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白糖罌 - 嬌妾掌家(卷三)《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5:13     標題: 白糖罌 - 嬌妾掌家(卷三)《全文完》

嬌妾掌家(卷三)》作者:白糖罌

紅衣打心底認為,她與席臨川之間,恰恰驗證了那句好事多磨,
心不甘情不願地成為他的妾後,一同歷經了生死關頭、見識過他的溫柔,
讓她對席臨川的觀感改變了許多,可在她準備忘卻曾差點一箭穿心的恐懼,

與他攜手共度未來之際,一道命他戍守祁川的聖旨生生打亂這計畫,
面對他屢戰屢勝的驕傲,她卻哭得無法自拔,更在臨行前夕,
一反常態地對他撒潑、耍賴,只為要他一句,“我會平安回來!”

只是她顧著希望席臨川平安,卻渾然不覺自己也身處在風暴之中,
太子謀反的傳言喧囂塵上,而據說她就是用來掣肘席臨川的首要雞骨頭?!
拜託,她明明就是席臨川的心頭肉,要不前方戰事哪會兩三下就清潔溜溜,
可救駕有功的他卻獲賜一位公主當席家主母,要命的是,公主還跟她有仇……

看席臨川寧願挨打也要拒婚,紅衣這才明白,唯有爭取與他平起平坐的身份,
才是展現願與他牽手同行的信念,因此她不僅舌戰婆婆與一票皇家親戚,
終於說動皇帝開金口賜婚,可當婚事正操辦得如火如荼之時,
為何她會在戶部尚書的見證下,收到他親筆寫下的和離書?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5:29

第一章

    大約是因為掌管牢獄刑責之事,北鎮撫司的這一方院子,總是顯得比長陽的其他地方要陰森一些。

    暗紅的大門在眼前緩緩打開,紅衣心裡壓抑到似乎覺得連天空都要砸下來。

    好在,兩側的禁軍依次垂首施禮,有效地提醒了她,他們並不是犯人,只是來這裡幫個忙。

    仍舊輕打了個顫,感覺身上的斗篷不夠厚、感覺冷得很。幾乎是同時,他的手臂環過來,緊緊將她一攏,稍低下頭,壓聲道:“別怕,我會一直在邊上。”

    紅衣默然點點頭,止住呼吸看著,眼前大牢的大門打開了。

    左右兩邊,數間牢房排列得整齊,因每間都只有一閃小窗,一路的光線都很昏暗。一根根鐵柵羅列在一起看上去陰森森的,順著走過去,兩旁偶爾會有痛苦的呻|吟聲傳進耳中,但側頭看過去,又未必能順利地在昏暗中尋到人。

    席臨川環住她的胳膊始終沒有鬆開,若覺出她輕微發抖,還會摟得更緊一點。

    終於,前面領路的獄卒停了腳,朝著左側半轉過來,略一躬身:“將軍,就是這間。”

    席臨川點頭,他便打開了牢門,將手中燈籠掛在牆上,房中瞬間亮了許多。

    紅衣顫抖著看向牆角,目光觸及那人時,禁不住地往席臨川懷裡一縮。

    ——儘管她已通過努力腦補給自己做了許久的心理準備,但眼下親眼看到了,果然還是不一樣的。

    縷詞癱在那裡,一身囚服白得刺眼,臉色卻白得比那囚服還要可怕。藉著籠燈幽光,依稀能看到囚服上下的斑駁血跡,再仔細看看,便看到她蓬亂的頭髮下面,額角帶著一塊鮮紅血跡。

    “縷詞。”席臨川冷聲一喚,那身形微顫,一雙眼睛倏爾掙開,在蒼白的面容上目光雖然虛弱也仍顯得有些猙獰。

    她看一看他們,而後撐起身來,睇視了紅衣片刻,又看向牢房中簡陋的案桌:“坐。”

    席臨川與紅衣一併到案前落了座,縷詞撐身站起來,坐到了另一側。她的嘴唇乾得發白,案上有水壺水碗擱著,便艱難地伸手去倒水。

    紅衣見狀,下意識地想幫一把,席臨川一掃她,先一步將那水壺拎了起來。

    水從壺口傾倒而出,很快便倒滿一碗。縷詞怔怔地看了一會兒,驀地一笑:“公子倒仍客氣。”

    席臨川未說話,紅衣也安靜了一會兒,靜等著她喝了半碗水,輕聲問道:“為什麼想見我?”

    縷詞擱下水碗,用衣袖擦了把嘴,遂看向她,微一笑:“謝你曾經幫過我。”

    紅衣黛眉一挑:“但你仿了我的字跡,這也是道謝麼?”

    縷詞長聲幽幽一歎,那歎息聲在牢房中顯得很空洞,她思忖著道:“從頭說起吧……”

    紅衣靜聽著,她嘖了嘖嘴,續說:“我自認歌喉不錯,長公主聽了兩句就很滿意,把我送到席府。我呢……”

    縷詞含笑搖一搖頭:“我是個胸無大志的人,從不覺得自己能入長公主所願,得公子歡心。我就想給自己尋條出路,讓自己脫籍,然後嫁個人——妻也好妾也罷,安穩過完這輩子。”

    紅衣沒有主動插話,直至笑她看向自己,才循著她的話追問道:“赫契人答應日後讓你安穩度日了?”

    “我之前也在安穩度日。”縷詞笑聲清淡,看向她的目光微微一凜,“那麼安穩的日子,算是拜你所賜……我試過不恨你的。”

    紅衣聽得一震,蹙眉茫然:“你……恨我?”

    “要我提醒你,我是為什麼脫籍的嗎!”縷詞冷喝。

    帶著啞音的語聲在牢房中撞著,震得紅衣渾身發麻。

    她的意思是……

    “如果不是你在宴上與何公子翻臉,公子怎會當眾與他過招!怎會讓他懷恨在心!”

    縷詞質問著,用了十足的力氣:“這都是該你承受的事情,憑什麼強加在我身上!你竟還、竟還拿我當墊腳石……去討公子的歡心……”

    紅衣愕然:“縷詞!”

    “你怕公子聽到了麼?”縷詞輕蔑而笑,話語未停,“那時公子那麼討厭你……闔府都知道!你口口聲聲說著怕他懼他,偏又闖去他的書房為我求情,真是一手好計!”

    “你……”紅衣氣結,想要出言駁斥,擱在膝上的手卻被一握。

    她清晰地感覺手被捏了一捏,顯有安慰的意思,強咽口氣,將方才想駁的話忍下。

    靜了一靜,只道:“就為你覺得我拿你‘上位’,你便牽連府裡四十多人被安上通敵的罪名麼?”

    “我也不想的。”縷詞悠然一歎,“但是赫契人想讓公子脫不了干係,我能怎麼辦?”

    她的美眸在席臨川面上一劃:“若要論起這個,我還是不得不說……當初我受的罪,本不該是我受的——旁人可以隨意把氣撒到我頭上,我為什麼不能用別人給自己換一條路?”

    她說得平靜坦蕩,話語灌入紅衣心中,直激得她驚怒交加。

    肩頭被人一環,紅衣側眸看去,席臨川的手在她肩上輕一拍。

    縷詞的目光同樣落在他的手上,複笑睇著紅衣道:“我馬上就連命都要沒了吧……你還是什麼都有了。昔日……我真的沒想到你本事這麼大,竟敢鬧到宮裡,讓陛下把你賜給公子做妾。”

    她喉中逼出一聲啞笑:“怪不得你不在意聿鄲給你的機會,若我早先就算計著要跟了公子,大抵也是不會答應幫他做事的。”

    但覺懷中之人猛地一動,席臨川只覺臂彎裡陡然一空。頓時案桌茶壺齊響,定睛一看……

    竟是紅衣已然躥了出去。

    原是生怕縷詞破罐破摔出手傷了紅衣的席臨川,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是紅衣先一步動了手。

    牢房裡又黑,他望著兩個身影一時愕住,只見紅衣將縷詞按在牆上——雖則紅衣身形嬌小,但此事按個重傷的縷詞也不難。

    “我沒有拿你算計過!”紅衣忍無可忍地喝道,“你自己胡亂腦補……然後搭上府裡那麼多人的命!搭上大夏的安危!你怎麼能這麼心安理得!”

    “我為什麼不能心安理得!”縷詞拼盡力氣回道,“你費盡力氣為自己謀生路,我不過是在做同樣的事!我比你的境遇還不濟,我顧不上別人的死活!”

    “你混蛋!”紅衣猛一揚手,未及落下肩頭忽被一拽,輕叫著身子後傾,毫無防備地栽回他懷裡。

    縷詞倚著牆跌坐到地上,席臨川緊摟住紅衣低沉一喝:“紅衣!”

    牢房中頓時陷入安靜,許久沒有半分聲響,三個人都不說話。

    又過一會兒,席臨川卻忽地感覺到紅衣肩頭輕一搐。

    他忙低頭看過去,恰見她肩頭又一搐。

    “……紅衣?”他強將她的身子轉向自己,定睛一瞧,燈籠黃光下,她面上兩道淚痕清晰可見。貝齒緊咬著似想把下一滴眼淚忍回去,忍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流了下來。

    “我瞎了眼了……”紅衣恨恨說著,只換來縷詞輕蔑一笑。

    她惱火不已,偏又被席臨川摟得死死的,動彈不得,強自鎮靜了許久,又道:“你說若我來,你就說你該說的。現在我已來過了……你自己招供吧!”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5:44

第二章

    她半刻也不想多留,只想趕緊從這地方逃出去,想想縷詞方才的話,滿心的噁心!

    “紅衣。”縷詞叫住她,平復一番氣息,低啞一笑,“罷了,是我對不住你。”

    紅衣再度看向她:“省了吧。”

    “但……你真的敢發誓麼?說你幫我就只是幫我,沒有一點別的算計?”縷詞的目光投向席臨川,口吻明快起來,“又或許當真不是算計公子什麼,卻是為自己求一份心安——你知不知道,在旁人的屋簷下依靠別人的施捨活著,很難受。”

    “並沒有!”紅衣大聲道,忍不住地又要上前,席臨川忙拉住她,她只好在原地吼著,“我幫你……是因為那時我不想自己變成自己最厭惡的人的樣子!但我沒想到你就是那個樣子!”

    草菅人命、工于心計、安心接受那些並不合理的所謂“規矩”,那是她那時最抵觸的幾件事。

    無法想像自己變成那個樣子會怎樣,所以她寧可鋌而走險去闖席臨川的書房為縷詞說情,只因心下始終有個聲音在說:若要屈從于那些可怕的思維,還不如就此死個痛快。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那陣子不論席臨川對她有怎樣的敵意,她都不曾按著該有的規矩在席臨川面前自稱過一聲“奴婢”,絕不心甘情願地向一味欺負她的人低頭,這是她心底執拗守住的最後的尊嚴。

    她在盛怒中掙得厲害,席臨川直覺這般拉著她愈發吃力,又喝了一聲“紅衣!”,他強將她抱起來,任憑她在自己懷裡掙著,一路讓她雙腳架空地出了這間牢房。

    走出數步之後,用了十成力氣掙扎的她,突然全身脫力。全部的力氣,倏爾轉換成了遏制不住的哭聲。

    席臨川架在她腋下的雙臂一顫,遂將她放下來,繞到她身前將她緊緊一摟:“抱歉。”

    能感覺到的眼淚仍未停,聲音卻噎在喉中發不出來;又感到她狠命搖搖頭,反手推著他道:“將軍讓我去跟她說清楚!”

    她是真的很是惱火。

    他深吸了口氣,吐了一個字:“乖。”

    “我不!”懷裡的人很執著。

    “……你跟我說就是了。”他口氣溫和地勸道,“她不值得你費神。”

    “……”

    紅衣終是拗不過他的力氣,他不放手她便掙不開。慢慢的,也只好安靜下來,便聽得他短一笑:“我們出去。找個好地方,隨你說什麼。”

    她這才猛地回過神來……

    這是禁軍都尉府大牢的過道啊!

    兩旁都是牢房啊!

    犯人很多啊!

    她默默地“嗯”了一聲,席臨川終於松了手,攬著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席臨川還真就找地方帶她“吐槽”去了,還是個她熟悉的地方——竹韻館。

    自她隨他去珺山以來,竹韻館的生意暫停了許久。這也就是謹淑翁主並不靠這生意養家,若不然,換了誰當老闆都得急。

    安安靜靜的竹韻館中,開了一間環境最雅致的廂房給他們。

    婢子們上了酒、布好菜後齊齊福身退下,席臨川在她們跨出門檻前猛起了身,攔住了最後一人。

    紅衣就見他們低聲交談了幾句,而後那婢子再度福身退下,席臨川轉回身來,手裡多了塊錦帕。

    ——原是替她要這個去了,不過……她自己身上也有啊!

    紅衣淚眼婆娑地接過來,悶頭擦著眼淚。這邊,席臨川拿起酒壺給她倒酒。

    “這酒偏甜,你心情不好,多喝些也無妨。”他一壁介紹著一壁將酒盅遞給她。

    紅衣一飲而盡。

    席臨川啞笑著又給她倒了一杯,她再度一飲而盡,酒盅往案上一砸:“縷詞這混蛋!”

    “嗯,對。”他符合著再度給她斟酒,紅衣已然覺得酒氣猛地向上一沖,眼前一陣暈眩。

    “誰像她那麼思想陰暗了!”她臉上泛著紅,神情恍惚地罵出的話聽上去……呆呆的。

    “誰想蠱惑將軍了!”她又道。

    席臨川自斟自飲了一杯,幽幽續了一句:“這個你可以想想……”

    “……”紅衣滿面通紅地一瞪他,纖手緊握著,怒意凜然,“就不該救她!我……我必是傻透了!”

    “嗯……”他思忖著,認真道,“平心而論,這事該分開說。當日你做得無錯,現在的‘錯’也不是你的錯。”

    他睇一睇她的神色,又適當地調侃起她來:“縷詞說自己沒你聰明也是太自卑了——想比你傻可不容易。”

    紅衣秀眉一挑,隔著三分醉意都覺得這話聽得不開心,一喝:“誰說的!”

    “我剛說完啊。”他悠哉哉地夾了個蝦仁來吃,品評道,“隨便換個人,都不會明知我不待見她,還硬要到我書房出頭去——你還說你不傻?”

    他是胡找話題來同她說,想把她的心緒慢慢扯到陳年舊事上,便不會想方才的不快了。

    未料這話一說,她反倒沉默了。

    原被酒氣氤氳的雙眸清明兩分,紅衣緩緩低下頭去,席臨川一怔。

    覺得大概是自己說錯了話,回想一番,又不知是哪句錯了。席臨川目不轉睛地望了她一會兒,她喟歎間肩頭一松,承認道:“嗯,這麼說也對。”

    席臨川微凜,覺出她有心事。

    “……我隨口一說的。”他解釋了一句,語中微頓,又道,“你若有什麼話……說就是了。”

    紅衣沉思著,卻不知從何說起。

    於他而言,大概很難明白,她那時收養孤兒也好、為縷詞強出頭也好,都是在萬般絕望中支撐自己活下去的方法。

    彼時她對這個世界一點歸屬感都沒有,對席府更是充滿恐懼——但越是這樣,就越想做點什麼,證明自己還是真真切切“存在”的,證明自己還有努力的餘地。

    是以許多事情後來想想有失理智,但到底把那份叫做“良心”的東西支撐了起來,硬頂著熬過那段時光。

    席臨川有點忐忑地觀察著她的神色,須臾,卻見她肩頭一聳,面上盈出笑容來。

    她說:“也沒什麼。”

    他猶睇著她。

    “都過去啦。”紅衣嘴角上揚,笑容嬌俏,“方才想起些舊事所以心情不好——一時也跟縷詞似的,覺得全世界都虧欠我。但轉念想想,也沒那麼慘。”

    任她再不喜歡這個世界,這世界也到底還是有溫柔之處的,至少沒在她只剩一根救命稻草的時候再給她一擊。

    在她買下孤兒之後,席臨川送她去官府把她嚇得半死,但到底只是嚇唬而已;縷詞的是也一樣,雖則出頭時懸著一口氣,但事情到底是往她希望的方面發展了。

    美目流轉,紅衣一掃心頭不快,藉著酒勁,蹭到席臨川身邊。

    不管不顧地往他膝頭一臥,扯過他的廣袖悶聲道:“我困。”

    簡短生硬的口吻聽著霸道,難得一見的不講道理。

    席臨川輕一挑眉,擱下筷子:“你睡。”

    她呢喃著“嗯”了一聲,烏黑的羽睫覆在白皙的面容上,雙頰被美酒暈染出的紅色自然而誘人。

    真是酒量不濟。這並沒有多烈的酒,她只喝了兩杯而已,就已迷糊成這個樣子。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6:02

第三章

    席臨川注目凝視了一會兒,她很快就真的睡熟了,殷紅的薄唇微抿了抿,而後唇角一勾,不知在想什麼開心事。

    嗯……

    他冷靜了一會兒後,心裡有點躁動。目光強挪到別處,試圖欣賞一番眼前美食,心裡卻仍還在想:這是她第一回主動“投懷送抱”呢!

    這傻姑娘……到底知不知道其實自己姿色也算是不錯、這個樣子會輕而易舉地讓男人把持不住?

    無奈地托腮低頭看了她一會兒,他默默覺得:以她直性子的程度,沒准是真不知道。

    再度強把視線別開,席臨川執筷夾了一道涼菜來吃。

    這菜做得精巧,口感豐富,顏色也漂亮,尤其是其中調味兼帶增色的櫻桃,用得恰到好處,那紅色正得……

    就像她染了唇脂的櫻唇一樣。

    ——席臨川猛捶著桌子怒駡自己沒出息。

    ——還不敢捶得動靜太大,怕擾她安眠。

    他神情陰鬱地又看了她一會兒,目光幽幽地挪向了不遠處的床榻。

    因要跳舞,紅衣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不止是比旁的姑娘更纖瘦些,還凹凸有致。

    是以把她擱到榻上後,席臨川看著眼前這玉體橫陳的美人……心裡就格外燥熱!

    她的衣襟在被他抱過來時有些蹭得亂了,淡藍的衣緣微張著,幅度卻不大,剛好隱約露出點鎖骨來。席臨川的手不自覺地探了過去,觸及衣料時覺得指尖微微一涼,又驀回過神,狠一施力,只將衣襟拽平整了些。

    心頭一個聲音越湧越厲害,一再地提醒他,自己這般要了她沒什麼不可以。全天下都知道她是他的妾室,就連她自己都沒的反駁。

    甚至可以說……他由著她自在到現在,始終沒有圓房,在外人看來才是不對勁呢。

    就算她沒有嫁給他,他堂堂一將軍,想要個喜歡的姑娘,也不是什麼大事……

    真是瘋了!

    席臨川心下斥著自己別過頭去,盯著幾丈外的一盆盆景緩了許久的神,起身便要離開。

    肩上一沉,他猛停住腳回看過去,這才注意到……她的手壓在他的廣袖上,壓得死死的。

    他試著扯了一扯,她好像感覺到了什麼,秀眉一蹙,頭一挪動,壓得更死了。

    “……”席臨川眉頭稍挑,無奈地四下看看,眼見走是走不掉,只好又坐回去。

    心裡煩悶地再度低頭看看,她居然笑了……

    櫻唇蘊出一道彎彎的弧度,連闔著的雙眼都淺淺一彎,面頰上的紅暈似乎更深了些,不知在做什麼美夢。

    也不知這美夢裡能不能有他出現個一時半刻。

    席臨川沒好氣地用胳膊肘拱了拱她:“放開。”

    紅衣沒有反應。

    他添了兩分力又拱了拱:“你睡進去些。”

    她眉眼彎出的弧度更明顯了。

    “……”席臨川咬咬牙,覺得不跟她置氣為好。

    將近傍晚時,紅衣才慢慢醒了過來。

    心中陰鬱不見,哭累了的感覺也沒了,酒勁更是消得徹底。

    睜開眼看一看,發現眼前之人的躺姿實在“扭曲”……

    他背對著她,左手支在額下無妨,右手卻以一個很奇怪的弧度背到了後面來,弄得衣袖上一片褶皺。

    她順著那弧度看下來……終於滯住。

    訕訕地把自己的頭挪開,把手也移開,望著他的背影眨一眨眼,他沒反應。

    不會是就這麼睡著了吧?

    ……這麼睡久了,醒來之後胳膊會很酸吧?

    紅衣猶豫著,手指在他手背上戳了戳,見他半點反應都沒有,笑喟一聲“還真是睡著了”,便輕執起他的手,想給他放到身前去。

    她小心翼翼地挪著,不想驚醒他。席臨川斜眼看著,待她快要把他的手擱下的時候,終於忍不住,陡一翻身,就聽她嚇得一叫!

    紅衣杏目圓瞪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被逼在床榻緊裡側,連喘了幾口氣才緩過來,嘴角輕搐著道:“我……我吵醒你了?”

    “我沒睡。”他微帶笑意,斬釘截鐵地說了三個字。

    “哦……哦!”她緩著神應著,接著便要伸手推他。反被他一擒手腕:“娘子你玉體橫陳躺得千嬌百媚,為夫忍得好累。”

    “……”她一吸冷氣,當然明白他在說什麼。看看眼下這自己被“壓”在下面的情況,心說……他該不是不打算忍了吧?!

    “將軍你……”她慌亂地掙著他緊握的手,“你你你……我……你別……”

    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啊!

    紅衣心裡叫苦連天,偏席臨川仍不鬆手。本就是有意逗逗她以解心頭不忿,但看著她這強作掙扎的小獵物似的模樣……他突然生了點壞心思。

    紅衣被他這似笑非笑的神色弄得越來越慌,手腕上掙得也越來越厲害。這般僵持了一會兒,忽然聽他說了三個字:“親一個。”

    ……什麼?!

    她愕然抬頭,見他一本正經、淡定從容。

    這神色弄得她愈發覺得剛才是自己聽錯了,靜一靜神,茫然道:“什麼?”

    “我說‘親一個’。”他眉頭輕佻,仍是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

    這麼嚴肅的調戲姑娘,大概就是所謂“偽君子”的完美詮釋了吧!

    紅衣想跑卻沒的跑,被他攥著的手腕又擰了一擰,慍怒道:“討厭!”

    “嗯……”他淡看著她,“撒嬌沒用。”

    ……誰跟你撒嬌了啊!

    “快親一個。”他蹙眉催促道,“若不然,反正我跟謹淑翁主很熟,把這屋子包下來十天半個月也不是難事,你早也是親晚也是親。”

    紅衣啞了,她真的不理解,席臨川為什麼能把這麼無恥的話說得如此從容不迫……

    還把這屋子包下來十天半個月,為了個吻,怎麼還打上持久戰了……

    “席將軍……”她面色發白地瞪著他,“光天化日……”

    他卻嘴比她快:“光天化日你投懷送抱。”

    “……”紅衣噎住,隱約記得他指的是什麼。

    “又往懷裡蹭又扯衣袖的,姑娘,你光天化日把本將軍調戲了個遍!”他忿忿地說著,而後又湊近了點,“快親一個。”

    “……”紅衣都快哭了,又神色悲憤地想一想自己借酒勁行了調戲美男之事,覺得他這要求或許也不過分……

    她發僵地向前挪了一寸,視線落在他臉頰上。

    他風輕雲淡地又吐了一個字:“嘴。”

    ……!

    眼看著他強勢、她弱勢,且他有理、她沒理,紅衣咬咬嘴唇,安慰自己說:嘴上臉上都是肉!

    閉上眼,她心緒複雜地將嘴唇送了過去,迎上了心懷坦蕩的他……

    柔軟的櫻唇在嘴邊一觸,席臨川呼吸間嗅得脂粉的清香,不禁一笑。而也只那麼短短一瞬,那片柔軟就打算挪開了,他不由自主地追過去,一分一分地感受著,簡直恨不能將她吃進去。

    紅衣僵硬地一路往回躲,躲著躲著,已是頭在枕上無處可躲。想低呼一聲提醒他適可而止,唇上與他的接觸卻始終沒斷過半分,又哪裡說得出話。

    她便只好這樣瞪著他,期待他一睜眼便看到她的悲憤然後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可他偏生投入得很,始終不睜眼,看得她又氣又惱。

    氣惱得又看一會兒,竟有些懵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6:18

第四章

    他身上的松柏熏香味道在周圍縈著,那樣讓人心神清明的味道卻讓她愈發回不過神來。心裡竟連掙扎和埋怨的思緒都一點點被沖淡了,她木然看著他,看他平日裡會襯得雙目更加有神的劍眉變得溫和不已,溫和得讓她有點喘不上氣來……

    在清醒與迷濛間幾度往返,她終於又思緒明白了些,驀覺出他的手早已放開了她,她現下是可以推開他的。

    手擱到他肩頭,她卻莫名地不忍心推他了。

    他是真的喜歡她,這她已很清楚。

    躊躇間,他的唇往下滑去,她一下鬆開的嘴唇得以深吸了兩口氣。

    低頭看去,他已吻過了她的脖子,一吻落在了她的鎖骨上。

    感覺到他的手向她的腰間探去,她伸手一觸,方知他的手指已扯在她的系帶上。

    終於及時一喚:“將軍。”

    席臨川驀地一滯,下一瞬,紅衣清晰而意外地看到他臉上一紅。

    她抿唇一笑,腿上微使了力翻身,他就勢也翻過去,身下一磕躺在地上,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見她栽進了自己懷裡。

    席臨川有些發怔地抬臂環住她,心虛地在想自己方才是不是有些過分、她會不會不高興了,忽聽得她又一喚:“將軍。”

    “嗯?”他應了一聲,她伏在他胸口上蹭了蹭:“將軍是不是說過要給我補一場昏禮?”

    “是。”他點頭,繼而噙笑一喟,“我想娶你做妻子,你願意麼?”

    他一直不太摸得清她的心思,有時覺得或許連她自己都摸不清——在珺山時,她說過她可以試著將邁不過去的坎“繞”過去,卻說得很不不肯定。

    “我想我是願意的吧。”她嬌笑著說著,悠悠的話語讓他周身一緊。她又說,“將軍把政事料理好了,解了眼前的這些難題……我就等著再入一次席府,但是在此之前……”

    她拖長了的猶豫語調讓他一笑,睇向她:“說得這麼好聽,原是想攔我這個?”

    紅衣美目一揚沒有說話,席臨川半支起身,輕歎道:“我知道。若強要動你早就動了,忍到現在,就是為顧你的心思。”

    “……才不僅是為了攔你動手動腳!”紅衣用了個“不僅”默認確是有一部分是打著這算盤,而後額頭在他胸口上一撞,將他撞回地上躺著,胳膊肘在他胸前一支,又道,“說個明白以示鄭重,有什麼不好?”

    “挺好。”席臨川淡聲一應,倏一側身將她“倒”回榻上。

    而後迅速站起身,撣一撣衣服、抻一抻褶子,大步流星地就往外去。

    “……將軍?”紅衣一愣,問道,“去哪?”

    他腳下一停:“你不是說等我把政事料理好了就嫁我麼?那我趕緊去辦正事去。”

    ……真是行動派!

    紅衣匆匆下榻穿好鞋跟著他一同出去,環住他胳膊時耳聞他一聲低笑。

    二人一齊往外走著,尚未出竹韻館大門,便見禁軍迎來。

    那禁軍一揖,抬眼一看二人衣衫上的褶皺……又頷首揖了回去,悶聲道:“將軍,縷詞她……說了件要緊事。”

    便是紅衣也看得出來,這禁軍官職不低。

    席臨川重新在竹韻館中尋了個小間坐下,紅衣見他無意讓自己回避,便也大大方方地落了座,主動地拿起茶壺給二人倒茶。

    那禁軍顯然來得及,當真渴了,向她道了聲謝,便將盞中茶水一飲而盡。

    擱下茶盞,他道:“將軍從前提過,陛下安排了個眼線在赫契?”

    席臨川點點頭:“是。”

    “縷詞說赫契人已知道他基本都是與將軍聯繫,是以愈發急於除掉將軍。”

    “什麼!”席臨川愕然擊案,紅衣微一驚,繼而細想下去,也明白了這意味著什麼。

    ——若那邊摸透了細作在這一方與誰聯繫,徹查的路數便清晰了、範圍也縮小了許多,那位鎮撫使,太容易被找出來了。

    “她說您往外送的東西無意中被赫契人截到過。”那禁軍眉頭深皺,“只那一次,又沒有哪處提了他的名字,是以赫契人尚不知是誰,但……”

    但到底是露出破綻了。

    ——竟是這邊先露的破綻麼?

    紅衣回想著鎮撫使的那只鷹,她原以為會是他用那鷹送信的時候讓人起了疑,沒想到……

    她拽一拽席臨川的衣袖,斟酌著問道:“將軍用什麼法子遞的信?既不夠穩妥,換個辦法就是了。”

    席臨川卻是一歎:“從前所用的方法,已是格外謹慎了。”

    他告訴她,驚蟄那只鷹隼馴得很好,每月會往大夏飛一次,但鮮少會直接帶來信件。

    它會在席府上方盤旋幾圈,又或找棵樹先歇著,找到席臨川時才落下來。沖著他叫幾聲,便是幾號。

    到了這一日時,便會有一支商隊從大夏抵達赫契。是正常的商隊,只會有一輛馬車的一塊木板被掏空了部分。木板上似不小心蹭上了一撇銀漆,夜深人靜時,商隊在驛站裡休息,馬車就會停在外面,驚蟄就會尋到這塊木板,敲開個口子,將裡面的東西拿出來,再將木板原封不動的粘回去。

    每一次都只是薄薄的幾頁紙而已,僅交代不得不說的事情。席臨川仔細回想著,最多的一次好像也只有六頁。那六頁紙對折之後,他放在硯臺下壓了整整一夜,就是為了能讓紙張更緊、更薄。

    而在驚蟄接到那些信後,也會迅速地讀完內容,然後“毀屍滅跡”。他的記憶力足夠好,不怕會忘了什麼。

    這樣的小心……竟還是被赫契人搜到了。

    “現在但凡進入赫契的商隊,無論是大夏人還是赫契人,都會嚴格檢查。”那禁軍歎息一聲,遂問席臨川,“不知將軍可定好這個月的時間了?”

    “還沒有。”席臨川搖頭,禁軍也松了口氣,道:“下這般狠手栽贓將軍,只怕對驚蟄也有一舉除之的心思。屬下冒昧地說一句——若要保驚蟄無恙,將軍近來怕是不遞信為好。”

    怪不得祝氏會說第二十四個也快被查到了——他還以為他們只是疑到了商隊,全然沒想到竟是直接截到過信件。

    房中的氣氛太沉肅,席臨川與那禁軍皆靜思著,一時,誰也沒注意到紅衣發白的面色。

    她知道他們說的必是那鎮撫使的,那是綠袖一心念著的人。且她們已在祁川見過他,綠袖已然知道他並非叛國,日日都等著他回來,若他回不來……

    紅衣一陣心悸,胸中憋悶不已。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席臨川,無法想像若某一次出征之後,他沒有回來,於自己會是怎樣的噩耗。

    禁軍方才那提議……

    她單是想想也知道,席臨川決計不會同意。古往今來,但凡派出去當間諜的,就都是做好準備死在異鄉,為自己的國家勉勵一搏,哪有為保間諜、就將其他計畫皆盡擱置的道理?

    紅衣深吸了一口氣,看向席臨川:“為什麼不用那只鷹隼直接傳信?”

    “更容易被發現。”他沉然道,“所以只在迫不得已的時候——比如有了急事才會用,而且只能是一張小字條,寫不了太多東西。”

    “那……”她思忖著,輕聲又問,“那有沒有可能,這次鷹隼再來的時候,讓它帶一張字條回去?告訴他新的接信方式,讓他不至於命喪於此?”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6:33

第五章

    她這般說著,心裡既希望他能答應,又一點底也沒有——畢竟她所說的“新的接信方式”只是這麼一說而已,具體怎麼辦,她可想不出主意來。

    席臨川沉默未言,眉頭緊緊皺著,顯然也在想該換怎樣的法子。

    外面傳來舞姬們練舞的聲音,是在練相和歌,腳踩在鼓上的踏出的“咚咚”聲整齊劃一,灌到這小間裡來,仍帶著些震撼,聽得三人都心中發沉。

    平日裡聽慣了的曲子,在這情境下硬是多了幾分催命符的聲音,好像直接敲在心上,戲謔地告訴他們,與赫契的對抗馬上就要輸掉一局。

    紅衣長沉一口氣,試圖換個思路,去數那好似催命的鼓點,讓自己靜下心來。

    咚咚,噠,咚,噠。

    卻是越數越煩,一時忍不住又負能量猛增,心裡埋怨起這個時代來——沒有微信、短信,沒有郵件、電話,甚至連電報都沒有。

    若說現代戰爭的間諜是“刀刃上舔血”,這古代戰爭裡的間諜簡直是“舔著舔著舌頭割掉了,都得過半個月才反應過來”。

    紅衣又是一歎,頹然地伏在案上,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主意。

    咚咚,噠,咚,噠。

    外面的鼓聲還在響著,而後頓了一陣子,再響起時換了節奏:

    咚咚咚,噠,咚,噠噠。

    “啊!”紅衣猛地起身一拍案……

    驚得旁邊一邊喝茶一邊苦思的兩個男人同時嗆了水。

    “咳咳……”

    二人向不同的方向轉過頭去,咳嗽聲不絕於耳地響了半天,弄得紅衣好一陣窘迫。

    半晌,終於緩過來,席臨川拿帕子擦著嘴皺眉問她:“幹什麼啊?”“我……我突然想起個事。”紅衣賠著笑道,“也許能換個法子給那個……驚蟄?傳信。將軍先聽聽看?”

    那禁軍打量她一番,稍蹙了眉頭,與席臨川一對望,後者道:“你說。”

    “將軍你聽。”她一邊指指外面,示意他聽鼓聲,一邊拉過案上放著的筆墨紙硯。隨著外面的鼓點,在紙上畫下符號:橫橫橫,點,橫,點。

    而後將紙推給席臨川,明眸一眨:“看得懂麼?”

    席臨川挑眉,迎上她這有點挑釁的笑靨,一邊聽外面的整齊鼓聲一邊看她畫的東西,很快便了然道:“踏鼓是橫,踩地是點。”

    “嗯。”紅衣點頭,思量著,又說,“若又叫踏鼓的次數是書頁的十位數、踩地是個位數,左腳踏鼓的次數是這一頁上的行數、踩地的次數是這一行的第幾個字呢?”

    二人神色皆一震,都是和類似的事情接觸已久的人,不用多做解釋便已大抵明白。視線同時投在那張紙上,循著她的話想了一會兒,那禁軍目光一亮:“那就……只要兩方手裡有一本同樣的書就可以了?”

    “是的。”紅衣點頭,搜腸刮肚地想著從前看諜戰片時見過的各種拍電報傳情報的方法,又補充說,“若覺得被敵人察覺了,就商量好了換一本書。若覺單是腳踩鼓點太明顯,還可以把手上的動作編進去……”

    諜戰嘛,很多時候比的不止是智商,還有創新能力。

    席臨川深緩口氣,大顯震驚:“你還真……有些鬼點子麼!”

    “那是,糊塗一世聰明一時。”紅衣黛眉一挑,拿他從前損她的話自誇了一句,“祁川我去過,那裡已很難說是歸大夏管還是歸赫契管,一眾赫契貴族來去自如,想來赫契人無法制止那位大人到祁川看歌舞;就算看他常去疑到了他,也難以從這些鼓點裡聽出些什麼;即便是聽出了,我們換一本書來查字,他們也是白費功夫。”

    “而且他們也無力阻攔長陽有人給赫契的舞姬送信,根本無從查起。”那禁軍笑著接了口,睇向席臨川,“就只需有合適的舞姬去了。”

    下一瞬,那禁軍的目光挪到紅衣面上。

    席臨川面色驟沉:“她不能去。”

    “將軍。”禁軍深深頷首,說得平緩而小心,“事關大局。她是長陽城裡最有名望的舞姬了,她的舞屬下也看過,見所未見。”

    “但她是我府裡的人。”席臨川冷著臉回看過去,“她不能去,沒有商量餘地。”

    紅衣分明地看見,那禁軍眉心狠一跳。短舒口氣,他又說:“再緩幾日倒也無妨。但若沒有其他合適人選、將軍又執意不肯,臣就只好直稟陛下請旨了——在此先知會將軍一聲。”

    席臨川面色鐵青,手在案上按得發白。許久,竟是將怒意忍住了,一聲冷笑:“指揮同知大人是嫌我近來在禁軍都尉府礙事了。”

    “不。”那禁軍一語駁回,睇視著席臨川,無聲地一喟,謹肅道,“將軍智勇雙全,便是執掌禁軍都尉府,在下也無話可說。但也請將軍記得,自兩國交戰以來,我禁軍都尉府死在赫契的人不少,許多死得無聲無息,屍骨無存。這回這個驚蟄……”

    他語中一頓,長緩的一呼一吸,又道:“將軍雖不曾說過是誰,但我大抵有個猜測。”他說著,目光在二人間一蕩,笑音低啞,“將軍,假使我沒猜錯,他是我的親弟弟。”

    紅衣一顫,未敢說話。席臨川也沉默著,這禁軍又道:“我們的父母死在赫契人刀下,我們不怕也這樣死去。但是他背著叛逃的罪名……我只想試試,能不能讓他活著回來,把這罪名洗脫乾淨。”

    他將話說得足夠明白了。紅衣心底一軟,猶豫著是不是該出言勸一勸席臨川——畢竟這樣的安排足夠謹慎小心,這“借鑒”莫爾斯電碼傳信的方法赫契人聞所未聞,她去當這“轉碼”的人,風險並不算大。

    “篤篤。”

    敲門聲止住了她的話,三人一併噤聲向房門望去,外面一個聲音輕輕幽幽地傳進來,帶著點微顫:“公子,我……我能進來麼?”

    三人神色俱一凜。

    席臨川起身去開門,見了外面的人眉頭一蹙:“綠袖?”

    “公子。”綠袖靜靜一福,眉目稍抬,又朝那禁軍一福,“大人。”

    那禁軍冷一笑,睇著她道:“你偷聽了。”

    “是。”綠袖沒有否認,貝齒輕咬著,說得冷靜,“自紅衣回了席府,竹韻館中事多是我打理,我想來聽沒有人能攔我。”

    她說著逕自走入房中,目光落在紅衣方才畫點和線的那張紙上,莞爾一笑:“大人若需要有人去祁川跳舞傳信,就讓我去吧。”

    “綠袖!”紅衣一驚,使勁地遞眼色,不想她就此把那件可能殃及性命的舊事說出來。

    “我知道在編舞的事上我比不過紅衣,但是……”她看向那禁軍,“公子不會答應讓紅衣去的。他位高權重,就算您去請旨,陛下也多少要顧及公子的心思,又何必非走這一步把關係鬧僵了?”

    綠袖的口吻始終平緩,循循地說著自己的道理,溫柔的語聲在屋中輕蕩著,讓人莫名地插不了話。

    “不如直接讓我去……左不過,若怕我出岔子,便先一步讓紅衣把要傳的信用這節拍的方式寫出來傳給我,我照她寫的編成舞就好。”她默了默,看向那禁軍,目不轉睛地問他,“大人覺得不可行麼?”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6:50

第六章

    禁軍沉吟著,須臾回看向她,未置評可行與否,只道:“這是可能送命的事。”

    綠袖點頭:“我知道。”

    “所以你主動提出要去,實在奇怪。”他一語生硬。

    紅衣綠袖皆一僵,房中安寂片刻,綠袖從垂胡袖中緩緩摸出一張紙條:“我想去,是因為這個。”

    她將那張字條擱在案上,小小字條上的幾道折痕很清晰,無字的那一面已顯得很舊,連紙張顏色都變黃了。有字的那一面,顏色卻要乾淨一層,可見是時常被人隨身帶著、時常被打開看,但又一直小心地護著那字跡。

    三人一併看過去,兩個指節寬的紙條上只有一行小字:一切安好,敬賀生辰。

    禁軍一掃那字跡便拍案而起。佩刀出鞘,轉瞬間寒光已抵在綠袖頸上:“何處弄來的!”

    紅衣驚得猛捂住嘴,半點不敢放鬆地緊盯著那觸在綠袖頸上的刀刃。綠袖亦發起抖來,貝齒輕打出聲音,強克制住,道:“七月廿七是我的生辰,鎮撫使大人的鷹隼送來的。”

    禁軍握住刀柄的手打了顫,卻仍未收手,又喝問一句:“你怎麼知道他的事!”

    “我們認識許久了!”綠袖回道,深吸一口氣,看向一旁沉吟不語的席臨川,“大人想讓紅衣去,是因為將軍您完全信得過她,對鎮撫使大人也足夠安全……那麼讓我去也是一樣的,如果你們需要把這個秘密一直守下去,我保證不會再多一個人知道他是誰……”

    如此又僵持了一陣子,那禁軍持刀的手發抖得愈發厲害,紅衣在旁看著都怕他失手傷了綠袖。他終於收了刀,冷著臉坐下,只道:“將軍定奪。”

    席臨川略頷首,看向綠袖,審視了她一會兒,問她:“你要什麼?”

    綠袖一怔:“什麼?”

    “這是送命的事。”席臨川聲色平靜,“你不像我們,可以為官職或者侯位一搏。那你要什麼?若一切順利,我替你請旨。”

    綠袖面上的喜色一閃而過。紅衣卻隱約聽出來,這不止是席臨川“發善心”而已。

    ——去了祁川可能發生任何危險,多一份誘惑在長陽留著,能讓她咬緊牙關堅持下去,於她多一份求生的渴望,于大夏也就多了一線機會。

    “我……”綠袖抿一抿唇,“如果我和鎮撫使大人都能活著回來、且他肯娶我,讓我做他的正妻。”

    席臨川眉頭微挑,看向那位指揮同知,他一點頭:“我可與將軍一起請旨。”

    若論人生的起伏,在現代時,紅衣無論如何也腦補不出這樣的起伏——兩日前還一同吐槽縷詞恩將仇報的好友,眼下要去祁川當間諜了。

    她可能會死,可能會落入敵手,可能會人間蒸發杳無音信。

    大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綠袖對此沒有太多的恐懼,雖是臉色微白見不到笑意,但收拾行李的時候一直很平靜。有條不紊地將各樣東西依次收拾好,又一件件清點一遍,而後長舒口氣。

    反是紅衣一直心中惴惴,幫她疊著衣服總是不停地看她,各樣悲劇結尾的諜戰片畫面在眼前劃個不斷,各種血腥暴力、各種人間慘劇……

    她甚至覺得還不如讓自己去,畢竟她是現代過來的人,看過電影電視劇,對未來可能發生的事多少有些心理準備,比綠袖這樣毫無意識地去涉險要好得多。

    “綠袖……”她喚了一聲,綠袖看過來,“你真的要去麼?你原也知道他未必能活著回來——如若不能,你不還是要安心嫁給別人?”

    又何必連自己的命一起賭!

    綠袖聳聳肩頭,蘊起一笑:“如果他今天就死了,我鐵定不去了,換多少人去做這細作也說不動我去送命——但他不是還活著麼?我想讓他活著回來,讓別人去做這件事,我不放心。”

    夫妻同心。

    這四個字在紅衣腦海中一劃而過。

    而後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也沒什麼資格勸她放棄——前不久,在席臨川提出送自己離開長陽以保周全的時候,她也是近乎執拗地硬要留下。還不像綠袖這樣是為幫忙,她只是想看他把這些難題熬過去而已。

    “嗯……祝好運。”紅衣終於一笑,握住綠袖的手,認真道,“但願不會太久,沒准我們能挑同一個吉日辦昏禮呢。”

    “那不成。”綠袖不給面子地駁道,“非得我先嫁不可,好讓你給我籌備昏禮上的舞。若不然你也是新娘子……或者你先成了侯夫人,我就不好勞你做這些了。”

    “……”紅衣不快地一橫她,大感這種在悲情之時非得打岔胡侃的閨蜜真是什麼年代都有。頓時沒了跟她悲春傷秋的心思,手指在她手上一掐,轉身琢磨中午要吃什麼去,不多理她。

    臘月初五,一隻鷹隼飛進席府,落在了書房窗邊。

    彼時紅衣正吹著一碗姜湯,見了那鷹隼一怔。席臨川悶頭看著書,也未理那只鷹隼。

    鷹隼站在窗沿上,一聲聲地叫了起來,“啊、啊”的聲音在冬寒中顯得格外悽愴,一共叫了十二聲,意思是臘月十二可與商隊傳信。

    席臨川輕一喟,伸出手去,便見那鷹隼縱身一躍,撲棱了兩下翅膀,落在他胳膊上。

    早已備好的字條放進它腳上捆著的鐵管裡。字條上的字不少,寫得細而密,告訴驚蟄從此不再通過商隊傳信,讓他臘月十五去祁川的某個舞坊看舞。字條中亦言簡意賅地寫明瞭如何聽那鼓點。

    綠袖在兩天前啟程離開長陽了,有扮成僕役的禁軍一路快馬加鞭地護送著,很快就會到祁川。

    席臨川親手為她辦好了全套假籍履歷,確保萬無一失。

    他取來食和水喂飽了鷹隼,再度揚手,那鷹隼便又一次騰空而起了。沒有再在哪裡落腳,逕直飛出了窗戶,嘶叫了一聲之後,很快就消失在湛藍的天空中。

    紅衣心裡五味雜陳,望著那鷹隼離開的方向靜坐了好一會兒。而後一語不發地喝完那碗姜湯,回到自己房中,拿出那本特意著人謄寫的《詩經》,將席臨川寫給她的內容對照出頁數行數,又敲成鼓點。

    望著紙張輕哼了兩遍確定無誤,紅衣將它裝進信封,著人交給席臨川,自會有人送到綠袖手裡。

    臘月十七,那只鷹隼飛了回來,沒有叫聲,只歪頭望著二人。

    席臨川一愣,遂檢查它腳上的鐵管,裡面果然有紙條。

    抽出一看,上面只有顫意分明地幾個字:“懇請將軍撤來人回去。”

    席臨川神色一沉,紙條撕毀,不回。將鷹放了出去。

    兩日後,同樣的字條再送一次,仍不回,再度放鷹回去。

    又過三五日,那鷹又一次飛了回來。

    大抵是此前從未有過如此頻繁的用鷹隼傳信,席臨川面色愈沉,以手支頤默了一會兒,索性不取那紙條,直接將鷹放了出去。

    紅衣撇撇嘴向窗外張望,眼見鷹隼在院中盤旋一圈後再度沖進書房裡,落回他的案頭。

    真執著啊……

    紅衣輕喟一聲,一壁勸他說“便是不能讓綠袖回來,將軍也給鎮撫使大人回個話吧”,一壁撫了撫鷹隼的翅膀。見它不躲,逕自向它腳踝處一探手,把那紙條抽了出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7:04

第七章

    和席臨川一樣,她也只道又是請求撤綠袖回長陽的字條。便信手打了開來,目光一劃,卻直驚得一聲低呼。

    “怎麼?”席臨川皺眉看向她,那鷹歪一歪腦袋向前跳了兩下,探頭去喝席臨川盞中的茶水。

    “……”他打量著紅衣有點發白的面容,將那字條從她手中抽了出來,定睛一看,也是一驚:

    王儲似有歸降之意。

    “聿、聿鄲……?!”紅衣錯愕得連舌頭都有點打結了。想想此前的各樣風波,心中一惱,連許久不用的流行詞都蹦了出來,“特麼……這又哪出啊!”

    在紅衣的觀察中,這不斷交戰的兩國,實力還是挺懸殊的。最明顯的體現便是赫契已經接連幾場不曾贏過了,回回都主動挑釁、然後被大夏打得滿地找牙……

    大夏一直沒能滅了赫契,大概也就是因為離得遠,外加赫契是遊牧民族可以一直往草原縱深逃去。

    這樣懸殊的實力,偶有將領或官員叛逃實在正常,但若王儲叛逃……

    席臨川沉然不語,紅衣的黛眉擰得都快打結了:怎麼看都覺得這決計是個極端情況。

    王儲啊……汗王的親兒子。就算赫契再淒慘,他熬到汗王死了,整個赫契都是他的,到時候再與大夏講和不遲,何必走叛逃這一步!

    難不成……是赫契內亂了?他這王儲被廢了?

    又並不像——若是那樣,驚蟄沒理由不先行把情況說清楚。

    席臨川支著額頭想了一會兒,離座起身:“我進宮稟事,晚膳不必等我了。”

    那日,紅衣依言沒有等席臨川回來用膳,自己吃飽喝足還未見他回來,就盥洗就寢了。

    此後也未再追問此事,日日只察言觀色地小心看著,愈看愈覺得,他怪怪的。

    不同於先前從查出四十多個“細作”、可能讓自己都洗不清楚的時候,那日他只是格外沉默、讓她得以尋出些許恐懼。

    這一次,她只是覺得“怪怪的”,卻又摸不清他的情緒。只是,他變得忙碌了許多,幾乎日日從早朝回來後都還要離府一趟。從不提自己去見誰,她曾故作隨意地出言問過,他也打著岔不答,只有一次,告訴她是去見鄭啟。

    再細觀察下去,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似也多了許多。

    在近前服侍的婢子都稱得上一句“訓練有素”,但偶爾出些小岔子——比如不小心弄灑了茶水一類,也多多少少是難免的。這些小事他平日裡從不會在意,就算是失手打碎了東西,也不過開著玩笑說一句“碎碎平安”便過去了。

    近來卻明顯沒了這樣的好脾氣。罰倒也不曾罰過,但一連幾日對著下人發火之後,弄得一眾在跟前侍奉的人都戰戰兢兢。

    又過一日,這發火的時候,可算是讓紅衣親眼看到了。

    她太知道顧南蕪是怎樣的性子,從前自己還是舞姬時,她就只安安靜靜做自己該做的事,比一同入府的鄒怡萱本分多了。後來自己以正經的妾室身份入了府,顧南蕪這“妾侍”夾在“妾”和“夫”之間難免尷尬,更索性避起來,不再主動來見席臨川、更不會去找她的麻煩,連碰面的機會都少,同在一個屋簷下,她硬是過得像個透明人似的。

    是以紅衣在書房門口,聽齊伯說顧南蕪在裡面的時候,不由得大感意外。

    便沒有直接進去,先站在外間門邊向裡面望了一望。

    顧南蕪一襲白底褐色纏枝蓮紋的曲裾,站在書房裡的樣子似有些局促不安。說話一貫的柔聲輕語,帶著點怯意:“公子,奴婢家裡……出了點事。”

    她的口氣顯然猶疑,席臨川聽了,眼也未抬地應了一句:“若需回去,就去。”

    至此都還和氣,然則顧南蕪的下一句卻是:“奴婢想……想央公子些事。”

    開口說了這麼一句,又未言及具體,大抵是讓席臨川覺出了“一言難盡”的味道。眉頭微皺,回她說:“晚些再說。”

    紅衣清楚地看到,顧南蕪脊背一緊,躊躇了須臾,又道:“這事有些急,公子能不能……”

    “啪”地一聲,他手中正寫著的奏章在案上一拍。冷睇著她,強自克制了一番怒火,淡道,“退下。”

    顧南蕪卻並不走,僵在原地似在為什麼事堅持著。紅衣分明地看到席臨川神色一黯,齊伯反應更快,立即碰了碰紅衣的胳膊,壓音剛道了一句“娘子快進去勸著”,便聽得裡面一聲低喝:“滾。”

    “……”紅衣一怔,從齊伯這邊扯回神思,複向裡一瞧,眼見顧南蕪驀地矮了一截,在席臨川案前跪了下去。

    ……這不是火上澆油麼!

    她一壁想著一壁進了屋,被這氣氛弄得心情也是不好,目光一掃顧南蕪,語氣端然不和:“這是幹什麼。”

    顧南蕪一栗,怔然望一望紅衣,忍著委屈道:“娘子,我……”

    紅衣下一句帶著慍惱的話卻是沖著席臨川去的:“什麼話不能好好說?罵誰呢!”

    席臨川抬眸一睇,見她橫眉冷目間全是不滿,硬將心裡的火壓下去,□了眼身旁席位:“坐。”

    紅衣伸手就去扶顧南蕪,顧南蕪卻不敢起來。紅衣強一拽,輕勸道:“你出去等等,我幫你勸著。”

    她這才起了身,看紅衣的神色將信將疑,又實在不敢自己再說什麼,這才福了一福,退到外面去了。

    顧南蕪一走,紅衣頓時笑容全失,皺著眉頭坐到席臨川身邊:“將軍怎麼了!”

    “沒事。”他執筆蘸墨,說得平淡若常,“我做正事的時候素不喜歡別人打擾,她偏還吞吞吐吐的,看著心煩。”

    “……得了吧。”紅衣明擺著不認同他這說法,“平常鮮見將軍發火,這幾日就聽說了不少回。不說顧姑娘,昨天在我房裡,小萄怎麼惹將軍了?”

    “茶燙……”席臨川辯解道。

    “我房裡的茶都是照著那個熱度備的,從前怎麼不聽將軍說燙?”她美目一翻,又聲討道,“說她兩句、再不然罰罰月錢也就得了,幹什麼那麼凶?嚇得她茶灑了一身,胳膊都燙紅了。”

    席臨川默了,看著她這得理不饒人的氣勢,想想也覺得自己理虧。

    紅衣一喟,又道:“從我入府開始,就沒見顧姑娘主動來找過將軍。將軍必定比我更清楚這個。”

    她睇著他,見他微一點頭默認,續說:“那將軍更該清楚,她會主動來多半是真是有要緊事——又說了是家中出事,將軍暫不想聽也就罷了,幹什麼罵她?你這不是欺負老實人麼?!”

    “……”席臨川挑挑眉頭,不理會她這話裡的促狹。舒了口氣,揚音道,“讓顧氏進來。”

    顧南蕪猶猶豫豫地“蹭”回了房裡,屈膝一福,席臨川問她:“你家裡怎麼了?”

    “母親近來……身子不大好。”顧南蕪囁嚅地說著,死死低著頭,“她在夫人府裡做事,夫人知道公子不喜歡奴婢,對母親的病也不上心。所以,公子能不能……”

    她越說越是扭捏,好像在說一件多難以啟齒的事情似的:“能不能寫封信給夫人,為母親說幾句情。眼下天寒地凍的……”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7:22

第八章

    “我差人把你母親接來長陽吧。”他接了話,說得顧南蕪狠狠一驚。他繼道,“你在府裡也沒什麼事,還不如去侍奉你母親。也快過年了。”

    顧南蕪大喜過望,回過神來便要施大禮道謝,紅衣又忙去扶她。而後叫了齊伯進來,席臨川將事情交代清楚了,讓顧南蕪跟著家丁同去接人。

    書房裡重歸安靜,席臨川覷著紅衣:“滿意了?”

    “這多好?”紅衣回他一笑,認真地端詳他一會兒,又斂去笑意問說,“但將軍到底遇到什麼事了?”

    他心下微沉,掃一眼她輕眨的明眸,別過頭去不和她對視。默了一會兒,答說:“軍中的事太多,赫契又不老實,亂得心煩。”

    良久,聽她幽幽一歎。便覺得背後一沉,她的雙臂從他肩頭環過來,並不重的身子無所顧忌地趴在他背上:“煩心事多,慢慢理順了就好了。將軍別發無名火,越發火就越不高興,越不高興就越理不清楚,不是成心折騰自己麼?”

    “嗯。”他噙笑一應,探手捏了捏她的手腕,“這本奏章今晚前要呈進宮,你先出去,我抓緊寫完。”

    紅衣便依言離開了書房。

    屏息靜聽著那一聲關門聲落下,席臨川長聲一歎,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他沒能阻住聿鄲歸降,也確是因為他說不出什麼合適的理由。但上一世這位王儲歸降後紛至遝來的那些爭端,他記憶猶新。

    ——一切都來得那麼快,快到他還沒見過聿鄲的面,就已經命喪黃泉。

    聿鄲受封了涉安侯,朝廷在皋驊一地置“涉安侯國”。

    之後,先是汗王盛怒之下大舉進犯,屠了西陲上萬平民——大夏並非對此沒有防範,事先增派了兵力,卻沒料到汗王會派赫契的主力部隊來做這樣的事,傷亡慘重。

    而後,他與鄭啟自又領兵一戰,那一戰贏得十分順利。可在戰後不久……那場瘟疫便鬧得舉國恐慌,他更是連自己也未能逃過,在府中熬了數日,而後死不瞑目。

    從重生之初他就準備著再度迎來這一關,但沒想到,來得這麼突然。

    和此前的諸多變數一樣,這其中也有許多他想不明白的事。譬如從時間上來說,歸降之事足足提前了兩年有餘;而聿鄲著人呈給皇帝的歸降書中……竟直接提到,為防父親震怒之下遷怒大夏百姓,懇請皇帝在他抵達大夏前,先派一萬輕騎駐守西陲,以防汗王突襲。

    一萬輕騎,比上一世時大夏先行增派的兵力多了一倍不止,加上地勢優勢,是足以防住赫契的主力部隊的。

    可這些變數,卻更讓他心生恐慌。

    感覺就像有一雙眼睛在暗處盯著、拉著弓弦瞄準了,他卻在明處,摸不到暗中的任何原委。

    這一世的各樣變動是怎麼來的,他至今沒有半點頭緒,紅衣的變化不算壞事,但戰場上的各種“始料未及”則讓人後怕。赫契的變數是怎麼回事他不知,還有上次那一戰,從背後一箭射死赫契將領的是何人,他也仍不清楚。

    他怎能心裡不悶得慌……

    偏那麼多話無法對任何人說,連對紅衣都不敢提起。重活過一次,聽上去就像瘋言瘋語,他只好強自忍著,一再舒緩自己的心緒、告訴自己說:就當這是全新的一世,不知會發生什麼才是對的。不如就像什麼都不知道一般,走一步看一步地過下去,興許反會更加容易些。

    但回思種種已曆過的變數,又愈想愈覺得,實在詭異。

    左思右想,紅衣還是驚呆了。

    沒想到聿鄲是真心實意地要歸降,更沒想到皇帝還就坦然接受了。著人安排好各樣事宜,還封了個“涉安侯”,賜食邑三千,封地設在皋驊。

    而在新年過後、聿鄲到達前,大夏便迎來了又一場戰事,也是紅衣嫁入席府後,席臨川第一回出征。

    說起來,這次出征和往常不太一樣。從前都是赫契惹事在先,活該被大夏打得鼻青臉腫。這次,則是因為聿鄲歸降,大夏“預測”赫契大概會惹事,所以先派了軍隊過去,若他們敢來,便把他們打得鼻青臉腫。

    ——這話是從席臨川口中說出來的,三分認真七分調侃,紅衣卻完全笑不出來。

    彼時,已是他離開長陽前的最後一晚,她一邊勸他早些休息,一邊又止不住地想同他多待一會兒。最後,便成了她也蹭上了榻,縮在他懷裡,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起來。

    “完全不必擔心。”席臨川強摒開前世記憶所帶來的無盡恐懼,語氣輕鬆地開解她,“我還沒打過敗仗,這一戰只是設防,只會更容易。”

    “嗯。”她蔫耷耷地一應,環在他腰間的雙臂一緊,靜了會兒,問他,“將軍可方便來信麼?”

    “方便。”他點頭,“常要有信傳回宮中,偶爾多給你捎一封也不是難事。”

    他下頜在紅衣頭頂上輕蹭了蹭,細嗅著她發間彌漫出的清香,低笑著又道:“但你不回為好。信使從宮中出來,再折席府一趟,多有不便。”

    紅衣聽言點點頭:“嗯。總之我在長陽也不會出什麼大事,看到將軍的信,知道將軍平安便夠了。”

    席臨川一笑,也“嗯”了一聲。二人一同安靜一會兒,她道:“能給我講一講從前征戰的事麼?”

    “‘從前征戰的事’?”他一愣,頷首看看她,“你想聽什麼?”

    “隨便。”她一笑。身子拱了拱,改成趴著的姿勢,伸手一夠剛在榻邊矮幾上的茶盞,“諾,先喝口水,然後給我講故事?”

    他笑看著她,也翻身趴著,拿過瓷盞飲了一口,想了想說:“其實沒常人想的那麼可怕。每日見血、見人死是不假,可也有些好事……比如途經邊陲村莊的時候,時常會被村民攔下,硬要塞吃的給我們——出征的路上常是如此,如若凱旋,更是可怕,有時會被堵得無法前行,又不能動手打人。”

    席臨川說著不覺低笑,恍惚間,驀地想起頭次出征時遇到的那個被屠的村子。

    那個原該攔下他們的馬的小女孩……

    他眉心猛一搐,那是他這一世第一次覺出不同的地方。狠將這些想法摒開,略舒口氣,便換了話題:“還有……我第二回出征,凱旋的路上,路過一個叫拉珈寨的地方,很有意思。”

    “拉珈寨?”紅衣聽著這不像漢語的地名,望一望他,“哪三個字?”

    “唔,拉……”他執過她的手,在她手心裡劃著,“珈。”

    而後收了手:“‘寨’就是寨子的寨。”

    “哦。”她了然一應,也收回手,“怎麼個有意思?習俗麼?”

    席臨川點點頭:“他們男女成婚似乎不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寨子裡有個神物叫‘姻石’,是兩半石頭合成一塊。據說若沒有心上人的去扔,石頭在天上散開時,就會看到未來心上人的樣子;若有心上人,則看石頭落地的方向,同上或同下便是‘心向一方’的意思,此事能成,一上一下便不成。”

    “……真的靈麼?”紅衣聽得微訝,怎麼想都覺得“封建迷信”的味道太濃郁了。

    席臨川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7:38

第九章

    她懵了懵:“到底靈不靈啊?”

    “你猜。”他垂下眼簾,舒著氣說,“當時我可是去扔了的。”

    紅衣心裡“咯登”一聲。

    他第二次出征的時候……

    那就是他們還相看兩厭的時候。

    她回想著,低頭凝視著手裡攥著的錦被一角,撇了撇嘴:“那……將軍看見誰了?”

    半晌沒有答話,紅衣再度側頭看向他,他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紅衣心裡又“咯登”一聲,了然之餘大顯不信:“不、不會吧……蒙誰呢!”

    席臨川眉頭一挑,笑說:“蒙你幹什麼?”

    這還真……真有點玄乎!

    她嘴角抽搐著,說不清心裡是驚多還是喜多。他複又側躺過去,攬住她笑道:“別這個樣子。若是日後有機會,帶你也走一遭,你自己扔扔看。”

    “我不。”她拒絕得堅定,翻眼瞧瞧他,輕聲說,“這種神鬼之說……雖然有時候准得讓人害怕吧,但我細一琢磨總覺得,神鬼估計也有無聊的時候。你說萬一他們一無聊、調戲凡人一把,讓我看到的不是你,那怎麼辦呢?”

    ……這什麼謬論?!

    席臨川看著她啞了一會兒:“我原還想這回若再經過拉珈寨……能再看看正反的……”

    “不許看!”她緊張得一巴掌拍在他身上,“這事盡人事聽天命就行了!不要事先知道!”

    “哦……”他含著笑慢悠悠應了。不問她樂意與否,身子向前一傾,無所顧忌地吻在她唇上,感覺背上被她狠狠一捶。

    紅衣到底未在席臨川房裡多留。他次日便要出征,級別最高的將領,總不能頂著倆黑眼圈出城。

    於是雖然心裡不舍,她還是強逼著自己下榻回房,出門前頭都沒回,就怕再多看他一眼便又要多聊上兩句。

    走出門檻,她回身將房門一闔,眼淚冷不丁地就湧出來了。

    說不清這回心思怎麼這麼重,她明明已見過他出征那麼多次、凱旋那麼多次,這回卻還是滿心的擔憂,使勁在眼眶裡撞著。

    她仔仔細細體會著,感覺……並非有什麼“不祥的預感”,更不是質疑他的實力,只是他在她心裡的份量實在不一樣了。

    朝夕相處了這麼久、她又成功地說服了自己“繞”過那道坎接受他,那道此前已有過多次的出征旨意便成了一道驚雷似的,劈得她無論如何靜不下心。

    哀聲一歎,紅衣提步往自己的住處走。

    就算知道今夜必定睡不著,她也不能在他房門口待著,不能擾得他也睡不著。

    寒風仍在刮著,黑漆漆的天空中偶有乾枯的樹葉飄過。

    黎明尚未到來,席府中的燈火倒已亮了大半,席臨川整肅戎裝,一如往日出征前一般寡言少語,踏出房門抬眼一看,卻見紅衣在門口站著。

    他與她對視了一會兒,仍沒有說話,逕自向外走去。

    上一世,從第二戰開始的每一次,那個紅衣都會送他到府門口,他習以為常,這一世也曾為這變動而不適應地失落過幾次。

    這回,她來送他了,他卻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這麼各自沉默地一同往府門口走,他走得步子大且快,她追得愈發費力。

    腳下越來越亂,終於一個趔趄。席臨川幾是下意識地就伸手扶穩了她,凝視她一會兒,笑喟道:“你回去睡吧,我沒事。”

    寒風中,她的薄唇微微顫著,強自壓抑的情緒在他伸手捏她臉頰的時候終於繃不住了,驀地撲在他肩上,“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席臨川一時竟被嚇住,除卻伸手抱住她,做不出任何反應。

    ——基於上一世地記憶,他對她在送他出征前哭並不意外,卻完全沒料到是這樣的放聲大哭。

    哭得就像個在外玩耍時被欺負慘了的小孩子,什麼都不管,就差把眼淚往他的甲胄上蹭了。

    “紅……紅衣。”他發怔地拍拍她的背,“我還活著呢,你別……”

    她還是哭得停不下來。這一夜積攢出來的壓力和懼意一下子得以釋放,本就難以停住;加上他的甲胄冰冰涼涼的,一點溫暖都沒有,讓她越哭越難受。

    “你給我寫信……”她大哭著道。

    席臨川看看打著燈籠紛紛張望過來的過往家丁,連忙拍她:“好好好……寫信。”

    “不許扔姻石……”她抽抽噎噎地道。

    “不扔!絕對不扔!”席臨川被僕婢們忍笑的神色弄得直臉紅。

    她從他肩上掙下來,滿臉淚痕地抬頭瞧一瞧他,擦一把淚,又說:“你活著回來。”

    “嗯……”他不敢將這句應得太肯定,戰場上,變數總是有的。

    雙手扶在她頸後,他的拇指刮過她兩邊臉頰,略俯下身,認真道:“我努力活著回來。但無論如何,你好好過你的日子。”

    “嗯。”紅衣連連點頭,再擦眼淚間四下一掃,終於意識到旁人的目光。

    她臉上驟紅,低著頭繞到他身後就把他往外推,一邊推一邊念叨:“快走了……不能遲到。”

    手上卻分明沒使什麼力氣,步子也走得慢極了,心間的矛盾被他一覽無餘。

    滿懷著想扭頭安慰她的心思任由著她往外推,踏出府門的那一刹,再回頭一看她那副複雜到不知該如何描述的神色,席臨川卻是忍不住笑了。

    知道她這些情緒全是真的,相比之下,上一世那哭得嬌怯好看的樣子,反顯得有些虛偽了。

    他一壁回想著一壁上了馬,甫一策馬,複又將馬勒住,再度看向伏在門邊望著自己的身影:“紅衣。”

    “嗯……”她帶著哭腔的聲音在寒風中聽著弱弱的。

    “我活著回來。”他道。思忖須臾,又續說,“你若有事要給我寫信,就寫給綠袖。驚蟄看後自有辦法告訴我。”

    “嗯!”紅衣應話的聲音顯然明快了許多,淚意中綻出笑容來,一邊應著一邊揮手,“你去吧,我沒事了。”

    自此,紅衣便又一次開始了數著日子等席臨川回來的日子。

    其實正經說來,這樣的日子她從前也就有過一次,是他上一回出征的時候,她還沒有嫁給他,只是經了不少事後對他的看法有所改觀,便開始擔心他在戰場上會出事,日日去寺院祈福。

    再往前……雖也不希望他死,但就沒有這麼重的心思了。

    較之上次,這回的擔憂顯然更重些。

    不止是因感情更深,也因上一次她還有竹韻館的事要忙,每天的日程排得很滿,許多時候會忙到沒有時間去多想他。

    這回則空閒多了。自從綠袖離開,她就覺得竹韻館少了什麼,謹淑翁主也對各樣事務興趣大減。日常該做的仍在認真去做,但每季一次的“限量主題”舞蹈就沒了去編排的興致。

    單是日常事務,眾人又已熟悉到不用她去打理便能應付得很好。於是沒了團隊合作樂趣的紅衣一度有點消沉,想練舞時又不是自己不能練;原還可去看看孤兒,可這回——席臨川也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來了,出征前交代了謹淑翁主,陸續把孩子們送去了淮昱王的封地上尋人收養。

    她能出門的時間就少了。

    就多了太多的時間待在席府裡,掰著指頭數席臨川離開了多久,偶爾也會忍不住腦補發生意外的情況。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7:51

第十章

    月余後,顧南蕪回府過一趟,給她帶了兩樣母親親手做的點心,算是對上次她出言說情的答謝。

    一眼就看出紅衣神色懨懨的樣子,顧南蕪不解,笑問兩句,方知她在擔心什麼。

    “也不全是壞事。”顧南蕪支著下巴笑看她,“能有個人掛念也算種福氣。娘子瞧瞧我,在席府過了這麼些日子,都不知自己是怎麼過來的。好像就是回想添減衣服的次數才知過了幾個春秋,值得一思的事情一件都沒有。”

    這安慰的說辭在紅衣聽來實在勉強,仍舊沒精打采地坐著,手支著額頭,拿了塊她送來的點心吃。

    因為和顧南蕪的交集太少,她連沒話找話都找不出什麼可說,各自閑坐了一會兒,倒是敲門聲響了。

    紅衣朝院門口一望,小萄便迎了過去,打開院門忙是一福:“大人。”

    是那個指揮同知。

    紅衣私下已與他見過兩回,因為席臨川不在,與驚蟄傳信的事情又不能因此停滯。席臨川便事先在府中交代清楚了,如是他來,直接去找紅衣便可,不必避諱什麼。

    紅衣寫給綠袖的信是一個月一兩回,但不得不建議他每次有點要傳的信就先來告訴她——這樣她便可慢慢寫節拍,分散工作量,免得一口氣看一堆“情報”,又是翻書又是打節奏,累得頭暈眼花。

    顧南蕪也識趣,見有客人、又見對方飛魚服整肅,大抵猜出是有要事,半點不猶豫地朝紅衣一福就告辭了。指揮同知進了院來,袖中抽出封信遞給紅衣:“驚蟄來信,軍隊已到邊關駐守了,驃騎將軍與大將軍守的都是緊要位置。”

    “哦……”紅衣接信間不由一笑。雖然細想便覺這消息她聽不聽都無關緊要,但好像知道一點他的情況,她便能高興一點。

    “還有這個。”他又抽出一張紙來,“連同上次那兩個,寫好了便可一同寄給綠袖了。事情有些急,明天午時前可能弄完麼?”

    紅衣看一看天色,已是傍晚了。上次那封還有半頁紙沒兌出來。想了一想還是點了頭:“明日午時大人來取吧。”

    “有勞了。”指揮同知頷首,又向她一揖,“告辭。”

    這下紅衣可有事做了。

    他前腳出了院門,她後腳就把自己鎖進了房裡。抽出那本《詩經》立刻開始翻,一頁頁地挑字、一個個地寫節拍,直看得頭疼。

    其實單是挑字沒有多難、單寫節拍也沒有多難。但紅衣初提這主意的時候想得不夠周全,忽略了有時那字的位置不合適,比如頁數太多或是自序太靠後,打成鼓點就會顯得極不和諧。

    不僅編舞難,而且這種不和諧多了,只怕難免讓人生疑,綠袖就要有危險了。

    這樣一來,很多時候不得不試幾種不同的方案,前前後後翻來翻去,一個字要找幾個位置、再換著法子各自串起來,拍著鼓點哼一哼對不對勁,盡力找出最穩妥的版本來。

    推翻個十遍八遍……那都是經常的。

    不知不覺已到了子時,還有幾十個字沒有敲出來。紅衣翻著白眼往書上一趴,深吸一口紙墨香氣,大歎:雖是套用的摩爾斯電碼的方法,但這可比拍電報藝術多了啊……

    拍電報準確即可,其餘的功夫都下在保密手段上,她這個……

    她還得好聽啊!得能成舞啊!

    虧了虧了!怎麼就讓她穿到古代了?這要是擱在近代硝煙紛飛的時候,沒准她就能混個“間諜女王”什麼的,不能名垂青史也好歹在野史裡留下囂張的一筆啊……

    再吸一口書墨香,紅衣悲憤地抬起頭來,走到早已盛好水的臉盆邊給自己潑了一把涼水緩神,坐到案邊繼續奮鬥。

    巳時初刻的時候,終於寫完了最後一道橫線。

    又耐著性子照例在案上拿筆桿敲著拍子核對了兩遍,確認無誤。

    看看時間,見是還有近一個時辰,紅衣伏案便睡。

    可這一覺竟然睡到了自然醒。起身時腦中一行彈幕:腰酸背痛腿抽筋。

    再看看窗外,已是夕陽西斜的時候。

    怪了……

    案頭幾頁紙也確實沒人取走。紅衣喚了小萄進來,皺眉問她:“沒人來過?”

    “沒有啊。”小萄一臉茫然,“娘子吩咐了不讓人進……”

    “我說的不是這個。”紅衣揉著眼睛,問得更明白了點,“那位指揮同知大人,沒來過麼?”

    小萄面顯了然之後,再度搖頭:“沒有。”

    真是怪了。

    不是說是急事麼?竟還遲到?是朝中有事耽擱了?

    紅衣一邊納著悶,一邊將寫好的節拍疊起來,找了只空信封裝著。他送來的文字內容照舊撕成碎紙再扔到炭盆裡燒,保證不留一點洩密的可能。

    吃了晚膳又洗了個澡解乏,頭髮晾得將近全幹之時,終於聽小萄在外說:“指揮同知大人來了。”

    應了聲“知道了”,紅衣匆匆穿好外衣,頭髮簡單綰了兩道,拿著信開了門,擔憂問說:“可是出了什麼事麼?”

    對方沉吟了一會兒,搖了頭:“沒有,太子殿下突然傳召,問了些話,所以耽擱了。”

    他接過她手裡的信:“會著人加急送去,不會誤事。”

    他神色如常,語氣也平靜,說清楚之後同樣客氣地向紅衣一揖……

    一切的正常之下,卻總讓紅衣覺得哪裡不對。闔上門思來想去又毫無由頭,倚著門靜默了好一會兒,確信對方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許是這一夜高腦力勞動弄得自己太累了。

    長打了個哈欠,紅衣一邊往床榻的方向走,一邊褪了外衫。到了榻邊隨意將衣服一扔,抻過被子倒頭就睡。

    果然幾度疲勞的時候……倒在床上才是最舒服的!

    相安無事地又過了許久。

    天氣逐漸轉暖,乾枯的枝椏抽出嫩芽。而後嫩芽上生出花苞、又綻出嬌花,很快便是滿園的爭奇鬥豔。

    其間,席臨川來了三封信。每一次都是差不多的內容,告訴她赫契人剛剛進犯過他駐守的要塞、或是鄭啟駐守的要塞,被他們擊退了。

    每封信都是這取勝的情況,偶爾還有生僻些的詞彙她半懂半不懂。倒是信至末尾有一句話各不相同,紅衣偶然回想起來,把三封信擱在一起看了,才覺得心底忽地一軟,恍惚覺得他離自己好像也沒有多遠。

    第一封,是說“覃河上的冰已漸融了”。

    第二封,寫道“駐地生了好些雜草”。

    待得第三封時,則是“今日踏出大帳,見帳邊一枚瑩白,初疑有人遞暗信,待得走近,原是野花剛開。”

    看來邊塞的季節變化也很明顯。她伏在案上走神腦補著,在邊塞春風輕拂、枯草轉綠、花枝漸開的時候……他騎在馬上號令全軍,是什麼樣子。

    這樣的信,後來又收到了四封,帶她看盡了從初春到春末的變化。長陽的天氣,也越來越熱了。

    紅衣去過竹韻館幾趟,聽謹淑翁主說今年大概會熱得厲害,要隨駕去珺山行宮避暑,就知這下子連竹韻館都徹底沒事做了。

    席臨川不在,她自然不可能自己隨駕去。便有點苦惱在長陽能幹什麼,恨不得需要傳給綠袖的情報能多些,讓生活多點挑戰。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8:08

第十一章

    聖駕在四月末時離開了長陽,五月初二,又有一班人馬急趕出城。人數不少且動靜不小,一時引起了一番議論,又未議論出到底是什麼人。

    如此又過三天。

    知了開始在枝頭鳴叫了,白日裡熱,便叫成一片,夜間只偶爾得聞一兩聲。

    紅衣聽說許多府裡都會把這些知了粘下來以保安靜,她倒是格外喜歡這聲音,感覺安靜中偶有一縷響動才顯出生機。

    又一聲知了輕鳴,而後聽聞“卡嚓”一響。緊接著,又有什麼東西沉沉地砸在草裡,響聲發悶。

    紅衣在房裡一怔。

    她這處院子在席府較為中間的地方,鮮少聽見什麼異常響動。側耳又聽一聽,沒有別的動靜了,仍是揚音一喚:“小萄?”

    沒有回話。

    紅衣皺起眉頭,剛要起身往外走,就聽院中傳來婢女們的驚呼輕叫,慌慌張張地不知喊著什麼。

    不滿地推門而出,目光一落,卻連自己都忍不住叫了出來。

    “大人?!”紅衣認出那人是誰,驚喚著快步行去。

    婢子們也沒見過這樣的突發情況,手忙腳亂地攙起翻牆而過、然後跌在院中的指揮同知。膽子小些的兩人定睛一看手上沾染的血跡,便腿上一軟,反倒跌坐在地。

    紅衣也忙伸手幫忙,一併扶著他進了屋,她急道:“怎麼回事?大人從府門到我這兒也不近了,沿路竟沒人扶一把?!”

    婢子們見她惱火,不敢吭聲。指揮同知扶著案桌擺一擺手:“不怪他們,是我一路避著人過來的。”

    “出什麼事了?”紅衣眉頭蹙得愈緊,說著便要著人請郎中來,卻反被他攔住:“不可。”

    她愈發不解起來,眼見他面色慘白,頭上滲著細汗,捂在腰間的手指間不斷滲出血來,怎麼看都是傷得不輕。又知禁軍都尉府工作性質多有些特殊,一時沒敢多問為什麼不讓請郎中。

    “我去給大人尋些藥來。”她先說了這麼一句,而後逕自出了院門,朝席臨川的書房去。

    紅衣知道他書房中有不少跌打損傷的藥。打開櫃子,果見瓶瓶罐罐一堆,看不出什麼是什麼,蹙眉嘖嘴地挑了半天,目光落在瓶罐之下壓著的一隻長匣下。

    那匣子看著精巧,上面寫著字。被瓶罐壓著,只露出個“散”來。她一瞧多半是個藥名,就把瓶罐往周圍推了推,終於看到了完整的名字:金愈散。

    聽名字就水準不低,看包裝更該是奇藥。

    紅衣把這盒子一拿,穩妥起見又多拿了幾個瓷瓶踹在懷裡,腳步匆匆地往外走。

    拐來拐去地走了一半路程,忽覺府裡亂得奇怪。

    遠眺而去,有數支火把從大門的方向正朝這邊來,好多僕婢急急忙忙地往外迎。她隨手攔了一人:“怎麼回事?”

    “娘子。”那小廝一揖,忙告訴她,“太子殿下帶人來了,小的也不知道是什麼事。”

    ……啥?!

    紅衣啞了一啞,當即想到了那禁軍。

    說不清的預感讓她心裡一急,走向住處的腳步更快了。

    離院門還有數丈時,方知自己還是晚了一步。

    眼生的侍衛們將那一方小院團團圍住,刀劍明晃晃地,看上去氣勢洶洶。

    那個腦門只到她下巴的小萄……此時看上去膽子格外大,張開雙臂擋在院門口,扯著嗓子沖為首之人喊:“我們娘子是有夫之婦,三更半夜你們一幫大男人進去搜屋,要逼死她不成!”

    霍……

    紅衣聽得都震驚了一瞬。早就聽說自己房裡這一干人,都是席臨川挨個挑出來的,她還一度納悶這一個個看著都沒什麼獨特的,他到底“挑”什麼了?

    合著是在特殊時候能激發特殊技能……

    “我們是奉旨搜查!”被小萄吆喝的侍衛看著三四十歲了,五大三粗地舉著刀,“你還是讓開為好,有匪人逃了一路逃到將軍院子裡來,若傷了人,你可沒地方後悔去!”

    匪人逃了一路?

    她黛眉一跳,看看身上帶著的這一堆藥,躡手躡腳地走到了旁邊草叢。

    將各樣藥瓶藥罐藥盒皆放進了草叢裡,又一想那禁軍的傷勢,覺得為難起來。

    重新拿起那盒金愈散,心裡思量著,又拿了個略大的瓷瓶。

    瓷瓶在旁邊的假石上猛地一磕,紅衣沉了口氣,挑了塊棱角鋒利的瓷片擱在袖子裡。

    複又站起身,她提步向自己院門口走去。醞釀了一下不滿的情緒,出語生硬:“幹什麼啊?我去將軍書房找些東西的工夫,抄家了不成?”

    幾個侍衛一併回過頭來,看看紅衣又看看小萄,一臉“有其主必有其僕”的神色——合著這倆都是潑婦。

    紅衣橫在小萄和那侍衛中間,纖腰一插:“幾個意思?”

    她刻意地想不輸氣勢,這裝出來的氣勢卻有些過。

    對方眉頭一挑便顯了慍色,毫不客氣地一舉腰牌:“我們是太子府的人,奉太子命搜查……”

    “搜查我一女人的閨房啊?”紅衣目光冷冷,專注地腦補自己是個大宅子裡仗勢欺人的貴婦,“我不敢違太子的命,但我好歹是陛下賜進席府來的人,大人趁將軍不在長陽把我逼死了,是陛下的意思麼?”

    ——這話一出,局面就不一樣了。

    小萄橫在前面再喊他們要逼死她,那都只是個假大空的威脅。如今這正主親自放出“把我逼死了”的話……明擺著就是“你們趕緊去我就死給你們看”的意思。

    那人蹙著眉頭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半步。都知道這房妾室得盡驃騎將軍寵愛,還真不敢逼死她。

    紅衣一看氣勢上贏了,剛要趁熱打鐵地接著嗆下去,目光一抬,忙把話忍了。

    眼簾低垂,她領著身後一眾婢子頷首福下去:“太子殿下萬安。”

    太子睇著眾人走近了,隨口說了聲“可”。待得她們起來,他的聲音聽上去客客氣氣:“打擾娘子休息了。但父皇去珺山避暑,留孤守在長陽,孤實在不敢讓驃騎將軍府上出什麼岔子。”

    堂堂太子,對個將軍的妾室這麼說話,算是十分給臉了。

    紅衣卻知道,這會兒就是……就是不要臉了,也不能讓他進去!

    誰知道那禁軍到底怎麼回事!

    反正之前覺得太子這人不怎麼正、而且還和席臨川有舊怨!

    “殿下非搜妾身的院子不可麼?”她垂首回得冷靜。

    太子一點頭:“是,非搜不可。”

    “哦。”紅衣一點頭,並未讓道,就地跪了下去,“那請殿下先賜三尺白綾,著人看著妾身斷氣了、驗過了屍,再進院去。”

    太子被她說得一愕:“你什麼意思!”

    “殿下覺得妾身還能是什麼意思?”紅衣強壓著那份心虛,“將軍不在長陽,但妾身每日都在府中、有這一院婢女守著。眼下,殿下明明看見婢子們安全無恙,仍懷疑妾身院中藏匪硬要搜院,這不是懷疑妾身背著將軍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眾婢子幫著隱瞞麼?”

    她語中稍頓,給了太子琢磨輕重的空閒,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殿下真從裡面搜著了人、審明白了還妾身清白也就罷了;若是沒搜到,鬧得府裡人盡皆知,等將軍回來,妾身怎麼解釋?還不如現在跟殿下討個厚葬!”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8:22

第十二章

    自己都給自己的反應能力跪了!

    果然潛能都是逼出來的!

    太子冷抽了口氣,望一望院裡,又看向她。須臾,一笑:“你手裡拿的什麼?”

    紅衣低頭瞧了眼自己手裡的木匣,如實說:“金愈散。”

    太子便又一笑:“這可是絕好的創傷藥。”

    哦……真是創傷藥啊。

    紅衣心裡松了口氣,聽得太子又說:“你從哪弄來的?”

    “方才去將軍書房裡取的。”她答得坦蕩蕩。

    “你取這創傷藥幹什麼?”

    “當然是治傷了。”她眉頭輕佻。抬手就揭起左臂的曲裾衣袖,雖是仍有中衣的袖子覆著,但夏衣單薄,足以清晰地看到血點透出來。

    紅衣但看向彎腰看過來的太子,問得不客氣:“殿下要直接看胳膊麼?”

    他敢看她就敢給她看,反正她一現代姑娘,比基尼都穿過,打從心裡不覺得看看胳膊上的肉能咋的。

    太子卻立刻挪開了目光,尷尬地咳了一聲,沉然道:“不必。”

    “那妾身就先告退歇息了。”她說著逕自站起了身,後面的一眾婢子也跟推助氣勢似的齊齊站了起來。

    未待她提步往後退,太子便又道:“傷是怎麼弄的?”

    紅衣微怔。

    “娘子是將軍寵妾,可該格外小心。”太子雙眸微眯著,逼近了一步,“若下人服侍不周到,勞得娘子要親自做什麼事導致受傷……孤倒是可以送娘子幾個會做事的人來,明天就能送到。”

    這是非要問清楚她為什麼受的傷了。

    紅衣知道敷衍不得,視線冷定在地上,輕籲了口氣,道:“去年上元節的時候,將軍曾帶妾身射過箭。”

    太子一愣,皺眉:“所以?”

    “將軍離開好久了,妾身還、還……”她打了兩下磕巴,雙頰微紅地放低了聲,“還挺想他的。”

    太子沒說話。

    “就像自己射箭試試,解悶而已。結果弓還沒拉滿,就讓弓弦彈了胳膊。”

    這理由說得很有點心虛。

    她對弓箭的瞭解並不多,知道弓弦彈了胳膊很疼、會腫,但會不會刮破還真心裡沒底。

    只是情勢太急,第一想到的讓左臂受傷的法子也就是這個了。別的……總不能說做菜切了胳膊或者繡花紮了胳膊吧?

    那得幾千度近視啊!

    心中惴惴地維持著面上的冷靜,紅衣頷首等著。安寂須臾,太子似有不甘地歎了口氣,一揮手:“走。”

    一行人再度行下禮去,直到他們走到遠得看不見的地方,她才一下子脫了力向後倒去,小萄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還沒來得及發問,便見她一手支在門框上,一手使勁捶牆:“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緩了好久,她才腳步蹣跚地進了院。

    回到房中剛一抬頭,便見那禁軍端正一揖:“多謝娘子。”

    “客氣……”紅衣連連擺手,一邊把藥遞給他,一邊不快道,“大人倒是說個明白,這到底怎麼回事?”

    “我也不清楚。”指揮同知這麼說。

    紅衣剛有點鬱結於心,他就又道:“可能太子要反。”

    紅衣傻住。

    僵了半天,覺得臂上微痛,這才想起把那還擱在袖中的瓷片取出來丟了。

    看了那禁軍的神色半天仍覺得震驚,萬分希望他在開玩笑,若不然……自己穿越後遇到的劇情也太全面了吧?

    謀反的戲碼都出來了?下一步呢?江山易主、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和席臨川亡命天涯?

    悶頭往自己胳膊上塗著藥,這金愈散確實挺神奇,不止抹上去立刻覺得舒服,而且還清香宜人,一點怪味都沒有。

    “太子為什麼要造反?”她坐下來問道。

    常見劇情……不都是別的皇子為了奪嫡造反嗎?已經是太子了他反什麼啊?

    目下的皇帝尚不老、太子更年輕,跟英國那超長待機的女王不是一個概念——再說,那位王儲也沒造反啊。

    “大概是因為太子和皇后的關係不睦。”禁軍說著一喟,紅衣脫口而出:“他不是皇后撫養大的麼?!”

    “是皇后撫養大的。”他蹙著眉頭,“平日來看母子關係也還不錯,但近來的事連起來看……也只能是因為這個了。”

    他說得有點亂,紅衣聽得更迷糊。眼見他面色虛得緩不過來,只好不急著問,吩咐婢女將他扶進房中上藥去。

    囑咐上下誰也不許往外說——連府裡的其他人都不許告知。

    過了好久才上好了藥,他仍在內間更著衣,小萄先一步出來了,壓著音在自己腰間給紅衣比劃:“那刀傷有這……麼長。”

    下手夠毒的。

    紅衣等著他出來,終於得以把始末聽個明白。

    太子是皇后撫養大的並不假,但這之前還有個舊事——太子是先皇后的兒子。

    先皇后是被廢了的。死後,皇帝出於某種考慮,又追封了個後位給她。剖析細節,則是先皇后被廢時,如今的皇后鄭思正得寵、先皇后被廢沒過兩年鄭思就當了皇后。

    禁軍支支吾吾沒敢妄言的部分太好腦補,左不過就是先皇后可能是被鄭思鬥下去的,鄭思不止搶了她的後位還奪了她的兒子。

    “那會兒太子還很年幼。”指揮同知數算著年月沉思道,“先皇后被廢時,太子該是七歲,如今的皇后娘娘冊後的時候他也不過九歲。”

    “哦。”紅衣一點頭,心裡卻在想這也不小了,記事了。打了個哈欠,追問,“那近來出了什麼事?他好好的太子位不安穩坐著,來這麼驚險刺激的事?”

    “陛下不是去珺山避暑了麼?”他歎息道,“途中染了風寒,急傳了御醫去。後來聽說是病得重了些……”

    紅衣這才知道,前些日子急趕出城的那些人是宮中御醫。

    “這事說來也巧,皇后娘娘兩個月前被診出有孕了。”

    他說到此止了音,紅衣已然滿眼驚詫:“太子怕陛下駕崩之後皇后腹中還沒出世的孩子奪自己的位?!”

    指揮同知默然未語,她又道:“會麼?!”

    一個沒出生的孩子……聽上去可行度不高啊。萬一生不下來呢?萬一是女孩呢?

    “不知道。”他又是這個答案,“我也覺得蹊蹺,但連陛下也生了疑,早吩咐我暗查著。這月余查下來,還真像太子要造反。”

    今天,太子追他到此地,如若逮回去了,多半是要滅口。

    “會不會是有人從中挑撥什麼?”她胡亂猜著提供思路,“比如……挑撥太子和皇后,讓他覺得皇后會扶親兒子;或者挑撥太子和陛下,讓陛下覺得太子有反心……總之是讓太子覺得受到威脅了,才會做這種極端的事情。”

    蹊蹺的事情也該有個合理的解釋,總不能說是什麼“超自然現象”導致的吧?

    “我必須立刻去珺山稟事了。”指揮同知起身往外走去,“娘子也多加小心。如若太子真要謀反,各將領的家眷很可能會是人質。”

    紅衣心裡一陣猛顫,不想多這個心,又清楚他是對的。

    造反要成,就得把兵權收歸己有。

    他是帶著傷避開席府眾人的視線一直潛到她這裡來的,眼下傷口包紮好了,要避著人離開更加容易。

    紅衣無暇多為他擔心,只在想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8:38

第十三章

    ——萬一太子是真的要反,她被扣住、再拿她來要脅席臨川……

    她完全不知會怎樣。席臨川可以為了護她而不顧自己的命,也許當真會為此屈服。但他又那麼傲氣、和皇帝的關係也和睦……

    讓他為此屈服,必是會讓他終身含恨的事。

    “小萄。”她叫了小萄來,強定心神,“收拾衣服細軟,不必太多,能熬幾日就行……”

    “娘子幹什麼?!”小萄有些驚訝,她一搖頭:“先準備著,我就是有個想法,一旦成真了,咱得抓緊時間。”

    這想法很簡單:太子是不是要反,理應很快就會見分曉。

    因為那指揮同知已經快馬加鞭地出城稟事了,謀反這麼大的事情,沒有哪個帝王會不在意。

    無論真假,皇帝都會立刻調兵來守住長陽的安全,倒時候就不是裝和睦的時候了——若是為了皇位而反,太子只能奮起一搏。

    大將軍不在長陽、席臨川的母親也不在長陽,至於敏言長公主,太子還真未必敢拿她怎麼樣——當今皇后不是親母,但敏言長公主可是實打實的親姑姑,古人把孝道看得如此之重,就算他有當今皇后謀害他生母的證據可以推倒這母繼母,也動不了這位親姑姑。

    那麼數算起來,能要協助席臨川的還就只有自己了。

    她必須先一步離開,不做這人質;又不能現在就走,最好是能看明白虛實,以便把准信傳給席臨川。

    可別到頭來是一場烏龍。

    這一回,紅衣把賭注下在了古代通訊設備不發達這劣勢上。

    沒有電話手機短信微信,遠端傳信靠鴿子、烽火,近程傳信全靠人跑。

    她連夜花重金央著大安坊門口的那對老夫婦把宅子租給她,大安坊是離南邊城門最近的一坊,而南城門,是離皇城最遠的一道門。

    叫了府裡最好的馬夫,又牽了最快的馬。馬車套好,紅衣在大安坊的“出租屋”裡走來走去,一夜都沒闔眼。

    拜那回暗殺所賜,她知道馬不停蹄地從長陽到珺山需要半天時間,來回便是一天。

    次日早上,灌下去一碗安神的藥,強迫著自己睡了一上午。

    中午時醒了過來,便與小萄一起出了坊門,坐在馬車上等著,以便隨時沖出城門。

    一隊人馬自旁邊的大道上絕塵而過,如果一直不拐彎,則可以直入皇城、去太子府。

    紅衣的手緊攥著裙擺,強自定心,不讓自己亂陣腳。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終於聽得馬蹄聲馳近。

    “娘子……”小萄緊張一喚,紅衣忙捂了她的嘴,側耳傾聽著。

    那馬蹄聲越來越近,聽上去很急促。終於,一聲命令遙遙入耳:“太子手令……關城門!”

    渾身一震。

    “出城!”紅衣一喝,話音未落車夫便揚了馬鞭。

    她離那來傳令的人近些,馬車駛起時,城門口的守衛尚未聽見命令。

    她離城門也近些,馬車馳出城門時,那傳令的人也剛至城門口。

    “關城門!”守衛們疾呼著傳令,其推大門。

    厚重的城門在身後重重關上,紅衣目光死死地望了許久,直至一切都遠得模糊了,才終於松下一口氣來。

    還好……

    席臨川說她“糊塗一世、聰明一時”,這回好在還有這“一時”。

    靜默地緩了好久的神,她攥一攥小萄的手:“書給我。”

    “……諾。”同樣嚇得不輕的小萄仍應得機靈,在包袱裡翻了翻,將那本《詩經》拿出來交給她。

    不想也明白,就算她逃出了長陽城,也不能直接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告訴席臨川。

    他在戰場上呢,她上哪找他去?

    知道座標也沒用,軍中夾帶女人,斬立決。

    還是得通過驚蟄,通過她“探索”的法子,把這情報編成舞,用節奏傳出去。

    這話該怎麼說呢……

    太久不動筆寫東西了。此前傳出去的信都是他們寫好文字版給她,她只負責翻譯成鼓點。

    如今到了考驗自己表達能力的時候,突然覺得……好難……

    紅衣絞盡腦汁地組織著詞彙,想著想著,忽地心念一閃。

    ——也許還是不要做什麼總結為好,只把從禁軍處瞭解的,以及她所見到的事情詳詳細細、一字不落地告訴他,讓他做自己的判斷。

    畢竟在政事上,他可以手到擒來,她連個初學者都算不上。

    萬一她的判斷還是錯了,不要誤導他為好。

    沉一口氣,紅衣執筆蘸墨,在晃晃悠悠的車中悶頭寫了下去。

    字是真醜,更醜了!

    這麼一寫就寫到了傍晚,直至光線不足時才差不多寫清楚了。收了尾,紅衣扭頭一看身邊的那一疊紙……

    竟這麼長?!

    她又沒有把白話文縮減成文言文的能力,改編成鼓點必定也短不了。紅衣憑著近來諜戰工作的經驗估算了一下,覺得……這就算是編個舞劇,跳起來都不短呢!

    還真是個麻煩。

    她蹙眉苦思著,也不能留到祁川再改了。這麼大的事,必定早一步是一步……

    如果篇幅不能縮減,就只好考慮加快頻率以便縮減長度了。

    節奏快的舞……

    紅衣倚在靠背上琢磨著,盡全力將創作思路放得更寬些,忽一捶膝蓋:有了!

    俗話說,“藝術是沒有國界的”。

    但是各國的藝術還是各不相同的……

    紅衣自腦中冒出這主意之後,一路上都處於一種呆滯狀態。手隨意地擱在腿上、下頜微抬、雙目凝望著車頂花紋,一動不動,仿若入定。

    小萄左看右看,若不是她眼睛偶爾還眨一下,還要以為是暈過去了呢。

    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倒也明顯。小萄便不打擾,安安靜靜地坐著,由她思量。

    內容太多、敲成鼓點太長。且時間不像從前那麼充裕,她沒有那麼多閒工夫去來來回回地試驗哪版節奏最和諧好聽,只能簡單地理順了然後就跳。

    這樣一來,編出的舞難免奇怪,刻意地敲擊鼓點看上去必定很詭異,容易惹人懷疑。

    再者,這麼長的曲子也不好找啊……

    好在,在二十一世紀這資訊高度發達的時期,她得以接觸過各國舞蹈,其中有一種以節奏十分清晰的……

    叫踢踏舞。

    為什麼叫踢踏舞?就是因為它跳起來的聲音“踢踢踏踏”的!

    較之漢唐舞的水準,紅衣對踢踏舞的掌握程度怕是連“業餘”二字都稱不上——為瞭解各舞中差別才湊合地學了三個月,基礎動作大體瞭解,編舞、編曲完全不行。

    好在那是個速成班,三個月下來邊學基本動作邊教學員練成一支舞。曲子挑的是《大河之舞》中最有名的那首《reelaroundthesun》,動作是在百老匯音樂劇的基礎上精簡的,降低了難度看上去客觀性差了些,但也是那麼回事。

    最要緊的,是節奏還對。

    小萄緊張地凝視著紅衣,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哼起了曲子,曲調還有點怪。

    踢踏舞依靠舞鞋前後的金屬片踏出聲音,紅衣邊哼著舞曲邊回憶著,能把動作回憶個大概。

    要為傳信做修改,只要把敲擊的數量、用前腳掌還是後腳跟落地的細節改一改就行了——看起來自然還會有點怪,但至少節奏能做到吻合,會比現編漢唐舞來得容易些。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8:52

第十四章

    再說,這東西在古代人眼裡……大概本來也挺怪的。

    又拿了一疊新紙出來,紅衣對著書和先前寫下的內容開始找字、畫點數。仍難免會有要重找的地方——比如最先翻到的一個“傷”字是那一頁的第二十五個子,紅衣腦補了一下有腳後跟連踏二十五下的效果……

    可能會讓觀眾覺得演員抽筋了。

    於是又是苦思冥想地過了一路。

    進入祁川邊界時,已完成了七八成的樣子。紅衣合著節奏又哼一邊那首《reelaroundthesun》,過了半首之後發現這曲子也不夠長。

    扯扯嘴角,只好悶頭先接著譯,至於長度問題,回頭挑幾個可以重複的段落多用兩遍好了。

    塞外的氣息越來越明顯了。

    說不上這種差別是怎麼來的,似乎連風都和長陽城的風不一樣。嗅上去更幹一些,帶著點細沙和青草混合出來的味道,獵獵地輕吹,偶爾能聽到風掠過牆壁的劃響。

    天色還是一樣的藍,然則舉目望去,視野卻更開闊。不似長陽城那般怎麼看都難免有一處屋簷或是亭台落入眼中,這裡的許多地方一眼看過去沒有任何建築物,再使勁往遠看才得以瞧見些小山什麼的。

    紅衣卻沒太多心思去欣賞美景。心情太複雜,眼皮底下全是事就算了,若回憶一番……上次在這祁川,差點把命丟了。

    還有三個竹韻館的舞姬命喪於此,後來有沒有好心人為她們收屍也不得而知。

    綠袖在熙原,祁川西南角,與赫契只一線之隔的地方。

    她在這裡用的不是真名,大約是因為她來過這裡、謹淑翁主在長陽的名頭又大,怕被赫契人查到端倪。

    紅衣進了城便開始四處打聽,詢問有沒有一個叫“青袂”的舞姬。倒是一問就打聽到了,那在街邊吹糖人的老伯笑呵呵地告訴她,那是熙原一地名氣最大的舞姬,長歌館的老闆娘。

    紅衣假裝剛知“長歌館”這三個字一般點點頭,又問他這地方怎麼走,那人和善地指了路:“沿著這條街往西一直走就看見了,門臉很大,不會走錯。”

    “多謝老伯!”紅衣高興地道了聲謝,看他攤上寫著“糖人三文一個”,就摸了十文錢出來,挑了兩個糖人,讓他不必找錢,算是答謝。

    兩個糖人一個都是小鴨子的模樣,但姿態不同。紅衣含笑給了小萄一個:“喏,這一路擔驚受怕辛苦你了,拿著玩。”

    小萄一邊接過一邊蹙蹙秀眉:“奴婢倒沒覺得辛苦,但娘子顯是瘦了一圈……若晚些見了公子,娘子可得替奴婢說說話。”

    “肯定不怪你。”紅衣笑著在她肩頭一攬,加快了步子往西邊去。

    走了一陣子,覺得被那老伯坑了呢……

    什麼“往西一直走就看見了”,說得那麼輕鬆,聽著好像就幾十米、最多幾百米似的……

    可她和小萄走得都快癱了。

    後悔進了城就直接讓車夫尋客棧歇息,早知道再坐會兒車就好了!

    終於看到長歌館的牌匾的時候,紅衣長喘口氣,“光當”就趴在了門上。

    可那門雖然關著,裡面卻沒上閂,被她這麼一趴就朝裡打開了。紅衣一時來不及反應、小萄同樣累得沒回過神來扶她,她只好一下子猛跌進去!

    肚子在門檻上摔得……好疼。

    裡面正練舞的幾個舞姬嚇得一臉驚悚,再看看二人風塵僕僕的樣子,有個弱弱的聲音說:“這是……要飯的?”

    “你說誰是要飯的呢!”小萄生氣地頂了一句,一邊扶紅衣一邊問她們,“你們老闆娘呢?”

    紅衣看看地上摔碎的糖人:得,給“老闆娘”的見面禮摔碎了。

    撐起身,她輕咳一聲緩一緩神:“有勞轉告一聲……她遠房表姐來了。”

    “遠房表姐?”其中一人一訝,上下一打量她,“你從長陽來的?”

    紅衣點點頭。

    “每個月給她寫信的那個?”

    紅衣又點點頭。

    幾個舞姬相視一望,一同從正廳的舞臺上走了下來,在門口一攔——這看著可不是迎客的態度。

    身材最高挑的那個問說:“你叫什麼名字?”

    紅衣怔了怔,慢吞吞答說:“紅衣……”

    發問的姑娘看向身形最瘦的姑娘:“有麼?”

    被提問的那個緊鎖黛眉,認真想了一番,答說:“沒有。”

    幾人齊齊地一吸冷氣,看向紅衣的目光中滿是警惕。

    ——紅衣終於看出點端倪,只怕這幾個人也都不是尋常舞姬。

    畢竟,連這長歌坊都是朝廷暗中置辦下來用作諜報傳遞的,再多安排幾個高級間諜有什麼難?

    紅衣向後稍退了一步,強定著神睇著她們:“是不是每封信都用了不同的名字?那是……為了穩妥,故意為之。將軍和指揮同知大人都編了什麼名字我不知道,但我真名就叫紅衣,那些個鼓點是我編出來的,若不信,你們問問去。”

    她這麼一說,那幾人神色更複雜了,滿是狐疑地審視著她,她坦坦蕩蕩地回視過去。

    接著,她便被五花大綁了。

    連眼睛都用黑布蒙著、整個人被“塞”進馬車裡。什麼都看不見,黑暗中隱隱聽見一貫得體的小萄嚇哭了,紅衣還得哄她:別哭啊,乖,一會兒讓你綠袖姐姐買點心賠罪。

    也不知馬車是往哪開,總之走了好久,再停下來時她們就被拽下了車。眼睛上蒙的布被扯下來,紅衣四下一看,荒郊野嶺的。

    保密工作做得夠好的啊……

    她一邊驚歎著,一邊任由幾個看著纖弱、實則力氣不小的舞姬壓著她往前走。前方是簇石山,延綿出的面積不小,遠遠一看就是個怪景。

    至了山前,見有一條小道。以極平緩的幅度向裡延伸。道窄而長,兩旁都是石壁擋著,連兩人並行都做不到。

    幾個舞姬把她二人兜在中間,一行人排成一列往裡去,路之長、彎之多,直走得本就疲勞不已的紅衣想撂挑子不幹了。

    走著走著,最前面的那個舞姬突然趴下了。

    紅衣嚇了一跳,彎腰屏息看了半天,才見左旁石壁底下現了一道窄縫。也就一尺多高,又是在這道上冷不丁地就出現了、還有雜草擋著,實在不明顯。

    紅衣目瞪口呆地看著……那舞姬平趴在地上一點點往裡蹭……

    蹭進去之後向外道了句:“讓她們兩個進來。”

    於是,她和小萄也只好像這樣毛毛蟲一樣“蹭”進去。

    這一段距離大概有一兩丈,別說直身了,想抬抬頭都難。但手腳並用地挪過去之後,紅衣抽著冷氣傻了。

    眼前風景秀麗,滿眼的綠色中,一木屋建在這不知有多少歲的巨樹上,樹上有麻繩打出的繩梯,樹旁一瀑布直灌而下,落下後匯成河水向東滾滾留去。

    跟外面畫風完全不一樣……

    紅衣用力眨一眨眼,而後看到只有靠近樹的那一旁有只小舟,她們這邊什麼都沒有,河上也沒有橋。

    “綠袖——”領她們進來的那舞姬一聲長喚,頓了一頓,又一聲長喚,“綠袖——”

    有人從樹屋探出頭來,隔得太遠,看不清容貌:“怎麼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9:07

第十五章

    “這個姑娘說是來找你的。”眼前的舞姬指一指她,“說從長陽來,叫紅衣。知道席將軍和指揮同知大人的事,我便帶她來了。”

    樹屋裡那人好似怔了半晌。接著,紅衣眼看著一人急匆匆地盼著繩梯往下來,又疾奔到河邊去解那小舟。

    是綠袖。

    片刻後,綠袖劃著小舟到了岸這一邊,紅衣笑而蹙眉,瞪著她剛吐槽一句“這保密做得也太好了吧”,綠袖便一把撲過來,攏住她的雙臂分明地發著抖,弄得她把接下來的幾句話都忍了回去,拍了拍綠袖的後背,有點不安:“綠袖?”

    “嗯……”綠袖的應聲中明顯帶著嗚咽,雙臂又緊了一緊,哽噎中帶著驚喜,“你能來太好了……我、我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長陽的人了……”

    綠袖帶著驚喜笑意的嗚嗚咽咽,很快轉變成了嚎啕大哭。哭得紅衣無措,又不難聽出這哭聲裡滿是委屈和壓力。

    看來間諜工作是真不好做。

    紅衣一語不發地環臂摟住她,幾人一同又劃著船到了對岸、進了樹屋,綠袖才慢慢說起始末。

    “起初沒什麼的,一切順利。你寫來了東西,我就編成舞跳給他看,完成了不少事。”綠袖給她倒了熱水,疲憊地坐下來,揉著太陽穴說,“有一天,他原該是晚上來的,上午時突然找到我,冒著險直接告訴我,赫契出岔子了,可能有人會過來查我……我知道如果當真被抓去問話就完了,畢竟那麼多赫契貴族都見過我,便只好趕緊躲出去。”

    她說著,一聲啞笑,望瞭望這樹屋:“然後他就把這處地方給我了,原是他藏過身的地方。我們思量著,這事得繼續做,但我不能再回長歌館了,赫契人一旦看到我,立時就會覺得蹊蹺,我又知道那麼多事……他們若抓我回去,我可扛不住嚴刑。”

    所以,後來就成了紅衣寫好節奏寄給她、她在這地方教給其他舞姬,其他舞姬再跳舞傳信。至於那個長歌館裡的舞姬青袂,早就不是綠袖了,找了個赫契人沒見過的來頂替的罷了。

    眉頭蹙一蹙,紅衣反覆一想,覺得奇怪:“就算你不在長歌館,但他們若已起疑,只要查到鎮撫使大人常去,還是會覺得蹊蹺。”

    綠袖順著她的思路,美目一轉,輕哂道:“你想反了順序。”

    ……想反了順序?

    “他們並不是知道長歌館、疑到鎮撫使大人,所以才會查我。而是知道有這麼個事,若是看到我,才會確定這事不假。”她稍一喟,“其實熙原的青樓舞坊也不少,查起來並不容易,我們只是不得不謹慎罷了。”

    然後綠袖就不得不每天在這地方待著,生怕讓人認出來——這是他們先前忽略了的問題,他們覺得祁川怎麼都還是大夏的地盤,赫契人在此地的勢力再大,不能明目張膽地搜查、抓人,是以綠袖就算曾經見過那麼多貴族,在這人口眾多的城市想立刻引起敵軍注意也並不容易。

    但居然,就真的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被發現了?

    紅衣有點詫異地細想著,想了又想,還是搖頭:“這事真的奇怪。”綠袖一愣:“什麼?”

    “疑到有人在舞坊傳信、卻既不知是你又不知是鎮撫使大人……這事奇怪。”她眉頭緊鎖地看向綠袖,“你想,咱這個法子是不是夠隱秘的?若先疑到了哪一個人,有這麼根線牽著、順藤摸瓜地查,倒是正常。但是現在中間沒有這根線,赫契人就這麼毫無憑據地疑起了這事?憑什麼?靠占卜還是腦補?”

    和建空中樓閣一個道理。凡是都得一步步來,哪有這麼毫無徵兆和解釋地就疑過來的?

    “我也不知道。”綠袖搖搖頭,簪子上不知是什麼珠子穿成的流蘇一晃,“還真沒細想過這個……但你既這麼說了,鎮撫使大人該是想過,只是也沒同我解釋過罷了。”

    紅衣便也不再多做分析。綠袖這邊的各樣細節如何還可先放一放,她拿出那一厚摞寫好節拍的紙,一邊遞給綠袖去看,她一邊慢慢解釋起近來起了怎樣的風浪。

    綠袖聽了幾句便面色發了白,看向她愣了一會兒,僵硬地道了句:“你說笑的……”

    “沒有。”紅衣認真搖頭,“太子當真不對勁。就算謀反的事我離開前沒親眼看見,你不覺得他打著查‘匪人’的名義來搜查將軍府、為的是抓走一個禁軍……很奇怪麼?”

    “但他為什麼要造反?他是太子啊!”綠袖的疑惑跟她當時一樣。

    “這個我也沒弄明白。但是事已至此,得先把信傳給將軍。”紅衣說的,手指在綠袖手中那一摞紙上一撣。

    綠袖低頭繼續去看,面色又一白:“這怎麼跳?”

    “我去跳。”她回答得簡練,“舞我在路上都編好了,只要讓樂工重新練曲便可。時間要用些,但不會太久。”

    “可你不能去。”綠袖明眸凝望著她,“赫契人同樣見過你啊,那個琪拉……只怕還對你印象不淺。”

    紅衣苦笑喟歎。不管險不險,這一趟她都不去不行了——她可沒工夫現教舞姬們跳踢踏舞,等教完只怕天下都易主了。

    “你還是別攔我為好。”她看向綠袖,“我知道這事兇險,不僅我會有危險,還可能牽連鎮撫使大人。但是……如果太子謀反是真的,陛下便需要將領相助。若不然……太子和將軍早就結怨了,從前些日子的事看,指揮同知大人他也容不得,鎮撫使大人又是指揮同知的弟弟……”

    紅衣深吸一口氣,實在累得撐不住,便側身倒在了綠袖榻上。拽一拽小萄,示意她也躺會兒無妨,口中續道:“到時候,指揮同知、鎮撫使、將軍、你、我……可能一個都活不了。”

    這賬算得清晰明白。綠袖靜靜坐著,沉吟了許久,緩一點頭:“我跟你一起去。”

    “蹭”出那道石壁、繞出那片石山,二人回到城裡,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回到長歌館。

    樂工們也都是長陽調來的。紅衣幫著搬箏時,忽覺指尖微痛,往下一看看到了箏下藏著的幾枚飛刀……

    才知這長歌館上下沒一個普通人。

    她哼唱了一下午《reelaroundthesun》,唱得嗓子冒煙。好在樂工們給力,剛開始聽著曲調一臉茫然,到了後來,可算漸漸的越來越對味了。

    紅衣心裡也有信心,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並非完不成的任務——用民樂演奏這曲子,她可真不是第一人,女子十二樂坊就改編過!

    是夜,館中二樓已然安靜,正廳的燈仍全亮著。“異域風情”的曲調歡快洋溢,直引得過往路人都忍不住駐足多聽一會兒,然後納著悶:這曲子真奇怪。

    似是以弦樂為主……弦樂中好像胡琴的聲音最明顯,其中又帶著鼓點——仔細聽又不像“鼓”點,不是那種常見的腳踏鼓面的隆隆重音,這聲音乾脆有力且節奏很快,隨著舞曲的起落砸個不停,倒有點向是許多不大不小的石塊從袋子中劃出,“辟裡啪啦”地砸到大理石地面上的聲音。

    細密卻又有序,雜亂但還有章。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06:07

第十六章

    紅衣手裡拿著那幾張紙將步子倒騰了數遍,才可算跳得順了——這不是平日跳舞時偶爾錯一拍無傷大雅的時候,傳遞情報的事,她若跳錯了一個點,對方可能就找不到相應的字,麻煩就大了。

    同時,綠袖帶著人去了城南邊的晚集。

    熙原很大,比長陽的面積還要大多了。城中集市便也多,但南邊這一個,是最亂的。

    有賣布匹的、有賣禽畜的,偶爾還能見著販賣人口的。

    她和驚蟄挑這地方“接頭”,就是因為這裡夠亂。

    集市最北有個賣棺材的鋪子,掌櫃是個七八十歲的老叟。手藝絕佳,但眼神不濟了,綠袖每每路過往右邊數第二口棺材底下丟一張紙條,他一次也沒注意到過。

    而在她離開後,很快就到棺材邊彎腰將這紙條撿走,他也沒有注意到過。

    六天后,長歌館內外都擁了好多人。

    人們原本就愛看熱鬧,街坊四鄰耳聞這聞所未聞地曲子幾乎不分晝夜地響了好幾天,閑來無事自然會說上一說。

    就這麼傳開了,人人都知這地方新來了個舞姬,可能是去哪個不起眼的番邦待過,帶回了中原人沒見過、赫契人也沒見過的舞蹈。

    踢踏聲響個不停,與二胡奏出的重音交疊起落,帶著一種別樣的氣勢。

    那一襲紅色裋褐的舞姬眼睛以下都用大紅面紗遮著,看客只能依稀看出那雙水眸甚美。

    沒什麼手上的動作,她右手始終插在腰上,左手則隨意地垂著。修長的雙腿動得快到讓人眼花繚亂,秀足踏在地上,也不知鞋上有什麼奧妙,竟能踏出這麼清晰的聲音。

    眾人看得滿是錯愕,沒有人會注意二樓南邊、正對著一樓舞臺的那個茶座邊,一男子看得目不轉睛。

    連眨眼的時候都很少,擱在案上的手卻不閑著。隨著她的舞步也敲個不停,偶爾往旁邊的硯臺中一蘸,即刻又挪回來接著敲。

    他面前放著一張紙,手上的墨點皆敲在那紙上。敲成長短不一的豎行,每一行都只有點。

    這些點又分為好幾組,仔細看看,能知道是代表不同的意思,但具體是什麼意思……大約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深夜,席臨川看著眼前地圖,思量著如何排兵佈陣。

    好像忽然起了一陣風,案頭的兩盞燭臺上的光亮同時一晃。

    他的視線上移,落在那燭火上,凝神看了一會兒,燭火又一晃。

    有人。

    席臨川的手扶在了腰間的劍上,未動聲色地屏息等了一會兒,終於緩緩地抬起頭,向帳頂看去。

    帳頂上被劃了道口子,有一指長,方才那兩陣怪風便是從那裡進來的。

    他定神等著,一時尚不知情狀。

    片刻,一枚竹簽從那細口中猝然落下,薄如蟬翼卻入地一半。席臨川看著那竹簽眉頭一挑,立刻揚音向外道:“各自回帳,我這裡不留人了。”

    守在外面的士兵立刻領命退去,帳外歸於安寂。片刻,一人走近內帳來:“將軍。”

    席臨川睇一睇來人,輕笑言道:“恭喜大人高升。”

    “沒什麼區別。”那人隨意地落了座,逕自倒酒來喝,“若是有命活著回去,我倒是樂得使一使指揮使的威風。”

    席臨川笑而不答,默了一會兒,問他:“大人為何來軍營?”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驚蟄掃了他一眼:“將軍那房嬌妾好本事。”

    席臨川一凜,不解:“什麼?”

    他起身將一封信扔到他案頭,歎息深沉,一字一頓道:“這是今晚剛得的信,太子可能要反——您那房妾室來祁川親自傳的信,舞不錯,我得讓綠袖學學。”

    太子要反?

    席臨川伸手拿起那信封,神色凝重得完全無心在意他語中的調侃。

    ……紅衣來祁川了?!

    席臨川強把這份震驚忍住沒說出來,努力繼續想正事。

    太子謀反?!

    上一世絕沒有這件事,雖然太子與皇后也有不和,且矛盾後來也顯得明顯了些,但……並沒有謀反這種事。

    太子謀反也就算了,偏還正趕上皇帝身體抱恙的時候。現下長陽局勢如何、會發生什麼,他一點都不清楚——瞞得這麼嚴實,也可見事情很複雜了。

    還多虧紅衣來告訴他,但她……

    席臨川定一定神,還是忍不住問道:“她在哪?”

    “長歌館。”驚蟄回道,“很安全,但她一時半刻應是不敢回長陽了——她傳信時提到太子可能會扣押將領家眷以便掌控軍隊。”

    跑得真快,聰明得很是時候。

    他支著額頭想了一會兒,抬眼道:“我去見她。”

    驚蟄一愕,席臨川已拎著劍往外走了,口中又說:“有勞大人將這些事稟大將軍一聲。我天明前便回來,不妨礙阻擋赫契人。”

    他說罷踏出帳外,吩咐手下牽了馬來。尚未上馬,便聽得遙遙一聲:“報——”

    席臨川蹙眉看過去,那士兵疾奔而至,離得還有三五步時單膝一跪:“將軍,長陽急令。”

    他屏息,將他盛著的明黃絲帛拿起來展開,甫一讀,便喝問:“傳令的人呢!”

    “已走了。”那士兵回道,“未入營,說是還要去向大將軍傳令。”

    果然出事了。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絲帛上的字跡,切齒冷笑。

    裡面沒提任何關於謀反的事情,只說這一戰已持續多時,赫契軍隊已撤走泰半。命他和鄭啟也可立即撤軍,回長陽覆命。

    長陽顯然出了亂子,不需要再找紅衣細問什麼了。

    席臨川一壁這麼想著,一壁又十分想去見紅衣一面。掙扎一番後終是強忍下來,仍是翻身上馬,直奔著鄭啟的營地去。

    兩處離得並不算很近,他馬不停蹄地馳了大半夜才到。

    營中值守在外的士兵立即見了禮,席臨川直奔主帳而去。帳中燈火亮著,鄭啟先也未睡。

    二人互行一禮,摒開旁人,鄭啟將案上的絲帛卷軸拿給他:“早些時候剛接到這個。”

    鄭啟顯是不解:“戰事未結束便召我回長陽,陛下從未做過這樣的事。”

    “這不是陛下的旨意。”席臨川道,鄭啟一愣。

    “太子反了,驚蟄剛得的信。”他邊是說著,邊是坐了下來,“原因尚不清楚,驚蟄傳信時也還不確信——但緊接著就接到這個,看來確是出事了。”

    鄭啟的手在案上一擊:“真是瘋了!”

    “我們不能回去。”席臨川平靜道,“太子謀反必除我們是小事,但此時軍隊忽撤,赫契人必會再度進犯。”

    “是。”鄭啟緩一點頭,想了想,忽又說,“但若萬一這真是陛下旨意……”

    那寶印不像假的。

    “那也不能回去。”席臨川眼簾微垂,語氣篤然,“左不過治抗旨之罪,也是自己一條命搭上,但祁川……”

    祁川又那麼多百姓,翹首期盼著軍隊凱旋。

    目下他們撤了無妨,但赫契人可沒撤、進攻也仍未停,不能把祁川這樣暴露在外。

    鄭啟複點了頭,贊同他的說法。席臨川舒了口氣:“其他也沒什麼了。何將軍還留在長陽,他一向忠心,在軍中威望也高。我看太子難以成事。”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06:23

第十七章

    言語間驟然輕鬆了,他嘴角輕扯著一笑,帶著不善的邪意。靜了一會兒,又說:“我得去熙原一趟。”

    “你去熙原幹什麼?”鄭啟皺眉,席臨川未作解釋,閒散地往外走:“就一天。我知道明日赫契人必不會來,舅舅放心。”

    語中末音帶了聲哈欠,沒正經得讓鄭啟啼笑皆非。倒是知道他對戰爭之時比自己更勝一籌,見他這麼說了便也不再擔心,任由著他離開,逕自就寢。

    紅衣緊繃了這麼多日的心弦,在將資訊傳出去後可算得以放鬆。

    謹慎起見,她未敢住在長歌館,帶著小萄去尋了個不起眼的客棧。偏這客棧房滿,僅剩了一間,且這一間裡還就一張床榻。

    實在沒心力另找,付了錢便上樓。

    小萄顧忌身份差別死活不敢上榻,紅衣耐著性子勸了半天才算完。可算一同睡了,紅衣很快就墜入夢中,忽覺身上一緊,眯眼一瞧,啞聲失笑。

    合著這小萄睡覺不老實,八爪章魚似的完全攀到自己身上還一點意識都沒有。

    想把她往外推推,稍一動卻皺了眉頭——胳膊上竟一點勁都使不上,只這麼微一挪就覺牽動得渾身的骨頭都疼。紅衣一邊覺得不對勁,一邊又一點點地再度昏睡過去。

    睡得很難受,關節疼痛、嗓子發啞,連夢裡都不得安生。來回來去地夢到自己在長歌館中苦練那支踢踏舞,每跳一步都震得腦仁直疼,再後來又被震得反胃,睡夢中一邊練著舞一邊幹嘔不止,卻又什麼都吐不出來

    席臨川趕到長歌館時是寅時,先尋到綠袖,再由綠袖帶著找到紅衣住的客棧,天都濛濛亮了。

    問清楚紅衣在哪間,席臨川獨自上了樓,毫無遲疑地推開房門,往床榻方向一掃……就愣了。

    榻上睡了兩個姑娘,還抱得緊緊的……

    眉頭一挑,他冷著臉走過去,並未刻意放輕腳步,紅衣終於醒了。

    “啊!”紅衣下意識地一聲喊,同時彈坐起來,一緊張,就將離得最近的小萄死摟在了懷裡。

    小萄也驚醒了,但困得緩不過神,沒能立即離開。

    席臨川看著更彆扭了……

    “咳。”他咳嗽一聲,伸手去拽小萄,陡見紅衣的胳膊又一緊:“你、你怎麼……”

    她發著懵,迷糊得不行的樣子。

    席臨川睇一睇她,又瞟一眼小萄,乾脆地丟出一句:“我千里迢迢趕來看你,你不抱我,抱她?”

    這話自是說笑,但她的神色一點變化都沒有,仍是那般的迷糊,半分好轉都尋不出。

    “紅衣?”他意識到些許不對,蹙著眉坐在榻上略作端詳,伸手在她額上一撫……

    燙得他一驚!

    “紅衣?!”他再度一喚,想讓她有些反應,卻是徒勞無功。

    “小萄,快去找郎中!”席臨川心下一急,原就拽在小萄胳膊上的手添了力氣,小萄一痛驀回過神來,定睛看清他頓時愕住,連忙下榻。

    “快去!”他催促道,聽得小萄應了聲“諾”,而後短短一瞬後,“光”地一聲。

    驚然看去,竟是小萄就地栽了下去,無力地掙扎了半天才又撐坐起來,卻是怎麼都站不起來。

    合著主僕倆一起病了。

    席臨川牙關緊咬。這地方比不得長陽府中,衣食住行皆差了不止一個層次,又沒有其他僕婢在側……

    只能他照顧她了!

    笨手笨腳地扶著她躺下,又把小萄也扶回榻上歇著。席臨川一點經驗都沒有,見她出虛汗便給她擦汗、看她嘴幹便喂她喝水……

    手忙腳亂地忙了半天,終於意識到不能這麼下去。

    ——自始至終,不管他做什麼,她都半點反應也沒有,甚至再沒發出一點聲響。除了偶爾蹙眉表示出身體不適以外,整個人就和個木頭人一般,是當真病得厲害了。

    席臨川在榻前木了片刻,腦中電光一閃,倏爾徹底慌了……

    類似的情狀他不是沒有見過。

    與敵拚殺難免有人戰死、有人受傷。那些受傷的士兵……有時候並不是什麼很嚴重的傷,但回到營地後一放鬆下來便會高燒不退。

    許多人,起初便是燒得這樣不省人事,然後……

    為此喪命的不在少數!

    疾步奔出客棧,他徑直奔向離得最近的醫館。

    畢竟是天剛亮的時候,那醫館才剛開門,他喘了兩口粗氣奪進門去,一把拽過那郎中模樣的人就往外走。

    普通人哪比得過他這武將的力氣,那已年近四十的郎中被他拖得十分可憐。看看他這一身鎧甲,知是軍中之人,又不敢罵人,戰戰兢兢地道:“壯、壯士?”

    沒有得到回話。

    席臨川只覺得腦中都空了,從不曾見紅衣這樣高燒過。渾身滾燙、氣若遊絲,迫得他忍不住地擔憂萬一那“遊絲”斷了怎麼辦!

    “壯士……?”郎中又嘗試著喚了一聲,反被他一喝:“住口!”

    這一個拎、一個被拎的情況弄得路人們紛紛駐足張望,襯得愈發像他成心欺負人了。

    終於有人議論起來,指指點點的:“看樣子還是個將軍……怎的這麼不講理呢?”

    他強定了三分神、稍闔了一瞬眼,看一看被拎在手裡的郎中,發覺自己這樣看上去是挺不講理的。

    所以……

    還是不讓更多人看到為好!

    席臨川想著一屏息,使了力將那郎中拎得高了一寸。恰那郎中比他矮了不少,這麼被他一拎,腳就離了地,更加驚恐起來,大喊道:“這位壯士……小的跟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啊!”

    席臨川鐵青著臉,大邁一步跨進客棧門檻,又徑直上了樓,進入房中才把那郎中放下。

    那郎中被這陣勢嚇得哪敢多留,腳一碰地就想跑,席臨川複又把他拎了回來。

    “得罪了……”他也知自己方才無禮之至,看看榻上的紅衣,心知說什麼也不能讓這郎中走,拱手深一揖,“我妻子病了,有勞先生看看。”

    如果不是席臨川腰上那柄佩劍寒光嚇人,這郎中大概說什麼也不會接受他這“打一巴掌給一甜棗”的做法、不會乖乖坐下來給紅衣看病了。

    郎中坐在榻邊為紅衣把脈,席臨川站在榻邊看著,眉心直蹙出一條深線。

    目不轉睛地看了好一會兒,感覺好似周圍的一切都凝滯住了。沒有聲響也沒有人動,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擊鼓,撞得胸中發疼,又沒心思多在意這個。

    想趕緊聽郎中說說她如何了,又希望正凝滯的場景繼續這樣凝滯下去。

    ——心裡無法克制地擔心會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他終於覺得憋悶得不行,長喘了一口氣,低頭間才意識到自己的手竟一直緊攥在斗篷上,緊張得不能自已。

    “……先生?”席臨川喚聲小心,探詢著道,“她怎麼樣?”

    那郎中沉吟一會兒,側過頭來瞟了他一眼,斟酌道:“應是沒什麼大礙。”

    席臨川松了口氣。

    “是勞累得太過,又受了寒,極易生病。”郎中緩緩道,“抓兩副藥,好生休息幾日便好了。別再讓她做什麼,現下身子正虛。”

    席臨川連忙點頭。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06:40

第十八章

    那郎中一邊又說了各樣需注意的事一邊打量著他,直覺得眼前這年輕人是個十足的愣頭青。傻乎乎的除了點頭什麼都不知道——全沒想到他是大夏數一數二的將軍。

    席臨川隨著那郎中去抓了藥,想親自留下照顧紅衣,卻無奈根本不可能。軍中之事耽擱不得,長陽的事更需密切關注,只好托綠袖帶著幾個舞姬一同幫著照應。又和城中官員打了招呼,萬一出了岔子,他們會立刻差人去軍營中稟。

    踏著夜露趕回駐地,席臨川薄唇緊抿,腦中反反覆覆都只有紅衣高燒中的樣子。

    下了馬,他一言不發地走向大帳,未顧手下在說什麼,只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理個清楚。

    他可以靜觀其變,但眼下多了個紅衣……一旦再出什麼爭端,他出事她便難逃,必須先讓她安全才好。

    太子謀反。

    他前思後想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越想就越覺得太過匪夷所思。一時甚至生了個可笑的念頭,覺得難不成太子上輩子沒繼成位?也重生了?

    轉而又覺得不可能——若真是那樣,先前就該有些苗頭才對。重活一世總會想試著改變什麼,這他最是清楚。

    鄰國儲君歸降、本國儲君謀反……

    這兩位儲君一個都不安生,大概也算是個千古難遇的巧合了。

    席臨川思索著,眉頭驟跳,乍然回想起更多事情。

    病來如山倒。

    紅衣深刻體會了一番重病號的待遇……

    發燒發得反反覆覆,於是她也天天睡得迷迷糊糊。常是天黑時睡過去、再醒來時已是下一個傍晚,撐起身來無力地喝幾口水,再被綠袖苦口婆心地勸著努力吃幾口東西,然後再睡。

    中間也有不得不起身的時候。藥煎好了必須按時吃,但這階段常是沒什麼思維的,被扶起來就下意識地扶著藥碗讓自己喝,藥碗被拿開就再度躺回去接著睡。如喝藥前在做夢,那躺回去後八成連夢都能再連貫上。

    隱隱約約地知道小萄似乎病得更厲害些,比如自己夜裡還是能安睡的,小萄則難受得吐過兩次。

    也隱隱約約地知道有人在她沉睡時來過,每一次的時間都不長。那人也不擾她,手撫在她額上摸一摸她現下的體溫、在榻邊坐一會兒就離開。

    她燒得太厲害,一直沒腦子去多想別的,也就一直不知道這人是誰。只覺此人手上必有塊繭,硬得磨人,蹭在她額上,總讓她覺得不舒服。

    眼下……

    她正做著夢,這繭子磨額頭的感覺又來了。

    她蹙一蹙眉頭,想要抬手把這只手撥弄開又使不上力,只好蹙著眉一偏頭。

    一聲歎息灌入耳中,紅衣心中一顫,循著聲音,霎時知道了此人是誰。

    還能是誰……

    頓有些後悔,當即又想抬手把那只手挪回來,可仍舊使不上力。

    強撐著意識努力了好久,終於手指輕抬了抬,往旁邊微挪,觸到一塊微涼的布料。

    微微一笑,她知道這料子是什麼。

    是他甲胄上的斗篷,並不厚實,並非為了保暖,似乎只是用來襯托將軍威嚴的。

    這點子涼意在不住發熱的指間沁著很舒服,她便不再動了,想多這麼舒服一會兒。

    他卻不遂她的意,立刻伸手握了她的手。

    ……那繭子的感覺又回來了。

    紅衣即便在病中都沒忘了在心裡罵一聲:討厭!

    席臨川看著她這又微笑又皺眉的樣子,不清楚她到底醒沒醒,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眼都不眨地盯著,須臾,見她泛白的嘴唇輕輕一動。

    好像是想說什麼……

    他連忙湊過去,輕道了一聲:“你說。”

    便聽到她說:“松。”

    “什麼?”他愣一愣,再度側耳傾聽。

    “松……”她眉心微皺,“手不舒服……”

    他忙不迭地松了手,怔怔望著她,道:“鬆開了!”

    紅衣長長地“嗯”了一聲,舒了口氣,又說:“仗……打完了?”

    “還沒有。”席臨川如實道,剛要勸她不必為此掛心,卻見她複又露了笑容:“那你還在祁川……”

    她說:“別回長陽……”

    紅衣覺得疲憊不堪,又想一口氣把話說清楚:“太子謀反,會要你的命。不要回去。”

    “我知道。”席臨川連忙應話,“驚蟄都告訴我了,你不用擔心……”

    “可我想你了。”

    他倏爾一怔。

    她仍是那般虛弱無力的樣子,薄唇蒼白,說話間能動出的幅度極小。卻是黛眉驀地皺得更厲害,胸口微搐著,眼也不爭地就哭了出來:“你、你還是回來吧……”

    她腦中亂糟糟地回思著長陽的事,虛弱的聲音添了委屈:“有人滿身是血地來府裡、太子還來找事……”

    而她從來沒想過要應付這些啊……

    毫無準備,覺得膽都快嚇破了。

    “已經好久了……你怎麼還不回來。”她神思恍惚,越哭越厲害,“還要我……去祁川找你。”

    席臨川聽出這是說胡話,“回來”、“去找你”一類的用詞……她似是忘了自己也已身在祁川,又或是並不信他確實在她身邊。

    他深吸一口氣,雙手往她後背一探,將她緊摟進懷裡:“我的錯。”

    “必須是你的錯!”她嗚嗚咽咽地強調著。

    “我該守著你的。”他在她耳邊輕輕又說,“現在你在祁川、我也在。你病了,好好養著,我……戰事還沒結束,但我會常來。”

    “嗯……”紅衣十分委屈地在他懷裡蹭了一蹭,精神放鬆下來,聲音愈發低了下去,“我想你了。”

    他又一次趕在黎明前回到了軍營中。

    一連幾日都是這樣,但凡赫契人肯老實一日,他就會抽空疾奔熙原一趟。

    這一次,卻見營中沉肅得異樣。

    席臨川未叫人來問,帶著疑惑走向自己的大營。到了近處一看,卻見幾個禁軍模樣的人等在帳前。

    檀木的託盤裡乘著明黃絲帛,待得還有幾丈距離的時候,其中一人抬眸一瞟他,將那卷軸拿了起來。

    語聲朗然:“驃騎將軍接旨。”

    席臨川心中有疑,然則目光一掃身旁的那許多士兵,還是先行單膝跪了下去。

    “上諭。”那禁軍道了兩個字後微有一頓,“傳驃騎將軍席臨川速回宮中覆命,欽此。”

    言簡意賅的一句話。

    席臨川抬眼間,那禁軍正將那卷軸對折一道,雙手捧著向他走來。

    他直接站了起來,緩了口氣,目光平淡:“臣不能接旨。”

    禁軍驚得腳下一停,周遭的士兵們也一陣騷動。

    “你抗旨?”那禁軍不可置信道。

    “在下奉旨護大夏平安。”席臨川淡一掃他的服色,“指揮同知大人,您腳下這地方是熙南關,大夏的最後一道屏障。赫契尚有五千精兵在距此不足四十裡的地方,七日來進攻了三次皆被擊退。此時如若撤軍,會是怎樣的後果,大人您即便不是軍人也必定明白。”

    他的語氣平淡,聲音卻不低,自不是為說給眼前禁軍聽的,而是說給一眾將士聽的。

    “將軍。”那禁軍露出點好笑的神色,“不論您怎麼想,聖旨……”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06:57

第十九章

    “陛下只會比我更想保護大夏子民。”他一語截斷他的話,無聲冷笑,壓低的語聲意有所指,“會為爭權而不顧萬民安危的人,絕不是我會效忠的人。”

    那禁軍悚然一驚,席臨川轉而又提了聲:“熙南關後,有我想護的人、也有萬千將士想護的人。大人請回,抗旨的罪名我自己扛。”

    “將軍。”禁軍上前了一步,同樣意有所指,“您該知道還有個您一直想護的人在您家中等您。”

    “是啊,她一直在等我。”他輕鬆一笑,自未戳穿這自欺欺人的謊言,應得毫無壓力,“不過她自己也是個有本事的,你們可別拿她當個普通的舞姬看。”

    果然就像她傳信時說的那樣,他們會拿她來要脅他。

    倒是可惜了……

    對方這麼一本正經地威脅,他卻不能炫耀一把,自己剛哄完她回來。

    又過兩日,紅衣終於病情穩定,得以維持在“低燒”階段,體溫不再反彈的時候……

    隱約回憶起了席臨川仿佛來過幾趟。

    又隱約回憶起了其中有那麼一趟……自己似乎說了些很矯情的話……

    一陣惡寒。

    其他的話記不清,但其中有一句“我想你了”,她印象深刻。

    這種話為什麼會直接說出來啊!

    ……怎麼說出口的啊!

    紅衣滿臉絕望地舀著碗裡白粥,又深想了一會兒,轉為悲憤地使勁戳那片鹹菜。

    綠袖同樣坐在榻上,隔著個案桌托腮看著她發呆:“病剛好,你這賭什麼氣呢?”

    紅衣蹙著眉頭長抽一口氣,不答,悶頭喝粥。

    “這幾天風聲可緊了。”綠袖咂咂嘴,“什麼人都有,禁軍、不知哪來的侍衛、將領、官員……也不知長陽城裡到底怎麼樣了。”

    紅衣品著米香,雖也為這一片混沌的情況而擔憂,又知道這並不是壞事——至少比驟然聽聞皇帝駕崩、新帝登基要強。

    現在的情狀,至少說明天下還未易主。兩方應是還在抗衡,又或者其實已弭平了叛亂,只是收尾工作尚未結束,所以仍舊混亂。

    “將軍和驚蟄……近來與長陽有聯繫麼?”紅衣思量著問道。

    綠袖一喟:“近來沒見著驚蟄。倒是聽將軍提過一次,他說他給何將軍寫信問過情況,不過未有答覆。”

    紅衣點一點頭,便不再多問。側首看看身邊雖是醒著、但仍沒精打采地躺著的小萄,勸她起來吃東西。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席臨川被眼前的“不速之客”驚得半晌沒回過神來。

    帳中安靜,旁人都被摒了出去。陽光照進來,帳裡一片明亮。

    “你們在何將軍軍中做事?”他挑眉看著眼前這兩個不能再熟悉的男孩,又掃一眼眼前的信,“陛下還召見你們了?”

    “是!”左邊那個連點了兩下頭,“我滿了十四歲,養父養母也許我參軍,正好投在何將軍麾下。前些日子不知陛下怎的忽然查到我被將軍收養過,就召我入宮問了話。”

    席臨川眉頭複一挑。

    覺得半年多沒見,這小子不僅長高了還長本事了,聲音也有點變了。他想著輕聲笑,對方又道:“臨川哥哥……”

    “別套近乎。”他悠哉地倚在靠背上,“叫席將軍。”

    “……席將軍。”對方依言改了口,頓了頓,道,“陛下說戰事早該結束了,是將軍您因為什麼事情拖著,讓赫契人有氣可喘。我若來此,將軍就會先打死赫契人、再回長陽去?”

    席臨川細聽著,覺得這不像太子說出的話,仍留了一分謹慎。

    他站起身,抱著臂踱到二人面前,目光一蕩,道:“阿遠先出去,我有話問阿淼。”

    在旁一直沒吭聲的阿遠端正一揖,就退出了帳外。

    席臨川在曾淼面前蹲下身:“你真見著陛下了?”

    曾淼無奈歎息,看著真像個大人了:“我哪敢騙將軍啊?”

    “面對面?”他又道,“我是說……沒有什麼東西擋著?你看見他的長相了?”

    曾淼點點頭:“自然!陛下還親手給我指了將軍兒時亂射箭弄壞的宣室殿漆柱!”

    “……”席臨川一僵,覺得自己似乎被秋後算帳了。強作鎮定,他淡聲又問,“那陛下長什麼樣子?看上去多大歲數?”

    曾淼想了一想:“比何袤將軍年輕一些,長什麼樣子……我給您畫一個?”

    ……算了。

    一新兵在統帥三軍的大司馬帳中畫當今聖上真不合適——畫得像也就得了,這曾淼的畫技如何他大抵清楚,怎麼想都覺得是大不敬。

    揮手讓曾淼出去,又叫了阿遠進來。

    “阿遠。”席臨川一笑,“你和阿淼一起見的陛下?”

    “是。”阿遠點一點頭,他略作思忖,又說:“聽說阿淼把宣室殿西邊第三根漆柱射壞了?”

    “……啊?”阿遠一愕,迷茫道,“那不是……將軍小時候弄的嗎?”

    嗯,真的被秋後算帳了。

    不過看來真是皇帝幹的事,不是太子作假,更不是他們被收買後串供。

    “我知道了。”席臨川便一點頭,站起身,“你們回去覆命吧,我三天之內擊潰赫契人,休整軍隊後就回長陽。”

    認真算起來,雖是太子惹禍在先,但近來席臨川也頗不厚道。

    那日當著將士和禁軍的面,他把話說得大義凜然,除卻那句明確譏諷太子的低語外,其餘的話,誰聽著都覺得他全然是為保家衛國。

    實際上,近來在兵法上……十足的“拖泥帶水”,為的就是拖延時間。

    太子以皇帝的名義召他回長陽,他自知不能回去,但又不能明說。

    ——讓軍中都知道宮裡亂了還了得?必定軍心大亂,難以收場。

    所以只好把表面功夫做足了,在排兵佈陣上動點心思。既守住這熙南關,又並不一舉擊潰赫契人,讓他們一攻再攻,他那番說辭便成了真的。

    熙南關本就易守難攻,糧草又充足,這樣的拖延也並未加大傷亡。

    之所以說“不厚道”,是因為這樣的安排對於敵軍來說,簡直殘忍。

    他一直覺得,這種拼實力看勝負的事情,還是光明磊落些得好。他有本事,便次次打得赫契人找不著北,一點情面也不留。

    但這回……

    他想方設法,一次又一次地讓赫契人覺得自己還是有攻下熙南關的希望的。他偶爾會著意示個弱,又或刻意放個“糧草不足”之類的假消息出去,這才引得那五千精兵一直肯在這裡耗著。

    歎口氣又嘖嘖嘴,席臨川覺得自己這回真是“偽君子”了。如此充滿欺騙地吊著敵人,實在對對手一點尊敬也無,慚愧慚愧。

    好在今晚可以彌補一下這個過錯了。

    在祁川一地的百姓眼裡,眼前正在進行的戰爭沒有從前的緊張。

    是因赫契的一位王子歸降了,皇帝擔心赫契汗王找茬,所以派了將軍前來駐守、抵抗。

    而這場“抵抗”卻已進行了幾個月,一直沒有結果。逐漸的,愛杞人憂天些的人們便開始擔心這樣下去也不是個法子,總不能一直磨著。

    然後,似乎只在一夜之間,赫契軍隊忽然全面潰敗。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07:12

第二十章

    消息四散開來,聽說是被驃騎將軍率部突襲,赫契軍隊驚異於他們竟還有這麼雄厚的實力,然則還未來得及多想為何自己仍能抵抗這麼多時日,便已沒了反應的餘地。

    大將軍部依調令前來增援,兩支軍隊齊壓而過,一直將敵軍驅逐到了遠不可見的地方。

    人們覺得,赫契軍隊三年五載之內……大抵是殺不回來了。

    在大夏軍隊折回熙南關的時候,前來迎接的官員和百姓們,看到了汗王的項上人頭。

    紅衣在客棧中聽得直傻了眼,雖則並不瞭解戰中細節,但憑著直覺也覺得……這耗了這麼久的事,突然說贏就贏了,是席臨川“看心情”來著。

    聽聞軍隊要返回長陽要經過熙原,大病初愈的紅衣和小萄也沒閑著。早早地起了床,梳妝打扮,和充滿好奇和激動的百姓們一樣上街“等圍觀”。

    她們占了個不錯的地方,離那已大開的城門不過十餘丈距離,城門外的空曠一覽無餘。

    遠遠地,看見一片黑影壓了過來。

    近了、越來越近了。

    已能看到為首將領的頭盔反出的陽光,紅衣明眸大睜,竭力地想看清楚哪個是鄭啟、哪個是席臨川。

    小萄也激動壞了,在旁拽著紅衣的手直搖:“來了!來了!”

    綠袖則索性在她腰間一戳,壞笑著出主意:“你不如迎出去……”

    “……別鬧!”紅衣美目一瞪。

    那場景雖然腦補著浪漫,但實在失禮。對席臨川大概沒什麼益處,她可不想單為追求個所謂“浪漫”,折損他在軍中的威嚴。

    又近了一些。單看身形,她已能判斷出來了,左邊是席臨川,右邊是鄭啟——頓時有點懨懨,覺得自己如果站到路那邊去就好了。

    人群終於熱鬧了。

    喊叫聲連成一片,聽不清哪句是什麼,總之每個聲音都很興奮。

    紅衣被震得耳朵發麻,又沒空捂耳朵——後面的人擠得太厲害,她們幾個姑娘本就瘦弱,被推得站都站不穩,真擔心自己會成為踩踏事件的受害者!

    席臨川從踏入熙原城開始,目光便尋來尋去地沒有停過。

    終於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只可惜……

    人群推推搡搡,弄得她站不住腳,目下正一手反推後面的人群、一手緊扶前面持刀擋人的官兵的刀鞘。正自顧不暇,更沒工夫多看他一眼。

    嘖了嘖嘴,席臨川心中不太高興。稍偏過頭示意一士兵上前,輕道:“看見街邊的姑娘沒有?”

    他立刻點點頭:“看見了。”

    街邊很多姑娘嘛。

    席臨川又說:“帶幾個人去,保護好了,跟著軍隊回長陽。”

    “……啊?”那士兵一怔,這才意識到他說的是某個特定的姑娘。

    目光將旁邊的眾人都看了一遍,仍不知他指的是誰,啞啞道:“哪個……姑娘?”

    “……”席臨川眉頭稍一挑,“最漂亮的那個。”

    對紅衣來說,這一路的行程用“有病”來說一點都不過分。

    雖則這次把赫契人打得夠慘,但保險起見綠袖還需在赫契多留些日子,於是返回長陽的只有她和小萄兩個人。

    ——兩個看模樣就不是壞人的姑娘,天天被八個鎧甲齊整的制服男圍著。

    途中的時候,無所謂她們兩個在聊天還是近沿街的小店看看,那八人輪著班,絕對永遠有兩個人保持“手握劍柄隨時迎戰”的狀態——弄得紅衣連砍價都省了,誰也不敢坑她;

    吃飯的時候,必是她們兩個坐在中間一桌,那八位兩人一組,以她們為中心東西南北各一桌——去哪個酒樓都嚇壞人家掌櫃;

    至於睡覺的時候,她若是夜裡起來想到客棧的院子裡走走或是跟小二要茶水,一推開房門,外面准有四個人朝她咧嘴一笑:“娘子醒了?”

    ……這不是有病嗎?!

    但相比之下,這還算正常的。

    更有病的是那個席臨川。

    原是他帶著軍隊走在前面、她們慢慢悠悠地跟在後面,中間差了多少距離她不知道——反正被保護得這麼安全,她也沒什麼“趕路”的心思。

    偏他每兩到三天准能折回來一趟,精准無誤地摸到她們所在的位置,然後陪她吃頓飯,或者“哄”著她睡覺之後,自己再安靜離開。

    “你不累啊?!”

    第三次,紅衣終於忍不住見了面就把他往客棧外推了:“扔下幾萬大軍來看我……虧你幹得出來!回去回去!還有那八位,留兩個就行了,我沒那麼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沒那麼多人想占我便宜!”

    ——這事說來就來氣。他最初差人來找她的時候,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不跟手下說名字也不說長相,告訴人家“最漂亮的”。

    結果,熙原城裡最大的青樓的頭牌當時也在街上圍觀呢,他的手下可真不瞎,這四個字真沒落紅衣頭上。

    席臨川沒吭聲,腳下略施了力往後頂著,帶她說完猛地完全定了腳,笑吟吟道:“不累。我是覺得讓你自己走實在過意不去——若不是軍紀嚴明,必直接帶你同回了。”

    他解釋得有點歉意,紅衣狠一翻白眼:“我又不是不理解這個!”

    她是那麼不講理的人嗎?!

    還有,那個“軍紀嚴明”……是指有一條說“夾帶女人者斬立決”——不多想都知道,初定這規矩的人,必是怕將士們打仗分心。

    這位前輩如是知道因為有這麼條規矩在,所以如今有位將領天天折返十幾裡回來看自家女眷……必定會吐血三升!

    “兵病病一個,將病病一窩!”紅衣陰惻惻地瞪著他,說得咬牙切齒。

    於是,在紅衣的強烈不滿和嚴正抗議之下,席臨川還是厚顏無恥地留了下來……

    晚飯就在這家小小的客棧中用的,叫了三個葷菜三個素菜。

    紅衣賭著氣一個勁地瞪席臨川,席臨川慢悠悠地夾了一筷子雞蛋。

    她接著瞪他,他吃完了雞蛋又拿了螃蟹來剝。

    她還在瞪他。

    “不餓?”他眸色清亮地望向她,毫無心虛。

    見紅衣不回答,手上一揪,將一大塊蟹肉揪了下來。

    悠哉哉地送到她嘴邊:“來,張嘴,啊——”

    “啊!啊!啊!啊!”

    周圍四桌士兵乍然聽得將軍溫和哄媳婦的腔調驟轉成驚天動地的慘叫,身形一震,逼著自己不回頭。

    把人齊齊地頷首、執盞、喝茶。

    窗外,一群受驚的麻雀撲棱著翅膀逃走了。

    這次“惡劣事件”並沒能阻止席臨川再度折返,只不過再喂她吃東西的時候,他長記性地一概用筷子了。

    軍隊自比紅衣一行早一些到長陽城,城門打開,百姓們的歡呼聲如舊,有禁軍在旁開著道,將領們緩緩前行。

    行至皇城門口,看到了前來傳旨的宦官,說旁人先行歇息便可,只傳兩位大司馬入宮覲見。

    席臨川與鄭啟便進了皇城,一路策馬至宮門口,宮門甫一打開,便見兩名宦官小跑著迎了上來,齊一揖:“請將軍下馬。”

    席臨川一凜。

    側首見鄭啟已未說什麼已下了馬,自也只好下馬。那兩名宦官牽著馬往別處走,他二人先行踏入了宮門,席臨川壓聲道:“舅舅,不對勁。”

    鄭啟神色微沉,一點頭:“我知道。”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07:27

第二十一章

    早在鄭啟剛做大將軍的時候,皇帝便下過旨,特賜他可以騎馬在宮中行走;後來,十七歲的席臨川做了驃姚校尉,皇帝覺得他日後必成大器,索性直接把這道恩典又賜了一遍。

    在這事上,舅甥二人皆多了一份謙遜小心,得這旨時未作推辭,之後卻並不曾當真騎馬進過宮,每次都仍是在宮門口下馬,然後走進宮去。

    他們有這份自覺無妨,此前卻並沒有哪一次見到皇帝差人來請二人下馬。

    這件事不對勁。

    不動聲色地繼續往裡走,兩名宦官隨在約莫一丈之外。

    片刻,已經過含章殿,從巍峨的大殿外牆邊走過,眼前豁然開朗時,便已到永延殿前的長階了。

    二人同時一駐足,遙見幾名禁軍一並行來。

    “驃騎將軍、大將軍。”幾人維持著拱手的姿勢,頭也不抬地道,“永延殿在前,請將軍暫交佩劍,入殿覲見。”

    席臨川頓時一淩,喝問:“誰的意思!”

    那禁軍仍未抬頭,平緩回道:“自然是陛下的意思。”

    不可能,不可能是皇帝的意思。

    他們出入皇宮這麼多次,皇帝從沒有讓將領放下佩劍過。這次同樣是凱旋、他二人沒有什麼過錯,不應有這樣的旨意。

    除非……

    這是皇帝的意思,卻不是那個皇帝的意思了。

    “鐺”地一聲,劍鏜離鞘,長劍嗡鳴而出,在空中劃出的聲音仿似嗚咽,轉瞬間已指向那禁軍的喉嚨:“誰的意思。”

    席臨川話語微顫,目中殺氣騰起:“我再問你一遍,是誰的意思。”

    “是陛下的意思。”那禁軍答話未變,一頓,又說,“在下不敢假傳聖旨。”

    鄭啟抬眸看過去,視線投向數丈外永延殿前的長階,森冷一笑:“不知大人說的‘陛下’是誰?”

    眼見舅甥二人俱是不肯從命的樣子,數名禁軍登時佩刀出鞘。偌大的空地上,秋風微拂,肅殺氤氳!

    “我不會去跪軾父篡位之人。”席臨川目光冷若寒刀,“我不接受他的旨意,大人應該知道我口中的陛下是何人——陛下若尚在人世,人在何處?若已駕崩,敢問靈堂何在!”

    那禁軍驚然退了半步,目光閃爍不定:“你說……什麼?”

    “我是接陛下旨意回來覲見的。”他聲音冷硬,“我只覲見下旨的那個人——若是旁人冒用了他的名義,也恕我不認。”

    一場廝殺,便在永延殿外開始了。

    一方是久經訓練的禁軍、一方是剛從戰場拚殺而歸的兩位將領。

    刀光飛閃,劍影四射。

    秋日的陽光映照在地上的青磚上,暖意與淒寒並生著,在宮宇樓閣間縈繞出一派詭秘。

    席臨川薄唇緊抿,一聲不吭,劍劍狠厲!

    劍刃割破飛魚繡紋,鮮血四散濺灑,在青磚上一彈,綻成一朵暗紅的鮮花。

    那禁軍急退兩步,又有其他禁軍迎上,持刀相抵,毫無懼意!

    他們卻似乎想留活口……

    席臨川愈是過招便愈有這個感覺,不覺蹙了眉頭,借隙一望鄭啟,見他拚殺間亦有惑色。

    太子難不成還覺得能留他二人為己用不成?

    手上寶劍未停,又朝一禁軍狠刺而去。

    地上,頃刻間又揚出一片血花。

    有暫時避開緩氣的禁軍喊道:“將軍莫肆意妄為!”

    二人皆未理,語聲一靜,那人又說:“將軍素仁善,怎的不念城中家眷?”

    鄭啟眼風疾掃,冷道:“正替夫人報弑弟之仇!”

    席臨川卻驀地劍鋒一收。

    紅衣……

    她還在回城了路上!

    小腿驟痛,席臨川不及反應向前跌去,聞得身後風聲,猛一翻身,正見一鋒刀直劈面門而來!

    提劍橫擋,刀劍相碰嗡鳴悠長。席臨川處於弱勢咬牙強頂……

    須臾,手上抽走了三分力。

    那禁軍手裡的刀忽地得以向下一寸,已然近在他眉心。

    “我認輸。”他冷然與之對視的眼中,緩緩漾開幾分溫和笑意,輕聲一喟,“但我仍不認新君。大人不必手下留情,取我人頭覆命便是。”

    “臨川!”鄭啟一聲急喝。

    “或者大人讓我起來,我自行了斷。”席臨川未理鄭啟,說得平靜。

    對方人太多了。禁軍都尉府上下人數過萬,就算他們打得過這幾個,也還有更多的人等著。

    橫豎都是一死。

    還不如早死一點,他相信這消息遮蓋不住,至少府中人會因他回城卻無消息而心生疑惑。

    紅衣還有知道的機會。

    只要她反應足夠快……能像意識到太子謀反時一樣快,她就可以跑得掉。

    “殺了我!”席臨川厲聲喊道。

    那禁軍持刀未動,既不繼續劈向他,也不讓他起身、由著他自行了斷。

    稍抬起頭,那禁軍看向仍在同鄭啟拚殺的幾人,略作思忖後一聲沉喝:“入殿去稟!”

    席臨川神色一震。

    偏首眼睜睜看著一禁軍從拚殺中避出、直朝殿門行去,心緒飛轉起來,迅速思量若再生變得變數,如果和讓紅衣先行警覺。

    片刻,不見那禁軍回來,倒有幾名宦官一同從殿中行出。步下長階、顯是朝這邊而來的。

    正與鄭啟過招的禁軍刀鋒猛一頂,將鄭啟逼退數步。鄭啟便也注意到那幾個宦官,雙方的打鬥暫且停了。

    那幾個宦官像是怕再走近會被他們的餘怒誤傷似的,離得還有近三丈就已停下,欠著身道:“陛下傳兩位將軍入殿。”

    宦官尖細的聲音,此時在席臨川聽來格外惱人,冷一喝:“滾!”

    那宦官微皺眉頭,清一下嗓子,又說:“將軍,陛下可說了……您再不進殿,散朝就要更晚了。長秋宮裡皇后娘娘備的宴已熱了兩回,若再熱影響了口味,陛下就把您兒時在珺山裝鬼嚇唬小宮女的事給各位大人講講。”

    禁軍讓開,席臨川有點發懵地起了身、又帶著一頭霧水一瘸一拐地往永延殿走。

    鄭啟淡看著他壓音問說:“你裝鬼嚇唬過小宮女?”

    “……”

    席臨川沒說話,這種兒時幹的窘迫事還是不多提的好。

    一時真弄不明白現下永延殿裡坐著的到底是誰了。若說是皇帝,方才那場惡鬥是怎麼回事?

    但若說是太子……

    太子可不知道他這樁糗事!

    入殿間,群臣一陣騷動。

    二人一併向九階之上望了一望,那身形熟悉無比,確是皇帝無誤。

    長鬆口氣後,二人一同單膝跪了下去:“陛下。”

    “嗯。”皇帝一點頭,接下來的語氣聽著有些不快,“方才的動靜諸位聽得明白,朕就不說什麼了。驃騎將軍受傷,先行退朝,傳御醫去長秋宮。”

    群臣紛紛見禮告退。這氣氛讓席臨川與鄭啟分明地感覺出不對來——平日裡不是這樣,眾人就算告退都很有氣勢,眼下的聲音卻有些稀稀拉拉的,很多人似乎連大氣都不敢出。

    時有帶著心虛的目光掃過來,在他們身上一觸又趕緊縮回。

    群臣終於皆退了出去,皇帝踱下長階,向鄭啟一抬手,又伸手一扶席臨川:“起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07:45

第二十二章

    二人站起身,俱是深有不解的神色。皇帝無奈一笑,逕自解釋起來:“那幾個腐儒,看人怎麼都是錯。你未接假旨拒不歸朝,本是忠心之舉,他們非說你或許並未想到是太子假傳聖旨,而是居功自傲,抗得就是朕的旨。”

    席臨川眼底微顫,問得直接:“是以陛下設計試探?”

    皇帝凝視他須臾:“若不如此,日後必定非議不斷,長痛不如短痛。”

    “是。”他頷首一應。忍住了更深一步的探究,遲疑著說,“方才那幾位禁軍……”

    “朕提前囑咐了他們不許傷人。”皇帝說著目光下移,在他小腿上一掃,“但你下手也太狠了,重傷三個。”

    “……”席臨川默然未言。

    彼時他哪知道這根本就是一場試探,滿心的憤慨,恨不能把他們殺個乾淨。

    “走,去長秋宮。”皇帝一壁說著,一壁先行向外走去,悠悠笑道,“皇后設了宴,等了許久了。”

    他背後,席臨川與鄭啟相視一望。

    皆隱隱覺得,這因太子而起的事,仍還未完。

    紅衣在當日晚上進了長陽城。

    坐在車中揭開簾子一望,便覺得時間過得真快。她離開時還是夏天,道旁樹上的綠葉鬱鬱蔥蔥的。

    如今早已轉黃,也稀疏了不少,在地上墊出一片微脆的綿軟,馬車軋過,稍有輕響。

    “籲——”地一聲,車夫勒住馬,扭過頭笑道,“娘子,到了。”

    小萄扶著紅衣下車,那已隨了一路的八名士兵也各自下了馬,朝她們一揖,就此告辭。

    紅衣抬頭看一看眼前大門的牌匾:席府。

    覺得好像隔了好久了,歷經波折間,格外懷念這個地方。

    小萄快步跑上前叩門,很快,門便打開了。

    幾乎是同時,她就看到了席臨川的笑容。

    “紅衣。”他疾步迎出來,攬住她,鬆氣一笑。

    一種終於塵埃落定的感覺湧上心頭,竟激得她鼻子一酸,銜著笑撞入他懷裡。

    卻覺他身形不似從前般平穩,陡有一陣顫抖後才又立住腳。

    她怔然抬起頭,望一望他的面容,又自上而下地打量起他來。

    一襲天藍色直裾衣袍寬大,她看來看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眉頭一蹙:“怎麼了?”

    “沒事。”席臨川無所謂地一笑,“受了點小傷。”

    說罷他便攬著她同往裡走,紅衣終於得以從他不穩的腳步間判斷出傷在腿上。回想前幾日還好好的,便又問道:“怎麼傷了的?”

    “是我自己不小心。”他隨口說著,笑意未減,但始終沒有看她。

    他徑直帶她去了他的住處,正有婢女捧著託盤要往裡走。側首一看,忙退到一旁,屈膝一福:“公子、娘子。”

    紅衣掃了眼那託盤。

    盤中藥膏白練齊備,看來是來給他換藥的。

    “我來。”她腳下一停,伸手去接那託盤,又隨口道,“小萄先回維禎苑歇著吧,我一會兒回去。”

    小萄應了聲“諾”,屈膝高徒。那婢子則有些猶豫,不敢擅自離開地看向席臨川,席臨川遂一笑:“下去吧。”

    院中旁的僕婢也都有眼力見,見狀紛紛告退,這一方天地就只剩了他們。

    微風輕拂不斷,枝葉微微響著,反襯得院中更靜。

    席臨川噙笑打量了她一會兒,伸手撩開她面上的幾縷碎發,接著便要拿那託盤:“我自己來。”

    紅衣挑眉:“我來。”

    十分堅定的口吻,說罷便先一步往房裡走去,聽得身後慵慵懶懶一句:“你會嗎?”

    “……”她足下一停,扭過頭佯怒道,“不會,將軍以為那回在珺山,將軍昏迷的時候,是誰給將軍換的藥?”

    ……啊?

    他當真一愕,眼看著她雙頰變得通紅,轉過身不理他,繼續往裡走去。

    這是紅衣第一回提起這件事。

    那時自他醒後,看到的都是醫女婢女為他換藥。她雖也一直在,但多是喂他服藥吃飯什麼的……

    那是她心裡奇怪的彆扭。覺得讓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很丟人似的,硬是不提、不說。

    甚至不讓自己多想,寧可從心裡自欺欺人地說自己沒做過這些事——似是因為她那時還沒能過那道坎,是以萬分不想承認自己已然心軟。

    而、而且……

    他那時有一處傷在腰間,“半|裸”了多日,每每換藥時被子一撩,她都得以把他的身材盡收眼底……

    那個腹肌、那個人魚線……

    紅衣至今一想都會滿臉通紅,大感自己藉著“照顧病號”的藉口,實則毫無節操地“看”了他好多日……

    這回的傷在小腿肚上。

    席臨川趴在榻上,紅衣揭開他的直裾衣擺一看,就看到了中褲上殷出來的血跡。

    挽起褲腿看了一看,其實裡面的白練已纏得很厚,想來藥用得也不錯,不該出這麼多血。

    是方才走得路太多了。

    “幹什麼非要出去迎我……”她沒好氣地嗔怪,“就算是想讓我來你這裡,著人說一聲就是了嘛,我又不是不認道。”

    “怕你想我……”

    他忍不住拿她高燒時吐的真言來岔她,話音未落便覺傷處吃痛,“絲”地抽了口涼氣,咬牙笑道:“饒命。”

    紅衣撇撇嘴,暗瞪他一眼,又輕手輕腳地去解那白練。

    一圈圈地繞下來,藥香越來越濃。終於,傷處露了出來,透過皮膚上沾染的藥膏,能清楚地看出那傷不淺。

    窄窄的一條,大約有一指長,稍稍一動就沁出一縷血來,在皮膚上顯出一道鮮紅。

    傷處整整齊齊、直上直下,不像磕碰跌摔出來的傷勢,紅衣看得心驚,脫口而出:“怎麼像是刀劍傷?!”

    便聽席臨川一聲嗤笑:“你還識得這個?”

    “誰幹的?”她顯有惱意,他又一笑:“什麼‘誰幹的’?我的意思是你看錯了,不是刀劍傷。”

    “那是怎麼弄的?”紅衣不依不饒地追問,不知道除了刀劍劃傷以外,還有什麼能造成這麼俐落的傷口。

    席臨川思量著低一笑:“去府西邊走了走,地上有水,不小心摔了一跤,恰有個石片……”他說著還用手比劃了個長度,“也就這麼一小片,正好戳在泥土裡立著,實在巧了。”

    石片割的?

    似乎也說得過去。

    紅衣將信將疑,逕自淨了手,小心翼翼地為他上了藥、又纏上乾淨的白練。

    這傷,讓席臨川得以在府裡歇了半個月。

    直到不影響走路的時候才又去上朝。已是深秋,寒意越來越盛了。紅衣的醫學知識薄弱,不知道剛愈的傷口受涼會不會有甚影響,便在換藥時將白練多纏了三圈。

    還未打結,一想又蹙了眉頭,怕裹得太厚悶壞了,就又解了三圈。

    萬一凍著怎麼辦……

    萬一悶著怎麼辦。

    席臨川就感覺她手在自己腿邊繞來繞去的,回頭看又看不見,只得出言問她。

    待得弄清緣由,他悶了一會兒,“噗”地一聲笑出來。

    “……笑什麼笑!”紅衣大感窘迫。手上陡一松,他已翻身坐了起來,逕自將那白練紮好了,放下褲角衣擺又去穿鞋:“哪那麼嬌氣?為夫是武將,好麼?”

    ……好心沒好報!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08:02

第二十三章

    紅衣氣哼哼地把剩下的藥和白練往託盤裡一擱就往外走,大擺生氣的樣子,身後的低笑卻還是沒停。

    那天的早朝,好像事情格外多。都中午了,席臨川還沒回來。紅衣屋裡等了又等,眼看著一桌佳餚的熱氣都散盡了,才終於聽得腳步咚咚傳來。

    聽著很急,接著門便開了,一小廝氣喘吁吁地長揖:“娘、娘子……”

    “怎麼了?”紅衣眉頭倏蹙。

    “出事了……”那小廝仍喘著氣,擦了擦額上的汗,又道,“不知公子早朝時說錯了什麼……竟弄得當庭杖責,傷得不輕,人都昏了過去……”

    “什麼?!”坐在榻上的紅衣猛彈起來,驚愕不已,“人呢?!”

    “剛到府門口……”

    那小廝話還未完,她便已疾步行出,踏著秋天的清亮直朝大門跑去。

    他的馬車確在那裡停著,旁邊圍了好多僕婢,正七手八腳地把他往下扶。

    不知道是打了多少,他早晨離開時精神不錯的面容已然蒼白若紙,雙目緊闔著、眉心微蹙,任憑旁人怎麼動都沒有反應。

    “將軍?!”紅衣在門邊怔了一會兒後,複又提步迎出。

    剛邁出門檻,胳膊即被人一握。

    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望著對方看了一會兒,才緩過神來:“長公主……”

    一聲輕而長的歎息。

    敏言長公主好看的黛眉鎖得緊緊的,睇一睇她,又看看同樣等在一旁的鄭啟,而後再度一歎,向她道:“你跟本宮來,本宮有話跟你說。”

    瞧出敏言長公主面色不善,紅衣再度看看已被僕婢們一同扶下車的席臨川,強自按捺住擔憂,跟著敏言長公主走去。

    敏言長公主帶著她去了正廳,落了座,摒去一干僕婢:“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麼弄成這個樣子?”

    紅衣滿是茫然,搖一搖頭,敏言長公主睇了眼旁邊的席位:“坐。”

    她落了座,敏言長公主緊蹙的眉頭艱難地舒展開一點兒,語氣也還算溫和地告訴他:“陛下要給他和清歡賜婚,被他當眾拒絕。”

    ……什麼?!

    紅衣震住。

    ……清歡?霍清歡?陽信公主?

    “臨川沒有說是因你。”敏言長公主凝視著她,口氣沉重了些,“只說是自己不肯娶。他的脾氣你該知道,發起火來說話不管不顧——當眾說的那些不留面子的話,大將軍沒重複給本宮,本宮也就不說給你聽了。”

    紅衣心裡發著顫、發著虛,覺得腦中亂成了一片。

    “陛下喝都喝不住他。沒辦法了,杖責三十。”長公主重重一歎,“之後還不肯,再三十。”

    六十……

    紅衣坐不住了,當即想趕去席臨川房裡,看一看他到底怎麼樣了。

    長公主又一苦笑:“這小子也倔,氣都喘不上來了,還敢跟陛下說,就算打死他,他都不娶清歡。”

    於是又三十。直驚得群臣都覺出不好,鄭啟率先求情、何袤隨之,而後武將皆盡跪地說情,再然後文官也紛紛出言相勸……

    這事才終於暫且擱下了。最後三十沒打完,但席臨川也生生捱了七八十的廷杖,離宮時尚能說話,還沒出皇城就昏迷過去,不省人事。

    “紅衣……有些話本宮必須跟你說明白。”敏言長公主維持著溫緩的口吻,語重心長道,“本宮清楚他喜歡你,今日之事,縱他不說是因你,本宮也明白——陛下必也明白。”

    紅衣心裡一搐。

    “所以這裡面的輕重你得想得清楚。”長公主深鎖著眉頭,亦有些慌色,“解鈴還須系鈴人,這麼僵下去於誰都沒有好處。這邊是他喜歡你、那頭是陛下和皇后寵清歡……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他們必會盡全力保全這個顏面。”

    紅衣心裡明白,這個節骨眼上,長公主肯在這兒心平氣和地同她說這些道理,便是真心擔憂席臨川的。

    咬一咬唇,她對上敏言長公主的目光,顫聲道:“長公主想讓妾身怎麼做?”

    敏言長公主一喟,反問:“你說呢?”

    她沁出一聲啞笑:“要我去勸將軍休了我麼?”

    她理智地把這個思路說了出來,出言的同時心中卻同時一緊,暗自說著:我做不到。

    “他若肯休你此事便容易了!”敏言長公主搖一搖頭,“臨川那個性子,大概連陛下都沒‘奢求’這個。”

    “那……”紅衣顫抖得更厲害了些,“長公主的意思……”

    “如果你願意讓陽信公主嫁給他。”她下頜微抬,帶著幾許威嚴,“他無非是顧及你的心思罷了。如你願意,我想他不會再強頂到底。”

    突然而至的壓迫感,直壓得紅衣喘不過氣來。

    “長公主……”她心中混亂地緩著氣,“我……”

    敏言長公主稍抬手示意她噤聲:“你聽我說。”

    紅衣帶著惶意閉了口,雙手緊握。

    “這麼多日子了,我知道你們一起曆過很多事,情分必不淺了。”她說著語中微頓,打量著紅衣微白的面色,又道,“所以你何必在意府裡多一個他根本不喜歡的女人呢?不如退一步讓她進來,臨川最多不過維持面子上過得去罷了……就算是陛下也不好再說什麼。”

    紅衣大感愕然:敏言長公主畢竟是霍清歡的親姑姑,眼下……竟是全然不在意霍清歡婚後過得如何的意思?

    這說明……

    這說明這件事是真的沒有別的法子了。能緩解眼下的尷尬已經成了最要緊的事,至於其他的,反倒不重要了,連血脈親情都已姑且放下。

    “本宮比你更瞭解男人。”敏言長公主端然是長輩對晚輩的口吻,“他若喜歡,看著怎樣都是好;不喜歡的,只會連見都不想見——如此只要見了就會更加不喜,不見則慢慢忘掉,對你橫豎都是好處。”

    那天,長陽下了一場秋雨。

    雨點不大,但烏雲壓得很低,偶有雷聲悶悶地震下來,和著敏言長公主的一言一語,一同在紅衣耳邊翻滾著。

    她抱著膝蓋坐在榻上,望著半開的窗外被雨水沖得越來越乾淨的銀杏金葉,過了許久,一聲不吭。

    也許,敏言長公主是對的。

    至少她沒有資格說敏言長公主是錯的,不是因為身份之別,而是敏言長公主的閱歷實在比她多太多、更比她瞭解這個時代。

    何必在意府裡多一個他不喜歡的女人……

    這句話好似一道魔咒一樣,在她心頭縈繞不絕。

    翻來覆去、矛盾不已,正著想、反著想都能想通,卻有沒有哪一面的觀點足以駁倒另一面。

    確實,府裡多一個他不喜歡的人,于她應是無關緊要的。

    她一直都知道,府裡的許多婢子對他充滿幻想,但也沒見他動過什麼心思。她相信他的定力,知道陽信公主即便嫁進來,大概也就只是個名義上的妻子而已。

    但是……

    名義上的妻子。

    妻子……

    二十一世紀帶來的觀念依舊根深蒂固,她實在難以接受這樣的事情。

    和另一個女人同在一個屋簷下、擁有同一個丈夫。哪怕陽信公主真的只是“名義上的”,但在外人眼裡,她也已經是他的妻子了,而自己……

    反倒是妾。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08:16

第二十四章

    無法言述這種事情有多麼難以接受。紅衣只清楚地知道,自己與席臨川得以發展到今天這步,各樣的相處、相護雖是重點,但還有一個必要的先決條件——他此前沒有別的妻妾。

    鄒怡萱和顧南蕪都與婢子無二,他連婚約都沒有,所以她在面對這象徵著不平等的“妾”字的時候,還能勉強說服自己——沒有別的女人、沒有妻,這個字就不那麼要緊。

    若是他此前有個妻子,現在可能一切都不一樣了,哪怕那個妻子是名義上的。

    所以……

    勸席臨川休了自己,和告訴席臨川她同意他娶霍清歡……她實在不知道哪個更難。

    一個意味著她必須強制著自己和他分開,把這些日子的酸甜苦辣像收日記本一樣地收起來。能不回憶便不回憶,每看一頁都是心酸。

    另一個,則意味著在之後都幾十年裡……他和她都要面對一個不喜歡卻很重要的人,她永遠只能是妾室。對他們都很殘酷,甚至對霍清歡也很殘酷。

    紅衣手扶著膝、下頜枕著手,聽著雨聲一言不發地想著,好像在走一個繞不清的迷宮。

    席臨川緩緩轉醒時天已漸亮。

    趴在榻上,目光在熟悉的房中一掃,便是一聲沉重歎息。

    守在榻邊的婢子立刻驚醒,看向他一喜:“公子……”

    “紅衣怎麼樣了?”他出言便問。

    婢子一欠身,答得很細:“娘子在房裡悶了一個時辰,下午便來照顧公子了……半個時辰前剛去睡,就在側間,奴婢喊她過來?”

    席臨川連忙制止:“不。”

    那婢子靜等著吩咐,他仔細斟酌著,不禁有點煩亂——傷處疼得厲害,擾得思緒不清。

    想了半天才理出點頭緒,他看向那婢子,審視著她道:“我問你什麼,你說實話。”

    “……諾。”

    “是不是稟過母親了?”他問。

    婢子點頭:“是。夫人大約會來長陽一趟。”

    “嗯。”席臨川微沉息,“著人去維禎苑把紅衣常用的東西收拾過來,這些日子,就讓她住我這裡的側間。”

    婢子略有遲疑,被他眼風一掃,連忙應下。

    他想了一想,又說:“讓小萄也過來。有小萄在,她心情會好些。”

    “諾。”那婢子又一應。

    席臨川籲了口氣,再問:“她知道多少?”

    婢子淺怔,觀察著他的神色,小心道:“公子……是大將軍和長公主一同送您回來的。闔府都知道得清楚了,娘子自然也……”

    席臨川皺著眉頭闔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而覺得渾身都累。

    似乎萬千壓力都直接壓在傷勢上,壓得那陣疼直往心裡竄。竄得心裡好像很快就要扛不住了,情緒一點點地向外逼著,每一分都難受得他想喊出來。可湧到口邊,又生生悶回。

    霍清歡……

    不覺自嘲而笑。他的手緊一攥被沿,把萬千情緒都攥了回去。

    “紅衣可說了什麼?”他問那婢子。

    “沒說什麼。”婢子搖搖頭,有點憂色,“娘子自過來後就話少得很,一共也沒說幾句話。”

    那久違的患得患失的感覺又湧動起來了。

    紅衣從那麼久之前就知道霍清歡對他有意,那麼……現在突然鬧出了這麼一樁事、霍清歡突然橫亙在了二人之間……

    這是確是多少怪他。

    他早該把這份糾葛料理清楚,不該留下這些後患來。

    接下來的麻煩只會更多。

    “疏影。”他沉吟著,又吩咐婢子說,“等紅衣醒了,你告訴她,這幾日不許離開我這住處,就說是我的意思。”

    紅衣醒時不到中午,盥洗更衣,頭髮紮得隨意。

    站在門邊朝席臨川房中望了一望,猜他現在該是醒了。心裡掙扎一陣,還是朝他房中去了。

    外力造成的尷尬不該讓兩人間生出嫌隙。紅衣一壁想著,一壁調整心緒,跨過他房間的那道門檻,便聽得一句輕鬆的笑語:“睡醒了?”

    她抬頭看看他,點點頭。便見他從榻上探下手來,將榻邊置著的坐席拽得近了些,又是一笑:“坐。”

    紅衣行過去坐下來,一看旁邊備好的午膳一道沒動,伸手將粥碗端了起來。

    尚還燙著,應是剛送進來不久。她舀起一勺吹涼,剛要往他嘴邊遞,席臨川便說:“放下吧。”

    紅衣微怔,他又道:“是我沒胃口吃。你若餓了,自己吃些好了。”

    她抿一抿唇,依言先把碗擱下了。凝睇著他默了一會兒,每句話到了嘴邊都又咽了回去。

    最終,只說了一句毫無陛下的:“陛下怎麼就下手這麼狠呢……”

    卻是一句話就把眼淚帶了出來,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看他的樣子,越看就越難受:“你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如今就為個婚事……”

    唇上忽被一掩,她看一看按在嘴邊的手指又看向席臨川。他未說話,只輕一搖頭,目光飄向她背後。

    紅衣會意,立刻回過頭看去,正有三人一並行來,身後跟著六名婢子。

    心裡微驚難掩,她連忙起了身,頷首福身見禮:“長公主萬福、陽信公主萬福、夫人萬……”

    “行了。”

    生硬的口吻截斷了她的話,又一聲冷笑:“受不起你這禮。”

    房中氣氛驟冷,紅衣緊咬嘴唇忍著,敏言長公主道了句:“免了。”

    她站起身,這才注意到陽信公主同樣哭得雙眼紅紅的。兩個含淚的目光一觸,陽信公主便惡狠狠地別過頭去,連看都不願多看她一眼的樣子。

    婢子們添了坐席來,三人各落了座。

    陳夫人擔憂兒子傷情,自然忍不住一句句地發問。傷勢如何、用得什麼藥、有什麼要注意的,一句句皆問得細緻。

    席臨川答得也詳細,偶爾看一看站在一旁傻著的紅衣,但願自己能儘快把母親應付走。

    交談約莫半刻,疏影端著剛煎好的藥走進房中。席臨川抬眼一看,紅衣正迎過去接藥,卻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霍清歡先一步捧了藥碗,正巧背對著他。他看不到神色,只聽霍清歡乾脆地道了一聲:“我來。”

    紅衣在原地愣了一瞬,已伸出去的手只好收回來。

    霍清歡端著藥碗走到榻邊,在坐席上平平穩穩地落了座,檀口輕啟,徐徐吹著藥。

    席臨川只看著紅衣,見她仍在方才接藥的地方,又僵了一會兒,轉身向外走去。

    “紅衣。”他忙一喚,見她停住腳,松了口氣,才意識到霍清歡的第一匙藥已遞過來。

    目光在匙中褐色的藥汁裡定了一會兒,席臨川平淡一笑:“公主身份金貴,臣不敢勞公主做這些。”

    “將軍說什麼呢?”笑意輕鬆的一句話,卻是出自紅衣之口。

    席臨川心驚地再度看過去,猜她是生氣了。

    她很快轉過身來,裙角在腳邊翻了個起伏,他見她雙眼仍紅著,卻蘊笑說:“夫君戰功赫赫,陽信公主雖是身份金貴,但既有意體恤朝臣……夫君拒絕可不太好。”

    大抵誰都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方才同去端藥時明明是她示了弱,現下卻輕描淡寫地把霍清歡的舉動說成了“體恤朝臣”,權作不知皇帝有心賜婚的事一般。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08:30

第二十五章

    陳夫人直驚得面上白了一陣,轉而怒喝:“你說的什麼昏話!”

    她仍前頷著首,低垂的眼簾下隱有冷意沁出,唇畔卻猶是帶著笑的:“不是這麼個理麼?若不然夫人覺得夫君他還是拒絕為好?哦……那便是紅衣一貫參不透君臣間的關係該是如何,妄言了。”

    “你……”陳夫人驚怒交集,指著她顫抖起來,“你叫他什麼?你不過一個賤婢……”

    “夫人。”紅衣的聲音陡然硬了,抬眸看一看她,鄭重道,“我早已脫籍了——且未靠誰的恩典賞賜,是憑自己的本事攢的錢;後來陛下把我賜進席府,也沒能改了我的良籍身份。這些,夫人您該是清楚的。至於我叫他什麼——夫人您以為,榻上之人於我而言該是什麼身份?”

    席臨川直聽得一聲笑,覺得她這般氣勢明明很懾人了,卻就是讓他覺得很……很有趣?

    紅衣不滿地掃過他的笑顏,眉目複一垂,不急不緩道:“夫君安心喝藥就是,我去取果脯來。”

    她說罷,從容不迫地轉身繼續向側間去了。沒心思多看其他幾人是什麼反應,維持著笑容走過門檻,頓覺心裡壓力大得難忍。

    這些人,她一個都鬥不過。能做的也只有硬撐這點面子了。

    陳夫人猶是斥了一聲,才又轉向席臨川。見霍清歡仍端著藥碗坐在榻前無措,喟歎一聲,上前將藥碗接了過來,請她先出去歇息。

    看一看席臨川發白的面色,陳夫人的面色愈發冷了下去:“休了紅衣吧。”

    席臨川眉心一蹙,輕笑而道:“您說什麼?”

    “休了紅衣,娶清歡。”陳夫人淡聲道,一字字說得清清楚楚,“如今鬧成這個樣子,紅衣斷不能再留在席府了。”

    “那若兒子非要留她呢?”席臨川回看著母親,駁得也清楚,“不僅定要留她,而且我不會娶陽信公主的。我在早朝上說的不是氣話,若非要我娶她,就讓陛下打死我。”

    “你……”陳夫人氣結,“這紅衣到底有什麼好!你不要忘了,你姨母是皇后、舅舅是大將軍,你不能娶一個賤籍脫出來的丫頭為妻!”

    “那舅舅和姨母,哪個不是賤籍脫出來的?包括母親您……”席臨川說著一聲淒笑,笑容斂去,他冷睇著母親,眸中慍意凜然,“母親,您不覺得這很可怕麼?”

    陳夫人一怔:“什麼?”

    他的目光定然不動,因傷虛弱的話語聽起來愈顯無力:“自己掙開昔年的不幸了、飛黃騰達了,就要反過來看不起同樣落過賤籍的人……變本加厲地蔑視譏諷,實是自己看不起自己罷了……”

    他說著蔑笑涔涔,嘲意不掩:“是不是不管給您怎樣的封位,您都還是繞不開從前的事?姨母也是一樣,她待賤籍中人是什麼態度,我有所耳聞。”

    陳夫人眼底一震,席臨川目光稍抬,笑音淡泊:“所以姨母希望我娶陽信公主,母親您也希望……在你們心裡,只有不斷地和皇家親上加親才能壓住從前的卑賤,為了滿足這個,我喜歡誰根本不重要,能讓您當公主的婆婆,才是要緊的,是不是?”

    “臨川!”

    連敏言長公主都忍不住低喝了一聲,眼見著陳夫人發白的面容上沁出冷汗來,暗怪席臨川的話說得太直太狠。

    “舅母覺得我說錯了嗎?”他的目光凝在母親面上而未移,“我初記事的時候,您已然脫籍了,只是還住在舅母府上而已……我從那時就記得,舅母待您明明不錯、長公主府一點委屈都不讓您受,您還是什麼都要多爭一把,對下人也格外嚴苛。”

    “真是夠了……”他閉上眼,緩緩地籲出一口氣,語聲愈沉,“我不管您從前是怎樣的心思、從前爭過什麼,但您目下要爭的事情,我絕不會順您的意。我只會娶紅衣一個人,除非她自己不肯跟我、自己要走,否則,誰也別想逼我休了她。您若倚仗身份強趕她走,我不做這將軍也要把她找回來。”

    陳夫人狠然切齒:“你試試看……”

    “呵,您試試看?”他眼也未掙,將頭轉向了另一側,低笑輕輕,“我上戰場數次,到頭來連想娶誰為妻都不能遂自己的心願……這命賣得實在不值。”

    此言之後安靜許久。

    門聲驟然一響,想是母親摔門離去。

    “臨川……”長公主的聲音帶著兩分探尋三分憂意,喚了一聲之後靜了許久,只說,“清歡怎麼說也是自幼和你相識……”

    “舅母不必說了。”他應付得疲憊,“這件事於我而言,和必須擊潰赫契人一樣不可退讓。午膳該是備好了,舅母請去用膳吧,容我自己待會兒。”

    又一陣安靜之後,輕開輕闔的門聲轉瞬而逝。

    席臨川猶伏在榻上,胸中一陣陣翻湧得呼吸不暢,像是要把他生生絞死一樣。

    渾身一陣寒意,眼淚竟湧了上來,湧至眼眶又狠命忍住。

    眼前之事和多年來的許多回憶一同在心裡磨著,兩世歷經的諸事好像頃刻間彙集成了一個嘲意囂張的笑話,在心上刺了一遍又一遍。

    前所未有的疲憊感……疲憊得感覺一片昏天黑地,似乎對什麼都沒了興趣、對什麼都提不起勁來,只剩了強提著一口氣的意識,逼著自己熬過去。

    門聲又微微一響。

    “將軍?”紅衣的聲音帶著猶豫傳進來。

    席臨川驀地睜眼,未敢回頭:“嗯?”

    “你……”她凝睇著他,不知怎的就覺得不對勁,不安道,“怎麼樣了?”

    “沒事。”回過來的話語平靜,甚至帶著點笑意,“一個是我母親、一個是我舅母,能怎樣?你不必擔心。”

    “哦……”紅衣猶豫地點點頭,稍安了心。再度打量他一番,看不到面容,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轉身閂上門,輕手輕腳地向他榻邊走去。

    席臨川靜聞著腳步聲漸近,連一個字也不敢多言,只覺那股淚意隨著這腳步聲莫名地翻得愈發厲害,讓他很怕此時再跟她說一句話就忍不住了。

    但畢竟……他已經那麼多年沒有哭過。

    “將軍。”

    再聽到她的聲音時,已經近在咫尺,席臨川探得那份思量,覺得她許是有話,一顆心懸了起來,屏息等著。

    “我……”紅衣手指絞了絞袖子,狠一咬唇,“我有些話想跟將軍說,將軍現在……有力氣聽麼?”

    “我想睡一會兒。”

    席臨川拒絕的話脫口而出。並非真的困了,只是想暫時逃避半刻的心思來得太洶湧。

    方才那麼尷尬的場面……若她現在也來勸他娶陽信公主,他就當真要撐不住了。

    紅衣輕輕地“哦”了一聲,靜了一會兒,說:“那將軍睡吧,我……在這兒陪著將軍。”

    他沒有應話,稍點了下頭便閉上眼。

    卻又哪裡睡得著,覺得她輕輕的呼吸聲都像是驚雷一般,在耳中那麼清晰地蕩著。

    終於一聲喟歎,他轉過頭來,無奈一笑:“算了,你說。”

    紅衣望著他的面容一怔,第一次看到他眼眶泛紅的樣子。

    這是……哭過?

    她一時愣住,回了回神,輕輕一咳嗽:“方才我、我在門外……偷聽了。”

    席臨川一驚。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08:44

第二十六章

    “聽了個八九不離十。”她又說,繼而苦澀一哂,“先跟將軍說說,這兩天來我都聽說了什麼?”

    他點點頭。

    “昨天將軍剛回府的時候,敏言長公主就叫我去了。把朝上發生的事說了個大概……將利弊說得清楚。”紅衣語中一頓,“我誠心覺得,長公主的話幾乎都是對的,確實如她所說讓陽信公主做將軍的妻子,才能把目下的衝突儘快壓下去。而於我而言……府裡添一個將軍不喜歡的人,對我沒有什麼威脅。”

    “你……”席臨川肩頭一顫,睇了她須臾,克制著心中憋悶,啞一笑,“你別說了。”

    “將軍還是聽我說完吧。”她淺抿著嘴唇,微微一笑,“我覺得長公主的建議是對的,但是我想試試其他法子,也許也不錯呢?”

    席臨川一怔,她欠身伏到了他背上,語聲幽幽:“我們試試看,能不能把這個難關度過去。如果能就最好,如果不能……”

    紅衣狠一咬唇,說出的下一句話近乎無情:“如果不能,我也不主動來勸將軍娶她為妻,只會讓將軍休了我。和旁人共事一夫我做不到,就算長公主說得是對的,我也做不到。”

    側臉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脊背驟緊。紅衣低啞一笑,抬手撫在他背上:“將軍別怪我說得直白,這些話還是先說清的好。我只是想先把最壞的打算想好而已……但這些打算,不妨礙我和將軍一起面對接下來的事情的決心。”

    席臨川帶著兩分訝異沉默地聽著,她停頓了一會兒後,他隔著中衣感覺到她的長甲在後背上劃來劃去,癢意輕微。

    又聽幽幽一歎。

    紅衣再出言時,聲音轉而變得溫軟了許多,夾雜著幾許無奈,聽起來嬌聲嬌氣:“其實大抵不會有我想的那麼糟糕吧……人類文明發展到今天這地步,我不信為國盡忠的功臣還能沒了講理的地方。這事必有掰扯清楚的路子……陛下賜婚有賜婚的道理,將軍不肯娶也有不肯娶的原因,說清楚就是了……”

    她說著一覷他,頭向他肩頭的方向挪了挪,伏在他耳邊又道:“但可不許再那麼不怕死地跟陛下強頂了。將軍想過沒有?活著拒婚是為娶我,若以死拒婚……就是要我白白記將軍一輩子,怎麼想都是自己對不起將軍。”

    聽得他輕聲一笑。

    “你別笑。”她立刻嗔怪道。一頓,又說,“對了,還有句話,也得說個清楚。”

    “嗯。”席臨川一點頭,從被子中探出手來,以一個極彆扭的姿勢將她從背上攬了下來,拉到與自己目光齊平的位置,才道,“你說。”

    紅衣看看榻邊留出的距離,索性完全上了榻,和他齊平著趴著,認真道:“我知道這事不好辦,也許做戲、用計、或者把我暫推出去用以權衡都免不了……這我都無所謂,只一條,事事必須先對我說個清楚,若你敢把我蒙在鼓裡讓我獨自承受那些壓力,我以後必定記仇的!”

    這話也真不是嚇唬他。

    紅衣覺得要一起應付便徹底一起應付,最恨那種出於權衡或是怕對方怨自己非要有所隱瞞的。

    於她而言那才是鈍刀子殺人,待得日後知道了真相,必定忍無可忍。

    “好。”席臨川不假思索地點頭答應了,紅衣輕鬆一笑,伸手拿過矮幾上擱著的那碗已不燙的藥:“喏,先喝了。”

    端然沒有喂他的意思。

    席臨川輕一笑,也不說什麼,半撐起身把藥碗接過來一飲而盡,碗塞還給她,自己又趴回去。

    兀自趴了一會兒,方覺這感覺真怪。

    方才已陰鬱到極處、覺得一切無望的心情一掃而空,目下心中平和極了,隨著她的話覺得這事並不是什麼過不去的事。

    遂伸手在她手上一握,席臨川笑了一聲:“這回我真想睡會兒。”

    ——心情平復了,當即真覺得累了。

    “哦。”紅衣一點頭,略一翻身側躺過來,面朝著他噙笑閉眼,“我也睡。”

    也不見了剛才嚴肅解釋的神色,閉著的雙眸彎出一道明顯的弧度,雙頰微紅地沖著他,直看得他挑了挑眉,就剩了一個評價給她:傻樣……

    席府上下整肅,各人都緊張極了,皆清楚現下的局勢不同於往日。

    ——不僅席臨川的傷還未愈,陳夫人也大病一場,自然而然地在府中住下了。

    事情便變得愈發複雜起來,眾人皆多少知道這位夫人是不喜歡紅衣的,從前偶有不快則罷,目下可是同住在了席府裡,低頭不見抬頭見,都替紅衣懸了口氣。

    數小萄最是擔憂,在席臨川住處的後院傻站著看紅衣專心熬藥,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勸道:“娘子還是別去了!沒聽齊伯說麼?夫人把身邊四個得力的婢子遣去了公子房裡照顧公子,這意思還不夠明白麼?娘子去了又是惹惱夫人……”

    小萄勸得苦口婆心,紅衣持著扇子扇著藥爐,待得她說完了,才直了直身子活動一番筋骨:“就為那跟前有搶活的,我才更得去——這節骨眼上隨意示弱還了得?今天對她的婢子示弱,明天她就敢開口直接把那婚事應下!”

    是以仍如舊熬好了藥,紅衣端著藥碗往房裡去,果然剛到門口,四個看著面生的婢子就迎出來了,低眉順眼地一福,伸手就要接她手裡的藥碗:“奴婢來……”

    “算了吧。”紅衣笑眯眯一躲,打量著她,道,“我知道姑娘是好心,但男女間這互相照顧的事可不是純為了對方——我樂意做這個,做的時候自己心裡便舒服,便不勞姑娘代勞了。”

    秀恩愛秀得十分露骨。

    說得四個婢子同時面色一白。

    哦……是不太厚道,這四個婢子必定還都是單身未嫁的姑娘,她這麼說好像有點不給面子。

    一壁忍著笑一壁提步往裡走,走了沒幾步,就聽身後生硬一喚:“娘子!”

    紅衣“聽話”地站住了腳,回過頭:“還有事?”

    那四人一齊走過來,擋在她及閘之間,再度低眉順眼地一福:“娘子不能進去。”

    紅衣撇著嘴一笑:“將軍的吩咐?”

    四人一怔,皆未應話。

    “不是將軍的吩咐就得了。”她淡看著離得最近的那個,口吻悠悠,“將軍還沒休了我呢,他若不說不想見我,也就輪不著你們攔我——我知道你們是為夫人辦事,本不該難為你們。但你們也想明白,這是席府,你們對夫人這麼‘忠心’,若是惹惱了將軍,他要罰你們……夫人也未必能看在忠心的份上護你們。”

    畢竟席臨川是鄭念的親兒子,這四個再得力,也還是比不上母子親情。

    四人面容都有點僵,互相看了一看,又誰都不敢第一個開口放她進去。

    紅衣輕一咳嗽:“將軍要吃竹韻館的大廚做的菜,一共十二道,你們一同去買回來吧。”她說著取了銀票塞過去,壓了音又說,“是我支開你們的,這回行了?”

    “……諾。”那婢子終於一福,四人再度互相一望,齊齊地福身退了出去。

    她一進門,席臨川就笑了,撐身拱了拱手:“娘子好氣魄。”

    “嘁!相處樂事豈容旁人干預!”她美目一翻,氣哼哼地走到榻邊,連託盤帶藥碗一起擱在了他面前,“還是有勞夫君自己喝。”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08:58

第二十七章

    “……”席臨川挑眉,大有不滿,“那你非進來這一趟幹什麼?”

    “宣告主權啊!”紅衣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賠笑看了看他,續說,“也不全是……主要是夫人的藥還熬著呢,我若在這兒喂你喝完,那份藥就該糊了!”

    剛端起藥碗來的席臨川猛地一顫,藥汁在指尖一燙。他忙換了只手端藥,愕然看著她:“你在給母親煎藥?!”

    “多新鮮呐?”紅衣維持著那理所當然的樣子,“有的話得當面說清楚,我不找個合適的由頭,夫人會見我麼?”

    一刻工夫後。

    陳夫人躺在榻上,冷睇著眼前吹藥的“兒媳”,待她手中藥匙送過來,毫不留情地伸手一推。

    藥汁濺灑,紅衣拿了帕子拭了拭被浸濕的衣袖,藥匙落入瓷碗中輕一響。

    接著,她便把藥碗放到了旁邊,面容並不和善地再度看向陳夫人,眼眸低垂:“夫人,雖然您要怎樣任性妄為,將軍都只能忍著,但紅衣奉勸您不要做得太過分。”

    陳夫人聽言,面色更冷:“輪不到你來警告我。”

    “這不是警告。”紅衣明眸微抬,面上半點笑容也無,卻也並無不敬,只是認真地看著她,道,“這是將軍的府邸,那麼多人看著,您這做母親的,當真一點不顧將軍的顏面麼?”

    陳夫人神色一滯,面上的厭惡卻並未減緩。

    “我不是善於逆來順受的人,所以有些話我跟您直說好了。”紅衣淡有一笑,“我知道您不喜歡我——很公平,我也不喜歡您。”

    陳夫人驟顯慍色,她卻當即又續了話:“但是這無所謂,您有您的丈夫、也有別的孩子,不會住到席府來,我也不會去陳府擾您清淨——所以您看啊,我縱使不喜歡您,也還是親手煎了藥送來。這不是我想虛偽做作,是我想顧一顧我夫君的面子。但您若非要撕逼……呃……僵持到底,一點面子都不給您兒子留,我自己硬頂著也沒用,就只好陪著您僵。”

    本就是紅衣正坐著、陳夫人躺著,眼下她這樣風輕雲淡地說得清楚,當真有些居高臨下的氣勢。

    陳夫人的神色繃得更緊了一些,逼出一聲冷笑:“真是沒規矩……”

    “規矩?”紅衣秀眉一挑,“規矩重要麼?您兒子在朝上差點被當眾打死,回了府您還不讓他好好養傷。他本就煩心事多,您還要‘錦上添花’一下,現在您跟我說‘規矩’!”

    她的口氣頗有點狠厲,抬眼看去,陳夫人神色陡然一慌:“你什麼意思!”

    “常言道‘是藥三分毒’,您為了讓他愧疚服軟……也真豁得出去!”她的柔荑在案上狠一拍,直擊得碗中藥汁濺起兩滴,“您給解釋解釋那大寒湯的藥渣是怎麼回事?用這種法子蒙親生兒子……您對自己可真夠狠的。”

    她說得氣勢洶洶,但知道此事,可真不是因為她有本事眼觀六路。

    還是多虧席臨川一貫待下人好,是以除了陳夫人帶來席府的那幾個丫頭外,就沒有哪個是真正幫陳夫人做事的了。

    她前腳喝了大寒湯致病,後腳就有僕人悄悄拿了那藥渣來給席臨川看。紅衣看到席臨川盯了那藥渣許久,而後一聲輕笑仿似自嘲。

    “您知不知道,就算他知道這病是您自己作的……也還是很擔心?”她一手輕持起藥匙,一下下在案上的藥碗裡攪著,“您又為他想過麼?且不說逼著他和自己不喜歡的人過一輩子是什麼滋味……就是眼下的事,您知道他傷成那個樣子,還要擔心咱們兩個的關係,是什麼滋味麼?”

    紅衣再度將碗端了起來,不去看陳夫人的神色,只又舀了一芍藥,像剛才一般送到她口邊,曼聲道:“差不多行了。您比我更清楚這婚事不是樁簡單的婚事,還牽涉君臣間的政事——那君臣間的事就讓他們君臣料理去好了。席府裡,有勞夫人屈尊,陪我粉飾個太平,不為旁人,就為讓將軍能安心歇著。”

    她鼓足勇氣強壯氣勢,心底苦惱地覺得這淡泊的神色隨時會繃不住。

    持著瓷匙的手強忍著沒有打顫,終於,見陳夫人輕啟了唇,將那一匙藥抿了下去。

    而後一喟,緊皺著眉頭,思量著說:“你既要照顧臨川,我的藥就不用你親自煎了。交給下人便是,你若得空,陪我來說說話就好。”

    成功。

    紅衣心裡在“陳夫人”這名字後面打了個勾,眉開眼笑地應了聲“諾”,猶是耐心地給她喂完了這碗藥。

    府中上下都奇怪了,不知道這紅衣用了什麼異術,竟只用一碗藥的工夫就讓陳夫人轉了性。

    ……難不成是她平日裡那個偶爾犯傻的呆樣……連陳夫人都扛不住了?

    應該不至於啊……

    無所謂闔府的議論,紅衣側躺在席臨川身邊,悠哉哉地吃著花生。

    任席臨川怎麼問她是如何緩解的關係,她也不說。心中暗自念叨了一百遍“因為你媽欺軟怕硬”,在榻邊撣了撣手:“你好好養傷就是了,這事且沒完呢……陛下那邊,我可應付不來。”

    也輪不著她應付。

    席臨川點頭應了,心裡發著沉,實則自己也不知皇帝這一出到底是為了什麼。

    從他初回長陽那天就覺得很奇怪了,怎麼想都覺得皇帝那番試探後的解釋……說不過去。

    絕非僅是言官們妄加猜忌,必是皇帝自己對他和鄭啟的忠心也有所懷疑了。興許只是一分兩分……甚至半分,但必定是有。若不然以皇帝的性子,別說言官幾句猜忌了,就是以死相逼,他也不會隨意設計試探。

    但……

    他和鄭啟從未有過半分不該有的野心。身居此等高位,二人的行事作風在朝中都是數一數二的嚴謹,連個門客都沒有,根本沒有理由招惹上這樣的懷疑。

    到底是為什麼?

    他看一看身邊的紅衣,伸手搶了她剛剝淨的那顆花生送到口中,一壁品著花生的微甜,一壁思量道:“你若方便,去禁軍都尉府走一趟?”

    “禁軍都尉府?”紅衣一愣,要留著嘴追問,便把又一顆剛剝出來的花生塞到了他嘴裡,“要我去見誰?”

    他說:“那個指揮同知。”

    ……綠袖的男朋友的哥哥啊?

    紅衣想了一想,便點了頭:“我現在就去,是要我問什麼,還是請他來府裡?”

    “請他來府裡。”席臨川道,“你現在去可以,但讓他天黑了再來,避著人來。”

    紅衣就依言去了,到禁軍都尉府與那指揮同知說明了來意,對方未作多想就點了頭。

    ——然後,紅衣便是不問,也知道那“避著人來”是怎麼回事。

    入夜,風不小。簌簌寒風在窗外刮得凜冽,那聲音弄得紅衣在房裡一聽就縮脖子,覺得讓人家這樣趁著大風來太不合適了。

    席臨川看到她的樣子,只道她愣,伸手便要把她往被子裡拽。

    紅衣自然不肯,一瞪:“一會兒還有人來呢!”

    正說著,窗戶驟開,一團黑影翻入房中。

    短一瞬,躍起,關上門。

    多枝燈上被吹得亂晃的燭火重新歸於靜止,指揮同知看了看緊闔的房門,安心坐下,客氣道:“將軍別來無恙。”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09:14

第二十八章

    “你看我像無恙麼?”席臨川挪了挪身子,費力地換成了側躺的姿勢,一手支著頭,道,“這事實在突然,其中許多細由我想有勞大人……”

    那指揮同知聽及此便是一喟,示意席臨川不必再說:“我不能告訴將軍。”

    “大人,我必須知道。”席臨川顏色未改,“大人今天沒有來過,許多事並不難猜,無非兩個選項,只是我恰好都猜准了而已。”

    紅衣聽著他這九曲十八彎的語言遊戲,心底默默地吐槽了一句:你個長著一張正人君子臉的……帥狐狸。

    ——這麼想著,抬眼便見席臨川那雙眸微眯打量對方的樣子,還真有那麼點……像狐狸。

    指揮同知未作應答,坐在那裡好像一尊石像。

    席臨川沉吟片刻,輕道:“廢太子還活著麼?”

    紅衣靜靜看著,少頃,見那指揮同知動作極輕微地點了下頭。

    席臨川稍籲口氣,又問:“還有沒查清楚的事?”

    對方又是同樣的做法。

    定是有別的隱情——比如,是有人挑唆著廢太子造反。

    席臨川心下愈加確定這想法,斟酌許久,再吐了四個字:“造反是虛?”

    指揮同知驟然一悚,仔細想想他這四個字,猶豫著搖頭:“也不算是虛。”

    “我不是說他本無心造反。”席臨川輕蹙著眉,斟酌輕重,又道,“但,是不是……這挑唆他造反的人,本就不為了讓他反,而是為借此除了他?”

    紅衣聽得心裡發毛,錯愕地看看席臨川又看看指揮同知,後者卻未再說話、連點頭也沒有,只目光凝視著地面,陷入沉默。

    這是……默認的意思?

    紅衣心中惴惴地看來看去,少頃,忽見席臨川猛地抄起矮幾上的瓷盞,狠滯在地!

    一聲“混蛋”卻噎回了喉中,席臨川強緩了幾口氣,那禁軍也是無奈:“將軍息怒……心中明白便是了,那人,你我都說不得什麼。”

    ……誰啊?

    方才還覺得一頭霧水的紅衣,現在簡直覺得滿臉霧霾。繼續左看右看地看不出個所以然,這兩個人卻還在打啞謎,誰也不跟她解釋半句。

    說不得的人?

    難不成是……皇帝?

    她實在等得著急,想了一想,便把這話問了出來:“陛下?”

    這回換得那二人一愕,指揮同知轉而笑道:“不是……”

    “別亂猜。”席臨川也道,“陛下要廢太子,直接廢就行了。”

    也是。反正理由總能找到,何須如此大動干戈?

    二人的啞謎又打了一陣子,你一言我一語的,紅衣越聽越迷糊,只依稀能從語境判斷出,這是聊到細節了。

    待得指揮同知躍窗而出,紅衣關好窗戶,回過身便追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噓……”席臨川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一睇窗外,動動口型:等他走遠再說。

    “哦!”紅衣會意地一點頭,明白雖然席臨川答應什麼都告訴她,但在外人眼裡這還是不可行的。

    躡手躡腳地走到榻邊,她實在等不及,伸了手出來給他,指了指,也動口型:“先告訴我是誰!”

    “……”席臨川無奈而笑,手指在她手上寫下二字。

    這兩個字,嚇得紅衣差點沖著他大喊出來。

    居然是……皇后?!

    紅衣發了一陣子懵、而後又使勁想了一陣子,最後還是只能確定,自己的腦子不夠使了。

    先前聽說皇后有孕,她只猜到是有人借此挑撥了皇后與太子的關係。卻沒想到,皇后自己就是這“挑撥”的人。

    “為什麼啊……”她愕然望著席臨川,大是茫然,“皇后照顧了太子這麼多年,太子繼位於她而言有什麼不好?她何必……”

    席臨川搖一搖頭:“說不好。”

    紅衣蹙著眉頭,前思後想了半天,又問他:“那……你覺得陛下到底什麼意思?”

    “陛下?”席臨川短促而笑,“他顯然還不知情吧。”

    ……啊?!

    紅衣當真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了。

    “我看指揮同知大人的神色,也是尚不確定此事——應是還在審太子。這麼大的事,沒有肯定的結果,他們大概也不敢隨意稟給陛下。”席臨川伏在榻上想著,頓了一頓,又道,“再說若陛下知道,現在皇后娘娘的處境就不會是這樣了。”

    是了,現在宮裡的風聲也太正常。

    今日上午,甚至還差宦官來送了請帖,說下月初七會辦宮宴為皇后慶生。

    紅衣思忖著看向席臨川,見他神色愈發輕鬆下來,自也不再那麼緊張。蹲下身伏在榻邊問他:“將軍打算怎麼辦?”

    “沒什麼可打算的。”席臨川打了個哈欠,“既然知己知彼了,日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更容易——走一步看一步便是,目下,安心養傷。”

    他說罷就閉了眼,一掃方才的驚怒交加。

    紅衣呆立著看一看他,也摸不准他是不是已有了什麼思路解這僵局。但見他這副輕鬆的樣子,也只好撇一撇嘴,喚了值夜的婢子進來候著,自己安心去睡覺。

    之後平靜了大約半個月。

    席臨川的傷好了些,可算從“只能趴著”轉換為“也能側躺會兒”了。

    紅衣與陳夫人一起粉飾著太平,也沒有旁人來找過麻煩。

    這日又去給陳夫人送藥,小坐了半刻,再折回席臨川房裡時,見幾個婢子都在外候著,房門緊闔。

    紅衣腳下一定:“怎麼回事?”

    “娘子。”疏影一欠身,上前一步躲得離門遠了些,指了指房裡,壓音道,“陽信公主……”

    呵。

    紅衣黛眉一挑,不待她再說便推門而入,在外屋半步沒停就徑直去了他房中。

    抬眼一瞧,稍鬆口氣——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樣尷尬。

    席臨川面朝牆壁不說話,陽信公主坐在榻邊也安安靜靜。紅衣一時便也未出聲,暫且沒有打破這沉寂。

    等了一會兒,聽得霍清歡說:“將軍就這麼討厭我麼?”

    席臨川沒轉過頭,只回了兩個字:“不敢。”

    “又不是我讓父皇罰將軍的。”霍清歡喃喃說。而後又靜了一會兒,她介面道,“待我嫁進來,不虧待紅衣就是了。她不招惹我,我就絕不招惹她。”

    “……殿下。”席臨川長聲一歎,紅衣隱約尋得那歎息最後有一絲無奈的笑聲。

    轉瞬,那笑聲斂去:“殿下想錯了,這事和紅衣沒關係,是臣自己不願意罷了。”

    “你……”霍清歡眉心倏然一蹙,口吻中驀多了告誡的意思,“你別太過分!”

    “殿下也不要太過分。”他終於轉過臉了,目光在霍清歡面上一劃,轉而注意到幾丈外的紅衣,便索性不說接來的話了。

    他一笑,道:“回來了?”

    霍清歡回過頭,看到紅衣時,一抹淩色轉瞬而逝。

    很快站起身來,她噙笑走向紅衣,似很自然地執起紅衣的手,微笑款款:“進來怎的也不著人通稟一聲?”

    跟這兒裝什麼主人啊……

    紅衣還以一笑,眉目低垂著將手抽了回來:“我日日出入,向來不通稟的——倒是不知殿下也在。”

    她說罷便向床榻走去,不理會霍清歡揚音叫婢子進來是要做什麼——反正這是席府,她還真不信霍清歡敢當著席臨川的面跟她較什麼勁。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09:29

第二十九章

    “本宮剛聽說前些日子你進冒險去祁川找過將軍,得以平安歸來實是個該賀的事。”霍清歡的聲音悠然自在,一聲嬌笑之後,又說,“想備份厚禮又不知該備什麼,偶然發現這東西,興許合娘子的意。”

    紅衣耳聞背後傳來的一言一語,卻始終沒有回頭。

    直待霍清歡走近了,她才垂眸一掃她手裡捧著的盒子,淡笑問道:“這是什麼?”

    霍清歡笑意未減,睇著她的神色,言簡意賅地吐了七個字:“《霓裳羽衣曲》殘篇。”

    紅衣的神色驟震。

    莫說是她,便是席臨川也聽得一驚。

    “總共三十六段,存世二十三段。這是其中十段,娘子先拿著,還有十三段在宮裡。”

    霍清歡風輕雲淡地說出的話,一字字敲在紅衣心裡。

    是投其所好了不假,但大抵連霍清歡都沒意識到,這東西對紅衣來說意味著什麼。

    《霓裳羽衣曲》……

    對紅衣這現代姑娘來說,那就像個傳說一樣。

    存於史料古籍,有著精彩的描述記載,但究竟是什麼曲調,連猜都沒的猜。

    那種感覺細想下去實在讓人痛心疾首,如同無數人歎息扼腕《紅樓夢》未完一樣,遺失在歷史長河中的《霓裳羽衣曲》也不知多少次讓紅衣支著額頭悵然苦歎,真恨不得穿越到盛唐一睹那般風采。

    後來她穿越了,現在……

    這《霓裳羽衣曲》的殘篇就擺在她眼前。

    一直不知這大夏朝與她所學過的歷史是如何交叉的,她無法判斷眼前這份《霓裳羽衣曲》是唐玄宗的大作,還是經唐後主改編過的那一版,但無論是哪一版……

    都是難得一件的稀世珍寶,比什麼精美器物都要來得更珍貴。

    “娘子不喜歡麼?”霍清歡淡看著她神色中的錯愕,眼中沁出蔑然來,明知故問道,“娘子若不喜歡,我可帶回宮裡去了?”

    紅衣仍沉浸在這訝異中,一時未回過神來,席臨川冷然道:“敢問殿下從何處弄來的?”

    “將軍怎麼說得跟我偷了東西似的?”霍清歡笑看著他,“這是我母后初進宮時,父皇差人尋給她的。母后肯給我,來路正得很,將軍放心便是。”

    “拿回去。”席臨川狠然切齒,目光冷冽,嚇了霍清歡一跳:“……將軍?”

    “拿回去……”他重複了一遍,終意識到自己神色太過不善,強自緩了緩,略頷了首,“席府不能收這東西,有勞殿下拿回去。”

    霍清歡秀眉緊蹙。

    “疏影,送客。”席臨川揚聲道。疏影立刻進了房來,行至霍清歡身側深深一福,伸手引向門外。

    霍清歡慍怒的目光在席臨川與紅衣間蕩了個來回,冷聲一哼,舉步往外走。

    “還有勞殿下給皇后娘娘帶句話。”席臨川聲色俱冷。

    霍清歡挑眉回看過去,他半撐起身,凜然一笑:“她想亡羊補牢可以,意欲逼著我做什麼,我也不跟她計較。但她若敢直接把主意打到紅衣身上……”

    席臨川語中微頓:“我自會把我猜到的事情,一一稟給陛下,請陛下去查個明白。”

    霍清歡貝齒緊一咬,猛回過頭,語聲清淩淩地砸下來:“將軍怎麼能說這種話!”

    “請殿下務必轉達。”席臨川淡聲回道。

    終於,到了十一月。

    寒風一天冷過一天,房中添了暖爐、人們換了棉衣。

    陳夫人的病已然好了,但席臨川的傷仍還需養著。初五晌午,卻有宦官自宮中而來,帶著笑提醒說,後天要為皇后慶生。

    這話一出,未及席臨川說什麼,陳夫人就蹙了眉頭:“他這傷還沒好,哪進得了宮?我見皇后娘娘去。”

    她說著就要往外去,卻被那宦官一攔。

    宦官賠笑作揖:“夫人莫急。皇后娘娘也知將軍的傷需靜養,特意吩咐將軍不必為慶生的事勞神,讓側室紅衣去一趟也就是了。”

    紅衣一怵,就是不清楚宮中規矩,也知道這裡面有鬼。

    這等級分明、人和人嚴重不平等的年代……若她是正妻,聽皇后下這種旨,興許會覺得正常。

    但她並不是。怎麼想都覺得這讓妾室替夫家參宴的吩咐有違這個世界觀下的常理,蹙一蹙眉,她看向席臨川。

    席臨川的面容也冷下去,眉頭一挑,問得毫不委婉:“皇后娘娘什麼意思?”

    “這……臣不敢妄加揣測。”那宦官圓滑地應了一句,左右一看,遂上了前,壓了兩分聲,又道,“不過將軍放心,皇后娘娘是您的親姨母,斷不會刁難您在意的人。”

    席臨川冷笑未語:“自然。但紅衣不會去的。”

    “……”宦官的神色一僵。

    紅衣悄翻白眼,覺得他這故意前後相悖的作答方法就是成心氣人。

    “唉……”那宦官作勢一喟,“將軍還是不要跟皇后娘娘硬頂為好。皇后娘娘要臣告訴將軍,她明白將軍的心思,必讓娘子平安回來,也請將軍給她這面子。”

    紅衣看著這架勢,似是要一勸到底的意思。沉默地掂量著這宦官的話,明白下一個棘手的環節來了。

    卻聽陳夫人道:“正好我也要進宮為皇后娘娘慶生,不如紅衣同去。”

    “不行!”席臨川斷聲拒絕,陳夫人笑容微苦,看一看兒子,又看向紅衣,溫聲道:“皇后娘娘若要單獨見她,我會在側殿等著,必定完好無損地給你把人帶回來。”

    進宮見皇后的事,直至初七晌午,席臨川都沒有鬆口,反倒是紅衣覺得不能硬僵下去,還是隨機應變些為好。

    她便應下了陳夫人的提議,滿臉堆笑地去跟席臨川說自己的分析,席臨川以手支頤眉頭輕佻:“你萬一死在宮裡怎麼辦?”

    ——彼時,陳夫人可也在房裡。

    是以一段難免尷尬的辯論便開始了。席臨川神色從容,任紅衣怎麼說都只回兩個字:“不行。”

    紅衣越聽他說不行越覺尷尬,不住地去打量陳夫人的神色,陳夫人的神色也確是越來越陰沉……

    “我好歹也是你的母親。”陳夫人在榻邊坐下來,不看紅衣,只向席臨川道,“這幾年你自立門戶,我們生分了些。但你想一想,從前我可曾騙過你?”

    席臨川神色淡泊地默了一會兒,猶是道:“我以我所見判斷事情。”

    陳夫人的面色分明一白,紅衣眼看著越說越僵,剛欲接過話來再勸席臨川,陳夫人又道:“今兒我若不能把她好端端地給你帶回來,你就是從此不認我,我都不怨你,成不成?”

    紅衣聽言一嚇。

    席臨川更是一震,看向陳夫人:“您……”

    “我分得清輕重。”陳夫人略顯疲乏地喟出一口氣來,“我喜不喜歡紅衣都是自家事,皇后娘娘那邊是另一回事。”

    這話說得言簡意賅。席臨川沉吟著,須臾,他看向紅衣,紅衣即道:“不會有事的。”

    席臨川無奈一哂:“皇后娘娘生辰,陛下必定在。你若見到他……”

    “陛下大約也不會把我怎樣。”紅衣微微聳肩,輕鬆而笑,“這麼多日子了,陛下要是想折騰我,一道旨意的事,還用等到我進宮去面對面掐架?”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09:44

第三十章

    於是沐浴更衣、梳妝打扮,過了約莫兩個時辰,紅衣與陳夫人一併出了府。

    馬車在寬敞的街道上行著。因旁邊坐著個陳夫人,紅衣連挑開簾子看看窗外的心思都沒有。

    她雙臂環著腿、下頜擱在膝上,興致缺缺地腦補一會兒可能會發生的事情,想著想著,不覺長歎出一口氣來。

    接下來就又是安靜。整整一路,誰也沒同誰說話,直至馬車行到皇宮門口。

    恰是天色漸黑的時候,紅衣先一步下了馬車,轉身去扶陳夫人。

    陳夫人猶豫了片刻才將手遞過來,搭著她的手下了馬車。立即有在宮門口候著的宦官迎上前來,笑著朝她一揖:“夫人安好。皇后娘娘知道夫人必比旁人到得早些,吩咐臣在此候著。”

    “有勞中貴人了。”陳夫人客氣地一頷首,遂脫開原攙著自己的紅衣,轉而搭著那宦官的手進了宮門。

    紅衣心中惴惴,在這半黑的天幕下緊張得愈來愈厲害。終於到了長秋宮門前。

    巍峨的宮殿裡燈火通明,與天空的黑映襯著,襯出一派獨特的靜謐感。殿前的長階雖不比三大殿的長階,但也足夠懾人了,紅衣忍不住輕吸了口涼氣,撫一撫胸口,暗自寬慰:不怕、不怕,現下心虛的該是皇后……

    陳夫人提步前行,紅衣隨在身後。有知道些底細的宮人遙遙看著這兩道華麗的背影,或暗懸一口氣,或搖一搖頭,覺得必會出事。

    正廳空蕩蕩的,宦官領著二人直接去了寢殿。陳夫人未及見禮,皇后便已迎上來,笑執了她的手,一福:“長姐。”

    陳夫人便也只回了個淺福:“皇后娘娘萬安。”

    “皇后娘娘萬安。”紅衣恭謹下拜,話剛出口,眼前顯然一靜。

    陳夫人看一看她,又看向皇后,微一笑,思量著道:“聽聞皇后娘娘有些話要問紅衣,妾身就不打擾了……先去側殿等著。”

    “側殿?”皇后顯有一怔,未及說什麼,陳夫人已然福身告退。

    視線下移,皇后看向紅衣,端詳了她一會兒,才道:“起來吧。”

    “謝皇后娘娘。”紅衣複一叩首,斂裙起身間,見皇后揮手示意宮娥皆盡退下。強自定一定神,隨著皇后一併向案桌的方向走。

    案桌兩側皆置了席,皇后先行落了座,又一睇她:“坐。”

    紅衣輕應了聲“諾”便上前落座了,不推辭也不道謝,只等著皇后的正文。

    皇后仔仔細細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從眉眼到神色都看盡了,才沁出一笑:“是有幾分姿色,本事更是有些的。”

    “皇后娘娘謬贊。”紅衣稍欠了身,笑意清淺。

    “本宮是臨川的親姨母,這麼多年了,還沒見哪樣賜進席府去的東西被他送回來——他讓清歡轉達的話我也都知道了,你可真是好本事,讓他為了護你,連自家人的顏面都不顧了!”

    皇后說著,聲音發了狠。紅衣卻仍雷打不動地端坐著,未顯懼色,更沒什麼為此謝罪的意思。

    須臾,皇后只得逕自將這怒色收起來。

    轉而一笑:“本宮聽很多人說過你的舞,知道從前的唐昭媛曾為此想把你獻給陛下,後來你去了竹韻館,連本宮的弟弟都說你的舞不錯……”

    紅衣眼簾輕垂,等著她說完鋪墊點明中心思想。

    “本宮曾是歌姬。知道歌舞姬裡能出類拔萃的,必定都非僅是逼著學出來的——想來你自己也很喜歡舞,是不是?”

    紅衣順著她的話往下想,不難猜到接下來大概會有什麼內容。只是皇后既如此清楚歌舞姬的事,她扯謊否認騙她,想也是不能的。

    “是。”紅衣頷首承認,不卑不亢,“那是妾身畢生追求。若有兩日不練,就覺得渾身彆扭。”

    “這就是了。”皇后忽地一聲笑,“那份《霓裳羽衣曲》殘篇,臨川雖是拒了,但本宮猜著,你大概還是想要的。”

    何止是想要……

    自那日之後,紅衣一想到這東西就直磨牙。從前從未奢求過有生之年能得見這種後來遺失在歷史長河中的藝術瑰寶,眼下擺在她面前,問她想不想要……

    傻子才會不想要。

    紅衣強忍著心裡的私欲,笑音低啞:“說實在的,那份殘篇怕是比許多人的命還要值錢些……妾身不明白皇后娘娘為什麼要這樣給妾身。”

    “勸臨川娶清歡。”皇后簡短地吐了六個字,紅衣睇著她,凜然一笑:“妾身不認為您只是因為女兒喜歡才如此執著。”

    皇后面色驟冷。

    “同樣……”她帶笑的目光往下挪了兩尺,定在皇后微隆的小腹上,“妾身也並不認為,您是僅為了這個沒出生的孩子,而動這麼大的干戈。”

    雖然不知還能有什麼別的解釋,但紅衣和席臨川都覺得,說皇后是為扶親兒子做太子而痛下殺手逼得原太子造反是件很奇怪的事。

    畢竟……這孩子現在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算真是個男孩,萬一天資不濟呢?古代嬰幼兒死亡率這麼高,萬一夭折呢?留著原太子怎麼也為皇后的太后位添一道保險係數啊……

    “妾身都已經知道這麼多了,您不妨把原因也告訴妾身。”紅衣笑意悠悠地看著她,“為什麼要除掉養了那麼多年的兒子、又為什麼這麼急著逼將軍娶您的女兒……興許妾身體諒了您的苦衷,一心軟,就答應了您的要求了呢?”

    這話說得頗不怕死,然則紅衣卻真沒什麼懼意——從皇后拿出那份《霓裳羽衣曲》殘篇開始,她就知道皇后今日必是不敢動她的,所以只能這麼下血本收買。若能直接要她得命,哪還有這麼多九曲十八彎?

    皇后強壓慍意,睇著她眉眼間的笑意,迫出一聲輕笑:“好,告訴你也無妨。”

    紅衣莞爾:“妾身洗耳恭聽。”

    “祺兒……就是太子,他是先皇后的兒子,先皇后與本宮有怎樣的舊怨,陳年舊事本宮就不與你多說了。”皇后羽睫壓下,強按下地冷意讓紅衣周身一冷,“你知道日日看著仇人的兒子在自己眼前,是什麼感覺嗎?”

    紅衣肩頭一緊。

    “是,是本宮主動和陛下說,本宮會好好照顧他的,若不是這樣,陛下怎麼會覺得本宮寬和賢慧、那麼快就把這後位給本宮呢?”皇后說著,輕然一笑,“本宮原也不想遷怒於他的……但他長得和先皇后越來越像,那感覺……真是刺心啊,讓本宮忍不住地去想,如果這個人不在了,該是怎樣的舒心。”

    話語中近乎扭曲的快意讓紅衣身上一陣惡寒,眉頭一皺:“就為了讓自己舒心……”

    “不。”皇后很快搖了頭,“若就為了讓自己舒心,我早就不必忍了,在他還小的時候,我就有許多法子可以不留他。”

    這是實話。總是小孩子更容易除掉一點,患病也好出點什麼意外也罷,對皇后想來不是什麼難事。

    紅衣深吸了一口氣,迎上皇后似笑非笑的神色,心裡覺得莫名地虛的慌。靜一靜神,又說:“那是……”

    “你還記得唐昭媛麼?”皇后再次提及了這個名字,目不轉睛地欣賞著紅衣的神情,輕緩而有力地告訴她,“唐昭媛因你被廢,宮人們都遣去了別處。有個丫頭真是忠心、也真是膽子大……竟舍了命尋機告訴太子,先皇后被廢就是因為我。呵……”皇后一聲冷笑,“本宮不怕太子去陛下面前說什麼,但可怕的,是他什麼也未說,竟就著手暗查起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09:57

第三十一章

    暗查……

    紅衣強吞了口口水,隱約能體會皇后心內的恐懼。

    若太子直接去找皇帝說,那不是什麼大事,他什麼證據也沒有,只是聽一個與皇后有怨的宮人信口一說。那麼皇帝與皇后這麼多年的夫妻情分,大抵並不會信,反倒會覺得太子聽風就是雨。

    但太子先行著手去查便是另一回事了。不管是拿著證據稟給皇帝,還是忍而不發、等著自己繼位後再做清算,于皇后而言都是滅頂之災。

    她這般思量著,都覺得這些算計磨人,闔上雙眼一聲歎息:“所以皇后娘娘索性與他反目,讓他覺得娘娘不會容他做太子了?”

    “本宮還有別的辦法麼?”皇后淡看著她,好像覺得冷了一樣,素手微一撫臂。衣袖上金線勾勒出的繡紋寒光微微,看得紅衣也一冷,聽她又道,“若不行此舉逼著他謀反而顧不得其他的事,他便會查到所有的事的。那本宮……還有姐姐、鄭啟、臨川……你不明白一家人翻身有多不容易。”

    她嘗試著腦補皇后的心境,皇后幽幽一笑:“陛下還是器重臨川的,若他能和陛下親上加親,許多問題都可多個喘息的機會;而若不能,他與鄭家一損俱損,於你……也是沒什麼好處的。”

    末一句又升起了分明的威脅,紅衣聽得不適,蹙眉緩了一緩,反問:“那皇后娘娘就不怕他娶了陽信公主……陛下查明太子謀反是您挑唆後,更忌憚外戚勢大麼?您就不怕這麼一‘綁定’下來,逼得陛下連親女兒都留不得了,抓雞不成蝕把米?”

    “陛下不會的。”皇后緩笑搖頭,“太子沒了,所有的事再猜都是個影子而已。是榮是損,只取決於陛下心向哪邊——你想想看,他怎麼會偏向一個曾經害過他的、已死的兒子呢?”

    已死……的兒子?

    紅衣驟然一冷,覺得所有人都處在一個漩渦之中。而這個漩渦又被一個人托在手心裡,任憑旁人多麼精打細算,都還是被玩弄於股掌之間。

    “你還是主動些的好。”

    皇后淡看著紅衣,眼中仍存著幾許蔑然,說得毫不客氣:“陛下也一直有意許一位公主給臨川,你若強阻下去決計沒有你的好處。”

    她說著,伸手一指兩丈外放著的木箱,垂下來的黛藍廣袖直看得紅衣心中發沉:“二十三段《霓裳羽衣曲》都在這裡。把它拿回去,幫本宮渡過這關。本宮也會告訴清歡,入了席府後不可找你的麻煩。”

    紅衣的目光凝在那只木箱上,身上輕打著顫。只覺得皇后一字一句都如同嗡鳴在耳邊響著,她腦中發著蒙,半點都聽不進去。

    這件事不對……

    也許連席臨川都想錯了。

    指揮同知告訴他太子未死、而皇后認為太子死了,這兩人中必有一人錯了——這一環上,大抵是皇后錯了;那麼,下一環上,席臨川認為皇帝尚不知皇后所謂……

    只怕是他錯了。

    皇后不會平白無故地相信太子已死,說得這般篤信,倒更像是有人刻意瞞了她。

    有本事瞞住母儀天下的皇后的……大夏朝大約也沒有幾個人了。

    紅衣愈想愈是堅信,他們都被忽悠了。這資訊不對等的狀態……是有人故意為之,而那人卻在靜觀其變。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最後鷸和蚌都只有一死。

    “皇后娘娘……”她打著寒顫輕吸了一口氣,怔然看向皇后,“我……我要回府去了。”

    “什麼?”皇后不滿地皺起眉頭,上下一打量她,“本宮在跟你說話。”

    “是……”她的手撫上胸口,想強定住神好好地告退卻做不到。身形不穩地站起身來,紅衣目光發滯地望著皇后,腳下向後退著,竭力鎮靜了些,“府中還有些事,我……”

    “這是長秋宮!”皇后猛一擊案,冷睇著仍不住往外退的紅衣,怒意強壓,“本宮還在等你的答覆!”

    紅衣被她一喝,心中的慌張愈加厲害。足下一個趔趄,忽地被人從身後一扶。

    她茫然地回過頭去,看了那人好一會兒,才回神頷首:“夫人……”

    皇后也強自緩下神色,淡笑微冷:“長姐,臨川的這位愛妾,可真是半點禮數都不知道。”

    那麼明顯的責備。

    陳夫人蹙眉看向紅衣,口氣不善:“怎麼回事。”

    “夫人……”紅衣慌亂地搖一搖頭,仍因那件事越想越怕,磕磕巴巴道,“我、我要回府去……”

    “你聽聽!”皇后低一喝,“本宮的賀宴還未開始,她便鬧著要回去——真是從未見過這樣的事!鄉野村婦都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陳夫人再度看向紅衣,眉頭蹙得更深了一分,忽而伸了手。

    紅衣下意識地一避,那只手卻還是撫在了她額頭上。

    陳夫人靜了一會兒,輕輕一訝:“怎的這麼燙?”

    ……什麼?!

    紅衣還沒回過神,她已將手收了回去,望向皇后一歎:“許是鮮少進宮見這樣的場面,竟嚇得病了。妾身先送她回去,一會兒再回來。”

    “長姐?”皇后淺有愕意,看一看陳夫人又看看紅衣,傣妹淺皺,“長姐的意思是……”

    “皇后娘娘是不知道。”陳夫人又一聲歎息,“這若是別的貴女,興許就熬過去了,若是我那兩個女兒,我也會要她們務必等娘娘的賀宴結束再走,單這紅衣她不一樣啊……”

    陳夫人說著,直嘖嘴:“平日裡在席府,臨川什麼也不讓她幹。今日若進宮一趟莫名其妙地就病了,再迫著她熬完這宮宴……臨川那性子娘娘也知道,待得傷養好了,還不得來長秋宮算這個賬?”

    大是無奈地口吻,全然是自己這做母親的也沒辦法的意思。皇后的面容僵了一會兒,勉強一笑:“原是這樣。那本宮傳御醫來看看,別耽擱了才好。”

    “那倒也不必。”陳夫人款款笑著,意思分明地一福,“妾身帶她回去便好,妾身告退。”

    言罷不再多等半刻,頷首便往外退,又眉眼帶笑地喚了宮人進來為皇后換茶。皇后見有了旁人,自不好再強作阻攔,眼睜睜看著紅衣離開,手中瓷盞狠狠一擲。

    “真是從沒有過這樣的事。”

    出了長秋宮的宮門,陳夫人的面容便冷了下來,回眸一瞟紅衣:“就是我這個親姐姐,都不敢開這樣的口。你也忒沒規矩。”

    “夫人……”紅衣想同她解釋,一顆心又亂得挑不出哪句話能說,終一咬唇,“夫人恕罪。”

    “行了,仗著臨川寵你,做都做了,何必再假惺惺地求我‘恕罪’?”陳夫人說著清冷一笑,不再看她,繼續向拱門的方向走去,連宮人特意備好的步輦都沒心思坐。

    行出宮門,馬車在外等著,陳夫人冷著臉上了車,紅衣也跟上去,在車中繼續維持著這般死寂。

    也暗怪自己心理承受能力不夠強,但這情況真是越想便越可怕——皇帝瞞著雙方靜觀變數,無論怎樣想,都是他不那麼相信席臨川了。

    手握重兵的將領遭帝王猜忌,這是多麼可怕地事情……可能有無盡的危險,甚至有可能皇帝現在已然起了殺心了,只要待得時機成熟,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0:11

第三十二章

    紅衣輕打了個哆嗦,立時便聽到冷言冷語:“這副樣子做給誰看!”

    她抬一抬頭,複又低下去,什麼也未說,沒有心情與陳夫人爭執。無聲地籲了口氣,輕道了兩個字:“抱歉。”

    陳夫人淡看著她虛弱的神色,心中竟有點矛盾起來。掙扎了好一陣子,猶猶豫豫地伸出手去。

    紅衣忽覺背上被輕一撫,微怔,抬眼望向她,陳夫人緊蹙著眉頭一喟,仍是冷言冷語:“擺著張臉真是難看得很。說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這是頭回聽陳夫人主動用這般和緩的口氣同她說話,紅衣默了片刻,卻只能搖頭:“沒什麼……我、我不知道怎麼同夫人說……”

    “那就回去和臨川說。”陳夫人接話平淡,覷著她無奈道,“自己憂心忡忡的有什麼用?我不管方才皇后娘娘同你說了什麼,必是和臨川的事情有關,你總要和他打商量的,不必先嚇壞了自己。”

    紅衣點一點頭,深吸一口氣,望著簾外街景緩神,耳邊聽得陳夫人又道:“憑你這個樣子還想阻住清歡進府?你知不知道這樣的宮宴一年裡有多少次?次次都這樣,一年下來臨川就把人得罪盡了。”

    陳夫人刻薄地說了她一路,十句裡又難免有那麼一兩句是反過來開解。刀子嘴豆腐心的味道弄得紅衣心裡愈加複雜,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她得話,一邊又在掂量擺在眼前的棋局,心緒翻來覆去的,時間反倒顯得過得很快。

    馬車忽地停下,紅衣揭開簾子一看,已到席府門口。她如方才進宮時一般先行下了車去,又回過身去扶陳夫人。

    府門打開,小廝見了禮,又有一直候著的婢子迎上前來,很機靈地要扶陳夫人。

    陳夫人搭在紅衣手上的手卻沒松,一睇那兩個婢子,淡聲道:“去告訴公子,我們已回來了,一會兒便過去。”

    “夫人?”紅衣不安地輕喚了一聲,不知在去找席臨川之前,陳夫人還要帶她去什麼地方。

    兩個婢子離開了,陳夫人邁過第二道院門就停了腳,一握紅衣的手:“我跟你說清楚。”

    紅衣稍頷首,陳夫人輕道:“我看得出,必是皇后方才說了什麼嚇住了你。但你萬不能因為心裡害怕,就不敢同臨川說。許多事你辨不清真假、更處理不來,只能讓他去琢磨。”

    “諾……”紅衣靜靜一福,陳夫人又說,“行了,去我房裡吃些東西再去找臨川,免得一會兒說起煩心事更沒胃口,一直餓到明早。”

    她說罷便徑直朝著自己的住處去了,沒問紅衣想或不想,紅衣也只好安安靜靜地跟著她去。

    婢子備了晚膳呈上,數道精緻菜肴擺在面前,二人又成了那誰都不理誰的陣勢,吃得寂靜無聲。

    晚膳後,陳夫人並沒有和她一同去找席臨川。挑了個婢子為她打著籠燈,自己則去沐浴休息了。

    這於紅衣而言實在太好,陳夫人若在,她還真不知那些話能否直接告訴席臨川。

    冬夜的寒風吹得淒淒的,又格外燥人,紅衣不願在這樣的情境下多做停留,腳下走得愈發快了些,步入席臨川的院門時,直弄得院中的兩名婢子一驚。

    “娘子?”兩名婢子福身見禮的聲音都帶著驚意,紅衣推門進屋,腳剛落地就聽到席臨川地急問:“怎麼了?”

    紅衣駐足滯了一會兒,咬著嘴唇關上房門,閂上門閂,一步步朝他走過去。

    席臨川擔憂地看著她,卻見她一步步走近之後,逕直在他榻旁席上正坐下來,默了一會兒,又解下斗篷,不管不顧地爬到他榻上,然後不聲不響地縮到他被子裡。

    “……幹什麼啊。”他好笑地看著在身邊拱來拱去的她,伸臂一環,將她箍得老實了,低低一笑,“有事說事,別投懷送抱。”

    “將軍……”紅衣啞啞一喚,兀自品了一品,覺得心裡還是發虛。便抬頭看向他,一咬牙:“夫君!”

    “……嗯。”席臨川挑眉,“怎麼了?”

    “我聽皇后娘娘說了一些事……自己越想越害怕,慢慢說給你聽,你想想究竟是怎麼回事……”她說著咬了咬牙,“我是真的害怕,一路都在瞎琢磨。所以……說的時候你不許不理我,多給我點反應,我才敢接著說。”

    “哦,好。”席臨川認真點頭,翻身側躺,另一隻胳膊也攬過來,將她緊緊一摟,“你說吧,我聽著。”

    紅衣點一點頭,接著他身上傳來的溫暖,緩緩將萬千焦慮舒展開,把才才在長秋宮中皇后所言的每一句話都重複了出來。末了,終於說到了皇后認為太子已死的話題。

    “這事最是可怕。”她明眸望向他,“你說太子到底死沒死?是皇后想錯了,還是指揮同知大人騙了咱們?又或是那天還沒死,但後來死了?”

    席臨川也面色發沉,沉吟起來。手在枕下一探,摸了本奏章回來,遞給紅衣。

    “這是什麼?”紅衣不解道。

    “是我先前呈上去的一道奏章,因不是急事,今天剛有批復。”他手指將奏章一翻,翻到末頁,在那字跡蒼勁的朱批上敲了一敲,“陛下著意提了一句,下月月初,會來看我一趟。”

    “……所以呢?”紅衣看著那滿眼的繁體字,本就亂得思緒更亂,席臨川輕鬆一笑:“所以我最好在他來前主動進趟宮。有些事,等他來問話,還不如我主動去稟個明白。”

    紅衣悚然一驚,闔上奏本滿是不安:“你要主動去見陛下?你的傷……”

    “不礙的。”席臨川把奏本從她手中抽了出來,隨手丟在枕邊放著,“今天才初七。我歇到月底,應是能走動了。”

    他說罷含笑閉眼,神色從容,心中卻也愈覺艱難了。

    他養了這麼多日的傷,皇帝到底是什麼心思,當真難猜。

    臘月初一。

    真正的嚴寒已然到來了,整個長陽城冷得像個冰窖,但早朝還得如常繼續。

    自卯時開始的廷議直至巳時末刻才散去。如此倒是很好,畢竟接近晌午,陽光好了許多,天也就暖些。

    大殿兩側,朝臣齊施稽首大禮恭送皇帝,天子自九階之上穩步而下,向殿門口行去。

    忽有侍衛匆匆而入,直奔至皇帝三步外,單膝跪地,字字有力:“陛下,驃騎將軍求見。”

    皇帝一怔,滿殿朝臣更是一驚,雖則維持著禮數無人敢言,仍是忍不住稍抬了頭,護望一望,不明白他突然來幹什麼。

    誰都知道,驃騎將軍自那日觸怒聖顏挨了杖責後,便在府中養傷。數算下來快兩個月了,從沒露過臉。

    眾人屏息等著皇帝的反應。少頃,聽得他聲音一沉:“傳去宣室殿。”

    語落,皇帝複又提步朝殿外走去,朝臣們待他走遠後各自起身,殿中的低語議論很是持續了一陣子,諸人才各自回府。

    席臨川行至宣室殿的時候,皇帝恰更完衣從寢殿出來,席臨川牙關暗咬欲行大禮,皇帝倒先道:“免了。”

    他一滯,仍是施了個長揖,皇帝睇著他一笑:“看來傷沒好全,朕就不逼你坐了。什麼事,說。”

    “陛下,臣不能娶陽信公主。”他拱手,簡單直白地道出的還是這件事。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0:26

第三十三章

    皇帝神色一淩,打量著他,笑音冷峻:“月餘來朕沒再拿這事找過你的麻煩,你反是傷剛見好就來給朕添堵了?朕再傳人來打你一頓?”

    “陛下。”席臨川按捺著心驚,稍一抬眼複低下去,狠下心道,“陛下可否明言……究竟為什麼忽然要臣娶陽信公主為妻!”

    一瞬的凜色從皇帝面上劃過,皇帝輕笑一聲:“你戰功顯赫,朕賜個公主給你,有什麼不好?”

    席臨川稍抬起頭:“那,和太子沒有關係麼?”

    殿中驀地靜了。

    許久以來,只要皇帝提起關於太子謀逆之事的吩咐、朝臣領命去辦,還沒有哪個臣子敢主動提起太子。宮人們一時都覺得窒息了,提心吊膽地偷眼打量皇帝,卻聽皇帝一喝:“都退下。”

    眾人忙不迭地告退,一陣腳步聲之後,殿中徹底安靜下來。

    皇帝的手指在案上輕敲著:“你聽說了什麼?”

    “臣聽說,是皇后娘娘希望臣與陛下親上加親。”他上前一步,肅然道,“臣斗膽過問……要臣迎娶陽信公主之事,起先就是陛下的意思,還是皇后娘娘先行提起的?”

    皇帝未行作答,依舊淡看著他,似笑非笑的神色極易讓人不安。

    席臨川沒有躲避這視線,無懼地與他對視著,停頓一會兒,又道:“皇后娘娘認為臣是因紅衣而不肯娶陽信公主,曾以《霓裳羽衣曲》殘篇交換,希望紅衣能來勸臣鬆口。”

    他稍蹙起眉頭,無聲一歎,問得直白:“皇后娘娘如此著急執著……究竟所為何事,還請陛下釋惑。”

    君臣二人僵持須臾,氣氛冷得像是要把一切都凝固住了,皇帝忽有一聲輕笑。

    搖一搖頭,又斂去笑容,淡看向他:“驃騎將軍。”

    席臨川一拱手:“在。”

    皇帝睇著他舒了口氣,遂站起身,踱著步子走到他面前,停下腳來又睇了他一會兒,道:“朕有沒有說過,別在朕面前玩什麼心思。”

    席臨川心下一噎,定神未語。皇帝淡笑一聲,又道:“倒是長了些本事,這回讓你猜准了——是,朕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但你最好不要插手。朕的皇后和朕的兒子如何,那是朕的家事。”

    語中警告明白,席臨川心裡微沉,駁得平淡:“但陛下讓臣娶陽信公主……”

    “你可以不娶。”皇帝直截了當道。語中一頓,複又笑說,“話說到這個份上你該明白了。”

    合著……

    又是一次試探?

    皇后提出讓霍清歡嫁給他,皇帝摸不清他是否牽涉其中、與挑唆太子謀反之事有關,索性在朝上大大方方地把這事提出來,就是要看他的反應罷了。

    “你一門心思全在那舞姬身上,朕知道。”皇帝笑音清淡,“早就知道你不會娶清歡。”

    席臨川緊懸的心倏爾一松。只要皇帝不再逼他娶霍清歡,此事於他而言就解決了大半。頓有了笑意,他一拱手:“謝陛下。”

    皇帝一聲嗤笑,思量片刻,又道:“還得說清楚,那七八十杖,是你自己惹上的。”

    “啊?”席臨川一懵,不覺蹙眉細思起來,實在不記得自己從前幹了什麼錯事,欠了這麼一頓重責。

    “朕賜婚,你不肯娶,說就是了。”皇帝淡看著他,大有些責備的意思,“你能用的理由朕都想了不少,知你有臺階可下,才說了那話,你呢?”

    席臨川面色一白,回想那天早朝上的事,窘迫得一聲乾咳。

    彼時是他太急了,皇帝的話音還未落,他便上了前,張口就是一句:“臣不娶。”

    一點鋪墊都沒有,一點理由也未說,至於可以寫辭婚表這回事,情急之下更是想都沒想。皇帝自然要斥他,他便更急,擲地有聲的拒絕砸入眾人耳中,聽得與之交好的官員恨不能把玉笏噎他嘴裡。

    皇帝神色淡泊,由著他回思,等著他謝罪。

    少頃,卻聽他念叨了一句什麼。

    “什麼?”皇帝眉頭一挑,席臨川忙往後一退:“沒什麼。”

    皇帝打量著他得神色琢磨著,擱在案上的手指又一敲:“還敢抱怨朕下手狠?”

    “……”席臨川強作從容,“不敢。”

    皇帝又道:“頭一個三十打完,你閉嘴了嗎?”

    ……這賬算得真清楚。

    席臨川槽牙暗咬,直想抽自己。

    何止是沒閉嘴。那時他仗著自己身體好,打完三十還站得起來。又確實在氣頭上,起來之後毫不服軟地繼續上前理論,當時腦中發蒙沒覺得什麼,現下回想起來……好多離得近的朝臣都不顧規矩地圍上來勸他了。

    那陣勢,簡直就是怕他沖上九階去和皇帝打一架。

    “再有下回,叫人往死打你。”皇帝告誡得平淡而嚴肅,複一掃他,“回去吧。”

    席臨川又一拱手:“陛下。”

    皇帝再一次看向他。

    “陛下既已知此事,可會廢後?”他一如既往地說得直接,皇帝搖了搖頭:“朕說了,這是朕的家事。”

    皇帝的意思那樣明確,讓席臨川再追問不得什麼。

    安不下心來。雖則這“家事”的說法,顯然把他排除在了“家”外,讓他清楚地知道這事跟他沒關係,不會牽扯上他。

    但……這“家事”的範圍到底有多大,他卻難以摸清。

    是否包括舅舅、是否牽涉母親,他皆不知。

    沉默地回到府裡,席臨川直奔書房而去,想要靜下來細想一想。抬起頭,卻見紅衣恰在書房門口等他。

    他一愣,走上前去:“你怎知我會來書房?”

    在他養傷的這些日子裡,都沒怎麼來過書房。

    “我不知道。”紅衣的聲音壓得很低,聽上去有點鬼鬼祟祟,又指一指書房裡,“我是怕它等不急走了……”

    席臨川淺怔,有點不解地往裡走去,定睛一瞧,卻是那只已許久不見得鷹隼在案頭站著。

    他蹙眉走過去,鷹隼撲棱著翅膀跳近了些,席臨川探手摸到它腳邊。

    鐵管裡抽出的紙條很厚,且纏得很緊。他屏息打開,一字字看下去,眉頭皺得愈加深了。

    “怎麼了?”紅衣望著他得神色走近了,並未湊過去自己看那紙條,只等他解釋。

    “赫契新君繼位。”他說。

    紅衣一怔:“這很正常啊。”

    ——汗王被他殺了,自然要有新君繼位。然則她看看那紙條的長度,不想也知決計不止這一件事。

    “他們派殺手殺了一個大夏人。”席臨川將紙條丟進炭盆裡,“驚蟄說,這人是主動去的赫契與大夏的交界處,等了兩天,後來被赫契人接走了。第三天又跑回來,在距熙南關還有不到兩裡的地方,被赫契人射殺。”

    ……這奇怪的走向。

    是要叛逃的國民到了鄰國發現自己水土不服非要回來,然後跟移民局的人鬧崩了嗎?!

    紅衣胡亂琢磨,抬眼見席臨川笑看著她。

    忙把那顯在瞎想的神色收了,她一聲輕咳:“是什麼人?”

    “是個女子,今年二十七歲。”席臨川說著,再度拿起那紙條,尋到那個名字,淡言道,“不過很巧,她姓楚,雙字錦燕。”

    ……楚錦燕?

    紅衣想了半天,確信自己從未聽過這個名字,茫然地看向他:“這是誰?”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0:39

第三十四章

    “嗯……”席臨川走向書架,左右望了一望,從左側第三層的兩冊書之間抽了只信封出來,打開,抽出信紙,看了兩行,一點頭,“嗯,我沒記錯。”

    紅衣發著懵,他走過來,將那兩張紙遞給她。她接過來一看是張謄寫的戶籍,正弄不明白個所以然,聽得他悠悠解釋道:“皇后不是告訴你說有個宮女冒死告訴太子,昔年皇后與先皇后的爭端麼?我托人隨手查了,皇后娘娘下旨賜死那宮女後,有人橫加干涉把她弄出了宮,手還伸進戶部給她造了假籍,起了個新名字,就叫楚錦燕。”

    “她和赫契人有關係?!”紅衣大感心驚。

    諸事下來,只覺但凡和赫契扯上干係的事,就必定一件好事都沒有。她帶著張惶望向席臨川,他卻只一笑:“我要請旨去趟皋驊。”

    “皋驊?”她想了想,遂意識到那裡有誰的封地,“將軍要去見聿鄲?”

    “是。”席臨川點頭承認。目光微凝,與那鷹隼有神的雙眼對上,停滯了許久。

    終於又得以會會面了,這個來長陽數次,卻最終從他眼皮底下溜走的赫契王儲,以及……

    這個很有可能跟他一樣,也是重生了一次的人。

    “我能不能同去?”紅衣問道,見他眉頭輕皺,立刻編起了理由,“我……自己在長陽也未必安全,看這節骨眼……”

    在紅衣的腦補裡,手握重權的將領想隨意離開國都,應該是很難的。

    ——你這統領全國兵權的將軍走了,一旦出了什麼岔子,一定就是大岔子。

    席臨川卻在三日後就悠哉哉地吩咐下人收拾東西了,一道手令遞給她,端然是皇帝親筆寫的文牒,准許二人離開長陽。

    “如是有空,可去楓寧城走走。”他躺在榻上悠哉哉地規劃行程,想了想,又說,“算了……要到秋天才有滿城紅葉看,現在什麼都沒有。”

    紅衣倚在他身邊吃著話梅,心裡默默地給他的這份從容點了個贊——明知是關乎數人安危的要緊事,騙他還能在這兒鎮定自若地規劃料理完了正事之後去哪裡走走。

    這不僅是心理素質好,也是真有自信。

    手上又拈了顆話梅起來,紅衣拿著牙籤剔了核,身子往他近處蹭了蹭,將話梅送到他嘴裡:“這事辦妥了,我可該回竹韻館去了。”

    打從他上一次奔赴戰場開始,便大事小事接連不斷。先是太子謀反逼得她逃去祁川找他,返回後又是拒婚這一檔子事,她在府中忙著照顧他無妨,竹韻館那邊該編的舞可就擱置了。

    那是到底是她彙集了許多心血的地方,暫且不管可以,若讓她徹底放下,她還真放不開。

    席臨川□她一眼,撇一撇嘴:“你去無妨,不過有件要緊事。”

    紅衣問道:“什麼事?”

    “你能不能不止編舞,自己也跳一回?我還沒好好看過你跳舞呢。”

    他這樣說罷,紅衣短怔一瞬後即蹙了眉頭,不太相信地笑看著他:“你開玩笑……”

    “……沒有。”他認真道。

    她又說:“我從前就是府裡的舞姬好麼?宴席上我跳過……哦,將軍沒認真看?”

    說倒後面自己先想明白了,紅衣口吻幽幽地將話說完,淡看著他,神色怨念。

    席臨川尷尬地輕咳一聲,忙作解釋:“是沒認真看……宴飲時總有正事要說,難有閒情逸致專心一觀歌舞。”他說著眉頭深皺,“再者,宴飲的歌舞拿比得了你編的那些?你在祁川傳信時跳的那個……咳,可是讓驚蟄撿了個便宜,我卻也沒看著。”

    祁川傳信時跳的那個?《大河之舞》啊……

    紅衣扯扯嘴角,堆出一派不耐的語氣:“行行行!跳跳跳!有勞夫君您現下安心想正事可好?先思量去楓寧玩、又琢磨看我跳舞……若讓陛下知道了,必定把那文牒收回去,讓你去玩才奇怪!”

    臘月十五,五輛馬車一同出了長陽城。

    此番是去見聿鄲,輕裝簡行並不合適。是以席臨川也未如從前般隨著性子在排場上做得簡單省事。該帶的人都帶了,除卻二人的馬車外,僕人婢子各乘一車,行李還放了一車。

    紅衣帶著點興奮地向窗外看了一刻,驀地回過神:這好像是她頭一回在冬天去“旅遊”。

    在古代時沒有過,現代時也沒有。一則因為她怕冷,貪圖北方的統一供暖;二則因為沒空,雖則說起來有個假期在,可那是春節……要在家和父母同過的日子。

    父母……

    紅衣不禁一喟。

    想念現代時的家人的日子越來越少了。而在最初的時候,這種想念那麼濃烈。

    尤其是最初穿越過來、還在大將軍府的時候,夜深人靜時,想家的念頭幾乎佔據了全部的大腦。而後到了席府……那陣需要為生存擔憂的時日,心裡的怨恨太多、神經繃得太緊,頭一回無暇顧及什麼“想家”的事了。

    再然後似乎就這麼慢慢地“戒”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對大夏朝的歸屬感越來越深,又有了自己的事業要打拼。整個“二十一世紀”反成了一個隻會偶爾想一想的概念。

    這般說來,對父母真是殘忍。她是出車禍穿越來的,想必在那個時空裡的她已經死了,父母承受過喪女之痛,卻永遠無法得知,她其實在另一個時空裡換了一句身體活著,而且目前活得還不錯。

    紅衣低下頭看一看自己,又情不自禁地往另一個方面去想。

    ——這個被她占了身體的姑娘,不知道是個怎樣的人,也不知道她的父母還在不在。如果沒有被她占了身體,也不知她會怎樣活著,現在會不會還是席府的舞姬?又或是同樣被命運捉弄一番,而後和席臨川走到一起?

    她想入非非地腦補著,末了,再度化成一聲喟歎:這有什麼意思,想來這個紅衣必是也死了吧,就和二十一世紀時的她一樣——她穿來時這具身體正發著高燒,原主十有八九便是那樣病死了,如她不來,也許這個身體的生命就在那日終止。

    一塊點心遞到面前,紅衣回神看過去,眉頭一彎:“多謝。”

    是她愛吃的豆沙酥,長陽城裡就那一家店有售。總能排起長隊,不到巳時就已賣完。

    她望一望席臨川:“什麼時候買的?”

    “今早。”席臨川撣一撣手,“查些事情,順道而已。”

    他說著也咬了一口豆沙酥,一聲冷笑:“聿鄲真是百足之蟲。”

    ……死而不僵?

    紅衣怔然看看手裡的豆沙酥,忽而覺得吃不進去了,啞然問席臨川:“這也是聿鄲的產業?”

    “那倒不是。”席臨川肩頭一聳,“我是著人打聽,赫契人在長陽欺過多少商號,這點心坊是其中之一——和聿鄲是否有關尚不知道,但赫契人這一招真算陰毒。”

    在上一戰之前,長陽城中時有赫契人欺負商鋪的事情。這樣的事情總是“突發”,待得官兵趕到,人早就走了。商鋪往往只能吃個啞巴虧,連提前設防都沒辦法設。

    席臨川也是偶然得知,這些事情竟不是赫契人蠻橫慣了、肆意妄為,而是一切皆有安排。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0:53

第三十五章

    長陽城中這麼多商號,他們有計策地挑其中一部分去欺負——或是為軍隊捐過錢的,或是家中有人參軍的。次數不用太多,兩三個月裡有個三五次,這商鋪便多半受不了,只得關張搬家了事。

    這樣的事看似無妨,但積累得多了,百姓們便只會覺得是朝廷無能,竟讓赫契人隨便欺到長陽來,官府又連人都抓不住。

    民怨載道。這於一個國家而言實在是很可怕的事情,難怪此前會查出那許多細作……大抵和這或多或少也有些關係,是有人先設計讓百姓對大夏不滿了、而後策反。

    席臨川靠在靠背上,解釋得悠悠然,笑意不減得神色好似只在說一件家常。

    紅衣卻聽得目瞪口呆,心中驚歎原來這樣的鬥爭手法千百年前就有過:控制輿論影響時局,尋常人只會覺得這些四處皆起得風聲才是“民心所向”,殊不知,一切輿論都是可以有推手的。

    席臨川複又從盒中取了那並不薄的帳本出來,本中寫得密密麻麻的,是他自拿到文牒後直至離開長陽之前著人查出的東西,每一筆賬都是赫契人欠下的,有銀錢也有人命。

    既然難得專程去見聿鄲,自然要查上這些,跟他把賬算個明白。

    長陽離皋驊的距離,算不得太遠。然則途中多山路,崎嶇得很,加上席臨川也並不很急,這一路頗用了些時日,到了皋驊時已將近上元。

    遙遙看見車駕儀仗,紅衣看不懂,席臨川眺望了一會兒後輕一笑:“還真有個君侯的樣子。”

    原是侯位的儀仗。紅衣仔細想了想,雖然席臨川後來被撤了侯位,但在那之前,她也沒見過他擺過這樣的陣仗。黛眉輕一皺,語氣促狹:“該說涉安侯以禮款待呢,還是說他有意找不痛快呢?”

    “隨便。”席臨川舒然一笑,揭開簾子就下了馬車。

    那一邊,聿鄲也恰正下車,舉步走了過來,一揖:“許久不見將軍。”

    “君侯今日不同往時。”席臨川回了一揖,紅衣隨之一福:“君侯。”

    她沒什麼太多的話可說,不僅是因從前就對聿鄲頗為怨念,更因清楚此次會面壓根就不是什麼“善意”。

    是以他二人在前面邊走邊寒暄,紅衣在旁東張西望。側旁有許多僕婢隨著,有漢人也有赫契人。紅衣默了一會兒,總覺有一道目光始終定在自己身上。

    回過頭望一望,卻並沒有。眾人皆眼觀鼻、鼻觀心地十分守禮。她輕搖搖頭,覺得是自己又瞎腦補了,繼續隨著二人往前走。

    卻仍覺不對,但再度回過頭時,也還是方才的情狀。

    終於,走到對面的儀仗邊,聿鄲請二人上車,席臨川自然而然地停下腳步,回過頭扶她。

    視線一觸,他覺出有些許不對,心領神會卻未多問,如常與聿鄲互行一禮。

    待得聿鄲朝著自己的馬車去了,他才問她:“怎麼了?”

    紅衣只作未聞,撐著他的手先行上了馬車,他也只得帶著疑惑跟著上去。

    “有人盯著我。”她剛坐定便道,“必是聿鄲隨從中的人,我有感覺,但……回頭看了兩次,沒找到是誰。”

    席臨川眉心蹙起,稍一點頭,驀揭了手邊車簾。

    視線四處一劃,他隨即又將車簾放下,聲色平靜地告訴她:“是個婢女,若聿鄲把她指過來侍奉,我會加小心。”

    當晚到了聿鄲的府邸。

    也是不小的一處地方,紅衣仔細看一看,卻不難發現當真和席臨川的府邸比不得。

    回想起來,聿鄲歸降之事朝廷也重視得很,食邑賜得大方、處處以禮相待,這宅子必也是費了心思置辦的。

    相比之下,席臨川自己到長陽置府時才十四歲,沒有官位更沒有什麼名望,府邸修得那般氣派……

    可見鄭家確實勢大。

    紅衣暗自掂量著些,不覺心中有些發沉。自古,權勢太大的朝臣總容易引君王忌憚,盛極之後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的實在太多。

    她忍不住地望天祈禱起來,但願這些日子來的一切紛爭最後都能好好地收了尾,千萬別傷了席臨川……

    聞得門聲輕叩,二人一併看去,便見八名婢子一同入了房來,皆是漢人。齊齊福身,為首那人的聲音脆生生的:“將軍萬安、娘子萬安。奴婢奉君侯的命來服侍,這些日子,將軍和娘子需要什麼,吩咐一聲便是。”

    紅衣看向席臨川,意在詢問那個先前盯著她的人在不在八人之列。片刻,見席臨川略一搖頭,開口道:“我們自己帶了人來,你們回去吧。”

    他說得簡短清楚,那八人微滯,倒也沒多說什麼,再度福身,告退。

    房中重新歸於安靜,紅衣望一望席臨川,美目一眨:“那人不在這裡面?那把人留下便是。”

    席臨川短促一笑,搖一搖頭:“那人不在這裡面,焉知不是我方才揭簾去看時打草驚蛇了?誰知這八個有沒有問題。”

    紅衣想想也對。好在從長陽帶來的人也很是夠用,便不再多問什麼,逕自收拾起妝盒來。

    給他們的住處前後兩近,算不得大,但前有花園後有湖,房中更顯是先前特意為他們佈置過。紅衣打開妝台抽屜,屜中幾樣嶄新的妝品擱著,胭脂、香粉皆有,盒子瞧著有幾分異域風情,看來是赫契的東西。

    她並不怎麼喜歡,覺得赫契人用的妝品普遍香氣偏重,府裡倒是有不少婢子喜歡。紅衣想了想,取了那盒胭脂出來,見顏色很嫩,揚音叫來了小萄。

    笑吟吟地一遞:“喏,涉安侯的見面禮,合你年紀,拿去用。”

    “哎?”小萄也沒多做推辭,笑顏逐開地接過來,一福,“謝娘子。”

    二人的舉動席臨川看在眼裡,目光定在紅衣那一臉大度上,不屑嗤笑,站在她身後悠哉哉地評了句:“雕蟲小技。”

    紅衣撇嘴,從鏡中望一望他:“得,算我多事。”

    這一說一答弄得原該告退的小萄發懵,一時不敢離開了,看看手裡的胭脂又看看紅衣,不知這裡面有什麼“雕蟲小技。”

    “你放心就是。”紅衣撇撇嘴,“我還能害你不成?涉安侯備的必是好東西,咱卻之不恭,你大大方方地拿去用就是了。”

    “諾……”小萄應得猶豫,再欠身後又覷一覷席臨川的神色,見他也無反對的意思,這才拿著那胭脂走了。

    紅衣再度看向鏡中,身後的兩尺外的席臨川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她便懶得理他,對著鏡子悠哉哉描眉,才不管他看不看得上她方才的“小技”。

    特意把那盒胭脂賞給小萄,紅衣確實是動了點歪心思。

    想想此行目的、再想想先前盯著她的那人,這防不設不行。

    席臨川沒有留聿鄲安排的那些人,那麼若聿鄲想知道什麼,就只有從他們身邊的人打聽了。

    與其今後完全被動地日日去查這人是誰,還不如他們主動點,直接引著他去找其中一個就好了。是以把那胭脂給小萄正合適,她拿著那盒胭脂出去,誰見了都知是紅衣賞的,繼而便會想到她是紅衣跟前得臉的人。

    偏小萄又年紀小些,長了張天真無邪的臉,容易讓旁人覺得收買她輕而易舉。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1:06

第三十六章

    ——旁人又哪裡知道,這是席臨川擱到紅衣面前的人,十足的人精。

    他們千里迢迢從長陽而來,一場接風宴是免不了的。

    紅衣忍著一顆想倒頭睡覺的心,認認真真地重新梳妝,換了套略華麗些的刺繡曲裾,有僕人引著朝正廳去。

    這府邸雖是依侯位規制而建,但細節之處猶能尋得些異域的味道,譬如石磚上的紋路便是紅衣不曾見過的圖案。然則步入正廳時,這“異域風情”卻突然重了。

    映入眼簾的景象讓紅衣微微一訝,而後不自覺地多看了幾眼。

    支撐廳梁的八根立柱不似常見的那樣光滑簡單,每一支上都雕出了花紋。紅衣走在左側,便細看了路過的幾個——個個都是雄鷹的圖案,卻又各不相同。

    頭一個是展翅飛翔的,鷹旁有雲霧繚繞;次一個是立於峭壁的,一雙鷹眼看上去炯炯有神,好像眼前正欣賞的人是獵物一般,隨時會被它俯衝攻擊;第三個,則正撕咬獵物,依稀能看出那是頭鹿,雕琢得栩栩如生,被撕裂開的肉向外翻著,紅衣幾乎能腦補出那血腥氣……

    不自覺地一掩口鼻,沒再去看第四個。很快聽聞一聲輕笑:“娘子這是被柱子上的雕刻嚇著了?”

    聲音耳熟,紅衣抬眼看去,眉心輕蹙著微微頷首:“琪拉伊遲。”

    “現在是伊緹了。”琪拉淡笑著糾正道,目光一掃席臨川,“聽君侯說將軍要來,我還不信,全沒想到竟是真的——將軍真是好膽識,您還記得您上一戰殺了誰麼?”

    紅衣仔細回想著,確信這是琪拉第一次見席臨川。話語中卻已然火藥味十足了,末音簡直如同從齒間擠出來的。

    她睇視著琪拉,回以一笑:“將軍上一戰取了赫契汗王的首級——但恕我不知為何因為這事,他來見涉安侯就成了‘有膽識’。我如是沒記錯,‘涉安侯’這封位,還是陛下賜的呢。”

    意指聿鄲目下也是“大夏公民”,不該再站在赫契的立場上說話。她話音未落便被席臨川一拉,見他冷著臉向席位走去,也只好不再同琪拉多言,隨著席臨川落座。

    “跟她爭什麼?”席臨川有點不滿地輕道了一句,紅衣眉頭一挑,回說:“她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淮鄉樓血案還有她頭次去祁川時遇到的那堆麻煩,全和琪拉有關,她自然一見琪拉就氣不打一出來。

    聿鄲在半刻後才來到正廳,相互見禮後便開了席。

    這宴席在紅衣看來比往日見過的其他宴席有趣多了——主要是食品種類豐富,一半中原常見的菜肴,另一半則以各類烤肉為主,看來是赫契人的吃法。

    於是案上除了碗碟筷匙之外,還備了好幾把刀,可見是為切肉方便。紅衣看看刀和肉還有點猶豫,覺得宴上這個吃法忒不文雅,席臨川卻已然興致勃勃地持起刀來。

    刀在手上轉著物色了片刻,利索地落刀,割了塊羊腿肉,擱進紅衣盤中。

    紅衣看看那塊羊肉……無從下口。

    雖然已經切下來了,沒帶半點骨頭。可那仍舊是很大的一塊肉,直接咬不合適,就算拿筷子夾也很需要點手勁。便拽一拽席臨川的衣袖,想讓他幫她多切一刀,卻有婢子反應很快,在她身邊跪坐下來,取了把乾淨地小刀,將那塊肉切做數塊。

    這婢子紅衣看著眼熟,卻又不知是誰,但見她為自己切完肉後,與席臨川互遞了個眼色,便向聿鄲走去。

    紅衣微訝地看著,只見她同樣是為聿鄲切好了肉,而後便跪坐在那兒,低眉順眼的樣子十分乖巧。

    直看得聿鄲一笑,目光移向席臨川:“將軍何意?”

    “見面禮。”席臨川從紅衣碟中搶了一小塊肉來吃,口氣隨意,“涉安侯連除夕都未去長陽參宴——陛下說君侯在奏本上說不熟禮數、恐鬧笑話。但君侯總不去也不行,這姑娘是姨母從宮中賜下來的,許能幫君侯一解禮數不熟的難題。”

    “多謝將軍。”聿鄲面露欣然地笑應了,遂又看向那婢子,客氣地問道,“姑娘芳名?”

    那婢子銜笑頷首,輕言溫婉:“奴婢錦燕。”

    紅衣心裡一搐,舉目望去,果見聿鄲神色狠狠一震。

    遲疑了一會兒,他複打量那婢子一番,又問一次:“你……叫什麼?”

    “奴婢錦燕。”她再度答道,頭垂得更低了一些,笑意也更甚,“楚氏錦燕。”

    聿鄲倒抽著冷氣,端然一副見鬼了的神色。

    明知是當著紅衣和席臨川的面,他仍是這般僵了很久,連呼吸都不穩地滯了許久,才略微緩過來些神,艱難地又道:“你……從前在宮中做事?”

    “……君侯。”席臨川滿是不解地一聲輕笑,“君侯怎麼這般口氣?一驚一乍,再嚇著這姑娘。”

    他說著飲了口酒,手中酒盞輕晃,思量著似是隨意道:“確是從前在宮中做事的,姨母從長秋宮賜過來的人。再之前在……哪個宮我也不記得了,總之是服侍的唐昭媛。”

    就這麼把題點到了唐昭媛身上……

    紅衣還以為怎麼也得過渡幾天鋪墊一下呢!

    看看那邊溫婉端莊的“楚錦燕”,再看看身旁毫無心虛之色的席臨川,紅衣暗自嘖嘴。

    真是頭一回見到這麼明目張膽的裝神弄鬼……

    紅衣看著聿鄲的神色一點點慌亂下去,那雙盯在“楚錦燕”身上的眼睛再也挪不開,好像要把這個人看穿似的,那麼死死盯著,又充滿恐懼。

    “你……”他輕吸著涼氣,覺得幾尺開外席臨川的聲音如同夢魘:“我知道你差人驗過屍,但是……”他也看向楚錦燕,一笑,“所以我覺得,讓她在涉安侯府裡,比在席府中合適。”

    聿鄲猛地打了個寒噤。

    琪拉看出不對,忙要上前查看,卻被他揮手擋住:“你先出去。”

    “……君侯?”琪拉怔然,聿鄲又一喝:“出去!”

    下人們也都隨之退了出去,偌大的正廳中,只剩了席臨川、聿鄲、紅衣和那個楚錦燕。

    席臨川輕一笑,頷首吩咐楚錦燕退下,又向紅衣道:“你也先回房去。若沒吃飽,讓小廚房給你做。”

    “好。”紅衣淺笑點頭,起身便向外去了。把接下來的時間留給他們,去處理那些從長陽牽到皋驊、亂成了一團的大事小事。

    席臨川站起身,面上笑意淺淡地走到門邊,緊闔住門,又看向聿鄲:“君侯不想說點什麼?”

    “不是我要殺她……”聿鄲齒間打著冷顫,“原該是我把她接去赫契安置,但彼時我已來大夏,新汗王……”

    “我說的不是這個。”席臨川斂去笑意,神色冷了下來,“你是如何知道皇后和太子不睦的?”

    “……什麼?”聿鄲一慌。

    “罷了,先告訴你,方才那姑娘不是幫你辦事的那個楚錦燕。”他向前踱了兩步,止住腳,沉了一沉,續說,“但皇后和太子間的矛盾,連大夏的重臣、長秋宮的宮人都沒有幾個知道,母子二人人前總維持得很好……你一個赫契人,來過長陽幾次罷了,連皇宮的大門都不曾進過,你是怎麼知道的?”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1:20

第三十七章

    聿鄲喉中一噎,席臨川足下未動:“還有……為什麼我首戰途經的村子被左賢王屠了個乾淨,赫契的軍隊如何知道我喜速戰速決、能做到提前設防?”

    他的問法讓聿鄲心驚急了,強沉了口氣,刻意笑道:“我們在大夏有很多眼線……”

    “眼線會告訴你去收買一個差點被我一箭射死的舞姬?”席臨川淡泊道,眉頭微挑,“那時我都想不到自己今日會與紅衣這般,你就已想收她為己用了,君侯真是慧眼識珠。”

    他面無表情地觀察著聿鄲的神色,這份驚恐讓他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複踱上前幾步,席臨川逕自在聿鄲對面落了座,淡聲笑道:“君侯可相信六道輪回的說法?也許這‘輪回’會很徹底,投胎仍投到自己身上。”

    “你在說什麼!”聿鄲瞳孔皺縮,猛吸著氣看向他,被他這直截了當地說法驚得腦中嗡鳴。

    “我是說,投胎投到自己身上,會更想活出些不一樣來。”他冷靜一笑,為自己取了只酒盞過來,緩緩斟酒,“比如,原該二十三歲便因瘟疫亡故的人……重新活一次,興許有機會活得長些。”

    “你……”聿鄲不敢置信地盯著他,僵了許久後,木然搖頭,“不可能……”

    “看來你很清楚我在說我自己。”席臨川抿著酒,嘖了嘖嘴,“那就敞開明說吧。”

    滿殿的燈火通明,也掩不住這場談話的壓抑。

    這實在是一場太過詭異的談話了,兩個從前已見過數次的人,忽而意識到對方背後有與自己一樣的驚天秘密,而後一五一十地說起來,從前生到今世。

    “我以為紅衣會為赫契辦事……”聿鄲苦笑著緩一搖頭,“上一世她……沒讓王廷費什麼力氣,便被收買了。將軍做的每一個決定,她都會告訴王廷,我沒想到這次竟全然不同。”

    席臨川稍點了頭,沉息未言。

    這也是讓他一直驚喜卻又想不明白的事。這一世裡的變數不少,但徹徹底底變得不同的人,只有紅衣一個。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懷疑過她和他再經歷同樣的事,提心吊膽地一再觀察……

    她又實在不像已活過一次的人。

    不僅從未表露過任何對未來已知的事,且整個人都比他上一世認識的那個簡單許多。人總是越活經歷越多、出事就越老練,總不能是重活一次反倒便得心思更單純了,“傻”成她那個樣子。

    “如同將軍所說,我想活得不一樣,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聿鄲歎息疲憊,仿佛無形中有塊極沉的巨石壓著,壓得他的背都瞬間彎了些,“我想阻住那些事,便費了許多工夫,讓父王相信我重生之事是真的,但後來……”

    他又一聲歎:“我讓他知道赫契的慘敗是為讓他及時收手,莫再挑釁大夏。沒想到他會變本加厲,想用我所知的未來扭轉局面。”

    聿鄲的口吻無奈到了極致,聲音中難掩幾許悲戚,一聲蒼笑:“直逼得我不知還能怎麼做……便想兩面都做好準備,一邊繼續勸他收手,一邊著手在大夏布局,想把那些慘敗推後一些。”

    但在汗王的高傲之下,這些反倒加速了赫契的大敗。上一世他們所知的最後,也是赫契被大夏軍隊驅逐到了草原深處、也是汗王被鄭、席所部取了首級,但數算下來要比這次晚一年有餘。

    “上一世你也歸降了。”席臨川打量著他,不解他這一世為何做了同樣的事。畢竟上一世歸降後,他很快就病亡了。

    聿鄲笑音清冷:“我想讓父王知道很多事他扭轉不了,哪怕是我重生過,也扭轉不了。”

    席臨川略頷首,目光停在他手上仍帶著的那只刻著赫契王族紋樣的銀戒上,沉了一沉:“所以你挑撥皇后和太子,是為赫契設了最後一道保護。”

    那件事來得那麼巧。大夏的主力皆壓在邊關抵抗赫契的時候,太子在長陽反了。

    若是個尋常帝王,最易想到的大抵就是掉部分軍隊回去先守長陽,這樣一來兵力自然分散了,赫契軍隊便得以喘息。

    但也偏就那麼巧,當今聖上根本不曾為此干擾軍隊作戰,太子假傳得旨意也被他們識破。

    牙關狠咬著全心相信何袤能抵住這些變數,自己仍強守在邊關,依舊打得赫契人扛不住。

    席臨川放下酒盞,默然片刻,又說:“那你告訴我,你讓楚錦燕透給太子的關於皇后的舊事,都是真的嗎?”

    整個涉安侯府都沒人能說得清楚昨晚的宴席上到底出了什麼事。

    總之宴席散後涉安侯去了書房,後來侯夫人尋了過去,而後二人大吵一架。

    府邸的另一邊,一方供客人居住的小院被襯托得安安靜靜,驃騎將軍似是回了房便睡了,直至太陽初升,院中才又有了動靜。

    小萄端著洗臉的清水走近房中的時候,紅衣正伏在席臨川胸口發呆。

    見小萄來了也仍不想起身,懶懶地讓她把盆放下便是。小萄卻沒走,淺蹙著眉頭走近了兩步,向她道:“府裡有個婢子……奇怪得很,昨晚公子和娘子去參宴,她一直在奴婢房裡問東問西的。可奴婢跟她又不熟,偏她能做出一副是舊相識的樣子。”

    紅衣聽言抿唇一笑,支起身小看席臨川:“雕蟲小技?”

    “大技、大技……”席臨川不給她多作揶揄的機會,直接服了軟,轉頭向小萄道,“你心裡有數就是了,不用太在意。”

    “諾。”小萄神色稍松,屈膝一福,紅衣探手在他肩頭戳了戳:“什麼時候回長陽?”

    “這麼心急?”他笑看向她,一哂,“再過兩日,過完上元吧。待得聿鄲把該呈給陛下的奏章送出去,我們再走。”

    紅衣點點頭,不過問到底是什麼奏章。席臨川伸手一彈她額頭:“快起床。”

    “……”她揉揉額頭蹙眉瞪他,手剛挪開,他又一次彈過來,“瞪什麼瞪?我早膳都吃完了,你還懶著。”

    ……多討厭啊!

    古代和現代的生活方式那般不同,她唯一得以延續的“惡習”只剩了賴床,如今他還不讓她賴。

    不忿地扯扯嘴角,紅衣心情沉痛地從他身上翻過去蹭下床,沒精打采地穿上鞋子,踱過去盥洗。

    早晨習慣飲一杯清水,和在席府中一樣,仍是她洗完臉,那杯水便呈了過來。

    紅衣接過杯子一飲而盡,深吸一口氣,還是覺得困。

    不禁再一瞪席臨川,見他悠哉哉躺在榻上的樣子,腳下洩憤地一跺,行去側間吃早餐。

    席臨川笑看著她離開的樣子,靜了一會兒才挪回視線,望著榻上幔帳繼續思量眼前的事。

    須臾,忽聞外面一聲輕叫,甫一回神,便聽得小萄聲音驚然:“快、快去稟涉安侯一聲……請郎中來!”

    請郎中?

    席臨川驟然蹙眉,翻身下榻,逕直進了側間。

    “怎麼了?”他急問一句,目光一定,便見紅衣衣袖半挽,眉頭緊蹙地緊盯著自己的胳膊。

    他複上前一步,執過她的胳膊一看,一片紅疹清晰可見。

    “又過敏了……”紅衣反倒安慰起他來,手搭在胳膊上,想撓又只能強忍著,“就是癢得很……你別擔心。”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1:34

第三十八章

    自打忌了青豆,紅衣已很有些日子沒有犯過敏症了。席臨川面色一黯,大步走向案桌,將早上中的幾道糕點依次掰開,卻無一樣和青豆有關。

    又拿了瓷匙舀了粥來看,亦尋不到青豆的痕跡。

    不禁眉頭皺得更深,略作思忖,看向小萄:“她方才喝的水是誰備的!”

    口氣很有些嚴厲,小萄一嚇,便跪了下去,回道:“是府裡交代了府裡娘子喜好,府中備好了送來的……”

    席臨川眉心一搐。

    沉了一沉,卻是未再做追問,也未叫人去查那水,揮手讓小萄退下。

    “將軍覺得有人下手?”紅衣淺蹙起眉頭,垂手將挽上去的衣袖放下,覺得那衣料在臂上一涼,思量著含笑寬慰道,“聿鄲應是不知我對青豆過敏這回事……先前送來的那玉香囊,也只是治哮喘而已,”

    席臨川沉然未言,聽紅衣說罷,迎上她的目光看了一會兒,遂一點頭:“或許是我想多了,總歸謹慎些好。”

    下午時,聿鄲來見了二人。紅衣沒有過問昨晚把眾人支開後他們又說了什麼,只聽聿鄲所言,知他剛送了一道奏章去長陽。

    席臨川頷首道了謝,語中微頓,似是隨意地提起紅衣泛了敏症的事。聿鄲一怔,睇一睇紅衣,道:“可是又喘得厲害?先前松娘子的香囊……藥方應是還在,我著人再制個新的來。”

    “不必。”紅衣忙是一笑,搖頭說只是起了些疹子,並未犯哮喘。聿鄲這才松了口氣,想了一想,又叫了人進來,吩咐立即去請郎中。

    紅衣仍是客氣道謝,目光投向席臨川,見他眉心一松,心下便知道聿鄲大抵真和這事沒關係。

    又過兩日,到了上元。不知是否因為赫契不過這節,涉安侯府裡冷冷清清的,雖可見婢子們小聚熱鬧一番,但真不能與長陽見慣的節日氛圍相比。

    於是一整天都興致缺缺,至了下午,手支著額頭伏在窗臺上發呆。陽光映照進來,灑在腳邊的地上,那片光暈看上去溫暖極了,實則並沒有那麼暖,完全驅不散冬日延續下來的寒意。

    “篤篤。”門聲輕一響,紅衣扭頭抬眼,便見小萄提步走了進來,頷首施了個萬福,“娘子,公子打聽到南邊設的燈會不錯,說晚上帶娘子去看看……眼下時辰差不多了,奴婢服侍娘子更衣吧。”

    這話聽著沒問題,可小萄的神色卻讓紅衣尋出不對來——這哪是好好稟事的神色,笑吟吟的意味中好似帶了點遲疑,一雙水眸在地上劃來劃去,分明還有話沒說,且是刻意等著她問。

    紅衣便一板臉,輕咳一聲:“有話直說。”

    “唔……”小萄咬一咬唇,怯怯地看向紅衣,“奴婢還沒來過皋驊呢,府裡的婢子都說上元時去那燈會的廟裡求籤歷來很靈,娘子能不能……”

    紅衣忍著笑,黛眉一挑:“多謝告知,我會去求的。”

    小萄的臉便垮了。

    紅衣看著她驟變的臉色“嗤”地一聲,朝門外張望一瞬,招手讓她走近了:“帶你同去無妨,出門前你可別提前告訴公子。”

    ——若讓席臨川知道了,他必是不讓她帶人的。

    ——一貫是這樣,舉凡二人出門,他總是能不帶人就不帶人。紅衣理解他想過“二人世界”的心思,但次數多了,也想和女孩一同出門走走。

    畢竟,“男朋友”和“好基友”那是兩個概念,同玩起來的感覺不一樣。

    於是夕陽西斜時,紅衣大搖大擺地帶著小萄出門了。

    與聿鄲聊完事直接在府門口等他的席臨川抬眼一看,隨口便說:“小萄不必跟著。”

    “讓她跟著。”紅衣朝他一笑,也不解釋原因,拉著小萄就上馬車了。

    此後的一路,席臨川充滿慍意的目光在二人面上劃過來、劃過去……

    直嚇得小萄低著頭一聲都不敢吭,紅衣則蹙蹙眉嘲道:“幹什麼啊?好像我們欠你三千兩銀子似的。”

    但聞一聲輕哼,紅衣笑看著他這一臉不爽的樣子,居然沒人性地覺得這麼欺負他很有意思,以後可以多來幾次……

    雖然天還不夠黑,但夕陽微紅的光暈下,各色籠燈已初綻華彩。

    這燈會遠沒有長陽的那麼大,所選的地方卻很別致。恰是一座小山,幾條山道延綿而上,一直通到山頂的那座小廟。每條道都被連成一串的籠燈應得五光十色,遠遠望去,籠燈又與天邊初現得星辰相接,好像鋪出了一條從人間通往天界的路

    二人在山下望了一望,眼望美景卻糾結起來。眼見這些山路皆是獨立的,上山又頗費體力,于席臨川而言無妨,但紅衣必是逛了這條便沒力氣看那條。只好從這六七條山路中選一條來逛,其餘的……只怕是得等下次再來了。

    選擇恐懼症的弱點便在此展現得淋漓極致。紅衣左看右看,最後還是看向了席臨川,面色悲然:“隨你……”

    席臨川一聲啞笑,攬著她就朝著最近的一條道去了,美其名曰“隨緣”,紅衣撇撇嘴,不給面子地頂說:“偷懶。”

    熱鬧中,數道黑影自山間樹叢中竄過,身形極快,腳下飛踏無聲。

    一行三人拾階而上,小萄年紀小玩心重,東張西望個不停。紅衣則比她“專注”多了——注意力幾乎全落在小吃上。

    熱騰騰的□粑、白嫩嫩的杏仁豆腐,滾熱的糖漿澆在經過熬制的山楂串上……

    一樣樣的小吃做得說不上精巧,卻也足夠令人食指大動。不知不覺間紅衣已拿了滿手的吃的,席臨川負手走在後面看著她,越看越是哭笑不得,終於伸手從她的冰糖葫蘆上強拽了顆果子下來吃。

    紅衣抬眸一瞪,那顆山楂已然被他丟進了口中。五顏六色的花燈淡光前,她看見他淺含笑意認真地一嘬手指,轉而便再度負過手去,頃刻恢復成一副風度翩翩的模樣。

    這反差讓她很滯了會兒,很久以前生過的訝異又一次浮上心頭。再度覺得……其實許多時候,拋開將軍的身份和朝中的紛擾不提,他也就是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自有這個年齡忍不住的一些小動作,和他能否在全力角逐間運籌帷幄沒有關係。

    低頭看一看,她也揪了一顆山楂下來,回身遞到他嘴邊。

    溫唇在她夾著山楂的兩指上一拂而過,然後她看到他嚴肅地品了一品,吐了兩個字:“沒糖。”

    “……”當即就沒了欣賞他的心思。

    如此一路吃吃走走,走得很慢,便也不怎麼覺得累。小萄沿路買了不少小姑娘喜歡的物件,走到廟門前時已是兩手滿滿。

    廟與山上樹林間隔了一塊不小的空地,清掃得乾淨。他們見廟門口恰好人多,便駐足靜等了一會兒。

    林中那數道黑影也停下來,藏在夜色下的樹或石後,隱住行跡。

    入得院中,兩顆參天大樹讓紅衣驀地眼前一亮。

    那樹上掛滿了一隻只紅封,由四面房屋中映出來的暖光將這一片紅綠交疊照得溫馨,每一隻紅封都被那光鍍出了一圈淡金,溫溫潤潤的,似在守護祈福者的心願。

    正堂的佛像前,拜佛的人不少,亦有一位老和尚在解簽。紅衣便回頭看向小萄:“你去求籤?”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1:47

第三十九章

    “嗯。”小萄點點頭,明眸遂看向席臨川,見他也頷首同意,才朝那大門去了。

    “等等。”紅衣一喚,跟上去添了兩張銀票給她,“幫我求兩隻紅封出來,餘下的錢獻進功德箱就是了。”

    “諾。”小萄屈膝一福,複向那道門走去。紅衣笑而執起席臨川的手,愉悅輕鬆地走向西邊那顆樹。

    一隻只紅封是系了紅線掛在樹上的,隨著輕風微微轉動。紅封上都看不見祈願內容,只能看到祈願人的名字。

    有不少都是成雙成對,字跡多是一個娟秀一個瀟灑,可見該是雙雙眷侶所留。

    背後的那一排廂房上,幾道黑影竄上屋簷,伏在屋脊後面,靜待著院中人少些的時刻。

    小萄在正堂中懵了一會兒,看看眼前巨大的金佛,又看看金佛和自己間的人頭攢動……

    覺得等到自己求完簽再去送紅封不合適。

    便先去買了紅封,挑了一對兒圖案既吉祥又能拼在一起的,便去尋紅衣。

    “娘子。”她把紅封呈過去,四下看看,瞧見樹邊有已備好的案桌筆墨,便又施了禮,要繼續等著求籤去。

    眼眸抬起,小萄被眼前一閃而過的景象驚了一跳。

    數道黑影疾閃著隱入廊下立柱後,速度之快,讓她直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背對著那一邊的紅衣已然走向案桌,在厚實的蒲團上跪坐下來,抽出紅封中的紅紙,執筆蘸墨。

    席臨川湊過來要看,她猛地一傾身將紅紙蓋得嚴實,挑眉怒瞪:“看了就不靈了!”

    “哦……”他只好訕訕地縮回去,也執了筆,自己寫自己的。

    紅衣挪開身子,看看自己剛寫下的“祈願”兩字,痛苦地輕扯嘴角——字實在太醜了。

    再看看旁邊席臨川筆過宣紙如行雲流水的樣子,自己簡直沒有勇氣繼續寫下去。望著紙糾結了半天,只好把什麼“文藝范兒”、“小清新”都舍去,原本總結了半天的浪漫言辭被無盡刪除、壓縮,最後縮減成四個字:舉案齊眉。

    嗯……也挺美好的,而且意思明確。

    中文真是博大精深!

    紅衣悠哉哉地將紙裝回紅封,旁邊的席臨川也裝好了。

    看一看樹邊支著的梯子,席臨川伸手將她手中的紅封一抽:“我來掛。”

    他便攀上了梯子,紅衣含著笑意從案邊站起身,才見小萄仍傻在那兒。

    “小萄?”她喚了一聲,小萄沒有反應,她疑惑地走上前去,一拍小萄的肩頭,“看什麼呢?”

    猝不及防地,小萄忽地側身向她撞來,她條件反射地想定穩腳,卻被那一聲喊得破音的“娘子小心”驚得脫力。

    張惶中陡見一支短箭自小萄身後劃過,清晰地聞得小萄一聲低呼……

    下一瞬,小萄已連滾帶爬地起了身,牙關一咬直朝那回廊奔去。紅衣一詫,未及多思便要舉步追去,被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席臨川一拽,低喝傳來:“等著!”

    身子向後猛跌,紅衣連退幾步後扶住了那棵祈福的大樹才站住。

    驚慌望去,席臨川已拔劍上前,廊下幾道黑影一見,足下用力躍上房檐。

    顯是要跑的架勢,卻見先一步奔去的小萄同樣縱身一躍,雙臂在最後一人雙腳處一抱,竟將那人拉了回來,雙雙跌在地上。

    “小萄!”紅衣驚得一叫,話音未落,那人手中刀起,直朝小萄背心刺下。

    紅衣只覺眼前被那刀鋒震得一白,叫都再叫不出。

    小萄卻未鬆手,雙臂仍死抱著那人。殺手心中一急,利刃拔起、再落……

    “鐺”地一聲被人狠擋開來。

    席臨川眸中殺意騰起,擋住刀刃的劍在手上一轉,刺入對方腋下又向上猛揚,生將那人的胳膊割了下來。

    身形飛轉,他無聲地再逼上前,腳下橫掃而過,尚未站穩腳的殺手即被掃倒,甫要起身反抗,劍尖卻已抵在喉間。

    “誰的人!”席臨川沉喝道,紅衣卻無暇顧及這個,跌跌撞撞地沖過去,顫抖不止地去扶小萄。

    背上一處刀傷很深,流個不停的血將她淡青色的曲裾染出一片暗紅,紅衣無措地扶住她,片刻,覺出懷中動靜不對。

    嗚嗚咽咽的哭聲低低傳來,雖然虛弱卻始終不止。她不知小萄在哭什麼,只怕她這般一哭更動了傷口,望著那一處越殷越大的血跡,哄得磕磕巴巴:“小萄,你……你忍一忍,一會兒便找郎中來。”

    小萄卻還是繼續哭著,貝齒緊咬著嘴唇,眼中黯淡無光。

    廟中的人本就不少,忽見此變故,皆圍過來一觀究竟。

    很快,更有附近的官兵湧上山來,將幾人團團圍住,拔刀相向。

    “找郎中來!”紅衣喊得聲嘶力竭,一眾官兵則被眼前這鮮血淋漓的景象驚呆了,自無人理她。

    “將軍!”紅衣的聲音近乎崩潰,席臨川四下一望,知眼前之人必逃不了,手在腰間一扯,將一物向離得最近的官兵丟去。

    那官兵未及反應便伸手接了,定下神一看……

    被赫然寫著“驃騎將軍”四字的腰牌嚇住。

    整個寺院很快就戒了嚴,遊玩祈福的百姓皆被擋了出去,又有數名郎中一併上了山,手忙腳亂地把小萄往側邊的廂房扶。

    席臨川差人去涉安侯府傳了話,仍守著那殺手半步不離。紅衣則隨著小萄進了廂房,幫著郎中們一齊將她扶上了榻,提心吊膽地祈禱別是致命傷。

    聿鄲很快便帶著人親自來了,原就已歸於安靜的寺院被圍得水泄不通。

    他與席臨川互一頷首算是打了招呼,走向那跌在地上血流不止的蒙面殺手,離得還有三五步遠時,聽得那人用赫契語道了一聲:“殿下……”

    “你是赫契人?”他未及多想便用赫契語回了一問,眉心驀地一皺,喝問,“誰派你來的!”

    本不該見血的佛門淨地就這樣充滿了戾氣,連問幾句未得答語,聿鄲大怒,叫了個郎中出來,簡單地給他一紮傷口,便吩咐押去侯府關著。

    “看住了,不許他自盡。”席臨川淡色補了一句,那官兵鄭重應了聲“諾”,押著人走了。

    聿鄲輕有一怔,睇一睇席臨川,遂一苦笑:“將軍信不過我?”

    席臨川未直接作答,笑音短促,只回道:“這是君侯的封地,那人是赫契人。”

    原該在上元夜熱鬧至天明的寺院,便這樣安寂了一夜。

    一輪圓月在天邊散著淒淒寒光,偶有雲煙飄過,那寒意便更甚了些。

    僧人們照舊打坐念經,停下時偶爾望一望西側的廂房,難免哀聲一歎,再為那邊的傷者祈禱一翻。

    郎中說小萄的傷並未傷及要害,但也傷得不輕,流了許多血,須得靜養些時日。

    紅衣一聽,立即去和主持打了個商量,央他許她們借助這廂房些時日。出家人慈悲為懷,自然沒有拒絕,她這才松一口氣,又折回那廂房裡。

    小萄還是那副樣子,趴在榻上任由旁的婢子為她清理傷口,頭側向一邊,失神的眼中沒有光采,眼淚始終流個不停。

    紅衣簡直擔心,照她這麼個哭法,會把身體裡的水分都哭個乾淨。

    “小萄。”她輕喚著走上前去,遲疑著問道,“想吃什麼?我著人買去。”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2:04

第四十章

    小萄只搖一搖頭,沒有半個字的應答。紅衣有些擔憂地望向郎中,那郎中卻說若沒胃口,暫且不吃也可,先由著她歇一歇。

    她也確是流血太多,又這麼哭了許久,待得婢女們為她處理好傷口,很快就沒了支撐的力氣,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紅衣在榻邊靜守著,越想越覺得小萄這是有什麼心事,所以才會哭個不停,但又猜不出是什麼事。

    “紅衣……”席臨川踏進房門一看,立即噤聲,見紅衣回過頭來,動著口型指一指外面:回去歇息。

    他攬著她踏過石階一路下山。

    因為方才的變數,外面的燈會也淒清了。攤販們皆已撤走,留下一些不便拿走的籠燈掛在枝頭,零零星星的,倒恰為他們照亮了路。

    寒風輕刮,紅衣打了個寒噤,緊一緊斗篷,回眸向山頂望去:“小萄……”

    “會沒事的。”他的聲音平平和和地壓住風聲,“我問了郎中,藥皆用最好的,你放心就是。”

    紅衣點一點頭,默了一會兒,卻還是不放心地道:“一會兒差人給她多送兩床被子來,山上冷。”

    待得他們回到涉安侯府,才知府中出事了。

    管家引著二人直朝聿鄲住處而去,一邊走著一邊急急解釋:“不知出了什麼事……君侯忽地要請旨休了夫人。可這位夫人不僅是汗王為他挑的,後來還受了陛下的賜封……有勞將軍好好勸勸,萬萬休不得啊。”

    二人聽他這樣一說,聯想方才之事,便將原因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一時也不好承諾必將聿鄲勸住,只冷著張臉跟著管家去。夜色下他們顯得行色匆匆,而偶爾經過的僕婢則都一臉驚意難掩,退到一旁給他們讓道。

    “你對得起父王嗎!”

    帶著哭腔的女聲灌入耳中,席臨川在院門邊駐足一望,一時真不太想攔著聿鄲休妻。

    末了還是入了院,與紅衣一齊踏入房中。便見琪拉目光一移,滿眼的委屈轉而成了憤然,指著二人怒道:“你覺得他們不該死嗎!”

    “琪拉!”聿鄲沉容一喝,琪拉狠一咬唇,忍了一忍,仍是道:“父王死在他手裡!我兄長死在他手裡……那麼多赫契勇士都死在他手裡!如今你還要為了所謂的和睦,去向大夏的皇帝請旨謝罪!你想過王廷的顏面嗎!”

    她這話說得可是一點也不委婉。

    眼見外人在眼前,聿鄲長吸一口氣,強壓怒意,向席臨川一揖:“讓將軍見笑了。”

    席臨川則看向琪拉,眸色平靜:“你派的殺手?”

    琪拉咬牙未言,他冷一笑:“旁人還都說生於草原的赫契人行事直接豪爽。歸根到底卻是真刀真槍打不過,便來暗殺——在下已經歷過不止一次了。”

    “你活該!”琪拉切齒而道,席臨川卻未否認:“是啊,我活該。”

    他向前踱了兩步,看看聿鄲又再度看向琪拉:“那我就讓你知道什麼叫‘活該’。”

    他的神色太過不善,口中的凜意更讓琪拉一滯,他神色猶淡,語氣定定地又道:“你的人傷了我府裡的一個婢女,那是內子身邊很要緊的人。她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就不顧及從前與涉安侯的交情了,必定先帶人殺你償命,再向陛下請罪。”

    他說著清冷而笑:“誰讓你們歸順了大夏呢——歸順了大夏就要守大夏的規矩,惹是生非殃及自己,你活該。”

    這話,直說得琪拉渾身一冷。

    “其餘的——君侯的家事我就不插手了。”席臨川朝聿鄲略一頷首,“這與我無關,我是否追究此事,與她今後是否還是涉安侯府人也無關。”

    紅衣在旁安靜聽著,自未說什麼心軟的話同他“唱反調”。心下十分喜歡他這處理事情的方式——該君子的時候,十分謙和;需要硬氣的時候,他也有底氣“流氓”一把。

    房中沉默下來,少頃,席臨川神色微松:“紅衣受了驚嚇,我先帶她去休息了。”

    “等等。”紅衣下意識地一掙他攬過來的手,目光投向琪拉,壓著恨意,問得平靜:“害我又犯敏症的也是你?”

    琪拉冷哼未言。

    “你怎麼知道我對青豆過敏的?”她凝睇著她又道。

    琪拉蔑然一笑。

    “誰告訴你的!”紅衣慍怒,“連涉安侯都不知此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琪拉循循地籲出一口氣,眸中笑意溫婉,一步步地踱向她,忽地揚音一笑:“說得好像這是什麼難事一樣……是你自己傻、自己識人不准,我不過順水推舟罷了。我如是你,必定沒臉來這般質問。”

    “你什麼意思!”紅衣輕顫著一喝,或多或少地猜出,許是和自己相熟的人出了岔子。

    “我要不要告訴你呢?”琪拉說著,笑吟吟的目光轉向席臨川,“畢竟,將軍方才發了狠話,若那人有個三長兩短,他可是會殺我償命的。”

    席臨川實在沒閒心跟這張口便全是怨憤的琪拉多做交涉,迎上她那副等著看好戲的面容,他眉頭一挑,便拉著紅衣走了。

    並不打算讓紅衣就此發火、真讓她看了這好戲。

    被他大步攬出了聿鄲的住處,紅衣氣得直咬牙,在寒風中一吹又冷靜下些許,兀自將那想打人的心忍下來。

    二人靜靜地走了一會兒,席臨川一喟,問她:“你打算如何?”

    是指對小萄?

    紅衣默了會兒,搖搖頭:“明日再說吧。這麼晚了,也不好再上山一趟。”

    “嗯。”席臨川稍一點頭,想一想,又說,“你如是想,我可以先把派上去照顧她的人撤下來。”

    “不用。”紅衣還是搖頭,眉心緊蹙地吸一口涼氣,將煩亂地思緒理清了些,告訴他說,“明日我會去問她的,在弄明白之前,我什麼都不想做。”

    席臨川又一喟,也不再勸她,沉默地往住處走。

    紅衣稍抬起頭,月色下,他的面容似乎格外陰沉了些,鬱鬱不言的樣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紅衣翻來覆去了一個徹夜沒睡。一半是擔心小萄的傷勢,另一半則是因為琪拉的話。

    自她回到席府之後,多少和從前相熟的歌舞姬們疏遠了些——畢竟,她們也是敏言長公主賜進來“侍奉”席臨川的,席臨川不喜歡,就格外避著些。他倒不曾和紅衣說過什麼,只是一連兩次,他到紅衣房中找她時見她們在,尋個理由便轉頭走了。

    既給了紅衣面子,又把自己折返的原因表露得十分明確。

    如此一來,紅衣和那一眾歌舞姬都心裡有數,這又到底是席臨川的府邸,弄得他來看她不方便實在不合適。

    便走動得少了,日子久了,也就不似從前般親近了。

    綠袖又還在祁川,在這樣的情狀下,與紅衣日日相伴的就只有小萄。因小萄小她四五歲,紅衣總拿她當小妹妹看,自認沒虧待過她,如今若是她害了自己……

    紅衣長聲歎了口氣,心知若真是那般,自己也是狠不下心要她的命的。她心裡那些來自于現代的思維始終褪不乾淨,至今依舊不認為“個人”有資格去取旁人的命。

    是以若真是那樣,她能做的最狠心的事大約也就是把她交給席臨川處置、自己不聞不問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2:24

第四十一章

    黑暗中一聲長歎,紅衣煩躁地叫了值夜的婢子近來,坐起身問:“什麼時辰了?”

    “剛卯時。”婢子回道。

    也就是早上五點……一個說早也不算太早的時候。

    紅衣糾結了一會兒,覺得反正也是睡不著,索性就這麼起了身,吩咐婢子掌燈備水盥洗,自己則取了衣服來穿,口中道:“公子醒了你告訴他一聲,我上山去看小萄……會帶兩個人跟著,叫他不比擔心我。”

    那婢子連忙應下,又喚了同伴近來服侍她盥洗。簡單地吃了些早餐,紅衣又讓廚房備了幾樣清淡的吃食,裝在食盒裡,朝山上去了。

    帶兩個人是為防身,她就挑了兩個體格健碩的男丁跟著。走了約莫半刻功夫便到了山頂,想了一想,覺得讓二人進去並不合適,就讓他們守在了門口,自己接過食盒進了房裡。

    房中靜靜的,只有兩個婢子留在房裡,一個伏在案旁、一個伏在榻邊,都睡著。

    她躡手躡腳地走進去,細一看,小萄卻是醒著的。

    似乎一夜之間瘦了不少,憔悴的面容上一雙眼睛愈顯無神,毫無生氣地趴在她上,直至她走近了才有些反應:“娘子……”

    她一出聲,那兩個婢子即被驚醒了,起身向紅衣見禮。紅衣擺擺手讓二人出去,坐下身笑問小萄:“你怎麼樣?”

    “還好。”小萄答得無力,見她從食盒裡取了吃的出來,就要撐身坐起來,被紅衣在肩頭輕一按:“你別動了,我喂你。”

    “這怎麼行……”小萄肩頭一悚,紅衣卻已端起粥碗,舀了勺粥送到她口邊,淡笑道:“沒什麼不行。快吃,吃完我有話問你。”

    大約是尋到她話裡有話的意味,小萄眼底微一顫,便不再拒絕,乖乖地把那口粥吃了下去。

    房中的寂靜無聲維持了好久,在炭火盈出的暖意中,紅衣身上卻越發冷了。眼看著粥已吃完了大半碗,她止不住地去想一會兒該怎麼問,又不住地腦補會得到怎樣的答案。

    小萄則不停地打量她的神色,雖是吃了不少粥、又吃了小半個豆包,卻食而不知其味。

    終於熬完了這頓沉寂的早餐,小萄咬一咬唇,主動問她:“娘子……要問什麼?”

    “嗯……”紅衣略作躊躇,抿起笑容,問說,“昨天你幹什麼抱著那殺手不放?不要命了麼?”

    小萄一怔,目光定定地打量著她,須臾,笑音低啞:“娘子知道了……”

    “什麼?”紅衣一時無措,但見她悲戚的神色那般堅定,知道掩飾也掩飾不住,一聲輕咳,“咳……是。”

    小萄的秀眉在強忍哭意中搐了一搐,又問:“那、那公子是不是……也知道了?”

    紅衣一時怔住,未及作答,擱在榻邊的手被她一握,聽得她驚慌道:“如果……如果公子不知道,娘子您不要告訴他好不好?”

    “你……”紅衣不覺蹙了眉頭,審視著她這番慌意,想不多心都難,“你在想什麼?”

    “我不是有意的。”小萄輕發著抖,望向她的眼中添了怯意,默了一會兒,將手縮了回來,“我……我不知道會這樣……涉安侯夫人問奴婢娘子平日裡有甚要注意的事沒有,奴婢只道是行待客之道,想打點得細緻些,便告訴她娘子不能吃青豆。可是……可是……”

    她望向紅衣,不敢再說下去,紅衣卻是越聽越疑惑,皺一皺眉頭,聲音有點僵硬:“若是這樣,這不幹你的事,你怕成這樣做什麼?”

    小萄立時貝齒緊咬,神情緊張地忍了好久,紅衣終是一歎:“你說就是。我若覺得無礙,就不告訴公子。”

    小萄眼圈一紅,掙扎片刻,還是哭了出來:“我看到娘子犯敏症才知她要害娘子……一時氣急了,就想去和她說個明白。可到了她的住處的時候,恰好見到她吩咐下人暗中跟著公子和娘子去燈會。娘子、娘子求您別告訴公子……奴婢不是有意隱瞞的,奴婢原想去稟公子的……可是、可是聽說公子因為娘子過敏的事,已經在查奴婢了,奴婢實在怕越抹越黑……”

    所以她便不敢說了,加之又不清楚琪拉派人跟著是要幹什麼,也未料到竟會直接下了殺手。

    “娘子……求您饒奴婢這一次,您要如何責罰都不要緊,但求您……”

    這話聽上去很奇怪。乍聽之下像是怕死,後面卻又說“怎麼責罰都可以”。紅衣思量中眉頭皺得愈發深了,狐疑地打量著她,斟酌著如何追問才能把話徹底問輕。

    “娘子……”小萄滿面乞求,加上因傷虛弱的面容,看上去十分無助。見紅衣不言,囁嚅著又說,“娘子若告訴公子,奴婢的家人……”

    “他不是會遷怒旁人的人。”紅衣脫口而出地為席臨川辯解著,小萄眼眶一紅,迅速搖頭:“奴婢家裡指望著這份月錢呢……”

    “你別唬我。”紅衣克制著心裡慢慢滋生的同情心,維持著一張冷面,“若是真圖月錢,哪還有什麼憑我責罰的話?我如是要你的命呢?——快把實話說了,再有隱瞞,誰都幫不了你。”

    “我……”小萄的聲音哽咽起來,咬一咬牙,強要撐起身來。

    “你幹什麼?”紅衣蹙眉看著,忍著沒有扶她。她便自己牙關緊咬地挪下了榻,一手撐著榻沿,朝紅衣跪了下去。

    “你幹什麼!”紅衣驚得猛站起來,扶她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小萄俯身一拜,語聲虛卻清晰:“奴婢說得都是真的……娘子您、您殺了奴婢也沒關係,奴婢怕死,但……”

    她扶在地上的手一緊,續說:“若奴婢死了……按規矩……”

    終究還是沒說出來,小萄的貝齒在唇上一下下地咬著,紅衣強自硬著心冷睇著她,直至外面傳來一句:“按規矩,若是死了,舉凡能找到家人的,府裡會送十兩銀子過去。”

    紅衣聽得一怔,小萄周身一木。

    二人一併看過去,席臨川面無波瀾地走進來,掃一眼小萄,口吻平淡:“你還真是精打細算。”

    這話中的慍怒與嘲意明顯極了,小萄即刻慌了,伏在地上磕磕巴巴地想要解釋些什麼,良久,卻又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出。

    “當年救你一命,光藥錢都遠不止十兩銀子。”席臨川複掃她一眼,繼而看向紅衣,“我們明天回長陽。”

    這話激得小萄一個激靈,驚然抬頭,望著席臨川惶然道:“公子別扔下奴婢……”

    席臨川眼簾一垂,只說:“郎中讓你老實歇著。”

    “不……不用。”小萄連忙搖頭,強笑一聲,“已沒事了,公子……”

    “你在皋驊留著。”席臨川淡聲道,不再給她多辯的餘地。而後伸手一扶,眼看小萄驚恐太過,輕歎一聲,解釋說,“青豆之事許非因你。但我要旁人覺得我已因此把你逐出府了,才能查出那人究竟是誰——所以你好好養著就是,等你傷好了,再回長陽去。”

    ……這又是怎麼回事?

    紅衣再度成了一頭霧水的狀態,不知他又查出了什麼底細。再看向小萄,見她同樣驚疑交加,望了席臨川半天,也沒應出話來。

    席臨川沉容思量著,心下掂量著可能的原委,越想越覺得大抵就是那樣無誤。遂又看向小萄,面色稍霽,語氣卻未見緩和:“你想直接回長陽也可以,只是近些日子必會過得苦些。”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2:40

第四十二章

    “不怕……”小萄立即道,手上不自覺地攥緊了,好像怕什麼要緊的東西會跑了一般。

    “好。”席臨川便點了頭,遂又看向紅衣,“回長陽之後,你多和從前相熟的歌舞姬聚聚。”

    “……什麼?”紅衣被這話題的跳躍弄得一懵,他又說,“小萄如何安排,我遲些告訴你。”

    初春剛至的時節,並不比寒冬暖和。人們仍穿著厚實的棉衣斗篷,屋裡生著炭火,在外一呼氣就能結出一片白霧來。

    這情狀讓紅衣格外放心不下小萄,擔心她重傷未愈,再在途中折騰出個好歹來——不說別的,便是此時染個風寒、咳嗽幾聲,也夠那傷口受的。

    可是千勸萬勸,小萄還是一心想隨他們同回長陽,可憐兮兮的樣子直弄得紅衣不敢再勸,只好點頭答應她同回。

    沿路細問下來,紅衣可算知道了她那份心思到底是怎麼回事——其實不全是為了家中,亦有點“心理陰影”的成分。

    她原本不是席府的人,在一富商家中為婢。起初還算好,十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前前後後熬了兩三個月都未見好轉。她又日漸虛弱消瘦,什麼活也幹不了,主家便覺得她無用了,索性拿個草席一卷,把她丟出了長陽城外,讓她自生自滅。

    彼時也恰是快上元的時候,長陽城中更比皋驊還要冷些。席臨川在府裡閑得發悶,就出城去練了大半日的馬,盡興而歸後到了城門口,夜色下乍見一似該是卷死人用的草席在那兒微微動著,差點驚得從馬背上跌下去。

    也說不清是膽子大還是十六歲的年紀仍好奇心強盛,總之他下了馬就朝著那草席去了,然後就把半死不活的小萄帶回了席府。

    是以小萄雖然沒死,卻是實實在在地曆過了感受死亡臨近的過程;又因那“過程”和被逐出家門有關,在她心裡,被主家扔下不管便成了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好可憐啊……”紅衣托腮感慨道,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又一歎,“哎……其實你當真不必這般擔心,你安心在皋驊養傷,他也不會扔下你不管的。”

    小萄默了一會兒微一點頭,紅衣勉強一笑,也知這些道理她大概都懂,只是心裡那層陰影揭不掉。

    在路上緩緩地行了大半個月,直至快到長陽的時候,席臨川才跟紅衣說起這事的始末。推測過程說不上所蹤複雜,卻也讓紅衣震驚了一番,大感他考慮得周詳,繼而覺得自己真是活得沒心沒肺。

    “琪拉必定一早就知道你有敏症了,且是清楚青豆和酒加起來能將你害到什麼地步的。”他靠在靠背上闔著眼,解釋得慵慵懶懶,“畢竟過敏症向你這樣嚴重的不多見,多半只是疹子……這種無甚大用的事情她何必做?可見推到小萄身上不過是個說辭。”

    “她找這說辭幹什麼?”紅衣問得茫然,席臨川在她額上一敲,凝睇著她,評價得語重心長:“你是真傻。”

    “……”紅衣揉著額頭,挑眉不理他,便聽得他又道:“她若不這麼說,我們必會去查究竟是誰把這事透出去的。但若我們已然認為是小萄,可還會接著去查麼?”

    紅衣恍悟。

    若已知罪魁禍首是誰,自然不會再查了。她倏爾驚覺那個看上去沒什麼腦子的琪拉其實也還是有腦子的,至少相比之下……比她強些!

    嘖了嘖嘴,紅衣把這般“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想法摒了開來,支著下頜又問席臨川:“那將軍為什麼覺得是府中歌舞姬?”

    “這個是猜的。”他道,“只是覺得從前跟你最相熟的便是歌舞姬們,從她們查起興許容易些。”

    “哦……”紅衣訥訥一應,垂下眼眸環膝坐著,滿心希望這事是席臨川猜錯了,希望跟歌舞姬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回到席府後,紅衣按照事先商量的,拐彎抹角地透出風聲去,讓眾人皆覺得紅衣身邊的小萄因為有通敵之嫌,而惹了紅衣厭惡,紅衣只是念著她是席臨川指過來的人才沒有發作;另一邊,席臨川也讓眾人覺得,其實他也容不下小萄了,只是因為紅衣明明白白地開口說了情,他才不得不留這個面子。

    總之兩方配合默契,足以讓那真正的“內奸”相信他們已全然覺得那些事是小萄所為,而後,那人便可以放下心來繼續傳她的信了,席府日日注意著,抓到她想來也不難。

    只是,委屈了小萄。

    要做戲做得像,紅衣就難免要在人前擺出些臉色來。但府裡的關係算來也足夠複雜,旁人見她這樣,自難免有人要幫著踩一腳。是以小萄的日子必定會不好過紅衣是知道的,待她傷勢漸好,就著意讓她日日當值,在外人看來是她有意刁難小萄,實則卻是為了把小萄擱在眼皮底下,畢竟她做戲給小萄受的委屈會拿捏住輕重。

    也算一舉兩得。

    當然,更要按席臨川所說的,增加了與歌舞姬們的往來。往來間感覺就像自己在玩三國殺,對方的一句話、一個眼神都不敢放過,就是為了儘快把這“內奸”挖出來。

    這日又是在房裡研究了一下午的香料,紅衣被熏得腦子都發了懵,將近晚膳時,素錦道:“這個時辰……我們該回去了,若是一會兒公子來……”

    總不好讓他再一次因她們折返回去。

    “不會的。”紅衣神色淡淡的,添了顆蜂蠟在銅匙中熔著,“你們這幾天哪天見著他了?今晚也不會過來的,一同用晚膳吧。”

    這話一出,幾人面面相覷,多少都覺得她語中有幾分失寵的意味。又聽她一聲笑,著意補充似的解釋道:“這幾日宮中總是事多,他又進宮覲見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聽上去是真話,席臨川確是出府入宮去了。可仍能尋得些許失落的感覺,幾人再度互望一翻,識趣地不做追問,答應陪紅衣同用晚膳。

    於是一桌晚膳便備得格外豐盛,滿滿的一桌子菜,道道味香色美。

    紅衣好似心情很好一般叫人溫了果酒來,席間觥籌交錯,她飲了兩杯後微顯醉意,笑意迷濛地望一望酒盞:“想想也是累,好好的東西,偏我喝起來還得加著小心。光是它無礙,若加了青豆,就是要命的事。”

    說著又舉起酒杯自飲,低垂的目光不經意地一掃,一觀幾人神色。

    飲罷這杯酒,她端了碗來要盛湯。小萄眼疾手快地接了,盛好一碗放到她面前,紅衣手中的瓷匙在裡面舀了舀,淡聲一笑:“我不喜歡香菜。”

    這話一出,席間幾人都愣了。

    小廚房的菜自該是按她的口味而備,根本不該出現她不喜歡的食材,眼前這缽湯裡,上面飄著一層的香菜,仔細想來真不像廚子失誤,而是更像紅衣主動找茬。

    她側過頭去,笑睇著小萄,將碗推給她:“換一碗來,我不要香菜。”

    一邊說著,一邊暗贊自己演刻薄反派演得還可以……

    小萄面容微僵,輕應一聲“諾”,取了個空碗來,重新盛湯給她。湯匙在湯缽中避來避去,卻無奈香菜太多,怎麼也避不乾淨。

    有意地讓自己的神色一份份地森寒下去,準備著拍案發火的時候,紅衣聽得悠悠然的一句:“府裡傳言說小萄通敵我還不信,居然是真的?”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2:52

第四十三章

    她看向說話之人,心中發緊地維持著笑意,靜了一會兒,道:“並沒有。”

    “紅衣姐姐不是會平白待人刻薄的人。”對方撇一撇嘴,迎上她的目光,一聲歎息,“我們原還羡慕你,原來你也不易,自己不痛快還要顧及公子的面子……罷了,今天這裡沒有外人,這氣我們幫你出了好了!”

    末一句話大有打抱不平的口吻。紅衣未及阻攔,她已看向小萄:“我來時有串手串斷了線,散在院子裡了,一共二十五顆珠子。你去幫我撿了吧,串就不必了,珠子找齊交給紅衣,改日我自己來取。”

    明擺著的刁難讓紅衣心中驟沉,輕一咬牙,迅速思量著怎麼不露馬腳地把這話駁回去,小萄已穩穩一福,一語不發地往外退去。

    幾人吃完晚餐又閒聊了片刻,待得她們告辭離開時,小萄已在外待了小半個時辰。

    送她們出了院,紅衣蘊著笑意等她們走遠了,立即吩咐關上院門,回身便去尋小萄。

    “你傻啊!”紅衣一把拉起她,拽著就往屋裡走,一壁走著一壁慍道,“大冷的天,讓你撿珠子你就撿?裝裝樣子也就過去了,我尋同樣地珠子補給她就是!”

    “只怕她是為了試探……娘子是真覺是奴婢做的,還是在做戲蒙她。”小萄聲音發啞地伸出手來,手心裡呈著已尋到的珠子,“娘子您看……”

    紅衣垂眸一看,當即氣得想要罵人。

    那串所謂的“恰好斷了線散在院子裡”的手串,每一顆珠子都是不同的材質。小萄手裡這十二三顆些便是顆顆不同。

    這就難辦了。她用了什麼珠子,紅衣不知道,但她自己必定記得。如若紅衣隨意尋了珠子來補上……哪怕只有一顆,她也必能看得出來,繼而便會確定是紅衣幫了小萄的忙,那緩言自然不攻自破了。

    “奴婢還是接著找去吧……”小萄說著,將已找到的珠子塞到紅衣手裡,二話不說就又要出去。

    紅衣壓著怒意手上狠擲,數顆珠子齊砸在地,向四面迸開,節奏分明。

    “娘子?!”小萄訝住,不知紅衣什麼意思,紅衣牙關一咬,再度拉過她,強拽著往自己房裡走:“你去歇著!我等將軍回來跟他說清楚!今晚就收拾了她!”

    這種事,雙方實力那麼懸殊,知道了是誰,快刀斬亂麻就好!再一味地非要裝下去、非要把戲做足那是有病!

    “可、可萬一不是她呢?!”小萄向後掙著問,“萬一她當真只是想替娘子出口氣呢?”

    “別廢話!”紅衣回頭怒瞪,“我告訴你,絕對是她!一句兩句說不清,總之……我先前就是覺得越是心虛的人越是上趕著一探究竟,所以才有了今天這出的!”

    一般來說都是這樣。人在不確定局勢的時候就會想方設法地去試探,這個度很難把握,一不小心就會顯出虛偽、露出狐狸尾巴,恰讓對方抓個正著。

    “可是……”小萄猶自猶豫著,被紅衣握著的手掙了一掙,“奴婢還是覺得娘子先沉住氣為好。”

    “為什麼?!”紅衣怒目而視,顯然不想忍……

    “因為……”小萄咬咬唇,有的怯色地望向她,“因為公子今日……是和陛下一起見廢太子去了。此時只怕……不出變數為好。”

    詔獄中總是顯得陰森得很,席臨川因為擅自驅逐聿鄲的事,曾經也來“小住”過一陣子。還起爭執受了傷,怨憤交集,很是跟禁軍都尉府互看不順眼了些時日。

    卻沒想到再來,便是來見太子了。

    原該是隨著皇帝同來,但臨時稟進永延殿的幾樁事皆有些急,不得不先議個明白,便只好叫席臨川前來帶人,將太子帶進宮去。

    詔獄的大門一道道打開,又一番左轉右拐,繞過了間間牢房,到了一方僻靜淒清的地方。

    侍衛打開院門,又換了鑰匙,打開正屋的房門。席臨川步入房中,目光環式後定在西側,一揖:“殿下。”

    “驃騎將軍。”霍予祺坐在案邊未直接起身,只一欠身,笑意若常,“將軍何事?”

    席臨川頷首,沉色稟說:“陛下傳召。”

    霍予祺的面容微微一顫。

    輕喟一聲後,他起了身,未有遲疑地向外走去。席臨川舉步跟上,走了許久,終於走出這陰森壓抑的詔獄,上了馬車。

    車外寒風簌簌刮個不停,車內安寂無聲,將這淒意襯托得更加分明。二人皆坐得端正,互不說話。直至馬車停下,席臨川才朝闔目靜歇的道了聲:“殿下。”

    霍予祺睜開眼,緩一緩神,起身下了車。高大的宮門在眼前緩緩打開,他駐足凝視了一會兒在此處便能望見的含章殿,沉一口氣,提步走去。

    此時,天已不早,白日裡看著巍峨雄壯的宮殿在夜色下隱約有點詭秘的氣息。

    太子再未停半步,路過含章殿、又走過永延殿,終於看見了皇帝所住的宣室殿。

    這感覺熟悉得很,和那麼久之前一樣,肅穆的殿中透出暖黃的光,在長階最上的幾級上覆著,如同一層越來越薄的輕紗。

    長階兩側,每隔一階便有一佩刀的侍衛,遠遠望去氣勢十足。

    席臨川與霍予祺一併走過去,一路踏過長階,席臨川向殿門口的宦官道:“有勞通稟。”

    那宦官輕應聲“諾”,當即進了殿去。片刻,殿中傳出朗然一聲:

    “傳,驃騎將軍覲見——”

    席臨川聞聲,還道先有別的事要議,正要舉步進殿,卻見方才進去通稟的那宦官已疾步折了回來,朝霍予祺稍作欠身:“您一同入內便是。”

    “呵……”霍予祺不覺間一聲苦笑出喉,搖一搖頭未作置評,與席臨川一同入了殿。

    二人的腳步聲在安靜的殿中聽上去明顯極了,走進內殿,席臨川腳下停了一瞬,讓霍予祺先行上了前,待得他施下大禮去,才一抱拳,稟道:“陛下,人帶到了。”

    正批著奏章的皇帝擱下筆,一時也未抬頭,手在案上翻了一翻,找了本奏章出來:“臨川,這是何將軍送來的奏章,你一會兒拿回府去看。”

    “諾。”席臨川又一抱拳,上前接過奏章收起。

    皇帝這才看向太子,默了會兒,道了一句:“許久未見你了。”

    “是。”太子的聲音顯得無力,又一叩首,道,“父皇近來可安好?”

    “嫡長子謀逆,群臣議論不斷,你說朕可安好?”

    太子一滯,伏在地上未敢起身,靜聲道:“兒臣不孝。”

    一本奏章擲到他面前的地上,皇帝的聲音再度傳來:“涉安侯請罪的奏章。”

    霍予祺將那奏章撿了起來,翻開的同時,聽得皇帝道:“那個宮女告訴你的所謂‘舊事’,不過是赫契人刻意編造。你卻就這樣謀反,朕還險些將罪責全怪到皇后身上。”

    太子笑音清冷:“父皇,您當真認為母后無辜麼?”

    席臨川心中微震,未動聲色地看向皇帝,皇帝卻也未說話。

    太子又道:“哦……自然,父皇想是知道一切始末的。只是您可以只在意想在意的。”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3:04

第四十四章

    他說著直起身子,跪坐在地望向皇帝,笑音未變:“但兒臣還是想說一次——兒臣謀反是母后逼的。她以為兒臣在查她的罪證,便容不下兒臣了。可實際上,兒臣查那些也並無別的意思,甚至沒想過要呈給父皇……”

    他苦笑低啞,短舒口氣,神色坦然:“兒臣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而已。關乎生母的事,兒臣想知道得清楚一些,不應該麼?”

    竟是並未因此想與皇后翻臉?!

    席臨川心生訝異,連皇帝也神色一震。久久無人應話,殿西側一支碗口粗的紅燭燒出一聲裂響,如同刻意的嘲弄一般刺入三人耳中。

    皇帝睇了他一會兒,終道:“可你還是反了。”

    “母后讓兒臣覺得這太子位保不住……不是等同於把刀架在了兒臣脖子上?”太子眼眸低垂,卻掩不住眼中的自嘲,須臾,一喟,“罷了。總歸是兒臣自己識事不清,才落得如此地步。”

    又是一陣安靜。這一次靜了許久,才又有了些響聲——是宦官入殿時的腳步聲。

    席臨川循聲看去,見那託盤裡只有一隻酒盅,驚得一吸冷氣:“陛下?!”

    “朕只能這麼做。”皇帝面色平淡,話語末音卻還是沒能克制住那份顫抖。闔上眼強沉口氣,又緩一緩,他才再度睜開眼,“還有什麼話?”

    “我……”霍予祺頷首思忖少頃,道,“兒臣想見見母后。”

    “不行。”皇帝的回絕乾脆得近乎殘忍。頓了一頓,卻又問他,“為何?”

    “這十餘年,到底多勞母后照顧。”霍予祺蘊起微笑,“其實兒臣早知道母后不喜歡兒臣,也知道自己資質平庸難堪大任……許多事,多虧有母后擔待,兒臣想道聲謝。”

    他的口吻平淡極了,尋不出任何面對鴆酒的恐懼。

    停頓片刻,又自己搖了頭:“不去也罷。但……父皇,兒臣想知道,您是不是也一直不喜歡兒臣?因為兒臣的生母、或者因為兒臣自己不合父皇的心意?您是不是當真如外人所說,覺得這個兒子……實則還不如驃騎將軍能堪大任?”

    “殿下!”席臨川忍不住口氣一沉,後面的話卻因皇帝抬手示意噤聲而生生噎住。皇帝只睇著兒子,未行作答,淡聲道:“你若想去見皇后,就去。”

    “多謝父皇。”霍予祺神色黯淡地道了聲謝,繼而看向席臨川,問他,“仍是驃騎將軍‘押送’?”

    皇帝點了頭,目光在席臨川面上一劃而過:“去吧。”

    “父皇……”霍予祺的目光倏爾落寞,凝視了父親好一會兒,又笑意森冷地看向席臨川,“可否有勞將軍,先行去稟母后一聲,我遲些去。”

    席臨川點頭,繼而向皇帝一揖,告退離去。

    足下未停地一直行到殿門口,隔得遠遠的,背後傳來的話語顯得不真切,卻猶能聽得完整,森森涼涼的,激得他渾身一冷:

    “父皇,來日不論兒臣的哪位弟弟繼位,還勞父皇告訴他一聲,除掉席臨川的那天,必要寫封信燒給兒臣。”

    席臨川踏出宣室殿,朝著長秋宮而去,一路都覺寒風刻骨。

    那般可怕的冷意,好像夾雜著太子多年來積攢的嫉恨,匯成風在耳邊嗚咽著、又刮進骨縫裡,凍得渾身留不住一點溫度。

    他最後聽到的那句話……

    只怕霍予祺是對的,位高權重的將領素來易遭新君忌憚。目下自己已然官位顯赫,如若沒有像上一世時那般早死、而是活了很多年,待得皇帝駕崩時必定勢力會更大。

    故此……不止是積怨多年的霍予祺,換一位皇子登基大約也是一樣的。彼時絕不是要他的命就可了事,而是要斬草除根。

    又一陣寒風刮過,席臨川驀醒了神,將思緒從這離得尚遠的擔憂中抽離出來。望一望已在眼前的長秋宮,舉步上前,向門口的宦官道:“有勞中貴人稟一聲,太……廢太子想見皇后娘娘,陛下准了,晚些便來。”

    那宦官一驚,連忙進殿去回話了。席臨川便也未多作停留,提步折返宣室殿。強摒著各樣思緒不作多想,眉心卻越皺越緊,如同中了什麼魔咒一樣,覺得心裡一片空洞。

    宣室殿和片刻前一樣,還是安安靜靜的。

    殿中的宮人早在他與霍予祺來前便盡數被遣了出來,見他折回來也未作阻攔,躬身一揖,請他入殿。

    席臨川沉吟著踱步進去,走過前殿又踏入正殿,下意識地抬眼一掃,登時目光狠滯!

    “陛下……”他愕然看著皇帝,皇帝仍半蹲在地未動,身上的輕顫根本克制不住。

    “陛下!”席臨川連忙上前攙扶,卻被皇帝抬手制止。皇帝有些無措地揮手掃開掉在身邊的酒盅,空洞的視線四下看了許久,終於迫著自己看向躺在地上已無氣息的兒子。

    霍予祺雙目未閉,尚未褪盡光澤的雙眼仍死死地望著皇帝方才所坐的方向。席臨川看到皇帝牙關緊咬著,嘴唇顫得厲害,眉頭緊鎖,雖則無聲無淚,卻掩不住那份痛苦。

    “祺兒……”終於聽到這樣兩個字,低啞的聲音中壓制著萬千情緒。皇帝無力地握住長子的手,手上一緊再緊,卻仍阻不住那份溫度逐漸失去。

    席臨川一個字也勸不出,喉中微哽地安靜候著。不知過了多久,再聽得皇帝說話時,那聲音已然平靜下來:“臨川。”

    “臣在。”他忙是一揖,便見皇帝顫顫巍巍地站起身,然則未及他上前攙扶,就已逕自站穩,“代朕寫道旨意來。”

    皇帝話音落下時一聲歎息重得仿佛有重石壓下,席臨川拱手應了聲“諾”,遂去側旁筆墨齊備的案前落了座。

    他展開一卷明黃絲帛,執筆蘸墨,靜等皇帝旨意。

    “傳旨……”皇帝再度深深一喟之後,口吻生硬,“皇長子霍予祺謀逆,已于宣室殿賜死。此等……亂臣賊子,家國不容,著以庶人草葬。太子府近侍、近軍梟首示眾,太子妃史氏賜死,子女皆貶為庶人,無旨不得再入長陽。”

    那原帶顫抖的話語,越說到後面便越淡漠,淡漠得仿佛只在發落一個毫無關係、無關緊要的亂臣。

    語罷,皇帝轉過身去,不再多看長子一眼,揚音道:“來人,收屍。”

    席臨川回到府中時已是深夜。心中仍止不住地發空,駐足思量了一會兒,向紅衣所住的維禎苑去。

    因二人尚未圓房,他從不曾這麼晚來找過她,下人們一點準備都沒有。

    是以整個維禎苑都黑漆漆的,站在院門口,只能看見正屋中有一縷微微的光。

    他走進去,見側屋也有微光,她的臥房卻全然黑著,只道她今日睡在了側屋。便提步走了進去,離得近些了,藉著那燭光一看,才發現並不是紅衣。

    席臨川便要轉身離開,榻上睡著的人卻很驚醒,驀地睜開眼,迷糊中藉著光線一看,登時坐了起來:“公子……”

    席臨川停下腳,回頭看著她思量片刻,還是問了一句:“你怎麼睡這兒了?”

    “奴婢……”小萄一時不知從何處解釋為宜,躊躇間,他已點了頭:“知道了,睡吧。”

    說罷便朝著紅衣的臥房去了,在門口停了腳,望一望伸手不見五指的臥房……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3:19

第四十五章

    覺得她這睡法真是“與世隔絕”。

    小心翼翼地走進去,他走得很有些躡手躡腳。不想擾了她休息,又實在對她房中佈局不夠熟悉。是以雖然走得“提心吊膽”,還是不小心碰了旁邊的一隻矮櫃。

    櫃上放著的幾隻瓷盞一晃,席臨川連忙伸手想扶穩,慌亂間卻又格外添了亂,但聽“啪”地一聲,他閉眼吸氣,暗自惱火不已。

    “誰?!”紅衣即刻醒來,驚得彈坐起身,黑暗中費力地辯一辯那身影,一訝,“將軍?”

    “……嗯。”席臨川尷尬地應了一聲,又短促一咳,黑暗中的聲音帶著歉意,“抱歉擾你……”

    “出什麼事了?”紅衣摸索著要下榻去點燈來,自己也看不清楚,好在小萄先一步掌了燈進來,又添了兩盞燈,房中一下子亮了起來。

    她藉著黃光望向他,那疲憊的神色下似藏著許多情緒。於是她還是下了榻,走到他面前,怔怔地問他:“怎麼了?”

    席臨川沒有說話。目光在她面上定了許久,驀地伸手將她拽進懷中。紅衣大驚,下意識地掙扎,他卻摟得愈緊。

    “將軍你……”她便不敢再掙了,戰戰兢兢地在他懷裡待著,再度問道,“這是……出什麼事了?”

    “紅衣。”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些許輕顫。她靜等著他的話,等了許久,卻聽得他說,“今晚……我能在這兒待著麼?”

    她一怔。

    “我不動你。”他立即補充道。

    紅衣點點頭:“好……”

    她說罷輕輕一掙,從他懷中脫出來的同時執起他的手往榻邊去。而後自己先翻身上了榻,鑽進被子裡,拍一拍旁邊留出來的地方:“躺下說?”

    因困乏而十分軟糯的聲音聽得席臨川一笑,並未直接躺下,而是先問了一句:“這麼信得過我?”

    “君子一諾千金。”紅衣側躺著,明眸凝望著他,“我信你不是會爽約的人……也知你今日必是遇上什麼大事了,說出來便是,我聽著。”

    這口氣大有些“講義氣”的味道,席臨川便又一笑,吩咐小萄回去睡,自己未褪衣衫便躺了下去。有意與她保留了一尺距離,他望著她靜了一會兒,道:“太子死了。”

    “……啊?”紅衣微一驚,想一想,問道,“賜死?”

    “嗯。”席臨川點頭,睇著她的目光未變,又沉默須臾,問她,“有哪些事,是會讓你從此不願再跟著我、必要離開的?”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紅衣一愕。

    她從未想過這個,更沒料到他會問得如此直白。倒也清楚他眼下是有心事,便暫且按下了自己心裡的疑惑,如實答道:“比如你有了別的女人?”

    “哦。”他知道她的這些想法,一應,又問,“還有呢?”

    ……還有?

    紅衣禁不住蹙了眉頭,苦思起來,好像一時想不到什麼,只得說:“難說……比如有一天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了,就肯定過自己的日子去了;又或是感覺到感情不和?那……強扭的瓜不甜。”

    說來說去都是感情上的事,要麼是他變心、要麼是她變心的意思。席臨川啞聲一笑,問得更明白了些:“其他的呢?譬如我若沒了官職——什麼官職都沒有。甚至可能不再留在長陽,府邸僕婢都不一定再有?”

    紅衣驚得眉心狠跳,驚疑不已:“怎麼這樣說?”

    “世事難料,只是先問一問。”他話語平靜,而後催促道,“你究竟怎麼想?”

    她緘默了一陣子。

    席臨川睇著她為難的神色,苦澀一笑:“當我沒問。”

    “嗯……”紅衣扯扯嘴角,複抬眸望向他這複雜到她看不懂的神色,身子一挪,向他懷裡鑽去。手環在他腰上,她悶悶道,“我想有一場婚禮,但不是為了那‘將軍夫人’的名號的……怎麼說呢?我想要的是能和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好好過罷了。所以你是不是將軍,對我來說其實並不要緊。”

    她說著抬起頭,明眸輕眨間,羽睫在他下頜上一劃:“我從來不鄙視沒錢或是沒地位的人,只會瞧不起不上進的人——你顯然不是這種人啊。所以就算你遇上了什麼事,一切都沒了、連長陽都不能待了,換個地方,也還是會慢慢好起來的吧……?”

    她思量著,抿唇一笑:“頂不濟了,靠我跳舞也還能先撐上些時日呢!我好歹也是在長陽小有名氣的舞姬了,換個地方,想也混不到太差!”

    這番答案,多少讓席臨川有些意外。

    他並不怕她給他個殘忍而現實的結果,也想過以她簡單的性子,可能會不做多想地告訴他不在意、給他心中添一份力。

    卻沒想到她竟然給了個誠懇而又切合實際的說法,既讓他舒心,又並不是在哄騙他。

    他攬在她背上的手微一緊,長松了口氣,淺笑道:“多謝。”

    “不謝……”紅衣咬一咬唇,思忖片刻,問他,“將軍困麼?”

    “有些。”席臨川一笑,“不過還好,陛下說了明日我可不去早朝。你有什麼事,說就是了。”

    紅衣點一點頭,遂將晚膳時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告訴他絲緞對小萄的刻意刁難,又說起那串顆顆珠子都不一樣的手串,而後虛心問他:“可是我多心麼?”

    席臨川沉吟一會兒,答說“不像”。繼而卻也沒再說什麼,伸手推推她,示意往裡睡些,打了個哈欠:“明日再說。”

    經過這番折騰,翌日紅衣醒得比往常更晚了些。

    剛坐起身就見小萄上了前,她看向小萄有點發白的面色,鎖眉道:“怎麼了?”

    “公子把絲緞姑娘交給禁軍都尉府了……”小萄道。

    紅衣一愣:“真的?”

    “是。”小萄連連點頭,“早上一起床便吩咐下去了……齊伯帶人直接去樂坊押人來著。聽說那會兒絲緞姑娘還在梳妝,頭髮半披半綰的,就被押出了府去。”

    想想昨日她們那般小心謹慎的,他做決定倒是快……

    紅衣松一口氣,遂下了榻,坐到妝前讓小萄幫自己盤發。

    目光在鏡中一掃,不覺微微一停。她注意到小萄腕上的一串手鏈,很正的紅色,該是不錯的珊瑚珠子。

    看上去卻是短了些,勒在腕上緊緊的,她幾乎都能看到她皮膚上被勒出的淺淡紅痕了。

    紅衣托腮瞧了一會兒,左看右看都不順眼。

    便伸手打開妝台抽屜,低頭翻了一翻,尋了一串自己的珊瑚手串出來,噙笑遞給她:“喏,去把手串換了吧。你腕上那串也太緊了……帶著多不舒服?”

    小萄持著梳子的手一頓,望向自己腕上帶著的那串手串,隱有緊張之色。

    紅衣看著她的神色,了然一哂:“有特殊意義?”

    “是……”小萄點點頭,複又繼續為她梳頭,“今天是奴婢的生辰,這珠子是……”

    紅衣介面道:“特殊的人送的?”

    小萄輕一咬唇,再度點頭,雙頰泛紅地避開她從鏡中投過來的視線。

    紅衣卻有意不理她這份羞赧,笑意愈盛,刨根問底:“什麼‘特殊的人’?”

    “從前認識的一位元貴人……”小萄的聲音低若蚊蠅,說著,抬眸覷一覷她,又囁嚅道,“娘子別問了……好久以前的事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3:31

第四十六章

    “好,我不問了。”紅衣一點頭,配合地改換了話題,“先前不知今日是你生辰,現在知道了。一會兒你也收拾收拾,我們出府去,想買什麼想吃什麼都隨你,我請客,算給你慶生。”

    “娘子……”小萄一陣訝異,滯了半天,“哪有這樣的規矩……”

    “維禎苑的規矩我說了算。”紅衣口氣明快地一笑。說著,也不讓她再幫著梳頭了,逕自隨手一綰,挑了兩隻發釵攢住。再度看向她那一臉愕然的神色,誠懇道,“你今年及笄啊……要緊的生辰,別虧了自己。”

    像紅衣這種眉開眼笑、心甘情願、走東串西,只為給自家丫鬟“買買買”的,大概實在是挺少的……

    是以這過程中,各店鋪掌櫃的反應變化實在明顯——先是笑臉相迎,作著揖問她需要什麼;見她說是給身邊的婢子挑些東西時,熱情減半;再觀察一會兒,意識到這位花錢真不含糊的時候,立刻又恢復成熱情的樣子。

    如此大半日下來,發釵挑了五六支、耳墜挑得七八對,胭脂水粉各選了兩樣適合小萄的。末了又進了布莊,紅衣琢磨著快到春夏交替的時候了,就選了幾匹新上的雅致又清涼的料子來,有給小萄的也有給自己的。

    付了錢,吩咐夥計直接送到府上去,愉快地一拉小萄的手:“走,吃東西去。”

    逛了一天的街實在很餓,要不是滿足購物欲的感覺實在酸爽,紅衣大概早已走不動了——說起來,穿越之後還沒這樣好好地逛過街,席府裡一切皆有,各樣時興的東西也都有專人負責置辦。在府外的那段時間她又總忙得很,偶爾花上半個時辰和綠袖一起逛上一逛,就算不錯的了。

    二人到了宜膳居門口,由小二帶著直奔二樓雅間,在小二前去沏茶的時候,小萄終於忍不住道:“娘子……”

    “嗯?”紅衣先行落了座,小萄躊躇著,道,“您今天林林總總的……花了不少錢了。其實府裡有規矩,您花這麼多錢就為給奴婢買東西……齊伯雖是說不了什麼,但心裡難免要覺得娘子您不合適了。”

    “哦。”紅衣笑吟吟地支著下頜看她,悠哉哉問,“那你什麼意思?”

    小萄一咬嘴唇,望一望她,囁嚅道:“奴婢是想說……您把總共開銷多少告訴奴婢吧,日後奴婢用月錢自己補上。府裡上下這麼多人看著,非議能少惹就少惹,不值當的。”

    紅衣“呀”了一聲,笑舒口氣,美目輕翻著,嘖嘴道:“咱小萄到底是公子差過來的人,心思通透、規矩也懂得齊全,眼下教育起我來了,我怎麼駁好?”

    “奴婢不是那個意思……”小萄被這話一驚,即要跪下謝罪。紅衣伸手一攔,手上輕拽,反倒就勢拉著她坐下了:“逗你的。實話跟你說,今天我沒花府裡的錢,拿的是我從前在竹韻館賺的錢。這錢連將軍都不管,更沒走府裡的賬,我就是一會兒出去拿它給自己置套宅子……你都不用擔心!”

    小萄聽得微訝,紅衣在她手背上一拍,笑意明快:“別這眼神。賺錢的動力就是花錢嘛……你安心就好。”

    語音未落,小二端了茶水來呈給二人,同時還拿了菜單來。竹制的功能表樣子獨特,功能表上字跡漂亮,紅衣草草一掃,道了句“我要紅糖□粑”,便將菜單遞給小萄:“其他的,你看著辦。”

    剛從訝然中緩過來的小萄再度訝住,便聽紅衣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手指在菜單上一敲,笑說:“今天你生辰啊。”

    她才終於點起菜來,看來看去細細挑著,有幾道顯然是依著紅衣得口味來的。點完後小二離開,紅衣伏在案上闔眼歇著,直到菜全上齊。

    睇一眼小萄,紅衣主動跟她說了:“別那麼多規矩,你吃你的。”就逕自落了筷子,夾起一塊□粑擱進碟子裡,吃得自在。

    餘光悄掃著,瞥見小萄躊躇一會兒後也夾菜吃了起來,她的目光再度落在她腕上的那串手串上,殷紅的珊瑚珠下,腕上勒出的淡淡紅痕似乎更明顯了些。

    她早晨時明說過讓她換一串來帶的,雖則後來自己先表明理解這“特殊意義”的緊要,但這樣的事發生在小萄身上,還是有些有違常理。

    素來行事那麼謹慎的姑娘,大約不會在主家明言過要她去換後仍還帶著。紅衣默了一會兒,一邊給自己舀著蟹黃豆腐,一邊笑道:“我好奇一下……這手串到底是哪位貴人給你的?這麼喜歡?”

    目光靜看著,分明地捕捉到小萄一轉而過的慌色,她擱下筷子,低著眼簾輕輕道:“當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只是奴婢念著他而已,沒什麼其他,娘子別問了。”

    “不妨說來聽聽。”紅衣抿唇一笑,夾了個魚丸送到她碗裡,又說,“你恰好也到及笄之年了,說說看他是個怎麼樣的人,若是可能,席府可著人提親去。”

    小萄緊咬著唇,眼皮始終未抬一下,平靜地回道“不可能的”,一頓,續道:“奴婢也不想嫁人,在席府這樣挺好的。娘子您別為奴婢操心了,奴婢自己心裡有數。”

    她這樣說著,語氣平緩,情緒理智,紅衣卻愈發確信她心裡念著的那個人是誰。

    不是她隱瞞得不夠,而是這事太好猜——小萄十歲時到的席府,那時尚是情竇未開的時候。之後先是在席臨川跟前、又是指到她房裡,都是泰半時間要在府裡待著的;出府則是跟著他們一同出府,沒什麼自己走動的時間,要認識其他男人的機會實在太少。

    而若那人是府裡的小廝家丁,二人生了情,難免會有人知道。他們更沒必要瞞著,無論哪一個去跟席臨川開口,移席臨川的性子,大約都樂得成全一段美好姻緣。

    沉吟間給自己盛了碗湯,紅衣的心緒多少複雜,又念著今天是小萄的生辰,到底不想說什麼給她添堵的話。便就不再多說什麼了,繼續吃著面前佳餚,心下暗自斟酌怎麼辦才好。

    夏炎初至時,皇帝忽地下旨傳召涉安侯到長陽回話。

    皋驊離長陽不近,涉安侯快馬加鞭地趕來,然則剛入城門,便被守候多時的禁軍攔下,恭請下馬、一併上馬車入宮。

    這樣的情狀鮮少會有,莫說久經政事的達官顯貴,就是機敏點得普通百姓也察覺到些不同來。一時竊竊私語又湧了起來,均是好奇這樁小事是不是意味著什麼,會不會是皇帝到底不打算留這異族為侯了?

    眾人爭相議論的時日,對紅衣而言反倒平靜了些——聿鄲如何和她關係不大,她所切身體會到的,是太子的事徹底收了尾,皇后無礙,席臨川也安全了。

    是以長鬆口氣後,終於得以回到竹韻館“上班”。謹淑翁主自然開心,放了消息出去告訴眾人竹韻館“休假結束”,長陽眾顯貴便又擺出了蓄勢待發的陣勢,隨時準備為觀舞名額一戰!

    討論起這次舞蹈的主題,紅衣以手支頤想了一會兒,笑道:“‘家庭和睦’吧。”

    “……啊?!”謹淑翁主一愕,對這舞怎麼編排一點概念都生不出,打量她半天,“全交給你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3:55

第四十七章

    “好說。”紅衣自信而笑,又一欠身,道,“只有勞翁主把長陽城中出了名的‘夫妻和睦’的達官顯貴列出來,得從這裡面挑幾個來邀請。”

    “好。”謹淑翁主應下,立刻拿著紙筆琢磨去了,紅衣便在這一方安靜地小間裡寫起“大綱”來。

    先想明白都要表達什麼。

    紅衣托腮想著自己心裡的理想婚後生活,想來想去,自己也意識到,可能太有違現在大多數人得價值觀。

    比如她覺得夫妻該互相尊重、支援對方的事業,並不贊同目下“女人都在勤儉持家”、“傳宗接代才是最要緊”的說法……

    這麼演出來恐怕得被拍死在臺上!

    不止控制這社會的男人們不可能接受,就連女人們大概都會覺得她瘋了!

    紅衣嘴角抽搐著伏案,意識到自己挑了個很難辦的命題。但又不想換,因為這“家庭和睦”的話題千百年來一直那樣要緊,各樣討論從來沒斷過,能以此為題必是亮點。

    手支著頭、肘支著案,紅衣蔫耷耷地琢磨著,毛筆在宣紙上胡亂畫了一下又一下。這感覺哪是在編舞,簡直困難得像是在解微積分……

    這樣的狀況竟一連持續了七八天。每一日,紅衣都是一大早就到了竹韻館,悶進房裡開始苦思冥想,一張張紙寫了又劃掉、再寫再劃掉,然後揉成一個個紙團仍在地上,每天離開時房裡都是一地紙團,進來收拾的婢子直笑侃說:“說難收拾也難、說簡單也簡單,撿撿紙就完事了,卻是很要撿上一會兒。”

    第九天又是這樣,是以在席臨川來接她回府時,她幾乎是哭著撲進他懷裡。

    “怎麼了怎麼了……”席臨川驚了一跳,連聲問著,手撫著她顫抖不止的後背,又問說,“誰欺負你了?”

    “沒有……”紅衣抽噎著,聲音輕顫,“創作瓶頸……”

    她滿含委屈、帶著哭腔時說出的話實在嬌軟,席臨川直被她這聲音弄得心裡一悸,先靜了靜神,才道:“什麼……頸?”

    “創作瓶頸。”紅衣淚眼迷濛地抬起頭來,手上跟他比劃著,“那種細頸的花瓶知道麼?我感覺我現在編舞的水準到了最細的那一截上……怎麼都打不開思路,卡住了!”

    他有點發愣地盯了她一會兒,忽地“嗤”的一笑。

    “你還笑……”她更加委屈,咬牙怒瞪。席臨川伸手環住她,把她罩在薄斗篷裡往馬車的方向走,溫聲勸道:“慢工出細活的事,你急什麼?若沒思路,就先歇上幾日,反正請柬也還沒發,大不了遲些再演。”

    “萬一歇上幾日還是編不出呢!”紅衣欲哭無淚。他顯然不懂這些創作上的事——強逼著自己去想未必能想出來是不假,但放空自己也未必就有用。所以每遇到這種時候,當事人往往焦躁得很,不知道出路在何處、何時會出現,就像是一隻沒頭蒼蠅似的,在一隻密封的盒子裡亂撞個不停。

    席臨川淡聲而笑,上了馬車後索性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攬著她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別的事。因為話題跳躍太快,紅衣清楚地知道他“葫蘆裡賣得什麼藥”,心情卻還是好了些,不能保證明天能把舞編出來,也可保證今晚能好好睡上一覺。

    “籲——”馬車驟然一停,猛晃之下二人相互一撞。

    紅衣驚然,席臨川沉聲一喝:“怎麼回事!”

    “公子恕罪。”外面車夫的聲音傳來,“前面有人擋車。”

    有人擋車?

    席臨川揭開簾子看過去,夜色下月光淺淡,只有旁邊坊門口掛著的籠燈尚可用來照明。

    依稀看見兩三丈外一人抬臂攔著,看身形似是個女子,且還有點眼熟。

    他蹙著眉頭細思一番,沒判斷出是誰,便問道:“什麼人?”

    “驃騎將軍……”那人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驚意,話語頓了一頓,又說,“是我……我是琪拉,聿鄲的妻子。”

    席臨川一愣,思量近來的事,不覺語氣更沉:“夫人有事?”

    “很抱歉這麼晚打擾將軍。”琪拉氣息不穩地輕喘著,銀牙一咬,又道,“我有些事……想求將軍,將軍可方便麼?”

    “不方便。”席臨川回絕得乾脆,放下車簾便坐回去,吩咐車夫,“改道。”

    “將軍!”琪拉的喊聲傳進來,短短一瞬後,聲音中添了哭音,“將軍您……您救救他,那件事和他沒有關係……”

    席臨川眉頭微挑,沉吟一會兒,看向紅衣:“你覺得呢?”

    “……什麼?”紅衣微怔,席臨川籲了口氣:“若請她入府,會耽擱睡覺,我看你今日挺累的了。”

    她聽言撇撇嘴,很想說一句“你今晚又要賴在我房裡嗎”,思了思忍了,問他:“那若不請她入府,會有什麼麻煩不會?”

    席臨川認真思量一會兒:“她可能會在府門口折騰一晚。”

    “哦。”紅衣一點頭,“在我房裡或是你房裡都聽不見。”

    “對。”席臨川點頭認可,接著,又說了下一個可能,“或者去皇城門口折騰一晚。”

    “……”紅衣沉默了,覺得讓她鬧到皇城門口大約不合適,萬一皇帝當真召見了她、又聽她說是因為席臨川不見她才鬧到皇城門口的……

    她喟了一聲揭開車簾,看一看不遠處的琪拉,神色淡泊:“夫人稍候片刻,我們另派馬車來接夫人。”

    她才不想和琪拉同坐一輛馬車呢。

    二人便先行回了府,差了馬車去接琪拉後,紅衣腳下走得快了些,有意引著席臨川往他自己的住處走——近來他隔三差五就要到她那裡“蹭住”,今晚擺明瞭又是這個意思。

    但這點賬她還是算得明白的,橫豎都是兩人擠一張床,他房裡的床比她房裡的大,人均面積上比較合算!

    席臨川任由她拽著走,看看她微紅的面頰,大抵猜到她在打什麼算盤,笑而不言地隨著她去,踏入院門間吩咐疏影取套她的中衣裙來,果然被她回眸一瞪:“討厭!”

    “嘖。”他嘖嘖嘴,手順著她的胳膊扶上去,劃過肩頭,又從另一邊順下來,就勢攬在她腰上,悠悠的話語十分坦蕩,“反正你本來也是這個意思。你先去沐浴吧,我應付琪拉。”

    “才不。”紅衣美目一翻,逕直進了正屋,又向右一拐走近臥房,有點疲憊地在案前坐下了,托腮看著跟進來的他,“大晚上的,我才不會讓琪拉獨自跟你待著。”

    促狹的語氣顯然是成心的,席臨川解了淺灰斗篷,抬眸迎上她的笑眼,誠懇道:“她長得是有幾分姿色,但好歹是有夫之婦,你擔心這個?”

    “誰知道呢?”紅衣提壺倒茶,遞到唇邊慢慢抿著,“她是為救聿鄲而來,萬一情急之下豁出去了來個美人計,你說怎麼辦?”

    鮮見的小氣和較勁在二人眼裡都充滿趣味,紅衣認真投入地裝著擔憂,席臨川也不掃她的興,緩而一笑,隨她高興。

    琪拉過了一刻才道席府,由婢子領著到了席臨川住處的正屋,紅衣隨著他一併迎出去,抬眸一看,不禁訝然。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4:07

第四十八章

    方才外面太黑,看不清她的衣著容貌,現下定睛看去簡直顛覆印象——就算是在皋驊的涉安侯府見到她時,她也猶是穿著赫契人的衣服的。目下卻換了漢人的曲裾,和她的膚色眉眼相搭,看上去怪怪的。

    且那身衣服的顏色看上去也並不鮮亮,塵土的灰黃遮住了原本的淡青色,左邊廣袖的袖緣被刮壞了一個角。

    髮髻也散亂了,許多碎發四散落下,固發的釵子歪著,看上去狼狽不已。

    紅衣見狀難免吃驚,席臨川卻未在她的妝容上多做停留,微一頷首,淡聲問道:“夫人有事?”

    “將軍……”琪拉扶在婢女手上的柔荑攥得直顫,強忍一番仍按捺不住那份哽咽,“我聽說聿鄲進了詔獄,求將軍救救他……”

    “我為什麼要救他?”席臨川輕一笑,手上閑閑地執著毛筆瞎劃拉。

    紅衣看到他畫了一個圈。

    “他幫將軍解了燃眉之急……”琪拉艱難道,“否則現在皇后娘娘……”

    席臨川搖頭止住她的話,毛筆在圓上又添了兩個小三角,淡聲糾正道:“我去皋驊找他,是讓他收拾自己惹的麻煩。事情本就是他惹的,敢造謠蒙太子,他活該進詔獄。”

    “可他不是因為這個進的詔獄!”琪拉微有些急了,聲音提高三分,被他眸光一掃,轉而又低了下去,“將軍您很清楚,他不是因為這個進的詔獄。”

    席臨川扯扯嘴角,在那圓的兩側各畫了三道橫線,口中又說:“那不過是先前陛下暫且忍了他罷了。現下加上絲緞這眼線的事,陛下不願忍了,有什麼不對?”

    他清冷一笑:“絲緞可也是你們的人。”

    紅衣不插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手底下畫出的畫。可算看出他要畫什麼了,便伸手一按,將紙搶了過來,再拽一拽,又把他手裡的筆也拿過來。

    席臨川不理會她的小動作,任由她去繼續畫這畫,手支了額頭睇著琪拉:“現在夫人拿皋驊的事來,讓我覺得我欠你們個人情,說得通麼?”

    琪拉啞住,身形略有不穩地向後退了半步,竭力想著如何作答。

    紅衣在那大圓中添了兩個小圓,筆向下微挪一些,畫了一條“w”型的曲線,在下麵又有條“u”型曲線兜住……

    “安插絲緞的人不是聿鄲……”琪拉的氣息愈顯不穩,微轉過頭去,示意婢子退出屋外。

    卻是那婢子剛跨出房門,她就再也無力支撐,一個趔趄跌在地上,聲音低啞:“那是我父親的人……”

    紅衣一怔,正在圓中寫“王”的手頓住,看向琪拉。

    席臨川淡看著琪拉神色間的掙扎,一語不發地等了一會兒,她終於又開了口:“和聿鄲沒有關係……是我父親的人。”

    邁過了這道坎,琪拉終於再又不著逼問,一五一十地說了下去。

    紅衣一邊聽著,一邊低頭寫完那個“王”。又湊湊合合畫了個身子,再在身上添了幾道黑紋。而後抬頭去看席臨川的神色——目光所及之處,他一臉悠然,讓她禁不住地覺得,他其實早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琪拉的娘家是赫契的大貴族,是以她和聿鄲從小就訂了親,註定會是他的王妃。

    她的家中對汗王很忠心,也和汗王一樣好戰。從不贊同聿鄲那求和的想法,只想用鐵騎打得大夏服軟。

    卻沒想到,在二人完婚後,聿鄲就決意向大夏投誠,琪拉思量後決定跟他同去。可再然後,席臨川又勝一仗,取了汗王首級。

    “貴族們恨極了將軍……”琪拉望著席臨川,急切地解釋著,“是父親再次在將軍府上安插了眼線……我從中幫了忙,但是聿鄲他不知道!”

    席臨川沒有說話,她憔悴面容上的絕望又添了幾分,嘶聲道:“他真的不知道!他早就想與大夏講和……是我不甘心!現下這些不該是他承擔,將軍您、您帶我去見陛下好不好,我父親犯下的過錯該是我來贖罪……”

    她這樣不管不顧的做法,驀地讓紅衣有點恍惚。

    她一直以來都十分厭惡琪拉,不僅因為她手上沾著淮鄉樓夥計的血,還因她本身的性子也不招人待見。

    目下聽她這般乞求,卻忽而覺得其實她也很有些可憐——當然,用“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話也很說得通,但紅衣仍難免有點心軟;再細想些更是覺得,若聿鄲當真對絲緞的事不知情,因為這個治他的罪……

    他還真有點冤。

    “夫君……”紅衣湊近了些一喚。

    因疲憊而變得分外軟糯的語聲攪得席臨川心中一酥,手直伸過去捂了她的嘴,繼而聞得手心下傳來一聲幽幽的:“嗚……”

    “咳。”席臨川清清嗓子,才把這立時三刻想扭頭逗紅衣玩的心態端正回來,探手拿過她畫完的畫,放開她的嘴,問她,“畫的什麼?”

    “老虎啊……”紅衣認真道。席臨川微一笑,起身走向前去,將那張畫遞給琪拉:“夫人覺得是老虎還是貓?”

    琪拉看了一看,神色變得有些茫然,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這些無關的事。

    “其實我原想畫貓來著,她非在頭頂上寫個‘王’。”席臨川側頭一掃紅衣,眼中隱有嘲笑閃過,他複又看向琪拉,“不過是貓是虎都沒關係。貓,各戶人家都養;虎,宮中馴獸院裡也有不少。”

    他的笑容一分分斂去,神色沉了許多,稍緩口氣,續言道:“但願夫人日後能明白這地方日後是誰做主,再仗著自己是頭曾猛虎就四處惹事——我可以尋機會帶夫人去看看宮中隨意咬人的猛虎是怎麼死的。”

    末四個字狠意十足,連紅衣都聽得後脊一涼。琪拉面容愈白,跪坐在地怔了良久,才完全無力地道了一聲:“多謝將軍……”

    “這回是夫人欠我人情了。”他口吻聲音地提醒了一句,琪拉點一點頭,他又道,“夫人現在就可以還。”

    “什麼?”琪拉淺怔,滿是疑惑地望向他,問他,“怎麼還?”

    “如果我讓涉安侯和夫人平安回到封地去,還請夫人也讓兩個人平安回到大夏。”

    席臨川負手而立,燭光在地上映出的影子頎長,又透著些許說不清的涼意。他一歎:“他們月餘前落在了夫人的娘家手裡,夫人可願幫這個忙麼?”

    紅衣忽地一懵。

    她驚然抬頭,惶恐不已地望向他的背影,心中驟升的猜測刺得渾身都涼了:“將軍?”

    他稍偏了頭,聽得背後說:“是……綠袖和……”

    她直嚇得說不完整,杏目圓睜地望著他,繼而見他再度看向琪拉:“夫人看見了?他們對紅衣很要緊。若他們出了什麼事,讓紅衣承受不住,就算涉安侯已回了封地,我也必會再度把他抓回來。”

    是夜,席臨川神情緊繃地策馬入了皇城。

    馬蹄初踏過皇城城門,便見兩名禁軍立即翻身上馬,同樣直奔皇宮而去。

    他們騎得更快一些,馬蹄踏出的聲聲“嗒”音在夜色中幾可連成一線。

    席臨川不慌不忙地馭馬跟著,少頃,蒼茫夜色中顯現出了宮門的輪廓,便聽得那兩名禁軍同時急喚:“前線要事,速開宮門!”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4:20

第四十九章

    三聲之後,偌大的宮門緩緩開啟。初時只一條縫,而後慢慢地愈開愈大,遠遠眺去,更遠處的下一道宮門也正開啟,再往裡看,大殿的暖黃的光線映入眼簾。

    幾年前皇帝就曾下旨,許他騎馬入宮。但兩世加起來,這也是他頭一回這樣做。

    一路馳至宣室殿前才下了馬,即有宦官兩名宦官同時前來幫忙將馬牽走。席臨川甫站住腳,便足下不停地直奔長階之上而去,門口的宦官立即推開宮門,恭請他進去。

    皇帝尚未就寢,聽聞他此時前來,心中一震,遂抬眸望去,沉聲道:“如何?”

    席臨川駐足一揖,拱手稟說:“涉安侯夫人來過了。”

    皇帝稍點了下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她也說眼線之事與涉安侯無關、是她父親所為,臣明言可保涉安侯與她平安,需以驚蟄和綠袖交換。”他說著,朗然的聲音一頓,話語轉而變得有些黯淡,“但涉安侯夫人說,自她隨涉安侯歸順大夏,便引得一眾貴族憤慨。雖則赫契許多事情仍會告訴她,但想讓她說服他們放了驚蟄……恐是不可能了。”

    皇帝眉心一緊,冷聲笑言:“押涉安侯夫婦到祁川去,驚蟄赴死的時日,送他們的人頭回赫契!”

    “諾。”席臨川沉穩應下,默了一會兒,又說,“但臣還有個別的想法。”

    皇帝一□他,頷首:“你說。”

    “涉安侯夫人無力說服她父親放人,但告訴了臣赫契幾大貴族目下駐紮何處。”他的話語中始終帶著思索,一壁斟酌著一壁道,“其他幾個且不提,但她父親的住處……因她時有家書寄回,那地方該是真的。”

    循著他的話思量下去,皇帝不禁輕吸了口氣,眸色微凝:“你是想……”

    “可以在驚蟄赴死之前,把他們搶回來。”席臨川語氣誠懇,“臣看過地圖,雖則離大夏遠了些,但若要智取也不難。陛下若是准許,臣帶人去……”

    “不准。”皇帝回絕斷然,手指在案上一敲後,揮手讓他告退,“此事朕自會同翰邶王解釋,你回吧。”

    “陛下!”席臨川忍不住一喝,抱拳凜然道,“目下局勢已然穩定,赫契不過是強弩之末,陛下不能讓為此涉險多日的人此時冤死異鄉。”

    “所以朕不能讓你們兩個同時死在異鄉。”皇帝語無波瀾,一言駁回他的話後,頓了一頓,又道,“讓朕想想。如是要去,朕會派禁軍去。”

    “禁軍不如臣瞭解赫契地形,陛下派他們去,才是平白讓人死在異鄉。”席臨川不作退讓,抬眸一看,皇帝卻也毫無改變決定的意思。

    僵持片刻後,他無聲一喟,終抱拳道:“臣告退。”

    這樣的黑暗已經持續了許多日。就算是作為地窖,這地方都太陰涼黑暗了些。

    實際上卻是個牢房……

    綠袖回想著曾因看到詔獄的嚴刑而被嚇哭的事,不禁一聲自嘲,覺得那時真是太天真——相較於這地方,禁軍們對待犯人的方式稱得上“善良”。

    幾尺外的地方傳來鐵鎖磕在木柵上的聲音,綠袖費力地看過去,黑暗中依稀有兩個人影。

    她下意識地想躲,身上卻使不上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近了,一左一右地將她“提”起來,半拖半扶地向外去。

    行出數丈,眼前豁然開朗。數支火把整齊地插在石牆上的釘出的槽中,映得滿屋燈火通明。

    她虛弱中下意識地抬了眼,眼前的片片光團晃動了好一陣子,才逐漸凝出明晰的畫面來,這畫面卻讓她狠狠一怔!

    “你還是什麼都不肯說嗎?”聽上去發音奇怪的漢語從不遠處響起,她費力地偏頭看過去,他赫契人輕笑一聲,又道,“一個姑娘,三天粒米未進,不好受吧?”

    原來……剛三天?

    綠袖回一回神,仍禁不住地覺得他是在蒙她,她明明覺得已過了大半月了。

    仔細想想,又知大抵只是自己過得漫長而已——這些日子她都只有水喝卻沒有東西吃,若當真是大半月,只怕已然餓死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綠袖的聲音低得難尋,緩了好一會兒,才又說,“你們敢從大夏的地盤綁我過來……不怕官府查出端倪,觸怒陛下麼?”

    “現在不是嘴硬的時候。”那人蔑然一笑,遂起了座,踱步走向數步外吊著的那人,又回頭看看綠袖,“你們兩個總要有一個人說的,這機會先給你,你看清楚我都會做什麼,再決定是否主動告訴我。”

    “你……”綠袖神色驟慌,未及說出什麼,他已猛地揚了鞭子。

    鞭子在空氣中劃出疾風,猛地落下間直嚇得綠袖緊閉雙眼。聽得一聲壓抑著的慘叫,她又忍不住抬眸看去,見他本就遍體鱗傷的身上又添了一道新傷,自左肩斜劃而下,嶙峋的傷口中皮肉外翻,看上去甚至不像是一鞭子打出來的……

    她顫抖著看向那人手裡的鞭子,他淡聲笑著,竟配合地走近了,讓她看得更清楚:“上面墜了兩顆釘子,管用得很,毀你這張臉不是難事。”

    她心中一陣狠顫。

    “不然這樣吧……”那人笑意未減,環視一周後,目光重新落回她面上,“我讓你自己想一想。這個房間裡的所有東西……包括那個人,你都可以逐樣看個清楚。”

    他說著便向外踱去,打了個哈欠,“善意”地提醒她:“最好記得想想這些東西落在你身上是什麼感覺,聽說你是個不錯的舞姬,別給自己惹麻煩。”

    這話音落下後,厚重的木門在身後狠狠關上。

    門響激得綠袖渾身一栗,而後,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拽門,但很快便知那門是從外面閂上了。

    周身顫抖不止地回過頭,她再度看向十余步外吊著的那人,凝望一會兒,眼中掙出淚來:“大人……”

    那人聞聲輕顫,抬頭看向她,眸中驟然沁出痛苦:“他們還是找到你了。”

    這並不是她進入這刑房後說的第一句話,他卻是剛知是她。綠袖細思之下,便知他大約是方才已暈厥過去,又被新至的傷痛激得醒了。

    眼淚猛地湧了出來,她跌跌撞撞地走過去,因怕觸到他的傷口而不敢碰他,無力地扶住旁邊的石壁,有滿心的話又說不出。便怔怔地望著他默了好久,終於,她說了一句:“我們會出去的……”

    “綠袖。”他疲憊地低著頭,微搖了搖,目光移向側旁,向她道,“你看。”

    她順著看過去,見他右腳邊的地上畫了數道橫線,皆是血跡所畫,看上去並不整齊。

    “我來赫契前,曾與陛下議定……若我被俘,寬雲會即刻飛回皇宮告知陛下。陛下會以大局為主,決定是否救我,一共有三十天時間。”他說著,虛弱一笑,再度看向那些橫線,“若無人前來,我便在第三十一天的黎明自盡。已經第二十五天了……我覺得可能……”

    朝廷大概不會派人來了。

    希望被生生斬斷的殘酷讓綠袖胸中窒住,她連連搖頭:“不會的……”

    “你活下去。”他抬眸看看她,笑意苦澀,“你一直只是傳信而已,你知道的事情沒有那麼要緊。他們若非要逼問,你告訴他們便是……但凡他們肯留你一命,你就還有機會跑。”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4:33

第五十章

    她驚得說不出任何話,只一再搖頭。他歇了一歇,又說:“寬雲是我父親給我的,它會帶你去找他。唔……你自己去找他也行,隨便找個官府,他們自會幫你。但你只告訴他們‘驚蟄’可不行,我……”

    他長喘了一口氣,剛能碰到地面的腳艱難地挪動了一些,離她近了一點:“我告訴你我的名字。”

    綠袖渾身僵硬地半點也挪不開,怔然望著他湊近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氣沖得她的神思猛然清醒。

    她連忙迎了過去,屏息靜聽他說。

    耳邊一聲熟悉的低笑,聽得綠袖一陣恍然,感覺似乎還在長陽,他湊在她耳邊以同樣的笑音調侃她說:“大晚上的專程跑來給我送宵夜著實麻煩姑娘了,若不然,你索性住來我府裡,宵夜歸你管,府中事情也交給你打理好了……”

    許久之前的回憶讓她倏爾間又是眼底一熱,狠狠咬唇不讓自己再作亂想,忍著淚靜聽他的話。

    他聲音輕輕地告訴她:“我姓霍,名予祚。”

    綠袖明眸一顫,霎顯訝異。陡有一聲慘叫傳來,又驚然回頭,卻是什麼也看不到。

    目光所及之處,只有滴著涼水的石壁,和那扇緊闔的木門。

    又一聲慘叫。

    這一回,連霍予祚也抬了頭,凝神靜思一會兒,看向綠袖:“你躲起來……躲到門後去。”

    綠袖縮在門後,側耳傾聽外面的廝殺聲,直緊張得牙關緊咬。

    霍予祚亦凝神聽著,想從叫嚷裡聽出個所以然來——因是這樣被吊著,他橫豎都是躲無可躲,若能從聲音中聽出自己接下來的命數如何,也算有個準備。

    卻是努力了頗久都毫無進展。除卻像征死亡的慘叫之外就再聽不到其他聲音,連一句喊話聲都聽不到。

    略有無奈地一喟,霍予祚看向門邊面色慘白的綠袖,啞一笑:“不知外面是什麼狀況。如是我們逃不出去……”他嘖了嘖嘴,“也不知有沒有人能給我們收屍。”

    綠袖反應了一瞬,忽地也一笑。

    類似的話,分明是她從前說過的。

    那次是被聿鄲逼著到祁川給貴族們跳舞,她半開玩笑地問紅衣如果死在路上,能不能有人給她們收屍……

    那時是真的怕極了,覺得赫契人都兇悍得很,必定難免會有危險。卻全然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置身於與赫契人的鬥智鬥勇中、會經歷比那時兇險百倍千倍的事情。

    驀地仔細回想,在這數月裡,她雖則也擔驚受怕,卻從沒有過能與那次相提並論的刻骨恐懼了。

    怔了一怔,綠袖看向霍予祚,輕鬆而笑:“沒有就沒有唄……多大點事。”

    來是她自己要來的,為的是能助他一臂之力、讓他活著回去;然則天難遂人願,既然做不到活著回去,那麼得以死在一起也不算太虧。

    霍予祚也一聲輕笑,稍一點頭,道:“也是,反正有人陪我同走奈何橋,一具皮囊如何,不要緊了。”

    外面的廝殺聲還在繼續,明顯離得越來越近了。終於,似乎有人撞在了門上,重重的一聲悶響震在綠袖耳邊,她卻再沒發抖。望一望那扇仍緊闔的木門,她轉頭向霍予祚走去。

    “你在那兒待著。”他看著她蹙眉道,“若是來者不善,進門後必定直朝著我而來,你躲在門後還有悄悄溜走的……你幹什麼?!”

    霍予祚渾身悚然地偏頭躲他,卻無奈他被吊著、她卻行動自由,一避再避之後還是躲不開她。綠袖盈盈一笑,腳尖輕踮,薄唇便觸在他的唇上。

    “……”霍予祚面上一陣熱,周身皆僵住,半分動彈不得。驚然地望了她好一會兒,他一切齒,佯慍道,“你一個姑娘家……喂!”

    綠袖再度將薄唇送上去,輕輕地止了他的話。帶笑的眉眼微微闔上,那濃烈的血腥氣仍充斥在鼻子裡,她卻莫名地不慌了。

    一番拚殺後,木門之外已是血流成河。

    屍體橫七豎八地倒著,一半只是一刀割喉而過,另一半則難免缺胳膊少腿。

    砍殺最後一個獄卒,緊閉的木門出現在眼前時,眾人皆是一喜。席臨川揮劍挑開門閂,踢門而入……

    一眾禁軍就和他一起同時傻在了門外。

    裡面那兩人也傻了會兒,而後同時反應過來,各自扭頭輕咳一聲,女子一福:“將軍。”

    席臨川難免神色古怪,回了她一聲輕咳,視線在二人之間一蕩:“我冒死來救你們,你們過得還挺……瀟灑?”

    綠袖滿臉通紅,好在霍予祚仍從容自若,手上掙了一掙,反問席臨川:“將軍看我這樣瀟灑?有勞先鬆綁再用這詞。”

    踏著夜色,數匹駿馬從赫契腹地疾馳而出。偶然遇得散兵阻擊,也是廝殺而過,毫不戀戰。

    天漸明時,熙南關隱現身形,駐守的官兵望得塵土飛卷,立時弓箭齊備。待得開清來者何人,又紛紛收了弓箭,打開城門。

    席臨川策馬未停,揚聲吩咐道:“叫郎中去長歌坊,另備吃的送去;傳信使,急稟陛下驚蟄已救出。”

    “諾!”幾人同時一應,各自馭馬馳出。

    又過半刻,終於到了熙原城門口。城門初開,便見一人迎面奔來,席臨川不覺一笑,下了馬迎過去,來者撞進懷中的同時,便聽得一疊聲的問話:“怎麼樣?怎麼樣!”

    “都活著。”他說著指一指馬車,“先讓他們歇一歇,你晚些再去見。”

    “嗯。”紅衣點點頭,長鬆口氣,和他一同入城。

    他們到達長歌坊的時候,幾名郎中皆已在正廳候著了。

    長歌坊外有數名禁軍把守,引得百姓紛紛圍觀卻又不知裡面出了什麼事。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綠袖和驚蟄送上二樓臥房,即讓郎中診治。片刻後得知結果,綠袖只是身子虛些,慢慢調養幾日便好,霍予祚卻傷得很重,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好地方。

    席臨川看著他的傷勢也皺了眉頭,思了一思,看向信使:“添一句,求陛下派個御醫來。”

    自此,熙原城便戒嚴了。雖則大局已掌控在手,但此處到底情勢複雜,席臨川不得不謹慎而為。

    如此過了幾日,長歌坊都安安靜靜的,大門忽被闖開的一瞬,正自敘舊的紅衣綠袖皆一驚。

    忙不迭地奪門而出,二人行至二樓欄杆邊往下看去,行來之人讓紅衣一怔:“指揮同知大人?”

    下一瞬,便見席臨川已迎上前去,拱手一揖:“世子殿下。”

    世子?!

    紅衣愕然,一時還倒是自己看錯了。他抬頭望了一望,遂問席臨川:“我二弟呢?”

    “無性命之虞,尚在醫治。”席臨川如實道,而後向旁一退請他上樓,“殿下請。”

    “先不了。”他卻擺手拒絕,沒有此時去探望的意思。再度抬頭,他的目光落在紅衣身上,稍一頷首,“有勞娘子移步。”

    紅衣輕訝。與綠袖一起含著不解下了樓,四人進了側旁一間安靜的雅間,共落了座,聽他細細說起了急趕至此的原因。

    共是三件事,一件,是皇帝因為席臨川擅自帶人離開長陽、自作主張搭救驚蟄的事大為震怒,連帶著上前勸解的大將軍鄭啟都遭了一頓訓斥。世子口吻誠懇地說:“待得回到長陽,將軍先入宮謝罪為宜——替我也把罪謝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4:45

第五十一章

    “什麼?”席臨川挑眉,看向他大有不快。紅衣在旁撇一撇嘴:合著這位也是擅自出來的……

    “將軍先走的,將軍先去。”世子雙手托在腦後,枕在靠背上,“順口幫我向父親美言幾句,反正……父親顧著將軍的面子、顧著陛下在前,也不敢把將軍怎麼樣。我也替將軍在大將軍面前說好話來著。”

    這太極打得十分合適。都把自家人推給隊友去解決,中間隔了一道關係,許多不快不緩和也得緩和了。

    紅衣又撇撇嘴,愈發覺得這些個貴族公子也真是活得“畫風清奇”了些,和“家長”鬥智鬥勇起來就跟小孩子似的,能躲就躲、能逃就逃、能不應付就不應付。

    世子則看向她,打量了她一會兒,問她:“娘子可得罪了什麼人?”

    多了去了……

    紅衣忍住了腦中的第一反應,有點茫然地問他:“怎麼問這個?”

    “我發現了些怪事。”他的手指輕擊案桌,“離開長陽後,因要知道將軍身在何處,我一直派人打探著,日日回話。他們無意中探得還另有旁人跟著將軍的行跡而行,但到將軍將娘子安置在熙原後,那人就不見了。”

    所以,倒更像是沖著她來的。

    紅衣淺怔,細細思量一番後仍是不知。看向席臨川,他也是緊鎖著搖頭,世子沉吟著一頷首,只問:“那是將軍親自去查,還是我禁軍都尉府查?”

    “有勞大人。”席臨川拱手,世子會意地點頭,繼而再度看向紅衣:“第三件事。”

    “嗯?”紅衣正襟危坐,靜等其言。

    “謹淑翁主問你舞編得怎麼樣了。”

    “……”

    紅衣呆住了。方才還置身于特工營救行動後續工作的緊張之中,眼下卻轉瞬成了被催交作業的感覺。她神情發僵地尷尬了好一會兒,只得磕磕巴巴道:“我……我遲些給翁主回話。”

    ——這不是添亂嗎?!

    她在這兒緊張得寢食不安,謹淑翁主突然托個人來問她“舞編得怎麼樣了”,簡直就是成心毀氣氛!

    於是,紅衣心有戚戚焉地醞釀了一番情緒,重新投入到“遭遇創作瓶頸”的氛圍中……

    和在竹韻館中一樣天天陰鬱、日日暴躁,不一樣的是,這回還有兩個人給她火上澆油。

    一個是席臨川,總能在她安安靜靜整理思路的時候推門進來和她說話聊天,不然就是送一碟當地的小吃來給她嘗鮮,再不然,則是面容沉肅地告訴她這樣日日悶在房裡不好,想邀她晚上出去走走。

    ——如此,十次裡有八次都被她推著後背轟出去了。偶能聽得他一聲輕笑,直讓她覺得他根本就是故意來搗亂!

    另一個,則是綠袖了。

    按理說綠袖也是竹韻館的“員工”,且和她一樣時常負責這些編排舞蹈的事。目下她“瓶頸”了,想找綠袖一同討論一番,綠袖卻全然不給這個面子。

    要麼是趴在驚蟄身旁、要麼是坐在驚蟄榻邊,好像兩個人總有話說,一聊就是大半日不停,哪還有她去討論藝術的機會!

    紅衣鬱悶得直捶桌子,旁邊又來搗亂的席臨川仍一副悠哉哉的神色,抿一口酒,問她:“這次的舞是什麼來著?”

    “家庭和睦。”紅衣支著腮幫子懨懨回道。

    “哦。”席臨川抬手朝隔壁指了指,“綠袖他們這種和睦,還不夠麼?”

    紅衣繼續蔫蔫地趴了一會兒,知道席臨川此言是要幫她改改思路,又一次在紙上有一筆每一筆地劃拉起來,把先前所想的全部推翻,努力給自己營造出個全新的想法。

    如此還真有了點進展,思路一點一點地構建起來,先寫順了一個大綱,再逐漸地增添細節,就像是為已建好地基的房子添磚加瓦。

    其實,也算不上什麼“顛覆原本的設計”,只是席臨川的提議還真和她最初的想法不謀而合了——她所想表達的“家庭和睦”絕不是女人只為家務事勞累,而是那種夫妻配合得宜、共同奮進的感覺。

    誠然,就算是“只為家務事勞累”也並不與此衝突,只是在這一篇章裡,紅衣著重渲染了“賢內助”的重要性,旨在強調即便是只為家中忙碌的妻子也不是可有可無、不是誰的“附屬掛件”,仍只意味著雙方分工不同,是以有了“男主內女主外”的狀況。

    綠袖與驚蟄的故事被放在了第一幕,雖然諜戰風雲導致高潮不斷、劇情太豐富了點,放在開篇略顯激烈,但能一下子抓住觀眾也不錯;

    第二幕用了琪拉和聿鄲的事。鑒於紅衣至今也不怎麼待見這兩位,即便是出於藝術考慮……也並不想在他們身上多著墨!

    所以她才沒心思去多腦補他們平常和睦與否,前面的各樣“家常”一筆帶過,重心只壓在琪拉為救聿鄲隻身趕赴長陽求人的劇情上。順道也沒忘了借此多讚美一下兩國友好的進程——雖然她知道這所謂的“友好”其實是打出來的,但身在首都,又出現了這種以番邦夫妻為主人公的劇情,適當迎合一下官方還是有必要的。

    第三幕。

    設計之初,紅衣很想拿敏言長公主和鄭啟為原型。他們的故事席臨川給她講過,紅衣亦與他們有幾面之緣,覺得那種互敬互愛的感覺很好。大將軍出征時敏言長公主是怎樣的心情也不難腦補,如若編排妥當,必定甜中帶虐,酸甜交集,很戳人心。但是……

    仔細想一想,直接這麼拿皇族長公主編故事、且還是明目張膽地演給長陽城的達官貴人看,好像有點膽子太大。

    於是奮筆疾書完的紅衣托著下巴望著眼前的幾頁紙發起了呆,拿不准這篇章到底能不能用,掙扎了許久,耳邊傳來幽幽的一句:“你又‘瓶頸’了?”

    “……”紅衣挑眉一瞪,抬眸看向站在門邊的席臨川,道了聲“沒有”,又將心中的疑慮同他說了,席臨川沉吟片刻後一點頭:“是不太合適。”

    完蛋了,斃稿。

    紅衣瞬間趴回案上,毛筆從幾張紙上依次劃過,狠心拋棄這一幕的全部設定,一切推翻重來。

    頹然到面色陰沉的樣子看得席臨川一聲低笑,他踱步走到案前,坐下身拿起她面前的幾頁廢稿看了看,眸中微訝:“不是編舞麼?怎的只是寫了個故事而已?”

    “要先定好劇情啊……”紅衣翻著眼睛睇睇他,嚴肅認真地解釋,“然後再根據主要內容和中心思想的需要去挑曲子和編舞。”

    “原來如此。”席臨川恍然大悟,手指在紙上輕一打,銜笑道,“這麼多步驟,不能事事都你一個人做。我說服綠袖編這個故事去,你歇幾日。”

    他說罷不由分說地就起身出門了,紅衣稍挑了挑眉也沒攔他——她也確是想找綠袖幫幫忙,這思路打開得本就不容易,如今又要重寫,簡直心情暴躁得想咬人!

    又過三五日,驚蟄的傷勢穩定下來,一行人便動身回長陽了。

    紅衣心中的疑惑已揣了多日,難免好奇指揮同知的那“世子”身份是怎麼回事。她問過席臨川,席臨川卻也暫未同她解釋,只告訴她“到了長陽再說”。

    終於回到長陽城,席臨川的馬剛踏進城門幾步,便被守衛擋了下來。守衛一揖:“請將軍速速入宮回話。”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4:58

第五十二章

    “我知道。”他剛點了頭,那守衛又說:“請隨行眾人一同入宮回話,世子殿下同去。”

    “……”這話即讓眾人一凜,世子的面色驟然僵了,席臨川和紅衣一同看去,不約而同地露出點幸災樂禍的神色。

    “……夠了。”世子回看向二人狠一切齒,率先策了馬,冷著臉走在前頭。

    彼時,正是夕陽漸落的時候。

    長陽城中逐漸呈現出夜晚的輕鬆與熱鬧,有大人帶著孩子走出坊門,四下看一看街邊隨時可能被武侯驅趕的小攤,又一同走向東市或者西市,去逛“合法”的集。

    他們一行人騎馬走在街上,無論是前面豐神俊朗的席臨川和世子,還是後面那一眾飛魚服齊整的禁軍,都足以引得眾人爭相觀望。

    這種“被圍觀”的感覺紅衣至今不適應,偏她又是側坐在席臨川面前,他手持韁繩邊自然而然地將她半摟在懷,大庭廣眾之下的親昵難免惹得路人指指點點。

    黛眉蹙了一蹙,紅衣微側過頭看向他,席臨川視線一低,詢問道:“怎麼了?”

    她看看他甲胄上的猩紅斗篷,因為騎馬而全然在他身後,她難以拽到,問他說:“把斗篷拽給我,好麼?”

    “幹什麼?”他一邊問,一邊探手向後拽住斗篷的邊緣扯過來給她,便見她接過來又往前扯了些,身姿就勢往後一躺靠在他懷裡,用斗篷將自己遮住,嘟囔地回說:“討厭被看來看去。”

    “……姑娘。”席臨川忍俊不禁地一聲啞笑,稍揭開斗篷低頭看看她,“很會自欺欺人啊……”

    斗篷籠罩出的黑暗中她明眸一掃瞪來,兇神惡煞的,瞪得他乖乖地把揭開的地方又給她蓋了回去,訕訕道:“當我沒說。”

    如此說笑著走進皇城無妨,到了宮門口,眾人一齊下了馬,紅衣藉著席臨川的胳膊也下馬站穩了,很快就見宦官迎了過來,並未理會他們,逕直走到馬車邊一揖:“陛下口諭,殿下傷還未愈,乘車入宮便可,不必在意虛禮。”

    馬車中傳出虛弱的笑語,道:“多謝陛下。”

    紅衣愈發不解,眼看這她一直以為只是禁軍的兄弟二人一個成了“世子”,一個是“殿下”,愈發納悶這背後到底還有什麼傳奇。再度追問席臨川,他卻還是不說,但這次,卻把不告訴她的理由說了出來。

    “等你演完這一次的舞再說。”他壓音指了指世子,“這兄弟二人的事情太傳奇,萬一你聽完改了主意要重排舞蹈……我就虧了。”

    怎麼……就“虧”了?

    紅衣仍有不解地睇一睇他,再回想此前他說交給綠袖編劇情的事,心中隱隱有點“不祥的預感”!

    一直行到宣室殿外,幾名宦官一同上前,揭開車簾扶驚蟄下車。又一同布上長階,甫踏過門檻,驀見眼前人影一閃,席臨川微驚之下急拉紅衣避到一旁。再一定睛,見一約莫四十上下的男子疾步沖出,直奔世子而去,口中怒斥:“你還敢回來!”

    紅衣一愕,驚詫中望見平日裡無論嚴肅辦事還是隨意說笑時都風度不減的指揮同知驟然間慌了神,疾步避讓著,險些從長階上跌下去。

    ——手忙腳亂間猛扶了長階旁侍衛的刀柄才站穩腳,這廂席臨川已趕過去,攔住那男子連連賠笑勸架,指揮同知忙配合著一揖:“父王息怒……”

    肅穆的殿前長階上,一派尷尬到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僵局。

    須臾,有宦官上了前,在那男子身邊深深一揖,頭也不敢抬地道:“殿、殿下……陛下請您進去。”

    那人這才不得不暫且放下怒意,冷聲一哼,轉身回到殿中。世子頓鬆口氣,理理衣衫,也舉步繼續往殿裡去了。

    滿殿沉寂。

    紅衣抬眸一掃就嚇住了。先前她來過宣室殿,卻遠沒有這麼多人,大殿兩側設了數席,數算下來少說二三十人在座,見他們入殿皆把目光投過來,有輕喟有怒色有竊竊私語。

    方才那怒然出殿的男子也去落了座,席位就在皇帝右首,可見身份不低。

    齊行過禮,驚蟄因為有傷,晚了片刻才入地殿來。眾人安靜地讓開道,他脫開綠袖攙扶的手,上前一揖:“陛下。”

    皇帝“嗯”了一聲,睇視他片刻,看向怒意未消的翰邶王,輕一笑:“你這兩個兒子如今都是朝中重臣,雖予祉擅出長陽有違律之處,但功大於過,當眾苛責多有不妥,三哥給朕個面子?”

    翰邶王聽言發不得火,猶自氣不順,沉聲一喟,只說:“臣聽陛下的。”

    皇帝微一頷首,視線移回來:“予祚,臨川。”

    “臣在。”二人同時一應。

    “你們呈來的奏章……”皇帝輕吸著氣,眉頭輕佻間,神色變得有點古怪,“朕姑且准了,遂你們的意。但旁人如何,須你們自己去說,若自己處理不好,休想讓朕強下旨意幫你們做什麼。”

    “……”這回輪到二人的神色變得古怪。

    互相望了一望,誰也不好說什麼,硬著頭皮應了聲“諾”,也不理旁人因為這打啞謎般的對話而投來的不解,各自後牙暗咬,心中皆歎皇帝忒不厚道!

    席臨川和霍予祚的“啞謎”並沒能打太久。因為很快,紅衣就從綠袖口中得知,霍予祚正式說了要娶她為妻的話。

    ——這過程卻並不值得開心。

    是翰邶王傳綠袖去了他在長陽的府邸,一去就是大半日。綠袖傍晚回到竹韻館時,哭得雙眼通紅,進了個雅間便狠狠摔上房門,從裡面閂上,任誰敲門也不開。

    紅衣和謹淑翁主在外面面相覷,怔了好一會兒,紅衣帶著錯愕問謹淑翁主:“這是……怎麼了?”

    “還能怎麼?”謹淑翁主望著緊闔的房門一喟,“三伯伯不答應唄。”

    然後安安靜靜地過了兩天。白日裡,二人各從各的住處趕到竹韻館上班,紅衣在敞亮的前廳中編排前兩幕的舞蹈,綠袖則把自己悶在屋子裡編第三幕。

    第三日,原仍是如此。晌午將至時,卻有婢子匆匆而至,急拍綠袖的房門,催促道:“綠袖姑娘……快出來!翰邶王世子殿下和王次子殿下同來了,馬車已至平康坊外……”

    “行了。”謹淑翁主在前廳中品著茶,先綠袖一步喝住她。放下茶盞,目光也移向房門,口吻悠悠,“你得多謝我是個翁主了。想要如何,你自己吩咐便是。”

    那婢子有些詫異地望向謹淑翁主,紅衣蹙著眉頭也望過去。誰也不說話,直至裡面傳出了一句:“把人給我擋住,我不見!”

    清脆悅耳的聲音帶著幾分怨憤,紅衣思了一思,看向那婢子:“多叫些人出來。”

    是以當霍予祉與霍予祚走過一家家在白日裡尚未開門營業的青樓、走到竹韻館前的時候,就見一眾舞姬擋在門口——她們雖然纖瘦,但耐不住人多,一個個皆側著身子,將門塞得嚴嚴實實的。柔荑輕插纖腰,垂眸冷對,“擋駕”的意思不要更明顯。

    “嗯……”霍予祚一見這情狀就顯出了尷尬神色,求助地望向霍予祉,霍予祉略一挑眉:“我們是以什麼身份來的?”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5:13

第五十三章

    “……什麼?”霍予祚一怔,遂道,“翰邶王的兒子啊。”

    “哦,那我是世子。”霍予祉一頷首,“這種事二弟你自己解決,我堂堂世子不跟著你胡鬧。”

    “……”霍予祚神色一僵,眼見面前數位舞姬艱難忍笑的神色,斂去笑意,改口道,“禁軍。”

    霍予祉目光一劃他,向後退了半步,一揖:“指揮使大人,在下不干涉大人的私事。”

    霍予祚傻了。

    費了半日工夫,才說動這位兄長同他一齊前來。結果來是來了,卻從公私身份上各賭他一回,壓根不打算幫他過這道門檻,就是個來看熱鬧的。

    一時牙關緊咬,霍予祚抱臂在門口瞪了一眾舞姬半天,短聲一喟:“勞煩請紅衣出來。”

    “娘子正陪謹淑翁主下棋。”擋在正中央的舞姬眉眼未抬,從容不迫地應了一句。

    霍予祚再度一僵,又沉吟一會兒,扭頭問霍予祉:“可否有勞兄長回府給我取本書?”

    “可以。”霍予祉點頭,卻是未就此離開平康坊,也沒問他要什麼書,逕自從懷裡抽了一本出來,“這本?”

    霍予祚目光一定:“……是。”

    《詩經》。

    節奏“別致”的鼓點傳進耳中的時候,綠袖便知這是有人“叛變”了。

    煩不勝煩地捂著耳朵生了半天的悶氣,卻是根本擋不開那鼓聲。闔眼切齒,她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拍案而起,走到書架邊,將那本書抽了出來。

    紅衣也是煩不勝煩,備著震天的鼓聲吵得不能再繼續編舞,又不想叫這些好心當紅娘的舞姬停下,只得托著腮聽著,嘖了嘖嘴:“我都不想回府了。”

    “嗯?”謹淑翁主一愣,上下一掃她,“為何?”

    “翁主您想……”她嘴角輕一扯,“那天陛下話裡的意思,顯然將軍和殿下求他的是同一件事。殿下是沖著綠袖來的,您覺得將軍是沖著誰?”

    “自是你啊。”謹淑翁主一副理所當然的神色,再度打量她一番,又道,“這還用問。”

    “就為不用問……一點懸念都沒有。”紅衣行為索然地嘟囔著,指指門外,“你看殿下多努力,將軍可一點反應都沒有。”

    席臨川照舊每天早上自己去上朝、晚上專程跑一趟接她回府。在府裡也一切如常,該說笑的事就說笑、該商量的事則商量。至於婚事如何,他隻字不提,既不問她的意思也不問他母親陳夫人的意思,弄得紅衣直不明白他現下到底是什麼心思——難不成因為皇帝袖手旁觀,他就索性放棄了?不打算娶她了?又或是等著她主動開口呢?

    可她……她也開不了口啊!

    “將軍和我這位堂兄可不是一樣的人。”謹淑翁主持著茶盞輕一聳肩,招手示意紅衣走近些,噙著笑壓音道,“你若想知道他到底什麼心思,不如……”

    半刻之後,綠袖被親自來勸她出去見霍予祚的紅衣氣壞了。

    還說是好閨蜜呢,謹淑翁主還沒鬆口,她倒先動搖了!

    叉著腰怒目而視,綠袖煩躁地要轟她出去,紅衣的目光卻落在她案上放著的書和紙上:“若真不想見,你譯這鼓點做什麼?”

    綠袖被問得雙頰驟紅,轉而更是惱怒,一壁往外推她一壁慍道:“你管我呢!出去!我還要編舞!”

    “我不管你……”紅衣陪著笑蹭著地壓緩了往外的步子,而後笑意愈濃,“可是竹韻館裡別的舞姬歸我管啊。”

    面容一震,綠袖的腳步登時止住。

    冷峻的目光挪過去,她挑眉看向正廳門口負手而立的人,手從紅衣肩頭松下來,又瞪了許久,眼裡忍不住地掙出淚來,狠一切齒,轉身回屋:“今兒竹韻館休息,殿下請回!”

    “……綠袖!”

    霍予祚箭步上前,在她闔上門前伸手推住了門,滿臉堆笑:“你聽我說,今天再隨我去見我父親一次,我保證不會再出岔子。”

    “夠了!”綠袖怨憤一喝,又要繼續關門,見他仍阻著不放,話語中愈發狠意十足,“你聽到翰邶王殿下怎麼說的了!你們的王府我進不起!我不接受!”

    綠袖語聲尖銳地喊著。紅衣忍不住暗地裡吐了吐舌頭,大感這是因為自己平日閒聊時言及的關於“獨立人格”的事情太多,若不然,綠袖這土生土長的“古人”,可能不會把話說得這麼沖、不會鬧得這麼凶……

    霍予祚無奈一喟,凝視著綠袖,解釋得痛苦:“父王不是沖著你……他只是不滿我背著他自己訂了婚事。”

    “殿下糊弄誰呢!”綠袖抹一把眼淚,又要繼續關門,口中快語如珠,“既然翰邶王殿下已然請旨在他百年後封地一分為二予你兄弟二人……又明言你若非娶我為妻便沒這樁事,我怎能阻礙你當一地之王!就算真阻住了,你父親還不是恨我一輩子!”

    說到末處當真哭出了聲來。紅衣與謹淑翁主皆聽得一愣:竟鬧得這麼厲害?

    封地一分為二的事情,是她們此前所不知道的。一時心中忐忑起來,都擔心事情並非她們所想的那麼簡單——涉及了爵位封地之事,可不是兒戲。萬一霍予祚真要在封地和綠袖之間取捨……

    那便如綠袖所言,假設他真選了她才是糟糕,翰邶王必要更容不下她了。

    紅衣迅速思量著,想來想去,終於向前邁了一步,在霍予祚身側一福:“殿下,我多嘴問一句,殿下當真覺得您的父王將話說得那麼重,不是沖著綠袖,只是對您不滿麼?”

    “是。”霍予祚靜神一點頭,“他是以出身未藉口……但他絕不會看不起綠袖的出身。”

    這話讓紅衣有點疑慮,於是又追問一句:“殿下確定?”

    “他是我父親!”霍予祚急得提了音,未待紅衣再言便又看向綠袖,聲色誠懇,“你再隨我去一次……就這一次,我保證讓他鬆口。”

    “殿下為什麼不先說服他呢?!”紅衣脫口而出——這可是古代,婚禮的步驟理應從“納采”、“問名”開始,現下非得加個“見家長”是什麼樣的亂入?!

    “因為他非要聽綠袖的意思!”霍予祚厲聲駁回,被這兩方施壓的情狀弄得大有些崩潰。強定著神舒了口氣,又向綠袖道,“算我求你。”

    綠袖緊咬著嘴唇,狠狠將剩下的眼淚都阻在的眼眶裡,美目冷視著地面不說話。

    紅衣再做一番斟酌,再度上前一步,故作輕鬆地向綠袖道:“去吧,我陪你。”

    綠袖一怔。

    “如果殿下確信這火是沖著您自己而不是沖著綠袖,我就知道分寸了。”她的明眸轉向霍予祚,“但先說好,如是因為殿下這一環的估量出了岔子……可不能怪我。”

    她有些緊張地睇著霍予祚,心緒複雜。

    一邊膽怯地希望他不答應,這樣她便少擔一份責任;一邊又萬分希望他答應,如此,既能促成他和綠袖的事,又能探一探席臨川目下的心思。

    霍予祚靜思著,須臾,看看綠袖、看看謹淑翁主、又看看站在廳門口當擺設的兄長,無力一喟:“總比這樣僵持著好。”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5:39

第五十四章

    紅衣聽言哭笑不得,隱隱覺得,他這曾深入敵方心臟的高級特工,都快被與綠袖的婚事逼哭了。

    紅衣綠袖便一同入了皇城,去翰邶王的府邸。

    一路上,綠袖都不怎麼跟霍予祚說話,車中的氣氛詭異得很:綠袖冷著張臉看窗外、紅衣忐忑不安地看另一邊的窗外,霍予祚幾度欲言又止,神色大是尷尬,霍予祉以手支頤闔眼歇著,置身事外的樣子。

    是以在王府門口下車的時候,幾人皆是如蒙大赦的感覺。

    守在門口的小廝一揖,恭請霍予祉與霍予祚入內,繼而便作勢要將紅衣綠袖擋在外面。被霍予祚切齒喝了聲“滾”,那小廝頭都不敢抬得連忙退下了,霍予祉走近了在弟弟肩頭一拍,壓音提醒他:“再發脾氣,父王一會兒還不給你面子。”

    一聲嘶鳴劃過天際,尖銳的鳴音在府中蕩出迴響,一隻鷹隼盤旋一圈後降了下來。霍予祚剛伸出手臂,綠袖在旁輕喚了一聲:“寬雲。”

    紅衣眼睜睜看著鷹隼理都沒理霍予祚,撲棱著翅膀落在綠袖肩上,霍予祚只好訕訕地把手放了回去。

    ……再度清晰地感覺到這兩位還在賭氣,紅衣暗忖得趕緊讓這事過去才好。若不然,吵得時日久了,當真會傷感情的。

    翰邶王已在正廳中等著,廳中氣氛沉肅,一眾下人誰也不敢吭聲地靜聲侍立。霍予祉與霍予祚各自一揖,紅衣綠袖則一並行下大禮去,道了聲:“殿下萬安。”

    上邊沒什麼動靜,紅衣在心下靜靜數著,數了五個數後,逕自在綠袖胳膊上一扶。

    綠袖微顯詫異,初一抬頭,卻見紅衣已起了身,怔然望向霍予祚,他稍一點頭,她終於也跟著站了起來。

    紅衣靜聽著每一分動靜,在空蕩的廳中,隱尋得嗤笑一聲。

    “殿下。”她屈膝一福,剛道了兩個字,心速便驟然快了。強緩了一緩,定神道,“綠袖她原是無意再擾殿下清淨,但王次子殿下說……您有意聽聽她的意思,所以妾身便陪她來了。”

    這話聽著尚算平靜,實則何止是她緊張,綠袖和霍予祚聽得也心驚。紅衣抬眼看向綠袖那副不知該如何介面的樣子,輕一咬唇,索性直接將話又說了下去:“妾身和綠袖今日才得知,殿下您已請旨日後將翰邶一地一分為二、兩位殿下各承一半……只要綠袖不嫁他。”

    上面仍是沒有動靜。

    這樣的死寂讓紅衣心裡既不安又不耐,覺得這不是對話的氛圍。

    此語出後便強壓著性子噤聲等了片刻,終於聽得翰邶王應了一聲:“嗯。”

    “所以……”紅衣輕喟著一哂,“綠袖和殿下情分久了,苦思了幾日,還是做不出那般自私到底、不顧殿下前程的事。所以……您想聽綠袖的意思,這便是她的意思了:您既不滿意,她也不會強做什麼,兩人間的事是憑的緣分,但婚事非是有緣就能成的。她體諒您為兒子著想、想尋個貴女給他做王子妃的心思,從此……不會再攪擾王次子殿下了。”

    這話說得幾人皆一震,綠袖愕然望向她,霍予祚急喝一聲:“紅衣!”

    翰邶王的目光移向綠袖:“這是你想說的?”

    “是。”紅衣厚著臉皮替她應了,語中一頓,再度福身,續道,“另外,從前私定終身的事是她有過錯,在此向殿下賠個罪。但是也請殿下知悉,彼時綠袖尚不知王次子殿下的身份,對他父母雙亡的假身份信以為真,並非有意欺瞞於您,更無挑釁之意,殿下息怒。”

    她的話音落下,廳中便又靜了好一會兒。

    霍予祚心內翻江倒海,一時又說不出什麼。良久,淺頷著首的幾人聽得翰邶王執盞飲茶的聲音,清脆的瓷聲在心上一磕,又聽得他道:“沒了?”

    “……嗯。”紅衣遲疑著點點頭,“沒了。”

    好在離得較遠,提心吊膽的幾人沒看到,翰邶王的神色一下子僵了。

    “照這麼說來,你能嫁阿祚與否,其實自己並不在意?”翰邶王睇著綠袖道,目不轉睛的樣子,端得是不許紅衣再替她作答。

    “自然在意,民女和殿下共過生死。”綠袖答得也算鎮靜,短作沉吟,續道,“所以民女清楚殿下前幾年過得是怎樣擔驚受怕的日子。目下大局已定,民女希望他接下來的幾十年過得舒心愉悅,在封地上享榮華、受萬民景仰,是他此前為國捨命所應得的。”

    “顯得本王很不講理一樣。”

    驀一句壓低了音的喃喃自語,讓紅衣綠袖皆一怔,遂又聽得一聲歎:“阿祚。”

    霍予祚連忙上前揖道:“兒臣在。”

    “找了這麼個不肯服軟還會堵人話的妻子,你以後就少到翰邶來擾我。逢年過節走一趟便是了,其他時候,在長陽當你的指揮使。”

    “……”霍予祚愣了一會兒,語氣因驚疑而有些顫抖,“父王?”

    翰邶王輕打了個哈欠:“自己向陛下請旨賜婚去。”

    綠袖與霍予祚面面相覷,須臾,她看向翰邶王:“殿下您……”

    “我不能在長陽留太久。”翰邶王眉頭微皺,輕揉著太陽穴,“請旨時記得求陛下催著禮部些,該辦得事情儘快辦妥。你們完婚,我就回翰邶。”

    “……諾。”霍予祚回過神來連忙應下,綠袖猶沉浸在這巨大的翻轉中回不過神來。

    “回去吧。”翰邶王揮了揮手,神色略一滯,又向綠袖道,“成婚後,該學的事情自己學著。等阿祚承繼了封地,你便是王妃,需你助他的事不會少。”

    “諾……”綠袖強定著心神福身應下,按捺著心中的欣喜,看向霍予祚。

    “兒臣送她們回去。”霍予祚再作一揖,見父親點了頭,與紅衣綠袖一同告退。

    就連世子霍予祉都對方才的反轉有點訝異。退出正廳,三人便一併看向紅衣,想聽聽她的解釋。

    紅衣卻只能報以一笑,裝傻充愣地就不解釋。實在說來話長,不是三兩句就能跟他們講清楚的。

    雖然不講理的家長真的存在,但一般而言,家長大多還是講理的。是以若霍予祚告訴她翰邶王嫌棄綠袖的出身,這也算個道理,她還真沒有辦法。

    但霍予祚說的卻是……翰邶王不答應,只是以出身為說辭,實則不滿他們背著他私定終身,和出身一點關係都沒有。

    加之又非要親耳聽綠袖自己的態度——這壓根不是真不肯答應的意思,倒像是端著家長特有的架子、持著家長特有的“傲嬌”,非得把先前兒子私定終身給自己添的堵給順了氣不可,若不然就好像丟了天大的面子——家長們這種有點奇怪又有點可愛的自尊心,紅衣從現代吐槽到古代了。

    總之說白了,翰邶王想要的大概就是綠袖的一個態度。覺得兒子為她而給自己添了不痛快,就執著地想看她服個軟,他心裡就平衡了。

    誠然,他所腦補的情況大抵會比今天更“軟”些,多半是想綠袖和霍予祚一同求他答應、賠罪之後還要說盡好話來著,卻沒料到這兩位也都是硬脾氣,上一回生生鬧崩了。

    而這一回,紅衣到底也順著他的意,讓綠袖一“軟”到底。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5:53

第五十五章

    該守的底線還是要守的。她又不清楚翰邶王到底是怎樣的人,萬一今天綠袖軟過火了,讓人覺得好欺負,日後到了王府裡過得不順怎麼辦?又沒有世家背景給她撐腰!

    於是“不卑不亢”是基本準則,什麼中心思想都是在這個準則的基礎上添。她先有點無奈地表示“不想耽誤霍予祚前程,都是為霍予祚著想”,再高冷地透出點“綠袖也不是非得賴進你王府”的意思,最後一席話卻還是戳中翰邶王想聽的點:對不起,私定終身的事是他們錯了。不過也是事出有因,您別生氣……

    這般一來,該說的點差不多皆說到了,即便她口才不是絕好,興許表達起來略有差池……但翰邶王本也不是要硬阻到底,意思到了也就基本成了。

    踏出府門,紅衣抬眼一瞧,連忙止步。

    正急匆匆要進府的席臨川也忙停腳,睇一睇她,問道:“沒事?”

    “沒事。”紅衣輕鬆地搖搖頭,笑眼一劃綠袖和霍予祚,“他們的婚事,成了。”

    “哦。”席臨川遂鬆口氣,向霍予祚一揖,“恭喜殿下。”

    霍予祚笑而未言,紅衣的目光仍停在席臨川面上,望了一會兒,斟酌著又補充道:“殿下馬上要入宮請旨了。”

    席臨川輕怔,循著這話裡別樣的意味思量下去,目光微淩:“你特意讓謹淑翁主差人告訴我你來了王府,是為說這個?”

    紅衣眼簾輕垂,隱隱透出點不快的意思,席臨川默了默,問她:“同走?”

    她點點頭,霍予祚會意道:“我送綠袖回竹韻館。”

    霍予祉則逕自折回了府去,府門口就只剩了席臨川與紅衣兩個人了。

    府門關上,門外徹底安靜,席臨川凝視著她,抱臂思忖片刻,道:“你我每日都在一個府裡住著,你可以當面問我的。”

    語中竟隱有些不滿的意思,紅衣眉心一蹙,想著那邊姻緣已成、他自己無甚動作還來怪她探底,不覺口氣也硬了起來:“那我和夫人現下也每日都在一個府裡住著,我可能當面問她認不認我作兒媳?”

    席臨川眉頭輕搐,複睇了她一會兒,平心靜氣道:“罷了,反正你便是當面問我,我也不會說。”

    “……”

    這是什麼意思?!

    心中霎時騰起了不安來,紅衣眉頭緊鎖地望著他,尚未及出言問個明白,萬般不好的猜測就已然在腦海中翻湧了。

    “唔……沒想到你這麼急啊。”他挑眉淡看著她,端詳了須臾,緊繃的神色倏然松了下來。

    伸手在她下頜上一捏,他沁出笑容:“別急。我知道這幾日殿下為綠袖做了不少事,但我……”

    他斂去三分笑容:“我也是認真想娶你為妻,只是跟他的想法不一樣罷了。”

    “什麼‘想法不一樣’?!”紅衣脫口而出,只想把他現在的心思弄個明白。

    “……我不需要你來應付我身邊的人為婚事帶來的麻煩。”席臨川的手放開她的下頜,又不老實地捏在她滿是不快的臉頰上,笑容雲淡風輕,“而且,成婚這麼大的事情,風平浪靜地過去多沒意思?”

    雖然聽出他這是要安排個驚喜給她,紅衣努力開解了自己一番,還是覺得不怎麼高興。

    ——他明明知道她那麼提心吊膽了,還一味地賣關子,大有了些成心捉弄的意味。偏她又全然無法逼他告訴她,弱勢與強勢的差別一時間十分明顯。

    便有點賭氣,愈想愈不高興他這般碰上她在意的要緊事還一定要弄個玄虛的安排,複又追問幾番,他卻仍死活不肯透半個字。

    她便有些努力,狠一跺腳:“故意欺負我!我不回府住了啊!”

    “隨你。”

    他居然回得從容自若。低一笑,又說:“竹韻館也安全。嗯……這樣一來,我還能好好迎一回親了呢。”

    油鹽不進!

    於是紅衣狠瞪他一眼就出門“上班”去了,那晚她當真沒回席府,之後幾日也都沒有回席府,很有骨氣地賭氣賭到底。

    另一邊,綠袖與霍予祚的婚事籌備得有條不紊。

    大抵因為翰邶王催得緊,禮部挑了個最近的吉日就定了下來。趕制昏服的事則交給了宮中的尚服局、儀程交給尚儀局……

    總之這些天竹韻館中熱鬧得很,不僅霍予祚常來,還時不時有宮女或宦官前來問東問西,忙得綠袖不可開交。

    在昏服送至的第二日,綠袖將一遝寫滿了字的紙交給紅衣:“喏,寫完了。”

    “這是什麼?”紅衣一壁問著一壁接過來,掃了兩頁後一愣,“第三幕舞?”

    綠袖點點頭,答說“是的”。她便懷著驚喜細讀下去,認真地看了幾行,就皺了眉頭,倒吸冷氣地挑眉看向綠袖:“你這個人物原型是……”

    綠袖抿唇一笑:“是的!”

    ……是什麼是啊!

    紅衣狠一咬牙,怒瞪向她:“將軍的意思?”

    “幹什麼不高興啊?”綠袖嗔怪道,一哂,又說,“多好的故事,同生死共患難,必定人人喜歡!”

    紅衣冷著臉,繼續看手裡拿著的幾頁紙,裡面的內容她不能更熟悉,是她和席臨川間發生的事情。綠袖對各樣事件加以提煉,挑了幾樣經典的來說,以他出征、她等待的幽幽相思為主基調,另添加了些溫馨的劇情,亦提及了她在太子謀反時為保他平安隻身趕赴祁川的事情……

    幾個事件挑得合適,綠袖的水準也是著實不低的,承啟轉合掌握得很好,也確實依她的心思大力渲染了“互敬互助”的感覺,並未顯得哪一方強過另一方。

    如此一來,若是否掉這個設計,還真是可惜了。

    紅衣黛眉微挑,未看綠袖,口吻平淡:“將軍是不是還說,希望我也參宴?”

    這要求他從前是提過的。綠袖果然點了頭,紅衣自也不吃驚,輕聲一笑,心中暗忖著:他如果瞧准了這時機,在舞蹈謝幕時來個求婚什麼的……

    俗!煩人!沒創意!

    且還是她最討厭的一種方法!當眾求婚借眾人施壓!簡直道德綁架!

    本來就在跟席臨川抬杠賭氣的紅衣心中一陣埋怨,手中將這份設計一對折,氣鼓鼓地拂袖而去,自己心裡都罵自己傲嬌。

    前兩幕皆已籌備得差不多,樂曲動作皆以備好,就差安排舞姬排練了。是以接下來的多日,紅衣將全部心力都花在了第三幕上,與樂工磨合著曲子、和裁縫商量著服裝,又全心全意地自己悶頭編排動作……

    大約因為原型就是自己的關係,這一回投入到人物感情中實在太容易,哪一處該呈現怎樣的情緒、用什麼樣的舞蹈動作表現,一切都流暢順利得如同行雲流水。

    這樣的回憶亦難免挑起更多回憶,思緒千轉中,紅衣心裡五味雜陳,禁不住地忿然磨牙,不知這是不是也是席臨川的“陰謀詭計”,有意讓她好生回想一番從前的種種相處!

    真是討厭啊……

    她看向負責在舞中反串男主角的舞姬妹子,心中暗搓搓地想,如是能不用客串、真找個男舞蹈演員就好了!她一定安排個接吻之類的親密動作!讓席臨川在台下看著乾著急又沒辦法!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10:16:07

第五十六章

    誰叫他欺負她這麼多天的!

    熱風漸涼,夏日裡在陽光炙烤下打了卷的葉子逐漸泛黃,館中歌舞姬們換了禦風些的衣裳。

    負責送遞請柬的僕人的腳步終於踏遍長陽,敲開那些忐忑盼了多日的達官顯貴、或者文人墨客的府門,畢恭畢敬地遞上請柬,而後拿了賞錢,告退。

    紅色的請柬送到席臨川手中,他神色平淡地接過來,還沒看內容,就知道紅衣還生著氣呢。

    從她頭一回弄出這讓長陽上下皆盡矚目的舞蹈開始,每一回他所接到的都是竹韻館發出的最後幾封邀請裡地一封,以金箔製成、謹淑翁主親筆,足夠惹眼。

    ——這甚至成了一件傳奇一般的珍寶了,許多風流公子爭相想拿到這樣一封請柬,似乎必須得到一封才顯得自己造詣夠高一樣。

    亦有家財萬貫的富商出了天價有意“收購”這樣一封。然則能拿到那請柬的人本也沒有等閒之輩,誰也不缺錢,沒心思跟他做這“生意”。

    請柬翻開,席臨川讀罷那紅紙黑字,略有一笑,問送請柬的僕人:“她說什麼了嗎?”

    “沒有。”那僕人一欠身,自是清楚他口中的“她”是誰,答得簡短。

    席臨川噙笑搖一搖頭:“告訴她,珺山的葡萄熟了,送回府來不少,要吃回來吃。”

    僕人應了聲“諾”,拱手告退。席臨川把請柬放在案頭,凝神笑看了一會兒,起身離府,去做別的安排。

    七月初二,青樓齊聚的平康坊又一次成了長陽上流社會關注的焦點。

    就算是平日,平康坊也總是熱鬧,這一晚就更連馬車都駛不進坊門了。各樣制式的馬車停在坊外,貴公子們卻沒有一個埋怨竟要走這麼遠的路的。相熟的人結伴而行,談笑風生地說著近來遇到了什麼趣事。

    偶爾也有幾句攀比或是炫耀意味的話從口中道出,最簡單的方式,莫過於說自己已看過幾次竹韻館的舞。

    夜幕降臨,眾人落座。一陣如風卷黃沙般的簫音散去後,臺上燭光點亮,一襲綠色曲裾的舞姬顯出身形,容顏姣好、身材曼妙,水袖揮灑出的動作與樂曲一樣透出幾許悲涼意味。

    再一聲鐘磬聲鳴,展平的紗帳後,另一舞者的剪影映入眾人眼中。

    是男子的裝束,再定睛看一看,則能辨出是穿著曳撒。紗帳後呈現了一場以一敵多廝殺,那舞蹈編排得巧妙極了,動作雖豐富、充滿美感卻不失英氣,即便一眼看上去便會讓人覺得“打架不可能這樣打”,但又並不顯得滑稽可笑,反倒緊張感十足。

    而那紗帳前綠衣女子的舞也還繼續著,隔著一道紗帳,堪堪與帳後那人營造出一番“想見而不能見”的淒蒼感。

    一隻鷹隼自帳後飛出,自眾賓客頭頂上盤旋而過,引得一陣驚呼。

    它落在綠意女子腕上,女子舞步後撤,將鷹隼貼在臉旁,似是說了些什麼,手上一揚,又將鷹隼撒了出去。

    再一圈盤旋,鷹隼落回帳後那“男子”肩頭……

    正凝神欣賞著舞蹈的霍予祚終於忍不住了,手中酒盞在案上磕了一磕,慵懶地埋怨:“跟我借寬雲原來是為幹這個,膽子夠大的。”

    席臨川與霍予祉聽言一笑,誰也未理他。

    卻聽得他又說一句:“後面假裝是我的那個,還那麼……陰柔。”

    多新鮮!那是個姑娘!

    二人只好繼續不理他,品著美酒看著歌舞,心中自言自語著:看准王子妃跳舞的機會可是不多。

    相較於劇情完整、氛圍塑造得宜的第一幕,第二幕則顯得太過簡短了些,看上去就像設計者故意不上心,給眾人個過渡而已。

    故事倒也瞧明白了,講的該是前陣子涉安侯入獄的事。在場眾人倒是這才知道,其中竟還有侯夫人隻身趕赴長陽求情的一出,一時也引來一陣唏噓感歎。更有人贊這異域風情的曲子譜得好,曲調宛轉悠揚又夾雜幾分神秘,似能將人心勾到那茫茫草原上去,看看“風吹草低”後有沒有牛羊。

    第三幕很快開始。

    正品著酒和霍予祉閒談的席臨川陡覺肩上被人一拍,險些將酒灑了,自是立刻怒瞪罪魁禍首。

    卻見霍予祚神色滯住,全然不理他的慍意,伸手指向那作為舞臺的湖中水榭……

    眼底一陣,席臨川驚喜交集:她竟真的親自上陣了!

    大紅的舞服在金黃的燭光下色澤耀眼,那水袖比尋常的舞服水袖長了許多,不知她練了多久才能將這樣的水袖揮舞自如。

    旋轉間水袖盤繞,將她纖瘦的身子圈在其中,揚起的裙擺又為這亮眼的一幕加了一筆,他驚然看著,只覺得……

    只覺得這許多時候都或嬌弱、或犯傻的姑娘,此時和大氣磅礴的樂曲融為一體。起舞間謹肅得有些沉冷的面容恰到好處,讓他們離得這麼遠都能感覺到她彼時的心緒。

    水袖上揚、揮起、在身後華麗落地,不疾不徐的動作尋不出半點紕漏,她下頜輕揚,淡看著一眾賓客,竟很有點睥睨眾生的冷傲之感。

    靜了一瞬的曲聲再起,轉瞬間又是水袖裙擺齊揚,這一次的旋轉更快了許多,滿眼的紅色直讓人眼花繚亂,她的身形除卻旋轉卻還有複雜變換,或傾或仰、或進或退,與眾賓客隔

    耳聞兩邊都是倒吸冷氣的聲音,席臨川卻連呼吸也窒住了,發怔地望了舞臺半天,才道出一句:“這真是……”

    卻連用什麼詞合適都不知道了。

    “驚為……”

    “……天人。”

    霍予祉和霍予祚喉中微噎,兄弟二人配合著,才終於帶著驚訝把這四個字說完。

    而後,霍予祉訝然看向席臨川:“我現在知道將軍說對了。”

    “……什麼?”席臨川微愣。

    “她是不一定吃你安排的那一套的……你是誰都沒用。”

    “……”席臨川心裡愈發沒底了。

    原是他忐忑之下與他們說過這般擔憂,他覺得她慣有自己的想法,現下她怎麼想的他並拿不准。彼時,他們只笑他太患得患失,霍予祉的原話是:“好歹是堂堂驃騎將軍,連赫契的姑娘私底下都拿你當傳奇說著,你和她共處了這麼久,反倒擔心她仍不肯當你妻子?”

    這番話,本也一度算給了他顆定心丸了。他心存自信又不失小心地安排好了接下來的每一步,結果……

    現在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這位扭頭過來澆冷水了!

    “……世子殿下。”席臨川面色微白地睇向他,牙關一咬,“殿下若是想臨陣脫逃……”

    “……沒有。”霍予祉一聲乾笑,思了一思,抬眸看向霍予祚,“幫忙查看?”

    霍予祚一點頭:“我先去西市。”

    話音未落,驟覺案幾一晃,席臨川已然撐身離開,一壁向外走著一壁向二人道:“我直接去城外,城中便有勞二位!”

    “客氣。”二人各自飲盡盞中美酒,放下酒盞,也起身離去。

    沒有見到想像中可能出現的“趁演出謝幕當眾求婚”的場面,紅衣松一口氣之餘又禁不住更懸了心。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22:45:40

第五十七章

    兩相矛盾的心情各有理由,松一口氣是因為那種當面告別、借旁人施壓的做法實在是她所討厭的,再度提心吊膽則是因為沒有這一出,她就更加摸不清席臨川到底是什麼打算了。

    回到小間中在婢子的服侍下卸妝、更衣,紅衣靜等了半刻工夫,卻不見席臨川來接她。

    又過一會兒,卻是綠袖來叩了門,她回頭間見綠袖一笑:“將軍讓婢子留了話,說他先走了。”

    ……走了?!

    她首次登臺演出,他不來慶賀一下也就算了,還提前走了?!

    頓時心中冒火,未待紅衣出言,綠袖卻又道:“還另留了一句話,說你今晚的舞著實驚豔,他看了那麼多精緻的樂舞,都沒有比你那個更棒的。”

    ……這還差不多。

    罷了,放過他了。興許他是這幾日當真政務繁忙,實在累得熬不住了呢。

    紅衣撇撇嘴,一語不發地倒了杯花茶來喝,看看也已褪下綠色舞服、換了家常的杏色中袖曲裾的綠袖,問她:“你今晚住在竹韻館還是回敦義坊去?”

    “敦義坊。”綠袖一笑,提步進了屋來,拎了拎手中提著的東西,加重了語中的抑揚頓挫,“將軍讓我幫他辦件事——帶你去得到這花燈的地方。”

    紅衣一怔,帶著點驚疑視線下移,這才注意到她手中拎著的那盞花燈。

    這是她並不陌生的東西。竹韻館首演那天恰是上元節,是以演出結束後,他就帶她去了燈會。那天他攬著她,硬生生用明顯動了手腳的羽箭做到了箭無虛發,拿了兩盞她喜歡的花燈回去。

    但是那日的事情實際上並不讓她開心,後來又有陽信公主出來橫插了一杠子。二人一度鬧崩,這花燈自也被她拋在腦後,擱置了許久未提——她甚至連這花燈是被她拎去了當時在敦義坊的住處、還是被他帶回了席府都不記得。

    眼下他突然做了這樣的安排……

    紅衣蹙一蹙眉頭,遲疑道:“我累了……”

    “離得又不遠。”綠袖抿笑指一指外面,“我著人套好了馬車,一起去看看吧。你都這麼多天沒回過席府了,興許他想做些什麼呢。”

    這哪是“興許他想做些什麼”,他明擺著就是有安排在。

    紅衣心下矛盾著,一邊消不去那份賭氣的心思,一邊又有一縷好奇使勁牽引著,讓她覺得很想看看這到底是什麼安排——若不弄明白,她可能會憋悶好久。

    於是就這麼心情糾結地跟著綠袖出了竹韻館。相較於她的神色懨懨,綠袖看上去心情明快極了,她也就不好再顯出那樣的不快反帶低綠袖的情緒。上了馬車,直奔西市而去。

    正值夜晚人人得閒時,大夏又沒有宵禁,集市中雖遠不及燈會那日的沸騰,但也稱得上熱鬧了。

    兩個姑娘在人群中左拐右拐,紅衣原還擔心自己路癡找不到,綠袖卻顯然將路記得很熟了。

    很快尋得那日的攤子,仍是那天的攤主,但是不見花燈,商品已換做了女兒家日常所用的絛繩腰飾。

    紅衣駐足望向綠袖,綠袖卻沒有上前待她開口的意思。笑吟吟地將手中花燈遞過來,紅衣輕一咬唇,舉步上前:“打擾了,請問……”

    她還未問出口,對方的目光已落在她手中的花燈上,遂了然笑起,拱手道:“驃騎將軍差人留了這個給姑娘。”

    一隻墨綠色的荷包遞過來,荷包上繡著簡單的竹紋,下面綴著褐色的流蘇。

    這是她上元那日作為“還禮”回贈給席臨川的。

    心中微微悸動,她克制著心緒將荷包接了過來。已經過了這麼久了,這荷包卻還是嶄新的樣子,可見保存得小心。

    打開荷包上緊系的繫繩,挑開包口瞅了一瞅,裡面只有一張折了兩折的紙箋。

    紅衣把紙箋抽出來、展開,上面龍飛鳳舞的,總共就四個字:大將軍府。

    搞什麼鬼!

    這裡離大將軍府……很遠的啊!

    心裡一陣近乎咆哮的腹誹後,她將紙箋裝回了荷包裡,耐著性子想眼前的商販道了謝,氣鼓鼓地往集市外走。

    回到馬車上,綠袖二話不說便吩咐去大將軍府,紅衣抬手一擋她的話,向車夫喝道:“不去!回竹韻館!”

    “……喏。”綠袖忍著笑遞了張紙條過來,紅衣瞪她一眼,壓著火打開,上面的字跡依舊熟悉,比方才寫“大將軍府”的感覺看上去溫和了一些。

    “猜你會生氣。但此事實在耽擱不得,如若不去,只好等到來年我帶你去珺山了。”

    恍惚中毫無壓力地腦補了他噙笑含歉的神色,紅衣面色一沉,雖不知這是什麼事竟如此講究“時機”,還是一喟,向車夫道:“去大將軍府。”

    馬車自街道上疾馳而過。紅衣因為演出的疲乏和席臨川這出讓人著急的安排而窩火難免,愈想愈不高興,綠袖在她環膝的手背上一拍:“別不高興了。要我說,公子一準兒不會讓你失望,你且耐著性子瞧瞧就是,我聽予祚說,他費了不少心力安排呢。”

    馬車緩緩停穩,紅衣探頭看了一看,已到大將軍府了。

    幾是在她下車的同時,府門便打了開來。小廝利索地迎出門外請二人進去,另有人去請敏言長公主。

    紅衣在正廳中等了一小會人,敏言長公主就到了,不待她行下禮去便伸手攙住她,微一笑,側頭吩咐婢子上酒。

    ……上酒?!

    紅衣很納悶為什麼大將軍府裡待客竟是用酒而非用茶。

    “你猜這酒是哪裡來的?”敏言長公主接過酒盞遞給她,又拉著她一併落座。紅衣看著盞中色澤漂亮的紫色搖搖頭:“不知道。”

    “是臨川在珺山種的葡萄釀的酒。”長公主抿起笑容,目光落在婢子剛放下的琉璃碗上,拿起銀匙從琉璃碗中舀了兩塊冰擱進她的酒盞裡,“他說他從前跟你提過,但後來碰上殺手行刺,也就沒管這事。這回的是今年剛釀出來的——他要我著意跟你解釋一句,不是非要在你忙了一天后擾你休息,只是這酒實在講究。”

    “講究?”紅衣凝睇著酒杯,手中晃了一晃。兩顆冰塊在杯中一碰又向兩側分開,隔著瓷盞,依稀能覺出手上的溫度愈發低了。

    “這不是長陽常見的酒,算是珺山那邊百姓的絕技。開窖後的頭四十九天,酒味會一天比一天甘甜,第四十九天最是清甜沁人。從第五十天開始則慢慢變酸、味道也會越來越重……”

    敏言長公主一壁說著,一壁自己也倒了一杯來:“其實他們都喜歡味道重的,往年都是過了五十天才往長陽送。臨川覺得你許會喜歡清甜些的,就特意遞了話,讓那邊今年務必開窖就送過來。”

    結果……大概也是湊巧了,她前些日子因為他在婚事上的態度不明而賭了氣,索性一連數日不回府、嚴正表明自己的不滿。倒弄得這些加急送到的酒“尷尬”了,他著人和她提了兩回她都沒理。

    “今天是第四十九天。”敏言長公主抿著酒笑看向她,“你嘗嘗看。”

    紅衣撇撇嘴,終是依言抿了一口。

    輕一吸氣間,酒香沁滿口鼻,果是沒有半分的酸澀辛辣之感,柔柔和和地蘊了滿口。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22:45:55

第五十八章

    瓊漿自嗓中滑過,被冰過後的清涼之感愈發分明,仿如清泉流過心間,緩緩入腹,又有一陣並不灼燒的淺淺暖意。

    “嗯……其實他接下來還有別的安排,但他也拿不准你打不打算接著往下看,所以……”敏言長公主稍沉口氣,“有的話他讓我提前跟你說了。”

    紅衣神色微凝,目光從酒盞移向敏言長公主。

    大約是因幫男女間傳話,長公主的神色難免變得有點彆扭,輕作咳嗽,才道:“他說你若肯嫁給他,夫妻間鬧彆扭的事大概在所難免。你要生氣不要緊,但別跟他賭氣賭到讓自己吃虧——就像這酒的事,你大可先回府去喝一杯,再接著不理他就是了。耽擱到今天,差點錯過了好時候。”

    “哦……”紅衣應得有點訕訕,又飲了兩口酒,喃喃地告訴長公主,“其實我也不是愛賭氣的人,這回……就是惱他非在這麼大的事上捉弄個不停。明明知道我心裡不安穩還半個字都不肯提前透給我,過分。”

    “唔……是有點過分。”長公主淺笑著一點頭表示理解她這些小心思,忖度一會兒,又道,“不過臨川貫是體諒的,這回若是一反常態不顧你的慍惱而硬要瞞到底,大抵是當真有他的原因……你二人間的事我也不多說什麼,他若真是毫無原因地便讓你憋悶這麼多天,你要找他算帳,本宮給你撐腰可好?”

    長公主笑顏不改、從容自若,端然一副要為她打抱不平的樣子。

    紅衣不好意思地縮了縮,遂正了正色,向她頷首道:“就不……打擾長公主了,天色已晚,妾身告退。”

    “去吧。”長公主稍一點頭,又從袖中摸了塊腰牌出來給她,“他的腰牌。從南邊城門出去,再一直往南走。”

    ……居然還有下一站?!

    紅衣帶著錯愕接過來,想了想這月黑風高的時辰,心中止不住擔心萬一出城遇到個劫匪什麼的怎麼辦。

    對“下一站”是什麼的好奇可不值得她送命啊!

    “去吧。”長公主又道了一遍這句話,紅衣懷揣著緊張退出了正廳,抬眸就見綠袖迎了過來,綠袖笑說:“終於出來了,他們等了半天了。”

    ……他們?

    紅衣茫然地被她拽著往外走,小廝推開府門,她踏過門檻……一驚之下差點跌坐在門檻上!

    夜色下,幾十匹高頭大馬齊整地排成兩排,列在府門口。馬上之人衣裝齊整,飛魚繡紋懾人極了。

    紅衣驚魂未定地看向為首地二人,呆滯地一福:“兩位殿下……”

    “我們在當值。”霍予祚持著韁繩,居高臨下地淡睇著她。

    她清清嗓子,改口又道:“兩位大人有事?”

    “奉旨送娘子出城。”霍予祉聲色平靜,伸手一引,請她再次回到馬車上。

    紅衣綠袖再度一起上了馬車,馬車駛起,嘈雜的馬蹄聲不絕於耳。紅衣揭開兩邊的車簾往外看,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前來護送的禁軍,著實是足夠安全。

    “指揮使大人……”她怔然看向霍予祚,見他偏過頭來,終於忍不住地問了一連串問題,“接下來還有多少個地方?將軍人在哪兒?他到底要幹什麼?”

    “不知道。”霍予祚給所有問題安了一個答案,手上輕勒韁繩,讓馬兒跑得慢一些。複看向她,又誠懇說,“娘子別追問了,我們也好奇他究竟要幹什麼,但除了他自己沒人清楚。他只說有些讓娘子介懷了許久的事情,有一部分他無力解決,另一部分……他想試試看,興許能幫娘子把這心結解了。”

    ……心結?

    紅衣心底一顫,細想一遍已看到的安排,問霍予祚:“大人此行奉得是誰的旨?”

    霍予祚目光稍凝,遂是一笑:“自然是陛下的旨。”

    馳出長陽城的一瞬,仿佛刹那間與一切喧囂隔絕。

    叫賣聲嬉鬧聲皆盡不見,只有“嗒嗒”的馬蹄聲響還在繼續,刻意地忽略掉馬蹄聲就只剩了無盡的安寂,這安寂囂張地四散開來,鋪了老遠。

    夜色下城外的一切看上去都顯得蒼茫,就連白日裡的青山都只剩了一個並不明顯的輪廓,融合在無邊的夜色中,很難尋得痕跡。

    “籲——”霍予祚先一步勒了馬,旁的禁軍也隨之勒馬。紅衣在車中稍一顫,聽得外面說:“到了。”

    而後又是一派安靜。

    她與綠袖相互望了一望,終於起身揭開車簾……

    溫暖的火光驟然映進來,紅衣狠狠一滯!

    “你……”她驚愕不已地望著面前整整齊齊、各持火把的軍隊,話卻是對席臨川說的,“這是……什麼意思?”

    “下來。”席臨川眉眼帶笑,將手遞給她,扶著她下了馬車,伸手一指眼前軍隊,“這是駐守長陽的軍隊,一萬人。”

    呃……

    紅衣更加不解,越是努力猜,越是猜不到他要幹什麼。

    總不能是玩個“高端秀恩愛”,讓萬人大軍齊唱情歌表白,或者讓他們每人舉一個字組成情書什麼的吧?這麼玩也忒沒節操,十分有損將領形象。

    她抬頭望一望席臨川,黛眉輕佻:“有話直說。”

    “嗯……”他頷首噙笑,回視著她緩緩道,“兩年前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陛下下旨把你賜進席府來,那道旨意鬧得人盡皆知,我知道你不高興。”

    紅衣淺怔。

    她確實是一直對那道旨意充滿怨恨的,就算是在二人和睦相處後,她也還是對那道旨意十分怨念——如若不是那道聖旨,她嫁他歸嫁他,卻沒有做妾這一道了。

    古代扶妾為妻和直接娶妻畢竟不一樣,後者一切正當,前者則不止會引起非議,在法律上也頗有麻煩——誠然,她一直都知道以他的地位可以解決這些法律上的事,但心裡還是一想就堵得慌,覺得自己好好的一個積極向上的二十一世紀少女給人做妾……嘖嘖。

    “抱歉先前一直沒有跟你解釋近來的事情。”席臨川眼眸低垂,語氣平淡若常,“但這件事,我實在不敢在定下來之前就告訴你,不想讓你存著希望地去等、最後再為此失望。”

    “什麼?”她愈加大惑不解,圓睜的水眸在幾尺外火把的照耀下更加明亮起來。

    席臨川一哂:“原想讓長陽上下都看到,但你又說不喜歡那種被閒言碎語威逼的感覺。所以……”他再度偏首,掃了眼在夜色下排開的一眾將士,“這一萬人是我的人,這些話我會先讓他們知道,若你不介意,才會在長陽四散開來;而如你介意……他們都是軍人,不會透出半個字去。”

    紅衣的神色並沒有因為他的這番解釋而添什麼了然,席臨川短促一笑,側過身去,從禁軍捧過來的託盤中取了一卷絲帛卷軸過來。持在手裡笑看了一會兒,輕鬆道:“這個費了些工夫……我求陛下收回成命了,嗯……以前沒有過這種旨意,內容讀起來有些怪,就不讀給你聽了。”

    他說著,面容上的緊張十分明顯,話中也添了幾句可有可無的內容。緩了口氣,又說:“意思差不多就是……當他當初那道旨意沒有下過,然後……”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22:46:10

第五十九章

    他再次回過身去,左手又拿了一頁紙過來,右手取過盒已揭開瓷蓋的印泥:“你按個手印,你我暫且就沒關係了。”

    “咦?”紅衣輕輕一訝,將那張紙接過,問道,“休書麼?”

    “休書就不用你按手印了。”席臨川挑眉糾正她,“和離書。”

    ……呦呵,居然還是協定離婚,走流程走得還挺顧她面子,夠細緻!

    她笑意淺淺地按了手印,席臨川轉手便將和離書遞給了旁邊一個文官模樣的人:“有勞大人。”

    那人將那頁紙接了過去,紅衣一頭霧水:“這位是……”

    “戶部尚書。”席臨川笑而解釋道,“這些事歸戶部管。”

    ……流程也太完整了吧?!

    紅衣按捺著心緒,沒把這份訝異從口中表達出來。席臨川看向那一眾將士,笑容盡斂,神色肅然地朗聲道:“這位姑娘,諸位必是都聽說過了。今日召諸位前來,是為讓你們知道,她從前給我做妾不是自願的,所以我也沒有碰過她,她至今……尚是完璧。”

    眼前眾人的一陣錯愕激得紅衣雙頰驟紅,席臨川也不自在地咳嗽一聲,又說:“聽清楚就行了,不該說的話別說。”

    “……”一眾將士安靜無聲。

    他看向她,詢問道:“至此的這些,你介意讓滿城皆知麼?”

    “不介意……”紅衣怔怔答道。雖然把她還是“完璧”這種事廣而告之聽上去怪怪的,但又確實是事實,細想起來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嗯,好。”他一點頭,複又提聲道,“明晚之前讓長陽城裡知道這些糾葛,還有我和她和離的事。”

    “諾!”

    紅衣被震得耳鳴的聲音一驚,暗搓搓地覺得這種命令都能應得這麼正經,也真是高素質。

    “嗯……還有什麼呢?”席臨川垂首自言自語地呢喃了一句,“哦”了一聲,又抬起頭來,向眾人指一指她,“這個姑娘,她從前是什麼家世我不知道、父母是何人我也無處去尋,她在長陽算是無依無靠,但她目下所得的一切和我沒有關係。”

    紅衣美眸一顫,抬眼看向他的側臉,他也正偏過頭來。睇著她,一字字擲地有聲:“坊間那些說是靠我暗中相助,她和竹韻館才得以風生水起的傳言,是她不該承受的侮辱。自她進入竹韻館後,我沒有插手過她的任何事,她的名氣都是她自己換來的,還望周知。”

    席臨川下頜輕抬,淡睇著眾人,威嚴凜然。

    然則兵士們的這一聲“諾”卻應得並不整齊了,許多詫異地目光陸續看向她,顯震驚於她竟有那樣的本事、竟是不靠他而引得萬人矚目?!

    “也因為這個……我清楚她根本不是任人拿捏的人。”他苦澀一笑,看向霍予祉,語聲朗然依舊,“世子殿下曾奇怪我為什麼擔心她不答應嫁給我——嗯,說來不怕丟人,我雖是玩得慣兵法、禦得了外敵,卻是左思右想也不知怎麼才能壓得住她——她有沒有我,都活得很好,隨便編排一場舞就能讓自己豐衣足食地過好些年。”

    “呼——”他重重地籲出一口氣來,又說,“所以我只好放棄這事了,無法制住她,只好換個法子。”

    他說著不忘又問她一次:“這些,你介意讓滿城皆知麼?”

    她又說“不介意”,於是他眼睛輕翻:“嗯,同樣明晚之前,讓長陽百姓知道,我其實是吃過敗仗的,在一個姑娘面前。”

    氣氛輕鬆下來,因為他語中不做掩飾的頹喪,佇列中有忍不住的低笑聲沁出來。

    目光齊聚之下,他轉身走近她兩步,沉然道:“因為找不到你的父母,所以我無法寄希望于‘父母之命’。”

    她輕一笑,他又說:“而且你也未必聽什麼‘父母之命’。”

    紅衣點點頭。

    “所以,我只好問你自己的意思了。”

    她眼簾輕輕垂下,靜等著他發問。

    席臨川稍稍頷首:“姑娘芳齡?”

    這話實在明知故問,紅衣不抬眼看他才得以強忍住笑,一本正經地答說:“十九。”

    “已過及笄之年,可有婚約?”

    她搖搖頭:“沒有。”

    他一點頭,又道:“那嫁我為妻,可好?”

    不知怎的,眾人一邊覺得這必是不會出紕漏的事,一邊又忍不住為驃騎將軍懸了口氣。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紅衣身上,每個人都在等她的答案。

    紅衣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從驚喜交集到頂點的情緒中,抽出了幾許理智。

    沒有直接作答,她抬起頭來,明眸睇了他一會兒,謹肅道:“我有幾件事,必須先問過將軍。”

    席臨川眼底的慌張一閃而過,遂道:“你說。”

    “將軍家大勢大,嫁與將軍為妻,我可還能繼續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前排的將士聽得清楚,知她是指繼續打理竹韻館的事,不覺一詫。

    短短一瞬後,席臨川卻更讓他們一詫:“可以。”

    紅衣忖度著點點頭,又問:“婆媳關係自古難處,若日後與令堂生出矛盾,將軍可能做到兩面的話皆聽一聽、不一味地偏袒任何一面麼?”

    “自然。”席臨川應著話,心中自言了句:我哪回讓你吃虧了?

    “在我眼裡夫妻是平等的,若娶我為妻,將軍可願日後事事都同我打個商量麼?我不需要將軍事事護我,更想齊力對外。”

    她認真地凝望著他,卻見他面色一沉。

    她也隨之蹙眉,沉寂了一會兒,他坦然道:“軍中機密我不能告訴你——這是軍紀,其餘的,我不做隱瞞。”

    紅衣頷首,他也有他不可破的底線,這樣先行說明,很好。

    “還有,我承諾不納妾、不置外室。”席臨川主動提及的這一條,驚得前排兵士嘴都閉不上了。

    但凡家業大一點的人家,有幾個不納妾?!

    他……他這麼位高權重,他不納妾?!

    席臨川瞥了眼眾人這毀氣氛的反應,目光挪回來,又一次問她:“嫁我為妻,可好?”

    紅衣突然緊張起來。

    咬著嘴唇看一看他、又望一望夜色下佇列齊整的眾人。

    一萬將士加上送她來的禁軍……一萬多人正一同等著她給他的答案。

    從來沒有腦補過這樣的求婚場面。雖然和普通的“當眾求婚”一樣有許多人看著,但這些人卻不會給帶她什麼因為顧及後果而生的壓迫感——就像他所說的,若她不願意,他們半個字也不會透出去。

    她再度抬眸望向他。

    火把溫暖的黃紅光芒把他眼底的不安映照得清晰分明,她和他又已那麼熟悉,稍作注意便察覺到他連呼吸都壓得輕了。比她更緊張的樣子,顯是真怕她不答應。

    “我嫁給你。”

    她頷首低語了一句,身後禁軍連帶著前排將士們,一陣齊齊的鬆氣聲。

    席臨川卻沒什麼動靜,於是她抬頭凝視著他,稍提了音,又說了一遍:“我嫁給你。”

    這回,他舒氣的聲音比他們方才那一聲加起來都重些。

    心中喜不自勝,席臨川克制一番後還是忍不住,幾是下意識地伸了手,猛地將她一拉。紅衣一聲輕呼後撞進他懷裡,他便聽得一聲羞赧的:“很多人啊!”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22:46:23

第六十章

    “沒事。”席臨川一聲低笑,臂上將她環得更緊了。像餘衡睇了個眼色,餘衡一揖,帶軍回營。

    萬人在夜幕下漸漸遠去,用於照明的火把也漸漸離得遠了。天地之間,似乎一切都空了下來,數名禁軍不聲不響地靜立著,紅衣伏在席臨川懷中靜聞著他的心跳,沒了從他懷裡掙脫的心思。

    那心跳的變動太明顯了。起初重而亂,似是還在驚喜中沒有緩過來;而後逐漸放緩下來,變得和她所熟悉的心跳一樣沉穩有力。

    又偶爾還會有一聲重些的,時而伴著輕輕笑音一起傳來,不知是又想起了什麼。

    紅衣微微一哂,調整一番心緒,終於道:“我困了。”

    席臨川“嗯”了一聲,說:“我送你回去。”

    ……“送”?!

    她從他懷裡脫出來,抬頭望向他:“我回家去住。”

    卻沒想到,他眉頭一挑,竟說:“不行。”

    紅衣愕然:“為什麼?!”

    “我們剛和離了。”他攬過她的肩頭往她來時的馬車處走,笑聲怎麼聽都帶著邪氣,“你得等昏禮辦完才能進席府,嗯……現下你想住哪兒?竹韻館?敦義坊?還是另置個別的宅子?”

    “……”紅衣啞了,再一次感慨他把流程上的事弄得真夠清楚。一直愣著走到車邊才回過神,看向車夫,說,“回竹韻館。”

    “不脛而走”的消息一天間傳遍長陽各處,眾人嘖嘴品評間,越是細琢磨就越忍不住心底的那陣詭異感。

    ——提親的那位是誰?大司馬驃騎將軍!傳言中竟還說他當真緊張得很、怕對方姑娘不答應,這世道變了啊!

    ——那姑娘又是誰?本來就是他的妾室啊!居然還要先和離、請了戶部官員到場把該辦的事皆盡辦了,然後再娶一次?直接扶正都不成了?這世道真是變了啊!

    ——哦,還有。給這名揚萬里的少年將軍當夫人,在誰看來都是美事一樁才是,可這二位竟是頗費了一番周折,驃騎將軍竟還當眾誠懇表示了一番對那姑娘的欽佩、明言她有沒有他都能活,更主動承諾不納妾、連外室也不置,這世道絕對變了啊!

    竹韻館中因婚事而起的忙碌程度,自這一日起翻了倍。

    也不知席臨川怎麼做到的,明明不似霍予祚那般是皇室宗親,竟也勞得尚服局過來量裁昏服。

    紅衣對這年代的昏服一點概念都沒有,見那女官記完了尺寸,便上前好奇道:“昏服長什麼樣子?”

    那女官抬眸一笑:“姑娘急什麼,我們尚服局連夜趕制,最多兩日便做好了,到時候送來姑娘自己看,不比奴婢說給姑娘聽來得好?”

    她點點頭,覺得很有道理。想了想,卻又追問一句:“那將軍的昏服什麼樣子?”

    “呀……”那女官輕一笑,目光一掃她,“這個不能說,必要等到昏禮那日才能看。”

    “……”

    “姑娘的昏服什麼樣子,我們也不會告訴將軍的!”

    一副“很會保守秘密”、“很有職業道德”的樣子,紅衣的面色陰了陰,問她:“將軍的意思?”

    “那倒不是。”那女官忍不住又笑了一聲,“方才去給將軍量尺寸的時候,將軍也追問姑娘的昏服是什麼樣子來著。不讓說,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

    紅衣心底一陣顫抖,思來想去都覺得是席臨川求皇帝收回那道旨意的事把皇帝惹惱了,現下正在拐彎抹角地打擊報復。

    這麼一想,皇帝也忒不容易。當初把她賜進席府就是顧念席臨川的心思,他必定沒料到席臨川不僅不領情,還敢直接要他把那道旨意收回去……

    嗯,所以,打擊報復就打擊報復吧。

    席府上下又一次因為婚事忙了起來,且要迎進門的也還是上次那一位。

    猶是齊伯親自著手操辦昏禮的各樣事務,小萄則帶著紅衣身邊的人一起幫著“搬家”。

    此前紅衣住在維楨苑,是府裡一處極舒適的院子,但這回還是要搬,搬到南雁苑。

    這地方比維楨苑大了許多,看上去自也氣派些,於是若要論“溫馨”,卻是比維楨苑差了點。但後院景致更雅,有湖泊小橋小舟置著,湖邊栽著各樣樹木。

    更要緊的,是這處院子與席府正廳、席臨川所住的廣和苑以及陳夫人每次來時所住的安然居皆在席府正中線上,南雁苑還設在安然居之前,顯然就是為正妻設的。

    該安排的事情吩咐下去之後,齊伯沒忘了把府中各樣帳目整理出來,準備交手給紅衣。

    好在仍是先行詢問了席臨川的意思,席臨川一聽,就挑了眉:“賬上的事,還是繼續有勞齊伯打理了。”

    齊伯一愣:“可是既有了夫人……”

    “‘夫人’還忙不過來竹韻館的事呢。”席臨川輕快一笑,思量著又說,“罷了,回頭我先問問她怎麼說。若她對此感興趣,就交給她打理也好。”

    在各樣的忙碌和各方的議論中,昏禮的吉日越來越近。

    這吉日還挺巧,是在中秋前六天的時候,也就是說,婚後適應幾天,她就可以過組建家庭後的第一個團圓節了……

    綠袖和霍予祚的昏禮,同樣也是這天。是以這一日的喜氣,于長陽百姓而言真是難得一見。

    秋日裡天亮得愈發晚了,席臨川和霍予祚慣於每日上早朝的日子,早起更衣盥洗、準備迎親無妨,倒是苦了紅衣和綠袖。

    婢子在外催了多時,兩間緊挨著的臥房才分別有動靜傳出來,聲音聽上去極其痛苦悲憤,且還都說的是同一句話:“好困啊……”

    兩位婢子相視一望,又繼續叩門:“奴婢進來了?”

    紅衣撐起身子,艱難地挪下榻,將臉浸在盛著涼水的銅盆中浸了半天,可算清醒些許。

    接過婢子遞來的帕子,擦乾淨面上水珠才睜開眼,定睛一瞧,連錦帕都換了正紅的。

    她偏頭望向旁邊檀木託盤中置著的昏服——其實送來時已試穿過,但現在看著,還是心存激動。

    那是以紅黑為主色調的昏服,看上去說不上浪漫,倒是端莊肅穆得很。

    這也沒什麼不好,昏禮本就是件大事,在紅衣看來,也是該持著嚴肅認真的心態把它完成、然後開始下一階段的生活,“浪漫”什麼的……日後在生活中大概時常會有,不必強求在這儀式上追求。

    細細地盥洗過後,這套昏服被捧到了面前。

    原本的白色絲綿中衣褪去,換上紅色中袖中衣一件。兩名婢子一齊執著褶裙上前,褶裙是與中衣一般的紅色,腰帶上有金線勾勒出的並蒂蓮紋,除此再無其他點綴。

    腰帶勒緊、系好,接下來呈至的雙繞短曲裾亦是紅色,廣袖、衣裾與領子處的衣緣是紅黑雲紋的料子,紅多黑少,看上去仍是喜意居多。

    最外一層仍是雙繞廣袖曲裾,黑色為底,廣袖、衣裾、領子處的衣緣雲紋和裡面一件一般無二,但是顏色相反成了黑多紅少,袖子比上一件略寬一寸、長度則短一寸,領口也低上半寸,穿著整齊後,內裡一層袖口、領口的雲紋便都露出窄窄一道,與外面的莊重的黑色搭配得宜,又與下面同樣殷紅的裙擺相映,添上肅穆氣息,又仍不失那份吉意。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22:46:35

第六十一章

    最後一條腰帶呈上,黑色腰帶兩邊鑲紅色的邊緣,中間延綿伸展開的並蒂蓮紋亦是紅色。這腰帶長得很,兩名婢子從她身前系過、一同繞至身後交叉而行,又從另一邊走回她身前,這才打了結。

    腰帶端仍是有足夠的長度垂下來,一直垂到過膝的位置,看起來便不局促。

    而後,梳妝的過程,感覺更是冗長了,比上臺跳舞還要更麻煩些。

    眼看著鏡中的自己在宮中遣來的女官的擺弄下一點點蛻變,變得更白一點、更嬌豔一點、眼睛又更明亮一點……

    紅衣大感自己的化妝技術還有待提高。

    披散在後背的長髮被梳得柔順,持著紅繩的手在她身後比劃了一下,便在差不多是後脊中央的位置將上層的一半長髮系住了。下一層仍散著的先“做造型”,紅衣只見三雙手在自己頭上各處動個不停,具體的步驟她記都記不住;接著原本系住的那一半再度散開,同樣一番左擰右旋,看得她眼花繚亂。

    櫻桃紅色的耳墜點在白皙的耳垂上,瑩白的珍珠將金釵的釵頭點出溫軟光芒,一切顏色皆與她梳理妥當的烏髮和紅黑昏服融合得適當。她站起身,輕拎著裙擺小心翼翼地向後退了幾步,想從妝台的鏡中看看現在的自己是什麼樣子……

    為她梳妝的女官伸手在她肩上一碰,輕聲說道:“這邊看吧。”

    她依言轉過身去,一面和她差不多高的銅鏡擺在面前。銅鏡微黃的顏色照出來的景象好似一幅年代久遠的老照片,紅衣怔然看了一會兒,只覺神思恍惚:“這個……”

    “怎麼了?”那女官立刻道,“姑娘若對哪出不滿意,奴婢幫姑娘重來。”

    “不……都很好。”她訝異不減地望著鏡中一襲盛裝的女子,猜不到席臨川一會兒會是怎樣的反應,只是自己現下僅剩一個念頭,“我都不認識我自己了……”

    她們準備好的時候,比預計的時辰要早了兩刻。

    是以迎親的隊伍皆還未到。紅衣等著席臨川、綠袖等著霍予祚,二人一牆之隔,都是同樣的心緒複雜。

    在綠袖趕赴祁川“從事地下工作”之前,她們曾聊過幾句昏禮的事情,算是緩解氣氛。但彼時卻沒有想到這期盼中的和平來得這樣的快,她們要雙雙嫁人為妻,且嫁得都是當初談及之人。

    房門之外,突然熱鬧了起來。

    紅衣側耳傾聽著,有婢子僕婦的道賀之聲,連連說著“恭喜殿下”,又或提一句“綠袖姑娘已等了多時了”。

    心下不覺一笑,知是霍予祚已先一步到了,來接綠袖過門。

    席臨川也很快就會來了吧。

    她低著頭靜靜思索著,似乎穿越以來的所有事情都同時浮上心頭。

    今天這昏禮,若是擱在四年前她中箭之時……簡直不可思議。

    如是她現在再穿越回去、告訴那時的自己,她會嫁給席臨川,她一定會覺得未來的自己瘋了。

    可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即便她那個時候怕席臨川怕到無以言表,即便在她初知他的心意後一味地刻意提高了心理防線……

    嘖,這感覺真是奇妙。

    紅衣抬起頭,望在守在緊闔的房門邊的人,猶豫著一喚:“女官?”

    “姑娘。”那女官側過身來稍一欠身,詢問得客氣,“姑娘有事?”

    “嗯……”紅衣抿一抿唇,帶著些許遲疑,輕聲問她,“女官可知道席府裡近來的事情?”

    “聽說了一些。”那女官微笑,睇一睇她,又說,“姑娘想問什麼?”

    “我……”她的話剛出口便啞住,思索片刻,自己也不知是想問什麼。又靜一會兒,問她,“女官同我說說昏禮上的事吧。將軍都請了什麼人?可需要我做什麼?”

    女官的神色變得有些哭笑不得,正了正色,回說:“姑娘問得這麼細,奴婢哪裡清楚?大抵也沒什麼需要姑娘做的事情吧,同牢合巹之禮……也只要姑娘吃菜、喝酒便是了。至於賓客,驃騎將軍位高權重,赴宴的人想是不少的,奴婢也不知都有誰了。”

    她的話音才剛落下,外面便又騰起一陣熱鬧。

    舞姬們努力克制著但仍顯清脆的歡呼聲激得紅衣心裡一悸,她有些張惶地看向那女官,女官便噙著笑走上前來,扶著她從榻邊站起身。

    一壁走著一壁應付著旁人道賀的席臨川,踏入竹韻館後院時一抬頭,便全然滯住。

    不遠處的那扇房門半開著,房中之人正在婢子的攙扶下走出來。

    她輕頷著首,蓮步輕移。初邁出門檻時,他只能看到她的側顏。

    那是張很熟悉、卻又讓他有點不敢認的面容,金釵上鑲著的珍珠映出瑩潤光澤,因是長釵斜插,那抹淡光恰映在她的側頰上。臉頰上淡淡的腮紅若有似無,和他在此角度上得以看見的嫣紅唇角相得益彰。修長的羽睫輕輕覆下,雖是離得不近,猶能依稀從她眼角眉梢尋得清淺笑意。

    他一陣窒息,想出言喚她又發不出聲,便見攙著她的婢子先一步抬頭看了過來,而後在她肩頭輕輕一拍。

    紅衣淺怔,耳邊聞得的提醒聲低低的:“您夫君來啦。”

    她這才側首望去,看到十余步外呆立的他。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裝束。

    平日裡,他的著裝總是簡單得很,看上去舒適隨意。那般隨性的著裝如是換個人,大抵就過於平常了,好在他豐神俊朗,性子又放縱不羈,舉手投足間,再尋常的裝束都能透出些灑脫意味來。然則即便是這樣,紅衣也更喜歡看他身著甲胄的樣子,覺得那甲胄穿在他身上威風極了,連她這從不曾在軍中待過的人都能立刻被那份將軍威嚴所懾,盔甲上的暗淡色澤與他如炬的目光相搭出的效果……實在震撼。

    但今天這襲昏服,是與那兩者都不一樣的。

    暗紋精緻的衣料與她身上的一樣,奢華已極,白玉冠光澤淺淡和煦。這般的華麗縈繞出一種她不曾見過的莊重威儀,那威儀又被他淡笑的目光壓著,說淩人不是、說溫和也不是,好似沒有辦法用一兩個簡單的詞彙概括完全,只是在他身上顯得合適極了。

    ——哪怕她此前從來不曾見過、連腦補都腦補不來,還是覺得合適極了。

    兩人互相望著對方訝住,各自愣了一會兒,還是隨在席臨川身邊一起來迎親的人先反應過來,悄拽了拽他的衣袖:“將軍……”

    席臨川驀地回神,睇了曾淼一眼,示意他止步。

    他逕自走上前去,目光始終定在她面上挪不開來,腦中也是空的。

    於是直到走得很近了才終於完全回過神,一時竟反應不過來,不知該說什麼。又放任著自己欣賞了她好一會兒,逼出一聲輕咳……

    紅衣羞怯難忍地低著頭,原是等他先說話,卻聽他一聲咳嗽後久久無話,終於迫著自己先說了一句:“怎麼了……”

    “沒……”席臨川的語氣聽上去愣愣的,頓了一頓,才又說,“新娘子太美,一時看傻了。”

    “噗……”二人身後同時一陣嗤笑。

    於是席臨川瞪向她身後的女官、紅衣瞪向他背後的曾淼。瞪夠之後目光下移,二人不約而同地伸出手去,握了對方的手。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22:46:52

第六十二章

    他的手比她的大了許多,因常年練武射箭而帶著薄繭的手包裹著她的柔荑。讓人心安的溫暖循循傳來,讓她忍不住再度望向他,恰與他視線一觸,又忙別過臉去。

    他馭馬在前,她呈著馬車跟在後面。到了席府步下馬車時,她才真正明白了昏禮為什麼是“昏”禮。

    原還覺得早上起得那麼早,到了席府行禮時最多不過晌午。

    合著只是她覺得早而已,不知不覺間已經時光飛轉,從盥洗更衣到迎親回府……真的就黃昏了。

    “小心。”

    邁過門檻時,席臨川細心地提醒了她一句,她聽言美目一揚,低聲嗔怪:“真當我第一次進府?”

    “……”他好似默了一瞬,而後又強要面子般地認真頂說,“今天的衣裙比較複雜。”

    府中道旁,幾步一個恭敬侍立的僕婢,在二人行過時靜靜地福下身去,道一聲“恭喜”。

    這“恭喜”一直延綿到了正廳外,紅衣緊張得抬眼一壁抬眼望裡面、一壁問他:“有多少人?”

    “不少。”他低笑著答了這樣一句,轉而便繼續牽著她的手往裡走。

    滿座的達官顯貴皆起身道賀,偌大的正廳中,聲音一陣高過一陣。這條並不算多長的路就這樣走了許久,二人向天地祭過酒後,終於得以在已備好的案桌前落座,在婢子的服侍下行同牢、合巹之禮。

    一道道牢食烹得精緻,夫妻雙方各自品過,寓意從此開始“同席而坐、同案而食”的和睦生活。

    一分為二的匏瓜呈上,甘酒淌過變得味苦,二人各飲一半、交換,再飲一半。個中寓意紅衣不問便也清楚了——大約是夫妻同甘共苦的意思。

    金黃的匏瓜合在一起,重新成了一隻完整的葫蘆。二人一併將紅線拴好,這禮就成了。

    席間再度騰起一陣道賀之聲,紅衣忍不住地側眸看了一看,輕哂說:“真熱鬧啊。”

    上一次,她入府為妾的時候,府中也是辦了宴席的。但礙于禮數,她根本沒有出席那場宴席,那也算得她穿越以來最憋得慌的事了。眼下……

    她卻有點擔心,這宴席進行下去必定要喝不少酒,酒後失態可怎麼辦!

    似是看出她面上的擔憂,席臨川略一笑,先行起了身,伸手扶她:“來。跟我一起向母親和舅舅、舅母敬杯酒,然後回去歇息。”

    這樣倒很合適。

    紅衣隨著他一起,先行去了鄭啟和敏言長公主面前,席臨川先行一揖,她也一福,有點不自在地道了聲:“舅舅、舅母……”

    說到末處聲音愈發低了,敏言長公主抿了口酒,笑嗔道:“又不是頭回見面,你還緊張成這個樣子。”

    她一咬唇,好在席臨川沒給她更加難為情的空隙,轉身又要走向陳夫人的席位。

    紅衣提心吊膽起來,行至陳夫人面前,又是隨著他的長揖而施萬福,滯了又滯才終於將那聲“母親”逼出來,眼眸微抬,見陳夫人先行將酒飲了下去。

    二人也一飲而盡,席臨川遂笑看向她:“我送你回房。”

    “……不用了。”紅衣低著頭拒絕,又添了一句,“有小萄在就好。你關照著賓客……”

    實際上,說起“回房”一詞,她內心便翻江倒海起來。口中雖則拒絕得平淡從容,實際上心下反覆重複的只有一句話:我要為接下來的從來沒經歷過的床笫之事做心理準備,急需安靜,並不想多看你!

    在婢子的服侍下珠釵盡卸、長發散下,紅衣褪去華麗的昏服沐浴去乏。

    待得換上舒適的寢衣躺在榻上後,她才訝然驚覺……

    其實現在席臨川在不在眼前都是一樣的啊……

    這做心理準備的過程還是很難為情啊!

    她從來沒有經歷過啊……在現代也沒有啊!

    而、而且……不僅“沒吃過豬肉”,連“豬跑”都沒見過。遙想她穿越前的年代,“淨網2014”行動開展得轟轟烈烈,別說視頻、圖片了,就是文字描寫都和諧得相當朦朧……

    要緊的牙關一磨再磨,紅衣無論怎樣展開想像力,都不知接下來該如何在毫無經驗可言的前提下度過這一夜……

    面紅耳赤地翻了個身,把臉完全栽在枕頭上,又把被子一扯,蒙在頭上。

    光線幾乎被完全隔絕在外,被子裡黑漆漆的,紅衣沉容靜思了一會兒。

    ——還是很……很不好意思……

    恰在此時,門聲響了。

    紅衣聞得婢子們齊齊的一聲“公子萬安,恭喜公子”,和一聲輕描淡寫的“嗯”……

    心底的喜悅與哀嚎交相輝映。紅衣暗搓搓的、鬼鬼祟祟的伸出手指,將緊蓋的衾被挑起一條縫……

    淡光映照進來,她悄悄地看出去,看到他一雙手支在榻上。

    紅衣目不轉睛地看了那雙手一會兒,又默默地把被子的那條縫蓋上了。

    “撲哧”地一聲笑,席臨川看著眼前把自己裹得像顆蠶蛹一般的新娘,按在榻上的右手從方才露出縫隙的那處探進被子裡。

    手背猛被一按,他配合地停了,聽到被子裡輕顫的聲音悶悶的:“你……你先去沐浴更衣。”

    “沐完了,更好了。”

    他答了這樣一句,頃刻覺得按在他手背上的手都僵了。

    忍回笑容扭過頭,席臨川揮手讓婢子們都退出去,待得房門關好後他才又轉回身來,站直了身子複看了她一會兒,心裡暗自思量著:讓她這麼繼續躲在被子裡,不是個辦法。

    眼前驟亮,一陣涼氣襲遍全身。紅衣愕然抬頭,掃他一眼後旋即又要去找那被子——定睛一看就知不可能了,被他揭開的被子已被隨手丟去地上。於是她美目一轉,又想去扯榻上還未展開的另一床被……

    手剛探出,他便悠哉哉地坐了下來,恰到好處地擋在了她和衾被中間。

    “……”紅衣面容微白,羽睫輕抬瞅一瞅他,磕磕巴巴還要故作鎮定,“我、我冷……”

    “冷啊?”席臨川眉頭一挑,“馬上就不冷了。”

    甚至還未來得及多想半分,紅衣只覺雙肩同被一按,猝不及防間連驚叫都卡在了喉嚨裡。轉而頭下、身下一片柔軟,已是被放倒在了榻上。她忐忑不安地側眸看去……

    他居然、居然已經把幔帳放下了?!什麼時候的事……這一套動作也太迅速了……

    “咳。”席臨川看著她白裡蘊紅的側臉,不滿地一聲輕咳,“洞房花燭,你看外面,不看我?”

    笑意微邪的語氣讓她頓覺充滿危險,剛轉過頭來與他目光一觸,便見他俯下身來。

    溫熱的唇輕覆在她的嘴上,帶著一點點淺淡的酒香。然後在酒香氤氳間,那力度一分分地重了下去,和她的薄唇糾纏著,又一寸寸地輾轉延伸……

    所過之處,紅衣只覺自己的肌膚被撩起一層熱感,有些不適應地想要推他,又哪裡管用。

    他的唇也已漸漸燥熱發幹,毫不委婉地劃過她的脖頸,似在認真體味這細柔間沁出的淡淡清香。轉而覺出輕微硌意,原是已吻至了她的鎖骨上。

    席臨川稍睜了眼,她今日所戴的墜子恰好入眼。是與昏服顏色搭配得宜的一枚珊瑚珠,拇指蓋大小,其後鑲著銀底襯托色澤。本不是多昂貴的東西,倒是來頭不小,是以被他放在了她的昏禮配飾裡……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22:47:06

第六十三章

    自然,顏色也是極佳的。

    殷紅的色澤將她微泛紅暈的雙頰襯得愈顯嬌色,席臨川一陣恍惚,視線一挪落在她腰間的系帶上,手也遂即探上去。

    落在她頸間的吻未停,席臨川輕巧地抽開了第一根系帶,手指微轉又向下挪了一寸,摸索到第二根系帶的繩頭。一拽,未有動靜;又添兩分力,仍不見鬆開。

    他闔著眼輕佻了眉頭,既未有停頓也不再度低頭去看。手上使了五分力狠一拽,“卡”地一聲,難辨是縫線拽斷還是絲帛撕裂的聲音。

    “哼……”她微皺著眉頭一聲輕哼,好像在不滿他拽壞了她的衣服。手也下意識地摸到腰間系帶處,卻很快被他揮手擋開。

    紅衣已然意識有點迷濛,似乎連方才那兩口合巹酒的酒勁都變大了,暈眩的熱感一陣陣地沖著腦,讓她費了好大的勁,才得以再度睜開眼來……

    目光所及之處,男子赤裸的皮膚登讓她滿臉一熱。

    卻又反倒闔不上眼了,她怔怔地望著眼前近在咫尺的緊繃身材,直看得呼吸急促起來,視線一點點地挪下去,一縷白繩橫在眼中,恰擋住了她看腹肌……

    再度不滿地一聲輕哼,竟就不管不顧地伸了手去撩那垂下來的中衣系帶。雙手順勢環在他腰上,兩相接觸間,席臨川周身微栗。

    渾身沁出一層輕汗來,他稍緩了一瞬,終於再無可忍,沒了慢慢給她褪下衣裙的耐性,手上狠一扯將裙子拽出猛丟出去,又去拽她已然形同虛設的中衣。

    紅衣清楚地感覺到中衣離身,卻已覺不到冷。耳畔一陣熱氣襲來,激得她周身一縮,似乎每一寸肌膚都敏感了許多,呼吸愈發不穩地感受著那微帶薄繭的手自腰間探入,快而細緻地上下游走著,撫過她身側,又在初及腋下時恰到好處地探入背後,摩挲過她脊背的每一絲每一毫,惹得她渾身上下都是從未有過的酥癢感。

    紅衣緊咬著牙關,深思迷迷糊糊的,竟覺得有點吃虧。

    被他這般完全制服著、撩撥著,全然任他擺弄……

    貝齒又深咬了一點,陡有腥氣漾滿口鼻,她複添半分清醒,眼眸微睜地看一看他,原本扶在他腰間卻使不上力的雙手驀地用力環住,聞得他一聲低笑,她不知怎的覺出他在笑話她,未經思索地稍一抬頭,貝齒報復地落在他肩頭……

    “絲……”周身熱意中傳來的微痛讓席臨川涼氣輕吸,眉心狠皺,他瞪向咬完了心滿意足躺回去還不忘咂咂嘴的她,不善的一聲低笑已帶了沙啞,終於再不留分寸地俯身欺了進去。

    “嗚……!”還沉浸在咬了他一口的愉快中的紅衣毫無防備,被霎然傳來的痛感激得雙目一濕。兩口短促地喘息之後顫抖著咬緊嘴唇,暗覺方才送給他的痛感必已被他加倍報復了回來,還是虧了……

    直連後腰都不受控制地微拱起來,紅衣環在他脊背上的手顫抖不已,不知不覺地掐下去。他對此渾然不覺,又深入兩分,她渾身酥麻再度騰起間陡然脫了力,按捺不住地一聲帶著嗚咽的嚶嚀。

    “輕點……”強自抽出的理智讓她嗓音嘶啞地勸了一句,雙臂卻毫無骨氣地再度反環住他,感受到他沁出汗來的後背上的分明滑膩。

    “嗯。”席臨川輕笑了一聲,聽似應下,身上的律動卻既未放緩也未放輕,手上同不老實,在她白而滑嫩的肌膚上撥弄不停,又一手繞至她腰後,似是怕她這微拱的姿勢太累,在她腰上輕揉了揉。

    紅衣仍舊嗚嗚咽咽的,一邊滿是委屈,一邊心裡納悶他怎麼能同時兼顧這麼多的動作,忽聞他輕問了一句“趴會兒歇一歇?”,不假思索地就答了一聲:“好……”

    話音未落,身子就被被他環在身下的手驟然一翻!

    一股不太好的預感襲來,紅衣下意識地扭頭看去,尚未如願再看到他,便又被腿間傳來的感觸弄得一僵。

    放在榻上的手驀地抓緊,紅衣抽著涼氣,齒間幾個字擠得艱難:“席臨川你……”

    說好的讓她“歇一歇”呢!

    他緊貼在她後背的身體未挪,手探到她胸前觸及那陣柔軟,帶笑的口氣淡淡泊泊:“我什麼?”

    “你個……”她清著嗓子想把這啞意緩下來,出口卻是同樣的沙聲,“你個……偽君子……混……蛋……”

    委屈到詞彙量匱乏,紅衣將頭埋在枕頭裡淚盈於睫,口中的乾燥愈加明顯,燥得她喘息聲愈顯分明。這喘息未能如願緩解這份遍及全身的熱燙,嬌弱的聲音傳進他耳中,倒是起了點“效果”。

    口上、身上的動作都愈加不委婉,紅衣初還強撐著幾許理智,再一陣輕痛中腰上陡僵,終於一切想法蕩然無存,陷入任由他擺佈的完全吃虧的境地。

    是以當他在將她翻過來的時候,她便不由自主地迎合過來,手腳並用地將他緊緊攀住。他淺笑著撩開她臉上淩亂地碎發,目光再度觸及頸上的那枚殷紅,似乎連那紅色都變得不一樣了。

    彌漫出的一層朦朧縈繞開來,絲絲縷縷地將二人包裹住。幔帳中淺淡的汗味與女子的清香糾纏氤氳,氣息一陣熱過一陣。

    紅衣環在他背上的手相互緊攥著,再松不開,他也如是。已持續了頗久的律動愈發強烈,將帳中熱烈再度推高一層……

    想像中懸而未發了許久的那感觸終於襲來,她禁不住地又一聲輕哼,黛眉緊緊蹙起又轉而鬆開,乾燥至極的薄唇微啟,檀口長舒了一口氣出來。疲憊的身子再也不想強撐什麼,似乎不受控制地往一個顏色魅惑、感覺柔軟的深淵裡墜去。

    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再度將她攬住,轉而身上一暖,她下意識地緊抓住剛覆過來的錦被。

    翻了個身換做側躺,乍覺方才飽受摧殘的腰上又一陣酥麻,於是怨念地又要伸手推他,反被他緊緊一摟,無甚骨氣地躺進了他的懷裡。

    席臨川也已困極,微睜的雙眼笑意不減地看著臥在懷裡連再動一下都沒力氣的佳人,替她將那一縷因沾了汗水而貼在臉頰上的烏髮順道腦後。安心地也閉上眼,面朝著她的身子稍傾,臂彎將她圈得更加嚴實,循循地緩出一口氣,安穩入睡。

    窗外秋風輕拂著,院中栽種的青竹隨風搖擺,竹葉摩擦出的沙沙低音同樣安寧平和,襯托得再無動靜的新房愈顯溫馨。

    房中僅留的兩盞紅燭燃至末端,燭火觸及銅台稍有淩亂,而後一聲輕輕“嗤”響,火光驟滅,唯剩一縷青煙,在暖意融融的房中徐徐散開。

    【卷三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