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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糖罌 - 嬌妾掌家(卷四)《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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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7 22:4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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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糖罌 - 嬌妾掌家(卷四)《全文完》
《
嬌妾掌家(卷四)
》作者:白糖罌
如願以償的娶到紅衣為妻,席臨川只覺此生再無遺憾可言,
可婚假才剛開始,該是甜蜜的兩人世界,卻遭自稱他弟弟的少年亂入,
生怕這是赫契使的詭計,他疑心病再起,一舉一動皆盯著席煥不離,
可一場中秋家宴,讓誤食紅衣吃食的席煥陷入昏迷,
而湯裡驗出毒物,讓席臨川驚覺事件並不單純,
追緝多日終於成功還席煥一個清白,他卻不幸中了赫契人的詛咒,
時日無多的他決定放紅衣自由,豈料她不但不領情,還向他透露一個大秘密,
將為人父的消息不僅令他重拾生存的信心,也讓他想清妻小才是他的命。
就算他的忠心經過皇帝認證,可自古以來,功高震主就是武將之大忌,
為了遠離紛亂的朝堂,席臨川仍舊看準時機,打算孩子滿月就上表辭官,
誰知他皇后姨母的野心這麼大,為扶持自己的幼子成為儲君人選,
竟不惜威脅利誘,硬要將他女兒扣留在宮中,威脅他成為皇帝警惕的外戚,
只是天不從人願,不說他不會如此傷害待他親厚的皇帝,更先行遞表辭官,
然而他終究是晚了一步,他前腳辭官,後腳通敵叛國的罪名就跟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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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7 22:48:20
第一章
這一覺,紅衣睡得沉極了。
沉睡中夢境不斷,但並無半個噩夢。一個一個在腦海中劃過的,均是令人舒心的畫面。
末了,是在珺山的夕陽下醒來,彼時他正為她洗著葡萄。清泉汨汨流著,他的視線皆盡投在葡萄上,夕陽勾勒著他棱角分明的輪廓,淺含笑意的神色認真而溫和。
她帶著笑意醒了過來,睜一睜眼,雖是“美夢不再”,但也沒什麼可失望的地方。
他也還在榻上躺著,仍是面朝著她、將她圈在懷裡。見她醒來,靜靜凝睇著她的眉目一彎,笑言溫和:“睡夠了?”
“嗯……”她同樣笑起來,手從被中探出,舒展開伸了個懶腰,又渾身放鬆下來,眨一眨眼,忽地想到,“不上朝麼?”
“今日陛下許我告假。”席臨川一哂,遂先行起了身,手指在她臉上一捏,“起來吃早膳,同去向母親問個安。”
同去向母親問個安……
這句話弄得紅衣登時心情緊張。
陳夫人最初看她有不順眼自不必提,後來席臨川受傷時,她從氣勢上姑且壓住了她,但也不過就是那樣而已……畢竟這種以氣勢懾人的事不是她的強項,時常破功心虛。
是以後來的日子二人能不見面就不見面,因為席臨川素來護著她、也因陳夫人再嫁這一層關係比較微妙,倒也沒有人提起過她這為妾的從來不向陳夫人問安不合規矩。
眼下……
突然得向陳夫人問安去了。雖是有他陪著,但她還是忍不住有點擔憂,萬分害怕陳夫人不給她這面子怎麼辦?雖則昨晚二人敬酒時她痛痛快快地飲了,但萬一那只是不想當眾折了兒子的面子呢?
於是早膳吃得心不在焉,連一貫合她口味的豆沙包都不能讓她開心了。
湊湊合合地吃飽,小歇了半刻,小萄便端著盛了藥的琉璃碗進來,奉到她面前。
“什麼藥?”紅衣茫然滿面,小萄見她的目光投過來也未回話,尷尬地看向席臨川。
席臨川一聲輕咳,神色肅然:“止疼的。”
“……”紅衣很想忍著腰酸背痛跟他打一架。
這藥效倒是很明顯,一碗藥下去後她簡單地梳妝,再從妝台前起身時,頓覺身上輕鬆了不少。
對鏡檢查一番妝容,確定一切得宜後,她輕舒口氣,扭頭看向他。
“走。”席臨川伸手將她攬過,二人一同出了臥房、又出了南雁苑,沿著鵝卵石鋪出的小道向北行去,一直到了陳夫人所住的安然居。
院外有婢子候著,眼望見二人前來,未及他們說什麼便已轉身入內稟報。待得二人走近,那婢子就已折了回來,規規矩矩一福,聲音清脆:“恭喜公子、恭喜娘子,夫人已等了多時了。”
席臨川頷首,二人遂又一同進了院門。路過回廊踏進門檻,紅衣抬眸看見陳夫人已等在正屋,跟著他又上前幾步,覺得手上被他一捏。
席臨川先行跪了下去,紅衣一懵,不敢多說什麼也跪下去,和他同施了個頓首禮、又一併直起身。
席臨川道了句:“母親安好。”
“嗯。”陳夫人點了頭,示意二人起身,遂將目光轉向紅衣。睇一睇她,陳夫人道,“你過來。”
紅衣心裡一緊,望一望席臨川,低著頭走過去。
離得還有三五步時停了腳,陳夫人卻又說:“再近些。”
她愈發緊張,還是依言走了過去,一直走到案前。
“坐。”陳夫人一掃案桌對面已備好的席位,紅衣無聲地坐下,感覺到她的視線在自己面上劃了又劃,本就不安的心緒亂成了一團……
陳夫人乍一揚手,紅衣陡驚,嚇得雙眼緊閉。
耳聞身後傳來驚聲一喝:“母親!”
等了一等,那只手卻未打下來。她睜開眼,看見陳夫人方才揚起的手落在自己的曲裾領緣上,目光淡睇向幾步外慌意未消的席臨川,口氣清淡:“怎麼?怕我動手打你妻子了?”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席臨川定住腳緩了緩神,紅衣一瞬間驚得煞白的面容也一分分緩過來,驚疑不定地望著陳夫人。
陳夫人手指在衣領上輕一挑,將她白皙頸間本被領緣遮擋住大半的那處紅痕盡收眼底。
那塊吻痕紅衣早上梳妝時自己也看見了,還著意將領子拽得稍高了一點,為的就是把它完全擋住。然則一路走來,衣服一動,便又露出了部分,目下被陳夫人這麼一揭衣領……
她十分清楚陳夫人看到了什麼,頓時面紅耳赤。
陳夫人不滿地沉了一口氣:“真是年紀輕,做起事來半分顧慮都不想。你們成婚的事,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上心,留下這樣的痕跡,萬一宮裡召見,豈不是等著讓眾人看個清楚?”
紅衣一啞,知道這話是對的,面上發熱地低言了聲“抱歉”,陳夫人卻沒好氣道:“又不是你自己弄的。”
這話倒讓席臨川一怔。
抬眸迎上母親投過來的不滿,他雖有些不自在,卻替紅衣松了口氣,拱手一揖:“是我疏忽了。”
“你那兒治外傷的藥不少,我就不費什麼心思了。”陳夫人淡瞥過他,再度看向紅衣,無聲一喟,“今晚我就回去了,免得你這麼怕我。”
這話似有點她是被她逼走的意思,紅衣嗓中一噎,正思量著挽留,陳夫人已然蹙了眉頭:“違心的話別說,日後我免不了還會來的。”
紅衣心裡“咯登”一下。陳夫人揮手讓下人都退了出去,目光在兒子兒媳間一蕩,又道:“話先說清楚了——日後你也不必這麼怕我。我覺得你配不配給他做妻子是一回事,你到底已經正經過了門。鄭家、席家雖比不得那些世代簪纓的大貴族,但也不是沒規矩的人家,我不會在外人面前掃你這正房夫人的顏面的,讓外人看笑話才是真丟自家的人。”
這番話說得很是誠懇,紅衣略感意外地道了聲“多謝夫人”,語出方覺那該改的習慣性稱呼忘了改,忙又糾正說:“多謝母親。”
“更多的話我就不說了,臨川也素來護著你,你安心當你的將軍夫人就是。”陳夫人和顏悅色,語罷再度叫了婢子進來,吩咐她們到內間去取已備好的賀禮。
數件工藝精緻的首飾整齊地放在墊了紅綢的託盤中一併捧出,紅衣恭恭敬敬地叩首道過謝,便與席臨川一同離開了安然居。
紅衣被陳夫人方才那一番話說得情緒萬千,往外走時仍在思量個不停。踏出院門,倒是席臨川驀地長舒一口氣,她抬眸看過去,輕哂道:“怎麼了?”
“沒事。”席臨川恢復平淡神色,大步流星地繼續往前走,丟給她一句,“我才沒擔心她真會動手打你。”
……傲嬌個什麼勁啊!
中秋本就離得很近了。知道陳夫人是要趕回陳府過中秋的意思,席臨川未作阻攔,著意吩咐車夫換快馬送她回去。
新婚後的第一日,二人便這樣一同在府裡靜靜地過了一天。
其間不乏有人前來拜訪,縱知是來道賀的,席臨川也懶得多做應付。關上府門拒不見客,什麼禮數規矩都暫且拋在腦後,二人在南雁苑後院的小湖邊安安心心地過了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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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7 22:48:36
第二章
秋日的風輕輕刮著,驅散雲團,將眼前的天空拂得湛藍。被風一次次扯拽著終於落下的微黃葉子落在水面上,又在水中慢慢地飄著……
一切都寧靜得讓人癡迷。
廊下置著的軟席案桌位置剛好,恰能將這一切美景盡收眼底。紅衣伏在席臨川膝頭闔上雙目,感受著小風輕拂面頰的舒適,過了一會兒,覺得身上微沉。
稍抬眼簾,是一條薄被蓋在,她蹙蹙眉頭想要扯開,聽得他一笑:“萬一睡著了,容易風寒。”
她想了想,覺得也對。便就乖乖地不動了,稍翻了翻身,躺得更舒服了些,闔眼繼續小歇。
躺了一段不短的時間,睡意迷濛時偶爾能聞得他喝茶或者剝桔子的動靜,但都輕手輕腳的,不至於把她全然驚醒。
又過一會兒,卻聞得一陣並不輕的腳步和一聲有點焦急的“公子”……
紅衣便醒了。
她和他一併蹙眉看去,同時掃至的不滿讓前來稟話的小廝渾身一冷。
“公子、娘子……”那小廝滿臉賠笑地點頭哈腰,席臨川眼簾一覆:“說。”
“有位公子求見。”小廝說。
席臨川眉頭一挑:“不是說了今天不見人?”
“小的也跟他說了,但他說……”小廝的表情變得疑惑而小心起來,觀察著他的神色,壓音道,“他說是他是來賀公子的新婚之喜,而且說是……說是您的弟弟。”
……哈?!
紅衣被這話一嚇,頓時完全清醒了,羽睫輕眨著望一望他:“你還有個弟弟?”
以前居然沒聽說過?
席臨川的面色陡然一沉,同樣懷揣著疑惑,他靜思了一會兒,伸手在紅衣肩頭一拍,溫聲道:“先起來。”
紅衣坐起身,見他離座往外走,自也理一理衣裙跟出去。
他一言未發,一直走出府門才定住腳。二人一同望向臺階下大概兩丈遠的地方停著的馬車,候在車邊的少年約莫十六七歲,很有些局促不安的樣子。
抬眼看見迎至門口的二人,少年原地躊躇了一會兒,終於走上前來,在階下深深一揖:“將軍……”
正廳裡的氣氛太奇怪了。
下人皆被摒退,席臨川和紅衣並肩而坐,一同不住地打量幾步外的這個少年。
少年一襲淡灰色的直裾,衣料算不得太好,但也不是普通百姓隨時可穿的。紅衣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兒,覺得他的眉眼和席臨川還真有幾分神似……
“咳。”席臨川輕一咳嗽,緊鎖著眉頭又打量他一番,終於出言道,“這位公子,從進門便一言不發,到底何意?”
“是父親讓我來的。”少年低著頭,有點怯色地瞅一瞅席臨川,又道,“父親聽說將軍大婚,想來道一聲賀。自己左思右想,又覺得沒臉見將軍,便讓我來……”
紅衣心中驚然:這麼說,他居然是……
席臨川同父異母的弟弟?!
她訝然望向身邊的夫君,無從猜測他目下的心情,只見他面無波瀾地垂眸靜靜坐了一會兒,複抬起頭來。
聲音中,有些無法克制的顫抖:“他……是誰?”
“將軍別問了。”少年不安地囁嚅著,“父親特意叮囑了不許我多說,他說他是個……是個沒出息的人,將軍您浴血拚殺、護得家國平安,又封侯拜將,沒有他這父親也罷,他就、就不給將軍丟人了……此行只是讓我將禮送到,將軍您和夫人收了,我也再不會來長陽了。”
“他是誰!”席臨川驟然一喝,語落之後,廳中死寂無聲。
鮮見他顯露這樣的神色,連紅衣一時都嚇住。眼見他面色發白、胸口起伏不止,她即便做不到“感同身受”,也知他心中必定複雜得如若亂麻。
那人……
他雖則從未見過,但必定想像過很多次。尤其是在兒時,“私生子”的身份讓他在長陽貴族間遭了那麼多白眼,他只怕難免會想,如果有父親在身邊,也許什麼都會不一樣。
但是,在他尚無力撐起自己的世界的時候,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過。別人家的孩子若在外受了欺負,自有家人哄著、甚至為他出一口氣,可他……
就算有鄭啟和敏言長公主還有皇帝的照顧,也比不得親生父母的呵護。總免不得有許多該有長輩幫他撐開的事情是他一力忍下來的。
紅衣認真斟酌著,再度抬起頭望一望他,又看向不遠處地少年,抿唇淡笑:“這位席公子……”
少年也看向她,神色再度緊張起來:“夫人。”
“公子還是告訴將軍,令堂究竟是誰吧。”她聲音平靜地說著,語中微頓,再出言時,話語中添了兩分淩意,“令堂是個沒擔當的人,就當將軍和他一樣沒擔當麼?他對將軍不管不顧了這麼多年,若一直不露面也還罷了,如今,偏又要送這麼一份賀禮來。既讓將軍再次想起有這麼位父親來,又不肯讓他知道是何人……”
她黛眉輕蹙地循循籲了口氣,苦笑著搖起頭:“聽上去是有愧疚,實則卻是時至今日仍自私自利,半分不顧將軍是怎麼想的。既不想擔任何責任,又要送個禮為自己圖得心裡安穩,從頭至尾皆是為自己考慮的,真是……自私得令人髮指!若真是為將軍著想,就該先順將軍的意,告訴將軍他是誰,日後是否再有往來,憑將軍的心思便是!”
她說得不留情面,愈說愈是氣惱,直想替他把因此而生的憋悶都斥出來。那少年只聽著她說,面色一陣紅一陣白的,不敢反駁。
紅衣思忖片刻後方要再言,手上被席臨川輕輕一握……
她止住聲,而他喟了一聲,問少年說:“你叫什麼名字?”
“席煥。”他低聲答道。
“好,席煥。”席臨川頷首,方才從容盡失的聲音已恢復若常,“你帶來的禮,我收了。”
“多謝將軍!”席煥面上一喜,深施一揖,緊繃的面容倏然放鬆了。
“但他究竟是何人,你最好還是告訴我。”他又道。話音未落,席煥的面容便又繃了回去。
席臨川凝視著他發僵的神色須臾,終又一歎:“罷了,遲些再說。”
紅衣清楚地看到,席煥再度松了口氣。
“中秋要到了。”席臨川躊躇著,似乎有點矛盾。靜默了少頃才續了言,“你若此時啟程離開,這節大抵是要在路上過了。在府裡多留幾日吧,過完中秋,我差人送你回去。”
席煥顯然吃驚起來,愕然望了席臨川半天,還是應得猶猶豫豫:“諾……諾。”
席臨川緩一點頭,攜著紅衣一併起了身,一壁向外走,一壁喚了齊伯進來:“給他安排個住處,如他想外出走走,多差兩個人跟著。”他說著,足下一駐,複看向席煥,叮囑道,“只一條,不許仗著是我弟弟就擅自去見大將軍或旁的官員,好奇也不行。”
他突然緩和下來的口吻讓席煥有些反應不過來,見他目光微淩,才連忙點頭應了。席臨川頷首,又說:“有什麼需要的,找我或是找你嫂嫂都可以。不必見外。”
他的這出安排,不止是驚了席煥,也很有些出乎紅衣的預料。
而自離開正廳後,他的心情顯然低落了許多,悶了許久也沒幾句話,坐在廊下看著湖面,一直在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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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7 22:48:50
第三章
紅衣挑了幾樣味甜的點心坐到他身邊,將點心擱到案上,喟歎著道:“既不願意,不留他就是了。他隻身前來想是沒幾個人知道,即便知道了,從前那樣的關係,也不會有人覺得你有什麼錯處。”
席臨川搖一搖頭,複又默了一會兒,才道:“就像你說的,我父親是個沒擔當的人,但我不是。”
紅衣一懵:“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只是想幫他問出父親究竟何人而已。
“但我是那個意思。”席臨川啞一笑,稍□她一眼,拿起塊豆沙酥一掰,一半遞給她、一半自己吃,緩言又道,“這麼多年我總在想,若我是他,當年我會不會認這個兒子。”
“你會。”紅衣脫口而出,心中對此答案毫不懷疑。
雖然有的時候……他也蔫壞吧,但在這樣大是大非的事上,他從來不是小人,怎麼可能會不認親生兒子!
他卻再度搖頭,剛將最後一口點心送進口中的手在她鼻子上一刮。定睛一看,留了的點心渣,於是複又一刮,將那點心渣擦掉了:“想得輕巧。”
“……難道你也會不認?”她眉頭陡蹙,不敢置信地打量著他。
“我不知道。”席臨川回看過去,目光坦誠,“若我只是我,像現在這樣統領三軍,有了個私生子,我必會認下……咳,別多心,並沒有。”
紅衣淡瞪他一眼,他又說:“但他昔年的處境,我不曾經歷過,所以想了這麼久,也給不了自己確信的答案。嗯……雖然我覺得我是會的,但如果自小便和他以同樣的方式長大,興許我的一切想法都與現在不同,興許我也會是一個只求自保的小人,所以……”
他嘖了嘖嘴:“我看不起他,但還是不多費心思計較了。至於席煥……”他輕舒了口氣,“我出生時還沒有他,我父親不認我也和他、和他母親都沒有關係,這事本也怪不到他頭上。”
席臨川說著,倚到靠背上,回思著方才的事,輕鬆一笑:“倒是他真敢獨自一人來見我,也算有膽識,這弟弟我便先認了,不吃虧。”
紅衣一邊不得不認同他所說的,一邊又多留了個心眼,暗搓搓地覺得他會不會坦蕩得過了頭——萬一壓根不是他弟弟呢?萬一是什麼知情人士借此詐騙呢!
“哦,對了。”席臨川在她肩頭一拍,“明天我就要若常上朝去了,萬一早朝時間長,在我回來前有戶部官員前來拜訪的話……你替我照應著。”
“怎麼?”紅衣一愣。
“我著人查席煥的身份去了。”他答得言簡意賅。
“……”
果然,她的擔心是多餘的。
怪不得,他最後沒再逼問席煥父親究竟是誰。
接下來的兩日,紅衣總免不了感慨席臨川的容人之量。
她覺得若同樣的事情放在自己身上……她才不管席煥和父親不認自己的事有沒有關係呢!必定先圖一次口舌之快,再讓席煥帶著賀禮一起離開。
當然,亦能理解席臨川現下的做法。
他曆過的事到底比她多多了,戰場上的一次次拚殺、朝堂上的一次次風浪,都足夠支撐他把旁人所在意的事情看得更淡一些。又或者,他到底已在這樣位高權重的地位上,許多事情在意也好、不在意也罷,對他沒有什麼實質影響,是以不作在意、讓自己舒心一些,便算是一份額外的收穫。
“我夫君有運籌帷幄之能!睥睨天下之氣魄!”
感慨夠了之後,紅衣一手叉著腰、一手拍著席臨川的肩頭,毫不隱晦地這樣大贊了這樣一句。
席臨川面上陡然一紅,緩了一陣後狠然抬眼瞪她,瞪了一會兒臉仍紅著,他就別過頭去,悶頭進了房去……
留她一個人在門外淩亂……
說好的……睥睨天下之……氣魄呢……
怎麼這麼不給面子呢?!
因為這位年輕公子的到來,席府也變得更熱鬧了一些。
席煥從前沒來過長陽,又正值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年紀,對什麼都好奇。
有時出門走走,多半時間在府裡東張西望,偶爾也來“打擾”席臨川和紅衣一下,和席臨川借過弓箭、找紅衣問過路,年輕氣盛的,看上去精力格外充沛!
唯一比較彆扭的……
是他對紅衣一口一聲“嫂嫂”叫得毫無芥蒂,對席臨川則還是以“將軍”稱呼。關係上卻又明顯對席臨川更親近一點,興沖沖的時候,甚至有兩次脫口而出地把玩笑話說過了頭,見席臨川蹙眉,才又訕訕地忙給自己打圓場。
便這樣到了中秋。
因是新婚不久,皇帝分外體諒席臨川的心思,主動說了可不入宮參宴的話。二人便都心安理得地留在了府裡,設了家宴自己悶頭過節。
原是有意等一等席煥,結果,不知這小子又跑到哪裡去玩了,夕陽西斜都不見人影。紅衣托著腮望著菜肴發呆,席臨川看著她的饞樣發呆,過了會兒,他終於道:“先吃吧。”
開開心心地動了筷子,片刻,小萄奉了湯來。
託盤中兩隻小小瓷盅,一人一盅。她先端了一盅出來擱在席臨川面前,素手剛觸及另一盅,門陡被推開。
席煥火燒火燎地闖進來,背著弓箭擦汗直喊“好熱”,目光一落見正有湯遞上,上前就將湯盅捧了起來。
紅衣在旁看著那盞從自己眼前“飛”走的湯,哭笑不得。做嫂嫂的又哪能跟他計較這麼盞湯,只勸他慢點喝,又讓婢子把弓箭接走,手上執箸夾了片火腿擱到原就是為席煥準備的碗裡。
席臨川抬眸一瞧,忖度一瞬,怨念地將那片夾過來,送進了自己碗中。
“……”紅衣挑眉,正值腹誹他這做兄長的怎麼和弟弟賭氣,案桌猛被一推,碗碟齊晃間,許多湯汁傾灑出來。
“席煥?!”席臨川愕然一喚,紅衣看去,席煥半跪在地,支在案邊的手用力到骨節發白,另一手緊捂小腹,額上一片冷汗。
她也驚住,下意識地想伸手扶他,目光一抬,卻看到同樣一臉慌張的小萄……
心下驟沉,紅衣拍案起身,猛拽住小萄的衣領:“怎麼回事!”
“娘、娘子……”小萄面色發白地看著她,下意識地掙扎。
“湯是你送來的!”紅衣牙關緊咬,擔憂與憤恨並生,喊得聲嘶,“怎麼回事你說清楚!”
“娘子……”小萄惶然吸氣,一時嚇得也快哭出來,連連搖頭,“不、不是我……”
“去請郎中!”席臨川急喝,旁的婢子這才如夢初醒,匆匆地出了房門著人速去。
席煥已連支案的力氣都沒有,身子一分分地軟了下去。席臨川緊扶著他,眼見他口中一滴鮮血濺在案上,面色倏然震住:“來人!”
兩名小廝匆匆入內。
“進宮……去求陛下差御醫來!快!”
宮中宴席正歡,驃騎將軍府突然求傳御醫的舉動雖未驚動旁人,卻難免讓鄭啟和敏言長公主知情。
因席臨川特意叮囑不必明言是為何人求傳,鄭啟和敏言長公主趕到席府時都存著疑惑,入府得見席臨川和紅衣皆無恙才松了口氣,又看看榻上躺著的少年,鄭啟眉心一蹙:“這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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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7 22:49:02
第四章
“席煥,我弟弟。”席臨川答得簡短,夫妻二人皆一愕,倒是遂即猜到了這是哪來的“弟弟”。他朝敏言長公主一揖,又說,“此事還是告訴……父親一聲才好。我托戶部的大人順著席煥的名字查過,身份無錯。但讓他們查具體住處的事還尚未有結果,只知仍在舅母的封地上,能否有勞舅母……”
“可以。”敏言長公主自然明白他是要說什麼,旋即點了頭,叫了人進來,“去淄沛,把席仲舒尋來。”
說話間面容多有些不快,一頓,又道:“別多說什麼,就說他兒子快不行了,也不必點明是哪個兒子。”
字裡行間,分明也因席仲舒昔年沒擔當的所作所為而存著輕蔑。
席臨川頷首道了謝,又問御醫:“如何了?”
“將軍。”御醫從榻邊站起身來,一拱手,神色間多顯疑惑,“這位……席公子,所中之毒似乎並未傷及性命——目下呼吸平穩,脈息也正常,只是手腳又冰涼得異樣。如此這般,最後會如何……在下也不知。”
席臨川一凜:“御醫為何會不知?”
紅衣也鎖了眉頭:“您別‘不知’啊……既是中了毒,不是該想法子解毒麼?”
“將軍和夫人且聽在下說。”御醫說著一歎,“是中毒不假,但這毒奇怪——不僅是不會傷及性命,而且在下行醫多年,自問曆事不少,也從未見過這毒。方才與白御醫一同驗了剩下的湯,竟連其中摻了哪幾味藥都不清楚,只辨出有種蠟瓣花,是赫契獨有的。”
“赫契?”紅衣黛眉微挑,思量著追問,“那這毒……在將軍的那盅湯裡也有麼?”
“沒有。”御醫肯定地搖頭,恭肅一揖,“謹慎起見,在下沒忘了驗將軍那盞湯,確定無礙,只是席公子喝的這一盞有問題。”
“這就奇了。”紅衣喉間沁出一聲冷笑,微揚的語聲意有所指,“從前兩番遭遇赫契殺手,也都是揚言說要把我和夫君的命一併取走。這回竟只沖著我來?只怕毒是赫契的毒,下毒之人卻並不是赫契人吧!”
這話說得鄭啟、敏言長公主、御醫皆盡一怔,席臨川卻清楚她在暗指什麼。執起她的手一握,說得清楚:“不用這樣試我的意思。你的人,你看著辦。”
“那好。”紅衣略一點頭,轉身間裙裾微揚,方才克制著的怒意再也忍不住,她冷然睇著在眾人忙碌間已跪了許久的小萄,貝齒一咬,“齊伯,人交給您了。先不必傷她性命,只把話給我問清楚了。”
這話說得清晰而輕鬆,紅衣心裡卻好像被一根根尖刺連紮了一回又一回。
她早已知曉小萄心裡放著的那人是誰,但始終覺得到底是共處這麼久的情分、也不見小萄做什麼“不該做的”事,就仍是假作不知地不說、不提。
卻沒想到,那般“不該做的”事她確是沒做,頭一番出手,就是直接在自己碗裡下毒。
“娘子!”被家丁擒住肩頭的同時,小萄渾身一悚。愕然看向紅衣,滿目恐懼,“不是……不是我!娘子……奴婢絕不會害您……”
紅衣強撐著心緒轉回身,看向仍在昏迷的席煥不理會她。小萄強作掙扎,但到底掙不過兩個家丁的力氣,片刻間已被半拖半拽到房門口,她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失措地望向席臨川:“公子……您聽奴婢說,奴婢知道娘子待奴婢好,奴婢不會……啊!”
最後一句話並未說完,二名家丁終於把她拽了出去。許是強拽間不小心傷了什麼地方,但聽得一聲低低嘶叫,自此再聽不見別的話。
席煥的情狀太過奇怪。
一邊,是陷入昏迷、又不知這毒該怎麼解,讓人十分擔憂;一邊卻又確實呼吸平穩得很,似乎當真不會因此送命,是以又不必太過擔憂……
挑了細心的僕婢來守著,兩雙夫妻一併離開了臥房,小院中,席臨川問鄭啟道:“今日中秋宮宴,涉安侯可來了?”
鄭啟想了想,點頭:“來了,和他夫人一同來的。”
“速請涉安侯來一趟。”席臨川扭頭吩咐下人,又說,“只說是有急事便可。”
下人應“諾”而去,席臨川與紅衣一道送鄭啟和敏言長公主至府門口,目送著二人乘馬車遠去,須臾,席臨川一歎,苦笑:“所謂‘好景不長’……”
真是,事情總是一樁接一樁的。他們才剛平靜下來,沒過幾天舒心日子,就又來了這麼一遭事。
紅衣沉默著,心中惴惴地望著夜色下地上難見本來顏色的塊塊青磚,長歎無聲。
“別太擔心。”他勸了這樣一句,又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走一步看一步。”
紅衣搖一搖頭,見他轉過身,也隨他一同往回走,又默了好一會兒,才說:“真希望確和小萄沒關係。”
席臨川聽言淺怔,目光移向她掙扎不已的蒼白面色,輕“嗯”了一聲,習慣性地將她攬進懷裡,聲音穩穩:“若真是她,我來處理,不用你面對什麼。”
一頭霧水的聿鄲聽得席臨川有急事找後……索性連馬車都未乘,騎著馬便到了。
由下人帶著進了正廳,向席臨川一揖,急問:“將軍何事?”
“我弟弟中毒了。”席臨川從容道,遂將案上那沒剩多少湯的湯盅往前推了一推,“御醫說是赫契的毒。”
聿鄲聽言大驚,望著那湯盅愣了一會兒,脫口而出:“不是我。”
“……我知道。”席臨川微一挑眉,聿鄲又說:“這次也絕不是琪拉。”
這話說的……
目下雖是滿心緊張,紅衣還是禁不住地一聲笑。一面覺得聿鄲猶如驚弓之鳥,一面又多少聽出他們夫妻似乎也更和睦了……
睇一睇那湯盅,她頷首輕哂,曼聲道:“君侯別緊張……夫君請君侯來,是想問問君侯識不識得這毒。”
聿鄲頓鬆口氣。
依言走上前去,他在案前正坐下來,低頭一看那湯盅……就皺了眉頭。
湯色半白半透的,瞧不出個所以然。再往下看,從左看是三塊排骨兩朵香菇幾塊山藥,從右看還是三塊排骨兩朵香菇幾塊山藥。
開玩笑呢?這哪認得出是什麼毒?又不能自己喝一口!
“將軍……”聿鄲的神色尷尬得發僵,端詳著湯色的目光未挪開,誠懇道,“這個……在下看不出來。將軍可讓御醫看過了?都有什麼?”
“御醫看不出來。”席臨川的目光同樣落在湯碗裡,一頓,道,“這東西無色,應該也沒有怪味。其他的,御醫只看出一味蠟瓣花,所以說是赫契的東西。”
“蠟瓣花?!”聿鄲面容驟驚,眸中極度的恐懼無可遮掩,將二人也驚得一沉,紅衣急問:“蠟瓣花怎麼了?!”
他仍是驚愕不已地望著眼前湯盅,胸口的起伏許久未緩,少頃,怔然望向席臨川,接著又艱難地將視線轉向紅衣:“可否……請夫人暫且回避?”
紅衣眉頭淺蹙,自難免不快,又怕此時多作理論耽誤了席煥,便不作聲地離開了正廳。
她前腳離開,後腳席臨川倒是替她辯了一句:“府裡的事沒有瞞著她的。”
“但這事……不止是令夫人。若非知道將軍也已重活一世,我大約連將軍都不敢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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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7 22:49:15
第五章
聿鄲語聲微顫,席臨川一奇:“為何?”
“因為太匪夷所思了。”聿鄲短舒口氣,珀色地眼眸低垂,緩緩道,“大概二百年前……你們中原還是燕朝的時候,赫契也還是靳傾。”
……居然要從那麼久以前開始說起?
席臨川的眉頭蹙得又深一分,聽得聿鄲輕輕道了一句:“那時候,靳傾巫術盛行。”
他微訝。
“盛行到巫者當道,各派巫者間內鬥不斷,巫術也愈發狠辣。最初只是下蠱詛咒,後來一直發展到打破六道禁忌,絲毫不顧後果……”聿鄲咬了咬牙,“眼看愈演愈烈,才終於有新繼位的汗王大力除之。許多巫術被禁,另還有七八種……因為太過陰邪,直接焚毀了全部記載,研製其術的巫者在絞殺後被挫骨揚灰……我不知道這有多少是真的,但王族間一直有這些傳言。”
聿鄲說著,稍睇了席臨川一眼,複看向那湯,續道:“蠟瓣花這東西,在常人看來根本就是無毒的,我也卻是沒見過哪樣毒裡用過它。唯一一次聽說它能害人,就是和其中一種已被焚毀的禁術有關。那禁術所用原料裡,除卻蠟瓣花這一種易得,其他都是當年的巫者自己煉製的極邪之物……”
聽他說得玄乎其玄、又並說不到什麼細節,席臨川便不想再多費工夫,直截了當地問他:“這巫術幹什麼用的?”
聿鄲眼底輕顫,深吸了一口氣後,帶著懼意吐出四個字:“借屍還魂。”
席臨川確有些被這話驚著了。
怎麼聽都覺得應該是個“傳說”,且只是個“傳說”,可聿鄲又是很認真地神色,端然不是在裝神弄鬼的神色。是以他很是緩了一緩,才道:“借屍還魂?”
“是。”聿鄲點頭,“這巫術被禁太久了,我也說不太清楚。只是……最初的時候似是真的借‘屍’,發展到後來才改用活人,如同鴆占鵲巢一般,故而有了這並不傷人性命的可能存在。”
他一番回思,默了一會兒,續說:“這藥效會持續個三四天,讓人虛弱至極,想用他軀體的魂魄便會在此時附體。又或者那一方也是活人,為的並非‘還魂’而是‘換魂’,便在同時服下這藥外加個別的什麼,就可以了。”
席臨川神色複雜地睇著他,打量了良久,不可置信道:“你在說笑……”
“……將軍。”聿鄲苦一笑,搖一搖頭,“我知道這事聽上去太玄,此前我也不信。但目下眼見是用了蠟瓣花……我著實想不到什麼別的了。”
他仍是那般認真誠懇的神色,認真得讓席臨川難以接受。靜聲沉思著,對這匪夷所思到超乎想像的事情不知如何應對,只又問說:“可有辦法阻這‘還魂’或是‘還魂’麼?”
“這我也不知道……”聿鄲為難說,而後問他,“但我聽說這湯本是給令夫人的?”
“是。”席臨川頷首,遂疑道,“如何?”
“那下毒之人許是不能還魂了。”聿鄲思忖著,話語緩緩,“既是本來想把毒下給令夫人,說明對方也應該是個女子。這話雖是不該我說,但……如今的王廷恨將軍入骨,若想差個人來用這陰毒的法子鴆占鵲巢取代令夫人,也是下得了手的。若是如此,能用的身體也只能是令夫人的,用您弟弟……這個……占了也沒用啊!”
這個……很有道理!
且不說他沒有龍陽之好,就算他有……他也不能對親弟弟下手!
就算他能對親弟弟下手,發現親弟弟成了外表男人、實則女人的怪人,他也……下不去手!
稍稍松了口氣,席臨川點點頭,繼問:“那若對方不占了,席煥會如何?”
“應是就沒事了。”聿鄲說得並不確信,眉頭微皺,斟酌著說,“藥效過去……該是就能醒來了才是。將軍注意著些,我與琪拉可在長陽多留幾日,若有甚變數,興許還幫得上忙。”
“多謝君侯。”席臨川深一欠身,聽出聿鄲想就此告辭的意思,自己也無什麼想繼續問的,便吩咐下人送客。
隨著聿鄲的離開,仿佛整個正廳都冷得像是一座冰窖。
若細細想來,他大抵是沒有資格覺得這樣的事奇怪或可怕的——現下,他自己的存在便已是一件奇怪而可怕的事情。但“借屍還魂”這樣聽起來便陰森可怖的事……
席臨川打了個寒顫,抬頭望向遠處門外的夜色,試著一喚:“紅衣?”
“公子。”是婢子的聲音傳進來,那身影在門口一福,說,“方才御醫離開,娘子送御醫去了,奴婢去請?”
“不必了。”席臨川搖搖頭,逕自起身往外走。踏出門檻,涼風吹得他陡添清醒,沉然不言地朝府門口迎去,走至一半,果見紅衣正回來。
“……夫君。”紅衣上前兩步,看看面色微白的席臨川,“我看到聿鄲剛走,怎麼樣了?”
“嗯……”他忖度著,覺得自己這重活一世的人尚被那“借屍還魂”的說法驚得夠嗆,還是不說出來嚇她為好。聲音微沉,他說,“有些事……打個商量。”
“你說。”紅衣一點頭,等著話。
他說:“在這事弄明白之前……你暫且別離府了。竹韻館那邊不急一時,但這事畢竟……”
“這事畢竟關乎安危。”紅衣薄唇一抿,斂去笑容,“你不用解釋那麼多,我知道輕重,這些日子我不出府就是了。”
每逢出了什麼大事,他對她說話時小心打商量的口氣,偶爾會讓她有些責怪自己可能太要強,所以他總擔心他的“干涉”會讓她不快,但她……她其實也沒那麼不講理嘛!
一壁思索著一壁上了前,紅衣稍側過頭,側臉貼在他胸口上,雙手環向他的後背。覺得他微微一僵,便也將她反環住。
“我老老實實地待在府裡,哪兒也不去。”她承諾道,他卻搖頭:“不……”
紅衣輕怔。
“我去上朝的時候,你隨我一同出門吧。我送你去舅舅府上,你和舅母一同待著,待我下朝……再接你回來。”席臨川輕顫著說著。知道這樣的安排必定讓她覺得詫異、也多少會給敏言長公主和鄭啟添麻煩,但又不得不這樣謹慎地保證萬全。
那藥的背景太過詭異,若真是小萄則還罷了,萬一不是,席府便不是他們所以為的那樣安全。他只覺得此時她能少吃一口府裡的東西都是好的、半刻都不離開他才算穩妥……
既然早朝不能帶她進宮,那麼,把她放在長公主身邊,應是比府裡安全。
“好……”紅衣猶豫著點了頭,見他薄唇緊抿,便識趣地未多作追問。複同他講了幾句方才御醫交待的注意事項,二人一併回了他的廣和苑。房中一如既往地安安靜靜的,一輪圓月掛在天邊,好像什麼不好的事情都不曾發生過。
於是,接下來兩天……紅衣覺得自己過得像是在“回憶童年”。
回憶的還是考前加緊複習需要早起的日子。
睡得正香呢、夢都沒做完呢,就被人拍著肩頭叫醒了。這個“人”或是席臨川或是府中下人,總之叫得毫不留情,直到把她拍醒為止。
睜一睜眼,下意識地把被子往臉上蒙,雖然知道鐵定睡不了回籠覺,也很想再多眯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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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7 22:49:35
第六章
而後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再度被驚醒,直接從錦被裡拽出來。
拽她的這個“人”,肯定是席臨川。
“起來,去上朝了。”他帶著笑對眼都睜不開的她說這話,實在太像兒時聽父母說“起來,去上學了”!
“救命……”紅衣悲憤無比地賴著,腦中暈暈乎乎,縱知他有正事要做想配合他,也還是睜不開眼睛。
於是這“一個拽、一個賴”的情狀總會持續一會兒,府中下人佯裝沒看見的躬身靜立,只讓席臨川自己應付。
“快起來。”他撐在她肩頭上的雙手晃一晃,半坐起身的紅衣被晃得清醒一點,費力的抬起眼皮一瞧她,“光”地一栽,又臥進他懷裡。
“……”席臨川挑眉看著她,她艱難地抬手搭在他肩上,用力頂著,顯然也在很努力地想讓自己起身。
這起床起得……也算“劇情豐富”了。
待得他下朝回來,她也每天都是一樣的情況。
眉眼帶笑地向長公主和大將軍施禮告退,姿勢規範儀態端莊,用長公主私底下跟席臨川說的話,那便是“沒想到,還真是個將軍夫人的樣子”。
然後……
在他們的府門闔上後,紅衣就瞬間垮了。
不管不顧地往他懷裡一栽,滿是委屈地三句話裡絕對有一句“好困啊……”
席臨川就半扶半抱地把她弄上馬車去,再看著她在馬車裡睡得昏天黑地。
第三日,自清晨起又是這般的過程,待得二人回到府門口時,車簾揭開,卻是齊伯親自等在外頭。
他稟說:“少公子醒了。”
席臨川目光一亮,懷中的紅衣也立刻醒了過來,睡眼惺忪地笑道:“太好了……”
“在下跟少公子說了說這幾日的事,他非得追問是誰下的毒,在下就如實告訴他還在審小萄。”齊伯說著,面色猶豫起來,觀察著二人的神情續道,“然後他說他想四處走走,後來……去了南雁苑的正屋,也不知是看見了什麼,一直急等著見公子。”
南雁苑?
那是紅衣的住處。
紅衣微鎖眉頭。雖則她本來就是待在廣和苑的時間更多,自那天之後的這三日,更是一直和席臨川在一起。但那天的家宴卻是在南雁苑設的……他看見了什麼?
二人一同入府,席臨川面容沉肅,睡了一路的紅衣精神也好了些,看上去皆是肅穆的樣子。
推門進了南雁苑正屋,目光一抬就見席煥站在床邊,低頭看著緊闔的窗戶,不知在想些什麼。
聽得門響,他驀地回過頭來,拱手一揖:“兄長、嫂嫂。”
二人皆一怔。
這是他頭一回叫席臨川“兄長”,席臨川遲疑著應了一聲,溫聲道:“如何了?”
“沒事了”席煥頷首,歉然道,“感覺就像睡了很長一覺,什麼不適都沒有,倒是聽說……讓兄長和嫂嫂擔心了。”
“無妨。”席臨川略一笑,舒了口氣,問他,“找我何事?”
“兄長您看……”他向側旁稍退了半步,讓出了原被他擋在身後的一方矮櫃。席臨川與紅衣走近了,他咧嘴一笑,又說,“我問了,那天家宴時,備好而未呈上的菜會先放在這裡。”
席臨川一點頭:“這我知道。”
“嗯……託盤大概這麼大。”席煥一邊說,一邊伸手在矮櫃上放了個方形,又續言,“如是兄長和嫂嫂各一份的,就在同一個託盤裡,左邊一盞、右邊一盞。”
他又點頭:“這我也知道。”
席煥伸手一指不遠處的案桌:“那天兄長坐在右邊、嫂嫂坐在左邊。而放在這裡的湯,婢子端起後因需轉個身,便是左邊的給兄長的、右邊的給嫂嫂的。”
“……”二人聽得同時不解起來,紅衣挑眉,迎上他那和席臨川故意吊人胃口時如出一轍的笑容,催促道,“別賣關子,快說。”
“嫂嫂看這裡。”席煥一邊說一邊稍欠身子,手探向身邊的窗子,伸到窗櫺一處葉片圖案背後。
紅衣依言湊過去一看,乍見那背後的窗紙破了個洞。
“這地方剛好正對著暫放嫂嫂湯盅的位置。”他說著,手指在木葉背後輕一沾,伸到席臨川面前,“我覺得這白色的粉末可能是那問題的藥粉,兄長如是方便,請御醫來驗一驗?”
席臨川便找了御醫來驗那藥粉的殘跡,御醫仍是驗出裡面有蠟瓣花,確是導致席煥中毒的藥無疑。
走出南雁苑,紅衣蹙著眉頭想了半晌,抬頭問席臨川:“夫君覺得如何?”
“我們冤枉小萄了。”他道。語中微頓,又說,“席煥麼……剛才突然改口叫我‘兄長’了。”
紅衣點點頭:“我也注意到了。”
“無故獻慇勤,非奸即盜。”席臨川輕佻眉頭,卻未再多說什麼。心下止不住生了一個有點可怕的念頭,擔心席煥是不是還是被換了魂。
誠然,也可能有另一個解釋——那便是並無這麼多彎彎繞繞,席煥只是因為得知他們對他的擔憂,是以一下子在心中拉近了關係,故而改了口。
不想也知小萄這三日過得艱難。
紅衣沒有讓她來見自己,只吩咐下人送她回房,等了一刻工夫,聽婢子稟說郎中已離開,才去看了她。
雖然她那日著意說了一句不傷她性命,但既是“問話”,受傷還是難免的。推門便見趴在榻上的小萄臉頰腫著,聽得門響睜開眼來,望見紅衣,怔怔地向裡縮了縮。
“那個……”紅衣在離床榻尚有三五步時就停了腳,愧疚到尷尬,“對不起,我那天……我……”
不知道該怎麼道這歉,她僵了一會兒,躊躇著又向前了幾步,見小萄沒有反應,才在榻邊坐了下來,喃喃道:“我只是覺得那湯是你端來的所以……今天才知是從窗外下的毒,也聽齊伯說了,連問了三日,你確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我……很抱歉。”
“娘子……”小萄的聲音輕顫,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那天,奴婢聽到您特意問了御醫,公子的湯中有毒無毒……御醫說沒有,然後您說、您說如是赫契人,不會只害您一個——但您為什麼覺得奴婢會有意害您?”
紅衣冷吸了一口涼氣,被她微紅的明眸逼得心虛。
“您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奴婢傾慕公子,所以才……”小萄直言說了出來,嗓中笑音嘶啞,“奴婢是傾慕公子,可是……可是奴婢沒做過什麼不該做的事情……”
紅衣喉中噎住,扭頭避開她的視線,心慌不已:“我沒有那個意思。”
“奴婢知道您對公子有多要緊,也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小萄又為自己辯解了一句,看一看紅衣緊皺的眉頭,靜下聲來,踟躕了良久,問她,“奴婢還……能不能留在席府了?”
紅衣輕訝,回過頭來重新看向她,怔了一會兒,點頭道:“自然。我……沒想過因為這個趕你走。”
小萄輕輕地松了口氣,又靜一會兒,有所不放心地又說:“娘子如是……嫌奴婢在跟前礙眼,讓奴婢去做別的就是,奴婢也不會擅自去見公子的。只要能留在席府,怎樣都好。”
只要能留在席府,怎樣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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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7 22:49:52
第七章
這不是小萄頭一次表露出這樣的執著,紅衣也不是頭一次為她這般執著而覺得訝異。為小萄蓋好被子,她便起身離開了。一連受了三日的苦,若說小萄全然不在意誰也不信,是以自己還是少在她面前晃悠為好,這點自知之明紅衣還是有的。
亦是在這日下午,聽聞“兒子出事”的席仲舒終於趕到了長陽。
齊伯親自到書房稟的話,說暫且請他去正廳歇息了,各樣情狀皆暫且未提。彼時席煥也在書房中,神色緊張地望向席臨川和紅衣,二人同樣回看向他,而後席臨川一笑:“請他來書房吧。”
三人的心思各不相同。
紅衣只道席臨川是既想見見父親又怕尷尬,所以索性和席煥一起見;席煥則因席臨川也在,有些不知該怎麼同父親說想說的話;席臨川則最是“不懷好意”——甚想通過一會兒的見面,看看席煥到底“正不正常”,有沒有被“換魂”什麼的。
片刻工夫,書房外傳來了腳步聲,然後聽得齊伯輕帶催促地道了一句:“您請。”
三人同時望去,等了片刻仍不見有人進來,席臨川無奈一笑,站起身在紅衣肩頭輕一敲,示意她一同出去。
夫妻一併迎至門口,入目所見,齊伯正蹙著眉頭耐著性子繼續“請”著,兩步外風塵僕僕的中年人則神色緊繃,死低著頭,狠不下心提步進去。
二人相視一望,席臨川輕咳後拱手一揖:“父親。”
仍淡看著那邊的紅衣清晰瞧見,席仲舒驟然一僵。
他面有幾分錯愕地艱難抬頭,紅衣也垂眸福下身去:“父親萬安。”
就沒見過這麼尷尬的父子相見!
席仲舒神色掙扎不已,氣氛寂靜了許久,他才終於向前挪了半步。腳下卻陡一個趔趄,無力地跪了下去,神色黯淡:“大司馬。”
這倒是真把席臨川和紅衣都驚了一跳。
席臨川奪上前去攙扶,席仲舒卻以忍不住哭了出來,席臨川眉頭倏皺,忙向屋內一喚:“席煥!”
席煥也趕出來,見狀亦是一怔,忙上前一同扶他,磕磕巴巴地勸道:“爹、爹……您別這樣,反讓兄長為難。”
於是很是混亂了那麼一會兒,才終於將席仲舒扶了起來。眼看他老淚縱橫,席臨川也有點應付不過來,窘迫地看向紅衣,紅衣蘊笑道:“父親……席煥昏迷了三日,身子多少還虛,我們……我們進去說。”
可算將人請進了房中,而後,又成了另一種尷尬。
席仲舒只要一看席臨川,便是滿臉愧悔的樣子,連帶著帶在身邊長大的席煥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席臨川看看父親又看看弟弟,少頃,清清嗓子:“我聽來回話的禁軍說……父親住在淄沛北邊,不是什麼富庶的地方,家中的宅子也是……該修了?”
席仲舒聽言淺怔,似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倒還是席煥少些顧忌,短短窘迫了一陣,便說:“兄長,禁軍可能……弄錯了。早兩年,我們是在淄沛北邊住過一陣子,後來就搬到了南邊,境況尚可,家中的宅子也還好,兄長不必擔心。”
“……哦。”席臨川簡短一應,心下亦舒口氣。
席煥語罷,偷眼看看父親,又看向席臨川,笑容變得愈發勉強:“有件事,我想……想跟父親和兄長,打個商量。”
席仲舒疑惑地蹙起眉頭,席臨川稍一頷首:“你說。”
“我能不能,留在長陽啊……”席煥拖長了的尾音有點發虛,帶著些少年做不了主時特有的期盼和堆笑意味,席臨川心下微沉,不動聲色地應說:“府裡倒是有地方。”
“煥兒!”席仲舒當即一喝,低斥道,“明日就回淄沛去,不許給你兄長添麻煩!”
“……我不給兄長添麻煩!”席煥執拗地駁道,“我不住在席府、平日也絕不來叨擾兄長和嫂嫂,我就是喜歡長陽罷了,再說……留在淄沛也實在沒什麼出路。”
這般聽來,這要求絲毫不過分。然則過去那許多年的愧悔加起來,席仲舒又哪有臉點頭答應這樣的事。聽言便又要斥他,席臨川皺眉一咳:“留下便留下吧。我在長陽有別的宅子,此外紅衣在敦義坊也置辦過住處——從前是她和翰邶王次子的王子妃同住,現下二人都嫁了人,那地方空下了。”
“嗯,少公子去住無妨。”紅衣噙笑應和道。
席臨川言罷安靜等著,想看自己這樣順著話茬就此不讓他留在席府裡住,他會不會再改口要求住回來。
席煥卻只是一喜,生怕父親再做阻攔一般,立即向兄嫂一揖:“多謝兄長、多謝嫂嫂。”
至此,迷霧還是迷霧。
紅衣幾經小心之後,算是全然對小萄放了心,知道更多玄妙底細的席臨川卻放不下心來。
借屍還魂……
此事不弄個明白,這提心吊膽的感覺便始終消不去。是以仍是每日按時把紅衣從榻上“拎”起來、送到舅舅舅母哪裡,下朝再順道接回來。
紅衣對此沒說過什麼怨言,但一連七八日下來,也著實有點崩潰。
“哈欠連天的,可是昨晚沒睡好?”敏言長公主關切笑問,紅衣苦笑搖頭,敷衍說:“也沒有,許是秋乏。”
“倒更像是近來心事太多了。”長公主蹙眉一喟,將手中剝好的橘子擱在她面前,溫聲勸道,“臨川在這樣的位子上,事情總少不了的。你擔心歸擔心,也別想得太重,到頭來是自己受不了。”
紅衣點點頭,輕道了句“我知道”,長公主又說:“不如我讓她們收拾間屋子出來,你補補覺?”
這樣也好,她確是有點累得熬不住了。
隨著婢子進了一處乾淨整潔的小院,一看便是專門備給客人借宿的。婢子取來寢衣,她摒退婢子逕自換好後躺上了榻,睡意很快襲來。
渾身的疲乏中,一縷淺香拂過,味道柔和且微甜,拂得她一下便全然放鬆下來,轉瞬間睡得更深一層。
倏爾覺得微涼,似乎聽得一聲窗戶被推開的輕響,她卻沒什麼力氣睜眼。蹙一蹙眉頭想把被子蓋得緊些遮擋涼意,又連胳膊都抬不起來。
恍惚中感覺被人馱在了肩上,心知應是席臨川下朝來接她了,便迷迷糊糊地道了一句“我自己走”……
沒有回應。
兩名婢子無奈地對望著,眼見長公主已敲著門喚了半天,將軍夫人還是沒來開門,均覺這位夫人也忒能睡。
隨在長公主身側的席臨川也不禁一聲乾笑,上前一步,尷尬的語聲中不失寵溺:“紅衣,快起來,回府去睡了。”
仍是沒有動靜。
他挑挑眉頭,揮手讓婢子退開,而後取了張銀票出來,向長公主一揖,將銀票奉上:“舅母得換扇門了。”
敏言長公主一翻白眼,清楚他這是要做什麼,接過銀票往後一退,任由他毀門。
席臨川亦退半步,略一沉息,一腳踹過……
十分的力氣下,房門倏然大開,被踹裂的木頭“卡啦”一響,響聲過後,房中又再度安靜。
“……哎?”長公主一愕,喚了婢子回來,“人呢?”
兩名婢子向裡一望,面面相覷:“沒見夫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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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2:29
第八章
席臨川面容驟然陰冷,目光未在空蕩蕩地房中多做停留,森然一喝:“來人!”
隨行的下人連忙進來,他克制心中驚懼,切齒而道:“傳令封城!另請指揮使大人來搜大將軍府!”
他決斷做得快,轉而向長公主一揖,聲音中終於壓不住慌亂的顫抖:“事出突然……舅母恕罪。”
“無、無妨。”長公主怔怔應了,定睛見他已轉身向外行去,忙道,“你去哪兒?”
“進宮。”席臨川足下未停,緊攥成拳的手上寒顫不止,“求陛下暫封皇城。”
他一壁摒開心中升騰不斷的恐慌理著思路,一壁又抑制不住那份害怕。
竟然、竟然還是出事了!
他以為至少大將軍府中該是安全的——這不是鄭啟和敏言長公主在長陽的府邸,這一處府邸,可是在皇城裡!
府中戒備森嚴,每半個時辰都有侍衛巡邏。結果,他最擔心地下毒倒是沒有,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麼不見了。
“去看看席煥在做什麼!”他又道,深吸一口氣,繼續說,“皇城守衛、大將軍府守衛逐個審問。”
沒有時間多做耽擱,必須儘快把紅衣找回來。
若不然,她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或者……回來的她,可能就不是她了。
一拳狠砸向院牆,疼痛從手指直傳到胳膊。席臨川狠咬牙關,仰望著深秋清朗的天空,仍覺得周圍黑成一片。
這防不勝防的危險……
全然不知對方是什麼來頭,手握連赫契前王儲都認為已然盡毀的赫契巫術、又有本事在光天化日之下從大將軍府裡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人“偷”走。
這是讓他感覺無從抵抗的力量,就像在天邊存在著一雙眼睛,任他在長陽城裡怎樣小心、怎樣設防,那雙眼睛都能看得清楚。
把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
紅衣暈暈乎乎醒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一幫“奇裝異服”的人。
嗯,偌大的屋中皆是看上去差不多的人,四處都是。烏黑的斗篷連著帽子,從頭頂一直黑到腳踝。她能看到他們腳下穿著的是在大夏朝不曾見過紋飾有點古怪的靴子,又試圖看一看斗篷裡是什麼樣的衣服,卻無奈斗篷籠得嚴實。
這情狀簡直讓她懷疑自己又穿越了,而且可能是穿越到了《哈利•波特》之類的書裡,迎面撞上了食死徒或者黑魔王什麼的。
再仔細辯一辯……
容貌也是看不到的。深灰色的面具遮住了整張臉,只一雙眼睛、一張嘴露在外面,每一個人都是同樣森冷的目光,讓人不寒而慄。
“你看夠了沒有?”
一個低沉的女聲從背後傳來,紅衣僵了一瞬,而後翻過身去,說話之人映入眼簾。
她在屋子那端,倚牆而砌的幾級臺階修得華麗,階上她所坐的椅子……是這個年代尚未在中原流行的東西。
椅子上鋪著一塊或是白貂皮、或是白狐皮的皮草,紅衣猜她身份該是不一般,卻是也看不到她的臉——她的裝束和周圍的數人都是一樣的,黑色的斗篷、深灰色的面具、紋飾古怪的靴子。
只是,手上多了幾枚顏色各異的戒指和手鐲,看上去也都是價值不菲的東西。
她坐姿隨意,倚在靠背上,手裡執著一隻小矬,正磨著指甲。
見紅衣回頭,面具下的檀口輕啟,一吹指甲上的粉末,小聲清亮:“怎的不說話?嚇著了?”
“你……”紅衣仍自打量著她,目不轉睛道,“你是誰?”
對方定在長甲上的目光稍抬,睇她一眼,輕聲而笑,反問說:“你是誰?”
“我……我叫紅衣。”她有點遲疑地這樣答道,不確信她是真不知道自己是誰就把自己弄了來、還是明知故問的捉弄。
只見她持著矬子的手再度一頓,目光重新抬起後凝在她面上,須臾,一字一頓地再度問道:“你是誰?”
森冷的嗓音讓紅衣不自覺地一顫。
“我叫紅衣。”她仍是這樣答道,靜了一靜,強定下心神,續說,“我是驃騎將軍席臨川的妻子,為謹淑翁主霍清惜做事……你們不能把我怎麼樣!”
她話音未落,周圍便是一片笑聲。
“別笑她。”那女子微有慍意地道了一句,笑聲又同時止住。她揮揮手,那一眾穿黑斗篷的怪人便同時一鞠躬,毫無聲響地退了出去。
也算是……高素質。
紅衣懸著一顆心凝望著她,見她把矬子放在了手邊的矮幾上,而後稍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一步步地向自己走來。
紅衣想躲,卻無奈全身酸軟。
“接下來的話你一定聽得懂,所以別在我面前裝傻。”女子在她面前定住腳,下頜微抬。總是隔著面具,紅衣都能感覺出她面上的那股冷意。
“你清楚你是不是‘紅衣’。”她說。
九個字,讓紅衣連呼吸都滯住,驚然望著她,感覺心臟都停了一瞬。
“鴆占鵲巢的日子過得挺不錯?”對方蔑然一笑,嘖了嘖嘴,又說,“我幫你回憶一下從前的事?”
紅衣輕打著顫:“從前的事……?”
“四年前你剛到席府。”她一壁說著,一壁在她榻邊落了座,坐姿優雅得直有些淩人,而後,那張帶著面具的臉轉向她,“他射了你一箭,然後任由著你自生自滅。”
她說的“從前的事”只是這個?
紅衣心裡稍平靜了些,銜起笑意回看過去:“但後來他救過我——好幾次。我也幫過他。所以閣下方才說的事已經翻過去了,多說無益。”
“他現在喜歡嘴硬的姑娘了麼?”對方冷聲笑道。搖一搖頭,睇著她的目光中透著壓迫感,“你當真相信一個曾經厭惡你到想殺你的人會有如此之大的轉變、轉變到娶你為妻麼?你就從來沒想過……也許有別的原因?比如他其實是念著其他人的。”
“你在說什麼……”紅衣驚愕不已,連連搖頭後眉頭緊蹙,“你到底是什麼人?在信口胡說些什麼!我要回去了,將軍下朝後會去長公主府接我……”
“你還是聽我說完吧。”手指修長的手輕搭在她肩頭,面具後傳來的目光變得溫和了些。
“我和你一樣,十五歲就認識席臨川了,而且很巧,也是在他十七歲的那年。”話語間傳來一聲明快的笑音,紅衣怔怔聽著,猜不出接下來的劇情。
“我知道怎麼讓他喜歡我,很快就成了他的妾室。他很有趣,總不安于在長陽好好過日子,一次又一次地出征……我呢?我也為自己尋了事做。”女子說著,籲出口氣,帶著幾許思量,又笑道,“赫契人出手很大方,我沒有理由拒絕那樣的盛情邀請;後來他們又以汗王側妃的名位交換,要我告訴他們他的軍隊會走什麼地方。”
紅衣半懂半不懂地聽著,聽得她冷聲一哼:“那時他真傻啊……從來沒有懷疑過我,書信往來時常會有,我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的軍隊在什麼地方?可我也真傻,居然信了赫契人的鬼話,汗王側妃……呵,不過是守著個側妃的名分獨守空房而已。”
紅衣越聽越迷惑,回想她說的時間段——是自己穿越後與席臨川一同經歷的時間段,但是她說的這些事,她卻半點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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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2:46
第九章
“還沒明白麼?”對方的口吻中透出了點不耐,遂淡泊一笑,“我才是紅衣。”
紅衣全然訝住。
她驚懼不已地上下打量著面前之人,還未來得及將這驚天奇聞消化乾淨,對方便又續說:“汗王對我棄如敝履,我不知道怎麼出這口氣,只好拿傾全部積蓄去找王廷容不下的巫者。”
昔日她為了當側妃,與赫契人裡應外合,取了一直待她不錯的席臨川的命;而後,又為了一釋對汗王的怨怒,不惜求助於巫師、用讓自己命隕的巫術致他重活,讓他取汗王性命。
她覺得這是讓汗王“自食其果”。
“讓被下咒者重生,下咒者就要跟著重生。”
“紅衣”說著一聲輕笑:“可是當我的魂魄回去的時候,看到‘自己’竟已醒來了。連施咒的巫師都尋不出原因,試了又試,好像還牽連了兩個無關的人,我卻還是無處可去。”
而後陰差陽錯的,那巫師死于這場出了漏洞的還魂咒,她卻附到了這巫師身上,搖身一變成了一種常人所不知的存在。
“把我的身體還給我吧。”她淡看著眼前自己的身體,就像是在看一件被奪走了的昂貴首飾,“你要怎樣的歸宿,我找新的給你。”
她驟然生硬下來的話語讓紅衣驀地清醒了點,她怔了怔,直言問她:“你想回來當他的妻子?”
“身為日日被王廷追殺的巫師感覺總歸不好。”她這樣回道。
“可你殺了他……”紅衣嘶啞道,“你為了榮華富貴殺了他!現在又想回來做他的妻子?!”
她覺得眼前這個人瘋了,又為席臨川上一世的遭遇而怒然不已。對方卻只是靜靜看著她,許久,才輕一笑:“你倒是真為他著想,可他……喜歡的當真是你嗎?”
帶著三分蠱惑的話語讓紅衣心頭一緊。
“他先前待我很好,雖然經常出征,但他回到長陽的時候……總是會讓我伴著。”她的笑容中蘊著耐人尋味的味道,“你當真覺得他重活一次便會把我忘了?當真不覺得……他是因為覺得你是我,所以才待你這樣好?”
“他才不會喜歡一個要過他的命的人!”紅衣切齒而道,對方輕鬆一笑:“所以他最初差點要了你的命。只是後來……他還是忍不住去想從前的相處罷了。”
這般篤然的自信。紅衣望著她的笑眼,忽然心虛了。心虛之下慢慢的懼意滋生著,讓她沒有勇氣去做任何驗證,完全不知如果她說的是真的,自己該怎麼辦。
“你覺得你配得上他麼?”面具後話語帶笑,“他統領三軍,但你連自己身邊的人都處理不好。”
紅衣淺怔,繼而慍惱:“你什麼意思……”
“我昨天占卜來著。”她肩頭輕一聳,“府裡那個叫小萄的婢子,居然現在還活著,而且活得好好的。”
她心裡一滯。
“你該不會沒發現她對席臨川的心思?我可是早就發現了。嘖嘖,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她笑中帶嘲,輕緩的話語一字一頓地道出來,無半分愧悔,甚至反倒有點炫耀,“她可是個機靈的,且還比你年輕幾歲,這麼放在身邊你可真是心寬。想想我當初……一劑藥弄啞了她,然後提出把她賣去別處,自己著手就辦了,府裡誰也不會攔著,根本用不著讓席臨川知道——這才叫絕後患。”
天啊……
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紅衣腦子裡如同過彈幕一般一遍遍劃著這句話,心緒千回百轉地思量如何從這橫看豎看都是反派設定的魔頭手裡脫身。默了一會兒,她直言道:“我要回府。”
對方投來一種像是在看傻子一樣的目光。
“我要回府,你若不答應……必會後悔。”紅衣的語氣強硬起來,也添了兩分輕蔑,“席煥誤服那個蠟瓣花的藥的樣子我看到了,發毒速度實在不夠快,你若強逼著我就範……毒發之前我必定先弄殘自己,讓你占了我的身子也活不自在!”
這番話顯然奏效了,“紅衣”帶著慍色睇了她半天,也沒回出話來。
“反正這本也不是我的身子,你敢死我就敢埋!”她煽風點火道。
“不,是你敢死我就敢埋。”她忽而接了話,慍色已蕩然無存,重新透出來的強勢再度讓紅衣心中冷了下去,“你別忘了,我們是從大將軍府裡把你劫出來的,長陽城裡比這地方戒備森嚴的地方總共也沒幾個。這身子你不還也得還——否則,我自有辦法讓長陽城裡每天死一個貴族——席臨川可能也逃不過。”
紅衣啞住。
真是……魔高一丈。
“所以你想回去就回去吧,我差人送你。”對方站起身來,在她面前一抱臂,“再多看席府兩眼,想交待的事交待清楚了,免得抱憾終身。”
開口提出要回席府的要求時,紅衣做了跟她軟磨硬泡的心理準備,全然沒想到她會如此輕而易舉地就答應。
然則如此輕而易舉地答應了,才更可怕。
“紅衣”告訴她,給她三天的時間留在席府,三日之後自會有人有辦法再把她“弄”過來。警告的話也說得清楚,讓她別琢磨著讓席臨川“安排周全”,讓他們找不到她、或是著人暗中跟著,席臨川做不到的。
誠然,在她說這話之前,紅衣也沒寄希望於此。
若只是兩撥人馬硬碰硬或者鬥智鬥勇,她一定會讓席臨川來解決這些事情的,他可是大夏軍隊的最高統帥,在長陽城中有權有勢,收拾他們幾十個人,實在小菜一碟。
但這畢竟不是“硬碰硬”,也不是“鬥智鬥勇”。
那邊手握的是超自然的能力,她作為一個現代人,學過物理學過化學,都無法應對這樣的咒語。就算她在物理化學方面所知深淺,但……二十一世紀的時候,科學家們對“超自然”的東西,也仍有太多的不懂。
她現在所面臨的絕境,感覺就如同極好的劍客遇上了可以遠端攻擊的法師——任憑席臨川手握的軍隊再強硬,也耐不住對方可以殺人于無形。
他們若對他下個什麼咒,可怎麼辦。
紅衣被蒙著雙眼踏上馬車,一路上,耳邊嘈雜不斷,卻亂不過心裡的茫然。
好像……好像不能求助於誰了,不是無人幫她,而是每一個此時出來幫她的人,都有可能喪命於此。
但如是真把這具身子還給那個“紅衣”……
紅衣渾身發著冷,無助至極的感覺竟讓她被蒙著雙眼哭了起來,雙手又被縛著無法擦眼淚,就一點點感受著眼淚浸濕那系得緊緊的黑巾,潮濕的感覺讓她愈發不舒服。
不知是在什麼地方,馬車停了下來。
送她前來的巫師伸手在她胳膊上一握,並不算很客氣地將她帶下了車。而後,紅衣還沒來得及問什麼,便覺緊縛的雙手驀被鬆開,她忙拽開帕子,目光所及之處,馬車已絕塵而去。
她撿起已滑落在地、已被割斷的繩子,連同那方黑帕一起收進懷中。
——並不知會有什麼用,但萬一有呢?任何線索都還是留著為好。
恰是天色初明的時候,街上行人尚不多,但好在這已是紅衣非常熟悉的地方,一路左轉右拐,很快就到了席府後方的偏門。
叩一叩門環,有小廝來開了門,見到她,頓時大驚:“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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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3:01
第十章
紅衣提步進去,熟悉的院落讓她心中終於一松。這才從恍惚中將神思抽離出來,迎上小廝滿是震驚的目光,問他:“公子呢?”
“公、公子上朝去了……”小廝的舌頭有點打結,好生緩了一緩,才道,“唉!您無事就好。昨日您突然不見了,公子當即封了長陽各處城門,又請旨讓陛下把皇城也封了,一夜沒合眼,跟禁軍都尉府一同找您的下落,哎……娘子?娘子您去哪兒?”
小廝緊張不已地看著目光呆滯的紅衣一步步往裡走,不難覺出她不對頭,便一步不敢放鬆地跟著。
走出很遠,紅衣停了停腳,舒了口氣:“我沒事,想回房歇著了。你先稟齊伯一聲,然後……等小萄醒了,讓她來我房裡。”
南雁苑的婢子們見她自己回來也都驚了一跳,連忙備水服侍她沐浴更衣。整個過程中,眾人面面相覷,誰都不敢貿然說話。而紅衣自己也沒什麼心思說話,翻來覆去地想的都是那個“紅衣”的話,一邊覺得自己無力與她抗衡,一邊又堅信……即便是無力抗衡,將傷害降低到最小也是好的。
沐浴之後,她回到房裡,在榻上躺了半刻。明明覺得筋疲力竭,卻越躺越清醒。
門聲輕響,她揭開幔帳看去,小萄正回身闔門。
“小萄。”紅衣喚了一聲,小萄轉回頭來,頷首一福:“娘子您找奴婢……”
“嗯。”紅衣點頭,坐起身來朝她招了招手,“你來。”
小萄低著頭走近了,她伸出手拉著她在榻邊落座,認真看了她一會兒,道:“你還是不要留在席府了。”
短短一句話,驚得小萄面色煞白,僵硬地望了她良久,才艱難地開了口:“您……您說過,從未想過因為奴婢傾慕公子而趕奴婢走。”
“是,我說過。”紅衣聲色平靜,握著她的手沒有放開,目光落在她幾日前因遭盤問時落了傷的手腕上,“但我仔細想了想,這樣的事……我接受不了。明知你對我的夫君有那樣的心思,我心裡總歸是不好受的。”
她說著,循循地緩了口氣:“我也不會委屈你。翰邶王次子的王子妃你也認識,我會跟她打好招呼。你過去後她會好好待你的,你放心便是。”
小萄仍在驚異中回不過神,怔怔地望著她。紅衣眼眸微抬:“你什麼都不必說了,這事由不得你。”
“娘子……”小萄眼眶一紅,掙開她的手離榻跪了下去,紅衣貝齒緊一咬,微顯慍色:“我說得夠清楚了!”
小萄剛到嘴邊的話語被她喝住,紅衣稍狠了心,暗自言說此事收拾得越俐落越好,索性揚音一喚:“小萄的藥一會兒直接端來我這兒。”
複又看向小萄:“喝完這碗藥,我直接送你去王府。你若需要什麼,遲些差人給你送去。”
這是她第二回對小萄下這樣的狠心,上一回是席煥中毒,她無法不疑小萄。再之前就沒有了。
但這樣逼著她離開,總好過幾日後“紅衣”奪回了身子後故技重施——她上一世時容不下小萄,這一世必也不會的。
可小萄才十五歲,若先被藥啞、再被賣去別處,日後的幾十年不知該怎麼過。
紅衣覺得,自己縱使扭轉不了什麼大局面,這種能救的人,還是要救的。
藥在片刻後就送進了房裡來,然則隨著送藥的婢子一同前來的,還有另一個人。
“席煥?”紅衣眉頭淺皺,席煥恭敬一揖:“嫂嫂……”
他靜了一會兒,而後睇了眼小萄,踟躕著道:“我想……求嫂嫂件事。”
“你說就是。”紅衣道,語中微頓,先行將輕重說得明白,“但如是大事,你別覺得我點頭了就能繞過你兄長,必還是要和他商量的。”
“我知道。”席煥頷首,沉默須臾,抬頭望向她,“嫂嫂若不想留小萄,能不能……能不能把她差到我那裡?我也可以不留在長陽,會帶著她一併離開,不讓嫂嫂礙眼。”
……?!
紅衣意外不已地睇向他,心中的不安雖未減緩,也還是從這突如其來的請求裡尋到了些許八卦的味道:“你……要小萄?”
“嫂嫂沒虧待過她,我也不會的。”席煥囁嚅著說道,偷覷紅衣一眼,又深一揖,“求嫂嫂答應。”
紅衣的神色難免有點糾結。
一邊是自己還未那“黑暗勢力”的事擔憂著,一邊又面對著眼前少年這種有點萌的小心思。很是怔了一會兒才點了頭,啞笑道:“好……”
“不要!”小萄慌忙地搖頭,還是和從前差不多的話,“娘子您……您讓奴婢留在席府吧,府裡見不到公子的差事多得很,奴婢什麼都可以做……”
“這位是公子的親弟弟,你去他家裡,那也是‘席府’。”紅衣和顏悅色地說著,自己都被自己涼薄的口吻弄得發寒。她說罷一睇那藥碗,“去吧,把藥喝了,然後跟著少公子離開席府,別再讓我看見你了。”
她睇著小萄的目光微凝,直凝的眼前畫面有些模糊,才終於將心中翻湧著的心思完全壓制住,沒有讓自己哭出來。
小萄怔了一怔,輕顫著看向案上擱著的藥碗,站起身一步步挪過去,又低頭凝視了許久。終於端起碗來,狠一咬唇,仿如下了極大的決心般端起碗來一飲而盡。
而後,她呆立在案前滯了許久,片刻,蹙一蹙眉頭,看一看手中的空碗又看向紅衣,眸中沁出幾許疑色,朝紅衣一福:“奴婢告退。”
席臨川闖進房中時,眼見正坐在榻上發愣的紅衣一栗。
知是自己動靜太大驚著了她,他含歉一聲輕咳,放緩了腳步幾許往裡走。走了幾步卻又駐了足,睇一睇眼前熟悉的面容,心底卻滋生出不確信來。
他遲疑著叫她:“紅衣?”
“嗯?”紅衣抬頭望向他,疲憊中生出的笑容很有些勉強。
他道:“你……沒事?”
“沒事。”她抿笑搖一搖頭,而後說,“但我有些話想問夫君。”
“……”席臨川淺怔,將已到口邊的那句“我有話想問你”咽了回去,默了默,點頭道,“你說。”
紅衣點點頭,下榻站起了身,光著腳一步步走近他,在只有咫尺時停下步子,抬眸望向他:“我想知道,你後來對我這樣好,是因為喜歡我這個人,還是喜歡這個‘紅衣’?”
這個問法驚得席臨川心頭一緊,面上大顯錯愕地打量她一番:“你……怎麼這樣問?”
“你活過一次對不對?”她直白地問了出來,與他對視著的目光半點未移,“上一世時你也是席臨川,也有這樣一個紅衣在你身邊——我想知道,你是真的喜歡我,還是因為忘不了她,所以……”
紅衣忽地沒有勇氣說得更明白了,緊一咬唇,只一字一頓地又道:“你必須告訴我實話。”
你活過一次對不對?席臨川只覺得一切思緒都被這一句話激空了。
雖則朝中軍中總有許多事不能同她說,這不算他唯一一件瞞她的事,卻是唯一一件他有意瞞她、且想一瞞到底的事。
如今,她卻就這麼知道了,還這樣直白地來問他……更說及了他上一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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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3:13
第十一章
“你……”他竭力克制著震驚的情緒,惶恐的目光在她面上看個不停,想從她亦存緊張的微白面容下,看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直說就是。”紅衣深吸一口氣,更多了三分平靜,“無論是怎麼樣的,我不為這個計較從前的事就是。”
她咬一咬唇,又說:“我想……我和你上一世遇到的那個紅衣應該有許多不同,你大概也很奇怪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不同。我不在意你此前是不是拿我當做一個不同的她看過,我只想知道……你喜歡的究竟是現在的我,還是根本無所謂現在的我、只是因為我們長得一樣。”
她想,她已將心中的分寸說得夠明確了。
她確是無法計較他究竟有沒有真真正正地區分過她們兩個人——畢竟對他而言,從容貌上來看,她們橫看豎看都是同一個人;又是以同一種方式出現在他府上,大概就算換做是她,也沒有什麼理由直接去想到“這個人可能換了魂”這樣的原因,充其量只是納悶為什麼會存在不同而已。
所以她所在意的,只是他到底在以怎樣的身份看她。
席臨川心驚不已地聽著她的每一個字,愈聽下去……愈覺得冷靜了些。
他帶著疑惑打量著她:“你……不在意我重活一次的事?”
為何只問關於那個“紅衣”的事?她不覺得重活這種事很奇怪麼?!
紅衣搖一搖頭,答得篤然:“不在意。我信緣分,不管你是第一世還是重活了一世,能在一起就是緣分——但,我在意這緣分是不是屬於自己的。”
另一句話她暫且沒提:重生什麼的,在她看來沒那麼值得驚訝,她還是穿越的呢……
席臨川的心中緊繃的不安驟然松下,長舒出一口氣,輕鬆一笑——嘴角上揚間露出幾顆白牙的和煦笑容,讓仍心緒複雜的紅衣驀地怔了。
“我大概是最清楚兩世裡的你有多少不同的人了。”他眼底也沁出笑意,目光凝在她面上,輕緩地道,“很多次……想告訴你我最初那一箭是因為上一世的事而去的,又實在不知這話該怎麼說。”
所以一直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在覺出她的不同之後,他為那一箭有多後悔!
“我不知道你怎麼知道的這些事,但是……”席臨川說著,沉吟起來,默了須臾又道,“我最初時拿你和……那個‘你’對比過,只覺得奇怪。再後來便不比了……”
紅衣一怔,追問他:“為何?”
“沒辦法比。”席臨川一聲苦笑,“什麼都不一樣,想法、性格、態度……除了長得一模一樣之外,再尋不到共同點,我連說服自己你們是同一個人都做不到。”
他坦誠地說著,小心地掃一眼她的神色,又道:“嗯……如果兩個你真的有什麼相像之處,我大概……我大概無論如何都不會娶你了。”
這回,換做紅衣啞住。
這麼徹底?!他一直在心裡分得這樣清楚?!
她有些難以理解這一前一後的反差——那個“紅衣”那般確信他待自己好是因為她,直接來問了他,他卻又這樣明明確確地告訴她,如果她們倆有一點相像,他們可能都不會成婚了……
左想右想覺得這其中必有什麼細節是自己不知道的,紅衣蹙蹙眉頭:“你這麼討厭她?她不是……你的寵妾麼?”
“我瞎。”席臨川輕一切齒,淡睇著她,輕喟道,“這話說來不好聽,但是我上一世時認識的那個你,最後為一己之私讓幾千將士命喪黃泉,實在是……混蛋。”
“哈……”紅衣驚喜交加地驀地笑出來,目光注視他片刻,又笑一聲。而後笑音連成一串,一聲比一聲清脆,直笑得席臨川不太自在。
“傻笑什麼?”他蹙起眉頭一抱臂,“我擔心了你一整天,然後你好端端的自己回來了……就開始笑話我?”
“不。”紅衣止住笑搖搖頭,雙目一紅,“我擔心了好久,一直在想,如果你真的只是因為喜歡那個‘紅衣’而待我好的,我該怎麼辦。”
她一壁說著,一壁又上前了一步。
他顯是下朝回府後聽聞她回來了就徑直趕到了南雁苑,一身輕甲尚未換下,輕甲上光亮的皮子透著寒意。
紅衣卻顧不來這麼多,輕一咬唇,側臉貼向他的胸膛,隔著輕甲傳來的心跳聲微乎其微,她仍是靜靜地聽了好一會兒,徐徐一歎,平靜道:“如果過幾天我又消失了一次,然後再度回來……你就殺了我吧。”
“什麼?!”席臨川驟驚,雙手一把她的肩頭,錯愕道,“你到底遇到了什麼?”
“我不是紅衣——不是你兩世遇到的紅衣不一樣,而是我根本不是她。”她與他對視著,說著聽起來無比荒唐的事情,卻是心如止水,“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被車撞死了,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她。但她……她現在找回來了,她成了赫契的巫師,要我把身體還給她,她要繼續跟你在一起。”
她說著,如料從席臨川眼中尋得了分明的震驚。緩了口氣,又道:“那是我們沒有接觸過的勢力,強大到能從皇城裡的大將軍府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弄走。她說如果我不答應,就每天殺死一個貴族,最後也會輪到你身上。”
“但你不能因為這個就讓我看著你去死卻什麼都不做。”
席臨川快速道出的一句話將她後面想說的全截在了口中。紅衣稍抬起頭,見他眉頭緊鎖的神色極是篤定,和他字字擲地有聲的話語一起,讓她沒了繼續說服他的理由。
“那……有什麼別的辦法嗎?”她淒然一笑,“能不讓我死、又能不讓你冒險的辦法,有嗎?他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把我從大將軍府里弄走,一切守衛行動虛設,但我……我連他們在哪裡都不知道。”
席臨川屏息沉吟片刻,猶豫著問她:“你是怎麼回來的?”
“他們用馬車送我回來的。”紅衣如實道,“但是蒙著眼睛,我什麼都沒看到。回府後聽下人說你叫人封了長陽城,我想……應該是沒出長陽吧。”
“嗯。”他忖度著一點頭,默然良久,側首低喝,“叫餘衡帶八百輕騎來!”
席臨川所說的八百輕騎,便是他首戰時隨他長驅直入赫契大營、取了赫西王首級的那八百人。
他們原在鄭啟手下,和幾萬人的軍隊比起來,也皆算是精兵了。
鄭啟把他們派給他自有原因,因為他們同他一樣年輕氣盛,存著滿腔想為國盡忠的熱血,又個個智勇雙全。
首戰便立了大功,八百人皆封賞不少。而後席臨川也著意在這八百人身上多下功夫,各樣的訓練嚴苛殘酷,沙場相遇時,讓赫契人聞風喪膽。
八百人分了十六旗,目下,十六位總旗聚在正廳,一起認真研究怎麼幫將軍夫人脫困……
“長陽城共六十四坊,縱橫街道二十五條。”線條清晰的地圖在眼前平鋪開來,席臨川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半圈,“三人一組,縱向由北向南、橫向由東朝西行走,沿途無故不得交流。一人領路、一人記錄,剩下一人蒙著眼睛走,聽到什麼明顯的動靜便告訴記錄之人,那人負責去看是何處發生的聲響——商鋪、攤販還是人家,將地點寫明,周遭有什麼也記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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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3:26
第十二章
“這要找聽覺敏銳的才行。”一總旗聽言拎劍離座向外走,“在下去挑人。”
“多謝。”席臨川頷首,又看向另一人,“姚康,你帶三百二十人,五人一坊去聽各坊的動靜,也按方才說的法子。”
“諾。”姚康抱拳一應,同樣向外行去。
“餘衡,你帶五十人,二十五人一組……”
“知道了,東市西市。”余衡了然接話,見席臨川點頭,施禮離開。
紅衣呆坐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左猜右猜也猜不出個所以然,只得在心裡默默做起了沒什麼大意義的數學題。
——二十五條街道每條三個人,那就是七十五個人,六十四坊三百二十人、東市西市五十人,七十五加三百二十加五十……嗯,還有三百五十五。
於是,當席臨川開口說“剩下三百多人……”的時候,紅衣在旁從容不迫地給了個精確值:“三百五十五人。”
“哦,三百五十五人。”席臨川挑眉一掃她,略有尷尬地一清嗓子,“除卻與皇宮相接的三道處外,其餘十三道城門每處添十人。餘下的……”他謹慎地掃了紅衣一眼,直接自己算了出來,“二百二十五人,在崇賢、永寧兩坊借民居待命,如出意外,以煙火為號。”
“諾!”餘人各自抱拳,應話有力。紅衣仔細思量一番,疑道:“不用我做什麼?”
“用。”席臨川點頭,垂眸笑道,“你先去睡足了,待得他們回來,自有要你幫忙的地方。”
陽光正好的上午,窗紙隔開刺目的感覺,幔帳擋開又一次鋒芒。
紅衣在榻上安安穩穩地睡了。
她睡得很沉,側躺在榻的樣子看上去很是放鬆。烏黑細長的羽睫輕輕覆著,未施唇脂的薄唇顏色淺淡,唇角微微上揚,一副正做美夢的樣子。
席臨川半倚在榻,凝睇著她的面容,久久挪不開眼。
其實細算起來,二人分開的時間並不足一天。只是這一天裡提心吊膽得太過,顯得格外漫長。
他思量中一聲低笑,不自覺地伸手,手指撫在她的側頰上。指上傳來的感觸柔柔軟軟的,他自以為放得很輕,卻見她很快就皺了眉頭,雙手一併伸過來握住他的手,毫不給面子地枕在頭下壓住。
“……”他挑眉,將手抽出來,不服地再度放在她臉上。
紅衣的眉頭皺得更深,迷迷糊糊道出一句:“討厭……”
“這麼小氣。”席臨川低聲嘲笑著,遂不再惹她,收回手來,繼續安靜看著。
紅衣一覺睡到天黑,醒來時,恰好那派出去在街上“遊蕩”的人也剛折回來。
便到了需要她幫忙的時候。
四百多人,在正廳中實在太擠,席臨川吩咐打開了自她入府後已關閉許久的箭場,擺開坐席,讓眾人落座。
紅衣直至到箭場時都還不知自己要做些什麼,見席臨川伸手一引示意她落座,她便乖乖坐下了。
眼前四百餘人輕甲齊整,本就都是年輕男子,這“制服”造成震撼氣勢讓紅衣很是花癡了一陣,遂聽得席臨川在旁一聲輕咳,轉而斂去眼中不太合適的光芒,略一頷首:“要我做什麼……”
“閉眼。”席臨川道。
紅衣依言閉上眼睛,聽得他又說:“回想你還在那幫赫契巫師手裡的事情,各方面都要想到。看到的、聽到的,想得越全越好。然後想上了馬車之後的事情,都聽到了什麼動靜?”
天啊……
這法子……略高端啊!
紅衣恍然大悟之後放緩氣息,按著他所言的方法仔細回想起來,腦補著周圍就是自己當時與那個“紅衣”交談時的房間,周圍的人穿得都跟早些年歐美動畫裡的死神似的……
她深吸一口氣,在“死神”們離開之後,耐心地腦補完當時的全部交談,然後見那個“紅衣”揚音一喚,將人又叫了回來。
“送她回席府去。”
“紅衣”的最後一句話是這樣說的,隱帶著蔑笑,之後,那兩名巫師就蒙上了她的眼睛。
她被押著一直往外走,然後被扶上了馬車,馬車駛起的隆隆車輪聲在腦海中想起,紅衣輕蹙眉頭全身心沉浸在回憶中,少頃,聽到一句:“剛出爐的胡餅……”
“胡餅。”她當即道,“離那個地方沒有多遠,該是街邊的地方,有人賣胡餅。”
席臨川的目光一掃眾人,早些時候負責記錄的立即翻起手中冊子,負責去聽的則認真回想起來。他一點頭,輕向紅衣道:“你繼續。”
紅衣深吸一口氣,回想得有點艱難。
當時她心裡太亂了,滿心都在琢磨怎麼解這局、怎麼救小萄,還有……他喜歡的到底是她還是“她”。
心念一動,她索性去回思當時一點一滴的想法,好像是想到如何讓小萄不被藥啞賣掉的時候,耳邊響起了慢而沉的一聲聲“鐺”響。
“鐵匠鋪?”她闔著眼睛蹙起眉頭來,說得不太確信,“可能是……我聽到得似是砸鐵的聲音。”
“嗯。”席臨川點頭應了一聲,示意她繼續回想。
紅衣便又說了三兩個沿途聽見的動靜,再往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實在記不起都聽到過什麼了。心知這些線索十分重要,心急之下欲哭無淚,感到一隻溫熱的手掌在她背後一撫:“不急。”
她咬一咬唇,耐著性子繼續思量下去,隱隱約約的,終於又記起一個:“新制的玫瑰香、茉莉香……二十文一盒,是……什麼香坊來著?”
關鍵的店名怎麼也回想不起來,紅衣努力地在腦中一再“重播”這畫面,卻還是沒有進展。
“清宜香坊?”院中有人道,紅衣一喜:“好像是的!”
“西市南邊。”那人看向席臨川,未及席臨川點頭,卻當即有人說:“平康坊北邊也有一家。”
“晉昌坊東側第二條巷子也有。”又一人道。
第四人的聲音都有點發虛了:“永陽坊也……”
紅衣直聽得一陣怨念:好不容易又想起一處,結果還是個分號遍長陽的!
席臨川鎖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問她:“還有嗎?”
紅衣頹然搖搖頭:“沒什麼了。”
那張長陽城的地圖再度在眾人面前鋪開。
她共提及了一個胡餅攤子、一個糖人攤子、一個鐵匠鋪、一個布莊、一個當鋪,外加一個香坊。
幾十個人各自執筆,在地圖相應的位置上圈出自己路過時曾注意到的這些鋪子。長陽城這樣繁華,這些鋪子均不少見,紅衣和席臨川眼看著地圖上各色墨蹟越來越多,皆心下感慨……還好這圖夠大!不然都要寫得看不出是什麼地方了!
六個標記出現在同一條街上的地方不算太多,但……也不少。
紅衣蹙眉看著十幾個可能的選項,不知道要怎麼把最終的答案篩出來。
“不會是這條。”有人神色篤然地伸手在其中一條道上一劃而過,“這附近幾坊都是世代在長陽城中居住的百姓,住得很滿,沒有地方能讓赫契人住。”
席臨川點點頭,手裡的炭塊將方才描出的那條路劃掉。
“也不會是這條。”又有人手指撫過最西邊的一條路,席臨川蹙蹙眉頭:“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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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3:39
第十三章
“我家就在旁邊的常安坊。”那士兵笑道,“那裡的路前些日子壞了,尚未修好,過不了馬車。”
於是,又一條道劃掉。
眾人便這樣一條皆一條地排除下去,理由充足的直接劃掉,尚不足以排除的姑且留著。片刻後,原本的十幾個可能路線還剩了六個,
“這條也不可能。”席臨川說著就又劃掉了一條,理所當然的神色,沒多作解釋。
直至眾人一同投來不解的目光,他才一愣:“你們沒走過這條道?”
眾人一齊搖頭,端然不知他想說什麼。
“宣平坊門邊便是一家武館,每天打殺聲不斷。”席臨川目光一□紅衣,“連賣胡餅的聲音都能聽見,這個更不會忘。哦……還有這條路也不會是。”
他說著又消去自長陽城東南角延伸過來的路:“你昨天上午不見的、今日清晨回的府,這條路上一家不小的客棧夜裡起了火,整條街都不得安寧,你若在,必會知道的。”
如此,還剩四個選項,紅衣一時有點想在四條路邊標個“abcd”。
再然後,他們繼續做出的分析,她就不太能及時反映過來了。
不再是這種因為直觀的客觀條件而不可行的路,他們琢磨起了更深一層的各樣原因。比如附近有沒有官府、有沒有達官顯貴的宅子,是不是便於逃跑、是否能在禁軍趕到前逃出長陽城門……
紅衣聽得都有點犯困了,掩唇打了個哈欠,攏一攏衣袖,想伏在案上歇一會兒。
胳膊下一硌,她驀地輕怔,遂將收在袖中的東西取了出來,拽了拽席臨川的衣袖。
一根被割斷的草繩、一方黑巾。這是送她回來時用來綁她和蒙眼的東西,她沒敢大意,先是收在了衣襟中,回府沐浴更衣後右收在了衣袖裡。
仍是不知能否起到作用,但反正……他們眼下正分析著,拿出來好了。
席臨川的目光落在那截草繩上,不禁微凝。草繩一端被染了一截藍色,好像是特意做什麼標記留下的,且顏色很新。
“韓氏鏢局閉門近一個月了,官府去打聽過,只有個小夥計來開過門,說鏢局中寄放了要緊的東西,所以旁的生意都暫且停下。”餘衡拿起那繩子看了看,“屬下曾去鏢局看過,繩子上不同的位置染著藍色。掌櫃的說是怕夥計押鏢時監守自盜又不承認,但記住捆箱的繩子上的印記……只要印記有挪動,就不由得誰不承認了。”
“韓氏鏢局在光行坊,坊中胡人很多,有賣胡餅的不奇怪。”席臨川稍緩口氣,手指從地圖上依次點過,“鐵匠鋪、布莊、當鋪、清宜香坊。”
除卻糖人的攤子沒找到,其他皆有了。賣糖人的攤販未必日日都在同一個地方,也不足為奇。
那家清宜香坊在安業坊剛進坊門的地方,經過之後向西一拐,行過崇德坊再往北去……就是席府所在的延康坊。
“明日一早,搜韓氏鏢局。”
席臨川下了令,眾人齊整地起了身:“諾。”
是夜,明月掛于天邊,清風拂動紗簾。
一股不算太陌生的幽香沁入屋中,綿綿軟軟的直入紅衣心底。
驀地驚醒,想喊卻已喊不出來,立即屏息想不再吸入這股幽香,卻是為時已晚。
手緊握成拳,她驚恐交集地想要維持清醒,思緒卻仍一分分地模糊下去。
最後一個念頭,是不肯吃虧似的在心裡暗罵了一句:混蛋,說好的給我三天呢?!
席臨川闔目靜歇著尚未睡著,嗅得這股異香,同是心中一驚。
心知必是出什麼事了,想看個明白,卻連眼睛都睜不開。耳聞窗戶打開的聲音,一陣涼風吹過,須臾,窗戶又輕輕闔上。
他躺在榻上,覺得周身發軟,思緒也陷入一層又一層的迷濛,心中的懼意卻愈顯分明,一遍遍地迫著他睜開眼來,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
仿似將全身的力氣都注在了胳膊上,席臨川深吸一口,強自一挪,終於挪動了些許。
手碰到榻邊的案桌,他緊咬著牙關將手翻上桌面,幾經找尋,摸到了一隻茶盞。
席臨川舒了口氣,複又屏住呼吸,握了茶盞的手用力一抬,茶水直沖面門潑來,一陣涼意頓時衝開身上的無力。
又靜片刻,渾身都覺得輕鬆了一些,他終於睜開眼來,側首看向身側,身畔卻已無人影。
“紅衣……”心中倏然驚怒交集,席臨川一拳狠擊在榻,起床著衣,胡亂擦了把臉便疾步向外行去。
踏出自己所住的院門,便有守在府中的士兵迎了上來,睡眼惺忪的樣子端然尚未完全緩過勁來,大有惶恐道:“將軍……方才那、那香氣……不對勁啊!”
“紅衣沒了!”席臨川切齒而道,那士兵一愕,他又說,“所有人都睡了?”
“是。”那士兵緊蹙眉道,“原是分了兩撥人輪著休息,就怕夫人再出什麼事。但那股異香襲來,剛輪值出去的也立時撐不住了,連眼睛都睜不動,緩過來時已是晚了。”
好狠的東西。
席臨川沉一口氣,停下腳步:“即刻去搜光行坊,備好濕帕掩住口鼻。”
“諾。”那人抱拳一應離去,席臨川望著夜色中淒清的月光,氣息長沉,強壓住心底不斷滋生的猜測,複又轉身回房,取輕甲佩劍。
這一回,紅衣醒來得快了一些。並非“自然醒”,是被灌了某種喝起來味道甜膩的“飲品”——甜膩到她覺得自己就是被硬生生齁醒的!
依舊是那一屋子死神模樣的怪人,紅衣看向“紅衣”,怒不可遏:“你不守信用!”
“我也沒想到你膽子這麼大。”對方清然一笑,纖白的手指撥弄著桌子上幾顆光澤淺淡的石頭,“占卜說我若等到三日後再去找你,席臨川就會先一步尋來——你讓他搜查了,是不是?”
紅衣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我把輕重跟你說得很明白了。”她挑眉冷笑,略帶慵懶的口吻充滿威脅,“你不答應,我們會每天殺一個貴族,最後總會輪到他頭上。”
她說著站起身來,信手拈起幾顆漂亮的石頭在手中把玩著,一步步踱近她,居高臨下地蔑然道:“我還以為你有多在意他,原也不過爾爾,嘖……”
“我在意他。”紅衣冷聲駁道,清亮的目光回望過去,又說,“所以我不能把他讓給你。你不愛他,你只會為自己做打算,讓你回到他身邊或能救他一時,但後患無窮。”
“聽上去真是大義凜然。”她一聲嗤笑,紅衣未顯惱意,淡聲又道:“隨你信不信。我一不能親手將他推到險事中,二做不到在大事上欺瞞他。你早了兩天把我弄來,我打不過你,只提醒你也仔細著點,小心一不留神弄得自己屍骨無存。”
她自然沒有將那一邊的進展說得太明白——席臨川已然摸到此處是何地的事兒,自是不能就這樣說出來的。
是以這聽起來怒意頗盛的威脅只引得對方又一次嗤之以鼻,“紅衣”好笑地打量她一番,目光上下一劃,說:“‘做不到在大事上欺瞞他’?你是魂魄附體這事不大麼?你不就不敢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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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4:06
第十四章
“你怎麼知道我沒告訴他?!”紅衣脫口而出,“紅衣”朗笑輕蔑:“你當然沒有。我和你同樣清楚一個舞姬想給達官顯貴做妻妾有多難,沒有人會冒這個險捅出這樣的事去的。”
她神色篤信得讓紅衣都不忍心說實話打她的臉……
好在她也不像再糾結於這樣的話題,複一聲輕笑之後,柔荑探入衣襟,取了本冊子給她:“我替你挑了二十個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家世,你選一個合意的吧,保你此生榮華。”
“聽上去還真是划算啊。”紅衣語帶譏諷地將冊子接到手裡,目光劃過一行又一行,佯裝仔細地讀著,心裡卻只在暗自琢磨席臨川有沒有發現自己不見了、什麼時候會過來、這地方到底是不是那個什麼鏢局。
數道黑影趁著風聲微起時輕落上枝頭,月朗星稀的天色中透出些許肅殺之意,席臨川淡看著眼前仍燈火通明的院落,輕道一聲“但願無錯”。
“請涉安侯派的人到了嗎?”他壓音問道,餘衡往樹下掃了一眼,表情有點發僵:“沒有。但……涉安侯親自來了。”
“……”席臨川一凜,目光也挪到樹下。
聿鄲一身赫契裝束,看上去輕便得很,朝席臨川一拱手,轉瞬間也竄上樹。
望一望院中光火,聿鄲有些激動地舒了口氣:“佩服將軍。”
“……嗯?”席臨川一愣,“什麼?”
“我都沒和這幫巫師打過交道。”聿鄲輕一笑,嘖嘴道,“找不到他們。”
“恕我直言。”席臨川挑著眉頭給弩裝箭,又試了試准心,道,“貴軍真沒用。”
“……真直。”聿鄲略顯不滿而未有怒色,輕一輕嗓子,問他,“將軍要我說什麼?”
席臨川短一笑,遂從懷中抽了張紙出來給他,聿鄲看了兩行後有點尷尬:“我們赫契人不這麼說話。”
“那就翻譯成你們慣用的風格。”席臨川口吻輕鬆,瞟他一眼又道,“這就全有勞君侯了。巫者陰狠,我們還得保自己的命。”
涼風淒淒,在院中無所事事候命的巫師們已有些犯困,不知女祭司在料理的那件“要緊事”辦妥了沒有。
又一陣風拂過,有人打了個哈欠,嘴還未及闔上,院外話語朗然。
“受鷹神庇佑的高貴巫師們,我奉汗王之命前來。你們的故鄉赫契正遇大災,汗王懇請諸位相助。請你們打開緊閉的院門,我們坐下來談一談。”
藏身於廊下陰影中的幾名巫師相視一望,頭一個反應自是有人使詐。但仔細辯一辯……這確是赫契語,且字正腔圓,不僅發音好聽,而且對方用詞恰當文雅,似乎當真是赫契上流人士。
同樣的內容連道了三遍,不急不緩的話語在院中不絕於耳,幾人掂量之下終於決定進屋去稟一聲……
然則沒有人注意到,自那前去稟話之人離開廊下後,喊話聲就停了。
“出來了。”餘衡目光微凜,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現身出來的巫師,看向席臨川。席臨川仔細瞧了瞧那人的衣著:“應是沒錯。”
一縷哨響與箭矢一併竄上天際,刺耳至極的聲音如同直接從心上刺過。
“什麼聲音?!”
“紅衣”厲聲一喝,那原是前來稟話的巫師腳步滯住,隔著門踟躕須臾,才道:“似是……汗王的人。”
“汗王的人?!”她一愕,又追問一句,“汗王的的人怎麼會來?!”
卻只聞外面一聲慘呼。
忙踱上前一步,“紅衣”伏在門縫處向外一窺,院中已拚殺成一片。兩方皆是她熟悉的衣著,一邊是手下的一眾巫師,另一邊……輕甲齊整、佩劍鋒利,是大夏的精兵。
心中驚然,一時陣腳大亂,她驀地扭頭看向那尚被別人佔據著的身子,對方一聲輕笑:“意外麼?”
紅衣“聆聽”著外面的廝殺,忍著身上的酸軟無力,從榻上站起身來:“還在自以為掌控一切?你知不知道,外面那個男人——上輩子是你丈夫、這輩子是我丈夫的那個人,他統領千軍萬馬,是在戰場上和敵軍玩慣了兵法戰術的。他豈會被你騙住?”
她欣賞著“紅衣”愈發慘白的面容,想著席臨川早上同她說過的往事,忍不住一聲淒笑:“他那時是真的信你啊!出征時你寫信他必回,就是怕你自己在長陽城中度日艱難,你怎麼忍心讓他那樣慘死……”
“紅衣”怔怔地望著她,薄唇發著抖,連連搖頭:“你……他告訴你的這些?是、是因為你告訴他所有事情了?不可能……你賭不起……”
“我們成婚是因為他願娶、我願嫁,不是賭約!”紅衣寒涔涔地笑著,黛眉一蹙,“你真滑稽,活了兩輩子還這麼看不開……我還以為重活過的人都會超脫點呢!”
她何止是自己不超脫,還把旁人看得和她一樣狹隘。那般自信地拿准了席臨川承受不了這樣的事,那般自信地認為她嫁給席臨川必是為了攀個高枝……
廝殺聲越來越近,似乎……是巫師們抵擋不住了。一縷血色濺灑在微黃的窗紙上,殷殷地向裡滲著,驀然刺入眼簾,讓“紅衣”顧不上多想其他。
她猛奪上前,紅衣只覺寒光一閃,又因身上的虛弱尚未散盡而無力躲避。遂覺頸間一涼……
房門被狠踹開來,湧至門邊的眾人卻都霎時停了腳,眼看著紅衣被一遍身黑裝、頭戴面具的女子扼在臂下,頸間的寒刃死死抵著,只消得再往下半寸,便是要血濺四方!
席臨川也定住腳,與那面具後的冷厲目光對視片刻後,一沉:“都退下。”
“將軍?”餘衡輕怔,遲疑地看向席臨川。他輕一哂,又道:“我來處理。”
悄無聲息間,餘人各自退了出去。聿鄲同是往外退著,腳觸及門檻時卻又停了,略作思忖,上前一步在席臨川身側壓音道:“我或許幫得上忙。”
畢竟是赫契的巫師,聿鄲從前再對他們束手無策,想來也是比自己瞭解得多些的。
席臨川略頷首,道了聲“多謝”。
沉息拔劍,劍鋒旋轉間一道白光飛閃淩人,驚得“紅衣”陡向後一退,猛喝:“你別過來!”
“你放開她。”席臨川淡看著她,睇一眼她持劍的姿勢,輕聲一笑,“許久不見,閣下倒是學了點新本事。”
上一世時,她是用不來刀劍的,尤其是份量不輕的長劍,她連提都提不起來——目下的紅衣也是一樣,只精於舞蹈的身子過於柔弱,難以承住這麼沉的東西。
到底不及這被赫契王廷追殺已久的巫師來得彪悍。
“你……”“紅衣”因他的徹底生疏的稱呼而微驚,怔了怔,又狠然道,“你放我走,我從此不惹你們,若不然,你就……你就等著為她收拾!”
席臨川眸光未移,猶睇著她,突然放緩的話語卻顯然是對紅衣說的:“你把眼睛閉上。”
紅衣緊咬著牙關閉了眼,心下相信席臨川不會為了除掉這個“紅衣”而不顧自己的性命,又並不知他究竟要怎麼做。
耳邊靜了須臾,她聽得他的話語再度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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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4:25
第十五章
“我還記得,你有一陣子很愛讀話本。”席臨川回憶著一喟,“自己讀了還要來拿給我看,我也翻過幾本,宿敵狹路相逢後互相喊話各說各的道理的情節實在不少……你猜我現在想說什麼?”
“紅衣”愣住,狠戾未減的眼底生出深深的茫然。油然而生的好奇心讓她一時發了懵,又見席臨川持劍的手放了下來,警惕難免又減兩成……
卻沒有注意到,他向前稍挪了半步。
“將軍……”聿鄲看到他背向身後的手上的動作,不禁一愕,但見一柄匕首從袖中劃出,劃出幾寸後他手上一握,恰握住匕首。
“紅衣”終於回過神來:“我不管你想說什麼……”
她咬一咬牙:“你是英雄,你自然有許多大道理可說……”
話至一半刀光驟閃,速度之快讓她難做反應,連持劍卡在紅衣頸間的手都來不及挪動取她性命,便覺腕上驟有劇痛痛得腦中嗡鳴。
耳聞長劍落地之聲,懷中一松……
忙定神看去,卻見紅衣已被拽出數步,面前之人手中的匕首正再度刺來!
“啊——”地一聲驚叫,“紅衣”胸口劇痛間跌退數步,背心抵牆一瞬又覺寒刃刺進半寸,她震驚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下手毫不留情的人。
席臨川左手擋在身後,猶圈著驚魂未定的紅衣未敢放開,右手緊握著匕首,淡聲一笑:“沒有那麼多‘大道理’。我想說——我妻子在你手裡,我若還跟你廢話,我一定瘋了。”
“你……”她急喘不止地低下頭,看向胸前傷口的目光中驚恐交集。
“我也並不好奇你有什麼道理可說。”席臨川稍有切齒,“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讓一個人搭上數千將士的性命為自己鋪路——別告訴我這一世還沒有發生這件事,這種事,‘其心可誅’。”
被他護在身後的紅衣忽地安了心。
她多少擔心過,他會不會對這個“紅衣”心軟——說不上是舊情難卻,只是若認真數算起來,上一世那造成幾千人慘死的悲劇在這一世並沒有發生過,他若因此難以狠下心也是難免。
她又無法同他解釋“反社會型人格障礙”是多麼危險,也許這重播了她便會有更多後患……
好在他自己想得明白。
席臨川說罷,闔了雙眼便要施力將匕首拔出去。
卻覺手上一沉,微驚之下又睜眼看去,見她的手緊握在匕首上,手指被鋒刃割得鮮血淋漓:“你……你不能殺我。”
“紅衣”緊鎖眉頭,驚恐不已地望著他,連連搖頭,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你不能殺我……你還是喜歡我的,對不對?否則怎麼會那麼巧恰好娶了占我身體的人?你不能殺我……你會後悔的,你放我走,放我走!”
席臨川挑眉而未理睬,腕上再度施力,她聲嘶地又喝道:“你何必強不承認!你回頭看看!她項上那顆珊瑚……你敢說不是因為我才給她的嗎!”
這話讓二人同時一驚。
紅衣木然低頭,看向自己一直戴著的那顆珊瑚珠——這珠子她從成婚那日就一直戴著,是一顆拇指蓋大小的珊瑚珠,後面有銀托襯著。很簡單的款式,別無其他點綴,她自也知論材質並沒有多麼昂貴,只聽為她置辦昏服的宮娥說,這是他特地向皇帝求了來擱在她昏服配飾中的,是以一直戴著……
席臨川亦回過頭,目光一□那顆珊瑚珠,複又轉回頭來,清冷一笑:“你跟我要過這東西?那還好我沒有給你。”
說罷再不耽擱,握柄的手狠然抽出,霎時鮮血四濺!
殷紅的血色揮灑在他銅色的輕甲上,耳聞身後之人一聲驚叫,忙回了身,將她攏在懷裡,擋住身後血腥。
紅衣齒間咯咯作響地發了半天抖,一邊不敢從他懷裡掙出來,一邊又強作鎮定道:“這、這珠子怎麼回事……你說清楚!”
該是慍怒的語中卻帶著嬌嗔,席臨川眉頭稍挑,回得不給面子:“別硬撐了,怕見血不丟人。”
“……”紅衣面色一紅,不再佯裝膽大,低回頭去繼續認真發抖,腦中一再閃過方才那鮮血四濺的畫面,確實得好好緩緩。
這直刺心口的傷有多重,席臨川十分清楚——昔年射中紅衣心口的那一箭原也該是致命傷,只是她運氣忒好,射得不深各樣緊要臟器皆盡避開,才得以保住了命。
他那一箭原就是沖著這個“紅衣”來的,此時自不會留情面。
複掃她一眼,席臨川短籲口氣回過頭去,不想再多費時間,攬著仍發抖不止的紅衣便向外去。
驀聞身後忽有動靜,目光一抬正見聿鄲大驚:“將軍!”
未及回頭,又聞一聲“兄長!”,耳邊疾風而過,目光定住,席煥已沖至身前,手中短刀敏捷劃過,直割“紅衣”手腕。
腕上鮮血迸出,那柄小刀跌落在地,席煥猛吸幾口氣後終於松了勁,向後稍退兩步,輕道:“好險……”
“你怎麼來了?!”席臨川上前一步,席煥仍有些發白的面色稍緩過來,似不知怎麼解釋,薄唇緊抿地看向房門口。
席臨川和紅衣同時看過去,見伏在門邊的小萄亦是面色慘白。
“賤婢……”“紅衣”怔怔望過去,神色恍惚,聲音低弱。
已顧不上仍自淌血的胸口,她的目光凝在血流極快的腕上,似在沉思地看了一會兒,忽地一聲低笑。
而後,一聲輕得難尋的赫契語傳入眾人耳中。雖則極輕,卻不難覓得那份森然的恨意。
“什麼?”席臨川蹙眉看去,甫要追問個明白,卻見癱在地上的人已然眸光渙散,氣息快速地弱了下去,胸口短促的幾番起伏之後,再無半點生機。
“她、她說了什麼?”紅衣也因她最後那句話而莫名不安,抬頭看向席臨川,席臨川則看向聿鄲。
聿鄲已然被她那最後一句話驚得面容煞白。
“君侯?”席臨川輕喚一聲,眉頭緊蹙著等了一等,聿鄲才回過神來。強咽了口口水,他舉步走上前去,在“紅衣”的屍體邊蹲下身,掰開她緊握的左手,頓時怒駡:“該死!”
“那是什麼?”席臨川問道,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東西上。
那是一枚滾圓的寶石,色澤殷紅似血。應是時常撫摸的關係,表面無比光滑,光芒看上去甚至有點詭異。
“‘最後的毒咒’。”聿鄲重重歎息,又解釋道,“這些個巫師在赫契也被人痛恨,人人得而誅之。他們便都有這樣一顆寶石,用自己的血和冤死之人的血浸泡數年,據說怨氣極重,臨死前用這寶石所下的詛咒……”
不聽完也知道大概是“陰毒至極”之類的描述,席臨川心下一沉,直接問說:“那她下了什麼咒?”
“春風習習,瘟疫來襲,同一日裡,你如上一世一樣死去。”
沉悶道出的話語撞入每個人耳中,除卻席煥因為這“上一世”的說法大感迷茫之外,其餘幾人皆只剩震驚。
“臨川……”紅衣眼中的恐懼蔓延得尋不到邊際,她一呼一吸皆帶顫抖地望了他許久,掙扎著看向聿鄲,“一定、一定有解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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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4:38
第十六章
“不知道。”聿鄲神色頹然地跌坐在地上,凝視那顆滾圓的紅寶石須臾,又道,“有人說毀了這石頭就可以,也許吧……我可以著人呈去赫契王廷看看。”
席臨川抑制著盤旋不止的懼意,氣息稍緩:“王廷會幫忙嗎?”
“不知道。”聿鄲仍是這般頹然,啞一笑,只說,“新汗王的母親死在巫師手裡,把他們的屍首送去……他大概會幫忙吧。”
著人通知了禁軍來清掃這一片狼藉,席臨川的手下各自告退離去。席臨川、紅衣連同聿鄲、席煥、小萄一起往席府走,同在一輛馬車上,卻各自沉默到了死寂。
“將軍和指揮使大人知會一聲,我和禁軍一起送那些巫師的屍首回赫契,我去求見汗王。”
馬車停車時,聿鄲才終於說了這樣一句。席臨川一滯:“君侯的身份……”
于大夏而言是“歸降”,但對赫契來說,可就是“叛逃”。縱使新汗王算起來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但也……
“無妨。”聿鄲稍一頷首,神色平靜,“早些年赫契被大夏打得太慘,民間不是沒有怨言。新汗王已透出求和的意思,不會殺我。”
席臨川點點頭,道了一聲“多謝”,又說:“我會囑咐指揮使大人,多派些人護君侯周全。”
言罷便下了車,厚重的府門打開,幾人走進府中,皆覺得一陣輕鬆。
這一夜,神經實在太緊張了。縱使現在尚有後患未除,回到熟悉的府中的瞬間,也仍是倏然覺得輕鬆了。
那道詛咒大可先行放一放……殫精竭慮之後,先好生歇息一番才是要緊的。
幾人一同到了席臨川的廣和苑,在案邊一併坐了下來,吩咐婢子上些安神的茶來。
片刻,端著茶水進來的卻是小萄。這些事情她做得熟練,頭一盞茶先擱在了席臨川面前、次一盞呈給了紅衣、第三盞奉與聿鄲……
到了第四盞,茶盞落到席煥面前,將手收回時衣袖卻不經意地拂到杯盞,又是冷天穿得厚實,茶盞經此一刮便落到地上,一聲脆響後瓷片四濺。
正都是疲勞之時,誰也沒心思跟她計較這個。紅衣沒說話,席臨川略一笑,輕言了句“去休息吧”,卻是席煥陡一擊案,大有慍惱地切齒道:“你也太過分!”
幾人皆一怔。
小萄面色微白地滯了一會兒,見席煥仍有慍色,眼見面前就是碎瓷片可不敢刻意去躲,貝齒一咬便跪了下去:“公子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一整日下來,事事都是這樣,我沒怪過你吧?但這回……我知道兄長帶的人多,應是不會出事,還是順著你的意去一探究竟……”席煥本也年輕,又不似席臨川見過那麼多大風大浪,不高興起來口吻中的怨惱便很明顯,大是少年賭氣理論的樣子,“他們是我兄嫂,我也沒指望你謝我,可你就不能好好給我端杯茶麼?我就這麼讓你不待見?!”
一番話說得席臨川和紅衣皆有點懵。
席煥皺著眉頭別過臉去,惱意未減地又道:“正好現下也回來了,你既這麼不樂意……自己求兄長嫂嫂讓你回來好了!煩!”
“……”紅衣直被他這賭氣的樣子弄得一聲啞笑,複看向小萄,見她跪在地上雙眼泛紅,眼眶裡顯有眼淚打轉,忙是一笑,打著圓場道,“今天這一番折騰,都不容易。小萄想也是累了……席煥你別跟她個小姑娘計較,我帶她去歇著,你們先聊便是。”
她說著就去扶小萄起來,餘光掃見席煥面色一陣紅一陣白,礙著她這嫂嫂的面子又不好硬頂,只念叨了一句“不是這麼回事!”
紅衣只做沒聽見,拉著小萄就出了房門。行出廣和苑外她才停了腳,看一看小萄,溫聲笑問:“怎麼了?可是有什麼誤會?”
先前那一出,難免讓小萄有些怕她,聽她這麼問了也不敢說,搖一搖頭:“沒什麼……明天奴婢自己跟少公子解釋去。”
“你們今天為什麼會去韓氏鏢局?”紅衣直言問道,小萄一僵。
“你說就是了。”紅衣一喟,“我讓你去了少公子那裡,就不能越過他對你怎麼樣,你怕什麼?”
小萄抿了抿唇,踟躕了許久,喃喃道:“奴婢就是放不下心……怕公子出事。”
紅衣心底一聲長歎。
小萄抬眸覷一覷她,猶豫著又說:“娘子,奴婢和少公子到的時候,外面的將士不敢攔著,所以……奴婢在門外,聽到了一些話。”
紅衣微愣,遂心平氣和道:“聽就聽了吧。我信你們不會說出去,不怕你知道。”
“娘子您不是紅衣。”她的神色複雜起來,話語停頓良久,才又說,“那您……昨日回府後突然說不留奴婢了,是不是……有什麼別的原因?”
紅衣再度一愣,迎上她含著期盼和疑惑的水眸,心下滋生的猜測讓她輕吸了口涼氣。
“若是沒有,就當奴婢沒問。”小萄眸色一黯,垂下首去不再追問。
“有別的原因。”紅衣平靜道,凝視著小萄滿臉的不安,她如實道,“那個‘紅衣’想把這身子要回去。她告訴我她上一世藥啞了你,我怕她回來後再來一次,覺得還不如讓你先離開。”
她分明地看到小萄雙目驀地一亮,然後,卻又更加沉默了。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紅衣試探著問道,輕鬆一笑,“說就是了——最多不過你也是穿越的,或者重生的。”
——話雖是這樣說了,但見小萄就此點了點頭的時候……
紅衣還是一訝。
“紅衣”說牽連了兩個無關的人重生,其中一個居然是她……
“娘子昨天說不留奴婢了、又讓奴婢喝藥,奴婢還以為……又是啞藥。”小萄說著,自己也有點無奈,歎出口氣,又說,“喝完了才覺出好像就是平日喝的藥,沒想到竟這麼複雜!”
可、可不?
後續劇情確實忒複雜了,和黑巫師們pk一場,幹掉了一個標準大反派配置的原身,然後冷不丁又冒出來這麼一個同為重生的!
這世界還能不能好了!
“真複雜……”
一句驚意滿滿的感慨傳入耳中,二人同時一悚,回首望去,見席煥踱步過來,神色糾結至極:“我兄長是重生的、嫂嫂是靈魂附體、幫忙的那位君侯是重生的,喜歡個姑娘……姑娘也是重生的?!”
聽罷這番總結,紅衣也替他糾結了起來……
嘴角輕搐,她亂找臺階地說了句“涉安侯竟也是?”便要悶頭回屋,反被席煥一擋:“嫂嫂留步。”
“怎麼?”紅衣看向他,席煥撇了撇嘴:“小弟喜歡個姑娘,這姑娘顯然有什麼心結未解,只好有勞嫂嫂相助。”
紅衣嘴角抽搐地看向小萄,心中大呼:“該促膝長談的時候主動邀請別人來當電燈泡是什麼心態!”
這麼尷尬的事不能自己來做,紅衣陰著臉把小萄又拽回了房中。重新落座說明原委,抬頭一看,便見席臨川和聿鄲一同向小萄投去了“幸會,幸會!”的目光。
氣氛一時詭異得無法描述……
倒是暫且舒緩了那詛咒帶來的緊張。反正那事得先等聿鄲去見汗王,急也急不得,先想想別的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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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4:51
第十七章
“我剛才……真的不是故意的。”小萄怯怯地看向席煥,解釋說,“此前幾次是……不想留在公子身邊,但剛才真是失手,困得厲害沒當心。”
“哦。”席煥淡聲一應,遂又蹙眉頭,“但你為什麼不想跟在我身邊?兄長上一世沒娶你,這一世有了嫂嫂更不會娶你,你寧可自己熬著?”
“不是……”小萄搖一搖頭,聲音愈發低了,死死低著頭,語中有些哽咽,“奴婢也知道這樣不好,但、但奴婢是真的害怕啊……”
滿室安靜中,她終於說起了自己那般執拗地非要留在席府的原因——這原因直讓聿鄲感慨,敢情自己在重活一世的人裡,運氣也還不是最差的。
小萄上一世時被“紅衣”藥啞後著人帶出去賣了,買下她的人家也不算小,她這麼個啞巴丫頭,自然落不著什麼好差事。
那會兒她比現在還小些,才十四歲,在府裡受盡了欺負,暗無天日的日子過了六年,末了還替那戶的小姐背了通|奸的罪名。
自然不會有人由她多解釋什麼,正好她又不會說話,強逼著按了手印,裝進豬籠,沉塘。
是以上一世時,小萄曆過兩次被主家趕出門的事,頭一次是病重得差點死了,第二回是被轉手賣了後受盡欺負然後真的死了。數算下來,她那二十年裡,便只有在席府的幾年過得還算舒服,也就無怪她重活一世後那樣執著地想要留在府裡、寧可只是做雜役也要留在府裡。
“奴婢從來沒想過可以與公子如何,但奴婢真的害怕離開席府後會再過一遍那樣的日子!”她壓抑地哭出來,銀牙緊咬著嘴唇,大是矛盾地又說,“奴婢也清楚少公子不是那樣的人,可是、可是……”
可是心理陰影面積太大了……
紅衣長沉口氣,大致能理解她的這種恐懼,伸手將她攬過,開導得溫和:“我懂你的意思。但話說回來,重生一回更不能虧了自己,該放開心結好好過日子的時候還得好好過,這坎只能你自己邁……”
她自認不是什麼口才很好的人,也做不到用一席話為小萄打開新世界的大門,思了一思,循著道理,續說:“你看……你今年十五,若按上一世來算,再過五年就是玉殞香消——可你要是這麼悶著自己活,興許還活不到那個時候呢,多虧得慌?”
“五年後……”聿鄲思量著喃喃道,目光睇向正沉浸在傷心中的小萄,輕一咳嗽,“在姑娘傷心時說這個許不合適,但……姑娘活到了五年後,君侯則是兩年後的春天病亡的——姑娘可知那場瘟疫最後是怎麼收的場?可有什麼管用的藥方能救命?”
這話問得小萄好生懵了一會兒,從前世不堪的回憶中抽離出來,蹙眉認真思量著,末了,卻也只是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聿鄲面色稍沉,有點不甘心地繼續啟發著,“你仔細想想?那時我雖是……咳,已經死了,但先前同將軍聊起此事,說是長陽城中鬧得很厲害,你總該聽說過什麼。那府中、或是街坊鄰居,可有染病後痊癒的?”
“真的不知道。”小萄頹然搖頭,“奴婢那會兒連府門都出不得,府中之事也知道得甚少,確是無從知曉後來這病鬧到了什麼份上、又是如何收的場,可能。”
旁的四人皆靜了會兒,須臾,紅衣歎息道:“知道了,你去歇著吧。日後想跟著少公子還是想回到我這兒來,隨你的意。”
小萄面上一喜,又未敢擅自作答,猶豫著看向席煥,席煥大是沒好氣道:“我也隨你。”
於是就各自歇下了。天色已太晚,席煥和聿鄲也皆有乏意,席臨川著人給他們安排好住處,又吩咐婢子為自己和紅衣備水沐浴,剛一起身,卻被紅衣一拽。
他低頭看過去,紅衣的神色黯淡得像是覆了一層灰色,靜了許久,方遲疑道:“那詛咒……”
“那是春天的事。”席臨川輕鬆一笑,全然不掛心的樣子,“現下剛深秋。我們先等聿鄲的結果,就算當真沒法子……冬天也還可以好好過。”
他說得足夠灑脫,紅衣心中卻是繃得更緊,攥在他衣袖上的手不覺間添了力,她的目光有點發空:“如是你不在了……”
如是他不在了,她活在這大夏朝好像也沒什麼意思了。
頭一次這般明確地生出這樣的念頭,紅衣自己也有些吃驚。只是越加細想,就越是肯定心裡的這種感覺——怎麼說呢?她車禍後穿越至此本就是撿了一命,橫豎不虧,先前在竹韻館為自己奮鬥雖也十分帶感,但和他想出這麼久了,這個人到底成了生命裡的一部分……
突然缺失掉這一塊,也必是難過得很,還不如早些去投胎。
她緊抿著嘴唇凝望著他,直抿得薄唇發白。心中迫切地想從他口中聽到一句承諾,承諾“一定不會死”或是“必能熬過這一關”之類的,哪怕知道是哄她的安慰之語,也會覺得好受些。
“紅衣……”席臨川喟歎苦笑,在她面前蹲下|身子,注視著她思忖良久,維持著如舊輕鬆的語氣,“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這樣的事情還是不騙你為好。”
他握住她的手,夾在自己雙掌之間,認真道:“我確是不知道這次能不能順利渡過,若是能,日後我們還有很多年可以一起走;但如不能……你自己也要好好過。”
“沒有你我怎麼‘好好過’!”紅衣不知怎地生出點惱意,眼眶一紅,“我都嫁給你了!這麼快……你要我‘自己好好過’!”
“抱歉。”席臨川輕籲口氣,沉默了許久,又說,“我答應你,就算聿鄲幫不上忙,我也會努力活下來的。但是在瘟疫來之前,我們先過得輕鬆點可好?近來局勢太平、朝中無甚大事,你想不想去珺山?”
他就這麼風輕雲淡地提了個出遊計畫。沁出笑意的真切目光望著紅衣,直讓她拒絕不得。
“想……”紅衣哽咽著點頭,他持起她的手一吻:“那好,明天我便去跟陛下告假,我們帶上席煥和小萄一起,去看看珺山的雪景。我看席煥對小萄挺上心的,若她願意便再好不過,給他們個機會。”
他輕描淡寫地將話題越扯越遠,絕口不理那詛咒和瘟疫的事情。紅衣複點一點頭,他這才再度起了身:“我去沐浴更衣。”
他便從房中離開了,好像一切都空蕩下來,紅衣頓覺連可想的事情都沒有,呆坐了一會兒,就覺得乏意愈加明顯。
看向床榻,她琢磨著自己先躺一會兒,等他沐浴之後她再去便可。孰料頭一沾枕頭就被鋪天蓋地的困倦覆蓋,起先還有精神提醒自己先別睡,不過多時,就已熬不住了,毫無骨氣地墜入夢鄉……
睡意朦朧中,聽到他回到房中的聲音,而後聽到一句笑侃:“這就睡了?好髒。”
“嗯。”她沒力氣理會他,悶悶地應了一聲,眼皮都抬不起來。緊接著,便感覺他一點都不客氣地把她往裡推,邊推還邊說:“進去,我也困了。”
疲憊不已地向裡翻了個身,還沒來得及再度睡沉,又覺得他把她往回扒拉:“不許背對著我,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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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5:03
第十八章
……事兒多!
紅衣扭過頭,疲憊中還是眯眼瞪了他,又被他那雙笑眼看得消氣了,怨念地將身子完全轉過來,悶頭撞進他懷裡。
深吸一口淡淡松柏香,心緒安寧。又靜靜躺了一會兒,眼淚終於還是淌了出來。
她做不到向他那樣淡看生死,做不到向他那樣在清楚死期將近的情況下,還真心實意地覺得“先過好僅剩的時光”就好。
環在背後的雙臂緊了一緊,紅衣聽到他低笑中帶著無奈的話語傳來:“別哭了……”
而後就再說不出別的話,席臨川緊摟著她,帶笑的面容一分分凝滯,又在同樣要湧出眼淚時狠命忍住。感受著她在懷裡輕輕的抽噎,他俯首一吻,重新蘊起笑意,似是隨口地道:“睡了。”
翌日,席臨川如常去了早朝。聽聞夫人平安而歸、又順利剿了一眾赫契巫師,滿殿朝臣皆道了聲“恭喜”。
聽得他告假,也無人顯出什麼意外來。都道他性子不羈又年輕氣盛,逢得全然沒有戰事的時候,難免閑得發慌……
他官位又高,這樣的事輪不著旁的朝臣阻攔。只聽得皇帝一聲輕笑,略顯不滿地道“你舅舅當了這麼多年的大司馬,沒有戰事的時候多了,也不曾見過他告假。”
席臨川一揖,皮笑肉不笑地認真道:“臣也是想著還有舅舅同為大司馬……且舅舅現下也不曾告假。”
直白點說,就是……“我這個大司馬告假了也還有舅舅這個大司馬管著軍中之事,不會耽誤什麼”。
皇帝複有嗤笑,搖一搖頭,未再阻攔,只說:“新年前回來。”
“諾,謝陛下。”席臨川拱手應下,瀟灑地就此告退,索性連這場早朝都沒“敷衍”完。
出行的安排並不難做,二人各自挑了幾個隨行的下人了事。衣服首飾皆不用多帶,席臨川在珺山有府邸,該有的東西樣樣齊全。
知道了小萄的心結,紅衣有心讓她也借此好好放鬆一番,便著意為她單獨安排了馬車和住處。小萄為此好一番不肯,卻耐不住紅衣沒理辯成有理的本事,把規矩擱在一邊,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堵得小萄無話可說。
……其實紅衣是清楚小萄的性子的,知道她一貫謹慎小心,這般確實逆了等級規矩的事必會讓她心存不安。但……紅衣目下也是壓力太大,只覺得自己難以扛過,不得不找個同樣心事重重的人一起,手拉手把這道坎邁過去,對自己好,于對方也好。
一行人當日傍晚就離了府,席臨川和紅衣同乘一輛馬車,席煥和小萄各自一輛,隨行的僕人分乘兩輛。離城門不遠時恰遇聿鄲也正帶人出城,席臨川揭開簾子向他一揖,頷首道:“多謝君侯。”
聿鄲騎在馬上,同樣一頷首,便又繼續各自離去。
幾日後抵達珺山之時,珺山剛剛下過一場小雪。
這雪下的時間也巧,據說自下午開始緩緩地落了一個時辰未停,待得停時已至傍晚。溫度降了下來,雪雖不算太厚也一時難以融化。
紅衣放眼望去,延綿山脈、府中亭台都覆了一層清淺的白,看上去就像給一幅濃墨重彩的畫卷添了點“特效”,收起原有的鋒利棱角與鮮明配色,整個的感覺都柔和了許多。
深吸一口雪後微涼的氣息,紅衣眉眼彎彎地贊說:“好美。”
“真容易滿足。”席臨川語氣閑閑地給她披上斗篷,攬著她一壁往府中走,一壁道,“我們可在此住上將近四個月,碰上大雪時才是‘好美’。”
——怎麼聽都像是有意抬杠。
紅衣正自抬眸瞥他,驟覺腦後被撞得微痛,旋即又有涼意在頸間漫開……
怒然轉頭,身後一近一遠的兩人尷尬傻住,呆立不動。
——遠處的席煥笑容僵硬,手中執著尚未砸出的一個雪球扔也不是、留也不是;剛剛敏捷蹲地躲過上一個雪球、卻導致那雪球砸到紅衣的小萄扯著嘴角眨眼望著紅衣,大是窘迫。
紅衣美目一翻,低頭也拾了個雪塊起來打算砸回給席煥。直起身子時腳下打了個滑,毫無防備地向後仰去。
席臨川眼疾手快,伸臂穩托在她腰上,她後傾間順勢揮過的手卻沒停……
席臨川只覺一片白色迎面撞來。
接著一涼。
“……”三人一同呆滯地望著他,許久,仰在他胳膊上的紅衣才回過神起身,乾笑著用衣袖給他擦糊在臉上的雪,點頭哈腰,“不好意思哈,我就是……沒攥住……”
短時間內,便也沒見再有落雪。畢竟連冬天都還沒到,深秋時節,偶爾下個雪也就不過如此了,還得多虧珺山天寒得早,若在長陽,是斷斷沒有這樣的“好事”的。
但這一場雪後,天冷得還是快了。
紅衣頭一回這麼早就穿上了冬裝。裡面的中衣褲是夾棉的、裙子是增厚的,連曲裾的料子都比十幾日前厚了許多……
其中有一身銀白料子的曲裾最是暖和,在當前的溫度下,穿著那身曲裾便暫不用穿斗篷,可以放下心在外面“遊蕩”個大半日,不怕感冒。
那料子摸著光滑舒服,紅衣初拿到時大是開心,當即穿著和席臨川一同去登山,自那日之後卻再沒穿過。再去登山時穿的衣服便不太夠,又嫌斗篷麻煩,也沒帶著,一路上凍得縮手縮腳。
雙頰紅、鼻頭紅的可憐樣子直弄得席臨川看不下去,在半山腰上停下來歇息時,將她往懷中一攏,摟緊了道:“不是早告訴你了今日天冷?你那天大贊暖和的那身曲裾呢?”
“……”紅衣撇撇嘴,氣定神閑地擷取著他懷中的溫暖,悶聲道,“那天換衣服換得急,自己低頭看著穿整齊了就出門了。回去一看才發現那麼顯胖……!”
他“嗤”地一笑,她蹙著眉瞪他:“本來就是!還是銀白色的!穿上跟個湯圓似的!不能忍啊!”
“哪有那麼胖?”席臨川強忍笑意,脫口而出駁了這樣一句後也不再繼續跟她爭,只說,“不同色的料子府裡應該還有。原沒料到這邊冷得這麼快所以沒多帶,再讓人送些來就是了。”
“好!”紅衣毫不客氣地一點頭,見他作勢便要鬆開她繼續登山,反手一拉他,“你抱我好不……”
還是那副雙頰紅、鼻頭紅的可憐兮兮的樣子,輕抽著鼻子望著他,眼中全是期盼。
席臨川嘖了嘖嘴,不給面子地向後一退,抱臂吐了兩個字:“我不。”
她扁扁嘴,雙手攏在袖中,本也不打算真讓他抱。
偏他滿是認真地添了句:“誰讓你這麼胖。”
紅衣登顯怒色,面上微熱間那層紅暈也變得不一樣了,提步便要追打,席臨川轉身就繼續向上跑,任她怎麼努力也追不上。
一個“不要臉”地使勁逗著、一個怒意愈盛地咬牙猛追,恰好這條山道又較平緩些,不必擔心摔了碰了。
一刻後到了山頂,席臨川回身見她迎面撲來,不躲不閃地一把抱住,笑問:“還冷麼?”
“……”紅衣一瞪他,“冷!你連抱我都不肯!我心冷得跟個冰坨一般!輕輕一摔就‘嘩啦啦’地碎一地!”
她一邊說著,還一下下地接連墊腳尖往上竄,羞赧和怒意皆表現得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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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5:16
第十九章
席臨川左手仍環著她未動,右手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了下來給她披上,神色沉肅道:“出了汗吹風小心著涼;多穿件衣服把碎了的心兜住。”
紅衣抬眸□他,直不知該繼續用生氣的表情還是反過來嗆他更好。他時常會是這樣,好端端的正理之後非要添句沒正經的邪說,偏生面色不改,深入寒潭的雙眸中全是認真,言罷便薄唇緊抿,棱角恰到好處的面容好看得緊。
當日,席臨川便著人回長陽傳了信,吩咐多挑幾匹紅衣喜歡的那種衣料送來。
不過三五日就有馬車在珺山的府門口停了,恰好紅衣從山上摘了葡萄回來,初經過時只道是布料送了來,定睛一看正從馬車上下來的人,喉中噎住。
“君侯……”她帶著戰慄喚了一聲,在這“度假”期間刻意放輕鬆、不亂想的心不可克制地又緊懸起來。
聿鄲回頭看向她,默了須臾,一揖:“夫人。”
這般沉然的反應,讓紅衣更是一顫。
一時難免有些逃避起來,想問、該問的話在口中咬住未言,她頷首一福請席臨川入府,又讓齊伯去知會席臨川一聲。
“我去洗葡萄。”紅衣喃喃說道,遂貝齒緊咬,頭也不回地想要避開。
“夫人。”身後,聿鄲的歎息沉重,靜了一瞬,又道,“還請夫人一同聽聽吧。”
紅衣呼吸窒住,默然一點頭,與他一同朝正廳行去。
二人行至正廳門口時,席臨川也剛好到了,另一邊,席煥和小萄也聞訊趕來。幾人的腳步同時一停,目光相互望了一番,席臨川先行笑道:“幹什麼都來?我與涉安侯說便是了。”
他說著行上前去,取過紅衣拎著手裡的盛滿葡萄的竹籃,順手遞給小萄:“你們吃葡萄去。”
小萄下意識地接過,望向席煥詢問他的意思,席煥眉頭緊蹙著,終還是依言一揖,道:“那……究竟如何,兄長記得告知一聲。”
“會的。”席臨川點了頭,又看向紅衣,笑容未變,“衣料半刻前到的,你去……”
“我想聽聽究竟如何。”她低聲呢喃道,明眸望向他,口吻不容辯駁,“君侯都說我該一同聽著。我是你妻子,你別想此時把我支開,自己一人頂著壓力。”
執拗得好似賭氣的口吻,似乎此時支開她便是質疑她這髮妻身份一般。席臨川面色微僵,與她對視一會兒,輕歎:“進去坐吧。”
三人一道步入正廳,席臨川和聿鄲落了座,紅衣摒開原在廳中候著的下人們,自己去沏茶。
也不知究竟成是不成……
她心中思來想去的,明知自己就算再這樣胡想個三天三夜,也改變不了聿鄲帶回來的結果,仍還是停不下來。
香茶沏好,自壺中緩緩流出的茶水倒滿兩盞,紅衣拿託盤呈著端過去,分別擱在二人手邊,然後自去席臨川身邊落了坐。
手中的託盤一時都沒想起放下,十指皆緊扣在託盤上,渾身發寒地等著聿鄲的話。
“君侯直說吧。”席臨川垂眸輕哂,仍是那副不急不慌的神色,端起茶盞來淺啜一口,眉心稍蹙,又將茶盞放回案上。
“我……”聿鄲沉吟良久,長聲一歎,搖一搖頭,“汗王很感謝將軍除掉了那些巫師,但除那道詛咒……他也有心無力。”
短短一瞬,紅衣腦中猛震後全然空白,只覺眼眶一熱,立即緊銜嘴唇,拚力將眼淚忍了回去。
她看向聿鄲,聿鄲正從懷中取東西,手掌攤開,那枚滾圓的血紅色的寶石呈現眼前,聿鄲一聲啞笑:“我們試了各樣的法子,它竟是半點也碎不了,實在不知怎樣才能毀了。”
紅衣的目光凝在那枚殷紅上,死死地盯著,說不清是恨是怕。少頃,乍聞聿鄲猛一咳。
她怔然舉目望去,聿鄲眉頭緊皺,發白的面色看著痛苦。手上的茶盞仍未擱下,他有些尷尬地看向席臨川和紅衣,費力道:“抱歉……”
“怎麼了?”紅衣茫然道,聽得席臨川在耳邊輕說:“茶太濃了。”
她頓時恍然。
“……抱歉。”她輕聲說,窘迫間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席臨川平靜如初的側頰,眼淚忽如決堤一般湧出。
竟是沒有辦法……
紅衣緊捂著嘴壓抑住哭聲,好像頃刻間房中都徹底昏暗了,鋪天蓋地的全是絕望。
竟是沒有辦法!
一室沉寂中,低低的嗚咽逐漸明晰,席臨川看她哭成這般,卻是無措起來,不知如何去哄。
溫暖的手觸在肩頭,紅衣身上一悚,原還強忍著的哭聲終於完全爆發出來。
她連擦了兩次眼淚,淚水卻仍將視線迷得一片混亂,無力強撐地倚進席臨川懷中,卻覺他撫在她背上的手和她一般的無力、一樣的輕顫不止。
席臨川深吸一口氣,強自不去在意懷中停不下來的哭聲,再度看向聿鄲:“托君侯打聽的另一件事呢?”
聿鄲神色微凝,點一點頭:“那是真的,雖不能抵住那毒咒,但于夫人必定有用。王廷的巫師親口證實、抓來的別的巫師也皆知此物。”他語中稍頓,頷首續道,“汗王說將軍若不放心,到時可讓夫人住到赫契去,王廷必定以禮相待。”
“她不能去赫契。”席臨川拒絕得平淡而乾脆,聿鄲點點頭:“我也覺得將軍不會答應,已替將軍回絕。汗王讓我把這個交給將軍。”
聿鄲又從懷中一取,不知遞了什麼過來。席臨川疑惑地伸手去接,但覺掌心一涼,收回手上看時,掌中多了一枚珊瑚珠。
那珊瑚珠拇指蓋大小,成色極好但算不上多珍貴,後面有銀托襯著,款式倒是精巧。
“這是……”熟悉的樣子讓他微驚,看向聿鄲,聿鄲解釋道:“這原是一對耳墜,但因太過珍貴,後來便改成了兩個項墜,赫西王蠡左那一脈得了一個,汗王留著另一個。”
席臨川神色釋然,了然一笑。
“紅衣,你看。”他將那只墜子送到她眼前,見她哭得神思恍惚,如慣常般改換話題讓她不再多想傷心事,“那墜子你帶了這麼久,知不知道到底是什麼?”
“什麼……”紅衣看著他手心裡那枚和自己頸上項墜一模一樣的墜子,搖頭茫然,“不知道。”
“赫契巫術盛行的時候,陰毒的居多,但這個是善意的。”他噙笑說著,那雙眼眸仍舊如潭水般寧靜,“昔年的巫者遊歷各方,尋了一萬對恩愛夫妻,說明來意後,經由他們同意,讓他們一邊說著祝福、一邊讓他從指上取血一滴。兩萬滴這樣取來的血製成這對墜子,邊疆、塞外百姓無人不知,都說彙集天下善心、凝聚世間和睦,戴著這墜子的人,只要自己不做傷天害理的惡事,就會萬事順心,榮華享盡。”
她怔怔地聽著他的話,好像都聽進去了,又好像一個字都沒聽懂。
“嗯……我如果熬不過這一劫。”席臨川手指撫過掌心的珠子,低一笑,“你自己也要好好過。戴著它,冥冥之中會有人替我護你平安的,兩萬人啊……”
他短籲著氣,不忘一句笑侃:“你也算統領千軍萬馬了。”
這一回,卻是沒能成功逗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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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5:29
第二十章
他僵了一會兒,笑容未改地解開她頸後的項墜銀扣,將那枚墜子從原本的繩上解下,串到她頸上的繩上。
紅衣木然看著胸前兩枚一模一樣的珠子,他溫緩地話語再度傳來:“我必會很快就投胎的。你呢……該改嫁,就改嫁吧。”
因面臨死亡而生的寂然不知該如何打破。屋中又靜了須臾後,聿鄲沉默告辭。
獨留下席臨川與紅衣,一坐、一倚,讓空氣中縈繞著的絕望愈發濃郁。
“會沒事的。”席臨川輕哂道,強打圓場一樣的話語聽上去生硬蒼白。他默了一會兒,又說,“不知道那葡萄還有沒有剩下的,你去取些來?”
紅衣不想拂他的意,點點頭。還沒起身便又搖了頭,聲音哽咽:“席煥……”
她若去取葡萄,席煥必會追問這邊的結果。但此時的她,實在沒有勇氣重複一遍方才所聞。
“唔……那算了。”席臨川不在意地一笑,手一挽她,輕鬆說,“我們直接上山去采?”
這樣舒心的事,與紅衣現下的心情實在是擰著的。卻還是不假思索地答應了,稍定神後叫了婢子進來服侍重新梳妝。
她想,如果最終的結果註定是不好的,那她能做的也只有順他的意、同他一起好好地過完這最後幾個月。他想做的事,但凡她能,就都答應便好,畢竟……
畢竟不管他安慰她時佯裝得多麼釋然,心下的壓力都一定是比她更大的。該是她堅強起來的時候,但還在讓他為了她的心情而壓制情緒。
二人執著手,一併上了山。一邊心情沉重得一個字都沒有,一邊又都默契地維持著步子的輕快。
紅衣眼角強提著笑意,哭過後的紅暈仿似一筆嫵媚的紅妝,渲染著女兒家特有的嬌羞,眼底又還是消不去那抹悲戚。
已是秋日的末梢了,那一架葡萄藤上的葡萄早已被摘得差不多,只剩零零星星的幾串掛在高處,沒有一串是紅衣夠得到的。
席臨川舉手摘下一串、又低頭遞給她,那以呈深紫的葡萄串覆著霜色,托在手裡涼冰冰的、沉甸甸的。
紅衣手指撥弄著,悶頭拿到那小泉邊上去洗。泉水一如上次時一般清澈,循循地流出來,落在下麵的硬石上,有叮鈴輕響。
外層的葡萄很快沖洗乾淨,霜層被沖掉後,顏色紫得晶瑩。紅衣拽下幾顆遞到席臨川手裡,指尖在他掌心上一觸,才發覺這泉水涼到已將自己的手沖得這麼冷。
席臨川顯也感覺到這個,托著葡萄的手輕一握她的手,反手蓋過,轉瞬將那幾顆葡萄交回她手裡,又伸手去接還未洗完的那一串:“我來。”
紅衣沒吭聲,腳下與他換了地方,斂裙坐在旁邊的地上,抬頭望著他。
恰又逢夕陽西斜的時候,金紅的光澤勾勒出他側頰的輪廓,他又是這樣輕銜笑意、認真洗葡萄的樣子……這樣子曾經讓她看癡過,此時也是同樣癡了,卻又是不太一樣的心境。
“……臨川。”她遲疑著一喚,從未從她口中說出的稱呼讓那夕陽下好看的面容驟僵,他愣了一會兒才看向她,眼睫下笑意深深:“怎麼?”
“我想聽聽你的事。”她心亂如麻地說,“我不知道的那些……這輩子的、上輩子的,我都想知道,你能不能說給我聽?”
“可以。”席臨川點頭而笑,手上將剛沖乾淨的葡萄串拎開控了控水又遞給她,“但關乎那個人的事……你聽了不會吃醋才好。”
“才不吃她的醋呢。”紅衣挑眉,不鹹不淡的神色維持了一會兒後,一黯,“我就是想聽聽你的事情……你若想知道我的事,我也告訴你。”
“好。”席臨川在她身邊坐下,思忖一會兒後,一件件地說起了她不知道的那些事。
有戰時趣聞、有朝中險惡,也沒有避諱同從前那個“紅衣”的相處。紅衣一壁聽著,一壁目送天邊夕陽緩緩向下挪動一寸又一寸,愜意地倚在他肩上,偶爾應上一兩句話,竟慢慢地覺得心如止水。
初時,她是想多知道一些,記住他的每一件事。如若他當真沒能挺過這關,她就帶著他的兩世回憶度日。
聽到後面,這心思反倒淡了,只覺得這樣在夕陽下坐著挺好。雖則認真地將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印在腦海裡,又並無所謂他到底在說什麼……
若他當真在幾個月後離去,日後她大約也會是這樣吧。無所謂他這一日同他說了什麼,只要記得在這麼一個涼風輕微的傍晚,他的溫緩的聲音伴了她許久就好。
“那時候我恨極她害我得了疫病、又那麼決絕地離開……”席臨川眼望著天邊紅輪,輕聲一笑,“我甚至一度以為,重活這一世會被這仇恨纏繞一輩子,但與你熟悉之後,就不怎麼想這事了。”
紅衣抿笑,心下又作喟歎,止不住地在想,若能他不想這事便能繞開這事,就好了。
這一日後的日子似和此前並無多大差別,仍是能強自不想那件事便做到隻字不提。唯一很明確的,是此前還在等聿鄲的回復,心中尚存一份期待,夜深人靜時縱使不得不想這件事情,也可以自我安慰說“興許結果不差”。
目下卻沒了那份期待,取而代之地是板上釘釘一般的絕望。安寂時再忍不住想到這件事情,只會再一次將這份絕望加深。
是以紅衣再忍,也難免又哭過那麼五六次。每一次都是席臨川神色輕鬆地過來哄她,不知情的人看過去,只怕會以為命不久矣的人是她。
紅衣這才理解了看著親人病重、離世是怎樣的心情,那是寧可自己代替他去死的滋味……只是好在,他雖是也被下了“病危通知書”一樣的東西,現下卻還身體康健,這是在絕望中能讓她暫時逼著自己如常玩樂的支柱。
三個月來,席臨川幾乎帶她遊遍了整個珺山。從各處山林到不遠處的村莊小城,或是攜手同走或是策馬而行,一日日過得雖有憂愁卻又寧靜,勉勉強強也應了那句“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十一月,終於也這般過去。
晚上習慣性地將眼前自製的手寫日曆再撕去一張,鮮紅色的“臘月”映入眼簾時,原在和席臨川笑談的紅衣渾身僵住。
“怎麼了?”端坐在小爐邊溫酒的席臨川抬頭看過來,紅衣乾笑道:“沒……我剛注意到,明天就臘月了。”
他也是一僵。
如是那道詛咒完全應驗,他會在來年的元月廿六死去。那是年味尚在之時,大夏上下驚聞這道噩耗……
還有五十六天。
紅衣忍著心中難過,將已被撕得很薄的日曆本扔到一旁,走到他面前坐下身,信手倒酒來喝。
“不怕。”她一邊被熱酒嗆得咳嗽一邊自言自語,涔涔冷笑中恨意凜然,“那個毒婦……不就是覺得這樣我們在恐懼中度過餘生很有趣麼?我偏不吃這套!”
其實心裡怕極了,無法想像五十六天后會是怎樣的景象。他有著這樣的名位,或許舉國上下都會湧起一股悲傷,但悲傷散盡後他們還可以繼續原本的日子,她此時卻想不到自己該怎麼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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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5:41
第二十一章
她緩著酒氣靜靜坐了許久,而後神色緊繃地看向他:“我們什麼時候回長陽?”
“隨你。”他平淡道,“陛下要我新年前回去,我們除夕之前到長陽便是。”
紅衣點點頭,再度斟酒來喝。席臨川端詳她半天,突然說:“你蒙我。”
“……什麼?”她一怔,他身子稍稍前傾,雙臂壓到她肩上,和她湊得極近:“你那日說我跟你說我的事情、你就跟我說你的事情——我該說的都說了,你的事呢?”
……確是她忘了!
而他也沒提醒過,她就這麼一直忘了下去!
席臨川笑看著她,見她尷尬了一會兒,問他“你想知道什麼?”,便知自己又成功一回。
——這些日子都是這樣,許多原該直接說個清楚的話題,他會暫且留下。等到她為此事傷心時再突然提起,跟她打岔,大多數時候是奏效的。
但若說他想知道什麼……
席臨川仔細斟酌了一會兒,薄唇在她額上一觸,又將目光挪回到和她齊平的位置:“在你原本生活的那個世界,你叫什麼名字?”
紅衣愣了愣,那個名字到了口邊卻又卡住。
明明熟悉得很,又覺得太過陌生,畢竟這麼久沒有提過了。
“嗯……”她低眉猶豫著,而後抬眸問他,“我若告訴你了,你會叫我從前的名字麼?”
“會。”他篤然點頭,她卻說:“那我不告訴你了。”
“……”席臨川挑眉,“很難聽?”
“那倒沒有。”紅衣搖搖頭,膝頭在墊子上蹭著與他又坐近了些,目不轉睛道,“但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我,我想把那時候的事作為一段單獨的記憶放著。在這裡,我的大半記憶和你有關,你又一直叫我紅衣……我想繼續用這個名字了,免得日後回想起來,反會覺得此前不用本名成了缺憾。”
她這樣說著,解釋得有點牽強,那份有點小心眼的思緒又並不想告訴他:不管他還能活多久,她希望他能少記住一點從前“紅衣”就少記住一點兒。於是她就這麼搶佔著這個馬甲不放,非讓他一想到這個名字、這張臉就全是她不可。對從前那位……就算是恨,也少想才好!
反正名字說到底只是個代號,對她來說,相較於留住從前的名字,還是他更重要。
“你這是破罐破摔啊……怕有缺憾所以一‘缺’到底?”席臨川哭笑不得地看著她,短一舒氣,“那你也告訴我吧,我一聽了之,不用便是。”
“哦,那好。”紅衣這才點了頭,想了想,複又追問一遍,“真的?”
“真的。”席臨川手裡的酒盞磕在她腦門上,“你的名字你自己不想用,我還能逼你用不成?”
“嗯……”她放下心來,明眸望著他,終於說了那個原以為永遠不會再提起的名字,“關溪。山關的關,溪水的溪。”
“……緣分!”席臨川笑著接話,見她面顯茫然,又說,“臨近山川觀小溪,必是美景。”
紅衣頓也啞然失笑,怔著想了會兒,也覺巧合到奇異,連笑了幾聲後紅著臉伏到他肩上。
席臨川暗鬆口氣。這個“岔”算是完全打開了,但待得那日更近時……不知他還能不能順利尋到話題,讓她不想這些。
他們當真隨心所欲地拖到了臘月下旬才離開珺山,又是雪天路難行,回到長陽時,已是除夕一早。
途中紅衣不死心地差了人去打聽長陽有無鬧疫病,想著若先行打聽到,興許能避開。結果自然是沒有,前去打聽的人回話說一切平安,一臉疑惑紅衣為何會問這個的神色直弄得紅衣也尷尬,反讓席臨川笑了紅衣半天。
踏入長陽城門,連席府都還未到,他們就被禁軍攔了下來,來者在車外一揖:“將軍,陛下傳您進宮。”
席臨川便要下車入宮、讓紅衣席煥他們先行回府,孰料話還未說出來,便聽那禁軍又道:“陛下說請令夫人、令弟同往。”
這吩咐讓紅衣和席煥都一怔,但見席臨川嘖了嘖嘴,大是一副有點不耐的神色,又覺得似乎不會是什麼太壞的事情。
便只讓小萄先行回府,三人一道奉旨去了,馬車駛過年味十足的長陽城、穿過皇城,在皇宮門口穩穩停住。
席臨川扶紅衣下了車,一同步入朱紅色的大門,即有宦官迎了上來。
那宦官一拱手,小心翼翼道:“將軍,陛下……”
“我知道。”席臨川淡一挑眉就把他未說的話噎了回去,紅衣還不解著,就見那宦官也露了了然,賠笑又說:“將軍清楚便是,臣告退。”
宦官說著就退了開來,席臨川仍與紅衣並肩走著,稍回過頭:“席煥。”
“兄長。”席煥上前了些,席臨川淡聲一笑,向他和紅衣道:“一會兒若陛下說什麼,你們跟著一同數落我便是,千萬別替我說話。”
……數落?
……別替說話?
紅衣和席煥滿目的茫然愈顯分明,又見他不解釋,只好揣著疑惑繼續往宣室殿走。
長階兩旁佩刀的侍衛一如既往的威風凜凜,步上長階,席臨川卻猛地腳下一停,低聲嘟囔:“這回丟人了。”
行至內殿的瞬間,紅衣和席煥才意識到此刻有多少人在覲見。
——目光稍抬,見左右兩側席位坐了二三十人,皆是青年男子。年齡最長的大概比席臨川還大些,最小的,則只有七八歲的樣子。
見三人進來,那二三十人皆望過來,齊齊頷首:“驃騎將軍。”
雖只是簡單的客氣一下,連見禮都算不上,但因人多,還是頗有些氣勢。
席臨川足下未停,紅衣與席煥便也未停。一直走到離御座只余七八步遠的地方,同施大禮:“陛下聖安。”
半天沒聽到免禮的話,殿中安寂地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得皇帝語氣悠悠地道:“多日不見驃騎將軍。你告假之日,朕是怎麼說的?”
“陛下讓臣新年前回來。”席臨川垂首回道。
皇帝“嗯”了一聲,又說:“今天什麼日子?”
“今日除夕。”席臨川回說,說罷默了一會兒,偷掃一眼皇帝的神色,續說,“過了子夜才是新年。”
皇帝眉頭微挑,俄而一聲輕笑:“膽子不小,但凡告假的朝臣,沒有敢掐著日子才回朝的。你倒好,從前就規矩鬆散,如今娶了妻、認了個弟弟,還變本加厲了?”
席臨川低頭不言,紅衣從側後稍抬眸看過去……這簡直就是一副徹頭徹尾的“認錯態度良好”的樣子!
她是該跟皇帝應和一下來著對吧?但好像插不上話。
於是三人便一併跪著,皇帝說什麼席臨川就聽什麼,紅衣聽了一會兒才覺出不對:按他慣有的性子,抬杠才是正常的啊,今天這……怎麼回事啊?
如此下來,皇帝也不好再說太多,看看旁邊不敢插話的一眾皇子、王子,余怒未消地一擺手:“退下,你母親在長秋宮,記得去見。”
“諾,臣告退。”席臨川規規矩矩地拜下去,紅衣與席煥隨之下拜。退至殿外,方見他望著天空輕一吸氣,“還好,還好。”
“……什麼‘還好’啊!”紅衣眉頭緊蹙,從斗篷中探出手來在他胳膊上一掐。心中好一頓調侃,暗說他這土生土長的古人還沒她這個穿越來的對帝王的敬畏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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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5:55
第二十二章
席臨川仍是那副輕鬆的神色,一壁往長階下走一壁示意席煥離得近些,壓音道:“看見右側第三位沒有?”
席煥點頭:“看見了。”
“那是皇六子。”席臨川微笑,“陛下要給他挑個新的伴讀,我薦了你,陛下答應了。”
席煥的訝異中,席臨川笑容稍臉,靜了一會兒,又道:“好好做人好好做事,規矩上的事別學我。日後若仕途坦蕩,照應著你嫂嫂些。”
突然說起這些安排,很有些“交代後事”的感覺。一時紅衣和席煥都沉默了,原本帶著的笑意也徹底僵住,席臨川的目光在二人面上一劃,手隨意地拍在席煥肩上:“聽到沒有?”
席煥神色黯淡地默了須臾,終是應下:“諾。”
快走幾步,他輕快地踏下了最後一級長階。微籲口氣,又轉過身笑向紅衣道:“母親晚些會來府裡,我就先不去長秋宮了。宮宴無趣,我們回家。”
“好……”紅衣輕點了點頭,忍著心中酸澀,將手遞到他伸過來的手中。細思之下頭一回覺得想參加那宮宴了——因為正如他說的“宮宴無趣”,她便會覺得那段時間漫長一些。然後,自欺欺人地相信,與他相處的時間得以長了那麼一點兒。
還有二十六天……
她側首望向身邊的人,他微垂著眼簾似乎正思量著什麼,依稀能從眼底尋出幾許笑意來。仍是穩健生風的步子、仍是英姿不減的身形……讓她愈發不敢想像,在未來的二十六天裡,他會飽受病痛的折磨摧殘,然後帶著或多或少的遺憾,再一次英年早逝。
“來。”他輕一示意,再度扶著她上了馬車。萬般心緒攪得紅衣顧不得席煥也在旁邊,坐定後便鑽進了席臨川懷裡。
馬車緩緩駛起,她愣愣地回想著這樣簡單而和睦的相處有過多少次。也不難記起最初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她怕他怕得要死,頭一回同乘馬車時,以滿心的防備心態正襟危坐了一路,直坐得身心俱疲……
除夕夜,府裡自是比平日熱鬧。
聽聞顧南蕪的母親的病已大好了,又可能多少礙於禮數,她便回了席府來。早在席臨川和紅衣回來之前便領著下人們一起上下打理妥當,寫了春聯剪了窗花、籠燈也皆換了新的,讓府中一片喜氣。
夜幕降臨時,府中年紀小些的婢子們耐不住性子,又不太敢自作主張,就有膽子大些的攛掇著席煥去點了第一串鞭炮。火光閃動著向上竄著、辟裡啪啦的聲音震得耳朵疼,而後就如打開了閘門一般,各色煙火愈加奪目。
院中傳了歌舞,紅衣和席臨川坐在亭中看著這片盛景,說不準心中是喜是悲。
紅衣遠遠望去,席煥和小萄不知又因為什麼事情追打起來。一如席臨川待她一樣,席煥與小萄玩鬧時也是一邊逗她惹她、一邊又忍著護著,他分寸拿捏得合適,這四個月下來小萄的心事便輕了許多,笑容一天比一天真切。
遙遙傳來一片問安聲,二人舉目看去,歌舞也正停下。
是陳夫人來了。
所過之處歌舞姬依次見禮,她搭著婢子的手逕自走到亭中來,席臨川一揖、紅衣一福:“母親新年大吉。”
“娶了妻,越來越不像話。”陳夫人冷著臉,目光凝在紅衣面上,“連宮宴也敢不去,半點規矩都不講了。”
相見便是這樣的面斥,一時弄得氣氛尷尬。二人相視一望,誰也沒來得及謝罪,陳夫人便清冷又道:“宮宴就罷了,好好給我把年拜了。”
他們怔然間她已落了座,從袖中取出的兩個用紅線穿成、下麵還墜著平安結的銅錢串子,往案上一擱:“誰先來?”
兩人互一拽衣袖,再度互看一眼,默了一會兒,一齊跪了下去。
“母親新年大吉,來年一帆風順。”席臨川下拜道。
紅衣緊張地想了想,添上一句:“雙喜臨門。”
“……”席臨川挑眉,斜眼一□她,“三陽開泰。”
……這什麼節奏?!紅衣發著怔脫口而出:“四季平安”
席臨川的聲音四平八穩:“五穀豐登、六六大順。”
他連說了兩個,她沒意識到“陰險之處”,開口就續上:“‘妻’賢子孝……不對!”
話一出口方知不合適,哪有祝女人“妻賢”的!扭頭怒目而視:“你故意坑我!”
席臨川忍笑不語隨她發火,端坐在席的陳夫人被他們方才的一唱一和弄得神情都僵了……
緩了好一會兒才回過味來,陳夫人一聲輕咳,蹙著眉頭讓二人起身,紅衣暗搓搓地細細打量,看出她也是一副繃笑繃得艱難的神色。
這般一同熬過了舊歲、守到了新年,各自回房就寢時已是後半夜。
紅衣和席臨川一同回到廣和苑,疲憊地栽倒在榻,不過多時便已睡得昏沉。
再睜眼時,天色已明。四下看看,卻是在自己的南雁苑中。
眉頭一蹙,紅衣喚了人來,眉頭輕皺:“半夜把我弄回來了?”
“是……是公子吩咐的。”那婢子屈膝一福,回話的神色有點不安,“昨睡下後,公子去沐浴,剛出了房間不知怎的就暈過去了,很快便是高燒,燙得厲害……”
紅衣心中皺緊。
那婢子又說:“過了半刻才醒過來,睜眼便說立刻送娘子回南雁苑來。後來……又請了郎中,清晨時太醫也來了,但方才奴婢去打聽時燒也還未退。”
“我去看看!”紅衣翻身便下了榻,伸手抻過衣衫,便要一邊往外走一邊穿。走了兩步,卻被那婢子側身一擋:“娘子別去……”
紅衣神色一厲。
“公子下了嚴令,不讓娘子去廣和苑,一步也不許進。”婢子小心地觀察著她的面色,稍作停頓,又說,“所以……娘子您就算去了,那邊的人也不會讓您進去見的。”
紅衣栗然呆住,聽得她又說:“對陳夫人、少公子和小萄姑娘也是一樣,且還有更奇怪的吩咐——平日裡服侍的人大半也換了,目下在裡面侍奉的,都是昨晚齊伯連夜新挑的。說是……說是孤兒不可、家中獨子獨女皆不可、有婚約的也不可。光這樣說能用的人也還不少,但聽聞齊伯將人召齊後又按公子所言說了些什麼——沒人敢透出話來,只是泰半人聽了之後就不肯去了,氣得齊伯大怒……”
這安排是什麼意思,倒是不難理解。是他不想拖累別人,但病中又不得不有人照顧,只好去挑牽扯少些的、且自己願意涉這險的。
依席臨川的性子,做出這樣的安排並不奇怪,但……
紅衣完全沒想到,甚至完全沒有去想,他會不許她去見他。
他從來沒有跟她說過這個打算,一個字也沒有提。
她默了良久,沒有與眼前婢子辯什麼,只說:“我先去看看母親,晚些時候,請太醫到我房裡來一趟。”
紅衣清楚,自己這對此早已有心理準備的一時都難以接受,陳夫人只會更加心焦。
走過熟悉的小道,紅衣進入安然居時,便分明地感覺到周遭一片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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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6:08
第二十三章
婢子們皆候在外面,一個個的面色皆有些發白。見紅衣入院,齊齊一福道了聲“娘子萬安”,而後,有掌事的婢子上前,低眉順眼地告訴她說:“公子那邊似是情況不好,夫人她……不想見人。”
“她是臨川的母親,我是臨川的妻子。”紅衣目光望向房中,輕聲一喟,“還是有勞通稟一聲。”
“諾……”婢子屈膝一福,應得有些猶豫,但見紅衣面色亦是不好,仍只得進去稟了。
片刻後,她又出來回了話,伸手向裡一引:“娘子請。”
紅衣頷首,繼而便移步入內了。這陳設精緻的正屋似是變得壓抑了些,陳夫人就在正屋坐著,請闔著眼,身子倚在靠背上,保養得當的面容上帶著前所未見的憔悴。
“母親……”紅衣垂首福身,陳夫人睜開眼來,看一看她:“坐。”
側旁置著席位,紅衣想了一想,卻是徑直行去了陳夫人面前的案桌邊,在一方軟席上坐下,緊接著便拿起茶壺要給陳夫人添茶。
手初一拎,便覺得那茶壺格外的輕,顯是空的。未及她起身去沏新的,就聽陳夫人歎息沉重:“這安神的茶……我已連飲了數盞了。”
紅衣微滯,遂將那茶壺又放了下來,輕聲勸說:“母親放寬心些,安神的東西也不宜多飲的。”
“‘放寬心’……”陳夫人無奈一笑,搖一搖頭,“怎麼‘放寬心’?御醫來過了,說是疫病的症狀,但誰也說不清楚好端端的怎麼染的疫病……眼下高燒不退,又還有許多朝中之事要先說個清楚,已連續差人遞了幾本奏章進去,連安心休息也不能。”
陳夫人絮絮地說著,發沉的話語中帶著無盡的疲憊和絕望,再度一聲長歎後,又看向紅衣:“你可去看過他了?”
“我就是為此事來的。”紅衣鎖著眉頭,輕一抿唇,“原是想直接去看他,但被婢子攔了下來,說他下了嚴令不許我去,就算到了廣和苑,外面的人也會擋著……”
她的目光定在陳夫人無力的面容上,話音未落,便見陳夫人面上的無奈更甚:“跟我也是這麼說的。他這是怕拖累我們……罷了,他既有這心,就順他的意。若真是疫病傳給了你……”陳夫人面上隱浮起一抹淡笑,“他本也是萬不肯讓你陪葬的。”
“母親且聽我說。”紅衣垂首,斟酌片刻,續言道,“臨川擔心我會染病這顧慮沒錯……但我們畢竟是夫妻,看他一個人熬著,我不安心。縱使有下人服侍在側,終究也比不過自家人盡心。”
陳夫人聽著,眉心便皺得又深了一分,紅衣一哂,未待她反駁,便又說:“我不是想硬逆他的意思、搭上自己的命也要去看。方才來母親這裡之前,我著人請太醫去我房裡了——一會兒太醫會為我把脈,如若太醫覺得我身體情況尚可、應是不會染病,母親可願替我說說話,把那一眾聽命擋我的下人摒開麼?”
陳夫人微有訝色。
紅衣自認並不是很勇敢的人——就算並不“怕死”,也還“貪生”呢。
但“傳染病”這事,也得分兩面說,席臨川擔心她被傳染自然有道理,畢竟數千年來,人類飽受各類瘟疫的折磨,這事不容小覷。可換過來講,紅衣也是從那有過禽流感、病毒型性肺炎、h1n1、n7n9……以及埃博拉等各種傳染病的年代過來的人,對這些病的恐懼感難免,同時,也具備常識。
注意衛生、好好消毒、做好防護措施,都是時常聽到的日常防疫方法,再者,是否會被傳染,和身體素質的關係也不小,並不是說“傳染病可怕”就可怕到“誰碰誰就死定了”的。
這樣看來,席臨川把他們都“隔離”在外的做法多少有點過。紅衣覺得還是理性點好,先讓太醫來給她“檢查”一下,再說能不能去看席臨川的事。
見她神色堅定,陳夫人怔然片刻後點了頭,俄而一喟:“還是你更明理些。那個顧氏,規矩倒是規矩,昨晚守了歲,今天早上也沒忘了來給我問安——但聽說了臨川的病,就只會哭哭啼啼的,幫不上忙不說,還瞧著心煩。”
紅衣聽言,不自在間下意識地一吐舌頭:“顧姑娘是夫人交出來的人,若論規矩,我怕是這輩子也比不上她。但我和臨川既是夫妻,出了事就必是互相扶持才好,眼淚又不能給他當藥使。”
陳夫人苦笑,遂又點點頭:“你去吧,等太醫把完脈,情況如何著人來回一聲,咱們再做打算。”
“諾。”紅衣欠身一應,遂拎裙起了身,回自己的南雁苑去。
太醫“望聞問切”四步皆做得仔細,初時,紅衣見他蹙眉只心下有點疑惑,但待得把完脈後,這疑惑得以揭開,卻成了滿心的糾結。
“夫人,可要臣去稟將軍一聲?”太醫詢問得小心,紅衣搖搖頭:“不急……大人讓我想想。”
她便倚在榻上靜思起來,心裡亂成一團,目光也有點恍惚。識趣的婢子在外一瞧,便逕自請了太醫離開,而後再看一看她,輕輕闔上門,不做打擾。
紅衣這一思量,不知不覺間就思量了許久。
直想得頭腦發懵,好像有無數光暈在眼前蕩來蕩去,弄得她思想都遲鈍了,對眼下的事情完全回不過來神。
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心中悲喜交集,她又這般呆滯地躺了許久,聽得“篤篤”敲門聲。
“娘子?”門外傳來的遲疑喚音讓紅衣略回了神,下意識地道了句“請進”,門就打了開來。
“娘子……”小萄跨進門檻望一望她,猶豫道,“您可有空麼?奴婢……有些話想說。”
“你說。”紅衣一壁應著,一壁坐起來,招呼她也到榻邊落座。
小萄坐下後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打量著她的神色,輕輕道:“奴婢聽說……娘子您原是想去看公子的,穩妥起見又先讓太醫把脈。但晌午時太醫來過後,您就沒動靜了?”
紅衣一啞,看著小萄這副有些不安的神色,輕哂道:“我沒改主意……只是在想一些事。”
“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小萄一時窘迫,緩了緩,又說,“奴婢也是突然想到了些事情。”
“什麼事?”知道小萄也是重生的,紅衣心中稍稍一懸,不知她想說什麼。
“當時那場瘟疫在長陽鬧得大,得病的人不少,但聽說……也不是人人都染病便亡故的,得以康復的不是沒有。”小萄回憶間微微皺眉,繼而又道,“奴婢在想,公子征戰沙場多年,騎射功夫皆不差,身體該是比尋常人更強健才是,又有宮中御醫太醫前來診治……若說旁人能被普通郎中治好甚至自己都可生熬過去,公子實在是不該命喪於此的。”
這好像另有隱情的解釋讓紅衣腦中一白,驚然道:“你的意思是……”
“奴婢的意思是,上一世公子得了瘟疫是不假,但最終讓他沒能挺過去的……”小萄迎上她的目光,一咬嘴唇,“會不會是那個‘紅衣’?她在公子最為艱難的時候不管不顧,而後又索性離開了席府,公子那時必定很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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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6:23
第二十四章
而越是病得虛弱的人,就越是經不起其他打擊。病中的心態何其重要,莫說是傳染病,就算是已到晚期的絕症……二十一世紀也經常見到因為心態樂觀而戰勝病魔、或者將壽命延長了數年的醫學奇跡。
“但那道詛咒……”紅衣仍有些回不過神,小萄有些不確定地思忖道:“涉安侯當時翻譯的原話,不是說‘如同上一世一般死去’麼?興許……興許那個‘紅衣’也只覺得他是因瘟疫而死的,並不覺得自己給他添了一刀?如是這樣,一旦咱們猜對了……”
一旦猜對了,那詛咒的真實意思便成了“和上一世一般在病中絕望而死”,她大可嘗試著逆行一次,讓他心情愉悅地熬過這些日子……
聽上去太玄妙了些,但是,誰知道呢?試試無妨,反正就算是最差的結果,也不會比眼睜睜看著他送命更差了。
“我去找陳夫人。”紅衣帶著驚喜和忐忑,起身便往外走,推門而出間,覺得空氣都清澈了一些。
這般熟悉的高燒的感覺……
席臨川淡看著榻上的雕鏤,心情平淡地感受著久違的病痛感。
這是第一天,他只是在發高燒,燒得手腳酸痛,僅此而已。
而後這高燒會一直持續下去,直燒得好像每一寸皮膚都乾燥疼痛,食欲會越來越差,接著思緒昏沉、有精神睜眼的時候越來越少……
他回思著,聽得外面一陣吵鬧。
不費神辨認也聽得出是紅衣的聲音,氣勢洶洶的,聽上去很像要打一架。
席臨川一聲輕笑,知道就算她再理論,外面的下人也必不會讓她進來,遂又平心靜氣地繼續想自己的事。
又過一會兒……卻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席臨川心裡一緊,耳聞外面下人的氣勢越來越弱,不一會就安靜得悄無聲息。剛要喚人進來,便見那熟悉的纖瘦身影已邁過門檻、出現在幾丈外的外間中。
“別進來。”他淡聲道,看看紅衣,顯有不快,“不能聽我的一次?”
於是紅衣如言在他的房門門檻前定了腳,看一看他,也有慍色:“你明知我會不樂意這安排是不是?就來硬的?”
席臨川一歎,撐坐起身,睇著她道:“這是為你好……你若非不聽,我就向皇后請旨,把你接近宮裡去。”
“……我頂不過你。”紅衣一翻白眼,話語悠悠地道,“請旨就不必了——我原本是想來照顧你的,但後來想了想,自己改主意了,一會兒就走。”
“哦……”席臨川一應,舒氣之餘,又被她這直截了當的說法弄得難免有那麼點失落。
她又說:“但我會每天過來陪你說話,在你榻邊的那窗外,行不行?”
他一時未答,安靜一瞬後,聽得她笑聲輕微,她又說……
“我懷孕了。”
並無旁人的臥房中,席臨川看著她的雙眸驚住,病重微白的薄唇翕動起來,大是不可置信:“你……”
“我懷孕了。”紅衣張口就又重複了一遍,與他對視著的雙眸淡泊認真又帶著微微喜悅,“太醫為我把過脈了,你若不信就問他去。”
席臨川氣息驟然一松,定在她目上的視線未有挪動,一時說不清自己是怎樣的心情。
她竟然……有孕了,在他們成婚四個月後有孕了。
他卻是這樣病著,因為那詛咒而病著——城中並沒有鬧起瘟疫,他卻仍是就這樣得了和上一世的瘟疫症狀一模一樣的病,可見那道詛咒兇狠而又正在應驗。
如是他死了……
這孩子未出生就沒了父親。沒有父親是什麼滋味,他是清楚的。
無所謂目下的席府如何顯赫,家世顯赫雖能不讓這孩子如他一樣因為身份而遭人嘲笑,但卻抵不了看著旁人父母雙全時的羡慕。即便這樣落寞的心情並非時時會有,但在安靜無人的時候,總會湧得十分濃烈。
是以有那麼短短一瞬,他想開口告訴她,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決計要不得。這念頭卻又很快被一股自私些的想法壓住……
席臨川心存僥倖地在想,如若自己能活下去呢?他想看看這個孩子。
他有些無措地看向紅衣,緊抿的薄唇將兩個想法皆盡忍在口中。他不知該對她說哪個,一面知道頭一個想法才是對的,一面又覺得虎毒尚不食子……
要他親口告訴她不要這孩子,也委實是很難。
“你必須好起來。”紅衣懇求地睇著他,貝齒輕輕一咬,“我從來沒有過孩子,在那個世界也沒有。你若不在,我不知道怎麼做母親。”
席臨川啞音一笑,思了思,回說:“我也沒有過孩子。”
“但我們可以一起試著來……”紅衣認真道,“你試著當個好父親、我努力當個好母親,他長大的過程中如是有什麼難處,也有你陪我扛著……不然我一定會撐不住的,萬一我也死了,他怎麼辦?”
這話絕非唬他。
在帶孩子的事上,紅衣是徹頭徹尾的毫無經驗。只知此事必定難得很,而大夏朝又比不得二十一世紀醫療資源、教育資源那麼豐富,怎麼想都覺得若獨自應付這樣的事,很快就會耗盡心力。
她艱難地維持著平靜,凝視著席臨川的目光半分不移,靜等著他的答覆,萬分希望他此刻明確地對她說一句“好,我活下去”——哪怕她很清楚他說了也不算,還是當真希望他暫且糊弄她一回!
“好,我活下去。”
席臨川顫意分明地說道。見門邊的紅衣一栗,略微一笑,又重複道:“我活下去,一定。我不會讓這孩子沒有父親的。”
堅定的語氣不知為何激得紅衣眼眶一紅,情緒複雜的眼淚初湧出來,卻又破泣為笑:“這是你說的……”
“嗯,我說的。”席臨川頷首,蒼白的面容上嘴角上揚,添了溫潤。他短短地思量一會兒,問她,“身孕有多久了?”
“兩個多月吧……”紅衣道,口吻輕鬆了些,“太醫說得尚不太肯定,但也差不了多少。”
“那這孩子差不多八月份降生……”席臨川笑舒著氣,雙手托在腦後向後躺去,“九月滿月,臘月過百日。”
……算得有點遠啊!
紅衣一聲輕咳,手不自覺地撫上尚未顯形的小腹,又望一望他,道:“那……我先走了哦?明日上午到那扇窗外跟你聊天——你必須答應!跟下人交代清楚了不許攔我!”
“好。”席臨川再度看過來,笑意滿滿地點了頭。心下微沉,又不放心地補充說,“我自會好好養病,你操心也沒用,所以別為我滿腹心事,安心養你的胎。”
紅衣點點頭,淺抿笑意離開他的臥房。房外的天色又黑了一層,月初無月可賞,只在空中隱有幾顆星辰初顯璀璨。
紅衣長舒口氣,雖則清楚那些個星星其實和地球一樣都是星球,還是忍不住“迷信”地許起了願。
願望許得很是貪心,又是祈禱席臨川早日康復、又是念叨這孩子一定要平安降生,複又續上一條“再無戰事”,末了想再來一句直截了當的“一切順心如意”的時候終於忍住了——不能太貪心,不能太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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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6:46
第二十五章
翌日上午,再到廣和苑的時候果然無人攔她,她踏進花圃,叩了叩那扇離席臨川床榻最近的窗子,笑問:“你感覺如何?”
裡面的回話也帶著笑音,他說:“感覺有些難度。”
“……什麼‘有些難度’?”她一怔,隱約覺得兩人的話題說岔了。
“起名字啊。”席臨川語中的笑意愈顯分明,繼而似有短促歎氣之聲,再傳來的話語就無奈慵懶起來,“我想了大半日,沒有一個滿意的。”
“誰問你這個了啊!”紅衣扭頭就瞪了旁邊的窗子一眼,自行腦補這是瞪到他的,“我是問你覺得身體如何!起名字的事……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現在想了有什麼用!”
“我男名女名一起想的。”他的聲音聽起來離得近了些,似是靠在了窗邊。答了這樣一句後停頓了一會兒,問她,“你希望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紅衣道,“我家就我一個,叔叔伯伯家也幾乎都是堂妹……我可想感受一下看著小男孩長大是什麼感覺了,大概會很鬧騰,讓人急不得腦不得?”
她說罷頓了頓,問他:“你呢?”
“我想要女兒。”
緊闔的窗中傳出的回答平平靜靜的,讓她一愣,繼而暗道:虧我做了那麼久你可能會重男輕女的心理準備……
於是紅衣問他:“為什麼?”
“因為生個女兒大概會像娘?她娘比我好看。”他的理由幽幽傳入耳中,紅衣在外聽得雙頰驟紅,心下頭一個反應是:瞎說!明明是你比較好看!
不過,這話還真中聽啊!
美目一翻,她反駁說:“都說女兒像姑姑。”
“但她沒姑姑,只能像娘了。”席臨川倚在窗框上,低低一笑,“再說,頭一個是女兒……再安心生個兒子就是了。如果頭一個是兒子,提心吊膽地再生一個,結果還是兒子,嘖……太鬧了。”
……這都擔得哪門子心啊!
紅衣在外面無語得直想捶牆。怎麼聽都覺得是這即將當父親的人小時候太“熊”、黑歷史太多,所以對和自己一樣標著“兒子”屬性的孩子望而生畏!擔心兩個都跟兒時的自己一樣鬧,把席府拆了!
此後的數日,總是悲歡交集。像是在喝一杯糖鹽皆有的水,而且糖和鹽放得都不少,兩種味道都很濃郁。
紅衣一日不落地來和席臨川聊天解悶,大多數話題落在孩子身上,偶爾也說些別的,總之都是開心事。
而席臨川的病情……
用御醫的話說:“將軍為了夫人和孩子,盡心養病。”
這話不假,從下人們回稟的話中也聽得出來。他確實是很盡心努力了,高燒中再沒胃口也會迫著自己盡可能地多吃些東西,御醫叮囑過的話皆聽得仔細,然後認真照做。
但縱是這樣,他的病情也實在談不上樂觀。
燒從來沒有完全退過,或高或低、反反覆覆。溫度退下來最久的一次也不過持續了兩個多時辰,而後又燒到神志不清,忙得御醫和一眾下人焦頭爛額。
如此這般,即便並未出現太差的情況,也還是讓人揪心的。
再好的身體素質也耐不住日積月累的損耗,這樣不停地病情反覆,無疑是一天天地將他的身體磨得更虛。最終會有那麼一天,連最後一道防線也被擊潰。
紅衣在緊張不安中咬住牙關,但願小萄的那番推測是對的、但願他能熬過二十六日……
然後,但願二十六日之後詛咒就會失效,他可以該怎麼活就怎麼活。
如此,一直到了一月二十,紅衣如常往廣和苑去,另還備了道口味清淡、營養豐富的湯,想讓他嘗一嘗。
踏入院門,卻意外地又有兩名家丁攔了下來。
二人皆比她高不少,沉默地擋在她身前,將去路攔得死死的。他們一欠身,告訴她說:“娘子今日別和公子說話了,公子還未醒。”
……未醒?
紅衣心中一顫:“說清楚。”
二人一併偷掃了眼她的神色,才說:“昨晚……晚膳之後不久,公子就又高燒了,直燒得沒意識,御醫試了許多法子都不管用,到現在都、都沒醒。”
紅衣提著食盒的手一緊。繼覺渾身一陣寒意,將那食盒交給了隨來的婢子,強定心神:“怎麼不早告訴我……”
“陳夫人不讓說。”那家丁回稟間向後縮了縮,“彼時天色已晚了,陳夫人說若告訴您,您必定難以安寢,您又懷著身孕……就讓我們不必特意去稟了,在您來時再告訴您便是。”
席臨川是陳夫人的兒子,陳夫人權衡之後卻怕她經受不住了……
紅衣心裡的恐懼在聞得這番解釋後倏然騰了起來——連陳夫人都做出了這般顯有取捨意味的事,是不是席臨川的情況……
真的很糟糕了?
一直到了晚上,席臨川都仍未醒來。紅衣在院中焦灼不安地踱來踱去,陳夫人來後勸了兩次,她終於不得不停下。在婢子備在廊下的席上落了座,卻連坐都坐不安穩。
大抵是有人入宮去回過話,其間又來了一位御醫,另有幾名醫女。每每有醫者進出時,或是陳夫人、或是紅衣,總會忍不住攔下人來問個幾句。
期初他們忙得很,沒有閒暇同她們說得太細。逐漸入夜時再攔住的醫女終於有了些空閒,哀聲一歎:“燒退不下來,該試的法子都試了,兩位大人都是太醫院數一數二的名義……卻也束手無策。奴婢得趕緊入宮向陛下稟一聲去,將軍目下的情狀若是持續下去,還能撐多久……奴婢也不敢妄言。”
紅衣只覺一陣頭暈目眩,慌張地支住旁邊的廊柱,陳夫人忙在她肩頭一扶,眉頭緊蹙:“你回去歇著。”
“臨川……”她目光空洞地回望過去,覺得耳鳴不止。慘白如紙的面容直讓陳夫人一嚇,緩著神一喟,又說:“你留在這裡也無用。聽我的,好好回去休息,有了任何事,我必定及時告訴你。”
紅衣點點頭,手一用力,緊緊反握住陳夫人扶著她的手,顫抖不止地道:“母親一定要告訴我!”
“嗯,一定。”陳夫人頷首鄭重承諾,又喚了婢子來,“備個軟轎送娘子回南雁苑。走得慢些,別摔著。”
紅衣便依言回了南雁苑,在房中坐著,強自緩神了許久,還是魂不守舍。
莫不是小萄想錯了,其實並不可能那麼樂觀?那詛咒……帶著“紅衣”的全部憤恨,可能真的是無解的,可能真的會毫不留餘地地取走席臨川的性命,無所謂她們怎樣努力。
一壁被眼前的情狀勾得止不住地往這悲觀的方面想,一壁又強迫著自己緊懸住一份信心……
除非他當真斷了氣,否則,她不可以往那最壞的結果想。
喚了人進來,她簡單地盥洗了,便一語不發地走向床榻。昏昏沉沉地睡過去,意識初迷濛時便翻身摸向身邊,手緊緊攬住,感覺出懷中之物柔軟太過才意識到那是個多餘的枕頭。
自席臨川病倒後,她已這樣獨自睡了二十天,卻還是無法習慣。下意識裡總覺得他必定在身邊,可以隨她踢隨她拱,頂多捏住她的鼻子算作報復一下。
翌日再醒來時,目光稍移,便見綠袖和小萄皆在房中。二人在案前對坐,各品著各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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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7:01
第二十六章
聞得榻上的動靜,她們一併側首望過來,紅衣一怔:“你們怎麼來了?”
小萄沒有說話,綠袖也抿唇默了一會兒,才說:“不止我們來了。不少宗親、重臣都來了,聽說陛下一會兒也會到……廣和苑和正廳都聚了不少人,我擔心你,索性直接來看你。”
紅衣心中一陣空蕩,啞了許久,才強笑道:“來這麼多人幹什麼……讓不讓人安心養病了?”
綠袖的凝視向她,薄唇翕動著,終究什麼也未說。
然則這是什麼意思,紅衣並非真的不懂——這是他的情況當真讓眾人都緊張了,怕他就此醒不過來,是以來見這“最後一面”。
虛情也好假意也罷,這樣聲勢浩大的舉動足以讓她清楚眼下到了怎樣的節骨眼上。緊一咬唇,她起身離榻:“我去招待賓客去。”
她不懂朝中之事,但是也多少知道情勢複雜、看席臨川不順眼的人也不少。在他命懸一線的時候,各樣的風言風語大約也更容易起來,不能讓旁人覺得席府裡因為沒有主心骨已經亂成了一團,她這做將軍夫人的,就得把該稱的門面稱起來。
紅衣換了身天藍色的曲裾,並不隆重也不算太清素,讓小萄替她梳了個適宜會客的髮髻,紅衣的目光在妝奩中掃了兩個來回,挑了組南紅的釵子出來。
“娘子?”小萄接過那釵子時一愣,皺眉道,“會不會太華貴了?”
“赫契人的東西,將軍征戰時帶回呈入宮中的,陛下又賜了下來。”紅衣淡聲道,“就用它。如若將軍當真醒不過來,不能只讓朝臣們記得他最後重病昏迷的事,得讓他們多想想他的戰功。”
小萄這才應了聲“諾”,四支短釵在兩側簪得對稱,一枚插梳端正地插在中央。紅衣站起身,兩名婢子一併上前,為她把大氅穿上,她對鏡沉舒了口氣,向外走去。
早春的涼意絲毫不亞寒冬,路中的一呼一吸皆帶著白氣。踏入正廳間又乍覺溫暖得發熱——也不全是炭火燒得太熱的關係,更因廳中人多,溫度自然高些。
陳夫人端坐主位,應付賓客應付得勉強。連日來她也心力交瘁,又已年紀不輕,疲憊之色十分分明。
紅衣行道廳中,福身道了聲“母親”,陳夫人眼眸稍一亮,兩旁的賓客也皆看過來。
霍予祚最先反應過來,雖未離座,但朝她深一欠身也很顯尊重:“夫人。”
皇室宗親見禮在先,廳中旁人也不得不放下對這舞姬出身的將軍夫人的顧慮,或同樣欠身、或端然一揖:“夫人。”
這還是她頭一次這樣獨自面對這麼多達官顯貴呢……從前,要麼是和席臨川在一起,要麼是在竹韻館中同謹淑翁主在一起,她只要端著微笑寒暄幾句便可。此時,重心卻全落在了她身上。
紅衣無聲地沉了口氣,蘊出些許淡笑,微垂的眼簾覆住心底滋生不斷的不安,語聲輕緩:“多謝各位來這一趟,想是來探病的,但我夫君目下見不了人,失禮之處,諸位莫計較。”
這話說來也就是客套,然則她話音剛落,便聽得一溫緩得有點陰陽怪氣的聲音說:“夫人,您不妨把話說得實在些——將軍究竟能醒不能?若是不能,我等也好先行做別的準備了。”
“這位大人想先行做什麼‘準備’呢?”紅衣的目光在他面上一劃,複又覆下羽睫,笑意未減,話中卻是透了涼意,“夫君官居大司馬驃騎將軍,統領大夏軍隊。出了什麼事,家中自然不敢隱瞞,必會及時、如實地稟告陛下,知會大司馬大將軍、丞相大人、御史大夫大人……卻無可能知會朝中的每一個人。敢問大人您官居幾品,能直接向我開口說要先行做什麼‘準備’——恕我這個做妻子的,都不知夫君有什麼準備需要大人您去做!”
她克制著怒意還是沒能將話說得委婉——不是不知道不該當眾不留情面,只是越想越覺得氣惱:明知人家病重還過來給家屬捅刀?這都什麼人呐!再則席臨川就算再得罪人,其實也有限度,他左不過是性子直些、脾氣橫些,除此之外……一個帶兵打仗、保家衛國的將領,能幹出多讓人恨之入骨的事?
這位大人您的家眷死在他的軍隊手裡嗎?!
這麼落井下石、連嘴上都不知積德,真是全方位展現人性的陰暗面!
至此,廳中安寂了一陣子。又過一會兒,大將軍鄭啟到了席府,提及皇帝今日政務繁忙要改日才能來,眾人便各自告辭離開了。
原本賓客滿座的正廳在片刻間安靜下來,紅衣的笑意維持到最後一人踏出門檻,瞬間全身脫力。
“娘子……”小萄手快地扶住她,聲音中滿是擔憂,“您快歇一歇……可記得自己是有身孕的人。”
紅衣坐下身,接過陳夫人遞過來的茶,靜坐了許久,緊皺的眉頭才舒展開一些。看向仍在座等綠袖的霍予祚,喟歎著道:“我想求殿下件事,但不知合不合規矩。”
霍予祚一點頭:“夫人請說。”
“將軍病著,朝中各方心思不一,這般前來造訪的大概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母親已身心俱疲、我有著孕,席煥到底年紀太輕……”她說著頓了一頓,猶豫著,向霍予祚道,“不知能不能請殿下下令派些禁軍來?府中之人在外阻攔總難免有抹不開面子的時候,若是禁軍……”
“不合規矩。”霍予祚答得乾脆,紅衣話語滯住,他想了想,又道,“但我可以去向陛下請旨,這比禁軍管用。”
皇帝的旨意在當日晚上就傳出了皇城,洋洋灑灑地寫了不少,字句嚴厲、帶著斥責,總結起來就一句話:誰也別去打擾驃騎將軍養病。
紅衣聽言後輕一點頭,望著窗外夜色,心卻沒有因此而多半分安穩。
很快……今天就要過完了,明天是一月二十一日。
還有五天。
心弦緊繃得越來越厲害,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盼著轉機。然則,直到一月二十四日,席臨川才又醒來一回,意識不清到雙目渙散,也知醒了那麼一小會兒,就再度墜入昏迷。
就這麼幾天而已,顯得那麼漫長,卻又格外的快。
皇帝恰在二十六日傍晚到了席府,紅衣的腳步在南雁苑門檻處進出了幾次,才終於鼓足勇氣,提步去廣和苑見駕。
可能是最後幾個時辰了……
她眉頭緊緊蹙著繃住眼淚,踏著幾不可尋的月光走到廣和苑的門口。
院中有好多人……
依稀能看見房中暖黃的光火中的那抹玄色,皇帝似是在向御醫詢問什麼。院中這些,則皆是輕甲齊整,略有不同的甲胄制式顯示著級別的不同。
他們看見她,陸續抱拳見禮,沉默中只有輕甲的輕微響聲。紅衣緊抿著唇,直至看到鄭啟也在,才走過去,一福:“舅舅……”
“先去見陛下吧。”鄭啟略一點頭,便要帶著她進屋去。剛踏過門檻,卻見一醫女疾步從臥房中行出,慘白的面色中滿是驚慌,拜倒便道:“陛、陛下……將軍怕是……”
“咚咚”兩聲沉重的心跳之後,紅衣只覺一切都停住。身子向後跌去,手又下意識地扶住門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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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7:22
第二十七章
指甲斷裂的脆響傳來,她稍回了神,怔怔地望一望折了的短甲,又看向那醫女,字字艱難:“你說……什麼?”
“將軍怕是……不行了。”醫女跪伏在地說著,最後三個字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語罷靜了好久,聽得沒有任何回應,才又硬著頭皮道,“呼吸突然弱了下去,脈搏也……越來越輕,兩位御醫為將軍施針、喂藥他都沒有反應,如此恐怕……”
紅衣只覺不想再聽,扶在門框上的手再一支,便要衝進臥房去。守在門邊的婢子一驚,連忙上前擋她:“娘子留步!”
“讓開!”紅衣喝得聲都變了,那兩名婢子卻不敢讓路,磕磕巴巴道,“娘子息怒,公子得的是疫病,您有著身孕……”
“他是我丈夫!”紅衣驀地轉身看向皇帝,稍定了神,竭力將口吻放得平緩,“陛下……二十多日了,沒有下人因此染病!我也不會!”
她的口氣有些沖,皇帝眉頭微皺,紅衣不及多思,一咬唇,又辯道:“他是我丈夫,眼下到了這個坎上……他能不能渡過這關,我都必須陪著他,求陛下恩准……”
安靜少頃,皇帝與鄭啟互望一眼,終是輕聲而歎:“讓她進去。”
席臨川覺得頭中暈得厲害,連自己怎麼出了臥房的都不記得。只見院中都是熟悉的將領,夜色下人人面容沉肅,沉肅得好像他死了一樣。
枝頭晃動的幅度不小,可見是在颳風的,但他僅穿著一身中衣褲,竟也不覺得冷……
看來,是死了。
大約是因為已經歷過一次,此次在意識到這一點後,他完全沒了上一世死時的驚慌恐懼——反正恐懼成那般也是沒用的,這個結果他無力逆轉,甚至沒有一個人會意識到他此時的恐懼,倒不如淡然些。
轉過頭,他望瞭望身後不遠處的那道房門,能看見皇帝和舅舅皆在,另有御醫、醫女、禁軍、宮人……
心下斟酌片刻,卻著實沒什麼心情去見他們,輕聲地一歎,他走出了廣和苑。
夜色中,似乎一切都很正常,他走在自己的府邸中,看著下人們熟悉的面孔。唯一格外明顯的“不正常”之處,就是這一路走過來都沒有半個人搭理他了——他們看不見他。
南雁苑在廣和苑的正後方,一個很好的住處。但成婚以來,紅衣都不怎麼在那裡住過,他病倒前的幾個月他們都在珺山,而再往前的那段並不算太久的時日裡,她也頂多是白日在南雁苑待著,晚上多是和他同寢。
但現在……她應該是在那裡的,這二十餘日裡,他都不敢讓她和自己走得太近,生怕將這病傳給她。
說起來,也真是對不起她了。他以為自己能熬過這一關,那麼篤然地向她承諾過自己會活下來,和她一起迎接那個孩子,可最終,心中所願到底敵不過那道陰毒的咒語。
他站在月門前躊躇了一會兒,終於鼓足勇氣,舉步走了進去。
四下看了一看,正屋無人、側間也無人,他進了她的臥房,卻也沒有見到她。
只有小萄在房中待著,哭得撕心裂肺的,弄得婢子們大是無措。又是叫人去請席煥,又是反過來讓小萄冷靜些,告訴她說“娘子必是更難過,一會兒還得要你勸著”。
這話說的……讓席臨川再一次確信,自己的的確確是死了。府中眾人大概都聽說了他的死訊,只是不知道他的魂魄還沒有離開而已。
掌心微熱,他疑惑地抬起頭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尋不到任何異常,但那熱意並沒有離開。
“紅衣呢?”他有些失神地問小萄,小萄卻仍只是哭著,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一次——他們看不到他。
在南雁苑前後又找了一遍,仍是不見紅衣的蹤跡。席臨川有些心急起來,他記得上一世時,自己的魂魄一直跟著那個“紅衣”到了關外,然後好像在某一瞬突然就斷了記憶,重活過來。
他很怕這一回也是這樣,魂魄毫無徵兆地從這世間抽離開來、跑去投胎,連看她最後一眼都不能。
他是真的很想再看看她,哪怕沒有什麼意義,他也很想再見見她。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多守些時日,看著她從自己離世的傷心中走出去一些,再安心去投胎。
“紅衣?”他心慌意亂地喚了一聲,聲音在房中一蕩,沒有得到回應。
皺了皺眉頭,席臨川又往後院走去,那片她很喜歡的小湖出現在眼前,他剛步入回廊,皺聞耳畔一句:“你說過會活下去的!”
熟悉至極的聲音中帶著哭腔,哭腔中又夾雜著委屈和憤慨。席臨川腳下猛停,迷茫地四下看看,卻是不見人影。
“我明確告訴過你了……我沒有做過母親!”她繼續埋怨著,他幾乎能想像到她現在是怎樣的慍惱神色,“你還是非要讓我自己帶這個孩子麼?他、他也是你的孩子……你好意思不管?”
席臨川焦灼不已地四下找尋著,想找到她身在何處。卻是毫無思路可循,乍聞之下覺得可以循聲去找,但實際上,那聲音已是在他耳邊及近的地方,任他怎樣走動都還是一樣。
“你連名字都沒有起好啊!”紅衣聲音中的委屈又增了三分,頗是幽怨地說,“我學識不如你,字又醜……你知道繁體字對我來說有多難寫麼?”
那哭腔倏爾猛了起來,他一怔,眼望著面前空蕩,脫口而出一句:“別哭……”
下一瞬,驟覺手上一燙。
他再度抬起手,翻來覆去地看看那仍舊尋不出絲毫異常的手掌,一分分感受著那點濕潤的燙意逐漸轉涼,全部感覺即將散盡的時候,又一滴滾燙墜入掌中。
一切的埋怨都沒有了,只剩了嗚嗚咽咽的哭聲在耳邊始終不斷。他呆滯地聽了這哭聲許久,聲音在剛弱下去一點的時候又陡然迸發地更加厲害……
他聽到她說:“就差一會兒……就是二十七日了啊!就一會兒!”
滾燙的潮濕漫了滿手,席臨川藉著月光望著手掌,似乎能看到一點淚珠。
濕意蔓延到衣袖上,他仍只能怔怔地望著,眼見那一滴一滴的濕漬暈開,越暈越大,終於連成了一片……
忽地心頭一顫。
他覺得這感覺是真的,是她真的在哭、眼淚落到了他的手上。但……她並不在他的魂魄邊上,那就只能……
在他的“屍身”旁邊!
席臨川猛吸口氣,大覺自己必是高燒太多日燒得傻了。方才不知自己是怎麼出的房門,竟也沒有回去看一看房中究竟如何了!
他腳下愈走愈急,不過片刻,便已回到廣和苑門前。未及提步進去,忽覺胳膊被狠狠一拽。
不禁滯了一瞬,回了神又忙往裡趕。踏入房門的瞬間,那一直縈繞耳邊的哭聲驀然真切了許多,他呆立住腳望著,四名婢子兩左兩右,正齊力要將紅衣扶開,紅衣卻死死抓著他的胳膊,哭得撕心裂肺、不管不顧。
“娘子節哀……”有婢子忍著淚勸說著,頓了頓,又道,“您還有著身孕,公子在天有靈……必不想看到您這般……”
另一名婢子也說:“是啊娘子,陳夫人那邊還需您勸著……府中上下,目下全倚仗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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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7:40
第二十八章
席臨川重重地歎了口氣,心中絞痛不已。緩緩走過去,他蹲在紅衣身前,看著她哭得妝容盡亂的樣子,半晌沒說出一個字來。
有一滴眼淚落下來,讓他這一縷孤魂感受分明,苦笑著看一看榻上的“屍身”,手上同樣的位置也多了一顆晶瑩。
他不由自主地抬手去碰那顆淚珠,甫一相觸間……竟猛地被死死粘住。
一點都挪不開來,席臨川訝異地看著粘在屍身上的魂魄的手,失措地滯了一會兒,心念微動,又猶豫著向下按了一按……
兩隻手重合在一起,一陣酥麻襲來,緊接著,對手上傳來的感覺都更加敏感真實了些。
紅衣也不知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態。
明明十分清楚地知道……他已經離開了,御醫方才那麼小心、又那麼確信地對她說了第一句:“夫人節哀。”
她知道怎樣的哭鬧都是沒用的,但又完全克制不住,任憑那些沒用的話和哭聲一起從喉中沁出來,自己都說不清,這到底是說給誰聽。
他是聽不見的,再也聽不見了。
這具屍體會先發熱,讓她可以自欺欺人地覺得他尚未離開,只是仍在發燒;然後就會殘忍地冷下去,一點點地失去溫度……
紅衣只覺眼淚多到哭不完,一陣耳鳴後終是渾身脫力,驀地將身子伏在了榻上,尖銳的哭聲化作低低的嗚咽,驚得幾個婢子一時都不敢再動她……
伏在榻上的手輕覺一硌。
她哭得恍惚,未有什麼反應,仍在抽抽噎噎的。
過了一會兒,又覺得一硌。詫然驚覺似是被她壓在胳膊下的他的手在動,正驚愕得愣住,就聽得一句虛弱到幾不可聞的:“麻了……”
紅衣騰起身子驚惶地望過去,旁邊的婢子也都嚇得沒了動靜。
席臨川試著抬了抬胳膊,便再度感受到衣袖被浸濕是什麼感覺,嘴角輕一扯動,他看向她:“還是渾身無力,你……過來些?”
紅衣仍沒有反應,圓睜的明眸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良久之後,猛地抬手揉起了眼睛。
“……我沒死。”席臨川苦笑著看著她,再度說,“能不能離得近些?”
反應快的婢子陡一聲驚叫,他眼看著她們跌跌撞撞地闖出門去,一疊聲地急喚“御醫”。目光再度挪回紅衣面上,默了會兒說:“不理我了?”
紅衣仍自愣著,終於,擱在榻上的手猶豫著向前挪了一寸,手指戳在他手心裡……
一下子便被他反握住,清晰地感觸讓她心中一熱,繼而又是眼眶一濕,咧著嘴再度大哭起來:“你好煩!”
“……”席臨川眉頭輕佻,看著重重撞在自己胸口的她,忍著沒抱怨她這一下太使勁、撞得骨頭都疼了。
緩了口氣,他只說:“‘好煩’?這是你們那個世界的人表達喜悅的詞麼?”
“閉嘴!”紅衣將臉完全埋在他的衣服上,餘悲未消、驚喜疊至,偏他又在這會兒立刻調侃起她來,弄得她情緒愈顯複雜,簡直應付不來。
席臨川低笑著,運著全身的力氣,終於將手撫到了她背上。
子時的打更聲傳進來,在夜晚聽上去大有些空靈。席臨川舒心一笑:“二十七日了。”
御醫回到房中後,看著席臨川,神色發木地僵了半天。
席臨川氣定神閑地回看過去,眼底眉梢只有四個字:不是詐屍。
兩名御醫面色蒼白地對望一眼,然後同時強咽了口口水,滯了又滯,才終於顫抖著上前,給他把脈。
紅衣仍伏在他胸口上,哭得累了就不再哭了,蔫耷耷地聽著他的心跳安神,發著愣看御醫在旁邊忙碌。於是,眼睜睜地看到御醫在看完面色、舌苔、問過感覺、把完脈、試過溫度之後……變得目瞪口呆。
其中一人擦了把額上冷汗:“將軍……”
“嗯?”席臨川一副“您說,我聽著”的神色。
“您似乎……”那御醫的話在口中噎了一會兒,猶疑不定道,“您似乎沒大礙了。”
房中的婢子們傳來的聲音,大致分為兩類,一是激動的驚喜聲,一是訝異的倒抽冷氣聲。
席臨川微笑,頷首道:“多謝大人。”
隨後,御醫又向婢子交代了些此後幾日需得注意的事宜,亦囑咐紅衣這幾日還是謹慎為妙——萬一病情再有反覆,於她也還是危險的。
紅衣趴在席臨川胸口上未動,悶悶地應了聲“好的”,待得御醫離開,眉眼一彎就往榻上爬。
“你別……”席臨川嗤笑著要攔她,紅衣不管,爬到床榻內側就往他被子裡鑽……
目光一抬,又整個人都呆掉了。
原來,他方才那句“你別”並不是只是因為御醫的話,而是……
皇帝和大將軍已然進了門來,目下正滯在房門口,眉心微蹙著,神色皆有點尷尬。
紅衣默了會兒,灰溜溜地又爬下了榻,理了理衣衫屈膝一福:“陛下。”
席臨川一時仍無力起身,皇帝倒沒在意,逕自在踏旁幾尺外的席位上落了座,睇一睇他,道:“命真大。御醫方才都說你死了,朕讓禮部安排後事的旨還沒傳出去,你倒醒了。”
“……陛下恕罪。”席臨川乾笑道,“臣也以為自己死了。”
後一句話說得平淡,好像只是隨口接個話茬,實際卻是真的。
方才的感覺和上一世離世時如出一轍,靈魂飄離在外沒有感覺,但身體上的感覺仍能傳至靈魂。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好像隱約感覺到婢子給他擦拭額頭的溫熱,能聽到的也只有彼時守在身邊的下人的哭聲。那些感覺讓他有些麻木,雖則心中悲傷至低谷,卻又提不起什麼求生的勁來。
這一回卻截然不同。先是他自己那般執拗地想找到紅衣,覺得再見她一面也好;然後她落在他手上的眼淚滾燙得直灼燒人心,讓他終於意識到她在哪裡……
於是他恍悟之下便立刻趕回來了,魂魄與屍身一觸,竟就這樣徹底“回來了”。
仔細回想著,席臨川忍不住地猜測那道詛咒到底是怎麼回事。興許,是“紅衣”以為那場瘟疫是他命中劫數的關鍵所在,實則卻不是。
瘟疫只是個引子,直至他魂魄離體這一環才是關鍵所在——沒有人叫住他,他就那樣死了;有人不肯讓他走,他便尋了回來。
只是一線之隔而已,那麼近。
他抬眸看向紅衣……她卻是垂首立在榻邊,一副“索然無味正走神”的模樣,顯然眼前覺得君臣間沒意思。
心弦緊繃了數日,又剛哭過許久。紅衣直累得有點發蒙,心下便為眼前情境腹誹著……病剛初愈就聊起朝中近況也是敬業!
他們的話題,她著實是越聽越聽不懂的。強要聽出些什麼,大抵也就是明白他們在說席臨川大病的這近一個月裡發生了什麼要緊事、軍中又出現了怎樣的動盪,還有赫契有什麼動向。
抬眼幾回,或見席臨川聽得認真、或見他蹙眉苦思……總覺得他現下琢磨這些太耗費心力,又沒膽子勸皇帝“改日再聊”。
於是只好任由著這交談持續了一刻,終於盼到了皇帝準備離開的時刻。
紅衣行至門邊,攜一眾婢子行大禮恭送了,起身轉回頭,就又往席臨川床榻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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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7:54
第二十九章
他虛弱的面容上,眉頭挑了挑,理直氣壯地提醒她一句:“我大概很有幾天既未沐浴、也沒更衣了。”
“……”紅衣磨一磨牙,瞪著他回說,“沒事,我不嫌棄你。”
“可我嫌棄你啊。”席臨川衣服理所當然的神色,“嫉妒你日日都能洗得乾乾淨淨的。”
說罷,他雙臂張開、雙腿抻開,笑吟吟地望著她,心平氣和地把榻上的全部地方都佔領了下來……
“你真是好煩啊!”紅衣叉著腰,發火都不知道怎麼發,直弄得沒脾氣,狠一跺腳,轉身離開。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說不理他就不理他!
就是這麼有骨氣!
氣鼓鼓地回到南雁苑,推門的聲音直嚇了剛在房中破泣為笑、仍緩著情緒的小萄一跳。
小萄雙眼紅暈未褪地望著她,怔了半天,才道:“您……怎麼了?”
“睡覺睡覺!”紅衣咬牙切齒地不多解釋,繞到她身後就把她往外推,“去,你跟席煥纏綿悱惻去!秀恩愛千萬別讓我看見!生氣!”
……什麼啊?!
小萄滿臉呆滯地被她推出了房外,房門關上後再一想她的用詞——“纏綿悱惻”……
頓時滿臉通紅,誰、誰跟席煥纏綿悱惻了?!她還是個姑娘啊!
紅衣賭著氣入了睡,這一覺卻睡得分外安穩。
一翻身,能觸到的仍是只有擱在一旁的緞枕,卻覺那緞枕抱來也很是舒服、很是讓人心安了。
再醒來時,回想一番昨晚被他從廣和苑“擠走”的事,仍是氣不打一處來,氣了一會兒後卻又自顧自地笑起來。揉揉眼睛坐起身,叫了婢子進來服侍更衣盥洗,安安心心地好好吃了頓早餐,然後去廣和苑找他。
大病初愈,他竟還是早早就起了。紅衣踏入房門便見陳夫人坐在榻邊,她屈膝一福問了安,陳夫人倒是立刻就站了起來:“我就不擾你們了。”
這反應多少讓紅衣有些意外,卻見陳夫人當真不做多留,並非和她客氣的意思,便要再度福身送她離開。陳夫人恰行到她面前,伸手一扶攔住了她,也未說什麼,就逕自離開了。
紅衣抿唇愣了一會兒,這才走到席臨川榻邊坐下。見他伸手要攬她,當即一避,冷著臉道:“你‘大概很有幾天既未沐浴、也未更衣了’。”
“今晨沐過了也更過了。”他低笑著把她的話噎回去,稍起了身,堅定地將她環了過來。
紅衣將頭埋在他懷裡,深吸口氣,滿意道:“嗯,香香噠!”
“……”席臨川被她這刻意放軟的話語說得心裡都酥了,輕一咳嗽,“這些天,嗯……”
“鄭重道謝就不用了。”紅衣輕一哂,明眸望著他一眨,“你也撐得這麼累,還是撐過來了,說不好該是誰謝誰。”
席臨川微一笑,伸手在枕邊摸了摸,將一本冊子遞給她:“接下來有些喜事。”
“喜事?”紅衣淺怔,將冊子接過來一翻,裡面皆是他的筆跡。似是他做備忘而寫的,她讀下去,喜事還真是不少。
頭一件就是席煥提出要娶小萄了。當然,這只是他自己願意,席臨川解釋說:“幾天前我已著人去問過父親了,他不反對。眼下就等著去小萄家中提親了。”
紅衣點點頭:“哦,那是要等小萄家中答應了,然後一併去淄沛辦昏禮?我們要同去一趟?”
一往這處想她還真有點擔憂——她到底懷著孕呢,路上就算安排得再穩妥,連日顛簸也必定勞累,萬一有點意外就糟了。
席臨川卻搖頭:“不。小萄家就在長陽,還是我著人去提親、直接在席府辦昏禮方便,嗯……父親有些過意不去,但說服他也不難就是了。”
紅衣放了心。不用她懷著孕長途跋涉,這事就全然是好事一件了。席煥雖比不得席臨川那般十七歲就建功立業,但也是個不錯的人;至於小萄……在紅衣眼裡始終端正不了“主僕關係”的問題,總拿小萄當朋友或是小妹妹看,能看她嫁個好人家,自然也是格外高興的。
席臨川累日積攢下來的虛弱在七八天后好轉得差不多了,席府上下也一切歸於正常。陳夫人很快就離開了長陽,二月中旬的時候,席煥和小萄的婚事正式提上了日程。
齊伯親自帶著彩禮去提的親,傍晚時回到席府,卻是直接來見的紅衣。
齊伯的神情有點沉,為難地跟她說:“娘子,有的事……不知怎麼跟公子說。”
紅衣疑惑地看看他,只能道:“你先說來聽聽。”
齊伯一歎,又搖一搖頭,才告訴她:“今天去小萄姑娘家裡為少公子提親,那邊……應下倒是應下了,可小萄的父親看著可真是精明人。我怎麼想都覺得不安生,覺得日後相處下去恐怕煩心事不少,您看……”
紅衣明白他在擔憂什麼
莫說是古代,就算是二十一世紀,很多婚姻也不是“兩個的事”,而是“兩個家庭的事”。別管席家是怎樣的地位,日後都不可能完全將小萄的娘家置之不理,如是那一方心思多,“煩心事”只怕真是不會少的。
“你去跟公子直接說就是了。”紅衣斟酌著答道,“小戶人家,看女兒嫁給了將軍的弟弟,想算計著從中多得些錢也是難免。臨川不會在意這個,別讓他們太過分也就是了。至於若貪到要謀個官位什麼的……他原也不可能答應。”
若把席臨川的優點排起來,這一點絕對算在頭幾條裡——界限分明,不在意的事情可以瀟灑地隨便來,觸及底線的事情又絕不可能答應,真讓他不想忍的事,他當眾翻臉連面子都不會顧——她可是在宮裡親眼看過他嗆貴女們的。
“……不是這麼回事。”齊伯愈顯苦惱,躊躇一瞬後,上前了一步。在紅衣耳邊輕道了幾句話,而後差點被她詫然的反應震聾:“啊?!”
齊伯點了點頭:“嗯。”
紅衣又道:“這不是有病嗎?!”
“……”齊伯不知道怎麼接她這話,只說,“娘子給出個主意?”
如此超乎她邏輯範疇的事情,讓她給出個主意?!
紅衣啞了半天,忖度不止。手在案上一拍,狠狠道:“別廢話!這事跟席煥小萄一點關係都沒有,不能為此影響他們的婚事。你就當不知道那邊打的什麼主意,讓小萄安安心心過門,若是婚後他們真敢提什麼……”
她一擼袖子,冷眸一揚:“我也不是吃素的!”
齊伯滯了一會兒,覺得這不是個法子,再想想,又感這可能是唯一的法子……
還未及應下,忽見紅衣已離座起身,疾步向外走著,連忙詢問:“娘子這是去哪兒?”
“唔……我還是得跟臨川商量商量。”紅衣撇著嘴向外走著,解釋得很不自信,語氣又對此很坦然,“這種事我不拿手嘛。”
她邊是說著,邊是舒了口氣,心中感慨這種有事能跟人商量著來的感覺真好……
差一點,就再也體會不到這種感覺了!
紅衣同席臨川認真說了齊伯所言之事,二人的想法如出一轍——都覺得這事不是個事。
是以他們心裡有數,未給席煥和小萄添堵,六禮一步步辦得順利。但在籌備昏禮宴席的事上,席煥主動找了席臨川,委婉道出的意思,是請些熟人便可,不必辦得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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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8:19
第三十章
席煥為何這樣說,席臨川和紅衣都明白,無非是覺得自己在長陽已是給兄長添麻煩,就不想再在宴席上再添一次了——他在長陽尚無那麼多相熟的人,如若真辦得“賓朋滿座”,必定大多數都是看在席臨川的面子上來的。
他是好意無妨,二人一時卻未敢答應,原因亦很簡單——昏禮的事,是夫妻雙方的事,他有這好意不要緊,萬一讓小萄心裡不舒服了,不是反倒添亂麼?就算小萄不明說什麼也沒有必要,昏禮這樣的大事,還是努力讓雙方都覺得稱心如意為好。
三月初,婚期將近的時候,席仲舒再次到了長陽。
住處早已備妥,席煥帶著父親前去,紅衣聽聞只是席仲舒獨自前來,私底下委婉地問了席煥,才知他母親早亡了。
四天后,又一場足以引得長陽上下爭相議論的昏禮如期舉行了。
能“議論”的話題太多,比如到場賓客十分尊貴——有皇六子、王世子、大將在列;再比如嫁妝很是豐厚——長長的隊伍在街上鋪開了一裡還多,一隻只紅漆木箱看著就不輕,金銀首飾、布匹綢緞齊全。
然則最引人私語不斷的,還是新婦子的出身了。
這個說:“聽說沒有?席家少公子的這位夫人,原是將軍夫人身邊的一個小丫頭。”
那個道:“不止如此,聽說那些個嫁妝其實也不是娘家隨去的,是席府先備好了送過去、成婚時再抬回來,為了給她撐門面。”
“嘿,真是好福氣!”旁邊第三位一歎,“不過席將軍也真是灑脫——不管他從前是什麼身份,現下到底在這個地位上了。自己娶了個舞姬當正妻不怕,親弟弟要娶個婢子竟也應了……嘖嘖,隨便換個官宦人家,這二位占個側室也就完事了。”
“要不人家能這麼年輕就當大司馬呢?不在意那些虛的規矩,活得個快意恩仇!”
——各樣的議論難免有傳到紅衣耳朵裡的,聽得她哭笑不得,只得白眼一翻:“關他們什麼事!”
迎親的隊伍前往小萄家門口、再折回席府的時候,也已近黃昏了。滿室吉意中,紅衣越坐越覺得……自己這一側的這幾個席位,氣氛詭異。
抬眼一劃,最頂頭自是做父親的席仲舒,而後給席煥的亡母留了空席,後面是席臨川,席臨川邊上是自己,自己另一邊是鄭啟夫婦……
抽了口涼氣,怎麼看都覺得鄭啟面色陰鬱得……異常。
倒也是難免。席臨川的母親鄭念是鄭啟的姐姐,席仲舒早年“不負責”的事必讓這對母子都承受了很大壓力。目下鄭啟眼見席仲舒同席,自是心中不忿的。
紅衣扯扯嘴角,輕一拽席臨川的衣袖:“大婚的好日子……他不會揍他吧?”
席臨川啜了口酒:“誰啊?”
“舅舅啊。”紅衣一臉擔憂,席臨川抬眼看了眼鄭啟,又問她:“他揍誰啊?”
“父親啊!”
“……不會。”席臨川淡定道,“他不高興是因為別的事。至於我父親,他要揍早就揍了,還用等到今天?”
“……”
好有道理,淄沛可是鄭啟的妻子的封地,想收拾席仲舒太容易。
於是見席臨川沒主動解釋鄭啟為什麼不高興,紅衣也就不加追問。片刻後新郎新娘到場,同牢合巹禮仍是莊重肅穆,禮成後,又一併離席敬酒。
二人自先到了席仲舒面前,席煥先作揖道了聲“爹”,小萄亦紅著臉隨之一喚。
下一瞬,席臨川猛地嗆了口酒,紅衣微驚之下忙看過去,席臨川清著嗓子連連擺手說:“沒事……這席煥,突然會照顧人了。”
她茫然地望向他們,這才見小萄空著手站在旁邊有點窘迫,席煥手裡卻拿著兩隻酒杯——大概是怕小萄喝得不舒服,所以自己搶過來替她飲了。
想想席煥剛到長陽時大大咧咧的樣子,紅衣嘖嘴道:“嘖嘖,成了家就是不一樣了。”
“嗯……”席臨川點頭,她一睨他,又說:“你當時都沒替我擋酒呢!”
他面色一沉,再掃向席煥的目光符合了三個字:有殺氣。
二人很快就到了他們面前,席煥尚不知自己方才“得罪”了席臨川,恭敬一揖:“兄長。”
小萄屈膝一福,也道:“兄長。”
接著,他們轉向紅衣,席煥說:“嫂嫂。”
小萄也說:“嫂嫂。”
然後席煥轉過頭,要從婢子捧著的託盤中拿酒盞來敬酒,定睛一看——託盤竟是空的。
一時愣住,他正不解,這廂席臨川也回了頭,從自己身後婢子的手裡拿了兩隻盛滿酒的碗來,碗口足有兩掌大小。
其中一隻往席煥手裡一遞,語氣豪氣萬千:“來,你我兄弟暢飲——”
“……”席煥頓時傻眼,小萄在旁臉都白了,紅衣怔了三秒後想到了原因,頓時笑得栽在席臨川肩上:“哈哈哈哈……”
那日,滿座賓朋都知道,這位席煥公子在長陽的時日不長,從前宴飲的機會少些,酒量不敵他兄長。
自那日之後,滿座賓朋都說:“唉……席公子也忒慘,宴席剛開始沒過多久,被驃騎將軍一碗酒灌下去,還得硬撐著繼續敬酒。”
紅衣私底下埋怨了席臨川好久:“那是你親弟弟哎!下手真狠!”
“沒有,明明是‘君子動口不動手’。”席臨川沒臉沒皮地駁道。
她美目一翻:“呸!你就是仗著這是自己的府邸,敞開了欺負他!”
“對,難得當一把地頭蛇。”席臨川悠悠笑著承認了,將紅衣攬在懷裡,在月色下的府中小道上走得怡然。
紅衣又道:“新婚之夜啊!這麼灌他……你就不怕影響人家芙蓉帳暖……”
“不會的。”席臨川平靜搖頭,“喝點酒還助興呢。”
“……滾!”紅衣一喝,同時一聲輕拍聲傳來,“不許亂摸!”
從此日之後,席府裡便從“一雙夫妻”變成了“兩雙夫妻”。
小萄如成婚前一樣規矩極佳。席煥在時她和席煥在一起,席煥入宮給六皇子伴讀時她就來陪紅衣,奉茶也好幫別的忙也罷,弄得紅衣第二日就受不了了。
傍晚,沒精打采地躺在席臨川榻上,什麼也不幹,理由是:“發現自己太不賢慧,正在破罐破摔。”
席臨川坐到榻邊,淺含笑意地摸摸她剛勉強能看出點弧度的小腹:“別摔,你現在是個套娃。”
……套娃1?!
你才是套娃!
紅衣狠一瞪他,拽過被子睡覺,以無聲表示抗議!
第三天一早,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小萄又在。
“……”紅衣睡眼惺忪地看著她,“今天不是你歸寧的日子麼?早去早回,我不差你這一個禮,真的。咱以後都是一家人,你能不能別這麼客氣……”
她說得很誠懇,小萄低垂著首躊躇了一會兒,卻道:“我今天……大概不用歸寧了,我父親來席府了。”
……啊?
紅衣愣住。歸寧又稱“回門”,說白了就是新娘子回娘家,據說禮數還挺複雜,娘家還要備宴什麼的。但她在現代時沒嫁過人,穿越後的父母皆不知是誰,自然也省去了這一步,自己並沒有體驗過。
但、但說什麼也不應該是娘家人一早上過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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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8:37
第三十一章
“我跟他說了,兄長和夫君都不在。”小萄仍低著頭,咬著嘴唇囁嚅著,“他就說想見見嫂嫂。我……我勸不住。”
單看她這神色,紅衣也能覺出這是有什麼隱情。仍是假作未覺地一笑,回說:“你剛嫁嘛,家裡怕你受委屈也難免。他想交待什麼,我去聽聽就是,等我梳妝。”
她笑睇著小萄,眼見小萄的神色在她應下後陡然變得更加複雜,眼眶微微一紅像是要哭出來。仍未直接追問,她挑了身合適的衣服、又叫婢子進來梳了個略華麗些的髮髻,才帶著小萄一起,往正廳去了。
一路緩緩而行,離正廳還有幾丈遠的時候,紅衣抬眸掃了一眼:正廳中一身形微顯佝僂的中年人穿著一身粗布衣裳,正走來走去東張西望,偶爾還笑著對候在廳中的婢女說幾句什麼,那笑容讓紅衣渾身不自在。
蹙眉挽過小萄的胳膊,二人繼續往裡走去。至了門口,小萄輕聲一喚:“爹。”
正往另一邊踱步、恰好背對著她們的中年男子回過頭來,目光看向她們,小萄垂眸介紹說:“這是我嫂嫂。”
“哦……將軍夫人。”那人陪著笑拱手一揖,這一揖看著也端正得很,卻還是讓紅衣覺得彆扭。
“您坐。”她勉強蘊笑道。又與小萄繼續往裡走去,理所當然地在主位落了座。
再度抬眸,卻見他未落座,小萄低覆著羽睫站在她身邊,也沒有坐下的意思。
紅衣稍沉口氣,平靜地看向面前的中年男子,抿笑道出的話語又客氣、又客套:“今天該是小萄歸寧的日子,想不到您先來了。將軍和席煥皆不在,您有什麼事,跟我說便是。”
中年人作了個揖,仍舊維持著那副讓紅衣不自在的笑容,先行自我介紹道:“在下田匯,是小萄她爹。”
紅衣亦笑容未變,緩一頷首,示意他繼續。田匯便又道:“哎……正如夫人說的,今兒該是小萄歸寧的日子。不過在下想著,席公子平日都忙,回了府來小萄不在,也不合適。所以我過來看看她便是了,就不用她走這一趟了。”
這理由聽著多有點牽強——紅衣直覺得他就算扯個“家中貧寒,設不起像樣的歸寧宴”聽著都比這理由說得過去。
但牽強歸牽強,真挑錯也不好挑。她便又點點頭,附和道:“您說得是。小萄和席煥成了親,日後兩家也得多體諒著。”
“哎,是這個理。”田匯的笑容又添了幾分,話語停了片刻,又說,“按規矩說,女兒嫁人,我這做爹的得給她備嫁妝,不過家裡實在……”
他說著乾笑一聲,遂又續言:“還多虧席公子肯費心,聘禮不少,嫁妝竟也一起辦了。我這心裡過意不去,但也實在沒什麼可拿來當回禮的……”
田匯的話到此再度頓住,打量著紅衣,顯然在等她應個話。
紅衣也聽出這是快說到重點了,偏不應話,神色清淡地端了手邊的香茶來飲。
田匯面上尷尬了刹那,只好兀自繼續說下去:“倒是小萄有個妹妹,叫小茉。今年十四了,什麼活都會幹,我便想著,讓她到席府服侍夫人您來……”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紅衣猶未擱下茶盞,淺抿了一口,悠悠續道,“席府不缺人手,縱使小萄嫁了,我身邊人也夠用。”
田匯似是料到她不會答應,一聽這話便又要開口,紅衣淡一掃他,語氣穩當,出言卻比他快:“再說了,這事也不合適。”
她緩緩一笑,視線落在手中瓷盞上,將那淡青的瓷盞穩穩地放回了手邊矮幾上:“小萄的妹妹擱我身邊當婢子,若出了錯,我按不按規矩辦?若不辦,席府的規矩就壞了;若辦,我這不是讓小萄難堪麼?”
紅衣的話點得明白,田匯低頭略作思忖,連連點頭:“是、是,這我倒沒想到。那……不讓夫人難辦,讓她在她姐姐身邊,服侍她姐姐和少公子。”
“‘服侍她姐姐和少公子’。”紅衣當即神色一淩,揚聲重複了一遍這話,笑而打量著田匯,口吻不鹹不淡,“您這重點,是‘她姐姐’呢,還是‘少公子’呢?”
氣氛一滯。
紅衣目光中半點退縮都沒有,心下只覺這種明明他在想什麼卻還不便直接戳穿、只得看他自作聰明的感覺真是憋屈。是以她主動挑開的這麼一句,實在是不耐至極的做法。
田匯怔了怔,竟是笑道:“夫人您聰明!”
紅衣面色一僵,心中大呼:真不要臉!
循循地沉了口氣,她壓下心裡呼之欲出的嘲諷:“哦……您這意思,是讓小茉來給席煥做妾啊?”
——一邊說一邊覺得或許不該這麼直白,但那彎彎繞繞的說話方式,她又實在不怎麼拿手。
田匯一作揖:“我是想……能多個人陪陪小萄、也把少公子服侍得更周到。”
紅衣一陣反胃。下意識地忍回去之後,又有點後悔:就該不忍!當著他的面吐個爽快!然後美其名曰“我害喜”!
“嗯……”她把這想惡意吐槽的心思靜了靜,繼續心平氣和,“這事吧……席府的事,我雖是大半做得了主,但席煥納妾的事,我這當嫂嫂的做主給他納妾也不合適。倒是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可以跟您說說——您知道麼?兩女共事一夫的事擱在貴族世家裡是丟人至極的事,當然,讓陛下看上選進宮去的另說。其他的,若姐妹二人嫁給同一個人,一個做妻、一個為妾,娘家會覺得很丟人的。”
她覺得這話說了就應該夠了:我都說這樣是丟臉了,你總不能還明目張膽地不要臉吧?
孰料,這田匯……還真是個頂不要臉的!
“我們田家也不是那樣的‘貴族世家’。”田匯又堆起笑來,“這些面子上的事,我不在意,能合席公子的意就是。”
紅衣黛眉一挑,內心暴躁得有點想打人。
輕聲一咳,她淡聲說:“您要是這麼說,我還真沒轍了。這樣吧,小萄是席煥明媒正娶的妻子,您跟她商量。”
她說罷抬眸睇向小萄,田匯笑意未變的也看向小萄。
小萄今日著了一襲水粉色曲裾,顏色和暖溫雅,仍帶著幾分初成婚的喜氣。眼部的淡淡妝色也是偏粉一些,但目下眼眶一紅,離得很近的紅衣還是明顯能看出來。
“我……我沒意見。”小萄死死低著頭,剛呢喃著道了一句,田匯便介面道:“您看,她沒意見!能嫁給席公子是她的福分,豈會計較這些事?”
紅衣有些意外地凝視了小萄好一會兒,思量著其中糾葛。終於目光挪開,啞聲一笑:“得,我算是明白了。”
這事要擱她身上,別說是親爹的意思,就算是皇帝下旨,她也絕不接受。和旁人分享一個丈夫已有違三觀,這人要還是親妹妹……還得天天見面粉飾太平,惡不噁心啊!
但小萄到底不是她。
此前,紅衣也多少有所體會,小萄就是個在封建制度下長大的普通又“傳統”的姑娘。一方面,禮數儀態端莊,沒什麼可說的;但另一方面,“三從四德”必也在腦海裡根深蒂固,從父、從夫、從子什麼的,打小就覺得男人比天大,現在讓她奮起反對自己的父親絕對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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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8:50
第三十二章
但是,要紅衣什麼也不管地任由這事成了,然後看小萄天天不開心、甚至連席煥也彆扭,她也是做不到的。
紅衣有點鬱結於心,連續深呼吸三次後,她看向田匯。面上的笑意一分分地斂去,視線也愈顯冷意:“您這是早先跟小萄談過了是不是?她剛成婚三天,逼她答應這種事,您可真是親爹啊!”
田匯略一僵:“您這是什麼話……”
“我什麼話您聽不明白啊?”紅衣微扯嘴角,露出了點要擼袖子叫板般的痞勁兒,“小萄和席煥感情怎麼樣我比您清楚。您這非要再塞個女兒進來、竟還能讓小萄先行點頭的做法……嘖嘖,讓我猜猜,您是怎麼幹的?跟她說‘男人三妻四妾都很正常’還是告訴她‘若不答應納妾就是犯七出’?夠狠的啊,讓她先點了頭,席煥不答應讓她妹妹進府,就成了不給她這正妻面子了,是吧?”
她快語如珠、抑揚頓挫地說著,一時甚至有了點眼前是個螢幕,自己正在微博上義憤填膺的感覺:“如意算盤打得真好——兩個女兒進了席府,您收兩份聘禮不說,日後月錢也是雙份。至於她們兩個過得好不好,您一點都沒考慮是不是?我一而再地表示不肯讓她進府,您絕不是聽不出來,非得讓她過這道門,您就一點不擔心我這做嫂嫂的給她穿小鞋?”
紅衣明眸微眯,複又有幾許笑意從眼角沁出來,森寒得很:“哦,您當然不擔心。反正聘禮您收了,就算人真死了您也不虧……席府還得再給您筆錢算作撫慰,這買賣忒划算,是吧?”
她是當真有些氣惱。
說實在的,這種男人,紅衣從沒面對面地見過“活的”。
二十一世紀時,在微博上偶爾能見到這麼幾朵奇葩,但最多也就是吵吵嘴架、群起而攻也就過去了;穿越之後,她雖然自己在賤籍,但接觸的人還是上流社會的居多——雖說像何慶那種思維也足夠噁心吧,可這種當父親的為了還錢連女兒的後半輩子都不在意的情況……在紅衣眼裡真不止比何慶噁心一星半點兒!
“您怎麼這麼說呢……”田匯被她說得面紅耳赤,仍是強撐著道,“我女兒,我自會為她們好好安排,倒讓您說成了惡人。”
“您還不夠‘惡’啊?”紅衣冷笑涔涔,“有的往事小萄大概沒問過您,但我忍不住想替她問問——她八九歲在另一戶人家做事的時候,因為病重被扔到城外自生自滅,這才被將軍帶回了席府。但小萄她不在賤籍,那戶人家一定不敢直接弄死她,該是先行知會過您——當時,敢問您是怎麼答的?”
這一席話,讓父女二人同時愕住。
小萄怔怔地望向她,神色恍惚:“嫂嫂……”
“她快死的時候您由著她去死,現下她日子好過了,您還打算讓全家都沾個光?”紅衣狠一切齒,“帶著您那‘女孩子就該為男人委屈求全’的想法從這兒離開,小萄嫁給席煥也談不上什麼‘福分’——她喜歡席煥、席煥也喜歡她,僅此而已,沒您說的那麼輕賤!”
“夫人……”田匯面色僵得再也扯不開笑容,皺著眉頭點頭哈腰,“夫人息怒。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就是……就是若過些時日席公子若不喜歡小萄了呢?您不知道,那小茉啊,也懂事,如今出落得更比小萄水靈些……”
“夠了!”紅衣斷然一喝,愈覺心中噎得緊。舒了口氣眼簾一垂:“您聽不懂我的道理,我也做不來那些維持面子的事,今天把話跟您說明白了——從這個月開始,府裡每個月給您田家送二兩銀子去,從我賬上走。這錢足夠您全家吃香喝辣,您就別算計別的了。再敢來擾小萄,您非塞妾室進來我就接著,入府三天之內給她安上罪名讓你們在長陽城裡待不下去都沒多難,您試試?”
這種威脅頗是不善,但也不是誆他。從古至今,權勢夠大的人想壓死平頭百姓都太容易——紅衣倒是不想顯得自己這麼邪,不過遇上這種本身也不善的人,除了以惡制惡也沒別的法子。
“送客!”紅衣咬牙,心裡噁心得再不想多看他一眼。又執盞抿了口茶,便要離座回房去。
小萄連忙上前來扶她,紅衣甫一起身,腿都尚未站直,便覺眼前倏然一黑。
“嫂嫂?!”小萄驚然一喚,紅衣聞聲仍緩不過神。眉頭緊蹙著,只覺身子一個勁地要往前栽。
她搭在小萄臂上的右手已握得很緊了,卻還是沒什麼用。再一黑間又往前一傾,剛趕到近處的婢子們皆驚住,一聲聲“娘子”不絕於耳。
紅衣從一片黑暗中,歷經“暈暈乎乎”的過程,然後轉醒過來。
眼前還沒能看清現下是在哪兒,便問得責備嚴厲:“你明知道嫂嫂有著身孕,就不該讓她去應付這個!”
蹙著眉頭努力緩神,終於看清眼前都有誰——房間最左邊是席臨川在和個郎中模樣的人交談,這邊離得不遠的地方是席煥在說小萄。
紅衣定著神又看了會兒,驀地看清小萄側頰上幾道紅痕明晰,心下一驚:“席煥!”
房中驟然安靜,三人連帶著郎中皆看向她,席臨川大鬆口氣:“醒了?”
紅衣卻沒顧得上理他,仍看著小萄,不安地問席煥:“你你你……你打她了?!”
“……沒有!”席煥本就心煩,聽她這麼一問,更皺眉頭。睇了小萄一眼,解釋說,“她爹動的手,我沒來得及擋!”
“那個混蛋直男癌!”紅衣當即怒駡出聲,咬牙切齒的憤怒之色讓席臨川頓時沒心思多聽郎中繼續交待,更無暇探究“直男癌”是個什麼東西。上前便哄她,口吻大有些無奈:“你消消氣,動胎氣了知不知道?方才……”
他的話頓了頓,一喟:“真嚇著我了。”
紅衣後槽牙又磨了一磨,終於把氣強忍下來,嘴角輕扯了扯,喃喃道:“抱歉,我實在沒忍住……”
不忿的神色維持了一會兒,她思量著看向郎中,也有點擔憂之色:“只是動了胎氣麼?沒大事?”
“嗯……”郎中撚須沉吟,緩慢說道,“夫人是因氣血有虧,心脾兩虛,又加飲食無規……”
紅衣聽得暈乎,眉頭一皺:“能不能通俗點兒?”
“哦。”郎中輕一咳嗽,“您是不是沒用早膳?”
“……”紅衣當場就一翻白眼!
又是“氣血有虧”,又是“心脾兩虛”的,嚇得她腦海裡都腦補了二十萬字的宅鬥悲劇文了。合著就這麼回事?因為沒吃早膳?低血糖了嘛!她懂!
“我想吃銀耳蓮子羹了。”她悲戚戚地看向席臨川,“但不想吃蓮子,換百合吧。嗯……放冰糖!枸杞一定不要!”
席臨川站在榻邊風輕雲淡地看著她,等她說完要求,字正腔圓地應了聲“哦”。
他遂轉過身,未及開口吩咐侍女,小萄已搶先往外走去:“我去做。”
“小萄。”紅衣立刻喊住她,挪著身子往裡躺了躺,一拍榻邊,“來坐,陪我待會兒。”
小萄一副犯了錯的模樣,猶豫著看看席煥,又看向席臨川。席臨川一頷首從榻邊走開,她才到紅衣身邊落了座,頭都不敢抬,磕磕巴巴道:“嫂嫂恕罪……是我想得不周到,覺得自己應付不來就去找了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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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9:38
第三十三章
紅衣微一笑:“我知道。”
說著眉頭稍一挑,又問她:“你爹為什麼打你?”
小萄狠咬嘴唇,想說個清楚又不知怎麼說合適。倒是身旁的婢子搶了白,大有憤慨道:“公子和少公子回來,乍聞娘子動了胎氣,自然要問是怎麼回事。我們娘子剛解釋到她早上來請娘子出去見,老丈人就動了手,怒斥她不懂事,說既然知道娘子您有孕就不該去請您……”
婢子的話音還沒落,幾人就聽到紅衣一聲“呵呵”。
頓覺房中一股殺氣,席臨川瞅了她一會兒,一嘖嘴:“小萄,做銀耳羹去;席煥,哄小萄去。”
二人識趣地應話離開,他又將郎中也請了出去,吩咐婢子好好聽著有什麼要注意的。
逕自坐到紅衣榻邊,席臨川左看看右看看,溫和笑說:“還生氣呢?你跟他較什麼勁,把人請走也就是了,他不敢在席府鬧什麼事。”
“我知道!”紅衣冷著臉一應,蹙眉又說,“但你也就是當時不在才能這樣勸我,你不知道有多可恨!”
席臨川輕輕地“嗯”了一聲,見她已是稍平靜下來地同他說來龍去脈,便還給她恰到好處的反應,認真聽著。
“他若只是想把另一個女兒送進來做妾,我勉勉強強能理解啊——家境不好嘛!想多個女兒來攀高枝不算太可惡!但是他根本不拿小萄當人看你知道嗎?”紅衣一邊說著一邊磨牙,氣鼓鼓的動靜就跟只正全神貫注磨牙的倉鼠似的。說著一瞟席臨川,“你說席煥和小萄是什麼關係?”
席臨川拿了個枕頭靠在後背,聲色平靜:“夫妻啊。”
“對啊!夫妻啊!”紅衣很滿意他這配合應話的態度,冷哼一聲,又道,“他憑什麼就覺得小萄要矮人一頭了?自己混得不濟還要帶著女兒一起自輕自賤!那個心態要多噁心有多噁心,明擺著就是自己能拿錢就得了,女兒在夫家過得好不好他半點不管!”
席臨川點點頭,又應聲“嗯”。
其實方才聽小萄說過始末,紅衣為什麼氣到動了胎氣他已大概明白。只是她現在顯然還噎著這口氣,他必須聽她自己把著怨憤說出來解氣才好。
果然,她冷言冷語地抱怨完這一通之後,緊皺的眉心便舒展開了些,連帶著面色也恢復了些紅潤。
紅衣長舒口氣,心裡爽快之餘……有點意識到,自己這麼跟席臨川發牢騷好像……不太好?
暗自輕一咬舌頭,她眼睛一轉偷看向席臨川,他正好一聲低笑,向她湊過來。
——風度翩翩的堂堂將軍突然以一種……說好聽點叫“和藹可親”,說直白點叫“頗具頑意”的姿態趴到了和她齊平的位置,還以手支頤噙笑看著她。
紅衣神思一恍,立刻伸開手掌捂在他臉上,兇神惡煞:“幹什麼!”
這種他一湊近她就要凶他的情況,其實紅衣也很不想。只不過,在成婚後的幾個月裡,他“那方面”的功夫吧……她見識得太夠。原本不算個壞事,但她懷了孕就不得不小心這個,生怕他一下沒忍住、她又防心不夠,纏綿悱惻間傷了孩子可就不好了。
於是被她這麼一“糊”,席臨川也明白原因。頓時臉上微熱,任由她按著臉,悶悶道:“娘子你在想什麼……”
“我告訴你!決定不行啊!”紅衣還在一本正經地警告著,“時間已經過了一半了!你……你再忍五個月就好!”
手腕驀被一捉,紅衣未及反應,他的臉已湊在她面前。
離得太近,近到他的鼻尖都碰在她的鼻尖上了。溫熱的氣息讓紅衣一吸冷氣,下一瞬……他的嘴居然也湊了上來!
“唔……”紅衣帶著詫然扭頭躲避,他有意不依不饒地追著她,直至她連避了三次再無處可避,才把她放了開來。
紅衣立刻就把手按回了他臉上,怒然一聲:“你好煩啊!”
“嗯,我知道。”席臨川笑著把她的手拿開,抵在下頜下麵。笑容微斂,他認真了些,“我還是想說,你不用跟他較勁。你我若有女兒,我絕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在她身上——席煥和小萄必也是一樣,你跟個不相干的人置什麼氣?”
紅衣撇撇嘴,不同他爭辯。席臨川一歎,又道:“就是要為小萄打抱不平,也輪不著你這孕婦出馬——我們兩個男人是擺設嗎?”
“呃……”紅衣微一哆嗦,目光挪回他面上,猶疑不定道,“你……要幹什麼?”
席臨川挑眉輕笑,手指從她鼻頭上一撫而過。
沒做什麼解釋就翻身下榻,他怡然自得地向外走去,悠悠然道:“太仗勢欺人的事咱們不能做,但為家人出口氣麼……我來辦就好。”
這種家長里短的事落在席臨川手裡,實在太容易了。
當晚,田家所在的新昌坊裡就熱鬧了。
街坊四鄰聽說田家被人尋了麻煩的時候都是一訝,有人直言道:“這誰膽子這麼大?不知道田匯的女兒剛嫁進了席府?”
得到的回答是:“來尋事的人……據說都是驃騎將軍手底下的人。”
這答案,立刻引得周遭居民蜂擁而出,都湧到田家門口一觀究竟。兵士們則在門口圍出了一塊不大不小的地方,既不妨礙旁人看個明白,又不影響接下來的事情。
——在圍觀的人攢了不少的時候,不遠處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看!驃騎將軍!”
頓時一陣譁然,眾人紛紛扭頭望過去,恰見兩名年輕男子策馬而至。
年輕的大概尚不滿二十,年長的也就二十出頭,皆面容冷肅,目光如炬。
眾人竊竊私語間,方才湧進田家的士兵已“拎”了個人出來。
那人瑟瑟縮縮的,看上去很是心虛。兩個身材魁梧的士兵行至席臨川馬前將他一放,席臨川冷睇一眼沒說什麼,策馬走開了些。
便換席煥到他面前,少年嬉皮笑臉的模樣看起來明明不可怕,又讓人不禁一栗。
他坐在馬上稍向前傾了些身,看著田匯道:“岳丈,按說我不該找您的麻煩,不過今日您在席府惹了那麼大的麻煩,有的事咱們還是說明白的好,您說呢?”
田匯沒敢應聲,但卻不妨礙席煥的朗朗話語傳入眾人耳中。一時間低語議論更多了些,皆好奇今日席府到底出了什麼“麻煩。”
席煥坐直身子,手撫著柔順的馬鬃,語聲又提高了些:“頭一件事,我嫂嫂問您了個問題,您當時沒有回答——現下我也想知道,當年我妻子九歲,被主家扔在長陽城外等死的時候,您為什麼不聞不問!”
末聲的語調一厲,引得周遭一片驚詫低呼。已難免有人對著田匯指指點點起來,田匯本就心虛,自然不敢應答。
席臨川目光掃過來,適當地接了話,話語比席煥沉穩許多:“這事若論孝道,她那時生死由你這當父親的做主,輪不到我們來舊事重提。但……”
他輕聲一笑:“你知不知道她嫁給席煥,陛下親自賜了個外命婦的位份給她?再有,她嫁進席府來,眼下是席家的人了,縱使真是她思慮不周才讓內子動了胎氣,那也是她們妯娌間的事,輪得著你動手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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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09:51
第三十四章
他端坐在馬上,冷著臉居高臨下的樣子頗具威儀。幾丈外僻靜之處的馬車上,紅衣一哂之後又一喟:敢情這事還能這麼論?但好像也沒錯。
先前瞎看話本,偶爾讀到過夫妻間出了不睦的事,娘家就先主動把女兒教訓一頓、再把夫妻倆往回撮合。彼時她沒做多想,文人們這麼寫了她就這麼看,可跟眼下的事這麼一對比……
估計沒接觸過這些達官顯貴的文人也是想當然了。女兒嫁進了夫家,再鬧出什麼樣的不和睦都是人家自家的事,真出了娘家人不和夫家商量就動手責打人家明媒正娶的妻子,那才是一巴掌打在夫家臉上呢!
尤其是小萄這種兩家實力懸殊、她自己還被皇帝賜了個外命婦封號的……和“皇權”相比,“父權”、“夫權”那都得往後排的啊!
紅衣一壁掂量著這裡面的各種份量,一壁繼續托腮向外看著。
席臨川稍緩了一口氣,目光一□幾丈外的馬車,又再度看向田匯:“這話我就說一次,我們兄弟二人平日有諸事要忙,府中事務皆靠兩位元夫人打理。誰若讓她們不痛快了,我們必會當面論個清楚。”
席臨川和席煥鬧出了這麼大的陣勢,坊間的議論持續了好久。
大體分作兩方:一方認為他們做得好,覺得田匯本就不是個好父親,如今又攪和到女兒的夫家去,就應該當眾跟他扯個清楚,絕了後患;另一方則是思想更保守點的,覺得田匯就算千錯萬錯,也還是長輩,席煥不答應納妾就罷了,卻不該讓岳丈這樣顏面掃地。
如此這般爭論不斷,席府就一直處在風頭浪尖上。紅衣養著胎偶爾想想這事,大感這兄弟倆“不給面子”起來還真是能做到極致——坊間鬧得這麼厲害,他們就是一點回應都沒有,該上朝的上朝、該伴讀的伴讀,回府之後各做各的事情,正常得好像外面議論的不是他們。
過了七八天,好像又出了什麼事。
紅衣對這“什麼事”半點不知情,只是在和小萄一同散步時,見她總魂不守舍的。一同坐在廊下小歇時似乎更明顯了些,一連兩件事,都在她說了許久後小萄才驀地回過神來,一臉茫然和尷尬地不知怎麼應話。紅衣斟酌再三,到底直言問了出來,小萄咬一咬牙,認認真真地反問她:“嫂嫂,您說……若您跟我一樣有個不講理的爹,一而再、再而三地鬧事,兄長會不會連帶著嫌您煩人?”
這話一出,讓紅衣連生了兩個疑問:“你爹又幹什麼了?席煥說你了?”
小萄眉心緊緊蹙著,靜了須臾後喟歎搖頭:“我爹他……一貫就不怎麼講理,眼下外面議論著,我不出門也知道他必定要跟街坊四鄰說閒話,這倒沒什麼,但聽說昨天席煥回來的時候被他擋了路,也不知是又說了什麼,席煥回來後心情差極了,一下午都沒怎麼理我,晚膳也是各吃各的,今晨他進宮我也不知道……我真怕他為此煩了我,但又不知該怎麼辦。”
這種矛盾,紅衣不太知道該怎麼勸。倒也並不太擔心,知道席煥不是不懂理的人,這些個糾葛……大抵和他們剛成婚也有關係,日後磨合得久了自然就好了。
這天大約朝中事多,席臨川許久都沒有回來,給六皇子伴讀的席煥則回來得早些。下人來回了話,說他到後面的箭場射箭去了,紅衣皺皺眉頭,一拉小萄的手:“他不來找你,我們去找他。”
二人就一同去了箭場,離得尚有一段距離,就望見場中一人數箭連發,顯然並無瞄準的過程,只是一箭接著一箭,像是在洩憤。
紅衣腳下微頓垂眸一喟,正要再往前走,忽覺小萄的手一緊。
她疑惑地看看小萄,小萄卻仍看著箭場那邊,目光怔然:“嫂嫂……”
紅衣複又望過去,便見一和小萄年紀相仿的婢子上了前,含著笑、踮起腳尖給席煥拭汗。席煥也未拒絕,在她拭完後略一頷首,似是道了聲謝。
這過程並不長,但方才的舉動到底看著親昵了些。小萄面色一黯,啞笑一聲:“我想回去歇息了。”
“哎……”紅衣一叩她的手,淡聲道,“婢子給主家擦個汗而已,你別多心太過。”
小萄這才跟著她繼續往裡走,離著尚有十余步的時候,見那婢子又奉了茶來,一句“這幾天天燥,公子喝盞茶”說得語氣嬌怯,紅衣眉頭微挑:哦,席煥未必有心,但這婢子大概真是有意的。
走近間她一聲輕咳,那婢子抬眸一看面容微僵,有些心虛地連忙退下。紅衣掃她一眼,抬眼問席煥:“怎麼回府就悶頭射箭?”
席煥默然向她一揖,沒有作答。紅衣便又問:“跟小萄吵架了?”
“沒有……”他立刻道,有些不安地看看小萄,轉瞬後又將目光挪了回來,磕巴著答說,“我只是……近來事多,心裡煩。”
“你還沒在朝中做官呢,給六皇子伴讀能有多少事?”紅衣白眼微翻,“成婚連半個月都不到,就鬧彆扭?你也知道她心事重,有些事讓她看在眼裡……不是逼得她寢食難安?”
後一句話顯然在指什麼,說得席煥有點迷茫。紅衣引著他的視線看向方才那婢子,席煥頓時恍悟,當即便道:“我們沒……”
“我知道。但你就是不該一邊不理小萄、一邊又跟別人走得那麼近。”她將這裡面的對錯掰扯得很清楚,大有點給閨蜜撐腰的感覺。語中一頓,又說,“再有,昨日她爹到底又幹什麼缺德事了?你倒是說個清楚。一邊瞞不住見了她爹的事、一邊又不告訴她細節,換了誰也心裡不安生啊!換了誰……都得以為你是因為和她爹生了不快,遷怒到她身上了!”
席煥一聲苦笑。
知道這位嫂嫂素來不是愛拐彎抹角的人,道理也說得簡單直白。他看向小萄,踟躕了半晌後走上前去,稍俯身執起了小萄的手,歉然道:“我不是沖著你。但昨天的事……我實在不知怎麼跟你說。”
“不知怎麼說你就索性避著她不說?”紅衣忍不住一瞪,話一出口方覺自己在這當“燈泡彈幕”很不合適,又忙閉了嘴,不打擾他們交流感情。
“是啊……出了什麼事,你還是告訴我為好。”小萄低著頭,咬咬嘴唇,“我自知沒有嫂嫂那麼灑脫,我就是怕你不喜歡我了!昨天你不理我,我就一夜都沒睡著……”
席煥握著小萄的手一緊,長聲歎息後,思忖道:“嫂嫂有著身孕,我們找地方坐下說。”
三人一同回到南雁苑,小萄扶著紅衣坐下,席煥則在案桌對面落了座。落座後卻未直接說話,伸手拽拽小萄的胳膊,把她拉到了自己身邊。
不安到有些恍惚的面容和小萄方才的神色如出一轍,直讓紅衣也有些不安起來,催促著問道:“到底怎麼了?你快說。”
“我……”席煥勉強籲了口氣,看向小萄,闔上雙目才把話說了出來,“我把你父親打了。”
紅衣和小萄同時大驚:“啊?!”
“怪我。”席煥猶閉著眼,搖一搖頭,大有些後悔,“他話說得太難聽,若只是怪我和兄長讓他顏面掃地也還罷了,後來還說到小萄,說她不孝,日後必不會有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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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0:05
第三十五章
苦歎著輕笑出聲,席煥大有些自嘲:“其實也就是句不疼不癢的咒駡。我也不知是怎麼了,頭腦一熱就動了手,當時恨不得打死他,兄長一時都攔不住。”
紅衣驚愕不已地看著他,反覆一思他的話,問道:“那……他傷得很重麼?”
席煥薄唇緊抿,回避著二人驚恐交集的目光,一點頭:“是,當時就昏了過去。兄長大怒,命我馬上回府待著……後面的事是他和禁軍都尉府料理的,我也不清楚了。”
這兩個男人真是……
紅衣直不知道該怎麼抱怨!
其實類似的事也不是頭一回了。他們什麼都好,只在這一點上讓人惱都惱不得——出了大事,他們總覺得不該讓她們跟著擔驚受怕,就總想自己一力撐著。她能理解他們這種“大男人想把妻子護在羽翼下”的心態,只是……
一方面,在事情鬧大後突然得知承受不來的感覺必定更糟糕;另一方面,提前交個底,興許她們還能幫著出謀劃策呢。
一時倒也沒心思跟他探討這思想差別,紅衣又想了想,追問席煥:“這事如是鬧大了,會有多大?”
席煥默然搖頭:“我不知道。”
自與紅衣成婚後,席臨川顯有在外忙碌至這麼晚的時候。
在皇宮、禁軍都尉府、刑部之間折了數個來回,田家所在的新昌坊更是沒有少去。原是人脈不少,一切都算是順利,直至天黑後噩耗忽至,又將事情翻了盤……
馬車終於回到了席府門口,他又在車內靜靜坐了一會兒,才下了車。府門立即打了開來,迎出來的不止是值夜的小廝,紅衣、席煥還有小萄都在。
“兄長……”席煥緊張地看著他,看著他面容沉肅地一步步踱進府門,終於問道,“怎麼樣了?”
“小萄的父親,死了。”席臨川淡言了一句話後,一聲長歎。
周圍的氣氛凝住,紅衣緊張地看向小萄,見她焦急地上前一步,頓時心中一栗。
小萄怔然望了席臨川半晌,末了,道出的話卻是:“那席煥、席煥會怎麼樣……”
席臨川看向弟弟,微蹙的眉頭中仍有因他衝動惹事而生的憤怒,少頃,這憤怒終是平靜下去。
他輕顫說:“按律,赤手殺人致死,杖一百,充軍。”
席煥驚得向後跌退兩步。
“這、這怎麼行……”紅衣惶然道。小萄全然驚住,良久,終於回了神,驀地跪倒,央求之語撕心裂肺:“兄長您救救他……且不說杖一百能不能吃得住,就算單是充軍……眼下沒有戰事,充軍不就是……”
沒有戰事時,所謂“充軍”就多成了發去邊關做苦役。一兩年下來,能活著回來的,比從戰場上拚殺後活下來的人還少。
“我試了。但律例在前,最多能將‘杖一百’減至五十。至於充軍……”席臨川苦笑著低下頭,探手從袖中取出一物。
是柄絲帛卷軸,卷軸明黃的色澤在籠燈的照耀下顯得刺目:“這回真得感謝已經死了的那個老汗王了。”
看到那道聖旨、再聽到“老汗王”這字眼,紅衣心裡“咯登”一下,大致猜到了是怎麼回事。
再聽席臨川同席煥說的事情,果然,她猜的也是八|九不離十的。
如今的新汗王有意與大夏講和,但是無奈新王年輕,本就難以服眾,王廷裡又有不少忠於老汗王的人。他們理直氣壯——其實該說是“冥頑不靈”地仍在妄想可與大夏繼續較量下去。
倒是沒有直接對大夏動兵,目下的情況,是有人自立為王,要將如今的汗王從王位上推下去。
“汗王親筆寫信求陛下派兵相助,陛下答應了。”席臨川將那道旨意遞給席煥,“你可以先看看,這是要下到軍中的旨意。”
席煥沒接那卷軸,目光在那明黃上停了一會兒,只問席臨川:“那我……”
“隨大將軍去吧。”席臨川頷首,“雖然也很兇險,但好過去服苦役不見天日。建功立業回來,之前的罪名便是小事。”
他說罷一攙仍跪在一旁的小萄,再度看向席煥,凝睇他許久之後,語中的幾許顫抖終於完全平靜下去。短舒口氣,又說:“明天自己到刑部把那五十杖責領了。回來好好養傷,目下局勢不明,離開戰大約還有一陣子。”
“好……”席煥輕咬著牙,點點頭,抬眸向紅衣道,“有勞嫂嫂幫我照顧小萄。”
“自然。”紅衣應下,席煥很不放心般地又說:“她總患得患失地有心事……原因嫂嫂也清楚,您別嫌煩。”
“……我知道。”紅衣稍一瞪他,拉過小萄的手又說,“我跟小萄孤身闖去祁川的時候,你還沒來長陽呢。要你叮囑我?”
至此,此事也算有個並不是太糟糕的結尾。
大抵因為席臨川“天生自帶戰神屬性”,席煥上戰場的事便也不那麼叫人擔憂——至少沒有電視劇裡常見的那種舉家哭天抹淚的情況在。
但紅衣仍悶悶不樂的。席煥和小萄回房後,她也同席臨川一起回廣和苑,夜色下府中景致靜靜,垂柳枝條輕輕拂動著,更有隱隱花香四下彌漫。
這樣寧靜的夜晚,夫妻一同走在花草間的石子小道上,該說是愜意得很,實則卻是硬生生一路無話。
臨近廣和苑的時候,席臨川終於覺出點不對勁來,探手掐了節細柳,在手中挽來挽去編成了個柳圈,側首戴在紅衣頭上——她還是沒什麼反應,只抬眸掃了他一眼,就又神色冷淡地繼續往前走。
嗯,果然有心事。
他猜著原因默默跟著她往裡走,進了屋,她就在案前坐了下來,也不摘那柳圈,下頜擱在案上,蔫耷耷的樣子不能更明顯。
席臨川挑眉,在她對面坐了下來,看一看她,問道:“怎麼了?”
紅衣低垂著眼簾,羽睫微微顫著。半晌,輕言說:“你沒什麼要跟我說的麼?”
“什麼?”他道。
“我懷孕五個月了。”她蹙起眉頭,眉眼仍是未抬,“還有五個月就要生了……也可能只要四個月,這個時候軍隊出征……”
“這是沒辦法的事。”席臨川聲色冷漠地打斷她的話,一頓,又道,“但這一戰遠沒有此前的戰事兇險,我相信席煥會活著回來。”
紅衣抬眸望向他,聽著他的話,一時居然覺得這人有點陌生了,覺得這不是他平日的樣子。
“你在說什麼……”她不可置信道,“你覺得我是在擔心席煥?!”
他執起茶盞在鼻邊嗅著,輕一笑:“不然呢?”
“誰是我夫君啊!”紅衣心中大感意外地看著他,“誰是我腹中孩子的父親啊!”
她覺得他的反應太匪夷所思了。方才,她只是覺得席煥著意交待了勞她照顧小萄的事,而席臨川什麼也沒說,覺得心裡有點不爽。但她可沒想到她這樣直接說了出來,他居然是這個反應?!
“我啊。”席臨川理所當然地應下。複一睇她這滿是慍惱的樣子,站起身繞過案桌,走到她身邊又再度坐下。
紅衣別過頭去,賭著氣不理他。片刻,感覺到他的手指在自己臉頰上杵了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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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0:18
第三十六章
“煩!”她毫不留情地揮手打開他的手,他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到底在生什麼氣?!”
“你說呢?”她扭過頭來反問他。
席臨川憋住笑,迎上她的目光:“我是你夫君、我是這孩子的父親——可是,你夫君和這孩子的父親……不出征啊!”
……哈?!
紅衣愕然啞住。他又正正色,輕咳道:“好吧,你想聽我交待點什麼?我滿足你便是。”
喂……
紅衣面上滿滿的慍怒瞬間轉變為窘迫,悻悻一笑:“你、你不出征?”
“我當然不出征。”席臨川下頜微揚,一副“你為什麼會覺得我要出征”的樣子,“我妻子懷孕五個月了,我要是出征、又是深入赫契腹地幫汗王的忙去,大概很難在她生之前趕回來。”
他說得風輕雲淡,她很是愣了一會兒:“那席煥……要自己去?”
“若非如此,他必是隨我去,幹什麼還放在舅舅軍中?”
紅衣傻了,突然就為席煥擔心了起來。席臨川在她額上一敲:“又瞎想?這麼跟你說——上了戰場,決定死活的是兵法戰術,不是他跟將領有多親近。除非我把他藏在營中不讓他去打,可你覺得……我會嗎?”
不會。
所以他這說法完全是對的,覺得他不去席煥就危險、他去席煥則安全,不過是她自己胡亂腦補而已。
紅衣思量之後點點頭:“這樣啊……”
“嗯,你安心養胎就是了。”席臨川認真道,“這一戰于大夏而言不是難事——若不是何將軍迷路迷慣了,陛下連舅舅都不會派。眼下舅舅去了,就決計用不著讓我也去。”
如此這般,紅衣安下心來。再想想自己方才那沒鬧明白情況就跟席臨川賭氣的糗事,不禁面紅耳赤。
席臨川見狀,自然更要拿這個調侃她。直說得她先是大呼著“閉嘴”伏在桌上,伏了一會兒還是覺得難為情,繼續彎腰,想鑽到桌子底下去!
他一邊嘲笑著一邊把她往懷裡攬,她也沒轍,自然就栽到他懷裡去了。
頭也不抬,紅衣將臉死死埋在他胸口,左拱右蹭:“煩人!閉嘴!剛才絕不止我誤會了你信不信!席煥和小萄鐵定也覺得你要出征來著!”
“我不管,我就看見你一個犯傻了。”席臨川低笑著,醞釀出耍賴的口吻,“一路都沒理我,好大的脾氣!”
“討厭!討厭啊!”紅衣悲憤地一拳拳砸在他肩頭上,“欺負孕婦,你個禽獸!禽獸!”
“你別激我。”席臨川俯首在她額上用力一吻,“萬一我忍不住真‘禽獸’了……”
“閉嘴!”紅衣紅著臉大喝,又不講理地生硬道,“不許說話了!不然明天還不理你!”
“……”席臨川立刻乖了,雙臂將她環住,一個字都不吭,安靜得像個彩繪俑。
席煥在翌日上午,心情複雜地離府去了刑部……
據說刑部官員看在席臨川的面子上很是照顧來著,但畢竟“五十杖”這個數字放在那裡,席煥還是“走著出去的,趴著被送回來的”。
幫忙送他回來的禁軍到了府門口時,還跟席臨川誇呢:“令弟好膽識,一聲都沒叫!”
——然後,闔府上下,聽他撕心裂肺地叫了至少半個時辰!
紅衣和席臨川坐在院子裡品著茶,耳聞又一聲慘叫傳出來,抬眸,看到那群剛落回枝頭上的麻雀再度飛起……
“你能不能小點聲!”房中傳來小萄的聲音,她一貫溫柔體貼,眼下都受不了席煥這個叫法了,“兄嫂都在院子裡……方才我出去的時候,嫂嫂正數你叫了多少聲呢!”
她已將聲音壓得極低了,無奈眼下只要席煥不叫就沒有別的聲響,窗戶又半開著,字句都傳得清晰。
席臨川一睇紅衣,淡笑的眼中就一句話:背後笑話人被抓到了吧……
紅衣回瞪一眼,意思是:怎麼著?
他們邊較著勁邊等著,小萄給席煥上完藥,到外間淨過手後走了出來,鬆氣地一笑:“郎中說沒什麼大事……多謝兄長打點。”
“嗯,沒事就好。”席臨川略一頷首,而後看向紅衣。
紅衣則看向小萄,沉吟片刻,道:“你父親去世,席煥這邊算是按律辦了,旁人也不好再說什麼。但喪事上……你叔伯兄弟剛到了席府,要你一同料理喪事。”
小萄一怔,頭一個反應卻是往屋中看了看:“可席煥現在……”
“府裡自會照顧好他的。”席臨川微一笑,“家中的事你大可放心去辦——坦白說,這事到底是我們不對,你若有怨氣也不必強忍著。我們知道你平日都小心得很,其實……”
“其實你要發一通火也沒關係。”紅衣直言接話。
她越看越覺得小萄平日裡壓抑自己壓抑得太過。包括昨日聽聞父親死訊時,她都愣是只問了席煥會如何、替席煥求了情,除此之外半個字都沒有。
紅衣和席臨川冷靜下來一想,愈發覺得她這樣下去不是個事。不僅是家人間總存著這樣的小心不好,就算不顧關係,她總壓著自己的情緒,對身體也有害無利。輕則得個抑鬱症什麼的,重則減短壽命甚至直接自殺……何必呢,她是個好姑娘,他們也不是那般不講理的人,這僵局還是早點打破為好!
是以紅衣和席臨川商量著,正好可以這事做個引子,引著小萄把心裡不快的事都發洩出來。這坎過了一次,日後大概也就都會好些了。
便見小萄靜默了許久,低垂著首,看不出什麼情緒。
她終於又抬起頭來,輕點了點,低聲說:“好……那我發一通火。”
“嗯。”席臨川看向她,“我聽著。”
小萄輕一抿唇,沉吟了須臾,問席臨川:“我的叔伯兄弟在哪兒?我先去見他們。”
“都在正廳……”席臨川剛答出來,她便提步向外走去。腳下步子之快,甚至讓他們來不及再多說一句話。
小萄這反應顯然不對勁。
紅衣和席臨川相視一望,連忙舉步跟上。因為知道那邊多有些蠻不講理的“前科”,便多叫了幾名家丁同往。
入了正廳,二人如常落座,小萄卻在幾位長輩面前停了腳。
“各位叔伯。”她略頷首,又看向站得靠邊些的一個男子,“哥。”
幾人皆沒說話,小萄深吸了一口氣,淡聲道:“我知道你們是來找我回去辦我爹的喪事的,但今日……我夫君也傷得不輕,我離不開。”
……居然是來拒絕長輩的?!
一時連紅衣都嚇著了,磕磕巴巴地要勸她:“小萄……”
“嫂嫂先別忙著說理。”她垂眸默了一會兒,又看向那幾位長輩,“我原沒往喪事這處想,但既然幾位叔伯在夫君重傷、等著充軍的節骨眼上為此來找我了,我就不得不問問……”
她話語稍頓,目光定在其中最年長的那位面上:“大伯,我在家的時候您待我最好。您跟我說句實話,我爹他,真是被夫君打死的麼?”
紅衣與席臨川皆愕住。
那被她喚作大伯的人一時未語,旁邊另一人則道:“你這話什麼意思?嫁了人,就一味地偏幫著夫君了?便忘了自己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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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0:30
第三十七章
“小叔。”小萄視線微挪,面容平平靜靜的,“我是想弄個明白,您若上來就罵我……我只好請您別忘了,您現在在席府裡,我可以把您趕出去。”
這話說得那人面上一怒,卻到底不敢再妄言什麼。小萄看向席臨川:“兄長聽聽我的道理?”
席臨川頷首:“你說。”
“今天早上夫君離府去刑部後……我越想越覺得奇怪。”她的目光依次劃過面前幾人,帶著寒涔涔的森意,“我夫君年輕氣盛,失手打死了我爹無妨……但當時兄長也在旁邊、攔著他來著,就算一時沒攔住,讓我爹多挨了幾拳,當真就嚴重到他讓喪命麼?”
她再度看向大伯,苦澀一笑:“從前天出事、到昨晚我爹離世,其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伯。”
大伯看上去是個老實人,被她這樣逼問著,一時應付不來,偏首躲避她的目光。
她小叔卻輕一喝:“你知不知道輕重!”
“我當然知道輕重。”小萄的神色倏然一淩,冷睇過去,輕笑著說得明白,“這事我可以不弄清楚,兄長和嫂嫂許我去辦喪事,我糊塗點,這一篇就翻過去了——但你們眼裡早沒了我這號人,未喪事專程找我究竟是圖什麼,我心裡清楚得很。我若不弄個明白就跟著你們去,街坊四鄰都看著,更會覺得席家理虧……日後兄嫂豈不是要由著你們蹬鼻子上臉!”
“小萄!”這回,是紅衣出語喝住她,看看她又看看那幾人,壓音道,“你……客氣點!”
小萄咬唇忍了忍,短籲口氣,又道:“當然,我也明白。這事我弄明白之後,若真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原由……便是我娘家害我夫君背了黑鍋,害得他受完杖責還要充軍,我在席家就待不下去了,但……”
她一哂,聲音維持著鎮定:“但我還是必須弄個明白。苦日子我不是沒過過,不怕再過一次。”
她說得這樣明白,且是當著席臨川和紅衣的面,把一切都說得這樣明白。那幾人卻始終沒說話,包括那氣勢洶洶的小叔,都像是啞巴了一樣。
沒有半句辯駁,就這樣完全傻住,讓他們這樣簡單地就能看出誰對誰錯。
等了許久,小萄清亮的眸色終於一點點地黯淡下去,輕輕道了句:“我知道了。”
紅衣和席臨川皆未想到,讓她來見這一趟後,會是這麼個結果。
小萄盯著地面,強忍了良久之後,嗚咽聲還是從喉中滑了出來:“你們從前任由著我自生自滅……現在就別來拿我算計啊!”
她擦了一把眼淚,新流下的淚水卻很快就把那淚痕續上了:“我爹逼我去人家家中當婢子的時候我才六歲!差點病死那年我九歲!你們誰管過!”
她說得激動起來,紅衣下意識地想上前勸她,被席臨川在手上一按。他目光在她小腹上一睇,提醒她懷著孕,別被小萄誤傷了。
紅衣只好繼續安心坐著,小萄又道:“進了席府,這麼多年的月錢我自己一文都沒留過!我知道大姐二姐都死在人家府裡了,就怕我爹嫌錢不夠再逼著小茉出去!”
她嗓中迫出一聲森笑:“後來倒好……我嫁人了,我爹就想把小茉送進來做妾!他死了你們又要把罪名安到席家頭上……你們虧不虧心啊!怎的不想想我在中間怎麼做人……”
“你住口!”小叔終於喝住了她,定了定神,怒道,“發什麼瘋!你爹就是席家打死的,官府都治了你夫君的罪了,豈由你信口翻案!”
“你們不說個清楚,我就是死也不讓你們要脅席家!”小萄毫不示弱,紅著眼眶的樣子看上去弱不禁風,語中的淩厲卻愈發足了。
紅衣有些心驚地聽著……她到底是忍無可忍了,許多委屈她已是忍了兩輩子。上一世的死,這一幫“家人”也算始作俑者,她忍了那麼久……
難怪昨日聽說父親的死訊時,她只是全心全意地擔心席煥了。
爭吵中,席臨川的面色已一分分冷到極處。終於,在那位小叔上前一步、一把推在小萄肩上的時候一聲斷喝:“住手!”
幾人頓時一靜,席臨川看向紅衣,喚了婢子上前:“扶她回去歇著,別再動了胎氣。”
紅衣點頭,立即道:“小萄跟我一同回去吧……”
他卻說:“小萄留下。”
她們怔了怔,紅衣頷首示意小萄安心,依言搭著婢子的手先行離開了。
越想越覺得……在這種事上一作對比,便忍不住要感慨二十一世紀的好。雖然重男輕女的事情到那時也沒能完全解決,但至少在她身邊,也是難以碰上小萄這樣奇葩的家庭。
不知他們在正廳中又經過了怎樣的過程,紅衣在南雁苑裡胡猜個不停,一會兒覺得興許會請刑部或是禁軍都尉府來重新查辦此案,一會兒又覺得也許沒的可查——死無對證,那邊若咬死了不鬆口,這事也拎不清楚。
獨自吃了午餐、又一直等到天色漸暗,終於,聽得婢子在外叩門道:“娘子,他們好像走了。聽說公子和少夫人往少公子那邊去了。”
紅衣一愣,忙也往那邊趕去。仍是比他們晚到了一會兒,進入屋中所見景象,是席煥仍趴在踏上養傷,小萄坐在榻邊哭得嗚嗚咽咽。席臨川則坐在略遠些的地方,沉默地品著茶,一言不發。
“……怎麼樣了?”她問道,席臨川一歎:“他們自己說清楚了。是小萄她爹好賭,在外面欠了錢。債主聽說他被打傷,怕這錢要不回來,就堵上了門去。”
紅衣心裡沉沉的,問說:“然後呢?”
“然後爭執了幾句,也動了手,她爹當時就不行了。債主一見,就去要脅她叔伯,說若不把錢還上,還會再收拾他們。”席臨川無奈搖頭,又道,“所以他們還能如何?”
無計可施,就到席府來“碰瓷”了。
柿子撿軟的捏。逼得沒辦法的時候,就全家都來捏小萄了。
紅衣一邊在心裡替小萄不爽,一邊又為事情弄清而松了口氣。複又看向仍在榻邊淚流不止的小萄,她指了指,動著口型問席臨川:“他們倆……”
席臨川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一搖頭,回了個口型:“別管。”
紅衣行過去坐到他身邊,不明就裡地看著那兩人,十分納悶現下的情形。
——哦,小萄一直哭得很傷心、越哭越傷心,但席煥看都沒看她,頭沖著那側的牆壁,就隨她哭。
……不會真鬧到要離婚了吧?!
席煥你這可不厚道!小萄本來可以裝糊塗的,為了席府才把這事揭了個明白!你又明明知道她也一直被家裡欺負,還把這種事怪到她頭上……你不合適啊!
紅衣忐忑不安地看著,心裡都開始醞釀勸席煥的臺詞了。
小萄又哭了一會兒,終於,席煥扭過頭來,皺眉睇了她一眼,出言便道:“拿紙筆來!”
小萄驚住,怔然望著他:“你……你要紙筆做什麼?”
“和離!”席煥答得乾脆。
“席煥你……”紅衣立刻就要上前理論,嘴上陡被一捂,她怒瞪席臨川,掙了又掙,還是只能發出“嗚”音。
小萄愣愣地看著他,席煥回看過去:“你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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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0:45
第三十八章
“嗚……”被席臨川箍在懷裡的紅衣還掙扎著,她急得完全沒工夫多想席臨川為什麼不讓她說話,席臨川捂她捂得十分辛苦。
小萄腳下不挪,戰戰兢兢地打量了他一會兒,猶豫著說:“為什麼是……‘和離’?”
紅衣倒為她這問題一怔:重要嗎?是和離還是休妻重要嗎?現在是咬文嚼字的時候嗎?!
席煥抬了抬眼,忽地不忿地一吸冷氣:“不給面子。”
……哈?!
紅衣越聽越覺得他們夫妻間有些梗是自己不明白的,望向席煥,席煥頹喪道:“每次都是這樣,我若嚇唬她的時候露了一點破綻,立刻就聽出不對,而且一定直接問出來,多尷尬!”
小萄雙頰紅到耳根,暗一瞪他,只埋怨說:“怪你自己露的破綻太過才是——這會兒明明該是‘休妻’比‘和離’合理,也順口多了,你非要說‘和離’……”
“怪我嗎?”
“那怪我嗎!”一貫在紅衣和席臨川面前只有個謹慎形象的小萄突然抬起杠來,而且半點怯意沒有,倒像是已經習以為常了。
“當然怪你了!”席煥見她瞪過來,努力將自己的眼睛瞪得更大,“你當我不知道‘休妻’比‘和離’順口?我不是怕你當真嗎!”
“……”紅衣頓時覺得後槽牙一軟,伸手強把席臨川的手掰開,陰陽怪氣地道了句,“哎呦,好甜!”
她說罷也不理他們的反應,拽著席臨川就往外去:“我們走我們走……不看他們打情罵俏了。”
“也好。”席臨川銜笑頷首,端然一副溫潤公子的模樣,足下緩緩地往外踱著,悠悠然也道,“我們換個地方,也打情罵俏。”
這事便得以逆轉了。席臨川一貫地以最簡單的方式解決事情,著人送了錢去給田家還債,順帶著添了一句“以後小萄是席家人。”
——這話說得沒到“撕破臉”的份上,其中的意思也明白極了,完全翻譯過來,就是:以後小萄是席家人,跟你們沒什麼關係了,再來找她的麻煩,你試試?
若擱在幾天前,田家或許還敢不服。可現在,理虧到了極點又哪敢再說什麼。據回來覆命的下人說,她那幾位叔伯收了錢,一口大氣都不敢出,連連點頭應“是”。
事態得以平靜之余,席煥仰天大呼:“白挨了五十杖啊……”
聽他抱怨這個,小萄也顧不得兄嫂皆在房中探望。蹲下身扒在榻邊,口氣十分嬌軟:“夫君別生氣嘛,你想吃什麼,我去做!”
萌妹子的嬌羞盡顯,紅衣渾身一哆嗦。
從前她和席臨川還一直擔心小萄忐忑太過,這些日子因為席煥病著,他們常來探望,才發現其實也不儘然……
至少在他二人相處的時候,她常有他們不知道的一面,抬杠吵嘴什麼的……常是以一臉人畜無害的樣子,嗆得席煥接不上話。
眼下聽說她要下廚,席煥很是沉吟了一會兒,遂認真道:“不想吃什麼。但等我出征回來,你跟我一起四處走走吧——聽說映陽冬時的雪景好得很,同去看看?”
“好……”小萄剛應了這麼一個字,旋即反應過來,詫然看向席臨川,“兄長,他還是要出征麼?!”
按理說這事查清楚了,應該就不必了啊!五十杖已然白挨了是沒辦法,但充軍的事理當是免了才對。
席臨川卻點點頭:“是。”
小萄愣了。看看席煥又看看席臨川,眉頭一皺:“為何?如是這樣……人是誰打死的都沒區別?”
“有區別。”席臨川嘖嘖嘴,“出征的原因不同——原是被充軍,現下不是充軍了,是他自己請命去的。”
“啊?!”小萄更一愕,怔怔地看向席煥,“夫君你……”
“嗯,你們說個清楚吧。”席臨川微一笑,遞了個眼色示意紅衣一同離開,又將正打算回到房中來的婢子也擋在外面,把接下來的寧靜留給裡面的一雙夫妻。
這裡面的原因,紅衣比小萄早了一些知道。畢竟是上戰場,她免不了為席煥擔心,卻又理解他在想什麼。
人各有志,她這在這個時空中處於弱勢的女子,都尚且堅定覺得自己有資格為夢想奮鬥、而不是嫁人便可了事,席煥這般年輕熱血的男人,自然更難安心於錦衣玉食。
所以,在那件事理論清楚的第二日,席煥就同席臨川說明白了:“我不能總倚仗兄長的功名在長陽立足。充軍與否,這一戰我都要去。”
席臨川本就是從戰場上拚殺下來的少年將軍,更懂他這心思。便半句阻攔都沒有,點頭答允。
四月中旬愈漸和暖的天氣總讓人覺得舒服。紅衣和席臨川走在府中較為偏僻的羊腸小徑上,聽著枝葉窸窣,生出了久違的“文藝”心……
所謂“歲月靜好”大抵就是如此。看得見的地方有所愛之人相依相偎,看不見的地方,有數不清的人們為了這片土地的平安而無畏地奮鬥著;家中有丈夫孩子柴米油鹽,但踏出這道府門,也還有自己所癡迷的事業、有任由她徜徉的廣闊甜的。
“席煥說要帶小萄去映陽看雪。”紅衣噙著笑望向席臨川,他稍一愣,便了然道:“你也想去?這個方便。”
“……不要。”她卻是回絕了,掰著指頭道,“我八月份生,到了有雪的時候這孩子也就三四個月。那麼冷的地方還是算了——我想說,彼時你若有空,咱們也出去走走好不好?挑個又美又暖和的地方,過個暖冬?”
席臨川嘴角微扯:“這主意好,但又要被陛下數落了。”
紅衣短暫一懵,立即明白了他在說什麼!
去年的秋天,他面臨那道可能奪去性命的詛咒,想帶她好好過最後幾個月,便去了珺山——皇帝讓他新年前回來,他就一直到了除夕才回到長陽!
然後就被皇帝“數落”了,還是當著一眾皇子、王子的面,別提有多尷尬。
“……不好意思我忘了。”紅衣吐吐舌頭,一哂,“罷了罷了,在長陽也蠻好的。再說孩子那麼小,旅途顛簸我怕他受不了,若留在長陽交給旁人照顧我也不放心。姑且這麼著吧,遊玩的事我們‘來日方長’。”
這話說得輕緩釋然,其實大是有點自我安慰的成分。便見席臨川垂眸沉吟了一會兒,笑看向她,說:“也許還有別的法子。”
紅衣淺淺一怔。
因為他言及的事情時常關乎許多政事,許多時候,她為了不徒增尷尬便自覺地不多加詢問。這一次她卻問了——幾經追問,但他仍是隻字不提,只是伸手一扶她略有些鬆動的發釵,問她說:“謹淑翁主邀我們去小坐,你想去麼?”
晌午時金燦燦的一輪太陽逐漸化作橙紅,掛在淺藍的天邊,餘暉映照的大地。
馬車在平康坊門口停下,車上的男子甫一下車,便見幾名美豔的女子迎上前來,帶著幾分驚喜,套著近乎說:“……驃騎將軍?稀客。”
他卻沒什麼回應,略一頷首,回過身便去攙扶車中行動得小心的人——紅衣一手扶著腰、一手搭在他手上,剛一露臉,那幾名女子便面色一白,尷尬說:“原是夫人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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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0:58
第三十九章
紅衣同樣覺得尷尬,撇撇嘴看向眼前幾個或許稱不上“花魁”但依舊顏值不低的女子,下了車便向席臨川道:“想試試麼?今晚我許你嘗鮮啊!”
“……別鬧!”席臨川一挑眉,她嘻嘻一笑,又說:“我認真噠!反正一來咱不缺錢、二來夫君你文武雙全必不會被花魁拒之門外……”
“轉折呢?”席臨川淡看著她,並無所謂她的吹捧,一語直戳重點。
“轉折……”紅衣乾澀一笑,仍舊眉眼彎彎,“你找個青樓姑娘泄洩憤,我生完孩子之後,也找個面首解解饞唄?”
“……”
那幾名方才迎上來的姑娘尚未退得太遠,紅衣又沒有刻意地把聲音壓得太低,一句話就說得幾人差點下巴脫臼。
席臨川陰著臉,面容緊繃地睇了她好一會兒,雙手在她肩上一扶,推著她往坊裡走,聲音低得只夠彼此聞見:“娘子你聽著……”
“嗯?”紅衣一邊任由他推著,一邊又不忘努力地回頭看他。
“懷胎十月雖然長……但我若‘辛苦’,你只會更辛苦,所以我忍忍無妨,不勞你擔心。”他神情自若地說著,紅衣費力地將頭扭至能與他目光相觸的角度,便見他滿目的認真,若放到現代,簡直,可以直接解讀為:十月懷胎最辛苦的是你這女人好麼?孕期出軌人幹事?
——於是紅衣大感滿意地嘖嘖嘴,還沒來得及誇他兩句,就聽他又說:“至於你生完孩子、坐完月子之後之後……咳。”
他稍鬆開一隻手,攏在口邊輕咳著輕一輕嗓子,又推回她肩頭:“你有什麼‘想要’的,夫君我必定滿足你!你不用找面首!”
哎……
紅衣大是沒想到他這除了在榻上以外都是正人君子的人如今會在外面說出這種話,笑看向他,打量了半天,故意問說:“真的?”
“一定。”席臨川誠懇嚴肅地應了一句,便薄唇緊抿——這一個字都不肯多吐的樣子,看上去倒像……倒像她是個惡霸,要非禮他一樣!
這畫風不對!明明從新婚之夜開始……就是她比較吃虧!他吹滅燈後或軟硬兼施、或欲揚先抑……她根本抵!擋!不!來!
“夫君你很不要臉啊……”紅衣一邊回味著做著總結一邊道。
席臨川應話的口吻理所當然、不鹹不淡:“夫妻嘛,過得合心便是,那麼顧面子幹什麼?”
……太直白了喂!
紅衣自認在臉皮薄厚這事上是決計比不過他了。他這人,打算爭面子的時候,嘴巴比利劍還快,分分鐘讓對方啞口無言;不要臉的時候,臉皮比城牆拐角處還厚,若想比他還厚,一定需要很強的心理素質!
於是便被他就這麼隨他推著,腳下懶懶地往竹韻館去。一路上無所謂路過的嫖|客和“姑娘”投來怎樣的目光,紅衣耷著張臉,臉上就一句話:我們正一起不要臉呢,看什麼看!
如此一直走到了竹韻館門口,遙遙的,就見謹淑翁主在門口等著了。
二人終於從那死沒正經地狀態裡緩了過來,各自站穩了,理理衣衫,風度翩翩地繼續向前去。
“翁主。”席臨川一揖,款款笑說,“不願翁主出門相迎,特意沒事先遞話,翁主怎麼還是……”
“將軍您就別假客氣了。”謹淑翁主稍一挑眉,“這一路大搖大擺地過來,已然不下十個人跟我說驃騎將軍大駕光臨了,好麼?”
“……哦。”紅衣乾笑著一應,問她,“翁主什麼事?”
“嗯……將軍移步。”謹淑翁主說著,向內一引。一同回到院中,她的目光在二人間一蕩,斟酌了須臾,苦笑歎息,“我也不知該怎麼說了。共是兩樁事,頭一件,至少於紅衣而言是該算是好事;另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就看將軍您怎麼想了。”
頭一件事,謹淑翁主大大方方地說了。是件喜事,她這家裡寵到只願她過得舒心、連婚事也不肯逼迫的堂堂翁主,在長陽“混”了這麼多日子,終於碰上了情投意合的人。
對方是何人她不肯多提,只是說及這些時眉眼間的笑意總是濃濃的,然後清清嗓子,幸福滿滿地告訴紅衣說:“下個月,我們要回翰邶完婚去,日後還來不來長陽都不一定,就算回來大抵也沒心思打理竹韻館……就送你了。”
“……”紅衣啞然,莫名其妙地得了這麼個厚禮,自然難有勇氣直接接受。卻是沒待她推辭,席臨川已一揖應了下來,“多謝翁主。”
“不客氣。反正名聲都是她打出來的,後來一場舞賺的錢,便抵了我此前許久的開銷,我不虧。”謹淑翁主悠哉哉地說著,肩頭微一聳,笑容淡去,“另一件事……”
她的目光再度落在紅衣面上,忖度片刻,說:“這事就不給紅衣這當夫人的添堵了。”
紅衣淺怔,席臨川眉頭微皺,帶著她去前廳落了座,自己又折回那方雅間聽謹淑翁主說事。
並沒有過多久,他就獨自走了出來。紅衣大有些緊張地問他怎麼了,席臨川釋然一笑:“我覺得是好事。”
他沒有再加解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紅衣有點發蒙地觀察了一會兒,看他神清氣爽的樣子,似乎真是件好事。
又過月余,席煥傷勢初愈的時候,軍隊要前往赫契了。
已是五月炎熱漸顯的時候,那日他起床的時候卻仍是天還未亮時。小萄自然要起來送他,席臨川也起了身,紅衣被席臨川強勸了半天後還是不肯安心歇著,最終,是一起將他送到了府門口。
他們這對做兄嫂的沒有多說話,站在幾尺外,看著小萄伏在他懷裡嗚嗚咽咽地哭了一場。
有點熟悉的場景讓紅衣怔了一怔,然後看向席臨川,凝睇許久之後認真道:“還好你不去。”
——曾經她也是這樣,在他出征前夕,同他輕鬆地聊了一晚上,第二日清晨卻到底忍不住,撲在他懷裡放聲大哭。那時還是冬天,他的甲胄被寒風吹得一點溫度都沒有,讓她本就發寒發慌的一顆心顫得更厲害。
席臨川淡一笑,攬在她肩頭的手一緊後又鬆開,信步上前,叮囑了席煥幾句,又向小萄一頷首:“他該走了。”
“嗯……”小萄淚眼迷濛地點點頭,環在席煥腰間的雙臂卻頓時更緊。又這般“賴”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鬆開,咬著嘴唇望一望席煥,哽咽說道:“你萬事小心,說好冬天帶我去映陽看雪的……”
“我知道。”席煥笑而點頭,俯首在她額上一吻,遂向席臨川與紅衣鄭重一揖,轉身出府。
那幾天,席府裡的氣氛十分沉悶。
小萄還是頭次經歷這夫君出征的事,自然鬱鬱寡歡。席臨川雖然對沙場瞭解,若細心開解一番必然有用,但他卻是她兄長,關係間總有些避諱,不便說得太多。
紅衣和她倒是親近,但又實在不懂戰爭的事,說來說去也就是那麼幾番話,乾巴巴地勸她別擔心、乾巴巴地誇席煥智勇雙全一定不會出事……
第六日,小萄都聽不下去了,悲戚戚地抬頭看向她:“嫂嫂,您不必說了,我都快背下來了……”
“……”紅衣尷尬地滯了一會兒,聽得她一歎:“我心裡有數,過幾日就好了,不用為我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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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1:12
第四十章
大約她也確在有意識地開解自己,又過幾天之後,這種“一靠近小萄就覺得周圍一片陰霾”的情況可算緩解下來。紛擾離去、一切歸於平靜的席府,開始為另一件事忙碌起來。
——還有兩三個月,紅衣便要生了。
原本她一點都不緊張,每天沉浸在感受這孩子一點點長大的激動和欣慰中過了七個月了,將為人母的美妙感受佔據了整顆心,甚至在席臨川入宮上朝不在府裡時,她都找到了新的愛好——半躺在床上,陪孩子聊天。
其實自己也知道這是自言自語,但就是覺得特別有意思,有時說著說著還傻笑,弄得席臨川偶爾撞見時都不知該怎麼應對,左看右看後,拿了碟話梅給她,神色從容自若:“跟你聊天一定很累,喂他吃個話梅潤潤喉。”
對此,紅衣懶得理他。
這種輕鬆舒適愉悅無壓力的安胎過程,猝不及防地被席臨川打破了。
也不知他突然動了哪根弦,去向皇帝請旨討了個御醫來,天天在府裡“鎮”著,據說要等她生完孩子再離開。
按說,這沒什麼不好。生孩子嘛,就算是在醫療技術發達、有剖腹產的二十一世紀,都仍舊是個兇險事——每年都免不了有孕婦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命喪於此。
她快生了、他找個醫術高超的御醫來全方位保護,其實是在降低她和孩子的風險,實在沒什麼可抱怨的。
但是……紅衣是個有“白大褂恐懼症”的人。
在現代時就可怕去醫院了,一進醫院,哪怕是去看別人,就覺得渾身都不對勁了。眼下的情況她知道輕重,自然不能要求那御醫離開,但無論怎麼努力地說服自己,兩天之後,持續了七個月的美好心情還是蕩然無存了……
原本她所想的都是美好的那一面,現在突然出現的御醫就像是一個理智的學者,拍拍她的肩頭,告訴她說:哎,你記得看一眼另一面。
“另一面”可能發生的事,就一下子全湧進腦海了。
她可能會死在這事上,嗯……甚至可能和孩子一起死在這事上。又或許生的時候什麼問題都沒有,產後大出血……
還有個什麼雖然罕見但一旦出現就死亡率很高的事來著?似乎叫“羊水栓塞”什麼的……
二十一世紀出了這種問題都得輸血幾千cc才“有可能”能把人救過來,萬一這事發生在她身上……
完蛋了!
哦,還有!此前她居然都沒想過生孩子會很疼這個問題!明明看過不少資料的,最通俗易懂的說法,是說把人類的疼痛劃分成十幾個層級,女人生孩子是最高級別的疼痛……
救命!
紅衣一邊大罵自己又瞎琢磨太沒出息,一邊還是被自己嚇壞了。
此時已是深夜,她躺在榻上自己嚇唬自己,悲憤之下一拳捶在榻上,猛地把旁邊的席臨川嚇醒了。
“怎麼了?!”席臨川一聲驚問,剛睜開的雙眼強摒開睡意,立即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個遍,又問一次,“怎麼了?”
“抱歉……吵醒你了。”紅衣抽抽鼻子,扶著後腰費力地向他挪了挪,他便主動湊近了些把她攬住:“做噩夢了?”
“沒有,我沒睡著。”紅衣搖頭,平躺著,側臉貼在他懷中,默了一會兒,道,“現在細想生孩子的事,我好害怕啊!”
席臨川輕怔,腦中劃過一句“其實我也好害怕啊”,面上卻是一笑:“怕什麼?”
“怕死。”她的神色淒然不已,用力一吸氣,明眸目不轉睛地望向他,“你說……我萬一難產了怎麼辦?”
“所以我提前找了御醫來照顧你。”他面上的笑容斂去,輕一吻她,“不會有事的。”
“萬一呢……”她脫口追問道,又一咬牙,“唉……我也知道問你是白問,可我就是害怕!你趕緊安慰我!快!”
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把廢話全繞了過去,將或許有點幼稚的解決方案直接說了出來,席臨川眉頭微挑,很配合地說:“你等我醞釀醞釀。”
紅衣睇著他等了一會兒,見他還沒說出第一句話,便先起了頭,“是不是有產房血氣重對男人不好的說法?我不信這個,你信麼?”
他壓根沒理她這抛磚引玉的步驟,直接跳到了下一步:“我會進去陪你的。”
“……哦。”紅衣一點頭,又說,“萬一我難產了……”
“你能不能別想這個?”
“不能!”紅衣篤然道,“你聽我說。萬一我難產了、和孩子一起沒命了,你就找個自己喜歡的姑娘續弦;但如果只是我沒命了、孩子還活著……你必須給他找個認真負責、讓他覺得‘這世界充滿愛’的姑娘才能續弦!”
——天啊!
席臨川一時被她驚著了。御醫跟他說過,孕中會多思,但她都“思”到給孩子找繼母的問題了?!
他輕咳一聲,沉肅道:“這個……你不用擔心,那也是我的孩子。”
“嗯,好!”她一點頭,默了會兒,又說了另一個可能,“若是我難產,御醫說我和孩子只能保一個……”
“閉嘴!”席臨川忍無可忍地捂了她的嘴,驟然間變得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得紅衣一下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幹、幹什麼啊……
這種事當然要先討論明白才好啊!
這到了幾千年後都還是個熱點話題,在互聯網上引起了幾度罵戰。眼下這事完全可能出現在她身上,她擔心到了、強不讓她說會憋壞的!
“唔唔唔唔……”她被他按在手掌下的嘴不依不饒地掙出了四個字,席臨川從語調中判斷出,是“你聽我說”。
“你聽我說。”他冷睇著她,棱角分明的面容上一點笑容都沒有,額上青筋一跳,“這事你既先提了,先跟你說清楚也好……”
這個說法,好像他之前也想過這個可能了?
紅衣怔怔地望著他,他稍沉了口氣,面色稍緩了下來,輕聲道:“如果出了這種事……我不能要這個孩子。雖說虎毒不食子,但我跟這孩子……終究還沒什麼情分。”
在她生產之前,言及這種取捨。席臨川大覺這話有些殘忍,又很清楚這幾個月來,她有多盼望這孩子。捂在她唇上的手有些驚顫,他卻又不敢就此將手挪開,不想跟她理論此事。
“如果這孩子保不住,你可以好好調養身子、我們再要一個;就算就此不能有孕,嗯……我們正好可以再逍遙幾年,然後收養個孤兒,並非難事。”他的目光避了又避,才終於迫著自己看向她。神色和說錯了話的孩子一樣緊張,卻還是半點都不鬆口,“這事沒的商量,必須聽我的。”
這麼又開心又焦慮地一天天過著,終於,到了七月下旬。
掐指一算還有二十余天便是中秋佳節,紅衣一回憶,覺得自己的路線真是很合中秋“團圓”的寓意:去年,是中秋前幾天昏禮,成婚沒幾天就和夫家一起過節;今年,八成是她成為母親前的最後一個中秋,大約過完節沒幾天就要生了,以後再過節,不管是什麼節,夫妻之間都要再多一個小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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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1:25
第四十一章
這麼想著,紅衣突然就有點怨念,對著已大到讓她行動不便的肚子,手指輕點著念叨說:“你個小電燈泡,讓我跟你爸再過幾年二人世界不好麼?來這麼快……總共剛一年啊你就來了!”
——當然,這事歸根結底不能怪肚子裡的孩子,得怪席臨川,咳。
八月上旬,又是許多宗親、官員、命婦來長陽的時候。聽說今年皇帝有意大辦一場中秋宮宴,來的人便格外多。
席臨川和紅衣自也早早就接了帖子,席臨川沒什麼興致地擱到一旁,打算直接動筆寫奏章闡明妻子待產的情況,不去。
紅衣卻是多看了兩眼,帖子中多附了一張平日宮宴請帖中並不會見到的紙箋,特意列明瞭此番有什麼助興的節目……
《霓裳羽衣曲》五個字映入眼簾的時候,紅衣內心有個自己哭暈在廁所裡!
什麼運氣!這是跟《霓裳羽衣曲》多沒緣!先是皇后想讓席臨川娶陽信公主的時候,整份殘篇從她眼前閃過又移開,讓她難受了好幾日;現下又是宮宴有成舞可看,但她因產期臨近看都不能看!她和這名作是犯沖嗎!
紅衣一邊對此大有怨言,一邊又只好忍了,伏在案上,覺得自己還是心無旁騖地想想生孩子的事為好。
這回,陳夫人在八月十二才到長陽,在席府住了幾日,八月十五晌午便準備進宮去,照例要早些去見皇后。
紅衣仍是和席臨川一同把她送出了府門——對這個,紅衣一點也不怕,連御醫都說要多活動活動,她才不想一直悶在房間裡歇著。一是懶得太過興許反倒害得自己難產,二麼……
“歇著”什麼的,之後還有一個月的月子要坐呢!
自然免不了有御醫跟著。兩個多月過下來,紅衣已對這御醫的“盯梢”很適應,隨便他在不在旁邊,她都能心如止水、沒臉沒皮地同席臨川該幹什麼幹什麼。
“母親去赴宴了,咱也不妨早點開始過節。”她倚在席臨川肩頭,抬著眼皮望著他咬了咬唇,“小萄親手做了些月餅,早上送過來讓我嘗……豆沙的,味道可好了,不過就半個……”
她本就特別喜歡豆沙,孕中又格外能吃。那月餅……那月餅做得相當精緻小巧,味道自不必多提,但直徑只有一寸,小萄又是切了半個拿給她,還不夠勾饞癮的呢!
席臨川一聽她這想趕緊開始慶祝節日的原因就笑了,忍住揶揄,嘖嘖嘴,不鹹不淡地一點頭:“行。”
“啊哈,去跟小萄要月餅——”紅衣眉開眼笑。語調拖長間,腳下故作輕快地顛了兩步,忽然腹中狠狠一搐!
“絲——”她猝不及防地猛抽了口涼氣,手下意識地狠一攥席臨川的胳膊,然後尚未及他問出什麼,她又一抽冷氣,“絲……”
怎麼就……這麼……痛呢?!
“紅衣?”席臨川忙扶住她,上看下看,“你不舒服?”
“好……疼……”紅衣緊咬著牙關擠出一個字。感覺有股疼痛在腹中竄來竄去的,每竄一下就比上一下更厲害一點。方才還能和席臨川插諢打科的她很快就沒了力氣,想趕緊回到房裡躺下懶著,又挪不動腳。
“……大人!”席臨川有點無措地一喚御醫,御醫即刻上了前,甫一觀察她的面色與氣息,便道:“夫人大概是要生了,快回房去……快回房去!”
一片嘈雜又並不怎麼混亂的動靜,紅衣額上冒著冷汗,一分分體味著腹中的痛楚,越發分明地知道……自己終於要親歷古代生孩子的全過程了!
“軟轎!軟轎!”小萄急得有點破音,紅衣虛弱地看著,一方軟轎很快抬到了她面前。
幾名婢子同時上前扶她,剛一挪動,就聽她一聲“啊——”
“輕點!輕點!”席臨川面色有點發白,紅衣的手在他臂上一按,艱難道:“沒……事……”
沒那麼嬌貴!趕緊回去就好!她可不想一會兒在軟轎裡叫得撕心裂肺!移動廣播嗎?!
於是在幾名婢子的攙扶下,她忍著疼挪上了軟轎,片刻後到了南雁苑門前,又再度忍著疼挪下來。跨入房門的一霎腹中又一陣輕抽,紅衣仗著旁邊沒外人,痛快地“啊啊啊啊”叫了一串!
終於看見床榻,她剛在榻邊轉過身,就再也撐不住地一下子栽下去,幾名婢子攔都沒攔住,一疊聲地驚叫:“娘子小心!娘子……”
“絲……小點聲。”紅衣緊闔著眼,自覺地挪了挪,又掙出一陣冷汗後,大是悲憤地強作鎮定道,“女人生孩子沒見過啊?叫什麼叫……”
——說得好像她已經歷了很多回、完全不怕一樣。
——其實都快怕哭了。
至於那幾名婢子,聽言不敢再說什麼,面面相覷地滯了一會兒,皆是一個念頭:真沒見過啊……府裡之前沒人生啊……
產婆和年長些的僕婦很快趕至,御醫帶著一眾醫女亦到了。紅衣看著這一屋子人,心理壓力更大,目光在席臨川煞白的面色上一定,咬著牙就哭了出來:“臨川——”
席臨川無措到有點丟人,輕顫著握著她的手,想勸她卻連舌頭都理不順:“紅衣,紅衣你聽我說……那個,沒什麼可怕的,都有這麼一天,你安心、安心就好……嗯一定沒事,你……”
“你好煩!”她藉著疼,撕心裂肺地大罵一聲。
席臨川被她一喝,默默地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其實他不想這麼無措來著,他還未雨綢繆地早了幾天理清思路、想好了該說的安慰她的話的……
誰知道到了這會兒不是那麼回事了!遙想他上戰場都從未慌過,眼下竟慌到連提前想好的話都不能安心說出來!
真正的“疼痛”很快襲來——和這次的疼比,方才那真連前奏都算不上了。
紅衣疼到毫無矜持,慘叫聲震得自己耳朵都疼,喘著粗氣還是大腦有點不清醒,隱約有句感慨:這真是最高級的疼痛……
榻邊全是人,御醫、醫女、產婆、僕婦,很快就把席臨川擠得沒了地方。紅衣從劇痛中抽開思緒,睜眼一望,頓時就慌了:“臨川?!”
沒見到人,但有聲音從眾人之後傳來:“我在!我在!”
“……”她疼得想哭又聽得想笑,複又全神貫注地繼續喊疼,感覺身邊的人跟她一樣“全神貫注”,要麼一個勁地喊“用力”,要麼一疊聲地說“吸氣”。
疼痛感又上升一層。
紅衣覺得牙都快咬碎了。腦中一陣嗡鳴,不知怎的就問出一句:“你給孩子起好名字沒有!”
“……起好了!”席臨川被眾人擋在身後努力看她,“男孩叫席小川,女孩叫席小溪……”
“煩死你了啊!”紅衣呲牙咧嘴地又罵他一句,語畢之後認真覺得,罵他比光喊疼管用哎……
於是運一運氣,她又道:“我嫌自己書讀的比你少所以讓你取!你取得比我還沒水準!”
什麼名字啊!動沒動腦子啊!“小川”取他名字的一個字,“小溪”取她穿越前名字的一個字,這麼不動腦子的活她也會幹啊!
“‘席小溪’是什麼鬼!”紅衣一邊努力維持著清醒,一邊疼得捶床,“怎麼還是‘aba’……‘甲乙甲’形式的發音啊!你認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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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1:40
第四十二章
在旁幫忙的眾人除了努力讓她快點生外,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尤其御醫和產婆,給許多嬪妃、宗室女、命婦都接生過,喊得撕心裂肺的見得多了,但喊得撕心裂肺還非要喊得有內容、內容還是罵自家夫君的……
這真是頭一號。
要麼人家是將軍夫人呢?將軍久經沙場行事淩厲,夫人也不似旁人嬌弱,格外有魄力些!
好在,紅衣並未真和席臨川吵嘴吵到孩子降生。
過了半刻之後,那疼痛達到了頂點,她疼得腦中發白,自然吵不出來了。
只覺自己嘶喊出的聲音可怖得像是從地獄傳出來的,渾身都在出汗、遍體都疼得不可忍受。
那疼痛儼然已不是僅限於腹中,好像在向全身蔓延開,疼到她覺得每一寸神經、每一塊骨頭都被這劇烈的痛感浸了個透。
額上、身上不時地生出冷汗,驀地沁出來、又好像很快就又消去。
實則中衣都被這汗水浸得深了一層顏色,碎發貼在側頰上,發梢又緩緩地滴下汗珠來……
端著藥的醫女、換來清水的僕婢進進出出,忙得半步都停不下來;房中的聲音弱過一陣,後來又再度“慘烈”如舊。
天色全黑,一輪明月映在後院的湖中,原本早該開宴的正廳卻空無一人……
精美佳餚都放涼了,一枚枚色澤漂亮的月餅無人問津。席府各個角落都止等著一件事,南雁苑外,更有不少下人在翹首望著。
“啊——”又一聲嘶叫傳來,紅衣的聲音已很是沙啞。心跳快得很不舒服,她哭也哭不出來地急喘著氣,又一度用盡全力之後,渾身驟松……
嬰孩稚嫩的啼哭響遍滿屋,思緒恍惚的紅衣一時卻尤未能緩過來。直至目光定下、看到榻邊人人都是滿面喜色,才終於得以把注意力放在這哭聲上。
“我、我生完了……?”她迷迷糊糊地側頭望過去。
離得最近的一位醫女無語了一瞬,才道:“是……”
紅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闔目靜聽了一會兒這象徵生命初降的啼哭,疲憊的面容上勾起一抹淺笑。
當媽了!
很高興,除了高興之外就一個念頭——想睡覺!
“紅衣。”席臨川的喚聲輕輕的,她睜了睜眼,看到已被包在繈褓中的孩子被放到了枕邊。
愣了一愣,這才想起來問他:“男孩女孩?”
“女孩。”席臨川一笑,“你真的覺得‘席小溪’不好聽?”
紅衣臉一垮:“不好聽不好聽!”
“……那‘席小紅’?”他平淡地問她,她臉上垮得更厲害了:“還、還是小溪吧。”
“小紅”算怎麼回事!以後若再生個男孩,要叫‘小明’嗎?!
此後的時間對於紅衣來說極為輕鬆——提心吊膽地擔心自己會死的心思沒了;擔心孩子會保不住的心思也沒了。沉了幾個月的身子輕了,睡覺可以鬆快地翻身了,想側躺可以側躺了……
掰著指頭把各樣好處數一遍後簡直身心愉悅,以家裡的經濟水準又不用她再操心什麼,連乳母都提前請好了兩位,她只要安心坐月子就成了。
不過,紅衣小睡一會兒後糾結了一陣子,還是執念地強烈要求讓她自己喂孩子三天——誠然,從科學的角度上可能沒什麼大意義,兩位乳母一直為這項工作調理著身子,奶水品質該是比她強的。
但是意義不同嘛!第一個孩子,剛出生!她一股想要時時刻刻照顧她的情緒湧得濃烈極了。
席臨川拗不過她,兩人怒目互瞪了半天之後,他松了口:“好吧……”
然後又討論起另一件事:這孩子擱哪兒照顧。
紅衣初為人母,要她把孩子完全交給乳母,她怎麼想都覺得彆扭——哦,乳母全天候守著,她想看的時候抱過來看看,這是養孩子呢還是養寵物呢?
再說,乳母到底和孩子沒有血緣關係啊,再認真負責也比不了生母發自內心的關愛啊!而且日子長了,總不跟父母在一起,感情培養不起來怎麼辦?跟乳母比跟爸媽還親?不行不行!
於是紅衣的意思:“我來照顧吧!尋常百姓家當娘的能,我也能!”
“……不行。”席臨川眉頭緊皺,“小孩子雖然熟睡的時候多,但什麼時候醒可不一定。如是夜裡醒了,哭鬧一陣子,你我怎麼睡?”
“都要有這一步嘛!”紅衣理所當然道,轉而想起他寅時就要起身上朝的事,一陣恍惚,又說,“啊……反正我坐月子,我們也不能那個……咳,是吧?我自己在南雁苑照顧她就好,你安心睡覺,不會誤你正事。”
“……不行!”席臨川又說。斟酌了須臾,道,“你若把她交給乳母照顧,我住在廣和苑也就得了。但你若非把她留在自己房裡,我必須跟你一起在南雁苑。”
“為什麼啊?!”紅衣覺得他邏輯擰了,滿臉不解。
半夜三更的,席臨川也是服了她剛生完孩子沒幾個時辰就來跟他討論這些細節,目光越過她,看看在床榻最裡側睡得沒心沒肺的女兒,一歎:“她要是哭了,你肯定起來哄她。如果夜裡有個兩三次,我在便可以跟你輪流起來,如是就你一個人……倒是不耽誤我上朝了,你不怕坐月子太累落下病?!”
“哦……”紅衣訥訥一應,一想,斜睨著他又說,“可你會哄孩子?”
席臨川頓時面色一陰,轉而又有點尷尬地發紅,不自在地一咳嗽:“我可以跟乳母一起哄她……”
“你和我一起住,還想讓乳母在屋裡?!”紅衣詫異地看著他,眉梢眼底一行字:你現在是清醒的嗎……
“沒關係啊。”席臨川聲色平淡,“反正你坐月子,我們也不能那個……咳,是吧?”
翌日天初明時,陳夫人回到了席府、紅衣正睡得昏天黑地、一夜未眠的席臨川強打精神去上朝……
堂堂大司馬驃騎將軍喜得千金是個大事,先是在早朝上,皇帝直言賀喜。巳時廷議結束退朝,各級官員又紛紛圍上來道賀。
因著人多,其中還不乏有話多些的,這過程持續了足有近半個時辰。要擱在往日,席臨川決計沒心思應付這麼久,今天卻不得不格外耐心地維持著微笑——往日失禮點,別人不過對他有些怨言,那不是大事。但今天若不客氣,讓這怨氣牽扯到女兒可不行。
說到後面簡直困得眼皮打架了,扛不住地低頭揉眼,還有不識趣的關切說:“將軍身體不適?”
“……風沙迷眼了。”他乾笑著敷衍。
其實連永延殿的殿門都沒出,哪來的風沙。這話終於讓道賀眾人聽出點不對頭來,鄭啟恰到好處地一咳,提醒說:“他夫人是夜晚誕下千金的,必是一夜未睡……”
“哦……失禮!失禮!”眾人這才連連作揖賠不是,拱手告退。
眼前歸於安靜,席臨川長舒一口氣,幾乎有點想倚著旁邊的立柱睡覺了。這種熬上一天一夜的事情並非沒有,征戰之時,偶爾兩三天不睡也不是大事。
唯這回疲憊得緊。實在是昨天那幾個時辰緊張得太過,且還不像征戰時那樣自信滿滿,他這一貫有些自傲的人都止不住地在擔心出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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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1:53
第四十三章
席臨川打著哈欠向鄭啟一拱手:“多謝舅舅……我回去睡了。”
鄭啟點頭,一句“快去”話音還未落,二人就一同被宦官細碎的腳步聲拉去了視線。
“驃騎將軍、大將軍。”小跑至眼前的宦官一揖,滿臉喜色,“恭喜驃騎將軍喜得千金,皇后娘娘傳將軍長秋宮一敘。”
長秋宮一敘……
一敘……
敘……
席臨川神色複雜地滯了一會兒,心裡估算著這“一敘”的時間,腦子翻來覆去地就剩了兩個畫面:廣和苑的床,南雁苑的床。
紅衣一覺睡醒時已到了下午,吃了一頓雖然很補但一看就會胖的午餐。在榻上躺到心裡閑得長毛,一次又一次地去瞟身邊熟睡的女兒,瞟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終於,忍不住把她抱了過來……
小小的、輕輕的,似是感覺到有人抱她,小嘴吧唧了一下算是個回應,然後又睡得沒什麼反應了。
真萌……
紅衣看著她就忍不住地想笑,也不知怎麼就那麼喜歡——若客觀點,從審美觀上說,她長得一點都不好看。還沒長開的小臉皺巴巴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從五官到四肢比例都還不對,但就是橫看豎看都萌!
醜也萌!
醜萌醜萌的!
“小溪小溪你快長大呀,幫我一起欺負你爹呀,現在吃虧的總是我呀……”紅衣眯著笑碎碎念著,話畢琢磨琢磨,覺得好像趁席臨川不在時跟孩子念叨這個不厚道,嘖了嘖嘴,又改口說,“快點長大,長成個萌萌的蘿莉,我就可以拿你做換裝遊戲和高級養成遊戲啦……”
再回味回味,覺得好像更不厚道。
她這麼東一句西一句地念叨了半天,聲音始終壓得很輕,既讓自己說得爽了,又不打擾席小溪睡覺。
終於等到了席臨川回來,腳下的步子好像有點浮,沒精打采地掃了她一眼,就跟婢子要茶喝。
“……怎麼了?!”紅衣被他的精神狀態嚇了一跳,便見他跌跌撞撞地走近了,一頭栽在榻上:“困。”
“……”紅衣猶抱著孩子不撒手,只想他投了一個悲憫的目光,算是人道的反應。
席臨川在榻上趴了片刻後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疲憊不已地又看看她,蹭過去看孩子。
“嘖……”他嘖嘴的聲音後還續了一聲歎息,很有些不滿的動靜讓紅衣心裡一沉,再度問他:“怎麼了?”
席臨川緊鎖著眉頭,伸出食指,在女兒的臉頰上輕戳了戳:“等了這麼久,就是你這麼個小玩意?還這麼醜,還讓你娘疼得聲音都不對了。”
“哪兒醜了……”紅衣瞪著他頂道。
席臨川不理,頓了頓,又說:“等你長大了咱們再算帳。有你之前,我妻子身材纖瘦、能歌善舞,從知道肚子裡有你之後,八個月沒敢碰水袖;怕委屈你就使勁吃、生完你又不得不坐月子,一時半刻瘦不回來,還是跳不了舞,都是因為你,你知道嗎?”
席小溪又吧了吧嘴,看著好像聽懂了似的。
他這曲線表達疼愛的方法在紅衣聽來十分受用,滿意一笑,看他累得又趴會榻上,把被子勻給他一半,道:“我剛才給她想了個小名。”
“什麼小名?”席臨川閉上眼笑問。
“泡泡。”
“……啊?”他不得不又睜了一下眼,“‘泡泡’?!”
這算小名?!真不是報復他起了‘席小溪’這麼個大名嗎?!
“對啊,泡泡,是不是聽上去萌萌的、軟軟的?”紅衣咬唇一笑,逕自解釋起來,“是這麼回事啊……在我原來的那個世界,橫亙在情侶或是夫妻間干擾二人交流感情的,叫‘電燈泡’——你不用知道‘電燈’是什麼東西,反正這詞就這麼個意思,所以叫‘泡泡’,是不是很合適?”
“啊還有。”她語中一頓,又續說,“她是中秋出生的嘛,我本來想迎合一下‘團圓’寓意,但是叫‘團團’或者‘圓圓’吧……我就總想一種黑白相間的圓滾滾的熊,所以還是泡泡吧,聽上去也圓圓,還不會想到熊……你看怎麼樣?”
她自己對這小名很是滿意,說完後等了一會兒,卻是沒得到答覆。
目光不得不從席小溪臉上暫且移開,她看向他,見他氣息均勻,顯是已睡著了。一隻手臂還搭在她小腹上,她輕推了一推,他反倒湊得更近。
翻作側躺將她擁住,席臨川迷迷糊糊道:“嗯,泡泡。”
自從席小溪降生,席府的整個風格都變得不一樣了。
從前,席臨川一貫是個放縱不羈的性子,又是武將,行事向來淩厲瀟灑,鮮見他會耐著性子去忍誰;紅衣也不是個會安於在家、僅僅當個妻子的,在竹韻館中同樣一呼百應統領大局。再往後數,席煥、小萄更年輕,天天在府裡打打鬧鬧……
總之兄弟妯娌四人數下來,一眾下人都覺得,沒一個有當父母的樣子的。
但眼下……
居然都自動轉換成了該有的樣子?!
紅衣最是明顯。原是連席臨川都擔心她會不肯安心坐月子,尤其擔心她想跳舞的癮湧上來,會不去院子裡練一會兒不舒服——若是出了這種情況,不攔她不行,總攔她也不行,御醫說了產後也是亦多思的時候,怕把她悶出毛病來。
從這大半個月來的情況看,他委實是擔心得太多了……
任何時候,無論席小溪醒著還是睡著,紅衣對著她就不覺得無聊。或是在她醒時哄她玩、或是在她睡時盯著她發呆,反正……反正對席小溪的投入多到讓席臨川這當父親的都有點嫉妒。
其中有那麼一天,他也忍無可忍地反抗過一次,下朝回來冷著臉跟乳母說“把泡泡抱走”,然後擺出了要跟紅衣促膝長談、交流感情的架勢……
耐不住紅衣她跟他聊了一刻之後就心裡發癢了,一個勁地走神往外看,他忿忿不平地問她在看什麼,便被她一頭撞在胸口:“我要泡泡!”
好吧,她要泡泡。
席臨川額上青筋暴起地忍了半天,為這事發火也不合適,只好讓乳母帶著孩子回來。
心中大有被拋棄感地踱步離開,一路沉默地進了書房,見到齊伯,就長歎出聲:“唉……”
“……公子?”齊伯一怔,不知他怎麼了。
席臨川冷著臉一通抱怨,怒斥紅衣“喜新厭舊”、“見異思遷”、“三心二意”……末了化成一句無比淒涼的擔憂:“你說,泡泡長大還得有很多年,她不會一直這樣吧?”
齊伯微皺眉頭沉吟了許久,沉緩道:“公子您恕我直言……”
席臨川頹然點頭。
“咳……”齊伯清了清嗓子,給了他一句,“您以為……您比娘子強了很多?”
席臨川面色一僵,怒摔上門,拂袖離去。
怨氣不減地在府中轉了一圈後,還是回到了南雁苑。但“很有骨氣”地沒去找紅衣,逕直繞小道去了後院,在湖畔的廊下一坐——樣子別提有多頹喪。
好吧,實也不怪齊伯“不給面子”。
要說紅衣對這孩子上心太過、到了“十二成”,他這做父親的也有十成了。
嗯,雖然最初幾天確實腹誹過“好醜”,但還是耐不住這小丫頭沒心沒肺睡覺的樣子太可愛,小手小腳都軟乎乎的,讓他連再多想“好醜”的機會都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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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2:14
第四十四章
至於昨天……
前晚夜裡也不知這小東西鬧什麼脾氣,乳母哄沒用、他哄沒用,又沒生病沒餓著,最後紅衣硬撐著坐了大半夜才可算把她哄得再度睡過去。
到白天時他就有點生氣,覺得該讓紅衣好好補補覺,就讓乳母把泡泡抱去了廣和苑……
結果,泡泡開始了又一次的哭鬧。
還是乳母哄不住、他也哄不住的勁頭,席臨川咬緊牙關死扛,就是不擾紅衣。直被她折磨得快放棄的時候,偶然發現個“特殊屬性”。
——他無可奈何地呲牙咧嘴一吸冷氣,泡泡突然不哭了。
然後,乳母神色有點尷尬地看著驃騎將軍在旁邊連吸了至少上百口冷氣,神色豐富情感到位。逗得泡泡從剛開始的“不哭”倒後來微笑、再迷迷糊糊睡著……
她睡得平穩了,席臨川切齒緩了好一會兒,向外走時仍是風度翩翩的樣子,面色卻有點不對。
“公子?”外面的婢子,連忙詢問,“公子怎麼了?”
“沒事……”他話語艱難地維持著儀態,“頭有點暈,胃有點疼……”
所以很沒底氣反駁齊伯方才的評價。
席小溪滿月幾日後,前線終於傳了捷報回來。
鄭啟率軍助汗王弭平了叛亂,大獲全勝。隨鄭啟同往的何袤將軍……雖然當中又迷路了一回,但所幸未釀成大禍,後來也斬虜數千,立了戰功。
捷報傳回長陽的當日,聖旨便傳了下來。鄭啟自有有食邑加賜,何袤也得以封侯。席臨川聞訊不自覺地一笑,大是感慨:“真不容易。”
“什麼?”紅衣看向他,席臨川輕舒了口氣:“何袤將軍……上一世死在我之前,至死都沒能封侯。也是一員老將了,這點心願始終未卻。”
連紅衣都莫名覺得欣慰。
許多事情,是因他重生、她穿越而變得不同。無論此前與何慶有過怎樣的舊怨,何袤將軍戎馬一生,能因各種變數而得到這樣一個更好的結局,也是件好事。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這一個月來長大了不少、也漂亮了不少的席小溪正好也醒著,明眸望著父母,像是也在聽話。
已在榻邊靜靜坐了許久的小萄終於忍不住,抬眸望一望席臨川,不安道:“兄長,席煥……”
“席煥應是無事。”席臨川頷首道,“但此次是去赫契腹地幫王廷打仗,寫信更難一些。今日傳回的捷報是直呈宮中的,舅舅也不便特意為他報平安。”
小萄點點頭,一直未舒開的眉心還是未舒開。紅衣輕一喟,也勸她說:“你安心吧。幾個月都過來了,不差這幾天。好好吃、好好睡,別等他回來的時候突然松了勁一下子病倒。”
“嗯!”小萄神色明快些地一應,便不再多想,坐到榻邊去哄席小溪。席小溪和這嬸嬸也熟,嘴角掛著點笑,望著她不哭不鬧,一點也不見外。
十一月末,大軍返回。
長陽城中又是沸騰一片,百姓們如舊歡呼的陣勢,讓紅衣簡直在納悶,他們到底知不知道這一戰與“保家衛國”沒什麼大關係,是幫鄰國君主個忙……
好像只是在湊熱鬧興奮一場似的。罷了,湊這麼個熱鬧也無妨,反正又到了新年將至的時候,額外添上一份喜氣不是壞事。
鄭啟和何袤自要去宮中覆命,與二人同往的,還有幾位在此戰中立下大功的將士。
是以軍隊早上入了城、直至晚上還不見席煥回來,小萄就很有些憂心忡忡,一面覺得他必定是入宮面聖去了,一面又忍不住地再度擔心,他會不會是壓根就沒回來……
漸漸的,入了夜。
紅衣哄著席小溪先睡了,小萄在正廳中強打精神地一直等著——但等到後來,也是實在熬不住,眼皮打架一會兒後就不知不覺地伏到了案上,沉沉入睡。
門聲輕輕一響。
值夜的小廝剛進門就被席臨川示意噤聲,席臨川指了指小萄,又指指外面,口型輕動:“出去說。”
那小廝便又退了出去,待得他也跨過門檻,立即稟道:“公子,少公子回來了。您看少夫人……”
“讓她先睡著。”席臨川眸色微沉,“請他到書房來。”
小廝一揖,應了聲“諾”,立即又向府門的方向迎去。席臨川轉身逕自朝著書房那面去,入房後未讓下人進來,自行點了燭火。
等了片刻,自門外傳來一聲:“兄長。”
聲音帶著些喜悅,席臨川抬頭望去,席煥正舉步進來。數月的征戰讓他看上去多了幾分滄桑和幹練,皮膚也粗礪了些。尚未換下的輕甲微反著光,席煥一抱拳:“兄長久等。”
“嗯。”見他無甚傷勢,席臨川稍鬆氣,緩一點頭,“我讓你辦的事……”
“辦了!”席煥神清氣爽地答道。遂與他一同落了座,取了一隻並不薄的信封出來,擱在案上。
信封上寫著一行赫契文,席臨川見字陡一蹙眉:“怎麼是汗王的字?”
“還有誰比汗王更清楚這些?”席煥笑而反問。又將信封拿起來,手指挑開背面的紅色蠟印,道,“大捷後汗王非要宴請將士。我想著兄長托我辦的事,便私下求見了汗王,汗王聽說我是我是兄長的弟弟就見我了,第二天,就讓人送來了這個。”
“多謝。”席臨川頷首,打開信封,將裡面厚厚的一疊紙抽了出來。隨意一翻,每一張紙都寫滿了字,有赫契文也有漢字,字跡亦各不相同,有些娟秀、有些蒼勁,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信手將一疊紙一併對折了一下,席臨川再度看向席煥,問他:“汗王可有說什麼?”
“沒說什麼……”席煥答道,又說,“哦,只說兄長您是英雄,行事素來瀟灑,但此事上您還是小心為上……縱使您殺了他父親,他也並不想看到您因為這種事送命。”
席臨川未語。席煥稍蹙了蹙眉,不解道:“兄長要做什麼?為什麼汗王猜到了,我卻半分都猜不出?”
“汗王也沒猜到。”席臨川輕一笑,未多作解釋,起身將那只信封收進了矮櫃中。複看向席煥,略斟酌後只說,“汗王猜錯了,我沒想做會送命的事。”
各樣的風波皆平後,這年的新年教人異常期盼。
去年的新年席府上下都沒能好好過——席臨川受到的詛咒在除夕之夜應驗,引得人心惶惶。之後又是小萄家中的一堆事情、緊接著席煥出征……
一整年忐忐忑忑地過去,到了再度跨年的時候,紅衣許的願望簡單極了:來年平安。
除夕時沒再“逃”宮中宴席,早早地收拾妥當了,中午時便與陳夫人一起往宮裡去。
席小溪已有四個半月,逐漸長開的五官精緻漂亮,端然是取了父母各自的優點。
這孩子性格也甚好。尚存嬰孩那種特有的對萬事好奇的天真,每天東張西望的,見了什麼都想一探究竟。月初時又初會抓東西了,紅衣抱著她就常被她夠耳墜、拽領子,若有甚她沒見過的“新鮮事物”出現在眼前,更會皺著眉頭伸著小手一個勁兒地跟大人要——但優點在於,偶爾有不能拿給她的,也鮮少見她為此哭鬧,左不過就是臉上顯出點不高興來,嘟著嘴把臉悶在母親懷裡,不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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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2:29
第四十五章
朝宮中去的這一路上,她偏對父親的手指感興趣了。
握住了就不鬆手,還不許席臨川動。於是席臨川坐姿與面容如常風雅,只胳膊一直懸著,讓她攥著指頭玩。
忽覺指尖一軟一濕,側眸看去,那雙水亮亮的大眼睛正望著他,小手拿著他的手指就往嘴裡送。
“……”席臨川挑挑眉頭,將手抽了出來,“不許亂吃東西!”
“嗚……”席小溪眉頭一皺,看向紅衣,滿臉委屈。紅衣也沒為此怎麼哄她,倒是旁邊的陳夫人笑了,在席小溪面前拍了拍手:“來,奶奶抱你。”
席小溪還真給面子,伸著小手主動表達出了“要奶奶抱”的意思,紅衣撇撇嘴,把她交到陳夫人懷裡,大感這小丫頭真是天生人精!
——祖孫倆最初可不是這麼回事。陳夫人第一次見到席小溪,還是紅衣剛生的時候,完全沒有奶奶輩對孫子輩的那種熱情,愛搭不理的樣子,紅衣用腳趾頭猜也知道她或多或少有點重男輕女。
她倒也沒拿這當回事,反正自己和席臨川都疼女兒就是了,陳夫人又不常在府中住。
卻沒想到,此番再來……這個剛四個半月大的小人精用了兩天半就把奶奶“征服”了!
也不知道怎麼就那麼給面子,從頭一天的晚餐開始,她在陳夫人面前就總是笑眯眯的,咿咿呀呀地“絮叨”個不停。陳夫人最初還蹙著眉頭,一副嫌她煩的神色,後來紅衣眼睜睜看著她那冷峻的面容一點點被席小溪萌化了……
直至昨晚,已經發展到做奶奶的無比耐心地用半個時辰時間喂孫女吃東西。席小溪尚不習慣添加了輔食的菜譜,每每一看到摻了蛋黃的米湯就緊鎖眉頭表示強烈不滿,昨晚似乎又心情不太好,吃著吃著把碗打翻了,顏色瞧著有點噁心的米湯灑了陳夫人一袖子。
對此,陳夫人的反應居然是滿意一笑:“泡泡真有力氣。”
泡泡真有力氣……
真有力氣……
有力……氣……
紅衣默默扭過頭,對她這四十八小時內的巨大反差不做評價。
入了宮,紅衣隨陳夫人一道去長秋宮,席臨川說要先去宣室殿面聖,二人自未多問。便先道了別,席臨川行至宣室殿門口而未入,眼看著她們繼續向後走去,足下一拐,又朝著先前已然經過的永延殿去。
稍等了半刻,方見一五十上下的官員行來,一揖:“驃騎將軍。”
“齊大人。”席臨川還了一禮,那人遂從懷中取出一信封,雙手呈與席臨川,神色卻有點古怪:“裡裡外外都辦妥了,沒有旁人知道。但將軍您……這是要幹什麼?”
“大人別多問。”席臨川頷首一笑,將那信封接過來收好,只解釋一句,“自家的事。我保證不涉及其他,不會給大人惹麻煩。”
“哦……”對方點點頭,聽他做了承諾就放心了,雖仍有好奇,但知是“自家的事”便不好多問。
再相互一揖,各自離開。
席臨川踏出宮門,未上馬車,逕自策馬離去。
這個時辰,前來參宴的官員、命婦多還未到,皇城的街道上人並不多。他疾馳而出連個熟人都未見到,到了皇城門口時守衛一看清他自然立刻開門放人,一路走得順暢。
趕至西市時,正值下午陽光由明轉暗的時候,漸漸熱鬧起來的集市人頭攢動。他將馬拴在樁上,勞旁邊酒莊的小二看著,付了些銀兩算辛苦錢,逕自朝集市中走去。
東南角賣脂粉的店門前,一女子正等著。她背對著他,踮著腳尖往旁邊的道上看,熟悉的身形透出顯而易見的企盼。席臨川的無聲一喟,信步上前,在她肩頭一拍。
“余……”顧南蕪回頭間,聲音戛然而止,面色驀地竄白了,滯了好一會兒才勉強道,“公子。”
“在等人麼?”席臨川對此了然於心,仍是淡問了一句。顧南蕪滯了一會兒,磕磕巴巴道:“沒、沒有,過年無事,隨處逛逛。”
他對這答案未置可否,稍一點頭,道:“旁邊有家茶莊,隨我去坐坐。”
他提的要求,顧南蕪自是不能拒絕的。牙關輕輕一咬,跟著他同去。
雅間落座,席臨川褪了大氅,隨手撂在旁邊的木架上,逕自落了座,一睇顧南蕪:“坐。”
顧南蕪很有些心虛,強作鎮定地落座後,即出言道:“公子不是……入宮參宴了麼?”
“宮宴還早,先來料理點別的事情。”他神色平淡,手探入衣襟中取出方才得到的那只信封,將裡面的幾頁略硬的紙箋抽出來細看了一遍,又依著從前的折痕折回去,放在案上,稍舒了口氣,告訴顧南蕪,“餘衡不會來西市見你的。”
“……公子?!”顧南蕪大驚失色,僵坐了須臾,顫抖道,“公子,奴婢和余衡沒……”
“別說你們不認識——謹淑翁主撞見你們幾次私會才告訴的我。”席臨川面容鎮定,如炬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劃,遂搖頭笑道,“其實也沒什麼。我從前沒動過你,日後——你也知我答應紅衣不納妾了。”
“你接到的那讓你來西市見的字條是我寫的,順便仿你的筆跡把餘衡約去了城外。”他不理會她的震驚,將手中的幾頁紙箋擱在案上推給她,“這是你的戶籍——良籍,未嫁。日後如何就隨你了。”
顧南蕪狐疑地看著他,沒敢動那幾張紙,席臨川嘖了嘖嘴,又道:“我不會在紙裡下毒的。餘衡昨日已接了調令,調去宜寧軍中,鎮守北邊。”
換言之,他是要她隨余衡一同離開長陽然後完婚。也只能這樣,若她仍留在長陽,多少會有知道她從前身份的人議論,這張戶籍是怎麼辦來的也夠讓人找席臨川的麻煩了。
“泡泡百日的時候,你拿這幾年的所有積蓄備禮給她,不就是想讓我知道了這事後饒你一命麼?”席臨川輕哼一聲,又拿了兩隻信封出來給她,手指敲在略厚的那一隻上,“這錢你留著,成婚的時候我就不著人送禮了。那封信交給餘衡,我有事托他辦。”
“軟硬兼施”地說了許久,顧南蕪可算相信此中無詐,拿著戶籍和那兩隻信封施禮道謝、告辭。
她趕至城外,餘衡已一頭霧水地等了多時,待聽她說完來龍去脈,全然傻住,忙不迭地拆了席臨川托她送來的那封信,傻得更厲害了:“將軍他……”
“他怎麼了?”顧南蕪好奇地看向他。
餘衡嘴角抽搐了一會兒,將信紙遞到她面前:“我也想知道他怎麼了。”
席臨川神清氣爽地回到宮裡時,離宮宴開始尚有些時候。他來去都快,陳夫人和紅衣應是都不會起疑——除非她們閑來無事特意去查了出入宮門的記錄,否則不會知道他離開過。
踏進長秋宮就聽見席小溪的咯咯嬌笑,席臨川笑看一眼,朝皇后一揖:“姨母。”
皇后麼……
壓根沒心思多理他。
連紅衣這當母親的都只能在一邊傻坐著——皇后已經許久沒見過這麼小的小女孩了,她上一胎生的是位皇子,再往前算……陽信公主倒是女孩,但都嫁了人了。
席臨川在紅衣身邊坐下,紅衣輕聲問說:“怎麼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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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2:43
第四十六章
“人多。”他隨口道,信手接過宮娥奉上的香茶,甫一抿,聽得皇后一喚:“臨川。”
席臨川放下茶盞,未及應話,皇后款款笑道:“陛下現下在趙妃宮裡,遲些時候,你記得去宣室殿拜見。”
顯然意有所指的話讓幾人皆一怔,陳夫人與紅衣一併蹙眉看向他,都不免疑惑,既然皇帝在趙妃宮中,他方才去做了什麼。
席臨川面不改色地又抿了口茶,複看向皇后,頷首微笑道:“陛下已回了宣室殿,臣方才剛去見過。”
皇后笑而不言,席臨川默了一會兒,逕自上前,從坐在皇后身側的乳母懷中將席小溪抱了過來。轉手交與紅衣,他稍松了口氣,聲音不急不緩地道:“我有些事要稟皇后娘娘,你先帶泡泡去含章殿。”
“本宮還以為你告訴她們你要出宮辦事。”皇后笑吟吟地睇著他,席臨川面色微沉:“她們來時必定告訴您我去宣室殿了,姨母您是故意的。”
殿中沉寂,二人皆隱含慍色,對視了一會兒後,皇后揮手讓旁人出去。
“您什麼意思?”席臨川主動問道。
皇后站起身,一步步踱近了,卻始終沒有看他,口吻悠悠的:“你剛懂事,你舅舅就把你帶在身邊了。教你讀書認字、教你射箭騎馬,你第一次出征也是隨他同往,若他不給你機會,你就沒有那八百輕騎取赫西王首級的一戰。”
席臨川眼眸微垂,應了一聲“是”。
“現在你和你舅舅同為大司馬,但陛下說了最高統帥是你,可見陛下器重你。”皇后稍側過頭,看著他,保養得當的面容上目光微凜,眼角還是顯出了些許皺紋,“功成名就了,便想去過瀟灑日子了?你該知道你和鄭家無法分開。”
席臨川靜舒了口氣,回看過去:“舅舅告訴您的?”
“本宮是皇后。”
“但您不能干涉朝臣的事。”席臨川並無退意,語中微頓,續說,“您別拿‘鄭家’說事,此事舅舅未曾攔過我,您若在給自己做什麼打算,大可直說。”
“本宮的打算就是鄭家的打算。”皇后下頜微抬,慣有的威嚴懾人,“你舅舅不似從前年輕善戰了,本宮更比不過後宮新晉的那些嬪妃。福兒還不懂事,六皇子已經越來越得陛下喜愛了……鄭家需要你留下頂住大局。”
皇后的手搭在他肩頭,緩和下來的面容上淩色不再,帶著長輩對晚輩的和藹:“你才二十三歲,前面必還有無限風光。安心做你的大司馬吧,讓你的妻子做受人豔羨的命婦,等你的女兒長大了,也會有一門很好的親事——不是許給宗親也是嫁給數一數二的世家,必定一聲榮華。”
“你已經把算盤打到我女兒頭上了麼?”席臨川淡然回看著皇后,輕聲而笑,“我至此位多勞舅舅栽培,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因眼前榮華拖著他一起死——您不知道先太子乃至許多皇子有多恨鄭家、多恨我吧?”
他言罷,不等回復便向皇后一揖,無所顧慮地轉身離開。
身後一句“你別逼本宮強留你”來得冷冽,席臨川腳下駐了駐,不屑一笑:“我知道您的行事習慣,您若有辦法強留我,就不會有今天這番交談了。”他稍回過頭,視線一劃,“您只有在無計可施的時候,才會同別人打商量。”
他再不停腳地出了長秋宮門,直朝著設宴的含章殿去。抽出袖中的奏章看了一眼又裝回去,緩了緩略有緊張的神色,恢復如常。
一貫不太習慣於應酬的紅衣已然有些招架不住,雖然到殿的人尚不算太多,卻幾乎都圍在眼前。
只因席小溪實在太萌,弄得十幾歲的貴女按捺不住、貴女們的媽也十分喜愛,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誇得席小溪都打了哈欠……
可算看到席臨川了。
“臨川。”紅衣面露喜色地一喚,面前聊得正歡的人們終於散開了些。席臨川對此倒是拿手,三言兩語就將眾人請離了,在紅衣身邊落了座。
紅衣自是記著方才在長秋宮中有些奇怪的對答,打量他一番,問道:“可出了什麼事麼?”
“沒有。”席臨川搖頭。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一會兒席上若出了什麼事,尤其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若說什麼……皆有我來應付,你別為顧面子找臺階下。”
“哦……”紅衣遲疑著一應,愈發覺得奇怪。席臨川又道:“席煥和小萄呢?”
“方才聽說大將軍到了,去宮門口迎了。”她回說。他點點頭,執盞兀自飲了口酒。
瓊漿滑下時一股灼燒感湧起,似乎連思緒都在這灼燒中被激得湧動更快,他思量著各樣的可能,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殿中的人愈來愈多,許多人前來同他打招呼,他都反應得過於“簡練”。直弄得紅衣越發窘迫,獨自應付不是、不應付也不是。再望望正統敏言長公主交談的陳夫人……把她請回來也不是。
在帝后一同駕臨含章殿時,席臨川可算完全緩回神來,同眾人一起施了大禮。
起身間,紅衣忍不住追問他究竟怎麼了,卻是目光剛一抬,就見一宦官正迎面行來。
這宦官她見過,是長秋宮的掌事宦官,便客客氣氣地道了一聲“大長秋”,那宦官一揖:“夫人,皇后娘娘格外喜歡您家姑娘,想請您上去坐。”
紅衣眉頭微蹙,未敢擅應地看向席臨川。
席臨川淡睇著那宦官,上前一步,壓低的聲音不傳六耳:“勞中貴人去稟皇后娘娘,我的妻女今日不能離開我身邊半步。”
紅衣眼見那宦官面色驟白,震驚地看了席臨川半天才向九階走去。心底的不安愈顯明晰,她又喚了一聲:“臨川?”
席臨川拉著她坐下,迅速而簡短地告訴她:“皇后可能想把泡泡扣下。”
這話讓紅衣霎然驚住。
無所謂原因是什麼——原因是什麼這事都不成。泡泡才四個月,憑什麼讓別人“扣下”?
紅衣強沉口氣,還要再問,身邊的人已然多了起來,奉酒、呈菜的宮娥絡繹不絕,有那麼兩個時不時地掃二人一眼,顯然是格外注意著他們。
便只好把問個明白的心思強壓下來,見席臨川沉默飲酒,便跟著他沉默飲酒,一邊飲一邊想一會兒可能會如何、又該怎麼辦。
除夕的這一場宮宴素來最是宏大,歌舞菜肴皆備得用心,與之相輔相成的,是客套的禮數也分外的多。
先是有一番歌功頌德,再是依次上前向皇帝賀年……足足過了半個時辰,才可算到了“各吃各的”、“各聊各的”的環節。
這晚的樂舞著實不錯,雖是脫不了宮中的那種束縛感,但從舞蹈編排到樂曲也都是極好的了。紅衣一邊擔心著席小溪的事,一邊又仍忍不住要多看兩眼。
又一舞終了時,酒也過了三巡。殿中短暫地安靜了一會兒,皇后的聲音自九階之上悠悠傳來。
“陛下,今日臨川是帶著女兒同來的。”
雖是離得不近,仍足以聽得清楚,帶笑的話語讓席臨川與紅衣皆心弦一繃。
“那孩子雖然才四個月,卻是乖巧得緊。福兒也喜歡得很,守在旁邊看了許久。”皇后笑吟吟地說著,話語稍稍一停,轉而顯得有點悲傷,“唉……宮裡沒有和福兒年紀相仿的孩子,小溪雖也比他小兩歲,但就算最接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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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2:56
第四十七章
紅衣咬一咬牙,暗說這話題拋得可真“委婉”啊。
接下來的話,顯然就不是在同皇帝說了,略提高的音量帶著商量的意思,皇后說:“臨川,福兒和小溪年齡相仿,本宮又是你的姨母,他們表叔侄原也該親近點。依本宮看不如讓小溪住到宮裡來,一來讓他們互相有個伴,二來宮裡照顧得也更細緻。”
表叔侄……
直到皇后這般把輩分點出來,紅衣才意識到這倆孩子壓根不同輩!更覺得整個人都不太好,又見席臨川一直沉默著,狠一切齒,逕自笑道:“皇后娘娘,小溪才四個月,正是離不開父母的時候。此時讓她進宮,怕是不合適。”
皇后那一番話後並未添一句“你覺得呢”之類的詢問的話,大有強迫的意思;紅衣這一句答語,說得亦是生硬,就是母親為孩子做主的意思。
皇后卻不在意,頷首一笑,又說:“不妨礙她和父母親近。你們平日都在長陽,你大可日日來宮裡看她,這樣於臨川反是更容易些,上了朝後先來看她,然後在回府去料理別的事情,也無人擾他——算來和她也不過是每晚睡覺時分開,沒有你想得那樣會生分。”
她這樣一說,紅衣一時就有點應付不來了。
滯了一會兒,手在席臨川衣袖上拽了拽,反被他一握:“別急。”
見他二人皆不吭聲,皇后滿意一笑,側首詢問皇帝:“陛下覺得如何?”
“嗯。”皇帝未予置評地隨口應了一聲,許是未覺得有什麼不好,便向席臨川道,“臨川意下如何?”
紅衣緊張地看著他,他終於抬了眼眸,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在眾人的矚目下,向大殿中間的寬敞過道上行去。
端正一揖,湖藍色廣袖展開、又恢復波褶,他直起身,舒了口氣,閑閑道:“臣覺得不合適。”
上面默了一會兒,皇帝問他:“為何?”
“嗯……說不好什麼‘為何’。”席臨川有點為難地苦澀一笑,似是認真思量了一會兒原因,才又續說,“只是‘覺得不合適’罷了……臣是她父親,此事還請陛下許臣做主。”
……哈?!
紅衣坐在席上都啞了。
看看乳母懷裡熟睡的席小溪,又看看在殿中回話的席臨川,怎麼看都覺得他這衣冠楚楚的樣子底下還是藏著一股“痞”勁兒。
她還覺得這事有什麼深不可測的呢、以為有什麼要鬥智鬥勇的劇情呢,方才她還和皇后周旋得入戲呢!
怎麼到了他嘴裡,就又成了這麼“簡單粗暴”的應對方法?他那話翻譯過來……那不就是“我是她爹我說了算”嗎?!
年初五,從滿朝文武到席府上下都被驚呆了。
皇帝下旨免了席臨川的職、收了兵權,且連個原因都未說。
旨意是直接下到席府的,傳旨的宦官踏進廣和苑的門,語氣抑揚頓挫得十分渲染氣氛。讀完了把聖旨卷好、往席臨川手裡一交,轉身就走了。
正在臥房裡陪著席小溪睡覺的紅衣聽得差點沒暈過去,耳聞宦官的腳步聲遠去,立刻疾步往外走。
還未踏出房門就見席臨川迎進來,悠哉哉的神色間竟一點失落都沒有,從容自若地問她:“你聽見了?”
“你……”她錯愕不已,又怕聲音太大打擾席小溪睡覺。一把將他拽出臥房,“陛下為什麼啊!”
“我請的旨。”席臨川微笑道。遂將除夕那晚回府後特意沒提及的事同她說了,紅衣啞了半天,怒問:“那日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怕你高興得太早。”席臨川嘖嘖嘴,“辭了官,我們就可以四處雲遊去了——我怕你高興得太早提前連去什麼地方都想好,末了陛下卻不放人。”
她一時竟不知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
該高興嗎?好像是應該高興的。這樣她就再也不用擔心他會死在戰場上,席府又家底夠厚,縱使無權無位,已有的家產也夠他們“吃”一輩子。
但就是高興不起來,反倒憂心忡忡的,甚至有點悲戚——大抵是因為這事太大了,讓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一時便禁不住地將重心全放在了“失去了什麼”上,覺得他受了重挫。
席臨川凝視著她的神色,視線在越鎖越緊的眉心上一觸,便知她再想什麼。
抬手在她臉頰上一捏,他輕鬆道:“高興點兒。真是我主動請旨的——且我想得很清楚,沒什麼可難過的地方。”
“嗯。”紅衣輕應著,連點頭都點得很猶豫。勉力從那份不安和負面的情緒裡走出來,她抬頭問他,“那……你日後就不用上朝了?”
“是。”席臨川點頭。
她思了思,又問:“也沒有沒完沒了的政事要琢磨了?”
他又說:“是。”
“客套乏味的宮宴、複雜煩悶的府中宴請,也都沒有了麼?”紅衣竭力提著一縷思緒,將先前所不喜歡的事情都明確點出來,努力讓自己覺得他不幹了才是最好的。
席臨川再度應說:“是。”
她卻還是覺得有點落差感,維持著理智道了一句:“哦,那很好。”
在這樣的事上,紅衣尊重他的決定,卻不代表人人都會如她這般。
陳夫人在聽聞此事後生了一天一夜的悶氣,而後怒然離開長陽,索性連上元節也不一起過了。
席煥和小萄也大為震驚,二人一同到了席臨川的書房裡,一唱一和、苦口婆心地講了半天道理……
奈何席臨川就一個反應:“哦。”
第三天,連六皇子都親自登門了。且看席煥的反應,並不是他請來的救兵。
六皇子剛十六歲,比席煥還年輕些,冷著一張臉的樣子仍未褪盡稚氣。
他大步流星地進了席臨川的書房,剛道了一聲“驃騎將軍!”,就被席臨川抬手止了話:“殿下,那是幾天前的事了。”
六皇子僵了一會兒,又氣又惱地逕自在他案前的軟席上坐下:“您到底什麼意思?”
“大夏無戰事,我想換個法子活。”席臨川猶是答得輕鬆坦蕩。對方到底是皇子,他起身親自沏了茶來呈過去,倒是有點疑惑和意外,“在下卻未想到,頭一個來勸在下的外人,竟是六殿下。”
坐在旁邊的紅衣也是這個反應。
她一直以為席家和這位六皇子唯一的交集,便是席煥給他當了伴讀。至於席臨川,她和他在一起這麼久,都不曾見他和這六皇子見過面,完全不熟的樣子。
“……我一直很敬重將軍啊!”六皇子顯然有點急了,茶也顧不上喝,往案上一擱,又說,“上個月,父皇剛說要再為我請一位武將做老師,我便提了將軍。他原是答應了,怎麼將軍……”
席臨川眉頭微挑,不再糾正他這稱呼上的習慣。悠悠坐回去,道:“大將軍比我閱歷深,何老將軍也征戰多年了,殿下不必擔心沒人教您。”
“可是……”六皇子還要再辯,席臨川目光不經意地一掃:“殿下還是請回吧。此前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已勸過我,我若有心留下,早就不提此事了。”
紅衣眼看著六皇子面上的怒意騰到頂點,面色白了許久,又慢慢地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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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3:09
第四十八章
倒是將情緒控制得不錯,舉止間半點分寸也未施,他起身向席臨川一揖:“告辭。”
紅衣暗地裡吐了吐舌頭,腹誹席臨川把六皇子氣跑了。
再看看他那副風輕雲淡的樣子,默默地替六皇子覺得他這張臉格外氣人。
手指在他肩頭輕杵了杵,紅衣忖度道:“其實你也不用辭得這麼乾淨?不當將軍了,給六皇子當老師也挺好?”
立了戰功、再收個高徒……簡直人生圓滿啊!
“嘁,免了吧。”席臨川輕笑搖頭,“就算我想,陛下也不會答應。”
紅衣一怔:“為何?”
“因為陛下要給他找的是太子太傅或太子少傅。”
他說得簡練,紅衣一訝:“陛下要立六皇子做太子?!”
“是,早有苗頭了,左不過是六皇子年紀尚輕,自己還未意識到。”席臨川說著,扯了扯嘴角,“就姨母看六皇子那般不順眼,我也當不成他的老師。”
六皇子登門拜訪、而後鐵青著臉離開的事,不知被什麼邪風吹了開來。
之後的幾日席臨川和紅衣過著“睡覺睡到自然醒、醒了就逗泡泡玩”的閒散生活,沒出府門,也沒特意打聽外面的事。
是以關於他被免職的議論,直至上元出府時,二人才又知道一些。
從在辦燈會的西市前下了馬車開始,他們就吸引了沿途幾乎全部的目光……
少女們看到席臨川時還是難掩那種“花癡”,但年長一些的人們,則有了許多指指點點的舉動。
好在幾日下來,二人都已將心態調整過來,有了心理準備,也就無所謂他們議論什麼。
席臨川攬著紅衣,乳母抱著席小溪,席煥和小萄離得略遠一些。一家子逛得悠閒,猜燈謎、吃小吃,無比愜意。
今年設燈謎的花燈在燈市北邊鋪開了整整一條街,街道兩旁各樣花燈琳琅滿目地自上而下排了三排。最下一排的燈謎最是簡單,都是些常見的謎語,但凡讀過幾本書的,稍稍琢磨便能猜到謎語、把燈拿走,算是個“參與獎”,是以燈的樣式也過於簡陋了些;中間一排則很有了些難度,有需要猜謎者引經據典去聯想的、也有需要博古通今才能知道謎意的,花燈倒是個個精緻漂亮,只是想拎走實在不容易。
最上一排最美的燈,就是這設花燈的商人賺錢的手段了。
所有的花燈猜對拎走皆不要錢,但最上面這一排有些特殊。燈下寫燈謎的字條是空的,由文人墨客、富家公子來出謎面——想出謎面須得先花十兩銀子。
而後若被猜到,猜謎者自是將燈拿走。但若沒猜到,這燈最終就會掛到長陽城最大的青樓錦紅閣去——那是長陽最風雅的一個去處,許多人慕名而往,但常常花重金也無法得見花魁一面。
是以能讓自己極具難度的“大作”在裡面懸掛上一些時日,也是很有面子的事了。
這樣的“炒作”和紅衣運作竹韻館的手段有異曲同工之妙,皆是抓准名流的心理賺錢。於是便也很成功,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常見溫潤公子執筆蘸墨,在眾人的圍觀下揮毫書寫,然後風度翩翩地繼續逛市、或是立於一邊等著旁人猜自己的迷。
目光所及之處,紅衣倒看見了個熟人——何袤將軍的那位幼子,何慶。
他正蘸好墨準備寫燈謎,目光朝這邊一掃卻未多做停留,很快就落了筆。
燈市上的各樣活動本就是眾人同樂的事,他這廂提筆一寫,周遭自有人跟著念。
聲音中有男有女,帶著好奇和思量,聲聲入耳:“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得志貓兒雄過虎……”
眾人讀完這三句,聲音一同頓住,似是何慶筆下停了一會兒。倒是沒妨礙紅衣腦內自動續上下一句:落毛鳳凰不如雞。
“山川傾覆流溪賤。”
席臨川腳下驀然頓住。
他側眸冷睇過去,何慶倒沒看過來,正將筆擱回身邊婢子手中的託盤中。
眼前驟一道人影馳過,轉眼間,何慶已被一拳猛擊在地。紅衣驚然一望:“席煥!”
她下意識地便要去勸架,席臨川忙將她往回一拽,幾步上前,拎著席煥連避幾步,冷喝:“住手!”
“他敢連泡泡一起罵進去!”席煥怒不可遏,擼著袖子就要教訓何慶。
紅衣這才意識到為什麼起了衝突。細一思那燈謎的最後一句,分明是指席臨川被免去官職風光不在,連帶著女兒也沒了該有的榮華,甚至……淪落至“下賤”。
也是巧了,何慶雖不可能知道這原是紅衣的本名,但這麼一句,正巧把母女倆一同罵了進去。
席臨川冷著臉將席煥放下,再度看向何慶,左手一拔席煥的佩劍,右手將自己腰間寶劍出鞘。
足下疾走而上,耳邊驚呼連連。
紅衣被這突如其來的“掐架”驚得渾身僵住。
眼看著席臨川提劍沖過去,她心裡想攔,腳下卻如同生了根一般。驚叫出聲的同時下意識地捂住嘴,下一瞬,被席煥一拳打倒的何慶也已從地上躍起,迅速抽見抵住席臨川迎面劈來的利刃。
二人僵持在這並不算太寬的街道上,周遭一片帶著驚歎的呼聲。席臨川狠一切齒,被何慶抵住的劍陡向下一挽,突然而至的力道讓何慶招架不住,慌忙彎腰避過……
“呲啦——”一聲衣料撕裂,後背一條一尺長的新傷鮮血淋漓。何慶逃開數步後才敢定腳,手在背後一觸後拿到面前一看,鮮紅一片,驚怒交集:“你不要命了!”
“你才不要命了。”席臨川神色冷峻,倒沒妨礙說出的話帶著抬杠的味道。他稍一頓,緩了口氣,續語聲音微朗,“我有官無官,都不許旁人侮我妻女,你自己作死!”
他說著又上前過招,紅衣在旁仍驚得無措,越驚慌越理不清思路。
別……別真鬧出人命啊!
“妻女”?!何慶也有點冤啊!他這話裡真不可能包括她的,他不知道她叫關溪啊!
紅衣想說點什麼勸他,但見眼前劍光不斷,便知此時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定了定神,只得將乳母擋得遠了些,生怕誤傷了席小溪。
席小溪端然沒意識到眼前的事情有多危險,明眸看得認真,只覺得熱鬧。
周遭圍觀的眾人,莫說上前勸架,連喊一句“別打了”的人都沒有。
遙聞馬蹄聲急速而至。
反應快些的人們忙向兩側躲去,反應慢些的便也跟著讓開。
很快現了一條過道。席臨川抬眸,目光在齊行二來的數人身上一定,見飛魚紋樣齊整,心知還是不要當著禁軍的面殺了何慶為好。
不甘地一咬牙,他沉了口氣,腳下一掃而過,兩柄長劍交叉刺出狠釘入地——愣是將何慶的脖子卡在了兩柄劍下!
“籲——”禁軍勒住馬,為首一人看看正在旁邊撣手的席臨川,又瞧瞧被“卡”在地上臉色慘白的何慶,眉心一皺,“上元佳節,席公子好‘雅興’。”
“不敢跟大人比。”席臨川餘氣未消地將劍丟下,不鹹不淡,“陪妻子逛逛集罷了,倒是大人上元巡街,必定別有一番樂趣。”
霍予祚騎在馬上,臉都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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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3:21
第四十九章
——關自己什麼事啊?叫什麼板啊?炫耀什麼清閒啊?知不知道綠袖今天多大怨氣啊?
心知席臨川這是眼下心情不暢逮誰嗆誰,霍予祚硬是忍了,眉頭微挑:“陛下傳公子進宮一趟。”
好嘛……
紅衣在旁直翻白眼。這何慶也是“屬性特殊”,回回都和席臨川當眾過招,且有極大的可能直接鬧到宮裡去。
皇帝也是管得夠寬,這二人目下都沒有官職,他還非要親自給收個場?
一行人各存怨念、互不搭理、互擺臉色地往皇城去。
大概是被席臨川那番“大過年的你居然要上班”的言論氣著了,紅衣一路都真切感受著霍予祚的反擊。路過個點心攤,就叫手下去買份點心,風輕雲淡地說“夫人愛吃”;碰上個賣平安符的攤販,還要去買個符,神情自若地道“夫人喜歡”……
紅衣一邊忍著不評價,一邊想讓他閉嘴:多討厭啊?這邊剛打完架不知道後果如何,你還秀恩愛補刀?不怕席臨川氣急了捅死你?
終於進了皇宮的大門,大概因為一行間的氣場太過詭異,連宮人都不敢離得太近。
宣室殿門口,走在最前的霍予祚停了腳,清冷地一掃席臨川和紅衣:“我回去過節了。”
——哦,合著是因為他們這邊鬧了事,害得人家加班了啊。
一家子、外加何慶一起踏過門檻,皇帝在殿中負手而立,幾人的禮剛行到一半,便聽得他道:“又給朕惹事?”
席臨川微滯,繼續下拜,語氣平靜:“不是草民的錯。”
皇帝被他這稱呼一噎,沒好氣道:“哪個‘草民’敢打何將軍的兒子?”
“哪個‘草民’也沒被他欺負家眷啊。”席臨川反應得很快。感覺衣袖被輕一拽,側目看去,旁邊的紅衣又是擠眉弄眼又是動口型:你別爭啦!
皇帝將他們這點小動作盡收眼底,輕聲一笑,目光落在何慶背部的傷上:“御醫在側殿了。”
何慶忙一叩首:“謝陛下。”
他離開,殿裡就只剩了這一家子了。
皇帝又看向小萄:“閔太妃近來總覺得無趣,你去陪她說說話。”
“……諾。”小萄叩首一應,遲疑著望一望席煥,躬身退去。
“六皇子在箭場射箭,席煥去跟他比試比試。”
“諾……”
又把席煥夫妻也打發走了。
席臨川和紅衣心裡都打起鼓來,總覺得後面必有“陰謀”,又不好問,安靜跪著。
皇帝繞過案桌,悠哉哉地落了座,複睇一睇二人,嘖嘴道:“突然無權無位,滋味不好受吧?”
席臨川微愣,抬頭看過去,皇帝又道:“這還是剛沒了官職,何慶就敢當眾掃你全家的面子。待得日子長了,都會有怎樣的議論,你可想過?”
紅衣心下一喟。
怪不得皇帝要親自料理此事,原是為了這個。
“六皇子應是已同你說明了心思。朕已打算立他為儲,它日若他繼位,你不必擔心會‘盛極而衰’。”皇帝淡看著席臨川,替他分析著個中輕重。頓了頓,手放在案頭一卷明黃上,“繼續當你的大司馬,現在不是你隱退的時候。”
紅衣心裡發沉,甫要出言輕勸席臨川接受,抬眸卻見他面色鐵青。
話語生生滯住,她抿唇斟酌了一會兒,覺得還是該讓他自己拿主意。
席臨川安靜了許久。
兩世的風光皆在腦中閃著。
八百輕騎夜襲赫契、速戰速決直取敵軍將領首級、十八歲封侯、及冠之年官拜大司馬……
或許皇帝是對的,於他自己而言,一路這樣的順利,現下遠不是他該隱退的時候。
他沉了一沉,只道:“陛下,大夏一時不會與赫契交戰了。”
皇帝目光微凜,難以置信他仍是這樣的反應,凝視了他須臾,才應說:“不錯,但朝中不能沒有將領。”
“可遠無從前那麼重要了。”席臨川緩然一笑,頷首抱拳,“陛下,臣已體會過旁人幾輩子都得不到的無限風光,謝陛下為臣的前程著想,但……”
他舒了口氣,笑容有點複雜:“但臣覺的,現下於臣而言,該是可以換個活法的好時機;于大夏而言,平安而無戰事,也正是選賢任能、休養生息的時候,大夏人才輩出,陛下要再培養一位新將領,也不是難事。”
仍是沒有繼續為將的意思。
皇帝搖一搖頭,提醒他方才的事:“朕以為你很在意你的妻子和女兒。”
“是。”席臨川點頭,“臣縱使沒有官位做倚靠,也會拚力護她們周全安穩——必要之時,臣可以拿命來抵。”
“……就這樣?”皇帝大有無奈之色,清冷笑道,“你有幾條命,可以護她們一輩子?”
席臨川神色稍凝,少頃,緩緩道:“好過臣在朝為官、讓她們提心吊膽過一輩子。”
還真是死都不鬆口。
皇帝複又搖了搖頭,歎息惋惜,又說:“方才不怨何慶。”
席臨川未言。
“朕讓他找你的茬的。”他苦笑道,“朕這般留你,你當真還不肯留下?”
席臨川頷首答說:“不敢承陛下抬愛。”
皇帝的歎息愈加沉重。便是連紅衣,都清楚地感受到他那份惜才的心思了。
忍不住又一拽席臨川的衣袖,他反手將她攥住,壓音淡然:“什麼都別勸。”
“朕可以拿你妻女的命威脅你留下的。”皇帝複又言道。席臨川神色一緊,他逕自又說,“但還是算了。”
皇帝的視線一□側旁的宦官,即有宮人上了前。他拿起案上的另一卷明黃交到那宮人手裡,再度看向席臨川:“這道旨你拿去,別的話朕不勸了。”
……什麼旨?
席臨川有些疑惑地接過,剛要展開,皇帝卻說:“回府再看。”
“……”他的手停住,愈顯不解。皇帝揉了揉額頭,皺了眉道:“看完不必再折回宮來,日後無召也不准求見,免得朕想收拾你。”
“……哦。”席臨川心緒複雜地應了,看看手裡捧著的聖旨,又看看皇帝的神色,“那臣起來了?”
皇帝“嗯”了一聲,淡道:“起吧。”
席臨川松了口氣,扶著紅衣一同起了身,默了會兒,又問:“那臣告退了?”
紅衣狠狠在他胳膊上一掐。
——幹什麼啊!
——為什麼口氣這麼欠揍啊!
——挑事啊!
——怎麼感覺皇帝現在這麼可憐啊!
她尷尬地陪著笑看向皇帝,皇帝也正好抬眼看過來,目光在二人間一蕩,平心靜氣地道了一個字:
“滾。”
席臨川和紅衣維持著不要臉的微笑,退出了宣室殿。
行下長階,紅衣扭頭望瞭望殿門,一把抽過席臨川手裡的聖旨:“寫的什麼?”
“回家再看。”席臨川將聖旨搶了回來,淡泊道,“陛下不想我折回來謝恩,我若此時看了又不謝不合適。”
紅衣黛眉一挑:合著你已經知道寫的什麼了……
回府打開那道聖旨,事實卻證明……席臨川猜錯了。
他沒拿給紅衣看,紅衣看看他的神色,也不好去搶著看——之後將近一刻的時間裡,席臨川坐在案前,神色呆滯頹然,魂不守舍得好像剛目睹了什麼天崩地裂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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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3:38
第五十章
她半天都沒敢吭聲,明眸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心中在使勁猜聖旨裡到底寫了什麼。
抄家?皇帝剛才的口氣不像啊……
下旨訓斥一頓以抒發心中不快?那剛才當著面多罵兩句多好啊,怎麼也比讓他拿回來看解氣啊!
“……臨、臨川?”紅衣終於忍不住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見他抬眼,忙問道,“怎麼了?”
“唉……”席臨川一聲歎氣,聲音悠長,嘖了嘖嘴,吐了兩個字,“自責。”
“……”紅衣不解地望著他。
他頹喪地伏在案上,悶悶地又吐了兩個字:“內疚。”
“……”紅衣眉頭一挑,終於伸手去取那現在被他半壓在胳膊下的聖旨了,扯了一扯,他沒主動挪開讓她拿得方便,但也沒做阻攔。
終於抻了出來,紅衣目光掃過前面一大堆客套話,終於尋到那句重點:複賜冠軍侯位,邑一萬六千戶。
一時連紅衣都愕住,聽到他發蔫的聲音問她:“明白我的心情了嗎……”
她木訥而僵硬地點點頭:“懂。”
這道旨意,和席臨川所想的,差距實在太大了。
他猜到皇帝必是賜了個爵位下來——因為這樣的事此前也不少見。原本沒有爵位、但是朝中重臣的臣子辭官,皇帝便額外賜個爵位下來,一兩千戶的食邑、最多三千戶,讓受封之人餘生縱無實權也有榮華,算是對多年效忠的報答。
但他這個……
席臨川的侯位,因那次遇刺後想保紅衣、和皇帝使了個心眼,被皇帝一怒之下貶黜了。在那之前的食邑總共有多少,他也沒有仔細算過——他對這樣的事總是很不上心,一切封賞的旨意傳來,他就依禮接旨、接完就忘,何況他要為軍中之事忙碌,封地又不用他親自去打理,更沒多在食邑數字上分心。
但即便是這樣,驀地見到“一萬六千戶”這數字,他也明白這大抵是怎麼來的。
這決計高於他此前的食邑,且高了不是一星半點,端然是把後來免侯位後幾次出征凱旋的封賞也加上了……
朝中食邑比他高的,大概也就只有大將軍鄭啟了。
到底是他辭官在先,且是皇帝軟硬兼施地挽留都沒動搖。他戰功不少是不假,但中間夾雜了這樣的原因,他面對這樣的封賞,也委實需要緩緩……
二月初,一封信從宜寧送來,信封厚得像是裝了本書。席臨川掃了眼那信封上的字跡,舒了口氣,走出書房去找紅衣。
席小溪已有半歲,紅衣終於可以放心地讓乳母帶她,自己也得以抽出空暇來打理竹韻館的事情。或自己去竹韻館、或請幾位能管事的舞姬來席府,忙得不可開交。
她將席府中的舞姬也併入竹韻館的“業務”中,不僅是為排出更好的舞,還因在竹韻館到底見外人的機會多些,興許還能尋個好人家嫁了。
即便不嫁人,在竹韻館一陣子也能練出“綜合能力”,遠比靠著席府過日子強多了——雖則席府有能力養住這批人,但多些生存技能也不是壞事。
“篤篤。”
門聲一響,幾人停了交談,一併向門口看去。
見是席臨川前來,旁的舞姬很是識趣地行了一禮,立刻避開,獨留下紅衣在房裡。
“……有事?”紅衣看向他,席臨川撇撇嘴:“其實是難得‘無事’。”
她啞音一笑,明白他什麼意思。
封侯的旨意自然不能僅是自家知道就可,那道旨意傳遍滿朝,以至於此前的半個月裡來訪官員不斷。
偏席臨川存著負罪感,完全不想聽什麼道賀。原本“隨性”的屬性就被發揮到了極致,任誰來拜訪都閉門不見,反正並不在意旁人怎麼議論。
兩三天前,這樣的紛擾才可算逐漸消停下來,直至今日,終於直至晌午都再無人敲門,紅衣瞅瞅他的面色:“所以心情很好?”
“嗯,好多了。”席臨川笑舒著氣堅定點頭,遂是問她,“可想出去看看?”
出去看看?
紅衣淺怔:“你是說出長陽?”
席臨川點頭:“好地方可多得很。”
然後,紅衣拆開他遞過來的那封很厚很厚的信後,就傻了。
撐得滿滿的一隻信封,裡面沒別的,全是房契地契。從離得不遠的淄沛到大夏最北邊的翰邶、宜寧皆有。單看地契裡所寫的面積她沒什麼概念,但許多地契後面都附了張圖紙……
紅衣滿含詫異地翻了半天,各處宅子有大有小,但皆是亭臺樓閣齊全,有的還依山傍水帶湖泊,就算只看圖紙也知道絕對沒有“小戶型”。
——幹什麼啊!不是出去遊玩嗎!為什麼要在全國各地買房啊!
抬頭看看眼前神色平淡的席臨川,覺得自己突然實打實地體驗了一次“侯夫人”的待遇,還真是“萬戶侯”的夫人的待遇……
這做法委實是太土豪了點——雖然大夏房價不高,但畢竟是這麼多處。何況,光買房也還罷了,想隨時去隨時能住就得一直有人收拾、就得下人齊備……
紅衣嘴角抽搐了半天才說出話來,神色殷切:“夫君,您是覺得這麼扔下官位愧對陛下,所以幫各地解決一下失業率的問題嗎……”
“……”席臨川已然習慣了她說話時偶爾會有他聽不懂的詞的問題,沒急著追問,只用手指敲了敲那一遝房契地契,“快挑個最想去的地方,余衡和南蕪會先幫我們打理好,其他宅子就可日後再慢慢收拾了,他們還等著回話。”
“嗯……”紅衣手上將這一遝房契翻來翻去,覺得自己儼然是個房地產開發商。翻了一會兒目光一定,開心地抽出一張,“這個!據說映陽雪景美!席煥和小萄也想去。”
“……紅衣啊。”席臨川眉頭輕佻,面無表情地只給了她一句話,“現在都二月了。”
數輛馬車先行離開了長陽城,兩日後,一匹駿馬疾馳而出。
快到讓旁人看不清是何人在馭馬,只剩了紛紛避讓的份兒。遙遙眺望著豔陽下的黑影,耳聞女子驚恐的聲音傳來……
“你……你慢點!喂!”
若不是在馬上完全處於弱勢,她現在一定想動手打他。
實際能做的卻只是緊伏在他懷裡,連眼都不敢睜,一看兩側飛速劃過的風景就眼暈!
在二十一世紀時,她只是偶爾會暈車的,眼下卻覺胃裡翻江倒海得厲害,又因為害怕,連吐都吐不出來。
“席臨川你……停下!停下!”紅衣終於怒了,環在他腰間的手用力掐下去,席臨川猝不及防地一痛,終於稍勒了馬,“籲——”
改為慢悠悠地走,他一邊看著路一邊時不時地低眼輕瞧還縮在自己懷裡不敢抬頭的妻子,忍笑了半天,板著臉道:“快了怪我?”
紅衣無力地翻翻眼睛,反問:“難道怪我?”
“自是怪你。”席臨川一手松了韁繩撫在她背上,“還不是你一連念叨了三天,覺得讓席煥小萄和乳母帶泡泡不放心,怕她路上餓了渴了病了丟了……我也怕啊,除了怕這些還怕你想出毛病,當然要早點追上他們。”
追、追上他們……?!
別鬧!
他們提前離開了兩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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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5:46
第五十一章
紅衣立刻撐身坐了起來,因她原是倒坐著伏在他懷裡,這般一坐起來就成了和他面對面。
滿臉肅然:“我才不想她呢!小萄比我心細、乳母比我會帶孩子,再說誰敢綁冠軍侯的女兒啊?是吧?咱慢慢走著……”
席臨川眉頭微挑:“這可是你說的。”
“我說的!”紅衣立刻承認,語中一頓,又道,“慢慢溜躂,沿途還能看看大好河山!不然浪費了!”
他欣然一笑——嗯,他也是這個意思。
長陽城外至下一城的這一路,風景就很是不錯。蒼茫草地與小道相應,視野開闊,微風輕拂。
席臨川扶著紅衣下馬,自己一手牽著馬、一手挽著她,望著面前小路,忽地失笑。
“笑什麼?”紅衣好奇地望著他,席臨川搖一搖頭:“笑這輩子有意思。”
她追問說:“怎麼有意思?”
“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最大的樂趣是再走上一世的輝煌,或是找尋兩世的不同。”他笑看向她,輕輕一籲,“突然想起來已有很久沒在意過上一世了,方才一算才知,上一世的此時,已魂歸西天。”
往後的日子,就真的是個“全新的開始”了,皆是他沒走過的路,不同之處會越來越多。
“哎……”紅衣閑閑地歎氣撇嘴,“可我還真想知道幾十年後會是怎麼樣——可惜,我從前在的那個‘未來’,好像跟這大夏不連著,沒讀到過這段歷史。”
若不然,像席臨川這樣的少年將軍,必定也有光輝一筆。
席臨川笑而不言,紅衣兀自沉浸在惋惜裡思量了一會兒,忽而“呀”地一聲。
“嗯?”他一奇,轉而聽得她又一聲懊惱的“唉”,之後,頹喪到直接坐在地上。
“……怎麼了?”他哭笑不得地伸腳在她鞋尖上踢了踢,“起來,咱們可以慢慢走,但不能坐著不走。”
“我後悔啊!”紅衣仰天大呼,悲憤得要哭出來。
席臨川愈加納悶:“你後悔什麼啊!”
“你知道嗎……”紅衣扁一扁嘴,淚汪汪地看向他,“我穿越之前,看到過一個故事,裡面的女主角姓席、背景是大夏。但是、但是我當初忙著找工作,看了一章就關了!”
“……”席臨川的心情十分詭異。
“而且那個女主也重生了呢!是不是你遺傳的!”紅衣認真道,仔細回思一番那個已在印象中模糊的“第一章”,又說,“將門之後!長得很美!”
還真是……越說越像了呢。
席臨川蹙蹙眉頭,問她:“故事叫什麼名字?”
“《為妃》。”紅衣脫口而出,轉而意識到他在想什麼,一翻白眼,“你別想著去找。那是我們那個年代一個惡趣味的作者寫的一個惡趣味的腦洞大開的文,大夏才不會有呢……”
她抽抽鼻子,環膝又道:“再說就算是咱們的後人,那也是‘後人’,在咱們之後……”
這會兒找到書,那不就成預言了嗎!
席臨川沉默了良久,複又踢踢她的鞋尖:“哎……”
“嗯?”紅衣悲憤著不想理他。
他說:“女主將門之後,而且姓席?”
“對……”她點點頭,複一抬眼,“怎麼了?”
席臨川稍吸了口氣,沉吟了一會兒,誠懇道:“我覺得姓席的人不多,如果這故事真是咱們的後人的,應該不會是泡泡嫁了個姓席的人。”
那就是說……
紅衣頓時面色慘白。
如果他們只有泡泡這個女兒,泡泡嫁給別人後,孩子就不姓席、就沒了後面的席姓女主。
就是說他們還會再生……至少一個……
“不!一定不是這樣!”紅衣一想到生孩子的劇痛就哭天抹淚,“也可能是席煥和小萄的孩子!或者我們給泡泡招了倒插門女婿!啊……你別拽我!”
“哈……”席臨川一聲低笑,硬拖著她起了身,拽著因為“突然得知真相”而嚎啕不止的妻子繼續往前走,一邊拽還得一邊哄,“哎……別喊了乖!孩子的事咱們隨緣……別咬!啊——”
幾尺外樹上的鳥兒被震天的慘叫聲驚得齊齊騰起,陽光下,被男子牽著的馬兒“吭哧”了兩聲,好像在嘲笑兩個主人的沒正經。
席臨川顫抖著看了看手上的壓印,大是痛苦:“你……下口這麼狠……”
紅衣擦了擦嘴上的血跡,神色謹肅:“好了,你先疼過了,我也不怕再疼一回——我們再生一個吧。”
……?!
什麼啊!
席臨川陰著臉去吸手上流出來的血,話語冷冷:“你本就想再生一個吧……”
“啊哈被你發現了!”紅衣眉眼一彎,在他反應過來之前迅速掙開他的手,蹦蹦跳跳地向遠處跑去,“但就是要你也疼一回!你打我啊!”
元和八年初夏,忽一陣清風在宮中循循刮開,吹散開死沉沉的熱意。
似是要下雨了。
行走在外的宮人望一望天色,而後匆匆往房內走。小孩子們卻不管這些,全然無視越來越暗的天空,仍舊隨心所欲地玩鬧著。
宣室殿出現在眼前。
這個地方,大多時候都是一個樣子:懾人的長階在宮殿這一邊,長階往上是雄壯巍峨的大殿,殿頂屋簷壓得數丈之外都能感覺到肅穆,長階兩側,配著刀的侍衛兩步一個,靜立如石像。
但今天卻有點不同。因為將要下雨的關係,皇帝下了口諭,將侍衛們皆盡撤到簷下。長階上便顯得空蕩蕩的,愈顯得這一處靜謐。
貴族模樣的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烏溜溜的雙眼在大殿上一劃,胳膊碰碰旁邊的男孩:“臨川,讓我們見識見識你的箭術?”
席臨川一愣,沒示弱,側頭就問:“怎麼‘見識’?”
“喏,你看。”先前說話的少年指了指殿門的方向,“‘宣室殿’那三個字,你能射中麼?”
他說的是那匾額上的字。
席臨川可不傻,一聽就蹙了眉頭,看看那三個字又看看他,斷然道:“這不行。舅舅說了,這是陛下住的地方,豈能亂放箭?”
“你給我們看箭術,怎麼是‘亂放箭’?”那少年眼睛一轉,挑釁似的又道,“若不然,你能立刻想個別的法子麼?”
他這原是激將,想激得席臨川把這一箭放出去。席臨川下意識地四下一看,目光卻定在殿門口。
——正有個宮娥走出來,雖離得遠,仍能依稀看出她端著只託盤,託盤中放著一隻茶盞。
那少年仍還努力慫恿著,一句“你試試唄”話音還沒落下,驀見他已取弓搭箭,手上一松……
一整套動作快到讓人無暇反應,也不知他是怎麼瞄準的。
“啪——”瓷器碎裂的聲音。
“啊——”宮女的驚聲尖叫。
天子居所鮮少有這樣的動靜,眾人都驟然一驚,簷下侍衛定睛一看那支羽箭,齊齊拔刀而下,轉瞬間,已將長階下的這六七個孩子團團圍住。
皇帝與幾位朝臣正議著事,殿中在這響動後驀地一靜,幾人俱蹙了蹙眉,叫了宦官來問了兩句,遂一併走了出去。
長階下,那六七個正手足無措的孩子抬眼一看,忙跪了下去。
皇帝看看落在一旁的羽箭和那面色慘白的宮女,行下長階,冷聲喝問:“誰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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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6:05
第五十二章
“他!”幾人異口同聲地指了同一個,被同伴出賣的那個倒也沒辯駁,跪伏在地應得老實:“嗯,我幹的……”
皇帝睇著他微蹙了眉:“誰家的孩子?朕沒見過你。”
這麼一問,卻得不到回答了。
靜了一會兒之後,旁的孩子低笑了起來。皇帝愈發納悶,問他們在笑什麼,方聽得回話說:“陛下,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誰家的孩子’。”
皇帝顯然一怔,想了想,換了個問法:“你入宮來見誰?”
席臨川緊抿的薄唇一松,叩首答說:“淑妃夫人。”
“淑妃?”皇帝的目光微凝,“你是淑妃的外甥?”
席臨川點頭:“是。”
皇帝沉吟著,扭過頭,再度看向長階之上那個被嚇得不輕的宮女,複又問他:“為什麼傷人?”
“因為不敢射宣室殿上的匾額。”席臨川答得老實。
皇帝面色一陰:“你覺得人命還不如匾額要緊?”
“……沒有!”席臨川緊鎖眉頭,立刻否認,“我只射了她手裡的茶盞,若有別的傷,那不是我幹的!”
這話讓旁人直吸冷氣,皇帝驀地笑了出來。
席臨川還覺得自己解釋得很認真,全然不知他們在吸什麼冷氣、皇帝又在笑什麼。忽感肩頭被人一扶,順著那力氣便起了身,剛抬頭一望,皇帝又笑道:“你對自己的功夫挺自信啊?”
八歲的孩子一臉不服輸的執拗:“這算什麼!我舅舅是將軍,騎馬射鹿都箭無虛發!”
——然後,當他的“將軍舅舅”趕到的時候,他已經在宣室殿裡被罰跪了兩刻工夫了。
鄭啟向皇帝一揖,遂一睇席臨川,眉頭微挑:“又惹什麼事了?”
“也沒惹什麼事。”皇帝放下奏章,睇睇席臨川,“就是在宣室殿外放了一箭。但人多,朕不罰他說不過去。”
……這還叫“沒惹什麼事”?!
鄭啟連忙長揖謝罪,皇帝抬手示意席臨川起身,又向鄭啟道:“你這外甥有本事,好好教他,無事時可常進宮走走。”
鄭啟應了聲“諾”,皇帝看向席臨川:“剛才朕教你的,你記住了沒有?”
席臨川一點頭:“記住了!”
“以後再有人問你是誰家的孩子,你怎麼說?”
席臨川笑道:“我是鄭將軍的外甥!”
“嗯,對,這比答不上來強。”皇帝欣然而笑,鄭啟顧不上這個,回想著方才那句“無事時可常進宮走走”,怎麼想都覺得糟糕。
接下來的日子,御前宮人們過得格外“刺激”。
——“席公子把翰邶王獻進來的琉璃瓶砸了!”。
眾人怕皇帝怪罪,提心吊膽大半日等著皇帝從永延殿回來,皇帝“哦”了一聲,又添兩個字“沒事”。
——“席公子和太子殿下打架,一個青了左眼、一個青了右眼!席公子糊了太子殿下一身泥!”
眾人覺得這下糟了,從大監往下數,有一個算一個,都得搭上命給這倆熊孩子當教訓,皇帝聽完又是“哦”了一聲,口氣不鹹不淡:“小孩子打架,正常。”
席臨川自己過得也不怎麼開心。
從長陽到珺山,隔三差五就被舅舅拎著到皇帝跟前走一遭。回回還都有個特無聊的環節——皇帝要問他功課。
起初席臨川並不覺得無聊,反正他功課上的事,母親讀書少問得少,但舅舅和舅母是一貫會考他的,多個人問也沒什麼。
日子久了,發現不是這麼回事。
皇帝政務繁忙,自然不是單騰出時間來考他。是以他被拎去拜見的時候,十有八九也是幾位年紀相仿的皇子被皇帝問功課的時候。
偶爾就會變得很尷尬。一眾宮人都看著,問到這位將軍的外甥的時候,書本上讀過的,他總能答得朗朗上口;書本上沒讀過的、皇帝別出心裁問出的對政事一類的看法,他琢磨一會兒也能給個說得過去的答案,或是獨樹一幟讓皇帝縱覺不贊同又感有道理。
——直弄得幾個被比下去的皇子看著他就磨牙。
如此這般,席臨川就很鬱悶。他雖是自幼不羈,無所謂別人看他順不順眼,但被別人當著面“磨牙”“冷言冷語”到底彆扭。
是以初秋之時,鄭啟再拎他進宮的時候,他撂挑子不幹了。
那天,皇帝問的問題是:“若兩軍交戰,敵眾我寡,地形又於我不利,如何?”
太子霍予祺先答的話,提了個備足糧草、同敵軍硬耗的保守法子;旁的皇子有說使詐的、有說以退為進的,待得皇帝問到席臨川的時候……
他嘎崩脆地丟了四個字:“不關我事。”
“……”
滿殿宮人覺得,這孩子瘋了!
幾個都是皇子,被皇帝親自過問的臣子就他一個,他居然敢說不關他的事!
皇帝目光微凜,沒當即追問,且在接下來的一刻工夫裡都當他不存在。
直至皇子們施禮告退,皇帝才又看向他:“你賭什麼氣?”
“臣沒賭氣。”稚嫩的聲音抑揚頓挫,聽上去顯然就是在賭氣。
“別嘴硬。”皇帝淡看著他,語氣不善,“說清楚。”
席臨川垂首默了良久,眼睛一翻:“陛下幹什麼總問臣的功課?”
“……”皇帝淺怔,遂道,“想讓你用功好好學。”
他又追問:“陛下為什麼想讓臣好好學?”
皇帝銜笑,耐著性子:“自是想讓你長大後有出息。”
“但臣長大後有沒有出息,跟陛下有什麼關係?!”席臨川脫口而出,目光一抬,見皇帝身邊的大監面色慘白,一副要背過氣去的樣子。
他眨眨眼,誠懇又道:“不是麼?”
真是……童言無忌……
連皇帝都很是忍了忍,反覆念叨了幾遍這四個字才沒跟他發火,面色微黯地提醒他:“別不識好歹。”
“臣說的是實話,怎麼是不識好歹呢?”席臨川端然沒意識到自己有多氣人,孩童特有的明亮眸子一眨一眨的,十分認真地闡述著自己的道理,“臣想有出息,陛下不問,臣也會努力有出息;臣不想有出息,怕被陛下問住所以勉強學了,實際上還是懈怠,以後若沒人問了,就還是沒出息;臣若又想有出息、又努力學了,還是學不好,那說明臣腦子笨,沒辦法有出息了……對吧?”
說得語速快且很有些繞,皇帝仔細思量一番才理清了思路,點頭:“是……”
“那所以臣有沒有出息跟陛下問不問,有什麼關係呢?”席臨川明眸大睜地追問……
目光所及之處,皇帝和身邊的大監差點一起背過氣去。
皇帝摸過帕子擦了擦冷汗,席臨川笑意愈濃,朝氣蓬勃的臉上充滿希望:“對吧?!”
“嗯……”皇帝應了一聲,然後凝視著他道,“朕不管你怎麼想,以後還是得來宣室殿。”
“……”席臨川充滿希望的朝氣蓬勃的臉瞬間垮了。
“咳……”皇帝擱下帕子,清了清嗓子,“先把朕剛才問的問題答了。”
席臨川扁嘴站了一會兒,神色懇切地說:“紙上談兵有什麼用,等臣長大了,碰上兩軍交戰、敵眾我寡、地勢於我不利的時候……陛下派臣去打一仗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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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6:21
第五十三章
殿中安靜須臾,皇帝笑而思忖了片刻,又道:“就算你上戰場,朕也得知道你要怎麼做——沒打算麼?”
“嗯……”席臨川斟酌一番,一咬牙,一字字擲地有聲,“敵眾我寡、地勢又於我不利,敵軍多會放輕防心。若讓臣迎戰,臣便率輕騎偷襲,取敵方首級而速歸!”
這個答案,實在太有違常理。
只用輕騎,好像旁的軍隊都沒用一樣,更沒言及糧草之類的部署。可敵軍將領首級哪有那麼好取?真是只有小孩子才能出的主意!
彼時皇帝搖一搖頭,沒當回事。
直至九年後,這依舊在長陽會不斷惹麻煩、好評惡評皆一堆的少年甲胄齊著,進殿時目光如炬,施禮後又轉而有了笑容。
他指了指身後宦官捧著的辭官,嘴角輕扯著笑道:“陛下,這個赫西王……咳,路途遙遠,可能味道不太好了,臣就不把他拿出來了。”
元和二十六年秋。
秋時的珺山總是最宜人的,不僅風景絕佳,獵場的獵物也比平日豐盛。皇帝便格外喜歡在秋時召集宗親和群臣來次圍獵,這一回的規模更是格外的大,各處府邸幾乎都住滿了,宮中府中,日日都熱鬧得很。
皇帝仍有政務要料理,這天事情多些,忙完時已夕陽西斜。
走出廣和殿的殿門,定睛一看,長階下一個看上去不過四五歲的小姑娘正四處張望著,走走停停的,似是在找什麼。
“那是哪來的孩子?”皇帝微蹙著眉頭問旁邊的宦官,那宦官仔細辨認了一番後,揖道:“臣看著也面生……許是那位不長入宮的宗親帶進來的。”
那也不該是自己跑出來,身邊連個宮人都沒有。還不哭不鬧,這孩子膽子夠大的。
皇帝忖度了一會兒,行下長階便向那小女孩走去。還有七八步遠時,小女孩感覺到有人過來,停住了腳,抬頭望向這一行人。
深秋時節,她穿了一襲白綢的薄斗篷,領緣處鑲著絨絨的毛邊。斗篷及膝長,下面能看到櫻粉色的曲裾下擺。
一雙清澈的水眸烏黑得不摻雜,和白皙而紅潤的臉頰搭配得宜,細密的羽睫下透出認真的目光,顯然在判斷這一行人是來幹什麼的。
從皇帝到一眾宮人心裡都一訝:真是個粉雕玉砌的小姑娘。
“你來。”皇帝招一招手,她卻沒動,小小的眉頭一蹙。
皇帝淺怔,只好又走了兩步,在她面前蹲下:“你爹娘呢?”
小姑娘一歪頭,聲音軟糯語氣清脆:“我爹和太子叔叔下棋去了,我娘在睡覺。”
果然是同來的宗親的孩子。皇帝一笑,又道,“你爹娘是誰?”
小姑娘水嫩嫩的臉突然僵了。
不說話,她很有戒心地看看眼前的人,猛地搖頭:“我不告訴你!”
“……為什麼不告訴我?”皇帝覺得完全沒理由,他只是問問她爹娘是誰而已,並不是什麼需要保密的事。
小姑娘板著臉,一本正經道:“我娘說了,壞人知道我是誰,可能會把我抱走然後找我家裡的麻煩的!”
“……”皇帝面色一沉,“你看我像壞人嗎?”
“我娘說了,壞人也會這麼說的!一定會讓我覺得他不是壞人的!”
……天呐!
後面的一眾宮人都緊張了起來,覺得皇帝今天料理了一天政事本就難免心煩,再被這麼個小毛丫頭指著說是壞人……
“咳……”皇帝輕咳了一聲,面色陰鬱地想了個別的問題。為不再被直指壞人,他指了指身後的廣明殿,“這是我家,你在我家門口轉來轉去的,幹什麼呢?”
小姑娘望望不遠處的大殿,仔細斟酌了一會兒,才告訴他:“我在和弟弟捉迷藏,但我……不知道他藏在哪裡了。”
……?!
就是說行宮裡現在還有另一個孩子在自己亂跑?比她還小?!
連皇帝的心情都變得無法言述:這到底是哪個宗親心這麼寬,讓孩子這麼亂跑。縱使行宮安全,那也有山有湖的啊!
接下來足足一刻,一眾宮人在廣明殿裡,聽這四五歲大的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
稚嫩的聲音響徹大殿,小姑娘哭得淚珠連成線,久久不絕,一邊哭一邊指著皇帝罵:“你誰啊!你放我出去!我弟弟還等著我呢!”
起初她一邊哭還一邊四處跑,在殿裡橫衝直撞的,想避開那四個一同戰戰兢兢追她的宮娥沖出門去。
後來發現以一己之力一定出不去,就哭得更凶了,被宮女哄著還不停嘴:“你放我出去!你個壞人!”
皇帝被哭得頭疼,揉著太陽穴,抬眼看看她,努力心平氣和:“告訴我你爹是誰,我讓人請你爹來見你,好不好?”
“你別想!我不會告訴你的!”哭喊得有點聲嘶力竭,答得倒是十分有骨氣。
眾人就只好等著太子來了。
方才她說及“太子叔叔”,可見和太子相熟。但她始終不肯說她爹是誰,眾人無法知道太子現下在何處下棋,若跑去太子府問一次再折回來又難免走岔——快到太子來問安的時候了。
又過一刻,終於聽到門口的宦官稟說:“太子殿下到。”
殿中的眾人就像見到救星一樣。
霍予祀步入殿中,頭一回還沒定住腳就差點被撞回門檻外。
撲上來抱在他大腿上的小姑娘“哇”地一聲大哭,聲音響亮極了:“太子叔叔救我!”
霍予祀愕然看看這個突然出現的“熟人”、再尷尬地看看數尺之外等著自己見禮的父皇……
“父皇”目光陰冷地回看過來:“這到底是誰家孩子?”
一眾宮人緊懸了一口氣。
被這小丫頭折磨了將近兩刻了,說煩人煩人、說可愛也可愛,究竟讓皇帝覺得她煩還是可愛,估計就得看她爹娘是誰了。
太子被她抱得挪動不便,想了一想,彎腰將她抱了起來,終於得以向前走去:“這是冠軍侯長女,席小溪。”
殿中倏然靜了。
原來是她……
冠軍侯辭官後帶著妻子在外逍遙了四年了,這回好不容易讓皇帝“逮”回來圍獵,就來這麼一出?!
皇帝目光陰晴不定地看著趴在肩頭哭得淚水逆流成河的小姑娘,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驀一聲笑了出來:“都這麼大了?”
一眾宮人頓時松了口氣。
太子抱著席小溪走近了,在皇帝案邊坐下,皇帝被她這哭累了的樣子弄得哭笑不得,手指在她臉上一刮:“上回見你時,你還被乳母抱在懷裡呢。”
席小溪被“太子叔叔”抱在懷裡就覺得安全了,再聽皇帝套近乎也不怕了,抬眸冷冷一瞪:“哼。”
“哼什麼哼,叫爺爺。”皇帝認真道。
“……”一眾宮人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皇帝又解釋了一句:“我是你太子叔叔的爹。”
席臨川和紅衣聽宮人來稟說席小溪在廣明殿、席小川在花園裡剛被侍衛找到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二人上午帶著孩子一同入的行宮,先去見了皇后。晌午時碰上兩年前被立為太子的六皇子,太子對席臨川的崇敬之心未改,非要下盤棋敘舊。
於是席臨川和太子就找地方下棋去了,宮人領著母子三人去了個收拾乾淨的宮室休息。紅衣昨晚睡得不好,急需個午覺,這安排實在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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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6:39
第五十四章
她這母親當得倒一向負責,不管多困,必定先把兩個孩子哄睡著後自己再睡——這回的烏龍在於,兩個孩子在她睡著後……醒了。
恰她睡覺時又不愛留宮人在房裡。在府中時,多是留個人在外間了事。這回麼,許是該留在外間的宮人走了神,沒注意兩個小孩手牽手溜了……
夫妻二人急匆匆地趕到廣明殿,席臨川深吸一口氣:“此行頭一回面聖……”
他們都有四年沒見過皇帝了。
踏入殿門,氣氛立刻變得窘迫。
二人行至殿中,一個一揖、一個一福,皇帝指了指身邊的兩個孩子:“有你們這麼做父母的嗎?”
“……”席臨川清清嗓子,“陛下恕罪。”
“太子不來,朕連她爹是誰都別想知道,還指著朕說朕是壞人!”皇帝微顯怒意,席臨川與紅衣皆一愣,錯愕地看向女兒……
席小溪正在啃一塊月餅,那月餅不小,她兩手一同捧著吃得聚精會神。聽他們說到自己,抬了抬眼,騰出一隻手來拽拽皇帝的袖子,認錯速度極快:“我錯了……我沒見過陛下爺爺嘛……”
……“陛下爺爺”?!
夫妻倆被這稱呼弄得有點懵,皇帝斜掃席小溪一眼,解釋說:“這稱呼不是朕教的。”
……不是你教的還能是誰教的啊?!
太子在旁一頷首,開口開得很及時:“父皇原說‘叫爺爺’,泡泡叫了幾次之後發現父皇自稱‘朕’,就很‘善解人意’地改叫‘朕爺爺’了……咳,後來大監告訴她,‘朕’這字旁人不能說,得叫‘陛下’,就成了‘陛下爺爺’——扳都扳不過來。”
“……”夫妻倆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泡泡。”皇帝伸手在席小溪的丫髻上一拍,諄諄教誨道,“聽著,以後不許自己亂跑了。”
“哦……”席小溪應了一聲,點點頭,又“吭哧”一口咬在月餅上。
“小川。”皇帝又看向另一邊,目光下移間一淩,“鬆手!”
席小川一雙小手緊抓著皇帝的宮絛穗子,執拗喝回:“不!”
皇帝抻了抻,見他攥得還挺緊,耐心道:“這是爺爺的。”
席小川一指席臨川:“爹的!”
……什麼啊?!
席臨川的目光越過案桌,看到了那條被扯起來的褐色宮絛。
哦……
他近來常用的那條,也是褐色的……
和紅衣互望一眼,二人一併奪上前一步,一個抱小川,一個要拿他手裡的穗子。
紅衣說:“這不是你爹的。”
席小川一臉篤信:“是!”
“……不是。”席臨川靜了靜神,順著小孩子的思路換了個說辭,“爹送給你陛下爺爺了。”
“……怎麼是你送給朕的呢?!”皇帝脫口而出。
席臨川面色一震:“陛下……臣哄孩子呢!”
您較什麼勁啊!能不能給個面子啊!
“哦,咳……”皇帝悠哉哉拿了本奏章起來,正了正色,“你們繼續。”
席臨川扭回頭去,和席小川搶穗子:“乖,真不是爹的。”
“是!”
“不是……”
“是!”
席臨川快給兒子跪下了。
悲戚地想想自己小時候的事,覺得母親舅舅舅母陛下姨母真不容易……
眼下真是……一報還一報啊……
“小川快松。”紅衣稍皺了眉頭,聲音嚴厲了些,“跟你說了這不是你爹的,別人的東西不能亂動,知道嗎?”
孰料席小川眼眶一紅:“是爹的……”
他還委屈上了!
席小溪一直沒吭聲,輕鬆地看著他們較勁,自己安安靜靜地把一整個月餅吃完了。
喂飽了自己,她站起身,撣撣手,走到父母後面。
手指先在父親肩頭戳了戳,席臨川一回頭,她蹙著眉說:“爹,讓開讓開。”
席臨川呆滯地起身讓開了。
她又杵杵紅衣,連連揮手:“娘,你也躲開,快躲開。”
紅衣看看她,又看看席臨川,也讓開了。
席小溪滿意一笑,背著手上前一步,一扯父親腰上的褐色絛繩,沖弟弟指了指:“小川,這個才是爹的啊!”
席小川愣愣地看看自己手裡那個,又看看姐姐手裡那個,然後默默地把皇帝的穗子放開了……
“……”皇帝笑而不語地看向面前的一雙夫妻,一雙夫妻各自望向殿頂權作不知,席小溪愉快笑著知道自己解了個難題,席小川摸摸肚子、看看姐姐嘴角的點心渣,覺得餓了,敏捷地爬起身,直奔旁邊一張小案上擱著的幾道看上去不錯的菜去。
“哎?小公子!”宮娥匆匆趕來,見他已拿起筷子又不敢硬搶,賠笑哄著,“這是皇后娘娘剛著人給陛下送來的。”
皇帝支著額頭,抬眸掃了一眼,無奈地籲了口氣:“吃吧。”
河水不斷地嗆入口中,被緊縛的手腳毫無掙扎的餘地,小萄自知命將絕矣。滿心的委屈湧個不停,卻是太晚,晚到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說了。
渾身發冷,無邊無際的黑。
不知過了多久,似又緩回了些力氣,她嘗試著睜了睜眼。
映入眼簾的是暗沉沉的天和一輪夕陽,這場景太過熟悉,熟悉得她不用多想,便知是長陽城外的一隅。
身上蓋著草席,乾巴巴地刮著皮膚,難受極了。
……怎麼回事?
原是因為她致啞說不了話,主家拿她頂了自家女兒的通姦罪名,不由分說地將她沉了塘,沉了那麼深,難道……沒死?
周身又冷又熱,好像是在發燒。小萄難受得咳了幾聲,驟聽得一聲馬兒嘶鳴。
“籲——”有人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勒了馬,接著,有腳步聲穩穩傳來。
草席陡被掀開,映入眼簾的人讓她狠狠一怔。
他……
他不是……早就死了麼?死於一場瘟疫。
對方看著她,眉頭緊一皺:“誰這麼狠心,人還沒死,就拿草席卷了丟出來。”
似曾相識的話語讓小萄一滯。
她再度看向眼前之人,確定他是席臨川。而且……還只是十五六歲的模樣。
那現在是……她因病被那商賈人家丟出來、棄之不管的那年?!
她怔怔地看著眼前之人,愈想愈覺得自己大抵是燒糊塗了。
席臨川沉了沉,彎下腰來扶她,這般一試才覺她已然半分力都使不上,看看身後的馬,知道于她而言必定很難,遂又鬆開她:“你等會兒,我去尋輛馬車來。”
看著他策馬遠去的背影,小萄猶還記得上一世聽到他說這話時,是什麼樣的感覺。
那時她充滿絕望而又消不去期盼。一邊覺得那大概只是個說辭,他必定不會回來了,沒有人會在乎她的死活;一邊又一直在盼著,盼著他真的能折回來救她一命。
過了一刻工夫,他回來了。
“來。”他和一個中年人一起扶了她起來——這中年人她也識得,是席府的管家齊伯。二人頗費了些力氣才讓她上了馬車,他也坐進車中,看一看她,問,“姑娘叫什麼名字?”
被藥啞了那麼多年,已太久沒說過話了。小萄壓制著緊張,試著張了張嘴:“小萄……”
果然是有聲音的!
她一陣驚喜,聽得他又問她:“哪個萄?”
“葡萄的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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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7:06
第五十五章
馬車駛了很久,終於緩緩停了下來。府中已然請好郎中,她被扶進一間乾淨的房間躺下,而後任由郎中搭脈、施針、喂藥。
一切折騰完後,已是半夜。小萄身上舒服了些,靜靜想著眼前的事,不一會兒,有人推門進來。
是席臨川。
一切和上一世相同到讓她害怕,他溫和客氣地問過她先前的事情,大致知道她現下無處可去後,又問她肯不肯留在席府。
和上一世一樣,她除了留在席府以外,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這個地方,有她上一世二十幾年裡唯獨比較好的幾年的記憶,卻也給了她最可怕的轉折。
於是她點點頭,應下後,添了一句上一世沒說過的話:“公子許奴婢留在府裡做些雜活便好,奴婢什麼都會做……”
因為在幾年後,這位席公子會有一房寵妾叫紅衣,她被賜到紅衣房裡,紅衣卻覺她對席臨川有心,所以藥啞了她又將她送走。
她想將此事絕掉。
席臨川只一笑:“做什麼日後再說,你先養病。”
小萄的病一養就是大半個月。除卻送藥送飯的時候,屋裡總是安安靜靜的,讓她得以有許多時間去回憶過去。
這回憶卻沒什麼用。就算記得再清楚,也並不意味著她有本事改變什麼——她試過幾次了,各樣的小事上,她有意做出些不同來,最後卻還是一樣的結果,和上一世一般無二。
大概,真是命中註定吧。又或是她在這樣連命都不由己的地位上,其他的更是奢望。
終於,到了病好的那一天。
那天很晴朗,郎中再次診脈後確定她已痊癒。她如上一世一般,托人告訴齊伯,自己可以做些事了,齊伯就帶她去見了席臨川。
在這一環上,她簡直是想不計後果地扭一下局。是以未等席臨川開口,她就先說了話:“奴婢去洗衣服吧。”
府裡做這些雜役的人最不起眼,許多都是在賤籍的人在做。她若去了,大概就是這樣不起眼地做許多年,不會有後面的事情。無趣而穩妥地活著。
席臨川有點發怔地睇了她好一會兒,搖搖頭:“算了。”
……?
“府裡的重活沒有安排給你這樣的小姑娘的。”他微一笑,看向齊伯,“帶她去廣和苑吧,告訴疏影,她大病初愈。”
果然,又是一樣……
哪怕她主動提出了去做些雜活就好,最終也還是要在他跟前做事。
之後的事情,卻又跟上一世不太一樣。
或者說,還不如上一世。
畢竟那時的她,還沒有經過那麼多痛苦,上一個主家充其量也就是刻薄些,在她病重被扔到城外之前,偶爾的打罵是有,但也就止於此。
但如今這個她……已是被棄過、藥啞過,最後去的那一戶人家不僅將她沉塘處死了,先前的六七年也是吃盡苦頭。
每一天都過得提心吊膽,每一件事都做得小心翼翼。那種日子她熬了六七年,如今驀回到十歲,她自和原本的十歲不一樣了。
於是在席府中、尤其是在席臨川跟前做事的下人中,小萄儼然成了個異類。
大病後瘦得皮包骨頭已夠讓人皺眉頭,用婢子們私底下的話說:“席府裡還沒有過這樣的呢,不知道的,還道咱們公子虧待下人。”
而她過度的緊張,更讓眾人一提就有點慍惱:“也不知天天怕個什麼,公子待人多好啊,究竟哪裡虧了她了?”
——這樣的話聽得多了,直讓小萄的心繃得更緊。
她難免會想,別人都為這個看她不順眼了,席臨川會不會也覺得很煩?心事便一重壓過一重,越想越是不安,越不安就越小心,反倒成了個惡性循環。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原是她覺得守得雲開見月明、日日都過得挺開心的日子,此時卻覺得倍感壓抑,還難以自己調節開來。
日子久了,就變得寢食難安,而後自然而然地精神不濟。端著一盞茶往書房走,也不知自己腦子裡在想什麼,連門檻都未注意,覺出一絆時已然晚了,直直向下趴去,狠一閉眼,轉瞬間,身上一痛,同時聽得瓷盞摔出的脆響。
“……”席臨川練著字,看著小萄的摔姿目瞪口呆。再低頭看看,一筆粗墨斜劃過宣紙,這一頁算是廢了……
抬眼看回去的時候,小萄正手足無措。
似乎傷到了哪裡,她支在地上的右臂不斷發著抖,許久才終於撐坐起來,望著他大是驚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呃……”席臨川還在忍不住地回思她剛才摔的那一跟頭。可算抽回神來,正了正色,他起身走過去,一把將她扶起來,“傷著哪兒了?”
“沒有……磕了一下罷了。”小萄答得很快。一覷席臨川的神色,轉身就要去收拾地上的碎瓷。
席臨川一伸手,又把她拽了回來:“小萄。”
她渾身一緊。戰戰兢兢地看著,眼前公子的神色大是無奈:“打個商量?”
“嗯……”她應得猶豫。
“席府裡沒有人會欺負你,你能不能別總這麼魂不守舍的?”他眉頭微挑,“幹活如何都是次要的。你還是個小孩子,吃好睡好。”
小萄這才驚覺,席臨川在她心裡的存在,一如上一世時一樣重要而奇怪。
她是真的很在意他怎樣說,或者說,感覺他像是一位頗具威嚴的兄長,說出的話總是十分可信。
於是她便不由自主地按他說的做了,努力地“吃好睡好”幾日之後,精神終於好了起來,心情也好了許多。
如此,一直過了兩年。她慢慢在席府過得好了起來,目睹著和上一世一般無二的一天又一天,看著席臨川在朝中順風順水、作了天子侍中。
有一日很有點奇怪,席臨川夢中驚醒後面色慘白,滿頭的虛汗漫了一層。小萄和其他幾個婢子皆有點慌,詢問他怎麼了,他卻半天沒有說話。
過了良久,他看向她,眉頭深皺著,似乎回想了許久才叫出她的名字:“……小萄?”
“……奴婢在。”她怔怔應了,他揉著額頭緩了一緩,又問:“我在府裡?”
“是。”她答說。
“現在是什麼年月?”
“……”她錯愕不已地打量他一番,不知他究竟夢到了什麼,還是如實答道,“元和十七年七月。”
之後沒過多久,敏言長公主為席臨川挑的那八位歌舞姬入府了,其中便有紅衣。
往後的事,卻莫名其妙地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席臨川沒有在原本該納紅衣為妾的時候納她為妾,反是一箭差點要了她的命。再之後,小萄甚至還沒怎麼見過她,她就贖身出了府,一切都有違從前的路數。
那陣子,小萄算是徹底放了心。覺得這一世自此什麼都不同了,紅衣出了府,就不會有人藥啞她,她可以安心地在席府繼續做事,也就沒了被沉塘的淒慘下場。
可兜兜轉轉的……紅衣卻又回府了。
仍是成了席臨川的妾室,與上一世不同的,是皇帝下了旨。
那幾天,席臨川看上去憂心忡忡,親自過問府中的各樣事宜,然後對她說:“你去紅衣房裡吧。無事時陪她說說話,免得她自己胡思亂想。”
竟又還是一樣。
這一回,小萄甚至沒了嘗試扭轉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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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7:31
第五十六章
嫁入席府的紅衣,看上去也憂心忡忡的。
第一日,她沒怎麼理人、席臨川也沒留在她房裡;第二日,她一早就去了席臨川的書房,許久後回來,顯然哭過。
雙眼猶還紅著,但淚痕和臉上的妝皆已洗淨。看上去……心情自是不太好,但似乎又沒有太差。
小萄定了定神,為她奉了茶過去。
茶盞擱下,小萄屈膝一福要告退,衣袖卻猛被一拽。
“姑娘。”紅衣以手支頤,坐在案前的樣子看上去很是無聊,扯了扯嘴角,問她,“有甜點麼?”
“……有。”小萄一邊答著,一邊有點不信,“娘子您……想吃甜的?!”
“嗯。”紅衣點點頭,一臉認真地告訴她,“什麼都成,是甜的就成。”
小萄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上一世的紅衣,因為要跳舞、因為要身材窈窕,在飲食上忌諱頗多,三餐吃的都少,平日裡更不可能要額外的吃了來解饞。
她端了兩樣點心、一疊梅子來。放在案上,紅衣看了看,又看向她,詢問得客氣極了:“忙麼?如是不忙,陪我坐會兒?”
這感覺對小萄來說太詭異了。她猶猶豫豫地坐了下來,然後聽紅衣愁眉苦臉地瞎抱怨。
之所以說“瞎抱怨”,是因她東一句西一句的,端然是想到哪說到哪,前後根本不搭著!
“我編舞編得好好的,突然就嫁人了,好煩啊……”
“明天還要跟將軍一起去竹韻館啊!”紅衣頹喪地伏在桌上,“我剛才怎麼就答應了呢?為什麼答應了啊!”
小萄整個人都感覺不大對頭,看著她這副樣子,居然連一直以來對她的恐懼都生不出來了。滯了一滯,她道:“您就……去唄?公子不是待您挺好的?”
紅衣的埋怨突然停了,弄得小萄一噎。
見她懶懶地抬了眼眸,小萄也目不轉睛地回望著,紅衣忽一聲苦歎:“好煩啊……”
然後一隻手蔫蔫地伸過來,又抓了個梅子送進嘴裡,接著,她把碟子向前推了推:“一起吃。”
……啊?!
“娘、娘子……?”小萄神情複雜地看著她,橫看豎看,突然覺得無法把這個人和印象中的紅衣對上了。哪怕長得一模一樣,也還是對不上。
而後又經歷了許多事情。
越來越多的經歷讓足以讓小萄相信這兩個紅衣不是同一個人,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是確定不是。
這個紅衣入了府仍要求去竹韻館做事,先前的紅衣不可能;這個紅衣會和席臨川抬杠,先前的紅衣不會。席臨川是真的很喜歡她,縱使上一世的那一位也是寵妾,小萄卻沒見過他待那位這樣好。
後來,在席臨川遠在沙場的時候,太子反了。
是一個受傷的禁軍躲到席府,她們才得知的這件事。那天小萄也是怒了,扯著嗓子跟太子的人嚷嚷,纖瘦的身形氣勢倒是很足。
而得知此事的紅衣,自是擔心席臨川的。更不想身在長陽的自己被太子拿住,成了要脅席臨川的籌碼。
翌日清早,紅衣趕在太子下令關城門前沖出了長陽城,只有小萄跟著。
路上顛簸數日,到了祁川又是即刻排舞傳信,一切要緊事忙完之後,終於得以尋一處小客棧歇下。
只剩一間房,紅衣“威逼利誘”她不許睡地上,兩個女孩子一同睡著,困頓至極時,誰也沒感覺到自己病了。
小萄醒來時因為紅衣的一聲驚叫,迷迷糊糊的,看見席臨川在房裡、看見席臨川伸手撫上紅衣的額頭,然後,那張俊朗的面龐頓時一白,旋即急道:“小萄,快去找郎中!”
“哦……”她輕應了一聲,沒顧得上多想什麼,下意識地就摸下了榻。落足方覺腳下發軟,關節間也痛得厲害,小萄跌跌撞撞走了幾步,剛至門邊時,終於眼前一黑,就此栽倒下去。
過了片刻,有人過來扶了她,那股熟悉的松柏香味讓她不睜眼也知道是誰。她無知無覺地伸手抓在他的衣領上,覺得被他扶著的那種感覺讓人十分心安,一時不想鬆開。
卻是太無力了,身子剛觸及床榻,手就不爭氣地松了開來。小萄聽見他說了一句“等我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但便是沒睜眼去看,也還是覺得這句話是對紅衣說的。
而後又有過各樣的事情,長陽城裡、席府裡,沒有哪一天是平靜的。
在各種各樣的事中,小萄愈加確信,席臨川沒有半分心是在她身上,他眼裡只有紅衣一個。至於他待自己很好……那只是因為他待誰都很好而已。
終於紅衣從妾室成了正妻,堂堂驃騎將軍的妻子。
那一場昏禮辦得風光極了,同日大婚的還有翰邶王的次子霍予祚。小萄是在昏禮上為紅衣和席臨川呈上合巹酒的人,眼看著二人交換著飲盡甘苦交集的酒,小萄在旁眼觀鼻、鼻觀心地一喟:這樣很好。
翌日,府中來了位“不速之客”。
是一位才十六七歲的少年公子,姓席,單名一個煥字,席臨川同父異母的弟弟。
莫說府中下人,就是席臨川本人,都對這突然冒出來的弟弟有些意外。
但席煥到底年輕,又沒來過長陽城,對什麼都好奇,在府裡麼……和這些年輕的下人也不計較主僕。
小萄頭一回獨自見席煥,是紅衣讓她送一碟子蒸好的螃蟹過去。
恰是秋天螃蟹最好的時候,紅衣這個做嫂嫂的自然要對幼弟表示一下關照。十餘隻螃蟹蒸出來,紅衣饞得兩眼發光,搓搓手後卻道:“小萄,你挑三兩隻留下咱們吃,剩下的都給少公子送去,記得幫他剝了。”
她就依言去了。那天,席煥剛從城中有名的酒坊回來。
——他對什麼都好奇的結果放在這酒上,就成了將各樣美酒皆拎了二兩回來,一小壺一小壺地擺了滿滿兩案。
小萄進門乍見這情景,差點嚇得把螃蟹扔出去。定了神後越看越覺得這位少公子真有意思——他正拿著個小酒盅,一一嘗著,有時微笑有時皺眉,喜惡表現得太明顯。
從這一點上看,他可真是席臨川的親弟弟。席臨川也是這樣,不喜歡就說不喜歡,很少會為了維持面子而忍什麼。
席煥聚精會神的品酒,小萄在旁剝著螃蟹。這事她做得熟練,很快就已剝完了兩隻,白嫩嫩的蟹肉堆了一盤。
往席煥跟前一呈:“少公子嘗嘗。”
席煥抬眸一看,這才看到她手邊還有五六隻完整的螃蟹,個個肥碩實在……
嫂嫂這哪是讓他嘗鮮啊?這是讓他拿螃蟹當主食吃啊!
怪不得兄長那天跟他描述嫂嫂時,用了個聽起來略顯奇怪的詞——天真無邪。
其實是想說“缺心眼”吧!
但是這麼好的螃蟹送到眼前……雖然吃不完,但是扔了也實在可惜。
於是席煥幽幽地看向面前的婢子:“姑娘……幫我吃吧?”
“……”小萄當時就不好了。大是腹誹紅衣起了個壞頭,打從她一次次地跟下人說“幫我吃”之後,席臨川偶爾也會來這麼一出,現下這位剛入府沒幾天的少公子也來這套?!
不過,不知旁人如何,小萄是只有在紅衣說“幫我吃”的時候,才會放心地“幫吃”。對於席臨川,她傾慕感太深,而對於這位少公子……她可是頭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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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7:47
第五十七章
於是小萄抿唇一笑,低下頭又取了一隻螃蟹來剝,恭敬回說:“少公子用便是。娘子那邊有餘下的,必有奴婢的份。”
這話還真不單是跟他客氣。若在別的府裡,哪個下人也說不出這種話,但紅衣不一樣,一鍋好吃的的做出來從來都給她留一份很像樣的,絕對不讓她虧嘴。
孰知這位少公子方才那句話也不單是跟她客氣,見她拒絕便邀請得更熱情。一掃旁邊的空瓷碟,將她剝出來的蟹肉倒了半碟過去,又從眼前的數個一樣的瓷瓶裡把寫著“桂花酒”的那一小壺拿出來放到她面前,爽快一笑:“勞姑娘走一趟。房裡的東西都是兄長的,我不好拿什麼向姑娘道謝。這螃蟹既然嫂嫂明說是給我了,我就借花獻佛了。”
搭配的酒都擱一邊了,邀請得這麼誠懇,她再推拒也不合適了。
就這麼成了兩個人一起吃。
各吃各的難免尷尬,“聊天”這個項目就自然而然地加了進來,然則二人此前的生活完全沒有交集,共同話題難找,時常便是一個說一個聽。
在找話題供人解悶這事上,小萄還是比較拿手的。
說著吃著喝著,不知不覺,盤裡的螃蟹只剩了一隻,實在吃不下了。再看看小壺中酒……
小萄這才驚覺,她竟然將這一小壺喝完了。
可是,她的酒量實則十分不濟。
一時都沒勇氣站起來了——這種喝起來味道甜美的酒最具有這種欺騙性,總能讓人一杯接一杯地喝,不過多時就已喝了許多,一點都不覺得醉,然後在試圖站起來的時候……
就覺得雙腿軟了。
但是,她也不能一直在席煥這兒坐著。
為難地看看席煥,咬咬牙,再看看席煥,撐在桌上的手使了使勁兒。
站倒是順利站起來了,卻架不住一陣目眩,小萄忙下意識地四下找能扶的東西,席煥一見就反應過來,起身一扶:“我送你回去?”
“不……”她揉著太陽穴,脫口而出地拒絕。這太不合規矩了,席府規矩松是一回事,太出格也不行。
席煥忍著低笑:“你自己走得了嗎?”
小萄一懵。
好像確實……暈得厲害。
“走吧。”他逕自扶著她便往外走,不由分說的樣子,完全不再給她推辭的餘地。
——當然,這種情況,就算沒有餘地,小萄也還是要推辭的。
大半路都處於“奴婢自己走就行”的狀態,但頭暈著又不敢強掙,走了一陣子之後,終於乖乖閉嘴了。
原本是商量好了,席煥把她送到南雁苑門口便罷。待走到門口的時候……恰巧紅衣正在院子裡澆花玩……
躲都沒得躲了,被看了個實在。小萄頓時窘迫到極致,慌忙掙開席煥,朝紅衣一福:“娘子。”
其實,從二十一世紀而來、又原本神經略大條的紅衣,壓根沒感覺出什麼不對。
——小萄明顯精神不濟嘛,那讓男生送一程不是很正常嘛?
於是她點點頭沒什麼大反應,倒是席煥,看看一臉不安的小萄、再看看“沒什麼反應”的嫂嫂,心中竟平白添了一份擔心,擔心小萄在他離開後會有麻煩。
可事實上,他明明一直覺得嫂嫂人很好,不該有這樣的擔心。
略顯尷尬地咳了一聲,席煥一揖:“嫂嫂。”
“嗯?”紅衣看向他,覺得他神情不對,有點不解,“怎麼了?”
“那個……”他掃了眼身邊微醺的小萄,沉然解釋道,“小萄喝多了,不過是我灌的,嫂嫂別怪她。”
“哎?”紅衣再度看向小萄,有些意外,“喝多了?!”
不止是她,大概府中任何一個人對小萄的主要印象都是“很規矩”。莫說在當值的時候喝醉,就是說她私底下喝醉了……紅衣都需要反應一下!
小萄輕點了下頭,猶豫著看向紅衣,喃喃道:“奴婢不是故意的。”
“哦……”紅衣眨了眨眼,“那你去歇著唄,我讓人給你做醒酒湯。”
這事就此過去,紅衣沒多心,席煥小萄也沒再有什麼。又過幾天的中秋,卻是出了大事。
席煥出去瘋了一天才回來,渴得不行,見小萄正上湯,也沒多想這盅是給紅衣的,拿起來就喝了。
誰都沒想到他會中毒,在他昏迷不醒後,一切疑點都到了小萄身上。
湯是她端的,端給紅衣的,而且她對席臨川藏著那樣的心思……
那是許久沒有過的恐懼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感覺,紅衣根本不聽她解釋,席臨川也不聽,把她交給齊伯問話,怎麼個“問”法,可想而知。
其實齊伯也算是很留情面了,大抵是因為這事上疑點還太多。
可她還是吃了在席府裡不曾吃到過的苦,背上尤其淒慘,傷痕一層壓過一層,有紅變紫、再流出血來。
席煥過了三天才醒,醒來時還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自然要問上一問。
下人將已知的始末說得很細,自然不會繞過小萄這一環。席煥心裡驟然一緊。
“她人呢?”他急問。
那小廝回說:“齊伯還問著話呢。”
席煥怔了怔,又道:“兄長和嫂嫂呢?”
“還沒回來。”
席煥撐身起榻,不顧下人們的驚慌阻攔,逕直奔去那小廝說的柴房。
他不該管這事的,這到底是他兄長的府邸,毒又是沖著他嫂嫂去的。但不知怎的,他覺得很是害怕……他就是不信這事是小萄幹的,害怕她因此冤死。
其實那天她喝了幾盅之後就已明顯有醉意了,他看出來了,但沒有提醒而已。那時只是覺得眼前這姑娘說起話來很好聽,溫溫婉婉的樣子不失靈動,聲音悅耳動聽,想多聽她說一會兒。
她說的事裡十件有八件是席府裡的事,其中又有一半是關於嫂嫂,帶著十足的感激和敬重……她不可能害嫂嫂的!必是嫂嫂錯了!
席煥這麼想著,心裡居然生了怨恨出來——這是他唯一一次對兄嫂生出怨恨,滿心覺得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冤枉人。
站在柴房門口,他踟躕了一會兒,才有勇氣讓守著的小廝開門。
眼下時辰還早,齊伯還沒來問話,柴房裡安安靜靜的。
那個曾經和他喝酒吃螃蟹閒聊的姑娘躺在房中角落,無聲無息,衣上沁出的血跡觸目驚心。
席煥強定著心神走過去,腳步已放得很輕,但還有三五步遠時,她還是一下子驚醒過來:“不是我……”
小萄脫口剛說了半句話,目光一定,看清了眼前是誰。
霎時懼色更甚,她死命地想往後躲,怕得想哭又不敢:“少公子……不是奴婢做的。”
“我知道。”席煥輕一點頭。心覺自己不該對她有這樣的信任,還是忍不住道,“我會跟嫂嫂說情……”
心底油然而生的最壞的打算讓他自己都驚住了——他竟然在想,左不過就是跟兄嫂吵上一架,然後他帶著小萄回淄沛去。其他的,愛誰誰。
“你等會兒,我會救你。”
這話,讓小萄覺得似曾相識。
哦……
曾經,是席臨川跟她說過類似的話。是她在城外奄奄一息的時候,他說:“你等會兒,我去尋輛馬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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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8:00
第五十八章
這兄弟二人真的很像,說這話時,也是同樣篤定的神色。但彼時,小萄那麼濃烈地擔心過,擔心席臨川一去不返,連應話都沒反應過來。
此時,竟沒由來地很信席煥一定會幫她,哪怕他剛剛因為那盅湯中毒。
席煥向小萄拍著胸脯保證會救她,但是踏出這道門,他就慌了……
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
找兄長和嫂嫂理論?好像太來勢洶洶、太莫名、太不識好歹。
去跟他們撒嬌打滾求放過小萄?更不成,他可是個男人……
在府裡鬱悶了好久,依舊不知道怎麼辦,下人也不敢擾他。糾結了一陣子之後,席煥舉步去了南雁苑。
——那是嫂嫂的住處,不過那天之後她就沒去住過,他去看看無妨。
席煥的想法很簡單,如果不是小萄下的毒,那就是別人動了手腳,他先觀察觀察地形什麼的,瞭解個大概情況嘛!
前院後院都轉了一遍,嫂嫂的臥房他這麼進去不太合適,但是那日設宴的正屋和備膳的廚房自然沒放過。
走到屋中暫時擱菜的小桌旁……席煥抬頭一看,還真看到了點什麼。
蒼天有眼!
差不多是和他視線齊平的高度,窗櫺後面有個不起眼的小洞。席煥琢磨著,就算這小洞沒什麼蹊蹺,也可以暫時拿它來堵一堵兄長的嘴、先把小萄救出來再說,就算是欺瞞了兄長,也比……也比看著小萄死了強啊!
結果再仔細看看……那上面還真有藥粉。
真是蒼天有眼!
怕有人來擦窗戶、怕風吹走藥粉……席煥這一貫大大咧咧的男孩突然如同女子一般心思細膩地各種擔憂了,就這麼守著這扇窗戶,一直等到兄嫂回來。
他轉身一揖:“兄長、嫂嫂。”
席臨川直聽得一愣。
他也知道,自己這些日子來都對兄長敬比親多,一直畢恭畢敬地叫“將軍”,還是頭一回叫“兄長”。
對此沒多做解釋,他按捺著緊張,誠懇地將看到的、想到的都說了,窗上的小洞就在眼前,席臨川又請御醫來驗過那藥粉,小萄的嫌隙可算是拖了。
她被扶回南雁苑養傷,席煥找紅衣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個時辰,直聽得紅衣煩得差點跪下求他閉嘴,愁眉苦臉地托著下頜:“席煥……你嫂嫂我真不是待下人刻薄的人,好麼?之前是因為小萄有嫌隙才查她,沒這樁事,她跟我親妹妹一樣……”
紅衣眉梢眼底都寫著“我求你了你快走吧我不會把她怎麼樣的”,席煥終於安了心,端然施禮,告退。
小萄這養傷的氣氛有點詭異。
此前,府裡的主人只有席臨川和紅衣,她這在紅衣面前得臉的人若病了,席臨川偶爾會問問、賞點東西下來,紅衣則每天傍晚回來看看,陪她說說話解解悶。
但眼下添了位少公子——這位少公子每天上午的時間幾乎就都花在她房裡了。
這樣小萄養傷養得很不安心。
偏偏傷都在背上,她總得趴著,真讓她行動不太方便。每每到了晌午時午膳送進來,席煥就摒退送飯的婢子,然後笑吟吟地端碗坐在她榻邊:“啊~~~張嘴。”
——小萄自己動不了手,拒絕他又不聽,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一連被他喂了三天,第四天,席煥來得格外晚了些。小萄想想前幾日聽說的消息,面色有點黯,靜靜地問他:“奴婢聽說……您的父親來了?”
席煥一怔,不知她為何提這個,倒沒否認:“是。”
小萄氣息稍滯,心底竟有些酸楚湧動起來。她默了一會兒,道:“那少公子要回淄沛了?”
席煥又一怔。
她話裡的那幾分不舍已足夠明顯,直弄得他很想逗她,問她一句“你想讓我留下麼?”——想了想又還是算了,以她一貫的謹慎,若他這麼說了,她八成隻會規規矩矩地回他一句“奴婢不敢”,才不會像嫂嫂對兄長那樣把真實心思說出來呢。
於是輕咳一聲,席煥沒說這自討沒趣的話,笑了笑,道:“不回淄沛。我求了父親和兄長讓我留在長陽,他們答應了。”
小萄心裡一陣前所未有的狂喜,心跳亂了好一陣子,見他送了一塊果脯到嘴邊,想都沒多想就吃進去了。
又過三四日,紅衣“丟”了。席臨川急得寢食皆不顧,下令封了長陽城,又請旨求皇帝封皇城。
但第二天一早,席臨川剛去上朝後不久,她自己回來了。
她第一個叫去的人就是小萄,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還是不要留在席府了。”
小萄只覺連心跳都停了。
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似乎還是因為知道她傾慕席臨川的事情讓紅衣有了心結……總之不管她怎樣說,紅衣都沒有心軟。
倒是給她找了個好地方——去服侍翰邶王次子的王子妃,就是綠袖。
一刻都不許她多留,讓她立刻把藥喝了、立刻走……
紅衣不知道她對這樣的事有多深的恐懼感,上一世她在離開席府後的種種遭遇讓她連回想都不敢,這一次……這一次就算是跟了王子妃,聽上去很不錯,但是,誰知道呢?
她求紅衣來著,說只要讓她留在席府,讓她做什麼都可以。紅衣沒有聽,但偏偏席煥來了,來要人。
紅衣就冷眼看著她說:“你去他家裡,那也是‘席府’。”
不由分說的口吻,然後,再次催她去喝藥。
上一世也差不多是這樣,只不過更狠一些。那一碗啞藥根本由不得她拒絕,直接強灌下去,她就此就沒聲音了。
小萄心如死灰地走到案邊,端了那碗藥起來,咬牙一喝……
卻好像不是啞藥?這味道太熟悉了,似乎只是她這幾日養傷用的藥?
即便如此,隨著席煥離開時,她也還是不開心。
一路上都在回頭不停地看席府,直至到了敦義坊的府門口、離席府很遠很遠的地方,她還在忍不住往北邊席府的方向張望。
踏入府門席煥終於皺了眉頭,猛地轉過身上下打量她,而後慍道:“看了一路,我就這麼入不了你的眼麼?!”
小萄滯住,望一望他,屈膝跪了下去:“公子恕罪。”
席煥想發火,但不知道怎麼發。瞪了她半天,伸手一拽她,大步流星地就往內院去。
小萄嚇得說不出話,院裡其他幾個下人也是席臨川差過來的,見狀好一番竊竊私語。席煥把她拽進了自己房裡才鬆開她,又瞪了她半天,一喝:“你給我把在兄長府裡學的規矩忘了!”
……啊?!
小萄半天沒反應過來,席煥咬牙切齒的:“我沒拿你當下人看,不然我才不費那個勁救你呢!你若非這樣,我、我不管你了啊!”
小萄靜默著沒說話,之後二人叫板叫了一天。
她手上出現的失誤多極了,不小心灑出點水、不小心打碎個碗、不小心絆一跤……席煥不想也知道她在嫂嫂面前絕不可能是這個樣子,若不然嫂嫂才不會重用她。
所以她這是有心讓他覺得她不會幹活、把她退回去?
嘿,他就偏不在意。
水灑了就當沒看見,碗打了說一句“收拾了就行”,絆一跤他就去扶她。席煥心說:姑娘,跟我動心眼?我在淄沛使壞的時候你是沒見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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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8:14
第五十九章
——說實在的,席煥打小在街坊四鄰里也是一霸,只不過來了長陽就霸不起來了,和那位敢和皇帝抬杠、掃貴女面子的兄長比,他實在底氣不足。
這麼互相較勁地過了一天,當天夜裡,嫂嫂又“丟”了。
第二天中午,小萄竟主動來找席煥了。
她的手指一個勁兒地絞衣袖,悶悶低頭的可憐樣,讓席煥特別想逗她。
使勁忍著,席煥維持著昨天跟她較勁的感覺,氣定神閑地問她:“有事?”
“那個……”小萄咬一咬唇,覷著席煥的神色,說得小心,“奴婢聽說公子那邊又是調兵又是佈陣的……好像今晚便要做什麼,公子您看……”
席煥心說,姑娘你行啊,一邊跟我較著勁一邊還把兄長那邊的情況打聽清楚了,本事不小啊!
又難免有點怨念,想了想又沒法計較——怎麼計較?那是他兄長,旁人關心他兄長然後被他責備?多理虧啊!
當日晚上,席煥和小萄雄赳赳氣昂昂地就去了,到地方才發現兄長帶了那麼多人都是白搭——他自己進去了。
目瞪口呆地看著兄長解決掉一個巫師,然後席煥還真起到點作用,那巫師臨死前要再捅兄長一刀來著,被他眼疾手快地攔住了。
當晚,得知兄長被詛咒了;
當晚,得知小萄是重生的。
劇情太豐富,席煥消化了半天還是覺得發懵……
然後在這緊張之中,席臨川突然決定帶全家去玩玩……
連消化都省了,接受現實,好好玩吧。
咦?嫂嫂把小萄規劃到了“全家”的範疇裡?
席煥愉快地搓了搓手。
剛到珺山那幾日,小萄彆扭極了。紅衣把她“掖”在了席煥身邊,席煥每天在她面前狂刷存在感,各種找事。
爬山逛集摘葡萄,席臨川和紅衣幹過的事裡,除了“泡溫泉”這一項他們省了之外,其他的一樣沒少。
小萄每天要跟自己念到二百遍“記得規矩記得規矩記得規矩”,才能保證不跟著席煥玩得太瘋。
——結果,還是防不勝防。
這天天還一片漆黑呢,席煥就找人把她從被窩裡拎出來了。收拾妥當到他房裡時,小萄還能守禮地福身道“公子安”呢,被他腳步輕快地拽出去之後,她就更蒙了。
困倦中格外容易任人擺弄,小萄壓根沒反應過來自己是怎麼一起跟他坐到馬上的。
總之她反應過來時,席煥已在縱馬馳騁了,小萄愣是被嚇得回了神,驚叫著想扶都不知道怎麼扶,不知不覺就縮到了他懷裡。
席煥垂眸靜看著她低笑著,當然不會提醒她。兄長說了:“這時候什麼都別說,若是你嫂嫂,就算說她她也縮著,小萄可不一定,沒准能摔下馬去躲你。”
所以,直到他在一片湖泊前勒住馬,小萄感覺到耳邊胸膛的鮮明起伏……才發現自己現在是什麼姿勢。
紅暈從雙頰一直竄到耳根,小萄急匆匆地就要下馬,但馬鐙在他腳下踩著,她不知道怎麼辦。
“別急。”席煥微一笑,看向不遠處剛被鍍了一條金邊的山脈輪廓,“一路都坐過來了,看完日出再下馬吧。”
……日出?
小萄舉目看去,耳邊的聲音低低輕輕的:“你邊看邊聽我說?”
“嗯?”頸旁的癢意讓她縮了縮脖子,臉頰與他一觸後又僵住,她有點不安道,“公子請說……”
席煥稍抬了一下眼皮,那邊山脈上的金光厚了一些,循循地暈染開來。
他說:“等兄長這一劫過去,你嫁我,好不好?”
小萄心裡一顫,立刻將目光從那光芒上挪了開來,看向他,大是錯愕:“不好吧……”
席煥心頭微緊,轉而又松了下來:還好,她說的是“不好吧”,不是“不好”。
是覺得有些地方不合適?
“我未娶你未嫁。”他先說了這樣一句,然後凝睇著她,問得一字一頓,“你,喜歡我麼?”
這麼直白的問法讓小萄僵得更厲害了。
席煥心裡有點沒譜,想添兩句給自己加個臺階,又想著兄長說的:直白點好。
他就耐心等著,看看小萄、又覷覷日出,覷覷日出、又看看小萄。
好一會兒,聽小萄思忖著說:“公子您若取一位貴女為妻……”
那必定前途無量。
“兄長也沒娶個貴女為妻。”席煥無所謂道。
小萄側頭望一望他,咬了咬嘴唇,不太知道怎麼回答。
席煥終於催了一句:“你只說,你喜不喜歡我?”
她……
她當然是喜歡的啊!
席煥對她好極了,兩輩子加起來,都只有這麼一個人對她這麼上心。不同于她對席臨川一廂情願的傾慕換到的客氣,席煥其實對她並不怎麼“客氣”,只是,總能知道她喜歡什麼、想要什麼。
“喜歡!”她用力地答了兩個字,深吸一口清晨涼涼的氣息,笑看向天邊已升一半的紅輪,半點不去看他才忍住心裡的羞赧,又說,“我嫁!”
席小溪八歲、席小川六歲的時候,冠軍侯府上下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混亂——嗯,他們一家子到哪處的府邸住下,哪裡就是這樣的混亂。
於是接到兄長的來信說要返回長陽小住一陣子的時候,席煥和小萄都很緊張。
他們是在外面另建了府的,席臨川原本的府邸就空著。現下二人奔波于兩處席府間好幾日,可算把兄長的府邸又佈置妥了,再將各處下人提點一遍,然後如臨大敵地琢磨怎麼應對侄子侄女。
頭一日見面還好,府中設了家宴,宴席上兩個孩子都規規矩矩的,席煥和小萄女兒席謹恰比小溪小、比小川大,三個孩子玩得挺好。
都不是外人,席臨川理所當然地留了弟弟一家在府中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就熱鬧了。
席謹和小溪小川不一樣,她到底在長陽城裡長大,進宮、見別的貴女的時候都不少,父母在規矩上不敢太縱著她,所以教得嚴格些,從懂事開始,每天早上先向母親問安是必須的。
今天早上,小萄左等右等……沒等到。
一直等到席煥從宮中回來,小萄跟他一說,席煥當即撇嘴:“找兄長去。”
席煥和小萄氣勢洶洶地就殺過去了,一進廣和苑,就聽到屋裡傳出孩子們的歡笑。
席臨川和紅衣正吃著午膳,他二人進屋一揖,道了聲“兄長、嫂嫂”,然後同時冷著臉看向席謹。
正和席小溪一起踢毽子踢得正開心的席謹一下就傻了。
毽子落了地,壓在托上的兩枚銅錢相碰一響,席謹蹭到父母跟前,抬眸看看席煥,聲音帶著點撒嬌的味道:“爹……”
席煥一瞪她,板著臉:“剛跟姐弟玩了一晚上,就什麼都忘了?”
席謹鼓鼓嘴,大有點不忿:“可是姐姐都不用向伯母問安呢……”
哎?有點尷尬。
席煥有點尷尬,覺得這會兒再說她好像就連帶著不給兄嫂面子了。於是緩緩神色,和小萄一起在案邊坐下,擺出一副“我們就是來蹭個飯”的樣子。
這午膳吃得也真糾結。那邊三個孩子瘋著,也不知是已經提前吃過了還是打算由著他們的性子晚點吃也可,反正沒見席臨川和紅衣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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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8:30
第六十章
過了一會兒,踢毽子成了扔毽子。席煥眼見那個五顏六色的毽子直沖著餐桌飛來,下一瞬就要落到湯缽裡去……
席臨川一伸手,穩穩接住了。
一邊往口中送菜,一邊頭都沒回地把毽子給他們扔回去。
……?!兄長!您這是習慣了啊!
席煥有點淩亂,席臨川抬了抬眼,一本正經:“席煥啊……”
“嗯?”席煥心裡有點說不清地發毛,定了定神,問他,“兄長有事?”
“嗯。”席臨川點點頭,微笑道,“你嫂嫂想去拉珈寨看看。”
“……”席煥心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那拉珈寨是什麼地方他知道,是個從塞外來的番邦在大夏定居的寨子,文化風俗皆不同,常人不敢去。他也知道兄長早年征戰時曾途經那裡,全寨上下很是歡迎,所以再去一趟也無妨。
但是,拉珈寨在靠近大夏邊境的地方。較之他們之前的遊山玩水,多少有點不安全。
那就意味著……
“能不能勞你照顧泡泡和小川一陣子?”
……果然是這樣!
於是,宮裡便又不對勁了。
不是席煥主動要帶他們進宮,而是皇帝聽說席臨川的孩子在長陽,就很想見見。
每天下朝回府,席煥都得嘴角抽搐地差人把小溪小川連帶自家女兒一起送進宮去,到了晚上再接回來。
兩個月下來,三個孩子跟那位爺爺輩的陛下都快比跟他親了。
等到席臨川和紅衣回來的時候,席小川嚷嚷著不想離開長陽了。
“我不走!我喜歡陛下爺爺!”席小川站在父親面前叉著腰理論,席臨川抱著臂,低頭淡看他:“嘶……三個月不見你膽子大了?不想去映陽玩了?”
“不想!”席小川一扭頭,“爹你不好好教我!”
……啊?!
……他哪兒不好好教他了?好冤啊!
席臨川和紅衣相視一望,都無奈又不解,他蹲下|身在兒子額上一敲:“哎,爹怎麼不好好教你了?”
席小川“哼”了一聲,賭氣道:“陛下爺爺說了,爹八歲的時候射箭就可准了!能在長階下一箭射中長階上的茶盞還不傷端茶的人!可是你都不教我射箭!”
“……”席臨川沉了一沉,一時無暇顧及他的抱怨,只在想陛下是不是把自己的黑歷史跟兩個孩子都講了一遍。
“而且我見到曾將軍了!他說他的箭術也是爹教的!爹你為什麼不教我!”席小川聲討得很認真。
席臨川愣了愣:曾將軍?誰啊?哦,八成是曾淼……那小子當將軍啦?
紅衣倚在門邊看著,不問都知道,夫君根本就在走神呢。
然後,席小川就怒了。雙手往父親肩頭一搭,使勁晃悠:“爹我不走我不走!陛下爺爺說了讓我留在長陽,爹不教我射箭他找人教我射箭!”
……皇帝居然開了這個口。
席臨川也就……無法拒絕了。
得,暫且留下吧。其實就算留下,他和紅衣想出去走走也還是可以的,每年離開兩三個月問題不大。
哼,就讓這小子在長陽摸爬滾打吧,他們接著帶小溪走天下去!
然後,到了傍晚,席小溪撅著嘴找紅衣來了。
紅衣啞了啞:“……咋的了?”
“你們不在的時候,長公主帶我去竹韻館看舞了!”席小溪怨念地看著母親,“娘,那些都是你編的對吧?我們在外面玩的時候,偶爾有舞姬趕過去見您,就是為了學您新編的舞對吧?”
“對……”紅衣沒否認。她唯一的野心就是在這一件事上——大夏歌舞圈的主流必須握在自己手裡,幾年來也確實做得不錯。
“那你為什麼不教教我啊!”小溪一臉認真地問著,紅衣一扶額頭:這話跟你弟弟說的真像……
皇帝和長公主這是商量好了把倆孩子的心留住然後把他們也拖住吧?!
察覺到這種陰謀的紅衣當然寧死不屈,冷著臉一掃小溪就不理她了,躺在榻上悠哉哉地繼續看自己的書,結果,小溪還跟她賴上了。
“娘!”小溪甩掉鞋子爬上榻,趴在母親身上,把書壓住不讓她看,“你教我嘛!阿謹說,嬸嬸什麼都教她,她現在會的東西可多啦——彈箏、畫畫、刺繡、茶藝,宮裡的事她也懂好多!”
“你會的也不少啊。”紅衣索性把書擱下,“赫契語、騎馬、泅水……這可很少有人會。”
席小溪耍賴地在紅衣身上賴著:“我不管我要學跳舞。”
紅衣哭笑不得:“學跳舞很苦啊。”
“我不管,我就要學!”席小溪還是這個口氣,這執拗勁兒也不只是跟席臨川學的還是跟她學的。
這兩出一鬧,夫妻倆就鬱悶了,席煥和小萄幸災樂禍。
——之前的三個月,席謹看姐姐弟弟天天沒心沒肺地開心,總埋怨他們把她管得太死,他們也還認真反省了一下自己。
現在看看,這仨孩子都是互看對方好啊!
教小川射箭不難,也不用席臨川親自教,皇帝從軍中挑了個年輕將領教他,人家也不敢不答應。
難的是小溪要學舞。
紅衣太知道這裡面的事,學舞到底不是個輕鬆的事,舞蹈演員沒受過傷那都不正常!
但是,讓她嚴格對小溪,她還真做不來;可若真就不嚴格地敷衍,那不是瞎費時間麼?
最初覺得請個舞姬來教她便是,可是竹韻館的舞姬都靠她吃飯,根本不可能嚴格教小溪,至於外面的舞姬……
人家的原話是:“若論舞,侯夫人是咱大夏的頭一號。借奴家二百個膽子,奴家也不敢瞎教她女兒啊……”
沒轍,自己名聲太大,弄得外人不敢接茬。
紅衣很鬱悶,席小溪也很鬱悶。母女倆大眼瞪小眼地對視半天,然後一同看看在院子裡練射箭練得正痛快的小川,小溪鬱悶得快哭了。
紅衣可沒想到,這孩子居然第二天偷偷上了席煥的馬車,悄悄跟進宮去了。
她趕到宮裡接人的時候,席小溪正趴在皇帝肩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爺爺!您能給弟弟找個師傅教他射箭,就不能給我找個師傅教我跳舞嗎!”
紅衣也快哭了……
咱能別有點事就直接到陛下這兒“告禦狀”麼……
多大臉啊……
皇帝也知道這是小孩子鬧脾氣,於是耐著性子由著她哭了半天了,現在不得不動動——胳膊有點酸。
“……泡泡啊。”皇帝稍活動了一下,伸手跟宮女要了個帕子遞給這哭得喘不上氣的小姑娘,“你看,你爹娘來了,咱們商量商量?”
席小溪朝殿門口看了看,嘴巴一撅,賭氣不理人!
殿裡坐著的幾個人各懷心思。
席小溪特別怨念:我要學跳舞!
紅衣痛苦扶額:怎麼辦嘛……
皇帝淡看他們:你們自行解決。
席臨川想一頭在柱子上撞死:真是一報還一報!
席小溪嘟囔著蹭到父親身邊,拽拽衣袖:“爹!”
“幹嘛?”席臨川悲戚地望著她,前所未有地想動手打孩子,然後很想問問皇帝和舅舅,當年他們面對他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過這種想法……
事實證明,席小溪比他可愛多了。
她站起身理理裙子,伸臂就環在了父親脖子上,甜糯糯地央求說:“爹,你就給我找個師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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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8:49
第六十一章
“……”席臨川陰著臉挑眉,沒應話。
下一瞬,小孩子特有的軟唇觸在臉頰上,“吧唧”一口親得響亮,耳邊又一句:“好不好嘛!爹~~~~”
紅衣在旁直捂胸口……
席臨川雖然閒散了幾年,但眉梢眼底那份軍人的淩厲還是未散,小溪則是軟萌萌的小孩子模樣,這種膩乎乎的父女互動簡直……
紅衣覺得心都快化了。
席臨川向她投去了幽怨的眼神。
紅衣清清嗓子:“你親自教小川射箭,我就親自教泡泡跳舞!”
席臨川又幽怨地看向皇帝。
皇帝一抬眸:“朕這就把小川的老師撤了。”
藉著“春困”的由頭,懶惰得越來越厲害。紅衣連排舞時都不想多挪動,坐在席上、手托著額頭指指點點。
好在小溪已然學出了樣子,母女連心加專業水準過硬,總能及時地心領神會,然後幫著她一起排。
這個時候,紅衣總覺得女兒天分比自己高多了。
才十歲,沒給別人跳過舞,但她這當母親的可看過不少回,舞姿靈動得像個小精靈。每次跳完了,紅衣都想把她拽過來啃一口……
——其實早些時候她是這麼幹過來著,去年,小溪學舞剛一年,練成了第一支難度不低的舞,開開心心地給她展示完了,她一把將小溪拽過來,在小臉上狠狠一親:“泡泡真棒!”
結果,小溪一臉嫌棄地把她推開了,然後還埋怨一句:“娘你今天用的熏香不好聞……”
一年了,紅衣還是一想這事兒就撇嘴:這個小人精。
這日的排練沒到中午就結束了。她沒跟舞姬們多解釋原因,於是小溪也不知道,意猶未盡地滿臉不高興。但一聽她說“去見你陛下爺爺”的時候,這孩子就又蹦蹦跳跳了。
哎……跟皇帝混得跟親祖孫似的,紅衣到現在都有點不適應。沒轍,穿越前看古裝劇的影響不淺,覺得皇帝都該是自始至終高高在上的樣子,以至於現在一見皇帝就覺得他設定不對。
帶著小溪走出平康坊,席臨川和小川坐著馬車已等在門口了——自打小川懂事,席臨川就再也不帶他進平康坊的門了,到底是“紅燈區”……
這廂,馬車不疾不徐地往城外駛,另一邊,席煥已帶人到了澤平。
其實並未進澤平城,附近的這幾處村子也在澤平界內罷了。
二十餘人都很年輕,一路策馬疾馳而過,回頭率不低。問路也容易,他們說得客氣,對方都一邊欣賞這張臉一邊不作耽擱地指點。
午時的時候,終於尋到了那個小院。
這是很破舊的一處院子,院牆是薄薄的木板拼成的,在席煥看來形同虛設,院門也差不多。
他叩了叩門,裡面明顯有響動卻無人開門,眉頭微皺,席煥退後兩步,一腳踹開了院門。
院中,三個人緊緊抱在一起,滿是驚懼。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還有個婦人,看起來三十出頭。
“姨娘……”兩個孩子顯然怕極了,烏溜溜的雙眼死盯著席煥,手卻環在婦人身上,半點都不敢放開。
那婦人向後稍退了退,便跪了下去:“大人……兩個孩子都還小,當年的事情,和他們沒有關係啊……”
席煥稍一喟,目光在院中一蕩,手中將那裝著厚厚一遝銀票的信封擱在了旁邊的木樁上。拿石頭壓好,想了想,又自己添了兩張加上。
這才向他們道:“陛下傳他們去一趟,明晚之前送回來。”
因著距離差不多,兩撥人恰是同時到了越山。席臨川和紅衣抬眼一看,默契地讓那一方先行,小溪和小川顯然有點疑惑,但也沒做多問。
這“越山”可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脈。進山不遠的地方建了片規模並不大的行宮,不過幾進的院子。
紅衣下了馬車一看,皇帝正在門口轉悠……好愜意啊!
“陛下爺爺!”小溪素來跟皇帝最親,下了車就要撲過去,但剛一開口就被席臨川抬手攔住了。
這一聲喚倒還是讓皇帝回過頭來,看向他們剛一笑,就注意到了更近一些的地方,站在席煥身邊的兩個孩子。
席臨川心裡有點不安穩,挽著紅衣、帶著兒女一同走近了些,生怕一會兒出點什麼岔子。
皇帝走近了,席臨川與小川、席煥一揖,紅衣和小溪一福,唯那兩個孩子深拜下去,而後四下寂靜。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免了。”
之後就一同往大山更深處去,皇帝沒說要乘馬車,其他人就也只好同走。宦官套好馬車緩緩跟在後面,以防一會兒要用。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小溪和小川每次想去跟“陛下爺爺”玩,都被父母捂著嘴按回來,一路走得好委屈。
終於,小溪忍不住了,在父親捂過來的手上一咬,抬頭細聲細氣道:“我一句話都還沒跟陛下爺爺說呢!”
席臨川看看手指上的小牙醫:“說什麼說?去跟你娘玩去!”
小溪一扁嘴:“娘不好玩!”
娘……不好玩?!
不好玩?!
紅衣一臉不服:“娘怎麼不好玩了?!”
幾人正爭著,突然覺得氣氛不對頭,抬頭一看,皇帝正停下腳來看他們。
“……”紅衣乾笑,摸摸女兒的髮髻,“小孩子不懂事……”
皇帝沒說什麼,朝小溪招招手:“來,泡泡。”
小溪開開心心地就過去了,小川一看,也過去了。席臨川看看那邊另外兩個孩子,手握著手,緊張壞了。
皇帝蹲下|身,想了想,問小溪:“走了這麼久了,餓不餓?”
小溪想了想:“還好!”
皇帝便指指旁邊粗衣布履、一直不說話地兩個孩子:“看見那兩個哥哥姐姐沒有?”
小溪望瞭望:“嗯!”
皇帝又說:“你和弟弟一起帶著他們玩去,商量商量晚上吃什麼,可好?”
小溪就點了頭,拉著小川一塊兒找那兩個孩子去了。
努力地活躍了半天氣氛,小溪不太開心……
這兩位太悶了,不怎麼理她,問他們想吃什麼,他們也說不出來……
討厭……
但還是這麼一路同走下去了,山道陡轉,乍見眼前一派雄壯。
眼前的山上,重巒疊嶂間露出宮殿簷角,仔細看,山間小道旁還有石碑石雕。皇帝腳下未停,踏著石階逕自上了山去,一邊走著一邊指指東邊,向席臨川道:“那邊是你舅舅、舅母的。”
席臨川看了看那邊顯然是一個後築起的山包形的東西,皇帝又指指西邊:“那邊是你們夫妻的。”
紅衣向那側望瞭望,同樣也是一個山包形。悄悄拽了拽席臨川的衣袖:“合葬墓啊?”
席臨川挑眉:“你想分著埋?”
才不呢!
紅衣一瞪他:“我就是確定一下!棺材也要一起才好呢!”
其實,他們現在都還年輕,說這個有點早。不過帝陵都是先修,他們的陵作為陪葬墓修在旁邊也得先修,先這麼聊著也不怕。
不過……
打從今日的行程定下來後,紅衣還是腹誹了好幾回:陛下您先來自己的陵墓考察也真是好魄力。
感覺皇帝一路就跟看房似的,邊走邊聊,這里加顆樹、那邊修個亭子,吩咐得很是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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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8 00:19:06
第六十二章
終於,走到了正面規模最為龐大的墓塚前。
雖然這山上四處都有重兵把守,但此處的人數和氣勢還是讓人一震。
一眾侍衛齊行大禮跪拜,而後厚重的石門在眼前打開,一陣陰冷的潮氣席面。
四五丈寬的石階出現在眼前,向下延伸著,足有四五十階才到底。
紅衣心裡有點發怵,倒不是因為什麼神鬼之說——墓主現在都還健在呢,是因為恐高。
緊緊環著席臨川的胳膊才敢往下走,被小溪小川鄙視了一路。腳終於落穩,她抬眼一看,人居然不少。
四下的燈都點燃了,硬是照得這陰冷潮濕的地宮金碧輝煌,候著的宮人雖則都安靜得一聲不吭,還是讓這地方少了許多陰氣。
她想起在現代時參觀十三陵定陵地宮的所見,注意看了眼石壁,果然也是濕漉漉的。
頭一間墓室很空,沒什麼陳設。感覺就像宣室殿的外殿一樣,是供人等待、或者歇腳的地方,沒有人去面聖時,就空蕩蕩的。
很快,走進了第二間墓室。
兩邊巨大的石像讓紅衣一愕。
左右各是三個,皆是有兩人高,姿態各不相同,從服飾來看有文官、有武將。雕得栩栩如生,武將看上去器宇軒昂頂天立地,文官看上去也是氣度不凡。再仔細看看,兩人高的大石雕旁還都有幾個小的,以各樣的姿態緊緊圍繞在旁,好像……是家眷?
最末這處左右兩個都是文官,紅衣好像見過,又都不怎麼熟悉,沒多想。
走到第二個,抬頭一看右邊,並肩而立的女子明顯是敏言長公主。她再抬頭去看那主像的臉……嗯,是鄭啟。
立刻回頭去看左手邊:哈!席臨川!
自己也在旁邊呢,不知道是何方神聖設計的雕像,還真突出了她的特色,沒給她雕成一襲朝服的命婦,是個身姿婀娜、水袖飄逸的舞姬。
兩個孩子的像比她的還要矮些,小溪拉著她的水袖、小川在旁望著席臨川的佩劍,其樂融融的一家子……
皇帝在離下一道墓門最近的兩座雕像間站定了腳。
右手邊,是當今太子的。他從小就很聰明,皇帝也一直很喜歡這個兒子,封了太子後更是器重,擺了這麼一尊像在這裡並不奇怪。
但另一邊……
紅衣望著那尊像愕住,連席臨川都是一怔,繼而恍悟:怪不得特地尋了那兩個孩子來。
皇帝朝那兩個孩子招招手,他們卻不敢近前,反倒往後縮了縮。這情狀弄得皇帝一歎,目光停在那年長些的女孩面上,語氣無奈而悲戚:“阿苑。”
霍苑從看到那尊石雕起,眼眶就紅了。望一望雕像又看看眼前的皇帝,緊咬著嘴唇不哭出來,卻掩不住眼中的悲和恨。
席臨川算了算,霍予祺死時,這孩子也有四五歲了,她自然是記得的……
突然聽說父親的死訊、然後看著母親被賜死,一道聖旨讓他們連長陽都再入不得,而下那道聖旨的,是他們的親祖父。
紅衣心裡複雜得更厲害。
穿越前時常看書上說什麼帝王薄情,但她穿越後真沒怎麼經歷過。皇帝拿席臨川當晚輩看、兩個孩子更叫皇帝“陛下爺爺”叫得親。只有廢太子那一件事,讓紅衣震驚過、感受過帝王的另一面,眼前的這種情景,簡直讓她承受不來。
沒有辦法想像他們是怎麼長大的,從雲端跌落到泥潭裡。小溪今年剛十歲,朝中想來攀親事的人已不少,霍苑看起來十五六了,還是沒及笄的樣子,遑論成婚。
她無法理解連待小溪小川都格外好的皇帝是如何做到對親孫不聞不問的,但又覺得……還好,現在他問了。
“過來,來拜一拜你爹。”皇帝苦笑著,聲音很是疲憊,仍是堅持著把話說清楚了,“日後去你六叔府上住吧。”
之後,這氣氛就有點……壓抑到底了。
霍苑帶著弟弟給父親叩完頭之後,還是都不理皇帝,於是皇帝也沉著臉,直弄得一貫活潑的小溪小川都不敢說話了。
紅衣有帶著孩子火速開溜的心。
她和席臨川方才不讓小溪小川去和皇帝多說話也是顧慮著那兩個孩子——人家心情正複雜著,看親爺爺待別人家孩子比待自己親,多不合適啊!
所以……嗯……現下這麼都安靜著,也好。
走出陵墓時夕陽西斜,太子已在外等著,向皇帝一揖,又看看那兩個孩子,詢問道:“這是……大哥的孩子?”
“是。”皇帝點頭,說他們一直隨著一個姨娘住,讓他日後一同照應著,太子恭敬應了,又稟了幾件別的事。
先恭送皇帝和太子離開,幾人也上了馬車,小溪小川走得累了,不多時就已入睡。紅衣倚進席臨川懷中,想了想,又要伸手揭開車上窗簾。
席臨川抬手替她撩開了,那輪夕陽映入眼簾,有點淒涼,又還是溫馨更多。
紅衣默默地想著,當年逛歷史類博物館的時候,看到古代的器物,總會有一種莫名的悽愴。特別是酒盞茶杯那一類日常的東西,她站在櫥窗前,總是會想……不知誰拿著這只杯子喝過水,但他將杯子拿起、放下時,決計不會想到,這只杯子在千百年後會被擱在玻璃窗中,讓後人駐足圍觀。
那是種很奇怪的感覺,與現在的心情疊加在一起,更加微妙。
這個時空再發展下去會如何,她不清楚。
也許終究會有一天,有電、有電腦、有網路,有各種各樣的高科技出現;有學校、有考古學、有博物館……後人可以像她當初一樣,看看千百年前的事情。
那麼,他們的事情……
她望著席臨川,坐直了些,雙臂環在他脖子上,低聲笑言:“一點也不怕呢。”
席臨川一怔:“‘不怕’什麼?”
“不怕被淹沒在歷史的長河裡。”紅衣噙著笑說了這麼一句。知道席臨川必定聽得一頭霧水,只她自己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在剛穿越的時候,她胡思亂想的時候曾經想到過,就這麼留在古代,活一些年、然後死去,過上千百年,屍體被原本和她同時代的人發現,或者根本沒有屍體、從此銷聲匿跡,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現在,她覺得……怕不起來了。
不管在歲月的長河裡會有多少變數、不管他們有沒有那份幸運作為史料被保存到千百年後,這一輩子過得都不虧。
名動過長陽、參加過諜戰,嫁了個一心一意的夫君、又兒女雙全。
時至今日,廢太子那件事也算有個好的結果了吧,他的一雙兒女也終於能平安地過下去。
一切皆好,所以並不擔心身後事。
評價什麼的,就任由後人去說、去寫吧。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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