竟是她嫡親的祖母!原來當初賣她去勾欄裡的人果然是她!虧她還一直以為是那人販子撒謊騙人。卓雲氣得渾身發抖,完全忘了追究自己是怎麼回到二十年前這件大事,掙扎著起了身,依著腦子裡模糊的記憶奔到廚房,摸了把菜刀就朝那老虔婆的屋裡沖過去。

    “我殺了你這黑心腸的老婆娘——”卓雲這麼多年的土匪不是白做的,雖說這會兒腦袋暈沉、渾身乏力幾乎提不起菜刀,可氣勢卻極為兇悍陰沉,幽深的眼睛裡殺氣騰騰,直把那人販子嚇得撒腿就往外跑。

    老虔婆也嚇得夠嗆,雖說年歲大了腿腳不靈便,但生死關頭非比尋常,連滾帶爬地使勁兒往外沖,生怕遲了一步被卓雲手裡的菜刀砍上。

    “啊啊啊——”老虔婆怎麼也沒想到平日裡素來安靜乖巧的孫女竟會突然變得這麼兇悍,嚇得嗷嗷直叫,好不容易跑出了房門,誰料被地上的樹枝一絆,一骨碌跌倒在地,“嘎巴——”一聲響,竟把腳給崴了。

    “殺人了殺人了,快來救命啊——”老虔婆眼睜睜地看著卓雲手持利刃猶如厲鬼般越走越近,頓時嚇破了膽,下身一時沒了禁忌,竟尿了一褲子。

    卓雲自然不會真把她給砍了,平白地把自己給折進去,只惡狠狠地瞪著她,一副恨不得吃了她的肉的表情。

    她們院子裡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外頭的人豈會聽不到,立刻便有鄰居出來張望看熱鬧。那老虔婆見狀,立馬呼天搶地地喊了起來,“老天爺啊,你長長眼啊,看這不孝的孫女竟要弑祖,真是大逆不道啊——”

    卓雲又怎麼會容她混淆是非,把手裡的菜刀一扔,狠狠捏了把胳膊,眼淚頓如流水一般淌了下來。她也不學老虔婆哭天搶地,只往隔壁的林嬸子懷裡一鑽,頓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嬸子,我怎麼有這麼個祖母啊。她……她竟要把我賣到那種髒地方去。”

    “什麼!”林嬸子原本還納悶,方家這小丫頭一向老實乖巧,怎麼會忽然做出拿刀砍人的舉動,且要砍的還是自己祖母,聽得卓雲這一番話,立刻氣得直跳,“這黑心黑肝的老婆娘簡直不是人,這種挨千刀萬剮的事情怎麼做得出來。簡直不要臉!她也就欺負你們兄妹倆老實,換了旁人家,早就把她送到山裡去了。”

    現在的南朝可比不得以前,尤其是最近幾十年天災頻頻,戰亂連連,老百姓的日子是一年不如一年,連糊口都勉強。若是遇著荒年,一家子人全餓死的都有。

    都說倉廩足而知禮節,可若是連命都保不住,哪裡還講什麼孝道。那些實在貧困吃不上飯的,只得把家裡的老人送進山裡好節省一個人的口糧。這種事隨處可見,就連她們村都有好幾戶。似卓雲兄妹倆這般把早已不能下地的老太太供在家裡頭盡孝的實在少之又少。所以,一聽得這老太太不僅不知感恩,反而做出這等下作的事,林嬸子和一眾鄰居氣得直跳,恨不得立刻把這挨千刀的老太婆送進山裡被野獸吃掉。

    老太婆自然曉得這事兒被拆穿後自己的處境,哪裡肯承認,一口咬定是卓雲要害她。

    卓雲怒極反笑,抹了把臉冷笑道:“諸位大伯大嬸兒,我的脾性大家也都曉得,平日裡我是如何孝順老太太的大家也都看在眼裡。若不是實在被逼得沒辦法了,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來。我大哥若是曉得了,還不定怎麼生氣呢。”

    卓雲的大哥卓明小名兒叫柱子,比她大八歲,生得人高馬大,還有一把子好力氣。只是他幼時生病被燒壞了腦子,人有些憨傻,好在做事很是勤懇踏實,最近跟著村裡的老木匠在外頭做活兒,三兩日才回來一次。

    雖說很多年不曾見過,但卓雲依舊記得這個大哥待她極好,要不然,這老虔婆也不會特意挑著大哥不在家裡的時候賣她了。

    方才那人販子逃出去的時候諸位鄰居全都看得仔細,加上卓雲平日裡的確孝順懂事,而那老虔婆平日裡滿口謊話,為人又極尖酸刻薄,這會兒一對比,自然是信卓雲不信她,紛紛出言指責老虔婆,更有厲害的婆子可勁兒慫恿著卓雲把那黑心肝的老虔婆送到山裡去。

    別說卓雲還真想——她上輩子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歸根究底都是因為那黑心肝的老虔婆。可她終究也只是想一想罷了,不管怎麼說,那老虔婆終究是她祖母,大哥還在,她要真繞過大哥把這老太婆給處置了,回頭她要怎麼跟大哥解釋。

    反正這老太婆早已嚇破了膽,且方才急著往外逃又扭傷了腳,日後也不怕她整出什麼么蛾子來。再說了,現在卓雲是什麼人,她在方頭山做了十年土匪頭子,手裡的人命都有好幾十條,就算這老太太作上了天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0:38

第三章

    老虔婆終於被好心的卓雲留了下來,至於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可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事情並沒有就此完結,事實證明,這老太太白活了幾十年,經了這麼大件事竟沒瞧出自己孫女已經脫胎換骨般地全變了個人,只當她今兒一時怒火攻心才做出揮刀砍人的舉動來,這不,還不得老老實實地叫了鄰居把她背回屋裡伺候著。

    “趕緊去給我請大夫——”老太婆才將將躺好就朝卓雲頤指氣使,“哎喲,老婆子的腿都斷了,痛死我了,哎喲,哎喲——”魔音入耳,卓雲立刻皺起眉頭,狠狠地橫了老太婆一眼。

    老太婆愈發地起勁,尖叫一聲比一聲高。

    “老太太說的是,這傷啊是得請個大夫仔細看看。”卓雲實在不願意叫她祖母,便索性直接叫她老太太。見那老太婆臉上露出得意之色,她又立刻調轉話頭,“不過啊,您也知道,請大夫可是要錢的。我手裡頭可是一個銅板也沒有——”

    她一邊說話,一邊查看老太婆的神色,只見她臉色頓時變得緊張起來,眼神閃爍,目光頗不自然地朝牆角的醃菜罎子瞟了一眼,又飛快地挪開,舔了舔嘴唇,緊張地道:“你看我做什麼,我可一分錢也沒有。沒錢你不會去借啊,等你哥回來了,再讓他還就是。”

    卓雲心中有數,裝腔作勢猛地一拍腦袋,“啊——我怎麼給忘了,上回明明瞧見大哥往這裡藏錢來著。”一邊說著話,一邊往牆角走去。

    老太婆急得直哆嗦,偏偏這會兒傷了腳動不得,只得扯著嗓子喝道:“你大哥哪裡有錢,盡胡說,家裡的東西別亂翻,弄壞了怎麼辦,你這小蹄子就是不——”

    “啊呀,找到了。”卓雲高聲打斷她的話,從醃菜罎子裡翻出一隻臭烘烘的荷包,仔細掂了掂,得意地朝老太婆笑,“我就說藏了錢嘛。”

    “那是我的錢,我的錢!”老太婆急得只恨不得從床上跳下來把搶回自己兜裡,可偏偏兩隻腳不聽話,才稍稍一動就險些從床上掉下來。這要真掉下床了,卓雲可不會再費力把她給搬回去,老太婆隱約想到這一點,再也不敢亂動,只扯著嗓子使勁兒嚎,“快把我的錢還給我,還給我。”

    卓雲故作驚訝,“老太太你說什麼?這是你的錢?可別開玩笑了,你剛剛還說一文錢都沒有呢。再說了,你都多少年沒下地幹過活兒了,連家裡的雞鴨都是我給喂的,你從哪裡攢的錢?”

    老太婆頓時無言以對,還欲再嚎,卓雲已經朝她揮了揮手,笑眯眯地回道:“孫女這就去給您請大夫,您小心在床上歇著,可別掉下來,要不然,我這小胳膊小腿兒的,可沒法兒把您搬上床。”一邊說著話,人已經出了門。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支持,俺正在努力碼字。

    因為之前打算開的不是這篇,所以本文基本沒有存稿,所以,你懂的……

    卓雲一出院門就瞧見林嬸子正在家門口跟幾個婦人在閒聊家常,見卓雲出來,俱一臉關切問:“二丫頭這是去哪裡?”

    “我去給老太太請大夫,她崴了腳走不動路。”

    “哪裡就這麼精貴了。”其中一個婦人翻了個白眼頗不認同地接話道:“咱們村裡還沒聽說誰崴了腳要請大夫看的。再說,咱們村兒可沒大夫,你還得進城去請。瞧瞧這都什麼時辰了,不等你進城天就黑了。”

    “二丫頭你別怕她,有咱們在呢,絕不會讓那黑心肝的老婆子把你給欺負了。”林嬸子也幫腔道。

    因著許多年不見,卓雲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這些嬸子們怎麼稱呼,便只歎了口氣,無奈地道:“嬸子們也曉得我們家老太太的性格,回頭我大哥回來了,定要添油加醋地告我的狀,我還不曉得怎麼跟他交待呢。”

    “你這傻丫頭,怎麼腦子一根筋呢。那老太婆是什麼德行大傢伙兒還不曉得,今天幹出這種不要臉的事來,換了旁人家,早把她趕出去了。就你心腸軟才容得下她。你放心,等你大哥一回來,不消你說,咱們就先把那老太婆的惡形惡狀說給他聽。”

    “可不是,你放心。”

    卓雲等的就是這句話,紅著眼睛朝眾人謝過後,還是堅持要去給老太太找草藥。

    她這些年來不知受過多少回傷,久病成良醫,多少也懂些藥理,不多時便采了些消腫止痛的草藥,再多添了些鎮定安神的藥,回家洗洗熬了,煮給老太婆喝完,不一會兒,老太婆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屋裡安靜下來以後,卓雲才終於能靜下心來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

    毋庸置疑,她回到了二十年前,所有噩夢開始之前。

    陸鋒過世之後,卓雲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整晚整晚地睡不著,閉上眼睛就是她和陸鋒在一起恩愛纏綿的點點滴滴,她甚至想過自我了斷。但一想到自己的性命是陸鋒用自己的性命換來的,她又不甘。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她沒有與陸鋒相識,那麼他們兩個人的生命將會有多大的不同。

    那樣才華橫溢、出身高貴的世家公子會擁有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本是家族裡備受器重的年輕才俊,本該有大好的前途,本該娶一個門當戶對、溫柔賢慧的妻子,他本不該在風華正茂的時候悲慘地死去,死在燕軍的亂刀之下,屍骨無存。

    一想到這個,卓雲就會悲痛到窒息,內心深處不斷翻湧著悲傷與懊悔,她甚至向老天爺祈禱下輩子再也不要遇到他。可是現在,當她有再重來一次的機會時,卓雲卻發現,那些曾經發下的誓言卻一點也不敢用,她身體裡的每一個毛孔都在蠢蠢欲動,都在呐喊叫囂,她想他……

    是的,她想念他。

    這麼多年裡,卓雲第一次這樣肆無忌憚地想念那個用生命愛護她的人,也第一次這麼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天色漸漸暗下來,夕陽的餘暉在西天畫下最後一道紅暈。

    村裡各家各戶都開始準備晚飯,卓雲也收拾好心情,洗了把臉,準備去廚房做晚飯。

    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幹過這些活兒了。上輩子她九歲就被賣到了小紅樓,因相貌生得標緻,老鴇不讓她碰這些粗活兒,每日裡只彈琴唱曲兒,後來見她身段兒婀娜,還特特地從京城裡聘了師傅教她劍舞,再之後便是一舞成名。

    她跟著陸鋒住在益州東華園的時候,倒是存著要為他洗手作羹湯的想法,只是陸鋒心疼她,從不讓她下廚。再到後來他死了,卓雲便再也沒有了下廚的心思,從那之後的漫漫十年,卓雲的心裡都只剩下一個詞,就是報仇。可惜老天爺不長眼,就算到了最後,她也一直未能如意。那枚匕首雖重傷了賀均平,卻未能取得他的性命,一想到這裡,卓雲就忍不住一陣懊惱。

    太久沒有進過廚房,卓雲很是發了一會兒愁,她甚至不知該從哪裡入手。琢磨了老半天,才想起得先去淘米。在廚房裡找了好一陣,她才終於找到了牆角的舊米桶,打開來看,桶底只剩下薄薄的一層。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0:50

第四章

    發生了這麼多事,實在費了她不少精力,這會兒她早已饑腸轆轆、筋疲力盡,淘米的時候就已經顧不得“明天吃什麼”這種重要問題了。

    許是餓得太厲害,抑或是重生帶來的震撼,雖然晚上的醃菜有些鹹,米飯又燒糊了,可卓雲還是吃得很香,老太太一邊狼吞虎嚥地吃著白米飯一邊大罵卓雲是個敗家子,起先還罵得很投入,後來發現卓雲不僅沒當回事兒,還吃得津津有味後,就再也顧不得這些,只扯著嗓子讓卓雲給她盛飯。

    老太太吃飽了,來了力氣,又開始開罵,污言穢語不堪入耳。真要換了以前沒見過世面的九歲小丫頭,只怕要被她氣得大哭不可。

    卓雲雖然不把這些話放在心裡,可耳朵邊上有這麼個人一直吵鬧著也實在不舒坦。她也不說話,搬了個小凳子在床前坐了,繃著臉冷冷地看著老太太,目光陰鬱、死氣沉沉,目光猶如一柄利刃在老太太的臉上、身上無情地掃過,好似在研究往哪裡下刀。

    九歲的小女孩露出這種陰沉本就不尋常,更何況,卓雲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刺骨的寒意與殺氣,仿佛是死過一次的人從陰暗的地底下再爬出來一般。老太太“鬼啊——”一聲尖叫,一翻白眼就暈死了過去。

    世界終於清淨了。

    卓雲起了個大早把家裡仔細收拾了一遍,雖然很多年沒幹過這些家務活兒有些生疏,但是,這裡才是她真正的家,不是嗎。

    家裡頭已經沒了米,卓雲在廚房裡翻找了老半天才找出一小袋黑面,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把它整成吃食。

    老太太經過昨兒的驚嚇已經不敢再搗亂了,醒了以後就老老實實地待在床上,左等右等不見卓雲伺候她洗漱,壯著膽子喊了幾聲,見卓雲沒理她,只得強撐著自己下了床。

    這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呢?卓雲托著下巴坐在屋簷下,皺著眉頭想。

    她在益州的時候曾托人打聽過老家的消息,才曉得老太太早就已經過世了,而大哥也在她被賣去小紅樓的第三年就被抓了壯丁,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了音訊。戰事將起,就算她想要一心一意地在這小村子裡過這窮苦日子,恐怕也不能如意,更何況,卓雲一點也不想。

    她得做點什麼!

    由於時間過去了太久,卓雲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家到底有多少家當。早些年她們家還不算太窮,家裡有十幾畝薄田,在村子裡還算富裕的。直到後來卓雲父親在山裡打獵的時候不慎掉下懸崖,母親一病不起,不久後又撒手人寰,這個家才迅速地敗落下來,以至於老太太竟會想出要賣她入勾欄這樣惡毒的主意。

    窩在村子裡沒有前途,而且十分危險。雖說離抓壯丁還有兩年,可是她總得提前預備著,就算要提前逃走,也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卓雲在方頭山占山為匪後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謀定而後動。

    她得先賺錢。

    整整一個早上,卓雲都沉著臉在琢磨這個重要問題。老太太不敢惹她,自己又餓得慌,實在忍不住了,只得拖著稍稍好轉的兩條腿委委屈屈地去做早飯,等卓雲終於回過神來,老太太已經蒸的一鍋黑面饃饃已經出籠了。

    卓雲毫不客氣地搶了兩個,狠狠一口咬下去,眉頭頓時皺成一團。

    這玩意兒也太難吃了!

    卓雲強忍住把手裡的玩意兒扔掉的衝動,耐著性子一口一口地兩個饃饃全都吃完了。她得養精蓄銳!

    可是,現在的她才九歲,家徒四壁,不名一文,就算想再去做土匪——算了,卓雲還是很知趣地打消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做什麼最賺錢呢?

    要是有本錢,倒是可以去做點小生意。眼看著戰火就要燒到益州了,糧草和藥材生意都是一本萬利,卓雲曾經看著不少人在戰亂中發家。雖說她不曾親自做過買賣,但方頭山也有產業,耳濡目染之下,多少還是有些心得的。

    藥材——對了,藥材!

    卓雲猛地一拍手,整個人一躍而起,動作靈活得猶如山裡的獮猴。老太太躲在門後偷看著,愈發地覺得面前的她是個妖怪。

    人參,人參!卓雲激動地在院子裡跳了幾圈,好不容易才把心情平復下來。是的,人參。

    卓雲所在村子叫做上姚村,村子四面環山,只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往山外的小鎮。這片大山方圓有數百里,東面的那一片喚作雁門,西面的一片則叫石首,雁門山一帶地勢稍緩,林子不算茂密,四處的村民也大多在這邊活動。而西面的石首卻人煙罕至,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那邊兒山勢險峻、密林重重,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幾十年來都傳言林子裡有厲鬼。

    一直到後頭起了戰事,有人躲進了老山裡,在林中發現了人參,這片山林才逐漸為人所知。

    石首盛產老參,十年後的益州幾乎無人不曉,官府為了禁止百姓進山采參甚至還封了山。可是現在,這個消息卻是無人知曉的。

    老天爺既然要讓她重活一場,她自然要抓住一切機會好好地活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想法是好的,可真要做起來卻有點困難。如果換了二十年後的卓雲,進山采藥自然不在話下——她若是沒有幾把刷子,也沒本事在老當家過世之後穩坐方頭山大當家好幾年。

    可是,現在的她才九歲,又瘦又小,兩支胳膊細得跟柴火似的,仿佛輕輕一撞就能折斷,更不用說用它們來拉弓射箭。石首山裡雖然沒有厲鬼,可猛獸卻不少,要是遇著頭大蟲、野豬……她可就算白重生一回了。

    也許應該等大哥回來?可是,到時候她要怎麼說服他呢?

    卓雲還沒想出怎麼勸服柱子呢,就聽到院子外頭林嬸子的招呼聲,“哎呀,是柱子啊,怎麼今兒大早回來了……”

    柱子憨憨地應了一聲。老太太聽到動靜,立刻緊張起來,拖著兩條腿著急地往外奔,分明是想趕在卓雲前頭惡人先告狀。但她的盤算顯然落了空,柱子還沒進院就被林嬸子拉到一邊去了,老太太的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

    不一會兒,柱子沉著臉氣衝衝進了門,甕聲甕氣地朝老太太高聲問:“嬸子說的是真的?你竟要把二丫賣到那種地方去?你怎麼這麼糊塗!”

    老太太不悅地瞪著他,理直氣壯地喝道:“你個不孝的混帳東西,誰准你這麼跟老婆子講話。我是為了誰?還不都是為了你!這小蹄子整天淘氣不學好,今兒還提著刀想殺我,不賣了她?不賣了她哪有錢給你說媳婦……”

    柱子嘴巴笨,人又憨得緊,被老太太劈頭蓋臉地這麼一罵,竟是半句反駁的話也想不出來,又急又氣,一張臉漲得通紅。

    卓雲實在看不過去了,忍不住打斷道:“您可真是為大哥著想,我都快感動得哭了。這話也就哄得了我大哥這樣的老實人,你問問這村子裡誰會信?真要賣人,能背著我哥,還非要把我賣到勾欄裡去我可是聽得真真兒的,人家那販子都說要送我去大戶人家做丫鬟,你偏不肯,就為了多賣三兩銀子非要把我弄去那種髒地方,你還是不是人!”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1:02

第五章

    她一想起上輩子自己的悲慘經歷全都源自于這老婆子的一絲貪念,心中愈發憤恨,兩眼發紅地瞪著老婆子,只恨不得上前去抽她幾耳光。

    柱子也被她這話說得眼睛紅了,眼看著卓雲要衝到老太太面前去,趕緊一把把她拉住,放低了聲音勸道:“二丫你莫要氣了,有大哥在,不管怎麼樣大哥都會護著你。”

    他當然也知道這事兒是老太太做得不對,可不管怎麼說,那到底是自己的親祖母,柱子的脾氣又說不來硬話,再怎麼覺得老太太不對,也只是那一句糊塗。

    老太太吃准了柱子老實不敢把她怎麼樣,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潑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大罵道:“我這都是遭什麼孽啊,這不孝的孫子孫女簡直是要我的命啊,我的兒,你死得太早了……”

    柱子的臉愈發地漲得通紅,哆哆嗦嗦的想過去扶老太太起來,被卓雲狠狠攔住,“大哥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卓雲想了很久,她大哥的性子她知道,為人自然是極好的,可就是有些憨,心腸又軟,真要由著他在屋裡待著,一會兒就得被那黑心腸的老太婆吃得死死的。所以卓雲使勁兒把他給拽出了屋。想了想,索性開口道:“哥,有個事兒我得跟你說。”

    關於重生這事兒,卓雲原本是打定主意絕不會告訴任何人,可這會兒一見她大哥,她又立刻改了主意。柱子的性格一根筋,認定了什麼事兒就一路到底,就好比對老太太,雖然曉得這老太太黑了心肝,可你真讓他對老太太發個火他卻做不來。

    除非是——

    卓雲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其實,我已經死過一回了……”

    過去的二十年時間太長,卓雲自然不會把所有的點滴都一一說給柱子聽,尤其是有關陸鋒的那一段,那是隱藏在她心底最深處的感情,就算是最親近的大哥,也無法分享,更何況,情情愛愛的事從一個九歲小女孩的口中說出來未免有些驚悚——雖然她說的內容已經夠讓柱子瞠目結舌的了。

    卓雲足足用了近一個時辰,才把她那二十年的經歷簡要地說了個大概,柱子整個人都已經懵了。雖然卓雲的語氣一直很平和,表情平靜,目光溫和,她說起那些舊事時甚至不帶一絲感情,平鋪直敘仿佛只是在說別人的事。可是柱子卻聽得嚎啕大哭起來。

    “大哥,你相信我?”

    她本以為大哥會覺得她吃錯了藥,或是撞壞了腦袋,甚至被妖怪附了身,可是他卻毫不猶豫地相信她的話,不帶一絲疑問。

    “我可憐的二丫——”柱子一邊抹淚一邊哭道:“你受苦了。都是大哥沒保護好你,才讓你落到那樣的境地,都是大哥不好……”

    卓雲心裡頭也有些酸,但終究還是忍不住了,朝屋裡早已嚎累了睡過去的老太太瞥了一眼,小聲而又堅決地道:“大哥你莫要哭了,這事兒本來就不是你的錯。只是老太太那裡,我可無論如何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對她。”

    柱子抹了把臉,很是理解地點頭,“那以後由大哥來伺候。”

    “啊呸——”卓雲打斷他的話道:“你一個大男人,整天都要在外頭做活兒,哪有時間在家裡伺候她?除非咱們一家子人都不想吃飯了。”

    柱子頓時傻眼,“那……那可咋辦?”

    “她又不是沒手沒腳,怎麼就要人伺候了。”卓雲不悅道:“待以後年紀大了,動不了了,再去雇個人給她做飯洗衣就是。”

    柱子愈發地傻眼,“二丫你莫不是燒壞了腦殼,我們家連飯都吃不飽,哪裡有閒錢請人?哦,對了——”他忽地想起一事,趕緊把懷裡的荷包掏出來遞給卓雲,“這是我跟著木匠大叔做工得的工錢,你收著。”

    卓雲伸手接了,輕輕掂了掂,苦笑,也不曉得大哥在外頭做了多久的工,這荷包裡恐怕還不到一吊錢,實在是少得可憐。

    “劉大戶家的活兒幹完了,木匠大叔說趕明兒再找我去縣裡做活兒,那邊工錢更高,等賺了錢,大哥給你扯匹布做件新衣裳,就跟彩霞身上那件一樣的料子,二丫穿著肯定好看……”柱子雖然囉嗦又傻氣,可對卓雲這個妹子實在是好,這一番話聽得卓雲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大哥——”卓雲吸了吸鼻子,一臉正色地問:“你想不想賺大錢?”

    柱子眼睛瞪得老大,看起來都已經不會說話了。

    卓雲朝他勾了勾手指頭,示意他湊近點兒,爾後才壓低了嗓門,把石首山裡有人參的事兒說給他聽。柱子聞言,整個人都呆了。

    “真……真的?”他看起來還是有些不信,“那……那山裡果真沒有鬼?可那林子裡陰森森的,嚇人的很。我小時候跟著爹去過一回——”他說到這裡,自個兒先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卓雲忍不住扶額。

    雖說柱子被嚇得不輕,但到底拗不過卓雲一意孤行,尤其是她還威脅說他若不去,她就獨自一人進山,柱子沒辦法,只得應下。

    雖說石首山裡沒有鬼,但地勢險要,猛獸出沒,事先的準備還是很必要的。方家倒是有一套弓箭,是以前卓雲父親用過的,許多年不曾動過,連弓弦都緊了,準頭也不好。好在柱子有一把好力氣,練習了一個下午,總算上了手。

    卓雲看著羡慕,非要自己也試一試,本還想給柱子露一手,不想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也沒能把弓拉開,氣得她直跺腳。

    她們在院子裡這番動靜自然引起了鄰居們的注意,不一會兒便有三三兩兩的鄰居們過來看熱鬧,林嬸子忍不住問:“柱子你們兄妹倆這是準備幹啥去呢?動刀動箭的還真熱鬧。”

    柱子老實,正要回話,被卓雲給搶了先,“我讓大哥明天帶我去打獵,眼看著冬天就要到了,想弄幾張皮子好過冬呢。”

    “要打獵得等你林叔回來啊。”林嬸子熱情地道:“柱子啥時候進過山,到了山裡只怕找不著路。你林叔這幾天進城了,要不你再等等,等他回來了,我再讓他帶你。”

    卓雲一臉感激地朝她笑,“林嬸子您真好。可是過兩天大哥只怕又要進城去幹活兒了,恐怕等不到林叔回來。左右我也不著急,就是跟著大哥去山裡走走,見識見識。”

    “二丫頭也去啊?”林嬸子一愣,滿臉詫異地看著卓雲的細胳膊細腿兒,訝道:“山裡可比不得別處,陡峭險要,一不留神兒可要吃大虧。你還小,莫要貪新鮮,仔細跌到了哪裡。”

    柱子也是這麼想的,正欲開口幫腔,被卓雲橫了一眼,立刻老實了,一聲也不吭,老老實實地繼續練箭。

    林嬸子見柱子都不管,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閒聊了幾句後便折回了自家院子。過了一會兒,她又從牆頭探出個腦袋來,一伸胳膊,手裡頭竟是一把小弩弓。

    “給,二丫頭你帶著防身。”

    卓雲大喜,也懶得跟林嬸子客氣了,高興地接過弩弓左右把玩,罷了才鄭重地朝林嬸子道謝道:“嬸子你人真好,以後定會有好報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1:13

第六章

    對於進山一事,卓雲原本設想了許多危險,但過程卻出乎意料地順利。雖說石首山地勢險要,人跡罕至,但他們卻沒有遇到卓雲所意料中的猛獸,只偶爾瞅見幾隻猴子或是山雞,柱子蠢蠢欲動地想要獵幾隻山雞回去,被卓雲給攔了。

    雖說石首山盛產人參,但也沒到隨處可見的程度,卓雲需要留出更多的時間在尋找人參上,而不是被別的東西吸引走。

    這個時候的石首山方圓數十裡都幾乎沒有人跡,終年的落葉和樹枝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經年腐化後,又變成肥沃的泥土滋養著山裡的萬物,而人參就生長在其中。

    柱子長到這麼大從來沒見過人參,雖然卓雲來上山之前就給他仔細描述過人參的樣子,可未曾親見,到底把握不准,就這上山的半個時辰裡,他就采了十幾棵花花草草一臉興奮地向卓雲邀功,結果自然遭到了巨大的打擊。

    好在傳言非虛,兄妹倆在林子裡轉了大半日,竟然挖到了三棵人參,其中一棵竟是幾十年的老參,實在讓卓雲好生歡喜。

    二人一路平安地回了家,瞅見他們倆兩手空空,老太太立刻就罵起來,矛頭直對卓雲。卓雲反正不理她,柱子倒是忍不住想開口向老太太解釋,被卓雲一把拽出了屋。

    “大哥你傻不傻,”卓雲氣得直跺腳,“老太太的性子我還不知道嗎?你這會兒去跟她說我們挖了參,轉頭她就能把這事兒傳得沸沸揚揚,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以後我們還怎麼靠它賺錢。還有,賣參的錢得我收著,她可一文錢也沒想要。大哥你也是,若是被我曉得你偷偷給她錢,我就跟你急。”

    柱子尷尬地撓了撓後腦勺,不安地道:“這個……錢給你收著自然是好,可是,祖母一直這麼罵著,是不是不好。”

    卓雲冷笑一聲,拍了拍柱子的肩膀,“你在外頭等著別進屋。”說罷,把臉一板,渾身上下頓時透出一股戾氣來,橫眉冷對地進了屋。不一會兒,柱子就聽到屋裡安靜了。

    老太太一個普通人,頂多也就是臉皮比尋常人厚些,心腸比尋常人黑些,也就敢對著自己身邊的人下手,真要動起真格的來,哪裡是卓雲的對手。就算她現在只有九歲,也多的是法子把這討人厭的老太婆給弄死,她只需要讓那老太太明白這一點就行了。

    於是,方家終於迎來了難得的平靜。雖然老太太總拐彎抹角地在柱子面前說給卓雲上眼藥,但鑒於她的前科實在不怎麼好,便是柱子這麼老實的孩子也對她的話視若耳邊風,左耳進右耳出,完全不把她的話當回事兒。

    因卓雲不會炮製中藥,生怕新采來的人參過了藥效,第二日大早,天剛濛濛亮,卓雲便叫上柱子一起去了城裡。老太太自然不悅,嘴裡一直小聲嘀咕著,被卓雲橫了一眼,立刻不敢作聲了。

    這是卓雲重生後第一次進城。

    或者說,這其實是卓雲第一次來武梁縣城。上輩子她九歲起就賣去了益州,爾後終其一生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她十八歲的時候,陸鋒曾提過想帶她回武梁祭祀父母,最後還未成行,他就死了。

    這世道素來是看人下菜碟兒的,出門之前,卓雲特意招呼柱子換了身整齊衣裳,雖說都是麻布質地,但漿洗得乾乾淨淨,頭髮也梳得齊整,看起來倒還算體面。

    武梁城門有守城的護衛攔著,進城的都得交上五文錢,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得交,若是遇著個衣著光鮮的,那護衛不僅不問著要錢,反而還客客氣氣地跟人打招呼。但也有倒楣的,護衛們瞅著誰不順眼了,抑或是看誰好欺負了便將人攔下,總要借個名頭多收幾文,收不著錢,就連竹筐裡的水蘿蔔也要順幾個走。

    卓雲和柱子進城的時候就被攔了。他們倆年歲小,便是柱子長了個大個兒,可一張臉還是稚嫩得很,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年紀來。

    “打哪兒來的,進城幹啥去?”那護衛盯著柱子背上的竹籮筐不懷好意的問。

    出門前卓雲特意把那三棵人參放在籮筐的最底下,上頭蓋了些青菜,雖說把人參都給藏了起來,可萬一這些人非要翻開來看呢?柱子頓時有些緊張,他一緊張,話就說不完整了,哆哆嗦嗦地“我……”起來。

    “我們從上姚村來,去城裡走親戚。”卓雲脆生生地回道,彎著一雙眼睛,笑眯眯地看著那護衛,“是我舅舅家,他住在太平街西口。”

    “太平街?”那護衛的眼神一變,擰著眉頭朝卓雲上下打量,明顯有些不信。能在太平街西口住著的都非富即貴,怎麼會有這樣的窮親戚。

    “哪一家?”他又問。

    卓雲皺起眉頭,露出一副為難的神情,“姓什麼來著?哦,姓張,就是西口最裡頭那家,門口有兩座石獅子的。我娘舅在府裡頭做管事。”

    “哦”護衛的表情立刻變得很熱情,“原來是張大人府上的……”太平街大門口有兩座石獅子只有一戶,那可是赫赫有名的張府,聽說張家的大少爺在京城做官,就連縣太爺見了他也得恭恭敬敬的。雖說只是那府裡的管事,可比他們這些差役體面多了,那護衛再不敢攔她,一臉和藹地跟卓雲寒暄了幾句,爾後揮揮手把他們兄妹倆放行,連例行的入城費都沒收。

    兄妹倆進城走了好一段路,柱子這才從做夢似的終於醒過來,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卓雲問:“二丫,你來過縣城?”

    “沒有啊。”卓雲想也不想就否定,說罷,又眨了眨眼,笑眯眯地看著柱子,“大哥你猜我是怎麼編出來的?”

    柱子使勁兒搖頭,“不知道”他知道自己腦子不好使,恐怕想破了腦殼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大哥你記不記得我們進城之前我一直在跟同路的人說話?”

    “就是那個趕著牛車的?”柱子可算是想起來了。早晨他們到得早,城門還沒開,便在門口等著,卓雲一直跟旁邊趕著牛車的一個大叔在聊家常。她模樣生得好,嘴巴又甜,直把那大叔哄得恨不得認了她做乾女兒,“那個劉大叔,他家是那個府上的?”

    “不是,”卓雲笑,“他東家也是太平街的,不過只是個商戶。”普通商戶不過是有些家資,又怎會讓那些差役有些忌憚,只不過那個劉叔又說了,太平街最威風的就是住最裡頭的張家,人家門口豎著兩頭大獅子,可霸氣!

    尋常人家誰敢在門口大刺刺地放兩尊石獅子,卓雲不用想便曉得那是官宦人家,所以才假借他們的名義。不過她也曉得自己這身打扮與官宦人家實在相差太遠,所以才說是管事的親戚。正所謂宰相門房七品官,就算只是個管事,在這小小的武梁城就已經夠用了。

    卓雲解釋了半天,柱子依舊不大懂,但這並不妨礙他對卓雲的信任,甚至還有些盲目的崇拜。瞧他妹子多聰明!

    武梁縣城並不大,卓雲找人問過了,知道這小小的縣城裡大約有三四家藥鋪,最大的一家叫做積善堂,堂中有名醫坐診,城裡的富貴人家也多是在這家尋醫問藥。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1:28

第七章

    “積善堂?是不是就是那家——”柱子指著前方不遠處的一個小藥鋪問。

    卓雲看了一眼,瞅見上頭的字,不由得微微一愣,“這個是——同安堂?”

    她話還沒說完,柱子就背著竹筐顛顛兒地朝那同安堂奔了過去。卓雲生怕他被人騙了,趕緊快步追上前。

    卓雲聽過同安堂這個名字,事實上,十年後同安堂的大名響遍益州,甚至二十年後,燕朝新君還御筆題詞親自嘉獎過同安堂。只不過,這兩個同安堂是不是同一家,卓雲就不確定了。

    卓雲還沒進鋪子的大門,就聽到柱子在屋裡高聲問:“夥計,你們這裡收不收人參?”

    卓雲頓時扶額,她早先跟柱子叮囑過的話看來是白費了,這個傻大哥總是學不會半點拐彎抹角。她生怕柱子吃虧,趕緊沖進屋,站在他的身後,瞪大眼睛看著櫃子後頭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看起來倒不像店裡的夥計,約莫十八九歲的模樣,長得白淨斯文,穿一身半新不舊的月白色長衫,衣服上毫無紋飾,但料子和做工都很不錯,頭髮全都束起來,一絲不亂,看起來像個富貴人家的大少爺,身上甚至還有濃濃的書卷氣。

    這樣的人物怎麼會是店裡的夥計?

    卓雲一臉狐疑地盯著那年輕人,目光中全是審視。那年輕人卻視若無睹,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朝柱子點了點頭,柔聲回道:“收的。”

    柱子聞言,立刻歡喜起來,趕緊卸下籮筐準備把筐子裡的人參翻出來。卓雲則作出一副天真姿態朝那年輕人問:“這位大哥,你是店裡的掌櫃嗎?怎麼你店裡就你一個人?我看人家鋪子裡還有大夫,你們這裡怎麼沒有。”

    年輕人對卓雲顯然沒有半點防備之心,溫柔地笑著回道:“是的。唔,店裡生意不好,請不起別的坐堂大夫,也請不起夥計,所以只能是我一個人把所有活兒包了。”

    卓雲眨了眨眼睛,“你會看病?”

    年輕人的臉上愈發地平和,“略懂。”

    “你們店連坐堂大夫都請不起?”柱子聞言動作一滯,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失望,悄悄湊到卓雲耳邊,自以為很悄聲,其實聲音高得幾乎整個鋪子都能聽得見,“二丫,這家店連坐堂大夫都請不起,恐怕也沒錢收咱們的人參。”

    年輕人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看看也是好的。小哥兒若是要賣去別家,我也替你掌掌眼。”

    卓雲捅了捅柱子,“大哥趕緊把人參拿出來。”

    這年輕人的行事氣度很是不凡,就算不是未來同安堂的那位元大東家,多認識個人總是好的。

    柱子雖然有些不情願,但他對卓雲言聽計從,故沒有猶豫,翻開籮筐,比藏在最裡頭的人參全都拿了出來。那年輕人只瞥了一眼,眉頭頓時一挑,訝道:“是剛從土裡挖出來的?我竟不曉得武梁縣也有人參?”

    柱子洋洋得意,指著裡頭最大的一棵人參道:“這是我挖的。”

    年輕人皺著眉頭瞥了柱子一眼,苦笑搖頭,“小兄弟是頭一回挖參吧,你瞧瞧這些參須挖斷了多少,真真地暴殄天物。”

    柱子:“……”

    “這個能賣多少錢?”雖然被年輕掌櫃說了兩句,但柱子絲毫沒有往心裡去,一門心思只念著把人參賣個好價錢。

    “若是賣給鋪子自然便宜些,三棵參約莫能有四五十兩,”那年輕人說罷又一攤手,搖頭道:“不過我買不起。”

    柱子聞言頓時跳起來,恨不得立刻把年輕人手裡的人參搶過來。卓雲趕緊把他攔住,正色朝年輕人道:“既然掌櫃沒錢收,不如把它放在鋪子裡寄賣。不過,掌櫃店裡生意不好,這人參恐怕也不好賣吧。”

    年輕人仿佛沒想到卓雲竟會提出這樣的建議,臉上微露訝色,旋即又滿口應道:“小姑娘放心,而今武梁縣人參存貨不多,北邊又打仗,路都給堵了,什麼藥材也運不過來,單是今年,這人參的價格就漲了兩成。這幾棵人參品相好,年份足,待我將它們炮製好,過不了幾日就能被人給搶光了。”

    “那這價格——”

    年輕人立刻會意,“小姑娘放心,既然是寄賣,自然不會讓你吃虧。難得你們兄妹倆信得過我,我連炮製的錢也不收,只收一成的跑腿費。你看如何?”他很快就瞧出了面前兩人中作主的並非大個子兄長,而是才剛剛齊她胸口高的小姑娘,雖覺納悶,卻還是很聰明地與卓雲商議。

    卓雲旋即點頭微笑,“掌櫃這麼會做生意,我們以後還會再來的。”

    二人最後說定了由同安堂先支付十兩銀子的定金,剩下的銀錢待半月後再來結算。那年輕人便拿了筆墨出來寫了寄賣的字據遞給卓雲。卓雲接過字據仔細看過,目光在落款處留了一瞬,抬頭朝年輕人笑笑,“原來是宋掌櫃。”

    “客氣客氣。”年輕的宋睿文朝卓雲拱了拱手,笑容愈發溫和。

    十兩銀子對卓雲來說不算多,但柱子長到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麼多錢,興奮得都有些不會走路了,出了同安堂就一直處於激動興奮狀,一時沒留意腳下,踢到了路上的石階,一骨碌摔在地上,還就地滾了好幾圈。

    “大哥你沒事兒吧。”卓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旋即趕緊奔上前去扶柱子起來。柱子很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身上的泥,正欲說話,眼睛朝身邊的巷子裡一瞟,頓時瞪大了眼,嘴巴半張著,老半天沒說話。

    卓雲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瞧見巷子裡一群髒兮兮的小孩兒打作一團,再仔細看,竟然是一對四。那以一敵四的小孩兒赫然是人群中最瘦小的一個,穿著一身已經看不出顏色的衣裳,肩膀和袖口破了好幾個洞,頭髮又卷又亂,一半束著,一半耷拉著,臉上糊著一塊一塊的黑泥,根本看不出長什麼模樣,一雙眼睛又黑又亮,閃著兇狠陰鬱的光,乍一眼活像個小狼崽子。

    這小狼崽子雖然生得矮小,身手卻極靈活,一拳一腳頗有些套路,一看就是學過的。只是到底年紀小,氣力不夠,剛開始還仗著身手靈活沒怎麼吃虧,不一會兒便氣力不濟,動作漸漸慢下來,再往後,便只有別人揍他的份兒了。

    也不曉得這群小孩兒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打起人來很不要命,那小狼崽子脾氣也強,被打成那樣也不肯開口求饒,只瞪著那一雙陰測測的眼睛狠狠地盯著那幾個孩子看,煞是嚇人。

    “還看,還看老子挖了你的眼睛。”他的舉動讓那個揍人的孩子愈發憤怒,其中一個小孩兒竟隨手從牆角抓了塊尖利的石頭朝那小狼崽子眼睛砸去。

    說時遲那時快,卓雲想也沒想,抓起一塊石頭就朝那孩子的手扔過去,精准無比地砸在了那孩子的手上。那小孩兒吃痛,“啊——”地叫喚了一聲,滿臉憤恨地朝卓雲看過來。

    柱子趕緊站到卓雲身邊,作出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來,怒吼道:“你們這些小兔崽子竟然欺負人,看我怎麼收拾你們。”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挽著衣袖朝前沖。柱子生得高大,猛一看像座小山似的,那些孩子頓時被嚇到,連連往後退了幾步,幾個人交換了個眼神,飛快地從另一條路逃走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1:41

第八章

    柱子大哥是個心腸軟的老好人,卓雲一直都是這麼覺得的,所以當她第一眼瞅見那小狼崽子的時候心裡頭就一咯登,只怕家裡頭要多個人了。

    “小孩兒你是哪家的?家裡人呢?你住哪裡,大哥送你回去好不好?”柱子一臉同情地看著小狼崽子,想了想,又蹲下身子,想要伸手拉他一把。

    原本坐在地上抱著腦袋一言不發的小狼崽子卻好似被雷劈了一般猛地跳起身,狠狠撞在柱子身上,爾後狠命地將他一推。柱子一時不備,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無辜地瞪大眼睛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那小狼崽子則趁著柱子發愣的工夫,一溜煙就從巷子後頭跑走了。卓雲氣急想追,跑了幾步奔到巷子的另一頭,卻連那小狼崽子的影子也沒瞧見了。

    “這小狼崽子,不知好歹!”卓雲狠狠跺腳,無奈轉身,踱到柱子身邊想扶他。柱子卻自個兒拍拍屁股站了起來,一臉擔憂地道:“這小孩兒生病了,燒得厲害。方才我抓了他一把,燙手。”

    卓雲頓了一會兒沒說話。那小狼崽子雖然渾身髒兮兮的,可她眼睛毒,只一眼就能瞅出那小鬼身上那件看不出顏色的衣服是正宗的錦緞,十兩銀子也買不到一匹,且他小小年紀就習得一身拳腳工夫,若不是大富大貴的出身,哪裡請得起這樣的好師傅。

    可是,哪個官宦富貴人家的孩子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不是犯了事被抄了家,便是家裡頭遭了變故被送了出來。這樣的孩子可不好養!

    “怎麼辦?”柱子一臉期待的看著卓雲。

    卓雲扶額,揉了揉太陽穴,“要不,我們跟過去找找看?”那孩子若真如柱子所說正發著燒,恐怕也挨不了多久,要真暈倒在街上,恐怕有性命危險。卓雲到底硬不下心腸坐視不理。

    兄妹倆順著那條巷子往下走,才轉了個彎,就瞅見那小狼崽子無聲無息地躺在牆腳,整個人彎成一把弓,哆哆嗦嗦地渾身打著冷顫。

    卓雲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柱子不由分說地把他扛起來,轉身就往街上跑。卓雲跟在後頭使勁兒喊,“大哥,我們去同安堂!”

    “怎麼樣?”柱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宋掌櫃,見他眉頭微蹙,頓時緊張起來,忍不住出聲問:“他……他怎麼了?”

    宋掌櫃淡淡地瞥了柱子一眼,不急不慢地收回手,從懷裡掏出個帕子仔仔細細地把手擦乾淨了,又不急不慢地回道:“沒什麼大事兒,不過是染了風寒,喝兩服藥就沒事兒了。”

    柱子卻還有些不信,急道:“染了風寒還不叫大事兒,俺們村的小狗子就是得了風寒死的,還有大旺也燒壞了腦袋,旺財上次還在床上躺了小半個月呢。宋掌櫃你行不行,要不,我們再去請個大夫?”

    宋掌櫃一掃先前的溫柔平和,眼睛裡立刻射出淩厲的光,冷冷地看了柱子一眼,涼涼地道:“小狗子?大旺?旺財?一群狗崽子怎麼跟這頭狼崽子比?這小狼崽子身子骨壯得跟鐵打似的,誰能跟他比?”

    柱子被宋掌櫃那一眼看得渾身都涼了,幾乎沒挺清楚他到底說了什麼,低著腦袋老老實實地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卓雲在一旁看得好笑,趕緊出來打圓場,“那就麻煩宋掌櫃開個方子。我——”她話說到一半就住了嘴,笑眯眯地看著宋掌櫃,繼續道:“請宋掌櫃給這孩子抓副藥。”

    宋掌櫃對著卓雲倒是和藹可親,溫和地道:“抓藥倒是可以,不過這小鬼你們得弄走。”他嫌惡地瞅了床板上的小狼崽子一眼,忍不住又掏出帕子開始擦手,“我家裡頭可沒人管他。”

    卓雲看出來了,這位宋掌櫃十有八九是有潔癖,她和柱子穿得齊整乾淨,所以他先前才沒表現出來,而今這髒兮兮的小鬼往他面前一放,他就一直不自在,擦手的帕子都換了兩塊了。

    柱子自從被宋掌櫃白了一眼後就不大敢跟他說話了,老老實實地跟著他去前頭鋪子裡抓了藥,又出去雇了輛牛車,爾後才回來把那小狼崽子抱上了車。

    “看不出來這宋掌櫃還挺凶。”一上牛車,柱子就忍不住向卓雲告狀,“二丫你方才沒瞧見他那眼神兒,拔涼拔涼的,看得我心裡頭毛毛的,嚇死人了。”

    卓雲只覺好笑,捂嘴笑道:“他有潔癖,見不得髒。這小鬼渾身上下沒一個地方是乾淨的,宋掌櫃能忍住了給他看病已是難得,這恐怕還是看在我們將將賣了他人參的份兒上。若換了別人,恐怕早就被轟出來了。”

    柱子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著卓雲,“啥是潔癖?”

    卓雲:“……”

    牛車在武梁城裡走了一段,經過糧鋪的時候,卓雲招呼著柱子買了兩袋白麵和大米,一齊堆在車上倒也便宜。回去的路上,卓雲可勁兒叮囑柱子,“大哥你可千萬別跟老太太說我們賣人參得了錢,要不,她非得想方設法把錢給偷過去不可。還有這小鬼,你也別讓老太太沾手,她那黑心腸,連我這個親孫女都能賣的,見我們拉了個白吃飯的小鬼回來,還不得偷偷下黑手把他給弄死……”

    柱子雖然臉色不大好看,但還是使勁兒點頭。

    牛車一回村子就遭到了村民的圍觀,瞅見是柱子和卓雲,大傢伙兒都湊過來打招呼,一臉好奇地盯著牛車上的小鬼看,瞅見車上的大米和白麵,眼睛裡俱露出驚疑的神情,更有不少人拐彎抹角地問:“哎喲,柱子去哪裡發財了?”

    “那一袋白麵得不少錢吧?”

    柱子老實不會撒謊,只曉得閉緊了嘴巴不回話,一張臉漲得通紅。

    卓雲則笑眯眯地瞎編,“發什麼財啊,在城裡遇著了大哥以前幫工的老爺,非把這小孩兒送到我們家養著,才給了這些糧食,還不曉得夠不夠吃呢。”

    村民們的好奇心愈發地旺盛,紛紛探著腦袋往牛車上看,生怕看漏了點什麼東西,“這小孩兒不會是那什麼老爺偷偷在外頭生的吧,哎喲這髒得,嘖嘖。”

    “柱子跟二丫倒是沾光了,這麼多白麵,都能吃到過年了。”

    “……”

    老太太也聽到動靜迎了出來,一眼瞅見柱子和卓雲坐在牛車上,立刻就開罵了,“你們這兩個敗家子……”

    柱子已經漸漸學會了如何忽略老太太的臭駡聲,而卓雲,她只消一個眼神,老太太就能立刻住嘴。這不,她才下牛車冷冷地白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就立刻安靜了。

    那小鬼一直閉著眼睛安安靜靜地躺著,也不知醒了沒醒。卓雲毫不客氣地吩咐老太太去燒熱水,自己則迅速地把柱子的小床收拾了出來。柱子把三下五除二地那小鬼的髒衣服扒了,丟進熱水裡胡亂洗了一通,待身上乾淨了,這才把他扔進床。

    對於卓雲的說辭,老太太並不是很信,事實上,她對卓雲所有的話都持懷疑態度,只是在瞧見屋裡的兩袋大米和白麵之後,很聰明地住了嘴,甚至還主動包攬起給那小鬼熬藥的任務。

    柱子記著卓雲吩咐過的話,生怕老太太在藥裡頭摻點兒什麼東西,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老太太趁機又在他面前給卓雲上了一回眼藥。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1:53

第九章

    那小鬼瞧著瘦骨嶙峋沒幾兩肉,但確如宋掌櫃所言身子骨很是健壯,那麼嚴重的病不過是喝了一碗藥,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大早,他就起來了。卓雲聽到動靜出來察看的時候,就瞧見他跟個沒事兒人似的在廚房來翻東西吃。

    “小鬼,”卓雲揚了揚下巴叫他,“你叫什麼?”

    那小鬼穿著柱子去年的衣服,但還是大了許多,肩膀耷拉下來,袖子一直垂到膝蓋上,他使勁兒地抖啊抖,好不容易把手從衣袖裡抖出來,聽到卓雲叫他,小鬼立刻轉過身來一臉戒備地看著她。

    哎喲,我的親娘!卓雲險些咬到了舌頭,不敢置信地瞪著面前的小鬼,使勁兒地眨了眨眼——這真是他們昨兒撿回來的那個小狼崽子?長得也太水靈了吧!

    昨兒那小鬼渾身上下都裹在泥裡頭,根本看不清他的長相,冷不丁地洗乾淨了,再換身乾淨衣裳,立刻就變成了年畫上的小金童,這小模樣實在太招人疼了。

    “你叫我什麼?”小金童皺著眉頭毫不客氣地瞪著卓雲,“你個小丫頭片子怎麼這麼沒禮貌?自己才幾歲,裝什麼大人。你們家大人呢?”

    你們家……大人呢?

    卓雲瞪著面前這不過八九歲的小鬼,險些沒背過氣去,這真是昨天巷子裡被人打得起不來身的可憐小孩兒嗎。

    那小鬼見卓雲不說話,顯然是覺得自己的威風把她給震到了,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理所當然問:“有吃的沒?我餓了。”

    卓雲看著面前裝腔作勢,一副小少爺做派的小鬼有些想笑,她很想扒開這小鬼的腦瓜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麼,這跟昨天她在巷子裡看到的陰沉兇狠的小鬼儼然是兩個不同的人。

    “你家大人呢?”見卓雲一直莫測高深,那小鬼終於有些沉不住氣,重重地咳了一聲,抬高了聲音問,架子端得很高,仿佛跟卓雲說句話已經抬舉她。

    卓雲慢條斯理地搬了把凳子在那小鬼面前坐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找他們做什麼,這個家裡我最大,我說了算。”

    見小鬼不悅地皺起眉頭,她又繼續道:“我可不管你以前是幹什麼的,小乞丐也好,大少爺也好,進了我們家門,一切都得聽我的。肚子餓了想吃飯?也行。不過我們家可不養吃白飯的,救人什麼的我就當做好事了,可你這吃藥的錢,吃飯的錢總不能不給。還有你身上的衣裳——哎,別扯,當心扯壞了。”卓雲跳起身狠狠把小鬼正在拉扯衣服的手打了下去,高聲道:“手輕點兒,這身衣服壞了,你就給光著身子吧。我們家裡頭可沒別的衣裳給你換了。實在不行,你就得穿我的。”

    小鬼的臉上立刻露出嫌惡的神色,狠狠瞪著卓雲,仿佛她這句話是對他的莫大的侮辱。

    “瞪什麼瞪!”卓雲眯起眼睛狠狠朝他回瞪過去,“難道我說的不在理?我跟你說,你是祖上燒了高香才遇著我們一家人,換了旁人,怕不是早把你給騙了賣了。現在這世道,什麼人都有,你這小鬼長得細皮嫩肉的,可好賣了,那心腸再狠點兒的,能直接把你賣去做人肉包子。便是不賣掉,昨兒那一場高燒都能燒壞你的腦子。你知道腦子燒壞了是什麼模樣不?話也不會說,飯也不會吃,半張著嘴巴一直留鼻涕……”

    那小鬼的臉色都青了。

    “二丫,二丫——”

    卓雲瞅著那小鬼愈發青白的臉色正逗得開心,門外忽傳來柱子的叫喚聲,那小鬼眼睛眨巴了幾下,指著卓雲的臉哈哈大笑起來,“二丫——哈哈——這名字真難聽。”

    柱子推開廚房的門一臉茫然地看著卓雲和正笑得幸災樂禍的小鬼,不解地問:“什麼事笑得這麼開心?”

    卓雲白了那小鬼一眼不說話,那小鬼立刻收斂起囂張的笑容,很是客氣地朝柱子行了個大禮,口中道:“多謝大哥救命之恩。”

    柱子長到這麼大還是頭一回受這麼大的禮,嚇了一大跳,很不自在地連連退了幾步,罷了才摸著後腦勺憨憨地笑道:“小兄弟莫要客氣,不過是舉手之勞。對了,你現在好點兒沒?昨兒你燒得厲害,可真嚇人。”

    “多謝大哥關心,在下已大好了。”那小鬼還挺會演戲的,在柱子面前顯得又懂事又禮貌,儼然一副知書達禮好少年的模樣。看來他果然還是沒搞清楚這個家到底誰說了算。

    卓雲笑眯眯地開口打斷他的話,“這小兄弟病才剛剛好,不要亂走動。對了,你這病啊吃不得油膩葷腥,最好是餓個幾頓清一清腸胃,這樣才能好得完全。大哥,你把這小……小兄弟送回去歇著,一會兒太陽出來了,日頭毒辣,不要曬到了他。天可憐見的小娃兒……”

    柱子乾脆利索地“哎——”了一聲,半句多話也不問就要送那小鬼回屋歇著。那小鬼立刻色變,驚聲狡辯道:“大哥,我,我覺得,我還是能吃點兒東西的。”

    “那可不行!”柱子十分盡職盡責地把他攔了回去,“二丫說你不能吃那就是不能吃,趕緊的,回去歇著。”

    小鬼的臉上愈發地綠了,看向卓雲的目光裡再不復先前的嫌惡和蔑視,那巴巴的小眼神兒看得人怪揪心的。

    卓雲看出他想要和解的願望,揮揮手讓柱子停下,笑眯眯地看著那小鬼,不急不慢地又問了一次,“小娃兒你叫什麼名字啊?”

    “石頭。”小鬼想也不想地回。

    卓雲才不相信他的鬼話,這小鬼一看就是體面人家出來的,哪個大戶人家會給自家小孩起這麼個鄉下名字。“是真名嗎?”她顯得非常好脾氣地問。

    小鬼縮了縮腦袋,愈發地不自在,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道:“假的。”

    柱子在一旁“嘿嘿”地笑,“石頭這名字挺好記的。”

    不管這小鬼到底出於什麼理由瞎編出這麼個名字來,卓雲終究沒有再追究,正如柱子所說,石頭這個名字好記又上口,這就已經夠了,她若是真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牽扯出什麼豪門恩怨來,反倒是多事。

    “以後你就在咱們家住下,有你吃,有你喝,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要不然——”卓雲的眼睛眯成一條細縫,稚嫩的小臉上寒氣籠罩,石頭很是愣住,詫異地看著卓雲,竟忘了反駁。

    “聽到了沒?”卓雲又問,一伸手就在石頭的腦瓜上敲了一記。

    石頭仿佛受了莫大的驚嚇,猛地跳起身,不敢置信地看著卓雲,哆哆嗦嗦地道:“你……你怎麼能打到我?”

    “我怎麼就打不著你了?”卓雲愈發地覺得逗這小鬼實在很好玩兒,玩心一起,又抬起胳膊欲作打人的姿態。石頭也立刻弓起背,瞪大眼睛聚精會神地看著卓雲,只等她一動手就要逃開。

    結果,他才剛剛瞧見卓雲的手上微動,腦門上就又挨了一記,小鬼臉上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驚訝和震驚來形容了,他盯著卓雲的手,臉色變得刷白,就好像整個世界都垮了似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2:05

第十章

    “知道什麼叫藏龍臥虎了吧。”卓雲得意洋洋地舉著手,向石頭作嗤之以鼻狀,“你以為自個兒身手靈活本事大,以前是不是還總有人誇你天資聰穎?得了吧,人家那是奉承你,真以為自己那麼厲害?昨兒還不是被幾個小乞丐打得連還手的力氣都沒了。”

    其實卓雲覺得很奇怪,看這小鬼今天的行為,倒也是個能屈能伸的,最起碼還懂得在柱子面前裝樣子,怎麼就淪落到被人群毆的地步?就憑著他這張漂亮小臉,便是淪落到做乞丐,放下身段跟人說幾句軟話,也絕不會被人圍著打。

    石頭猛地一抬頭,眼睛竟有些發紅,咬著牙狠狠道:“那幾個賤民竟敢搶小爺的東西,看我不——”他的話還未說完,忽地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些不對,敏感地朝卓雲看去,瞅見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到了嘴邊的狠話又吞了回去。可他到底年紀小,終究做不來那低三下四、做小伏低討好人的姿態,只重重地“哼”了一聲,彆彆扭扭地把腦袋扭到另一邊去,臉上幾乎寫著“我絕不認錯”這幾個大字。

    “行了你啊,”卓雲沒再教訓他,笑吟吟地道:“從今往後你就在我們這些小平民家裡頭住下了啊,別再胡思亂想那些有的沒的。姐姐我的脾氣不大好,你要是再這麼賤民長賤民短地胡亂嚷嚷,我可不管你是傷著還是病著,長得有多漂亮,到時候劈頭蓋臉一通好打。”

    “你——”石頭氣得直蹦,精神好得完全讓人猜不到昨天晚上他還病得睜不開眼睛,“你這個……”他盯著卓雲,絞盡了腦汁想要找出一個詞來形容她,“你這個老氣橫秋的醜丫頭!”

    卓雲托著腮“噗噗——”地笑,目光放肆地在石頭身上掃來掃去,很是認真地點頭,“跟你比起來我的確算不上漂亮。不過身為一個男人,皮相什麼的都是浮雲,重要的是本事。就你小鬼身無二兩肉,連自保都為難的,嘖嘖,實在是……”

    她毫不掩飾的輕蔑讓石頭愈發地氣惱與暴躁,他鼓著小臉氣得“哇哇——”直叫,卓雲笑眯眯地繼續逗他,“就你這三腳貓的工夫連我這麼個醜丫頭都打不過,難不成你還想憑著這個去報仇?別笑掉人大牙了。還是好好的跟著大哥幹活兒吧!還有,你是大哥幫工的劉大戶家的私生子,可別說漏了嘴,要是讓老太太曉得你是撿回來的小乞丐,她轉頭就能把你給賣了。”

    看著石頭的臉都綠了,柱子很有些不忍,悄悄拉了卓雲一把,自以為很小聲地勸道:“別說了,別說了,你看石頭都生氣了。其實當乞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石頭還小麼,說出去也不丟人。”

    石頭憤怒地“哼——”了一聲,氣鼓鼓地沖出了廚房,完全忘了自己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的事兒。

    卓雲滿意了,指揮著柱子道:“大哥你去燒火,咱們今兒早上煮粥吃。”

    雖然把石頭貶得一文不值,還言之灼灼地說要餓他幾頓,可真到了吃飯時候,卓雲也做不出那種虐待小孩兒的事來。石頭這會兒已經想開了,雖然見了卓雲也沒個好臉色,但吃起飯來一點也不受影響,那麼瘦小的個頭居然吃得比柱子還多,足足喝了兩大大碗公白粥,又胡亂地咽了兩個黑面饃饃下去,這才放下筷子。

    老太太最是小氣,在一旁瞧著就跟割她的肉似的,不住地埋怨道:“這小猴子也太能吃了,就他這個吃法,還不得把咱們家吃窮。”

    石頭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道:“我爹劉大戶送的糧食,我愛咋吃咋吃,怎麼滴?”

    老太太立刻就不作聲了,卓雲在一旁看得笑得肚子痛。

    這小鬼現學現賣,也忒聰明了!

    卓雲把石頭撿回來,好吃好喝地養著他,一方面固然是心腸軟,見不得他眼睜睜地死在街上,另一方面,卻還存著別樣的心思。這小鬼人聰明,又明顯出身不低,讀過書,只要好好教著,說不準哪天就出息了,說不定以後方家還得仰仗他。

    方家的情況,將來要大富大貴不大可能,卓雲心裡頭明白,她們這一代只有柱子一個男丁,而柱子又實在稱不上聰明,便是有再好的機會也求不來飛黃騰達。至於她自個兒,占山為王做個土匪的本事倒是有,可無論是本朝,還是將來的大燕朝,從來都沒有女人做官的前例,卓雲可不敢奢望自己能給方家掙個前程。

    這也是老天爺長眼,在這個時候把石頭送到了他們面前。雖說這小狼崽子脾氣大不說,還自以為是,又喜歡冷嘲熱諷,但到底年紀小,底子又好,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

    於是,石頭肚子裡的早飯還沒有克化完,就被卓雲招呼著出來練武了。

    “練武?”石頭很不屑地瞪著卓雲,“就你這細胳膊細腿兒的也想練武,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恐怕還拉不動一張兩石的弓,還想教我不成?”說罷,他又立刻一臉討好地沖著柱子道:“還是大哥教我吧,要不,咱們就從練拳開始?我以前學過一套拳法,大哥您看怎麼樣?”

    說罷,也不管柱子笑呵呵地沒回話,石頭拉開架勢,精神抖擻地打了一套拳,動作趕緊利索,猶如行雲流水,竟是非常好看。他一套拳法打完了,柱子可勁兒地鼓掌,高聲喝道:“打得真好看!”

    卓雲“噗——”地笑出聲來,也拍手,“是挺好看的。”說話時,又不懷好意地朝石頭挑挑眉,“你以前的師父是臺上唱戲的吧?”這套拳法也不能說不中用,事實上,論起花哨來,以前陸鋒教她的那一套拳法比之有過之而無不及。世家子弟們講究瀟灑,便是學起武來也得風度翩翩,氣度優雅,有時候明明簡單的套路非要玩出花來,一套拳打得像蝴蝶飄舞似的才受歡迎,可事實上,這些套路到了戰場上半點也用不上。

    打仗的時候講究的就是致命,可不管你用的是什麼法子,招式瀟灑不瀟灑,動作好看不好看,這是卓雲做了近十年的土匪後總結出來的經驗,石頭這樣的小鬼當然不明白。

    被卓雲這麼一嘲笑,石頭頓時有些拉不下臉,氣鼓鼓地瞪著卓雲,怒吼道:“你的意思是說我打拳像唱戲?你有本事,跟我打一場。小丫頭片子,一會兒被我打了可不准哭。”說著話,他兩腿微曲做了個起勢,又朝卓雲揚了揚眉,“來吧——”

    柱子臉色頓變,“真打呀?那可不行,二丫你別亂來。石頭可厲害呢,昨兒他一個人打四個——”

    “還不是被人揍得起不來。”卓雲毫不留情地打斷柱子的話,石頭愈發地難看,銀牙緊咬,狠狠地瞪著卓雲,好似一頭發怒的小豹子。

    “來就來!”卓雲一邊慢條斯理地挽袖子一邊朝石頭道:“咱們可事先說好了,誰要是輸了,誰就認贏的人當師父。說話不算數的人是小狗!”

    “我才不會輸!”石頭完全忘了早上在廚房裡被卓雲頻頻打到腦袋的事兒了,或者,就算他記得,他也不覺得以卓雲那細細的小胳膊能有多大力氣,遂大喝一聲,也顧不上什麼禮儀了,紅著眼睛一圈朝卓雲肩膀掃過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2:20

第十一章

    卓雲微微一笑,肩膀一矮,往後躲避的同時抬腳朝石頭小腿上的委中穴踢了過去。她力氣雖不大,但認穴精准,動作又快又狠,石頭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左邊小腿一軟,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半跪在了地上。卓雲一伸手,就把他的脖子給揪住了。

    “服不服?”卓雲在石頭耳邊大吼。

    旁觀的柱子早已看傻了,愣愣地瞪著卓雲威風凜凜的樣子半晌沒說話。躲在屋裡一直偷偷探看的老太太也嚇傻了,半張著嘴連眼睛都忘了眨。

    妖怪——老太太兩腿一軟,一個哆嗦癱軟在地上,連聲音都不敢吭。

    石頭“嗚嗚——”地叫了兩聲,氣得一臉通紅,“我不服,再來。”

    “再來?好啊!”卓雲笑眯眯地鬆開石頭的脖子,往後退了幾步,整狹以待地看著他,“準備好了?”

    石頭剛應下,旋即“啪——”地一聲,胳膊就被扭在了身後,膝蓋一軟,人又給跪在了地上。

    “再來——”

    “再來——”

    “……”

    足足小半個時辰,石頭都在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幾乎同樣的動作,雖說卓雲力度不大,他幾乎沒有受傷,可心靈的創傷顯然更可怕,到最後,就連柱子都看不下去了,哭喪著臉勸道:“石頭,你就別強了,好好服個軟,啊。”

    見石頭咬著牙不肯吭聲,柱子又好言好語地勸卓雲,“算了算了,他才多大,又剛來,有什麼事兒以後再說。慢慢來不成麼。”

    卓雲冷笑,毫不客氣地朝石頭踢了一腳,道:“服不服?快叫師父!”

    石頭氣得臉色發白地瞪她,咬牙道:“你別得意,以後,總有一天,我會比你強。”

    “到底叫不叫!”卓雲作勢又要動手,石頭趕緊往後躲,跑了兩步又不動了,睜著一雙烏幽幽的眼睛無辜地看著卓雲,一臉委屈地道:“叫就叫,有什麼了不起。等我長大了,比你厲害了,你也得管我叫師父。”

    柱子捂著臉都不想說話了,卓雲不怒反笑,眯著眼睛瞅著這強骨頭,伸手朝他勾了勾手指頭。石頭狐疑了一陣,起先沒敢過來,但見卓雲的臉上露出譏諷和輕蔑的神色,終於還是沒忍住,咬著牙湊了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卓雲伸出胳膊揪住他的耳朵就往屋裡拽,“你個小狼崽子,今天不教訓教訓你,你不知道什麼叫做尊師重道!”

    老太太捂著眼睛躲在屋裡心如死灰。

    對於石頭這樣出身不低的倔小孩兒卓雲很有經驗,方頭山裡就有不少大富人家出身的兄弟,就連舒明這個二當家還是泰州的世家子弟呢,被她領著人揍過幾回,還不是老老實實了。收服石頭這樣毛都沒長齊的小鬼,卓雲可是一點壓力也沒有。

    她本以為多少得折騰個兩三天的,沒想到石頭挨了幾回打,吃了幾次虧,竟然很快認清了形勢,在吃午飯之前就妥協了,老老實實地叫了卓雲一聲“師父”,罷了,又兩眼含淚地問:“你……師父……你多大了?”

    “二丫今年九歲了。”柱子插嘴道:“她九月的生日,剛滿沒多久。”

    石頭都快哭了,委委屈屈地看著卓雲,睫毛上甚至還掛著一滴水珠,“……比我還小半歲。”說完,他愈發地鬱悶了,然後,抱著大大碗公痛快淋漓地大吃了一通,把桌上的飯菜一掃而空,看得老太太的心在滴血。

    但是,這小狼崽子不愧是小狼崽子,就算暫時服了軟、認了輸,也不代表他心裡頭也是這樣想的。這小鬼心眼兒多,知道柱子惟卓雲之命而是從後,就想從老太太那邊下手,趁著卓雲不注意,總旁敲側擊地想跟老太太結成聯盟。

    但他顯然對方家的情況瞭解不深,只見到大戶人家裡長輩們的威風,卻不想方家老太太早因前事失了顏面,在柱子和卓雲面前半點威信也沒有,而且現在還對卓雲疑神疑鬼,總覺得她像妖怪附了身。石頭才在她面前提了卓雲兩句,老太太立刻就作出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來,悄悄朝石頭“噓——”了一聲,爾後壓低了嗓門道:“二丫是小賤人被妖怪附身了。”

    石頭:“……”

    他打又打不過,想找人壓制下卓雲也沒轍,於是,終於老實了。

    之後接連好幾天,卓雲每天都領著石頭在後山的小山谷裡練武,柱子閑的時候也跟著一起,雖說他年歲大了,這會兒才開始習武有些晚,但學些招式制敵還是不錯的,總歸是聊勝於無。

    石頭很快從卓雲所教的招式中找到了跟他先前所學截然不同的地方。剛開始他很是迷茫了一陣,有一陣子甚至處於混沌狀,整天都在矛盾中渡過,有時候還會愣愣地坐在小河邊發呆,仿佛怎麼也想不明白。

    但他到底聰明,過不了幾日就仿佛頓悟了,之後便進步迅速,簡直稱得上一日千里。這讓卓雲興奮的同時又多少生出些感慨和忌憚。卓雲於武藝一道並不算特別精通,而且生為女兒家,身體遠不如男子那般壯實,自然比不得那小狼崽子。依著現在他習武的速度,只怕過不了半年卓雲就不是他的對手……這小鬼又時時刻刻不忘反攻,那半年之後,豈不是要失控?

    卓雲覺得,她是不是應該未雨綢繆,早作打算呢。

    難道,她得以德服人?

    去武梁縣城的路上,卓雲一直都在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

    石頭在上姚村才住了小半月,就跟換了個人似的,雖說穿的是柱子的舊衣服,但好歹乾淨整潔,烏油油的頭髮也梳得整齊,襯著他那張漂亮的小臉精神極了。

    宋掌櫃起先沒認出他來,許是見他好看便多瞅了兩眼,石頭立刻睜大了眼睛凶巴巴地瞪著他,嘴裡發出意味不明的吼聲。卓雲沒好氣地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教訓道:“你是狗嗎?幹嘛發出這種聲音?這位宋掌櫃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給你開了方子,你早就燒成傻子了。怎麼這麼沒禮貌!”

    石頭的氣焰一瞬間就被卓雲給打散了,剛剛還鬥志昂揚的腦袋立刻耷拉下來,態度很誠懇地朝宋掌櫃行了個大禮,道:“救命大恩不敢言謝,日後定當回報。”

    宋掌櫃微微一愣,臉上旋即露出訝然的神色,“這是那天的小乞丐?原來長這幅模樣,還挺好看的。小姑娘這是打算把他撿回去做姑爺?咱們武梁縣城恐怕也難找出幾個相貌比他還周正的男孩子了。”

    卓雲真想不到這外表斯文的潔癖掌櫃竟會開這種玩笑,不過玩笑歸玩笑,她自然不會當真,正欲笑笑著就過去了,不想石頭卻氣得直跳,一張俊臉漲得通紅,憤怒地指著卓雲道:“你亂說,小爺我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絕不會娶這個小丑丫頭。”

    柱子當即臉色不好看,氣鼓鼓地瞪著石頭怒道:“小石頭,你說什麼?你說誰是醜丫頭?信不信我揍你!”

    柱子的拳頭足足有石頭的臉那麼大,又黑又硬,砸在身上可疼了。於是石頭立刻住了嘴,扁著嘴忿忿地瞪著卓雲,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2:48

第十二章

    卓雲看著他微微笑,慢悠悠地道:“石頭啊,我跟你說過的話你都忘了?什麼叫做尊師重道?長輩們說話,哪裡有你插嘴的餘地。這習慣得改,知道嗎?”

    石頭最怕的就是卓雲這幅假惺惺的模樣,聞言臉上的表情都變了,剛剛還又氣憤又委屈,立刻就後怕起來。但他也做不來討好人的小意樣兒,乾笑了兩聲,往後退了幾步,咧嘴道:“師父您教訓的是。那個……您跟宋掌櫃談生意,徒兒出去轉悠轉悠,一會兒回來找您。”說著話,也不等卓雲回復,他就腳底抹油地溜了。

    宋掌櫃摸著下巴作不解狀,狐疑地看了看卓雲,又看了看柱子,皺眉問:“那小乞丐叫誰師父?”

    卓雲沒回,笑眯眯地看著宋掌櫃,道:“不如我們來說說做生意的事兒?宋掌櫃你想不想賺大錢……”

    卓雲回上姚村之後想了很久,終於還是覺得同安堂的宋掌櫃跟十年後馳騁益州的宋大官人應該是同一個人,於是她決定提前搭上這條大船。上輩子宋掌櫃是跟軍隊做藥材生意發的家,這一次卓雲便提前把他引到這條路上來。

    這些年來北邊南邊一直都在打仗,到處都不太平,就連益州,聽說都有好幾個地方鬧出匪事,朝廷派了不少士兵來鎮壓。也正因為戰事,南北的商道十分不暢,許多貨物停運,旁的東西也就罷了,可糧食和藥材卻是生活必須的,這會子做這兩樣生意最是賺錢。

    宋掌櫃是什麼人,那可是將來赫赫有名的大商人,哪能沒有半點腦子。只聽卓雲略微提點兩句,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旋即笑起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道:“方姑娘真是令在下刮目相看。我以為這種事該是令兄出面的。”

    柱子茫然地“啊——”了一聲,傻乎乎地看著宋掌櫃,不明所以。

    卓雲也笑,“誰出面有什麼打緊,重要的是,宋掌櫃有沒有興趣?”

    “我當然有興趣!”宋掌櫃毫不遲疑地回道:“方姑娘所言極是,武梁縣城的那幾個藥鋪掌櫃都是膽小鬼,見著外頭在打仗,寧可守著武梁縣這一畝三分地內鬥也不敢妄動。我們若是能搭上軍隊的線,自然有大把的銀子賺。可問題是——”他一臉坦然地道:“我沒錢。”

    卓雲倒是早就猜到了的,宋掌櫃若是手頭富裕,斷不至於連收人參的幾十兩銀子也拿不出手。

    “上回的人參賣了多少錢?我們全投進去,唔,我家裡還有幾畝地,也都賣了,能湊多少是多少。實在不行,咱們一開始就不要開那麼大的場。飯要一口一口地吃,總不能一口吃成個胖子。”

    “咱們?”宋掌櫃一臉愉悅地笑起來,“方姑娘好氣魄,如此破釜沉舟,就不怕我們虧得血本無歸麼?”

    “若是連這點膽子也沒有,還談什麼賺錢!”

    柱子總算聽明白了點兒情況了,又是驚訝又是擔心地問:“二丫你說什麼?賣地?咱們要賣地?那怎麼能賣呢?咱們家就剩這幾畝地了,要真賣了,以後咱們吃什麼喝什麼?二丫你可不能昏了頭了。”

    卓雲側過臉去朝柱子微微笑,做了個你放心的表情,可柱子哪裡放得下心,湊到卓雲耳邊,嘎著嗓子道:“二丫你要真把家裡的地給賣了,回頭老太太還不跟你拚命。到時候可別怪大哥沒護著你。老太太要真撒起潑來,一般人拉不住。”

    卓雲不屑地嗤笑,“得了吧,就她那性子,色厲內荏,欺軟怕硬的,頂多也就敢在院子裡打幾個滾給你瞧,哪敢欺到我頭上來。”

    柱子都快哭了,“那我也扛不住那老太太打滾撒潑呀。”

    “你去找石頭幫忙唄。”卓雲似笑非笑地朝他挑眉,“誰讓人家是劉大戶家的。”

    宋大夫在一旁聽著都忍不住笑出聲來了,趴在櫃檯上彎著眼睛看卓雲,“方姑娘莫急,你們兄妹倆先商量著,反正這事兒也不著急。對了,還有賣人參的錢。”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彎腰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來,想了想,朝卓雲遞過來,“最近人參的行情好,三棵參一齊賣給了太平街的張家,攏共得了一百兩銀子。扣掉上回的訂金和我的那份,還剩八十兩。”

    柱子看得眼睛都直了,死死盯著宋掌櫃手裡的銀票,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八……八十兩……”他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摸一摸那張銀票,仿佛那上頭閃著金光,誰料手才剛剛伸出來就被卓雲給打開了。

    “宋掌櫃這是信不過我麼?”卓雲豪氣干雲地把銀票重新塞回宋掌櫃的手裡,“方家的事我說了算!”說話時,又狠狠地朝柱子使了個眼色。柱子無奈,含著淚把臉別到一邊去,捂著眼睛道:“二丫說什麼就是什麼。”

    天可憐見的,他連那張銀票的角都沒摸到。

    宋掌櫃這回沒推辭,神色自若地收了錢,纖長的手指在櫃檯上敲了敲,不急不慢地道:“既然如此,那咱們便仔細說一說這生意到底該怎麼做……”

    卓雲並不曾做過生意,對藥材的瞭解也不多,但她到底見多識廣,便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多少還是搭得上話,甚至偶爾還能說上一兩句讓宋掌櫃深受啟發的句子來——這讓宋掌櫃既驚訝又不解。

    柱子於這些事一竅不通,聽著聽著便犯迷糊,索性趴在櫃檯上寐了會兒,不想這一倒下便睡了大半個時辰,被卓雲推醒的時候,還迷迷糊糊地問:“二丫,天亮了?”

    卓雲沉著臉,“你再這麼睡下去,天就要黑了。”

    柱子傻愣愣地揉了揉臉,又晃了晃腦袋,總算清醒了些,瞪大眼訝道:“石頭呢?”

    那小鬼說就在附近轉一轉,可這轉悠的時間也未免太長了吧。卓雲想了想,不住地揉眉心,“我大概能猜到他去了哪裡。”說罷,扭頭朝宋掌櫃拱手告了辭,當先一步出了門。

    “石頭在城裡無親無故的,能去哪裡?怕不是又被人給欺負了吧。”善良的柱子總是以為天底下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單純又善良,這讓卓雲很是無奈。

    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石頭那個小狼崽子十有八九是去找前些天欺負他的那幾個小孩尋仇去了!這些日子他自覺跟著卓雲學了不少本事,自信心膨脹得厲害,進城的路上一直在神遊,還時不時地發出各種得意的傻笑,八成是在幻想自己把那幾個小鬼打得落花流水的痛快場景。

    果然,兄妹倆在附近轉悠了一會兒,很快就在一條偏僻的小巷子裡發現了他們。

    “服不服?你服不服?”石頭左腳踩著一個小鬼,兩隻手揪著餘下兩個小鬼的胳膊,惡狠狠地盯著牆角另一個早已嚇得不能動彈的小鬼,高聲喝道:“你們服不服!”

    柱子都看傻了,卓雲皺著眉頭小聲地問:“這話怎麼聽著這麼耳熟?”

    “之前二丫你不是就這麼揍石頭的麼?”柱子提醒道。

    “胡說!”卓雲滿口否認,“我才沒他這麼暴力。”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2:58

第十三章

    石頭大獲全勝,精神異常振奮,瞅見卓雲和柱子尋過來,很是豪邁地把胳膊往前一推,又鬆開腳,拍了拍手,小胸脯挺得高高的,仰著腦袋用鼻孔看著地上的手下敗將,哼道:“這回知道小爺的厲害了吧!就憑你們幾個賤民也敢欺負小爺,睜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小爺可不是好惹的。”

    地上的那個小孩兒都是城裡的老油子了,能屈能伸的很,見石頭不過過了小半月就跟換了個人似的,立覺他有大造化,雖說這會兒被他狠揍了一頓,卻生不出半點怨憤的心思,其中有個心思活絡的,瞅見柱子和卓雲站在一旁,隱約猜出些什麼來,腦子裡靈光一閃,竟飛身撲上前,一把抱住柱子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道:“好漢,好漢您也收我為徒吧!”

    柱子人都傻了。

    柱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連話也不會說了,卓雲捂著嘴笑,目光落在石頭的臉上,表情若有所思。

    石頭立刻激動起來,跳起身來就要把扒著柱子大腿的那個小鬼弄走。那小鬼卻愈發地認定了柱子就是那個好漢,拚死不肯鬆手,一邊嚎一邊眼淚啊鼻涕啊通通往柱子身上抹。餘下的三個小鬼見狀,愣了一下,旋即也都撲上前,爭先恐後地去拽柱子的褲腿。

    石頭氣得直哆嗦,咬著牙罵人,“賤民!不要臉!賤民!不要臉……”

    卓雲起先還饒有興趣地看熱鬧,豎起耳朵聽了一陣,見他反反覆覆都是這兩句,實在忍不住了,朝石頭揚了揚下巴,“我說你罵人就不能再想個別的話兒麼?”這大戶人家出來的小鬼可真沒意思,連罵人都不會。

    石頭聞言臉上一紅,咬著牙想了一會兒,終於從牙縫裡又多擠出四個字來,“丟人現眼!賤民!不要臉!”

    卓雲哈哈大笑。

    石頭罵人的這會兒,柱子總算反應過來了,手忙腳亂地想把那幾個小鬼給掙脫了,一邊掙扎一邊高聲道:“你們這是幹啥?趕緊鬆開鬆開,俺可啥也不會,你們鬆開。俺家裡頭窮死了,連飯也吃不上,哪裡還有錢養著你們,趕緊走,趕緊走!”

    因為先前這幾個小鬼圍攻石頭的事兒,柱子對他們實在沒有什麼好印象,若不是看著他們年歲小,恐怕都要動粗趕人了,又怎麼肯把他們領回家。但這幾個小鬼可不像石頭,他們常年在城裡混跡著,早已被千錘百煉過,又油又痞,豈是柱子這樣的老實人對付得了。他們拽著柱子的褲腿不撒手,扯著又哭又嚎,俱是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姿態。

    石頭除了罵幾句話外,就只會動手拽人。他打架興許厲害,可拽起人來實在是力不從心,費盡了力氣,出了一身臭汗,依舊沒能把那幾個小鬼給弄走,氣得他直跺腳。

    “二丫你還笑,還不趕緊過來幫忙。”柱子瞅見卓雲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笑,又氣又急,扯著嗓子使勁兒地喊救命。卓雲見他的樣子實在狼狽,這才忍住笑,朝四周看了幾眼,走了幾步踱到牆角,拾了半截青磚走到柱子身邊。

    那幾個小鬼瞅見她的動作,俱是微微一滯,但依舊不肯鬆手,目光炯炯地盯著柱子,只用餘光注意著卓雲的一舉一動。

    “砸死他們!”石頭咬牙切齒地狠狠道,人卻往後退了幾步,眼睛裡微露不忍之色。他方才雖也把那幾個小鬼打得落花流水,但他那細胳膊細腿兒的能有多大的力道,頂多也就是讓他們吃點小苦頭,可卓雲手裡的磚頭卻硬邦邦的,這一磚頭下去,不死也得落個重傷。

    卓雲就在柱子身邊蹲下,掂了掂手裡的轉頭,和顏悅色地朝那幾個小鬼道:“乖,趕緊鬆手啊,不然姐姐可要不客氣了。”

    那幾個小鬼可不比石頭,他們在巷子裡混跡得久了,身體裡有一種趨利避害的本能,所以才會毫無顧忌地抱住柱子的大腿,但面前嬌小可愛、笑意隱隱的卓雲卻讓他們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那種森森的肅殺之氣刺得他們連聲也不敢吭。

    小鬼們哆嗦了一下,猶豫著,又抬頭看了柱子一眼,手微微松了松,但還是不甘心不想放開。柱子趁機揪著褲腿跳開,高聲喝道:“跟你們說好的偏不聽,非要動刀動槍的,何必呢。”

    其中一個年歲大些的小鬼雙眼含淚地瞅著他,巴巴地道:“好漢,俺們不用你養,俺們自己養自己,俺們還能供著師父。”

    “你們供著師父?”卓雲笑,“怎麼供?就跟以前一樣偷雞摸狗,還是合起夥來欺負比你們小的小乞丐?丟人不丟人?”

    那小鬼頓時洩氣,咬著牙一副挫敗模樣。

    “再說了——”卓雲扔掉手裡的磚頭拍了拍手很是瀟灑地站起身,眯著眼睛瞅著他們,居高臨下地道:“你們幾個也太沒眼力見兒了,拜個師父也能弄錯人,沒瞅見正主兒在這邊麼?”

    那幾個小鬼還沒反應過來,石頭倒先跳起身,急道:“二丫師父你不會是想把這幾個小賤民也收做徒弟吧!不行,我不同意!”雖說卓雲比他還小半歲,而且總不把他放在眼裡,有事沒事兒就呵斥他,可是,可是……哎呀反正不行!

    “二丫你不能收他們做徒弟!”石頭急得臉都白了,忿忿地瞪著地上的那幾個小鬼,恨不得撿起地上的磚頭把他們砸得腦袋開花。

    “哦。”卓雲扭過頭來看石頭,笑眯眯地問:“我不收他們,你收?哦,這樣也行,反正他們四個合起夥來也打不過你,倒是夠格做他們師父的。不過你也得小心,萬一哪天他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說不定你就要倒楣了。不過就怕他們瞧不上你。”

    “啊呸——”石頭立刻上鉤,“就憑這幾個小賤——小鬼,也能跟小爺比麼?拜小爺為師是他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誰敢有異議?”說著話,他又叉著腰朝地上那幾個小鬼橫眉冷對,一副誰要敢吭一聲就要誰好看的兇狠表情。

    那幾個小鬼眨了眨眼睛,不敢作聲。一會兒又瞅了卓雲幾眼,似乎覺得卓雲瘦巴巴的沒幾兩肉,看起來怪弱不禁風的,拜她為師還不如拜石頭,於是,四個人相互使了個眼神,齊齊地朝石頭作揖,口中道:“拜見師父——”

    石頭這才滿意,揮揮手,道:“這還差不多。行了,你們走吧。”

    幾個小鬼頓時就傻了眼。

    卓雲忍俊不禁地提醒石頭,“你就這麼當人家師父的?我是這麼教你的嗎?”

    石頭眉頭一皺,旋即渾身一震,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狠狠地盯著卓雲,“難道你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與他們為伍?我可不管,我才不要跟他們在一起,我要回去。二丫你個醜丫頭是不是早就想把我弄走了,所以才故意騙我給他們當師父?呸,我才不上當呢。”說話時,人已奔到卓雲身邊,死死地拽住她的胳膊再也不肯放手。

    卓雲斜著眼睛看他,不說話。石頭鼓著小臉瞪著他,一副又緊張又委屈的模樣。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3:12

第十四章

    卓雲忽然覺得她有些看不懂這小狼崽子了。毋庸置疑這小鬼很聰明,許是出來流浪的時間還不長,依舊保留著濃濃的大少爺脾氣,但是,他真的有這麼幼稚嗎?卓雲很懷疑,這個小鬼不會是故意裝傻稱愣,好讓他們放低戒心的吧。這樣抓著她的胳膊不肯放手的舉動明明應該是柱子大哥那種腦瓜子才會做的事。

    “師父?”見卓雲不理他,石頭臉上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目光在卓雲臉上掃了一圈,眼睛裡漸漸露出複雜的神色,欲言又止。

    柱子終於忍不住開口插話,“石頭你別胡說,二丫怎麼會把你扔在城裡。她跟你鬧著玩兒呢,是吧,二丫?”他一邊說話,一邊悄悄地推了卓雲一把,眼睛眨得跟抽筋似的。

    卓雲和藹地朝石頭笑,眼神溫柔得快要滴出水來,“就是嘛,跟你開玩笑而已,別當真。”

    石頭分明哆嗦了一下,咧嘴乾笑兩聲,再也沒作聲,眼睛掃了一眼那四個小鬼,眉梢眼角盡是嫌棄。

    “你們幾個——”卓雲眉頭一挑,目光落在那四個小鬼身上,“師祖和師父還有別的事兒要做,你們就先在城裡待著,等你們師父閑下來了,唔,再來指點你們幾招。”

    那幾個小鬼都快哭了,扁著嘴巴巴地問:“那師父啥時候能閑下來?”

    石頭“哼——”了一聲,不悅地道:“你們怎麼那麼多廢話,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尊師重道?什麼時候指點你們,輪得到你們幾個當徒弟的插嘴麼。以為我跟你們似的整天閑著沒事兒幹呐,我可忙得很!”他說話的時候昂首挺胸,語氣很是自然,仿佛他真比縣太爺還忙。

    小鬼們知道從他這裡討不到好話,又不敢去招惹卓雲,便只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最心軟的柱子。柱子頓覺頭大,狠狠心把腦袋別到一邊去,不自在地小聲喃喃:“你們看俺幹啥,俺可養不活你們這一大群小鬼。”

    連柱子都不肯帶他們走,那幾個小鬼很是失望,但到底不敢再糾纏,只得悻悻地躲到一邊去。石頭左右不理他們,卓雲揮揮手,安慰道:“你們好好在城裡待著,說不定哪天我們就搬到城裡來了。”

    那幾個小鬼乾笑著點點頭。他們敏感地看出了這一行人中最緊要就是看起來年紀最小的卓雲,很是不吝口舌,溜鬚拍馬地說了許多好話。卓雲照單全收了,爾後揮一揮衣袖,與柱子、石頭一起回了家。

    回去的時候卓雲領著石頭去成衣店裡買了幾身衣裳。石頭似乎是頭一回進成衣店,十分好奇地左右打量。柱子見狀,悄悄伸手拉了拉卓雲的衣袖,一臉同情地小聲道:“二丫,你看石頭是不是頭一回出來買衣服,真是太可憐了。”

    卓雲扶額,很努力地整理了一下表情,這才艱難地抬起頭來,很認真地朝柱子點頭,“大哥說的是。”她沒在店裡耽誤時間,隨手指了幾件厚實簡單的男裝讓店裡夥計包起來,想了想,又朝那夥計問:“店裡可有適合老太太穿的料子?倒也不用太好……”

    家裡那愛惹事的老太太眼皮子有多淺卓雲是知道的,若是瞅見石頭穿了新衣裳,接下來半個月大傢伙兒都別想過清淨日子了,卓雲索性買匹料子回去堵她的嘴。之所以不給買成衣——她總得給那整天閑著沒事找事兒的老太太整點事兒出來,對吧。

    買完衣服,卓雲又讓柱子去糧油鋪再買些米麵。柱子訝道:“上回買的米麵還剩不少呢,怎麼又要買?二丫你可不能仗著現在手裡頭有點閒錢就亂花。”

    卓雲眨了眨眼睛,閒錢什麼的,她現在手裡頭還真沒多少。賣人參的錢她只收了先前那十兩,餘下的全都被她一股腦地投進了宋掌櫃的生意裡。不過這事兒吧,還是不要讓柱子知道比較好,省得嚇到他。

    但是,柱子顯然比卓雲所預想的要聰明那麼一點點,他忽然福至心靈猜到了什麼,一張臉頓時變色,簡直快要哭出來了,“二丫,你不會真的把錢都給那宋掌櫃了吧。那……那咱家的田?”他越想越覺得可怕,對於自己剛剛在藥鋪睡著的事情悔得腸子都青了。如果他醒著——好吧,就算他醒著,也沒有辦法阻止卓雲,柱子沮喪地想。

    “咱家的田還留著,”卓雲拍了拍柱子的背安慰他,“宋掌櫃打算把自己那小院子賣了。對了,過兩年我們再進城,我答應了宋掌櫃一起過來幫忙。到時候可能還得出遠門,說不好什麼時候回來,咱們得買點糧食放在家裡存著。”

    “那我呢?”石頭扭過頭來瞪著卓雲。

    “你留在家裡陪老太太。”卓雲想也不想就回答道,才說完,就瞧見石頭臉上氣急敗壞的表情,遂趕緊又柔聲安慰道:“你還小麼,在這裡也幫不上忙。倒不如留在家裡頭好好練武,等以後你武藝大成了,愛去幹啥就幹啥,我半點也不攔著你。”

    “你不是比我還小……”石頭忿忿不平地小聲嘀咕,他偷瞄卓雲的臉色,希望能從她臉上看到些許鬆動,但很快他又失望了。雖然石頭從小就不是個聽話懂事的乖小孩,但是他卻敏感地覺得,在卓雲面前,還是乖一點比較好。

    因為買了糧食,柱子照舊雇了輛牛車,三人坐在車上晃晃悠悠地回上姚村。

    石頭今兒酣暢淋漓地打了一架,許是脫了力,回去的路上有些蔫,上了牛車後沒多久就開始打瞌睡,不一會兒,竟歪在硬邦邦的車板上睡著了。

    柱子的心情有些複雜,尤其是對於眼看著就要到手,最後卻飛了的那筆鉅款很是怨念,一路上不住地跟卓雲念叨這事兒,“……好歹,也讓大哥摸一摸。長這麼大還沒摸過銀票呢。八十兩,嘖嘖……”

    “就當咱們沒賺這個錢的。”卓雲能理解柱子的心情,“大哥你想,要不是咱們去挖人參,家裡頭恐怕連白米飯都吃不上。到底還是有十兩銀子到手了,人家宋掌櫃可是把所有家底都給押上了。要是沒點兒破釜沉舟的決心,就甭想賺錢。你往好處想,這生意要真做起來,日後何止八十兩銀子,八百兩都成。”

    柱子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八百兩!二丫你可真敢想。”他緊了緊衣服,仰著腦袋看著頭頂湛藍如洗的天,一臉憧憬地喃喃道:“就算……就算有一百兩,就已經很夠了。”一百兩銀子,都夠一家人花一輩子了呢。

    明明只消他們再去挖一次人參就能賺回來的——卓雲托著腮靜靜地看著柱子,不說話。或許,她不用期待太多,只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已經是最大的欣慰了。至於其他——卓雲的腦子裡迅速閃過陸鋒年青的臉,如果沒有她,陸鋒應該能好好地活下去吧。

    武梁縣城離上姚村不近,牛車要走近一個時辰才能到。卓雲被牛車顛得狠了,索性也學著石頭倒在車板上,可才剛剛躺下,背上頓時被硬邦邦的車板硌得生痛,只得複又坐起身,揉了揉背,低著腦袋看躺在車上睡得正香的石頭,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小崽子怎麼能睡得著。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3:28

第十五章

    正納悶著,石頭仿佛終於察覺到身下的不適,皺著眉頭不安地了歎了兩聲,旋即翻了個身,一伸胳膊竟抱住了卓雲的腿。

    “這小狼崽子——”卓雲沒好氣地罵了一聲,剛準備用力把他甩開,忽然聽得一個軟綿綿猶如小羊羔般的聲音,“娘——”。

    卓雲的動作頓時一滯,柱子睜大眼睛瞪著石頭,高聲喝道:“石頭石頭他叫你什麼?”

    “他睡著了。”卓雲無奈地拍了拍石頭的腦袋,小狼崽子脾氣雖然不好,頭髮卻很柔軟,摸上去滑滑的,卓雲忍不住又摸了摸。她正感慨著,石頭仿佛又夢見了什麼可怖的事忽然驚聲尖叫起來,“娘,快跑,快跑!爹,爹啊——”

    石頭猛地從噩夢中驚醒,滿頭滿臉全是汗,身上薄薄的衣衫也在這一瞬間被浸得透濕,整個人仿佛是從水裡拎上來的一般。他茫然地朝四周看了一圈,目光定定地落在卓雲臉上,仿佛完全不認得她,漂亮的眼睛裡全是小動物被遺棄後的無措和緊張。

    這樣漂亮的小孩露出這種可憐兮兮的小模樣實在是太招人疼了,卓雲的心頓時軟得一塌糊塗,表情也變得溫柔起來,悄聲道:“石頭你做惡夢了?不怕,只是夢呢。”她難得這麼真誠地溫柔一回,不想石頭卻毫不領情,竟當著卓雲的面打了個冷顫,仿佛受到了天大的驚嚇。

    卓雲眉頭一挑,正要發火,石頭卻忽然一翻白眼,猛地朝卓雲身上倒了下來,“砰——”地一聲悶響,砸在卓雲還未發育的胸口,痛得她直抽了一口冷氣。

    “這小狼崽子——”她拽住石頭胸口的衣服狠狠一提,正要開罵,猛地察覺到這小鬼很不對勁。這小狼崽子一向生龍活虎的,除了第一次見面因為生病暈過去之外,什麼時候都精神奕奕,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可這會兒他卻耷拉著腦袋,緊閉著雙眼,一臉煞白地歪著腦袋倒在卓雲身上,分明是已經暈過去了。

    “又發燒了!”卓雲摸了石頭的額頭一把,複又扭過頭朝柱子吩咐道:“大哥快把包裡的衣服拿出來給石頭包上,這小鬼恐怕是剛剛睡著的時候著涼了。”照理說,石頭的身體還不錯,不至於嬌氣到在車上睡一覺就生病的地步,十有八九還是因為剛剛的那個夢。

    石頭這個小狼崽子,果然是有著不堪回首的記憶的。

    回去的路上,卓雲一直沒說話,她和柱子把石頭包得嚴嚴實實的,捂得他出了一身汗。到家後,卓雲又翻出上回石頭沒吃完的藥,仔細熬了,給他喂了一碗。

    整整一晚上,石頭從未這麼不安分過,一會兒像只小貓似的輕輕嗚咽兩聲,一會兒又忽然高聲嚎哭起來,一會兒軟綿綿地喊著爹、娘,一會兒又激動得高聲大叫著什麼“快跑,快跑,起火了——”之類。

    卓雲和柱子生怕他出什麼事兒,晚上都陪在床邊,柱子心寬,不一會兒就自個兒先睡了,便是石頭大哭出聲也沒能把他吵醒,唯有卓雲一直趴在床邊候著,每每聽到他哭出聲,就伸手在他的被子上輕輕拍一拍,柔聲安慰兩句,石頭這才能靜一會兒。

    石頭這場病竟比上回暈倒在街上還要嚴重,最明顯的就是第二天大早他還沒有好,雖然燒退了不少,可整個人都蔫吧蔫吧的,連眼睛都眯著,好像連睜開的力氣也沒有。

    卓雲習慣了這小鬼總是瞪大眼睛故意跟她作對的樣子,猛地一見他這乖巧可人的小模樣十分不自在,總想伸手在他小臉上掐兩把好讓他活過來。

    “二丫啊——”石頭半眯著眼,一臉虛弱地看著她,漂亮的小臉紅撲撲的,“我覺得你的名字真土真難聽……”

    卓雲皺著眉,不悅地瞪著他,眼睛裡有非常分明的警告的意味。要換了以前,石頭立刻就知道該住嘴了,可他的腦袋瓜子興許是昨兒被燒壞了,竟然好像看不到卓雲威脅的眼神,囉囉嗦嗦地繼續道:“雖然你也挺土的,鄉下妞麼,不過,長得也還行,收拾收拾還能見人。可你起這麼個名字,實在太土了。要不,你說幾句好聽的哄哄我,我給你另取個又好聽又有文采的名字,保管人家一聽,就覺得你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千金……”

    卓雲瞅著他迷迷茫茫的眼睛,終於忍住了沒在他臉上留下點痕跡的衝動,沒好氣地回道:“石頭的名字還真高貴啊,連狗剩都不如呢。還好意思說別人。大少爺你倒說說看,你到底叫什麼高貴又大氣的名字?”

    “我——”石頭的臉上揚起得意又驕傲的笑,小腦袋微抬,“那你可要聽清楚了,我的名字叫賀——均——平!”

    賀!均!平!

    卓雲只覺腦袋裡一陣雷鳴,轟得她整個人都暈暈乎乎分不清東南西北。她足足愣了一刻鐘,才被石頭給喚醒過來。

    “你幹嘛?”石頭仰著小臉,得意洋洋地道:“是不是被小爺的名字給震住了。哎,也不怪你,雖然你腦子還算聰明,可到底是個鄉下妞,沒見過世面,身邊都是些什麼狗蛋、狗剩、旺財之類的賤民,陡然聽得小爺的大名,難免被震攝到。我告訴你,我這名字可不一般,是當今大儒霍先生取的,均平二字出自于《周禮》,乃平正、平衡之意,不過我跟你說這些也沒用,反正你也聽不懂……”

    他喋喋不休地自誇自贊,渾然不覺卓雲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直到柱子進屋打斷了他的話,這才安靜下來。

    “二丫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柱子果然還是對卓雲關心有加,一進屋就瞅見她臉色不好,遂關切地問。

    石頭這才察覺到不對勁,滿腹狐疑地盯著卓雲看,有些不安地小聲問:“你不會是因為我剛剛說你是鄉下妞生氣吧?我我——”

    柱子對卓雲很是維護,一聽說她這幅魂不守舍的模樣跟石頭有關,立刻就不客氣了,凶巴巴地朝石頭吼道:“石頭你幹嘛惹二丫生氣?她昨天晚上守了一整晚,幾乎都沒睡,你不好好感謝她,還惹她生氣,真是不知好歹。”

    石頭的腦袋都快低到床底下去了,小臉上寫滿了歉疚和不安,喃喃地向卓雲道歉道:“對不起,我不該亂說話惹你不高興。二丫你的名字一點也不難聽,真的。這樣,要是你不喜歡二丫這個名字,我再另給你取一個好聽的。”

    “我們家二丫又不是沒名字,幹嘛讓你給取。”柱子愈發地氣急敗壞,“二丫的名字可是請隔壁村的秀才取的,卓雲,方卓雲,多好聽。”

    石頭聞言一愣,“方卓雲?原來她不叫二丫啊?”

    卓雲猛地站起身,誰也不看,一言不發地沖出了房門,徒留柱子和石頭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

    柱子狠狠瞪了石頭一眼,一跺腳趕緊追了出去。石頭也想翻身下床,可才坐起身,就覺得天上地下到處在打轉,險些又暈過去。

    他想了想,覺得這會兒卓雲還在氣頭上,便是追過去道歉只怕也沒用,索性還是躺了下來,一邊琢磨著怎麼把卓雲哄回來,一邊又納悶,平日裡二丫可不是這種動不動生氣的彆扭性子,自己剛剛到底哪句話沒說對惹到了她……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3:40

第十六章

    卓雲沖出了院子,邁開腿漫無目的地一路狂奔。

    秋去冬來,風裡已經有了寒意,猶如針刺一般紮在她的臉上,可她卻絲毫不覺得痛。她已經完全忘了痛楚,忘了所有,腦子裡也是一片空白,只有“賀均平”這三個字在不斷地叫囂,仿佛要把她的頭都炸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老天爺在跟她開玩笑嗎?

    她不知疲倦地在山裡奔跑了許久,直到腳下一個趔趄,整個人狠狠地摔在地上,這才被迫停了下來。

    賀均平,她恨了十年的那個男人,竟然這樣毫無防備地早就出現在她的生活裡,甚至,比陸鋒來得還要早。

    一提起陸鋒這個名字,卓雲就忍不住一陣顫抖,她一直努力地不去想這個名字,不去想這個人,甚至還暗暗地下定決心這輩子一定要離他遠遠的,不要再在他面前出現,這輩子一定讓他好好地過著他應有的生活,就算再怎麼思念,也只能遠遠地看著他。

    她以為,就這樣不再提及他的名字,不去想他,幾年之後,或許她的心會慢慢沉下來,就算再見到陸鋒的時候也能平心靜氣,也能像許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微微笑地問一聲好。

    可是,為什麼賀均平要出現?他的存在,無時不刻不在提醒著卓雲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陸鋒,還有一個曾經愛她護她到最後連性命都丟掉了的陸鋒。從今以後,她的每一天都要在這種思念和痛苦的煎熬中渡過。

    卓雲咬牙,狠狠地捶打著地面,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就好像這每一拳都能落在賀均平的臉上。

    不行!她的生活不能被這小鬼給毀掉!

    自從陸鋒死後的十年,卓雲先後去刺殺過賀均平四次,前兩回連人都沒瞧見,到第三次才遠遠地瞥見了他的樣子,只依稀是個清冽冷峻的年輕男人,周身都籠罩著濃濃的寒意和殺氣,幾乎讓人不敢看他的臉。

    那樣冷漠乖戾的賀均平怎麼可能會是石頭呢?卓雲怎麼也沒有辦法把家裡頭那個聒噪又愛耍少爺脾氣的小鬼跟記憶中那個殺氣騰騰的賀大將軍聯繫在一起。也許,只是同名同姓?她是不是反應太大了?

    可是,石頭的名字是當今大儒霍先生所取,能請得到霍先生取名的,當朝能有幾家。而那個大仇人賀均平,可不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大世家賀家嫡出子弟麼?上輩子她曾仔細地調查過賀均平,自然知道他的生平。顯德十三年,賀家因捲入叛亂被滿門抄斬,可不就是今年的事兒。時間對得上,名字對得上,連家世也對得上,不是他還能有誰?

    卓雲坐起身,閉上眼睛抱著膝蓋深深地呼吸,努力地把一直狂跳的心平靜下來。

    歷史是否會重演,他還會一如既往地領軍把陸鋒逼入絕境嗎?

    不!只要她不再出現在陸鋒的面前,只要陸鋒還是盧家嫡出、備受寵愛的大少爺,這一切都會不同。可是,萬一——就有那麼一點點萬一呢?

    她是不是應該提前把他給——了結了?

    卓雲被自己腦子裡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她自認自己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就算當了十年的土匪,就算手裡有那麼多條人命,可是,她從來不會去動一個手無寸鐵的無辜孩童。

    而石頭,不,賀均平,這個她上輩子恨之入骨的大仇人現在就落在她手裡頭,她到底該怎麼處置他?重生以來,卓雲第一次這麼為難。

    回去的路上,卓雲一直在糾結賀均平的問題。好吧,就算她大發慈悲放他一馬,可是,也不能像以前一樣把他留在身邊了,更不可能還教他武藝。光是想一想這個小鬼以後可能會對陸鋒不利,卓雲心裡頭就慎得慌。

    不行,她得把他給弄走。

    到家的時候,柱子都已經急得團團轉了,正招呼著隔壁的嬸子叫人去山裡尋卓雲,猛地瞅見她一臉茫然地晃回來,柱子都快哭了,三兩步沖上前一把拽住卓雲,急道:“二丫你去哪裡了?可把大哥嚇壞了。你怎麼一聲招呼也不打就往山裡跑,眼看著就到冬天了,山裡的大蟲覓不到食,老往山外跑,危險得很。你一個女孩子,怎麼……”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卓雲一通,卓雲卻不回話,沉沉地看著他,目光裡有說不出來的複雜情緒。柱子人雖憨厚,卻也不傻,敏感地察覺到出了大事,不由得放低了聲音,一臉正色地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二丫你跟大哥說,有什麼事兒大哥扛著。”

    “我是想著——”卓雲看著柱子的眼睛,一字字地道:“原本說好了我們要去城裡給宋掌櫃幫忙的,現在石頭生病了,我——我得陪著,大哥你就一個人進城吧。”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宋掌櫃那邊若是忙得厲害,你索性把昨兒石頭收得那幾個小乞丐叫上。這些天你就歇在城裡,家裡有我呢。”

    雖然她還沒想好怎麼處理賀均平,可無論是殺是留,抑或是把他弄走,柱子在一旁看著,她施展不開,所以得把他調得遠遠的,最好最近都不要回來才好。

    “可二丫你——”柱子有些擔心地看著卓雲,“你真的沒事兒嗎?是不是石頭把她氣著了?你也曉得那小鬼的脾氣,要是真惱了,回頭打他一頓出氣就是。”

    卓雲勾起嘴角微微地笑,“大哥說得是。”要怎麼處置那個小鬼,不著急。

    柱子見卓雲的臉色仿佛已恢復了正常,很快便放下心來,回屋收拾東西準備進城。老太太正忙著給自己裁制新衣,見他收拾行李也只隨口問了兩句,得知他要給藥鋪的掌櫃做事,老太太甚覺稀罕,忍不住小聲嘀咕道:“這掌櫃怕不也是個傻子,怎麼就請了柱子這傻子做事。”

    卓雲冷笑著看她,“我好吃好喝地養著你,還巴巴地給你買布料做衣裳,可不是為了聽這些話的。”

    老太太本就怕她,被刺了一句,再也不敢吭聲了。

    柱子一走,家裡頭仿佛空了許多,老太太不敢跟卓雲硬碰硬,關了自己房門躲在屋裡做衣服,賀均平的病還沒痊癒,歪在床上精神萎靡。

    卓雲坐在石頭床邊,看著床上閉著眼睛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郎,烏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目光晦澀不明。

    “啊——”賀均平睜開眼,正正好與卓雲那烏油油、寒森森的眼睛對上,頓時嚇了一大跳,身體往後一縮,發出一聲驚呼,“方卓雲你幹嘛呢?幹嘛這麼陰森森地看著我,嚇死人了。”

    “我來跟你說個事兒,”卓雲依舊看著他,不緊不慢地道:“等你病好了,我們去山裡挖人參好不好?”不等賀均平回答,她又微微笑起來,唇畔竟有淺淺的梨渦,難得地甜美可愛,“這是個秘密,整個武梁縣也只有我和大哥知道人參在哪裡哦。”

    “方卓雲,你沒事兒吧?”自從知道卓雲的真實姓名後,賀均平便不再“二丫二丫”地喚她,而是連名帶姓地叫她方卓雲。以前卓雲還會執意要他叫師父,可最近這幾日,她仿佛終於不再那麼執著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3:51

第十七章

    “你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要不,咱們明天再出門?”賀均平擔憂地看著卓雲微微憔悴的臉,小聲勸道。這幾天卓雲總是有些心不在焉,精神恍惚得讓賀均平懷疑她是不是給累病了。也許是因為熬夜陪著他的緣故,賀均平一面想,一面愈發地愧疚。

    卓雲卻固執地搖頭,“沒事兒,我挺好的。”她不知道柱子什麼時候回來,所以得抓緊點,萬一事情還沒辦完他就回了家,日後想找到這樣的機會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走吧,”她眯起眼睛朝賀均平笑了笑,目光中有微微的嘲諷和挑釁,“我說石頭你不會是怕了吧,這山裡頭沒大蟲,上回我跟大哥來過,一路平安,連山雞、兔子都少得可憐。”

    “我才不怕呢。”賀均平立刻激動起來,氣急敗壞地大聲喊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還不是為了你好。走就走,難不成我還不如你這麼個小丫頭片子。一會兒果真遇著什麼大蟲狗熊,你可別哭著躲我身後。”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拎著柱子的長弓走在前頭,大步流星,氣勢洶洶。

    卓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跟在了他的身後。

    雖說距離上次進山不過二十多天,可山裡的景致卻有了很大的改變,打從前些日子開始轉涼後,山裡也立刻變了天,大好的晴日亦是寒風淩厲,先前還一片油綠的樹林已然有了蕭瑟之感。

    卓雲踏著厚厚的落葉,不急不慢地跟在賀均平的身後,心不在焉地聽著他的各種歡呼聲。

    “方卓雲你看,這個是什麼?是不是人參?”

    “這個真漂亮,我們采一些回家吧。”

    “哎呀,好像有人參——”

    賀均平興奮得直跳,轉過身扯著嗓子使勁兒地朝卓雲喊道:“方卓雲快過來,你看這個是不是人參?”

    卓雲不急不慢地走近了,漫不經心地朝賀均平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旋即愣住:這小鬼的運氣也未免太好了吧,這才進山多久,竟然還真被他發現了一棵人參,且看這人參頭頂的葉片,竟還是棵老參。

    “是吧。”賀均平巴巴地瞅著卓雲,見她微微頷首,立刻歡呼起來,也顧不上問卓雲這玩意兒到底怎麼挖,迫不及待地從後背的籮筐裡掏出鏟子,三兩下就把那棵人參連著泥土一齊挖了出來。他還嫌不夠,仔細把人參上的泥都給扒乾淨了,得意地笑,“這玩意兒就跟水蘿蔔似的,能賣多少錢?夠咱們吃幾頓肉不?”

    卓雲斜著眼睛瞪他,語帶嘲諷地道:“怎麼,嫌我們家伙食太差,餓著你這大少爺了?”自從她知道石頭就是賀均平後,就開始怎麼看他都不順眼,無論他說句什麼,她都忍不住想跳出刺來諷刺他幾句。待說完了,又覺得自己現在這樣子實在面目可憎,狠狠一咬牙,又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賀均平也不知是沒聽懂還是沒當回事兒,依舊笑嘻嘻的,樂呵呵地道:“有陣子沒吃肉了,難免有些想。對了,方卓雲,你說這林子裡有沒有兔子,說不定一會兒我還能獵幾隻兔子回去讓咱麼解解饞。回頭你可不能跟我搶。”說著話,把那被挖得七零八落的人參隨手往背後竹筐裡一塞,大步流星地繼續往山裡走。

    卓雲遠遠地跟在他身後,看著他神采飛揚的樣子,心裡頭愈發不是滋味。

    他們的好運氣似乎並不持久,之後的整整一個時辰兩個人連人參的影子都沒瞧見。賀均平年紀小,難免有些不耐煩,忍不住朝卓雲勸道:“要不,咱們回去吧。我看這天兒不大好,早上還碧空萬里的,這會兒竟陰了天,說不準再過一會兒就要下起雨來了。”

    卓雲笑,眉宇間卻只有一片涼意,“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怎麼能就這麼回去。上回我和大哥進山,不過小半日的工夫就挖了三棵參,今兒才得了一棵,若是就這麼回去了,回頭豈不是要被大哥恥笑。”

    說罷,她頓了頓,目光朝前方幽深曲折的小路望去,幽幽地道:“這幾座山我們都找遍了,也不見有別的人參,不如再往山裡走深些。我們倆兵分兩路,各找各的,一個半時辰後再在此處匯合,可好?”

    “那怎麼行!”賀均平立刻反對,著急道:“你一個女孩子,怎麼能一個人進山。要是出了點什麼事兒,大哥還不得把我給殺了,不行,不行!”他一邊說一邊搖著頭,滿臉堅決。

    卓雲自然曉得要怎麼對付他,微微一笑,哼道:“恐怕是你自己害怕吧。我的本事你還不曉得麼,就連大哥也不是我的對手,你非要跟著我,其實就是擔心自己被山裡的猛禽野獸給叼走吧。”

    賀均平果然上當,氣鼓鼓地狠狠一跺腳,怒道:“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死丫頭,隨便你好了,回頭遇著大蟲可不准哭天喊地地叫我來救你。”說罷,作勢就要離開。

    卓雲涼涼地朝他揮手,“走遠些,可別偷偷跟著我。回頭咱們倆再比一比誰挖的人參多。”

    賀均平氣得渾身一滯,愈發地怒不可遏,腳步愈發地快,頭也不回地沖進了深山裡。

    卓雲目送著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林子深處,重重地出了一口氣,可胸口卻好似被什麼東西堵著了一般悶得難受。

    她並沒有做錯!卓雲這樣告訴自己,至少她曾經救過他一回,而且這一次也沒有下殺手,她甚至還讓那小鬼背著自己挖的人參離開。他人聰明,就算一時被堵在山裡,可總能找到路離開,到時候再去城裡把人參賣掉,他還能吃到他心心念念的肉。

    可是,不管怎麼安慰自己,卓雲的心裡頭總是有些說不出來的憋悶,背上沁出了一層汗,迅速濕透了衣服,涼風嗖嗖地一吹,只覺得渾身上下都一片冰涼。興許真是生病了?所以才會這麼心神不寧?她緊了緊衣服,忍不住又回頭朝身後看了一眼。

    明明是正午,林子卻陡然暗了下來,烏雲壓在頭頂上,不一會兒便將整座山都密密地籠罩起來,濕濕的水汽彌漫成一片網,黏得讓人喘不上氣。

    果然是要下雨了!

    那個小鬼不會出事吧?卓雲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來,轉過身不住地朝前方那邊陰森森的林子張望。他雖然聰明,可是,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就算再聰明也救不了他。那小鬼病才剛剛好呢。

    難不成還要回去救他?卓雲狠狠甩頭,她才不去。要不容易才把這要命的大仇家給弄走,決不能心軟半途而廢。

    她站在原地猶豫不決,一會兒打定主意了要掉頭就走,可一會兒又覺得這樣似乎有些太厚道了,不管怎麼說,這輩子賀均平不曾做過任何對不起她和陸鋒的事,若是真把性命斷送在這片林子裡,是不是有些太殘忍了。

    她想得太投入,以至於根本沒留意身後有個龐然大物正悄無聲息地接近,風呼呼地吹著,嘯聲一聲接著一聲,卓雲狠狠一跺腳,咬著牙罵了一句自己“婦人之仁”,才邁開步子準備回去把賀均平追回來,忽聽得身後一聲悶哼,她下意識地往左微微一蹲,險險躲過了身後猛獸的兩個蹄子,但肩膀還是被刮了一下,頓時破了皮,滲出鮮紅的血來,痛得她直呲牙。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4:01

第十八章

    卓雲就地一翻,側過身來與身後突襲的猛獸正正好對上。這要命的東西赫然是一頭壯實的黑皮野豬,渾身上下幽黑發亮,更襯著一口獠牙白得下人,小眼睛閃著狡猾的光,悶哼一聲後,又撒開蹄子朝卓雲沖了過來。

    卓雲自知自己體力不濟,斷然不是這黑皮野豬的對手,不敢硬碰硬,只得慌忙往樹後躲。那野豬外表看著蠢笨,其實並不算太傻,仿佛看透了卓雲的主意,竟繞過卓雲身邊的大樹,悶吼著徑直朝她沖過來。

    “砰——”地一聲巨響,卓雲藉著身體靈活險險地躲過了野豬的這一撞,但身邊藉以擋力的碗口大小的樹卻被撞得搖了幾搖,竟仿佛是要被那野豬給撞到了。可那野豬卻像是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似的,身上竟是連皮都沒有破。

    卓雲頓時臉色發白,慌忙架起手裡的小弩弓,飛快地抽出背上短箭,尚未瞄準,那野豬又怒吼著朝她撲了過來。

    “嗖——”地一聲輕響,那支短箭狠狠紮進了野豬的下腹處,立刻滲出鮮血來。野豬吃痛,立刻紅了眼睛,愈發地暴躁,一邊扭著腦袋一邊刨土,爾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朝卓雲撲了過去。

    卓雲矮身欲躲,卻不想腳下被樹根狠狠絆住,一個趔趄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這也就罷了,更要命的是,她正欲起身,卻猛覺腳踝處一陣鑽心的痛,竟是方才崴到了腳,也不知是脫臼了還是折了骨,竟是連站也站不起來。

    “吾命休矣——”卓雲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這輩子竟會死在一頭野豬的手裡,正所謂出師未捷身先死,她還沒來得及找到陸鋒,還沒來得及看著他好好地活下去,就因為動了個要害人的念頭,竟然就要死在了這裡麼……

    那野豬見卓雲不動,仿佛愣了一下,旋即又扒了扒面前的泥土,吼了兩聲,豎起鬃毛,正欲朝卓雲撲過來——又是“嗖——”地一聲響,旋即便是野豬的痛呼,卓雲詫異地瞪大眼,只瞧見那畜生的左耳邊赫然中了一箭。那畜生吃痛,顧不上地上不能動彈的卓雲,轉過身朝不遠處的射手大吼出聲。

    卓雲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不遠處嚇得瑟瑟發抖幾乎忘了動彈的賀均平,扯著嗓子大聲喊:“還傻站著做什麼,趕緊跑啊!”

    賀均平這才反應過來,撒開蹄子就開始猛奔。那野豬最是睚眥必報,哪裡肯放他走,一人一豬,一前一後,繞著林子一圈又一圈地跑。

    卓雲趁機趕緊摸出身後的短箭,上弓瞄準,眯眼,“砰——”地一聲響,短箭正中野豬左眼,旋即又是一箭再取野豬右眼。

    野豬失了方向,又吃痛,悶頭悶腦地在林子裡亂撞,時不時地撞到樹上,發出各種可怖的痛呼。賀均平見那野豬沒再追他,這才轉過身來,瞪大眼睛四周掃了一圈,瞅見卓雲,趕緊登登登地撲過來,一張小臉上滿是淚痕,才一見面就哇地大哭出聲,“哇——,嚇死小爺了。”

    卓雲眼神複雜地看著他,半晌,終於無奈地呼了一口氣。

    雨終於落了下來,起先只是稀稀疏疏的幾顆,漸漸地越來越大,不一會兒便是傾盆。

    “真是可惜了那頭大野豬,真夠肥的,要是能搬回去,夠咱們一家人吃一個月還不止呢。”賀均平扶著卓雲一邊往家裡走,一邊囉囉嗦嗦地叨念著被遺棄在山裡的那頭野豬,言辭間頗有不舍之意。

    卓雲心中五味乏陳,仿佛有許多情緒憋在胸口,又悶又難受,這一路上只靜靜地聽著賀均平嘮叨,腦子裡亂成一團麻。

    “哎呀——”走了好一段路,賀均平忽然一聲驚呼,立時停住腳步,蹲下身體一眨不眨地盯著卓雲腫得像個饅頭的腳踝,臉上露出驚恐又擔憂的神色,“方卓雲,你的腦袋裡裝的是什麼?腳都腫成這樣了也不會開口跟我說嗎?我還以為你多聰明呢,原來都是裝的……”

    他很不客氣地把卓雲責備了一通,旋即卻走到她前面,身體一蹲,男兒氣十足地道:“你上來,我背你。”

    大雨一直下著,兩個人早已淋得透濕,賀均平額前的亂髮黏在他的腦門上,雨水沿著臉頰一串一串地往下淌,若是換了旁人,看起來不曉得多狼狽,可他卻絲毫不顯,雪白的小臉上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氣勢,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愣著做什麼,上來啊。”見卓雲不動,賀均平又催了一聲,依舊是平日裡咋咋呼呼的大少爺語氣,“我說方卓雲,你不會是害羞吧?”

    卓雲“撲——”地一下跳上了賀均平的背,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道:“別廢話,走吧。”

    賀均平“嘿嘿”地笑了一聲,慢慢直起腰,故作輕鬆地抖了抖,笑道:“路上你得給我唱歌,要不,一會兒我累了就把你扔掉。”

    卓雲不說話。賀均平不見她回應,只當她今兒被野豬嚇到了,倒也不惱,自個兒尋著各種話題絮絮叨叨地往山下走。

    山裡的路本就不好走,更何況這會兒又是風又是雨的,小路雨水澆得透濕,走一步滑三步,好幾次卓雲都幾乎覺得賀均平就要跌倒了,他卻終於還是穩住了身體,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

    “我……早跟你說會下雨……吧,你……還不聽……”賀均平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教訓卓雲,“等等到了家,你……你得給我燒紅燒肘子吃,要……要不,我這怎麼補得回來。哎喲,可累死我了。那方卓雲,給我擦把汗。”他又吩咐道。

    卓雲愣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伸出手輕輕擦了擦賀均平的額頭和臉頰。他身上很溫暖,額頭和臉頰甚至有些熱,滿頭滿臉全是水,分不清到底是汗水還是雨水。卓雲抹了一把,賀均平又歪著腦袋在她掌心蹭了蹭,就像很久以前卓雲在山上養的那只大花貓,總是大搖大擺地在家裡裝大爺,可卓雲心情不好的時候,它卻會聰明地鑽進她懷裡溫柔地喵嗚。

    卓雲心裡頭悶悶的,有些情緒堵在那裡出不來又進不去,難受得很。她想,老天爺到底是怎麼了,他把她送到二十年前,難道是為了讓她重曆那一段痛苦絕望的日子麼?那賀均平呢?如果沒有她和柱子,賀均平本來應該走怎樣的路?

    一路上她都這樣不停地想這個問題,偶爾想起來,會伸手給賀均平擦一擦汗。

    風雨雖大,卻沒有雷,半途二人在一顆大樹下歇息。賀均平背著卓雲走了小半個時辰,早已脫了力,才將將把卓雲放下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半張嘴嘴巴可勁兒地喘著氣,連話都沒力氣說了。

    卓雲雖對他依舊心結難解,但今兒二人落到如此地步,說白了都是她一個人的錯,卓雲越想又越覺得愧疚。有那麼一刹那,卓雲甚至想向他坦白,但終於還是沒有開口。旁的且不論,她要怎麼解釋自己為什麼無緣無故要送他走呢?

    “啊——”地上的賀均平忽然發出一聲喊,旋即又翻了個身,沾了滿頭滿身的泥。他卻絲毫不在意,掙扎著坐了起來,睜大眼睛瞪著卓雲,一臉感慨地道:“好多年沒有這麼痛快淋漓地淋過雨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4:11

第十九章

    “好多年?”卓雲嗤之以鼻,“你才幾歲,說起話來老氣橫秋。”平日裡賀均平總愛說她老氣橫秋,今兒可算是被卓雲逮著機會嘲諷了他一番。

    賀均平卻難得地一點也不惱,托著腮笑眯眯地看著卓雲道:“方卓雲你今兒受了傷,我不跟你一般計較。上一回淋雨還是前年重陽的時候呢,那一回我跟京裡的一些朋友去城郊東溪川登高,結果竟迷了路,又趕上下了大雨,在林子裡淋了大半天,最後還是陸鋒大哥把我給找到的。哎,一晃就兩年了……”

    他來家裡頭越久,話就越多,到現在甚至有些話澇了,卓雲早已習慣了他的囉嗦,並不回話,只安安靜靜地聽他嘮叨。過了好一陣,她才忽然反應過來,猛地抬頭看著他,烏黑的眼睛裡全是震驚。

    “陸……陸鋒……”她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甚至整個身體都不受控制地在發抖,原本就煞白的小臉愈發地白得可怕,也襯得那一雙眼睛愈發地烏黑幽深,“你剛剛說——陸鋒?”

    賀均平注意到她的臉色,頓時嚇了一大跳,霍地跳起身來,一臉關切地湊上前來問:“方卓雲你沒事兒吧,怎麼臉上這麼難看?是不是生病了?”說話時,他又伸出手在卓雲的額頭上探了探,迷糊地眨了眨眼,旋即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臉上露出驚嚇的神色,“你身上怎麼這麼涼?是不是太冷了?我脫衣服給你。”

    一邊說著話,一邊就要寬衣解帶。卓雲猛地伸手拽住他的胳膊,烏黑的眼睛裡幾乎閃著火焰,“你剛剛說誰?是叫陸鋒嗎?”

    賀均平的手腕被卓雲狠狠拽住,立刻發出一聲痛呼,高聲喊道:“方卓雲你幹什麼,趕緊鬆手,可痛死我了。”說話時又狠狠打掉卓雲的手,氣急敗壞地瞪著她,小臉上滿是氣憤,“方卓雲你腦子沒壞掉吧,你今天怎麼了,從早上出來起就不對勁,一整天都不怎麼說話,到底又平白無故地拽我胳膊。你看,你看,都被抓青了。”他忿忿不平地把胳膊往卓雲面前一送,纖細卻結實的手腕處果見一圈紅,賀均平愈發地委屈,眼眶都快紅了。

    “明兒早晨起來肯定都淤青了,你也太狠了,等大哥回來我要找他告狀。”賀均平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胳膊,忽然又開口,“你剛剛問我什麼?陸鋒大哥?你問他做什麼,難不成你還認識他?”

    卓雲也不知該怎麼回他的話,只抿著小嘴冷冷地看著他,固執又倔強的模樣。

    賀均平倒也沒有吊她胃口的心思,只滿腹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卓雲一番,才不急不慢地道:“陸鋒大哥是我表哥,他母親與我母親是堂姐妹,不過他家不在京城。去年我外祖母六十大壽,他才隨著姨母一同進京。你從哪裡聽過他的名字?是不是同名同姓弄錯了人?”

    “興許是弄錯了。”卓雲低下頭,努力地收斂所有情緒,儘量不帶一絲感情地繼續問:“他是哪裡人?”

    “泰州!”賀均平回道:“陸家是泰州世家,陸鋒大哥是嫡出,在家裡頭可受寵了。”他扁了扁嘴,似乎是想起了家中的舊事,眼眶迅速地發紅,“我……我娘總喜歡拿陸鋒大哥跟我比,說我淘氣不長進……”他說著說著就哽咽了,一眨眼睛,豆大的淚珠立刻從眼眶滑出來,沿著臉頰迅速地往下落。

    泰州陸家的嫡子,這世上還有幾個陸鋒?

    既然是表兄弟,血濃於水,上輩子他為何要趕盡殺絕,連陸鋒的一具全屍也不肯留?卓雲不能理解,也無法想像那個賀均平究竟是如何的心狠手辣。他少年便遭劇變,從小奔波流離,可這一切又與陸鋒何干,便是陸家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惹惱了這修羅,那會兒陸鋒已被陸家趕出家門,他為何要把怒氣撒在陸鋒的身上?

    “那狗皇帝聽信讒言,誣陷我們家造反,賀家一百餘口全都死在了那狗皇帝的手裡,就連陸家也被問責,我生怕連累了他們,不敢去投奔。後來,我聽說我小舅舅在益州,跟著燕王反了,所以才偷偷南下,一路流浪到武梁縣……”

    賀均平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抹眼淚,罷了,又巴巴地看著卓雲,一臉感激地道:“幸好遇到了你和柱子大哥,要不然,我恐怕早就死掉了。我娘說滴水之恩定當湧泉相報,方卓雲,雖然我不耐煩叫你師父,不過你放心,我以後長大了,一定會好好地報答你和柱子大哥的。”

    “那陸鋒呢?”卓雲冷冷地看著他,一字字地問:“他是你表哥,還曾幫過你,你要怎麼對他?日後你去投奔了你舅舅,自然要在燕王麾下效力。那陸鋒乃陸家嫡子,自然效力於朝廷,若你二人狹路相逢,你是不是便不顧血緣親情要與他不死不休?”

    “你渾說什麼!”賀均平氣得一骨碌從地上跳了起來,小臉上滿是羞惱與氣憤,“方卓雲你今天到底怎麼了?怎麼老是說這些奇怪的話?你當我是白眼狼麼?不管是你,柱子大哥,還是我表哥,我便是舍了性命也絕不會對你們不利。”

    他義正言辭地說完這些話,氣呼呼地一跺腳,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一截兒,忽然又想起卓雲崴了腳不能動的事兒來,又氣鼓鼓地沖了回來,板著臉瞪著她,轉過去蹲下身子,生氣地悶悶道:“趕緊的,快上來。”

    回去的路上雨漸漸停下來,風卻依舊在吹,每陣風過,兩個人都忍不住齊齊地打個哆嗦。卓雲一直想著賀均平的話,腦子裡愈發地亂成一團麻。

    她覺得自己好像魔障了,明明這麼多年來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給陸鋒報仇,怎麼到了這個時候卻忽然猶豫不決、患得患失起來。現在的賀均平和上輩子的賀均平還是同一個人嗎?他是否真的如自己所言永遠不會傷害陸鋒?

    可是,陸鋒明明死在他手裡。

    一想到這個,卓雲的心又硬起來,正是因為這個念頭不斷地在她腦子裡敲鐘,所以她才把賀均平領到這石首山裡來,想法設法地要將他遺棄在這裡。

    可是,她好像有點低估了他。賀均平背著她一路往山外走,絲毫沒有被風雨所影響。

    “我們進山的那條路被泥石給堵了,所以換了這條。只是繞得遠些,方向沒錯。”回去的路上,賀均平很快就忘了先前跟卓雲置氣的事兒,主動和她說起話來,“下回我們再進山就從這邊走吧,這條路好走些。咦——”他忽地頓住,睜大眼睛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臉上露出狐疑不解的神色,喃喃道:“怎麼就走到這裡了?”

    他抖了抖胳膊,問卓雲道:“方卓雲,你看看這裡,怎麼好像就到了山下了。這條路竟然還近不少。”

    卓雲自然是知道的,上山的時候她特意帶著賀均平走了遠路,就是想他把他給繞糊塗了走不出來,沒想到……果然是將來赫赫有名的賀大將軍,這點小麻煩怎麼能難得到他,卓雲一時苦笑。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4:21

第二十章

    賀均平雖然練過武,但到底年歲小,氣力不濟,每走一段路便要停下來歇一陣,這般走走停停,待他們到上姚村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卓雲生怕他多嘴說出石首山有人參的事兒,趕緊仔細叮囑,賀均平不傻,自然曉得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

    到家時,老太太一見他們這模樣立刻大驚小怪地喊起來,“哎呀你們這兩個殺千刀的,這是跑到哪裡瘋去了,玩到這會兒才回來。瞧瞧你們倆這鬼樣子,活像個落湯雞。還有二丫頭,好好的自己不走路,幹嘛讓石頭背著——”她話剛說完,立刻注意到卓雲腫得高高的腳踝,先是一愣,旋即臉上閃過一絲幸災樂禍的喜色。

    卓雲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沒說話。賀均平小心翼翼地把卓雲放下來,抹了把臉,朝老太太道:“您別在這裡大呼小叫,趕緊去燒熱水去,方卓雲淋了雨,又扭傷了腳,得趕緊洗澡上藥。”

    老太太很是不樂意,斜睨著卓雲小聲嘀咕道:“一個兩個都把老婆子當下人使喚,我真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遇著你們這些不孝的子孫。這大晚上黑燈瞎火的,讓老婆子伺候你們,真是遭天打雷劈。”她見著卓雲受了傷動彈不得,立刻就囂張起來,很不把卓雲放在眼裡。

    賀均平頓時怒了,瞪大眼睛狠狠看她,高聲道:“沒瞧見她受了傷動不得麼?你整天窩在家裡頭啥事兒不幹,不過是讓你燒點熱水,怎麼著你了!”這小鬼發火的時候頗有些氣勢,眉目間自有一股別樣的凜然威嚴,頓時就把老太太給嚇唬住了。

    老太太雖有不忿,但被賀均平這麼一呵斥,嚇得連話也不敢說,趕緊腳底抹油躲去廚房生火燒水。

    待確定老太太走了,卓雲的臉色這才漸漸緩過來,想了想,從懷裡掏出裝錢的荷包遞給賀均平道:“這個你先收著,我們家老太太不是個東西,眼見著我傷了腳動不得,定要想方設法地從我這裡把銀子弄走。家裡的銀錢都先交給你保管,但沒有我的話,怎麼也不能亂花,知道嗎?”

    賀均平毫不在意地把荷包往懷裡一塞,甕聲甕氣地道:“不過是幾兩銀子罷了,何必搞得這麼緊張。老太太雖是嘴巴碎點,可也沒什麼壞心思,你不必這麼防著她。”

    “她沒什麼壞心思?”卓雲冷笑數聲,臉色愈發地難看,“你是劉大戶家的少爺,她在你面前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放肆,對著我這個孫女,可就沒那麼客氣了。”說罷,又把先前老太太要把她賣到勾欄的事說與他聽。

    賀均平聽罷,頓時傻了眼。雖說京城裡大戶人家的陰私也不少,但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何曾聽說過做長輩為了幾兩銀子要將親孫女賣進那種髒地方。先前見老太太年紀大還存著一分恭敬之意,而今卻只餘厭惡憎恨,光是想一想,心裡頭就慎得慌。

    “她怎麼能這樣!”賀均平很是為卓雲抱不平,“這老太婆也太過分了!”

    “所以這兩天你得仔細看著,”卓雲覺得腦袋有些沉,揉了揉太陽穴,有氣無力地叮囑道:“這老太太可是什麼不要臉的手段都使得出來,她又恨我挾制她,趁著這幾日我動彈不得,還不曉得要怎麼對付我呢。”

    “你放心!”賀均平使勁兒地拍著胸脯,一臉的正義凜然,“有我在,她拿你沒辦法!”

    賀均平說到做到。

    卓雲才將將洗完澡換好衣裳,賀均平就已經在外頭敲門了,“方卓雲,你好了沒?”

    卓雲艱難地把自己弄到床上去,蓋上被子,悶悶地回:“行了,進來吧。”

    “燙——好燙——”賀均平用胳膊肘把門推開,手裡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面,飛快地沖進屋把面碗放在桌上,罷了把手舉到嘴邊使勁兒吹,“可燙死我了。”

    到底是男孩子,動作快得讓卓雲自愧不如,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他竟已洗完澡。換好衣服,還去廚房端了麵條回來。

    “我讓老太婆煎了荷包蛋。”自打他從卓雲那裡聽說了老太太的劣跡,賀均平便不那麼客氣了,每每提及,都只喚是老太婆,“她還不肯,非說要拿去賣錢,被我擠兌得連話也回不上來。”他得意洋洋地仰起小臉,一臉期待地看著卓雲,分明是等著她在表揚他。

    卓雲卻偏不如他的意,只淡淡地問:“你怎麼擠兌她了。”

    “我跟她說,家裡的雞都不是她給喂的,吃兩個蛋怎麼了。我家每個月送那麼多糧食過來,難道還不值兩個雞蛋錢?”

    卓雲抬眸看了他一眼,嗤笑,“你這劉大戶兒子的身份倒是還挺能唬弄人的。”

    “可不是!”賀均平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直點頭,“對付那老太婆,就是得用這種不要臉的招數。”

    卓雲看著他得意洋洋的樣子,不知怎麼了,心裡頭忽然有些煩躁。她努力地想要將這顆紛亂而狂躁的心慢慢安靜下來,可是卻根本做不到。她覺得很不安,可這種不安到底來自於哪裡,卻連自己也說不清楚。

    賀均平見她臉色不好,知趣地沒再聒噪,沉下聲道: “趕緊吃面,不然一會兒發開了不好吃。”說罷,自己便靠在桌邊坐下,拿起筷子,斯斯文文地吃起面來。

    老太太人品雖不好,廚藝卻不差,加上他們倆今兒實在又累又餓,只覺得今晚的麵條特別香,賀均平甚至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麵湯都給喝完了,罷了又抬眸盯著卓雲,一眨也不眨的,眼神兒熱切得讓人心裡發毛。

    卓雲終於受不住了,抬頭看他,問:“你是不是還沒吃飽?”

    賀均平舔了舔嘴唇,小聲道:“你要是吃不完,我倒是……可以幫一點小忙。”這就是將來赫赫有名、威嚴冷漠的賀大將軍啊,竟然還會問著她討要一口麵條吃,實在是——匪夷所思。

    卓雲皺著眉頭,一臉無奈地攪了兩筷子麵條夾到他碗裡,想了想,又倒了點湯進去,“快點吃,剩下的可沒你的了。”她三下五除二地把碗裡剩下不多的麵條消滅乾淨,罷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賀均平立刻乖覺地去收拾碗筷,根本就不需要卓雲吩咐。

    如果他不是賀均平的話,還真是個很好的徒弟。

    晚上卓雲很嚴肅讀拒絕了賀均平陪床的提議,義正言辭地要把他趕出去。賀均平卻道:“你不是怕老太婆來尋你晦氣麼?大白天的她不敢亂來,說不準晚上偷偷過來,你腳受了傷走不得路,指不定要被她怎麼欺負呢。”

    卓雲無力地揉著太陽穴,“她要真來為難我,我再叫你成不?”老實說,她現在不知道應該以一種什麼樣的心情面對賀均平,於她而言,他到底是有著滔天恨意的仇人,還是剛剛費盡了所有力氣救她回家的懂事小徒弟。

    賀均平可勁兒搖頭,“不行,那老太婆黑心黑腸的,誰曉得會對你使什麼手段。萬一你連呼救都來不及呢?不是說你先前還拿著菜刀追過她,說不定她晚上也拎著菜刀來尋你的晦氣。”

    說罷,他也不管卓雲怎麼反對了,自顧自地從自己屋裡抱了被褥過來,在卓雲的床邊鋪好了,吹燈,安之若素地躺了下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4:32

第二十一章

    “睡吧。”他說,不一會兒,便只聽見他均勻而平穩的呼吸聲。

    卓雲本以為自己會睡不著,沒想到腦袋一沾枕頭就開始暈暈乎乎,爾後便開始不停地做夢。

    有許多事情她不敢去想,但那些想法和念頭卻像毒藥一般慢慢滲入了她的心,在她最無法防備的夜晚悄然入襲。

    不知是因為昨天淋了雨著了涼,還是由於受了傷精神不好,第二日卓雲睡到天色全亮了才醒。外頭的雨已經停了,屋簷上依舊有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鳥兒發出啾啾的鳴叫,院子裡的家禽也發出各種聲響。

    又是新的一天。

    卓雲揉了揉眼睛,撐著胳膊坐起身,首先就瞥見了地上四仰八叉的賀均平。到底是少年人,無論白日裡裝得多麼老氣橫秋,到了晚上還是盡顯小孩子心性,他這豪放粗獷的睡姿就連柱子大哥也無法與之相比。

    賀均平側臥著,一條腿架在被子外頭呈騎座狀,中衣淩亂,袖子縮到了胳膊肘,衣襟大開,露出一截兒白花花的小肚子。他依舊睡得很香,眼睛閉得緊緊的,嘴巴半張著,唇邊有可疑的水漬,臉上表情猶如嬰兒一般無害又無辜。

    這個率性又爽朗的少年人為什麼會在十年後變得那麼冷酷狠毒,煞氣陰沉,為什麼會對自己曾經親近的人下毒手?卓雲低著頭看他安靜而無辜的睡顏,怎麼也想不明白。

    也不知看了多久,外頭終於傳來老太太尖利的聲音,“二丫頭你這懶鬼,都什麼時候了還在床上躺著。趕緊給我起來,要不然,看我怎麼收拾你。”她的聲音越來越高,最後索性一腳踢開了門沖進屋,一手叉著腰一手拿著笤帚,分明是想藉機收拾卓雲。

    這樣的魔音入耳,賀均平哪裡還睡得著,立刻就驚醒了,“啊——”地叫了一聲,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跳起來,生氣地跳著腳朝老太太吼,“你幹嘛呢?大清早的吵什麼吵。昨兒不是跟你說了二丫崴了腳,你朝她吼什麼?趕緊的做你的早飯去!這都什麼時候了!”

    他起床氣不小,發起火來兇神惡煞的,便是卓雲瞧著也覺得心裡頭有些毛毛的,更遑論老太太這樣色厲內荏的人,立刻就被他給唬住了,嘴巴哆哆嗦嗦了一陣,竟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最後老老實實地一轉身回去廚房煮飯去了。

    雖說把擾他清夢的老太太給罵走了,賀均平依舊不痛快,揉了揉眼睛,氣鼓鼓地沖卓雲抱怨道:“我說方卓雲,你睡覺的時候能不能老實點兒,整整一晚上又是哭又是鬧的,害得我都沒敢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才眯了一會兒,這又被那老太婆給弄醒了。”

    卓雲微覺意外,挑眉道:“你說我晚上哭鬧,怎麼可能?”她晚上一向睡得安穩,好吧,就算昨兒晚上確實有些不對頭,可也不至於整晚哭鬧吧。”

    “你可別不承認。”賀均平毫不客氣地往卓雲床上一倒,大大咧咧地打了個哈欠,眼睛眯一眯,眸中頓有水光閃爍,果然是困極了的樣子,“你還一直叫陸鋒大哥的名字。真奇怪,你又不認得他,怎麼會——”他忽地一頓,仿佛想到了什麼似的猛地又坐起身來直直地朝卓雲看過來,目光包含探究。

    “說起來你昨天就不對勁,為什麼一直問陸鋒的事?難道你認得他?”說罷他又疑惑不解地皺起眉頭,“不對啊,陸鋒大哥並沒有來過益州,難道你去過泰州或是京城?要不然怎麼會識得他?”

    卓雲只作聽不懂,“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說罷,又一臉嫌惡地使勁兒推他,小聲道:“趕緊下去,你一個男孩子坐在我床上像什麼樣子。還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少爺,怎麼一點規矩也不動。不曉得男女大防麼?”

    賀均平斜著眼睛看她,忍不住嗤笑出聲,“你這會兒倒是想起男女大防的事兒來了,太晚了吧。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古板的小學究,照你這麼說,昨兒下山還是我一路把你給背回來的呢,豈不是以後還得非我不嫁。哇哈哈——”

    他越想越得意,竟叉著腰大笑起來,罷了又一本正經地道:“雖然你性格一點也不溫柔,不過長得倒是不錯,人也還算聰明,將來生的的孩子應該也不會又笨又醜。算了,我就勉為其難地娶了你——”他話音未落,臉上就狠狠地挨了一下,耳光雖不重,卻也實實在在地把他給扇懵了。

    “你幹嘛——”賀均平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少爺,風度實在不錯,被卓雲打了一巴掌也沒歇斯底里地鬧起來,只大喝了一聲,一臉委屈地捂著臉瞪著卓雲,眼睛一紅,眼眶裡頓有水光漣漣,扁著嘴巴巴地責問道:“方——方卓雲,你也太過分了,你竟然打我?枉我昨兒費盡了力氣把你背回來。你這忘恩負義的死丫頭,我再也不理你了。你就等著被你們家狠毒的老太婆收拾掉吧。”說罷,狠狠一跺腳,捂著臉氣呼呼地沖出去了。

    “哎——”卓雲喊了他一聲,不見賀均平停步,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沖了出去。待屋裡安靜下來,卓雲才低頭盯著剛剛打人的手仔細看了幾眼。她其實也沒想教訓他,只是——心裡頭到底難受,她過不了這個檻兒。

    她知道自己剛剛有些激動得過了頭,無論如何也不該對賀均平下手的。那個小鬼,至少現在還不壞。

    卓雲一洩氣,身子直挺挺地往後倒,閉上眼睛,各種想法和念頭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往腦子裡鑽。

    她還依稀記得昨晚的夢,夢裡陸鋒還在,還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模樣,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英俊又優雅。他溫溫柔柔地朝卓雲笑,一字字道:“阿雲,對不起,我可能不能陪著你了。我先前以為只要有了你,便是被陸家趕出門又有什麼關係,不管什麼樣的日子總能熬得過去。可是,我現在才知道,原來還是不行。離了陸家,我什麼事也做不了。你難道忍心眼睜睜地看著我這輩子一事無成?”

    所以,這才是她從昨天起就一直在懷疑的東西嗎?就因為賀均平說的那幾句話,她竟然懷疑起陸鋒對她的感情?卓雲覺得自己簡直太噁心太可怕了,她無法原諒自己竟然會用這種卑劣的想法去揣度陸鋒。那樣熱情又孩子氣的陸鋒,永遠在她面前都溫柔得猶如春風一般的陸鋒,她怎麼能去懷疑他?

    如果他真想離開,大可直言相告,他知道她的性格,只消他一句話,卓雲絕對不會攔著他,更不會要死要活作那小兒女的姿態。他實在不必演那麼一場戲,絕了自己的後路,連姓氏名字都丟了。

    亦或者,那僅僅是陸家和賀均平聯合起來演的戲?目的不過是為了要把陸家少爺從她這個不要臉的女人身邊解救出來?

    卓雲頭痛欲裂,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腦子裡會忽然鑽出這些怪異又荒誕的想法。明明賀均平就在面前,明明只需她一狠心,她恨了十年的仇人就能從此消失,可是她到底吃錯了什麼藥,不去報仇雪恨,反而懷疑起陸鋒來。

    她的腦子裡又響起賀均平斬釘截鐵的聲音,“……我便是舍了性命也不回對你們不利。”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4:43

第二十二章

    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卓雲把頭深深地埋在被子裡,覺得腦袋都快要炸開了。

    “喂——”一個悶悶的聲音在床邊喚她,卓雲掀開被子看他,小臉悶得通紅,眼神糾結而痛苦,倒把賀均平嚇了一跳。

    “我說方卓雲!”他梗著脖子狠狠地瞪著她,故意提高了嗓門,“你幹嘛擺出這幅模樣,明明是你欺負我,搞得好像我對不起你似的。女人真是難伺候,我還沒見過哪個女人像你這樣喜怒無常的。”說罷了,他又把手裡的飯碗重重地往床邊矮桌上一放,發出“砰——”地一聲響後,又氣鼓鼓地折身沖出門去,一副不願意跟卓雲多說廢話的樣子。

    若是換了以前,卓雲早就開口哄他了,到底是她不對在先,可自從曉得他就是賀均平以後,卓雲的心裡就完全變了,對賀均平的態度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就算現在明明覺得心中有愧,可是道歉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卓雲的腳傷不算太嚴重,且現在年紀又小,在床上躺了三天后,就已經能下地走動了。賀均平一直在跟她鬧彆扭,一天到晚都故意繃著個小臉,每每見了卓雲,總把下巴抬到天上,眼神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卓雲打轉,說起話來卻是難得地尖酸刻薄,仿佛恨不得要把她惹怒了才好。

    賀均平不會幹家務事,先前卓雲康健的時候,他每日能做的也不過是在卓雲燒飯的時候在灶下添柴火,這幾日卓雲躺在床上不能動,他連燒火的差事也不願做了,全都推到老太太身上,自個兒做了個靶子豎在院子裡,從早到晚地練習射箭。

    老太太雖有不忿,可看在“劉大戶”和家裡那兩袋糧食的份上終究沒敢說什麼,只時不時地跑到卓雲面前罵幾句。待卓雲的腳一好轉,她又立刻消停了。

    許是因為憋著氣,賀均平的箭術也沒有得到絲毫提高,十支箭裡頭總有兩三支脫靶,餘下的雖然能射中,可大多都在靶子的邊緣,練了整整三天,也沒幾支箭能正中靶心的。

    在院子裡曬太陽的卓雲終於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打斷道:“我說你——石頭,”她到現在還是不大能接受石頭就是賀均平的事實,所以總是下意識地回避那個名字,“你可別跟我說,你這是練過的。”

    賀均平憋著氣轉過身來,橫著一雙漂亮的眼睛瞪著她,氣呼呼地問:“你現在願意跟我說話了?”他忽地把手裡的小弓一抬,拉弓上弦,小箭猶如星矢精准地射中靶心,發出“砰”地一聲悶響。

    他揚起下巴,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把手裡的小弓朝卓雲身上一扔,道:“小爺乃是百年不遇的神射手,先前不過是逗你這個小丫頭樂一樂,你不會就以為我真那麼沒用?不信,咱麼比試一番?”

    先前那副好死不活的鬼樣子竟然是假的?真虧得他能連裝三天!卓雲沒好氣地瞪著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了脾氣。

    卓雲看著面前氣鼓鼓的小鬼,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了恨他的立場。無論上輩子他做過些什麼,他又是如何的殘忍冷厲,那都是上輩子的事情。她刺殺過他四次,也算是給陸鋒報過仇,所以,上輩子的那些仇怨是不是也應該算了結了。現在的賀均平只是個家破人亡、無處安身的可憐小鬼,要不是她大發慈悲救他一命,這小狼崽子說不定早就已經死在了武梁街頭。

    哦,不,就算沒有她,那個小鬼應該也不會死,他會經歷許多事,卓雲無法想像在他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才會使得面前這個活潑天真、咋咋呼呼的大少爺變成後來那個威名赫赫、冷厲殘忍的賀大將軍。

    卓雲想,也許老天爺是在給每個人一個機會,她不會再被賣進青樓最後成為土匪,陸鋒會有屬於他的世家大少爺的人生,而賀均平,他也能正常地長大,也許將來還會做他的賀大將軍,但是,不會再像上輩子那樣煞氣騰騰。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先前她恨賀均平恨得要死要活,一門心思只想著怎麼把他給弄死,可忽然一想通,又覺得仿佛很多事情都能看淡了。卓雲歎了口氣,眯著眼睛瞅了賀均平一眼,伸手把腿上的小弓拿起來,用力拉了拉。

    她的力氣到底比不得男孩,小弓拉得不夠滿,賀均平立刻笑起來,眉梢眼角不由自主地帶上了許多得意,仰著小臉道:“別以為你有那幾手三腳貓的功夫就不得了了,論起這射箭的本事,恐怕你還得叫我師父呢。”這小鬼顯然對卓雲逼著他拜師一事耿耿於懷,每每想起,總要抱怨兩句。

    卓雲輕蔑地橫了他一眼,抽了支小箭拉弓上弦,根本不用瞄準,那小箭便立刻朝院牆上掛著的靶子射去,一箭正中靶心。不待賀均平反應過來,她又連續射了三箭,支支都正中靶心,例無虛發。

    “哎——”卓雲搖搖頭歎了口氣,到底是氣力不濟,若是換了從前,她還能把箭射入前一支的箭尾,十支開花,別提多震撼了。而今卻只能靠這點花哨功夫來嚇唬賀均平這樣的小鬼,真是慚愧。

    賀均平揉了揉臉,仿佛這樣就能把心頭所有的震驚全都給揉散了,他嘴硬,強著脖子不屑一顧地道:“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換了是我也照樣能射中。這靶子是死的,獵物是活的,要真進山去打獵,就憑你那點力氣也沒用。”他忽然想起前幾日在石首山遇著野豬的事兒來,臉上一紅,飛快地岔過話去,道:“你餓不餓,我扶你進屋去吃點東西吧。方卓雲,你說柱子大哥啥時候回來……”

    卓雲在家裡頭又等了十天,柱子依舊沒有回來,便是她再怎麼鎮定,也有些坐不住了。雖說她知道宋掌櫃將來會發達,可是,這發財的道路可不好走,誰又能保證他每一次都能吉人天相、安然無恙呢。就算宋掌櫃一直平平安安地活到了二十年後,可柱子呢?

    卓雲越來越不安,在家裡頭想了許久,終於還是決定再去城裡走一趟。

    賀均平自然也是要一路的,他現在就是個小跟屁蟲。雖說先前他表現得對卓雲的箭術嗤之以鼻,可其實心裡頭還是很震撼的,接連這十日,每天都起早貪黑地練習射箭,甚至還“不恥下問”地向卓雲請教,且還總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生怕她有一絲一毫的保留。

    對於卓雲為什麼有這麼大的本事,賀均平不是不好奇的,從他來到方家的第一日起,他就一直拐彎抹角地四處打聽。剛開始他瞅准了柱子老實要說話,總偷偷地套他的話,可柱子雖然憨厚老實,嘴巴卻嚴實得很,無論賀均平怎麼軟硬兼施,柱子也總是憨憨地瞅著他傻笑,爾後回一句“俺不知道”。

    賀均平沒轍了,又向老太太和四周的鄰居們打聽,鄰居們哪裡曉得卓雲會武藝,只當賀均平開玩笑的,至於老太太,來來回回就一句話,“那丫頭是個妖怪!”。

    賀均平:“……”

    “你空著手?”卓雲把收拾好的行禮打了個包挽在肩膀上,皺著眉頭看賀均平。賀均平也一愣,“這是要去城裡久住嗎?”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4:55

第二十三章

    卓雲微微垂眼,“大哥和宋掌櫃那邊一直沒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萬一有什麼意外,咱們說不定還得去找他們。若是沒事自然最好,不過,以後可不能讓大哥和宋掌櫃兩個出去了,咱們也得跟著。”

    至於家裡的老太太,卓雲給她留了二兩銀子,加上家裡頭剩下的糧食,夠得她一個人在鄉下生活一年半載了。老太太得了銀子,高興得不得了,恨不得卓雲以後再也不要回來才好。

    賀均平看了卓雲一陣,沒再多說,趕緊回屋飛快地把自己新添的幾件衣服收拾好,又學著卓雲的樣子打了個包,這才回頭再來尋她。

    二人出了村子,正巧在官道上遇著輛進城的牛車,卓雲使了三個銅板,二人便坐了牛車一路進城。

    縣城並沒有什麼變化,真要說起來,仿佛是她們上一回來的時候熱鬧了一些。卓雲二人輕車熟路地到了同安堂,卻見店鋪大門關得緊緊的,她上前去敲了半天也不見有人回。

    “怎麼辦?”賀均平皺著眉頭為難地問:“我們要回去嗎?”

    卓雲扭過頭瞥了他一眼,拽著他的胳膊往鋪子旁邊的巷子裡走,一邊走一邊張望,瞅見從巷子旁邊的院子裡探出來的杏花樹,這才停下腳步,把肩膀上的包袱甩給賀均平,自個兒則挽起袖子搓了搓手,往後退了幾步,旋即猛地往前沖,一躍而起,三兩下便攀上了牆頭。

    賀均平半張著嘴很是愣了一下,爾後又飛快地反應過來,機警地朝左右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趕緊也學著卓雲攀上牆頭。

    “院子裡也沒有人。”賀均平豎起耳朵聽了一陣,漂亮的眼睛裡閃著興奮的光,“咱們進去?”

    卓雲點點頭,靈活地勾住杏樹的枝椏跳上樹枝,順著樹幹“哧溜——”一下就滑了下來。賀均平有樣學樣,也跟著落了地。

    “看來宋掌櫃的院子還沒賣出去。”卓雲從樹下撿了根細長的樹枝走到廂房門口,小心翼翼地對著門上的鎖一陣搗鼓。賀均平好奇地探頭探腦,不抱希望地道:“這玩意兒也能把鎖弄開,不大可能吧。”

    話剛落音,就聽到鎖孔裡發出一聲細微的聲響,卓雲解開鎖,歪著腦袋朝他揮了揮,得意地挑眉,“學著點,小鬼!”一邊說話,一邊推門而入。

    這廂房裡陳設簡陋,裡頭只有幾樣簡單的傢俱,但櫃子裡好歹還有床單被褥,鋪好了總能過夜,到底不要錢,總比花錢去客棧要划算得多,當然,也安全得多。卓雲依樣畫葫蘆地給賀均平開了她隔壁的廂房,打發他在那邊歇下。

    宋掌櫃家的這個院子雖然不大,卻設備齊全,除了有好幾間廂房外,院子的東南角還有個廚房,廚房外竟還挖了口水井。卓雲在廚房裡翻找了一陣,還找到了小半桶大米,足夠她和賀均平吃上一陣子的了。

    “我們真要在這裡住下來?”賀均平顯然沒幹過這種土匪勾當,很是不習慣,打從他們翻牆進院子起他就縮頭縮腦的,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那個,咱們不會被人抓到官府去吧。”他不安地四處打量,仿佛生怕從哪個角落裡跳出個衙役來逮人。

    卓雲斜了他一眼,笑,“你要是害怕,大可出去睡大街,我又不攔著你。”

    “咱們不能住客棧麼?”

    卓雲朝他一伸手,“錢呢?”

    賀均平頓時無言以對。

    “上回送你來看病的時候我就仔細看過了,宋掌櫃家就他一個人,不必擔心被人發現。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被人瞅見了也無妨,就說我們是他朋友,暫時在這裡住些日子。別人也不會說什麼。”誰也不會把他們當做小偷,畢竟一來他們倆年紀小,二來,哪有這麼膽大包天的小偷?

    “那宋掌櫃要是回來了……”

    卓雲眯起眼睛一臉和藹地看著他笑,“我們這是在擔心他呢。就算他回來了——到時候再說。”卓雲對於霸佔宋掌櫃的家並沒有什麼興趣,而今不過是無奈之舉,等到宋掌櫃和柱子回來,他們手裡頭有了錢,再去附近賃一個院子就好。當然,如果宋掌櫃沒有意見,留他們住在這裡也是好的,畢竟多多少少能儉省一些。

    賀均平見卓雲一臉泰然,一顆心也漸漸安定下來,想了想,又問:“那我們去哪裡打聽消息?”

    卓雲笑,“你忘了你的徒弟們了麼?”

    這城裡頭還有比滿城都是的小乞丐、小混混們更消息靈通的人嗎?

    卓雲與賀均平大搖大擺地走的正門,賀均平被卓雲教訓過,一改先前鬼鬼祟祟的模樣,把架子端得就跟府裡的大少爺似的,昂首挺胸不說,還斜著眼睛瞅卓雲,直有把她當丫鬟使喚的架勢,被卓雲狠狠瞪了一眼,立刻就老實了。

    卓雲領著賀均平在巷子口的餛飩攤子吃了些東西把肚子填飽,又買了倆糖葫蘆,二人一手一個,邊走邊吃,倒也愜意。武梁縣並不大,她們繞著城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就遇見了其中的兩個小鬼。

    那些小孩兒還記得她們,遠遠地瞅見二人就像看到了親人似的激動地撲過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黏在卓雲身上,巴巴地叫“師父”。賀均平有些不樂意,氣呼呼地把他們倆扒拉開,怒道:“瞎喊什麼,你們師父在這裡呢!”他使勁兒地拍著胸口,把腦袋仰得高高的,用眼角的餘光瞥著那倆小鬼,“方卓雲是你們師祖,師祖懂不懂!”

    那倆小鬼嘻嘻地笑,齊齊朝賀均平拱手作揖,從善如流地喚了他一聲“師父”,賀均平這才滿意了。

    卓雲朝四周看了看,沒瞧見另外兩個稍大些的孩子,不由得問道:“怎麼只有你們倆?不是還有兩個嗎?”

    “山哥和小橋哥跟著師父的大哥和同安堂掌櫃一起去賺錢去了。”其中一個個子小小的小鬼答道:“山哥說,等他賺到錢,我們就能吃飽飯了。可惜我和葉子太小,掌櫃不肯帶我們去。”他一邊說話一邊搓了搓手,卓雲注意到他的兩隻小手凍得紅撲撲的,手背上駭然有不少傷口,也不曉得在哪里弄傷的。

    卓雲心腸一軟,聲音也放柔了許多,悄聲問:“你叫什麼名字?你們現在住哪裡?”

    “我叫阿東。”阿東脆生生地回道:“先前我們跟山哥一起住在城西的城隍廟裡,後來山哥和小橋哥走了,我和葉子就搬出來了。我們在巷子裡頭找了間沒人住的舊房子,裡頭有間屋子還有屋頂,下雨都不怕。”他顯然對於自己能找到這樣好的地方落腳覺得很得意,說話的時候兩隻眼睛亮晶晶的,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賀均平毫不客氣地插嘴道:“真是兩個沒用傻瓜。”這傢伙顯然已經忘了當初是誰曾經在這裡流離失所,還被那阿東他們四個小鬼揍得毫無反手之力。

    “你們吃飯了嗎?”卓雲對面前這兩個有著無辜可憐小動物眼神的小鬼毫無抵抗之力,心下一歎,柔聲問。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5:07

第二十四章

    一直低著腦袋躲在阿東身後的葉子悄聲細語地回道:“早上包子鋪的阿伯給了阿東和我一個饅頭。”他小心翼翼地把懷裡收著的還剩一半的饅頭拿出來給卓雲看,被風吹得粗糙的小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是白麵饅頭。”

    賀均平的臉都別到一邊去了,他微微低頭湊到卓雲耳邊,不自在地小聲道:“方卓雲,你說,咱們要是把這兩個小鬼給撿回去了,那宋掌櫃會不會跟咱們拚命啊?”

    卓雲抹了把臉,苦笑道:“拚命都是小事,反正宋掌櫃那細胳膊細腿兒的恐怕連你也打不過。我就是擔心手裡頭的銀子撐不到大哥他們回來。”她攏共也就是上回從宋掌櫃手裡拿到的十兩銀子,又是買衣服,又是買糧食,柱子走的時候她還偷偷在他包裡塞了二兩銀子,老太太那裡也去了二兩,現在剩下的攏共不過三兩銀子。

    這倆小鬼領回來可不只是加兩雙筷子的事兒,天兒都已經入了冬了,這二人卻都是一身破破爛爛的單衣,卓雲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倆小鬼受凍。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地換一身冬衣可得不少錢呢。

    “行了行了——”卓雲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實在不行,她包裡頭不是還有一株人參麼,就算拿去同濟堂,也多少能換些銀兩,總餓不死人,“你們倆也別收拾了,跟著我們一起走吧。”

    阿東先是一愣,爾後才反應過來,小臉激動得直放光,“師父,不,師祖是要帶我們走麼?太好了!葉子——”他一把拽住葉子的手高興得直跳,“太好了,葉子,我們要跟著師祖和師父一起去學本事。”

    卓雲在外頭轉悠一圈又領回來兩個拖油瓶,很是憂鬱,時不時地回頭朝那兩個渾然不知未來的日子有多艱難的小鬼看兩眼。賀均平鼓著小臉湊到她面前小聲道:“怕什麼,他們倆個子小,吃不了多少。”

    卓雲覺得自己好像更憂鬱了。

    她給了賀均平一吊錢,讓他領著兩個小鬼先去把肚子填飽了,自個兒則到成衣鋪子裡給他們倆從裡到外地買了兩身新衣服。想一想賀均平身上的衣服也不算厚實,於是又給他添了件冬衣,讓店裡的夥計打了一個大包扛了回去。

    回到宋宅的第一件事就是燒水讓那倆小鬼從頭到腳地洗了個乾淨,待他倆換上乾淨衣服,喲呵,還挺像模像樣的。

    見卓雲為了這兩個小鬼忙前忙後的,賀均平心裡頭有些不痛快,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明明開口說要把他們倆撿回來的人是他,可現在瞅著卓雲對那倆小鬼這麼好,他又覺得心裡頭怪不舒坦的,仿佛有什麼東西被人搶走了一般。

    “我說方卓雲——”他蹲在卓雲身邊很小心眼兒地道:“他們倆都多大了,什麼事兒不能自己幹,你幹嘛這麼幫著他們,小心慣出他們的壞脾氣來。”

    卓雲斜著眼睛看他,似笑非笑,“要說壞脾氣,你肯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了。賀大少爺昨晚睡得可好,今日午膳用得可香?”

    賀均平氣得直跺腳,漂亮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氣急敗壞地道:“方卓雲,你可別不識好人心。我都是為了誰!真是個蠢貨!懶得理你!”他一邊說話一邊氣鼓鼓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佯裝要走,眼神兒卻使勁兒地往卓雲身上瞟,只盼著她能開口說句軟話。

    “哎,等一下——”卓雲開口叫住他。

    賀均平裝模作樣地猶豫了一下,擺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又蹲了下來,托著腮問:“幹嘛呀?”

    卓雲笑眯眯地看著他,道:“阿東和葉子跟你住一起。”

    “不要!”賀均平立刻激動得跳起身來氣得哇哇直叫,“憑什麼!不行,絕對不行!他們要敢進我屋,小心我把他們倆扔出去。我可告訴你,我說到做到。方卓雲你也太過分了,你憑什麼把他們倆塞到我屋裡來?我可不習慣跟別人住一起。”

    “你不跟他們住一起,難道讓他們住我屋?”

    “不行!”賀均平跳得更高了,“那怎麼行?我說方卓雲,你腦袋裡頭裝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前兩天信誓旦旦地跟我說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這才幾天,怎麼就立刻換了副嘴臉。怎麼著,難不成我還不如那兩個小鬼受你待見。咱們倆也算是同生死、共患難的交情了吧,還比不過他們倆。”

    他說話時,又狠狠地朝屋簷下怯生生的阿東和葉子瞪了兩眼,蠻不講理地威脅道:“你們倆就睡廚房裡,不准有異議。要是敢再說話,小心本大爺把你們扔出去。”

    本來賀均平說到“同生死、共患難”六個字的時候卓雲還頗有些共鳴,可接下來他那幼稚的威脅立刻就讓卓雲扶額不起,她歪著腦袋一臉無奈地看著面前氣得恨不得鼻孔冒煙的小鬼,怎麼也沒法想明白,就這麼個彆扭幼稚的傢伙,到底是怎麼當上燕國的大將軍的。

    “你說怎麼辦吧?”卓雲攤手作為難狀,“宋家就這幾床褥子,便是還有空房間也沒法住。正屋是宋掌櫃的床,我可不敢動。再怎麼著也不能亂動主人的東西,是吧。”宋掌櫃有潔癖,要真把他床上的褥子給借用了,卓雲毫不懷疑他真會找自己拚命。

    “別跟我說趕他們去廚房住。”卓雲及時喝止住賀均平的話,小鬼不悅地扁了扁嘴,想了想,眉頭一挑,嘴角勾起一絲壞笑,賊兮兮地道:“要不,咱們倆住一屋?”

    卓雲並沒有如他所想像的那樣氣得跳起來,而是轉過頭來眯起眼睛看他,臉上似笑非笑,顯得高深莫測,“你這主意倒是挺好的嘛。”她繞著他慢悠悠地轉著圈子,不急不慢地道:“賀大少爺打小就是丫鬟婆子們眾星捧月地伺候大的,過了幾天窮苦日子終於熬不住了?怎麼,還想讓我伺候你呢?”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開始摩拳擦掌,笑吟吟地越走越近。

    賀均平臉色頓變,連連後退,一副戒備神色,“幹……幹嘛?”

    卓雲獰笑,“徒不教,師之過,我覺得,我要是再這麼放任下去,你這小鬼真要騎到我頭上來了。”

    賀均平大呼一聲,掉頭就逃。卓雲咬著牙窮追不捨,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在院子裡繞起了圈子,看得阿東和葉子都傻了眼。

    雖然很不情願,但賀均平也沒有膽子真擠到卓雲屋裡跟她過夜,只得委委屈屈地跟阿東和葉子住一屋,直到半夜,卓雲依舊能聽到他在隔壁氣呼呼的大吼——這小鬼,欺負起人來倒是一套一套的。

    第二天大早,卓雲將將醒來伸了個懶腰,就聽到院子裡一陣雞飛狗跳的聲響,旋即是賀均平的高嗓門。他平時不這麼說話,也許真是跟阿東和葉子合不來,從昨兒下午起他就一直咋咋呼呼的不對勁。

    卓雲胡亂地把頭髮綁好,穿好衣服打開門,扯著嗓子朝院子裡你追我趕的幾個小鬼大吼,“你們幾個能不能給我消停一會兒,大清早就鬼哭狼嚎的,信不信我把你們仨通通都給扔出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5:19

第二十五章

    阿東和葉子立刻就老實了,乖乖地站在原地,怯怯地偷看卓雲的表情。阿東的膽子大些,小心翼翼地朝卓雲道:“師父,我和葉子燒了熱水,這就給你打水過來洗臉。”說著話,又朝葉子使了個眼色,葉子立刻顛顛兒地往廚房跑,很快就吃力端著一臉盆熱水放到卓雲面前。

    賀均平使勁兒地翻白眼,生氣地直嚷嚷,“誰讓你亂叫師父了,不要臉。”他可看不慣這倆小鬼做小伏低討好人的樣子,大清早地起床給方卓雲燒熱水什麼的,也太噁心了。方卓雲是他的師父,跟那兩個小鬼有什麼關係。

    葉子顯然有些害怕賀均平,被他罵了兩句,嚇得趕緊往阿東身後躲,這讓賀均平愈發的火大,冷笑道:“喲,真看不出來你是個娘們兒,先前跟小爺打架的時候怎麼一個賽一個地狠。要不是方卓雲跟柱子大哥救了我,只怕小爺早就死在你們手裡了。這會兒倒是裝起可憐人了,晚了!”

    葉子眨巴著眼睛不說話,阿東的小臉漲得紅紅,小聲辯解道:“誰……誰讓你跟俺們搶東西吃。”

    也不知阿東這句話怎麼就刺痛了賀均平,他的臉色愈發地難看,剛開始眼神裡還帶著些許頑笑,這會兒卻忽地一黯,眸中閃過一絲陰霾,仿佛立刻就要發作。卓雲見狀不對,趕緊出聲道:“好了好了,都過去的事了,再它做什麼?石頭你洗過臉沒?”

    卓雲不傻,當然也曉得阿東和葉子絕非看起來這麼單純無害。那四個小孩在城裡混跡多年,見的人多,經歷得也多,心思自然也比尋常孩子要重。賀均平打小就長在富貴之家,又被人捧在手心裡養大的,一根腸子通到底,雖說比阿東和葉子稍大一些,可卻要幼稚單純得多。

    賀均平被卓雲一打岔,立刻就忘了之前生氣的事兒了,一張小臉拉得長長的,不悅地道:“這倆小鬼說熱水要給你留著,不讓我用呢。”說罷,又面帶嘲諷地瞥了阿東一眼,冷冷道:“小小年紀,也不曉得從哪裡學來的看人下菜碟兒的本事,知道我也是被撿回來的,做不得主,自然不把我放在眼裡。”

    他心裡頭有什麼都提到檯面上說,一副坦坦蕩蕩的模樣,不知怎麼的,卓雲卻分明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一絲寂寥的味道。到底是個孩子呢,還沒能適應從山巔跌入谷地的巨大反差,一不如意就氣衝衝地發作出來。

    卓雲看了阿東和葉子一眼,目光中略帶責備之意。葉子立刻不安起來,搓著衣角不敢說話。阿東倒是想開口解釋什麼,可想了想卻又找不出話,只得老老實實地閉上嘴。

    卓雲沒哄過小孩兒,也不曉得該怎麼處理面前的複雜情況。相比起阿東和葉子來說,賀均平雖是她上輩子的仇人,可也比那兩個小鬼要來得親近些,卓雲自然不願讓他受委屈,可是這燒熱水洗臉的事兒仿佛也不必興師動眾地大鬧一場吧。無論如何,阿東和葉子並非下人,沒有伺候賀均平的義務。

    待洗過手臉,卓雲才去廚房弄早飯。賀均平霸佔著灶下燒火的位置不放,時不時地斜著眼睛朝一旁老老實實蹲著不敢作聲的兩個小鬼瞪一眼,好似給卓雲燒火是個多麼了不起的差事。

    待胡亂地吃過了早飯,那倆小鬼趕緊勤快地上前收拾碗筷。這回賀均平沒跟他們爭,呲著牙湊到卓雲耳邊小聲地說他們的壞話,“我跟你說,這倆小鬼一肚子壞水,心眼兒又多,你可別被他們給騙了。”

    卓雲歎了口氣,難得地回道:“我心裡頭有數。”

    “有數就好。”見卓雲仿佛聽進了他的話,賀均平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些,精神頭也好了起來,興致勃勃地問:“要不咱們去附近轉一轉,看哪裡有院子要出租,等柱子大哥回來了,我們也好儘快找到地方搬出去。”至於那兩個討嫌的小鬼,那不是還有他們的同夥在麼。

    卓雲伸出手指頭點了點他的額頭,哭笑不得地道:“大哥還沒回來,有沒有賺到錢還不一定呢。”雖說宋掌櫃是將來的大財主,可這到底是他們頭一回出門做生意,難免生疏,能平安歸來就已經不容易了,卓雲實在沒有賀均平這麼樂觀。

    阿東和葉子年紀小,宋掌櫃並不曾跟他們提及行程,只說少則半月,多則二十天就能回來。卓雲琢磨了一陣,估計他可能去了益州北邊的德源、永寧一帶。那裡與燕地毗鄰,雖說而今燕王未反,但一直衝突不斷,陸陸續續地打過好幾回仗,附近的藥商生怕遇著戰事,都不願去那邊,這才給了卓雲她們這樣的機會。

    宋掌櫃一行已經走了半月不止,雖說依照他的話這幾日就能回來,可卓雲難免還是擔心,每日裡都領著幾個孩子去城裡打聽消息,若是遇著有從德源、永寧那邊過來的客商,總要想方設法地上前去打聽一番。

    日子飛快地過去,一連過了近十日,宋掌櫃一行卻是半點消息也沒有,卓雲的心也愈發地不安。阿東和葉子很會察言觀色,早發現了卓雲的不對勁,生怕她發作,愈發地老實乖巧,每天都爭著做家務,就連廚房做飯的差事也搶了去。

    賀均平這回倒也不跟他們搶,這個時候,卓雲也看出了這孩子跟阿東他們的不同。他很鎮定,就連卓雲都難免開始不安了,他卻依舊能鎮靜自若地繼續著每天的生活,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似的——至少表面上如此。

    他很安靜地早出晚歸,每天去酒肆茶坊打聽消息,遇著北邊來的客商還能說上半天,套出不少話來。他長得俊秀漂亮,舉止斯文,穿得雖然不算好,但至少整潔乾淨,若是存心討好人,說話還能很動聽,故很討人喜歡,就算在酒肆裡坐上大半天不肯花錢,店裡的掌櫃也不會讓人趕他出去。

    這日賀均平回來得極晚,天色全暗了他才一身酒氣地回來,一進院子就直奔卓雲屋裡,氣喘吁吁地道:“卓雲,我打聽到大哥他們的消息了。”

    卓雲“噌——”地一下站起身,登登登地奔過來,拽著他的手拉到桌邊坐下,亟不可待地問:“怎麼樣?沒出事兒吧?”

    “他們似乎去了燕地。”賀均平的臉上有淡淡的不正常的紅暈,說話時酒氣撲鼻,顯然喝了不少,“我在酒肆裡遇著幾個燕地來的客商,他們說在燕地仿佛曾見過大哥和宋掌櫃。我仔細問過,形貌打扮都與他們無異。”

    卓雲發現他說話時嗓子啞得厲害,趕緊給他倒了杯茶,拍著他的肩膀哄著他喝下去,罷了又問:“他們可都還好?”

    賀均平使勁兒點頭,“那客商說他們跟燕地官府的人搭上了線,正在談生意。若是順利的話,估摸著這幾日就該回來了。”他今兒為了從那些客商口裡套話,喝了不少酒,整個人都喝暈乎了,一路勉強撐著才回來,這會兒見著卓雲把話說明白了,腦袋就開始發沉,搖了搖,就軟趴趴地順勢倒在了桌上。

    聽說柱子他們無恙,卓雲懸了許久的心總算落回了肚子裡,這才認真打量起賀均平來。小孩子明顯喝高了,小臉紅撲撲的,安安靜靜地倒在桌上呼呼大睡,不哭也不鬧,酒品倒是不錯。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5:30

第二十六章

    卓雲守了他一會兒,想了想,還是去廚房給他熬了一鍋濃濃的醒酒湯,拍著他的臉把他給弄醒了,哄著他喝了一大碗,又叫了阿東和葉子把他抬回去睡覺。

    知道柱子和宋掌櫃安然無恙後,卓雲的心放回了肚子裡。沒了心事,她閑著沒事兒幹,就開始觀察起院子裡的這三個小孩來。

    阿東和葉子明顯是過過窮苦日子的可憐小孩,難得能有處遮風擋雨的地方,格外珍惜,他們倆生怕卓雲哪天不高興了又把他們趕出去,所以過得分外小心翼翼,每天都察言觀色看卓雲臉色行事,生怕自己哪裡不留意惹惱了她。

    而相對的,他們對賀均平便沒那麼恭敬了,雖說賀均平一個人輕輕鬆松能打得過他們好幾個,可這院子裡並非誰的拳頭大就聽誰的,賀均平在卓雲面前不也老老實實的——他們可一點也不信卓雲能打得過賀均平。

    至於賀均平這小狼崽子,骨子裡還深深地保留著世家子弟的矜貴和驕傲,不論處境如何艱難,他總要努力地維持著自己作為貴族少爺的風度,舉一個簡單的例子——除非是卓雲親自做飯,不然賀大少爺從來不去廚房。

    賀大少爺堅決地認為自己與阿東和葉子那種平頭百姓不同,絕對不能容忍自己淪落到與他們同樣的地步。不同于阿東他們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賀大少爺過得很是肆意,他甚至都不叫卓雲“師父”了,整天“方卓雲”長“方卓雲”短的,每次叫喚的時候,還會故意朝阿東得意地挑眉來顯示自己與他們的不同。

    有時候他還偶爾從嘴裡冒出一句“雲丫頭”來,當然,這都是背著阿東和葉子的時候才這麼幹,因為每次他這麼一叫,卓雲就會毫不客氣地狠狠瞪他幾眼,讓他覺得挺沒面子。

    賀均平帶來平安消息的第三天晚上,柱子和宋掌櫃終於回來了。

    宋掌櫃進院門的時候整個人都在發飄,他半張著嘴不敢置信地看著院子裡多冒出的幾個小蘿蔔頭老半天沒說話。柱子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臉色,瞅見卓雲和賀均平光顧著高興了,一個勁兒地傻笑,沖上前來想抱一抱卓雲,才剛剛揚起胳膊,賀均平就一臉燦爛地沖到他懷裡了。

    “大哥你瘦了,”賀均平親親熱熱地使勁兒拍著柱子的背,小臉上滿是笑意,歡喜又激動的樣子,“你們去了那麼久一直沒消息,卓雲跟我實在放心不下,所以就進城來打探消息。幸虧宋掌櫃的房子沒賣出去,不然我們倆就得露宿街頭了。”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又躬身朝宋掌櫃作揖行禮,“這幾日貿然來府上打擾,實在唐突,還請宋掌櫃海涵。不過您放心,我們只動了兩間廂房,主屋絲毫未動,只是卓雲將您房裡的被褥抱出來曬過了……”

    這小鬼的嘴皮子十分厲害,明明是他們的不是,可從他嘴裡說出來,倒好像是他們做了什麼好事似的。卓雲托著腮看著宋掌櫃一口氣憋在肚子裡怎麼也沒法子發作,實在忍俊不禁,憋笑憋得肚子都酸了。

    “我家二丫就是能幹。”柱子聽著賀均平的話,洋洋得意地使勁兒誇讚著卓雲,宋掌櫃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眯起眼睛深深地看了卓雲一眼,竟是沒有再追究,只沉聲問:“有沒有吃的?”

    賀均平立刻掉頭去吩咐阿東,“你們倆趕緊去煮飯,家裡頭不是還有雞蛋和魚麼,都給弄了。葉子你也去幫忙燒水,宋掌櫃和柱子大哥趕了這麼久的路,風塵僕僕,恐怕早就累壞了,先洗個熱水澡也好解解乏。”

    阿東和葉子乖巧地應下,立刻掉頭去了廚房。才走了兩步,阿東似乎又想起什麼事,遲疑了一下停住腳步,轉過身怯生生地問:“掌……掌櫃,山哥和小橋哥他們……還沒回來麼?”

    柱子猛地一拍額頭,立刻回道:“差點忘了這事兒了。我們都是一道兒回來的,小山擔心你們倆,一進城就去城隍廟找你們了。若是找不到,想來就會來這邊。”

    阿東和葉子立刻松了一口氣,眉開眼笑地朝柱子和宋掌櫃道了謝,高高興興地去廚房忙活了。

    果然,飯菜還沒準備好,小山和小橋就找過來了。這倆孩子在外頭奔波了近一個月,看起來像是忽然長大了許多,氣度沉穩老練,看起來倒比柱子還要成熟些。卓雲看著他們的時候就想,下次一定要把賀均平也帶出去走一走,省得這小鬼跟長不大似的,忒幼稚。

    一夥人高興地吃了飯,用餐時柱子眉飛色舞地提起他們此行中的種種經歷,引得幾個小鬼大驚小怪,宋掌櫃一直沉著臉不說話,時不時地抬眸朝柱子瞥一眼,滿臉無奈。

    他們幾個趕了好幾天的路,累得夠嗆,待用過飯後,便各回各屋去休息。宋家被褥不夠,只能開這幾間房,卓雲是姑娘家自然要獨佔一間,宋掌櫃又有潔癖,自然容不得與旁人同住,餘下六個人總不能擠在一起,旁的不說,賀均平一定會跳起來反對。

    最後還是宋掌櫃發話,讓小山領著他們幾個孩子在附近的客棧住下,賀均平和柱子住一起。賀大少爺雖然有些不滿意,但這總比跟那幾個小鬼擠一起要好得多了。

    第二日大早,小山就領著幾個孩子回來了。阿東和葉子繼續去廚房幹活兒,小山和小橋則幫著打掃院子。卓雲起床的時候,瞅見他們一個個忙前忙後,忽然覺得自己和賀均平有些太大老爺做派了,簡直有欺負人的嫌疑。

    她正自我懺悔著,賀均平眯著眼睛夢遊似的開了門,踉踉蹌蹌地踱到卓雲身邊蹲下,有氣無力地道:“不行了,再這麼下去小爺都快活不了的。方卓雲,你說柱子大哥以前都好好的,怎麼現在忽然打起鼾來,害得我昨兒一晚上沒睡。我可不管,今兒晚上不決計不跟他住一屋,就算打地鋪我也住你那屋。”

    卓雲白了他一眼,道:“大少爺您可真挑剔。瞧瞧人家——”她朝院子裡正忙得熱火朝天的小山他們努了努嘴,一臉鄙夷地道:“您再這麼喋喋不休地挑毛病,真不怕我把給你趕出去啊?看看他們多勤快!仔細學著點!”

    賀均平輕蔑地斜了他們一眼,一點也不臉紅地道:“都是些下人幹的活兒,像我這麼聰明的人,怎麼可能去搶著做那種事。方卓雲你不是也不喜歡做這些麼?咱們倆都是幹大事的人。對了,宋掌櫃不是跟燕軍搭上了關係麼,我覺得咱們可以大幹一場……”

    他興致勃勃地跟卓雲商量起下回藥材生意的事,比如哪些藥材更好賣,走哪條路更安全,怎麼樣才能不引起歹人的注意,云云。這小鬼趁著這幾日在外頭打探消息的工夫竟然還學了不少東西,這讓卓雲忍不住對他刮目相看。

    賀均平說得口乾舌燥了,一抬頭,才發現宋掌櫃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身後,微微蹙眉看著他,臉上神色很是複雜。宋掌櫃可不比方卓雲,他是個大人,而且還是個挺有本事的大人,起碼賀均平是這麼想的,他心裡頭有些打鼓,訕訕地朝宋掌櫃笑笑,厚著臉皮道:“宋掌櫃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5:41

第二十七章

    宋掌櫃盯著他看了半天,終於開口道:“下回你跟著我一起去吧。”

    賀均平臉色一喜,方卓雲托著腮看他們倆,笑眯眯地道:“上回本就打算帶著他一起來的,不想這小鬼竟然病倒了,不然跟著我們一道兒,倒也算是不小的助力。宋掌櫃可別小看他,他跟著我學了一陣,無論是武藝還是箭術都不錯,尋常兩三個成年人怕也不是他對手。”

    宋掌櫃板著臉看她,過了好一陣,才忍俊不禁地笑出來,“你這小丫頭說來說去,不就是想說自個兒本事大,下回一定要記得帶上你麼。心眼兒真多!”

    卓雲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一臉鄭重地道:“我都是為了你們的安全著想。現在世道多不太平,宋掌櫃出去了一趟,想來感受愈發深刻。您這斯斯文文手無縛雞之力的,若真遇著歹徒,豈不是要倒大黴。而今我們的生意才剛剛開始,本小利微,實在沒有請護衛押送的本錢,就只能靠自己了。對了,我聽石頭說宋掌櫃已經搭上了燕軍的線,您仔細跟我們說說……”

    她把話題一轉到生意上,宋掌櫃立刻來了精神,仔仔細細地把這途中經歷說與她們聽。

    這一趟生意他們賺得並不多,當然也不算少了,起碼宋掌櫃還是比較滿意的。更重要的是,他們搭上了燕軍的線,日後的生意就要好辦得多了。

    “我估摸著明後年的仗會越來越多,老百姓可要遭殃了。”宋掌櫃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搖頭道:“接連著好些年戰亂四起,朝廷動盪,民心不穩,恐怕這江山早晚得換人——”他話一說完,猛地察覺自己有些孟浪了,慌忙住口,抬眸朝卓雲和賀均平看了一眼。

    賀均平的臉上露出激憤神色,雙拳緊握,咬著牙道:“那狗皇帝寵信奸臣,是非不分,早晚要把這大周的江山斷送在他手裡。”

    卓雲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勸道:“小石頭你且注意些,雖說這是在自己家裡,可這種話不能亂說。若是被有心人聽到傳了出去,不止是你,就連我們連帶著宋掌櫃也要遭殃。”

    賀均平飛快地朝院子裡的小山等人瞟了一眼,知趣地點頭,悶悶地回道:“我曉得了。”

    想了想,他又小心翼翼地問宋掌櫃,“您跟燕軍做買賣的事兒,小山他們都知道?”

    “既然都上了同一條船,哪能瞞著他們。我若是沒有把握,怎麼敢貿貿然把他們幾個帶上。”宋掌櫃一臉淡然的模樣,仿佛一切全都在掌握中,“你們倆小鬼想得倒是周全。”

    卓雲咧嘴笑,“宋掌櫃過獎了。”

    宋掌櫃把此行的一應收入開支做了詳細的帳目拿給卓雲檢查,卓雲打開來看了幾眼,微微一愣,愈發地覺得面前這個年輕人高深莫測。這帳目條理清楚、收支明確,便是以前方頭山的老帳房也不一定有這樣的本事。

    卓雲聽說過江浙那邊有些大商戶人家的嫡子就是打小被培養著打算盤記帳的,這宋掌櫃莫非也是如此出身?但他又如何淪落到如今只靠一間門可羅雀的小藥鋪來謀生的地步?

    卓雲心中雖有疑問,卻並沒有出聲詢問,只是指著帳本最後的數字笑了笑。宋掌櫃烏黑的眸子落在她臉上,沉聲問:“方姑娘有異議?”

    卓雲點頭,“這個太多了。說實話,我和大哥沒幫上什麼忙,只是投了些銀子進去,那些銀子還是宋掌櫃幫忙賺的,換了別人,宋掌櫃也照樣能把這生意做好。日後這賬就依照三七開來算,工錢額外再出,宋掌櫃覺得如何?”

    她如此大副讓利讓宋掌櫃覺得既意外又有些不可思議,上一次賣人參的時候,卓雲表現得很是強勢,人又精明,一副精於算計,掉在錢眼裡的小財迷架勢,可今兒她卻搖身一變,忽然通情達理、大方爽朗起來。宋掌櫃愈發地覺得這小姑娘不同尋常。

    宋掌櫃人聰明,只稍稍一動腦筋便曉得卓雲如此作為的原因。什麼叫做放長線釣大魚,這就是了。宋掌櫃一方面覺得好笑,一方面又為對己成為別人眼中的“大魚”生出些異樣的、難以言喻的竊喜來。

    “既然方姑娘如此堅持,”宋掌櫃心照不宣地朝卓雲笑,“那宋某便只有厚顏生受了。”

    兩個人俱笑起來。于卓雲而言,宋掌櫃的話卻是為了解決了所有的後顧之憂。這輩子卓雲掛心的事情只有兩件,一件是陸鋒的生死,另一樁則是大哥柱子的前途。卓雲不清楚這輩子她究竟會遭遇什麼樣的事,雖然她已經下定決心要遠離陸鋒,如果依照上輩子事態的發展,她應該能過上平靜而平安的日子。可是,將來的事誰又能說得清楚呢,萬一她再一次落草為寇,難道她還把柱子也一齊拉上山?

    卓雲很清楚自己大哥的性子,他老實又憨厚,沒有決斷力,幫人打打下手也就罷了,讓他自己去幹一份事業來,簡直比登天還難。倒不如託付給宋掌櫃,有他的庇佑,柱子一生無憂。

    宋掌櫃在家裡歇了兩日,第三天就出門去收藥材。這回卓雲沒讓柱子跟著,讓宋掌櫃帶著小山和小橋去幫忙,至於賀均平,卓雲不去,他自然也不肯去的。

    趁著宋掌櫃去收藥材的短短幾日,卓雲每日都督促著柱子練武射箭,幾乎是聞雞起舞,直訓得柱子叫苦不迭。

    “路上可太平呢,根本就沒那麼多土匪。”柱子一邊叫苦一邊想要說服卓雲,“俺們去了一趟燕地,攏共才遇著兩撥人,一個個餓得面黃肌瘦的,哪有什麼力氣。俺帶著小山、小橋上前一比劃就把人給嚇走了。”

    賀均平拉弓上弦,利箭在空中畫出一道轉瞬即逝的光影,“砰——”地一聲準確無誤地釘在五十步開外的靶心上。柱子半張著嘴發了半天愣,不待卓雲說話,老老實實地劃拉著手裡的弓箭跟著賀均平練習去了。

    卓雲知道柱子是一根筋,有時候認定了一件事兒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於是她懶得再與柱子解釋什麼,只板著臉命令他陪著賀均平一起練武。

    相比起柱子的又臭又硬,賀均平則配合得簡直可以用乖巧聽話來形容。他完全不用卓雲叮囑,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練武,簡直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這讓卓雲都忍不住感歎,難怪這小子將來能做到大將軍,旁的不說,單是這一份毅力已是常人所難及。

    他甚至還背著卓雲偷偷勸說柱子,“大哥你別以為自己跟著宋掌櫃出去走了一趟就什麼都知道,上回你們才帶了多少東西?不到一百兩銀子的貨物,恐怕還裝不了一車,尋常土匪們瞧不上,所以懶得搭理你們。日後我們東西多了,他們怎麼還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說山裡的土匪,到了冬日裡,流民都是成群結隊的,一兩個自然不怕,可萬一糾集幾十號人,你能打得過?恐怕連性命都得搭上!你自己不把性命當回事,連卓雲也不顧了麼?”

    柱子頓作羞愧之色,一臉赧然無言以對。賀均平一臉嚴肅地拍了拍他的後背,鄭重道:“大哥你仔細想想吧。”說罷,一邊搖著頭一邊故作唏噓地走開。卓雲在門口看著他裝模作樣的樣子,心裡頭竟有一絲絲感動。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5:52

第二十八章

    宋掌櫃出去了七天,回來的時候藥材就已經齊了,他又立刻聯繫馬車把藥材送去燕地。因宋掌櫃是第二回做生意,手裡本錢又多了不少,這一次他收了足足有上千斤藥材,結結實實地碼了兩輛馬車。因已是隆冬,益州已經下了好幾場雪,宋掌櫃又特意買了許多油布將馬車裡外仔仔細細地包裹了起來。

    “我們這一趟路可不好走,現在是嚴冬,益州往北那一片全都在下大雪,寒冰徹骨,出門可是要受大罪的。你可想好了,真要跟過去?”宋掌櫃微微蹙眉看著卓雲,苦口婆心地勸道:“照理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守在家裡頭是最好。阿東和葉子都在,好歹也有伴兒。”

    賀均平不樂意了,大聲嚷嚷道:“宋掌櫃你可別瞧不起卓雲,她厲害著呢,這丫頭也不曉得從哪裡學來的功夫,手腳比我還利索,恐怕柱子大哥也不是她的對手。不過是幾場雪,有什麼怕的。留在縣城裡,我卻是擔心她會閑出病來。”

    宋掌櫃有些懷疑地看了看卓雲,不是很信賀均平的話。卓雲依舊一臉笑模樣,聲音卻是不容值否的堅定,“上回就說要跟著宋掌櫃出去走一趟的,結果未能成行,這一次怎麼著也得跟過去長長見識。”

    既然她如此堅持,宋掌櫃也不再攔著,只叮囑她多收拾些行李被褥,省得在路上凍著。

    虧得宋掌櫃租來坐人的馬車還算寬敞,坐了六個人也不算太擠,當然,這主要還是因為其中四個都是未長成的半大孩子,小山和小橋跟著宋掌櫃出去見過世面,自覺比賀均平懂得多,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向他說起燕地的見聞。賀均平一邊嗤之以鼻,一邊卻豎起耳朵聽得仔細。

    “瞧他們倆那倡狂樣兒,嘖嘖——不曉得的,還以為他們究竟見了多大的世面。不過是燕地的一個小縣城,這又算得了什麼。我姨父還在燕王身邊做大官呢。”賀均平湊到卓雲耳邊小聲地抱怨,熱氣使勁兒地往卓雲耳朵裡灌,怪癢癢的。

    卓雲揉了揉耳朵,抬眸看他,微微震驚,“你姨父在燕地做官?”那為何他不去投奔?

    賀均平仿佛立刻猜出了卓雲的心思,臉上唰地一白,不大自然地低下頭小聲喃喃道:“賀家被抄之後,我好幾個已經出嫁的堂姐都被夫家休棄了。我姨母當初是跟姨父私奔去的燕地,我不清楚她是不是也被……”他沒再繼續往下說,但聲音裡分明帶著些許哽咽,顯然對此很是傷感。

    卓雲見慣了他像只壞脾氣的炸毛的貓,偶爾瞧見他這可憐兮兮的被人拋棄的小狗模樣,心裡頭多少有些軟,抬起手頓了頓,終於還是心軟地拍了拍他毛茸茸的腦瓜子,捋著他軟軟的頭髮,小聲地勸慰道:“咱們有機會去打聽打聽,說不定情況比你想得好多了。”

    卓雲覺得,賀均平的姨母應該還好好的,因為依照上輩子他的經歷,這小鬼最後還是去了燕地的,若是沒有人從中舉薦和提拔,一個毫無根基的小鬼怎麼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迅速出頭,到後來年僅三十就能成為燕國的大將軍。

    “燕王雖然沒有反,但是他一向與今上不合,那狗皇帝抄了賀家,燕王為了收買人心,說不定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反而重用賀家。你姨父姨母定然安然無恙。”卓雲仔細分析道,也說不好到底是不是為了安慰他。

    “果真如此?”賀均平甕聲甕氣地道:“方卓雲,其實你是恨不得我姨母好好的,然後把我接走吧。”他吸了吸鼻子,仰著小臉看她,表情無辜又倔強,“我早就看出來了,其實你一點也不喜歡我。尤其是前一陣子,整天都冷冰冰的,好像我跟你有深仇大恨似的。”

    “我偏不走!”他咬著牙故意狠狠地瞪著卓雲,仿佛故意要和她鬥氣,“就不走,氣死你。”

    卓雲哭笑不得,狠狠在他腦瓜上一拍,“行了,睡吧你。”

    只有親自跟著宋掌櫃出來走了一趟,卓雲才能真實體會到他有多謹慎。無論誰說抄近路有多便宜,他們的馬車也只走官道,每晚天色剛剛暗下來,他就立刻尋客棧投宿,絕不趕夜路。白日裡行車時,他總讓車夫跟著別的大商隊走,算是沾一沾別人的光了。

    “我早說路上太平得很,二丫你還不信。你瞧瞧咱們這一路,可不是連個土匪影子都沒瞧見。”走了兩日,眼看著快到了燕地,柱子終於忍不住朝卓雲道:“小姑娘家家的就是愛操心,也不曉得從哪裡聽來的,光會嚇唬自己。”

    卓雲不說話。賀均平立刻幫腔道:“咱們這一路都跟著前頭的大商隊,他們可是正經請了鏢局的人當護衛,練得一身的腱子肉,那些土匪但凡是有些眼力的都不敢隨意招惹。他們要麼就不來,若果真來了,恐怕就危險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一般,前方的商隊裡傳來一陣騷動,馬車緩緩停下,車夫在外頭慌慌張張地道:“壞了,好像有歹人劫道。”

    幾個少年人都還一臉懵懂,宋掌櫃卻頓時變了臉色,柱子激動得立刻就要往外沖,被卓雲一把拽住胳膊拉回了座位,冷著臉毫不留情地訓道:“你毛毛躁躁的做什麼?外頭多的是人,哪裡輪得到你去逞強。”

    柱子倒也不覺得被卓雲訓斥有什麼丟臉的,傻愣愣地回道:“我出去幫忙嘛。”

    卓雲狠狠瞪著他,沒好氣地道:“就你那三腳貓的工夫,沖出去了也就是給人家當靶子。再說外頭現在什麼情況我們都還不知道,這些商隊常年在外走動,多與江湖中人有來往,說上幾句話不定還是朋友。咱們先候著看情況,若是打起來了,再去幫忙也不遲。”

    宋掌櫃不禁瞥了她一眼,漆黑的眼睛裡眸光微閃。賀均平悄悄掀開車簾往外偷瞧,小聲道:“不像是土匪,看打扮倒像是流民。”

    “流民!”卓雲眉頭一緊,立刻站起身,低聲朝眾人吩咐道:“趕緊操傢伙,真打起來記得下死手,不要留情。”卓雲經歷過戰亂流離的日子,曉得流民們一旦作亂比土匪更可怕。土匪們不過是求財,又忌諱官府衙門,故下手十分有分寸,但流民們卻是毫無顧忌,為了幾個饅頭殺人的事絕不少見。

    “下……下死手?”柱子哆哆嗦嗦地看著卓雲,猶豫不決,“這是不是太……太狠了。”

    他的話剛說完,就聽到外頭的車夫發出一聲驚呼,“殺殺人了!歹人殺人了!”

    賀均平操起手邊的長槍就沖了下去,小山和小橋沉著臉緊隨其後,柱子也慌忙跳下馬車,卓雲正欲跟過去,卻被賀均平伸手攔下,“你在馬車裡守著。”他朝宋掌櫃看了一眼,緊緊地握了握卓雲的手,“宋掌櫃不會武藝,你在車裡護著他。”

    卓雲自然知道賀均平的維護之意,心中稍暖,正色朝他點點頭。待他放心離開,卓雲卻反手將車角的弓箭握在手裡,掀開簾子,站在馬車上為他們幾人掠陣。

    宋掌櫃也擠出腦袋來想要查看戰況,卓雲抬腳朝他踢了踢,宋掌櫃無奈,只得縮了回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6:04

第二十九章

    此番來犯的流民足足有好幾十人,大都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手裡拿的武器也是各式各樣,有缺了口的大砍刀,菜刀,沒幾根紅纓的長槍,甚至碗口粗的木棒。這些平日裡溫良恭順的百姓這會兒卻像是一群野獸,紅著眼睛不要命地朝商隊殺過來,仿佛雙方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前方商隊的馬車多,貨物堆成小山一般,格外引人注目,故大多數流民都往那個方向沖,將商隊諸人團團圍住,發了瘋似的朝護衛們撲過去。那些護衛到底身經百戰,立刻就察覺到這些人的兇狠,揮起手裡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朝流民身上招呼過去。

    場面頓時一片血腥,柱子看傻了眼,癡癡傻傻地瞪著那滿地的鮮血完全忘了反應,倒是賀均平和小山兄弟倆還鎮定些,舉著手裡的兵器徑直向撲過來的流民身上砍去。

    利刃入骨,鮮血四濺。雙方立刻殺紅了眼,嘶叫著,怒吼著,只恨不得要將對方撕碎。柱子倉惶間背上挨了一棍,直痛得他眼前一黑,險些暈死過去,身後那流民還欲再往他頭上補上一棍,胳膊將將舉起來,猛覺後腦勺一陣痛楚,立刻就倒了下去。

    柱子半張著嘴看著一臉惡煞的賀均平,渾身直哆嗦。賀均平大吼,“大哥要是怕了,就滾回馬車裡去。別在這裡礙事!”說罷,再也不看他,一轉身,手裡的長槍狠狠朝敵人面門刺過去。

    柱子被他這麼一喝,仿佛忽然開了竅,握緊手裡的大刀,大喝一聲猛地朝敵人沖去。

    小山和小橋武藝雖一般,但到底是打小在街巷間混跡大的,手腳極是靈活,二人一齊對付一個流民倒也還遊刃有餘。只是那些流民人數眾多,傷了一個又來了兩個,不一會兒竟將他們的馬車團團圍住。

    “誰讓你出來的!”賀均平打鬥間還不忘了朝馬車方向看,瞅見卓雲站在車上,急得直跳,一邊與對手過招一邊慢慢地朝馬車方向挪動,許是一心二用的緣故,一時沒留意,竟被敵人趁機劃傷了右手胳膊。

    鮮血頓如泉湧,賀均平手一軟,長槍險些脫手而出。那敵人見狀,立刻趁機欺近,手中大刀連連朝賀均平的頭臉脖子砍去。賀均平到底年幼,眼見著那刀光劍影直朝面門而來,心中哪有不慌的道理,兩腿一軟,身體一個趔趄,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敵人見狀大喜,高呼一聲,舉起大刀迎面朝賀均平的頭上劈去。賀均平嚇得連氣兒都喘不上,幾乎忘了躲,只下意識地轉過頭去閉上眼睛。也不曉得過了多久,仿佛是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賀均平並沒有等到他所預料的凶刃,臉上一熱,仿佛有什麼熱燙的東西濺在了臉上。

    他抹了把臉,睜開眼睛,卻只見面前猩紅一片。方才那兇神惡煞的敵人一臉猙獰地捂著脖子,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幾乎要脫眶而出,他不敢置信地盯著馬車上,喉嚨裡發出“嘎嘎”的聲響,猩紅的鮮血從喉間的血洞噴濺而出,灑在賀均平的臉上。

    賀均平下意識地回頭看,只見卓雲面沉如水地手持弓箭立在馬車之上,威風凜凜,猶如照著白色光環的天神。

    有那麼一會兒,賀均平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他怔怔地看著卓雲,好像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她似的。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卓雲,如此沉靜、如此鎮定,如此從容不迫。

    “還不趕緊起來。”卓雲斜睨了他一眼,沉聲喝道:“拿起你的搶!”說話時,手中微動,搭在弦上的三箭齊發,分指不同方向,“嗖嗖嗖——”三聲風響,爾後便有三人悶頭倒下。

    那副精巧纖細毫不起眼的弓弩在她的手裡猶如收割生命的鐮刀,每一支箭飛出,都直指敵人咽喉,一箭斃命,毫不留情!

    她下手如此狠辣,不多時便有近十人死在她的箭下,立刻引得敵人矚目。那些流民依稀有人指揮,發現此處的異樣,立刻招呼人朝她所在的方向殺過來。“殺了那丫頭!”人群中有人高聲喊道,與此同時,一支長箭呼嘯而至,直指卓雲胸口。

    卓雲慌忙避過,但動作依舊不夠快,那支長箭擦著她的右肩劃過,狠狠釘在她身後的馬車上,震得馬車微微一抖。車裡的宋掌櫃嚇了一跳,摸索著想要探出頭來察看,被卓雲踢了一腳,又給踢了回去。

    就在這一瞬間,竟有三五個流民沖到了馬車邊,揮著手裡的木棒菜刀朝卓雲身上砸過來。卓雲來不及搭弓,只得一躍而起,飛身上車躲避。不想才剛跳上馬車車頂,那幽靈一般的長箭又朝她逼過來,這一回卻是擦著她的脖子,在她光滑白皙的頸項間劃出一道可怖的血痕。

    馬車下的賀均平嚇得險些魂飛魄散,顧不得身上的傷,慌忙揮起長槍上前去幫忙,口中大喝:“卓雲你快下來,這邊有我。”一邊說著話,一邊奮不顧身地跳上馬車朝圍過來的那些流民沖過去。

    他武藝雖不差,但哪裡敵得過數人聯攻,更何況這會兒還受了傷。不過三兩招,便被那些流民逼得毫無反手之力,連連敗退。卓雲見狀,趕緊又抽出箭來連發三支,連取了三人性命,正待再射一輪,去拿箭的手裡卻一空,原來方才上下馬車時竟把背簍裡的箭掉了大半在車下,這會兒背上早已空了。

    眼看著賀均平身上又多了幾道傷,卓雲再也顧不得其他,把弓箭一扔,抽出腰間的匕首,就地一滾,便鑽到了那些流民的下方。

    與賀均平匠氣十足的打法不同,卓雲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做土匪的十年來用鮮血用生命錘煉出來的,圖的不是漂亮好看,而是致命。雖說這些天裡她教過賀均平不少,但這些東西,若不是親自經歷過,又哪裡學得來。

    就好比現在,她靈巧的身軀猶如一柄利刃直插入敵人的心臟,手裡的匕首每到一處都能給敵人致命的打擊。她下手狠毒、辣手無情,每一刀都乾脆利索,一刀斃命,絕不拖泥帶水。越是這樣簡單的殺招,越是讓人膽戰心驚。

    不過幾招過去,方才還圍在馬車邊殺氣騰騰的幾個流民幾乎全都悄無聲息地死在了卓雲的手裡。

    那嬌小纖細的女孩猶如地域中最可怖的惡魔,猩紅的血糊了她滿臉,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那雙烏黑發亮的眼睛裡卻閃著嗜血的光,其餘的流民們遠遠瞧著,只覺寒氣沿著背脊骨一路透到頭頂,透心地涼。

    沒有人敢再來尋死,就連原本與柱子和小山兄弟纏鬥的幾個流民也都嚇得兩腿發軟,且戰且退。圍著前頭商隊的那些人也沒占到便宜,被商隊的護衛們打死了好幾個,餘下的流民見狀不妙,立刻招呼著,猶如一群亂蜂飛快地逃離,只餘下地上橫七豎八的一大堆屍體。

    商隊的護衛們迅速清點留在地上的屍體,護衛中死了有五個,其餘剩下的都是來劫道的流民,駭然有十八具之多,更可怕的是,其中有十二具都是幾乎同樣的死法,三人被割喉,餘下九人則是一箭封喉。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6:14

第三十章

    從昨兒宋掌櫃讓車夫一路跟著前頭的商隊起,那些護衛們一直沒給過他們好臉色。這並不奇怪,護衛們都是商隊重金聘請來的,收的商隊的銀子,而同安堂的馬車一路尾隨,分明是想要蹭保鏢,故這一路過來,護衛們對他們很是不屑。

    但經此一戰,所有人都對他們一行另眼相看。他們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但地上那十幾具余溫尚存的屍體無一不在提醒著剛剛的一切都是事實。那個纖瘦嬌小的女孩以一人之力,用極端殘忍而冷酷的方式了結了十二個人的性命,然後,她面無表情地把正在滴血的匕首在衣袖上胡亂地擦了兩把,收好,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鑽進了馬車。

    “你去問問他們是不是得罪了人。”卓雲年歲小,此番激戰早已脫了力,一上馬車就蔫蔫地往下倒,歪在車壁上半眯著眼睛有氣無力地朝宋掌櫃道:“這些流民顯然是有人鼓動的,裡頭還藏著弓箭手,十有八九是沖著商隊裡的人來的。宋掌櫃去跟他們提醒一聲。”說罷,她緩緩閉上眼睛,很快的,竟有淺淺的鼾聲傳出。

    賀均平掀開車簾探進個腦袋來,才欲開口說話,忽瞅見卓雲躺在馬車上一動不動,只當她傷在了哪裡,頓時嚇得抽了一口冷氣,疾聲問:“卓雲你怎麼了?是不是受了傷,讓我看看。”說話時,手腳並用地翻上馬車。

    宋掌櫃先前被卓雲震得發懵的腦子這會兒終於漸漸清醒了些,朝賀均平“噓”了一聲,悄聲道:“方姑娘沒傷著,應是累極了,這才上來歇歇。”說話時他已瞧見賀均平右手胳膊上一大片殷紅的血跡,臉色一白,立刻拽著他下車道:“看你這胳膊都快廢了,趕緊下來我給你包紮包紮。對了,還有柱子和小山他們呢。”

    宋掌櫃跳下車朝四周看了一圈,柱子正領著小山兄弟在清點貨物,他們三個也都掛了彩,身上的衣服劃了許多口子,到處都是血跡。宋掌櫃顧不得去警告前頭的商隊,趕緊喚了他們幾個攏來包紮傷口。

    也虧得他們做的是藥材生意,車裡就裝著不少止血的藥,宋掌櫃忙活了小半個時辰,這才把他們幾個包紮好。商隊的護衛瞅見他們有藥,也厚著臉皮過來求,宋掌櫃自然不吝嗇,親自將藥材送到那些護衛手上,順便又去拜訪了商隊的首領……

    卓雲被馬車顛醒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歪在賀均平的背上,那小鬼被她壓在身下發出輕微的鼾聲,他雙目緊閉,微翹的睫毛覆蓋在眼瞼上,眉頭微皺,顯然睡得並不安穩。

    柱子先前靠著卓雲的肩膀,她一動,柱子立刻就醒了,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卓雲,又迷迷糊糊地掀起簾子朝外頭瞅了一眼,喃喃道:“這是哪裡?”

    宋掌櫃揉著太陽穴道:“這裡是新豐鎮,今晚我們在這裡留宿。”

    說話時,馬車已經慢慢停下,外頭有人低低地招呼道:“宋掌櫃,客棧到了。”那人說話的語氣很是恭敬,聽聲音並不似趕車的馬夫。

    宋掌櫃小聲解釋道:“是金針坊的夥計。”

    卓雲立刻會意,這金針坊應該就是和他們一行的那個大商隊了。

    “那個劉二少爺給我們送了不少銀子。”柱子在一旁插嘴道,語氣中難掩興奮,“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那麼多銀子呢,足足有一盤。”

    他們說話的聲音吵醒了賀均平和小山兄弟,賀均平揉著眼睛小聲嘟囔,“卓雲可是救了他們的命,不過區區幾十兩銀子,實在不足掛齒。”

    小山和小橋都不敢插嘴,只時不時地偷看卓雲一眼,目光中滿是敬畏。他們倆之前雖早聽說卓雲是賀均平的師父,但對她的本事並沒有一個直觀的體會,再怎麼厲害也不過是個尚未長成的小姑娘——他們都是這麼想的。

    直到今日卓雲面不改色地連殺十二人,這才讓小山和小橋徹底地被震驚了。事實上,整個商隊的人都嚇得不輕,從事發地到新豐鎮這一路,大夥兒連大氣都不敢出,既安靜又詭異。

    卓雲身上有兩道口子,一道在左肩,一道在脖子上,都是長箭劃過留下的擦傷,並不重,只蹭破了些皮,微微滲出些血絲來。因她是個女子,這一路又都在睡覺,故宋掌櫃並沒有給她包紮上藥。

    因這一路窩在光線昏暗的馬車裡,卓雲的傷口並不惹眼,可這一下車,賀均平立刻就注意到她頸項間的那一道血痕。“啊——”他一聲驚呼,指著卓雲的脖子急得跳起來,“卓雲你的脖子流血了!”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前湊,手指伸到卓雲的傷口邊蹭了蹭。

    卓雲的頸項白皙嫩滑,帶著溫暖的氣息,賀均平湊得近了,隱隱嗅到她身上特有的淡淡的少女體香,他忽地一懵,腦子裡頓時空白一片。

    “沒事兒吧。”柱子也湊上前來瞅了兩眼,大大咧咧地搖頭,“擦破了點兒皮,傷口都結痂了,沒事兒。”鄉下的女孩子們都是粗放粗養的,這麼點小傷實在算不得什麼,柱子見得多了,完全不把它當回事兒。

    “要是留疤了怎麼辦?”賀均平被寒風吹了一陣,總算清醒了些,擔心地道。他想要再往卓雲身邊湊得再近一些,可又有些不安,仿佛再往前走就會萬劫不復。他咬咬牙,終於還是悄悄地往後退了一步,目光在卓雲的臉上掃了一眼,又飛快地挪開。

    宋掌櫃微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不急不慢地道:“回頭我制個祛疤的藥膏擦一擦,不會留疤。”

    卓雲無所謂地揮揮手,“無妨,便是留疤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上輩子她身上的疤痕不少,劍傷刀傷不計其數,豈會為了這麼點小傷痕費腦筋。

    金針坊在新豐鎮早訂了客棧,足足包了兩個院子。因卓雲於他們有恩,劉家二少爺特意讓了四間上房出來,卓雲和宋掌櫃各分了一間,餘下的柱子和賀均平及小山兄弟兩人一間。賀均平這次沒有提意見。

    事實上,他忽然變得很安靜,不再像以前那樣總咋咋呼呼地說個不停,也不總尋小山兄弟的不是,一入夜就躲在房間裡不知在想些什麼。小橋好幾次想開口搭個話,瞅見他烏幽幽的滲人的眼神,到了嘴邊的話還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晚上宋掌櫃叫上柱子一起,將劉二少爺送的謝禮送到了卓雲的屋裡。

    寒暄了一陣後,宋掌櫃正欲切入正題,卓雲忽地開口問:“宋掌櫃可向那劉家二少爺警告過了?”

    宋掌櫃眉頭微蹙,素來淡然的臉上露出一絲了然又嘲諷的譏笑,“兄弟鬩牆罷了,這種事實在不少見。”

    卓雲依稀記得上輩子的益州城裡也曾有金針坊的鋪子,不過生意做得並不大,東家姓劉,是個腸肥腦滿的紈絝,常常流連於益州的各個妓院。他也曾來過小紅樓,砸了不少錢欲一親“嫣姐兒”芳澤,不過小紅樓的頭牌又怎麼是他能親近的,最後卓雲也不過是不情不願地出來見了他一面。再往後,那劉老闆便很少見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6:26

第三十一章

    卓雲把記憶中那個劉老闆與今兒遇著的那位劉家二少爺對比了一番,十分肯定不是同一個。不知上輩子的劉二少爺是不是就死在了這一次的劫難中?她的重生是不是也改變了他的劉家二少爺的命運呢?那麼,陸鋒的人生是不是也會改變呢?

    “這是劉家二少爺特意送來的謝儀,方姑娘莫要推辭,若不是你力挽狂瀾,只怕我們這一行人都要死在路上。不說劉家二少爺,便是我也深受大恩,只可惜宋某身無長物,無以回報。”經此一役,宋掌櫃對卓雲的態度又隱隱有了些許變化。

    今日流民衝撞之時,宋掌櫃只當自己要把性命丟在了那裡,沒想到竟被卓雲扭轉乾坤,實在是既意外又震驚。他早知卓雲聰慧機敏,膽識過人,故待她很是客氣,卻萬萬沒想到她竟有如此身手,更沒想到的是,她殺起人來也如此辣手無情。她滿臉血污,面無表情地跳上馬車時,宋掌櫃腦子裡一陣轟鳴,只當看到了地獄修羅。到而今再見卓雲時,依舊有些不自在。

    柱子則瞪著那一盤子元寶眼睛都直了,只是卓雲沒發話,他也不敢拿。

    卓雲笑笑,從盤子裡拿了個元寶扔給柱子,笑道:“這個給大哥玩兒,至於剩下的——”她很無所謂地將盛著銀元寶的盤子推到宋掌櫃面前,正色道:“做生意最缺的就是銀子,這些錢放在我手邊也無用,倒不如先由宋掌櫃收著,到明年開春,我們用錢的地方可多得很。”

    柱子得了個元寶已是心滿意足,也不管卓雲怎麼處理餘下的銀子,眉開眼笑地把元寶塞進懷裡,笑嘻嘻地朝卓雲道:“大哥前些天在城裡瞧見了一匹紅豔豔的綢布,好看得緊,等咱們回去了,我就去把它給買回來給二丫做一身漂亮衣裳。”

    宋掌櫃輕咳一聲,小心翼翼地插話道:“方姑娘性子灑脫、不拘小節,這本是好事。只是而今這世道總有人看不得別人好,一不留神就有些閒言碎語往外傳。方姑娘到底是個女孩子,而今年歲小也就罷了,再略略大些,恐怕于名聲有礙。”

    柱子聞言很是一愣,歪著腦袋看卓雲,小聲地問:“二丫,宋掌櫃到底在說啥呢?我剛剛不是說給你做新衣服的,他咋就忽然教訓上了。”

    卓雲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朝他看了一眼,示意他安靜下來,轉過頭又朝宋掌櫃道:“宋掌櫃的意思是——”

    宋掌櫃把手舉到唇邊又咳了咳,輕聲道:“在下的意思是,以後在外行走,方姑娘若是男裝打扮興許要便宜許多。”

    第二日大早,一身男裝的卓雲精神奕奕的地從屋裡走出來,笑眯眯地朝打著哈欠一臉萎靡的賀均平打了聲招呼,不顧他詫異意外的眼神,身手矯健地跳上馬車,又回頭朝他招手,“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上來?”

    小游山腳,黃石坡上。

    自從去年年初燕王起兵謀反,益州這一帶愈發地不安定,三天兩頭都是打仗,連帶著這一路的商客也少了許多。許二麻子領著山寨的一群弟兄百無聊賴地坐在山坡的樹蔭底下一邊揮著袖子扇風,一邊呲著牙埋怨著這鬼天氣。

    小遊山已經有近半個月沒有一滴雨了,天氣卻一天比一天地熱,毒辣的日頭仿佛要從天上掉下來,烤得地上滾燙。

    “老大,老大——”山下放風的富貴一邊大聲喊著,一邊連滾帶爬地奔到許二麻子跟前,激動得一張臉黑裡發紅,“老大,來了群大肥羊,足足有十幾輛馬車,貨物碼得跟小山似的,更要命的是才帶了六七個人。”

    許二麻子頓時又驚又喜,高興罷了又有些狐疑,摸了摸下巴問:“你可曾看清楚了,那不會是同安堂的馬車吧。”

    益州到燕地這一路,沒有人不曉得同安堂有兩個要命煞星,年紀輕,長得好,卻偏偏都有一身好武藝,更要命的是他們倆殺起人來可真真地猶如修羅轉世,這一路的山寨土匪都在他們倆手裡吃過虧,只要聽說是同安堂的馬車,立刻躲得遠遠的,就算馬車裡裝的金山銀山,他們也不敢染指半分。

    富貴拍著胸脯道:“要是同安堂的馬車,俺怎麼敢上來報信。小的早就仔細看過了,上頭沒有同安堂的旗幟,車上也沒有藥味兒,十有八九是別處來的,不曉得小遊山裡有大哥這號英雄人物才敢這麼亂闖。”

    許二麻子被他這一番馬屁拍得很是舒坦,拍了拍衣服下擺上的灰跳起身,朝樹下零散坐著的十幾個土匪一招手,高聲喝道:“弟兄們都給精神點,咱們下山去發個大財!”說罷,便領著這一干土匪大搖大擺地往山下沖。

    還未上官道,許二麻子果然就瞧見了那群肥羊,攏共怕不是有近二十兩馬車,車上堆得高高的,也不是裝的什麼。隊伍前後只有六七個騎著馬的護衛,許二麻子飛快地查看了一圈,沒瞧見那倆煞星,終於放下心來。

    他朝身後諸位兄弟一揮手,大夥兒會意,立刻操出傢伙奔上前去將大路攔住。富貴抬頭挺胸地扯著嗓子大喊:“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諸位土匪也跟著齊聲嚷嚷,一邊揮著手裡的傢伙一邊高聲大吼,意圖一開場就將眾人嚇唬住。

    車隊果然緩緩停下,領頭那輛馬車的簾子掀開一個角,從裡頭探出一張年輕英俊的臉來,面如冠玉、劍眉星目、鬢若刀裁,明明是極文秀清雅的長相,卻生得一雙漆黑深邃的眸子,閃著凜凜的寒光,讓人不寒而慄。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許二麻子兩腿一軟,身上頓時打了個哆嗦,驚呼一聲,來不及跟諸位兄弟招呼一聲,掉頭就往山上跑。餘下的土匪們不明所以,傻愣愣地看著他飛快地消失在山間小路上,還摸著腦袋在那裡議論紛紛,“大哥是怎麼了?咋忽然跑了?”

    正納悶著,馬車上的年輕人皺著眉頭跳了下來,不耐煩地瞥了他們一眼,清俊的臉上一片寒冰,冷冷道:“剛剛那是許二麻子?怎麼,上回在小爺手裡吃了虧,今兒想要找回場子?帶的人也忒少了吧,就這十幾個,還不夠小爺塞牙縫的。”說罷,他又扭過頭朝馬車裡喊道:“就幾個小嘍囉,很快就打發了。你睡你的!”

    “是二煞星!”富貴立刻認出他來,一邊朝眾人做手勢,一邊乾笑著連連往後退。賀均平再往前走了兩步,那些土匪們仿佛一群受驚的雀鳥,立刻一哄而散。

    賀均平伸了伸胳膊,有些掃興地搖搖頭,轉身複又跳上馬車。

    一身男裝的卓雲眯著眼睛正在打盹,劉二少爺斜靠在車壁上饒有興致地時不時看她一眼,眼神清澈,目光溫和。賀均平看得心裡頭一堵,很不痛快地插到卓雲和劉二少爺中間坐下,堪堪擋住劉家二少爺的視線。

    四五年過去,不僅是賀均平長成了英俊瀟灑的少年郎,卓雲也漸漸張開,出落得豔光逼人,便是一身男裝也難掩麗色。不曉得她是女兒家的,也不過是感歎幾句這小哥兒長得好,可也有像劉家二少爺這樣知根知底的。賀均平總覺得,這劉二少爺對卓雲不安好心。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6:37

第三十二章

    為了不讓劉二少爺再盯著卓雲,賀均平沒話找話地尋他嘮嗑,“……聽說貴府大少爺年初的時候從馬上掉下來摔斷了腿,嘖嘖,真是倒了大黴哦……”

    劉家兩位少爺不和幾乎是益州人盡皆知的秘密,幾年前劉大少爺派人慫恿流民劫道欲加害二少,正是被卓雲打斷了計畫,之後還請宋掌櫃特意去警告過。而今大少爺莫名其妙地摔斷了腿,若說不是二少做的,賀均平可不信。

    二少卻仿佛沒聽出他話裡的意思,一臉坦然地笑了笑,回道:“可不是,要是大哥好好的,我也不必這大熱天的親自送貨,還勞得賀公子與方姑娘大駕。若不是你二人一路護送,我們這一路怎會如此通暢。”

    劉二少本只向宋掌櫃借了卓雲,賀均平得知後死皮賴臉地跟過來的,他可不放心讓卓雲一個人與居心叵測的劉二少同行。賀均平心裡清楚得很,這劉二少表面溫柔斯文,私底下可是個不要臉的狠角色,他要真對卓雲上了心,指不定會使出什麼陰險的手段來。

    “方卓雲那丫頭雖然本事大,可到底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傻丫頭,要是被那劉二少騙了要如何是好。”賀均平這麼想。那劉家二少爺長得不差,又慣常在卓雲面前做那溫柔小意的姿態,益州城裡不少小姑娘迷他迷得緊,保不准方卓雲一不留神就被他給迷住了。

    賀均平側過頭去看了看歪在身邊睡得迷糊的卓雲,瞅見她微微蹙著眉,不由得想伸手把她眉間舒平。才伸出手,猛地想起來劉二少就在一旁虎視眈眈,趕緊忍住了,只在她頭上輕輕拍了拍,柔聲道:“你要是睡得難受,就往我身上靠靠。”

    卓雲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卻沒動。賀均平等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伸手把她的腦袋撥到自己肩膀上。罷了又扭過頭來朝劉二少笑笑,目中難掩得意。

    劉二少臉色微僵,還是勉強笑笑,低下頭去再不看他們。

    一路太太平平地到了燕地的洪城,劉二少忙著做生意,卓雲便與賀均平一道兒在城裡轉悠。

    卓雲和賀均平一起來益州不僅僅是為了護送劉二少,主要還是想在燕地淘換些稀罕玩意兒回去給宋掌櫃做禮。

    宋掌櫃這幾年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不過數年就已在益州城開了四家同安堂,隱隱有成為益州城第一大藥鋪的趨勢。

    他年紀輕輕就攢得這麼一大份家業,人又生得清雅俊逸,更要命的是上頭還沒有父母在堂。一嫁進門便是當家主母,這樣的好親事可是點著燈籠也找不到。益州城裡不曉得多少人相中了他,每日裡上門說親的媒人都快要踏破了門檻,直到上個月,才終於由城裡赫赫有名的岳神醫做媒,與龍鳳銀樓的韓老闆家結了親,定下了他家的獨生女。

    宋掌櫃成親非同小可,作為最先追隨他的小弟們,卓雲和賀均平自然不能小氣,拍著胸脯說定要送個大禮。可他們轉遍了益州城,也沒能找到稱心如意的禮物,二人一商量,索性便來燕地碰碰運氣,正巧又趕上劉二少往燕地送貨,才決定護送他一路。

    洪城雖比不得益州繁華,但這裡乃燕地地界,有許多西北來的商人在此開店,販賣的貨物與益州截然不同,有大食的香料,新羅的人參,真蠟的象牙和犀角,還有歐羅巴的各色寶石,這些都是在益州城裡難得一見的東西。

    卓雲與賀均平在洪城熟門熟路,自然曉得要去哪裡淘換東西,不一會兒便尋到了城裡最大的珍寶樓。

    他二人雖穿得素淨,但身上的衣服都是從劉家鋪子裡挑出來的上品衣料裁剪而成,店裡的夥計生得一雙火眼金睛,立刻慇勤的迎上來,熱情地招呼道:“二位客官要買些什麼?小店昨兒剛進了一批歐羅巴來的新貨,有上好的紅寶石和香料,兩位客官要不要看看?”

    賀均平很是氣派地一揮手,“都拿出來瞧瞧。”他平日裡並不怎麼花費,吃穿用度也不多講究,故很是攢了不少銀錢,這會兒自然財大氣粗。

    夥計最愛的就是這樣豪爽客人,一邊討好地笑著,一邊轉身去後堂抱了好幾個精緻的檀木匣子出來,小心翼翼地打開第一個匣子,裡頭赫然裝著一套紅寶石頭面。歐羅巴的首飾樣式與大周迥異,但用料實在,大顆大顆的紅寶石通透紅豔,綻放著華麗至極的光芒。

    賀均平呼吸一滯,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卓雲柔潤的紅唇瞄去。卓雲膚白勝雪,紅唇黑眸,相貌十分濃豔,雖說與大周朝講究的纖細清雅截然不同,但對賀均平來說,卻是一種極致的吸引。他忍不住悄悄打量卓雲的不施粉黛卻豔光四射的面容,猜測著那殷紅的唇與匣子裡的紅寶石到底誰要更紅豔些。

    “這個我要了。”還沒仔細問價格,賀均平便作主將這套首飾定了下來。夥計聞言,立刻眉開眼笑,連聲道:“這位客官真是有眼光,這麼好品相的紅寶石首飾可不是那麼容易碰得到的。小的在店裡做了兩年,攏共也不過是見過兩套。對了,還有這些——”他又趕緊將剩下的匣子一一打開,口若懸河地介紹起來。

    卓雲無奈地白了賀均平一眼,湊到他耳邊小聲道:“你這回還真是大手筆,這套首飾怎麼著也得兩百兩銀子,你手裡頭有那麼多錢麼?”再說了,他一個大男人送套首飾給宋掌櫃,是不是有些不大妥當呢。

    賀均平小心翼翼地拿起匣子仔細察看,忍不住勾起嘴角,“我所有的家當都在身上呢,買這一套綽綽有餘。”便是不夠,他也總能想到法子暫時周轉,柱子大哥手裡頭可還攢著不少錢呢。

    卓雲見他一臉熱切,兩眼發光的樣子,知道自己說服不了他,索性也懶得管了,搖搖頭,低頭仔細挑起旁的東西來。

    不止宋掌櫃要成親,便是柱子大哥也到了說親的年紀,家裡頭總得準備些東西,省得日後說親準備聘禮時手忙腳亂。卓雲一面琢磨著,一面將選中的東西拿到一邊,那夥計瞧著,嘴都快咧到耳朵後頭去了。

    她正挑得興起,忽聽得身後有個年輕的女聲高聲道:“這套首飾不錯,我要了。”

    她微微挑眉,並未回頭,旋即卻又聽得賀均平不悅地回道:“這是我的。”

    夥計也弓著腰歉聲道:“這位小姐真是對不住,這套首飾已經被這位客官買了。您若是想買些別的,不如過來這邊仔細看看,小店還有旁的首飾,都是從歐羅巴千里迢迢運過來的,不說整個洪城,便是燕地也難得找到這樣的貨。”

    那年輕女子顯然是個刺頭,毫不客氣地怒道:“本小姐就要買這一套,你要是敢不賣給我,看我不拆了你們家店。”這樣的任性刁蠻,十有八九是哪個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要不然,能開口閉口就拆人家店。

    卓雲實在不想在燕地惹麻煩,歎了口氣轉過身,正欲勸說賀均平作罷,不想他竟也犯了少爺脾氣,劍眉一挑,冷冷道:“好大的口氣,我竟不曉得洪城還有這麼囂張跋扈、不講道理的人,張口閉口就要拆了人家鋪子,你當洪城是你家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6:49

第三十三章

    那年輕女子自幼錦衣玉食,被人捧在手心裡驕縱大的,沒想到這小小的洪城裡竟有人敢忤逆他,立刻大怒,再凝眉一看賀均平那種俊朗清雅的臉,明明只是個庶民打扮,卻通身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威嚴,她心中愈發地不喜,指著賀均平朝身後的一眾護衛命令道:“把這沒上沒下的小白臉給我押下去,劃了他這張臉,看他還敢對本小姐無禮。”

    卓雲大驚,立刻轉過身來一把拽住賀均平的胳膊欲脫門而逃。不想那些護衛們卻充耳不聞那位大小姐的命令,其中有個高瘦個子深深地瞥了賀均平一眼,毫不客氣地回道:“大人吩咐屬下保護大小姐的安全,攔著不讓您惹禍。若是被大人曉得我們肆意妄為地胡亂打人,大小姐有人護著自然不怕,屬下們可是要挨板子。”

    那位大小姐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那護衛說不出話來,咬著牙狠狠跺腳,“好!好!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們一個個都瞧不起我,不過是以為那女人嫁進我們吳家我就沒人疼了,也不看看她是個什麼東西,一個寡婦也想進我們吳家的門,休想!等我把祖母接回去,到時候非要你們一個個好看……”

    卓雲聽出這位大小姐家世不低,生怕招惹上麻煩事兒,趁著她還在哭哭啼啼地指責那些護衛,趕緊拽著賀均平的手就往外走。賀均平卻不肯放開懷裡的匣子,飛快地從兜裡掏出一張銀票扔給夥計,旋即跟著卓雲腳底抹油地溜了。

    那位大小姐在店裡罵了老半天,一群護衛卻始終板著臉一個字也懶得應,氣得她愈發地胸悶,最後終於一跺腳,轉身沖出門去。

    護衛們又趕緊追上,先前說話的那個護衛卻在門外停下了腳步,朝遠處張望了一陣,瞅見卓雲和賀均平背影,眉頭微蹙,欲言又止。

    “老八你還在看什麼,趕緊跟上!”

    老八應了一聲,人卻不動,直到賀均平和卓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他才猶豫了一下,複又折回了店裡,難得客氣地朝那夥計問:“方才在店裡的那兩個小哥兒,你可曉得他們叫什麼名字?”

    那夥計想了想,搖頭道:“這兩位小公子仿佛是從益州過來的商客,做藥材生意的,來過店裡好幾回,叫什麼小的可真不知道。”

    “商客?”老八眉頭緊蹙,喃喃地小聲嘟囔道:“怎麼長得這麼像……”

    卓雲與賀均平一路狂奔,直到將珍寶樓遠遠地甩在後頭,這才停下腳步。賀均平難得能拽住她的手,一點也不想放開,假裝沒有意識到,依舊緊握著卓雲的手不放。

    卓雲個子生得高挑,手卻不大,十指纖長猶若蔥段,手掌柔軟白皙,好似軟玉雕成。

    他不敢亂動,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二個人的手上,彼此的溫度交融,賀均平的掌心立刻滲出薄汗,臉上也燙得厲害。

    卓雲扭過頭去仔細看了幾眼,確定沒人跟上,總算松了口氣,蔫蔫地搖頭道:“真倒楣,怎麼就遇著這麼個不講理的大小姐。”她又朝賀均平通紅的臉上看了一陣,詫異地問:“石頭你怎麼了,臉上紅得厲害?”

    賀均平勉強笑笑,“方才跑得急,岔了氣。”

    卓雲並未生疑,關切地道:“那咱們就歇會兒。”說話時朝四周打量了一番,瞅見不遠處的酒樓熱鬧非凡,遂建議道:“平陽樓的黃酒不錯,上回大哥還特特地從洪城給我帶了一壺回益州。咱們好不容易來一趟,定要喝得盡興。”

    她走得急,賀均平一時沒跟上,手中的柔荑便已滑出。他覺得自己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眼睛不由自主地跟著卓雲,手和腳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傻乎乎地跟在後頭。

    卓雲要了樓上的雅間,又飛快地點了幾樣熱菜和店裡的招牌黃酒,罷了又朝賀均平道:“石頭想吃些什麼?”

    賀均平一直呆呆的,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茫然地應了一聲,旋即低聲回道:“你點就是。”

    卓雲察覺到他的不對勁,眉頭微蹙,將夥計摒退出門,罷了才問:“你今兒怎麼了?看起來怪怪的,是不是方才被人呵斥還在生氣呢?咱們什麼人沒見過,不過是個驕縱無禮的大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賀均平靠著卓雲坐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沒事,就是花光了手裡的銀子,有些心疼。”他頓了頓,托著腮看著卓雲,臉上露出狡猾的笑意,“我沒錢了,今兒這頓,不,以後這些天一直到我們回去,我可都得賴著你了。”

    “全給了?”卓雲眉一挑,哭笑不得地看著賀均平,一臉不敢置信地問:“給了多少?”

    賀均平眨了眨眼睛,沒說話。

    卓雲無奈地搖搖頭,習慣性地想伸手在賀均平的腦袋上敲一記,忽地想起什麼,到了半空中的手也緩緩收了回來,苦笑道:“算了,買都買了,你喜歡就好。這套首飾極為少見,拿去送人也有面子。宋掌櫃素來豁達大方,收了你這麼重的禮,定也會回你個大禮。”

    賀均平微微垂眼,低沉的聲音裡仿佛透著淡淡的緊張,“你也覺得好看?”

    “好看!”卓雲給自己倒了杯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放下茶杯起身道:“這屋裡有些熱,我出去透透氣,一會兒菜上來了叫我。”說罷便推門而出。

    卓雲並不傻,她甚至比別的同齡女子要更敏感,怎麼會察覺不到賀均平隱隱躁動的心,她無法回應,便只能逃避。

    平陽樓熱鬧非凡,走廊裡人也多,四處都是一片喧鬧,卓雲揉了揉太陽穴,深吸一口氣,又朝四周看了幾眼,沿著一條人少的走廊朝花園的方向走。

    事情怎麼會發展到現在的地步呢?卓雲坐在花園的假山叢中皺著眉頭想,她現在對賀均平已經沒有了那種咬牙切齒的恨意,對她來說,現在的賀均平和上輩子那個不共戴天的仇人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他是她從路邊撿回來的小石頭,臉皮厚,脾氣大,愛吃醋愛耍賴,是除了大哥之外最親近的人。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賀均平開始對她有了異樣的情愫呢?卓雲也說不清楚,不知哪一天起,那個小鬼就總喜歡盯著她看,眼神兒幽幽的、毛毛的,好幾次卓雲試著假裝不知道地瞪回去,他也不知收斂。

    以後應該要疏遠些,省得賀均平誤會,卓雲暗暗歎氣,可是,那個小鬼卻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卓雲覺得,他可不一定能懂。就算能懂,卻不一定就此罷手。難道真要鬧得兩個人翻臉才好?

    卓雲捂著臉痛苦得直跺腳!

    “……趙公子好走。”

    “霍先生請留步。”不遠處隱隱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卓雲渾身一顫,整個人忽然就清醒了。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她癡癡地愣在原地許久不能動彈半分。是在做夢麼?她狠狠一咬舌尖,舌尖立刻傳來陣陣痛楚,腥甜的血頓時盈滿整個口腔。

    陸鋒?這是陸鋒的聲音!

    卓雲一個激靈跳起身,立刻循著聲音追過去,走廊裡卻早沒有了陸鋒的影子,有個衣著華麗的中年男子正在關上雅間的門。卓雲三步並作兩步地沖上前一把拽住那中年男人的衣領,急切地問:“方才那個人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7:02

第三十四章

    “啊——”中年漢子艱難地呼救,剛剛出聲,大門就被卓雲“砰——”地一聲狠狠關上,面前寒光一閃,脖子上竟多了枚寒光閃閃的匕首。中年漢子兩腿一軟,險些癱倒在地,瑟瑟發抖地求道:“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方才那個人呢?”卓雲又問。

    中年漢子哆哆嗦嗦地回道:“您……您是說那位趙……趙公子……他回回去了。”

    “趙公子?”卓雲微微一愣,不是陸鋒?可是,那個聲音怎麼會如此相像?難道這麼多年過去,她連陸鋒的聲音都已經記不清了嗎?

    或者,那只是他的化名?卓雲一念至此,方才稍稍沉寂下去的心又繼續狂跳起來,“他去哪裡了?”

    “客客棧……”中年漢子吸了口涼氣,“福來客棧。”

    卓雲鬆開手,客客氣氣地朝他拱了拱手,道了聲“失禮了”,旋即立刻開門追了出去。

    福來客棧就在平陽樓西南方約莫兩裡地,卓雲一出酒樓便朝西南方向飛馳而去。天色漸暗,暑氣漸消,正是一天裡最熱鬧的時候,街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卓雲走不多久,竟遠遠地瞧見前方陸鋒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閃而過。

    “陸鋒——”卓雲不管不顧地高聲喚了一句,並無人應。陸鋒繼續在人群中繼續前行。

    卓雲狠狠一跺腳,趕緊繼續往前追。偏偏路上人流如梭,陸鋒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隱若現,一會兒,竟忽然不見了。

    “陸鋒——”卓雲滿頭大汗地站在大街上倉惶地朝四周張望,她腦子裡一片空白,確切地說,是東西太多亂成了一團麻。

    是他嗎?這個時候的陸鋒不是應該還好好地待在泰州做他的大少爺麼?他在來益州之前從未南下過,怎麼會出現在燕地洪城?

    難道真的認錯了?可是,一樣的聲音,同樣的背影,那些她深深刻在骨子裡的所有的記憶,就算輪回幾百年都不會忘記的一切,怎麼會認錯呢。

    陸鋒,陸鋒,卓雲念叨著這個名字,繼續往福來客棧方向奔。

    “姓陸的客官?”客棧的夥計搖搖頭表示不知,“最近客棧裡沒有姓陸的年輕客人。”

    “那姓趙的呢?”卓雲又問,“個子大概這麼高,大概十六七歲,生得很俊,眉眼淩厲,左邊脖子上有一顆小痣。”

    那夥計立刻長長地“哦”了一聲,“您說的是京城來的趙公子啊,早說嘛,他在我們客棧住了好幾日了,不過下午出去了還沒回來。他總喜歡去東湖湖邊看風景,小公子若是要尋他,去東湖定能碰到。”

    卓雲大喜,鄭重地朝那夥計道了謝,又從懷裡掏了一小錠碎銀子聊表謝意,旋即立刻出了門,直朝東湖而去。

    她將將走了不到十丈遠,路邊小巷子裡忽然有厲風襲來。卓雲遂不提防,肩膀上狠狠挨了一拳,竟直直地往後摔了一丈多遠。那突襲之人卻不肯就此罷手,三兩步沖上前揮起拳頭朝卓雲臉上狠狠砸下來。

    卓雲就地一個懶驢打滾躲過這一擊,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反手從腰上解下平日裡防身用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朝那蒙面人喉間刺過去。

    那蒙面人顯然沒想到卓雲竟也是個高手,微微一愣,立刻抽出一把短刀,低呼一聲與卓雲近身激戰。

    二人走的是同樣的路子,下手狠辣快准,絕不留情。卓雲心中訝然,她的身手是許多年歷練出來的,帶著上輩子凝結的殺氣,而這蒙面人顯然年歲不大,竟也有如此淩厲的煞氣,十有八九是出身軍中。這樣的人物,怎麼會對她下手?

    卓雲思來想去也不記得自己結過這麼大的仇家,一邊想一邊連連後退,高聲喝問道:“你是誰派來的?我與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竟要對我下這麼狠的手?我說你……”

    她辟裡啪啦地問了一大堆,那蒙面人卻一聲不吭,手中的短刀卻愈發地狠毒,卓雲稍不留神,便被他劃破了衣袖,所幸冬天衣服穿得厚實,要不然,她的左胳膊恐怕已經廢了。

    卓雲大怒,也不顧自己會不會受傷了,折腰欺身而近,手中匕首猶如毒舌直指那蒙面人的咽喉,竟是玉石俱焚的招數。那蒙面人到底惜命,不敢與卓雲硬碰硬,只得連連後退,口中怒道:“你這小子竟是不要命了麼!”

    卓雲也不說話,手裡的匕首一劍接著一劍地朝那蒙面人刺去,全是不要命的打法。那蒙面人終究不敢硬來,一折身,竟從懷中掏出一支暗鏢朝卓雲小腹射來。卓雲慌忙揮著匕首去擋,終究還是被那暗鏢劃傷。

    傷口先是一痛,旋即竟是一陣酥麻。

    這不要臉的下流胚子,竟在暗鏢上使了毒!卓雲暗道不好,立刻往往大街上沖。那蒙面人卻不肯放過她,伸手過來攔。二人爭鬥間,卓雲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賀均平激動的聲音,“卓雲,方卓雲——”

    這一聲在此時的卓雲聽來猶如天籟,她頓時喜形於色,蒙面人見狀知道今日沒法善了了,立刻收了刀飛快地從巷子裡溜走。

    “卓雲,卓雲,你怎麼了?”

    卓雲迷迷糊糊地看著賀均平影子越走越近,終於放心地暈了過去。

    遠處的小樓裡,年輕男子立在視窗沉默地看著卓雲軟軟地倒在賀均平的懷裡,眉頭微微蹙起。

    “公子爺,”蒙面人捂著身上的傷,呲牙咧嘴地告狀,“那小子竟是個硬茬,年紀輕輕工夫了得。也不曉得他從哪裡學來的本事,竟仿佛跟屬下是同一路。他追著您叫了您一路,公子爺果然不認得他?”

    陸鋒搖頭,挑眉道:“不曾見過。”那樣濃烈的眉眼,若是見過,怎麼會一點印象也沒有。

    “那晚上屬下再把他擄過來。”蒙面人氣得直跺腳,“得仔細問清楚了,他怎麼認得您。可不能讓這半路上冒出來的小子壞了咱們的事。”

    陸鋒瞥了他一眼,沉聲道:“算了吧,你這下三濫的手段使了一回也就罷了,人家又不傻,還能中你的計?再折騰下去反而打草驚蛇,多生事端。”他揮揮手,又朝下方的巷子看了一眼,直到賀均平抱著卓雲走得遠了,這才蹙起眉頭,壓下心底的異樣,緩緩地退回了屋裡。

    卓雲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早晨,窗外已經大亮,陽光照在窗櫺上,在地上印出大大小小的方格。賀均平握著她的手靠在床邊上瞌睡,他眉頭微微蹙起,眼睛雖然緊緊閉著,卻顯得很不安穩,眼睛下方有淡淡的煙青,顯然這一晚上沒睡好。

    卓雲微微一動,賀均平立刻就睜開了眼,深吸一口氣坐起身,一臉擔憂地問:“卓雲你醒了?傷口還疼嗎?”

    卓雲搖搖頭,掙扎著想坐起身,卻發現胳膊根本使不上力,側過臉一看,整個左肩都裹了厚厚的一層紗布,腰上也同樣如此。她這輩子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傷,自然不曾被裹得像個粽子過,一時有些不適應,皺著眉頭道:“怎麼裹成這樣,趕緊讓大夫過來把它們都給拆了,難受死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7:17

第三十五章

    賀均平卻道:“你別亂動,瞧瞧自己都傷成什麼樣了。大夫說左胳膊都脫臼了,若是養不好,日後就別想再使刀。這些天你好好地躺在床上,有什麼事兒都喚我來做,別整天想著要出門。真是的,我才一會兒沒跟著你,你就把自己整成這樣……”他絮絮叨叨地埋怨著,臉色很不好,卻並沒有向卓雲追問她身上傷口的來歷。

    卓雲莫名地松了一口氣。不管賀均平看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她卻不想跟他說。陸鋒的事,她永遠都不想跟他提。

    賀均平伺候著她洗了手臉,又端了早飯來要喂給她吃,被卓雲給拒了。

    “我又不是斷手斷腳,”她哭笑不得地道:“右手還好好的呢,哪裡就要人喂了,又不是廢人。”

    賀均平笑笑,也不堅持,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幫她夾菜,伺候得很是周到。

    待用過了早飯,賀均平也不走,不知從哪裡找了本書來,坐在一旁念給卓雲聽。

    “……有女年十四五,豔麗聰悟。鼻兩孔各垂息肉如皂莢子,其根如麻線,長寸許,觸之痛心髓………嘖嘖,太奇怪了,”他一邊念著話本,一邊感歎起來,“這話本是不是也太荒誕了,簡直是匪夷所思。”

    卓雲看了他一眼,沉聲道:“這世上本就是無奇不有,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連重生這種事都經歷過,卓雲覺得,不管再發生什麼事,她都不會覺得驚訝了。

    賀均平卻一挑眉,目光凜凜地看著她,滿臉狐疑,“為何是我不知道?難道你知道?”

    卓雲高深莫測地笑,不說話。

    賀均平早習慣了她這樣的表情,嗤了一聲,道:“你就裝吧!”說罷,又翻了一頁,繼續讀起來。

    他們倆在屋裡蹉跎了一上午,直到外頭劉家的護衛過來通報說有人求見。

    “有人找我?誰啊?”賀均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解地轉過頭問卓雲,“咱們在洪城還有認識的人嗎?”

    卓雲想了想,狐疑地問:“難道是同安堂的人?或許是生意上的事?”

    “這就怪了,”賀均平搖頭,“就算是生意上的事,不是應該找你麼。”同安堂的藥材生意,除了宋掌櫃之外,就屬卓雲知道得最多,若是宋掌櫃不在,也常常是她出面接洽,若果真是因為生意事宜,理應來尋卓雲才對。

    “見了不就知道了。”卓雲打了個哈欠往背後靠,賀均平趕緊手疾眼快地塞了床被褥在她身後,小聲問:“夠不夠軟,實在不行我讓夥計再送一床被子來。”

    “不要了,”卓雲搖頭,“熱!”

    他們倆說話的工夫,求見的人已經到了,在門口敲了兩聲,賀均平親自起身去開門。

    門一打開,賀均平頓時愣住,皺著眉頭看著面前的年輕人,沉聲問:“你是——”昨兒在珍寶樓遇著的那群侍衛中的一個。

    “賀公子?”老八試探性地喚了他一聲,目光炯炯地盯著賀均平的臉,不錯過他臉上一絲細微的表情。

    卓雲不見他們進屋,心中狐疑,低聲喚道:“石頭,怎麼不叫人進來?”

    “賀公子的小名叫石頭?”老八愈發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臉上漸漸有了神采。

    賀均平隱隱約約猜到了什麼,心裡頭頓時亂成了一團麻,他怔怔地看著老八,舔了舔嘴唇,過了好一陣,才終於反應過來,側身放老八進屋。

    老八瞅見床上包裹得像個粽子的卓雲微微一愣,不由得訝道:“方公子怎麼受傷了?昨兒瞧著還好好的。”

    卓雲乾笑兩聲,“走路不留神,跌了一跤。這位大哥不知如何稱呼?”此人來訪前顯然做了不少功課,竟能叫出她的姓氏來。卓雲心中疑慮頓生,面上卻不動聲色,笑眯眯地與老八套近乎。

    “在下姓韓,”老八看著賀均平,臉上表情很是興奮,“昨日匆匆一面,在下驚覺賀公子十分面熟,回頭去向金針坊的夥計打聽,說是賀公子名字喚作均平?這名字竟與在下一直尋常的賀家大少爺一模一樣。不知賀公子祖籍何處?”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卓雲立刻猜到了什麼,轉頭朝賀均平看去。見他臉上微微發白,神色倉惶迷茫,心知他定是大為震驚,趕緊朝他招招手,又朝老八道:“他是京城賀家的大少爺,韓大人莫不是認得石頭的姨母姨父?”

    老八確定心中所想,立刻大喜,連忙拱手回道:“果然是大少爺,您這相貌與夫人真是有六七成像。這些年來夫人一直到處在找您,以為您還在京城附近,京畿一帶都找翻天了,卻一直不見您蹤影,不想今兒竟在洪城見著了。夫人若是這個好消息,還不知高興成什麼樣。”

    得知親人音訊,賀均平的臉上終於漸漸有些些動容,他靠在卓雲床邊坐下,低著頭,喃喃問:“我……我姨母還好麼?”

    老八聞言先是一愣,旋即狠狠一拍腦袋,高聲笑道:“看我這腦子,竟是忘了與大少爺說了,這些年來派人一直尋常少爺的是趙夫人,大少爺您的生母趙夫人。”

    老八此言一出,不僅是賀均平,就連卓雲也傻了眼,犯了半天的傻,她這才終於反應過來,轉臉朝賀均平看過去,一臉的驚喜和不敢置信,“石頭,石頭——”她輕輕地喚他的名字,仿佛做夢一般囈語,“你母親還在世。”

    卓雲的腦子裡早已沒有了母親的樣子,但記憶深處仿佛有個美麗溫柔的女人陪在她身邊唱著歌哄她入睡,在上輩子遭受各種痛苦的日子裡,那個溫柔美麗的身影會常常出現在她的夢裡。

    這可真是個好消息!

    賀均平下意識地握住卓雲的手,眼睛卻直直地盯著老八,生怕從他臉上看出一絲一毫撒謊的痕跡,“你是說我娘親……還在世?”他的聲音微微顫抖,掌心滲出許多汗,將卓雲的掌心也浸得濕濕的。

    老八正色回道:“當年大少爺被府中僕人提前送走,故不曉得後來事態的發展。大少爺的舅父趙先生帶著人趕去京城,不想還是到得晚了,賀大人已然殯天,只救回了夫人。這些年來,夫人與趙先生一直都走四處尋找大少爺,不想卻一直杳無音信。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竟讓在下遇著著大少爺,不然,也不知您還要在外漂流多久。”

    賀均平木然地眨了眨眼睛,伸手摸了把僵硬的臉,猛地發現自己竟已是淚流滿面。

    這一整天賀均平都與韓老八在屋裡訴說離別後的種種,得知賀均平被卓雲所救,韓老八立刻鄭重地向卓雲行了個大禮,又正色道:“多謝方公子救命之恩,賀家雖已敗落,但素知有恩必報的道理,日後定當重謝。”

    卓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然地笑道:“韓先生客氣了,莫要說什麼救命不救命的話,石頭——不,賀大少爺吉人天相,又有自保的本事,便是沒有我們,也斷然出不了什麼事。老天爺保佑終於讓他遇著了先生,日後認祖歸宗才是大好。”說罷,又朝賀均平道:“你趕緊去收拾收拾,趕明兒就跟韓先生一起回去。你母親見著你,不知道該多高興。”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7:30

第三十六章

    賀均平猛地抬頭看她,臉上驚慌之色一閃而過,“你讓我一個回去?”

    韓老八臉色微變,瞥了卓雲一眼,沒說話。

    卓雲微笑,朝他抬了抬裹得像個粽子的胳膊,“你也不瞧瞧我成什麼樣子了,若真陪著你千里迢迢去宜都,恐怕這只胳膊都得廢了。再說,我在益州還有事兒呢,鋪子裡的生意總不能全交給宋掌櫃。”

    當然這些只是檯面上的話,重要的是,賀家再怎麼沒落,可到底還是世家,賀均平還有娘舅家撐著,等回了宜都,便有大把的好差事等著他。賀大少爺本就與她們不是一路人,他將要回到本該屬於他的地方,走上原本應該走的那條路,十幾年後,他將是燕國最年輕的大將軍,而不是益州城同安堂裡一個小小掌櫃或管事。

    韓老八微微詫異地看了卓雲一陣,仿佛沒有想到她會如此輕易地讓賀均平離開。但既然卓雲如此好說話,他也樂享其成,少費許多口舌,笑著朝賀均平勸道:“這些年來夫人日日夜夜都盼著您回去,大少爺難道不著急見她麼?”

    賀均平臉上終於動容,又朝卓雲再看了兩眼,這才無奈應道:“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自然是越快越好!”韓老八想了想,道:“不如明兒大早就動身?晚上大少爺也好收拾收拾,我們日夜兼程,不過七八天就能趕到宜都。”

    賀均平心裡暗暗算了算日子,單是一來一回便要半個月,到了宜都見了母親和舅父,少說也得待上十天半月,少說也有月余不能再見卓雲。打從他到方家起,他就不曾有一天離開過,就連卓雲偶爾出門押貨,他也寸步不離地跟著,而今冷不丁就要離開這麼久,心裡頭如何捨得。

    更何況,這邊劉二少爺還一直虎視眈眈,趁著他不在,定要甜言蜜語地哄著卓雲,萬一她不懂事聽信了劉二少的話,豈不是……

    賀均平越想就越是覺得不妥當,可他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出什麼妥當的法子,急得臉都紅了。想了想,還是決定先將韓老八摒退,再與卓雲單獨說。

    於是,他輕咳了兩聲,朝韓老八點頭道:“那就明兒動身,韓先生有什麼事我們路上再說。”說罷,便要起身送客。

    韓老八看了卓雲一眼,笑著起身告退,臨到門口,又仔細與賀均平定下了明早出發的時間,罷了這才告辭離開。

    等韓老八一走,卓雲立刻打了個哈欠作疲憊狀,揉了揉臉道:“怎麼一大清早就開始犯困了!不行,我得睡會兒。”一邊說著話,一邊就往被子裡鑽,半眯著眼睛朝賀均平道:“石頭你趕緊去收拾東西吧,這一路跋山涉水的可不好走,那韓先生到底是個大老爺們兒,準備得定然不夠周全。我聽說北邊兒天氣已經開始轉涼,你趁著鋪子還沒關門,趕緊去買兩身厚實些的衣裳。對了,到底是回去見你母親,不如請劉二少爺幫忙弄兩身錦緞,也好衣錦還鄉。”

    賀均平一聽劉二少的名字心裡頭就不痛快,皺著眉頭悶悶地回道:“只要有錢,哪裡買不到好東西,何必要他幫忙。卓雲你以後也少跟他在一起,我看那小子賊眉鼠眼的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可別被他騙了。”

    卓雲頓時失笑,想開口反駁他,但一想到他此去可能再也不會回來,心立刻就軟了,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柔聲回道:“你放心,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怎麼會輕易被人騙。對了,你身上的銀子不是花光了麼?”

    她轉過身從枕頭底下翻出個小荷包來扔進賀均平的懷裡,不以為然地道:“拿著路上花,再給你母親買些東西回去,還有你娘舅姨母,一個也不能落下。唔,要不昨兒淘的那套首飾帶回去送給你母親,她見了一定歡喜。宋掌櫃那裡,還有我呢。”

    明明只是幾句再普通不過的話,可卻不知到底觸痛了賀均平哪裡,他心裡一酸,眼睛發澀,一時沒忍住,竟有熱燙的眼淚滑了下來,一滴一滴地落在卓雲的手背上。卓雲的手一顫,頓覺手背一陣灼熱,仿佛那幾滴眼淚能將她的手背灼穿。

    “怎麼還哭起來了。”卓雲看著未來的賀大將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心裡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這些年過去,她一直努力地想要放下上輩子的恩怨,努力地把賀均平當作一個普通人來對待,但心裡多少還是有些膈應的,直到現在,看著他在自己面前哭得像個孩子,卓雲才發現,原來上輩子的恨意早已在這些年中慢慢磨滅了。

    時間真是件可怕的東西,卓雲想。

    賀均平酣暢淋漓地哭了一場,把他這麼多年以來所有的艱辛和委屈全都化作眼淚傾瀉而出,再回頭來仔細想想,其實這五年卻是他生命中最快樂也是最重要的時光。他學會了成長,學會了堅強,學會了忍讓,甚至學會了愛。

    “我母親什麼樣的寶貝沒見過,怎麼看得上那套首飾。”賀均平把臉上的眼淚擦乾,睜著一雙紅紅的眼睛看著卓雲,臉上浮出淡淡的紅暈,“索性還是留給你吧。”他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生怕卓雲開口回絕,“我是想,反正宋掌櫃也不缺這些,再說我送套女人的首飾給他也不像樣子,不如還是送你得了。”

    他忍不住再一次偷看卓雲那弧度美好而飽滿的紅唇,臉上一陣一陣地發燙,“你喜歡嗎?”

    卓雲不知道該怎麼回他的話。她不是頭一回面對賀均平這樣情竇初開的少年郎,以前在小紅樓的時候,院裡的嬤嬤特意請人教過她要如何應對男人的愛慕,如何撩撥未經人事的良家少年,甚至如何欲拒還迎。她第一次遇到陸峰的時候,甚至還想方設法地去勾引過,可是到了現在,她卻一點手段也使不出來。

    她很害怕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言會傷害到賀均平的一片赤誠之心。她想了想,終於還是作出一副高興又歡喜的姿態來,眼睛彎成一枚月牙,笑眯眯地道:“送給我了?石頭你可真是大方。我長這麼大還沒戴過這樣的好東西呢。”左右他這一走,可能再也回不來了,又何必再說什麼無情有情的話。

    賀均平終於高興起來,先是抿著嘴笑,旋即又咧嘴歡喜道:“我……我來幫你戴上。我覺得這個特別適合你。”說話時,他已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將放置在抽屜裡的首飾盒拿出來,想要給卓雲戴上。

    “可別!”

    卓雲一出聲,立刻又覺得自己有些反應過度,遂又壓低了嗓門,小聲道:“你也不瞧瞧我這是什麼打扮。”她無奈地甩了甩腦袋,露出頭頂的男兒髮髻,笑道:“若是被人瞧見了,還以為我腦子燒壞了呢。”

    “無妨——”賀均平堅持道:“沒有人過來。”他小心翼翼地把耳環拿到卓雲面前,屏住呼吸一點點地送到她瑩白如玉的耳垂邊,傻乎乎地找了許久,才忽地反應過來,“沒耳洞?”

    卓雲也一愣。她上輩子在小紅樓自然是打過耳洞了,這一生從小就作男子裝扮,怎麼會露這種破綻。只是方才,怎麼連這個事兒都給忘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7:45

第三十七章

    “怎麼辦?”賀均平有些氣惱地盯著手裡的耳環看了半晌,竟是臨走也看不到卓雲帶著紅寶石耳環微笑的模樣麼,“再試試項鍊吧。”

    “我要睡了。”卓雲忽地縮回被子裡,伸出右手狠狠拽住被子蓋住頭臉,“不跟你玩兒了,困死了。”她說,聲音悶悶的,聽不出有什麼情緒。

    賀均平舉著項鍊的手停在半空中一動也不動,他安安靜靜地看了卓雲很久,才終於輕輕歎了口氣,輕手輕腳地給她蓋好被子,又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一晚上卓雲都沒怎麼睡,翻來覆去好像在烙餅。動得多了,總難免撞到傷口,痛得她呲牙咧嘴。半夜裡渴得厲害,她掙扎著起床倒水,不想黑暗中踢到了屋裡的凳子,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

    桌上的杯盞茶壺全都被她撞得摔在地上,發出連續的清脆的碎響,瓷片碎了一滿地,卓雲一不留意,竟刮破了手指,立刻滲出血來。

    這輩子她還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一顆心愈發地煩躁起來,整個人往地上一坐,便再也不想動彈。一會兒,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爾後便是輕輕的敲門,賀均平在門外關心地問:“卓雲,你醒了麼?我聽到你屋裡有聲音。”

    卓雲一個字也不想說,悶悶地坐在原地不動。她覺得現在的自己特別矯情,討厭得很,不想跟自己說話,也不想跟賀均平說。可賀均平卻守在門口不肯走,他侯了一陣,不見卓雲回話,又繼續道:“你是不是傷到哪裡了?讓我進屋瞧瞧。”

    黑暗仿佛有一種可怕的力量,能把白天裡一切隱藏的情緒全都剝開,簡單而直接地呈現在面前。當看不見彼此的時候,身體裡其他的感官便會更加靈敏,屋裡依舊一片寂靜,賀均平豎起耳朵聽了許久,只清晰地聽到兩個人壓抑的呼吸,粗重而短促,仿佛隱藏著許多無法訴諸於口的感情。

    方卓雲到底在想些什麼呢?賀均平一屁股坐在門口,一動也不動,托著腮想著這個深奧而複雜的問題。兩個人明明只隔著薄薄的一堵牆,可賀均平卻覺得,他們倆從來沒有這麼疏遠過。

    直到天亮,屋裡的卓雲始終沒有出聲,賀均平也不敢貿然進屋,一動也不動地守在門口,寸步不離。

    大清早韓老八就已經套著車過來接他,賀均平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無奈地站起身,隔著門輕輕地喚了一聲“卓雲”,等了許久依舊不見回應,才黯然地歎了一口氣,低聲道:“我走了。”說罷,他最後看了那扇緊閉的大門一眼,一點點,一點點地挪開了腳。

    他想了整整一晚上,卻怎麼也想不明白卓雲如此態度的原因。他們從十歲起就生活在一起,寸步不離,卓雲雖然總是有些高深莫測,但性子卻很直爽,心裡頭不痛快也都寫在臉上,從來不曾像昨晚那樣沉默,那樣壓抑。

    是昨晚他做得太過了,所以嚇到了她?可是,依著她的性子,若是不喜,不是早就應該毫不客氣地瞪著他,狠狠地把他臭駡一通麼。所以,卓雲這樣的糾結和痛苦,是不是也表示,她的心裡也多多少少有他的存在呢?

    一直到他啟程,卓雲也沒出來送他。賀均平倒也不生氣,只叮囑店裡的夥計好生照顧卓雲,每日要喝什麼湯,吃什麼飯,天冷了要給她添新衣……那夥計都忍不住笑了,連聲回道:“賀公子請放心,您和方公子也不是頭一回住我們客棧了,都是熟客,定會照顧他周全。”

    賀均平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深吸一口氣,不由自主地再朝院門口看了一眼,始終不見卓雲的身影,這才失望地跳上了馬車。

    賀均平一走,卓雲就病倒了,算不上什麼大病,不過是著了涼染了風寒。她平時身體極好,很少生病,這一回卻來勢兇猛,在床上躺了六七日才終於痊癒,直把劉二少嚇得險些將全城的大夫都請到客棧來了。

    就連柱子也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卓雲一問,才曉得賀均平臨走時給柱子去了急信,讓柱子過來照顧她。

    “那石頭怎麼就走了呢?”柱子很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那小鬼在他家裡住了四五年,忽然打一聲招呼人就走了,連聲道別的話也沒有,怎麼能不讓人難過,“那他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家?”

    卓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提醒道:“他已經回家了,宜都才是他的家。”他所有的親人都在那裡,他也將在那裡開始新的人生。他會是賀家的大少爺,是前途不可限量的賀大將軍,賀均平從來就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柱子頓時啞然,摸了摸腦袋,有些不自在地回道:“那石頭總還會回來看看我們吧。到底……到底……”他到底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什麼所以然來,神色有些悻悻的,歎了口氣,小聲道:“石頭不是那樣的人。”

    卓雲狠狠揮手,仿佛要把所有的煩惱全都趕走,“石頭的事兒我們不管了,正好大哥來了,我有事兒要拜託你幫我打聽。”她在客棧裡歇了這麼多天,再多的事兒也漸漸理清了頭緒。對於那天在平陽樓裡驚鴻一瞥的人,卓雲很確定那就是陸鋒,但她卻怎麼也想不明白,他怎麼會出現在燕地。

    上輩子卓雲的整個人生都是一幕悲劇,唯一的溫暖和色彩都在陸鋒身上。貧寒出身的女孩,被親身祖母賣到青樓,受盡了個各種鄙夷和冷眼,屈辱與痛苦都深深地刻在她的骨子裡,直到她艱難地長大,直到陸鋒的出現,她才第一次感覺到溫柔和善意。

    那個時候的陸鋒就好像她生命中唯一的陽光,是她在汪洋大海中苦苦求得的一處棲身海島,那樣安全而溫暖,她永遠都無法忘記。

    生在安逸環境下的人永遠無法體會到那種好不容易才有人呵護、有人喜歡的心情,那簡直是人世間最珍貴、最難得的事,過去的許多年,卓雲一直靠著這個記憶和信念才堅強地活下來。直到現在,她明明知道也許上輩子所看到也許並非事實,可是,她卻不願意,也不敢去追逐真相。

    但是,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不需要澆灌,不需要施肥,它也會自動地生根,發芽,猶如慢性劇毒一點點侵蝕她的心。

    是不是終於到了最後關頭了?

    卓雲深吸一口氣,咬咬牙,朝柱子道:“你幫我去福來客棧查一個人。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姓趙……”她儘量用最平和、最沒有起伏的聲音描述出陸鋒的樣子,可卻連柱子也聽出了異樣。

    “二丫,這小子是不是幹了什麼壞事兒?”柱子滿腹狐疑地看著卓雲煞白的臉,擔心地問:“他……”

    “你去查就是了。”

    柱子見她臉色愈發地難看,終於還是沒有再追問,只是喃喃道:“那……都查些什麼?”他還從來沒有幹過這種事兒呢。

    “所有,他的家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做什麼,所有的事……”

    柱子點頭應下,臨走時又想起什麼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一臉關切地叮囑道:“二丫,你要是心裡頭有什麼難受的事兒就跟大哥說。大哥雖然聽不懂,可你說說,終歸是好的。別什麼事兒都憋在心裡頭,小心憋壞了。還有石頭……我覺得,他就算回去了,也終歸會回來看我們。”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7:59

第三十八章

    卓雲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朝他微微頷首,“我知道。”

    她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賀均平。

    消息來得很快,柱子出去了不過一個時辰便回了,臉上帶著得意的笑,“俺就花了一吊錢,那客棧的夥計就什麼都說了。那小子好像是做茶葉生意的,從宜都過來,在洪城逗留了七八天,說是沒買到好茶,前幾天啟程去益州了。”

    “沒一句真話。”卓雲冷笑搖頭。

    柱子摸了摸後腦勺,嘿嘿地笑,“那客棧的夥計也是這麼說的,說他恐怕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少爺出來玩兒的,身邊還帶著幾個下人,一個個殺氣騰騰,很是嚇人。”

    “還有別的嗎?”

    柱子無奈搖頭,“他們包了個小獨院,不大喚人伺候。就這些,還是那夥計偷了店裡的登錄本給我瞧的。”柱子識得幾個字,對此很是得意,他從懷裡掏出那本卷得毛毛躁躁的登錄本遞給卓雲,“你看,上頭是不是就這麼寫的。”

    卓雲接過,隨手翻了翻,目光忽地凝住,落在那本子上再也動不得半分。

    柱子瞅見她原本就蒼白的臉忽地完全沒了血色,平日裡幽黑發亮的眼睛猝然失去了光澤,整個人好似在那一瞬間沒有了生氣。

    “二丫——”柱子別嚇得不輕,顫著嗓子輕輕喚了她一聲,“二丫你沒事吧,你怎麼了?”他連喚了好幾聲,卓雲卻半點回應也沒有,她好像已經完全陷入了另一個世界,這讓柱子忽然產生出一種卓雲隨時會消失的錯覺。

    他狠狠地抓住卓雲的肩膀一陣搖晃,大聲喝道:“二丫你醒醒,你醒醒!”

    卓雲終於被她搖醒,但臉上表情依舊茫然,目光呆滯,神情渙散,仿佛傻了一般。

    柱子搶過她手裡的本子仔細查看,可怎麼也看不出有什麼異樣。那上頭簡簡單單地寫著那個少年人的來歷、去處,以及名字。

    趙懷誠——柱子輕輕念道:“趙懷誠。”

    所以,這個名字才是引得卓雲如此大變的原因嗎?

    宜都在燕地最北邊,四面環山,地勢險峻,賀均平跟著韓老八日夜兼程地走了八天才總算瞅見了宜都的城牆。相比起高大巍峨的京城,宜都實在稱不上氣派,這裡的城牆甚至連京畿小城都不如,但熱鬧程度卻比京城有過之而無不及。

    賀均平實在不願窩在馬車裡,老早就出來騎了馬,走在官道上打量來往的路人。

    這些年他往來於益州和洪城兩地,走南闖北的人也見過不少,但這金頭發藍眼睛的妖怪卻從未見過。賀均平心中著實嚇了一跳,但面上卻不露聲色,只悄悄盯著那些妖怪看了半晌,見他們除了身上味道難聞些之外並無半點一樣,且四周行人一臉泰然,遂放下心來。

    眼瞅著城門近了,韓老八也趕緊從馬車裡出來,一邊揉著酸痛的胳膊一邊朝賀均平笑道:“這年歲大了,就是比不得年輕人的筋骨,不過是趕了幾天路,竟渾身腰酸背痛。”

    賀均平笑笑,凝眉望向不遠處的城樓,臉上表情顯得格外嚴肅。韓老八知道他近鄉情怯,想方設法地說些逗趣的話兒想哄他高興,無奈賀均平始終繃著臉,幽黑的眼睛裡一片堅毅,竟有種說不出來的威嚴。

    城門這邊,趙家大少爺趙懷安已經等候多時。打從接到韓老八的信,趙家上下就一直處於激動與興奮的氛圍中,賀均平之母趙氏更是恨不得親自到城門口來迎接,最後還是被趙老爺給勸回去了。

    “平哥兒在外頭流浪了五年,也不知遭了多大的罪,便是尋回來,恐怕也不是以前的模樣了。”趙懷安臨出門前,趙老爺特意將他拉到一旁仔細叮囑:“你和懷琦素來穩重,見了平哥兒定要好生安撫,莫要嚇著了他。”

    趙老爺府上有個幕僚家的兒子也曾被人販子拐走過,不過是丟了半年,再尋回來的時候已經面目全非,先前活潑好動的男孩變得內向而敏感,沉默寡言不說,就連看人都是怯怯的,簡直比女孩子還要膽小。

    平哥兒也會變成那樣嗎?益州這些年來一直不太平,那五年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趙懷安的心裡一直還記得賀家大表弟的模樣,那孩子是賀家嫡長子,家世好,模樣好,人也聰明伶俐,學什麼都比別人快,在賀家簡直備受寵愛,整天都把尾巴翹得高高的,一副囂張得意的大少爺模樣。

    趙懷安想到此處感慨地歎了一口氣,揉了揉太陽穴,為難地琢磨著回頭要怎麼跟姑姑交待。正皺著眉頭絞盡腦汁呢,一旁的二弟趙懷琦忽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叫了聲“大哥”。

    “別吵,我正想著事兒呢。”趙懷安不耐煩地道,一會兒見了大表弟,他是該抱頭痛哭呢,還是該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呢?

    “來了。”趙懷琦戳了戳他的腰,眨巴著小聲道:“那是大表弟,我沒認錯吧。”雖說好幾年不見,他模樣也變得厲害,但眉眼還是以前的眉眼,臉上那囂張又高傲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地討人厭。

    趙懷安猛地抬頭,一眼就瞅見了人群中賀均平。他騎著馬,背脊挺得筆直,雖是長途跋涉,臉上卻不見焦容,頭髮梳得整齊,衣服熨燙得乾淨,一張英俊的臉緊緊繃著,看不到一絲笑意,眼神犀利,目光冷冽,鶴立雞群裡站在那裡,只一眼便能讓人心生敬畏。

    這仿佛跟他所預想的有些不一樣!趙懷安傻乎乎地愣了半晌,一旁的趙懷琦已經歡喜地奔了上前,咧著嘴大聲喊,“表弟,大表弟,我們在這裡!”他一邊喊著一邊往前奔,氣喘吁吁地一路奔到賀均平馬前,哈哈大笑,“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我是你二表哥你還記得麼?”

    賀均平利索地從馬背上跳下,十五歲的少年已經開始長個子,這半年來忽然竄高得厲害,繞是他一天五頓無底洞一般地吃,依舊還是有些瘦。饒是如此,相比起瘦得像支竹竿的趙懷琦來說,他還是要高大健壯得多。

    “二表哥!”賀均平的臉上露出真誠的欣喜,一伸手朝趙懷琦的肩頭來了一拳,“好久不見你了!”

    “嗷唔——”趙懷琦捂著肩膀眼淚都快出來了,一臉委屈地瞪著賀均平道:“我說平哥兒我是怎麼得罪你了,怎麼一回來就先給我一拳,你這拳頭也太黑了吧。”

    賀均平一臉無辜地看著他,攤開手掌揮了揮,“我沒使力啊。”說罷,又歪著嘴壞笑起來,“我說二表哥,這都多少年過去了,你怎麼還跟個小雞仔似的。不能總窩在家裡頭死讀書,多少出來走一走,瞧瞧你這小身板兒,風一吹就得折了。”

    他們兄弟倆打小就在一起鬧,說話毫無顧忌慣了,所以即便是被賀均平如此揶揄,趙懷琦也一點也不生氣,反而愈發地覺得高興:雖然這麼多年不見,他和平哥兒還是一樣的親近。

    趙懷安猶如做夢一般瞟過來,半張著嘴看著賀均平發了半天的呆,直到賀均平湊上前也在他肩膀上輕敲一記,他才渾身一個哆嗦飛快地跳開,睜大眼睛一臉戒備地瞪著賀均平,道:“平哥兒你離我遠點,我從小就吃你的虧,吃了不曉得多少年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8:14

第三十九章

    說罷,兄弟三人哈哈大笑。

    “平哥兒這些年一直在益州?”見賀均平精神氣質俱佳,趙懷安絲毫沒有了先前的顧忌,毫不遮掩地張口就問:“你一個人孤身在外,恐怕吃了不少苦頭,怎麼也不來宜都尋我們?”

    賀均平爽朗地笑道:“也沒吃什麼苦,運氣好被人給救了,之後就一直跟那家人住一起,好吃好喝地養著,直到前不久去洪城遇著韓先生才知道你們來了宜都,不然還不曉得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再見。”

    趙懷琦心直口快,毫無顧忌地笑道:“我就說麼,咱們家平哥兒吉人天相,命裡自有貴人相助,哪裡會受什麼罪。我爹還生怕你在外頭遭了罪,便是回來了也一時半會兒適應不了,他呀,就愛瞎操心。”

    賀均平眸光微閃,沒有說話。他心裡清楚,若不是遇著柱子和卓雲兄妹倆,他十有八九就如舅父所擔心的那樣淪落到最底層,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最可怕的是心智都有可能會大變,就算被趙家找了回來,恐怕也不再是原來的賀大少爺了。

    兄弟三人一邊說話一邊往趙府走,韓老八笑呵呵地跟在後頭,時不時地插上一兩句話,氣氛倒也融洽。

    趙府在宜都東面的一條巷子裡,相比起正街上的熙熙攘攘,這裡幾乎能用清淨兩個字來形容,巷子一側是條小河,河邊遍植楊柳,另一側則是高高的院牆,趙府就在這條巷子的最深處。

    賀均平進城的時候趙懷安便派了下人來府裡報信,大門口早已站了十幾個人,遠遠地瞧見大步走過來的賀均平,趙氏一把捂住臉,眼淚如脫線的珍珠嘩嘩地往下淌。

    “娘——”賀均平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上前,兩腿一軟跪在趙氏跟前,眼中淚如雨下,“娘,孩兒——孩兒回來了!”

    “我的平哥兒,我的兒啊!”趙氏哪裡還忍得住,也顧不得什麼儀態禮儀,一把抱住賀均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開了。

    趙家眾人亦是感慨萬千,連趙老爺都偷偷地擦了幾回眼淚。眾人好一番勸說,終於將趙氏與賀均平勸著先回了院子裡。

    “平哥兒千里迢迢地趕過來,一路長途跋涉,只怕早已精疲力竭。且先讓平哥兒休整洗漱,有什麼話以後多的是時間說。”趙老爺見趙氏母子二人哭得兩眼紅腫,心裡發酸,遂開口勸道:“平哥兒以後就住在府裡了,還怕見不著他麼。”

    賀均平聞言微微一滯,想開口說句什麼,但見趙氏一臉淒容,終於還是暫且咽下,吸了吸鼻子,柔聲勸道:“娘您別哭了,見著孩兒該高興才是,怎麼還哭起來了。”

    趙氏好不容易把眼淚逼了回去,伸手在賀均平臉上一陣摩挲,含淚笑道:“平哥兒說的是,娘高興,高興還來不及呢。我的平哥兒一轉眼就這麼大了,都是個大人了。你看看這個子,都快有你大舅高了。”

    “可不是,”趙老爺捋著下頜的短須笑道:“原本我還擔心他在外頭受了許多罪,生怕他吃不飽、穿不暖,回來一看,這壯得跟頭騾子似的,倒比你兩個表哥看起來還精神。”

    賀均平一逮著機會自然要替卓雲兄妹說好話,連忙道:“也是外甥運氣好,原本在武梁縣城染了風寒暈死在街頭,性命都險些保不住,所幸被那邊一對兄妹給救了,這些年來一直與他們住在一起,一邊學些拳腳工夫,一邊跟著同安堂的掌櫃做些小生意,日子過得倒還舒坦。”

    “我知道同安堂!”趙老爺立刻高聲道:“宜都這邊不少藥鋪都跟他們做生意,這幾年做得不錯。早曉得平哥兒在,就不必蹉跎著好幾年了。”他對賀均平所說的學些拳腳工夫並沒有放在心上,畢竟,就算在世家大族,要找個好的拳腳師父也不容易,在他看來,賀均平所說的武藝,恐怕就跟街頭賣藝的差不多。

    趙氏擦了擦眼淚,一臉鄭重地道:“既然受了人家的大恩,定要重重地回報。回頭先讓你舅舅準備一份大禮給人送過去——”

    她的話還未說完,賀均平就立刻打斷了她的話,“母親放心,我心裡頭有數。”

    正所謂知子莫若母,即便是多年不見,趙氏依舊從賀均平急迫的反應中發現了端倪,隱隱猜到那對救命恩人在他的心中絕不簡單。

    趙氏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證實,晚上母子二人單獨說話的時候,賀均平終於吞吞吐吐地開始提及卓雲的事兒了。

    趙氏是過來人,一看自己兒子這臉紅心跳的羞澀模樣,立刻猜到了什麼,笑著問:“那姑娘多大了?”

    “比我小半歲。”賀均平有些不好意思,但在趙氏面前還是不加隱瞞,紅著臉小聲道:“她特別好,長得好看,又能幹,對我也好,可不是鄉下那些沒見識的姑娘。以前我剛到她家的時候,她們家窮得很,卓雲省著錢給我買過冬的新衣,自己卻穿著打了許多補丁的舊衣服。後來好不容易跟著宋掌櫃做生意賺了些銀子,她也總想著我。對了,她還會騎馬射箭,我這身本事還是她教的。”

    趙氏聞言頓時愕然,“這位方姑娘莫非是將門出身?”

    賀均平搖頭,“我問過她,是許多年前一個游方的道士教她的。卓雲聰明,學得快,她做什麼事都做得好……”他一說起卓雲,臉上就會不由自主地帶上溫柔的笑意,眼神也會變得溫和起來,這個樣子才真正的像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而不是旁人面前沉著穩重、氣宇軒昂的賀家大少爺。

    趙氏經歷過賀家滅門慘案,連生死都曆過,看什麼都看得淡,心中原有的門第之見也漸漸淡了。但見自己兒子一顆心完全放在了卓雲身上,她雖有些酸澀,但心中的欣喜和感激卻遠遠大於那些感受。如果不是方家兄妹,賀均平會經歷怎樣的五年?趙氏一想起曾經的噩夢,便愈發慶倖自己兒子遇到了正確的人。

    賀均平失蹤後的幾年裡,趙氏經常會做一個噩夢,夢裡賀均平被人販子抓去,折斷了手腳,扔在大街上乞討,孤苦無助,悲慘可憐。不知多少個夜晚趙氏都會從夢中哭醒,睜著眼睛一直到天亮。

    後來趙氏求著府裡派人四處搜尋,竟果然在洪城找到了她夢裡的那個人販子,可無論怎麼找,卻怎麼也找不到賀均平的蹤影。外頭世道這麼亂,有多少人都死在了戰亂和貧窮中,賀均平一個打小捧在手心裡的大少爺如何活得下去,就連趙老爺都不止一次地委婉勸說趙氏要想開些。可趙氏卻始終堅信她的平哥兒安然無恙,這一等便是五年。

    賀均平的平安歸來已經給了趙氏太大的驚喜,她唯恐自己要求得太多讓老天爺著惱,對於接下來的任何事,趙氏都能抱著一種平和泰然的心情來接受。

    趙氏安安靜靜地聽著賀均平說起別後種種,他如何被卓雲兄妹救下,為了賺錢冒著生命危險去山裡采人參,跟著宋掌櫃做生意遇到土匪……聽著聽著,趙氏愈發地覺得那一對兄妹不簡單。而今這亂世,尋常百姓都艱難謀生,這幾個孩子竟能在逆境中發憤圖強,甚至有所建樹,府裡的幾個大少爺卻是遠遠不及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8:27

第四十章

    “我本想著平哥兒在外頭流浪了許多年,恐怕什麼功課啊,功夫啊都給耽擱了,不想你這孩子竟是另有奇遇。那雲姑娘定是你命中的貴人。”趙氏輕輕撫摩著賀均平濃密的頭髮,眼神溫柔而慈祥,“那雲姑娘既然這般好,你是不是早就和她定下來了?”

    本朝民風開放,男女間並無許多忌諱,年輕男女相互看對了眼定下終身的也不少,燕地尤其如此,故趙氏說出這些話也並無不妥。倒是賀均平聞聽此言臉色立刻就變了,先前還一臉迷醉,瞬間就籠上了一層沮喪的霧氣,整個人都失落下來。

    趙氏見狀,不由得又是意外又是好笑。賀均平相貌生得極為出色,便是在外生活了五年,此番回了宜都,無論氣質風度都毫不遜色於府裡的諸位表兄弟。他與那雲姑娘青梅竹馬地在一起住了五年,竟沒抓住那姑娘的心,反把自己給深深陷了進去,趙氏真不知自己該說什麼才好。

    “怎麼,那雲姑娘不中意你?”趙氏忍不住輕聲問,聲音裡多少帶了些好奇和揶揄之意。

    “才不是呢。”賀均平苦著臉很是無奈,旋即又把脖子一擰,梗著脖子道:“她她……她不喜歡我還能喜歡誰。”氣呼呼的語氣,聲音裡透著一股子心虛。

    趙氏忍俊不禁,為了避免兒子再尷尬,她終於沒有再繼續追問,只把話題岔開,說起這五年來的舊事。

    雖說賀家已經沒落,但賀老爺名望極高,舊部遍佈整個大周,燕王自然不會怠慢賀家這唯一的嫡子。更何況,趙老爺在燕地任燕王府司馬一職,位高權重,沖著他的面子,宜都的上下官員也蜂擁至趙府,各種貴重禮物不要錢似的往府裡送。

    因是打著給賀大少爺接風的藉口,故大多數的禮物都送到了賀均平屋裡。賀均平哪裡肯收,只問府裡的管事要了禮單,東西則通通入了趙府的庫房。

    接下來的許多天,賀均平幾乎沒有閑下來的時候,燕王殿下還親自接見了他,和顏悅色地與他說了好一陣話,末了還大方賞賜了不少金銀珠寶。賀均平常年在外走動,一雙眼睛倒也光亮,從裡頭挑了幾件雅致又特別的打算送給卓雲,餘下的全都一股腦塞給了趙氏。

    晚上賀均平又給卓雲寫了自他來到宜都後的第三封信,嘮嘮叨叨地說了有十幾頁紙,寫到最後,他猶豫了半天,最後一咬牙,終於還是加上了兩個字“甚念”,待最後一筆落盡,他又覺得這倆字完全不能表達自己的相思之意,琢磨了半天,最後還是不敢亂來,皺著眉頭無奈地寫上自己的名字。

    許是今兒想了卓雲一通,他晚上竟有些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磨了許久,最後竟又翻身起來,滿屋子亂翻,想找本書出來催催眠。尋了許久,話本冊子沒尋著,倒是瞅見了那一大遝禮單。賀均平心中一動,遂拿過禮單來一一察看。

    看禮單是本大學問,小小的單子裡甚至可看出一家一族之興衰。賀均平沒有心思研究太多,只從禮物的多寡貴重程度分析對方與趙家的關係。看得出來,趙老爺在燕地混得很不錯,要不然,他這外姓的外甥怎麼能收到這麼多禮。賀均平一邊看,一邊蹙眉深思,直到翻到手裡的這張禮單,這才微微頓住。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皺起眉頭又仔細檢查了一番,旋即愈發地驚訝。這姓吳的將軍不知與趙府是什麼關係,竟送出如此大禮,連燕王府的賞賜都遠遠蓋過了。就算是他嫡親的姨母姨父,也不曾有他這麼大的手筆。

    賀均平雖心中愕然,但並未急著去找趙老爺追問,一來這單子既然從趙管家手裡過來,趙老爺沒有不知的道理,二來,他一個半大孩子,又將將才回來,怎麼好管這些事。

    第二日大早,兩個表兄過來招呼他出門,“平哥兒來了好些天了,盡在府裡頭待客,只怕連宜都長什麼樣兒都不曉得。今兒我們哥倆帶著你好生逛逛。”

    賀均平也不喜歡終日在府裡應酬,立刻應下,兄弟三人牽了馬,只帶了兩三個隨從,沿著巷子滿城地溜躂。

    三人繞著宜都轉了兩圈,又在城裡最豪華的酒樓用了午飯,兄弟仨還喝了一壺酒,迷迷瞪瞪地往府裡走。才將將走到巷子口,忽聽得不遠處一聲厲呼,“是你——給我站住,你給我站住!”

    賀均平自然不會以為有人在叫他,半眯著眼睛繼續往前,倒是趙懷安聽出那說話的聲音,立刻皺起眉頭,不悅地朝那人看過去,冷冷道:“吳大小姐這是又來尋我們兄弟倆的麻煩了?”說罷,又朝吳大小姐身邊撫著額頭一臉無奈地燕王世子作揖請安,道了聲“世子爺安好”。

    燕王世子苦著臉朝他尷尬地笑笑,一邊指了指吳大小姐一邊悄悄朝他做了個鬼臉,說話時卻一本正經,“原來是趙家兩位公子,你們這是打哪兒來呀?這位小哥兒難不成就是貴府剛剛尋到的表少爺?果然生得一表人才。”說罷,他又立刻轉臉朝吳大小姐道:“這一看他們兄弟仨就是另有要事,我看表妹我們還是快走吧。”

    吳大小姐卻不理他,三步並作兩步地沖到賀均平面前,一雙杏仁眼狠狠瞪著他,咬牙切齒地道:“原來你竟是那賤女人的兒子?難怪生得這一副賤樣。早知如此,當初在洪城就該讓人打斷你的腿。”

    賀均平眯起眼睛,終於認出了面前這個跋扈無禮的吳大小姐原來就是當初在洪城的珍寶樓見過一回的那個刁蠻大小姐。雖不曉得她為何如此無禮,但賀均平絕非膽小怯弱之人,便是當著燕王世子的面,也絕不容得這女人欺負趙氏。

    “都說燕地民風純樸,百姓知禮,今日一見,果然傳言不可盡信。”賀均平冷冷地掃了吳大小姐一眼,滿目鄙夷,“便是益州尋常百姓家的女子,也都是仔細教養過的,言行舉止皆有禮數,哪裡似宜都這般,出身大家的千金小姐竟滿口污言穢語,不堪入耳。”他又瞥了燕王世子一眼,目中盡是譏諷之意,搖搖頭,轉身不屑地走了。

    燕王世子憋屈得都快要吐血了,指著賀均平“你你——”了老半天,竟沒說出話來。

    趙懷琦見那吳家大小姐氣得臉都白了,很是解氣,笑眯眯地朝燕王世子咧了咧嘴,一路小跑地朝賀均平追去。趙懷安略穩重些,乾笑著朝燕王世子抱了抱拳,道:“世子爺莫要生氣,我這表弟性子直,心直口快。”說罷,又趕緊追著賀均平跑了。

    且說卓雲這邊,自她知道了上輩子的真相後,很長一段時間都處於混沌狀。柱子領著她匆匆地回了益州,之後她便一直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吃不喝,嚇得柱子都哭了。他坐在卓雲房門口哭著哄了她好幾日,卓雲終於開了門。

    之後數日,她像發了瘋似的整天逼著小山、小橋兄弟四人練武射箭,每日天不亮地就把他們叫醒,從早到晚地操練,直把他們四個練得面無人色,一聽到卓雲的聲音就噤若寒蟬,心驚肉跳。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8:39

第四十一章

    “柱子大哥——”小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朝柱子求情,“你去跟師父好好說說,就說我們幾個實在是受不住了,能不能歇歇。就歇一天!你是沒瞧見,葉子的虎口都裂了,好大的血口子,小橋的腳上全是泡,再這麼下去,咱們幾個都熬不到秋天了。”

    柱子抱著胳膊使勁兒搖頭,“我勸不來,有本事你去跟二丫提。要實在不行,你去燕地把石頭弄回來。二丫就聽石頭一個人的。”

    小山欲哭無淚,“柱子哥,那師父忽然這麼發了狂地操練我們,十有八九就是因為石頭小哥走了,我要是能把他弄回來,還找你幹啥。再說,你知道石頭小哥去哪裡了?”

    柱子眨巴眨巴眼,“俺也不清楚。”卓雲只說賀均平回了宜都老家,至於旁的,卻是半個字也沒多說。

    小山無處求助,心灰意冷,正欲再大哭一場,忽聽得外頭傳來葉子的歡呼聲,“小山哥,小山哥,石頭哥來信了!”

    眾人頓時精神一振!

    賀均平的來信拯救了處於水深火熱中的小山兄弟們,卓雲板著臉收了信,把他們哥兒幾個轟了出去,仔細關了門,這才將信拆開。他不過才去了十來日,竟把一封信寫了厚厚的一疊紙,卓雲苦著臉瞅著,有些哭笑不得。

    賀均平的心裡頭能有什麼大事?不過是路上的點滴,去燕地的途中如何辛苦,什麼地方景致好,什麼地方熱鬧,最後才道是已經到了宜都拜見了母親與舅父、姨母,一切安好云云,囉囉嗦嗦地寫了十幾頁,卻是半點重點也沒有。

    卓雲嫌惡地把信往桌上一扔,扁嘴罵道:“都十五六歲的人了,瞧瞧這行文,虧得沒去讀書考科舉,要不然別想出頭。”罵完了心裡頭又酸酸的,尤其是一想到上輩子賀均平實在冤枉,她就愧疚不已。

    她最後那一劍刺中了賀大將軍的肩膀,頓時血流如注,鮮血飆了她一臉。那十年裡她一直都在刻骨的仇恨中渡過,每天都想著怎麼樣尋他報仇,到最後將那利劍刺入賀均平血肉中時,腦子裡全是大仇得報的痛快。

    現在想起來,賀均平簡直是倒楣透了,她也是蠢透了,竟然被陸鋒耍了十年之久,到最後甚至把命都給搭上了。這些天來,卓雲一直渾渾噩噩地過著,腦子裡一片混沌,很多事情她想不通,無法理解,她怎麼也不敢相信那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男人竟然會騙她。

    他的死是欺騙,那她十年的等待和刻骨的心痛又算得了什麼?他們倆相愛纏綿的那四年又是什麼?

    卓雲自認為自己不算笨,她甚至已經猜到當初陸鋒為何要“不顧一切”地將她贖回來,乃至弄得滿城皆知。事實上,就算沒有小紅樓的“嫣姐兒”,還會有別人,或是杏花樓的疊翠,或是妍華軒的雲夢,只消是個姐兒,能汙了他的名聲,陸家便能藉機將他趕出府去,他再假死遁走,換個名字,便成了燕國的趙將軍。

    陸家果不愧是百年世家,想得真真地長遠,眾人只道他們是書香門第,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卻不想陸老爺子才是真正的老狐狸,早早地就為家族找好了退路,難怪改朝換代時唯陸家屹立而不倒。

    那四年裡,他究竟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與她敷衍呢?卓雲忽然有些想笑,“呵——”了一聲,卻發現有滾燙的液體從眼睛裡滑了下來,猶如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地往下落,她抹了一把,又一把,臉上卻還是一片潮濕。

    真是沒用!卓雲恨不得扇自己一個耳光,竟然就哭了。她什麼世面沒有見過,手裡頭的人命都不曉得過了多少,而今竟因著個男人哭成這樣,若是被方頭山的兄弟們曉得了,還不得笑話死她。

    可是,她的心裡就是難受,仿佛有人拿著一把鈍刀子在她腐爛的傷口慢慢地摩,一點點地鋸開,痛得她喘不上氣。

    真她媽的操蛋!

    卓雲一邊罵一邊想,陸鋒那個混蛋明明可以在半年裡就把所有的事兒全都做完,然後給她點銀子放她去鄉下養老,她的上輩子完全不會過得那麼痛苦。最起碼她不會愛上他,不會貪戀他給她的那些溫暖,不會因為那些虛無的感情送了自己的性命,甚至,還拉上了賀均平作陪。

    上輩子賀均平最後怎麼樣了呢?那淬毒的劍有沒有要了他的性命?他是不是也覺得不解和冤枉?這些卓雲通通都不知道,她唯一確定的只有一件事,她欠他的。

    所以這輩子她的重生其實只是為了要還他?卓雲沮喪地想,恐怕是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所以沒讓她下十八層地獄,轉而讓她重活一世,只為了還賀均平一條命。

    幸虧當初在石首山她忍住了沒朝賀均平下毒手,要不然,可不就欠他兩條命,下輩子做牛做馬也還不清。

    她一個人在屋裡又是哭,又是罵的,折騰累了,索性躺床上睡了一覺,再醒來時,覺得腦袋好像比之前清醒了些。穿衣起床打開門,柱子靠在門外的牆壁上睡得正香,葉子和阿東在院子裡給花澆水,瞅見卓雲從屋裡出來,哧溜一下就站直了。

    “師父——”阿東和葉子恭恭敬敬地朝她行李,一絲不苟,生怕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又惹怒了她。

    柱子聽到動靜也醒了,睜開眼睛瞅見卓雲,臉上立刻露出憨厚的笑意,“二丫你終於出來了。”

    卓雲眼睛一酸,伸手將他拉起來,半是抱怨半是感動地道:“你坐在大門口做什麼?這天眼看著就快涼下來了,你坐在這風口睡覺,小心著涼。”

    柱子拍著胸脯毫不在意地道:“大哥身體倍棒,怎麼會生病。”他頓了頓,眼睛瞟了院子裡站得筆直的阿東、葉子一眼,笑眯眯地問:“下午是練習射箭還是別的,大哥這就去把小山和小橋也叫過來。”

    阿東和葉子分明打了個冷顫,卓雲看在眼裡,終於忍不住一笑,揮揮手道:“都歇著去吧,這幾日辛苦你們了。”

    阿東和葉子一時竟不敢動,你看我,我看你地躊躇了一會兒,確定卓雲沒在頑笑,這才松了口氣,牽著手飛快地奔了出去,待出了院子,撫著胸口連連呼氣,道:“虧得石頭大哥來了信,要不然,還不知道師父得把咱們發作到什麼時候。”

    “石頭信裡都寫了什麼?”一進屋,柱子就一臉好奇地問。

    卓雲指了指桌上的通道:“你自己看。”

    柱子立刻“嘿嘿”地笑起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你還不曉得大哥麼,字雖認得幾個,哪裡讀得了這麼長的信,要不,你讀給我聽聽。”他沒有那麼多心眼,絲毫沒有覺悟說賀均平寫來的信他不能看。說起來,賀均平走了十幾天,柱子還怪想他的。

    卓雲耐著性子把那十幾頁的長信慢慢地讀給柱子聽,柱子一邊聽著,一邊哭笑不得,“這石頭心裡頭寫的都是些啥?我還以為他寫了些什麼寫了這麼多,什麼路上吃了點啥東西怎麼也寫上,囉囉嗦嗦的,像個小老頭子。那他娘親和他舅舅的事兒怎麼不多寫點兒,這孩子……”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8:51

第四十二章

    “那你自個兒跟他說。”卓雲找出文房四寶,攤開信紙,拿起毛筆沾了墨,道:“你說我寫。”

    柱子哪裡跟旁人通過信,立刻興奮起來,舔了舔舌頭琢磨了一陣方道:“那……那石頭啊,我是你柱子哥,你最近還好嗎?這一路過去可還順利?”

    “他信上不是早說了嗎?”卓雲打斷他的話,哭笑不得地道:“你得挑重點說,挑要緊的。”

    “他是他,我是我。”柱子急道:“我就是問一聲,你別吵,繼續。”說罷,他又整了整衣服,輕咳兩聲,想了一陣,繼續道:“我聽說燕地跟咱們益州可不一樣,你能習慣嗎?還有,你娘親和你舅舅都還好?咱們這邊都挺好的,就是二丫,不,卓雲病了一場——”

    卓雲停下筆斜著眼睛看他,沒好氣地問:“我什麼時候病的?”

    柱子翻了個白眼,固執道:“那還不是病了?你在洪城就一直不對勁兒,回來了也一直蔫蔫的。對了,你再問一句,看石頭啥時候回來?咱們可想他了。”

    卓雲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自顧自地繼續寫。柱子好奇地湊過來使勁兒地瞧,“你寫了自己生病的事兒沒?”

    卓雲不理他。柱子沒奈何,摸了摸鼻子繼續道:“宋掌櫃就要成親了,定的日子就在九月二十,也不曉得你能不能來……”他嘮嘮叨叨地說了有半刻鐘,直到卓雲寫得胳膊都酸了,這才打斷道:“大哥,都寫十來頁了,你可比石頭還囉嗦。”

    柱子一愣,有些不信地湊過來瞧,納悶道:“這……我才說了幾句話,怎麼就這麼多了?一會兒那信封塞得下不?二丫你不跟石頭仔細說說?”

    卓雲淡淡地回道:“要問的你都問了,我也沒什麼要說的。”她還真不曉得該跟賀均平說些什麼,難道大老遠地寫封信老實交待說她上輩子對不住他,這輩子做牛做馬一定要還?她麻利地寫好最後一個字,吹了吹未幹的墨蹟,將信紙一張張地收起來折好,放進信封裡,爾後遞給柱子道:“一會兒你讓宋掌櫃托人送到宜都去。”

    柱子笑嘻嘻地接過,道:“石頭收到咱們的信,還不曉得多高興呢。”

    他若是曉得通篇下來全是柱子一個人的話,還不得氣得吐血!

    對此一無所知的賀均平這會兒正與趙懷安、趙懷琦兄弟在茶樓裡喝茶。趙懷安要警惕些,敏感地察覺到賀均平另有話要說,很是不自在,時不時地偷瞄賀均平一眼,惴惴不安。

    三盞茶過,賀均平再不跟他二人打太極,迅速切入正題地問:“我有件事要問二位表哥,也希望兩位莫要與我和稀泥。若不是事關家母清譽,我也不至於如此謹慎,非要拉著你們二人來茶樓密探。”

    趙懷安立刻猜到了什麼,渾身不自在起來,偷偷茶弟弟使了個眼色,趙懷琦也飛快地低下頭。

    賀均平仿佛看不到他們兄弟倆私底下的眼神交流,沉著臉繼續道:“那位吳申吳將軍與府上究竟是何關係?”他不傻,先前收到吳將軍的厚禮還只是有所懷疑,昨兒遇著吳大小姐,被她劈頭蓋臉地一通罵,哪裡還會猜不到,不過是因為事關重大不敢隨意揣測罷了。

    趙懷琦緊閉著嘴巴一個字也不說,趙懷安一臉為難,顧左右而言他。賀均平倒也不急,端著蓋碗慢吞吞地飲了一口,看了趙懷安半晌,低低地道:“大表哥若是不方便說,那我便只有去尋大舅問個說法了。”

    “不可!”趙懷安立刻從座位上跳起來,急道:“表弟且慢,這事兒……這事兒你聽我慢慢說給你聽。”

    果不出賀均平所料,那位吳將軍乃趙氏少時舊識,元妻早逝,多年不娶,自五年前趙氏來到宜都後他便有所意動,常常往來于趙府,欲娶趙氏為繼室。那吳將軍乃是燕王妃的兄長,膝下唯有一個寶貝女兒,便是那吳大小姐,因自幼喪母,身邊無人管教,竟養成現在那跋扈刁蠻的性子,聽說吳將軍要娶趙氏,氣得大發雷霆,竟跑到趙府大鬧了一番。

    “我母親可知道此事?”

    趙懷安不安地偷看了賀均平一眼,見他臉色一如平常,心中愈發地忐忑,小心翼翼地回道:“姑姑自然也是知道的,這幾年吳將軍總往府裡跑,又委了燕王妃來做媒,都被姑姑拒了。只是,這兩年,平哥兒你也曉得,這些年一直沒有你消息,外頭便傳說你可能已經——姑姑一個人孤苦無依,實在可憐,父親母親便一直勸說著……”

    趙氏與那吳申青梅竹馬,若非她幼時便許了賀家,恐怕早就嫁了吳將軍。而今賀老爺身亡數年,趙氏一個寡婦,雖是寄居在娘家,但難免有些不長眼的下人給她臉色看。趙老爺與趙夫人見吳申頗有誠意,便三番五次地勸說趙氏改嫁,此前賀均平回來之前,趙氏幾乎扛不住,已有鬆口的跡象。

    這麼大的事兒,若是換了自己,恐怕早已氣得掀了桌子,趙懷安心道,忍不住再仔細打量賀均平的臉色,可他表情如常,仿佛剛剛聽到的事情全都於己無關。

    “走了。”賀均平喝乾杯中的茶,起身出門。趙懷安兄弟相互看了一眼,趕緊扔了錠銀子匆匆跟了出來。

    三人才走出茶樓不過百余步,忽地從側邊巷子鑽出來三個黑衣蒙面人,二話不說地朝他們仨撲過來。

    趙懷安大驚,生怕賀均平被傷著,慌忙出手欲攔,那三人卻仿佛早有準備,立刻跳出二人分別與趙懷安兄弟纏鬥起來,另一個則直奔賀均平而去。

    “表弟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賀均平手中寒光一閃,“嗖嗖嗖——”地三聲響,根本沒看清楚動作,那撲著賀均平而去的蒙面人“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眾人大驚,俱停下手裡的動作齊齊朝他看過去,只見那蒙面人披頭散髮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臉上的黑巾早已不見,露出俊俏乾淨的臉龐,身上的衣服也齊齊地從中間被劃成兩半,從前胸到衣襟全都散開了,露出雪白的胸膛,更要命的是,他胸口和脖子上都被利刃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就在他大哭的這會兒,竟已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來。

    “陳青松!”趙懷安指著地上那大哭不止的年輕人,一臉狐疑地問:“怎麼是你?”

    趙懷安與趙懷琦兩兄弟瞪大眼朝地上哭得抽抽噎噎的陳青松怒目而視,罷了又掉轉頭看向另外兩個蒙面人。那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不安地偷瞥了一旁面無表情的賀均平一眼,俱老老實實地扯下了臉面的黑巾,很不好意思地朝趙家兄弟拱了拱手,尷尬地招呼道:“那……趙大哥,趙二哥,許久不見。”

    趙懷安氣急,一手拽住其中一人的衣領,另一隻手揮起拳頭惡狠狠地問:“臭小子,你們想幹什麼?我們兄弟倆如何得罪了你們,竟然敢偷襲。”

    “我我……”那少年人趕緊捂住臉,悶聲悶氣地道:“趙大哥你別急著動手啊,別打臉,別打臉……”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9:01

第四十三章

    這幾個少年都出身宜都世家,在燕王世子身邊做侍衛,趙懷安怎麼會猜不到他們是誰派來的,故只是嚇唬嚇唬他,哪裡會真的動手,可趙懷琦就沒那麼講究了,氣鼓鼓地沖過來直接朝那少年人背上揍了一拳,怒道:“有膽子就跟二爺單挑,藏頭露尾的做什麼?來呀,來呀——”

    地上的陳青松愈發地哭得厲害,眼淚婆娑地盯著賀均平看,一臉無辜。

    “別打了別打了——”燕王世子從巷子裡頭悄悄探出半個腦袋來,一看那地上的光景,頓時嚇得不輕,也不管自己暴露不暴露了,舉著袖子遮住臉急匆匆地沖出來打圓場,“松哥兒你怎麼還哭了,丟人不丟人。不是你自己吹牛皮說本事最大麼,這才過了幾招,怎麼就——”

    他話未說完,終於瞅見了陳青松身上的傷痕,頓時愣住,半張著嘴好半天沒合攏,過了半晌,這才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小聲後怕道:“乖乖,這刀要是再往前半分,松哥兒你就被劈成兩半了。”

    陳青松嘴一撇,愈發地哭得凶了。

    趙懷安與燕王世子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交情,並不是太講究什麼上下尊卑,聞言氣惱地瞪著燕王世子,也不問,就那麼忿忿不平地盯著他看。燕王世子摸了摸鼻子,挺不好意思朝他們三人作了作揖,很是誠懇地道歉道:“是我不對,是我不對,他們仨都是我叫過來的,就想跟大家開個玩笑,沒想到把大家給嚇著了。”

    說罷,他又朝賀均平豎起大拇指,一臉欣賞地道:“安哥兒,你們家這表弟可真不得了,松哥兒一向自吹自擂,說他是咱們王府裡第一高手,沒想到一遇著賀大少就露了原形。”他一邊說著話,一邊蹲著去查看陳青松的傷勢,待確定他只是受了些皮外傷,這才放下心來,又悄悄推了陳青松一把,小聲道:“別哭了,趕緊找個地方把衣服換下,一會兒來了人,瞅見你這幅模樣,傳出去還不得把你笑話死。”

    陳青松抽了抽鼻子,委委屈屈地把眼睛抹幹,扁著嘴扶著燕王世子勉強站起身,怯怯地朝賀均平看了幾眼,這才低下頭來查看自己的傷勢。果如世子爺所說,也就是架勢看著嚇人,那刀鋒僅僅挑破了胸口和脖子上的一層皮,稍稍滲出些血絲來,瞧著嚇人罷了。

    他心裡也曉得今兒是自己沒理,委屈地朝世子爺看了一眼,哼了一聲,拱手朝賀均平謝道:“多謝賀大少手下留情。”這年輕小子雖是個哭包,但也並非不講道理,被賀均平劃了這幾刀,不僅沒有大喊大叫地要衝過來報仇,反而客客氣氣地朝他道謝,倒也是難得。

    賀均平也不傻,立刻笑著回道:“也是我太緊張了,下手總沒分寸,傷到了陳公子。”

    “什麼公子長少爺短的這麼見外,”燕王世子笑呵呵地欲將此事揭過,指著陳青松道:“這個愛哭包是我身邊的侍衛,名字叫陳青松,我們平時都叫他松哥兒,均平你就喚他名字就好。至於這兩位——”他又指著另外兩個人道:“這是阿彭和宏哥兒。”

    賀均平趕緊朝眾人見禮,阿彭摸著後腦勺一臉後怕地看著賀均平,喃喃道:“均平你這是從哪裡學來的功夫,一刀刺胸,二刀封喉,這打法,真是——嘖嘖,太威風了。那你身上還帶著刀呢?”他探頭探腦地朝賀均平身上上下打量,一臉好奇。

    賀均平指尖微動,手掌中寒光一閃而過,眾人凝眉再看,只見他右手掌中赫然躺著一把兩寸左右長短的匕首,那匕首並不似眾人常見的匕首那般鑲滿了珠玉寶石,渾身黑黝黝的,看不出什麼特別,但靠得近了,卻依稀能感覺到刀身傳來的森森寒氣,顯然這絕非是個玩意兒。

    燕王世子立刻雙眼放光,指著那匕首道:“均平從哪裡尋來的這樣的寶貝,這匕首渾身帶著殺氣,恐怕飲過不少血,”他伸出手指頭想在那劍尖摸一把,眼看著就要碰到了,忽地又停住,轉過頭一臉嚴肅地問:“這個不會有出鞘見血的說法吧。”傳說中的名劍都是兇器,但凡出鞘,必要見血,這把匕首寒氣森森,不會也有這樣的說法吧。

    賀均平一臉和氣地笑笑,無所謂地把匕首拿給燕王世子,道:“這只是我在益州的商行裡淘來的,算不得什麼名器。至於說飲血——”他咧開嘴一臉燦爛地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既然我不想挨刀,自然就得別人挨,世子爺您說是不是?”

    這話的意思是——

    燕王世子立刻就領會了,餘下的幾個人也都領會了,再看向賀均平的眼神裡立刻多了許多複雜的意思。趙懷琦捂著嘴眼淚濛濛,“平哥兒你在外頭受苦了。”

    陳青松斜著眼睛看他,受苦的明明是別人好不好!

    幾個人不打不相識,被賀均平教訓了一通,反倒還親近了不少。燕王世子也不瞞他們,索性老實交待道:“你們也曉得我那表妹的性子,也不曉得她買通了誰,抓住了我的小辮子,非要去向我母妃告狀。沒奈何我這才——”說到此處,他又一臉誠懇地再次朝賀均平拱手致歉,“均平千萬莫要因為這事兒與我生分了。”

    賀均平連忙笑道:“世子爺嚴重,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說起來還是我手上沒輕沒重地傷了松哥兒,該我道歉才是。”燕王世子年歲雖輕,卻實實在在是個能人,單見他談笑風生地與眾人打得火熱,又能紆尊降貴地朝他道歉,賀均平便知此人絕不能得罪,故言談間很是小心。

    至於那暗地裡使壞的吳大小姐——賀均平倒是沒怎麼把她放在心裡,不過是個刁蠻任性的大小姐,頂了天了也只能慫恿著別人給他使絆子。礙著趙老爺的面子,這宜都上下真敢朝他下手的人不多,而今連燕王世子都與他交好,還有誰會那般沒眼色地再來尋他的麻煩。

    燕王世子很是豪爽,非邀了他們幾個去酒樓吃飯。陳青松趁機讓酒樓的夥計買了衣裳換了,眾人一起在雅間邊吃邊喝,氣氛很是和諧。

    燕王世子不免向賀均平問起他這身武功的來歷,賀均平笑道:“先前在京城的時候跟著家裡請的師傅學過幾年拳腳工夫,後來去了益州,跟著同安堂押貨,難免遇著流民土匪,沒少打架。打得多了,手腳就利索了。不過以往都是跟人拚命,真刀真槍地打打殺殺,下手很沒分寸。”

    趙懷安兄弟先前只曉得他曾在同安堂做事,卻從未聽說過還要與人打殺,這會兒聽著已是嚇白了臉。趙懷琦更是眼淚都快下來了,揪著賀均平的衣袖小聲地道:“平哥兒你真不容易,好在終於回來了。”

    賀均平卻是一臉豁達,笑道:“也沒什麼,我倒是覺得這幾年過得極好。若是好好地關在家裡頭,依著我以前的性子,恐怕都成紈絝了。”

    燕王世子笑笑,很快又將話題轉向別處。這幾人年歲相當,家世也都不差,燕王世子也刻意結交,故氣氛很是熱烈。酒喝到興頭時,燕王世子忽然朝賀均平道:“均平而今可有打算?若是不嫌棄,不如來我府裡。大家年歲相仿,性子也多爽直,均平武藝出眾,到了府裡,定有大展拳腳的時候。”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9:12

第四十四章

    他這分明是在招攬人了。

    趙懷安眸光微閃,悄悄朝賀均平踢了一腳,示意他趕緊答應。賀均平雖是他表弟,但賀家到底已經沒落,而今只剩他一根獨苗,便是趙老爺有心栽培,恐怕也不如在燕王世子身邊當差。世子爺乃燕王正妃所出,素來機敏聰明,頗得燕王所喜,又早早地請封了世子,無論將來這天下如何,世子爺總歸要繼承大局,賀均平若是能得了他的信任,將來前途無量。

    賀均平聞言卻緩緩搖頭,臉上泛起不自在的笑意,婉言謝絕道:“世子爺好意在下心領了,只是而今我還有旁的事要處理,恐怕在宜都住不長久。待過兩年塵埃落定,再到世子爺跟前效力。”

    燕王世子雖被拒絕,倒也不氣不惱,笑著問道:“均平這不是才到宜都麼,怎麼就急著要走?你這是打算去哪裡?”

    趙懷安也急了,訝道:“平哥兒你渾說些什麼?走什麼走?去哪裡?除了宜都你還能去哪裡?你而今就姑姑一個親人了,難不成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裡不成?”剛剛說罷,他又忽地想起先前在茶樓裡的對話,心中頓時一凜,暗道莫不是平哥兒誤會趙氏與吳將軍有私情,所以才怒而離開?

    倒是趙懷琦立刻猜到了關鍵,眨巴著眼看著賀均平嘿嘿地笑,朝趙懷安揮手道:“大哥你莫瞎想,我看呐,十有八九平哥兒是放不下他在益州的那個小情人。你不曉得麼,先前救了平哥兒的是一對兄妹,兄妹啊——”他故意把“妹”字的音拖得長長,面帶促狹,滿臉揶揄。

    賀均平倒也不否認,微微地笑,臉上表情卻不由自主地變得柔和起來。

    燕王世子頓時撫掌大笑,陳青松和阿彭幾個也跟著起哄,高聲道:“真看不出平哥兒還是個多情種子。”

    “那姑娘定是生得千嬌百媚,要不怎麼能讓平哥兒如此戀戀不忘。”

    賀均平笑,一臉坦然地回道:“她自然好看,性子又……特別。”

    “特別?”燕王世子幾個都是經過人事的,一聽這話立刻想歪了,相互擠了擠眼睛,笑嘻嘻地追問,“怎麼個特別法兒?難不成……嘻嘻……”

    賀均平皺眉看著他們,頗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才回道:“像松哥兒這樣的,單挑五六七八個沒有任何問題。動手特別利索,殺起人來就跟切蘿蔔似的。”他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嚮往,仿佛恨不得自己也能學得那“切蘿蔔”的手段,眼睛亮晶晶的,閃得人心裡頭髮楚。

    眾人:“……”

    卓雲渾不知自己在宜都已經有了比母老虎還要兇狠的名聲,她這會兒正忙著鋪子裡的生意,宋掌櫃眼看著就要成親了,新買的府邸也該佈置起來,再加上益州又新換了刺史,宋掌櫃忙裡忙外,馬不停蹄,卓雲沒奈何,只得暫時把鋪子裡的生意接下來。

    “大東家這一成親,馬上就得輪到二東家了吧。”東城鋪子裡的鄧掌櫃彎著腰笑眯眯地與卓雲開著玩笑,“小的聽說東門上的鹽商曹家有個閨女跟二東家年歲相仿,相貌也生得標緻,對了,年初的時候二東家不是正好在咱們鋪子裡遇著她來著,您還有沒有印象……”

    今兒一進門,這鄧掌櫃就有些不大對勁,絮絮叨叨地跟她聊天,一會兒竟扯到了男女婚嫁的事上,而今又提及這曹家小姐,卓雲不傻,哪裡會猜不出他的意思,挑眉斜了他一眼,眸中水光漣漣,偏生又帶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威懾,直刺得鄧掌櫃一堵,立刻停了嘴。

    一旁的柱子憨憨地笑,撓著後腦勺朝鄧掌櫃道:“我二弟年歲還小呢,不急著成親。鄧掌櫃若是曉得哪家有好姑娘,說給我也是一樣的。”

    鄧掌櫃的笑容頓時凝在臉上,為難地看了卓雲兩眼,見她絲毫沒往心裡去,只得悻悻地就此罷手。他倒也不是看不上柱子,只是人曹家指名道姓地就想說給方家二公子,他怎麼好亂點鴛鴦。

    當然,鄧掌櫃也曉得,同安堂的二東家眼光不是一般的高,這麼多年來,他何曾見過方二少對哪個姑娘另眼相看過。不過這也不奇怪,一個男人生成他那模樣,滿城上下甚至找不出個女人比他長得還好看的,怎麼娶親?要真娶個比不過他的,還不如整天對著鏡子自己過呢。

    倒是卓雲聽得柱子的話,不由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琢磨著是不是該給柱子說門親事了。

    匆匆地將東門鋪子的帳本仔細核對過後,卓雲方領著柱子往家裡走。

    她們是三年前隨著宋掌櫃一起搬進益州城的,宋掌櫃在城西的梅花胡同買了兩個院子,一處自己住,一處給了柱子和卓雲兄妹。因卓雲她們那院子還要更大些,她便叫了小山他們四個也住了進來,一群年輕人倒也熱鬧。至於老家的那老妖婆,卓雲另請了個粗壯利索的婆子在鄉下伺候著,那老妖婆過著地主婆一般的日子,倒也沒再生出什麼么蛾子來。

    “這就回去呀?”柱子有些不樂意,磨磨蹭蹭地跟在卓雲後頭,小聲建議道:“小山和小橋去了鴻源,阿東跟葉子在宋掌櫃那邊幫忙,家裡頭冷冷清清的,多沒意思。倒不如出去轉轉。這不是快到中秋了麼,我聽說東湖那邊特別熱鬧,要不,咱們去那邊瞧瞧?”

    卓雲一點湊熱鬧的心思都沒有,卻不想掃了柱子的興,想了想,便應道:“那行,我們去東湖,正好在那邊吃了晚飯再回來。”她們請來做飯的廚娘手藝不怎麼樣,卓雲每次在家裡吃飯總沒什麼胃口。故能在外頭吃都儘量在外頭吃。

    柱子聞言立刻歡喜起來,趕緊牽了馬引著她一起往東湖方向走。

    柱子說快到中秋,其實還離得遠得很,而今不過七月下旬,也就是早晚涼爽些,大中午的時候太陽依舊毒辣,烤得人渾身流油。

    今兒不曉得是什麼日子,湖邊遊人格外地多,摩肩接踵,寸步難行。卓雲和柱子騎著馬,愈發不好走,索性在路邊尋了個攤子把馬匹寄存在那裡,二人輕裝上陣,占著手腳靈便的便宜,在人群中飛快地穿梭。

    二人好不容易走到渡口邊,柱子高聲招呼著要要租條船去湖上遊玩,不想問了一圈,卻是一條船也沒租到。

    “都有人訂了,”柱子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叉著腰無奈地道:“也不曉得今兒這是怎麼了,平日裡湖邊雖然也熱鬧,卻也不至於像今日這般。”

    因卓雲相貌出眾,身邊一直有人盯著他們瞧,聞言立刻有人笑著接話道:“兩位公子想來平日裡不大出門,竟不曉得今日東湖的盛事。”那年輕人壓低了嗓門湊過來,神神秘秘地道:“今日咱們益州三大青樓選花魁,滿城的人都出來看熱鬧,湖上的遊船早早就被訂完了,哪能等到現在。”

    卓雲眉頭一簇,今兒就是七月二十九了麼?

    她忽然覺得好像做夢似的,上輩子的她正是在這一日聞名益州,經此一役,滿城上下誰不曉得小紅樓的嫣姐兒舞技了得,尤其是最後的一支劍舞,嫵媚豔麗,風華絕代。卻不知這一次的花魁大賽沒了嫣姐兒,是否還一如既往地精彩紛呈,讓人念念不忘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9:26

第四十五章

    “三大青樓?”柱子從不曾涉足這些地方,聞言立刻瞪大了眼,一副鄉下土包子的模樣,“哪……哪三大青樓?”

    那年輕人不曉得柱子與卓雲究竟是何關係,心中雖對柱子很是鄙夷,面上卻不露半分,正欲解釋,一旁的卓雲忽地插話道:“小紅樓、杏花樓和妍華軒。杏花樓的疊翠擅歌樂,人美歌甜,姿色無雙,妍華軒的雲夢擅撫琴,清麗雅致,秀美大方,至於小紅樓麼——”她輕輕搖頭,“我卻是不清楚了。”

    “小紅樓的晚碧,”那年輕人的眼睛閃閃發光,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迷醉的神色,“晚碧身段婀娜,嫵媚動人,一支胡旋舞豔冠益州。”

    卓雲“撲哧——”一笑,終是沒有作聲。那年輕人見卓雲如此反應,頓時有些不服氣,急道:“莫非小兄弟以為,整個益州還有誰的舞技能比得過晚碧不成?”

    卓雲連連搖頭,止住笑回道:“在下並無它意,兄台勿怪。不過是在想今日誰能勝出罷了。”她不欲與此人再多糾纏,朝柱子使了個眼色,二人正欲離開,柱子忽地眼睛一亮,指著湖中的一艘遊船道:“二弟二弟,你快看,那船裡是不是劉二少?”

    卓雲循聲望去,果然瞧見劉二少站在湖中一艘豪華遊船的船舷上看風景。柱子立刻高興起來,也懶得跟卓雲商量了,扯著嗓子朝船上大聲喊:“喂,劉二少爺,這裡——我是柱子啊——”

    他嗓門實在是大,引得周圍遊客紛紛側目,柱子卻是半點不覺得尷尬,依舊大喊大叫,直到船上的劉二少終於聽到動靜,微微笑著朝他揮了揮手,爾後示意船夫將遊船劃到岸邊。

    “劉二少,這船是你家的嗎?”柱子很不知道客氣,咋咋呼呼地問:“船上還有沒有位子,我和二弟也想去湊湊熱鬧,還能擠得下麼?”

    劉二少深深地朝卓雲看了一眼,眸中有隱隱的笑意,嘴裡卻道:“雖說不是我的船,不過倒是可以作主請二位上來。”說話時,下人早已乖覺地鋪好了引橋,柱子立刻樂開了花,不由分說地拽著卓雲上了船。

    岸邊方才與他們搭話的那小子呲牙咧嘴地也想跟上來,被劉府下人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沒奈何,訕訕地走了。

    上得船來,柱子才發現這遊船竟比他想像中還要大不少,往下共有三層,底下兩層被分別隔成小間,唯有三樓是個獨立的大廳,裡頭擺放著不少桌椅矮幾,顯然是主人宴客的地方。

    “乖乖,這也太氣派了。“柱子眼睛也不眨一下死死地盯著大廳裡的陳設,湊到卓雲耳邊小聲地道:“二丫,這劉二少家裡頭這麼有錢呐?”

    卓雲眯了他一眼,“沒聽說這是別人家的船麼?”

    劉二少也笑著回道:“說起來也不是外人,這船的主人是龍鳳銀樓的韓老闆,將將與宋家訂了婚事,因著今日有貴客來,便請了我過來作陪。不過這會兒貴客還未到,我便倚在船邊上看會兒風景,不想竟遇著了你們。”

    卓雲微訝,“是宋掌櫃的岳父韓老闆?”她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仿佛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正胡思亂想著,就聽到劉二少的聲音,“咦,這麼早他們就到了?”

    卓雲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只見陸鋒在眾人簇擁之下不急不慢地朝岸邊走來,一如許多年前她初見時那般,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真真地世家子弟。

    關於他們的再見,卓雲想像過很多次,氣得狠的時候,甚至想著沖到陸鋒面前作個了斷,她一直懷疑自己再見著他的時候能不能冷靜下來,他們之間的愛恨情仇太多太複雜,以至於讓卓雲不知道自己對他是該愛還是該恨。

    當陸鋒一點點地靠近時,卓雲忽然發現,其實那些恐懼和懷疑都是多餘的,她竟然能安安靜靜地面對他,腦子裡沒有亂成一團麻,沒有糊成一鍋粥,更沒有一瞬間的空白,她垂下眼,隔著許多人遠遠地看著他眾星捧月一般上了船,又上了樓,最後與大群人一起進了三樓大廳,便再也不見人影。

    她的心情竟然很平靜,就連卓雲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那麼多的愛和恨怎麼會忽然全都消失了蹤影,她以為它們全都深藏起來,可是,直到陸鋒站在她面前,她才知道,時間真的是可以治癒一切,經歷過兩輩子,加起來一共十五年。十五年的光陰真的可以讓那些愛恨情仇都漸漸地淡去。

    雖然心裡還有些隱約而模糊的痛楚,可是,她是方卓雲啊,是方頭山的大當家,她怎麼會因為這麼一點點的難過就投降。

    “真威風啊!”柱子道。許是被陸鋒的架勢和排場給鎮住了,柱子說話時聲音低了許多,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壓低了嗓門,生怕被人聽到似的。

    劉二少解釋道:“是京城來的貴客,京城陸家的大少爺,便是新來的刺史在他面前也是客客氣氣的,更不用說我們這些平頭百姓。”

    柱子一臉茫然,他對世家大族什麼一點瞭解也沒有,什麼陸家、賀家,在他看來沒有什麼區別。若不是陸鋒方才的出場太過扎眼,他也不至於如此關心。

    “意思就是,以後離他遠遠的,越遠越好,這樣的人咱們惹不起。”卓雲小聲叮囑道。柱子連聲應下,臉上微微有些發白。

    劉二少笑道:“方大哥也別太擔心,這陸大少爺無緣無故地斷然不會來尋咱們的不是。”說罷,又道:“一會兒宋掌櫃興許也會到,我聽韓老闆說,也喚了他來作陪。”

    卓雲揚眉看他,似笑非笑,“這韓老闆也不怕宋掌櫃被三大名樓的美人們晃花了眼,一時把持不住,不等成親就往屋裡添了人。”

    劉二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指地道:“二公子玩笑了,男人們常年在外頭應酬,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誰會當真不成。宋掌櫃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怎麼會做出這種蠢事。”

    卓雲愈發地笑得高興,好看的眼睛微微彎成月牙,形成美好的弧度,“不如我們打個賭。”她胸有成竹地道:“宋掌櫃到底是我們同安堂的東家,我就不拿他尋開心了,不如,就賭今兒那位貴客吧。疊翠、雲夢、晚碧,他今晚必得帶走一個。”

    劉二少笑笑,“這也不稀奇。”

    “我的意思是——”卓雲漂亮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寒意,渾身上下竟隱隱帶上了些許戾氣,“他會——贖身,你懂的……”

    劉二少失笑,連連搖頭。

    “那就打賭吧!”卓雲道,她的目光落在三樓緊閉的大門上,心裡想,現在的她到底是懷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與劉二少打這種賭?真是匪夷所思!

    雖說劉二少完全不相信卓雲的猜測,但依舊不肯與她打賭,“到底是京城來的貴客,我們私底下議論已是不好,如何能拿他作賭,若是傳到那位公子的耳朵裡,恐怕不好。”劉二少行事一貫穩妥,說得不好聽,就是謹慎得過了頭,卓雲有些掃興,皺了皺眉頭道:“無妨,回頭宋掌櫃來了,我去尋他。”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9:37

第四十六章

    柱子對他們打賭的事一點興趣也沒有,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樓上的宴會上,不住地朝卓雲道:“京城來的世家子弟就是不一般,你看那氣度那排場,一看就跟咱們益州人不同。你看他生得那麼俊,刺史家的大少爺跟他站一起,簡直沒法兒看。咱們益州的年輕人裡頭還真沒誰比得過。”

    卓雲冷冷道:“我可不這麼看。要說生得俊,咱們家石頭才長得好呢,個子也高,氣度又沉穩,怎麼就不如他了。”說老實話,賀均平的相貌也許不遜色于陸鋒,可這些年來他一直跟她們住在益州,往來都是城裡的平頭百姓,住得久了,身上難免帶著平和親切的氣質,相比起陸鋒通身的氣派,便顯得不如那般矜貴。當然,這平和親切的氣質也只是卓雲眼中的,至於旁人怎麼看,便不得而知了。

    柱子立刻咧嘴笑起來,一拍腦門道:“我怎麼把石頭給忘了!二弟說得是,咱們家石頭才長得好呢。梅花胡同裡的沒出嫁的姑娘們全都盯著他,這些天他不在,人都問到家裡頭來了。”

    其實他說得也不準確,事實上,胡同裡的姑娘們只有一半盯著賀均平,剩下的另一半,全都對卓雲虎視眈眈,畢竟,說起漂亮,方家二少爺認第二,恐怕整個益州城沒有哪個男子敢稱第一。

    他們兄妹倆說得興起,劉二少在一旁看得苦笑連連,直到他眼尖地瞅見宋掌櫃到了岸邊,才趕緊打斷他們的對話道:“宋掌櫃到了。”

    柱子趕緊起身去迎,大老遠地朝他揮手打招呼。宋掌櫃瞥見他,微微一愣,旋即又瞅見了卓雲,臉上終於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待走近了,才苦著臉撫著額頭悄聲問卓雲,“你知道今兒船上要做什麼不?一個女孩子,怎麼也跟過來了。”

    卓雲笑得很歡樂,“這一年裡頭就今兒晚上最有意思,若是錯過了,豈不是還得再等一年。宋掌櫃不厚道,這麼好看的熱鬧也不招呼我一聲。”

    宋掌櫃拿他沒轍,無奈地朝劉二少搖搖頭,小聲埋怨道:“你怎麼也讓她上船了?這小子膽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回頭可千萬別鬧出什麼事來。若是平日裡也就罷了,今兒船上可是有貴客。”

    劉二少淡淡地笑,“二公子一向穩重,我倒是不怕。不過——”他話音一轉,眸光在三樓掃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朝宋掌櫃道:“方才二公子想與我打賭,我沒答應。正巧這會兒宋掌櫃到了,你們二人倒是可以賭一把。”

    宋掌櫃心中暗道不好,仔細一問,待曉得卓雲在賭什麼,頓時臉都黑了,沒好氣地朝卓雲罵道:“我說方卓雲你好好的一個姑娘家,怎麼盡折騰這種事,這要是傳出去,以後要怎麼嫁——”他話未說完,忽地想到什麼,又揮了揮手止住話頭,反問道:“你怎麼忽然想到這上頭去了?”

    卓雲閑閑地笑,“閑著無聊找些事做罷了。不如宋掌櫃與我賭一把,你是大老闆,反正也不在乎這幾百兩銀子。”

    她一開口就是幾百兩銀子,口氣大得讓宋掌櫃蹙起了眉頭,忍不住多想起來,“你手裡頭才多少現銀?上回去洪城給了石頭不少,現在剩下的恐怕不到兩百兩銀子,莫非還想把手裡頭所有的銀錢全都押上?”這很不對勁,眼看著柱子也快要說親了,她怎麼會冒冒失失地把身上的銀子全都投出去,方卓雲絕非如此莽撞之人。

    難不成她知道些什麼?

    宋掌櫃狐疑地看她,問:“難不成你聽到了什麼風聲?疊翠、雲夢還有晚碧,莫非她們與陸大少爺見過?”

    卓雲故作高深地笑。

    宋掌櫃也笑笑,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扔給她,朗聲道:“我今兒身上就帶了這麼多,你若是說中了,這銀子就給你。若是錯了,我也不問賠,怎麼樣?”

    卓雲掂了掂手裡十兩重的小元寶,撇撇嘴挑剔道:“真小氣!”說罷,還是毫不客氣地把銀子收了起來,一本正經地回道:“疊翠前幾日略感風寒,嗓音不適,今兒花魁與她無緣,雲夢心高氣傲,放不下身段,恐怕也難以勝出,倒是晚碧攻于心計,城府極深,且小紅樓兩年無緣花魁,此次定志在必得,十有八九是她笑到最後。”

    卓雲對這幾位“故交”知之甚深,尤其是小紅樓的晚碧,更是上輩子的死對頭。晚碧比她大一歲,相貌生得極為嫵媚,身段兒也柔軟婀娜,正是練舞的好材料。她比卓雲早一年進小紅樓,本最受嬤嬤看重,不想偏偏卓雲也進了樓裡,又被京城來的司徒大家收為弟子,二人便成了死對頭。

    晚碧的舞姿倒也不能說不美,只是用司徒大家的話說,流於媚俗。同樣是劍舞,卓雲舞出來是英氣勃發,飄逸鮮活,讓人心潮澎湃,而晚則永遠都是狐媚入骨,風騷多情。司徒大家很看不上她,晚碧不敢忤逆她,則將所有的嫉恨全都發洩在卓雲的身上。起初那兩年裡,卓雲沒少受她的陷害,直到後來她漸漸聰明些了,這才與她針鋒相對,既便如此,她還是被她害過好幾回。當然,以卓雲的性子,自然也都一一還了回去。

    今兒這場花魁大賽,晚碧多得是辦法讓那兩位在臺上出醜。

    “你說的是花魁大賽。”宋掌櫃蹙眉看她,“不是說陸大少爺麼?”

    卓雲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道:“誰能勝出,那陸大少爺自然就看上誰,你不信麼?明兒大早,陸大少爺相中了青樓名妓的消息便能傳遍益州大街小巷。”

    宋掌櫃定定地看著她,臉色很是難看。

    卓雲挑眉,譏笑著道:“怎麼,宋掌櫃不信?”

    宋掌櫃不說話,劉二少的臉上也露出尷尬的神情,欲言又止。柱子愣愣地看著她,半張著嘴仿佛已經傻了。

    卓雲終於察覺到什麼,猛地回過頭,正正好對上陸鋒波瀾不驚的眼睛。

    “不說宋掌櫃,”他看著她的眼睛,眸中有說不出的複雜意味,“便是在下自己也是不信的。”他朝宋掌櫃和劉二少點了點頭,嘴角勾起微微的笑意,若有所指地朝卓雲道:“這位公子,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他身後的侍衛輕輕咳了兩聲,卓雲隱約認出這就是當日伏擊過她的那個蒙面人,冷冷地白了他一眼,爾後板著臉面無表情地朝陸鋒道:“陸公子恐怕認錯人了。”說罷,又朝他拱了拱手,很不客氣地告辭走開了。

    宋掌櫃臉上有些掛不住,生怕惹惱了陸鋒,趕忙上前致歉道:“這是在下鋪子裡的下屬,腦子不大好使,還請陸大公子莫要往心裡去。”

    陸鋒的目光追著卓雲一直到她轉彎到船舷的另一邊,待實在瞧不見人了,這才緩緩回過頭來漠然地看了宋掌櫃一眼,問:“他叫什麼名字?”

    宋掌櫃頓了一下,手心滲出薄薄的汗來,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回道:“姓方,方卓雲。”

    柱子緊緊跟在卓雲身後,一邊跑還一邊往回看,待實在瞧不見陸鋒了,這才一把拉住卓雲道:“別跑了別跑了,那小子看不見咱們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29:49

第四十七章

    卓雲停下步子回頭看他,一臉無奈地道:“我把那大少爺得罪了,回頭宋掌櫃非得罵死我們不可。”她與陸鋒的這一場見面也讓卓雲有些措手不及,如果是之前她心中忿忿存著要看好戲的心思,到現在卻是一點也行不通了。既然被她識破,陸鋒豈會再依著原來的計畫行事?天曉得他接下來還會做什麼?

    更要命的是,陸鋒很明顯已經對他生疑,要不然,上次怎麼會派人伏擊她。卓雲本想著日後她與陸鋒路歸路、橋歸橋,不再有任何瓜葛,而今這情形恐怕絕非她想就能如願的。

    “那……我們是回去,還是留在這裡看熱鬧?”柱子一臉無奈地問。

    卓雲哼道:“來都來了,還回去做什麼?”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萬一陸鋒真與他杠上了,她索性就離開益州去別處謀生。仔細算算,這會兒老當家應該已經在方頭山扯起了大旗,她若去了,還能幫著多收幾個小弟呢。退一萬步說,不去方頭山,燕地不是還有賀均平在麼,他在宜都有趙家撐腰,還怕沒她落腳的地兒。

    如此一想,卓雲愈發地覺得底氣十足,瀟灑地一揮手,道:“別理他,咱們上樓去!”

    嘴裡這麼說著,卓雲到底還是沒那膽量擠到陸鋒所在的大廳去,她報著劉二少和宋掌櫃的名號在二樓要了個小雅間,讓船上的夥計準備了吃食,很是痛快地與柱子飽食了一頓。

    天色尚未暗下來,花魁大賽也沒開始,船上眾人都耐著性子在聽歌妓獻藝。卓雲雖說在二樓,但也依稀能聽清曲調,夥著調子一下一下地點著頭。柱子卻犯了瞌睡,托著腮,腦袋一上一下,忽地胳膊一抖,整個人就倒在了桌子上,嚇得他一個激靈就醒了。

    柱子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陣,朦朧間仿佛又聽到外頭的樂響,半眯著眼朝外瞄了一下,猛覺外頭燈光閃爍,亮如白晝,頓時吸了一口氣,“啊——”地一聲就醒了。

    “開始了,二丫怎麼不叫我起來?”柱子摸了把下巴,將口水擦乾淨,探頭探腦地朝外頭看,見船舷上全是人,立刻又拉了卓雲起來,道:“在屋裡看不真切,咱們出去看。”

    船艙外的走廊裡幾乎站滿了人,卓雲四周打量了一番,沒瞧見宋掌櫃和劉二少,知道他們在三樓,遂不再尋找,二人擠進人群中,找了個合適的位子站好,饒有興趣地盯著對面大船上看熱鬧。

    花魁大賽在湖心中最大的一艘遊船上,檯子早已搭了起來,高臺下方蒙著厚厚的紅色錦布,四周飾以各色花卉,看起來花團錦簇,好不熱鬧。

    卓雲所在的遊船正正好對著那高臺,佔據最有利的地勢,正正好將臺上一切收入眼中,清晰無比。一陣急促的鼓聲過後,晚碧著一聲大紅胡服從後臺旋轉而出。那一身舞衣明顯是特製而成,長裙大擺,長袖輕盈猶如朵朵浮雲。

    晚碧本就生得嫵媚,今兒又盛裝打扮,不僅身穿華服,頭頂還戴著變幻閃爍的翡翠花冠,玉臂輕舒,裙衣搖曳,更襯得她窈窕婀娜的身姿猶如柳擺,情意綿綿,美不勝收。只可惜她舞姿尚略有不足,胡旋舞本是健舞,晚碧腰肢雖軟,卻不夠矯健,動作亦不夠輕盈,旋轉也跟不上羯鼓的節奏。

    正所謂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雖說卓雲一眼就能指出晚碧的不足,但在旁人看來,這絢麗嫵媚的舞姿已經足夠讓眾人連連叫好了。

    “今日定是小紅樓拔得頭籌!”一旁有人高聲感歎道:“這晚碧狐媚入骨,若能一親芳澤,嘖嘖……”

    “還能輪得到你?也不看看樓上坐的都是誰?沒聽說京城賀家都來人了麼?”

    “人家可是世家子弟,多少得顧忌些,豈能跟咱們似的不顧名聲。”

    “……”

    四周遊船紛紛打賞,卓雲身邊的諸位客人也很是大方地扔了不少銀子。卓雲卻不動,勾起嘴角按住蠢蠢欲動也要跟著扔銀子的柱子,道:“急什麼,後頭還有呢。”

    一旁的客人見她相貌竟比高臺上的晚碧還要豔麗些,不免多朝她了幾眼,聽見她的話,立刻接話道:“小紅樓的晚碧是第一個上臺的,後頭還有妍華軒的雲夢和杏花樓的疊翠,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兩位恐怕都不如晚碧這般風騷入骨啊。”

    柱子立刻紅了臉,卓雲笑笑,不以為然地道:“風騷是風騷,不過那風騷勁兒有些太俗了,小爺不喜歡。”她學著賀均平平日裡高高在上的樣子挑了挑眉,眉目間露出鄙夷之色,“雖說同是青樓女子,但妍華軒的雲夢便要清雅得多,小爺聽說她以前還是官家小姐出身。”

    那客人聞言立刻睜大了眼,“竟然如此?”他臉色立刻露出些不同來,轉過身低下頭與身側的朋友竊竊私語。不一會兒,這消息便在整個走廊上傳開了,待雲夢再上臺的時候,眾人看向她的眼神竟有了許多不同。

    世人總愛看人出身,便同是青樓女,那官家小姐也要比旁人高貴許多。卓雲托著腮看著高臺上雅致清逸的雲夢,心裡想,如果陸鋒真把雲夢給弄走了,她是不是應該是多句嘴提醒一下呢。

    上輩子的雲夢在今日花魁大賽上彈的是一首《十面埋伏》,張弛有度、鏗鏘有力,將那千軍萬馬聲嘶力竭的呐喊與刀光劍影驚天動地的激戰演繹得淋漓盡致,直讓所以聽眾都猶如身臨其境,便是卓雲每每回憶這一曲,依舊感慨萬千。當年若不是陸鋒對她另眼相看,恐怕那花魁之位絕不是那麼容易到手。

    卓雲本以為能有機會再次領略《十面埋伏》的驚心動魄,卻不想雲夢卻換了曲目,指尖微撥,古琴聲遙遙傳出,竟是一首《玉版參禪》。雖說此曲輕盈流暢,舒暢悅耳,技法上甚至比《十面埋伏》還要來得複雜,但所聞者甚少,自然不如《十面埋伏》那般震撼人心。

    這個雲夢,到底是心高氣傲不願與人爭這花魁之位,還是意有嘲諷欲笑話這滿城上下皆是下里巴人卓雲不得而知。

    船舷上眾人果然面露疑惑之色,不少人低著頭悄聲議論,“這是首什麼曲子,怎麼從未聽過?”“聽著倒也悅耳……”

    “這首曲子名為《玉版參禪》,乃小陽春之轉部,曲譜在外流傳極少,技法繁複,極少有人能彈奏,不想今日竟能在此聽得此曲,實屬難得。”卓雲既然要替雲夢說話,自然要幫到底,索性朗聲朝大家解釋道。

    眾人聞言,偏不肯露恍然之色,皆笑著贊道:“不錯不錯,這曲子彈得好。”“妍華軒雲夢果然名不虛傳。”

    雲夢曲罷,遊船上頓時一片讚揚之聲,船上遊客紛紛打賞,唯恐自己慢了一步被人笑話不識貨。卓雲也將懷中宋掌櫃給她的那個元寶扔了上去,前方遊船上的侍者一清點,竟比先前晚碧收到的打賞還要多。

    爾後便是疊翠的歌藝,正如卓雲記憶中一樣,疊翠嗓音微有瑕疵,好幾處高音險些上不去,虧得她經驗豐富小心翼翼地撥過了,這才免得出醜。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0:01

第四十八章

    待三人獻藝完畢,船上眾人立刻亂成一鍋粥,有說晚碧嫵媚多情當為魁首的,有說雲夢高雅大方,理應奪冠了,也有喜愛疊翠歌藝的,言之灼灼地爭論說她才是第一……眾人正吵得熱鬧,三樓上忽地下來一個年輕小廝,笑眯眯地看著二樓諸位客人脆著嗓子問:“請問哪位是同安堂的方二公子?”

    卓雲一怔,心中頓時生出些不好的預感。她還沒來得及踢柱子一腳示意他沒說話,柱子就已經急切地舉高了手,大嗓門嚷嚷得整條船的人都能聽見,“這裡這裡,我家二弟在這裡,找他啥事兒啊?”

    那小廝的目光立刻落在卓雲臉上,看清她的長相,不由得一愣,發了半天怔才猛地想起自己下樓的任務,喃喃道:“樓……樓上的陸公子說,方二公子見識多,琴棋歌舞無一不通,遂讓小的請你上樓點評一番。”

    陸鋒——這是故意在跟她過不去?就為了之前她跟宋掌櫃打賭的事兒?卓雲怎麼也想不起來他竟是個睚眥必報的男人。

    二樓諸人早聽過卓雲對晚碧等人的點評,而今又見連京城來的陸公子也親自點名請卓雲上樓,愈發地覺得她見識廣博,言之有物。

    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她,卓雲實在不好掉頭逃開,一想到陸鋒可能是故意想引她出醜,她又愈發地想要上樓去狠狠一掃他的威風。於是卓雲仰著腦袋一臉傲然地朝那小廝點了點下巴,道:“到底是京城的貴客,既然特意來請,在下也不好推辭,那就上樓吧。”

    柱子見有熱鬧可看,趕緊亦步亦趨地跟在卓雲身後,笑嘻嘻地表示自己跟她是一夥的。

    二樓燈光昏暗,故大多數人只聽得卓雲的聲音,並不曾仔細看清她的相貌,而今走到三樓樓梯口,正正好站在一盞燈籠邊上,淡橘色的燈光照在她臉上,只襯得她那一雙烏黑幽深的眼睛猶如天上的星辰,明眸紅唇,不可方物。

    那般極致而攝人的美麗,便是今日高臺上那三名豔妓也有所不及。這一刹那間,二樓忽地靜下來,所有人都齊齊地扯著脖子朝她看過去,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發出一絲半點聲音破壞這等完美畫面。

    卓雲回眸朝二樓諸人斜看了一眼,目中水光漣漣,任誰都覺得她仿佛是在看自己。所有人心裡一顫,連氣兒都有些喘不上,偏偏她卻立刻轉過臉去,眾人心中又立刻發出失望的歎息,只盼著她能再回頭看自己一眼。

    三樓明顯又重新佈置了一番,船舷四周豎起了高高的桅杆,上頭吊滿了燈籠,照得整個甲板燈火通明。甲板上另設了位子,眾人依次圍坐,陸鋒與刺史家的大公子端坐在上首,二人有說有笑,好不熱鬧。宋掌櫃與劉二少都在週邊的矮幾前,瞅見卓雲上樓,二人俱一臉擔心地朝她看過來,眉頭微蹙,顯然很是擔心她會出醜。

    聽到小廝說卓雲到了,船上眾人這才轉過頭來看她,見她抬頭挺胸氣勢不弱,不由得微微一愣,再仔細朝她臉上一看,甲板上頓時一靜。

    卓雲今兒穿著一身絳紅色的袍子,頭戴白玉冠,腳蹬鹿皮靴,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眉長入鬢、鳳眼高挑,雪膚紅唇,豔光逼人。雖說在場眾人今日看了不少美人,但無論是晚碧的嫵媚,還是雲夢的高雅,抑或是疊翠的秀美,相比起面前的“少年”來說,仿佛都略有不及,總欠缺些許攝人的火候。

    場中有好男風的眼睛已經開始發直,口乾舌燥地向周圍人打聽卓雲的來歷,更多的人在竊竊私語,玩笑著說今日四美究竟誰能奪魁。

    卓雲仿佛什麼也沒聽到,端著架子朝眾人行了禮,沉著臉看著陸鋒,沒說話。

    陸鋒停止與刺史家公子的寒暄,微微抬頭看了卓雲一眼,仰頭將杯中美酒一口喝幹,啞著嗓子道:“先前在樓下聽得方公子對這三位姑娘頗有些看法,在下也甚覺有理,故特特地將方公子請上來對這三位姑娘今日的獻藝點評一番,不知方公子意下如何?”

    卓雲毫不推辭地朗聲回道:“既然陸公子說了,在下自然義不容辭。”她頓了頓,輕咳一聲方道:“在下認為,今日獻藝三人中當以雲夢為魁首!”

    底下頓時一片轟然,有人高聲喝道:“晚碧的舞姿輕盈嫵媚,無人可及,雲夢如何能與她比。”

    陸鋒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面上不見絲毫動容,“方公子何出此言?”

    “今日疊翠仿佛身體抱恙,嗓音不如平日圓潤甜美,雖說一首《越人歌》悠揚婉約,但終有瑕疵,想來諸位都有目共睹。至於晚碧——”卓雲毫不客氣地搖頭道:“一支胡旋舞被跳成這樣,若是司徒大家見了,恐怕要氣得吐血。”

    她不待眾人反對,又繼續滔滔不絕地道:“眾所周知,胡旋舞為健舞,理應輕盈矯健、節奏鮮明,飛速旋轉,心隨舞動,晚碧的舞姿眾人都已親見,嫵媚有餘而矯健不足,一味地賣弄姿色,卻未能將胡旋舞的精髓表現出來。想當年司徒大家一支胡旋舞動京城,何等的矯健大氣,竟能連旋九十九圈,猶如雪花飄搖、蓬草飛舞,今日晚碧卻只見媚眼亂飛,腰軟如柳,鼓擊六十,卻只旋了五十一圈,不說司徒大家,便是連京城天香樓的謝天香也遠遠不及。”

    她有理有據,言之灼灼,說得眾人不得不服,仔細一想,果然覺得晚碧的那支胡旋舞一個勁兒地賣弄風騷,不見絲毫矯健之美。

    “至於雲夢,《玉版參禪》豈是凡品,世間能彈奏此曲者聊聊無幾,雲夢小小年紀技藝已登峰造極,實在讓人驚歎不已。”

    眾人大多沒有聽過《玉版參禪》的曲目,只是見她說得言之鑿鑿,沒有不信之理,俱交口稱讚起雲夢來。

    那邊遊船上的三個女子也都清楚地聽見卓雲的點評,臉色各不相同。雲夢既驚且喜,一雙秋水般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卓雲,猶如遇著了知音。疊翠則是淡淡的苦笑,她今日的獻藝雖有瑕疵,但竟由卓雲一解釋,眾人皆知是因她身體抱恙,故多少得了個臺階下,唯有晚碧,著著實實地被卓雲一通冷嘲熱諷,只氣得她一臉鐵青,眸中簡直快要噴出火來。

    無論晚碧對卓雲如何恨之入骨,卻不得不隨同另二人上前謝過,一雙妙目朝陸鋒身上一再掃過,卻無奈陸鋒連眼皮也不抬,只得銀牙緊咬,作泫然欲泣的姿態緩緩退下。

    最後的結果正如卓雲所願,雲夢不負眾望地奪了花魁魁首,刺史家大少爺不知朝陸鋒說了句什麼,陸鋒緩緩搖頭,目光朝卓雲身上掃了一眼。刺史家大少爺立刻笑起來,也跟著陸鋒朝卓雲看過來,眼神中不乏曖昧之意。

    卓雲頓覺渾身不自在,正欲告退,上首的陸鋒忽地叫住她,道:“方公子莫要急著走。難得遇著方公子這般志趣高雅的人物,不如陪在下喝幾杯?”

    卓雲正欲推辭說不勝酒力,腦子裡卻忽地一動,竟改口應下,笑道:“莫敢不從。”她上前時悄悄朝柱子耳語了一陣,柱子聞言,連連點頭,一低頭便溜了出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0:13

第四十九章

    “陸公子是京城來的貴客,我們這些升鬥小名難得一見,更不用說與陸公子喝酒了。”卓雲一邊笑著一邊給自己倒了杯水酒朝陸鋒示意,陸鋒亦舉起酒杯,正欲一口喝幹,忽地被卓雲打斷道:“稍等——”

    “陸公子是北方人,在下聽說北方漢子最是豪爽直率,喝起酒來也毫不含糊,故一直神往,想著哪一日能與北方來客切磋酒量。”她說話的工夫,柱子已經抱著兩罎子酒跑了近來,卓雲隨手搬起一壇,勾起嘴角朝他挑釁地笑。

    眾人最愛看熱鬧,眼見著這比女人還要漂亮的方家小子竟要與陸大少爺拼酒,立刻起哄,高聲喊著鬧著,慫恿陸鋒接招。

    陸鋒自持酒量,倒也不推脫,毫不猶豫地從柱子手裡接過酒罈朝卓雲舉了舉。

    卓雲眯起眼睛笑,罷了一仰頭,舉起酒罈張口就飲,透明的酒水從她唇邊滑下,沿著光滑白皙的脖子滑入高高的衣領中,有一種禁欲的美感。陸鋒深吸一口氣,竟覺得口乾舌燥,腦袋有些發懵。

    卓雲十分豪邁,一口氣竟將整整一罎子酒喝得乾淨,罷了將酒罈口朝下朝眾人示意,爾後手一揚,酒罈砸在甲板上,“砰——”地碎成一堆陶片,端地豪爽。

    眾人見狀,愈發地高聲叫好。

    她壇中美酒早已喝幹,陸鋒又如何推辭,自然得跟上,遂也學著她的姿態大口大口地喝起壇中美酒來。

    這酒一入喉,陸鋒頓叫不妙。他雖是海量,卻有個致命的弱點,決不能多種酒摻飲,否則一喝必醉。而壇中美酒顯然是好幾種酒調製而成,入口辣喉不說,剛入腹中便有酒氣從小腹升騰而上,沖到他的腦門上,立刻就有些發暈。

    但眾人都在圍觀,甚至還有不少益州本地的官員,陸鋒素來愛面子,怎麼會容得自己在他們面前露怯,故只有硬著頭皮咬著牙繼續喝下去。待一罎子酒終於喝幹,陸鋒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迷迷瞪瞪地看著面前臉色緋紅、豔麗驚人的卓雲,只覺得她那張紅唇猶如玫瑰花一般奪目。

    “砰——”地一聲響,陸鋒手裡的酒罈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與此同時,整個人也仿佛沒了骨頭,軟軟地往地上倒去……

    卓雲眯著眼睛看著陸鋒的侍衛一邊喊著“醒酒湯”,一邊抱著他回了船艙,解氣地揮揮手,朝柱子道:“今天真是太開心了,回去吧。”

    卓雲終究沒能立刻回家,陸鋒一走,她便被人團團圍住,以敬酒為名義各種搭訕。卓雲倒也不惱,笑眯眯地與眾人寒暄了一番,眯起眼睛朝四周掃了一眼,半帶著酒意問:“要與我拼酒,也好,那便要依著我的規矩來。”說話時,又從桌邊輕輕鬆松地拎起一個大罎子,猶如遊戲般在手裡拋來拋去,眉眼如絲,恣意風流。

    那大酒罈連帶著酒水怕不是有十斤,她拋在手裡仿佛使個玩具,這需要多大的力氣?眾人終究沒有被這美色迷昏了頭,便是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在她面前硬來,笑呵呵地拱拱手,又道:“回頭再請方公子喝酒,方公子可千萬不要推辭。”

    卓雲只是笑。她雖是海量,但終究許久沒有牛飲過,方才那壇酒下去又得有些急,這會兒難免有些上頭,臉上也泛起微微的紅暈,眼睛裡更是浮出淡淡的水光,愈發地明亮。她站在上首的位子上朝眾人揮了揮手,扶住柱子的肩膀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回到家躺下,一夜無夢,再睜眼已是天明。

    第二日大早,便收到了賀均平的來信,前頭幾頁依舊是囉囉嗦嗦地流水帳,看得卓雲一陣苦笑,待看到最後兩頁,她的臉上才緩緩露出遲疑與凝重的神色。

    賀均平在信裡提到了趙氏與那吳將軍的婚事,言辭間諸多苦惱,顯然很是猶豫不知該如何處理,又道待此事了結便欲回益州。他不好好地待在宜都打拼,將來好做他的大將軍,為何還要回來?同安堂便是賺再多錢,那也只是一介商戶,他若是留在益州,將來如何能重振賀家?

    卓雲越想越覺得這個問題很嚴重,趕緊尋了紙筆出來給他寫信,很是嚴肅地批評了他,又舉出各種道理企圖說服他。洋洋灑灑地寫了好幾頁,卓雲又仔細看了一遍,自覺很是情真意切,這才停筆,折好信,開門讓阿東把信送去驛站。

    用過早飯,柱子便抱著一大摞帖子過來找她,一進門就大聲嚷嚷道:“二丫,快過來看,這都是宋掌櫃早上讓人送過來的,說全是請你去喝酒的帖子。這還有刺史府呢?二丫你這回可真是大出風頭!”

    柱子一點也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很為卓雲備受關注而得意,“今兒晚上就有好幾個酒局,二丫你看看到底去哪一家?”

    卓雲皺著眉朝桌上堆得像小山一般的請帖看了一眼,終於意識到昨兒晚上風頭太過了。不過她也不後悔,昨晚那情形很明顯是陸鋒故意針對他,她心裡對陸鋒終究有根刺在,怎麼也不肯示弱,能將他灌醉實在解氣,便是惹了一身騷也值得。

    可是,她還真沒有去應酬這些臭男人的心思。更何況,請柬這麼多,應了誰家都不好,到時候不僅沒了交情,恐怕還得得罪人。卓雲想了想,一揮手道:“全給我回絕了,就說鋪子裡有活兒,我大早上就跟著商隊出了城,短時間內回不來。”

    柱子聞言頓時一愣,瞪大眼睛問:“二丫你要去宜都找石頭?”

    “什麼?”卓雲立刻跳起來,“好端端的我幹嘛去找他?”便是她要躲出去,哪裡沒地方歇腳,幹嘛非要千里迢迢地跑去宜都投奔那小子?若是被他曉得自己是被這些酒局給逼出來的,還不得被笑話死。

    “我不是看你沒地方去麼?”柱子撓了撓腦瓜子,依舊有些不相信,瞪大了眼睛盯著卓雲看,“石頭走了這麼久,你就不想他麼?反正我是挺想的。”

    卓雲白了他一眼,一副毫不在意的姿態,“有什麼可想的,他本就不是咱們家的人,總有一天要走的,難不成還能把他留在家裡頭一輩子。石頭他是世家子弟,家裡親戚都在宜都,將來是要做官,甚至封侯拜相的,跟我們是完全不一樣的。”

    柱子一向都很聽卓雲的話,可是此番卻很有些不認同,梗著脖子反對道:“石頭才不是涼薄負恩的人,他上回來信不是還說想咱們麼。下回我們若是去了宜都,他一定高興得不得了。”

    卓雲不說話了,斜睨了他一眼,小聲叮囑道:“反正一會兒我收拾東西躲出去避一避風頭,等城裡風頭沒那麼緊了再回來。若是有人來問,你們一概都說不知道。”她昨兒將陸鋒灌了大醉,便是陸鋒不追究,他身邊那個狗腿子可不會放過她,卓雲上回在那侍衛手裡吃過虧,記得深,心知自己明裡暗裡都鬥不過,打不過就逃,沒有什麼丟臉的。

    “那你去哪裡啊?”柱子既不舍,又有些擔心,“要是你去宜都找石頭我倒是不怎麼擔心,有他在,多少能看顧著你。若是去了別處,依著你這壞脾氣,恐怕會到處惹禍,萬一鬧出事來被人欺負了,石頭回來還不得埋怨我呀。”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0:24

第五十章

    卓雲聞言頓時無語凝噎,沒好氣地看了柱子半天,終於忍不住道:“大哥你確定那個壞脾氣到處惹禍,鬧出事來沒法收場反而被人欺負的人真是我麼?”從小到大,她都是作為這個家庭的頂樑柱而存在的,那什麼壞脾氣、惹禍精明明是賀均平,什麼時候這個綽號落在了她頭上,卓雲覺得實在太冤枉了。

    柱子眨眼,“你昨兒晚上不就是麼?而今鬧大了沒法收場,只得躲出去,還不夠憋屈呢?”

    這真是她那老實憨厚的柱子大哥麼?卓雲忽然有些懷疑,他那傻乎乎的大哥什麼時候學會了嘲笑人了。一定是跟著賀均平學壞了!

    卓雲恨得直咬牙,“反正我不去宜都,那地兒離益州遠著呢,來回一趟恐怕就得一個月,我幹嘛千里迢迢跑到那裡去受罪。石頭在那邊一點根基也沒有,我過去也享不了什麼福,說不定還得做牛做馬地幫他的忙。我又不傻。”

    她一說完忽然又覺得自己有些心虛,自己上輩子欠了賀均平不少,臨死前還拽了他一把,好端端的前途無量的大將軍就斷送在她的手裡,卓雲越想越覺得不自在起來:她不是已經救了他一回了麼,早不欠他的了,不欠!

    她飛快地進屋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跟柱子和阿東他們交待了一聲後便低調地出了城。

    宜都在益州的東北邊,卓雲硬是沒走北門,從東門出發,往資陽方向走,準備去東邊的幾個小城看一看。誰料才出城走了不過幾十裡地,天色便忽然陰下來,不一會兒竟響起了陣陣雷鳴。

    已經到了七月底,天氣早已涼下來,若是被雨趕上,淋得渾身透濕那可不是滋味。卓雲遂趕緊官道的路口尋了間乾淨寬敞的客棧住下,待雨過了明兒再出發。店裡的夥計極為慇勤,又是幫著提行李,又是幫著燒熱水,卓雲隨手打賞了一串銅錢,他竟然還漲紅著臉不大好意思收。

    果不出她所料,卓雲才將將住下,窗外便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起初還細如銀針,不一會兒竟轉作暴雨,黃豆大小的雨滴辟辟啪啪地砸下來,直把這客棧的屋頂都砸得“啪啪”作響。

    卓雲趴在窗臺上看了一陣,瞅見官道上的行人被暴雨趕得撒腿狂奔、無處藏身,頗覺有意思,自顧自地笑了一陣,這才打著哈欠回床上躺了一會兒。

    再醒來時天色愈發地暗了,卓雲琢磨著該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遂洗了把臉下樓去大廳裡用飯。

    不過一個下午的時間,原本空空蕩蕩的客棧已經住滿了人,大廳裡也坐得半滿,卓雲尋了靠門口的一個小桌坐下,問夥計點了幾樣小菜,又要了壺黃酒,不急不慢地享受著這難得的清閒。

    因客人忽然激增,店裡人手不夠,夥計們有些忙不過來,好在卓雲不急,也不去催,可旁人卻耐不了這個煩,大廳裡側有人拍著桌子高聲喝問道:“小二,我們這桌的菜怎麼還沒到,再不上菜,爺非得跺了你的胳膊不成。”

    這麼赤裸裸的匪氣十足的威脅,卓雲有多少年沒有聽到過了,她剛上方頭山那會兒,寨子裡的兄弟們便多是這幅德行,直到後來師爺上了山,整天囉囉嗦嗦地在卓雲耳邊嘮叨,卓雲實在被煩得沒轍了,才讓他去“教導”諸位弟兄如何才能有禮貌,到後來,方頭山的土匪們打劫的時候對人都是客客氣氣的,言必致歉稱謝,好不規矩。

    卓雲循著聲音看過去,立刻就“聞”到了那桌上的同類氣息,再仔細一打量,端坐在上首花白鬍子的老爺子怎麼看都覺得眼熟,想了半天,卓雲腦子裡終於閃過一記靈光,這不正是武山好漢的大當家孟朝君麼?

    武山正處於燕地與西川的交界處,方圓數百里地,盤踞著五十六條好漢及無數的武山兄弟。武山的清風寨比方頭山出現得還要早些,算一算,這會兒朝廷一門心思只顧著燕地的叛軍,根本無暇打壓這小小的山寨,而燕地勢弱,也沒有精力收拾他們,故這幾年正是他們威風八面的時候,人數最多的時候甚至有好幾千人馬。

    而這會兒武山山頭的大當家正是面前這位看起來斯斯文文像個教書先生的老爺子孟朝君。別看這老爺子裝扮得斯文,其實是個狠角色,要不然,也沒法在這短短的幾年時間裡迅速將武山發展成為整個益州最大的土匪窩。

    只可惜這位孟大當家子嗣不興,膝下只有一個嬌嬌弱弱的老來女,老爺子一過世,她根本就壓不住場子,底下眾人爭權奪利,為了個大當家的位子鬧得不可開交,沒多久就被燕軍給拿下了。

    當時剿匪的燕軍將領是誰來著?

    似乎正是賀大將軍?

    卓雲正回想著舊事,客棧大門忽地被人踢開,進來一群氣勢洶洶的衙役。孟老爺子那桌立刻微微變色,方才大聲呵斥店小二的中年男人立刻就老實起來,閉上嘴低著腦袋端起桌上的白開水一通猛灌。

    那群衙役朝店裡看了一圈,也沒能看出什麼異樣,遂扯著嗓子大聲喝道:“益州城進了土匪,我們奉刺史大人之命追查土匪的下落。在座諸人都趕緊把路引拿出來供我們檢查,快點快點。”

    他們一邊說一邊招呼著問店中諸人索要路引查看,卓雲而今可是正當身份,自然不懼,立刻掏出路引一邊遞給那衙役,一邊和顏悅色地問道:“請問這位官爺,那些土匪都是從哪裡來的?您說了我們心裡頭多少有點數,以後出門也繞著路走。”

    那衙役見他相貌俊美,舉止端方,頓時心生好感,朗聲回道:“聽說是從武山過來的,來了不少呢,刺史大人派了好幾百人在城外搜尋,那些人決計逃不掉。”他打開卓雲的路引仔細看了看,見那上頭寫著“方卓雲,益州人士”,立刻笑道:“原來小兄弟是從城裡出來的?聽說現在城裡可熱鬧了,昨兒不是還有那什麼花魁大賽。”

    卓雲笑著回道:“可不是呢,東湖上都是船,就跟下餃子似的。刺史家的大少爺也去了,還有京城來的貴客,城裡的諸位達官貴人也都在,最後評了妍華軒的雲夢為花魁,可謂是當之無愧。”

    見她說得頭頭是道,那衙役面上愈發地恭敬,“莫非小兄弟還親見了不成?”

    “沾了朋友的光,與刺史家的大少爺同乘一舟,不過大少爺在三樓,我們在二樓,自然不如他們看得清楚。”她看著那衙役的臉色愈發地親切,心中暗道,果然還是刺史這面大旗好使。

    衙役們果然不再追問她,與她笑談了幾句後,轉向了別桌。

    “你們從廣元來的?”衙役拿著孟老爺子的路引仔仔細細地看,眉頭微蹙,臉上有謹慎與戒備的神色,“去益州做什麼?”

    “求醫,”孟老爺子面無表情地回道:“家裡頭閨女害了病,聽說益州城有個同安堂,店裡的坐堂大夫本事大,故特特地過來求醫。不想那位大夫年前就回了老家,白跑了一趟。”

    那衙役卻似乎依舊不信,死死地盯著他和那桌上的幾個漢子,又問:“這幾位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0:36

第五十一章

    “都是府上的家丁。”

    “家丁?”衙役冷笑數聲,朝四周的同夥們使了個眼色,其餘的衙役會意,立刻握緊刀柄圍了過來。孟老爺子沒動,但桌上剩下的那幾個男人臉色已經變了,手悄悄縮到袖子裡,稍不對勁,恐怕就要大開殺戒。

    說時遲那時快,卓雲忽地一下沖過去,一把拽住孟老爺子的衣袖,又驚又喜地道:“老叔?你是孟老叔對吧?我是阿雲啊,你還記不記得我,上回我跟著羅老爺子一起去過您府上。對了,您家敏姐兒身體可好,今年怕不是有十歲了吧……”

    她辟裡啪啦地說個不停,眾位衙役立刻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孟老爺子滿腹狐疑,面上卻不露半分,盯著卓雲看了半晌作思索狀,“你是……羅老爺子家的阿雲?”

    道兒上的人自然都曉得羅老爺子是方頭山的老大,既然卓雲自稱是羅老爺子家的,自然是友非敵,且她又一張口就說破自家千金的名字和年紀,恐怕果真是方頭山的人。

    孟老爺子不傻,自然曉得卓雲是在幫他,立刻配合地大笑道:“原來是阿雲,這才今年不見,竟然就長這麼高了。你不在羅老爺子身邊待著,怎麼去了益州?”

    卓雲回道:“我本就是益州人麼,您要去同安堂找安大夫,怎麼不先跟我打聲招呼,早曉得如此,我就讓安大夫晚些時候走。對了,敏姐兒到底生了什麼病,竟要勞煩你千里迢迢地來益州求醫。不過安大夫不在,還有楊大夫,他也是我們益州城的名醫,平日裡給刺史大人看病的,回頭我讓下人去跟楊大夫打聲招呼,他定會隨你走一趟廣元……”

    “公子認得這幾位?”衙役僵硬的臉漸漸放鬆下來,眉目間不似先前那般嚴厲。

    卓雲立刻回頭朝他拱手道:“是家中世交,許多年不曾見了,之前只覺得眼熟,竟沒認出來。幸得方才官爺說起廣元,這才想起來。”說話時,她又悄悄往那衙役懷裡塞了一錠沉甸甸的銀子。

    衙役臉上愈發地和顏悅色,笑笑道:“既然是公子故交,自然不是我們要找的人。方才得罪了。”說罷,又轉頭朝孟老爺子客氣地笑了笑,招呼著其餘的衙役去別的桌上巡查。

    那群衙役在客棧裡搜了一圈,也沒能找出什麼可疑之人,只得離開去別處搜查。卓雲很是客氣地與先前跟他搭話的衙役告辭,很是熱絡地約了下回在城裡喝酒,罷了又親自將他們送出客棧大門,待一群人消失在官道上,這才轉身回廳。

    孟老爺子微微眯著眼睛,目光銳利猶如利刺,毫不客氣地朝卓雲上下打量,口中卻道:“原來是老羅家裡的人,老夫竟未見過,也不知小哥兒是怎麼認出老夫來的。”

    卓雲笑道:“孟老爺子雖不曾見過我,不過我卻見過您。”她朝四周看了一圈,十分謹慎地建議道:“此處人多口雜,不如我們上樓去說。”

    孟老爺子從善如流地起了身,其餘幾個中年漢子也都緊隨其後,上樓時不時地朝卓雲審視地看幾眼,目光頗為不善。

    一行人進了屋,關上門,卓雲這才笑著朝孟老爺子拱了拱手,道:“晚輩方卓雲,見過孟老爺子。方才情況危急,晚輩一時情急,若有不當之處,還有老爺子莫要往心裡去。”

    孟老爺子捋著下頜的鬍子笑了笑,一臉和氣地道:“小兄弟客氣了,方才若不是你,恐怕這會兒已經打起來了。雖說我們不怕,可若是鬧出事來,終究不好。對了,小兄弟與老羅是何關係?怎麼又會認得老夫?”尤其是卓雲一口道出他女兒的閨名,這讓孟老爺子很是警覺。

    卓雲回道:“羅老爺子與我有救命之恩,我在方頭山也曾住過一陣,聆聽他老人家教誨,去年年底還曾一起去過廣元,遠遠地見過孟老爺子一回。這些事都是他說給我聽的,要不然,我也不會曉得這麼多。”

    孟老爺子聞言面色稍緩,但依舊有些不信,拐彎抹角地問了一些方頭山的事,卓雲自然一一回答,毫無紕漏,就連羅老爺子的幾匹馬叫什麼名字也能一一道來。孟老爺子終於信了,笑道:“老夫與老羅多年不見,竟不曉得他還收了個關門弟子。卓雲機警聰敏,老羅後繼有人了。”說罷,又想起自己年幼嬌弱的女兒來,一時間竟有些唏噓。

    卓雲謙虛地回道:“晚輩並不常住在山上,大多數時候都在益州城裡做事,說起來倒有段時候不曾回去過了。此番因在益州得罪了個權貴,故打算出來躲個把月,本欲去方頭山避一避風頭,不想竟在路上遇著了孟老爺子。”

    孟老爺子聞言眼睛一亮,笑道:“方頭山離益州千山萬水的,這一來一回怕不是都要大半月,反正你也沒事兒,倒不如去我們武山小住。廣元離這裡不遠,騎馬不過兩三天的工夫。待益州這邊風頭過了,你也好隨時回去。”

    卓雲仔細一想,甚覺有理,遂毫不遲疑地應下。

    卻說宜都這邊,賀均平在吳將軍府門口轉悠了好幾日,卻始終鼓不起勇氣去尋吳將軍問個清楚,腦子裡愈發地亂成一團麻,以至於好幾日都睡得不安穩。

    這日他又在外頭轉了半天,一回府就聽到下人說益州來了信。賀均平先是一喜,旋即又蔫了。

    他給益州去了許多信,每回都絮絮叨叨的好似個小老頭子,寫完了就巴巴地等著卓雲的回信。頭一封回信來的時候,他高興得險些沒摔一跤,可拆開來一看,雖說通篇都是卓雲的字跡,可那說話的語氣卻分明是柱子大哥。他仔仔細細地把那封信讀了兩遍,也沒瞧見卓雲留下的隻字片語,頓時失望透頂,一整日都沒了笑容。

    益州的來信依舊沉甸甸的,賀均平卻沒有急著拆信的興致,隨手將信往書桌上一扔,和衣倒在了床上。

    他覺得很苦惱,趙氏與吳將軍的事像一座山似的壓在他的心頭,讓他透不過氣。平心而論,賀均平自然不希望趙氏改嫁,雖說賀父已經過世了五年之久,可是在他的心裡,趙氏依舊是賀家長媳,是他的母親。若是她嫁給了吳將軍,賀家便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光是想一想就覺得無比淒慘。

    可是,趙氏畢竟還年輕,未來還有許多年,若真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個人孤獨終老,賀均平又覺得自己似乎有些自私。

    如果換作是卓雲,她會怎麼辦呢?賀均平蹙著眉頭想,依著卓雲的脾氣,什麼規矩通通地都不回放在眼裡,她定會直截了當地去問母親心裡頭到底有沒有吳將軍,可是,他一個男孩子,怎麼好意思問趙氏這樣的話?

    別人若是曉得了,會不會以為他賣母求榮呢?賀均平覺得,這裡的一切真是複雜糾結透了,一點也不如在益州時那麼自在。他翻了個身把腦袋蒙在被子裡使勁兒滾來滾去,發出鬱悶的“嗚嗚——”聲響,一不留神,整個人就滾下了床……

    真是糟糕透頂!他氣呼呼地抱著被子,恨不得立刻能飛回益州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0:47

第五十二章

    “表少爺——”門外有下人輕輕地喚,“燕王世子駕到,正在花廳候——”他的話還未說完,賀均平就聽到“登登登——”的急促的腳步聲,旋即房門被狠狠推開,燕王世子領著那一群哭包急匆匆地沖進了屋,高聲道:“均平均平,你這幾日可閑——”

    瞅見坐在地上一臉迷糊狀的賀均平,燕王世子立刻抱著肚子大笑起來,一邊笑還一邊指著賀均平直不起腰來,“你……你竟然從……床上掉下來了……哈哈……笑死我了……”

    那幾個哭包也難得見賀均平出醜,頓時樂開了花,捧著肚子一通大笑。唯有陳青松強忍著不敢露一絲笑意,憋得滿臉通紅。自從上回他被賀均平險些開膛破肚後,陳青松就一直對賀均平存著許多敬畏的心思,便是見了他這傻乎乎的樣子,依舊不敢笑話。

    賀均平板著小臉瞪著他們,冷冷道:“笑完了?”一邊說話一邊抱著被子站起身,大刺刺地往床上一坐,仿佛方才丟臉的人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燕王世子這次想起來自己一行此番是有求於人的,趕緊強忍下笑意,整了整表情,作出一副正肅的樣子來,沉聲道:“我聽懷安說你最近都閑著,遂過來請你幫個忙。”不待賀均平開口拒絕,他又繼續往下說道:“你先別急著推,我曉得你不願意來我身邊做事,這回不過是幫幾天忙罷了。我身邊也是沒有可用之人,這才想到你,等事情一完,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便是要去益州娶那母——”

    他“母老虎”險些脫口而出,到了嘴邊頓覺不對,趕緊改口,險些還咬到了舌頭,“娶……娶你那心上人,本王也定會親自出面為你說項。若是有父王為你們賜婚,那……那方姑娘也有體面是不是?”

    賀均平先前還不屑一顧的,聽到此處立刻有些鬆動。雖說趙氏不反對他與卓雲的婚事,可趙家其餘的人定不樂意,那到底是他的娘舅家,若是把他們疏遠了,趙氏心中定然不好受,日後卓雲進了門,恐怕日子也不好過。

    “世子爺要我去做什麼?”賀均平狐疑地問。他多少覺得奇怪,雖說他的本事不差,可燕王府裡什麼樣的人才沒有,燕王世子竟要在外頭網羅人來幫忙?難不成這王府裡頭也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不成。

    燕王世子咧嘴直笑,上前拍著他的肩膀道:“均平莫要著急,明兒我們動身的時候我再告訴你。左右這是個好差事,等咱們凱旋而歸,我定要讓父王好好地賞賜你。”

    賀均平蹙起眉頭,“要去多久?”他可不想在這些瑣事上浪費太多時間,以免耽誤自己回益州的行程。仔細算起來,他都有多久沒見過卓雲了?賀均平越想心裡頭就越是難過,思念猶如蔓延的大火在他的心中越燒越旺。

    “也就十天半個月的事兒。”燕王世子也不待他回話,上前拍著他的肩膀道:“就這麼說定了,明兒大早我讓松哥兒過來接你。你可別遲到了,若是你不去,咱們這事兒就沒法幹。”說罷,又飛快地領著那幾個小子溜走了。

    卓雲對這自來熟的燕王世子實在一點辦法也沒有,等趙懷安兄弟倆從學堂裡回來,他趕緊把這事兒跟他們說了。趙懷安一聽,立刻激動起來,道:“十有八九是為了去武山剿匪才拉上你。這是好事兒啊?不說上不上陣,只消跟過去一趟,回來妥妥地立下戰功,平哥兒你不曉得多少人搶破了想去呢。”

    趙懷琦也道:“武山那群土匪年前搶了廣元知縣給燕王的賀禮,寧郡公一直說要去剿匪,只因廣元地處益州地界,燕王才不讓。不想這回竟准了世子爺的請求,可見王爺到底還是偏疼世子爺的。”

    趙懷琦口中的寧郡公是燕王的長子,乃燕王側妃所出。因他比世子爺大兩歲,出來辦事也早,故在王府裡頗有些勢力。雖說王府早已立下了世子,可不到最後,誰曉得鹿死誰手,隨著這幾年世子爺越來越大,這二人的明爭暗鬥也愈發地多起來。

    賀均平雖不欲捲進這些爭鬥中,但趙家卻很明顯是世子這一派的,恐怕他再怎麼不願意,在外人看來,他也早早地被劃進了世子這一陣營。

    “難得世子爺如此器重,平哥兒你可要好好表現,若是撈得些許軍功,將來大有好處。”趙懷安如是勸道。

    賀均平勉強笑笑,再無言語。

    第二日大早,陳青松果然依言來府裡接他。賀均平知道要去剿匪,沒穿從益州帶過來的舊衣,隨手撿了幾件便服打了個包,便跟著陳青松出了門。

    燕王世子此番剿匪只帶了三百人馬,倒也不是他輕敵,只是宜都距離武山有好幾天路程,大老遠地帶兵剿匪實屬不智,他便只從王府裡帶了這三百精銳,預備等到了廣元再向附近縣府借兵。堂堂的燕王世子出馬,何愁借不到人。

    燕軍往南進發時,卓雲正在廣元縣城陪著孟家大小姐逛街。

    因卓雲年輕,又生得實在好看,才一上山就得了孟家大小姐的喜歡,整天跟在她屁股後頭,就跟個小尾巴似的。卓雲身邊一向都是群糙漢子,哪裡見過這雪團一般的小姑娘,自然喜歡,竟陪著這小姑娘到處玩兒。

    山寨裡不少人對此頗有些說法,私底下沒少跟孟老爺子提醒,勸他仔細些,莫要被這外頭來的漂亮小子把女兒給勾走了。孟老爺子果然上了心,逮著卓雲拐彎抹角地說了好一通話,提點著她離自家閨女遠點。

    卓雲哈哈大笑,這才說明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又換回了女子裝扮,這回可好,武山上下簡直快要閃瞎了眼,一干沒成親的年輕土匪們爭先恐後地往她面前竄,想方設法地要和她多說幾句話,直擾得卓雲煩不勝煩,索性便邀了孟大小姐來廣元縣城暫住。

    卓雲這幾年來一直做男兒打扮,好不容易能暫時換回女裝,實在興奮,帶著孟大小姐在城裡的各大成衣鋪一通猛購,足足買了有十幾身衣裳。

    “這還不夠。”孟大小姐雖然才十歲出頭,卻故意擺出一副成熟老成的模樣來,看著卓雲痛心疾首地道:“雲姐姐長得這麼漂亮,竟一直做男人打扮,實在是暴殄天物。前頭買的那些衣裳都是成裝,無論質地做工都遠不夠好。阿爹以前都是領著我去布莊買布,爾後再去鋪子裡找最手藝最好的裁縫量身定做。雲姐姐皮膚白,若是穿大紅色定然豔光四射,讓人睜不開眼睛……”

    卓雲做男兒打扮的時候都喜歡穿緋紅,更何況而今換了女裝,聞言立刻亮了眼睛,握著拳頭激動道:“我要那大紅色鑲了金絲金邊的,上頭繡滿芙蓉花,陽光一照,簡直要亮瞎眼……”

    因本朝流行清淡素雅的美人,故卓雲要的大紅色鑲金絲繡芙蓉花的料子並不好買,走遍了整個廣元縣城,總算找到了兩匹類似的料子,雖沒有鑲金絲,但隱隱卻藏著大朵大朵的牡丹花暗紋,雖不如金絲芙蓉那般耀眼,卻有種低調的奢華。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0:58

第五十三章

    “袖口和領口再鑲上金色的韭菜邊。”卓雲興致勃勃地朝裁縫叮囑道。那裁縫面露窘迫之色,低聲勸道:“這料子本已繁複華麗,再鑲上金色,恐怕有些太花哨了。要不然還是鑲黑邊,既大氣又沉穩。”

    “那就一件黑邊,一邊金色邊。”卓雲想了想,終究還是捨不得心裡想了很久的金絲大紅勁裝,揮揮手道:“無妨,你儘管做就是,過幾日我再來取,若是做得好了,定不會虧待你。”

    那裁縫偷偷打量了她幾眼,見她五官濃烈,眼帶風流,烈焰紅唇,不由得一震,心裡頭想這還讓別人活不活,這樣的長相便是披個麻袋也是國色,若真換了這身衣服,那些男人的眼睛恐怕都要看瞎了。

    二人做了衣裳,又在縣城裡胡吃海喝了好幾日,算算日子,想著衣服差不多做好了,才騎著馬一起去鋪子裡取新衣。

    孟大小姐年歲尚幼,不好濃豔裝扮,只做了兩身鵝黃、水綠色的小夾衣,搭配著淺橘色長裙,倒也嬌俏可人。卓雲則亟不可待地換上了那身鑲金邊的大紅勁裝,從裡屋一走出來,頓時將鋪子裡的眾人震得說不出話來。

    卓雲的漂亮非常直接,眉飛眼挑,雪膚紅唇,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攝人的光環,美得很有侵略性。她平日裡作男裝打扮已經很扎眼,今日陡地換了這一身大紅華服,那周身的氣派頓時將周圍眾人壓得透不過氣來。鋪子裡原本還有兩個姿色尚稱秀美的客人,忽地被卓雲襯得像伺候人的丫頭,頓覺渾身不自在,趕緊尋了個藉口逃走了。

    孟大小姐傻乎乎地盯著卓雲看了半晌,硬是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卓雲見狀,頗有些不自在,小聲問:“怎麼,不好看嗎?”這樣的華服她還是上輩子穿過,到現在都快有二十年了。雖說容貌未改,但人的心境終究已有變化,卓雲不敢確信自己是否還能撐得起這般瑰麗濃豔的華服。

    孟大小姐仿佛做夢一般茫然地點點頭,旋即又猛地搖頭,“好看,好看得不得了!”她猛地撲上前來激動地一把拽住卓雲的手,兩隻眼睛熠熠生輝,“雲姐姐,你以後都這麼穿,就照這樣的再做幾身冬裝。”

    裁縫們忍不住淚流滿面,要真這麼下去,這廣元縣裡的其他夫人們恐怕都不願意出門了。

    “哎呀早知道要做新衣服,就該把我家裡那套紅寶石頭面帶出來。太陽一照,亮光閃閃……”卓雲和孟大小姐正興奮著,外頭大街上忽地傳來一陣喧鬧,隱隱約約還間雜著各種說話聲,“……真的?”

    “可不是,聽說燕王府的兵馬,已經把武山團團圍住了。”

    “都打起來了呢……”

    孟大小姐頓時色變,緊張地拽住卓雲的衣袖,小聲地問:“雲姐姐,外面發生什麼事了?”

    卓雲安撫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往鋪子的櫃檯上一扔,旋即牽著孟大小姐往外走。出了門,果見大街上多了許多正裝肅穆的士兵,街邊上的行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卓雲一身華服豔麗非常,立刻引得眾人矚目,就連那些士兵也不住地朝她偷瞄過來。卓雲沉著臉只當沒瞧見,牽了馬,與孟大小姐共乘一騎,一甩鞭子,立刻朝武山方向奔去。

    …………

    賀均平眯起眼睛看向不遠處鬱鬱蔥蔥的密林,微微皺起眉頭。武山這一帶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剿匪一事顯然比他想像中要艱難許多。只是燕王世子年輕氣盛,恐怕聽不進勸,若是貿然進攻,十有八九損失慘重。

    可若是這裡的事不了結,他又如何能回得去。想到這裡,賀均平不由得愈發地後悔此行。

    “均平,均平——”燕王世子不知什麼時候從帳篷裡溜了出來,遠遠地大聲叫他的名字,“你站那裡做什麼?過來跟我們一塊兒。阿彭和宏哥兒說山腳下有條河,那邊還有瀑布,咱們一起過去瞧瞧。”

    這哪裡像來剿匪的,分明是出來遊山玩水,賀均平臉上抽搐了幾下,想開口教訓他們幾句,但見燕王世子那一副樂呵呵的傻模樣,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他才懶得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呢,卓雲跟他說過,做人得放聰明點,傻乎乎得罪人的事千萬別幹,等到這幾個小鬼吃了虧了他再出手,才能顯得他的本事大是不是……

    賀均平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心裡頭打著小算盤,笑眯眯地跟過去問:“瀑布在哪兒呢?”

    燕王世子自持有“高手”保護,很不願讓王府的侍衛跟著,揮揮手將他們摒退了,只領了賀均平和那幾個哭包往東面走。

    “我問過本地的山民,說現在是雨季,瀑布水特別大,比平日裡要壯觀得多。而且附近的小溪裡有許多魚,回頭我們抓幾條,晚上讓廚子熬湯喝。”他們難得出來一趟,看什麼都覺得驚奇,瞅見什麼都覺得稀罕,總忍不住上前去看一看,摸一摸,無論是燕王世子還是那幾個侍衛俱是如此。

    賀均平常年在外走動的,見多了這種景致,完全提不起興致來,只強裝著作出一副饒有興趣的姿態,心裡頭卻在不住地嘲笑他們沒見識。

    幾個人很快便找到了傳說中的瀑布,只可惜最近幾日沒怎麼下雨,瀑布水並不大,在賀均平看來簡直就跟小孩兒撒尿一般,但其餘的人卻很是興致勃勃,繞著那小瀑布看了半晌還不肯離去。

    眾人最後在瀑布附近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了,阿彭和宏哥兒都帶了些酒食,給大家各分了些,一邊喝酒一邊欣賞山水,倒也愜意。

    “若是再來個美人唱一曲兒,那可真真地快活似神仙。”阿彭眯著眼睛,搖晃著腦袋道,罷了自己又忍不住哼出聲,“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一方……在水一方……”

    他一連數聲都唱著“在水一方”四個字,仿佛已經忘記了後面的詞,燕王世子沒好氣地笑駡道:“你這不學無術的傢伙,連首《蒹葭》都背不全,傻愣著看什麼呢?”

    他終於發現阿彭的臉上有些不對勁,整個人都仿佛被什麼東西給狠狠地鎮住了,一臉恍惚地看著遠處,兩眼發直,神情呆滯。

    燕王世子不由得一陣狐疑,遂隨著他的目光朝那方向看去,待瞧見那由遠而近的火紅色身影,不由得立刻睜大了眼,神情猶如阿彭一般變得呆滯而恍惚。

    那身影越來越近,燕王世子終於看清馬上美人的面目,長眉鳳眼,雪膚紅唇,被那大紅色鑲金邊的勁裝一襯托,愈發地震懾人心。

    那放肆的美貌與恣意的風流立刻就震得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仿佛被巨雷轟鳴過似的,又猶如千軍萬馬從他心裡踏過,那顆心已然跳到他的喉嚨口,簡直恨不得要從他嘴裡跳出來。

    “美……美人姐姐……”燕王世子直不楞登地站起身,傻乎乎地就往路上沖,一邊跑還一邊大喊,“美人姐姐,美人姐姐——”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1:13

第五十四章

    燕王世子平日裡雖然有些不著調,但也不至於如此失態,賀均平立刻皺起眉頭,起身欲追。一旁的阿彭和宏哥兒倒比他的速度還要快,身形微閃竟已緊隨世子之後橫在了路上。一旁的陳青松也瞪大眼盯著越來越近的紅衣美人,臉上一點一點地泛起紅暈。

    燕地的審美本就與中原不同,大周朝流行清淡素雅,燕地卻一向講究濃豔瑰麗,只可惜漢地的女子大多精緻有餘而豔麗不足,胡人中的美人雖明豔,卻又略嫌粗糙,哪有面前這位紅衣美人的驚豔耀眼。

    賀均平終於蹙起眉頭朝前方看過去,只一眼,便立刻大驚失色,霍地跳起身來火急火燎地往大路上趕。

    “美人姐姐,”燕王世子攔住卓雲的馬車,一臉夢幻地看著她道:“美人姐姐你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這武山上全是土匪,恐怕不久就要開戰。美人姐姐莫要四處亂走,不如隨我一起回營地,回頭我再帶你去宜都享福可好?”

    卓雲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有些不大正常的蠢孩子,不耐煩地問:“你誰啊?”

    “我是燕王世子——啊——”他的話還沒說完,腰上猛覺一勒,卻是卓雲一揮鞭子將他團團卷住,還沒來得及呼救,卓雲手上一使力,就已將世子爺勾到了面前,伸手拽住他的衣領往上一提,赫然把這小鬼拎到了馬背上。

    世子爺腦子裡還在做夢,面上微露羞色,“美人姐姐你好威猛!”不過他喜歡,整個燕地他都沒見過這般光芒四射,還這麼主動的美人。

    “蠢貨她這是要抓你做人質!”宏哥兒最先反應過來,頓覺不妙,趕緊後退幾步躲到阿彭身後,扯著嗓子大聲喊。

    世子爺被他一喝,總算清醒了些,瞪大眼看著卓雲使勁兒地眨巴。

    卓雲朝他微微地笑,鳳目中波光漣漣。世子爺心中一蕩,但終究還是沒敢出聲調戲,乾笑兩聲,哆哆嗦嗦地問:“姐姐這是要帶我去哪裡?”

    孟大小姐忽地從卓雲探出個腦袋來,皺著眉頭不悅地瞪了世子爺一眼,小聲道:“這就是燕王世子?怎麼生得一副傻乎乎的樣子。雲姐姐我們把他帶到山上去綁在旗杆上,看他們敢不退兵。”

    世子爺都快哭了,扯著嗓子使勁兒求救,“救命啊,賀……平哥兒救命,救命……”

    賀均平終於反應過來,歪著腦袋朝卓雲看了看,呆滯的臉上終於有了變化,嘴一咧,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阿雲,真的是你!”聲音歡快得簡直讓人發直!

    卓雲一扭頭,總算瞧見了自家的小石頭,不由得微微一愣,疑惑道:“平哥兒你不是去宜都見你娘了麼,怎麼會在這裡?”

    賀均平顛顛兒地沖上前來想抱她一把,眾目睽睽之下實在不敢亂來,只得抱著馬脖子過了一下癮,笑呵呵地回道:“世子爺拖著我出來剿匪。阿雲你怎麼會在這裡?什麼時候來的燕地也不跟我說一聲,早曉得你要來,我就去接你麼……”

    他一開口就沒個停歇的時候,絮絮叨叨囉囉嗦嗦,與平日裡寡言少語的形象完全不同。燕王世子扁著嘴使勁兒地朝他使眼色,讓他開口求卓雲放他下馬,偏偏賀均平連眼角都沒瞥他一下,目光炯炯地盯著卓雲的臉,連眨也捨不得眨。

    眾人哪裡還看不出問題來,阿彭與宏哥兒使了個眼色,俱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驚恐萬狀的眼神。

    這位光芒萬丈、豔麗耀眼的美人,莫非竟是賀均平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傳說中殺人如切蘿蔔一般的母老虎?

    阿彭與宏哥兒深吸一口氣,不動聲色地又往後退了幾步……

    阿彭和宏哥兒一動,燕王世子就注意到了,氣得恨不得從馬上跳下來,指著他二人大吼:“你們這兩個小子不仗義,躲什麼躲,貪生怕死,姐姐你讓我去好好教訓教訓他們……”他眯起眼睛朝卓雲一笑,搖著身體想下馬,不想孟大小姐從後頭伸出胳膊來死死地拽住他,凶巴巴地朝他喝道:“你想得美,乖乖跟本大小姐上山去,等退了兵再放你回來。”

    若是賀均平不在,卓雲一時衝動之下說不定還真把這燕王世子給擄上山了,可眼下的情況卻是不允許她這麼做,要不然,賀均平將來可有得麻煩,至少現在他的處境就很為難。

    卓雲輕輕拍了拍孟大小姐的肩膀,柔聲勸道:“小雨你先鬆手,這事兒可不能這麼辦。”上輩子她並不曾聽說過武山被圍的事,正是因為“三不管”,所以武山才能在短短幾年時間裡迅速發展,可現在的形勢明顯已經發生了變化,卓雲不敢肯定這一次孟老爺子能帶領著武山平安渡過。

    “我們下馬先談談。”卓雲在燕王世子身上拍了拍,燕王世子會意,趕緊笑嘻嘻地溜下馬,罷了又恬著臉伸手去迎卓雲,卻被賀均平毫不客氣地擠到了一邊,“上回我寫信回去阿雲不是還在益州麼,怎麼忽然來了廣元?”

    他的眼睛盯著卓雲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讓她搭一把,卓雲不負厚望,下馬的時候果然順手搭上了他的胳膊,賀均平終於圓滿,臉上立刻露出滿足的笑意。

    阿彭和宏哥兒趁機摸到燕王世子身邊悄聲提醒他,“世子爺,這位就是那個母老虎。”可千萬別看著人家漂亮就恬著臉往前湊,依著賀均平的話,這位可真正地殺人不眨眼,他們連賀均平都打不過,更何況還是傳說中的母老虎。

    燕王世子沒搭理他們,依舊候著臉皮往卓雲身邊湊,“姐姐什麼時候來的燕地,這裡不怎麼好玩兒,下回你去宜都,我做東請你吃飯。”

    賀均平斜著眼睛瞥了他一眼,目光不善。燕王世子就跟沒瞧見似的,繼續在卓雲面前嗡嗡響。卓雲倒也不生氣,牽了馬一邊往河邊走一邊問:“世子爺怎麼會忽然對武山動兵?這裡離宜都可不近,您千里迢迢地帶著人馬過來,就為了這幾百個不成氣候的土匪?”

    燕王世子只是笑,“現在雖不成氣候,說不準過幾年便是大患,早早地將它們剿了,省得日後再多費力氣。美人姐姐怎麼會認得山上的人?你長得這麼美,如何跟山上那些五大三粗的土匪們混跡到一起去了。”

    孟大小姐聞言立刻朝他橫眉冷對,氣得就要衝上前與他大吵,被卓雲攔了。賀均平也不悅地看了燕王世子一眼,道:“阿雲比我還小半歲,世子爺莫要姐姐長姐姐短地亂叫,平白地把她給叫老了。”

    燕王世子立刻眉開眼笑地順杆兒上,“那就叫妹妹,雲妹妹。還是雲妹妹叫著順口,我說——”他話還沒說完,腳下忽地一個趔趄,整個人猛地朝地上摔過去,發出“砰——”地一聲悶響。

    賀均平悄悄收回腳,作出一副驚訝萬分的姿態,“世子爺您沒事兒吧,怎麼走路這麼不小心。趕緊起來,讓我們瞧瞧摔到了哪裡。”嘴裡說著關心的話,人卻一動不動,只差沒哈哈大笑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1:26

第五十五章

    他這幾天與燕王世子相處下來,逐漸摸清了他的脾性,曉得這位世子爺雖然心眼兒多,但最大的優點卻是不拘小節,便是偶爾被涮,也就是瞪幾眼抱怨幾句就過去了,絕不暗地裡使絆子下黑手,也不會斤斤計較、睚眥必報,所以賀均平使壞使得一點壓力也沒有。

    陳青松幾個趕緊扶著燕王世子起來,仔細查看,見他沒怎麼受傷,這才放心地取笑起來,“世子爺您就長了一雙眼睛,可得仔細看著路,別總盯著別人看。您瞧瞧,這不就給摔了吧。幸虧今兒穿得厚實,要不然這膝蓋都能蹭破了。”

    燕王世子一臉幽怨地盯著賀均平道:“我再怎麼看路,也頂不住人家偷偷使壞不是。”

    阿彭一點也不同情他,壓低了嗓門道:“那也是活該。您得慶倖下手的是平哥兒,要是換了他家那殺人跟砍蘿蔔似的母老虎,您就沒命了。別光看著人家漂亮,沒瞅見剛剛露的那一手麼,要不是平哥兒正好在這裡,您這會兒就被擄到山上去了。”

    “那豈不是能與那美人共乘一騎……”燕王世子顯然沒有理解阿彭的心意,臉上露出迷幻的神色,“共乘一騎什麼的……”光是想想就讓人臉紅心跳啊。

    “我們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既然難得遇到了,就正好把話說開。”卓雲大刺刺地在河邊尋了塊大石頭坐下,賀均平趕緊在她身邊坐了,孟大小姐狐疑地盯著他看了半晌,忍不住小聲問:“喂,你跟雲姐姐認識啊?”

    賀均平“唔”了一聲,側過臉偷偷看了卓雲一眼,仰著頭正色道:“我跟阿雲一起長大的,我們是一家人。”

    燕王世子聞言立刻眯起眼睛,想開口諷刺他兩句,被一旁的阿彭死死捂住了嘴。

    孟大小姐立刻露出心知肚明的表情,興致勃勃地問:“雲姐姐騎術特別好,那你會騎馬嗎?你怎麼不跟她在一起,反倒跟那些人混到一塊兒去了……”

    賀均平從來沒遇到過這樣古靈精怪的小丫頭,頓覺頭大,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關鍵時候,還是卓雲救了他,她眯著眼睛瞅著燕王世子,不急不慢地道:“武山上攏共不過幾百人,平日裡還算安分守己,並不曾魚肉百姓,為禍鄉里,也沒有什麼惡名,世子爺千里迢迢帶著人馬過來就為了剿他們,恐怕不足為信。要說燕地的土匪,方頭山離宜都近得多,山上盤踞著上千人馬,世子爺若是防微杜漸,也該拿他們出手才對。”

    阿彭等人聞言頓時一愣,三個腦袋湊到一起竊竊私語,“方頭山在哪裡?”“沒聽說過。”“好像也是個土匪窩。”“這母老虎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賀均平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朝燕王世子看過來,世子爺臉色如常地朝卓雲直笑,“沒想到雲妹妹對我們燕地瞭若指掌,竟連轄地的土匪窩也清清楚楚。真是讓我刮目相看!那方頭山麼,早晚都是要去收拾的,不過他們名聲一向不錯,山頭上人也多,我又沒領兵出來打過仗,柿子自然先撿軟的捏。”

    卓雲眉頭微挑,,旋即又揚眉笑起來,“果真如此麼?我還以為世子爺另有所圖呢。”她揚起眉頭若有所指的樣子很是迷人,偏偏目光犀利,仿佛能一眼看透人心,“方頭山出山的路就那麼幾條,世子爺把整座山都給圍住了,偏偏那幾條下山的路沒封死,莫非是想故意給山上的兄弟們一條活路?還是說,你根本就只想占下這個山頭,不想在此浪費兵力?”

    她上輩子打過不少仗,見得多了,自然門兒清。山下的陣仗看著嚇人,但她這一路行來卻幾乎無人阻攔,實在蹊蹺。再仔細一想,卓雲便猜到了七七八八。“據我所知,廣元縣令表面上對燕王俯首,其實私底下手腳多得很,年初的時候他言之灼灼地說給王爺送了賀禮卻被武山土匪給劫了,小雨你說有沒有這回事?”

    孟大小姐立刻脆聲回道:“我呸——我們什麼時候劫過他的馬車?我爹早就叮囑過山上的兄弟,決不能朝燕軍動手,下頭的兄弟誰敢不從。”

    卓雲又笑:“既然不是武山所為,那廣元縣令的話便很有可疑了。想來不止是我,燕王殿下也是這麼想的。世子爺身為人子,自然想要給王爺出一口氣,所以才借了剿匪的名義千里迢迢來廣元,其實你的目的是廣元縣城。不知道我有沒有猜錯?”

    燕王世子看著她不說話,眼睛幽深幽深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賀均平斜著眼睛看他,淡淡地接話道:“這事兒世子爺甚至都沒跟王爺說吧,只領了三百精兵就出了門。您這是打算讓我們占了武山爾後偷偷地從附近的縣城調兵麼?生怕松哥兒他們壓不住王府來的三百精兵,故特特地把我也叫上。”說罷他又苦笑起來,搖頭道:“世子爺也太看得起我了,松哥兒他們的父兄都在軍中頗有名望,便是沖著這個,那些士兵也不敢亂來。”

    燕王世子微微地笑,再不隱瞞,臉上毫無顧忌地露出狡猾的神色,“你身後不是有趙家麼?懷安兄弟被他爹管得嚴,我怎麼也帶不出來,只得拖了你過來。再說,你不是身手好麼,關鍵時候出來亮一亮,也能鎮得住場子。王府裡那些士兵,都只服氣比他們厲害的。”

    更重要的是,那三百人都是燕王的親衛,便是此番順利得了廣元,恐怕這功勞也大多落到他們身上,燕王世子多帶幾個人來,便能多分幾份軍功,至於為什麼要拉著毫無根基的賀均平過來——其實還有燕王世子的舅舅吳將軍的緣故。

    燕王世子說罷,又朝賀均平和卓雲看了兩眼,揉著腦袋道:“你們兩個這腦子是怎麼長的,阿彭他們一路跟著我都傻乎乎的一點也不曉得,偏生被你們倆一言道破。”說罷,又朝那睜大了眼睛傻乎乎地看著他們的那三個小子攤了攤手,道:“現在知道了?”

    阿彭興奮得直跳,“所以說我們這是要去打廣元?太好了,要是能把廣元拿下,回去以後看誰還敢小瞧咱們。以後我們在宜都橫著走也沒人敢說什麼!”

    燕王世子扶額,朝賀均平無奈地道:“你也看到了,就他這樣的,怎麼能鎮得住那三百人。”

    阿彭立刻就蔫了。

    卓雲也不與他再廢話,逕直道:“既然世子爺並無剿匪的心思,倒不如與武山合作。山上好歹還有幾百人馬,雖比不得王府的精兵,但比廣元縣裡那些大頭兵還是厲害多了,我們兩廂聯手,正好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燕王世子的眼睛漸漸亮起來,問:“雲姑娘能說了算?”

    卓雲笑,“我只是在山上做客的,哪裡能作主。不如世子爺另派個人山上與孟老爺子細商?”

    阿彭和宏哥兒立刻悄悄往後退,低著腦袋假裝沒有聽到。賀均平卻是求之不得,立刻開口求道:“讓我去吧。”

    燕王世子沉吟一番,目光在他和卓雲臉上掃了一陣,臉上緩緩露出鄭重之色,“本王與你們一同上山。”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1:36

第五十六章

    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就覺得不大對勁,果然,早上一起來就重感冒,喉嚨發炎流鼻涕,白天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現在還是迷迷糊糊的,這一章都不曉得怎麼碼出來的。

    等感冒好了我再補上哈。

    暈死了,睡覺去……

    雖說陳青松和阿彭他們攔著不讓燕王世子上山,但這年輕人關鍵時候竟還有些威嚴,兩隻眼睛一瞪,那三個侍衛立刻就乖乖地不敢廢話了,悄悄的拉了賀均平在一旁小聲叮囑,“平哥兒你可得仔細看緊了世子爺,萬一他有個什麼閃失,咱們全都要遭殃。”

    賀均平一臉和藹地回道:“只要他規規矩矩的,我自然好生維護著。”但世子爺若是不規矩——哼哼,不待他動手,卓雲就有他受的。

    三個侍衛立刻就苦起臉來欲哭無淚,拉著燕王世子的手巴巴地勸,“世子爺啊,天涯何處無芳草,您這樣的身份,以後什麼樣的女人求不到。那位可是朵帶刺的花兒,您悠著點兒啊,千萬別沒采著花,反被刺叮了滿手的包。”

    燕王世子的眼睛依舊盯著卓雲,仿佛沒有聽到似的揮了揮手,道:“行了行了,我心裡頭有數。”說罷,人又顛顛兒地奔到了卓雲面前,做小伏低地問:“雲妹妹,要不要我幫你牽馬?”

    賀均平氣得胸口頓時飆出一團火,直恨不得在燕王世子臉上給一拳,咬著牙狠狠地瞪著他,拳頭緊握,發出“咕咕”的聲響。燕王世子立刻警覺,飛快地溜到馬兒的另一邊,恬著臉笑眯眯地尋著卓雲說話。

    豈料卓雲根本就不怎麼搭理他,一路上只和賀均平聊天,“……信?我不是每次都給你回了麼?”

    “可每次都是柱子大哥在說,也不見你跟我說句話。”一說起卓雲的回信,賀均平頓覺委屈,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備受傷害的神色,那可憐兮兮的小模樣直看得一旁的燕王世子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小子平日裝深沉裝穩重,連話都沒幾句,整天擺著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表情,而今竟然還會可憐巴巴地跟人撒嬌了,這眉眼這神情,燕王世子怎麼也沒辦法把他跟那一動手就要給人開膛破肚的傢伙聯繫不起來。

    燕王世子又眯起眼睛偷瞄了卓雲一眼,心裡想正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小妞漂亮又火辣,騎著馬遠遠奔過來的時候就跟飄來了一朵紅雲似的,便是再怎麼定力強的男人恐怕都要恍惚一陣,哪裡能想到她竟是頭殺人不眨眼的母老虎。

    嘖嘖……他越想就越覺得興奮!

    “我要說的還不跟大哥說的一樣,哎,小心臺階。”卓雲一邊走一邊提醒賀均平注意腳下,“那個,上回的信我不是親自回了麼?你什麼時候來的廣元,莫非沒有收到信?”

    賀均平一愣,旋即苦惱地使勁兒拽頭髮,“我沒來得及看。”他以為那封信一如既往地都是柱子大哥的囉嗦話兒,哪裡曉得那竟是卓雲回的,頓時後悔得不得了。

    卓雲笑著揮揮手,“沒事兒,晚上我再跟你細說。”

    賀均平立刻就高興壞了。他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要跟卓雲講,若不是礙著還有外人在,恐怕早就沖過去拉著她傾訴衷腸了。但他還是沒忘了問起卓雲出城的原因,滿腹狐疑地道:“好好的怎麼忽然離開了益州?難不成出了什麼事?”

    卓雲頓了一頓,臉上露出無奈神情,“在城裡得罪了人,所以出來避一避風頭。”

    “雲妹妹得罪了誰?”燕王世子從馬後探出腦袋來,一臉好奇地問:“莫非是新任的益州刺史?雲妹妹如何會得罪了他?不過也沒關係,以後你乾脆來我們宜都吧。有我給你撐腰,保管你在宜都橫著走也沒人敢管你。”

    孟大小姐“哼——”了一聲,不屑一顧。

    卓雲笑笑,朝賀均平看了一眼,低聲道:“說起來也是你認識的,就是京城陸家的大少爺陸鋒,你不是曾說過那是你遠房表哥麼?”

    賀均平愣了一下,立刻想起許多年前的舊事。他記性實在是好,便是過去了這麼多年依舊清楚地記得那時候卓雲提到陸鋒時那不同尋常的臉色。他不清楚卓雲與陸鋒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和瓜葛,可是他卻很肯定,陸鋒對於卓雲來說一定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陸家大少爺?”燕王世子倒先接了話,大聲嚷嚷道:“我曉得我曉得,六月底的時候還來過一回宜都,看起來倒是謙遜有禮的一個人,我父王對他誇讚不已。雲妹妹怎麼把他給得罪了?

    卓雲避重就輕地笑道:“也怪我,偷偷地說他的壞話被逮了個正著。”

    燕王世子立刻大笑,“好,好,原來雲妹妹也會做這樣的事。說老實話,雖說我父王一直在誇他,我心裡頭可不喜歡那樣的。年紀輕輕老成持重,一點意思也沒有。還是平哥兒好。”人前人後兩副嘴臉什麼的,實在太好玩了。

    四人一邊說話一邊往身上走,剛剛到山腰就被人攔住,瞅見孟大小姐在,這才放行。

    趁著旁人不注意的時候,卓雲湊到賀均平耳邊低聲叮囑道:“孟老爺子這幾年身體不好,最放不下的就是小雨。”

    賀均平立刻會意,兩眼放光地朝卓雲使勁兒點頭。他倒是還想拉著卓雲說幾句窩心的話兒,只可惜眾目睽睽,尤其是燕王世子一直意味深長地盯著他看,賀均平終於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得無奈地朝卓雲多看了幾眼,柔聲道:“我理會的。”

    他們四人一進山寨,孟老爺子立刻得了信迎出來,待聽得燕王世子親自上山商談,臉上忍不住閃過一絲意外,一雙銳利的鷹眼盯著世子爺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世子爺這會兒一掃先前嬉皮笑臉的神色,正肅而端莊,仿佛忽然間變了個人。

    孟老爺子將燕王世子與賀均平請到書房,卓雲則與孟大小姐去屋裡換衣服。卓雲今日這一身大紅實在打眼,從進山寨大門起,就一直備受矚目,山寨裡那些沒怎麼見過女人的漢子們眼珠子都快黏在她身上了,就連卓雲都有些受不了。

    “雲姐姐——”換衣服的時候,孟大小姐忽然開口道:“那個賀大哥喜歡你。”

    卓雲手裡的動作一滯,旋即又很快恢復了正常,笑著回頭道:“你才幾歲,倒曉得什麼喜歡不喜歡了。”

    孟大小姐很不服氣地撅嘴反駁,“我當然曉得。那個世子爺嘴裡頭姐姐長、妹妹短地叫得歡,其實一肚子壞水,雲姐姐可千萬別信他。”她說罷自己倒先笑起來,掩嘴道:“雲姐姐比我可聰明多了,怎麼會看不出來,對吧?”

    卓雲沒說話,苦著臉笑。她怎麼會看不出賀均平的心思,那小鬼只差沒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了,就連孟大小姐這小豆丁都能看出異樣,更何況是她,只是,她還完全沒有準備好接受另一段感情。

    卓雲的心情在短短的幾個月裡經歷了大起大落,上輩子唯一的感情寄託卻被證實只是一場戲,便是再怎麼堅強也沒辦法立刻走出來。雖然她已經很努力地把陸鋒當做路人忽略掉,但是,心底深處終究還是橫著一根刺,深深地紮進了骨血裡,便是不顧一切地流血,也難免留下血窟窿,豈是這幾個月就能癒合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1:47

第五十七章

    卓雲在孟大小姐的額頭上敲了敲,柔聲道:“大人的事,你一個小孩子少管。”她想起賀均平,心裡愈發地複雜,一方面是對他的愧疚,另一方面卻是不知該如何回應這段真誠的感情。賀均平從小在她身邊長大,沒有誰比她更清楚那個小鬼的脾氣和性情,那樣的執著而倔強,練武的時候每天起早貪黑,從未有一日耽誤,這一點便是卓雲也要自愧不如。

    到底該怎麼面對他?卓雲頓覺一個腦袋兩個大!

    好在此番他們出行身上擔著差事,卓雲琢磨著賀均平也不會壯著膽子跟他說些什麼,索性便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一如尋常地與他相處。她生怕孟大小姐口無遮攔說出什麼讓人尷尬的話,拉著她在一旁好生叮囑,孟大小姐雖然不解,但還是聽話地應了。

    “雲姐姐這樣真的好嗎?”孟大小姐托著小下巴眨巴著眼睛看著卓雲,擺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賀大哥見你對他愛答不理,說不定以為你不喜歡他,還不得傷心死了。”

    “我怎麼對他愛答不理了。”卓雲心裡一顫,立刻緊張起來,“我對他不好麼?”

    孟大小姐搖頭,“光瞧見賀大哥搖著尾巴圍著你轉了,至於雲姐姐你,雖說也跟他說了幾句話,可到底不如他那樣親近。哎,賀大哥心裡頭肯定在傷心。”

    卓雲不說話,斜著眼睛看她,眼神晦澀不明。孟大小姐打了個哈哈,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蹦蹦跳跳地走開了。卓雲眯著眼睛看著她出門,心裡頭愈發地打鼓,她覺得自己心裡頭亂得很,混混沌沌的找不出一條路來,這種感覺真是糟透了。

    她在屋裡發了一會兒呆,直到賀均平過來在她肩膀上拍了一記,這才一個激靈反應過來,睜大眼睛瞪著他看了半晌,旋即又立刻低下頭,小聲問:“那個……跟孟老爺子談得怎麼樣了?”

    賀均平靠在她身邊找了個位子坐下,自顧自地倒了杯水喝了,這才不急不慢地道:“剛開始世子爺跟孟老爺子長篇大論地講道理,說來說去孟老爺子也沒表態,後來還是我說您就是不為武山上的兄弟們著想,也該為大小姐想想,他才陡然變色。”

    依著上輩子的記憶,孟老爺子不過還剩下四五年的壽命,想來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上次去益州也是為自己求醫。老爺子一走,就剩下小雨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哪裡壓制得住山上那些蠢蠢欲動的下屬們。孟老爺子正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會留著燕王世子說話吧。

    “那——現在定下來了?”

    賀均平點點頭,“世子爺正與孟老爺子細談,我便找了個藉口出來瞧瞧你。”他說話時臉上不由自主地帶上了笑意,明亮而燦爛,那一瞬間,仿佛四周的空氣都明媚起來。

    卓雲趕緊別過臉去不看他,聲音卻很還溫和,“上回你寫信來說的事,現在怎麼樣了?”

    賀均平立刻擺出一副苦瓜臉來,唉聲歎氣地糾結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將軍府大門口轉悠了好幾天,也沒敢進去找他。你說這都是什麼事兒啊,我不敢跟舅舅他們提,又生怕我娘知道,你又不在身邊,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他說著話,又眼巴巴地朝卓雲看過來,漂亮的臉上露出可憐兮兮的小模樣,仿佛被人拋棄的小鹿一般可憐。

    卓雲心裡頭糾得不行,狠了半天的心,終於還是狠不下來,小聲道:“那個吳將軍就是上回我們在洪城遇著的那個刁蠻大小姐的父親?”

    “就是他。”賀均平眉頭深深蹙起,“他是燕王妃嫡親的兄長,我偷偷去看過一次,看起來倒是一表人才,就是那位大小姐不好伺候。”那個吳大小姐打小就沒有母親教養,性子刁蠻霸道,若趙氏真進了吳家大門,恐怕一天輕省日子也別想過。

    卓雲笑,“那位大小姐年歲不小了,嫁人也就這兩年的事。吳將軍若真有心,這點事還能搞不定?若是敷衍塞責,你心裡頭也就有了數。注意這事兒別傳出去就是,偷偷地去尋他說,便是成不了,你也沒什麼損失。”

    她上輩子為了刺殺賀均平做過不少功課,自然曉得趙氏嫁給吳大將軍的事,那還是賀均平被找回宜都之前的事了,為了這個,賀均平一直與趙氏不和。這一回他竟能主動為趙氏操心,不能不說是一種進步。

    上輩子趙氏與吳大將軍琴瑟合鳴,成親後第四年還生了個兒子,比賀均平小了十來歲。賀均平雖與趙氏和吳將軍不和,但對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卻極為寵愛親近,卓雲希望他這一輩子也能多個兄弟,不說相互扶持,至少不會那麼孤獨。

    賀均平聞言,臉上終於露出釋然的神色,腦袋一歪,竟然順勢靠在了卓雲的肩膀上,甕聲甕氣地道:“還是阿雲好,跟你說了一會兒話,心裡頭就舒坦多了。”

    卓雲渾身一僵,但終於還是沒有推開他,只是笑笑著道:“你這小鬼,差不多就行了啊,還不趕緊起來。”

    賀均平只是笑,歪著腦袋看著卓雲,眼神溫柔得像緩緩飄落的羽毛。

    卻說燕王世子好不容易說動了孟老爺子,雙方仔細地議定了合作的種種細節,世子爺又拐彎抹角地提出招安的意思,孟老爺子雖未明確答覆,但面上神色卻已意動,只說要與山上諸位兄弟商議後再做決定。

    燕王世子知道此事已成了十之八九,心中甚喜,與孟老爺子告辭後,便立刻欲尋賀均平分享這大好的喜事。在外頭找了好幾圈,又問了好幾個人,總算在小院子裡瞅見了正與卓雲相談甚歡的賀均平。

    “喲,照平哥兒這架勢,恐怕一天一夜也不夠你說的。”燕王世子一邊笑一邊往院子裡走,滿臉揶揄地瞅著賀均平,又朝卓雲嬉皮笑臉地拱拱手,“多謝雲妹妹援手,要不是你偷偷給平哥兒透露天機,恐怕我們這會兒還在跟孟老爺子打太極。”

    卓雲只作不知,笑眯眯地看著他道:“不知道世子爺在說什麼?對了,您這是已經跟孟老爺子說定了?”

    燕王世子笑著點頭,“明兒一早就帶著人上來。我倒是想招安,不過孟老爺子還得與下頭的兄弟商議,估摸著八九不離十了。”他心裡頭很是高興,這是他頭一回領兵出來辦事兒,若是能不費一兵一卒地把武山給招安了,傳出去那可是極大的功勞,還不得自家那野心勃勃的大哥壓得死死的。

    卓雲聞言卻微微蹙眉,低聲提醒道:“山上的二當家脾氣不大好,人固執不說,盯著那大當家的位子不是一兩天了,世子爺要仔細提防著他。”孟老爺子一過世,那姓郭的二當家就立刻接下了大當家的位子,偏偏他又不能容人,不過幾個月便弄得武山分崩離析。

    燕王世子笑道:“山上的事有孟老爺子,我只管等著他回話就好。再怎麼說山下還有我們的人馬,他們做決定之前總得掂量掂量。”

    卓雲見他成竹在胸,便不再提醒,寒暄了幾句後,燕王世子便要告辭下山。卓雲想了想,起身道:“我送你們下去。”她心裡頭總有些不好的預感,仿佛這事兒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順利,臨了臨了還是不放心,非要跟下去不可。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1:58

第五十八章

    賀均平聽到這話最是高興,歡喜得只鼓著傻笑了,笑了半晌才扭扭捏捏地道:“要不,你就跟我們一起下去別上來了。過幾天,等這邊的事完了,我們一起去宜都。”他還想帶著卓雲給趙氏看看呢。

    “我哪有去宜都的時間,”卓雲笑著回道:“出來了這麼久,恐怕家裡頭都擔心死了。宋掌櫃的婚事就在這個月底,你不去我還能不去麼?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交給大哥,我可不放心。”她這些話說得有理有據的,看不出半點推脫的意思,賀均平雖然心裡頭不痛快,卻也無奈,只得歎了口氣,巴巴地小聲道:“等宋掌櫃的婚事辦完,九月份八成我就回來了。”

    卓雲笑:“到時候我去接你。

    賀均平很好哄,立刻就能好了。

    卓雲一時沒瞧見小雨,遂懶得跟她打招呼,領著燕王世子和賀均平沿著原路下了山,卻不曉得這個時候武山上早已吵成了一鍋粥。

    “我不同意!”郭二當家扯著嗓門高聲喝道:“官府的話可信不得,照我說,就該把那個什麼世子抓起來逼著山下的人退兵。他們誰敢不從!”

    “然後呢?”孟老爺子眯著眼睛,目光銳利猶如尖刺,“這一波官兵過去了,下一波怎麼辦?我們山上這幾百兄弟真能敵得過那些精兵強將?綁了燕王世子,虧你想得出來!那是什麼人,你綁了他,咱們武山上下幾百人還有活路嗎?

    郭二當家一張臉漲得通紅,卻依舊固執,狠狠一跺腳,怒道:“反正我不同意!”說罷,氣衝衝地甩門而去。

    孟老爺子冷冷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緩緩搖頭,又朝廳裡眾人環視一圈,問:“諸位兄弟可還有別的想法?”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相互交頭接耳,大廳裡頓時一陣嗡嗡聲。

    卻說這郭二當家出了大廳,越想心裡頭越不痛快,只覺得孟老大年紀越大就越沒了血性,尤其是這幾年,前怕狼後怕虎的,簡直沒了半點當初揭竿而起占山為王的氣派。若果真依著他的話接受招安,以後豈不是還要看官府那些人的臉色行事,實在不痛快。

    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只消把那燕王世子給綁了,看他還怎麼招安,郭二當家一咬牙,當機立斷地尋了十幾個心腹,拎著兵器沿著後山的小路朝燕王世子追過去。

    回去的路上賀均平沒給燕王世子尋卓雲搭話的機會,他寸步不離地跟在卓雲的身邊,想方設法挑著話題逗她開心,每每燕王世子離得近了些,他便朝世子橫眉冷對,時不時地伸出腳去要拌他一跤。燕王世子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只得無奈地退後兩步,偏偏嘴上卻不老實,總要插幾句話,直恨得賀均平牙癢癢。

    賀均平想起陸鋒的事兒,想開口問一句,又生怕卓雲心裡頭不痛快,糾結來糾結去的,很是不自在。卓雲見他一臉猶豫,忍不住先發了話,“你在想什麼,怎麼一副苦瓜臉?

    賀均平頓了頓,終是沒忍住,小聲問:“阿雲你跟我表哥,唔,我是說陸鋒,你和他認識麼?”

    卓雲腳步忽地一停,緊跟在她身後的燕王世子一時沒刹住步子直接撲到了她身上,賀均平手一攔,正巧拽住他的衣領,揪著在原地轉了好幾圈,這才穩住了他的步子。燕王世子捂著脖子氣喘吁吁,“你輕點輕點,我快透不過氣了。”

    他這一打岔,氣氛便不如剛剛那般凝重。卓雲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認識啊,不是說了我偷偷說他的壞話被逮了個正著麼?這不,還特意躲了出來。你是不曉得,你那表哥在益州城裡有多威風,便是刺史家的大少爺在他面前也畢恭畢敬的,我得罪了他,自然得出來避風頭。”

    “唔——”燕王世子發出嘲諷的譏笑,“賀家還真有本事。”

    卓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這會兒假裝聽不明白,她也沒追問,仿佛陸鋒和她半點關係也沒有。賀均平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見她臉上並沒有如他所預料的那般神色大變,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松了口氣,心情也無端地變得輕鬆起來。

    “也沒什麼,”他笑眯眯看著卓雲道:“雖說我跟陸鋒表哥有許多年不曾見過了,但他也不是多小氣的人。阿雲若是擔心有人報復,以後少跟他接觸就是。”

    卓雲笑,“所以我才躲出來。”

    他們仨說得更高興,身後忽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卓雲長眉一挑,循聲望去,果然瞧見郭二當家領著十來個悍匪追了過來,一邊往前追,還一邊高聲喊道:“站住站住,都給老子站住!”

    燕王世子還笑呵呵地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被卓雲猛地推了一把,“快跑—-”

    “什麼?”燕王世子一個趔趄險些沒摔在地上,好不容易站穩了,一睜眼就瞧見賀均平和卓雲已與追兵短兵相接。他頓時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哆哆嗦嗦地道:“不……不是說好了嗎?怎麼還……”話未說完,就有個長著一臉絡腮鬍子的大漢揮大刀迎面劈來,燕王世子慌忙躲開,爾後一溜煙地往山下逃。

    誰料才跑了一小段,前頭山腰的小路上又竄出兩個漢子,燕王世子趕緊刹住腳步,轉頭又朝賀均平那邊沖過去。

    卓雲與賀均平都是高手,前幾年跟著同安堂的馬車押貨不曉得打過多少回架,便是對這十來個人也面不改色。

    武山上的這幾位雖說生得高大,卻原本都是附近走投無路的村民,哪裡學過拳腳工夫,不過是仗著一身蠻力罷了。平日裡也就夥同一大夥人下山嚇唬嚇唬那些商隊,哪裡遇到過這樣下手不要命的人,不過三兩個照面,己方就已被撂倒了兩個,雖說卓雲和賀均平留了一手沒要命,可那血糊糊的樣子也著實嚇人。

    剩下的十來個人看著一地紅汪汪的鮮血著實有些害怕,郭二當家見狀氣得直吼,“都啥看著做什麼,沖上去宰了這兩個小兔崽子。我們人多,難道還鬥不過這兩個毛都沒長齊的小鬼?”

    這些人挨了罵,這才壯著膽子往前沖,卓雲專門挑他們下盤動手,匕首一閃,便立刻有人倒下,捂著流血的小腿“嗷嗷”直叫。躲在樹後的燕王世子瞪大眼瞧著他們倆,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他也就見賀均平動過一回手,當時躲在牆後也沒仔細看清,只瞅見刀光閃了幾下,陳青松就險些被開膛破肚,對於賀均平到底有多厲害,也沒有直觀的想法。直到現在瞅見他們倆沉著小臉滿身殺氣地以一敵十,這才猛覺這二位竟比他想像中還有厲害得多。

    燕王世子也跟著府裡的教頭學過些許拳腳和騎射功夫,把式擺得很好看,每一招都漂亮又瀟灑,讓人忍不住叫好。可直到現在,他才真正知道什麼叫做殺人的功夫,賀均平和卓雲每一個招式都簡單而直接,卻能達到最大的效果,動作又快又狠,利索極了。尤其是卓雲,生得那麼一張漂亮的面孔,這會兒板起小臉來竟猶如地域修羅,眼睛裡閃著森森的寒光,仿佛面前全是一堆死物,每一次刀光掠起,總能帶出一片血色,殘忍而決絕。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2:10

第五十九章

    果然還是不該以貌取人!燕王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心裡想。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違抗大當家的意思,難不成想跟著這老二造反?”卓雲早就猜到是郭二當家私底下下的手,故一邊應敵一邊高聲喝問。

    那些人聞言動作果然愈發地遲疑,郭二當家氣得直跳,大吼一聲,索性自己親自朝卓雲撲過來。不想人還沒到卓雲面前,就被賀均平截了過去,冷冷罵道:“就憑你,還不配跟阿雲動手。”說罷,右手一揮,短刀猶如閃電一般朝郭二當家咽喉刺去。

    郭二當家能坐上武山第二把交椅,自然絕非那些小嘍囉能比,竟生生地接下了賀均平這一招,不僅如此,還仗著自己力氣大,反將賀均平的短刀格了回來。燕王世子看得臉都白了,賀均平卻面不改色,就勢一收,身體斜斜地朝一旁歪過去,也不知怎麼地竟這麼躲了過去,原本握在右手的短刀扔進左手,一反手就擱在了郭二當家的脖子上。

    這動作說起來複雜,其實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等燕王世子回過神來,賀均平就已將臉色煞白的郭二當家擒在了手裡。其餘的人本就被卓雲那幾句話說得有些人心惶惶,而今見郭二當家都被扣下了,哪裡還有繼續纏鬥的心思,立刻扔下武器玩命似的往山上跑。

    燕王世子眼瞅著他們全都跑遠了,這才壯著膽子從樹後跳出來,伸手狠狠給了郭二當家一個嘴巴子,氣呼呼地罵道:“竟然敢抓本王,也不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就憑你們那三腳貓的功夫,連雲妹妹一個女人都打不過,更不用說本王身邊的頭號侍衛。

    賀均平沉著臉提醒他,“世子爺,我似乎並不是您的侍衛。”

    燕王世子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小聲罵道:“你就不能假裝一下麼?真是的——”說罷,又擠出一臉笑容朝卓雲認真地拱手作揖,連聲道:“還是雲妹妹厲害,這身手真是利索得連平哥兒都不如。”

    他可不像山下的阿彭幾個那麼沒膽子,見著淌了一地的血連話也說不出來,見著卓雲彪悍又出眾的武藝,心裡頭癢癢的,只恨不得立刻招攬到身邊來。“雲妹妹和平哥兒今日救了我一命,趕明兒我回了宜都,定要在父王好好地賞賜你們。如此大功,理應重賞。”

    卓雲瞥了梗著脖子不服氣的郭二當家一眼,揮手在他後背肩膀給了一記,毫不客氣地將他敲暈了,這才朝燕王世子回道:“我一個女子,何必要這些名聲。世子爺若是要賞,悉數賞了平哥兒就是。”

    “那可不行!”燕王世子心裡頭自有盤算,賀均平的一顆心都放在卓雲身上,日後定是非她不娶。日後他舅父吳將軍迎娶趙氏後,賀均平勢必備受關注,再加上他本就能幹,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婚姻之事必定也備受矚目,不曉得有多少人想把閨女嫁到他府上。

    卓雲到底出身商戶,便是趙氏應了這樁婚事,恐怕卓雲嫁進來也會引得宜都上下議論紛紛。可若是她立下大功,就連燕王與王妃也讚不絕口的話,日後這樁婚事也順理成章得多。燕王世子有心拉攏他們倆,自然要想方設法成全這樁婚事,遂笑著道:“釘是釘鉚是鉚,一樣歸一樣,雲妹妹和平哥兒都是有功之臣,千萬莫要推脫。待武山招安事宜一了,雲妹妹就等著封賞吧。”

    卓雲雖不明白燕王世子的良苦用心,但也不好太過推辭,只笑笑著轉換話題道:“這郭老二世子爺打算如何處置?

    燕王世子抬腿又踢了地上暈死過去的郭二當家一腳,不屑地道:“我跟平哥兒先把他弄回營地。這老小子竟敢伏擊本王,若是不給點顏色他看看,還以為本王好欺負。至於孟老爺子那裡,他們今兒鬧出這種事,這招安之事——”他故意朝卓雲臉上看去,卻並未如願地看到她臉上有絲毫變色,悻悻地道:“招安一事還得趕緊定下來,以免走漏風聲,傳到廣元知縣的耳朵裡去。”

    卓雲點頭稱是,賀均平依舊不放棄要勸說她跟著自己的目的,又道:“好久沒殺得這麼痛快了,阿雲今日傷了那麼多土匪,回去孟老爺子會不會怪罪你。不如你跟著我們一起下山別回來了,要不那些土匪回去惡人先告狀,孟老爺子說不定還會誤會你。”

    卓雲搖頭道:“我若是不回去,孟老爺子才會誤會呢。”不管孟老爺子信不信他,山上還有別的兄弟,而今郭二當家又被拿下,她若是不回去,豈不是有要脅之嫌。

    賀均平沒轍了,找不出別的藉口來勸她,只得一臉無奈地看著她,聲音低低地道:“那你一直待在山上啊?要不,等這邊的事一了,我陪著你回益州吧。”

    燕王世子方才還見他生龍活虎地殺人呢,這會兒猛地瞅見他這可憐巴巴的小模樣,怎麼看怎麼覺得彆扭,偷偷“嘖嘖”了兩聲,又生怕回去的時候被賀均平使壞,只得強忍下沒去嘲笑他,小聲提醒道:“哎,我說平哥兒,你在宜都的事兒都做完了?趙嬸嬸只曉得你跟著我出來剿匪,好不容易剿匪剿完了,反把人給弄丟了,你讓我怎麼跟趙嬸嬸交待?”

    賀均平白了他一眼,示意他離遠點,燕王世子卻不肯走,拽著郭二當家的衣領扯著嗓子喊,“咱們是不是得下山了,瞧瞧這都什麼時候了,再這麼磨蹭下去天都黑了。萬一那孟老爺子忽然變卦喚上幾十個人來逮我們,到時候就連雲妹妹出手也沒轍。

    卓雲也連忙道:“世子說得有理,我們快下山。”說罷,當先一步走在了隊伍的最前頭。

    賀均平這才悻悻地跟在她身後,燕王世子拖著郭二當家一邊艱難地往山下走一邊扯著嗓子喊賀均平來幫忙,“平哥兒你好歹也過來幫把手,這老小子可沉了。哎喲我這世子爺可當得真是沒地位……”

    三人好不容易下了山,山下的幾個侍衛早已急得團團轉,瞅見他們的身影,趕緊沖過來迎接。

    “哎喲,這誰啊?”阿彭一眼就瞧見了這一路拖過來被弄得渾身是傷的郭二當家,頓時傻眼,蹲著身子仔細打量了一番,小聲道:“就要要綁票,好歹也綁個美貌的姑娘下來,弄個臭烘烘的糟老頭子下來幹什麼?可別跟我說這就是武山上的頭兒,這看起來就跟個鄉下漢子似的,一點也不威風。”

    燕王世子冷冷地笑,“你覺得他不威風,有本事把他鬆綁自己跟他打一場,看他威風不威風。

    阿彭立刻就老實了。陳青松則雙眼放光地盯著賀均平,一臉崇拜地問:“這……這是賀大哥抓回來的?”

    宏哥兒則一臉訝然,“不是說去招安的麼,怎麼還抓了個人回來?難不成鬧翻了?”

    賀均平已經恢復了平日裡的沉著與傲然,眯著眼睛沉聲解釋道:“不過是個想要鬧事的小嘍囉,順手就擒了回來,省得他四處蹦躂討人厭。”

    燕王世子心裡頭可勁兒地罵他裝,面上卻還不得不作出一副誇讚敬仰的表情表揚道:“幸好平哥兒和雲妹妹身手矯健,以一敵十也死毫不遜色,好不然,恐怕我就要被這老小子給綁回去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2:22

第六十章

    陳青松聞言,愈發地對賀均平敬佩有加,而阿彭和宏哥兒則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卓雲身上,聽得燕王世子誇她,忍不住悄悄問:“那個漂亮的母老虎果真有平哥兒說得那麼厲害?殺人就跟砍蘿蔔似的?

    燕王世子摸著下巴作莫測高深狀,“武功說不好誰高誰低,但那股子狠勁兒恐怕連平哥兒也有所不如。”

    阿彭和宏哥兒聞言忍不住齊齊地打了個冷顫,再跟卓雲說話時,都下意識地低下腦袋連大氣兒也不敢坑。

    卓雲把人安全送達後便要告辭上山,賀均平哪裡捨得,藉口說要送行,一路跟著走到了近山腰的位置。卓雲實在哭笑不得,止住步子看著他,不說話。賀均平被她看得心裡頭毛毛的,“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咧嘴道:“我這不是有些捨不得麼?我們才剛剛見面,話都沒說上幾句,怎麼又要分開了。”

    卓雲心裡微微地軟,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回去吧,有什麼事等回到益州再說。”

    “那你以後會去宜都嗎?”賀均平忽然開口問,聲音清朗,猶如夜間的微風。他雙目炯炯地看著卓雲,眼睛裡有執著的光芒,那一瞬,卓雲忽然覺得心裡頭仿佛被什麼東西撥動了似的,連帶著身體都微微地發顫。

    天黑起風了,她想,一定是起風了,所以才會被吹得有些冷。她發愣的時候賀均平又問了一聲,“阿雲你會去宜都嗎?

    卓雲還是沒回話,她沒敢再看賀均平的眼睛,低下頭甕聲甕氣地道:“說不好,先把益州的事兒辦完再說。宋掌櫃成親完了還有我大哥呢,他也不小了,該成個家了,你說是不是?”柱子今年都二十出頭了,換做旁人家裡早已成了親,卓雲卻一直拖著,倒也不是別的,總覺得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哦”,賀均平注意到卓雲的異樣,心裡頭反而愈發地高興,他故意又湊得近了些,說話時的氣息撲到卓雲的臉上,“那你什麼時候去?柱子大哥的婚事可有著落了?

    卓雲立刻警覺到賀均平的步步相逼,飛快地往後退了一步,幽黑的眼睛裡露出警告的神色,聲音也立刻變得正肅清冷,“婚姻大事豈是兒戲,哪能三兩句就說得清。大哥雖比不得宋掌櫃那般家大業大,但現在好歹也有些家底,不求找個多麼漂亮顯貴的,至少也要賢慧大方,若是娶個奸猾懶惰的進了門,以後可有得我們受的了。”

    賀均平心中暗道可惜,不敢再貿然上前,隔著一步遠的距離柔聲應道:“阿雲說的是,婚姻大事,不能兒戲,旁的不說,至少也要二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才能琴瑟合鳴地過完半輩子,你說呢?

    他說到“情投意合,心心相印”那八個字的時候刻意咬了咬字,仿佛若有所指,卓雲只當沒聽懂,轉換話題道:“眼看著天都要黑了,你就此止步吧,要不然一會兒我上了山,又得回頭把你給送下來。

    賀均平知道今日不能再進一步,心中雖有些惋惜,但也不著急這一時,遂笑笑著應了,又道:“你先走,我在這裡看著你上了山再回去。”

    卓雲拗不過他,只得應下,轉過頭去深吸一口氣,若無其事地往山上走。她不敢回頭,生怕一轉身就能看到賀均平明媚而燦爛的笑容,還有那視若珍寶一般的溫柔眼神,她一直走了很久,依舊能依稀地感覺到身後那緊緊追隨的目光,猶如千絲萬縷緊緊纏繞在她的心頭。

    到了山上,寨子裡果然有些混亂,小雨瞧見她立刻松了一口氣,領著她去見孟老爺子。待卓雲將路上發生的事一一道來,孟老爺子與廳中眾人俱是一臉菜色。

    “那二當家果真被燕王世子擄到山下去了?”有人高聲問:“那世子爺打算怎麼辦?莫不是要拿他開刀?”

    卓雲搖頭只作不知,苦笑道:“二當家也太魯莽了。那世子爺是什麼身份,便是益州刺史見了也得畢恭畢敬的,二當家竟領了人要去綁他,那世子爺豈能不惱火?原本大當家與世子爺說得好好的,二當家這麼一摻和,哎——”

    孟老爺子立刻聽出卓雲這是在替自己講話,目光微閃,眯著眼睛作威嚴狀。下首的眾位兄弟果然面露赧然,更有人高聲喝道:“老二就是自己活該,大當家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們別尋世子爺的晦氣,他偏不肯,這回可闖了大禍了。自個兒落在官兵手裡不算,還要把咱們武山上下幾百口人全都給搭進去!”

    也有人小聲地替那郭二當家說著好話,“五哥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耽誤之急還得趕緊把二哥救出來。到底是兄弟一場,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官兵的手裡?

    “救他?現在這時候我們自顧都不暇了,還有本事去救他?”

    “都給我住嘴!”關鍵時候,還是孟老爺子出聲止住了眾人的議論,他沉著臉作悲痛狀,歎了氣無奈道:“雖說老二不聽調令自作主張,但他終究與我們兄弟一場,我豈能眼睜睜看著他送死。此事我自會去與燕王世子交涉,便是作再多讓步也得把老二給救回來。”

    卓雲心中暗暗罵了聲“老狐狸”,面上卻作真誠敬佩狀,“老爺子果然義薄雲天,卓雲實在佩服。”那郭二當家便是僥倖救回了一條命,日後在武山定是顏面盡失,哪裡還敢再與孟老爺子作對。之後招安時再有什麼不盡如人意之處,他盡可推到郭二當家的身上,如此一舉兩得,真不知是該說他狡猾呢,還是說他運氣好。

    這招安一事便定了下來,次日大早,燕王世子便帶著幾十個精兵上了山,孟老爺子親自在山寨門口依足了禮數跪拜迎接,燕王世子一改往日嬉笑神色,整肅正容地將孟老爺子扶起身,親切地道:“老爺子請勿多禮,待本王上奏父王后,武山上下將劃至本王麾下,在場諸位都將是本王的親信——”他看到站在人群末尾的卓雲,悄悄朝她擠了擠眼睛,旋即又立刻恢復了正色,端著架子,有條不紊地繼續著面前的寒暄。

    賀均平不動聲色地挪到卓雲身邊,輕輕撞了她一把,歪著腦袋看她,抿著嘴笑。

    卓雲白了他一眼,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嘴角微彎。

    招安到了後頭其實跟卓雲沒什麼關係,燕王世子身邊能人頗多,先前他非要自己上山不過是為了搶功,而今既然塵埃落定,他自然便指揮著屬下辦事。

    因為還要打廣元,武山招安的事暫時沒有大肆宣揚,知道的人也僅僅限於跟著世子爺上山的這幾十個精兵,山下從廣元和各處借來的士兵都是一頭霧水,渾然不知。直到當日子夜,燕王世子忽地下令對武山夜襲,來自廣元縣城的士兵被派在最前頭,蒙頭蒙腦的廣元士兵們才攻進山寨,立刻就被裡外夾擊打了個措手不及。

    廣元一地還算太平,這些士兵們平日裡也就欺負欺負老百姓,什麼時候真正打過仗,一遇到強敵立刻傻了眼,被殺的只是一小部分,大多是情急之下相互推搡被踩踏而死,等到局面控制下來一看,光是被踩死的就有三十多個,剩下還有上百人受了各種各樣的傷,燕王世子很是瞧不上他們,一揮手,讓孟老爺子把這些俘虜全都 了武山后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2:35

第六十一章

    雖說只是第一場勝利,可這已經足以讓從未領兵打過仗的燕王世子興奮不已,整整一晚上都沒睡覺,第二日大清早依舊精神奕奕,占了武山的大廳與眾人研究如何攻打廣元縣城。

    燕王世子不願把眼看著就要到手的功勞讓給那三百精兵,故只喚了幾個親近的侍衛來商議攻城之事,且使勁兒地慫恿著賀均平帶兵衝鋒。阿彭倒是自告奮勇地也想當先鋒,被燕王世子狠狠地逼視了,“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連松哥兒都不如,膽子比粟米還小,真上了陣,恐怕要被嚇得連動都不敢動,豈不是丟我的臉。”

    阿彭毫不客氣地抹了把臉,恬不知恥地道:“怕什麼,我就緊緊跟在平哥兒和方姑娘的身後,有敵人也被他們先幹掉了,如何會有危險。”

    宏哥兒和陳青松立刻一臉鄙夷地看著他,燕王世子也很瞧不起他地道:“你倒是想得美,想躲在平哥兒和雲妹妹身後,真是做夢。你躲在那裡,那我去哪裡躲著?難不成還要本世子拿著刀沖到前頭去殺敵?蠢貨!”

    眾人頓時無語。卓雲哭笑不得地問:“請問世子爺,我什麼時候答應過好跟著你們去攻城了?”

    燕王世子一臉順理成章地回道:“平哥兒要去做先鋒,難道你就在一旁看著,也不怕他出什麼事兒?那戰場上刀劍無眼的,萬一真傷到了哪裡,你豈不是要後悔死了。反正你們倆本事大,廣元縣城裡都是一些散兵游勇,不足為懼,有你們和燕王府三百精兵在,不愁攻不下廣元。”

    卓雲頓時扶額不起。賀均平心中很是舒暢,光是想一想與卓雲策馬共站的場面他就覺得熱血沸騰,只恨不得那攻城之戰越快越好,也不待卓雲如何回話,朝燕王世子朗聲道:“都聽世子爺吩咐。”

    卓雲咬著牙沒好氣地瞪著他們,哭笑不得地問:“你們幾個到底有誰打過仗?知不知道打仗到底怎麼回事?”

    眾人齊刷刷地搖頭。卓雲愈發地無語,“既然如此,為何不去換個有經驗的將軍統領此戰?便是沒有將軍,燕軍中好歹也有統領吧。”

    燕王世子支支吾吾地道:“那都是我家老頭子的人,就算真把廣元拿下了,那功勞豈不是全落在他們頭上。”他此番出來,可是下定了主意要做出一番成績來讓燕王另眼相看的。

    卓雲沒好氣地道:“明明可以兵不血刃地拿下廣元城,你卻偏偏要硬碰硬,便是能成功,傳回王爺耳朵裡,恐怕也不是那麼好聽。”

    燕王世子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兵不血刃”四個字吸引了,立刻睜大了眼,兩眼放光地盯著卓雲,一臉激動地道:“雲妹妹竟有謀士之才?快來說說你要如何兵不血刃地拿下廣元?若是說得好了,本王將重重有賞。”

    卓雲有意把功勞推到賀均平身上,遂拽了他一把,正色道:“平哥兒你來說。”

    賀均平哪裡會猜不透她的想法,會意一笑,眸光在她臉上溫柔地掃過,眼神立刻變得溫柔起來,就連聲音也低沉溫和,“先前倒是沒想到,被阿雲這麼一說,我腦子裡倒有了些許想法……”

    “這樣也行?”燕王世子聽完賀均平的話,臉上不由得露出幻想一般的喜色,“說起來倒是行得通,哎呀,這要是成功了,我可就真是不費一兵一卒拿下廣元,這麼大的功勞,我那小心眼兒的大哥還不得嫉妒死。”

    阿彭一臉激動地插嘴,“這就是兵書上說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麼?”

    “美人計?”

    “美你個頭!”

    “好!”燕王世子重重一拍桌子,“就這麼辦!一會兒我們全都喬裝改扮,假扮成廣元士兵進城。若是一切進展順利,今兒晚上咱們就能在廣元知縣府過夜了!”

    眾侍衛頓時哄鬧起來。

    賀均平抬眸看了卓雲一眼,目中諸多深意,卓雲只當沒看到,悄悄避開。

    她若是像先前那樣若無其事賀均平還真保不准會傷心失望,可她越是這般躲著,賀均平便越是覺得這事兒有戲,只是他也曉得卓雲的性子,若不是她自己想通了,恐怕誰也走不進她心裡去,所以也不敢迫得太緊,只這麼不遠不近地偶爾 她一下,光是看看她表面沉著、其實慌亂的表情就已經讓他很是滿足了。

    燕王世子很快招了外頭的士兵統領進來商議傍晚進城的事宜,那統領聽得燕王世子的計畫,面上難掩訝色,忍不住朝屋裡眾人掃了一眼,仿佛想找出究竟是誰出的主意。燕王世子倒也不瞞他,笑著道:“也虧得平哥兒與方姑娘給本王出主意,要不然,恐怕本王就直接領著你們去打硬仗了。”

    那統領不識得卓雲,倒是對賀均平有些印象,看了他一眼,賠笑著問:“這位公子看著面善,仿佛是趙府家的表少爺?”

    賀均平趕緊起身回禮,燕王世子一臉傲然地笑道:“可不就是他,平哥兒一身武功很是出眾,我身邊的那幾個侍衛聯起手來都不是他的對手,莫統領若是有興趣,日後可指點他幾招。”他嘴裡說著指點,其實是想慫恿著莫統領受不住激跟賀均平打一場,賀均平輸了左右不打緊,反正他年紀小,身上又沒有官職,可他若是贏了,勢必要引得燕王矚目,到時候就連他這個引薦的世子爺也面上有光。

    誰料這莫統領卻是完全不上他的當,聞言只笑笑,客客氣氣地道了句,“自古英雄出少年”後,便不再多言。宏哥兒實在忍不住,湊到燕王世子耳邊小聲提醒,“世子爺,您忘了這莫統領是吳將軍帶出來的人了麼?”

    燕王世子眼睛一抽,立刻想明白了,呵呵地笑了笑,飛快地揭過話題,仔細商議起傍晚攻城的事宜來。

    那統領到底見識多,不一會兒便細細地列出攻城時的步驟來,讓一旁的卓雲很是汗顏。雖說她也打過仗,甚至戰前還與山寨裡的兄弟們仔細商議謀劃過,但何曾這般仔細詳盡,不過是招呼兩聲,一到戰場上,便自顧自地往前沖,打得那個酣暢淋漓。

    “若果真能順利誆騙進城,到了城裡,廣元縣剩下的那幾百人馬便不足為慮。”莫統領對這個計畫很是贊同,目光炯炯地盯著賀均平,眉宇間微有讚賞之色,“賀公子年紀雖輕卻有勇有謀實屬難得,將來前途無可限量。”

    賀均平連忙謙虛回應,“莫統領過獎了,我只是——”他險些開口把卓雲招出來,話到了嘴邊才想起卓雲的叮囑,硬生生地止住了話頭,尷尬地笑笑,道:“只是紙上談兵罷了,勝負尚未可知,值不得莫統領如此誇獎。”

    莫統領笑笑,“廣元知縣人雖狡猾,卻不善練兵,昨兒我去過一回城裡,守備不算森嚴,今日此計十有八九能成。”

    燕王世子見連莫統領都這麼說,愈發地高興,拉著眾人絮絮叨叨地說了一上午的話,中午實在扛不住了,這才回屋去睡了一會兒,剛剛過午時便又起了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2:44

第六十二章

    燕王世子非要親自攻城,眾侍衛勸說不得,無奈之下,只得費盡力氣地給他換裝。依著阿彭的意思,自然是作女裝打扮最是安全,可到底眾目睽睽,燕王世子怎麼也丟不了那個臉,只得給他換了身還算乾淨的舊衣裳,抹黑了臉,又戴了 破爛爛的帽子,假扮成被俘虜的武山土匪。

    其餘眾人也都如此打扮,燕王府的一眾侍衛則換上了廣元守衛的衣服,再從武山后牢裡找了幾個貪生怕死的小頭目,一通威脅利誘,逼著他們帶領眾人混進城。

    自從入了秋,這白日裡的太陽便越落越早,剛過申時天色就已暗了下來,白天熱鬧的縣城也漸漸恢復了寧靜。廣元縣的守衛坐在城門口一邊算著時辰一邊收拾東西準備關城門回家。

    “喲,這是王頭他們回來了。”守衛中有個高個的年輕人道,探頭朝遠處的官道上看了幾眼,小聲道:“好像帶了不少東西回來。”

    一旁的守衛們立刻來了興趣,“不是跟著燕軍一起去武山剿匪麼,怎麼還有東西?難道那些燕軍都不要,被他們全給撿回來了?”

    “那運氣可真好。”

    “可不是,興許人家千里迢迢還得趕回去,懶得帶。我估摸著那些金銀細軟都被燕軍給弄走了,剩下的都是些大傢伙。”

    “……”

    無論如何,這先前眾人避之不及的差事竟頗有收穫,這讓眾守衛很是豔羨,只後悔當初自己怎麼一聽說要去剿匪就嚇得腿軟,還想方設法地推了這事兒,如今倒好,所有的好處都被他們給得了。

    “嘿,王頭——”守衛中的小頭目遠遠地朝越走越近的大隊人馬高聲招呼,目光在眾人身上一一掃過,瞅見不少熟面孔,再瞅見他們肩膀上扛的各種東西,眼神裡隱隱露出些嫉恨來,“你們這是把武山山寨都給搬回來了吧。”

    隊伍前頭的大多是廣元縣原來的士兵,每個人身後都有燕王府的侍衛拿刀子抵著,哪裡敢亂動,俱低著腦袋不說話。那王頭點頭哈腰地迎出來,從兜裡掏出一個小荷包悄悄 小頭目的手裡,湊到他耳邊小聲道:“這都算少的,那燕軍才拿得多呢。不過我們弄了個好東西回來。”

    他說話時臉上愈發地露出神秘的神色,朝那小頭目勾了勾手指頭,小頭目會意,趕緊把耳朵湊得更近了些。

    “我們把山寨裡的壓寨夫人給擄了過來,那個美啊,嘖嘖——”王頭眼睛一閉,那個 姿態看得小頭目心裡頭癢癢的。

    “那……也讓兄弟見識見識。”

    王頭卻作為難狀,“兄弟您可別為難我,那個,都說好了要送到大人那裡的。”

    “就看一眼——”

    王頭猶豫了半晌,終於一咬牙,應道:“那行,就一眼。”說罷,又趕緊朝一眾士兵揮手,高聲道:“快點快點,快進城,堵在這裡做什麼?”那些士兵趕緊一路小跑往城裡奔,不一會兒,幾百士兵押著一大小姐俘虜走得七七八八,只剩最後還有十來個人押著一輛馬車過來。王頭眯著眼睛掀開簾子朝車裡招呼道:“進城了進城了,趕緊給我精神點兒,回頭見了大老爺要記得笑,知道嗎?”

    那小頭目趕緊探過腦袋去偷瞄,果然瞄見馬車裡端坐著一個美貌少女,柳眉杏眼,雪膚 ,豔若桃李,冷若冰霜,漂亮得讓人睜不開眼。

    “乖乖——”小頭目小聲喃喃,“真是便宜那老頭子了。”。

    一行數百人順順當當地進了城,沒有遇到任何阻力。待身後城門落下,人群中的燕王世子總算松了一口氣,悄悄擦了擦早已濕透的掌心,悄聲朝一旁的賀均平道:“沒想到阿彭扮起姑娘家來還有模有樣,倒比他著男裝還要漂亮些。”

    賀均平笑:“世子爺英明。”弄個美人吸引注意的主意是他出的,但他卻決計不肯讓卓雲露這種臉,原本都恨不得要自己上場了,卻是燕王世子金口玉言地指定了讓阿彭男扮女裝,一眾侍衛頓時哈哈大笑。

    賀均平仔細問過才曉得阿彭扮女裝已經不是頭一回,年前他們幾個在王府裡比箭術,非要列出個一二三名來,誰若落了後,便有得了頭名的人責罰。結果阿彭最末,陳青松拿了第一,便被他罰扮女裝逗大夥兒開心。

    賀均平沒想到平日裡看起來老實羞澀的陳青松竟是一肚子壞水,連這種缺德的要求也提得出來,更沒想到的是,那阿彭居然也肯。如此一想,他又忍不住再朝陳青松看了一眼,臉色很是複雜。

    陳青松被他這一眼看得心中惴惴,不知自己到底哪裡做得不好,越想越覺得不安,索性往遠處躲了躲,藏在卓雲的身後。

    隊伍很是安靜地進了城,立刻便有十來個身強力壯的燕軍悄悄離了隊伍,趁著守門的護衛們不備,悄無聲息地躲下了城門。餘下數百人則一切如常地往衙門方向走。

    天色愈發地暗下來,街上的許多鋪子都開始掛了燈,路上的行人本就不多,這會兒見了軍隊,愈發地不敢上前。

    廣元縣不小,他們走了約莫有小半個時辰這才到了縣衙大門口,王頭依著燕軍的叮囑敲門求見,一順手便滑了一錠銀子進那門房的手裡。門房仔細掂了掂,滿意地笑笑,熱情地道:“王頭稍等片刻,容小的進去稟告。”才將將準備關門進府去通報,手上忽地一震,那朱漆大門竟被人大力推開,門房驀然一驚,正欲大喝,才將將張嘴,脖子上赫然多了一把劍,到了嘴邊的話又立刻噎住,再也作不得聲。

    卓雲朝那門房“噓——”了,被塗了黑土的小臉上露出警告的笑意,賀均平擠到她身邊忽然出手,一記手刀將那門房打暈了過去,沉著臉小聲道:“阿雲怎麼忽然心軟了。”

    卓雲白了他一眼,笑道:“這不是以前都是人家來搶我們,此番換了我們來搶人家,有些不習慣麼。”說起來,她倒有許多年沒有幹過這樣的勾當了,竟然有些怯場,倒是賀均平這小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倒比他還利索些,果然是前途無量。

    眾人飛快地沖進知縣府,燕王世子唯恐落於人後,不要命地往前沖,那幾個侍衛生怕他傷著,嚇得趕緊追在後頭,一邊追還一邊大聲喊,“哎喲,我的大少爺,您可悠著點兒。”阿彭落在後頭,提著裙子邁不動腳,氣得直跳,扯著嗓子大聲嚎,“你們等等我,等等我——”那鵝公嗓難聽得緊,直叫眾人連連皺眉。

    卻說燕王世子興奮地沖在隊伍的最前頭,將將進內院,迎面瞧見幾個形容彪悍的漢子手持利刃迎上來,立刻止住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地往後逃。陳青松和宏哥兒沒能刹住腳,險些直接沖到對方的刀刃上,臉都嚇白了。虧得緊隨其後的卓雲見狀不對趕緊搶了燕王世子手裡的匕首當做暗器扔過去,那些漢子忙於接招,這才使得陳青松和宏哥兒沒被人家一刀給劈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2:53

第六十三章

    “你們這些賊子好大膽,竟敢——”知縣府裡的護衛們不明就裡,還欲說幾句狠話嚇唬嚇唬他們,不想一句話還未說完,賀均平就毫不客氣地沖了上來,揮手一劈,那護衛也是有些見識的,頓知不妙,慌忙抬刀接下,不想這招尚未到底,賀均平的大刀又立刻轉了方向,直朝他小腹而來……

    燕軍也緊隨其後蜂擁而上,至於孟老爺子帶過來的土匪們則將知縣府團團圍住,不讓他們出去報信。就這般包餃子似的打了不過兩刻鐘,這縣衙就被燕軍給拿了下來。

    燕王世子一反剛剛的衝動,端坐知縣衙門的高座上沉著發令,一面讓人將知縣府裡幾十餘口全都押至牢中囚禁,一面又著莫統領帶人去接手縣衙的衙役,因恐人手不夠,他讓孟老爺子也帶了上百人跟上。

    若是忽略陳青松與宏哥兒險些遇險一事,此番攻城之戰實在是順利無比,燕王世子很是得意,當晚便修書給燕王,稱自己不費一兵一卒拿下廣元,信中不提自己功勞,只將賀均平誇了又誇,當然也不忘莫統領的功勞,最後又在信末提及卓雲,贊其聰敏智慧,功夫了得,實乃巾幗英雄。

    賀均平與卓雲並不知道這些,或者說,他二人的心思也沒有放在這裡,因為卓雲打算要回益州了。

    陡然聽得這消息,賀均平急得險些跳起來,也顧不得其他了,一把拽住卓雲的胳膊疾聲問:“怎麼忽然就要回去了?不是說……不是說……”他哆哆嗦嗦了半天,也沒能想出什麼話來留她,直急得滿臉通紅……

    卓雲只笑,“我出來有一陣子了,大哥恐怕擔心得很。眼看著宋掌櫃就要大婚,我若是再不動身,恐怕都趕不及。正好武山的事又已了結,孟老爺子和小雨也都有了著落,我這時候走也放心。”

    “那我呢——”賀均平一著急,腦子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不管不顧地問:“你就忍心把我一個人扔下?你心裡頭難道就一點也沒有在乎過我嗎?”他話一說出口,便立刻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但這會兒後悔已是來不及,索性便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毫無顧忌地繼續道:“方卓雲,你這麼聰敏,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你沒道理還不知道我的想法。我……我就想娶你,跟你過一輩子,我心裡頭就只有你一個人。”

    屋裡一片死寂,卓雲萬萬沒想到他會忽然把話說開。這樣的突然讓卓雲手足無措,她本以為依著賀均平的聰明勁兒當知道這會兒不是點破的時候,可他卻偏偏說了,卓雲一時間腦子裡亂糟糟,下意思地開口想要拒絕,卻又不知道到底該說些什麼好。

    他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這樣的心思呢?卓雲不清楚,她這會兒也沒有心思去想這些。要怎麼樣才能讓賀均平知難而退,卻又不會傷害到他?卓雲覺得一個腦袋兩個大。她自認為自己不算傻,可是女人在感情面前總是有許多的不理智。卓雲在陸鋒那裡吃過一次虧,從此便有些草木皆兵,她還沒有準備好重新去喜歡另一個男人。

    “你是不是在想要怎麼回絕我?”賀均平見她咬著唇許久不說話,心中略略猜到了什麼,臉上卻並沒有沮喪和失望的神色,他定定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睛一片赤誠,“阿雲你看著我,”他說:“你對我難道真的沒有一點點的喜歡嗎?”

    卓雲深吸一口氣,猶豫了一下才去看他,一咬牙,將將準備說句狠心拒絕的話,才一張嘴,賀均平就忽然低下頭來封住了她的唇。

    這是他想念了很久的地方,那微微翹起的 是他夢中最流連忘返的美景,他曾不止一次地做夢想要一親芳澤,每一次險要靠近時卻又猛地驚醒,直到現在,他才能品嘗到這魂牽夢繞的唇,溫潤 ,蘊 不可思議的甘甜。

    少年人第一次的靠近難免有些拙笨,他從來沒有這樣手忙腳亂過,只憑著一股子衝動狠狠 著卓雲的 ,那股子狠勁兒仿佛恨不得要把她整個人都吞下去。

    卓雲一時被他得手,先是愣住,反應過來之後才想起要推開,誰料賀均平這些年來每日苦練武功,早已非吳下阿蒙,那胳膊上的力氣比卓雲要大得多,而今又是拼盡了全力將她緊緊地箍在懷裡,繞是卓雲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也沒能推開。

    卓雲心一狠,正欲咬他一口,誰料賀均平忽地鬆口,微微側過臉去重重地吸了兩口氣。

    “你瘋了?快放手!”卓雲怒駡,抬腳欲踢他。賀均平機警地抬腿攔住她,一用力將她推到牆邊,兩條長腿一前一後將卓雲的腿鉗制起來,卓雲稍動,他的長腿便緊緊貼近,體溫透過薄薄的衣衫滲過來,幾乎能感受到他緊致而 的肌肉。她心中猛跳,再不敢動半分。

    “別動。”賀均平在她耳畔低低地喚了一聲,“阿雲,別動。”他透了透氣,總算緩了過來,貼在她臉上蹭了蹭,忍不住先笑起來,“阿雲我好歡喜。”

    “歡喜你個頭!”卓雲氣急,手腳被鉗制不能動彈,唯有一張嘴將將逃出生天,怒駡道:“賀均平你個臭小子,還不趕緊鬆開。你再無禮,看我怎麼收拾你。”

    卓雲對敵時最講究的就是個快、准、狠,若是上陣殺敵,這時候的賀均平定然比不過他,可賀均平到底不是罪大惡極的敵人,卓雲自然生不起要與他拚死惡鬥的心思,心中一有顧忌,哪裡敵得過他的長手長腳和一把子力氣,整個人被賀均平圈在懷中動不得半分,便是這威脅也顯得有些無力。

    賀均平低頭看著卓雲,見她又氣又惱,面紅耳赤,心裡頭反倒愈發地喜歡,忍俊不禁地笑了兩聲,又低頭在她臉上親了親。相比起剛剛的強吻,這一次的 就顯得溫柔許多,仿佛蜻蜓點水一般在她臉頰上一觸而過,爾後又是一觸……一觸……

    這蜻蜓未免也太多了!

    “你夠了沒?”卓雲忍無可忍,瞪著一雙漂亮的眼睛氣呼呼地看著他,“賀均平, 給我趕緊鬆開。”

    賀均平想著今兒左右是不能善了了,定要把實話從卓雲口裡逼出來,依舊不動,只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柔聲問:“那你拍著自己胸口說,你心裡頭真的不喜歡我?阿雲,我又不是傻子,我能感覺不到嗎?”

    卓雲從來沒想過一向在她面前老老實實的賀均平竟會膽大包天地做出這樣的事,更沒想過自己竟被逼到這樣的地步,又氣又惱,左右不回話。賀均平見狀,知道她只是嘴巴硬,心裡頭愈發地歡喜,忍不住又低下頭在她唇上啄了啄,高興道:“你不說話我就當是了。”

    卓雲只瞪他,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兩個人正擠在一起僵持著,大門忽然被推開,燕王世子一邊說話一邊沖進屋,“平哥兒你怎麼一直——”話未說完,就已瞅見了“摟”在一起親親熱熱的賀均平和卓雲,竟是嚇得單腳跳起來,“啊——”地叫了一聲,才急急忙忙地往外沖,一邊逃一邊捂著眼睛道:“哎呀我什麼都沒看見。”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3:05

第六十四章

    趁著賀均平分神的時候,卓雲終於尋著個機會踢了他一腳,賀均平吃痛,低呼一聲,手裡卻不放鬆,但卓雲又豈是尋常人,立刻找到他的破綻從他的禁錮中脫身,還憤憤地狠踢了他兩腳,旋即才脫門而出。

    她力氣雖不如賀均平,但比尋常男子不差,那兩腳雖未踢中要害,但也讓賀均平痛呼了兩聲,直到看著她驚惶逃出房間,賀均平這才露出狡猾的笑意。雖說挨了兩腳,可是,她明明有能耐扇他兩耳光,偏偏就沒動手,這說明了什麼……賀均平苦中作樂地想,只要他像今兒這般厚著臉皮窮追不捨,繞是卓雲再怎麼氣惱,也終究會有答應的一天——誰讓她心裡頭也喜歡他呢。

    賀均平一瘸一拐地出了門,才出院子就瞧見燕王世子躲在一叢桂花樹後探頭探腦地朝這邊看,瞅見賀均平,立刻憋著笑跳出來,盯著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捂著嘴點頭道:“還成麼,沒破相,看來方姑娘對你手下留情了。”

    賀均平嗤了一聲,仰著腦袋得意道:“阿雲心疼我還來不及,怎麼會對我動手。”

    燕王世子使勁兒地笑,走上前去忽地踹了他一腳,正正好拽在方才卓雲踢過的地方,賀均平頓時痛得呲牙咧嘴,怒不可遏地朝燕王世子大吼,“你……你幹嘛呢?哎呀——”他掀起褲腿,露出偌大的一片紅,朝燕王世子怒目而視,“都被你踢傷了!”

    燕王世子大笑,“哎喲,傷了呀,真是對不住,回頭我讓阿彭來給你上藥。”

    賀均平腦子裡忽地閃過阿彭男扮女裝的怪模樣,頓覺慎得慌,也不回他的話,瘸著腳飛快地逃走了。

    卻說卓雲這邊,被賀均平用了強,心裡頭又氣又惱,偏偏又想不出什麼法子來整治他,索性一跺腳,跟小雨說了一聲後,收拾東西準備回益州。不想她前腳出門,小雨後腳就去尋賀均平報了信,這不,卓雲剛剛牽了馬出來,就被賀均平堵在院子門口了。

    這光天化日之下,卓雲也不怕賀均平胡來,更何況,此番她已有了戒備,自然不似上回那般被賀均平用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後,牽著馬從他身邊走過,竟是連招呼都不願意打。

    賀均平又哪裡捨得讓她走,這回不敢亂來,只伸手拽住她的衣袖不放手,急道:“你怎麼說走就走,這……宋掌櫃的婚事不是還沒到麼,廣元縣的事兒也還沒處理完,你急著走什麼?”

    他這分明就是裝作剛剛的事沒有發生過,可偏偏卓雲也不好提,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衣袖一抖,毫不客氣地將賀均平的手甩開,冷冷道:“滾開,好狗不擋道。”說罷,翻身上馬,一甩鞭子就沖了出去。

    賀均平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問題嚴重了,就算他篤定了卓雲對他也有心,可是,依著卓雲那倔強的性子,受了這麼大的氣,哪裡咽得下去,真讓她這麼氣鼓鼓地回了益州,日後想要再哄她回來恐怕就難了。更重要的是,賀均平總覺得卓雲與陸鋒之間仿佛沒有那麼簡單。只要一想到她回去之後很可能會再見到陸鋒,賀均平就愈發地不安,一咬牙,也顧不得那麼多,飛快地牽了馬,都來不及跟燕王世子打招呼,趕緊追了上去。

    “平哥兒走了?”燕王世子得到消息時已是半個時辰後,整個人猶如炸毛的貓,氣呼呼地在屋裡地亂跳,“他居然就走了?這混帳小子真是見色忘友,太不講義氣了!我這請功的摺子剛剛遞上去,他居然給我跑益州去了,回頭父王論功行賞他不在,難不成我還跟父王說那小子跑回益州追媳婦去了。真是亂來!”

    阿彭倒是一點也不驚訝,盤坐在太師椅上喃喃道:“我早就看出來了,那小子眼睛裡頭只有那只母老虎。不過他倆好好的,那母老虎怎麼忽然就跑了?世子爺你不是還給母老虎也請了功麼?”

    燕王世子立刻想起他闖進賀均平房間裡時瞅見的場景來,不由得莫測高深地微笑起來,摸著下巴“嘿嘿”笑了兩聲,“我還以為方姑娘要怎麼回敬平哥兒呢,原來再這麼厲害的姑娘家遇著這樣的事還是會羞惱的,嘖嘖,竟然給逃了。”

    幾個侍衛聽出些不對勁來,俱是一臉狐疑地朝他看過來,陳青松紅著臉小聲問:“世子爺您瞅見什麼了?”

    燕王世子不回話,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揮揮手道:“小孩子家家的,打聽這些做什麼?哎呀我不好意思說啦!少年慕少艾什麼不是很正常麼,方姑娘長得那麼漂亮,就算是本世子也難免心動,若不是顧忌著她那砍蘿蔔的手段,哪裡輪得到平哥兒……”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話,幾個侍衛哪裡還不明白,一個個兩眼放光,紛紛湊過來七嘴八舌地追問,“你都看見啥了?”“平哥兒那個厲害不厲害?”“……”

    一群人明顯跑偏了題,直到燕軍打道回府,這幾位還在樂此不彼地討論這個問題。

    再說卓雲一路出了廣元縣往益州方向走,起先胸口憋著一股氣,待策馬飛馳地跑了一個多時辰,心裡頭這才暢快了些,先前的那些氣惱與羞憤也漸漸散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從心底深處慢慢升騰。

    她出來得急,只收拾了些許銀兩細軟,並不曾帶乾糧,走了這麼久便覺得有些餓,遂在官道邊尋了個小茶棚歇下,點了幾樣小菜補充體力。

    菜還未上齊,面前就多了一個人,賀均平低著腦袋小心翼翼地坐在她面前,姿態放得很低,雖沒有說話,但臉上幾乎明明白白地寫著“我錯了”幾個字。卓雲沒理他,自顧自地吃飯,賀均平也不見外,趕緊喚了夥計送了碗筷,盛了飯,仿佛沒事兒人似的和他一起用餐。

    卓雲立刻就惱了,把碗筷往桌上一摔,厲聲朝店裡夥計道:“你們店裡怎麼做生意的?隨便來個貓貓狗狗也讓他上桌,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那夥計一愣,一雙眼睛可勁兒地朝賀均平臉上瞟。實在能不怪他以貌取人,這賀均平長得俊秀,風度翩翩,年紀雖不大,渾身上下卻透著一股子威嚴的氣勢,加上身上的衣服也顯然是好料子,實在不像是吃白食的,先前見他一臉熟絡地往卓雲面前一坐,只當他二人是熟識,不想卓雲竟因此發起火來。

    夥計連忙奔過來點頭哈腰地朝卓雲致歉,罷了又朝賀均平道:“這位客官您請這邊坐。”

    賀均平沒搭理他,只一臉無奈地看著卓雲,柔聲道:“阿雲,我沒帶錢就跟出來了。你忍心眼睜睜地看著我餓肚子?”

    夥計聞言,眨了眨眼,仿佛猜出了什麼,貓著腰悄悄退到一邊去。小夫妻吵架什麼的他們見得多了,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哪裡有隔夜仇,更何況,這俊俏的小相公這麼低聲下氣地求她,那小媳婦有再大的氣就該消了。

    以前卓雲最受不了他裝可憐,只消一見著他可憐巴巴的樣子立刻心軟,可此番賀均平明顯打錯了算盤,卓雲不僅沒心軟,反而愈發地氣惱,把筷子一摔,起身就走,“你不走我走。”說罷,也不給錢,牽了馬就沖遠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3:17

第六十五章

    夥計聽到動靜趕出來的時候,卓雲連人帶馬已經走了好幾十丈遠,便是追也來不及,他頓時傻了眼,過了好半天才回過頭來一臉為難地瞅著賀均平,小聲道:“客官,這飯錢——”

    賀均平一臉無奈地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扔給他,想了想又道:“你給我拿十幾個饅頭包好。”

    卓雲素來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這邊沒吃飽,立刻又在下一個路口尋了個小酒館吃上了。這回賀均平沒敢過去招惹她,可憐巴巴地蹲在酒館門口啃饅頭,一邊啃還一邊時不時地朝卓雲看上兩眼。

    他們兩個本就生得出色,這一路過來不曉得吸引了多少人的眼球,眼瞅著二人這副架勢,酒館裡的客人們難免小聲議論,甚至還有人笑著勸卓雲道:“小姑娘啊,差不多就行了,你看你在這裡吃香喝辣的,你男人蹲在牆角啃饅頭,多可憐。”“可不是,誰家夫妻不吵架,哄哄就好了。”

    當然也有人見卓雲相貌出眾忍不住替她說話的,“你們又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瞎摻和什麼呢?能把這小媳婦氣成這樣,那男人定是做了什麼了不得的壞事,要不,他能那麼老實?”“……”

    卓雲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氣得一頓飯又沒吃好。

    賀均平啃完了兩個饅頭,眼瞅著時機差不多了,小心翼翼地挪到她面前來,耷拉著腦袋賠禮道歉道:“阿雲,是我錯了,你打也好罵也好,都隨你,可你別不理我成不?咱們一道兒回去,大哥見了不曉得多高興。”

    “回去吧回去吧。”有人扯著嗓子起哄,“小姑娘別使性子,你家男人生得這麼俊,你再這麼使性子,小心他被別的妖精給勾走了。”

    “就是,你看你們倆多配啊,天造地設的一對兒。趕緊跟你男人回去,別耍小性子了。”

    卓雲:“……”

    二人終究還是一齊回了益州,卓雲心裡頭的火氣還沒消,一路上沒給賀均平好臉色。賀均平卻總笑呵呵的陪著小心,鞍前馬後地伺候得十分周全。趕了約莫有五六的天路,終於回了家。

    聽說他二人回來,柱子高興得跟什麼似的,尤其是賀均平一走便是好幾個月,他來方家五年,還是頭一回離開這麼長時間。

    “石頭你咋回來了呢?我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那你不是見你娘了嗎?你娘捨得讓你走啊?你怎麼又跟二丫走一塊兒了?難不成二丫去宜都找你了……”他一開口就辟裡啪啦地問了一長串問題,賀均平都不曉得先回答哪個好。

    倒是一旁的卓雲見柱子對賀均平比對他還親熱,心裡頭很是不痛快,板著臉道:“大哥,人家現在是燕王世子身邊的大紅人,忙著呢,一會兒就得走,你別總拽著人家。”

    “啊?就走啊?”柱子仿佛沒看出卓雲跟賀均平之間的暗潮湧動,聞言面上頓作失望之色,歎道:“這才剛回來,飯都沒吃上就要走?不過石頭你是做大事的,是不能在咱們這裡待著,大哥也就不留你了。”

    賀均平:“……”

    他撫著額,無奈地朝卓雲看了一眼,苦笑著朝柱子坦白道:“大哥,我惹惱了阿雲,所以她才要趕我走呢。可我不想走,我那屋你還留著吧,反正阿雲沒原諒我之前我是不會走的。對了,我們還沒吃飯呢,要不我去做?”

    柱子趕緊把他攔住,憨憨地笑了兩聲,道:“行了,你遠來是客,哪能讓你去做飯。一會兒咱們出去吃。”

    賀均平愈發地頭疼,“大哥,我這才走了多久,您怎麼就跟我這麼見外了。”原來是客這句話實在太傷人了。

    柱子不說話,悄悄朝他擠了擠眼睛,示意他去找卓雲說情。賀均平卻不動, 舔舌頭,開門見山地道:“我跟阿雲說要娶她,所以她才惱了。”

    柱子兩隻眼睛頓時放光,“啥,娶娶……娶阿雲?”他激動地才說了一句,旋即又覺得仿佛不大好,立刻止住笑,板起臉作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來,哼道:“石頭啊石頭,我說你平日裡看起來還挺有分寸的,怎麼關鍵時候就這麼不靠譜。那提親是這麼提的嗎?人家提親可都是正正經經地請了媒人來,聘禮擺著滿滿一院子,我們阿雲生得這麼漂亮,人又能幹,你一句話就想把人給娶走?”

    賀均平立刻會意,趕緊朝柱子深深地作了個揖,朗聲道:“大哥教訓得是,我這就去請媒人,三茶六禮一個也不能少。”

    卓雲在一旁聽得都快氣死了,怒道:“大哥你瞎摻和什麼呢,誰要嫁給他?”

    柱子聞言立刻瞪大了眼,“阿雲你不嫁石頭要嫁誰?你們倆不是一對兒嗎?”

    “誰跟他是一對兒啊?”卓雲只覺得腦門上青筋都爆出來了。

    柱子仿佛也急了,扭著腦袋朝扒在門後偷看的阿東和小橋道:“阿東、小橋,你們說二丫跟石頭是不是一對兒?”

    阿東和小橋想也不想,立刻回道:“師父跟石頭就是一對兒。”

    卓雲都快氣哭了!

    對於家裡頭這一群壞傢伙的臨陣倒戈,卓雲先是氣了一陣,然後又覺得跟他們賭氣實在沒意思,罪魁禍首是賀均平這小子,她要真氣得昏頭昏腦了,豈不是還中了他的套。於是,卓雲在屋裡想了一圈後,終於漸漸冷靜下來,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恢復了常態,該幹嘛幹嘛,就是不搭理賀均平。

    賀均平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敢在沒得到卓雲的同意下就真請媒人上門來提親,他得控制好這個度,若是過了,依著卓雲的臭脾氣,還真可能一輩子不搭理他——光是想想賀均平就覺得太可怕了。

    因卓雲不搭理他,賀均平沒轍,只得求助於柱子,沒事兒就在柱子面前轉悠,甚至跟到鋪子裡去,拐彎抹角地問起陸鋒的事。

    “陸鋒?”柱子一臉疑惑地看著賀均平,仿佛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問起一個不相干的人,“石頭你說的是京城來的陸家大少爺?”

    “就是他。”賀均平的臉上有淡然的笑,看起來仿佛只是隨口一問,“我聽阿雲說得罪了他,所以特意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若是嚴重,少不得我要親自登門去道歉。大哥還不知道吧,陸鋒原與我有些淵源,是我遠房表哥。”

    柱子早就忘了許多年前賀均平提及陸鋒的事兒了,聞言撓了撓腦袋笑起來,搖頭道:“其實也沒多大的事兒。”他遂將花魁大賽那晚的事一一說與賀均平聽,罷了又笑道:“二丫就是想太多了,非要躲出去,說是怕人家陸大少爺報復。你看她出去這麼久,人家陸大少爺一聲兒都沒吭,也沒見來家裡頭找麻煩。這說明人家根本就沒往心裡去。”

    他壓根兒沒瞧見賀均平的臉都綠了,神色一變再變,眼睛裡燃了一團火,辟裡啪啦地燒得正旺。

    “石頭你給大哥說說,你跟二丫怎麼遇上的?”柱子問,等了半天不見賀均平回話,不由得凝神看去,卻見他皺著眉頭正在發呆,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忍不住輕推了一把,小聲喃喃道:“這是咋了?一個兩個都不對勁。”

    賀均平猛地回過身來,沉聲問:“陸鋒可還在城裡?”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3:28

第六十六章

    “啊?”柱子一愣,旋即狐疑地看了看他,半是猜測地回道:“不曉得,興許還在?哎呀我們這些平頭百姓誰一直盯著他看,他若是還在城裡,那就該去刺史府找。陸大少爺跟刺史家的大少爺關係不錯。我說石頭你這是打算去認親了?要不要大哥給你準備些禮物,這貿貿然地上門去恐怕人家以為你去打秋風。”

    賀均平笑,“不過是去敘敘舊,何需如此客套。他若是看我不來,日後我再不去找他就是。“說罷,便起身出了門,直朝刺史府而去。走到半路,他忽又覺得自己這身半新不舊的袍子似乎不大體面,猶豫了半天,又急匆匆地回家換了身簇新的藏青色錦袍,又仔細梳了頭,束了發,收拾得齊齊整整了這才去了刺史府。

    賀均平生得俊朗,衣衫又光鮮,身上甚至還隱隱透著一股貴氣,便是刺史府的門衛也不敢隨意擺架子,聽說他是陸鋒的故交,道了聲稍候後,便進府去通報。過了一會兒,那門衛便賠笑著迎出來,道:“陸公子有請。”

    賀均平點頭笑笑,端著架子不急不慢地進了府門。過了二門,又沿著抄手遊廊走了一陣,過了好幾個院子,這才到了一處庭院門口。門外早有華服侍女恭候,一見賀均平就趕緊過來迎接,口中道:“賀公子請隨奴婢過來。”

    賀均平的目光在院子四周掃了一圈,不由得暗自感歎,陸家果然勢大,單見陸鋒的排場便可見一斑,只是而今大周朝風雨飄搖,政局動盪,卻不知陸家還能風光到幾時?

    侍女引著他一路到了花廳,陸鋒早已在廳中候著,端著蓋碗低著頭不急不慢地品著茶,聽到動靜,微微抬眸,目光落在賀均平的身上,眉頭一擰,微微發愣,腦子裡只覺得面前的年輕人眼熟得很,卻一時想不起究竟在何處見過。

    “怎麼,認不出來了?”賀均平眉目帶笑,緩緩地踱至陸鋒面前,笑著道:“仔細算算,我們差不多有六年沒見了吧,表哥也變了許多,若是在路上,恐怕我還真認不出來。”

    陸鋒“啊——”地一聲,眼睛頓時亮起來,把手裡的蓋碗朝桌上一扔,霍地站起身來沖到賀均平面前狠狠將他抱住,又拍了拍他的背,高興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平……平哥兒,好,太好了,你還活著。”

    “這些年你去了哪裡?姨母托了人四處找你,卻遍尋不著,大家都在傳說你早已遭遇了不測,母親聽說後還哭了好幾場。”陸鋒拉著賀均平坐下,歡喜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偷偷別過臉去擦了擦,罷了又關切地道:“你這傻子,這些年到底是怎麼過的?姨母那邊可曾得了信,她若是曉得尋著了你,還不得高興壞了。”

    “已經去見過母親了。”賀均平見陸鋒一臉激動,心中也微微感動,臉上不由得露出真誠的笑意,“在宜都住了一陣,昨兒才回來。這些年我一直都在益州,頭幾年在鄉下,這兩年才搬進城,故不曉得你們找我的事兒。”

    陸鋒見他皮膚白皙,面色紅潤,精神極好,便曉得這些年來他過得應該不差,但依舊放心不下,拉著他上上下下地仔細看了半天,才吸著鼻子狠狠在他胸口捶了幾把,哽咽道:“你個好小子,瞧你這體格,竟似個練家子,恐怕連表哥也不如你。一會兒我讓廚房準備個好席面,我們兄弟倆好好地喝一頓,不醉不歸。”

    賀均平也不推辭,笑著應下。二人細說起別後種種,每說到激動處,竟是熱淚盈眶,不可遏止。

    兩兄弟久別重逢,自然有許多話說,尤其是賀均平這些年流浪在外,讓陸鋒很是牽掛,待聽得他說起被一對兄妹所救,艱難生活的點滴,陸鋒忍不住贊道:“亂世之中自保已是不易,難得這對兄妹心地良善,竟願意收留平哥兒。若不是他們,你還不曉得要受多少罪。而今既然已經尋到了姨母認了親,定要好好謝謝人家。”

    賀均平因飲酒而微微酡紅的臉上露出羞澀的神情,難得地有些不好意思,“不瞞表哥說,其實我已經稟明了母親,將來要迎娶方家妹妹為妻。”

    陸鋒聞言一愣,仿佛有些沒反應過來,“什麼?”

    “我要娶阿雲為妻。”賀均平的眼睛微微眯起來,看著仿佛已經醉了,但聲音卻比先前更加清晰。

    陸鋒這回可算是聽懂了,噎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說你要娶那個方姑娘?姨母……姨母可允了?這婚姻大事豈是兒戲,那……平哥兒你可莫要一時衝動。”雖說與賀均平說了半天,但他一門心思地只以為方家兄妹都是鄉野之人,雖說賀家已經沒落,但趙氏還在,趙家在燕地也有權有勢,賀均平將來的前途無可限量,如何能娶個鄉野村姑。不說他自個兒落了面子,那村姑嫁給他,將來的日子恐怕也不好過。

    賀均平笑,揮揮手道:“表哥放心,我早跟母親說過了,她也允了。阿雲可不是尋常女子,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氣。不過我們而今都還小,而且我現在半點成就也沒有,婚事倒是不急。”

    “對了——”他忽地想起什麼來,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猶豫了一下,才低聲朝陸鋒道:“其實我此番特特來尋表哥,一方面固然是來尋親,另一方面卻是來替阿雲致歉。她性子爽快又衝動,難免行事有欠妥當,若有惹惱了表哥的地方,還請你莫要與她一般見識。”

    陸鋒愈發地訝然,皺著眉頭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自己跟哪個女子有什麼過節,遂開口道:“平哥兒你且細說,我卻是半點也想不起來。”

    賀均平一挑眉,笑道:“表哥若是不記得才好。說起來,這事兒也過去有近一個月了,還是上個月底花魁比試的事,柱子跟我說,阿雲拿了個大酒罈給你敬酒,一不留神竟把表哥給灌醉了。”

    陸鋒一怔,旋即凝眉朝賀均平看過來,好半天沒說話。他又怎麼會不記得那晚發生的事,一直到現在,卓雲的每一個眼神都仿佛歷歷在目,那樣的肆意風流,那樣的美豔無雙,他從來沒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過。

    那晚酒醒後陸鋒便再也沒能睡著,睜著眼睛到了大天亮,他心裡頭有很多疑惑,越想腦子裡越混亂。他還清楚地記得在洪城初遇時卓雲一邊追一邊喚他名字的場景,可是,他想破了腦袋也不記得自己究竟在哪裡見過她。

    陸鋒的腦子裡立刻印出卓雲蕩漾的笑臉來,眉目飛揚,紅唇妖豔,他為什麼沒有想到那竟是個女子?這世上竟有如此肆意爽朗的女子?

    “表哥?”賀均平眯著眼睛看了他一陣,見他整個人都在發愣,心中無緣由地湧出些許燥意,忍不住招呼了他一聲,“你不會真把阿雲給恨上了吧。”

    “怎麼會!”陸鋒立刻回道,臉上閃過一絲異樣,旋即又立刻恢復常態,笑笑道:“我本就沒放在心上,只是萬萬沒想到那位方公子竟是個女子。若是她,我倒是放心了。”他心道,難怪平哥兒心心念念地要娶她為妻,那樣的女子,這世上有哪一個男人能不心動。便是他自己,不也暗地裡派人去打探過她的消息麼,只是聽說她離了城,這才暫且作罷。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3:39

第六十七章

    “表哥也覺得她好?”賀均平的臉上愈發地露出歡喜之色,“我打算過陣子帶她去宜都見母親,若是連表哥也覺得阿雲好,母親也一定會喜歡她。”

    陸鋒強壓下心底深處那說不出來的難過和不適,勉強笑了笑。他自己也弄不懂為什麼聽到賀均平與卓雲要成親的消息後竟會如此難過,仿佛有粗糙的沙礫在他的心口慢慢地磨,那種鈍痛讓他透不過氣。

    他們兄弟倆喝了大醉,晚上賀均平便在府裡歇了,陸鋒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忽地被驚醒,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來,滿頭滿臉全是汗。

    他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很長,陸鋒一醒來便記不大清夢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但腦子裡卻深深地烙著卓雲的笑臉,她歪著腦袋看他,表情溫柔,眼波如水,仿佛他們倆才是一對神仙眷侶。

    他從來沒有那麼仔細而清晰地看過她的樣子,她著女裝,穿桃紅色的褂子,衣服上繡著大朵大朵的芙蓉花,眉目張揚,豔光逼人,頭髮梳成百合髻,髮髻兩側各插著一支梅花簪,他甚至知道那兩支簪子是他親手雕刻而成。

    真是瘋了!陸鋒狠狠咬牙咒駡自己一句,隨手從床邊拿了塊絲巾擦了擦汗,把腦袋埋進被子裡想繼續睡,可無論他怎麼努力,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賀均平一夜無夢,睡得極好,第二日大清早便起了床,府裡的下人早已備了早飯。賀均平倒也不客氣,喝了兩碗粥,就著小菜吃了三碟點心,覺得半飽了,這才擦了擦嘴角,慢條斯理地問:“陸大少爺可起來了?”

    一旁伺候的小廝趕緊上前應道:“大少爺醉酒微醒,這會兒還在床上躺著。”

    賀均平“哦”了一聲,臉上露出遺憾的神情,“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辭了,府裡頭還有事兒,趕明兒再來與表哥敘舊。”

    他晃晃悠悠地從刺史府出來,街上正是早市,賀均平特意排隊買了卓雲喜歡的小籠包和豆腐腦,小心翼翼地端著個陶盆回了院子。剛剛走到院子門口,正巧裡頭有人出來,冒冒失失地撞到賀均平身上,虧得他手腳利索,陶盆蕩了一蕩,終究沒有脫手而出,饒是如此,還是濺了些湯汁落在他的衣服上,滲出一大片浮水印。

    “對不起,對不起——”來人連聲致歉,慌慌張張地掏出帕子來要幫賀均平擦衣服,賀均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那女子的手便落了個空,略嫌尷尬地頓了頓,狠狠咬唇,眼睛微微發紅,喃喃道:“這位公子實在對不住,都是我冒失,竟沒瞧見有人進來。”

    賀均平皺了皺眉頭沒看她,不冷不熱地道了聲“無妨”便轉身進了院子。身後那年輕女子微微抬眼,側著腦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這才深吸一口氣,略顯不甘地走了。

    一進院子,就瞧見柱子並小山他們兄弟四個坐在院子的石桌邊吃東西,瞅見賀均平回來,柱子趕緊高聲招呼道:“石頭過來,有好東西吃。隔壁的肖姑娘送了點心,味道不錯呢。咦——”說話時他瞥見賀均平手裡的陶盆,立刻跳起來歡喜道:“你這是去買豆腐腦了,是東街劉阿婆家的麼?”

    東街劉阿婆家的豆腐腦全益州城聞名,每天早上排隊的人能排到街尾去,若沒有兩刻鐘的時間根本輪不上。故雖然一院子的人都饞得不行,但誰也沒有那個工夫去排隊買個豆腐腦。

    “阿雲呢?”賀均平一落座就東張西望地尋找卓雲的身影,沒瞧見她,不由得有些失望,“是不是還沒起,我去喚她起床。”

    “阿雲出去了。”柱子給自個兒舀了一大碗豆腐腦,也不怕燙,急急忙忙地開吃,“老宋不是就要成親了麼,阿雲說準備的東西不夠,大清早就上街去了。”

    賀均平立刻就泄了氣,剛剛還精神奕奕的,忽然就蔫了。小山兄弟幾個自然曉得他的心思,忍不住偷笑,小聲地慫恿道:“我曉得阿雲去哪裡了,石頭大哥要不要去找她?”

    賀均平眼睛一亮,輕咳兩聲,臉上露出歡喜的神情,“她去哪裡了?”

    “德豐樓,”小山笑眯眯地道:“我昨兒聽她說的。對了,石頭大哥你昨兒晚上怎麼沒回來,不會是在外頭被哪家漂亮姑娘給迷住了吧。”

    柱子聞言立刻停下手裡動作朝賀均平看過來,眼睛裡有審視的光。賀均平沒好氣地在小山腦門上拍了一記,道:“你竟會編排我。昨晚我歇在刺史府,陸大少爺是我表兄,我們許多年不見,一時高興喝多了點,便在那裡歇了。”

    柱子這才慢慢轉過頭去繼續跟手裡的吃食鬥爭,賀均平有心立刻追去德豐樓,一低頭瞅見身上剛剛弄上的豆腐汁,趕緊又回屋去換了身半新的淺灰色夾衣,出來時柱子已經吃飽了,腆著肚子滿足地喘著氣。

    賀均平隨口問道:“方才我在門口遇著個年輕姑娘,怎麼大清早地來我們家?”

    小山立刻回道:“那是隔壁的肖姑娘,前不久剛搬過來,她家裡頭沒有男人,只有寡母和一個弟弟,很是可憐。”

    賀均平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問:“她總來咱們家?”

    “肖姑娘人和氣又能幹,做了什麼好吃總往咱們院子裡送些。“

    小橋最是敏感,聽到此處就已經察覺到賀均平的態度不大對勁了,趕緊問:“石頭大哥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

    賀均平蹙眉道:“誰都曉得咱們院子裡住的全是大男人,她一個姑娘家總往我們這裡跑像什麼樣子?若是傳出去,不曉得外頭的人要怎麼說呢。你們年紀都不小了,多少注意些。”他想了想,又問:“她每次來都跟誰說話。”

    小橋幾個全都朝柱子看去,柱子有些不自在地哆嗦了兩下,小聲辯解道:“她一個姑娘家,過來跟我說幾句話,我總不能惡聲惡氣地把她趕出去吧。”仔細想一想賀均平的話,似乎也覺得有些道理,那肖姑娘一個女孩子,怎麼總往他們家院子裡跑呢。

    “難不成瞧上柱子大哥了?”小山嘿嘿地取笑道:“咱們柱子大哥也是該成親了。那肖姑娘長得不錯,又能幹,柱子大哥有福了。”

    “你胡說什麼。”柱子面紅耳赤地跳起來,疾聲道:“我……我可對她沒別的意思。那……石頭不是說,那個她不好麼,你們可別亂開玩笑,這種事兒不能渾說。再信口開河,回頭二丫回來了,我就去告狀。”

    小山立刻住嘴,連連揮手作投降狀。賀均平眉頭愈發地緊鎖,“阿雲還不知道?”

    “她不是昨兒才跟著你回來麼。”柱子小聲回道:“隔壁也就剛搬來十幾天,阿雲走的時候她們還沒來呢。”

    賀均平沉默了一陣,轉頭見他們幾個全都憂心忡忡地盯著自己看,遂又笑著安慰道:“我不過是隨口提一句,你們不必如此緊張。興許只是不懂禮數的鄰居罷了,大家日後再相處時注意避諱些就是。”

    柱子鄭重地點頭,又朝小橋他們環顧道:“你們都聽見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13 08:33:51

第六十八章

    小橋連忙道:“石頭大哥你放心,以後肖姑娘再上門,我就在門口把她攔了。你說的是,咱們家裡頭沒有女眷,她一個姑娘家總往這裡跑,萬一到時候出點什麼事兒,我們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小橋他們兄弟幾個在外流浪的時候什麼事沒有見過,比柱子精明多了,被賀均平提醒了一句,越想越覺得不對頭。柱子早到了要說親的年紀,他性子雖憨厚老實,但人長得不錯,相貌堂堂,且又在同安堂做事,收入不菲,這兩年來上門提親的人也不少,說不準就被人給盯上了。

    那肖姑娘一家不是益州本地人,雖說自稱是打平塘縣搬過來的,可未經證實之前終歸是來路不明,誰曉得她們是不是另有所圖?

    賀均平見他們幾個都上了心,遂放下心來,點點頭出了門去德豐樓尋卓雲。

    才進德豐樓大門,就瞅見卓雲正與一美貌女子相談甚歡,他凝神看了半晌,也沒認出那美貌女子的身份,想了想,遂厚著臉皮上前去與卓雲打招呼,又客客氣氣地朝那女子點頭示意,罷了才問:“可曾看中了什麼?”

    “你怎麼來了?”卓雲不好當著外人的面給他難堪,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問。

    賀均平笑道:“左右閑著沒事兒,就出來走走。小橋說你在這裡,我就過來尋你了。”他說話的時候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卓雲身上,眼神溫柔,目光清澈,看得一旁的女子微微一愣,想了想,旋即抿嘴笑起來,低聲問卓雲:“這位是——”

    “是我家裡的……親戚,姓賀,賀均平。”卓雲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向旁人介紹賀均平,猶豫了一下,才用了親戚一詞,罷了又朝他道:“這位是雲夢姑娘。”

    賀均平在益州這麼多年,怎麼可能沒有聽過雲夢的大名,雖曉得她是青樓名妓,面上卻不帶絲毫輕視之色,朝雲夢拱拱手笑道:“久仰大名。”

    雲夢一改平日裡的高傲姿態,一臉促狹地看著他笑,“既是久仰大名,怎麼從不見賀公子來妍華軒快活,要不是今兒巧遇,恐怕雲夢還不曉得益州城裡還有如此俊俏瀟灑的郎君,便是相比起京城來的陸家公子也不遑多讓呢。”

    賀均平到底不曾被人如此調笑過,頓時漲紅了臉,頻頻朝卓雲看去,只求她能出言幫他一把。卓雲忍住笑,朝雲夢道:“你捉弄他做什麼?若是要人去捧場,趕明兒我去就是。”

    賀均平聞言臉色頓變,悄悄拉了卓雲一把,壓低了嗓門道:“別胡說。”妍華軒魚龍混雜的什麼人都有,卓雲一個女孩子往哪裡跑,若是被人識破了身份,豈不是要吃大虧。

    雲夢見他臉色陡變,愈發地覺得好笑。因雲夢另有要事,不要在德豐樓久留,與卓雲說了幾句話後便起身告辭,臨走時忽地想起什麼事,湊到卓雲身邊低低耳語了一陣,卓雲會意地點頭道了聲“多謝”,雲夢這才放心地上了馬車。

    “怎麼了?”賀均平見她臉色有異,忍不住悄聲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卓雲緩緩搖頭,“雲夢讓我提防小紅樓的晚碧,說是她搭上了一個大人物,恐怕會對我不利。”

    “她怎麼會知道?”賀均平略覺狐疑地問。

    卓雲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回道:“你可別小看人家,論起消息靈通,還有哪裡比得上人家。”

    賀均平挨了訓也不惱,依舊笑眯眯地看著她道:“既然人家好心提點,阿雲日後行事便要小心些。也不曉得那個晚碧究竟搭上了誰,竟引得雲姑娘親自過來警告。對了,阿雲你怎麼會得罪了她?”

    卓雲歪著腦袋看他,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是早問過大哥了麼,還能不清楚?”

    賀均平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地笑道:“我不是納悶呢,你怎麼忽然跟人家過不去,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說人家的舞跳得媚俗。”這仿佛並非卓雲的性格。

    卓雲“哼”道:“也沒什麼,不過是看不過去罷了。那女人把一支胡旋舞跳成那鬼樣子,還不准我說麼。”

    賀均平愈發地訝然,盯著她看了半晌,狐疑地問:“我竟不曉得阿雲你還懂舞?”

    卓雲挑了挑眉,得意道:“這有什麼,你不知道的還多著呢,我不止會看,還會跳。那晚碧天賦本就不夠,偏偏還不努力,只曉得投機取巧,哄哄男人也就罷了,在我們這樣的行家眼睛裡簡直就是笑話。”

    賀均平的眼睛都已經直了,他無法控制地開始想像卓雲身穿大紅舞衣的樣子,她若也跳起胡旋舞來,那該是多麼的輕盈靈動,英姿勃發。他想著想著,臉上竟不由自主地開始發紅,卓雲側過臉瞧見了,頓時氣極,毫不客氣地在他背上拍了一記,怒道:“你在發什麼呆?”

    賀均平狠狠咳了一通,臉上愈發地漲得通紅,兩隻眼睛微微閃光,不住地偷偷朝卓雲看,壯著膽子小聲問:“怎麼從來不見你跳過?”

    卓雲故意道:“你怎麼知道我沒跳過?又不是非要跳給你?”

    她不跳給他看,莫非還要跳給別人看?

    賀均平的臉上立刻就綠了。

    因人在外頭,賀均平生怕洩露了卓雲的身份,不敢跟她再多說,只滿腹狐疑地跟在她身邊,腦子裡卻在胡思亂想著各種可能。

    卓雲在德豐樓買了不少東西,讓店裡夥計仔細包好,悉數讓賀均平拎著,自己則一身輕鬆地走在前頭。賀均平苦著臉跟在她身後,好幾次想開口問跳舞的事,可又怕被卓雲頂回來,愁眉苦臉,好不可憐。

    “對了——”卓雲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開口道:“雲夢說最近去小紅樓接晚碧的馬車總駛到刺史府,你說,晚碧攀上的那個大人物,會不會就是陸鋒?”

    賀均平一愣,一臉茫然地道:“這幹陸表哥什麼事?阿雲你不是說那晚碧的舞跳得媚俗麼,陸表哥素來眼光高,陸府的舞姬全京城獨一無二,便是那狗皇帝也常去陸家觀賞歌舞。晚碧那樣的,他怎麼會看在眼裡。”

    他隱約覺得與其說卓雲對陸鋒另眼相看,倒不如說她故意針對陸鋒,每每提及他時,卓雲的臉上總帶著些許譏笑和嘲諷——難道之前他一直都猜錯了!其實卓雲與陸鋒有仇才是真的?

    卓雲聞言微覺意外地看了賀均平一眼,這事兒她卻是頭一回聽說。如此說來,既然陸鋒也是行家,那麼當初他將她贖身,是不是多少也有些惜才之心呢?往事已矣,卓雲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下定主意不再在這件事上多費腦筋。

    不是陸鋒的話,那麼是刺史少爺?或者——刺史老爺?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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