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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白糖罌 - 嬌妾掌家(卷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46:04     標題: 白糖罌 - 嬌妾掌家(卷一)《全文完》

嬌妾掌家(卷一)》作者:白糖罌

她是被災星附身了吧?從穿越前一路衰到穿越後,
別的穿越女都是吃香喝辣當小姐,隨便一個點子就賺得盆滿缽滿,
她卻成為一個被人轉送的舞姬,原主結的仇還得由她買單,有夠倒楣!

而收下她的驃騎將軍也很奇怪,明明對誰都溫和有禮,卻只對她沒好臉色,
還打發她去做雜役不讓她跳舞,整個把從前世就愛舞成癡的她氣壞,
可他又不時表露對她的關心,比她還清楚她這身子過敏的食物,
為了保護她不被別人上下其手,甚至當眾在宴席上對貴客拔劍相向,

出征前還把自己的腰牌給了她,說有事能保她平安,要她等他回來記得還,
最後更為她銷了賤籍,替她在外置辦產業,由著她打拼自己的事業,
旁人都說將軍對她這麼好,定是對她有意思,只有她自己知道不可能──
若席臨川真這麼喜歡她,當初又怎麼會朝她心口射了那致命的一箭……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46:22

第一章

    秋風席捲宅院,回廊邊的梧桐樹上又有幾許金黃的小扇翩然飄落。鮮亮的色澤正得刺目,與朱紅色的廊柱、院門交映在一起,紅的愈紅、金的愈金。

    放眼望去,闔府都是如此,一片濃墨重彩。其間更襯出山石泉水、亭臺樓閣,動靜交疊著,氣派與雅致兼備,觸目驚心的輝煌。

    “呀……”紅衣一聲輕叫,托在布下的手猛地一縮,趕緊抽出來看,實質上又冒了一顆血珠出來。

    擱到唇邊含著,口中漫開一股腥甜。旁邊正拿著蠟在另一塊料子上畫著線的綠袖笑出了聲來:“今兒個都第五回了,你也太心不在焉。”

    紅衣蹙蹙眉頭,仍嘬著手指沒有理會綠袖。

    這哪裡能怪她“心不在焉”。

    這樣的針線活,她在二十一世紀時實在是沒有做過——偶爾衣服劃個小口子縫上兩針還好,做一件完整的水袖,那是想都沒想過的事情。

    買布料、裁剪、縫合……這人力和車費加起來,夠在網上買兩件的了,自己縫的還不如批量機制的好看,誰會費這個工夫?

    直到她來了大夏朝。

    此事說來就是“一路不順”——從穿越前不順到穿越後。她一個名牌舞蹈學院漢唐舞系的畢業生,畢業之後白費周折,才可算在“不用被潛規則”的前提下得了個上臺的機會。能不能進那夢寐以求的舞團,全看這一次。

    她這自小對舞蹈愛得癡狂、拿舞當命看的人,自然是為此激動的。在台下時花了十倍的工夫去練,怎料……

    那日北京霧霾又爆了表,在離劇院只隔了一條街的時候,她被沒能看清交通指示燈的司機撞得……

    撞得連當時的情狀都記不清了。只隱隱約約記得,最後一個畫面是那顏色熟悉的黃藍相間的計程車猛停在自己面前,急刹時車輪與路面摩擦出的聲音尖銳得刺耳。

    再睜開眼時,她就成了紅衣,大夏朝敏言長公主府的舞姬。

    兩個月後,又被長公主連同另外三個舞姬、四個歌姬一起轉手賜給了夫家的外甥席臨川。

    這也無妨,到底還是“專業對口”,在誰府裡跳舞都是一樣,但誰知……

    入府不到三天,管家說了句“府裡用不著那麼多舞姬”,居然就打發她去做雜役了。

    這話聽來有些奇怪——雖說府中確是原也有歌舞姬,但這回總共送來的四個舞姬裡,唯她一人被點名不用。沒有任何原因、沒有任何理由,直接打發去灑掃庭院,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自此幹起了粗活。

    奇怪歸奇怪,依著目下的身份,管家這般安排了她便只能照辦。其他無妨,苦點也不怕,只是這舞……

    算得她畢生的追求,還是想接著練。

    於是就有了這自己縫製水袖的一出。多虧同來的夥伴皆是土生土長的大夏朝姑娘,做點針線活不在話下。比照著她們的水袖打版、剪裁,最後落到她手裡的,就只剩了“縫”這一步。

    四五日下來,可算是快要完工了。

    “聽說今晚大將軍要來府上。”綠袖噙著笑幽幽道,“也不知召不召歌舞。入府這麼多天了,還沒見過席公子的面呢……”

    紅衣對她這般的翹首期盼很是清楚,不止是綠袖,其他幾人也都是這樣盼著見到席臨川。這讓她一度覺得有些意外,她們眼中的那種神采……哪裡婢子見新主,看上去倒更像是二十一世紀時粉絲見偶像時才有的光芒。

    “誰知道這席公子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小心‘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紅衣淡淡泊泊地打擊著綠袖的積極性,一如身在現代時對追星不感興趣一樣,她對這位“偶像”也提不起什麼勁來。

    “文韜武略,英姿俊朗。”綠袖的笑容中飽含興奮與傾慕,而後便對紅衣這副渾不在意的樣子生了不滿,胳膊肘一頂她,埋怨道,“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民間多少女子……乃至世家貴女都仰慕席公子,他圍獵歸來,從策馬入城門到回府不足一刻工夫,多少女子都湧到坊門口去一睹風采。偏你自己身在席府,還渾不在意的樣子。”

    紅衣笑了一笑,重新拿起針線,接著縫那沒縫完的水袖,一壁縫著一壁搖頭道:“我在意能怎樣?府裡僕婢這麼多,且輪不著我見他呢,在不在席府有什麼區別?”

    又不是在長江裡磕個雞蛋,就等於全國人民都喝上蛋花湯了。

    “沒勁,沒勁!”綠袖抱怨得字字鏗鏘,而後瞪一瞪她,又開始不甘心地循循善誘,“你就不想看看席公子拉弓控弦、箭無虛發?不想看看他長劍出鞘、光影飛閃?”

    紅衣禁不住地腦補了一下,又很快將這些腦補摒棄開來。有些事還是不想為好,畢竟,她現在的處境可不適合“想入非非”。

    穿越女們有男主護著、男配哄著的劇情明擺著沒發生在她身上,她這還沒見著什麼要緊人物就直接被打發去做雜役、斷了前程的路線,怎麼看都不會是主角路線,還是平心靜氣為好。

    手上的針從朝上一面刺出,又向下刺入,紅衣淺淺笑著,恰到好處地一語截斷了綠袖的鍥而不捨:“我現下又不是舞姬,一個做雜役的,上哪看他‘箭無虛發’去?”

    華燈初上,偌大的宅院中一盞盞燈籠燃明瞭,有序的懸在廊下,暖黃的燈光映在紅黑的回廊中,莊重中透著溫雅。

    設宴的正廳中已起了樂,雖則主客都還未到,氣氛已營造得很好。

    離得並不算近的一方小院中,紅衣也著了水袖——自不是要舞給賓客看的,只是這各樣樂器齊備的“伴奏”難得一見,她當然要蹭上一蹭,搭著樂練一晚上舞可比自己哼著曲要得宜多了。

    還得多虧古代沒有那許多隔音材料,聲音才得以傳得這麼遠也還能聽個大概。若擱在現代,宴會廳大門一關,廳裡擂鼓震天廳外也聽不到什麼。

    箏聲琴聲絲竹聲,鐘聲鼓聲琵琶聲。和鳴得時而大氣磅礴,時而又盡是小家碧玉般的柔和,倒真是適合宴飲時助興。

    紅衣在小院中舞得暢快淋漓,承啟轉合間腰肢伸展、水袖起落,旋轉間那一縷殷紅飄動得絢爛。如霜的月色下,仿佛月宮中投了個靈動仙子下來,對一切無知無覺,只要舞盡天上地下的興衰。

    多半的舞曲她聽過,偶有沒聽過的,就順帶著連即興發揮的水準也挑戰了。不知不覺中已沁出汗來,逐漸覺得氣息不穩和疲憊,仍蘊著笑堅持完了這一支舞,待得音樂停了才歇下來,手背擦一把汗,自說自話地笑歎:“好累。”

    推門回了房,點燃剩下半隻紅燭,到桌邊一拎水壺發覺空了。方才體力消耗大又口渴得緊,只好拿著水壺出了門,到廚房找水去。

    小路左轉右轉,耳邊樂聲時隱時現。紅衣踩著鼓點,覺得心情前所未有地好起來,步子也愈加明快。

    廚房中的熱水是隨時備著的,紅衣盛滿一壺,再踏出門時,側耳聽了聽,那邊的樂聲似乎尋不到了。

    是宴已散了?

    她便不急著回房了,索性繞個道先去找綠袖她們一敘。然後……她回房睡上兩個時辰,夜裡還得起來,在天明前把回廊掃乾淨才好。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46:34

第二章

    在前面不遠的岔路轉了彎,再往前是一片竹林,石子路旁燈少了些,道就暗了。紅衣放慢腳步,走得當心。

    眼前陡然一亮。

    竹林那端的一道月門前,兩盞燈籠明亮極了,映出好大一片光暈,連延伸下去的路都照亮了好多。

    聽得不遠的地方有熟悉的燕語鶯聲,紅衣帶起笑來快走了兩步,又一轉彎,足下猛滯。

    對方也一滯。

    夜色中如炬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劃,那挺拔的身姿被寒涼月光勾勒出一種莫名的氣勢。她一怔神,遂即意識到來者是誰,立刻退到一旁讓出道來,頷首欠身:“公子。”

    這不過隨意地見個禮而已。她想著待他過去後,自己便可接著走她的。

    他卻在她面前停下來。夜色昏昏、她又低著頭,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覺一股逼人的寒意侵襲而來,她不自禁地往後一退,右肩卻覺一扯。

    視線下移,原是他的靴子踩在了她委頓於地的水袖上。

    他同樣看向了腳下的水袖,短短一睇,就抬起頭來。如墨書就的眉稍蹙著,手上毫不溫和地挑起了她的下巴:“我應該吩咐過,不許你做舞姬。”

    紅衣悚然心驚,夜幕之下,恐懼感來得更厲害一些。秋日一呼一吸都帶著微微涼意,一陣陣地沁在心裡,在她終於稍定心神、開始思量如何應這話的時候,他放開了她。

    席臨川退開了兩步,靴子自也從她的水袖上移開,又睇她兩眼,輕嘲一笑,便從她面前走開了。

    紅衣提心吊膽地聽著,腳步聲很快就聽不到了,似是進了她來時路過的那扇月門。

    長鬆口氣,她一邊假作無事地拾起長袖撣了一撣,一邊猶後怕於方才的交集。

    雖然……只有一句話而已。

    但剛才離得那麼近,近到她看得清席臨川面上的每一分情緒。那雙眼睛讓她覺得可怕極了,那麼十足的、凜冽的恨意,森森然直逼她眼底,觸得她一陣心悸。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仇恨的神色。

    紅衣在夜風中打了個寒顫。

    那個目光就像是她犯了什麼罄竹難書的滔天罪行,背負了多少條人命又或者做了什麼別的人神共憤的事一樣,那般濃烈的仇恨……讓她起先覺得迷茫,而後覺得承受不起,事後想起又不寒而慄。

    仍拎著水壺的手緊了緊。

    余溫緩緩地傳到手心裡,讓她稍平復了心緒。撫了一撫胸口,已沒了再去找同伴閒話家常的雅致,轉身往自己住處的方向走。

    心中惴惴地睡到三更天,起來清掃回廊時提心吊膽的。所謂驚魂未定大抵便是這樣,明知席臨川這會兒不可能出現,還是忐忑不安地生怕在碰上他。

    如此硬是襯得已很熟悉的回廊顯得更陰森些,紅衣懸著一口氣捱到黎明破曉,掃完了最後一截,頓時大松一口氣,半刻不想在外多做停留地回房。

    而後一覺睡到晌午。起榻時覺得舌頭左側一觸便一陣劇痛,是生了口瘡,也不知是因為這幾日總要半夜起來幹活作息不規律所制,還是昨晚遇到席臨川弄得神經緊張、嚇出來的。

    連喝了三杯清水,紅衣更衣盥洗後去找綠袖。

    總這般提心吊膽的,顯然不是個事兒,她想打聽打聽自己從前到底如何開罪席臨川了。若只是小事,她便可放下些心;若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她也得心中有個數。

    那畢竟是她招惹不起的人。

    各貴戚世家中都少不了豢養歌舞姬,以備宴飲作樂時助興。席臨川雖是不屑于應付世家交往的性子,也免不了備上些人。

    府中歌舞姬皆住在西北側一套三進的院子中,設專人掌管舞樂之事,稱“司樂”。這位司樂虞氏年近四十,算得和善,一來二去紅衣與她算是熟了,來找友人解悶便也不難。

    進了綠袖房裡時,綠袖顯然也剛回來,額上細汗未拭,是剛練完舞回來。

    “哎?快坐。”一見她來,綠袖眉開眼笑,將水袖往榻上一扔便拉著她坐,轉身去給她沏茶,銜笑道,“灑掃的活都得夜裡幹,白日裡你還不多睡會兒?反正那水袖做好了。”

    “別提了……”紅衣舌頭疼,說話有點口齒不清,“我也想再睡會兒,半截醒了,嘴裡生了瘡,只好來討杯清熱的茶喝。”

    “呀,那我去熬冰糖雪梨給你。”綠袖說著擱下茶壺就要往外走,紅衣忙伸手攔她:“不用……陪我坐會兒。”

    綠袖瞧一瞧她的神色,依言坐了下來。覺出她精神不濟心事重重,一握她的手:“怎麼了?”

    紅衣思了一思,不知從何說起為好。沉吟須臾,索性問得直接:“綠袖,我從前……得罪過席公子?”

    “啊?”綠袖被她問得一懵,怔然反問,“……什麼時候?”

    “……”紅衣一啞,抿了兩口溫茶,思索著道,“我這不是問你呢麼……入府之後這些日子必是沒有,可之前呢?在長公主那裡……你幫我想想,我是不是有無意中開罪了席公子的時候?”

    “……這怎麼可能?”綠袖帶著訝異答得乾脆,“我們之前都沒見過席公子啊。長公主府比咱們資歷深的歌舞姬多了去了,宴席時也輪不著我們侍奉在側。為什麼這麼問?出什麼事了麼?”

    綠袖直是一副不解的神色,顯然驚異於紅衣的這個問題。紅衣心裡一沉,疑雲未解還更加重了,搖一搖頭,不提昨晚的事,只道:“沒什麼,我只是奇怪幹什麼獨獨打發我去做雜役。”

    “哦……”綠袖神色稍緩,顯出了些許釋然,轉而又帶起笑來寬慰她,“你別多想了,大約就是府裡舞姬太多了呢。也不要緊,我們幾個若是誰有機會跟公子說上話,都會提一提這事的。都說公子待人很好,才不會一直這樣委屈你個姑娘家。”

    紅衣的神經又一緊。

    綠袖說得仗義無妨,她聽言驟然想起昨晚見席臨川時他說的那話——她此前也以為只是管家的安排,聽他所言才知竟是他親口吩咐的。

    “我的事你別管了。”她出言阻止了綠袖,抿唇一笑,說了個理由,“我覺得現在這樣也挺好的。咱們身在賤籍,若真到了宴上去助興,我還擔心命懸一線呢。還不如像現在這樣,躲得遠遠的,心安。”

    綠袖已被她一連驚了兩次,一時都說不出話來了。

    叩門聲一響,同時傳來熟悉的輕快女聲:“綠袖?”

    綠袖起座去開門,剛打開半扇便見絲緞一副滿臉堆笑的樣子。便沒好氣地覷一覷她:“又犯什麼錯了?”

    “……沒有!”絲緞立即道,側身從那道並沒有打開多少的門縫擠進來,見紅衣也在作勢一福,開口開得毫不客氣“兩位姐姐,借點錢唄?”

    “借錢?”綠袖黛眉一蹙,伸手就把她往外推,“真好意思……你我拿一樣的月錢,紅衣還要更少一些,她還沒找你借,你倒跟她開口?”

    “哎……綠袖姐姐你聽我說。”絲緞扒住門不走,哭喪著臉誠懇央求,“就這一回!實在是靈韻香價格漲得太快,我再不趕緊買些,以後就真要買不起、沒得用了。”

    她說了理由,綠袖也不聽,仍一味地把她往外推,口中輕斥道:“誰讓你非要用這赫契的東西,咱大夏的香粉哪裡不好了?出去出去……”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46:50

第三章

    推推搡搡地把絲緞“轟”走了,綠袖關上門,紅衣忍不住地笑了起來:“你還真轟她走,香粉能花多少錢?借她就是了。”

    “你說得輕巧。”綠袖回過身來一瞪她,“赫契的東西近幾日都什麼價了?從前的十倍!借她……我後半個月不過了?”

    ……通貨膨脹?!

    紅衣稍一愣,遂即又意識到並不是。只是赫契的東西漲了價而已,沒有影響到別的。

    必定有點別的原因。

    紅衣尚未來得及細想,綠袖一拍額頭:“呀!忘了!”

    “什麼?”她問。

    綠袖蘊著笑,悠哉哉地踱到她面前,半開玩笑地調侃:“方才應該告訴阿緞,今晚尋機會討好那聿鄲就是。莫說香粉,只怕什麼赫契的稀罕物件都能從他那兒尋得。”

    “聿鄲?”紅衣一愣。覺得該是個人名,聽著又有點怪。

    “赫契一等一的大商賈啊!”綠袖坐下來,一臉神秘兮兮的樣子,捏腔拿調,“聽聞花了金銀無數打通長陽各方勢力,白費周折,就為見咱們公子一面。公子點頭答應了,下午就到。”

    ……赫契的東西價格飛漲、赫契一等一的大商賈此時要來見席臨川?

    紅衣潛意識裡覺得這二者間有什麼關係,又想不透。

    “聽說還專程遞了帖子,要跟公子一較射藝高下呢。”綠袖說著,明眸裡透出幾分興奮來,“公子也答應了,說隨時奉陪。”

    聽聞當日下午,那胡商聿鄲就到了席府,晚上自又是一場歌舞昇平。

    紅衣幫著綠袖化完了妝,在綠袖與其他歌舞姬一起去了宴上時,她就無事可做了。

    席臨川那麼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不許她跳舞,狠厲的目光讓她一想便不禁悚然,哪還敢忤他的意。

    索性提前拿了掃帚去清掃回廊,早些掃完便可早些休息。反正目下要緊的人都在正廳參宴,她去掃地也不會礙什麼事。

    於是,耳邊隱隱可聞宴上傳來的絲竹雅樂,面前只餘掃帚蹭地而過的沉悶“沙沙”聲,有點寂寥的意味,好在合著樂曲掃地掃得有了節奏,心情也逐漸明快了些。

    樂聲停時,她還沒有掃完。嘖了嘖嘴,抬頭望一望設宴的方向,悶頭接著清掃。

    過了一會兒,聽得交談聲傳來,似是有人在轉角那側的回廊處,正往這邊走。

    紅衣心裡一緊,生怕再遇到席臨川,但一想今日自己並未跳舞、也未著水袖,又覺無甚可心虛的地方。

    躲也沒地方可躲,索性平心靜氣地退到側旁,讓出道來。

    那人轉過來時卻停了腳。

    看一看幾步外身材容貌皆姣好的佳人,又看看她身旁放著的掃帚,一句笑語中,語調有些奇怪:“臨川君還真是不負風流之名。”

    紅衣淺怔,這話顯是意指席臨川府上連做雜役的婢子都生得貌美,算是贊了她一句,稍頷了首算作答謝。

    聿鄲複行幾步,走到了她面前。仔仔細細端詳一番,他添了笑意,抬手自她鬢邊撩過,向後一探,順手取了支簪子下來。

    是支銀簪,質地做工皆普通得有些粗糙,聿鄲看得一哂,悠然道:“姑娘住在何處?”

    ……怎麼這麼問?

    紅衣黛眉一蹙,暗說這番邦真是“灑脫”,便是在二十一世紀,也鮮有剛見個面就問住處的。

    她冷著臉未言,他又笑了一聲:“別誤會。我此番帶來大夏的貨物中有支銀釵不錯,與其苦等買家,不如贈給姑娘梳妝。”

    這樣有意套近乎的辭令,紅衣在現代時就聽過許多,手中有些權勢或人脈的人,貪圖她們這些急於謀得前程的女孩子的姿色,以價值不菲的禮品相贈也算是個常見的手段了。

    向後退開半步,紅衣的反應一如在現代時一般,毫無接受之意:“無功不受祿。”

    聿鄲稍一滯,旋即又笑道:“看姑娘面善,莫名覺得投緣,沒有別的意思。”

    “投緣”這話說出來,越來越像搭訕的言辭了。她更覺得不可多留,面色一白,匆匆一福:“告退了……”

    而後不待聿鄲再說什麼就轉身離去。薄唇緊抿著,對這樣結束交談多少有些怕——這畢竟不是在現代,她是府中僕婢,聿鄲是貴客,差著階層,難免害怕惹惱對方。

    好在,聿鄲並未多說什麼。只在她走遠之前稍追了兩步,一伸手,將那釵子插回了她髮髻上——她不收他的禮則罷,他總不能反過來拿走她的東西。

    秋風簌簌而過,又一陣落葉飄零,各處都是這樣。書房外草木多些,這一陣晚風後落下的樹葉便也更多,小廝入內稟話時,腳下踩出一片脆響。

    席臨川聽完稟話,原本只因謹慎而生的疑心轉變為抑制不住的怒意。

    居然這麼早……

    “小的看到紅衣姑娘與那胡商在廊下交談了片刻。”來稟事的小廝如實說著方才所見,“小的沒敢跟得太緊,待她離開後前去查看,就撿到了這個。”

    席臨川睇了眼他呈上來的簪子,確是紅衣所喜的樣式。

    他壓制著驚怒闔了眼,握著簪子的手一緊:“知道了。”

    那小廝一欠身,繼而又道:“聿鄲那邊傳了話來,問比試箭術的事……”

    “明天。”他應得很快,而後,似乎再聽不下去任何事,擺了擺手,“準備好便是,明日一早我去箭場。”

    “諾。”小廝應下,會意地不再多言,施禮退出。

    席臨川心裡亂極了。壓抑已久的怒火無可遏制地向外竄著,在心裡激蕩得凜冽,帶著嘲諷的聲音,好像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

    他只是因為兩國情勢緊張,難免對聿鄲不放心是以多了分小心而已。差了人悄悄跟著,卻沒想到,直接牽扯上了紅衣。

    他一直以為,即便那些事來得殘酷,也終究是很久以後的事情。卻沒想到原來這麼早就顯現了苗頭,竟是她入府不多日的時候,就已和這在赫契富甲一方的巨賈有了私交。

    上一世時他是傻到了什麼地步……

    明明是在長陽城裡那般受盡豔羨的人物,戰功顯赫,未及弱冠便已封侯。

    死時卻也只過了弱冠之年三載而已。他在病重時得知十分清楚地知道是身邊之人叛了國、叛了他,聽聞滿朝文武因他病重而掀起的軒然大波,不甘之餘,愧悔難言。

    原來還是想得太輕巧。

    原來早在他為將封侯之前,這隱患便已然埋下。他金戈鐵馬、盡享榮光的那幾年裡,這禍患一直伴在身邊,他還無知無覺,到最後都以為她是後來才起的異心。

    長久以來的認知被一朝擊潰。席臨川氣息不穩地緩了又緩,只覺聯手中銀釵的淺淡光澤都能刺得心中不適。他猛一握拳,狠砸在案上,還是攔不住回憶如水般在眼前流過。

    上一世時……他唯一喜歡過的人就是紅衣,那“風流不羈”的名聲,或多或少也是因她而起——宮中城中,皆知他這食邑過萬的君侯始終沒有娶妻,只待一房妾室極好。

    但也偏是她,禁不住赫契人的再三誘惑,當了他們的眼線。

    最後的那一戰,雖則兇險卻還是贏了,但凱旋而歸後……

    很多人淒慘死去。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47:06

第四章

    瘟疫纏身,再好的醫者也束手無策。一分分地感受著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不濟、眼睜睜地看著生命一點點地流逝掉,直至呼出最後一口氣。

    這些金戈鐵馬、保家衛國的將士們,沒有死在敵軍的利刃下,沒有血濺沙場,卻在歸國後死得如此不甘,就是因為敵軍先一步得知了軍隊正前往何處、先一步在紮營處的水源邊,埋了病死的牛羊。

    如此死去的人裡,也包括他。

    一夜輾轉難眠,不知不覺已到天明。

    盥洗後吃了早膳,隨意挑了柄弓,便往箭場去。

    箭場在府中最北邊,離他住的地方算不得近,在晨間清涼的秋風中散著步,心情倒是平復了些。

    途中有不少僕婢結伴而行,見他前來紛紛見禮避讓,顯都是往箭場的方向去的。因他的性子所致,府中規矩比長陽城中許多深宅都松些,碰上比試之類的熱鬧事,下人們想看個熱鬧他也懶得管,全當助個興。

    聿鄲先一步到了箭場,見他前來,雙手相疊,行了個漢人的揖禮,“侍中大人。”

    席臨川聽得稱呼,微微一凜:“看來聿鄲兄不是為私交來的。”

    他說著接過長弓,搭了箭瞄向箭靶,又續一句:“若有公事,該換個地方談。”

    聿鄲聽言輕笑,話語悠悠:“有時候公私難以分得那麼清楚。”

    “聿鄲兄有話直說。”席臨川放了箭,一箭中靶,又搭了下一支箭。

    他是有興趣聽一聽聿鄲會說什麼的,上一世的這個時候,他也聽說有個赫契富商費盡周折想要拜會他。彼時也同是戰事將起,他一腔熱血全投在保家衛國上,便未答應見他。

    這一回,是因心知一切與上一世一樣,多了些閒心,好奇起這位巨賈為何想見他來。又是重活一世,有心活出些不一樣來,當聽聞此事時就點頭應了。

    “比如……”聿鄲略作沉吟,一頓,又說,“戰事算得公事,但戰火紛飛影響了在下的生意,就不算私事了麼?”

    席臨川沒有說話。

    “這樣的‘公事’沒有人能逃開,何不先行制止?”聿鄲揮手讓旁人退下,走近兩步,又道,“大將軍是您的親舅舅。在下打聽了,大夏的皇帝陛下有意讓大人隨大將軍一戰——大人想一想,早些年兩方交戰之時,因戰獲罪的將領少麼?一不小心便貶為庶人甚至斬首、一世英名盡毀,大人何必?”

    “啪。”席臨川又一箭放出,刺得遠處的靶子一響。他稍睇了聿鄲一眼,眼中蔑意不遠,口吻亦帶譏嘲,“閣下消息靈通,只是找錯了人。於在下而言,若能換來家國永安,自己的命委實不算什麼。”

    “誰的命不是命呢?”聿鄲循循善誘地繼續說著,“便拿侍中大人您來說——若此戰成名,而後一戰再戰,終有一日戰死沙場,這闔府家眷下人如何?”

    席臨川神色一滯。

    “幹什麼跟榮華富貴過不去?”聿鄲觀察著他的神色變化笑道,“大將軍早年出身不濟,戰功顯赫方得今日榮耀——但大人不同,您的舅舅是大將軍、您的姨母是當今皇后,您何必為旁人拚命?”

    席臨川沉然未答,稍低頭,又取了支箭,繼續搭弓。

    “府中泰半婢子都當得起一句‘如花美眷’。”聿鄲的語氣明快幾分,帶了些許笑侃之意。而後正了正色,續言又道,“可是大人……如今她們視你若神明,你若戰死,她們又會念你多久?”

    席臨川陡然一陣恍惚。

    好像迎頭重擊,把盤踞心頭一夜的憤然重新激了出來。

    他切齒未言,深吸一口氣,不由自主地也向周圍看去。目光很快便尋到了那張熟悉的面容——她離得並不遠,就在十幾丈外的廊下倚柱而坐,離得遠了些,看不清神色,卻並不妨礙他一眼便識出那就是她。

    “你若戰死,她們又會念你多久?”

    聿鄲這句話與他而言猶如利箭穿心一樣。

    在頭七之前,他的魂魄一直飄著,看到長陽城中一片哀傷,軍中同樣。

    而後,他看到她出了府,沒有帶太多銀錢,策馬出城。

    很快便有人來接應,一看裝束便知是赫契人。他隨她一直到了邊關,卻沒有再跟下去——他看到了汗王的手令,納她做了側妃,這就夠了。

    他沒能為百姓換來家國永安、讓一眾將士死不瞑目,斷送這一切的人,卻仍舊可以享半世榮華。

    拜他所賜。

    “……侍中大人?”聿鄲察覺了他的神色異樣,不解地喚了一聲,席臨川卻沒有理會。

    席臨川胸中悶得愈加厲害,似乎一直壓抑著的凜然恨意與懊悔頃刻間再也抑制不住,如同洪水決堤般洶湧傾出,撞得一切清醒不再。

    神思恍然,他猛然側身、持弓、搭箭、放箭,動作快到聿鄲尚未反應過來,便見紅衣已然倒地。

    聿鄲大驚,連忙回頭看去,廊下已然亂作一團。

    人不少,卻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會出這般變故。神色各異地慌亂著,沒有人敢擅自做主喊出一聲“去請大夫”。

    “大人您……”聿鄲愕然看向他,他面色陰沉地靜了一靜,眼皮輕一顫,強自摒開油然而生的不忍,聲音冷靜:“是個做雜役的。”

    言外之意:生死無妨。

    紅衣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被暖黃色的光暈晃得神思恍惚。

    眼簾上仿佛墜著千斤,費勁了力氣都睜不開。身上也酸軟得難受,喉中幹得生疼,下意識地想撐起身倒水喝,卻是剛剛一動,胸口便痛得連眼淚都激了出來。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疼痛中終於將眼睛睜了開來。四下看了看,房中沒有別人。

    手撫上疼痛不止的胸口,低眼一看,看到傷口處纏著的白練。隱隱約約透出血來,一片殷紅。

    她的目光在血色中漸漸冷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但昏睡之前的事情,她是完全記得的。天知道那席臨川發什麼瘋,突然一箭射了過來,她毫無防備,胸口一陣劇痛,便重重向後栽了過去。

    聽到扶住自己的綠袖在驚嚇中喊得聲音都不對了,聽到周圍一片嘈雜。她想說話,身上的力氣卻一分分消失得很快,她張不開口,說不出一個字,只覺疼痛中自己的眉頭蹙得松不開來,呼吸變得費力而虛弱。

    極度的恐懼中,周圍倏然一靜。

    她逐漸模糊的神思被這突如其來的安靜激出兩分清醒,好似有人走了過來,在幾步外的地方停下,然後,她聽到一句……

    “死了就葬了吧。”

    是席臨川的聲音。

    沒有那晚對她說話時的那麼分明的厭惡與恨意,這句話聽上去平平淡淡的,尋不到任何情緒。如此不在意人命的態度,隨意得可怕。

    門聲輕響,紅衣打斷思緒望過去。

    剛進了門來的綠袖一怔,遂即一陣驚喜:“醒了?!”

    她手裡端著一隻檀木託盤,託盤中置著碗碟,顯是來送飯的。

    紅衣便欲撐身坐起來,可還未使什麼力,就被胸前的傷口疼出了一身冷汗。

    “別自己動。”綠袖忙道。說著腳下走得快了些,將託盤擱到案上過來扶她,面上蘊著笑,說出的話很有些沒心沒肺,“足足睡了四天,我還道你醒不過來了,真是命大。”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47:19

第五章

    紅衣沒有說話,接過她端來的粥碗在手裡捧著,沉吟了好一會兒,問她:“綠袖……我當真沒得罪過公子麼?”

    綠袖一愣。旋是搖頭,歎息道:“真的沒有,我還能騙你不成?這回……這回大概是一箭射偏了,也非針對你。”

    “你信麼?”她看向綠袖,多多少少覺得有些好笑,“說是‘射偏了’,你信麼?我聽到他隨口就說‘死了就葬了吧’——如只是失手射偏,會冷漠到這個份上麼?”

    看到素不相識的人命懸一線都總要勉力救一救,對自己府上的人,無情到這個地步,簡直就像是盼著她就此沒命一樣。

    這幾日顯然也是沒有找人來給她看傷的。止了血而已,這麼重的傷口就在眼前,一點藥味都嗅不到,端然是沒用藥。

    這是讓她自生自滅。

    “紅衣,我們在賤籍……”綠袖說了這樣一句,咬一咬唇,勸得萬分艱難,“命本就不在自己手裡,你就……別再執著於這個了。公子不喜歡你,你日後便躲著他一些就是,攢一攢月錢,到了夠給自己贖身的時候,讓他放你走……”

    紅衣呼吸微窒,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書上所說的“封建時代,奴僕多沒有人身自由”是什麼意思。

    這份因不平等待遇而生的憤然與莫名其妙遭受不平等待遇的迷茫,在醒來後的第二日轉為了沁骨的恐懼。

    大約是身子太弱又著了涼,從夜裡開始,她咳嗽咳得越來越厲害,每一次咳嗽都會牽動傷口,疼得一夜未眠。

    黎明破曉的時候,已是前所未有的虛弱。一呼一吸變得輕微,氣若遊絲地維持著,繼而感覺胸中發悶,已然缺氧了。

    這麼咳下去不是個事。紅衣不缺生活常識,很清楚感冒轉成肺炎有多容易,因此喪命的都有。

    古代沒有抗生素,更拖不得。再不尋些藥來,她當真就剩等死了。

    竭力克制著咳嗽以免再觸傷口,紅衣咬牙忍到綠袖來,脫口便問:“綠袖……有藥沒有?”

    一語說完便猛咳不停,潮紅的面色也顯不正常。綠袖當即慌了手腳,足下亂得不知該往何處走,原地踱了幾步,幾乎要哭出來:“你怎麼……怎麼會病得這麼厲害?公子吩咐了不管你,我……我沒辦法為你請郎中抓藥……”

    “我不能這麼熬著……”貝齒咬得唇畔沁出一片腥甜,紅衣強撐起身,拽過擱在榻邊的衣服,顫抖著穿著。

    “可是……能怎麼辦……”綠袖雙眸泛紅,無措地看著她,看上去甚至比她還無助些。

    “他說不許管我,但沒說不許我出門,對不對?”她急促地呼吸著,穿好了曲裾,又探手取過腰帶系上。整個人混混沌沌,一手搭在矮幾上、一手借了綠袖的力才終於站起來,在劇痛中一邊咳嗽著一邊掉著眼淚,狠狠一忍,才又道,“我自己去醫館。我……不能這麼等死。”

    明明渾身無力得發輕,腳下又走得並不算慢。自知身子有多虛弱,目下已是全憑意念堅持著,連扶著她的綠袖看得都膽戰心驚,她卻當真就這樣堅持著一路穿過亭臺樓閣、走到了大門處,沒怎麼再咳,更是一滴眼淚都沒再掉。

    在她們到門邊和小廝打招呼前,緊闔的府門便已打開了。

    二人俱一怔,抬頭看過去,紅衣心下感慨間唇角難忍一弧冷笑:“真是‘禍不單行’……”

    剛跨入府門的人也是一怔。

    短暫的意外之後,席臨川的面色沉了下去,一步步地走近了,凝視著她問:“幹什麼去?”

    紅衣垂眸,沙啞的嗓音答了三個字:“去醫館。”

    耳聞一聲蔑笑,下一句話,明顯不是對她說的了:“沒你的事,回房去。”

    “公子……”綠袖滯住,手上未松紅衣,大著膽子乞求道,“紅衣傷重病重,公子您……您給她條生路。”

    “我沒說不給她生路。”席臨川的目光在綠袖面上一劃,又回到紅衣面上,“要去醫館就自己去,旁人不必陪著。”

    就算再不是一個時代的人,紅衣結合上下文也聽得明白此處的“不必”就是“不許”。愈發分明地覺出席臨川是有意刁難,還是生生把想問個清楚的心思擋了回去——現在去看病才是要緊的,與他爭執費心費力,再者若惹惱了他,他當真不讓她出門了可怎麼辦?

    掙開綠袖的手,紅衣看一看她,艱難地抿出一抹微笑,頷首道:“沒事,我自己去。”

    而後不再理會綠袖,更不去看席臨川,伸手扶了一邊的牆壁,一步步地繼續往府門口走。

    席臨川淡看著她腳步挪得艱難,足下滯了一會兒,氣息微緩,複又繼續向府內走去。

    自進了席府以來,紅衣還沒出過府門。根本不知醫館在何處,問了坊中武侯才得以尋到。

    為她看病的郎中一見她的傷勢與面色便嚇了一跳,更因她一個女子獨自前來而面顯詫異。好在醫治得仍盡心,讓醫女為她的傷口上了藥,又開了內服的方子。留她在醫館中坐了許久,待得第一劑藥煎好服下了,她才付了錢離開。

    身上舒服了許多,頭依舊昏昏沉沉。紅衣渾渾噩噩地走著,憑著記憶中的路線往席府的方向去……

    不知不覺,卻已出了坊門。

    又走了許久,才隱隱覺出不對。抬頭看一看已漸暗的天色,心知多半是迷了路了,腳下躊躇片刻,又轉身往回走。

    一路往南,沿著街邊走了好一陣子,覺得距離差不多了。抬頭看了一看,眼前的坊門上寫著“延禧坊”。

    還好找回來了。

    稍松了口氣,紅衣提步進了坊門,認路認得費勁,四下張望著,倒很快有了意外發現。

    ——身後數丈外,始終有幾個男子鬼鬼祟祟地跟著。她若停下來,他們便假裝看旁邊賣貨的攤子。她停了這麼多次,他們一直都在。

    紅衣心裡便慌了。

    這天色昏昏的,一路被人尾隨著,怎麼想都覺得來者不善。她又是孤身一人,身體還虛得很,若當真出了什麼事……

    她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沉著氣拐過下一道彎,趁著那幾人還未拐過來,紅衣提裙跑進了一條小巷。

    不住地向後張望,本就因病而不穩的呼吸變得更加混亂。她驚慌失措地拼了全力跑著,直至從另一端跑出了這條巷子……

    膝窩冷不丁地被人一踹,紅衣一聲驚叫栽了下去。她吸著冷氣抬起頭,惶恐不安地看著幾人一步步圍了過來,下意識地縮起身子,猶被一腳狠踹在腰間,陌生的語聲尖刻蔑然:“還跑?”

    她一個孤身女子,還生著病;對方身體健壯,還都是男人,還是好幾個……

    所謂“實力懸殊”大概莫過於此。

    紅衣不禁覺得今天要把命送在這裡了,心如死灰,又免不了要為自己再搏一把、嘗試自救。

    “放了我……”她忍著腰間膝上的疼痛,試圖和對方講講條件,“你們若要錢……我身上還剩下的,都給你們。”

    “你省省吧!”為首一人笑聲刺耳,抬腳狠踩下去,恰踩在她胸口的箭傷上。

    劇痛襲來,紅衣慘叫出聲,短短一瞬間,已浸了一聲冷汗。直痛得耳邊嗡鳴不止、眼前一陣黑一陣白,全然使不上力的身子被人架了起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47:36

第六章

    雙腿已支撐不住,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墜著,自然又會扯動傷口。紅衣死命忍著,就這麼被他們半拖半扶地一路前行,痛感時重時輕。小腿第二次蹭過門檻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眼淚被滿心的不甘委屈一起向外推著,話語嘶啞:“放過我……”

    沒有人理她。

    “放過我……我、我是席府的舞姬……”她試著掙扎卻仍沒有半分力氣。滿心無可遏制的恐懼中,生出些許絕望的自嘲來:小說裡穿越女總活得風光,她卻從來了就不順。身在賤籍、去做雜役,現在連命都要沒了,而且……

    還清白不保。

    “呵?”耳邊傳來一聲輕笑,那正拖著她的人似乎腳下頓了一頓,道了一句,“你現在知道自己是席府的舞姬了?”

    昏迷與清醒交錯間,被撲面而來的涼水激得渾身一栗。

    她撐起身,有些發怔地四下望了一望,不算太大的一個房間乾淨整潔,炭火燒得很旺,有檀香陣陣傳來。四周書架齊整,屋中央置著案幾,筆墨紙硯齊全。

    視線越過案桌時,她的渾身滯住。

    席臨川。

    那麼……那幾個人,是他的人?

    “公子……”油然而生的恐懼感讓她低下頭不再看他,深吸口氣,暗自琢磨目下是什麼情況。

    “說吧,見誰去了。”席臨川凝在書上的目光沒有移開,問得毫無情緒。

    紅衣一懵:“什麼?”

    “我問你見誰去了。”他又說了一次。

    阻隔開二人視線的書冊放了下來,他冷睇著她,等她回話。

    “去了醫館。”紅衣如實回道。

    席臨川一聲輕笑,對這答案十分不屑。

    “公子明明知道……”紅衣蹙起眉頭,又說,“是公子點頭了的。”

    “紅衣!”席臨川低一喝,語出自己一滯——這是他重生後頭一次叫出這個名字。

    緩了一緩,他舒了口氣,耐著性子道:“你若是自己不說,府裡有人能治得了你;再不然,我請禁軍都尉府幫忙審一審也不是難事。”

    她啞住。很想按他所希望的那樣把他想聽的事說出來,保自己一命,然後安心回去養傷。

    可是並不能——不是她不肯說,是她連他在問什麼都不知道。

    這身子的原主和他必有什麼舊怨,才讓他對現在的她生出這樣的誤會。紅衣愈加篤信這一點,默了默,問道:“我怎麼得罪公子了?”

    席臨川的目光顯有一凜。

    “還請公子明示。”紅衣下頜微抬,話語冷淡,“總得給個罪名。”

    等了許久而未有答案,氣氛明顯更冷了些。

    紅衣目不轉睛地望著席臨川,他手中的書翻了一頁,輕微的紙聲在她心上一劃。她凝神看去,目光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很快想起……

    就是這雙手秉弓控弦,毫無徵兆地給了她那一箭。

    他確實是可以不給她理由的,就和那次一樣。想讓她什麼時候死、如何死,都是隨他的意。而若他壓根不告訴她原因為何,她就無從解釋、只剩等死。空洞的恐懼在心中湧個不停,一點點擊潰紅衣心裡殘存的希望,轉而變成了不甘和憤慨。

    胸口的傷口還在作痛,痛得氣息不穩。她銀牙緊咬地強忍著,怒視向席臨川,凜然斥了一句:“偽善!”

    席臨川淺怔,繼而眉頭倏皺:“什麼?”

    “我在醫館裡聽說大夏和赫契要開戰了。”她添了兩分力氣,聲音提高了些許。席臨川一愣,睇向她,以為她要說出些什麼與赫契的關係。

    “醫館的人說大將軍要帶兵去,大將軍的侄子也會同往。”她羽睫一眨,問得認真,“公子您是大將軍的侄子,對不對?”

    他不知她為何這麼問,點頭應了一聲:“是。”

    “呵……”紅衣冷笑出口,有點尖銳的語聲中帶著諷刺,“我還以為您也算個正人君子。”

    ……什麼?

    “我一直以為,能捨身為國的男人,多少算得個正人君子。今日才知,竟有人一邊連自己府裡的人命都不顧,一邊又要赴前線上沙場……”她氣息不足地一頓,強緩了口氣,“實則視人命如草芥的人,談什麼保家衛國,可笑!”

    字字清晰,紅衣一口氣吐出了連日來的怨憤。這個人一箭險些要了她的命在先、不予就醫在後,方才帶她回來的家丁亦是下手極狠。卻連罪名都沒有,當真把“欺壓”二字體現得淋漓盡致!

    “如若凱旋,加官進爵賞賜無數不說,普天之下也要贊你一聲英雄。”紅衣凜笑著,虛弱的口氣不妨礙嘲諷全開,“所以麼,誰在乎你在府裡是如何‘隨心所欲’的,誰在乎有沒有人冤死在你手上?你成功了,你說過的話就都是對的,有英雄的光環罩著,你功成名就,身在賤籍的再死成百上千個,也沒人在意!”

    好像殘存的力氣全用在了這一席話上,最後幾個字在憤慨中說得擲地有聲,但話音一落,她就連聲咳嗽起來。咳得原本蒼白的面頰漲出了紅暈,她捂著嘴忍了又忍,剛平復了一點,就又補道了一遍那兩個字:“偽善!”

    席臨川眼中微有波動,帶著幾分探究,他問她:“這就是你叛國的原因麼?”

    正打算再斥一句的紅衣話語噎住:叛國?

    “覺得我草菅人命、覺得將領們手上都難免有府中僕婢的性命,就是你叛國的原因麼?”席臨川神色定定,說得更清晰了些。

    “我怎麼叛國了?!”紅衣聽得心驚,脫口反問。

    席臨川也心裡發悶。

    上一世的大半事情還沒有發生,無法拿出來質問。他又萬分清楚那些事都非誤會,沉了一沉,道:“聿鄲來的那日,你就同他在廊下見了面,說什麼了?”

    紅衣淺怔,想起那事後,只覺得他這不是“多疑”,而是亂安罪名。冷笑中恨意凜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席臨川神色愈暗:“我問你說什麼了。”

    “無功不受祿;告退。”紅衣答得很快,而後銀牙一咬,森然笑道,“兩句話、七個字,公子便覺得我叛國?那公子差去服侍他的人呢,是不是待他走後便要一併杖殺?”

    他一時被她的如珠快語堵得續不上話,她便又介面說:“公子也是為他設過宴的。”

    他一噎。

    紅衣虛弱蒼白的面容微揚著,有幾分讓他覺得陌生的傲氣。挑釁之意已極盡明顯,她與他對視著,不退不讓,又續一句,“待他離開,公子自盡謝罪麼?!”

    席臨川猛一擊案:“夠了!”

    房中驟靜。

    席臨川面色陰沉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幾經克制還是忍不住一腔怒火。伸手猛一拎她的雙肩,紅衣被傷口疼得一呼,未及回神,後背已被抵在牆上。

    “那你剛才去延禧坊幹什麼?!”席臨川質問道。

    ……延禧坊?

    她思了一思,似乎明白了一些,驚魂未定地聲音微微發虛,猶豫著反問:“咱們……在什麼坊?”

    席臨川一滯,縱使惱怒還是答了:“延康坊。”

    “那我……”她恍然大悟,頓時沒了底氣,垂頭喪氣,“我走錯了。”

    ……啊?!

    一直守在外間,靜聽著房中動靜等吩咐的幾個家丁都忍不住扭過頭來張望了,方才氣氛那麼冷峻,一派三堂會審、興師問罪的架勢,片刻前更是已動了手。結果……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47:50

第七章

    這被“會審”、被“問罪”的人,突然給了個“走錯了”這麼滑稽的理由?!

    還說得大是誠懇、面有窘迫,一眾人面面相覷地啞了半晌,聽得房中席臨川也明顯氣息有點不穩,目光在她面上劃了又劃,一雙如墨寫就的眉頭變得弧度複雜。他看了她好半天,終是難以置信地問她:“你……什麼?!”

    “迷路了。”紅衣頹喪地低頭,方才的傲氣與憤慨皆被抽淨,全然破功。感受著對方的憤怒與自己混亂的心速,她咬著嘴唇,滿是怨念,只剩了暗罵自己路癡的份兒。

    “迷路了?”席臨川蹙眉審視著她,試圖尋出些說謊的跡象而未果,手上的力氣不自覺地松了一些。

    紅衣輕一咬嘴唇:“我……之前還沒出過府。”

    還沒出過府、又發燒發得頭暈腦脹,所以從醫館出來迷迷糊糊地走反了方向,出了坊門走了好久才覺出不對,再往回走,又走過了頭。

    她屏息不言,知道席臨川對她偏見大得很,一邊心裡期盼他能信,一邊又並不指望著他會信。

    僵持了一會兒,席臨川終是松了手。

    肩頭一松,紅衣抬手捂了胸口,顧不得席臨川還在身邊,側身扶住近旁的書架,連咳數聲,直咳得頭暈。

    許久之後才安靜下來,呼吸沉重地又緩了好一會兒,再度轉過身看向他。

    視線初一觸,他便先避了開來,面色陰沉:“回房去!”

    紅衣是扶著牆一路挪出書房的。席臨川的視線穿過半開的窗戶看去,夕陽下,她腳下踉踉蹌蹌的,脊背卻始終筆直。好像遙遙的仍能感覺到一股無法磨滅的硬氣,他覺得一陣陌生,皺了皺眉,提醒自己不該為她多想什麼。

    之後安靜了一陣子,尋了本兵書來看。隱約聽到動靜,說紅衣沒走出多遠就暈了過去,這卻是用不著他操心的,下人們自然會打理好。

    看書一直看到深夜。

    窗外只餘風吹枯葉的聲音,席臨川走出書房,仍無睡意,便想在夜色中閒逛一會兒。

    黑夜中總容易勾起回憶,回憶總是有好有壞,而即便是好的回憶……有時候也是傷人的。

    府裡的每一個地方,他都和紅衣一起走過。

    有一次,在他出征之前,她不知是從何處聽說此戰兇險,躲在一處舊院裡哭到半夜。還好他那日也看書到半夜,離開書房途經那舊院時聽得動靜不對,提步走進去,就看到哭得妝都花了的她。

    現在想想,那院子在他書房與住處的必經之路上,她是不是有意等在那裡的,都未可知。

    一聲喟歎,他抬眸看過去,眼前恰又是那舊院。

    房中燭火透過窗紙,光線幽幽的,是有人住且未睡。他皺了皺眉頭剛要離開,院中卻人影一晃。

    他一愣,那人也恰巧回過身來。原是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什麼、也看不清容貌,直至她走出院來見禮,他才看清她是誰:“綠袖?”

    “公子。”綠袖一福身,目光閃爍著,好像在有意躲些什麼。

    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落在院子裡,漆黑中尋得火光微微,好像是支著爐子。

    細嗅之下方覺有藥香飄過,他心底已有了猜測,還是問了句:“給誰煎藥?”

    綠袖面色一白,死死低著頭:“是紅衣的……”

    他神色不自覺地一沉,稍緩過來後點了頭:“去吧。”

    綠袖再一福身回了院中,從她的動作中,依稀能看出她把藥倒入藥碗、又把藥碗擱在檀木託盤裡,端進了房中。

    席臨川躊躇片刻,終於提步進了院。

    房門破舊得闔不嚴實,門沿處有一條不算窄的縫。他順著看進去,先看到綠袖坐在榻邊,而後視線微挪,就看到紅衣環膝坐著。

    “快趁熱喝了吧。”綠袖從榻邊矮桌上端起藥遞給她。

    席臨川心裡低一笑,下意識地想,綠袖不該給自己惹這麻煩——紅衣喜甜怕苦,每次喝藥都很要費一番功夫,愁眉苦臉得像是要上刑場一樣。

    下一瞬,他卻看到紅衣接過藥碗一飲而盡,爽快得沒有半點耽擱。

    “好苦。”她還是蹙眉這樣抱怨了一句,接著卻是一頭栽倒,拽過被子便蓋著要睡。旁邊就放著蜜餞,她都沒動。

    這和他印象中那個喝完藥立刻就要拿蜜餞吃的紅衣大相庭徑。

    席臨川在門口滯了一會兒,在綠袖出來前,轉身離開了。

    接下來一連數日相安無事。

    府中相安無事的同時,與赫契的戰事終於徹底成了定局。皇帝下旨命他做驃姚校尉,隨大將軍鄭啟同赴戰場。

    聿鄲識趣地告了辭,沒有引起任何尷尬,還給府中的一眾女眷留了不少贈禮。

    說是從胭脂水粉到珠寶首飾一應俱全,席臨川聽完稟報未加多管,倒是下一句話讓他眉心一跳。

    管家齊伯說:“還著意給紅衣姑娘送了個簪子去。”

    “送簪子?”他抬眼看過去,管家一揖,“是,還在紅衣姑娘房裡坐了一刻工夫。”

    在他還未來得及細問的時候,管家將一隻窄長的盒子呈到了他案上:“就是這個。”

    “……”他開盒子看了一眼,“怎麼在你這兒?”

    “這個……紅衣姑娘主動給我的。”管家如實道。頓了一頓,又說,“聿鄲去的事也是她主動告知,還、還非讓我在房裡盯了一刻。”

    ……這什麼意思?

    “有意叫人盯著,做得太明顯,可不能讓人釋疑。”他笑而搖頭,手指一叩盒蓋,將盒子推到一旁。

    “我也是這麼跟她說的。”管家欠身,回思著道,“可是紅衣姑娘說……她說雖不能釋疑,總能讓公子不對這次的事起疑。所以這東西她不能收,和聿鄲所說的每一句話也都讓我聽著,可以逐句稟給公子。”

    他一滯。

    竟有些驚異於她的心思。

    “給她送回去。”他隨口道。一來已親眼看過無甚蹊蹺,二來……這麼個簪子擱在他案頭也沒用。

    齊伯卻沒上前取回這簪子,沉了一沉,告訴他:“紅衣姑娘說……若公子看完覺得還能還給她,就讓我替她賣了去。”

    “……賣了?”席臨川一訝。

    “是,她說她想攢些錢。”齊伯道,而後兀自琢磨著又說,“興許是月錢不夠花,又或有什麼別的用途……”

    席臨川在意的,卻不是她攢錢幹什麼用。

    上一世的紅衣,素來是不會給自己攢錢的。這個“不會攢錢”並非花錢太過攢不起來,而是謹小慎微地怕旁人覺得她存異心。

    是以首飾再多,擱著不用也還是擱著。若他出征前有意多留些錢給她以備不時之需,她就在他回來後按時呈個帳本出來,每一文錢怎麼花的,都記得清楚。

    他也覺得她活得太小心,知是出身與以往經歷所致,更格外疼她些。結果……

    沒攢錢歸沒攢錢,她最後去了赫契,當了側妃,後半生無論如何都衣食無憂。

    席臨川被這種差別弄得情緒莫名。

    定一定神,點了頭:“那就去吧。”

    兩日後,齊伯給紅衣送了錢來。

    一隻銀簪當了二十兩銀子,齊伯給她的時候,順口提了一句,說席臨川要出征了。

    聽聞這消息,紅衣心裡自然一喜。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48:07

第八章

    巴不得躲他遠些,他索性不在府中了她覺得十分舒心——雖則還要再回來,但她能好歹能安心過幾個月。

    思了一思,她猶豫著道:“齊伯……”

    “嗯?”齊伯觀察著她的神色變動隱有不滿,倒還是耐著性子聽她的話。

    “我想問問,若是……我想給自己贖身,要攢多少銀子?”

    話問出口,她提心吊膽地等著答覆,心裡一個勁地祈禱可千萬便是個她攢不起的天文數字,她還想今早攢完這筆錢,早點過自由日子呢。

    “贖身?”齊伯眉頭一皺,□一□她,口氣似有點意外,“你想給自己贖身?”

    “是……”紅衣稍一點頭,“我……我總不能一輩子在賤籍。”

    齊伯複睇她一眼,略一思忖,卻搖了頭:“不知。府裡從前沒人提過這樣的事,你又是長公主賜下來的人。這事啊……我得幫你問問。”

    “多謝齊伯。”

    紅衣深深一福,卻是顯然疏忽了一件事——忘了問一句他這“問問”是問誰。

    “贖身?”席臨川眉心一跳,看向齊伯,有點不信,“她主動提的?”

    “是。”齊伯欠身,回思片刻,一喟又道,“依我看,這紅衣本也不是什麼安分的人。我順嘴跟她提了一句公子要出征——闔府上下聽了這事都為公子懸一口氣,唯她,看著倒像有些高興似的。”

    他說著頓了一頓,又試著勸道:“公子您開個價算了,讓她早點贖了身,清靜。”

    他出征之事,雖他自己已經過一次、很清楚此番會是如何,但於旁人而言還是多少有險,她卻為此高興……

    席臨川忽然心裡有點空。

    苦笑搖頭,心下禁不住地掂量起來,想知道她是因他這一世待她不好才會如此,還是連上一世其實也是如此、在他面前只是做樣子,實際上也許一直如最後那般冷血。

    “兩千兩。”他聲色淡漠地隨口說了個價,轉身便往內間走。腳步若常閒散隨意,細看之下又好像比平時略快一些,像是被什麼煩心事惹得生躁,又或是在有意避開什麼一般。

    終於是要出征了。

    將領們出城的那天,長陽城裡蔓延著一種詭秘的安靜。好像大街小巷上的人們都達成了一種奇妙的共識,往日的喧囂在這一日都不約而同地壓低了,人們竊竊低語著,說著與戰爭有關、或是無關的事情。

    席臨川知道,百姓們對這一戰並沒有什麼信心。

    他一身鎧甲出府,到了門外,又將頭盔也戴上。翻身上馬,習慣性地往府中看去——熟悉的前院中,並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定一定神,馭馬前行。

    席府中,紅衣甫醒。

    知道席臨川這一日離府赴沙場,心緒多少有些複雜。一邊為他這些日子不在而鬆口氣,一邊又知戰之事關乎國家命運,因而提心吊膽。

    不過這到底不是她們身在長陽的人能左右的事,操心也是瞎操心。紅衣舒緩氣息,盥洗梳妝後,去找綠袖。

    她告訴綠袖想為自己攢錢贖身,綠袖便幫她打聽了法子——至於兩千兩這天價要攢多久才能攢夠,紅衣不想知道……

    “這邊。”綠袖拉著她,一路往宅子後面走,直走到了最後,離那箭場不遠的地方,才轉了個彎,往側邊去了。

    箭場西側有一道小門,不足兩人寬。紅衣看了一看:“是通著外面的?”

    “是。”綠袖點頭,伸手把門閂輕一拿起又擱回去,“你看,這門平時不鎖,只這麼從裡頭閂著。聽說府裡不少丫頭會從外面接些女紅之類的活計,就在這道門這兒,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方便得很。”

    “……”紅衣愣了愣,心說方便歸方便,這門這麼留著,沒有安全隱患麼?不鎖也沒人看著,進了賊什麼的怎麼辦?

    委婉地將這擔憂和綠袖說了,就聽綠袖頷首一笑:“她們說起初是偷著做的,後來公子知道了沒管,就成了約定俗成的事——有活要做的都是每日申時到外面等著,府裡的也是申時在裡頭等著。誰也不自己開門,等著齊伯來開,半個時辰之後關上,還沒出過岔子。”

    “……”紅衣啞了,心道席臨川不管則罷,怎的還有助一臂之力的意思?有齊伯這席府管家在中間當了“監管機構”,於買賣兩邊都多了份安全保障。

    “齊伯還會幫著尋活呢。”綠袖又道。一字一頓說得認真,顯然不是誆她,“你想做什麼,去告訴齊伯,齊伯得空出府時就會幫著問的。”

    紅衣啞了。

    這整個流程都有些顛覆她心裡對“封建制度等級規矩森嚴”這一定義的認知,且更顛覆她此前對席府的認知。

    “齊伯從中有好處拿麼?”她好似隨意地問了一句,“還是賺個人情?這邊幫著尋活,那邊瞞著公子?”

    “都告訴你公子早已知道了……”綠袖瞥她一眼,“公子畢竟……”

    她陡然噤聲,覷一覷紅衣的面色,有些尷尬地笑道:“我這麼說你別不高興啊——公子畢竟是……長陽城裡受盡豔羨的人物,名聲這樣好自有他的道理。他待你為什麼那麼……我不知道,但平素待人接物,當真是寬和的。”

    紅衣垂眸未言,綠袖靜了靜,又續道:“齊伯也沒有好處拿。是公子吩咐他來幫這個忙,一來免得做個小生意還出了糾葛還說不清楚,二來,婢子也好家丁也罷,他不想那邊覺得咱們是府裡的奴僕擅接私活定不敢聲張而有意欺負什麼……把齊伯擱在這兒,多少算是撐腰了。”

    是想讓外人知道這一切都是他許可的,所以別覺得若出了虧欠工錢一類的事府中下人會不敢說、只能吃啞巴虧。

    紅衣輕吸了口氣,一面覺得難以相信,一面又知道綠袖絕沒有騙自己。

    當日下午,紅衣“圍觀”了一場“交易經過”。

    府內府外皆是十二三個人,外面的“買家”送原材料說要求,裡面身為“賣家”的婢子一一記下,回去照做。

    有要加繡紋的也有要制衣的,說白了就是現代的“來料加工”嘛。對方提供材料、資料,這邊做成成品,賺過手工費。

    其間齊伯只在旁守著,基本不打岔。只在將近結束之後,攔住了最後一個婢子。看看她手裡那一摞布料,齊伯皺了眉頭:“這麼多,你還幹不幹正事了?”

    那姑娘看著十二三歲,聽言眼眶一紅,低低回道:“我不會耽誤府裡的事的……左不過每日少睡一個時辰。”

    齊伯聽得面色愈沉,她偷眼睨了睨,又道:“我娘病了,家裡急缺這個錢,齊伯您……”

    “行了行了。”齊伯一臉不耐,伸手就把她手裡那一摞布料奪了過來,“什麼‘每日少睡一個時辰’?公子走前吩咐了給你娘看病,我下午就把錢送去。這個你做一半,另一半我拿去分給別人。”

    滿是長輩斥責晚輩的口吻,那小丫頭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齊伯已蹲身將布料分出了一半重新拿起,另一半就留在那兒等她拿,口氣仍舊一點不緩:“快拿了回房去。敢耽誤正事,扣你月錢。”

    聽聞席臨川的這番細緻安排時,紅衣已是意外得不知如何反應。待得那另一半布料交到自己手裡的時候……就徹底傻住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48:22

第九章

    “綠袖說你也想找事做。”齊伯輕聲一喟,“這個先做著吧,這家人過得殷實,一貫給的錢不少,其他的我再幫你打聽打聽。”

    “……多謝齊伯,但……”她怔怔開口想說些什麼。齊伯卻大手一揮,沒等她說:“客氣話就不用說了,我也盼著你趕緊攢夠那兩千兩銀子走人。”

    齊伯說完就不由分說地走了,留下紅衣感受著瑟瑟寒風。

    綠袖伸手在她面前一晃:“愣什麼神?”

    “我……”紅衣嘴角輕搐了一搐,磕磕巴巴,“我……我沒想跟他……客氣。做衣服……我不會啊……”

    “……”綠袖愣了會兒,想起此前幫她縫水袖的事,狠狠剜她一眼。

    軍隊在數日後行至大夏與赫契的交界處。

    在蒼茫大漠中安營紮寨,當晚將領們齊聚大帳,鋪開地圖,排兵佈陣。

    命將軍何袤率五千騎先往、將軍章騰領一萬兩千騎隨後。

    “臨川。”大將軍抬眼,一眾將領隨之看過去。

    席臨川抱拳,應語有力:“在。”

    “帶上你的八百輕騎。”大將軍略一頓,仿佛又思忖了片刻,才道,“抓個活口回來。”

    “諾。”席臨川一應,領命而去。踏出帳門前,聽到那句:“敵軍狡詐,萬事小心。”

    八個字的叮囑,未失將軍威嚴卻又擔憂分明,一如上一世聽到時一樣讓他心中微沉。

    席臨川回過身,抱拳再應了聲:“諾。”

    騎兵在大漠戈壁間馳騁而過,陽光下飛揚的塵土卷起一團又一團飛煙。踏過金色沙子的馬蹄留下一連串的蹄印,又在下一陣風拂過後變淺,在第二陣風吹過後消失不見。

    這一戰,他會夜襲赫契軍隊,取下赫西王犁左的首級。那犁左算起來是汗王呼耶的祖父輩,讓他一戰成名。

    一路要穿過幾個散落在大夏周圍的村子。

    最近的一個已盡在眼前,席臨川緊抿的薄唇微有了笑意,抬眸看過去,卻沒有看到上一世印象中的那一縷炊煙。

    “籲——”心頭不好的感觸讓他猛勒了馬。遠遠眺去,覺得安靜得不正常。

    明明是一樣的時間、同一個村子……

    “去探探。”他道了一句,即有士兵縱馬馳出,絕塵而去。

    半刻後又折了回來。

    “大人……”那士兵的聲音中帶著輕微的戰慄,一咬牙,稟道,“這村子……被屠了。”

    席臨川腦中一懵:“什麼?!”

    “應該……就是近兩日的事。”那士兵續道,“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眾人皆吃了一驚。

    氣氛自然而然地沉肅下去,席臨川沒有急於揚鞭穿過這座已無生氣的村子,旁人便也都緩緩隨著。

    他在進入村口後下了馬,足下定了一定,往西邊走去。

    那邊的那戶人家,在上一世的此時正炊煙嫋嫋。那次他未免驚動村民,也放緩了步子,便是那一戶的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跑了出來,膽子很大地攔住了他們。稚嫩的聲音明澈清晰,她說:“你們是不是來打赫契人的將軍?我家養的鵝昨天剛下了蛋,給你們吃。”

    一眾年輕將士皆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聲過後席臨川下了馬,接過她小小的手心裡托著的那枚鵝蛋:“小姑娘,這蛋你自己吃,下一個給我留著,若戰勝再經過此處,我吃那一個。”

    他壓制著陳年舊憶,踏進了那扇院門。

    目光所及之處,盡是廝殺過的痕跡。

    夫婦二人死在了牛棚旁邊,男人是胸口被捅了一刀,女人是被割頸而死。

    他有些張惶地避開視線,便看到了倒在房門口的那個小姑娘。

    和上一世攔住他們時一樣略有些發舊的紅襖,被紅線紮著的髮髻看上去仍很齊整。

    一陣窒息,席臨川的視線越過門檻,看到那一邊……有一枚已摔碎的鵝蛋。

    是昨天。該是她剛撿了鵝蛋,便慘遭屠戮。

    不該是這樣……

    胸中湧起重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恐懼,席臨川輕輕顫抖著,俯身將那小女孩的身子托了起來。

    她確是已經死了。

    但,怎麼會是這樣……

    紅衣悶在自己房裡苦思了一個下午,還是不知自己能做什麼。縫衣刺繡皆不會,制香水平太業餘。

    她這一撥活在網路興起時代的人有許多都是這樣,因為各樣資料來得容易,所以想學什麼都可以立時三刻備裝備、打資料學上一陣子。

    但,鮮少有把哪一方面學到精通的。

    說白了就是給自己增加了個消遣項目,卻遠不足以作為安身立命的技能。

    “茶道?”她支著額頭又在紙上寫了一項,落筆一瞬後就又提筆劃掉——誰想在那小門外品茶啊?又不可能讓府裡給她騰個小間。

    “代寫書信?”驀地想起古裝劇裡窮秀才謀生有這麼一項,紅衣目光一亮,對自己的文采還是有自信的。

    但神色又很快黯淡下去:繁體字……會讀不會寫。

    歎了口氣伏在案上,大覺自己這回真是遇了難處。聽聞要有兩千兩銀子才能贖身時已很受打擊,咬著牙逼自己穿過烏雲去看陽光、告訴自己努努力還是能攢出來的。

    結果,真正的難處在這“賺錢方向”上。

    垂頭喪氣地將這大難題先擱下,紅衣拿了水袖出來往樂坊走。

    席臨川不在,司樂為人寬和,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舞姬練舞時她願意同去便也沒人攔著,這於紅衣而言是無法言述的好事。在現代時就是這樣,她就算遇到天大的麻煩、就算心情陰鬱得猶如霧霾爆表,摒開它想地跳上兩支舞,心裡就多雲轉晴了。

    而且,放空之後,興許就給難題找到了新解。

    到了樂坊時,見綠袖正在門口東張西望。紅衣又走近兩步,綠袖便迎了過來,一拽她的手:“可算來了,快來。”

    ……什麼啊?

    紅衣被她拽著往裡走,綠袖一邊走著一邊挑要緊的跟她解釋了:“宮裡快到採擇家人子的時候了,宜甯王從自己的封地上送了兩個美女進來要獻給陛下,托長陽這邊的官員找人教她們樂舞,那官員把這事交給了虞司樂。”

    “……啊?”紅衣一怔,一時尚沒太明白這事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虞司樂要管著府中歌舞姬,不能每日花幾個時辰教她們,便想把這事交代下去。”綠袖說著扭頭看向紅衣,伸了兩個手指頭,“二百兩銀子!目下正在後院挑人,闔府的歌舞姬都去了,你不妨也試試。”

    二百兩銀子,兩千兩的百分之十。

    紅衣深吸了一口氣,一邊深知此事“競爭兇殘”,一邊又連半分推辭之意都沒有。競爭再大也得試上一試,若不成那是自己學藝不精,服輸就是;若成了……那就離自由近了一大步!

    最內一進的院子裡果然已是一片燕語鶯聲。

    虞司樂尚未到,一眾歌舞姬三兩結伴地低聲交談著,綠袖帶她進了院,逕直走向同被長公主送來席府的絲緞和素錦。四人一向交好,她二人一見紅衣也來了,互望一眼,素錦笑吟吟道:“知道紅衣姐姐拿定主意要為自己贖身,這是要緊事。咱齊力一搏,若是紅衣姐姐挑上了,二百兩的銀票姐姐拿走;如是咱四個裡的另一個挑上了,自己留幾兩脂粉錢,餘下的也都給姐姐拿去攢著。”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48:36

第十章

    “這怎麼好……”紅衣忙要推拒,素錦也正要開口再勸她答應,卻是二人都沒來得及說下去,另一聲音便清泠泠地響起來:“公子不計較規矩,府裡的規矩還真就愈發寬鬆了?”

    四人一併看過去,見了來人皆一凜。綠袖在紅衣衣袖上一拽,紅衣目光一掃當即會意,與三人一併福下|身去,聽得她們道了聲:“杜若姐姐。”

    “你是紅衣?”杜若冷眼睇著她問。

    紅衣頷首:“是。”

    “我知道你。”她輕然一笑,蔑意不掩,“頭回見公子就被打發去做雜役的人,也敢來爭這些事。”

    紅衣心裡一緊,神色同樣冷了下去,沒有應話,直至杜若又一聲輕笑後離開。

    杜若走到了數丈外的花叢邊,也和相熟的舞姬交談起來,紅衣這才抬眸打量過去。看樣子也就十七八歲,比她們四人略長幾歲。身材高挑削瘦,腰帶緊束纖纖腰肢,白皙的面容上修長的描眉描繪得細緻,襯得一雙明眸清亮。

    “這是誰?”紅衣低問了綠袖一聲,旁邊的絲緞先回了話:“杜若啊……樂坊裡排頭號的人物,歌舞皆會,且是虞司樂脫籍前收的徒弟,手把手教出來的。”

    紅衣聽罷,心裡難免多了一重壓力。

    “名師出高徒”這話從古至今都是對的。早聞虞司樂年輕時是長陽城裡數一數二的舞姬,贖身脫籍後為給自己求一份安穩才來席府當了這司樂,她教出來的人……

    紅衣忍不住又望了杜若一眼,深呼吸,自我安慰:不用怕,不用怕!

    虞司樂在半刻之後從西廂房走了出來。推開正廳房門,沒有多言什麼,只向眾人道了句:“先挑舞姬,一個一個來。”

    嚴肅的態度直弄得紅衣有些不適應——她平日來見找綠袖時若碰見虞氏,虞氏多半是帶著微笑的。目下這般態度一時弄得紅衣都轉成了“如臨大敵”的心態,綠袖見狀忙低言道:“你……別緊張啊,司樂平日裡辦正事時都是不苟言笑的。”

    正廳裡已經開始了。

    舞姬間似乎有一種奇妙的默契,無須叫名也沒排什麼順序,一個出來自有下一個接上,沒有什麼謙讓也沒人生任何異議。

    廳中早備了樂工,入廳的舞姬點一支自己擅長的曲子樂工便會奏樂。

    一人跳一支舞,虞氏偶爾動筆記錄些什麼,從不開口做任何評價。

    紅衣安靜看著,心思千回百轉。

    一個個舞技都不差,她這科班畢業的放在這兒,也就勉強有個“中等偏上”的水準。這還只是前面看過的幾人,後面有沒有狠角色還不知道——就算沒有旁的狠角色,也還有個虞氏一手教出來的杜若呢。

    目光微凝,紅衣細看著正在廳中起舞的那抹背影。

    動作到位,身法熟練,但不知是不是只能看到個背影的緣故,似乎總覺得少點什麼。

    她看著那舞得猶如行雲流水般的水袖細思起來。

    片刻後,已是輪到了她們這一邊。

    綠袖、素錦、絲緞依次舞過,紅衣仍是一語不發地看著,一個動作都不肯放過。一時甚至連這是為爭什麼而比都可以忘了,只一門心思地想弄明白到底“少點什麼”。

    苦思間,絲緞已從房中走了出來。接著,杜若走了進去。

    許是因為得知了杜若更有本事,紅衣更添了兩分注意。

    杜若一襲黛藍綢的舞服,水袖比旁人的更長些。她挑了首節奏感強些的曲子,有明晰的鼓點相伴,雖比之前那十幾支小家碧玉的舞蹈少了些柔美,卻因添了熱烈而讓人難以走神。

    紅衣一陣恍然,好像終於明白了一點。而後順著這個方向,繼續思索下去。

    “該你了,快去。”綠袖在她胳膊上一推。

    紅衣回神,見杜若已在向虞氏施禮,忙向正廳走去。

    至了門口,與杜若擦肩而過。誰都沒有多言,不過紅衣第三次聽見了那聲輕笑,大覺這簡直堪稱標誌性的聲音了。

    “紅衣?”虞氏見她進來,微微一怔。

    紅衣欠身,應了聲“是”。虞氏睇一睇她,思量著點了頭:“開始吧。”

    紅衣看向幾名樂工,再三思量之後,一字一頓道:“奏《佳人曲》。”

    她和這支曲子很有些緣分。

    昔年在學校時,曾用這支曲子編舞,奪了舞蹈大賽的桂冠。

    當然,那是現代人編的《佳人曲》,並非這古曲。時代差別引起審美觀不同,雖則同是用西漢李延年所做的詞,曲調卻完全不一樣。

    所以,穿越後頭一回聽到這原汁原味古時風格的《佳人曲》的紅衣大感驚喜。彼時還在長公主府,她拿一個月的月例“威逼利誘”樂工們為她“單曲迴圈”這曲子整整一天以供她編舞。

    把樂工們都弄崩潰了。

    動作多是漢唐舞的動作,但還是那句話,時代差別引起審美觀不同,她在現代時所學的漢唐舞雖經各位前輩大力研究、復原,但與古時也多少有些不同。

    是以一舞編成,比她平日裡再長公主府練的宴飲樂舞多了兩分瀟灑、兩分肆意,裙裾旋轉水袖飛揚,承啟轉合更用了不少在現代做理論學習時得出的經驗,樂曲高|潮時舞出的驚豔完全掃盡旁的舞姬因常年恪守規矩而消不盡的壓抑感,另又加些許民族舞元素。

    於這回的較量而言,這舞還有個更要緊的優勢:代入感。

    紅衣兒時跟的第一位舞蹈老師就告訴她:跳舞不是演戲,但也需要舞者身心投入,代入其中。

    李夫人是憑這舞一舉得寵的,她編舞時代入那樣的心境,拿捏著李夫人當時可能的心情,神韻身法也就自然而然地奔著那樣的目的而去。或婉約或淩厲,每一個動作皆下了大工夫去想“如何能讓劉徹挪不開眼。”

    對那兩位要被送進宮的家人子而言,這一點應該也很重要。既要以此博得帝王寵,跳的舞就不能和宴飲時助興的舞一樣,可看可不看。

    紅衣微屏息,馬上就到了樂中間奏,間奏的段落要轉滿十六個胡旋,手上動作和腳下節奏還不能亂。

    “鐺——”的一聲,變調的尾音帶著異樣。紅衣一驚,腳下未停定睛看去……

    似是古箏的弦斷了。

    箏在這曲子中算是一樣演奏主旋律的樂器,出了這岔子,其他樂工便也一同停下了。

    門外的一眾歌舞姬聽得房裡驟然安靜,皆停了交談,一併向門內望過去。

    紅衣的旋轉卻沒停。

    已無奏樂,她將步子放得緩了些,拖長了時間,思量辦法。

    足尖一點,紅衣停止旋轉,側身壓肩撤手,不慌不忙地擺了個窈窕的POSE出來。

    長沉了口氣,薄唇淺啟,懸著一顆心揚音唱了出來:“北方有佳人……”

    在旁的一眾樂工霎然傻了眼:怎麼還帶自己唱的?!

    外面的一眾歌姬更是面色一白:怎麼還帶嗆行的?!

    院落一腳,綠袖等三人更是深吸一口氣:有、有魄力……

    其實,紅衣唱得多少有點沒底氣。

    論漢唐舞,那她是術業有專攻;論唱歌……連業餘歌手都算不上。是以連舞都折了兩分氣勢,竭力逼著自己心無旁騖的接著跳下去,可碰上這種意外,“心無旁騖”又哪有那麼容易?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2:27

第十一章

    門外突然響起了個聲音:“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紅衣微微一怔,略作反應後立刻閉了口。

    這聲音,可比她唱得好多了。

    歌聲婉轉清麗,悠悠揚揚地傳進廳來,雖不比樂工齊奏樂來得節奏感分明且有氣勢,一歌一舞相搭卻有不一樣的賞心悅目。皆是乾乾淨淨的感覺,好像不染凡塵一樣,看得眾人回不過神來。

    ——誠然,單說這應對能力,也夠眾人回不過神來了。

    兩句過後,能繼續吹彈演奏的樂工添了一分力,各自循著歌聲繼續奏下去,感覺又好了許多。

    一舞跳完,歌聲樂聲漸漸淡去,紅衣心中驟松,暗呼了一聲:謝天謝地!

    站定了腳,她往後退了幾步,朝虞氏屈膝一福:“紅衣告退。”

    虞氏略一笑,暫未理她,只揚音道:“誰唱的歌?”

    便見一女子應聲入門,恭敬施禮:“奴婢縷詞。”

    縷詞,是和紅衣同時送來的四個歌姬中的一個。

    虞氏稍點了點頭,稍作思量,問她們:“你們在長公主府時,這樣配合過?”

    “沒有……”紅衣剛要作答,卻被縷詞搶了白:“不曾有過。奴婢等在長公主府只是跟著年長的姐姐們學習技藝,沒有參過宴,也沒有過這樣的練習。”

    紅衣看向她,怔了一怔,覺得縷詞眼中有一抹奪目的光彩,她卻不太明白這光彩是因何而生。

    “好得很。”虞氏緩了口氣,欣然而笑,“那就你們兩個了,縷詞教歌,紅衣教舞。每日未時兩位家人子會來此處,紅衣也未時到便是,縷詞晚一個時辰來。我跟齊伯打個招呼,紅衣先在綠袖房裡住些日子,來去方便。”

    “謝司樂。”紅衣還沒來得及應話,縷詞就已脆生生一應,連帶著拜了下去。

    一個大禮行得規整,紅衣心下一喟,也只好和她一樣拜一個——動不動就拜人,她至今還是有些不習慣的。

    摒退了門外一眾歌舞姬,虞氏闔上門,交待清了各樣事宜之後,沒多做廢話,就取了銀票出來給她們:“一人二百兩,收好了。練歌習舞間若有甚要花錢的地方就來告訴我,不需你們自己花什麼的。”

    二人應了聲“諾”,見虞氏不再有別的交待,就一同退了出去。

    出了房門,縷詞就把那裝著銀票的錦囊打了開來,草草一數,拿了一百五十兩出來遞給紅衣:“喏。”

    “……啊?”紅衣嚇了一跳,沒敢接,問她,“幹什麼?”

    “給你啊,聽綠袖說你想給自己贖身,錢對你自是要緊。我沒什麼花錢的地方,留五十兩就夠了,這錢擱我這兒又不能開花。”

    一席話說得大度到豪爽,大抵是怕紅衣還是不肯要,一停頓後又續說:“大不了你贖身之後賺了錢再還我便是。”

    紅衣猶猶豫豫地接過來,回思著方才在廳中時她眼底的光彩,也沒拐彎抹角:“既不圖錢……你出頭爭這個機會是為什麼?”

    縷詞與虞氏應答時有意出彩的措辭、唱歌時有意炫技般的歌喉,都讓紅衣十分確信她不止是顧念交情來幫她一把這麼簡單。

    縷詞面上的笑意微凝,一時未答,逕自向前一進院子走去,紅衣只得跟上。

    推門進了縷詞的房間,關上門,縷詞邀了紅衣落座,逕自一邊倒茶一邊又道:“送進宮的人,多好的人脈。”

    紅衣淺怔,知她是說那兩個家人子,便應了聲“嗯”。

    “她們若真得了寵,肯在陛下面前說句話,給歌舞姬脫籍就是一道特赦的事,哪用得著自己花錢。”

    “……什麼?”紅衣聽得一滯。

    “多簡單的道理。”縷詞嫣然一笑,轉過身來,將沏好的茶遞給她,“就拿你來說吧,公子開口就是兩千兩——這一口氣得二百兩的機會可不是日日都有,平日若靠做些小活賺錢,只怕下輩子都贖不了身。”

    縷詞睇一睇她,面顯不解:“我都不太明白,你為何會挑攢錢贖身這條路。”

    紅衣啞了一啞,心下也早已清楚在這個二兩銀子夠普通人家過一年的時代,她要靠月錢和外快攢夠兩千兩是有多難。之所以沒什麼別的考慮就選了這法子,是因她對這大夏朝的法律制度不熟,壓根不知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看了一看縷詞,她猶豫著問道:“還有什麼別的法子麼?特赦這算一個,但是把希望寄託在她們身上也太被動,總不安心。”

    “那……挑個公子心情好的時候求他,讓他放了你。只要他肯點頭讓你從良,你自然可以。”縷詞說了第二個法子。

    紅衣深知這聽上去簡單,實則比第一個還難。

    席臨川那麼討厭她,若想讓她離開了事估計早就不多留了。留到現在,必定就不是開口求他他便能點頭那麼容易。

    再者說來,在這等級制度下,她們這一干歌舞姬都算是席府的“財產”。譬如她,明碼標價兩千兩,若直接讓她走,就等於扔了兩千兩。

    就算是任性的土豪,大約也沒有這麼辦事的。

    “也做不到?”縷詞觀察著她神色的變動,思了一思,又說,“那還有個法子,雖是不能讓你離開席府,卻可以脫籍。”

    “……什麼?”紅衣不解,怎的還有脫去賤籍卻還不能離開席府的事?

    縷詞抿唇一笑,一字一頓:“讓公子收了你。給他做妾,他必定會給你脫籍的。”

    紅衣一懵。

    紅衣就這樣開始了“當舞蹈老師”的日子。

    未時開始對紅衣而言很是合適——她夜裡要清掃回廊,黎明時開始睡覺,睡到晌午起床,梳妝之後吃些東西,恰是差不多未時。

    還能自己在房裡做一番準備活動。

    那兩名家人子和她二人是差不多的年紀,一生得清麗些的姓阮,單名一個淇字;另一人是張氏,名雲月則生得嫵媚些。然則不管清麗還是嫵媚,二人都當得起一句“花容月貌”,紅衣心裡直呼“皇帝豔福不淺”。

    她教得盡心盡力,一因收了“學費”,二因舞蹈本就是她心中摯愛不得褻瀆,三……則是因縷詞的話。

    縷詞說,若自己攢錢贖身,能這樣一舉拿到二百兩銀子的機會太少,如是靠月錢和做小活攢著,只怕下輩子都贖不了身。

    但是,這兩個家人子……

    她們是要被送進宮去的,若當真得了寵、能在皇帝面前說說情,幫她們脫籍就只是一道特赦的事。

    雖則寄希望於別人多少有些被動,但這人脈打好無妨。

    “左手從上向後劃,然後右手跟著劃過去,感覺水袖圈著自己畫了一個圈。”紅衣放緩動作,一邊做著示範一邊說,“左臂在前,右臂前搭,展開……”

    這是一組基本動作,可以編到舞裡,但主要是讓初學者協調一下身體,初步感受一下漢唐舞的“韻”是怎麼回事。

    “注意腳下……是同手同腳,若和走路一樣手腳相反,就錯了。”紅衣回思著昔年自己習舞時老師講解的方法,兩個家人子在面前一遍遍嘗試得費力,一會兒手反了一會兒腳不對,初學者差不多都是這樣。

    二人悟性倒都不差,一次練通順後便掌握了要領,再不出錯。紅衣繼續就教下去,頭一日的這一個時辰下來,進度算是很快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2:39

第十二章

    雖已是臨近冬日,這般身心投入地練了一個時辰的舞後,還是出了一身的汗。

    出了房門冷風一吹才覺好冷,紅衣與二人匆匆告辭,小跑著往綠袖房裡去。

    綠袖正在房裡裁著布,是那日齊伯幫紅衣尋的活,無奈紅衣不會,就只好讓給綠袖了。

    “回來了?怎麼樣?”綠袖拿著剪刀剪得小心,頭都沒抬地跟她打招呼。

    “還不錯。”紅衣笑道,“都是好容貌好身段,我要是陛下,一準喜歡她們。”

    “……你真敢說。”綠袖被她這妄議君王的言辭弄得啞了一瞬,而後睇了睇桌子,“銀耳蓮子羹,廚房給你送來的,說是司樂吩咐的,趁熱吃吧。”

    紅衣還真有些餓了。

    端起碗來吃了一口,熬得軟糯的銀耳在口中暈開淡淡甜味,另還有一股別樣的清香,味道與口感俱佳,她笑了一聲:“有日子不吃這個了。”

    一小碗很快吃完,紅衣倚到榻邊,無所事事地看綠袖做衣服,看了一會兒就犯起困來。

    迷迷糊糊地打盹,好像還做了夢,忽聞綠袖一聲驚叫,嚇得她驀地醒了,頭一個反應是縫衣服紮了手。

    睜眼卻見綠袖就站在榻前,滿目驚恐地望著她:“紅衣你……你臉上怎麼了?”

    離赫契愈近的地方,大夏的氣息就愈少了。

    狂風卷起細沙,接天連地的一片暗黃,連太陽上都像是覆了一層灰塵,光芒看不真切。

    這已是大夏邊境的最後一個村子了。

    同樣是他上一世的這一日走過的地方,但在風沙散盡後……也和此前的六七座村莊一樣,被赫契屠了個盡。

    他卻是至今不知出了什麼岔子。

    “大人……”隨在身後的士兵試探著喚了一聲,顯想知道他下一步打算怎麼做。

    大將軍下令抓個活口回去,可這一路馳騁已走了很遠,還沒有見到半個赫契人。

    席臨川未答,目光凝在離得最近的一具屍體上,胸中憤然難壓。

    再向西二十裡的霽連河邊,是赫西王的軍隊駐紮的地方。上一世時他在那裡取了赫西王的首級、另還斬虜二千餘人,這一世一路看下來……

    直想將這數字翻個倍,以雪此仇。

    “長陽那邊可有信了?”他問了一句,懸著一口氣等著答覆,想知道是不是那人往外遞了什麼消息。

    “有。”即有人策馬上前,取出一隻信封呈上,席臨川屏息,拆開封口火漆。

    “未與外人相見、未見信件送出長陽。連日來入夜灑掃,清晨睡至晌午,今起教習兩宜甯家人子樂舞。”

    席臨川在稍松了口氣後,心弦繃得更緊。上一世時唯一出了岔子的,就是紅衣這一環,這一回既和她沒關係,便是又有了別的隱患。

    而這個隱患是什麼,一行人一無所知。

    “天黑前到霽連河。”他說。手中信紙一折擱回信封中,交還給手下保管。

    八百輕騎一路飛馳而過,在已漸昏暗的夜色中馳過毫無生機的村莊,馬蹄踏過死寂留下的蹄音顯得空洞。

    “大人,前面不遠就是霽連河了。”有士兵稟道,席臨川勒馬,在那句前世此時說過的“準備夜襲赫西王大營”到了嘴邊時驀地噎住。

    一路而來所見的不同之處讓他不得不添一分小心,沉了一沉,道:“去看看。”

    片刻後,那差去一探究竟的士兵折了回來,很快已至眼前,抱拳而道:“大人,前面無人。”

    眾人都一怔。

    席臨川望向遠方,心中的疑雲與蔓生的恐懼被推至了極處。

    這不僅與他上一世所曆之事不同,與清晨領命前得知的情況也不一樣。那是早一步來過此處的探子傳回的信,也就是說,至少在前日晚,赫西王的軍隊還是駐紮在此處的。

    一切變故都是兩天之內發生的,可是……原因呢?

    摒開因兩世不同帶來的困擾,席臨川深吸了口氣,思量少頃後,遂道:“陰崖。”

    “大人?”離得近的兵士聽言一怔,“陰崖?”

    “赫西王在陰崖。”他道,篤定的口吻讓旁人聽得一愣,頓了一頓,解釋下去,“赫西王的屬地在赫契西部,調到東邊來就是為了阻擋大夏軍隊長驅直入。陰崖是此處與赫契王廷間最適合設防的地方了,易守難攻,赫西王必是撤去了陰崖。”

    “那我們……”先前說話的那兵士思了一思,猶豫著道,“大將軍說捉個活口回去問話,這陰崖……”

    “紮營。”席臨川一笑而道,“就地紮營。就這一晚上,各位擠一擠,能少支一頂帳子就少支一頂。馮暨,你帶五十人去最近的兩個村子再走一遭,能拉的糧食都拉來。”

    這般安排似乎忒奇怪了些,馮暨聽罷雖是領命去照辦了,卻顯然滿臉迷茫不知所云。席臨川下了馬,前行了幾步,視線越過眼前的霽連河又看向很遠之外只能尋得個模糊輪廓的陰崖,眸中殺意騰起:“方圓兩裡外設伏。”

    情勢再變,也變不了赫西王部糧草不足這一條。

    兩世裡都是一樣,雖則赫契蟄伏邊境覬覦大夏已許多年,但會在這一年燒殺搶掠得讓人忍不得都有同樣一個輔因:旱災。

    自大夏西邊部分地方至赫契全境大旱了兩年,這于大夏而言還好,朝廷調撥了糧食用以賑災便緩解了百姓燃眉之急,可於赫契來說,全境的大旱不止鬧得種不得東西,就連牛羊都沒了吃的。頭一年生生地熬了過來,次年伊始,他們就把這份對上蒼的仇恨鍛造成了屠刀,兵指大夏。

    所以已曆過一世的席臨川十分清楚赫西王的部隊有多缺糧草。上一世他此戰告捷後曾著人清點,回稟的結果讓大將軍都吃了一驚:赫西王部的糧草,最多還夠撐上三天。

    這一世旱災猶在,這一點便難有變數,途經那些村子時所見的痕跡也看得出:沒將糧食全帶走顯是因為走得急,但所有牲畜牛羊一類的活物都帶走了。他認真看過幾個農戶家中,連個雞蛋都沒留下。

    那麼,他們若探到此處有一支人數不多卻糧草充裕的軍隊,免不了是要來搶上一遭的。

    赫西王殺了那麼多村民,他就要用村民留下的糧食引赫西王來奉上項上人頭。

    河岸兩遍土地豐沃,樹木長得茂盛,十分適宜設伏。

    糧草就位人也就位時,白日裡的豔陽已是僅在天邊剩了個沿。席臨川四下裡看了一圈,看看弓箭齊備的眾人皺了眉頭:“換弩。”

    “……”眼前的士兵一愣,忙道,“弩箭不夠啊大人……”

    “夠了。”席臨川揚眉一笑,“打這一仗夠了,赫西王帶出來的人沒有你們想的那麼多。”

    那士兵愕了又愕,怔了好半晌,未敢說信或不信,只是領命上馬,去周圍各處傳令:換弩。

    天邊最後一抹散著金光的紅暈消褪不見,紅衣對著鏡子牙關緊咬,一邊覺得臉上癢得厲害,一邊又不敢撓。

    兩邊側臉起了一溜小紅疹,像是過敏的症狀,她卻完全不知自己這是對什麼過敏了。

    剛才只吃了一碗銀耳蓮子羹而已,只能是對這裡面的東西過敏,可這裡頭的原料按理又都溫和得很。她翻來覆去想了一遍沒琢磨出是哪一樣有問題,跟綠袖借了塊面紗,遮著臉去了樂坊裡的小廚房,把羹裡有的銀耳、蓮子、枸杞分別煮了一點來吃,每樣吃完等一刻工夫,結果……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2:53

第十三章

    哪樣也沒讓疹子起得更厲害。

    紅衣就無奈了,不知道過敏源,以後想注意都沒法注意。逕自忍了一會兒後見沒有消退的跡象,終是只好和虞氏打了個招呼,去醫館,先把這回的消下去再說,以後再說以後的事。

    叫上綠袖陪她同去,紅衣一路上屢次養得忍不住抬手想撓又狠狠擱下。至了醫館,摘了面紗讓郎中看過,有把了脈,看郎中神色無甚異樣知道好歹不是大事,稍稍松了口氣。

    “這藥啊,先連服一個月,不好你再來。”郎中一邊寫著方子一邊叮囑她,“這些日子忌食用辛辣,吃清淡點兒。”

    紅衣點頭一一應下,等他寫完,拿了方子去隔壁藥房抓藥。還未進門就聽得裡面的討價還價,駐足靜聽了片刻……

    險些把這二十一世紀好少女嚇壞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不行不行,你這要價太高了,我們錦紅閣是業大不假,可你也不能漫天要價。”

    話音初落,又聽得有些沙啞的男音:“這買賣你不虧,八九歲的小姑娘正是好教的時候,一個個都是美人坯子,哪一個長大了不是讓你日進鬥金?”

    紅衣“嘶”地吸了口涼氣,扭過頭壓聲問綠袖:“這……青樓老鴇和人販子在藥店裡明目張膽買賣人口啊?”

    綠袖還沒來得及作答,那女人的聲音就又響了起來:“得了吧得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啊從邊境找的那些被赫契人屠了全家的孤兒,一分錢都不用花就把人弄到了手,然後個個要價不低,真是筆橫財呢!”

    “嘶——”這回,綠袖和紅衣同時倒抽了口涼氣。

    不僅是買賣人口,還是買賣因戰事而流離失所的人口,完全不存在什麼“因生活所迫自願賣身”的可能,是十足的“發國難財”。

    “缺了大德了……”紅衣咬著牙道了一句,綠袖也一聲歎:“可不?但是能怎麼辦。這些個人販子都是大一筆就收手賺夠了錢,又是戰事四起邊疆正亂的時候,官府管都不好管。聽說現下是賣得明碼標價,女孩四兩銀子,漂亮點的五六兩;男孩貴點,也不過十兩一個。”

    紅衣沉了沉息,提步進了藥房,低垂著眼眸不看二人,將藥方交給掌櫃的,抓藥。

    身後的交談還在繼續。

    “十個孤兒你要我五十兩?是,聽著倒是不多,可是要給她們在長陽造籍,你當中間這一環環人脈不用花錢麼?”

    是那老鴇模樣的人的聲音。

    “您這麼說可就是誆我了。”那男子一聲笑,“又不是要辦正經的良籍,入個賤籍罷了,南媽媽您讓錦紅閣裡幾位當紅的姑娘跟陪管事的一個晚上的事。”

    賤籍。

    不知怎的,紅衣腦中一懵,恍惚間好似覺得之前早已痊癒的箭傷、踢傷都還在痛,她輕吸了口氣看向那男子,黛眉間難隱的恨意舒展不開:“你說什麼?”

    夜間清掃回廊時還可“無欲無求”,上午躺到榻上後……

    紅衣輾轉反側了一上午。

    怪自己昨日問得太多、聽得太多,那些個孤兒目下如何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昨天那人販子和青樓老鴇談價沒談攏,老鴇一味地想壓價,理由是之後托關係造籍、教她們琴棋書畫都還要花大價錢。長大了會是什麼模樣還不知道,能不能學成也不知道,且還有半途自盡的可能。

    于青樓而言,這是筆“風險投資”。

    可那人販子也不肯讓步。一路從邊境把人帶來長陽總要花不少錢,無論老鴇有怎樣的理由,他都半點不肯“降價”。

    末了是個“明日再談”的結果,人販子答應帶老鴇先去看看人。

    至此,紅衣便知道了那些孤兒在哪兒——都在城北邊十裡外的一座廢棄的破廟裡住著。

    “廢棄的破廟”會是怎樣的環境不必腦補,這些個孤兒是怎樣承受著舉家身亡的傷痛被帶到長陽城的不敢腦補,紅衣只覺得這是一件從頭到尾都讓人心驚不已的事情。

    類似的事,從前只在新聞上見過,且還多是案件告破之後才出的新聞。作為旁觀者,坐在電腦上罵一句“喪盡天良”又或是“求嚴懲”也就完了,後續的事情她還真操心不上。

    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是還在進行的人口買賣,且就在身邊。

    比她在現代聽說過的那麼多案件都更要惡劣,那些孩子不是要被賣給無兒無女的父母當做養子養女,而是要被賣進妓院一類的地方,在經歷家破人亡之後自己就此落入賤籍,這輩子算是毀得徹底。

    平躺過來深吸一口氣,紅衣清醒地告訴自己現在自身難保,管不得這些閒事……

    可要“袖手旁觀”也實在很難。

    良心上總過不去一道坎,那是經義務教育、高等教育外加讀過本本前人著作後築起的道德觀,紅衣無法摧毀它也不想摧毀。

    有句話叫“將心比心”。她以這身份活了短短幾個月而已,已經深刻體會了身在賤籍的難處,這還是她已有一定人生閱歷、許多事上知道權衡避讓之後的結果,而對那些不滿十歲的小孩子而言……

    要經歷這些事情,想想都不寒而慄。

    自未時起,強定心神地教舞教到了申時,紅衣回了房就拽著綠袖往外走,直嚇了綠袖一跳:“幹什麼啊?你臉上疹子還沒好,能好好歇著不能?”

    “去報官。”紅衣一咬唇道,“城外的那些孤兒被當牲口一樣賣,官府不能不管。”

    “……”綠袖怔了一怔,被她的氣勢洶洶弄得口氣發弱,“官府……就是不會管啊。你沒看見錦紅閣在這裡面摻合著麼?能在長陽城裡開青樓的,哪個跟上面沒點關係?”

    ……官商勾結?!

    紅衣心裡一沉,頓知事情比自己想得還黑暗些,切齒斥道:“長陽城不是天子腳下麼?他們還真敢……”

    “是天子腳下,可是這種小事,沒人告訴天子,天子怎麼知道?”綠袖說著一歎,把她拉回了房裡,關了房門認真又道,“你可別管這事。我不知道錦紅閣背後是誰撐著,但若真鬧起來……鬧到公子那兒,還不是……你吃虧麼?”

    這話真是有效地讓人洩氣。

    想一想先前的事情,紅衣知道綠袖這話很有道理。這壓根不是“人人平等”的世道不說,所謂“告禦狀”之類的事大概也就是存在在戲文裡。

    若真捅了大簍子,哪輪得著她們這些賤籍歌舞姬去“告禦狀”?估計連府門都出不去,席臨川一句話就能要了她的命。

    畢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話,貫穿千百年都是一樣的好用。

    “那……我……”紅衣的神色有些發僵,心中大是無力。

    明知城外不遠處有幾十個孩子、明知他們面臨怎樣的處境,若是不管,就和眼睜睜看著他們去死一樣。

    但想管,又無路可走。

    “這真的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事情。”綠袖也是面容黯淡,低啞一笑,“若隨便誰都能管,我也不至於那麼小就被人拐走了。我當年也自己跑出來去官府報官來著,有什麼用?那家人花了二十兩銀子就讓管這事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我差點當街被打死,要不是命好、碰上長公主恰好經過,我早沒命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3:06

第十四章

    紅衣心裡被狠狠一刺。

    頹然地坐了下去,她環著膝蓋沉默了好一會兒。心頭腦中全是恐懼,但已不再是因擔心那些孤兒會死而生的恐懼,而是對這個時空產生的恐懼。

    太可怕了。

    只要被貼上個“賤籍”標籤就再無人權可言,犯了錯或者只是主家心情不好把人打死都太正常,活下來的,反倒可以稱為“命好”,小心而卑微地活著,逆來順受委曲求全,只是為了保住這條命,再不敢有什麼別的奢求,因為留住這條命都已經是“奢求”了。

    這是她無論怎樣自我安慰,都無法接受的事情。

    “可是那是人命啊……”聲音輕微地說了一句,抬起頭再看向綠袖時鼻子一酸,話語哽咽了起來,“可是……那是人命啊!”

    綠袖直不知道該怎麼勸,低頭看了她許久,最終,也只是無言以對地又道了一遍那句:“官府……不會管的。”

    這該是紅衣自穿越以來做過的最瘋狂的決定了,瘋狂到不計後果,就如同許多“北漂”身無分文就敢北上打拼一樣,憑的只是一種違不過的信念和一口消不下去的氣。

    直至踏進那廟門的時候都還在念叨“我一定是瘋了”,不過在念叨這話,也沒能阻止她的腳步邁過廟門。

    “喂,你……”她一眼看到昨日見過的那個人販子,開口打招呼間,想客氣地稱一聲“這位大哥”卻實在叫不出來,怎麼都覺得自己在面對一個拐賣人口發國難財的十惡不赦的人,口中的話滯了又滯,索性就事論事,“我知道那錦紅閣的老鴇要再過半個時辰再來,我若想買這些孩子回去,你賣不賣?”

    那人販子顯然一愣。

    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問她:“敢問姑娘是哪個府裡的千金?”

    “……你說賣不賣就是了。”紅衣盤算著,沒說自己是席府的舞姬,生怕折了氣勢,“管我是哪個府裡的呢?你還有‘回訪’不成?”

    “也對,也對。”看她脾氣硬,那人連忙點頭哈腰地應了,又道,“那對我也是……價錢合適就是,我管他們是被買進府裡還是青樓呢?”

    就是說肯賣給她了,只要價錢合適。

    紅衣詢問了共有多少人,那人販子說九個男孩十四個女孩,一共二十三個。一壁介紹著一壁領她到後院去看人,紅衣咬著牙道出的一句話差點讓那人販子在門檻處跌個跟頭。

    ——“我若全買了,你給我什麼價?”

    說完之後自己都覺得自己真是財大氣粗。

    “全……全要?”那人販子停下腳來,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很是緩了一會兒神,才又磕巴道,“若……真是全要,無論男女,六兩一個人。”

    紅衣心裡飛快地做了個口算:六兩一個人一共二十三個,二十三乘以六等於一百三十八兩,三百五十兩減去一百三十八兩等於……

    結餘二百一十二兩。

    深呼吸一口氣,紅衣心裡有了譜之後微微一笑:“好,不跟你講價,就六兩一個人。我也不看了,你把人交給我,我直接帶走。”

    “好……好!”那人販子連連應下,伸手一指後院西側的一道門,“都在那屋裡,姑娘您推門進去便是。”

    推門而入,破舊的木門上散落下來的灰塵嗆得紅衣接連咳嗽了幾聲,緩過勁來抬眸望去,唯一的一方小窗映進來的陽光照亮四下,屋中情景讓紅衣狠然愕住。

    如她所料卻是二十三個孩子都在此處、如她所料條件差得很,她卻沒想到一個個都是捆縛住的。從五六歲到十一二歲的都有,皆是雙手捆在身後,腳踝處也同樣紮著草繩。

    深吸一口氣回頭望過去,目光所及之處,恰見那人販子剛數完錢,足下匆匆地走了。想起綠袖所說,這些人販子“大賺一筆就收手”,估計這是要就此跑路了,免得惹麻煩。

    後續的事情就只好她自己解決。

    頭一件……就是得把這幫孩子弄回長陽去。

    在“小點的孩子好哄”和“大點的孩子懂事”間徘徊了一下,紅衣心平氣和地走到了一個目測八九歲的女孩面前蹲下身子:“小姑娘,我給你把手腳鬆開,你可不許跑……”

    那小女孩怯生生地望一望她,低垂下眼簾沒吭聲。

    紅衣拿不准這是算“默認”還是算“無聲的反抗”,想了想,又哄了一句:“聽話啊,跟我回長陽城去,晚上給你買好吃的。”

    周圍的氣氛倏爾變得有些微妙,直弄得紅衣身上微一悚。

    環顧四周,她的目光與一個個孩子相觸後又挪開,最後重新落在眼前這小女孩面前。不理會周遭的異樣,軟語輕聲地繼續說了下去:“以後姐姐照顧你們,保證你們吃得飽穿得暖,好不好?”

    “我不要……”那女孩子突然雙眼一紅,咬著嘴唇就哭了起來,頭搖得快而堅決,看也不看紅衣一眼,“娘說過……青樓裡沒有好人,我不去!”

    稚嫩卻刺耳的聲音說得紅衣一滯。

    懵了懵,她道:“……誰說我是青樓老鴇了?”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那女孩子還是這句話,掙扎著嚷嚷著。若不是渾身被捆得結實,恐怕已經動手了。

    “你不去,日後你怎麼活?我才不幹逼良為娼那麼缺德的買賣,買你們走,就是想找個地方把你們各自安置下來,日後再各尋出路。”紅衣循循善誘,目光再度一掃旁人,又說,“這樣可好?你們先隨我去,若我騙了你們,你們再跑就是了——你們雖然年紀小,但這麼多人,還怕打不過我一個麼?”

    旁邊眾人各自思量著,未說話;眼前的小女孩將信將疑地望一望她,也沒說話。

    “跟著你去了,誰知你是不是一個人?”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帶著稚氣的男音聽著很沖,紅衣循著看過去,目光在那約莫十一二歲的男孩子身上一停,贊許道:“防範心理很高嘛……”

    而後她站起身,逕直走到男孩面前,瞧一瞧他又瞧一瞧旁邊幾個:“你是這裡面最大的了?”

    沒有答覆。

    “敢這麼頂我,也算個男子漢。不如你自己跟我先去,看個究竟,若無礙,你回來親口告訴他們;若我當真是壞人,必定不讓你回來了,戌時之前你不回來,他們跑就是了。”

    男孩面色一白,神情緊繃地抬起頭望向紅衣,不知她什麼意思。

    “你有膽子護他們沒有?”紅衣挑釁地看著他,知道小孩子最吃這套激將法。

    “……好!”那男孩子咬牙一應。

    紅衣抿唇一笑。

    在這破廟裡尋了一圈,可算找到了把生銹的小刀。她把那男孩子手腕腳腕上捆著的繩子挑開,提步就要往外走,男孩卻叫住了她:“你得把他們也鬆開!”

    紅衣一怔,回過頭看一看他:“……啊?”

    “不然萬一你不是好人,他們怎麼跑?”話語氣勢洶洶說得並不好聽,紅衣蹙了蹙眉頭:“若鬆開後他們自己跑了呢?大冬天的,出去豈不是凍死餓死?”

    就見那男孩往正中央一站:“你們在這兒耐心等著,我跟她去看看。若當真無事,我過來找你們,若等到戌時還不見我回來,你們再跑!”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3:21

第十五章

    一眾孩子聽罷,猶猶豫豫地點了頭。

    紅衣一見,合著這是個“孩子王”啊?倒是有擔當,剛豁出自己的命去探虛實。

    於是就去給其他孩子鬆綁,鬆開一半後就不用她動手了,已被鬆開的孩子自覺地去為剩下的人解繩子,安靜卻默契。

    紅衣帶著那男孩一路回了長陽城,一路上二人都是時不時斜眼看對方一眼,一句話都沒有。

    進了城門,到離城門處最近的茶館裡找綠袖。綠袖見了二人一愣:“不是說有很多人麼?”

    “防心高著呢,就先帶了他一個回來。”紅衣沒好氣地瞥了那男孩一眼,又問綠袖,“讓你找的住處呢?找到了麼?”

    “找到了,就旁邊的坊裡,兩進的院子,一年八錢銀子。不算新但還乾淨,我瞧著夠用,替你先付了十年的錢。”綠袖慢條斯理地說完了,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笑吟吟地又續道,“這個不急著還。不過另請了照顧他們的僕婦,這就只能你來付錢了,我除了那點積蓄就只有月錢……”

    “多謝你!”紅衣發自肺腑地道了句謝,而後便隨著綠袖一起去看那處小院。

    此後就算是一切順利了,二人先和那男孩一同回去接了其他孩子過來,去西市買了些“生活必需品”,順帶著買了些布、尋了裁縫給他們做新衣服。

    綠袖和剛請來的僕婦秦媽一起做了一桌子好菜,卻是菜剛上桌,綠袖便拉著紅衣往外走。

    “幹什麼啊……我也餓了!”紅衣哭喪著臉,忙了這麼一天,她也想先吃一口。

    “這都快亥時了。”綠袖說著,紅衣心裡換算了一下時間:快晚上九點了。

    “再不回去,你等著被齊伯盤問麼?這事又不能說,等著受罰不是?”綠袖腳下走得快,口中也說得明白。紅衣也就沒了犯饞的心思,知道她說得對,此事最好不讓旁人知道,不然一傳十、十傳百,萬一傳到席臨川耳朵裡誰知又會出什麼岔子?

    就他那個三觀,才不會管孤兒的死活。

    二人往疾步往延康坊走,街頭巷尾都正熱鬧,大夏朝沒有宵禁,夜幕下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喧鬧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平靜感,紅衣深吸了一口氣,心下暗暗盼著那二十三個孩子都平平安安地長大,然後各自走上不同的路,一生平安順心,也能在這裡“逛一逛街”,買自己想買的東西。

    “前線捷報——”

    男子嘹亮的呼喊如炸雷般傳開。

    紅衣怔然回過頭去,周圍旁的百姓也都一樣。數不清的視線注目見,見一男子策馬疾馳而過,一路直奔皇城而去:“前線捷報——”

    前線……捷報!

    贏了!

    一陣歡呼聲在周遭倏爾騰起,原本雖熱鬧卻平和的街道沸騰起來,甚至有人激動得抱在了一起,只為抒發心中這可無可言表地情緒。

    “打勝了!”綠袖一聲驚喜的尖叫,同時,攥得紅衣手都疼了,“勝了……勝了!”

    紅衣心裡一陣恍惚。

    在之前的那麼多年裡,戰爭都是離她那麼遙遠的事。

    如今,她歷經開戰、接觸過戰爭中流離失所的孤兒,而後終於迎來了這戰爭勝利的消息……

    居然有些不知怎麼面對這樣的事,不知自己該有怎樣的心情才是對的。感覺自己似乎還是個旁觀者一樣,在電視裡看著遠在另一個大洲的戰火紛飛,心裡感觸莫名。

    然後,下一瞬,她想到的事情便是……

    席臨川要回來了。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紅衣和綠袖都格外小心。

    在不耽誤正事的前提下,每日抽出半個時辰到一個時辰去看看那些孩子,尋的是“去逛市”或者“去買點心”的理由,半點都不敢多留,生怕讓府裡的人起疑心。

    這天則更當心,索性讓綠袖留在了府裡,紅衣自己出了府——理由也是現成的,敏症還沒好、疹子還未消,要再去醫館看看。

    到了那小院時剛巳時末,紅衣掐著時間,一定要在未時之前回去。一因要教家人子習舞,二則是席臨川眼下已經回了長陽城了,先去宮中稟事——紅衣委婉地打聽了一下,應該晚膳前回府,她還是保險點為好,下午就回去。

    陪著孩子們玩了一刻適於融洽集體感情的體育活動:跳大繩。

    又陪幾個明顯心理陰影面積比較大、哭鬧比較多的小姑娘畫了會兒畫。

    最後,紅衣又鍥而不捨地找那個“孩子王”去了——他心理陰影面積也大。

    “阿淼,你就不能跟我說句話?”

    打從那天把他們都接回來之後,這男孩就再沒跟她說過話,就連他叫曾淼都是她從別的孩子口中問出來的。

    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雖然他吃得好睡得好,但抑鬱症了也是大麻煩——抑鬱症嚴重了搞不好也是會自殺的!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個壞人了。”紅衣半蹲著身,努力勸自己“要有耐心”,“你不跟我說話也成……你倒是跟別人說說話啊?我打聽了一圈了,這七八天下來你都沒說話。”

    曾淼抬眼看一看她,沒有反應,坐在門前屋簷下悶著頭,跟個塑像似的。

    “你會把自己憋壞的。”紅衣喟了一聲,伸手想摸一摸他的頭,也被他揮手打開。

    “光”地一聲,前院傳來一聲巨響,紅衣登時一翻白眼,提了聲就喝出一句:“阿天不許踹門!”

    孩子們各有各的心理陰影,但表達方式都不一樣——比如曾淼選擇自己悶著,阿天則閑得沒事就踹門。

    稍微安靜了一會兒。

    接著,忽有數人的腳步聲一併傳來,夾雜著小女孩受驚的驚叫聲,驚得紅衣顧不上繼續開導曾淼,立刻回頭看過去。

    秦媽也匆匆地進了院,嚇得臉色都發白了:“姑、姑娘……這來的人是……”

    數人一併湧進院中,均是一樣的裋褐。入院後他們沒有動哪一個人,只是在這次進院子周圍站定了,安靜侍立。

    紅衣輕吸了一口冷氣。

    最不肯去想的猜測不住地湧著,讓她心跳如打鼓。她屏息等著,片刻,終見一人走進了前院的大門。

    暗紅顏色的斗篷在陽光下顯得壓抑沉肅,暗色鎧甲上每一縷輕微的光澤,都讓她一陣心悸。

    在她挪轉不開的目光中,他踏進了第二進院門。

    席臨川淡然看著她,就像鷹隼在看面前已逃不開的獵物;紅衣定定地看著她,感覺自己好像正面對天敵的兔子。

    這陣仗顯然將方才正各自玩耍的一群孩子也嚇了一跳,又見席臨川一身武將冠服、腰配長劍,皆怕得直往後躲。

    “公子……”紅衣強定心神屈膝一福,遂覺得身後裙子一緊,稍回頭,便見曾淼躲在後面,小手緊抓著她的裙擺,正滿目緊張地打量著席臨川。

    “想不到你還做人口買賣。”席臨川玩味地□著她,一掃躲在她身後的曾淼,打了個響指,“來人,送官府。”

    “……官府不管的!”紅衣疾呼而出,弄得席臨川一怔,正要上前的家丁也滯住腳。她攬著曾淼向後退了半步,又道,“官府若管……早不用我來做這些事。”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3:34

第十六章

    她自然知道憑席臨川的身份,想壓著官府收留這些孤兒不是難事。但深一步想,他們原就不想管此事,只怕不會盡心照顧,如若官商勾結把人轉手賣出去就更可怕了。

    他似乎一時未能明白她在說什麼,皺了皺眉頭問她:“你說什麼?”

    “我……”紅衣斟酌著,沒提綠袖的名字,“我聽旁人說,官府不管這些孤兒的事,又與幾個大些的青樓交好,樂得幫那些青樓做買賣……”

    他稍稍一愣。

    從她的字裡行間,依稀能察覺出些原委,和他所想的不一樣的原委。咳嗽一聲,席臨川正色看著她,一笑而道:“誰說要把他們送官府了?我說的是你。”

    紅衣狠狠一愕。

    側旁的家丁當即又要上前,她猛退幾步,直至腳後跟抵在了正堂門檻處再無可退,怒然喝道:“你憑什麼!”

    他淡睇著她未言,她又道:“你憑什麼!我買了這些孩子不假,可我一沒倒賣他們從中牟利;二未打罵苛待。官府不管的事……旁人行善還行不得了麼?!”

    這回換作席臨川一愕。

    紅衣從人販子手中買了二十余個孤兒的事,他是在返回長陽途中就聽說了的。留那人盯著紅衣,原是怕她私下與赫契有甚往來,盯了數日無果。這原算是很好,不管是她與赫契的糾葛此時尚未開始、還是她當真一門心思只想著贖身不再有機會做那些事都很好,至少這一戰不會出什麼岔子。

    唯一的意外就是這買下孤兒的事了。那會兒戰事已收尾,他驀地聽說這急報,嚇了一跳。轉而想到她需要兩千兩銀子贖身的事,只道她要走邪門歪道攢錢,買賣孤兒賺個差價。

    上一世沒有贖身的事也沒有孤兒的事、這一世有了贖身的事繼而有了孤兒的事,他自然覺得這其間是因果關係,覺得她行事太毒。又事關二十餘人的性命,他回長陽城後,除卻入宮面聖覆命排在了此事之前外,再沒為別的事耽擱,出了宮就來料理此事。

    末了……聽她的意思,竟不是在做“買賣人口”的買賣,而是發個善心而已?

    因為官府不管,她便管了?

    可她若真這麼心善,後來又豈會有為一己榮華罔顧萬千將士性命的事?

    席臨川緩一緩神,平心靜氣地答了她方才的質問:“憑你違了律例。”

    紅衣微怔。

    “按律,私自買賣良家孤兒者,杖一百、徒三年。”

    紅衣徹底懵住了。

    他一聲輕笑,眉頭稍挑:“你可別說你不知道。”

    可她是真的不知道……

    要是擱在現代,買、賣兒童確實也都會被追責,可是那些孩子會有人管啊!官方設有兒童福利院啊!

    擱這兒,官方不管還不讓私人管……那孤兒豈不是只能流落街頭等著餓死?社會還能不能好了?!

    無暇去爭辯這裡面的道理,作為在現代時對法律概念略知一二的好少女,她十分清楚違反了實打實的法律條文意味著什麼。就算真是條文不合理、制度有漏洞,慢慢推進進步那也是日後的事,沒有因此就連當下的犯罪都不治罪的。

    渾身一陣寒噤。

    杖一百、徒三年,那三年“有期徒刑”且先不提,杖一百放在她身上只怕是和死刑差不多了。做個好事把自己做到慘死,還得負個罪名,紅衣覺得比扶老人被訛錢的還冤。

    攬著曾淼的胳膊都忍不住在發抖,紅衣很快感覺到手被一隻熱乎乎的小手反握住,她身上的寒噤驀地停了,定下神思,緊抿的薄唇輕啟:“我想見個人,行麼?”

    席臨川神色未動:“誰?”

    “綠袖。”她說,“我有些事要交待給她。”

    席臨川忖度片刻:“好。”

    綠袖在半刻後到了此處。一進院門,就知是出事了,見紅衣和席臨川都冷著一張臉,心虛地悶著頭上前向席臨川見了個禮,禮剛畢,就被紅衣拉著進屋了。

    “這是……怎麼了?”見紅衣關上門,綠袖愈發緊張,問得小心翼翼。紅衣方將剛才的始末同她說了,冷聲一笑:“就這麼號人,還在長陽城裡受盡豔羨,真讓我眼界大開!”

    現下在她看來,席臨川除了“長得帥”這一條無可否認以外,基本一無是處了。偽善冷血沒人性,風評好絕對是“盲目追星”的力量。

    “那你怎麼辦啊……”綠袖嘴唇抿得發白,可見為她擔心極了,咬一咬牙,思忖道,“要不……我去求求公子?把事情都說清楚,公子對你一直有偏見,但對我……應該還能聽幾句?”

    “不行。”紅衣當即搖頭,“他聽則罷,如果他不聽,你再把自己搭進去……我就死得透透的了!”

    綠袖一啞。

    “你幫我做三件事。”紅衣道,綠袖忐忑地聽著。

    “我剩下的積蓄都在妝奩裡放著,你把它拿出來,先付秦媽十年的工錢——秦媽心善,會願意照顧他們的。剩下的錢你算出五年的開銷來給這幫孩子留著,然後……”紅衣說著,餘光掃見窗外的一抹黑影當即噤聲,手在碗中沾了水,在案上寫了六個字給她。

    再從房中出來時,連多說一句話的工夫都沒有,就被人押出了院。有兩個家丁看著她,她不知道餘下的人在院子裡幹什麼,心下猜著大概是在“搜集犯罪證據”之類的。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席臨川才帶著人出來了。紅衣往院中望瞭望,還想再叮囑綠袖幾句關於孩子們的情況,卻到底沒有機會。

    席臨川上了馬車,馬車緩緩駛動,她被人押著在後隨著,覺得一路上總有路人好奇地張望過來,讓她無地自容。

    到了官府的時候,這感覺來得愈烈。

    裡面當值的官員迎出來向席臨川見禮,道了聲“君侯”,她才恍然得知席臨川已封了侯了。而後席臨川便和他們一併往後面去了,留她一個人在大堂裡,面對著一眾衙役,心中恐懼愈演愈烈。

    從來沒犯過法、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犯法的人突然無意中落到了這個地步,大概都是這樣的心境。

    覺得冤又很清楚鳴冤沒用,她連個“辯護律師”都沒有。再看看方才那幾個官員對席臨川畢恭畢敬的樣子,不用想都知道沒人會站在她這一邊。

    她對這大夏朝的法律一無所知,只隱約記得從前讀歷史時似乎看到過,古代許多時期的許多法律……對賤籍會罪加一等。

    目光投在牆邊立著的刑杖上,紅衣打了個寒顫。

    所謂“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她這“現代人”,雖離這些很遠也還看過電視劇,多少清楚這東西的厲害,只是萬沒想到有一天這東西會落到自己的身上。

    再進一步腦補科普貼中說的“行刑的人都經過特殊訓練”之類的話,紅衣越想越怕、越怕越虛得慌,不一會兒就沒了站著的力氣,足下一軟跌到地上,蜷著身子抱膝坐著。

    可大腦的運轉還沒停,深入地再想下去——“杖一百”之後還有“徒三年”,進了大牢估計也沒人能給她好好治傷。換句話說,就算挺過這一百杖沒死,八成也廢了;就算沒廢,也得生生熬出病根來……

    托綠袖打點的事還不一定能成,只要沒成,自己就死定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3:48

第十七章

    下頜擱在膝蓋上,紅衣咬著嘴唇忍了又忍,還是嗚嗚咽咽地哭了。

    還不如當時被計程車徹底撞死來得痛快,何苦來這大夏朝走一遭,多活幾個月而已,然後“不得好死”。

    安靜中,旁邊的一眾衙役守著規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卻都忍不住互相看來看去遞眼色了:擔這差事這麼久,審問時被審哭的見多了,可還沒見過什麼都沒開始,自己就坐在大堂裡哭得可憐兮兮梨花帶雨的人犯呢。

    片刻後回到正堂來的席臨川和幾位官員一見紅衣的樣子也都愣住,相顧一望,席臨川揣測一番她在哭什麼,正了色向身旁的官員一揖:“此事有勞大人了。”

    “不礙的、不礙的。”那官員連連作揖,見席臨川是要離開的意思,伸手一引,滿臉堆笑,“君侯慢走。”

    他就信步出了正堂,途經紅衣身側時腳下未停,剛邁過門檻,就聽身後的哭泣突然明晰了些,帶著後悔和無助,哭得泣不成聲。

    上了馬車,他吩咐了一聲“回府”,馬車就駛了起來,很快就遠離了官衙,絕塵而去。

    紅衣滿心就剩了一個念頭:死定了。

    也不知道這大夏的訴訟流程是什麼樣,她讓綠袖拿錢去找訟師不知來不來得及。按理說,就這個物價條件,過百兩銀子怎麼也能請個不錯的訟師來,可到現在都沒見人來……

    她心裡愈發惴惴不安起來。

    “來畫個押。”一個官員站到她面前,手裡拿著一遝紙。紅衣坐在地上從背面望過去,張張字跡寫滿。

    可是供狀這東西……不得是她“供”了才有的麼?現在這算怎麼回事?直接憑席臨川說的寫了下來、然後讓她畫押?

    紅衣咬了咬牙,吐了兩個字:“不畫。”

    那官員一愣,想了想,勸她說:“趕緊的。你若是跟君侯之間有什麼不痛快,回了府自行爭辯去。別在這兒耗著,我們還得辦別的案子呢。”

    ……啊?

    ……怎麼回事?沒有“杖一百、徒三年”的意思?

    畫完押她就可以走了?

    紅衣淚眼婆娑地望過去,又看看那一遝紙,問道:“我能……我能先看看麼?”

    “也好。”那官員當即遞了過來,在她接過時,還叮囑了句,“瞧仔細了,若有錯處疑處,務必先說明白。”

    紅衣越聽越納悶,拿在手裡定睛一瞧,是其中一個孩子的“個人資訊”,人名、性別、年齡、籍貫寫得清楚,何時被屠全家也寫了個大致的時間。後又注明被人販子拐賣到長陽之事,但從頭到尾都沒提她的名字。

    往後翻了翻,之後的一頁頁也都差不多,一共二十三頁,把二十三人的情況都寫得清楚。偶有大概是沒查明的情況就空下該項,其餘一切寫得詳盡。

    “這是……什麼啊?”她看得一臉迷茫,看完之後再度看向那官員,那官員同樣一臉迷茫:“這二十三個孩子不是你救下來的?”

    “是……”紅衣點頭承認,承認得還有點猶豫,擔心自己被“誘供”,就此成了招認自己參與人口買賣的罪證。

    “這不得了。”那官員睇一睇他,“這是君侯查下來的事,囑咐我們寫清楚呈報戶部,把他們的籍落下來,免得日後說不清楚。”

    紅衣愕然,滯了滯,而後問他:“……賤籍麼?”

    “……怎麼能是賤籍呢?!”那官員端然一臉“你怎麼會這麼想”的神色,“戰中失家的孤兒又不是家中獲罪的孤兒,換個地方也還得是良籍……你就別操這個心了,快看看這裡面有錯無錯,無錯就畫個押,我們把這個呈上去。若沒岔子就沒你的事了,若戶部覺得哪出不對自會問你和君侯去。”

    合著壓根就跟認罪的“供狀”沒什麼關係,也壓根就沒打算治她的罪。她現在面對的這個環節,跟現代社會報了警之後員警蜀黍所說的“做個筆錄”差不多……

    於是紅衣再度認真看了一遍,確認無誤後,先簽了名、又按了手印,而後看一看官員:“那……沒我事了?”

    “沒你事了。”那官員點頭,手中數張紙箋一併在案上一磕,理齊了,交給手下,“呈戶部吧。”

    踏出官衙走了好一會兒,紅衣還是沒能完全緩過神。

    這大起大落的心情……

    還以為今天不死也癱,到了最後才知是虛驚一場。

    劫後餘生之感縈繞不覺,而後又忍不住嘲笑片刻前瞎開腦洞自己嚇唬自己的事。想著想著又覺得奇怪,不明白席臨川為什麼突然改了主意饒她一命,在她的印象裡,他看她不順眼可是很有一陣子了!

    驚魂未定地走進延康坊,又心不在焉地回到席府。剛進了次進院門,就見綠袖疾奔而來,拉著她左看右看:“你……你真沒事?”

    “沒事……”紅衣答了一句,來不及多做解釋,就疑惑道,“你這邊怎麼回事?”

    她等著綠袖去找訟師,為防隔牆之耳稟給席臨川而遭致阻攔都沒敢明言,結果還是沒等到綠袖和訟師去,回府卻見綠袖等在這裡,這是壓根沒去找訟師?

    “公子不讓我去找訟師……”綠袖咬唇,有點愧色地望著她,“他說你不會有事……我就……”

    “你把我賣了?!”紅衣當即就懂了。她最後悄悄寫給綠袖的“拿余錢,找訟師”理應沒有第三人知道,除非綠袖自己說。

    “公子有心要問,我哪敢不說啊!”綠袖哭喪著臉,“他……他說他知道孤兒的事是我與你一同做的,若我不說清楚,就一起送官,我、我……”

    於是綠袖和她一樣,被“杖一百、徒三年”的事嚇得夠嗆,當場就什麼都招了。

    而至於席臨川為什麼改了主意,綠袖拿不准,紅衣也只能瞎猜。猜來猜去沒個定論之後就只好放下——總之逃過一劫,就不管為什麼逃過這一劫了。

    此後一連兩日席臨川都在府中,她拿不准席臨川的心思,也就一連兩日沒敢再出府。

    反正那一眾孩子有秦媽照顧著,眼下又正有戶部官員給辦著戶口,再不是“黑戶”,她去不去看這一眼也就不是大事。

    還是讓自己過得安全點為好。

    第三日晌午,席臨川出門了。

    紅衣小心翼翼地打聽一番,得知他留了話說去見大將軍,大約要傍晚才能回來,才終於敢出門,去那邊看看。

    這回她謹慎極了,給齊伯、虞氏、看門的小廝和一干會得知此事的下人都塞了銀子,央他們千萬別稟給席臨川。眾人都知道那群孩子是怎麼回事,樂得幫她行這個善,也就不做猶豫地應下了。

    感歎一聲這麼上下打點地也真勞心傷神,紅衣出了府,往那小院所在的敦義坊去。

    沿途買了幾樣好吃的糕點,拎著點心哼著小曲走得輕快,進了敦義坊。

    那小院在敦義坊西北角,走到最西再沿牆一直走就到。紅衣一路低著頭看著點心盒子,生怕一個走神晃厲害了把酥皮晃散。走了半程,抬頭瞧了瞧,蹙了眉頭。

    院門口……挺熱鬧啊?

    依稀能看出置了案幾,有人在案前寫著什麼,旁邊還站著兩個孩子。

    又走近一些,好像明白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4:00

第十八章

    那人該是戶部派下來的官員,估計是來詢問情況的。明顯一臉的不耐煩,卻偏偏口吻溫和得很,好像竭力耐著性子不跟這些問十句都不一定答上一句的小孩發火。

    紅衣一陣感動,她知道因為心理陰影,這些孩子有好幾個不愛理人,雖則孩子可憐,但辦事官員能照顧到這一點也是不容易。

    於是上前同那官員寒暄幾句,和氣地道了謝,又從點心中拿了一盒擱在他手邊,算是勞他走這一趟。

    再多的她也給不了了,發善心歸發善心,如今大事落定她還得為自己留份錢、替自己謀算謀算,還想儘早贖身呢。

    邁進第一進院,能聽見次進院的嬉鬧的聲音,但院門關著看不到門;推開次進院門,紅衣銜著笑抬頭看去,身形僵住。

    席臨川同樣身形僵住。

    下一瞬,紅衣看到他迅速將手裡的東西背到了身後。卻因原本她也在怔神,沒能看清是什麼。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席臨川已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到她面前時簡短地解釋了句“戶部來辦事,我隨意看看”便繼續走了出去,她再回頭看他時,看見的是一抹挺拔的背影,至於手裡拿著什麼,她還是不知道——原本藏在身後的手已拿到前面去了。

    紅衣突然有點抑制不住地好奇,多瞅了他兩眼,她轉回頭看向正在院中玩耍地幾個孩子,招手叫了一個素來和她親近些的女孩過來:“燕兒,他幹什麼了?”

    “沒幹什麼呀……”燕兒一歪頭,不解地看看她,而後又道,“好像……剛才和阿遠哥哥說話來著,我沒注意。”

    ……說話來著?

    紅衣蹙蹙眉頭,又叫了阿遠過來,問得多少有點不放心:“阿遠,姐姐問你,剛才和你說話的那個人,手裡拿的什麼?”

    阿遠抬頭望一望她,結果,竟是一字一頓地告訴她:“他不讓我告訴姐姐。”

    ……怎麼還有意瞞她?!

    紅衣面顯慍色,剛想威逼利誘一番,阿遠又道:“他還說,如果姐姐非要問個明白,就贖不了身了。”

    紅衣頓時斷了問個明白的念想,感歎這話真是切中要害。她把點心給孩子們分了,又去房中幫著秦媽一起收拾了一會兒房間。離開時時間剛好合適,大約到席府時,剛好是兩個家人子來習舞的時候。

    她教舞教得細,知道時日不長也沒急於求成。仍從最基礎的身韻開始一步步練,數日下來小有所成,才挑了簡單的成舞開始教她們。

    于此,杜若曾不服不忿地冷嘲熱諷過一陣子,說依她這個教法,只怕直到她們入宮,都學不會幾支舞。連虞氏一時都有些不滿,怕她誤事,好在她解釋得倒也很有道理:“急著教幾支舞是不難,但基本功不扎實,只能學一支是一支,學得再多也有跳完的時候。基礎學好了,自己編舞不是難事。”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就連杜若也沒的說,自此之後,她順利地教舞教到現在。

    教舞所用的地點一直是樂坊最內一進院的正廳,紅衣正往裡走著,路過次進時,綠袖跑出來擋了她。

    她正一愣,見綠袖面上喜滋滋的,沒說什麼就把一信封塞到她手裡:“喏,拿著。”

    紅衣看了看,信封上無字,一時也沒拆,問綠袖是什麼,綠袖道:“方才齊伯送來的,說公子交待,那一干孤兒日後不用你花錢——這是你先前花了的,給你還回來。”

    “……”紅衣微訝,這才打開信封看了一眼,裡面一遝整齊的銀票。不禁喜形於色,覺得自己和“贖身”的距離又縮短了,把那信封交還給綠袖,作勢就又要走,“你先幫我收著,我教舞去。”

    “你等會兒!”綠袖手上一用力又把她拽了回來,瞥她一眼,嗔怪道,“急什麼啊,光是這事兒,我晚些告訴你也一樣,還有另一個事呢……”

    紅衣一門心思急著趕緊去“上班”,眼看就差一道門了被她攔住,再聽她這一副賣關子的口吻,心下生急,連連催她“快說”,綠袖水眸一翻,終於道:“公子許你接著做舞姬了。”

    “……什麼?!”紅衣尖叫得綠袖耳朵都疼,綠袖揉揉耳朵,瞪著她道:“許你做舞姬!灑掃的活日後不用你管,夜裡可以睡個好覺了。我攔你是因今晚就有宴席,慶凱旋和公子封侯的。我們要先去正廳練著,你教完家人子就趕緊過來,別耽擱了。”

    紅衣覺得驚喜無比,愣了又愣才猛回過神來,點頭應下。覺得原本不算太晴的天都又晴了些許,心底一片明媚。

    這可說是她這些日子以來聽說的最好的消息了,她還是那個心思,只要能繼續跳舞,怎樣都好。

    就連兩個家人子都覺出她今日心情大不一樣,休息時耐不住性子追問起來。聽她言罷,雖不太明白這事哪裡值得高興成這樣,也還是向她道了賀。

    申時教完,紅衣幾乎是一路小跑地趕去了正廳。

    換好舞服,站到那個顯然是給她留出來的位置上,深吸一口氣,大感這種一起排舞的感覺真是久違。

    絲竹箏琴齊鳴,廳中曲樂繚繞、水袖飛揚地一直到了酉時才停。

    眾人皆撤去側間,安安靜靜地歇上一會兒,等著一會兒傳歌舞。

    在側間裡依稀能聽到賓客到來時僕役的通稟聲,沒聽幾個,紅衣就覺得暗暗心驚起來,當真都是實打實的“達官顯貴”,擱在現代,這大概就是一場普通人只能在網上八卦一番的上流社會盛宴——還不一定有本事八卦出什麼內容來。

    歌舞的開始並沒有影響席間的觥籌交錯。為宴飲而備的歌舞多是這樣可看可不看,如賓客樂得多看一眼,必定覺得賞心悅目;可如無心去看、只想專心與旁人交談,這歌舞也絕對不會礙了誰的事。

    但這並不意味著舞者可以不盡心。

    旋轉間,談笑的賓客與同伴的裙擺在眼前飛速劃過,紅衣心無旁騖地追隨著樂曲,心神與身姿融合,舞得盡善盡美。

    一連跳了三支舞,皆是群舞,舞姬們分不出什麼主次。舞畢齊齊施了一禮向廳外退,一會兒會換歌姬來高歌助興,同樣多是宛轉悠揚的曲子,不影響賓客交談。

    廳外涼風微拂,大半舞姬在片刻後又回了廳裡,綠袖她們往回走了。紅衣見狀,只道也沒自己的事了,剛要同回,卻被杜若喚住:“紅衣。”

    幾人一併轉過頭,杜若走到面前,睇著她笑語溫和:“今兒來的人多,裡面人手不夠,你去侍奉何公子。”

    紅衣淺怔,遂即意識到方才折回去的那一眾舞姬是回去侍奉賓客了。心裡莫名的不安,她掃了一眼其餘三人,正要多問一句,杜若已先行解釋了:“顧及著你們是長公主賜下來的人,該是服侍公子為先,但公子一直也沒那個意思。眼下府裡人手不夠,你得幫上一把。”

    席臨川沒有納她們做妾侍的意思。

    這一層紅衣還是懂的,從入府之初就多少聽說長公主把她們賜下來是含著對席臨川怎樣的“關照”。不過席臨川一直沒起過這心,長公主把她們以歌舞姬身份賜下來,他就真把她們當歌舞姬留著而已。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4:11

第十九章

    又一陣冷風輕吹,吹得紅衣心裡一栗,也不知在怕什麼。看一看杜若,她一襲舞服站在自己面前,笑靨上沒有惡意,但也並非可以打個商量的神色。

    今晚,這些事是歸杜若管的。

    “那你們先回去……”紅衣猶豫著向另三人告了辭,隨著杜若回到廳中。二人不擾賓客,沿著牆走得安靜。直至走到一人身後,杜若才輕道了句:“喏,那個藍色直裾的就是何公子,何慶。”

    紅衣循著望過去,尋到人後會意地點了頭。杜若又叮囑一句:“何將軍的幼子,身份尊貴,你仔細著。”

    紅衣應“諾”,杜若便不再多言,逕自又往前走去。紅衣遙遙看著,見廳中坐得靠前些的賓客皆有舞姬在旁侍奉,杜若也行到一賓客身邊,跪坐下來便熟練地斟酒。

    她定了定神,向那位何公子走去。

    自知這多少有些“作陪”的意思,但好在是宴席之上,應是不會出什麼不該有的事。方才一掃間又見一眾賓客都確實很規矩,許是因礙著身份,縱有同舞姬說笑的,也沒有“動手動腳”的。

    就在心下說服了自己接受了這“作陪”之事。到底換了次元,該隨俗的事還得隨俗。

    她走到那何公子身側時他正兀自飲著酒。紅衣正坐下來,待他飲盡一盞後執起酒壺又為他滿上。感覺他的目光在她面上一□,而後聽得問話:“叫什麼名字?”

    “紅衣。”她頷首回道,目不斜視地將酒壺擱回原位。

    “這名字……”對方一聲笑,搖了搖頭,轉而又問,“冠軍侯給你起的?”

    聽似只是沒話找話的交談,語中兩分輕嘲卻並不難尋。紅衣心底微沉,很快道:“在敏言長公主府時就是這個名字。”

    何慶眉頭一挑。

    接著,紅衣聽得一句有些意味難辨的話:“到底是天子外家,連舞姬都是長公主親賜的。”

    她不知如何作答,餘光瞧見他端起酒盞一飲而盡,正欲再為他添酒,腰間驀被一環。

    紅衣頓驚,剛觸及酒壺的手一顫,碰得酒壺也一顫。

    些許瓊漿傾灑出來濺在手上,她僵著身子的身子下意識地一栗:“何公子……”

    何慶攬在她腰間的手卻未因她的驚慌而鬆開,另一手也擱下酒盞,在她被紅色舞服襯得愈顯白皙的頸間一撫……

    紅衣悚然間一陣反胃,正要揮開他的手,他倒已先收手了。

    “美人兒不如跟本公子回府去。”

    簡短的話語讓她不寒而慄,別過頭,她快速舒緩了一番氣息,冷聲道:“何公子自重。”

    “‘自重’?”身邊之人的話語氣輕佻,玩味分明,“怎麼,去給本公子做妾還比不上在冠軍侯這裡當個舞姬麼?”

    紅衣心中驟冷,聽出這其中有她不清楚的糾葛不敢妄言,暗自思忖如何脫身。何慶等了一等,攬在她腰上的手順勢輕撫上去,暫未觸碰不該碰的地方,一直撫到她肩頭,猛一用力:“說話!”

    紅衣吃痛,連眼前觥籌交錯的場景都一陣恍惚。

    “公子您喝多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渾身一用力,強掙開來。尚未及再做閃避,眼前一晃,被何慶掰著雙肩猛正過身子。

    “啊——”紅衣一聲低呼,何慶眼中存著似乎能將她吞噬的憤怒。他忽地伸手去扯她的衣襟,嚇得她又一聲驚叫,被嚇蒙了的腦子終於反應過來,頓時神思清明。

    手在桌上一探,顧不得抓到了什麼,就勢狠砸而去!

    何慶一聲悶哼,下意識地抬手捂頭。

    紅衣肩頭驟松,不假思索地起身就跑,腳下被裙子連跘了幾下她都不敢停。

    一眾賓客循聲望過來,歌聲樂聲停了,席間一陣騷動。

    紅衣跑開數步後不得不停了腳。

    樂歌皆停,滿座賓客的目光皆投在她身上。驀地意識到無處可躲,她張惶地四下望著,身後忽一擊案聲傳來。

    紅衣猛回過頭,果是何慶怒極,拍案而起直沖她而來。連退幾步,喝了一聲:“你別過來!”

    何慶自是不聽,然則視線一抬,腳下還是停住了。

    清冷一笑,何慶抱拳:“君侯。”

    紅衣喉中噎住,怔然回過頭去,懼意更甚。

    席臨川已起身離席,一掃紅衣緊張中緊捂著的領口便已對始末了然。目光劃到她嚇得慘白的面上,他面色陰沉:“紅衣。”

    語中有兩分明顯的責備,激得驚魂未定的紅衣忍無可忍:“是他先動手!”

    話音未落,倏爾響聲刺耳,她忙望去,眼前劍影一閃,何慶已揮劍刺來!

    心下驚呼一聲“完了!”,紅衣想躲,腳下卻如同生了根一般挪也挪不動。

    直嚇得狠閉了眼,黑暗中臂上一沉,整個身子被拖著猛轉,未及反應,便聽得身後“鐺”地一聲。

    急緩了幾口氣才敢睜眼,她膽戰心驚地回頭看過去,不知席臨川何時拔的劍,穩抵住何慶劈過來的鋒刃,二人正僵持不動。

    滿座賓客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刀光劍影嚇住了,一室死寂。

    何慶氣息顯然不穩,帶著未消的怒氣,一呼一吸皆清晰可聞。

    片刻,忽見席臨川手上一轉,原只是抵住何慶的劍轉而直刺而去!

    何慶後退避讓,席臨川揮劍未停。轉瞬間局勢已轉,本先出劍的何慶只剩了防守的份。

    利劍“叮鐺”交響間時有火花迸出,似只在短短一瞬間,何慶便已被逼至門口。

    腳後跟在門檻處一抵,再無可退。

    “呲——”兩劍直直相蹭而過,直至劍尖觸及對方手前劍鏜方才定住。何慶切齒,腕上一轉,欲直刺向席臨川胸膛。

    席臨川腕上卻也一轉,避開劍鏜,在何慶上臂一劃而過。何慶頓時脫力,手上初松間,已被席臨川握住劍刃。

    狠然一抽,何慶手中寶劍全然脫手。席臨川就勢向後揚去,鬆手,被擲在地的長劍帶著寒光滑出數丈遠。

    “你……”何慶欲出語相斥,又被抵在頸間的劍刃噎了一瞬。掃一眼席臨川方才直握劍刃的左手,看見指間淌下的血後不禁一聲冷笑,“為個舞姬,冠軍侯如此拚命?”

    席臨川回以冷笑未作多言,手上長劍撤開,隨手擲在一旁,轉身就要回席落座。

    “果是自己出身卑賤,與奴籍賤婢惺惺相惜!”

    何慶字字冷厲,滿座譁然。

    紅衣愕然望去,席臨川足下頓住,面上倒無甚波動。沉吟著,似乎在想該如何作答,又似乎是在等何慶的下文。

    “你憑什麼一戰便封侯!”何慶本就惱著,酒氣又沖了上來,說話已不經思索,“我父親戰功赫赫,身經百戰都未得侯位,你……你不過帶了八百輕騎能立多大的戰功?也敢稱一聲‘勇冠三軍’,還不是憑著皇后是你姨母……”

    “何慶!”席臨川冷一喝,目中寒光涔涔。

    席間一陣竊竊私語,眾人皆道席臨川這是要與何慶一辯戰功高下了。卻見他身形微轉,淡睇著何慶,聲音冷峻:“我不管她賤籍良籍,在我席府之內,還輪不著旁人動她。”

    未提半句關於戰功與侯位的事。

    “如是她侍奉不周有錯在先,我可以給你換個人。”滿座詫異中,席臨川還在氣定神閑地就事論事,“但對她,要殺要剮,是我的事。”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4:25

第二十章

    何慶一陣語結。

    席臨川絕口不提他方才所惱之事,他反倒不好繼續譏嘲下去。原想替父出這一口氣,眼下卻反被這口氣堵得鬱結,面色發白地滯了一會兒,自知不能再繼續參宴,轉身離去。

    整場晚宴自也不歡而散。

    一眾賓客小心地同席臨川告辭後離開,也有席臨川手下的士兵氣盛,拿了劍就要追出去同何慶一較高下,被旁人強行攔下。

    下人們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地收拾著殘羹剩菜,歌舞姬屏著息退出去,誰都不敢多言半個字。

    在席臨川離開正廳半刻後,紅衣被家丁押去了書房。

    她抬眼望去時,滿室被燭光照得明亮,席臨川坐在案前沒有看她。他的胳膊擱在案上,左手平展開來,右手拿著白練,有條不紊地在左手上纏了一圈,又一圈。

    “公子……”她猶豫著喚了一聲。席臨川抬眼,對上她清澈而帶驚疑的目光時稍有一滯,而後道:“好好的宴席,攪得徹底。”

    紅衣一愣,旋即輕蹙黛眉,爭辯說:“他……動手動腳的,我總不能由著他。”

    席臨川長緩地吸了口氣,審視著她,數不清已是第多少次因她而生了這種詫異感。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雖沒有這件事,但也有差不多的事。

    席上助興的歌舞姬被賓客看上,並不罕見。那時他還未納紅衣為妾,她在席侍奉賓客時總十分盡心,遇到了“動手動腳”一類的事情,雖終究沒從了誰,但也應付得十分委婉。

    後來是他先一步做了主,不讓她再在宴上侍奉旁人、後又索性納她為妾。但若假設一番,設想如他並未看上她、又有旁的富家公子想納她為妾,她是不是會拒絕……他並不知道。

    可他至少清楚,就算是拒絕,也絕不是這樣硬碰硬的拒絕。

    “我聽說他想納你為妾。”他凝睇著她道,“何不跟他去?”

    紅衣一愣,覺得這問題奇怪極了,反問他:“我為什麼要跟他去?”

    “你不是想贖身麼?”席臨川稍頷首,繼續包紮著傷口,“他若從我這裡要人,多少要辦得體面,會為你脫籍的。”

    “……為了贖身委身他人?!”紅衣腦中一陣激蕩,想起在現代時避過的一次又一次潛規則,冷意更甚,“明明可以自己努力達成的事,何必如此?在公子眼裡……我們這些歌舞姬到底是有多下|賤?!”

    席臨川凝在白練上的眸光輕輕一顫。

    靜了一靜,他帶著遲疑,又問了一句:“那若是我想納你為妾呢?”

    紅衣嚇了一跳。

    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敢相信自己並無聽錯,答得戰戰兢兢:“這……有什麼分別?我是為得自由而想贖身,不是……不是為一紙良籍身份而想贖身。”

    完全不一樣。

    她的想法,完全不一樣。

    席臨川忽地笑了。手中白練纏好最後一圈,他將收尾處掖進中層,起座離席,出門前,向紅衣道了句:“去休息吧。大概過不多時,還得叫你起來。”

    ……什麼?

    紅衣沒來得及問個明白,他已推門而出。留她在原地愣了一會兒,也只好懷揣著滿腹疑惑出門回房。

    截止昨晚,她夜裡都還要清掃庭院,今天都還是上午睡覺。

    是以“時差”尚未倒過來,紅衣回了房,躺在榻上睡不著,看看旁邊榻上睡得很香的綠袖,想聊天打發時間都不行。

    從躺著變成趴著、又從趴著轉成躺著,直到有人來叩門。

    輕應了聲“來了”,紅衣起榻穿衣,掌了燈去開門。

    外面的婢子一福:“紅衣姑娘,公子叫你去一趟。”

    果然是“大概過不多時,還得叫你起來”。

    她隨著那婢子走出樂坊,走的路並不熟悉,到了地方她倒也猜了出來——是席臨川的住處。

    踏進院門還沒見人,就先聽到了對話。一聲音慍怒嚴厲,似在斥責;另一聲音則慵懶困頓,明擺著沒睡夠。

    走近正屋抬眸一看,紅衣福下|身去:“大將軍。”

    鄭啟站在房中也掃她一眼,轉而問席臨川:“她不是個舞姬嗎?!”

    席臨川打了個哈欠。

    一襲白色中衣褲看起來十分隨意,他無甚規矩地坐在案前,手肘支在案上,一臉無所謂:“我都跟舅舅說了,不是大事。”

    “你為個舞姬把何將軍的兒子打了還敢說不是大事!”鄭啟斥道,“你知不知道現在已鬧得滿城皆知,不用等到早朝,連陛下都會知道!”

    “知道就知道唄。”席臨川沒有半點因他的呵斥而生的擔憂,反是一副想趕緊結束這番交談、回去悶頭睡覺的架勢。

    這廂紅衣還維持著見禮的姿勢,覷一覷席臨川又偷悄悄鄭啟,覺得腿酸,悄沒聲地先起來了。退開兩步,畢恭畢敬,洗耳恭聽。

    “你這脾氣……”鄭啟簡直氣結了,重緩口氣,索性道,“我不管你在不在意,明晚之前,你必須給何將軍一個解釋!”

    “不是啊舅舅……”席臨川稍皺了下眉,“這事怎麼解釋?要不這樣……”他站起身,隨手從劍架上提了劍起來,拎給鄭啟,“要不您替我取了她首級,給何將軍送去?跟他說這是他兒子想納進門的妾室,先送一半來,若何慶肯晾我,我再把另一半送去?”

    那天大將軍是鐵青著臉離開的。

    席臨川在鄭啟離開後就回了內間,紅衣猶愣在外廳,依稀看到他倒頭就睡。

    暗度一句“心真寬”,紅衣未再多留,也離開他的住處,逕自回房去了。

    綠袖不知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紅衣回到房中時她正在房裡走來走去。腳下急而亂,好像遇到了什麼著急事。

    “……怎麼了?”紅衣推開門看一看她,怔然道。綠袖即回過神,疾步行來,看一看她:“你沒事?”

    “沒事啊。”紅衣一哂,轉身重闔上門,解釋道,“大將軍來了,為晚宴時的事。公子把人擋走了。”

    她忍住了沒說“公子把人氣走了”。與綠袖一併在榻邊坐下,掂量一番,還是禁不住好奇:“公子那‘私生子’的身份是怎麼回事?”

    從前聽說的,一直是席臨川身份尊貴,是當朝皇后和大將軍的外甥。驀地來了“私生子”這麼一出,反差著實太大。

    “公子十四歲就自立府邸了,你當是為什麼?是他母親嫁了人……”綠袖壓著聲小心地說著,臉上還是難掩女孩子議及八卦時的神秘之色,“聽說早些年,皇后還沒進宮、大將軍也還沒有從軍,二人加上公子的生母,姐弟三個都在敏言長公主為奴。公子的母親和府上一小吏私通有了身孕,那小吏不敢認,公子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被生了下來,一直是母親帶著。後來……後來鄭家飛黃騰達,他母親嫁了個陳姓人家,公子在那戶人家住了些年,再後來就到長陽自立門戶了。”

    紅衣聽得詫異。這麼說來,當朝皇后、大將軍鄭啟還有席臨川的母親,也都是從賤籍脫出去的?

    如此下來,席臨川還那麼瞧不起她這舞姬、輕賤人命,顯得更混蛋了……

    “紅衣姐姐!”外面聲音一想,帶著困頓。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4:39

第二十一章

    紅衣一聽就翻了白眼:又是絲緞。

    離榻去開門,果然絲緞頭一句話就又是:“我睡不著……”

    看來失眠真是折磨人類千百年的東西。

    紅衣懶得說她,回身打開櫃子,取出瓷瓶倒了兩枚藥丸給她。那是她央著醫館郎中配給她的藥,她也知道這些安眠的東西多少傷神經,可是先前過敏起的疹子久治不愈、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沒事人一樣,一不小心復發了就能難受得她一夜睡不著覺……

    結果,她控制著自己能不吃就不吃,倒讓時常失眠的絲緞撿了個便宜。十天裡有八天來找她要這藥,以致于她自己明明沒怎麼吃,這瓷瓶還是見底了。

    “你明天再去醫館開些新的吧。”紅衣一臉無奈,“正好縷詞前幾天拿東西時扭了胳膊,她拖著不肯去看,你拽她同去一趟。”

    “也好。”絲緞抿笑應下,說著就將那兩顆藥丸送入口中,“自覺”地進了綠袖和紅衣的房間倒水吞下,而後向紅衣一福:“多謝姐姐!”

    翌日一大早,剛在天邊剛泛出的陽光還不足以沖過窗紙的遮擋直映屋中的時候,紅衣就聽到了縷詞的慘叫。

    “我去不!你讓我再睡會兒!”縷詞又氣又無奈,“下午同去行不行?既是安眠的藥你急什麼……”

    “下午我要練舞啊!”絲緞的聲音滿是委屈,聲音軟糯地央求,“我不比縷詞姐姐天資聰穎,一副好嗓子用不著多練……姐姐你快陪我去嘛,我總共都沒多少空閒工夫。”

    ——這樣的軟磨硬泡持續了約莫半刻,紅衣和綠袖初被吵醒時還在生“床氣”,後來就變成了趴在榻上忍笑忍得困難。

    細碎腳步之後,門外終於安靜了。看來是絲緞成功把縷詞“拖”了出去。

    之後的大半日一切如常。

    紅衣正式回歸“舞姬生活”,早上一眾人同用了早膳,而後各自有一段休息的時間。這時候可以各做各的事情,比如綠袖托齊伯尋了外面的針線活,便可這個時候做;紅衣則拿了筆在紙上劃拉著,把下午給家人子“授課”的思路再理一遍。

    卻是一直到了午膳,都沒見絲緞和縷詞回來。

    紅衣心裡有些下意識地不安,看一看安靜用膳的眾人,胳膊肘一頂旁邊的綠袖,壓聲道:“絲緞和縷詞怎麼還不回來?”

    綠袖也抬眼看一看,而後無甚擔憂地道:“興許醫館人多。”

    可這都一上午了。

    紅衣思索著,剛要再說一句,坐於主位的虞氏一聲咳嗽。

    ——用膳有用膳的規矩,一貫是各吃各的,不許閒話聊天。

    於是只好噤了聲,安安靜靜地繼續吃自己的。

    飯後旁人皆去散步或午休,紅衣則照舊拿了些散碎銀兩準備出府。她一貫是這個時候會去看看那些孩子,未時前再回來。

    “今晚我也去看看。”綠袖打著哈欠跟她說了這麼一句,“跟燕兒說,我帶她喜歡的□粑給她。”

    “好。”紅衣答應了一聲,往外去了。

    曲徑蜿蜒,樓宇重疊。紅衣也不著急,腳下走得緩緩,就當餐後消食。

    府門口當值的小廝對她這每日行程都熟了,見她來,笑呵呵地打了個招呼,便為她開門。

    這天陽光很好。而在紅衣眼裡,府外的陽光總比府內的還要好些。好像連空氣也更清新,她深吸了一口氣,綻出笑容,往西走去。

    每一坊裡都有不少人家,各府院在坊中建得齊整,形成的小巷四通八達。

    至了第一個巷口,紅衣向左一拐,剛抬眸就見一人跌跌撞撞地跑來。她連忙讓道才沒撞到,那人便從她面前跑了過去。

    紅衣這才來得及細看看那背影,而後一驚:絲緞?!

    不問也知必是出了什麼事。紅衣不及多思,連忙跟上她,一同回府去。

    絲緞腳下一直沒停,她叫了好幾聲,她都跟沒聽見一樣。

    紅衣始終追不上她,待得回到府內樂坊,入院門就見一眾歌舞姬圍在院中,竊竊私語地議論著什麼。

    “絲緞呢?!”紅衣急問綠袖。

    “去司樂房裡了。”綠袖蹙著眉道,“直接就去找司樂了,之後司樂就房門緊閉,也不知是出了什麼事。”

    該不會……該不會是縷詞看扭傷看出了什麼岔子吧?

    應該不會。

    那醫館紅衣去過好幾回了,看著門面不大,卻著實不是“黑心小診所”。從主食的郎中到打雜的醫女都面善心善,從言談中也能聽出他們診斷得嚴謹。

    過了片刻,有個丫鬟模樣的人從虞氏房中走了出來、又出了樂坊;

    再過半刻,又有兩個家丁進了樂坊……

    帶著縷詞。

    三人一併走進院中的時候,滿院都是一陣猛抽冷氣的聲音。

    連紅衣這自認見過不少世面的現代人都驚得心裡一刺,愕然看著縷詞的樣子,半晌回不過神。

    縷詞是被兩個家丁扶進來的,兩個家丁都神情緊繃,看上去用了十成的力氣去扶她。

    她卻自己半分力也不使,神情渙散地任由二人擺弄著。

    已散亂開來的長髮看上去毛躁,一支勾在亂髮間未能完全脫落的發釵低垂著,和它的主人看上去一樣沒有生息。

    她身上搭了件薄斗篷,從胸前的褶皺處依稀能判斷出她的手緊攥在那裡。行走間步子混亂,斗篷前面時有開合,眾人便得以看見……

    那原該平整服帖的曲裾交領淩亂地敞著,幾乎能看到她的鎖骨了。

    眾人皆是難以震驚的神色。

    “縷詞這是、這是……”同為歌姬的聆琴磕磕巴巴半天,怔然而道,“莫不是碰上……地痞流氓了?”

    一語道出眾人皆有的猜測。

    那情狀已太容易想到,縷詞這是被人非禮了。

    齊伯很快聞訊趕到。大抵是聽說縷詞正在虞氏房中、且衣冠不整,他便沒有再往裡走。

    差了人去請虞氏出來,虞氏很快就到了前院,向齊伯一福,神色焦灼:“齊伯。”

    “到底怎麼回事?”齊伯問道,虞氏喟歎搖頭:“還不知道。縷詞什麼也說不出來,同去的絲緞也嚇得夠嗆,磕磕巴巴地說不出個所以然。”

    齊伯眉頭深皺,重重地歎出一口氣來。

    “不過,聽絲緞的意思……”虞氏眉眼稍垂,聲音硬了幾分,“那巷子雖偏,但縷詞又喊又叫,也是引來了旁人圍觀的。大概免不了有人知道她們是……”

    “唉……”齊伯又一聲歎氣沉重。

    紅衣一顆心都揪著。於女孩子而言,若把各樣不幸排個序,這樣的事大概至少可以排進前三。

    這在現代都是那麼多人承受不了的事。偏這還是古代,思想保守那麼多,遭遇了這般橫禍……

    還未及再多想什麼,就忽聽齊伯道了一句:“去平康坊尋個好去處,送她去吧。”

    剛緩過神來的紅衣再度驚住。

    虞氏卻應得很平靜,好像一切都正常如所料一般地道了聲“是”,又主動說:“會叫人來給絲緞驗身的。”

    齊伯點了頭。

    紅衣心驚得平復不下來——平康坊,那是……

    青樓齊聚的地方。

    齊伯在片刻的安靜後又發了話:“讓她歇一歇,著人收拾一下,就去吧。”

    一句話,幾乎定了縷詞接下來的人生。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4:53

第二十二章

    “怎麼能這樣!”紅衣脫口而出,心下愈感費解,一頓又道,“不是該報官、等著官府緝拿兇手才對麼?!”

    還沒聽說過出了強|奸案,把受害者送去妓院了事的呢!

    眾人一併看向她,一個個的目光,都好像她的想法很奇怪。

    “身子都不乾淨了,怎麼留在席府做事?”虞氏蹙著眉反問她,紅衣一怔,即道:“她又不是公子的妾室,歌姬而已,和是不是完璧有什麼關係?!”

    “那如是公子日後看上她呢?到時候怎麼辦?”虞氏又道。

    紅衣簡直覺得這個邏輯不能理解。

    “先稟了公子便是,公子若是介意,自然不會納她為妾啊!”

    她覺得這才是因果清晰的想法,齊伯的下一句話卻讓她腦子裡一懵:“這樣的事,怎麼能拿去髒公子的耳朵?”

    紅衣愕然地滯了滯,而後不可置信道:“為了不給公子添堵,就索性草菅人命麼?!縷詞已經那個樣子了,送她去青樓,和逼死她有什麼兩樣!”

    “這是哪來的話!”虞氏面顯慍色,上下一睇她,笑意森寒,“席府從來沒出過這樣的事,與她同去的絲緞也沒事。獨她一個,還不是自己不安分,去了青樓恰合她的意——若當真無辜,自盡以證清白就是了。”

    於是說著緩了口氣,下頜微抬,目光掃過一眾歌舞姬,冷峻地提點著:“日後都給我安分點兒,出了這樣的事,傳出去折了席府的顏面,就都是一樣的下場!”

    紅衣驚得倒退了一步。

    榮譽謀殺!

    她腦海中閃過這從前只在宗教書籍上讀過的詞條,心裡狠狠一墜。

    是了……她正在目睹一項榮譽謀殺。

    為了挽回一個家族的“榮譽”而殺死所謂“不貞”的人,哪怕這個人本身已是最可憐的受害者。

    這種事情直到二十一世紀都還有,在這裡存在就更加“合理”——原因歸根到底都一樣:周遭的氛圍認同這種做法。

    因為宗教、文化或者習俗,整個社會認為這是對的,所以有這個想法的人十分“正常”,不接受的才是異類。

    紅衣覺得如鯁在喉,自知難以改變他們這已根深蒂固的想法,但又實在做不到心平氣和地看著縷詞被送入青樓、然後死去。

    縷詞那麼聰明,在她跳《佳人曲》遭遇意外的時候,當即反應過來,一曲高歌為二人都爭得了機會。

    而且還幫過她。那二百兩的銀票,縷詞只留了五十兩,其餘都給了她。即便她口口聲聲說自己不缺錢,但……

    那畢竟是一筆鉅款了。

    紅衣還知道,縷詞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她想為自己脫籍,希望那兩個家人子能在宮中得寵、而後替她求一道恩典……

    所以縷詞做事八面玲瓏,教起歌來盡心盡力,與家人子處得也親近。她這麼努力地想要辦成這件事,可是甚至沒能等到兩個家人子進宮,就……

    要被送去青樓。

    “她怎會是自己不安分!”紅衣搶上一步,強爭道,“司樂這罪名安的,不覺得太‘莫須有’了麼!遭遇橫禍還要怪她不安分,她圖什麼?就為給自己惹麻煩麼!”

    虞氏喝住她:“夠了!”

    “你不能這樣做!”紅衣又喊道,“兇手逍遙法外、受害者一生盡毀,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虞氏卻不再理她,轉身喚了別的歌姬近前:“先去請郎中來,縷詞的嗓子許是壞了。瞧瞧能不能治好,若不能,上等的青樓她還去不得了。”

    ——過分!

    “我去求公子!”紅衣脫口而出,喝出的嗓音有些可怖。

    那剛走了兩步的歌姬回過頭來,滿目愕然。

    綠袖渾身一涼,連忙上前拽她:“別鬧……”

    “又不用公子為她做什麼!”紅衣愈想愈難受,哽咽道,“只要公子肯放她走就夠了,日後井水不犯河水……怎麼能直接送她去那種地方!”

    “紅衣你快閉嘴!”綠袖壓著音在她身邊急勸,直想堵了她這張嘴,“公子上午從宮中回來後就心情不好,你別……”

    她卻沒來得及把話說完,紅衣已奪門而出。

    身後一疊聲地呼喊,齊伯連聲招呼人把她攔住,卻到底反應得慢了。

    紅衣拚力跑著,身後幾個小廝在追。她跑得氣喘吁吁,好在這長年要日日練舞的身子體力不算太弱,咬緊牙關不慢下來,一路沖到席臨川書房門口。

    她顧不得禮數推門而入,幾個小廝緊追著她也跟進去。

    不待她說話,一捂她的嘴便要往外拖。紅衣卻身上狠一掙,在幾人力氣稍松地一瞬間,猛地跪了下去。

    本就被突如其來的幾個人弄得有點懵的席臨川見狀更是一嚇,反倒回過神來,怔了怔,蹙了眉:“怎麼了?”

    重生以來就沒見她行過這麼大的禮,冷不丁地來這麼一下……怎麼看都像是“出大事了”。

    幾個小廝不得不放開她,但誰也沒敢退出去。紅衣覺得身後幾人氣勢洶洶,也不敢吭聲。

    席臨川愈覺奇怪,一□那幾人:“你們先出去。”

    頃刻間屋裡就只剩了紅衣和席臨川兩人。

    紅衣仔細琢磨著,不知這話怎麼話才好——最為穩妥的做法,大概是……不讓席臨川弄清楚什麼事,就點頭答應放縷詞走?

    席臨川好奇地看著她,知道她目下很怕自己,素來能避著他就避著,不知這回主動來是什麼事。

    “公子……”紅衣一邊斟酌著,一邊謹慎開口,“如是……有個人因為一些事不能再留在府裡,要去的那個地方會要了她的命,公子可會……發個善心,放她走麼?”

    席臨川聽得雲裡霧裡,把她的話思索一番,問了句:“你出什麼事了?”

    “……不是。”紅衣咬了咬牙,他淡看著她的欲言又止,道:“直說。”

    “是縷詞……一個歌姬。”她呢喃著,之後的話說得愈發艱難,“縷詞出府時……碰上點意外,齊伯和司樂說、說要把她……送到青樓去。”

    沒有聽到回話,但聽得案桌一響,抬眼便見席臨川已離席。正從她身邊走過,快得足下生風。

    紅衣一愣,連忙起身跟上他。只見他面色陰沉,不知他現在是什麼心思、不知縷詞會是什麼下場,唯一可做的便是儘快把心底的想法跟他說個明白,他能聽進去個一句半句也是好的。

    “公子……這事不是縷詞的錯。她回來時整個人都狼狽得很,同去的絲緞也嚇壞了。若再送她去青樓,只怕、只怕真會逼得她自盡的……”她腳下走得急,話說得也急,喘了口氣,又道,“她只是去醫館看看扭傷罷了,這簡直飛來橫禍,公子您……”

    她話至一半,他腳步突然停了,足下穩穩地轉過來。

    紅衣與他目光一觸,立即噤了聲。

    神色僵住,她既不敢再說話,又因要顧及縷詞的安危不敢如平常一般冷著臉應付他,只得這麼無措地對視著。

    席臨川咬牙切齒:“我因為昨日晚宴的事,被陛下和皇后數落了一上午,你安靜點。”

    “……”紅衣啞聲,點了一下頭,一個字都沒有。

    席臨川複又繼續向樂坊走去。他到得實在突然,讓一眾歌舞姬都吃了一驚,連虞氏和齊伯都見禮見得有些驚慌。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5:07

第二十三章

    席臨川看向虞氏:“縷詞呢?”

    “公子……”虞氏想解釋點什麼,一看席臨川的神色又不敢多做耽擱,連忙朝內院引路。

    房中冷嘲聲、斥駡聲和掙扎的嘶喊聲亂成一團,紅衣正聽得生惱,走得快了些,想趕緊看看縷詞。

    已至門檻前,忽見一白物橫空飛來,她下意識地一彎腰避過,意識到身後是席臨川時又忙看過去。

    席臨川手裡多了只白瓷茶盞。無甚神色地也走進門去,隨手將那瓷盞擱在案上,看著一室混亂,劍眉皺起。

    幾個婢子退到一旁,皆低著頭不敢吭聲。縮在床榻一角的縷詞瑟索地望過來,原本渙散的雙眼突然一亮,肩頭緊了一緊,忽地動身撲了過來。

    幾個婢子同時一聲驚呼,在她沖到席臨川跟前之前一齊動手拉住了她。縷詞奮力掙著,終掙不過,放棄地跌跪在地上,哭得力竭聲嘶:“公子!不要、不要送奴婢去青樓,奴婢以後會……會很當心……”

    紅衣緊張地看向席臨川。

    縷詞的乞求還在繼續,一句句的,充斥著驚懼與恐慌:“奴婢什麼都可以做,求公子給奴婢留份雜活……什麼都可以!奴婢知道自己不乾淨,以後絕不……絕不會礙公子的眼的!”

    紅衣心裡“咯登”一聲。若連縷詞都覺得自己“不乾淨”,可見這種思維的根深蒂固,心裡愈發拿不准席臨川會怎麼想了。

    縷詞只穿著中衣裙,褪下來的外衫就丟在榻邊,依稀能尋見斑駁的血跡。席臨川的目光在那血跡上停了一會兒,移回她面上,向那幾個婢子道:“放開她。”

    幾人同時鬆開了縷詞,她卻沒敢再近前,無甚精神地癱坐在地,呆愣地看著席臨川,好像一隻任人宰割的小羊。

    又駐足思量了一會兒,席臨川走近幾步,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你哪裡不乾淨了?”

    縷詞怔然看向他,雙眸一紅。

    席臨川又道:“是傷了你的人不乾淨。”

    “那我……”縷詞想要問什麼,卻沒問出來。又看一看席臨川,一語不發。

    “沒有人要送你去青樓。”他道。

    候在門口靜聽的齊伯和虞氏皆一驚,剛要出言相勸,卻聽得他又續說:“我著人收拾個新的住處給你,你好好養著就是。”他一睇矮幾上放著的藥碗,稍一笑,“先把藥喝了,一會兒再沐浴去,然後睡個好覺。”

    紅衣好一陣恍惚。

    從來沒聽席臨川用這種口吻說話,溫和得好像做哥哥的在哄受了委屈的妹妹。

    縷詞也怔了一陣子,而後猶猶豫豫地應了一聲:“好……”

    “……公子。”齊伯終於忍不住了,上前了兩步,委婉地勸道,“她這個樣子……不好在府裡服侍了。”

    “那就不用她做什麼了。”席臨川稍偏過頭,“也不差她一個。”

    “可是……”齊伯怔了怔,未再爭辯,虞氏蹙眉道:“府裡還沒這樣養過閒人。”

    “那是從前沒必要。”席臨川站起來轉過身,看向二人,目光冷如寒刃,“這回,席府若不養她,真讓她到青樓等死麼?”

    二人皆一栗,聽出席臨川責備的意思,相視一望,虞氏頷首道:“還不止是養她的事,鬧出這樣的亂子還留在府裡,傳出去壞席府的名聲。”

    “鬧出這樣的亂子再把她扔出去不管才是壞我名聲!”席臨川喝道。

    齊伯和虞氏面色一白,終於一個字也不敢再說,再度互相一望,往外退去。

    那三個婢子都是戰戰兢兢的神色。

    方才在席臨川來前,她們待縷詞是怎樣的態度,紅衣也聽見了。見目下事已定下,再不想她們多給縷詞添什麼堵,便不理會她們,逕自上前扶了縷詞起來,到榻邊坐下。

    “你安心吧。”紅衣輕聲道。

    席臨川聞聲再度轉過頭來,看一看她,頷首道:“多謝。”

    紅衣正給縷詞理著頭髮的手一滯,遂站起身,端端正正地一福:“代縷詞謝過公子。”

    沒聽到他再說什麼,片刻後木門輕響的聲音傳來,紅衣抬頭望去時,房中已無第三人,他關上門離開了。

    縷詞還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手指絞著發梢,一句話也不說。直至一刻後又有婢子推門而入,看著服飾精緻,該是在席臨川跟前混得得臉的人。

    二人屈膝一福問了聲安,而後上前為縷詞更衣。她們手腳麻利,說話也有分寸,絕口不提縷詞剛遭的禍端,連感慨一句都沒有。只說外面備了小轎送縷詞去府東南邊的鶴鳴塢,告訴她那是一個上佳的住處,陽光很好,種著各樣的花花草草。

    還說席臨川特意吩咐了,若是縷詞有什麼特別喜歡的草木盆花,也讓人添過去就是了。

    那婢子溫言軟語地說著,讓紅衣聽得有些失神。

    實在難以相信,這和那險些一箭射死她的,是同一個人。

    大概確實和綠袖說的一樣,席臨川待誰都很好,只是很討厭她一個而已。

    縷詞教兩個家人子唱歌的事由杜若“接了班”,這樣一來,紅衣和杜若接觸的時候也多了些——即便不說話,“舞蹈課”和“聲樂課”交替時碰個面總是免不了的。

    直覺讓紅衣覺得,杜若對她始終很厭惡,而且一日甚過一日。可細細想來,她又確是沒有得罪過杜若的,從一開始,就是杜若因她做雜役的身份而看不起她。

    於是也不做計較,二人各過各的,相安無事。

    幾日後,倒是長陽城裡不太平了。

    閒言碎語不知是從哪裡起來的,起先是慢慢地擴散,而後因為某個契機一夜之間炸裂,傳得人盡皆知。

    ——人們都知道了,冠軍侯府裡有個被人姦污的歌姬;

    ——人們還說,冠軍侯之所以來留著她,是因為他自己也出身卑賤,所以和這歌姬“同病相憐”。

    這和晚宴那天何慶所說的話如出一轍,不同的是,那天何慶雖然也是當眾譏諷得不留情面,卻到底是在這一方府院裡……

    這一回,事情被捅到了檯面上,成了街頭坊間茶餘飯後的談資。

    整個席府變得很緊張,一干歌舞姬因為平日裡不怎麼接觸得到席臨川、不知他現在什麼心思,所以一邊“緊張”一邊覺得這緊張“莫名其妙”。

    這些坊間傳言到底沒繞開縷詞。

    天氣逐漸轉暖、庭院百花初綻的時候,縷詞尋了短見。

    雖是救了過來,但紅衣和另外幾個與縷詞交好的歌姬趕到的時候,兩個被席臨川指去照顧她的婢子仍是面色慘白,可見當時情狀很險。

    縷詞躺在榻上,氣若遊絲,腕上的白練纏了一層又一層,仍有隱隱血跡滲出。

    “不知道她在哪裡尋的瓷片……”一個年紀小些的婢子嚇得直哭,“公子特意叮囑過千萬別讓她尋了短見,我們……平日都小心得很。”

    紅衣沒在意這番解釋,凝神看著縷詞,她雖是雙眼緊閉,貝齒卻是咬著嘴唇的。

    過了一會兒,眼角流下淚來。

    “縷詞。”她喚了一聲,幾人皆一怔,她向榻邊走去,口氣有幾分生硬,“好端端的,你尋什麼短見?”

    縷詞沒有說話。

    紅衣皺一皺眉頭,知道多少和坊間議論有關,又問:“公子怪你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8:38

第二十四章

    縷詞還是沒有說話。

    “我不是和你說過,公子已著人報官、官府在緝拿兇手了麼?你就是真不想活,也不該比那畜生死得早!”

    紅衣說得森冷,縷詞稍有了些反應,她望著榻邊牆壁黯淡一笑:“我活不過他的……”

    話中的篤定讓紅衣一愣:“你說什麼?”

    “我活不過他的……”縷詞重複了一遍,緩緩轉過頭來,眼中黯得看不出任何波瀾,“公子知道他們是誰了。”

    紅衣後脊一悚。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們,他們……不止一個人……”縷詞嘶啞地笑出來,回憶中,眼中浸滿痛苦,“可是公子他、他已經查到了,三天前就查到了。是何將軍府上的人,每一個都是!”

    縷詞的意思是……

    官官相護?!

    兩人都在軍中名聲赫赫,若要相互顧及面子,此事多半就不了了之了。何家不會自覺把人交出來,席臨川也不會去上門要人。

    “這種事……你就不要太在意了。”絲緞在旁勸得猶猶豫豫,“自己好好活著便是,公子讓你留下已是萬幸,不好再強求什麼別的……”

    “那若公子再退一步呢?”縷詞切齒道。

    紅衣愕然:“什麼意思?”

    “那幾人中,有人向公子提出,為息事寧人,願娶我過門——若公子再退一步呢!”

    紅衣驚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縷詞自盡的始末在席臨川傍晚回府之初就稟了過去,與此事一起的,還有官衙這三日下來查到的最新進展。

    縷詞的事是齊伯口述,與案件相關的則都是白紙黑字。

    席臨川從第一頁讀起,越讀到後面,面色越沉。

    齊伯和幾個小廝都屏著息看著,維持的安靜中,突見席臨川猛起了身,氣勢洶洶地向外走去。

    途經劍架時將長劍一抄握在手裡,轉瞬間已邁過門檻。

    齊伯怔了片刻,連忙帶人追出,一邊追著一邊喊:“公子?公子!您這是幹什麼去……”

    席臨川腳下沒停:“官府送來的那些你看了嗎?”

    “沒、沒看……”齊伯一邊應著一邊跟著,不知是出了什麼事。

    席臨川狠一咬牙:“何慶這混蛋,待去我剁了他。”

    幾人都嚇得腳下狠滯。

    互相望一望,又連忙追得更緊,末了冒險擋在了席臨川面前。

    齊伯驚魂不定地勸道:“公子、公子您消消氣啊……那好歹是何將軍的兒子,您怎麼能找他玩命去?三思而後行、三思而後行!”

    “‘三思而後行’?”席臨川眉頭稍挑,續了句,“再,斯可矣!1”

    齊伯險些在他面前跪下了。

    “也罷。”席臨川的口氣忽地松了兩分,幾人面顯喜色,直當他改了主意。

    他道出的下一句話卻是:“擬個戰書,酉時二刻,西市南邊空地決鬥。”

    “……”幾人倒抽著冷氣沒敢應。

    他掃了他們一眼,又添了一句:“不來是地鱉2。”

    決鬥一事,即便只是下了戰書,並沒有四處張揚,但在二人一襲輕甲到達西市的時候,還是立刻聚滿了圍觀的百姓。

    這些久居長陽城、對上級階層不算陌生又懷揣好奇的人們,不需要什麼額外的解釋,就大致能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必定跟那被非禮的歌姬有關、跟長陽街頭的近來的風言風語有關。

    齊伯一路隨來了西市,一直在席臨川身旁苦口婆心的勸著。無奈,起初席臨川還駁他兩句,到了後來索性不理,冷著一張臉聽著。

    任他說出天大的道理,他也就是“聽聽而已”,半點沒有改主意的意思。

    何慶面帶嘲笑的面上多多少少有點驚慌。不為別的,就為他論武比不過席臨川這一條,就足夠生出心虛的了。

    但不來又不行,總不能平白折了這面子。

    華燈初上,空地四周被圍得水泄不通。人們好像並不在意買些什麼了——就連商家都不在意自己生意好不好了,全都踮著腳、抻著脖子看著,好奇這二位到底什麼意思。

    “何公子!”有個膽子大的中年人扯開了嗓子起哄了,“這是哪出啊?大晚上的,一身甲胄,莫不是要打一架?”

    何慶冷峻的笑容稍稍一僵。

    他沒有答話,卻見十餘丈外一直在兀自擦劍的席臨川看過來,隔著蒼茫夜幕,他仍被那目光帶來的感觸驚得一悚。

    而後聽得語聲朗朗傳遍四周:“就是要打一架。”

    四周一陣譁然。

    而後又有人嚷道:“兩位公子若有雅興要一較高下,在府上一比不就得了,何必到西市來,傷了顏面!”

    席臨川剛收劍回鞘的手在鏜上一叩:“就沒想顧著顏面。”

    又一陣譁然。

    他向場中走去,夜色下一步步行得穩健。何慶仍駐足原地未動,待得還剩七八丈遠時,冷聲笑道:“冠軍侯如此大動干戈,就為個歌姬?倒真應了坊間傳聞。”

    那“因為他自己也出身卑賤,所以和這歌姬同病相憐”的傳聞。

    席臨川清冷一笑:“那傳聞是怎麼回事,何公子心知肚明。”

    何慶一震,未語。

    “你不服我坐這侯位,沖我來便是,竟去害一個姑娘。”

    人群一陣騷動,不乏有人對何慶指指點點起來。何慶不慌不忙地四下掃了一眼:“一個‘姑娘’?你怎麼不說清楚那是誰——一個賤籍的丫頭而已,我府裡有人肯動她、事後肯開口娶她過門,都是給她臉了。”

    席臨川面色驟冷,不再同他多言,長劍出鞘。

    何慶未有遲疑,也拔了劍。周圍頓時安靜,遲疑了一陣子之後,有人惶然喊道:“真、真要動手……?!快!快去報官!”

    那一邊二人已過了招,劍影飛閃間,身形晃動敏捷。皎潔月色下,長劍在空氣中劃過的聲音快而淩厲,何慶連刺數劍,席臨川劍劍擋過。

    在他緩氣間足下一轉,頃刻已轉至他身後,揮劍直刺而去!

    何慶大驚回頭,忙不迭地抬劍來擋,卻是氣息不穩。肩上添了一道長傷,他抵著席臨川的劍急退了數步:“你還真敢下狠手!”

    “要是知道你會做出這種事,那天在宴上就殺了你!”席臨川劍劍透著殺氣,若非何慶也是名將之後身手不凡,只怕早已命喪劍下。

    金吾衛聞訊趕來,雖則來時氣勢洶洶,定睛看清二人是誰後……又沒有膽子強作阻攔。

    只好擋開一眾百姓,隔得遠遠地勸著:“君侯,您有話好說啊!這是何將軍幼子……”

    二人皆未應答。

    他們又反過來勸何慶:“何、何公子,這人傷不得啊!”

    還是沒有應答。

    何慶心底原存的三分懼意都被席臨川的凜然殺意逼得消失不見了,應對間同樣下了狠手。

    金吾衛一看,愈覺不好,忙又著人往宮裡稟。

    兩刻後,圍觀眾人都被眼前惡鬥的二人嚇得不敢吭聲了。

    席臨川小臂受傷,黑暗中仍能依稀看到有血滴落,長劍卻仍不停,仿佛執意要取何慶性命才肯甘休一般。

    何慶更要慘些,小腿中了一劍後跌在地上,被席臨川一腳蕩成仰姿。沒有避閃的力氣,就見長劍向胸口直刺下來。

    “君侯且慢!”一聲急喝遙遙傳來,席臨川手上一頓,看見禁軍策馬絕塵而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8:56

第二十五章

    周遭眾人紛紛讓出道來,一行禁軍下了馬,為首那人抱拳稟道:“陛下有旨,傳冠軍侯、何公子,冠軍侯府歌姬縷詞、舞姬紅衣入宮回話。”

    席臨川冷著臉未作應答,握劍的手又要刺下。那禁軍猛奪上前,拔刀一揮擋過,就勢單膝跪地又道:“君侯請。”

    原打算就寢的紅衣和縷詞皆被突如其來的聖旨驚得睡意全無。

    全然不知是出了什麼事,二人在府門口碰面時都仍一頭霧水。眼見那一眾前來“接”她們的禁軍飛魚服齊整、佩刀寒光涔涔,紅衣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要被帶到城外亂刀砍死。

    一路上都和縷詞縮在馬車裡,誰也不敢說話。

    入了宮,宮門在背後關上的沉重悶響更驚得二人心底一震。

    不敢吭氣地隨著宦官往裡走,一直走了好遠,一座宮宇呈現眼前。高高的長階在夜色下頗具威嚴,整個宮殿儼然若一座巨獸臥在眼前,教人望而生畏。

    又跟著那宦官拾階而上。

    邁上最後一級石階,紅衣抬頭一看:宣室殿。

    扯一扯嘴角,隨著那宦官往裡走。

    外殿已是很大。走到一半,依稀聽到裡面傳出來的訓斥聲:“長本事了!在鬧市把人打成重傷,若禁軍再晚去一步,就要鬧出人命來!”

    好像是大將軍鄭啟的聲音。紅衣與縷詞相視一望,繼續往前走去,邁進次進殿門。

    入目便見一抹玄色端坐主位,紅衣還沒來得及多看一眼當今帝王是什麼模樣,就被縷詞一拽,一併跪下施大禮:“陛下聖安。”

    殿裡靜了好一會兒。

    席臨川正由太醫包紮著臂上傷口,側坐膝上,一腿直著一腿彎著。目光一掃二人,毫無規矩可言地道了一句:“大晚上的,還真傳她們來?”

    “不然呢?”鄭啟怒道,“這事再不給你料理清楚了,你還不得鬧到何將軍府上去!”

    紅衣與縷詞愕然一望,尚不知出了什麼事。

    “哪有那麼嚴重?”席臨川無所謂地一笑,搖著頭滿是不屑。

    皇帝手指在案上一叩。

    只輕輕一響,眾人皆噤聲望去。

    “朕繼位十八年,還沒見過誰敢在幾日之內讓朕叫進宣室殿來罵兩次的。”

    皇帝沉然說著,那邊,席臨川好像被太醫觸動了傷口,“嘶——”地抽了一口冷氣,而後回話說:“臣出生十八年,也是頭一回在幾日內被陛下叫進宣室殿來罵兩次。”

    “……”皇帝眉頭一挑,“你想說什麼?”

    “這不是說明事出有因嗎?”席臨川答道。不耐煩太醫慢條斯理地包紮步驟,眼見快收尾了,索性把白練奪過來自己收尾。站起來活動兩步,他一指還跪在門口的二人,“這兩個,臣府上的人。一個被何慶在臣眼皮底下欺負,一個在離臣府邸不遠的地方被人姦污,臣還不能出來討個公道了?”

    皇帝稍一頷首,未作置評,只問:“為什麼不報官?”

    席臨川答說:“她們兩個在賤籍,不比何慶顯貴,欺了白欺。”

    “所以你就當眾把何慶打成重傷?”

    “才打成重傷那是禁軍來得快……”席臨川脫口而出,被鄭啟一喝:“臨川!”

    “……”他咳嗽了一聲,正了正色,而後改口,“臣早說過律例裡太不把賤籍當人看。”

    鄭啟又喝了一聲:“臨川!”

    “……舅舅,您不能什麼都不讓我說。”席臨川蹙著眉頭看過去,一副比鄭啟還不高興的樣子。

    紅衣靜靜聽著,心裡的滋味說不出來。一面覺得席臨川句句都對,一面又覺得這話和他從前的所作所為擱在一起想,實在……

    滑稽!偽善!不可信!

    “起來。”席臨川口吻隨意。

    明顯只能是對她二人說的,紅衣未及多想就要起身,縷詞卻一個勁兒地在旁邊拽她。

    鄭啟睇著席臨川,耐著性子:“陛下還沒發話呢。”

    “又不是她們兩個的錯。”席臨川語氣閑閑,一抬手示意二人起身,而後轉向皇帝,平平穩穩地拜了下去,“但憑陛下發落。”

    “好賴話你都說了,現在說但憑朕發落。”皇帝的口吻淡淡泊泊的,好像有點慍惱,也有點好笑的意味,“得了,去跟何慶賠個不是,這事到此為止。”

    “諾。”席臨川一應,很快續言,“但臣若向何慶賠不是,何慶也得向縷詞賠不是。”

    驟然一陣靜。

    連紅衣都被席臨川這提要求的方式說得輕抽涼氣,偏席臨川頓了頓,又面不改色地續道:“縷詞可以不原諒,但何慶必須說。”

    紅衣提心吊膽地等著,覺得宏偉的大殿愈發懾人,擔心席臨川這麼得寸進尺下去會不會觸怒聖顏被拖出去砍了、然後拖累得自己和縷詞也被拖出去砍了。

    如是那樣真是很冤。她和席臨川才不是一路人,她比皇帝還不待見他呢。

    “好吧。”

    聽到這兩個字,紅衣心頭驟松,而後微微訝異,皇帝居然答應了。

    她先一步離開了宣室殿,沒能目睹何慶向縷詞道歉的過程。揣著點好奇在殿外等著,等了約莫一刻,才見三人一併從殿裡出來。

    席臨川沒什麼表情、縷詞也沒什麼表情,但何慶的臉色難看極了。

    紅衣看了看,沒吭聲,與縷詞一起跟著席臨川往長階下走。

    “皇后安排了住處,就在宮裡住一晚。”席臨川隨口同二人這樣解釋了一句,沒有回過頭看她們什麼反應。

    宦官帶著他們走了很遠,東拐西拐的,大多數時候都是直角。紅衣在裡面繞得發懵,什麼雜事都沒心思想了,就剩了感慨這皇宮真大,好像比北京的故宮還要大不少。

    終於到了給他們安排的住處。

    紅衣抬起眼看看,面前一方靜靜的小院;再回過頭看看,已經瞧不見方才去過的宣室殿了。

    再轉回頭又是這一方小院,半點聲響都沒有,安靜得好像整個皇宮都跟它沒有關係。

    那宦官先一步走了進去,燃明瞭內內外外的燈,暖黃暈開,才覺出些許生機。而後那宦官便向席臨川一揖,半句話都沒有、也沒有討賞錢的意思,就告退了。

    席臨川在院門口抱臂立了一會兒,一嘖嘴:“看來明天還得跟姨母告個罪去。”

    ……啊?

    紅衣愣著神,他已提步往院裡走了進去,又續一句:“今晚就這麼湊合著吧。”

    前言不搭後語,細一想,紅衣又好像明白了點——多半是皇后也生了席臨川的氣,所以安排了這麼個冷冷清清的院子讓他“思過”,他明天說什麼也得去告個罪了。

    院裡總共只有兩間屋子置著床榻。

    席臨川自然睡正經的臥房,紅衣和縷詞睡在側間擠一張床。好在榻不小、二人又都身材苗條,寬敞得還能再擱兩個上來。

    縷詞睡得很快。待她睡著後,紅衣意識到問題所在了……

    只有一床被子,二人各蓋一半,但縷詞睡著後就習慣性地將被抱緊了她這邊能蓋的地方就少了。

    她不管怎麼躺,被沿處都留著一條窄縫,這側間又離大門近,涼風嗖嗖地刮進來,弄得手涼腳涼的,越來越睡不著。

    於是紅衣躊躇了一會兒,覺得還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9:15

第二十六章

    她們睡的是東邊這側間,正對著的西邊還有一間。擱著什麼她不知道,琢磨著去找找再說,沒准能再尋條被子出來,又或者找點熱水也是好的,喝暖和了衝衝寒氣再睡也不錯。

    掀了被子下榻的瞬間,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溫差”。

    抽著涼氣把曲裾抻過來穿上,為了舒服,衣內外系帶系得還算整齊,到了腰帶就索性隨手一勒系個蝴蝶結了事。不理會系帶的正反,也不在意那結好不好看,穿上鞋往對面走。

    兩個側間都沒有獨立的門,只有珠簾擋著,中間隔著一條過道。

    月光從門縫灑到過道上,皎潔一片,邊緣處有一些溢進兩旁側間,紅衣到了西邊側間腳下一停:隔著珠簾、藉著月光依稀能看見……

    裡面坐了個人。

    她驚了一跳。裡面那身影動了動,而後聽見劃火摺子的聲音,之後燭火就被點亮了。

    紅衣心裡一沉,屏息:“公子……”

    席臨川看一看她,起身又點明了房屋兩端的兩支碗口粗的紅燭,屋裡就徹底亮了。

    接著他問她:“幹什麼?”

    紅衣的目光在屋裡一掃。

    這側間裡沒什麼傢俱,連櫃子都沒有,可見找不著被子;又見他面前的案上支著小爐,爐上放著瓷壺,咕嚕咕嚕地冒著熱氣,就指了一指:“來找熱水。”

    席臨川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睇了眼瓷壺,笑了一聲,從案上翻了個杯子過來。拎壺倒滿一杯,他拿著杯子走到門口遞給她,說了句:“先喝著。”

    紅衣接過來,他就挑簾出去往自己房裡去了。她有些奇怪地端起杯子來喝,還沒入口就明白了他那句“先喝著”是什麼意思——這壓根就不是熱水,是溫好的酒。

    倒是挺香的,聞起來也不算很烈。她站在門邊捧著杯子啜著,喝了三分之一的時候,他又從房裡出來了。

    手裡拎著另一隻壺,這回是只小銅壺。

    “熱水。”席臨川把壺交給她,又一睇側間,詢問說,“坐坐?”

    紅衣眉心微微一蹙。

    心裡始終帶著提防,一面巴不得躲他遠點,一面又知道不能惹毛他。於是默不作聲地隨他進去落座了,酒杯和水壺放在案上,她在蒲團上正坐下來,翻過一隻乾淨的杯子給自己倒水。

    這水像是新燒開的,滾燙,她如同小雞啄米一樣一點點地喝著。

    席臨川坐在案幾另一側靜看著她,忽而道:“何慶還是沒有向縷詞道歉。”

    紅衣一愣。

    “我到底不能在宣室殿再給他一劍。”他自顧自地說著,好像有心解釋什麼。

    紅衣看過去,帶著三分不明兩分狐疑等著他的下文。稍一陣目眩,似是酒氣上了頭,她覺得周圍一陣光暈,低下頭繼續小雞啄米似的喝熱水。

    “還有那些話孩子……”他忽地轉了話題,轉得快到像是在沒話找話,“我的封地在映陽東南,算是個好地方。過些日子送他們過去吧,你看呢?”

    紅衣的眼皮發著沉,掂量著他這話裡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詢問”,她說得含糊敷衍:“不急吧……”

    “嗯,不急。”他點頭應道,給自己添滿酒後又要給她添,遞近了方見她那酒盅裡還剩了大半,便又將酒壺放了回去。

    睇一睇她的困頓,他口氣輕輕地又說:“我從未因為賤籍的事看不起誰過,那些日子對你是因為……”

    她打了個哈欠。

    迷迷糊糊的,聽到對面之人的話一頓,很快便又續上,和剛才差不多的語氣:“方才看你一點睡意也沒有,坐了一會兒反倒困了?”

    “房裡涼,越躺越清醒。”她強打精神坐著,一邊作答一邊琢磨著告退。那感覺度數並不算高的酒氣沖了頭,一陣暈眩之後,腰上忽然一陣刺癢。

    壞了……

    紅衣嘴角一扯,這感覺她近些日子熟悉極了,這是那過敏的疹子又要起來的徵兆。

    出門時又不知要在宮裡留一夜,連藥都沒帶,頓時連想死的心都有。

    癢意連綿什麼的……那是真不舒服。

    然後她深吸了一口氣,深得聲音明晰,弄得席臨川微愣:“怎麼了?”

    “沒事……”她剛說了兩個字就覺得氣短,緩緩地、長長地又緩了口氣,沒再引起那麼大的動靜。

    “房裡若冷,去我那屋拿被子。”他說著起了身,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同去。紅衣也站起身,跟著他出了側間又進了臥房,一路都覺得胸悶氣短,一路都在納悶這是什麼酒,勁這麼大。

    席臨川把榻上尚未散開的被子拿給她的時候,她正嗓子發癢。

    看一看就此只剩了個枕頭的床榻,紅衣暫沒伸手去接,怔了一怔:“就一床被?”

    “拿去。”他又遞得近了一些,見她已是困得恍惚的樣子,逕自解釋道,“我上過戰場,涼一夜不是事。”

    紅衣大腦缺氧缺得發懵,迷迷糊糊地接過去,又狠抽了一口氣。

    不對勁。

    這不是喝醉了的感覺,反倒主要是胸悶氣短呼吸不暢。感覺好像嗓子裡生了什麼東西,一呼一吸都掀起一陣癢意,且似乎空氣被那東西阻隔得沒有多少能吸進去,忍她怎麼努力都還是覺得缺氧,而二氧化碳又好像淤積在胸中呼不出來……

    紅衣抱著被子的手不知不覺攥緊了些,連緩了幾口想緩解這不適。

    未能緩解,卻讓席臨川覺出不對頭了。

    “到底怎麼了?”他上前了一步,紅衣一壁喘著氣,一壁連連搖頭說“不知道”,只說了三個字而已,氣息就明顯更不足了,她又緩幾口才說出下一句:“喘不上氣……”

    席臨川眉頭一皺,左手一攥她的手,右手把她的衣袖捋了起來。

    紅衣和他一起低頭看去——胳膊上的紅疹東一個西一個,就像被蚊子聚餐了一樣。

    “你……”他突然牙關緊咬,眼中有些驚慌。

    她只道他是被疹子嚇到,急喘連連地解釋:“我過敏……”

    他臉上的驚慌卻未因此消去,再看一看那疹子,席臨川未及多思,出言便問她:“你吃青豆了?”

    紅衣急喘著氣,沒有答話,甚至已沒有力氣去想他那句“你吃青豆了?”是什麼意思。

    她的嘴唇已泛了淺紫,席臨川怔了怔,奪門而出。

    這不是他頭一回在宮中留宿,宮裡知道他的習慣,未在院中留人。

    但好在,出了這一方小院,想找個宮人還是不難的。

    恰巧巡夜經過的宦官被他猛地一拽,驚了一跳,藉著宮燈的微光看了一看,滿目驚詫:“君、君侯?”

    “去找太醫來!”席臨川喝道。

    一語震耳,那宦官甚至沒想起來該問一句出了什麼事,條件反射般地一應就去了。

    席臨川再回房裡的時候,紅衣的呼吸聲已經沉重急促得無法言述。

    原該是簡單平常的事,她卻好像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這上面,一呼、一吸,喘出不正常的響聲,還是得不到緩解。

    面色被憋出了一層潮紅,她扶著床欄的手都發著抖。見他回來也無暇顧及,更抽不開工夫說什麼,只是繼續急喘著。

    這情形讓席臨川束手無策,眉頭緊皺,唯一能做的,就是伸手把她扶穩了,一同盼著太醫快點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9:33

第二十七章

    紅衣簡直被這前所未有的呼吸困難激出了對死亡的恐懼。

    恐懼中,仿佛能更分明地察覺出呼吸一次比一次不暢,呼出的氣越來越多、吸進的卻越來越少。

    窒息死亡……

    她大腦迷糊地瞎想著,窒息死亡要多久來著?好像是五分鐘?

    但怎麼會突然這樣……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怔然望向在旁扶著她的席臨川。

    席臨川被她緊蹙的眉心間透出的痛恨一驚。

    紅衣艱難地冷笑著,心下只怪自己這回想偏了。

    一直知道席臨川不待見自己,最初的時候到了恨不能弄死她的地步。但她以為……近來是有些緩解了的,比如他得知那些孩子的事後並沒有真把她送去“杖一百、徒三年”,再比如宴席上何慶那一劍刺過來的時候,他是把她猛拽到身後救了她一命,而不是把她推上前去送死……

    再者,她的命一直是握在他手裡的,她以為他犯不著用下毒這類下三濫且拐彎抹角的手段要她的命。

    所以,他遞過來的那杯溫酒她喝了,他拿給她的那壺水她也喝了。

    結果居然……

    銀牙一咬,紅衣狠掙開他的手,聽得一聲驚語:“紅衣?!”

    她不管不顧地向外跑去,半推半撞開門,滿院月色如霜,急喘間涼意透心,倒好像舒服了些。

    有腳步聲追了過來,她彎著腰撫著胸口回頭望去,席臨川的腳步停在了門邊。

    她憤怒地看著他。

    清冷的月光把他身後的影子拽出了好長,紅牆白月黑影映在一起,互相映襯著,圈出十足的恐懼感,好像要把她活活壓死。

    她是尚沒有能力逃開他的,只是不明白他到底為什麼恨她到這個地步。連個速死都不給,偏要像貓捉老鼠一樣把她慢慢折磨死。

    和懸疑片裡變態殺人狂的心理有的一拼!

    要不是缺氧影響全身機能,紅衣真有心玩命往外跑,能跑多遠跑多遠,就算橫豎都是一死,也不要死在席臨川面前。

    據說虐殺者看人咽氣的一瞬間會有別樣的痛快,她能做的,大概也就剩不讓他那麼痛快了。

    外面也傳來腳步聲,急急匆匆的。

    太醫隨著方才那宦官一同進了院,席臨川抬眸瞧了一眼,便要上前帶紅衣回房。

    紅衣卻掙著不肯動。

    他轉回頭來,看著她喘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地犯強,眉頭一挑,手上添了三分力,便把她拽動了。

    紅衣哪裡能跟他拚力氣,腳下一個趔趄後忙站穩了,被他拽回屋裡。

    她幾乎是被“甩”在榻旁的。扶在榻邊緩著神,耳聞背後交談清晰。

    “她青豆過敏得厲害,又喝了酒。”這是席臨川的聲音。

    靜了短短一瞬,就聽到了太醫說:“先指了這喘再說。”

    而後有木箱輕開的微響,她還沒來得及看看情況,太醫已走到了身邊。恰好她的手搭在榻上,銀針便不偏不倚地刺進了魚際。

    紅衣眼睜睜看著,狠一抽氣,再細一感覺……其實並不疼。

    銀針在太醫指間撚轉著,有微弱的針感往上竄著,直竄到上臂。紅衣任憑擺佈地看著,過了一會兒,卻覺呼吸順暢了許多。

    抬起頭,她看看太醫又看向席臨川。

    銀針還在繼續撚轉著,好像在微顯酥麻的針感間,胸腔都被打開了似的,覺得無比順暢。於是她的心也平靜下來,雖則還在奇怪這整樁始末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到底清楚自己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了。

    針灸持續了將近一刻,她已完全呼吸如常。

    銀針取下後又搭了脈,太醫開了方子交給宦官去取藥,又向席臨川施了一禮,告退。

    屋裡重新安靜下來,席臨川突然有些無所適從。

    初緩過來的紅衣望著他的目光還是怔怔的,帶著些許狐疑,像是在看一本言辭古奧的兵書一樣。

    他咳嗽了一聲,心虛地自行解釋了起來:“我……從前認識的一個人,跟你一樣起疹子,喝了酒後也呼吸不暢,她就是青豆過敏。”

    上一世的她,就是青豆過敏。

    一點都碰不得,一吃就起疹子。所以她自己也小心,在二人相熟之處就告訴他了這回事。

    而對於飲酒出的問題,則是後來才發現的。

    那是她有一回吃了些雞丁,沒碰裡面的青豆——偶有別的菜裡有青豆,她也是這樣“繞著吃”的,沒出過問題。

    可那天他在,她同飲了些酒。

    之後就是與方才差不多的事了,席府裡好一陣折騰,二人都心有餘悸,此後就牢記了酒會催發敏症這回事,再然後,府裡索性見不到青豆了。

    他不知不覺地記到現在。

    紅衣卻不知道這番糾葛。

    聽罷他的解釋,想了一想,解釋得言簡意賅:“有些日子沒吃過青豆了。能成為過敏源的東西很多,公子那位朋友是因為青豆,但我並不一定……”

    他聽得神色一震。

    ……她並不知道自己青豆過敏?

    “方才多謝公子。”她站起身來屈膝一福,筋疲力竭的樣子讓他不好再問什麼。複又把那床被子拿給她,囑咐她好生休息。

    燭火吹滅,月光映過窗櫺,在地上勾勒出一個黑白分明的圖案。圖案就在榻前不遠處的地面上,席臨川仔細看了看,是宮中常見的“喜上梅梢”。

    他就這麼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強定著心神,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

    那陣子他確實是想殺了紅衣的,如果那一箭再准一點,她就已經死了。

    後來因為各樣細微的差別、也因他想弄明白她和赫契的關係究竟是怎麼回事,故而留了他一命……

    但他卻始終沒想過他會在她犯了敏症的時候救她,而不是順水推舟地就此讓她死了。

    他自認不是會在所謂“舊情”裡脫不開的人,尤其是……他明知道有多少人死在她手裡。

    可是……

    方才她喘得那麼厲害,纖瘦的身子扶著床欄,顯得無助極了。直讓他想起……

    那次在官衙裡,她不知道他只是想讓她長個記性,被“杖一百、徒三年”嚇得夠嗆,在大堂裡哭得嗚嗚咽咽,卻沒有人理。

    卻也同樣是這個人,片刻前還在同他據理力爭,怒斥他黑白不分、怒斥官府不作為。義憤填膺的樣子正直極了,讓他一而再地覺得是自己錯了。

    她太不像記憶中的紅衣。

    紅衣一覺睡得沉沉,直至被縷詞拍著肩頭叫醒。

    “怎麼了?”她迷迷糊糊的,縷詞輕輕道:“剛才打更了,五更天。我聽著動靜,好像公子起來了。”

    “哦……”她喃喃地應了一聲,多多少少明白縷詞是什麼意思。

    ——沒留宮人、也沒有別的婢子一同進宮,就只能她二人服侍去。

    五更天,這才淩晨三點啊!

    紅衣強打精神爬起來,覺得眼皮有千斤重。穿戴整齊,又打了水來簡單盥洗,二人一併往席臨川房裡去時,他卻已往外走了。

    經過二人身側時打了個哈欠,散漫地飄出了句:“我去早朝,你們起這麼早幹什麼?”

    弄得紅衣直瞪擾人清夢的縷詞。

    二人便也沒有再睡——畢竟,梳妝打扮一番頗費工夫,重弄一遍很是麻煩。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5 23:59:55

第二十八章

    在側間裡用了早些時候送進來的早膳之後,兩人無事可做,只好大眼瞪小眼地等著席臨川回來,然後回府。

    終於聽到腳步聲。

    無聊到打瞌睡的紅衣眼睛一亮,縷詞卻皺皺眉頭:“不是公子。”

    側耳聽去,確實不像。席臨川的腳步總很穩健,不會是這種鞋子蹭地的細碎聲。

    縷詞行過去打開了門。

    門檻那一邊,一個女官模樣的人睇了睇她們,而後聲音冷輕地道:“長秋宮傳召。”

    紅衣就算是穿越來的,也知道“長秋宮”該是何人居住。

    一路上的提心吊膽不亞於昨晚突然被召進宮。

    除卻那女官外,還有四個宦官同來,前面兩個後面兩個,圈成了一個正方形,把二人圍在中間,好像怕她們跑了似的。

    誰也不說話,蹭地而過的細碎腳步聲聽著詭異。

    大夏朝的皇宮裡,長秋宮位於宣室殿后,後宮最前、三大殿之後,故也稱“中宮”。

    除卻那三大殿外,就是這一處修得最具威儀。入殿時,紅衣和縷詞都不自覺地屏了息,按捺著緊張,走進前殿。

    前殿裡一派安靜,人卻是不少。

    主位前擋著一道珠簾,端坐在後的那人只能依稀看到一個身形卻看不清面容,紅衣兀自猜測著是不是皇后。

    兩旁席位上亦坐了幾人,各自品著茶或者沉吟著,沒有一個說話。

    除了右側第二位元紅衣不認識外,另外幾個她皆是見過的。因尚不確定簾內是誰,便與縷詞一起,先向其中三人見了禮:“敏言長公主安、大將軍安,公子……”

    話沒說完,席臨川已頷了首:“皇后在座。”

    紅衣與縷詞相視一望,忙又朝珠簾的方向拜了下去:“皇后娘娘金安。”

    氣氛一片冷肅。

    “這是我賜到臨川府上的人。”右旁最首的敏言長公主先開了口,不鹹不淡地說,“臨川倒是沒胡說。”

    “哪個是縷詞?”簾後的聲音傳來,聽著謹肅。

    縷詞忙叩首:“奴婢縷詞。”

    “聽說何府的人傷了你。”皇后的聲音悠悠綿綿的,稍稍一頓,“冠軍侯為給你出一口氣,非迫著何家公子跟你賠不是,從昨晚的鬧市鬧到今天的早朝,直弄得何將軍下不來台。”

    紅衣清晰地感覺出身邊的縷詞渾身一悚。

    皇后又繼續說了下去:“陛下要本宮做這個主,本宮能如何做主呢——你是什麼身份,你比誰都清楚。你且說說,你想要什麼?”

    縷詞踟躕了好一會兒,面色十分為難。似乎並非在思索“想要什麼”,而是實在怕說錯了話才不敢妄言。

    紅衣默不作聲地陪她一同跪著,等了一會兒,聽得她顫顫巍巍道:“奴婢什麼也不求……”

    “那照這麼說,迫著何家公子賠不是的事,是冠軍侯為保全席府顏面而為的了。”皇后笑看向席臨川,短舒了口氣,又道,“這就簡單了。你要面子、何慶又舍不下臉來向個賤籍歌姬賠不是,本宮就做個主,賜縷詞一死,對外只說是自盡。也賜那幾個惡人一死,再在延康坊裡給她立個貞潔牌坊,你的面子保住了,與何將軍和何公子……朝中重臣,還是和為貴。”

    縷詞登時花容失色,不顧禮數地愕然抬頭:“皇后娘娘……”

    “本宮知道你委屈。”皇后聲色平靜,“本宮自會厚葬你,許你一份哀榮。若你願意,坊間街頭流傳的話本裡都可以為你留下一頁,流傳下去,後人都會贊你貞烈。”

    縷詞的面色泛了白,薄唇翕動著想說什麼,怔然看向席臨川,滯了滯,終究把話都咽了下去,面如死灰地低頭沉默。

    紅衣同樣驚得說不出話,眼眸微抬,目光所及之處,幾個宮娥正在側旁備酒。藥粉磕進斟了酒的瓷盅裡,想來該是劇毒。

    “來人。”席臨川垂眸凝視手中清茶,神色未動,待得有宦官入殿聽命,他又道,“送她們兩個回府。”

    “臨川!”皇后沉聲一喝,“你不要太過。”

    席臨川面色微陰,擱下茶盞回看過去 :“皇后娘娘還是聽臣把話說完吧。”

    珠簾後,皇后稍點了下頭。

    “先糾正一處——昨晚西市是臣先起的事不假,但今日早朝,何慶並不在場,並非臣挑事在先,而是何將軍先提了此事。”

    眾人一愣,一併看向何袤,何袤沉然默認,席臨川又道:“在此之前,何慶著人動了縷詞也好、臣下戰書決鬥也罷,都是二人私事,無關‘朝中重臣’,更無關軍中。”

    眾人各自思量,而後陸續點了頭。席臨川靜了須臾,續說:“所以臣逼著何慶道歉,並非為了面子,更不是有心讓何將軍難堪。”他說著看向何袤,面上一弧笑意,“何將軍多慮了。”

    “那你到底圖什麼?”皇后的聲音愈發冷了下去,亦帶些許無奈,“鬧得這樣大,街頭坊間議論不停,連陛下都驚動了,你到底是為什麼!”

    “為縷詞。”席臨川聲色平靜。起了身,拱手一揖,“恰如皇后娘娘所言,此事出後,街頭坊間議論不停。臣打聽一二,得知相較指責何慶不善而言,竟是議論縷詞自己不安分的聲音更多。”

    他稍抬了頭,向側旁退了半步,將擋在身後的縷詞讓了出來:“還請皇后娘娘細看一眼,縷詞也就剛及笄,與皇后娘娘膝下的陽信公主一般年紀。遭此橫禍已是不幸,還要擔受無端指責,憑什麼。”

    他凜然一笑,字字有力地砸入眾人耳中:“若不讓滿城百姓知道何慶認錯賠禮,關於她的閒言碎語就洗不乾淨!臣迫何慶道一句歉,換她日後數年平靜,錯在哪了!”

    殿裡一陣迴響。安靜之後,都沒有人再敢說話,幾人齊刷刷地看向皇后,簾後也在靜了片刻後,才傳出聲響:“陛下讓本宮平息此事。”

    “息事寧人不能拿無辜者的性命來換。”他半點不讓步地一語嗆了回去,“傷了人的,是何慶;逼何慶道歉的,是臣。這其中糾葛與縷詞何干?沒有賜死她了事的道理。”

    連紅衣都感覺得到,皇后現在窩火極了。

    席臨川不讓步,就把此事逼到了一個死角上,唯一的收尾方式就是何慶道歉——可何慶明擺著抹不開面子。

    紅衣總覺得哪裡不對。

    這事的起因,歸根結底是從那天的晚宴開始。何慶不服席臨川為侯,把火撒在她頭上,一劍砍過來,席臨川拉開她迎了上去……

    之後席臨川贏了,下了何慶的劍,當眾讓何慶難堪了一陣子。

    但是……

    何慶更是說了許多難聽的話,不僅直指席臨川出身卑微,更連帶著把皇后、大將軍都罵了進去。那麼……今天這般,又為什麼連皇后都向著何家?

    就算是“顧全大局”,也沒有這樣豁出去的,何慶那話,損的可是她母儀天下的顏面。

    她抬起眼簾,視線投在面前的背影上。

    輕甲後面,暗紅色的斗篷把他的身形完全擋住了。但依舊能看出他後脊筆直,端然沒有半分退縮的意思。

    紅衣怔了怔神,突然覺得這層鎮靜之下,藏著她看不明白的壓力。

    皇后氣息沉下,不再看他,只問身旁的女官:“酒可備好了?”

    端然是心意已決。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0:08

第二十九章

    “是。”那女官欠身,應得平淡,“已備好了。”

    “端給她。”皇后看向縷詞,又說,“吩咐六尚局,各樣陪葬的物件,循著翁主的儀制備齊。”

    “姨母您……”席臨川牙關緊咬,搭在案上的手狠攥成拳,目光劃在那女官面上,“你試試看。”

    氣氛僵得愈發厲害了。

    “倒不如緩緩吧。”敏言長公主沉沉靜靜地開了口,帶了幾許思量,又道,“本宮好奇一句——既是這縷詞的事,旁邊那姑娘怎麼回事?本宮記得你叫紅衣?可是昨日陛下一併召進宮的?”

    紅衣抬眸看過去。

    想想宴席當晚大將軍到過席府,也知敏言長公主不可能對此一無所知。

    於是被這刻意的發問攪得心裡發毛,她頷了首,應道:“是。”

    “這事跟你有什麼關係?”長公主問得更近了一步,紅衣看向席臨川——他刻意不提的事,她也不知該不該說。

    她可不敢招惹他。

    “看你這樣子,倒像是有話,但冠軍侯不許你說了。”敏言長公主一語戳破她的心思,閑閑一笑,看向皇后,“喏,皇后您瞧,到底是臨川大了,有些話不肯同你我直言了。依我看您也別急著賜死縷詞,不然就臨川這脾氣,能拆了您這長秋宮。”

    方才緊張的氣氛在她的一席話後成了閒話家常的味道。皇后神色稍霽,語氣也緩和了:“那長公主以為如何?”

    “誰知道他不肯說的是什麼事。”敏言長公主一聲嗤笑,“估計連陛下都不清楚。那陛下讓皇后娘娘斷這事,可真是難為人了。”

    敏言長公主慢條斯理地說著,紅衣清楚明晰地感覺到她在攪、混、水。

    “依本宮看呢……”敏言長公主思量著籲了口氣,“在座的都是和此事相關的人。臨川你有心瞞著的事,本宮不逼你說,倒不如……”

    她微微一笑,看向紅衣:“紅衣,你從你知道的事裡,挑句不打緊的說。好歹讓我們這些做長輩的知道知道,他到底賭著什麼氣。”

    挑句……不打緊的?!

    紅衣一陣緊張。

    這話聽來簡單輕巧,實則並不好辦。長公主把難題全推在了她身上,分寸全讓她自己拿捏。

    說得輕了,解不了眼前的僵局;說得重了、把席臨川不想說的說出來,又都是她的錯。

    紅衣抬起頭,再度看向眼前的背影,眼中滿是為難——她怎麼知道席臨川要瞞的到底是哪一句!

    心知在座的都是人精,眼下這位長公主顯得格外精。就這麼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把這燙手的山芋交給她……

    紅衣長長地吸了口氣,思忖道:“君侯凱旋設宴那晚,何公子要……奴婢跟他回府,給他做妾。”

    “哦。”敏言長公主輕輕一應,順著又問,“然後呢?”

    她便也順著答了下去:“奴婢不肯,何公子就惱了。”

    長公主又“哦”了一聲,稍稍一笑,再問:“所以呢?他罰你了?還是冠軍侯罰你了?”

    紅衣喉中微噎,覷了覷眼前席臨川的反應。

    可那背影沒有反應。

    她咬了咬牙:“都沒有。何公子那晚喝多了,藉著酒勁就拔了劍,險些一劍砍死奴婢。好在君侯反應快,搶先一步把奴婢拽了開來,擋住了何公子的劍。”

    長公主的目光在席臨川面上輕輕一劃,笑言了句:“哦,那晚宴上動手,我們多有耳聞,原是還有這樣的因由。”

    席臨川淺一頷首,認同了她這說法。

    紅衣的心越跳越厲害,心說再順著問下去……那晚的事就差不多全要說出來了,她無意中言及席臨川想隱瞞之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長公主倒還是繼續問了下去:“後來呢?本宮只聽說二人打了起來,後來如何收的場?”

    紅衣壓力大得一再狠咬嘴唇,答得愈發小心簡練:“君侯奪了何公子的劍。”

    “當眾?”長公主問得更簡練。

    “是……”紅衣應道。

    “怨不得。”敏言長公主一副了然的樣子,搖著頭,短促一笑,“如此不給何公子面子,也就怨不得何慶懷恨在心了。”

    她把問話截在了這一環上,似乎那件事也止於此處而已。紅衣靜聲等著下一步,長公主蹙起黛眉緩了口氣,看向何慶:“冠軍侯當眾駁你的面子是思慮不周,但本宮也得說你一句——紅衣怎麼說也是席府上的人,你要納人為妾可問過冠軍侯的意思了?你要殺人家洩憤可問過冠軍侯的意思了?”

    長公主語中一頓,眉頭皺得又深了些:“紅衣不答應你,那是她懂規矩,若她擅自答應了而冠軍侯不肯放人,你臉上不是更難看?自己想不明白,還用那麼下三濫的手段讓冠軍侯下不來台,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敏言長公主與何慶的席位間隔著何袤將軍,她卻沒有一句話與何袤有關,品評間亦不詢問何袤的意思,倒讓何袤也不好插什麼話。

    “陛下要朝中和睦、皇后娘娘要息事寧人、冠軍侯要為縷詞爭清譽,何公子還偏不肯退讓。”長公主循循地笑了起來,略作思索,又道,“倒不如……皇后娘娘別管這事了。縷詞是本宮賜到席府的、何公子是和將軍的兒子,就讓本宮與和將軍把此事料理了。”

    她稍一抬眸:“冠軍侯覺得如何?”

    席臨川遲疑片刻,終是點了頭。

    何袤將軍一愣:“長公主?”

    “何將軍就先別拒絕了。”敏言長公主沒等他說話,“這事本是何公子先失規矩在先,冠軍侯目下還肯讓將軍和本宮主事,何將軍別辜負他用心良苦。”

    長公主把“用心良苦”四個字咬得很重。何袤直是一怔,遂點了頭,又看向鄭啟:“那大將軍……”

    “就不勞夫君插手了吧。”長公主的笑容倏爾間溫和了許多,看向鄭啟,眼中多有詢問之意,“一邊是親外甥、一邊是同在軍中的將領的兒子……”

    鄭啟也點了頭。

    眾人就此從長秋宮中告退。退出殿外,敏言長公主帶著縷詞一同離開,紅衣目送她們離去,心中惶惶。

    也不知道敏言長公主與何袤將軍要怎麼料理此事。

    “走吧。”耳邊一語輕言也帶著些不安的意味,紅衣側首望去,席臨川也正看過來,緩了口氣,再出語時已尋不到不安,“回府。”

    紅衣點一點頭,隨他一道往宮外走。心裡為縷詞擔心極了,很想問問他,他覺得敏言長公主會向著誰。幾度欲言又止,末了到底全忍了回去——多問這一句,影響不了縷詞的結果;但他若現下心情不好,她多這句嘴,只怕要給自己添麻煩。

    馬車停在宮門外,席臨川上了車後轉身把手遞給她,道了句“上來”。

    紅衣恰好滿腹心事著,一時未作多想,順勢就上了車。

    很快就後悔了,“三心二意”果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這一路,她好生領會了“如坐針氈”的真諦。

    馬車行得又不快,她心下認真覺得還不如自己跟著走走,能看看風景還能鍛煉身體……

    總好過旁邊坐著個席臨川、一不小心就看到這席臨川。

    這恐怖感,都堪比發現自己和名偵探柯南住同一酒店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0:25

第三十章

    他倒是一路都沒理她。手支額頭,側坐闔眼補覺,感覺得到旁邊有個鬼鬼祟祟坐不安穩的身形,就當沒感覺到。

    他或多或少地知道紅衣心裡還揣著擔心,同時亦是清楚她不敢問。也歸功於這“她不敢問”,他省了一樁口舌上的麻煩。

    沒有辦法同她解釋,自己因為縷詞弄得幾乎長陽城議論紛紛,是因為日後之事;而他之所以能料及這“日後之事”,則是因為他目睹過。

    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身份意味著什麼,上一世是,這一世更是。

    世家貴胄對這出身的鄙夷從來沒有絕過,無所謂他現在有沒有侯位,也無關他日後又添了多少戰功。

    其中將這鄙夷表露得最不留情面的,就是何家。

    再近一步說,其實就是何慶。

    二人本都是年輕氣盛,可他總要多忍一分,因為顧著軍中、顧著大局。

    到底是有忍無可忍的那一天。

    何袤因戰中失利自盡謝罪,何慶把父親的死怪到了大將軍頭上,上門打了人。鄭啟沒有計較無妨,他卻一時氣急,拿弓矢射殺了何慶。

    彼時與赫契的又一場大戰近在眼前,將領間的糾葛引得軍中動盪,而後連敗兩場。

    許多本不該喪命的人因此喪命。

    那一樁事難以一舉論清誰是誰非,可是回頭看去,也許本不至於鬧到那一步。

    皇后與鄭啟對何家的不滿,是被何家一點一點拱起來的,他便想著延緩這不滿,是以壓著何慶那日晚宴上“傷眾”的話語未提;沒了何慶這不明理的,日後鄭家與何家也就不會形成水火不容之勢,所以在西市決鬥時,他當真想一劍刺死何慶。

    是想為縷詞出口氣不假,卻不止是為縷詞。

    此時他殺了何慶,就只是他一個人的錯。鬧出了人命來,就算是皇后和大將軍也說不出袒護他的話來,何袤也只能把這筆賬記在他頭上。他現在還沒有統領軍權,不至於引起軍中動盪。

    下一場戰爭……應該是在三年之後。

    三年,許多事情都足以被沖淡了,鄭啟、何袤久經沙場,自然能大局為重;軍中也不會一口氣議論這事三年。

    這也許就能改變很多人的命數,幾千、甚至幾萬。

    但到底是沒能來得及。

    禁軍功夫不差擋下了他,而後在早朝上何袤介入其中,事情自此真正從二人的私仇上升到了朝堂檯面上,逼得他不得不先放下那些考慮。

    可又不得不為縷詞多爭一句,她本是全不相干的人。不管這背後的糾葛有多複雜,都不該牽扯上她。

    他抬了抬眼皮,看向紅衣。

    她的身子僵得像尊石雕一樣,只一雙明眸時不時地轉著,明顯是在琢磨事情。

    “咳。”他輕咳了一聲,把她的思路打斷了。

    紅衣緊張地側眸看過去,見席臨川將手探進衣襟裡,取了張紙箋出來:“這個……”

    “什麼?”她伸手接過,打開看了一看,他解釋道:“昨晚太醫開的方子,說讓你多用幾日、待得敏症全消後再停,我就留下了,一會兒抓藥去。”

    紅衣持著藥方的手一顫。

    席臨川從她眼底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不信任。

    他蹙起眉頭,她嗓中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他淡睇著她,目光微凝,問得直白:“我硬要為縷詞爭回名聲,是不是更讓你覺得我偽善了?”

    紅衣喉中噎住。

    “是不是?”他追問道。

    紅衣被他看得僵住。

    教人看穿心事本就尷尬,何況這還是能左右她生死的人、這心事還是對他“不待見”的心事。

    紅衣緩一緩神,抵著心裡的陣陣發虛,抿起微笑:“沒有……我也希望縷詞日後能平平安安的。”

    席臨川不予置評地笑了一聲,沒再說別的。他揭開簾子看向外面,過了一會兒,道:“停車。”

    車夫忙勒住馬,馬車穩穩停下。

    “下車。”他看向她,紅衣微滯,不敢多問,起身下車。

    他也隨之跟了下來,舉步便往眼前的坊中走。紅衣不解地跟著,進了坊門恰碰上一正巡街的武侯,席臨川伸手就攔了人:“這位兄弟,請問這坊裡的醫館在哪兒?”

    那武侯帶著三分詫異看了他好一會兒,問得遲疑:“您是……冠軍侯?”

    “是。”席臨川點頭承認了,那武侯面上帶著類似於粉絲見到自家大本命的激動興奮,又刻意維持著平靜從容:“往南邊走、看見一布莊往西,第、第三條巷子,往左一看就看見了。”

    “多謝。”席臨川稍一拱手,又一睇紅衣示意她跟上,便循著武侯指的路找醫館去了。

    紅衣不知道席臨川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心裡七上八下地跟著他,直有一種被人販子拐賣的心慌。

    “到了。”他在醫館門口停下了腳,低頭掃了眼紅衣還那在手裡的藥方,“你去問還是我去問?”

    紅衣短怔。

    他彎腰把那張紙從她手裡抽了出來,又道:“同去好了。”

    於是就一並進了醫館。醫館中恰好沒有病人,安安靜靜的。幾個夥計各幹著各的事,郎中坐在案前讀著一本書。

    見二人進來,便有夥計上來一揖:“公子。”

    席臨川頷首,二話不說就把那張藥方遞了過去:“有勞看看方子。”

    那夥計依言接過,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蹙了蹙眉又讀一遍,不解道:“公子,這方子怎麼了?”

    “這是別處給開的方子。”席臨川說著一指紅衣,“她不放心,想尋人看看這方子有無問題。”

    交談間,那郎中也走了過來,站在夥計身邊看了又看:“這該是名醫開的方子,專治敏症。但姑娘若不放心,就先搭個脈,看看對症與否?”

    “……不用了。”紅衣及時出言制止了。心裡做著權衡,想著既然方子沒問題、且確是專治敏症的就足矣,席臨川就在眼前,她還是不要一驗再驗、一而再地表露出那份不信任了。

    那只怕比喝幾副不對症的藥還致命呢。

    “來都來了。”他卻定定地看著她,口吻聽上去很誠懇,“不急著回府,先看看你這敏症現下有多嚴重也好。”

    紅衣感覺他勸得真心實意,但結合曾經的厭惡,又不得不懷疑這是笑裡藏刀。

    她躊躇著,席臨川靜等了一會兒,忽地啞聲一笑:“算了,隨你。”

    而後不待她反應,他就已向外走去了,紅衣拿回那張方子忙跟出去,被他這一會兒一變的做法弄得愈發不安了。

    紅衣越來越覺得席臨川很奇怪。

    先前討厭她的人是他,討厭到差點要了她的命,且她至今不知道理由;現下又突然轉了性,突然在乎起她的敏症起來,除此之外似乎還因為她對他的看法而有些較勁……

    紅衣心裡輕輕埋怨著,不知他這是彆扭什麼,完全不想他繼續為她上這份心,感覺實在太奇怪了。

    再者,她確是仍覺得他偽善不假,可他穩坐侯位、她還在賤籍,她對他的看法對他造成不了任何影響,他到底執拗個什麼勁?!

    一路上戰戰兢兢地琢磨著,她想把他這整個心路歷程探究個明白又不可能直言去問,默默地跟著他回到馬車上,繼續一同保持安靜。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0:40

第三十一章

    席臨川心裡也很悶。

    眼前本被他認定為“不是好人”的紅衣慢慢地成了一樁難題,讓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天為她擋開何慶的劍尚可說是帶著幾分與何慶較真的情緒,但昨晚她敏症發作的時候……

    他是當真想把她救過來。

    他都說不清自己的心緒是怎麼變的,但是現在他已十分清楚這紅衣跟他所熟悉的那個不一樣——不一樣到除了長相、名字和身份外,似乎就沒有什麼共同之處了。

    而後他自然而然地覺得,先前自己犯了好大的錯……一連串的錯。

    他一貫覺得有了錯就要認錯、改正、彌補,可是這回……

    別說彌補了,這“認錯”怎麼認都成了難題——他可不是當時因為前世而生的偏見罵了她或是動手打了人,他是差點要了她的命。

    長陽城中的風聲一夜之間轉了向。

    兩個來找紅衣學舞的家人子一改平日裡的端莊規矩,滿臉都是年輕女孩子特有的“八卦”神色,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告訴紅衣,她們聽說何袤將軍親自造訪,迫著何慶向縷詞道歉了。

    而後,這道歉的事“不脛而走”。

    原本對縷詞指指點點的人們在事實面前不得不改了口,再沒人能責怪是縷詞自己“不安分”,全都清楚是何慶對席臨川存怨、蓄意報復了。

    “這下縷詞姑娘可以安心了。”阮淇銜笑松了口氣,又撫著胸口道,“這也就是碰上冠軍侯,竟為她爭到宮裡去。若擱在旁人府裡,還不只剩了自認倒楣的份?”

    “也不知她是真清白還是有人在其中搬弄是非。”清淩淩的聲音在房中一蕩,紅衣蹙著眉頭看都懶得看,冷言冷語地回說:“敢情遭此橫禍的不是杜若姐姐。”

    “若真是我,我才不給公子惹這等麻煩。”杜若一聲輕笑,在房中站定了,微揚的下頜帶著幾許蔑然,“三尺白綾了了自己多容易?還鬧到西市又鬧到宮裡,拖著整個席府陪她丟人。”

    紅衣瞥她一眼,簡直連爭都懶得跟她爭。

    男女不平等什麼的……男人看不起女人也就罷了,同為女人的自己都要踩同胞一腳,還一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樣子,這杜若對她來說真是一種無法理解的存在。

    “今晚大將軍府設宴,算把此事徹底了結,讓公子與何公子握手言和。”杜若說著銜起輕笑,一睇紅衣,“你同去。”

    紅衣驀地竄了火。

    當日杜若叫她去侍奉何慶宴飲時她不曾多想,也並不瞭解何慶的為人。而後鬧出這麼多事,她再回思那日,怎麼都覺得杜若是有意叫她去的。

    何慶對席臨川的嫉恨絕不是一日兩日,想來杜若在府裡久了多少知情,有意讓她觸這個黴頭。

    “杜若姐姐這茬找得就沒水準了。”紅衣皮笑肉不笑,“那天你讓我去侍奉何公子的事,我現在說來你一準兒不承認自己心裡有鬼,我也就不多說。但這回——既是在大將軍府設宴,公子就是要帶人也是帶跟前侍奉的婢子,哪輪得到我去?”

    杜若美眸輕一掃她:“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紅衣眉頭微挑:“不是這個理麼?”

    申時末刻,席臨川在馬車上等了又等。

    明明早就著人知會了紅衣,也沒聽說她有什麼別的事的回話,卻是一直不見她出來。

    好在時間留的富裕,他便沒有著人去催,又靜等了一會兒,聽得小廝在外輕道:“公子,來了。”

    “讓她上來。”他隨口道。

    卻是半天沒見人上車,依稀聽得簾外低聲細語響個不停,他蹙眉挑開簾子,原想說出的“又不是沒乘過,你怕什麼”在看到外面是誰時咽了回去。

    他看看她:“紅衣呢?”

    “不知道……”對方也輕蹙著眉,一臉為難,“沒見著紅衣姐姐,只聽杜若姐姐說,公子叫紅衣姐姐去宴上侍奉,紅衣姐姐不肯去,就叫奴婢來了。”

    不肯去?

    席臨川想到紅衣的敏症,便問她:“病了?”

    “奴婢不知……”眼前的舞姬羽睫輕一眨,仿佛有什麼事情遮掩在了眼底,看得席臨川眉頭一皺:“怎麼回事?”

    她面色微一白,驀地跪了下去,小心謹慎地為紅衣辯解道:“奴婢當真不清楚,但大抵該是身子不爽。紅衣姐姐近來隔三差五總要往醫館跑一趟,睡也睡不好,所以……”

    這明明是很說得過去的理由,可搭上她這分明緊張的神色,就明顯成了欲蓋彌彰的說辭。

    席臨川自想弄明白出了什麼事,聲色輕鬆地道:“別遮遮掩掩,她到底怎麼了?”

    跪伏在地的女子咬著嘴唇不說話了。

    “快說,還有事呢。”他催促了一句,她還是踟躕了好一會兒,支支吾吾道:“那、奴婢說了,公子可別怪紅衣姐姐……”

    席臨川眉心微蹙,笑意未減:“說就是了。”

    “諾……”這舞姬一叩首,仍帶著些猶豫似的清了聲嗓子,而後慢吞吞道,“上回……何公子在宴席上動手的事,紅衣姐姐存了怨了,話說得頂不好聽。罵了何公子也就罷了,還連帶著言及公子您……”

    她的話稍一滯,很快又續道:“杜若姐姐聽不過去,就叫奴婢來了。總不能讓她存著怨懟侍奉著,萬一再出了什麼事……”

    “賭氣?”他語調上挑,那舞姬點了點頭:“是。”

    “那你去告訴她一聲,此番是讓她同去赴宴,沒有讓她侍奉誰的意思。”席臨川平淡的聲音讓她一愕,未及問個所以然,就聽他又道,“告訴她我先去了,讓齊伯另備馬車給她。”

    月色染地,庭院安寂。紅衣在房中練刺繡練到深夜。

    這種事對她這從小沒怎麼碰過針線的現代人而言,可說是難得令人髮指。可放在這會兒就成了姑娘家的必備技能,她就逼著自己學下去了——真能練出個樣子,她也能接接那些針線活,早些為自己贖身。

    驀有一聲摔門聲,“匡”地砸進耳中,早已熟睡的綠袖一下子驚醒了,猛坐起來罵道:“這絲緞!嚇死人啊!”

    紅衣笑了一聲,吐吐舌頭:“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綠袖氣鼓鼓地躺回去,一扯被子倒頭接著睡。過了一會兒,卻又重新坐起來。

    她蹙了蹙眉頭,招著手道:“紅衣紅衣。”

    “嗯?”紅衣抬起頭,而後沒待她說話,側耳一聽,就一聲:“咦?”

    “聽見了麼?”綠袖問她,紅衣點頭:“這是怎麼了……”

    隔壁傳來的哭聲嗚嗚咽咽的,偶爾摻雜幾句不忿的哭罵。二人在屋裡聽得都皺了眉頭,紅衣詫異道:“誰欺負絲緞了?”

    綠袖茫然搖頭,均是不解。紅衣便放下針線,二人手拉著手出了門,往絲緞房裡去。

    有人比她們先到了一步,屋裡已很有些熱鬧。聆琴哄著絲緞,絲緞卻只是一味地哭,時不時罵的那一兩句,也聽不出是罵誰。

    紅衣悄悄拽過和她同住的素錦,壓聲問她:“怎麼回事啊?”

    “不知道……”素緞輕聲道,“早些時候來人說杜若姐姐叫她去,回來就哭成這樣。”

    她說著,將聲音壓得更低了,又將紅衣拽近,小心翼翼地說:“我方才看她左臉紅著,跟被打了似的。”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0:53

第三十二章

    紅衣淺有一怔。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勸個不停,好賴話都說了,最後直搬出了虞氏來壓她,提醒她再哭下去興許驚動了司樂,絲緞的聲音才慢慢止住。

    她抬起臉,面頰上果然幾道紅腫的痕跡很是分明,明擺著就是指引。綠袖一見就不高興了,出言便問:“她為什麼打你?”

    “誰知道她發什麼邪火!”絲緞咬著嘴唇,說得很是委屈,“她要我與公子同去赴宴,可末了是公子說不需我同去讓我回來歇著,怎的怪到我頭上來!”

    紅衣又一怔。思及白日裡杜若說讓她同去赴宴的話,心裡覺得不對頭,便追問了一句:“公子說不讓你同去?怎麼說的?”

    絲緞面容一僵。

    紅衣上前一步,又道:“難不成早些時候是公子點名讓我去的?!”

    “許、許是吧……”絲緞磕磕巴巴地道,“公子提起你來著,我聽杜若姐姐說姐姐不肯去,就照著說了,公子便讓我回來。”

    到頭來還是讓這杜若算計了!

    她隻字未提是席臨川點名讓她去,話說成那樣、再加上上回的事,她自然會覺得杜若沒安好心。

    心裡設了防卻防錯了方向——杜若沒說假話,只是將話藏了一半,利用的就是她這防心。

    這可糟了。

    即便經了縷詞的事,她多多少少地對席臨川的看法有些改變,但這到底不是能一概而論的。

    ——這回是她拒絕了席臨川的吩咐,且這“吩咐”還不是什麼過分的事,是在她本職工作範疇內的。

    正著想反著想,責任都在她。想把錯處推到杜若身上又不容易,畢竟口說無憑。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紅衣覺得天空飄過了五個字:先下手為強。

    一方面,在杜若再搬弄一次是非之前,她得先把該說的說了;另一方面,在席臨川問罪之前,她得先認錯去。

    好歹得讓他覺得她態度良好再說,要不然……這誤會可大了。

    誰知道杜若先前在他面前是怎麼說的?指不定怎麼黑她呢!

    於是,漆漆黑夜中,紅衣去找了齊伯。

    齊伯一見她來,當即一副納悶的神色——剛才樂坊不是回話說她不去了麼?怎的又打算去了?

    倒是也沒有多問,依著席臨川留著話給她備了車,送她去大將軍府。

    到了大將軍府的時候,剛一下車,就聽到了府裡傳來的樂舞聲。

    紅衣緊懸著心往裡走,由府中婢子領著左轉右拐。這裡比席臨川的府邸還要大些,又是她急而那婢子不急,她不好催促,耐著性子跟著,只盼著別有人挑她這遲到的錯處。

    終於到了設宴的地方。

    “姑娘等一等,奴婢去稟一聲。”那婢子壓聲向她道,言罷就進了廳去。紅衣看著她走到席臨川席位邊,低語了幾句便又退了出來,朝她一笑,“君侯請姑娘進去。”

    廳中正有歌舞進行著,水袖揚得眼花繚亂。紅衣四下一掃看到席臨川,安安靜靜地“蹭著邊”去找他。

    在他身後踟躕了半天不知該怎麼開口,還是那婢子替她打破了這僵局:“君侯,紅衣姑娘來了。”

    席臨川側過頭來,睇一睇她,道了聲:“坐。”

    紅衣欠身,上前在他側旁的席位上坐了下來。

    “你要記何慶的仇無妨,這宴可是大將軍和長公主設的。”他壓音道。好像是告誡的意思,又好像並沒有不悅的情緒。

    紅衣心中一緊,剛欲解釋,旁邊席上的人卻先開了口:“素聞君侯待人寬和,府裡規矩也隨意些,看來真不是假的。”

    這話說得笑意殷殷,怎麼聽也不像惡意;且只是一句隨口的評說,就是個沒話找話的閒談。

    於此時的紅衣而言卻顯是“火上澆油”了,她下意識地橫了那人一眼,忙向席臨川道:“我不是有意遲了……”

    “我隨口說說而已,姑娘別擔心。”那人又搶了她的話茬,搶得她心煩意亂,偏他還有再下一句,“在下也實在佩服君侯高居廟堂還能如此隨性——那日若晚一步,今天大概就要在何公子墓前飲酒了。”

    紅衣微愕,再度看向那人,這才想起來他是誰。

    是個禁軍,那天帶人接她和縷詞入宮的人。

    “我倒是更樂得在何慶墓前喝酒。”席臨川回了他的話,兀自飲了一口,一笑又道,“鎮撫使大人好快的身法。”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雖都不是要緊事,卻弄得紅衣不好插話。一壁耐著性子等二人結束交談,一壁又小心地維持著這認錯的情緒——這話說來也實在心塞——先前她差點死在他手裡,都不曾聽他有過什麼歉意;相比之下赴宴真是個小事,她卻不得不主動前來認錯。

    真是……官大一階壓死人。

    言語交談間,紅衣察言觀色著,隱約覺出……席臨川好像心情不大好。

    心情不好得很明顯,他好像根本就不隱藏什麼,不耐和困倦全寫在臉上。她便有點心焦起來,怕他一會兒不耐更甚,懶得聽她說,或者聽了更煩。

    感覺心上有個小人兒急得團團轉著,每次有話想說都又噎回去,直急得想咆哮出來。

    這廂,席臨川客客氣氣地應承著旁邊的禁軍都尉府鎮撫使,餘光一瞥,看見紅衣正要倒酒。

    ——敏症好了?

    他還沒來得及發問,就見她玉指蘸進酒裡。

    在她蘸了酒的手擱到桌上時,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跟著她的手放了下去。

    “並非有意來遲。”她寫了這麼一句,手上稍一頓。他要繼續看下去,恰有別的賓客來敬酒,他便先噙笑對飲了。

    紅衣還在繼續寫著:“……早先不知是公子指名要我來,以為是杜若自行安排,聽絲緞之言才知是公子吩咐。”

    她寫完就靜坐著等著他看,誰知來敬酒的那人藉著酒勁話也不少。

    紅衣呆若木雞地坐了一會兒,垂眸看看桌子上的字——最初的幾個已有些慢慢揮發了,再不看就沒了。

    席臨川與人交談著,感覺擱在案下的手被人戳了戳手背。

    他只做未覺地把手挪開,過了會兒,又覺得有東西在胳膊旁邊點了一點。

    點得很輕,帶著點猶豫不決的意味。他一眼橫過去,當即就看到她猛縮了手。

    之後紅衣便想哭了。

    他還是沒看她寫在案上的解釋,案下的手卻挪過來攥了她的廣袖,弄得她的手再也動不了半分,只能老老實實地幹坐著。

    那蘸酒寫出來的字,只剩“聽絲緞之言才知是公子吩咐”這一句能看得清了。

    那人終於一揖,轉而離開。紅衣覺得袖子一松,立時渾身都松了勁,忙要開口說個明白。

    剛一張口,卻迎面看到席臨川橫眉冷對的樣子,問她:“你能不能老實點?”

    紅衣一下就被他嚇回來了。

    目下在這大夏朝,她暫且還沒碰到過比席臨川生氣更可怕的事。

    是以他要求她“老實點”她便老實了。既然他連聽她說話的時間都沒有,一時半會兒也就沒有問罪的工夫,她遲些時候再解釋……問題應該也不大。

    心中惴惴地坐著,眼睜睜地看著案上的字跡全幹。滿桌佳餚近在眼前,她卻沒什麼心思去吃。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1:09

第三十三章

    宴席直到很晚才散去。旁的賓客陸續告辭,何袤將軍與何慶向鄭啟和席臨川施了禮後也離開了。

    鄭啟將席臨川送到了府門口,大抵因為有紅衣在,二人並未多說什麼。告辭時互一拱手,席臨川客氣地勸鄭啟先回了府,待得府門關上後,他終於看向紅衣:“上車。”

    紅衣踩著早已備在車旁的矮凳,依言上了車。待得他也上來,她便急著要把才才未能說的事說個明白,剛道了聲“公子”,就被席臨川一眼瞪了回來。

    “我不瞎。”席臨川挑眉道,“你寫的字我看到了。”

    “……”紅衣心頭驟然一松,瞧一瞧他的神色,見確無生氣的意思,又道,“不知公子叫我來幹什麼?”

    她幹坐了一晚上,什麼事都沒有。

    “何家要為縷詞日後的事作安排,她自己不肯見何慶,原想著你與她熟,讓你幫著拿主意。”他說著打了個哈欠,“你到的時候,都說完了。”

    她微微一啞,思索著又問:“那……如何安排的?”

    “何家會為縷詞脫籍。”他倚在靠背上,閉上眼睛,繼續說著,“他們還說若縷詞離線後沒處去,可住處何家。我沒答應,與其去何家,還不如留在席府住著。”

    紅衣點點頭,贊同地應了聲“是”。很是為縷詞高興了一陣子,轉而又想到自己的處境。

    ——自那三百五十兩銀子之後,還沒有過別的大額進項,攢錢的進度慢得很,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攢夠贖身的錢。

    身邊異樣的安靜來得太明顯,席臨川睜開眼,一睇她:“在想什麼?”

    紅衣一回神,連忙搖頭:“沒有。”

    他就不再追問,繼續闔眼靜歇著。紅衣照舊因與他離得太近而渾身發僵,一路“僵”到了席府門口,直至他先行下了車,她才活動一下胳膊。

    席府裡安靜得只剩蟬鳴。

    席臨川步子隨意地邁過門檻入府,好像精神好了很多,一掃方才她在宴席上所見的不耐,讓紅衣有些反應不過來。

    “齊伯,讓廚房下碗面。”他一壁往裡走著一壁吩咐齊伯,又向紅衣道,“到我房裡,吃完了再回去。”

    “……”紅衣微怔之後即刻想拒絕,還未及說話,他就又出了言:“方才你可一口都沒吃。”

    她也確實餓了。

    就沒有再做推辭,她跟著他回了房。

    席臨川留在房裡的人總是不多,似乎多數事情他都更樂得自己做。上回晚宴後紅衣到他房裡見大將軍時,房裡一個外人都沒有;這回也就兩個婢子在。

    見他回來,二人笑吟吟地施了一禮,一個去備水為他準備盥洗,另一個則去鋪床。

    他也不多話,逕自去了內間,紅衣一個人留在外間,等面。

    過了會兒,那鋪床的婢子忙完了,走到外間時一抬眼,腳下一滯:“呀。”

    紅衣循著她的聲音抬起頭,又順著她的目光向門口看過去。

    “鄒姑娘?”那婢子明顯有點詫異,神色踟躕地愣了半天,為難道,“公子……已準備睡了。”

    那鄒姑娘一雙水眸四下望瞭望,末了看向紅衣,臉上一黯:“哦……”

    紅衣和那婢子都聽得出來,她這短短的一字應語帶著點哽咽。

    紅衣不明情狀沒有妄言,那婢子卻在她剛要轉身離開時追了上去,擋在她面前,猶豫著道:“我去……稟一聲?”

    沒有聽見那位鄒氏答話,那婢子很快走了回來,又進了內間。

    片刻後,席臨川與那婢子一同到了外間來。

    紅衣仍不明就裡著,只是見席臨川未落座,便按規矩起身一併站著。原本等在院中的鄒氏回過頭,望見席臨川時怔了一怔,驀地跪了下去:“公子……”

    席臨川一驚,忙去扶她,她抽抽噎噎地說不出話,咬著嘴唇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道:“公子……您就讓奴婢服侍您吧……”

    一語既出,席臨川當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這鄒怡萱是他母親送來的人,同來的還有個顧氏南蕪。母親的意思十分明白,這兩個姑娘是為他“開蒙”的。

    簡單點說,就是妾侍。

    上一世的此時他是按著母親的意思納了她們的,可這一世,凱旋之後先是那一眾孤兒的事,沒隔幾天又是縷詞的事。他全然忘了此時還有這麼兩個姑娘被送了來,目下見鄒怡萱來了,才猛地想起來早在他回長陽的頭一天,齊伯就跟他提過。

    他隨口讓人把她們安置在了外面的宅子裡,之後就把這事忘乾淨了。

    眼下這出,八成是母親聽說他一直沒搭理她們,找了她們的麻煩。上一世也有差不多的事,只不過那時二人雖不得他喜歡,但到底住在他府裡,但凡母親來時出言責備,他就會替她們擋回去。

    這回看來,大約是母親差了人上門問罪去了。

    席臨川深深地緩了口氣:“你沒告訴母親,外面的宅子也是我安排的麼?”

    “奴婢說了……”鄒怡萱哭得厲害,嗚咽中滿是懼怕,“可是老夫人說,養了奴婢這麼多年,就是為了服侍公子的。若奴婢做不好這事,就、就打死了算……”

    席臨川的眉頭稍稍一皺。

    “奴婢不要名分。”鄒怡萱怯怯地抬眸望著他,眼眶一紅,眼淚掉得更快了,“奴婢只是、只是想為自己爭條活路……”

    眼前美人哭得梨花帶雨,紅衣在房中目瞪口呆地看了一會兒,心下大歎這席臨川也真是……豔福不淺。

    先是長公主這做舅母的送了八個正值妙齡的歌舞姬,接著又是親生母親直接送來妾侍。

    雖對古代的“一夫一妻多妾”早有耳聞,但是“眼見為實”之後,還是覺得很震撼啊!

    廚房把面送到了,紅衣卻覺得自己不該在這兒待著了。

    眼看著這妾侍送上門的陣勢,估摸著下一步便是芙蓉帳暖,她怎麼好……在外廳吃面?

    紅衣走出房門,眉眼不抬地朝席臨川一福:“公子,我先告退了。”

    席臨川稍一睨她:“怎的不吃了?”

    “……嗯,不餓。”她平心靜氣地笑了一笑,又添了一個理由,“這個時辰吃東西,易發福。”

    “哦。”他一副了然的樣子,叫了侍婢來,吩咐打著燈送她回樂坊,自己再度看向鄒怡萱,怎麼看怎麼覺得頭疼。

    翌日清晨,兩個消息在席府裡炸開了。

    一是縷詞脫了籍,二是府裡添了兩個人——據說,是公子的妾侍。

    二人入府頗費了些工夫,僕婢們忙裡忙外地幫著搬東西、收拾房間,一直到傍晚才消停下來。

    樂坊裡都是年輕姑娘,雖沒見到那二人,但議論得一片嘁嘁喳喳。不乏有人望著天際唉聲歎氣:同是賤籍的人,怎的她們就是歌舞姬、那兩個就得以成為妾侍呢?興許哪天還能再把那“侍”字去了,正經收了房混個妾室名分;運氣再好點,沒准還能扶正……

    闔府八卦得厲害,直聽得紅衣煩了,越聽越覺得身為女子樂得做妾實在顛覆三觀。又知思維不在一個次元,爭都沒的爭,便在給那兩個家人子上完課後,逃也似的出了府……

    席府裡總是讓她覺得壓抑的,平日裡是,偶爾有這麼一件大事更是。壓抑到她能分明地感覺到府內府外的差別,一出府就覺得天空晴朗。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1:23

第三十四章

    因著今日是教完了舞才出府,沒有什麼別的事,覺得心裡憋得慌的紅衣就隨性了些,沒有急著去敦義坊看孩子。

    找了個小茶肆坐了下來,她並不懂茶,隨意點了一個來喝。香氣沖鼻,她蹙一蹙眉頭,一飲而盡。

    居然莫名地覺得暢快。

    大概是這些日子,心裡積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孤兒的事、縷詞的事,雖則她都放手拼了一把,但歸根結底,這樣的事還是負能量滿滿。幾乎摻雜事件中的每個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一遍遍地提醒她,這是個極度不平等的地方。

    而她所在的階層,如同刀俎上的魚肉。

    她活得壓力很大。本就對這世界瞭解不多,許多事情都是她不知道的——譬如例律。無法預測哪天會被她不瞭解的事引來殺身之禍,感覺前路就像一個佈滿荊棘的深坑一樣。

    她又灌了一盞茶下去,撞滿鼻腔的茶香沖得腦子一陣恍惚。

    肩頭被人輕拍了拍。

    紅衣轉過頭去,對上一張笑臉:“還真是你。”

    “你是……”她有點吃驚地看著他,“聿鄲公子?”

    對方一點頭,而後目光在她茶盞中一睇,有點詫異地道:“竟是茶麼?我還以為你在喝酒。”

    可見她方才灌茶灌得實在豪放。

    不禁面上訕訕,紅衣緩了一緩,站起身來沒話找話掩飾尷尬:“公子您……是要去拜訪席公子?”

    “是。”聿鄲點頭,打量她一番,又銜笑道,“如是心情不好,在下請姑娘喝酒?”

    短暫的心動轉瞬而過,紅衣抿了抿唇,搖頭道:“不了。”

    聿鄲一笑:“你是怕席公子知道?”

    “不全是。”紅衣略一笑,“我有敏症,上回喝了些酒,差點沒命。”

    “原來如此。”聿鄲面露了然,繼而在她對面的席上坐下了,“那我陪你喝一會兒茶好了。無甚急事,明日再去見席公子也是一樣的。”

    紅衣略作躊躇,依言落了座。

    她一直覺得,聿鄲是個很有趣的人。

    上一回他來長陽時,二人在廊下一面之緣而已。後來他送了她支銀釵子,還陪她閒聊了好一會兒。

    那會兒她剛受了那麼多委屈、又舊傷未愈,平日裡除了安靜養傷沒別的事可做,心情一片陰霾。

    若不是考慮到身份懸殊太大,她是不想見他的。可不得不承認,他實在很會聊天。

    從在赫契時的趣事到來長陽經商的所見所聞,聿鄲的話題滔滔不絕,她悶著聽了一會兒後竟就忍不住提了興趣,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起了茬來,而後情緒也好了許多。

    那天她為不讓席臨川多心,請了齊伯在旁“盯著”,聿鄲的不少趣事說得齊伯都笑了。

    其實,前後算起來也不過一刻工夫。可那是她最難的一段日子,那一刻工夫就如同三九寒冬裡難得的一抹暖陽。

    直至最後她才忍不住問了他,幹什麼特意來找她——畢竟,此前除了在廊下見的那一面外,二人實在沒什麼別的交情可言了。

    聿鄲的神色倏爾一黯,默了須臾,才道:“你受箭傷的事……怪我。”

    她怔住,十分不解。聿鄲苦笑了一聲,這才告訴她,在箭場那天,是他說了不該說的話,席臨川才惱了,一箭射了出去……

    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說起來也並沒有過很久,可紅衣現在想來,卻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幾年一樣。不禁心下一聲喟歎,愈發感到這樣的日子過得太漫長了。

    “為什麼不高興?”聿鄲笑睇著她,伸手拎起茶壺,給她斟滿茶水。

    紅衣短促一笑:“也說不好,就是高興不起來。”

    “我可聽說席公子近來待你不錯。”他這樣說著,她稍一愕看向他,他又續道,“長陽城裡都傳遍了,席公子為了個舞姬,在宴席上和何將軍幼子過了招;後來又在西市動過一次手,一直鬧到了宮裡——我稍微打聽了一下,就聽說那舞姬是你。”

    這些事倒是沒錯,可讓他這麼一描述,怎麼聽著那麼像“八卦緋聞”呢?

    紅衣心下埋怨了一句,而後微微笑著,坦誠地解釋道:“公子想多了,那其實是何家公子和席公子有舊怨,借我當了由頭,所以席公子救了我。”

    聿鄲銜著幾分斟酌的笑意未多做置評,默了一會兒後,又道:“聽說席府添了兩房妾室?”

    ……消息傳得真快。

    紅衣大歎這街頭坊間的傳話速度驚人,傳起貴族世家的動向就跟二十一世紀議論明星話題一樣。

    她稍一點頭:“是,今天剛入府。”

    “然後你就來喝茶解悶了?”聿鄲接話道,顯然意有所指。

    紅衣一怔,遂即蹙了眉,帶著些許不快看著他:“公子什麼意思?”

    “冒犯了。”聿鄲頷首,笑容不變地悠悠調侃道,“其實也沒什麼,依在下看,這壓根不是丟人的事——席公子在長陽城裡本就名氣不小,此番凱旋後更是備受矚目。日日念著他的少女多著呢,早不是說不得的事了。”

    ……他到底在說什麼啊!

    紅衣又想笑又著惱。雖則循著他的思路想一想,也知道這誤會來的正常,可心裡還是忍不住有點竄火。

    她一瞪他,耐著性子認真解釋:“可當真不是因為這個。別人怎麼豔羨跟我沒關係,他那一箭差點要了我的命——就算是因為公子您先說了什麼惹惱了他,但因為幾句話就放箭射人也太可怕了好麼?我瘋了麼?想給他做妾?”

    聿鄲一啞,聽出她話中當真存著不快的意思,自知失言,笑打圓場:“罷了罷了,是我說錯了。”

    紅衣睨他一眼,順勢轉了話題:“公子又是來大夏做生意的麼?”

    聿鄲點點頭,眼底卻有一抹分明的無奈。紅衣看得一愣,又不知該不該問。

    “現在在赫契做生意,是沒什麼錢能賺了。”聿鄲一聲沉重歎息,不住地搖頭,“上一戰輸得太慘,弄得人心惶惶,時時準備著逃難;又逢旱災未過,錢更要攢著,以備斷糧時多買一口糧食。”

    紅衣聽得也一歎。戰爭總是這樣,無辜平民受害最多,古代戰爭是這樣,現代戰爭如是。

    紅衣與聿鄲在茶肆坐了將近一刻,而後她又去敦義坊看了那些孩子們,回到席府時,天色已近全黑。

    身上疲乏得很,她囑咐樂坊打雜的婢子備了熱水,打算好好洗個熱水澡解乏,然後睡個好覺。

    熱氣氤氳著,舒服得好像在現代的家中。那時她學習或工作壓力大時,也會這樣解解壓,感覺被暖融融的水氣一沖,就什麼事都不是事了。

    潑了一捧水到臉上,一陣微熱之後被涼風一吹,又格外清醒。

    深吸口氣,心裡忽有一縷輕微的刺痛。

    紅衣一怔。

    她睜開眼,深吸了口氣,感受著熱氣湧入胸中,而後陡然憋悶。

    這是……熱氣太重,影響呼吸了?

    她下意識地再度深吸一口氣,那窒息感卻更厲害了,有些熟悉的感覺驚得她身形一震,一壁舒緩著呼吸,一壁手忙腳亂地撐身出了浴池。

    接觸到空氣時周身都一陣涼,窒息似乎緩解了一瞬,繼而卻又接著加重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1:39

第三十五章

    紅衣一口接一口地喘著氣,強定著心神擦淨身子,去摸擱在旁邊小案上的中衣裙。

    垂眸看去,指甲下已隱隱現了淡紫,就更慌了,控制著微顫的手慌亂地系好系帶,踉踉蹌蹌地去推門。

    出門前,目光在牆角放著的一隻小爐上一頓。

    好在這專供於沐浴的房間離她住的地方不過十幾丈遠。

    紅衣猛推門而入的聲音嚇了綠袖一跳。

    “紅衣?!”她一驚,見紅衣站都站不穩,連忙去扶她。又見她呼吸急促,嚇得話都說不明白了,“你你你……你怎麼了?!”

    “找郎中……”又是這每說一個字都覺得呼吸更困難的感覺,紅衣竭盡全力地喘了好一會兒,又道,“有人害我。找郎中。”

    綠袖驚得怔了片刻,推門就往外跑。

    席府鮮少有這樣的事,大晚上的,一姑娘衣冠不整地要跑出去找郎中。

    倒是看得出事情很急,守門的小廝不敢攔著,只按規矩稟給了齊伯。

    齊伯也免不了告訴席臨川一聲。

    席臨川聽得一凜:“綠袖急著出去找郎中?”

    “是。”齊伯欠身,“她也沒說明白,就說是……紅衣喘不上氣?”

    席臨川愕了一瞬,奪門而出。

    被綠袖驚動之後,樂坊都亂成一片了。各屋的燈都已點明,歌舞姬皆圍在一個房門外,又誰都不敢進去。

    “紅衣?紅衣!”虞氏半蹲在地一疊聲的急喚,眼前的紅衣已幾乎沒了知覺,跌在地上側臥著,氣息也有一口沒一口的,好像隨時會徹底斷氣。

    席臨川排開眾人邁入房中的時候,紅衣連嘴唇都已全紫了。

    那醫館離得不遠,但若等綠袖走個來回……

    他喝了一聲“讓開”,虞氏聞聲回頭一看,連忙躲開。

    席臨川俯身,一手托在紅衣背後,一手托到腿下,便將她整個人打橫抱了起來,轉身出門,一眾歌舞姬連忙避讓。

    眼看著是關乎人命,一時連齊伯都不敢出聲多問了。又不知席臨川打算怎麼辦,叫了幾個人,在身後緊跟著。

    席臨川將坊中各條道路在腦海裡過了一遍,挑了一條,直奔而去。

    他腳下走得飛快,引得過往居民紛紛閃避,待看清他是誰後又忍不住多看兩眼、指點一番。

    紅衣臥在他的懷裡,已然氣若遊絲。

    已不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只覺得是在移動著,耳邊風聲不斷,卻始終避不開壓在胸口的巨石。

    而後身子驀地一墜,後背一片涼意,硬邦邦的,似乎是被放到了地上。

    “公子?!”正領著郎中往回趕的綠袖一愕,席臨川即道:“快,魚際穴。”

    那郎中都沒來得及多做反應,只剩了照辦的份兒——行醫數載,見過來醫館看病的、見過請人去府上看病的,還沒見過走到一半被病人截住的呢。

    銀針刺下去,在那郎中指間穩穩地撚了一會兒,紅衣的氣息逐漸平靜了。

    席臨川驟然松了口氣,就勢坐到地上,擦了把汗問綠袖:“她喝酒了?”

    “……沒有。”綠袖搖頭,也是驚魂未定的樣子,“原本好好的,說去沐浴,今晚要早些睡,突然就這樣了。”

    沐浴?

    席臨川眉頭一皺,抬眼間,與紅衣仍自恍惚的目光一觸。

    紅衣還沒完全緩過來,正一陣接一陣的頭暈,聽到的聲音也自帶了回音效果。明明聽到他們在說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聽懂。

    緩了好一會兒,眼前的看到的畫面才都變得正常,聲音也變得明晰。她定睛看清眼前坐姿隨意的人,大顯詫異:“公子?!”

    席臨川睇了她一眼,扭頭叫來齊伯:“回府去把樂坊上下看住,尤其她方才沐浴那屋,誰也不許動。”

    紅衣渾身發木地在地上呆坐了好一會兒。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這大街來的,但很清楚自己方才命懸一線,剛從鬼門關前走回來。

    視線停在席臨川額上,她望著他額頭上尚未褪去的汗珠生了點猜測,又覺得難以置信。

    少頃,席臨川站起了身,她也隨之站起來,而後一件大氅搭在了她的中衣裙外。

    一行人一併往回走著,都很安靜,沒有誰去理會路人的竊竊私語。

    紅衣始終與席臨川離了兩丈的距離,目光在他的側臉上劃來劃去,覺得愈發摸不明白他的心思。

    待他們回到席府時,樂坊上下已一片安寂。

    歌舞姬們被家丁各自看在自己房中,唯虞氏尚在院子裡和齊伯說著話,見紅衣平安無事地回來,她也大松了口氣。

    “可是嚇死人了。”虞氏撫著胸口,露出一抹笑意,“若不是公子走得快,只怕……”

    一句話確定了她方才不敢相信猜測——真是席臨川把她抱出去的。

    “多謝公子。”紅衣垂首一福,抬手要將那件大氅從身上取了下來。

    席臨川探了兩個手指按在她手上,聲色微冷地道:“不急,你去歇著。”

    紅衣又抬一抬眼皮,見他眼底眉梢冷意分明。知他心煩,她便不再多說,再度一福,與綠袖一併往次進的院子去了。

    回到房中,她將那件大氅擱在旁邊,重重地躺到床上。

    呼吸平順了,心裡卻還忐忑著。

    是有人害她,不僅她看到了,連席臨川也覺出了不對頭。不知能不能查出是誰——或者說,不知他有沒有心思查個明白,亦或是直接息事寧人而已。

    一刻後,郎中進來為她搭了脈;

    兩刻後,有婢子將煎好的湯藥送進了房裡;

    再過一刻,在紅衣困意襲來的時候,席臨川推開了房門。

    紅衣頓時清醒了,明眸一掙看向席臨川,席臨川眼簾微垂:“我坐會兒。”

    ——坐會兒?!

    ——大晚上的他在她們舞姬的房裡坐會兒?!

    紅衣看到綠袖在旁邊一個勁地遞眼色,她就是腦子再發懵,也知道這會兒不能睡了。醒了醒神,她心中叫苦地打算撐身起床,卻是腕上剛一用力,上身還沒抬起來,就又松了勁。

    ——是席臨川坐到了榻邊。

    “……”紅衣咬著牙輕一吸氣,幾乎能感覺到眼下自己臉上寫著怎樣的驚悚。

    “你睡你的。”席臨川瞟了她一眼,自顧自地解釋道,“其他各屋都有人看著,我沒地方去而已。一會兒齊伯把事情查清楚,我就回去了。”

    身後沒動靜,席臨川回過頭,看見紅衣仍微蒼白的面容上,一雙明眸正炯炯有神地望著他。和他視線一觸,又趕忙避開了。

    於是,他假作不知她緊張,巋然不動;紅衣也就只好假作不緊張,拽緊被子假寐。

    綠袖膽戰心驚地沏了茶來,席臨川抿了一口,擱在一邊。

    “篤篤。”門被叩了兩聲。

    紅衣沒來得及應,席臨川就先開了口:“進來。”

    房門打開,齊伯帶著人進了房,兩個小廝押著一個婢子,甫一鬆手,那婢子便跌跪下去:“公、公子……不是奴婢……”

    紅衣不作聲地安靜看著,知道她是在樂坊打雜的婢子之一。

    “你自己說清楚。”席臨川的聲音裡尋不出怒意,甚至隨意得有點散漫,“險些鬧出人命,可不是你說不是便不是的。”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1:51

第三十六章

    “是、是杜若吩咐奴婢溫些酒。”這婢子看著年紀不大,被這陣勢嚇得快要哭出來,忍了一忍,又道,“正好是紅衣姑娘讓奴婢備水的時候……杜若姑娘拿了酒和爐子進來,見奴婢忙著,直接就將爐子支在了牆角。她說讓奴婢記著這事,說待得紅衣姑娘沐浴完,酒也差不多是正溫好的時候,讓奴婢記得給她送過去……”

    紅衣直聽得心底一片寒涔涔的冷意,好像薄冰似的覆蓋了全身。

    席臨川輕笑了一聲:“叫杜若來。”

    杜若很快就被帶來了房裡,紅衣冷眼看著她,她也回看過來,卻是滿臉的迷茫。而後一福身,向席臨川見了禮,又猶猶豫豫地道:“這是……怎麼了?”

    席臨川沒有說話,冷寂持續了一會兒,杜若又道:“聽聞紅衣犯了急病……”

    席臨川蹙了蹙眉頭。手上持著的茶盞瓷蓋不經意地在杯沿上一磕,清脆響聲在眾人心裡一觸。

    紅衣聽得杜若又說:“現在可脫險了麼?方才把大家都嚇得夠嗆呢……”

    席臨川還是不吭聲,莫說杜若自說自話有些窘迫,連紅衣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不知他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怎的不問話了?到底打不打算查了?

    “困。”席臨川低語著埋怨了一句,眉心又蹙得深了兩分,向齊伯道,“溫壺酒來吧。”

    他說著睇了一眼紅衣,續說:“拿去外面溫。”

    齊伯應聲便去了,房中重新安靜下來,席臨川從容自若地坐著,紅衣、綠袖、杜若各懷心思地互相看個不停,誰也不敢妄自出聲。

    不足半刻工夫,齊伯拿著溫好的酒回來了。往瓷盞中倒了一杯,奉給席臨川。

    席臨川輕嗅酒香,而後淺啜一口,眉頭稍彎出一弧笑,他問齊伯:“在哪兒溫的?”

    “廊下。”齊伯回道。

    “哦,那必定比沐浴時熱氣四散的房間要涼多了。”席臨川仰首,緩緩將酒飲盡了,而後看向杜若,“在廊下溫酒都這麼快,你為什麼會覺得在屋內溫酒需要和她沐浴的工夫一般長?再者,若她有心在裡面多歇一歇呢?你是當真沒想到這時間可長可短,還是有心等著那酒在她身邊蒸個乾淨?”

    他的口氣一直溫和平淡,直至到了最後幾個字時,才陡然沁出冷意。杜若面色一白,貝齒咬緊了嘴唇沒有應聲。席臨川拿起方才擱在一旁的茶盞,又道:“樂坊上下的事是你協助虞司樂打點,這水怎麼回事,你一併說了吧。”

    紅衣一愕,适才奉茶的綠袖也一愕——水是她們房裡的水,可她們全然聽不懂席臨川在說什麼。

    席臨川站起身,執著茶盞走到杜若面前:“你若仗著自己在這樂坊之內能管些事,就往別人的水裡亂添東西,我也可以往你的水裡添些東西。”

    杜若猛一抬頭:“公子……”

    席臨川眸中的冷色讓她沒了辯駁的餘地。

    又強自撐了一撐,杜若跌跪下去,怔然地緩了緩神,忽地喊道:“是她先沒規矩!”

    席臨川回頭掃了一眼紅衣,杜若續道:“她壞規矩不是一次兩次了!起先是教家人子的事……那時她是什麼身份?也敢來爭;後來是縷詞……”

    杜若怒指著紅衣,一聲冷笑:“上上下下,哪個不是為席府的顏面著想?偏她一味地要出風頭裝得心善,硬要說不關縷詞的事,不覺得太虛偽了麼!”

    紅衣聽得僵在榻上,哭笑不得。只覺這人的三觀扭成了一坨,解都解不開。

    明明自己也在賤籍,偏執拗地覺得當時在府中做雜役的她更低一等;明明自己所處的地位完全有可能和縷詞遭遇同樣的事,偏還要推縷詞出去來顯得自己有多高尚、有多為席府著想。

    “好有規矩,知不知道殺人犯法?”

    席臨川聽得背後不遠處的低言,眉頭一挑。再一眼掃過去,便見平躺在榻的紅衣當即避開了他的目光,分明心虛。

    方才那句質問也是低低的呢喃,好像……好像是知道自己不該說話,又實在忍不住想嗆她一句。

    他略一哂,轉回頭也問杜若:“不錯。覺得她沒規矩你便想她死?知不知道殺人犯法?”

    杜若神情一震,好似沒料到席臨川會如此“偏幫”著紅衣,啞了一會兒,低下頭去。

    “公子。”綠袖在旁遲疑地喚了一聲,指了指席臨川手裡的茶盞,大有些後怕,“那水裡……有什麼?”

    “這水煮過青豆。”席臨川睇著杜若道,“味道本就淡,沏茶後更難嘗出。別人喝了也無事,但紅衣對這東西過敏。”

    所以,這當真是蓄意謀殺。要不是“搶救及時”,她現在已然踏上漫漫黃泉路了!

    紅衣牙關緊咬,只覺得跪在幾丈開外的杜若可怕得令人髮指——她二人才有過幾次交集?雖然處得不好,但她也沒想到已到了杜若想取她性命的地步!且這心思也是夠毒,揪准了她對青豆過敏,早就動了手腳,害得她疹子反覆了數月還想不清是怎麼回事,乾等著她用酒一催,要她的命。

    眉頭驟蹙,紅衣忽地意識到些事,冷聲問她:“你怎麼知道我對青豆和酒過敏的?”

    此前她自己都不知道,席臨川上次也是歪打正著。且就是在席臨川說後,她還跟他解釋說“過敏源有很多”呢。

    席臨川也蹙了眉頭。

    上一世,府中一些人知道紅衣對青豆過敏,是因她和他都清楚。可這一回似是連她自己都拿不准,卻被人用這法子害了個准。

    “沒有幾個人知道。上回出這事還是在宮裡,你又不在。”紅衣又說。

    席臨川微驚,驀地想起上回在宮中時,她曾以為是他在水裡動了什麼手腳。

    他回過頭去看向她:“紅衣你……”

    還覺得是他做了什麼不成?

    他沒來得及問出口,外面腳步聲匆匆而至,打斷了房中眾人的思緒。

    一小廝在門外一揖,急稟道:“公子,聿鄲公子求見。”

    “聿鄲?”席臨川一愣,那小廝以為他忘了聿鄲是誰,解釋說:“是。就是那赫契的商人。”

    席臨川一沉,問道:“他來幹什麼?”

    畢竟這麼晚了,顯然不是客人拜訪的時候。

    那小廝又一揖:“他說知道天色已晚,若公子不願見,他就明日再來。只說讓小的把這個轉交給紅衣姑娘,說可應付急喘。”

    席臨川略有困惑地將他手裡的東西接了過來,拿在手裡一看,是一隻白玉香囊。色澤溫潤雕鏤精緻,略湊近一點便覺藥香撲鼻,顯是新制的東西。

    紅衣心頭一顫。

    她猶還記得曾因在廊下與聿鄲說了幾句話,便差點背上“叛國”的罪名。如今她前腳犯了敏症,聿鄲後腳緊跟著就送這玉香囊來……

    有時候好意真的是能逼死人的。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席臨川,不敢放過他的每一絲神色變動。只見他托著那香囊看了又看,而後又睇一睇她,終於向床榻走來,伸手把玉香囊遞給了她。

    這東西做得十分精巧。

    圓滾滾的一枚,一看便是由正塊的玉石雕成,內外兩層,皆有鏤空的雕花。那花樣是什麼紅衣不懂,總之是吉祥喜慶的寓意。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2:05

第三十七章

    接到手中時,微涼的感觸好似在心頭一激,讓剛看了一眼玉香囊的她旋即又抬了頭,小心地觀察席臨川的神色。

    “你歇著。”他稍稍一笑,而後轉過身去,半點不停地向外走。臨經過杜若身畔時,駐了駐足,思量道,“她是虞司樂教出來的徒弟,交給虞司樂去辦。”

    夜色下,各屋皆陸續熄滅燭火,眾人安然歇下,樂坊歸於平靜。

    隱約聽得有慘叫聲從最內一進的院中傳出來,紅衣一驚,又細聽了聽,向綠袖道:“綠袖?你聽,什麼動靜……”

    不遠處綠袖的打哈欠的聲音模模糊糊的,顯然困得很。她也側耳聽了會兒,輕笑了一聲:“虞司樂正罰杜若呢唄。你還不睡?”

    紅衣翻了個身,沉吟了好一會兒,一喟:“心裡煩。”

    “煩什麼?”紅衣聽到綠袖好像也翻了個身,慵懶道,“不過虛驚一場而已,公子又為你主持了公道,安心吧。”

    似乎是這樣,但紅衣心裡又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沒辦法真正因為這個說法而安心。

    整個席府,都太讓她覺得恐懼不安。勾心鬥角的事她不是沒見過,但這般涉及謀殺的,當真是頭一回親歷。

    還有席臨川。他前後的轉變讓她覺得無可理解,偏他又是能主宰她生死存亡的人,這種摸不清路數的感覺讓人很不安穩。

    總之,靜下來時,紅衣時常覺得周圍危機四伏,她每一次細想都覺得喘不上氣,無可抑制地想要避開。

    那玉香囊……

    她將手探入枕下,把香囊摸了出來。在黑暗中看不到光澤,只能依稀看見個輪廓。

    這確實是好東西,但……絕不是必需品。

    翌日,聽聞家人子入宮的時日提前了,宮中已差了女官去教禮數,是以不再來學歌舞,正合了紅衣的意。

    看完孤兒們順道就去了敦義坊內最大的當鋪,她琢磨著把那玉香囊當了換錢。裡面的藥取出來縫到普通香囊裡照樣能用,這玉香囊與她而言可沒攢錢來得要緊。

    這當鋪門臉氣派漂亮,兩側貼著兩條規矩:兵器行頭不當;低潮首飾不當。

    紅衣邁進門檻,夥計正在兩步遠的地方擦著椅子,回過頭來正好同她大招呼:“姑娘,您是當是贖?”

    “當個香囊。”紅衣頷首,說著將那玉香囊拿給他。夥計低眼一瞧,頓時面露訝色,忙把她往裡請,說是得請掌櫃看看這東西。

    待得見了掌櫃,對方把東西接過來一瞧,也滯了一陣子,猶豫著問她:“姑娘,這東西您打算當多少錢?”

    紅衣一聽,知道這香囊大概值錢得很,有心多弄點錢,卻無奈實在對價格標準毫無概念。掙扎了半天,還是很沒骨氣道:“我……我也不知道,您看著辦就是。只是我先央您一句,這錢於我有救命之用,您別壓價欺我就是。”

    誠然,話雖這麼說,但對方若真昧著良心蒙她,她也沒轍。

    掌櫃的掂量了一番,思忖著先問道:“姑娘是打算死當還是……”

    “死當吧。”紅衣打得乾脆,抿唇一笑,又說,“大概是沒錢贖它了。”

    掌櫃的點了點頭,又看看那香囊,而後伸了三個手指頭,猶豫著看她的意思。

    “……三十兩?”紅衣蹙起眉頭,心說這數不算多啊,何必這麼神叨。

    “不不不。”掌櫃的連忙擺手,“三百兩。”

    紅衣就驚呆了。

    這麼個直徑五釐米左右的小玩意,直三百兩銀子?!

    她強定心神,多少清楚就算這掌櫃的再良心,也還是多少會壓價的。

    於是思了一思,自己也適當地抬了價:“四百兩,您看成不成?”

    那掌櫃的皺皺眉,看看香囊、看看夥計,又看向她:“四百兩著實高了些,三百五十兩如何?”

    “好!”紅衣應下,爽快地簽了死當的契子,拿錢走人。

    積蓄瞬間又多了一大筆,紅衣神清氣爽地往席府走著,心情大好。

    回到樂坊才知杜若遭了怎樣的發落。聽聞虞氏聽完來龍去脈後大為惱火,吩咐小廝將她綁到廊下立柱上,直打到她昏厥過去。

    聽說送回房時,渾身皮開肉綻。好在沒人與她同住,若不然定要嚇得難眠。

    綠袖描述完後打了個寒噤,轉而又輕笑道:“現在打發去做雜活了,真是風水輪流轉。”

    紅衣一聲冷笑:“活該。”

    是以當晚的為聿鄲所設的宴席,自是由不得杜若做什麼安排了。虞司樂將各樣事宜交由綠袖打點,弄得綠袖好一陣緊張。

    好在事不難做,綠袖照貓畫虎的,安排得也像個樣子。

    這場宴席小些,不用那麼多人服侍,最終便只挑了六個舞姬三個歌姬,九人一併在廳中做著準備,餘人各自歇著。

    敏症未褪的紅衣當然得以偷個懶,綠袖才不至於壓榨她這病號。

    無所事事地倚在榻上讀著書,將近傍晚時分,門被叩響了。

    “請進。”紅衣揚聲道,目光卻未離開正讀著的書。

    聽得門聲一響,而後等了片刻,才發覺沒有別的動靜。

    她擱下書看過去,轉而忙不迭地下了榻,頷首施萬福:“聿鄲公子。”

    “擾你看書了?”他的笑語聽上去帶著點尷尬。紅衣忙道“沒有”,又隨手將書擱到了一旁,應說:“閒書而已。”

    聿鄲低笑一聲,自顧自地在案前坐下,又一睇她:“坐。”

    紅衣微欠身,先去側旁放著茶具的矮櫃處沏好了茶,在他對面正坐下來,一壁奉茶一壁問道:“公子有事?”

    “嗯。”聿鄲點點頭,笑意不減,“還你個東西。”

    “……啊?”紅衣一愣,仔細想想,確信他不曾拿過自己什麼東西,不解地看著他,全然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聿鄲把手探入懷中尋了一尋,取了一物出來,擱在案上。

    是那個玉香囊。

    “這個……”紅衣當即感到窘迫,猜測大抵是她當了之後他去當鋪看見又買了回來。雖則二人算不上有什麼情分,但把禮物拿去換錢的事被送禮之人抓了個“現行”,也委實彆扭。

    紅衣嘴角搐了搐:“我……”

    她正不知道怎麼給自己打圓場,對面的聿鄲“嘎崩”地扔了幾個字給她:“那當鋪是我開的。”

    “……”紅衣神情僵得更厲害了,連呼吸都有些停滯地看向他,心情無法言述。

    “昨天聽旁人議論,說冠軍侯大晚上的親自抱著個姑娘去見郎中,救了這姑娘一命——我打聽到是你,可是半分沒敢耽擱地就著人配藥了。”他的視線凝在那已空香囊上,眉心微跳,“結果隔了一夜,你就把這藥拿走、把香囊當了?!”

    他質問的話語幽幽入耳,算不上地道的漢語帶著三分調侃兩分不快。紅衣噎得不知怎麼應對,強笑了一聲,道:“多謝公子好意,我只是……”

    “你就這麼缺錢?”他問道,話中的不滿更分明了。

    “是。”紅衣垂首,這個字她倒是答得毫不心虛。

    聿鄲挑眉看著她,顯然不信。想了想,還是問道:“遇到什麼事了?”

    紅衣低眉,手在曲裾下擺衣緣處劃拉著,囁嚅道:“我要攢錢給自己贖身。”

    聿鄲顯有一愕,大覺不可思議一般:“贖身?!”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2:19

第三十八章

    “嗯。”紅衣認真點頭,□一眼他的神思,複又解釋下去,“自由還是要爭一把的,總不能一直在席府當舞姬。”

    聿鄲還是一副訝然的樣子,好像剛聽了一個十分奇幻的故事一般。

    紅衣默然低著頭,心底五味雜陳。幹坐了一會兒,一邊起身一邊囁嚅道:“罷了,此事是我做得不合適,公子既然在意,我把它贖回來……”

    “嗯……”聿鄲將神思往回扯了扯,抬眸見她已走到櫃邊,似乎是要拿錢,當即阻攔,“不必……”

    紅衣開櫃子的手沒停,不想這般瞎客氣下去。聿鄲待她還不錯,他既為此不快她便想儘快把這事好好收了尾,免得以後都尷尬。

    蹲下身打開櫃底上著鎖的盒子,紅衣摸出鑰匙打開,拿了放在最上的幾張銀票出來。

    站起身一回頭,腳下向後一個趔趄。

    ——聿鄲近在咫尺,若她方才悶頭就往前走,鐵定撞個滿懷。

    一雙琥珀色的雙眸中浸滿笑意,循循漾出溫暖來,讓紅衣心頭一栗。

    她站穩腳把銀票遞給他,聿鄲沒接,她聽得他一聲笑:“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君子成人之美’,你想贖身是件好事,我樂得幫你一把。”

    “那我也不能既受你送的香囊,又白要你這麼多錢。”她誠懇地說著,遞出去的手並未收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

    就算是縷詞那一百五十兩,也是先說好了贖身之後攢了還她的。眼下這前後一算加起來七百兩,就算說好日後攢了還,她都不敢要。

    聿鄲負著手,全然沒有接錢的意思。噙著笑打量她一番:“這麼客氣?我可是拿你當朋友看,才會幫你。”

    “但親兄弟還明算帳呢。”紅衣堅持道。

    “唔……”聿鄲思量著,嘖了嘖嘴,遂終於讓步,將銀票接了過去。往袖中一收,他又道,“白來的錢你既不肯要,那若讓你自己做事換得酬勞呢?這總可以?”

    紅衣雙目一亮,點頭說:“自然,本就想如此。公子可有什麼主意麼?”

    “有。”聿鄲深深頷首,斂去笑容正色道,“我恰有些事正要找人幫我辦,你很合適。”

    “什麼事?”紅衣眼底透出些盼望,心裡真心實意地期盼著聿鄲當真有能讓她做的事情。

    聿鄲卻沉吟了許久。

    “公子?”紅衣疑惑地喚了一聲算是催促,聿鄲頷首一哂,睇了眼不遠處的座位:“坐下說。”

    二人又一併坐回去,聿鄲稍舒了口氣,緩緩言說:“大夏與赫契多年來戰事不斷,這回也是眼看著還要有下一場……”

    他一喟:“生意愈發不好做,你知道的。”

    紅衣點一點頭,等著他的下文。

    “席公子身在軍中,不僅與大將軍沾親,聽聞在皇帝面前也很是得臉。”聿鄲猶豫著看向她,好似有幾分不確信的詢問。

    紅衣又點了頭:“是。”

    “所以整個大夏,大約也沒有幾個人能比他更清楚下一步會如何。”聿鄲短促一笑,稍有些苦澀,“文官會知道何時開戰,卻不知武將如何打;武將雖在戰場上能拿主意,但旁的大事……權重如大將軍自會知道,稍低一步的何將軍都未必清楚。”

    紅衣聽得有些懵懂,茫然不解地看著他,聿鄲遂繼續說了下去,口吻平淡溫和:“可席公子不一樣。侍中一職聽似官職不高,卻出入禁庭暢通無阻,皇帝做了什麼決斷,他都會知道。至於軍中之事……他上一戰立下奇功,若戰事再起必能為將領兵,也會清楚得很。”

    言及此處,聿鄲雖尚未點明需要她做什麼,紅衣卻也順著他的話語猜到一二。不覺微一吸冷氣:“你該不是要我……”

    聿鄲接話的語氣斬釘截鐵:“我需要一個人告訴我大夏下一步要做什麼。”

    屋中驟然冷寂。

    紅衣神色木然地睇了他好一會兒,稍稍調整了一番呼吸,不可思議地道:“我……怎麼做得來這樣的事……”

    “席公子明明待你很好。”聿鄲的眼眸中帶著三分企求。他頷下首去,懇切道,“拜託了。”

    紅衣覺得思緒都被他方才那一番關乎政治與生意的解說炸得淩亂了,仔細一想更是驚訝不已:她以為他要給她出什麼賺錢的主意,結果竟是要她當間諜?!

    她啞了好久,終於從這份震驚中將自己抽了出來,咬一咬牙,雖知有些話說了尷尬,也還是不得不說:“聿鄲公子……你是赫契人,我是漢人……”

    她頓住話小心打量聿鄲的神色,聿鄲也凝視著她。

    她咽了口口水,續道:“兩國交戰之際,我做這樣的事……不是叛國麼?”

    聿鄲一愣,而後失聲笑了出來。

    紅衣被他這一陣笑弄得更加迷糊,怔然望著他等他笑完,又說:“不是麼?”

    “你以為我要幹什麼?”聿鄲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我既不是赫契軍人,也不在赫契王廷為官——我想知道這些,不過是要為自己求一份心安而已。知道大夏的下一步動向如何,我便大概能摸清哪些貨物近來好賣、哪些貨物進不得,亦可以讓商隊避開軍隊所及之處——你是不知道,但凡軍隊經過,多少人心惶惶。百姓都逃走了,留下的也都攢著錢以備不時之需,我商隊的東西半點賣不出去還要日日花錢,白白吃了多少虧?”

    他這樣一說,倒讓紅衣放心了些。

    也有道理。古往今來,往往愈是生意做得大,就愈與這些家國大事息息相關。乍一想覺得如此大局與一商人何干,實則卻可能直接影響他的身家性命。

    紅衣仔細思量後輕輕一歎,神色緩和:“公子這般說,我知道公子的苦衷。可即便如此,這事也真不是我能做得來的——且不說席公子待我並沒有像公子所以為的那麼……那麼親近,就是有,朝中、軍中的事情,他也絕不會輕易告訴旁人啊!”

    “你若想的話,就是能辦到的。”聿鄲說得十分篤信,“人心都是肉長的,就算再嚴謹的人,也總會有幾個信得過的人,讓他不那麼守口如瓶。”

    紅衣目光微凝,聿鄲又笑了笑,稍作欠身,將她方才硬要還他的那三百五十兩銀票擱在了案上。

    手指將銀票輕推到她面前,他徐徐道:“不急,你大可想想再做決定。若願意幫我,這三百五十兩銀子就算第一筆酬勞。”

    他說著,側首向窗外看了一看,又笑道:“我得去赴宴了。我會在席府住上幾日,在南邊的廣志館,你隨時可以來。”

    聿鄲說罷,沒待紅衣再做什麼反應,便自己出了門。

    紅衣望一望他的身影又望一望案上留下的銀票,猶是怔了須臾,才勉強回過神來。

    接下來幾日都沒什麼事。一些歌舞姬有興趣關注有沒有哪位妾侍得寵,紅衣也沒心思關注這個。而對於聿鄲提出的“建議”,她不知怎的,一想就煩。只好姑且擱下,打算遲些時候再平心靜氣地細細琢磨。

    是以白日無聊時,要麼去敦義坊看看孤兒,要麼和綠袖一起在房裡做女紅。再不然,則是去鶴鳴塢找縷詞小坐片刻,飲上一盞清茶,打發時光。

    這日用過晚膳後,便又與幾個相熟的歌舞姬同去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2:33

第三十九章

    踏進鶴鳴塢的院門,還沒見著人影,就聽得有女聲尖刻道:“姑娘別在意……公子都沒說過不許姑娘留著,她算什麼東西!就算真要一比,姑娘還是脫了籍的呢,不必怕她!”

    幾人駐了足,紅衣與綠袖相視一望,扯了扯嘴角,顯都是一個意思:這是怎麼了啊?

    邁過門檻進了屋,才見縷詞神色懨懨地坐在榻邊,已哭得眼眶通紅,還在不住地抽抽噎噎。

    紅衣眉頭一蹙,一貫快言快語地絲緞已向服侍縷詞的阿皎發了問:“這怎麼了?誰欺負縷詞姐姐了?”

    阿皎回過頭來,幾人欠身互相見了禮,她便解釋道:“新來的那位,仗著自己是老夫人送過來的,說話也忒難聽!”

    這話顯帶著幾分氣,端是在為縷詞打抱不平。可意思和情緒大抵清楚了,事情可還是沒講明白,絲緞眨一眨眼,追問說:“哪位?顧姑娘還是鄒姑娘?”

    “鄒氏!”阿皎切齒,睇一睇縷詞,卻是不再往下說了。不著痕跡地朝幾人稍搖了下頭,示意遲些再講,幾人會意,便也不再追問,帶起笑容去安慰縷詞。

    臨道別時,幾人自然不約而同地一起“押”了阿皎出來,非要刨根問底的問個明白。

    紅衣這才知道,前些日子她見過的那位鄒氏怡萱,長得漂亮不假,卻真不是個善茬。

    阿皎說,縷詞自從脫籍以來,就覺得自己不該再住在席府裡,白吃白喝還添麻煩,十分有愧。可她離了席府就沒辦法謀生,席臨川也清楚,當然不可能讓她走。

    於是縷詞便開始尋機會給自己找事做,起初試著幫忙做些雜活,被齊伯攔了下來;後來則嘗試著給席臨川做點心。

    席臨川知道她的心思便拿住了這機會,贊她手藝好,又“央”她日後每天晌午送一碟子到他房裡。

    “其實公子根本就不愛吃甜的。”阿皎歎氣說著,大顯無奈,“本來也算是件好事吧?公子這麼編個謊就讓縷詞姑娘安心了。可方才再去的時候,公子不在,正好碰上那鄒氏。非說縷詞姑娘身子都不清白了,還日日不安分地非要討公子歡心,還口口聲聲拿老夫人撐腰,說什麼若老夫人在,必定早不讓縷詞姑娘留在府裡了……”

    這話一出,縷詞哪能頂撞?只能吃了這啞巴虧,然後窩一肚子委屈沒處撒。

    “公子這還沒正經納了她呢!”阿皎越說越氣,氣得直磨牙,“真要給她個妾室的名分,還不得往死裡作踐別人呀?”

    “那你怎的不告訴公子呢?”紅衣蹙眉道,“你從前是在公子跟前服侍的,公子讓你跟著縷詞,不也是指著有事方便說麼?”

    “還是不說好……”一貫少話的素錦開了口,引得眾人都扭頭看向她。素錦思忖了片刻,又道,“你們想啊……鄒氏到底是老夫人指下來的人,雖則仗勢欺人不會是老夫人的意思,但對縷詞的諸多不滿十有八|九是真的。這話由著她說說也就得了,若真針尖對麥芒地鬧出來捅到老夫人跟前,那縷詞就真有麻煩了……”

    所謂“仗勢欺人”,到底還是因為有“勢”可仗的。

    幾人冷著臉往回走,都為朋友受委屈的事而憋得厲害。想發火又沒處可發,總結起來就兩個字:心塞。

    連絲緞都安靜了,一路回到樂坊,愣是誰都沒吭聲,沉默得簡直詭異。

    回房時紅衣先進的屋,沒走幾步就聽背後綠袖賭氣地摔上門,她回過頭睇一睇綠袖,也只能一歎:“別氣了,摔壞了那門也沒用。”

    “真是的,什麼東西!”綠袖怒然斥道,“一個妾侍,真能討公子歡心那也是她的本事——這可倒好,公子還沒對她怎麼樣呢,倒先欺負起人來!”

    語中一頓,她又冷然嗤笑道:“還就欺負縷詞這無依無靠的!算什麼!”

    綠袖一句句為縷詞打抱不平著,紅衣歎息之余亦有些欣慰:席府裡就算處處壓抑,也到底還有份友情在,多少讓人安心。

    “給她臉了……”綠袖氣鼓鼓地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喝。紅衣悶著聲拿起沒做完刺繡繼續練手。

    過了半刻,門被叩了叩。

    “誰啊!”綠袖的聲音明顯還沒消氣,外面的人好似懵了一會兒,才道:“小的是給鄒姑娘帶話的,鄒姑娘聽說紅衣姑娘大病初愈,想請紅衣姑娘過去坐坐。她住燕綏居,說姑娘若是有空,明日一同用個午膳便是。”

    “……”

    綠袖覺得一口茶卡在了喉中,上不來又下不去。

    紅衣屏息望著不遠處緊闔的房門,神情發僵地滯了好一會兒。

    真是“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

    她就是傻,也知道這鄒氏請她去用膳沒什麼好事。起因亦不難猜——大抵是前幾日席臨川情急之下抱她去尋醫的事傳開,引起這位妾侍的戒備了。

    貝齒一咬,紅衣大歎有些人真是有“平地掀起三尺浪”的本事。

    如此好鬥,真想知道這位鄒姑娘是什麼星座的。

    略讀過幾本古言小說的紅衣知道,這種事要是擱在言情文裡,接下來就該是穿越女毫無懼色地去赴鴻門宴、然後碾壓女配傲視群雄了。

    但認認真真地想了一番,自己雖然符合“穿越女”的設定,卻顯然不是穿越女主常見的白富美身份,也沒有什麼給力的人物能為自己撐腰。

    所以,“碾壓女配”這種事,論實力、論人脈,都做不到。理智起見,她還是老老實實待著,別幹什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了。

    惹不起,還躲不起麼?

    於是禮貌地讓人回了話,告訴鄒怡萱樂坊日日要練舞,沒有那麼多閒暇;順帶著委婉地表達了自己並沒有什麼不該有的“意思”,讓鄒怡萱清楚,席臨川雖然抱著她去找郎中,但只是因為事發突然、席臨川又一貫待府中眾人都不錯而已,不是她所想像的那麼回事。

    她甚至特意囑咐了那傳話的小廝一句:“告訴鄒姑娘,和我熟絡與否全然不要緊——我早晚要給自己贖身的,幫不上她什麼。”

    循理來說,意思表達到這個份上,該是夠明白了。

    鄒怡萱也確是沒有再邀她一見。

    可幾日後,紅衣去敦義坊時,卻見鄒怡萱正在院中陪幾個女孩子玩著。她怔了一瞬,轉而臉就垮了。

    鄒怡萱扭過頭,睇一睇她,噙起笑意:“紅衣姑娘。”

    “鄒姑娘……”紅衣稍有些無措,緩了片刻才蘊起笑來,一邊走上前去一邊道,“鄒姑娘怎麼來了?”

    “早聽府裡說姑娘心善,安置了不少孤兒在這裡。我也喜歡小孩子,便剛好來看看。”鄒怡萱坐在廊下一壁說著,一壁為眼前的女孩編著辮子,目光稍一□紅衣,又道,“看來就算是征戰過沙場的人,也還是喜歡心善的女子。”

    紅衣神色微滯。

    她果然還是堅定地覺得自己與席臨川的關係不一般。哪怕她連想贖身的意思都表明了,也還是免不了這道麻煩。

    “你別緊張。”鄒怡萱笑言著,拿起擱在膝上的紅頭繩給那女孩系上,悠悠又道,“我信你想贖身,亦覺得給自己多留條後路沒什麼不好——畢竟席公子前程大好,那麼多貴女都想嫁,已然身在席府的姑娘想爭個名分,也在情理之中。”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2:47

第四十章

    紅衣氣息短短一凝。

    她無法告訴鄒怡萱,在她眼裡做妾壓根就不算是個“後路”——二人的三觀天差地別,她就算這麼說了,鄒怡萱也不會信的。

    紅衣靜默地等著她的下文,她慢條斯理地給那孩子梳完了頭髮後,方站起身,撣了撣手笑意和善:“見你一面可真難。今兒既然見了,可願意再賞個臉麼?回府去,我請你喝杯好茶如何?”

    紅衣抬眼對視過去,鄒怡萱帶笑的眉目間,夾雜著一抹掩不去的淩色,性子的強勢可見一斑。

    紅衣盤算一番,心知這樣的人不能一避再避——若一而再地回絕她的邀請,只會讓她覺得自己有意駁她的面子。看似避開了事端,其實梁子反倒直接結下了。

    “好……”紅衣答應得很勉強,無聲地緩了緩氣息,便隨她一同出了院門。

    一路上都是鄒怡萱走在前面、紅衣跟在後面,二人誰也不主動開口,沉默得就像互相不認識。

    紅衣心裡的緊張和提防越提越高,一再地腦補她一會兒會說什麼、自己又該怎麼應付。

    回了席府、走進鄒氏所住的燕綏居,服侍鄒氏的婢子走上前來見禮,鄒氏笑睇著紅衣吩咐那婢子道:“有貴客,備好茶來。”

    那婢子屈膝一福便又退下,鄒怡萱領著紅衣去正廳落座,待得茶水奉上,她環視著四周道:“紅衣姑娘,覺得我這住處如何?”

    紅衣也抬眸看了一看,廳中乾淨整潔,陳設也多精美漂亮,便頷首道:“是個好地方。”

    “是啊,是個好地方。”鄒怡萱笑著點了點頭,“顧姐姐的望舒軒我去看過,也是個好地方。”

    她說著收回視線,看向紅衣,神色間隱有幾分落寞:“我聽府裡人說,這兩處從前都是給貴客留著的。”

    紅衣微微一震。

    早聽說過,古代階級制度森嚴,衣食住行皆有講究。原為貴客而備的住處大約沒有給妾侍住的理由,不像是齊伯的安排,倒更像是席臨川自己的意思。

    “沒想到,夫人費心教導了我們兩個這麼多年,如今入了席府,公子壓根不拿我們當自己人看。”鄒怡萱輕笑一聲,又幾分自嘲的意味。她打量一番紅衣,又續道,“這樣一比還不如你,雖則看似只是個普通舞姬,卻可以讓公子不顧身份之別那樣救你。”

    紅衣靜靜看著她,沒有把已說過的話再說一遍的閒心。

    “可見你是有些本事的。”鄒怡萱笑意愈濃,頓了一頓,又問她,“我想知道,贖身和為妾這兩條路,於你而言哪條更好?”

    “贖身。”紅衣自然答得毫無猶豫,鄒氏又笑一聲,直截了當地道:“那不妨我們各幫對方一把,各取所需?”

    紅衣黛眉輕佻不言,鄒怡萱把話說得更明白了些:“我可以幫你贖身——你若需要,我每個月的月錢可以給你,各樣首飾也可以變賣換錢給你。”

    好下血本。

    紅衣暗歎一聲,問道:“你要我做什麼?”

    方才聽上去覺得鄒怡萱是想爭個妾室名分,但這可明顯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

    “告訴我怎麼討公子歡心;你見公子的時候,也幫我美言兩句。”鄒怡萱曼聲而道,語頓,又說,“再幫我除兩個人。”

    前者,只讓紅衣覺得自己做不到;後一語,則堪堪讓她身子一栗。

    她愕然望向鄒怡萱,問她:“誰?”

    鄒怡萱笑了出來,眼簾一垂:“你倒是先說肯不肯幫忙啊。”

    紅衣滯住。心中一壁猜測著她大約會想除誰,一壁掂量著自己可以幫她除誰。想到最後,竟是覺得無論是誰,自己都做不到。

    畢竟,她所說的“除”,多半涉及對方性命。而對方也多半不是什麼惡人,只是在利益關係上威脅到了這鄒氏而已。

    這種利益紛爭讓她冷眼旁觀尚可,卻做不到推波助瀾——自私點說,便是不顧那一方的性命,惹得自己一身腥也是萬萬沒必要的。

    “不願意?”鄒氏端詳著她的神色笑問,見她仍自不言,嘖了嘖嘴,“罷了,我不逼你。”

    她稍松了口氣。

    鄒氏淺啜了口茶,又說:“但你要知道,這樣的事你不做我也會找別人來做;我不做,她們也會做。你若能從中獲利一筆,為自己謀些好處,何樂而不為?”

    “我膽子小,許多事狠不下心。”紅衣答得言簡意賅。

    鄒氏一聲輕笑,顯然不信她這話:“連買下那麼多孤兒的事都敢做,你哪裡膽子小了?”

    這是兩回事……

    紅衣無語輕喟,鄒怡萱□著她,神色玩味:“還是你壓根就更想也爭一爭名分,所以現在不願摻合這些,更想明哲保身看看究竟?——莫怪我說話直,若不然,你贖身出府後,府中人是死是活和你也無關,你何必拒我這個意?”

    “若鄒姑娘橫豎都覺得我是要爭這‘名分’,我是改不了鄒姑娘的想法的。”相較于鄒怡萱口吻悠緩的循循善誘,紅衣的語氣顯得異常生硬,“只好請鄒姑娘耐著性子多看些時日,便知我到底是怎樣的心思。”

    鄒怡萱略驚於她的“不和氣”,眼中很有幾分好奇。

    “先告辭了。”紅衣稍頷著首說道,掃了眼擱在手邊動都未動的茶盞,又說,“白白浪費了一盞好茶實在抱歉。但席府的茶我壓根就喝不慣,每天都想趕緊離府,出去喝白水才好。”

    她說得字字乾脆,全無多留之意地起身一福,轉身便離開了。

    盛夏的陽光緩緩灑遍長陽城。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年輕姑娘們都換了輕便涼快的衣著,街頭巷尾上售賣冰碗之類解暑吃食的店鋪,生意都格外好。

    各官員府邸中卻多顯沉肅。

    赫契再次洗劫大夏邊境村莊的消息剛傳入長陽,聽說又是屠盡了兩個村子,一時滿朝震怒,連一貫沉穩的大將軍鄭啟都忍無可忍,當即請旨出征。

    此事大為出乎席臨川意料。

    上一世的這會兒,赫契顯得“溫順”極了,就像一頭兇猛的野狼被馴化了一樣,對大夏畢恭畢敬。

    是以下一回動兵也該是在近三年以後才對,根本不存在這回洗劫村莊的事。

    仍在席府借住的聿鄲求見得急切,書房門口的小廝都沒來得及攔住他,他就已進入房中:“君侯……”

    “閣下若是又想勸我‘和為貴’,趁早別費口舌。”席臨川頭也不臺地回了一句,沉了口氣,又輕笑道,“要勸,勸你們汗王去。”

    他沒有理會聿鄲的反應,端起茶盞來喝了口茶。剛咽下去半口,目光不經意地往盞中一掃,神色驟然一凜。喉中一噎,他狠然別過頭去,猛將口中餘下的半口茶水吐了出來。

    剛要說話的聿鄲驀被他嚇住,口中話語化作驚問:“君侯?!”

    茶盞狠砸在案發出一聲沉響,席臨川無暇理會聿鄲,只向外一聲斷喝:“來人!”

    炎炎夏日裡,席府陡然陷入一片寒意森然的肅殺之中。

    近前服侍的家丁僕婢們靜默地侍立在院中,誰也不吭聲。只在房中有吩咐傳出來時,毫不耽擱地立刻著手去辦。

    事情逐漸傳開,先是傳遍席府,而後傳進大將軍府。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3:00

第四十一章

    鄭啟與敏言長公主在兩刻後便親自趕到,家丁連忙開門迎二人進去,顧不上見禮,也不敢妄言一句。

    “好好的,怎麼回事!”長公主怒問一句,那領路的家丁才連忙稟了原委:“公子在書房看書,突然叫人進去。可守在外頭的人剛進去他便沒了意識,郎中來看過後說是鉤吻中毒……”

    “府裡哪來的鉤吻!”鄭啟凜然喝問,那家丁又道:“茶過之後發現是公子剛喝的茶中有鉤吻葉。似是公子喝到一半有所覺察了,是以反應及時。”

    他說著即噤了聲,有意無意地睇了一眼夫妻二人的反應,恰被長公主瞧見這神色,便見長公主面上一冷:“還有什麼?”

    “其他的……小的就不敢亂說了。”那小廝忙回話,聲音有點發虛,頓了頓又道,“公子還未醒,裡頭是齊伯主著事,具體如何小的也只是聽說……”

    二人便不再與他多加追問,疾步直朝席臨川住處而去,沿途有婢子經過俱是行色匆匆,見禮也見得匆忙。

    現下自不是挑這禮數不周的時候,兩人一路半點未停,直至進了他所住的院子,推門而入。

    室內一派安靜。

    有婢子正跪坐在旁為席臨川喂著藥,每一勺均是以瓷匙輕啟開嘴唇才能送進去,他自己無知無覺,半點反應也沒有。

    聽得腳步,那婢子稍轉過臉來,見了來人深一欠身:“大將軍、長公主。”

    “怎麼樣了?”鄭啟眉頭深蹙,側首問齊伯,齊伯一揖:“中毒不深,郎中說不多時便能醒來。”

    夫妻二人顏色稍霽,長公主默了一默,又問:“知道是何人下毒了麼?”

    “這……”齊伯稍猶豫了一瞬,拱手道,“尚不確信,只是那盞茶……是新入府的顧氏奉上的。”

    敏言長公主黛眉一蹙:“其間經過旁人的手麼?”

    齊伯答道:“皆問過了,沒有。”

    長公主便起了幾分疑色,瞟他一眼,道:“那還有甚不確信之處?茶沒經過旁人的手,還能是誰下毒?”

    “長公主容稟。”齊伯又一揖,沉然答說,“這顧氏是陳夫人送進來的。”

    夫妻倆同時一滯,皆有幾分訝色。

    長陽城中貴族世家頗多,權力盤根錯節,相互陷害的事不算鮮見,這送個美女到枕邊而後下毒謀害也是一種並不新鮮的手段,不足為奇。

    另二人驚訝的是……這“陳夫人”姓鄭,單名一個念字,是席臨川的親生母親,哪有做母親的送人入府害親兒子的?眼看席臨川前途無量,日後於他母親而言定算得個依靠,可見這一道全然說不通。

    敏言長公主困惑地看向丈夫,鄭啟思了一會兒拿了主意,告訴齊伯:“速派人知會長姐一聲。”

    齊伯應了聲“諾”,又遲疑著詢問:“那您的另一位姐姐……”

    這便是指皇后了。鄭啟略思忖,遂搖了頭:“先不必驚動宮裡。”

    陳夫人並不住在長陽,她一時半會兒趕不到,席臨川自己又沒醒,就只好鄭啟和敏言長公主這身為舅舅舅母的先拿主意。

    顧氏南蕪暫被押了起來,席府也緊閉的大門,出入皆需嚴查。

    是以紅衣暫且去不了敦義坊看孤兒們了,在府中也不敢隨意走動,閒時就只能聽聽各樣傳言。

    一說顧南蕪有一半赫契血統,目下眼看戰事又要起來,她許是效命于赫契王廷,受旁人指點取席臨川性命。

    ——紅衣聽言一聲歎,那鄒怡萱已顯然不是善類,沒想到這顧氏的背景還更可怕些,大感“豔福不淺”也不全是件好事。

    又聞敏言長公主已摒退旁人找顧氏問了兩次話,硬是什麼也未問出來。顧氏除卻鳴冤什麼都不說,更不曾承認自己下毒。

    ——不由大覺這赫契人也有些本事,竟然嘴巴這麼嚴。明知這是大夏的都城,死扛到底多半只有不得好死的人,卻還是什麼都不肯說。

    到了傍晚天黑時,又聽聞席臨川還沒醒過來,中毒的情況似比眾人所以為的要嚴重多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

    霎然間各樣的傳言都沒了聲息,不再有任何人去打聽那些有的沒的事情。此前能安心“八卦”,到底是因為聽說席臨川無大礙。目下這顆定心丸突然被抽走了,席府轉而間恐慌一片。

    紅衣感覺心中狠狠一墜。

    躺在榻上,說不清是什麼感覺,似乎只是覺得心裡陡然空了。

    席臨川可能會死去……

    這念頭在心裡盤繞著,繞得她心中莫名地發堵。仿佛在無可遏制地懼怕著什麼,然順著這心思仔細探究了一番,又覺得好像只是因為接下來的境況無法預知、對未知的事情心存懼意而已。

    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其他理由了。她篤然認為,自己是絕不在意席臨川是死是活的,這個人曾差點要了她的命,她沒有空閒心思為他擔憂什麼。

    卻是轉而又想到,他是救過她的命的。

    宴上面對何慶時一次、在宮中她敏症發作時一次、前幾日又一次。

    他每一次都可以不管她的,尤其何慶揮劍劈來的那天……

    他但凡遲疑半點,她可能都已經命喪劍下了。

    可他迎上去的那麼快,轉瞬間將她護到了身後,而後向何慶步步逼近,直至伸手握刃將何慶手中的劍奪了下來。

    那天她沒受傷,但他傷了。

    許久以前的畫面在眼前映得繚亂,紅衣狠睜開眼,頓時只剩了滿室的漆黑,可她心頭卻還是亂的。

    如此安寂了好一會兒,她終是拗不過心思地喟了一聲,心中糾結地認了:她還是不希望席臨川就此死去的。

    他確實差點要了她的命,所以她很怕他,怕到迫不及待地想離開席府,怕到多被他看一眼都覺得渾身發冷,但是……

    即便是這樣,她也不得不承認席臨川並不是個壞人;也不得不承認,相較其他同等的貴族而言,席臨川大概真的算是“很有人性”了。

    紅衣一聲長長的歎息。

    片刻後,綠袖床榻的方向,也傳來一聲歎息。

    席臨川在深夜時緩緩轉醒。

    房中悄無聲息,大半燭火已熄,只餘一盞多枝燈照明。

    初醒時仍覺一陣胸悶氣短,他靜聽著窗外蟬鳴緩了一會兒,撐坐起身。

    值夜的婢子伏在榻邊正睡著,席臨川小心地從她身側擾了過去,披上件外衣往外走。

    到了外間驚了一跳,他啞聲看著坐在案邊支著額頭小睡的鄭啟愣了一會兒,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頭:“舅舅?”

    鄭啟驀地醒來,睜眼見是席臨川,登顯喜色:“臨川?醒了?”

    席臨川頷首,目光定在鄭啟身上所蓋斗篷的精巧繡紋上,壓聲道:“舅母也來了?”

    “嗯。”鄭啟點頭,“我讓她先去睡了。你怎麼樣?可要再找郎中來看看?”

    席臨川隨意一搖頭,道:“算了,無礙。”

    又問:“舅舅舅母是不是著手查了?”

    鄭啟神色微凝,沉了口氣:“是。管家說那茶是顧氏上的,已著人告知你母親。至於怎麼發落,你既醒了,就自己做主吧。”

    席臨川聽言眉心一跳:“顧南蕪?”

    鄭啟複點了頭,席臨川覺得荒謬極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3:15

第四十二章

    這一世他和顧南蕪還沒有什麼交集,見面也只見過兩三次,但他多多少少對上一世的她還是有些印象的。

    那是個很安靜的人,他給了她妾室的名分之後,她就心如止水地待在府裡。每月按時拿月錢,逢年過節若他備份禮給她,她就安然接受。除此之外再無別的糾葛,她從來不會主動擾他,就算母親厲斥她不會侍奉,她也不曾主動來討他歡心。

    遑論下毒害他。

    席臨川細細斟酌著,緩緩道:“我不覺得是她。”

    “她有一半的赫契血統。”鄭啟沉聲道,“你母親就不該挑她來。”

    “您覺得是赫契人要殺我?”他皺起眉頭,鄭啟睇著他須臾,一歎:“否則還能如何?與赫契剛剛又起了爭端,你就被人下毒,又恰好是一個有赫契血統的女人奉的茶。”

    席臨川沉吟著,一面覺得無論如何不會是顧南蕪所為,一面又不可否認鄭啟的猜測有些道理。

    不該有這麼巧的事,且赫契確實有殺他的理由。

    繼而自然而然地往另一個方向想了過去,各樣相互矛盾的念頭在腦海中撞個不停。

    少頃,他終是緩下一口氣,先朝外面吩咐了一句:“帶顧氏來。”

    門外有人應了一聲,席臨川再度斟酌片刻,又向鄭啟道:“舅舅若疑是赫契人所為,我還要叫一個人來問話。”

    鄭啟看向他:“誰?”

    “來人。”席臨川揚聲而道,即有人出現在門口靜等吩咐。他眼眸微垂,斂去笑意語聲有力,“去樂坊,請紅衣來一趟。”

    正在榻上輾轉難眠的紅衣突聞席臨川叫自己去,心中一陣緊張——感覺似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襲來。

    而後又自己安慰自己,或許也沒什麼不好的事情——反正只要聽聞他叫她,她就總會緊張。

    她從榻上爬起來,強定心神地迅速穿好衣服,坐在妝台前將髮髻簡單一綰,隨手拿了支木簪子箍住,出門隨前來找她的小廝同往。

    雖已是夏天,深夜的院中仍有點涼颼颼的。輕風劃過柳條,柳枝微微揚起,在黑暗中看上去很有點鬼魅。紅衣覺得一陣陰冷,伸手攏住領口才覺得緩和了些,舒了口氣,沉默著繼續往前走去。

    邁過那道院門時,霎時覺得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

    院中燈火通明,暖黃的燭光從房中溢到院子裡。廊下燈籠則有點微紅,在大氣莊重的橫樑下面拖拽出一道又一道暖色。

    這一派明亮將紅衣方才緊張的心情也帶得平和了些。那小廝在門邊停了腳退到一旁,伸手向裡一引:“公子和大將軍皆在。”

    紅衣點頭,微低著眉眼,移步往正屋的門去。

    屋中安寂,她抬眼一掃,福身見禮:“大將軍安、公子安。”

    “免了。”席臨川的聲音傳來,隱隱帶點並不明顯的啞意。紅衣站起身,忍不住抬眸多看了他一眼,席臨川也恰看著她,視線相觸間她一笑:“你等一會兒。”

    她欠身,不明其意地依言退到側旁靜等著。過了會兒,院子裡傳來些動靜。

    在她好奇地望過去的同時,席臨川與鄭啟也一併看了過去。

    是兩個家丁拖著一個女子進了院,那女子好像在怕什麼,不住地掙扎著躲著不肯往前走。嘴雖被塞著,還是嗚嗚咽咽地想喊。

    紅衣在這情境下詫異得說不出話,直至她被帶到了門外,兩個家丁不耐地一推,她被門檻一絆,跌進房來。

    紅衣的呼吸有些發窒。

    眼前這姑娘髮髻散亂,有披散下來的長髮撩在臉上,而在那縷縷青絲之後,是她從來沒見過的極度恐懼。

    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也不敢眨一下地望著席臨川,她被綁在身後的雙手不停地掙著。嗚咽不停的口中顯然有什麼話,但因被塞了嘴,一句也說不出來。

    席臨川皺起眉頭,睇了那兩個小廝一眼:“給她鬆綁。”

    兩名小廝一應,當即上了前,解開縛住她雙手的繩子,又將她口中的帕子取出來丟到一邊。

    席臨川凝視著她,短一喟:“南蕪,你知道什麼,自己說。”

    “不是我……”她緊張得渾身戰慄,“不是奴婢下的毒……奴婢絕沒有想過要害公子!”

    席臨川為作置評,不說信也不說不信,只問得更明白了些:“誰動過那茶?”

    顧南蕪一愣。

    “茶裡只摻了兩片鉤吻葉,皆浮在上面。你若說是被人後添了東西而你未察覺,我可以信。”席臨川語中一頓,“但你總該知道是誰動過那茶。”

    顧南蕪一陣恍然,恐懼淡去三分,垂下首去,苦苦思量起來。

    “你可以慢慢想。”席臨川適當地寬慰了一句,又忖度著做了些提醒,“有沒有和你不相熟的人動過?或是……服侍聿鄲的人動過?”紅衣被他淡掃而來的視線一驚。

    似只是不經意地掃了一眼而已,快到不像是在暗示這正被問話的顧氏,但還是足以讓她覺得很是不安。

    隨後鄭啟也看過來,探尋的目光讓紅衣一凜。

    她壓制著心驚看向顧氏,顧氏低頭認真思索了良久,神色終還是黯淡下去,緩緩搖頭:“奴婢不知道。”

    紅衣稍稍松了口氣。

    席臨川默了一會兒,再度抬手示意候在外面的小廝進來。顧南蕪登時慌了,神情緊繃地看向他,卻還是沒有改口:“公子……奴婢說的是真的,奴婢、奴婢是當真不知道……”

    “送她回去。”席臨川平淡道,“這事跟她沒關係,讓她好好歇著。知會母親一聲,不勞她來了。”

    他的口吻聽上去有些懨懨無力,卻讓一直緊張的顧南蕪立時安了心。起身施了一禮,隨那兩個小廝一併離開,到了院中即有婢子迎上來,攙著她同走。

    屋中靜了兩分,紅衣覺得氣氛更壓抑了。

    “紅衣。”席臨川看向她,眼中無甚情緒,沉了一沉,道,“聿鄲剛到席府那日,在宴席開始前特地去找了你。”

    她黛眉一蹙,卻未急著辯駁,欠身應道:“是。”

    “他跟你說了什麼?”他口氣沉沉,沉得尋不出發問的語調。紅衣看過去,與他如炬的目光一觸,心裡一陣紊亂的悸動。

    他果真是又疑她通敵了,雖則起因她至今不知,但有了那回的質問,這次的懷疑也不算出乎意料。

    稍定神思,紅衣視線未作閃避,徐徐回道:“聿鄲公子送我的那個玉香囊——公子知道的。我因想籌錢,拿去當鋪當了。沒想到那是聿鄲公子名下的當鋪,聿鄲公子拿回來給我了。”

    對於聿鄲後來所言的“賺外快”的法子,她自是隻字未提——席臨川已疑她通敵了,再主動說出對方要她提供情報也太不怕死。

    就算她說她沒有答應,他也未必會信。萬一他再在這樣的大事上存個“寧可錯殺”的念頭,她這條命必定就交代了。

    席臨川睇一睇她,稍一點頭:“就這些?”

    紅衣頷首:“是。”

    他又問:“哪家當鋪?”

    “敦義坊裡最大的那家。”紅衣回得快而不急,“不記得叫什麼了,但離孩子們住的地方不遠。掌櫃的親自看過東西,換了三百五十兩銀子。”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3:29

第四十三章

    聽她答得全面,席臨川笑了一聲,又揚音道:“來人。”

    有家丁應聲入內。

    “去敦義坊的隆興當鋪問問,前幾日有沒有人去當過玉香囊。”他吩咐得明明白白,紅衣覺得心裡一刺又說不出什麼,只能垂眸冷靜站著,好在自己並無甚可心虛的地方。

    席臨川打了個哈欠,緩了緩神看向鄭啟,一拱手:“明日還有早朝,舅舅請先去歇息。”

    這一遭之後,紅衣一個徹夜沒睡。在榻上翻來覆去到天明,一邊問心無愧,一邊又怕去敦義坊打聽的人出岔子,無端惹起別的後續。

    天亮後用了早膳,她回房靜靜坐了片刻,終是到櫃中尋了那三百五十兩銀票出來,去廣志館找聿鄲。

    恰好聿鄲不在,服侍他的人說聿鄲留了話,片刻便回。紅衣就在院中等了一會兒,聿鄲果然回來了。

    “紅衣?”聿鄲見了她稍一怔就笑了出來,笑容如常溫和,一壁繼續前行著一壁邀她入內,“進來喝杯茶。”

    “不了……”紅衣出言拒絕,他便腳下一頓,回過身來看他。

    “這個……”她將手裡的銀票舉到面前,聿鄲一見,揮手讓旁人都退出去。

    她咬一咬牙,狠下心道:“我不能幫公子。”

    聿鄲的神色僵了一瞬,隨即苦笑出來,歎了口氣:“我知道,席公子查你了,我剛從當鋪回來。”

    紅衣默然未語,聿鄲也沒有接她手裡的銀票。話語稍停,又續言道:“可想聽聽我的想法?”

    紅衣低著頭,點了一點:“公子請說。”

    “我覺得你也不必太過還怕,畢竟他什麼都沒有查出來。”聿鄲沉穩道,“而這樣的事,若查出來便無可辯駁,但若查不出來,他反倒會更信任你。”

    紅衣淺怔,沒有插話,只等他繼續說完。

    “而且……恕我直言。”聿鄲輕笑了一聲,淡聲又道,“他也未免太多疑了。你如此留在席府中,必定心力交瘁,我不得不勸一句——你還是趁早離開為好。”

    這倒是無錯。

    她在席府中確實覺得心力交瘁,不止是席臨川的懷疑,還有防不勝防的陷害。她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每天都盼著能早點離開。

    聿鄲重重地歎了口氣,珀色的眼眸中蘊著濃重的無可奈何,凝視著她,一字一頓道:“我可以直接給你錢幫你贖身,你不肯要;讓你幫我做事來籌錢,你也不肯。”

    紅衣略一苦笑,聽得他又一歎:“你會逼死你自己的。”

    “我很感謝公子為我著想。”紅衣沉容一福,心下竭力避著其中的誘惑,從萬千心緒中剝出一縷最明確的想法。她深吸了一口氣,抬眸又說,“但我不能幫公子這個忙,並非只因為他在懷疑我、或者我怕他。”

    聿鄲不由一愣。

    “這幾天我都在試著想這件事,可每次一想就覺得心煩。我試著告訴自己此事於我很好、于公子您的生意很好、于席公子也沒什麼壞處,但是……”她啞笑了一聲,“明明看似對誰都不錯,我還是總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原本一直想不明白,但昨天徹夜未睡胡思亂想之後,我終於知道哪裡不對勁了。”

    聿鄲睇著她不語,有不解也有好奇。她微微笑著,明眸望向聿鄲,溫和而輕緩地道:“那日我覺得我辦不了這件事,是因我知道席公子根本不信我;公子覺得我能做到,則是因公子覺得席公子待我很好、也會信我。”

    “如果假設公子所以為的情況真是現下的情況……”她笑而一歎,“我怎麼能利用一個人對我的信任、出賣他隱瞞別人卻告訴我的事來換錢呢?”

    “……”聿鄲靜默一瞬,輕然蔑笑之後,一字一頓地向她道,“但你明明還記得他曾經差點要了你的命,如今還如此為他著想,甚至不惜讓自己贖不了身,你們漢人的愚忠真是可笑可怕!”

    “公子這話就過分了。”紅衣不快地皺起眉頭,語氣陡然生硬,“我只是覺得該一碼歸一碼而已,他是否差點要了我的命是一回事、我能否在他信任我之後利用他是另一回事。就像是他雖然曾疑我通敵,前幾日也還是救了我一命一樣……”

    她不悅而急切地解釋著,聿鄲忽又一聲笑,俐落地丟下一句話:“你會幫我的。”

    紅衣的辯解戛然而止,對上他眼中的篤信,一滯:“……什麼?”

    “你會幫我的。”聿鄲重複了一遍,讓她聽得清楚。紅衣怔然望著他,他珀色的眼眸中蘊著滿滿的自信與篤定,莫名地讓她覺得不寒而慄。

    聿鄲往前邁了半步,湊近她耳畔,口吻如舊的溫和暖人:“或早或晚而已。”

    她猛地打了個寒噤。

    他未在多言其他,轉身往房中去了。紅衣猶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出了院門。

    不知怎的,還是覺得心中一股寒氣縈繞著,怎麼都散不盡。就好像在大地深處埋著一塊千年寒冰,任憑天上怎麼陽光普照,都阻不住寒意侵襲身體。

    她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害怕,似乎只是直覺,又似乎是因為穿越後遇到的坎坷已然太多,是以對未知的事愈加懼怕。聿鄲的話分明沒有說完,他並沒有說他要做什麼,只是十分肯定地告訴她,她會幫他的——哪怕她片刻前剛剛拒絕過他。

    他要幹什麼……

    紅衣連吸氣都有些顫抖,恍然抬起頭望一望天上的陽光,想讓自己換換思路。

    也許……並不需要知道聿鄲要幹什麼。

    她只要清楚,在這個世界裡,自己和聿鄲的身份是天壤之別的便夠了。她一個舞姬而已,他可是赫契頭一號的富商,大約連長陽城中的許多達官顯貴都要敬他三分。他想找她的麻煩、甚至弄死她,都很是容易。

    溫暖的笑容在眼前一閃而過,她又並不覺得聿鄲會是那樣狠辣的人,也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理由讓他篤信她能辦這件事、且還要用生死來威脅她必須做這件事。

    但是……除了拿生死平安做威脅,她也實在想不到他還能有什麼法子逼她做事了。除了這條命以外,她現下實在沒什麼別的東西可以拿來做他人的把柄,連親人都沒有。

    如果又是要危及生命的事……

    紅衣心裡沉得幾乎噎住,喘不上氣來。滿心都是不斷膨脹的恐懼感,且因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是“未知”的,她連避都沒辦法避。

    連去敦義坊看孩子們的時候,都還是魂不守舍。

    他們正跟著席臨川請來的先生讀書,童音清脆,搖頭晃腦背出的《千字文》紅衣在現代時也讀過。

    起初她試著在心中默背,想將那盤旋已久的心緒姑且抽離開來,卻是根本沒用,一不小心就走了神,繼續想自己苦惱的事情了。

    在先生離開後,休息下來的孩子們很快就察覺到了她不對頭。

    紅衣再次從苦思中稍緩過神的時候,就看到二十幾個孩子圍了個大大的半圓,一個個都望著她,一片呆萌,滿是困惑。

    “……”她眨眨眼回望一圈,而後訥訥道,“幹什麼?”

    “姐姐你不高興麼?”燕兒眼巴巴地望著她,問得怯怯。

    紅衣笑而一喟:“沒有。”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3:41

第四十四章

    燕兒似有不信地撅一撅嘴,喃喃地又說:“可是……我們都在這裡看了你好久了,你都沒有反應。”

    紅衣的神色有點尷尬,剛要再說一句“真的沒有”,旁邊的阿遠也囁嚅著道:“就是。而且……姐姐你頭上的簪子都被摘了兩支了,你也沒有反應……”

    紅衣一愣,下意識地抬手一按髮髻,才覺果然是松了不少。原是留了一半長髮披在身後,目下連原本綰上去的部分都披下來了半數。

    她心內一怒,猛回過頭要看看是哪個“熊孩子”幹的,目光所及,神色卻一下軟了。

    “……公子。”紅衣趕忙站起身,也顧不得頭發現下散成了什麼樣,屈膝一福,方才煩亂不已的心中頓時只剩了忐忑,心跳快得如同小兔子亂跳。

    “是因為我著人去當鋪查了你而不高興麼?”席臨川連個鋪墊都沒有,問得直白極了,神色定定地看著紅衣,紅衣一栗,忙道:“不是。”

    席臨川未作置評,逕自解釋了下去:“不是有意疑你,但我身在其位要謀其政。舅舅覺得此事與赫契人有關,我自要從與赫契人有聯繫的人開始查起。”

    他的主動解釋讓她有些意外,縱有些不忿也發不出火來。點一點頭,應道:“我知道。”

    “今天阿淼生辰,我托旁邊的金玉坊打了塊玉佩給他慶生,來時忘了取。”他轉了話題,瞟著她,詢問道,“同去?”

    縱不想去,紅衣還是謹慎地未作拒絕。二人一併出了院門,席臨川又瞥她一眼,這才想起把手裡拿著的兩支簪子給她:“喏。”

    紅衣伸手接過,安靜無聲地將頭髮完全散開又重新綰好。覷一覷席臨川,心下琢磨著或許應該將聿鄲的事告訴他,萬一日後聿鄲真對她威逼利誘……沒准席臨川能護她一護呢?

    一面覺得不會,一面又覺得很有可能。她畢竟是席府的人,想免去那些麻煩只要日後見不到聿鄲就可以了,而于席臨川而言,讓她見不到聿鄲,只需要他一句話。

    也許……他當真是會幫一幫她的?

    紅衣咬一咬牙,遲疑著啟唇:“公子……”

    席臨川聞聲看過去,見她低著頭,眼睫也垂得低低的,好似有滿腹心事。

    他蹙起眉頭,未作催促耐心等著。便見她深深地一呼一吸,而後沉吟著道:“我、我有些事……不知道該不該同公子說。”

    席臨川目光一凝:“說就是了。”

    “那……”紅衣抬眸窺一窺他的神色,小心地道,“我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請公子信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他的眉心又蹙了一下,腳下頓住:“說。”

    “公子信我……”她急著為自己求一道護身符,卻被席臨川斬釘截鐵地一語打斷:“我不能平白跟你許這種諾。”

    紅衣神色微僵,啞了一啞,聽得他又道:“信不信你我自己判斷,說吧。”

    她始終都是弱勢一方,根本就不該奢求他會答應給她什麼保障。紅衣啞笑自嘲,反是平靜下來一些,長緩口氣,說得從容不迫:“聿鄲公子想讓我給他傳信。”

    席臨川一凜:“你說什麼?”

    “他說兩國交戰,生意愈發不好做。希望我能向公子打聽到朝廷做了怎樣的決定、軍中又有怎樣的動向,告訴他,他的商隊便可避開軍隊所經之處,也能知道下一步該賣些什麼,境況會好些。”她簡單地複述了聿鄲對她說過的話,語中一頓,又道,“他說我能做得到,會給我錢幫我贖身……”

    她自顧自地說著,始終沒有抬頭,便也看不到席臨川的滿面震驚。

    只覺面前氣氛凝滯了良久之後,才聽到一句:“你為什麼告訴我?”

    紅衣咬一咬嘴唇,繼續自顧自地說著:“我害怕。原是拒絕了,但他、他說我一定會答應的……”

    她又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續說:“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就覺得怕得很。再者,他雖說自己只是個商人,並未在赫契王廷為官,但我總覺得……總覺得……”

    她覺得這種富甲一方的人多少跟政權會有瓜葛,說不準會把消息傳給赫契王廷。可又沒什麼證據,只是因為讀過小說是以覺得“可能是這樣”,於是便不敢說下去了。

    席臨川還沉浸在她主動告訴他赫契人要收買她的震驚中沒緩過來,驚得連呼吸也停滯住,先前那麼多次察覺到不同都不如這一次來得驚心動魄。

    先前種種只讓他覺得自己許是錯了,覺得這一世她興許不會有叛國之舉;這一回卻足以讓他發覺他徹底錯了,她決計不是會叛國的人。

    他打量了她好一會兒,視線在眼前這張熟悉的面容上一分分劃過。她還是一副清冷的樣子,比他上一世印象中的樣子清冷多了,但羽睫總時不時地有一下微顫,明明白白地讓他感覺出……

    她在害怕。

    席臨川狠狠地吸進一口涼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一些,問她:“你懷疑他為赫契王族辦事?”

    紅衣微一凜,腰佩的流蘇穗子在手指上繞了一圈又一圈,解釋得儘量緩和:“我知道不該懷疑公子的朋友,但是……”

    “我們不是朋友。”席臨川乾脆地接了話,紅衣一訝,抬起頭看向他。

    “我也想看看他在長陽要做什麼。”他睇著她,與她驚疑不定的目光對視著,少頃,緩出了些許笑容:“多謝你告訴我。”

    “……”紅衣一時卻不知該如何應付這道謝了,略有些尷尬,俄而只好如同在現代時一般,應道,“客氣了。”

    席臨川一聲乾咳,凝視著她又躊躇了會兒,目光不太自在地掃了眼跟得很遠的幾個小廝,沉聲說:“抱歉。”

    “……啊?!”紅衣驚得向後猛退半步,不知這突如其來的“抱歉”是指的什麼,“抱歉,我不信”?還是什麼別的?

    “我……嗯……”席臨川的面色有點發白,目光在側旁的地上劃來劃去,窘迫分明地掙扎了好一陣子,終是鼓足勇氣道,“我不該疑你叛國,還有……那一箭,我……嗯……”

    紅衣忽然覺得這個一貫讓她怕得想逃的人的樣子有點好笑。

    二人隔了不過一丈距離,他支支吾吾的,面色一陣紅一陣白。顯然已尷尬得說不出話,卻又非得逼著自己把話說出來……

    看上去就像在現代時鼓足勇氣到喜歡的女生面前表白的男生似的,磕磕巴巴的無法把話說完整,無論旁邊有沒有人在圍觀。

    但他明明是上過戰場的人,長陽城中傳說一般的人物,還不管不顧地在鬧市和何家公子決鬥過……

    幾種反差強烈的形象在心頭猛地一撞,紅衣好似懵了一陣才又緩過神來。再度看看面前彆扭得面紅耳赤的席臨川,不知怎的就大了膽子,面色一冷:“那一箭差點要了我的命,公子空口道歉也太輕巧。”

    席臨川本就還沒緩過來的臉色又一僵,見她眼波流轉,很快又續言:“這回聿鄲明擺著要找我的麻煩,有勞公子護我周全如何?”

    實則話未說完她就已回過味來,不知自己是否說得太過,語畢忙抬眸去看席臨川的神色,卻見他氣息一松,微浮笑意地一點頭:“好說。”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3:55

第四十五章

    聿鄲神色一冷:“讓我離開?”

    “是。”來稟話的小廝不慌不忙,稍一欠身,解釋道,“兩國不睦,長陽城裡緊張得很。我們公子又是要帶兵的將領,您留在府中不方便,易惹非議。”

    “出什麼事了。”聿鄲沉然問道。

    那小廝話語停住,垂首靜默不言。

    “赫契再度動兵的事不是今日剛剛傳來,出什麼事了,為什麼突然有這樣的變動。”他凝視著那小廝,話語森然。

    “小的不知。”那小廝躬了躬身,又說,“許是公子剛經了下毒的事,是以格外謹慎些。畢竟大將軍和敏言長公主過問了此事,公子也不敢大意。”

    聿鄲清冷一笑,複一□那小廝:“這說辭你自己信嗎?”

    席臨川就不是這種喜歡溫和處事的人,若他真覺得是他下的毒,估計早就拎劍過來一較高下了。不讓他再住在府裡……

    聿鄲靜靜思索了片刻,想不出什麼合理的解釋。遂緩了口氣:“罷了,難為你也沒用,幫我收拾東西。”

    那小廝卻又一揖:“公子莫惱。我們公子說了,有朋自遠方來,自該以禮相待。如今事出突然不得不如此,請公子見諒,讓小的帶公子去長陽南邊的另一府邸,也是個好地方。”

    “不必了。”聿鄲回絕得乾脆,端然對此並無興趣,“本是覺得和君侯談得來,想多見一見。如今既是不能,就不勞君侯多做安排,我自有地方去。”

    小廝便也不多做勸說,恭敬地應了聲“諾”,叫了人進來為聿鄲打理行囊,自去向席臨川回話。

    聽聞聿鄲並不想去另一處府邸住下,席臨川執筆正書的手一頓,遂道:“那就不管了。”

    那小廝一拱手,踟躕著詢問道:“公子可要差人盯上?”

    席臨川睇他一眼,笑而搖頭:“盯梢的事,府裡的人和軍中的人只怕都不拿手。”他話語一頓,想了想,說,“去向北鎮撫司稟一聲。不說別的,只說我前日被人下了毒,今天請聿鄲離開了。差人跟著與否,讓他們自己拿主意。”

    “諾。”那小廝一應,回身剛走了兩步,又撤了回來,喚音猶豫,“公子……”

    “怎麼了?”他抬眼,那小廝小心地提醒他,“夫人……今天下午就該到了。”

    席臨川眉頭一搐,揮手讓他退下,待得屋中無旁人了,一下子伏到了案上。

    他差點把這事忘了,或者說壓根不想記著。

    解毒醒後,他本是立刻著人回話讓母親不必來了,可母親放不下心,還是執意來長陽一趟。這本沒什麼不好,他們也並非母子關係不睦,只是……

    畢竟有許多事,他是不想讓母親管的。

    比如關於鄒怡萱和顧南蕪的事,母親大抵免不了要同他囑咐一番;多半還會提一提定親的事——上一世就是這樣,打從他首戰告捷開始,母親就催著他趕緊成家。

    頹喪地在案上趴了會兒,席臨川直起身子,複又叫了人進來:“備宴席備歌舞。”

    爭取今晚把母親哄高興了,有什麼話留到明天再說——然後明天他就尋事在宮中留一天,後天再找茬去拜訪舅舅一整天。

    於是這晚的席府歌舞昇平。

    皓月當空,月光勾勒出一片美景。

    如花美眷笑意盈盈,端坐主位的陳夫人鄭氏神色欣然,唯獨一府之主……笑得很勉強。

    他不是不高興,只是很提心吊膽,總覺得下一句就要說點什麼他不想聽的話,繃著笑容喝著酒,歌舞再好都看不進去。

    鄒怡萱和顧南蕪服侍在鄭氏身側,但只過了片刻,鄭氏一個眼風掃過席臨川便蹙了眉頭,又看看正為她夾菜的鄒怡萱,神色微沉:“阿萱,去服侍你家公子去。”

    耳聞鄒怡萱細雨輕聲地應了聲“諾”,席臨川直覺得一口酒嗆在了嗓子裡。

    用餐的氣氛很是詭異。

    知道鄭氏不住地往他這邊看是為一觀二人相處得如何,席臨川故作冷靜作得十分艱難。鄒怡萱並不清楚他愛吃什麼,但為不讓鄭氏不快,她夾什麼他吃什麼,端然營造出一副“我們相處得很和睦,她已經很清楚我的喜好了”的假像。

    這氣氛蔓延開來,逐漸的,連與他不那麼相熟的歌舞姬們都察覺出……公子今兒個情緒不對。

    於是每個人都很彆扭,又每個人都佯裝正常。

    忽一聲瓷碗擲地的聲音。

    清脆的響聲讓原本專心致志裝鎮定的眾人都一驚,樂聲驟停,歌舞自也停了下來,眾人循聲望去,見鄭氏面色鐵青。

    “……母親?”席臨川喚了一聲,聲音上挑,顯是詢問的意思。

    鄭氏卻沒有看他,淡一瞥在旁邊被嚇得傻住的顧南蕪,斥語冷厲:“笨手笨腳的,連湯也不會盛!知我不喜吃芫荽,還盛那許多芫荽葉進來!”

    顧南蕪一聽,忙不迭地跪下去叩首謝罪。一旁諸人屏著息不敢吭聲,紅衣與綠袖站得近,感覺手上被綠袖緊緊一握,耳畔一聲輕輕抱怨:“好凶……”

    是呢,好凶。

    她悄悄抬眸望過去,其實鄭氏看上去也不過三十來歲的樣子,並不似她從前所腦補的“老夫人”——想想也是,席臨川今年才十九歲,古人生孩子又早,鄭氏自然老不到哪裡去。

    她的妝容精緻華貴,又因現下眉梢眼底含著怒意而帶著些許令人生畏的威嚴。

    紅衣與綠袖相握的手緊了緊,也輕道了一句:“刁婆婆啊……”

    “……”綠袖掃她一眼,沒吭聲。

    “母親息怒。”席臨川拱手歉然,“是兒子安排不周全,疏忽了母親不愛吃芫荽,該先囑咐廚房一聲。”

    “你這麼大一個侯府,不必為我大動干戈。”鄭氏顏色稍霽,仍是冷眼看著顧南蕪,頓了一頓,又道,“但這顧氏,我叫她來的本意是要她侍奉你。可看她如此笨拙,想來做不好什麼事,這趟便讓她同我回去吧。”

    顧氏後脊一涼:“夫人……”

    這廂席臨川也一愣,尚未及開口,便聽得鄭氏又道:“縷詞和紅衣是哪兩位?”

    “縷詞已脫籍了。”席臨川旋即答道,未理會鄭氏發沉的面色,“她不算席府的人,母親叫她來問話不方便。”

    鄭氏冷□他一眼,不加勉強,只又道:“那紅衣呢?”

    席臨川一喟,抬眼看去,紅衣脫列而出,垂首一福:“夫人萬安。”

    鄭氏看一看紅衣又睇一眼顧南蕪,清冷道:“旁人都退下。”

    短短片刻,方才歌舞昇平的廳中便歸於安靜了。

    席臨川執起酒杯又抿了口酒,索然無味的神色:“我就知道母親不止是來看看而已。”

    鄭氏秀眉一挑。

    席臨川嘖了嘖嘴,又說:“母親早先答應過,不管我府中之事。”

    鄭氏忍了口氣,瞪著他道:“我再不管,你連命都要沒了!”

    “不至於。”席臨川皺眉回了句嘴,而後冷下臉,懶得再多做爭執。

    鄭氏也不跟他較勁,目光轉向顧氏,語氣愈加冷厲:“敢下毒害人的人,還留在府裡。”

    “不是她。”席臨川又頂道。

    鄭氏一怒:“你住口!我聽你舅舅說了,你只簡單問了幾句話而已,如何肯定不是她!還有那個紅衣,和那聿鄲富商交往不淺,你也只隨意問了幾句就不再懷疑,也太兒戲!”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4:08

第四十六章

    “我自有我的道理!”席臨川胸口猛一陣起伏,顯是怒意強壓,神色稍松了些許,又道,“母親因為這個要把南蕪帶回去,明擺著是不會留她一命了,我不答應。”

    “這人留不得!”鄭氏喝道,席臨川的語聲一提便壓過了她:“您不能如此草菅人命!”

    紅衣靜聽著母子二人的爭執不敢插話,悄悄看向跪在鄭氏面前的顧南蕪,又看一看垂首坐于席臨川身邊的鄒怡萱。

    再回想一番鄭氏方才的話,好像覺出了點什麼。

    仍是眼觀鼻、鼻觀心地安靜聽著,不知為何竟然覺得並不害怕。鄭氏明明已經起了殺意,她卻仍覺得今日不會出什麼事。

    居然很相信席臨川能擋住?

    這般爭執又持續了一會兒。

    其間鄭氏氣急摔了只茶盞,顧南蕪被濺了一臉水;席臨川一見,抬杠似的也摔了只茶盞,鄒怡萱被濺濕了衣服。

    紅衣不由得很慶倖自己站得遠。

    鄭氏終是說不過席臨川,敗下陣來。面色鐵青地睇了他須臾,驀地站起身來,拂袖離去。

    席臨川連見禮的耐性都沒有了,淡看著她離開,一聲輕嗤,自顧自地又倒酒來喝。

    ——這是標準的強勢母親和年輕氣盛兒子吵架的設定啊?!

    紅衣心裡念叨了一句,複又惴惴地抬眼去看席臨川。

    “都回去歇著吧。”他淺蹙眉頭道。

    紅衣一福,顧南蕪和鄒怡萱起身後也一福,皆不吭聲地一併往外退。顧南蕪跪得久了,腳下不穩,退著退著一個趔趄。

    鄒怡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多謝……”顧南蕪朝她淺淺一笑,驚魂未定的臉上仍有蒼白。

    鄒怡萱回了一笑:“姐姐客氣。”

    她們一齊退到了正廳外,即有婢子上前攙扶顧南蕪。三人互施一禮,顧氏便轉過身,一步三顫地先回去了。

    鄒怡萱松了口氣,也要逕自回去歇息,美目一掃紅衣恰好與她若有所思的視線一觸,眉頭稍蹙:“怎麼了?”

    紅衣垂眸,按壓著心底的猜測和因猜測而生的不忿,屈膝一福,笑得人畜無害:“沒什麼。只是想想夫人方才發火的樣子就覺得後怕,還是鄒姑娘有本事,能那般鎮定從容。”

    氣定神閑地應付完鄒怡萱無妨,回到房裡,紅衣就癱了。

    這跌宕起伏的劇情……

    心裡止不住地打哆嗦。她橫想豎想,都覺得鄭氏今日找的這一出麻煩,是拜鄒怡萱所賜。

    若沒有人跟鄭氏說什麼,她不至於那般容不下顧南蕪,更不至於看縷詞不順眼。

    恰好鄒怡萱曾說過,她要除掉兩個人。

    那麼……

    她除掉顧南蕪的方法,竟是給席臨川下毒。

    紅衣愈想愈覺得,此事從頭到尾都可怕得令人髮指。

    府裡都知道席臨川中的是鉤吻的毒,至於鉤吻是什麼……連紅衣這現代人都清楚:古代幾大劇毒之一。

    是以事發之初,她曾有過一閃而過的奇怪,不明白為什麼兇手即便用了這樣的劇毒也還是沒能一舉毒死席臨川,甚至讓他一眼看出來那是鉤吻的葉子——不想被看出來,撕得碎一些或是取用汁液很難麼?

    原來根本就是有意的。壓根就不是為了毒死席臨川,為的就是讓他看出來那是鉤吻,而後才好演下一齣戲。

    至於那鉤吻的量是否足以致死根本就不要緊了,眾人的注意力都會在席臨川身上,只會覺得是有人要害他,不會有人輕易想到是要借他來除一小小妾侍。就算再減一片鉤吻葉子,事情也仍舊會和那天一樣,鄭啟會疑到赫契人,然後理所當然地疑到顧南蕪。

    接下來也都會和今天一樣,自會有人煽動著鄭氏來興師問罪。

    而後,以顧南蕪的身份,只要席臨川遲疑一點、或是懶得過問,她就死定了。府裡就只剩了鄒怡萱一個妾侍,最容易成為席臨川第一個“妾室”的,也就只剩她了。

    這喪心病狂的佔有欲和野心。

    紅衣擱在膝上的手一緊:若鄒怡萱想除掉顧南蕪是因怕顧南蕪與她爭位、想除掉縷詞是因覺得縷詞有意博席臨川的目光,那……

    鄒怡萱曾經也說過,覺得她很得席臨川的喜歡——照這個邏輯,在鄒怡萱眼裡,只怕她比顧南蕪和縷詞的競爭力大多了啊!

    便基本可以斷定鄒怡萱早晚有一天會容不下她了,這種令人後怕的事情早晚會輪到她身上。或者,鄒怡萱現在已然開始鋪墊了,所以鄭氏會對她也那般厭惡,對之前的事情一清二楚。

    紅衣想了又想,不知道如何“先下手為強”,就只好換個路子了。

    翌日,席臨川當真在宮裡悶了一天。到了下午的時候,自己都感慨自己臉皮真厚。

    這也就多虧他和皇后沾親,皇帝才沒把他從宣室殿轟出來。臨了倒是忍不住訓了一句:“你堂堂冠軍侯連赫契人都不躲,竟躲你母親!”

    他也只好拱手沉肅應道:“臣能打赫契人,但不能打母親……”

    這算個理由,皇帝也沒話說,不耐煩地揮手讓他告退。

    席臨川可算松了口氣,神清氣爽地退出宣室殿,轉身往宮外走。

    回府的路上先去茶坊接顧南蕪——這是怕母親趁他不在再找她的茬,於是晨起離府時就把她一同帶上了,到茶坊包了個風格雅致的小間,讓她自己待了幾個時辰。

    吩咐得自然也清楚,和留下的小廝都交代好了,不許旁人打擾,夫人的人也不行。

    是以再見到顧南蕪的時候,定睛便看到她一臉驚魂未定的樣子。

    “回去了。”他在小間門口道,而後便要轉身往外走。顧南蕪疾走幾步跟了上來,咬一咬牙,道:“方才夫人差人來過。”

    “知道。”他沒什麼訝色,睇她一眼,又道,“不然我給你留人幹什麼?”

    “聽那口氣真不是要找奴婢的麻煩……”顧南蕪眨一眨眼,蹙眉說,“倒像是……府裡出了什麼事,特意來差人看看公子在不在這兒,想請公子回去的。奴婢回說公子入宮了,他們便走了,半句多餘都沒有。”

    他足下一頓,皺眉看向她:“府裡出了事?”

    “嗯……似是。”顧南蕪銜著嘴唇點了點頭,說得並不肯定。

    馬車急趕回府,二人一併下了馬車,踏入院門,倒未覺出有甚出了事的味道。

    幾個候在院中守著的小廝都是一臉輕鬆,見席臨川回來連忙見禮,席臨川略一點頭,便問:“聽說府裡出事了,什麼事?”

    離得最近的一個小廝欠了欠身:“不知道。早先是聽說出事了的,夫人還差人出去找公子來著。後來就沒動靜了,小的打聽了一下也沒問出什麼,似是夫人安排妥當了。”

    席臨川皺了皺眉,直奔鄭氏的住處而去。

    鄭氏今日似乎心情不錯,一掃昨日晚宴時的滿面陰霾,正與鄒怡萱說笑。案上的剔紅碟子中盛著幾樣茶點,二人一壁用著一壁說著,看上去其樂融融。

    “母親。”席臨川一揖,鄭氏忙讓他坐,他卻顯然沒這雅致,略一沉便道,“不知方才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鄭氏苦笑一喟,緩緩道,“你不是救了一眾孩子?方才敦義坊那邊傳話回來說吃食上出了岔子。我怕那些孩子出事所以未及多問便著人請郎中過去看、又差人去尋你,後來郎中來回了話,說孩子都沒事,只是一個府裡前去探望的丫頭誤食了些,吃病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4:21

第四十七章

    席臨川一凜,當即便知這“府裡前去探望的丫頭”是誰。恰又有聿鄲的事在前面擱著,不禁緊張起來:“她如何了?”

    “送回去歇著了。”鄭氏答道。

    席臨川立時就要朝樂坊去,剛轉過身,卻聞身後笑聲清冷:“你果真和她很熟絡。”

    自是指紅衣了。

    席臨川沒回頭,咬咬牙忍著不解釋,複繼續朝外走,大有埋怨地留了句:“母親您管得忒多了。”

    “你最好能記得,她跟那胡商很熟。”身後輕飄飄的又傳來一句,這回席臨川連回嘴都沒心思回,提步邁出門檻,半步不再停地直奔樂坊而去。

    他才剛道了歉、剛承諾在此事上保她周全,萬不能讓她這麼死了。

    紅衣面色蒼白地躺在榻上,一手隨意地垂在榻邊,望著木榻精緻地雕鏤,努力地腦補自己現在渾身無力、氣息不穩、心中發慌、口乾舌燥、嗓中發癢、手腳酸軟……

    一邊努力一邊感慨,此番為了避鄒怡萱,她也是蠻拼的。真是越來越怕死惜命,當初救孤兒後重見席臨川的時候,眼見也是離死不遠,但還能義憤填膺地同他理論幾句,雖然進了官府後忍不住哭了吧……

    那也比這回強。

    這回在想清楚鄒怡萱的心狠手辣之後,她簡直怕得心律不齊了。也想過直接告訴席臨川,可眼前的事實也實在明白——鄒怡萱敢在鄭氏面前搬弄是非,可見是把干係脫得乾淨。別說留下物證了,她估計連半點嫌隙都染不上。

    到時候事情挑出來,原就看她不順眼的鄭氏還會看她更不順眼,這不是作死麼?

    於是……與其讓矛盾進一步激化、讓鄒怡萱快一點動手,她還不如先想法子設好防再說。

    把安全係數提高了,其他的可以安心從長計議。

    因果始末琢磨好了、措辭也想好了,紅衣雖然自認不聰明且對這些伎倆完全沒有經驗,也還是覺得這事能成。

    目前為止唯一的岔子大約是……這瀉藥藥勁太猛了。

    房門猛地被推開,帶起一陣風。紅衣虛弱無力地看過去,語聲低低:“公子……”

    “怎麼回事?”他大步走到她的榻前,看清她的面色後,眉頭皺得更深了,“我聽說是在敦義坊裡出的事?”

    紅衣點一點頭。

    席臨川沉下口氣:“是聿鄲?”

    這回,紅衣搖了搖頭:“不知……許是吧。”

    她說著安靜了一會兒,認真地長緩了一口氣,又慢慢道:“公子說護我一回……那話作數麼?”

    席臨川頷首:“自然。”

    很好。

    “那求公子先做些安排……”她說著挪了挪身子,目光完全投到席臨川面上,說得一字一頓,“能不能……樂坊還有孩子們的住處,著專人每日檢查飲食熏香?畢竟聿鄲那麼大的勢力,嗯……”

    其實是怕鄒怡萱這個能把毒下到席臨川杯子裡的人直接來樂坊下藥。

    “可以。”席臨川不假思索地點頭應了。

    紅衣松了口氣的同時,心念忽地一動。這突然生出的想法讓她微微一驚,而後在心中快速思了個來回,覺得應該可行,遂又續道:“能不能……儘量不讓旁人知道這番安排?”

    席臨川蹙了蹙眉頭,沉吟道:“讓旁人都知道了這邊有所防備,你才會更安全。”

    “是。”紅衣贊同地點了點頭,凝望著他,卻說了另一個思路,“但旁人不知道我有所防備就會接著下毒,大約……能剛剛好抓個正著吧?”

    “不行。”他拒絕得斬釘截鐵,直讓紅衣一愣。

    席臨川冷著臉,淡聲而道:“這事是為護你周全,不是為了讓你搭上安危幫我尋聿鄲的罪名。”

    紅衣啞住,扁了扁嘴,無可爭辯。

    “我馬上安排人來。”他道。退開半步,一壁看了看周圍一壁思量著,少頃,蹲下|身壓聲道,“還有,你離鄒氏遠點。”

    這話讓紅衣心中一震:“什麼?!”

    “等母親離開長陽,我要料理些事。”席臨川輕一切齒,“別問是什麼事。”

    他竟然是知道的?!

    紅衣在聽完席臨川的話後目瞪口呆。

    可惜之前的話已出口,決計不能改口告訴他自己也疑鄒氏、連今天這一出都是為了防鄒氏而設的。

    否則,恐怕席臨川還沒料理鄒氏,自己就要先一步被他“料理”了。

    紅衣只得啞著聲點點頭,惶恐的神色看得席臨川短促一笑,遂而轉身離開。

    片刻後,樂坊裡就已開始議論起來,眾人皆知紅衣遭人暗害、公子安全起見差了人來盯著。

    幾天過去,天氣似乎又熱了一些。各房中都添了冰降溫,循循地散著涼氣與高溫對抗著。

    席臨川可算藉著這炎熱半騙半哄地把鄭氏勸走了,說辭簡單且合理——鄭氏所住的淄沛比長陽略涼快那麼一點兒。

    畢恭畢敬地目送著母親所乘的馬車離開,席臨川長長地舒了口氣,走回大門。門在他身後緩緩關上,他定了定神,道:“叫鄒氏去我書房。”

    等話的小廝一應,他沉吟著又添上一句:“還有紅衣。”

    那小廝便領命去了,他也逕自朝著書房去。心下琢磨著近來的事情,公事私事皆不少,得一件一件來。

    尤其是府裡這些瑣事,還是先料理好了為宜,若不然待得他再度出征,說不準又會鬧出怎樣的麻煩來。

    進了書房自己動手沏了壺茶,邊飲邊等。很快便聞得腳步輕快而至,抬眼恰見鄒怡萱走進來,眉眼帶著笑意朝他盈盈一福:“公子。”

    “嗯。”席臨川略頷首,一睇案桌對面已備下的空席,“坐。”

    鄒怡萱依言落座,見席臨川手中茶盞已空,便要執壺為他添茶。他卻快了一步,似乎渾然未覺她已伸手,自己一提茶壺,又將杯中茶水添滿。

    鄒怡萱不由一愣,明眸夾雜著訝異去打量他的神色。他卻只是輕吹著茶氣,眼簾微垂著,平平淡淡。

    許是尋不出什麼開心的情緒,但也尋不到不快的感覺。

    鄒怡萱便微微放了心,收回手來擱在膝頭,安靜地坐著。

    待得他又飲了半盞茶,紅衣才可算到了。不是她有意拖著,實是住得比鄒怡萱遠些,這兩天又身體虛。

    紅衣抬眸望一望相對而坐卻皆不言的二人,頷首福身:“公子、鄒姑娘。”

    席臨川睇一眼鄒怡萱旁邊的空席,還是同樣的一個字:“坐。”

    紅衣也依言落了座,神色惴惴地看看席臨川又看看鄒怡萱,不知接下來會是什麼事——她倒是知道鄭氏走了,席臨川就該“料理”鄒怡萱了,但叫自己來幹什麼?

    席臨川的目光一□二人,輕笑聲一劃而過,轉而面無波瀾地翻了一隻倒扣著的空茶盞過來。修長的手指略扶著盞壁,他複又拿起那茶壺,斟茶。

    茶水落在杯中泠泠微響,觸得二人心頭也一陣悸動。皆不敢作聲地望著那茶盞中茶水斟滿,他稍抬眼,看向鄒怡萱:“舅舅府上拿來的白毫銀針,你嘗嘗?”

    鄒怡萱面上分明一喜。

    這是席臨川頭回主動叫她到書房,就有為她沏茶的事,她自是高興的。

    伸手便要端那茶盞,柔荑剛要觸及瓷盞時,他卻又忽道:“哦,等等。”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4:36

第四十八章

    鄒怡萱一怔。

    席臨川拉開抽屜,手在其中一探,尋了個紙包出來。他從容不迫地打開紙包,取出兩片晾乾的葉子丟進了茶盞。

    鄒怡萱神色驟變。

    “公子您……”她塗得很好看的朱唇微一顫,笑意變得牽強,“公子您……什麼意思?”

    席臨川掃她一眼而未答,拿起茶盞擱到了她面前。

    紅衣並不認識那葉子是什麼,好在這謎並不難猜。她心驚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鄒怡萱,一邊覺得鄒怡萱害人在先,就算席臨川要還回去也是她活該;一邊又十分清楚這樣面對死亡時是怎樣的恐懼——她也是經歷過的,那種感覺大腦在飛速運轉,卻又什麼都想不到,只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還不想死的感覺……

    鄒怡萱面上的血色一分一毫地褪去,短短片刻間,隔著脂粉都能尋出異樣的慘白。

    席臨川淡聲一笑:“看來你是認得這是什麼的。”

    鄒怡萱沒有做聲。

    他斂去笑意,手上一推關上抽屜:“這類東西向來管得很嚴,你一個自小由母親教大的家婢為什麼會認得,不解釋解釋?”

    “我……”鄒怡萱已完全發了虛,目光死盯在他面前餘下的鉤吻葉上,說不出話。

    席臨川等了一等,眉頭稍挑,而後打了個哈欠:“早知道你這般不會掩飾,齊伯就不用擔心你事到臨頭會不認了。”

    他說罷不再等她的回答,朝外一揚音:“有勞大人。”

    即有人應聲入內,不小的動靜驚得紅衣與鄒怡萱一併回頭看去。幾個禁軍一齊走入房中,為首的那個正是前些日子接紅衣與縷詞進宮的那位。

    席臨川稍銜了笑意,朗朗道:“雖是家事,但常言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又恰逢與赫契局勢複雜,只好勞煩大人出手。”他的視線在鄒怡萱面上短短一掃,“與外人有關無關,還是謹慎些為好。”

    “君侯說得是。”鎮撫使一抱拳,略一偏頭示意手下上前帶人走。鄒怡萱終於反應過來,不管不顧地扒住案桌,一下子哭了出來:“公子……奴婢跟赫契人沒關係!奴婢只是、只是……”

    她支吾半天,終於掙出了一句說辭,這說辭卻連紅衣都覺得毫無創意:一時糊塗。

    席臨川倚在靠背上瞧著她:“費心弄到這般劇毒,還敢說是一時糊塗。”

    “我沒想害公子!”鄒怡萱趕忙解釋,杏目圓睜地望向席臨川,端然在盼望他相信,“我沒想害公子!我日後過得如何皆憑公子……我怎麼會害公子!”

    席臨川的目光陡然一淩:“那你就真是存心想害死顧氏了!”

    鄒怡萱的話驀地滯住。

    “整樁事數算下來,真正吃虧的就只有顧氏一個——我當真沒猜錯?”他冷眼看著她,俄而怒極反笑,又向鎮撫使道,“看來是和赫契人扯不上干係了,不過牽涉人命的案子,還是勞煩大人辦了!”

    “公子!”鄒怡萱驚然疾喚,但再未辯解出什麼,很快就被幾個禁軍強拽出了書房,喊聲也漸遠漸低。

    瓷器與木案相碰發出一聲輕輕的“咯”音,紅衣後頸發僵地轉回頭來,看到席臨川又翻了一隻瓷盞過來,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和方才一樣斟滿了茶,再度打開抽屜,又摸出個紙包。

    紙包打開,平攤在案上,裡面的東西讓紅衣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個……

    他倒是沒和方才一樣把紙包裡的藥加進茶裡,只一睇她,笑問:“你來一杯?”

    紅衣就如同方才說不出話的鄒氏一樣維持了沉默,席臨川悠悠地看著她,嘖了嘖嘴:“你真豁得出去。”

    他說著,余光無意中注意到禁軍方才離開時未關的門,便起了身。紅衣正緊張著,看他起身自也跟著站了起來,是以他闔好門回過身時,就看到紅衣面對著自己死死低著頭的樣子。

    “說,自己給自己下藥是沖著誰去的。”他淡看著她,一頓,又說,“沒有外人。”

    有沒有外人……要緊嗎?!

    這事在她看來,最要瞞的……就是他啊!

    紅衣的心跳得就像和著《相和歌》踏出的鼓點一樣,攏在袖中的雙手相互掐來掐去,如鯁在喉地先辯解了句:“我……沒想害人。”

    話音未落,他忽地疾步走近。紅衣心下一驚,腳下急退數步。

    “咚”——她的後腦勺猛磕在牆上,磕得頭懵了一瞬。再定下神,抬眸就見他怒目而視。

    她右邊是個小櫥,另一邊,席臨川的手抵在牆上。圍出的狹小空間讓她跑都沒的跑,紅衣在他的怒視下怔了半晌,幾乎要哭出來:“我、我真的沒想害人……只是覺得鄒氏興許在顧氏的事中興風作浪,怕輪到我自己身上,所以想、想借公子的吩咐設個防……”

    席臨川的神色卻未緩和。

    他一咬牙,抬手指著紅衣恨恨道:“我誠心誠意想護你,怕是聿鄲動手提心吊膽了好幾天,竟是你戲弄我!”

    “我……不是……”紅衣嚇得哭都哭不出,又想想鄒怡萱剛被“帶走”,怕得更加厲害。

    她後脊貼在牆上、手掌也皆緊張得按在牆上,那點輕微的涼意此時似乎能透心,不一會兒,就讓她沒了支撐地力氣。

    膝頭發了軟,她倚著牆緩緩地出溜下去,直至完全坐到地上,心才隨著身子穩了一些。

    下頜擱在膝頭,紅衣夾雜著忐忑的語聲低低呢喃出來:“我不、不是有意戲弄公子,只是沒有證據,夫人又待鄒氏不錯,哪敢……哪敢隨意說疑她……”

    席臨川怒意未消地看了她一會兒,臉上逐漸繃不住了。

    解釋就解釋麼,話問到一半人慢慢地“矮”了算是怎麼回事?!

    弄得他都不知道怎麼應付她這反應。

    手在牆上一支,席臨川站直身子。腳在紅衣鞋尖踢了踢,大是沒好氣的樣子:“坐地上幹什麼?起來!”

    紅衣本就高度緊張著,聽得又一個問句冒出來,一時連他這其實明顯不是發問都沒意識到,立刻回答回答了“坐地上幹什麼”的問題,可憐兮兮地答得十分老實:“應、應激反應……”

    席臨川眉頭皺起:“什麼反應?”

    “……”紅衣僵了一瞬可算回過神來,“應激反應,就是、就是……”其實她也解釋不清楚,磕磕巴巴半天,勉強說了個大概意思,“就是面對突如其來的事情的時候,沒有意識地做出的保護自己的反應。”

    席臨川眉頭輕佻著低眼打量了她半天,到底沒在這詞上再多費時間,靴子又在她繡鞋上一踢:“快起來!”

    “哦……”紅衣睨一睨他的神色,遂伸手在身旁矮櫥上一支,站起身來。

    但她還是走不開,席臨川猶在她面前一丈遠的地方站著,她必定不能繞開他走過去。

    於是垂眸安靜站著,感受著他投來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忍了一會兒,終於扛不住了:“公子,您……還有事麼?”

    “有。”他字正腔圓地回了一個字,而後又沒下文了。

    ——有事你倒是說啊!

    紅衣一驚一乍地等著,又過了片刻,席臨川回過身去,打開案上的一隻木匣,拿了個東西出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4:51

第四十九章

    紅衣在他背後看著,隱約可見那是一塊長方形的漆木牌,上面刻有精緻雕花,還有褐色的流蘇穗子。

    一時止不住地猜測這腰佩一樣的東西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席臨川睇著那牌子頭也未回的開了口:“前幾日去長秋宮見姨母的時候,見到了陛下新封的張姬和阮姬——就是從前跟你學舞那兩位,她們說想讓你時常入宮坐坐。”

    “這話是當著姨母的面說的,我不好拒絕。”他回過頭來,把那腰牌交給她,“她們若傳你入宮,應是會另備腰牌。這塊是我的,如若出了什麼岔子,它興許能幫你個忙。”

    “能出什麼岔子?”紅衣脫口問出。腦中已然腦補了幾十萬字的宮鬥大戲,但轉而一想——這跟她一個侯府舞姬有什麼關係?

    席臨川一笑:“有備無患。”

    她靜了一瞬,轉而又說:“那公子呢?”

    腰牌不是應該人手一塊的嘛?她拿了他的,他怎麼進宮啊!

    席臨川定定地看一看她,眼中的笑意似有些迷濛,而後他吐了五個字:“我要出征了。”

    紅衣面上的愕然一劃而過。

    氣氛一下子就尷尬住了,她好像不知道怎麼應對這種事,不知道怎麼接話合適;而因她不開口,他也更不好再往下說什麼了。

    兩人各自陷入深思,左顧右盼地想尋個臺階打破尷尬。少頃,席臨川上前一步,指指紅衣手裡的腰牌:“這個你收好了。”

    紅衣連忙配合地點頭:“嗯。”

    “等我回來要還給我。”他又道。

    她再度點頭:“嗯!”

    炎熱未褪的夏季後葉,席臨川得封驃騎將軍,率一萬騎兵隨大將軍出征。

    又過五六天,紅衣第一次接到了宮中的傳召。

    來請人的是兩名宦官,均是笑吟吟的,十分客氣。與紅衣說明了原委,拱手邀她收拾妥當便入宮,紅衣自不敢怠慢,匆匆地理好妝容便去了。

    阮氏與張氏所住之處均在皇宮西邊,紅衣隨著兩名宦官走了好一陣子,聽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介紹途經各處是什麼地方,卻沒什麼心思去聽。

    席臨川有意把他的腰牌給了她,說是“有備無患”,可見在他眼裡,這其中是會有險事的。

    會有什麼險事紅衣不知道,只是心裡不得不承認,在這樣陰謀陽謀的事上,席臨川比她有見地多了。

    又拐過一道彎,一扇朱紅宮門呈現在眼前,紅衣抬眼看了看:穎淑宮。

    走進正殿,紅衣的目光在殿中迅速一劃,看到張雲月和阮淇均在座,卻還有另一人在。這人端坐主位,看服飾也比張氏和阮氏華麗一些,卻不知道是誰……

    罷了,頭一回麼,不認識也很正常。紅衣心裡掂量著應該不能因為這個被找茬,便平心靜氣地先向張氏和阮氏見了禮:“張姬娘子萬福、阮姬娘子萬福。”

    一拜,無聲。

    稍稍靜了那麼一瞬,聽得一聲泠泠輕笑,而後聽到阮淇道:“這就是紅衣姑娘。姑娘,這位是唐昭媛娘娘。”

    紅衣會意,下拜姿勢未變,又添一句:“唐昭媛娘娘萬安。”

    “快起來吧。”座上之人口氣溫和,在紅衣起身間,又招呼宮娥為她添了席位。紅衣落座,垂眸靜靜的,唐昭媛的目光很是在她面上停留了一會兒,一哂,“本宮時常聽她們提起你,嗯……百聞不如一見。”

    這話讓紅衣很有些惶然。

    “是呢。”阮淇淺淺笑著,向紅衣解釋道,“昭媛娘娘也善舞,與我二人相見恨晚,又聽聞我們的舞皆是姑娘教的,便想見見姑娘。”

    原來是這樣。

    紅衣心中稍松,遂露出笑容,向唐昭媛頷了頷首,客氣謙遜:“不敢和昭媛娘娘比。”

    “沒什麼敢不敢的。”唐昭媛笑意和煦,招手讓宮娥近前,指了指宮娥手中托著的舞服,“衣服本宮給姑娘備好了,有勞姑娘一舞——唔,莫怪本宮要求得直白,實在是身在宮中已有許久沒看過稱得上驚豔的舞了。”她說著有些不好意思,略含了歉意又道,“姑娘請。”

    這般誠懇的相邀,且又不是什麼難事,紅衣當然不便退卻。想了一想,不知跳什麼合適,便先問了唐昭媛一句:“娘娘可有什麼想看的舞?”

    唐昭媛羽睫輕覆,笑顏未變:“《佳人曲》。”

    過了祁川,就是赫契人的領地了。

    蒼茫的草地與戈壁輝映,有清泉汨汨流著。乍一看是一片無可比擬的美景,細想下去,卻不知這美景之下掩著多少白骨、天上又飄著多少亡魂。

    大軍壓過,沉默中暈開的氣勢盤旋不散,似乎還沒開戰就已有血腥氣凜然。刀劍寒光盈盈,利箭尾羽在陽光下反射出淺淡的顏色。

    席臨川的目光定在眼前的連綿山脈上。

    越過這座山,就該遇到赫契人的軍隊了。是何人帶兵尚不知道——差去的探子未能探到,而前世,根本就沒有這一戰。

    他難免有點分神,自始至終都很想知道這些戰事上的變化是因何而起的。

    手上韁繩一勒,他摒開雜念,猶自遠眺著那山,面上隱有笑意,話語朗然:“過了這座山就要見到赫契人了!”

    身後軍隊無聲無息。

    “聽說他們有五萬人。”他又道,而後稍稍回了頭,“他們殺過你們的家人、屠過大夏邊境的村莊,你們怕不怕!”

    “不怕!”身後的回答仿若雷鳴,震得大地一顫。

    “好!”席臨川一笑,望一望天色,“現在約是午時——安營紮寨,待得夜深,突襲赫契大營。”

    夜幕降臨後,四下裡就漸漸地冷了。

    輕騎才黑夜中急沖入營,直朝大帳而去。

    是遣出去的最後幾名探子。

    “將軍!”為首一人抱拳,抬眸一睇,示意側旁守衛皆退下,而後才稟道,“赫契人設了防,向前二十裡有近千弩兵設伏。我們……死了兩個人。”

    “設了防?”席臨川一驚。

    怎會?他此前只與赫契人過了一次招,赫契人不該這樣清楚他的路數。他的打法本就不合尋常套路,是以前世能把赫契人打得沒有還擊之力——前世那麼多次交手都沒能讓他們摸清路數,這回僅經了一次竟能提前設防?!

    “將軍,屬下有一言。”那探子猶豫道,見席臨川點頭,又續說,“您上次出征時,讓屬下在長陽城裡盯著的那位姑娘……”

    席臨川眉心微一跳,垂眸凝視著地圖須臾,又緩緩舒展開來。少頃,他一搖頭:“不是她。”

    這份篤信直讓那人一愣,不放心道:“那將軍上次疑她是為何?依屬下之見,此人……”

    “絕不是她。”他瞟過去一眼,遂又重新看向面前的地圖,冷峻一笑,“讓他們先設著防吧。告訴將士們,今晚睡個好覺。”

    “將軍?”

    “這幾日風都不小,我們等場西風。”席臨川笑意淺抿,“養精蓄銳——不只要人休息好,把馬也都喂好。”

    幾人終於明白了些,再度抱拳,應了聲“諾”。

    帳中恢復安靜,明亮的燭火在案頭晃著。席臨川收了地圖、鋪上毛氈,又取了張白紙擱在毛氈上,平心靜氣地執筆蘸墨,在右側開頭書下兩個字:“紅衣。”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5:04

第五十章

    然後手中狼毫空懸了半天,也沒寫出下一句來。

    突然想給她寫信就拿了紙來,寫了兩個字又不知道寫什麼——席臨川望著信紙,嘴角搐了一搐,大覺自己方才一定是魔障了,上一世時他都不曾在戰事緊張時想過給她寫信,這一世二人這麼疏遠,他抽什麼風?

    腦海中各樣的念頭又過了一遍,末了定格在他出征前最後一次見她的時候,也就是給她腰牌的那次。

    唇角笑意淺勾即逝,席臨川面對著信紙板起臉來,面不改色地寫了下去:“腰牌別弄丟了。”

    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於我十分要緊。”

    而後寫了個落款,將信紙裝進信封,沒忘了在信封正面書下四個大字:紅衣親啟。

    滯了一會兒之後,卻是複又將信紙抽了出來,在“於我十分要緊”之後再添四字:“見信速回。”

    欣然一笑,他一壁舒著氣一壁封好信封,以火漆封好口,叫了信使進來:“送長陽席府。”

    唐昭媛確是很愛歌舞的人。

    紅衣一舞終了,駐足一望,便見唐昭媛一副看得出神的神色。不卑不亢地見了禮,紅衣複隨宮娥一併去了側間,將舞服換下來。

    再回到殿中時,唐、張、阮三人仍細心品評著方才的舞,見她回來,唐昭媛露出笑容,贊道:“姑娘真是好舞技,勞姑娘走這一趟,讓本宮開了眼界。”遂揚音一喚,“秋棠,把父親新送的那玉佩取來。”

    這便是要有賞賜下來。紅衣連忙施禮道謝,待得把玉佩接到手裡,定睛一瞧,才發覺自己可能……發了筆小財?

    玉的事她不算很懂,但單看這溫潤玉色也知必是好東西——看上去比聿鄲給她的那玉香囊的顏色還要溫潤些,只是雕琢得要簡單許多,大概若論“藝術價值”會比不過那一件吧。

    唐昭媛明言了為何給她這個,這禮便卻之不恭了。是以紅衣便大大方方地收了下來,按著帶她進宮的那兩名宦官的囑託,給呈物件的宮女秋棠了一些散碎銀兩算是答謝。而後又在殿中與三人同坐片刻,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長陽城中的事情、再聽一聽宮中的事情,直到夕陽西下。

    唐昭媛露出的疲乏的意思,張、阮二人會意,便帶著紅衣一同告退,三人在穎淑宮門口辭別,二人各自回自己的住處,紅衣則朝著宮外去了。

    宮中宦官將她送到了皇城門口,紅衣心思一動,尋了個由頭讓二人就此止步回宮,逕自直奔離得最近的一道坊門去。

    找當鋪。

    與當鋪掌櫃好一番討價還價,最終將四百兩銀子收入囊中。紅衣噙著笑容走出當鋪,望著夕陽長舒一口氣,心下笑說自己這日子過得跟玩網遊似的——做各樣的任務換取“裝備”,然後到當鋪賣個好價錢。

    只不過網遊是為了升得級別更高,她是為了給自己搏一把自由。

    軍隊紮營的第三日,席臨川終於等來了一場西風。

    風力強勁,在帳間呼呼地刮著,刮得帳簾飛個不停。

    軍營的這一端設了靶子,席臨川站在那一端搭弓。一眾將士沉默地圍觀著,心中卻有些犯嘀咕:這也太遠了。

    “咻——”一箭穿風而過,一聲悶響,牢牢釘在箭靶上。

    “好!”軍中一片歡呼。席臨川沒吭聲,叫了兩個士兵過來,吩咐將靶子挪到自己現在站的地方。

    他則去了方才設靶的地方,逆著疾風,再次搭弓。

    “咻——”

    又一聲。大約是與風向相反,這聲音似乎比方才更刺耳了一些。羽箭的勁力頗大,受著風阻,仍直朝著靶子而去。

    卻到底力道不夠,離靶子還有幾丈遠時便向下劃了弧,末了只是蹭著下側靶沿脫靶而過,斜插在靶子後面的草地上。

    這回沒有人起哄叫好了。

    “看明白了嗎!”席臨川放下靶子,輕笑淡然,“今天是風助我們!理好你們的羽箭,瞄準赫契人的胸膛,我們的箭會比平常飛得更輕鬆,他們就得碰運氣了!”

    諸人一陣神色恍惚之後,有些興奮地喊了出來。

    站得靠後的士兵沒聽到,但前排也很快把話遞了過去。歡呼聲便從前而後地響了起來,成了一片浪潮。

    “離我們二十裡有一千個赫契人,他們拿著弩,試圖阻擋我們!”席臨川朗笑道,“我們便拿他們練練手,在他們的射程之外放箭。把箭上都刻上自己的名字,此戰過後逐次清點,殺敵最多的,我到陛下面前為你們請功!”

    “好!”又一片歡呼騰起,席臨川無聲一笑,下令集合軍隊,出戰。

    此戰比他所預想的還要順利些,只在最初稍用了點“雕蟲小技”。

    那一千個弩兵也算個中好手,雖然逆著風,仍有數箭射到了大軍眼前。

    副將抬眼望一望他們設伏的地方,深吸了口氣:“地勢較高又草葉茂盛,易守難攻啊!”

    算起來人數不多,但伏在草中卻難以看清人在何處,前面又有幾塊大石擋著,從放箭的地方判斷人的位置也不太容易。

    席臨川坐在馬上遠眺著,手指撥弄著韁繩,又撫著馬鬃思量了一會兒,一笑:“投石車。”

    “……啊?”那副將一愣,“將軍,投石笨重,對方易閃避。”

    “誰說要砸死他們了?”席臨川眉頭稍挑,笑容毫無善意,“讓廚子起鍋熬油,裝桶給他們砸過去。”

    “……”那副將詫異地怔了一會兒,立刻吩咐去辦。

    少頃,正因風力不向著自己而大為著惱的赫契弩兵迎面見幾隻木桶砸來,又不知是何物,情急之下連忙調轉方向,朝木桶射去。

    每一隻射開,皆有金色液體揮灑潑濺,弄得眾人面面相覷,滿帶疑惑的赫契語連這方的大夏軍隊都能聽到幾句:“這什麼東西?什麼東西!”

    “上火箭。”席臨川聲音清冷。轉瞬間,軍隊最前已火箭齊備,紅黃相映的火光在風中晃著,他眸色略沉,“放箭。”

    數支箭矢呼嘯而過,因燃燒在天空中留下些許黑霧,被風一吹又很快消散乾淨。

    對面蔥郁的草色間立刻漾開一片火光,其間夾雜驚叫陣陣,依稀能聽到有人喊著:“滅火!快滅火!”

    方才放箭的一排已退至後面,次一排已上前待命。

    “放箭!”又有數支箭齊聲飛出,落地的頃刻間,火勢瞬間大了。

    這地方草長得很好,本是隱蔽的優勢所在,此刻卻已燃成了一片火海,濃煙滾滾而起,又因風是往西,這邊什麼也聞不到,既聞不到青草燃燒的味道,也不知其中是否夾雜著皮肉燒焦的味道。

    “傳令。”席臨川望著眼前未盡的火光,稍屏了息,“疾行翻山,突襲赫契主力,不戀戰不追擊,速戰速決、速決速撤。”

    “諾!”副將一應,即去策馬傳令。

    颯颯疾風中,軍隊壓過蒼茫草原,將士的盔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連成一片微白的光芒,擋在這祁川更往西的地方,形成一道禦敵的屏障。

    半個月後,此戰的第一道捷報傳入長陽城。

    綠袖闖進孤兒們所住的小院、沖到紅衣面前時的樣子,堪稱“欣喜若狂”。紅衣目瞪口呆地聽了半天,才聽完她前言不搭後語的敘述:“贏了贏了!三萬七千六百二十四人……公子帶兵斬虜三萬七千六百二十四人!大將軍和何將軍那一邊也殺敵無數,我記不得多少了,反正……大獲全勝!”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5:18

第五十一章

    紅衣很是被這數字驚了一下。

    此前聽說席臨川帶騎兵一萬赴沙場,斬虜……三萬七千六百多?一比三點七六?

    又是一次以少勝多。

    “好、好厲害啊……”她試圖更細緻化地腦補一番,怎奈腦補失敗,只好以單純的震驚和欣喜稱讚道,“用兵如神啊!”

    “可不?”綠袖眉眼一彎,大有得意之色。又從袖中取了一物出來,“喏,公子給你的。”

    紅衣接到手裡一看,是一隻信封,上面還真端端正正地寫了四個字:紅衣親啟。

    信裡寫的什麼啊?

    她滿是不解地拆開封口的火漆,將信紙取出來,當即面容就僵了。

    ——除卻稱呼和落款,正文總共沒有幾個字,第一句是“腰牌別弄丟了”,第二句是“於我十分要緊”,末了還剩一句“見信速回”。

    ……席臨川怎麼突然婆婆媽媽起來了?!

    想想他之前提劍就敢跟何慶動手的事,紅衣看著信紙的神色不禁糾結起來,心裡簡直出現了認知障礙,無法相信這兩件事是同一個人幹的。

    還“見信速回”,這怎麼回?!尤其二人存著身份之差,她就回一句“知道了”肯定不合適,但就這麼點內容……要怎麼回得文采斐然還畢恭畢敬?!

    紅衣倒吸著冷氣直磨牙,有生之年第一次覺得語文比數學還難。

    是以在這整個長陽城都因前線大捷而沸騰的下午,綠袖和一群孩子們一起,默默看著紅衣在房裡伏案捶桌。

    地上的紙團已經不少了,紅衣又揉了一張扔在地上,哭喪著臉轉向綠袖:“怎麼辦啊……”

    綠袖也為難地苦著臉,出主意出得並無自信:“要不……你、你隨便挑揀些近來的事情寫下來?寫得長一些,看上去也就……態度不差?”

    好像也能算個法子。

    紅衣便琢磨著挑揀起來。寫到幾次受召入宮一展舞藝,但略過從唐昭媛處得了不少賞賜、換了不少銀錢不提;寫到府中一切很好,又揭過有一日偶遇杜若差點打起來不說……

    總之挑好聽的寫,斷斷續續的可算湊足了三頁紙,紅衣長舒口氣將信裝好、封好信封收起來,等著回府後交給信使,回給席臨川。

    接到自長陽城而來的回信時,席臨川心裡一陣說不出的悸動。

    恰是又勝一仗,夜幕下軍中篝火簇簇,歡慶的聲音此起彼伏。

    他拿著信飲完一盅酒就起了身,一語不發地逕自回到帳中。手心裡竟有些冷汗沁出來,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過,兩世加起來都是第一回。

    屏著息取出信紙,他粗略一掃後眉頭一皺,苦笑出來:字夠難看的。

    然後認真讀下去,除卻第一句是鄭重其事地承諾腰牌保管得很小心以外,後面就都是無甚要緊的瑣事了。

    字裡行間都能尋到一股沒話找話的味道……

    他一壁嫌棄著一壁讀下去,再回神時驚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噙了笑,窘迫地四下看看,雖無旁人仍是一聲尷尬的咳嗽。正了色斂去笑容,席臨川繼續讀下去,目光倏然一震。

    唐昭媛?

    他似是對這三個字有點什麼印象,一時卻又記不起來。

    紅衣覺得自己近來的運氣著實太好了。

    唐昭媛時常傳她進宮獻舞,每回都少不了有些賞賜,樣樣看上去價格不菲。且還都是唐昭媛娘家送進宮的,拿出去當了也不違什麼規矩。

    紅衣心裡一陣鬆快,打算多贊幾件拿到當鋪一口氣當掉,既省時間,還有一種視覺上的爽感……

    仔細想一想,上一回得到那教家人子的錢,也是在席臨川不在長陽的時候。到底還是主家不在才好“賺外快”——再深一步,歸根結底,還是有自由的時候最好。

    在夏季的末梢,席府中添了個小小的插曲——遭了嚴刑的鄒怡萱被送回了席府。

    據說,是指揮使為人謹慎,覺得既然已查明她確和赫契無關,這事便徹頭徹尾地是席臨川的家事。便不想讓禁軍都尉府攙和其中,免得一不小心惹得一身腥。

    此等解釋一說,府中眾人倒也都明白。畢竟長陽城中勢力紛雜,多一事總歸不如少一事。

    就只好把鄒怡萱留下等著席臨川發落了,樂坊眾人聽說她姑且被“安置”在了柴房裡,席臨川不在,誰也不敢擅自讓她死了,於是還有吃喝供著,逼著她提著一口氣熬著,熬到席臨川回來。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生不如死”了。

    紅衣聽罷幽幽一歎,到底沒心思去對這曾經找過自己麻煩的人發善心。想著由她去便好,自己贖身在即,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下午時,宮中又來了宦官請她入宮。這回的這位宦官看上去有些面生,態度倒還是一樣的客氣,紅衣蘊著笑與他一同往府外走。途經次進院門時與一“熟人”擦肩而過,近在咫尺間,一句冷嘲傳進耳中:“虛偽!”

    紅衣腳下一駐,回過頭去看向她,毫不客氣地直言道:“你什麼意思?惹事?”

    席臨川離開後,這已是她第二回和杜若生出不快了。

    “你虛偽!”杜若也扭過頭來,蔑然看著她,冷笑涔涔,“救孤兒、幫縷詞,果然就是為了在公子面前顯得心善——如今公子不在,鄒氏淒慘成這般模樣,也不見你再發什麼善心了。”

    紅衣貝齒一咬就要反駁,杜若卻先一聲歎息,搖一搖頭:“得了得了,我沒本事鬥不過你,你就當我是圖一時口舌之快吧。”

    “……”紅衣的話被噎在口中,眼看著杜若再不多做停留地提步離去,自知自己要進宮也不能耽擱太久,冷□她一眼,暗罵了一句,“蛇精病!”

    那宦官始終維持著一副“什麼都沒聽見”的模樣,見紅衣重新回過頭來,更是隻字不提方才之事,繼續循著先前的話題同她閑說著:“聽聞姑娘那支《佳人曲》跳得格外好,與當年的賢妃娘娘不相上下……”

    從宮門到穎淑宮的路紅衣都走熟了,進了穎淑宮宮門,途中路過的宮娥與她打招呼的態度也都比頭一次親昵了許多。

    紅衣走進殿門,卻不禁淺淺一怔。

    這是唐昭媛的住處,但往日來時,張雲月和阮淇也都在,四人一同研習一番舞藝然後小坐閒聊,每次都是這樣。

    可這一回,不僅張氏和阮氏不在,就連平日端坐主位的唐昭媛也不在。殿中安安靜靜的,只有八名宮娥整整齊齊地侍立在殿中,弄得她都不敢往前走了。

    紅衣茫然地看向帶她來的那宦官,那宦官咳嗽了一聲,這才有一宮娥迎了過來,朝她一福,道:“姑娘,我們娘娘今天身體不適,便沒召張姬娘子和阮姬娘子前來。娘娘正在寢殿等姑娘呢,姑娘請吧。”

    端然是解釋得伶牙俐齒,與方才疏忽了她到來、須得宦官提醒才迎上來的做法不太符合。

    紅衣心裡便有點打了鼓,再深想一些就更覺得奇怪了——既然因為身體不適連張氏和阮氏都沒請,為什麼還唯獨請了她來?

    紅衣懸著心,添了幾分戒備,不動聲色地隨著那宮娥繼續往裡走。

    進了寢殿,看到唐昭媛倚在貴妃榻上,看面色似乎是有那麼點虛弱。紅衣靜了靜神,若常行下禮去:“昭媛娘娘萬安。”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5:38

第五十二章

    榻上安歇之人費力地抬了抬眼簾,定睛看清楚她,便要撐身坐起來,口中笑說:“喲……紅衣姑娘來了?快起來。”

    那領著紅衣進寢殿的宮娥上前去攙扶唐昭媛,紅衣也依言起了身,唐昭媛坐穩了身子,便揮了揮手讓那宮娥退下,掩唇輕打了個哈欠,笑容看上去無甚神采:“本宮到底不似姑娘這般年輕了,你別見怪。”

    紅衣頷首示意理解,唐昭媛招一招手,示意她坐到榻邊。剛欲說話便一疊聲的咳嗽,忙不迭地伸手去拿茶盞。

    紅衣離那矮幾近些,自是要幫一把。茶水奉上,她踟躕著問道:“娘娘若覺得不舒服,可要請太醫來看看?”

    唐昭媛稍一搖頭。

    一口氣飲下半盞茶水,她才松了口氣,面色微緩看向紅衣,銜笑解釋道:“請過了。太醫院忙,說是要晚些時候才能來……等等便是了。”

    唐昭媛說著,微偏過頭來,目光定在她面上:“本宮想去院子裡坐坐,看看你跳舞。樂工給你備好了,更衣吧。”

    跳舞?

    紅衣眼底微凜,愈發覺得今日這一切都太奇怪,不請張氏阮氏卻猶叫她來也還算了,眼下唐氏顯然身子不舒服得很,卻還執意要她跳舞……

    紅衣輕吸了口氣,微笑著勸道:“娘娘既身子不適,還是好好休息為宜……舞樂一起多有些吵,怕是……不太好。”

    她到底是不善應付這些事,說辭大是有些生澀。唐昭媛聽言一笑,溫和道:“無礙的,不挑那些個聒噪的曲子,就那首《佳人曲》便很好。”

    唐昭媛怎麼就這麼喜歡那首《佳人曲》呢……

    紅衣心中的防線不由提得更高了,不知她葫蘆裡賣得什麼藥。見她仍執意要往外去,輕一咬牙,狠下心在她面前跪了下去:“昭媛娘娘……”

    這舉動反讓唐昭媛一怔。

    “昭媛娘娘病著,奴婢不敢起舞攪擾娘娘休息。”紅衣竭力地讓自己的話中充滿語氣,稍抬了抬眸,淚盈於睫,“縱是娘娘自己的吩咐,但、但若娘娘的身子出了什麼岔子,還是奴婢的不是啊……”

    這逼出來的演技。

    紅衣覺得話到了這個份上就該是夠了,唐昭媛一時也果真未在說出什麼來。這般靜了一會兒,忽聞唐昭媛話音一冷:“你是執意要忤本宮的意了?”

    “奴婢不敢。”紅衣話語謙卑,身形未動,翻譯過來其實也就四個字:我就不跳!

    唐昭媛的面色陰了下去,心中思忖著,正欲再迫她一迫,餘光瞥見門口有人影至,視線一抬,忙將話噎了回去。

    紅衣仍跪伏著,感覺到眼前的唐昭媛離了榻,而後聽到一聲問安:“陛下。”

    紅衣險些嚇得暈過去。

    腳步聲頓了一瞬,而後傳來的話語聲中略有撫慰:“身子不適,就別跟下人置氣了。”

    “諾。”唐昭媛應話的聲音軟綿綿的,語中一頓,又笑道,“她倒不是臣妾宮裡的人,是個舞姬,舞藝過人。臣妾病著不舒服,想看她跳舞解解悶,她不肯,臣妾才不高興了。”

    “哦。”皇帝應了一聲,帶著些許了然。唐昭媛回頭看過去,目光停在紅衣的後背上,笑意愈濃:“說起來,她的舞……陛下興許也會喜歡呢。紅衣,快去更衣,只跳《佳人曲》這一支便好。”

    又是《佳人曲》,又是著意提及了這個名字。

    紅衣心中驟沉,驀地想起方才帶她來的那宦官隨意的那句閑說:“聽聞姑娘那支《佳人曲》跳得格外好,與當年的賢妃娘娘不相上下……”

    天啊……!

    頓覺五雷轟頂!

    怨不得唐昭媛對她跳舞這麼上心,幾次三番地專程召她這侯門舞姬入宮獻舞,合著是在給皇帝物色人啊……!

    自己的年齡可還不到皇帝的二分之一啊!

    紅衣一陣心驚。一邊對目下的情狀怕得不行,一邊又慶倖還好方才自己多了個心眼——若不然,皇帝來時大概正巧看見她在院子裡起舞,萬一他看上了,她逃都沒地方逃!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紅衣直起身來。起身間,手在曲裾垂胡袖中一摸,將一物捏在了指間。

    她低垂著首行上前去,眼都不敢抬地在二人面前一福,硬著頭皮道:“陛下、昭媛娘娘,今兒個……時候不早了,昭媛娘娘又身子不適,奴婢還是……早點回府去吧。”

    她很清楚自己說這話膽子太大了,是以在聽到有人發火前,便快速地將那腰牌取了出來,雙手托起。

    席臨川這牌子興許能幫她的忙,她只好試試。而至於說辭麼,她說了個小謊:“君侯吩咐,讓奴婢別太晚回府……”

    “你是冠軍侯府的人?”皇帝出言便問,紅衣點點頭:“是……”

    皇帝掃了眼那腰牌,又道:“這是冠軍侯給你的?”

    紅衣複又點頭:“是。”

    皇帝認真地打量起紅衣,起先只覺得有些面熟、名字亦有些耳熟,少頃後恍悟:“冠軍侯那次在宴上與何慶動手便是因為你?”

    “……是。”紅衣不由尷尬,還是老老實實地承認了。

    “這小子,理由說得冠冕堂皇,果然還是另有隱情。”皇帝失聲而笑,紅衣似懂非懂間,聽得他意有所指地又道,“再過些日子他就回來了。”

    紅衣隱隱約約地覺出,陛下他可能……想歪了。

    這事實在讓紅衣心有餘悸。

    離開皇宮好久,一顆心都還是“登登登”地亂跳著,好像要把胸腔震串跳出去一樣。

    是的,並沒有出什麼事,似乎連什麼不愉快都沒有惹起來,她平平安安地出了宮、現在正在回府的路上……

    但所有事情,都只有一線之隔而已。

    她如果拗不過跳了那舞就不一樣了,或者,如果席臨川與皇帝的關係沒有那樣近,大抵也不一樣了。

    唐昭媛這一出,張雲月和阮淇清楚與否她不知道,那位會跳《佳人曲》的賢妃娘娘又是怎麼回事她也不知道。但這些她一無所知的事情差點讓她脫不了身,一步差池興許就把一輩子都搭進去了。

    踏進府門,紅衣撫著胸口深呼吸了幾番,強定住神,直奔樂坊而去。

    她要把近來從宮中積攢的各樣賞賜找出來,拿去當了換錢。要立刻這樣做,看看能換來多少,如是仍不足兩千兩,再趕緊想別的辦法補齊。

    等席臨川回來,她要馬上為自己贖身,這賤籍的身份半刻都不想多留。

    有自由才是王道。待得入了良籍,誰都休想逼她幹什麼,不管是宮中妃嬪還是帶兵將領。

    自是不會再去聿鄲開在敦義坊的那家當鋪了,紅衣問了問路,直接去了離得更近些的延禧坊。延禧坊中的進寶當鋪門面也不小,迎上來打招呼的夥計同樣態度熱情。

    紅衣將手中包袱放在堂中案上,解開上面打著的結,話說得開門見山:“有勞找掌櫃的來看看吧。”

    那夥計也多少識貨,一掃她帶來的東西,又聽其言,沒有什麼廢話,當即去後面請掌櫃。

    掌櫃的認認真真地驗著火,紅衣提心吊膽地等著。

    清點下來共是翡翠滿綠玉鐲子一對、翡翠三鑲如意一柄、雪花白銀的釵子一副五支、另有金絲楠木所制的妝盒一個。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6:13

第五十三章

    掌櫃地看了一會兒之後,仿佛陷入了沉思……

    紅衣忐忑地等著。見他看一會兒、壓聲和夥計交談幾句、再看一會兒、再和夥計交談幾句。

    那夥計卻也是一臉苦思的樣子,如此一來二去地“探討”了半天,夥計又去打了算盤,回來同掌櫃地回了句話後,掌櫃的道:“這個……姑娘您看,一副白銀釵子三百兩、這玉如意四百二十兩、金絲楠木的妝盒樣式舊了些,原是不收,但在下的孫女獨喜歡收些老物件,又將嫁人,在下便自己買了給她算假裝……便算你二百兩,可好?”

    紅衣聽完之後略琢磨了一遍,覺得這價格尚可,便點了頭,又問他:“那對鐲子呢?”

    “這鐲子……”說及此,那掌櫃又是苦思一番,而後一喟,“老夫得跟姑娘說句實在話。”

    紅衣忙頷首:“您說。”

    “這鐲子啊……若擱在兩年前,大概更值錢些。近兩年不知怎的,玉鐲行市不景氣,你若再等等,興許過些日子又是個好價。”

    這話說得坦誠,紅衣也知道這些東西的價格時有波動。狠下了心,還是道:“您且說這鐲子能當多少錢吧?”

    “嗯……”掌櫃的沉吟著,道,“三百五十兩。”

    紅衣的臉當場就垮了。

    這堆東西裡,她原以為最值錢的就是這對鐲子了。雖然她對文玩一類並不在行,但二十一世紀時網路那麼發達,多少聽說了一些。

    她可是見過一隻滿綠的冰種翡翠鐲子……賣到幾百萬啊!

    眼下這可是一對啊!

    紅衣哽咽著向掌櫃的道:“不能……再多些麼?”

    “……”掌櫃的認真想了想,乾脆地回了她兩個字,“不能。”

    這下可和紅衣預估的結果差得遠了。

    她以為這麼多東西一併拿來當了、再加上之前積攢的幾百兩,兩千兩銀子鐵定有了,興許還能結餘點。

    沒想到居然還是明顯不夠,不用算都知道不夠。

    垂頭喪氣地在掌櫃面前杵了一會兒,她幽幽一歎,道:“罷了罷了,當了吧,我急用錢。”

    掌櫃的也就點了頭,走到櫃前又打一遍算盤,然後到後頭取錢去了。

    片刻後一遝銀票拿過來,掌櫃的將錢交到她手裡:“一千二百七十兩,姑娘你點點。”

    紅衣默然接過,細細地點了一遍,確認無誤後就要收進袖中。低頭一看,餘光觸及腰間垂下的掛飾時,微微一滯。

    玉香囊。

    她有些矛盾地思量起來。這玉香囊已在當鋪走過一遭,又重新回到了她手裡,若說戴玉要看緣分,這應該也算是一種緣分。

    但,她答應把它留下的時候,顧及的可不是什麼“緣分”,是不想辜負了聿鄲這個朋友。

    後來出現的事則讓她覺得,聿鄲那樣別有用心,實在算不上什麼“朋友”。

    跟送玉之人都不算朋友,也就更沒心思去琢磨什麼和玉的緣分了!

    紅衣先將銀票收了,手上麻利地將那玉香囊從腰帶上解下來,問那掌櫃:“這個能當不能?”

    掌櫃的一笑:“你若想,自然能當。”

    他說著把東西接過去,端詳一會兒告訴紅衣能當三百兩。

    紅衣咬著嘴唇,暗自做著心算:此前攢了三百七十兩,這回又有一千二百七十兩,那麼加起來就是一千六百四十兩了,還差三百六十兩。

    她水眸一翻:“老實告訴您,我這東西從前當過,當了三百五十兩。您看這樣成不成,您給我三百七十兩——不是單這個加價,前幾樣我都沒跟您爭,這二十兩就算是這些東西一共加的錢數,您必定是不虧的。”

    那掌櫃蹙著眉頭,嘖了嘖嘴,卻道:“姑娘,您若這麼說,那金絲楠木的妝奩我可不要了。”

    “……”紅衣腦中一晃,忘了還有這一茬:這裡面還有一件掌櫃的自掏腰包收的東西呢。

    “……別啊。”她立時泄了氣,頓時堆起笑來,央道,“若不然您加十五兩?實在拜託了!這錢對我有要緊用處,就差這麼點,您就……”

    “年紀不大人還挺精。”掌櫃地掃她一眼,“得了得了,我給你加十二兩,行不行?”

    “行!”紅衣當即就答應了,生怕越磨下去越不愉快,萬一掌櫃的不高興一件不收了怎麼辦?她可是弱勢一方!

    從當鋪中出來,紅衣望著湛藍的天色,高興得直想大喊一聲。

    攢夠贖身的錢了!

    手裡有了兩千零二兩銀子……

    這二了吧唧的數字!

    軍隊返回的行程比預想中慢了許多。

    除卻有俘虜和戰利品要清點外,許多時間都耽擱在了百姓身上。

    大概是這戰勝得太漂亮,凱旋的消息傳遍各方,軍隊所過之處總有百姓圍繞歡呼,攔下將領奉上美酒美食,直弄得一干將士應付不來。

    這晚,席臨川所轄的軍隊駐在了拉珈寨附近。

    拉珈寨地處祁川邊境,是大夏與赫契的交界處。此處所居並非漢人,而是從南邊遷來的其他民族。不過累年下來已被漢化,又在大夏得以安居樂業,聽聞朝廷大軍取勝,拉珈寨和其他漢人百姓一樣欣喜。

    欣喜到連席臨川這堂堂將軍都抵不住這番熱情……

    送酒送肉也就罷了,村長還帶了村子裡的年輕姑娘同來。

    按規矩,軍中不可夾帶女人。眼下雖已是戰勝之後,席臨川還是沒有鬆口,村長迫不得已讓姑娘們回去了,過了一會兒……換了一波拉珈寨男人來。

    夜幕降臨後,原本肅穆的軍營中載歌載舞的,笑語傳了好遠。

    席臨川的心情自也不錯,盛了碗酒坐在一簇篝火邊,聽著拉珈語的歌聲。須臾,聽到身後不遠處有兩種語言一同起哄,回首看去,是有士兵在拋什麼東西。

    夜幕中,看不清那是什麼,但仍能看出那東西騰到半空時會分為兩半。落地後要重新撿起兩半,合上後再往上拋。

    他看了一會兒,沒能看出是什麼名堂。便將酒碗擱在了一邊的地上,起身走了過去,朗聲笑問:“這是什麼?”

    “將軍。”士兵們抱拳,幾個百姓則欠身施了個禮,而後村長道,“這東西,是我們拉珈寨的神物,叫姻石。有兩個妙用——未有心上人向上的拋起,兩半在空中分開的一瞬,能看到未來的心上人長什麼樣子;至於有了心上人的,則待它落了地後看看落地的方向,如是兩半皆朝天或朝地,則是兩方心向一邊,能成姻緣,若一上一下,則多半有些麻煩……”

    村長的漢語聽上去仍有些“不地道”,但解釋著這異族奇事,聽上去倒更有些味道了。席臨川聽罷笑點了點頭,就打算看下一個士兵扔那姻石,人群中卻忽有一人起哄道:“將軍也還沒娶妻呢!”

    “……”席臨川蹙眉,一個眼風掃過去,卻根本尋不出是哪一個說的話。

    然後,起哄聲就連成了一片:“對啊!將軍也還沒娶妻呢!將軍先來!”

    席臨川偏頭看向那已被士兵撿起的姻石,覺得扔一扔也無妨——次一句於他而言無礙,他覺得若真兩情相悅,有甚麻煩都是可以過去的;頭一句倒略有點興趣。

    畢竟重活一世,能看看自己今生會遇上怎樣的姑娘,也挺有意思。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6:34

第五十四章

    席臨川在起哄聲中將那塊姻石接到了手裡,掂了一掂,份量並不算很輕。

    他銜著笑將它高高拋起,抬起頭望過去,見它飛到半空中,驀地打開……

    一張熟悉的面容在腦海中一晃,帶著點驚恐不安的神色讓他心裡一刺,驀地別過頭去:“不會……”

    “咚。”兩半石頭在兩側落了地,靜了短一瞬後,起哄聲重新騰了起來:“皆朝下!方向一致!恭喜將軍!”

    他卻還沒緩過來,對一切歡呼置若罔聞。

    怎麼會是她……

    垂在身側的手不禁握緊了,席臨川感受著自己分明不穩的心跳,有意想要否認自己方才所見。

    興許是那畫面晃得太快,自己並沒有看清楚……

    沒看清楚,卻又偏偏足以讓他知道那人是誰。

    他深吸了一口氣,夜時的寒涼沁入心脾,他這才得以抽回神思,看向眾人。

    “將軍?”村長的聲音中帶著疑惑的詢問,顯是看出他的不對勁。

    “沒事。”席臨川短短一笑,頷首道,“你們繼續,我方才喝酒喝猛了。”

    他說著便轉身離開,沒有再給旁人多加詢問的機會。一路視各方歡慶於無物,逕自進了自己的大帳。

    不能是她。

    這個念頭在他心裡一遍遍被強調著,那麼明確。他覺得這輩子娶誰也不會娶她了,畢竟上一世有那許多不好的記憶,哪怕察覺了她的不同,他也不至於……非她不可。

    就這樣被一個原本並不全信的傳說亂了心神。席臨川緊咬牙關緩了口氣,走向案幾。

    他想給自己倒杯茶來喝,剛伸出手去,目光所及之處,卻被一隻信封下了定身咒。

    不自覺地啞聲一笑,突然覺得自己剛吃了個敗仗。

    這封信,他從收到的那天就擱在案頭。心中自然而然地覺得這只是因為“隨手一放”,可實際上,那麼多“隨手一放”的東西後來也都收起來了,唯獨它還在案頭擱著。

    信裡的字歪歪扭扭的,是他此前從未見過的難看。可偏生有好幾次,他思索著戰術走了神、或者琢磨戰局琢磨累了,就會不由自主地把它拿過來,十分順手地抽出信紙讀下去。

    過了一會兒後再一陣愕然,納悶自己為什麼在讀它。

    席臨川沉了片刻,又一次把那信封拿了起來。

    他從容不迫地打開它、平心靜氣地讀下去,那字裡行間最分明的感覺仍是“沒話找話”,卻讓他有了些不一樣的思緒。

    他很清楚,上一世的紅衣,寫信從來不會是這個樣子。

    字跡不會這麼醜,“沒話找話”的痕跡也不會這麼明顯。她能很好地把沒話找話的味道遮掩過去,就算是家常瑣事也可以說得文采斐然,絕不是這樣的乾巴巴的敘述而已。

    她們明明是全然不同的,從性格到為人處事,再到這些小細節……

    他深吸了一口氣,開始禁不住地掂量起來:既然明知完全不同,自己是否還有必要那樣抗拒方才的“預言”?

    只是因為長相和名字還一樣?

    對了……那兩半石頭落地時是朝著什麼方向來著,也沒注意……

    秋日的第一縷涼風習習而至,長陽城中的許多樹木的綠葉泛了黃,晨間夜裡的寒意也明顯更盛了。

    蕭瑟的秋意在此時體現得分外明顯,紅衣卻並未被這氣氛挑起甚悲傷的情緒,反倒前所未有的日日愉悅。

    可以開始計畫出府後能做什麼了,或者並不是切合實際的“計畫”,而是先天馬行空地腦補一番。

    五年後如何、十年後又在做什麼,是會一個人瀟瀟灑灑地過下去,還是會遇到個有緣人開始另一種生活?

    和從前的生活一樣,今後的日子同樣是充滿“未知”的。但這兩種“未知”卻是截然不同的,先前滿是絕望,以後多少有些希望。

    自那事後,唐昭媛不再召她入宮了,她便樂得花更多的時間去敦義坊陪一陪那些孩子——日後要自己為生活打拼,不一定還有閒暇去見他們。

    隨著將士們回城的時日臨近,城中茶餘飯後的話題自然而然地統一起來,男女老少都在議論著這場戰爭的事,好像這離長陽很遠的事情他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總有說不完的話。眉飛色舞地說著將領們如何應用,傳得神乎其神……倒也無傷大雅。

    城門在眼前打開的那一刹那,席臨川和鄭啟都不約而同地覺得,自己差點被震聾了。

    每個人都用盡力氣地歡呼著,卻是聽不清任何一個人的任何一句話。

    好在這一路走過去都無甚要交待的事情,若不然,怕是連傳令都難。

    直至一行人進了皇城的城門,呼喊聲漸漸遠了,耳朵才逐漸放鬆下來。

    鄭啟回望一眼城門外的百姓,啞然失笑:“百姓不負眾將啊!”

    席臨川聽言,一手馭著馬,另一手則揉著耳朵:“下回再戰,舅舅您差我回城傳捷報如何?”

    “嗯?”鄭啟一愣,“為何?”

    “先一步回城,避開這‘百姓不負’的事。”席臨川拇指點了點身後過來的方向,“再來幾回,耳朵早晚廢了。”

    眾人一場哄笑,馭馬繼續前行。

    到宮門口下了馬,步入宮門。宮中一片沉肅,兩旁的守衛見下禮去,整齊劃一。

    宣室殿前很快有傳召聲想起,宦官的聲音細而悠長地響徹在宮室之間。

    “傳,大司馬大將軍鄭啟覲見——”

    “傳,驃騎將軍席臨川覲見——”

    二人便先一步進了殿去,旁的將領自有宮人領著先去別處稍作歇息。席臨川隨著鄭啟一併上了長階,跨過殿前門檻行至殿中,因甲胄在身,只得抱拳一揖:“參見陛下。”

    皇帝原也未坐著,聽音便轉過身來,朗聲笑道:“來得倒快,坐。”

    本就不是生人了,鄭啟沒作推辭,席臨川也就不客氣地落了座,此後稟了一番戰時情況、共議了議對赫契的策略,而後便下了賞賜的旨意。

    大將軍鄭啟賜邑六千戶,驃騎將軍席臨川賜邑五千戶。

    二人接旨謝恩後,鄭啟無甚旁事,先行告了退,皇帝卻著意留了席臨川。

    宮人俱被摒退,殿中比方才安寂多了。席臨川不知還有合適,靜等皇帝發話,皇帝思了一思,卻走到他面前,在他身邊的席上隨意坐了,出言便道:“你府裡有個舞姬,叫紅衣。”

    席臨川一怔,頷首:“是。”

    “近來禁軍都尉府查到些事,朕壓了幾日了,想先跟你交個底。”皇帝說著,睇了眼不遠處的案桌,道,“案上金盒裡的東西,你自己看吧。”

    席臨川頷首,依言站起身走向案桌,狐疑地打開那只盒子。

    裡面的東西讓他剛看了一眼就驚住。

    盒中一側盛著數只信封,均寫著“紅衣親啟”,但不是漢語,而是赫契文;另一側也盛著數只信封,每一隻都寫著“某某親啟”,他翻了一翻,有好幾個不同的名字,但也均是赫契文。

    “陛下?”他驚疑地回過頭去,不敢多想心中的猜測。

    “這是禁軍都尉府截到的信件,有要送給這個紅衣的,也有從你府裡遞出來往外送的。”皇帝淡聲解釋著,頓了頓,又道,“但是每一封裡都是白紙——至少乍看上去是白紙,禁軍都尉府試了幾種法子,還沒有試出過字跡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6:52

第五十五章

    席臨川愕然,手上拆開一封信,抽出信紙來一看,果然是白紙。

    “其中還有兩封,是從宮裡送出去的。”皇帝的神色更沉了一些,看向他,“事關大局,朕不能疏忽,但朕想先聽聽你怎麼說。”

    席臨川心中緊了一陣。

    大多時候,他都更拿皇帝當長輩看,帝王威嚴在他看來沒有那麼可怕,他素來有什麼說什麼,鮮少有什麼顧慮。

    但這一回,他鮮見地緊張了,心中翻來覆去地斟酌起來,竟不知究竟該說什麼。

    “朕知道你把腰牌留給了她。”皇帝看著他慘白的面色,逕自先說了下去,“她若對你很要緊,朕可以饒她一命——只要你能看住她沒有下次,朕就體諒你英雄難度美人關的心思。”

    席臨川的心速快了兩下。他對上皇帝的視線,知道這並不是說笑而已。

    自己現在可以決定紅衣的生死,只要他樂意。

    “臣……”他的呼吸有點凝滯,稍緩片刻,道,“臣看不住她。”

    皇帝微怔,對他的答案略有意外。

    “但臣……”席臨川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有力起來,“臣知道此事和她沒關係。”

    “你說什麼?”皇帝顯然一訝。

    席臨川正了色,一抱拳:“臣不知此事有什麼別的隱情,但臣相信此事無關紅衣。請陛下著禁軍都尉府明察始末,如需臣作甚協助,臣定勉力而為。”

    皇帝睇了他良久,末了,笑歎了一聲:“果然英雄難度美人關。”

    “……”席臨川懸著心沒接話,皇帝站起身,踱步到他面前,聲音沉冷:“朕聽你這一回,徹查下去——但若真就是她,到時候你可就保不了她了,你想好。”

    席臨川一揖,雖連眼都未抬,卻不掩話中堅定:“請陛下徹查。”

    他自己都覺得,這份信任表露得近乎刻意。又一再告訴自己,這應該是沒錯的。

    席臨川回到府中,府裡自然一片慶賀。

    幾乎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會眉開眼笑地向他道一句“恭喜”。也是,不論是為大戰凱旋還是為加封食邑,道這句“恭喜”都是沒錯的。

    他心裡卻沒了那份喜悅的感覺,連輕鬆都變得艱難。

    褪下身上甲胄,他換了身輕便的常服,隨手沏了壺清茶來飲,大有些享受這眼看茶葉浸開的過程。

    齊伯簡練地說了近來府中的事情,他漫不經心地聽著,一句話都沒插。直至齊伯說完、尬尷地等了會兒他的反應,他才忽而察覺了當中的一件事:“禁軍都尉府把鄒怡萱送回來了?”

    “……是。”齊伯險些當著他的面翻個白眼,這可是他稟的第一件事,還奇怪他怎麼沒什麼反應,結果是到這會兒才反應過來?!

    “人在何處?”席臨川信口問道。

    齊伯回說:“一直在柴房押著,叫人帶過來?”

    “不必了。”席臨川短一喟,“給她個痛快,厚葬了吧。”

    齊伯應了聲“諾”,席臨川沉了片刻,又道:“叫紅衣來。”

    從得知席臨川已回府開始,紅衣就一直在房裡踱來踱去,直看得綠袖眼暈,罵了她好幾次,她還是不停。

    實在糾結怎麼開口提這贖身的事,直接把錢塞給席臨川說自己要走似乎太直白了些——還不止是直白的問題,萬一惹得他不高興,不肯放人了怎麼辦?

    可這話又必須得說,好像還沒什麼太委婉的法子。是以急得紅衣團團轉,一邊想找個合適地契機挑起這話題,一邊又知道這契機很不好找。

    於是,忽聞席臨川叫她去的時候,紅衣頓有一種要赴刑場的凜然之感。

    兩千兩的銀票疊成一摞往袖中一收,她決定總之帶著錢先去。既是凱旋,席臨川今日大抵心情不錯,她打算再細觀察一下,若可以,就正好開口了。

    隨著那小廝一同去了書房,小廝叩了叩門,而後讓她自己進去。

    紅衣邁過門檻,側頭見席臨川正側坐案邊品茶,一貫隨意的坐姿讓她微微一怔,遂而見下禮去:“公子萬福。”

    席臨川抬眸一瞟她,似有一笑,而後開門見山地嘎崩扔出一句:“腰牌呢?”

    “……”短短一瞬之後,紅衣心裡翻江倒海地疾呼:我傻!

    ——光顧著糾結怎麼開口說贖身的事了,糾結得不顧一切。完全沒想到他為什麼一回府就叫她來。

    自然是因為那腰牌啊!

    他千里迢迢寫信叮囑過她保管好的腰牌啊!

    “在……房裡……”紅衣面色尷尬地回道,手僵硬地指了指樂坊所在的方向。

    席臨川手上茶盞一擱:“哦,那不急。”

    ……哎?

    他睇了她一眼:“坐。”

    紅衣抬眸望過去,沒見案幾這一側有席位。地面當然是硬得很的,但聽他這麼說了,還是硬著頭皮走過去,就要在他對面跪坐下來。

    “……這邊。”席臨川眉頭稍一蹙。

    紅衣剛蹲到一半的身形頓住,視線越過案幾,才發現他那一側還有另一方墊子。

    悶頭踟躕了一會兒,紅衣向那一邊走去。

    席臨川清楚地感覺到她的不情不願,餘光瞥見她在落座間,腳下或有意或無意地將墊子往後蹭了半寸,坐得離他又遠了一些。

    假作沒看到,他不動聲色地給她倒了杯茶,嘖了嘖嘴,道:“信我收到了。”

    “……哦。”紅衣應了一聲。

    他又說:“字真難看。”

    “……”紅衣登時臉紅了,又沒的可反駁,只得怨念自己沒有“寫毛筆字”這項技能。低垂著眼簾身形不動地等了一會兒,他單手拿起茶盞,抿了一口又道:“信裡寫的都是好事。”

    她沒吭聲。

    他凝視著她道:“我不太信你這麼些日子下來,一件不高興的事都沒有。”

    紅衣一滯。

    這話……當然是對的。

    生活嘛,自然是喜怒哀樂都有,就算是高興的事居多,也難免隔三差五就有點心塞事出來。

    可是……信件往來,且又不是交心的人,報喜不報憂多正常?

    他執拗這個幹什麼!

    “說說不好的事吧。”席臨川輕晃著茶杯,口吻悠悠地啟發她,“比如又得罪了誰、和什麼人結了梁子?”

    端然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紅衣不知他這樣問話是為什麼,提著心思了一會兒,頷首靜靜道:“沒得罪過誰,每日除了在府中待著,頂多就是去敦義坊走走,再不然就是進宮待一會兒。”

    “沒有過爭吵?”席臨川問得更近一步。

    紅衣一滯:“有……”

    “和誰?”

    “杜若。”她輕一銜下唇,“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互看不順眼久了,自然難免要吵。這點小事……還寫到信裡去?”

    “哦。”席臨川為作置評,思忖少頃,再問,“宮裡呢?有沒有出過什麼事?尤其是唐昭媛那裡。”

    紅衣一愕。不知他從哪裡看出了什麼端倪,但覺他必定已是打聽到了什麼。抿了抿唇,便如實道:“有。昭媛娘娘讓我進宮去跳了幾次舞,最後一回……有意讓我在陛下面前跳。點了名要看《佳人曲》,我……沒敢。”

    他的神色驟然一凜。

    果然是沒記錯,這一年,唐昭媛的的確確是在宮裡惹了些事的。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7:07

第五十六章

    經她這般一點,他終於想起了是什麼事:上一世的這會兒,唐昭媛也召了先前教阮氏和張氏的舞姬進宮,那次雖不是紅衣、也未必如她一樣擅舞《佳人曲》,但能被虞司樂選中教家人子的,想來也是舞藝不錯。

    前世此時雖然並無戰事、他在府中,但叫個舞姬走只是一樁小事而已,他當然無心攔著。如此過了幾回,直至有一晚那舞姬沒有回來,翌日才有御前的宦官專程來回了話,說是皇帝把人“留下了”。

    彼時他對此沒有上心,後來那位當了宮嬪的舞姬在宮中過得如何也沒打聽過,倒是沒想到重活一世,這事落到了紅衣身上。

    而紅衣拒絕了。

    潛意識裡,他覺得此事和方才皇帝所言之事有什麼關聯,可一時又摸索不出。凝神思量片刻,他又問紅衣:“這事怎麼過去的?”

    紅衣一愣,如實道:“我把腰牌給陛下看了,陛下知道我是冠軍侯府的人……就讓我走了。”

    自然而然地沒提皇帝誤以為她和席臨川有什麼“關係”。

    席臨川沉吟起來,目光一掃見她忐忑滿面,便隨口讓她先回去了。

    紅衣怔了怔,打量著他的面色,一直在指間緊捏著的銀票到底沒抽出來。

    皇帝說有兩封信是從宮裡遞出的……

    頭疼。

    感覺在這事上他重活過一遍都沒什麼大用了,上輩子他對宮裡的事完全不關心,這唐昭媛究竟怎麼一回事,他半點頭緒都沒有。

    深緩一口氣,席臨川站起身來。他拎起大氅往外走去,一邊披上一邊告訴守在外面的齊伯:“備馬,去大將軍府。”

    紅衣心裡七上八下地往回走,懷揣著心事,腳下走得也慢。尚未走出多遠,就覺身畔一陣疾風過去,抬眼一瞧,便見席臨川正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她心裡一驚,原本抽出了個邊緣拿在手中端詳著的銀票又被噎回袖中,再看看同樣疾步離開的齊伯,心慌得更厲害了。

    府裡安靜了一刻。

    兩刻後,有士兵佇列齊整地入了府,將所有有人住的地方都圍了個水泄不通;

    又過一刻,十餘禁軍也進了府門,飛魚紋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微光。

    樂坊裡,歌舞姬們各自悶在自己房裡,連房門都不敢踏出一步——眼看著院裡不管是士兵還是禁軍都佩刀帶件,誰知會不會這會兒邁出門去就被一刀砍了?

    但這仍不妨礙眾人知道外面的情狀如何。

    此事好像和樂坊多少有些關係,不斷地有家丁來向虞氏稟事。虞氏也安不下心在自己房中坐著了,就在次進院中等著。

    綠袖扒著門縫側耳聽了一會兒,眉心一蹙:“好像……剛帶了杜若去問話?”

    紅衣扯了扯嘴角:“公子剛回府啊……這是出了什麼事,鬧得這麼大陣仗?”

    “不知道。”綠袖歎了口氣搖搖頭,“只聽說早先賜死了鄒氏,莫不是和她有關?”

    二人大是好奇地胡猜了半天,也沒猜出個所以然來,房門“篤篤”一響。

    綠袖前去開了門,外面是個禁軍——是那位鎮撫使,紅衣不是頭一次見到他了。

    “紅衣姑娘。”他略一頷首,看向紅衣,“大將軍有請。”

    紅衣茫然地站起身,隨著這他出了樂坊。並沒有再去席臨川的書房,而是直朝著府中會客的正廳去。

    偌大的正廳中,大將軍與敏言長公主均在座,席臨川自然也在。

    紅衣走進廳中時,杜若恰好被帶出去。二人碰了個照面,杜若驚魂未定的樣子讓紅衣也更加緊張起來。

    “大將軍……”

    “免了。”

    她剛要見禮就被敏言長公主打斷了話,長公主看向鄭啟,鄭啟面色鐵青地看了紅衣一會兒,沉聲道:“旁人都退下。”

    原在廳中的守著的禁軍聽言一併退了下去,只那鎮撫使還在。紅衣惶惑地等了一會兒,才聽得大將軍又道:“我們需要你做些事。”

    紅衣緊繃著神經聽著,然則這一語之後,鄭啟卻久久沒說出下文來。

    她心驚膽戰地四下張望。

    鄭啟蹙眉輕喟,看向席臨川,再度問了一遍:“你當真要這樣?”

    “是。”席臨川點頭,聲音清冷沉肅,“此事我信得過她。”

    鄭啟終於點了點頭。

    他重新看向紅衣,一句句緩緩道:“有人以你的名字向外遞信,用的是赫契語。”

    紅衣心裡一悸。

    “但是臨川執意認為不是你。”鄭啟又道。紅衣微微愕然,望向席臨川,他卻沒什麼反應。

    “我們必須向陛下交待清楚這人是誰,就算一時查不清,也要先證明和你無關。”鄭啟沉然說著,睇她一眼,又說,“這些日子會有人盯著你的,但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說白了就是暗中監視。紅衣垂首未語,輕輕點了點頭。

    敏言長公主略微一笑:“本不該告訴你這些安排,但他覺得讓你知道為好。你最好管得住自己的嘴不往外說,若不然攪了局,這罪責可不是我們替你擔著!”

    “……諾。”紅衣輕應一聲,知道這些都非商量,不由她反駁什麼。

    大將軍與敏言長公主說清了這些,便一同離開了,紅衣施下禮去恭送,禮罷後仍覺心中惴惴,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你不用怕,盯著你的人不會做什麼的,除非你想跑。”

    “哦……”她喃喃應下,心裡卻仍難免不舒服——知道被人監視誰會舒服?只是眼下不配合不行,就算她現在拿出錢來說要贖身估計也是沒用的,非得熬過這一遭再說。

    秋夜的寒風在窗外輕拂而過,窗外的樹葉一陣窸窣。

    半夢半醒的紅衣下意識地睜眼望去,恰逢樹葉又一陣窸窣,幾道黑影一晃而過,嚇得她差點喊出來。

    ——倒是忍住了,定神一想也知道外人想混進冠軍侯府並不容易,這幾道黑影,大概就是監視她的人吧。

    雖然她不舒服,但對方這樣奉命徹夜“盯梢”,估計也挺累的……

    基層工作者最辛苦了……

    紅衣心下掂量著,舒一口氣,安慰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而後摸黑到案邊倒了幾盞茶,擱在檀木託盤中,一起放到窗外。

    蓋上被子悶頭接著睡,努力不想外面隱藏著幾個彪形大漢的事。

    氣定神閑,一夜好眠。

    三日後,席臨川聽罷禁軍的又一次回稟,皺了皺眉道:“鎮撫使大人,您好膽識啊。”

    對方自然聽得出他這“恭維”的弦外之音,打了個哈欠:“君侯既然信她,在下試一次也無妨。”

    席臨川笑而未語,又聽了幾句無關紅衣的安排,待得鎮撫使離開,舉步就往樂坊走。

    在樂坊門口守著的小廝正打盹,他逕自推開院門,院中正練著舞的一眾舞姬,動作乍止。

    原本舞在半空的水袖自也飄落下來,眾人皆覺得有點尷尬,望著門口的席臨川,半天沒回過神來見禮。

    “……咳。”眾目睽睽之下,席臨川神色尤其窘迫,咳嗽一聲,目光停住,“紅衣。”

    紅衣一怔,見他轉身往外走,理了理衣裙忙跟上去。席臨川示意旁人重新關好院門,定下腳看一看她:“今晚跟我進宮。”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7:20

第五十七章

    “……啊?”紅衣一訝,席臨川神色淺淡地解釋了一句:“宮裡設宴慶賀凱旋。”

    ……所以呢?她去算怎麼回事啊?

    宮宴也用不著她這侯府的舞姬啊!

    她一副詫然不解的樣子絲毫未動,席臨川淡睇她須臾,肩頭一松,抱臂道:“紅衣姑娘,你膽子挺大麼!”

    紅衣迷茫地望著他。

    “陛下疑著你,我央舅舅請禁軍來解你嫌隙,你還敢給禁軍備查?不怕讓背後之人在茶裡下點東西害了禁軍、讓你這輩子都洗不清楚?”

    他語中莫幾個字說得有點森狠,大有恐嚇的意思。紅衣的羽睫眨了一眨,理所當然道:“不會的……”

    席臨川眉頭一皺:“什麼不會?”

    “不管這人是誰,如果功夫高到在禁軍眼皮底下下藥而不會察覺,早就可以把那信往我屋裡擱上幾封……這樣只要一搜,我橫豎都是洗不清楚。”她低語著說著,好似有點害怕,仍是解釋得很明白,“這不是……沒有麼?”

    席臨川挑眉,好笑地端詳她一會兒,重新板起臉來:“我不管這些。反正你今晚跟我進宮參宴,去準備吧。”

    “……”紅衣一噎,抬眸覷見他不由分說的神色,只得屈膝一福,“諾。”

    穿越到這大夏朝這麼久,府中宴席見過不少次,但宮宴著實是頭一回。

    雖然是與席臨川一同去“赴宴”,但紅衣仍謹慎地將自己心態擺“正”了——這等宴席,她才不會被當做客人看呢。左不過是個婢子的身份,是以今天晚上身在宮中,規矩禮數什麼的……自己小心為好。

    踏進宮門時恰是許多赴宴賓客初到的時候,這是為凱旋而設的宴席,他們見席臨川這驃騎將軍來,自然要迎過來寒暄幾句。

    紅衣乖乖地低頭站著不說話,默不作聲地施了一個又一個萬福。直至七八個人陸續離開,席臨川才腳下一駐,朝她一瞥眼,悶著聲道:“你不用挨個見禮……”

    “……哦。”紅衣臉上微熱,點頭應下,又隨著席臨川接著往含章殿去。

    含章殿中燈火輝煌。

    因已是秋天,大殿兩側漢白玉砌成的池子中,殘荷已撤,只余一汪淺水清澈地留在那裡,被滿室燭火映襯得流光溢彩。

    宮娥在席間穿插而過,奉上美酒佳釀,一個個皆笑意輕盈,點綴在這一幅盛世畫卷裡。

    紅衣直看得不由怔了,隨著席臨川一併到了席位邊上,他落了座,她站在一旁有點手足無措。

    “女官。”席臨川揚音一喚,離得最近的一味宮娥迎上前來,他頷首道,“有勞添個席子。”

    片刻,便有另一方坐席置在了旁邊,一併送來的還有碗筷酒盅,席臨川遂一笑,向紅衣道:“坐。”

    紅衣依言坐下來,卻是如坐針氈。席臨川夾了菜送進口中,壓音向她道:“尚食局的手藝不錯,你快吃,今晚怕是還有的折騰。”

    有的……折騰?!

    紅衣不解其意,他卻全然沒有解釋的意思,執箸去夾金鼎中烹熟了的羊肉。

    帝后二人在一刻後並肩而至,一片齊整的見禮後,又是一番紅衣最多能聽懂七成的場面話,慶一慶戰爭凱旋、賀一賀太平盛世。而後歌起舞至,殿中愈發熱鬧。

    席臨川好像一貫對這些應酬上的事不怎麼耐煩,但凡有人來敬酒,只要多說幾句話,他就要扭頭找點別的茬,正好讓本也就是說說客套話的另一方離開。

    比如,當一文官模樣的人剛要在他面前歌功頌德時,席臨川伸手就攔住了恰好經過的女官,話語誠懇:“有肉桂嗎?”

    紅衣心裡禁不住一笑,覺得他這應承方式也忒……奇葩。

    盛著肉桂粉的小銀碟子送到席臨川案上的同時,幾個穩步入殿的人讓殿中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靜了下去。

    眾人不約而同地循著望去,之後,有些膽小的便縮了身子。

    禁軍。因為執掌刑獄巡查之事,而讓諸官忌憚三分。

    眼見幾人面有肅殺,為首的一個手上“拎”著個宦官,眾人便都覺出這是出了事。

    面面相覷地望著,直至幾人在殿中站定,把那宦官“丟”在了地上。

    那宦官嚇得瑟瑟發抖,連忙朝九階之上一拜:“陛下。”

    殿中肅然,簾後在片刻前響起一個沉冷的聲音:“怎麼回事?”

    為首的禁軍一揖:“稟陛下,臣等例行巡查,見這廝在殿外西側鬼鬼祟祟的,就叫住盤問。誰知他愈發緊張,竟想逃跑,拿住一問,果然有鬼——他身上有封信,從頭到尾全是赫契語,也不知是給何人送信。”

    他說著腳下一踢那宦官:“說!”

    “是、是……”那宦官連磕了幾個頭,才哆哆嗦嗦道,“臣、臣只是奉命傳信,是給……給冠軍侯帶進宮來的舞姬的,臣不知道裡面都是赫契語啊陛下!”

    這廂宦官尖銳的喊冤聲聽得眾人盛宴,另一邊,猛一陣咳嗽傳來,連咳數聲都沒停下,又將眾人的視線拉了過去。

    便見冠軍侯面色泛紅,微側著身仍咳個不停。他稍緩之後,就聽九階之上的天子問了一聲:“冠軍侯不適?”

    “沒有……”席臨川有點慌亂地緩著,正了正色,端正道,“肉桂粉,嗆著了。”

    “……”一片譁然,眾賓客哭笑不得,反倒他顯得格外正經了。抿酒舒緩了一會兒嗓子,他皺著眉看向那宦官,問道:“給我身邊的舞姬送信?”

    “是、是……”那宦官連連承認,席臨川眉頭未舒地一睇紅衣,口氣促狹:“你還懂赫契語?”

    紅衣不知這是什麼戲碼,覺得自己少說話為好,搖了搖頭。

    “我也覺得你不懂。”席臨川一臉了然,視線一垂,觸在餘下的肉桂粉上,一臉嫌棄地推遠了那只銀碟,才又看向那宦官,問話的語氣好像在抬杠,“誰讓你送的信啊?還拿赫契語寫?這麼不長眼?”

    滿殿寂然之中,那宦官的話似乎噎了一噎,而後略有顫抖卻不失清晰地吐了幾個字:“是……祺玉宮的阮姬娘子和張姬娘子。”

    “呵。”席臨川一聲短笑的同時蹙起眉頭,嘖著嘴道,“這話有意思,寫個信還跑出兩位宮嬪來。”

    “不、不是……”那宦官斜眼覷了覷這一側,又向皇帝一拜,“臣是張姬娘子身邊的人,但今日下午兩位娘子殿中小坐時把旁人都摒開了,後來是阮姬娘子把臣叫進去、給臣的這信,是以、是以臣也不知到底是誰寫的。”

    這下連紅衣都聽出點門道——他雖是一口一個“不知道”,但若真辦起來,大抵張雲月和阮淇都逃不過去。

    還是赫契語的,擺明瞭指她們通敵嘛。哦,還包括她自己。

    “信先呈上來。”皇帝緩緩的開了口,語氣中尋不出什麼情緒,又隔著簾子,連神色也看不到。即有御前宮人應聲上前,將那信接過呈了上去。

    殿中的寂靜又持續了片刻,而後聽得九階之上的聲音帶了點懶意:“先擱著,宴後再說。”

    眾人好生滯了一會兒,摸不清皇帝的意思,再看看這邊的席臨川,他也沒有說話,神色若常地品著酒,一點緊張都沒有。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7:33

第五十八章

    於是當歌樂再度升起時,方才並沒有持續太久的安靜也就煙消雲散了。殿中恢復了之前的熱鬧,眾人該敬酒的敬酒、該閒談的閒談。

    “公子?”紅衣按捺著心驚看向席臨川,席臨川睇了她一眼:“舅母猜對了。散席後不必怕,沒你的事。”

    她的目光仍然驚惶不安,席臨川想了想,又添了一顆定心丸:“陛下清楚。”

    紅衣心中忐忑與迷茫交替著捱到了散席。

    帝后二人先行離席,殿中齊整的施禮恭送仿佛驚雷在她心中一震,想想接下來就要處理那莫名其妙牽扯上自己的“通敵”之事,起身時虛得腿都軟了。

    胳膊被人一攙,她抬眸看過去,席臨川的神色沒什麼波瀾,好像扶她這一下只是碰巧。

    他略一頷首:“走吧,宣室殿近來有好茶。”

    ……“好茶”。

    這用詞讓紅衣心裡打鼓打得更厲害了——看來從古至今,被“有關部門”請去“喝茶”都不是個好事啊!

    步出宣室殿,紅衣隨著席臨川往宣室殿走。夜色淒淒的,一輪玉盤在天邊掛著,圓卻不怎麼亮。已接近暗黃的顏色看上去多有些沉悶,跟紅衣目下的心情倒是吻合。

    帝后二人如料皆在宣室殿裡,紅衣抬眸看了看,倒是大將軍和敏言長公主也在。

    再看向另一邊,還有張雲月和阮淇。

    幾人都是坐著,誰也不跟誰說話。紅衣隨著席臨川一同見完禮,席臨川自去了旁邊的空位上坐著,她站在一旁,眉眼微抬再度打量一圈,一個勁地安慰自己“別緊張”。

    “該到的都到了。”皇帝顯得有點困頓,方才參宴時所著的一襲玄色直裾未換,十二旒也還戴著,以手支頤道,“帶那宦官來。”

    話音剛落,那宦官就被禁軍“提”著帶了進來,禁軍鬆手他才得以雙腳落地,跪地一拜:“陛下。”

    “你再說一遍,這信是誰讓你送的、送給誰的?”皇帝手指敲了敲案上的信,問他。

    “是張姬娘子和阮姬娘子讓臣送給冠軍侯身邊的舞姬紅衣的。臣是張姬娘子身邊的人,但是今天下午是阮姬娘子給臣的這信。”

    他一席話答得齊全,皇后看向張、阮二人:“你們說。”

    阮姬端坐著,微欠了身,笑意淺淺:“臣妾今天下午是去見過張姐姐不假,但可沒本事讓人送什麼東西出祺玉宮。”

    她這話說得隱有它意,殿中除了紅衣大抵都聽出來了,於是眾人皆將那宦官的一愣收在眼底。

    皇帝看著那宦官眉頭一挑:“還不說實話!”

    “陛、陛下……”那宦官心存驚意卻摸不清情狀,不敢妄言地噤了聲。

    敏言長公主一眼橫了過去:“陛下早覺出不對頭了,祺玉宮近幾日都有陛下近衛在暗處盯著,宮人帶了東西出去、見了外人都會稟到宣室殿,你還敢說是張姬阮姬給你的信?”

    紅衣和那宦官同時一訝,瞠目結舌地看向席臨川,席臨川卻沒看她:“說吧,究竟誰指使你的?”

    那宦官的冷汗涔涔而下,跪伏在地滯了許久都未再言。

    皇帝打了個哈欠:“杖斃了吧。”

    紅衣一愕。

    “唐昭媛廢位,著北鎮撫司嚴審,若跟赫契有半點關係,夷三族。若無關……”他說著看向皇后,“只是宮闈之事,就交給梓童了。”

    “諾。”皇后頷首。皇帝便起身往寢殿去了,眾人一見忙隨之起身,一齊施禮。

    幾人面色都有些沉,皇后看向席臨川,又看看大將軍,溫言道:“你們先回去。”

    席臨川點了頭。

    紅衣隨著他出殿時,又聽到皇后說了句:“有勞長公主到長秋宮一敘。”

    這件通敵的事,來得讓人太怕,收場收得又太快。紅衣花了一路的時間用來緩神,差不多平定心神之後倏爾覺得好累。

    踏進府門她便向席臨川一福,想要告退回去休息。席臨川卻一哂:“不想聽聽怎麼回事?”

    紅衣一怔。

    自然想,若能聽個明白,興許就不用再接著緊張了。

    便隨著他去了住處,進了側間,他隨口跟婢子要了茶水果脯來,二人一併落座。

    “記得我回來那日問你‘不好的事’,還有禁軍來府裡麼?”席臨川笑道,“你告訴我唐昭媛找過你,還想讓你……咳,侍君。我怎麼想都覺得這信的事和唐昭媛有點關係,但宮裡的事我又實在不清楚。”

    而他又要把紅衣的干係脫淨,不敢等著禁軍都尉府查過來——他不知背後栽贓的人有多大勢力,萬一連禁軍都尉府也跟著一同辦事,等著查不就是等著把紅衣往死路上送麼?

    且禁軍都尉府在這事上的效率還頗高——他剛回府不久就得了信兒,說從宮裡傳出來的那兩封信,經比對,似乎是阮氏的字跡。

    於是更不敢多加耽擱,他去大將軍府見了敏言長公主,不知道哪些事有用哪些事沒用,只一股腦將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來。

    敏言長公主聽完,一張臉冷到了極處,一句話說得咬牙切齒:“這唐氏一貫陰狠,本宮沒管過她,她這回倒陰狠到宗親頭上來了。”

    這一席話,席臨川只聽懂了末一句——知道張氏、阮氏是宜甯王送進宮的,若攤上通敵的事,宜甯王必定逃不過干係。至於前兩句……

    席臨川就此聽了一出宮闈惡鬥。

    用敏言長公主的話說,唐昭媛從進宮開始,便不是什麼善茬。她進宮比如今的皇后鄭思還早些,這麼些年來不知多少宮嬪折在她手裡。末了是鄭思有了孩子、又一貫得寵,唐昭媛才可算吃了次虧,屈居昭媛至今。

    “她想把紅衣弄進去,左不過是自己近年來過得愈發不濟了,又始終沒有孩子,眼下再加上張氏、阮氏風頭愈勝,她不得不提攜個新人給自己鋪個後路。”敏言長公主說著沁出冷笑來,“但紅衣沒答應,她大概多少心裡不快,又有心除掉張氏阮氏……拿紅衣來這麼一出不奇怪。”

    席臨川聽完這些詭計在敏言長公主面前傻了好一陣子,少頃,強緩了緩思路,擠出一句:“雖然舅母這樣說,但也未必就是如此。萬一不是……”

    “查查就知道了。”敏言長公主神色輕鬆,“咱們有這猜測,便比禁軍都尉府按規矩一步步來要省力。”

    他們便一同去宮中稟了話。因為信中皆是白紙,連皇帝也覺得,這只是後宮爭端的說法興許是說得通的。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了幾方安排,席府裡暗中盯著紅衣,洗脫她的嫌隙;宮中同樣盯著張、阮二人;宮外,還有百餘禁軍逐個去查目下在長陽城中的赫契人。

    結果,是紅衣這邊毫無疑點、張阮二人也毫無疑點,唐昭媛的嫌疑就更大了。

    今日一早,敏言長公主差人傳話給席臨川,說依她對唐昭媛的瞭解,唐昭媛下手一貫快而狠,不會慢慢地拖時間——今晚的宮宴於她而言很適合把這事捅出來,不如給她這機會,試試看。

    所以席臨川帶著紅衣同去了。事實證明,敏言長公主猜對了。

    這迷霧重重的過程……

    感覺就跟剝洋蔥似的,每一層看上去都差不多,每一層看上去都像是最後一層。

    紅衣吃驚地緩了一會兒,才可算把一環環都理順了,思了思,又道:“可是公子還叫杜若問了話……”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7:45

第五十九章

    “因為府裡有人仿你的字跡往外遞信,我想弄明白這個人是誰,自然先找與你有仇的。”他說著一喟,“但不是她。至於是誰,只好接著查了。”

    紅衣心如亂麻。

    這不是簡單的驚訝,更多的是後怕。在這事裡她不是旁觀者,而是親歷者,卻一直懵懵懂懂,直到他解釋了,她才明白。

    可這事又這麼複雜,牽涉的人這麼多,雖然乍看下去,談笑風生地就把事情解決了,但實則哪一步想錯了都可能有無辜之人喪命。

    這麼一樁關乎人命的事,她這個親歷者夾雜其中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等著當權者來解決。處理得公正,是她幸運;若出了岔子又或他們有“寧可錯殺”的心思,她無處喊冤。

    紅衣感覺一呼一吸都帶著涼意,她看向席臨川,他正微低著頭抿著茶。微白的熱氣蘊著茶香散出來,襯托著他面上的笑意,很是溫和。

    他看上去……似乎心情還不錯?

    “公子……”她試探著開了口,席臨川抬了下眼皮:“嗯?”

    紅衣的手往袖中一探,捏緊了近幾日一直帶在身上的一遝銀票,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儘量平靜道:“奴婢……有些事……”

    他眉心一跳。

    抬眸端詳了她一會兒,他斂去笑容:“你從來沒在我面前這樣自稱過。”

    至少這輩子沒有。他不知道她是有心的還是無意的,倒也懶得挑她這錯。

    她心裡一緊,知道自己緊張小心得過了頭,想要佯裝從容反倒露了怯,正猶豫著要不要先不提了,他卻道:“什麼事,說吧。”

    “我……”她咬緊了嘴唇,感覺探入袖中的手都快把最外層的兩張銀票掐破了,終於顫抖著拿了出來,擱在案上,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道,“我攢夠了兩千兩銀子,可以贖身麼?”

    全然措手不及。

    好似全無防備地被人捅了一刀,席臨川面色一白,錯愕不已地盯了那摞銀票一會兒,才艱難地將視線轉到她面上:“你……”

    “公子說過,有兩千兩銀子,我就可以贖身了。”她心裡七上八下地望著他,不敢放過他一分一毫的神色,又將案上的銀票往前推了一推,“這裡是兩千兩銀子,一文不少。”

    席臨川聽出她的口吻中輕微的慌亂和驚意,顯是怕他不答應。

    “你……哪來的這麼多錢?”席臨川盡力如常地問道,神色卻仍不自然極了。

    “唐昭媛傳我入宮的時候,每回都有些賞賜。”紅衣一邊察言觀色一邊解釋,“我把那些東西當了,換的錢。”

    席臨川感覺心裡一揪。

    “哦。”他應了一聲,聽似漫不經心的聲音斷了一會兒,又問她,“錢都拿來贖身了,出府之後,你怎麼活?”

    紅衣頷了頷首,坦言道:“還有幾兩結餘,夠花一陣子。”

    他笑音短促,顯然覺得她這答案並不靠譜。倚在靠背上抱臂睇了她一會兒,淡聲道:“花完之後你怎麼辦?”

    “我會想辦法的。”紅衣的聲音聽上去少了些底氣,卻又執拗十足,她抬了抬眼簾,續說,“天無絕人之路。”

    席臨川悠悠地點了頭,遂伸手將那疊銀票拿了起來,有意無意地告訴她:“贖身了無妨,你大可在席府留著。反正已有一個縷詞了,不怕再多留你一個。”

    他將心下湧動著的挽留掩飾得很好,卻沒想到話音剛落,就聽到一聲斬釘截鐵的拒絕:“不。”

    他拿著銀票的手頓住,再一次抬眼看向她。

    “我、我想要真正的自由……”紅衣一字一頓道,那份渴望溢於言表。他略有不解地打量著她,她躊躇著要不要繼續說下去,不知他眼下到底是打算答應還是不答應。

    “脫籍之後你想做什麼,我不會攔你的。”席臨川笑喟著將那些銀票收了起來,紅衣忖度著,覺得這大約就是答應了。

    於是她平息著忐忑的情緒,向他道:“我想自己活自己的。”

    他眉心一蹙。

    “我想讓自己的命、自己的喜怒哀樂都握在自己手裡。”她吐字清晰地道,“我不想像縷詞這樣,即便看上去脫了籍,卻還是要在府裡,在意別人的臉色。”

    席臨川沉默未言,似是默認了她的說法。

    “公子若許我脫籍……就請不要強留我在府裡了;否則,公子不如直接不答應,斷了我這念想。”她把取捨說得明明白白,水眸目不轉睛地定在他面上,等他的回復。

    少頃,他的視線迎了過來,略一笑,眼含探詢幾分:“你就這麼討厭這裡?你知不知道,席府在長陽城中都算得名聲很好。”

    紅衣點了下頭:“我知道,每個人都這樣說,但……”她遲疑片刻,一聲啞笑,“我不夠聰明,應付不來府裡的勾心鬥角,更不想牽扯上宮裡的。如果膽戰心驚才能換來衣食無缺,我寧可……缺一點兒。”

    “如果不是缺一點兒呢?”他含著笑,問題尖銳,“如果你餓死在外面呢?”

    “那不比被人算計死在府裡強麼?”她認真地反問道。他微一愣,聽得她續說,“府裡宮裡這麼複雜,總有我避不過的時候,如果有朝一日死在這些事上,免不了背著罪名,得多不甘?可如果在外面餓死……那只是我沒本事而已,是我自己要把命賭上,我願賭服輸就是了,大概不會有那麼多不甘心吧。”

    席臨川突然覺得再也說不出什麼話說服她留下了。

    她想得這麼清楚,不管他贊不贊同,都不能說她是錯的。她顯然對席府忍無可忍了,一刻都不願多等地想擺脫這束縛,大約有很大一半,是拜他所賜。

    這事真是可笑。不過一年之前,他還想取她性命,後來慢慢察覺出她的不同而大有些後悔;此番出征,他剛愕然發覺自己竟對這一世的她起了心思,結果……

    他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她就要離開了,堅定得無可挽留。

    “那若我不答應你脫籍呢?”他冷睇著她問,便見她羽睫一顫,肩頭倏爾繃緊了,靜了好一會兒,緊抿的朱唇才微微啟開,聲音比方才弱了許多:“奴婢會做好分內的事的。”

    答得很明白,失落同樣很清楚。

    安靜中,紅衣的心裡發了悶。方才還以為他收了銀票就是答應了,原來兜了個圈子還是要反悔。貝齒在嘴唇上輕刮著,她思量著如何再努力說些什麼說服他,對面驟然一聲輕笑:“那你肯定恨死我了。”

    “……”她一啞,並沒有否認他的話。

    “赫契人恨我可以,或者何慶那樣的混蛋恨我也可以。再不然,因為朝中紛爭恨鄭家、繼而恨上我的也可以。”席臨川口吻隨意地說著,丟了顆果脯到嘴裡,又一聲笑,“你就算了。回去歇著吧,明日我讓齊伯去給你把戶籍辦好。”

    紅衣的心情大落大起。目瞪口呆地看了席臨川一會兒,仍不確定他是不是認真的。

    “快去。”他笑意斂去,淡泊地瞧著她,又道,“我困了。”

    紅衣的意外神色又維持了短短片刻,待得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當即起身,施禮告退。

    她離開的聲音很輕,闔上門的聲音也很輕。兩扇木門相磕間的那一聲微響在他心頭一觸而逝,他抬眼看過去,已看不到她的影子了。

    真是半點遲疑都沒有。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8:02

第六十章

    席臨川兀自乾笑了一聲,搖一搖頭,屏息不再去想她,腦海中的聲音卻仍是回蕩了一陣子。好像一字一句清晰地印了下來,再次向他強調了一遍,想留住她根本就不可能。

    紅衣躺在榻上,興奮難消地躺到了後半夜才睡著,一不小心就睡過了頭,最後是被敲門聲叫醒的。

    她望一望陽光,好像都快中午了。

    揉著眼睛去開門,外面的婢子朝她一福,遞了頁紙給她,笑吟吟道:“恭喜姑娘脫籍。”

    這是……她的戶籍?

    這麼快?

    盼了這麼久的事情突然實現,她一時反倒回不過神來了,猶猶豫豫地伸手接過,還未來得及說什麼,那婢子便又一福:“奴婢告退。”

    紅衣獨自一人站在房門口,怔了好久。

    闔上門後心跳仍是亂的,就像被人拿著鼓槌胡亂敲個不停,充滿喜悅卻又有點承受不住。

    可以離開了!

    她強咬住嘴唇才沒笑出聲來,緩和了好一陣子,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定下心神走到桌邊坐下,拿出自己之前做的計畫來看。

    她當東西的結餘有二兩銀子,加上這些日子積攢的月錢,雖則出府之後有房租之類的大塊開支,也大約可以“坐吃山空”半年左右。

    先找個住處,不用太大,夠用就行。把必需品買齊了,安頓下來,然後“找工作”。

    “篤篤。”

    敲門聲一響,紅衣連忙去開門,以為是綠袖,想著正好同她道別……

    門一開,被外面的人一驚。

    “公子。”她屈膝一福,席臨川抬腳進了屋中,“戶籍辦妥了?”

    紅衣點點頭:“嗯。”

    他也點了下頭,掃了眼房間,沉默不語地把手中拿著的信封遞到她面前。

    “這是……”紅衣不解,他淡聲道:“是你贖身的那兩千兩銀子。”

    她立時驚得向後一躲。

    袖中放著戶籍的那只手下意識地背到身後,她驚疑不定地打量著他,不知道他什麼意思——可不帶這麼反悔的,她現在已在良籍是自由身,若他想拿兩千兩銀子把她“買”回去……

    她可不賣!

    “這錢你拿著。”他沒理會她的反應,聲音聽上去沉沉的,“我不缺這兩千兩銀子,但你以後既要讓命、讓喜怒哀樂都握在自己手裡,還是過得寬裕些好。”

    紅衣仍不敢接,站在兩三丈外,眼含錯愕地看著他。

    他抬了抬眸,遂把那信封扔在了身邊的案桌上,抱臂又道:“住處我讓齊伯給你找好了,就在敦義坊,孩子們住的地方隔壁,價格也與那處差不多。你要住多久自己定,要買下來也隨你,房主很好說話。”

    “公、公子……?!”她訝異地望著他,他睇了睇她,沒做什麼解釋,又道:“對了,綠袖的戶籍也在這信封裡。我問過她,她樂得去陪你,就索性一起辦了。”

    ……?!

    紅衣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被他這一連串的反應弄得說不出話。僵了好一會兒,視線仍停在他面上,身子稍一彎將那信封拿了起來,打開一看,裡面除了一疊銀票,還真有另一張戶籍。

    她將戶籍抽了出來,伸手就要把銀票還給他——她贖身歸贖身,之後無緣無故拿他這兩千兩銀子算怎麼回事?多心虛啊!

    席臨川卻沒接回來。

    他低垂著眼簾睇著那信封,眉頭淺蹙:“我沒跟你商量。”

    怎麼還有……逼人要錢的呢?

    上一個逼她要錢的是聿鄲,之後……嚇死人了。

    “你別以為戶籍到手就萬事大吉了,我若真想把你弄回賤籍去,也不是辦不到。”他語聲冷冽,一點面子都不留地警告她,“所以你別惹我。”

    紅衣的嘴角禁不住地搐了一搐,被他陰冷的口氣一鎮,自然不敢再“惹”他了。

    “我走了。”他複又睇她一眼,足下一轉便要離開。

    紅衣在原地滯了一滯,到底在他推門離開前反應過來,福身道謝:“多謝公子。”

    席臨川腳下微頓。他微偏過頭,側臉上一縷輕笑若有似無,無比明確地告訴她:“你不再是席府的人了,換個稱呼。”

    聽上去很像在鬧彆扭的口吻,紅衣又不知是什麼彆扭,思了一瞬,只又一福,依言改了口:“多謝將軍。”

    當日下午,紅衣與綠袖一起到了敦義坊的那處院子。與孩子們所住的地方確實只有一牆之隔,同樣是兩近,但稍微小一些,倒是看著更精緻。

    傍晚時房主來了一趟,三人唇槍舌戰一番後,以三十五兩銀子的價格把這地方買了下來。

    此後,這就算個家了。

    二人一同裡裡外外地收拾著,其間紅衣問起綠袖為何答應跟她一起出來,綠袖認真道:“聽說公子給了你兩千兩銀子,我算了一下,就算咱倆都是廢物,什麼都不幹,也夠活五百年的。”

    這理由真實在!

    這當然只是說說而已,第二天清晨,二人不約而同地起了個大早,原因也都一樣——找工作。

    綠袖不知從何處打聽的,說敦義坊中有幾家生意還說得過去的酒樓飯莊,時常需要打雜幫忙的,她覺得簡單易做,便說給了紅衣。

    紅衣想了想,點頭答應了,想法卻不太一樣——她琢磨著“從基層做起”摸索一番,看看這年代的飯店是怎麼經營的,學個大概,然後自己開一個——畢竟,手裡兩千兩鉅款擱著,不創業都對不起這份自由。

    一同到了敦義坊北邊的淮鄉樓,這該是家做淮昱菜的地方。紅衣上前說明了來意,小二打量二人一番便笑了:“正巧缺個廚娘,兩位等等,我找掌櫃的去。”

    她們就依言坐到一邊等著,待得掌櫃的來了,好生交談一番,掌櫃的就點了頭,說每個月兩錢銀子,讓二人先試試看。

    約定好三日後開始“上班”,“工作”就姑且算是有著落了。二人自是心情不錯,沿街買了些點心,一式兩份,一份送去給孩子們,一份留著自己吃。

    廚娘這份工作還是需要些技術含量的。

    比如……需要幫著切菜,綠袖本身刀工好,毫無壓力;紅衣就不一樣了,切絲什麼的,在二十一世紀……許多菜那是擱板上一搓就行的啊!

    於是雖則有人教也還是切得很慢,好在教的人也是過來人,知道初學者都有個過程,倒也不怎麼找她的麻煩。

    唯一的困難,大概就是手上時不時的會添個口子了。

    如此過了半個月,這天,淮鄉樓從中午忙到了晚上。

    實際上一直沒有客人,但後廚的火一直沒停,是因傍晚有人在此慶生,把淮鄉樓自上而下三層樓全包了下來,後廚一直在為這生辰宴備菜。

    夜幕降臨時,數道煙火從紅衣側旁的窗外竄上天幕,在空中綻放開來,一片片絢爛。

    “黃瓜丁!”掌勺的大廚孟持喊了一句,綠袖揚聲一應:“來了!”

    殷紅的蘿蔔絲倒入鍋中。

    “雞肉丁!”孟持又喊了一句,遲了一會兒才聽得應聲,紅衣嘬著又添了道口子的手指,把切好的肉丁遞了過去。

    片刻後出鍋裝盤,這菜看著有點像紅衣在現代時吃過的宮保雞丁。小二將菜端出去,廚房裡繼續忙碌著,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比觥籌交錯的大廳還熱鬧些。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8:16

第六十一章

    過了一刻,外面嘈雜起來。

    有人叫叫嚷嚷的往這邊來了,聽聲音似已喝得半醉,口中說出的話不清不楚,偶爾還能聽見幾句根本不是漢語的話。

    後廚便安靜下來,眾人手上的活沒停,但都免不了往外看上幾眼,直至闔著的門“光”地一腳被踹開。

    那人看上去三十多歲,果然是喝醉了的,臉色被酒氣沖得通紅,一左一右有兩人扶著都扶不住他。

    他站在門邊定了一會兒,口中含含糊糊地嚷道:“那雞肉……誰、誰做的!一股子腥味,吃得我家少夫人直、直反胃!”

    眾人聽得面面相覷,不知要不要接這醉鬼的話。片刻,又有腳步聲傳來,“登登登登”的走得很急,是小二趕了過來:“這位客官,這邊是後廚了,您下樓喝酒。”

    “滾!”那人一喝間猛揮了手,小二猝不及防地向後倒去,跌在圍欄上才站穩。那人又回過頭來,氤氳著酒氣地眼中沁出些許凶光,“誰做的!出來!成心給我家公子添堵!”

    這是成心戒酒撒瘋找上茬了,小二一見也沒辦法,在門口直遞眼色,意思是誰做的就先出來,好歹先弄清始末,真要鬧起來大不了找官府來平事。

    “你有病啊!”孟持拿著菜刀就沖那醉鬼喝了一聲,顯然氣惱不已,“那菜我做了沒有幾千次也有幾百次了,頭一回聽人說腥!吃不慣大夏的東西你回赫契吃去!別跟這兒撒野!”

    ——霍,這裡頭還摻上國恨家仇了啊!

    廚房中頓時一片肅殺,眼見著本就不愉快的事情被這一句話挑得更厲害了。兩個扶那人上來的人也是赫契人,登時也顯出不滿來,擼了袖子就要動手的樣子。

    紅衣在旁看得直抽冷氣,大氣兒都不敢出一口,衣袖忽被人拽了一拽。

    “紅衣。”輕輕的一聲喚,紅衣回過頭去,便見綠袖塞了塊帕子過來,“快把手包上。”

    “……啊?”紅衣一愣。

    “你以為那菜為什麼腥啊!”綠袖壓音道。

    紅衣登時了悟——是因為血氣?!做熟了居然還能有腥味?!

    雖是心存疑惑,她接過帕子的手還是一緊,悄悄地將那帕子在手指上一纏,懸著一口氣接著看眼前的情狀。

    小二正慘白著面色勸架,說出的話卻很生硬:“客官、客官您別見怪,那菜您不滿意,本店另送您兩道……”

    “滾!”他再度推開小二,指著廚子冷然喝道,“剛才的話你再說一遍!”

    “別在淮鄉樓撒野!”孟持也喝了一句,怒火沖腦,說這話拎著菜刀就過去了,明擺著是要砍人。

    反應快的人一聲驚呼之後,方才不敢吭聲地眾人頓時成了拉架的,一邊拉著孟持不讓他上前,一邊拉著那赫契人要他退後,那赫契人又哪裡肯依,藉著酒勁擼起袖子就要打一架,眼見著要鬧出人命來。

    紅衣纏著帕子的手指攥緊在手中,想要上前又沒有勇氣,思緒反覆幾番後心念一動,她側過頭向綠袖道:“我下樓一趟。”

    “紅衣?”綠袖一愣,卻沒來得及攔她。

    紅衣心裡有個並不確信的想法。

    她覺得這能把淮鄉樓包下的人必定是有些身份的,那麼,古往今來居於“上流社會”的人,應該都是講些體面的。

    方才那人一口一個“少夫人”,多半並不是什麼賓客,而是哪位賓客家中的隨從。他藉著酒勁在上面鬧事,底下的賓客未必知道,而若知道了,未必會由著他這麼鬧。

    畢竟淮鄉樓在長陽城中都略有些名氣,在這兒見了血,對相關的人名聲都不好。

    她下樓時腳下走得很急,到了樓梯口時見著店裡的另一個夥計阿白,阿白攔了她便問:“上面怎麼著了?”

    “打起來了!”紅衣急道,就勢一拽阿白,“究竟是哪位少夫人吃了不舒服?”

    “嘿……別提了,是今兒這慶生宴主家的少夫人。”阿白道,說著舉了舉手裡端著的水碗,“我得趕緊送水去,讓她漱口。”

    “……等等!”紅衣當機立斷,再度橫在他眼前,不假思索道,“你去送水的時候,跟那位少夫人說兩句話。”

    阿白一愣:“什麼?”

    “第一,她家僕人在上面跟咱們的廚子動手呢。”紅衣說著語中一頓,續言又說,“第二……你告訴她那腥氣是新來的廚娘不小心割了手所致,跟廚子沒關係。”

    阿白猶豫著打量她兩眼,躊躇著應了,又忙去送水。

    紅衣一顆心撲撲亂跳著等著人來,緊張得手越攥越緊,握疼了傷口都沒意識到。抬頭看看仍爭端未平的二樓,又望望阿白方才去的方向,腳下踱來踱去,乾著急。

    少頃,終於有人來了。

    五六個雖穿著漢服但仍能看出是赫契人的人從她面前疾步走過,半步沒停地就上了二樓,過了會兒,又一齊押著那醉鬼折下來,很快就被淹沒在廳中的人群裡。

    紅衣松了口氣,舉步上樓。可剛到樓上還沒來得及問什麼,就有人來了,來者的視線在廚房中一劃:“哪個廚娘割破的手?又是哪個廚子罵的人?我們少夫人叫你們去!”

    “鐺——”孟持手裡的菜刀狠剁在菜板上,一言不發,氣勢洶洶地就出去了。

    紅衣愣了一愣,也跟著出去了。

    二人跟著那赫契人一起,繞過熱鬧的大廳,去了側旁一個安靜的雅間。推開門,有個容顏姣好的異族女子側臥在榻,黛眉緊蹙著,仍不住地撫著胸口。

    側旁有婢女服侍著勸她飲水,見三人進來,才忙不迭地退到一邊,躬身不言。

    房中還有一人,在房間一側,正欣賞牆上巨幅的水墨畫,一個年輕的背影很是挺拔。

    那女子坐起身來,柔荑撫著胸口,抬眸便向孟持怒然道:“你們自己做壞了菜,還敢罵我們赫契人!”

    紅衣知道這事上確是他們自己理虧的,服務行業麼,“服務”沒到位,其他都是廢話。抬眼一瞧孟持還是一副氣哼哼的樣子,哪敢讓他說話,連忙賠笑道:“夫人恕罪。怪我怪我,這事都怪我,我……我是新來的,刀功還沒練好,所以……”

    她的話還沒說完,正看畫的那人猛地轉過身來,睇一睇她,神色愕然:“紅衣?!”

    “絲——”紅衣當即呲著牙抽了涼氣,上下銀牙緊緊地咬了半天,才道出一句,“聿鄲……公子……”

    當日下午,紅衣與綠袖一起到了敦義坊的那處院子。與孩子們所住的地方確實只有一牆之隔,同樣是兩近,但稍微小一些,倒是看著更精緻。

    傍晚時房主來了一趟,三人唇槍舌戰一番後,以三十五兩銀子的價格把這地方買了下來。

    此後,這就算個家了。

    二人一同裡裡外外地收拾著,其間紅衣問起綠袖為何答應跟她一起出來,綠袖認真道:“聽說公子給了你兩千兩銀子,我算了一下,就算咱倆都是廢物,什麼都不幹,也夠活五百年的。”

    這理由真實在!

    這當然只是說說而已,第二天清晨,二人不約而同地起了個大早,原因也都一樣——找工作。

    綠袖不知從何處打聽的,說敦義坊中有幾家生意還說得過去的酒樓飯莊,時常需要打雜幫忙的,她覺得簡單易做,便說給了紅衣。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8:29

第六十二章

    紅衣想了想,點頭答應了,想法卻不太一樣——她琢磨著“從基層做起”摸索一番,看看這年代的飯店是怎麼經營的,學個大概,然後自己開一個——畢竟,手裡兩千兩鉅款擱著,不創業都對不起這份自由。

    一同到了敦義坊北邊的淮鄉樓,這該是家做淮昱菜的地方。紅衣上前說明了來意,小二打量二人一番便笑了:“正巧缺個廚娘,兩位等等,我找掌櫃的去。”

    她們就依言坐到一邊等著,待得掌櫃的來了,好生交談一番,掌櫃的就點了頭,說每個月兩錢銀子,讓二人先試試看。

    約定好三日後開始“上班”,“工作”就姑且算是有著落了。二人自是心情不錯,沿街買了些點心,一式兩份,一份送去給孩子們,一份留著自己吃。

    廚娘這份工作還是需要些技術含量的。

    比如……需要幫著切菜,綠袖本身刀工好,毫無壓力;紅衣就不一樣了,切絲什麼的,在二十一世紀……許多菜那是擱板上一搓就行的啊!

    於是雖則有人教也還是切得很慢,好在教的人也是過來人,知道初學者都有個過程,倒也不怎麼找她的麻煩。

    唯一的困難,大概就是手上時不時的會添個口子了。

    如此過了半個月,這天,淮鄉樓從中午忙到了晚上。

    實際上一直沒有客人,但後廚的火一直沒停,是因傍晚有人在此慶生,把淮鄉樓自上而下三層樓全包了下來,後廚一直在為這生辰宴備菜。

    夜幕降臨時,數道煙火從紅衣側旁的窗外竄上天幕,在空中綻放開來,一片片絢爛。

    “黃瓜丁!”掌勺的大廚孟持喊了一句,綠袖揚聲一應:“來了!”

    殷紅的蘿蔔絲倒入鍋中。

    “雞肉丁!”孟持又喊了一句,遲了一會兒才聽得應聲,紅衣嘬著又添了道口子的手指,把切好的肉丁遞了過去。

    片刻後出鍋裝盤,這菜看著有點像紅衣在現代時吃過的宮保雞丁。小二將菜端出去,廚房裡繼續忙碌著,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比觥籌交錯的大廳還熱鬧些。

    過了一刻,外面嘈雜起來。

    有人叫叫嚷嚷的往這邊來了,聽聲音似已喝得半醉,口中說出的話不清不楚,偶爾還能聽見幾句根本不是漢語的話。

    後廚便安靜下來,眾人手上的活沒停,但都免不了往外看上幾眼,直至闔著的門“光”地一腳被踹開。

    那人看上去三十多歲,果然是喝醉了的,臉色被酒氣沖得通紅,一左一右有兩人扶著都扶不住他。

    他站在門邊定了一會兒,口中含含糊糊地嚷道:“那雞肉……誰、誰做的!一股子腥味,吃得我家少夫人直、直反胃!”

    眾人聽得面面相覷,不知要不要接這醉鬼的話。片刻,又有腳步聲傳來,“登登登登”的走得很急,是小二趕了過來:“這位客官,這邊是後廚了,您下樓喝酒。”

    “滾!”那人一喝間猛揮了手,小二猝不及防地向後倒去,跌在圍欄上才站穩。那人又回過頭來,氤氳著酒氣地眼中沁出些許凶光,“誰做的!出來!成心給我家公子添堵!”

    這是成心戒酒撒瘋找上茬了,小二一見也沒辦法,在門口直遞眼色,意思是誰做的就先出來,好歹先弄清始末,真要鬧起來大不了找官府來平事。

    “你有病啊!”孟持拿著菜刀就沖那醉鬼喝了一聲,顯然氣惱不已,“那菜我做了沒有幾千次也有幾百次了,頭一回聽人說腥!吃不慣大夏的東西你回赫契吃去!別跟這兒撒野!”

    ——霍,這裡頭還摻上國恨家仇了啊!

    廚房中頓時一片肅殺,眼見著本就不愉快的事情被這一句話挑得更厲害了。兩個扶那人上來的人也是赫契人,登時也顯出不滿來,擼了袖子就要動手的樣子。

    紅衣在旁看得直抽冷氣,大氣兒都不敢出一口,衣袖忽被人拽了一拽。

    “紅衣。”輕輕的一聲喚,紅衣回過頭去,便見綠袖塞了塊帕子過來,“快把手包上。”

    “……啊?”紅衣一愣。

    “你以為那菜為什麼腥啊!”綠袖壓音道。

    紅衣登時了悟——是因為血氣?!做熟了居然還能有腥味?!

    雖是心存疑惑,她接過帕子的手還是一緊,悄悄地將那帕子在手指上一纏,懸著一口氣接著看眼前的情狀。

    小二正慘白著面色勸架,說出的話卻很生硬:“客官、客官您別見怪,那菜您不滿意,本店另送您兩道……”

    “滾!”他再度推開小二,指著廚子冷然喝道,“剛才的話你再說一遍!”

    “別在淮鄉樓撒野!”孟持也喝了一句,怒火沖腦,說這話拎著菜刀就過去了,明擺著是要砍人。

    反應快的人一聲驚呼之後,方才不敢吭聲地眾人頓時成了拉架的,一邊拉著孟持不讓他上前,一邊拉著那赫契人要他退後,那赫契人又哪裡肯依,藉著酒勁擼起袖子就要打一架,眼見著要鬧出人命來。

    紅衣纏著帕子的手指攥緊在手中,想要上前又沒有勇氣,思緒反覆幾番後心念一動,她側過頭向綠袖道:“我下樓一趟。”

    “紅衣?”綠袖一愣,卻沒來得及攔她。

    紅衣心裡有個並不確信的想法。

    她覺得這能把淮鄉樓包下的人必定是有些身份的,那麼,古往今來居於“上流社會”的人,應該都是講些體面的。

    方才那人一口一個“少夫人”,多半並不是什麼賓客,而是哪位賓客家中的隨從。他藉著酒勁在上面鬧事,底下的賓客未必知道,而若知道了,未必會由著他這麼鬧。

    畢竟淮鄉樓在長陽城中都略有些名氣,在這兒見了血,對相關的人名聲都不好。

    她下樓時腳下走得很急,到了樓梯口時見著店裡的另一個夥計阿白,阿白攔了她便問:“上面怎麼著了?”

    “打起來了!”紅衣急道,就勢一拽阿白,“究竟是哪位少夫人吃了不舒服?”

    “嘿……別提了,是今兒這慶生宴主家的少夫人。”阿白道,說著舉了舉手裡端著的水碗,“我得趕緊送水去,讓她漱口。”

    “……等等!”紅衣當機立斷,再度橫在他眼前,不假思索道,“你去送水的時候,跟那位少夫人說兩句話。”

    阿白一愣:“什麼?”

    “第一,她家僕人在上面跟咱們的廚子動手呢。”紅衣說著語中一頓,續言又說,“第二……你告訴她那腥氣是新來的廚娘不小心割了手所致,跟廚子沒關係。”

    阿白猶豫著打量她兩眼,躊躇著應了,又忙去送水。

    紅衣一顆心撲撲亂跳著等著人來,緊張得手越攥越緊,握疼了傷口都沒意識到。抬頭看看仍爭端未平的二樓,又望望阿白方才去的方向,腳下踱來踱去,乾著急。

    少頃,終於有人來了。

    五六個雖穿著漢服但仍能看出是赫契人的人從她面前疾步走過,半步沒停地就上了二樓,過了會兒,又一齊押著那醉鬼折下來,很快就被淹沒在廳中的人群裡。

    紅衣松了口氣,舉步上樓。可剛到樓上還沒來得及問什麼,就有人來了,來者的視線在廚房中一劃:“哪個廚娘割破的手?又是哪個廚子罵的人?我們少夫人叫你們去!”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8:46

第六十三章

    “鐺——”孟持手裡的菜刀狠剁在菜板上,一言不發,氣勢洶洶地就出去了。

    紅衣愣了一愣,也跟著出去了。

    二人跟著那赫契人一起,繞過熱鬧的大廳,去了側旁一個安靜的雅間。推開門,有個容顏姣好的異族女子側臥在榻,黛眉緊蹙著,仍不住地撫著胸口。

    側旁有婢女服侍著勸她飲水,見三人進來,才忙不迭地退到一邊,躬身不言。

    房中還有一人,在房間一側,正欣賞牆上巨幅的水墨畫,一個年輕的背影很是挺拔。

    那女子坐起身來,柔荑撫著胸口,抬眸便向孟持怒然道:“你們自己做壞了菜,還敢罵我們赫契人!”

    紅衣知道這事上確是他們自己理虧的,服務行業麼,“服務”沒到位,其他都是廢話。抬眼一瞧孟持還是一副氣哼哼的樣子,哪敢讓他說話,連忙賠笑道:“夫人恕罪。怪我怪我,這事都怪我,我……我是新來的,刀功還沒練好,所以……”

    她的話還沒說完,正看畫的那人猛地轉過身來,睇一睇她,神色愕然:“紅衣?!”

    “絲——”紅衣當即呲著牙抽了涼氣,上下銀牙緊緊地咬了半天,才道出一句,“聿鄲……公子……”

    這真是……冤家路窄。

    紅衣詫然望著他,徐徐吸著涼氣靜下神來,而後勉強地銜起笑容,問他:“聿鄲公子怎麼在這兒?”

    聿鄲的眉頭輕輕一挑,而後一哂:“今天是我的生辰。”

    “……”紅衣的面容就更僵了。

    他端詳著她,反問道:“倒是你,怎麼也在這兒?”

    她掙扎著給了他答案:“我……在這兒幫廚。”

    聿鄲珀色的眼眸中顯有一縷訝然閃過,他重新打量她一番,問得遲疑:“你……贖身了?!”

    紅衣點頭。

    “好快。”他笑了一聲。

    她卻實在沒心思跟他在這敘舊扯閒篇,方才打假罵戰的事還沒收場,孟持也還在此戳著。於是她敷衍地回了一笑,便轉了話題:“公子,那份雞丁……”

    聿鄲被她含著怯意卻還是有力地望過來的目光看得一愣,遂緩了口氣,頷首道:“罷了,小事一樁,沒必要傷了和氣。”

    而後揚音一喚,添了兩分厲色:“叫鐵達耶進來!”

    候在側旁的兩名婢子立刻出去叫人,很快,就把才才那鬧事的醉漢叫了進來。他酒勁仍還沒消,進來時身形有點不穩,冷眼一掃紅衣與孟持,遂向聿鄲一欠身:“公子。”

    “誰准你鬧事的!”聿鄲一喝,慍意分明。

    鐵達耶顯有不服,胸口一番起伏,最終倒也沒說出話來,垂首一抱拳:“屬下知錯。”

    “道歉!”聿鄲又喝道,這下那鐵達耶面色一白,愕然看過去,滿是意外。

    莫說是他,就是紅衣也心裡一悸,細一思量,哪敢受他這禮——此前已見識過聿鄲的心思,誰知這一回後面又要有什麼下文!

    “不、不用了……”紅衣堆著笑,一壁後退一壁連連擺手,“菜沒做好本是我們的不是,別、別傷了和氣就好……”

    聿鄲看向他,神色稍緩了一些,沉吟片刻,略一點頭:“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告退!”紅衣趕忙一福,胳膊肘碰碰旁邊的孟持,示意他一同離開。

    走出數步後,依稀聽得房中傳來不服的辯解聲和忍怒的斥責聲,紅衣有點好奇地向後望了一望,又轉回頭來。反正聽不懂,就當事不關己。

    “你們是有意鬧事。”聿鄲鐵青著臉,話語寒涼得好似刀刃劃在冰面上,讓人不寒而慄。

    鐵達耶垂首未語,他上前一步,又問道:“是誰的主意!”

    鐵達耶還是沒有吭聲,穩穩地站在那裡紋絲不動,好像一堵牆。

    聿鄲冷聲一笑,視線從他面上一掃而過,在房中劃了個弧,停在臥榻的那女子面上。

    女子面容一顫,連肩頭也微有瑟索,頓時顧不得胸中殘存的不適,匆忙搭著婢女的手下了榻,跪地辯道:“我沒……”

    “是不是你,你自己清楚。”聿鄲一語截過,側眸冷一□她,沉然又道,“來大夏前我一再說過,把你那顆滿高傲而幼稚的心收起來——你若非不聽,就滾回赫契去。”

    “憑什麼由著他們怎麼欺負!”那女子頓時怒了,昂首駁道,“您沒聽說嗎?這淮鄉樓對赫契的客人,皆多收三成的錢,這錢最後會捐給大夏的朝廷用來攻打赫契!這簡直就是侮辱!他們欺人至這般,還不許我們出口氣嗎?!”

    “侮辱?”聿鄲側首看向她,笑意輕蔑,“打聽的這麼清楚,你不會不知道這淮鄉樓是怎麼來的——淮鄉樓老闆孟季原是祁川人,早年被赫契騎兵殺了全家才逃到淮昱。‘淮鄉’這名字是點明售淮昱菜不錯,但也是‘懷鄉’。”

    女子咬緊貝齒忍著不駁,聿鄲打量著她,又一聲冷笑:“我們現在怎麼有臉反過來找他們出氣,赫契今日被步步緊逼,有多少是我們自己的罪!”

    “你怎麼能這麼說!”女子猛地站起來,瞪視聿鄲切齒而道,“我們赫契人是鷹神的子孫,怎麼會有你這樣迂腐懦弱的人!”

    “琪拉!”鐵達耶先聿鄲一步喝住了她,心驚地觀察著聿鄲的神色,連連遞眼色示意琪拉出去。

    聿鄲目光瞟過,斬斷了鐵達耶的視線,神情沉肅:“夠了。明日午時之前,你帶她離開長陽城,送她回去。”

    “你……”琪拉錯愕與憤怒交雜,剛奪上前一步即被鐵達耶捉住了胳膊,不由分說地往外拽。

    房中安靜了許久之後,聿鄲的神色才逐漸緩和下來。視線投到門外,廳中仍觥籌交錯熱鬧無比,有歌者舞者、有來往賓客,就如同太平盛世的一個縮影一樣,直讓人挪不開眼。

    清晨的陽光驅散薄霧、刺過秋涼,投在地上的暖光漾開溫意,徐徐地摒開盤繞了一夜的陰寒。

    紅衣與綠袖如常地起了身,盥洗更衣吃早餐,推門出去,一下子便覺出坊中氣氛不對。

    這個時辰,雖然恰是上班前“早高峰”時刻,來往的人向來不少,但平日裡,絕不是這個樣子。

    ——有官兵四處巡查著,目光警惕地掃過一個個路人,弄得路人都有些怕,紛紛躲得遠一些。

    走著走著,偶爾還能看到禁軍都尉府的人,穿著飛魚服、佩著繡春刀,盤問著路邊各商鋪的掌櫃,俱是神情謹肅。

    “這是出了什麼事?”綠袖緊鎖著眉頭不解道,紅衣也是同樣的神色,搖一搖頭,“不知道啊……”

    疑惑不安地一直走到淮鄉樓門口,抬眼一看,又驀驚了一跳。

    數名禁軍在週邊著,將眼前三層高的小樓圍得水泄不通。同樣是此時趕來“上班”的幾個夥計均被攔在了外面,一壁張望著一壁竊竊低語。

    紅衣與綠袖也望了一望,而後蹭著腳步走到幾人身邊,壓了音詢問:“阿白,這怎麼了?”

    “唉,別提了。”阿白歎息沉重,“說是半個時辰之前遭了劫。來者兇悍,早來開門清掃的阿木和帳房劉都……”

    他說及此又一聲歎,其中意思不言而喻。紅衣和綠袖同時一驚:這是鬧出人命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9:04

第六十四章

    有禁軍從樓中走了出來,起先抬了兩個人出來,是阿木與帳房劉;

    過了一會兒,又抬出一人,這人卻還有氣,外面的眾人一見便迎了過去:“孟持?!”

    人數之多,一時阻了禁軍的腳步。原在廳中主事的禁軍聽到動靜也走了出來,皺眉一喝:“別圍著了!快送醫館!”

    眾人這才各自散開了,那人喟了一聲,餘光一掃定住:“紅衣姑娘?”

    紅衣一怔,抬眸望去,連忙一福:“大人。”

    是那位北鎮撫司的鎮撫使。他看著紅衣思量了一會兒,稍一點頭:“姑娘進來一下。”

    紅衣踟躕一會兒,便隨著進去了。她雖做了心理準備,可踏入門中時,還是被迎面襲來的一陣血腥氣刺得胸中翻江倒海。

    強忍住那陣反胃,紅衣輕聲問道:“大人有事?”

    “姑娘得罪了什麼人麼?”他出語直接,直問得紅衣一懵:“什麼?”

    “這件事很奇怪。”他道,“不是為劫財。”

    她一訝,抬眼間視線恰好落在不遠處的櫃檯上,大概是帳房劉算帳時把錢都拿了出來,沾了血的銀票、銅錢散了一桌子,卻沒有被拿走。

    “坊中武侯比我們先一步趕過來的,當時兇手還沒走。”鎮撫使說著,神色沉得越來越厲害,“他們追了一陣子,那幾人並不戀戰。直至到了西邊——也就是你安置那些孤兒的地方,才突然想躍牆進去。好在那牆夠高,武侯又追得急,那人一躍未成便只好放棄——可即便是這樣,還是拿著弩往院中放了數箭。”

    “什麼?!”紅衣大驚,未及發問,鎮撫使便抬手示意她安心:“我們去查看過了,那時孩子們還沒醒,無人受傷。”

    她驟然鬆氣。

    “所以,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鎮撫使皺起眉頭,“和這兩個地方都有關係的,只有你一個人。若不是你得罪了誰,難不成是這淮鄉樓有人得罪了那幫人、同時那些孩子還得罪了他們?”

    自然不可能,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泰半時間都在一方院子裡學習玩樂,就算偶爾出門也都乖得很,怎麼可能惹上這樣的是非?

    紅衣努力地放開想像力,從各個方面想著,忽而一凜:“兇手是赫契人麼?”

    “什麼?”鎮撫使顯有錯愕,頓了頓又道,“尚未抓到,不知是不是赫契人——但你為何會這樣想?”

    “昨晚,那個赫契富商……聿鄲,在這裡設宴慶生。”她語氣有點顫抖地說著,“有一道菜沒做好,當時就起了爭執。鬧事的是個醉漢,說話不好聽,主廚的孟持又氣盛,險些打起來。”

    她說著越想越覺得恐懼,定了定神,才又繼續說下去:“但是後來、後來我們見到了聿鄲,他說顧念從前和我相識,便不再計較的,還要那個鬧事的向我道歉,怎麼……”

    鎮撫使的目光微顯淩色,一邊聽他說著,一邊斟酌著。須臾,冷聲一笑:“赫契人真是狠辣卑劣慣了。”

    “大人。”門口有禁軍一抱拳,暫時打斷了二人的分析,躬身稟說,“聿鄲來了。”

    ……他竟敢來?!

    紅衣訝異中,不禁覺得是自己猜錯了。耳邊聽得鎮撫使寒笑涔涔:“來得正好,直接請去鎮撫司去。”

    “可是……”門口的禁軍猶豫了一瞬,又一躬身,“冠軍侯同來的。”

    鎮撫使和紅衣同時一愣,前者想了想,沉了口氣:“請進來。”

    片刻,席臨川與聿鄲一同進了淮鄉樓正廳。

    “君侯。”鎮撫使一揖,而後看向聿鄲,冷視未言。

    紅衣眉眼不動,朝席臨川靜靜一福:“席將軍。”

    席臨川睇著她一笑,接著便是一句調侃:“明明身上不缺錢,你犯得著來幹這幫廚的事?”

    口吻明擺著促狹,紅衣低著頭抿了抿唇,沒應他這話。

    鎮撫使咳嗽了一聲,複向席臨川一拱手:“不知君侯來此……”

    席臨川面上笑容頓失,語氣也驟然冷了,睇著聿鄲道:“本是想打獵去,剛出府就讓人擋了路。”他隨意地轉向了聿鄲,“聿鄲兄您自己說個明白?”

    聿鄲的面色難看得可怕,看一看那鎮撫使又看看紅衣和席臨川,一喟:“我知道君侯收養了一些孤兒在敦義坊,聽說有人欲傷他們,便登門向君侯陪個不是。”

    鎮撫使一聲冷笑,問出的話也意有所指:“‘有人欲傷他們’,你去向君侯賠什麼不是?”

    安靜了一會兒,聿鄲稍抬了頭,薄唇輕啟:“那是我的人。”

    三人皆愕住。

    不是沒料到那是他的人,而是驚異於他會這樣承認。

    好半天沒人接上話,席臨川面色一陰:“人呢?”

    這顯是欲要人問罪。

    “出城了。”聿鄲平靜道。

    劍影一閃,紅衣只聞得短促風聲一劃而過,再定睛時,劍尖已指在聿鄲喉間。

    席臨川清冷而笑,話語隨意得好像持劍之人並不是他:“放走了人還有意來說一句,聿鄲兄您有意挑釁?”

    聿鄲也未避,稍緩了一口氣,回看過去:“身在大夏都城,豈敢挑釁大夏的驃騎將軍?”

    紅衣屏著息,清晰地看到席臨川眸中一絲殺意閃過,心弦緊繃之下當即喊了出來:“將軍!”

    好在他持劍的手並未有動作,淡掃了紅衣一眼,收劍入鞘。

    聿鄲氣息稍松,逕自解釋起來:“他們昨日在淮鄉樓生了些不快,有心想找麻煩。我怕再惹是非,命他們今日午時前出城。”

    他頓了一頓,苦笑又道:“於是他們一早來淮鄉樓出了氣,之後便直接出城了。”

    紅衣呼吸一窒。

    她也清楚,這不是通訊發達的二十一世紀。若擱在二十一世紀,首都出了這樣的事,立時三刻便能通知各方警力出動,該封路封路、該盤查盤查。

    這會兒就不一樣了,消息得靠人來傳,就算快馬加鞭地趕到城門口也得要些時間,那幾人想搶先出城並不是什麼難事。

    “我沒料到他們會這樣。”他看向鎮撫使,神色誠懇。

    “你該料到他們會這樣。”席臨川冷笑輕蔑,接下來的話語也咄咄逼人,“他們會沖著那些孤兒去,便不止是因為與淮鄉樓結怨而回來報復。他們是知道那些孩子是我收養的,有意而為之,他們恨的是我們這些大夏將領乃至所有大夏子民——你不該察覺不到。”

    聿鄲啞口無言,連帶著氣息也噎了一會兒,默然應道:“是。”

    紅衣感受著周遭氣息中的一絲又一絲冷意,不自覺地環住了胳膊。席臨川狠一咬牙,轉身便往外走:“我會稟明陛下,殺人償命。”

    “……君侯!”聿鄲一聲急喝,連聲音都有些嘶啞了,席臨川卻並未停腳。紅衣不解地看著聿鄲面上的驚恐,那看上去並不像因為怕死而生的恐懼,倒更像是存著什麼更大的擔憂。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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