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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雨晴-【掠妻 上】《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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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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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雨晴-【掠妻 上】《全文完》
《
掠妻 上
》作者:樓雨晴
天底下,有誰是真的重要到取代不了?
古之禁忌,天無雙日,家有雙生子,必是災難開端??
呵,說得沒錯,雙生兄弟真如家族不能言說的詛咒,
兄長受盡家人寵愛敬重,而他,卻成了魔,不是好人,
尤其當他遇上了傾盡一切心力也要得到的女人──
她生得極美,芙顏似雪,只可惜冷若冰霜、沈默寡言,
以及,她心裡眼中只有貴為慕容家主的兄長,無他;
為了換她一個回眸,真真切切看著自己一次,
他賭上性命、背叛親情,只願真的走火入魔了,
便能偷得她的人、她的心,?那魂縈夢牽的幸福;
他明白,手上的幸福是竊來的,遲早要還回去,
可他不怕死,只怕她冰冷的眸中再也無情,
怕自己用盡心機,也取代不了另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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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4:00
楔子
痛!
無邊無際的痛,如浪潮般襲來,一波蓋過一波,占領他全部的知覺。
昏昏醒醒數回,難辨人事,卻始終知曉,有個人在身邊為他擦身侍藥、殷勤照拂,無微不至。
大夫來了又去、去了又回,無法判斷究竟過了幾個日夜,真正回覆清楚的意識,是在掌燈時分。
望向桌上搖曳的燭火,一室悄寂無人。
她——呢?
那個寸步不離、悉心關照的女子,去哪兒了?
心,無由地慌,正欲起身探詢,不料牽動了傷處,毫不留情的痛楚涌來,鑽心刺骨,疼得他冷汗直冒,又虛軟不濟地跌回軟榻。
同時,房門開啟,一陣藥味伴隨著依眷多日、早已極為熟悉的女子馨香隨風飄來。
是她。
他安心了,不再掙扎。
「家主,您傷得極重,請勿妄動。」
女子將藥品擱在榻邊。方才一番折騰,扯動左胸的傷處,沁了血,她動作流暢地換掉傷布,重新止血上藥,多日來已做得嫻熟俐落。
他一瞬也不瞬地瞧著她,多日來,始終在夢境中追逐著那道略帶清冷的音律,如今方才真正對上眼,瞧清她面容。
女子極美,芙顏似雪,細緻眉目即便無法讓人一見傾心,也是難以忘懷的絕麗佳人,只可惜冷若冰霜,糟蹋了一張麗容,宛如初春流泉的音律,略微寒涼,平緩而不帶波瀾,無一絲情緒。
可除去傷患處的疼楚,她不曾讓他多承受一分扯動傷處的折騰。
那樣的用心、那樣的深意,藏在冷然無緒的眸底,又有幾人能瞧清。
這樣的女子……他嘆息。
若不是十分地知她、懂她、始終將目光停駐在她身上,怕是要錯過、辜負了。
處理好傷處,接著端起藥汁,一匙匙喂入。
為了避免再讓他承受更多的疼痛,她沒有扶他起身,使得喂藥之舉得費上好一番功夫,她一匙匙喂得謹慎,藥汁溢出脣角,就一遍遍擦拭,未見絲毫不耐。
一碗藥喂罷,已過一盞茶工夫。
她收拾妥當,又將桌上即將燃盡的燈火重新添油回燈,一切打點好後,守禮地欠了欠身。「家主暫歇,我去吩咐廚子備膳。」
「等……」他開了口,嗓音微啞、虛軟。
「家主有何吩咐?」
「你……喚我什麼?」
女子一頓,愕然仰眸。
那是頭一回,他在那雙無波無瀾的眸底,瞧見起伏。
但,很短暫。訓練有素地又回到原有的漠然平寂。
「家主。您,是我的主子。」
「那麼……我是誰?」
四周悄寂。
長長一陣窒人而沈悶的靜默中,只聽得見桌面煤油燃燒時,偶然傳出的輕細嗶啵聲響。
良久,輕緩但堅定的嗓音,徐徐吐出——
「慕容韜。你是慕容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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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4:15
第一章
她是在十三歲那年遇上慕容韜,從此改變了一生。
她原是大戶人家第五房妻妾所出,父親是標準的二世祖,不善營商,只貪圖醇酒美色,一回偶遇,驚艷於母親美貌,將其迎進門來,恩愛專寵數月後,貪新厭舊的性子又轉移到另一名女子身上,有了第六房妾室,從此將母親淡忘,放逐於院落一隅,就連她出生都不曾來探上一回。
時日一久,也就徹徹底底將她們母女遺忘。
不受寵的妾室,在家中的地位有時比下人還不如,當主子的不在意,懂得察言觀色的婢僕也不會將她們看上眼,留心伺候,最初猶能三餐溫飽,到後來,開始有一餐沒一餐地送,婢僕遺忘一回,她們就得餓上一餐。
幼時,不捨得娘親受苦,還會到灶房去端點飯菜,忍受婢僕不經心的冷言諷語。年紀漸長後,生來性傲的她不願瞧他人臉色,寧可自己出外幹活養著母親。
既是將她們視作吃閑飯的,比婢僕更不如,那麼她不吃高家這口閑飯便是。
遇上他那一年,她癸水初來,為了三餐溫飽,忍著不適在飯館裡忙碌穿梭,擔著跑堂工作,一刻不得偷閒。
正值用餐時刻,樓下人滿為患,二樓雅座仍是清幽。
掌櫃的說,有人包下了這一整層樓,足見來頭不小,叮囑她留心伺候,切莫怠慢。
可偏偏,連日來的辛勞已教她體力告罄,竟在貴客眼下昏了過去。
再度醒來,人是躺在榻邊,對方擔心她引來責罵,沒驚動掌櫃,只說見她伶俐,要她留在這兒伺候。
他溫聲安撫著她之外,還請來大夫為她診脈,設想得萬般周全。
初時,她只是疑惑。原以為有錢人都該如她爹那般,縱情聲色,可這人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有一顆溫暖、體恤而包容的心。
懵懵懂懂、未識情滋味的年紀,只是怔怔地瞧著他,將那抹溫玉般柔潤的笑容記在心房,藏進深處,讓這一抹溫情成為人生最珍貴的記憶。
那一日,腦袋發懵地回到家中,更衣洗沐時,才發現袖裡多出來一袋現銀。
那不是她的。
是因為——大夫說她長年操勞,發育中的身子沒能好好調養,以致體弱氣虛而昏厥,那人憐她年紀輕輕,卻得扛下生活重擔,又擔心當面施予會傷及她自尊,才悄悄放了這袋銀兩嗎?
多可笑,一名偶遇的陌生人都如此有心,親爹卻對她的死活不聞不問。
她問了掌櫃,循線找到包樓、打點事宜的,是城裡頭最大的商鋪,所以那人是錦繡樓裡的管事嗎?
她將那袋銀兩還給了那裡的掌櫃,代為轉達一句——不是我的,不能收。
可她沒想到還會再見到他,而且身分比她以為的還要顯貴。
以往,曾聽聞她曾奶奶是慕容家的表親,爹常拿來說嘴,遠得幾竿子都打不著的表親也讓他引以為傲,誇口得無人不知,沾親帶故聽得她汗顏,也因此,能請到未來少主登門,不難想像他那曲意奉承到腰身幾要彎到地上的卑微姿態,為表慎重,還要家中所有人都列於廳口相迎。
父親那毫無營商資質、只圖享樂的性子,敗光家財其實不足為奇,也不令人同情,她不懂那人在想什麼,不但應邀來了,也允下父親的要求,高價買下她家經營不善、搖搖欲墜的空殼子。
「除此之外,我要她。」長指不偏不倚,落在廳角靜佇的她身上。
「你心知肚明,高家產業現值不及這個價,姑且不提遠親之誼,你要我伸出援手,而我是生意人,在商言商,豈容自己虧了?我要買斷的,除了高家這爛攤子,也包括了她與你高家的血親情分。你若允了,今後她便與你高家再無瓜葛,你自個兒考慮清楚再回覆我。」
豈需考慮?父親當下便允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兒,換來萬兩銀,是大大賺了,他巴不得半夜便將她打包送到貴人的床上侍寢。
那時的她,只覺羞憤欲死。
年方十六、卻已沈然若定的少年,伸手輕輕拍撫她站得直挺的僵硬背脊,眼中沒有任何輕浮意味,只有滿滿的憐意,淺淺嘆息似是同情她投錯了胎。
「別怕,我無惡意。那萬兩價金確實是要買高家產業,它值這個價,只可惜你父親不識貨,在他手裡是糟蹋了。順道將你也討來,只是覺得在我這兒人盡其才,會好過留在那裡教人糟蹋,你若願意,慕容家不差你這副碗筷。」
她值這個價——
她聽得一陣耳熱。那意有所指的雙關語,彷彿也在告訴她,她值這個價,是她父親不識貨。
往後的數年裡,她克盡職守,每每想到這句話,便不容自己懈怠分毫,只為了向他證明,他的眼光沒有錯,不教人笑話他看走眼,做了筆賠本生意。
安頓好娘親,她便隨他一同返回京城,從此,一直跟隨在他身邊。
她永遠記得,進慕容家門的那一天,他意喻深深的一番話——
「往後,便喚你雁回吧!」
雁去,終有雁回時,要她別再望著生命中早已遠去、以及那從不曾盼到的,退一步,眼界更廣。
她懂得。
那個家從不曾給過她什麼,連名字也是因為她排行第十,不識字的娘親便喚她小拾兒。
一滴精血之恩,慕容韜已代她還盡,她不想、也不需要惦著一個不曾喂食過她一餐、連名字都沒給過她的男人。
進了慕容家的門,便代表過去全然摒棄,從這一刻開始,她有了全新的名字、全新的人生。
也是從那一天起,她的眼便只能看著他,再也移不開。
那個——給了她名字,以及再生之恩的男子。
「你說……雁回?」確認似地再問:「莫?」
「是。」依然精簡,不帶起伏的音律恭敬回應。
他望瞭望床頭,無言了半晌。「我跟你有仇嗎?」否則怎會為她取個……聽來有些晦氣的名字。
「您不曉得。」
那神態,完全一如那年,她答出「莫」姓時,一陣短暫的無言。
既然與那個家再無瓜葛,她連一絲一毫也不願承他們的情,莫,是她娘的姓。
「然後呢?」他聽得正在興頭上,催促她往下說。
「我跟在您身邊,您教我怎麼做生意,並保護您的安危。」
「然後?」
「沒有了。」
「……」他又無言了半晌。
嘆氣。「莫姑娘,故事不是這麼說的。」
她凝眉,似是無盡困擾。「我嘴拙,要不我喚全叔進來,您有什麼想知道的就問他。」
全叔是看著他長大的、莊裡最資深的管事,任何事問他,得到的答案會比她這裡還要來得鉅細靡遺。
「別。」男人一張手,扯住她的袖,不讓她離開床榻半步。「我想聽你說。」
養傷這段時日,最先是由她口中報告他一身傷勢,除了滾落山腰時,身上大大小小的擦傷外,最嚴重的是摔斷的右腿骨及左心房上穿胸而過、幾可致命的劍傷。
儘管她一一稟明時,仍力持沈穩,他仍是由那微顫的眉睫,瞧出一絲難以掩藏的恐懼與慶幸。
恐懼他與死亡擦身而過,慶幸他異於常人,那顆生於右胸房的心仍安然跳動著。
既然腿也傷了,手也使不了勁,成日躺在床上廢人一樣地養傷,便要她多少說說過去的事,或能助他回想起一些什麼。
可——實在不是他要說,這人天生冷調,若不開口誘她,她可以成日靜默無聲地守候在一旁看顧,教人完全忽略她的存在,真開了口,也是一問一答,從不多言。
「您還想聽些什麼?」
「例如,你一個女孩家怎會想要習武?我們之間處得如何?還有,我都怎麼喚你……這一類的你都可以說。」
「可……那些都是我的事……」而且——很不重要。她以為他會比較迫切想了解與自己切身相關的事情。
「不能說嗎?」松了她的袖,改為移向纖掌,不輕不重地貼握著。
她怔怔然瞧著。記憶中,這般親膚的貼觸極少,那微微泛涼的掌心溫度……許久許久以前,她也曾感受過,從此牢記在心靈深處,成為她最珍貴、不能言說的私密心事之一。
「您都喚我雁回,極少、極少數時候,會喚我兒時的乳名——」
「小拾兒。」
「您記得?」
「我沒忘得那麼徹底,有些該記得的,片片段段還在。」
他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卻還記得她的乳名。
一句無心話語,擾得她心跳失序。
「還有呢?」溫潤指腹,輕輕挲撫著她練劍所留下的厚繭。「你會對我這般忠心耿耿,死心塌地追隨,當真只因為我將你帶離那個家?前者被冷落忽視,後者為婢為奴,我看不出哪裡比較強。」
「不一樣的……」他從未將她視作下人,進慕容家那一日,便對婢僕宣告她是遠房的表親,直至今日,府裡上上下下,仍敬稱她一聲表小姐。
這分際是她自個兒劃下的,若不如此,性情彆扭的她無法確定自己的價值。她不想這一切的改變,只是換了另一個吃閑飯的地方。
「您是個宅心仁厚的主子,不曾虧待過我,慕容家產業遍布江南,可每回視察,平城那兒您總是交由我全權作主,旁人要向您請示,您一概回說:雁回說了算。嘴上說是我的故鄉,我比較上手,可我知道,您是想為我出那口被冷落了十多年的怨氣,要我爹仰著頭看我,忌憚著我在這兒的地位,也會多少善待我娘幾分。」
他扯扯脣。「你會不會把我想像得太美好了?也許我只是貪懶,存心指派你事頭?」勞心勞力了半天還滿懷感恩的,普天之下也只剩這小傻子了。
「要讓人勞心勞力,也得全然授權。」若非全然信任,誰敢?
何況,勞心勞力過後,該她分得的營利,他向來給得比誰都大方。最初,她自認是賣身於慕容家,不肯收,可他幾句話便堵了她的嘴,說是從她到最下頭的夥計,每個人都按了應得的比例配給,這是規矩,規矩不能破。
時至今日,沒幾個人知道,其實她名下所得,要買下一座平城都已足夠,早非昔日那個人人瞧輕、窮困無依的小嫩娃。
他曾笑說:「有了這龐大嫁妝,將來咱們雁回遇上心儀的男子,我以兄長身分風風光光將你嫁出去,誰敢欺你?」
他待她極好,卻從不摻雜其他成分,教她也只能妥妥當當地藏著,一絲一毫困擾都不忍他生受。
「會頂嘴了?」男人挑挑眉。自他傷後醒來,這人不都唯命是從,他說一她不敢答二,叫她去死她不敢賴活著?
「那是實話。」誰都不得詆毀她心目中神一般的完美男子,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我就偏要說那是不安好心眼,算計你出生入死。」男人劣性一起,偏生要與她唱反調。
「不是!」她氣惱地堅持,偏偏詞窮,挖空腦袋也找不到幾句話駁斥。
他終於找到能讓那張冷顏冷嗓破功的法子了。
原來逗她這麼好玩,瞧那張無盡懊惱、緊抿著脣與誰生悶氣的模樣,愈瞧愈憨、愈瞧愈可愛,逗得他好樂。
這一笑,便樂極生悲了。
悶悶震動的胸口,連帶扯痛了傷處,他止不住笑,靠臥向她,枕在她頸際,斷斷續續逸出低抑的笑。
她嚇了一跳,本能想退,又顧慮他此刻帶傷,一抽身,他必跌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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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4:29
第二章
這一瞬的遲疑,便教他給賴上了。
縱是貼身照料,慕容韜也不曾有過這般親昵行止,他向來極懂分寸,如今這般……她呼吸一窒,心律亂了譜。
「別笑了……」他眉心蹙著,必然是疼得撐不住身子,一頓,很快改口。「笑輕些。」
年少老成如他,習慣了情緒內斂,少有這般清朗笑容,她痴愣瞧著,不捨得移目。
他一聽,更是笑得止不住。
這女子——真逗,有趣得緊。
她不放心,一手撐著,任他攀靠,單手替他寬衣探察傷口。
他靜靜瞧著,也不多說什麼。這些日子以來,他全身都教她看透、也摸遍了。
「我們以往——都這樣?」最初,他語調有絲怪異地問她。
「當然不是。」事實上,他從來不曾受過這麼重的傷,在她的護衛之下,他一直安全無虞,這回完全是她大意輕忽了。
他的身分不比常人,久了也習慣與人保持距離,從不讓人輕易近身,生活起居全由信賴的她打理,這回受了傷,她已是萬死莫辭,在他最無防備的虛弱時刻,她連非必要的閒雜人等都屏離他所居院落,怎可能讓其他人照料他,再有機會對他下手?
在他的性命安全之下,什麼分際什麼禮教,全都不值一提。
確認無礙,她這才重新攏妥衣衫,猶靠在她身上的男人毫無移動跡象,垂眸半昏半倦地哼道。「雁回,再多說些你的事。」
「家主……想知道什麼?」
「什麼都好,大事小事都行,我想聽。」
他變得……好怪。
自從傷重被送回府裡,醒來後的他就變得不一樣,她能理解最初意識昏沈、記憶混亂,在虛弱無助之時,本能想抓牢身邊能夠信任的人,全然依賴,可……那似有若無的曖昧氛圍,會是自己多心了嗎?若是以往知禮守紀的他,絕不會有現下這般舉動。
然而,長年以來早已習慣了執行他的每一個指令,從不質疑,嘴上開始向他報告自身的每一件事,由小到大發生過的事件,他安靜地聽著,不見絲毫不耐,說到最後已無事可說,連愛吃什麼、討厭什麼……瑣碎的小嗜好也全招了出來。
身子猶虛的他,撐不了太久,最後是昏昏沈沈地睡倒在她懷中。
「別走,雁回……」徹底跌入虛無之前,他喃喃囈語了聲,似含無盡依眷。
他要她別走,她就不會違逆。
頭一回,醒來看見床邊站得直挺挺的身影,冰雕似的,動也不動,護衛著他。
第二回,他不慎壓著了她的衣裙,她退不開,便弓著身,待他醒來。
他夜半醒來發現,簡直氣死了。
「莫雁回,你是笨蛋嗎?怎就——」這般不解風情。
她以為,他是氣她不知變通,初來乍到時,她在他寢房外候著,徹夜不眠,他也念過她,氣她不懂善待自己。
主子仁善,她感念於心,但——
「這是我該做的,習武時更苦。」
這是實話,最初習武時,馬步一蹲便是數個時辰,身上大傷小傷,什麼苦沒吃過,如今不過屈著身挨幾個時辰罷了。
「你、你——」好,算她狠。
他索性一抬手,將她拉上榻。
她並非抵抗不了,而是一使勁,必會傷著他,這一遲疑,便教他臂膀纏上細腰。
她一驚,正要掙開,他涼涼道:「再動,傷口要疼了。」
察覺掌心正壓在他受傷的左胸口,她火燙似地迅速抽手。
「這才乖。」暖脣似有若無地掃過她額際,滿意地閉上眼。
而她,睜著眼整夜無眠,感覺暖脣拂掠之處,逐漸發熱、發燙,慶幸他睡了,聽不見她狂躁不休的心跳。
悄悄地,紅了頰容。
慕容家有一對雙生子。
然而,主——終究只能有一人。
極尊、極貴。
另一人,則為魔魅轉世,自娘胎便分食著未來當家主子的養分,若不除之,未來必纂其位,取主而代之,為禍宗族。
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愈是權貴,便愈是迷信。姑且不提是否為魔胎轉世,同一娘胎所出,僅僅分毫之差,便是天壤之別,誰能服?豈不骨肉相殘?豈不家族大亂?或許,這其實無關於古老禁忌,只是純粹的人性。
總之,無論如何,慕容世家傳承數百年,極盛不衰,早早便訂下族規,若為雙生子,後者必將沉潭,以絕後患。
數百年後,一對雙生子,破了這族規。
長子慕容韜為主,註定一生尊榮,而次子慕容略,在慕容夫人的強力抗爭下並未沉潭,放逐二十年後,於得知真相的慕容韜的堅持下回歸。
「對不住,為兄不知此事,讓你平白受這二十載的苦。」
分離了二十年之後,再見面那一日,親自前來的慕容韜是這麼對他說的,帶著淡淡的心酸,訴說愧意。
望著眼前這張與自己相仿無二的面容,據說曾與他無比親密、共同呼的男子,他其實一點感受都沒有,留在姥姥家或是回到那個早早便將他驅逐的家,完全沒有差別。
這二十年間,每一年的生辰,他都盼著,不求別的,只想著至親心裡頭若還記得有他,來陪他吃上一碗壽麵,也就夠了,不求其他。
一年又一年,壽麵總備著,等到涼了、餿了,那顆曾燃過一絲火苗的心,也一年年冷了、餿了。
如今再來,又有何用?
慕容韜心中有愧,昨日,莊裡上下大肆慶祝著他二十歲生辰,美酒佳肴,滿室歡騰,而這名與他同胞所出的弟弟,卻邊個陪他吃碗壽麵、給句祝賀的人都沒有,若不是叔公醉後說溜了嘴,至今他仍被蒙在鼓裡。
如今面對麼弟無法諒解的冷漠指責,他一句也無法為自己抗辯,當下也沒多想,便捧起那碗放了一夜、走味的冷壽麵,一口口吃完它。
「我不祝人年年有今日,今日前的一切並不值得回顧,你的將來,從明日開始,我向你起誓,而今而後,我慕容韜有的,也必有你一份。」
未料他會有此舉,慕容略怔然。
分清是他的行徑,還是句句懇切的言語打動他,最終仍默然首肯,隨他回了慕容莊。
此舉決定得突然,慕容韜原是盤算著要將西苑打點好,從此便屬他所有,可他冷冷一句。「為何你東,我西?」
只因東為主,歷任以來的家主,向來居於東苑。
所以,還是有差別,不是嗎?不過嘴上說得動人罷了,哪能真無差異?
隨身侍從聽聞,個個變了臉色,慕容韜僅了一頓,旋即笑道:「說得是。我原是想讓你有自己的院落,可這一細想,如此各分東西,與過去又有何不同?要不,你就與我同住東苑吧,兄弟分離多年,我也想與你好好培養生疏的情分。」
一路以來,他處處刁難,慕容韜卻似乎不以為意,無止盡地包容、珍寵,就好似他只是個被冤屈了、正鬧著彆扭的小男孩,好生安撫便是。
他承認,最初是心存惡意,對這人,他一點感覺沒有,若能撕下那張偽善面目,倒也快意。
激到了後頭,成了慣性。
反正,他就是個禍胎,早在出生那一刻就已被認定,那又何苦辛勞去扭轉什麼,不玩白不玩。
最多就是再被扔出慕容莊,一回生,二回也就熟了,他已不是孩子,天大地大,不是非留在這裡不可。
他知道這府裡由上到下有多不歡迎他,愈是對慕容韜忠心耿耿的,就愈是看不慣他的蓄意欺凌,就像那個總是默默跟在慕容韜身後的女子。
她討厭他,極端地討厭,他知道。
每每他又出言刁難,她眉心一蹙,礙於慕容韜一句「見略如見我,凡視我為主,便不得對他稍有不敬」的宣告,才始終隱忍,不發一語。
最初那一個月,他與慕容韜同桌而食,同室而眠,也真如最初誓言,慕容韜有的,也必為他留了一份,任何事,他開了口,慕容韜不曾拒絕過他。
一日,他閑得慌,在苑內走走晃晃,經過議事廳,不經意聽見莊內幾名資深管事與慕容韜的對談內容。
管事們隱忍了許久,終是大膽諫言。他們倒有默契,對他這般縱容那妄求無度的麼弟行徑,深覺不妥,更怕是的那人恐有貳心,意欲取而代之。
慕容韜一笑置之。「那又如何?慕容家的一切,本來也是他的,我已經獨占二十年,他若真有意取而代之,只需一句話,我也不是給不起。」
誰稀罕?
人人盡當這慕容家主之位多了不起嗎?他打一開始,就不曾看在眼裡,這個家不要他,他也不稀罕,難為群忠僕,日日防著家賊,枉作小人。
他冷冷扯脣,腳下欲退,不經意撞上一雙冷瞳。
啊,是他疏忽了,慕容韜的小影子,有他在,哪會無她呢!
「他是真心待你。」
打他進慕容莊以來,除去主子的交代,不曾私下對他說過一句的女子,頭一回開了口。
好一個忠心為主。
他不是不知道,她看著他的眼神始終多有保留,謹慎地代主防著他,他若無異心,她也不會與他為難。
壞胚子劣性一起,偏愛哪處喊疼哪處踩。「多謝提醒,這倒是個不錯的籌碼。」
她蹙眉,瞧了他一眼有,最終抿脣,安靜佇立廳外守著,不欲多言。
嗟,無趣。
「要不要賭賭?我若真要對他使壞,你防不防得了?」她不理他,他偏要激她,壞胚子行事,但憑快意,不需理由。
女子聞風不動,目不斜視。
就在此時,廳內傳來慕容韜清朗聲律。「略,是你嗎?怎不進來?」
他撇脣,拋給她「瞧,機會這不就來了」的眼神,旋即朝內應聲。「是我。」
她眉目一動,還是跟了上去。
慕容略暗笑,這一室如臨大敵、繃緊心緒的模樣,瞧得他有趣,刻意道:「我在這裡,方便嗎?」
「哪有什麼不方便的,來,這裡坐,你也該熟悉熟悉家裡的事業,要有興趣,隨時跟我說。」
「家主——」
慕容韜冷眼一掃,威儀自生,底下無一敢再妄言。
他依言邁步,踩上幾級階梯,往上座那騰出空來的主位坐了去,光睥睨底下那一干人等的神色,就值了。
他狀似無意地翻了翻眼前成疊帳冊,以及遍布各地產業所回傳、有待批示的營運概況。
「學著點,這也是你的責任。」
他哼哼。「原來你要我回來,是不安好心眼。」某人就是能雞蛋裡挑骨頭。
慕容韜笑斥。「說的是什麼話!」他若無那意願,又豈會逼他。
一開始玩玩底下那乾人,是存心看人一臉菜色,久了也無趣了,懶得再看那些人小心翼翼、語帶保留,索性佯睡,讓慕容韜早早將事情處理好了回房歇著。
耳畔音量漸輕,輕暖衣袍覆上身軀,謹慎兜攏妥當,附帶一聲憐惜笑嘆。「孩子似的。」
頓了頓,聽他又道:「我不是不懂你們在擔慮什麼,可——他只剩我了,骨血至親,我若不看顧著他,誰能?縱使,將來真如你們所言那般,割肉喂虎,死在他手裡,我亦無怨。」
溫言入耳,他心房一窒,莫名而來的酸意,涌上鼻間。
除了年幼紀憶裡的姥姥,不曾再有人關懷過他,問他一聲:冷不冷?餓不餓?好不好……
偏偏,這人全做齊了。
為何是他?這個他原是打定主意要恨到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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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4:53
第三章
自回歸慕容家後,他頭一回涌現近乎後悔的情緒。
也許,不回來會比較好,那麼就不必數著往後的數年裡,擺蕩在愛與恨的糾結中,痛楚矛盾,既愛著、又怨著——若世上無他,多好?
轉眼間,月余已過。
身上的傷已然無礙,右腿斷骨接回,左胸的劍傷收了口,在莫雁回的悉心照料下正逐步好轉。
在能夠下床走動後,他養成了每日過午之後,到園子裡吹吹風、透透氣的習慣,那個死腦筋牢守著主僕分際的固執女子,只有在這時候,才會安分任他抱著、賴著。
思及此,脣畔涌現一抹淺淺笑痕。
那個人,每每被他拖上床共寢、用主子權威命她不得離開時,僵著無措、木頭似的神態真逗人,教他舍不得放棄這近來尋得的小樂趣,一逗再逗,反正軟玉溫香,一夜好眠,怎麼樣好處都是他占了。
靠在亭子裡吹風吹得困了,仍不見那每日固定出現的身影,他不禁產生一絲疑惑。
基本上,她不會離他太遠,真要處理別的事,也會速去速回,將看護他的安危看得比什麼都還重要,一個上午不見人影實是極為反常的事。
更別提——往常這個時候,她早該端著親燉的藥膳過來了。說什麼傷筋動骨一百天,也就是說,這一百日他都得讓她這麼補著,養回昔日康健。
隨手抓來一名婢女詢問,對方支支吾吾,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直到問了第三人,心知事態必不尋常。
「你們還當不當我是主子!說實話!」沉下聲音一喝,婢女便嚇得什麼都招了。
「長老們在、在忠義廳……論處表小姐過失……」
過失?雁回有個鬼過失!
他當下往忠義廳裡去。那是懲處重大過失的會審之處,真是了不起,對付一個小女子也用得著這三堂會審的大陣仗。
他心急如焚,動作大了些,未愈的腿傷隱隱作疼,可他顧不得片刻耽擱,就怕晚了些,雁回要被折騰得不成人樣了。
「莫雁回,你可知錯?」
是二叔公的聲音。
「雁回無過。」他甫踏進廳裡,扶著門框,腳下已疼得麻了知覺,使盡了全力才勉強撐住,不教家主威儀盡掃。
暗暗調勻了氣息,望向堂前跪立的女子。「雁回,過來我這裡。」
她指尖動了動,復又挺直腰桿,跪立不動。
「雁回,過來!」
「家主,您不得再袒護她,莫雁回犯下這等失誤,若不接受懲處,便只能逐出莊外,否則底下一干人等豈能心服?」
逐出莊外?這群老傢伙就是這樣威脅她的嗎?難怪她連他的話都不從了。
他心裡也明白,縱是尊貴如主,也得聽守族規,不得循私偏袒,以免盲目寵信釀成禍端,那是過往殷鑒得來的教訓,以致族規錚嚴如山,難以撼動,方能固守慕容世家數百年興盛不衰。
接下家主之位時,慕容韜有意廢除過於嚴峻的酷刑責罰,抗爭下始終未果。他心知,欲護雁回,必得將族規用得讓人心服口服,盲目抗爭只會落得相同結果。
「那麼,雁回何過?」
「護主不力,教家主性命垂危,此等過失,自當杖責五十,嚴懲不貸。」
好一個護主不力!雁回在為慕容家出生入死時,那些老傢伙在做什麼?喝著涼茶數銀票!出了事,才來「論處」,抓著別人的小辮子窮追猛打,好一個坐著說話不腰疼。
「杖責五十?她一介女子哪受得住?不死也去掉半條命了,二叔公,真沒得商量嗎?」
「族規如山,家主萬萬不可循私。」
「也是。」他嘴角泛笑,一步步踏進廳堂,掃過眼前一排刑具,撈起一柄薄刃。「我想想看,這是中飽私囊,操守不佳的刑責,輕則斷指,重則斷掌,是吧?二叔公。」
「……是。」長者心下一驚,冷汗自額間冒出。
當年,慕容韜可曾對這條過失窮追猛打,得理不饒人過?
沒有,甚至代為善後,事後絕口不提,沒讓任何人知曉。
「那麼,我若說這傷是我自個兒捅著玩,想試試利刃穿心的滋味,這又與雁回何干?」
「這——」開脫之辭也未免太牽強,無法讓人心服啊!
「不信?」成!他立刻讓它成為鐵錚錚的事實,說服力十足。
刀刃一轉,迅速朝心口壓下,儘管堂前護衛動作再快,刀刃已劃破衣衫,就差那麼一點便要沒入體膚,足見他不是鬧著玩。
堂下眾人,全驚出一身冷汗。
「各位叔公,我敬你們是長輩,話不需說得太明。在座誰不曾行差踏錯?縱是有過,這些年的功過相抵,足矣。得饒人處且饒人,依我說,這事就這麼了了如何?」
堂下一片靜默。
好,他就當是同意了。
「還不過來!真要我去扶你不成?莫雁回,你好大的架子,心裡還有沒有我這個主子?」
「雁回不敢。」
人一上前,他旋即往她身上傾靠,將全身重量交給她。在她面前,不需顧什麼家主威儀,軟弱亦無妨。
她右肩一沉,險些站不住。
疑惑地瞥他一眼,他冷冷瞪回去。「還不走!」
莫雁回不敢再多問,默默扶他回房。
一跳上他愈想愈氣,想到她直挺挺跪在堂前,任人左一言、右一語地欺凌逼迫,也不肯到他身邊來求庇護。是嘛,她行,她有骨氣,都敢忤逆他,不聽他的話了!
心火一起,俯首便往那小巧圓潤的耳珠子咬去。她吃痛,愕然偏首,正合他意,不客氣地便往柔脣噙吮。
她大受驚嚇,動也不能動。
有夠木頭!他暗笑,戲玩似地啃咬嫩脣,咬著、吮著,忽輕忽重,吃定她不能退,恣意欺她、戲她。
她屏著氣息,不敢妄動,怕她憋壞了自己,他稍退,抵著螓首瞧她不知今夕何夕的暈紅臉容。
癢癢的,有些麻。她不覺含住下脣,鼻息間,盡是他的氣味,那是對她而言全然陌生的感受,從未想過,能與他這般親昵,舌尖眷戀地舔吮下脣,貪渴地想多感受一些他留在上頭的溫度——
純真的撩逗舉止,令他呼吸一窒。
「莫雁回,你自找的!」迎脣,便是熱烈深吻。
不若先前那記戲玩似的逗弄,他吻得極深、極徹底,舌尖纏著舌尖,直要吞噬她每一分氣息、每一分柔軟甜美。
「你是我的,每一寸都是,旁人想動你分毫,你也不能允,往後只管躲到我後頭,叔公們我自會應付,聽懂沒?」意猶未盡地又啄了啄,滿意地看著水灩紅腫的脣上,淨是專屬於他的印記。
「……懂。」所以,這是對她方才不聽話的懲罰嗎?他們似乎——愈走愈偏,正往某條「邪佞主子俏護衛」的戲碼演去,這對形象正直磊落的他而言,路張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夜半,燭火燃盡,醒來時,放眼一室闃黑。
他呼吸一窒,抬掌不經意觸著身畔溫軟身軀,他張臂摟緊,緩緩地,調勻氣息。
「家主?」慣於淺眠,隨時保持高度警戒之心,幾乎是他一有動靜,莫雁回便醒了。
「沒事,只是傷口有些悶疼,你睡你的。」
她一聽,就要起身掌燈察看,被他扯住細腕,旋身置於身下,迎脣綿綿細吻,似在安撫什麼,又似尋求慰藉,幾不可聞地細喃。「還有你在,雁回,只要有你,我就不疼。」
他幾曾有過如此軟弱面貌?身為慕容家的繼承人,自小便知身上扛著的是什麼,早熟、沉穩,從不容許自己軟弱,可他也是人,又怎會不累?
難得他示了弱,莫雁回心下憐惜,張臂收容,妄求憑一己之力,能給他些許溫情,即便只是些些喘息空間,在她面前無須強自撐持,也就夠了。
他吻著,以脣描繪細緻笑顏,掌心沿著肩頸,想汲取些許溫暖,未料竟撫得氣息淺促,心律失序。
原是不想使這下流招,可他高估了自己,美人在懷,幾人能自持?
大掌由微敞的裡衣襟口探入,握了一掌飽滿溫玉,頰貼著頰,廝磨著,在她耳畔低抑輕喃。「雁回,好嗎?」
好嗎?
他低啞誘人的嗓,迴繞耳際,尊重垂詢。
哪有什麼不好呢?早在許久許久以前,她便連命都能為他豁出去了,這身子他若要,她沒什麼給不起。
「好。」
「真的?」他半撐起身,俯視她。「是你自個兒允的,可別有朝一日悔了,反控我拐騙欺你。」
「不會。」只要是他,她心甘情願。
「嗯。」他揚笑,俯身安心擁抱。
漫漫長夜,依偎身軀似火熾熱,糾纏著,尋求原始歡快,熨貼著,解兩道寂寞靈魂的傷。
深寂的黑,不再難挨。
「為何非習武不可?就撥撥算盤珠子,不好嗎?好好女孩兒,何苦弄得一身傷?」
莫雁回性子極拗,一旦決定了的事,就連慕容韜來說也勸不退。
那是因為十五歲那年,她陪慕容韜前往徐州視察產業,途中遇襲,他本有功夫底子,可為了分神護她,臂膀挨了一道血口子。
傷勢不重,但她也在那時領悟,雖有隨身護衛,但她是他最近身的人,第一時刻最能保護他安全的只有她,至少,也別負累了他。
她是在那時下定決心習武。
不必猜,但至少要能撐上一些時候,等待救援到來。
那段時日很苦,習武已耗去大半體力,身上時時帶傷,還要學看帳、努力吸收他教導的經商知識,每日僅睡兩個時辰,憑著一身倔骨硬是不喊苦,咬著牙撐過來。
又過了數月,他們在街上遇襲,護衛被人使計支開,初初習武的她太笨拙,招架不住,可得過教訓後,這一回再也不會讓他為了護她周全而受傷。
這回,受傷的是她。
刀刃淬了毒,莊裡專任大夫開了方子,獨缺藥引。
那引子,是一口童子血。
毒,融了媚藥之素,深植體內,宣揚出去,於她名節有損。
「我來。」慕容韜毫無遲疑,引臂就刃。
每十五日服一帖,足足一年,也因此,無懈可擊的完美男子,右臂為她留下一道疤,潔身自守了一年。
她哪裡承擔得起這般恩義深重?
她後來常在想,究竟是何轉折,教她死心塌地,從此除卻他,心上無法再納入他人?或許,就是那一日,他堅定容色說著:「你這傷是為我挨的,我貢獻個藥引也理所當然。」
清晨醒來,身畔已不見昨夜溫存相偎的人兒。
無論他起得多早,她永遠能比他早一步離開這張床榻,時時刻刻守著分際,不容自己放縱,若非他的命令,說不準她「侍?」完就會識相地退離,豈容自己與人共眠。
胸口好似堵著什麼,微悶。
他起身,推開窗,今兒個起得早了,正她有那榮幸觀賞她在屋外練劍。
這已是他每日固定作息,因為身系著另一人的安危,從不容自己懈怠。
練完劍,她以濕布抹抹汗,沿著優美的頸子拂試而下,微敞的襟口隱約可見他昨夜留下的縱情痕跡,以及若隱若現、那雪嫩的溝壑曲線——
他下腹驀地一緊。
這是他的院落,平日無他傳喚不會有任何閒雜人等進出,否則她這般粗心大意,要讓誰瞧見這幕風情,非要她好看不可!
約莫過了一刻鐘,那不知死活的女人回來了,端著熱水,一如往常先欠了欠身,行過禮後才擰來熱巾子伺候他洗漱更衣。
他看得一腔鬱悶。床榻都滾過了,她這會兒是在守哪門子的分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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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5:08
第四章
一個惱火,他探手扯過她,往窗台一推便重重往脣上堵去,放肆吮咬,存心弄疼她的脣,留下幾處牙印。
原是想報復,觸著她柔軟身子,偏又不爭氣地對她起了反應。
她在來之前洗沐過了,身上泛著淡淡馨香,他埋在雪頸間,沉迷地嗅著。
真糟糕,她讓他上了癮,無洗自抑地迷戀著她的身子。
儘管天色已亮,他不管不顧,一手往下探撫而去,渴望重溫這具身子帶給他的銷魂滋味。
「別——」她猶有一絲理智,總覺如此縱情似乎不太好,何況、何況他的身子——
「別拒絕。」他顧不得寬衣,急切地扯落褻褲,抬起玉腿便急促地往那暖潮境地深深撞去。
「啊!」她驚呼,將臉埋在他肩處,細聲輕喃。「疼——」
這少有的示弱模樣取悅了他。
可不是?女孩家柔弱些,多若人憐,何必時時撐著那冷硬的倔骨頭,男人想發揮都無用武之地了。
「好好好,是我太急了。」他安撫地哄她兩句,勾來麗容吻了吻。「誰要你惹毛我。」
「我——」何時?
這世上最氣人的,莫過於嘔了人三升血後,再擺出一臉無辜表情問:「發生什麼事了?」
她莫雁回就是個中翹楚。
埋在暖潤之中的元凶動了動,重重頂弄幾下。「是我脾氣不好,成了嗎?」
纖掌抬起,撫上他鬱悶臉容,她傾前吻了吻他,鼻尖觸著鼻尖,親昵廝磨。「我嘴笨,你別生氣——」
佳人隨意安撫兩下,一腔火氣盡消,他真覺得自己沒用。
哼了哼,不甘心,卻又萬般稀罕地仰著臉湊去,索過更多的柔情蜜意,看得她不由自主揚起脣角。
她——笑了。
雖然極淡,卻是這些年來,唯一一次看見她揚脣露出近似愉悅的笑容。
他傾前,掬吮尋抹萬般珍貴的笑靨,下身廝磨律動,徐徐醞釀溫存快意。
她眉心蹙著,雙手緊緊握向窗框,氣息淺促,似在隱忍什麼。
「喊出來,我想聽你的聲音。」
「你……可是……主……嗯……」
「我姓什麼,要提醒你嗎?」直接拉來緊握窗框到指節泛白的雙手,放上肩頭,低柔魅惑的嗓,誘著她喊出口。
「慕、容……」收緊臂膀,那喂入他耳際的嬌喃,極軟、極媚。
「好乖,我的小拾兒。」箍緊纖腰,加重襲擊力道,頂弄得她幾乎招架不住,逼出了聲聲嬌吟。
「慕容、慕容……」
瞧,這會兒不就喊得挺溜口。
他謔道:「抱牢,跌了我可不管。」
極致瞬間,她失控抓疼了他肩背,應該會留下瘀痕,不過他不打算讓她知曉。
歡快過一回,他靠在她肩上,依偎著調勻氣息。
古人說得沒錯,牡丹花下死,挺甘願的。他還是半個傷患呢,衝動起來什麼都不管了,歡快過後,不堪折騰的傷腿正隱隱疼著。
「怎麼了?」
這女人!就不能一回別那麼敏銳嗎?
「沒事!」他硬邦邦回道。是男人死也不能承認!與女人歡快還腿軟,傳出去還要不要活?
不知她是真察覺了,還是單純的親密舉止,雙臂往他腰間牢牢一抱,分去傷腿上的負擔。
他輕笑,咬她頸膚,低喚:「雁回、雁回、我可愛貼心的雁回……」
頸間刺刺麻麻,她怕癢地縮了縮,怕他親親抱抱,一會兒又胡來。「你、你不可以再——」瞪向他的眼神輕軟無力,三分不像警告,七分倒似嬌嗔。
「放心。」他也不想真的在她面前腿軟,讓她笑話一輩子。
「你知道我氣什麼的,別裝傻。」
「我、我只是——」盼了一輩子,從不以為能得到的事物,突然有一天,滿滿地放上掌心,當下反而遲遲不敢收下,是怕兜攏了雙掌,卻發現仍是一場空?還是質疑自己哪來的造化,擁有這一切?
數年來,習慣了仰望,從不敢伸手碰觸,那太過完美的男人,是心底最聖潔而敬慕的聖地,她怎麼能、怎麼敢?
「你懂我的,我再怎麼玩,也不會動自己身邊的人,何況,你幾曾見我耽溺女色?雁回,你要再滿口主從分際,不只是辱沒我一番主意,也是在羞辱你自己,聽懂了嗎?」
「……嗯。」
得到她的允諾,這才滿意地退開身,讓她下了窗台。
沒了護持,他腳下一顛,纖臂立即探來,將他扶往床榻……唉,這下真沒臉做人了。
「色字頭上一把刀,下回莫再如此放縱。」重新擰來熱巾子為他潔身,嘴裡輕聲叨念。
會教訓他了?
他挑挑眉,探手拉下她,親密貼纏。「你縱是毒,我也甘心飲下。」
她柔馴著,偎在他懷中,半晌誰也沒再多言。
「雁回——」
「嗯?」
「你如何確定是我?」慕容家一對雙生子,相貌幾無差異,連自小奶著長大的奶娘都認不出,她哪來的自信?
「你們……不一樣。」不擅言辭的她,無法明確說出個所以然,只知道,自己不會錯認心之所鐘的男子,為他牽動,怦然不休的心便是最有力的證明。
她愛的,從來就不是一張臉。
「總有些什麼依據,否則要如何說服那群頑固又難纏的叔公們?」
「這個。」纖指撫上他右臂近肘彎處,約莫小指長的疤痕是為她而留,屬於慕容韜最有力的證明。
「萬一——錯了呢?」
「不會!」
「我是說萬一,你——怎麼辦?」問不出的其實是——我們,又該怎麼辦?
「那我認了。」
「你要後悔,也不讓你走了。」賴著她,堅決不放手。
「嗯。」無須如此她也不會走,他在這兒,她還能去哪兒呢?
她指掌回應地交握,頰容貼著頰容,偷得片刻溫存。
慕容莊占地十數頃,歷年以來,慕容族人在此開枝散葉,榮盛數百年,宛如絕世獨立的小村莊,居中的慕容府便是歷任家主所居之處。
最初發跡於何,已不可考,較為可告的說法是,很早很早以前慕容家的女兒曾入宮為妃,後立於後,執掌後宮,母儀天下。
於是,慕容家便也水漲船高,憑藉著豐厚賞賜為根基,再加上絕佳的經商頭腦,逐步發展成現今規模。
慕容一家囊括民生大計,多方涉足,時至今日,儼然已成淮南一帶的經濟主脈,每年歲貢幾足以教國庫豐盈,地方官員也要忌憚三分。
猶如一株百年大樹,主幹供著養分,而旁枝則努力地開枝散葉,壯大這一跺腳也能教一國經濟為之動盪的家族。
可,旁枝末節陪襯得久了,誰不想當那棵樹的主幹?誰有貳心、誰甘於屈居人下,隔了肚皮又豈能看得透澈?
這些年來,莫雁回始終戰戰兢兢,片刻也不敢松懈,就是因為她明白,只要稍有不慎,慕容韜可以連骨灰都找不著。
想他死的人,太多、太多了,真出了事,凶手是誰都難說。
出事之前,慕容韜曾遣她前往涼州放糧,因是賑災,他只能找身邊最信賴、篤信其人格操守的她,就怕主事者中飽私囊,災民便少吃上一口飯。
她原是深覺不妥,這些年她不曾離開他那麼遠,可又無法違逆他的命令,這一走,便出了事。
她前腳才出了城門,不出半日便收到莊裡快馬傳來的消息,急急趕回,他已身受重傷被送回府裡。
據說,船運行那兒出了點事,他與慕容略同去,中途竟發生意外,只找回摔落山坡底下的他,慕容略至今下落未明,生死難測。
長老們急召她回來,便是為了確認身分。
他身上有慕容韜的印信、自小不曾離身的小錦囊,有了物證,還不夠,為求謹慎起見,她是與他日夜相處、也是慕容韜最倚賴的親信,她的一句話,有舉足輕重的分量。
「他是——家主。」
人證一句話,從此大勢底定,無人再有疑議。
事後,她左思右想,這一切未免太過巧合,像極了精心策劃的陰謀。主謀為何,她至今仍在查,若沒查出個來龍去脈,她對不起幾乎殞命的慕容韜。
「還是查不到慕容略下落?」
慕容家有最精密的探子,跟隨慕容韜經商這些年,深知有太多光明底下的事,今日不知,明日吃上暗虧的便是自己。
這些年探子回報的事務,無論大小,從未有過失誤,可事發至今已有一月有餘,竟是一無所獲,這——
她蹙眉,心頭疑雲愈濃。
「表小姐——」
左衛的欲言又止,換來她垂詢地瞥。「何事?」
左、右兩護衛追隨慕容韜的時日比她更久,他養傷這段時日,這兩名近身護衛已是她唯一能信任、參詳事情的人。
「如今府裡這人,真是家主?」
「怎麼?你察覺何處有異?」
「不,沒有,只是防個萬一。」
「他是,這點無須多心。至於失蹤的慕容略——讓暗探繼續查,一旦查出什麼,再細微都要回報。」
「是。」議完事,屬下一一退出書齋,她這才開啟後方小門,好似一點也不意外地攙扶那倚在門側的男子,將他迎入主位。
這小門通往家主?房,本是平日便於處理帳務所設計,除去身邊幾名親信,並沒有多少人知道。
右腿仍無法久站,她端來方才熬好的藥湯,蹲跪在他跟前,為他除去鞋襪,雙腳浸泡其中,再擰乾浸藥湯的熱巾敷在他膝上,以助藥氣。
他垂眸,凝視那悉心照料的女子。「還是沒消息?」
「嗯。探子全力在查了。」
他哼了哼。「最好快些把人找到,早早把真相釐清了,省得府裡上下草木皆兵、處處疑人,日子還怎麼過!」
她動作頓了頓。「左衛是出於一片忠誠,您別惱他。」
「我誰也不惱!」
「……」明明就是一副氣悶模樣。
「你呢?你又疑我什麼?」
「是有一些想法……」不過不是疑他。「這人連府裡的探子都能躲過,將咱們的行事方法摸得透澈,做得教人無從查起,我想,若不是自己人、而且是極知咱們底細的自己人,做不來如此神鬼不知。」
「你指誰?」
「死人都還能留屍,慕容略呢?為何咱們怎麼也找不著?」若是同時受了傷,探子不會找不到,若遭擒,無論賊人欲求何事也早該有所動作,唯一的可能,只剩一下方向——
「……你這是咒他還是疑他?」
見他面色難看,她輕嘆。「我知你不愛旁人說些詆毀他的話,他是你親弟,如非必要,我也不願以小人之心揣度他。」
若他一直只是慕容略,過往那一再欺她、處處相逼的言行,看在慕容韜的分上,她都能忍,只要他不做出傷主之事,這輩子她都不會與他對上。
可如今情況顯然就不是如此,明知主子聽了不快,她還是得出言提醒,以防他吃上暗虧。
極少插手家業的慕容略,那日為何會突然隨同前往議事?
就那麼巧,他在,慕容韜就出事了。
再加上事後處置得不留痕跡,除了慕容略,無人有那本事,能近主子的身,輕易下手。也只有慕容略,要摸清慕容莊的底細易如反掌,只因主子親之信之,從不防他。
她還能怎麼想?除了內神通外鬼,她想不出其他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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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5:23
第五章
「在你眼裡,他就這麼泯滅天良、毫無人性嗎?」
「我也希望不是他。」否則,傷最重的,會是慕容韜。她不忍他承受如此殘酷的打擊。
「雁回,他是任性了些,或許還有些劣性,存心出些難題教人為難,但那也只是因為自小不曾有人惜他、聽他說話、縱容他的索求,而今,有人疼了,他只是想耍耍兒時不能耍的孩子脾氣,東要西討,只是想測測旁人愛他的極限,最初是不相信有人真能無條件縱容他,後來就只是單純討憐,想要兄長多寵他一些。無論你信不信,我相信他心裡必然曾感動過,他再怎麼禽獸,也不會真要自己的大哥死。」
她只是垂眸,安靜聽著,不發表言論。
「你不信?」
「慕容略如何,與我無關。」她沒必要探究他想什麼、動機又是什麼,但是慕容韜愛他,這樣想能讓他好過些。
「是嗎?在你心裡,這個人就發此乏善可陳?」
她努力想了想,還是搖頭。
真要她說,她確實對這個人一點想法也無。
也是。她能有什麼想法呢?一人從來沒有將目光放在他身上、停留過片刻的人,他是好是壞、想什麼要什麼,確實是與她無關,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他笑了笑,在她拭乾雙腳、重新套上鞋襪後,扶著桌沿起身。「我去園子裡走走,很快回來,不必擔心。」
這話下的另一個語意,就是不要她跟。
這是自他傷後頭一回拒絕她,將她遠遠隔在心門之外,鎖住所有情緒,不讓她碰觸。
她怔怔然,目送他踽踽獨行的背影,久久不曾移動。
這個「很快回來」,一去便去了一個下午,連晚膳都沒有吃。
他開了口中,不許任何人打擾,就無人敢違逆。她遠遠遙望,不能靠近,看著佇立亭中動也不動。
向晚起了風,她擒著衣袍候著,久久、久久,沒等到他回眸。
這是頭一回,他將她落下、遺忘了。
天色全然暗下,他緩步回房,看見一桌子冷卻的菜肴,以及一旁有耐心等候的女子。
「抱歉,想事情想得出神了,忘記時間,你吃了嗎?」
她搖頭。他未用餐,她豈會先他而食?
莫雁回起身要將菜肴撤下,重新再煮,他一張臂,密密將她摟住。
她靜立不動,安安靜靜地待在他圈起的臂膀間,兩相依偎,良久誰也沒再有多餘舉動。
「對不起,往後你不愛聽的話,再也不說了。」是她不好,要他接受被至親背叛的事實,比殺了他更殘忍,有些事,明知是也不能說,她何必非要往痛處踩。
他要認為慕容略好,那就好吧,只要他別再露出滿眼的空茫憂傷,背身而去的身影滿滿盡是拂不去的寂寥。
「不是你的錯。」雙臂將她摟得更緊,臉龐埋入她發間。「無所謂了,我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要了,只要你還在我身邊就好,雁回、雁回……」
「我在,我一直都在!」張臂堅定回摟,收容此時絕望而脆弱的他。
就這樣了吧,明知如此,也是他自己選擇要走的路,碰觸著一顆不屬於他的心,擁抱著真實卻又無比虛幻的身軀,快樂且寂寞。
即便疼痛,也甘之如飴。
他們極為不對盤。
不記得從何時開始,等他回過神來,已是這般局面。
那也沒什麼不好,人生無趣得緊,總得為自己找些樂子,最初,慕容略真是這麼想的。
那女人不苟言笑,他就偏愛撩撥她,她愈是不理會,人類劣根性就愈是不罷手,如此變本加厲,不斷循壞。
看著慕容韜顏面,她猶能忍下,不與他正面衝突,而他慕容略又豈會是半途而廢,容許自己無功而返的人?
從此,更致力於教她變臉之事。
一項、一項地試,直到有一日,終於瞧見她心上最大的弱點。
慕容韜。
他發現,她在望向某個人時,目光不一樣。
相對時,沉穩若定,無波無瀾,可那人一背過身,那目送而去、難以自抑時流瀉的依眷深意,瞎子才看不出來。
他簡直要佩服她了。能瞞過他心思細膩、洞悉力一流的大哥,那還真非常人所能為之,更別提這兩人幾乎朝夕相對。
「人都走遠了,目光還收不回來,要真如此難分難捨,要不要就直接綁在他褲腰上,隨他進房侍??」
她收回目光,望見倚坐在長廊邊的身影,依例對好運嘲弄話語充耳不聞,相應不理。
「你愛他?」
她腳步一放,回身瞪他。
果然,這一步棋下對了,還真稱穩掐住了她的弱點。
「我那不解風情的愣大哥曉得嗎?」
「二公子慎言,莫要搬弄是非,徒惹家主困擾。」
是怕心上人困擾,不是擔心自己的名節,這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
「他會困擾啊……那還真值得我一試。」
「大可去說,我不會承認。」要說他興風作浪,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她若抵死不認到底,誰又能耐她何?
慕容略跳下曲欄,幾個大步追上欲走的纖影,她未防備他會有此舉,一個大意教他擒住右腕,壓向亭柱。
這是——做什麼?
饒是再深著冷靜,對上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顏,脣上輾轉肆虐、微疼的觸覺,顯示這一切都不是幻覺,他、他真的……
這張溫雅如玉的面容,曾在夢中出現過多少回,而今……如此貼近,卻又遙遠,似他,卻不是他,咫尺天涯……
「你在想什麼?」他挑挑眉,洞悉般的睇視眸光帶著幾詐不懷好意的戲謔。
她一陣心虛,羞愧地反手將他推離。
「無所謂,就拿我當替身啊,我若不說破,誰知道?」
這不就說了?還說得挺大聲。
他曖昧地舔舔脣,上頭還留有殘餘的胭脂味,誰知她仍面不改色,無動於衷。
呿!還以為她會哭一哭、鬧一鬧,貞節烈女那般撒潑揮巴掌什麼的……結果什麼都無,感覺比被蚊蟲叮了還要更不痛不癢。
心上有了人,不都難以忍受別的男子碰觸嗎?怎麼這女子恁地硬骨,就偏要與眾不同,特別得——他一槓上都不捨得轉移興頭了。
「我說——若我向大哥討你,你猜他允不允?」直至目前記錄,他那有求必應的好大哥,似乎還不曾對他說過一個「不」字。
同居東苑,行;最初那一個月,兄弟倆同住一房,直到僅有一墻之隔的全新?房打點好才搬了過去,裡頭每道擺設、吃穿用度,全數比照辦理,一式一樣,毫無偏差。
看上了他身邊任何事物,一句話,大方割愛。
他真的很好奇,也一直在測試底限,這人到底會不會有拒絕他的時候?
「你敢!」果然,這讓她變了臉。
「怕了?」她怕,他就快意了。
「家主不會允。」
「那你何必窮緊張?」
「那只是徒惹他困擾。家主待你好,你何必非要處心積慮為難他?」
說穿了,不就心疼意中人嗎?
他冷笑。「這不就是他存在的意義嗎?」
全天下的光芒都在慕容韜身上了,不讓人盡興發揮個徹底,怎對得起那聖人一般的美好形象?反正他從一開始,就被規定要是個壞胚子,做與不做,又有何差異?
有些人,什麼都不必做,便能擁一切最美好的事物,但有些人,僅僅是爭取些許屬於自己的權利,都要被冠上狼子野心的惡名,誰又來替他彰顯公道?
她愈是義正辭嚴護主,他就愈覺悲涼諷刺。
罷了,慕容韜永遠是對的,他只管使壞便是,何須多言。
「你愛他什麼?性情、地位、還是容貌?人人皆說認定那獨一無二的靈魂,大話說得漂亮清高,你呢?要不要與我賭賭,在這張如出一轍的表相下,你還認不認得出來、記不記得今日執著?」
「一個人存在的意義不是僅憑一張臉。容貌能夠欺人,有些事物卻是任誰也欺不得、取代不了。你太偏激,不會懂的。」
是嗎?
即使用盡心機,也取代不了?
「但願如此。」否則她今日的情深意重、執著認定,也只是落得笑話一則,不值一文。
原先只是嘴上說說,激激那面無表情的女人罷了,倒也沒真放在心上,直到一日,慕容韜出了趟遠門回來,在外頭見一襲衣裳樣式挺特別、挺適合他,便為他帶了回來,手邊正忙著,要他自個兒去取。
有親人寵著就是這般滋味嗎?有人惦著他需要什麼,在外頭瞧見好吃好玩、珍奇有趣的事物,總記得順道給他帶上。
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有個兄長在身邊的感覺,確實比他原先預期的還要好一點點,反叛性子也稍稍收斂了些。
他去了慕容韜房裡,見到那襲擱在床頭的衣裳,也沒多想,便脫了就地試衣,無巧不巧,莫雁回在這時推開半掩的房門,撞見他光裸著上身,匆忙側過身去,頰容浮現一抹淺淺的紅。
他很快便領悟,有人錯認了。
那個女人連被他強吻了都能面不改色,裸個上身卻值得羞容滿面?
難得一見的女子羞態勾起了他的玩興,索性將錯就錯,順著玩下去,仿著慕容韜慣有的神容與溫淺口吻道:「雁回嗎?幫我擰條巾子過來。」
身後那人動了動,雖覺一絲異樣,可仍習慣了在第一時刻依言行事。
擰了濕巾,甫靠近,她便冷顏道:「慕容略,你真的很無聊。」
這麼快就發現了?
他一把扯過她,她欲反常推拒,他動作更快,一個旋身將她一道壓入床榻。
「放開!」她冷冷斥道,揪扯間,長指在他頰邊劃下一道血痕。
他一頓,將她雙腕壓在床板上,俯首,四目相對。
「我若真想要你,你又當如何?」
「你沒那本事。」
男人最經不得激的一句話,就是沒本事?
這丫頭隨著大哥在男人堆中學做生意這麼久了,怎麼連這點簡單的男人脾性都沒摸透?他要真有心與她較勁,哪天她真會死在自個兒的死硬脾氣上。
「當然,論拳腳功夫,我不如你,可我若真要與你卯到底,你真敢傷我嗎?」
不敢。
她與他都知道。
他是慕容韜的心頭肉,最親、最疼惜的人,傷了他,慕容韜會心疼。
這也是她一直隱忍著他無時的戲辱,沒對他發難的原因。
他一掌由她腿間緩緩撫上,摸到那藏身的匕首,出其不意抽了出來,放入她掌心。「給你一個機會,一刀狠狠劃下去,就能試出大哥心中,我與你孰重孰輕。」
她不敢。
握著匕首良久,就是划不下那一刀,無法承受一絲一毫被慕容韜怨責的可能。
他扯脣諷笑。這女人還真愛慘了大哥。
「你笑話夠了沒有?滾開!」她恨聲道,無法再忍受這人一再拿她對家主的心意踐踏戲弄。
這是頭一回,他在那雙冷然無緒的眸底,看見對他的情緒——恨。
這女子,怕是厭惡極了他。
他起身還了他自由,沒阻止她離去,獨坐床畔動也不動。
多奇妙,明明是同樣一張臉,得到的待遇卻是雲泥之別,極致的情,與極度的厭。不願承認那涌上心頭、隱約的刺疼是在意,他不稀罕,屬於慕容韜的一切,他都不稀罕!
隨後而來的慕容韜,看了看那遠去的背影,再瞧瞧裡頭呆坐、神情失落的弟弟,瞬間領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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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5:38
第六章
「又與雁回鬧上了?」有些事,他不是不清楚,只是覺得弟弟本性不壞,就是愛玩了些,不至於真鬧得無法收拾,也就沒插手干預。
有時他也覺得,自己像那種一味溺愛子女的父母,永遠覺得自家小孩很乖,不會乾壞事。要說那是私心,他也承認,絕大部分是心裡覺得虧欠太多,難為雁回懂他,知他想彌補的心態,才會忍讓至今。
「想得到女孩子的在意,不是這麼玩的,雁回不吃這一套。」
慕容略由恍惚中回神,愕瞪著他。「誰、誰在意誰了!」
慕容韜輕笑。「你不是喜歡雁回嗎?」
「我——」活見鬼了!大哥是哪隻眼睛看到他喜歡那個渾身上下涼透透的女人了?
「沒有嗎?」還以為弟弟三天兩頭激她,是心裡頭喜愛、想引起她的注意,只不過用錯了方式,否則平日鬧歸鬧,幾曾刻意針對誰過?
「好,就算是吧,你要把她給我嗎?」
他愕笑。
明明是雙生子,怎麼他這個弟弟的感情心思只有幼兒程度?也難怪會用那種笨拙招數去逗弄雁回了。
慕容韜想著,心頭莫名起了酸疼。從小身邊就不曾有人待他好,也難怪,他連該怎麼對一個人示好都不懂。
「略,感情不是做生意,不能這麼談的。雁回是人,不是東西,無法讓我說給就給,你若真要她,就用正當方式,讓她心甘情願,我才好作主將她許給你。」
還真讓莫雁回料得神準,連他會說什麼都知道,兩人果真靈犀相通。
他不是滋味地哼了哼。
「還有,雁回性冷,若你也是如此,只會將她推得更遠,要得到她的心,你得先改變自己,真心待她好,讓她感受到溫暖,她才會願意讓你靠近。」
「你倒是很懂她,怎麼就沒想過要了她?」
慕容韜暗自好笑,很識相地沒說破那一嘴的醋酸味。「還沒能想到那上頭去,不過現在知你心意,也不會再去想了。」
就衝著這句話,慕容韜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他一句話也不會解釋了。
慕容韜身邊一直沒人,長年以來最近身的只有她,要說誰真能走進他心裡,莫雁回擁有最大機地,若沒有他從中作梗,假以時日,這兩個人或許真有可能成了雙。
她若是知曉,是他暗地裡陰她一記,讓她一生也得不到心之所愛,怕是一輩子都要恨他入骨。
但——那又何妨?他偏要咬定自己愛慘了她,只要是他想的,慕容韜就不會去想、去要。
「為什麼她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你?」這絕對不是在計較自己哪裡不如慕容韜,只是不甘心自己敗下這一回合,想知己知彼罷了。他默默在心底游說自己。
「我想,應該是這道疤吧,雁回性子極拗,有時認定某個關鍵之後,便很難動搖。」
由慕容韜口中得知肘彎疤前的來由,他懂了。
也難怪她會執著認定那道,這痕跡是為她而留,是某一部分而言,只專屬於她的慕容韜。
哼,傻女人,一道疤而已,真要仿它又有何難?
容貌能夠欺人,有些事物卻是任誰也欺不得、取代不了——
耳邊,仿佛猶能聽見那道清冷嗓音。
乍聞當下,只覺嗤之以鼻。天底下,哪有誰是真的重要到取代不了?
他試過、努力過,可表相仿得如何相像,本質裡,他依舊、依舊——
夜半醒來,觸不著枕邊那令人安心的溫軟馨香,他呼吸一窒,腦海瞬間空白,包圍而來的黑暗換住了胸房內那顆原本沉穩鼓動的心,他莫名暈眩,無法思想、也難以喘息——
燃盡的油燈重新點燃,他空空茫茫地仰首,眼前視線一片霧茫,短瞬之間難以回神。
直到那抹纖影完全落入眼際,他緩過呼吸。「你去哪裡了?」
「右衛有事相稟,去了一下。」掌了燈,倚在桌前的身影靜立不動,深思的眸瞧著他。
「三更半夜的,不能明日再說嗎?往後別隨意離開我。」
「好。」再度回到床榻,感覺他臂膀圈摟而來。
臨睡前,腦中仍抹不去那一刻他的神容。蒼白、空茫、憂懼——
貼上掌心,她只觸著一片濕涼。
「我知道你們……交情匪淺,可右衛仍要斗膽說上一句,表小姐,請公正行事。」
這話意——是說她另存私心,意欲偏袒嗎?
他們如今的情況……這莊裡人多嘴雜,是不指望能瞞個密不透風,何況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遮掩什麼,幾回前來議事,也讓人撞見他摟著她安睡。
也難怪旁人要疑她,如今正蒙受眷寵,女人終究是女人,哪還能保持理智、準確判斷?
多了這屋關係,連她的話都要大打折扣了。
她神色一凜。「我自認跟隨家主以來,赤膽忠誠,不曾懷有貳心。」
「可……萬一,我是說萬一,他不是……」
「若真如你所言,他是教家主遭逢不測的幕後元凶,那麼要我親自手刃他為家主討回公道,我莫雁回絕不遲疑。」
聽聞此言,右衛總算緩了緩神色。「我無惡意,只是想提醒你,莫忘家主待你不薄。」家主以往也曾交代過,他不在時,一切聽憑雁回指示,正因如此,誰都能負他,就莫雁回萬萬不能辜負了家主這番信任與重托。
「我懂。」她沉沉道。該怎麼做,心裡的準則一直都在,不曾稍有偏頗。
她記得,初初跟著家主學做生意時,他就曾說過,她太實心眼,總是拘泥在自己執著認定的點上,這是優點,在做生意上卻是大大的弱點,有心人若要詐她,她防不勝防。
這些年,她一直提醒自己,別教表相欺騙,認定了某個點,便從不疑他……可,本性難改,是不是最終,她仍不知不覺犯了那樣的錯?
思慮、再思慮,心思已百轉千回。轉身回房,沒見著他的人,復又往園中尋去,見他負手靜立於寧中。
近來,他時常如此,一待便是大半日,總是安安靜靜遠眺。
她曾站在同樣的位置,卻什麼也瞧不見,猜不透那時的他究竟想著什麼?
暖裘覆上肩頭,他回眸,溫溫一笑。
這抹笑,明明就是屬於慕容韜的,那麼溫暖,那麼動人,性情陰暗的慕容略,從來不會有如此真心的笑容。
有時,她覺得自己與慕容略是相同的人,同樣性涼、同樣陰暗,自幼活在不被關愛的角落,從不曾受過一絲在意的眼神注目,一個不快樂的人,又怎麼打心底發出真心的笑容?
「談完了?」
「嗯。」
「那這些是?」他看著成疊放上圓桌的匯報與帳冊。
「還請家主過目。」一談及公事,她又回到那拘謹守禮、不可親又不可愛的莫總管了。
「何必?又不是不信你。」
「還是請家主看看得好。以往家主說,你若不便,由我代理,可現下家主傷勢已大有好轉,再要越俎代皰,恐要讓人說我挾天子以令諸候,家主莫要令我為難。」
他瞟了她一眼,意味深深的眼神瞧不透意緒,動手隨意翻了翻。
她等著,不錯過他任何一道細微舉動。
她在試他。
她不信他,拐了彎用這種方式試他。
他撩抱一坐,手伸向她。「筆。」
她命人快快取了過來,在一旁為他研墨。
脂腹朝筆尖觸了觸,不甚滿意。「太硬。我那隻狼毫筆呢?」
是了,家主在用筆上確實極挑,得得順手,處理起事務來也能行雲流水、流暢俐落。
她親自前往書齋取來他平日慣用的狼毫筆,再回來時,他已將處理完的事務堆疊在左側,換了筆,未加思慮停頓便在下方揮毫而就。
上頭的批示以及筆跡,確實為家主所有。
她做生意的決竅是他教的,他處理事情的手腕、作風,只有她最清楚。
直到這一刻,她才悄悄吐出長久憋在胸腔裡的那口氣。
不消一個時辰,眼前堆疊如山的事務盡數處置妥當,完全不失昔日果斷明快的作風。
這若由她來,或許能揣度個幾分,可也得斟酌再三才能作下判斷,若不是家主,誰還有這等能耐?
「好了,你『吩咐』的事我做完了,你要賞我什麼?」
以往屬下有功,慕容韜的獎賞可從來不手軟。
「雁回不敢。」
「最好你是不敢。」都敢編排他事頭、兼之頂嘴任性了,真把她給慣壞了。
她挑挑眉,就要曲膝領罪,被他一個肘子撐起,沒捨得讓佳人雙膝著地。
「吃定我了。」哼了哼,嘴上不滿,仍是將她抱了滿懷,噙吮柔脣竊香。
怕教下人撞見,她躲了躲,引來他的不悅,轉移陣地往她頸上啃咬,存心鬧出一記記牙印,教她無法見人。
「疼……」她軟軟抱怨,也不真那麼痛,刺刺麻麻的,其實是微嗔羞意居多。
他也懂得。如今她是嘴上說得恭敬,嘴角噙著淺笑,明亮眼兒盡是閃亮亮的光,知他不會真惱她,嘴上回個兩句倒似打情罵俏。
依偎著纏鬧了會兒,他頰側貼靠纖頸,蹭了蹭,享受片刻溫存。
莫雁回臀下挪了挪,怕他初愈的腿無法承受她身子的重量,不意卻碰著了頂在臀下的硬物……
「再動,就要不可收拾了。」他涼涼警告。
挑釁過幾回,心知他沒什麼不敢的,尤其近來行徑越發旁若夫人地放肆,當下不敢再妄動。
婢女正端著什麼往亭子這兒走來,她又剛被警告,怕惹他不悅,當下進退兩難。
那窘迫臉紅的可愛模樣取悅了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他家的莫總管是乾了什麼虧心事?頭一回見她藏頭縮尾,一臉孬樣。
「好了,都走遠了,頭還不抬起來?」
她悶悶地,只能暗咬他肩膀一口,聊表不滿。
「怎麼餓了就亂咬,孩子似的。來,嘗嘗這個。」
一塊糕點湊到她嘴邊,她下意識咬了口,那鬆軟不膩的口感,以及齒頰間淡淡泛開的荔香……好熟悉。
「是——徐州藏月閣的芙蓉荔香糕嗎?」
「莫總管真識貨,來,再賞你一口。」
「……」徐州離慕容莊,快馬也得三日,她不過就說了那麼一回……他真記住了?
在床榻上養傷那段時日,他老問她喜歡什麼、不愛什麼,其實也談不上喜好,就是這些年隨他走遍各地,能夠留在記憶中、較為深刻的事物罷了,還以為他只是隨口問問打發時光……
他悄悄探手而來,與她五指交握,緩聲道:「你說的那些,我們來一一把它們全湊齊了,等你真感受到滿滿、滿滿的寵愛,多得不能再承載時,就是你該回報我的時候了。」
「我該如何回報?」她如此貧瘠,能給的早就全給了他。
「嫁我,當我的妻,為我生兒育女。」
懷中纖軀微微顫動,他感受到了,收擾臂膀,將她摟得更加密實,柔聲再問一次。「好嗎?」
「……好。」
怎會不好?這一生,不曾有人待她如此用心,以一個男人之心,全心珍寵。直到許多年、許多年之後,她回想起這一日,仍無法忘懷那一刻觸動心房的震顫與悸動。
怦然瞬間,那微微揪扯胸房的幸福與——心動。
他慕容略這輩子,從不知何謂認輸。
一回敗下陣來,賭著一口氣,發誓定要有一回,教她無法再一眼認出,將她說過一的話狠狠砸回她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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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5:53
第七章
這世上,沒有取代不了的人、動不了的感情,端看他要不要!
她愛那人溫潤沉靜的氣質,多少夜裡,他一遍又一遍練著字帖,定要將字跡仿得分毫不差,窗下持卷細讀他讀過的每本書冊,將書齋裡裡外外摸個通透。
原本毫無興趣的生意事,他學習、了解,分板那個人作下每一個決定時的思緒運轉。
對此,慕容韜倒也樂觀其成。他本就有意讓弟弟一同掌理家業,若雁回能讓他重新審視自己,改變人生態度,成就一個全新的慕容略,未嘗不是好事。
他想學,當兄長的沒有不教的道理,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可檯面上無人知曉此事——他們都知道,平日本就忌憚萬分、多有微詞的長老們,此舉會引發多大的波瀾。
慕容韜心裡頭原是盤算著,總要讓他先做出點什麼,一來證明他身上是流著慕容家出色的經商才能,才有立場說話;二來,他們暗著來,屆時多半木已成舟,多說無益了。
直到後來,慕容略再去回想那時的一切,仍會笑自己傻。為何那時,會執著咬定只為一口氣?
就為那一口氣,拼了命把一切做到無懈可擊,證明自己沒有不如兄長,慕容韜能的,他也能。
一口氣的代價,是寫滿千萬張字帖、磨穿一隻又一隻墨硯,千百個不眠的夜,只為讀懂一本一本繁複帳冊,不只要懂,還要比誰都快,快到追上慕容韜自小磨練出來的能耐,學盡那一切她所喜愛的特質。
一回又一回地測試,直到他能準確說出與慕容韜相去不遠的處置辦法,終於看見主考官欣慰的笑。
「你真的很在乎雁回。」那樣的成果連他都意外,果然心裡頭有了人,真會讓人卯足全勁。
那年夏末秋初,慕容略染了場風寒,成日昏昏沉沉、發著高熱,為人兄長的成日掛心,時時探視。
「聽說你又整日未進食了?」
「吃不下。」臉埋進枕間,懶懶地不想搭理人。
「喝碗人蔘雞湯祛祛寒氣可好?」
一點動靜也無。
於是兄長又補上一句。「是雁回熬的,不喝嗎?」
「……」哼了哼,總算稍稍露臉,很大爺地張口等人服侍。
他不是稀罕,只不過不屑一顧,精明如大哥會起疑。
後來,他病勢好轉,倒換成大哥病倒了。
床榻上換了個昏昏倦倦的病人,本人倒看得開,笑著回床邊那成日皺著眉頭看他的人道:「無妨,聽說過了病,就好得快。」
對,他現在是生龍活虎了,卻換他——
「你是笨蛋嗎?」什麼把病過給他人就會好,這種毫無根據的說法也信。
「你要真想為我做什麼,就代我去一趟咸陽,讓我看看你會了多少。」也該是時候,驗收驗收成果了。
慕容略也知,他在試,試自己是否有獨當一面的能力。
「好。」反正也沒得選擇,明日便要啟程,偏生今早病倒,除了李代桃僵還能如何?
「雁回依例會隨行。我要你一句承諾,不會藉我的名義對她胡來,真要人家,就等大紅花轎將她迎進門,我不會讓雁回委屈,聽懂了嗎?」
「我是那種人嗎?」
是,他就是,真胡鬧起來,沒什麼不敢的。而雁回那傻女孩向來是唯主是從,不怕她心裡頭再不願也會依從。
那是每回,他頂著慕容韜的身分,代他處理商務,咸陽往返七日,無人察覺有異。
原來,當慕容韜也沒有那麼難。
待在咸陽的最後一日,該辦的事也都辦妥,正那日是七月初七,街市熱門如晝,他一個念起,邀了莫雁回便去逛逛當地街市,湊個興頭。
「人多,家主當心。」愈是人潮密集之地,她愈是繃緊心弦,留意照看他安危,可他開了口,寧可自己多擔待些,也不去壞他難得的興致。
他回眸瞧她一眼,袖口一卷,便往她掌下探去。「那就跟妥,別走散了。」
她怔了怔。他從不曾主動做出這般幾近親密之舉,雖是守禮地隔了袖口合握,透過軟綢布料,仍能感受掌熨來的微溫。
「發什麼愣?」見她仍瞧著兩人纏握的掌,移不開視線,暗自哼了哼。
不過拉個手罷了,也值得她這般失態?有人又親又抱,都還不見她挑個眉頭呢!
那一日,他們由街頭逛到街尾,遇上稀奇有趣的小遊戲也會玩上一玩。
他玩了套圈圈,可怎麼套也套不中,她看不過去,接手試了試,抓住準頭套著一隻瓷偶人。
他瞧著,放在掌心愛不釋手地把玩。
後來行經以文會友的小攤子,一副對子上聯高掛,無人能對,他順手提筆對下,換來一隻珠釵。
沿路來到了河畔邊,當地未出閣的閨女依著習俗在河畔邊放蓮花水燈,祈求好姻緣。
「不去為自己求個良緣佳婿?」
她望著他,搖了搖頭。能一生跟隨在他身邊,便是她最好的歸宿。
他豈會不知她心思,轉而向小販買了燈。「你不討,我來替你討。」
其實,不必的……
可他認真得緊,借了筆墨,一字一句寫得專注。「要疼你、寵你、凡事依你,還得有好家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們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這世上,有這種人嗎?」
「會有的。你等不到,我負責找來給你。」將寫滿嚴苛條件的紙片放入內,放入川流之中,兩人便這麼席地坐在河畔邊,看著水燈在河中載浮載沉。
燈漂得愈遠,心願愈能實現。
「你也別死心眼,若有合適姻緣,自己要懂得把握,莫教一個真心愛你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
他……這話何意?莫非是察覺了什麼,拐著彎在暗示她?
瞧他面容平靜如昔,嘴角噙笑,神態一如往常,手中把玩著她方才套著的小瓷偶,那男偶神態帶笑,模樣討喜,教他愛不釋手。「送我可好?」
「好。」本能一答,換來他長指一彈螓首。
「我有說送什麼嗎?胡亂答話,被賣了都不知。」
「什麼都可以。」他要,她什麼都給得起。
他一眼瞥來,似笑非笑。「若要你,難道也好?」
「……」她呼吸一窒,卻見他低低揚笑。
「嚇你的。看你以後還敢不敢胡亂應人。喏,禮尚往來。」方才得到的那隻珠釵,他揚手順熱往她發間簪去,略往後仰,專注打量細瞧。「嗯,好看。」
是釵,還是……溫潤的嗓、專注的眸,瞧得她心慌意亂,芙頰泛熱。
他淺笑退開,目光轉移回河面。「瞧,你那隻蓮花水燈漂得好遠、好穩呢,足見連上天都有意許你個美滿良緣。」
那一夜,她瞧著他脣畔笑意,頭一回覺得,自己離他好近好近,頭一回,感受到怦然跳動的心,如此難以自抑,強烈得……深恐他都要聽見了。
更是頭一回,如此真世感受到心房的悸動。這些年來,他一直是心頭最聖潔的仰望,滿心敬慕著,卻也比誰都明白,那只是她單方面的念想。
然而這一刻的他,仿佛只是以單純的男人之心待她,沒有多餘的禮數分際,如此貼近心房,以著極幽微的頻率,感受他回應的互動。
他送釵簪發的溫柔、為她祈求良緣的專注與認真,以及回程途中,沒再隔著袖,大掌密密實實圈攏住她的堅定力道……成了往後許多年間,她夢中一再重溫,最美、最珍貴的一段。
早早落入心間的情苗,在這一夜扎了根。
某人不對勁。
今兒一早起來還好好的,讓他蹭了一刻鐘又親兩口才放她下床,那——現下這是怎麼回事?
「雁回,我渴了。」
佳人一抬眸,倒了水恭恭敬敬奉上,又轉身去忙。
「雁回,來研墨。」他大爺決定閒來無事練練字陶冶性情。
她手執墨條,安靜研著墨,墨黑,她的心更是黑稠得化不開。
紙卷寫未過半,他嘆氣,擱下白毫筆。「你這樣,我心思怎麼平靜得起來?」寫上千百卷都是白搭。
一語,聽得她鼻頭忽酸。「我沒事。」
還沒事!他索性張臂,將她攬坐腿上,困在懷中。「心都揪成一團了,還能沒事?」
「你……」怎知?
她自認情緒並不外顯,平日也不多話,就像以前某人常形容的,一張終年化不開的冰顏,他為何能如此懂她?
「你難道不知——」他指指心口。「你一難受,我這兒也要疼了。」
值了吧?有他這般相待,其餘一切,都不重要了。
「說吧,怎麼回事?」
這事他早晚也要知道,於是便道:「今早……長老們送來芳名冊,要您親自挑選,早日成家。」
他就知道!又是這群吃飽閒著、專給他惹麻煩的老傢伙!
「走!」他神色一凜,拉了她便往外頭去。
「家主,您別——」
「閉嘴!」
那一日,他沉著臉,命莫雁回召集宗族裡每一位長者,昂首立於廳前,所言每一字句,擲地有聲。
「在座每一位都是我的長輩,您們要我成親,男大當婚,又身系傳承大任,我本就無立場推卻,可這名單——不勞費心了,我心底已有共偕白首的人選。若連家主婚事都要搬上族規,我查了又查,還真找不到一條規範明定,真要深論——有的就那麼一條,娶妻娶賢,必得是能夫唱婦隨,有能力輔佐家業之人。
「我斟酌再三,長老們一向最遵循族規,那麼除去莫雁回,我還想不出那麼出色的女子,擁有經商長才,還能知我心、解我意,畢竟,要與其共度一生的人是我,總不好相看兩相厭,是不?」
這番決定惹來的爭議,不消說自是撲天蓋地,難以招架。心知這是一場硬仗,不願她留在這裡生受屈辱,便道:「雁回,你去外頭守著。」
他從過午直談到日落,她站在廳外,雙腿站得僵直,有幾回,口氣說重了,廳外都能聽聞幾句他沉沉怒意——
「沒娘家沒靠山又怎地?慕容家家僕又怎地?花萬兩銀買回的就不是人嗎?我們什麼關係府裡上下有誰不知?你們要她將來嫁誰去?若擔不起她一生,我不會動她。」
其實……他不必如此的。即便今日他娶不了她,她也不會有怨,他何苦讓自己身陷戰局,硬要為她打這場硬仗,那麼累、那麼堅持——
「今生我非莫雁回不娶!你們若要嫌這當家主母上不了檯面,要連我這家主之位一道廢去,我也絕無二話。」
不確定最後誰妥協了誰,他走出廳口時,神情疲憊,一臉倦容。
「還好嗎?」
「好得不能再好。」他揉揉倦郁眉心,展開一抹清朗笑意,那是她一生見過,最好看、最動人的笑——
「為自己備襲嫁衣吧,咱們要成親了。」
「你其實不必——」她聲音一哽,有了想哭的慾望。
「胡說,當然要。」他的人,不自己護著,誰來護?
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人為她出頭、為她據理力爭,為她心痛憤怒、守住應有的名分與尊重,為她、為她——不顧一切。
那全心珍視的心意,她一生都會放在心底。
受下他的心意,緩緩揚起脣角,還他一記真心的微笑——
「我會努力,當個好妻子。」
「嗯。」他傾脣,收容了那抹屬於他、初綻的美麗風華。
是不是,極致的幸福與極端的絕望,有時只在一線之間?
夜半驚醒,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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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6:05
第八章
「怎麼了?」身畔的莫雁迴旋即醒轉,關切垂詢。
「我——作了惡夢。」
「什麼樣的夢?」讓他嚇得一身冷汗,面色蒼白。
「我夢見——你一刀捅進我心口。」他捂著右心房,仿佛還能感受到當時那椎心刺骨的痛,並非來自身體,而是怎麼也無法置信,她竟下得了手。
「怎麼可能?」她愕然失笑。護他尚且不及,怎會傷他?
不會吧?若有朝一日,她得知、得知——他做的那一切,當真不會嗎?
張手牢牢擁緊了她,閉上雙眼,千思萬緒狠狠壓回心底深處,不願再想。
近來,府裡上下已緊鑼密鼓地置辦婚事,紅燭囍字、大紅燈籠,處處洋溢著喜慶味。喜被鴛鴦枕,她堅持要自己繡,可這些年來隨他東奔西跑,做生意手腕是一把罩,卻疏於針黹女紅,盯著紅綢布一臉苦惱問:「當個女人我似乎很失敗,娶了我你會不會後悔?」
那待嫁新娘的煩惱,在他眼中看來可愛極了,笑回她。「你就是繡成了野鴨,我也會笑納。」
女紅針黹不在行,籌備起婚慶瑣事倒是有條不紊,這些日子,看著她裡裡外外打點忙碌,那盈滿胸口、飽漲的幸福,教他覺得,若能如此便再無所求。
下月初七,便是婚期。
他這一生,從來、從來不曾如此快樂過,極致的幸福反教他不安。這美好得太不真實的夢,幾時會醒?
他不怕死在她手中,只怕她冰冷無緒、再也燃不起熱情的眸。
這幸福是竊來的,走了這條路,早知會有那一日,然而——
偷得一晌貪歡,他無怨。
他無怨。
卻難以無愧。
天涼,怎不加件衣裳?
耳畔,仿佛又響起那道溫潤嗓音,叮囑著他生活瑣事,殷切關懷。
猛然回身,一室空盪匯,暗沉的夜,什麼也沒有。
他怔怔然跌坐桌前,望見那擺放其中的瓷盅。
雁回熬湯的手藝是一流的,給你補補身,你若得還順口,往後都給你送來。
初回慕容莊,長年未受照拂的身子,總是大病小病不斷,全賴那人費盡心思調養,將一入冬便虛寒的手腳也補得暖熱起來。
如今,不再需要那人轉送割愛了,他已獨占,這日夜渴盼的一切,已全屬於自己。
可——他是用什麼代價換來的?別人不知,他卻是壓在心口,一生都要背負沉重罪愆。
將臉埋在掌中,那時時刻刻如潮回涌的罪疚,疼痛揪扯著,難以呼吸,一點、一滴,反噬心靈。
夜半醒來,身畔空無一人。
莫雁回披衣下床。長年習武的步履輕巧無聲,深寂夜裡,連落葉沙沙聲響都顯得格外清晰。
?房沒有,最常待的園子裡沒有,空了許久的慕容略?房也沒有,她一路尋至書齋——
「我說過什麼?沒我允許,不許動他!你拿我話當耳邊風嗎?!」
「怎麼?突然於心不忍!」慕容庸頓起防備。
再怎麼說這兩人畢竟是親兄弟,依慕容韜對其疼愛的程度,或許哭一哭,聲淚俱下懺悔幾句,兄弟倆關起門來和解,反倒讓他們這些外人成了替死鬼,裡外不是人。
「別忘了,那第一道毒是你親手下的,否則我們再有通天本領也算計不了他,事已至此,你以為你還能全身而退嗎?」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不用你擔醒!」他臉一偏,將話說得冷酷無情。「你不會以為,我真有那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取代一個人的身分?將來有些個什麼狀況,你能應付嗎?他還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能。要死,也得由我來。」
「你還真不是人,虧慕容韜待你那麼好。」嘲諷歸嘲諷,倒也疑慮盡消。
「那還不快把人找回來!」
「說得輕鬆,你在這裡軟玉溫香、呼風喚雨,我們在外頭勞碌奔,這公平嗎?」
「那就等他回來,大家一起死如何?」
「都說了他身中十來種毒,早不知死在哪兒了,何必白費功夫……」
「死了我也要見屍!」他極力隱忍,顫抖的手藏入袖中,打發走了慕容甫,便再也無法自抑。
嚴令不得動他,就一天灌他一種慢性毒,不至於死得太快,也不教他活得安好……怎會沒想到,這些人巴不得他死,豈可能乖乖聽命行事。
他完全不敢去想,那身負十數種毒性、至今下落未明的人會如何,是生?還是……死?
裡頭的每一字,她都聽得懂,組合起來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她卻失了拼湊能力,腦子短暫停擺,怎麼也無法理解——
不,或許是,不敢理解。
所以……那日日與她同床共枕、親密無端的人,不是慕容韜。
所以……她真正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如今正生死未卜?
所以、所以……她心頭一陣惡寒,無法再想。
許久以前,有個人總是噙著惡意的笑,欺她辱她,揚言與她一賭,是否能有一回,教她認也認不出。
那時,無論如何欺辱她猶能自持,可這一回,是她心甘情願,任他奪取自己的一切——
察覺空氣間詭異的氣流,那埋在掌間的臉容,瞧見暗影晃動下,那張面色如紙的清顏,頓時呼吸一窒。
「你——夜深了,怎還不睡?」他穩住心神,強自扯脣,撐持住與往常無二的平和淺笑。
事已至此,他還要欺她。
他究竟還要玩弄她到何種地步才甘休?
她轉身,不言不語,悠悠晃晃回房,慕容略當下便知——她什麼都聽到了!
他一躍而起,快步追了上去,心頭又慌又急。「雁回,聽我說——」
她腳下一退,那伸出的掌落了空。
果然。
他苦笑。早知這一日會來,卻沒想到來得如此快,教人措手不及。
「聽我說,好嗎?給我一個機會——」
機會?那慕容韜?誰來給他機會?
若今日她未曾撞破真相,他還要瞞她到幾時?到成親拜堂那日,才來當著眾人的面,狠狠笑弄她的自作多情?還是真讓她為他持家生子,以此報復昔日遭她不屑一顧的屈辱?
他好狠!
是她活該,那麼多跡象擺在她眼前,她選擇視而不見,不自覺地貪戀這從未有過的眷寵與幸福假像 ,活該要被他耍弄在掌心之間。
看著那時的她,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怕是笑不可抑,譏嘲她的愚蠢?
個人榮辱,她可以擺放一邊,只是家主呢?那一心善待、只盼化他滿心冰冷與仇怨的家主何辜?不該承受如此對待。
「他……是死是活?」事到如今,她只在乎這一點。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一仰眸,瞪向他。「慕容略,你怎做得出來!你想要的,他都願給,你何必這麼做?!」她不懂,怎麼也想不通。
那全心的善待,真沒在他心上留下一絲痕跡嗎?昔日,他還為自己聲聲辯駁,只是任性耍耍孩子脾氣,就把兄長一條命幾乎玩,他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你說你不是禽獸——」她輕輕地笑,神容空洞而冰冷。「是啊,你根本連禽獸都不如!」
在她眼裡,他就如此不堪嗎?
原本慌急疼痛的心,逐漸冷卻冰凍。
還有什麼好說?他是犯下萬死難贖的罪愆,用盡世間言語也無法為自己開脫,可他以為,她至少會問問背後的原因——
是他想太多了,壞胚子行事,哪需要原因?
他想起那個夢,夢醒後仍歷歷在目,還感受得到冰涼利刃劃破肌膚的寒意,陣陣刺骨——
他閉了下眼。「我若說,慕容韜死了,死在我手中,你又當如何?」
「你!」
「你有膽為他復仇,手刃殺害他的元凶嗎?」一抹銀光劃過夜空,抵上他頸際,那涼意,凍得他心也寒了。
她當真,與他刀刃相向。
「你以為我不敢?!」欺近他,那薄刃只消一使勁,便會劃破體膚。
「你敢,你當然敢。滿心愛戀的男人被人所害,還無知地任仇敵狎玩失貞,有誰會比你更怨、更恨——」他止了聲。
一滴、兩滴,深寂夜裡,仿佛能聽見劃破頸膚的熱稠,一滴又一滴,敲擊地面,蜿蜒成扭曲紅花。
「你以為,現在還有誰會為你心疼不捨?唯一的那個,被你親手給毀了!我還有何不敢?!」
她有何不敢?
以往了,是為慕容韜;如今人不在了,她便再無顧忌。
他懂了,懂得痛徹心腑。
原來沒了慕容韜,他便什麼也不是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繾綣恩愛、濃情深意,不是慕容韜,於她便一點意義也無。
「我狠嗎?」指腹滑過頸際血痕,他面無表情,冷涼道:「莫雁回,你比我更狠!」
究竟是何時注意到她?甚至,連自己無所察覺時,已然藏在心間,許久、許久——
初來慕容莊,她在他眼裡根本什麼都不是,舉凡慕容韜的人、慕容韜的一切,他不屑一顧。
一個月後,他的寢房備置妥當,一切與慕容韜所有分毫無差,那時他情緒極壞,慕容韜只當他又在耍孩子脾氣,安撫安撫他,最後仍讓他移往過去。
是,他是打點得萬分妥當,可他、他——
沒有人知道,他不是在鬧彆扭,而是害怕,偏偏倔性子說不出口,不願向人示弱。
可她發現了,日日夜裡,前來為他掌燈。
只有她,知曉他在黑夜中的恐懼與不安,從無一日,讓他?房失了光亮。
自那之後,他終於能夠安睡,不再蜷縮床角,徹夜無眠。
姥姥過世那年,他才七歲,失去世上唯一疼他的人,他很痛,很難過,然而最痛最傷的,竟是連送她一程都辦不到。
慕容一家前來吊唁,怕慕容韜見著這張與他無異的臉容,便什麼也瞞不住,怕引來不必要的是非,那些自私自利的人竟將他關入柴房藏著,任憑他如何哭喊,也不曾心軟。
他沒親人嗎?那些個主謀共犯,全都是他的親人,爹、娘、叔伯、嬸姨、舅父舅母……那又如何?還是任他在黑暗中度過一日又一日,直至今日,每一夜他都還能聽見柴房裡耗子爬行、吱吱竄動的聲音、以及咬上身體的疼痛……
他害怕、恐懼的哭喊,淹沒在長長、長長——深得沒有心頭的黑暗中,直到他們終於想起遺忘在柴房裡的孩子,他已虛弱得只剩一口氣。
他是從那時開始,恨起慕容韜。
憑什麼!他們憑什麼如此待他?慕容韜已經擁有一切,他只剩姥姥,只有姥姥待他好,為何連他僅有的都要奪去?
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無人聞問,宛如棄兒般寄人籬下,受盡屈辱;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爹不疼、娘不愛,一個人孤孤單單;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連送他摯愛的姥姥最後一程的機會,都被剝奪……
這世上,若是沒有慕容韜,該有多好?
從那之後,他便再也無法一個人待在黑暗中,總覺得黑暗裡,那張牙舞爪的惡鬼就要將他吞噬,仿佛回到那一夜,隨時會有耗子跳上他的身軀,咬出一個個血洞,哭啞了嗓都無人理睬——
然而,她來了。
那一夜的無助沒能延續,她添足了能夠燃上一夜的燈油,再進退合宜地欠了欠身離開,一句閒話也沒多說。
他相信,聰慧如她必然洞悉了些什麼,卻不曾碎嘴,不曾出言嘲弄,即使他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地挑惹她,也不見她利用這一點反擊、傷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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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6:21
第九章
再如何被他逼到了極致,都還是記得夜夜前來為他添油掌燈。
逗著、逗著,目光放在她身上愈久,越發移不開,成了癮。
也因為目光始終看著她,才會看見她的目光是看著另一人。
無論他再如何望著她,她也不曾回眸瞧上一眼,正如她全心望著的那個男人,也不曾回頭,看見她的濃情密意。
他一腔惱意,只能激她、欺她,至少那樣,她還會多少瞧他一眼,然而真正激出了情緒,在那雙冷瞳裡讀出恨意,他反而更痛更慌,不知所措。
那時,慕容韜無巧不巧,一語重重敲進他心頭。
她性涼,若他也是如此,只會將她激得更遠,他必須讓她感受到一絲暖意,她才會願意接近。
就像——她每夜掌燈,為他陰暗的天地帶來一束暖亮。
換了另一種身分與心情,與她逛街閒聊、執手笑語、水燈為她祈求好姻緣……原來,不必惡言相向也很好,原來,快樂如此簡單。
偏偏,她是慕容韜的。
所有他想要的,全是慕容韜的。
年幼時,盼著父母偶然想起他,給他一絲絲關愛,他就能滿足;而今,是盼著莫雁回的笑、莫雁回的心。
一回、又一回,只要頂著那個身分,她便願意對他好,給他暖暖溫情,可是一旦回到現實,傍身的永遠只有驅之不去的冷意。
即便是虛幻也好,他也想沉醉在那虛假的溫存裡,擁抱由她那偷來的情意,自欺自人。
再怎麼不願承認,慕容韜的一切……他其實很稀罕,因為盼不著,傷得痛了,才故作無謂。
於是第二回,他再度涌現那樣的想法——若無慕容韜,多好?
無人知曉,這對感情甚好的主僕兼未婚夫妻是怎麼了,之前鬧得人仰馬翻,硬是要娶,如今佳期將屆卻臨時喊停,怎不教眾人錯愕萬分,摸不清這兩人在搞哪一出?
「婚姻並非兒戲,豈容反反覆覆,家主迎娶屬下,已是貽笑大方,今日若又徒添他人笑柄,日後要再迎娶,已是萬萬不能。」
長老們都逮著把柄撂話了,說得白一些便是——今日不娶,往後要再想娶莫雁回也沒門了!
有什麼差別呢?橫豎是寡婦死了兒子,也沒什麼日後可指望了。
走出廳口,見她立於階下,相信方才那知已聽得分明。
她動也不動,冷顏如霜,他等著、等著,等不到她一言半語,心也冷了,放掉期待,伸手撕了廳門上貼的囍字窗花,揉進掌心。
「到房裡來,我們談清楚。」
她頓了會兒,還是跟上前去。
他進的,是慕容韜的?房,她隨後而入,見他負手立於窗口,一如那些個立於園中、遠眺不語的姿態。
那時她總猜測著,他心裡頭正想些什麼?如今看來,想的怕是條條算計,如何欺得她密不透風、如何陷得家主萬劫不復吧?而她,竟還可笑得憐他一身蒼涼寂寥——
「雁回,你愛過我嗎?」
她渾身一震,愕瞪著他。
他憑什麼?在做了這件事、如此欺她傷她之後,還有臉這般問她?!
「你無恥!」她瘋了才會為這泯滅天良的禽獸動心!
「是嗎?」答得真是毫不猶豫啊!
「我想了許久,有些話,一定得同你說清楚。我弒兄、奪權,這些都是事實,我也沒想要辯解什麼,天下人盡皆唾罵,我也能一肩擔下,可雁回,我圖的不是權,是你。你要控上千萬條罪都可以,唯獨這狎玩之罪,我說什麼都不認。」
他回眸,對上她震愕的眸,澀澀一笑。「怎麼?很意外嗎?就你能愛他,我就不能愛你嗎?我愛了很久、很久,只是你一直都看不見。」
他在賭,賭他獻上真心,坦然相對,不再迂迴相欺,結果又會是如何?
他已沒有辦法,像是窮途末路的賭徒,憑著手中最後的一點籌碼,孤注一擲,那是他僅有的尊嚴,以及一顆真心。
輸了這一注,便是一無所有。
「你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我?」他弒兄、奪權,是為她?家主的生死未卜,也是因為她?!
他甫上前,未及多言,便教她一掌恨恨揮去——
「慕容略,你這混蛋!」
「這就是你的回答?」頰畔泛開熱辣辣的疼,他沒去撫,定定瞧她怒容。
「你愛一個人的方式,就是陷我於不義?若今日家主真遭逢不測,你要我如何對得起他?」
「我沒想過要他死。後來的一切,並非我能掌控。」
「你在玩命,玩的是家主的命,當真會天真以為世事皆能盡如你掌握?任何一點意外,都會教他死無全屍!」可他還是賭了,賭得兩敗俱傷。
但她又怎知,他也賭上了自己的命,她眼裡,只有慕容韜的傷,看不見他也一身的傷。
「錯已鑄成,多說無益。雁回,我只問你,若他仍在世上,我頃力將他尋回,這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嗎?我將屬於他的一切還給他,什麼都不要,只要你,你跟我走,好嗎?」
「這是威脅?」
「是請求。問問你的心,這一段日子,甚至是你不曾覺察的那些過往,雖是頂著他的身分,我依然懂得如何使你開懷、喜樂,不是嗎?難道不是他,便一點意義也無?」
她靜默了。
曾經,她口口聲聲說,一張臉無法代表一切,到頭來,仍教那張臉的表相所欺,將過往那番信誓旦旦的言語狠狠砸回她臉上,難堪、羞慚……教她一句話也駁斥不了。
說到底,她也是那種膚淺無知的女子,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如果有一回,她曾經認出他來,是不是這一切便不會發生,更不會讓他以為如此便能取代家主,以至於犯下無法輓回的彌天大錯。
這一切,她難辭其咎。
若說他是元凶,她便是禍根,他的罪,她也得擔上一半,若是威脅,她別無選擇,為家主,抵了命也不足惜,可這般溫言軟語,她卻是糾結痛楚,無從應起。
她還有什麼資格?在教家主受盡苦難後,她這引發一切的禍首,還能夠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允了他?
「不。」她做不到。
慕容略閉上眼,抵上窗框,默然不語。
早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仍然無法不讓她拒一回便痛一回。
輸盡最後這一注,他已己孑然一身,沒什麼能再失去了。
也好,從此以後,便再也無所顧忌。
沉沉吐出胸腔那口屏住的氣息,柔軟溫情收得乾乾淨淨,冷沉眸底,只剩一片寒漠。「既然我的真心你棄若敝屣,那便是逼我對你使強了?好,莫雁回,我說過要你,你無論如何都得是我的——你允了,我聽你的,傾力尋他,代他守住這一切,日後完壁歸趙;你若不允,我就鬧它個天翻地覆,死也拖慕容韜陪葬!」
「你敢——」
「我有何不敢?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還有什麼不敢?!」
「你這禽獸!他是你大哥,他如何待你,你難道——」
「又如何?」走到這步田地,真尋回慕容韜,還會認他這親弟嗎?只怕是恨之欲死,他還顧忌什麼?
「等等!」心知他這極端性子,說出了口必會言出必行……她一咬牙。「我允!成了嗎?」
他頓住步伐,背身立於門邊,澀然苦笑隱於嘴角,她瞧不見。
一直以來,都吸慕容韜,方能掐住她死穴,從未變過。為了那人,她可以連死都不怕。
他算什麼?一腔真心、軟言苦求,都不及「慕容韜」三字那般輕易影響她。
不了,傻一次便夠,他再也不會送上一顆真心,任人踐踏蔑視,要他狠,他便狠到底,橫豎在她心中,他根本不是人,要怨要恨都由她去。
冷然回身,探手扯她入懷,不帶一絲情緒地壓上軟脣,她本能探手抵上他胸口——
「你可以推開,走出這道門,我們就沒什麼好談了。」
掌心抵著,終究沒使勁,他復又張口覆上她,激狂力道咬痛了她的脣,血腥氣味蔓延在交纏的脣齒間,她連哼也沒哼一聲。
他一怒,將她壓入床褥,野蠻地扯去衣衫,略去了她不稀罕的呵憐與疼惜,直接撞入腿心深處,乾澀的甬道,每摩擦一分皆是疼痛,她收也不皺,默不作聲由他去。
他壓在她身上,身心盡是一片麻木。
為何會如此?他也不懂,曾有的繾綣歡愉已不復在,只剩相互撕扯的傷害與痛楚,為何他會讓自己陷入如此可悲的境地?
原來,強求著一個不要他的女人,就是這種滋味。
胸口堵塞得無法呼吸,他猛然退開。「你不要我,自有人肯我,我不屑碰一具活屍。」
攏妥衣衫,沒再瞧她一眼,撐著一具骨架未垮,昂首遠離她,儘管裡頭,早已是腐屍爛肉。
他當真如此不堪,不值得人去愛嗎?
他不服,怎麼也無法接受,自己會輸得如此徹底,打出娘胎起,分毫之差讓他輸盡人生。生平頭一回動心,傷得慘慘烈烈,連慕容韜一根毫發都不如。
無妨,她不愛,他找別人來愛。
人在走入絕境時,往往會做些荒唐事,正如此此刻的慕容略。
最初,他爛醉於秦樓楚館間,抱了一名神容頗似莫雁回的女子,只因她給了那人吝於給予的一記笑,冰冷失溫的身心只能藉著擁抱那具溫軟軀體,驅離那空得發慌的涼寂。
瞧,他並沒有差到一敗塗地,還是有人願意抱他的,不是嗎?
可那是財勢堆疊而出,青樓伶妓不就是趨附權勢,逢迎賣笑,毫無真心,他看著那些虛情假意的笑,縱情過後,只覺更加空虛。
於是,他開始逢場作戲,梨園名伶、孀居寡婦、豆腐西施……玩得比誰都狠,行徑一日比一日荒唐,回不了頭。
誰誘誰、誰玩誰、誰傷誰,又何妨?他一點也不在乎,至少,在抱著那些人進,他能感受到一絲絲那人給不起的柔情與密意。
酒醒花間,一晌貪歡。
只要不是她,他就能看見身下女子婉轉承歡的媚意;只要不是她,他討得了任何女子的歡心;只要不是她,就不會被冷漠拒絕……他可必非要她?
肢體熱烈糾纏,正待逞歡,鴇母慌亂的呼喊聲往這兒傳來,不一會兒,門板被推開。
那一瞬間,他直覺要退避,忽而又覺得——何必?一無名二無分,又不是醋妻尋釁,他慌什麼?人家可比他還要更無謂。
他不閃不避,迎視門前那張冰顏。「你來做什麼?」
「有話跟你說。」
一張木然無緒的臉容,會比身下美人更誘人嗎?憑什麼以為一句話他就得乖乖配合?
「那就去外頭等著。」等他玩得盡興了再說。「不等也行,你大可以走,沒人攔著你。」
她瞧了他一眼,默然退離房門。
真走了嗎?她若肯多說一句,甚至姿態軟些,他也就——停!想這做什麼?又不是不知,那人從不曾為他讓步,捧上正妻的名分她都不屑一顧。
一腔郁怒無處發泄,他行徑比往常還要來得狂肆,存心要教外頭那些人聽見淫聲浪啼,等不了更好,走了便不教他心煩。
纏鬧過一回合,只覺索然無趣,他乏了,推開身上的女子,逕自下床擦身,穿回衣物,坐在桌前有一杯沒一杯地灌酒。
鴇母敲了門進來,遲疑地對他說:「她一直守在那兒……總是有些不妥,教姑娘們也不自在,有什麼事,是不是先談妥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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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6:35
第十章
話下之意,是怕正妻尋上門,掀了她尋芳閣吧?畢竟這事遇得多了,莫雁回看起來也不是個好說話的溫軟女子。
「放心,她不會蠻纏不休。」要真有一絲在意,別說一座尋芳閣,十座都讓她掀也無妨,他傾家蕩產也願意收拾善後。
想歸想,也沒必要弄得人戰戰兢兢,不好做生意。他留下銀票起身,開了房門,她果然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
腹中一陣酒氣翻騰,他腳下不穩,她不愧是習武之人,動作俐落得很,側身一避,他額面撞上門沿,疼痛總算讓昏沉的腦際清醒了些。
「要閃就閃遠些,來做什麼?」
她指間動了動,終是沒伸出手。「有話跟你說。」
對,這句她剛剛說過了,如果沒事,她根本沒工夫理會他醉死在哪個溫柔鄉。
咬牙忍過一陣暈眩,他挺直了身。「說吧,說完就快滾,我現在不看見你。」
「你答應過我,『他』回來前會做好你該做的事。」
所以現在是擔心他沒扮好慕容韜的角色,代主守住江山?
他與她都知道,這家主之位有多少人垂涎、又有多少雙眼睛,虎視眈眈看著他哪一日出錯,好伺機而動。
他這一罷手,日後就是慕容韜歸來也枉然,江山早已易主。若非如此,她又何必委屈自己與他周旋?
「我哪兒沒做好自己的事?該審的帳、該作的決策,我沒一項少做、偏失了,難道族規還限制不能上花樓、在外頭有幾個紅粉知己?」
她蹙收在。「這不是家主的行事作風,會引人——」
「我不是他!」他冷聲道。「既是交易,咱位便來就事論事,你給我的,足以讓我屈就若此嗎?」
她以為,要摒棄一切、放掉自己去過他人的人生,這樣決心容易嗎?那一刀狠狠往胸口上捅時,他是抱親著世上再無慕容韜的決心,從今而後,人人口中喊的不是他的名,想的也不是他,他甚至覺得,死的人是他,不是慕容韜。
沒再多瞧她一眼,他轉身而去。
只要沒有她,去任何一個地方,都好。
出了尋芳閣,走入大街,甚至刻意融入熙來攘往的市集,可人潮再擁擠,終究還是孑然一身,拂不去的寂寥。
他知道她始終跟在身後,隔著一段距離。
無法忍受靠他太近,又萬般無奈需護他周全,在她心愛的主子回來之前,他還有利用價值,不容閃失,是嗎?
運用了點小技巧,擺脫她閃入暗巷,他靠向斑剝墻面。人潮的喧囂吵嚷,令他被酒意侵蝕的身子感到萬分不適,頭疼欲裂。
他不要這般狼狽慘淡的自己讓她瞧見,死也不願。
事發之後,他夜夜夢魘,?難安枕。
他也怕,怕兄長就這麼讓他大意玩掉了性命,每每思及此,總是通體發寒。
他太可悲,乾了壞事又不夠心狠手辣,弄得自己進退失據,萬分狼狽。
直到今日,他仍在問自己,若早知如此,當初是否仍會這麼做?
他從不後悔,人生只能向前,不能後退,就是愛了她,落得身心俱傷,他也沒有悔過,可——
慕容韜一事,他真的悔了。
這一切若能重來,他定不會再傷兄長分毫,不會在那一晶,賭上兩人的命——
學習經商事務的那段時間,慕容韜推心置腹,什麼也不瞞他、不保留,不知不覺中,給了他太多籌碼。殊不知,人性經不得如此一再考驗,一旦有了誘因,又怎會不出事?
一念之差,造就日後難以輓回的局面。
有一回審帳,察覺有異,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由頭至尾再審一遍,他困或地仰眸,望向那帶笑悠然品茗的男子。
「這——」
「看出來了?」
所以,是真有問題,存心不說,要試他能否瞧出端倪。
「二叔公年紀大了,膝下只有堂叔慕容淵博一個孩子,他不是經商的料,難為了二叔公要時時為他善後。」
「那——這個呢?」
「是三叔的次子。慕容庸向我討過那十數家藏珍閣,我沒允。他有做生意的頭腦,也不是個庸長,只是年紀太輕,野心又過大,還得再磨磨,衝得太猛總要有人拉拉他,緩緩腳步,心急了,早晚要跌跤。」
「難道就任他們去,什麼都不管了?」
「處理自是要處理,只是略,記住一個原則,得饒人處且饒人。」
那些日子,慕容韜不只教他生意上的事,也教著待人處事的準則,讓他見識到一家之主的仁厚為懷。
二叔公一家做了假帳,他不怪不現,暗地裡補足虧款,沒有生意頭腦便用大把銀兩照料他們一家。
三叔公次子妄想蛇口吞象,殊不知慕容韜本就有意成全,只不過時機尚未成熟,那蠶食鯨吞之舉,是多餘又枉作小人了。
還有四叔公、五姑婆、七姨、八舅、九嬸的……上面戶人家,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麻煩事,費盡心思周全了每一個人,仍被數落不公、怨責偏私,怎麼他擔待了多少?這家主之位根本不是人當的!
那時的慕容韜又哪裡知道,寬厚大度會為自己帶來多大的災難,做盡了一切,仍是有人不滿,處處怨他。
一如——自己。
不知好歹的慕容庸、以及反噬手足的自己,多搭?同樣喪盡天良,同樣狼心狗肺!
不可否認,慕容庸找上他時,他確實動搖了。那時的他,太貪慕莫雁回的笑與溫柔,不願擁有過後,一轉眼又被打回只有自己的孤冷角落。
他不願只是慕容韜的替身與影子,若能獨占那一切,多好?要他一生活在別人的人生裡,他都情願,只要能一直、一直擁有那雙溫柔的眸光凝視。
偏了的心思,終致矇蔽理性,鑄下大錯。
他掙扎了半年之久,尋了又尋,用了一道無色無味的蝕膚之毒,將化去內力的藥摻在食物中。
非莫雁回親烹的食物,他不吃,離開眼前的食物,他也不吃,謹慎地,銀針一再試毒是保命的基本功夫,卻從不疑他,他親手送的食,從無疑異。
「我反覆拿捏過劑量,這不足以致命。」前往船運行的途中,馬車停在半山腰上,望著那發揮藥效後的昏沉倦容,自顧自地說著。
思緒突然變得緩慢,他至少知道,情況有異。慕容韜甩甩頭,睜著眼力持清醒,開了口便是焦慮——
「略,你有沒有事?!」
傻子!到現在還在擔心他嗎?
「我說的,你沒聽懂嗎?藥是我下的,我怎麼會有事?」
藥——是他下的?
但,為什麼?
他不懂,渾沌的腦子失去平音清晰明快的思路,明明是簡單幾句話,也讀不通透。
「我待你……不好嗎?」還不夠好嗎?他努力地想,自己是哪裡少做了、疏忽了,讓弟弟受到委屈……
「好。但是我真正要的,你給不起。」堆積在心裡頭一輩子,終於對他說出真心話——
「你總是一廂情願用你的心思看事情,就像我們的名——韜略、韜略,韜與略本就相輔相成,不該被分割,可你真以為,那是父母為我們起名的本意嗎?這略,不是謀,而是忽略,前頭有了韜,我永遠是被略去的存在。
「我知道這不該怪你,可姥姥頭七、出殯,我多想跪在靈堂前送她一程,而不是被關在濕冷的柴房裡,哭啞了嗓無人理會。一個沒人要的孩子,成長得有多困難,你永遠不會知曉;少吃幾餐沒人在意,冷了、傷了誰來替我打點盤算,動輒打罵、冷言諷語……天之驕子如你,幾曾受過?你要我如何不恨你?
「雁回是我唯一想抓住的溫暖,可她也是你的,只要你在的一天,她就只能看著你,唯有你不要時,才能施捨我幾回。你總是占著我最想的一切,你要我怎麼辦?!若這世上無你,該有多好?我的人生,便不會落得如此。
「你口口聲聲說想補償我,若我說,唯一的補償方式,便是你的消失,我不要永遠只是人身後的影子,我要唯一!你辦得到嗎?你願成全嗎?」
神智半昏半醒,那木然涼寂的嗓音斷斷續續飄入腦海,他努力聽著,心房痛不堪言。
原來……你一直是如此看待我的,原來,你如此恨我。
初回時,你誰也不理,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我努力試了又試,妄想憑一己之力溫暖你,看在你眼裡,只覺施捨嗎?我不知自己竟傷你傷得這般重,不以為……那終於會笑了、偶然淡淡喊出的一聲「大哥」,是真心認了我……
到頭來,還是我的自以為是。
你竟恨得……寧願我消失。
啞著嗓,得知真相的打擊,教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失焦的眸子聚不了光,只見一道銀光閃動,仰眸見高舉的薄刃——
也罷,略若真要他死,夫復何言?
那揚起的利刃並未朝他欺近,而是朝自身胸口狠狠壓入,他瞪大眼,驚痛難言。「略……」
慕容略扯脣,不帶笑意地笑了笑。「你不會死,我卻是賭上了命。」
為何要如此?!他不懂,慌得無法思考,掙扎著想起身,慕容略退開一步。「若不如此,無法取信於人。我不在乎你會多恨我,我只求你這一次,若我僥倖不死,可不可以請你成全我?」
連命都賭上了,他還能說什麼?
慕容韜沉痛地閉了閉眼,無言取出懷裡的錦囊。那是他的印信,以及自幼未離身的隨身之物,雁回看了,會懂的。
「謝謝你,大哥。」他退了退,再退了退,直到肩背抵上馬車門,他反掌推開,朝外縱身一躍。
此舉太過突然,暈暈眩眩、四肢虛軟的慕容韜阻止不及,駭然驚痛,連喊都喊不出聲。
為何他們兄弟會落得今日血刃相見的局面?真應了那古老禁忌,天無雙日,富貴之家一對雙生子,終是災難的開端?
若真如此,來生他寧願生在尋常人家,平凡庸碌,無妄無災,足矣。
夜半醒來,一身濕汗,頭疼欲裂。
他總是夢見那一日,慕容韜無法置信的驚痛神情,他一直避著不去想,遭親弟背叛的他,心裡會有多恨。
以往夜裡驚醒,還有莫雁回在一旁關切垂詢,偏偏醜惡真相無法對她啟齒。他不說,她也就沒再問,只是夜夜為他點上寧神薰香。
那薰香極有效,雖不見得每回都能讓他安睡到天明,多少也舒緩了痛楚。
冷風由窗口灌入,那香爐,早已閒置許久,而他,夜夜疼痛醒來。
他披衣下床,撫上墻角某一處,原本平整的墻面往後滑退,現出一方暗格。他取出置於其間的錦囊,裡頭之物早已如數家珍。
一隻金鎖片、一方印信、金鑰、一對鴛鴦玦以及一道平安符,寫了生辰八字,過了香火。
這些,全是證明慕容韜身分之物。
金鑰能開啟這暗格,所以產權狀子、重要之物全在這裡頭。
他想了一遍又一遍,兄長親自交到他手中時,究竟在想什麼?可是想這二十多年獨占一切的虧欠,從此還盡,恩怨兩消,兄弟情絕?
也是,要換了他被如此對待,也要恩斷義絕,老死不相見。
遣去的探子至今仍在搜查行蹤,生要見人,死也要見屍,給個明白。
只要待過,一定有跡可循,從慕容庸為開端,沿路一步、一步地找下去,只要人還活著,翻了每一寸土地,哪怕傾盡一生他都要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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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6:48
第十一章
他不信任慕容庸,兩人本就是各圖所需,全無情義可言,若真守信諾,他負傷跌下坡底,將兄長交到慕容庸手中,他不會陽奉陰違,乘機一日日毒害兄長,若兄長未逃離,如今早是白骨一具。
他已經醒了,但慕容庸還沒醒。他要什麼,他便給,測試一個人究竟能有多大的胃口,爬得愈高,將來摔得更加粉身碎骨,包裹糖衣的毒,會教人怎麼死的都不曉得。
兄長一片寬厚襟懷又如何?誰又領了他的情?
不,他沒那好耐性。
「該償你的,我會償,只要你還肯回來……」指腹撫過金鎖片上的「韜」字刻痕,低低輕語。
最初的驚恐慌亂過去,如今已能冷靜下來,他知道該怎麼面對、也知道如何處理最正確,唯有那日復一日,愈見空泛的胸口,不知如何填補。
就連,那偶爾還會涌現耳畔,為他送湯、添衣的叮濘嗓音,都逐漸模糊,遙遠得快要聽不見。終有一日,那日益擴大的空洞,會將他吞噬,荒涼貧瘠的人生,一無長物。
又過了半年——
不知名的小鎮內,二樓靠窗雅座,貴氣的紫衣男子憑欄倚坐,俯視窗下熙來攘往的人潮,目光停留在某處定點。
小攤子上,有一桌男客抱著娃兒,身旁伴著一名女子,姿容中等,算不上傾城絕艷,笑起來倒是光芒燦燦,讓人瞧著心都暖了。
男子挾了丁香魚乾,低聲誘只,女子皺著鼻搖頭,讓人好說歹說,這才勉為其難地張口讓人喂食。
男子笑了,掌心拍拍她的頭,由嘴形研判,應是說了「好乖」。
又是哺娃,又是喂妻,自個兒倒是吃沒多少。女子看不過去了,卷上一筷子麵條往他嘴裡塞。
這一幕,明擺著便是年輕小夫妻,一家合歡。
會是他嗎?
隔了一段距離,慕容略瞧不分明,只覺輪廓隱約神似。
那街旁的小攤子連個店牌也無,油膩膩的桌子隨意抹上兩抹了事,下把麵條連調味都是隨販子喜好舀了一匙鹽、一匙肉燥、再順手抓把蔥花撒上去,那會是自小養尊處優、連喝茶都得精準估量兩茶葉對多少水,隨便一罐茶葉都得花費千金的大哥嗎?他怎吃得了這種苦?更別提向來只有人伺候他,哪有他好聲好氣去伺候人的分?
再說,眼界奇高的大哥,什麼樣的絕色佳麗沒見過,未曾見他動過心念,這女子哪及得上雁回一半的姿色?大哥會看上她?
忍不住懷疑探子是否尋錯了人,掏出袖間的低柬再看一遍。
穆邑塵,銅城,塵香居。
收到消息,片刻也等不及,隨口向莫雁回編派了個理由,便快馬尋來。
看來,得親自出面一訪,是或不是,自有定論。
人,是尋了,那名喚穆朝雨的女子,態度明擺著要霸住男人不放手。
那是當然,他大哥是寶,誰得了都會死命霸占。
他腦海里擬過千萬種手段與說法,都能打發掉她——
可最後,一個也沒能說出口。
她花了五兩從人口販子那兒買來了琉璃瓦,若真是他大哥,豈容受這等屈辱?他原是想用萬兩價銀買回,話臨出口,想起那一日街旁瞧見的畫面,男人嘴解那抹愉悅的笑意一直停留在他心間。
若待在這名女子身邊,能教兄長露出這樣歡悅的笑容,他能再一次破壞大哥重新得來的幸福嗎?
不知為何,他沒祭出那千百種說詞,而是如實道出了真相,換來女子狠狠的一巴掌。
他在銅城待了數日,左思右想,還是決定見上穆邑塵一面。
一早來到塵香居,店頭只見女夥計,他打發了上前招呼的女夥計,隨意走走看看。
忽而,腳下撞著一團軟綿綿之物。
垂首一瞧,那裹在一身粉藍小襖下的小東西還走不穩,一把撲跌在他跟前,正攀著他的腿試圖爬起,重拾尊嚴。
「爹——」軟綿綿的嗓逸出,她張大了眼,一臉希冀地瞧他。
他也用力瞪回去,決定尊重她捍衛顏面的壯心雄心,了不起再幫她拍個手助勢。
「爹!」娃兒一屁股賴坐地上,蹬腳不滿了。
怎麼——說耍賴就耍賴,還要不要臉?
女人就是女人,耍賴不成眼看便要哭了,他趕緊在淚兒懸在眼眶之際撈起小棉團。
「爹——」愛嬌蹭來的小臉蛋,哪還有淚水的影子?女人果真天生的戲子!
這便是大哥的孩子嗎?
他抱高了娃兒細細端詳,試圖找出幾分大哥的影子,但怎麼算都不對,娃兒少說也足歲了,與大哥失蹤的時日怎麼兜也兜不起來,莫非——
小稚娃蹭了兩下,大概覺得味兒不對、抱法不舒爽,偏頭疑惑地瞧了瞧那張明明熟悉,再瞧兩下又不怎麼熟悉了的臉孔。
「爹?」
內堂的男人掀簾而出,見女兒又賴在陌生男客懷裡,沒好氣道:「穆青青,你這沒節操的小叛徒,到底還要認幾個爹——」
對方回過身來,他腳下一頓噤了聲。
慕容略沒錯放他一瞬間的錯愣,雖然恢復得極快,旋即便步履流暢地走來,伸手換回女兒。「抱歉,小女沒造成您的困擾吧?」
那張臉,滿布無數細淺疤痕,甚至沒入頸際、領口之下……無法想像那身子底下,還有多少這樣的爛疤痕跡……
儘管如此,他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是他——那被他害慘、倒八輩子楣與他成為手足的兄長。
「你——」嗓子一啞,他吸了吸氣,抑下激昂情緒。「可以私下談談嗎?」
穆邑塵笑了笑。「咱們認識嗎?」
意思便是——與他早無話可說了。
莫怪他要視如陌路,是他逼的,對方沒見著他的臉就一刀捅來,已經夠寬大為懷了。
「拜託,一會兒就好——」性傲如他,從不求人,這會兒意不顧尊嚴,軟著姿態求他。
是——發生了什麼事了嗎?他過得不好?不是說只要他消失,他就會很好?那又何必——穆邑塵打住思緒,不再往下深想。他的一切,早已與自己無關,不需探究太多。
將孩子交給奶娘後,隨他步出店外。
「我只有半個時辰,晚些還得趕回去量身裁制婚服。」
慕容略停步。「你要成親了?」
「嗯。」
「你——」停了會兒,不知該如何啟口。「是情願的嗎?」
他聞言,訝然失笑。「婚姻一事,若非情願,誰強索得來?」
「我聽說——她花了銀兩買你,如果——我是說,你若有一絲不願,無論花多少銀兩,我會買回你的自由,你不用委屈自己……」若穆朝雨真帶著拖油瓶強賴大哥,他說什麼都不允,他大哥值得更好的。
穆邑塵搖頭。「不是那樣的,她待我極好,比我曾真心對待的任何一個血親,都還要來是好,也許外貌及不上絕世佳人,可她的心極美,與她在一塊兒,是前所未有地快樂。」
她的心極美,不像他,早已腐爛惡臭不堪。
他就是那個——被他真心善待,卻恩將仇報的混蛋之一。
他心知肚明,受下尖銳諷言。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如今再要強出頭,只更顯可笑,害他落得如此的,不正是自己?
「何況——」穆邑塵淡淡補上一句。「你我素昧平生,不勞尊駕費心。」
當真素昧平生嗎?對上他的眸,那曾經溫暖疼寵的笑眸,如今只剩下一片溫淡平和,無波無緒,仿佛——真是不相干的陌路人了。
慕容略,你這沒心沒肺的混蛋,我情願拿真心去加狗!你不配讓我再耗費一絲一毫的情緒——他其實,比較想衝著他嗆這句話吧?
「是,是陌路人沒錯。」他點頭,順著對方的話答。「只是見了你,讓我想起孿生大哥。他很疼我、寵我,我要什麼,他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挖心掏肺、努力想讓我看見他的心意,我還是不知足,想要索求更多,最後……」
他移回目光,對上眼前的男子,一字字道:「他死了,被我的貪婪無知,一點一點凌遲致死。」
從下了那道毒起,這世上已經沒了那個對自己無盡寵愛的慕容韜。
「你希望我說什麼?節哀?」
「沒。」他一斂容,又道:「我不哀傷,我過得很好,得到所有我想要的,我就是這種自私自利的混蛋,為了一個女人,連自己的親大哥都能殺害。我沒後悔,再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那是他欠我的,活該要還我!下輩子眼睛睜亮點,千萬別再與這種禽獸不如的傢伙當兄弟。」
「嗯。」對方平平淡淡點頭。「你說完了嗎?裁縫師傅在家中候著了。」
「去吧……」去享受你的幸福,我也很好、很好,我不後悔,一點都不後悔。不後悔……換來一身寂寥,眾叛親離。
穆邑塵舉步,想了想,仍是道:「逝者已矣,既然做都做了,就守賓用盡代價換來的那一切,好好過日子。」
男人走了,步伐堅定,不曾回頭。
他佇立原地,久久、久久,心間最後一抹微亮火光,淹沒在無邊黑暗中。
該如何告訴雁回?
慕容略想了又想,還是沒有主張。
他不是傻瓜,大哥態度很明確了,他不會回來,也不打算再與慕容家任何一個人再有牽扯,從此已是陌路。
在酒館泡了數日,醉了又醒,醒了又醉,仍漫無頭緒。
若是雁回知道曉,慕容韜徹底毀在他手上,再也回不去了,她會如保?
他不敢想。
以往,用大哥為藉口牽制住她,如今——空無一物的手心,已經沒有任何籌碼,還留得住她嗎?
他仰首,再度狠狠灌上一口烈酒。
每思及此,心總是驚懼慌痛。
「都喝了三日了,還不夠?」酒館女掌櫃款步上前,將爛醉如泥的他扶進自己的閨房。
腥內酒氣翻涌,他難受地嘔吐了一陣,人也清醒許多。
女掌櫃去了又回,端來熱水讓他擦臉。
他扶著鐵盆架子起身,渙散的眸對上鏡中一張蒼白憔悴的面容。
那是他嗎?面無血色、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陌生得連自己都快認不出。
他怎會變成這樣?怎麼讓自己變成這樣?
「你呀,心裡頭有何不舒坦,就去面對、解決網卡,老靠著爛醉來逃避,能成什麼事兒?」
是,她說得是。
任由女掌櫃扶持著,靠坐床畔,枕在那女性特有的柔軟胸懷間,閉眼不語。
鳳姊年少時喪夫,懷著遺腹子,仍堅強地扛起這家酒館,獨自撫育孩子,她說她沒有示弱的權利,日子總是要過的。
比起她,他連一名弱質女流都不如。
「我愛著一個人。」那是頭一回,他對她吐露心事。
「嗯。」
「可她不愛我,我用盡了所有能想的方式,就是得不到她的心,甚至覺得……她離我愈來愈遠了,就要抓不住了。」
鳳姊默默聽著他說,掌心溫柔地撫了撫他的發。
早知他心裡有事,如今聽他坦言,也不意外是這些摧人神傷的感情事。男人看來剛強,又總是在遇上感情挫折時,比誰都還要脆弱、逃避。
「但你說得對,逃避有什麼用?不是我的,依然不是,所以,我想再去努力一回。」最後一回。
大哥也說,要他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他也想跟她好好過日子。
扶著床柱起身,步履極有些虛浮,他試圖穩住自己,自懷中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真誠道謝。「這些時日,多謝有你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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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7:08
第十二章
鳳姊也知,這是道別。
她沒攔他,看著男人離去的背影,目光流瀉幾許依戀,心裡明白,他這回離開,今生再也不會相見。
聽下人說,他在找她。
莫雁回緩步進房,便見他靠坐在床頭,眉心凝著痛楚,閉眼緩慢調息。
未走近,便嗅著一陣濃濃酒氣,她忍不住皺眉。
這人的荒唐是沒有極限嗎?真要哪日醉死在酒缸裡,才讓她去收屍?
察覺有人靠近,他一睜眼,對上她蹙眉神情,想解釋些什麼,甫張口就是一陣重咳。「別……咳 ,別惱,這是最後一回了……咳咳!往後,你不愛我做的事,我都不做了,真的!」
欺她騙她多少回了,這會兒還說這種話,誰信?
心中冷哼,見他咳得面色慘白,仍是動手替他倒來茶水。
他仰眸,領情地一笑。「坐,我們談談。」
莫雁回遲疑了下,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家主——有消息了嗎?」
執杯的手一頓,他苦笑。「除了大哥,我們難道就沒別的事可談了嗎?」
「……」
「沒有,我還在找,人活著總有一日能找著的。」他想了很久,還是決定瞞住大哥的事,能留住她一日是一日。
也許日子過得久了,就習慣了,也或許……有一天他們也能像大哥和穆朝雨那般做對平凡夫妻。
「你有沒有想過,若找到他後,他身邊已經有了人,你怎麼辦?還是固執地只想守著他嗎?你想,他不見得願意。」
「我沒想過。」唯一的信念只是守住屬於他的家業,完壁歸趙。
「有沒有可能……我是說,放掉他,到我這裡來?」他停了下,續道:「這話,我曾經問過一回,這是最後一次,你若仍是拒絕,我不會再問。」
回絕了他,就真是結束了,從此擺脫那傷人傷憶、讓彼此都痛苦窒息的情愛糾纏——
她該爽快回應,明明在心頭不曾動搖的信念,臨到了嘴邊卻無法說出口。
遲疑,再遲疑,仍是無語。
那心頭堵塞的……可是不捨?她釐不清,心慌意亂。
「我累了,不想再如此互相傷害,若你還願意留在我身邊,我會一生傾心相待,絕口不問你心裡的那人是誰,這原就是當初頂替他身分時便作好的打算。可若你不願,我也不會再苦苦相逼——」
「我——」甫張口,便教他伸掌捂住,深瞳一縮,憂惶萬般。
「你真要走?」
嘴上說得瀟灑,實際上仍是放不了手。
他很用沒有。怎麼也舍不了她。
「我——」
「雁回。」
「我不——」
「雁回!」
「我——」
「雁回!」一回又一回,不讓她真說出口,索性不顧一切,張手抱牢了她,聲音一哽。「小拾兒……」
我不要你。他知道,她真會說出口。
她心房沒由地一酸,那盈滿痛楚的眸,讓她無法再一如往常,狠心地將其漠視推離。
「我們還有好多事情沒完成。我承諾過你,一天尋來一種你喜愛之物,給你很多很多的寵愛,除去莫雁回,我誰也不娶……這些都是真心的,除了頂著大哥的身分,我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真誠無欺……雁回、雁回,你真不要我嗎?」
你真不要我嗎?
她從不曾見他如此卑微姿態,不在乎她心裡有誰,凡事依她,做盡了一切,無論是對是錯,唯一所求,也只是要將她留在身邊罷了。
她說不出口,連她都分不清,自己到底要不要這個男人。
「若我頃力求得大哥的諒解,你願不願意留?還是,還是……只要你說得出口,我都願意去做……除此之外,我不知我還能怎麼辦,軟硬兼施也留不住你,莫雁回,為何你如此難以討好?」
他已經管不得丟不丟人,走到了絕望盡處,早沒了顧慮,只能傾盡全力抓住眼前最後的浮木,不教絕望滅頂。
她沒有推開他。
單單是這樣,就已經很夠了。
儘管不曾正面允他,他還是想著,今天不行,明日再試,一日一日試,總有一天,她一個神智不肖,錯口便允了。
他移脣貼上芙頰,沒被推開,脣瓣嘗試地柔柔廝磨,再傾向柔脣,小心翼翼貼吮而去,輕啄了下,再一下,而後密密覆上。
她一直定定地望住他,沒移開過目光。
這一回是他,她看著的,真真確確是他慕容略,不是活在慕容韜之下的影子……他心房一熱,傾身將她壓進床褥。
抵在他胸前的掌,軟綿綿地使不上力,耳邊盡是他絕望的呢喃,不經意觸動了幽微心弦,震盪著……
若真與他挨著日子,就這樣相守一生……可有嗎?
思緒亂成一團,迷茫間,便教他竄入脣腔,舌尖纏上了她,宛如渴了千年的旅人,貪婪不休地啜吮、痴纏著,脣齒間,還嘗得到薰人酒氣,以及夾雜在酒氣之間,一股柔媚的女人香——
他抱過別的女人。
抱了別人之後,下一瞬又回過頭來抱她,訴盡痴言痴語,仿佛能為她而死的深情模樣……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的?怎能如此地——噁心!
想到壓在她身上的這具身體,曾如何胡天胡地荒唐,那畫面還停留在她腦海中,竄入鼻間的女子氣味在胸腹間翻絞,反胃欲嘔——
而,她也確實吐出去了。
推開他,她無法停止地趴在床沿,狂嘔不休。
那具碰觸她的身子,好髒、好臭。
他一動不動地瞧著她,四周悄寂,只剩她反覆的乾嘔聲迴繞房中,也纏上他心間。
心底最後一絲火苗盡滅。原來,在她眼中,他是如此不堪。
身子的反應騙不了人,她就是有心要試,也容不了他。
她至今未食,空空的腹間除了酸水,什麼也嘔不出來,但她還是拼了命地狂嘔,難受得像是要連肝膽也嘔了出來——
「夠了,不必如此虐待自己,我懂了。」他翻身下床,遠遠退離。「你說得夠清楚了,從今而後,我不會再問。」
臨去前,他頓在房門口,終是斷了念,自袖間取出那張探子捎來的字柬,說了原想抵死瞞下的事。「他在銅城,想見他就去吧。」
做了再多,還遠不如這一句。
一日送上一道驚喜的寵愛,還比不上她心底藏著、那最深的摯愛。
除卻慕容韜,一切盡是多餘。
她走了,不曾遲疑。
得知的當下,連天亮都等不及,便連夜快馬尋去。
自她離府當夜,他便病倒了,反覆發著高燒,三日不退。
昏昏沉沉中,他仿佛回到過去,慕容韜尚未出事那時,徹夜守在床邊,照料他從不假婢僕之手,為他退不去的高熱頻頻嘆息。
「根底怎會這麼差呢?這些年你究竟是怎麼過的……別怕,回到家來,大哥會顧著,別怕,沒事了……」
一擲萬金,四處為他尋著奇珍良藥,最後換來鴆毒一杯。
由夢境中抽離,熱淚滿腮。
空盪蕩的房,只剩他。
冷風灌進窗口中,他縮在床內,擁著留不住暖意的被褥,無聲痛哭。
從事發之後,頭一回毫無保留,釋放出強抑在心底最深處、從不敢面對的懺意。「哥……」
或許,就這麼去了,也不會有人知曉……即便知曉,還有誰會再為他掉一滴淚?
沒有,再也沒有了。
一如莫雁回所言,唯一會為他痛的那一個,已教他毀盡,每每思及如今那雙宛如陌路、無波無緒的眼神,心便是一陣痛。
為了一個心上從不曾有過他的女人,傷害世上唯一愛他的至親,換來用盡一條長江水也洗不淨的罪孽……慕容略,你究竟做了什麼?
直至今日,徹徹底底,悔不當初。
她去了多久?他不知,病得糊塗的腦子,記不了太多事,渾渾噩噩度過數個晨昏,再一次醒來,是落日時分。
桌上還擺著中午的膳食,婢僕只負責備膳,撤下便是。
冷卻的湯藥治不了心頭沉痾,他沒費事去飲,披了衣倚坐窗口,遠眺落日餘暉。
真怪,以往貪求得心都痛了、狂了,如今不求了,反覺前所未有的平靜。
若早能如此放手,多好?便不至於斷送這一生最珍貴的兄弟情分。教兄長平白吃上那麼多苦痛屈辱,也落得自身今日悔恨莫及。
房門輕巧推開,他以為是婢僕來撤下膳食,頭也沒回。過了半晌,身後一絲動靜也無,他不解地回眸瞧去,才知她已歸來。
張了張口,發現病了數日的喉頭乾啞疼痛,無法發聲,他撐起身,到桌前斟了茶水潤潤喉。
「見過他了?」
她沒應聲,定定望住他。
「你瞧什麼?」
「我在看,是如何喪心病狂的禽獸,才下得了這狠招。」毀容?好他個慕容略,果真無毒不丈夫!不意外。是料到她會是這種反應。
最初,想拼死瞞住,可在親口說出兄長下落那一刻,他便什麼都不在乎了。
「很痛?很傷?他身邊有了人,也將要成親,你這輩子都得不到他了。」如此想來,他們也算同病相憐。
「若我再告訴你,你之所以會失去與他共偕白首的機會,全是我從中作梗,只要我說想要你,他即便有心,也不會再多想,否則,你原是有機會成為他的妻,哪一日他瞧見你的心意,說不準便成了雙——如此,你豈不更恨我了?」
「是,我很痛、很傷,我恨不得殺了你——」不為她無法與慕容韜有個結果,而是他竟能如此無動於衷!
他可知,家主為了他,寧當挾恩求報的小人,拿她欠他的恩義來代弟償過,從未求過她任何事,唯一所求,只是要她莫傷他至親。
慕容韜太了解他,知他頂替身分欺瞞於她,許多事情不便言明,女子貞節何其重要,雖知理虧強求,仍苦心代弟求出一線生機——
他不明顯地顫了顫,撐著病中的猶虛的身子,緩緩倚回窗畔,目光移回窗外即將落盡的夕陽,淡淡地問:「他呢?可有說什麼?」
「他要我轉告你,慕容韜已不復存在,你,是唯一。」她冷然道。「他做錯了什麼?不過是錯在不該信了你,落得今日下場!慕容略,你於心何安?」
你口口聲聲說想補償我,若我說,唯一的補償方式,便是你消失,我不要永遠只是你身後的影子,我要唯一!你辦得到嗎?你願成全嗎?
他還記得他說過的話。
果真是恨極了他,否則何必要與他那番任性無知的話語計較,鐵了心不回來?
他扯扯脣。「我自己造的孽,我會自己償,無須你多言。」
「你如何償?你還得了他一張俊美無儔的面容嗎?你抵得了他這些時日受的苦前辱蔑嗎?你如今坐享的一切,全都是他的!」
我拿命償、拿命抵,夠嗎?夠不夠換個恩怨兩清!
他閉眼仰靠窗邊,倦意深深,不再多言。
「這家主之位,你若坐得穩,儘管去坐,他願成全你,我無話可說,可我決計無法留在一名連兄長都能毀容喂毒的冷血之人身邊。」
早知留不住她了。
「要走,便走吧。」他放她自由。
聽著房門開啟,他動也不動,近似自言地低道:「曾經,我抵上性命,只為了要你,如今,若是也得抵了命才能斷得乾淨……我會。」
她聽見了沒有,他不知,也無意探究,房門再度關上,而後——是遠去的輕淺跫音。
夜裡,觸不著枕邊溫暖身軀,穆朝雨抬眸望去。
「都二更天了,怎還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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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7:23
第十三章
男人望身暗沉的夜,掌下反覆把玩錦囊之物。「我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又在掛心那不成材的傢伙?」她才不會用「弟弟」來稱呼他,那傢伙不配。
「依雁回那日的態度看來,我擔心他們沒法好好談。」他說他過得極好,不曾後悔過,可他看見的,卻不是那樣。
前幾日,雨兒將錦囊轉交到他手中時,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還他鴛鴦玦、平安符、金鎖片,他都能理解,連印信及金鑰出交還,就太不對勁了,好似他沒打算在慕容莊裡待下一般。
可若不留在慕容家,他還能去哪兒?雁回呢?也舍下不要了嗎?
當初用如此大的代價,只為了與她在一起,如今連她也舍了,若不是被逼到極致,不致如此。
略的性子壓抑,一旦撐到了極限,會做出什麼事來,誰都無法預料。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不大對勁——」穆朝雨偏頭細想。
那日在家門前遇見了他,只當是途中經過偶遇,根本沒想過那個從不知何謂客氣的傢伙突然耍起客套,呆站在門外。
那時與他說上幾句話,他問她,為何給他起了邑塵這個名。
她那時心裡頭不舒爽,故意回他。「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咱們是一家子,是誰也拆不散的。」存心嫉妒死他。
「這是一首送別——」
「停!」死孩子,開口沒好話。「這首詩就兩句,沒別的了。」
他扯脣,無所謂地笑了笑。「他曾經說過,我們是一體的,一同來到這世上,本該相輔相成。他的話,我一直是信的。這詩的後半段——由我來完成。」
什麼叫後半段由他來完成?
那時以為他哪根筋不對了,也沒深相,如今想來——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他究竟想做什麼?聽起來……很不祥。
「下回……雨兒,下回若見了他,口氣委婉些,請他進來喝杯茶吧!」
也許,及時伸出手還能拉他一把。終究是疼到心坎底去了,哪能說放就放呢?
入夜後,突然下起傾盆大雨,穆邑塵出了店鋪,持傘疾步返家。
才過半條街,半身幾已濕透,他攏妥外衣,抵擋陣陣襲來的寒意,接近家門時,瞧見立於不遠處的身影。
哪來的傻子,也不曉得到門檐下避個雨,呆站在那兒動也不動地任雨淋。
天色昏暗,他一時沒能認出,原是想請人入內躲雨,走近數步,才看清那張空洞無緒的臉容。
「怎麼來了?」雨兒說兩日前見過他,莫非——不是正巧順路經過?
「我……」一張口,嗓子啞得難以辨聞。
穆邑塵沒細想,伸手去拉他,觸著失溫凍人的掌,心下一驚。「進來再說。」
「不是——陌生人嗎?」他——肯認他了?
穆邑塵一怒,怒道:「就是陌生人,我也會請他入內奉杯熱茶!」
「是嗎……」他被凶得一陣靜默,溫順地隨他入內。
穆邑塵裡裡外外忙張羅,又是添衣、又是煮茶,一床被褥兜上他的身,牢牢裹覆住。
他從頭到尾無比乖巧,像個亟欲討好大人的孩子,千依百順地賣乖,不敢稍有拂逆。
「把姜茶喝了。」
「好。」捧起碗,喝得涓滴不剩。
又病來火盆子,將一室烘暖了,這才能閑下來,與他對桌而坐。
一時間,兩相無言。
「我一直是個很不聽話的弟弟,教大哥傷透腦筋。」他緩慢開了口。「這陣子,想了很多事情,我發現——我真的從來沒有乖乖依他一回。」
雖然晚了,但他真的想當個好弟弟,乖乖聽話一回,別教兄長日後想起,永遠只記得他的反叛乖張、多教人頭疼。
穆邑塵望住他,嘆息出聲。「你究竟是怎麼了?」
整個人都瘦上一圈,氣色差成這樣,都多大年紀了,還不懂得照顧自己嗎?
「對不起……」還是讓他嘆氣了,他真的當不來順心乖巧的好弟弟,總是讓人瞅著皺眉。
「略!」他完全不習慣這個滿口歉語的慕容略,與其如此,還寧可見他那日倔著性子,說永不後悔的嘴硬模樣。
誰知,慕容略竟低低笑了。「還以為你打定主意,要老死不相認了。」
「這不是你要的嗎?他以為,這樣對大家都好,讓慕容韜從此消失,他成了唯一,不再是誰身後的影子,這不是他要的嗎?」
「不是……應該說,我以為是,但……其實錯了,我後悔了……」
「你太任性了。」人生不是一句後悔了,就能把一切全抹掉重來,他該學著為自己所作的決定承擔一切後果,不是孩子似的,不想玩了就耍賴不認帳,這回,他不會再縱容。
「我知道。」這一次,他會自己承擔。「抱歉,就不打擾你了。」彎身致謝,就要往門口去。
外頭還下著雨,他是要去哪裡?
穆邑塵一探手,攫住他腕心。「你和雁回,究竟怎麼了?」
還能怎麼了?他們之間,不一直都是這樣嗎?
「我們很好,沒什麼事,只是路過,來看看你。」往後,再不會來打擾他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日子。
這幾日,在門外繞著,一直提不起勇氣。
今天,是最後一日,再沒見著他,便是天意如此,教他一身罪孽,連心頭最後一丁點奢想都無法圓滿。
他知道自己不值得同情,也不妄想他能為他收個屍,只是在最後的日子裡,心裡頭唯一想的,是再見見這個唯一真心待過他的人,與他說說話,也就夠了。
「慕容略,別逼我生氣!」穆邑塵虎口緊扣他腕脈不放。「你心裡要還當我是大哥,話不說清楚,不準你走!」
他這模樣,又怎放得下心讓他走?
這一揪扯,他半身一傾,失了重心,頭暈目眩地傾跌而去。
「略?」
緩過氣來,迎上那雙憂慮的眸子。
如此溫暖的眸光……多久了?多久不曾有人這般看過他?
慕容略喉間一哽,十指緊緊揪握對方胸前衣物,啞著嗓輕吐出聲。「哥……我好痛……」
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無助、痛楚,尋著最疼惜他的人懷間,無聲痛哭。
「我知道我錯了……沒有人能告訴我該怎麼辦,你不認我,雁回不原諒我,連我、連我都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只任任由一日比一日深濃的愧悔,將他吞噬,捲入那爬也爬不出的黑洞……
「傷害已造成,我找不到辦法還你這些日子所受的折磨屈辱,只能、只能拿命來抵,能不能……這樣能不能稍稍償還一些,讓你……也少恨我一些,我不要……不要你恨我,真的不想……」
穆邑塵心下一驚,這才留意到倚靠在臂膀間的身軀,氣息微弱,掌下觸著的體膚盡是一片失溫的涼。「你做了什麼?!」
他輕輕地笑。「原來,你那時是這樣的感覺啊……」
一日服一種他曾服過的慢性毒,感受他曾感受的痛苦與煎熬,才知道,原來這就是撕裂體膚的感覺,原來……他真可恨得不值得被原諒。
一道道熱稠自口鼻涌出,他拭了拭,想粉飾太平,偏偏怎麼也拭不完,涌不盡的腥濃氣味漫上整個口鼻,好難受,反胃欲嘔——
「慕容略,你這混蛋!」穆邑塵變了臉色,又驚又慌,失了方寸地大喊。「雨兒,快來,幫我瞧瞧他——」
聞聲而來的穆朝雨,見兩染了一身的血,在廳口足足愣了好一會兒。
這是——怎麼回事?誰、誰又暗算了誰?
她回過神來,快步上前,幫忙將人扶進房。
一診脈息,脈象混亂逆衝,簡直與那時的邑塵有得比。
「小穆子,你、你該不會——」
「不是我,是他自己!」
「……」這人性子需要如此剛烈嗎?她雖未諒解他,也沒想過要他也嘗嘗一樣的苦頭。
慕容略抽回手。「不麻煩你們了。」他欠得已經夠多,本不想再給他們惹麻煩,沒想到最終還是得累他們收埋屍身。
穆邑塵氣極大罵。「你說我自以為是,你呢?一廂情願要拿命贖罪,有沒有想過我要不要這種贖罪?!」
「你……不恨嗎?」他做了那麼可惡的事,又死不認錯,他不惱嗎?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真心話。」兄弟多年,那副倔性子他哪裡會不了解,口中說著「我很好,我不後悔」,眼底卻漫著深濃悲傷,落寞地好似在哭著說——對不起,是我錯了,別生我氣、別不理我……
「我不是聖人,你說那種渾活,我能不生氣嗎?哪家兄弟沒吵過嘴、鬧過意見?嘔嘔你就死給我看,你哪來這麼大脾氣?」
「只是……吵嘴?」他犯那樣的彌天大錯,在兄長眼裡,只是吵嘴鬧彆扭,嘔嘔他就沒事了嗎?
「不然呢?長兄如父,你做錯事,我當父兄的不擔待,誰來擔待?」
所以……他還是他的弟弟,他還認他嗎……
眸眶一陣霧氣聚攏,他哽著聲,低低地喊。「哥……」頓了頓,再喊。「大哥、大哥……」
他從沒有一刻,如此慶幸,今生有他,貪婪地一喊再喊。差那麼一點點,他就要失去喊這聲大哥的資格了。
「倘有來生……你若不嫌我性子彆扭,咱們……再當一世的手足,我會乖、會聽你的話,當個好弟弟,不再教你煩惱操心……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好,當然好!我們生在平凡人家,沒那麼計較,就沒有是非恩怨,相互扶持,簡單過日子就好。」
「好……」
這是哪門子苦情戲碼啊……兩個大男人淚眼相對,惹得穆朝雨鼻頭都要跟著泛酸了。
「我讓雁回過來,好嗎?」
「不要!」聽到那個名字,慕容韜反應忽然無比激烈,也不曉得哪來的力道,抓得穆邑塵掌背都痛了,「我不要、不要再見到她……死也不要……」
好不容易,下了那麼大的決心要割捨,他不要再送上一顆真心任人踐踏、鄙視。
穆邑塵嘆息。「你們怎會搞成這樣?」竟弄得寧死不相見的地步。
「是我的錯,我太強求……大哥,我至今方知,原來愛著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這麼苦、這麼痛……痛得、痛得……」想剜去這顆有她的心,從此忘得乾乾淨淨。
她從來不曾懂過他,不要他的女人,他也不要了,即便是死,都不要她來墳頭拈香。
接過妻子遞來的巾子,拭著不斷涌出嘴角的血紅,穆邑塵看了難受,低問:「真沒一句話要給給她?我會為你帶到。」
要說什麼?他想了又想,早已無話可說,真要他留些什麼,他只希望,今生一斷,來生、再來生……生生世世,永遠別再讓他遇上她。
穆邑塵捎了信息到慕容莊,莫雁回接獲後,一往一返,已是七日之後的事。
「家主說有急事相告?」
「別這麼喚我,我早已不是慕容莊家主。」
「雁回心中,一生只視您為主。」
她死心眼,略也是,難怪要弄得慘烈收場。
「你多久沒見到略了?」
莫雁回一頓,說不上確切時日。「半月……有餘吧。」
「他在哪兒,你知道嗎?」
「不知。」大概又窩在哪個溫柔鄉了吧,看多了那人的荒唐行徑,已懶得去探究。「家主何出此言?」
「沒什麼。」本還冀求她能有一絲絲在意,見她如此,也沒什麼好說了,感情一事,本就強求不得,何況略欺她在先,怎麼樣都理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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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7:38
第十四章
他自袖間取出一物,擱到她前桌面上。「這是他要我轉交退還的。他說,既要斷得乾淨,任何與你相關之物,都不該留。」
那是一隻咧開燦笑的圓潤男娃娃。
她怔怔然,與桌上男偶人的笑臉相對。
原來,那一夜是他。
「家主還有何吩咐?」
「沒有了。」
她點點頭。「那雁回先行一步。」起身,行禮告退前,想到什麼,回眸一問:「他幾時回莊?」
她沒別的意思,只是既欲不相見,那麼最好在他回來前,趕緊打點好一切事務,才好離去。
聽出她話下之意,也不知是惱她無情還是怎地,雖說略有錯在先,可至少一腔情真意切,連命都賠上了,換來這般冷顏相對,也難怪要往絕處去。
思及此,他不無諷刺地道:「不必費神,你永遠見不著他了。」
「什麼意思?」
「他死了,七日前。」
莫雁回一個沒留神,拐著了桌沿,搖搖欲晃的瓷偶一倒,往地面上滾去,摔出一陣碎裂嗡鳴聲。
「什、麼?」她沒聽清楚,耳邊還迴繞著那瓷裂聲,由一地的碎片,移向男人平靜的面容。
應該……聽錯了,如果、如果是她以為的那樣,家主不該是這種神情。
「我說,他死了,我們誰也見不著他了。」
「是、是嗎……」耳畔嗡鳴聲未退,腦子暈暈的,空空盪蕩的心房,什麼也感受不到,幾近麻木。
「他、怎麼會……」上回見他,還活生生的一個人,怎會轉眼便沒了?
「你了解他多少?在你眼裡,他就真是那種冷血弒兄而毫無感覺的人嗎?他也悔,可他那性子,能說得出口嗎?他是一天天喂著自己的毒,活活讓深沉的愧悔給逼上絕路的。
「我一再告訴你,我不怪他,也不要你以此苛責,可你又聽進去幾分?你可知我為何不怪?他是對我下了藥,卻自己一刀往心口上捅來償我,要我如何怪他?他受困自苦,無人能說,你懂嗎?不,你不懂,你若懂,今日便不會是如此。」
「他……呢?」胸口像堵著什麼,沉悶得難受,她吸了吸氣,又道:「葬了嗎?在哪兒?」
「他不要我麻,說挖個坑埋了便是,無須靈堂法事,他也不想欠得更多,我若有空,去燒個香,陪他說說話就好。至於你,他要我轉達數語——」
「什麼?」她屏息,凝神細聽。
「一世情絕,黃泉路上絕不相逢,來生為奴為畜,但求不識你莫雁回。」
「是嗎……」家主說得很明白了,都抵上命來與她了斷,便不會再讓她祭奠慕容略,教他九泉地下都不得安息。
既是如此,她也該識相。
她彎身一片片撿起瓷偶碎片。那偶人碎得相當徹底,細小碎片頗扎人,她耐著性子,一片片地拾,以後巾包起。
想起什麼,她仰眸又問。「三年前,四月初七,宜興茶園,是你或他?」
「是他。」
「隔年正月十五,涼州燈會——」
「是他。」
「九月初三,邵家酒莊?」
「是他。」
「臘月——」
「是他,全都是他。」他嘆道:「別再問了,若能讓你心心念念,眷戀珍惜的記憶,那必然是他。雁回,我與你之間,界線清清楚楚,從來不曾模糊過,會以男人之心憐你愛你的,永遠只會是他。」
會以男人之心憐你愛你的,永遠只會是他……
她低低地笑,也不曉得笑什麼,愈笑,愈空洞,怎麼也止不住。
「雁回?」
「或許你覺得,我待他太過無情,可他擁有完整的記憶,對我來說,他卻只是一片空白,有的全是欺我辱我的片段,其餘全是你,你要我對他有什麼感覺?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我與他共有的記憶竟有這麼多,多得超乎我想像。
「你以為那一切,我無一絲眷戀嗎?你以為,一個男人用盡心思的寵愛,我會無動於衷?可……理智知曉是他,眼裡心裡看到的卻是你,我連他不是你都認不出來,他仿得如此像,像得幾乎要是另一個你了……連我都分不清,那樣的心動是因為他,還是因為你……」
穆邑塵訝然。
雁回並非無情,只是……略,這是作繭自縛了。
能怪誰?誰都沒有錯,也或許說,誰都有錯,任誰也無法免責。
「事已至此,再去深究已無意義,他放了你,你也放過自己,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要留在慕容莊還是離開,全都由你,橫豎——那是非之地是與我兄弟倆無關了。」他將印信及金鑰交付,轉身返回內苑。
宗族裡多得是經商長才,少了慕容韜,依然有慕容略撐持;走了慕容略,也還有人讓它矗立不搖,誰當家、誰作主,又何妨?縱是江山易主,生活在都依然在過,況乎小小慕容莊?
這天下從來不會為誰而改變,這道理,他早早便懂了,如今的他,只想守住身邊僅有的、在意的每一個人,守住他小小的幸福。
至少,在這平凡之家,雙生子不會再是詛咒,更不會有分享與傷害。
以男人之心憐你愛你的,永遠只會是他……
手巾內包裹的白瓷殘碎不全,幾回試圖拼湊回男娃娃的面貌,終是徒勞無功。
她已經快要想不起這瓷偶長什麼樣子了,只記得它有一張極燦爛的笑臉。
她拼著、拼著,想起當的河畔的話。
「要疼你、寵你、凡事依你,還得有好有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們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這世上,有這種人嗎?」
「會有的,你等不到,我負責找來給你。」
那時只覺他條件開得太苛,這世上豈有這種男人?真有,她又哪來的福分?
如今想來,那條件樁樁件件與他相合,怕是那時便在暗示她,要她好好瞧瞧她了吧?
「你也別死心眼,若有合適姻緣,自己要懂得把握,莫教一個真心愛你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
她確實是讓一個一生一世傾情不移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可她不曉得,那究竟是不是自己要的。
以往,將家主惦在心間,藏得太久、深了,那身影拂拭不去,一直以來,只看見他,也只容得下他,宛如雨後劃過晴空,那抹最絢麗的虹,是她人生最美的風影,不捨移目。
而慕容略,藉著那抹虹的美麗光彩,強勢入侵她心間,他是一彎冷泉,卻利用倒映水面的虹影假象,瞞騙了她的眼,於是她仰望天空的目光,不自覺被湖面燦影吸引,貪看著那抹眷戀的虹。
她看的,不是他,是那抹虹,天際虹光觸不著,但湖面虹影,她觸得著,為此而滿心歡喜。
可是,當天際彩虹退去,冷泉依然只是冷泉,什麼也沒有。
於是,她失望地移開目光,恨他如此欺騙,恨他讓她嘗到了幸福滋味,以為自己能有幸獨擁那抹燦爛虹光,卻發現,一切只是倒影假象。
他什麼也沒有,她,也什麼都沒有。
是因為這樣吧?空盪蕩的心間,才會如此迷茫?看著盡碎的瓷偶,麻木的心怎麼也擠不出多餘的情緒。
也許,她真是無情人,連他的死,都沒能讓她掉一滴淚。
慕容略,你愛錯了人,誰教你,不是那抹虹,不是我要的那一個。
她早早熄了燈就?,壓下心頭那喘不過氣的窒悶。
回莊第七日。
入了夜,她行經房外,見一室闃暗,順手推門入內,添上足夠的燈油,燃亮一室後,怔然立於桌前。
她在做什麼?這個人已經不會再回來,點燈何用?
如今他所待之處,比這還要陰暗千萬倍,他都能無懼而往,應該也不會再怕黑、怕一人獨處的夜了吧?
可這長年以來的習慣改不了,她還是夜夜替他的?房點著燈火,也交代婢僕,無論人回不回來,都點著。七七未過,尚未踏上黃泉路,也許一個興起,回來看看也說不準,總不好教他摸不著路。
隔日,她備上成堆燈燭、童男童女,心底默念他的名,一一給他燒了過去,盼他在黃泉地下,有童男童女伺候著,在前頭持燈引路,不慌不愁。
她燒了很多、很多,家主不知他怕黑,必然不會為他備上這些。
回莊半月。
她打點好家主代的事宜,交出自身職權,已無掛礙。
長老們在廳前議事,應是今日便能決策出下任家主由誰應承,她隨時都可以離去。
一切都已收拾妥當,預計這兩日便能動身。
該往何處,目前還沒個準,也許回平城——她的故鄉,也或許先走走看看,去那些曾經走過、一直惦在心頭、有空要再回去瞧瞧的一景一物。
沒去關切下一任家主是誰,隔日清晨,她更隻身一人靜靜離開慕容莊。
她去了宜興。
也沒多想,只是之前為了籌備建廠事宜去過一回,掛心著,總要瞧瞧如今那些個茶園、制壺廠經營得如何,往後自己是看顧不到了。
茶農換過一批人,已與最初不同,可這兒的管事眼尖,一眼便認出她來,問著:「慕容主子這回沒來?」
她神色僵了僵,驅走心頭那莫名而生的堵塞,平緩回應。「他離開了。」
「咦?那你——」想到姑娘與慕容主子形影不離,本能便道:「你也要走嗎?」
「嗯。往後我是看顧不著了,您得多費心,新任的慕容家主對這兒不見得有感情。」至少不像她、不像……他,來得意義深遠。
她四處巡了巡,靠坐在樹蔭下,想起那一年,由於這兒的圭質適合茶作,他便前來勘看,在這兒耗上一月有餘,所有籌備事宜親力親為。
問他為何?他笑而不語。
那些日子,她連采茶都學會了,那念頭頗傻氣,只是想讓他嘗嘗她親手所采的茶葉。
一連幾日,曬傷了細嫩肌膚,樹蔭下的他為她抹上涼膚膏,取笑道:「瞧你這扮相,村姑似的。」
那最新研發出的樹葉品種,他試了試,久久不語,一啟口便道:「雁回。」
「家主何事?」
他笑道:「不是喚你。方才管事要我為新茶命名,這茶清冽宜人,入喉余韻無盡,如你。我看就以你為名吧!」
回到慕容莊後月余,由宜興這兒送來了一罐初制的茶,那是她親手所采。他收到時,神情頗為歡悅,說——
「雁回為我采的茶,可要好好珍藏。」
之後,她再也沒見過那罐茶葉。數日前的夜裡,前去那無人的?房掌燈,她順手要關妥被風吹開的窗,發現窗前花台間,撒了一地的茶葉,茶罐已空空如也——一如昔日情分。
如今,她站在以往他佇立的樹蔭之下,遙望那以她為名的茶園,想著那人說,只要他還在的一天,就會好好護住它,無論它能否為慕容莊賺進大把銀票,因為這茶存在的意義,不在於錢財。
如今他不在了,她也將離去,往後無論是茶園或茶我,怕是都留不住了。
第四十九日,她來到邵家村。
邵家村水質清流,適合醉酒、造酒。
前年九月,她初學制酒,便是在這兒,當時與他約好,下回前來,要一同開封對飲。
那酒窖內,每一壇酒都有來歷與故事,短則數年,多則數十年曆史的也有。有的是孩子出生,父親為嬌兒制下的狀元紅,也有手足、母女、知己、主從、師徒、敬神祭祖……各種不同關係、不同名目而釀製,珍藏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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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7:53
終章
她進了酒窖,取出那壇酒,許是連日奔波,連酒罈子也抱不牢,出窖時差點摔了一整壇酒,所幸一旁婢僕搶求得宜。
她暈了幾個時辰,醒來時日已西下。
「莫姑娘,慕容主子他——」
「他不會再來。」
「這樣啊……」村長驀地無語。
看出對方為難萬般,明顯有未盡之語,便道:「村長有話不妨直說。」
「方才為姑娘請了大夫診脈,你……有喜了。」
有……喜?!
思緒短暫斷了片刻,才領悟那話中意喻。
這,是喜嗎?
是夜,她開了那壇酒、斟上滿杯、一杯飲盡,一杯酒酹於天地間。
「敬你,慕容。」
今日,是他七七。
過了今夜,魂魄引渡奈何橋,喝上三杯孟婆湯,這世間一切便與他再無乾礙了。
他應該很高興吧?終於可以徹底忘記她,他等這一天,等好久了。
村長說,慕容主子曾來函交代,要他取了酒,如何處置都好,總之勿留。那信在途中延宕了數日才送達,說她要再晚個幾天,這壇酒就沒了。
他們共同留下的每一道痕跡,都一點、一點在消失,總有一天,會連記憶也不留,可……
為何偏偏在他鐵了心要抹去一切時,卻又留給她一個抹不去的證明?
掌心撫向肚腹,仰眸望向無盡暗夜。「你要我留嗎?慕容。與我共有的一切,你都一一毀去,既是如此,我也不能留『他』,你允否?」
手中緊握兩枚銅錢,朝天際扔擲而去,落入地面,敲擊著,滾了數圈,停在鞋尖處。
一正,一反。
他真不要她留?!如此絕然,不欲與她再有瓜葛。
「我再問一回。這是你的孩子,你真不要我留?」
連問三回,皆同。
她閉了下眼。「很好、很好……我也是這麼想的……」捧起酒壇,一灑而空。
沒了,全沒了。這樣,她也落得輕鬆……
松了手,空壇落地,她舉步欲離,余光瞥見壇底字痕。
她彎身拾回,就著月光,瞧清那蒼勁而清晰的刻痕。
慕容
雁回
於 辛卯年初秋 同釀夫妻酒
原 偕白首 同歡愁 地老天荒
心房驀地一痛,無來由的疼意狠掐胸房。
她後來又去了許多地方,輾轉三月有餘。
一處、兩處、三處……直到後來,她才發現,自己所到的每一處,全有他的痕跡。
原來,內心深處最惦念掛懷、放也放不下的眷戀,全是他。
一帖下胎藥,熬了又熬,幾回捧在手心,又擱到冷涼,始終沒能飲下。
能毀的,已全數教他毀盡,腹中這點血脈,她真要毀得丁點不留嗎?
不,她不想。
這是他留給她最後一分記憶,證明一切並非虛幻。這一回,她要自己作決定,不容他幹預。
不知不覺循著共有的足跡而去,繞著、繞著,竟又回到慕容莊來——
這是與他擁有最多回憶之處。
迎風佇立亭中的身影、窗下持卷細讀的模親、園中濃情相偎……每道曲院回欄,都有他的身影,甚至是長廊邊尋她晦氣、欺她戲她的片段,都教她思憶再三。
這一回,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看的人是他。
重新走過一回,經歷那些共有的過往,將屬於他的一切全都補齊了,才發現——
她望著水面虹影,但掌下實際觸著的,是滿心的沁涼,不知不覺,掬飲著冷泉的甘醇。
天際那抹虹,她從未觸著過,真正伴在身畔的,是那一彎冷泉;眼下戀著虹影的絕美,心頭卻是眷著冷泉的護憐而不自知。
直至冷泉乾涸,方才醒悟,心間,早已依戀甚深。
他離開後的半年。
她養成了夜裡往他房裡去的習性,總要與他說說話,才能安睡。
她掌了燈,在桌前坐下,緩緩啟口。「莊裡的事,我沒管了,現下是二房在當家管事。慕容義是沒慕容庸有才幹,可至少心胸寬太多了,這兩房如今正明爭暗鬥,勢同水火。」
她笑了笑,又道:「不過這與我無關,我不戀權,戰火便燒不到我這兒來。慕容義顧念我腹中還有慕容家的骨血,總會讓我有一方容身之處的。權力是太多是非的開端,這我們都親眼見識過了,如今我只要能保住屬於你我的這一方天地,也就足夠了。」
她起身,移步往床褥而去,傾身貼上他昔日用過的枕。
這兒,她每日勤於打理,維持得一塵不染,仿佛?房的主人只是外出,隨時都會回來。
「我今晚,睡這兒陪你好嗎?」
月華淡淡,晚風停吹,夜,靜得一縷聲息也無。他不願應她,她便是當他允了,拉上被子,側著身凝視搖曳燭火。
「你還記得那株百年夫妻樹嗎?說是村子裡的吉祥象徵,教村裡夫妻、情人系上紅布虔誠供拜,視為愛情的守護神,還在樹前放上陶甕供村民祈願。我後來去看過了,才知你也入境隨俗,寫了紙柬放入陶甕中,真難想像,你是會做這種傻氣事兒的人。」
慕容
拾兒
永結同心 情長不移
鼻頭忽而一酸,有些能理解他當時的心情了。
若不如此悄悄祈著、求著,他還能如何呢?真說出了口,換來什麼樣的下場,她還不清楚嗎?
怕他氣她窺探心事,她連忙解釋。「我沒偷看,是這回前去,那株夫妻樹已枯敗傾頹,陶甕內的紙柬散落一地,我——」
那夫妻樹盤根錯節、糾糾纏纏了百年,一道雷擊下來,枯了一株,另一株卻還兀自茁壯,吸取著另一半僅余的養分,努力活下去。
成了單的夫妻樹,還是夫妻樹嗎?所謂連理枝,也不過如此,大難來時,自顧尚且不暇,哪還有餘力護誰的情?他是枉費心思了。
「罷了,不說那些教人煩悶的事。慕容,你在那兒好嗎?我、我、我……」我了半晌,終是吐不出下文。
「給你捎去的物品,可有收到?若無,也別心煩,這兒燈都為你燃著,你想到就回來看看,我在這裡候著。
「家主——我是說你大哥,他曾說過,我們倆性子太像,如今看來,還真是分毫不差。他失蹤那段時日,你常待在書齋,一待便是大半日,可是掛念著他,又不肯承認,心頭一日日漸深的煩悶,便是一個『悔』字?」
「……對不起,那時,沒能理解你的心思,及時拉你一把,兀自苛責你,才讓你在深沉疚悔中,一日日沉淪而去,終至上不了岸。瞧瞧,我現在做的,與你有何差別?我們——果真是一樣的人。」
同樣剛倔,同樣將心思壓得太過深沉,深得——連自己都瞞過。
他不願承認、面對的悔意,一壓再壓,有朝一日壓不住了,潰堤而出,便洶涌如潮,終至吞沒了他。
她不曾坦然、面對的情意,一拒再拒,直到真將他推出心房了,才發現除卻他,早已空無一物。
她不能承認,也不敢承認,挖空了所有的情緒,讓自己麻木,就怕一旦面對,那椎心之痛不是她能承受的。
回涌的相思,一日、一日,點滴加深,直到再也藏不住,才驚覺——剜心刺骨。
整整半年。
他死後,整整半年,淚水這才洶涌而落。
「慕容、慕容……」
她已不再貪看虹影之美,能不能,讓她再掬飲一回,記憶中那甘冽冷泉的滋味,感受他全心的護憐珍愛?
這些日子,他一回也不曾入夢來,可形影從未自腦海淡去,反而愈來愈常想起過往之事。
她想起——他昂然立於廳前,無畏無懼,一刀往心口上壓,只為護她周全,不受族規責罰。
她想起——他為她力爭名分,執拗地定要明媒正娶,不教她受一絲屈辱。
她想起——他的千般珍寵、萬般嬌憐,那些日子裡,滿滿、滿滿的濃情密愛。
還有、還有……
「你記得嗎?有一回我們錯過了宿頭,投宿野棧——」
那一回,被歹人盯上,險遭暗算。
與她出門,他不愛讓護衛跟著,後來想相才領悟過來,他是不想有人夾纏,想偷得多一些與她獨處的時光。
他被家主的奇珍藥材補得多了,一般坊間迷煙,他多少還能抵抗些許藥性,掙扎著趕來她身邊,便體力告罄,跌在她身上。
她一驚,正要說些什麼——
「噓,別作聲。」
他壓在她身上,擋在外側將她牢牢護住。
哪能讓家主為她以身擋險?!偏生她四肢虛軟,無法抗爭,黑暗中,看著那些歹人搜括財物。
「要財無妨,人平安就好。」那時的他渾身緊繃,多擔心歹人不只要財,見她貌美而心起歹念。他不懂武,她又受藥力影響,怕極了她會受到傷害。
所幸那些人只是求財,得了手也怕惹事,沒多逗留便盡速離去。
「家主?」
「再等會兒。」確認那些人沒再去而復返,他這才緩緩松懈緊繃的肢體。
「家主?」
「我動不了。」他埋在她頸間,低低吐息。
而後,她感覺那放鬆下來的身軀又逐漸繃起,可又有些不一樣,至少——那抵著她的硬處不一樣。
「家主,您誤中媚藥嗎?」
「……閉嘴!」他惱怒哼道。
「要不,我去問問這附近哪兒有——」
「你要再多說一句,就拿你消火。」
那是,以為他是教人撞破私密窘事,心頭著惱,如今想來——
她低低輕笑。「不怪你惱,換了我也要惱這人怎如此不解風情。」
也是在那一回與他貼身挨靠著,發現他鼓動不休的心位于右側,後來他受傷被送回,長老們要她認,這也是她被瞞騙而過的原因之一。
這般真真假假亦真地夾纏著,哪能怪她認不出來,被他們搞糊塗了。
她以為,那些笑容是屬於家主,他是不會笑的,陰暗性情哪能有如此開懷真誠的笑容?
但其,有的,與她在一塊兒時,他一直都笑得真誠。
那些她以為屬於家主的特質,原來,都是他的。
他會笑、會惱、會使些心眼偷得一些小親密,也會跟她鬧彆扭,更會不著痕跡地,以主子身分掩飾底下憐愛的小舉動……
想起他傻氣地向樹公求白首的舉動、想起他假裝四肢虛軟賴在她身上偷香,反弄得自己一身躁熱又不敢真對她胡來……她心頭泛甜,笑了出來。
笑著、笑著,鼻頭忽酸,笑出了兩眼朦朧。
嘴角泛笑,淚水從容而落,她哽咽著,說天說地說了大半夜,終於勇敢地、輕輕吐出藏在心底深處,最想說的那句話——
「慕容,我好想你……」
餘生,只余相思萬千,漫漫無涯。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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