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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尋 -【爺兒不敵嬌娘子】《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3:23     標題: 千尋 -【爺兒不敵嬌娘子】《全文完》

千尋 - 爺兒不敵嬌娘子

掃蕩匈奴、助他皇兄登上帝位,沒有很難,
將貧瘠的封地蜀州治理得欣欣向榮,成為百姓愛戴的蜀王,也不難,
可是要把心尖上的女人變成「自己人」可真是天下第一難,唉……
其實幼時他就許諾過要娶她,可惜因為一些事兒兩人錯過了,
雖然各自婚嫁過,可如今都是自由身,他兒子她女兒也相處得非常融洽,
偏偏她爹娘當年的死和他有那麼點關係,他可以理解她對他有怨,
不過不要緊,爺什麼不多,真心無限,所以他極盡所能的寵她,
安排手下照顧她們母女的生活、保護她們的安全,
帶她去山裡吶喊玩「回音遊戲」,為她打造「動物園」,
同她到處進行「防災防疫講座」,還蓋了醫館替她圓夢,
終於成功解開她的心結,讓她找回以前完全信任他、依賴他的純粹情感,
接下來他就可以開心的籌備婚事……錯!她顧忌兩人身分遲遲不肯點頭嫁,
加上她坐堂醫館的東家對她有意思,和離前夫又找上門想來個破鏡重圓,
而他那太后娘想在他身邊塞人,還牽扯進前朝勢力鬥爭,
甚至有那些特別蠢的,居然敢對她和兩個孩子下手,
煩死了,等他速速處理完這些「外患」,就來把她這個「內憂」給辦了!


 【作者簡介

  千尋

  一個普通再普通、平凡再平凡不過的女子。

  活著的唯一目的,是追逐快樂。

  喜歡被人喜歡,討厭受人討厭,

  努力讓自己Nice,不願與人結下惡緣。

  但生活中難免不平、難免挫折,

  能幫助我的,唯有換個角度思考而已。

  常常認為上蒼之於人類最好的禮物是腦子,

  思考讓我解脫困境、讓我豁達大度,

  想像讓我的心自由飛翔,幻想讓我感覺幸福,

  因此我喜歡寫字,寫心、寫夢、寫希望,

  寫下所有在現實裡辦不到的夢想,

  更寫著所有我想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的思想,

  很開心能當個文字工作者,

  很高興能在文字的世界裡,自在遨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5:08

  【 嬌娘子也是強心臟媽媽 千尋 】

  男人會讓女人如水一般溫柔又千變萬化,孩子則會讓女人如水一般平凡卻堅不可摧,然後呢?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媽媽哭的時候,心靈受到非常大的震撼——原來我媽媽是會掉眼淚的嗎?

  這所謂的第一次甚至是我已經長大成人出社會了,而我直到那時才驚覺,媽媽其實也是一個有自主意識的女孩、有成長歷練的女人,有自己喜怒哀樂的獨立個體,不過是因為多年來被包裝在媽媽這個身分底下,便被社會、被家人、被她自己框架住,全年無休、深入潛意識的去思考應該為家人做什麼事,應該站在家庭裡什麼樣的位置。

  我陪過心情不好的死黨去鬼混散心;我記得與男友每一個小不啦嘰的紀念日;我甚至願意陪迷路的陌生旅客走一段,我自詡是個貼心的人,但到頭來才發現我想不起媽媽曾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嗎?

  我記得的那個媽媽的生日是農曆還是國曆啊?我到底第幾次因為我想看電視而拒絕跟她去市場買菜?我忍不住思考,是不是因為我們身在一個同情弱者的世界,被冠以堅強形象的媽媽,便時常在我們面前被透明化了?

  為母則強,應該是形容一個女子因心境上的轉換而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但不應該成為束縛住一個女子的藉口啊。

  所以,我很喜歡《爺兒不敵嬌娘子》這樣開頭的故事,溱觀因為一個她喜歡的男人而願意成為一個如水般溫柔、萬般付出自己的妻子,即便男人娶了平妻也沒讓她真正心死,直到那平妻威脅到她的孩子了,那教會溱觀成為堅強的母親,孩子是她的底限,一碰,那些溫柔情愛與萬般不捨都成了屁!

  她背起孩子在雪地裡一腳深、一腳淺的離開那個已經被她和孩子唾棄的家……

  是,這是一個開頭就帶著孩子和離的母親的愛情故事,但就是因為溱觀成為了母親,所以她不只是個溫柔、甜美、有醫術會賺錢的女人,她還是個堅強、獨立有包容心,偶爾還會忍不住心軟的女子,就是因為溱觀是母親,她跟男主這個帶著中毒兒子的男人才會更加合適,愛情更加動人……

  女人會因為有了另一半而學會溫柔,因為有了孩子學會堅強,然後呢?她還是一個女人,不僅僅是妻子或媽媽,而是更吸引人的女人罷了。

  這本書上市後沒幾天就是母親節了,希望喜歡溱觀故事的讀者們也能將你對媽媽的愛與感激傳達給她。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5:29

【楔子】 父子獨特的相處之道

        高牆外,鞭炮聲震耳欲聾,家家戶戶忙著送灶神,而賀家院牆內的哭聲也一樣震耳欲聾。

        圓滾滾的水水突地衝上前抱住阿璃。

        阿璃身子骨瘦弱,被她一撲,沒站穩,整個人往後仰倒,幸好賀關手腳敏捷即時將他扶住,才沒摔出一團狼狽。

        可都已經這樣了,水水還是緊抱住阿璃,打死不鬆手,她放聲大哭,哭聲一聲比一聲淒厲。

        陸溱觀勸不來,賀關沒有能力勸,只能眼睜睜看著兩個娃娃纏在一起,彷彿正在經歷生離死別似的。

        真奇怪,這兩個五、六歲的娃兒才相處多久,怎麼就處出這麼一份如膠似漆的感情來了?

        「閉嘴!」阿璃終於被哭得煩透,板起臉斥喝一聲。

        他一喊,真是神奇啊,水水立刻把眼淚眨回去。「我想跟哥哥在一起。」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紅腫,鼻子一抽一吸的,硬是憋著委屈,這副模樣看起來比放聲大哭更可憐。

        「不想走就留下,我有趕妳走嗎?」

        阿璃的語氣比冰塊還冷硬,要不是他的嗓音還帶著稚嫩,不會有人相信這話是出自一個六歲小兒。

        阿璃六歲,個頭和五歲的水水差不多,但身子板可差多了。

        水水圓滾滾的身材襯上白皙皮膚,看起來像顆糯米團子,可口養眼,而阿璃瘦巴巴的,兩條手臂加起來只有水水的一根粗,怎麼看都像弟弟,只是他那張臉,早熟得嚇人,目光一轉,伺候的丫鬟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阿璃打出生就身子弱,一年到頭難得有幾天能下床,幸而水水的娘治好他的病,否則連太醫都說過他養不過十歲。

        「可是娘……」看看娘、再看看哥哥,啜泣兩聲,水水又想哭了。

        「妳沒有聽過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嗎?」阿璃輕哼一聲。

        哥哥、娘親只能選一個,現實就是這麼殘忍。

        他抬高下巴,等著水水選自己,等著她宣布,哥哥比娘親更重要。

        水水抬眼,花大把勁兒理解,片刻後問:「哥哥是魚還是熊掌啊?」

        阿璃大翻白眼,厚!這是重點嗎?重點是選擇好嗎!笨、笨到離譜,笨到病入膏肓,笨到無可救藥,他怎麼就遇上這麼個笨蛋!

        他沒好氣地回道:「妳管魚、熊掌幹麼,妳只要管自己要留下還是走。」

        水水用力咬著下唇,在粉嫩的唇上留下一圈牙印。半晌,她滿懷委屈地扯著阿璃的衣袖回道:「我想走。」

        居然要走?一個惱火,阿璃甩開她的手。「要走就走啊!」

        「可……我想帶哥哥一起走。」水水臉皮厚,不怕被拒絕,又勾起他的小指頭。

        這句話稍稍平息阿璃的怒氣,他撇撇嘴說:「妳要帶,我就讓妳帶嗎?我是貓還是狗?」

        「不是貓也不是狗,是我最最喜歡、最最愛的哥哥……」

        這句話實在太合人心意,阿璃瞇起眼,全身的毛都給摸順了,要不是他現在瘦得像根牙籤,他真想把她抱起來疼兩下,可惜……

        眼看兩個孩子糾纏不休,陸溱觀頭很痛,自從知道今天要離開,水水就時常躲起來偷哭,她知道女兒重感情,可是這樣的性子很吃虧,往後不知道還要為多少人、多少事傷神。

        賀關始終不發一語。

        他是阿璃的爹,是個不懂得怎麼和孩子說話的爹,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他也不想陸溱觀和水水走,但他不會留人,只能命人送她們離開,護她們一路安全。

        視線落在賀關身上,陸溱觀輕輕攏起眉頭。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身材壯碩、個頭很高,往哪兒一站都像根鐵柱似的,給人可依賴的安全感,他的氣度、他的衣著,在在證明他不是普通人,但住進賀家一個多月,她從不探聽他的背景身分,不探聽任何與他有關的事情。

        因為她必須學習獨立,因為正想展翅高飛的自己不能輕易對其他人產生依賴,所以她和對方保持安全距離,不允許自己有不該存在的心態。

        只不過這種時候,她真想依賴他的「勸說」。

        像他這種人,拉開嗓門一吼,小孩肯定會乖乖聽話,該走就走、該留就留,半句廢話都不敢多說。

        可惜他一動不動,看來,他並沒打算加入勸說行列?

        唉……既然如此,她只能自己來了。

        陸溱觀蹲下身抱住女兒,柔聲說:「水水,我們把哥哥帶走,他的爹會傷心的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水水明白的,對不?」

        水水點點頭,小模樣可憐到了極點。

        「如果妳捨不得哥哥,就好好練字,以後寫信給哥哥,告訴哥哥妳在做什麼,也問問哥哥身子好些沒有,好不好?」

        水水又點頭,一雙眼睛卻巴巴地望著阿璃。

        「時辰不早,咱們再不走,天就晚了。水水乖,跟哥哥說再見。」

        看著水水漸漸被她娘給說動了,阿璃不免心急,可他也明白,觀姨要離開,又怎麼可能把水水留下來?

        他將視線往父親身上拋去,父親還是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裡、一動不動,真真是半點用處都沒有,兒子大難當頭,還不挺身搭救,他這個爹也太好當。

        對於賀關的不動如山,陸溱觀和阿璃都很有意見,可他像是啥都看不見似的,雙手背在身後,脖子抬得高高,這是在跟老天爺較勁嗎!

        「哥哥再見。」水水乖乖地朝阿璃揮揮手。

        眼看事成定局,阿璃悶聲說:「以後少吃點,免得蚊子叮上妳的臉,吸不到血,只吸到滿嘴油。」

        「好。」水水從不反駁阿璃,她總能把他的刻薄看成為自己好。

        「放聰明點,別蠢到變了天都看不出來。」

        「好。」

        「再說一次,五個蘋果分給七個人,怎麼分?」

        「殺死兩個人。」她乖乖地給出哥哥要的標準答案。

        「對,該狠的時候就要狠,別老當自己是包子,到處餵狗。」

        阿璃的耳提面命讓人無語,但陸溱觀不想節外生枝,噤聲不催促,讓阿璃盡情「叮嚀」。

        「要是有人打妳的左臉怎麼辦?」阿璃又問。

        「左右開弓,把對方的右臉左臉都打回來。」

        「嗯,要不白長一身肥肉,浪費糧食。」阿璃輕哼一聲。

        陸溱觀決定眼不見為淨,轉身向賀關屈膝道:「這些日子,多謝大爺照顧。」

        「嗯。」

        「再見的話就不說了,保重。」陸溱觀拉起水水走向馬車。

        賀關沒動也沒說話,一雙眼珠子卻緊盯著她的背影。

        直到她們上了馬車,直到季方鞭子一抽,直到馬放開蹄往前狂奔,直到什麼都再也看不見,只餘塵土……他才緩緩吐了一口氣。

        她喊他大爺,她自始至終都沒探聽過他是什麼人……

        他是個豁達的男人,對於感情,從沒有放得下或放不下之說,但這會兒,釐不清的愁緒在他心頭織起密密麻麻的細網。

        她對他連一點點的記憶都沒有嗎?

        是因為那個時候的她年紀太小,還是對她來說,他從來都不重要?

        想到這裡,賀關面色略沉,眉心糾結,鬱悶不已。

        阿璃瞪向親爹,滿臉滿眼的不爽。

        大人是用來做什麼的?就是在關鍵時刻幫助小孩用的,他爹剛才半句話都不說,現在看著人家的背影,倒是滿臉的依依不捨,這樣有什麼用?

        阿璃輕蔑地用鼻孔哼了一聲。「什麼叫多餘?」

        賀關覷向兒子,不回答。和一個刻薄的小孩對峙,有失身分。

        阿璃又道:「冬天的蒲扇,夏天的棉襖,以及人離開後的殷勤。」  

        賀關微怔,他……殷勤了?他斜眼對上兒子,兩人的目光都不正,對彼此都看不順眼。

        「高高在上的王爺連個女人都留不住,還真厲害。」阿璃嘲諷道。

        「等你用惡毒嘴臉和刻薄語言能把人給留住時,再來批判我。」賀關也不滿的哼了一聲。

        小孩子懂什麼?有些人能留、有些人注定要走,他不想勉強她,讓她對他的印象惡上加惡。

        丫鬟盈袖聽著這對父子的對話,嚇得雙眼圓瞠,連忙縮起肩頭。

        小少爺才六歲,可說起話來比大人更尖銳,至於爺嘛……這哪是父子對話,敵人對話還差不多。

        賀關不會因為這種事生氣,他早已經習慣了。  

        賀璃身子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得在床上度過,重的東西拿不來,力氣只能拿來捧書冊,旁的事沒法做,成天就扎在書堆裡,該看不該看的書看一大堆,他從不禁止。

        因為太醫說,他撐不過十歲,既然如此,還禁止什麼?

        約莫是書看得太多,腦筋動得比誰都快,而且四肢磨不動,只能磨嘴皮子,長久下來,嘴巴自然比旁人伶俐得多。

        想想男孩本性,哪個不調皮活潑?哪兒能惹事、就往哪兒去,可阿璃去不了,心裡有多憋悶啊,別人家的小少爺脾氣上來,還可以打打奴婢、欺欺狗,而他,別說虐人,光是發一頓脾氣,就得在床上躺個十來天,長久下來,那個怨氣啊……

        他也只能用一張毒嘴毒毒自己、毒毒別人,若是連嘴毒都不允許,阿璃未免太可憐。

        在父親這般放縱下,阿璃連對父親講話都沒在客氣的。  

        阿璃抬高下巴,瞄一眼父親。「我是沒本事留人,但有本事讓她們去我指定的地方。」怎樣,比老子強得多吧!  

        賀關微詫,急問:「你做了什麼?」

        「沒什麼,只不過威脅季方兩句,『沒本事順了小爺的心思,就割掉那話兒,到小爺身邊服侍吧。』」他身邊缺一個內監!

        賀關難以置信地看著兒子清秀漂亮的小臉,季方可是跟著他出生入死的死士,這小子竟敢威脅季方?!嘖嘖,果然初生之犢不畏虎啊。

        「你的病已經根治,從明兒個起跟著師父練練拳腳。」少看點書,少磨點嘴皮,認真學做真男人。

        阿璃斜眼望向父親,這是擺起當爹的譜啦?不過嘛,想在他跟前擺譜,想得美。

        「不,我是斯文人,你愛當莽夫是你的決定,可別拉我下水。」

        莽、莽、莽夫?!丫鬟小廝們一聽,躲得都快沒地方站了,要是沒有爺這個「莽夫」,國家早就不保了呀。

        「不練也行,往後給你找個身形粗壯的媳婦,要不,你那竹籤似的身子骨怎麼撐得起家門?衛總管的孫女不錯,回去後讓她來服侍你,也好早點培養感情。」

        賀關輕蔑地上下掃視兒子幾眼後,轉身走開。

        衛總管的孫女?他不要!

        莽夫!天生的莽夫,他這種斯文人跟莽夫論道理,會氣到吐血。

        阿璃怒氣高漲,渾身的血液快速衝到頭頂,一陣暈眩,差點兒站不住。

        盈袖見狀,連忙上前攙扶。

        阿璃站穩後,遷怒地斥喝道:「放手,別跟爺顯擺妳鐵桶似的臂膀。」

        盈袖嚇得趕緊鬆開雙手,她哪裡顯擺了呀,她的臂膀天生就、就很鐵桶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5:47

【第一章】 這樣的愛不要也罷

        十一月十一日是相國寺的智通法師講道的日子。

        智通法師是連皇上都尊崇的高僧,每年的這一天,京城所有權貴、貴夫人都會想盡辦法爭得一席之位。

        程太醫家運氣好,年年都得兩席座位,因此十一月初十,程太醫就會攜家帶眷,先住進相國寺山下的莊子裡,好在隔天清晨提早上山。

        這是很重要的人脈聚會,貴夫人們聽道,而送她們上來的老爺、少爺公子們會聚在一起,說說學問、論論國政。

        對於程禎來說,這些人個個身分不凡,若能結交一二,對日後前程大有好處。因此程家把這天看得特別重要,時間還沒到,就開始準備起來。

*             *             *

        今年第一場雪來得特別早,樹梢新梅怒放,陸溱觀抱著女兒坐在窗前,聞著淡淡梅香。

        這處莊子是爹娘留給她的,當初買下,不是為著上山聽道,而是因為喜歡莊子裡的近千棵梅樹。娘愛極這幅景致,每年爹爹都會陪她們母女在這裡住上一段時日。

        便是在那時,智通法師病重,再好的大夫都救不了命,而爹爹正好在莊子上,便與娘相偕上相國寺,救回法師一命。

        之後陸家人到莊子上,智通法師就會下山相見,娘時常與法師直言激辯,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她和爹爹在一旁看得直發笑。

        前有救命之恩,後有莫逆之交,智通法師成為陸家的好朋友。

        這份因緣際會,讓陸家年年得到兩席座位,而陸溱觀嫁入程家後,這兩席位子便跟著進了程家。

        這不是程家在陸溱觀身上得到的唯一好處,可人吶……拿了便拿了,哪還會記得恩義?

        陸溱觀抱著水水,將窗戶推開一道小縫,看向外頭梅花在枝頭張揚。

        母女間有說不完的話,水水的「為什麼」,陸溱觀總能為她找出解答,但今天女兒的為什麼,讓她嚐到些許苦澀。

        「娘,為什麼爹爹不喜歡水水了?」

        「爹沒有不喜歡水水。」

        「沒有不喜歡,為什麼不來看水水?」

        「因為爹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做。」

        「更重要的事是二夫人嗎?」

        眉心凝起愁緒,陸溱觀從沒想過她與程禎之間會出現一個二夫人。

        她爹陸羽耑是太醫院院判,程禎的爹程達是太醫,兩人從年輕便交好,時常聚在一起討論醫術,兩家兒女自然而然也走得近。

        後來兩家長輩替他們訂下親事,所有人都說程家交上好運,有這樣的親家,程達在太醫院裡還怕沒有人提拔?更別說陸羽耑的家產不薄,膝下就這麼個女兒,日後好處還不是全讓程家給端了。

        對於感情,陸家沒有那麼多的算計,只想著女兒能過得好才重要。

        陸溱觀與程禎青梅竹馬多載,她知道程禎對自己確實有心。

        那年家逢巨變、爹娘離世,程禎沒有毀婚,他無視婆婆的不樂意,執意將她娶進門,因此她滿懷感激,立下誓言,要一輩子以他的喜為喜、以他的憂為憂,可誰知天地變化、世情轉換,令人難以負荷。

        十四歲嫁入程家,至今六年過去,婆婆的處處為難,公公態度由熱烈轉為冷漠,她不曾埋怨,她相信天下無完事,好處不會全落在同一人身上,能與程禎這樣的男人比肩,自然得付出更多。

        程家窮,她用爹娘留下的錢財給程家買房買地買莊子,她給程禎聘最好的師父,助他考上狀元,她為他疏通關係,令他無後顧之憂,她為他的仕途耗盡心血……

        誰曉得,竟是應了那句話—— 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

        狀元郎遊街,朱面丹唇、豐神俊朗的程禎被馬茹君瞧上,於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上演,堂堂馬氏女戀慕程禎的才華,求得皇后娘娘懿旨,自願以平妻身分下嫁。

        馬家財大勢大,有個皇太后姑奶奶,有個女兒當皇后,馬老太爺是當朝首輔,馬家子孫在朝堂中盤根錯結,這樣的家族願意讓女兒以平妻身分下嫁,是天大的光榮啊。

        懿旨下達,陸溱觀沒有失控發怒,只是輕聲問程禎,「這是你想要的嗎?」

        程禎沒有回答,倒是婆婆回應了她的話,「誰敢不要?皇后下的旨,難不成妳要我們全家為妳的嫉妒送命?」

        這話不盡不實,就算沒有皇后下旨,知道馬茹君心儀程禎,程家上下也會想盡辦法促成這段感情。

        而今在所有人眼裡,馬茹君是下嫁、是為愛情犧牲、是個傻到不行的女人,而程家佔盡好處。

        確實啊,程家佔盡好處,否則程禎入仕短短兩年,陸溱觀再會謀劃,也不可能讓他從七品編修迅速升調五品侍郎,這些全是馬茹君的功勞。

        公公也對她說道:「妳也別心存不平,往後兩頭大,馬氏女願意與妳齊頭已是委屈。」

        是啊,馬茹君可真委屈,那她呢?多年情感換得一句嫉妒,多教人不甘心。

        馬茹君進了程家大門,十里紅妝,比陸溱觀能帶給程家的更多。

        於是兩頭大成為空話,認親那天,婆婆直接讓陸溱觀把府裡中饋交給馬茹君,出外應酬宴會,出面的程大奶奶是馬茹君,她有權有錢有勢,漸漸地程府上下只認得馬氏這個二夫人,而兩年下來,水水也幾乎忘記爹爹長什麼樣兒。

        其實,若不是前幾天鬧的那一場,陸溱觀打算就這麼受著、受到底了。

        她打算耐心等待水水平安長大,等她順利出嫁,到時功成身退,常伴青燈古佛,哪裡曉得即便她已經退到角落,馬茹君仍舊不願放過她。

        馬氏是想逼得她走投無路啊!

        逼死她之後呢?水水還能好?她可以委屈,卻不捨得讓水水委屈,那是她的骨血、她如今唯一的親人。

        「娘,再給我說說外婆的事兒,好不?」

        這是水水最愛聽的故事,她的外婆很漂亮、很能幹,天底下只有外公看見她的能耐,視她如珍似寶,捧在掌心,寧可自己摔碎,也不讓她受到一絲傷害。

        曾經,陸溱觀也以為自己能和娘同樣幸運,程禎是會用性命來珍惜自己的男人,沒想到……

        是的,程禎喜歡她、在乎她,她相信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只是再重要的女人都重要不過他的錦繡前程。

        摸摸和娘長得極為相像的女兒,陸溱觀滿臉慈愛地笑道:「妳外婆啊,每次看到醫書,眼睛就會發光,尤其跟了莫老怪之後,整個人都扎進去了,可她最精通的還是手術,娘像水水這麼大的時候,外婆就教娘縫合傷口、打點滴。

        「外公常說外婆這手醫術太逆天,若是傳揚出去,肯定要招禍,所以藏著掩著,不教人知曉,再加上外婆身子不好,一代神醫就這樣被埋沒在陸家後院。」

        「娘會醫術嗎?」

        「當然,娘可是外婆手把手教出來的呢,娘七歲時,外公帶著娘去醫館裡義診,娘替那些病人把脈,一個把、一個準,那時大家都喊我小神醫呢!」

        「娘為什麼不當大夫呢?」

        「因為啊……」陸溱觀嘆氣。

        只怪當年年紀小,她全然信任了程禎,本以為依附男人才是正道,於是放棄一身本領,放棄夢想和翅膀,瞧瞧現在的自己,成了什麼狼狽模樣?

        「因為什麼?」水水追問。

        「因為世道都說女人不該拋頭露面,因為娘一心想當妳爹的賢內助,與妳爹相伴一生。」

        她現在才終於明白自己錯失了什麼,可還能從頭來過嗎?

        「外公和祖父,誰的醫術更厲害些?」

        「外公是醫判,祖父只是太醫,自然是外公。」提到這個,陸溱觀難掩驕傲,程達終其一生也就只能這樣了,他連她父親的三成能耐都達不到。

        「將來我也能像外婆那麼厲害嗎?」

        「如果水水想的話、當然。」陸溱觀非常篤定。

        過去她想不透,為什麼一開始,公公力主自己嫁入程家,可短短幾個月就改變態度,對她這個媳婦視若無睹,任由婆婆搓磨,直到程禎一再向她暗示,她爹娘是否有留下什麼祕笈醫書後,她才曉得,原來公公要的不只是陸家的財產,還有娘的那手逆天醫術。

        想來公公嫉妒爹爹很多年了吧?年齡相當、同在太醫院做事,可爹的醫術突飛猛進,官位扶搖直上,令他望塵莫及。

        他想不透爹怎會想到種牛痘來降低天花的危害,也不明白爹爹縫合傷肢的本事怎會比軍醫更厲害,他便疑心爹有古書祕笈,殊不知……

        陸家是有祕笈,卻非古人留下來的,而是娘一筆一字書成。

        娘身子弱,滿腦子醫術無英雄用武之地,只好寫下來療慰自己。

        娘總說:以後給阿觀當傳家寶。

        爹睿智,知道懷璧其罪的道理,建起密室,把娘寫的醫書、手術用具全給藏起。難怪初嫁入程家時,公公對她的娘家屋宅深感興趣,每個月都要去住上幾天,原來是在尋寶呢……

        房門被打開,一道冷風灌入,凍得陸溱觀和水水打哆嗦。

        程禎看見披著棉被在窗邊說話的母女,心頭微酸。

        他知道馬茹君執掌中饋,處處苛待溱觀母女,她們身邊無人服侍、吃穿用度的分例皆與下人一般,但他也知道溱觀手裡有錢,不會薄待女兒,卻沒料到莊子離京城頗遠,缺了什麼不便補上,只能忍耐。

        想起自己和爹娘的屋子,地龍燒得火熱,這裡卻……

        程禎對馬茹君的怨懟更深一層,可現在的自己還需要仰仗馬家,無力為妻女爭取。

        「有事嗎?」陸溱觀看著滿臉歉意的程禎,淡淡問道。

        他低聲道:「我們出去說話。」

        陸溱觀點點頭,把水水抱上床榻,細心地用棉被將她的小身子裹緊,將窗戶關好,再遞一本故事書給女兒。

        這是她為女兒寫的,娘給她寫醫書,她給女兒寫故事書。

        「水水先看書,娘就在旁邊的屋子,有事的話,水水喊一聲,娘立刻回來,好不?」

        「好。」水水乖巧地應道。

        見陸溱觀拿起披風,程禎快步上前、為她披上,他摸摸水水的頭,笑道:「別怕,爹娘就在隔壁。」

        這次水水沒應聲,望著程禎,眼底全是陌生與防備,這讓程禎很受傷,可他什麼都做不了。

        扭頭、輕喟,他與陸溱觀一前一後走出房間。

        這一排屋子在莊子最後面,原是下人房,卻挪出來給陸溱觀母女住,馬茹君的妒心昭明。

        走進隔壁房間、關上門,陸溱觀轉過身,眼底波瀾不興。

        程禎發現她變了,以前她光是看著自己,總是一臉滿足,現卻被一片清冷取代。

        「為什麼要同母親頂嘴?」他柔聲問。

        她那麼聰明,不會不知道,這樣做的話會讓自己的處境更加艱辛。

        「我不過爭取自己的權益,那兩個席次是智通法師給陸家的,不是給程家的。」

        往年十一月十一日,都是她與婆婆進相國寺聽道,可是自從馬茹君嫁入程家後,便將她的席位給搶走了,她反而只能在寺中小院等待,這是活生生的鳩佔鵲巢啊。

        過去她沒鬧,這次卻非鬧不可,因為她下定決心,不再任由馬茹君欺負。

        程禎握住她的肩膀,逼她看著自己。「溱觀,妳知道的,我不是偏寵馬茹君,我的心在妳這裡,我做的每件事都是為妳好,妳該知道我的為難。」

        知道啊,她又不傻,她知道程禎的視而不見,是為著護自己平安,知道他冷漠,是為著安撫馬茹君的嫉妒,她相信他心裡最重要的女人是自己。

        可惜馬茹君於他,雖不是女人,卻是更重要的權勢地位的象徵。

        「妳再給我一點時間,等官位再升幾級,等皇上能看得見我的才幹,等我不必再依賴馬氏,到時我一定會好好彌補妳。」
他保證、他承諾,他真心真意地想讓她明白,他從沒喜歡過其他女人像喜歡她這般。

        淡淡的笑意掛在陸溱觀的嘴角,她突然覺得他的喜歡真廉價。

        不能怪他,早在成親之前,她就曉得,對於功成名就,他有多麼強烈的慾望,所以她大費周章,研製面霜、面脂,討好那些皇親國戚和貴夫人,為他鋪路。

        既然現在有人做得比她更好……或許讓讓路,教每個人得償所願,是更好的做法。

        「聽話,同我去跟娘道歉,明日與我們一起進相國寺,好嗎?」程禎苦口婆心地勸道。

        「去相國寺和留在莊子有什麼差別?不去了。」陸溱觀搖搖頭,好不容易鬧出來的機會,她怎捨得放棄?

        「當然有差別,妳可以見見智通法師,你們很有話聊的。」他仍試著說服她。

        是啊,他們總是在聊岳母,天底下有一種人,即使已經不在世間,仍舊教人懷念,岳母就是,只不過……

        陸溱觀淺笑道:「是婆婆讓你來的吧?她擔心智通法師沒見到我,明年不給程家下帖子?你請娘放心,馬氏有本事替她弄來的。」

        「為什麼要這樣?妳是個聰明人,很清楚拍板叫陣只會讓情況更複雜,難道妳還不覺得辛苦嗎?為什麼要憋著勁兒,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

        原來他娶馬氏,是她憋著勁兒,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原來馬氏的權謀算計,是她憋著勁兒、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原來她讓出丈夫、讓出位置,都是她逼得自己?

        怎麼辦,好想笑呢……怎麼她會一個勁兒地逼得自己無路可退?

        緩緩嘆了一口氣後,陸溱觀抬起清澈明亮的雙眼,道:「阿禎,我們和離吧。」

        她的話像把利刀刺進他的心,痛得他快無法呼吸。

        「妳說什麼?不!不許、不可以,快把這個念頭丟掉。」他這樣喜歡她、愛她,他要她在身邊一輩子。

        「我們寫過和離書的。」

        對,未成親先寫和離書,那時陸溱觀擔心婆婆給程禎塞侍妾、通房,雖然父母雙亡、無助孤單,她仍猶豫著不敢嫁進程家,於是他允諾,若是身邊有其他女子,便許她和離。

        可他現在身邊的不是侍妾通房,而是平妻,一個地位權勢都比她高的平妻。

        程禎望著她,他理解她的傷心,兩年來他親眼看著她的退讓,她不是那種會爭會搶的女人,她只會默默地、慢慢地讓自己死心。

        她對他死心了嗎?不,他不接受!

        用力將她抱進懷裡,程禎急道:「不要這樣想,千萬不要,我們約定好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妳忘記了嗎?我知道妳難受,但是為了我……再忍耐幾年好嗎?到時候,我再不會讓任何人欺負妳,妳是我的妻子,我心裡唯一的妻子。」

        他微微顫抖的聲音,酸了她的心。

        就是這份理解,讓她在馬茹君進入程家後,仍然咬牙留下,可是這一天天過去……瞧,她都快不認得自己了呀,哪是她逼得自己走投無路?而是程家不給她路走。

        他並不知道馬茹君嫁進程家兩年都未懷上孩子,正謀劃著要把水水帶到膝下養育,她什麼都可以讓,唯獨女兒……那是她的命。

        「程禎,算了、好嗎?」她閉上眼睛,眨出兩滴淚水。

        這兩年來她幾乎要流乾了淚水,她知道哭泣無濟於事,但在這當下,她真的覺得好累好累了。

        她一點一點地賠上自己,直到再也賠不起,只能放棄,這裡的路已然堵死,她必須另覓活路。

        「不好,我們約定的諾言,妳必須做到。」程禎心焦,緊緊摟著她,淚水從眼眶滑落。

        看他像個孩子似的耍賴,陸溱觀輕嘆。「可你已經違約,我怎能繼續?」

        「能的能的,只要妳包容一點、耐心一點,只要妳再多等我幾年。」

        「你怎麼能肯定,在程家後院,我還能再活幾年?」馬茹君已經連臉面都不顧了,接下來會做出什麼都不令人意外,陸溱觀無法相信她是善荏。

        「會的會的,要不,我請娘開口,讓妳和水水留在莊子上,馬氏看不見妳,自會消停。」

        陸溱觀覺得好可笑,也好可悲,怎地他想出來的辦法,只能是委屈她?她天生就該受盡委屈嗎?

        曾經她也是爹娘的期盼,是爹娘百般呵護的掌上明珠,誰知她沒有展翅高飛,卻失足墜落在程家屋簷,她只能繼續茍延殘喘下去嗎?

        見她笑,程禎鬆了口氣,也跟著笑了。

        他知道她的心最軟,最見不得他難受,她會為了他一忍再忍。

        「相信我,總有一天,妳受到的委屈都將得到補償。」他信誓旦旦地道。

        沒有點頭或搖頭,她只是再度笑開,因為他總是以自己的想法來忖度她。

        「阿觀、信我,我會給妳爭個一品夫人誥命,我會讓妳風風光光地站在世人面前,讓所有人都曉得妳有多幸運。阿觀,信我、好不好?」

        幸運?這兩個字再與她無干。

        陸溱觀沒有回應他,轉開話題,堅持地道:「我不去向婆婆道歉,我留莊子上等你們回來。」

        「好,不想去就不去,我以此為藉口,讓妳一直留在莊子裡,好不?」

        哪能呢?他把馬茹君想得太簡單,不過她還是點點頭。「嗯。」

        「妳最喜歡這處莊子,對不?」

        「對。」這是爹為娘買的,有一份情,還有她滿滿的童年回憶。

        「往後,我會盡量撥時間來看妳和水水。」

        她仍然笑著點頭,任由他去築夢。

        「沒有人挑剔生事,妳們可以過得自由自在。」

        「是啊。」自由自在……她已經開始心生嚮往。

       她的一再附和讓程禎心滿意足,他相信問題就此解決,他很高興能夠打消她要和離的念頭,他發誓,自己說的話絕對會實現。

        水水睡著後,陸溱觀最後一次提著燈籠逛著莊子。

        未成親之前,她與程禎經常在這裡流連,他作文章、她讀醫書,累了,就牽手走進梅林裡散散步,這裡有許多他們年少時的記憶。

        那時她很高興自己和娘同樣幸運,能遇見與爹爹相似的男人。

        娘曾經警告過她:對前程有大野心的男人,不會專心待妳。

        那時候她是怎麼說的?

        哦,想起來了,她說:我寧可讓他的前程做我的對手,也不想要另一個女人成為對手。

        是她的堅持篤定,讓父母為自己訂下這門親事。

        誰曉得,他的前程竟會和另一個女人牽扯在一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             *             *

        馬茹君和陸溱觀一樣睡不著,自從親眼看見程禎和陸溱觀一起走進屋裡之後……

        還以為程禎被自己迷得暈頭轉向,早已忘記糟糠之妻是什麼模樣,誰知道他們只是沒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行事,背著她,不曉得祕密聚過幾百次。

        不服氣啊,她是這樣的高貴優雅,家世是如此優秀傑出,她甚至比陸溱觀年輕貌美,她請旨下嫁,程禎不該感激涕零嗎?不該回饋全心嗎?怎麼可以和陸溱觀暗渡陳倉?

        他們進去那屋子將近半個時辰,出來之後,程禎志得意滿、滿臉笑意,絕口不提讓陸溱觀向婆婆道歉的話。

        她本已做好打算,一旦陸溱觀道歉,便以她滿腹怨懟為由,說她不適合教養女兒,為免水水長大後將程家上下當成仇人,要將水水養在自己膝下。

        她不相信做到這等地步,陸溱觀還能不言不語,假裝賢良,而只要陸溱觀一有所動作,她有得是辦法讓她身敗名裂,被逐出家門。

        是,她最痛恨陸溱觀這點,她早已備妥十八般武藝等著與她對招,誰知她一招都不接,一退再退,不論她怎麼苛待、怎地作踐,她只是關起院門過自己的小日子。

        讓她想下手,也找不到機會發揮。

        一山難容二虎,馬茹君雖自甘為平妻,可那只是做給外人看的,她豈真能允許旁人分利?

        自從進入程家大門的那一刻起,她便計劃著讓陸溱觀徹底消失,可對方怎麼就那麼能耐,像野草似的,怎麼都無法拔除。

        連皇后娘娘都讓她別計較,說她已把持程家後院,陸氏退居邊角,對於不足為慮的女人,不需要動腦筋。

        真真是個厲害女人,她那副樣子博得所有人的同情,現在連程禎也認定自己鳩佔鵲巢,也為陸溱觀感到不值了嗎?

        半個時辰能做多少事啊,說不定現在陸溱觀肚子裡已經有了個嫡長子,說不定她將母憑子貴、反敗為勝,如果繼續放任不管,會不會她兩年來的努力成了一場空?

        不行,一葉知秋,她不蠢,絕不能讓陸溱觀有機可乘。

        馬茹君讓丫鬟跟著,往陸溱觀房裡走去,誰知對方也沒睡,正提著燈籠在梅林裡散步。

        這是想要與誰偶遇?一個下午不夠,晚上還要再度相逢?陸溱觀真當她是死的?

        加快腳步,馬茹君走到陸溱觀身後。

        聽見聲響,陸溱觀轉過身,燈籠照映著她的五官,一派溫柔,這哪像閨中怨婦,比起滿臉忿忿的馬茹君,她更像受寵的那個。

        看著這樣的陸溱觀,馬茹君更加篤定她和程禎肯定背著她做了什麼!

        念頭起、疑心升,迫切想殺人的憤怒在她臉上現形。

        陸溱觀看見馬茹君的表情,還以為她事事順心、樣樣如意,原來她過得也不好呢,難怪娘老說女人不聰明,貪心的分明是男人,女人偏要恨上另一個女人。

        馬茹君與她同樣冤枉呢。

        陸溱觀淡淡一笑,柔和的眉目像大殿上的觀音居士,充滿慈祥光輝,這讓馬茹君更加自慚形穢,怨恨叢生。

        「那麼開心,做了什麼啊?」馬茹君一張刻薄臉,滿口挑釁。

        她還能做什麼?馬茹君嫁入程家,多方「努力」,不就是想讓她動彈不得?

        「開心只是因為賞梅心悅,若妹妹無事,請自便。」陸溱觀不欲與她多說。

        「深夜賞梅,姊姊真是好興致。」

        陸溱觀但笑不語,從她身邊繞過去。

        沒想到馬茹君狠狠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硬將她扯回來。

        「妳恨我、對不?妳嫉妒我、對不?妳恨不得我去死,對不?就算妳裝得雲淡風輕,但妳心裡在想什麼我都知道。」

        不對,她不恨、不嫉妒,她只是……同情。

        不過陸溱觀沒開口,只是不解,是怎樣的自信能讓馬茹君以為所有人的想法都和她一樣?

        「承認吧,妳的賢良淑德不過是作戲,妳根本就是一個小人。」

        「如果我承認妳會快樂一點的話,好、我承認我是小人。」

        馬茹君被這話堵得臉漲紅、喉頭發乾,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現在,可以鬆手了嗎?」

        馬茹君一咬牙放開了手,嘲諷道:「妳希望我快樂?好,我就告訴妳我要怎麼樣才會更快樂!從妳手中奪走中饋?不夠!搶走程禎?不夠!我要拿走妳所有的東西,名聲、錢財、程禎對妳的關愛,甚至是……水水!」

        陸溱觀冷冷地望著她,她早就知道自己沒有退路,知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馬茹君只要頂著程家平妻的名頭,就不可能會放過她。

        「想拿走什麼就動手吧,只要妳能拿得走,不過別以為我是軟柿子,我不動作不是因為不能,而是因為妳……不、值、得。」

        「陸溱觀,這才是妳的真面目吧!裝什麼溫良柔弱,妳就是一條毒蛇。」

        「不管我是什麼,永遠別忘記這一點,是妳來招惹我、是妳強佔我的所有,是妳,對不起我。」

        陸溱觀轉頭要走,好心情被破壞,她的「最後一次」沒有完美的結束,也罷,或許從她選擇程禎之後,就注定與完美絕緣。

        走吧,明天還有得辛苦……

        不過她走了兩步,又被往回拉,她只不過轉身,卻發現馬茹君被這股拉扯力道甩在雪地上。

        馬茹君仰頭看著陸溱觀,先是露出一個勝利微笑,緊接著低聲啜泣。

        「茹君,妳怎麼了?」驚呼聲和腳步聲同時響起。

        陸溱觀沒回頭,卻是明白了,是程禎。

        她苦笑,有意思嗎?

        她不走了,蹲到馬茹君身邊,說:「請不要用妳拙劣的演技來汙辱我。」

        話音落下的瞬間,馬茹君跟著變臉,她用力抓住陸溱觀的手,往自己臉上一揮,陸溱觀的手指沒有觸上她,可隨後她的臉上卻出現三道血痕。

        這時,程禎「即時」趕到,看到馬茹君臉上的血痕時嚇了一大跳,連忙將她扶起,她順勢靠進他懷裡。

        「溱觀……」

        程禎才剛開口,馬茹君就急忙說道:「不怪姊姊,是我觸了她的底線,對不起,我實在太喜歡孩子,偏偏膝下猶虛,才想把水水帶在身邊,如果姊姊不樂意便罷,就當妹妹從未提起。」

        程禎的視線在兩個女人之間流轉,暗自思忖,若是因為水水,陸溱觀確實可能反應過激。

        而兩個女人也都看向程禎,她們都在等他的反應。

        迎上兩人視線,程禎心虛,可兩人僵著不動,一副非要他說話的樣子。

        拳頭緊握、強咬牙,他道:「溱觀,妳體諒茹君吧,娘催得緊,她也是心慌,要不,讓水水到茹君那裡玩兩天?」

        陸溱觀頓時覺得心用力往下墜跌。

        果然在他心裡,她是可以且必須承受委屈的那一個,原來他心中的唯一,只能受到這樣的待遇。

        她笑了,淡淡的笑容裡,藏著化也化不開的嘲諷。

        她的笑份外刺眼,看得程禎心疼更心虛。

        陸溱觀不願再與程禎多說什麼,而是看向馬茹君,慢條斯理地道:「妳的小日子不定,時晚時早,量時多時少,小日子來時,小腹、肚臍周圍疼得厲害,嚴重時腰痠到站不直,還會伴隨腹瀉、噁心嘔吐,便是公公開給妳的藥,也沒多大用處,對不?平日裡,妳還有下腹、兩側腹慢性隱痛,對不?

        「症狀都已經這麼嚴重了,妳怎麼還能生得出孩子?妳該感激公公的,若不是公公有心替妳把病症藏著瞞著,婆婆怎會僅僅是催促?為著程家子嗣,婆婆恐怕不會讓妳獨霸相公吧,不知道婆婆會怎麼做,是讓相公到我房裡,還是再給他納幾個姨娘通房?」

        聞言,馬茹君神情驚懼地看向丈夫,發現他神色也有些複雜,這讓她心中波濤不定。她病得很重嗎?她永遠都懷不上孩子?不、一定是這個賤人想嚇她,才會說謊……沒錯,她說謊,自己的身子好得很,哪會是她說的那樣……

        「胡說,妳只是想霸著相公!」

        陸溱觀忍不住大笑,若是她想霸住程禎,早把事情拿到婆婆跟前說破,不講是因為嫌棄,嫌棄他身上有別的女人的味道……想到這她又想笑了,原來她的身體比她的心更早受不了這樣的容忍。

        她瞄了程禎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就當我胡說吧,不過我還真不屑使這種手段。」話落,轉身,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隨著腳步前進,她仰望著遠方星辰,期待著明天的到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6:05

        【第二章】 機緣到

        清晨,又下雪了,銀裝素裹,乾淨得像天堂。

        陸溱觀用一條長繫帶將水水負在後背,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雪地裡,皮靴溼透,寒意從腳底竄上心頭,她氣喘吁吁、累得好想坐下,但她仍咬著牙,拚了命地往前走。

        清晨時分,程禎和父母、馬茹君一起前往相國寺,程家從京城帶來的人本來就不多,幾個主事的一離開,偌大的莊子裡只剩下幾個僕婦,天這樣冷,誰捨得離開屋子。

        陸溱觀就這樣順利地帶著水水離開莊子。

        今日之事,她已籌謀多時,值錢的首飾、銀票、和離書全帶在身上,再藉由智通法師講經一事與婆婆頂嘴,讓婆婆一怒之下將她留在莊子,然後……逃離。

        照理說,應該往南方走的,但再危險,她都得回京一趟,因為老宅裡有公公想要卻遍尋不著的東西。

        偏偏她漏算了天氣,這場大雪讓她一路行來,加倍艱難。

        「娘累嗎?」水水軟糯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不累。」

        「水水自己走。」

        「不行,水水年紀小,溼了身子很容易生病。」

        「娘溼了身子也會生病。」

        「娘是大夫呢,大夫會知道自己身子的,水水別擔心,給娘唱首歌吧。」

        「水水唱歌,娘就不生病了嗎?」

        「是啊,人的精神好,就不會生病。」

        「那水水給娘唱。」

        水水唱了,是她的外婆教給娘、娘又教給她的歌兒。

        我的寶貝寶貝,給你一點甜甜,讓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讓你喜歡這世界,

        嘩啦啦啦啦啦,我的寶貝,倦的時候有個人陪,

        唉呀呀呀呀呀,我的寶貝,要你知道你最美……

        甜甜嫩嫩的聲音在耳邊迴盪,陸溱觀聽著、想著,彷彿又回到童年,回到娘的懷抱。她是娘的心肝寶貝,是娘付出所有都要放在掌心寵愛的珍寶。

*             *             *

        揚鞭快馬,賀關帶著兒子一路從蜀州趕往京城。

        說起來,當今聖上一直想把賀關留在身邊,可他不願意,畢竟多年費盡心力經營的蜀州,如今已是一片欣欣向榮,繁華不亞於京城。

        凡是大好男子,心中都有一片錦繡江山。

        那年賀關策馬掃蕩匈奴,從邊關退下來之後,一直想做點事來證明自己的能力,那是他的野心,他的野心不是當皇上,而是造福百姓,名垂青史。

        幾年下來,他辦到了,他有治世大才,他是百姓眾口交譽的好王爺。

        其實當年他請旨求皇上封他為蜀王,皇上並不樂意,蜀州太落後貧瘠,百姓少、生活難,別說賦稅,每年朝廷還要撥款紓困。

        身為皇上的同母兄弟,且賀關曾一心扶持、助皇上順利坐上龍椅,不管是哪個理由,皇上都不可能把蜀州封給他。

        但賀關堅持,他領著一隊軍中兄弟,前往蜀州。

        一到地方,他立刻捲起袖子開始做事,他鼓勵農桑、建立商行,興建櫂都、歷都、閔都等幾個大都城,他提供鋪子讓百姓居住行商。

        有錢賺,自然能吸引更多的百姓聚集。

        六年下來,原本貧窮、人口稀少的蜀州,現在每年的稅收已居全國之冠。

        往年都是接近年節,賀關才會進京,但今年提早一個多月,有兩個原因,一是皇太后年中一場病,身子不如往昔,幾封書信往來,心疼母后一世勞碌的賀關終於點頭,願意迎娶王妃,便趁著過年返京,見見母后擇定的女子;二來,他打算把都市規劃的成功經驗帶給皇上。

        多年前,曾經有人教導過他,國家的興盛與衰敗只在一件事—— 經濟。只要百姓生活富足、人人有飯吃,就沒有人肯造反。

        六、七年前,奪嫡之爭正值關鍵,當時朝臣都認為最有可能繼位的皇子有兩個,一個是三皇子賀盛,他的母親明妃深得先帝寵愛,另一個是在馬背上建立無數功勞的賀關,至於現在的皇上賀鎮,先帝連考慮都沒有考慮過。

        然而先帝曾親口說過:馬上建國、馬下治國。

        聞其言可知,即便賀關立下再大功勞,先帝都不會把帝位傳給他。

        確實,先帝相當不喜歡賀鎮和賀關的生母德妃,更不喜歡德妃的娘家馬氏,連帶的兩個兒子便也瞧不上眼,即使賀鎮仁慈睿智,有治國之才,即使賀關文武俱佳,能開疆拓土、有建國之能。

        那時賀關戰無不勝,邊關百姓封他為戰神,他把窮兇惡極的匈奴打回大草原還不肯歇手,上書朝廷,要深入草原內陸,將數名匈奴大將徹底消滅。

        奏折傳入京城,朝廷中,主戰與主和兩派吵翻天。

        賀盛自然主和,萬一真讓賀關把那些匈奴大將殲滅,朝廷迎來的將是邊關三十年和平,這是多麼巨大的功勞啊!賀關絕對會被寫入史書,朝中官員、平民百姓絕對會擁戴賀關入主東宮。

        賀盛不容許這種事發生,於是他在賀關妻子身上下毒,而她那時正懷著孩子。

        外頭傳言,七皇子和皇子妃情感深厚、鶼鰈情深,為妻子,七皇子不納側妃、不要妾室通房。

        賀盛深信,七皇子妃將亡的消息傳到賀關耳裡,他會放棄計劃,趕回來見妻子最後一面。

        誰知賀鎮找上陸醫判,而他能解此毒。賀盛恨極,卻無法阻止局勢發展。

        賀關帶著大軍趕回京城時,雖然兒子誕生、後來妻子仍亡故,但他也立下不朽功勛。

        妻子死去,賀關未再續弦,先皇驟逝,新帝登基,德妃在後宮熬過多年,總算熬出一個完美結局,可賀關的婚事始終懸在皇太后心中。

        原本賀關不打算趕路,但兒子半途發病,他不得不日夜兼程,回京城尋醫。

        馬隊匆匆在官道上奔馳,他一心計算著時辰,可這時……

        我的寶貝寶貝,給你一點甜甜,讓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讓你喜歡這世界……

        賀關微怔,這樣甜甜軟軟的歌聲,瞬間勾出他記憶裡最深的那塊區域,曾經有個小女孩也用相似的歌聲唱著相同的歌,唱完後,滿臉喜悅地問他—— 

        糖果哥哥,好聽嗎?

        好聽啊……再沒有比她更好聽的歌聲……

        於是在快馬行經婦人身邊時,他側眼回眸,頓時心一抖,他直覺地猛力拉緊韁繩,駿馬臨風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扯住,嘶鳴一聲,高高揚起前蹄。

        賀關居高臨下地望著陸溱觀,深邃的眸光中,有著釐不清的情緒。

        陸溱觀仰頭對上他的視線,頓時,她感覺到胸口像是有什麼東西蒸騰著、翻湧著,想要破膛而出。

        她試圖抓住這個感覺,試圖弄清楚原由,可是無法……

        「去哪裡?」賀關問。

        他莫名其妙的問話,讓被莫名其妙感覺困住的陸溱觀無法回答,她還在思考、還在努力尋求解答,為什麼向來清晰的腦袋會在此刻混濁?

        水水卻想也不想,甜甜地說:「我們要去外婆家。」

        賀關點點頭,接著拋出更莫名其妙的話來,「上車?」

        陸溱觀努力鎮定心緒,好不容易逼迫腦袋拉出兩分清晰。

        上車?什麼意思?要送她們一程嗎?

        她眉心微蹙地望向他,此人穿著不俗、氣宇非凡,眼神正直而誠懇,這樣的……陌生人,應該可以信任吧?

        她看看車隊,前後有三十幾人,如若他真想對自己不利,不需要徵詢她的意見。

        她累了、她要進京、她需要一部馬車,至於信任這種事,該怎麼說呢?她信任程禎十幾年,到頭來落得此番結局……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露出一絲帶著諷刺的自嘲笑意。

        很快的她又鎮定心緒,回道:「我們要進京。」

        賀關點點頭道:「順路,上車!」

        他的話很少,但簡短的四個字,卻讓她相信,自己會安全到達目的地。

        「多謝。」陸溱觀揹著水水上車,車廂很大,裡頭只有一個小男孩和穿著婢女服飾的女子,那婢女見她上車,連忙迎上前,幫著把水水抱下來。「多謝姑娘。」

        「我叫盈袖。」她倒來兩杯熱茶遞給母女倆。

        喝過茶,陸溱觀覺得身子溫暖多了,疲憊似乎也舒緩了幾分。

        盈袖拿出乾布給陸溱觀。「擦擦吧。」

        「多謝。」

        擦乾身子,舒服多了,只是……她們弄出這麼大的動靜,男孩卻沒有半點反應,始終睡著。

        陸溱觀湊上前,發現他的臉上有不正常的紫氣,問道:「我可以看看他嗎?」

        盈袖點點頭,從被子裡把小主子的手拉出來,滿臉憂慮地道:「我們小少爺生病了,這兩天都昏昏沉沉的,睡的時候比清醒多。」

        陸溱觀細細為他把脈,半晌,皺起眉頭,她拉開被子和衣服,發現他臍眼附近有一團暈黑,而靠近身軀接近四肢處,有點點青紫瘀斑,她沉吟片刻後對盈袖道:「我想與你們大爺說話。」

        「是為著小少爺的病嗎?」盈袖的眼底浮上一絲希冀。

        「是。」

        看著神態篤定的陸溱觀,盈袖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憋不住滿臉喜悅,這夫人能夠救小少爺嗎?連太醫都說……難道這就是智通法師所謂的機緣?

        六年前智通法師見過小少爺,他說機緣到小少爺自會遇見命中貴人,還說劫難過去,小少爺會一世亨通順遂,莫非這位夫人就是智通法師說的貴人?

       是啊、一定是、肯定是!老爺待人冷漠,尤其是女人,怎會突然讓一個陌生女子上馬車?更別說小少爺還病著呢……

       她用力點頭,說:「請夫人稍待。」

       盈袖敲敲車廂,車夫拉緊韁繩,馬車停下,車隊後面的侍衛也跟著停下,盈袖下車,快步走到主子爺身邊。

        「爺,方才那位夫人有話想對您說。」

        賀關點點頭,策馬到馬車旁,盈袖急急拉開窗簾,讓陸溱觀與賀關說話。

        陸溱觀思忖須臾後道:「令公子不是生病,而是中毒,這毒恐怕是從胎內帶出來的。」

        賀關揚眉,問:「所以……」

        「這毒,我能解,不過大爺必須幫我三件事,做為交換條件。」

        她目光堅定的看著對方,她很清楚自己即將踏上生命轉折的第一步。

        「我為什麼要相信妳?」

        陸溱觀抬起頭,滿滿的自信從眼底漾開。「因為我是陸羽耑的女兒。」

        她的出身、她的爹娘、她的能力,讓她有足夠的自信本錢,曾經她將這個本錢丟棄,現在她要重新握在掌心。

*             *             *

        一排銀針,從腋下順著手臂插到腕間,銀針引渡,黑色的毒血從十根指尖緩緩滲出,血液裡帶著一股特殊的腥臭味。

        身為醫者,陸溱觀很清楚強行引渡的疼,連大人都難以忍受。

        但阿璃咬緊牙根,頸間青筋浮起,連喊一聲都沒有,他不停地吸氣吐氣,一雙眼睛緊緊望著指間血洞。

        外頭正在下雪,他卻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要吃過多少巨大的苦頭,才能對此番疼痛漠然?瞧著瞧著,陸溱觀忍不住心疼。

        水水用巾子為阿璃拭去汗水,一面在下針處吹氣,一面叨叨說個不停,「哥哥別怕哦,一下下就不痛嘍,要勇敢哦……」

        陸溱觀再取一排銀針,插入他額頭,低聲道:「若無法忍受,就告訴我。」

        阿璃已經痛得做不出反應,但水水一直朝著他手臂吹氣,那暖暖、溼溼的感覺不斷地放大、再放大,讓他覺得好似不那麼痛了。

        賀關坐在桌邊,一語不發,眸光緊盯著躺在床上的兒子和坐在床邊的陸溱觀。

        太醫說:小少爺的身子耗損得太厲害,活不過十歲。

        皇上說:阿璃能夠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蹟,若不是……這孩子一落地就該隨他母親而去。

        皇太后說:我兒已然盡力,此毒世間無人可解,別怨怪自己。

        錯!能夠解的,他一直知道此毒有解,只是找不到會解之人。

        陸羽耑夫婦死後,所有人都告訴他別再堅持、可以放棄了,但他哪裡肯?阿璃的命不僅是他自己的,那是用三條性命換回來的,為著死去的人,阿璃必須傾全力活著。

        於是不信鬼神的他,帶著阿璃去見智通法師,智通說阿璃會有機緣的,為了他嘴裡那句機緣,他年年帶阿璃返京。

        熱烈目光落在陸溱觀身上,他壓根沒想到,她會是阿璃的機緣。

        扎完針,陸溱觀在阿璃耳邊輕聲道:「再堅持一刻鐘,好嗎?」見阿璃胡亂點頭,陸溱觀轉向女兒說道:「水水,給哥哥講故事,讓哥哥別太痛。」

       「好。」水水乖巧地盤腿坐在阿璃身邊,用軟嫩的嗓音說著,「我給哥哥講《鐘樓怪人》的故事好不好?我最喜歡這個故事了,從前從前……」

        陸溱觀看見阿璃雙眉漸鬆,這才坐回桌邊,提筆開藥方。

        賀關性子向來沉穩,此刻卻按捺不住,拳頭緊了緊,問:「阿璃如何?」

        「放心,我能治好,只不過那毒在他體內停留得太久,我需要四、五十天的時間,等解毒之後,就要長期鍛鍊和調養。這段時間,他入口的東西、生活作息得由我作主,我離開之前會留下食單,再養過幾個月,他便能與正常男孩一般無異。」

        「妳有幾分把握?」

        「大爺不信我?」陸溱觀定定的看著他,反問。

        「我信。」怎能不信?世間若有人能治好阿璃,除了她,再不會有第三人。

        「那就好,請大爺靜待佳音。」

        這時季方進屋,在賀關耳邊低語幾句後,賀關對陸溱觀說:「妳要求的第一件事完成,那兩箱東西已經放在妳房間裡。」

        聞言,陸溱觀微哂。「多謝大爺。」

        若憑她一己之力,想把娘留下的東西帶走,勢必會鬧出大動靜,而託付此人……他的確沒有辜負她的信賴,她下對賭注了。

        「第二件事?」

        陸溱觀從懷裡取出荷包,這是娘親手為她繡的。

        娘的開刀技術很好,針灸行醫的本事也高,但拿繡花針的本領乏善可陳,但當年她想要娘親手繡的荷包,於是娘咬牙,手指上戳了好些個血洞,還是為她辦到。

        打開繡著凱蒂貓的荷包,她拿出和離書,推到他面前。「我希望能在官府註冊,完成和離手續,卻不驚動程家。」

        賀關看一眼和離書,眼瞳微縮。

        為什麼?那不是她的青梅竹馬,她心心念念的男子?怎就走到這等地步?

        陸溱觀沒問他能不能做到,她就是相信他可以辦成此事。

        這樣當然很危險,對陌生男子的信任,不該來得這麼急、這麼篤定,但她莫名的不懷疑也不猶豫。

        他拿起和離書,問:「妳確定?」

        「再確定不過。」

        他默默地將和離書折起,收進懷裡,目光卻沒離開過她的臉龐。

        對一個女人來說,和離是天大地大的事,她不知道經過此事,往後她得獨自面對多少風雨,怎能如此泰然?

        「第三件事?」賀關有些急切的問,他擔心她的要求一個比一個更令人驚愕。

        「等令公子身子恢復後,請派一車一人,送我們母女離開京城。」

        賀關暗自鬆口氣,幸好她的第三個要求不是太嚇人,可……離開京城?她這是下定決心要割捨京城的所有人與事?這些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賀關尚未應聲,盈袖進屋,先給主子行禮,再對陸溱觀道:「夫人,泡浴藥湯已經備妥。」

        「送進來。」她順手將藥方遞給盈袖。「抓六帖,三碗水熬一碗。」

        「是。」盈袖拿著藥方退下。

        陸溱觀回到床邊,把阿璃身上的銀針取出,針是臨時借來的,用得不稱手,她提醒自己得趁著還在京城,抓緊時間去打造金針、銀針。

        針取出,阿璃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陸溱觀替他將指尖的黑血擦乾淨,柔聲道:「泡過湯浴之後,你會舒服很多。」

        「嗯。」阿璃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賀關把兒子抱進浴湯中,阿璃微張眼,看一眼父親,再度垂下眉睫。

        水水追著阿璃,還在他耳邊說故事,已經換過兩個了,她還小,故事說得不精彩,但軟糯的嗓音聽在耳裡,讓人心情愉快,再加上溫熱、散著淡淡藥香的浴湯,和陸溱觀的按摩,阿璃覺得這輩子沒有這般舒服過。

        皺起的眉頭平了,緊繃的面容變得緩和,他再次吁了一口氣,要是每天都能這樣不痛,就好……

*             *             *

        御書房裡,賀關和皇上賀鎮對坐,各執黑白棋子,在方寸間廝殺。

        這是兄弟倆從小就喜歡的遊戲,賀鎮比賀關整整大了十歲,父皇的冷漠,反倒讓兄弟倆感情緊密。

        爭儲的那些年,賀關自願站到風口浪尖上,讓所有人把矛頭對準自己,讓不被眾人放在眼裡的賀鎮有充份的機會謀劃。

        所以這張龍椅是賀關和賀鎮合力謀來的。

        賀鎮沒想過獨享,可事成那日,賀關卻要求封地與爵位,帶著阿璃遠赴蜀州。

        「阿璃還好嗎?」賀鎮問。

        往年賀關進京會立刻進宮,但這次卻整整拖五天才進宮,可知阿璃身子不好。

        難得地,賀關刻板的臉上露出笑意。「皇兄,阿璃身上的毒可以根除。」

        「真的?」賀鎮難以相信。

        那年七皇子妃中毒,太醫院人仰馬翻,沒人提得出有用法子,只能眼看她一天天疼痛、瘦弱,最終昏迷不醒。

        為此,他對遠在邊關與匈奴對戰的阿關愧疚不已。

        他求上所有能求的,他重金廣聘民間高手,幸好……後來陸醫判帶著妻子高樂水住進七皇子府。

        經過大半個月,試過無數辦法之後,終於讓他們找到解毒法子。

        法子找出來了,但身子羸弱的高樂水,卻因為耗費太多心血,病倒在床。

        通常中此毒撐不過半年,但陸羽耑用金針將毒引到胎兒身上,硬是將七皇子妃的性命保到臨盆之際。

        若不是消息走漏,陸羽耑不會遭到刺殺,如果陸羽耑不死,那麼在七皇子妃生產時,他可以將毒從臍帶引出,同時保住母子兩條性命。

        但陸羽耑死了,高樂水臨危受命。

        她被抬到病床邊,病人醫治病人,結果七皇子妃的性命沒有保住,阿璃身上的毒沒有盡除,以致於六年來,阿璃纏綿病榻,而高樂水也在回府之後不久,心力交瘁而亡。

        想起高樂水,賀鎮心頭一陣絞痛,那是他心悅之人,她曾說—— 

        阿鎮,我愛你,但再愛,都不想因為你而喪命。

        所以不善爭鬥的她,割情捨愛,放棄兩人之間所有的美好,拒絕成為他的側妃。

        他以為這樣的她,可以活到天長地久,待白髮斑斑,他們坐在葡萄架下笑話當年,誰知最終……她還是因為他的苦苦要求,賠上性命。

        他對不起她,負欠她的,只能來世再償。

        「對。」阿璃可以像正常孩子那樣長大,春風吹上眉梢,賀關的快樂掩也掩不住。

        今晨,阿璃吃完了一整碗細粥,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事。

        疼痛讓阿璃脾氣暴躁,偏又沒發脾氣的本錢,一動怒就得病上十幾天,長期的折磨讓他失去食慾,他只能看書,用文字與想像力轉移疼痛。

        為了兒子,他在蜀王府建書樓,裡頭有上萬本藏書,此舉不無彌補之意,終究當年錯的是他,受苦的卻是妻兒,凡能讓阿璃稍解疼痛,他願意傾盡所有。

        如今陸溱觀的治療肯定起了大作用,往常阿璃吃藥都要拖大半天,好說歹說才肯喝上兩口,老說那藥不過是喝著讓大人安心、於事無補,可這兩天卻自己端起藥碗,二話不說全數喝下,且天未亮,他就急忙讓盈袖將他打理好,催著陸溱觀為他針灸、洗藥浴。

        所有人都發現,阿璃睡覺的時間變短,精神變好,力氣變大,食慾增加,而且……舌頭更毒了,所以他相信阿璃會好起來,會健康長大。

        「是誰醫術如此高明?」賀鎮好奇地問。最近沒聽說有什麼神醫進京啊。

        「陸溱觀。」

        賀鎮神色微凜。「高樂水的女兒?」

        沒人曉得,高樂水能為人開膛剖腹,治療惡疾,陸羽耑的醫術遠不及妻子。

        高樂水的爹爹是太醫,醫術平平,在太醫院待了十幾年,沒混出什麼名堂,他的妻子早亡,他極疼愛獨生女,經常帶著高樂水進太醫院,賀鎮便是在那時認識高樂水。

        那時母妃不受寵,賀鎮經常被其他皇子欺負,三不五時受傷,高樂水見他可憐,身上老揣著藥包幫他醫治,她小小年紀,治傷的本事比太醫們還高明。

        他們相識、相熟、相愛,直到父皇指婚,她恍然大悟,明白他的身分。

        他說:等我,總有一天,我會把妳迎進皇子府。

        她說:別這樣想,我們不合適。

        然後她說了很多他聽都沒聽過的奇怪言論,她說對於感情,自己比誰都理智,她還分析成為他的妻妾後,會發生什麼情形。

        最終,她做出了結論,她說:請原諒我的自私,比起愛情,我更珍愛性命。

        他不解,他以為凡是女人,都會不顧一切想要成為他的妻妾。

        最後她選擇陸羽耑。

        他符合她所有條件,只娶妻子、不迎妾,他以妻子為尊、為榮、為傲,他願意成為妻子最好的朋友與死黨。

        賀鎮嫉妒陸羽耑,他甚至惡意地測試他。

        他讓高樂水坐在屏風後面,引來陸羽耑,他用高官厚祿引誘他打破一夫一妻的原則,甚至連恐嚇的話都說出口,最後他不得不佩服高樂水眼光精準,陸羽耑確實是個威武不能屈、榮華不能惑的男子。

        那天陸羽耑離去,高樂水從屏風後頭走出來,滿心滿眼的感動。

        那一刻他明白了,高樂水的心將落在陸羽耑身上,而他們的愛情已漸行漸遠。

        賀關簡明扼要地道:「是,她想離開程家,我助她一臂之力,交換她治好阿璃。」

        「她終也走到這一步?」賀鎮嘆道,果然是親母女。

        「皇兄何出此言?」

        賀鎮無奈。「兩年前,朕點了程禎為狀元,本是存著護佑陸溱觀的心思,沒想到好心辦了壞事,狀元遊街日,馬茹君看上程禎,幾度偶遇,兩人的感情傳得沸沸揚揚。」

        「誰傳的?馬茹君還是程禎?」

        「不知道,但程禎並未出面澄清,反而順水推舟。馬茹君進宮向皇后求賜婚懿旨,皇后允了,朕知道此事為時已晚,只能看著她嫁入程家為平妻。」

        那時他隱隱不安,擔心陸溱觀隨她娘的性子,不願與人共事一夫,可兩年來程家後院平靜,沒傳出兩妻相爭的謠言,他這才放下心,誰知……

        「臣弟派人暗中探查。」賀關道。

        「查出什麼?」

        「程家長輩只認馬茹君為媳,陸溱觀與女兒的吃穿用度皆與下人無異,應酬宴席出面的都是馬茹君,兩年下來,已經沒有人記得程禎的元配妻子是陸溱觀。」

        棋子在賀鎮指間轉過,他眉頭深鎖,高樂水不善爭鬥,連女兒也教成這模樣?

        「這馬氏女,就沒一個簡單的。」賀鎮寒聲道。

        馬家旁的不多就是女兒多,且這幾年越發不像樣,透過聯姻,與朝中大官結盟,他每每想推行新政,馬丞相就出面反對,只要馬丞相開口,就無人敢與他唱反調,這個馬家權勢之高……堪比帝君啊。

        「母后為臣弟挑選的也是馬氏女。」賀關道。

        皇太后也是馬氏女,早年入宮日子過得極其艱辛,先帝的不喜,讓他們母子舉步維艱,若非皇太后心計用盡,兩兄弟性命可能也保不住,母子三人扶持走過這些困難的日子,情感深厚,即使皇太后行事有差,他們大多也都睜一眼、閉一眼。

        皇太后為賀鎮挑選馬氏女為妻,他沒反對,但馬皇后手段惡毒,自己無出,便不許其他女人生子,賀鎮看在眼裡,暗使手段令馬皇后不孕,之後,在他的刻意保護下,其他妃嬪陸續為他產下子嗣。

        馬家心急,在母后跟前挑唆,不斷往後宮添人,連賀關身邊亦不放過。

        馬氏的家教,教不出簡單女子,他們很清楚,若母后心性簡單,兄弟便無今日光景,可是立場不同,想法便也不同,他們感激有這樣的母親,卻不願意有這樣的妻子。

        「你打算怎麼辦?」賀鎮問。

        「為阿璃請封世子。」至於馬氏女,蜀王府確實少了這樣一個擺設。

        對於女人,他沒有太多心思,年少時確實曾經起心動念,可惜……落寞入眼,都過去了。

        「想讓馬氏女死心?」

        「嗯。」

        「行,遞折子上來吧。」兩兄弟默契十足,相視而笑。「轉告陸溱觀,往後京城裡有朕護著,誰都別想欺到她頭上。」

        賀關搖頭道:「她不願意留在京裡。」

        「你怎知?」

        「她說待她治好阿璃,讓臣弟派人送她出京。」

        想過新生活?賀鎮點點頭。「既然如此,你盡力助她吧。」

        「是。」賀關回答。

        賀鎮轉移話題道:「朕看過你的折子,你做得很好。」

        蜀州貧、人口稀,賀關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令蜀州改觀,能力不容小覷。

        「農立國、商富國,過去朝廷重農抑商,政策需要改變。」賀關回道。

        賀鎮苦笑,他何嘗不想,但每次提出,馬丞相總能聯合臣官駁回政策。「要不,你留在京裡,助朕推廣商行。」

        「又是因為馬氏?」賀關蹙眉。

        「馬氏族中有不少子弟營商,政商勾結,一個個賺得腦滿腸肥,要獎勵更多商行與之競爭,馬氏豈能樂意?」

        「臣弟讓姜珩領一組人上來,供皇兄驅策。」

        賀鎮明白,賀關這是在避嫌,天底下便是有那麼多狂人,想藉著改朝換代大謀其利,賀關遠離京城,正是不教他們有機可乘。

        賀鎮道:「有空多去看看母后吧,那場病讓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是。」

        「等阿璃身子爽利些,帶他進宮,朕很久沒見他了。」

        「冊封世子後,臣弟自然得帶阿璃進宮謝恩。」

        只是到時消息傳出,馬家算盤落空,會雞飛狗跳吧?

        兄弟倆同時想到這上頭,皆是掀唇一笑。

        「馬氏目空一切,是該動手整治。」賀鎮氣憤地道。即使那是他們的外祖家,可身為帝君,得把國擺在家前頭。

        「臣弟有不少可供皇兄『興風作浪』的證據。」

        賀關所言讓賀鎮眼睛一亮,這才是親兄弟,哥哥想打瞌睡,弟弟就親手送上枕頭,有這種弟弟,他還怕什麼千軍萬馬。

        「好!」一聲讚,賀鎮說得中氣十足。

        「母后那邊……」

      「朕明白,該是時候清理母后身邊的人了,免得大事小事都告到老人家跟前,母后年事已高、禁不起。」

     兩兄弟心領神會,馬氏的手……伸得太長。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6:22

【第三章】 該落腳何方?

        大床上,水水躺在最裡頭,和阿璃共用一個長枕,陸溱觀躺在最外側,阿璃被母女倆夾在中間,陸溱觀支著頭,一面說故事,一面輕拍著阿璃的胸膛。

        迷迷糊糊間,阿璃自問,這就是有娘的感覺?

        「……從西方遠歸的窮和尚遇見富和尚,富和尚問:『你果真從西天取經回來?』窮和尚淡淡一笑,回答,『是啊。』富和尚看著窮和尚,心裡想著,可能嗎?他什麼都沒有,靠著一只缽怎能走得那麼遠,又怎能平安無恙地歸來……」

        水水睡著了,阿璃也熟睡,陸溱觀看著孩子們臉頰上的淡淡紅暈,心裡高興,阿璃的身體狀況好了許多,今天在水水的陪伴下,竟能走上大半個時辰。

        小時候她聽娘說過—— 

        親眼看著某個人因為自己的努力而恢復健康,那份成就感會讓人更想精進醫術。

        以前她不懂娘對醫術的熱忱,如今她明白娘的話了,阿璃的恢復讓她很有成就感。

        側躺在床上,她看著阿璃規律輕緩的呼息,他不像以往老是急促的喘著氣,他一天天在進步。

        她滿足地閉上雙眼,手依舊輕拍著阿璃,越來越慢、越來越緩……直到入睡。

        不多時,阿璃清醒後,發現兩顆頭顱靠在自己肩側,淡淡的香氣飄進鼻息間,不是脂粉香膏,是觀姨特有的藥香。

        他用力深吸一口氣,唇角笑意擴張。

        過去他害怕清醒,因為醒來,迎接他的總是一波波的疼痛,他從沒有不痛的時候,只有嚴重和輕微之分,而除了分散注意力,他無法做其他事情,但是現在,他期待醒來,他還有很多事情想做。

*             *             *

        賀關無法形容看見這一幕是什麼感覺,只定定地看著三人安然熟睡的模樣。

        這讓他明白,家的感覺。

        後宮不是家,王府不是家,邊關不是家,冷冰冰的地方統統不算是家,那只是一塊住慣了的地方。

        然而熟睡的三個人,讓他突然感覺這個小小的房間是家。

        所以他捨不得離開,更捨不得移開目光。

        幾乎是兒子一醒來,賀關就發現了,他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床邊。

        阿璃警告地看了父親一眼,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這是指揮起長輩了?這個不孝子!

        但賀關沒生氣,對於兒子的暴躁他習慣接受,沒人能要求長期處於疼痛狀態的孩子表現出親切溫柔。

        賀關退開一步,阿璃滿意地抬起兩隻細棍兒似的手臂,往陸溱觀和水水脖子底下伸去,勾住她們的脖子,收攏。

        賀關蹙眉,小小年紀就學會左擁右抱,不像話,卻又讓他心底泛起絲絲甜意。

        他退回桌邊坐下,不久阿璃又睡著了。

        賀關是個習武之人,精神好得很,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床上的人,他的精神放鬆,也想睡……

        趴在桌上,不大的房間裡,兩個大人兩個小孩睡得很熟,不曉得夢到什麼好事,阿璃勾著唇角,而賀關柔了眉梢。

*             *             *

        這次先醒來的是陸溱觀,她看向窗外,天色暗了,這個午覺睡得還真久,她輕手輕腳下床,走到桌邊想點燃燭火,卻發現桌邊有人,盈袖嗎?

        才想著,趴在桌上睡覺的人搶快一步,起身把蠟燭點亮。

        發現是賀關,她有些訝異,正覺得該說些什麼時,他指指房門、點頭示意,抬腳往外走去。

        陸溱觀看一眼還在睡的兩個孩子,幫他們拉拉棉被,才跟著出門。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書房,雙雙坐定後,賀關為她倒了杯茶,她喝過溫熱茶水,身子暖了。

        賀關從袖中取出蓋過章、登記入冊的和離書,從此以後,她與程禎的夫妻關係不作數。

        輕輕撫摸落印的和離書,陸溱觀微勾唇角,這是她最沒把握的事,她曾想過,或許先擱著吧,只要她到程禎找不到的地方,假稱寡婦,一輩子就這樣過去。

        可現在過了明面,重拾自由身,讓她覺得連呼吸都輕鬆起來。

        「此事衙門壓著,程府未知,若後悔,可不作數。」

        「為什麼不算數?好不容易才落印、才能重新開始……」她找不到需要不算數的原因。

        「程禎有雄心壯志,若無意外,日後將成一品大官,這種丈夫可帶給妻子無上榮耀。」難得地,他說了很長的句子。

        他打聽過程禎?那麼肯定也曉得皇后娘娘的姪女馬茹君,畢竟兩人「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鬧得滿京城上下皆知。

        陸溱觀淒涼一笑,並非所有女人都需要榮耀加身,她要的是夫妻一心的微小幸福。

        「那麼恭喜馬茹君,她將得償所願。」

        賀關垂眉,所以她的意志堅定、不後悔?也罷,日後他想方設法多護著她便是。

        「阿璃的病……」

        「他的復原情況比預期中還要好,或許不必到過年就可以結束治療。」

        「妳怎會治療此疾?」

        她不懂他為什麼這樣問,不過她理所當然地回道:「我是大夫。」

        「我尋訪過無數大夫,沒人能治。」

        「我的父親曾經遇過相同的病患,他與母親合力尋找解毒方法,當時他們便將此法傳給我。」

        陸溱觀講得雲淡風輕,沒有細說那段慘烈的過程。

        為了治療那位「貴人」,爹爹死於非命,娘沒多久也去世了,她不得不在未及笄之前嫁進程府,原本以為是終生依靠,後來才發現不過是南柯一夢。

        「陸醫判遇到的病患……」

        「沒救活,但不是我爹的錯,也不是法子沒效,大爺放心,我一定會讓阿璃恢復健康。」

        賀關輕聲道:「我並非質疑妳。」

        「不然呢?」

        他猶豫片刻,反問:「妳為什麼不問我是誰?」

        「重要嗎?阿璃病癒,我會離開,我與大爺是不同層級的人,不會再見面。」

        她斬釘截鐵的回答,斬斷他最後一絲希冀,果然……她從不打算與他有所交集。

        他滿是失望,卻一語不發,只能在心裡對自己說上數十次「也罷」……

*             *             *

  十二月下旬,一輛外觀樸實、裡面卻無比精緻的馬車把陸溱觀和水水送出京城。

  打從離開阿璃家大門,水水就啜泣不止,陸溱觀無奈,只能輕聲哄慰。

  女兒重感情,分離對她而言是再困難不過的事,因此相較起離開程家時水水的安靜乖巧,便顯得份外諷刺。

  那是親人啊,是祖父母和生她養她的爹爹,她明知道娘帶她出走,便抱著不再回頭的意志,卻半句話不問。

  「看不到叔叔和哥哥,娘不難過嗎?」水水哽咽問。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既然終歸要別離,為什麼水水不記住快樂的時候,卻一心想著分離的痛苦?」

  「可是快樂好短,我想要一直一直快樂,不行嗎?」

  「快樂是需要運氣的,沒有人能一路運氣好,人人都不愛悲離,只想歡合,可沒有分離的哀愁,又怎會有相聚的快樂?」

  「我和哥哥會再相聚嗎?」

  「娘不知道,世間事沒有定局,總得碰到了,才曉得下一步該怎麼走。」

  「如果再也見不到哥哥怎麼辦?」

  「成長是一邊得到、一邊失去的過程,或許你現在失去一個哥哥,日後會得到一個姊姊,誰也不曉得。」

  「可我不想失去哥哥。」

  「那麼你就常常想著哥哥,只要他在你心裡,你就不會失去。」

  「不懂,我就想和哥哥在一起。」水水執拗了。

  陸溱觀嘆道:「水水,你知不知道什麼是緣分?」

  「不知道。」

  「在無垠的時間荒野裡,不早也不晚,恰恰就遇上了,在漫漫人海中,不偏也不倚,恰恰就遇上了,這就是緣分。緣分未到,縱使歷經千劫也無法相遇,緣分到了,便是天涯海角,也能走在一起。」

  「那我和哥哥有緣分嗎?」

  「當然,若不是娘背著你在雪地疾行,若不是阿璃發病、疾奔入京,若不是時間相合、方向相同,水水怎會遇見哥哥?」

  「太好了,我和哥哥有緣分,以後一定會再碰見,對不?」水水滿是期待地望著娘親。陸溱觀不由得苦笑,她怎能為這個推論掛保證?不過這樣很好,心裡存著希望就不會太難熬,於是她點點頭,安撫女兒的心。

  「娘,這兩隻箱子裡放的是什麼?」水水終於對別件事有興趣了。

  談到這個,陸溱觀眼底散發出奪目光采。「是外公外婆留給娘的最大財富。」

  「銀子嗎?」

  「比銀子更好。」

  「金子嗎?還是珍珠寶石?」

  「都不是,是本事,是可以讓人在世間有所作為的大本事。」

  「娘以前怎麼不用?」

  「娘以前糊塗了,以為有你爹爹可以依靠,不需要本事。」

  「可是現在咱們沒有爹爹可以依靠了。」

  「對呀,往後只能靠自己。」

  「不怕,水水喜歡靠自己。」水水用力點頭,附和娘親。

  「娘相信,只要不放棄,只要願意學習上進,天無絕人之路,我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

  「比在叔叔、哥哥家裡更好嗎?」

  聞言,陸溱觀有幾分心酸,水水已經忘記兩年前那曾經過得不錯的生活,只記得這兩年的貧困與寂寞,都怪她不早一點下定決心,讓水水這樣辛苦,但是……她相信一切將會好轉。

  下意識地,她輕輕握住繫在腰間的荷包。

  裡頭有一隻玉虎,是從爹娘的木箱子裡取出來的,她以為早早丟掉了,沒想到被爹娘收在木箱子裡。

  那隻玉虎是她塵封的記憶、塵封的溫暖。

  玉虎的主人不在跟前,他的五官面容已然模糊,但她記得他用黑曜石似的雙眼定定的看著她,很認真地對她說——

  你要相信,你是最好的。

  是的,她是最好的,從現在起她會努力相信。

*             *             *

  車廂外,趕車的季方運起內力,細細聽著車廂裡的交談。  

  挺有意思的,居然可以這樣和小孩子說話?如果爺也能這樣跟小少爺講講道理,爺就不會老是被小少爺氣到內傷了吧。

  他提醒自己,回頭把這些話給寫下來,寄給主子爺,看能不能教會爺,人家是怎麼當父母的。

  黃昏時分,他們來到柳葉村,村子不算大,但也有幾十戶人家,季方思忖著到里正家裡借宿,於是一路詢問,終於來到里正家大門口。

  停下馬車,季方進屋交涉。

  陸溱觀也帶著水水下了馬車,坐了一整天的馬車,就算再舒服,骨頭也都快顛散了。可才站定,另一部馬車疾馳而來,車夫拉緊韁繩、停下馬,立刻衝進里正家,人未到、聲先到——

  「大夫、大夫在哪裡?」

  莫非這柳葉村的里正也是大夫?

  陸溱觀拉著水水往旁邊讓開,不多久車裡下來一個二十幾歲、長相斯文的男人,他背著銀髮老婦,快步進入里正的屋子。

  有人生病?陸溱觀難掩好奇,帶著水水進屋。

  廳堂不大,幾個人進屋,就沒地方可轉身。

  廳裡還有一名中年男子,他滿臉為難地道:「這位爺,我真不會看病,平日裡我只能治治跌打損傷的小癥候,村裡人生重病,還是得到鎮上請大夫。」眼看著穿著華麗的客人,里正哪敢隨便用藥,何況他真看不出來老婦人生什麼病。

  斯文男子滿臉焦慮,此處離鎮上有兩個多時辰的路,現在過去恐怕趕不及。

  看看眾人,陸溱觀揚聲道:「讓我試試吧。」男子轉身望去,上下打量著陸溱觀。

  陸溱觀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頷首道:「既沒有別的選擇,便讓我試試,行不?」

  男子懷疑的眼神並沒令她生氣,畢竟這年頭鮮少有女大夫,可她不知道,自己篤定的口吻,已博得對方的信任。

  「那就麻煩姑娘了。」男子退開兩步。

  陸溱觀點點頭,朝長凳上的老婦人走去,她正陷入昏迷,是男子扶著她,她才不至於摔跌在地,陸溱觀仔細替老婦人號脈,接著觸診。

  過了一會兒,陸溱觀抬眸問:「老夫人是否患有消渴症?」

  她果真看得出來?男子急道:「是。」

  陸溱觀看向里正,又問:「這裡可有糖塊?」里正飛快接話,「有有有,我馬上去拿。」

  糖塊取來,陸溱觀讓老婦含入口中,不多久老婦人慢慢蘇醒。

  男子滿心感激。「多謝姑娘。」

  「老夫人應該有常備藥方吧?」

  「是。」

  「能讓我看看嗎?」

  「好。」男子從懷中拿出藥單遞給她。

  陸溱觀看過後,添入兩味藥材,再將藥方交還給男子,男子命人去抓藥後,與里正交涉幾句,里正沒有回答,卻為難地看向季方。

  陸溱觀明白里正的為難,他們才是先到的,不過事有輕重緩急,於是她淺淺一笑,問向里正,「這裡就讓給老夫人吧,里正,請問還有哪戶人家有空房間可以借住一晚?」

  男子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插隊了,他上前對陸溱觀一個長揖。「在下黃宜彰,多謝姑娘援手。」

  「應該的。」

  幾句客氣應對後,里正讓兒子領著陸溱觀等人去其他人家借宿。

  陸溱觀借宿的是一戶白姓人家,只有老夫妻兩人,兒子都在鎮上開鋪子,房間雖然沒有里正家裡寬敞明亮,但勝在乾淨整潔,老夫妻把房間打理得很好,隨時備著,讓兒子們回來時可以住得舒服。

  後院養著一窩雞和幾隻兔子,水水迷得不得了,同牠們玩得不亦樂乎。

  晚飯過後,陸溱觀牽著水水在院子裡散步消食。

  水水問:「娘,以後咱們的新家可以養雞和兔子嗎?」

  「可以啊。」

  「我能每天喂牠們吃東西嗎?」

  「可以啊。」

  「我可以給牠們講故事嗎?」

  這小丫頭是給阿璃講故事講上癮了?陸溱觀不免失笑,虧得阿璃有耐心,能忍受水水講得亂七八糟的故事。「我們家的雞和兔子肯定是天底下最快樂的雞和兔子。」

  一想到就要有一窩快樂的雞和快樂的小兔子,水水咯咯笑開,一雙眼睛成了彎月。

  遠遠地隔著籬笆,陸溱觀看見黃宜彰獨自走來,她牽起水水到門邊迎客。

  看見她,他咧開嘴,露出好看的白牙。「陸姑娘。」

  自從和離確定後,陸溱觀梳回姑娘髮式,不是為著昭告世人,也不是為著待價而沽,而是為了告訴自己,她已經重獲自由,再沒有人可以限制她。

  黃宜彰奉上匣子,裡頭裝著銀票。「這是診金。」

  陸溱觀笑著搖頭。「舉手之勞,不需要這麼多。」

  「於姑娘而言是舉手之勞,於在下而言卻是親人的性命,二百兩,一點都不多。」他堅持要她收下。

  她莞爾,收下,問:「老夫人罹患消渴症有多長時間了?」

  「將近三年。」

  「這段時間,老夫人並未忌口,是嗎?」

  「對,祖母的脾氣就像個孩子,老說她已經活夠本,能吃就是福。」

  他是開醫館的,怎會不曉得消渴症該節制飮食,可祖母是他唯一的親人,他不捨得她不開心。

  「話是這麼說,但若沒控制好,漸漸地會視線模糊,肝腎受損,傷口潰爛、無法癒合,嚴重的話,還要面臨截肢,到時會影響生活品質。」

  黃宜彰面露憂愁,問:「我該怎麼做?」

  「其實消渴症用藥效果並不好,日常保養比用藥更重要。待會兒我會記下消渴症應該注意的事項,明兒一早送到里正家裡,日後試著讓老夫人照做。」

  聞言,黃宜彰像是見到曙光一般,拱手揚眉。「多謝姑娘,在下是濟世堂的東家,濟世堂在全國開有二十六家分店,若日後姑娘有任何差遣,匣子裡除銀票之外,還有一枚玉牌,屆時拿著玉牌到濟世堂,他們會盡全力幫助姑娘。」

  「這下子該我向黃公子道謝了。」

  陸溱觀落落大方的應對讓黃宜彰印象極好,他笑著回道:「謝來謝去的沒意思。」

  她點頭同意,「確實如此。」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氣氛相當融洽。

  黃宜彰又道:「往後姑娘有任何需要,一定不能忘記濟世堂。」

  「那是自然。」

  兩人聊著聊著,聊到醫館經營,陸溱觀把從娘親那裡學來的說給黃宜彰聽。

  他越聽越是興奮、越是驚心,分科、分診、病房、護理人員、填單掛號、建立病歷表……他是商人,一聽便聽出商機。

  「姑娘這些想法是打哪兒來的?」

  「家裡原本想開醫館,可有些因由沒開成,若黃公子有興趣可以試試。」

  「有興趣,當然有興趣,要不,我與姑娘合夥?」

  陸溱觀搖搖頭,她連要在哪裡落腳都還不知道,還是先考慮好眼前。

  「我認為黃公子自己就可以經營得很好。」

  黃宜彰赧然微笑,道:「我突然覺得診金二百兩太少了。」

  這是個厚道人,陸溱觀望著他,淺淺笑開。  

  她的運氣不錯,離開程家,遇上的不管是大爺、阿璃或黃公子,都是好人。

  夜裡水水入睡,陸溱觀走到季方屋前,敲了敲房門。

  一整天相處下來,她可以確定他是個圓融親切、熱心隨和的男人,幾經考慮之後,她決定向他求教。

  季方正忙著把今天發生的事詳細寫下,打算過幾天到驛站時,託人快馬送回京城。

  爺雖沒交代該把人往哪裡送,可小少爺「交代」了,只是那口氣實在太人小鬼大。

  不過他是爺的人,小少爺的話也得聽,對吧?

  他沒想到陸溱觀會過來,連忙把寫到一半的信收進抽屜裡,這才開了門,把人迎進屋裡。

  「姑娘有事?」他替她倒了一杯水。

  「是的,不知季爺這些年除京城之外,有沒有去過其他地方?」

  問到這個季方可驕傲了,這些年他幫主子辦差,大江南北走透透,他得意地笑著回道:「姑娘應該問,我有哪裡沒去過。」

  「那麼季爺可不可以同我說說各州的特色和風土人文?」

  她這是在考慮要在哪兒定居?太好了,他正愁找不到合適機會同她說說這事兒。

  「可以,我們從最北邊的說起。邊關地帶,民風剽悍,姑娘熱情、郎君大方,那裡沒有京城那麼多的禮儀規矩,自蜀王領兵將匈奴打回草原後,這些年沒有什麼大的戰事,可每逢秋冬之際,草原缺糧,打草谷之事常發生,每年總有幾起婦女被擄的事情傳出。

  「往南是冀州,風景好,百姓純樸,但學風不盛,讀書人很少,百姓多以務農為生,因氣候穩定,倒是不缺糧米。再往下是麗州,麗州天氣好、土地好、學風好……幾乎找不到壞處,對官吏來說,麗州是塊肥得流油的好地方,人人都想調任麗州,但也因此官多位少,能成行的多半是背後有所倚仗,一年年下來,被派到麗州的都是些屍位素餐、只想大撈一筆的官,吏治不清,欺良霸善、官逼民反之事時有所聞,可有京裡權貴罩著,任誰也拿他們沒辦法,聽說皇上有意整治,可興利除弊需要時間,也許再過幾年會有改善。

  「再來就是蜀州了,早些年蜀州是塊蠻荒之地,地廣人稀,因土質不好,種不出什麼東西,這些年蜀王費心經營,蓋起幾座新都城,廣開馬路,彙集各地商人,獎勵商行進駐,再引進適合蜀州的農作物,教導農民囤墾種地,蜀州一片欣欣向榮,去年稅收居全國之首。」

  蜀州嗎?可是蜀王是她不願牽扯之人,爹娘為救他的妻兒殞命,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亡……

  陸溱觀明白,把這份過錯算到蜀王頭上並不厚道,但是不找個發拽的對象,日子要怎麼熬?

  「蜀州就沒有不好之處?」

  季方眼波一轉,是鼓吹得太過分了嗎?他是個會看臉色的,馬上補充道:「當然有,蜀州幅員廣大,至今不過建好五、六個新都城,許多地方仍屬蠻荒之地,尤其山林裡有不少猛獸,獨自一人萬萬不能上山。」

  雖然他這麼說,但心裡是想著猛獸多、打起獵來才過癮,去年爺不就打了頭白老虎,那張虎皮可真讓人羨慕。

  「還有其他地方嗎?」

  季方想了想,又講了幾處,只不過有蜀州做對比,其他地方就顯得很不適合居住。

  陸溱觀起身道:「多謝季爺告知,時辰不早,就不打擾了。」微微一笑,她轉身離開。

  季方對著她的背影發愣,所以呢?她的決定是什麼,怎麼不給個答案?

*             *             *

  收到季方來信,厚厚的十幾張信紙,滿滿地寫了陸溱觀與水水一路的經歷與對話,相當有意思。

  賀關心想,若能有個人這樣和阿璃對話,阿璃是不是能變得溫和些?

  搖頭苦笑,他無法想像不嘴賤的阿璃。

  來回看過幾遍,賀關的視線停留在蜀州兩個字上頭。

  季方說服她在蜀州定居了,他沒有吩咐季方這麼做,但阿璃威脅了季方,而季方「乖順地」接受威脅,總而言之,派季方出這趟差事是對的。

  濃眉微揚,賀關的心情跟著飛揚,他奮筆疾書,而後將寫好的信收進信封裡。

  「來人。」

  隱在暗處的侍衛現身。「屬下在。」

  「去給季方傳話,到櫂都後先回一趟王府,文二爺有事交代。」

  「是。」

  「把這封信送到文二爺手上。」「是。」侍衛接過信後退出書房。

  賀關忖度片刻後起身,跟著走了出去。

  阿璃正在院子散步,這是陸溱觀交代他的功課——每天得在院子裡走一個時辰,只不過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走完了,怎麼還不歇歇?

  看著滿面紅光、笑容浮在嘴角的阿璃,賀關明白了,他也收到季方的來信,這小傢伙肯定很高興。

  跨步上前,賀關的大掌往兒子後背一拍,說:「頭抬高、背挺直,才像個男人。」

  阿璃的好心情被這一掌給瞬間拍沒了,他扯扯唇,反駁道:「像男人又怎樣,有比較厲害嗎?」

  「至少不會因為一個小女孩衝過來就被撲倒。」那天若不是他這個爹在場,他的臉不知道要丟到哪裡去了。

  阿璃沉著臉,冷冷回道:「那也得有人肯撲啊,再英雄、再男子漢,沒有女人樂意撲,不也白搭。」

  還真得意吶,這也能拿出來說嘴?

  「下回看仔細,水水往我身上撲時,我是摔跤,還是把她舉高。」賀關故意用帶著嘲諷的目光上下打量兒子。「那是手?」他搖搖頭,滿臉不屑。「我還以為是擀麵棍。」說完,他便轉身離開。

  自從阿璃身子好起來,他不再處處讓步,他對兒子說話也沒在客氣,所以讓對方氣到跳腳這種情況,截至目前為止他們父子倆是平分秋色。

  阿璃氣怒地大喊道:「來人啊、來人啊!」

  他氣得頭頂都要冒煙了,不過能夠揚聲大喊的感覺還真暢快。

  阿璃喊得實在太大聲,幾個府衛和侍女慌慌張張跑上前。

  「屬下在!」

  「奴婢在!」

  他指著盈袖幾個丫鬟道:「你們去給我準備吃的,越多越好。」他再指指侍衛們道:「你們過來,教我練拳。」

  眾人在短暫的錯愕之後,相視而笑,齊聲應道:「是,小少爺。」

  賀關神清氣爽,頭抬得很高、背挺得很直,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高興,因為值得高興的事太多,比方兒子身體痊癒,比方能和兒子鬥嘴,比方陸溱觀決定在蜀州定居。

  強調第兩百次,他真的沒有吩咐季方做這件事,不過他也強調第兩百次,派季方出門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笑容始終淡淡地掛在賀關的臉上,直到下人來稟,皇太后宣他入宮,他扯直了雙眉,面容凝肅,他猜得出發生什麼事。

  慈寧宮裡一片歡聲笑語,直到賀關進去,笑聲戛然而止。

  賀關抿唇,一貫的嚴肅。「兒臣給母后請安。」

  「快起來,又不是外人,請什麼安?」皇太后向小兒子招手。 

        賀關起身,他見母后雙鬢斑駿,看來年中那場病真把她的身子拖垮了。

  伺候的宮人說皇太后精神不濟,睡得早、起得晚,食寢不香,一天天消瘦,連腦子也不大好使,被人算計得團團轉也不曉得。

  這哪是他的母后,母后再精明不過,誰都甭想在她眼皮子底下使暗招。

  太醫也說:皇太后早年辛苦,身子虧得厲害,若無大事,別打擾皇太后修養。

  太醫話裡話外全是暗示,該給皇太後過舒心日子,往後……怕是沒有多少時間。

  他知道母后慧極必傷,想在人吃人的後宮安然存活,怎能不耗心費力?

  為了讓母后舒心,皇上登基六年,對馬家人處處留情,沒想到卻把馬家人的心養得不知天高地厚。

  視線轉過,除皇后之外還有不少馬家姑娘,年輕貌美的姑娘們像鮮花似的,圍繞著皇太后。

  「你們這些小姑娘怎麼不給王爺請安?」皇太后樂呵呵地道。

  姑娘們趕緊過來給賀關問安,他眉眼不動、表情凝結,好像眼前杵著的不是女人而是柱子,直到一名含羞帶怯、眉眼如畫、美得驚人的女子站到跟前,微微屈膝道:「茹鈺給王爺請安。」

  馬茹鈺?就是她、未來的蜀王妃?

  對上賀關的眼神,馬茹鈺雙頰紅透,羞得又趕緊低下頭。

  見過禮後,皇太后切入正題,「阿關,哀家怎麼聽說你給阿璃請封世子?」

  他沒料錯,就是這件事,動作還真快,昨天才請封,聖旨未下,消息已經傳到母后耳裡了。

  他的後院乾淨,會介意爵位旁落的,只有即將進府的馬茹鈺和馬家人,而母后身邊伺候的已經換上新人,事情還能捅到母后跟前,看來皇后日子過得太清閒,非得攪亂一池春水。

  賀關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那股不怒自威、冷冽凌厲的氣勢無人可及,視線轉過,他銳利的目光定在馬皇后身上,讓她止不住輕顫。

  坐到皇太后身邊,賀關握住母后痩骨嶙峋的手,難得地柔和了嗓音,「兒臣本就有此意,只是阿璃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得神醫治癒,便趁此次回京把事情給辦了。」

  「可哀家聽說阿璃那孩子自小就刻薄、脾氣暴戾,這樣的孩子襲爵,會壞了你的名聲。」

  聽說?聽誰說?賀關嘴角浮上一抹輕嘲。

  「那是謠言,阿璃自小聰慧無比,三歲識字、五歲懂文,還能寫得一手好文章,師父讚不絕口,幕僚還玩笑說兒臣這是歹竹出好筍。」

  皇太后聞言,心中暗忖,真是這樣嗎?那麼阿關還真生出個會做學問的好苗子,當年她打也打、罵也罵,可每次阿關拿起四書五經總說頭痛,唯有兵書才能讓他在書桌前坐定。

  「就算這樣,也不必心急,禮部已經訂下五月十五,新王妃入門,夫妻好合,阿關要多少兒子都有,到時再從當中選個好的襲爵,豈不更穩當?這事,你就聽哀家的吧。」

  賀關垂下眼睫,嘆道:「當年惠文若非受兒臣拖累,怎會成了賀盛的目標?請封世子,是兒臣還給惠文、還給阿璃一個公道。」

  李惠文是先帝為賀關挑選的妻子,之所以選擇李惠文,是因為她的父親只是五品小官,沒有足夠背景給賀關助力,為此皇太后並不喜歡這個媳婦,可是她聰明慧黠、溫柔婉順,又肯在婆婆跟前下功夫。

  皇太后在後宮生存多年,看人的本事是淬進骨子裡的,她心知好歹,漸漸地接受這個媳婦。

  想起她年紀輕輕卻死於非命,想起她硬拼著一口氣,也要把阿璃順順當當生下來,皇太后的心再硬,也無法無動於衷。

  皇家確實欠李家一個交代,想到此,皇太后再不反對,但仍不忘叮嚀道:「既然你已經做出決定,哀家也不多說,倒是以後你得善待茹鈺,她可是個好姑娘。」

  「是,母后。」賀關乖乖應下,只不過心中已另有想法。

  「要不,你領著茹鈺到外頭走走,小倆口好好培養感情。」皇太后興致勃勃地建議。

  「是,母后。」手一攤,賀關道:「馬姑娘請。」

  抬眼,望向賀關,馬茹鈺一顆心怦怦跳個不停,這是蜀王、是皇上最看重的親弟弟,想到再過不久他將成為自己的枕邊人,她怎能不心生雀躍?

  「王爺請。」馬茹鈺微屈膝。

  她的禮儀師承徐大家,她對自己很有把握。

  可她不曉得,完美的宮禮看在賀關眼裡最是做作,他不耐煩這些規矩,從小到大他不時反抗這些規矩,才會惹得先帝不喜。

  因此馬茹鈺恰恰是投其所惡,還沒認識她,他先厭煩了她。

  走出慈寧宮,賀關讓宮女領馬茹鈺到清柳水榭等著,自己卻轉身對侍衛道:「去向皇上傳句話,皇后不生病,換再多宮人亦無用。」

  侍衛應聲,往御書房方向奔去。

  不多久皇上接到傳話,目光微冷。

  馬皇后還真是沒把他的話給聽進耳裡,惹惱他,又去招惹阿關,真真是好本事,她真當這天下是馬家的?

  「傳林貴妃、德妃、淑妃過來。」

  「是。」太監領命離去。

  皇上又對心腹太監低低說了幾句話後,想起今日早朝新政再次被阻,他難掩氣憤,他本想著再縱容馬家幾天,免得母后心裡難受,沒想到馬家真敢欺到他頭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過隔天,後宮傳出皇后生病的消息,馬家送進宮的新妃嬪全都去「侍疾」。

  林貴妃、德妃、淑妃等人領了皇命,天天往皇太后跟前湊,變出新花樣逗皇太后開心,大夥兒心知肚明,若是能順利把皇后鬥垮,就能往上升一升。

  有此想頭,誰不盡心儘力?

  而皇太后雖問過幾次皇后,得知她病得厲害,也漸漸地把她放到腦後,一時間,後宮氣氛祥和寧靜。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6:44

【第四章】   蜀州新生活

  清柳水榭裡,早到的馬茹鈺後悔極了,為突顯自己曼妙身材,她刻意穿春裝出門,沒想到被這裡的風一吹,那濕冷是透進骨子裡的,偏偏她又不敢亂動讓身子暖和些,就怕髮髻亂掉,影響完美形象。

  為了抵擋寒意,她試著把所有心思放在賀關身上。

  聽說他不好女色,後院沒有通房小妾,她不必擔心有人與自己爭搶,只是該死的李惠文,人死都死了,幹麼留下一個孽障?

  算了,收拾一個六歲小孩何難?她下定決心,王爺的爵位只能讓自己的孩子繼承。

  想到自己和王爺的孩子,她忍不住輕笑,她真沒想到王爺長得那樣俊,還以為他是個粗鄙魯莽的大老粗呢。

  突地,她」個控制不住,打了一個響嚏,她狼狽地用帕子擦拭的同時,賀關走近。

  一個心急,她用力擦乾鼻水,將帕子往婢女身上丟去,不想她擦得太用力,鼻頭上一圈紅印,竟和掛環的水牛有些相似。

  見她如此,賀關雙眉微挑,不過是略施薄懲,倒挺有效果。  

  「宮裡有處梅園,花開得正好,王爺要不要過去賞梅?」馬茹鈺冷得直打哆唆,強壓顫抖,軟聲說道。

  「不必,事說完就走。」

  「王爺想交代什麼?」

  「第一,本王改變主意,不續弦了,只迎側妃;第二,過完年本王就回蜀州。」

  想起決定在蜀州定居的陸溱觀,他歸心似箭。

  兩句言簡意賅的話,讓馬茹鈺備受打擊,他為何突然改變主意?

  她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她的琴詩雙絕,風流名士讚揚不已,她的美貌無人能及,與趙璧珠並稱京城雙姝,所以他對她……不該是嫌棄啊……

  思緒飛快轉過,馬茹鈺恍然大悟,是請封世子一事鬧到皇太后跟前,惹得王爺不喜?肯定是,王爺不願讓她生下嫡子後,與賀璃爭爵,才會決定壓壓她的風頭?

  錯了,她不該心急的,只要順利嫁入王府,時長日久的,攏了王爺的心思,她還怕什麼?不過是個六歲小孩,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呀。

  她對躁進後悔不已,卻沒打算偃兵息甲。

  「王爺誤會了,世子一事,並非茹鈺的意思,是皇后娘娘對皇太后提起的,之前茹鈺並不知情。」她只想維護自己的形象,把皇后推到前頭抵罪,並不覺得罪惡。

  賀關冷哼,親侄女出賣起姑姑,半點不手軟吶,為人作嫁,皇后這次犧牲得未免太大。

  他斜眼睨著她,自己人都可以如此出賣,遑論是外人,這般人品……難怪馬家要敗。

  他不對她的解釋有所反應,只道:「馬姑娘再考慮考慮,若是不願出嫁,本王可以通知禮部取消。」

  「不……」馬茹鈺有些激動的尖叫,隨即才意識到賀關還在跟前,連忙捂緊嘴巴,連連深吸幾口氣後緩聲道:「女子當從一而終,自賜婚懿旨進了馬家,茹鈺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

  賀關冷笑,想當他家鬼的馬家女肯定為數不少。

  「本王能給姑娘的只有側妃位份,沒有其他,還望馬姑娘想清楚。」

  他這是在警告她甭想越過李惠文?她輕咬下唇,眉心緊蹙,她不甘心。

  不過沒關係,她是什麼人啊,是京城權貴人人吹捧的馬茹鈺,只要她嫁進王府,他會看見她的好,會曉得她有多麼珍貴,哼,李惠文要怎麼和自己相比?不過是個五品小官的女兒。

  此時此刻,她還不曉得賀關所謂「只有側妃位份」指的是什麼,因此不撞南牆不回頭。「茹鈺想清楚了,好馬不雙鞍。只是王爺年後就回蜀州,那麼婚禮……」

  「不過迎個小妾,何來婚禮?」丟下話,賀關頭也不回地離開。

  留下頭昏腦脹的馬茹鈺,不停地問著為什麼?

  怎會是小妾?側妃是要上皇家玉牒的呀,往後蜀王府後院以她為大的呀,他怎能用如此輕蔑的口吻說出那句話,他是看不起她嗎?

  不對,不是這樣的,都說蜀王鐵面無私,手下不留情,他定是為世子之事遷怒。

  呼……沒事的,以後她會「好好對待」賀璃,會寵他疼他愛他,誰說非要打殺?捧殺也行啊,只要他處處比不上自己的兒子,王爺又不是傻子。

  不要急,慢慢圖謀,再壞的情況都能被扭轉,她可是馬家女。

  可是旁的事能夠慢慢來,婚禮絕不能隨便,有多少姊妹看著呢,她們原就嫉妒她好運道能嫁給蜀王,若連婚禮都沒有,她不敢想像自己會怎麼被笑話。

  她不是小妾,她是堂堂的蜀王側妃!王爺可以憤怒,但不能在婚禮上頭任性,所以她必須……離開水榭,她想也不想地往慈寧宮走去,都說蜀王至孝,這事得讓皇太后作主。

  只不過她才走了幾步,就有一名太監朝她走來,笑眼咪咪地對她說:「馬姑娘,您走錯路了,出宮的方向在那兒呢。」

  「我不出宮,我要去見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已經歇下,姑娘過些時候再進宮請安吧。」

  「那我見皇后娘娘。」她退而求其次。

  「皇后娘娘在同皇上說話,這會兒恐怕不方便見姑娘。」說著,太監目光一轉,一旁的兩名宮女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夾著馬茹鈺,往出宮方向走。

  之後,無論馬茹鈺遞了再多的信兒,也見不著皇后、皇太后。

  不管樂不樂意,她想嫁進王府,就只能一頂花轎出京。

  雖然嫁妝下人樣樣不缺,雖然笙蕭鼓樂、熱鬧喧天,可都敵不過沒有新郎迎娶的這個事實。

*             *             *

  蜀州處處一片欣欣向榮,再加上馬上就要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在蒸年糕、大掃除,氣氛相當熱鬧。

  蜀州不像京城那樣寒冷,沒有種植糧作的土地上原該是一片土褐色,可這邊的田裡卻開滿黃色小花,春天未至,卻已聞到幾分春日氣息。

  蜀州學風確實很盛,連鄉村裡都有私塾,大概是官府蓋的,格局都相差不多,幾排房舍,中間有一大塊圓形土地,已經歇課了,但孩子們還是聚在裡頭,遊戲玩耍奔跑,笑聲遠遠傳來,讓人心情飛揚。

  陸溱觀對蜀州陌生,但她是如何分辨此地是不是蜀州?

  很簡單,季方說過,蜀州土地貧瘠,不利務農,一開始蜀王便打算將蜀州建設成商州,所以來到封地之後,王爺就用私銀蓋馬路,寬敞平順的馬路有利商人運載貨品。

  所以馬車一進入地界,她便曉得蜀州到了。

  車輪轆轆滾動,和季方混得很熟的水水坐在他腿上,兩人一起駕馬車前行。

  陸溱觀拉起窗簾看著外頭景色,是真心的,她喜歡蜀州,即使這裡和「那個人」有關。

  季方刻意拉高嗓子替水水介紹蜀州,陸溱觀自然也聽到了。

  「水水,你覺得黃色小花漂不漂亮?」

  「很漂亮呢,別的地方都沒有。」

  「可不是,那是王爺引種的,秋收之後,在田裡撒下油菜花種子,到冬天,到處一片花海,美不勝收。水水要不要猜猜,這花是用來做什麼的?」

  「花兒?戴在頭上的嗎?還是用來串花環?」

  「不是,是用來做綠肥的。」

  「什麼叫綠肥啊?」

  「蜀州土質不好,費盡心思種出來的糧作,收成比別處差很多,王爺到處尋訪農事高手來解決這個問題,其中一個辦法就是在土地休耕的時候種油菜,這樣等來年播種前,把油菜的枝葉給絞了,埋進泥土裡,土地就會變得肥沃。」

  「收成會變好嗎?」

  「當然,你看看百姓的生活就曉得,以前的孩子甭說上學,想看到都難。」

  「為什麼?他們去哪裡了?」

  「因為沒錢買布裁衣,幾個孩子只能輪流穿一套衣服出門。可是現在生活好了,他們身上的衣服連補丁都沒有,百姓們可感激王爺了。」

  「王爺真厲害。」

  「可不是嗎?目前蜀州五座大城已經蓋好了,正在建第六座,季叔叔想帶你們去的是櫂都,那裡是第一個興建的都城,你娘想要行醫,得選擇藥材充足、百姓眾多的都城才好。  

  「櫂都縱橫各有八條大街,以『風調雨順、國富民安』命名,東西走向的叫東風街、東調街、東雨街……南北走向的叫南風街、南調街……街道長寬都一樣,形成一個像棋盤的正方形。

  「街的兩邊統一規劃出兩層樓高的商鋪,有的商家把二樓當鋪面,有的做為倉庫或住家,端看他們做什麼買賣。住宅區圍著商街建立,有東西南北四區,每一區的住家後頭都有一個學院,分別教導不同年齡的學童,男女都收,水水想念書的話,可以去登記……」

  季方叨叨說個不停,陸溱觀知道,他這是想讓自己安心。季方是個親切體貼、謹慎細心的人,有他在,這一路上都很順利。

  車行兩刻,終於看見櫂都的東城門,果如季方所言,入目的是一座佔地很寬廣的大學院,然後是安靜的住宅區。

  季方說,當初建都之時,只蓋商街和學院,住宅區的土地是空下來的,分成一個個小單位,百姓可以自行買地建宅,所以住宅區的房子格局都不一樣,各有特色。

  經過住宅區後,陸溱觀母女的視線就轉不開了。

  街道很寬,分行人道和車道,兩道中間種一排樹木做為區隔,她們看見季方說的黃色公共馬車,也看見馬車招呼站,每部公共馬車都有自己固定的行駛路線,百姓可以在指定的地點上下車、轉車。

  一個食衣住行如此便捷的地方,怎能不吸引大量百姓移居?

  陸溱觀不想的,但她無法不讚美蜀王,他確實很厲害,馬背上能戰、馬背下能治,有這樣的臣子,是皇上朝廷、更是所有百姓的福氣。

  馬車在福安居前停下,福安居是間客棧,不是最大的,但季方說——

  是價錢最公道的。

  他抱著水水下車,再到後頭迎陸溱觀。

  「姑娘,天色不早,你和水水早點休息,我先去一趟牙行,把姑娘要找房的事兒說說,讓他們明兒個派人來領姑娘看房。」

  「麻煩你了。」

  季方抱著水水、領著陸溱觀進入福安居,迎面一陣撲鼻的酒菜香。

  福安居有三間鋪面大,裝潢擺設並非上等,但乾淨整潔,一樓是大堂,不管住不住店,都可以在這裡用飯,二樓隔成多間住房,提供旅客需要。

  「兩間上房,先送熱水和一席飯菜過來。」季方熟門熟路地吩咐掌櫃。

  「好咧。」吳掌櫃喚來夥計。

  夥計接過陸溱觀的包袱,領她們上樓。

  直到人看不見了,吳掌櫃才把一封信送到季方手上。「主子爺吩咐,讓季爺進府找文二爺。」

  「知道了。」季方不懂爺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嘮叨,都命人吩咐過的事兒,還一再叮嚀,他什麼時候給爺辦砸過差事?「我馬上過去。」

  「既然季爺要回王府,順便幫我把這兩個月的帳本送過去,行不?」吳掌櫃奉上帳冊。櫂都剛建立時,百姓都在觀望,沒人敢投資銀錢在空城裡買鋪面,於是王爺召幕一批人開設鋪子,因此櫂都有上百家、接近一成的鋪面都是王府的。

  此舉本只是為著聚集人氣,沒想到生意越做越好,後來的幾個新都城,王府都留下近百間鋪面做營生。

  現在食衣住行,賀關就沒有一行是門外漢。

  季方接手帳冊,轉身往王府走去。

*             *             *

  清晨,朝暾初升,一縷炊煙從陸家的煙囪緩緩升起,這是陸家的專屬氣味——藥香、食物香融合一起。

  那天,人牙子帶陸溱觀看過幾間房,她最喜歡這裡。

  兩排共十間房,佔地倒是不算大,對她們母女倆來說綽綽有餘。

  前排安排了大廳、書房、藥室、廚房跟柴房,母女倆和采茵住在後面屋子。

  采茵是季方大力鼓吹之下買回來的丫鬟,季方本想讓陸溱觀再多買幾個小廝、廚娘的,但買房後,身邊的銀子就不多了,陸溱觀自己挨餓無妨,卻不想餓著水水,她正是長個子的年紀,便拒絕了。

  這宅子最好的是前後院很大,後院有口井,還有雞舍,她答應過水水的,因此搬過來第二天,就給女兒買了一窩雞和兩隻小兔子。

  她又讓人蓋起幾間豬圈,倒不是為著吃豬肉,而是別有用途,最近她訂下幾隻待產的母豬,這幾天將陸續送到。

  前院她搭起一些竹架子,打算用來曬藥材。

  季方說蜀州夏天炎熱,前院的老桃樹千萬不能砍,到時有那個濃蔭,便曉得好處。

  她留季方一起過年,季方欣然接受。

  她對季方和采茵相當感激,他們裡外操辦,把這裡佈置妥當,也是他領水水到新學堂報到,采茵還特地帶水水上街裁幾塊布做新衣、新鞋和新書袋,水水滿心期待上學堂,季方還送她筆墨紙硯,勉勵她好好念書。

  蜀州的新年和京城一樣熱鬧,元宵那天,王府放了不少煙火與民同樂。

  五彩繽紛的煙火,讓水水興奮得不得了,季方還把她抱到屋頂上看,樂得她手舞足蹈。元宵過後,季方返京覆命,她們也開始展開新生活。

  清晨起床,用過早膳後,學堂的馬車會過來接人,采茵得帶水水到指定的地方等車,而陸溱觀背起醫箱當起鈴醫,在住宅區、商街上緩步慢行。

  中午馬車送水水回來,采茵做好飯菜後就去接人,等陸溱觀回家,三人用過飯,小憩片刻,采茵領著水水複習功課,陸溱觀則鑽入藥室製藥。

  她打算把娘留下來的藥方一一製成藥丸。

  晚上陸溱觀陪水水玩一會兒、說說話、講講故事,水水睡得早,待她睡下,陸溱觀便拾起醫書,複習娘教導她的醫術。

  生活簡單卻也充實,比起在程家永無止境的等待與沮喪,好太多。

  「姑娘,早飯做好了,我去喊水水起床。」采茵在圍裙上擦兩下手,圓圓的臉笑出兩個小酒窩。

  「好。」

  采茵確實是個好幫手,聽說過去是大戶人家的丫鬟,她會打理家務、會縫衣服,清潔打掃都做得很好,最好的是她識文懂字,能教水水念書,還能幫她管理藥室。

  這種丫鬟,買一個頂十個,陸溱觀覺得自己賺大了。

  不只她,連這房子都賺很大,依市價,她根本買不起,只是宅子主人在京城當官的兒子出事,得一大筆錢急用,這才半價售出,唯一的條件是要馬上拿到錢,而她為了離開程家,把所有家當全換成銀票,兜在懷裡,雙方一談就成。

  進到藥室,陸溱觀把做好的六味地黃丸放進醫箱。

  當了幾天鈴醫,到現在還沒開張,有一戶人家都已經打開門了,發現大夫是女子之後,二話不說又把門關了起來。

  這會兒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女人寧可忍受後宅骯髒事兒,也不願和離,有沒有本事是一回事,這世道對女人確實很殘酷。

  但她不會被打敗的,一定、絕對、肯定!

  走到廳裡,三個人圍著桌子吃飯,陸溱觀不認為在小小的家裡還需要分主僕關係,都是搭夥過日子。 

  「茵姨今天做的蛋沒焦吶。」水水像是有什麼重大發現似的,夾起一整顆蛋,一臉驚奇。

  「是啊,采茵的廚藝進步好快。」她剛來的時候,連柴火都不知道要怎麼生,幸好陸溱觀有過兩年辛苦日子,廚藝普通,生火煮湯還難不倒。

  采茵笑得滿臉得意,她可是下死功夫硬學的,幸好她天資聰穎。

  「以後會更好。」采茵抬抬下巴,自信滿滿。

  「水水,快謝謝茵姨,以後我們有口福嘍!」陸溱觀笑道。

  「謝謝茵姨。」

  水水滿足的小臉讓采茵太有成就感,笑得更開心了。

  「水水去學堂好幾天了,還喜歡嗎?」陸溱觀問。

  水水略略一笑,偷看采茵,眼,采茵同她使眼色,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看得陸溱觀也跟著笑。

  「你們有秘密?我也要聽。」

  水水在桌子底下踢踢采茵,采茵用膝蓋頂頂水水,兩人笑得越發曖昧。

  「真的不說嗎?我好傷心。」

  水水心急,用手肘頂采茵。「茵姨說啦!」

  采茵這才好笑地道:「咱們家水水可是大出風頭呢,一整個班就兩個女娃兒,咱們水水模樣長得好不說,連默書都比別人強,有個男生看她不過眼,老找她比賽。」

  「比賽默書?」

  水水接話道:「對啊,他叫李成功,住在咱們家隔壁,我們已經比三天了,我每次都贏。」

  采茵道:「李成功是獨子,家裡對他寄望頗高,過去他是全班最厲害的,現在硬生生被水水拼過去,面子掛不住,回家後發憤讀書。看兒子這麼積極,問明原委,李家太太高興不已,命人送禮過來,說要謝謝水水。」

  「娘,我可以賺錢啦,厲不厲害?」

  陸溱觀雛眉問:「李家送什麼過來?」

  「兩匹綢緞,姑娘別擔心,我已經還了禮,是過年前買的人蔘,年份不高但品相挺好,不會失禮的。綢緞我打算給水水做幾套衣服,班上另一個小姑娘是富家千金,成天穿金戴銀,衣服全是最新的款式,咱們水水可不能被她比下去。」

  水水非常同意采茵,用力點頭道:「可不能被她比下去。」

  陸溱觀輕輕搖頭,嘆口氣。

  采茵問道:「姑娘覺得不好嗎?」

  「比較是沒有止境的,而競爭缺乏意義……」

  采茵搶白道:「不對,學堂的師父說了,學問不進則退,與人競爭也是不進則退,要贏就不能躲閃退避,世上沒人會記得失敗者的忍讓。」

  水水的頭點個不停,是啊、是啊,就是茵姨說的這樣。

  「與其忙著打敗對手,倒不如確立目標、奮力向前,當眼界只限於與人較勁時,就輸了。因為當你卯足勁跟別人較力的時候,有許多人正在奮力高飛。」

  聽著兩人對話,水水小臉犯愁,皺起眉頭,猶豫地問:「娘,我們是不是因為輸給二夫人,才必須離開爹爹?」

  陸溱觀一頓,心疼地摸摸女兒的頭。

  離開程家後,女兒半句話不多問,她本以為是女兒年紀小,什麼都不懂,原來是心疼她這個「失敗者」,怕惹她傷心。

  把女兒抱進懷裡,陸溱觀認真地道:「娘問你,葉子離開樹,是因為樹對它不好嗎?」「不是……吧。」

  「那麼是風搶走葉子嗎?」

  「也不是,是因為秋天到了,葉子就應該掉下來。」

  「沒錯,正是因為時機到,它們不再適合在一起,所以葉子決定離開大樹,爹和娘也一樣,我們不再適合在一起,所以娘決定離開爹,與輸贏無關。」

  「可我覺得是爹和二夫人的錯,是他們對我們不好。」

  「既然已經離開,再論誰對誰錯有什麼意義?既然不適合,與其勉強糾纏,耗盡對方養分、一同枯萎,不如坦然聚散,各自相安。」

  這話對水水而言太困難,她無法理解,如果不是他們太壞,娘怎會痛苦傷心?分明是他們的錯,要怎麼坦然聚散、各自相安?

  「說得容易,誰知道離開樹後,葉子會變成怎樣?」采茵同樣不明白,分明那人有錯,為何要輕易原諒?

  「葉子也許會被有心人珍藏,也許隨風紛飛不知去向,也許落地生根發芽,努力成長。不知道未來的路,確實令人惶惑不安,但相較在一起時的傷害,我寧可選擇勇敢。」

  采茵又問:「那就不怨、不恨了嗎?」

  「把力氣拿來怨恨?不,我寧可拿來往前奔跑。采茵,我知道你關心我,但請你相信,未來的路,我會越走越開闊,我不是因為輸了才離開水水的父親,而是想要振翅,想讓自己的人生過得更好。」

  采茵不由得笑了,她如此有自信,難怪會被看重,這樣的性情世間少有。

  頓了一下,陸溱觀想到一件事兒,問:「不過……你怎麼曉得水水的同學穿金戴銀,衣服是最新的款式?」

  她又沒去學堂上課,而水水可搞不清楚什麼衣服款式叫最新。

  采茵被問倒了,水水也滿臉疑惑地望著她,讓她忍不頭皮發麻。

  她搔搔頭,裝出一臉的害羞。「我不放心水水,擔心她被李成功欺負,就偷偷跑去學堂看她,可是家事我一樣也沒落下。」

  聽她這麼說,陸溱觀怎會計較,那是當娘的心情,陸溱觀很高興,有人和自己一樣關心水水,她將掌心覆上她的手背,誠心地道:「謝謝你,采茵。」

  「我們是一家人啊!」

  「是,我們是一家人。」

  吃過飯,陸溱觀背起醫箱,到外頭行醫,采茵送走水水後回到家裡。

  不多久有人敲門,采茵打開門,迎進三個僕婦,她們手裡拿著東西,一進門,就各自忙開了,有人在廚房裡切切洗洗,有人擦桌抹椅,裡裡外外打掃仔細。

  「采茵姑娘,鞋子已經做好,昨兒個你說的那塊綢緞我帶回去吧,明天先趕一套出來。」

  「不必了,姑娘說和別人較勁兒不好,先縫兩床夏被吧,蜀州夏天來得早。」

  「行,連軟枕都縫上幾個吧。」

  「你們先忙,我去看看水水,半個時辰就……」話未說完,她沮喪地把話給吞回去,不好,再露出破綻可不行,她連忙改口道:「我去廚房看看秦娘子。」

  還是多學點廚藝才實際。

  「對了,季爺問什麼時候送人過來?」

  采茵想了想,回道:「明天吧。」

  「是,我回去給季爺傳話。」

  不多久,廚房傳來鍋鏟聲。

  不多久,屋裡屋外煥然一新。

  不多久,「家人」就要回來了,采茵眉飛色舞。

  相較采茵的順風順水,陸溱觀沒那麼幸運,今兒個又是半個病患都沒。

  眼看接近午時,她決定先去買點藥材,家裡藥室沒有懷牛膝,何首烏也該補一點,還有些其他藥材……今天她打算炮製七寶美髯丹。

  藥鋪多數集中在東國街,之前的藥材是季方買的,這是她第一次來到東國街,她很訝異藥鋪醫館這麼多,半點不輸京城。

  想了想,她打算先快走一遍,看看有哪幾家醫館藥鋪。  

     加快腳步,走過幾家之後,陸溱觀發現前方有一間醫館人滿為患,病人都排到鋪子外頭了,她直覺抬起頭看向招牌。

  濟世堂?是黃公子開的濟世堂?

  略略一想,她走進去,一名夥計立即迎上前。

  「姑娘要看病嗎?先到那裡填單掛號。」

  陸溱觀笑開,沒錯,確實是黃公子的濟世堂,他落實得還真快,就此看來,他確實是個精明商人。

  「不,我要買藥材。」她拿出單子交給夥計。「這些藥材都有嗎?」

  夥計看了看,笑道:「都有,姑娘稍等,我馬上讓人給姑娘準備。」

  夥計離開,陸溱觀到處走走看看,有三個診間,診間外面有個房間排滿長凳,讓病患坐著等候,但病患太多,因此有人在外頭等候。

  一名穿著白衫的年輕姑娘從診間探頭,揚聲喚,「三十七號,林公子。」

  馬上有人起身,跟著姑娘進診間。

  是護理人員嗎?這不關她的事,她卻覺得好開心,這就是娘想要的醫館,對吧?

  滿足嘆息,她走往櫃檯準備拿藥材時,一名痩削的男子突然臉色慘白、手撫著胸口,一副喘不過氣的模樣,要不了多久人便癱軟在地。

  康掌櫃見狀,立刻衝進診間,把大夫請出來救人,動靜鬧得很大,三位看診大夫都衝了出來。

  他們接連號過脈,看看彼此,都搖搖頭,這人沒救了。

  陸溱觀上前,擠開大夫們,號脈觀色,她把頭貼近對方的胸口細聽,片刻後,她對大夫們說:「是氣胸。」

  三位大夫困惑的面面相覷,不知氣胸是什麼。

  陸溱觀也沒時間同他們多解釋,立即拔下髮簪,往病人兩層肋膜中間刺下,病人立刻吸到空氣,暗紫的臉色好轉,她的髮簪是中空的,肺部的液體順著管子流出來。

  在場其他人看到她的動作,先是狠狠倒抽一口氣,接著無不感到驚奇,就連三位大夫都深感不可思議。

  陸溱觀說:「等裡面體液流完就可以了。」

  康掌櫃連忙指揮兩名夥計上前,把病人抬進病房,一名大夫也跟著進去。

  莊大夫想了下,走到她面前,拱手相問:「可否請教姑娘,何謂氣胸?」

  「簡單來說,就是肺破了個洞,造成肺部塌掉,沒辦法正常換氣,氣體便開始從破洞處漏往兩層肋膜中間,造成肋膜中壓力開始上升,沒辦法提供肺部膨脹的負壓,於是產生冒汗心悸現象,嚴重的話會導致昏迷。」

  莊大夫聽了個八成,但他無法想像,肺部怎麼會塌陷?也想像不出肋膜長成什麼樣?只能自嘆技不如人。

  這時,站在人群後方的黃宜彰走了出來。

  打從陸溱觀開始為病患把脈時他就認出她了,她的醫術確實不同凡響,莊大夫的性子傲得很,很少把人看在眼裡,更別說女人,可這會兒他的表情……是吃癟?

  美麗的女人會讓人多看兩眼,尤其是既聰慧能幹又美麗的女人,他對陸溱觀的印象很好,並且越來越覺得她好……

  黃宜彰走到陸溱觀身邊輕喚道:「陸姑娘,又見面了。」

  「黃公子?」陸溱觀難掩訝異,他開的醫館有二十幾間,怎麼就這麼剛好人在這裡。他理解她的訝異,解釋道:「我住在櫂都,陸姑娘看見了,這是第一間照姑娘建議改變的醫館,自從改成這樣後,病患變多、抓藥的顧客也多了,都是姑娘的功勞。」

  「黃公子客氣。」

  「姑娘能否撥一點時間,咱們談談?」

  「不了,水水在家裡等我,下次有機會……」

  「我只想問問姑娘,願不願意到這裡坐堂,價錢好談。」

  陸溱觀忖度,借著濟世堂的名氣,或許會有病患肯讓自己看病,只是……「水水還小,我沒有太多時間,如果只有上午……」

  「行,就早上兩個時辰,還是老話,診金由姑娘開。」黃宜彰快人快語。

  「診金就不用了,但如果病人有需要,我想把自己炮製的藥丸賣給病人,行不?賣得的錢,濟世堂可分兩成,黃公子覺得如何?」

  她的大氣,令黃宜彰更加欣賞,他笑出一雙桃花眼,回道:「姑娘連診金都不收,我還向姑娘要求兩成?這種便宜佔盡的事兒,我可做不出來。」

  「那麼……」

  「姑娘明日過來坐堂吧,我讓康掌櫃把診間整理出來,至於賣藥的銀子,濟世堂一分不收。」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黃宜彰送她走出醫館。

  離開濟世堂後,陸溱觀仰頭望向藍天,她笑著再一次對自己說:我一定會帶著水水把日子往好裡過。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7:05

【第五章】   陸大夫有真本事

  屋裡,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躺在床上,臉色青紫,胸口起伏得很厲害,身子僵直,呈現昏迷狀態。

  采茵坐在桌前支著下巴,從窗戶往外看向院子裡兩個正在吵架的小孩。

  「我家有錢,人送到我家才治得好。」李成功趾高氣揚,臉上寫著「旁的別跟我比,哥窮得只剩下錢,論到錢,哥可是舉世無敵」。

  「我娘是大夫,可以治好叔叔的病。」水水氣勢也不低,錢再多也敵不過一位好娘親。「我家下人很多,會把人給伺候得穩穩妥妥。」

  「我家茵姨比得過你家一百個下人。」

  采茵不禁苦笑,姑娘說過別同旁人較勁了呀,水水明明已經把話給聽進去,不想穿金戴銀、也不想裁新衣,怎麼和李成功的比較就是停不下來?

  李成功背一段文章,她非要背兩段,李成功得了個甲等,她非拿甲上。

  這會兒連撿一個病人也能吵上半天,這叫冤家還是冤孽?

  采茵正在考慮要不要出面勸架時,有人敲門。

  哈,姑娘終於回來,她快步走到床邊,拉兩下棉被,飛快跑出去開門。

  果然是陸溱觀!采茵一把拉起她的手往裡面跑。

  「怎麼了?是水水出事嗎?」陸溱觀被采茵緊張的模樣給嚇著。

  「水水和李成功在咱們家巷口撿到一個男人,那人病得厲害。」一路說,兩人一路往客房跑。

  看見娘回來,水水趾高氣揚地跟上,李成功見狀也急忙跟上,一串人就這麼一個接一個來到床邊。

  放下藥箱,陸溱觀把過脈,撐開男人的眼皮,仔細檢查他的四肢。

  「娘,叔叔病得厲害嗎?」水水問。

  陸溱觀安慰道:「還好,可能餓過兩、三天,又中了毒,不擔心,娘幫他針灸,再開兩副藥。」

  采茵暗地喝采,連餓了兩、三天都看得出來?她家姑娘的醫術果真非凡。

  水水滿臉得意,下巴抬得高高的,用鼻孔對著李成功,揚聲道:「怎樣,我娘比你家的錢有用。」

  李成功扁扁嘴,但氣勢未消。「是你娘有本事,又不是你有本事,可我爹的錢統統是我的。」

  「等我長大,娘會把本事教給我。」水水拉起娘親的手,驕傲極了。

  「學得會嗎?你這麼笨,倒不如找個好男人嫁了,比較實在。」  

  好男人……就像他,他李、成、功是一定會成功的好男人。

  「我笨?我背書可比你強得多。」水水一支箭直接射上靶心。

  可惡,她竟然嘲笑他!在她沒來之前,每個月的考試他都拿頭名呢。

  兩個小孩吵架吵得陸溱觀頭痛,她無奈搖頭。

  采茵見狀,連忙道:「小少爺,病人有病氣,你和水水身子嬌弱可別沾上,要不要到廳裡坐坐,我蒸了甜糕。」

  李成功被水水踩到底線,滿臉不高興,用力哼一聲,「誰要吃那種便宜貨,我只吃奶糕、核桃糕、栗子糕。」接著又連哼了兩聲,才轉頭回家。

  他的話讓采茵背脊一陣惡寒,小少爺身子弱、胃口差,為了讓小少爺多吃兩口東西,王府的廚娘可不是普通角色,一個個都是重金從各大酒樓飯館聘來的,更別說他們家的甜糕,那可是用糯米、紫米、核桃、花生……十幾種食材研磨成粉,再加上切得細碎的乾果和牛奶蒸出來的。

  便宜貨?他們家的甜糕一小口,可以換外頭一匣子栗子糕。

  不過姑娘說的對,何必和旁人攀比?低調為上。

  陸溱觀估算得很準,喝過藥,男人便幽幽轉醒,吃過兩碗稀粥後,他已與常人無異,不過陸溱觀還是讓他在床上多休息些時候。

  用過晚膳,一家人在院子裡走路消食,男人也跟在一旁,走著走著,陸溱觀多看了男子幾眼。

  這人很怪,清醒後很少說話,像根木頭似的,也不是聽不見,問他也會回答,只不過應對才讓氣氛突然冷掉。

  「你叫什麼名字?」

  「魏旻。」

  「你住在哪裡。」

  「……」

  「需要送你回去嗎?」

  「不用。」

  「你的病好了,可以離開。」

  「好。」

  「你有地方去嗎?」

  「……」

  歸納下來,他只能回答答案兩個字以下的句子,再長的就是沉默以對。

  這麼言簡意賅的男人,比阿璃的爹更難理解,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天生的冷肅威嚴給人正直感,就是會讓人不禁信任與有安全感。

  陸溱觀和水水一樣,也常在不經意間,想起那對老是鬧彆扭的父子。

  她看得出當爹的有多在意阿璃,只是講不出安慰人的軟話,偏偏又繃著一張臉,讓孩子倍感壓力。

  至於阿璃,別人不給壓力,他都要給人壓力了,怎會乖乖承受?

  這對父子很有趣,人人以為他們不對盤,但在她眼裡,就是兩個想要彼此安慰取暖的刺媢,可惜溫暖沒取到,老是刺得對方一身傷。

  深吸氣、做出決定,陸溱觀走到魏旻身前,問:「你身上有錢嗎?」

  「沒有。」

  「我給你十兩銀子,你今晚就走,好嗎?」

  魏旻還沒說話呢,水水先開口,「不行不行,娘別讓他走,叔叔很可憐的,又窮又餓,還有壞人給他下毒,要是他出去又被害了,怎麼辦?」

  女兒離不開阿璃,是因為兩個孩子相處了足足有一個多月,可是女兒見到魏旻不過幾個時辰,甚至稱不上認識,就捨不得,陸溱觀擔心,女兒感情這樣豐富,往後要吃多少虧?陸溱觀蹲下身,與水水平視,耐心解釋,「聽娘說,咱們一屋子女人,收留陌生男子不方便,這世道要求女人潔身自好,不能傳出不好聽的風言風語,即便咱們的出發點是善心,但嘴巴長在別人臉上,一旦有謠言傳出……娘帶著水水生活不容易,要是再被旁人排擠,日子會過得更艱苦,明白嗎?」

  水水咬咬唇,看一眼采茵,見采茵也認同的點點頭,她只能噘起嘴巴、用力跺腳,表達自己強烈的不滿。

  這一點,陸溱觀不能由著水水任性,她明白眾口鑠金的威力。

  看著雙手環胸、氣鼓鼓的水水,她想,女兒需要時間撫平自己的脾氣,她也沒再多說,只是安慰地摸摸女兒的頭髮。

  而後她進房取出十兩銀子,遞給魏旻後道:「你走吧。」

  魏旻看一眼銀錠子,沒有收下,大步往門外走去。

  站在陸溱觀身後的采茵大翻白眼,他這是不滿被派到這裡嗎?拜託,到時候他就曉得待在這裡有多好。

  魏旻離開,陸溱觀鬆了口大氣。

  總覺得他不是平凡人,不該淪落到被一個小丫頭「撿」回家,他肯定是惹到大麻煩了吧,要不,那樣心高氣傲的男人,怎肯委身在她們這樣小小的屋宅中。

  別怪她自私,生活不易,她和水水剛穩定下來,她真的害怕招惹麻煩。

  隔天清晨,采茵煮了一鍋小米粥,炒兩個青菜、豆腐、一盤肉和三顆雞蛋,陸家的早餐簡單卻豐富。

  吃過飯後,水水背起書袋,把昨兒個的書再默一遍。

  學堂師父嚴格,天天都要抽背,就算沒抽到,下課後李成功也要找她比賽。

  陸溱觀背起藥箱,心中盤算,藥丸賣得比想像中好,得再多進點藥材。

  過去她不看重身外之物,覺得人比外物更可靠,現在明白,沒人可依靠時,錢比什麼都重要。

  母女倆手牽手往大門走去,各自想著心事。

  采茵快一步走在她們前頭,把門打開,驚呼一聲,「魏旻,你怎麼在這裡?」

  她演得很像,卻是心知肚明,昨兒個回去,他肯定被季方念了一頓,才不得不乖乖回來守著。

  水水搶身往外跑,她一把抱住魏旻,扯起嗓子直喊,「娘,叔叔凍得快變成石獅子啦!」

  陸溱觀望向魏旻,他的衣服微潮,是染了露水?在這裡坐上一夜嗎?她很為難,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采茵瞄了陸溱觀一眼,代她出聲,「魏旻,你怎坐在這裡,沒地方可去嗎?」

  錯!他可以去的地方多得是,只是爺……臉更臭更悶了。

  他的沉默讓采茵很想搧自己腦袋兩下,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說謊的。

  「你想跟我們住,對嗎?」采茵又問。

  「對。」因為季方撂下狠話,他不跟姑娘住,往後也別想跟著主子。

  「可我們擔心你會給我們帶來麻煩,你會嗎?」采茵再問。

  「不會。」麻煩?他的工作就是幫主子解決麻煩。

  「你有結下仇家?或是有壞人在追殺你嗎?」采茵句句問出陸溱觀擔憂的事。

  「沒有。」像他這等身手的壞人少之又少,倒是壞人們很怕被他追殺。

  「你會武功嗎?」

  「會。」

  「你可以保護我們嗎?」

  「可以。」

  采茵再轉頭問水水,「水水想讓叔叔留下來嗎?」

  「想。」水水想也不想就回答。

  好啦,都問完啦,采茵雙手叉腰,等著陸溱觀表態。

  「可他終究是男人。」陸溱觀仍然猶豫。

  「如果怕旁人說嘴,就說魏旻是我丈夫或兄弟好了。」采茵大方提供自己的名聲替陸秦觀解決麻煩。

  陸溱觀看看魏旻、采茵,再看看水水,嘆了口氣,話說到這份上了,她要是再不點頭,似乎不近人情,只是……

  水水見娘遲遲不鬆口,拉起魏旻的手問:「茵姨當你的妻子,好不好?」

  魏旻的耳朵頓時微微發紅發熱,輕聲回道:「好。」  

  剛剛還不知道害羞的采茵,這下子整張俏臉紅了起來,她狠狠剜了魏旻一眼,沒好氣地道:「你說好就好,那我算什麼?不好、不好,姑娘別讓他住進來了。」

  陸溱觀不免失笑,兩人這是看對眼了嗎?怎麼瞧上去像對小冤家?「好吧,讓魏旻住進來,就說與你是兄妹。」

  采茵悄悄吁了口氣,成了!

*             *             *

  又兩瓶?康掌櫃連忙在紙上記下。

  從第一天的三瓶藥丸開始,每天賣出的量都在增加,今天陸大夫已經賣出十六瓶藥丸。他懷疑藥效是否真有那麼好?或者是陸大夫醫術了得,讓病患相信她的藥?

  「康掌櫃。」

  一名十六、七歲,身穿綢緞的女子進門,康掌櫃拉起笑臉、迎上前。

  他認得對方,那是錢大夫人身邊的丫鬟紫鴛,錢大夫人是知府大人的嫡妻,方圓幾十里內,大家都曉得錢大夫人的厲害,誰都能得罪,就是萬萬不能得罪錢大夫人。

  「紫鳶姑娘,今兒個怎麼有空過來?」

  「聽說你們這裡有在賣七寶美髯丹?」

        「姑娘從哪裡聽說的?」

  「是吳大奶奶說的,夫人讓我來帶幾瓶回去。」

  康掌櫃腦袋轉得飛快,所以是藥丸好用,並非陸大夫醫術高明?那可好啦,這筆生意能做。

  「不知道紫鳶姑娘要多少?」

  「有多少統統給我。」

  「是,姑娘稍坐一下。來人,給姑娘上茶,阿坤,你去跟陸大夫拿藥丸。」

  沒多久功夫,阿坤拿來五瓶藥丸。「陸大夫說一瓶五兩,共二十五兩。」

  康掌櫃把藥丸呈上,依著話兒說了。

  紫鳶收下藥丸,拿出一張五十兩銀票,道:「多的賞給陸大夫,讓她記得,回頭有新藥,給夫人留十瓶。」

  「是的是的,話一定給姑娘帶到。」

  康掌櫃把人送上馬車後回頭,心中盤算,一瓶五兩,今兒個賣的再加上這張銀票,陸大夫能收一百三十兩,難怪不收診金呢。

  這麼好的生意,非得同東家說說。

  康掌櫃進門時,一對婆媳和一名男子跟著進來,他們走到掛號處,婆婆直接開口,「我們要掛陸大夫的號。」

  那位婆婆嗓門大,雖穿著綾羅綢緞,可皮膚黝黑、動作粗魯,氣質和鄉下僕婦沒啥差別,身旁的媳婦倒是嬌嬌弱弱的,看起來像個大家閨秀。

  但康掌櫃在乎的不是這個,他在乎的是對方說「要掛陸大夫的號」,而櫃檯夥計正在幫他們填寫資料……是初診病患?

  起初東家要讓陸大夫坐堂時,他怎麼想、怎麼不對勁兒,哪有女人當大夫的,恐怕沒有病患願意讓她看病,是阿坤腦筋轉得快——

  有些婦人患有暗疾,不好意思就醫,若是有女大夫可治,說不定會吸引病人上門。

  所以之後凡是有女人上醫館,他們也不問是什麼病、哪裡不舒服,就先推薦陸大夫。

  若不是婦科病症,女病患或許會堅持讓其他大夫看看,可若是……幾乎都掛陸大夫的號。

  最叫康掌櫃訝異的是,才短短一個月時間,陸大夫居然就打下名聲,回頭病患就算了,可現在……他看一眼櫃檯邊的婆婆,那肯定是口耳相傳,推薦介紹來的。

  康掌櫃搖搖頭,是他的錯,是他有眼不識金鑲玉,差點把財神爺送出門。

  想到那些藥丸,他蠢蠢欲動,不行,得早點同東家說說,要是名聲再傳得大些,陸大夫被別的醫館挖走……陸大夫不過是借濟世堂坐堂,沒有簽契約,算不得濟世堂的大夫啊。

  才這麼想著,就看見黃宜彰從外頭進來,臉上一喜,康掌櫃提腳迎上前。

  「四十二號,徐氏。」小醫女走到簾子外頭揚聲喊。

  方才那對婆媳與兒子進門,男子神情委頓,一臉疲憊,他身形偏瘦,眼睛底下有明顯墨黑。

  三人進診間,當婆婆的一看見椅子,立即坐下。

  陸溱觀看一眼病歷,徐佳、十八歲……看病的應該是媳婦,可是媳婦未開口,婆婆就哇啦哇啦說個不停——

  「我這媳婦嫁進門都三年了,到現在肚子還沒個動靜,陸大夫你給看看,看她是不是生不出孩子,如果生不出來,就大度一些,早點給丈夫納妾,免得耽誤咱們曾家香火。」

  這哪是看病,這是來告狀媳婦不給兒子納妾啊。

  陸溱觀徐徐回話。「生孩子不光是女人的問題,有時候是男人身子不行,夫人有否聽過,因為無出而被夫家休離的女子,嫁給旁的男人後,不久便接二連三生下孩子?」

  此話一出,媳婦的臉色稍緩,但是當婆婆的可不樂意了。

  「你的意思是我兒子不行?哼,我兒子壯得像頭牛,怎麼會生不出孩子,胡扯!」婆婆不滿意地拍桌大叫。

  陸溱觀瞥了男人一眼,這樣叫壯得像牛?當婆婆的未免偏心太過。

  但她只是淡淡笑開,沒同她爭執,讓小醫女搬來一張椅子,請媳婦坐下。

  號過脈後,陸溱觀問:「你的小日子準嗎?」「大部分時候是準的,偶爾……」徐佳有些不安的看婆婆一眼。

  「偶爾壓力大、緊張的時候會不準?」陸溱觀替她接下話。

  「是。」

  「冬天常覺得手腳冰冷,小日子到的時候會疼痛,經血少、顏色偏暗、有血塊,對嗎?」

  「對。」

  小媳婦剛回答完,婆婆連忙接話,「瞧,我就說是她的問題。」

  陸溱觀不理會婆婆,對著徐佳說道:「你有宮寒的癥狀,但並不嚴重,不至於影響生育,只是宮寒容易使氣血凝滯,經血阻塞不通則痛。你可以多吃一些補氣暖身的食物,例如紅棗、核桃、花生等補血補氣的食物,用餐之前也可以喝一杯薑茶或芙悅茶來暖宮補血、調理內在。如果家裡離濟世堂不遠,你每天過來,我幫你在氣海穴和關元穴溫灸兩刻鐘,效果會更好。」

  徐佳看丈夫一眼,丈夫點頭回道:「她會每天過來。」

  「不需要用藥嗎?」徐佳不放心地問。

  「我說過,你的情況不嚴重,食補就好。」

  陸溱觀讓小醫女領徐佳到簾子後頭做溫灸。

  她一面記錄徐佳的脈案,一面對男子說道:「公子請坐。」

  這下子婆婆又不滿意了,急急扯住兒子的衣袖。「我兒子沒病,坐什麼坐。」

  她這不是擔心嗎?叨叨念念罵了媳婦兩、三年,媳婦娘家不滿,幾次鬧到跟前,要真是兒子不行的話,她的臉往哪裡擺?

  陸溱觀耐心地道:「徐氏有宮寒癥狀,但不影響生育,既然都來了,不如順便看看,反正沒人曉得,大家都以為他是陪媳婦來看病的,若真有問題,早點解決,也免得耽誤子嗣,對吧?」

  婆婆還想拒絕,當兒子的已經坐下來,伸手讓陸溱觀號脈。

  他對妻子有愧,家中貧苦,考上秀才之後,岳父相中他、願讓女兒下嫁,這些年家中吃穿用度,連他上學讀書的銀子,全靠妻子的嫁妝支持。

  妻子無怨無悔地為他持家,可因為無出,使得她受到母親諸多責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不能怪母親,只能儘力,可是……  

  他的脈象弱而無力,一番望聞問切後,陸溱觀問:「曾公子,你很忙嗎?」

  「為著今年秋闈,確實有些忙碌。」

  「平時是不是經常覺得倦怠、慾望低,勉強行房之後,會感到後腰特別酸,也時常出現頭痛頭暈、耳鳴、胸口悶、多夢的情況?」

  曾公子難掩驚訝,忙不迭點頭。「是。」

  陸大夫居然將他不為人知的狀況一一準確說出,表姊說的沒錯,陸大夫確實很有本事。「精液清稀且量不多,是嗎?」

  「是。」

  「會頻尿嗎?」

  「是,有時得夜起兩、三回。」

  「你這是腎陰陽兩虛並夾肝鬱導致的不孕。」陸溱觀說完,提筆開藥方,菟絲子、淫羊藿、沙苑子、杜仲、巴戟天、肉桂、合歡皮……一面寫,她一面叮囑,「曾公子耐心些,要連服兩個月的藥,腰酸倦怠都會有明顯改善,不但對子嗣有益,對科舉也有幫助。」

  聽見有得治,曾公子連忙點頭。「是,多謝陸大夫。」

  「還要多運動,勿過度勞累,房事不要太頻繁,多吃蝦、蛤、海參,另外,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子嗣這種事,越焦慮越難得。」說著,陸溱觀意有所指地瞄婆婆一眼。

  知道兒子有這麼多癥狀,婆婆嚇到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辯解,「我也不是故意要催他們,可媳婦進門都三年,怎麼可能不著急。」

  陸溱觀笑望著她,卻注意到她臉上一陣潮紅,汗水隨之流下,二月還是春寒時分,怎麼就……

  思忖片刻,陸溱觀問:「曾夫人,你是不是常覺得煩躁、心緒不寧,失眠、口乾、眼睛乾澀、控不住情緒,上半身還經常一陣陣發熱發紅?」

  一聽,婆婆嚇到了,吶吶地問:「陸大夫的意思是,我也生病了?」

  「《黃帝內經》記載,七七,任脈虛,太沖脈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壞而無子也。這不算病,是女人都要度過的一段時期。」

  曾夫人鬆口氣,不是病就好,她有許多老姊妹和她有一樣的癥狀,忍忍便也就過了。「夫人可以多食山藥、秋葵、桑葚、銀耳、豬皮、枸杞等,情況會改善些。」

  「我記下了,謝謝陸大夫。」她的口氣跟方才判若兩人。「陸大夫……」

  「如何?」

  「我有老姊妹說,你這裡有賣七寶美髯丹,我可以買兩瓶回去吃嗎?」

  「七寶美髯丹是補腎精、養氣血的好藥,可依夫人的癥狀來看,知柏八味丸會更合適些。」

  「那會很貴嗎?」她可是攢了好久才攢出十兩銀子。

  「再貴,只要能對婆婆身子好,就得吃。」徐佳溫灸結束,走出簾子,對婆婆說道。

  陸溱觀暗笑,徐佳是個聰明人,知道導致子嗣艱難的是丈夫之後,非但不怨怪婆婆刻薄,還願意出錢為婆婆買藥,往後丈夫和婆婆肯定要對她感激涕零。

  果然話剛說完,婆婆立刻上前攙起媳婦,讓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知柏八味丸一瓶七兩,一個月份。」

  「那先買三瓶好了,若婆婆用著覺得好,再過來同陸大夫買。」

  陸溱觀點頭,小醫女從她的藥箱中取出三瓶藥,恭恭敬敬奉上。

  小醫女心裡開心的想著,今兒個賣那麼多藥,陸大夫再慷慨不過,肯定會打賞自己,她在濟世堂做事,一個月不過掙得一兩銀子,可這個月下來,光陸大夫打賞,就將近二兩銀子。

  不只這樣,陸大夫還手把手教她溫灸、按摩,技多不壓身,日後指不定還能靠這門手藝賺錢。

  濟世堂裡的小醫女們都特別羨慕她呢。

  送走曾家三人,小醫女道:「陸大夫,沒病人了。」

  「嗯。」陸溱觀收拾醫箱,急著回家。

  最近藥賣得好,她製藥的時間變長,水水被冷落了,她便答應今天帶水水到外頭吃飯。

  今兒個連同康掌櫃拿走的,共賣出二十四瓶藥丸,若是有更多人買,她恐怕得雇兩個人幫忙製藥,只不過到時就更沒時間陪伴水水。

  打賞小醫女兩百錢,陸溱觀走出診間,卻見康掌櫃和黃宜彰迎面走來。

  康掌櫃把五十兩銀票遞上,道:「這是方才錢大夫人的藥錢,她說有多的便當打賞,還讓姑娘再留十瓶。」

  再留十瓶?錢大夫人這是把藥丸當成禮物送人了嗎?

  「康掌櫃曉得的,就我一人製藥丸,還得應付上門的病患購買,十瓶實在有些多。」

  「陸大夫很為難嗎?」康掌櫃這話一出,一雙精明眼睛立即對上黃宜彰。

  黃宜彰笑道:「姑娘有沒有想過,可以與在下合夥製藥,姑娘只需出藥方,藥廠土地、房子、人、藥材……全都由我這裡處理,濟世堂目前有二十幾家分店,販售的事也由濟世堂負責,至於分成,可以談。」

  陸溱觀思忖,黃宜彰行事大方,確實是個很好的合作對象。

  見她不語,黃宜彰又道:「午時快到,陸姑娘願不願意賞個臉,到品香樓用個便飯,順便談談此事?」

  「今天說好要陪水水吃飯。」她不能不守信用。

  「馬車就在外頭,不如先回去接水水,再一起用飯?」

  陸溱觀還沒回答,康掌櫃便急急插話,「是啊是啊,這事早點敲定,也好選址建廠,要不,買藥的人越來越多,陸姑娘肯定要分身乏術。」

  她知道黃宜彰是個生意人,有商機的事不會輕易放過,而依目前狀況,她無法獨力吃下這門生意,也好、試試看吧,至少這段時間合作愉快。

  於是她點點頭回道:「走吧。」

*             *             *

  說好元宵過後就回蜀仲,皇太后還是強留賀關在京城多住些日子,不過她無法勉強賀關留在京城等待成親。

  賀關能順利離京,多賴皇上強力支持,而皇上之所以支持,是因為馬家把皇上給徹底惹惱了。

  皇上想往外擴大京城腹地,仿效櫂都模式,建立新區域與商行,馬家沾不上這塊大餅,又怕新商行搶走利益,於是在朝堂上強力反對、半句不讓。

  賀關冷笑,馬家果真不知死活。

  皇上原本沒打算這麼快動手,可馬家人越來越有恃無恐,做事越發不著調……應是好日子過得太久,不知分寸在哪兒了。

  總之,二月底賀關終於帶著已經封為世子的阿璃回到蜀州櫂都。

  馬車在王府大門前剛停下,阿璃就急著讓季方帶自己去找水水,賀關不允,他不管不顧地鬧騰得厲害。

  賀關平日裡,還能與兒子鬥上幾句,可一旦兒子發動強力攻勢,賀關哪還有勝算?只能發揮身體優勢,把兒子往腋下一夾,強行抱進府裡。

  賀關當然不能讓阿璃去見水水,這一見,陸溱觀是個聰明人,豈會聯想不到她至蜀州定居一事與他有關?屆時他怎麼解釋自己的身分?又該怎麼告訴她,他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蜀王?

  他知道,對於陸叔叔、陸嬸嬸之死,她不提不說不代表釋懷,而是那個結始終橫在心中,無法解開。

     季方說過,每次提到蜀王,她都刻意沉默或忽略。

  所以她是怨恨他的吧?是啊,倘若立場對調,他也會恨上害自己家破人亡的那個人。

  倘若她婚姻順利、生活愉快便罷,偏偏……該死的程禎,早知道他是這種人,當初就不該輕易退讓。

  「放開我,我已經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阿璃大喊大叫,這種姿勢實在有損他的顏面,過去身子弱,他都不樂意被人抱來抱去,何況是現在。

  賀關翻白眼,不過練幾個月拳頭,能走上幾個時辰,他就以為自己身強體壯、是半個英雄了?還差得遠,他家老子,五歲時就能揍得比自己大六歲的賀盛鼻青臉腫,躺在床上唉唉叫兩天。

  他沒理會阿璃,自顧自快走。

  「放我下來,你無法控制我,我要去找水水就一定會找到她!」

  「季方不敢帶你去。」沒有他的命令,阿璃的奢望只能是奢望。

  「他不帶,我也能自己去。」

  輕哼一聲,賀關道:「你知道櫂都有多大?再練練你的細腿細膀子吧。」

  有這種爹,阿璃哪還需要其他敵人,他覺得他爹這話太傷人自尊,他的腿和膀子明明已經健壯很多。

  賀關走得飛快,終於進到阿璃的院子,他把兒子往地上一放,怎料兒子才剛站穩,就轉身往外飛奔。

  可惜才幾步,就被他家阿爹擋在前面,手臂一伸一屈,揪住他的衣領,把人又提回屋子裡。

  阿璃氣得雙頰泛紅,看見他的氣色,伺候他的丫鬟們可高興了。

  以前小世子生氣,小臉慘白得嚇人,嚴重時還會變成紫色,讓她們這些伺候的都戰戰兢兢的,生怕一個沒弄好,就要被發賣。

  如今……看著父子對峙,她們臉上竟掛起掩飾不住的笑意。

  「你等著看,我一定會找到水水!」阿璃咬牙道。

  賀關不理會他的宣誓,冷冷地下達命令,「來人,抓兩隻雞過來。」

  眾人覺得困惑,嘴上卻不敢質疑,應了一聲後,立刻有人到後院抓雞,不多久,肥嘟嘟的兩隻雞連同籠子送到王爺跟前。

  賀關把雞從籠子裡放出來,板著臉孔對著兒子說:「把雞給縛了,再出院子。」

  哼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就讓他看看,縛雞有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容易。

  王爺的話讓人瞠目結舌,誰都搞不懂王爺這是發哪門子瘋。

  盈袖猶豫半晌,大起膽子勸道:「爺,雞很髒,世子喜潔……」

  賀關怒目一瞠,把她接下來的話給瞪回肚子裡。「想活命,就別幫他。」

  吭?活命?有這麼嚴重嗎?不過是綁兩隻雞的小事……

  丟下話,賀關走出去,阿璃恨恨瞪著老爹的背影,胸口起伏不定,真要槓上是嗎?好,他就要讓他爹看清楚他有沒有本事!

  賀關還沒離開院子,就聽見兒子的吼聲從身後傳來——

  「來人,給爺拿繩子過來。」

  賀關撇嘴,毛沒長齊就自稱爺?哼,他會讓兒子知道,什麼才叫作真正的爺兒們。

  「來人!」

  「是。」才從兩父子爭吵中回神的小廝急忙應聲。

  「派人輪番把守,一根雞毛都不許飛出去。」

  小廝苦了臉,這是什麼命令啊?要不幹脆搶快一步把雞毛全給拔除,一來,毛飛不出去,二來,小世子綁起雞也輕省些。

  只不過這麼做的話,是兩方不得罪,還是會死得更快?

  一陣寒顚從背脊升上來,小廝連忙應聲,「遵命。」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7:23

【第六章】   那個女人讓王爺衝動了

  品香樓是櫂都生意最好的酒樓,聽說這裡的大廚曾經是御廚。

  身為平民百姓,對皇室總有那麼點好奇,能和皇上吃一樣的東西,就算貴了許多,大家也甘之如飴。

  便是看準這點,衛總管才鼓吹王爺從宮裡挖幾個御廚回來。誰不曉得當今皇上和王爺是親兄弟,什麼東西都能分享,不過是幾個小小御廚算什麼。

  文二爺底下有兩個人,姜總管和衛總管。

  姜總管原本是造房工匠,受賀關重用之後,負責規劃新都城。衛總管是個道道地地的商人,負責王府幾百間鋪子的經營和土地屋宅鋪面租賃。

  衛總管把帳本遞上,對主子爺道:「去年的帳目已經出來,位於五都、六百二十三間鋪子當中,有三成新鋪子收入打平,一成半賠錢,換過掌櫃之後,若生意還不見起色,屬下打算改做新營生。去年鋪子的總利潤,加上出租鋪面共得銀一百三十四萬六千一百五十七兩。」

  賀關點點頭,連帳簿都沒看。

  衛總管退下去,姜總管上前。「靖都最慢明年三月可以完工,去年底已經開始預售鋪面和屋宅、土地,賣出兩成,獲銀兩百六十八萬兩。這筆錢足夠讓屬下再覓土地,另建新都。」

  「增加人手的話,能趕在年底前蓋好嗎?」

  姜總管不解,主子爺怎麼會突然提出這個要求?他們行事一直是照著計劃,一步步踏穩踏實走的,不過他還是回道:「可以,但屬下得派人走一趟濟州招工。」

  這些年,蜀州的工匠幾乎都被招攬到自己手下,想趕上就得從外地找人。

  賀關道:「就這麼辦,爭取年底之前建好,明年你得進京。」

  一年時間,依皇兄的手段,定能把馬家人給拉下來,京城的擴建更新就能順利進行。

  「進京?主子爺的意思是,要把咱們的新都蓋到京城去?」姜總管喜出望外,這是要到皇上跟前露臉了。

  文二爺搖頭輕嘆,工匠就是工匠,在世為人吶,還是得多讀點書才行,主子爺是蜀王,把自己的新都蓋到京城,是想要篡皇上的位嗎?

  「不是咱們的新都,是皇上的新都。」文二爺更正他的話,轉而對賀關問道:「爺,皇上想都更還是擴大都城?」

  「都要。」賀關回答。

  文二爺續道:「這樣的話,和咱們蓋新都城不一樣,所有的水利設施、市容建設都必須在不擾民的情況下進行,再加上舊屋宅的整建……如此一來,工程必定會延宕兩、三年,爺,目前蜀仲規劃的是十二座新都,姜總管不在,剩下的城都還建不建?」

  「蓋。」賀關回得斬釘截鐵。

  十二新都城的計劃,早在櫂都起草建設時,就已經召告百姓,身為蜀王不能言而無信,聽說已經有不少各地百姓眼睛盯著,想要移居蜀州。

  「可是姜總管要進京。」

  賀關想也不想,看著衛總管道:「你接著。」

  衛總管一張臉立即像苦瓜,管那麼多家鋪子,他又不是三頭六臂,再攤上老姜的事兒……他求救地望向文二爺。

  還沒見過衛總管這副模樣,文二爺笑道:「主子爺,我手下有四、五個年輕人,頗有幾分才幹,本就打算重用的,不如讓他們先跟著姜總管歷練歷練,加上姜總管那裡也有幾個用得上的小夥子,待明年,兩批人分別在蜀州和京城行事,再勞煩姜總管辛苦些兩邊照看,兩不耽誤,如何?」

  「可行。」賀關道。  

  見主子爺同意,衛總管終於放下心,可也暗忖著,手邊的人才得儘快備起,否則早晚累死自己。

  姜總管又問:「爺,靖都要不要也留百來個鋪面做營生?」

  賀關沒應聲,瞥一眼衛總管那張包子臉,人家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再給他添差事,他就要跳樓去了。

  衛總管苦笑,自己和文二爺眉來眼去,全讓王爺看在眼裡,他紅了一張老臉,解釋道:「稟主子爺,我手下也有幾個得用的,再歷練一段時間,待他們足堪大任,屬下就能騰出手多接點差事。」

  「確定?」

  「確定、再確定不過。」他硬著頭皮,這事兒怎麼樣也得頂起來。

  賀關這才對姜總管說:「留下百間鋪面、五十間宅屋,暫不營生、先租賃。」

  這麼做,是為著讓外來客有地方落腳營生,城都需要不斷有新血注入,越多種不同的商行,越能促進地方繁榮。

  「是。」領下主子爺命令,兩個總管起身離開。

  都城之事處理完畢,文二爺接道:「這些日子,季方發現櫂都多了不少新面孔。」

  「都是些什麼人?」

  文二爺看一眼季方,上前把名單交出去。「都是些江湖人士。」

  江湖人士?聽到這四個字,賀關的精神來了。

  先帝對賀盛的母親明妃寵愛非常,對賀盛也格外偏心,當時不管後宮或朝臣百官都認定,最後必是賀盛入主東宮,於是其他皇子在面對賀盛時往往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

  許是被寵溺過度,養出賀盛一副縱情驕恣、急躁暴戾、好大喜功、目空一切的性情,兄弟姊妹看見他,若不是上前逢迎奉承,就只能繞道兒走。

  唯賀關不吃他那套,雖然相差六歲,可兩人一見面就鬥得厲害,然而令兩人真正結下解不開的仇恨,是因為賀鎮。

  年輕的賀鎮一門心思想在父皇面前表現,好教弟弟、母妃能過上稱心日子,他天資聰穎、勤奮向學,在少傅面前展露光芒,這讓賀盛心生不滿,竟花錢買兇,欲斬殺兄弟。

  幸而那次有陸羽耑與高樂水相救,一場手術,將賀鎮從閻王爺手中搶救回來。

  賀關在手術房外哭得不能自已,他自怨自責,當年認為若非他和賀盛結仇,賀盛怎會對哥哥動手?

  高樂水從手術房走出來,與他並肩坐在台階上,伴著他的曝泣聲,高樂水說道眼淚無法保護你想保護的人,力量才可以,你必須讓自己變強。

  一句話,賀關和陸家的淵源由此開始。

  接下來兩年,他幾乎把時間耗在陸家,所幸他是不受寵的皇子,反倒少受管束,而高樂水是個了不起的師父,兩人雖無師徒之名,但她教給賀關的,是令他受用一世的本領。

  之後他出遠門求藝,再回京,他自請遠赴邊關打仗,以解朝廷燃眉之急,父皇允了,卻匆匆給他訂親迎親,試圖讓他留下子嗣,可見得當時戰況多麼危急,連父皇都不認為他能夠全身而退。

  沒想到他一戰成名,成為百姓心目中的戰神,只是也讓賀盛因此擔心他立下大功,是以對他的妻子下毒,派人刺殺陸羽端,為了那把龍椅,他完全不顧朝堂國家利益。

  亡妻之恨,讓戰勝返京的賀關決定放手一搏。

  賀關、賀鎮兄弟合謀,令賀盛疑心父皇寵愛不再,謠言父皇有意讓賀關入主東宮,驕傲暴戾的賀盛豈能忍受?

  終於,賀盛決定逼宮。

  逼宮過程中,賀盛誤殺明妃,皇上對他失望透頂,然明妃死前求皇上留賀盛性命,最終皇上立賀鎮為太子,將賀盛圈禁。

  痛失愛妻,不到半年,先帝駕崩,賀盛逃了出去,照理說有近百人看守著賀盛,他原該插翅難飛,怎麼會……

  侍衛說:不是普通人,他們的身手像是江湖人士。

  這句話一直存留在賀關腦袋裡,數年過去,他沒停止過尋找賀盛,直到消息傳來,賀盛曾在濟州現身。

  為逼出賀盛,賀關令人編造「三皇子殺母弒父、慘絕人寰」的故事,他撒大把銀子,讓說書人傳播故事。

  當年他會因為謠言殺母弒父,如今就會因為謠言現身滅蜀王。果然……在地底下藏了那麼多年,也該出來見見太陽。

  接過名單,賀關一個個看過,笑了,還以為賀盛有多大的本事呢,原來聚集的也不過是些二、三流角色,只要少林、峨嵋、武當等大門派沒加入,事情就不難解決。

  「爺,別小看這些人,他們武功普通,可都是慣用下三爛技倆的。」季方提醒。小人不比君子,得提心防範。

  賀關點點頭道:「走吧!」

  他要去點兵點將,既然他們能用下三爛技倆,他也不打算太君子。

  季方、文二爺跟著主子爺走出廂房,賀關往樓下大堂望去,高朋滿座,品香樓的生意果然不是泛泛,御廚對不少人而言,確實有大魅力。

  目光一掃,賀關的目光定在左下方的席面。

  季方隨著主子爺的視線望去,看見陸溱觀、水水和一名男子在大堂用飯。

  賀關猛地倒抽氣,問題不是用飯,問題是相談甚歡,問題是……面對自己時,陸溱觀從未有過如此歡快的表情。

  「可以。」陸溱觀應了一聲。

  對方把所有的事全攬在身上,她只負責配方和教人製藥,就能分得兩成利潤,夠划算的了。

  在濟世堂堂一個多月,足夠她看明白黃東家的為人。

  黃宜彰實誠,對貧困病患經常施以援手,這種事做一個月叫作沽名釣譽,但黃家從第一間濟世堂開張到現在,幾十年過去,都是這般行事,她相信黃家的家教,也相信黃宜彰。

  「陸姑娘夠爽快,回去後我立刻擬好契書,送到府上。」

  黃宜彰看著她,越發欣賞她的聰明自信、落落大方,這樣的女子少見,她頗有幾分祖母當年的豪氣,對於她,他胸口那股子喜歡越來越難以壓抑,倘若與她有緣有分……想至此,他的耳朵悄悄地紅了。

  「那倒不必,等我明天去濟世堂再簽字就行。」

  「也可。」黃宜彰添一碗湯給水水,小姑娘嘴巴甜甜地說聲謝謝,眉開眼笑的模樣,讓人見著就喜歡。

  他想,這孩子長大肯定是個標緻的美人兒。

  沉吟須臾,陸溱觀道:「有件事想問問黃東家。」

  「陸姑娘請說。」

  「聽說蜀州秋汛,每隔兩、三年就會出現一次嚴重災害?」

  「不錯,但王爺建的新都城排水良好,櫂都已經歷經三次水澇,都沒淹得太厲害。」

  回想第一次水災,所有鋪子想盡辦法把商品往二樓搬,卻發現連下十幾天大雨,雨水連門檻都沒淹進去,百姓高興得四處傳揚。

  聽說後來新建的幾個都城,鋪子能夠這麼快賣光,這是很重要的因素。

  「但偏僻地區的百姓就沒那麼好運氣,對吧?」

  「沒錯,尤其是水澇過後,經常會發生疫情,濟世堂是在蜀州起的家,從祖父在的時候,每隔幾年就得投入不少人力物力治疫。」  

  「效果好嗎?」

  「還得再儘力,總會有不少百姓死於疫病,最嚴重的一次發生在八年前,蜀州死了將近兩萬名百姓。」

  兩萬聽起來似乎不多,但蜀州人口本就稀少,損失兩萬是大事,他不少家人也死於那場疫疾,那段時日……直到現在他不願也不敢回想。

  幸好賀關封蜀王,建新都、推新政,為蜀州重新帶來繁榮光景。

  陸溱觀沉吟道:「其實疫病是可以事先預防的,我想把這個觀念推廣出去,可是我的力量太小。」

  疫病可以事先預防?黃宜彰在微愣之後迅速回道:「那就讓濟世堂來做。」

  「太好了,我打算開班授課,把做法教給百姓。」

  她想過,既然每個鄉里都有私塾,就借用私塾向村民宣導防疫方法,越多人懂得防疫,便越少人得到疫病,傳染的速度減緩,大夫便有足夠時間治病,必能將死亡降到最低。

  「離秋汛不過六、七個月光景,就算姑娘不製藥、不看診,把所有時間都拿來授課,怕也無法教會每個人。」

  「所以……」

  「不如姑娘把防疫法子先寫出來,我讓人印成單子或書冊,由姑娘先教出一批學生,再讓他們下鄉指導。」

  「很好,就這麼辦,黃東家想得比我更周全。」

  陸溱觀笑了笑,夾了一筷子魚肉放進水水碗裡。

  水水皺眉,她不愛魚腥味兒,她抬眼,巴巴地望著娘親,見娘親篤定的搖頭,她噘噘嘴,還是乖乖吃掉。

  黃宜彰見狀,摸摸水水的頭髮說:「水水真是個好孩子,我家裡面的那幾個,一個比一個嬌,說不吃,怎麼哄都勸不動。」

  「東家也有女兒?」

  「兩個,一個七歲、一個九歲,嬌氣得不得了。對她們大點聲兒說話就淚眼汪汪的,好像天底下所有人都欺負她們似的。」

  「女孩子自然嬌氣些。」

  「兒子也一樣,讓他們念書像要命似的,怎麼打罵都沒用。」

  「多大?」

  「一個十三、一個五歲,長子還好,但小兒子……唉……」

  「五歲的男孩子正是調皮的時候,難免。」

  兩人就這麼聊起孩子的話題,講到高興處,笑得眉彎眼瞇,同嘆一句,「養孩子不容易。」

  「那人是誰?」賀關的表情彷彿凝著一層冰。

  賀關沒有指明哪一個,但身為最了解主子的季方,聽見主子爺隱含怒氣的口吻,自然明白問的是誰。

  「黃宜彰、濟世堂的東家,這段時間姑娘在濟世堂坐堂,姑娘醫術高明,已經建立起幾分名氣。」

  「很熟?」

  兩人熟不熟,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不熟會把水水帶出來一起吃飯?不熟會兩人面對面吃飯,相談甚歡?

  姑娘在京城府邸的那個月,和主子爺……好像也沒到這等程度。

  季方斟酌再三,小心回答,「離京時,姑娘曾經在柳葉村巧遇黃公子,救了黃公子的祖母。到蜀州之後,姑娘以鈴醫起家,可諸事不順,直到再度巧遇黃公子,進濟世堂行醫之後,才漸漸順利。」

  想到陸姑娘賣藥,每天都是幾十兩、上百兩的收入,羨煞人吶,那可不是普通本事。

  「巧遇?一次兩次?」賀關的嗓音出現濃濃的質疑。

  季方的額頭頓時滑落幾道黑線,有這麼陰謀論嗎?如果是安排好的,一個氣胸臨時發作的病人,那也太難為黃宜彰了。

  只不過主子爺的臉色很難看,再加上黃宜彰又聽不到他的公道話,更不可能給他什麼好處,於是他很識時務地閉嘴當烏龜。

  「怎樣的人?」賀關問。

  季方把對方的身家在腦袋裡轉過兩遍後,謹慎回道:「黃宜彰,年三十,蜀州人,祖上開醫館起家,幾年前蜀州瘟疫橫行,不少百姓染疫身亡,黃宜彰的父親、祖父、妻子也死於那場疫疾。他恪守祖訓、一肩挑起家業,短短幾年,將濟世堂往外拓展,如今濟世堂已遍佈全國,光在蜀州就有八家。

  「妻子死後,他未再續弦,但身邊有兩個姨娘、兩個通房丫頭相伴,還有一個嫡子、三個庶子女。他孝順長輩,將祖母照顧得很是周到,許是因為如此,對陸姑娘的救命之恩心存感激,時有照顧……」

  賀關聽得認真,看得更認真。

  陸溱觀溫柔的笑靨在他眼底不斷擴大,可他的心卻越來越悶。

  在京城時,她對他恭謹有禮,哪有這般自在輕鬆,她連他的名字都不想過問,一心打著銀貨兩訖的算盤,他就這麼不如黃宜彰?可黃宜彰有姨娘通房啊,她還想再經歷一次與人共事一夫的痛苦嗎?

  越想越氣,在幾次深吸氣、緩吐氣之後,明知道現在不宜見陸溱觀,他還是邁開長腿往三人桌邊走去。

  季方被賀關的動作嚇得一愣。

  爺不是因為不想在姑娘面前現身,才不肯讓小世子……想到正在和兩隻雞奮戰的小世子,季方為他一掬傷心淚。

  文二爺看看主子再望向季方,若有所思地問:「你就是為了那位姑娘,死命折騰魏旻?」

  「我哪有,我只是說出……實情……」

  實情是主子爺讓人去保護陸家母女,沒說非要魏旻不可,他只是假公濟……

  不對不對,是主子爺、小世子看重人家母女,他當然要挑選府裡功夫最好的過去,他有什麼錯?非但沒錯,還做得對極了!沒錯,這就是實情。

  看著季方掙扎的表情,文二爺意會。

  這傢伙很懂得忖度主子爺的心思嘛,這麼會捧王爺馬屁,知道要從哪方向捧、用幾分力氣最恰當,比起這點,魏旻那個愣頭青,實在需要學學。

  文二爺拍拍季方的肩膀,笑道:「做得好。」

  「文二爺也覺得我做得好?」

  「自然。」

  「文二爺也覺得主子爺待陸姑娘不同?」

  「何止是不同,根本就是大大的不同!依老夫的火眼金睛看著,這位陸姑娘很快會成為咱們王府的女主人。」

  對於這一點,季方卻有不同的看法。「不可能,文二爺難道忘了,那馬家的馬茹鈺很快就會嫁進王府大門。」

  「不是還有個正妃位置嗎?」

  對自家主子,他還是有幾分自信的,身分不重要,是不是棄婦不重要,喜歡才是王道,他肯定會把人給娶進門。

  「陸姑娘之所以和離,便是因為丈夫娶了個馬氏女做為平妻。」傻瓜才會重蹈覆轍,何況王爺再能耐,總不能強娶民女吧?

  「程禎是什麼人,能與咱們王爺相提並論嗎?」

  「我不清楚程禎是什麼人,但陸姑娘是什麼脾氣,我倒有幾分明白,我看,這事兒難……」季方認真思考,怎麼想都覺得不會成。

  文二爺順順八字鬍,笑瞇兩隻賊眼道:「且看咱們爺的本事吧。」

  理智告訴賀關,他不該出現的。他還沒想好怎麼解釋自己的身分,還沒找出洽當說詞,讓陸溱觀不至於做出多餘聯想。

  但黃宜彰的笑臉太猥褻,黃宜彰的舉止太做作虛偽,還有,陸溱觀過度燦爛的笑臉……礙了他的眼。

  所以他忍不住,所以他不考慮後果,直接走到她跟前。

  這不像賀關,不像走一步看三步,不像行事舉止都要確定再確定的蜀王會做的事,然後……事情的發展跟想像中一模一樣……

  陸溱觀愣住、黃宜彰驚嚇,兩人有志一同地盯著他的臉,眼睛都忘了眨。

  幸好,水水對他發出首波熱烈歡迎。

  她的眼睛閃亮,如同兩顆閃爍寶石,把他硬硬的心肝盯成軟棉花。

  水水朝賀關伸出手臂,熱烈呼喚,「叔叔!」

  賀關想也不想把人抱起來,她嫩嫩胖胖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小小的頭顱在他頸窩間鑽著,鑽得他的表情柔軟。

  「叔叔,水水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水水連聲喊道。

  她說得陸溱觀生出微微醋意,也說得賀關滿肚子歡喜,至於黃宜彰……誰在乎他怎麼想。

  「叔叔想不想水水?」水水捧住賀關的臉問。

  賀關笑了,回道:「想。」

  養孩子就該養這麼可愛貼心的,如果可以的話,他願意用十個阿璃換一個水水。

  直到這時候,黃宜彰才反應過來,他連忙躬身道:「草民拜見蜀王。」

  蜀王?這話往陸溱觀的醋意裡加了料,讓她直接升級為驚懼。

  他是賀關?蜀王?皇上的親弟弟?是……害死她爹娘的傢伙?

  驚濤駭浪在胸口拍打,無數情緒在攪和,一時間她只能愣愣地盯著賀關,說不出半句話來。

  怎麼會……相隔多年後,又有了牽扯?

  她是打死都不願再見這個人的啊,她阻止不了自己遷怒,就只能逼自己不看、不想,她與他本就是雲泥之別,本就是永遠碰不到一塊兒的兩個人,為什麼又撞到一塊兒?

  他知道她的,對嗎?

  所以讓她上馬車,所以讓她醫治阿璃,所以季方強力推薦蜀州,所以……半價購得屋宅?

  從見到他之後的所有事全是他的手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感激?不需要,她治好阿璃、他為她辦妥三件事情,兩人是等價交易。

  彌補?更不必,爹娘的命,不是他做任何事可以彌補的。

  她知道天家無親情,奪嫡爭位很血腥,但爹只是個大夫,沒道理卷進去,而娘在爹死後,身子早已支撐不住,卻為著搶救他的妻兒,耗盡心血。

  當然,不是他的錯,要怪就該怪那些不擇手段的壞人,只是她的爹娘何辜?她又何辜?為什麼他們謀位奪利,卻要害了自己的一生?

  所以她必須找個人來發洩、來怨恨,她不知道壞人是誰,只能把所有怒氣集中在蜀王身上。

  不理智?是啊,愛恨這種東西本就不理智,何況她為什麼要逼自己理智?她就是要一路恨著他,就是要以此為力量,不停地往前跑。

  她懷著這股怨恨,順理成章地過了這麼多年,誰需要他的彌補?

  陸溱觀很生氣,氣他出現、氣他是蜀王,她怒瞪著他,眼底浮起一抹可疑紅絲。

  沒想到賀關居然說:「回家。」

  回什麼家啊?回誰的家啊?幹麼把話講得那麼曖昧,好像他們是親人,或是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似的。

  他的話,惹得陸溱觀更加怒火中燒,她直覺又任性地回道:「不要。」

  賀關看看陸溱觀,再看看黃宜彰,他看著陸溱觀的眼神是無害的,但看向黃宜彰時,讓黃宜彰不自禁打起寒顫,彷彿身子被銳利匕首劃過似的。

  「不合適。」賀關冷冷地又道。

  不合適什麼?合夥製藥?他派人暗中盯著她?

  可惡,關他哪門子事,誰需要他多嘴!

  「合適得很。」陸溱觀回得斬釘截鐵。

  莫名地,她的話再度惹惱了賀關,讓他的胸口悶上加悶,他再說一次,「回家。」接著他抱著水水,直接走出品香樓大門。

  看著賀關的背影,陸溱觀傻了,他是不是忘了,他懷裡抱著的那個,可是她的女兒!

        賀關腳步飛快,因為她那句「合適得很」,他心裡窩著一把熊熊燃燒的火。

  他聽不見陸溱觀在身後大喊,看不見路上行人對自己側目,他就是走著,似乎想藉由雙腳的快速移動,平撫胸口那把火。

  陸溱觀傻了,他這是在做什麼,是要綁架水水逼她妥協嗎?

  憑什麼啊?他憑什麼決定她要做什麼,憑什麼改變她的人生?她的人生已經因為他改變一回還不夠?

  「陸姑娘,水水她……」

  黃宜彰的聲音將陸溱觀從茫然中喚醒,她連忙道:「明天我再到鋪子裡簽契書,今兒個多謝黃東家。」丟下話,她追上賀關的腳步。

  正在和文二爺說話的季方見狀,也飛快下樓,追在陸溱觀身後跑出品香樓。

  文二爺看著幾人離去的方向,嘴角微勾,事情發展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叔叔,我們要去哪裡?」

  離開品香樓後,發現陸溱觀還沒出來,賀關在距離十尺處等著。

  「回家。」

  「回我家嗎?」

  「嗯。」

  「叔叔,你肯定得到我家看看,我家可漂亮了,前院有一棵樹榦很粗很壯的老桃樹,茵姨說,要讓魏旻給我做一架鞦韆呢。我家後院養了一窩雞和兩隻兔子,娘又讓人蓋三間豬圈,我們家養豬可不是為著貪吃哦,娘說要練習剖腹產……」

  她嘮嘮叨叨地說著話,即使賀關半句都沒接,她一樣講得精彩熱烈,於是被陸溱觀的疏離冷凍的心,又因水水的熱情消融,使得他心頭的憋悶稍微舒緩了幾分。

  陸溱觀從品香樓跑出來,看見她的身影,賀關轉身就走。

  水水朝娘揮揮手,拉出一個甜笑,繼續同賀關說話,「哥哥身子好些了嗎?」

  這才是月餘不見應有的親切熱絡,賀關硬硬的嘴角微彎。「好多了。」

  「他有沒有每天運動?」

  「有。」

  「有沒有吃多一點、胖一點?」

  「有。」

  「太好了,我就知道叔叔最會照顧人。」

  老實說他還真沒照顧兒子什麼,最會的就是嘲諷兒子、激怒兒子,但水水真心實意的誇獎,讓他覺得好窩心。

  接下來水水告訴賀關她這陣子做了什麼事,家裡、學堂的生活……鉅細靡遺。

  「娘叫我別和李成功較勁兒,可他就是愛找我比賽啊,我也很煩,只好一直跟他較勁。叔,你有沒有法子呀?」

  「有。」

  明天讓人去找李成功「談談」,談不攏的話,他會直接讓他變成李失敗。

  「那可太好了。他老說他家銀子多,可銀子多了不起嗎?」

  「沒有。」

  「我也這麼覺得,我有個了不起的娘,了不起的叔叔,了不起的哥哥,了不起的茵姨,了不起的魏旻,我有一大堆、一大堆的了不起。」

  「是。」

  水水一串兒、一串兒地說,賀關一個字、兩個字的回答,兩人倒也「相談甚歡」,誰也沒有回頭看一眼被氣到快冒火的陸溱觀。

  他憑什熟門熟路地往她家方向走?難道她是半價買下的,他就擁有半座宅子的所有權?想都甭想,那是她的房子、她的家!  

  她越走越快,走得氣喘吁吁、狂飆汗,可惜腳比人家短,賀關走一步,她得跨兩步,就算小跑步,也只能勉強跟在他身後。

  就這樣,陸溱觀跟著賀關,季方跟著陸溱觀,一串人飛快往前走。

  季方沒有火眼金睛,卻也可以輕易看見陸溱觀頭頂冒出熊熊烈火,他很不想這樣說,但他真的覺得主子爺……慘了。

  就在賀關走到陸家大門前時,陸溱觀再也忍不住,揚聲大喊,「賀關,你給我站住!」她打死都不讓賀家人踩進大門一步。

  賀關停下腳步、轉頭,對著滿面怒火的陸溱觀。

  她提起氣加快速度衝到他面前,揚起頭,怒道:「你是什麼意思?」

  賀關皺眉,疑惑地看著她,他並沒有什麼意思啊……過了好半晌,他才想起自己在品香樓對她說的話,原來她指的是那個啊。

  他認真地又說了一次,「你和黃宜彰不合適。」

  又講這個?她愛跟誰合作,他有什麼資格干涉?

  「適不適合你說了算,你以為你是誰啊,我是你的屬下還是奴才嗎?」她抬高脖子,用力一哼。

  「黃宜彰有姨娘通房,庶子庶女,黃家後院比程家更麻煩。」賀關用盡耐心,說起來他以往從不對任何女人做任何解釋。

  自從他出現、自從知曉他的身分,陸溱觀的腦袋已經不敷使用,這會兒他又丟出這麼一句令人費解的話來。

  她思索半晌,花了大把功夫,好不容易才理解他的意思,所以他以為她和黃宜彰……真是見鬼了!

  陸溱觀氣到胸口痛、胃漲氣、腸下墜,氣到後背有燒焦的感覺,她想也不想,一根手指狠狠戳向他。

  賀關不避不讓,只擔心水水受波及,很有愛地把水水挪開幾分,讓她的手指順利抵達自己硬邦邦的胸膛。

  「黃家後院關我什麼事,誰規定女人只能待在後院,我就要在前廳、在鋪面、在廠房裡,不行嗎?」

  賀關看著她的怒火,聽著她的怒言,然後……冷硬的表情柔軟了下來。

  不是他想的那樣啊?那就好、非常好,鬱氣從他胸口消散。

  「可以。」賀關回答。

  他可以給她蓋前廳、買鋪面、修廠房,她開心想待在哪裡,他統統給她弄出來。

  「所以呢……你是什麼意思?」

  賀關再度一頭霧水,話題怎麼又繞回來了,不是已經講清楚了嗎?

  季方的太陽穴微微抽痛,主子爺怎麼會在這種時候變得這麼——蠢?

  閃過陸溱觀的臭臉,季方上前兩步,在主子爺跟前解釋,「爺,姑娘的意思應該是,爺好端端的,為什麼把水水抱走?」

  人家方才正和樂融融地吃飯,爺這動作……確實突兀了些。

  賀關的濃眉微蹙,居然是問這個?很難理解嗎?

  「回家路遙,水水沉。」賀關再度對女人解釋。

  意思是路太遠、水水太重,他好心好意幫她把水水「扛」回家?還真是謝謝了!陸溱觀的白眼快要翻到後腦勺了。

  用力嘆氣、用力咬牙,她朝水水伸出手,但賀關不放。

  她瞪他,加強語氣,「把女兒還我。」

  賀關見她氣成這樣,乖乖讓步,把水水交還給她。

  抱過手,陸溱觀把女兒放在地上,低聲說:「水水先進去找茵姨和魏旻玩,娘跟叔叔說幾句話就回家。」

  水水點點頭,接著有些猶豫地問:「娘在生氣嗎?」

  「沒有。」她笑著,但牙仍舊咬得死緊。

  「娘別生叔叔的氣,哥哥囑咐過,水水重、娘抱不動,別老往娘的身上挨。」

  阿璃的話,水水修飾過了,原話是——你胖得跟豬似的,別老讓觀姨抱,觀姨膀子細、會骨折的。

  「誰說的,水水一點都不重。」

  「嗯,水水不重,可娘別罵叔叔,水水喜歡讓叔叔抱,喜歡跟叔叔聊天。」

  水水不放心的模樣,助燃了陸溱觀心中的怒火,該死了,他給水水吞了幾斤迷藥?深吸氣、強行按捺住怒氣,陸溱觀說:「好,娘不罵叔叔,水水先進屋。」

  水水乖乖轉身,卻是一步三回頭,滿眼擔心地望著賀關。

  賀關給她一個安心的笑容,心裡欣慰的想著,真好,難怪說女兒是父母的小棉襖,那兒子咧?甭懷疑,兒子就是討債鬼。

  大門關上,陸溱觀迅速轉身,瞪著賀關問:「鼓吹我到蜀州定居,是你的意思?」她問的是賀關,但季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

  「不是。」他不說謊話,尤其是對她。

  主子爺的回答讓季方猛點頭,證明主子所言無誤。

  「宅子是你以半價讓給我的?」

  「對。」

  「為什麼?」

  「……」

  「在你為我做完三件事之後,恩就報完了。」

  「我報的是陸叔叔、陸嬸嬸的恩。」

  陸叔叔、陸嬸嬸?爹娘跟他很熟嗎,攀哪門子親戚啊?「不必,這宅子我不會還你。」

        「沒要你還。」

  「再過幾個月,我會把缺的銀子奉上。」

  她的話讓他垂下眉毛,分明一句話都沒說,一個多餘的表情都沒有,可陸溱觀卻在他身上看見……可憐?

  可憐個什麼勁兒?他是蜀王耶,是最最尊貴的王爺,是被人民封為戰神的英雄人物,他可憐?那天底下男人還要不要活了。

  「既然你提到我爹娘,很好,讓我們把話說清楚,第一,我非常討厭你,若不是為了救你的妻兒,我爹娘不會死,我的際遇不會是如今這個樣子,懂嗎?」

  「懂。」

  「第二,我明白不是你的錯,大夫治病是天經地義的事,扯上奪嫡之爭與你無關,我也知道遷怒是不道德的,但我無法做到不遷怒,所以不願意見到你,不願意讓自己變成不道德的人,能理解嗎?」

  「能。」

  「非常好,我已經把話說得夠清楚,雖然都住在蜀州,但我希望能夠盡量避免見面,即使不小心遇見,也裝作不認識,行嗎?」

  這句話,賀關沒應答。

  她沒耐心等他反應,直指著自己家門說:「這是陸家大門,我熱切盼望,任何和賀家有關的人,都不要進去,辦得到嗎?」

  賀關又無法回答了。

  他辦不到,因為裡面已經有兩個「與賀家有關」的人。

  她與一臉嚴肅刻板的他對視,通常他這號表情會令人害怕,但她不怕他,她死命盯著、認真瞪著,只要他敢做出一點點反對的表現,她就會讓他好看。

  可是,他遲遲沒做出會讓她滿意或生氣的表情,就只是直愣愣地看著她,還有幾分呆。

  在外人眼裡,他這眼神叫作深情款款,叫作落花有意,可在陸溱觀眼裡,卻叫作打死不認錯,惹得她更加火大。

  「沒聽清楚?要我再說一遍?」陸溱觀寒聲問。

  「聽清楚了。」賀關回答,乖得像個被夫子教訓的孩子。

  「很好,走吧,永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撂下狠話,她轉身走進「陸家大門」,心裡還想著,有種就給她進來,她一定會讓他後悔。

  幸好,賀關沒有後悔的機會,在她關上門的那一瞬間,他也走了。

        他的心情很沉重、很不好,他早就曉得她痛恨自己,早就知道自己不殺伯仁、伯仁因他而亡,他必須承擔過錯。

  他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只不過怎麼就非要撞上南牆?只不過即便撞牆,他也……不想回頭。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7:38

【第七章】   阿璃找上門

  一隻、兩隻、三隻……十三隻小豬崽從母豬肚腹中順利取出來,一層層縫口結束後,經過兩刻鐘,母豬才微微動了動腳。

  對於麻沸散份量的掌握,陸潫觀越來越熟練,而手術過程也越來越順利,那是因為她天資好,也是因為爹娘教得好。

  她的爹待娘盡心,願意為娘做一些天理難容的事,包括——買屍體。

  匪夷所思嗎?有一點吧,誰讓別人家的妻子喜歡衣裳首飾,她家娘親卻熱愛解剖,數量最多的時候,家裡曾經有六具男女屍體,娘管他們叫「大體老師」。

  娘說??沒有他們的奉獻,我們無法理解人體構造,學不好手術,便不能以醫術救活更多的人。

  陸溱觀的朋友,十歲會女紅刺繡、琴棋書畫,但十歲的她,卻是把人體構造牢記在心,在娘的指導下,開始在大體老師身上進行學習。

  娘常摸著她的頭說:我家溱觀真是天才。

  爹娘以她這個女兒為榮,從不因為沒有兒子傍身為憾。

  是她太蠢,蠢得讓自己甘心做一個蠢人。

  魏旻和采茵幫忙,把開完刀的母豬送回「單人病房」,水水來來回回、一趟趟把小豬崽送到隔壁另一隻之前生產完的母豬身邊,一尋到奶頭,小豬崽就迫不及待吸吮著乳汁。

  「姑娘,這麼多隻小豬,咱們真養不了,要不賣了吧?」采茵看著越來越擁擠的豬圈道。

  水水巴巴地望著娘親。

  陸溱觀問:「水水捨不得?」

  「嗯。」水水垂頭,她就是重感情。

  采茵說:「要不,把母豬和小豬崽賣給茵姨的朋友,他家可大著呢,別說養幾十隻小豬崽,養幾百隻都行。」

  前年御廚有意見,說是從外頭買回來的肉品良莠不齊,會影響菜品,去年衛總管便在櫂都外的莊子加蓋一座大牧場,養魚養豬養羊,也圈上一群雞鴨鵝。

  「有空可以去看看他們嗎?」

  「當然。」

  水水終於笑了,點點頭,黃昏的太陽照在她粉嫩的小臉上,更顯得她靈動可愛。

  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她開心,陸溱觀放心,連不愛笑的魏旻也跟著勾動嘴角。

  砰砰砰!有人敲門,采茵與魏旻對上一眼,他們家很少有訪客。

  魏旻搶步到門邊,打開,視線與阿璃直接對上。

  兩人都嗆了一下,接著同時別開目光,立刻裝不熟。

  「誰來了?」陸溱觀問。

  魏旻閃身,水水看見阿璃,一聲驚呼,往前飛奔,跑跑跑、跳、抱,一氣呵成。

  這時候必須鄭重強調,經過這段時日,阿璃健身有成,他非但沒有被水水撲倒,還穩穩地接住她、抱住她,讓小胖墩的雙腳離了地。

  怎樣,他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雞吧!

  陸溱觀皺著眉頭看著阿璃,他的鞋子掉了、衣服亂了,堂堂蜀王世子,身邊竟沒人跟著?

  進屋後,阿璃咕嚕咕嚕接連喝光四、五杯水,顯然渴得厲害。

  放下茶杯,阿璃滿足地喟嘆,「觀姨,我終於找到你們了。」

  終於?陸溱觀一臉不解地望著他。

  「是我逼季方想辦法帶你們到這裡定居。」他開門見山地道。

  這種事沒什麼好隱瞞的,他敢做敢當,不像「某位王爺」只敢偷偷關心,啥鳥事都不敢擺在明面上。想著,他又看魏旻和采茵兩眼,哼一聲,滿肚花花腸子,何必,做人真誠些不好嗎?

  「然後?」

  「老頭子不許我來見你們,我就自己找來了。」

  陸溱觀明白了,賀關知道她遷怒,知道她不想見他,於是很聽話的照做。

  照做是好事,可是不知為何,她竟感到抑鬱煩悶,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難搞的女人。

  「所以小……小公子離家出走?」采茵問,一顆心吊到半空中。

  這會兒,王府裡該鬧得人仰馬翻了吧?

  「我想去哪兒還需要跟誰交代嗎?」阿璃冷哼一聲,警告地瞥了采茵一眼,警告她,要是敢惹他生氣,他就把她的身分掀出來。

  「你又怎麼會弄得滿身狼狽?」陸溱觀問。

  「我碰到幾個死小孩,一言不合,他們放狗咬我。」

  這個仇肯定要報,但不會假手他人,他的武功會練得比老頭子更好,早晚他會讓那群死小孩知道,招惹上不該惹的人,下場會有多慘烈。

  陸溱觀嘆道:「我讓人送你回去好不?」

  「不好。」他暫時不想看見老頭子。

  他成功綁好兩隻雞,出門前,高調地把雞吊在老頭子的書房前,不曉得老頭子會不會被活活氣死?

  想到這裡,他既得意又興奮。聽過青出於藍嗎?他們父子就是如此。

  「我要住在這裡。」阿璃宣告。

  陸溱觀還沒來得及開口反對,水水搶先一步開心的拍手大叫,「好啊、好啊。」

  既然女兒熱烈迎客,她只能嘆氣接受。「采茵,燒點水給阿璃洗澡。魏旻,你上一趟蜀王府,通知王爺,阿璃在我們這裡,再問問什麼時候派人過來接。」

  「是。」魏旻應聲。

  想到什麼似的,陸溱觀又問:「你知道王府在哪裡嗎?」

  阿璃似笑非笑地望著魏旻,望得他耳根微微泛紅,一點頭,他飛快往外走。

  見狀,阿璃又笑,真是明顯的作賊心虛,觀姨是外地人才會順口這麼問,而魏旻是蜀州人知道蜀王府有什麼好奇怪的,壓根不必多想。

  魏旻跳進牆內,發現王府戒備森嚴、氣氛嚴峻,與平日大相逕庭。

  一路行來,幾個府衛見著他,躬身喚一聲魏爺。

  「主子爺呢?」

  「在書房。」

  他加快腳步往書房走去,書房外頭有人守著,遠遠看見他,就向裡頭遞話。

  魏旻剛走到門邊,守衛立刻道:「爺讓魏爺進去。」

  魏旻推開門進屋,屋裡除了主子爺,文二爺、季方也在場。

  他已經很久沒見著王爺了,去年進京他就該跟去的,要不……算了,現在這樣也不差。魏旻上前道:「小世子在陸家。」

  「誰讓你回來的?」賀關問。

  「姑娘,問幾時接回?」魏旻道。

  「暫時不必。」賀關道。

  簡短四個字,魏旻便曉得府裡將要出事,主子定早就知曉小世子離家出走,說不定還派人暗中跟蹤,更說不定整件事都是爺暗中策劃的,非常時期,小世子留在府中更危險。

  季方看看爺,再看看魏旻,撇了撇嘴,這就是他和魏旻的心結所在。

  爺幾個字,魏旻幾個字,再加上一個眼神,外人聽得滿頭霧水,他們就能迅速明白彼此心意,搞得兩人好似默契深、感情重,誰都比不過。

  搞清楚,他在主子爺身邊比魏旻更久好嗎!

  「屬下回府。」魏旻說。  

  這話季方聽明白了,他抓到時機點,立即插話,「不必,王府已經裡裡外外佈置妥當,你好好保護姑娘和水水,現在小世子也在那邊,你更要十二萬分小心。」

  這話說得賀關滿意極了,想起兒子、水水還有……陸溱觀,他的表情變得柔和,他不是故意的,但就是會在想起陸溱觀時,心情快意飛揚。

  他無法解釋這是為什麼,但他樂見這種情況一直延續下去。

  「屬下武功更好。」

  季方幾乎要跳起來了,哇咧,這是炫耀他更行嗎?

  「要出去比劃比劃嗎?」季方抬起下巴,滿臉的不爽。

  「你不會贏。」

  「哼哈哈,試試才知道。」上次打輸魏旻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經過兩年來的精益求精,現在的他不見得會輸。

  文二爺笑看兩個大男人鬥氣……等等,什麼大男人,根本就是沒長大的小男孩。

  他們家王爺眼光特殊,專挑人家看不上眼的,可收在身邊之後,卻一個比一個長進能幹,他捻捻鬍子,心想,就是這麼特殊的眼光,才會看上陸溱觀吧。

  那天季方回來,把陸溱觀和王爺的對話複述一遍,他聽完,臉上那個笑啊,止都止不住。

  季方說:「我看,爺沒瞧上陸姑娘,只是因為感恩。」

  文二爺卻斬釘截鐵回道:「是陸姑娘沒瞧上爺,但爺肯定瞧上陸姑娘。」

  兩人爭執了老半天,最後以一千兩做為賭注—――別看季方花錢大手大腳的,這一千兩他可是存得不易。

  眼看魏旻和季方僵持不下,賀關不免動怒了,現在是耍脾氣的時候嗎?魏旻留下,豈不是昭告天下他是王府裡的人?那以後他還能順利安插人到陸溱觀身邊嗎?

  「魏旻、回去。」賀關下令。

  主子的命令讓魏旻很受傷,怨婦似的望著賀關,旁邊的季方卻眉飛色舞,一臉姨娘大勝元配的驕傲得意。

  魏旻心不甘情不願地問:「是賀盛嗎?」

  「是。」賀關回答。

  抓捕賀盛一事,魏旻參與策劃、付出行動,他成功把賀盛從老鼠洞逼出來,可最後臨門一腳,卻不讓他參加?!

  「不公平。」他氣得鼓起腮幫子,居然有兩分可愛。

  季方笑得很張揚,魏旻氣得也很張揚,可是他無法違背主子爺的命令。

  於是非常生氣的魏旻不想走大門,咻地幾下,飛出王府院牆,埋伏在暗處的隱衛沒看清楚來人是誰,一個個從暗處跳出來。

  啪、啪、啪,魏旻動手和暗衛對招,用以洩恨,因為原本……原本那是他該待的地方。幸好暗衛看清楚是魏旻之後,立刻歇手、退回暗處。

  但魏旻直覺自己的地盤被人搶走,滿腹怒氣,光是幾拳怎麼夠?

  他還想挑釁,只見季方施展輕功飛掠過來,似笑非笑地道——

  「爺問你,是皮癢還是太閒,力氣多的話,把姑娘的院子裡裡外外掃一遍。」

  魏旻頓時臉色鐵青,掃院子?他什麼時候淪落到這等地步?

*             *             *

  收拾好醫箱,陸溱觀準備回家,自簽下契約後,她就不再做藥丸了。

  藥廠尚未建好,但她得先教會老師父製藥,幸好都是經驗豐富的老人家,幾經點撥便做得相當好。

  黃東家安排一處臨時莊子,這幾天已經陸續有新藥上架,聽說賣得不差,其實就算沒有聽說,光看康掌櫃那張笑得不見眼的臉,也曉得生意如何。

  走出診間,她想在回家之前去一趟蜀王府。

  阿璃已經在她們家住六、七天了,王府那邊遲遲沒派人過來接,莫非賀關真與小孩子槓上了?

  能這樣當爹的嗎?難怪這對父子一開口就像敵人似的。

  她不介意阿璃住在家裡,但阿璃不讓水水上學堂,這就令人苦惱了。

  第一天,他跟水水到學堂,就和李成功起衝突——誰知放狗追咬阿璃的,竟然就是李成功,仇人見面、份外眼紅,阿璃那張無往不利的刻薄嘴,刺得李成功亂跳亂撞,搞得學堂秩序大亂。

  然後阿璃不肯上學,再然後水水也宣佈「我要陪哥哥」。

  此話一出,阿璃的臭臉轉陰為晴,但陸溱觀的心卻沉了下去,她家女兒怎麼就這麼聽話?

  所以結論是——阿璃必須儘快回王府。

  「陸大夫要回去了?」康掌櫃笑臉迎上,在他眼裡,她的地位和財神爺相當。

  「是,今兒個有點事。」

  點點頭,康掌櫃親自送陸溱觀到大門,可還沒踏出去,就和一名女子迎面撞上,對方匆匆忙忙的,彷彿有人在她屁股後面燒了把火。

  康掌櫃定睛一看,他不認得撞人的姑娘,可跟在身後的那位可就……

  「紫鴛姑娘好,今兒個要來買藥丸是吧?剛好特地給夫人留了五瓶。」康掌櫃搓著手上前,討好地道。

  那個錢大夫人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先前竟然出口要買七寶美髯丹的藥方,哪有這種事,他們可是打算靠這藥方大發利市的。

  康掌櫃一張油嘴說得天花亂墜,結論自然是不賣,沒想到錢大夫人竟當場變臉,罵陸溱觀敬酒不吃吃罰酒,大夥兒等著瞧。

  唉,這位錢大夫人……實在招惹不起。

  紫鴛臉色不佳,瞄一眼陸溱觀,說:「今兒個不買藥,要請陸大夫出診。」

  大夫人痛恨狐媚子,最近得知老爺在外頭養外室,連孩子都快生下來了,氣得天天整治,一大清早有人來報,大夫人終於知道外室藏在哪兒,點齊人手立刻上門大鬧,鬧到外室出了事兒,有人趕緊悄悄給老爺透了訊息,老爺聽到消息,連忙扶著老夫人上門護外室,這讓大夫人情何以堪。

  大夫人膝下有個兒子,少爺已經十八,但文不成、武不就,成天好事不幹、專逛窯子,是櫂都有名的紈褲,老爺打也打、罵也罵,可性子生成、改不了啦。

  老爺對少爺心灰意冷,如今外室肚子裡好不容易有貨,大夫還打包票是兒子,老爺自然心花怒放,拚命護著,連老夫人也是相同態度。

  總之,鬧到最後還是讓人出門請大夫。

  偏偏大夫一個個都說沒救,這時大夫人想起陸大夫。

  大夫人本打算讓陸大夫喝喝罰酒,這會兒天時地利,當然得讓人來請,倘若陸大夫把人醫死,自有老爺尋她麻煩,若是把人救活,大夫人自也不會讓她好過。

  總之,陸大夫今兒個這關,難過啦。

  「什麼情況?」陸溱觀問。

  小丫鬟滿臉淚水,嗚咽道:「我們家太太懷有九個月身孕,可肚子撞上桌角,流了一地的血。」

  康掌櫃經驗老道,忙問:「沒請大夫嗎?」

  「請了請了,都說沒救,求求陸大夫救救我們家太太吧。」小丫鬟當場就要向陸溱觀下跪磕頭。

  見她如此,陸溱觀道:「我去看看,不過得先繞到秋水衚衕一趟,我需要手術工具。」見陸溱觀應下,康掌櫃心急如焚,沒聽見旁的大夫都說沒救嗎?這會兒來請陸大夫,肯定是要讓她頂缸的,躲都來不及,怎麼能夠當面撞上?  

  康掌櫃把陸溱觀拉到一旁,低聲勸道:「別去,錢大夫人不是善荏,知府大人也不是吃素的,不管救活救死,你都討不了好,恐怕連家裡都要受到牽連,上回七寶美髯丹的事已經結下仇,這會兒……要不、你裝暈……」

  紫鴛見狀,目光一閃,朝外喊人,不久,兩名衙役衝進門,二話不說,一左一右抓住陸溱觀的手臂,把人給架上馬車。

  這陣仗哪是在請大夫,根本是押犯人,康掌櫃急壞了,連忙同夥計交代幾聲,出門尋東家去。

  秋水衚衕離濟世堂並不遠,沒多久功夫就到了。

  陸溱觀下車,進屋拿手術工具,順手拉住采茵,低聲道:「我得去錢知府家接生,看這情況,怕是會出事兒,知府家是官家,咱們不過平頭百姓……你和魏旻帶阿璃和水水去王府,有王爺在,能保你們不出事。」

  「姑娘呢?」

  陸溱觀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若只是剖腹產難不倒她,就怕有其他狀況。

  「姑娘,我同你一起去。」

  「我一個人脫身容易,要是連你都搭進去……」她搖搖頭,握緊采茵的手道:「告訴魏旻,萬萬不能衝動。」

  兩人不過多說幾句,紫鴛已經在外頭喊人,陸溱觀飛快朝采茵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看著她的背影,采茵眉心微蹙,怎麼就在這當頭呢?

  沒有太多時間讓陸溱觀思考,婦人情況相當危急,再耽擱下去,母親和孩子都難保。她迅速讓人熬煮麻沸散,孕婦喝下後,留兩個產婆在屋裡幫忙,消毒、開刀……手術將近兩個時辰才結束。

  幸好母子均安,婦人的脈象平穩,且孩子個頭不小,當洪亮的哭聲響起,屋裡屋外一陣歡呼。

  縫合好傷口,產婆幫著把床鋪整理乾淨,陸溱觀替婦人再號一次脈,斟酌再三,開好藥單後,走出屋子。

  老夫人坐在上位,手中抱著甫出生的孫子,笑得嘴都闔不攏,錢大人在一旁看著,也是滿臉神采飛揚,錢大夫人卻神情陰沉,想殺人似的,在她跟前伺候的丫鬟無不戰戰兢兢。

  陸溱觀道:「錢大人,產婦的狀況危急,別無他法,我只能剖腹取子。」

  聞言,錢大人心驚膽顫,肚子都剖開了,人還能活嗎?那是他的婉兒啊,他聲音微顫地問:「那婉兒她……」

  匆匆過來,陸溱觀對錢府裡的陰私事兒並不清楚,但是光看錢大夫人那雙虎視眈眈的眼睛,她也能猜出大概。

  「雖然產婦因之前耽擱太久、失血過多而有些虛弱,但幸好底子不錯,我已寫下藥單,煩大人派人抓藥,兩個時辰喝一劑,若到明天早上都沒發燒,就沒問題,至於身子,待傷口癒合之後,再慢慢調養即可。」

  錢大人滿心佩服,這樣子還能活,果真是神醫!

  「傷口要多久才能癒合?」

  「八到十天就能拆線,不過這回產婦畢竟是動大手術,若是以後還想要孩子,至少得隔三、四年。」

  意思是以後還能再要孩子?錢大人喜出望外,與母親對視一眼。

  老夫人念了聲「阿彌陀佛」,道:「婉兒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母子對話間,兩道怨毒目光毫不客氣地射向陸溱觀,錢大夫人痛恨陸溱觀壞事,恨不得將她撕碎。

  錢大人拱手長揖,道:「多謝陸大夫救命之恩。」

  陸溱觀不卑不亢地道:「今晚是最關鍵的時候,我會守著產婦。」

  「多謝陸大夫。」

  「還請大人儘快派人煎藥。」陸溱觀交代完畢,走回屋裡。

  沒多久,丫鬟送來晚膳,陸溱觀草草用過後,讓人撤下。

  不多久紫鴛進屋,手裡端著盤子。「老夫人說您要守夜,命奴婢送來點心茶水。」

  「多謝姑娘。」

  「陸大夫客氣。」客套幾句後紫鴛離開。

  陸溱觀盡心,每隔兩刻鐘便為婦人號脈一回,直到過了子時,確定婦人情況穩定,她才坐回桌邊,用了些茶水點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熬了一天,她感到累極、倦極,迷迷糊糊間,她趴到桌上。

  她很想睡,但臉頰貼上涼涼的桌面的那一瞬間,她腦袋裡突如其來冒出一個念頭,頓感驚詫,她用力拍了幾下臉頰,強迫自己清醒。

  不對勁!若是疲憊過度,不會腦袋發脹、雙腳出現麻痹感,所以……

  陸溱觀顫抖著雙手,打開壺蓋,細細辨聞氣味……該死,茶水裡加了料。

  她想揚聲喚人,不料身子發軟,隨即整個人摔跌在地上。

  聲響傳到屋外,等在外頭的紫鴛輕輕撩開簾子往裡探頭,發現陸溱觀昏迷,她躡手躡腳地進屋。

  她從懷裡掏出紙包,將白色粉末混在藥汁中,取調羹攪拌均勻後,一手掰開床上呂婉鈴的嘴,一手拿著調羹,準備將藥喂進去。

  此刻,一抹黑色身影咻地鑽進屋裡,紫鴛沒看見對方是怎麼動手的,只覺得身子被輕拍兩下,緊接著就動彈不得了。

  他冷冷地看了紫鴛一眼,把陸溱觀抱起,按了她身上幾處穴位。

  陸溱觀緩緩醒來,看見魏旻,心情稍微放鬆下來,問:「你怎麼在這裡?」他沒回答,但目光堅定地望著她。

  是采茵吧,那丫頭心細,肯定是怕她出事,才讓魏旻暗中跟著。

  她用力睜開眼皮,看見紫鴛,略一思索便明白發生什麼事了,幸好有魏旻和采茵,否則她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陸溱觀輕聲道:「醫箱裡,第二層,紫色藥瓶。」

  魏旻輕手輕腳地把她抱坐到椅子上,在藥箱中找到藥瓶,倒出兩顆藥丸,放進她嘴裡。

  力氣漸漸恢復後,陸溱觀定睛望向紫鴛,事已至此,錢大夫人仍不歇手?她嘆了口氣,吩咐道:「魏旻,喊人進來。」

  魏旻把藥瓶和紫鴛帶進來的藥粉都收進懷裡,走出屋子。他喊人的方式特殊,弄出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後,沒多久錢大人、錢大夫人以及幾個丫鬟嬤嬤便陸續進來了。

  東窗事發?錢大夫人整顆心沉了下去,腦子飛快轉動,她得找個說詞把自己摘出去。

  魏旻指指桌上的茶水說:「有毒。」再指指床沿的藥湯道:「有毒。」

  在場的都不蠢,眼看陸溱觀虛弱無力地趴在桌上,而魏旻言簡意賅的四個字,已經把事情給解釋得清清楚楚。

  然一個丫鬟怎敢用藥害人,自然是主子下令。

  只是錢大人腦子清楚,心卻清楚不了,他這幾天就要返京述職,若是傳出後宅不寧的事兒,肯定會影響聲譽,這種事只能捂著掩著,萬萬不能張揚,若是讓他們離開……

  他的視線落在陸溱觀身上,雖說她醫術了得,又救了婉兒和兒子,可是為著前程……錢大人不過目光微閃,魏旻已經感受到殺意,他一語不發,背起姑娘的藥箱,打橫將陸溱觀抱起。

  錢大人伸手擋在門口,心想他們一走,事情哪還能掩得住,那些個和自己有仇的,一個個都睜大眼睛、想方設法揪出他的錯呢。

  他暗自忖度,身邊有十幾個護院,定能將人留下,於是他指著魏旻的鼻子道:「爺沒開口,你們敢走?」

  魏旻冷眼看他,嘴角微微地勾了一下。

  「來人,有刺客,快把人拿下——」

  陸溱觀眉頭一皺,這是恩將仇報吶。

  「可知爺是誰?」魏旻淡淡一句,威嚴氣勢盡現。

  但在他懷中的陸溱觀卻忍不住想笑,原來他也可以講這麼長的話。

  「是誰?」

  「魏旻,蜀王府。」銳利目光射出,冷笑銜在嘴旁,他的話不多,但表情把所有話全說了——想留人,也得看你有沒有膽子。

  果不其然,錢大人膽子不夠大,聽見蜀王府,指著魏旻的手指開始發抖。

  他居然是蜀王府的人?寒意瞬間從腳底竄起,他指控蜀王府的人是刺客,那蜀王府會指控他什麼,叛國?

  錢大人反應相當快,在魏旻踏出門檻的瞬間,立刻扯開嗓門道:「陸大夫放心,下官一定查明事實真相,嚴懲兇手。」

  陸溱觀仍舊虛弱,但聽見錢大人改口,還是忍不住笑了。「魏旻,狐假虎威,做得好。」

  她認定魏旻拿王府頭銜唬人,殊不知他是怒火上升,不小心說溜嘴,沒辦法啊,這是身為王府人的驕傲,他們就是喜歡三不五時亮亮身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8:00

【第八章】   王爺受重傷

  魏旻帶著陸溱觀要回王府,路上藥效發揮作用,她身上的毒解了,神智回籠,精神恢復些許,只是身子仍然疲軟無力。

  無礙的,睡一晚就好,今天夠折騰的了。

  可是當他們走到王府門口,卻發現王府燈火通明,人車往來頻繁,不時有人在大門口進出。

  深更半夜的,又不是青樓妓院,怎會這般熱鬧?

  陸溱觀滿頭霧水,魏旻卻是腦袋轟的一聲,表情更顯嚴肅,那人竟選在今夜動手?該死的巧合、該死的知府、該死的蠢婦!

  他腳步飛快往裡衝,王府下人見到他,也不攔阻,反倒一個個對他躬身行禮,喚道:「魏爺。」

  陸溱觀錯愕的看著魏旻,這些下人的態度這樣尊重,口氣如此謙恭,莫非……一個念頭蹦地跳出來,她頓時感覺到一股火氣往上竄。

  魏旻不理會迎面而來的下人,一顆心焦躁難安,他壓根忘記自己還抱著陸溱觀,逕自往王爺院落走去。

  遠遠地,陸溱觀看見季方和濟世堂的莊大夫,扯扯魏旻的衣服,逼著他回神,她掙扎著下了地,剛站定,莊大夫和季方便快步迎上前。

  她問:「發生什麼事了,王府裡頭有人生病?」

  「王爺被人橫腰砍一刀,極深,見到腸子,怕是救不了了。」

  莊大夫剛把話說完,季方想起陸溱觀在家裡給母豬切肚子、縫肚子的事兒,如果姑娘有這等本事,那麼王爺……希望升起、笑容微勾,可不過短短兩息,他的嘴角又往下拽,他沒忘記姑娘有多氣王爺,還讓王爺永遠別出現,她會不會見死不救?

  為降低她見死不救的機率,季方接著道:「今晚府裡闖入一群刺客,其實那些人不足為懼,王爺早有安排,一定不會讓他們逍遙法外。

  「可是姑娘把水水和小世子送回來,王爺只好撥出一大票人過去保護他們,沒想到來人武功高強,王爺一不小心著了道,府裡已經請來了七、八個大夫,可他們一個個都說王爺沒救……」他刻意強化她的罪惡感。

  陸溱觀無遐多想季方這麼說的用意,對魏旻說:「扶我進去看看。」

  扶?那得走到什麼時候?魏旻把藥箱往季方身上一拋,再次將她抱起。

  他不介意當人力車,而陸溱觀無力反駁,三兩下功夫,她被送到賀關床邊。

  賀關的情況嚴重,但他運氣夠好,這麼長一刀,竟沒有切到大血管。

  陸溱觀看著像座山般高大的男人,如今臉色蒼白、虛弱地躺在跟前,一動不動失卻生氣,她莫名心慌。他於她只是個陌生人,真的不太熟,若非要攀出兩分關係,他們之間的關係該是……嫌棄、舊惡、心結。

  可是嫌棄、舊惡、有心結的陌生人,在眼前無助地昏迷著時,她竟有說不出口的壓抑恐懼,她害怕了。

  「能救嗎?」魏旻問。

  強行壓下驚懼,吞下不該存在的哽咽,陸溱觀對季方和魏旻說:「有救,情況有點棘手,但不是沒有半分把握。」

  站在兩旁的大夫瞠目結舌,像見鬼似的盯著她。

  她就是最近櫂都頗有幾分名聲的陸大夫嗎?可她的能耐不是婦科嗎?了不起賣幾瓶藥丸,但王爺是男的啊,難不成她還能唬兩句宮寒嚇嚇人?

  分明是救不得的傷,她竟敢說有得治,真真是好大的口氣,想揚名,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這可是蜀王爺呢,弄不好會滿門抄斬的。

  但這會兒沒人出聲反對,一來是氣氛已經夠凝重,裡裡外外的府衛一個個凶神惡煞似的,要是話沒說好,大刀砍下來,怕是自己得死在王爺前頭。

  二來大夥兒正愁找不到機會躲掉這場災禍,現在有個脖子硬、肯頂缸的,感激都來不及,誰還會傻到出言諷刺?喜歡出頭就讓她出頭吧,反正頭長在人家的脖子上,現在最重要的是找機會走為上策。

  一名頗有些年紀的大夫站出來,對陸溱觀道:「姑娘醫術高明,爾等萬萬不能及,既然姑娘能治,王爺就麻煩姑娘了。」

  一名中年大夫接話,「姑娘還得為王爺治傷,咱們快點離開,免得耽誤。」

  緊接著一個個拱手,恭維兩句、落荒而逃,三兩下功夫連個影兒都看不見。

  他們的背影讓季方氣得雙眼發紅,要不是這會兒沒時間生事,他恨不得把這些人都抓起來暴打一頓……算了,先記在帳上。

  陸溱觀沒心思理會他們,吩咐道:「再給我兩張桌子,把三張桌子並起來,鋪上乾淨的床被,將王爺挪到桌上。」

  「是。」眾聲齊應。

  「取幾壇烈酒,魏旻,你負責環境消毒,讓采茵過來幫忙,我的手術刀也要消毒。」平常她練習手術時,也會順道教兩人相關的知識,他們是她最好的幫手。

  「是。」

  「季爺,我欠缺體力,你讓人把人蔘切碎,熬得濃濃的,每半個時辰送一盞進來。」

  季方也看出陸溱觀身子不對勁,在這種情況下,她還願意出手救人,他感激涕零,連忙應聲,「是。」

  「準備好擔架,騰出隔壁房間,待會兒你看看魏旻是怎麼做的,那房間也要像這屋子一樣徹底消毒。動完手術後,會直接把王爺送過去安置。」

  「是。」

  季方領命下去,眾人分頭行事。

  不多久,所有東西準備妥當,賀關已經移至桌面上,采茵站在陸溱觀的右手邊,魏旻站在對面,陸溱觀深吸口氣,朝兩人點點頭、開始進行手術。

  從賀關腹間橫過的那一刀,砍得夠深、夠長,外露的腸子也有些損傷,陸溱觀必須慢慢修補,一層層縫合,她把準備的羊腸線全用上了,才結束手術。  

     幸好賀關身體底子夠硬,手術過程比預想中要好得多。

  把賀關安置到隔壁房後,陸溱觀深吸氣,力量像被人抽乾似的,累得兩條腿直打顫,眼前一片暈黑,在采茵的攙扶下,才能走出屋子。

  方才挪房間時沒注意,這會兒陸溱觀才發現,阿璃和水水雙雙坐在臺階旁。

  水水睡倒在阿璃腿上,身上裹著小棉被,阿璃眼下一片墨黑,顯然是整晚沒睡。是擔心吧?

  看見陸溱觀,盈袖連忙上前解釋,「采茵姑娘離開,小世子就躺不住了,非要到這裡來候著,水水小姐見小世子不睡,也跟著出來,奴婢勸過,可……」

  陸溱觀笑道:「沒事的,孩子們只是關心。」

  見姑娘體諒,盈袖鬆口氣,彎腰抱起熟睡的水水。

  阿璃雙腳發麻,卻掙扎地站起來。「觀姨……」

  這麼一個倨傲小子,就是生病時,眼睛也是長在頭頂上,白眼見人的時間比黑眼長,他傲嬌、自負,卻從沒有過這般茫然無助,肯定很難受吧?

  陸溱觀柔聲說:「你爹能熬得過的。」

  「很危險嗎?」

  「是,但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你要相信你爹,他是百姓心目中的戰神,再大的陣仗都見識過,這次肯定也難不倒他。」

  「對,他驕傲自負、很討厭,但很少事能難得倒他……」阿璃低下頭喃喃道。

  陸溱觀心想,娘教的遺傳學果真有趣,這對父子簡直是一個模子打出來的,模樣像、性情更像。

  「這麼討厭的人,你幹麼為他憂慮?」陸溱觀的口氣很溫柔,卻堵得阿璃無語,她倒也沒有再逼他,而是安撫道:「過去你生病,你爹撐著你,現在他受傷了,得輪到你來撐著他,所以你得把精神養足,才有力氣照顧他,先回去睡一覺吧。」

  阿璃知道男人不能鬱鬱寡歡,不能遇事便焦躁不安,身為男人要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才能當女人的靠山,他吐了口氣,牽起陸溱觀的手,說:「好。」接著他轉頭叮嚀盈袖道:「把水水抱好,走穩些,別把她吵醒。」

  他心情這麼煩亂,卻還惦記著水水?陸溱觀不由得失笑,難怪水水對他念念不忘。

  她累慘了,懷念起魏旻的人肉轎子,兩條腿像灌鉛似的,一步都不想走,但看著阿璃,他無助而哀傷,他深深依賴著自己,她必須走得又直又穩,當他的堅實靠山。

  也許是魏旻等人輪流用內力為主子療傷,也許是賀關始終放心不下,所以賀關清醒了,比陸溱觀估計的更早。

  「爺。」魏旻發現賀關醒來,高興得衝到床邊。

  季方看一眼魏旻,他竟然眼眶發紅,只差沒掉兩顆熱淚下來。

  這傢夥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愛表現啊?知道他崇拜爺、尊敬爺,把爺當成祖宗,可是有必要興奮成這樣嗎?有必要搞得像生離死別嗎?

  季方一句句「有必要嗎」,問得自己也鼻頭發酸,男兒有淚不輕彈啊,他揉揉鼻子,卻揉出魏旻沒有掉出來的眼淚。

  這幾天大家都提著心、憋著氣,只是誰也不敢表現出來,好不容易爺清醒了,眾人堵在胸口的那口氣才敢鬆開。

  魏旻看他一眼,把手伸到他臉前。

  「幹麼?」季方推開他的手臂。

  「擦淚。」說完,魏旻用衣袖往他臉上抹了兩下。

  賀關性子清冷,乍見魏旻和季方這般,嘴角忍不住抖了兩下。「賀盛呢?」

  「抓了。」魏旻答。

  「其他?」賀關問。

  「砍了。」魏旻答。
  「漏網?」

  「有。」

  「傷?」

  「沒事。」

  季方受不了,這算什麼,又在表現他們心意相通、心心相印、默契非凡?

  這不是正常的溝通方式好嗎!季方插嘴道:「爺,賀盛已經抓到,是屬下作的主,挑斷他的手腳筋,還用鐵線穿過他的琵琶骨,他已經變成半個廢人了。」

  賀關詫異,賀盛再壞,也是鳳子龍孫,即便先帝被他逼宮,明妃被他害死,即便他犯下如此逆倫大罪,先帝都要保他一條性命,季方怎麼敢?

  季方將主子的錯愕看在眼裡,莫名的感到一肚子不滿,肯定是自己形容得不夠仔細,他可以再說清楚一點。

  賀盛一隻眼睛被剜出來,右臉頰少了一片肉,手指斷掉六根,右腳板不見,有人建議割掉他的舌頭,是他突然想起來,萬一爺要問話,沒舌頭會麻煩許多。

  季方悶聲說:「這已經是最輕的懲罰,爺顧念他是手足,不願對他痛下殺手,可他呢,那一刀差點兒要了爺的命,爺可知道,當時櫂都的大夫幾乎都請到瞭了,一個個只會搖頭卻不敢說話,還有個膽子忒肥的,居然要屬下給爺辦後事。

  「幸好魏旻抱著陸姑娘回來,知道爺傷重……天曉得,當時陸姑娘連站都站不住,還硬用蔘茶吊著自己,勉強把手術做完,才把爺從閻王殿裡給拉回來。要不是陸姑娘……小世子怎麼辦?屬下怎麼辦?王府怎麼辦?」

  他的口氣哀怨,目光哀怨,態度哀怨,擺明變身深閨怨婦。

  季方說了這麼多,賀關只聽見最重要的那一句,他斜眼瞄向魏旻,問:「抱?」

  「中毒。」

  「誰?」

  「錢大夫人。」

  季方用力跳腳,又來又來,多講幾句話是會死人嗎?,個比一個省話,是能省出什麼?

  他用手肘把魏旻推開。「爺,魏旻講不出重點,讓我從頭告訴您,您才曉得其中關鍵。昨兒個魏旻和采茵帶小世子和水水回來,爺吩咐他守著姑娘去,魏旻滿肚子不滿意,心想不過是去治個病,還能治出危險來?哪裡曉得人心吶……」

  季方娓娓道來,比茶館裡頭說書的講得更精彩,雖然廢話不少,但確實很能挑人心弦。

  於是魏旻訝異了,季方怎麼能把他的心思摸得如此透徹?

  於是賀關憤怒了,還沒下床就想讓錢知府好看。敢對陸溱觀下手,膽識倒是不凡嘛!

  「叫文二爺。」

  「是。」魏旻大步一跨往外走去。

  季方沒停下嘴巴,繼續說著整治錢知府的計劃,才剛說個大概,魏旻已經快手快腳地把文二爺帶進來。

  賀關道:「照你的法子做。」

  「是。」季方抬起下巴,連鳳子龍孫他都敢下死手了,小小的知府算什麼?要是沒把人往死裡整,換他喊錢知府爺爺。

  「爺,您身子還好嗎?」文二爺憂心忡忡地看著主子爺。

  「沒事。」

  「倘若爺還有精神,那麼我來說說事兒,若是爺覺得可行,便照老夫所言去做,如何?」

  「說。」

  「爺受重傷,隱衛們混亂,昨晚有七、八個人逃走,季方機警地在他們身上撒了落地香,府裡獵犬一路追蹤,追到和平山山腳下還記得和平山謠言嗎?」

  落地香是文二爺的藥粉,味道極淡卻能持香相當長久,人們聞不到,但府裡的獵犬卻聞得到,可供追蹤使用。

  去年謠言傳出,和平山烏雲罩頂,下黑雨,溪水染紅,狂風四起,天生異象,是警告天下百姓,皇上不仁,疫疾四起,蒼生芻狗,盜匪為禍……

  說來說去竟牽扯出賀盛,說他本是天命所歸,當年災星降臨,致使他流落民間,如今紫金星大盛,他將順應天命等等之類的鬼話,傳得沸沸揚揚。

  便是這些謠言,讓賀關有足夠藉口,提早回蜀州一探究竟。

  這種話當然不是有人傳就有人信,當今皇上做得如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見,不過去年確實有幾場瘟疫,造成不少百姓傷亡,也確實在不少地方有盜賊為禍。

  奇怪的是,太醫到當地治疫疾,發現有人為操控因素,而那些盜匪武功也未免太高強,幾次派兵與之對壘,發現竟是同一批人,他們在全國像老鼠似的到處亂竄,東邊剿滅就跑到西邊。

  圈禁中無故消失的賀盛、謠言、江湖人士,賀關有九成的篤定是賀盛的手筆,於是他雙管齊下,一方面讓濟州說書人講故事,徹底惹毛賀盛,等他主動攻擊,一方面命人進和平山「剿匪」,可惜入山幾回,卻無功而返。

  「和平山搜過。」

  「老夫也深感懷疑,但獵犬目標清楚地朝和平山方向跑,爺可知道,有些民族會將屋子建在地底下?」

  聽到此言,賀關有了聯想。

  去年衛總管發現有人大量從外地運糧進蜀州,原以為有新商家打算加入商行競爭,可來回巡視過幾遍,都沒發現新糧鋪,且糧米價格沒有變動,而自家糧鋪生意正常,正奇怪那些糧去了哪裡……

  「二爺打算……」

  「老夫想以賀盛為餌,先在和平山裡埋伏一支軍隊,再於府內重新佈置,待部分逆賊闖入王府拯救賀盛時,軍隊便循著盜匪下山路徑上山。」

  在名單尚未曝光之前,賀關已經猜出,就算有江湖人支持賀盛,數量不會太多,雖說他想要舉事、覆滅朝廷,手下可用之人就少不了,但太平盛世,有能耐本事的,基本上都混得不差,誰會跑去落草為寇?

  因此賀盛能夠聚集的,不過是些烏合之眾,只要多數武功較好的江湖人出洞,剩下的便不足為懼,讓專掏鼠窩的軍隊上山,肯定能抓到不少碩鼠。

  兩方一起動手,定能將賀盛的幻想一舉殲滅。

  「上回本王輕敵,此次……」

  「這次有陸姑娘幫忙,一定能讓那些人有來無歸。」

  「溱觀?」賀關不解,關她什麼事?

  說到陸溱觀,文二爺突然興奮起來。「爺不曉得吧,陸姑娘與莫老怪有關係。」

  現在他只要一想到陸姑娘,就忍不住想大喊一聲「天吶」,這是想芝麻卻送來一顆大西瓜呀!

  「講清楚。」

  文二爺從懷裡掏出魏旻帶回來的紫色藥瓶和藥粉包,送到主子跟前。

  「這是錢大夫人用來放倒姑娘的迷藥,迷藥很普通、不難找到,難的是陸姑娘居然用起魂丹來解毒,起魂丹能解百毒,還能強身健體,這是莫老怪最得意的藥方之一,魏旻告訴老夫,此藥是姑娘親手所製,那麼……」還用說嗎?她肯定和莫老怪關係匪淺。

  想至此,文二爺笑得嘴巴都要咧到後腦勺了。

  「莫老怪?」賀關沒聽過他。

  「他有一身好醫術,曾有傳言,只要是他想救的人,連閻王都收不了,可真正認識莫老怪的人便曉得,他治毒的本領比醫術更高明,所以更正確的說法是,他想殺的人,閻王不收都不行。

  「有這樣的本事,自然是人人吹捧,可他性子古怪,神龍見首不見尾,與人治病只看心情,當年老夫不過有機會與莫老怪學幾日醫術,一手醫技便能在不少地方橫行,而陸姑娘能煉製起魂丹,肯定在他身邊學過不少時日。」

  賀關明白了,難怪她敢放棄程禎、敢展翅,原來她有豐富羽翼,只是深藏而已。

  「爺,我找姑娘談談?」文二爺問。

  「可。」

  得了令,文二爺笑得眼睛瞇成線,有陸姑娘相幫,不僅僅是如虎添翼,這下子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爺身上那一刀,他會讓他們百倍千倍還回來。

  惹誰不好,敢招惹他們家主子!沒探聽清楚吧,他們這群人不僅僅是跟著主子爺水裡來火裡去,革命情感深厚,他們誰沒受過主子再造大恩,主子就是他們的活祖宗。

  文二爺年紀大、閱歷深,不像季方和魏旻那種小傢伙,見爺清醒就哭鼻子,他感激感動,臉上依舊掛滿笑意,彷彿沒發生啥大事,但一個轉身,想到爺的傷口,他彌勒佛似的笑臉上便出現一絲猙獰。

*             *             *

  陸溱觀清醒後,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睡了將近八個時辰。

  起身吃過飯,她打算去看看賀關,不料文二爺上門。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靠近陸溱觀,他細細觀察她的臉。

  她的眉毛彎秀沒有太多雜毛,有這種眉毛的人重情義。

  她的雙眸清澈明亮,兩眼細長,眼尾微微上翹,此為益子面相。

  她的額頭圓滾飽滿、額角有髮,耳朵顏色白凈、輪廓分明,鼻樑有肉,唇色紅潤……這是再標準不過的旺夫相。

  難怪程禎娶她之後能夠高中狀元,可惜啊,他竟為馬氏棄此婦,他的損失大了。

  他身為王爺的資深幕僚,怎能不替自家主子爺爭取這麼好的女子?

  他拱手躬身道:「陸姑娘,老夫是王爺的屬下,大家喚我文二爺。」

  「文二爺。」

  陸溱觀也審視對方,此人目露精光,一張笑臉看似親切,實則深沉,這種人不會普通平庸,是賀關身邊的重要人物嗎?

  「老夫過來,一則是感激姑娘的救命之恩,王府上下人人都感念姑娘恩情。」

  「這是身為大夫該做的事。」她不居功。

  文二爺微微一笑,續道:「昨天姑娘親眼看見的,不少大夫臨陣脫逃,個個都怕擔上責任,可沒人像姑娘如此仗義。」

  「趨吉避凶乃人之常情。」

  「沒錯,他們那是人之常情,姑娘這可就是再造之恩了。」

  「文二爺客氣。」

  「另外,在下有一事想要請教。」

  「文二爺請說。」

  他從懷裡掏出紫色藥瓶道:「聽聞此藥是姑娘親製。」

  「是。」

  「不知姑娘與莫老怪有何關係?」講到這裡,他整個人興奮起來。

  「那是我娘親的師父,曾經在家裡住過幾年。」

  「所以姑娘是莫老怪的親傳弟子?」

  「師公說這樣會亂了輩份,不肯認我為徒,但確實手把手教過我製毒製藥。」師公老愛摸她的頭,說她有腦子、有天份。

  所以馬茹君夠傻也夠大膽,若是自己一個心性不定,她有十條命都不夠用。

  這話聽得文二爺小心肝顫個不停,手把手……幾年啊……那她得有多大的本事?

  「太好了!那麼這事非得姑娘出手,才能防止一場禍國殃民的大災難。」

  「什麼意思?」陸溱觀不解,她哪有這麼大的本事?

  然後文二爺開始演講了,從若干年前的東宮之爭起頭,講到賀盛、江湖人……一樁樁說得仔細而清楚。

  季方的口才好,頂多是說書人等級,能夠講得高潮迭起、扣人心弦。

  文二爺的口才好,是謀士等級,扣人心弦算什麼?他能把死的說成活的,能動搖人的意志,他要是有那份心思,鼓動軍隊叛變都是小事,所以心地善良的陸溱觀怎麼扛得住?

  目前滿府上下最想做的事,是將賀盛大卸八塊,不對他動手,不是因為害怕他身分高貴,而是要留著他釣魚,把那群喪盡天良的匪類統統變成死人!

  「……姑娘可不可以幫老夫這個忙?」他滿懷希望地看著她。

  陸溱觀皺眉,她曾對師公說:我不愛學害人的玩意兒。

  師公回答:誰說害人的玩意兒不能救人?

  那時候她年紀太小,不懂師公的話意,現在……望著文二爺,她有些明白。

  倘若毒物能抑制某些人的蓬勃野心,讓百姓不必遭受戰爭流離之苦,是的,害人的玩意兒確實可以救人。

  在文二爺三寸不爛之舌的鼓動下,她點頭道:「可以。」

  她肯定的回答讓文二爺吞下一顆定心丸,他道:「多謝陸姑娘,另外還有一事也想請姑娘幫忙。」

  「文二爺請說。」

  「此計若成,王府必將迎來一場動亂,王爺傷得嚴重,禁不起再一次危險,我們必須將王爺和小世子送出去,老夫思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可行,不知姑娘可否收留王爺和小世子幾天?」

  他的屋宅多到可以半買半相送,怎會找不到可以暫住的地方?

  陸溱觀看著文二爺笑得像狐狸的雙眼,她知道她應該反對的,可是又聽到他說——「爺的傷需要人照料,一事不煩二主,只能求姑娘辛勞些。」

  若嘴皮子能殺人,文二爺的嘴皮連放火都能。

  他太會說話,說得陸溱觀頭昏腦脹,說得她認真相信,倘若不收留賀關,自己就是十惡不赦、喪盡天良的大壞蛋。

  在腦袋暈乎乎的狀態下,她點了頭。

  然後志得意滿的文二爺,笑彎一雙狐狸眼,笑歪脖子,並且揣測起主子爺的本事,不知道爺有沒有辦法在短期內降服旺家女?

  陸溱觀終於體會到何謂一步錯、步步錯的道理。

  人家都說客隨主便,可霸道王爺加上霸道世子,才剛入住便反客為主,事事都是他們說了算。

  「水水在那裡學不到東西。」

  阿璃這一聲令下,陸溱觀一年的束修就白繳了。

  司馬昭之心啊,他分明是不想讓水水和李成功在一起……

  她強烈反對,但阿璃怎麼說、水水怎麼應,什麼都是「哥哥說了算」。

  對於女兒的沒出息,陸溱觀生氣了。

  然後賀關說:「我解決。」

  猜猜他解決的辦法是什麼?抓起自家兒子狠訓一頓,告訴他,他沒有權利影響水水的人生?這是正常的解決方法,但是這對父子都不正常。

  所以家裡迎進一位大儒,從此以後水水和阿璃由他親自授課。

  是誰給那對父子的自信啊?自信他們的安排,別人會樂於接受?

  還有還有,她應該到濟世堂坐堂的,那是她的正業,但王爺的「傷勢」更重要,所以她連濟世堂都去不了。幸好他無法阻止黃宜彰上門,否則新藥廠的事那麼多,真停擺了她可接受不了,那是她發家的想望啊。

  況且說到傷勢,若不是賀關身上那一百多針是她親手縫的,他哪裡看起來像個病人?

  這天,魏旻到賀關床前稟事。

  如果到這會兒,陸溱觀還看不清楚魏旻是誰的人,就真白費了她一雙明亮的大眼。

  就連采茵也很值得懷疑,因為她居然知道賀關的生活習慣,居然和季方熟得像家人,居然和文二爺感情頗深……

  好吧,她只能又跑到賀關面前抗議。

  「魏旻是你的人?」她這來勢洶洶的問句,擺明是在質問他——你憑什麼安排人到我身邊?

  他聽出來了,卻沒解釋,只回道:「是。」

  害她不得不多費口舌問:「為什麼?」

  「保護。」

  她刻薄地冷笑兩聲,問:「我是娘娘還是王妃,誰會沒事跑來害我?」

  然後他一句「錢知府」,就把她還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全給堵在肚子裡。

  她蔫了,那確實是個恩將仇報的壞蛋,若非魏旻暗中保護,若非他打出蜀王名頭,說不定她走不出那扇門。

  她又問:「采茵呢?也是你的人?」

  「是。」他不對她說謊的。

  「為什麼?」

  「照顧。」

  「我已經二十一歲了,照顧自己這種事還難不倒我。」她沒好氣地瞪著他。

  「照顧水水。」賀關說。

  陸溱觀又蔫了,沒錯,沒有采茵照顧水水、整理家務,她騰不出手來做許多事。

  他的話很短,卻總是一針見血,這還讓不讓人活了呀?

  她只能瞪他,瞪到自己頭痛,然後轉身跑掉,剛進門時的氣勢,在走出那扇門時,消彌殆盡。

  不過賀關的全力相挺,讓他和阿璃的父子感情上升一大步。

  在賀關住進陸家的第十二天,事情解決,該落網的落網,該抓的抓,和平山裡藏了近三千人,雖是烏合之眾,卻不能否認他們對於偷雞摸狗確實有幾分本領,這票人若真是鬧到京城去,雖掀不起大風浪,但肯定會讓皇上傷透腦筋。

  文二爺坐在桌邊,氣定神閒地瞧著賀關,看樣子爺在這裡被照顧得很好,紅光滿面的,嘴角還不時逸出笑意。

  他可不敢居功,說自己差事辦得好,讓爺心花朵朵開。他更相信,爺開心是因為院子裡某個正在曬藥的女人。

  「清理乾淨了?」

  「一隻鳥都沒來得及飛走。」文二爺回答。

  賀關點點頭,視線不由自主地往外飄,這兩天她連進屋幫他把脈都省了,要是讓她知道事情已經解決,恐怕她會迫不及待把他們父子倆打包送回王府。

  「賀盛呢?」

  「那是個沒出息的傢伙。」文二爺輕嗤一聲。「今天一早我去見他,把和平山被剿、三千餘人盡數殲滅一事告訴他,他哭了,還瘋狂尖叫吼罵,我在他面前放一碗酒,告訴他,喝完一了百了,可是他居然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還說先帝遺旨,讓皇上保他一命。」

  府裡上下都想到賀盛跟前折辱幾下,可他那副沒骨氣的模樣,讓大夥兒完全失了勁頭。「他想活?」

  「是,還自稱紫金星下凡、救民救難的活菩薩呢,原來不過螻蟻一般。」

  「好,便讓他活。」他會讓他活得比死更痛苦。

  這時,院子裡傳來童稚的嗓音,賀關下意識轉頭看去。

  「水水為什麼不上學?」

  李成功閃亮亮出場,和往常一樣,後面跟著一排丫頭,只不過這次每個人手裡都捧著禮物,有風箏、九連環、綢緞、糖果蜜餞,全是在櫂都最貴最好的店家買的,他炫富的本事持續進步中。

  陸溱觀客氣地道:「水水有師父來家裡教她,以後不上學堂了。」

  李成功感覺到一股邪火猛地竄上,怎麼可以!「什麼師父能比汪師父厲害?」

  冷笑傳出,阿璃靠著門說:「井底之蛙最可憐之處,是不曉得自己住在井底。」

  李成功怒道:「你罵我?」  

        「這麼明顯的事,需要質疑?」

  「憑什麼?」

  「汪師父不過是個小小秀才,水水的師父是一品大官致仕,請問,雲和泥、天和地,要怎麼比?」

  他尖酸刻薄的口氣,一腳把「青蛙」踹回井裡,還跌了個鼻青臉腫。

  李成功惱羞成怒,又跳又叫,「都是你,你沒來之前,我和水水玩得好好的,誰叫你來的!」

  「玩得好好的?自以為是真是種可怕的毛病。」阿璃口氣涼涼的,不慍不火,但那副得意張揚的模樣,實在很欠揍。

  明明白白的嘲諷、清清楚楚的鄙夷,李成功恨得咬牙切齒,衝到水水面前,抓起她的手怒問:「你喜歡那隻弱雞,還是喜歡我?」

  李成功這話踩到阿璃的底線,阿璃嘴角微勾,寒意藏在眼角。「水水說清楚些,免得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蠢材聽不懂。」

  這個問題水水連思考都不用,她拉起阿璃的手,笑咪咪地說:「水水最喜歡哥哥了。」

  一錘定生死,李成功氣得鼻翼張張縮縮。他對她那麼好,在學堂裡都是他在罩她,他給她買好玩好吃的,他什麼都替她想,她居然選擇弱雞?

  一口氣卡在喉嚨口,上不去、下不來,雖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可他只是個七歲的小紈褲,不需要顧慮這種事,所以他衝上前,用強而有力、圓滾滾的拳頭往阿璃鼻子揍去。

  阿璃順著他的拳風往後仰,倒……接著砰的一聲,屁股著地……

  「啊,哥哥……」水水嚇著了,嗚嗚咽咽哭起來。

  旁觀的陸溱觀實在很無言,什麼跟什麼啊,多大的孩子就玩這一套?

  水水很生氣,用力站起來、用力轉身,舉起雙手,使盡全身力氣捶打李成功,一邊罵道:「李成功,我最討厭你了啦!」

  屋裡,賀關和文二爺定眼看著這一幕,好半晌,文二爺輕飄飄地說了句,「青出於藍勝於藍。」

  什麼意思?賀關拉回視線,落在文二爺身上。

  文二爺捻捻鬍子笑道:「小世子懂得以弱示人,女人旁的不吃,這招肯定吃,爺,如果你想在這裡待久一點,身子就甭恢復得太快。」

  他不信爺看不出來,小世子那一跤,跌得有多做作。

  文二爺離開,賀關認真思考他的話,以弱示人?他抬起頭,看看在陸家院子急得團團轉的小胖墩,若有所悟……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8:16

【第九章】   原來是糖果哥哥

  「想見賀盛嗎?」

  賀關這句話,引出賀盛與陸家的恩怨,讓陸溱觀的身子猛地一僵,人也傻住了。

  其實怨著怨著,她也就習慣把賀關當成始作俑者,習慣不滿的時候恨罵兩句,情緒也就過去了,她從沒想過把元兇逮出來,沒想過親手為父母報仇。

  這樣……是不是不孝?

  他走到她身邊,輕輕把掌心覆在她手背上,說:「不怕,我在。」

  文二爺有一張可敵千軍萬馬的嘴巴,但賀關連嘴巴都不必動,單單一個眼神,就讓她的心定。

  然後有了現在的場景——

  賀盛很慘,慘到讓陸溱觀懷疑,是怎麼樣的堅韌意志力,讓他還願意活下去?

  他癱坐在椅子上,手腳無法動彈,只穿一隻鞋,不是因為鞋子掉了,而是因為腳板少了,有六根手指歪成奇怪的弧度,左眼剩下一個黑色的洞,右頰骨外露……用這副模樣活著,比死更辛苦。

  看見賀關,賀盛呵呵大笑,嘶啞的嗓音,聽得人起雞皮疙瘩。

  「殺我啊,你不敢對吧?賀關,你真是孬種,連殺妻害子之仇都不敢報,呵呵呵……」他全身上下不能動,只能靠嘴巴洩恨。

  「要試試嗎?」賀關凝聲。

  陸溱觀嘆氣,問:「機關算盡,卻落得如今下場,不後悔嗎?」

  賀盛用剩下的一隻眼睛瞄她。「身為皇子,若從沒為那個位置拚命過,一輩子平庸活著,才會後悔。」

  「你拚命的方式是弒母害父?真真是有趣得緊,可惜不管後不後悔,現在連平庸地活著都很困難呢。」已經淪落到這等地步,還如此囂張,太招人厭恨。

  「大膽,誰讓你……」話說一半,賀盛突然消了聲,他看看賀關,再看看陸溱觀,恍然大悟。「你是陸羽耑和高樂水的女兒陸溱觀吧?哈哈哈……居然是你、居然是你!」

  賀盛的反應奇怪,奇怪到陸溱觀一時無法理解。

  但很快地,賀盛用下一句話為她解惑——

  「你長得跟高樂水有幾分像啊,當時如果我加把勁,說不定你會成為我的女兒。」

  陸溱觀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她困惑地望向賀關,只見他一雙濃眉緊蹙。

  「賀關,你好樣的,到最後還是把陸溱觀給弄到手,哈哈……我以為你真有成人之美,會成全她和程禎,原來只是嘴巴說說。你是怎麼辦到的?用權?用勢?還是用利益?不過不管怎樣我都服氣你,至少你比賀鎮有種,他再愛有什麼用?打死他也不敢把高樂水從陸羽耑身邊搶走,嘿嘿嘿,誰曉得龍椅上那個男人是個十足十的大孬種。」

  「閉嘴。」

  賀關抓起茶盞往他頭頂砸去,砰的一聲,碎瓷片在他額際劃出一道傷口,鮮血淌下。賀盛用舌頭舔了舔,一臉痞笑道:「惱羞成怒嗎?該怒的人是我吧,人人都說七皇子與皇子妃鶼鰈情深,害我信了,誰曉得陸溱觀才是你始終如一的那個,當時如果我把毒下在陸溱觀身上,你是不是就會放棄戰事,迫不及待趕回來?」

  賀關擋不了他的破嘴,只好出聲喊,「來人!」

  魏旻迅速進屋,像抓小雞似的揪著賀盛的後領,把人給拎了起來,無視他的前襟卡住他的喉嚨,害他吸不到氣,一張臉憋成青紫色。

  屋裡的對話,魏旻全聽見了,雖然要把賀盛的話組織起來有些困難,但要理解他讓爺有多憤怒並不難。

  傷了爺,還敢讓爺生氣,賀盛肯定覺得自己活得太暢快,所以……

  揚手,魏旻把他丟給府衛,道:「割掉舌頭。」

  何必留著那三兩肉為禍?他不是很想活嗎?沒有舌頭這個禍根,他肯定能夠長命百歲。這個主,他作了!

  屋裡一片沉默。

  陸溱觀垂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而賀關,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

  片刻後,她抬起眼望著他,低聲道:「你是不是該解釋些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他並不習慣長篇大論,只是這件事,需要他用長篇大論來解釋。

  半個時辰後,陸溱觀凝視著賀關的眸光充滿濃濃的難以置信,他是在記憶中淡了顏色的糖果哥哥?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心臟狂跳,記憶喧囂。

  她記得的,記得他每次來家裡,她的兜裡就會有一袋好吃的糖果,他喜歡跟爹娘說話,而她喜歡窩在他懷裡,她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但她曉得他的懷抱很舒服溫暖,所以寧可無聊,也要讓他抱著。

  抱著抱著,聽著聽著,她睡著了,他是她童年最幸福的搖籃。

  糖果哥哥出現那年,她三歲;糖果哥哥離開那年,她五歲。  

  她說過要當他的新娘子,他應了,說等她長大一定娶她回家。

  她說過,會一輩子待他好,他應了,說他會待她更好。

  她曾經那樣地喜歡他,喜歡到兩天不見,就會隱隱叨叨個不停,可是他離家出走,再也不回來了,她每天拿著長凳站上去,攀在圍牆邊,遠遠地看著牆外街道,心想,會不會他又從街的那一頭走過來,遞給她一袋糖果?

  一天天,她的思念化成淚水,她常常想著想著、想出心痛。

  那時,娘像自己教水水的那樣,告訴她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既然終歸要別離,為什麼不記住快樂的時候?

  娘說:人人都不愛悲離,只想歡合,可沒有分離的哀愁,又怎麼會有相聚的快樂?

  娘說:成長就是一邊得到、一邊失去的過程。

  娘說:緣分未到,縱使歷經千劫也無法相遇,緣分到了,便是天涯海角,也能走在一起。

  可是等待的歲月那樣漫長,她一點一點失去希望,直到某天,繫在兜裡的玉虎不見了,她漸漸將他淡忘。

  賀關說:「十八歲藝成回京,我向父皇要求賜婚,知道我想求的對象只是個十歲女童,賀盛惡意嘲笑,但在父皇面前,他非但沒有反對,還大力為我說話,最後父皇同意讓你當我的側妃。」

  「他有什麼目的?」陸溱觀一語中的。

  「你外公是宮中太醫,小時候陸嬸嬸經常進出宮中,意外結識皇兄,當年她並不知道皇兄身分,兩人性情相投、情感深厚,皇兄心知兩人身分相差太遠,想盡辦法為陸嬸嬸籌謀,只盼能結成佳偶。

  「意外地,陸嬸嬸也遇見賀盛,賀盛驚艷,為爭奪佳人,手段層出不窮,皇兄的身分因此曝光,陸嬸嬸退縮,她告訴皇兄,寧為貧人妻、不做富人妾,她說:『請原諒我的自私,比起愛情,我更珍愛性命。』為斷絕皇兄的感情與賀盛的妄念,陸嬸嬸與陸叔叔訂下親事。

  「賀盛知道陸嬸嬸對於婚姻的態度,刻意促成此事,刻意讓陸嬸嬸親口拒絕我,如同拒絕皇兄那般。他成功了,聖旨尚未出宮,陸嬸嬸聞風,便為你與程禎訂下親事。」

  陸溱觀完全不知道還有這些經過,她一直以為娘是因為她篤定堅持,才早早替她訂下與程家的親事,可就算這樣,他怎麼能就此放棄?

  「我不想放手,直到親眼看到你與程禎相處融洽,且四目相對間,你已經不認得我,我想,時間會改變許多事。」

  他的落寞扎著她的心,終究是她的錯,她忘記他,忘記承諾……

  寂寞的獨生女,有個禎哥哥出現在生活中,他聰明風趣,時刻相伴,於是糖果哥哥漸漸被禎哥哥取代。

  陸溱觀苦笑,原來失之交臂、錯身而過的遺憾,竟讓人如此難受。

  她從荷包中取出他給的小玉虎放在桌上,推還給他。

  「謝謝你,糖果哥哥,這些年來,在最辛苦的時候,我都沒有忘記相信自己是最好的。」

  看見玉虎,賀關猛地抬眸,所以她沒忘記自己?她還記得他說過的話?

  他屬虎,玉虎是出生那年母后為他繫在頸間的,那年他想變得更強,想保護親人,他決定出京學藝,離開前他把玉虎掛在她身上。

  陸嬸嬸強烈反對,她知道收下那隻玉虎代表什麼。

  陸嬸嬸很喜歡他,但她清楚他的身分,知道三妻四妾是他的權利也是責任,她不想讓女兒成為之一,不願讓阿觀收下。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說:是借的,我不在,有玉虎保護阿觀。

  見陸溱觀淚流滿面,陸嬸嬸這才讓步。

  賀關又道:「我還說過,我是阿關、你是……」

  陸溱觀接下他的話,「我是阿觀,關觀相護,你會護我一輩子。」

  還以為記憶早已湮沒在光陰中,如今方才曉得它們依舊鮮明,原來過去只是被塵封,原來塵埃掃除,他對她的維護一如過去。

  賀關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肩膀,居高臨下地對她說:「這句話,永遠有效。」

  她明白了,所以雪地疾行時他出現;所以困境掙扎時他伸手?,所以她一路來到蜀州,一路平安順遂,所以魏旻、采茵來到她身邊。

  她忘記他,他卻從未忘記過承諾。

  陸溱觀彷彿又回到三歲那年,有人護著的感覺真好。

  離開程家,她就做好獨立打算,可是老天給她送來一根大柱子,讓她忍不住想要依靠。房裡傳來朗朗讀書聲,水水和阿璃正在念書。

  陸溱觀不懂,兩人程度相差那麼多,阿璃為什麼非要水水跟著?

  賀關說:「那時你更小、更不懂,可抱著你聽嬸嬸上課,我心裡歡喜。」

  陸溱觀笑了,一個木頭似的男人,隨口一句歡喜就甜入人心。

  她這才知道,都市規劃竟是娘教他的,除此之外,娘教他的本事可多了,經營管理、發展組織、知人善用等等,他說她娘比太傅更厲害。

  「我娘怎就沒教我那些?」她不解地問道。

  「許是你沒興趣。」

  陸溱觀噗哧笑出聲,是啊,那時娘和賀關一開始聊,她就睡得不醒人事,對她而言,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催眠曲。

  「你離開後,我哭得很慘,娘為了讓我轉移心思,開始教我醫術,娘說我比爹更有天分,爹不服氣,坐下來和娘辯論醫理,一談就是兩、三個時辰,我才曉得娘的醫術比爹更好,可惜受限於身子羸弱。」

  這點,賀關同意。

  「你怎會經常到我家?」陸溱觀又問。

  「因為陸嬸嬸見識不凡。」更因為那個老掛在他背上、窩在他懷裡的小女娃兒。

  他在陸家感受到親情溫暖,感受被看重的自信,感受幸福快樂的滋味,從此便戀上愛上,一天不出現,便難受得緊。

  「後來你為什麼離開京城?」

  賀關回道:「奪嫡之爭越盛,沒有實力就無法保護親人。」

  「那些年,對你很重要嗎?」

  賀關點頭,他的運氣很好,拜在師父趙震邦門下,趙震邦曾是父皇重用的武將,曾為朝廷保住半壁江山,可後來得罪文官,一怒之下,掛冠求去。

  皇兄為他訪得趙震邦下落,他千里迢迢找到他,軟磨硬泡終於得到趙震邦的首肯,傳授他一身武藝與兵法。

  「沒有那些年,我無法助皇兄上位。」

  「那些年對我也很重要,我勤學娘的醫術,我在師公的手底下學了幾年功夫,雖不能學以致用,但是很有成就。我曾問過我娘,『女子不能拋頭露面,若不能行醫,為何要浪費力氣?』」

  「力氣不會白白浪費。」賀關接話。

  「我娘也是這樣說的,她說流下汗水必會收穫,她說即使親如父母也無法保我一世順遂,在最艱困的時候,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不是銀錢、不是丈夫,而是自己的本事。」

        他沉默片刻,道:「沒有陸嬸嬸的醫術,沒有阿璃。」

  陸溱觀垂下眼眼簾,是啊,為了保住阿璃,爹死母歿,她在世間隅隅獨行……

  「對不起。」賀關不捨地道。  

  抬眸,四目相對間,她突然笑出聲,覺得自己好幼稚,她怎麼就怨上他了?還怨得理直氣壯?她如此是非不分,真是可惜了爹娘給她的腦袋。

  「身為皇子不是你的錯。」她終於肯自己說出公道話。

  「沒保護好陸叔、陸嬸是我的錯。」

  「你是人、不是神。」陸溱觀苦笑,這麼簡單的道理,非得直到今天、直到曉得他是糖果哥哥,她才願意深思,人的偏見與主觀真是可怕。

  「沒有人應該為誰遭禍。」這份罪惡感,他始終背負著。

  「那就補償吧,對我好,也對水水好,但……」她揚眉,臉上多了一抹俏皮。

  「但是?」賀關問。

  「不可以再用糖果。」

  賀關笑,陸溱觀也笑,水水再吃下去,就算阿璃手有縛雞之力,怕也抱不動。

  季方從外面進來,將一封信呈到賀關面前。

  賀關打開看過後,把信遞給陸溱觀看。

  「錢知府?」

  「非好官。」賀關道。

  兩句對話,季方失笑,這算什麼解釋,姑娘聽得懂才怪,他連忙上前補充道:「姑娘,那天魏旻回來說了錢知府想強留姑娘一事。」

  「所以……」

  「錢知府本要進京述職,爺令人搜集錢知府任上貪贓枉法的罪證,快馬加鞭送進京城,這下子等在他前面的,不是殺頭大罪就是牢獄之災。」

  季方這麼一解釋,她就清楚了。

  「錢大夫人?」賀關問。

  交談次數夠多,陸溱觀慢慢學會從他簡短的字句裡理解他長長的意思,她忖度片刻後回道:「她雖有害我之心,但終究沒害成,後宅嫉妒之事在哪裡都有,與其怪她,不如怪讓她變成這樣的男人,算了,別管她。」

  季方見主子爺皺起眉頭,心一緊,等等,爺不會這要批評姑娘婦人之仁吧?

  不行,姑娘是恩人,是心性善良,文二爺說了,姑娘大才,往後要仰賴她的地方還很多,所以要讓她順心,不能逆她的意。

  於是季方連忙搶白道:「也是,讓她留著禍害錢家門庭,比把她除掉得好。」

  陸溱觀聞言皺眉,她沒這個意思,她想的是得饒人處且饒人。

  季方這是馬屁拍到馬腿上,裡外不是人了。

  賀關看了陸溱觀一眼,知道季方理解錯她的意思,道:「下去。」

  兩個聰明人,一個眼色就曉得對方在想什麼,季方哀嘆,看來他拍馬屁的技巧還得再加強。

  他訕訕地開門,準備走出去,卻迎上正要敲門的采茵。

  采茵繞過季方往裡頭走。「姑娘,有媒婆上門。」

  都塗著厚厚的妝容,都穿金戴銀、打扮得一身喜氣,也都甩著紅帕子,好像空氣中到處飛著蒼蠅。

  坐在陸家大廳,兩個媒婆的兩雙眼珠子裡裡外外細瞧。

  她們一個姓林、一個姓趙,都是櫂都有名的媒婆,由她們出面,還沒有撮合不成的親事,只不過恁地湊巧,兩人趕在同一天上門。

  棋逢對手,嚴陣以待。

  林媒婆見陸府下人井然有序,進進出出沒發出半點聲音,孩子稚嫩的讀書聲傳來,她的嘴角微揚,這陸姑娘不簡單,家裡沒男人,還能管理成這樣,難怪一個寡婦還能得黃老爺青睞。

  趙媒婆盤算的和她不同,看這杯子、茶具,得好幾百兩銀子才買得起吧?再說說這茶葉、茶點,哪樣不是金貴貨?小小的坐堂大夫能過上這樣的生活,可見得藥丸幫她掙了不少,這人娶進門,等於娶了個聚寶盆,往後許秀才的日子還怕過不下去?

  正在計較間,陸溱觀進門,身後還跟著賀關。

  兩個媒婆一看見她,連忙起身,一左一右笑盈盈地迎上前,異口同聲地道:「陸姑娘,恭喜恭喜,天大的好消息。」

  她們的過度熱情讓陸溱觀直覺倒退兩步。「恭喜什麼?」

  「黃老爺……」

  「許少爺……」

  林、趙媒婆互瞪一眼,急著搶話——

  「黃老爺(許少爺)託我來同陸姑娘提親。」

  瞬間,賀關臉色鐵青,一雙怒目來回在兩人身上轉過。

  「哪個黃老爺?哪個許少爺?」陸溱觀吶吶地問。

  兩人又搶上前,趙媒婆暗暗架了林媒婆一拐子,搶得先機道:「許少恩公子,年二十三,已經考過秀才,今年秋天準備下場考試,要是順利上榜的話就是個舉子,倘若姑娘點頭,一個官家夫人的名頭,就穩穩地落在姑娘身上了。」

  林媒婆輕哼一聲,似笑非笑道:「這麼好的男子,怎麼二十三歲還沒成親?莫非有什麼說不得的毛病?」

  趙媒婆瞪林媒婆一眼,拉起陸溱觀的手,熱絡地道:「那許少爺原是訂過親事的,可惜那女子命薄,成親前兩個月生了場病,沒了。許少爺心善,為她守了兩年,之後又遇上父喪母亡,這才一路蹉跎至今。」

  「莫非是八字硬,怎地和他沾上親的全死了?」林媒婆又插話。

  「你別胡說八道,講這種話,也不怕頭頂流膿、嘴巴長瘡。」趙媒婆又推林媒婆一把,續道:「姑娘細想,嫁過去之後,沒有翁姑,家裡就你最大,事事由你作主,日子說要過得多輕鬆就有多輕鬆。這種男人不嫁,還有更好的嗎?」

  「若如同你說得這般好,好端端一個秀才郎,婚後不必伺候翁姑,又能作主家事,哪家閨女不想嫁,怎就看上姑娘?」

  話沒說透,意思卻明白得很,人家條件夠好,怎會看上陸溱觀這個再嫁女?

  此話傷人卻再現實不過,陸溱觀倒沒有生氣,反倒也好奇的看向趙媒婆。

  趙媒婆咬牙暗恨,回道:「許家唯一的缺點就是家境平常了些,可姑娘能幹啊,夫妻貴在同心嘛,有姑娘悉心扶持,待許少爺中舉後,自會感激姑娘恩情,許少爺可是發話了,就算日後再迎小妾,定也會待姑娘不同。」

  林媒婆嘲笑道:「說穿了,這許公子不是找老婆,而是想找個錢莊?也對,念書得花多少銀子,更別說與文人應酬交際,處處都得用錢,否則再會念書也是白搭,只是你全替許公子著想了,怎不替姑娘想想?現在她得養著許公子,等他當官,還得替他養小妾、養兒子,女人家出嫁,貪圖的是一世吃穿不窮,可是到了許家,你說說,姑娘這圖的是什麼?」

  趙媒婆被激怒了。「說話小心點,你可知許公子的表舅是誰?是咱們蜀州的錢知府吶,許公子中舉之後,有錢大人在旁提攜,豈能一路窮困潦倒?」

  賀關和陸溱觀對視一眼。原來如此,這是錢家上門求好呢,只要把陸溱觀變成親戚,那一荏事還能記在心裡?當事人自個兒不計較,就算是蜀王府,哪還能多事?

  陸溱觀道:「多謝許公子抬舉,這門親事我高攀不起。」

  見趙媒婆碰了釘子,林媒婆笑著迎上前道:「姑娘,我是代黃老爺上門求親來的,姑娘也認識黃老爺,那是濟世堂的東家,手下有二十幾家鋪子,生意好得不得了,年年賺得缽滿盆溢,姑娘要是嫁過去,日後定是榮華富貴、金饌玉食,生活令人羨慕。  

  「黃老爺的元配過世多年,只留下一個嫡子,還是個體弱的,日後能不能撐起家業還難說,陸姑娘嫁過去之後,加把勁兒,三年生兩個娃兒,將來濟世堂這麼多鋪子,還不是姑娘得了去。」

  陸溱觀不禁苦笑,這話裡話外是讓她去謀奪人家的家產不成?

  「黃老爺說過,他誠心求娶,不介意姑娘再嫁,也願意善待你的女兒。姑娘應該也明白,雖說您能幹,可背後沒個男人支持,人人都可以欺上門來,怎麼說還是得再找個男人才成,依黃老爺的身分,不是我誇口,過了這個村,可沒那個店。」

  趙媒婆不滿。「商人能比得上官家?」依她看,黃老爺只能給許公子提鞋。

  「依姑娘的能耐,日後教養出幾個官兒子有啥困難?」林媒婆一句話堵得趙媒婆無言。

  陸溱觀尚未開口,就聽賀關問:「黃宜彰有無姨娘通房、庶子女?」

  此言一出,林媒婆臉色微變,吶吶地道:「是有兩位姨娘、兩個通房,一庶子、兩庶女,可……」她吸口氣又堆滿笑。「這不是問題,陸姑娘嫁過去就是穩穩當當的主母,姨娘通房不過是丫頭奴才,想怎麼搓磨,還不是由著姑娘心意,要是看不順眼,直接打發出去得了。」

  陸溱觀好笑地問:「我看起來很像壞人嗎?」

  「姑娘的意思是……」林媒婆不明白,這笑是代表生氣還是樂意?

  「沉溺女色,不可取。」賀關道。

  陸溱觀微蹙雙眉。

  賀關看見了,濃眉皺得比她更緊。

  這是什麼表情?莫非她覺得適合?一個馬茹君都能讓她把正妻之位拱手相讓,難道姨娘、通房她反倒不看在眼裡?

  其實賀關誤解她了,她蹙眉是因為拒絕別人不應該太直接,打人不打臉,踩人弱點不道德,更何況她和黃宜彰還有合作關係。

  「多謝你走這一趟,麻煩你轉告黃東家,我行事公私分明,倘若結成姻親,合作之事怕是不能繼續。」

  陸溱觀的回答讓賀關瞬間鬆開眉心。

  趙媒婆淡淡哼了兩聲,就算林媒婆壞了她的事兒,也圓不來自己的事呀,她最後再試著說服道:「還望姑娘再考慮考慮,許公子品性敦厚溫良,堪稱良配,若姑娘有意思,派人到明水衚衕問問趙媒婆,人人都能給姑娘指路。」說完,她便先走了。

  林媒婆不甘示弱,也道:「姑娘與黃老爺熟識,他的品性如何,自然不必老婆子多話,若只是因為那些個玩意兒拒絕黃老爺,姑娘一定會後悔。老婆子說句實在話,姑娘曾經婚嫁過,又帶著一個女兒,寡婦孤女生存何易,這段時日若非黃東家時時照拂,姑娘豈有順心日可過?再說啦,黃東家有錢有地位,多少黃花大閨女盼嫁,他卻非要上門求娶姑娘,若非看重,又怎會不顧他人眼光?

  「還望姑娘別把話給說死,再多考慮幾天,老婆子便倚老賣老一回,放過這次機會,日後怕是……要不過幾日我再登門拜訪,到時再請姑娘給我個准信兒。」說完,她也離開了。

  陸溱觀挺無奈的,林媒婆口口聲聲為她著想,可到底還是認為她配不上黃宜彰,唉……她也沒打算同他們相配啊,怎就惹出一身風流債?

  轉身,她看著站在自己身後的賀關,看見她的苦笑,他伸出手臂,大大的掌心落在她的肩膀上,微溫傳入,帶給她安定力量。

  她其實並無不安浮躁,她其實以為有足夠的能力讓自己過得更好,她甚至相信沒有男人沒有關係,但他的掌心很厚、很大,很輕易地推翻她原本的想法。

  是因為太懶,有得依靠便不想自立?

  這是不好的,她想退開,但他不允許她退卻。

  抬頭,她對上他的眼。

  賀關說:「不要急。」

  「急?」她不懂,她從沒著急過什麼。

  「你值得更好的。」

  陸溱觀點點頭,這句她懂了,原來是安慰。

  一個和離婦,在多數人眼光中,不管是許公子或黃老爺,都是紆尊降貴,都是施恩,可他卻說她值得更好的,深吸氣,她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

  他拿出她歸還的玉虎,再度繫上她頸間,這次沒有陸嬸嬸跳出來阻撓,而她不知道它代表的意義,他很順利地將它掛上,並且重複多年前那句話,「你要相信,你是最好的。」

  「是,我是最好的。」至少在他眼裡是如此。

  賀關頭也不回,揚聲道:「魏旻,馬。采茵,披風。」

  簡單扼要的命令,沒有人錯解。

  眨眼功夫,兩人辦好差事,賀關拿起披風,輕自為陸溱觀披上,帶著繭子的手指有些粗糙,但他的動作溫柔,表情溫柔,目光更溫柔。

  沉溺在他的溫柔裡,一時間,她忘記說話,直到反應過來,他已經帶著她飛上馬背。

  賀關和陸溱觀並沒有離開櫂都太遠,他們在一座山上停下馬,他告訴她,這座山叫作梧燕山。

  山不高,但風景很漂亮,從山上往下望,可以看見櫂都的模樣。

  山上的樹很高、很大,風吹過來,颯颯作響,不深的谷底開滿金黃色小花,花香清淡,蝴蝶在花叢間翩翩起舞,美不勝收。

  一路上,陸溱觀擔心他撕扯到傷口,問過幾回,他不回答,但嘴角越揚越高,因為她的關心他感受到了。

  最後,她不問了,如果他的身子真有什麼不舒服,還能笑成這樣,那也不容易。

  賀關把她從馬背上抱下來,空氣很新鮮,天氣很好,藍藍的天、白白的雲,一眼望去,是無止境的綠。

  誰說蜀州貧瘠落後,在她眼裡,這裡比京城更適宜人居。

  她伸展雙臂,仰頭用力吸氣,轉頭,滿臉笑靨對上他的眼睛,他嚴肅刻板的臉上浮起淡淡笑意。

  這麼美麗的地方,令人心曠神怡。

  陸溱觀問:「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我承諾過。」

  她微歪著頭認真地想,他承諾過什麼?當時她真的年紀太小了,好多話,說著說著就忘了。

  「我不記得了。」

  「迴音。」他提醒。

  聞言,她想起來了,娘的童話故事裡說到迴音,她不懂,他試著模仿迴音的樣子,她卻怎麼也想像不出來,然後他承諾——

  找一天,我帶你上山。

  她一直在等他回來,可惜她沒等到他,卻等得自己將他忘懷。

  突如其來的抱歉之感,讓她紅了雙頰,為了掩飾,她幼稚地將兩手圈在嘴邊,對著山谷大喊,「你好嗎?」

  好嗎……好嗎……嗎……嗎……

  聽著迴音傳來,她大笑。

  哈哈,果然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她想像不到的事兒,在眼前實現。

  「我是陸溱觀……」

  陸溱觀……溱觀……觀……觀……

  她笑得前俯後仰,抱著腰,她第一次曉得,這樣簡單的事,可以讓人這樣快樂。

  她樂此不疲,一喊再喊,直到喊得脫力,直到快樂漲滿胸懷。

  賀關目不轉睛的看著她,企圖把她每一分表情、每一絲情緒,統統烙進心底。  

        他們席地而坐,風吹起他們的頭髮,髮絲在空中飛揚、翻騰、糾纏,她沒有注意到,而他不想解開。

  他想,就這樣……糾纏一生吧。

  「謝謝你。」陸溱觀真心地道。

  「承諾,我會一一做到。」賀關認真回答。

  「一一嗎?全部嗎?統統嗎?」她調皮地望向他。

  她那眼光彷彿是童稚時期的小阿觀,對他有著無止境的依賴與崇拜。

  「對,一一、全部、統統。」他鄭重點頭。

  「說到要做到。」

  「嗯,說到做到。」他再度給出承諾對於她的事,他一向鄭重。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8:32

【第十章】    媒娶上門說親

  賀關的傷已經痊癒,可他沒說要搬回王府,陸溱觀便也假裝沒有這回事。

  心態改變、角度改變,事情就變得簡單而且理所當然。

  當他是蜀王時,她恨不得早點將他掃地出門,把微薄的一點點醫護關係給切割得乾乾凈淨。

  可當他是糖果哥哥時,她看著、想著、回憶著,兩人之間的點點滴滴滲入心底,然後她盼望著,能夠一直一直一直回憶……

  難怪娘說:你不快樂,不是因為什麼人事物讓你不快樂,而是因為你不允許自己快樂。確實啊,不再局限自己,放寬眼界,不在心裡一遍遍複習仇恨,痛苦自會遠離,幸福感就會降臨。

  四月初,蜀州的天氣熱起來,三月的桃花謝了一地,青澀的桃子從枝葉間露臉,小小的、像風鈴一般,風一吹就搖晃不停,魏旻常常應水水要求,把她抱到樹榦上坐著,她數著小桃子,心情快活。

  今天天氣清朗,是踏青的好時光,他們原本要出門的,可京城裡來了信,賀關必須留下來處理。

  屋外比屋裡涼爽,魏旻把桌子搬到院子裡,水水、阿璃坐在桌前練字,陸溱觀看著醫書,賀關給京城回信。

  馬家比想像中更不像話,他搜羅的罪證交到皇兄手裡,皇兄擴大追查,挖出的證據無比驚人,當中竟有幾封馬氏族人與賀盛的密信。

  原來當年馬家並非堅定不移地站在他與皇兄身後,他們打得一手好算盤,結盟後,若賀盛順利坐上龍椅,馬家便有了從龍之功,若是他或皇兄登位,自家外祖,還能虧待?

  馬家人押的是雙頭注啊,太聰明、太貪心,當天下人都是傻的。

  皇兄來信,讓他派人押解賀盛入京,好讓賀盛與馬家人對質。

  話是這麼說,但賀關相信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皇兄肯定留有後手,過去礙於母后,皇兄處處對馬家人留手,而這回,馬家的好日子將盡。

  一張大大的方桌子,四個邊各坐一人恰恰好,直到李成功出現,他帶來一隻精緻的大風箏。

  水水年紀小,很難不被吸引,但阿璃臭臉擺在那兒,水水只好力抗誘惑。「哥哥說,不能亂收陌生人的東西。」

  李成功難以置信,他和水水當那麼久的同學,哪是陌生人?可他的怒氣才升起,就見水水諂媚地問阿璃——

  「哥哥,我乖不乖?」

  阿璃像拍狗那樣往她頭上拍了兩下,淡淡回道:「還可以,再加強。」

  這話算不上誇獎,可水水就像得了大獎,眉彎眼彎地對著阿璃猛笑,超沒出息的。

  水水的沒出息,讓李成功再次看清楚,在阿璃面前,他只能改名李失敗。

  「水水,你這字不行,我教你。」李成功說。

  見阿璃抬頭、目光掃來,水水立刻走到阿璃身邊,說:「哥哥教我?」

  「嗯。」聲音是從鼻孔發出來的。

  水水歡天喜地地爬上長凳,挨著阿璃坐下。

  李成功一輸再輸,悶到無語。

  風從頰邊輕輕拂過,帶起水水的碎髮亂飛,阿璃很故意地扳過她的臉,替她把頭髮攏好,看得李成功有怒不敢言。

  賀關撇撇嘴,眼角餘光掃過兒子的得意,這小子挺壞的……

  魏旻一個掠身,帥氣地飛到大門邊,外頭有訪客。

  黃宜彰的陣仗和李成功的登場有幾分相似,但是沒小子那麼囂張。

  黃宜彰領著十幾個男人進門,每兩人抬起一隻大木箱,共有八個箱子。

  陸溱觀放下醫書,走到大門那兒。

  黃宜彰見到她,堆起滿臉笑意。「陸姑娘,這是你讓康掌櫃找的藥材,都齊全了。」

  旁的事可以不仔細,但論到藥材,半點疏忽都不行,她打開箱子察看,濟世堂賣的東西確實沒有次品。

  「多謝黃東家,這些藥材多少錢?」

  見陸溱觀一如過去般落落大方,態度沒有因為林媒婆的登門而改變,黃宜彰放下了心。「一點心意,姑娘笑納。」

  他下意識瞄了眼跟在她身後、向自己走近的賀關。

  「這怎麼能行,親兄弟、明算帳。」

  「姑娘可知短短一個月內,咱們的藥丸賣出多少?要是這點藥材我還同姑娘計較,那就太不會做人了。」

  黃宜彰說一大串話,但賀關只聽見咱們兩個字,誰跟他是咱們,不過是合夥做生意的兩個人,何必說得那樣曖昧?

  賀關不愉快了,臉繃緊,威猛氣勢盡現,黃宜彰突地倍感壓力。

  陸溱觀瞥了賀關一眼,不免覺得好笑,再看向黃宜彰,說:「多謝東家。」

  黃宜彰一笑,先上前向賀關請安,然後在她身前低聲道:「可不可以私下談談?」

  「不行。」賀關搶話,霸道地拉起陸溱觀的手,走進廳裡。

  陸溱觀轉頭看看黃宜彰,臉上帶著歉意,賀關的態度稱不上禮貌,身為主人應該站出來講兩句話、圓圓場子,但……好吧,水水沒出息,她也沒好到哪裡去。

  黃宜彰別無他法,只能跟著走進廳裡。

  采茵瞄一眼主子爺,乖覺上前,安排黃宜彰入座、倒茶,表現得客氣而疏離,好像他是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

  賀關微勾唇,很滿意采茵的表現。「說,我們要出門。」

  黃宜彰不解賀關的態度,他對陸姑娘的佔有慾似乎太明顯了,不過他也不會笨到直接說出口,他一如以往的斯文有禮。「陸姑娘,我今兒個登門有兩件事,一是送藥材,二是親自給姑娘致歉。」

  「致歉?為什麼?」陸溱觀問。

  「前幾日林媒婆上門,但我後來才知這林媒婆為作成媒,慣會看人踩人,許是說了不中聽的話,才讓陸姑娘著惱。」

  「黃東家多慮,她並無說什麼。」陸溱觀莞爾。

  「那麼定是她沒把話講清楚。在下提及婚事,並非是對陸大夫別有所圖,你我簽訂的契約,不管多久都會生效,即使姑娘嫁給在下,每年藥廠依舊會提撥兩成利潤與你,那是姑娘的私產,日後可以留給水水做嫁妝。黃某是商人,看法與一般男子不同,成親後不會阻止姑娘繼續行醫,且黃某在此發誓,不管你我有無生下子嗣,黃某都會將水水視如親生女兒。」林媒婆沒讓陸溱觀著惱,但黃宜彰說到「與一般男子不同」時,賀關氣惱了,這傢伙以為他有多特殊,他以為自己開出的條件是恩澤嗎?哼!

  陸溱觀抿唇一笑,問:「可以請教黃東家,為何想娶我為妻?」  

  「在下的妻子已經過世多年,後院需要人掌理。」

  「黃東家府裡沒有可靠的管事?」掌理後院不一定需要女人。

  「姑娘行事端方,定能為我掌好中饋。」

  「行事端方的女人很多。」

  「姑娘能幹,我相信姑娘能將我的孩子教養得跟水水一樣好。」

  「那麼除了一個好管事,黃東家還需要一個好師父。」陸溱觀笑著回答。

  「姑娘不信黃某是真心求娶?」黃宜彰無法理解她的反應。

  「不,我相信黃東家真心想要一個和樂、興旺的家庭。」

  「那麼,姑娘是不相信黃某能讓姑娘過上好日子?」

  陸溱觀搖搖頭,對於婚姻,她的要求不僅僅是過好日子。

  「我能自己謀取好生活,不需要依靠男人給與,對於丈夫,我有其他要求。」

  「姑娘何不說說?」

  「專一、尊重、成就、自由。」

  娘說過,這是人天生該有的權利,可是女人的權利卻硬生生被剝奪,想要成親,便該找個能將這些權利還給自己的男人。

  曾經,她對這些話半信半疑,如今方才明白,這是真理。

  如此驚人的話從陸溱觀嘴裡說出來,賀關沒被嚇退,反而因為她自信篤定的態度,看得痴了。

  沒錯,這才是陸嬸嬸的女兒,陸嬸嬸的女兒就該如此。

  她知道自己要什麼,知道什麼時候該如何取捨,這樣的女人……賀關勾起嘴角,滿是讚美與欣賞。

  此話聽在黃宜彰耳裡卻是驚世駭俗,專一?尊重?成就?自由?這是何等不安於室的女子才敢說的話。

  陸溱觀看見賀關的激賞與黃宜彰的錯愕,一樣米養百樣人,她的糖果哥哥果然與眾不同。

  她沒有因此看輕黃宜彰,他不過是與世間男子的想法相同,然賀關的欣賞卻讓她的心裡頭滿是甜蜜。

  賀關走到黃宜彰面前問:「講清楚了?」他沒有太多表情,但居高臨下的勝利者姿態表現十足。

  黃宜彰愣愣地點頭,事態再清楚不過,這樣想法、這樣的態度……這樣的女人他不敢要,也要不起。

  賀關看向陸溱觀,說:「沒雜事了,走。」

  這話真討人厭,黃宜彰提的是終身大事呢,怎麼在他嘴裡竟成雜事?但她沒追究,只問:「去哪裡?」

  「莊子。」

  去莊子?原本要去踏青的地方?可他不是收到京城來信,得留下來處理?

  陸溱觀納悶地問:「為什麼?」

  賀關笑著,濃眉彎彎、眼彎彎,回道:「承諾。」

  「承諾?」他什麼時候對她承諾要帶她去莊子上玩?

  「你想要一座動物園。」

  猛地,陸溱觀倒抽口氣,他真的辦到了?

  娘形容過動物園,說那是每個孩子都應該有的童年記憶,她沒有去過動物園,覺得不開心,糖果哥哥掐掐她的臉說:以後我給阿觀蓋。

  「什麼時候蓋的?」她有些無法相信。

  「封蜀王之後。」

  皇兄登基,邊關無戰事,時間多了,便一件件把對她的承諾拾起。

  「唉呀,有很多承諾我都忘記了,實在太吃虧。」早知道他是這樣重諾言的人,就該一筆筆、一條條羅列下來。

  「沒關係,我都記得。」

  「可以列張清單給我嗎?」陸溱觀難得露出討好的小狗臉。

  「可以。」

  「那我可要好好收妥,直到你把所有承諾還清。」

  「還不清。」

  「為什麼?」

  「會有新承諾。」

  眨眼功夫,陸溱觀便讓蜜糖給糊了七竅,他怎麼可以用這麼嚴肅的口氣,說著如此甜漬人心的話?

  她握住他的手,笑眼咪咪地說:「那走吧。」

  他們眼裡都沒有黃宜彰,可黃宜彰眼裡滿滿都是兩人。

  饒是他再傻,這會兒也看明白了,王爺和陸大夫之間有著他無法介入的感情,但他無法想像,他們兩人身分不配,地位不配,再加上她奇怪的想法,高高在上的王爺怎能接受?當兩人跨出門檻的那一刻,黃宜彰聽見賀關說——

  「我有很好的管事,阿璃有很好的師父,我可以給你專一、尊重、成就、自由,以及所有你想要的。」

  黃宜彰怔住,片刻後露出苦笑,他確實不如蜀王。

*             *             *

  那不是動物園,呃、應該說,那原本是動物園,可後來變成牧場。

  一開始這裡是處莊園,佔地不大,七、八畝地左右。

  賀關大張旗鼓,尋了好幾位對養動物有本事經驗的人,再搜羅不少難得一見的動物,放在裡頭圈養。

  因事先計劃時,衛總管擔心裡頭的兇猛動物會驚嚇到附近百姓,因此挑選莊子時,刻意挑了距離都城或村鎮都很遠的莊子。

  這樣一來,裡頭照看動物的人,吃飯就變成問題了,糧米能儲放,菜蔬肉品就難啦,除非天天吃腌菜、肉乾。

  事情往上頭報,衛總管一句話,把附近的土地全給買下,建起大莊園,有土地就能種菜、種果子,也能圈養雞鴨鵝魚豬牛羊,自給自足。

  在這之前,不管是文二爺、衛管事、季方……所有王爺身邊的人都搞不清楚,弄這樣一處莊子,養著不能殺、不能吃的動物有啥用,還得耗費人力、物力,到處搜羅新物種,簡直是種無聊的浪費。

  但架不住主子爺樂意,當下人的只能照做,就當主子爺童心未泯。

  可莊子自給自足之後,去年衛總管巡視到此處時發現,許是有飼育專家在,自家莊子養出的肉特別好吃,再加上品香樓的御廚抱怨肉類品質不平均,時好時壞,做出來的菜色口感會有影響。

  衛總管念頭一轉,命令下達,再擴地、再增建圍欄、再聘僱人手。

  幾個月功夫,可食動物的數量遠遠超過不可食動物,動物園變成牧場,種養出來的蔬菜肉品直接拉進蜀州五都,供應自家酒樓飯館。

  之前陸溱觀練習剖腹產用的大豬、小豬崽們,也全都送到牧場裡放養。

  因此這趟動物園之旅,不但滿足水水和陸溱觀對動物園的想像,也讓他們見到老朋友,兩人興奮得不得了。

  這趟,他們足足在莊子上待了近十日。

  轉眼端午節到來。

  今年的端午節過得熱鬧極了,蜀州和京城一樣都有舉辦龍舟競賽,但只有男人能下場比賽。

  很久以前,賀關抱著陸溱觀在岸上看龍舟時,她隨口抱怨女生都不能坐龍船。

  那句話她已經忘記,但賀關牢牢記得,今年蜀王府的龍舟上面空出兩個位置,讓水水、阿璃和陸溱觀坐上去,他們不必划槳,只需要穩穩地坐著,感受比賽氣氛,反正蜀王府的人一個可抵兩個,就算實際划槳的人少一半,也能勝出。

  所以他們贏了,賀關搶旗、季方掌舵,而魏旻坐在他們身後,穩穩地護住三個人。那天坐在船上,太陽很大,風也大,陸溱觀胸口澎湃不已,如果連這樣的隨口一句話他都能牢牢記住,那麼他對她……用了多少心思?

  這段時間,他完成很多承諾,大部分她都不記得了,他卻如數家珍。 

  陸溱觀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問:「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她在心中預測他的答案,也許是因為她爹娘的死,也許是因為他記恩,抑或是他本就是個重諾之人。

  但賀關卻說:「因為承諾的對象是你。」

  對象是她,所以重諾?

  「這輩子,我再不允許你再受苦。」

  這是他的新承諾,她不知道他會不會辦到,但他的不允許,讓她的心融化得亂七八糟。

  她知道對於感情應該避如蛇蠍,她明白甜言蜜語只是一時情緒,並非永恆事實。她有經驗的,對男人不該抱持太大的期待,保有本心,才能讓自己不再受傷害。

  只是他這般對待她,讓她的心無法控制地快速沉淪。

  她有些慌亂、有些無措,但她不想停止。

  難得休假,賀關帶陸溱觀出門吃飯,兩人坐在酒樓的包間裡,居高臨下看著街景。

  這段時間忙翻了,她跟著他幾乎把蜀州跑了個遍,他去巡視,她去授課,直到昨晚才回到家裡。

  原本打算由濟世堂出面做的「防災防疫講座」,如今改由賀關接手,他把蜀州郊區分成十個區域,再加上五個都城,共舉辦了三十場講座。

  除了指定的地方官員、里正、王府人手之外,若有空位,想參加的百姓也可以進場聽講。

  賀關說他們是種子學員,學會陸溱觀這套防災防疫法,可由他們去教授更多的人,目標是所有蜀州百姓都能聽兩到三遍的課程。

  為鼓吹百姓積極聽課,賀關自掏腰包送禮,禮物包括消毒用的水酒、藥材、口罩等等疫災時用得上的物品。

  目前已經辦完十八場講座,種子學員也開始到處授課,成效還不錯,對於八月的秋汛,眾人嚴陣以待。

  陸溱觀問:「種子學員?形容得真貼切,你怎麼會想到這麼說?」

  一顆種子,繁衍出一片綠地,生氣盎然。

  賀關回道:「陸嬸嬸教的。」

  「我娘從沒教過我這些。」

  「這種事,不是你的力量能夠辦的。」

  陸嬸嬸曾跟他說過,所謂政治便是管理眾人之事,唯有從政者方能行事,若教了陸溱觀,她會被視為異類吧?

  陸溱觀把視線從窗外調回來,對賀關說:「為講座之事,我已經很久沒去濟世堂,我想明天過去坐堂。」

  黃宜彰是個出色的商人,藥丸推出不過短短兩個多月,她已經拿到上千兩銀票,聽說他打算再建新藥廠,他賣得越多,她分紅越多,這是好事。

  「再等等。」

  「等什麼?」

  「等耑樂醫館建好。」

  聞言,她猛地抬頭看向他,表情有些驚訝又有些驚喜,還有更多的感動。

  賀關氣定神閒地為她斟一杯茶,道:「陸嬸嬸的夢想,你來完成。」

  可以嗎?那不只是爹娘的夢想,也是她的,一間有分科、有住院病房、有夜間急診、有制度的醫館……

  只是,他怎麼會知道?

  「我娘到底告訴過你多少事?」

  他笑了,是很得意的那種笑。「比你想的多。」

  「不會連房產大業、租賃公會、市場壟斷……都是我娘教你的吧?」

  「是。」

  天哪,還真的是!「還有呢?」

  「作戰、兵法。」陸嬸嬸曾為他講一部三國故事,助他後來將師父教的兵法融會貫通。「我娘有什麼不會的?」

  賀關認真想過後回道:「女紅、廚藝。」

  噗哧,陸溱觀笑開,這兩方面她也不行。

  「我娘是奇人,對不?」

  他完全同意,所以皇兄戀上陸嬸嬸之後,心裡再也裝不下其他女人,所以他敬她、尊她,以她為師。

  「你也很好。」

  陸溱觀搖頭。「我不及母親的萬分之一。」

  賀關也搖頭。「陸嬸嬸會以你為榮。」

  「我會努力的,總有一天,我會成為爹娘的驕傲。」

  她已經不是三歲的小丫頭,可是他很想揉揉她的頭髮,不過他還是忍住了,深情的看著她道:「你已經是。」

  一陣鑼鼓聲從遠處傳來,他們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同時轉頭看向樓下街道。

  那是送嫁隊伍,前有樂隊,後有一百多抬嫁妝,喜轎後面還跟著近百個奴僕。這是誰家婚嫁,陣仗這麼大?

  「怎麼沒有新郎迎接?」陸溱觀問。

  賀關仔細確認,是有些奇怪。

  才疑問著,季方匆匆上樓、跑到主子爺身邊,他停下腳步,看一眼陸溱觀,琢磨著要怎麼開口。

  賀關見不得他吞吞吐吐的模樣,沉了嗓音,「說!」

  一陣雞皮疙瘩冒出,身子抖了一抖,季方這才問道:「王爺是否該回府準備?」

  「準備什麼?」賀關擰眉,季方是怎麼了,話說得不明不白。

  「今天是五月十五。」

  「所以……」

  眼見主子爺臉臭得厲害,季方只好咬牙,一口氣道:「樓下那送嫁隊伍……新娘是王爺的側妃。」

  聞言,陸溱觀的心倏地墜入寒潭,猝不及防的冰冷讓她忍不住打個寒顫。

  她握緊拳頭,用力擠出理智,這事不離譜,他的正妃已經過世六、七年,而皇上是他的親哥哥,皇太后是他的親娘,怎麼都該替他的下半輩子打算,所以這很正常、很理所當然。可是這麼正常、理所當然的事,卻讓她的心痛得厲害,像是有幾萬根細針從四面八方射向她,沒道理痛的呀,是因為奢望了?因為貪念了?因為胡思亂想了?因為心不受控地沉淪了?於是誤以為他們有一點點可能,於是誤以為他待她的好,是為著鋪陳完美結局,於是妄想等出他的新承諾,承諾一生一世。

  她在想什麼啊,怎麼可以奢望、貪念、胡思亂想?怎麼可以出現亂七八糟的誤以為?

  他是蜀王啊,是再尊貴不過的王爺,而她,便是一個窮秀才、一個藥商,於她都是高攀。

  怎麼能夠妄想?怎麼能夠看不清自己有幾分幾兩?真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握著茶杯的手微微抖著,她不敢讓笑容卸下,她逼迫自己得儘快說些什麼,要說恭喜、祝他們百年好合?還是說願你們琴瑟合鳴、鶼鰈情深?

  她還沒想清楚要說什麼,賀關已經握住她顫抖的手,凝聲道:「不要亂想。」

  是啊是啊,不要亂想,她一千一萬個同意。

  她就是亂想才會想偏了方向,的確不該亂想,確實該保有本心。

  她用力搖頭,把笑容再擴大兩分,欲蓋彌彰地說:「我才沒有亂想呢。」

  賀關冷肅的視線落在送嫁隊伍上,這個馬茹鈺果真是個角色,他已經把難聽話撂下,她明知自己將面對什麼,還敢硬著頭皮下嫁。

  很好,她敢要,他就敢給。

  「文二爺問,爺……是不是該回去準備婚禮?」馬氏女是皇太后親自挑選的,誰都能得罪,但這號人物萬萬不可。

  「小妾?婚禮?」賀關冷眼射向季方。

  季方立即打了個激靈,明明天還熱著,他怎麼會有下雪的感覺?

  陸溱觀的表情也有些複雜,季方方才不是說側妃嗎,怎麼他又說是小妾,難道現在這兩者代表的意思一樣?

  「爺的意思是……」

  淡淡一笑,賀關慢條斯理說出來的話,不只季方,連陸溱觀也竄出陣陣雞皮疙瘩。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8:52

【第十一章】   不讓新娘進門

  天殺的蜀州,太陽那麼大,天氣那麼熱,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坐在喜轎裡,馬茹鈺揮汗如雨,臉上的濃妝被汗水沖花,任她再國色天香,這會兒掀開蓋頭也會嚇退新郎。

  她已經在蜀王府大門前整整待了一個時辰,禮官前去敲門,門房卻道:「王爺不在府裡,府裡不知有迎親一事。」

  兩句話丟下,竟不讓新娘子進門。

  更過分的是,小小門房竟敢對禮部官員冷言冷語——

  「若是王爺迎側妃,這麼重要的事兒,王爺怎會沒交代一聲,會不會是新娘子記錯新郎了?」

  這話太誅心,根本是掮人巴掌。

  馬茹鈺恨得咬牙,暗暗立誓,待她執掌王府中饋,一定要把這群瞎了狗眼的奴才給剝皮抽髓,令他們生不如死。

  深吸氣,出嫁前她不是沒有擔憂過,那天王爺態度不明,她只能猜測他是因立世子一事惱上自己,她想方設法企圖扭轉。

  聽說賀璃喜歡念書,她的嫁妝裡有不少孤本,聽說賀璃身骨不佳,她帶來許多珍品藥材,她打定主意要虜獲賀璃的心,她決定把他養廢,她會當個讓賀璃事事順心的好繼母,讓王爺重新評估自己。

  可……連門都不給進?王爺真為那事生氣至今?

  悶熱得厲害,馬茹鈺口乾舌燥,早上擔心出恭麻煩,她忍著乾渴,不敢吃喝,現在恨不得能灌上幾壺茶水。

  憋忍不住,她拍打窗子,丫鬟翠珊立即湊上前掀開轎簾。

  馬茹鈺道:「讓周大人想想辦法,我要出轎。」

  再繼續下去,她會熱死在喜轎裡。

  翠珊回道:「娘娘,周大人已經進王府交涉了。」

  自送嫁隊伍出了馬家大門,小姐便要求所有人喚她娘娘。

  「進去那麼久還沒處理好?他能做什麼用!」廢物,都是一群廢物!

  焦慮節節上升,王爺擺出這陣仗,莫非想把她遣回京城?

  不會的,她有太后娘娘的賜婚懿旨,雖然那次出宮之後,再也進不了宮門,但禮部的官員都送她到蜀州了,何況她是親眼看見王爺對皇太后有多麼溫和孝順。

  所以是惡奴欺主?那麼,是誰給那些奴才撐腰?

  她認真思考,仔細分析每個可能性,倏地,她抬起眼眸,是他!只會是他!那賀璃擔心自己危害他的地位,趁著王爺不在,給她下馬威?

  但就算過完年,他也不過是個七歲小孩,怎會有這等手段?還是出主意的是他身邊的奶娘、嬤嬤?

  呵呵……確實是惡奴欺主,想清楚來龍去脈,馬茹鈺有了底氣,她相信王爺不會拿王府名聲來開玩笑。

  「讓我們的人把門撞開。」知道對象,她不打算再忍耐,委屈求全只會讓那些惡奴更加不把她放在眼裡,想她堂堂蜀王側妃,豈能容奴才作踐。

  翠珊縮了縮脖子,她沒這個膽,壓低聲音回話,「娘娘稍安勿躁,府裡已經派人去尋王爺。」

  她已經等了一個時辰,還要她稍安勿躁?若是王爺三天不回來呢?

  拳頭恨恨地打在轎子上,砰的一聲,圍觀百姓全聽見了,眾人面面相覷,看起來這位側妃脾氣不大好啊。

  翠珊愁眉看向圍在一旁的百姓,娘娘選這時候發火,實在不妥啊!

  真真是錯了,周大人要求他們低調,娘娘卻非要堅持這場婚禮得讓所有蜀州百姓看到,於是雇來樂隊一路敲敲打打,一百多抬嫁妝、近百個下人,這樣的隊伍不引人注意都難。

  他們確實是引來注意,可誰知道會被擋在王府外,這下子他們成了耍猴戲的,一雙雙眼睛全盯著看,她恨不得挖洞把自己給埋了。

  「把門撞開。」馬茹鈺咬牙切齒地命令道。

  她算準了,賀璃再得王爺重視,他這樣不管不顧的踐踏王府聲名,王爺知道後必有重罰,到時她軟言幾句為賀璃求情,一來讓王爺對自己改觀,彌補之前的錯誤,二來趁機除掉賀璃身邊的惡奴,補上自己的棋子,之後賀璃也只能任由自己搓磨。

  她越想越覺得就該這麼做。

  「娘娘,不行啊,王府侍衛站一排,咱們的人恐怕不是對手。」

  居然連王府侍衛都出動了?賀璃的膽子是什麼做的,連抗旨都不怕?

  好啊,既然要鬧就鬧大一點,最好鬧進京城,讓皇上、皇太后看清楚,這個世子爺是怎樣的暴戾乖張,真要讓他襲爵,王府上下還有消停日?

  想清楚後,馬茹鈺一把拉開轎簾,逕自下了轎,用力扯掉喜帕,怒目相望,她就不信,今天進不了王府大門。

  她刻意張揚氣勢,想一口氣壓下賀璃,卻忘記自己的妝容有多恐怖。

  因此當喜帕離開她的臉,百姓推推擠擠朝她看去,隨即驚呼聲從人群中傳出,還有人嚇得連連倒退。

  「難怪王府不肯開門,醜成這副德性,甭說王爺,便是我也打死不娶。」有人低語,引起一陣笑聲。

  這話傳入馬茹鈺耳裡,她抓緊喜帕,身子猛地後轉,一雙美目射出狠戾。

  不少人被她的目光嚇到,縮著腳,再往後退。

  她背對著的人群中又有人開口,這回聲音不小,所有人都聽得見——「太后娘娘怎麼給王爺娶個夜叉回來?」

  馬茹鈺又轉身,想要尋人,可是她目光轉去,那人就閉了嘴。

  「是誰說的?站出來!」

  因為憤怒,她的聲音拔尖,不少人的手臂上因而泛起一層疙瘩。

  她生氣成這樣,王府侍衛卻一動也不動,沒有半點維護之意,這下子,心思活絡的就更敢開口了

  「人不能看外表,說不定她是因為品性端良,才能嫁給王爺。」這話講得嘲諷味十足,顯然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這麼凶還品性端良?那青樓裡的妓子豈不是各個溫良恭儉讓?」

  此話一出,百姓哄堂大笑。

  「又凶又醜,那不是夜叉、羅剎嗎?媽呀,太后娘娘這是坑兒子呀。」

  「這容貌著實嚇人,跟鬼似的,晚上半路相逢會活活嚇死,王爺委屈太甚。」

  風言風語越講越過分,法不責眾嘛,越多人講越安全,於是喜歡閒言閒語的太太婦人們也加入批鬥行列。

  翠珊更想挖洞了,可是一低頭,這裡的道路全是用青磚鋪就,未免鋪得太紮實。

  馬茹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這輩子她沒受過這樣的羞辱,目光刨去,把百姓嚇得齊聲驚呼。

  不過這回,總算讓她抓到一個,她手指伸向前。「來人,把他拉下去杖斃。」

  聽見主子發話,陪嫁的下人連忙上前抓人,然王府府衛長腳一跨,擋在百姓前頭。

  馬茹鈺大怒,走到府衛身前,質問道:「你敢違抗主子的命令?」

  府衛淡淡一笑,回道:「等姑娘成了王府的正經主子,屬下必定不敢違抗。」

  此話一出,百姓又是捧腹大笑,這會兒風向再確定不過,百姓的嘴巴也不再留情。 

  「咱們王爺是攤到什麼倒霉運,宮裡怎麼就賜個母老虎來?」

  「不要污辱老虎,老虎有醜得這麼厲害的嗎?」

  「這太后娘娘是王爺的親娘還是後娘啊,竟給王爺挑了這麼一號媳婦。」

  「你說,會不會是冒充的?」

  「有可能,沒品沒貌的,這種人要是能當側妃,那我家的姑娘就能當皇后。」

  馬茹鈺氣得全身發抖,罵道:「你們這群賤民,統統給我閉嘴,要是敢胡言亂語,信不信讓你們有來無回?」

  她錯估了百姓的能耐,蜀州百姓農民少、商人多,行商的與農戶不同,沒幾分眼色膽量哪成?且王府的立場,幾十雙眼睛瞧得一清二楚,如今被一個惡婦恐嚇,不欺負回去,哪裡對得起自己。

  「賤民?哼!說得自己多高貴似的。」

  「肯定是高貴幾分,要不,怎有這麼多陪嫁。」

  「我家女兒若是長這副德性,我就算拼死拼活也得給女兒拼出這些嫁妝,要不,哪個男人肯娶?」

  情況發展和馬茹鈺想像的不同,這會兒她騎虎難下,開始後悔離開喜轎。

  這時,王府側門終於開啟。

  門開,百姓一擁而上,看見出來的是大家熟悉的文二爺,有人乘亂道:「文二爺,這惡婦不能留啊,多委屈咱們王爺。」

  有人接話,「別為難文二爺,那可是宮裡賜的婚。」

  「唉……這太后娘娘也太不近人情,怎能為了娘家侄孫女兒,坑自家兒子?」

  「誰讓馬家勢大,皇上見著也得低頭,馬氏女一心想嫁,甭說王爺,就是皇上也得娶啊。」

  這話可嚴重了,要是傳進京裡可是殺頭大罪,有人四下梭巡,想看看是誰如此大逆不道,敢編排皇家。

  只是……文二爺沒生氣,禮部官員沒火大,就連府衛也沒動刀槍的想法,莫非事實還真是讓那人給說中了?醜女仗著娘家的勢,非逼著王爺接收?

  「天,這可是強賣強嫁啊,這馬家大過天了嗎?」

  接著,耳語越來越多,一句句像針一般扎進馬茹鈺耳裡。

  「大家記不記得那個馬大人?」

  「哪個馬大人?」

  「上一任的縣官啊,聽說也是馬氏族人,不過只是小小的旁支。」

  「記得記得,那個黑心肝的,不辦差只斂財,咱們櫂都商戶,誰沒被他刮過一層油。」

        「可不是,王爺只能想方設法把他調走,不敢拿他怎樣,誰讓他姓馬呢?」

  「這天下是馬家還是賀家的?」

  「也莫怪馬家囂張,皇上身上不也流著馬家的血,再壞,還能誅九族嗎?」

  馬茹鈺聽得瞠目結舌,天吶,這群沒教化的蠻夷,竟敢公然議論朝政?蜀州是沒有王法了嗎?

  文二爺見狀,淡淡一笑,今天這把火燒得夠啦,可不能一次燒足,萬一燒成炭,後頭的戲還唱不唱?

  他上前朝馬茹鈺行禮,道:「有兩件事想稟告側妃。」

  馬茹鈺暗暗吐氣,挺直背脊,下巴微抬,端著一副貴人的驕傲。「說!」

  很好,終於有人認了她的身分,就說吧,王府不會任由賀璃把事情鬧大,瞧!現在不就有人出面收拾了!

  可她不曉得強裝這番氣勢,加上她斑駁的妝容,說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第一件事,依側妃編製,娘娘身邊能留用四名大丫鬟、一位嬤嬤,二、三等丫鬟和粗使下人府裡早已備下,所以側妃娘娘只能領五人進府,第二件事,還請側妃移駕,從後門進出,這大門是迎正妃用的。」

  此話一出,立刻轟得馬茹鈺頭昏腦脹,他是什麼貨色,竟敢如此作踐她?

  文二爺也不等她回話,轉身與周大人作揖為禮,然後領著府衛進門,在眾目睽睽之下,砰的一聲,大門再度關上。

  馬茹鈺懵了,一顆心跳得毫無章法,蜀州到底是有多落後,怎麼可以人人不知禮、不守禮,半點規矩都沒有?

  她一把拉住周大人的衣袖,急問:「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怎麼敢如此怠慢於我?」

  周大人一臉為難。「馬姑娘,嫁雞隨雞,既然都到蜀州了,就認命吧。」

  認什麼命?她是榮華富貴命,是受萬人羨慕的好命,怎會轉眼就龍困淺灘遭蝦戲?

  周大人冷眼看著她,心中暗笑,這一路上,他被馬茹鈺折騰得夠了,好不容易把人送到蜀王府門口,重擔已卸,而文二爺的保證,更讓他有恃無恐。

  他低聲道:「馬姑娘想清楚,若是願意,我便讓人把嫁妝從後門抬進去,若不願嫁,我等便再護送姑娘返京,只是要走要留,姑娘得早點做決定,時辰不早了。」

  「你沒聽見嗎?那人讓我從後門進出。」

  「此事文二爺解釋過,一則王爺不在,王府大門不輕易打開,至於側門,姑娘的嫁妝這麼大件,連喜轎都大得驚人,側門根本進不了,不從後門進,難不成要飛進去?」周大人表面上勸得苦口婆心,心底卻暗笑不已,誰讓你張揚!

  出京前禮部就送過信到馬府,表示雖然馬氏嫁的是蜀王,但並無誥命在身,行事宜低調,結果呢?非要弄一個十六人抬的大喜轎。

  張揚是夠張揚了,可這一路上可夠辛苦人的,她當自己是公主啊!

  馬茹鈺緊握拳頭,喀一聲,修染得完美的指甲在掌心折斷,劇痛自指間傳來。

  「姑娘……」

  翠珊才想開口勸說,馬茹鈺滿腔怒火正找不到宣洩之處,聽見聲音,下意識揚手,啪的一掌,狠狠掮上她的臉。

  翠珊沒有防備,狠跌在地。

  看到這一幕,圍觀的百姓極為吃驚,看來這馬家姑娘是連形象都不顧了。

  周大人看一眼無辜受累的翠珊,抽了抽嘴角,退開兩步再道:「文二爺說了,姑娘住的院子離後門近,嫁妝從那裡抬進去可以輕省些。」

  她住的地方竟然離後門近?這是要把她打入冷宮嗎?馬茹鈺恨得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吸氣呼氣,馬茹鈺的鼻翼縮張不停,她必須忍,她不能就此認輸,要整治賀璃,往後有得是機會。

  「柳管事。」馬茹鈺揚聲喊。

  一個身材微胖、身穿青衫的中年漢子連忙甩著肚子上的肥肉,跑到主子跟前。

  她背過周大人,壓低聲音吩咐,「你領著人到後門等著,我讓柳嬤嬤拿銀票給你,你找個地方把人安置下來。」

  這些人不能離開,在人生地不熟、孤立無援的蜀州,她必須有自己的人可使,他們都是爹娘精心挑選出來的。

  「是。」柳管事應話。

  「柳嬤嬤,你帶翠珊幾個跟我進府。」

  「是。」柳嬤嬤應了聲。

  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的翠珊硬著頭皮上前,將馬茹鈺扶回喜轎裡。

  樂師們面面相覷,猶豫片刻後,整好隊伍,又開始吹打起來。

  馬茹鈺連忙大喊,「停下來、停下來!」

  敲什麼鑼、打什麼鼓,怕人不曉得她是從後門進的王府嗎?

  可惜翠珊嚇得厲害,不敢待在轎邊,而樂聲太大,沒有人聽見她的叫喊,仍這樣一路吹吹打打,送嫁隊伍從大街轉到後巷,從後門把她送進王府。  

  馬茹鈺氣到差點沒厥過去。

  她想像過幾百次自己的婚禮,卻沒想過會是這副情景,她委屈難受,她恨到想殺人,但她不會退縮,總有一天她會親手翻轉這一切,那些看不起她、對不起她的人,她會一一向他們討回來。

*             *             *

  文二爺坐在書桌前,季方在他跟前來來回回晃著,晃得他頭暈,他連喊數聲,季方才肯安靜坐下來。

  他奮筆疾書,將周大人的話寫在信紙上,準備讓季方往陸家送。

  周大人傳的是皇上的話,京城那裡正等著大魚入網,在這之前,若不是怕驚動魚群,皇上很樂意替王爺把這個麻煩給解決掉,只不過眼下只能再辛苦王爺一回。

  文二爺一面寫、一面笑,不過是個女人,能翻出多大的天?倘若安份,不過就是幾碗米養著,倘若不安份,就等著她生事唄。

  信寫好,季方飛快起身,拿著信往陸家走。

  他有滿肚子故事要說給爺聽呢,方才王府門口那幕實在太精彩,但更精彩的是那女人喜帕底下的那張臉。

  京城第一大才女?京城十大美女?如果這排名能算得了數,他一定要去把那個負責排名的人揪出來痛打一頓,根本就是騙子嘛。

  「季方。」他才跨出門檻,文二爺又把他喚進來。

  「嗯?」頭轉、身不轉,季方等著文二爺下文。

  「多問爺一句。」

  「哪句?」

  「馬氏,留或不留?」

  「二爺,你忒愛說笑,皇太后送來的人,豈能不留?」

  讓她難堪沒臉,讓她在王府後院無權沒地位,順道給京城的馬家人潑點髒水,事情也就做到頭了,難不成還真能把人送回去?再說了,若真要這麼做,又何必大開後門相迎。

  文二爺呀,讀書人腦子彎彎繞繞多,可這種事是能轉彎的嗎?

  「能。」文二爺篤定回答。

  還真的能?季方來了興趣,關上門,像小狗似的蹭到文二爺桌邊,笑得滿臉燦爛。「二爺說說,留怎麼做?不留又該怎麼做?」

  啪!一把扇子往季方頭上打去,沒見過這麼愛聽八卦的男人,這人肯定是男皮女骨。「要留,自然不能讓她生事,就得命人多加看管,一天管三頓飽,不許她多思多慮多說多動,連外頭接應的人都給斷了才好。」

  馬氏女一個個都不是簡單的貨色,雖然不能省點事,直接把人丟進地牢裡,但他有本事讓她不坐牢卻如同坐牢。

  「若是不留呢?」

  「就得給她機會做做壞事,才能抓到老鼠尾巴。」

  「倘若馬氏天生善良,不愛生事,是個安份守己的呢?」

  人家就是樂意頂著側妃名頭,吃喝拉撒睡、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他能如何?

  「那就給點引誘、送點逼迫,有沒有聽過狗急跳牆?」文二爺捻起鬍子,笑得怡然自得,不過方才的情況大家都看清楚了,那個女人哪是個省事的主兒。

  「二爺。」季方斜眼盯著他,緩緩搖頭。

  「怎樣?」

  「你知不知道你這笑……有多賊?」季方看著他滿臉心計、等著使壞的表情,不禁長嘆一口氣,他開始同情馬茹鈺了。

  「不知道,但我肯定主子爺很樂意看我這張賊臉。」挑挑眉,文二爺笑得賊上加賊。季方自認辯才無礙,可是在文二爺跟前,他只能甘拜下風。不說了,一拱手,他跑得比什麼都快。

  季方離開,文二爺讓等在外頭的人進來。

  那是爺的隱衛,穿著百姓服飾,他們痞起來的時候跟流氓沒兩樣,可正起神色,眉宇間的威風英氣無人能敵。

  他們便是方才在外面起頭欺負馬茹鈺的「百姓」,在接到主子爺的命令後,喬裝混入人群。

  文二爺道:「接下來要怎麼做,曉得嗎?」

  「屬下明白。」眾人齊聲應和。

  接下來自然要添油加醋,將馬茹鈺囂張傲慢、視百姓如無物,張口賤民、閉口杖斃的事蹟傳遍蜀州。

  說說,哪家的新嫁娘敢憑藉娘家氣焰,如此跋扈囂張?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第一天到蜀州,她就敢在未來夫家門前大擺威風,糟蹋百姓,真真是好家教,何況這夫家不是尋常人,那是蜀王爺、是皇上的親弟弟,唉……這馬家啊,真是把賀家的天下當成馬家的了。

  如此醜陋粗暴的女子,就因為出身良好,有對好爹娘,便能逼得有戰神封號的蜀王爺也不敢拒婚?

  即使對馬氏女滿肚子不悅,也只能遲開大門片刻,下下新娘面子,誰知道此剽悍女子竟自行踢開轎門,指著王府大門對百姓破口大罵。

  娶到這種妻子,往後日子要怎麼過?

  等等,那還不是正妻吶,側妃講起來好聽,說穿了就是個小妾,要是王爺娶回心儀正妃,有這樣一個羅剎小妾在,還能有活路?

  想到這裡,誰不為王爺一掬同情淚?

  文二爺滿意地看看隱衛們道:「很好,十日,我要今天的事傳遍蜀州。」

  「是。」數人領命下去,一番佈置,不久,幾十匹快馬往櫂都城門外疾行。

  文二爺讓人把在隔壁房裡埋首書寫的文客們請進來,七、八個文客,手裡各自拿著一冊話本,故事主題是——悍側妃大鬧蜀王府。

  話本呈上,故事內容和方才差不多,但精彩度各有不同,文二爺逐一看過之後,非常滿意。

  他從當中挑出三個版本,抽出其一,遞給文客,道:「把這個謄寫一遍後,與其他兩本付梓。(印刷)」

  「二爺,要印幾份?」

  「各兩百本,你們分頭到各地尋說書人,給點銀子,讓他們把故事傳出去。」

  「是。」

  「謄寫的這份儘快送過來。」

  他得把話本連同王爺的信送到周大人住處,周大人將會把「第一手消息」傳到京裡,不曉得馬相爺知道此事會如何反應?

  文客們領命下去,文二爺再讓府中小廝進門,他手裡還著忙著,頭沒抬,便問:「馬側妃安頓好了嗎?」

  「已經安頓下來。」四個二等丫鬟、八個三等丫鬟,再加上八個粗使婆子,她連如廁都會有人守著。現在正與唐總管說話。」

  唐總管掌理王府後院大小事,基本上王爺不回府,後院沒有太多的事需要管,這陣子他正閒得發慌……

  「等唐總管見過側妃後,讓他過來見我。」

  「是,二爺。」

  文二爺放下毛筆,忖度著,馬氏一進府就召見唐總管,是想透過他的嘴把王府後院大小事弄清楚?所以他該把唐總管塑造成怎樣的人?忠貞不二的正直忠僕,還是唯利是圖的趨炎附勢小人?

  後面那個似乎更有意思些,唐總管最近不是想替兒子娶媳婦?手邊肯定缺錢。

  眉頭一挑,嘴角勾起,文二爺又露出壞壞的算計表情。

*             *             *

  說不想就不想?怎麼能夠,擺在眼前的事實,如何視而不見?

  回府這一路上,陸溱觀試圖釐清自己與賀關的關係。

  他們之間有太多過往,她的童年與他牽繫,她的父母於他有恩,她治好阿璃,所以他對她的所言所行、所有維護,她該如何歸類?  

  是吧,就是報恩,他們是單純的朋友,或者說,她是他認定的妹妹,所以做出界定後,她應該退後,應該把不小心生成的妄念收妥,把不切實際的想像消滅,應該劃出一條線,再不允許自己逾越。

  是啊……是妄念,千不該萬不該,只記得他是糖果哥哥,卻忘記他是蜀王,便是那年雲英未嫁,她也與他相配不上,何況如今?

  大錯特錯了呀,這可怎麼辦才好?她總是一廂情願呀。

  那年一廂情願相信程家不悔婚,是因為有恩有義,從沒想過程家要的是娘留下來的秘笈。

  那年一廂情願認定程禎愛自己勝過一切,誰知與前途相較量,她慘敗無比。

  人該學會記取教訓的,可是才短短幾個月時間,她又重蹈覆轍,一廂情願地認定糖果哥哥的承諾能允她一世幸福無雙。

  她真是個糟糕透頂的女人。

  快點撥亂反正,快點回歸正道,快點消除妄想、滅去想像……她很努力地做著這件事,只是心痛得厲害。

  她試著微笑,卻發現笑容暗藏苦澀,她試著咽下苦澀,可是喘不過氣啊。

  好像被惹惱了,好像委屈極了,好像太多的傷心卡在喉嚨口,不上不下,經不得深思,因為一深思,便發現眼睛微涼、鼻頭發酸。

  這是非常不正常的現象,為阻止自己的不正常外顯,回到家後,陸溱觀把自己關在藥室內裝忙。

  她想,再裝一下就夠了,新嫁娘進府,他總該回去,今晚可是他的洞房花燭夜,豈能錯過?

  她想,撐過今天就沒事了,也許再過一段時日,她便可以笑盈盈地對著他的側妃喊一聲嫂嫂。

  她是認真這麼想的,明天會有新的日出,她會把傷心強行留在今日,她有水水,值得她費心的事還有一堆。

  所以,真的沒事……

  「姑娘。」采茵敲門。

  陸溱觀回過神來。「進來。」

  采茵走到她面前,笑得兩片唇瓣怎麼也闔不攏,方才季方給爺稟報的事有趣極了,像看戲似的,她迫不及待想知道接下來的發展。

  瞧見采茵無法掩飾的笑意,陸溱觀的心酸漲得更加厲害,采茵這麼開心,是因為主子大喜?那麼賀關回王府時,要不要讓他把魏旻和采茵也帶回去?

  她深吸口氣,逼自己鎮定下來,問道:「有什麼事嗎?」

  「爺問您,想不想再去動物園住幾日?」

  動物園?為什麼?她還是表現得太明顯,所以他要送走她,讓她眼不見為凈?

  唉,糖果哥哥一貫的體貼細心,只是她憑什麼接受?

  「我想不必,手邊還有事呢。」明日去濟世堂吧,既然要裝忙,就裝得認真些。

  「可是水水和小世子都在準備了,爺已經命人套馬車,要是不能去,他們肯定會很失望。」

  這話戳中她的軟肋,她無法看著孩子失望。

  猶豫片刻,揉揉發疼的額際,她回道:「那就去吧。」

  「那可真好,水水直嚷著要撿雞蛋呢。」采茵道。

  那是體力活兒,可水水樂此不疲,拉著阿璃跑個不停,撿蛋追鴨、釣魚拔菜,上次鬧幾天,阿璃皮膚黑了一階。

  季方說,這才是男孩子的模樣,怎能成天跟著師父窩在書堆裡!

  「有說要待幾天嗎?」陸溱觀問。

  「這個爺倒是沒說,不過爺讓兩位師父一起跟去,肯定得待上一段時日,姑娘別擔心,爺說耑樂醫館定好六月開幕,到時肯定要回來的。」

  她點點頭。「你幫我收拾隨身衣物,我得帶點醫書和藥材去。」

  「行。」采茵歡快點頭,走出藥室。

  望著關上的門扇,陸溱觀點點頭,告訴自己,也好,眼不見為凈,待心思落定,再面對他,會變得容易些。

  箱籠裝上馬車,陸溱觀發現竟有十輛馬車一起出行,這樣的陣仗會不會太大?

  魏旻和幾名侍衛牽好馬,立在馬車旁,所有人都在等她。

  陸溱觀加快動作,在下人的指引下上了馬車,然而簾子掀開的瞬間,她竟發現……賀關也在?他不回王府嗎?

  「不上車?」賀關問。

  水水和阿璃在另一部馬車上,有采茵照顧著。

  賀關向她伸手,她愣愣地交出手,讓他拉著她坐到他身邊,她望著他,半晌沒說話。賀關不解她的表情,問:「想什麼?」

  「今晚是你的洞房花燭夜,不回王府嗎?」

  「無關緊要的女人。」

  「無關緊要?那是你的妻子啊。」

  「那不是。」想當妻子?馬茹鈺不夠格。

  聞言,陸溱觀猶豫片刻後,問:「你不喜歡她,對嗎?」

  「對。」他回答得直接。

  他已經讓季方傳話——馬茹鈺不留,接下來的發展,靜待文濤的手段,他從沒讓他失望過。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拒絕?」

  他這樣做太過分,女人被抬進門,就是一生一世的事,他輕輕鬆鬆一句不喜,斷送的可是女人的一輩子。

  「她是馬家女。」

  又是馬家女?是皇后、皇太后的娘家人?

  陸溱觀蹙眉,這個馬家別的不多,兒女多到驚人,女兒們嫁給皇親貴戚,形成一股後宅勢力,而子弟們入朝當官,在朝廷建立權勢,這樣一個龐大的權力組織,莫怪程禎一眼瞧上,願意捨棄愛情妻女,費心追尋。

  認真說來,馬茹君算是嫁得最差的,可她眼光精準,連賀關也認定程禎這種人日後會有大前途。

  她也不喜馬氏女,只是……

  「出身不是她的錯,她只是個依附家族、任人安排的女子。你是男人、是王爺,你有權利決定要不要這樁婚姻,既然決定要,就不該錯待。」

  這樣說話太矯情,馬側妃的存在確實讓她很傷心,可女人在這世道中終究是弱勢,為禍的是男人,為何總讓女人承受苦果?

  賀關擰緊了眉睨向她,她要他待馬茹鈺好?她就這麼不在乎他,這麼想把他往外推?她和過去一樣,眼裡心裡只有程禎,卻把她的糖果哥哥拋到一邊?

  就算程禎令她傷痕纍纍,還是牢牢霸住她的心田?即使他有很多很多的承諾,依然無法戰勝一切?

  賀關不滿,他擺起臉孔,寒了嗓音,「我給過她機會,想進王府,只能得到身分,今日之事,是她的決定,不是我。」

  他從不解釋的,卻為她多言。

  「你給機會,也得家族願意給她這個機會呀,倘若父兄執意逼她攀龍附鳳,她能拒絕?」

  賀關太生氣了,不想講話,他抽出文二爺的信,直接往她懷裡拋去,隨即扭頭背對著她,拉開車簾往外看。

  他在同她賭氣?她拿起懷裡的信,細細閱讀。

  這不是一封信,而是三封,裡頭有太多訊息。

  文二爺的信裡,將送嫁隊伍在王府前面鬧騰的情景描寫得鉅細靡遺,還把接下來要做的事一一交代清楚。

  周大人的信裡,寫著送嫁路上發生的大小事,沒有太多主觀的說詞或認定,只是用一件件小事清楚地刻劃馬茹鈺陰毒狠戾的性格。 
 
        皇上的信裡,寫著他即將對馬家做的事,為模糊焦點、誤導馬家皇上對他們的態度,讓賀關再不樂意也勉強忍耐馬氏幾個月,之後他想怎麼做,皇上都會支持。

  所以馬家要倒了?

  「那不是你外祖家?」她戳戳他的背,聲音裡滿是驚訝。

  「外祖父、外祖母過世多年,大房早已式微。」

  「終究是切割不斷的血親。」

  「身為帝君,國在前、家在後。馬氏仗著權勢,為惡多年,毒瘤不除,百姓難安生。」

  所以馬家結局已然註定?只是……「程家投錯門,程禎會因馬家受害嗎?」

  陸溱觀這句話重重踩上賀關的底線,讓他的理智倏地繃斷。

  她果然還想著程禎,她果然還在擔心他,她這個白眼狼,怎麼就看不見他的悉心善待?

  她指責他,卻關心程禎,他為她做的,她沒有放在心裡,而程禎對她的傷害,她視而不見,可惡、偏心、不識好歹!

  賀關氣極敗壞,一把搶回信紙,用力撕扯,瞬間幾張信紙碎成細屑。

  「停車!」他怒喊一聲。

  車夫停下馬車,賀關飛身下車,搶了一名侍衛的馬,急馳而去。

  陸溱觀來不及做出反應,只能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她知道,他生氣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9:10

【第十二章】   王爺求婚了

  情況很尷尬,陸溱觀以為賀關不去牧場了,可他只是提早半天到。

  他和上次一樣,和他們一起吃飯睡覺、一起到處走走逛逛,阿璃、水水上課的時候,他一樣在書房裡理事,並且將她的醫書全放在他的書房裡。

  所以他們天天相對,可他的臉卻臭到讓人難以忍受,冷漠的眼神像針一般,時時刺著她胸口。

  所有人都曉得他在生氣,卻不曉得他在氣什麼,而始作俑者則被眾人推到前面,逼著她去解決主子爺的怒火。

  於是在尷尬兩天之後,陸溱觀再一次在采茵的慫恿下,走向賀關。

  蜀州的五月天熱得驚人,她才走幾步就流了滿身汗,她走兩步、退一步,磨磨蹭蹭地,卻還是一路走到賀關面前。

  賀關就站在葡萄架下,五月中葡萄開始結果,小小的一串,掛在枝葉間,晶瑩剔透,可愛極了,聽說苗栽是從西域送來的,王府還特地派人到西域學習如何種植,幾年下來,倒也養得熱鬧非凡。

  賀觀知道她來了,他把頭抬得高高的,遠眺遠方,假裝沒發現她的靠近。

  陸溱觀在他身後躊躇了老半天,最終嘆口氣、轉身,本想放棄的,可是……

  阿璃還好,但敏感的水水無法忍受,魏旻、季方、采茵也無法忍受,而她不只無法忍受,還手足無措。

  感覺到她轉身,背對她的賀關,目光瞬間變得無比凌厲,她往前走兩步,他咬牙切齒。

  然後她一甩頭、用力吐氣、再轉回來,他的牙槽鬆開,她再度走回他身後,他的凌厲收斂。

  而她拉上他的衣角,輕喚一聲,「糖果哥哥……」

  才一眨眼,他眉彎,嘴角上揚,眉間那兩道豎線化為一片祥和,但他仍舊保持沉默,不想太快和她和好。

  陸溱觀壓低聲音道:「我知道你在生氣,氣我沒出息。」

  對,就是生氣這個,程禎都這樣待她了,還不記取教訓,還在乎他、看重他、擔心他,有那等閒功夫,難道不會在乎她的糖果哥哥?

  陸嬸嬸明明教過她,遠小人、親君子,程禎那種小人,不懂得遠離,還想親近、擔心,她的腦袋被驢踢了嗎?

  她嘆道:「是啊,我真沒出息,程家如此待我,程禎毀信背義,就算不視他們為仇人,也不該為他們擔心,可是水水姓程,我可以和離,可以和那個家、那些人斷絕關係,但水水不能,萬一程家論罪、滿門抄斬,水水會不會被牽連?」

  她繞到賀關面前,仰頭,可憐兮兮的瞅著他,模樣像極了以前在他懷裡要糖吃的小女孩。

  她的話把賀關胸口的死結打開,原來她不是心繫程禎,而是在意水水,這個認定把他的怒氣踢到九霄雲外。

  沒錯,她若是還在意那種男人,不必別人動手,他會搶先把她的頭扭下來,看清楚裡頭裝的是什麼。

  「有我在,誰敢動水水!」他霸氣的一句話,引出她的笑臉。

  「真的嗎?即使她是程家女?」

  「你不信我?」

  陸溱觀真心笑開,放掉他的衣角,拉起他的手,認真說:「如果連你都不能信,還有誰可以信?」

  這句話讓賀關相當受用,也讓他冷了兩天的冰臉回溫,他舉起衣袖為她拭去額間汗水,問:「很熱?」

  她點點頭。「很熱。」

  「想玩水?」

  「可以嗎?我去喊阿璃和水水。」說著她就要跑開。

  賀關一使力,把她拉回來。

  陸溱觀不解地望著他。

  賀關說:「下次再帶他們。」

  「為什麼?」

  「危險。」

  「危險?」危險還帶她去?

  「我在,怕嗎?」

  陸溱觀又笑了,很簡單的四個字,但保護意味十足。

  她又不是傻子,好不容易才消滅他的壞心情,這會兒就算害怕也不能說。

  她將頭搖得像波浪鼓。「有你,不怕。」

  賀關的笑意加深,他喜歡自己被她無條件的信任著。

  牽起她的手,他帶著她往莊子後頭的山林走去,一路上,淡淡的笑容一直浮在他的頰邊,久久不散。

  魏旻看見了,鬆口氣。

  采茵看見了,笑出彎月眉。

  季方看見了,一彈指,用力拍上魏旻後背,說:「去獵幾隻野物,晚上加菜。」

  賀關帶著陸溱觀去爬山,山上有一條小溪,溪水清澈見底,這樣熱的天,他們赤足玩水,笑聲、尖叫聲響徹山林。

  玩累了,雙足還泡在水裡,陸溱觀的頭靠在賀關的肩膀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他的回答雖然簡短,卻句句落在要點上。

  於是她知道那年的奪嫡之爭他冒了多大的危險,她知道皇子不好當,如果可以選擇,他也想要遠離後宮朝堂。

  他說:「不為帝,亦能造福百姓。」

  可不是嗎?想想他對蜀州的建樹,想想百姓對賀關的崇拜,想想這些年他為百姓做的,誰說非得當皇上才能有所作為?

  然後她也知道了馬家人的行徑,知道皇上為了皇太后,對馬家人的容忍及憎惡,也知道皇太后的身體讓她再也無法護著馬家人,馬家人的輝煌即將落幕,到那時候,程家會怎樣對待馬茹君?是否會像過去對待自己那般?

  「溱觀。」他輕喚她的名字。

  「嗯?」

  「陸嬸嬸不願你與人共事一夫,拒絕賜婚,倘若我允你一生一世一雙人,你願不願意成為我的妻子?」這話已經在他心裡練習過無數次,終於,他看著她的眼睛說出口。

  心在顫、手在抖,他害怕她的答案依舊是拒絕,哀求的目光追逐著她的視線,她的心裝滿了說不清的滋味。

  她無法回答,只能愣愣地看著他,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夜裡,賀關坐在桌邊,回覆各處送來的信件。  

        兩個孩子躺在床上,陸溱觀臥在床側,一面輕拍水水,一面說著晚安故事。

  這本是母女倆的習慣,自從賀家父子搬進來,也成為阿璃和賀關的習慣。

  阿璃喜歡聽陸溱觀講故事,享受這樣的氛圍,更愛她看著自己的寵愛眼神。

  沒有母親的孩子,對於被寵愛有強烈需求,只不過男孩子的自尊讓他不敢說也不願說。

  至於賀關,處理公事不宜分心,待在書房做會更妥當,但他和兒子一樣,也愛上這種溫暖溫馨、屬於家的氣氛。

  「有個女子剛搬新家,她發現鄰居是一對孤兒寡母,生活窮困潦倒,連頓肉都難得吃上,她敷衍地與對方打過招呼後就進屋裡。到了夜晚,那孩子來敲她家大門,咚咚咚、咚咚,那孩子在門外喊著,『姨,你家裡有沒有蠟燭?』

  「那女子心想,才剛認識呢,就上門借東西?就算家裡有多的,也萬萬不能借,否則要是被這戶窮人家給賴上,三不五時來這麼一次還得了,於是她打開門,對男孩道:『我們家沒有蠟燭。』

  「沒想到男孩立即從懷裡拿出一截蠟燭,笑著對她說:『娘就知道你剛來肯定還沒有買上,娘擔心你一個人住,又沒有蠟燭點亮,會嚇著,讓我給您送來。』男孩的話讓女子羞愧極了。水水、阿璃,這個故事讓你們想到什麼?」

  水水道:「不可心存偏見,阿姨認定男孩家裡窮,肯定有求自己。」

  阿璃緩聲回道:「以己度人,不正確。」

  陸溱觀笑道:「世間有千萬種人,每人的想法思慮都不一樣,若我們總是認定自己所想才是真理,別人所慮儘是偏差錯誤的話,相當可怕。」

  「為什麼可怕?」水水問。

  「因為這樣,我們會變得固執己見,無法接納他人意見,只願意聽想聽的話,認定違逆自己的皆是壞人。到最後圍在你身邊的,只剩下願意巴結你、討好你的人。想想,人家又不欠你的,為什麼要討好你?」

  阿璃一針見血地道:「有利可圖。」

  「沒錯,有利可圖才會留下,無利可取,有多遠跑多遠,我們常說這樣的人是小人,但他們在別人面前或許不是小人,怎麼到你跟前就成了小人?可不可以說,是你把他們變成小人的?」

  水水沉吟片刻後道:「會不會有人說好聽的話,只是為了不想起紛爭?」

  「有可能,他們只想維持表面和平,並不會真心喜歡你,更不會付出友誼,漸漸地,沒有人願意親近你,你沒有朋友,看著別人的友誼,你心生嫉妒、怨慰,然後惡性循環,讓自己成為討厭的人。

  「所以遇人遇事不能只憑直覺反應,不能主觀偏見,要試著從各個角度去思考。一件壞事可能促成好的結果,一個好人可能帶給你傷痛無數,世間萬事萬物都沒有一成不變的規則定論,明白嗎?」

  阿璃點點頭。

  水水配合度很高,揚聲回道:「我明白。」

  「好了,很晚了,你們該睡了。」

  「可我還想聽故事。」水水撒嬌。

  「什麼故事?」

  水水看阿璃一眼,把點故事的權利交給他。

  陸溱觀只好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說給兩個孩子聽。

  終於,兩個孩子睡著了,陸溱觀拉起薄被,蓋在他們的肚子上。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桌邊,拍拍賀關的肩膀,用嘴型說:睡了。然後又躡手躡腳地往外走去。

  看著她佝僂著背,像隻小老鼠,賀關忍不住笑了,寵愛的眼神追著她的背影。

  他想起在雪地裡撿到陸溱觀和水水那時,她嚴肅、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看誰都帶著防備眼光,現在的她,自在輕鬆、愜意快樂,偶爾露出小女兒嬌憨姿態,這樣的她,在他的腦海裡,與三歲的小阿觀重疊在一起。

  他有點明白陸嬸嬸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女人的任性,是男人寵出來的。沒有女人喜歡堅毅不拔,除非遇到無法依靠的男人。

  陸嬸嬸說:我可以耍脾氣、惹事生非,闖了禍讓你陸叔叔收拾,是因為我敢確定,他愛我、縱容我,他會無條件、無止境的寵愛我。

  陸嬸嬸很聰明,倘若當年她選擇皇兄,就算皇兄願意縱容,後宮也不會允許她自在快活。

  他問過陸嬸,離開皇兄,不遺憾嗎?

  她認真想了想,然後說:是遺憾的,我喜歡每段感情都有完美結果,可世事不能盡在掌握,能做的,唯有珍惜眼前這願意為我付出的男人。

  陸叔叔很清楚陸嬸嬸和皇兄的事,他沒有嫉妒,唯有付出,這樣的他,有權利得到陸嬸嬸的愛情。

  收拾好桌面上的東西,吹滅蠟燭,賀關悄然無聲地走出去。

  陸溱觀站在院子裡等他,沖著他笑,眼睛亮晶晶的,而後她抬頭看著夜空的明月和繁星,說:「我真羨慕你。」

  「羨慕什麼?」

  「武功。你瀟瀟灑灑、大步流星走出來,卻不發出半點聲響。」不像她,躡手躡腳的,還是東撞西撞。

  「我有的,你都可以用。」

  陸溱觀咯咯笑開。「武功是本事,只能自己用。」就像她的醫術,誰也搶不走。

  他搖搖頭沒有辯解,卻一彎腰將她打橫抱起。

  他輕巧地掠過院子、飛上屋頂,沒有弄出半點聲響。他用動作向她解釋,她可以享用他的輕功,可以分享他的一切。

  在他懷裡,聽著他沉穩的心跳聲,她的心也跟著安定下來,即使在高處也不害怕,因為身邊有他。

  坐在屋頂上,皎潔月光照著他的臉龐,此刻的他份外溫柔。

  她想讚美他的,但他先開了口,「為什麼不回答?」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陸湊觀有些納K地反問:「回答什麼?」

  「當我的妻子,一生一世?」

  怔愣須臾,她尷尬地笑了。

  那天聽到他的問話,她逃跑了。

  因為無法回答,因為幸福來得太快,她感到害怕,人貴在自知之明,她還不至於傻氣到過度高看自己。

  現在他又問了,而現在兩人都在屋頂上,她跑不掉,只能硬著頭皮回答,「我們不配。」

  「哪裡不配?」賀關皺眉。

  他怎麼看、怎麼想,都覺得兩人極為般配,她十歲的時候配、二十歲的時候配,到了八十歲,還是配得很。

  「你是王爺。」她直指他高貴的出身。

  「你是大夫。」他指她受人敬重的職業。

  「我曾經嫁過人。」這是污點,任何人都不能否認的大污點。

  「我娶過人。」彼此彼此。

  「那不一樣,你是蜀王爺,就算娶過七、八回,也有人趕著上門嫁給你。」那位不管不顧、捨棄他給的生門還硬要鑽進死巷的馬側妃不就是一個。

  「前幾天有兩個媒婆上門。」他點出事實。

  一句反駁過一句,每句都把她的話給堵死,好像反對無用,配合才是王道。

  陸溱觀看著他,認真地問:「這是商量嗎?」

  「是。」

  「如果我說不行,管用嗎?」

  「說行管用,說不行不管用。」  

  有這麼無賴霸道的商量方式嗎?「如果我一直給不管用的答案呢?」

  「那就一直商量,直到給管用答案。」

  「我真沒想過再與人成親。」

  「為什麼?」

  「因為水水……」

  「水水喜歡我,阿璃喜歡你。」

  「我現在過得很好。」

  「嫁給我,會過得更好。」他的口氣是不容置疑的絕對。

  「你還有一個側妃呢,你知道的,在這方面,我有怪癖。」比起其他女人,她算得上是善妒型,這種女人犯了七出,娶進門肯定要倒大霉的。

  「馬氏待不了太久。」文濤會處理好一切。

  「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不幸上,這種事我做不出來。」

  「放心,不幸是她親手造成的。」

  就算她沒有動作,文濤也一定有辦法逼著她出手,對於文濤,他一向看好。

  陸溱觀就不懂了,他怎麼老是有辦法用這麼簡短的幾個字輕易推翻她的藉口,還讓她找不出其他話反駁,是她在他面前變笨了嗎?

  她悄悄地看了下方一眼,暗忖如果從這裡跳下去,會不會摔斷腿?

  賀關看清她的心思,做這個決定有那麼困難嗎?但不管多為難,這回他都要逼迫她。

  「你逃不了。」他實話實說,他會讓她逃不了。

  意思是非要她說出個子丑寅卯?陸溱觀的眼珠子轉了轉,確定今天非給個交代不可,她輕咬著唇,扯了扯他的衣袖,撒嬌說:「糖果哥哥,你是在為難我。」她抬頭望他,等著他放棄說服她。

  她算準了糖果哥哥不會為難阿觀,因為這是承諾。

  賀關勾起唇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他用新承諾替代舊承諾,省得下次被為難的是自己。

  「我才和離不久,可不可以等一段時間,等……馬側妃一事解決了,咱們再來好好談談?」

  他思索片刻,點點頭。「可以,到時再『商量』。」商量到她給出他要的答案為止。

  陸溱觀鬆了口氣,笑了,而他將她拉進懷裡,兩人一起望著大月亮。

  二十的月亮缺了一個大口,她指著月亮問:「是被誰咬一口?」

  賀關輕笑,很多年前她也問過這個問題,他還以為她全都忘記了,原來並沒有。

  「嫦娥。」他給了很多年前的回答。

  「才不是,嫦娥的嘴巴那麼小,是吳剛。」

  「他忙著伐桂。」

  「吳剛不是傻子,怎麼砍都砍不斷的樹,還砍它做什麼?」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定能砍斷。」

  「砍斷之後呢?」陸溱觀問。

  「他就能搬進月宮,與嫦娥為伴。」

  「然後?」

  「寂寞就遠了。」

  他很寂寞,一直以來都是,直到三歲的她闖進他的生活,直到他承諾娶她為妻,他深信,寂寞與自己再無關係。

  可是她眼裡有了別的哥哥,他的承諾無法實現,然後寂寞再度騷擾他的生活……

  聞著她淡淡的髮香,他對自己發誓,這次他會拉好她、牽好她,再不給其他男人機會,總有一天,他會與寂寞斷得乾乾淨淨。

*             *             *

  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馬茹鈺告訴自己要忍住一時氣才能保百年身,局面不會一直這樣,總會出現讓她能夠翻盤的契機。

  沒人會輸一輩子,除非永遠不作為,她不是那種人,所以她一定會贏的,只是時間早晚。

  嫁進蜀王府已經幾十天,可是她還沒見過王爺,她質疑過下人的話,覺得他們存心欺騙,可她現在相信了。

  王爺不在,賀璃也不在,她不知道他們去哪裡,但絕對不是因為自己。

  她還沒那麼大的面子,何況如果只是不想看見她,大可以一把鎖將她關在靜心園裡,無須大費周章攜家帶眷遠離。

  剛進王府前幾天,她孤立無援,身邊能用的人不多,園外又有七、八個府衛輪流守著,柳管事根本無法遞消息進來。

  幸好唐總管貪財,有錢能使鬼推磨,一張張銀票遞出去,讓她買到足夠的消息和自由。有唐總管在中間斡旋,原本在靜心園外盡忠職守的府衛,開始睜一眼閉一眼,不但自己不必再受禁足之苦,下人也可以自由進出。

  三千兩銀子是多了些,但錢花得不冤枉,至少柳管事可以不時把外頭的消息送到她手中,至少自己把王府後院裡的每座圔子、每條路摸得清清楚楚,至少她已經和幾個有頭有臉的王府老人牽上關係。

  然後她確定王爺不是在躲避自己,而是為了秋汛即將來臨,到處奔波,忙著防災防疫。

  至於賀璃……

  馬茹鈺嘆氣,那步棋真是走差了,不該心急的,不過這封世子罷了,賀璃才多大,又是個身子弱、脾氣暴戾的,讓他早夭,還不是翻掌覆掌的事,她怎就沉不住氣,鬧到皇太后跟前去?

  事未成,反倒讓王爺疑心自己,連出外辦差也不敢把賀璃留在王府內,失策,真真是失策。

  見馬茹鈺情緒低落,翠屏近前道:「娘娘,要不要到園子裡賞花?」

  別小看賞花,這件事可是花不少銀子換來的。

  她也覺得唐總管太貪,要錢要得沒款兒,可是想到初來乍到時,唐總管倨傲地說「王爺有令,請側妃待在靜心園安生度日」的模樣,再到現在的恭敬聽話,實在相差太大。

  娘娘說的對,現在吃點虧,待日後掌權,會讓他把吞進去的全給吐出來。

  人在屋簷下,今日低頭是為著明天昂首,依娘娘的手段,王府後院遲早定會掌握在娘娘手裡。

  翠珊從外頭進來,回稟,「娘娘,柳管事上門。」

  「快讓進來。」馬茹鈺馬上堆起笑臉。

  柳管事很有些本事,不但把從京城帶來的人安置得妥妥當當,還雇來不少耳目靈敏、武功高強的人,在外頭替她辦事。

  有柳管事在,外面的消息源源不斷傳進來,王爺在蜀州做過的事,一件件入了耳。

  因為王爺,貧瘠的蜀州搖身一變,成為朝廷稅收最多的地方,蜀州是王爺的封地,這稅金原該歸王爺庫房,可王爺年年上繳。

  京城人人都說王爺高義,處處為國家打算,自己卻過得清貧,哪知道王爺建新都,有幾百間鋪面與無數宅屋自行經營,莊子、土地更是不計其數,聽說王爺手下人才多,每年的進項就有幾十、幾百萬兩,比起上繳的賦稅,半點不少。

  她嫁的可不是普通人吶,忍不住地,她滿面驕傲。

  打從李惠文死後,馬家老早就盯著蜀王府後院。

  馬家的女兒個個學琴棋書畫,每月考試,只要連續五次考進前三名,府裡就會高價聘宮裡退下來的嬤嬤專門指導。

  她與三房的堂姊馬茹君是當中的佼佼者,她們被當成蜀王妃培養,明爭暗鬥,她們誰也沒讓過誰。

  如果不是堂姊年紀太大,等不及蜀王鬆口,如果不是堂姊失心瘋,一眼看上狀元郎,懇求皇后娘娘賜婚,嫁進王府的恐怕就不是自己了。

  堂姊出嫁那天,她嘲諷了堂姊幾句,好端端的馬氏女,竟紆尊降貴嫁人當平妻,程禎雖然是個狀元郎,可程家不過是個小小的太醫之家,怎就入了她的眼?

        蓋上喜帕那刻,堂姊的聲音幽幽地從喜帕後方傳出來——

  等著看吧,我會成為程禎的嫡妻,唯一的正妻。

  在她出嫁前,堂姊回了娘家一趟,得意洋洋地宣告她已經將程家那個可憐蟲趕走了。

  是啊,馬氏女怎麼能輸?她們是用宮中那套生存法則教養出來的,所以她也會贏,贏過早死的李惠文,贏過賀璃,贏得王爺的心。

  「娘娘。」柳管事進門,跪地叩拜。

  她急問:「柳管事今日前來,有什麼新消息嗎?」

  「是,奴才終於探得王爺住在哪裡。」

  「哪裡?離王府很遠嗎?」馬茹鈺滿臉期待。

  「不遠,就在附近的秋水衚衕。」

  「繼續說。」

  「那處屋宅不大,但除了王爺和小世子之外,還有別人住在裡面。」

  「什麼人?」

  「陸姑娘和她的女兒。」

  莫非那處宅院是王爺的外宅?是王爺在外頭養的女人和……女兒?

  柳管事抬頭,對上馬茹鈺恨毒的目光,他背脊一涼,再看向妻子柳嬤嬤,突然後悔,不該邀功的。

  成親那天的事,已經在街頭巷尾傳遍,娘娘成了蜀州百姓眼裡的母夜叉,妻子再三叮囑,娘娘跟前只能報喜不能報憂,否則會遭殃的,所以他怎麼也不敢將此事傳給娘娘,而且妻子也同他說過多次,娘娘性子刻薄、行事偏激,不喜之時,往往遷怒他人,只是這陣子他見自己在娘娘面前說得上話,一個得意,竟將此事忘懷。

  「說啊,怎麼不說了?」馬茹鈺陰惻惻地問,一雙眼珠子盯得他頭皮發麻。

  他吞了幾次口水後道:「陸姑娘是個女大夫,名叫陸溱觀,約二十歲上下,之前在濟世堂坐堂,聽說醫術很好,她手上有幾個厲害藥方,櫂都有不少婦人喜歡她的藥,後來她與濟世堂的東家合作製藥。

  「幾個月前,錢知府有個小妾生產,是陸姑娘接生的,那天似乎發生了點事,好像王爺派人把她保下,那晚有人親眼看見陸姑娘進王府,之後她就沒在濟世堂行醫了。聽說陸姑娘雖有一個女兒,但她年輕貌美、氣度不凡……」

  馬茹鈺不等他把話說完,冷哼一聲,眼睛像刀子,狠狠剜了他一把。

  他吞下口水,硬著頭皮續道:「雖然沒坐堂,但陸姑娘還是經常進出濟世堂,奴才便命人在濟世堂門口守著,果然把人給守到了,一路跟到了秋水衚衕,這才曉得王爺已經在那裡住了好幾個月。」

  越聽,馬茹鈺的臉色越難看。

  所以他們是在幾個月前才認識的?換言之,那個女孩不是王爺的女兒?那那個女人是寡婦嗎?

  等等,陸溱觀……她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太熟悉了……

  她思緒紊亂,頭痛得不得了,尊貴的王爺怎會喜歡一個寡婦?不可能的,他想要什麼女人沒有,可如果不是喜歡,他怎麼會和那個女人住在一起?

  定下心、不要急,她必須仔細想想要怎麼做才行,她不能任由這樣的情況繼續下去,她必須解決這個問題。

*             *             *

  聽著唐管事的稟報,文二爺的笑意就沒停過。

  「馬側妃應該已經收到信,這會兒心潮澎湃著呢。」唐管事說著說著,也憋不住笑。文二爺冷哼一聲,這女人還以為大家都是傻的,唯獨她聰明,要是王爺的行蹤這麼容易被查到,他們這些伺候的就該找個時間去投河了。

  王爺命令了,馬氏不留,既然如此,他自然得想點辦法讓馬側妃自個兒找死,要不,她安安逸逸、乖乖巧巧地待在王府裡,身為主子爺的最佳謀士,如何能達成使命。

  所以消息得「不小心」傳進柳管事耳裡,他正想盡辦法努力表現,企圖在主子跟前立下功勞,柳管事會怎麼對馬氏說呢?會不會往嚴重的、厲害的說,不然怎麼能夠顯現出他的忠貞不二。

  「二爺。」小廝敲門,文二爺讓人進來,小廝稟告,「馬側妃讓唐管事去見她。」

  這麼快就想到招兒?他高看馬氏了,那就是個沉不住氣的。

  「二爺……」唐管事低喚。

  「馬側妃在你身上撒了多少銀子?」

  「稟二爺,三千七百兩。」

  才短短一個月就砸了這麼多銀子,馬氏頗財大氣粗的嘛。

  所以知道王爺有「外室」之後,馬氏會怎麼做?位置沒站穩、王爺沒攏上,在名聲奇差無比的狀況下……

  文二爺五根手指輪流在桌面上敲過,咚!食指用力一敲,有了!

  「倘若她想出府,甭客氣,敲一筆大的。」文二爺兩隻眼賊精賊精地瞅著唐管事。意思是……之前他太客氣?唐管事小心翼翼地問:「多大?」

  「儘可能的大。」

  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轉,唐管事明白了。「是,二爺。」這一聲他應得無比響亮。

  「去吧。」

  轉身出門,唐管事搓著手,腦筋飛快動著。

  出府這麼大的事,他可應不來,王爺吩咐過,馬側妃不能出院子,在府內走走逛逛,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尚可,若是逛到外頭……

  外頭的眼睛可多著呢,萬一風言風語傳到王爺耳裡,到時飯碗不保,甭說兒子成不了親,他們一家幾代的前途可都繫在王爺身上。

  多好的理由,要是不能敲出一筆能吃上三代的銀子,他何必冒這個險呢?

  唐管事離開不久,又有小廝來稟,「二爺,新任知府遞拜帖,想求見王爺。」

  新任知府到了?

  實話說,錢知府來到蜀州之後,比起過去收斂不少,行事也還算謹慎,兩任六年結束,原本可以平安回京述職的,偏偏為一個外室尋上陸姑娘。

  這也沒啥,行醫救人、天經地義,可他卻算計到陸姑娘頭上,活該剛到京城就被逮,家產抄沒,人進大牢,聽說得關上十幾年,出獄後……唉,這輩子算走到頭了。

  文二爺接過拜帖,打開一看——

  啥?他揉揉眼睛,沒看錯吧,新任知府居然是他?!

  不行,這頂要緊的事兒得儘快報給主子爺知道,否則……

  文二爺猛地起身,把拜帖塞進懷裡,他一面走一面大聲喊道:「備車,二爺要出門!」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9:30

【第十三章】   不該再見到的人

  陸溱觀掀開車簾子往外看,馬車已經進入櫂都城門,再過不久,就能見到水水和阿璃。這次他們出門八天,進行最後一輪的防疫講座,接下來就沒有她的事兒了。

  原本賀關要和她一起回來,但半路收到信,靖城有點事,姜總管請他過去坐鎮,於是他調頭前往,而她急著回家看孩子,兩人這才分道揚鑣。

  馬車經過南風街時,陸溱觀讓車夫停一下。

  每次出門她都會幫兩個孩子帶點禮物,其實阿璃養尊處優慣了,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可她堅持這麼做,問題不是東西好壞,而是讓他們明白,即使在外面,父母依舊把他們放在心裡最重要的位置。

  南風街有兩家洋貨店,規模頗大,她常能在那裡尋到好東西。  

  「陸大夫。」掌櫃的看見她,快步迎上前打招呼,熟客了嘛,而且他家夫人可是七寶美髯丹的愛用者。

  「有新貨嗎?」

  「有有有,不少,這個月剛到的新貨。」

  「我看看。」

  「行。」

  掌櫃的從櫃子裡拿出幾個匣子,有一匣子裝著渾圓潔白的珍珠,顆顆都有指蓋那麼大,有一匣子裝著寶石、玉飾……這些高價物不愁賣,很快就得補上新貨,由此可知,現在蜀州的有錢人不少,和過去光景大不同。

  「這一匣子是用水晶雕的小玩意兒,陸大夫看看。」掌櫃的將匣子打開,裡面鋪著錦緞,上頭擺著用白色、紫色、粉色水晶雕成的小動物,十二生肖全都有。

  陸溱觀一個個拿起來、對著光線瞧,雕工很細,每隻小動物都栩栩如生,尤其是那隻小老虎,她兜裡也有一個,是用玉雕的,兩者雕工不相上下。

  她很喜歡,摸摸這個、再摸摸那個,問:「怎麼賣?」

  「原本一個賣十五兩,十二個要一百八十兩,如果陸大夫全要,減個二十兩,算一百六十兩就好。」

  「可以,我要了,掌櫃有小錦盒嗎?」她挑出龍和蛇,「我想把這兩個另外裝。」

  「可以,陸大夫等等。」

  付過銀子,陸溱觀帶著禮物準備回家,正要上馬車時,一道再熟悉不過的驚呼聲喚住她——

  「溱觀!」

  倏地,她的身子僵硬,她沒有回頭,可是接在那個聲音之後,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下一刻,她的肩膀被人握住,用力扳了個方向。

  抬陣,望著眼前的男人,是她以為永遠不會再遇見的人。

  她在確定,他也在確定,確定眼前不是幻覺,確定異地相逢,他們又碰在一起。

  興奮在他眼底成形,他終於找到她了!

  失而復得的喜悅充滿胸臆,程禎一把將她拉向自己。「謝天謝地,我終於找到你了!」

  過去那麼久,他以為再沒有機會了,他有過很多不好的想像,想像隻身出門的她遭遇不測,想像她無以為生、流落接頭,而每次想起,他都自責不已。

  陸溱觀懵了,她的腦袋無法運轉,怎麼會呢?她以為已經脫離,以為永遠不會再相聚……現在該怎麼辦?

  程禎急切地道:「溱觀,我一直在找你,我幾乎要把京城翻過來了,我以為你不在了。」

  娘叫他放棄,說他這般傑出,天下女子任由他挑,何必非要陸溱觀,可他就是捨不下。她在心裡重重嘆了口氣,這是什麼孽緣,一世不見不好嗎?各自安生不好嗎?為什麼非要讓他們再見?

  「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兩人異口同聲。

  程禎失笑,他們的默契和過去一樣好,他就說他們是再適合不過的人。

  「我到蜀州接任知府,歷練幾年再回京城,就能高升。」這是岳父告訴他的,呃,是馬家的岳父。

  他居然是接錢知府的位置,還真巧。

  「溱觀,你過得好嗎?」

  「嗯,過得很好。」自從爹娘離開,她再沒過得這般好過,有人護著寵著,事事兜著,便是天塌下來,她也不害怕。

  但為了秋汛到處奔波,她黑了、瘦了,略顯憔悴,這副形容看在程禎眼裡,他著實心疼。

  「倔強,我不在,你怎麼能過得好?沒關係,以後我再不會讓你吃苦。」

  陸溱觀蹙眉,他哪裡來的自信?又怎會自以為沒有他,她便過不好?

  「溱觀,不要再生氣,跟我回去好嗎?」

  直到現在他依然不懂,她並不是因為生氣才離開,而是因為死心、因為看破才遠離。望著熟悉的男人,他的喜悅、興奮毫不掩藏,她無法蒙住眼睛欺騙自己他對她無心,可是她不感激也無法心動,於她,他已經是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放開我,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不好看。」她試著讓他冷靜。

  她冷淡的聲音湊滅他的熱情,他鬆開了手。「對,不要在這裡,我們換個地方談。」

  「老實告訴我,你把馬茹君扶正了嗎?」

  程禎神色一頓,說不出話來。

  陸溱觀嘲諷的勾起唇,她果然沒猜錯,她太清楚前公婆的性子,就算他不樂意,他們都會逼他這樣做,何況利益擺在眼前,他又怎會不樂意?

  「你離開那麼久,我到處都找不到你……」他吶吶地替自己找藉口。

  她一直不確定再見到程禎,自己會是怎樣的心情,但她現在明白了,是無悲無喜,是淡漠到找不到情緒。

  原來愛恨相依,無愛便也無恨,她鬆了口氣,程禎之於她,已經徹底過去。

  程禎頓時感到有些不安,看她的眼神、她的表情,還有她噙在嘴角的那抹笑意,再再都告訴他,她不在乎他。

  「程大人,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談的。」陸溱觀說得清楚明白。

  「不,有很多可談、得談的。我知道你生氣,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是你太衝動,你明知道我有多為難……」

  「夠了。」她伸手,阻止他往下說,再多的解釋都是越描越黑。「程大人,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誰說的,我知道你為馬氏而憤怒,但我們是夫妻,這件事誰都不能否認……」

  「我不憤怒,真的,你與我已經是陌路人,也是真的。」

  「要是你不生氣,怎會說我們是陌路人?我知道你傷心悲憤,委屈難平,我知道你覺得我對你不公平,統統是我的錯,我不否認……」

  他越說越小聲,因為他突然發現,她臉上波瀾不興,沒有喜怒哀樂,面對他,似乎再也沒有半點感覺,她放下他了嗎?

  不可以,他是她的丈夫,她怎能輕易放下?

  再度拉住她的手,程禎懇求道:「溱觀,求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你知道嗎,為了你、為了我的承諾,我有多努力,我現在已經是四品知府,再過幾年,我就能夠升上三品大員,到時我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到時我可以給你依靠,到時……」

  陸溱觀對他更失望了,同是女人,她甚至為馬茹君感到悲哀,哪個女人願意成為男人的墊腳石?

  「程大人,請你把話聽清楚,我們已經和離,再也不是夫妻。」她一個字一個字說得鏗鏘有力。

  「怎麼可能?」

  「那紙和離書已經送到衙門登記過,不相信的話,程大人可以回京問清楚。」

  她的話像把斧子,狠狠劈上他胸口。

  過去他不知道她對自己這樣重要,直到她失蹤,他連呼吸都覺得困難,身邊人很多,可寂寞卻像張網子,把他兜頭罩住,他的快樂變得空洞,他的成就變得缺乏意義,他開始感到害怕,害怕徹底失去她。

  不,他不能和離!

  「我們找個地方認真談。」他堅持。

  她搖頭,比他更堅持。「沒什麼可談。」

  「就算我們已經和離,水水是程家的女兒,她姓程,你無權把她帶走。」

  他知道她的軟肋在哪裡,手一掐,她便痛得無法呼吸,便只能被他牽著走。

  品香樓的包間裡,他們面對面坐著,陸溱觀板著臉,她把程禎的自私看得透徹。

  他行事只為自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

  他是真的喜歡她嗎?如果是她,她不會讓喜歡的人為難,她會在乎對方的感覺重於自己的感受。

  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一再壓抑、一再妥協,才會為了他的快樂,逼迫自己傷心,是她讓自己的縱容成了他自私的資本。

  程禎在說話,她保持沉默,他很努力地說服她,可是她再不會被說服。

  「我想你在京城長大,必定不會走遠,沒想到你比我想像的更堅強……我知道我讓你傷心了,但凡有一點可能,我不會這麼做,可我無法違抗天家懿旨,我只是個小小的……」

  同樣的話,她已經聽過無數遍,可越聽越心涼。

  他說但凡有一點可能?唬誰呢,牛不喝水,還能強按牛低頭嗎?若不是馬茹君可以帶給他好處,他怎會點頭?他雖看不起馬家作為,可馬家勢力好用啊。

  他真有嘴巴上說得那樣在乎她嗎?如果在乎,既然認定她在京城,既然非要找到她不可,為何還要離京到蜀州,這不是自相矛盾?

  真理只有一個,於他,仕途家業遠遠比妻子親人重要。

  她是真的不生氣了,與放下不放下無關,而是他已經成為她遠古的記憶。

  小時候她養魚,魚死掉,她哭過兩、三天,然後傷心復原、然後結痂,然後若干年後想起,再不疼痛。

  他對她,也是一樣。

  陸溱觀不應聲,任由他講到滿意,直到他歇口,她才道:「開條件吧!」

  「開什麼條件?」

  「要用什麼條件才能與你交換水水。」

  他說那麼多,她半句都沒聽進去,她不想破鏡重圓,仍舊堅持當初的決定?不!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他硬著心回道:「水水是我唯一的女兒,你說,有什麼可以交換?」

  「你還年輕,前途光明,未來三妻四妾,想要多少兒女都不是問題。」

  「依馬氏的性子,你以為我可以三妻四妾嗎?」

  「那就讓馬氏替你生兒育女。」

  「你說馬氏身子有病,不能懷上孩子。」

  「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為她治病。」

  她寧願幫馬氏治好不孕,也要帶著水水離開自己?是他估計錯誤,她對他已經厭恨到這等程度?程禎覺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在蔓延。

  他不開口,她也不說話,兩個人互視,明明曾是親密的枕邊人,可如今看著對方的眼神都顯得陌生。

  她不像他認識的陸溱觀了,記憶中的她,總是以他為尊,事事為他著想,她的要求很少,他快樂、她便滿足,是什麼改變了她?

  她也覺得不認識他,明明是一個再自私不過的男人,她當初怎麼會傻傻地相信他會她撐起一片寧靜安和的天?

  他們有相同的訝異,只不過程禎看見的是陸溱觀的改變,企圖撥亂反正,而陸溱觀則是意識到錯看了他,深刻反省自己。

  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相視片刻,程禎下了定論,他朝她伸手道:「溱觀,別鬧,我們回家。」

  陸溱觀眉心打結,花那麼長的時間,他還是只說他想說的、只聽他想聽的,而她發自肺腑的話,一句都沒入他耳裡。

  她長嘆一聲,不明白過去她是怎麼跟他走過來的。

  就在她擔心著,他會不會以男人的體力優勢,強迫她回程家時,門被人一腳踹開,魏旻冷著臉大步走進來,他打量程禎兩眼,再轉頭看向陸溱觀。「走?留?」

  魏旻一出現,陸溱觀心定,揚起笑回道:「走。」

  兩人的對話只有三個字,可是程禎看見陸溱觀給予這個陌生男人他許久未見的笑臉,一顆心像被丟進油鍋裡翻炸了兩圏。

  他不管不顧地搶到兩人中間,不客氣地道:「你是誰?我是她丈夫。」

  這是狗狗尿尿佔地盤的方式,他是聰明人,從不用這樣粗糙的手段做為掠奪方式,但魏旻的氣勢太強,讓他倍感威脅,他衝動之下做出最幼稚的宣告。

  魏旻連嘴角都沒牽動分毫,只抬起手輕輕揮過,連程禎的衣角都沒拂上,程禎就感覺到一陣強風朝自己颳來,風勢太強,他站立不穩,倒退數步,直到後背貼上牆壁,才阻止去勢。

  才將站穩,魏旻和陸溱觀已經一前一後離開了。

  就這樣走了?不行,她至少得說清楚那個男人是誰,她為什麼要跟他走?

  他試著追上兩人,就在魏旻扶著陸溱觀上馬車時,他趕到了,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問:「溱觀,把話說清楚,他是誰?」

  回頭,看見程禎布滿紅絲的雙眼,陸溱觀失笑,知道他誤解了什麼,她不想解釋,甚至想助長他的誤會,可是另一道熟悉的身影闖進眼裡。

  是馬茹君,難怪今天她的眼皮跳個不停,原來是有朋自遠方來。

  馬茹君動作也不慢,搶到他們跟前,扯開程禎的手,怒聲質問陸溱觀,「你想做什麼?!」

  陸溱觀好笑地道:「我也想知道程大人想做什麼,要不程夫人回去好好問問?」

  「你也知道我已經是程夫人,往後別再痴心妄想。」

  陸溱觀忍不住輕笑,她幾乎不曾刻薄待人,但這會兒她就是想尖酸一次。「成親三年無孕,希望你這個程夫人能夠做得長長久久。」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馬茹君一時氣不過,抬手就要往陸溱觀的臉上甩去。

  所有人都以為會聽到一聲脆響,但是並沒有,響起的是馬茹君像豬號般的尖叫。

  魏旻抓住她的手腕,還惡意地在腕骨施壓,疼得她不顧形象哀叫。

  「魏旻算了,我們走。」

  陸溱觀逕自上了馬車,魏旻輕輕一甩,馬茹君轉了兩圏,差點兒當街撲倒出醜,幸好程禎即時將她拉住。

  馬車向前行,馬茹君的咒罵聲被阻隔在簾子外頭。

  魏旻一上馬車就閉目養神,陸溱觀看著他身上的塵土,是匆忙趕回來的嗎?為什麼趕回來?因為知道自己會遇見「老朋友」?

  「是王爺讓你回來的?」

  「嗯。」

  「王爺知道程禎在櫂都?」

  「是。」

  「他怎麼知道的?」

  「文二爺。」

  飛鴿傳書?他果然知道程禎被派到蜀州,那往後呢?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她需要帶水水離開嗎?

  魏旻睜開眼睛看著她,很難得地說了一句完整的話,「爺說不要怕,凡事有他。」

  話這麼短,全是精髓。

  陸溱觀笑了,是啊,怕啥?她有糖果哥哥罩著呢!

*             *             *

  流年不利,形容的應該就是陸溱觀這種情形吧。

  昨兒個才和程禎、馬茹君在街上唱完一齣大戲,今天又有人上門,逼著她粉墨登場。沒記錯的話,她是大夫,不是戲子,怎麼人人都愛拿她當主角?

  天熱得緊,幸好院子裡有那棵桃樹遮蔭,今年桃子結很多,天天吃、天天啃,到處送人也摘不完,陸溱觀捨不得桃子落了、爛了,賀關一聲令下,王府裡過來十幾人,摘採、洗晾漬,弄出一甕甕果脯和果酒,待秋涼就可以上桌。

  午後,屋子裡熱得睡不著,幾把長凳搬到了院子,賀關、陸溱觀、阿璃、水水、季方、魏旻……大夥兒坐在樹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當然,多是季方、采茵和兩個小傢伙在說,閒聊這種事,魏旻和賀關通常是旁觀者。

  「我覺得漂亮。」水水斬釘截鐵地說。

  李成功送水水一個銀瓶,圓圓小小的,可以放在兜裡,水水沒東西可以收,就把銅錢擺進去,時不時拿出來晃幾下,她便覺得自己是富家翁了。

  可阿璃不樂意,每次見她玩銀瓶兒就擺臭臉,大半天不和她說話,同樣的事鬧過幾遍,水水再遲鈍也曉得原因出在哪兒。

  她憂鬱地問:「要不,還給李成功?」

  他揚眉。

  她還了,阿璃獎勵她一串糖葫蘆,不是外頭買的那種,是精心秘製的那一種,那味道可好啦,讓人垂涎三尺、齒頰留香。

  只不過糖葫蘆吃完,她就想起隨時可以拿出晃幾下的銀瓶,覺得虧大了。

  「醜。」阿璃回答。

  「漂亮。」

  阿璃瞪她一眼,不爭辯,擺出臭臉說:「你去同他要回來。」

  這話聽起來是妥協,可熟知生存法則的水水嚇死了,縮著脖子、噘起嘴巴說:「我只說漂亮,又沒說想要。」

  這個回答讓阿璃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在場所有人大人不約而同搖頭,水水被阿璃吃得死死的,這輩子甭想從他掌心翻出去。

  有人喊門,魏旻上前開門,難得一見的笑臉,在看見門外的人之後瞬間凝住。

  馬茹鈺不認得魏旻,但他「驚嚇」的表情讓她很滿意,沒想到她會來是嗎?以為瞞得天衣無縫是嗎?當真以為她是吃素的,以為強龍不壓地頭蛇,她無人無勢又無權,便只能陷在困境中動彈不得?

  哼,錯估她了,她從來不是認命的女人。

  命是自己掙來、搶來、奪來的,就算是死局,她也會把它走活。

  這一趟出門,她花掉萬兩銀票。

  她不是吝嗇之人,進府兩個多月,她花錢如流水,因為萬事起頭難,因為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如果緊守嫁妝、半點不肯犧牲,那麼她的下半輩子就只能是靜心園那一畝三分地。她不甘於小地方,她要掙取大地界,孩子都能捨得,金錢算什麼?

  只是……一萬兩啊,唐管事的心太黑。

  他說要給兒子娶媳婦,還說萬一被王爺發現,怕是連命都要捨掉,萬一真要丟了命,他得先攢好三代前程。

  哼,她就不信唐家三代有本事攢起萬兩銀,若不是人在屋簷下,她哪肯受委屈。

  但她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銀票給了,卻沒說這一趟出門,是為了見王爺來著,到時唐管事的性命肯定得丟,萬兩買他一條狗命,雖虧,但虧得不算太嚴重。

  翠屏上前道:「側妃娘娘求見王爺。」

  陸家院子不大,翠屏的聲音從門口傳進來,所有人都聽見了。

  賀關瞬間變臉。

  阿璃嘲諷道:「不是禁足中?看來王爺的命令不過爾爾。」

  賀關看了季方一眼,半個字都不必講,季方直接跳到魏旻身邊。

  誰說王爺的命令爾爾,看,他實行得多透徹。

  季方看都不看向馬茹鈺,對翠屏說:「馬側妃為何沒待在靜心園?想來是下人伺候不周。」

  伺候不周?是看管不力吧。馬茹鈺滿面怒容,連一個下人都敢這樣同她說話,是誰給的膽子,連馬家都不放在眼裡?

  「我要見王爺。」

  「無暇。」魏旻言簡意賅。

  她橫眉豎目,真是一個個都沒把她看在眼裡,難不成非要她修書進京,讓皇上下令,她才能見到王爺?

  「王爺有這麼忙?我都進府兩個多月了,還沒見上一面。」

  「王爺想見自然會見,還請馬側妃回府。」

  馬茹鈺打量魏旻、季方,他們沒穿著王府侍衛服飾,不過一身簡裝,身體高大壯碩,肯定是侍衛。

  兩個小小侍衛,再不濟,側妃也是主子,他們竟敢用這種態度對待她?

  可惡,虎落平陽被犬欺,這群惡狗是看準她的娘家在京城,天高皇帝遠?

  一陣心酸湧至,早知道蜀州這番景況……

  早知道就不嫁嗎?不,她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都是教她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蜀王妃,她卯足勁兒和堂姊妹們競爭,好不容易掙來今日的位置,她怎麼可以輕易認輸?

  十八般武藝尚未盡使,治家之法尚未出手,認輸?那不是她該做的事。

  王爺對她是有先入為主的偏見,但只要抓到機會,她就能讓王爺知道,自己有多好、多麼與他匹配。

  「你敢阻止我?」她怒目揚言。

  「請馬側妃回府。」季方半點不讓。

  開玩笑,王爺的命令都下達了,話沒挑明說,可是個個心知肚明,未來王府的女主子絕對不是她。

  「放肆,退下!」

  季方淡淡一笑,回道:「除了王爺,無人可以命令我。」

  馬茹鈺用鼻孔重重一哼氣,用力推開翠屏,挺起胸脯朝魏旻、季方湊近。

  主子爺再不待見,她的身分擺在那裡,她敢以身體為武器,他們可不敢隨意舉刀,只能節節敗退。

  沒人想得到所謂的名門閨秀,竟也像鄉下村婦那般撒潑。

  於是,她順利進了陸家。

  馬茹鈺一進門,四個貼身大丫鬟也跟著進來。

  靜心園裡只留下柳嬤嬤看管,其他人全跟著出來壯大聲勢。

  就算不為聲勢,她們也得跟,萬兩銀票呢,能出來一個賺一個。

  她大步走進門裡,只是沒想到宅院那麼小,一進來就看見賀關等人坐在樹下,齊齊轉頭看她,頓時心頭一凜,方才的對峙全讓王爺瞧見了?

  該死,又落下壞印象!馬茹鈺有些懊惱,不過女人嘛,能屈能伸、以柔克剛,想要降服男人就得有幾分本事。

  她迅速掛起溫婉笑臉,眼底有著兩分委屈、三點無奈、四寸哀愁,她走到賀關跟前,盈盈一拜。「妾身給王爺請安。」

  賀關不叫起,一雙眼珠子像刀似的對著她。

  馬茹鈺只能繼續屈身、固定同一個姿勢,她又不是武夫,能紮上兩個時辰馬步,不過片刻,膝蓋就直打顫。

  陸溱觀蹙眉,身為馬氏女不是她的錯,而堅持嫁進蜀王府,也不是錯誤決定,對所有女子來說,這都是門再好不過的親事,她恐怕是心急了吧,被晾了兩個多月,換成任何一個新嫁婦,都會想方設法見丈夫一面,至少把話給說清楚。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律法上,罪不及出嫁女,她已經說動賀關,屆時馬氏一族伏法,便一封休書送她平安出府。

  這門婚事無法帶給馬茹鈺幸福,至少為她保住一世平安,也算不虧欠她。

  陸溱觀輕輕扯了下賀關的衣袖。

  賀關看向她,她心太軟,這是好事、也非好事,若不是這種性子,程家後院一個小小平妻,能將她壓制至此?

  不過最終他還是妥協了,冷冷啟口,「起來。」

  馬茹鈺連忙起身。「多謝王爺。妾身得知王爺在此,便帶些衣物來給王爺。」  

  采茵眉頭輕揚,挺會做人的嘛,不鬧著要王爺回府,也不訴說委屈,而是貼心地送來衣物給王爺,只是……王爺幾時少了換洗衣裳?

  兩名丫鬟端著銀盤上前,上頭各有一套衣服。

  馬茹鈺彎下腰,溫柔地對賀璃說:「小世子,這是我親手做的衣服,你試試合不合適。」

  阿璃雙手橫胸,偏頭望向她,挺漂亮的女人,只不過太虛假。

  他不伸手接,也不讓人伸手,冷笑拒絕,「本世子不穿綢衣,只穿棉衫。」

  這是觀姨說的,棉衫透氣吸汗,適合孩子,何況隱居在民間,幹麼把自己打扮成大老爺,他又不是李成功那廝,一身綢緞,打起架來三兩下就撕得稀巴爛。

  馬茹鈺這才發現,連王爺身上穿的都是棉布衣,這和王爺的身分不搭呀!

  她好聲好氣地道:「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小世子模樣長得好,若是穿上綢衣,肯定會更俊俏。」

  水水噘嘴反對,「這話不對,衣裳是用來保護身體的,當然要以舒服為重,我娘說,自信的人最美,最好的化妝品是微笑,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氣質,遠遠比衣服首飾更重要。」她說得振振有詞,說得馬茹鈺臉色青白交加。

  哪裡來的野孩子?她狠瞪水水一眼,嚇得她往阿璃身後躲。

  馬茹鈺是垂著頭瞪人的,她以為沒有人看見自己的眼色,但阿璃看見了,心底輕嗤一聲,果然是個再矯情不過的女子,對這個側妃,他不樂意打交道。

  拉起水水,阿璃說:「走,我們進屋去。」

  他的話是聖旨,水水當然乖乖順從,而且這個漂亮阿姨好恐怖哦……

  說走就走,阿璃真不給臉,氣氛頓時僵住。

  陸溱觀對著采茵擠眉弄眼的,采茵不樂意,但姑娘堅持,她只好上前。

  「這是給世子爺的,這是給王爺的對吧。」她把銀盤一個堆過一個,四個全部收攏,說:「奴婢代替主子說聲謝謝。」說完,她也調頭就走。

  這衣服不穿的話,留著賞人也可以,但這銀盤子就值錢了,難怪季方老是說馬側妃手裡的銀兩不少。

  「還有事?」賀關問。

  東西收下,她沒有藉口待下了吧。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怎麼可以無功而返?馬茹鈺委屈地問:「不知道王爺何時回府?」

  「該回便回。」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她又道:「王爺為何有家不回、流連在此?」

  賀關不應聲,因為她沒有權力過問這種事。

  這情景已經不僅僅是尷尬了,所有人都擺明不歡迎她,陸溱觀不懂,她怎麼還撐得下去?

  馬茹鈺上前一步,輕輕拽住賀關的衣袖,柔媚道:「爺不回府,妾身一個人在王府會擔心、會胡思亂想。」

  賀關抽回衣袖,寒聲問:「與我何干?」

  季方抿唇竊笑,爺的不解風情已到達登峰造極的境界。

  「若王爺不肯回府是因為陸妹妹,我願與陸妹妹姊妹相稱,好生相處,王爺把妹妹領回王府吧。」

  陸溱觀忍不住倒抽氣,這是哪來的誤解啊?

  馬茹鈺又自顧自地道:「王爺,妾身自小熟讀《女誡》,明白以夫為尊、出嫁從夫之理,身為妻子就該以丈夫為重,王爺想做什麼,大可以告訴妾身,妾身會盡最大的心力讓王爺過得愜意,妾身不是心量狹窄、容不得人的性子,不管是陸妹妹或其他妹妹,妾身都願意包容接納。」

  她偷偷覷了王爺一眼,眼下,把王爺攏回王府是首要,否則她再有千般風姿、萬種風情,王爺也見不著。

  多麼溫柔賢淑啊,是男人都該為之動容,季方很想給她拍拍手,可是她真沒弄清楚狀況,包容、接納這種事,是要有資格的人才能說的,王爺恐怕沒打算給她這個資格。

  陸溱觀卻是聽得一身惡寒,自己似乎還比她大幾歲吧,她這樣一口一句陸妹妹,喊得她雞皮疙瘩掉滿地。

  始終沉默的陸溱觀走到賀關身邊,柔聲道:「我想側妃娘娘有所誤解,我和王爺之間不是你想像的那種關係,王爺住在這裡,是因為我們正在為秋汛奔忙。」

  她知道這個理由太薄弱,可她找不到其他說詞。

  直到陸溱觀出聲,馬茹鈺才正眼望向她,這一眼讓她終於想起來陸溱觀是程禎的嫡妻,是被堂姊逼得無處容身的正室,她怎麼會在這裡?難道她不是失蹤,而是跟著王爺私奔?

  視線轉到賀關臉上,她試著分析王爺的表情。

  他望著陸溱觀的眼神無比溫暖,堅硬的五官透出溫柔,男人如果不是上了心,怎會露出這樣眼神、這樣的表情。

  堂堂的王爺和私奔婦,這話傳揚出去,王爺的名聲就毀了,所以他們才假借秋汛之名吧,但這能糊弄得過誰?

  她終於明白王爺為什麼不把人帶回王府,王爺強搶官員妻室這種事當然不能透光,所以置外室,隱瞞真相。

  只是陸溱觀哪裡比得過自己?她沒有自己美麗,家世才華也不如自己,憑什麼王爺看得上她卻瞧不見自己?

  認出陸溱觀,讓她挫敗,她不懂,這麼好的自己,到底輸在哪裡?

  她非常生氣,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在王爺跟前置氣,王爺已經不喜她,若是再有一點偏差,她恐怕真要在靜心園一輩子靜心。

  這時候,她有了打退堂鼓的念頭。

  沒想到賀關卻問:「怎知此地?」

  心一抖,馬茹鈺無法回答,總不能老實說她派人探聽他、跟蹤他。

  賀關又問:「如何離開王府?」

  又是她無法回答的問題,她總不能說:我到處撒銀子,撒出自由?

  賀關輕哼,他也沒打算從她嘴裡套出答案。

  剛開始文濤還會把她的一舉一動報到他手上,但不過是一個女人,他懶得應付,便讓文濤全權處理,沒想到……

  他是該找人來說道說道,他做的是哪種打算。

  斜眉冷眼,這個不安份的女人,虧阿觀還替她說話,要為她留一條活路,看來她這性子,早晚會把自己的活路給走死。

  「不喜王府,便回京。」

  在兩個尷尬問句之後,他往她胸口狠狠戳上一刀,痛得她傻眼,眼眶瞬間泛紅。

  他這是在維護陸溱觀嗎?他為什麼看不出來,她比陸溱觀更好、更美、更值得他疼惜?她沒有做錯事,她不甘心……

  此刻,她恨上陸溱觀,她不會放過她,她相信,唯有陸溱觀死了,王爺才能看見自己。

  屈膝,她柔聲回道:「妾身知錯,這就回府,沒有王爺的命令,再不出府。」

  她低下身子,微側頭,露出白皙修長的頸子,臉上兩道緋紅掠過,她知道這樣子的自己最美麗,她下定決心,一定要讓王爺戀上自己。

  賀關沒回應,目光一轉,季方上前道:「馬側妃請。」

  她轉身之際,陸溱觀看見她的不甘和忿忿,是沒想到嫁進王府會受到這樣的待遇吧?十六歲的小姑娘,能懂什麼呢?

  等人離去後,陸溱觀嘆道:「你不該同意這門親事的。」  

     「母后身子不好。」

  「至少挑個自己喜歡的,別把婚姻與政治牽扯在一起,也不至於搞成現在這樣子。」

  「局面是馬家造成的。」

  是馬家想方設法說服母后,把人塞到他身邊,這件事籌謀許久,就是當年惠文之死……他不相信在王府埋下無數棋子的馬家,會對賀盛下毒一事全然不知,他們不阻止,不就是想把他的王妃換個姓氏?

  「長輩為功利,她不過是個受人擺布的小女孩。」

  「受人擺布?」他輕嗤一聲。「若她是這種人,就會繼續被擺布,乖乖留在王府。」乖乖等他替她安排退路。

  他說得她語塞,她只能搖搖頭,各自有命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0:59:52

【第十四章】   壞事一樁接一椿

  賀關、陸溱觀忙,馬茹鈺和馬茹君也沒閒著。

  原本文二爺以為馬茹鈺挑起線頭之後,會一路抽線,鬧出大事件,如此就有足夠藉口把人關起來,待馬氏倒台,搞一場「秋後判決」,徹底肅清王府後院,緊接著就熱熱鬧鬧準備迎接新主人。

  沒想到馬茹鈺竟然沉得住氣,打從陸家回來後,大半個月時間都安安靜靜待在靜心園,不撒錢、不鬧事,連柳管事也不再上門。

  文二爺疑惑,馬氏的膽子真這麼不禁嚇?王爺幾個臭臉就嚇得她卻步?

  眼看八月將至,王府上下嚴陣以待,準備迎接秋汛,在這種時候,誰也沒有時間理會一個後宅婦人,馬茹鈺願意歇手,不在大家最忙的時候添亂,不是件壞事。

  另一方面,馬茹君知道陸溱觀在蜀州之後,多方找人探聽,都探不到她的下落,這時候,她想到嫁進蜀王府的堂妹。

  她上門,沒有人阻止。

  再怎樣也不能不讓親戚拜訪吧,人家是進王府當側妃,又不是當犯人,眼下只要控制好她的行動,至於往後……等爺忙完這回,該怎麼收拾再說。

  馬茹君上門,堂姊妹一拍即合,有共同敵人,相互競爭的兩人突然惺惺相惜起來,把陸溱觀從頭頂罵到腳底,好像把她罵臭了,心靈就能得到解脫。

  可再會罵,馬茹鈺也沒本事把賀關罵回府,而馬茹君也罵不消程禎的打算。

  和陸溱觀再度相遇之後,程禎做了兩件事。

  他發信回京,確定和陸溱觀的夫妻關係早已結束,但這種事通常衙門會通知夫妻雙方到場,才能落印,他不懂為什麼她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另外,他向洋貨鋪子探聽陸溱觀的事,他很驚訝她竟然得到岳父的真傳,夫妻多年,他竟不曉得她會治病。

  知道她是濟世堂的坐堂大夫之後,他很輕易便找到秋水衚衕。登門拜訪,他看見水水、看見陸溱觀,卻也看見賀關。

  他不明白陸溱觀怎麼會和蜀王搭上關係?

  但他是聰明人,不管兩人的關係為何,他都只能保持緘默。

  為前途可以無限制犧牲的他,怎會傻到為了女人與當朝最尊貴的王爺對壘,更何況現在的他,連與蜀王對壘的資格都沒有。

  這點讓程禎相當沮喪,他只能說服自己,也許事情不是他想像的那樣,何況那是蜀王呢,他要什麼女人沒有,怎會看上陸溱觀?

  這念頭讓他多了幾分樂觀,也讓他不肯就此歇手,他開始試著與陸溱觀來個偶遇,試著博取她的好感,試著讓她想起過去的感情,也試著用水水軟化她的心。

  他做出很多貼心,卻不令人感到壓迫的事,但這些事,讓賀關心生不滿,卻也造成馬茹君的不安。

  馬氏女絕對不會讓不安擴大成危機,馬氏女習慣在危機形成前扼殺所有可能,所以兩個馬氏女湊在一起,忙碌得很。

  柳總管不再上門,馬茹鈺不再出門,但兩人中間有馬茹君做連結,進進出出地,沒有片刻停歇,於是小看女人的文二爺,被她們的謀劃擺了一道。

  這件事直到很多年之後,讓文二爺想起,還是忍不住一聲長嘆,千萬不能小看女人。

  其實對於程禎的積極,陸溱觀是憂心忡忡的,她問賀關,「水水是他膝下唯一的孩子,若他執意把水水帶走,怎麼辦?」

  賀關輕扯嘴角,回道:「他不敢。」

  他說得很輕,卻足夠霸氣,陸溱觀也就相信了,相信只要有他在,程禎不敢妄動。

  她斬釘截鐵地對賀關說:「當年是我錯看程禎,我不會允許自己重蹈覆轍。」

  她的篤定安了賀關的心,從此視程禎為無物。

  但是扣掉這點,賀關必須承認,程禎確實是個勤奮上進的好官,他剛到蜀州不久,就將公務處理得有條不紊,他毫不猶豫地加入蜀州的防汛工程,經手的事,完美到令人無從挑剔。

  八月初,陸溱觀是逃婦的謠言,在櫂都悄悄傳開。

  陸溱觀有所耳聞,卻未放在心上,因為八月初九一場大雨,接連下了十天,仍沒有停止的跡象,不少地方開始積水,賀關集結所有官員,在各地奔忙。

  她也沒閒著,領著魏旻和采茵準備藥材。

  中午,雨似乎小了些,但黃昏過後,雨又轉大,聽說輔城郊區的雨量很大,溪水暴漲,府衛全都派出去了,連文二爺也到現場坐鎮。

  「娘,雨怎麼還不停?」水水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雨,擔心地縮在娘親懷裡。

  陸溱觀摟了摟女兒,安撫說:「我也不知道,但這次叔叔做了不少準備,希望不會有大災害。」

  阿璃滿臉凝重地問:「觀姨,蜀州年年防澇,卻年年傳災,問題出在哪裡?」

  陸溱觀搖搖頭。「我不懂政治。」

  「在人心。」他緩聲回答。

  「什麼意思?」

  「不少人在等著利用這場澇災發財。」築堤的、販藥的、賣糧的……人命在金錢之前,變得無足輕重。

  陸溱觀驚訝地望著賀璃,她知道他心思靈敏、知他早慧,可是這種事……「阿璃同王爺談過嗎?」

  「他是個粗人,只會真槍實幹,對付不像敵人的敵人,他不擅長。」要不是有文二爺在,老頭子建都城、謀發展,哪能這麼順利?

  「你爹能納諫,只要你有道埋,他會聽的。」

  「我吃虧在年紀小。」

  「年紀大小不是問題,問題是談判能力,你這麼聰明,比很多大人更有見解,只是口氣讓人難以接受,要是你說話時能少幾分尖銳、多一些寬和理解就好了。我娘曾經告訴我,溝通的目的是說服對方採納自己的意見,而不是發洩怒氣,你要不要試試?」

  陸溱觀的勸說在阿璃心頭發酵,是他的口氣不對、說法不對嗎?不都說請將不如激將,爹那麼高傲的男人,不激激他,怎能逼得他順自己的心?

  就在阿璃沉思、水水憂心雨下個不停的同時,穿著蓑衣的府衛快速翻身下馬,衝進家裡,揚聲對陸溱觀說:「姑娘,雨下得太大,輔城近郊山區泥漿滾滾,山腳下的人家被土石給埋了。」

  聞言,陸溱觀大驚,她彎身對阿璃、水水說:「我去救人,你們在家裡別亂跑。」

  「好。」兩人乖巧點頭。  

  陸溱觀連忙進屋拿藥箱,讓采茵等人幫著,把早已備妥的棉布、傷藥裝上馬車。

  采茵直覺上車,她已經很習慣當手術助理。

  陸溱觀猶豫片刻,讓采茵留在家裡照顧孩子,只帶魏旻同行。

  雨越來越大,馬車在大雨中疾行,陸溱觀忐忑不安,土石流還是發生了。

  正是因為擔心山石崩塌,賀關提早前往,想說服百姓離開家園避禍,但對百姓而言,那是故居故土,若是沒有足夠的說服力,誰願意離開?

  有人被土石掩埋,所以他沒順利將百姓撤走?那他呢,有沒有受到波及?

  府衛只說有人被掩埋,埋了幾家幾戶、埋了多少人、王爺是否平安,卻一問三不知,讓她心吊得厲害。

  他沒事吧?肯定沒事的,對吧?

  他是股安定力量,不管是在百姓心中,或是在她心中,這樣的男人像頂樑柱,一定會沒事的。

  這段時日,陸溱觀沒少想兩人之間的事。

  她知道自卑不好,也知道聰明人懂得即時把握幸福,可是失敗的經驗讓她畏縮,讓她害怕再次到來的幸福只是鏡花水月。

  得而復失是相當可怕的事,而他們之間的問題很多,身分、地位、名聲……她可以數出兩人在一起不被世人認同的一百件事,她擔心那些紛擾會讓他們的感情蒙上陰影,所以她寧可不明不白的和他在一起,也不願意他給她名正言順的名份。

  離開程家後,她經常鼓勵自己要勇敢,但在愛情面前,她卻不敢勇敢。

  很矛盾,可是她阻止不了這樣的心思。

  馬車來到災區才剛停下來,陸溱觀便急著跳下馬車,無視滿地泥濘,撐傘快跑。

  遠遠望去,土石淹過半座山,原本綠油油的山林有一大片變成光禿禿的,房子的殘骸隱約可見。

  災區的調度歸劃得很好,山下有幾個臨時架設的亭子,文二爺在當中坐鎮。

  季方領著人在土石當中尋找活口,亭子裡有十來個災民躺在臨時搭起的床上,只有一名大夫正在診治。

  看見陸溱觀,文二爺起身迎上。

  她急切地問:「情況如何?」

  「大部分的居民已經在兩天前遷出,只有四、五戶人家不肯離開,目前已經救出十九人,還有十幾人尚未救出。」

  「王爺呢?」

  文二爺目光微凝,神情嚴肅。

  他的表情讓陸溱觀的心咯登一聲,直覺不好,她緊張的再問一次,「王爺呢?」

  「王爺領著人上去救人,可是方才又一波土石流,王爺……失去蹤影。」

  失去蹤影這四個字在她腦袋裡跑過一圈又一圈,好半晌她才能理解這是什麼意思。

  下意識地,她往山上衝。

  他不能死,他不可以死,他還欠她那麼多的承諾,她還等著他一一實現。

  她想和他永遠在一起,她想要一輩子靠著他這根柱子,不管能不能嫁,不管有沒有名份,她都想要像現在這樣,時時看著他、日日聽著他,有他在,她才能心定啊……

  不可以……他不可以死,他要好好活著,阿璃、水水還有自己,他的責任那麼多,怎麼能輕易卸下?

  她飛快往山區跑去,但魏旻比她更快,一把拽住她的手,嚴肅地對她說:「我去。」

        「不要,我去!我要親眼……」

  她話還沒說完,魏旻拋下一句,「添亂。」然後甩掉她的手,直奔上山。

  他的話打醒了她,是啊,這麼緊急的時候,她不但不能添亂,還得盡全力幫他,是她說的,她要與他並肩,是她說的,她不會躲在他身後等著他保護她,那麼……她現在在做些什麼?

  轉身,她抬起頭、仰高下巴,強行吞下哽咽,對文二爺道:「我去幫大夫的忙。」

  由於陸溱觀加入,救治的工作進行得更順利,手術、包紮,那是她練習過無數次的事,現場沒有足夠的麻沸散,她必須用說話來分散傷者的注意力,她聽著傷者的際遇,心越來越沉重……

  賀關也像他們一樣被埋在暗無天日的地底下,吸著微薄的空氣,一句句念著觀音菩薩,期待自己被救出嗎?他可以撐多久?

  陸續又找到十三個人,不,是三個人,十具屍體。

  天黑了,搜救工作更加困難,沒人可以在土石掩埋下活得那麼久,他們都知道,想找到生還者的機率少到近乎零。

  可以停止挖掘了,但沒有人願意停,因為他們的爺還在那裡。

  陸溱觀不敢往最糟糕的情況想,她只能說服自己相信賀關好好的,相信那麼好的男人會得天佑。

  她在病人身邊穿梭,他們的疼痛,她感同身受,她用盡辦法減少他們的疼痛,用盡辦法試圖安撫他們的恐慌,可是不容易啊,埋在土石下,被壓迫得喘不過氣,被鋪天蓋地的黑暗襲擊,任誰都無法這麼快就從這樣的驚懼中掙脫出來。

  那賀關呢?他是不是也陷在無法掙扎的黑暗裡,等待生命一點一點消逝?

  這樣的想像一直不受控制地鑽進陸溱觀的腦子裡,她只能用更強烈的語氣來激勵自己,他不會有事的,在千軍萬馬中他都能保住性命,土石流算什麼?

  就這樣,她忙碌著、驚懼著、矛盾著,也鼓勵著。

  天終於濛濛亮起,馬車不斷來回奔馳,將傷者一個個送往就近的輔城醫館,直到送走最後一名傷患,望著空蕩蕩的棚子,陸溱觀想要繼續忙碌,卻也沒有事可做。

  她頹然坐在病床上,雙手掩住臉,全身力氣被抽光,最後一具屍體被抬出來,是個五十幾歲的老人家。

  他面目猙獰、雙手朝上,五指像在扒開什麼似的,眼睛張得很大,只不過被泥沙覆蓋著,一片灰黑,教人看不見裡頭的恐懼。

  心如雷鳴,陸溱觀害怕下一個被抬出來的是賀關,害怕看到他恐懼猙獰的模樣,她必須用更大的力氣說服自己,賀關好好的,他無恙,他在某個角落等待救援……

  終於,雨停了,太陽露臉。

  文二爺大大喘口氣,到此為止了,對嗎?

  輔城送來十幾具棺木,文二爺命人將屍體收殮起來,陸溱觀默默地收拾藥箱,不敢發出半點聲音,她像根緊繃的弦,深怕出現一點點聲音,就要斷裂。

  救援的人沒有停止搜尋,因為他們的主子爺還在裡面,只是心底的希望被一點一點澆滅,但他們不敢放棄,因為無法想像沒有主子爺的他們會變成怎樣。

  陸溱觀走出棚子,衣裳濕了、雙腳滿是泥巴,她傻傻地走到山腳下遙望,她不允許自己失去信心,他會回來的,她必須相信。

  她告訴自己,只要他回來,只要他好好的,她再不要猶豫,在死亡面前,自卑、害怕、畏縮、矛頓,統統不值得一提。

  對,不猶豫、不考慮,旁人的想法、身分的差距,都再也影響不了她,她就是要與他在一起,她就是要成為他的妻子。

  即使險阻橫過,即使艱難阻擋,只要他能夠活著,她就要與他攜手到老。

  因為遺憾很傷,分離很痛,因為在生死面前,沒有大事。  

  下定決心了,從今往後再沒有任何事可以離間他們,再沒有力量可以阻止他們在一起。

  凝視著遠方,她聽不見文二爺在耳邊聒噪,一心想著,什麼時候他會從遙遠的那端跑向自己?

  她等待,不停地在心裡對他喊話:糖果哥哥快回來,這次輪到我來承諾,我要嫁給你,要與你共度一世。

  太陽升上天空,陽光照著潮濕的大地,空氣變得異常悶熱。

  汗水淋漓,她累得只要再施加一分力氣,就會仰頭摔倒,可是她的眼睛堅持著,她的雙腳堅持著,她的意志堅持著,堅持他很快就會從遠方出現,就會朝她奔近,就會抱著她、把她護在懷裡。

  文二爺嘆口氣,不勸了,她根本什麼話都聽不進去,如果主子爺不出現,或許化作望夫石,她也會等待下去……

  太陽升上中天,她已經站了兩個多時辰卻渾然不覺。

  身子沒動,但她的腦子片刻都沒有停歇,許多她以為塵封、消失的童年記憶,一幕幕回到心裡。

  她記起他的承諾,記起他身上獨一無二的香氣,記起窩在他懷裡的安全感,記起他濕濕的雙唇貼在她額間,態度鄭重地說——

  阿觀,當我的新娘,約定。

  他是真的想要她當自己的新娘啊,不是隨口講講,他說在她十歲時他就求著皇上賜婚,他是那麼那麼地喜歡她,她卻將他遺忘。

  陸溱觀,你欠他的不只這一輩子,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這樣的虧欠,你必須用盡一生的真情真意方能償還。

  是的,她會用盡一生的愛情、一生的溫柔、一生的專心,來償還他一生的感情。

  突地,遠方出現幾個模糊人影,都是站著的,沒有擔架……

  陸溱觀的心猛地一抽,他們放棄了嗎?他們不找了嗎?不可以,要有始有終,那不是別人,是他們的主子啊!

  她衝上前,想要把他們推回山林、推回有賀關的地方,他們必須努力再努力,不可輕易放棄……

  陸溱觀跑,文二爺也跑,他沒想到她一個嬌弱的女子竟然能夠跑得這麼快,他氣喘吁吁,勉力追上。

  可是在跑了幾十步後,她突然停下腳步。

  是心有靈犀嗎?陸溱觀的視線落在那個滿身泥濘的男人身上,看著他朝自己前進,一步、兩步,第三步時……她確定了,快步跑向那個泥人。

  文二爺不知道她為何停下腳步,又為何突然舉步狂奔。

  那群高大的男人全身都沾滿泥巴,難以分辨,他得花好大的力氣才勉強能辨認出魏旻,可陸姑娘這是看到了誰?

  陸溱觀一面跑,一面哭喊著糖果哥哥,然後某個泥人定住,他旁邊的泥人也跟著停下腳步。

  看著朝自己飛奔而來的陸溱觀,賀關笑了,臉上的泥巴已經乾涸,一笑,立刻扯出無數道裂紋,有點痛,但他止不住笑意。

  他展開雙臂,迎向她,也迎向他們的未來……

  陸溱觀跑得飛快,像風一般,鞋子掉了,她沒有感覺,石子磕了腳,她沒有感覺,她唯一的感覺是快樂、是興奮,是擋不住的激昂熱烈。

  終於她跑到他跟前,終於她撲向他的懷抱,終於她說了在心中講過千百遍的話——

  「我要嫁給你,我一定要嫁給你!」

  不管他有沒有側妃、正妃,不管太後會不會反對,不管他是不是高高在上的蜀王爺,不管小小的再嫁女是否無法匹配,她都要嫁給他,都要和他共度一生一世!

  咚的一聲,季方的一千兩銀子轉移陣地。

  咚的一聲,賀關的心掉回胸膛裡,他鬆了一口氣,乾得發不出聲音的喉嚨勉強用氣音回道:「好。」

  接著,賀關眼睛一閉,全身的重量落在陸溱觀身上……

*             *             *

  輔城一個不大的宅院裡,賀關的身子已經被清理乾淨,躺在床上。

  他傷得厲害,大大小小的傷口布滿身子,最重的傷在大腿,差一點點劃到動脈。

  在土石落下的那一刻,他施展輕功飛進附近的山洞裡,保住了性命,只是一棵隨著土石滑下的樹木猛烈撞擊他的背,尖銳的石塊割傷他的大腿。

  幸好魏旻早一步找到他,這樣的傷耽擱不起。

  陸溱觀坐在床邊,每隔一刻鐘就為他號脈,她知道睡眠對現在的他很重要,卻還是忍不住叨擾。

  她必須確定他還活著,才能安撫自己,所以她成了疑神疑鬼的大夫,時時觀察著他的胸口起伏。

  握住他的手,她親吻他每根手指頭,每親一根,便給一個承諾。

  她會唱歌給他聽,講床邊故事給他聽,她會為他學做飯,會想盡辦法當一個好妻子,她會竭盡全力讓配不上蜀王的陸溱觀配得起他,她會為了與他共度一輩子,用儘力氣……她一次又一次的承諾,並且發誓,將會把每個承諾認真落實。

  數著他平穩的心跳,她溫柔地笑著。

  門開,神情緊張的季方走進來,低聲在陸溱觀耳邊說:「世子爺和水水被人綁走了。」

  陸溱觀猛然轉身,家裡有府衛、有采茵,那麼多人守著兩個孩子,怎麼還會發生這種事?

  閉上眼睛,她告訴自己要鎮定,她用力咬住下唇、深吸幾口氣後,她睜開眼看著熟睡的賀關,道:「我們到外面去說。」

  匆匆走到屋外,文二爺等在院子裡。

  「怎麼回事?」

  「昨天晚上的飯菜被人下藥,幾個府衛雖然發現得早,強撐著與進府的黑衣人廝殺一陣,最後還是不敵藥效,紛紛倒地不起,清醒後才發現水水和世子爺失蹤。魏旻已經帶人過去,櫂都有不少王府的探子,應該很快就會有消息。」

  胸口一陣絞痛,但陸溱觀曉得不能著急,她用力咬下舌尖,讓血腥味在嘴裡蔓延,疼痛逼迫她恢復理智,試圖分析。

  阿璃是蜀王世子,誰膽敢綁架他?倘若目標不是阿璃,那就是水水了,水水才是他們想要的?可水水不過是個六歲丫頭,誰會為她大費周章?

  難不成是程禎?不會,他是水水的親爹,如果他非要把水水帶回去,不需要用這種方法,到底會是誰?

  「有留書要求贖金嗎?」陸溱觀問。

  「有留書,要的卻不是贖金。」

  「不然呢?」

  文二爺把紙條遞給她,待她讀過一遍後,他問:「是程禎的字跡嗎?」

  他和陸溱觀想到一處去了,近日程禎出現得太頻繁,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企圖,雖然前程還掐在馬家人手裡,可他依然沒有打算放棄妻女。

  陸溱觀細細看過幾遍後,苦笑搖頭,不是,但差不了多少。

  忖度著她的表情,文二爺又問:「姑娘知道是誰下的手?」

  「知道。」

  字刻意變造過了,但馬茹君改變不了幾個小習慣,她在落點時,筆鋒不會微轉收筆,而是直接離開紙面,筆毛常會因此拉出些許痕跡,而在捺時,則會多餘地拉出小勾。

  所以馬茹君也曉得茲事體大,信不能假手他人?  

  「是誰?」文二爺凝聲問。

  「馬茹君,她約我見面。」馬茹君是懷疑她想與程願破鏡重圓?她頓時鬆口氣、放下心,如果水水和阿璃在她手中,她就不擔心了,她還沒那個膽量殺人,何況她不需要殺人,就可以達到目的。「我去見見她,把事情講清楚。」

  一旦知道她和程禎已經和離,並且想盡方法把水水留在身邊,馬茹君自然不會為難孩子。

  文二爺心思一轉,猜出馬茹君的想法,這個蠢婦,竟敢綁走世子爺和水水,要不是王爺受傷,她就算有九條命都不夠玩。

  「準備馬車,我回一趟櫂都。」陸溱觀道。

  「讓季方陪你去?」

  「好,王爺醒來先別告訴他這件事,他需要安靜休養,再找個大夫過來,記得給王爺換藥,安神湯再喝兩帖,盡量讓他睡覺,那對傷口復原很重要。」交代完,陸溱觀走向大門。

  坐在馬車上,陸溱觀一肚子心事。

  她想著要如何在程禎面前表明立場,才能讓他死心。

  她忖度著要怎麼說,才能順利將孩子救出來。

  水水肯定嚇壞了,而阿璃的身子剛剛復原,希望不要吃太多苦頭……只是她沒有想到,這一趟路,她竟走了兩個多月才到。

*             *             *

  水水靠在阿璃身上,小小身子不斷發抖。

  她不懂為什麼一睡醒,他們會被關在狹窄黑暗、潮濕發霉的屋子裡,她不停地吸著鼻子,眼淚無聲無息地滑下。

  天很黑,屋裡沒有半點光線,只有柔和的月光在地上投射出一方明亮。

  阿璃抱緊水水,一雙眼睛四處溜轉,心裡不停分析,這是個計劃周密的綁架,否則近二十名府衛再加上十幾個下人,沒道理他們會被神不知鬼不覺地綁走。

  對方是求財?不可能,在蜀州,蜀王就是天,誰敢把腦筋動到他頭上。

  既然如此,就是別有目的了,什麼目的?要他們的命?他們的存在礙著誰?水水的繼母?她害怕觀姨帶水水回去,便想除掉水水?

  除了她之外呢,誰還有這個動機?突地,馬側妃那雙凌厲的眼眸跳出來,他的存在於她而言確實是一大障礙……

  「哥哥,我怕。」水水不敢大聲說話,只敢在他頰邊耳語。

  「別怕,有我。」

  「哥哥,我們會不會死??」

  他把水水圈得更緊,無聲安慰。他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死,他實在捉摸不透那兩個女人可以蠢到什麼程度。

  水水也緊緊抱住他,啞聲說:「哥哥,我想當你的新娘,好不好?」

  阿璃低頭,對上她亮晶晶的眼睛,不曉得她的腦袋在想些什麼,都這種時候了,還想過嫁人?「為什麼?」

  「因為我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哥哥。」她怕自己會死掉,會來不及講,那哥哥就不知道她很喜歡他了。

  水水其實多慮了,她表現得這麼明顯,就是瞎子也感覺得出來。

  不過她連續的三個「很喜歡」讓他很滿意,他勾起嘴角,故意問:「為什麼要說三次?」

  「媽媽說,很重要的事要說三次,我很喜歡哥哥,這件事很重要。」

  真的有這麼重要嗎?身陷險境,他的眉毛卻飛揚起來。

  「哥哥,如果我死掉,下輩子可不可以也嫁給你?」

  阿璃知道她這是真心詢問,於是他也真心回答,「沒死掉,我娶你,死掉,我也娶你,不管這輩子、下輩子,我都娶你。」

  他的回答讓她安下心,嬌甜地道:「這麼好哦?」一下子就多賺一輩子。

  「嗯。」他就是這麼好。

  這時腳步聲在門外響起,阿璃在水水耳畔低聲道:「裝睡。」

  「好。」水水向來把他的話當聖旨,立刻頭一歪,倒在他的胸膛。

  阿璃也仰頭往後躺去。

  門打開,一男一女走了進來,他們先用燭光照了照兩人。

  「還睡著呢。」柳管事說。

  柳嬤嬤皺著眉頭看著兩個孩子,她沒想到娘娘這麼大膽,都還沒在王府裡站穩腳跟,怎麼就敢綁了人?

  她勸過的,誰知換來兩個巴掌、老牙掉了兩顆,害得她不敢再多說半句,近來娘娘越發暴躁不安了。

  對這件事,她無法樂觀。

  蜀王是什麼人物啊,那是殺敵無數的大英雄,若非正逢秋汛,府衛盡數出動,怎會讓他們鑽到空子,但事後王爺挨家挨戶搜查起來,他們一百多個外地人就住在櫂都裡頭,三兩下就要洩了底。

  全是六姑娘挑唆的,否則娘娘怎敢弄出這麼大的動靜,她一再勸娘娘,他們是外來客,人生地不熟,若沒得王爺愛憐,舉步維艱,這時候忍耐才是首要,誰知……

  都該怪老柳,不該查出王爺的外室,這一查竟是查出大麻煩來了。

  日後東窗事發,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娘娘或許能逃過一劫,可他們上下百餘人肯定都要陪葬。

  柳管事猶豫地問:「真要殺了嗎?」他知道妻子總是想得比自己多,若是他肯多聽兩句,就不會發生今天的事。

  「我早告訴過你不要好大喜功,你偏偏不聽……」柳嫂嬤嘆道。

  「我不也後悔著嗎?」

  「這是鳳子龍孫,你敢動手嗎?到時死的不只是你我,柳家恐怕要絕戶了。」

  他知道啊,被查到的話,定會株連九族,可是娘娘那邊……「也許王爺查不到咱們頭上。」柳管事還心存一絲希望,吶吶地道。

  柳嬤嬤沒好氣的看著丈夫,當初怎麼就嫁了這麼個蠢貨?「這裡是蜀州,裡裡外外都是蜀王府的人,你說查不查得到?」

  聞言,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蜀王府的人真的很可怕。

  他招攬的三十幾個人個個武藝高強,沒想到即使已經身中迷藥,他們在府衛跟前還是不堪一擊,只有兩個存活,他們把孩子抱回來,雖沒死,也不遠了,連府衛都這麼厲害,那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

  柳管家一咬牙,狠下心道:「人已經帶回來,就算把他們放回去,會沒事嗎?」

  何況娘娘還派翠屏在旁邊盯著,他們要是不動手,娘娘就要對他們動手了。

  柳管事不懂,為什麼不乾脆在陸宅直接把孩子殺了,非要帶回來。他當然不知道,不帶走孩子,哪能釣來陸溱觀。

  「若是我們把孩子藏起來……」柳嬤嬤有強烈直覺,孩子絕對不能碰。

  「幾十雙眼睛看著呢。」沒有翠屏,也有旁人,大家都指望著娘娘過日子。

  「要不再瞞上幾天,看看風向如何再做打算?」柳嬤嬤低聲道。

  柳管事搖頭道:「不妥當。」

  他指指門外,翠屏怕見血,不敢進門,指揮著他們進來殺人。

  是啊,她也知道不妥當……突然間,一個念頭鑽進柳嬤嬤腦袋。

  翠屏取代翠珊成為娘娘的心腹,喜歡爭功的她,為什麼不進來親手解決掉兩個小孩,卻非要他們動手?難不成……

  心裡一個激零,她慌張地看著丈夫。

  「怎麼了?」柳管事問。

  「我擔心……」

  「擔心什麼?」

  「事成,殺人滅口。」  

        這一句說得兩人心驚膽顫,沒錯,那些江湖人是柳管事招回來的,知道這件事的,除了娘娘、翠屏、他們夫妻和兩個受重傷的之外,其他的全死了……

  夫妻倆看看彼此,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兩刻鐘後,他們用草蓆裹起兩具小小的屍體,草蓆外頭滲著血漬,他們匆匆走出門外,對守在外頭的翠屏說:「解決了,要送進王府嗎?」

  翠屏眼神閃燦,拉開草蓆,匆匆瞄一眼後回道:「不必,拿去丟了。」

  柳嬤嬤點點頭,與柳管事抱著兩個孩子,一前一後離開。

  他們才走出門,翠屏便指了兩個健壯的漢子跟上。

*             *             *

  賀關臉色鐵青,看一眼渾身狼狽的季方,指節壓得喀喀作響。

  季方受傷了,身上滿是乾涸的血漬,他來不及清理,就跑到賀關身前。

  賀關寒聲道:「說。」

  「馬車快到櫂都時,路上殺出十幾名黑衣人,屬下與他們力戰,不讓他們靠近馬車,卻沒想到他們發射銀針,馬受驚,拉著姑娘墜下山崖……」季方滿面羞慚。

  當時他眼睜睜看著馬車墜崖,一回頭,吐不盡胸口鬱氣,揚聲狂嘯,舉刀揮舞。他瘋了,看不見往自己身上招呼的刀劍,他殺紅了眼,拼盡全力將他們一一斃於刀下。

  可就算把人全殺死,姑娘還是回不來了……

  不見人、得見屍,他抓著藤蔓一路攀下山崖,可是藤蔓太短、山谷太深,他需要幫忙,只能回來。

  「為何回櫂都?」賀關強忍著殺人慾望。

  文二爺回道:「稟王爺,昨晚陸府受到攻擊……魏旻先領人回櫂都,姑娘看過後,認定是馬茹君所為,才帶季方回櫂都,姑娘相信把話說清楚,解除馬茹君心中疑惑,她自會將世子爺和水水放回來,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賀關對季方下令,「把傷包了,領百人下崖尋人。」

  「是。」季方領命。

  「備車,回櫂都。」賀關對文二爺道。

  文二爺知道發生這種事,要王爺安心養傷是不可能了,他把桌上的藥遞上。「老夫命人備車,王爺先喝藥,這是姑娘臨行前囑咐的,於傷口有益。」

  賀關二話不說,仰頭把藥全灌進肚子裡。

*             *             *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柳嬤嬤低頭快走,心知再無僥倖。

  柳管事低聲問:「怎麼辦?」

  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搖搖頭,低聲回道:「至少我們保全了大寶、二寶。」

  殺皇室血親是株連大罪,他們夫妻一死,這罪就得由娘娘來頂,到時大寶、二寶頂多輾轉被賣,不至於丟掉性命。

  柳管事快哭了,他不甘心,當初知道娘娘要嫁進蜀王府,消息傳出,人人都認為這是肥差,爭破頭想跟著娘娘出嫁,他花了不少銀子,才把一家人給塞進名單中,誰想得到,在蜀州迎接娘娘的竟是不堪場面。

  他本還暗自慶幸自己被娘娘重用,有朝一日,娘娘得王爺青睞,他們一家子不怕沒有前程,誰曉得娘娘行事竟是這般殘酷,更沒想到他們的忠心耿耿,換來的是滅口下場。

  被柳嬤嬤抱在懷裡的阿璃動了一下,柳嬤嬤心頭微驚,壓低聲音道:「不要動,後面有壞人。」

  她想,小世子醒了,那丫頭也該醒了吧,她刻意走近丈夫身邊,低頭對包著草蓆的孩子們問:「會泅水嗎?」

  阿璃和水水都點頭,是在莊子時季方教會他們的。

  小小的動作讓柳嬤嬤驚訝,兩人都醒了,卻沒有掙扎哭鬧?果然不是普通孩子。

  柳嬤嬤說:「等會兒,我們把你們放進河裡,蓆子能讓你們在水上漂浮一段,我們會想辦法引開後面的壞人,你們儘快逃命去吧。」

  阿璃和水水點點頭。

  他們走了三步,阿璃提醒道:「往人多的地方跑。」

  柳嬤嬤苦笑,小世子真好心,這時候還提醒他們如何保命。

  「多謝。」柳嬤嬤和丈夫交換眼色,她揚聲道:「我們把小孩丟進河裡吧。」

  柳管事也拉高嗓子回道:「好。」

  兩人很有默契地往河邊走去,正準備把孩子放進去時,背後一個衝擊力道,兩人跟著摔進河裡。

  河水湍急,兩大兩小轉眼就被沖往下游,推人的壯漢互望一眼,怕被人看見,急忙轉身往回走。

  柳管事會泅水,他用力拉開蓆子,讓阿璃攀住自己的脖子,柳嬤嬤不會洇水,轉眼就被水吞沒,她直覺反應緊抱住水水,水水無法動彈,跟著被拉進河裡。

  柳管事說:「你先上岸。」他使勁吃奶力氣,把阿璃往岸邊推。

  阿璃手腳並用,用力划到岸上。

  顧不得喘息,見柳管事潛進河裡救人,他看看四周,找到一根成人臂膀粗的枯樹榦,他又推又拉,把半截樹榦推進河裡。

  柳管事在水裡上下幾回,好不容易才找到腳被卡在石頭縫裡的柳嬤嬤。

  太幸運了,若不是那兩塊石頭,她們早不知被衝到哪裡。

  柳嬤嬤已經失去知覺,手緩緩鬆開,蓆子打開,水水從裡面飄出來。

  她緊閉雙眼,一動不動,是死了嗎?柳管事趕緊,一手撈起水水、一手扣住柳嬤嬤的脖子,用力滑動雙腳,把人往水面帶。

  大雨剛過,水流湍急,柳管事的體力幾乎透支。

  「快,拉住樹榦。」阿璃在岸邊大喊。

  柳管事先把柳嬤嬤攀掛在樹榦上,一手抱住水水、一手滑向岸邊,放好水水,再把樹榦順著水勢慢慢移到岸邊,救回妻子。

  阿璃想起觀姨說過的,把水水放平,雙掌施力,一下一下擠壓她的腹部,柳管事不明白阿璃為什麼這樣做,但看著他篤定的表情,也跟著對妻子這麼做。

  不久,水水噴吐出一口水,嗆咳幾下後慢慢清醒。

  柳管事看見水水醒來,心中一喜,這招這麼管用?他也跪起來,做得更使勁。

  水水張開眼睛,視線在阿璃臉上聚焦時,她想也不想撲到他身上,用力圈抱住他的脖子,哭得驚天動地。「哇……哥哥,我好怕……」

  阿璃是男子漢,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死裡逃生,他也忍不住後怕……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1:00:11

【第十五章】    因為承諾

  在魏旻帶回阿璃、水水和柳氏夫妻之後,不必追查,事實已經攤在眼前。

  賀關沒有對馬茹鈺做任何事,只不過將她的外宅沒收,帶走裡頭的人,並且將她看管得更嚴密。

  他見過程禎,把事情捅破,但他沒告訴程禎,馬家即將垮台的消息,只命人在暗中監視,並且耐心地等待他的反應。

  對於陸溱觀墜崖、生死不明,程禎非常傷心,還為此大醉一場,但面對馬茹君時,他戲做得十足,假裝完全不知情,日子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只不過痛到極致、忍到無法可忍,他會拿刀在自己腿上割劃。

  事情被報到賀關面前,他敢確定,程禎會是個成功的男人,一個對自己都可以殘忍的男人,怎麼能不成功?

  賀關沒有放棄尋找陸溱觀,他的人下了山崖,找到殘破的馬車,卻沒找到屍體。

  有人認為她被野獸拖走,但他不肯相信,依舊帶著人在山崖下日夜找尋。  

  「這是好消息,直到現在,主子他們還沒有遇到任何兇猛野獸,這代表姑娘被野獸吞食的可能性極低。」文二爺說。

  找不到人,他們只能自己製造好消息。

  「直到現在,水水還沒有夢見過姑娘,都說母女連心,何況水水和姑娘感情深厚,如果姑娘遭遇不幸,肯定會託夢給水水。」采茵說。

  水水抬起頭看看文二爺,再看看茵姨,她甜甜笑著說:「娘沒有碰到不幸,也沒有被野獸吃掉啊,娘現在忙得很。」

  所有人都以為姑娘不在,水水會哭鬧個不停,可是並沒有,她還是天天過得很快樂。阿璃對她的話沒有感到絲毫訝異,他剝好一顆葡萄,對她說:「啊——」

  水水張開嘴巴,讓哥哥把葡萄塞進去。超甜!她笑彎眉毛,湊近哥哥頰邊,用力親一下。

  采茵沒有被他們的親密閃花眼,連忙追問:「姑娘在忙什麼?」

  「忙著跟老爺爺學製毒啊。」她把核桃糕掰小,放進阿璃嘴裡。

  「誰告訴你的?」文二爺問。

  「外婆啊。」

  采茵皺眉,水水的外婆已經去世好多年了,這孩子是不是看見不該看的東西?「你外婆來了?」

  「不是外婆過來,是我去外婆家啦。」

  她喂阿璃喝一口甜甜的桂花釀,阿璃又喂她一顆葡萄。

  千萬不要誤以為阿璃是在討好水水,他只是在練習剝葡萄。

  為什麼要練習剝葡萄?因為水水外婆的書裡說,十指越靈活的人、越聰明。

  「你外婆家在哪裡?」采茵問。

  「二十一世紀,她外公也在那裡。」阿璃插話。

  水水揚眉一笑,對啊,外公、外婆都是醫生哦,他們的家小小的,但是超漂亮,地板好滑,燈好亮,椅子好軟,鏡子好清楚,對了對了,她最喜歡的是電視和冰箱,冰箱裡面的東西超好吃的,尤其是外婆說的垃圾食物。

  唉,二十一世紀連垃圾都這麼好吃,那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地方啊。

  「二十一世紀?那是什麼鬼?」

  「不是鬼啦,外婆說從現在開始數起,再過幾百年後就是二十一世紀。」

  她知道很難理解,所以外婆讓她不要跟別人說,會把人家的腦袋給弄亂掉,可是哥哥很聰明,腦袋不會亂,茵姨也不是別人,她是自己人。

  「所以……」

  「外婆說不必擔心,再過幾天。」她扳動手指頭努力算。「呃……十一月十一日,娘就會回來。」

  十一月十一日是京城智通法師講道的大日子。

  去年的十一月十一日,賀關把陸溱觀母女撿到馬車上,那天是她們翻轉命運的關鍵點。采茵見阿璃滿臉鎮定,悄聲問:「世子爺,水水說的是真的嗎?」

  「對啊。」阿璃半點都不懷疑,水水外婆的書裡寫得很清楚,電視冰箱洗衣機,那個二十一世紀,是個充滿想像力的地方。

  「十一月十一,姑娘真的會回來?」文二爺很難相信。

  阿璃信心滿滿,「拭目以待。」說著,他又往水水嘴裡塞葡萄。

  文二爺朝采茵勾勾手指,采茵向他靠近,他問:「現在的小孩都這麼奇怪嗎?」

  采茵聳聳肩,他們家小世子和水水,本來就不是普通小孩。

  那普通小孩長什麼模樣?就……就像李成功那樣啊!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賀關已經在山谷下待了兩個多月,該找的、能找的地方都已經翻遍,但沒有人敢建議主子放棄。

  他不會放棄的,就算再找一個月、再找一年,他都不會放棄。

  因為知道陸溱觀沒有死,她在某個地方等著自己,她那麼專心地等待,他怎麼能讓她失望?

  架起火,肉香瀰漫,他們打通一條路、通往外面,食物不虞匱乏,消息也不會中斷,有人猜測,也許再過不久,王爺就要在崖底蓋屋子了。

  深吸一口氣,肉香引不起賀關的食慾,他瘦得厲害、也黑得厲害,使得他的眼睛看起更凌厲,面容更嚴肅,沒有刮的鬍子像雜草,覆蓋住大半張臉。

  他的傷向來好得很快,但這次,兩個多月過去,竟還有些傷口尚未完全癒合,合身的衣服鬆垮垮地掛在身上,他像是在戰場上打過幾場艱險的惡仗一般。

  魏旻雙手橫胸站在他身後,兩個人都沒說話,但周遭的氛圍滿是哀愁苦澀。

  季方在主子爺跟前低聲彙報,「京城那邊已經開始動作,皇上處理掉幾個犯事嚴重的馬黨臣官,現在正在觀望馬氏反應,倘若他們想做困獸之鬥,皇上不打算手下留情,屆時馬氏只能連根拔除了。」

  季方揉揉鼻子,主子爺送過去的罪證還沒正式派上用場呢,那才是最致命的一擊,若馬相爺聰明些,知道皇上已是手下留情,懂得急流勇退,放棄多年經營,或許馬氏還能留下幾條根苗,若是不識好人心,反拿好人當軟柿子捏,到時肯定會扎了手。

  賀關明白皇兄仍然顧念母后,並不想馬家滅族,可若他們還想一搏,與某些對皇位仍抱持野心的人聯手,那麼等著看吧,皇兄雖然仁慈寬厚,卻也不是吃素的。

  「京城不少人在看風向,大家都認為只要皇后的位置不變,馬氏就不會倒。」

  賀關微微挑眉,這麼想就錯了,皇后的位置當然不會變動,皇兄只會奪其權,只會逼著她斷尾求生,讓她保全自己,不再顧慮馬家人。

  如果她是個聰明的,皇兄打算留著她,安慰母后,也安撫馬丞相,要是馬丞相乖乖接受安撫,任由皇兄削權,自然最好,若是……

  「程禎那邊?」程禎會怎樣對待馬茹君?一個對他已無利益的妻子,他會再娶一個平妻,或者想盡辦法贏回阿觀的心?

  「目前尚無動靜,但馬茹君幾次投帖想拜見馬側妃。」

  馬茹鈺已經被嚴加看管,馬茹君當然見不到人。

  而唐管事因為「東窗事發」被換掉,換上一個許管事,錢照收、看管依舊嚴密,恨得馬茹鈺牙癢癢。

  王府滴水不漏的防衛讓馬茹鈺擔心不已,她一直揣想著會不會是陸溱觀和兩個孩子之死,王爺懷疑到自己頭上。

  只是柳管事死了,馬茹君進不來,外面的消息都傳不進她耳裡,而砸大把銀子託人往京城的信,剛出府門就被送到文二爺手上,她還不曉得自己已經被徹底軟禁。

  「程禎還不知道京城的消息?」賀關問。

  「怕是沒那麼快。」雖然程禎耐力十足,但為了姑娘和水水的事,他對馬茹君的耐心已經到了頂。

  「把消息透給他。」

  「是。」

  「防疫如何?」

  「姑娘的方法奏效,雖時有疫情傳出,可是都在一剛開始就被壓下,王爺的摺子已經送往京城,對陸姑娘的賞賜應該很快就會下來。」

  所以他們沒有白忙?皇兄知道此事是阿觀做的,會怎麼獎賞?會很優厚吧,她是陸嬸嬸的女兒啊。

  他抬起頭看著天邊彎月,阿觀到底在哪裡?

  侍衛端來一盤肉,烤得金黃誘人,如果阿觀在……他承諾過的,要親手為她烤一頭乳豬,等她回來就立刻烤吧。 

  揮揮手,讓人端下去,他沒有胃口。

  魏旻和季方互看一眼,魏旻接過盤子,再次放到賀關面前。「吃飽,有力。」

  賀關理解他的意思,點點頭、接過盤子,他把肉塞進嘴裡。

  沒有精神怎麼找人,他已經做好打算,無論如何,定要找到阿觀。

  季方看看主子爺、再看看魏旻,算了,他們之間的默契誰也無法取代,退一步海闊天空,他不嫉妒計較了。

  就在賀關塞進第二口肉時,有個侍衛滿臉興奮地衝了過來,嗓音帶著一絲興奮過度的顫抖,他立下大功了!

  「爺,屬下找到一堵石牆。」

  石牆?密室?

  「帶路!」賀關立刻丟下盤子,快步跟著侍衛走去。

*             *             *

  支著下巴,陸溱觀坐在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身邊,他正在調製催意丸。

  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夕葉菊花蕊上的花粉刮進一碗紫色的水中,她看得手癢,幾次想要動手,可惜不成……

  「製毒的最高境界是無色無香無味,讓人中了毒仍一無所知,如果做不到,就得讓毒具備吸引力。」

  他是莫老怪,教過高樂水醫術,也教過陸溱觀製毒技巧。看起來像三十幾歲的成年男人,可他真正的年紀……早已不可數。

  照理說,這樣的長相怎麼也當不起一聲「老怪」稱號,之所以有這樣的稱謂,是因為他很少以真面目示人。截至目前為止,見過他真實面孔的人,聽說不超過五個。

  陸溱觀小時候問過他,「師公,易容很浪費時間,為什麼你每次都要易容?」

  每次易容出門後,他得耗大把功夫把那層面具給處理掉,她親眼看見的,得搞上大半個時辰呢。

  莫老怪回道:「生命這麼漫長,時間不用來浪費,用來做啥?」

  娘說師公將近兩百歲了,還說老而不死是為賊。

  於是幼小的陸溱觀又有疑問了,「師公是賊嗎?」

  莫老怪莫測高深地道:「我不是賊,是能做時空旅行的外星人。」

  她不懂何謂時空旅行,也不了解外星人是什麼東西,但她知道師公會好多事,多到……哦、對了,師公是百科全書。

  「毒這種東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怎麼會有吸引力?」陸溱觀問。

  「聽過五石散嗎?聽過安非他命嗎?有不少人深深陷入它的魅力而無法自拔。」

  她沒聽過安非他命,但她知道五石散的威力,有帝王染上,寧可放棄江山也不肯放棄五石散。

  「所以催意丸是會讓人沉迷的毒物?」陸溱觀又問。

  師公說,催意丸能用來控制別人的意志,若師公沒胡扯,那麼皇上一定要下令禁這個毒,否則藥丸吞下,誰都能叫皇上讓位給自己,天下豈不是大亂。

  「嗯嗯。」

  莫老怪把加了花粉的液體端到陸溱觀跟前,她輕輕一嗅,驚訝不已。

  剛剛那碗液體帶著淡淡的草腥味,可花粉加入後,居然帶出一股甜香,比桂花香更濃郁幾分。

  「製成藥丸,可充當糖果,製成藥散,加入茶、酒、果釀會讓人食慾大開,越吃越喜歡、越吃越上癮,到最後不想控制對方、不給吃,受害者還會不高興。」

  「這很像……娘那個時代的3C產品?」

  他微微一笑,把一本黃皮冊子放到她身前的桌面上。「回去後好好研究,不求你把本門學問發揚光大,但求別斷根,十年後,尋個天資不差的,把這門學問傳下去吧。」

  「是,師公。」

  說完,她看他、他看她,兩人都沒有下一步動作。

  莫老怪皺起眉心問:「看什麼?還不回去?」

  陸溱觀轉頭看看躺在床上的自己,她睡得很熟,跟娘說的《睡美人》故事一樣,她不知道自己要睡多久,或許要睡上一百年,才能得到英雄拯救。

  她嘟著唇回道:「不是我不回去,是回不去啊!」她試過了。

  「胡說,是你自己不想回去。」

  「哪有哪有,師公怎能冤枉我。」

  他冷著聲音問:「冤枉?」

  她的師公長得很好看,比程禎好看、比賀關好看,比她見過的每個男人都好看,但生氣的時候,那張好看到讓人迷戀的臉,會教人心生寒意。

  於是與師公對視的陸溱觀,慢慢垂下眼皮,彎下脖子,垮下肩膀……

  對啦,她捨不得回去。

  因為現在的她可以飄進二十一世紀,可以見到爹娘,參與他們的生活。

  雖然不能抱抱他們、賴進他們懷裡,但能夠跟他們說話,享受久違的親情。

  她的爹娘在二十一世紀當醫師,穿著白袍的他們散發著一股聖潔威嚴,他們在那個陌生的年代,幸福地生活著。

  娘原本就是二十一世紀的人類,車禍昏迷、穿越一遭。

  她分不清夢中的人是真是幻,直到主治醫師站在病床前,握住她的手問:「樂水,你還記得我嗎?」

  方如雷擊般,事事清明。

  為愛情,為娘要的專一,爹在奈何橋下捨棄孟婆湯,僅守孤獨,走過一世又一世,不斷尋找前世妻子,他當過七世大夫,終於在手術台上,再遇故人。

  他對娘說:這輩子沒有賀鎮,我想當你唯一的男人。

  爹心頭這口醋,喝了整整七輩子。

  於是他們結婚,他們幸福,他們都是醫師,他們婦唱夫隨。

  爹抱歉地對她說:「你娘拒絕賀關向皇上要求賜婚,因為我們的女兒絕不和人共用丈夫。沒想到我精心挑選的男人,不過爾爾。」

  娘說:「沒關係,下一個男人會更好。」

  陸溱觀問:「如果沒有更好,怎麼辦?」

  娘心疼地看著她。「一個程禎就把你嚇壞了嗎?傻女兒,人生本是一連串犯錯的過程,沒有犯錯的人生很無聊。娘很高興你曾經在婚姻裡摔跤。」

  「為什麼高興?那一跤摔得我很痛、很咬牙。」

  「便是因為知道痛,往後才會更謹慎小心。年輕的時候常摔跤,年長後就會曉得怎樣避免,怎樣能用最快的速度站穩。痛是一種教會你如何避開危險、順利成長的經驗,疼痛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因為曾經痛過,便讓你裹足不前。你在程禎身上失敗,不代表也會在其他男人身上失敗,如果為了過去的痛苦、放棄眼前的幸福,那麼你得到的,將是一個失敗人生。」

  陸溱觀那天太激動,看見變成泥人的賀關,便許下承諾,但心裡多少還是慌的,嘗過挫折的她,再次嘗試需要大把勇氣,而她的娘,親手把勇氣送給她。

  師公沒胡扯,她是真的捨不得回去,因為回去後,就再也見不到爹娘。

  她當然擔心水水、阿璃和賀關,可娘已經幫她託話給水水,她想,他們會耐心等待她回去。

  莫老怪見她遲遲沒有回應,又問:「知道錯了?」

  她點頭,乖乖認錯。

  莫老怪莞爾。「知道錯就回去吧,那人找來了。」

  那人?誰?她滿頭霧水。

  師公沒有回答她,只是手指往她額間輕輕一點,溫暖的感覺瞬間從眉心開始擴散,軟軟的,她像棉花似的飄了起來……  

*             *             *

  賀關等人花了一點時間,才在石壁右上方找到開關。

  開關是行列各三,共九個格子,每個格子裡面寫著一個數字,沒有人知道要按下什麼數字,大家七嘴八舌各出主意。

  賀關福至心靈,念頭微動,他按下陸溱觀的生日,石壁居然打開了。

  石壁後頭是一條地道,很黑、很長,看不到盡頭。

  「拿火把過來。」

  命令下達,魏旻迅速拿來火把,搶在賀關前面準備進入地道,賀關攔下他,伸手要火把,魏旻不願,賀關瞪他一眼,他只好臭著臉將火把交出去。

  賀關領頭,魏旻、季方、府衛隨後,一行人進入地道,只留下五人看守營地。

  地很平、有點濕滑,是用打磨得光亮的白玉石鋪成,每隔三步就有一層階梯,隨著階梯,他們越爬越高,但沒有人知道盡頭在哪裡。

  然而賀關像吞下了定心丸,半點不焦急,直覺告訴他,地道盡頭有他想要的東西。

  一行人走了將近半個時辰,又看到一堵石牆。

  有過之前的經驗,賀關很快在左上角找到同樣的機關,只不過這次的機關不同,是一組高高低低拆解式的木栓,必須依著一定的順序才能打開。

  看到這麼複雜的東西,季方搖頭,猶豫著要不要回去把文二爺叫來。

  但賀關卻胸有成竹上前,按著順序、一一解開。

  季方、魏旻崇拜地看著主子爺。

  賀關微哂,接受他們的崇拜,但他可不會告訴他們,陸嬸嬸曾經給他玩過類似的東西。在最後一根木栓解開後,石牆緩緩打開。

  所有人吃驚得闔不上嘴。外頭不是夜晚嗎?他們不過走了不到一個時辰,怎麼裡面成了大白天?而且誰想得到,山壁裡竟是別有洞天?

  竹籬茅舍,種滿藥草的院子,紫色牽牛花爬滿籬笆,濃濃的藥香從屋子裡飄散出來。直覺帶領著賀關往前,五間屋子,他想也不想,推開最左邊那扇木門。

  屋子裡有一張大床,床上躺著一個女子,她平靜的臉龐帶著淡淡的微笑,像是正作著一場好夢。

  靠窗邊有一張桌子,三十幾歲的男子手腕懸空,提著筆在練字,他的表情安詳、態度自若,空氣中飄著微香,分辨不出是什麼味道,只覺得香氣入腦,所有焦慮煩躁盡皆消彌。

  賀關走到床邊,他應該驚喜的,但是他很冷靜,一切就好像理所當然,他會在這張床上看見陸溱觀,就像晚上睡在床上,清晨就該在床上醒來的那種理所當然。

  坐在床沿,嚴肅的賀關笑得春光燦爛,喜悅洋溢,他摸摸她的頭髮,摸摸她緊閉的雙眼、鼻樑、紅唇……然後輕輕地扶起她的身子,把她擁入懷裡。

  正在習字的男子始終沒有轉過頭,他和賀關一樣理所當然。

  季方、魏旻沒進屋,他們就站在房門口,難以理解地看著難解的這一幕——主子爺怪、男子更怪。

  但怪不怪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找到了!他們的主子爺可以不必再失魂落魄,而他們可以回到舒舒服服的王府,光是這點就足以令人欣慰。

  就這樣,悄悄地經過一刻鐘,男人終於放下筆,走到床邊,與賀關對視。

  「你,抱著我的女人。」他說。

  賀關沒有憤怒,口氣平靜地回道:「阿觀是我的。」

  從她三歲時就是,曾經他的退讓令她吃足苦頭,他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即使與自己面對面的這個男人比他好看、比他高雅、比他斯文。

  但是賀關自信,天底下再沒有男人可以像他這般愛她。

  「憑什麼?」

  賀關想不出可以用什麼做為憑證,不過他篤定地道:「憑我愛她。」

  「這種話太空洞。」

  他搖頭,親吻她的額頭。「不空洞,是一輩子的承諾。」

  而他給她的承諾,歷久彌新,有效日期是千百年。

  「她配不上你。」王爺和小民婦,論婚嫁條件,陸溱觀排在最末等。

  「天底下只有她配得上我。」唯有他愛的女人,才有權利談匹配。

  「她禁不起再一次波瀾。」

  「有我,她的人生將風平浪靜。」波濤他來受,猛浪他來抗,她只需要站在他身後,受他護佑。

  莫老怪望著他,嘴角凝出一朵笑花,問:「你可知道我是誰?」

  賀關回道:「不知道,但肯定是對阿觀很重要的人。」

  若不重要,不會擔心她、在乎她,不會追著他要求承諾。

  莫老怪揚揚眉,這小子好眼色。

  他靠近陸溱觀,伸手,又一個彈指落在她額頭,低聲道:「還不醒?真想睡到千秋萬代?」

  這時,陸溱觀的魂魄與身體終於融合,她緩緩張開眼睛,看見賀關的瞬間,她笑了。

  「我想你。」她說。

  「我愛你。」他說。

  看著兩個眼裡容不下別人的男女、莫老怪笑了,走到門口,對季方、魏旻說:「三月初六是好日子,宜婚嫁。」

  十一月十一,陸溱觀回家了。

  十一月十一,皇上出重手,逼馬老太爺上奏請辭。

  十二月六日,馬氏聯合魯王舉兵逼宮,功敗垂成。

  十二月十九,馬氏一族女子及十六歲以下的男子流放邊關,十六歲以上男子斬首示眾。賀關原本打算保全馬茹鈺,待事情結束給她一張和離書,再暗助她另尋一門好親事——如果她安份待在王府當馬側妃的話。

  可惜她對陸溱觀、阿璃和水水出手。

  於是搶在馬家逼宮之前,賀關給了馬茹鈺一紙和離書,再遣千人府衛,浩浩蕩蕩將她送返京城,回到娘家,再次成為馬家人,之後名字自然會在流放名單內。

  送馬茹鈺回京的千人軍隊,都是以一敵十的菁英,賀關正愁找不到藉口帶他們進京,馬茹鈺給了他充份理由。

  賀關也混在府衛當中,在逼宮那日扮演重要角色。

  程禎是個有腦子、有眼色,也有野心的,見賀關這麼做,便也把證據晾到馬茹君跟前,再以無出為由,讓她選擇接下休書,或屈居妾位,馬茹君選擇後者。

  一年後程禎娶二品大員的女兒為妻,之後又迎三個姨娘入門,生下三子四女,只不過孩子們資質平平、長相普普,連水水的五成都比不上,程家的輝煌到程禎為止,此為後話。

  這個新年,阿璃沒回京,賀關隨府衛進京後,便留下來陪皇太后過年,直到正月二十,才日夜兼程趕回蜀州。

  回到櫂都的第一件事,是宣告聖旨,平亂之功賀關未領賞賜,只讓皇上連同防疫之功重賞陸溱觀。

  皇上允了,封陸溱觀為樂平郡主,還親書匾額「耑樂堂」三字。

  賀關從京城帶回幾名太醫,有他們坐鎮,再加上皇上親寫的匾額,耑樂堂病患絡繹不絕。

  再過幾天,蜀王求娶耑樂堂陸大夫的消息傳出,百姓議論紛紛。

  阿璃不贊成這門婚事,非常、非常不贊成,但他人小言微,不管說幾次,父親都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這讓他忿忿不平。

  如果還待在陸家,他大可以直接找上觀姨,向她表達自己的不滿與反對,觀姨比起父親講道理得多,可惜他們回王府了,為阻止他吵鬧,父親竟命人看管,將他軟禁起來。

  終於,在成親前十天,阿璃想起觀姨教他的說服、談判。

  他對看管自己的府衛道:「去告訴王爺,如果不想婚禮那天鬧得雞犬不寧,最好和我談談。」

  這話威脅力十足,府衛忙不迭稟告王爺。

  王府上上下下都曉得王爺有多在乎這場婚禮,幾乎是用盡洪荒之力來籌備,為此,王爺還給文二爺撂狠話呢。

  那天文二爺一出書房立刻召集滿府上下,威脅加利誘,讓大家不能出半點差錯,務必讓新王妃滿意。

  新王妃心善,喜歡和和氣氣,不願與人結仇,為著新王妃的心性,文二爺還親自登門,邀請濟世堂的黃東家和知府程大人來參加婚禮。

  黃東家心裡雖然不是滋味,但為著未來的合作,權衡利弊後,還是滿口應下,還送來一份大禮。

  至於程禎……那可是新王妃的前任夫君吶,何況文二爺上門,要走人家妻子就算了,連人家女兒也要一併帶走,換了誰,這奪妻搶女之恨可說是不共戴天了,不喊打喊殺已是客氣,還要人家登門道喜,豈不是強人所難?

  沒人曉得文二爺是怎麼辦到的,但程禎確實歡歡喜喜地點了頭,難怪王爺離不開文二爺,他不是股肱大臣,誰是?

  連這種事都顧慮到了,足見王爺對這場婚事的慎重,他們怎能冒著窩裡反的可能性,讓小世子為亂?自然是要儘快往上呈報。

  不多久,喜氣洋洋的老子出現在怒氣高張的兒子面前。

  賀關慢條斯理地坐下,為自己倒一杯茶水,道:「想談什麼?」

  看!他那個態度,十足的勝利者對失敗者,誰看見都想刻薄幾聲的,不過阿璃忍住了,今天他必須寬和敦厚,必須動之以情,說之以理。

  在深吸了無數口氣後,阿璃態度平和地說道:「你不必非要和觀姨成親,我們可以像以前那樣住在一起,無名有實也沒關係。」

  反正他們都各自成過親,沒有人會去追究他們的貞節問題。

  「不要。」

  「有差嗎?不過就是場婚禮。」都一樣過日子啊。

  「我要溱觀當我的妻子,我要走到哪裡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牽著她,我要她幫我生下孩子,我要和她堂堂正正過一輩子。」

  他一輩子行事磊落光明,不會在婚事上晦暗,何況他怎捨得陸溱觀委屈?她為自己受的苦難已經夠多了,他擔心下半輩子太短,不足以彌補,怎能再讓她增添委屈。

  阿璃瞠目結舌,他爹居然為了觀姨一口氣說這麼多話?所以他意志堅定、不轉圜?

  「父親是蜀州的王,要怎麼堂堂正正就怎麼堂堂正正,根本不必避諱別人的眼光。」

  「溱觀會介意。」

  「可是成親的話,很麻煩。」

  「不麻煩。」他反駁。

  「皇伯父和皇祖母肯定不樂見你迎娶觀姨,雖然我覺得觀姨的條件比馬氏好上千百倍,但世俗人的眼光……眾口爍金聽過嗎?三人成虎聽過嗎?你們要是成親,觀姨肯定會被傳成狐媚子,觀姨還想行醫濟世,你不能破壞她的名聲。」

  阿璃長篇大論,目的只有一個,不讓他們成親。

  賀關微哂,他這是在維護阿觀?非常好,硬硬的眉毛略見幾分柔軟,不過……「你多慮了。」

  皇兄知道自己想娶高樂水的女兒,高興得眼眶泛紅,他慶幸弟弟能夠心想事成。

  至於母后,她的記憶力越來越差,這次返京,他發現她連馬皇后都認不出來。

  這種狀況對別人而言是辛苦,但對辛苦一輩子的母后而言是好事,有人細心照料,現在的她無憂無慮,活得像個孩子,成天和宮嬪們說笑玩樂,臉上笑紋成形,就算把阿觀帶到母后面前,他也不擔心。

  至於世俗人的眼光,只要他對阿觀夠寵夠疼夠愛,那些人只會從嫉妒轉為羨慕,然後討好巴結,這就是人的天性,逢高踩低。

  所以阿璃的話,不足為慮。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阿璃警告道。

  「我有能耐,驅慮阻憂。」賀關信心滿滿。

  見兒子不開口了,談話結束,他站起身準備離開,聘禮還沒準備好呢。

  皇后娘娘的聘禮是一百二十八抬,但他非要湊上兩倍,而且是實打實的兩百五十六抬,聘禮抬進陸家大門,他要讓所有百姓看看,他對陸溱觀有多偏寵。

  他的幾百間鋪子、土地、房產全送出去,庫房裡、過去打仗的戰利品也扛上。

  文二爺見狀,嘆道??娶個王妃,王爺一文不名了。

  他懂什麼,有陸溱觀,他便擁有全世界。

  眼見父親抬腳就要走,阿璃被逼急了,一張小臉漲得通紅,他搶身上前,一把拉住父親的衣袖,近乎哀求道:「你不能娶觀姨啦!」

  「為什麼?」

  他用力說:「我不想和水水變成親兄妹。」

  「為什麼?」

  「因為承諾。」

  「什麼承諾?」

  「我要娶水水,我承諾她的。」他抬頭與父親對上視線,眼光異常堅定。

  阿璃以為父親又要發怒,又要大喊「來人,把世子關起來」,可是……沒有?

  賀關定定地看著兒子,嘴角慢慢往上揚,這小傢伙,還以為所有人都看不見他的小心思嗎?

  父親在笑?阿璃眼睛越瞪越圓,這笑……是不懷好意?

  「你……」阿璃欲言又止。

  賀關很想再多逗逗兒子,但現在太忙,沒時間也沒心情,他說:「即使溱觀嫁給我,你和水水也不是兄妹。」

  「怎麼可能不是?」

  「她姓程,是程家女兒,你姓賀,是王府世子。」

  「你要把水水還給程禎?」阿璃聲音拔高。

  「對。」

  「不可以,我要和水水在一起,一起讀書、一起長大。」程禎的後院亂七八糟,水水回去一定會被欺負。

  賀關挑眉,兒子再聰慧,嘴巴再伶俐,也不過是個八歲小兒,哪裡鬥得過他這個老頭子?

  那天文二爺上程家大門,表面上是邀程禎參加婚禮,可實際上辦的就是這件事。

  程禎是個有雄心壯志、有大野心的男人,馬氏倒了,他缺了一雙強而有力的大腿可抱,這會兒他親自把大腿給送上門,他能不巴結討好?

  再說了,若能與王府結親,這種事換到旁人身上,半夜都會笑醒,更別說是對蜀王懷抱強烈希冀的程禎。

  他對陸溱觀當然有感情,他當然也希望一家團圓,只不過在前途榮景面前,他習慣把親情擺在一邊。

  斜眼看兒子,他眉開眼笑地說:「一年後,你若不能在魏旻手下過上十招,就把水水送回程家。」

  意思是這一年……

  阿璃深吸氣,他可以的,師父說虎父無犬子,雖然他先天底子不好,但根骨奇佳,他一定能行。

  他也斜眼回看父親,驕傲的兩道眉毛往上勾,問:「只要十招?」

  「必須要十招。」賀關失笑,他以為魏旻的十招很好過?

  然後兩父子你看我、我看你,漸漸浮上一臉狐狸笑。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1:00:24

【尾聲】   青出於藍啊

  三月初六,蜀王迎娶王妃,這是蜀州一大盛事,月前王爺下聘,那陣仗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兩百多抬的聘禮啊,看得人目不暇給。

  知道王爺迎娶的是誰嗎?是前一陣子皇上親封的樂平郡主。

  說起這位樂平郡主,蜀州百姓都該感激她,因為有她,年年秋汛後會發生的瘟疫竟然沒有擴大,染病的百姓也因為及早預防而救回性命,她簡直就是活菩薩,有這樣的人當王妃,是百姓之福啊!

  這天吉時剛到,王爺就上門迎親,他坐在高大的馬背上,意氣風發的模樣,看得百姓打心底歡喜。

  他們王爺旁的都好,就是老愛繃著臉,可自從與王妃定下親事後,眉目間時時飽含笑意,所以嘛,男人身邊就該有個媳婦兒,瞧,有媳婦之後,王爺整個人都變得不同。

  大紅花轎後面是嫁妝,王爺的聘禮加上陸溱觀的身家,足足有三百多抬。

  現在的陸溱觀已經不是一年前的窮光蛋,與濟世堂合作的藥丸生意、皇上的賞賜,就算沒有賀關送上門的聘禮,她的嫁妝也不遜於貴女出嫁。

  因此送嫁隊伍大排長龍,新娘已經進了王府大門口,還有嫁妝尚未抬出門。

  王府決定席開百桌,除第一天宴請收到帖子的親朋好友、文武官員之外,接下來三天的流水席,凡蜀州百姓都可來沾沾喜氣。

  蜀州原本是再貧困不過的地方,若非王爺建新都城、獎勵農商,百姓哪有如今的好日子,所以誰不爭著、搶著來湊熱鬧。

  原本對王爺把家當全拿去下聘一事,文二爺頗有微詞,可這些天他收禮收到手軟,那些個微詞老早拋到九霄雲外。

  就在賀關拉起紅綢,領著陸溱觀要過火爐時,王府大門外,一頂大轎、前後幾十個人護衛著,也來到王府。

  站在門口迎賓的文二爺,一下認出皇上身邊的劉公公,老心肝一顫,急急在季方耳邊說上幾句,季方立即飛也似的進門稟報。

  文二爺迎上前,在轎簾打開的瞬間,他的一顆心提得老高,還以為皇上頂多派個妃子來參加婚禮,沒想到皇上竟然親自微服出巡,嚇得他一雙眼睛頻頻往大門口瞄,盼著王爺快些出來。

  但王爺沒到,世子爺倒是拉著水水搶先一步到了,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孩雙雙站在皇上跟前,滿臉的笑,笑得皇上心花怒放。

  「問皇伯父安,我們快進去吧,父王看見皇伯父,心裡不知道要多高興呢,皇伯父難得來,能不能多住上幾日?阿璃帶你到處看看。」阿璃拉起賀鎮的手,表現得無比親熱。

  賀鎮訝異,這小子和阿關一樣,都是臉上結冰的傢伙,還聽說他的嘴巴刻薄,壞到連阿關都招架不住,怎麼突然嘴巴這麼甜?

  不過看著原本病懨懨的小子臉色紅潤,身子壯碩不少,賀鎮自然打心底高興,不說防疫之功,光是治好阿璃,陸溱觀就對皇家大功。

  「你要帶皇伯父去哪兒?」

  事出反常必有妖,文二爺的老心肝猛抽好幾下,心底吶喊,王爺啊、主子爺啊,你怎麼不快點出來?

  「去動物園好嗎?那裡再好玩不過,哥哥釣魚很厲害哦,讓哥哥釣魚給你吃。」水水的聲音軟糯,甜甜憨憨的,聽得人心暖。

  順著聲音,皇上的視線落在水水身上,剎那間怔住。

  時空彷佛回到幼時,水水和高樂水稚嫩的臉龐相重疊,那雙圓滾滾的靈活大眼滿含笑意,沖著他說:想吃糖嗎?我爹爹做的糖很厲害哦,要不要嚐一口?

  那時,高樂水老說他的眉眼間帶著苦澀。

  賀鎮回神,彎下腰,摸摸水水的頭,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水水,就是每天要喝的水,娘說喝水幫助新陳代謝、有益健康。」

  我叫高樂水,智者樂山、仁者樂水的水,多喝水能幫助新陳代謝、有益健康。

  是高樂水的外孫女,長得真像,她和她外祖母一樣漂亮。

  皇上看著水水的目光不同一般,阿璃發現了,他不知道理由,但確定這是好事,這下可好,不枉費他的悉心巴結,在皇伯父離開蜀州之前,他肯定能求得一道賜婚聖旨。

  倒不是他不信任父親,而是他喜歡雙重保證。  

  文二爺恍然大悟,世子爺這是讓皇上對水水留下好印象,那麼多年以後的事,現在就開始籌謀,天哪……這孩子將來肯定青出於藍。

  「好名字。」皇上笑道。

  「是我娘取的。」

  「你娘很好。」

  「嗯。」水水用力點頭,對於這一點,她從來沒有懷疑過。

  文二爺屈身上前,道:「時辰快到,皇上要不要進去觀禮?」

  一句皇上,旁邊的人聽見了,連忙一個傳一個,眨眼功夫,所有人都曉得皇上親臨,賀關還沒迎到門口,賓客已經擠到門前跪成一片。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樣一喊,連在王府裡頭的賓客也知道皇上駕臨。

  這裡可不是京城啊,皇上竟然不遠千里、親自道賀,這是多麼大的榮耀!

  賀關掩不住喜悅,皇兄此舉不僅僅是肯定自己,更是抬舉陸溱觀,日後哪還會有人拿她再嫁的身分說嘴,所有人看見她,只有尊著、敬著的份。

  他娶陸溱觀不是要給她委屈受的,而是要護她愛她一生一世的,皇兄的到來,紮紮實實地助了自己一臂之力。

  衝上前,賀關按捺不住滿心歡喜,像孩子似的一把抱住皇兄。

  賀鎮一怔,他們很久不曾這樣親近。

  勾起笑意,瞇了眼睛,他拍拍阿關的背,笑道:「還撒嬌啊?越活越回去了。」

  賀關臉微紅,鬆開手,但仍掩不住激動地道:「進去看看你弟媳。」

  「好。」賀鎮牽起水水,對她說:「走,看新娘子去。」

  水水點頭笑道:「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子哦。」

  「嗯,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子。」賀鎮附和她的話,一如當年,附和高樂水的話。

*             *             *

  在大紅喜燭的照映下,陸溱觀的五官顯得份外柔和,她輕輕靠在賀關肩膀上,心定……

  其實她真的沒想過會再婚,沒想過會再遇見一個心疼自己的男人,命運待她很好,好到讓她覺得自己必須變得更好,才有資格享受這樣一份美好。

  「糖果哥哥。」

  「嗯。」

  「我會努力當你的好妻子。」

  「嗯。」她不努力,也會是他的好妻子。

  「其實我沒有忘記你。」她只是不知道她的糖果哥哥是蜀王爺。

  「我知道。」她還記得他的承諾,記得他的糖果,記得他們小時候的若干事情。

  「那年你走了,娘告訴我,在無垠的時間荒野裡,不早也不晚,恰恰就遇上了,在漫漫人海中,不偏也不倚,恰恰就遇上了,這就是緣分。緣分未到,雖歷經千劫也無法相遇,緣分到了,便是天涯海角也能走在一起。緣分在,我們遇上彼此,緣分離開,再多的思念只是痛苦。

  「你說過的,不要讓痛苦為難自己,那是傻瓜的行徑,所以掉很多眼淚後,我吃了很多糖,試著把你封存,試著不再想起,不讓痛苦為難自己。」

  賀關失笑,原來竟是自己害了自己。

  「後來程禎來了,他也給我糖,也逗我笑,我沒有喊他糖果哥哥,可是我把他當成你的替身,我試著依賴他,像依賴你那樣,這樣一個替身,讓我覺得很安全。」

  原來程禎只是他的替身?這是他今天收到最好的禮物。

  賀關很高興,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像小時候那樣,她的耳朵貼在他胸膛,像小時候那樣,她環住他的腰,也像小時候那樣。

  「爹娘過世,我頓時失去依恃,程禎卻跑到我面前,告訴我:「放心,有我給你依靠。』我有說不出的感激,當時我對自己立下誓言,要把他當成真正的糖果哥哥,敬他愛他,盡最大的努力當程家的好媳婦,可是沒想到……」

  聽見她的嘆息,賀關親親她的額頭,說:「別想,都過去了。」

  她在他懷裡點點頭,說:「對,都過去了,我的糖果哥哥回來了,我再不需要替身。」雙手環住他的脖子,她主動吻上他的唇。

  他的唇甜甜的、帶著酒香……她輕輕輾轉,糖果重新回到她的唇間,她相信自己的未來將會去澀留甜,只餘幸福、不見哀愁……

  賀關喜歡她的吻,低下頭、加重了力道,手一揮,紅色的喜簾垂下,帶起一室旖旎…… 

【全書完】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8-10-25 01:00:45

後記 寫稿總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千尋】

  對於這個故事,有一個小小八卦想告訴大家。

  其實,原本這個故事的男女主角是阿璃和水水——

  一對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阿璃彆扭,水水迷糊。

  迷糊的她什麼都不懂,只懂得喜歡阿璃,沒有道理、沒有原因、沒有條件的喜歡,就算永遠拿著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也甘之如飴。

  而彆扭的阿璃對她只會挑剔、挑剔再挑剔,他對她不耐煩、覺得她很笨、看到她就忍不住想要酸上幾分,可卻從不在意這樣一個又蠢又笨的跟屁蟲總是跟在自己身邊。

  他不自覺地護她、疼她、寵她,卻總是口是心非,替自己所有行動找出藉口。

  後來兩人終於長大,但父母親的結合讓他們成為名正言順的兄妹,這樣的身分,註定了他們的愛情必須在閃躲中哀愁並且快樂著。

  好啦,原本這會是一本青梅竹馬甜寵文,但是和小編討論過後,她覺得他們的爸媽更吸睛。

  於是這對可憐小兒女,他們的出場戲份被爹娘佔據,他們只能乖乖地盡孝道,把主角位置讓出來,安分地當個小配角。

  剛開稿時,確實有些辛苦,因為在我腦海中兜兜轉轉的,不是爹娘而是小兒女。

  幸好作者有嚴重的心性不定問題,在落筆之後,慢慢地、慢慢地愛上他們爹娘,慢慢為兩人的愛情而感動。

  我變了?對啊,經常呢。(我從不否認自己的善變。)

  經常地,筆下人物加上一點點心血來潮的元素,就會發生天翻地覆、化學式變化,有時變得面目全非,和我起初的想像完全不同,有時變得甜蜜溫柔,有時變得揪心激越,忘記順從故事原始軌跡進行,自行銳變成他們想要的樣子。

  有時候我懷疑……造成改變的,是我的思緒,還是角色的靈魂。

  這讓我想起冰箱裡的蝶豆花,嚐過嗎?聽說有很高的花青素。

  把蝶豆花泡進水裡,除鮮艷的紫色之外,什麼味道都沒有,你可以放入一點糖,它就變成糖水,加一點蜂蜜,它就成為紫色蜂蜜水,加入檸檬汁的話,不僅僅添入酸味,連顏色也會跟著改變。

  我想,也許每個小說的人物都是蝶豆花,等著作者為他們添色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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