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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雨晴-【掠妻 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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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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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雨晴-【掠妻 下】《全文完》
《
掠妻 下
》作者:樓雨晴
「還有你在,雁回,只要有你,我就不疼。」
那個男人,曾經在情深繾綣時如此說,她也答應了;
他交代過的,她絕不違逆,總順著他,聽他的話,
只因他是她的主子、她的天,是拯救她於水火的恩人,
更是她年幼時唯一碰觸過的良善之光,即便知他無意,
她依然渴望親近,藉此取暖,也因此,
更想遠離另一個與自己本性極為相近的男人──
每次見到他,她總能立刻辨出雙生兄弟的不同,
一個極好,一個極惡,而惡的那個也以欺她鬧她為樂;
對主子有多少的尊敬、愛慕,對他便有多少的冷淡,
她不願接近他,但命運似乎偏要拉近他倆,
教她掙脫不了那宿命般的糾纏牽絆,才知道,
對她說出那句話的男人,其實並非她心中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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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9:22
第一章
夜涼如水。
莫雁回持燈緩步而行,邁入迴廊,遇上迎面而來的慕容義。
「家主。」
她彎身一禮,來人雙臂一攙,半途便攔下了她。
「說了不用多禮。」
「禮不可廢。」
慕容義看她手持燈燭,便知她要去何處,「他們兄弟倆都走那麼久了,你真要這般等下去?」
「矢志不移。」再問多少回,她還是這個答案——
慕容義頓了頓,欲言又止,「你可有想過——」
「沒。」淡漠無波的嗓,低低吐出。
「你這又是何苦?若你願意——」
「慕容始終都在,無關生死。」
她只喚慕容,無人知曉,她心底那人,究竟是慕容韜,抑或慕容略。
「若家主沒其他吩咐,雁回先行一步。」
知她心念堅決,看來是要為那兄弟倆守到死了,慕容義識相地沒再說下去。
「去吧。」
她邁步而去,步履堅定不移。
推開空無一人的寢房,照了一室通明,她將燈燭掛妥,回身關妥了門,這才在桌前落坐,低聲嘆息。
「方才慕容義所言,你聽見了嗎?近來,他暗示得越發頻繁了,雖沒明說,但——」
你還年輕,無論是與慕容韜或慕容略,皆無名分,沒必要賠上一生來守。
腹中孩兒,怎麼也是我慕容家骨血,我會善待。
若你願意……
願意什麼?她沒讓人把話說全,話下之意,已不言自明。
「有時想想,我這人生真是有趣,當初看著家主,拒你於千里之外,如今失去了,才來守著你,不理會慕容義的暗示,這人真糟糕,永遠在糟蹋他人心意,會不會,他是下一個你?下一個——讓我悔恨莫及、想追也追不回的你?」
想想,又甩頭一笑。
這世上如他一般的傻子,哪還會有第二個?這一生她是不會再為誰動心了。
自他走後,已數月有餘,刻骨相思,不曾或減。
「孩兒即將臨盆,你不想回來看看他嗎?」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你要再不回來,我就允了慕容義,讓你、讓你——」她一頓,狠話沒說全,便又弱了氣勢,「我氣你的,別當真,可前頭那句是認真的,你就算再惱我、不想見我,也回來瞧瞧孩兒,好嗎?讓我夢你一回,我真的……很想你。」
她撫著大大的肚腹,續喃:「你瞧,我這肚子好像有些過大了,大夫上回來,還擔心不知是否能順利產下……慕容,你會幫我的,對吧?你會護佑我們的孩子平平安安出世……」
再過半月,便是他的冥誕,她左思右想,是否該去再試一次,也許這及這一回會願意告知他所葬何處。
另一方面,也煩了慕容義愈見激進的暗示,再這麼下去,早晚會惹事。
「看來,這兒也不能再待了……」她只想守著平平靜靜的日子,不欲沾惹是非,這幾日她都在忖度著,是不是辭了現任家主,先去一趟銅城,不論有無所獲,都不再回來了。
終究是人去樓空了,這大半年來,要緬懷什麼也已足夠,她想回家鄉去,好好將他們的孩子養大,那兒沒有利益糾葛,沒有戰戰兢兢的防備與算計,會比慕容莊更適合孩子成長。
仲夏天,過午後仍烈陽燦燦。
男人挑了一簍子菜入內,店頭夥計也已見怪不怪,笑著朝他打聲招呼,便往裡頭喊,「當家的,你家人來了。」
裡頭的人正忙著,應了聲,沒馬上露臉,倒是軟綿綿的小不點兒率先飛撲而來。
兩歲大的娃兒已能走穩,偏生好動,跑得搖搖晃晃,擔心她又跌了,男人趕忙三兩步迎去,接牢落進臂膀的小東西。
「叔——」甜嫩嫩的嗓,喊得人心頭也要酥了。
他一個使勁將娃兒抱高。娃兒順勢要偎上,被他拉出一臂之遙,「一身汗臭呢,青青嫌棄不?」
娃兒不依了,凌空踢蹬著腳,伸長小手臂咿咿啞啞抗議,「青青香,叔抱——」
他笑了,將娃兒拋高,再一把接牢,惹得小傢伙又叫又笑,好生開懷。
賴進男人懷裡,娃兒親親愛愛地蹭過來再滾過去,很固執地要把他也蹭得香噴噴。
「阿陽,來了。」穆邑塵掀簾而出,瞧見那與女兒玩鬧成一團的男人,搖頭輕笑,「青青,別鬧你阿叔。」
男人回過頭,淡淡喊上一聲:「大哥。」
對於那兩張相仿的面孔,旁人早已見怪不怪,只差一個留了殘疤,另一個俊美無儔,否則幾乎要是一式一樣了。
他看了看堆在一旁的竹簍,男人上前來,道:「村子裡叔嬸要我順道送過來的青菜水果。」
穆邑塵點點頭,他又習慣地掏出袖裡一袋物品遞來,他沒說什麼,默默收下,囑咐道:「今天睡家裡,別回村裡去了。」
「好。」男人話還是不多,但只要他大哥開口,他通常只會說好,不曾反駁過。
「我帶青青去市集走走。」小傢伙成天待在店裡,快悶壞了,見心愛的阿叔來,便知有得玩了,開始不安分。
「待會兒就直接回家去,菜我會差人送回。」
男人點了下頭,臨跨出門外,後頭的人想起什麼,又叮嚀上一句,「別逛太晚,你大嫂熬了湯給你補身,晚些還要一起吃壽麵。」
這是當年由舅父家中接回他時,便許下的承諾,只要自己還在世上一日,每年生辰,必為他備上一碗壽麵共食,決計不再讓他一人孤零零,吃著沒人分享的冷壽麵。
從回慕容莊至今,除了自己失蹤在外的那段時日外,沒有一回生辰他們不是一同共度,也約好了無論人事如何變遷,每年今日,必得同聚,他想必是記得,今兒個才特地回家一趟。
他應了一聲,人走遠了,穆邑塵才收回目光,低頭打開小布包,忍不住又是一嘆。
夥計一眼望來,看見布包裡的碎銀子,回道:「你這弟弟挺有心的。」
「是有心過頭了。」
「那還不好嗎?」多少人求這樣一個知恩感恩的弟弟都求不來,對兄長敬之愛之,一心惦著恩德,勤奮踏實地攢錢回報。
「我寧願他自私些、多為自己著想一點。」他能攢多少銀兩,旁人不知,他當大哥的還會不知嗎?除了基本所需,幾乎是將手頭所有的銀子都交上了,就連吃穿用度,也是能省則省……
最初不肯收,他卻回:「長兄如父,往後一切還有賴大哥打點。」
於是,他只能收著,一點一滴攢放在房裡頭的瓦罐內。
那些全是弟弟的心意。
回想數月前,幾乎一腳要往鬼門關踏去,雖是與他相同的毒,可慕容略是鐵了心不活,服下的劑量不知要比他高出多少,發作得又猛又烈,那撕裂體膚、毒性在體內相沖時宛如分筋錯骨的折磨,他是經歷過的,眼看親弟受此煎熬,一度要不忍而放棄。
可是只要想到,這一放手就什麼都沒了,只要一息尚存,他說什麼也不能放,拼了命也要拉回唯一的親人,雨兒拿他沒辦法,湯藥灌了又吐,還是順著他,一貼熬過一貼,硬是撐了月余。
醒來後,慕容略腦海一片空白,將過往一切全忘個清光。
他心想,這樣也好,都忘了,一切重新來過。
他讓他也跟著姓穆,雨兒嘴快,「陽關」這名搶先說了出口,他要阻止已來不及。
西出陽關無故人——這丫頭存心的!還編派一套說詞,說他自小體弱,連累他大哥為了這破敗身子,不曉得吃了多少苦、花了多少銀兩,一度要把自己給賣了為弟醫病,死活不放棄唯一的親人,看他這輩子如何回報才好!
豈料,忘盡一切的弟弟,性子傻氣純真得可愛,竟將雨兒的話照單全收,認真得緊,身子愈後至今,努力地攢著銀兩要回報大哥恩德。
一開始是想著,人活下來就好,其他無所謂。
後來,他身子初愈便說要搬出去,他哪會不知,是不想再負累自己更多。
拗不過他,便讓他住進村子裡,穆家老宅才修葺過,村子裡大夥兒都和善,若這樣他會比較自在快活,也由得他。
至少,如今兄弟倆照看得到彼此,生活平實安穩,過往那些個重重傷傷,愛恨交纏,已盡成過往,再也影響不了他們。
傍晚,穆邑塵提前收了店頭生意,早早返家。
才到門口,便聽婢僕說,廳裡有遠客來訪,夫人正在接待。
遠客?他們一家子都只有鄰里近親,哪還有什麼遠客會來訪?
帶著滿腹狐疑,甫踏入廳口便僵住了。
莫雁回起身,不忘敬重地曲膝見禮:「家主。」
他很愣,相信雨兒初見時的表情也與他相去不遠,目光死死盯著對方隆起的肚腹,怎麼也移不開。
「你……這……怎麼……」見過大風大浪,從容沉定的前慕容家主結巴了,腦袋一片空白,硬是轉不出一句話來。
「是慕容的孩子,我沒有過別人。」莫雁回也知他在想什麼,淡淡回應。
想也知道,肚子都那麼大了,不是略的,還能是誰的?
「……要臨盆了吧?」
「大夫說,約莫下個月上旬。」
「都要生了,怎不好好在家中待產?」大老遠跑到銅城來,途中要出了什麼意外,可怎生是好。
「今日……是他冥誕。」
「你還記得?」他不無意外。
以為她無心,若真如此,孩子明明可以不留,何苦留下來,盡誤自己一生?甚至分娩在即,依然挺著肚子獨自前來,就為了一個以為已往生的人。
她究竟在想什麼?
她驀地雙膝一彎,直挺挺跪了下去,「請家主告知,慕容葬於何處?」
他嚇了一跳,忙道:「你別這樣,你有孕在身,先起來再說。」
她搖頭,「我想見他,家主,雁回一生從未求你,今日就求你這樁事……至少看在孩子分上,讓他見見父親。」
她要真如此有心,人還在時,怎不好好把握?
如今、如今這樣……
他目光望向後頭的雨兒,妻子也知他為難,輕道:「你們談,我去外頭走走。」
其實是去門口替他把風,怕慕容略隨時會回來撞見,夫妻倆心照不宣。
他撐起肘臂將她扶起,嘆道:「何必呢?已是一杯黃土,見了何用?」
「有的……」她有好多話想跟他說,總得讓她祭他一回,將來孩子大了,也該知道自己來自何處,清明好給父親上墳。
她多怕,說了那麼多,多怕他一個字也沒聽見,真當她無心無情,帶著對她的恨轉世,真圖個永世不相見。
她不想與他永世不見,她要告訴他,他若真想為奴為畜,她陪著他。
「你現在懂了嗎?」懂了略的心,願意珍惜了?
「早就懂了,也悔了……」
他猶豫兩難,不知該不該吐實。
若是不說,她腹中即將臨盆的孩兒終究是略的骨血,他該擔起這責任的,但若真要說了——
數月前那悲狂欲絕的模樣,至今回想起他都還會心頭髮寒,那一身不欲苟活的絕望氣息,他真的很怕,怕再思及那段過往,略是否承受得起……
畢竟,那不是多好的過去,遺憾、悔恨、傷害與罪咎……重重疊疊,不堪回首,忘了也不足惜。
重生的略,雖仍是沉靜寡言,至少已沒了那陰暗晦澀的氣息,他懂得笑、也懂得敞開心胸與人相處,這失而復得的弟弟是僥倖撿回來的,他不想再冒一次失去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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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19:58
第二章
這是他為人兄長的私心,雖知愧對雁回,也要為親弟築起一道防護,阻絕任何傷害的可能。
這是略的選擇,他想徹底拋舍、遺忘過去,他只能尊重。
於是他道:「你若有其他的打算,孩子生下後,可將他送來,我會代替略將他撫育成人,畢竟你還年輕,總不能為此而誤上一生——」
「他在哪兒?」那不是她要聽的,她只想知道,慕容略究竟在哪兒?
「別問了,他不要你上墳頭拈香,我便不會說。」
「你不說,無妨,我自個兒找,翻了銅城每一寸土地,我都要找到。」
「……」當初,她若早早有今日此般在意,多好?那便不至於落得如今這等難以收拾。
莫雁回走後,穆朝雨立於門邊,目送那道遠去的身影,凝思道:「她這回——看起來沒那麼好打發。」
他嘆口氣,算是附議她的話,「找個說詞,讓阿陽最近少回來,免得哪天真讓他們給碰上了。」
「又我當壞人?」她快變成坊間那種刻薄狹量的惡嫂嫂了啦!
「……」
晚膳過後,穆邑塵端了壽麵、小菜,再溫上一壺酒,月下把酒談心。
步入園中時,小的那隻已經玩累了,正窩在大的那個懷間酣眠。
「我來抱吧。」他伸手要接娃,懷裡那隻不依地咕噥兩聲,小手纏抱不放,臉兒埋入胸膛。
「無妨。」穆陽關笑了笑,單手抱娃,謹慎地兜妥了外袍,雖是初夏,入夜後晚風仍有幾許涼意,莫教酣眠中的娃兒受了寒。
這一幕看在他眼裡,想起那大腹便便的身影。
他可知——他也即將為人父了?
單看他與青青的相處,便知他極為喜愛孩子,也真心將青青疼入心坎,要不青青不會每回見了他來都要跟前跟後,甜甜膩膩地纏人。
很早、很早以前,在那些遺憾傷害尚未發生時,有一回他曾不經意說溜嘴——若雁回肯允他,他希望能生三個孩子,兩男一女。
如今,他這夢想眼看就能成真,究竟,該不該說?
話幾回到了嘴邊,總猶豫著,難以啟齒。
「大哥,有心事?」整晚都是如此,老盯著他若有所思的,又悶著什麼也不說。
想起嫂嫂稍早突然要他近日沒事少回來……八成真與他有關了。
「大哥不必煩心,我明日一早便回。」若真與他有關,他說什麼也不會讓自身的事造成大哥與大嫂之間的困擾。
「你想哪兒去了!」穆邑塵瞪他一眼,「你嫂子只是嘴上鬧鬧你,她平日也愛這麼鬧我,沒真當你是外人。」
「我知道。」要真厭煩他,不會吩咐他每五日必得前來,勤熬湯藥至今不曾斷過,正因如此,更覺虧欠他們甚多,不欲再打擾夫妻倆的生活。
「我只是在想,你都快三十了,我已經娶了你嫂子,有青青、腹中還懷著一個,你呢?幾時要定下來?」
是不是全天下當父兄的都這樣?沒見他成家,這心怎麼也安不下來。
「還早,不急。」
「城南的杜小姐託人來向我說了幾回,你的意思呢?」家世好,人也生得嬌美秀致,最重要的是一心傾慕,都不惜拉下女子矜持與身段主動來說媒了。
穆陽關想也沒想,「她會與大哥計較,不適合。」
雖是好意,婉言要他多為自己打算,可若連他拿多少銀子給大哥都會計較的人,將來娶進門,紛爭只會更多。
「是你要娶妻,她如何看待我不重要。」
「重要,不敬大哥的女子,不能娶。」
「我誰也看不順眼,你難道就不娶了嗎?」
「大哥沒允,我不娶。」
「……」
他心裡,其實一直將那句「長兄如父」牢牢刻印心田吧?一如當初承諾過的,若能重來一回,必當全心敬之愛之,當個乖巧聽話、從不拂逆的好弟弟。
他雖忘了一切,可心裡似乎仍知曉自己虧欠甚多,傾其所有彌補……
他這麼弟,不是乖張得教他煩惱,就是乖順得讓人心疼,就不能走走中庸路線嗎?
共同分食完一碗壽麵,兩人肩並著肩,月下有一杯沒一杯地對飲,聊著生活瑣事。
「敬大哥,年年有今日。」
穆邑塵舉杯回應,「敬小弟,年年有今日。」
「陸想容,你覺得如何?」他沒來由地冒出一句。
「什麼如何?」不是村長么女的閨名?
「大哥不是覺得我該成家了?若是想容,你覺得可以嗎?」
穆邑塵一個不慎,被入喉的酒意嗆了嗆,「什麼時候的事?」
「有一陣子了。」本來還在斟酌,不過大哥若覺得他成家比較好,他便認真考慮這件事。
「你自己呢?喜歡她嗎?不要因為她性子好,也不要因為大哥覺得可以,你就娶,那是一輩子的事,你得真心喜愛她才成。」
穆陽關靜默了一陣,「大哥,爹娘是什麼樣的人?疼愛我們嗎?為何你從未提起?」
「爹娘……早早便辭世了。」他梗了梗,在弟弟信任而真誠的目光下,只覺萬分心虛,「你怎會突然問起這個?」
「我能在大哥身上感受到手足溫情,完全不費功夫,但是對於爹娘,我怎麼樣都無法想像,也體會不出孺慕之情的滋味,家,應該要是怎麼樣,如你、如大嫂那樣嗎?想容性子似大嫂,真誠、好相處,也懂得溫情體貼,我與她在一起,很舒心。」
這樣,就算喜歡了嗎?
從雁回到想容,完全是兩個不同類型的人,他其實難以想像,性涼少言的弟弟與純真愛笑的想容兜在一起的樣子。
「並不是找個性子似雨兒的人,就能打造另一個和樂完滿的家。」
「這我當然知道,大哥,若無好感我不會開這個口,當然最主要的,是我相信她會是個好伴侶,如大嫂那般賢豐慧持家,讓我無後顧之憂,雖然過去的事,我記得不多,可我知道,這是我一直想要的……」守著小小的、溫馨的家,燈燭下,有個人靜靜為他縫衣補鞋,偶爾仰起頭,給他暖暖一笑。
他貪看想容的笑,那種包容依眷的眼神、被一個人無庸置疑地在意著、放在心頭珍視,他知道自己曾經有多貪渴這一切,沒來由地,就是知道。
那是他藏在心底、不曾對誰訴說的夢,想容給了,心房暖暖的,他只想守著這暖著他、寧馨的美好。
「你嫂子哪會持家啊……」分明就是敗家妻一名,他憂著的才多著呢!
可略說了,他在意、也有好感……這樣,還能再說什麼?
雁回,你來得晚了,略……不見得會一直停在原處,尤其是一段曾讓他傷得痛徹心腑的感情。
他已經往前走,看見不同的風景,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護短就護短、自私就自私吧,他只想留住此刻這個平靜知足的弟弟,為他守住如今安穩的生活。
「你若確定要她,那就去吧,只要努力讓自己開懷便夠。」
其餘的……哥替你擔。
昨日,是慕容略冥誕,沒能如願問出下葬之處,她在客棧廂房遙遙祭奠了他。
隔日,她在房內用膳,桌上攤著銅城地圖,出神凝思。
那不是隨意說說,她是真的會用盡一切方式查出他的墳。
家主問她,只是一杯黃土,何苦?
但他不知,如果連這一杯黃土都無,往後漫漫人生,她不知何以為繼。
即便是荒涼墳頭,她也想守著,想他時便去找他說說話,讓他知道,她心裡一直惦著,沒有忘懷他,心頭有個依託。
她不要再對著冰冷的空氣說話,惶然猜測著他究竟聽到了沒有、掛慮有沒有人為他除草上墳,年年祭拜。
思及此,她頓了頓。
既如家主所言,只是一杯黃土,那他又執著什麼?
他不是那般心狠之人,任她又跪又求也抵死不說,當真只因為慕容略臨死一句遺言?
死者會比生者重嗎?重到——連讓孩子將來祭祭父親的機會也不給?
慕容略當初不知便罷,家主明明已知,又豈會如此不知變通?
那不是家主的行事作風,怎麼想都覺得有悖常理,她合起地圖,起身推了窗,望著街口往來人潮,一點、一點細細推敲。
她從未見屍,一切但憑家主說了算,因為太過信他,以致從未疑心,然而——家主真不會欺她嗎?
會。若是為了慕容略,就會。
為了這個疼惜萬分的親弟,要他昧著良知,他肯,她比誰都清楚,他能為慕容略做到什麼程度。
有沒有可能……
心,顫抖著,為那萬分之一的奢想,欺她、瞞她、怎麼樣都好,只要他還活著,她什麼都無所謂了——
可能嗎?她抵著窗框,逸出無聲苦笑。
真是想他想得狂了,任何荒誕不羈的假想都冒出頭,家主豈會輕易拿弟的生死來說嘴?她只是、只是……
任何一丁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胡思亂想,只因至今——仍不肯接受他已離去的事實,於是見縫插針、找盡了理由,給自己一個希望,讓那日日不曾止息的疼痛相思有個出口,盼著萬分之一的相見可能。
「慕容……」直到今日,閉上了眼,腦海仍能清楚描繪出他的形貌、笑望她時的神態,不曾淡去。
那是他,不是家主。
家主笑時,溫溫淡淡,宛如清風和暖。
而他望向她時,嘴角噙起的笑帶著一絲謔意、還有一絲憐意,喊她時輕軟的嗓,特別低醇醉人。
她好想、她想再聽他喊一聲,「雁回,我的小拾兒……」
盈淚的眸,蒙朧間仿佛又見著了他,人群間仍能一眼便認出他來,那獨特的音容笑貌,靈活生動地宛如真人一般——
她驀地一顫,瞪大了眼,目光牢牢鎖定住,貪婪地、怎麼也瞧不夠——
他沒有消失。
日光下,清清楚楚倒映著身影,隨他一舉手一投足而改變……
他是活人,活生生的慕容略,而非她相思欲狂、貪妄幻想而出的虛影。
似乎感受到她強烈的凝注目光,他疑惑地仰首,朝上方半啟的窗扉望去,對上她激動盈淚的雙瞳。
是他!真是他!
那早已牢牢刻劃在心版上的面貌,她說什麼也不會錯認!
她一定是瘋了!這數月來,多少次求他入夢,她一次也不曾夢見過,卻在大白天時見著了他。
幻影也好、撞邪也罷,能再見他,什麼都無所謂了!
她一旋身,疾步往樓下奔去,步履凌亂倉促得幾回險險絆著裙擺,匆匆追尋而去——
人潮依然川流,那方才還站在糖炒慄子攤販前的身影,已然空空如也,尋不著蹤跡。
只是——幻覺嗎?太過渴盼而產生的幻覺?
茫茫然站在人群中,她什麼也不能想,腦海一團亂。
那身影如此真實地映在眼簾、腦海,怎會是虛幻?
就算是妄想也好,她一定要去找家主問個明白,一日沒能親眼見墳,她永遠無法死心。
一大清早,同睡的娃兒便醒了,攀到他身上爬爬蹭蹭,穆陽關被蹭醒了,索性帶小侄女逛個早市再回來。
青青胃口不錯,喝掉幾口熱豆漿,一顆肉包子吃個精光,還能再吃上小零嘴,他買了糖炒慄子,沿路邊剝邊吃,再喂上娃兒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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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20:09
第三章
回到家,大哥正好有客,他立於廳外,那對談聲傳來,不經意聽了幾句。
「家主,請您實話告訴我,他真死了嗎?」
「……怎會這麼問?」那廂,答得有些氣虛。
「我見到他了!」
「……啊?」
「我沒撞邪!也沒眼花!請實話告訴我,他究竟怎麼了?死了我也要見墳,否則我這一生都會糾結不平,永難安穩,家主,您真要逼瘋我嗎?」、
雁回性子與略似極,若沒給她個說法,她這拗性子,怕是不會輕易罷手。
正凝思著,腦子時快速轉過幾套說辭,目光瞥見她後頭,正往廳裡走來的弟弟,神色瞬間一僵。
穆陽關也不是傻子,見兄長表情有異,正欲踏入廳口的腳步停住,本想來告知一聲,他等等要回村子裡去了,但大哥似乎不太樂意被打擾,也就默不作聲地安靜退開。
只可惜,晚了。
莫雁回是何等靈敏,跟在家主身邊那麼長的歲月,他隨便一個表情變化,她都能察覺,當下本能地隨著他目光朝後頭瞥去——
穆邑塵直覺一抬手,待他察覺到自己的行為時,已經一記手刀劈下。
居然暗襲毫無防備的孕婦——看著犯案的手,穆邑塵只覺萬般無言。
穆陽關這頭遮掩了視線,沒能見著自個兒最敬重的大哥使的下流招,只見到那女子回身與他對望的瞬間,便暈在大哥伸出的臂膀中,心頭不禁暗想,他長得有這麼可怕嗎?居然把人給嚇暈了。
一陣慌亂後,暫時將訪客安置在客房。
根據大哥的說法,這女子與他有生意上的往來,因臨盆在即又長途跋涉,應是一時不堪勞累才昏了過去。
大哥看似相當沮喪低迷,他也沒多問,告知兄嫂一聲便要回村子裡去。
「記得準時回來喝藥。」大嫂忽然補上一句。
「……」昨晚不是說看他看很膩,要他少回來?
「現在已經沒差了啦!」
「……」所以,是膩、還是不膩的意思?
「青青會哭,你大哥會掛心得睡不著,所以我又改變主意了。」沒差了啦,反正都是惡嫂嫂了,再變成喜怒無常、刁鑽難伺候的惡嫂嫂,也沒什麼分別了。
夫妻倆完全是自暴自棄,人格一同沉淪了。
莫雁回在昏厥了半個時辰後醒來。
氛圍很僵,誰也沒敢輕易開口,打破這詭異的平靜假象。
穆邑塵仍在盯著自己的手,懊惱他竟已低劣至此。
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欺騙一個萬般信任自己的人,他騙了。
也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對一個從不防他的人動手,他動了,還是偷襲。
最羞恥的是,那人還是孕婦,正懷著他的小侄兒,要有個什麼萬一,他——
嘆氣。
總之,他現在對自己是失望透頂,也懶得再狡賴什麼了。
「你——還好吧?要不要找個大夫來瞧瞧?」
她沒應他,兀自沉默著。
她究竟瞧見了沒有?在她醒來前,這問題在心頭反覆纏繞了許久。
醒來後,對上她的目光,他便知曉,瞞不住了。
這便是風雨前的寧靜吧?愈是波瀾洶涌,她會愈沉著思考、分析現下的景況,絕不失了冷靜及判斷能力,而這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
算不算自作自受?他有些欲哭無淚地想。
「抱歉,不該對你動手,我當時急了,沒想太多——」
「為何騙我?」她坐起身,冷冷打斷,「你可知,我為了這個謊言痛徹心腑,夜夜難以成眠?!」
他若惱她恨她、心存報復,大可以明著來,兄弟倆合謀扯這種卑劣至極的謊言來耍弄她,這算什麼?
果然。
她非常惱怒,光看她失了一貫的敬重及禮便知。
也好,都說了吧,反正他也瞞得累了,再這麼下去,她若要墳,總不能真造一座墳給她,好好的人,多晦氣!
「那是略的意思,除了沒死成之外,我當時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他昏迷之前明明白白告訴我,無論如何,都要我告訴你,他死了。」
她閉了下眼,「在你告知死訊時,他人在何處?」
「在房裡,命懸一線,他是存心不活,狂灌了多種毒,發作得又猛又烈,日裡夜裡不斷嘔著血水,我什麼都不敢想,拼命地灌他湯藥,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用,當時我真的以為,他活不成了……」
她倚著床幃,默默聽著,不發一語。
「雁回,這怨不得他,他沒有存心要戲弄誰,這條命能再撿回來實屬萬幸,沒對你吐實,是因為他把過去全忘了,不記得你,也不記得那些恩怨是非了。」
「我不曉得你怎麼想,但對我來說,這是好事,讓他可以重新再活一回,就算他真欠了你什麼,一度也幾乎拿命來償了,還不夠嗎?這剩下來的半條命,能不能請你就放過他?」
放過——他?
「家主明知,他死了我都願為他守,如今他——」
「雁回!」他低低一喝,「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就能如何,這句話,我曾對略說過,同樣地,你也要面對現實,有些人、有些事,過去就是過去了,不要指望還能追得回來。」
「為何?」她不懂,忘了,就不能重新再來嗎?
她可以等啊,只要人活著,等多久都無妨,總有一天能等到他回首看她,如過去那般,帶笑再喚她一聲「小拾兒」……
不能嗎?不能這樣嗎?
穆邑塵嘆道:「我問過他了,本來也有意要成全你,可——他現在有人了,昨日聽懂壽麵時,親口告訴我,他喜愛她、要娶她。」
他……不僅將她忘得一干二淨了,還……有人了。
莫雁回腦際嗡嗡作響,心亂如麻,不能思考。
不是說……一生只要她莫雁回嗎?不是……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偕白首,同歡愁,那樣的誓諾,已遙遠得追不回。
是她先不要的,他問了一次、又一次,她還是親手推開他……他為何不能有別人?
是她……活該!
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她先捨棄了,而另一個人瞧見,萬般珍視地拾起,她能怪誰?
「如今他的心已不在你身上,再說什麼都是多餘了,感情之事無法強求,這你不是最清楚嗎?略的強求,換來一身傷痕累累,你難道還要再重蹈他的覆轍?」
「你們之間,究竟是誰負了誰,早已算不清,就當是這個兄長的私心吧,你沒看見他當時的模樣,不曉得要怕,我卻是全程目睹,每每想起夜裡都會驚醒過來,那個狂亂傷痛、無法面對自己,一步步往絕處去的慕容略,我這輩子是不想再見到一回了,或許他就是無法承受,才會不自覺選擇遺忘,將過去拋得乾乾淨淨,你若不想逼死他,就放手吧。」
穆邑塵說得平緩,聽在她耳中,卻覺一字一句,都是無形的控訴。
若不是她,慕容略又何至於走到今日這步田地?說到底,她才是禍首。
「他在哪裡?」
「雁回——」他都說了這麼多,還聽不進去嗎?
「我什麼都不會做,只是想看看他,至少讓我確認,他好好的,沒真埋在冰冷的黃土底下,這一點小小的要求,都不能嗎?」
「……他在流雲村,穆家老宅。」
她一點頭,扶著腰腹起身,臨去前,微微側首,補上幾句——
「你放心,看過他以後,我就會走,從此不再出現,讓他永遠擺脫掉這段不堪的過去。」
流雲村嗎……
沿著小路步行而來,問了幾個村民、找到了穆家老宅。
她立於圍欄前,安靜打量。
前頭院子看出曾用心整理過,栽種了幾株白菜,老屋看起來頗有些年代了,但因翻修過,看來不至於破落傾頹,一旁有棵老樹,清風徐緩吹拂,送來淡淡的泥土與青草味,倒是午後不錯的乘涼所在……
這就是——他想過的生活?
與一般尋常人家無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得幾近乏善可陳,卻踏實平穩,不會再有那些算計與心機、攻訐與傷害……
鄰近大嬸見她在門外佇立良久,過來問了她一聲,「找阿陽?」
是了,家主說,這是他的新身份、新生活。
「他不在嗎?」
「應該是到村長家找想容去了吧,這小倆口,這陣子走得可近了,我看八成有譜了……」
家主也是這麼說的,他沒有騙她。
自顧自說了幾句,又想到對方或許與阿陽不熟、也不感興趣,才沒搭腔,於是道:「要不,你再等會兒,我幫你喊他去。」
鄰家大嬸走了,她倚靠在護欄邊,耐心等候。
原是預備要將一生都等下去了,如今這一會兒工夫不算什麼。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一道身影朝她疾步而來,背著光,她一時瞧不清,模糊著,直到愈來愈清晰,在她眼前放大、再放大——
不是縹紗夢境裡,永遠追不著、觸不到的幻影,他真真實實,站在她眼前。
見她久久不語,他滿心困惑,回視她眼底的蒙朧。
「姑娘……呃……」見她大腹便便,可又未如一般已婚婦人綰髻,頓時猶豫著,不知如何稱呼。
沒有,任她如何瞧,他眼底一片平靜,不起波瀾。
對如今的他而言,她只是一個毫無交集的陌生人。
來生,為奴為畜,但求不識你莫雁回。
他真辦到了,將她捨得乾淨,從此不再掛懷。
「慕容。」她頓了頓,「我夫家複姓慕容。」
他點點頭,「慕容夫人,我們相識嗎?」
「你真忘了?一絲一毫,都記不起嗎?」她注視著他的眸,不錯過裡頭一分一毫情緒變化。
是他說,一生一世,情長不移的,怎麼她信了,他卻悔了——
他一頓,思慮再思慮,而後露出一抹歉然的無奈神色,「抱歉,前些日子生了場大病,腦袋病糊塗了,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若我們過去真曾見過,可否懇請相告?」
眼睛不會說謊,他是真忘了,不留一絲情緒。
既是如此,說了又有何用?
捫心自問,她真希望他想起嗎?那樣的過去,想起來都覺心力交瘁,如今這個他,沒有任何的包袱與負擔,她又何忍讓她回到過去,做那個重重壓抑、陰暗而不快活的慕容略?
要她選,她也寧願留下如今的穆陽關,有處處關照他的兄嫂,有一群和樂的村人,生活平淡而樸實,而不是那個被遺棄、有著不愉快童年,在愛與恨、疚與悔中糾扯切割,一生盡是矛盾的慕容略。
「不,我們並無私交,只是因你兄長之故,有過幾面之緣罷了。」道出這一句,同時也道出了她的抉擇。
她選擇穆陽關,即便這個他,將不再是她的。
她這一提,才讓他想起,「對了,今早我們在大哥家中見過。」只是匆匆一瞥,大哥也沒讓他多問,於是一時間沒能認出來。
「你身子好些了嗎?快臨盆了吧?丈夫怎沒在一旁陪著?你——啊,抱歉,我多嘴了。」見她只是靜靜瞧著他,一句話也不答,他微窘地致歉。
平時真的不是如此多話的人,只不過見了她,不自覺便關切地多問了幾句。
「都忘了請你進屋坐坐了,要不嫌蓬門簡陋,請入內讓我奉杯清茶。」
她安靜地隨他入內,他將手中的竹籃子擱在桌上,替她倒了杯清茶,她動也沒動,只是瞅著桌上的竹籃子,他解釋道:「朋友知我嗜吃辣,醃了幾罐辣蘿蔔,你要帶罐回去嘗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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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20:27
第四章
「你喜歡吃辣?」
「是啊,自小就喜歡。」喜好這種東西是與生俱來,無須記憶。
她從來不知道,因家主不吃辣,所以他在她面前,也從來沒有吃過。
他曾說過,要拋掉原來的自己,去過另一個的人生,沒有她以為的容易,是啊,要仿家主仿得像,他得捨棄多少的自我,連吃都不能隨興,她卻從來沒想過,他為她究竟犧牲多少、屈就多少,只是一味怨責……
那陸想容才認識他半年,就知他吃辣,想必在這兒,他過得極自在,終於能夠回歸真正的自己,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樣很好,真的很好,他做的,必然就是他起的,有那麼真誠的穆陽關,真的不必再讓他做回彆扭的慕容略。
她咽下梗在喉間的硬塊,將手中的藥包擱上,「你把藥給落下了,你大哥讓我替你送來,叮嚀你要按時熬來喝,就這樣,沒別的事了。」
大哥有事,不是一向都喚家丁來傳話嗎?他不是個會麻煩他人的人,就算有那樣的交情,也不太可能讓一名孕婦獨自為他跑腿。
心底閃過一比疑惑,卻沒深想,見她連坐也沒坐便要離去,趕忙追了兩步,在前院喚住她,「慕容夫人,近日會在銅城待下嗎?」
她搖頭,「不,今日便會啟程離開。」
往後……也不會再踏入銅城一步。
今日一別,再不相見,貪戀的目光一再流連,要將他瞧個分明,清清楚楚刻印在心版上,供日後回憶。
「這樣嗎……」
也不曉得自己關切那麼多做什麼,總是覺得……
「這樣好嗎?你就應是快臨盆了,若途中……一個人,可以嗎?」
「家裡頭已備妥嬰孩物品,留在這兒不方便。」
「……也是。」這他倒沒想過,她丈夫應是也在家中引頸盼著她歸來,「那,預祝你一路順風。」
「你——也一樣,好好照料自己,只要努力讓自己快樂……就好。」
他失笑,「你說這話,怎與我大哥一式一樣?」
那是因為,他們都知他前半生活得有多壓抑,除了快樂自在,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即便得為此搭上她的愛情,都值。
她甘心,用一生的孤獨換他的快樂。
「聽說你要成親了?那陸姑娘人好嗎?你——愛嗎?」
「當然。」他落得毫不遲疑,人若不好,他怎會喜愛?雖然他原本沒想那麼早,只因不想大哥掛心,也就順水推舟向容兒提了。
「那就好。」她低應,「我走得急,沒法備上賀禮,就簡單備些禮金,屆時再托你大哥交付,聊表心意。」
「禮金就不必了,倒是歡迎你來喝這杯喜酒。」
「恐怕——往後是沒什麼機會再見了。」她可以虛應兩句,卻不想再騙他,一字一句都不想。
與他辭別,她轉身踽踽獨行,沒再回頭。
穆陽關回到屋內,看著桌上的藥包出神。
想到她一名女子,挺著個肚子獨行,這荒山野嶺的,沿路又盡是土石坑洞,若是一個不慎跌了,那真的求助無門。
怎麼說人家也是專程替他送藥而來,若沒將她安全送回城裡,心頭總是掛記著,過意不去。
思及此,他一轉身,隨後追了上去。
她還能去哪裡?
望向無盡穹蒼,心是一片迷茫。
慕容莊,是不可能再回扶持了,最想待的那個人身邊,也已無她容身之處,他以為她趕著回家,誰會知道……她早沒了家。
「孩子,回娘的故鄉好嗎?」那裡,雖不見得有人盼望著她,至少是個選擇,有了落腳處,不致失根飄零。
「從頭開始,就咱們母子倆,好嗎?不會、不會太難的,別怕。」孩子頻繁地動著,不知是在應許她,還是今日見著了親爹,特別激動,一波又一波的疼痛間歇傳來。
她沉沉吐息,靠在路旁一株大樹底下,等待痛楚平息。
自從得知慕容略沒死,內心震盪激涌,一心只想著見他,根本顧不得那些細微的變化,如今想來,怕是往返奔波,動了胎氣。
又一波更劇烈的疼痛襲來,她冷汗直冒,挨不住劇痛跌跪在地。
好疼!慕容……
「慕容夫人?」隨後而來的穆陽關,見她跑跌在地,連忙上前攙扶,「怎麼回事?」
她面色灰白,聲音嚴重顫抖,話也說不全,「怕是……要、要……生了……」
「要生了?!」
他臉色一變,這幕天席地間,怎麼樣也不是生孩子的好地點。
村子裡唯一的穩婆離這兒也得要兩刻鐘路程……
沒時間猶豫了,再遠也得要去,多思考一下,她和孩子就多一分危險。
「你撐著點,我們去找旺嬸替你接生。」他當機立斷將她打橫抱起。
她只覺身子落入一雙剛毅臂膀間,緊貼著耳膜的,是他右心房那鼓動的心跳。
一顆又一顆的汗水,滴落在她額面,她費力地撐起眸,夾雜著他與她的汗水,迷濛視線間,望住他蹙擰的眉心。
原來,他是如此美好的一個人,連對初識的孕婦,都願如此傾力相助、義無反顧,若是沒有那段陰暗的過往,他的本性原就該這般真誠良善。
「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
恐怕沒時間讓她自己走了,「別說話,保留點體力,等會兒好生孩子。」
將她送到穩婆家中,裡頭空無一人,問了鄰舍,說是到鄰村接生去了。
這可糟了。
他先行將她安置在屋內,問她:「你還能等嗎?」
「我……盡量。」
他心裡也明白,生孩子這種事哪由得了人,她能等,孩子可不見得能等。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他等了一個時辰,還沒見旺嬸回來,眼看她臉色愈見蒼白,沁出的汗水打濕了衣衫及頰畔發絲,下脣咬出了一記又一記的齒痕,死命忍住那斷斷續續逸出的呻吟……
這女子恁地硬氣,要換作別的女子,早叫翻屋瓦了,上月牛嬸家媳婦生孩子,他可是對那凄厲叫喊記憶深深。
憂心再這麼拖下去會有危險,事關兩條人命,他也顧不得什麼世俗禮教、冒不冒犯了,彎身垂詢,「要不,我來試試,你……信我嗎?」
她咬緊脣,早已疼得神智渙散,掀眸無力地點了點頭。
他燒了熱水,捧著銀盆的手微顫。
這輩子連見都沒見過,更別提要替人接生,他極力穩住心頭的慌亂,「你腿張開些……呃。你再使點勁……」
這話由一個大男人來說著實有些窘迫,但隱約間似乎見著孩子的頭,他瞬間慌了手腳,也不知該碰觸哪兒才好,要、要撫撫肚子幫她推上一把嗎?還是、還是——
「啊!」
這聲大叫,不是來自產婦,而是毫無接生經驗的他——
「頭、頭——」他瞪著落在掌上的頭顱,來不及震驚,那小小的身子已順勢而出。
好、好、好軟,幸虧他捧得快,否則就要摔了。
他雙手捧著軟乎乎的初生嬰孩,呆呆愣愣,猶未自巨大的震憾中回神。
「啊——」這回的喊叫,來自莫雁回。
他被這一聲慘叫拉回神智,旋即又陷入更深的呆愣中。
「還、還有一個!」這是什麼情況?!
他神智簡直比產婦更恍惚,快速打理好嬰孩,再次投入接生大任之中。
這回,孩子沒折磨她太久,不到一刻鐘,第二個孩子落入他承接的雙掌之間,有了經驗,這一次他沒太慌亂,剪了臍帶,沉著地打理好一切,包妥布巾,再將孩子放到她身畔。
「慕容夫人,你生了一對雙生子,都是男孩,有力氣瞧瞧他們嗎?」
產生的莫雁回幾乎去了半條命,但聽到自己孩子平安,再如何體弱氣虛,也硬是撐著最後一絲神智,撐開眼睫。
「他們……好、好看嗎?像誰?」
「還瞧不太出來呢。」初生嬰孩,小臉紅紅皺皺,像個小猴兒似的,總不好在人母面前坦言——他覺得有點醜。
但無論生得如何,內心總是滿滿的震顫與感動,頭一回親眼見證了生命了傳承與神聖,他是第一個親手接著他們來到世人的人,那種滋味——微妙難言。
「那是哥哥,我懷裡這是弟弟。」長子看似性子較為溫順乖巧,哭一會兒便累了,依著母親安穩睡去,倒是這次子較難纏,打出世便使勁嚎哭,怕沒人理會他似的,不抱牢好生安撫都不行。
「咱們有孩子了……」她喃喃道,水霧的眸望向他,露出一抹淺淺的、恬柔的絕美笑意:「這是你一直想要的孩子……慕容,你開心嗎?」
耗盡心神的她,沒能等到他的回應,便昏倦睡去。
是將他當成家中等待的夫婿了吧?
他輕聲回應,「我想,他會很開心的。」
再一次醒來,是被門外的嬰孩啼哭聲撓醒,伴隨著低淺的男子慰哄聲,一同傳入耳內。
「乖,別哭了,娘很累,別吵了娘和哥哥好不好?」
長子就在身畔,兀自熟睡。
房門被推開,穆陽關見她醒來,說道:「你睡去後,旺嬸便回來了,她已經接手打理好後續的事,你剛生完孩子,最好別再舟車勞頓,免得傷了身子。」
她沉默著,沒立刻搭腔。
「我知道你歸家心切,想讓孩子的親爹抱抱孩子,可旺嬸說,女人家生孩子是賭命的事,月子沒調養好,往後可有苦頭吃了,我想你丈夫也不會希望你為了趕回去見他,熬壞了身體。」
其實……孩子的爹已經抱著孩子,瞧得比誰都清楚了……
見孩子依眷地偎在他臂彎,她心頭酸酸楚楚,「我……家裡沒人等著……」
「啊?!」他愣了愣,不是說,要趕回家的嗎?「那孩子他爹……」
「死了。」她斂眸,聲調平寂無緒,「得知他的死訊後,我才發現有了孩子。」
即便如此,她還是毅然決然地留下遺腹子,為心愛的男人護住這一滴血脈。
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如此堅韌、至情至性的女子,世間少有。
「你——教人敬服。」
她扯扯脣,「我欠他的才多,你不會知曉,他究竟為我做了多少,傾其一切相待,而我聽聞他的死訊時,竟連一滴淚都沒有掉,只是空洞麻木,這樣無血無淚的人,你還敬服?」
他望向她,目光是不變的柔軟,以及憐憫,「你心裡一定很痛,痛得不能面對他的死,才會將情緒牢牢鎖起,不敢釋出分毫,你們——很相愛。」
一語重重敲痛心房最脆弱之處,她別開臉,不讓眸底的酸熱漫出。
懷中才剛哄乖的嬰孩,這會兒又哇哇大哭起來,穆陽關沒轍了,苦笑道:「應該是餓了,斷斷續續哭了好一陣子,打出生至今,沒一刻能離手呢。」本想她再沒醒來,就要去附近鄰家討點羊奶來哺娃了。
「孩子給我吧!」莫雁回接過孩子,單手要解胸前盤扣,他臉一熱,忙背身退出房門。
這廂,么兒是滿足了,偎在母親胸前,滿足嗓吮。
你呀,在向爹撒嬌討憐是不?
孩子是不是也知道,這輩子能讓爹抱的機會不多了?是以,想趁這機會,心情賴在爹爹懷裡?
穆陽關候在門外,不消時,嬰孩啼哭聲又起,小的正在母親懷裡哺喂著,那便是大的那個也醒了。
他猶豫了片刻,料想她此時必是因應不暇,畢竟她也只有一雙手,如何兼顧兩個孩子?聽裡頭嬰孩哭得可憐,他揚聲道:「慕容夫人,我——方便進去嗎?」
「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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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20:43
第五章
人是進來了,表情卻不甚自在,目光移往他處,不敢往她那邊上瞧一眼,偏開頭抱起床板上啼哭的長子,踱向窗邊。
么兒吃飽喝足了,換手再哺長子。
他背身站在窗邊,為孩子拍嗝,屋內極靜,傳來孩子間歇的吸啜聲,不知為何,他微微紅了耳根。
他努力思索著,想找些什麼話題,來衝淡房裡漫著幽微曖昧。
「孩子——想好該起什麼名了嗎?」
「若是你,會想取什麼名?」
「我嗎?還沒想過,頭一胎我會讓我大哥來起名。」表達他對兄長的敬重。
「是嗎……」
「將來,你可有什麼打算?」一個女人要單獨撫育初生的孩子都尚艱難,何況她一次要面對兩個,像方才那種情況只會不再上演,她就會得來嗎?
「我生活無虞。」如果他指的是這個的話。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當然也猜得出她能力必然不弱,單單那身衣裳的質料,尋常人辛勞一整年也不見得負擔得起,「我是說,你沒想過改嫁嗎?」
孩子總要有個爹,完整的教養以及完滿的家,是再多錢財都無法買到的。
他們曾一同迎接新生命的到來,那種微妙和親密讓明明是初識的兩人,好像便沒那麼生分,忍不住交淺言深,為她的未來擔憂。
「除去他,我這一生不會再有別人。」她想也沒想。
「得妻如此,他這一生也值了。」
莫雁回仰眸,定定望住窗畔頎然身影,貪婪地,怎麼也瞧不足。
「我留下來。」能再偷得一月相處時光,也讓孩兒多親近父親。
「嗯。」
「麻煩你,幫我備上紙筆,我寫封信勞你交予穆當家。」
「好的。」既是要在這裡待上一段時日,必然有不少事情要交代。
穆邑塵得訊後,立刻趕來探視那對初生嬰孩,他的小侄兒。
他來時,一對雙生子正在床上睡熟了,他伸出手,怕驚醒孩子,沒敢去抱。
「你抱吧,他們睡得熟,沒那麼容易醒來。」
他就近抱了外頭那個,她說:「那是長子。」
「你認得出?」他瞧都長一個樣。
「我是他們的娘。」
「也是。」他頓了頓,陷入沉默,「我沒想到,你會生了雙生子。」
知他想起了什麼,她回道:「我已離開了慕容莊,孩子的爹更與那兒脫離得乾乾淨淨了,雙生子再也不會是禁忌。」
過往的傷害,她不會、也不容許重蹈在她的孩子身上,一雙嬌兒,都是她的心頭肉,舍了哪一個都不成。
「略當年,若能得這樣的憐惜與珍視,今日又何至如此?」怪只怪,他們生錯人家,但至少,那樣的錯誤不會在他的兒子身上重演,他們有一個很好、很愛他們的娘。
「請家主為孩兒命名。」
「我?」
「是,他說,頭一胎要問過兄長,我尊重他的意思。」
「這阿陽……」他笑嘆,「現在的他,真誠美好得很惹人憐,是不?」
她不答,他也沒再深論下去,她心裡一定比誰都明白,怎麼做對他們共同所愛的那個人才是最好的。
「我看,就喚風雅、清雅吧!」
他又待了一會兒,起身離去前,繞到後方灶房,找到幫忙藪煮湯食的弟弟,一再叮囑他要好生關照。
雁回為他們家生了一對活潑健康的雙生子,而他卻基於私心委屈了她,終究是他們虧欠人家。
兄長的交代,穆陽關自是不敢怠忽輕慢,他幾乎得了空便會過來探視,問問她有何需求,有時宰了雞帶來,讓旺嬸熬湯好為她產後補身,補氣的湯藥,他也不曾落下,準時抓了幾貼送來。
有時來了,也會進灶房幫忙,學一學產後養身的膳食,旺嬸笑說:「我這手功夫多學些去,很快你就用得著了。」
他也不怕人笑話,回得坦然,「說什麼呢!親事都還沒個準。」
「不是聽說已經向想容家提親了?」
就知道小村裡藏不了秘密,果然是傳開了。
「身無長物,怎麼娶?」
「陸老頭嫌你窮?」明眼人一聽便懂。
「當爹的怕女兒吃苦,考量在所難免。」
「哼,勢利眼就勢利眼,還替他說得那麼好聽,誰不知他專門養女兒賺聘金,當年想雲、想衣嫁裡,他也沒少敲幾筆,這回是跟你要多少?」
顯然村長的行事人品,人盡皆知了。
「一百兩。」
「唷,還算少了。」比起嫁大女兒、二女兒,算是大放送了。
他苦笑。
就算如此,還是騰不出這麼多銀兩呀,村長也是吃定了他拿不出來,更絕無可能去向大哥開口,要他知難而退。
房內,莫雁回移步離開半掩門扉,踱向窗邊。
穆陽關隨後端了膳食進來,待會兒還得去村長家的果園上工,與她打過招呼便要離去。
走前,目光在房內搜尋了一圈,知他在找什麼,她緩步移向木櫃,取出那方雪白帕子。「在找這個?」
「咦?果真落在這兒了?」他萬分感謝地接回,收入懷裡。
她默默注視著他謹慎而珍視的舉動,「陸小姐送的?」
那帕子角落,繡了歪歪斜斜的「容」字。
談及情人,他脣角微微揚起,不明顯,但那的確是笑,「要弄丟了,她會跟我沒完。」
他說,她女紅不甚在行,為了繡這帕子,讓針頭扎了好幾回。
好不容易繡成了,又送不出手,小閨女兒怕羞,於是艷陽天裡,拿出來為他拭汗,再狀似不經意地扔給他,說:「都你的汗臭味。」
一開始,他沒解風情,收起洗了乾淨要還她。
說到這兒,真笑出聲來了。
「結果,腳丫子當下被她一踩,痛不堪言,這要是弄丟——」光想十根腳趾頭都要痛了。
他們,真的很好。
單看他談起那人時,眼底眉梢的喜樂,以及那漫在字裡行間的暖暖溫情,便知曉與那人在一起,他是幸福的。
毫無負擔的幸福。
這些時日以來,她不斷地聽身邊人在說,他們有多好,是多相配的一對小倆口,可是再多的聽說,都不如他親口陳述時那記溫存笑意。
他離去後,她一個人站在窗邊,想了很多、很多。
夕陽西下,那一雙儷人牽著手,漫步在田埂間,女孩不知說了什麼,他傾耳細聽,回上兩句,女孩嬌嗔地捶了他肩膀一記,雨點大的拳點痛不了人,穆陽關也由著她,長指溫存地為她順了順被晚風吹亂的發。
她遠遠望著,眸眶微微發熱,耳邊,仿佛又響起那道低柔繾綣的音律——
雁回,我是認真的。
你要後性,我也不放你走了。
你一難受,我心也要疼了。
你縱是毒,我也甘心飲下。
今生今世,只要你莫雁回……
雁回、雁回……你真不要我嗎?
她閉上眼,涌上心房的誓諾,一字、一句,狠狠壓回心底深處,密密鎖牢,永不再開啟。
家主說的,只要他好,他什麼都願意做,只要他好,她……也願意。
向晚時分。
穆陽關勞累了一天,由村長那兒下工回來,見著立於家門外的身影,連忙加快腳步前去。
「慕容夫人,你怎麼來了?孩子呢?」
「旺嬸看顧著。」她說幾句就走,沒打算久待。
「你有事請人說一聲,我便會過去,何必親自前來。」她現在還在坐月子呢。
「我要走了,這些日子,謝謝你的費心關照。」
「應該的。」他頓了會兒,「有這麼急嗎?不再多待一陣子?」
旺嬸早年喪夫,孩子又都大了,到城裡頭工作,家裡已經很久沒有娃兒哭聲,難得她來了,能夠一起作伴,這二十來日,旺嬸可是開懷得很。
「不了,孩子足月就走。」她自袖內取出兩張銀票遞去,「聽說你要成親了,一定有許多需要打點的地方,這收著。」
他看了一眼,那面額嚇了他一跳。
「這我不能收。」沒人禮金會這麼大手筆的。
「我這兩個孩子若不是你,還不曉得會如何,比起嬌兒的命,這一點點感謝之意不算什麼,再說——這也不完全是我的,早年我夫婿做生意,你們家也資助過,那筆錢加上這幾年的利錢,二百兩不算多。」
穆陽關又豈會不知,這只是她一面的說詞,作不得真,光看那一百兩的面額,也知她必是聽聞了什麼。
「成親是我的事情,若沒那本事靠自己將妻子娶進門,那這親也不必急著結,我大哥那兒,還請你務必守口如瓶。」
「你的價值,不在這一百兩。」她只是不想讓他受這般屈辱,要在以往,小小百兩銀,他連看都不看在眼裡,如今卻得為此而被人瞧輕。
村長看不起他兩袖清風,一心想將女兒嫁給地主田家,這兒的地大多是田家所有,連陸家賴以為生的果園也是,田家允諾要以果園那片地為聘,偏偏陸家小女兒一心傾慕的人是穆陽關……
這種梨園裡頭演出的悲情苦戀劇碼著實不適合他,他原是如此單據昂揚的男子,絕非弱不經事的苦長工,小小田家又算什麼?
「你能這麼想,我很感謝。」一句「你的價值不在這一百兩」說得毫不遲疑,暖熱了心房,他何德何能,教她如此看重。
「那——」
「這錢,我還是不能收。」
莫雁回還想再說什麼,外頭傳來呼喚——
「阿陽哥!」
他探頭朝前院一望,趕忙迎去,「容兒,怎麼來了?」
陸想容將他拉往樹底下,親密地挨靠著,講起悄悄話來,「我爹刁難你,這事你怎麼沒跟我說?」
「也不算刁難,他只是想確保你嫁了我不會吃苦。」
「我又不怕吃苦!」女孩不依了,扯扯他袖子,「我的心意,你還不明白嗎?」
這愣木頭!
有時又覺得他不是愣,只是步伐溫溫吞吞,扯一下動一下的,她等得都急了,他還在那兒細火慢熬的,怕等得久了,會讓別個主動又有心的女孩子捷足先登,還是她自己不顧羞主動靠近示好的!
好不容易,他自個兒表示想成家了,她開心得整夜睡不著,豈容爹爹來壞她良緣,她心裡頭雪亮得很,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什麼樣的男人,他穩重踏實,是值得交託一生的好對象,就算暫時要吃點苦,那又何妨?
總之,她是嫁定他了!
悄悄地,她將一個木匣子往他懷間遞。
他垂眸望上一眼,「這什麼?」
「我自個兒攢下來的,還有部分是姊姊們私下塞給我,填足了數目,你拿去給我爹。」
穆陽關聽懂了,今天是什麼黃道吉日?怎麼一個個全忙不迭塞錢給他?
他將木匣子往回推,搖了搖頭,「我怎麼能拿你的錢?」
用未婚妻的私房錢來下聘,這像什麼話?
「可是——」
「別擔心。」他掌心溫柔撫了撫她的發,「聘銀的問題,我會想辦法攢足,你若有心,就再等等我,好嗎?」
「說得好像我等不及要嫁人似的……」她低噥,眼角余光瞥見他後方那道立於門邊的身影,「你有客人?」
差點忘了。
「這是慕容夫人,我跟你提過的,大哥的朋友。」他居中引介。「我未婚妻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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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21:01
第六章
這便是他此刻心頭放著的人。
莫雁回定定望住她,笑容極甜,眼神純淨而無偽,是個好女孩,尤其望著他時,滿滿地、藏不住的柔情戀慕,騙不了人。
或許,得是這樣的人,才能燦亮他前半生的陰暗,暖著他的心。
她點點頭,簡單說了祝福的話,便告辭離去。
「……還瞧,人都走遠了!」
微風輕輕送來一句嗔語,殊不知她習武,聽覺敏銳。
「怎麼了?」聽出未婚妻不悅,不解地低問。
男人愕然,低笑出聲,「想什麼?人家都兩個孩子的娘了。」
「……哼。」
她加快步伐,將那淺淺的情人低喃話語遠遠拋在身後,不再回顧。
臨去前,莫雁回將一切都打點得挺周到,給旺嬸的酬金、鄰里的謝禮都備足了,看得出她不是養在深閨的女子,以往隨著丈夫做生意,學得禮數周全,也雇了馬車及奶娘好沿途幫著照料,將每一件事打點得有條不紊。
「我覺得……她是那種很聰慧、很有能力的女人,男人應該都很想娶到她吧!」相較之下,陸想容都要自慚形穢了,那身教男人一眼便移不開視線的光芒,總覺得……站在她面前,她這種村落裡的小家碧玉,很上不了檯面。
她有種……不安的感覺。
明明是兩個八竿子也不會打在一塊兒的人,可她就是不安,不願穆陽關與那名寡婦多有接觸,她不是亂吃飛醋,見了誰都疑神疑鬼,而是……
是女人家的敏感吧,莫雁回身上有一種與穆陽關共通的特質,她也說不上來,一看便覺不是屬於這個村子裡的人,很——不俗的氣勢。
是以,有一度她很擔心,穆陽關會不會轉了心念,目光隨著那名女子而去?
所幸,她就要走了,陸想容松下一口氣,終於能坦然去打個招呼,祝福她一路順風。
離去的前一夜,穆陽關在前廳的木櫃子上,發覺壓在針線籃子裡那兩張面額一百兩的銀票。
當下,他拿了銀票便要前去退還。
她的心意,他感懷於心,但這錢要真收了,他一生都會不安。
莫雁回已萬事備妥,他到的時候,她就坐在院外悠閑乘涼。
「坐啊,陪我看看星星。」
到嘴的話暫且擱下,不好掃了她的興,便順勢坐下陪她聊了幾句。
「這裡哪兒好?」為何他如此堅持,非要待在這小村落裡?
這一個月來,她在這兒生活,留心觀察著,近百戶人家,日子過得都不甚富裕,他童年雖不如意,但自從回了慕容莊後,家主是將他寵著、嬌養著,吃穿用度極其講究,不捨他受絲毫委屈,過慣了奢裕日子的他,適應得來簡樸生活嗎?
「自在。」他淡淡回了一句。
「自在?」
「是啊,你在這兒待上一月有餘,難道沒感受到濃濃的人情味?」那鄰里間不分彼此、相互照應的生活,沒有心計,也無須防著誰,日子過得多舒心。
他忽而起身,拉了她一把,「來,帶你走走,認識流雲村。」
他們沿著小路,途中經過哪戶人家,就向她介紹一遍,裡頭的成員及特色,有些當然也會碎嘴道人長短,也有些錙銖必較,鑽點蠅頭小利,可是一旦哪戶人家有事,也不會吝惜伸出援手。
這裡,沒有真正的壞人。
「家主——我是說你大哥,住他那兒,難道就讓你不自在嗎?」
「也不是,只不過大哥,大嫂,青青,還有將出世的孩兒,那是一家子,雖然他們沒有當我是外人過,我心頭總是想,要有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像大嫂那般,對待夫婿溫婉關懷,那樣——也許就不會覺得格格不入,融不進暖馨的氛圍裡,倍感落寞。」
所以,他才會離開,獨自去尋屬於自己的溫暖。
「我說這些,你可別讓我大哥知道,他聽了會難受,覺得自己不夠關心我,我這大哥,總是為我設想太多。」
「會的,你現在有陸想容,會得到你所想望的那一切。」
「我也是這樣想,容兒有我夢想中的妻子該有的一切條件。」
小路走到了盡頭,兩人再循著原路往回走。
回到旺嬸住處,他掏出銀票遞還她,「這我不能收。」
「你不是說,陸想容是你的夢想?它能完成你的夢。」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他的夢想,又與她何干?
「這是我欠你的。」她不能給他的,就讓另一個女人來完成,至少,她還能替他做到這一點。
她轉身兀自進屋去了,沒再讓他多言推託。
他獨留在屋外,呆立了好半晌,收下也不是,退也退不回,回程路上,苦思著該如何處置。
她說,她欠了他。
他想,那絕非前日她送錢時,說的那般輕描淡寫,她對他的態度一點都不像是初識。
該問大哥嗎?
可——問了又如何?真有什麼恩怨,忘都忘了,她也沒再提,還不如法個單純的點頭之交就好,反正,往後應是不會有太多牽扯了。
思及此,也就拋諸腦後,他加快了步伐回家就寢,明日還得上工呢!
抽離了雜思,這才留意到地面上晃動的暗影——那不是他的。
是誰一路鬼祟地尾隨在他身後?他疑惑地欲轉身一探究竟,同時間,一隻白帕覆上口鼻,他聞到一股異樣的香氣,警覺要閉氣已來不及,後頸一疼,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清楚了。
再一次醒來,周遭一片暗寂。
他本能伸展四肢,舒緩一身的僵硬疼痛,不經意間,肘彎碰著了一處濕軟,瞬間,他神智整個回籠,驚愕地坐起。
「醒了?」
這聲音——
「慕容夫人?」
「是我。」
「這……怎麼回事?我們……」
「有人在茶裡下藥,我醒來就在這裡了。」
所以是針對他們來的嗎?他兩袖清風,沒什麼可圖的,但若是衝著她來,何必連他也一併下手?他想不通。
眼前一片不見五指的黑,他掌下緩慢地摸索,約略知曉他們是同在一張木板床上。
他耳一熱,微窘地退到床頭邊,保持距離。
莫雁回緩緩坐起,抱膝倚靠在床尾,兩人各據一方,靜默無語。
「抱歉,你……呃……」也不知這事是如何招來的,頓時詞窮了。
他倆都知曉,這事多半是衝著他來,除了穆邑塵無人知曉她在此處,而她來流雲村也才一個月,不至於與人結怨或利益衝突,如此推想,肇因多半與他脫不了干係了。
真諷刺,才說流雲村沒壞人,轉眼就自掌嘴巴,讓她遇上這種事。
「你知道是誰了?」
「還不清楚。」得繼續觀察對方行動,由所圖之事推敲。
而後,兩人都沒再開口,維持了長長的靜默。
他一直很怕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她從沒問過原因,心裡大致也推想得到,必是與他童年備受欺凌的過去有關,如今,他將一切全忘了,沒了那些灰暗記憶,應是也不會再害怕這一窒闃暗了吧?
靜得發慌的幽寂中,傳來微沉的呼吸頻率,她捕捉到了,手探向他,觸著一片濕涼。
「穆陽關?」
「我——抱歉,但是——」一個大男人怕黑怕得呼息急促、意識渙散,這怎麼也說不出口。
「沒關係,我明白的。」她張臂將他摟來,溫聲安撫,「你不是一個人,還有我在。」
他不是一個人……
穆陽關蜷曲著身子,說不上來在怕什麼,像是……看不見的黑暗裡,隨時會有東西撲上前撕咬他,直到一記溫軟的懷抱,將他柔柔護住——
不會……有什麼的,她護得很牢,不會、不會再有什麼能傷害他,也不會再痛了……她一直、一直地在他耳邊這麼說著。
他緩緩調息,努力讓心緒平復下來。
纖長的指在他頰畔、肩背柔柔撫著,他枕在她頸際,莫名的恐懼稍稍退了些,那感受並不陌生,好似、好似許久以前,也曾有過——
帶著薄繭的十指,不若一般閨秀細緻柔軟,但是指間有技巧揉按穴道,讓他頭疼欲裂的緊繃感舒緩了放多,還有這熟悉的馨香……很淡,不是來自任何人工香料,是純粹體香,必須極為貼身才能嗅聞得到。
是香氣作崇,還是暗夜教人迷失?他恍恍惚惚,陷入現實與虛幻的交界,分不清真偽,腦海浮現朦朧面畫,兩道赤裸交纏的身影,床第間,翻雲覆雨,旖旎似火——
他氣血翻騰,下身火熱緊繃得發疼,本能地欺上她,吮上那道惱人的香氣,藉由雪白嫩肌安撫體內狂熱的躁動。
她怔然,對上他情慾氤氳的眸。
「穆陽關?」
他迎上前去,噙住軟脣,沒讓她有機會多言,乘隙堔入脣腔的舌,纏著她,渴切索吻。
她撫過他頰容、頸際,掌下所觸肌膚熱燙得驚人,他野蠻炙熱的吮咬,摩疼了她的脣,她一退,他便順勢欺上,將她壓進床板間。
糾纏中,鼻間嗅著一絲異香——
他,是誤中了媚藥吧?才會這般——激狂野蠻得失了理性。
「小……拾兒……」
輕不可聞的呢喃,飄入耳際,一瞬間揪緊了泛酸的心房。
他還記得。
兩情廝磨時,他最近在她耳邊,親匿地喚她乳名,即便忘卻一切,牢牢刻印在靈魂深處的那個呼喚,也不曾真正拋舍過。
她鼻間一酸,張臂回擁他。
「是我,我在。」
「……拾兒……雁……回……」藥物狂亂了神智,仿佛又回到那個兩情繾綣、恩愛無盡的日子,他失了自製地想抓住那抹溫暖,全然獨占。
「要你……」他急切地揪扯著衣衫,不教任何事物阻隔在他倆之間,幾近蠻橫地闖入幽徑,肆意衝撞起來。
「嗯……」她蹙眉,粗野的需索弄疼了她,可她沒抗議,溫溫馴馴地應承著,任由他取走身子,解媚藥之苦。
他頂弄得深且狂,幾回深鑿後,快意地在她體內釋放。
過後,他微微喘息,伸展肢體擁抱她,那冰肌玉膚、溫軟身軀緩了體內躁熱,他上了癮,喜愛地廝磨著,暫歇的熱潮又起,飽滿地撐脹著女性幽徑。
這一回,他緩了步調,深深淺淺,來回頂著她。
痛意過後,漸進的頻率堆疊起酥麻快意,她閉眼低低輕吟。
他認得這聲音。
有些記憶藏得太深,但身體、本能就是認得出他曾經眷愛萬般的一切,媚藥只是引子,勾起那壓得太深,幾欲癲狂的情潮。
他眷著這身子,還有被撩起情慾時,總壓抑著不習慣喊出聲,成了斷斷續續的低吟喘息,他聽著,總覺得媚得入骨,搔人心癢。
釋放了第二回後,仍不捨得罷手,身子纏著她,不曾稍分。
夜盡天明前,一再、一再地糾纏,不知節制——
倦極,交頸而眠。
再度醒來,是被由遠而近的雜沓聲響撓醒。
尚未完全醒覺的腦子,模糊間見著撞開的木門,接涌而至的村民,認出第一張臉、第二張臉,困頓的神智這才緩慢反應過來。
昨夜模糊的畫面閃過腦海,當下,他震驚得徹底清醒,本能抓來一旁散置的衣衫,翻身擋在未著寸縷的她身上。
「嗯……不要了……我好累……」莫雁回被折騰了一夜,尚未完全醒來,軟軟地抱怨一聲,便將臉埋向他頸際。
他當下窘得難以成言。
「先……出去,拜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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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21:19
第七章
最先有反應的是瞪大眼不敢置信的陸想容,她掩著臉灑淚奔出。
「容……」他想喊,迎上村民不苟同的譴責目光,腦海亂成一團,不知由何解釋起。
「看吧、看吧,我說了你們不信,這下眼見為憑,這個偽君子!」
誰還在那裡瞎起哄!
他一惱!火大地吼,「出去!」
「我看你怎麼交代。」村長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其餘幾人魚貫而出,他連忙伸手搖醒她,「慕容夫人!」
她揉揉眼,初醒時的嬌憨模樣宛如女孩兒似的,兩頰紅撲撲,迷濛眼神忒惹人憐,完全沒了平日的冷艷矜雅——停!他在想什麼。
收回騷動的情思,他甩甩頭,讓自己清醒些,察覺身子還親密地貼著人家,趕忙抽離,背過身快速著裝。
失了熨貼的溫暖身軀,一絲涼意襲來,將她喚回現實,終究是想起——這男人已不再是她的。
她斂容,冷靜地起身穿回衣物。
一時間,兩人各據一方,默然無語。
混亂的腦子,這才能逐漸沉澱思緒,好好思考。
他打量著眼前的破落小屋,再怎麼無知,也曉得他們是遭人設計了,且依目前這情勢看來,他心中已大致有底。
只是,知曉又如何?終究是將她拖累了,而且是拖累到這種事上頭,他如何對得起她?
「是田無達吧?」
他愕然回身,見她一臉平靜。
「不必如此意外,這人不是要錢、不是要命,設計別人一夜春宵,對誰最有好處?你和陸相容毀了,一心想娶佳人進門的田元達就有機會。」這種小把戲,她看得多了,當年隨家主營商,什麼骯髒手段沒見識過?
問題是——她怎能如此雲淡風輕?這賠上的是她的清白,他償不起。
莫雁回也知他在想什麼,扯扯脣,平寂無緒地又道:「就當這事沒發生過,不必放在心上,好好與陸想容解釋清楚,她會理解的,畢竟你也是遭人陷害,怪不得你。」
她只管想容怪不怪他,那——她呢?她受到的傷害與羞辱,只會比想容多,不會少,她為何不怪?
「只怕——沒你想的那麼容易。」縱是想容諒解,村長也會逮著這機會大作文章,沒那麼輕易善了。
「也沒你想的那麼難,只要兩個人堅決相守,任何問題便不會是問題,怕就怕,沒那個心而已。」所以,她當初才沒能守住,錯放了他。
「走吧!先離開這兒,若需要我代為解釋,我也願出面與陸姑娘說清楚,不使你婚約生變。」
見她姿態灑脫,毫不拘泥,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春夢一場,天一亮,便絲毫痕跡不留。
她甫邁出步伐,腳下一軟,他趕忙伸臂,攙住她,腦海隱約想起,自個兒昨晚是如何孟浪粗狂地折騰她——
那畫面令他耳際一陣窘熱,還有更多涌上心房的愧疚,心知自己必然是傷到了她,此時身子絕不會太好過,她愈是故作不在意的姿態,就愈覺對不住她。
果然不出他所料,這事不出半日,已在村子裡傳得沸沸揚揚。
他去了一趟陸家,沒見著陸想容的面便讓村長趕了出來,說是未成親便背著想容與人勾搭,這種品行不端的下流胚子,說什麼也不會把女兒嫁給他。
再加上田元達煽風點火、四處造謠,說是多次見他們暗渡陳倉、野地苟合,這回好不容易逮著了……
莫雁回想了又想,還是暫留了下來。
她若轉身一走,他縱有十張口也說不清。
她是女人,所以了解陸想容的心思,今日若不證明他是遭人暗算,日後就算兩人成了親,心裡永遠埋著懷疑的種子,不知今日走了一個慕容夫人,幾時又再與另一個女人勾搭上。
要真如此,這親他結了也是勉強,只是表面的幸福。
他們兩人瞬間成了眾矢之的,承受全村的不諒解,尤其是莫雁回,一個外來的借宿者,村民心疼陸想容,她承受的謾罵與累視絕對比他高上許多。
同是一起犯的錯,男人與女人,永遠不會一樣。
男人,會被遺忘,女人,卻會一生被輕賤蔑視。
這年頭不就是這樣嗎?高道德、高標準地規範都會女子貞節與操守,稍有疏失,便要冠上失貞敗德、放浪輕佻的罪名,一輩子翻不了身。
就像原本對她和善萬分的旺嬸,當天便將她逐出門,仿佛多留她一刻,便會玷污了門庭。
他遠遠看著,上前抱過左臂上的孩子,拎起早先打包好、如今被扔在地上的行囊,「走吧!」
不需多言,她安靜隨著他回到穆家老宅。
「你暫時安心住在這兒,其餘的,我們日後再談。」
「嗯。」也沒問要談什麼,安然接受了目前的情況。
有時他都想,她為何還能哪些沉定?明明最覺委屈憤恨的應該是她,卻仿佛無關己事那般,安然自在。
她曾問過他,「你要我走嗎?我走了後你會不會比較好處理?或是要我留,為你解釋清白?」
「你……留下吧。」他當時思緒一團混亂,還沒能釐清些什麼,但本能地知道不能讓她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無關要她代為解釋什麼清白,而是——他虧欠她的,同樣沒能交代清楚。
做都做了,還有什麼清白可講?
她不曉得,但他自己心裡清楚得很,那一夜,雖是受藥力影響,可做了一回又一回,到後來,神智逐漸清明,他還是吻她、抱她、進入她的身體,他不是一整夜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他不懂自己的身體,為何會自有意識地眷著她,更不懂她究竟在想什麼。
她不是說,心裡只容得下死去的丈夫?那又為何與他——
她沒有抗拒,再受藥物所惑,也能確定自己並未迫她,她是心甘情願,以身體換得他的安好。
她待他太好,從錢財到身子都不吝於給予,若說這背後的因由他還想不明白,那未免矯情。
他想了一夜又一夜,深思熟慮過後,想明白了,心裡也有了決定。
他問她:「我與想容談清楚,你要嫁我嗎?」
正在房內哄著孩子睡的莫雁回,動作一怔,抬眸望他,「什麼?」
「我說,嫁我,要嗎?」
「那陸姑娘……」他不是說,娶陸想容是他的夢想?
「我與她相識半年,還沒有那樣深的糾葛。」也幸好還沒有,來得及,喜愛之心自是有的,可權衡輕重,他知道何事應為,何事不可為。
他勢必是得辜負想容了,因為他虧欠另一個人的更多,他們的事早傳開了,連大哥都來關切問上幾句,旁人看她時的異樣眼光,他不是不曉得,若不擔起責任,她要如何做人?
「你的意思呢?若願嫁,我就娶。」
「好。」沒有矯作的尋思矜持,她答得俐落。
「不過……」他沉吟了下,「有些事,還是得先跟你說清楚,大哥是我唯一的親人,婚事我會先問過他,另外,我希望你也能與我一般敬重他,可以嗎?」
「當然。」
「另外,婚事一切從簡,禮數到了就成,總得顧慮陸家那一頭的感受,希望你能體諒。」辜負想容已經夠說不過去了,若再大肆鋪張,簡直是欺人太甚。
「我懂。」
「嫁了我,吃苦是必然的,我無法讓你錦衣玉食,我知道你不缺錢財,可那來自慕容家,我也有男人的尊嚴,希望你明白,那些——將來就留給兩個孩子。」用她前夫的家產度日,他怎麼想都不能接受。
「好。」雖然事實與他以為的有些出入,但錢財確實來自慕容家沒錯,她也沒與他多作爭辯。
「還有——」她始終安靜聆聽著,他忽然有些心虛。
自己條件開出一長串,她照單全收,逆來順受,倒顯得他存心欺人似的,難得她捺得住性子,要換成旁人,嫁來吃苦,有錢還不能用,早跳起來罵他刁鑽了。
於是他話鋒一轉,改問:「你呢?有沒有什麼要求?」
她想了又想,還是搖頭,「沒有。」
想起來……很不平等。
他又是一陣氣虛,連忙自己開出一條保證,「我會將兩個孩子視如己出。」
「嗯。」她不甚在意地應和,像是壓根兒未曾懷疑過這一點。
「還有、還有……」她這般淡定無所求,他倒詞窮了。
「穆陽關。」所幸,她淺淺地接喊一聲,化解了他的窘境。
「什麼?」
「我會盡我所能,當你心目中的好妻子。」低淺的話語,卻沉得有如蘊含無盡重量,許諾般鄭重。
他並不曉得,她是用了多少淚水、相思與椎心痛楚,才換來說這句話的機會,只是默默聽著,心房鼓動,汩汩流動著暖意。
「……嗯。」言語仿佛已成多餘,他安靜地感受她的誠摯,作下決定後,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感受到,這個抉擇,他作對了。
穆陽關先是去了一趟陸家,這一回,已經不若上回登門時那般,急著把事情解釋清楚,到了這地步,解不解釋已經無所謂。
迎上陸想容眼底滿滿的不諒解,他受了下來,即便她此刻恨他入骨,那也是應該的。
「我們——就這樣了吧。」
她一愣,震驚地瞪住他,「你說什麼?」
「這些天,你應當也聽得不少了。」關於那些暗渡陳倉、月下幽會諸如此類的傳聞,她要將他看得多下流不堪,他都不意外。
「你不解釋?」
「一開始,我想,不過現在——」既然已經作下決定,就沒什麼好說了。
他取出那方她親手所繡的帕子,物歸原主。
「穆陽關,你這渾蛋!」她傷心氣極,帕子用力扔向他,「我沒懷疑你啊!我知道你的為人,他們說的我一個字都不信,只要你解釋、只要你說,我一定會信你的,你為什麼連哄哄我都不願意?!」
她知道這件事一定有內情,可是哪個女人遇上這種事會不生氣的?她是鬧著彆扭,要他來哄哄她,測測他有多在意她,並且保證下回會小心,不再對不起她……
她心裡頭也惶然啊!是她主動靠近他、是她先示好的,他的喜愛一直都溫溫淡淡,淺薄得像是一陣風吹來便會消散,她從來不曾踏實過。
可她沒想到,自己在他心裡如此不重要,他連一絲努力也不曾,便輕易將她給舍了。
「問題是,我的確做了,背後原由說得再多也改變不了事實,女人貞節何其重要,你會不懂嗎?」
「她是寡婦——」
「寡婦就該任人輕慢?」有過一個男人,不代表她的身子就可以不被尊重,她是受他連累,連自己也給賠上了,他能當沒這回事嗎?
「我必須要對她負責,容兒,也許是我們緣份不夠深,結不成夫妻,你——再看看別人吧,或許將來會有更適合你的良緣。」
「穆陽關,你真的好可惡!」說得冠冕堂皇,不過就是為了掩飾他的私心!
他的心早就偏了,如今也不過是順水推舟,否則為何被犧牲的是她而不是那個女人?這一切根本就是藉口!
穆陽關不語,受下了她的指責。
他知道她會氣、會怨,但時間終會衝淡一切,也許一年半載、或許更短,三、五個月後,她又會是那個愛笑、活潑的陸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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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21:35
第八章
真的,他衷心地如此期望,自己帶給她的傷害不會太深。
說完該說的,作了清楚的了結,他找了一日,帶著莫雁回一同回去見兄長,告知成親的決定。
「慕容夫人?」兄弟倆在偏廳內私下談時,穆邑塵一臉怪異地瞥他,「你都這麼喊她?」
「不對嗎?」大哥的神情耐人尋味,「她說她夫家姓慕容。」
不過,未來要成穆夫人了,如今這麼喊,確實是不妥。
「她……呃……她的閨名?」
穆邑塵又挑眉了,「都要娶人家了,至今連閨名也不曉得?」
他這弟弟,究竟還能多耍寶?
「一開始沒問,現在——再問也怪。」完全問不出口了,只好私下求助兄長。
「雁回,她名喚莫雁回,家中排行第十,有時她『夫婿』會喚她一聲小拾兒。」說到最後一句,有意無意地瞥了他一眼。
「拾作……雁回……」他繞在舌法細細玩味,總覺熟悉又親密。
穆邑塵專注地審視著他神態,問道:「你是真心想娶她嗎?」
「是。」察覺對方語帶保留,回問:「大哥不同意嗎?」
「我若不同意,你會如何?」
「我——」他一窒,答不上來。
單單如此,就夠了。
他沒能在當下毫不遲疑地說:「大哥不允,我不娶」。
他為難了,舍不去。
因為在意,才會為難,一直以來,都只有雁回才是他心中無可取代的獨特之人,無論有無記憶,皆同。
他笑道:「雁回是個好女人,你要好好待她。」
兄弟倆談完,拍拍他的肩,要他喚雁回進來。
莫雁回也知,這已違背最初與家主的約定,步入內堂後,便一直僵立不語,等著他開口。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忽而笑出聲來,「你現在的模樣,好像初跟在我身邊學做生意,下錯了第一個決定時,直挺挺地在我面前,等著挨罵的小嫩娃。」
那件事,她記得。
一個錯誤的決定,損失的銀兩得以萬計,他卻只是問她——「學聰明了沒有?」
學聰明了,可代價好大。
問他為何不予訓責?
他回她:「你受的教訓還不夠大嗎?不必誰來罵,自己都過不去了,要再罵下去還得了?」
他說,他也犯過錯,沒人是生來什麼都會,犯錯也是一種學習,懂得從錯誤中爬起來,記取教訓,那便值了。
他一直都是個仁厚的主子,如今——
她斂眉,低道:「他若要娶陸想容,我絕無二話;可是他今天開了口,要我嫁他,家主,您知道我說什麼也不會拒絕他。」她已經拒過他一回了,這一次,無論如何她都要允他。
即便家主不苟同,即便成為眾矢之的,即便他明日想起了什麼,扔來休書一封,不欲與她再有瓜葛,她也不悔今日下嫁。
「我也沒要棒打鴛鴦。」原是一片護弟心切,若是在不傷害弟弟的前提下,阿陽想娶,他也沒理由非拆散他們不可。
如此甚是圓滿,繞來繞去,他們終究還是回到對方身邊,他也不必背負著虧欠,成日憂心她與兩個流落在外的小侄兒。
「我還是那句老話,記取教訓了?」
「是。」這沒能及時識清心意的代價極痛,她一生都會記得。
「家主曾說,有朝一日,我若尋得鐘意男子,您會以兄長的身分將我嫁出,雁回斗膽,請您為我主婚。」她雙膝一彎,鄭重行了大禮。
他正要伸手去扶,穆陽關就在這微妙的時刻點進入,看了看跪在堂前的她,眉心微蹙。
這是——穆邑塵有些啼笑皆非。
「再不起來,人家要以為我蓄意欺壓了。」
她回身一望,連忙起身。
雖已明確得到大哥的首肯,回程路上,穆陽關仍不免憂心一問:「大哥可有對你說些什麼?」
她不解,回問:「他應該要說什麼?」
「……」雖知大哥為人,不會刻意為難她,可她終究是寡婦再嫁,難免擔心大哥那頭有意見,又不便對他明說。
「……沒,你若有事,可以對我直說,別擱在心裡。」
她偏首,淡淡瞅了他一眼。
「這便夠了。」
「什麼?」他有允她什麼嗎?怎她一副「足了」的神情。
他不會曉得,允上他千百個條件,只要他這一句,便足以抵過。
他心裡頭是有她的,惦著她的情緒、有意護她,這還不足夠嗎?
兩人的親事辦得極低調簡樸。
村裡的人對他們多有微詞,一是怒責他當了負心郎,二是輕視她狐媚手段,奪人所愛,無人願意來喝這杯喜酒。
穆邑塵請了店裡的夥計、以及幾位與兩兄弟往來熟識的朋友,也無其餘近親,加加減減不過請了一桌水酒宴客。
不過,至少還備了蟒袍嫁服,在兄長友人的見證下,簡單地拜堂成了親。
如此寒磣,他想了都覺心虛。
連新房也只是貼了幾張紅字充數,新枕鴛鴦被還是大哥置辦的,不欲讓人再多費心神,其餘全數婉謝辭,卻是委屈了她。
入了夜,她坐在新房內,姿態沉靜,看似並無怨責之意。
「你——」開了口,卻無以為繼。
畢竟,兩人相識時日尚短,感情基礎淺薄,偏又一同做過那極致親密之事,那樣的生疏卻又曖昧,矛盾之下,一時間也不知如何以夫妻形式與她共處。
「忙了一日,你也累了,早點歇著。」他自木櫃中取出舊枕被,移步就要退離新房。
「你去哪兒?」
「呃……我去廳裡睡,你安心……」
「要去也是我去。」房間是他的,床被是他的,要真有誰該出這道房門,那也是她。
穆陽關連忙抓住她要取枕被的手,「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抬眸,等著下文。
「我以為……我們這親結得倉促了,一切都來得太突然,我不確定……你是不是……」
是不是願意與他同房?
她聽懂了。
若是決定權在她身上,那麼——
「我不覺困擾。」
「呃?」意思是要同睡一房嗎?
「我們是夫妻,不是嗎?」
也對,該做的全都做過了,如今名分也有了,再拘泥於同不同房的問題,未免可笑。
「那……」他幹乾地道:「我得先說,我夜裡不滅燈的。」
「我知道。」
將舊被子又擱回去,寬了衣,一同躺上了床,他睡在外側,將被子分了大半給她,躺得直挺挺的,拘謹得連她一片衣角也不敢輕碰。
這新婚夜靜得尷尬,一聲嬰兒啼哭解了他窘境,趕忙起身哄娃。
哄睡了大的,躺回床上,沒一會兒,換小的餓了。
如此幾回下來,夜漸深沉,娃兒睡熟了,他們也累了,往床上一倒,挨靠著便沉沉睡去。
隔日,他醒來時,已不見枕邊人。
鐵架子上已打好一盆熱水,他洗漱過後,整好衣容出了房門,桌上正擺著清粥與兩碟小菜。
莫雁回熄了灶火,端出最後一盤辣丁香魚乾。
「你會做菜?」一直以為她出身良好的人家,就是不懂這些灶房雜務。
「會。」以前家主的日常起居都是她經手打理,雖不是每一道菜都親自烹煮,也必會全程盯場發落,這些事對她而言並不陌生。
「你若有特別想吃的,可以說一聲。」以往她熟知的是家主的喜好,從今日起,她想了解他的習性、飲食偏好,點點滴滴都會記在心上,不再輕忽了他。
「嗯。」他承情地將她為他煮食的第一餐,吃得盤底朝天。村長那頭,他告了幾天的假,村長巴不得他快快娶別人,好讓小女兒死心,早早便允了他的假,好讓他陪陪新婚妻子。
用過餐後,他陪著她四處走走,認識這個將來要一回生活的小村子,途中遇上了幾個村民,以往親切的招呼全沒了,不是冷眼無視地走過,便是在他背後碎語,諸如——「好好的大閨女不娶,硬要去撿別人穿過的破鞋,拖油瓶一認認兩個,也不知圖人傢什麼……」
這話不堪入耳,他趕忙拉了她的手快步離去,也不曉得她聽見了沒。
應該沒有吧?悄悄覷了眼她側容,神情是一貫淡然,倒是彎起的指,暖暖回握了他的掌。
心,沒來由地踏實了,他緩下腳步,兩人各抱了個孩子,一家子漫步在田野間,穿過了河道,並肩坐在曲橋畔,間或交換幾句不頂重要的瑣碎閒話。
他說,要給孩子取個乳名,聽老一輩說,孩子會比較好養。
「有這回事?」
「難道你沒乳名嗎?」
「是有。」
「那就是了,叫大寶小寶吧。」
「……」
「你有意見?」
「……沒」
分明就是一副很有意見的樣子。
「我跟你說,坊間聽來愈平凡俗氣的名字愈好養,你不要不信。」站在街頭隨便叫一聲大寶,百八十個人會回頭,那些個陰差瘟神癆病鬼的,想找也不找不著人。
「好,你說了算。」
她神情仍是不變的平和,偏他就是讀出了些許不同,那專注望他的燦亮明眸好似閃動著什麼,他分析不太出來,可柔柔的、亮亮的,教他心房一陣怦動。
沒能意識到自己的言行以前,已然傾下身,覆上那微彎的脣。
所謂夫妻,就是這麼回事吧!
他沒與誰成過親,無從比較,可如果是她的話,感覺還不壞。
成親以後,有人為他打點家中一切,回到家來,便聞得到飯菜香,夜裡天冷時,挨靠著相互取暖,燈燭下,一針一線為他補綴破衫,間或回應他的注視,仰起頭視錢與他暖暖交會……
一次又一次,她總是不經意地踩進他心房最柔軟的角落,那些他從不曾對誰訴說的夢想,一一化為真實,映入眼簾。
生活裡的瑣事,她從沒讓他操過一點心,成親前,從不預期這種清冷矜雅的女子會是他理想中的好妻子,可她確實是,甚至比他能想像的還要更好。
一開始沒想過,後來發現,將她的形影擺進那夢想中的畫面裡,竟是再契合不過,任憑他再怎麼苦思,也想不出第二個能夠取代這形影的女子,換了誰,怎麼看都覺得不對了。
新婚第三日,清晨醒來,難得一向比他早起備膳的她貪眠了,頰畔輕蹭,怕冷地朝他胸前又縮了縮。
他被散落的發搔癢了鼻,伸指拂開,碰著嫩頰,好柔膩美好的觸感,教他掌心貼了上去,在臉容、雪頰之間來回挲撫。
掌下粗礫的硬繭,摩挲得肌膚刺刺麻麻,她抗議地縮縮肩,低噥了聲,軟如棉絮的聲浪飄入他將醒未醒的意識間,順勢迎了上去,尋獲軟脣,終於如願嘗到夢境中那棉花糖般的軟甜滋味,於是得寸得尺,清晨硬實的下身也貼纏而去,伸腿勾住她腿彎,蹭著女生特有的柔軟曲線,稍慰躁動火苗。
她還沒完全醒覺,而他醒了,貼纏在一起的身子熱得不像話,抵在她腿縫間的熱燙,渴望進入她。
他啄了啄她,往頸際咬了幾口,她撐開水霧迷濛的眼,本能迎上前,四片脣糾纏在一塊兒。
「雁回、雁回……」
沒察覺到自己頭一回喊出了她的閨名,如此自然而親匿,掌下探撫著,剝除礙事的衣衫,握住一掌軟玉銷魂。
誰也沒刻意,可就是演變至此,彼此的身體自有意識,尋著對方,熟悉而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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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21:50
第九章
他疊上了她,深入她,木板床承載著羞人的夫妻情事,吱嘎晃動著,他熱了眸,凝視身下嬌胴因他的火熱進襲而起伏,婉轉承歡。
纖臂圈上他後腰,柔柔輕撫,他只覺一陣酥麻快意,不自覺哼吟出聲。
他從來不知,原來自己的此處如此敏感,只要輕輕挲揉便會興奮得顫抖,失了自製,頂弄得更深,撞擊出更深沉的快意。
矜持如她,斷斷續續的低吟後,最終仍在極致瞬間,喊出心底深深的依眷——
「慕容……」
她很心虛
一時失控,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錯喊了。
她不確定他是否聽見了。
掀眸朝他望去一眼,桌前安靜吃著早膳的穆陽關抬起頭,正好捕捉到她覷看行徑,不解地回問:「怎麼了嗎?」
「……沒。」
她埋著,上回目光,繼續用餐。
他……應是沒聽到吧!那呢喃聲輕淺而含糊,他多半沒聽分明,否則不會表現得一如往常。
悄悄松了口氣,將心頭疑慮擱下。
他今日要回村長那兒上工了,臨出門前叮囑了她幾句。
「要真有什麼事,你知道要去哪裡找我的,不然請人帶個口信給我也行。」
「好。」她一如既往地應諾,「家裡的事不用擔心。」
是啊,他現在有家了,家裡的事,有人顧著。
心房暖了暖,指掌與她輕輕一握,這才移步出了家門。
穆陽關在村長這兒什麼事都做,包辦項目多且雜。
每當村民有些個什麼疑難雜症,來村長這兒請求協助,通常是由穆陽關承攬下來,協助處理。
村裡多半是窮苦人家,受過的教育不多,多數就是目不識丁,有些要給遠方親友捎封信,就會來這兒請穆陽關代筆,村民一字字念,他一字字寫。
還有村長家的果園,原是土法煉鋼,賺多少賠多少也沒個概念,前些年穆邑塵來時,曾提議做個帳,也擬了套記帳方式,挺受用的,成本、營虧,讓村長都能一目了然,清楚知道每一季的營業。
後來穆邑塵離開了,也沒人學得會,識字的那幾個就寒窗苦讀的窮學生,對商務一竅不通,他弟弟來了以後,看一眼便懂了,這活兒也就落到他頭上。
有時,果園人手不夠,他也會輓起袖子,和工作們一同在烈日下幹活,幾乎是看到的活兒無所不包了。
村民常笑說,這村長聘了他實在是回本,不要乾脆就收了當女婿,便不怕他跑了。
這對兄弟一看便知不是尋常人家,那身氣質以及腦袋裡的東西,村子裡無人能及,他們來了,造福村子裡不少人與事,村民們看重他們都來不及。
只是,偏偏來了個莫雁回,將這村子裡的和樂全打散了。
村長這兒終究少不了他,村民們也當他是一時鬼迷心竅,冷言冷語了幾回,怒氣也就漸漸淡了,畢竟也相處了大半年,不至於太過苛責。
但莫雁回就不了樣了,她畢竟是外來者,與村民沒有太深厚的感情,不難想像大夥兒有多厭斥她,尤其又見陸想容黯然神傷,才幾日便收就收了憔悴了不少,炮火更是一逕向著她去了。
穆陽關復工的第一天,日正當中,果園的工人們休午紛紛到樹萌下乘涼用膳,他記完最後一筆帳目,正要擱筆,遠方麗影徐徐走來,身後以布巾背了一個,左手抱一個,右手提了竹籃,他立刻迎上前去,接過竹籃,也抱過孩子。
「怎麼來了?」
「午膳。」言簡意賅。
她話向來不多,表情更少,但他懂得這心意,擔心他餓、擔心他吃不好,不辭辛勞為他送餐。
他低頭看臂彎裡沉睡的孩子,「這是小寶?」
「對。」
兩個娃兒生得幾乎一模一樣,大哥認一回錯一回,他倒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來,畢竟是他親手接生的啊。
娃兒正安睡都會,初生那時一身紅通通、小臉皺成一團的猴兒樣不見了,白白嫩嫩,靈動可愛的模樣,他每每看著,都想啾兩口,親親愛愛地貼著頰蹭他。
「你別鬧他。」等會兒醒了又哭,她可不負責哄娃。
他們了她到樹蔭底下,掀開竹籃子,一碗白飯,三道配菜,裡頭就有兩道是他愛吃的。
曾順口說過一回他嗜吃辣,她便記在心上了,婚後每一餐,多半會有一道辣食,還有哪道菜他多吃了幾口,她都留神在觀察著吧?才能短短幾日,便抓住了他的飲食習慣。
這番用心,她不說,他卻是看在眼裡,也放在心底了。
「孩子我抱。」她抱回次子,好讓他方便用餐。
他捧了碗,吃上幾口,又問:「你吃了嗎?」
「家裡還有。」
她煮了食,卻是惦著他,趁熱先為他送餐。
他挾了一筷子紅燒豆腐,遞到她嘴邊。
她搖頭,「你吃。」
「夠的,你備的分量夠我吃了。」補上這一句,她這才張口。
順勢要再喂上一口白飯,忽見後方長工怒瞪著他,他這才有所警覺,意識到周遭投來的遣責目光。
還是煮飯大嬸嘴快,藏不住話,一個大嗓門便吼了過來,「你們兩個,不要太過分了,要親熱回家去,這兒還是想容的地步,沒看人家傷心成什麼樣了!」
「就是嘛,男人都讓你搶到手了,還跑來張揚什麼……」
他一頓,僵著表情,沒敢再有任何的動作。
那些原是在家裡頭順手會做的小動作,沒想太多,但——他確實是傷了想容,無法抵賴。
不遠處那抱著膝、背身顫動的纖影,任誰一眼都能看出,想容在哭。
是他的錯,沒顧慮到她的心情。
「往後,你就別來了。」嘴快說了出口,察覺到新婚妻子神色微僵,可極快,幾乎來不及察覺,便又回覆了一貫的淡然。
「好。」
他張口,想補救些什麼,她安靜起身,拍拍裙擺上的草屑。「我回去,不讓你為難。」
「我不是——」不是那個意思。
那又是什麼意思?他自己也答不上來,無從辯解。
她轉身,循著來時路走了,他望著那道背影,心頭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懊惱。
這條路他每日走一趟,最快也得走上兩刻鐘,人家好意關心他,自個兒餓著肚子、頂著烈日為他送來午膳,他是回了人傢什麼鬼話啊!好心都當驢肝腑了。
捧著飯碗,一瞬間胃口盡失,原是美味的紅燒豆腐,如今入喉只嘗到陣陣焦苦味……
他心頭一直惦都會這件事,整個下行心不在焉。
下了工回到家中,她正在後院裡晾衣裳。
晾完衣裳,接著忙備晚膳。
換洗的衣物,已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櫃上等他去取……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打點好,什麼都沒有變。
忙了一整日,入夜後她坐在床邊為他補衫,沉靜姿態一如往常,
滿肚子想解釋的話,突然間變得不重要了,他上前,張臂抱住她,沒做什麼,就想抱抱她而已。
我只是不想你難堪。
村長那兒有煮飯大嬸,不必擔心我會餓著。
我是怕你太累,不要你麻煩。
……
一下午想很多很多說法要安撫她,就怕她惱了、不開心,與他鬧彆扭。
可是——
她側首,掌心溫溫地撫了撫他的頰,又繼續縫衣。
她沒生氣。
依舊安然自在,稱職地當著他的賢妻。
那些殺風景的話,不想再拿出來說啥,他雙臂圈著她的腰,下顎抵著纖肩,依偎著。
靜觀了好半晌,他終於開口,說了句更殺風景的——
「你女紅似乎不太好?」
看她處理起事情有條不紊,能力強得他只有驚嘆的分,因此理所當然以為她應該是無所不能的,燈燭下,那賢妻手中線的面畫,美好得賢慧得幾乎教他感動噴淚,誰知——
這件夏衫,她縫了三天了!
是有多破?
不,她三天來縫的都是同一處。
黛眉不明顯地蹙了蹙,語氣透出一絲懊惱,「我沒學過。」
打算盤珠子她在行,拿刀拿劍也還行,針黹女紅就——
正好是她的弱項。
不管能力再強,不會拿針的女人就是半個殘廢——以前在慕容莊時,有個灶房大嬸就是這麼說的。
收了針,愈看愈不滿意,又拆了從頭再縫。
穆陽關默默閉上嘴巴,再遲鈍也曉得,房裡氣氛……有些詭異。
他暗暗檢討,方才的震驚語氣……是不是惹毛妻子了?
不能怪他呀,那歪歪斜斜的縫法,乍看之後,真的是驚到他了,他很想解釋,話裡頭真的沒有嫌棄的意思——
「雁回?」
她沒吭聲。
於是他確定,果真惹到她了,以往再怎麼樣,都會抬個頭、或是「嗯」個一聲,不會這樣埋頭不理人。
她又縫了一半,還是不滿意,微惱地拿剪子拆線。
他早就知道她不擅女紅的,以前明明不在意,還會笑笑地說,就算繡成野鴨也無妨——
喔,是了,她連水鴨也繡不出來!
見妻了真惱了,他伸手揉揉那雙輕顰的眉,連忙道:「好好好,不會縫就別縫了,別為這事跟我哎氣。」
實在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中午那個事沒能惹怒她,反倒被一件衣裳給惹毛。
「我沒跟你嘔氣。」
那就是跟自己嘔氣了?「不會縫衣服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要縫!」才不要當半個殘廢。
她拗起來,誰也拿她沒辦法。
「好好好,那你慢慢縫,我陪你。」
他以為,陪她熬個幾回也就熟能生巧了,再不行,她會自己打退堂鼓。
但——他錯了,莫雁回的人生裡,沒有「投降」二字,她不但要會,而且決定做的事,永遠會做到比誰都好。
其實他的心願很小很簡單,縫縫鞋、補補衫就可以了,試了幾回,縫出來的成果總算能看了。
然後她說,要去大嫂那兒一趟,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大嫂前些日子也生了,孩子起名穆新柳,他們只匆匆探望了一會兒,便讓大哥給趕回來,要他們好好新婚燕爾去,這兒不必操心。
她說的時候,他沒太放在心上,隔日下了工,回家來沒見到她,想想她交代過,晚膳會先做好擱在灶上溫著,要回來晚了,他就自己弄來吃。
他自己打發了晚餐,東摸西摸了一會兒,還是沒等到她回來,倒是等到大哥差人送來口信,說是兩個女人聊起養兒經,欲罷不能,要在那兒住上一晚。
當晚,他躺在只有一個人的枕被裡,夜特別靜,翻了個身,沒抱到幾日來已然習慣的溫香,手腳彆扭得不知怎麼擺了。
隔日,他沒精打采地上工去。
傍晚回來,還是一窒靜悄悄,她還沒回來。
以往,一直都是這樣的,她才與他生活了幾日,怎麼他就已經不習慣沒有她的寂靜屋子了?
等到了夕陽西下,著實坐不住了,便匆匆往大哥那兒去。
這條路,他走了許多回,從來不曾有一回如此地迫不及待。
穆邑塵見了他來,有一絲意外,「怎麼這時候來?吃過沒?」
「還沒。」幾乎是有些賭氣,「有人忘了我的存在,沒給我飯吃。」
這八百年沒見過的孩子氣口吻,惹笑了兄長。
「我說呢,你從沒這麼晚來過,原來是孤枕難眠,尋妻來了?」
莫雁回由內堂掀簾而出,自然而然上前去牽他的手,這讓他淡淡的惱意盡消。
「怎麼來了?我正要回去。」
「來接你。」抱過她懷裡的孩子,他低道:「回家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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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22:08
第十章
告別了兄長,回到家中,她要去張羅吃的,被他一把抱住。
她動不得,疑惑地問:「你不是還沒吃?」
原來她聽到了。
他沒放手,將臉埋進她頸際,微悶道:「我不是要你回來當煮飯婆的。」
壓根兒就沒那個意思。
飯他也可以自己煮,他只是想要她待在他看得見的地方,什麼都不做也好。
「我知道。」安撫地拍拍他肩背,「放開吧,讓我去煮飯。」
放是放開了,人卻杵在灶房裡,目不轉晴地瞅著她。
原來,這就是家的感覺,她一回來,整個屋子都暖了。
他也不懂,明明是新婚,怎會有那麼深的眷戀?一刻不見她,心頭便悶得發慌,好似隨時會失去她似的,怕她就這麼消失了,不回來了。
這究竟是哪來的荒謬念頭?他們明明成親了,有名也有分,她已是他的妻,為何還會有那麼強烈的不安?
「你去好久。」等他發現時,委屈的小抱怨已然出口。
「嗯,請大嫂教我怎麼做衣裳,花了一點時間。」聽說大哥的衣服多數是出於大嫂的手,他說過,想要一個像大嫂一樣,事事為丈夫設想的好妻子。
他聲音一啞,「你其實——不必為我做這麼多。」
她仰眸,音律仍是淺淺的,「但是我想當你心裡的賢妻。」
「你——」他吸了吸氣,壓回胸口那飽滿的情緒,「你一直都是啊!」
成親一個月,原則上來說,還在新婚期間,應當要耳鬢廝磨、恩愛無限才是,不料卻在這一日。爆發了兩人婚後的第一次衝突。
傍晚時分,下起了雨。
莫雁回忖度著,他回來會不會淋了雨,一方面又記著他要她別再去的交代——
兩相衡量一番,她還是撐了傘,前去接他。
不開心是一回事,淋雨生病又是一回事。
她知道這一去,必會再弄得大夥兒都不舒坦,陸想容的心情她也能理解,但丈夫是她的,要說痛,她又何嘗不是痛徹心腑?
倔性子一起,也不管他的交代,就是要去。
所幸,他見了她來,並沒有露出不開心的樣子,趕緊拉了她到檐下避雨,抬起袖子殷勤為她擦拭臉上、發上的水氣。
「冷嗎?」他問。
「不冷。」
但他還是脫了外袍,往她單薄的身子圈裹住,「等我一會兒,裡頭收拾好就一起回去。」
她溫馴點頭,站在門檐下等他。
裡頭是陸想容的地盤,她不進去,免得讓誰再有微詞,拉攏他的衣袍,這裡自有一方溫暖。
只是,她不尋釁,問題也會不招自來。
那個埋在他們婚姻之間未燃的引信,是陸想容,避而不談,並不代表不存在。
那女孩就站在不遠處,與她對望。
誰都說,陸想容是個單純而無心機的女孩,是的,最初是的。
可一個人的眼神騙不了人,最初那片純淨,染上了憤怒、不甘、怨懟的色彩,然後開始變了質。
她知道,也看見了,只能保持距離,不去招惹。
陸想容走向她,她不是弱者,自然不會退,只是定定地回視。
「你為什麼一點都不心虛、不愧疚?」陸想容很努力,想要在那張臉上找出一點點的不安,可是,沒有!
愈是平靜無波,她就愈恨!
難道奪人所愛是理所當然?
難道她的心痛、心碎、是活該?
難道、難道這一切,她都沒感到絲毫對不起她嗎?
村子裡才多大?即便阿陽哥有心避免,她多少還是會看見、曉得這對夫妻有多恩愛。
她會在清裡送他出門,會在閒暇時牽著手漫步溪畔,會溫存肩靠肩,說說體己話,他還會為她添衣,就像剛剛那樣,好關懷地怕她冷了、凍了……
這些原本該 是屬於她的!是她的男人、她的幸福!他們愈好,她就愈恨、愈無法說服自己看開——
「如果我說,他本來就是我的,你聽得進去嗎?」
「你不要臉!」搶了她的男人,還如此理直氣壯!陸想容一怒,揚掌就要揮去。
莫雁回自是沒理由挨這一掌,一抬手,擒住了腕。
要論資格,他是她孩子的父親,說她奪人夫那是牽強了,她沒有虧欠她,不挨這一掌。
「我本想與你好好談談,陸想容,無論你信不信,我與他相識得很早,比你更早,是我先傷了他,才會有他與你這一段,我對你很抱歉,但是對他,無論何時我都不會收手,我們的糾葛不是你能想像的,如此說,能夠讓你釋懷嗎?」
釋懷?她要如何釋懷?
既然傷都傷了,為什麼不徹底走遠一點?她當男人是什麼?隨她要拋棄就拋棄,丈夫死了才又想起舊愛的好,如此任性又自私,把男人當玩物,她的心碎與傷痛顯得更不值!
莫雁回松了她的腕,陸想容張口正要說什麼,眼角瞥見跨出門外的穆陽關,索性順勢往後一傾,跌入雨幕中。
他臉色一變,快步上前,「雁回,你這是做什麼!」
她做了什麼,不受辱挨巴掌,她有做什麼?
陸想容跌得一身泥濘,地面碎石劃傷了掌,鮮血直流,她抱著膝,好委屈、好無助地哭泣。
「你搶都搶走了,還怕些什麼?我沒要搶回阿陽哥,只是想請你進去坐坐而已,你不用這麼仇視我……」
到底是誰仇視誰?莫雁回感到可笑。
他也沒讓她有多言的機會,抱了人進屋,臨走前瞥向她的那一眼,她便知,什麼都不必說了。
自古以為,女人總是先示弱的就贏了,尤其人家哭得梨花帶雨,無盡凄楚,她站得直挺又硬骨,不溫順也不柔弱,永遠只能扮演加害者的角色。
他在裡頭待了很久,久到她雙腿都站得僵了,原本不覺寒冷,如今卻覺絲絲寒意沁骨,抖瑟得心都顫了。
他總算走出那道門,沒多說什麼,撐著傘與她一同返家。
他不談,不代表她願吞下這冤屈,方才在裡頭,陸想容想必少泣訴得頗精彩。
「你是怎麼想的?」
穆陽關將傘擱在門邊,回身,斟酌了下詞彙才開口,「我和她,不會有什麼,你可以試著對她和善些嗎?」
「你真信她?!」
「我沒信誰。」頓了頓,「我只看見,你擒著她的掌,推了她。」
原來,這就是他對她的了解與認知。
他已有先入為觀的認定,還能再說什麼?
所謂的眼見為憑,也不過是自我主觀,他的心是偏陸想容,認為那個善良純真的女孩,不會耍心機、不會騙人。
她點點頭,很平靜地吐出幾個字,「穆陽關,我這混賬!」
一整晚,她沒再開口。
晚膳照煮,該忙的家務,沒一項落掉,獨獨不與他說話。
上了床,背身而睡。
穆陽關看著她擺明要氣他的冷淡背影,也惱了,索性也側過身去,來個相應不理。
一整晚,背對著背,各自獨眠。
隔日清晨醒來,依舊有熱騰騰的早餐,鐵架子上的熱水及巾子都擱著了,妥貼依舊,只除了——背著身,不再送他出門。
他心頭微悶。
上工前,暫且先擱下家事,備了禮品到村長家致意。
無論真想為何,兩人起衝突,最後受傷的是想空,這是不爭的事實,鄰近不少人都目睹了,他若不代表妻子道這個歉,往後她只會更難做人。
村長對此事頗不諒解,要不是果園裡少不了他,早早便要他走人了,也不會有那麼多事發生。
想容倒是沒計較什麼,只說她沒別的相法,請對方別如此防備她,事情過去也就沒事了。
總之,這事是暫時告一段落了,回到家裡,也不知她是有反省過、自知理虧還是什麼的,僵個一天,也像沒事一樣,絕口不再提起此事。
日子依然平平靜靜地過著,夫妻倆同心撫育孩子,閒時牽著手在田野邊散散步、星空下靠著肩說說體己話。
如今有了妻兒,肩上多了養家責任,每月拔出來給大哥的銀兩少了些,但無論如何是不能不給的,對此,她倒也沒說什麼,總之他交付多少家用,家中收支她記著賬,量入為出地支配用度,就是能讓她轉出法子來,賢慧持家。
大哥說,她是個好女人,他自己也覺得,娶到她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這樣的女人明明能夠過上好日子,卻跟著他簡樸度日,不曾埋怨過一句,荊釵布裙,怡然自得。
時序即將入秋,他們成親也將滿三個月。
這一日,他休假帶著孩子回大哥那兒走走,他抱著長子,在園子裡陪青青玩,莫雁回被大哥叫了進來,遞給她一隻瓦罐。
「這是?」
「阿陽給的,每月領了薪俸都沒忘記要給。」
「那是他的心意。」她就要推回,又被他強塞到手中。
「我只是代他收著,本就是打算他成了親後,再交由他媳婦發落,我也知道你手頭不缺這個小積蓄,可你和他,我都是看著過來的,性子不會不了解幾分。」他那弟弟絕不會用她的錢,而她應了他,也必會信守承諾,不做陽奉陰違的事。
「他要知道,會怪我的。」
「他敢怪?你說一聲,我讓他跪廳口。」
「……」她笑出聲,那男人真的會去跪。
與他談完,回到園子裡,正巧聽見穆陽關與小侄女親親愛愛地靠在一起,分享他們的小秘密。
她沒作聲,悄悄將兩人的對話盡收耳內。
「青青,你最愛誰?」
「叔叔!」好一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孩子有前途。
有人偏要壞心眼,戳她的底,「爹娘聽了會好傷民吧?」
「唔……嗯,最愛爹,然後是娘,叔第三好了。」
「那孫大叔呢?排哪兒?」
「唔……嗯……」又為難了,不過這回是扳著手指,愈扳愈多要,扳不哆還錯他的手來數。
「這麼後面啊?青青不喜歡他嗎?」那個人可是滿口把親爹掛在嘴上呢,好深厚的「血濃於水」啊。
「不喜歡。」那個孫大叔只會來她家蹭食,也沒一句謝,爹都受了人家好處要道謝的,孫大叔的爹一定忘記教他了。
「那你自己去告訴爹,不要讓他來,青青討厭他不是嗎?」
「對!」被誘導的小丫頭,當下說風是雨,立刻付諸行動。
身後,莫雁回睨他,「你這樣教孩子的?」
被撞破小人行徑,他也不心虛,「你是我『內人』。」所以不能扯他後腿,向大哥告密。
穆陽關可沒兄長的仁厚胸襟,顧什麼血緣親情,人家是來親近女兒的嗎?
「……」到底誰說他正直的?還是有慕容略那種暗著來的心機,只不過看用在何處罷了。
那人存心利用大哥仁善,他耍的手段是為了維護家人。
「如果我和孩子被欺負了,你也會這樣護著我們嗎?」
「當然。」他答得毫不遲疑,他的家人,他必全心護之,不教他們受到外界欺辱。
只是,他沒想到這句承諾言猶在耳,不過半日,便受到嚴峻考驗。
偷得浮生半日閒,一家子逛了市集,給孩子買了幾件小衣裳。
她說:「別學浪費錢了,孩子還用不著。」
他回她。「孩子長得快馬上就穿得上了,瞧,它多好看,穿在孩子身上一定更討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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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22:26
第十一章
她拗不過他,讓他買了。
他還買了小首飾,知她要阻止,先一步說,「我都沒送過你什麼,想寵寵你,讓我買,讓我買嘛!」
難得丈夫也會向她撒嬌,她沒轍,又讓步了一回。
「你淨想著我和孩子需要什麼,那你呢?」
他說:「你們好,我便好。」
逛完市集,他們在傍晚時值回到村子裡。
她將大嫂那兒帶回來的藥包倒入爐內煎煮,小寶在搖籃裡安睡,大寶在他父親懷裡,精神正好,還不見他有睡意。
父子倆玩了一會兒,村長那兒差人來,說是有事要他去一趟。
大寶離不開他爹,咿咿呀呀抗議,他跟妻子說了一聲,順道抱著孩子出門轉兩圈。
他前腳才走沒多久,陸想容便來了。
「找穆陽關?他已經去你爹那兒了。」
「我不是來找他,是找你。」
她們還有什麼話可說?經過了那一回,她已知言語說不通,好麼最好別費事夾纏。
「孩子在房裡睡。」
「我說幾句話就走,不會太久。」
若不順著她,是無法打發她走了。
她也不想與人在那裡僵持不下,便依言舉步,隨她出了前院,停在前頭樹蔭底下,防備地拉開幾步距離。
既然道理說不清,那就敬而遠之,她不惹事,旁人了別來惹她。
陸想容盯著她發上的銀簪,「歡歡喜喜逛市集。挺一家和樂的嘛!」
一家和樂,又礙著她了?
莫雁回迎上她的目光,心下一顫。
才多久不見,那眼神已是滿滿的陰暗與扭曲,她為何會變成如此?就因為一段求不得的感情?
「我今日是來告訴你,對於阿陽哥,我、絕、不、放、棄!」
不放棄又如何?他們已是夫妻。
「所以呢?」
「我會不計代價搶回他!」
莫雁回本不欲與她說太多,想了想,仍是道:「是我介入了你們,還是你介入了我們,這該如何去算?一直以來,我心裡從來都只問他要什麼?無論他作下保種選擇,我都成全他,只是這樣而已。」
「稱心如意的是你,你當然會這樣說!」如果今天是她成了阿陽哥的妻子,漂亮話她也能說得很溜口。
信不信,隨她。
「你來,就為了說這個?」
「我是認真的,哪天你失去心愛的東西時,就會明白我的感受了,我會讓你比我更痛,悔恨莫及!」
不想回應這低劣的威脅,她轉身回到屋內。
淘米洗了放入鍋內蒸煮,料想孩子也差不多該喝奶了,進房一探——
搖籃內,空空如也。
哪天你失去心愛的東西時,就會明白我的感受了,我會讓你比我更痛,悔恨莫及……
陸想容那番話浮現腦海,她霎時明白。
一轉身,火速飛奔而出。
樹蔭下,那身影仍悠閑靜立,仿佛知道她會來似的,一直在那兒等著。
「孩子呢?」她劈頭便問。
「什麼孩子?我還是黃花大閨女呢!可不像有人,殘花敗柳還不知羞,成日勾搭別人的男人——」
莫雁回掛心愛子,失了鎮定,揚聲一吼:「不要跟我裝傻!孩子呢!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那誰來把我的男人還給我?」
這等於是間接承認了。
「陸想容,你瘋了,為了男人,你連無辜的孩子也要牽扯上?」
「我就不無辜?你在傷害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要承受那些?」
莫雁回沒心思再與她辯那些夾雜不清的恩怨,滿心記掛著孩子的安危,「我再說一次,把孩子還給我!」
「偏不。」
她怒氣攻心,失了理智,抽出發間的銀簪,一個欺身上前,抵上對方咽喉,「孩子若有個閃失,我殺了你陪葬!」
「好呀,反正我活得沒也什麼意思了,有你兒子墊背,看你哀慟欲絕,我死也瞑目。」
「陸想容!」執簪的手,朝頸上劃去。
她千不該萬不該,踩了一個當母親最大的禁忌,為了孩子,她可以什麼都豁出去,「你說不說!」
陸想容吃痛,咬牙硬是吐出聲音:「我不!」
她揚臂再劃一道——
「雁回!」穆陽關的驚喊聲穿插而入,她動作頓了頓,見他快步奔來,將陸想容由她揪扯的指掌間拉開,隔開兩人,「你這是做什麼?」
她說,她沒推想容,也沒有絲毫針對之意,可是這一回同是他親眼所見,想容頸上那道血淋淋的傷痕,是她親手劃下的。
他當下,只覺一片驚惶,不知要如何袒護她。
莫雁回步履顫了顫,滿心惶惑與恐懼,想倚靠的丈增臂膀,卻去扶了另一個女人——一個外心積慮想傷害她、對他們孩子下手的女人。
「清雅不見了……」
「什麼?」尚未意會過來,陸想容揪住他臂膀,使勁地搖頭,淚花紛墜。
「阿陽哥,我沒有……不是我……她、她、她……」
「是她!她親口承認的,你是信她還是信我?」
「我沒有……我爹要找你,我只是來說一聲,你不在我就要走了,然後她就從屋裡衝出來,賴我抱走了孩子……可是、我連你家大門都沒進去……」
「她何必進大門?真預謀要做什麼,多的是人能接應她。」
她們一人一句,聽得穆陽關頭都疼了。
「停!都別說了,雁回,你前前後後找過了嗎?」
何必找?四個月大的孩子,連爬都還不會。
「雁回,你先回去,我來與她談。」
莫雁回也知,陸想容對她只有憎厭,她留下於事無補,由他出面勸說或許還來得有用些,於是抱過長子,強迫自己捺下性子回屋等候。
穆陽關回身,扶起跌坐在地的陸想容,「走吧,先送你去看大夫。」
無論如何,總得先把傷口處理好了,才有辦法談下去。
沿路上,她一句話也沒說,淚水簌簌掉著,涌出的鮮血染了一帕子,看上去甚是觸目驚心。
讓大夫處理好傷口,他親自送她回去,路上想著該如何啟口。
「阿陽哥,你該不會相信她的話吧?你認識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
「我當然知道。」可是雁回也沒道理拿自己的孩子來開玩笑啊!
「我什麼都沒有做!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老要針對我,我已經再三保證過,不會背著她與你有什麼了,她還是對我充滿敵意,或許是覺得你是搶她來的,心裡頭不踏實……她不信我,難道也不信你嗎?」
會嗎?雁回會這樣想嗎?
「那麼,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她一愕,「什麼?」
「我是人,有自己的感受,不是誰要搶就搶得走,這點,你是知道的吧?」
她呼吸一窒,暗暗心驚。
他這話……什麼意思?是懷疑上她了?還是、還是拐著彎為莫雁回解釋?
她沒有搶,難不成,是他自個兒變了心意,賴上莫雁回的嗎?要真如此,那她情何以堪?
「雁回衝動傷了你,我代她道歉,但是你若有孩子的下落,還煩請告知,不勝感激。」
陸想容有些茫然地望住他。
究竟是從幾時起,他們之間變得如此生分?他待她,客客氣氣的,不會失了禮數,但也感受不到過往親密,他若不願意,誰也觸不著他的心——
是為了莫雁回嗎?自從那個女人出現以後,他就再也不容她走進他的世界、碰觸他的喜怒了……這樣,她還要得回來嗎?
她滿心惶然,好怕,怕就連那淡淡的情分,也要留不住了。
「阿陽哥,我沒有!」她抓住他肘臂,心慌道:「我沒有偷走她的孩子,你相信我——」
她已經幾乎沒有任何贏面了,無論如何,定要讓他認她,贏這一回。
穆陽關定定望住她,「好,你說了,我就信你。」用以往情分,信她這一回,相信她不會辜負他的信任,悔自己看走了眼。
孩子確實憑空消失了。
在自家附近來來回回找了一日夜,皆無所獲。
他向村長請求協助,畢竟孩子失蹤是發生在村子裡的事,村長幾乎發動了全村村民一同尋找。
平日不滿莫雁回是一回事,孩子還是無辜的,村民們對此事也頗為關切,能幫的也都不吝給予協助。
幾日下來,幾乎將整座村子都翻了過來,還是沒找著。
莫雁回已三日沒曾閤眼,形容憔悴,除了關切孩子下落,幾乎不再開口說一句話。
「雁回,你睡一會兒,孩子的事我會處理。」
她靠坐在床頭,聲音虛軟無力,「是陸想容,你要查,就從她下手。」
他嘆氣,「你能不能不要再提她?」
這幾日,他們已不知為了此事爭論過幾回了。
「你還是不信我?」寧可信一個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她是那種會信口雌黃、誣陷他人的人嗎?
「你這不是教我為難嗎?我們沒有任何證據,可證明她與此事有關,你要我單憑片面這詞就指控她?」別說立場不穩,他本身也做不出來。
「但你信她。」她沒有要他去逼問陸想容什麼,他若相信她的話,就會擱在心上,往陸想容的言行舉止多加觀察,留意蛛絲馬跡,查孩子下落,可他沒有,他壓根兒就不相信陸想容會做這種事。
「我認識的想容,確實不是這種人。」
「人是會變的,尤其她恨我,恨是最容易扭曲人心的事物,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會不懂?」
「……」他疲憊地揉揉眉心,「我們能不能不要再繞著這個話打轉?」
「你不去,我自己去。」
她才一起身,就被他握住了腕。
「雁回,別再去打擾她。」
「我打擾她?!」現在是誰在找誰麻煩?誰在打擾誰?
「我知道孩子不見,你很著急,所以失了方寸,大夥兒都能體諒,可是這件事真的跟她無關,你——」
「放手!」既然他不信她,她也不想再多言幾句。
他一急,也揚高了音量,「我保證把你的孩子找回來,你不要——」
「是『我們』的孩子!」她瞪他。
他一怔,也知自己一時嘴快,失言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莫雁回怒極,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原來在他心裡,一直都只看成「她」的孩子而已。
她反掌一擒,拍開他的手,轉身而出。
她守在陸家外頭,不信陸想容能一輩子不與那個串謀之人連繫。
被拋在身後的穆陽關,又是一嘆。
看來她這回氣得不輕,那個從來只會對他說「好」的妻子,連力道都失了控制,此刻掌背正疼得發麻……
究竟真相是什麼?
雙方各執一詞,他信誰已經不重要,問題是在於,她愈是衝著想容去,就愈是引發眾怒,至少如今看來,確實是她毫無道理地欺凌陸家。
他萬般勸說,也只是想緩緩她的情緒,不想眾人對她更不滿 ,但——
她只是冷冷瞟他一眼,不發一語。
從那日起,她就再也不與他說話了。
他想了又想,實在毫無頭緒,又不願真懷疑到想容頭上……
村子里幾乎找遍了,挨家挨戶也尋了一遍,出生四個月的嬰兒也只有他們家的,那孩子呢?真憑空消失在這村子裡?
誰最有動機做這種事?有些事情,抽絲剝繭是有跡可循的,他只是不願意往這方面去想,他已經是愧對人家了,要再冤了她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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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22:40
第十二章
他不提,陸想容倒是自己先提起了,措詞是挺婉轉的,卻字字帶著驚人的暗示——
孩子不會憑空消失,那定是人為。
那麼,只有下一個問題——誰會做這種事?
莫雁回從一開始就咬定是我,存的是何居心?
以前,曾經聽茶樓說書的講起某朝代,有個妃子親手掐死了女兒,賴給別人,最後,如願除去眼中釘,坐上後位。
阿陽哥,你覺得,有沒有可能……
有沒有可能什麼?他太震驚,耳際嗡嗡作響,已經聽不見她說什麼。
這是在暗指,雁回自個兒一手排了這齣戲?
陸想容誤解了他大受打擊的神色,進一步又道:「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不可滯認,這也是一種可能,咱們不能排除任何的——」
「想容。」他沉沉地,打斷了她,用一種全新的、也極為陌生的目光,重新打量她。
他沒有料到,她會說出這種話。
無論真相是不是如此,會說出這些話,她便已不是陸想容了。
會懷疑母親拿自己的孩子來作戲的人,心裡又能單純到哪裡去?以往真誠善良的陸想容,是決計不會如此離間他人的夫妻情感。
雁回說得沒錯,她真的變了。
「你……怎麼這麼看我?」看得她……心一陣慌。
「雁回不是武後。」掐死女兒,為的是權力江山,雁回何必?他已經是他的,兩人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有什麼理由犧牲一個兒子去抹黑外人?
她心裡很清楚,自成了親,他就一心一意看著她,若對想容淡不了,還留有眷戀,當初他不會主動開口說要娶她。
「可是——」她還想再說什麼,被他淡淡阻斷。
「你知道,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
——孩子若有個萬一,我一生也不原諒你。
她是認真的,若真因他不信她,一心偏袒外人而害了孩子,她真的會恨他一輩子。
她都為了孩子寧與他決裂了,想容如今這番聽來,豈不可笑?
「我不探究你為何對我說這些話。想容,一直沒有向你道歉,過於輕率向你提婚約,是我的錯,只因不想讓親人掛念我的婚事,覺得可以,便提了,以致不曾真正探索你在心中,是否已重要到足以許下婚姻的承諾。
「這世上有太多的婚姻樣貌,不是每一樁都必得刻骨銘心,有三妻四妾、也有媒妁之言,我總以為,淡淡的,也就夠了,我怕那種心無法控制、為了一個人變得自己都不是自己的感受……無由地怕,只想避開。看著你,我還能控制自己,我還能理智,掌控每一分情緒,所以我覺得……這種淡淡的喜歡,不會傷害自己,應該可以的。
「但是,雁回不同。我見不到她,心會慌。所以如果你以為,我娶了誰都會是如此……不是的,是雁回,只有雁回,不是換了誰,都能令我如此依眷難捨,你懂嗎?」
只有……莫雁回?
即便搶回來了,也得不到他的濃情深愛,是嗎?
他說……是他沒想清楚,輕率了婚姻……
她呆怔茫然,一時無法接受。
「這兩日若再沒孩子的消息,我會去報官處理。」他有意無意地,說了這一句,轉身而去。
孩子失蹤的第五日,驚動了城裡的穆邑塵,他匆匆趕來,在陸家門外找到守了一日夜的莫雁回。
「究竟怎麼回事?」
她仰首,無助地回眸望去。「是她!是陸想容!可是他不信我——」
穆邑塵拍拍她的肩。「我來處理。」
「……家主信我嗎?」信她沒有挾帶私怨情緒,誤會陸想容?
「當然。」他答得毫不遲疑。「你先回去,我來與她談。」
忍了數日的淚水,靜靜滑落。
為何只憑一句話,家主便全然無疑地信了她,那個要與她共偕白首的枕邊人,任憑她說破了嘴也不願信她一回?
穆邑塵進陸家時,遇上正要出來的穆陽關。
「大哥?」
穆邑塵也沒多說什麼。「雁回在外關,你先回去陪著她,有事晚些再說。」
囑咐完,他直接去找了陸想容。
那女孩其實也不好過,他站在旁好一陣子了,房裡的她仍恍惚失神,不知不貧民區。
是阿陽輕率,不該設想清楚便受了她的情,讓她編織了美好的夢,最終落了空。她只是……看不開罷了。
「想容。」
「穆大哥——」她連忙起身要為他斟茶。阿陽哥最重視的親人,她一定不能怠慢,否則,否則他就不會看她一眼了。
她動作一僵。「穆大哥,怎麼連你也信她?我什麼都沒有做,單單就憑她一句話——」
「一句話,就夠了。」沒有十足的把握,雁回從不說妄語。
「我沒有!穆大哥,我的性子你是清楚的,我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嗎?她介意我和阿陽哥,存心栽贓你也信?」
「想容,我打她十三歲就認識她,她什麼性子,我一清二楚。」
「人是會變的。」
「是,所以你變了。以前的你,不會做這種事,我信,可現在——你知道你提起雁回時,眼神有多猙獰可怕嗎?」
她啞了聲,答不上話來。
「把孩子還給她吧,你若傷了孩子,這一生,阿陽都不會願諒你的。」他頓了會兒,輕緩道:「因為那是他的親骨肉,風雅與清雅都是。」
「胡說!她明明嫁了人,那是她前夫的孩子,叫什麼慕容的……」
「慕容是我們的本家姓,穆姓是跟著雨兒喊的,這誰都知道。雁回始終只有她,沒別人,阿陽只是忘了,可他的心記得,本能地想靠近她,找盡了各種理由讓她能留在身邊,他甚至連命都能為她豁出去,你明白嗎?他們之間的糾葛很深,沒旁人介入的餘地。」這事說穿了,沒有誰是誰非,只不過是——去想衣裳花想容的旖旎風情,遠遠不及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刻骨相思。
陸想容跌從回椅間,震愕難言。
莫雁回……不是寡婦。
她沒有不知羞恥、硬賴著他,那是、那是他的親生兒。
他們——一直都是彼此相屬的,是她誤闖了,沒有誰奪了她的東西。
如今這樣,倒成了她無理取鬧了。
陸想容大受打擊,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直以為他心裡是有她的,只是還不夠深刻,只要再努力一點,他會慢慢地、愈來愈在乎,可是——要真心上有她,豈會如此輕易便讓另一個女人取代了位置?
她不曾真正看清這一點,怨著莫雁回橫刀奪愛,卻忘了問自己,他們之間真有愛嗎?莫雁回占去的,不是她的位置,而是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
他的心裡,其實一直不曾有過她的位置。
「阿陽辜負了你,是他不對,但是想容,你真要為了一個不愛你的男人,讓自己變成這樣嗎?你原是那麼善良純真的女孩,可是現在,你讓自己充滿憤恨與不平,扭曲了本性,值得嗎?」
「我根本……連計較的資格都沒有吧……」人家是名副其實的一家子,她算什麼?她算什麼?!
「所以,趁著事情還沒鬧大,告訴我孩子在哪兒,我保證守口如瓶,讓事情平和結束,一生也不對誰提起。若要把事情鬧大,對你一點好處都滑。孩子要有個什麼閃失,依雁回的性子,真會殺了你,誰也攔不住,你真要阿陽恨你嗎?」
陸想容沒由地一陣膽寒。
她不知道真相是這樣的,拿他的親兒來脅迫,他要知道了,別說得到他,他第一個就不會放過她。
「孩子……在田家。」她虛弱地、顫聲吐了出來。
這想容……她忍不住又是一嘆。
難怪眾人翻了村子也找不著,原來是內神通外鬼。
這田元達為了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她真是被仇恨衝昏了頭,用上這步險招,就不怕真賠了自己?
「我答應為你守密,就一定會做到。你自己——好自為之。」
匆匆趕回城裡,與田元達交涉,要回了孩子後,又刻不容緩地回村子裡,將孩子交還那個思兒心切的母親。
他到時,弟弟坐在前廳等候,見他來,趕忙迎上前,接抱過孩子。
確認毫發無傷,這才松下一口氣,臉貼著孩子安睡的頰,安撫幾日來備受驚嚇的心魂。
臭小寶,還睡得這麼香,都快嚇死爹娘了!
他瞥上一眼緊閉的房門。「不是要你陪著雁回嗎?」當丈夫的,這時不在身邊好生安慰,像什麼話。
穆陽關嘆氣,一臉無奈。「她氣我。」
「……」敢情是被逐出房門來著?
送回了孩子,還得再充和事佬,他會不會太忙了一點。
哭笑不得地上前敲了敲房門,沒人應聲,他逕自推門而入。
莫雁回一見他,連忙起身相迎。「家主——」
「都和阿陽成親那麼久了,還改不了口?」
於是她改喚:「大哥,陸想容說了嗎?」
「孩子沒事,在外頭,阿陽抱著睡,一根毫發也沒傷到,你放心。」
她哪放得了心?當下便要去看孩子,眼見為憑,被他伸臂攔了下來。
「不急,我們談談。」
莫雁回也知他要談什麼,繃著臉回他一記軟釘子。「我不接受說客。」誰來都一樣,她這回是真氣他了。
明明才說,他的家人,他會好好護著,不教外人欺凌,那陸想容都欺得沒分沒寸了,他卻護著那個加害於她的外人,任他們母子孤立無援。
她難道不是他的空嗎?孩子不是嗎?這要她怎不心灰意冷?
「雁回,你是氣他沒保護好你們,還是氣他不相信你?」
「都有!」
「若是前者,他也極力在救孩子,村裡來來回回搜幾趟了?這些天,他也沒敢合上眼,他的憔悴擔憂,不下於你。
「至於後者,我認為這指控對他也不公平。他認識想容一年有餘,他知道的想容,確實是個不會耍心機的女孩,更別提做出如此可怕的事,若非深知你是有幾分把握說幾分話的人,我也是無法置信的。可是對於你,他認識時日尚短,以前的他必然會毫不遲疑地信你,但是如今,要指望他像過去那樣,你一個顰眉就能意會,那是苛求了,你總要給他機會重新認識你,找回過往的了解。」
她斂眉,垂眸不語。像穆邑塵知道,她聽進去了。
「你們是承受了多少煎熬,今日才得以相守,真要為了旁人的蓄意挑惹,傷了彼此感情嗎?你自己好好想想,店裡忙,我先回去了。」
「有勞大哥了。」親自為他開門,與廳裡的穆陽關一同送他出了前院,人走遠了,這才返回屋內。
「雁回……」大哥一走,他整個人便僵窘起來,望住她吶吶無言。
她默不作聲,探手抱回他懷中的次子,逕自轉身回房。
她冷著一張臉,什麼也不表示,他也不曉得那道禁令是否還在,不敢貿然踏進房惹她生氣。
為孩子擦身,換了新的襁褓巾,孩子醒來好一會兒了,咿咿呀呀踢蹬著有力的手腳,明亮的眼兒轉呀轉,她還是不放心,由頭到腳謹謹慎慎檢視一遍,沒放過任何一處,要確認孩子沒受到任何傷害。
稍後,她將孩子安置在那空了數日的搖籃裡,再度哄睡了,便自行上了床榻背身睡去,沒理會他。
他壯著膽進房,輕巧地在床沿坐下,見她沒趕他,也就得寸進尺,脫了靴上榻,掌心試探地貼上她腰際,被她僵著身子掙開,更往裡頭挪去,擺明了不想讓他碰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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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22:55
第十三章
他連忙抽手,安安分分躺著,不敢再造次。
靜默了半晌,他盯著那道冷漠背影,輕聲開了口。「對不起,不該質疑你的判斷,往後,你說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會聽著,原諒我這一回好嗎?」
她沒應聲。
他不知她是睡了,還是鐵了心不想理會,嘆了口氣,也沒再多言。
連日來幾乎未曾沾枕,一閤眼,倦意便襲了上來,跌入深眠之中。
孩子平安歸來後,這事便也悄然平息。
穆邑塵已答應對方,孩子平安返還便不再追究,於是莫雁回也尊重大哥說出口的承諾,得饒人處且饒人。
事件是平息了,倒留下些許餘波未息。
其一,雁回還是不跟他說話。
如同她一貫的風格,夫妻嘔氣歸嘔氣,家裡的事依然打點得一絲不苟,獨獨不理會他罷了。
他試了幾回,得不到回應,便只能默默等她氣消。
其二,這事鬧得全村子人仰馬翻,如今孩子回來了,前因後果沒個交代,難免引起他人不當聯想,諸如——孩子失蹤得莫名,回來得更莫名,沒有一個當娘親的,遇上這事會不追究、不討公道,除非……
當初,她咄咄逼人,強欺想容之事,眾人還記憶猶新,事後也沒見她出面道過一回歉。
類似的閒言閒語,穆陽關聽了幾回,頭一回,心裡起了反感。
這些人是夠了沒有!
原先,愛的是村民的人情味、一村子的和樂團結,如今這股子團結卻成了不明就裡的批判,一鼻孔出氣的強權欺人。
雁回性情淡漠,守著她對大哥的承諾,不與人爭,給了他人後路,他看在眼裡,疼惜之心難以言說。
她連嘔了他三天,直到第四日,他要出門前,她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心下一喜,以為她總算肯理他了,誰知她又偏開視線,逕自去忙,如同前三日,不送他出門。
他倍覺落寞。
三日,很夠了,他再也無法承受她更多的冷漠,打定主意今日回便要與她把話說清楚,看是要怎麼陪罪、怎麼罰他才願氣消。夫妻關起房門來,要他下跪也不會折損了膝下黃金。
誰知,傍晚下工回來,迎接他的是一室空寂。
他心房一緊,快步衝到後院,衣竿子上空空如也。
她如果要出遠門,才會把衣服收得乾淨。
他當下慌得什麼也無法思考,怕她這一氣之下,轉身就走,不給他絲毫求得諒解的機會——
心慌意亂地要出門去尋,便見她抱著孩子,推開前院的籬笆門走來。
他收了步,忤在原地,怔怔然望住她。
她也沒問他恍神、恍神地站在門口做什麼,順手將托抱在手中的嬰孩往他懷間一塞,進了灶房。
她……沒走,是到城裡抓藥去了。
心神緩緩穩定歸位,想問她哪兒不舒服,又發不出聲,怕她再冷顏背過身去。
她沒將藥包倒進藥罐子裡煎煮,而是燒了一盆子水,用那一包中藥泡著、煮著,煮出了藥性,加入些許涼水,調到適當溫度,才端著那一盆藥水進來。
他先是不解,看著她走來,曲膝蹲跪在了跟前,為他脫鞋、撩起褲管,再將雙腿放入盆內泡著,擰乾泡了藥水的巾子,敷在他右邊的膝關節上,巾子冷了再重新換上,不厭其煩,殷切照拂。
他熱了眸眶,單手拉起她便往腰間抱去,將濕熱的眸藏進她腰腹間。
他這舊疾不知是哪回受的傷所留下,每每變了天,就會隱隱抽疼,她早上那一抬眼,應是留意到他走路姿態微跛。
明明心裡是氣他的,卻又掛心,無法視而不見……他真的得修上八輩子,才能娶到她。
「雁回,別氣我了……」他咕噥,也管不得什麼男人尊嚴了。「我去向大哥借算盤來跪,你原諒我好不好?」
她僵立了好半晌都沒動作,以為她又要將他推開,心揪得死緊,而後,感受到她抬起的掌,緩緩撫上他的發。「……藥很貴。」
「什麼?」
「你要再折騰那雙腿,我就不管你了,直接讓它廢掉。」
他聽懂了,如釋重負也笑出聲。「好,聽你的,我保重自己,與你長長久久。」
雁回原諒他了。
慕容,拾兒,情長不移。
她腦海,又浮現那張他親手寫下的紙柬,與此刻溫存的嗓音重疊。
心房盪漾著柔軟情潮,最後一絲惱意也不留了。
「你別壓著孩子了!」她推推他。
他哪裡肯依?折騰了幾日,總算是雨過天青了,自然便耍起無賴。「睡得熟著呢,爹娘恩愛,他敢有意見?」
「哇——」話才剛落,夾在中間臉兒壓扁扁的娃兒被擾醒,放聲大哭。
「都你!」妻子嗔他一眼,抱了孩子踱開身安撫。
「……」又是你!就非要與我爭寵嗎?臭小寶。
家裡的風波平息了,但外頭的還沒。
這一日,他整理一季的收成帳目,發現一本雜項支出的流水帳本還擱在家裡頭,前幾日帶回家,因為甚重要,便落掉了。
他同村長說了一聲,回家去取。
雁回不在家,他取了帳本再出門,她正好捧著衣盆回來。
「怎麼洗個衣服,洗得一身濕淋淋?」
「不小心一腳踩進溪裡了。」她口氣淡淡的,隨意帶過。
他蹙了蹙眉。「往後衣服擱著好了,我來洗。」
要不哪天跌到溪裡頭,想想都覺危險。
「沒那麼嚴重。」她推推他,打發他出門。
回村長那兒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那溪能有多深?雁回是習過武的,真要動起手來連他都抓不住,那身手有辦法跌到發梢都滴水,怎麼想都怪。
於是,他刻意繞了點路,行經溪畔,三兩名大嬸的談話聲飄入耳畔,那話中一成不變的批判主角,正是雁回。
一瞬間,他什麼都明白了。
村子裡的人排擠她,這他是知道的,可他以為那僅僅是口頭上說兩句,日子久了,自然能看清她的為人,無須多言。
只是……人往往只看表相,又有幾人能智慧地有心看人?加上孩子失蹤這事,她沒多言,更加深她與村民之間的齟齠。
如今,連動手都敢了,這村子還能待嗎?
她們也不想想,雁回不是弱婦子,真有心與人計較,還會由得旁人弄得自己一身狼狽?可她忍讓、不欺婦孺,又換來什麼?
這背後還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在這之前,她又受了多少委屈?成親至今,她一句也不曾向他提及。
穆陽關閉了下眼,只覺胸腔之內的這顆心,絞得泛疼。
當日返家,她沒提,他也就不再刻意談論此事,只是,某些浮上腦海的抉擇,已在心頭暗暗斟酌、思慮著。
隔日清晨,向來在他醒前便已備好早膳的妻子,難得晏起,還賴在他懷中貪眠,他撫了撫嬌胴曲紅,愛憐地吻吻她耳鬢,輕咬小巧的耳珠謔言。「好賢妻,貪懶啊?再不醒我可要亂來了。」
頰畔親昵貼靠,這才察覺那不尋常的高溫,伸掌觸她體膚,再細瞧頰容上不尋常的紅,眉心蹙起。「雁回,不舒服嗎?」
她哼應了一聲,臉往他胸口埋去。
他安撫地拍拍她,下床為她請大夫,也向村長告了假,留在家中照料。
他煮了清粥喂她,藥也抓了幾貼回來,在藥壇上煎著。
「孩子……」病中的她猶掛心著。
「我會看著。」
「你……三餐……」
「我自己會打理。」他將她抱進懷裡。「你什麼都不用擔心,好好休息,把身子養好。」
她又昏昏沉沉睡去,他盯著她微蹙眉心,不甚安穩的睡容,心頭思潮翻涌,糾葛難息。
信誓旦旦說,他的家人,他會護著,不讓外人欺凌。
然而成親以來,他護了她什麼?只是一再讓她承受曲解與不平,險些連孩子都要遭難了。
想容誣陷她,他沒信她,她自個兒氣一天,就當沒事了。
第二回,他還是沒信她,她惱了三、四日,也釋懷了,甚至沒多刁難他,更換了別人,不給他點苦頭吃、受取教訓才怪。
一直以來,她總是對他說「好」,從不與他計較,能為他做的,都做盡了,相形之下,他這個當丈夫的,連供她一個最簡單、不受侵擾的安穩日子都沒辦到。
他握住她的掌,由交握的指掌,摩挲已略微粗糙的肌膚。
初初成親時,不是那樣的,雖然指彎處有些練劍留下的細繭,指掌仍是滑膩柔軟。
大哥說,她以前是大戶人家的總管,很受重用,低位與吃穿用度完全是比照主子待遇。這樣的她,哪用得著自己洗衣打水?她心知肚明,嫁了他,是讓她吃苦受罪了。
將浣衣浣粗的指掌貼上頰畔,那細細刮著肌膚的刺疼,疼進了心坎。
他懂得了,為一女人心疼不捨,原來就是這般滋味。
有些酸、有些苦,也有飽漲的幸福。
甘之如飴。
莫雁回再一次醒來時,丈夫仍在床畔伴著,含笑睇她。
「你……」一開口,嗓音低啞。
他去將煎好的藥倒來,喂她喝了,又爬回床上,手腳纏了上來,將她摟的密密實實。
「想睡嗎?有事同你商量。」
「何事?」
他低下頭,眼對著眼,神情無比認真。「雁回,我們搬家吧。」
她不解。「你不是很新歡這裡?」
只是簡單一句話,當下叫她心房狠狠一擰,疼得幾乎要忘了如何發聲,
「你……」嗓音比她這生病之人更啞,他咽了咽喉間酸意,再度啟口。「就因為這樣,什麼也不對我說?」
她記得他喜歡這裡,記得他說待在這兒自在,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雁回,讓你不快活的地方,我也不會快活。明日,我便向村長請辭,然後與大哥商量,先搬回去住一陣子,將來如何再作打算。」
總之,他不會讓他的妻子,繼續留在一個不歡迎她的地方,早在成親那日,他就該這麼做了!
弟弟來與他商量,暫時回家住一陣子時,穆邑塵一點也不意外,好似早知他會開這個口似的,當下便道:「房間早為你們備妥了。」
「叨擾大哥、大嫂了。」他很過意不去,卻還是開了口,為了雁回。
「自個兒的家,說什麼叨擾。」還得感謝雁回,把這弟弟給兜回來,一家團圓呢。
他這弟弟,最不願意的事就是麻煩他,那顆固執腦袋怎麼也說不通。
村民對雁回的態度,他多少知曉一些,早知他會開這個口了。他還是一點都沒變,只要是攸關雁回,什麼原則什麼堅持,都能不要。
雁回病一好,他連一天也沒多等,便著手搬遷事宜,穆邑塵也親自領了家丁前來幫忙。
鄰里知曉此事,過來關切幾句,被打發掉了。他們看似有些愧疚,心理知道是自己逼走了夫妻倆。
「我們沒有要阿陽走的意思……」鄰家大嬸支支吾吾說了,還試著想留他。
穆邑塵回眸,淺淺說了一句。「你們這樣待雁回,不就是存心逼走他嗎?」
當人丈夫的,若會坐視妻兒受委屈,那還當什麼丈夫。
「為了那樣的女人——」至今,仍覺他鬼迷心竅,不值得。
「日久見人心。」他也懶得多費脣色去辯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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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23:09
第十四章
村名其實都不是什麼壞人,性子淳樸,見不慣有人使壞心眼,他們只是錯在不明顯就裡,便兀自苛責與人,
搬回家的第一夜,由於忙碌了一日,安置妥當後,莫雁回早早便上榻就寢。
半睡半醒間,與兄長談完話的丈夫回到房裡來,輕手輕腳地上榻,也不曉得忙和些什麼,摸摸弄弄了一陣。
她撐起睏倦的眸,聞到一陣淡淡的桂花味。「你做什麼?」
「沒。你睡你的,別理會我。」他擰了熱毛巾,將她一雙手都敷暖了,才將藥均勻抹於她雙掌,柔柔撫挲。
她抽回掌聞了聞。「向大哥要的?」
「……欸。」他有些窘,兩耳紅熱。
她伸臂,攬住他吻了吻,受下丈夫的憐惜。
丈夫的心意從不放在嘴上,只會默默為她遷居,再忙也不忘每夜為她養護著雙手。
搬回家後,他還沒找到新的差事,便暫時到店裡幫大哥的忙。
幫了幾日,一日用餐時,便聽大哥感慨地說:「有你幫忙真是輕鬆多了,以往兩家店面,光是審帳就累人,雨兒又完全沒有盈虧概念,散財又敗家,加上那間藥堂真是有管不完的事。」
那時,正喂青青吃飯的雁回,差點一個不慎摔了碗。
那是過去賬本堆得比人還高、也能眼不眨氣不喘的家主會說的話嗎?
某人瞟了她一眼,還能面不改色地叮囑她當心些,完全沒有哄騙無知弟弟的羞愧。
「……」無言望了一眼莫名被拖出來鞭的大嫂,那個當妻子的,為丈夫背黑鍋好似也背得習慣又自然了,頗為鎮定地吃自己的飯。她也不敢找死地去戳家主的底。
於是這一幫,也就定下來了,甚至一次也沒有再動過要另尋住處的念頭。
或許是因為這對妯娌頗合得來,一個屋檐下相互照應,有個伴能說說話,分擔著一同看顧四個孩子,彼此都能輕鬆些。
也或許是成了親,心裡頭有了歸屬,不再覺得失了根、融不進那寧馨的氛圍裡,就像妻子偶然回眸,不經意地問上一句。「要過年了,我跟大嫂在擬置辦的年貨,你有什麼要順道一起備上的嗎?」
那是——真是一家人的踏實。
她們請了裁縫到家裡,大的小的,很公平地一人裁兩套新衣。
家務上頭,女人說了算。
聽憑兩個女人擺布,量完身被趕出來擦門匾、貼春聯,也勞役得很開懷。
「真好,這個年終於有團圓的感覺了。」
在大門口貼門聯,聽聞上方踩著梯子擦門匾的大哥第十頁言,他忽而驚覺,過去一直不願麻煩大哥,卻是見外了,他一直都在讓兄長操心,不曾放下過。
心裡頭藏著太多事,以往無人可說,只能悶在心裡,如今,不覺就是相對妻子傾訴。夫妻本就該親密無間,赤誠相對。
一日,莫雁回端了藥水回房要替他敷腳,聽他冒出一句——
「我以前,做過對不起大哥的事。」
她一驚,以為他想起了什麼,險些翻了盆。
「怎會——這麼說?「
於是他說,那一場歷經生死的大病過後,很多事雖記不住,但也不是傻瓜,不會一無所知,他與大哥的名,都只為能成一家,便用名字兜在了一塊兒,象徵意義大過真實。
他究竟來自於何處?據大嫂所言,兄弟倆家貧,大哥為了醫他這自娘胎帶出來的第十二頁弱病體,把自己賣了去當藥人,毒得一身病病傷傷,要不是遇上她,贖了他的身,現在還在受苦呢。
她說得萬般悲情,瞄他的眼神不無怨第十二頁。
他知道,那話裡的真實成分其實低得很,卻沒多說,表面上接受了那說詞。
連流雲村的村民都瞧得出來,兄弟倆這一身卓然超群的風華不似尋常人家,他又豈會相信,腦袋裡的學識是貧門能養得出來的?
大哥連名字都不願吐露,若不是極為嚴重的事,不會將名與姓盡皆捨棄,與過去切割得乾乾淨淨。
一日夜裡,他經過他們房門,聽大哥勸道:「你別再逗他了,他會當真的。」
「說說都不行?他就是被你寵壞了,寵得膽大妄為,你一句都舍不得說他,我玩玩他也不行?」
「那不全是他的錯,雨兒,人心是經不得考驗的,是人哪會沒有弱點?我日日以糖飴誘著,最後卻怪他一時迷了心竅一口咬下,這對他又何嘗公平?」
「……」
雖沒完全弄懂事情原委,至少也明白,大哥那一身回不去的傷疤,與他絕對脫不了干係。
他連大哥也沒提,搬離家中其實是因為於心有愧,無法再傷害了大哥之後,還坦然接受他的照拂。
莫雁回聽完他的說明,久久不發一語。
只是隱約察覺,便這般自責難受……家主說得沒錯,有些記憶,真的是忘了得好,一輩子也別再想起。
「雁回,你認識我大哥那麼久,知道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知。」她想也沒想,護著、偏袒著他,不惜說出違心之論。「我只知道,你們兄弟情誼甚篤,你對大哥是全心敬愛,若真有什麼過失,我想,那也是無心之過,他釋懷了,你也別擱心上,就讓它過去,今後好好珍惜這手足情分便是。」
「嗯。」他拉起她,靠過去溫存依偎。
還好有她,讓他這無法對難言說的心事,有了紓發,不再只是一個人,滿心苦悶只能自己吞咽。
莫雁回擁著他,也將他護在心頭。
個人造業個人擔,他只能埋頭拼命幹活,以彌補大哥替他背了「黑鍋」,被大嫂念到耳朵生油的愧疚。
忙完店裡的活兒,天黑前趕回家吃團圓飯。
到家時聽大嫂說,雁回大概最近忙辦年貨累著了,進來頗嗜睡,剛剛回房歇著了,要他晚些再去叫醒她,一同吃年夜飯。
他進房時,妻子枕臥在屬於他的外側床位,三個孩子在廳裡頭玩耍,獨缺的長子在屋裡陪著娘親睡。
大寶早早便醒了,在內側床榻上滾過來滾過去,一個翻身見著了他,興奮地呀呀喊,張手要抱。「阿爹——」
他輕輕「噓」了一聲,伸長手抱出長子,沒讓他擾了妻子好眠。
妻子秀致的眉動了動,又陷入深眠,將臉埋入有他氣息的枕被裡頭,依戀萬分地蹭了蹭,脣畔逸出好美麗的微笑。
是夢見了什麼?能叫她笑得這般溫存動人。那夢裡,可有他?
他依著床畔靠坐,像個傻子似的,痴痴地貪看妻子海棠春睡,渾然不覺時刻流逝,放佛能一輩子就這麼瞧著她。
他著迷地傾下身,本想輕輕地、不驚擾地企竊個小吻,貼上柔脣,感受那溫軟滋味,淺吮了下。
她低吟,睡夢中,喃喃囈語了聲——
「慕容……」
那笑,極美。
溫柔繾綣,情意深深。
他一怔,斂笑,無聲地推開,沒去驚擾她的美夢。
「怎麼了?」方才吃年夜飯時,穆邑塵就發現他格外沉默,沒什麼笑容。
穆陽關回眸。「大哥,如果大嫂心裡有別人,你會怎麼樣?」
對方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回,笑謔:「怎麼?你這是在暗示我,你大嫂背著我在外頭有了男人?」
「當然不是!我只是大哥比喻,你不要誤會——」他急忙解釋,要害兄嫂起爭執,他罪過就大了。
「這比喻來的突然,你不要瞞我,如果是你大嫂,你要坦白說。」
「真的不是!」穆陽關被逼得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坦承。「……好吧,其實是我。」
穆邑塵挑挑眉,等待下文。
他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要逼供,多的是手段,這弟弟還太嫩。
「雁回她……對前夫還無法忘情。」
他知道不該計較這種事,早在娶她時,就清楚她一輩子都會忘記孩子的親爹,既然還是決定娶了,不該事後再來與她計較。
因此,他一直沒表現出來,也假裝不在意。
但……他沒有料到自己會那麼在意她,一日又一日,投入的感情愈深,愈是容不下一粒沙。
他也是男人,無法容許在他抱著她、愛她時,她腦海想的是別人、喊得也是別人的名,連夢裡,都是那個人……
新婚時,她無法忘,他認了。而今,成婚近兩年了,還是無法讓那人的形影淡去些許,再將他放入嗎?
穆邑塵很安靜,非常、非常低安靜。
仰頭看了看天,再低頭思慮許久,最後看他。
「大哥會覺得我這是無病呻吟嗎?」因為大哥的表情,就是一副無語問蒼天的樣子。
「……不是。」只是在想,這陳年鎮江醋好大一壇,喝得那麼撐是有沒有比要?尤其這壇醋還是自家生產的。
這種夫妻閨房事,外人多說多錯,他選擇毫無江湖道義地丟給雁回自個兒擔。
「我勸你坦白跟他說,如何?」
「……不好吧?她會覺得我心胸狹隘。」連他都覺得跟個死人計較,實在有失襟度。
「她不會在意的,真的。」只差沒指天立誓來向他保證。
穆陽關狐疑地瞥他。「大哥,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沒。這種事,你還是自己問她好了,我是認為她很在乎你,應該不介意為你拋舍過去。」天!他的耍寶弟弟真是太娛樂他了,再看幾眼他那一臉愁苦,真的會憋不住笑……
若不呢?
大哥說,要他向雁回坦白,他在意她心裡頭藏的那段過去,可他遲遲沒開口。
其實,說穿了,也不是對大哥說的那樣,怕雁回覺得他狹量,不過就喝醋嘛,了不起讓她笑話笑話而已,只是——若不像大哥說的,她拒絕了他呢?
他很怕,在她心裡,那段已逝的過去還是比他重要,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那樣的事實。
於是,寧可逃避,不去面對。
他心裡有事,莫雁回自是察覺了。
幾次魂不守舍,跟他說話也沒聽見,不知在想什麼。
然後年初二那一夜,他要抱她,被她藉口避掉,推了幾回夫妻情事,他就更加別彆扭扭、陰陽怪氣了。
知道大哥點醒了她……
會嗎?他胡思亂想了?
偏首望他,正好對上他投來的目光,他很快地移開。粉飾太平。
她走上前,趴在窗台邊的丈夫昨夜求歡被拒,心裡看來有些悶,她一過去,他便張手往她腰上摟抱,臉埋在她胸腹間揉來揉去,看起來像失寵受冷落的狗兒似的,很討人憐。
她失笑,掌心撫了撫他。「心裡不痛快?」
「哪有!」某人嘴硬,死不承認。
「有話就直說,何必騙我。」
「就說沒有。」語氣有些惱了。
「穆陽關,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被她一激,他衝動便道:「我若說有,又如何?」
「說看看,我替你排解。」
哼,最好能排解。「我看那陶甕子不順眼,你要如何排解?」
口氣裡,果然是滿滿的醋酸味。
她移步取出五斗櫃裡的陶甕,放上窗邊小幾,掌心珍惜萬般地輕撫壇身。
「這是我與他同釀的第一壇酒。他走後,捎信去酒莊,存心要將情意毀盡,不讓我看見,偏偏信晚了幾日,才讓我保留下來。這壇底刻的字,是他的真心,可惜我當時沒能察覺,後來看見了,幾回捧著下胎藥,看著那些字,心裡是擰著,怎麼也喝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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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3 20:23:25
第十五章
她打開壇口,取出裡頭的物品。
「這珠釵是他送我的第一樣物品。我沒說過吧?他其實也是個才情樅橫的男子,學什麼都快,也做得比誰都出色,若不是將整副心思懸在我身上,他要什麼樣的絕世佳麗,都不是難事。
「這空茶罐,是他鐵了心不要我了,將我為他采的茶葉撒了個一干二淨,從此也將情意散盡。
「這平安符,是他走後,我在他房裡找到的,沒想到他還留著。那是有一回,途徑一間香火鼎盛的廟宇,他進去求的,若要執著這事,必得吃上好一番苦頭,問他守不守得了。
「」他當時說,再苦都願意,只要能如籤詩的最後一間,守得雲開見月明,他願守,也必會守到最後一刻。我那是還百思不解,他什麼都有了,究竟何事還能教他這般執著?後來想想,他問的應是姻緣。
「還有這字柬,字跡已然模糊,上頭原是寫著慕容、拾兒,永結同心,情長——」
「夠了!」他一喝,繃著臉。「你不用跟我說著這些。」
她抬眸,目光幽靜。「你介意?」
「我沒那器量,我承認了,你不用這樣試我。」
她點頭,將取出的物品又一件件放回翁內,捧著壇身往門邊喊了人來,交代婢僕將其扔棄。
他錯愕地望去。「你這是做什麼?」他沒那意思啊!
他知道她有多珍視那些東西,無論人到了哪裡,總沒落下,那是她唯一僅有、代表過去每一段回憶之物,怎能如此輕易說舍便舍?
「你不是介意?」她反問。
他只是不要她時時看著,時時惦著,並沒有要逼她強行捨去之意……真沒有嗎?他斤斤計較,不就是在逼她作選擇?
「無妨的。」她淺淺微笑。「我現在有你了。」她又不是傻子,為了過去而讓現在的他不痛快,她再呆也知道該怎麼做。
他人已經在身邊了,將來還有更多、更珍貴的記憶能創造。
「……」他應該要覺得開心才對,一如大哥所言,她選了他,而且乾脆俐落,不帶一絲掙扎。
「你不後悔嗎?」她捨得俐落,反倒是他拖泥帶水,總覺心裡堵堵的,要哪日她悔了怎麼辦?扔了的東西可追不回來。
畢竟她也只剩回憶了,他這樣未免太不厚道。
「不會。」她上前,揉揉丈夫蹙擰的眉心。「開心了嗎?要滿意了,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只要別再說她與前夫有多濃情恩愛,他什麼都願意聽。
她拉來他的手,貼上腹間。「聽大哥說,你想要兩男一女,我希望這一胎是女孩,那樣你的人生就沒有缺憾了。」
他掌心直覺揉了揉,頓了一頓,才領悟她話中之意。
「你有了?」
「嗯。自己沒發現,大嫂機靈,為我診了脈才知道的。」停了會兒,她又道:「大嫂說還是初期,囑咐我別讓你亂來,這樣還會埋怨我拒絕你嗎?」
他除了愣,還是愣,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那年,沒能親口告訴他,後來,有多少回,她總在心頭想著、模擬著,若是來得及說了,他會是什麼反應、什麼表情?
而今,她瞧見了,補了昔日缺憾。
他有些憨憨地、傻傻地,張著嘴,又揉揉臉讓自己清醒些,好似極力在提醒自己別表現得一臉蠢樣,還是止不住上揚的嘴角,將臉貼上她腹間,想到便伸掌摸摸她肚腹。
「……傻爹爹。」眨去眼角濕意,她酸楚地,輕聲道。
這世上,有些事情能成秘密,有些事情,無法瞞上一輩子,尤其是孩子這回來。
日陽西下,孩子們手牽手,從私塾裡回來。
青青一回來,便奔進灶房裡尋她小嬸嬸。
嬸嬸好厲害,會做好多好吃又精緻的小點心,她昨日答應,這段書她要默出來了,今天回來就有得吃,她要討賞去。
莫雁回端了點心,牽著青青的小手出來,小寶蹲在大廳口陪著他妹妹,新柳已規規矩矩端坐在桌前,等著吃點心。
「小涼圓,你在看什麼?」
「蟻蟻——」圓滾滾的小球正趴在門檻邊,瞧得目不轉睛,於是小哥哥護妹心切,也挨靠過去陪著她瞧。
「嗯,它們在勤勞幹活,貯存好多好多的食物,才好過冬。」
於是心好軟的小涼圓,大方捏了塊手中的糕餅,要分蟻蟻。
「這麼大塊,它們搬不動啦!」只會壓死小螞蟻吧!
「小哥哥,吃——」有好吃、好玩從不私藏的小涼圓,遞出捏扁扁的糕點,要分最疼愛她的哥哥們。
穆清雅也不嫌棄,張口吃掉了,掏出帕子給妹妹擦手,擦完手又去擦甜嫩可愛的小臉蛋,她方才趴在地上沾了些泥。
然後,他牽起妹妹的手進廳裡,小哥哥照顧起三歲大的妹妹頗有模有樣的。
莫雁回分配好點心,替他們每人斟了一杯冰鎮梅子茶,發現少了一隻,便問:「哥哥呢?」
「他說要去店裡找爹。」
莫雁回點點頭。
大兒子心裡一有事,向來只會去找丈夫說,那是一種「男人間的默契」,她這婦道人家也就識相地沒過問。
「嬸……」
回眸,見新柳欲言又止。「怎麼了?」
「大寶心情不好。今天有人說了一些……不大好聽的話,夫子有罰了,教那人不可以這樣說話,可是大寶還是不開心,下了私墊就說要去找叔。」
「是嗎……」看孩子們吞吞吐吐,也不好問是什麼「難聽的話」,心想,或許等丈夫回來,再問問他好了。
小鬼頭打一來,便悶著不說話。
穆陽關也不急著問,算盤珠子悠閒地撥著,慢條斯理核算一本帳,筆尖醮了醮墨,一筆一劃記妥了,合上帳本要再換下一本,小傢伙終於沉不住氣——
「爹!」
「嗯哼?」頭也沒抬。
「爹……」這一聲軟了些,染上些許惹人憐的哭音。
「說啊,我在聽。」
「你看看我,看看我嘛!」看了就會心疼了。
穆陽關抬眸瞄上一眼,有沒有心疼不曉得,倒是要哭不哭的可憐相,惹他笑出聲來。
擱下毫筆,總算大發慈悲張開臂。「過來吧。」
終究是個孩子,與什麼頂天立地男子漢還扯不上邊,揉著紅紅的眼眶火速飛撲過去,清秀臉蛋埋在父親懷裡磨蹭。
穆陽關一個使勁,將兒子抱到腿上。「說吧,怎麼了?」
一下私塾連家都沒回就往這兒跑,便知他有事了。剛剛來時,還挺著胸,小臉倔強充男子漢的樣子,讓人看了就想逗。
「爹……」聲音一哽,察覺胸前濕了一片,穆陽關心下一驚,留意到兒子這回可真傷到了。
他拍拍兒子的背,正想著什麼事會讓他哭成這樣,便聽那稚嫩嗓音委屈兮兮地問了。「我不是你親生的對不對?」
他一愣,思索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身世這種事瞞不了一輩子,他娶雁回時,她是帶著兩個孩子,這裡無人不曉,人多嘴雜,早晚是會讓孩子知道的,他也想過,待將來孩子曉事了,讓他們去親父墳上祭奠,盡盡為人子之責。
可他沒有想要這麼早談,孩子還小,正是渴愛的年紀,要是知道了,多少會在心裡種下隔閡與彆扭,還能這般盡情撒嬌纏賴著他嗎?
他微微拉開懷裡的兒子,伸指便毫不留情地往鼻尖重重擰去。
「啊、痛痛痛——爹你幹麼啦——」小鼻子被捏得經通通,淚也忘記要流了。
「還知道要喊爹!以為你心肝給狗啃了呢,我是少給你吃還是少給你穿了?我虐待你了嗎?小小年紀就不認爹!送你上私塾是教你不忠不孝、不認父母的?」
「又不是我說的。」慕容風雅好委屈。「是大家都在講,說我和弟弟是拖油瓶,跟著娘轎後嫁進來的。」
就知會如此,穆陽關無奈一吧。
「旁人說了你就信?我不疼你?待你不好嗎?」
「很好啊……」雖然犯了錯,爹打得也狠,但是事後他哭著睡著後,都會偷偷進來給他上藥,他都知道的。
他生病,爹怕他哭,一晚抱著不鬆手,拭汗、喂藥,看顧著不敢睡。
爹很疼他,不是寵上天的那種疼,是當成一塊寶,放在心口上揣著的那種疼,所以他親爹、愛爹,什麼事第一個都想要來跟爹說,他真的很怕,怕旁人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如果他不是爹的孩子,還可以讓爹這麼疼他嗎?萬一、萬一哪一天不疼了怎麼辦?
穆陽關也知,孩子會因為外人幾句閒言碎語,便表現得這般慌張失措,其實是怕失了受寵愛的資格,他心下憐惜,掌心拭了拭小臉蛋上的淚痕。「只要你一天還喊我爹,咱們就是父子,在外頭受了委屈,永遠讓你賴上來抱,至於別人怎麼說,不必理會。」
這話的意思,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任小腦袋想了又想,還是不明白。「所以我到底是不是拖油瓶?」
「……」怎麼他還在糾結此事?
嘆上一口氣。「不是!」至少在他心裡,不是。
「那為什麼,弟弟跟你姓穆,我要姓慕容?」
當初,原是他一番心意,紀念先人、也為雁回前夫留個根,畢竟妻子雖然嘴裡不說,心裡仍有情義存在,否則不會執著要為前夫留下這條血脈。
對於這個決定,雁回和大哥也都認同,只是現在,實在無法對個半大的娃兒解釋原由。
「那只是為了紀念一個……很特別的戰友,你長大就會知道,現在,不急。」
「喔。」孩子就是孩子,被三言兩語哄過去,心滿意足了,挨靠在父親肩窩,嗑著桌上的小點心,很事後諸葛地發表高論。「我就說嘛,他們胡說八道,我怎麼可能不是爹的孩子,大家都說我們像極了。那個賣豬肉的大叔前陣子休妻,聽說就是孩子愈大,發現長得愈像隔壁老王,大伯母就說吧,孩子真的不能亂生。」
「……」慕容大寶,你好三姑六婆。
這樣在孩子面前嗑閒話,說東家道西家真的好嗎?他一面思考身教問題,伸指揩了揩餅屑,順道帶上小臉蛋上幾處殘淚髒污,指腹不經心地揉揉嫩頰,倏地,兒子不經意的話語落入心房,他頓了頓。
定晴,細瞧掌下那張清秀臉容,呼吸瞬間一窒——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他們父子有多像,他是瞎了嗎?
不,不是,只是心裡頭有了認定,很多事情擺在眼前也不會再想其他,就像當年,流雲村一干子村民有多盲目,看不見雁回沉靜無爭的性子——
那張肖似的臉容一直在他腦海里盤旋,甚至不難推想,再過幾年更加無法忽視越發明顯的五官輪廓。
神韻相似,可以說是後天教養、耳濡目染而來,但天生的容貌,他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那樣的相似會毫無血緣關聯。
思緒糾葛如潮,不甚安穩地睡去。
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夢境裡,淨是隱約而模糊的畫面——
他看見,有個男人拿著刻刀,用著笨拙手法、不甚熟練地在酒罈子下一刀一刀刻著,還要人把風,像是怕誰來了撞見似的。
慕容
雁回
於 辛卯年初秋 同釀夫妻酒
願 偕白首 同歡愁 地老天荒
沒由地,他就是知道,男人刻了這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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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19-1-23 20:23:37
終章
守門僕人突然來報,說是她來了——
誰來了?
男人一慌,劃傷了指。
罈子是掩飾妥了,卻教她瞧見沁血的指腹。
她悉民為他上藥,雪白布巾一圈圈纏上,也繞上了他心間,胸房暖暖激盪,那時其實好想衝動地什麼也不管,告訴她、告訴她——
告訴她什麼呢?不記得了。迷迷濛濛,那畫面又跳到黑夜,好似在溪畔、滿溪流的蓮花水燈,點點熒光,美麗燦然。
「要疼你、寵你、凡事依你,還得有好家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們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男人一面念著,筆下行雲流水,揮毫而就,但寫的,明明就是——
莫雁回,必嫁慕容略
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他當這是在做生意嗎?還別無分號,笑死人了!
居然說一套做一套,還能面不改色,這人是有沒有廉恥?姑娘,你千萬別被他給騙了。
然後畫面一轉,天色已亮。
果然被他拐上手了,男人將她壓在窗邊,做著極羞人的事。
女子軟軟地推拒,倒也不是真心要拒絕,只是羞著,婉轉承歡。
「慕容、慕容……」
誘著她這麼喊,只是不想由她口中,聽見她喚出別人的名,那是他最卑微的想望,至少那還是他的姓,他可以自欺。
聽著耳畔情意婉約、柔軟帶媚的呼喚,於是他益發狂了,將她欺負得徹底、肆意偷香——
接著,同樣的房裡、同樣的一個窗邊,已不見女子身影。
夕陽微光照進?房,男人身子看來好單薄,似是病得極重,站都站不穩,他扶著窗欞,開了那珍藏著的茶葉罐,抓起一把,往窗邊撒去。
第二把、第三把……那一把一把,像是在掏著心,極痛。
他倔強地不肯喊疼,堅持要親手將心掏空,才能捨得乾淨。
自己種的情要,自己鏟。
莫雁回,我不要你了。
空了的茶罐滾落腳邊,他連看也不看一眼,自懷中掏出了一隻小瓷瓶,也不知是什麼,仰首便一口飲盡,毅然決然……
睡夢中醒來,仿佛還能感受到那無法喘息的窒疼,掌下按著心房,熱淚滿腮。
他坐起身,連靴也來不及穿上,便直奔青青房裡,取出床下一藏便藏了三年多的物品。
懷有女兒那年,她為巡撫他,要將其扔棄,他怕她事後懊悔,默默地追了回來,又飲著酸醋,不想她日日瞧著、思念故人,靈光一閃,便往青青這兒塞,小傢伙也夠義氣,一直替他保守秘密,藏著沒對任何人提起。
他撫著壇身,一路撫至壇底刻痕。
這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從來沒說過這壇底刻了什麼字,他心裡頭介意,更是不曾多瞧一眼,又怎知——
定睛細讀,一字一句,分毫不差。
他緊抱壇身,閉上了眼。
被那些奇奇怪怪的夢境干擾,一夜沒有能安睡,現下兩鬢抽疼提厲害。
妻子回房裡,他正倚坐床幃,閉上眼,呼吸沉緩。
「病了嗎?」她關切地上前,才留意到擱在桌上的陶甕,步履停滯了下,倒也沒多問。
她一在身旁落坐,他便倚靠而去,賴在柔軟胸懷:「頭好疼……」
她伸指柔柔地在他兩鬢揉按,靜靜依偎著,好半晌誰也沒開口。
過了一會兒,「大哥說,你要不舒服就待在家裡頭歇著,店裡的事不用操心,他會看顧著。」
「嗯。」他想了想,忽而開口,「前幾日,大寶哭著跑來問我,他是不是我的親生兒。」
揉按的手一頓,「那你怎麼回他?」
他翻身平躺,將她也拉進臂膀枕靠,「雁回,你愛大寶他爹嗎?」
她遲疑了下,望望桌上那陶甕,思忖著該如何回答,才不會又惹他醋海翻騰。
他也看穿她為難,直言道:「沒別的意思,你只管實話說,夫妻不該欺瞞。」
「……愛。」
「那又為何讓他掏空了心,絕望得什麼都不要?」
「我只是……沒能在那時就看清自己的心意,才會傷了他。」
「那現在呢?」
她抬眸望他一眼,不知從何應起。
他也沒待她回答,便逕自道:「昨晚,我作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夢,我看見那個人替你放水燈求姻緣,可是筆下寫的,卻是莫雁回必嫁慕容略,你說這人多壞?詛咒你除了他,便再也嫁不出去。」
他頓了頓,掌心撫向她,捧都會秀致臉容,又問一回,「現在呢,你能把自己的心意看得清清楚楚了嗎?你確定,你真的愛他嗎?」
「……愛。」眸眶盈淚,她啞聲又道:「很愛。」
「嗯。」他閉上眼,將她擁入懷裡,抱得牢牢的,「那就不要讓他再痛一回,那種親手掏空自己的感受,他至今還很疼,也很怕。」
「不會了,再也不會……」她將臉埋在他胸懷裡,幾近無聲地低喃,「對不起,慕容。」
也不曉得他聽見了沒。有她相陪,心神安定,很快便有了睡意,只記得臨睡前,他喃喃說了句,「大嫂說的對……」
孩子當真偷生不得。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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