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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流年] 一枕山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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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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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9 08:54:36
標題:
[紫微流年] 一枕山河 (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9-2-12 00:32 編輯
一枕山河
作者:紫微流年
【
內容簡介
】:
蘇璇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一座山,一個門派,一柄朝夕不離的劍。
一日之間又變得極大,大到他在山腳茫然不知所往。
十五歲的少年騎著一匹灰驢,隨意選了一條道路,踏入了茫茫塵世。
這一年天災不斷,禍患頻頻,落在後世書上僅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語。
永和六年,江南旱,人相食。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4:49
第一章 江南旱
隨著清亮的晨鐘,山門開了,雲浮霧罩的天都峰逐漸熱鬧起來。
天都峰由十餘座群峰攢簇而成,巍峨雄峻,風景奇絕,是眾口相傳的靈山。山頂的正陽宮大殿內供奉著道教至高的三清祖師,殿外的銅爐升騰起蒼青的煙霧,宛如塵世紛繁的欲望,終年不熄。
建朝的武宗皇帝祟道,曾親至天都峰,與正陽宮的真人坐論天下勢,賜下大量銀錢器帛,正陽宮由此成為天下道門之宗,高官士族紛至遝來,文人名士均以修道為風雅。
一群群善男信女扶老攜幼,帶著盛滿香燭的竹籃進入道觀朝拜,漫長的隊伍逶迤極遠,人群中偶然會有爭搡,很快又平息下來。
一種無形的敬畏令人們下意識的收斂,這種敬畏不僅來自堂上供奉的神靈,也來自穿行在殿堂裡雲冠長衣的道人。正陽宮開宗以來就有修劍的傳統,多年來英才輩出,每一位淡泊的修士都可能身懷絕技,哪怕最囂張的狂徒也不敢在此地放縱。
百年以來,山與劍的傳說紛紜,就如上山的石階數之不盡,一磚一石、一草一木似乎都有了靈性。
一隻棲在枝頭的黑鳥被樹下的人聲驚擾,不悅的啼叫了一聲,雙翼一剪破開晨霧,穿過高大的古槐,越過一重重深院,飛入了一處僻遠的靜地。
不同於大殿的香火騰繞,這裡霧鎖蒼松,山氣靜澈,一彎碧翠的池水澄如凍玉,水旁的小院空寂安寧,讓黑鳥放心的棲落,停在池畔飲了幾口水,開始啄咬地上散落的野果。
漸亮的朝陽為晨霧披上了一層暖金,一個少年踏著霧氣而來,身形也染上了金色。
他眼眸清越,雙眉端揚舒展,神氣明爽,有一種少見的從容自信,額上帶著晨練後的薄汗,向著黑鳥行過來。
山鳥膽大,並不避人,直至少年行近,依然在原地偏頭打量。
少年停下來躬身一禮,「師祖晨安。」
靜寂中忽然響起了蒼老的回語,「今天是什麼日子?」
山鳥陡然嚇了一大跳,乍著翅驚飛而起,才發現池畔還有一個老者。
老人隨意挽了個頂髻,面龐乾瘦詳和,靜靜在樹下垂釣,猶如一塊爬滿青苔的蒼石,極易被忽視過去,絲毫不顯存在。
少年清朗的對答,「回師祖,初六了。」
山巔的古槐隨風而動,老人持著長竿,語聲恬淡,「三月初六,宜破土、祭祀、祈福、出行。是個好日子,你收拾包袱下山去吧。」
少年怔了一怔,「師祖讓我今日下山?」
「玄一無相的心法你已領會,天道九式也已習得,何必還留在山上虛耗時光。」老人的眼神明如秋光,彷彿看透了他的內心,「你技藝已成,也該入江湖歷練一番。」
少年訝了一瞬,很快恢復了自在,深施一禮,「師祖有命,徒孫自當謹遵。」
老人不再多說,「多看看,少用劍,去吧。」
少年離去了,老人仍然在垂釣。
過了不久,山道上腳步匆匆,走來一名清臒的中年道人,他儀態肅偉,道衣精雅,如古畫上的飄飄仙長,在他身後還隨著一名二十餘歲的青年,軒昂沉穩,似一棵青松。
中年道人對老者施了一禮,急切的詢問,「師父,您讓蘇璇立即下山?」
老人毫不意外徒弟的到來,「不錯。」
中年道人跌足而歎,他身為正陽宮掌教,號令觀中數千人,卻拿自己的師父毫無辦法。「他才十五,哪有將這麼小的孩子趕下山的,還請師父三思!」
老人慢條斯理的回道,「北辰何必過憂,他學藝多年,足有自保之能。」
北辰真人哪裡放心得下,對著自己的師父又不能相責,唯有苦勸,「那孩子天份雖高,對世事毫無經驗。師父悉心教養多年,就不怕江湖險惡,他初出茅廬有什麼閃失?」
老人平靜的瞧著水面微小的水泡,「一切都是造化,縱有意外,也是他命中當有之劫。」
北辰真人身後的青年上前一禮,恭聲道,「師祖胸藏丘壑,自有計較,不過可否容師弟暫緩幾日動身?」
北辰真人再度勸說,「師父有心歷練,也不必急於一時,至少讓葉庭帶他走一程,告誡一些江湖上的禁忌。」
老人眉目無波,不為所動,「入世如入道,不遇艱險,何見本心?傳我令喻,兩年內蘇璇不許回山,本門弟子也不可與之結伴而行。」
越勸越是糟糕,葉庭唯有忍下了話語。
北辰真人頓了一頓,還待再說,老人搖搖頭,「你也看得出來,那孩子天份太高,心志又強,將來未必是正陽宮所能庇蔭。」
真人默然良久,應了一句是。
「天命所至,照拂亦是枉然,只盼他能闖出一番運數。」老人喃喃一歎,長杆一抬,陽光下銀光閃現,一條游魚破水而出。
蘇璇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一座山,一個門派,一柄朝夕不離的劍,一日之間又變得極大,大到他在山腳茫然不知所往。
十五歲的少年騎著一匹溫順的灰驢,包袱中捲著幾件衣裳,長劍裹著布懸在鞍側。他撫著驢頸發了一會呆,隨意選了一條道路,踏入了茫茫塵世。
這一年實在不算好時侯,風不調雨不順,天災不斷,禍患頻頻,落在後世書上僅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語。
永和六年,江南旱,人相食。
旱情初起之時,誰也沒想到會綿延如此深遠。江南一地從去歲秋末開始少雨,翻年後更為嚴重,接連數月粒雨不降,地面綻滿縱橫的裂紋,溝渠枯乾,禾稼焦萎,更可怕的是大旱引發了蝗災,遮天蔽日的飛蝗壓頂而來,如雲翳蔽空,白日昏沉如暮。
人一日不食就腹饑難當,面對的卻是赤地千里,糠穀無存,枯萎的殘稼被蝗蟲吞吃精光,無物可以果腹。饑餓驅使著人們挖掘草木、蕨根、剝下樹皮,翻找一切可食之物,大片鄉野滿目蕭條,雞犬絕聲,不斷有人死去。
等不到希望的人開始離鄉背井,他們將簡陋的家當堆在木車上,帶著妻兒流亡,災民猶如餓瘋的螞蟻,源源不斷向異地的城池匯去。然而到了此時,城中縱然有糧,也填不了無盡湧來的泱泱饑口,更恐懼流民帶來的動盪,不約而同選擇了緊閉城門,將大量奄奄一息的流民拒之於外。
就如荊州一城,官道兩側餓殍遍野,白骨遮道,已成了人間地獄。
開闊的荊州官道連樹都被砍光了,周圍一片赤土,飛蝗騰起一陣黑霧,散開後又是灼亮的驕陽,路邊躺滿了衣衫襤褸的流民,面上帶著絕望的灰黃,瘦骨支離,猶如活著的骷髏。
每一天都有人無聲的死去,極度的饑餓之下,人們開始吃新鮮的屍體,一些老弱的不等斷氣已經被分食,如果不是餓到脫力,甚至會為搶一截屍塊而打起來。路邊的白骨越積越厚,白慘慘的刺目,一旦車輛行過,骨頭被輾得咯吱作響,聞之令人毛髮俱聳。
煮肉的氣味飄過來,蘇璇摸了摸餓得發痛的胃,在浮塵中歎了口氣,站遠了些。下山一年有餘,他已經見過各種慘景,武藝在這時候沒什麼用,既免不了被愚被騙,也不能平地生糧,更不能讓自己不饑不渴。
烈日曬得蘇璇額角滲汗,衣衫漬了塵灰,看起來潦倒又落泊。下山所攜的的錢早已耗盡,驢也被一群饑民分食了,此刻簡直恨不得遇上一群劫掠的盜匪,至少還能反搶點吃喝,可惜放眼望去只有一堆半死不活的流民。
蘇璇做不到吃人肉,又不想成為餓殍,唯有設法進入眼前的荊州城,否則正陽宮的弟子學劍十餘載,卻餓死於官道之側,先代師祖都會氣得從棺材裡爬出來。
然而平日入城輕巧,此時幾近無望。
荊州是富足之地,防守要衝,城牆築得高大堅牢。近期為防流民衝城,更是六門緊閉,等閒絕不開啟。正陽宮的輕功再是神妙,也難縱上八九丈高的城牆。蘇璇已經看了兩日,著實有點發愁,直到此時偶然回頭,頓時精神一振。
官道的遠方揚起漫漫黃塵,一長列車隊正向荊州而來。
如今流民遍地,能通行的車隊極少,除非隨隊有大量護衛,蘇璇打量漸近的隊列,見車隊駿馬高壯,執役強健,訓練有素的侍兵衣甲精良,顯然是出自權貴府第。
道邊的流民陸續被車隊的陣勢驚動,為了乞得一星食物,成群結隊的匯在車後。大概一路行來這樣的情景早已見慣,侍兵毫不動容,厲聲斥開靠近的流民,稍有不馴就有雪亮的槍尖威迫。
人們不敢近前,也不捨得放棄,車後的人流越拉越長。
一個衰弱的婦人被轍印絆了一跤,摔掉了懷中的嬰孩,吃力的爬過去拾撿。小嬰兒張口啼哭,聲音微弱如一隻將斷氣的小貓。周圍的流民沒人浪費力氣去扶,一徑麻木的跟著車隊,猶如一群失魂的木偶。
層層護衛環繞的車隊中,一輛華貴典雅的馬車內有人低低的說了幾句,車轎旁的侍兵隊長一聲號令,流民驚喜的發現車隊停了下來。
兩名侍兵從輜重馬車內取出了幾袋米麵,餓極的人們剎時紅了眼,爭相簇擠。場面眼看要亂,侍兵長一聲厲喝,整列侍兵刀槍出鞘,殺氣騰騰,給出了強烈的警告。
食物固然誘人,利刃更為可怕,流民膽怯下來,抑住轟搶的衝動,依著侍兵的命令排成長隊,依次領了一碗米糧,許多力弱的惟恐被人搶奪,連烹煮都顧不得,直接生嚼下肚。
一個青壯流民領完米,在人群外望著結實的輜重車,心有不甘的啐了一口,「哪家大戶,帶這麼多狗奴才。」
旁邊一個年長的流民抱著糧碗隨在幾個同伴後行過來,聞聲嘲笑,「夯貨,琅琊王的車隊都想搶,轉頭城內銳卒盡出,將你砍成十八截,正好煮來吃。」
青壯的流民面色大變,貪念為之一熄。
琅琊王封於沂州,自晉代以來,阮氏一族就是當地最大的世家,出過多位卿相,名人雅士無數。聲望之高,門第之華,路人村夫盡知。
青壯流民懼了,嘴上仍是不服,「誰說一定是琅琊王,流民這麼多,他不在琅琊待著,往荊州跑做什麼。」
年長的流民滿頭黃汗,揮著袖子拭了一把,「沒見識的東西,琅琊王的長女當年許配給柯太傅的公子,遠嫁荊州,在城內擺了一個月的流水席。可惜她肚皮不爭氣,嫁過來幾年一直無所出,不久前才得了一子,這隊必是來探親的。」
青壯流民見他講得有鼻子有眼,頓時啞了。
年長的流民難得有機會賣弄,得意道,「荊州一地最顯赫的就是柯氏,柯老爺在皇帝面前都能說上話,不然琅琊王豈會將女兒嫁過來。據說近一陣還在城內設了粥棚,要是能進去,哪愁餓死。」
青壯的流民譏諷道,「不如你撲上去苦求,說不準他見你可憐,大發慈悲帶你進城了。」
「你當車轎裡就是琅琊王?蠢貨,那些貴人都不能擅離封地。」年長的流民嘬了下牙花,「願意停下來放糧,八成是阮家老太婆,她是慈悲,侍兵可不手軟,不等挨近就是七八個透明窟窿,想死才往前湊。」
不等車隊發完糧米,厚重的荊州城門開了,流民頓時炸開,轟嚷著奔過去,瘋狂的試圖衝入城內。然而數百名城卒兇神惡煞的排開人潮,用刀箭驅出一條通道,將遠來的車列迎入城中,隨後無情的闔上了城門,將眾多饑餓的眼睛隔斷在外。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5:28
第二章 玄妙觀
蘇璇扣著車板懸在車底,如一隻輕薄的蟬,耳邊是車輪輾過石板的聲響,車旁兵士腳步雜踏,全然沒發覺車底藏了一個人。
上方的轎廂內響起一個嬌軟甜嫩的少女聲音,「祖母吃茶。」
蘇璇聽見盞蓋的輕響,隨後是一個老婦人慈愛的聲音,「捨米本是不妥,偏是奴奴心軟,罷了,就當為你攢些福氣吧。」
少女稚氣不解的詢問,「飛蝗成災,饑民如此可憐,我們恰好有糧食,為何不該助人?」
老婦人到底飽經世故,想得更深,「你年紀太小,不知人心險惡,要不是車隊侍兵環繞,那些饑苦的流民恐怕已經成了兇惡的暴徒。」
少女驚訝而不能信,「祖母覺得他們會襲搶車隊?」
老婦人拍了拍孫女的手,「你平日所見都是富足安樂之輩,哪知道人在食不裹腹,衣不敝體時的兇殘。這一路車簾都不讓你掀,一是路上景象太慘,另一則也是怕生出意外,出門遠行處處都要謹慎,哪怕行善也不可隨意。」
少女大概生來養尊處優,從未見過半個惡人,呀了一聲,半晌說不出話。
老婦人憐愛的安撫,「世間善惡相混,難以分辨,你天性純淨溫柔,自然想不到各種汙糟,等再大些就明白了,到時候煩擾也多,就如你姐姐,她遠嫁異地,必有不少心煩之處。」
少女有些驚奇,「姐姐那般聰慧,怎麼會有煩惱?」
老婦人心有所感,歎了一聲,「傻丫頭,縱然最聰明的人、最富貴的命、有最強的力量,生於世就不可能無煩無惱,能少一些坎坷已是萬幸。」
少女大約想到什麼,情緒變得低落,「家中什麼都有,我從沒想過外邊截然不同,道邊的哭聲好慘,書上說雨飛蠶食千裡間,不見青苗空赤土,天災竟是如此可怕。」
老婦人憫然道,「這還是太平盛世,換了亂世人命就如燈草一般。難怪你爹爹不放心我們出門,只是你姐姐是我一手帶大,隻身遠嫁,產後重病怎麼能沒有娘家人探望。」
少女見她憂慮,懂事的安慰道,「柯府來迎的人不是說姐姐已有起色,祖母馬上就能見到,不必太過擔心。」
老婦人的語氣鬆了一些,想起了往事,「你們姐妹年紀雖然差了好幾歲,情份卻是極好,當年你姐姐嫁人時你還哭了好幾場,牽著裙子不讓她出門……」
車隊兩邊的腳步越來越多,街前有一大簇人馬迎來,向阮家老夫人致禮問安,人聲、車聲、馬聲嘩響,蘇璇見時機正好,彈身從馬蹄與車隙間趁亂穿出。
一閃間,人群後多了一個遍身塵灰的少年,展眼打量城中的情景。
荊州的城牆高而厚重,平直的寬道兩側店鋪鱗次櫛比,幌子鮮亮。熙熙攘攘人頭攢動,車隊周圍聚了大群百姓,交頭結耳的談論柯家與阮家兩大世族,也有路人在抱怨米價陡漲,城角的粥棚排隊的人更多了。
同樣逢了旱災,荊州的百姓面無饑餒,縱然略有窘迫,還能平穩渡日,比起城外的黃塵赤土,餓殍遍野,城內宛如另一個世間。
蘇璇站了一陣,向街人打聽了城中道觀的方位,轉身行了過去。
火辣辣的日頭炙烤大地,入城半月有餘,亮晃晃的天空依然不見一絲雨意。
玄妙觀的磚石曬得燙人,陣陣熱浪湧動,蟬鳴震耳,人在戶中靜坐也難免汗透衣背,心浮氣燥。
如此酷熱的天氣,道觀理應清淨無人,觀主沖夷真人卻不得不衣飾嚴正的接待訪客。
沖夷真人年過四旬,長髯連鬢,修剪得格外齊整,形貌一絲不苟,其實極不耐酬酢。待他會客完畢回到後院,立刻棄了拂塵,摘了雲冠,甩開外衣,用冰涼的井水連浸數下顏面,好容易舒爽下來,接過了道童奉上的布巾拭面。
後院格局方正,一方花池乾涸見底,槐柳的長葉蔫然捲垂,旱得半死不活,簷下有一道長長的木廊,一個少年掌心向天,手掐子午,雙眼七分閉三分睜,在廊下凝神打坐。
沖夷真人也不打擾,自顧飲了幾杯茶,少年行功結束,收了姿勢抬眸一笑。「師叔送客了?」
沖夷真人拭去鬍鬚上的茶水,沒好氣道,「眼下是送了,轉頭還會來。」
蘇璇同情的看著他,「這個時節來訪,是為祈雨?」
沖夷真人撈起羽扇揮了揮,驅走一隻飛蠅,在廊邊坐下。「不錯,荊州城的父母官親至,正是為祈雨一事。」
蘇璇取過熄滅的銅爐,續上艾香,「師叔要登壇作法?」
沖夷身為觀主,偏偏最討厭打醮之類的儀程,一想便覺頭痛,「上次已祈過了,並無勞什子效用,何況我夜觀天象,近十日均無落雨之勢,何必多此一舉。他們偏要三番四次來求,怎麼說也無用。」
蘇璇也能理解,旱情不消,糧價一日貴過一日,任誰都難免病急亂投醫。
「城內還有粥棚捨食,城外簡直無可想像。」沖夷真人說起來又忍不住責備,「你也是犯傻,自己一身武功,反讓流民搶了驢,最後一塊麵餅都捨給旁人,看來時餓成什麼樣。」
蘇璇不甚在意。「我知道入城就能找到師叔,必定不會有事。」
沖夷更為不悅,「你當得了麵餅的孩童就能活?不過多延兩日罷了,杯水解不了涸轍之魚,萬物蜉蝣,朝生暮死,你如何救得過來。」
驕陽如火,烤得池畔的山石苔痕幹縮,像一絡絡不甘心的手印,蘇璇走神了一瞬,也不爭辯,「師叔說的是,怎奈我見著了。」
沖夷真人始終覺得不妥,「師父這把年紀還胡來,竟把你這時候趕下來,葉庭都是十九才離山,至少該讓他帶你闖蕩一陣。」
蘇璇對此十分坦然,「師兄既然行,我也可以。」
沖夷懶得多說,一翻手輕柔羽扇劃出數道淩厲的銳風,向蘇璇直襲而來,稍有遲疑就要受傷。
乍然受襲,蘇璇不驚不忙,他屈指虛彈數下,宛如一隻無形的手拂歪扇面,銳風頓時失空,只簌簌削落了幾片槐葉。
沖夷真人一臉震愕,半晌才開口,「連飛觴指也練成了,好小子,假以時日必有大成。不過你這般年歲,過於卓異未必是福,江湖深遠,高人無數,須得更為謹慎。」
難得沖夷真人如此嚴肅,蘇璇自是應了。
沖夷猶覺不夠,複道,「不是師叔危言聳聽,就拿荊州來說,鎖城前已經湧入了許多人,其中不乏江湖客,一些白道的還好,另有一些難纏的最好不要招惹,更不可在城中動手,如果惹出亂子引來官府全城鎖拿,那可是大麻煩。」
蘇璇點了點頭,隨口道,「師叔見了哪些人?」
「霹靂堂的雷霄、貢水的落雁客、天星門的池小染——」沖夷剛說到此處,見蘇璇面色古怪,不禁一頓,「怎麼?」
蘇璇默了一會,「師叔可有聽過五鬼。」
「是天星門的五位堂主,素來為非作歹,人品極差,不過天星門近年聲勢不小,門主衛風的橫練功夫不好惹,等閒都不願對上。」沖夷道完,一看他的神情就知不妥,「你見過天星門的人?」
蘇璇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四十天前,我碰上了五鬼。」
沖夷真人的眼睛瞪起來,「僅是碰上?」
蘇璇稍往後坐了坐,「還交了手。」
沖夷的感覺越發不妙,「僅是交手?」
蘇璇被瞪得有點窘,悉數坦白,「這幾人正在行惡,我瞧不過眼上前制止,結果他們氣洶洶的連我也要殺,費了一番功夫才跑掉。」
沖夷真人的頭大了一圈,剛要開口又聽見蘇璇道。「我殺了兩鬼,順帶廢了另外三鬼的武功,那位二門主追了我幾百里,我還當甩掉了,沒想到他也進了荊州。」
沖夷半晌不語,蘇璇瞧著不妙,小心翼翼道,「我沒留名字,他應該沒猜出我的門派。」
沖夷的額上青筋直跳,抑下胸中的氣,「你下山才多久,為什麼不避著些,偏要招惹這些混貨,無端給自己豎敵!」
蘇璇沉默了一會,低道,「是我衝動了,可五鬼行事實在太過,一對剛出生的雙胞胎有什麼錯?只因孩子的母親曾被五鬼之一瞧上,她不願受淫辱而偷偷嫁了人,生了孩子不足百日,五鬼找上門,她跪地哭求,情願自盡,換來的卻是惡人將孩子拋在槍尖刺戮取樂——」
殘忍的獸行聽得沖夷真人毛髮悚立,他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木廊的長板上,擊得裂紋叢生,「廢什麼武功,怎不全殺了!」
蘇璇怔了一怔,「五鬼確實怙惡不悛,但本門有——」
沖夷氣咻咻的截斷,「門派有令不可濫殺,那是對人,幾個畜生算什麼!殺便殺了,本派也不懼他。」
一旁的道童悄悄將茶盤搬遠了些,以免同廊板一般受了池魚之殃。
惹了事要罵,沒殺完也要罵,蘇璇啼笑皆非,倒是鬆了一口氣,「師叔教訓的是,好歹五鬼不能再為惡,至於城中的那位二門主,我躲著些,應當不致被發覺。」
「怕什麼,池小染要知曉你是正陽宮的人,也得掂量三分。」沖夷動了肝火,哪還管前頭教的隱忍,傲意崢嶸道,「師父令弟子不輕惹是非,是為免摻入江湖太深,令朝堂生忌,可不是要門人黑白不分、見了惡行還怯懦無為。你就在觀裡歇著,他要是找過來,儘管由我應付。」
蘇璇這次真放下了心,沖夷好容易怒氣平定,扇了扇羽扇,又想起一事,「不過城中還有一個人,此人雖惡,其師卻比天星門難纏十倍,你碰上千萬要留神,萬一招來他背後之人,就連我也不能敵。」
沖夷真人向來眼界頗高,少有如此,蘇璇一訝,「連師叔也忌憚,是哪一位?」
沖夷的面上多了戒慎,字字落沉,「長空老祖。」
這個名號太過震人,連蘇璇也禁不住吸了一口氣。
沖夷真人肅容道,「天星門有五鬼,長空老祖門下有二倀。這一次在荊州城的,就是花間檮。」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5:41
第三章 祈雨台
長空老祖成名多年,與蘇璇的師祖,正陽宮先代掌教鏡玄真人算是同輩。
不過與封劍息隱的鏡玄真人不同,江湖中人提起長空老祖,脊背都要躥上幾分寒氣。
只因他殘虐暴戾,所做的歹事十天十夜也說不完,還收了一群怙惡不悛的徒弟,仗勢淩人,暴行累累,有一次甚至劫走了靈鷲宮主的女徒。
靈鷲宮的宮主溫飛儀清傲氣盛,聞之大怒,親身追上去將幾名惡徒斬於劍下,結果惹怒了長空老祖打上靈鷲宮,重創溫飛儀,殺了幾十名宮人。若不是溫夫人巧言施計,將他騙入靈鷲宮的古陣,門派上下只怕已無生理。
靈鷲宮的陣法為古時遺存,據傳變幻難測,兇險異常,任是如何絕頂的高手,入陣也絕無生還。長空老祖到底非凡,困了一陣居然逃出來了,只是一干徒弟盡數斃命,待他重返靈鷲宮尋仇,溫夫人已經閉鎖入宮之路,斷絕了江湖往來。
一番衝突,兩敗俱傷,長空老祖經此一挫,總算略為收斂,多數惡行都是支使後來收的兩名徒弟。這兩人被江湖中人譏為二倀,其中貪食好殺的喚為笑面饕,嗜財好色的喚為花間檮,二人全不覺恥,越加張狂跋扈,屢屢有一些小門派或平民橫受其毒。
對這等惡徒,沖夷真人當然恨不能殺之而後快,然而靈鷲宮血鑒在前,又不好驚動退隱的鏡玄真人,唯有兩不相犯。他怕蘇璇犯了少年心性,特地叮囑了一番,詳述了對方的形貌,仍有些不放心。這孩子天份過人,門派寄望極高,萬不可有失。
好在蘇璇聽了吩咐,每日只在觀中練功打坐,從不外出,看他這般乖覺,沖夷反而有些不忍。十餘日後,荊州城官再度來求,沖夷真人見天象顯示近期確有雨雲,也不再推卻,應了下來。
登壇打醮,祈求風調雨順,一套儀程關乎萬民生計,向來是眾目所矚。
尤其今年旱得過份,這次祈雨的份量格外不同,甚至將北城的楚王舊殿整飾乾淨,在樓殿前設了空前盛大的祭台,場面開闊,彩幡搖搖,十分適宜招請各路神靈。
參與祈雨的不僅有玄妙觀的觀主、章華寺的高僧、更有鄉民舉著龍神與雨神,隨著鄉祝野巫一應到場,加上準備活祭的三牲,豬嚎羊叫不絕於耳。
沖夷真人道衣肅容,章華寺的高僧袈裟著身,不過要是與奇形怪狀的野巫、尖聲泣唱的神婆相比,佛道兩家的聲勢就差多了。
巫祝身前放著一口大缸,用柳條點水彈灑,大聲誦著誰也聽不懂的祈文。一旁數十個壯漢擔著一條丈餘長的烏漆土龍,龍形張牙舞爪,鬚尾怒揚,好不威風;側方的神婆扮作雷公、閃將、風婆、龍母,唱戲般一聲三疊,音調高亢如雞,面上畫得黑紅赫紫,衣衫紅綠相濟。
成千上萬的百姓簇擁台下,眼花繚亂的左顧右盼,聽著鑼鼓梆鎩亂響,轟笑吵嚷不絕。
沖夷真人哪想到是這般情形,臉都黑了,奈何應都應了,唯有僵直脊背,在臺上做完整套儀程,一把桃木劍舞得劍風嘯嘯,仙氣拔群,與神婆的舞蹈相映成趣,格外好看。
台下的百姓看得入神,時不時指指晃晃,還有好事的尖聲喝彩,胡亂評點一番。
蘇璇想笑又不敢笑,他雖戴了斗笠,師叔眼尖的很,發現了必然更為惱火。天熱容易生燥,萬一氣得沖夷真人在萬眾之前拂袖而去,那可是罪過。
祭台這廂熱鬧,對面楚王殿的樓臺也是一景。
此次城官親自主持祈雨,世族豪紳唱名捐資,所募的錢用來購買米糧,持續捨粥救濟貧戶。世族行了善事,又當眾顯揚了聲名,極是體面光彩,連平素不出門的女眷都一併來看。樓臺紗障飄飄,坐滿了世族女眷,臺上羅衣金翠,寶光明燦,格外惹人注目。
荊州城的百姓無不張望,生怕少看一眼減了日後的談資。
蘇璇的目光掠過黑壓壓的人潮,已經發覺了數名江湖人,好在各有收斂,無意生事,直到望見一個紫衫男子,蘇璇立刻側頭避過,卻意外瞧見一個灰衣人,頓時定住了眼。
灰衣人臉頰削長,鼻翼如鉤,神氣中帶著一股淫邪,擠在人群中看著楚王殿的樓臺,舌尖不經意的舔了舔牙,齒色焦黃,尖長如一隻狼。
長空老祖門下二倀,據傳心如蛇、面如狼的,正是摧香折玉的花間檮。
被他注目的是樓臺上一個美麗的少女,穿著杏子紅的輕羅,年僅十二三歲,髮鬟如墨,眉尖含黛,頰若瑩荔,頸間墜著一方桃玉,遠望去如一朵鮮靈的菡萏,未開已盈盈。
在她身側有一位額角飽滿、明眸玉膚的女郎,面色略顯憔悴,彷彿病後初癒。兩人輪廓相近,均有一種天然世家貴氣,談笑親密無間,應當是姐妹。
蘇璇遠遠打量,他不清楚這少女是哪家的女眷,應該是一位世族千金,惡徒再狂放也不至於在萬人眼前劫擄,只要避免落單——
嘩啦啦一陣神婆的搖鈴響起,獻三牲的時節到了,人們伸長了脖子眺看。
預先備好的豬牛羊牽上來,當先一刀戳進了豬頸,豬綁在案上拼命掙動,叫聲甚是淒厲,幾個人都按不住;隨後又屠了牛,最後拖出來的是羊,小羊毛色潔白,羊角尚未長全,嚇得慌裡慌張的咩叫,駭怕的後退,哪裡掙得開繩索。
巫祝的念禱越發大聲,屠夫上前鋼刀一抹,羊血譁然濺出,小羊的慘叫淹沒在轟鬧聲中,三個血淋淋的牲頭置上了土龍前的供案。樓臺上少女的臉色慘白,想是看了血污的場面心驚,不久就在侍女的陪伴下離開了座位。
蘇璇立道不好,急急掃視人群,果然不出意料,花間檮已經失去了蹤影。
沖夷真人一邊在臺上舞劍,一邊留神台下,儘管心中氣悶,眼睛卻沒閑著。
原因無他,今日心軟將蘇璇放了出來,本意是讓這小子透透氣,不想祈雨的陣仗太大,荊州傾城而出,什麼妖鬼蛇神都冒出來,沖夷真人掃了一圈暗自心驚,不久又瞧見一個,這下真頭疼起來。
西面三十丈外立著一個穿豔紫衣裳的男人,臉目俊俏,修鬢塗朱,看起來雌雄莫辨,可不正是蘇璇提過的對頭,天星門二門主池小染。
這人在武林中傳聞頗多,據說少年時曾被強豪迫為孌童,後來入無明殿練了一身武藝,結果叛門而出,連自己的師父都斬了。這樣的行徑自然為正道不齒,無明殿更是百般追殺,直到他投入天星門才算止息。
沖夷真人徹底無心祈雨,開始搜尋蘇璇的身影,只盼三清祖師在上,讓這小子機靈一點,找個背角躲一躲,千萬不要與對手朝了相,在城中大打出手。可惜祖師爺顯然打瞌睡了,全未聽見他的祈念,等他好不容易從密匝匝的人群中找到蘇璇,頓時一驚。
蘇璇在對角十丈外,離池小染不遠不近。
沖夷真人正要眼色示意,卻見少年望過來,歉意似的笑了笑,隨即摘下頭上的斗笠,曲指就唇,打了個清亮的短嘯。
嘯音很短,然而真力內透,左近的武林人均望過來。
沖夷甚至來不及驚怒,豔紫衣裳的男子在人群中一抬首,眼角輕睞,已然發現了獵物。
池小染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他可以成為一群孌童中唯一活下來的人,也能一忍多年,直到技成才叛出無明殿。過去的經歷養成他異服的癖好,也讓他性子極端,下手異常狠辣。
他喜歡看人畏悚的表情,喜歡人哀懇的求饒,越是神氣活現的俠客慘叫越是動聽。這次追逐的獵物是他最喜歡的一類,初出茅廬、正義凜然的少俠,如早春的嫩葦,收割起來格外鮮美。
不過似乎又有些不尋常,看起來平平常常的少年,居然連武功路數都瞧不出,追了數百里,竟給他越逃越遠,以為已然無望,卻峰迴路轉現在了荊州城。
池小染很滿意,又遲疑了一瞬。
周圍一片烏泱泱的人頭,聚滿了城官、城役與全城百姓,絕不是殺人的好地方,引來注意轉瞬成為眾矢之的,閉城的荊州就如一個鐵甕,對頭逃不掉,自己亦然。
見少年朝人少的方向潛去,池小染正中下懷,毫不猶豫的跟上去。
轉過一道巷子,兩人瞬間消失了。
少年在黑鱗鱗的屋瓦上縱掠,起落如風,比飛鵠更輕靈,迅捷的讓過了一下斬擊。池小染緊緊跟綴著他,豔紫色的衣袖憑空飄揚,掩去袖中刀芒的銳利,彈指間已出了數刀。
一個逃,一個追,在城中的屋頂繞了片刻,少年忽的縱起,躥上了楚王舊殿。
楚王舊殿存留了數百年,一樑一柱仍然完好,格局高大而雄竣,殿內外整飾潔淨,懸上絲簾軟幔,做為世族女眷的看臺和休憩之所,典雅莊重,極是適用,出入口又有侍衛嚴守,然而誰會想到江湖高手在數丈高的牆面翻逐,飛簷走壁掠入。
祈雨正在最熱鬧的關頭,女眷俱在前殿的樓臺,後殿的十餘間廂室僅有數名僕役,空落落的十分安靜,少年閃電般的穿入廂室,踏窗而出,轉瞬又掠至下一間。
池小染步步追躡,始終差了一步,及至追入其中一間廂室,少年的身形意外的一頓,池小染當然不會錯過良機,袖中刀雪光一奪,忽的少年一轉掠,池小染的眼前現出了一名灰衣男子,少年就避在他身後,刀變成了直向灰衣男子劈去。
灰衣男子瞳孔一縮,駭怒異常,反手還擊,兩人瞬間過上了招。
池小染也沒想到少年還有後援,幾個回合後,他見灰衣人的身法與招式與少年截然不同,武器又是一柄少見的金鉤,頓時覺出不對,分心一掃,果然少年已不知去向,剎時明白自己上了當。
灰衣人冷不防遇襲,原本異常惱火,然而對方刀法狠辣,絕非易與之輩,不能不捺著火氣探問,「你是何人?為何不分情由突襲,當我花間檮是好惹的?」
池小染聞言暗驚,陰聲道,「花間檮?有何憑據?你與方才的小子是何關係。」
「要什麼憑據,難道還有人敢冒充?」灰衣人反應過來是遭了少年的算計,怒火直躥,險些要破口大駡,「老祖就在渝州,我來此擄個美人進獻,碰上你闖來劈頭就打,誰知道那混小子是哪來的東西!」
人都逃了,再打就成了笑話。池小染驀的收刀,冷眼打量四周。廂房佈置精雅,案几陳設著茶點果盒,擺著一瓶新摘的槿花,門邊倒著一個侍女,也不知是昏是死,顯然對方所言非虛。
池小染心底鄙夷,到底這人背後的老鬼難纏,他斂了殺意隨口一問。「你要的美人呢?」
一言提醒,花間檮驚而四顧,這一看氣得長臉都歪了,「他娘的終年打雁,卻被雁啄了眼!先頭還在這躺著,竟給那小子在眼皮底下把人摸走了。」
少年必是知道花間檮不好惹,刻意引得雙方結怨,池小染的氣息又寒了三分。
花間檮越想越怒,幾欲吐血,「那小子什麼來頭,敢壞我的事,回頭把他滿門都滅了!」
人又不傻,早不知躲多遠了,放狠話有何用,何況還是仗他人之勢,池小染冷颼颼道,「如果知道是哪一派的人,我早殺過去了,還輪得到你?」
後殿的聲音開始雜起來,大概祈雨儀呈已畢,女眷皆行過來休憩。
花間檮已將兩人一起恨上,只是方才過招知道是個扎手的勁敵,要是在此地硬拼,不單給漁翁得利,更驚動過大,他一咬牙逾窗而去,扔下一句狠話,「罷了,今日著了道,我記下了,等再見那小子,我要把他抽筋扒皮!」
池小染又何嘗不是如此想,陰陰的瞥了一眼遠去的背影,還刀入鞘,朝另一方向縱出。
兩人去不多時,窗外影子一閃,少年無聲的翻入。
他將懷中人放在一張軟椅上,讓少女舒適的倚案而眠。
少女猶在沉睡,粉瑩瑩的頰,軟玉般的唇,彷彿一個甜白精緻的糖人,嬌脆又天真,全不知曾經歷怎樣的險惡。少年看著也微微笑起來,心頭一陣輕鬆。
一主一僕均是被人在身後點了穴道,以花間檮的身手,她們大概連有人侵近也未覺察。高手控勁精妙,拼殺時間又短,房中的物件保持完好,短暫的意外應當不致引起過多的波瀾。
雜踏的步履和人聲越來越近,鄰近的廂門次第而開,蘇璇不再逗留,彈出一截花梗,輕巧的掠出了窗外。
花梗擊中穴道,侍女迷朦的睜開眼。
驕陽映照著古意森森的舊殿,樓影沉凝,佳人倚案而眠,徐徐暖風襲來,一切安然靜好。
瓶中的木槿忽然墜了一枝,啪然落在案上,纖軟的花瓣半舒半斂。
少女無知無覺的安眠,楚楚玉顏襯著雪蕊,宛如春墜黛眉,深白分明。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5:54
第四章 洪河坼
嘩嘩嘩的大雨不絕,順著黑瓦潑水似的淌下來,在簷下懸了一張晶亮的水幕。
玄妙觀枯竭的池塘再度盈滿池水,槐枝在雨中浸得油亮,那一番群魔亂舞的祈禱彷彿感動了神明,居然真的降雨了。或許是渴得太久,雨一落就不帶歇氣,連月不斷,澆了個裡外三層透。長久不見晴,衣物潮濕,稻粟生黴,比起久曝又是另一種難受。
淫雨霏霏淋壞了不少人家,玄妙觀漏了三間房,修補匠近一陣太過忙碌,久候不至,道觀只得自行修繕,及至過午雨勢稍停,真人就將這份差事扔給了蘇璇。
蘇璇從未做過,上了手才知實在繁難,要清理瓦壟,鏟去鬆動的灰泥,以麻刀勾灰抹破損處,還得用麻刷蘸青漿刷抹,瓦刀軋實才算妥貼。他足足弄了半日,覺得比練劍還難上數倍。好容易修繕完畢,衣物已髒汙不堪。他打水洗拭,換完衣衫,再度到屋脊檢視,沖夷真人跟上來看了一圈,頗為滿意,拋過一個皮水袋。
蘇璇飲了一口,味道又沖又辣,嗓子異常難受,忍不住咳嗆出來。
見他臉都紅了,沖夷真人深覺有趣,哈哈笑起來,「在山上從未飲過酒?」
蘇璇無奈的擱下袋子,「師叔,師祖說飲酒無益於修行。」
「那是騙你的,師父每到重陽還小酎呢。」沖夷不以為然的在屋脊坐下,從懷中取出兩個杯子,摸出一包油紙,打開是炸過的花生豆。「你已經是江湖人,入了江湖沒有不飲酒的。」
蘇璇想了想,將空杯斟上了酒。
沖夷舒開眉目,「不錯,到底是我的師侄。」
酒不算好喝,蘇璇慢慢的咽下去,呼吸之間開始有了熱辣的氣息。
沖夷真人飲得更為輕暢,三兩杯入了喉才又開腔,「初入世就想行俠仗義,很好。然而天下間各種不平事,江湖高手無數,總有惡人是你力不能敵,屆時又當如何。」
蘇璇情知一番訓話少不了,盤膝而答,「實在敵不了,自然只有逃了。」
沖夷真人一直對前日之事不曾評述,心內也十分矛盾。一方面此事做得漂亮,甚是快心,幾乎想一贊;另一方面擔憂這初生牛犢太過大膽,不敲打一番,下次再有類似的難免遇險,「假如池小染與花間檮兩人識破計謀,聯手齊攻,你逃得掉?不單救不了人,還要枉送你自己一條性命。」
蘇璇確實行了險,事後也覺僥倖,「師叔的好意,我明白。」
沖夷真人又道,「你明白卻做不到,我問你,萬一擄人的是長空老祖,你怎生應對?」
蘇璇坦然而應,「長空老祖,我自是不敵。然而我練劍多年,不能衛護胸中信念,只能在弱者面前逞強,於強者面前伏弱,又有什麼意義。」
這樣的回答聽得沖夷真人一窒,飲了一口酒道,「人不能不辨形勢,剛極易折,強極則辱,就算是一隻雛鷹,莽撞與狂風對戰也會折了翅膀,如何還能長為鵬鳥。」
蘇璇笑了一笑,眼眸清越而驕傲,「一把劍要是畏折,不過是無用之器;雛鷹要是畏風,怎能扶搖九天。如果強者才能為所當為,我就去做最強之人。」
沖夷乍然失神,彷彿看見一隻天生勇猛無畏的幼虎,在山林之上傲然嘯立,他既是激賞又有隱憂,不能不責備,「既入江湖,如何敢稱最強。一個人天份再高,才智淩雲,依然要謹慎收藏,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凶虎,入軍不被甲兵,你可明白?」
蘇璇一本正經的回道,「謝謝師叔提點,我定當好生磨練武藝,以求見虎誅虎,遇兵卻兵。」
沖夷簡直啼笑皆非,斥道,「點不透的蠢貨,早晚要吃大虧。」
蘇璇任他說也不置辯,透著一點微笑,年少已有了神越英揚的氣勢,又肯謙從長輩而低了眉首,讓人哪還忍心再責。
沖夷歎了一口氣,「師父該將你在山上多留幾年,你的功力較同輩有餘,碰上真正的凶徒卻是不足,偏又倔強胡為,妄逞愚勇。」
蘇璇見他換了語氣,一躬身道,「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道之所在,愚又何妨。」
這孩子有自己的信念,卻哪知世事何等複雜,沖夷真人慨歎,「捨身衛道固然慷慨,弱小者卻未必等於善,當年我在一地碰見豪強虛錢實契強奪民地,不但打折了苦主的腿,還焚其屋舍,一家老小哭得極為淒慘。我一怒前去理論,不料豪強勢大,雇有高手相助,我力不能敵,身受重傷,被鐵鍊鎖於街市。來往路人皆指點嘲笑,那苦主還拄著拐前來唾駡,說是因我之故,其子又被豪強毆傷,可笑他不恨凶徒,倒恨上了一心想助人的我。」
蘇璇聽得肅然,氣息也鋒銳起來。
「所幸師父路過救了我,我得蒙機緣入了門派,也因那一次經脈受傷,武功難有大進,儘管師父從不苛責,我自己覺得沒趣,索性來守玄妙觀。」沖夷真人捲起大袖,現出臂上一道深凹的刀痕,「不是每個人都值得捨命相護。百姓如羊,有羊的羸弱,也有羊的愚蠢。他們恭服強者,哪怕對方是頭惡狼,給予你的感激和讚譽不是為你匡扶了正義,而是你打敗強者,證明自己更強;一旦失敗,縱然你是在為他們奔走,也只會得到無情的嘲笑。」
蘇璇沉默了。
「比如你從賊人手救了女孩,卻因事情洩露出去而致使她名節有損,家族受人非議,誰知她的家人會不會就此怨怪,誰說好心就一定有好報?」沖夷真人怕自己說得太多,涼了少年心意,緩下語氣道,「師叔不是讓你憤世,而是望你懂得變通。少年人血氣方剛,無論什麼都不值得你輕率的搭上性命,遇事應量力而為。」
「師侄受教了。」蘇璇過了許久,極慢的問,「假如明日師叔見惡人欺淩無辜,還會不會拔劍?」
沖夷真人一頓,明知一言出前面就白說了,依然忍不住。「會。」
明知是愚,明知是錯,縱然一度心灰意冷,有些事仍是改不了。
蘇璇沒有笑,改坐為跪,鄭重斟了一杯酒,神態少有的端謹。「我敬師叔。」
大半袋酒都入了沖夷真人之口,他是來勸人的,此刻卻像是在澆自己心中的塊壘。
待他飲完,蘇璇才道,「師叔一席話,我受益良多。為善者不得善,是世人錯;見惡行而袖手,是己身錯;我寧願世人錯,不願己身錯。」
沖夷真人看著少年,驀的大笑起來,「好一個寧願世人錯,不願己身錯。又是一個傻子!」
蘇璇靜靜的待他笑完,「師叔的事,師祖也曾與我提過一二。」
沖夷真人不說話了。
「師祖道紅塵如濁浪,誰能不逐流,逆行者必受百般之挫,萬般之難。」蘇璇一字字複述,語氣平靜又清傲,「然而我鏡玄門下,只收溯流者。」
沖夷真人酒意上湧,胸口一片熱辣辣,酸楚又澎湃,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眸中竟有了淚意。
勸人反被勸,沖夷真人大醉一場,事後想想也覺好笑,心底卻是暖熱,似乎連陰雨也不討厭了。然而城外的情勢一天比一天糟,大雨讓江水連日高漲,不斷有山坡滑塌、房屋沖毀的消息傳來,人們開始紛紛往佛寺道觀乞求止雨。
沖夷真人偶然想起,對蘇璇道,「我打聽了一下,你所救的女子似柯家的女眷,柯家有人在朝中官至一品,又是地方大族,只要她深居內宅,花間檮也不可能潛進去擄人。而今大旱已解,荊州就要開始疏清外來人丁,不致於再出這等亂子。」
蘇璇正在絞擰衣物,幾件衣服在屋內懸了三天,似乎比掛上去時更潮了幾分,忍不住喃喃道,「這場雨要是早幾個月落,何至於此。」
沖夷真人同樣感慨,「老天弄人,又生出新的禍患,還不知堤上是何等情形。」
蘇璇見他說得沉重,也留上了心,「師叔擔心沿江堤壩?」
沖夷真人命道童燃了炭火,置入熏籠提過來,「荊州一地最怕的就是水患,這一帶水土極好,地力豐饒,可謂魚米之鄉,城防修得堅實高大,易守難攻,唯獨河道彎曲如腸,帶來的泥沙沉落,將河床越堆越高,成了一座地上懸河,一旦潰堤洪水便傾蕩而下,橫掃千里。有道是荊州不怕干戈動,只怕南柯一夢中,聽說幾十年前夜裡就發過一次大水,所過之處遍地浮屍。」
蘇璇將衣物攤上熏籠,聽得不由心驚,「官府可有防備?」
嘩嘩的雨聲不斷,沖夷真人難以樂觀,「怎麼可能不防,早已遣人日夜巡視,還備了不少沙石木料固堤。可雨勢不停,連庭中的水池都要漫了,江上只怕更糟。」
絲絲縷縷的白氣從熏籠散出,飄入深晦的天空,散不開的濃雲壓在頭頂,連蘇璇也感覺到了沉重,「難道城牆也擋不了洪水?」
「擋不擋得了全看運氣,這座城不知被淹過多少次,你也留些神,若是聽聞鳴鑼示警,立刻向高處攀爬。」沖夷真人叮囑完,忍不住哎了一聲,「前有旱蝗饑荒,後有水患,今年真是多災多難。」
又過了幾日,雨終於停了,烏雲逐漸轉淡,第二日開始現出晴意,人們放鬆下來,一切恢復如常,街市上的人漸漸多了。
時至午後,驀然一聲沉悶的地動,震得人心慌跳,彷彿一隻無形的巨獸低哮。
街上往來的馭馬驚嚇得趵蹄長嘶,連帶車轎傾歪,馬夫猝不及防被掀得滾落在地,抱著腿半晌爬不起來,人人驚惶的環視,不久城上傳來尖響的敲鑼,一下急似一聲,有人扯著嗓子在城牆上高呼,聲音尖嘶。
「堤潰了——水津門垮了——逃啊!」
玄妙觀內的蘇璇聽見動靜掠至屋脊,只見城西一帶的長街現出一道紅褐色的水浪,撲天蓋地的捲來,所過之處屋瓦傾頹,聲震連天,一切都沒入了滔滔水浪。
沖夷真人外出未歸,蘇璇立刻返身將院內的幾個道童拎上屋頂,催促有武功的道士走避。等會武不會武的都上了高處,確定觀內的人無恙,他又轉去望街市,所見讓他心頭一沉,觀外已成了一片洪澤,不知多少人在水中載沉載浮。
蘇璇住了一段時日,也知曉城內的地勢,玄妙觀在城中間,位置不高不低,最矮的是城西南的水津門一帶,此處所居的多是貧苦百姓,大水由此而入,矮屋密集破敗,又無院牆遮攔,一沖立時垮塌,最為淒慘不過。
玄妙觀對街有一幢三層酒樓,此刻一半都浸在水下。蘇璇縱過去,劈斷一根木柱挑出樓外,掛在半空救人。不多時已在洪水中拉起了十餘個,然而放眼望去,仍有數不盡的人在水中掙扎,哪裡救得過來。
有壯漢抓住了浮板,卻被水中裹挾的樑木撞得骨斷身亡;有老嫗抱住了樹椏,眼睜睜的見家人被水沖走,轉瞬間生死相隔;有母親拼力將孩子托上牆頭,自己卻被大水吞沒。蘇璇耳邊盡是慘泣呼號之聲,天地茫茫,人如螻蟻,一切都是那樣無力。
蘇璇一伸臂,從水中抓住一個淹得半死的男人,各處緩過氣的百姓都在努力施救,直至入夜視野全黑,人們才歇下來。
沖夷真人同樣被大水所沖,好在安然無恙,費了一番周折回到觀中,見眾人平安鬆了一口氣,各自道了所見之景。城東的情形還好,畢竟是世家與富戶所居,只淹了半人高,城西卻是一片汪洋,死難無數。
沖夷真人將道觀開放供災民棲息,令弟子們翻出了一些儲藏的米麵,煮了粥供眾人分食。
四面都有哭聲傳來,黑沉沉的夜,不知多少人妻離子散,黃泉相隔。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6:08
第五章 人相食
轟隆一聲,浸在水中的土屋徹底塌下來,碎爛的破瓦傾落,將翻找可用之物的人們打得頭破血流,蘇璇及時從斷裂的木樑下扯出一位老人,免了又多一條亡魂。
潰堤之後的第三日,大水退了許多,城東的地都曬乾了,城西的積水仍可沒腰。
驕陽如火,曬得肌膚灼痛,頭昏眼花,蘇璇一直忙於助人,縱是年少體健也疲累不堪。
城西幾乎沖成了白地,寥寥幾間殘存的屋宇歪斜得不成樣,隨時可能傾塌。水津門成了一個空蕩蕩的缺口,半截城門紮在瓦礫堆中,給泥濘糊成了褐黃。牆外曾有無數流民聚集,翼望得到一星食物,而今一片空蕩,只餘混濁的泥水。
城中搭了簡單的草棚安置流離失所的百姓,前兩日四處可聞的號哭也已稀落,畢竟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還得繼續度日。
一艘木船上摞了十餘具屍體。幾個役者用布罩著口鼻,尋找無人斂收的遺屍,同時灑下淨汙的藥粉。天氣太熱,必須儘快清理,不然拖久了生出疫病,又是一番災劫。
蘇璇剛放下老人,忽然一道寒光掠過,冰冷的刀鋒甚至侵及髮梢,他瞬間彈起,間不容髮的避過了陰狠的一擊。
寒光毫不留情的追擊,一招疾似一招,蘇璇忙於救人並未帶劍,失了先機,躲得格外狼狽,情急之下足尖一踢,幾塊碎瓦激迸而去,被刀光絞得粉碎,也讓距離稍稍拉開,看清了來人。
池小染仍是一襲紫衣,難得沒有畫眉塗粉,一張臉如白甕般冷,聲音宛如地府陰風,「小子,這次看你怎麼逃。」
池小染連日來已經翻遍了荊州的大小客棧,始終一無所獲,洪水後他再度搜尋,果然不負苦心。他很久沒有這樣強烈的殺意,也極少碰到如此難纏的少年,幾次照面對方不驚不亂,總能拿捏到一絲縫隙輕巧逃去,連師承來歷也看不出。這次照面池小染越加發狠,刀刀淩厲咬得極緊,絕不再讓對方有機會遁走。
縱然這一角人不多,兩人的拼纏也引了幾十名百姓圍觀。刀風激飛的雜物砸進人群,引起了數聲驚叫。蘇璇不願牽連無辜,縱身越過殘破的城門,踏水掠出了城外。
城外滿目荒涼,蘇璇尋著水少的方向逃去,兩人一路追逐拼鬥,隨著地勢漸升,泥澇的地面變成了覆滿泥沙的土丘,一落足揚起一溜黃灰,前方現出了一片疏疏的林子。
蘇璇逃入林中,騰掠閃躲依然甩不開,待躍過一條溪河,他折了根樹枝,旋返身一式劃出。
一根普通的青枝,驀然凝起凜冽的劍意,侵得眉心一寒。
池小染本能的後縱避退,待回過神距離又拉開了數丈,登時氣得發蒙。少年手持一根木枝,如何能抗衡利刃,方才大可直劈過去,自己卻被氣機所攝,錯過了時機。氣怒之餘,池小染也看出了利害,這一擊劍意高妙,絕非普通門派所出,「你是哪派的弟子?」
事已至此,蘇璇索性坦白,「在下正陽宮蘇璇,五鬼之惡天理難容,還請恕我妄為。」
池小染瞳眸一縮,半晌才陰冷道,「我早該想到你必有所恃,就算出自正陽宮,擅殺我天星門中人,絕非一句話就能抹消。」
蘇璇不卑不亢,「二門主要如何才肯放過。」
池小染盯著他,暗轉袖中刀,「除非你自縛雙手,跪行至天星門請罪。」
真要認了這樣的條件,沖夷師叔大概直接會將他踢出門派,蘇璇當然不會應,「我自問行止無愧於心,無法依二門主所言,還請見諒。」
池小染原就憎惡已極,此時四下無人,眼皮陰狠的一折,「既是如此,你且留下一隻手吧。」
話音未落,袖中刀已經劈來。
池小染說是要手,招招全是要命,他的刀法以陰詭見長,帶著幽冷的光,每一片刀風像一縷不肯散去的怨魂,步步緊追,纏得人透不過氣。
蘇璇正好相反,一根青枝避開刀影,尋每一處破綻刺掠,式式清明,說不出的輕妙灑落,似山中高士踏雪,不染俗塵分毫。
如此年少已有這般能耐,長成還了得,池小染殺心更盛,幾度換招,兩人正在纏戰,溪游下方忽然奔來了一個人。
那人身形細矮,步履淩亂,衣衫被污泥糊得看不出本色,奔到此處似已力盡,腳一滑摔入溪中,幾乎站不起來。好在溪河不深,濁黃色的水流沖去那人身上的泥沙,露出的肌膚嫩白如雪,竟是個少女,不知怎會如此狼狽。
同一方向又追來一個生相兇惡的粗衣壯漢,氣咻咻的滿面怒色,顯然是追趕前者而來,轉眼跳入溪中擒住了少女,駭得她魂飛魄散,失聲尖叫起來。
意外的變化影響到交戰的兩人,池小染覺察對手招式略亂,被溪中拉扯分了心,刀風一緊,趁勢劈斷了一截青枝,蘇璇不得不專神應對。
溪中的大漢正要將少女拖走,忽而一個男子的聲音道,「且慢。」
大漢頓時兩道眉毛豎起,兇狠的望過去。對岸的兩人正在打鬥,顯然無暇發聲,而另一側立著一個面相猥瑣的灰衣人,雙手籠在袖中,眼神溜溜,正盯著自己手中的少女。
大漢自恃有力,見灰衣人身材瘦削,哪會顧忌,手中的少女恰好掙扎起來,大漢不耐煩的揚手欲抽,卻是怔住了。
原來一瞥之下,他發現,泥沙滌淨後的少女雖然髮絲散亂,淚痕斑斑,然而眉目清麗如琢,肌膚冰瑩如雪,分明是個罕見的小美人,一身浸濕的衣衫也是精緻華貴,絕非凡品,頓時大喜。
花間檮舔了舔齒尖,神態輕浮,「這美人前些天我還見過,可惜被人攪了,今天跟過來本打算宰了臭小子,居然意外撞上,得來全不費功夫。」
大漢雖然沒聽明白,也知對方看中了自己手中的獵物,聞言大怒,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凶態畢露。「我看你是嫌命長,不想活了。」
大漢自恃體格強悍,一拳揮去虎虎生風,換了旁人必是鼻青臉腫,哪想對上了更辣手的惡徒。
只見金鉤一掠,大漢胸腹驀然飆出一道血線,嘩拉啦內臟擠綻而出,竟被直接開了膛。他凶戾的臉一片駭然,怎樣也捂不住肚腸,發出一聲絕望的嚎叫,頹然而倒。
灰衣人提起昏厥的少女,轉頭向坡上兩人得意的笑了笑,「這位兄台,我本打算和你一起做了這小子,如今就讓給你了,先行一步,後會有期。」
他三兩下掠遠了,蘇璇越發著急,池小染覺出對手已亂,一抖刃影如飛絮染林,片片皆是殺意,著意要將少年斃於劍下。
不料青枝猝分,一奪九星,剎那穿影而來,這一式極精妙,池小染騰挪閃開了數處,腰上仍受了一擊,隱隱作痛。
蘇璇臂上中了一刀,好在傷口不深。
池小染雖未見血亦是震駭,對方所持的僅是一段青枝,要是換成精鐵長劍,可想結果如何。
遠方又有人以輕功疾掠而來,來者一身道衣,腰懸長劍,池小染知必是少年的同門,再留下去討不了好,立時騰身而走。
這次的來者正是沖夷真人,城內打鬥的秩聞傳得飛快,他聽聞之後一路尋索,心急火燎的追來。驚退了池小染,沖夷真人顧不得追趕,一把扶住蘇璇審視,見他衣衫透血,禁不住一驚。
「師叔不必擔心,只是小傷。」蘇璇平抑下氣息,眸中有一絲痛悔,「我沒能救得了,她還是被花間檮帶走了。」
花間檮走了好一陣,去向不明,已經無法追趕。
沖夷真人一邊替蘇璇裹傷,一邊聽他道完首尾,不由唏噓,「柯家這兩日在城中秘密尋人,據說洪水破城時有家人外出,不巧被水沖走,應該就是你所見之人。沒想到她流落城外,再度碰上了惡徒,這姑娘大概是命中有此一劫。」
蘇璇實在說不出什麼,以為已護得她無恙,結果卻是枉費心力,並無不同。
大漢早已斷氣,也不知人是如何落到他手中。兩人沿著少女逃來的方向尋去,不出數裡發現了一間孤零的村屋,外門未闔,內裡無人,灶房門上蹊蹺的掛著一把大鎖。
沖夷真人直覺有異,破開鎖推門而入,見裡面又髒又暗,滿是煙灰的污痕,一角堆著雜亂的柴火,灶旁置著一方被油漬和灰漬混得看不出顏色的厚木案,剁著一把鋥亮的菜刀,旁邊放著一個深闊的木桶。灶堂內的柴火猶有餘溫,屋內氣息腥熱,有一種怪異的油膩。
城外遍地餓殍,這間灶房居然還有東西煮食。沖夷真人疑上心頭,揭開鍋蓋,髒汙的大鍋確實滿盛著白花花的肉。他瞬時生出一個念頭,再看一旁的深桶,裡面居然擱著人的斷肢。
沖夷真人如受雷擊,退了一步,鞋底傳來咯吱沙響,細看滿地碎骨,一時間毛髮俱聳,立時奔出屋子,胃部一陣翻騰,險些在院子裡嘔出來。
蘇璇沉住氣在灶房探視了一陣,出來道,「這人是個屠戶,習慣了食人,可能揀了活人就放兩天再吃,不想柴堆後面被野犬刨了個洞,人從洞裡跑了。」
一個嬌弱的世族小姐在這地獄般的灶房困了兩日,未被嚇瘋,還能有勇氣出逃,可謂不易。沖夷真人半晌才平下心境,恨聲道,「以同類為食,毒若虎狼,全無半分人性,此人死有餘辜。」
蘇璇沒說什麼,沖夷真人看著奇怪,「你難道不覺噁心?」
蘇璇低聲道,「入荊州的一路,常見饑民易子而食,道旁相烹。」
大荒之年,弱肉強食,人與羊原本也沒什麼區別。
沖夷儘管聽過饑民之慘,怎抵得過眼前親見,怔了許久澀聲道,「天地不仁,夫復如何。」
暮色沉下來,蘇璇將屋內的柴草挑鬆,擦亮了火摺子扔進去,熊熊的火光吞沒了舊屋,風捲著火星升得極高,沖夷真人誦了一段長長的道經,超度不知名的冤魂。
蘇璇在數丈外看著,忽的一物襲來,被他抄入手中,遠處人影一閃,消失在了黑夜裡。
蘇璇低頭看向掌中的樹皮,就著火光依稀可見炭灰劃出的字。
長空老祖,正在渝州。
池小染在黑夜中縱掠,腰際被擊傷的地方仍在疼痛,卻想放聲長笑。
難道只有少年懂得借力打力?既然對方劍法精妙,出身正陽宮,殺之後患無窮,大可略施巧計,讓少年自蹈死路。這條路走不走,全在少年自己,可名門正派的少俠,初出江湖心懷天下,能為了一個村女殺五鬼,怎麼可能見死不救?
從長空老祖手上奪食,下場不問可知,池小染就等著少年撞上一塊堅不可摧的巨石。
少年的血總是熱的,眼眸清越明亮,光明得讓人憎恨。
池小染很期待這熱血暢快的流出來,一點點變冷。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6:20
第六章 墜夢魘
女孩幾乎期望自己快些死去,或許唯有這樣,才能從無邊的惡夢中醒來。
幾日前,她還在親人無微不至的呵護下,就算外出赴長史千金的笄禮宴,也有府兵與侍女的陪伴。怎會前一刻還在長街,後一刻就有漫天漫地的洪水撲來。
護衛去了哪裡?隨身的侍女和嬤嬤又在哪?
她在水中浮浮沉沉,不知喝了多少髒水,等從昏迷中醒來,已置身於一間骯髒可怕的屋子。
她的眼淚流了又流,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告訴自己一定是墜入了夢魘,才會看見凶漢在劈砍死屍,將人肉放入鍋中烹煮;才會聽見他啃食同類的手指,將骨頭唾至地上;甚至連那隻半夜鑽進來尋找剩骨的野狗,也像夢魘的一部分。直到她順著柴堆內的破洞鑽出室外,踩在褐黃的地上,才有恍惚的清醒。
她顧不得數日未進食的虛弱,拼盡所有力氣慌不擇路的奔逃,惡魔還是在溪邊追上了她,似乎有人說了什麼,忽然有熱熱的東西濺上她的頰,又腥又燙,她摸到滿懷鮮紅的血,神智瞬間化作了空白。
醒來後她仍在地獄,惡魔換了一張面孔,穿灰衣的男人有狼一般的臉,比壯漢更加可怕。
她隱約記得祈雨的那日,曾在楚王殿的後廂見過這張臉,來不及驚叫就失去了意識,後來還是被姐姐推醒,笑她睡得沉,做了一場昏夢。
可這次不是夢,惡魔是真真實實的存在。
他命令她吃,她不能不吃;命令她換衣,她不肯動,他就直接撕她的衣;她嘗試逃走,惡魔輕易就將她捉回,甚至隨手殺死一個路人作為對她的懲罰。她眼睜睜的看著血濺出來,無辜者在地上垂死的蠕動,耳邊充斥著淒慘的痛嚎。
她從沒見過這樣可怖的情景,做夢都控制不住顫抖,儘管惡魔沒有傷她,卻比食人的壯漢更可怕,惡狼般的眼睛帶著讓人悚然的淫猥,還強迫她吃了藥,變成了一個啞巴。長街人來人往,沒有一個人覺察她的絕望,哪怕捕快從身邊路過,她也不敢伸手去求救。他用邪惡的戲耍摧毀她的意志,讓她徹底喪失勇氣,明白自己永遠也逃不掉。
路一天遠過一天,親人遙不可及,她彷彿活著墮入了地獄,每一天是無邊噩夢,她甚至產生幻覺,一時彷彿回到了琅琊的家,看見了父親與祖母,下一時又回到絕望的現實,心神受盡煎熬。
就在她近乎要瘋掉的時候,惡魔將她帶進了一個鎮子。
小鎮落在山勢連綿之地,山泉與雲霧相濟,讓這裡避過了旱蝗和饑荒。因是來往的要道,鎮上客棧林立,酒旗飄飄,店家熱情又有眼色,哪怕一個男人攜著美麗少女同行,少女時時面露恐懼,怎麼看都異樣,店夥也絕不會問不該問的話。
世事千奇百怪,有蹊蹺又如何,一旦天明宿客自去,何必多事探究,給自己惹一身騷。
對於店夥殷勤的逢迎,花間檮相當受用。
他平素縱情享樂,不出三日必會採花折柳,奈何小美人是用來討好老祖的,再饞也不能染指,路上憋了一肚子淫火,早就受不了。此刻抵了鎮上正好快活,他一張臉泛起邪笑,叫了最好的酒菜,又丟了塊銀子打賞,讓店夥從花樓喊來兩個標緻的粉頭作陪。
不過花間檮到底是老江湖,深知獵物的重要,哪怕美酒在案,粉頭嬌笑著圍上來,他先將小美人點了穴道,扔去屋角的胡榻,確定人在眼皮底下萬一無失,這才開始縱情享用。
燭光映著紅紗,影影綽綽的搖晃,屋內聲色不絕,幾人一邊飲樂一邊調笑,花間檮的酒意也有了七分,突然一個人撲進來,拳風襲面,驚得花間檮摔開粉頭縱出丈外,刷的亮出金鉤。
襲擊者是個油光滿面的胖子,面上肥肉極多,擠得小眼成了一條線,一雙大耳迎風,有幾分似席上的豬頭。但見他笑嘻嘻開口,全不顧粉頭花容失色的尖叫,「老檮,你這可是樂得很哪。」
見了來人,花間檮鬆了神色,悻悻然收起金鉤,「樂個屁,我一路啃灰吃土的奔過來,才剛喝了兩杯你就來鬧場。」
胖子也不客氣,捉起一隻豬腳據案大嚼,咯吱咯吱咬得滿嘴流油,「我是好意來提醒你,老祖前次召集,你躲在荊州不理,老祖可是異常不快。」
花間檮神色一緊,色心頓去,斥退了粉頭在案邊坐下,「老祖召喚,我也心急如焚,偏是荊州鎖城數月,動彈不得,幸好前些天洪水洪衝破了城牆,這不就立刻趕了過來。」
胖子嗤笑一聲,陰陽怪氣道,「你的傳書是這樣寫,老祖好像不怎麼信吶。」
兩人面和心不和,互相擠兌慣了,胖子一徑幸災樂禍,花間檮如何不惱,奈何情勢不妙,發作起來更容易落了把柄,唯有忍著氣道,「你在老祖身邊服侍得他處處安樂,我陷在異地身不由已,只有惦記著物色一份大禮,好不容易弄了個絕色美人,老祖見了必然稱心。」
花間檮訴苦中不掩得意,胖子拎著一截豬骨嘖嘖道,「就剛才那幾個貨色?我看你還是緊一緊皮,好生想想怎麼求老祖息怒。」
花間檮毫不在意嘲諷,舔了舔尖牙道,「那些庸脂俗粉算什麼,我挑的小美人嫩得能掐出水,無一處不精緻,又是世家貴女,萬金難求,豈是尋常貨色可比。」
胖子頓時生出了三分興味,「吹得跟天仙一樣,人呢?我也瞧瞧。」
花間檮傲然斜過眼示意屋角,眼風才晃過去,激靈靈一驚,打了個冷戰。
幽暗的胡榻空空蕩蕩,別無人跡,惟有絲絲夜風悠涼穿扉。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6:34
第七章 巧奪獵
客棧二層東南角,兩扇半開的窗櫺猝然迸碎,流星般縱出兩個人。
一個削長,一個肥碩,兩人在簷上起落搜尋,向四處張望,通身殺氣騰騰。
客棧內燈火點點,人聲未息,削長的影子掠回去,內外很快傳出驚喊,十幾個人連滾帶爬的逃出,店夥恐懼的哆嗦,順從的燃亮一盞又一盞燈籠,將客棧裡外映得猶如白晝。
花間檮暴跳如雷,怒聲咆哮,「哪個不長眼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想是嫌命長了,等找出來我要親手將他抽筋扒皮!」
掌櫃和店夥親眼看見狼臉的瘦子一拳將桌案擊成了碎塊,更是大氣不敢出,嚇得在堂案後瑟瑟發抖,客棧裡外安靜得像墳場,只有隔樓的樂聲依然熱鬧。
胖子見著同伴大動肝火,半是疑惑半是戲謔,「老檮,你別是故意設局,糊弄我替你在老祖面前開脫?」
花間檮越發恨怒,「這能有假?你把方才的粉頭抓過來問,我親手將人扔在胡榻上。」
胖子無謂的拔了一根鼻毛,「如今人呢,跑了?」
「那小娘皮不會武功,被我點了穴道,一步都走不動,必是給人劫走了。」花間檮清楚自己又多了一重嫌疑,強忍惱怒賭咒發誓,「要是有假,我不得好死。」
胖子似信非信,小眼珠轉來轉去,「這可奇了,能偷空從你我眼皮底下把人弄走,絕不是泛泛之輩,你前一陣做了什麼,招惹了誰?」
花間檮逐一踢開客房檢視,獰著臉道,「弄一個女人算什麼事,我們在江湖從來橫著走,哪個孫子敢開罪?」
一個房客抖抖索索的想爬走,被花間檮一掀,撞得頭破血流,褲子底下濕了一大片。
胖子隨著花間檮走入庭院搜索,哼笑道,「還真巧了,你一路不見動靜,進了鎮子就被掐著點作妖,怕是教人盯上了,興許女的家中有高人,追過來了。」
小鎮上的客棧格局不大,庭院圈了幾方山石一群綠竹,加上矮籬和石徑,勉強算個曲徑通幽,實則樹草雜生,意韻全無。花間檮正在搜視,聞言一怔,面色突的猙獰起來,「這麼說我倒想起一個小子,在荊州壞過我的事,要不是他,祈雨的時候我就把小娘皮弄到手了。」
胖子原是隨口一說,不想還真有對頭,「什麼樣的小子?」
花間檮煩燥道,「看起來十五六,不知是哪一派的人。」
胖子一呆,登時大笑起來,「你居然奈何不了一個牙都沒長齊的小子?」
新仇舊恨迭上心頭,花間檮暴怒一揮金鉤,劈斷了一叢綠竹,「那小子來得突然,溜的又快,我一時沒提防,讓他算計了,行徑和這次相似,一定是他!」
斷裂的綠竹挾著枝葉譁然而倒,壓過了隔樓的歌樂,胖子咧了咧嘴無聲的諷笑,從腰後取下了一串泛著烏光的曲鉤,如成人巴掌大小,「你也不用動氣,他帶著女人跑不遠,將鎮子搜一圈也費不了多大功夫,待我將他制住,你慢慢炮製就是。」
兩名凶神離開了,過了好一陣,客棧內有人伸頭探視,確定災劫已過,陸陸續續有了動靜。一些房客趕緊捲著包袱跑了,餘下的一些圍聚著掌櫃和店夥,爭吵要退錢。
忽然半空暗影一掠,庭院中一個店夥瞥見,捂住嘴哆嗦著爬回屋內,吵鬧迅速消失了。胖子去而復還,在半空打個旋落在牆頭,對飛簷的方向道,「看來這小子有些能耐,不是個初出道的。」
簷角立著花間檮,他隱沒在夜色中,恨恨的聲音傳來,「等我查出是哪門哪派的,定要將教他的老東西一起殺了。」
確定目標不在此處,兩人再度消失了,靜寂的庭院草木無聲,唯有風掠過綠竹的沙響。
竹影深迭的牆垣暗影一動,一個低跪的人藏在層層交錯的碧竹後,背對院落仔細傾聽。
少女渾身發僵,抱著膝倚牆而縮,睜大眼瞪著身前的少年。
他看起來比她大一點,眉目清朗,端正平和,雙臂支在她肩側翼護,離得雖近,仍然保留著適當的距離,低低的對她道。「他們走了,暫時安全了。」
她一動不動,他再度安慰,「你出不了聲是因為他給你下了藥,找個大夫就能治好。」
或許是驚悸過度,少女依然沒有反應,彷彿已經癡木了神智。
他想了想,對她溫和一笑,「別怕,我會帶你回家。」
回家?
聽見這兩個字,她終於有了變化。
失神的瞳眸有淚湧入,漸漸盈盈如兩汪泉,深得載不住,順著少女的下頷清漣般滾落下來,無法停止的奔湧,纖弱的身形控制不住的發抖。
原來噩夢不會永無盡頭,現實不是那般冰冷可怕,原來她還有機會獲得拯救,即使在黑暗無底的深淵,也會有陌生人溫暖相助。
她不知道這少年是誰,也不知道惡魔還會不會出現,更不知道還能否見到朝思暮想的家人,只是這一刻,在陌生人的臂護下忽然有了希望,不再被無邊的恐懼吞噬。
鎮上鬧起來,兩名凶徒倏忽來去,在客棧與酒肆刮地般的搜尋,肆意闖入民宅,驚起得鎮民惶惶難安,接連關門閉戶,熄滅燈火,生恐落入了凶徒之眼。花間檮從鎮頭搜到鎮尾,依然不肯罷休,然而少女彷彿化作了一陣夜風,靜靜消失無蹤。
女孩不知自己何時睡著了,似乎許久未有過的安眠。
醒的時候,初曦的晨光映在她的睫上,濕涼的風從頰邊拂過,萬物籠著一層柔軟的輕霧。她以為自己變成了一隻鳥,輕盈的被風托起,路邊的景色飛快的移換,四野安然靜寂,甚至沒有一點腳步聲。
女孩微張著唇,看了好一會,才發現自己伏在一個人的背上。
原來在飛的不是她,是少年。
少年的衣上帶著青草和露珠的氣息,耳廓薄而勻稱,頸項些微見汗,脊背瘦挺溫熱,烘得她很暖,他一刻不停的奔掠,像一隻輕捷的羚羊。
猝然間她又害怕了,鮮血的顏色烙在她的記憶中,她不知道惡魔會不會追來,少年或許因救她而遭逢厄運,肢斷頸折,再也無法矯健的奔跑。
恐懼的想像讓她微微戰慄,少年忽然側轉頭,緊了緊托住她的手,理解的安慰,「不要怕,惡人暫時不會追來。」
她怔怔的看著他,不知他為何這樣篤定。
他的頭轉回去,一邊縱掠一邊道,「他們認為我會送你回荊州,一定會監看陸路與碼頭,一旦朝那邊去,就等於自投羅網。」
她聽得心悸,攬著他的細指都揪緊了。
少年穿過一處野林,隨手摘下一枚野桃遞給她,「你知道惡人為什麼要擄你?他想將你獻給他的師父,那是一個更壞的惡人,此刻就在渝州。他們決計想不到,我們正在向渝州而去。」
她惶然想開口,張嘴卻發出不出聲音,眉尖蹙成了結。
他側頭看了一眼,趕緊解釋,像怕她哭出來一般。「惡人不會發現我們,我會帶你在渝州登船,只消兩日就能到荊州。」
她知道自己還是能回家,略略安心了一點。過了好一會,想起還捏著一個毛茸茸的桃子,遲疑的嗅了一下,還沒聞到香氣,肚子已然咕響了一聲。
清晨格外靜謐,他自然聽見了,剎時停下腳步,將她放在一棵殘斷的樹樁旁。
蘇璇一回頭,眼睜睜看她臉頰紅了,墨瑩瑩的眸子泛起了水光,整個腦袋都恨不得垂進胸口。
她本來已經憔悴了許多,噙著淚越發羸弱,彷彿一朵凜風拂過的花,再禁不起一絲摧折。
蘇璇在門派中曾與師兄師姐混在一起習武練劍,從不覺得女孩子有什麼不同,這一次遇上了嬌嫩嫩的世家小姐,多說一句都怕驚嚇了她,此刻見她窘得無以復加,他不知怎的也尷尬起來。
蘇璇從懷中掏出油紙包的麵餅,摘下水袋一併放在她手上。「是我不好,沒留意你許久不曾進食,身上只帶了這些,你暫且將就一下。」
野林間空蕩無人,他似乎知道她不好意思進食,借著察探形勢的由頭避開了,這讓女孩稍稍放鬆,又為落單有些不安,躊躇了半晌才解開餅上的油紙。
麵餅不知是什麼做的,有一種強烈的堿味,硬糙難咬,咽下去嗓子咯得生疼。她從未吃過這樣粗劣的食物,只是到底餓了,坐在樹樁上努力啃咬,不一會就忍不住要飲水,剛擰開水袋她又停住了。
水袋是他的,自然被他飲過。
她雖未及笄,也知這是極不合宜的。
可他救了她,斷沒有嫌棄救命恩人的道理,但他確確實實是個陌生的男子,縱是年少也當有別。
她又餓又渴,捧著水袋猶豫了許久,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又想哭了。
遠處人影一現,少年像一隻飛雁,兩三下起落就到了眼前。
她驚愕的盯著,好像他生了兩隻看不見的翅膀。
蘇璇被瞪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會一點輕身術。」
她不懂什麼叫輕身術,他也沒有解釋,打開攜回的荷葉包,露出幾個饅頭和兩枚醃蛋。「我在附近找到了一戶農家,這餅太硬,你大概不慣,吃這個吧。」
饅頭是新蒸的,帶著麥麵的香甜,醃蛋的氣息也十分誘人,進食的聲音很細微。
蘇璇聞著香氣揉了揉鼻子,倚著樹幹啃麵餅,餅上還殘留著她細小的牙印,他也不在意,幾口下去已經咬了一半。
聽見水聲,他餘光一掠,見少女擰開水袋,將水倒入荷葉捧著啜飲,額線柔和優美,小小的指尖似玉琢一般,流離中依然難掩精緻。
他收回目光,過一了會衣襟被扯了一下,少女捧著另一半饅頭和蛋,怯生生的看著他。
他反而有點窘了,「我有吃的,那些是給你的。」
她還是望著他,不懂他為何要去咽粗劣的麵餅。
「今年饑荒鬧得厲害,這個雖然硬,吃下去頂饑,還能放十天半個月不壞,也很好了。」他微赧的一笑,將剩下的半個餅包起來收回懷中,忽而又想起,「如果你要如廁,可以去那邊。」
她順著指引的方向一望,是一方一人高的石頭,她怔了一會,臉龐越來越紅,如一張雪宣暈上了胭脂,無措的看看他。
對視片刻,他頓悟過來,翻了翻身上什麼也沒帶,默默的將衣袖撕下一截,遞了過去。
她從石頭後回來的時候額頭到頸項都紅透了,頭也不敢抬。
他什麼也沒說,背著她繼續前行,路上經過農家的時候停了一下,再休憩的時候不僅有了火紙,一捲軟氈,還有了一個乾淨的碗。
每次喝水的時候,她總忍不住心虛,偷眼瞧他參差不齊的袖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6:45
第八章 入渝州
同樣是和一個陌生人在一起,感覺完全不同。
前一日如墮地獄,這一時是局促和尷尬,還有茫然的好奇。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可是發不出聲音,既不知道這少年叫什麼,也不懂他為何會救她,甚至清楚她的家人在荊州。
他對她說話的時候很溫和,腰上繫著一把劍,身形清瘦,遠不如家中的護衛強健,卻有一種不慌不忙的鎮定,即使提起凶徒也無畏懼,無由的讓人信任。
濃密的樹葉間投下一縷縷陽光,偶爾有低枝垂落,又隨他的步伐飛快的逝遠。她伏在他背上仰著頭看,忽然他掠起一躍,從樹間折了一枝遞過來,綠色的翠葉映著珊瑚珠般的紅果,有種嬌豔欲滴的美,猶如父親案上的玉石盆景。
大約是怕她不安,路上見到別致的野花野果,他總會採一枚給她,這樣的野趣對於她來說很新鮮,漸漸放鬆下來,看著他穿山越嶺,不知不覺到了渝州。
渝州為巴楚之地,秦分天下為三十六郡,此地即為巴郡,城中山勢起伏,崎嶇不平,浩浩揚揚的渝水與長江繞城而過,水路異常便給。
蘇璇入城直奔碼頭而去,他計劃得當,誰知時機卻不對。
原來近年水盜猖獗,劫掠累累,影響往來商船,渝州城吏為清剿此害,喻令封江十五日,大小舟楫一概不得通行,蘇璇問了七八個船家,無一個不搖頭。喻令方出,足足還有十餘日才解禁,船夫哪敢輕犯。
這下蘇璇可犯了愁,只好先尋一家醫館,找一位老郎中替少女診脈,果然花間檮用的是尋常啞藥,按郎中所述,照方煎藥服上一旬即可恢復。
入了城不可能再露宿,眼看天色漸暗,蘇璇尋了一間略偏的客棧,托客棧內的僕婦帶女孩去沐浴,自己拎著藥包去了伙房,一抬臂腕子露出來,突然省起女孩的衣裳惡人見過,不宜再穿。待藥放入煎爐,他又去買了兩身衣物,托人送進浴房。一應處理完瑣事,他一身是汗,衣衫也是漬了又漬,隨意吃了些東西,取了煎好的藥和餐盤回到客房,一抬目便知不妥。
女孩生得太美,梳整後更是膚如雪玉,明秀嬌貴,縱然衣裳樸素,也看得出不是尋常家世,在外必定格外引人注目。
蘇璇將餐盤置在案上,「這是藥和吃食,奔走了一天想必累了,用過飯就睡吧,這間屋子很安全。」
見他要離開,女孩想說又說不出話,細指不安的糾著衣袖,惶急又害怕。
蘇璇知她之前受驚過度,停下來解釋,「不用怕,我就在門外,你開門就能見著。」
少女怯怯的看著他,欲言又止。
蘇璇見她不再攔阻,踏出去將房門合上,在廊上盤膝坐下,將劍擱在腿畔打坐。
過了一刻,背後的門扉輕響一聲,片刻後悄悄闔上。
兩柱香後,門扉又動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門扉再響了一下,之後別無聲音。
蘇璇知她放了心,這才閉上雙目,靜氣凝神的行功。
兩人在客棧內藏了幾天,一切太平,蘇璇也放了心,只等江上解禁。
這日午後,一個中年男子佝僂著背,順著牆根溜進客棧後院,在水房尋到了一個洗衣服的僕婦。
「給點銀錢使使,我有急用。」
婦人厭惡的睃了一眼,沒好聲氣的道,「家裡早叫你敗光了,哪來的銀錢。」
中年男子涎著臉道,「你找掌櫃的支幾個錢,先與我用,等我手頭活了自然還你。」
婦人根本不理,「支不著,掌櫃嚴得很,在這裡做一日得一口飯吃罷了。」
中年男子哪肯放過,「那你找其他做活的支一點,等我發財了百十倍的還。」
婦人聽如未聞,埋著頭捶衣服,咚咚捶得木盆中水花四濺。
男子在一旁嘻皮笑臉,「一日夫妻百日恩,難道你忍心看我被放印子錢的逼死?那幫人凶得狠,不稍弄點錢緩一緩,我的胳膊腿就保不住了,到時候那群如狼似虎的傢伙說不得還要將你拖去抵債。」
「李昆,我怎麼嫁了你這個糟汙貨!」婦人實在受磨不過,氣衝衝的將木棰一摔,從衣內摸了百來錢丟在他臉上。
李昆也不顧臉痛,急急的低頭拾錢,一起身窺見二樓客房窗前的少女,頓時直了眼,半晌才回過神,「這美人從哪裡來,竟像個千金小姐,怎麼宿在這破地方,莫不是被人拐了?」
婦人叉腰譏道,「還有臉皮說人,拐了又如何,和她一起的少年怎麼也強過你這個東西。」
「她只有一個少年陪著?」李昆伸長了脖子,恨不能貼到窗邊。
婦人恨恨的朝地上唾了一口。「瞧你那賤皮樣,她雖不能說話,身邊人卻細心得緊,出門前還托我照看,你要是敢近前,當心我大耳刮子抽你。」
水嫩嫩的小美人竟是個啞巴,李昆色迷心竅,心思轉了又轉,直到少女離窗了才意猶未盡的咂了咂嘴,婦人早已抬了木盆轉去別處做活,他也不再去討沒趣,揣著錢溜出了客棧。
半個時辰後,一家嘈雜的賭坊內,到手的錢又被李昆輸了個乾淨,他頹著臉要走,被三個人打橫攔了。領頭的是個二十餘歲的青年,濃眉上挑,大剌剌的披著外衫,袒露出雄健的肩臂,雙膀紋滿了青龍攪浪。
一個照面李昆就軟了三截,他臉上勉強擠出笑,還沒開口就被青年身旁的一個麻臉漢子揍倒了。
「爺!好漢爺輕點!」李昆呲牙咧嘴的討饒,「我再過幾天一定還錢!」
青年一腳踩在他肩窩,慢慢加力,嘴邊一抹放蕩不羈的笑,「當你家爺爺是死的?還敢躲著我,信不信今天就廢了你這隻手!」
劇痛讓李昆放聲慘叫,失聲乞饒,「爺!爺爺——饒命啊!我這就還,這就還!」
青年絲毫不為所動,「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錢呢?」
李昆指天劃地的發誓。「再給一個時辰,我去婆娘那裡討一討,哪怕賣兒賣女也把錢還上。」
青年臉現鄙夷,直到他求了又求,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才慢悠悠道,「上一個騙爺爺的人,什麼下場來著?」
一旁的麻臉漢子兇悍的接口,「還拴著石頭,在渝江裡餵魚呢。」
青年翻腕亮出一把刀,鋒利的薄刃在李昆臉上刮了刮,「總有人不把爺的話當話,再送一個去餵魚吧。」
李昆徹底嚇尿了,叫得宛如殺豬,一迭聲的賭咒保證,好容易對方腳一鬆,翻身爬起來就跑。
錢,李昆當然沒有,他也知道自家婆娘榨不出幾個子,早動了別的歪心。
客棧的地形他熟得很,只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把小美人劫出來往窯子裡一賣,哪怕不是清倌,皮相也值不少銀錢,何況還是個偕人私逃的啞巴,申辯都不能。等少年回來發現人沒了又如何,本就是拐帶良家,難道還敢報官?
李昆算盤打得好,運氣也順,客棧正是一天最閑的時候,雜役和廚子各去歇息了,店內沒幾個人。他輕而易舉摸到二樓,捏著嗓子裝作婆娘的聲音叩門,藉口送茶水,小美人果然將門開了,一見不對,小面孔刷的就白了,被他一個麻袋蓋下去,扛上肩就走。
少女在袋中拼命掙扎,哪敵得過一個成年男人的力氣,李昆一著得手,一溜小跑從後門出了客棧,沿著小巷往渝州城最大的花樓奔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6:56
第九章 地頭蛇
春風樓是渝州首屈一指的花樓,富豪闊少的銷金窟。
像李昆這樣的窮措大雖然垂涎三尺,卻連門檻都過不去,但這次他滿口胡吹,號稱有好貨,居然破例進了後院,見到了春風樓專司調教的大管事風嬤嬤。
風嬤嬤是樓中姑娘們最為畏怕的人。她年逾四旬,衣著華麗,插金戴玉如富家夫人,鼻側兩側生有細紋,顯出幾分嚴厲。此刻她將李昆送來的少女從頭到腳檢視了一遍,心底正猶疑不定。
貨自然是上等的,即使風嬤嬤在花樓終年見慣,也沒幾個及得上這女孩的姿色。雖然她頭髮蓬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依然看得出是絕好的美人胚子,稍加調教,將來必是日進斗金。然而少女口不能言,卻雙指纖纖勝玉,絲髮光澤可鑒,通身肌膚細嫩無比,絕不是寒門小戶養得出來。真要收下來,不為大財,必為大禍。
風嬤嬤心底盤算,面上不動聲色,吩咐龜奴上茶,有一搭沒一搭的詢李昆的話,刻意顯出氣派,腕上的赤金鐲晃得李昆眼暈,三兩下已經交了底。
聽完內情,風嬤嬤鬆了一口氣,她原擔心貨源是強人從世家綁人勒贖流出來,聽說是異地私逃倒放下了心,這種醜事極損家聲,家人多半不會細尋,時間久了就當人死了。
顧慮一釋,風嬤嬤頓覺滿意,開始砍起價錢,她嫻於拿捏李昆這般的痞賴貨,幾句話連唬帶嚇,已將對方說虛了,叫價登時縮了一半。
少女蜷在一角哭了好一會,趁兩人不備,突的爬起來向外跑。
風嬤嬤自不擔心,室內與門外俱有護院,哪會讓她跑掉。不待吩咐,一個護院在門口截住,輕易扯住少女的長髮,硬生生將人拖回。
風嬤嬤看得眉一皺,剛要吩咐護院下手輕些,莫要傷了寶貨的皮肉,突然眼前一花,不知怎的屋內多了一個少年。他抬臂將少女攬過去,當胸一腳踹上護院,粗壯的漢子被他踢得倒飛,咣啷一聲撞得屏風俱碎,滿屋震動。
風嬤嬤駭了一跳,定晴一看,少年長相清正,雙目含怒,被他護住的少女有些眩暈的仰起頭,一見他就哭了,緊緊抱著手臂不放,生怕少年消失了一般。
蘇璇的暫離實屬迫不得已,這一次在渝州留宿多日,還要賃舟而下,身上的銀錢已然不夠了。
他從荊州來時追得急,僅帶了一把劍和少許散銀,自己一人無所謂,而今要照顧一個世家小姐,衣食住行樣樣花銷,很快就捉襟見肘。
就如荊州的玄妙觀,天下道觀盡屬正陽宮所轄,蘇璇作為門下弟子,在各地道觀均可行宿。渝州也有道觀,只是遠在縉雲山,哪怕以他的腳力也得幾個時辰往返。如果帶著女孩同去,不僅路上耽擱,也怕不巧碰上對頭。長空老祖出名的心性偏狹,睚眥必報,弄不好還會牽累道觀。蘇璇思來想去,索性將女孩留下,隻身去借一點銀錢,哪知才離開半日已出了事。
幸好李昆扛著個麻袋穿街走巷,一路頗為打眼,蘇璇回來略一打聽就尋到了方位,又逼問了春風樓的護院,一路風馳電摯的闖進來,他本就滿心急怒,撞見護院兇神惡煞的揪扯少女的頭髮,哪裡還忍得住。
他這一腳聲勢驚人,風嬤嬤見慣風浪也震駭不小,板著臉色厲內荏道,「哪來的小子,竟敢在春風樓放肆!」
蘇璇也不言語,將女孩負在背上,十來個護院衝進來,被他三腳兩腳踢得頭破血流,滿地亂滾。風嬤嬤呆如木雞,眼看他最後一腳踩在李昆腿上,只聽咯拉一聲脆響,李昆屎尿齊流,當場就暈了過去。
直到少年背著女孩走了許久,風嬤嬤才醒過神,發現手止不住發顫,赤金鐲撞著茶蠱,細碎的響個不停。被驚動的人們聚過來察探,屋內外圍了一圈的粉頭與雜役,又叫郎中又喚嬤嬤,好不熱鬧。
風嬤嬤在眾人環伺中僵了半晌,終於挫牙一喊,「給我叫謝老⼳!」
原先的客店是不能再住了,蘇璇收拾東西換了另一家。
少女雖然無恙,人難免受驚過度,痛哭了好一場。蘇璇愧疚又無奈,哪怕更換了宿處,又安慰良久,少女依然揪著他的衣袖,不肯放他出門。
蘇璇只好拖了一張長凳,在距床榻最遠的一頭打坐。
一整夜她睡得很不安穩,屢屢驚醒,必要看他在才安心。到了第二日,少女的情緒平復下來,她倚在床沿,漂亮又柔怯的眼眸望著他,儘管不能言語,也看得出在疑惑他為何不用睡覺。
蘇璇被望久了,主動解釋道,「我是習武之人,這是一種練功的法子,可以用入定代替睡眠,精進修為,讓自己變強。」
她不大明白,似懂非懂的問了一句。
蘇璇看口形猜出來,「對,那個惡徒也會武,我與他都是江湖人。」
她的眉尖輕擰起來,有些不安,想說什麼又停住了。
明白她有所恐懼,蘇璇安撫道,「習武者有好有壞,有少數人恃武橫行,為非作歹,就會有如你一般的無辜者受累。」
門外傳來店夥的叩喚,蘇璇去接了託盤,將藥碗遞給她,接著道,「待你回去了就好,不至於再遇上歹人,這些經歷就當做了一場夢,千萬不要和旁人提及。」
女孩捧著碗將藥飲下去,哪知這次是店夥熬制,不曾細濾,底部還沉了些藥渣,沒等喝完就嗆住了,咳得眼淚盈盈。
蘇璇趕緊遞了一杯茶水,思量得尋個妥貼的法子將人送回,不然引動風言風語,被好事者非議,救人反成了害人。
女孩勉強將餘藥咽下去,以茶水漱了齒,為失儀而面頰微紅,偷眼見他全不在意,才算放下心來。她很想多聊些什麼,見對方陷入思索,無意交談,禁不住些微的失望。
及至黃昏,蘇璇讓店夥尋了個懸紗的帷帽給女孩戴上,一同去街市買些耐久貯的乾糧。他心知昨日與春風樓生出衝突,挑釁了地頭蛇,惹來的麻煩不小,對方必有後手,就算換客棧也擺脫不了被人盯上。蘇璇不懼正面衝突,卻不能不防一些下三濫的把式,自要提前備一批食物,以便隨時騰挪。
街市人潮湧動,蘇璇掮著買好的乾糧走在前方,女孩牽著他的袖子亦步亦趨。
路過一間酒坊,一個男人踉蹌而出,被後方花枝招展的胖婦人追著打罵。胖婦人高大白碩,脂粉濃得熏人,氣咻咻的跳腳,嗔罵丈夫整日喝花酒,將銀錢敗給了陪酒的胡姬。
男人大概十分懼內,完全不敢還手,被胖婦人連撕帶掐,弄得狼狽不堪,惹來人們連聲哄笑,如看一場好戲,瞬間圍了數匝,擠得水泄不通。
男人被打得東跳西躥,氣急敗壞的破口大駡,胖婦人的肥臂與披帛齊揮,話語粗俚的潑天大鬧。看得人群轟嚷嬉笑,場面越加混亂,塞阻了兩人的去路
蘇璇唯有止步,身畔的少女從未見過這等場面,瞧得目瞪口呆。
那婦人使力過度,不知怎的扭住腳,一個不穩向兩人歪來,蘇璇抬手扶了一把。婦人跌出半步顫巍巍的一旋,肥白的身子反而壓得更近,蘇璇不得不避了一步,待他將擺蕩的披帛拂開,瞬時一驚,四周混亂嘈雜,街上人擠人湧,前一刻還在的少女卻不見了。
蘇璇明白著了道,顧不得隱藏形跡,拔足而起,落在街畔的長杆上顧了一圈,尋不見半點蹤跡,落下來就要擒住胖婦人。不料婦人向後一縮,妖裡妖氣的叫嚷起來。
「死小子不要臉!到處亂摸啊——」
蘇璇連拿了三下,胖婦人滑不留手,毫無忌憚的以胸擋招,人群哪知道真相,盡在嘩笑,與婦人作戲的男子也沒了影蹤。蘇璇心一急,一鞘撞過去,婦人哎喲一聲扭腰拋個媚眼,將桃紅色的外衣解了扔過來。
挾著熱汗和脂粉氣的衣裳被蘇璇一劍挑開,見婦人已輕敏無比的跳上數丈外的屋頂。
蘇璇怒從心起,全力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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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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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9 08:57:07
第十章 狹路逢
渝州的地形大異於常,全城丘巒迭起,盤錯奇突。
一時看似平地,一翻過屋脊便是數丈深的陡坎;一時已至絕處,上去後才發現藏著數層更高的坡巒。閒時漫步有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之喜,追起人來卻平添阻障,格外惱火。
胖婦人對城中小徑極為諳熟,異常狡滑,動輒往民居院落一藏,借瓦缸木檁掩身,幾次都險險失了蹤影。蘇璇全憑眼力和毅力追著不放,越久心頭越急。
翻過一座坡脊,胖婦人又不見了,蘇璇沉住氣仔細尋覓,耗了一柱香仍無所獲,只好向一個正在後院勞作的男子探問。「請問兄台,可曾見過一個胖婦人經過。」
那男子身形健碩,正當青壯,袒露的臂膀刺滿青紋,脊背冒著熱汗,繫了一方粗布圍腰,正鑿弄一塊粗壯的船木。大概勞作累了,聽得詢問停下手,在一旁的大缸兜了一瓢水澆下,甩去頭上的水漬才道,「沒看到什麼婦人。」
對方神情坦然,全無一絲可疑之處,蘇璇不死心又問了一句,「她方才還在此地徘徊。」
青年耐心已盡,扔下瓢毫不客氣的嗆聲,「你既然見過,何必問我?」
蘇璇泄了氣,正要尋去別處,不經意眼尾一瞥,頓時站住了。
青年穿著一條黑色的寬褲,腳下露出了一點尖尖的綺紅,不等蘇璇有所動作,青年已知被窺破了行跡,驀的一掠而逃。
蘇璇氣結,哭笑不得的隨之追去。
哪有什麼潑辣的胖婦人,根本就是青年所矯裝。這人扮婦人女態畢露,活靈活現,一轉身就成了昂藏男兒,毫無破綻,要不是未得及得換下的繡鞋露了馬腳,險些給他蒙過去。
兩人在城中繞了數圈,青年雖然狡猾,終不如蘇璇腿勁足,追久了氣力不繼,逃過一條窄巷時被一鞘抽在腿上,從屋脊骨碌碌滾下,狼狽的跌在街上。恰好一個混混望見,驚得扯嗓子叫喊起來,「附近的都出來,硬點子挑事!麼哥要死啦!」
一群地痞混混聞聲衝出,扯腿絆足什麼潑皮的招數都有,被蘇璇抽得滿地亂滾,一錯眼之際,青年又不見了。
蘇璇動了真火,揪住一個麻臉漢子逼問,「那傢伙是誰?你們從街上擄走的女孩在哪?」
麻臉漢子也算硬氣,一徑的破口大駡,不肯回話。
蘇璇在漢子身上戳了幾戳,選的筋絡交接之處,不致死卻異常疼痛,麻臉漢子痛得五官扭曲,哼聲慘叫,旁邊一個年紀小的男孩大哭起來,「別打我哥,我說,我說!」
麻臉漢子嘶聲要斥喝,被蘇璇一鞘擊在穴道上,登時昏了過去。
這廂雞飛狗跳,那廂青年好容易甩掉蘇璇,他潛至城南的一間破宅內,摸出一套衣服換上,用土布纏頭,面上抹了些灰泥,身形一佝,雙肩下垂,頓時形神俱變,猶如一個中年苦力,哪怕擦肩而過蘇璇也未必認得出。
裝扮停當,青年推出一輛木車,將屋角的木桶放上去,歎了一聲晦氣,拉著向外行去。這單生意實在扎手,被難纏的小子追得簡直要斷氣,只怪當時吹了大話保證當面交割,不得不親身跑一趟,等貨一交,天塌下來也與他無關。
青年的盤算雖好,不料到他在城中奔逃太久,迷藥的效力逐漸退了。少女迷迷糊糊醒來,發覺所在之處又黑又狹,勉力扶著桶壁要起來,木桶失空側歪,從車上轟隆滾落。往來的路人走避之餘,見桶中竟然摔出一個水靈靈的少女,不禁譁然驚詫。
對面的酒樓上一個油光臉的胖子瞧得有趣,撞了撞身邊人,「老檮,你瞧那小子,必是在做什麼暗門生意。」
胖子身邊的長臉男人陰鬱的轉過頭,一瞬間眼亮如狼,摸起了桌畔的金鉤。
青年匆忙趕開圍攏的路人,將女孩抱回桶中,壓上了一塊重木,推著木車剛要前行,忽然一個凶神從天而降,嘩啦劈碎了木桶,揪起裡面的少女打量。
少女正慌亂,剎那間見到熟悉的惡魔面孔,心跳遽停,幾乎驚厥過去。
花間檮來此也是偶然。
他失了獵物,遍尋不著,心情糟糕之極,笑面饕又陰魂不散的跟著,不得不一起來了渝州。笑面饕輕車熟路到了來慣的酒樓,占著滿桌酒肉大嚼,也不管花間檮滿心在想如何應對老祖的責罰,可巧一顧間尋到了獵物,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笑面饕隨他掠下來,大剌剌的剔牙。「老檮,你沒看錯?」
花間檮喜從天降,整個人都精爽起來,「不錯,正是這小娘皮。」
笑面饕玩著一串溜溜的烏鉤,擋住了青年的退路,「偷貨的就是這小子?」
花間檮從未見過此人,不過他憋了數日的怨毒,誓要有人傾泄,「管他呢,宰了便是!」
笑面饕哈的一笑也不打話,腕間一甩,滿天烏鉤朝青年兜來。
烏鉤僅有掌餘大小,鋒銳無比,每一隻鉤尾均有絲線相牽,如一張密匝的刀網,一擦就要掉一塊皮肉,兇狠無比。死在笑面饕手下的人慘如淩遲,多半面目全非,江湖中人懼恨已久。
青年覺出兩人來勢不對,正要設法遁走,然而對方不管四六就出了手,招式又如此兇殘,他知道厲害,立時撲地滾避。可笑面饕絕非虛得凶名,但見胖指彈動,刀網爍爍,咻咻劃空銳聲不絕,稍有疏忽就要血光綻放。
一番惡鬥暫未傷著青年,已刮倒了兩三個路人,傷者叫得極慘,嚇得百姓四散而逃,哪敢再圍觀,人來人往的大街瞬間一片空蕩。
青年頻頻遇險,卻靈狡如狸貓,在刀網下躥來避去險險支撐,可惜被兩人一頭一尾堵上,想逃也無機可乘。笑面饕惡意戲弄,烏鉤滴溜溜一旋,多了陰毒的變化,不一會在青年身上刮出了三四個血口。
青年還有幾分硬氣,中了招並不叫喊,只疼得冷汗淋漓,身法更不如先前靈活,沒多久又添了數個口子,渾身都掛上了彩。
花間檮已經沒了耐性,「一個雜碎也要耗這麼久,老饕你到底行不行。」
笑面饕不理他的催促,興味的呲牙,「讓我耍弄耍弄,尋點樂子,削成個人彘如何。」
一句入耳,青年心涼透了,情知碰上了煞星,這一遭要栽,又不甘心這般枉死,忍著痛汗苦撐。
花間檮清楚胖子的德性,也懶得再催,轉頭逗弄癱軟如死的少女,看著她絕望蒼白的臉,洋洋得意道,「小娘皮,幾次三番還是落在我手上,這是你的命——」
一言未落,一抹劍光突如其來的綻現。
冷、冽、峻、拔,無堅不摧。
如一葉挺秀的青葦,又似一筆淋墨的飛白,穿透濛濛塵世,綻放出驚人的銳光。
花間檮血脈俱凝,近乎本能的彈身而避。
劍風激揚勝雪,擦過花間檮的鼻尖,捲上了噬血的烏鉤,如怒濤蕩浮蟻,一陣密集的金鐵相交之聲,烏鉤紛墜,刀網潰散,視野為之一清。
黃昏暮陽,空空的街道上現出了一個少年。
少年神色鋒利,眼眸清定,氣息凝靜如淵,一手掐著劍訣,一手執劍斜斜指地,褪色的劍穗在風中搖晃,劍尖紋絲不動。
花間檮一眼認出,新仇舊怨迭上心頭,「是你?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
笑面饕的烏鉤被一擊損了一半,同樣驚住了,他這武器是以玄精打造,細巧非常,製作極難,心痛之餘戾氣上湧,亦是暴怒起來。
風捲著落葉簌簌拂過地面,街市一片悚人的死寂,惟有青年久戰後脫力的喘息聲。
少年氣息漸沉,盯著檮饕兩人,突然道,「帶上她,避遠些。」
青年勉力爬起來,將虛軟的少女挾起,踉蹌的走入邊巷,消失於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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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7:26
第十一章 鬥二倀
花間檮,笑面饕,兩個成名多年,怙惡不悛的凶徒。
蘇璇一介初入江湖的少年,以一敵二,能不能活下來,他不知道。
風吹得酒幡不停的晃動,一方裹點心的紅紙飄飄揚揚飛上了天。
一剎之間,三人倏動。
笑面饕的烏鉤如烏雲聚攏,隨著敵人的身形捲落開合,絞噬陷入的身影;花間檮的長鉤如撲襲的金蟒,尋著每一處空隙奪擊,稍一不慎就會被開膛穿胸。
蘇璇卻似一道風,不論烏雲還是金蟒,都無法困住風的行跡,劍在他掌中變幻,如一方靈動的長翅,破開一重重絞圍,以一敵二仍能相持,劍招絲毫不亂。幾番往來,花間檮與笑面饕俱是驚異,心知少年必有來歷,然而兇橫慣了,也不顧其他,絞攻越來越緊。
蘇璇手中是一柄普通青鋼,遠不如對手精良,掃落烏鉤救人時已磕了數個細小的缺口,持續強戰下去極可能折斷。二倀是老江湖,看穿了這一弱點,招招沖著他的兵器來,逼得他不得不硬接,金鐵交擊之聲如密雨連響,壓得蘇璇落了下風,衣衫漸漸有血痕沁開。
花間檮的金鉤飲了兩次血,狼臉泛起惡毒的笑,金鉤一攪如千條金蟒撲躥,這一式是他的絕技,笑面饕與他狼狽為奸,默契非常,見勢一抖烏鉤,如重雲暴長傾覆而下,兩人要一舉將少年削剜成無手無腳的血葫蘆。
剎那之間,蘇璇一個橫掠避過大半烏鉤,翻轉中橫劍當胸,兩指並在劍脊一叩,激出一聲斷脆的金響,本已脆弱不堪的青鋒猝斷,劍頭直射笑面饕。
笑面饕以為少年成了案上之肉,哪想對方居然變招猝襲,一時距離太過接近,烏鉤撤護已來不及。花間檮正待轉護,不料蘇璇拼著身中數鉤,血光迸濺的持斷劍攻來,殺氣淩面猶如猛虎,花間檮一慌棄了同伴,回鉤封擋,這一來等於絕了笑面饕的命,只聽一聲慘哼,人已撲栽於地,六寸長的劍頭盡沒腹中,面上的肥肉抽了幾下,一口氣再上不來。
蘇璇一擊得手,代價是硬受了數枚烏鉤,遍身染血,他其實也是一搏,賭的就是花間檮慣於仗勢淩弱,臨陣難免惜身,果然一擊而中。笑面饕橫屍於地,花間檮震駭非常,蘇璇越發不要命的狂攻,拼著一股無雙銳勇,硬給花間檮添了兩道輕傷。
花間檮反而怯了,即使他的情形比對手好得多,卻在兇猛的劍招下陷入了守勢,越來越心悸,加上後方聲音雜踏,夾著城吏呼喝與兵隊的馬蹄聲,隨時有大隊人馬湧來,他頓生退意,虛劈數下擋開對手,竟然心慌意亂的逃了。
蘇璇清楚自己該追上去,將花間檮刺於劍下,否則下次來的就是長空老祖,到時就真成了絕境。然而他力量耗盡,身上綻裂的傷口痛得鑽心,僅僅追了三步已經支持不住,膝蓋一軟伏撐於地,陷入了虛脫。
蘇璇的身體又酸又痛,彷彿天都峰上與師祖對劍過後的脫力,精神極度鬆散,神識徹底放空。然而耳邊總有聲音攪得他睡不安穩,牽扯良久,他勉強睜開眼,發現自己處於一間完全陌生的臥房,躺在一方矮榻上。
榻邊還偎著一個人,少女不知哭了多久,嫩生生的臉腫了,漂亮的雙眼通紅,軟怯怯又淚盈盈,下頷墜著水珠。看上去像一隻軟糯純白的兔子,險些讓他想伸手戳一戳。
蘇璇神遊了一瞬,而後才清醒過來,傷口的刺痛襲來,他忍不住吸了一口氣。
少女發現他醒了,激動得跳起來,幾乎不知怎麼才好,所幸門外又來了一個人,端著藥碗近前一看,脫口而出,「謝天謝地,這小子可算醒了。」
一見來者,蘇璇下意識一惕,立刻就要摸劍,然而一抬臂牽動傷口,剎時痛得眼前發虛。
來者正是扮作胖婦劫人的青年,他見此情形趕緊退後,一迭聲道,「別動,你傷處太多,大夫說必須靜躺,千萬不可妄動。」
女孩情急,細軟的纖指緊緊按住蘇璇的手,不讓他再動。
蘇璇望了一眼青年手上的藥碗,停了動靜,氣氛變得有些怪異。
大約是天熱,青年未穿上衣,露出來的半身纏滿了布帶,好在一裹倒與著衣無異,不算太過刺目。他咳了咳打破沉默,本待叫一聲恩公,對方的年紀又讓他實在叫不出,訕訕將碗擱下,「先前是我豬油蒙了心,行了下三濫之事。幸而少俠相救,大恩沒齒難忘,哪還敢再做不要臉的勾當。」
蘇璇遲疑了一瞬,「閣下——」
青年馬上接口道,「我渾名謝老⼳,少俠放心,這裡安靜得很,只管靜心養傷就是。」
蘇璇發現自己確實動不了,稍一使力冷汗如漿,唯有暫時相信對方,「多謝,有勞閣下。」
青年慚愧的笑了笑,「不敢當,我這條命都是少俠給的。」
原來他攜著少女躲在一旁,並未走遠,後來見兩名凶徒死了一個,就以口技之法詐作大批人聲,將花間檮嚇跑,隨後叫來同伴將蘇璇背起,幾經輾轉換到了安全之處。此刻對著少年,他臉皮再厚也有幾分赧然,指了指榻邊的女孩道,「春風樓尋我去,說有外來的硬點子闖進去鬧場,要我設個局將她弄走,出一口氣。沒想到惹來了殺千刀的凶貨,若不是少俠及時出手,我大約已經被活剮了。」
蘇璇救人時全未想過這混混還有回報,聽他言語真誠,不似作偽,稍稍放下了心。「我也要多謝兄台將惡徒驚走——」
青年擺了擺手打斷,「這話就不提了,要不是我生事,你們還好端端在客棧歇著,哪來這場橫禍,我別的沒有,道義二字還是懂幾分。」
蘇璇剛要再說,一旁的少女怯怯的捧起了藥碗。
青年一看,拍了拍腦門,「還是小妹子聰明,我光顧著說話,藥要涼了,你先喝。」
青年半點幫忙的意思也沒有,笑嘻嘻的看少女挨在榻邊給蘇璇餵藥。
藥當然不好喝,只是少女眉尖蹙蹙,淚光楚楚,彷彿是比他還苦上三分,蘇璇咽了兩口,實在不自在。「勞煩兄台將我扶起來,我自己喝。」
青年正看好戲,哪裡肯依,「那個鬼鉤剜出的傷口深狹,郎中說不可妄動,掙裂了傷口反而不美,你昏迷的幾天全是她在餵水拭汗,怕什麼。」
青年說得振振有詞,眉間全是促狹,卻不管自己也裹著布條亂晃,蘇璇好氣又好笑,一時無話。
青年大概閑不了嘴,過了一會又擠擠眼,曖昧道,「對了,你們真是私奔?」
少女專心餵藥,沒留意他在說什麼,蘇璇聽得分明,一口藥哽在嗓子眼,臉都漲紅了。
青年哈哈笑起來,帶著幾分得意調侃,「我一直覺得有些不對,不過既然郎有情妹有意,年紀小了些也無妨。她是哪家的千金,那兩個凶徒是來追回的?乖乖,這可不是普通人家,你是哪派的弟子,膽子未免太大了些。」
蘇璇搖了搖頭,示意少女停手,自己強忍著劇痛撐起來,接過藥碗一口飲下去,緩了半晌才有力氣道,「我和她素不相識,逃走的那個惡賊在荊州見色起意,強擄無辜。我正好見著,趁隙將人救出,本要送回去,礙於封江才不得不停留,兄台千萬不要誤解,損了她的名節。」
青年給驚住了,瞧他疼得臉色泛青,滿頭全是冷汗,多處繃帶滲血,頓生後悔,抽了自己一嘴巴,上前扶著他躺下。「瞧我胡說什麼,少俠勿怪,我口沒遮攔慣了。」
青年一迭聲的叫門外的手下去請大夫過來重新敷紮上藥,少女見蘇璇的樣子,忍不住哽泣,她的帕子早不見了,噙著淚用袖子替他抹汗,蘇璇明知不妥也沒力氣躲,精神一懈,又昏了過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7:41
第十二章 隱市井
謝老⼳本名謝離,比蘇璇長上幾歲,武功平平,輕身術和雜學卻是一絕。
他上頭有幾個兄弟,均未能養活,以致父母對他格外疼溺,慣得他不走正道,長年混跡於市井之間,精通了不少奇技淫巧,待後來親人故去,他漸漸成了渝州一霸。謝離擅易容、精騙詐,能擬雜聲,通世情百竅,收得一批混混服服帖帖,渝州道上不方便解決的事都托到他手上,要不是倒黴碰上二倀上來就打,以他的狡詰未必沒有脫身之法。
謝離外表放浪不羈,實則細密精狡,謀劃老道。對著蘇璇一介少年,他寧願計取而不硬碰,可見行事之謹,也因於此,一旦他有心回報,必然是事無巨細,處處妥貼。
蘇璇養傷的湯藥不用說,三餐飲食也是花樣翻新,均是渝州名廚精心燴制,還有簇新的衣裳置了十來套,漿洗和收撿有專人照應,甚至給少女買了不少姑娘家喜歡的小玩藝,細緻得讓蘇璇歎為觀止。
這一時外間的形勢相當險惡,花間檮與長空老祖在城內外刮地三尺的找,打傷了不少武林人。然而謝離何等手段,哪怕郎中數度上門,小混混就在花間檮眼皮底下抓藥,對頭也瞧不出半分痕跡。不過凶魔畢竟不好惹,謝離也要養傷,躲在宅子裡頗為無聊,時不時就晃過來與蘇璇閒扯一通,這人嘻笑無忌,三教九流精熟,聊起來妙趣橫生,不消兩日就熟稔起來。
「原來你是正陽宮的弟子,難怪如此厲害。」謝離訝然起敬,正容了一瞬,不知想到哪一處,不正經的戲笑,「怎麼小小年紀就做了道士,實在大失人生樂趣,可惜,可惜。」
這人說話沒個正形,蘇璇已習以為常,「正陽宮並非都是道士,未入道就是俗家弟子,連居士都不算上。」
癒合的傷口有些發癢,謝離搔了搔肩膀,「這麼說你還是世俗人,難怪不穿道衣。」
蘇璇傷得遠比謝離重,好在未觸及筋骨,年輕癒合得快,儘管不能下地,已經能經倚坐起來。只是女孩時常陪伴左右,他不便如謝離一般袒臂,套了件寬鬆的外衣,越發顯出少年人的單薄。「道服是門派服色,平素不拘,逢正式典儀也是穿的,下山就是入世,自然不必。」
謝離指了指門外,擠眉弄眼道,「不是道士更好,我瞧那小美人對你很上心,天天去看藥爐,一個不慎手都燙紅了,生怕誤了你喝藥。」
蘇璇沒聽出他曖昧的打趣,回道,「她目前可依賴的唯有我,等回家見到親人就好了。」
這般不解風情,簡直枉作少年,謝離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難道你已經打定主意以後做道士?」
蘇璇還未想過那麼長遠,「我只擅長劍,別的都不精,待年紀大了或許如師叔般作個長老,四處行道雲遊也不錯。」
謝離著實不可理解的看著他,拖著聲腔長歎,「又不是天閹,好端端的為什麼想不開,就連牛麻子還想尋個婆娘暖炕頭,怎麼說你也是名門高徒,生相也不錯。」
謝離一歎三惋,不等答話又道,「是了,你們正道弟子被管得緊,必是不懂女人的妙處。我跟你說,女人又香又軟,雖然小性子有些麻煩,快活起來卻似神仙,等你嘗過就捨不得了,譬如春風樓裡就有無數諳熟風月的紅粉佳人,有時機我一定帶你去領會一番。」
他一番信口開河的渾說,蘇璇啼笑皆非,「多謝兄台美意,門規有訓不可流連煙花之地。」
謝離一愕,面上多了憐憫,「門規還說了什麼?」
蘇璇不免一滯,正陽宮門規一百六十八條,哪是一時背得完。
謝離完全不認同,大搖其頭道,「人生妙趣千百種,哪有束得跟僵屍一般,我不識幾個字,也聽過道家講上善若水,那水流經萬物,包納百藏,可會問何物髒?何物淨?何物不可載?」
蘇璇原想說這一句是言水利萬物而不爭之德,非泥沙俱下之意,複一想又閉上了嘴。
謝離越發覺得自己有理,得意道,「誰會誇獎三歲孩童不貪財帛,不迷女色?如此克制只能教你成為孩童,終身不識欲為何物,變成一塊了無生趣的木頭。」
他說得振振有詞,蘇璇忍笑回應,「依兄台所言,縱情享欲才是正道?」
謝離一拍大腿,深以為然,「不錯,視酒色財氣如洪水猛獸,實為大謬,哪有靠禁制而成聖的,能夠入花叢見色而不迷,遇寶山獲金而輕擲,這才算真英雄,你的師長必定也經歷過花花道道,怕你們這些小輩發昏胡來,才用規矩誆人。」
蘇璇聽著,忽然想起沖夷真人勸酒時所言,似乎也有幾分道理。
見他不再反駁,謝離一舒臂膀,愜意的伸了個懶腰,「人人貪戀之物,自有它的好,只要不耽迷便無妨,改日我帶你長一長眼,也免了你一味恪守清規,與人格格不入,將來在世情上吃虧。」
這人言語荒唐,行事無忌,行事狡儈精明,平素必是坑蒙拐騙無所不為,與正陽宮所祟截然相異,然而最後一句分明存著善意,讓蘇璇訝了一瞬,微微笑起來。
對蘇璇與少女而言,近段時日可謂離開荊州以來,少有的安寧。
天氣晴朗,樹影婆娑,微風吹去了熱燥,讓人舒泰鬆散,倦倦欲眠。
謝離在門外晃了一晃,發現女孩在榻邊睡著了,螓首偎在少年腿側,身上被人搭了一件薄衫。她睡顏如櫻,小嘴嬌嫩,宛如一枚香甜的豆蔻,誰見了都心動。唯獨倚坐的少年一無所覺,他低眉垂首,神氣沉定,似乎陷入了某種凝思。
蘇璇在沉思與二倀的交戰,那一役雖然兇險,卻使他隱約領悟了劍法更深一層的精髓,遠勝於上百次切磋。只是傷勢所限,無法下榻試練,他唯有在腦中反復摹劃,重現對戰時的感覺。
謝離替他道了一聲可惜,也不打擾,披著衣服晃去庭中曬太陽。
一個麻臉漢子近前喚了一聲,「麼哥。」
謝離叼著一根草棍嗯了一聲。
麻臉漢子稟道,「那個狼臉的凶貨在城中開了賞格,但凡能說出對頭下落的,賞金一百。」
謝離低聲哼笑,「價錢倒是不錯,可有往前湊的?」
麻臉漢子神情一擰,現出狠意,「麼哥已經給了話,誰要是敢胡說,就是不想在渝州混了。」
謝離不經心的扯著腕上的布條,話語帶三分痞氣,「前陣不得空,沒收拾這兩個夯貨,明日起叫人給他們添點堵,別讓他們太舒服了。」
麻臉漢子應了,謝離又道,「點子扎手,做得隱秘些,莫要明面上被人瞧出來,吃了虧可找不回場子。」
麻臉漢子諾道,「麼哥放心,弟兄們省得,管保叫他們找不著人。」
花間檮近日倒黴之極,煩得頭髮薅掉了不少。
明明是摟草打兔子,順手擒來的上好獵物,接二連三的生出意外,還折了一同行事多年的老夥計,他自己都難以置信。老祖甚至疑是他害了笑面饕,故意編出拙劣的理由掩飾。
誰能相信做下這一切的是個不知名的少年?自己甚至被對方嚇得退走,待喚了老祖趕回去,地上只剩笑面饕的屍身,少年帶著一身傷,拖著累贅的少女,居然憑空消失了。
客棧、驛館、醫館、藥鋪、船行一一尋過,不見絲毫蹤跡,重金懸賞也無作用。老祖的脾氣一向暴戾,最近更是可怕,花間檮心驚膽戰,唯恐何時稍有不慎,就要遭雷霆之殃。
一切都變得異常不順。
食個香梨,咬到一半發現半截肉蟲;例行如廁,拉到一半板架突然塌了;換完衣物,身上莫名其妙抓心撓肝的癢;又或是半夜窗外野狗打架,野鼠躥簷,野貓發春亂號。如此種種,每日必要撞上數次,擾得人煩燥難當,想殺人又尋不出目標。
花間檮心煩意亂的在屋外侯了半個時辰,終於聽得門內喚了一聲。他小心的推門而入,室中光影昏暗,一片狼籍,氣息混濁而靡爛。
屋角甩著兩具赤裸的屍體,一個少女上半張臉還算漂亮,鼻子以下成了稀爛而深闊的血窟窿,彷彿正要叫嚷,卻被粗大的拳頭捶爛;另一個女孩被拗扭成奇怪的麻花形,倒嵌在壁上,吐出的汙物在地上匯成了一灘黑褐的血泥。
花間檮不敢再看,跪下來磕了個頭,「參見師父。」
踞坐榻上的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他身形尚算精健,一雙亂生的雜眉,鼻闊唇翻,天生一副戾相,腳踩在一個橫躺榻下的裸女胸上,正慢慢撕一隻燒雞,「查得如何。」
幔帳深處縮著兩個女孩,臉色慘白,看起來與死人沒什麼分別。
花間檮在外兇狠張狂,此時猶如馴羊,「已加了懸紅,再過幾日必有消息。」
老祖的三角眼一瞥,指風一彈。
花間檮的耳上驀的現出了一塊小小的缺口,宛如利刃所傷,他不敢出聲,任鮮血流淌,重重叩下去,「師父息怒,我定會將那小子找出來挫骨揚灰。」
「你師弟的仇要著緊些,再尋不出來,禍首只有你擔了。」老祖陰戾一笑,話語輕飄飄,「我也不想最後一個徒兒都不剩。」
花間檮如浸寒冰,全身透涼,一個字也不敢再說。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7:54
第十三章 財迷竅
謝離覺得自己運氣向來不錯,哪怕不小心招惹了武林中惡名昭著的凶徒,險些給人當街宰了,也能絕處逢生,還誤打誤撞的結識了傳說中的正陽宮英傑。更難得的是對方性子平和,毫不倨傲,飲食與衣裳也極隨意,宛如一個隨處可見的寒門少年,哪想到他對戰時如此淩厲。
然而看起來再是平常,英傑也不是普通人。
上藥的時候謝離守在一旁,與大夫一樣清楚少年傷得有多重,流了多少血。可這人醒後次日就能坐起,第三日開始打坐行功。第十日手下清晨來報,謝離難得的早起了一次,徹底看傻了眼。
少年居然在庭中練劍!
謝離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已腰際的傷口。
這次沒有少女跟在旁邊,蘇璇解了外衫,層層布帶綁紮的胸膛瘦韌而精健,一把長劍舞到巔峰,氣與風隨劍流動,宛如一隻無形的巨龍吞吐,充斥了整個庭院。
謝離完全看呆了,直到劍風息止才回過神,發現少年臉色泛白,身上有幾處布帶滲出了鮮紅,他趕緊斥喚手下去取藥,自己扶著蘇璇在廊邊坐下,「我的祖宗,練劍急什麼,這才過了幾日,離癒合還遠著呢。」
蘇璇沒有婉拒,他額上滲著冷汗,氣息尚算勻稱,「我先試一試,再過幾日應該可以行動自如。」
謝離利索的解開綁帶察看傷口,好在僅是稍裂了一點,「天大的事也要等傷好了再說,你要是有什麼掛心的,只管與我說一聲,定給你安排得妥妥貼貼。」
練完一趟劍,蘇璇心裡有了底,「我得送人去荊州,河禁已經解了。」
謝離嗤之以鼻,取過手下遞來的藥瓶,傾出藥粉灑上,「你這樣還想遠行?至少要再過一個月。」
蘇璇自有考慮,「她離家已有一段時日,拖久了怕不大好。」
謝離流露出一種看傻子的眼光,「她是被凶徒所劫,能活著回去已經叨天之幸,還管那麼多?」
蘇璇不巧牽動傷處,疼得半晌才緩過來,「救人如不周全,與害人無異,此去荊州行水路,不似車馬顛簸,應該無妨。」
謝離怪異的瞪了他半天,換了個勸法,「你就不怕路上再出什麼事?」
蘇璇權衡過幾度,而今與魔頭同處一地,確實過於兇險,一旦走漏消息,甚至可能牽累謝離一干人,還是儘早離開更為妥當。「水路只消兩日,我會多留神。」
謝離私下打聽過長空老祖的一些事,著實震悚不小,也極欽佩少年膽大,敢在虎口奪人。雖然蘇璇不曾明說,他也清楚對方在顧慮什麼,自己份量差得太遠,不好再拍胸脯誇口,謝離默了片刻,發自肺腑的感慨,「幸而你只救了一個,要是再多幾人,這條命怎麼夠用。」
他動作輕快,已然將傷口裹好,蘇璇拾起衣裳披上,致了一聲謝。
謝離知情解意,見勸不住蘇璇,便道,「既然你執意要走,其他的交給我,水路要過三峽,需要經驗老道的船家,我一應安排好,再給你們易個容,讓你二人大大方方的登船,一路輕鬆順暢。」
與他交談格外省事,蘇璇正中下懷,「如此甚好,有勞了,若不是謝兄之力,我們也不可能城中躲這麼久——」
謝離擺了擺手打斷,正色道,「這些就不提了,我妄稱一聲年長,實在不如你,只能在別的地方出幾分力。幾手下三濫的門道,難得你不嫌棄,換了別的名門子弟只怕還嫌辱了他們。」
蘇璇與之相交一段時間,亦嘆服他的雜學,聞言真誠道,「謝兄過謙了,技法無分高下,唯見運用之道,以兄台所長,定能有所成就,何必拘於世人之見。」
謝離意外受贊,快心之餘也有所觸動,豁然一笑,「有小兄弟一言,來日我也去江湖中掙一番名號,必不讓你錯看。」
李昆扯著嗓子喚了幾聲,屋宅內外不見半分動靜,顯然空蕩無人。
他氣得咒駡了半晌,終是難耐饑餓,拄著拐爬起來,一跛一跛的移到廚房,見灶上溫著一碗菜飯,立刻取出來就食。吃飽後有了力氣,李昆扔下空碗破口大駡,「這無情寡義的婆娘,自家漢子折了腿也不伺候,非要出去做工,賺了銀錢還不交出來,每日冷眼冷語,茶也不餵一口,等傷癒了定要好生揍上幾頓,讓這婆娘懂什麼叫以夫為尊。」
他唾沫橫飛的罵了一柱香之久,總算消了幾分怒火,同時倍覺無聊,受傷後足有十幾日未出門,簡直要了他的命一般。李昆想起賭桌上的刺激,越發心癢難耐,在屋裡團團亂轉,竟然從一隻扣碗裡找出了幾錢銀子,頓時大喜,也不顧郎中叮囑靜養,迫不及待的架著拐出了門。
李昆心急火燎的要去浪蕩,可歎冤家路窄,路過一條暗巷時後宅出來一個麻臉漢子,李昆冷汗嗖嗖的冒,記起自己欠了一屁股爛債,幸好麻臉漢大約有事在身,沒有理會他,橫了一眼自去了。
李昆僥倖躲過一劫,不敢再去大的賭坊,尋了一處破爛棚板搭起來的賭窩過癮,幾番下來又輸個精光,悻悻然的擠在一旁看熱鬧,不巧摸到一疊畫像,上面的少年和少女眼熟,他愕得跳起來,四處扯著人索問。
一旁的混混贏了不少,心情正好,隨口道,「這是富貴客棧一個外路人開的懸賞,足足有一百兩黃金,誰不心動。不過金主是個橫貨,極不好惹,而且對上了謝老⼳。老⼳放話說單子見一張撕一張,敢有不醒事的亂來,得了黃金也沒命花,一家老小全卸了手腳扔去餵魚。」
一百兩黃金!
李昆聽了這一句眼睛直了,死死盯著畫上的人,瘋狂的盤算起來。他這斷腿之痛,全因小娘皮和這小子而起,有機會必要報復。旁人忌憚謝老⼳,自己爛命一條,麻煩一堆,上無老下無小,一個討嫌臉的婆娘也不值一顧,不如豁出去得了黃金,到外地做個闊佬吃香喝辣,買幾個年輕漂亮的美妾,白得一番快活。
李昆再度同混混套話,混混全不把他放在眼裡,只是一味的嘲笑,並無可用的線索。李昆沮喪了半天,突然想起才見過的麻臉漢子,這人是謝離的親信,既然從暗巷附近出來,謝離一定不會遠,就不知是否與懸賞的少年在一處。
李昆想著黃金抓心撓肝,然而既怕消息不準妄報了挨打,又怕激怒謝離性命堪憂,左思右想總不得一個萬全之法,拖著腿慢慢的跛回家,仍不忘這條發財之道,三五不時就支著拐到暗巷附近轉悠,功夫不負有心人,過了數日,他還真瞧見一頂轎子從巷子裡抬出來。
轎子蓋得嚴實,後頭跟著兩個牽驢的人,一個是羅鍋老頭,一個是頰上生痣的瘦子。李昆躲在遠處的雜物堆後伸著脖子打望,羅鍋老頭看不出什麼,瘦子也很尋常,唯獨在騎驢時抬腿一掠,姿勢格外輕巧,李昆一個激靈,忽想起少年在春風樓踢護衛的一腳,受傷的腿骨驀的生痛起來,他的眼睛變得賊亮,猶如見了香餌的老鼠。
轎外既是少年,轎中一定是那小娘皮,易形改容是謝離的拿手好戲。李昆不敢湊近,老遠的跟了幾步,發現轎子去往一處當地人才知道的碼頭,就停下來拄拐尋思。
想必兩人是要從水路乘船逃走,萬一報信早了,人被堵在碼頭,謝離立刻會知曉,連帶查出是自己走了消息,拖著一條跛腿如何跑得掉;不如晚幾個時辰再去富貴客棧,金主得了訊,拿人是在下游江上,傳到謝離耳中也晚了,自己已帶著黃金遠走高飛,豈不大妙?
心意一定,李昆不急了,他尋了一處小店,賒了幾樣小菜和酒,美滋滋的邊吃邊喝,做起了發財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8:07
第十四章 江上曲
匹練般的長雲橫亙天際,兩岸青山交錯而出,如翠屏疊送相迎。
謝離顧慮蘇璇的傷情,還是找藉口延了數日,等他癒合到七八成才放人,安排的是新漆烏篷船,比其他小船更為乾淨齊整,船篷可供幾人夜宿,輕巧靈便,水行極速。船老大名喚石進,是個四十餘歲的健壯漢子,黑膚油光滑亮,在江上跑了二十餘年,把式嫺熟利落。雖然行程不長,謝離仍將物件備置極細,歸途遠比來時舒適。
平闊的江面浮著大大小小的船帆,如點點飛萍落水。純白的野鷗在江面覓食,不時銜著江魚掠起,江風悠涼,碧水漣漣,岸上的一切在輕快的退後,江濤伴著搖櫓的一聲聲吱響。
少女頭一回乘船,被青山綠水迷了眼,扶著船弦瞧了一陣,不由自主的瞥向船頭。
船頭坐著少年,臉上的易容已經卸掉了,側臉的線條清秀寧靜,縱然急浪也不畏懼。他的手扶在劍鞘上,陽光映在白淨長韌的指上,格外好看。
女孩忽然羞怯起來,一日前,她驚喜的發現吃了許久的苦藥生了效,嗓子可以說話了。盼了許久的機會終於來了,卻拿不準該對他說什麼,僅僅想像已忍不住面紅。
她正反復躊躇,船尾有歌聲響起,船家女童的聲音稚嫩脆亮,唱著遠古的江水和遊魚,還有傳說中化作石頭的女神,歌聲隨著江水飄蕩,櫓聲咿呀相和,聽得人不由神思輕暢。
一曲終了,女童從船尾過來撲住少女,笑嘻嘻道,「姐姐,阿妙唱得好不好聽?」
女童是船老大的女兒,喚作阿妙,長年隨著父親在船上生活,曬得一色黝黑,模樣還算周正,大約是船客見得多,從不怯怕,反而喜歡纏著人玩。
少女極少被外人摟著,忍著不自在方要回答,女童已經跳去船頭,「哥哥喜歡嗎?要不要阿妙再唱一段。」
蘇璇知道這是船家的常例,取出幾個錢給她,「好。」
阿妙喜孜孜的要接,石進在船尾喊了一聲,她噘起嘴,不情願的收回手。
石進一手把擼,揚聲道,「兩位是貴客,⼳哥專門托囑過的,這一趟水路給了重酬,哪好再收別的,不必理會阿妙,這孩子打小沒了娘,被我慣得膽子大,滑跳得很。」
眼看到手的錢沒了,阿妙不快的跺了跺腳,一扭身子不看父親。
蘇璇笑了笑,將錢遞過去,「不妨事,江上無聊,我也正想聽些曲子。」
石進還在推辭,阿妙已經將錢搶過去,歡喜的撲住蘇璇,「阿爹,我喜歡這個小哥哥。」
船上位置狹小,蘇璇不好避,隨道,「那麼有勞阿妙。」
阿妙這才放開,坐在他身邊唱起了曲子。
少女瞧著,心情不知怎麼低鬱起來,覺得阿妙話太多,連帶歌聲也不好聽了。
淙淙的流水載著破碎的浮光,倒映出少年沉靜的眉目,深青的衣衫宛如水色。
少女漸漸心跳加快,彷彿揣了隻小兔子,她想起親人曾贊過自己聲音動聽,幾乎想如阿妙一般唱歌,贏取他的目光,卻又莫名的怕他望過來,連發聲的勇氣都沒有。暗自掙扎了許久,歌已經唱完,阿妙也跳跳的去收簍刮魚,準備餐食。
江水渺渺,少女不為人知的心事如忽上忽下的飛鳥,隨青山一同遠去了。
水上行舟固然暢快,也藏著不小的風險。
江中水情複雜,瞬息多變,後方還有七百餘里的險峽尤為考驗。峽岸重岩疊嶂,山勢遮天蔽日,密佈險灘暗礁,隨處可見旋流急渦,稍有不慎極易折櫓沉船。
石進帶著女兒更是謹慎,在近岸處拋錨歇了一晚養足精神,及至第二日才啟行。
隨著輕舟前行,江面越來越窄,滾滾激流爭喧而湧,兩側高山迎面而來,一山色白,一山赤紅,兩山奇峻險陡,高聳入雲,宛如一座天造地設的雄關,異常壯偉,正是入峽的夔門。
夔門地當川東門戶,江面至此而狹,上游之水盡於此門匯入峽谷。曾有詩云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可見水勢之急。再精熟的船工到此也得全神貫注,石進赤腳把船,一葉扁舟宛如遊魚,在激浪中穿行。
船身隨水上下起伏,被浪托起又墜下,顛得人暈頭轉向。水面處處有深急的旋渦,水下潛著暗黑色的礁石,如犬牙嶙峋長突,被觸沉的船骸歷歷可見,觸目驚心。少女瞧得心驚肉跳,連眩帶嚇,秀顏一片蒼白,連膽大的阿妙此時都乖了,在艙中抱著堅牢的扶柄不放。
蘇璇本是在船頭坐著,隨眼一瞥,忽然發覺了異樣。
水道船來船往,本是尋常事,然而後方數百丈外一艘江船如飛箭一般駛來,船勢之急勁遠勝過尋常舟楫,速度異常驚人。
再厲害的舟子也不可能如此迅捷,石進瞧見駭了一跳,「那船怎的恁般快,簡直有鬼。」
蘇璇知道船上必有高手,極目望去依稀見船頭立著兩個人,立時道,「只怕是追我們的,來者不善,請石叔行快些。」
石進隱約聽說這兩人在渝州惹了些麻煩,儘管不解內情,此刻明顯不妙,也生出了緊張,手上加勁,口中喃喃道。「不妨,他行得雖快,未必熟悉水勢,駕得了夔門急浪。」
舟子已過夔門,駛入了緩水,蘇璇拾槳劃起來,他以內息運力,船速頓時加疾。
後船一如石進所言,陷入了困境。原來那船衝勁雖足,入了激流失之過猛,被水勢引得頻頻歪斜,幾番失控的衝撞,稍後又被旋流吸住,眼看著船尖下斜,船尾翹起,呈現出翻沉之兆。
石進神色一鬆,忽然那船周圍水花激炸,如雪霧迸射,彷彿一隻無形的巨手拍擊水面,震得整條船憑空躍起了半丈,竟然跳出了旋渦。
木船加人重逾千斤,居然被一擊而起,宛如神靈之力,驚得石進目瞪口呆。更可怕的是巨力不僅一次,幾番沖跳,激流已過一半,兩船的距離也縮短了一大截,以蘇璇的目力甚至能看見船上的人。
船頭的正是花間檮,他腳邊癱著一個涕淚交流的男人,似是當日意圖劫走女孩的拐子。船尾一個船夫緊緊抱著櫓,一旁立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身材五短,目露凶光,手上執著一柄玄黑色的鐵板,隨意入水一扳,船就如生了翅膀一般疾沖。
長空老祖來了。
蘇璇的鬢間滲出了冷汗,縱然再是鎮定,他也是十六歲的少年。面對強大到不可戰勝的凶魔,他無暇再想是何處走漏了消息,只能盡力打漿加速行船。然而船漿畢竟是木制,承力過猛即會折斷,終不如來船迅疾。
後船在強渡激流,前船在加勁疾衝,江上往來的船工均被兩船驚住了,眼見距離越來越近,石進也開始慌了。蘇璇掌中的木漿隱隱有斷裂之感,他心急如焚間忽的靈光一現,長空老祖能與激流相抗,所乘的卻是普通江船,一味逃下去終要被追上,不如另尋他法。
石進的黑臉膛熱汗直冒,拼命搖櫓,突然見少年棄槳掠身而起,如驚鴻長飛,在數丈外的一艘鄰船上一借力,轉瞬縱往另一江船,幾下起落近了敵船,淩空連發三劍。
長空老祖之所以來得如此晚,全是被李昆所誤。
李昆是個貪賭好食的無賴,許久未曾吃酒,一沾杯毫無節制,爛醉到黃昏才醒。待他忙不迭去客棧報訊,花間檮索問之後大喜,立時報了長空老祖,挾著李昆找船趕過來。哪想到這段水路極險,抓來的船夫受了凶魔恐嚇,緊張過度,幾番控舟失誤,不得不由長空老祖出手。
長空老祖極討厭峽州一帶,這次為追仇不得已而來,一路顛得難受,正是燥性大發,見目標居然反衝而來,全然不知死活,他獰然彈了幾指,無形勁力擊在劍身發出金鐵之聲,瞬間消去了劍勢。
少年輕功一竭,頓時向船頭墜下,長空老祖正要下殺手,船身一傾又逢急流,眼看就要傾覆,他唯有暫止殺著,翻掌擊向水面,勁力吐處,四周水霧迸射,船身再度躍流而起。
花間檮一見仇人落在身畔,哪肯放過機會,運足了掌力劈去。
少年竟然未避,花間檮一掌擊實,不知怎的掌勁一空,宛如被引走了一般,少年單膝而跪,雙掌一沉,砸得船頭一墜,船身猝然傳出了一聲斷裂的巨響。
花間檮錯愕之餘,突然醒悟過來。這少年不是失心瘋送死,根本就是為毀舟而來,趁老祖將船擊起,借了自己的掌力下壓,兩廂勁力一衝,生生錯裂了木船。花間檮剛轉過念,腳下船身傳來崩裂的巨震,徹底失去了控制,又被水流擠上暗礁,轟的一聲撞散了架。
花間檮顧不得敵人,踩在一段船板上手忙腳亂,激流瞬間沒過了足踝,他不諳水性,頓時大恐。
長空老祖發覺上了當,大為戾怒,一掌橫勁激起千點水芒,如森森利矢,眼看要將少年打成一個血篩子,不料他一個後仰,墜入了滾滾江流。
長空老祖如何甘休,連發數掌擊向水面,激起了十餘丈的柱浪,然而水色深沉,水流迅急,瞬息間人就不見了,哪裡還尋得見。
長空老祖任是功力高絕,畢竟不敢下水,周圍的船又離得太遠,他只好將花間檮拎在手中,立在一塊不大不小的殘板上,被旋流捲得來回打轉,氣得面色猙然。
船工也落了水,好在諳熟水性,還能抱著殘櫓在江水中掙扎,漸漸飄遠了。
李昆則要倒黴的多,他給激流一裹,撞上了一塊斷礁,連哀呼都未及發出,就被旋渦吸入江底,成了魚蝦的餌糧。
作者: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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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9 08:58:27
第十五章 血荊棘
蘇璇一擊得手也不好過,即使有水流隔阻,長空老祖的掌力仍震得他如受重錘,內息紊亂。幸而他水性精熟,能長時間潛游,饒是如此也險些被旋流所吞,費了極大一番力氣才脫身,待他一口氣盡浮出來,已然遠離了交手之地,看敵人船散後困在江心,總算暫時放下了心。
適才他用來化勁的是正陽宮獨有的玄一無相心法。這門心法神妙深奧,極難掌握,他雖悟出幾分,遠未至運用自如之境,冒險一搏居然成功,不能不道一聲僥倖。蘇璇甩了甩頭,隨著江水前遊,不多時追上了篷舟,石進一邊搖櫓一邊回望,一見他大喜過望,立刻伸出長槁將他拉上船。
少女一直白著臉不安的眺望,猶如失了群的小羊,一見他濕淋淋的回到船上,前腳絆後腳的趕來相扶,蘇璇勉強安慰了兩句,叮囑船老大快行,進篷艙換了濕衣,隨即盤坐下來調和內息。
石進抖擻精神扯帆控舟,恰是順風順水,篷船宛如馭雲而奔,一氣駛了幾百里,等蘇璇再度睜開眼,景致已經截然不同。
一道金陽鋪在峽水上,半江明暉半江幽森,景色奇麗又崢嶸,兩山傳來猿聲淒厲的長啼,在深遂的狹谷來回蕩嘯,久久不絕。石進駛過一處亂石聳立的險灘,籲了一口氣,「這裡灘多礁多,等離了峽口就鬆快了,入夜就能至荊州。」
蘇璇反復思索了一陣,「多謝石叔,如今要改一改,出了峽我與她棄舟登岸,改行陸路。」
石進不由錯愕,「陸路哪及水路快捷,眼看就要到了,怎的要捨近求遠。」
這些道理蘇璇當然明白,奈何長空老祖有失徒之恨,絕不肯善罷干休,必會再度掠船沿水道追襲,只怕未至荊州敵人已趕上來。何況有花間檮這一禍患在側,少女回去了也未必安全,換成陸路還能暫避凶徒,有餘裕另尋對策。
蘇璇不便說得太細,從包袱中取出銀錢遞給石老大,自己僅留少數碎銀,「我們的對頭極是麻煩,不得不謹慎些,實在對不住,石叔這條船不能再用,最好沉在江底,和阿妙尋個穩妥的地方住幾日,避過風頭再另置一艘。」
石進本已放鬆,此刻聽他說得鄭重,還另給了厚銀,驚疑之下訥訥的推拒,「這對頭又不是惡鬼,哪有這般神通廣大?」
長空老祖其實與惡鬼相去不遠,蘇璇見他不接,將銀子給了阿妙,女童看阿爹見錢不要,早就急了,一把接過去摟在懷裡,蘇璇又反復叮嚀了石進一番。
夕陽映得江面紅彤似火,烏船駛過了最後一處險灘,出了壯麗的峽谷。蘇璇選了一處淺岸,攜少女下船,與父女倆別過,離得極遠還能看見女童在石進身邊跳鬧。
最後一抹亮煌的江色映著父女倆一大一小的影子,深濃如繪。
蘇璇隨身攜了乾糧可供充饑,與女孩順著江畔的道路而行,走不多時天色暗下來,須得尋找露宿之處,道旁隔幾十里即有涼亭,內裡還算乾淨,正宜夜宿,然而蘇璇思慮了一番,還是改在亭側二十丈外的一塊大石後歇下來。
一輪明月皎皎,映得江天一色,靜無纖塵,水中的沙州雪也似的白。
這一夜唯剩二人,少女卻覺得更為安心,只是她藏著心事,輾轉反側總睡不著,夜深時終於坐起。少年熟悉的身影就在幾步外,仍在以奇怪的姿勢打坐,幾乎同時睜開了眼,「可是不習慣露宿?明日回去就好了。」
月夜下的一切異常靜謐,讓她有了足夠的勇氣依近少年,觸上他擱在膝頭的手。
蘇璇訝然的低頭望了她一眼。
女孩也在望著他,黑湛湛的眼睛比明月更亮,她低下去捧著他的掌心,細嫩的指尖溫軟,一下一下在他掌心劃字。
「我的名字?」蘇璇輕念出來,只覺掌心癢絲絲的,下意識的握了一下拳。
女孩期盼的等待,謝老⼳喚他少俠,船老大叫他小哥,被他救了那麼多次,仍不清楚他的名字,對他的一切一無所知。可是縱然這一次她大著膽子問出來,少年還是沒有告訴她。
「這個無關緊要。」
她的胸膛沉沉一墜,被失望哽得透不過氣。
蘇璇不曾發現她的低落,只道,「記得這些對你無益,最好將離家的事全忘了,以免傳在閒雜人耳中,惹出無謂的猜議。」
她知道他是好意,眼淚仍是抑不住,心越來越澀。
他拼了命的保護她,待她那樣好,卻不在意她是誰,也不在意是否會被記憶。
蘇璇見她肩頭發顫,不禁疑惑起來,忽然見她抬起頭,月華映著臉龐,美麗的眼睛汪滿了水,如碎星晃晃欲墜,竟讓他呼吸停了一下。
她再度低下頭,兩滴熱熱的淚墜下,與字一起劃在他的手心。
謝謝你,我叫奴奴。
「奴奴?」他下意識的念了一聲,不明白少女為何流淚,隨口哄道,「不用擔心,我會送你回家,將一切安排周全。」
他喚了她的名字,讓她似乎獲得了某種安慰,不再那般難過,她的情緒漸鬆下來,想著等回到祖母身畔,姐姐必定會幫她問出他的姓名,總有機會知曉。
蘇璇又勸了幾句,少女漸漸倚著他睡著了,天地恢復了靜寂。
蘇璇將她抱回軟氈,自己繼續打坐,心意澄靜,神念合一,一切雜慮都消失了。
夜無聲的流逝,一個聲音忽然響起,蘇璇血脈一寒,驀然睜開眼。
聲音細碎而哽噎,混著喘不過氣的抽泣,低微得含糊不清,然而兩個時辰前才分別,蘇璇無論如何也不會聽錯,分明是石進的女兒阿妙,他握劍在手,極其小心的借著大石的隱蔽,向來路窺去。
月色極亮,映出了瘦長的男人身影,正是花間檮。小船女阿妙被他拎在手裡,臉頰高高腫起,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蘇璇心一沉,如果阿妙落在惡徒手中,石進的遭遇可想而知。
花間檮大概也累了,踏進水亭歇息,順手將阿妙一摜,「你瞧清楚了,他們確實是向這個方向?」
阿妙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受了欺也不敢號啕,哽得上氣不接下氣。
花間檮在連番挫折中憋了一肚子火,怒氣上來又甩了阿妙一耳光,惡狠狠的罵,「還哭?我現在就讓你去陰間見你爹!一個個不知死活的蠢貨,還有那個小娘皮,以為回荊州就萬事大吉?老祖已經知曉了方位,明兒就去將她一家人宰了,看她到時候怎麼哭!」
阿妙被打得鼻子淌血,吞聲啜泣,分外可憐。
花間檮挾著阿妙獨行,長空老祖未至,蘇璇側耳凝聽方圓數十丈,並無半點其餘的聲息,他的眼眸越來越冷,掌心漸漸握緊,這柄天竺的烏茲鋼劍由謝離所贈,相當貴重,也不知是從何處所得。
烏幽幽的劍身迎著月華,反射出冷詭的鋒芒,一分分無聲無息的出鞘。
曉星漸沉,白露未晞。
夷陵的歸元觀是一座簡樸的道觀,觀內僅有三五個道人,位於長江峽畔的山腰上,平素香火冷落,景致絕佳,開窗明霞千里,樓外萬古江流。
觀主廣微真人年愈五旬,習慣了養生,清晨一人獨起,在院中打八段錦。忽然一團黑影逾牆而入,廣微真人嚇了一大跳,正要呼叫其他道人,未及張口又愕然。
來者是個少年,肩上負著一名少女,懷中縛著一個女童,他臉容清正,英氣端揚,即使衣上染血,腰畔懸劍,也不似劫掠的凶徒,廣微真人暫時放下了驚懼,改為上前察看。
朝陽升起時,一架驢車從歸元觀駛出。
廣微真人親自執鞭,兩匹溫順的毛驢牽引著車廂,在盤繞的山道上顛簸前行,向荊州駛去。
少年在邊崖上目送,直到驢車消失,才看向來時的路。他很清楚自己與長空老祖的差距,也明白與之相抗無異於蚍蜉撼樹,極可能成為此生的終結。
然而惡魔已經徹底激怒,向荊州直撲而來,唯有引得對方遠離,才能讓無辜者安全返回。
青山皓皓,流水迢迢,千萬載白雲悠悠,遠方的炊煙嫋嫋升起,安然得令人心動。
清韌的身影在邊崖佇立良久,少年淩空一躍,向大路上疾行而來的凶魔衝去。
長空老祖不喜歡自己的徒弟,也不在乎武技是否後繼有人,但他享受徒弟的各種孝敬與伺候,一個命令就讓他們四處奔走,鞍前馬後。
年紀大了,他的脾氣越來越差,容易暴怒,遠沒有耐心再去收新弟子,對已經使順手的更為看重,誰想到十來天內,兩個徒弟竟然先後折損,死於非命。
比起貪食的笑面饕,花間檮膽小聽話,弄來的女人也更合意,雖然沒什麼本事,也不至於在自己一頓酒食的功夫,就被一個無名小子宰了,但屍身的劍痕的的確確確與笑面饕的一般,讓他生出了空前強烈的殺意。
當仇人現出身形,長空老祖停下奔向荊州的腳步,揚起花白的頭,似一隻龐大的凶獸凝視面前跳過的羚羊。他的武器不同於浮誇的金鉤與陰毒的烏鉤,而是一塊門扇般的黑鐵。
這方武器極為沉厚,拎在長空老祖手上就如一塊輕飄飄的木片,他舉起一劃,宛如一根手指對著蘇璇一揮,滔天的勁力迸射而出,激起了刺耳的厲嘯。
蘇璇沒有拔劍,他也拔不出劍。
破空而來的勁力壓住了一切,呼吸都為之停滯,輕描淡寫的一擊比想像中更可怕。換了旁人大概已心神潰散,蘇璇畢竟受教於鏡玄真人,感受過同樣可怖的威壓,他凝神守一,憑著精微的步法衝出了氣勁的束縛。
長空老祖認出來歷,眼瞳收縮,森森道,「淩虛步?我與鏡玄老兒井水不犯河水,豎子何以相犯?」
蘇璇哪有餘裕說話,轉身疾掠而奔,他特意選了此處,為的就是盛夏草木正繁,野林深茂,有利於脫逃。
長空老祖也不再問,冷笑了一聲,「也罷,管他什麼緣由,既殺了我徒兒,我殺回來就算扯平,料鏡玄也無話可說。」
眼見蘇璇將遁入野林,長空老祖黑鐵頓地一擊,招式疾沉,卻不聞任何聲音。
蘇璇忽生警兆,身法一變沖天而起,同一瞬腳下的地面被勁力激開,碎石與裂土如暗器沖襲而來,一塊裂石擦在眉骨上,登時見了血。
幸而避得快,稍一晚勁力擊實,一雙腿腳就要廢了,蘇璇帶著一身冷汗衝入林間,不敢有片刻遲滯,野林大小枝葉錯雜相覆,讓他逃得不易,也讓長空老祖數度擊空。
魔頭凶性大發,黑鐵轟然一掃,勁力過處,林中數十丈雜草陡然一清,宛如被巨手削平。
蘇璇被氣勁掃中,滾了兩下才消去勁力,一回頭長空老祖已近在咫尺,唯有咬牙揮劍而出。
劍光如鴻蒙初辟,天地方始的一線清氣,水一般彌散開來。天道九勢起手劍中的天道昭昭,是一招圓融無方的守勢,蘊攻於守,待機而動,最為凝練沉穩。
長空老祖頓了一頓 ,而後獰然一笑。
黑鐵劃出的線條交疊,蘇璇的視野彷彿出現了一顆黑色的星星,不可擋的橫勁撲面而來,撞上了劍招,待最後一道勁力散去,蘇璇已經退了數步,劍勢散落不成形。
「這一招若是鏡玄老兒來使,老夫還顧忌三分,換你這黃口小兒,便是找死。」長空老祖一記又一記重勁擊出,霸悍異常,大開大闔,壓得精妙的劍式成了廢招,震得蘇璇虎口劇痛,臂上幾處將癒的傷口又滲出了血。
四周的樹木被氣勁橫掃,紛紛倒下,野鳥驚得群飛而鳴,山獸驚號,各種燥聲交雜震耳。蘇璇左支右擋,險象環生,長空老祖的力量宛如無窮無盡,逼得他喘不過氣。蘇璇接連後退,後臂突然一下刺痛,原來後方是一片漫山遍野的棘地,野棘生長多年,高可沒人,尖刺密長,連走獸都進不去,哪還有退路。
長空老祖擋在前方,闖出已不可能,再這般鬥下去,不出片刻就要力竭而亡,蘇璇一橫心,就地翻滾抓起一把沙土。
覷得黑鉤橫掃而來,蘇璇一掠將沙土甩出,挾著勁力直襲凶魔面門,長空老祖左手遮目,避過了沙塵,蘇璇抓住這一瞬之機,借黑鉤的挑勢掠起,縱出十數丈,半空墜進了野棘林。尖銳的利刺無情的襲來,儘管以臂護住要害,體膚難免多處受刺,撕心裂肺的激痛迸出,蘇璇牙床咯吱一咬,生生忍下了痛哼。
枝葉聲,鳥啼聲,野豬與山猿的號叫此起彼伏,長空老祖睜開眼,忽然發現自己失去了目標,面前唯有一片長滿尖刺的荊林,灰褐色的棘林粗長如刃。耳畔獸聲嘈雜,敵人聲息全無,難辨方位,長空老祖氣得發出了一聲震天的怒哮,連連揮鉤,擊得野林一派零落。
密密的荊棘不見盡頭,蘇璇的衣衫不多時已破碎成縷,他無聲的向荊林深處挪動,每一步都要綻出新的傷口。蘇璇閉了一下眼,太陽穴突突的跳動,熱熱的血流過額角,染上了粗礪的棘藤,淩遲般的劇痛越來越烈,時間似過去了一刻,又似無窮無盡。
天空中的金陽俯照大地,映著荊棘林中的一個血人。
沉默、固執、緩慢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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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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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9 08:58:39
第十六章 迷古陣
沉暗的劍鋒一落,在褐色的樹身刻下了一道獸爪般的淺痕。
密林重巒疊嶂,綿延無盡,既拯救了蘇璇,也讓他徹底迷失了方位。他的衣衫早已碎成了布褸,荊棘劃出的傷結成了痂,脫落後現出無數赤紅的傷痕,加上蒼白疲憊的臉,淩亂的頭髮,糊了滿身的青綠色藥泥,極像是傳說中的山峭。
蘇璇已在凶魔的追襲下活過了十七日,一天比一天不易,縱然有火鐮也不敢使用,只能生啃野果野莖,即使明知或許終難逃過一死,他依然在苦苦堅持,將每一分潛能發揮到極至,甚至對劍術有了新的領悟。
短暫的休憩結束,蘇璇吐出嚼爛的藥草,敷上小腿的傷口,繼續探索前行。這片林子似乎比曾走過的更為古老,也更安靜,鳥獸的聲音極少,山壁高岸陡峭,他試了一試,完全無法攀援,正要另尋他法,猝然一道黑魆魆的沉影挾著厲風砸來,蘇璇反射性的一避,長空老祖鬚髮賁張的凶臉已近在咫尺。
長空老祖徹底激發了凶蠻之性,他受徒弟供奉多年,荒淫享樂,早已不耐折磨。野林中既無酒肴,又無席枕,吃上幾枚野果就連瀉數日,烤出來的野物沒滋沒味,還有轟轟成群的蚊蠅水蛭日夜侵擾。他幾番想出林,卻迷途難辨,退也退不出,只有燃著一腔狂怒追攆禍首。早知毛頭小子恁般麻煩,還不如轉去殺各地道觀的牛鼻子出氣。此刻好容易捉見,長空老祖恨不得三兩下將他拍成肉泥,才能稍減累積如山的怨毒。
蘇璇怎肯束手待斃,哪怕到了絕境,他也要拼上一拼。劍光一躍連出三勢,居然將黑鉤的來勢引歪,甚至尋隙而探,嘗試尋找敵人招式中的破綻。
不過十餘日隔,這小子竟又增長了幾成,長空老祖怒中生驚,下手更狠了兩分,厲風嘯起,震得人耳鼓生痛,木葉簌簌而落。
畢竟武功相差太遠,蘇璇唯有轉為遊鬥,一腳陷入泥地踩得一滑,險些躲不過攻擊,他不得已橫劍一攔,架不住黑鐵沉厚的勁力,一聲脆裂的斷響,蘇璇手中僅餘了劍柄。
武器一毀,情勢越發危急,蘇璇狼狽而逃,身後勁風急嘯,須臾就要被砸成一團肉靡,倉惶中見山壁有一狹隙深長,他直竄而入,居然曲折甚遠,待一番急掠至盡頭而出,景象赫然一變。
眼前是一片望不見邊的竹林,枝葉相連,修茂遮天,遠近有不少十餘丈高的石柱聳立,生滿了碧青的綠苔。地面散佈著無數及膝高的石樁,厚軟的落葉間有不少白骨突現,一陣陰冷的風拂來,挾著異樣的濕寒之氣。
蘇璇感覺有些不對,逃掠中來不及細想,才躲入一根石柱之後,就見長空老祖追掠而出,見了谷中情景剎時一凝,突的轉身要退,然而一瞬間彷彿遭鬼神之變,裂隙居然消失了,再一看連山壁都不見了,唯有竹林延伸無盡。
蘇璇悚然一驚,長空老祖已經懼怒交加的咆哮起來,「又是這個破地方!又是這鬼陣!出去我要將靈鷲破宮一把火燒了!」
靈鷲宮?
蘇璇剎那間明白過來,靈鷲宮就在峽州一帶,自己無意間誤入了靈鷲古陣,長空老祖多年前正是在此受困。
陰冷的寒意越來越重,灰色的雲聚合起來,地面的水窪泛起細微的波紋,空中隱隱有了雷電之氣。蘇璇仔細打量,不少石樁尖部焦黑,殘留著雷擊之痕,正驚疑中,一道雪白的閃電炸亮,轟隆隆的巨雷在頭頂滾裂。
前一瞬還是寧靜的竹林,這一刻成了可怖的死地。
無數雪亮的閃電頻現,擊在石樁上爆起陣陣火星,風挾著雨潑面而來,澆得人通體冰涼,長空老祖躲在一方巨石下,指天戳地的破口大駡,不料半柱香後,哧拉一道蛇電擊在他藏身的巨石,冒出焦炙的煙氣,長空老祖也不得不避逃。
古陣居然能引發天地氣象之變,蘇璇還在駭然,一道閃電同樣劈近身側,他匆忙而出,放眼四周雷電頻頻,竟無一處得安,身形稍滯頭頂就有焦雷滾滾,虹電森然欲亟,不得不如長空老祖一般在石樁與修竹間遊移。
兩人追逐相殺多時,此時同在林中現身,遠遠的相望了一眼,然而此時此境,長空老祖哪還有暇顧及,連沉厚的黑鐵都扔開了,唯恐引來閃電,成為古陣中一抹焦魂。
雷電落足了一個時辰,精神與體力消耗極巨,正當蘇璇苦不堪言,陣中忽而雨收雲散,風息聲平,除了林梢盈盈滴水的葉尖,就只有雷電擊倒的殘竹能證明前一刻並非虛幻。
長空老祖不知避去何處,蘇璇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倚著粗竹無比震駭,能借竹林、巨石、短樁而成奇陣,引雷興雨玄妙萬方,不知何人能有如此手筆。
他試著探尋竹林,走了幾十步,地面黃葉簌簌而動,漸漸又有風起。
初時林葉微動,漸至竹搖枝舞,風勢越來越猛,到最後疾風暴捲,厲聲嘯耳,捲挾起萬千竹葉如無數飛刀漫天狂舞,蘇璇一不留神,一片竹葉在手臂劃過,竟生出切膚之痛,留下了一道淺傷。
強烈的風旋之下,草葉與暗器無異。蘇璇立刻拔起一根短竹拔擋。
風線變幻莫測,竹葉如有神控,蘇璇彷彿陷入了一個天然劍陣,稍有疏忽就是血光迸現,儘管不如雷擊奪魄,兇險半分不少,以他的劍術應變仍是幾度遇險,撐得一身是汗,待疾風息止,短竹上已是切痕累累。
兩度驚魂,蘇璇覺出陣法似按奇門遁甲之術鋪排。
奇門遁甲為古時術數,講究九星為天時,山河石徑為地利,加上八門之變為人合,陣成可以感天象,控四時,星辰鬥列為之所馭。正陽宮的古籍略有記述,蘇璇唯好劍譜,對陣法之類草草掠過,幸好八卦為道門必修,還算知曉幾分,坐地推演起來。
八門為列,五行各有所屬,輔以九星成陣,按時節而易轉。然而起局方法有別,排陣列法隨之而異,化生截然不同。蘇璇越算越是繁難紛雜,自知與佈陣者相差太遠,耗了半天終是放棄,起身一試異象又生。
這次萬千霜雹從天而降,顆顆大如拳碗,瑩白堅實,砸在地上鏘然有聲,水花四濺,要是落在腦袋上必是當場嗚呼。好在霜雹雖猛,持續時間不長,待異象消失,四野平靜,地上疊了一層亮晶晶的冰球,映著落霞煞是好看,蘇璇也累了,再不敢隨意走動。
古陣範圍極大,施有障目之術,移步易位所見截然不同,野獸誤入必死,雜樹也難以在雷陣中生長,唯有青竹拔節快,兼具柔韌抗風之性,能經受住各種變幻,同時也提供了唯一可食之物。蘇璇拔了一根野筍邊嚼邊看,被霜雹堆中的一物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截支離朽爛的手臂,化為白骨的指上握持著某樣東西,蘇璇輕輕一提,帶出了一把覆滿泥灰的長劍。蘇璇拾起來檢視,不由大喜,扯了一把竹葉拭去塵穢,現出清碧如水的劍身,不知過了多少年,依然鋒銳明徹,倒映出深深竹影。
在陣中困的時日長了,蘇璇幾度推演,只得知古陣每四十年有一個時辰開陣,屆時諸般變化停止,障術全消,長空老祖上次必是碰對了時機才逃出。要是指望下一次開陣,至少要等二十餘年,能不能活到還要另說,全無任何現實的助益。
出陣無路,蘇璇雖感失望,心境尚不至太過低落,他以身誘敵時就清楚未必能活下來,撐到如今已是意外之幸,何況古陣也困住了長空老祖,對方無法再作惡,也算為江湖去一大患。
古陣的規律他也略有所知,假如無人擾動,陣法僅於子午時各發動一次,若是陣中有人在內,動靜越大異象越是兇險。蘇璇曾逢長空老祖攻襲,兩人相搏激起雷電暴閃,方圓數丈俱焦,長空老祖不得不撤手退避,蘇璇方得了喘息,這裡是敵人的絕地,卻成了他的生地。
雪雹在竹筒中化成了水,蘇璇一口飲盡,起身前行,逆風逐漸刮地而起,萬千竹影幢幢,交織成天然劍陣,蘇璇持劍迎上去,挑戰漫天飛葉。
與蘇璇的安之若素相反,長空老祖已經化成一頭暴戾的困獸,他在除了竹筍一無可食,潮濕泥濘的古陣過了幾個月,熬得腳底潰皮,膚腋奇癢,體臭難當,動輒望空大罵,他憎恨古陣的封禁,憎恨靈鷲宮,憎恨所見的山竹草木,最憎惡的還是正陽宮的少年。
這小子奪了他鮮美可口的貢品,殺了他馭使多年的傀儡,又不肯馴服的死,一路牽引著他追下來,竟忘了讓他避之不迭的夢魘,事隔多年再度陷入了令人絕望的鬼陣。
更可怕的是少年心志極堅,天資又高,幾番斬殺不掉,初入陣時尚對各種異象疲於閃避,不久就大膽的觸動陣法與之相鬥,一日比一日精進,如一根飛速拔節的青竹,越來越令人震愕,上古絕陣反而成了他的礪劍之所。
天開始轉涼,長空老祖不想再觀望下去,他要像折斷一根筷子般乾淨俐落的劈折少年。正當他準備動手的時候,少年忽然不見了,連著數日搜尋毫無蹤跡,彷彿不知何時已悄然出陣,這一可能簡直令長空老祖發狂。
蘇璇當然不可能離陣。
他一邊練劍,一邊留了三分心思觀察敵人,幾次見老空老祖的眼神越來越瘋魔,知曉對方近期必會動手,然而困在陣中別無對策,直至一日埋葬陣中的白骨,掘土時見竹葉腐爛,土質鬆軟,頓時靈光一閃,趁夜在一塊巨石下掘了土洞藏身,外間覆以草葉枯枝遮掩,如不細看便難以覺察。
他深夜才出來短暫的活動透氣,其餘時間都躲在洞內行功,洞壁潮涼狹窄,不時有蟲爬蟻咬,土腥撲鼻,猶如活著入葬一般,蘇璇幾度忍不下去,用了許久平心靜氣,漸至物我兩忘。
黑暗中有星辰隱現,明滅不定,漸漸匯成線,交織成光燦奪目的星河,星河漸至無窮,往大地覆落下來,洞穴化為了虛空,蘇璇忘卻了時間之逝。
濕冷幽暗的地下,玄一無相心法的深層奧義終於如星河鋪瀉,展現在眼前。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8:52
第十七章 雷霆擊
長空老祖花白的頭髮猶如蓬草飛舞,縱是厲風也吹不散心頭的狂燥。
他似瘋似魔,盲目在陣中疾奔,揮舞著黑鐵咆哮,彷彿在毆殺一個無形的敵人。數十根青竹被勁氣劈折,發出裂響接連而倒,聲勢雖大,較之茫茫竹海僅是渺然一粟,不出半月就會長回原貌。
濃雲翻滾的長空撕裂,一道閃電刺目的劈落,就在這一剎,地面冷光乍現,塵葉四濺,一抹碧色的劍光捲上了長空老祖的雙腿。
長空老祖情緒狂亂,大部分心神都在閃電上,冷不防受襲迸出怒吼,黑鐵急落一掃。
蘇璇被震得翻掠而起,疾風蕩走他身上的土屑,漫天飛葉和濃暗的天色下,一雙眼眸清亮分明,帶著逼人的銳氣迎視長空老祖。
消失多日的敵人終於現身,長空老祖反而靜下來。
這是他首次傷在蘇璇劍下,稀爛的褲腳掩不住左腿一縷鮮血蜿下,他凝定了一剎,忽然狂笑起來,迎著越來越亮的閃電,挾著黑鐵轟然拔起,直撲仇敵。
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一道道長電在兩人身側劈落,帶著焦煙的竹葉被利風急捲,加上長空老祖狂肆的勁力衝撞,置身其中如陷亂流,被無情的洗磨沖刷。經過地底的沉潛,蘇璇彷彿成了一塊無所畏懼的石頭,他不再躲避,在狂烈的攻勢下依然劍形不散,劍光越來越盛。
這樣驚人的成長,長空老祖自然有所感覺,他面上的橫肉怨毒的抽搐,被明滅的光映得猙然可怖,絲毫不去理會閃電,黑鐵以千鈞之力橫掃,發出震耳的嘯響。
陣法變動更加劇烈,落下的雷電粗如兒臂,紫白灼人。蘇璇的喉間漸有了腥氣,手臂震得酸麻,數處受傷,依然無畏無懼,摒棄了防守淩厲的進擊。
劍光一漾,激綻無數銳芒,長空老祖劈空一攔,銳芒猝滅,竟然全是虛影,剎那劍光已襲向敵人胸口,長空老祖持黑鐵怒旋,逆風如刀迸嘯;蘇璇拼著受傷變招再襲,長空老祖一截,兩下勁力一撞,眼看蘇璇長劍將折,長空老祖忽覺手中黑鐵一輕,勁力竟被引帶而出。
長空老祖何等強橫,也不換招,真力如狂浪一層層迭至,蘇璇的心法畢竟尚未圓熟,勁力疊至第七層時終控不住,被撞得橫飛而出。
天色沉黑,幢幢雨幕傾落,激戰毀折了方圓數十丈的竹林,僅餘廖廖幾根年頭久的粗竹被狂風捲動,如神靈巨大的長鞭抽擰,長空老祖殺氣騰騰,拖著黑鐵大步追近,暴烈的內勁撲天蓋地而起,如要掀翻天地。
忽然之間,蘇璇的身形空了,他似乎變成了一縷煙,一盈霧,或是別的什麼無形之物,繞上了半空抽舞的粗竹,剎那間一泓劍光到了眼前,速度快得令人不及交睫,長空老祖騰挪避過了心口,腰際一涼,他撫了一把血淋淋的腰際,腳步微蹌,一時難以置信。
蘇璇也是冒險一試,他功力不足,突不破長空老祖的勁牆,以淩虛步加上玄一無相心法,借助巨竹被風扭彈的自然之力,居然彌補了不足,成就了空前的一擊。
長空老祖晃了一晃,發出驚天動地的長吼,如巨獸橫衝直撞而來。蘇璇避了數下,身畔的粗竹盡被長空老祖斬斷,他無從借力,只好掠向他處。長空老祖瘋魔一般追擊,雷電越落越密,轟得兩人所過之處一片焦黑。
勁力的寒氣與雷電氣息交迭,蘇璇的力氣行將耗盡,雷電近乎貼身而落,甚至能聞到髮尾的焦糊,他深吸了一口氣,終於縱近一根粗竹,勾住竹梢借勢一掠,劍分九星飛奪而出。
長空老祖一眼看穿,黑鐵劈揮,劍光忽然猝變為他從未見過的一勢。這一勢名為天道昭彰,劍意孤勇無回,凝畢身勁力於一擊,是天道九勢中最為淩厲的一勢。
閃電將一切照得通明,劍光凝粹了千重銳意,如至高天道,威淩於萬物而不可奪,同長空老祖的剛勁正面相撞,激勁與驚雷同時炸響,整個竹林都起了風嘯。
蘇璇重重的飛跌開去,他的肋骨數根斷裂,左臂傳來尖利的劇痛,白森森的骨頭支出,口鼻鮮血橫流,耳畔嗡嗡作響。
黑鐵摔在了數丈外,長空老祖一動不動的站著,明滅的雷光映出了他粗壯的身影,一把長劍嵌在他的胸膛,位置略略偏離了心口,並不足以致命。
一線之差,卻決定了雙方的命運。
蘇璇精疲力盡,數處重傷,連逃走的力氣都沒了,眼看著風吹得長空老祖亂髮拂捲,凶魔抬起頭,現出一抹戾寒的笑,握住了劍柄就要拔出。
一剎那似乎停滯了,一道粗亮的紫電劃破長空,不偏不倚的擊在劍柄上,雪白的弧光燃亮了長空老祖的身體,無法形容的慘嚎傳徹了竹林。
蘇璇被光耀得雙目刺痛,視野一片雪白,好一陣什麼也看不清,只聞到焦糊的烤肉味彌散,令人幾欲嘔吐。
雨勢轉小,雷聲逐漸隱去,肆虐江湖的凶魔倒下了,陣法的異象也開始結束。
零星的雨滴拍在臉上,帶來一種冰涼的撫慰,劇痛似乎變得可以忍受,蘇璇恍惚的合上眼,在泥水中放鬆肢體,徹底癱軟下來。
蘇璇足足躺了半個月才能移動,他自行接了骨,靠著懷裡的草藥嚼抹,仗著年少的生命力硬熬下來,整個人瘦了幾圈,兩三個月後才算徹底癒合,萬種艱辛著實難以言表。
算來下在陣中耽了大半年,蘇璇對各種異象研透了,劍術上的進益十分驚人,而今強敵既去,他有餘暇就琢磨出陣之法,一日葉尖的水珠墜入窪中,讓他突然頓悟,陣中時常風雨大作,卻少有積水,定有排水之法,按八門之屬,匯水之地或許就是生門所在。
此念一生,蘇璇立即引發雨雷,觀察積水去向,不多時就尋出了方向,然而走了數裡就來回在一地打轉,顯然中了障目之術。他索性將手探入積水,感知細微的流向,閉目循之而去,不出半里再張開眼,赫然見竹林深處隱著一個巨大的地穴。陣中所有積水化作懸瀑,順著地穴的石壁傾落,在穴底匯成一個方圓百丈的水潭。
蘇璇下去探了一圈,水潭連著暗河,流入一個龐大的溶洞,洞內陰風陣陣,伸手不見五指。
溶洞蜿蜒極遠,蘇璇不清楚裡面有什麼,也不知通向何方,陷入了困局。
留在陣中至少還要等二十餘年,冒險入洞則有可能變成無人知曉的枯骨,兩種都難以抉擇,直至蘇璇一日捉了潭中的魚煎烤,發現魚脂極厚,熬油封入竹筒,搓破衣為索心,竟然製成了一隻火筒。
有了光,蘇璇有了冒險的決心。
他集了足夠的火筒,做了一個靈活的竹筏,備了一捆野筍當乾糧,撐著長竿駛入了溶洞。
龐大的洞穴似一張黝黑的巨口,一點點吞沒了天光,四周越來越暗,只餘筏上一星昏黃。洞中不時有生物飛過,無數蝙蝠密密倒掛在洞頂,巨大的鐘乳形態各異,有如巨鐘,有如獅象,有如船桅,奇特而幽暗。
蘇璇漸漸失去了感官,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餓了他就啃幾口筍,河水盡了就棄筏步行,最後火筒行將用盡,他深一腳淺一腳的摸索,終於在深遠的地洞盡頭尋到了生機。
春日的泉水蓄滿清潭,倒映著明燦的陽光,猶如一泓搖晃的碎金。
靈鷲宮的弟子對美景早已司空見慣,鎖宮之後一切無波無瀾,汲水的弟子踏著石徑來去,全未覺察水中有細小的氣泡湧動。
氣泡越來越多,水中泛起了泥沙,終於有個女弟子發覺了異樣,訝異的望向潭心深處,忽然一聲嘩響,所有人都驚住了。
一個人猝然從潭心鑽出來,窒息般吐出幾口水,劇烈的咳喘。
那是個瘦得脫形的少年,肋骨線條分明,身上唯有一條破爛的布褲,他甩去髮上的水,眼皮微微顫動,彷彿在適應外界的光,好一會才睜開,怔怔的看著四周。
泉水清澈,池畔碧柳細柔的枝條輕拂,白石階旁種著姹紫嫣紅的山花,猶如世外仙境般美好。
唯一不妙的是池邊有男有女,個個神情愕然,幾把雪亮的長劍直指,險些挨上了他的鼻尖。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9:04
第十八章 長相憶
琅琊由來靈秀,風流人物輩出,亦有不讓帝王都的繁華。城南為世族大家雲集之地,朱門相接,高樓連苑,樓棟富麗堂皇,奢華絢爛,絲毫不遜於金陵的鐘鼎之家。
其中一座府邸與周邊的宅邸相近,一色的朱漆看不出特異,唯獨門口兩隻半舊的石獅顯出了不尋常,獅子眉心鑲著核桃大的一抹濃翠,居然是上好的祖母綠。
獅座篆著開陽二字,少數有眼識的才知道開陽是前朝宮名,這一對石獅為前朝宮中舊物,等閒誰敢輕用,此間的主人卻隨意擺在門口。幽綠的寶光格外引人,過路的都忍不住瞧上幾眼,也有起了邪念的,然而一見門前府衛劍甲鋥亮,威風凜凜,八分邪心頓時消了六分半,再一看門上的匾額,登時縮頭而走,再不敢動張望。
原因無他,這座華宅正是琅琊王府,裡面居住著琅琊一地身份最為尊貴的人。朱門內鎖著數重深院,樓堂亭軒式式雅致,既有疏朗平闊,也有修廊曲橋,峭石如巒,姿態各異,無不典秀風流。
其中一苑花木繁茂,正當春好,樹下一位銀髮老婦倚坐軟椅,安然欣賞園景,數名使女在一旁恭敬的侍立,石案置著玉壺春茗與象牙蓮花果盤。
一位嬌美的少女穿過滿庭芬芳而來,身後隨著幾名侍女。
老婦人一見她就漾起了笑,對著少女抬起手,少女快步近前握住,倚著老婦坐下。
老婦人仔細打量少女的臉龐,滿是慈愛道,「奴奴剛回來時瘦得可憐,這兩日終於長好了一些,最近睡得如何,可還有做惡夢?」
話語雖是問她,老婦人的眼神已經掃向她身後的人,一名侍女屈膝稟報,「回老夫人,小姐近日夜裡安穩,睡得香甜。」
少女扶著老婦人的臂膀,「祖母不必再擔心,我一切安好,就是想問姐姐那邊可有消息?」
老婦人一個眼色,周邊的使女都退了下去,而後才開口道,「你姐姐去太暉觀上過香,並未詢出別的消息,那位救你的恩人既未留下名字,想來不圖回報,你也不必總懸在心上。」
少女的眼睫失望的垂下來,抑不住心中的惆悵。
猶記得當時醒來,她驚訝的發現一路相救的少年不見了,自己到了荊州城外的太暉觀,身邊全是女道士。不出半日祖母和姐姐來了,驚喜交加的將她摟在懷裡痛哭。在她失蹤的這段日子裡,祖母焦慮牽掛,幾乎老了十歲,姐姐也憂心憔悴了許多。
觀中一位年長的女冠出面相迎,自言是觀主素月真人,稱洪水破城之日在道觀旁拾到了她,未料她受水浸過久,忘卻了許多事,直到昨日才想起家人所在。一番說辭宛然如真,家人當面也不深問,致謝後將她接回了柯府。
要不是清晰的記得一路來的點點滴滴,她險些真以為在觀中做了一個長夢。
返家後她對姐姐和祖母遍述經歷,兩人聽得心驚肉跳,祖母直念佛號,事後向太暉觀捐資重修神明金身,卻一再叮囑她忘卻所有,不可對外人言及半分。
然而那個少年是真實的存在,在她心中,少年比神明更真切。是他捨命自凶徒手中將她救出來,拼著流血重傷,歷盡艱險送她回家,自己卻憑空消失了,連一聲致謝都不曾聽聞,更不知是否平安。
朦朧的霧氣籠罩了雙眸,情竇初開的少女第一次嘗到了牽掛的滋味,一顆心酸楚惘然,不知怎的就想流淚,「我想親口謝謝他。」
老婦人看她的神情,哪會猜不到原因,愛憐的擁住她,「世上的人千千萬,有些僅有見一次的緣份,你記得這份恩情,在神佛前多多祝禱,就算是還報了。」
一想到或許再見不到,她更傷心了,隱秘的思念又無法宣之於口,含淚低下了頭。
老婦人無聲的輕歎,刻意將話岔開,「威寧侯府的薄侯夫人近期來訪,要在琅琊住一陣,奴奴陪著祖母款客如何?」
琅琊王喪妻後未再續娶,身邊侍妾雖多,並不適宜世族間的酬酢,但凡身份尊榮的女眷來訪,少不得要由阮氏祖母出面款待。
「不了,近一陣疏了練習,先生要我多練字。」少女悄悄拭去淚,同時想起來,「聽說哥哥向先生告了一個月的假,也是因這位夫人來訪?」
老婦人靄然而答,「不錯,同來的還有威寧侯世子,你哥哥與他年歲相近,自然要作陪,近期都不能同你玩耍,奴奴只怕會有些寂寞。」
威寧侯府是開國三候之一,作為武侯世家,至今榮寵不衰。
不過這一代的威寧侯子息艱難,晚年才得了一子,取名景煥,落地就請封了世子,從小著人教習弓馬,強健筋骨,事事寬縱寵愛。薄景煥少年時已極有主見,在府內待不住,喜歡四處遊歷,這次還是薄侯夫人捨不得放愛子遠行,強拘著一同來了琅琊。
薄景煥爽快大方,頗有世家的豪氣,到哪裡都能結交新的友伴,來琅琊王府沒幾天已經熟如自家,不是放馬潑蹄治遊,就是邀宴歡聚、投壺射覆為戲。
一群人連日喧鬧,隔苑的少女知道兄長在款待客人,已是習以為常。這日午後練字累了,她與侍女取了羽毽玩耍,不巧足下一歪,羽毽飛過牆頭,落到隔院伴牆而生的一棵梧桐樹上,恰恰墜入一隻鳥窩,嚇得母鳥兒撲棱飛起,急氣的啼叫。
牆邊傳來年輕人的笑謔,牆頭爬上來幾個人,口中嚷道,「這是誰踢的毽,可比我投壺還准。」
一不留神驚了客人,少女臉一紅,遙遙斂袖施了一禮。
逾牆本是失禮,世家子之間玩鬧慣了,都不甚在意,待見隔院居然是個玉雪般秀美的少女,頓時都成了啞子,目光再轉不開。
作為東道的世子阮鳳軒也上了牆頭,他是個活潑的少年,望一眼笑了,「是我妹妹,怎麼這般不小心,這就叫人給你取下來。」
話音未落,一個矯健的青年縱身而起,抄住樹枝一攀一探,取出羽毽拋過牆頭,不偏不倚的落在少女足前。
一幫世家子譁然喝彩,「薄世兄好身手。」
取回羽毽的正是威寧侯之子薄景煥,他生得輪廓方棱,眸如朗鷹,習慣了成為友伴的中心,被贊捧得心頭正悅,見少女一怔,拾起羽毽定定的看著他,問出了一句話。
「你也會飛?」
少女的聲音清悅柔和,如春風拂過貝鈴,眾人一時都失了神,唯有阮鳳軒大笑起來,「什麼會飛,薄世兄是習過武的。」
薄景煥作不在意道,「一點江湖功夫,強身健體罷了,不算什麼。」
少女的雙眸彷彿被點燃,忽而亮起來,玉頰透出淡淡粉紅,似初雪覆落了三月桃花,望得薄景煥心頭怦然一跳,竟有些恍惚。
阮鳳軒早已折服於這位新交的世兄,興沖沖道,「薄世兄可是身懷絕技,上次我親眼所見,西城的幾個流痞一轟而上,他以一敵眾轉眼就打發了,根本不須要侍衛。」
一言引得世家子紛紛贊起來,薄景煥該謙上兩句,卻忘了回應,眼中唯有少女蘊滿希望的美眸,微張的櫻唇,以及比絲樂更動聽的輕語。
「江湖是什麼?」
天真的問話帶來了一剎那的安靜,阮鳳軒剛要笑話妹妹的幼稚,忽然薄景煥揚聲道,「江湖是王法所外之地,有許多奇人異士的傳說。」
少女忘形的踏前了一步,一個世家子猝然搶聲,「不錯,比如神兵的故事就極有趣。」
一旁的友人取笑道,「這個我也聽過,不正是前幾日薄世兄所述?」
一群人無不失笑,對答話者的心思心知肚明,紛紛揶揄調侃。
薄景煥從容大方的倚在牆頭,宛如隨意道,「此類故事多不勝數,沒想到大家有興趣,正好投壺累了,歇一歇再玩,阮小姐若是有暇,不妨與令兄一道,我再講幾個。」
梧桐樹下安靜了,驚起的飛鳥回到了巢內。
羽毽和投壺被棄置一旁,關於江湖的故事取代了嬉鬧,充盈了春日的下午。
作者: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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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9 08:59:15
第十九章 生如芥
蘇璇立於街市之中,商販的吆喝混著車馬黃塵撲面而來,有一種別樣的親切,彷彿回到了下山之初,除卻身邊多了幾個人。
俏麗的溫白羽在他身側,嬌嬌的一蹙秀眉,「這樣吵鬧,空氣又如此污濁,比山中差遠了。」
一旁一位年紀稍長的紅衣女子笑著接道,「哪能與宮中相比,不過既然出來走一趟,增些見聞也好,寧芙呢?」
一個黃衫女郎在後方的攤子流連,片刻後付了帳,拿著盒子喜孜孜的行來,「溫師妹、寧櫻師姐,這頭花的樣式不錯,我買了幾枝,你們挑一挑。」
溫白羽沒好氣的嗆了她一句,「我不要,寧芙師姐瞧外邊什麼都好,別忘了這裡已是鳳陽,給旁人看了笑話,還以為是哪來的土包子。」
寧芙被說的訕訕,不自在的收了盒子。
蘇璇踱開幾步看街市另一頭,佯裝什麼也沒聽見。
當初在地洞內蜿蜒盤繞,出來的地方居然是靈鷲宮的心腹之地,惹出了不小的動靜。
掌門溫飛儀經過反復問詢,確定長空老祖死於古陣,又得知他來自正陽宮,待他極為親切,不僅贈衣贈銀,開啟了閉鎖的山門送他離開,還給了一樁請托——護送溫飛儀的愛女溫白羽往鳳陽拜見枯禪大師,與在大師門下學藝的愛子溫輕絨相會。
蘇璇本想回山一趟,然而受了靈鷲宮厚待,不得不應下來。
溫白羽年僅十六,鎖宮之後才出生,從未離開過父母。溫飛儀怕路上不便,安排了寧櫻與寧芙兩位女徒照料,不過溫白羽畢竟是掌門嬌女,出門在外碰上不順意的時候,對自家師姐也不客氣,還好一路太平,沒出什麼波折,順順當當入了鳳陽城。
溫白羽猶在責備,寧芙默不作聲,寧櫻在一旁勸,街口賣藝的咣咣敲著鑼鼓收錢,集市越發吵鬧,離地數丈高的橫繩上,一個小身影正依著大人的喝令翻縱跳躍,蘇璇偶然掃過,目光頓時停住了。
繩上是個四歲左右的小胡姬,瘦伶伶的臉青白,蘇璇眼力極好,見她額上冷汗淋淋,步子遲疑而虛浮,立時知道不好,果然剎那間女童身形一晃,已經失足栽落下來。
地面是堅硬的石板,這一下跌實了必是腦漿迸裂,四周驚起一片嘩叫,蘇璇掠足而起,將她接在懷中,落在了人群之外。女童大約是嚇傻了,細細的頸子發僵,還不及他的腕骨粗細。
人群以為慘景難免,不料女童不知怎的被一個少年接住了,儘管沒看清是怎麼回事,仍是喝起采來,嘈雜的聲浪將數十丈外的三女都吸引過來。
敲鑼的大漢擠近,隨口道了一聲謝,將小胡姬拎過去斥駡幾句,扔進了一堆箱籠之間。兩個男孩耍起彩球,另一個大漢開始表演吞火,再度吸住了人們的視線,寧櫻和寧芙少見這類把戲,直瞧得目不轉晴。
沒有人再關心一瞬間的意外,唯有蘇璇停在原地。
那個孩子太輕了,簡直像紙紮出來的,大漢挨近之際,她全身都繃起來,分明是捱慣了打罵。被扔回去的時候磕上箱角,女童仍然一聲不吭,等所人都不再注意,她才悄悄縮起來,摸了下撞疼的脊背。
溫白羽立在蘇璇身旁,好奇的隨著瞥了一眼,「你救了她?這孩子怎麼瞧著有些傻。」
蘇璇沒有接話,他見多了餓極的人,買了幾個包子轉到角落,蹲下來遞給女童。
女童呆呆的看著他,好像不置信一般不敢接,他拉過她細瘦的手,將包子放入掌心後退開。待再回首,女童已經抓起包子拼命咽下去,快得連咀嚼都來不及。
溫白羽遠遠打量了一番,見女童手臉髒汙,衣衫破爛,全瞧不上眼,不悅的撅了一下櫻桃般的唇,「吃得真難看,又沒人搶,也不知父母怎麼教的,她可有向你致謝?」
大概是咽得太急,女童咳嗆起來,又極力抑住聲音,像一隻弱小的鵪鶉,惶惶然不敢惹人注意。
世上並沒有什麼公平,有人生來不懂缺憾為何物,也有人命如草芥,求一口食物而不得。
蘇璇靜默的看著,什麼也沒有回答,轉身走開了。
在鳳陽百姓眼中,枯禪大師是一位聲譽卓著,倍受尊敬的大德高僧,精擅歧黃之術,唯有少數江湖人才知他是南普陀的長老,功力深湛,如今因年高而息隱於龍興寺,依然訪客不絕。
一行人安頓下來整理完畢,時辰已不早,溫白羽決意先去探路,第二日再行拜見。
龍興寺占地雄闊,樓閣連廊,氣勢極是恢宏,到了寺外已是傍晚,場面意外的熱鬧,原來有家大戶的管事奉令而來,不顧寺門已閉,定要拜請枯禪大師,惹來一堆百姓圍觀。知客僧言語客氣,態度卻十分強硬,連管事奉上的厚禮一併拒了,不顧對方百般糾纏,強行闔上了大門。
管事怏怏而去,百姓望著背影嘲笑,議論紛紛。
「……豐家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名聲,還想請動大師……」
「……做了那麼多缺德事,報應……」
「……聽說生了惡瘡……活該……」
蘇璇想起方才僧人合什有禮,眼中隱含輕蔑,想必豐家在鳳陽確實聲名不佳。
寧芙聽了滿耳傳言,從人群中鑽出來,與寧櫻低語。「豐家據說是鳳陽最有錢的人家,家主曾任過三品官,前些年告老還鄉,豐少爺平日在鳳陽欺男霸女,做過許多缺德之事,去年生了惡疾,重金遍請各地大夫,用盡了法子全不奏效,大概快要不行了,豐老爺已經譴人幾次來請枯禪大師。」
溫白羽聽了寧芙的話語,明眸一冷,「這種惡徒何須理會,回頭我們請大師去靈鷲宮居住,也好免了俗擾。」
在溫白羽心中,靈鷲宮就如世外仙山,遠勝江湖所有門派,寧櫻到底年長,聽門派內的師兄說過一些,「據說宮主曾有此意,給枯禪大師婉拒了,只說山中雖好,無益修行。」
「山中怎會無益修行,除非禪心不靜——」溫白羽悻悻然的話說到一半,想到兄長仍在大師門下,才打住了不再言語。
寧櫻鬆了口氣,悄悄看了一眼身側,畢竟還有正陽宮的人在場,如何能隨意妄言。她見少年站得不遠不近,臉上波瀾不起,如若未聞,放心之餘又有些惋惜,溫飛儀請托少年同行的緣由,溫白羽不放在心上,寧櫻卻是有數的。
蘇璇是正陽宮掌教真人的弟子,名門高足,年紀又極輕,剛出道就殺了凶魔長空老祖,可謂驚才絕豔,天姿獨異。靈鷲宮鎖宮多年,在江湖中聲勢早淡了,出色的年輕一代也不多,溫飛儀苦心安排,實則是想延攬少年,希望借著一路同行,讓他與愛女朝夕共處,一旦雙方情投意合,哪怕正陽宮規矩再嚴,北辰真人再不快,也不好駁了弟子的結縭之願。
奈何溫飛儀一番計較雖好,溫白羽自有主見。在她年少的心中,所謂凶魔已然老朽,如萎黃的紙頁一吹就散了。這少年不顯鋒芒,初見時又瘦得形銷骨立,哪怕父親將之誇到天上,她也不覺得有何處值得另眼相待,行了一路兩人少有交談,白白辜負了溫飛儀的苦心。
兩個少年人不投合,寧櫻也無法可想,一行人尋了酒樓用完餐食,已是夜色初沉,街市上燈火熒熒,人來人往。寧芙喜熱鬧,順著攤子遊逛,連寧櫻也買了幾樣小玩意,溫白羽再是嬌然自持,到底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家,忍不住顧盼兩眼,三個人漸漸分了三處。
蘇璇頗有耐心的等,突然聽得溫白羽叫了一聲,原來她看中一枚玉璜,剛要付帳發現錢袋不見了,頓時又氣又急。
蘇璇下山兩年,世事曆了不少,一眼掃見人堆裡有個六七歲的胡人男孩飛快的溜走,無聲的追了上去。
男孩想是慣偷,在成人腿縫三折兩繞,滑溜得像一條魚,換了旁人或許就被甩脫了,蘇璇躡空而走,瞧得分明,見男孩兜了幾圈繞進一條巷子,將偷來的荷包甩在一團影子懷裡,「拿去交差!」
影子動了一下,街市上的光遠遠映來,隱約照出了輪廓,正是白日走繩時跌下來的女童。
男孩帶著幾分不耐煩,惡聲惡氣道,「沒用的蠢貨,什麼東西都偷不到,再這樣你就餓死吧!」
女童呆了呆,低下頭捏著錢袋。
突然男孩被拎了起來,溫白羽隨著蘇璇追過來,瞧見自己的錢袋,惱怒之下捉起人就甩了一耳光。男孩猝不及防,回過神來潑口大罵,溫白羽自幼嬌生慣養,從未聽過粗言穢語,氣得反手連抽數下,男孩也是倔性,臉頰已經腫起來,嘴上仍不乾不淨。
女童撲上來抱住了溫白羽的腿,將錢袋舉給她,呀了兩聲彷彿是哀求。
溫白羽一分心,男孩一口咬在她掌緣,疼得她手一鬆,男孩撲地一滾溜了。她待要追,腿上還吊著一個女童,轉眼男孩已鑽入人群不見了。
溫白羽雖是會武,頭一遭碰上這等情形,忙亂之下極是狼狽,她的掌上沾了男孩噁心的口水,平白給罵了一場,甚至還讓人逃了,一切全落在別派的人眼裡,她自覺大失顏面,惱得立時就要將女童踹開,突然間腿上一輕,女童已經被蘇璇接了過去。
蘇璇取過孩子握著的錢袋,還給溫白羽,又將自己的錢袋取出整銀,留下不輕不重的幾枚碎銀,放入女童的手中。
女童簡直傻住了,黑木木的眼睛看著他,一動也不敢動。
蘇璇撫了一下她毛蓬蓬的小腦袋,問道,「還餓不餓?」
見女童不答,他想起給包子是中午,這時必是餓了,牽她到街上買了碗餛飩,又叮囑她慢些吃。
蘇璇一路行來對誰都很平和,照顧女童時也沒有看溫白羽。可不知怎的,見著他的舉動,溫白羽的臉不自覺就火辣辣的燒起來。
寧櫻和寧芙趕過來詢問,溫白羽心不在焉答了幾句,羞惱又怨怒,滋味複雜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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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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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9 08:59:26
第二十章 九華山
第二日溫白羽攜了厚禮,帶著溫飛儀的親筆書信,一行人至龍興寺叩訪,不料撲了個空。九華山的化城寺舉辦佛門盛典,邀各地高僧論經,枯禪大師攜了幾名弟子赴會,溫輕絨也在其中。
僧人說不準大師何時歸來,畢竟他久享盛名,多半要羈留山間講經,甚至可能耽上月餘。溫白羽聽得如此,當即決意前往九華山。蘇璇所受的托囑是護送至兄妹相見,少不得要陪同前往。
鳳陽距九華山不遠,三女乘車,蘇璇騎馬隨行,沒幾日抵了山腳。九華山是遠近聞名的佛門聖地,山下不但有慕名而來的佛徒信眾,還有賣茶水零嘴的小販、兜搭生意的腳夫,吵嚷一如集市。
三女換乘了肩輿,山道幾度回轉,終於擺脫了雜聲,耳畔清淨下來。
天河掛綠水,秀出九芙蓉,九華山素有江南第一山之謂,山外已是暮春,山中桃花猶在含苞。緣山而上只見春色明秀,怪石玲瓏,碧苔鮮翠欲滴,清溪雲松橫臥,較之天都峰的峻拔奇絕又是另一種美。
溫白羽的心情稍好了一些,偶然瞥見隨在後方的少年,又不自覺咬了咬唇,別開了頭。自遭竊一事,她再不曾與對方說過話,他卻像全然未察,這讓她越發不快,極想快些擺脫,才匆匆趕來九華。
究竟在惱什麼,溫白羽也不明白,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燥惱縈繞不去,始終梗著一口氣。他怎麼能對乞丐般的女童如此可親,獨對自己敬而遠之,少有言語。
正當她心緒紛亂,山巔一聲沉響遠遠傳來,震得山鳥紛紛驚起。
蘇璇縱目遠望,神色一凜。
煌煌佛門盛典,九華山的化城寺作為東道主,籌辦得十分細緻。
化城寺內外整飾一新,偌大的廣場反復刷洗,青石地面一塵不染,置有數千蒲團供僧眾靜坐,前方的高臺坐著數名高僧,端嚴的講經佈道,外圍浮屠森森,經幡長飄,氣氛靜穆而莊嚴。
正當人人都在屏心靜氣的聽經,置在會場右角的九華古鐘猝然被人一擊削落,數萬斤的古鐘鏘然墜地,順著懸坡滾落了深崖,許久仍能聽見撞擊的迴響。
臺上的高僧停了話語,突如其來的變故凝滯了全場。
明亮的日色映得迎客紅氈如血,上面大剌剌走來了一個人。
那人原是個和尚,穿黃色僧衣,頭上戒疤鮮紅,一道斜長的劍創從眼角劃過鼻樑,分外醒目。腰際繫著一條繞身數匝的長鏈,細看全是白森森的指骨串成。他扶著一根玄鐵打造的禪杖,杖尖寒光如刺,杖上鐵環隨著行走而晃動,當著數千僧侶前驕然倨立。
「灑家最喜盛會,今日不請自來。」
場面冷了片刻,高臺一位老僧立起,面帶驚怒,「玄月,你意欲何為?」
底下一陣輕嘩,大部分僧人茫然,少數知道的已露出了驚駭之色。
玄月雖是和尚,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惡僧,手持的禪杖不知染了多少血,實與惡魔無異。他本是個惡棍,見財起意毆殺數人,受了官府嚴緝,私下買了度牒剃髮為僧,躲入寺中不久就原形畢露,為一本秘笈錘殺了方丈,甚至舉火焚寺遮掩惡行。功成之後他姦淫擄掠,無惡不作,極是敗壞佛門聲譽,少林也曾譴人捉拿,怎奈他異常狡猾,始終未果。
玄月傲慢的揚聲,「教你渡厄老兒知曉,我到此一是為賀盛典,二是為取回我應得之物。」
立起的渡厄大師正是化城寺的方丈,聞言怒道,「你喬裝改扮,闖入化城寺奪經不成,暴起傷人,全然不知悔改,竟還妄稱是應得之物!」
玄月臉生橫相,驕狂道,「錯非渡法那老東西攔著,無量心經早入囊中,我知道你打算將經書送入少林藏經閣,既然我今日來了,就不必再費周折。」
無量心經是化城寺的秘藏,確實將轉交少林,玄月之前受挫遁走,而今居然敢在盛會上露臉,當著少林高僧與數千僧眾強索,倘若不是發瘋,背後必有所恃,渡厄大師頓生警惕。
渡厄大師身邊的老僧立起,他年約六旬,清瘦如一截槁木,惋歎道,「貪癡成魔,一錯再錯,當真是可悲可歎。」
玄月毫不領情,呸了一聲,「一把老骨頭也敢教訓我,枯禪老兒還是先為自己念經吧。」
渡厄大師壓下憂慮,一聲喝令,身後的四名羅漢倏然而動,將玄月圍了起來。
玄月夷然不懼,傲然一頓鐵杖,坐地聽經的僧眾中忽然立起了數百人,甩去寬大的僧袍,露出黑衣短打,亮出了暗藏的刀劍。
全場的僧人盡皆變了顏色,渡厄大師駭怒交集,幾乎難以置信。
玄月大笑三聲,姿態更加囂張,「當我勢單力孤?我已遠非昔時可比,幾個老禿驢縱然護得了高臺,可護得了台下的徒子徒孫?」
枯禪大師肅容道,「各位是何方勢力?如此作為,是要與整個佛門為敵?」
「大師言重了。」一名男子除下僧帽,越眾而出,他高大魁梧,面如淡金,雙眼神光閃動,「區區一本無量心經,捨了又如何,比起人命孰輕孰重?佛門講究慈悲為懷,幾位大師定有分曉。」
隨著一聲沙啞的佛號,坐在高臺正中的僧人終於站起來,他膚如炭漆,年約五旬,是高臺上看起來最年輕的一位,渡厄與枯禪大師卻退了一步,低首為禮。
僧人點頭還禮,緩緩道,「想不到連長使也為心經所動,朝暮閣當真所圖不小。」
一言點出來歷,在場眾人聳然動容。
朝暮閣最初是一個尋常小幫,做些暗門生意,後來不知從哪來了兩名高手主事,一個喚長使,主征戰殺伐;一個喚少使,主定謀制策,從此截然不同,幾年間連併多個門派,漸成武林一霸。
江湖上明爭暗奪,幫派傾軋並不少見,然而化城寺的背後是天下佛門之首的少林,江湖地位非比尋常,朝暮閣這般作為,竟是連少林也不放在眼中。
長使略一致意,不緊不慢道,「久聞少林藏經閣的首座澄心大師智慧無雙,法眼如炬,果不其然。在下傾慕佛門之高潔,輕易不敢相擾,還請大師行個方便,要是為一點小事弄得血染九華,人頭滾滾,實在有傷和氣。」
度厄大師的臉色一變再變,心驚肉跳,強烈後悔戒防不嚴,竟然給朝暮閣的人不知不覺的混進來。場上僧眾雖有數千,都是為論經而來的佛徒,擅武的寥寥無幾,如何擋得住手執利刃的凶徒,稍有差池就是一場空前浩劫。
台下的僧眾疑亂紛紛,雖不知曉無量心經為何物,威脅卻是聽得分明,眼見白刃晃晃,無不生出了懼恐,氣氛轉為憂惶。
澄心大師垂著眼皮,慢慢捻動佛珠,半晌後道,「長使有意興兵,此局安能善了,心經為不詳之物,萬不可落入凶徒之手,哪怕朝暮閣主親至,利刃加於老訥頸項之上,也斷不能許。」
玄月的鐵杖驀然一起,一名年輕的沙彌慘叫一聲,生生被杖尖挑起,劃過一道鮮血飛濺的弧線,摔落在高臺之上,胸口一個透明的血洞,四肢猶在抽搐。
全場死一般寂靜,血的腥氣伴著恐懼彌散開來,懾住了每一個人。
澄心大師默了一瞬,俯身為氣絕的沙彌撫上雙眼,抬起的面容無波無瀾,「長使要眾僧流血,老訥也無法扭轉乾坤,無非是同生同死,同往極樂。然而世間自有循環,哪怕數千僧眾今日無一生還,所種之因,所流之血,來日必有覆應,還望長使思慮仔細。」
澄心態度強硬,場中氣氛更僵,玄月鐵杖一揚,正要大開殺戒,被長使止住了。
化城寺一場盛會,最不好惹的就是幾個老和尚,渡厄與枯禪各有所擅,尤以澄心功力最高。長使早猜到澄心作為藏經閣的首座,不可能捨棄少林的顏面,輕易屈從於威脅。一旦開了殺戮,澄心一定會攜心經突圍而走,屆時就算砍下幾千個禿頭也於事無補,還要與少林結成死仇,得不償失。
與其趕狗跳牆,不如網張三面,虛開一面。
長使攔下玄月,緩了神色道,「玄月衝動了,大師休怪。我也不願化城寺血流成河,怎奈心經是必取之物,既然你我皆是為難,不如放過眾僧,以其他法子定下心經的歸屬。」
渡厄關心則亂,聽聞有轉機頓時一喜,枯禪大師卻知朝暮閣狡儈冷血,所提必非善策。
澄心大師眉目寂然,片刻後才道,「長使待要如何。」
長使踱前一步,徐徐道來,「江湖人當以武功論高下,我提議以此台為界,半個時辰內雙方均可譴人參戰,無論人數多少,離台即算落敗,最後留下的就是勝方。不過各位大師年高德劭,不宜下場相搏,不妨與我同作壁上觀,由後輩一較長短。」
話尾一句最為關鍵,一下將佛門功力最高的幾人劃在局外,如此一來佛門能上場的唯有幾名羅漢,數十名武僧,加上渡厄與枯禪的隨身弟子;朝暮閣除了玄月這個惡名昭著的凶僧外,還有數百餘名訓練有素的精銳,實力懸殊,結局可想而知。不過是換了一種方法攫奪心經,將難題甩給了後輩弟子。
澄心沉默了一瞬,「何必勞師動眾,不如由長使與老衲一分高下,要是技不如人,老衲自然將心經雙手奉上。」
提議的目的就是為避免幾個老和尚動手,長使當然不會應,「我倒想如大師所願,只怕相鬥時有什麼閃失,手下人粗野,失了約束傷及無辜。」
朝暮閣以數千僧人性命為挾,從少林長老手中強奪寶物,這種事傳出去,江湖上都會唾駡朝暮閣的惡毒;如今改了鬥局,就成了少林願賭服輸,傳言也會大為不同。
澄心無聲一喟,這種表裡占盡,逼人入彀的計謀,必是那位傳聞中的少使所出,可謂毒辣之極。
偌大的場子寂靜無聲,玄月一聲冷笑,鐵杖望空一劈,「要是連比鬥也不應,乾脆大殺一場吧。」
逼到如此地步,在場的武僧及幾位高僧的弟子無不激憤難抑,他們相覷而視,齊齊上前跪倒,「弟子們願以死相拼,捨生護道!」
一切已是無可轉圜,澄心大師歎了一口氣,垂下了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9:36
第二十一章 生死局
溫輕絨知道自己大概活不到下個時辰了。
儘管師父暗中示意撐不住就下臺,可上臺的都知道此戰關乎佛門的顏面,無不在竭力死鬥,他如何能貪生而退。
但如此死去又實在不甘心,他是個二十餘歲的青年,承襲了父母的好相貌,生性俊敏,開蒙極早,才能被遊歷宮中的枯禪大師相中,收為關門弟子。雖然幼年離了父母寵護,仍有多位師兄關懷,一直過得不錯,怎會料到今日遇上了生死大劫。
用於講經的高臺已成了修羅場,鮮血浸透了紅氈,濃烈的腥氣沖天,滿地斷肢殘足,甚至還有滑出體外的肝腸內腑。溫輕絨想吐而不能,只有握緊了劍,汗涔涔的格擋瘋狂而至的劈殺。
片刻前,一名親厚的師兄血濺當場,另一名身中數劍跌出臺外。數十名武僧僅剩了七八人,幾名羅漢獨有一人尚存,已斷了一臂,兀自苦苦支撐。隨著一聲慘叫,渡厄大師的一名弟子被利刃穿胸,命喪當堂,放眼望去滿台盡是猙獰的敵人,溫輕絨幾近絕望,儘管如此,餘者依然捨命相搏,沒有一人畏怯逃避。
溫輕絨的耳畔充斥著敵人的嘲諷,眼前晃動著一張張凶徒的面孔,人縫中依稀可見遠處的澄心大師面沉如鐵,渡厄大師老淚縱橫,而自己的恩師,素來萬事鎮定的枯禪大師目光慘然,唯有朝暮閣的長使一派輕鬆。
佛鈴在浮屠塔上蕩響,彷彿在為一個個無辜的魂魄渡亡。溫輕絨大腿被利劍劃過,劇痛中不支的跪下來,後背又中了一刀,數柄染血的利刃映花了他的眼,絕望中突然一個明俏的少女衝近,替他擋開了割喉的一劍,帶著哭腔喚叫。
「哥哥!」
溫白羽從未見過自己的兄長,父母時常提起,每每誇讚,她便也覺得格外親厚。不料兄妹分離多年頭一遭見面竟是在血淋淋的殺場。她在蘇璇與寧櫻寧芙的陪伴下闖入化城寺,見滿場氣氛凝重,數千僧人多半在垂淚誦經,臺上極為慘烈,其中一名受到圍攻的青年相貌與父親近似,一眼認出是血親兄長,見他命懸一線,哪還忍得住,不顧一切衝上了高臺。
溫白羽將兄長護在身後,她不愛苦練,父母也狠不下心嚴訓,學得武藝平平,又從未經歷過磨煉,臨敵經驗極少,然而她心氣驕傲,壓下懼怕不顧一切的拼殺,碧色的長劍也因激烈的情緒而輕顫。
這柄劍是靈鷲宮歷代相傳的鎮宮之寶,不巧被一名犯錯的弟子竊盜,又在逃跑時慌不擇路,誤入了靈鷲古陣。原以為就此失落,不想給蘇璇意外攜出,溫飛儀大喜,將之修整佩鞘,贈給了愛女護身。寶劍鋒芒過人,連斷了凶徒數把鋼刀,給了溫白羽不少助力。
只是她再勇悍,功夫到底不算高明,圍上來的敵人又太多,在朝暮閣眾人眼裡,她就如一隻亮爪子的幼貓,完全唬不了人。惡徒們嘴上淫猥的調笑,兵刃全朝下三流的地方招呼,溫白羽不出片刻已頻頻遇險。
寧櫻與寧芙也衝了上來,被玄月從中截住,無法前來相助。
溫輕絨緩了一口氣,忍著劇痛抬眼,見來援的少女面目俏美,從未見過,卻莫名的親切熟悉,反應過來後驚駭之極,「白羽?你來做什麼,快下去!」
溫輕絨不知妹妹怎麼出了靈鷲宮,闖來殺場,自己不得不死戰,萬不能讓妹妹也隕命於此,見溫白羽招架不住,就要給敵劍劃開胸口,溫輕絨勉力撲住她就地一滾,避過殺著,極力要將妹妹推出台沿。
溫白羽哪裡肯走,死死抓著兄長,兇殘的鋼刀襲來,眼看兩人性命不保,驀然一線清光卷至,擊退紛來的敵刃,轉而回劍一掃,兄妹兩人齊齊飛墜出場,枯禪大師身形倏動,展袖將他們接了下來。
離了台就算撿了一條命,溫輕絨心下一鬆,對著枯禪大師禁不住慚愧,「師父——」
枯禪大師明知此戰關乎重大,又怎忍心弟子無辜被戮,見他離台亦鬆了一口氣,運指封住他傷口附近的血脈,「無妨,你可知臺上那是何人?」
溫輕絨茫然抬首,臺上一個少年宛如天外而來,劍勢激揚,矯若飛龍。
行將落定的鬥局忽然生出了變化,見者無不驚訝,人們目不轉睛的看著臺上縱橫的影子。
陌生的少年骨秀神清,身姿輕逸,一把劍縱橫如電,轉眼已經連傷了朝暮閣七八人。
滿台凶徒蜂擁而上,卻封不住少年的身影,少年出劍靈動,落招刁鑽,根本不陷於纏鬥,遊走間出其不意的將人擊出臺外,重傷力竭的武僧也被他以巧勁掃下去,自有幾位大師上前接住。
隨著臺上接二連三的跌落,血腥的亂鬥成了一場鬧劇,長使的神情漸漸陰沉,落至台外的精銳憤怒又迷茫,面面相覷,不知該不該重新躍回臺上。
澄心大師忽然開言,「依著長使的約定,離場就算落敗,將人都抬下去休息吧。」
這一句表面似提醒僧眾救治受傷的武僧,實是阻止朝暮閣的人再度上臺,長使豈會聽不出,他眉峰一攢,一聲令喝,玄月甩開纏鬥的兩女,拎杖衝向少年。
寧櫻與寧芙得溫飛儀親授武藝,修為雖不及溫輕絨,勝在修習了一套合擊劍法,互為攻守,遠勝於單人獨鬥,雖受了輕傷仍是支撐下來,等玄月一走,她們壓力一輕,開始學著將敵人擊出臺外。
溫輕絨當然認得出自家的劍法,對少年則滿懷疑惑,「兩個女子是家父的弟子,另一個——」
溫白羽緩過氣息也看呆了,下意識的接話,「他叫蘇璇,正陽宮北辰真人的弟子——」
澄心與枯禪聞言又驚又喜,對望一眼來不及再問,玄月與蘇璇已交上了手。
玄月是江湖上出名的凶僧,杖法相當了得,偏偏少年壓根不硬接,輕鬆挪移避讓,只盯著臺上的朝暮閣精銳,時不時劍尖一引,抽冷一踢,就有人飛跌而出。
縱是敵人亂刀如雨,在經歷過古陣的蘇璇眼中,不過是疾風卷裹的萬千竹葉,至於鐵杖追躡逐擊,怎比得過長空老祖的勁氣。他進退從容,游身有餘,到最後眾凶徒都怕了,竟不敢讓他近身,所到之處紛紛避讓,唯恐被踢出臺外。
人多在此時反而成了敗筆,被少年追來逐去磨了小半個時辰,個個狼狽不堪,一個被掃落的精銳勉強掛在台邊,卻被另一個受踢的同伴一撞,兩廂抱團跌下。要不是前面實在太慘,觀看的眾僧幾乎要轟笑起來。
長使見少年的武功與少林毫無關聯,憑空一攪居然將勝局逆轉,己方在臺上的所剩無已,再沉不住氣,「閣下究竟何人,妄入鬥場擾亂兩派,究竟是何用意!」
蘇璇也沒弄清楚幾千僧人坐觀台上相屠是什麼緣故,只是溫白羽已經衝上去,他一路相護,總不能臨到末尾有了閃失,動手後發現人一離台就不會再鬥,索性不管哪方均給掃落下去,此時聽得質問,避出丈外停了一停。
不等他開口,澄心大師已道,「長使言人人均可上臺,從未限定何派,朝暮閣也是有名號的,當不至言而無信,出爾反而。」
長使不復先前的灑脫,皮笑肉不笑道,「這人來歷不明,自然要問個清楚,難道任是阿貓阿狗贏了,大師也要將心經交付出去?」
枯禪大師立刻接口,「長使過慮了,這位蘇少俠是正陽宮掌教北辰真人之徒,名師高足,年少英雄,心經若得正陽宮收藏,我等還有何慮。」
長使聽得正陽宮三字神色微沉,眉棱一動又捺下來,向臺上緩聲道,「蘇少俠想是初出茅廬,今日乃朝暮閣與化城寺之局,與閣下無關,不宜牽涉其中,不如下來交個朋友如何?」
澄心大師豈容他三言二兩將少年人哄下來,接著向蘇璇道,「少林與正陽宮素來交好,老衲忝為少林藏經閣首座,與北辰真人亦有一面之緣。朝暮閣欲取佛門至寶心經,以數千僧眾為挾,強令弟子相鬥,最後立在臺上者為勝。我等門下弟子非死即傷,唯望蘇少俠慷慨借力,來日必上天都峰向真人致謝。」
長使換了和熙的語氣,如長者般循循善誘,「蘇少俠與佛門無涉,就算是北辰真人親至,也不會隨意插手兩派之事。朝暮閣在江湖中也有幾分勢力,只要少俠置身事外,日後定有回報,何必無端摻進一堆麻煩。」
兩方一言一句針鋒相對,溫白羽難忍忿氣,揚聲道,「別聽他的!他們將哥哥傷成這樣,險些命都沒了,以眾淩寡,好不要臉!」
長使在閣中素來殺伐決斷,說一不二,被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當面一頂,目光登時一寒。
枯禪大師踏上一步,擋在溫白羽身前,「這兩位是靈鷲宮主的兒女,昔時鎖宮多年,想必已再度重開,長使一意倒行逆施,真要與諸多門派為敵?」
長使一瞬間確實動了殺機,聽得話語捺下冷笑道,「靈鷲宮算什麼東西?被長空老祖嚇得龜縮不出,也值得放在眼裡?小丫頭在自家一畝三份地撒嬌就罷了,江湖上不懂分寸,可是活不了幾天。」
靈鷲宮竟被如此輕視,溫白羽大怒,依著她的性子當場就要罵回去,被兄長按住仍忍不住嗆道,「長空老祖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給蘇璇一劍殺了,今日我們既然來了,你休想得逞!」
窮凶極惡的長空老祖死於少年之手?
一句話驚住全場,陷入了一剎那的靜寂,所有震愕的、不可置信的視線全盯在蘇璇身上,彷彿他突然長出了三頭六臂。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8:59:47
第二十二章 無量經
蘇璇當然沒有三頭六臂。
他聽完雙方言語,知曉了大致,挽劍對澄心大師與長使一揖。「晚輩受溫宮主之托,護送溫小姐來此,請恕我等冒昧闖入。插手別派之事原是不妥,然而朝暮閣以眾欺寡,確實不公,袖手事外有愧師門訓誡,還望長使見諒。」
少年答得乾脆,場中眾僧無不大喜。
長使的氣息沉下來,以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長空老祖真是死於你手?」
蘇璇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解釋起來頗為複雜,唯有道,「天道昭昭,報應不爽,他確已身死。」
這一消息實在震駭,連枯禪大師都禁不住念了一聲佛號。
長使停了一停,慢慢道,「武林竟出了蘇少俠這般人物,可喜可賀,既然如此,不妨與玄月正式一戰,也好讓我等一開眼界,見識一番正陽宮的絕學。」
此時臺上已所剩無幾,蘇璇對寧櫻與寧芙一致意,二女收劍躍至台下,守在溫氏兄妹身邊。
玄月追了少年良久,始終不得正面交戰,早蓄了一肚子火,聞言抖鐵杖一揮,三十六枚杖鈴紊亂的震響,台下的溫白羽頓覺說不出的煩悶,眾僧紛紛抬手掩住雙耳。這一柄玄鐵杖是玄月尋巧匠精心打造,杖鈴以響銅製成,構制獨特,一旦內勁貫注,即有擾人心神之效。
然而蘇璇在古陣聽慣了落雷森森,只當等閒,仍是神凝氣定。他清楚朝暮閣的人儘管被掃落台外,人數依然穩占上風,一旦長使反悔,化城寺還是難逃一劫,這一戰至關重要,必得有所震懾,長劍毫不退避的展擊而上。
一個是赫赫有名的凶僧,一個是籍籍無名的少年。一時間鐵杖淩空,劍化白虹,劍嘯與杖響交錯,鬥得難分難解。澄心大師目露訝色,他知道正陽宮的身法劍法均以輕靈見長,少年施展起來卻是內蘊風雷,起落之間宛如滄浪滌日,天河倒捲,端的是氣勢非凡。
溫白羽目瞪口呆,她從未發覺一路相伴的少年竟如此不凡,一劍在手雄姿英發,看得人心馳神移。
玄月原本壓根不信少年殺得了長空老祖,對陣越久越是駭異。蘇璇雖然年少,劍勢精妙綿密,沉穩老練,全無破綻可尋。饒是玄月使出全力,杖影連擊如霹靂炸響,依然攻不進半分,他故意示弱賣個破綻,引得蘇璇追襲,覷得時機杖尖一抖,機括暗擰,三十六枚杖鈴驀的飛散,如一朵妖花激旋而綻。
杖鈴外緣極薄,藍汪汪的顯然淬了劇毒,兩人輩份有別,年齡殊異,玄月居然暗出陰招,可謂無恥,溫白羽禁不住驚呼,眼看蘇璇要血濺臺上,忽然他左腕一擰,指尖隔空連彈,三十六杖鈴如多情少女的眼波,盈盈一轉又飛了回去。
玄月大驚,避讓之際身法一亂,肩上剎時被長劍所傷,綻出了一道血花。
蘇璇一招得手,清光暴漲,如飛瀑千重連襲而至,玄月接了七八招,最後一下足底一空,竟被少年生生迫出了台外。他不甘心就此落敗,半空一擰剛要躍回,一枚杖鈴忽的從蘇璇左手飛出,直襲他面門。玄月氣得七竅生煙,被迫以鐵杖一架擊飛了杖鈴,一口真氣也已耗盡,雙腳實實在在的落了地,輸得無可辯駁。
台下寂靜了一剎那,齊齊爆起了喝彩,數千僧眾無不歡贊,就連澄心大師的臉龐也綻出了一絲笑意,「正陽飛觴指,果然名不虛傳。」
玄月惱怒的大喝一聲,正要躍起再戰,枯禪大師的聲音穿透了嘈雜,清晰的傳入每個人耳中,「勝負已然分曉,長使以為如何?」
人群的轟嚷漸漸平息下來,所有人都看向朝暮閣的長使。
長使久久不語,他身後還有數百精銳,依然佔據優勢,一旦承認落敗,就等於此次興師無功而返,縝密的佈局成了一場笑話。
持續的沉默如漫延的冰,凝凍了人們的興奮,危機仍未逝去,一張張僧人的面孔染上了凝重。
澄心大師不可察的歎了一口氣,凝神運勁,準備迎戰。
就在這一剎,臺上的少年長劍斜挽,居高臨下的俯瞰,眉目端凝,舉劍遙指長使,一字字鋒芒迸現,「如若不夠,請長使上臺一戰!」
雪亮的劍鋒如少年人銳不可擋的氣勢,在陽光下耀目生寒。
全場鴉雀無聲,人人都驚住了,誰也沒能想到少年如此狂傲,竟然當著數千人的面,直釁朝暮閣的長使。
朝暮閣的人回過神來,登時群情激憤,紛紛刀劍相指,破口大駡。
長使淡金色的面龐毫無表情,沒人能看出他在想什麼。
眼見氣氛激烈,混戰一觸即發,澄心大師忽然長笑,貫注了真力的笑聲雄渾如鐘,震得人手腳發麻,叫駡消失了,凶徒無不色變,生出了動搖。
半柱香後,澄心大師的笑聲歇下來,淡淡開口。「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長使以為然否。」
靜了好一陣,長使面肌一搐,「大師所言不錯,年少而不知懼,其勇可歎。」
氣氛略略鬆下來,長使的語調沉如冷鐵,「這一局算本閣輸了,願賭服輸,自當退走。擾了盛會,來日再行賠罪。」
渡厄大師喜動顏色,澄心大師平靜以對,也不多言,「阿彌陀佛,長使果是信人。」
一場大劫化為無形固然值得慶倖,人們也為壯烈犧牲的死難者悲惋。渡厄大師安排救治傷者,撫慰僧眾,處理一應善後事宜,澄心與枯禪兩位大師則將蘇璇請去私下一敘。
蘇璇也不隱藏,一一據實相告。
聽完長空老祖死去的細節,枯禪大師嗟歎,「蘇少俠所言不錯,凶魔行惡無數,最後受雷亟而亡,可謂天道不爽。」
澄心大師寂然片刻,道起另一件事,「蘇少俠想必不解,何以朝暮閣處心積慮,定要奪取心經。」
蘇璇確是不明,事後他見過溫白羽追問兄長,卻連溫輕絨也一無所知。
澄心大師解釋道,「這本是佛門之秘,不可宣之於外。蘇少俠臨危解厄,又是北辰真人之徒,足堪信重,道之無妨,將來回山也可對真人一稟。」
別派的秘辛知之無益,蘇璇本不欲多問,既然澄心如此言語,自然要靜待而聽。
澄心大師拔著念珠,望著禪房外樹影婆娑,「數十年前,化城寺的一位高僧偶然救了一名重傷的施主,悉心照料月餘,那人終是不治。臨去前他將一本無量心經托贈,說此書為前朝皇室所製,兵戈紛起之時被宮人攜出,內裡別有玄妙,依示可尋獲前朝所藏的大量金銀珠寶。然而此書不祥,幾度輾轉,所持之人盡遭橫死,他也為此造下了許多殺孽,盼望化城寺能將經書供於佛塔之上,日日焚香,贖其罪業。」
案上禪香嫋嫋,枯禪大師低念了一聲佛號。
澄心大師接著說下去,「此人逝後,僧人察看經書未見有異,於是將心經供奉塔上,以遂逝者之願。如此多年,玄月不知從何處得了消息,強行闖入搶奪,渡法大師為此受傷非輕。事後渡厄方丈深覺不安,本擬一燒了之,又怕化城寺從此永無寧日,修書予少林求助,我此來正是為接引經書。誰料朝暮閣橫生枝節,生了劫奪之心,強邀賭局,約定何者得勝,心經就交予何人。」
化城寺連心經的真偽都無從得辨,已蒙飛來橫禍,所謂的寶藏簡直是災亂之源,蘇璇毫無興趣,立時道,「賭鬥是權宜之約,心經這等重物,正該由少林藏經閣嚴密守護,以絕歹人之念,家師必也認為如此安排最為妥當。」
澄心大師對北辰真人頗為信重,既蒙其弟子解圍,本擬依照賭約,將經書交由正陽宮也無妨。不想少年人坦蕩光明,毫無貪念,澄心大師大感欣慰,與枯禪大師對望一眼才又說下去,「得蒙少俠援手,實乃佛門之幸,本派上下感懷不盡,將來蘇少俠有什麼需要相助之處,均可修書少林。」
澄心大師地位極高,蘇璇作為後輩哪裡敢應,「晚輩所行乃份內之事,不敢當大師之謝。」
澄心大師越加欣賞,和靄的一點頭道,「還請蘇少俠回山報予北辰真人,朝暮閣野心極大,長遠看必釀禍患,正陽宮也當有所防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9:00:01
第二十三章 水銀殉
化城寺為蒙難的人做了道場,心經由澄心大師攜歸,寺內再無凶徒覬覦之物。
溫輕絨橫遭一場兇險,得了寧櫻與寧芙無微不至的照料,休養了半個月,除行走還有些不便,基本已無大礙,比起來另一位師兄傷得更重,至今未能離榻,好在枯禪大師離寺時有僧人相送,一路順利返歸了鳳陽。
九華山一戰,蘇璇的名聲飛速傳開,到哪裡都格外受人注目,他有些不慣,待將枯禪大師和溫氏兄妹送回龍興寺,便打算回山拜謁師長,行前忽然想起走繩的女童,不知是否又在挨餓,買了一袋包子按記憶中的街市尋去。
雜耍的班子還在,依舊噴火耍刀的熱鬧,引了一圈人,走繩的換成了一個胡人男孩,正是那日偷荷包的小子。蘇璇仔細找了找,始終不見女童的身影,待男孩下場便上前詢問了一句。
胡人男孩深目濃眉,凶頭倔腦,聽得詢問望了他一眼,別過臉惡聲道,「蠢丫頭被班主賣了。」
蘇璇一怔,停了一會,將包子遞給男孩,轉身走了。
走出十來步,男孩追上來,從懷裡掏出一物塞給他,「是你請她吃過餛飩?蠢丫頭叫我還給你。」
蘇璇一看,正是自己的錢袋,裡面碎銀分毫未動,一時滋味雜陳,「她被賣到哪了?」
男孩已經返身走了,頭也不回的道,「聽說是什麼豐家,算她運氣好,以後不用挨餓了。」
豐家?蘇璇驀然想起曾在龍興寺外聽過這家名聲極差,不由一驚,看著掌中的錢袋始終放不下,問了路尋過去。豐家大門外掛了一溜素白的喪幡,牆內隱約可聞哀哭。問到鄰近一個碎嘴的街坊嬸子,頓時滔滔不絕的說起來,將豐家少爺如何過世,老太爺如何傷心,如何安排厚葬,家裡十幾房妾室如何哭天抹淚說得活靈活現。
豐家正逢喪事,買女童做什麼?蘇璇聽到死者明日就要落葬,疑雲大起,尋了背角之地翻牆潛入,見院內一片縞素,正屋佈置成靈堂,一群年輕妾室圍著燒紙,熬了數日面疲體乏,勉強些哀聲敷衍。
蘇璇將屋子尋了一遍,並未發現女童,直搜到後院最偏的一間矮屋,見有個瘦小的身形正被一個男人按住了強灌。蘇璇打眼一看,猶如五雷轟頂,縱去抓住男人直扔出去。尋常人哪受得了這般力道,登時撞翻了一堆碗盆,摔在牆角骨斷筋折,閉過氣去。
用來灌女童的粗碗碎了,銀水淌出,爍爍流了一地。
道書上曾有所提及,蘇璇一見就明白,粗碗中盛的是水銀,用在活人身上必是做人殉。再一望屋角放著一個膚色發青的男孩,擺成了僵坐的姿勢,口鼻銀液溢出,已是一具炮製完成的屍偶。
豐家如此殘忍,蘇璇怒髮衝冠,胸如火燒,然而此時無暇顧及其他,他立刻拎起女童拍打背心,摳著喉嚨教她將東西嘔出來。
女童吐了兩口銀液就再嘔不出什麼,大概是為制俑餓了幾天,腸胃全是空的。她的氣息已經很微弱,洗淨的小臉蒼白,睫下生著一顆紅痣,宛如一個精緻可愛的蠟偶,迷糊中似乎認出他,暗淡的大眼睛亮了一亮。
蘇璇心急如焚,想起書中載過牛乳可以解毒,一把抱起女童奔了出去。
溫輕絨腿傷未癒,支著杖一拐一拐的走,瞧見寧櫻迎面而來,佇足問道,「寧櫻師姐,那女童如何了?」
寧櫻端著木盆,想起來猶是忿忿,「還在發熱,那孩子吐得厲害,喉嚨都灼傷了,大夫說幸好服下的水銀不多,蘇少俠救治及時,給她撿回了一條命,豐家真是喪盡天良!」
溫輕絨也泛起了憎惡之色,「前朝早禁了制人為俑,怎麼還有這樣喪心病狂的事。」
寧櫻將用過的水潑在廊下,回身道,「蘇少俠返去警告過,還將死去的男孩帶出來另行安葬了。豐老太爺再行歹毒之事,就不用想活了。」
溫白羽隨在兄長身邊,撇了撇嘴道,「蘇璇也是心軟,既是無良之人,何不一劍殺了。」
寧櫻畢竟知曉得多一些,「正陽宮的門規極嚴,蘇少俠也不能隨意殺一個失子的昏饋老頭。反正制偶的摔折了頸骨,今後都不能動了;豐老太爺年邁,又吃蘇少俠一嚇,連兒子下葬也不曾出門,據說病得甚重,也算得了報應。」
一聽說蘇璇居然還要受制於門規,全不似想像中的肆意殺伐,溫白羽頗覺掃興。
寧櫻忍不住嗟歎,深覺惋惜,「也是蘇少俠俠義心腸,當初掉下來給他救了一次,竟然還想起再去探望,不然哪還有命在。也是這孩子命苦,看模樣長大了必是個美人,偏偏有胡人血脈,活下來也難免受人輕賤。」
溫輕絨在一旁寬慰,「回頭我問一問師兄們,看有什麼適宜的地方安置。」
溫白羽不甚關心,隨口道,「不過是個胡女,費那麼多心做甚。」
蘇璇端著藥從廊外過,入耳這一句,目光沉了沉,徑去了廂房。
女童蓋著被子如小貓一般,臉龐燒得紅通,聽聲音張開了眼眸,見他現出了木訥的歡喜。
蘇璇吹涼了藥,持著湯勺一點點餵,看她咽得格外費力,幼嫩的舌上還殘留著水銀染潰的傷,蘇璇心頭沉甸甸,動作越發小心。
聽說蘇璇救了一個受傷的孩童,枯禪大師的幾位弟子都送了藥材和補品,加上寧櫻的照料,小胡姬如卑微而頑強的野草,逐漸恢復了健康。蘇璇總不忘從外邊買些點心糖餅,將她餵得白潤起來,又換了新的衣衫,終於像個正常孩童的模樣。
溫輕絨對安置女童一事格外上心,問了不少人,回來與蘇璇道,「城北有個神刀劉家,劉老爺子時常陪女眷來寺裡上香,他家業頗大,素有善名。那日聽一位師兄提了,他一口答應,能有這樣的積善人家相托,蘇兄定不必再牽慮。」
蘇璇聽得可靠,謝過溫輕絨,此事就算定下來,數日後他將女童抱去劉府,看著她被丫環牽進了大門。
女童很乖,即使進陌生的地方也沒有哭鬧掙扎,她只是踉蹌的扭回頭,一直看著他,黑黑的眼睛空空的,一點光也沒有。
作者: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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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9 09:00:47
第二十四章 士與俠
半圓的墳塋臥在崖邊,一方青石碑書刻簡潔,碑前跪著一個人,許久未動。
一方雲履踏過,青草被踩得低伏下去,露水浸濕了灰白的鞋邊,北辰真人來到跪者身後,「師祖走得很安祥,不必過份哀慟,起來吧。」
蘇璇神色靜穆,對石碑叩頭後起身,向來者喚了一聲,「師父。」
一長一少身量已相差無已,這個天資卓越的徒弟讓北辰真人深為驕傲,當面卻正顏教導,從不縱容偏溺,「你在靈鷲山中九死一生,稍有差池即喪於凶魔之手,可知教訓?」
蘇璇的武功授自師祖鏡玄真人,北辰真人萬事繁雜,實際管得不多,但每有訓誡必然切中,一直令蘇璇敬畏有加,「師父責備得是。」
北辰真人又道,「你身為後輩,在九華山當眾挑釁朝暮閣的長使,可知其錯?」
這一句雖有微責,實是關懷,蘇璇自能領會,「是徒兒思慮不周。」
山間雲鶴往來,北辰真人衣袖當風,語重心長的告誡,「你的武功進益神速,固然極好,行事卻更須謹慎。江湖紛紜,人心難測,出類拔萃者更易遭遇魍魎。你沖夷師叔聽素月真人提及柯家一事,猜出你惹了長空老祖,大驚之下趕去夷陵一帶尋你,當你遭遇不測,百般懊悔自責。」
蘇璇胸膛一熱,頓生歉疚,「是我莽撞了,下了山我定去尋師叔致歉。」
北辰真人見他心性純正如一,並未被紛來的讚譽衝昏頭腦,驕狂自負,欣慰之餘轉了話語,「你在凶徒手中救下的漁家小女,其父雖是被凶徒所害,到底受了牽累,素月真人說她資質尚可,我已令人將她攜來山上,歸入本門新弟子之列。」
正陽宮歷來收徒極嚴,這次可謂罕有的破例,蘇璇大出意料,頓時一喜,「多謝師父,此事是我處置失當,牽連弱小,事後深覺愧疚。」
北辰真人的長鬚被山風拂動,忽然問道,「你一心救人,難免顧此失彼,凶徒卻是肆無忌憚,萬一這孩子將來遷怪於你,該當如何?」
蘇璇怔了怔,「我自當盡力彌補。」
北辰真人搖了搖頭,「縱然盡力,逝者也無法生還,如何補得過來。」
蘇璇沉默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北辰真人驀的一笑,負手遠眺雲霧深處,話語意味深長,「補不過就罷了,容其怨責,自行其事即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既要能容旁人之錯,也要能容己身之錯。」
蘇璇訝然望向北辰真人,若有所悟,片刻後深深的揖了一禮,「師父的教誨,徒兒記下了。」
蘇璇離去了,北辰真人仍在原地沉思,掌下撫過冷硬的石碑,抹去石面濕涼的霧氣,碑身越發光澤溫潤。另一名青年來到身後,恭謹的向真人致禮,「師父。」
北辰真人對大弟子道,「葉庭,這次你與蘇璇一道下山,他不足之處,你多提點一二。」
葉庭正中下懷,欣然而應,「師父放心,我定會好生照應師弟。」
北辰真人若有所思,「九華山的事並非偶然,朝暮閣的少使在同一時期率精銳突襲,將潞州控入掌中,今後必定還要生事。澄心與枯禪兩位大師的信中也有提醒,背後不簡單。」
葉庭神色一凝,「師父是疑朝暮閣想獨霸江湖?」
北辰真人沉吟片刻,「靖安侯曾與我私下一談,懷疑朝中有人在暗中培植江湖勢力。」
葉庭一驚非同小可,這等行徑通常只有一種可能,事涉逆謀。
「這些絕不能讓旁人得知,你比蘇璇沉穩,江湖上朋友也多,仔細探察朝暮閣的內情,如有所得立即傳書。」北辰真人比誰都更清楚其中的份量,言語越發慎重,「本門多年受天恩賜賞,又立足於江湖,既不可讓有心人利用江湖而亂反朝廷,也不能讓朝廷生了誤解而清剿武林,一旦有此端倪,當盡可能設法化去。」
長風悠悠,雲海漫漫,景致怡人心目,葉庭卻為突然得知的內情而驚心,越想越是凝肅,正色道,「弟子明白,定會處處留心。」
北辰真人微喟一聲,捺下沉重的心緒看向葉庭,他頎長軒昂,明練沉穩,與年少的蘇璇截然不同,忽然道,「蘇璇此次下山進益非凡,武功或許已超越了你,你作為師兄如何看待?」
葉庭正在思索如何打探,冷不防遇上如此直問,滯了一滯才道,「師弟天縱之才,我自愧不如。」
北辰真人並無責備之意,「再過數年,只怕我也難及他的境界。」
葉庭一時不明師長之意,心緒有些混亂。
北辰真人對兩個徒弟的性情了如指掌,睿智的提點,「蘇璇天生為俠,遇挫一進再進,勇往無前;你的性情如士,拿捏人心極準,行事通透綿密。門派要想昌盛,兩者皆不可少,連你師祖也說過,你與他各具所長,均是難得之材,將來也會各適其位,不必為此縈懷。」
葉庭和蘇璇一同成長,親密無間,正是如此,他更明白師弟的天份何等驚人。葉庭入江湖已有數年,人緣與聲望是上佳,然而蘇璇一出山誅長空老祖,九華山一戰成名,少林長老親筆致謝,所受的矚目空前,葉庭不可能毫無觸動。
沒想到在這一刻,隱秘的雜思被北辰真人一言道破,葉庭慚愧之餘,心頭的糾結卻倏然鬆了,豁然明白了自身的意義。
北辰真人眸光寬和,望著遠方的山巒安然一笑。
山間的靈鶴一聲長唳,揮動一雙矯健的雪翅,直上層雲而去。
蘇璇入山時才三歲,葉庭已經十歲,他幾乎是被師兄提著脖子長大。葉庭在學藝上對他鞭策嚴格,平日裡包容寬縱,像兄長又像半個師父,兩人感情極好。
這次與之同行,蘇璇極是快活,他獨對武學異常狂熱,其他瑣務頗為懶散,多數依賴葉庭安排,或許正因如此,鏡玄真人才將他一個人趕下山。兩年時間磨得他成長良多,這一刻卻似回到了從前,有了葉庭的陪伴,他完全不必再為行途的瑣細費心。
葉庭下山早,又代師父處理了不少門派事務,早已是熟練的江湖客。各地如何置換車馬行船,四方有哪些出名的人物,不同門派之間的禁忌與糾葛,碰上麻煩該如何打點,哪些是盟友,哪些可相交,哪些需要避忌,事事透徹分明。
葉庭策馬款款而談,蘇璇聽得津津有味,深覺白白遊歷了兩年,對江湖仍然一無所知。
收穫了滿眼祟拜的葉庭也覺好笑,其實以蘇璇際遇之險,心志之強,更讓人驚異感佩,唯獨他自己渾然不覺,視若尋常。
聽完一些江湖趣事,蘇璇頗覺惋惜,「原來試劍大會如此精彩,可惜錯過了。」
葉庭見他一臉羨慕,同替他遺憾,「下次要再等五年,誰讓你當時蹲在山裡啃野筍,虧得你能熬下來。」
蘇璇回想起昔日的慘狀,自嘲道,「開始還好,半個月後一心想吃肉,到後來聞到筍味就要吐,餓極了都不想碰,好容易出來完全控制不住吃喝,靈鷲宮的人都嚇著了。溫宮主還好,溫小姐一直有些瞧不起我,想必就是為這個。」
葉庭笑得前仰後合,幾不可抑,「等你救了她兄長,她該另眼相看了吧。」
蘇璇懶懶的不在意,「我照顧那孩子,沒怎麼與她照面。溫公子倒是客氣,人也不錯,想來這時候他們兄妹該回靈鷲宮了。」
葉庭聞一知十,已經猜出了內裡,「靈鷲宮太平無事,有什麼需要他們趕回去,溫宮主大概另有囑託。」
蘇璇給喚起了好奇。「師兄猜到了什麼?」
「你知道溫宮主為何將兒子托給枯禪大師?枯禪大師出自南普陀,雖不如少林名頭響亮,聲勢也不小。溫輕絨將來承襲靈鷲宮,憑藉這份舊誼,即可得南普陀半臂之助。」葉庭對江湖中的人事了如指掌,一絲一絡無不洞明,「靈鷲宮實力不強,除了溫飛儀沒什麼高手,自然要設法聯盟別派。一旦不必鎖宮避仇,忙不迭將女兒譴出來,不外是讓她與合適的青年才俊多接觸——」
蘇璇的臉龐漸漸錯愕,葉庭說到此處話語一頓,斜睨他道,「如果實在與這才俊合不來,大約就要看溫輕絨的同門了,畢竟能得枯禪大師收錄,才能與門第都不會差。」
蘇璇哪料想得到其中的彎彎繞繞,後知後覺的呆了,想起嬌嗔挑剔愛抱怨的溫大小姐,下意識的揉了揉耳朵。「本派是道門,不至於吧。」
葉庭見他的神態更覺有趣,忍俊不禁道,「正陽宮的實力遠在南普陀之上,又有婚娶必得離山的門規,可是正中溫宮主下懷。幸好溫小姐瞧不上,不然師父就要痛心了。」
蘇璇打了個冷戰,被他笑得無話可說,悻悻然驅馬前行。
葉庭奉師命將回信遞送枯禪大師,蘇璇隔了數月再度到鳳陽,至龍興寺一問,果然如葉庭所料,溫氏兄妹並未回山,仍在此地。
枯禪大師態度親和,與兩人敘過話語,囑門下弟子盛情相待。
這番款待極盡隆重,以溫輕絨最為熱情,擺宴洗塵之外,他還應葉庭之托,帶兩人拜會鳳陽的江湖幫派與武林世家。蘇璇的名頭已經傳開了,每到一處格外受矚目,倍覺不自在,幾次後他索性躲懶不去。葉庭知他性情也不勉強,自行與溫輕絨拜訪不提。
蘇璇落了幾日閑,想起之前所救的女童,也不知過得如何,決意上神刀劉家探望一番。
既去劉家,少不得要拜訪主人,正好葉庭近期應酬多,置了一堆拜禮,蘇璇隨意挑了幾色提過去。叩開門一個闊嘴門房出來,聽說是拜訪劉老爺子,哎喲叫了一聲,「可是不巧,老爺子今早出門去了。」
說話間門房一打量,見對方是個清朗挺拔的少年,想起內宅說二少奶奶的內弟將抵鳳陽,要入府暫住幾日,想必正是此人。門子一拍腦門,堆了滿臉笑,「不妨事,先進來坐,小的這就去通報。」
門房殷勤躬腰,將蘇璇迎進去,隨後稟了管事。
管事聽得是二少爺的舅哥,不敢怠慢,令丫環帶客人往後宅的花廳,自已去報夫人。
劉家如此熱情,蘇璇難免訝異,當日是托溫輕絨之名送過來,並不曾與劉老爺子交集。走了半晌他才回過味,想必對方是認錯了人,這時已入後宅,隱約傳來男孩的喧叫笑鬧,中間混著石子啪響,應當是內宅的孩子在玩耍。
蘇璇頓時尷尬,正擬與帶路的丫環言說,恰好穿出綠楊遮蔽,庭院內的景致豁然而現。
江湖世家不講究假山曲池一類的風雅,軒闊的庭院種了幾棵大樹,擺了一堆花盆植著蘭草金菊,還被挪得奇形怪狀,排成了一條迷宮般的曲徑。
曲徑中有個年幼的女童,眼睛給布條遮著,腿也被繩索捆綁,只能以雙手爬動。樹上幾個男孩各持一把牛筋彈弓,居高臨下覷著她打。大約她不會哭號,男孩們更覺有趣,在樹上嘩笑謔鬧,比誰射得更准。
女童的頭額滿是青腫,兩隻小手也蹭破了,跌跌撞撞的辨不了方向,盲目的挪爬,彈弓每響一次,她就瑟縮一下,如一隻嚇破了膽的驚鳥,恨不得鑽入地下。
「是幾位少爺的公子,一塊遊戲玩耍呢。」丫環正在引路,忽覺少年客人站住了,隨著目光瞧過去,順口解釋,「這小胡姬是別人送過來的,老爺子礙於情面也就收了,權當個粗使丫頭,幾位小公子很喜歡逗她玩,夫人還說等再大些就抬她進房去服侍,也算不錯了。」
幾個男孩猶在笑,忽的手上一空,不知怎的就從樹上跌下來,摔得屁股生痛,有兩個當場扁嘴哭起來,樹下的僕人趕緊去扶,又哄又勸。
領路的丫環只見影子一閃,幾個小少爺全摔下來,一時傻住了。
清和的少年立在女童身旁,手中多了幾枚彈弓,一把捏成碎塊,悉數甩在地上。他目中隱怒,神情異常難看,一手將孩子抱起,撂下一句轉頭便走。
「和你們老爺子說,這孩子由溫公子的朋友帶回去了,以後不勞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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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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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9 09:01:03
第二十五章 憐孤弱
葉庭聽完首尾不置可否,拖過凳子坐下,「然後你就把這孩子抱回來了?」
女童好像還認得蘇璇,沒有躲避他,但也不像過去的親近,她的神氣比從前更麻木,腫突的額頭鼓得透亮,身上的傷由大夫上了藥,據說還有不少淤痕。
葉庭看她也確實可憐,「回頭我跟溫公子說一聲,再打聽一下有沒有好人家。」
蘇璇的胸膛像堵了一塊石頭,既怒又愧,悶聲道,「不必了,她送到哪裡都要受欺淩。」
一個是固執的少年,一個是呆弱的女童,葉庭對著兩人也是頭疼,「那該如何,她有胡人血脈,一眼就能看出,不可能像那個漁家女孩一樣。」
蘇璇想了又想,摸了摸女童柔軟的髮旋,「我會照顧她。」
葉庭簡直要給氣笑了,「你自己才出江湖沒兩年,能照顧誰?」
蘇璇其實也不知該怎樣安排,他已經錯了一次,要不是這回恰巧送信而來,怎知道孩子竟過的如此糟,小小的胡人女童,在旁人眼裡草芥一般,如果再錯托,怕是命都沒了。
葉庭應酬了一天才回來,又要處理意外的變故,隨道,「她瞧著不是個機靈的樣子,你要實在不放心,尋一個心善的老媼,給些銀錢代為看護,請溫公子照應一二就是。」
溫輕絨早晚要離開鳳陽,縱然相托也難以長久,何況她是個話都說不清的孩童,蘇璇默了一會答非所問,「這孩子以前在流浪班子裡餓怕了,很喜歡吃東西,在劉府待了幾個月,給吃的都不大接了。」
葉庭知他想不開就容易執拗,耐心勸道,「你也不必太自責,她出身過於低賤,正經人家連婢僕都不會選胡姬,不是你所能左右,有心也是無用。」
蘇璇將藥膏抹上女童手背的一塊擦傷,「師兄,為何世人瞧不起胡人。」
道家講究萬物一體,本無殊異,葉庭對胡人並無歧見,不過他通透世俗,從不逆之而行,「蔥嶺以外皆是胡地,種族極多,時有征戰,敗者淪為奴隸,轉入商人之手。胡女風情特異,中原酒肆歌坊大肆購入,可獲數倍之利,就成了一項源源不絕的生意。她們在中原等同奴籍,律比畜產,只能被轉賣,無法獨立存身。比如你救的這個孩子,就算主人將之打殺,律法僅是罰些銀兩。她長大了必是入歌舞之肆,難有好的出路,更不可能嫁與良家子。不是師兄心腸硬,而今的世道能做的有限,你救得了一次兩次,難道還能更改她的一生?」
蘇璇不知聽進去了幾分,沉默著沒有接話。
明明做了不少大事,在江湖已經聲名鵲起,這一刻卻還是山間認真倔強的少年,葉庭心一軟,也不忍多言,「這事交給師兄,由我安置,你就不必再費心了。」
溫輕絨難免汗顏,是他接洽劉府將孩子送過去,辦妥就放在了腦後,從未想過前去探視,不料弄成如今的局面,兩頭都落了尷尬。
葉庭處事圓融,先行向溫輕絨與劉府致了歉,只道師弟行事莽撞。
溫輕絨越發慚愧,他不好意思見蘇璇,囑寧櫻買了幾件孩童的衣物,備了幾色禮物,托溫白羽送過去,名為探望,實為致歉。
溫白羽離開父母後也成長了一些,她青春嬌美,又是靈鷲宮主的愛女,在兄長的引帶下結識了不少才俊,頗有幾個對她生了愛慕之心,整日明爭暗鬥。她初時快悅,時間久了便索然無味,儘管這些人熱切殷勤,一句話如奉綸音,卻沒一個入得了她的眼,及得上她所結識的首個宮外人。
可惜她初時不以為然,直到九華山一戰後,數月間無論她去何處,總有人一再提及提蘇璇的名字,讚譽與議論無數,她才真正感到了惋惜。
這一次他重返鳳陽,溫白羽暗生歡喜,少女的矜持讓她不動聲色,反正有故人之誼,往來必不會少,誰料連日下來兄長陪著葉庭頻繁交遊,蘇璇卻未再露面。
兄長的託付讓她得了機會,溫白羽精心梳妝了一番,眉描青黛,胭脂薄染,寧櫻與寧芙滿口稱讚,及至到了客棧居然撲了個空,蘇璇不知去了何處。
溫白羽芳心生惱,自矜身份不好發脾氣,寧櫻還在詢問店家,她已經冷著臉返身而走,剛出客棧撞見一人迎面而來,可不正是蘇璇。
蘇璇瞧見她略略一怔,點首致意。「溫小姐?」
溫白羽登時一喜,綻出了一個明俏的笑。
比起數月前,蘇璇的身量又拔高了,他清正朗越,神采奕奕,一舉一動英華自蘊。唯一彆扭的是懷裡抱著一個小胡姬,一手拿著拔浪鼓玩逗,全不覺旁人看來有多奇怪。
溫白羽突然來訪,大出蘇璇的意料,他少不得延客入室,喚店夥送來茶水,接了禮物致了謝語。兩人此前不算親近,縱然有寧櫻在一旁引話,待客套完畢就有些冷場。
溫白羽刻意盛妝而來,見蘇璇雖是對答有禮,並不見絲毫驚豔誇讚,態度與從前無二,心底頓覺不是滋味,蘇璇哪知道大小姐的心思,見點心上來,順手就給女童餵了一塊。
溫白羽瞧著格外不順眼,忍不住道,「這孩子一直留在蘇少俠處怕是不妥,還是該儘早處置。」
蘇璇客氣的回道,「多承溫小姐提醒,我自會思慮。」
溫白羽見他如此回話,隱約生出不快,「劉家也尋我哥哥解釋了此事,不過是孩童間的戲耍,稍微鬧得過了些,算不得什麼,平日待她也是衣食無缺,蘇少俠不必太過在意。」
女童額頭的腫包已經消了,淤痕也褪成了淡黃,她見了旁人就不敢抬頭,自己摸著拔浪鼓玩,極是安靜乖巧,蘇璇淡淡的應道,「是我考慮不周,讓溫兄受累了。」
寧櫻看出他無意再聊女童的事,朝溫白羽使了個眼色。
溫白羽只顧盯著蘇璇,全未留意其他,見蘇璇反應絲毫不熱絡,一股莫名的嫉意糝雜,混成了微恙,「一個胡人丫頭,難道還指望劉家當小姐供著?陪幾個少爺玩耍,原本就是下人的本份,也唯有蘇少俠過於仁厚,才會為此苛責。」
這位大小姐全忘了自己是來代兄致歉的,一番話嗔怪連著教訓,寧櫻聽得都驚住了。
蘇璇眉峰似劍,多了一絲英銳的冷氣,「溫小姐說的是,恕我量淺,見不得人平白受欺。」
「什麼受欺!憑她的身份當下人都是抬舉了,挨上幾顆石頭又怎的。」溫白羽見他的神色,一怒之下霍然而起,纖指遙戳女童的鼻尖,「你既然如此看重,覺得在劉家是欺辱了她,怎麼不將她送去正陽宮,讓掌教真人與長老瞧一瞧!」
突然迸發的怒氣嚇得女童縮起來,蘇璇將她抱開去,緩聲哄了兩句。
寧櫻急得一頭熱汗,硬著頭皮從旁緩和,「溫師妹不是這個意思,她是怕蘇少俠一心求全,為此過度憂煩。蘇少俠是溫公子的救命恩人,溫公子一直感念,想為蘇少俠分憂,上次還說想將女童送入靈鷲宮,以免在俗世橫受侵擾。」
溫白羽要是能領會旁人的曲意,也就不是溫大小姐,她嬌容嗔怒,盛氣未消的斥道,「寧櫻師姐胡說些什麼!她算哪裡來的東西,也配入我靈鷲宮?」
寧櫻幾乎想掩面,深悔不該來此,「溫公子確實私下道過,師妹不信盡可回去詢問。」
不等溫白羽再斥,蘇璇已然開口,「多謝寧櫻姑娘,也請代我謝過溫兄好意。只是她這般資質怎配去靈鷲宮,還是做我的徒弟吧。」
溫白羽怔住了,幾疑自己聽錯,「你說什麼?」
蘇璇出於禮儀忍了又忍,其實早已怒極,衝動之下一言出口,「我這年紀本不配為人師,好在她也小,應是無妨。溫小姐無須憂心,不管她將來好賴,定不會再牽連溫兄與靈鷲宮。」
溫白羽愕了一瞬,彷彿聽見了世上最滑稽的事,咯咯諷笑起來,「你要收一個胡女為徒?令師兄定是驚喜得緊,傳出去江湖上人人樂道,正陽宮可要滿門生輝了。」
寧櫻在一旁目瞪口呆,完全沒想到事情竟到如此地步,連圓場都不知從何圓起,眼睜睜見對面英氣的少年一靜,也笑了笑,罕見的字字鋒利。
「那又如何,總之不必再聞溫小姐之言,幸甚。」
溫白羽是紅著眼睛回去的,她從未受過這般羞辱,整條帕子都浸濕了。
溫輕絨看見妹妹的模樣嚇了一跳,聽完她連哭帶嚷的泣訴,又由寧櫻道了細節,一口涼氣抽在心坎,半晌才道出話語,「我本是要結好於恩人,而今卻——你——」
「我如何!」溫白羽氣得淚漣漣,搶白道,「我好心勸他,他反倒嘲諷我,等我將他收胡姬為徒的消息散出去,看誰沒臉!」
溫輕絨趕緊閉了門扉,跌足而道,「簡直不知輕重,這話要是由你傳出去,靈鷲宮與正陽宮就算結梁子了,人家救了我的命,你恩將仇報,到底誰沒臉。」
溫白羽受了兄長的斥責,益發委屈,「是他辱我,哥哥竟然還替他說話!」
相處數月,溫輕絨早知妹妹受父母嬌寵過度,人情世故一竅不通,他頗為無力的道,「他如何辱你了,那是被你氣壞了!蘇少俠憐恤弱小,你偏要字字貶低,與打人顏面何異?寧櫻師姐說得不錯,我確是有意將女童送去靈鷲宮,還未來得及與你提罷了。」
溫白羽過於錯愕,一雙杏眼圓瞪,不等她開口,溫輕絨接道,「你和一個女童鬥什麼氣,蘇少俠劍術非凡,人又重義,但有所助必會記念情份,不就是靈鷲宮多個胡姬僕人而已,這等便宜之事,你怎麼就想不通?」
溫白羽猶是不忿,還要再說,又被溫輕絨打斷道,「你一番話連諷帶激,蘇少俠要是真收了胡女為徒,鬧出風波,我們難辭其咎。何況他師兄葉庭精明練達,將來極可能襲北辰真人之位,在葉庭眼皮底下出了這等事,師長必然遷怪。等葉庭成了掌教,會對靈鷲宮如何看待?一件小事弄得兩派結怨,你自己想想值不值。」
溫輕絨越說越頭疼,然而事已至此,唯有設法彌補,他顧不得妹妹,轉向寧櫻,「我去尋葉庭致歉,他自會勸導蘇璇,這事就好揭過去,你替我看著白羽,不要再出什麼亂子。」
溫輕絨尋去蘇葉兩人所居的客棧,進門正見葉庭在案前看一封短信,見他匆匆而來,微現訝色。
溫輕絨有種不妙的預感,轉眼一掃,不僅蘇璇未見,連房中的衣物行囊也少了一半。
鳳陽城外的一條黃土小道上,蘇璇信馬由韁,像自語又像在對懷中的女童說話。「走得這樣急,師兄一定覺得很奇怪。他要是得了消息,一定立刻把你送走,我又不能和師兄衝突,那可麻煩得緊。」
女童好奇的看著他,烏溜溜的眼睛一眨,手中的拔浪鼓轉了轉。
收徒是衝動之語,卻似拔開了數日的烏雲,蘇璇的念頭忽然明晰起來,在極短時間就做出了決定,此刻一身輕鬆,對女童作了個鬼臉,「師兄接下來要往潞州,我們去別的地方,只要不碰上,師兄也不能如何。」
一隻彩色的蝴蝶從前面飛過,女童呀了一聲,這倒提醒了蘇璇。「你該有個名字,當日既然是從半空掉下來,就叫阿落吧。」
馬蹄答答的走了一會,蘇璇又道,「蘇雲落,這名字如何?」
女童似懂非懂,稚氣的睫毛下小痣鮮紅,「——阿落——?」
「我也不知師父怎麼當,先教你學說話,念一念千字文。」看女童單純懵懂的樣子,蘇璇哄道,「乖,念會了給你吃包子。」
提到食物,女童的大眼睛亮了,重複了一遍,「——阿落,吃包子——」
蘇璇失笑,揉了揉她的頭,開始背書,「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女童的口齒磕磕絆絆,小面孔很認真,跟著念道,「天地——玄黃——荒?」
他知道她必然記不住,也不急於糾正,「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日——盈昃——晨宿張——」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馬蹄踏著灰黃的揚塵,載著馬上的人徐行,一大一小的聲音隨風而散,去向不知盡頭的遠方。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9 09:01:19
第二十六章 夷使來
三年後。
金陵的莫愁湖上亂雲翻滾,空氣窒悶濕熱,天邊亮得晃眼。
湖畔的攤販急急覆上雨布,行人匆匆走避,婦人忙著喚瘋玩的孩子回家。不消片刻起了急風,白亮亮的雨珠砸下來,如千針萬線連綴不斷,雨落在屋脊上、船蓬間,柳葉長枝上,碎珠般迸跳四濺,一切都被籠進了茫茫水簾。
小半個時辰後一場捲地風起,吹得烏雲四散,天光瞬間亮起來,不多時雨住雲收,依舊天青湖白,山巒淡影綽約,猶如明光初洗。
急雨倏來倏去,忙亂的是街市,湖畔的樓臺內點塵不驚,酒客安然觀賞自然之變。
其中一幢臨湖的酒榭頂層有一間雅廂,迎窗坐攬八面來風,當中一位青年方頷鷹目,一襲華貴的錦衣,腰間玉帶鏤雕雙麒麟,氣派尊貴,負手遠眺水天一色的美景,「天公也解諸人意,故遣薰風特送涼。這場雨下得好,去了暑氣,晚上看戲更為舒爽。」
酒案邊坐著一名美麗的少女,輕眉凝黛,秋水為神,墨髮挽著隨雲髻,微微露出疑惑,窗前一片澄淨的山光水色,除了一方湖心島外不復其他,戲從何來?
另一名男子年輕俊秀,輪廓與少女相近,大為得意的接口,「趕早不如趕巧,所幸我堅持月初起行,抵達金陵的時機正好,此次你能大開眼界,可得多謝我。」
少女彷彿想笑,梨渦淺淺一現,「哥哥分明是想來同薄世兄遊玩,一路催著車夫急趕,顛得我都要吐了,居然還好意思誇功。」
被妹妹一言戳破,阮鳳軒頓生赧意,嘴上猶不肯認,「是我錯了,然而錯有錯著,碰上了難得一見的大場面,不信你問薄世——對了,不該叫世兄,該稱侯爺了。」
老侯爺去年過世,薄景煥如今襲了侯爵之位,確實該易了稱呼,此刻他轉過頭,見少女笑容清甜,聲調不覺格外溫柔,「又不是外人,就與鳳軒一般叫我景煥吧,原來來時還有這等情狀?確是該罰,稍後我把鳳軒灌醉了,教他頭暈眼花,什麼也看不成。」
少女拍手稱好,阮鳳軒知薄景煥擅飲,一迭聲的告饒,氣氛格外歡悅,笑過後她終是好奇,又問道,「哥哥盡賣關子,到底有什麼戲?難道正好逢上了金陵什麼節日?」
雨後天霽,街巷小販掀去油布,再度開始吆喝,同時有一列兵甲大踏步而來,將湖岸封禁圈圍。少女留意到變化,起身倚欄而眺,見附近人潮漸多,聲浪越發喧雜。
「這是禁湖了?好大的陣仗。」阮鳳軒驚訝的見遠湖浮著一艘華麗的樓船,由幾隻快船拱衛其間,「不對,那邊還有樓船,早知道我們也去湖上,想必看得更清楚。」
薄景煥眺了一眼,悠悠道,「鳳軒想上御舟?來得早幾日或許能成,這一時晚了。」
兄妹二人赫然動容,少女驚愕不已,「聖上親臨莫愁湖?究竟是為何事?」
「還不是因為——」阮鳳軒拖著聲調吊了半晌,忍不住笑出來,「我也是才聽景煥兄提了幾句,所知不多,還是他來說吧。」
湖景明媚,絲竹雅逸,精緻的酒菜置上桌案,頓時有了宴飲的氣氛,薄景煥這才娓娓道來。
此事追溯根源,當在一個月前,貴霜國遣使來訪。
貴霜是萬里之外的大國,在中原久有盛名,所產的奇巧之物一經販入即可售得高價,卻少有人見過真正的貴霜人是什麼樣,對風俗民情知之更少。此次貴霜王遣百餘名使者,聲勢浩大的入朝獻禮,可謂空前之舉,倍加受人關注。
這些使者身形高大,衣著如明霞,梳高髻,畫長眉,胸臂飾以金絡,手捧著琉璃貢盒,遠望去如一列黃金菩薩在人間行走,引得金陵萬人空巷,爭睹奇景。他們所攜的貢物更是珍異,薄景煥當時在場,頗開了一番眼界。
如奇特的雙龍犀,在暗室能熒爍生輝,磨成粉可令瀕死者復甦;再如宛絲所織的護心衣,至輕至韌,萬物不傷;還有異蛛腹中所生,能令風沙平息的定風珠;以及奇鳥口水滋養,天生具有蜜糖之香的迦南木,另外還有二十柄鑲滿紅綠寶石的雪緞彎刀。
如此豐厚的貢禮,令聖顏大悅,群臣紛贊,私下則解讀出另一重意味。
兩國少有往來,貴霜又非戰敗,突然如此大手筆之舉,倘若不為稱臣結好,極可能是為炫示貴霜國富足強盛,實力雄厚了。
阮鳳軒全神聆聽,到此忍不住問,「貴霜何以如此,難道是欲圖本朝疆土?」
薄景煥一點頭,多了三分冷意,「正是如此,貴霜王的書信表面請求商旅相通,商人在本朝邊域的居留置產之權,實則想逐漸東擴,越蔥嶺圖西北之地。」
阮鳳軒惱得一拍案,「蠻夷之國,自不量力,後來如何?」
窗外晚霞漸起,染得湖光如火,薄景煥的語調越發深沉,「聖上自然拒了貴霜王之請,僅是回贈重禮,慰勉他們一路辛勞。不想使者又道,貴霜舉國祟信佛教,有位國師地位尊祟,醉心於探索武學的奧義,從未遇到過對手,此次前來,希望能與中原的國師切磋。」
少女明眸清湛,訝然道,「中原何來國師?這如何是好。」
薄景煥的視線停在她雪玉般的臉龐,笑道,「其實國師不過是虛頭,借切磋之名探查中原武力虛實才是真,既是為此,哪怕臨時敕封也要弄一個出來,挫一挫邊蠻之國的盛氣。」
阮鳳軒方要叫好,又生了遲疑,「可誰也不知貴霜國師的深淺,萬一敗了——」
薄景煥頓了一頓,眉目陡然陰鷙,「聖上御駕親臨,金陵百姓傾出,此戰關乎邊境未來數十年之局,只許勝,絕不許敗!」
空氣凝了一剎,氣氛僵起來,這一刻的威沉冷肅讓少女有些陌生,下意識擱了筷子。
阮鳳軒毫無所覺,關心的追問,「聖上指了何人應戰?」
薄景煥神色略松,舉杯啜了一口酒,「貴霜祟佛,本朝祟道,正陽宮的劍法頗有聲名,對國師也不好用大內之人,所以聖上詔旨北辰真人,令天都峰派人來接戰。」
阮鳳軒大為贊妙,「聖上明見,這個安排倒正合宜。」
薄景煥見兄妹二人聽得入神,俱停了進食,少不得勸飲,而後道,「聖上的諭旨當然不會錯,就是時限給得太緊,正陽宮的人昨夜才到,還是兼程從永州趕過來的。」
阮鳳軒頓覺奇怪,「怎麼從永州來,人難道不在天都峰?」
少女柔柔的接口,「哥哥忘了,正陽宮的人有時也會離山歷練。」
阮鳳軒被她一提才想起來,再想更覺不對,「景煥兄確曾說過,不過那是年輕一代的弟子,長老可是大多居留山內。」
薄景煥但笑不語,品過兩道菜才道,「不錯,正陽宮此次所來的並非長老。」
阮鳳軒這下著了急,幾乎不能置信,「國之大事,正陽宮居然隨意派個弟子前來?豈能如此兒戲!」
薄景煥淡然一哂,「鳳軒放心,就算長老親至,也未見得強過此人。」
見好友氣定神閑,阮鳳軒狐疑起來,「景煥兄這般信重,難道你見過他?」
不想薄景煥竟然一點頭,「先前途經建州,與此人有一面之交。」
阮鳳軒早知好友好遊歷,沒想到結交如此之廣,一旁的少女也動了好奇之念,言道,「薄世兄可否多言幾句,對方有何特異之處?」
薄景煥本就對她愛慕已久,才力邀阮鳳軒攜之來金陵,聞得軟語心神蕩漾,哪會不應,「正陽宮門規極嚴,出山行走的弟子均為英傑,這次遣來的人更是武學上少見的奇才,年紀輕輕已聲名赫赫,誅長空老祖,敗玄月僧,除嶗山雙魔、雁蕩七害、殺南疆鬼母——」
少女呀了一聲,「上次說的那個鬼母的故事,竟是這人所為?」
薄景煥見她雙眸瑩亮,格外愉悅,「不錯。」
阮鳳軒一時摸不著頭腦,「什麼鬼母?」
少女見兄長茫然,笑謔道,「原來哥哥當時只顧著馬球場上的熱鬧,其他話語半分沒聽著。」
阮鳳軒當這些江湖故事全是薄景煥編來哄自家妹子的,聽過全沒在意,提及馬球才有了幾許印象,不服輸的反謔,「我哪比得上你,但凡景煥兄提過,你多久都不忘。」
他一言出口,少女頓覺不妥,當著外人又不好辯說,惱得雪顏微紅。
薄景煥心底極是愉悅,面上神色如常,「我在建州遇到一樁異事,幸得他出手相救,親眼目睹他殺了作惡的南疆鬼母,救了無辜百姓,只是這些事官面上不好傳揚,才不為金陵人所知。」
薄景煥約略重敘了一遍,其中頗為驚心動魄,因是他親身遭遇,阮鳳軒聽得格外專注,末了既羨又歎,「景煥兄見識廣博,結交無數,真是令人羨煞。」
薄景煥笑著勸慰了幾句,又敘了一陣天色轉暮,樓下的人潮越發密集。
一輪明月漸漸升起,銀白的輝光遍灑清湖,宛如一盞天賜銀燈,薄景煥令侍女撤了殘肴,燃上一爐雅香,獨留幾盞明燭,屋內頓時暗下來。
月光透閣,湖風徐來,意境十足風雅,阮鳳軒卻不習慣如此晦暗,「景煥兄為何將燈滅了,這該何等不便。」
不等薄景煥回答,湖心的小島忽然生了變化,千餘風燈次第而亮,猶如神明撒落了一捧碎星,映得島上明如白晝,內沿的樹木已被伐盡,唯餘一川碧草,無論從何方皆可一覽無餘。
阮鳳軒脫口而出,「原來湖心島就是今夜鬥技之地?」
薄景煥起身扶樓欄眺了一眼,「貴霜國師到了。」
酒樓的位置極妙,斜側就是入湖的碼頭,所有動靜都逃不過眼底,阮鳳軒伸長脖子望去,嘈雜的人聲中依稀有金鈴叮叮,由遠而近,漸漸走來了十六名高髻盛妝的少女。
這些少女臂束金環,明眸豐唇,腰擺綴著無數鈴鐺,手捧的香露異常濃郁,香氣甚至散揚到酒樓之上。後方八位大漢擔著金轎,健臂粗碩,濃髮盤絡,猶如菩薩駕前的力士。金轎裝飾華麗,寶石綴頂,貴霜國師頭戴僧帽,深目隆鼻,穿著一襲寶光燦爛的金裟衣,眉心繪鮮紅的火焰紋,手持一柄赤金降魔杵。
阮鳳軒目不轉睛的看著,直到國師走上備好的船,由接引的官吏陪著向湖心小島駛去,這才回過神咋舌,「好大的排場,國師既然過去了,正陽宮的人呢?」
話剛出口,他就看見一個道衣青年在官吏的陪伴下趨近了碼頭。
薄景煥忽然喚了一聲,「蘇璇!」
樓下人群密匝,雜音喧耳,且隔了一段距離,阮鳳軒猜對方根本聽不見,不料青年居然抬頭望過來,似對身邊的官吏說了兩句,突然身形一起,步步如踏虛空,在萬眾譁然的驚叫聲中來到了薄景煥面前。
阮鳳軒目瞪口呆,險些以為生了幻覺。
然而欄邊確實多了一個神姿英秀的青年,只見他長眉飛揚入鬢,眼眸清越如風,道衣勝雪,長冠峻拔,雙肘以下如箭袖緊束。玉屏般的明月映在身後,將他的輪廓染上一層冷光,更增了百戰淩人的銳氣,彷彿一把上古神劍化作人形,今朝踏月而來。
薄景煥大步迎上去,彷彿激起了豪情,「大戰當前,我來祝酒一杯!」
一旁的侍女啟了酒罈,傾了兩碗酒,青年也不推卻,取過一碗,「多謝,門規有令不得飲酒,請容我以之祭劍。」
言畢他手腕一翻,一抹幽冷的劍光乍現,美酒如泉傾劍而灑,滴滴香洌奪人。
對方一言一動英風颯然,薄景煥看著亦覺快意,「好,等你戰完再聚,先給你引見兩位朋友,這位是琅琊王的愛子阮鳳軒阮世子,今日才至金陵。」
青年還劍於鞘,行了一個道家禮,「幸會。」
阮鳳軒早已心折,忙不迭的還禮。
薄景煥接著引見少女,「這位是琅琊王的愛女,封號琅琊郡主。」
一切似乎墜入了夢中,少女從第一眼開始恍惚,渾然忘卻了所有。
整個世間都消失了,唯有一輪極亮的明月,一個立在夜空中的青年。這個人曾經在最深的地獄拯救,帶給她無盡溫暖的希望,又悄然無聲的隱去,她以為此生已不可能再見,這一剎竟奇跡般相逢。
青年的眼眸凝定了一瞬,片刻後微微一笑,「見過琅琊郡主——祝芳華似錦,福澤綿綿。」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0 22:58:35
第二十七章 逆流起
明月相輝,千燈拱照,莫愁湖畔萬眾俱靜,無數眼睛凝視著湖心小島。
一金一白兩道身影分立十餘丈,互行一禮後寂了一剎,嗡然一聲震響,金芒乍然盛亮。
金色的降魔杵傾出無窮的威煞,如九個太陽當空炙烤,依稀可聞梵鈴激響,連湖上來風都變得奇異,白衣青年縱劍破空,雪亮的劍光激揚,宛如一條銀龍與金芒相鬥。
人們異常震駭,目不交睫的盯著空前的激鬥。
一個如烈陽千里,挾天之怒;一個似羿奪九日,驂龍疾翔,金芒幾度大盛,銀龍亦毫不遜弱,交鋒之威絞碎了夜空,幾度相持,猝然間嘯風驟起,金光熾如火樹,銀龍飛攪而收,巨大的力量碰撞在一起,島上萬千風燈齊滅,湖面水浪翻湧,連湖畔的樹木亦為之搖落。
驚人的一擊落定,金光與銀芒齊斂,四周漸漸靜下來。月華下的小島煙塵散去,草皮在打鬥中摧毀殆盡,大片蒼黃的土泥翻裸,兩個身影依然隔著十丈對峙。
金色的身影彷彿黯淡下來,一個嗓音帶著異國腔調,鏘然響徹湖面,「中原高手,果然厲害。」
白色的身影利落收劍,清朗的聲音隨之而起,「承讓,多謝國師指教。」
一剎那的寂靜後,莫愁湖畔響起了歡呼,一浪高過一浪,震得湖水泛起了陣陣漣漪。
湖上的御舟早已靠岸,圍觀的人興奮的熱議,陸陸續續的散去。
湖邊一株大樹枝椏間坐著一個束雙丫髻的小胡姬,小臉粉白,捲翹濃睫,一雙漂亮的深眸,還在向黑沉沉的小島眺望。
忽然樹影一動,她被一個道衣青年接下來,小胡姬見著來人,歡喜的一撲,「師父!」
稚音帶點軟軟的啞,吐字異常可愛,蘇璇垂手擁了她一下,「阿落久候了,一會給你買果子吃。」
小胡姬乖乖的隨著他,還未走出樹影,面前多了一個二十餘歲的男子,頎長英朗,風塵僕僕,顯然是遠道趕來。
蘇璇不驚反喜,喚了一聲。「師兄!」
小胡姬腿一溜,已經躲到了蘇璇身後。
來的正是葉庭,他本在異地處理事務,聽得師門傳訊急奔金陵,堪堪趕上了對戰,此時擰著眉打量師弟身後的小影子,上前扶住他,「傷勢如何?」
「斷了一根肋骨,還中了聖火經的炎毒。」蘇璇在師兄面前從不遮掩,答道,「斷骨還好,炎毒有些麻煩,貴霜人的功法頗為古怪。」
葉庭按了按他的脈,經絡中有股奇炙的氣息躥動,「回頭試試能不能驅掉,不行我陪你走一趟方外谷,鬼神醫必有辦法。」
方外谷的鬼神醫是武林人所共知的醫中聖手,性情冷癖,不但治病全憑好惡,診金亦索價極高。
「師兄真闊氣,方外谷可貴得要命。」明知一頓斥責少不了,蘇璇見了葉庭依然很高興,說笑了一句返身去牽阿落,扯動肋部輕噝了一聲。
葉庭的眉頭又蹙起來,自己拽過小胡姬,不讓他使力,「這次為朝廷掙了這麼大的臉面,千金算什麼?我瞧你前面守得不錯,最後一擊降魔杵怎麼沒避開?」
小胡姬的胳膊都僵了,她人矮腿短,哪趕得上成年男子的步伐,被扯得踉踉蹌蹌。
蘇璇傷處刺痛,亦有激鬥後的興奮,一時也未留意,「他的秘術有點邪門,我本來已經封住了變化,不想他的手臂像蛇一樣沒骨頭,反折過來一擊沒能防住。不過他也不好受,劍氣入體傷得更重,回去必會閉關,師兄等著瞧吧。」
明明受了傷氣息不穩,蘇璇還說得眉飛色舞,葉庭既有擔憂又是好笑,見他還能行動,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來,「驛館那邊太過熱鬧,不利於休憩,我已知會了吏官,先帶你回附近的三元觀靜養。」
蘇璇頓時鬆了一口氣,「萬幸師兄來了,我可應付不來那些麻煩,一路趕過來已經累個半死,只想好生歇上幾天。」
葉庭淡淡的橫了一眼,嫌小胡姬走得太慢,索性將她提起來,「這一刻想起師兄了?你一直躲著,當我不知道?」
小胡姬被拎得像個麻袋,腳落不了地,完全不舒服,然而她不敢說話,一雙大眼睛又怯又怕。
蘇璇確是有意躲了葉庭幾年,此時厚著臉皮裝作不聞,「阿落,見過葉師伯。」
小胡姬見了外人就畏縮,加上葉庭神情冷淡,她哪敢開口。
葉庭越發瞧不上,沉聲道,「這麼想當師父?近幾年進了一批新弟子,有些根骨和出身皆是上佳,師父說要我們選兩個,你挑剩下的我再收,想要男徒女徒都行。」
蘇璇一聽頭皮發麻,「替我謝謝師父的好意,我長年在江湖,哪教得了弟子。」
見他想得簡單,葉庭索性將話點透,「收徒不算麻煩,有長老帶著教入門的功夫,不必你費神;不收才是為難,別忘了師父是掌門,唯有你我兩個弟子,而今你炙手可熱,拜入門下榮耀非常,多少人都動了心。」
說話間行到了預置的馬車處,葉庭小心避開師弟腰肋的傷,將人扶進車內,隨手把小胡姬甩給車夫,自己進了車廂。
蘇璇雖將話語聽在耳中,半點不到心頭,完全沒有名揚天下的自覺,「反正阿落已經是我徒弟,師兄你可別將她扔了,不然我還要拖著傷去尋,到時侯你更頭疼。」
葉庭給他氣得無語,懶得再理會,吩咐車夫揚鞭催馬,駛向了三元觀。
對蘇璇而言,他僅是贏了師門指派的一戰,對陣的興奮與武學上的進益是最大的收穫。然而這一戰事關國體,所受的關注遠勝於江湖上的交鋒,影響之大是他始料未及,要不是葉庭一手接下,蘇璇大概已經拖著肋傷一逃了之。
葉庭趕過來也正是為此,他知道蘇璇不愛酬酢,必須有人代為周旋。御前受賞雖然隆重繁瑣,好在僅有一日,後續爭相邀請的皇親貴戚才是真正的麻煩,打獵、遊園、邀宴等帖子雪片般飛來,送禮的絡繹不絕,三元觀車馬喧騰,圍了裡外三層,全是想見蘇璇的。
葉庭將求見者與禮物一概婉謝,光寫回帖就煞費腦筋,這些邀者個個來頭不小,必然要字斟句酌,此外還有一堆江湖上的賀信,葉庭叫了五六個人協助,仍忙得焦頭爛額,以至於好容易回後院一趟,覺得師弟實在閑得礙眼。
三元觀的庭院中有幾株楊梅樹,正當時令,枝頭墜滿了熟紅的果子。
小胡姬舉著一個布兜在樹下,蘇璇倚著廊柱,旁邊擱著一碗瓜子,每一彈指就有飽滿的果實墜下,端端正正掉在她懷裡。
小胡姬的臉紅撲撲,仰著頭開心極了,退了兩步意外撞到人,她回頭一看嚇得一抖,險些丟了手裡的布兜。
葉庭一手替她提住,暗自歎了口氣。這孩子沒什麼錯,只是出身太差,人又膽小怯弱,如何適宜進正陽宮,何況還是拜在蜚聲武林的師弟名下。
「阿落,去把果子洗一洗,晚上師父再給你打。」蘇璇一言解圍,小胡姬慌慌的兜著楊梅跑了。
葉庭打量師弟的氣色,「你身上的炎毒如何?」
蘇璇將一旁的蒲團推過去,不甚在意,「不運勁就無妨,暫時壓在三焦經的天髎與天井之間。」
看來短期之內影響不大,葉庭坐下來思了一會,「近兩天問了幾名前輩,都道方外谷的鬼神醫性情古怪,縱然備了千金,去了也要碰運氣,不如先走一趟少室山,或許少林的洗髓經能將之化去。」
蘇璇一怔,失笑道,「洗髓經是少林秘學,這情面要得極大,師兄不怕給人打出來?」
這些葉庭早有預想,倒不擔心,「就憑你在九華山一役的人情,試一試無妨,不成再另說。不過當下時機確實不巧,少林最近也出了事。」
蘇璇奇道,「除了朝暮閣,還有人敢同少林生事?」
小胡姬捧著一個大碗過來,放在兩人身前,碗中的楊梅掛著水珠,洗得極乾淨。蘇璇取了幾枚給葉庭,將碗還給她,「好了,剩下的阿落自己吃。」
小胡姬不肯走,巴巴的看蘇璇,直到他也取了兩枚,才抱著碗下去了。
葉庭瞧這對師徒很不順眼,念及還有更重要的事,暫時捺下,「可不正是朝暮閣,他們偷走了曾被你護下來的無量心經。」
蘇璇大為意外,隨手彈開果核,「他們竟然能從藏經閣得手?」
葉庭也只聽聞了大概,所知不詳,「據說澄心大師及時覺察,險些擒住竊賊,不料有朝暮閣和天星門的人在外接應,拼著折損護著那人逃了。」
這一消息非同小可,蘇璇坐直了身體,「朝暮閣和天星門何時結了盟?」
朝暮閣的事,近幾年蘇璇聽說了不少。據說行事越來越狠辣,擴張的手法駭人聽聞。
無極幫的幫主給朝暮閣剮了皮肉,倒掛於門楣曝屍;海山堂的掌門與三名不肯降的旗主被削成了人彘;煆刀門的門主一家大小被綁在石磨上碾死;福清閣不單給一把烈火燒成了焦土,百餘名弟子甚至被活活釘死在木樁上;其後還有千柳門、嵩陽派接連被屠,實力越強,抵抗越烈的往往下場最慘,以至武林中談之色變,弱小的門派幾乎望風而降。
天星門勢頭也不小,門主衛風以狠辣剛猛著稱,但不如朝暮閣統御分明,令行禁止。人們原以為這兩派遲早拼個你死我活,不想居然悄沒聲息的勾連到了一起。
葉庭心神沉沉,口中道,「少林那邊證實消息無誤,你猜這兩派要做什麼。」
蘇璇想了好一會,「師兄這是考我?朝暮閣付出這麼大代價,顯然認定心經的秘密是真,哪來的把握?一介江湖幫派,處心積慮圖謀前朝寶藏,也不怕引禍上身?師兄擔心他們壯大了對正陽宮不利?」
葉庭搖了搖頭,說出了隱憂,「正陽宮在朝堂與江湖俱有影響,他們不敢隨便招惹,否則九華山一事豈會輕易作罷。只是朝暮閣如此飛速的擴張,倘若有不臣之心,寶藏就等於為虎添翼。」
逆謀最難的一是財資,二是兵丁,王侯與貴胄地位再高也不敢聚募私兵,否則逆謀的帽子落實,隨之而來的就是抄家滅族。通過江湖幫派卻是極好的遮掩,只要手腕得當,買通地方官,盡可以肆意擴充。
蘇璇明白了幾分,難免疑惑,「師兄疑心朝暮閣謀反?會不會猜過了?如今天下太平,怎麼可能成事。」
葉庭也希望如此,然而師父的囑咐在前,朝暮閣的野心越來越明顯,實難樂觀。不過此時多言無益,他暫時擱下,從懷中取出一方帖子,「你與威寧侯怎麼會有金蘭之義,他還邀你去六王的芙蓉宴。忘了我之前的叮囑?不要私下結交王公貴族,當心莫名其妙的牽進是非。」
書帖抬頭正是蘇璇賢弟親鑒,蘇璇也頗為無奈,「我在建州偶然救了他,他以江湖人自居,性情也大方爽快,分別時他非要結義,我不好堅拒,末了才得知真名,哪想到身份如此尊貴。」
葉庭問了大概,猜想薄景煥二十餘歲,當不至於城府過深,但總是不妥,再度提醒,「貴友慎交,你還是少與他往來。」
蘇璇想了想,將帖子收起來,「師兄的話我記下了,其實他人不錯,大戰之前還特地備酒助陣,我該去謝一次,待離了金陵,相見也不會太多。」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0 22:59:27
第二十七章 逆流起
明月相輝,千燈拱照,莫愁湖畔萬眾俱靜,無數眼睛凝視著湖心小島。
一金一白兩道身影分立十餘丈,互行一禮後寂了一剎,嗡然一聲震響,金芒乍然盛亮。
金色的降魔杵傾出無窮的威煞,如九個太陽當空炙烤,依稀可聞梵鈴激響,連湖上來風都變得奇異,白衣青年縱劍破空,雪亮的劍光激揚,宛如一條銀龍與金芒相鬥。
人們異常震駭,目不交睫的盯著空前的激鬥。
一個如烈陽千里,挾天之怒;一個似羿奪九日,驂龍疾翔,金芒幾度大盛,銀龍亦毫不遜弱,交鋒之威絞碎了夜空,幾度相持,猝然間嘯風驟起,金光熾如火樹,銀龍飛攪而收,巨大的力量碰撞在一起,島上萬千風燈齊滅,湖面水浪翻湧,連湖畔的樹木亦為之搖落。
驚人的一擊落定,金光與銀芒齊斂,四周漸漸靜下來。月華下的小島煙塵散去,草皮在打鬥中摧毀殆盡,大片蒼黃的土泥翻裸,兩個身影依然隔著十丈對峙。
金色的身影彷彿黯淡下來,一個嗓音帶著異國腔調,鏘然響徹湖面,「中原高手,果然厲害。」
白色的身影利落收劍,清朗的聲音隨之而起,「承讓,多謝國師指教。」
一剎那的寂靜後,莫愁湖畔響起了歡呼,一浪高過一浪,震得湖水泛起了陣陣漣漪。
湖上的御舟早已靠岸,圍觀的人興奮的熱議,陸陸續續的散去。
湖邊一株大樹枝椏間坐著一個束雙丫髻的小胡姬,小臉粉白,捲翹濃睫,一雙漂亮的深眸,還在向黑沉沉的小島眺望。
忽然樹影一動,她被一個道衣青年接下來,小胡姬見著來人,歡喜的一撲,「師父!」
稚音帶點軟軟的啞,吐字異常可愛,蘇璇垂手擁了她一下,「阿落久候了,一會給你買果子吃。」
小胡姬乖乖的隨著他,還未走出樹影,面前多了一個二十餘歲的男子,頎長英朗,風塵僕僕,顯然是遠道趕來。
蘇璇不驚反喜,喚了一聲。「師兄!」
小胡姬腿一溜,已經躲到了蘇璇身後。
來的正是葉庭,他本在異地處理事務,聽得師門傳訊急奔金陵,堪堪趕上了對戰,此時擰著眉打量師弟身後的小影子,上前扶住他,「傷勢如何?」
「斷了一根肋骨,還中了聖火經的炎毒。」蘇璇在師兄面前從不遮掩,答道,「斷骨還好,炎毒有些麻煩,貴霜人的功法頗為古怪。」
葉庭按了按他的脈,經絡中有股奇炙的氣息躥動,「回頭試試能不能驅掉,不行我陪你走一趟方外谷,鬼神醫必有辦法。」
方外谷的鬼神醫是武林人所共知的醫中聖手,性情冷癖,不但治病全憑好惡,診金亦索價極高。
「師兄真闊氣,方外谷可貴得要命。」明知一頓斥責少不了,蘇璇見了葉庭依然很高興,說笑了一句返身去牽阿落,扯動肋部輕噝了一聲。
葉庭的眉頭又蹙起來,自己拽過小胡姬,不讓他使力,「這次為朝廷掙了這麼大的臉面,千金算什麼?我瞧你前面守得不錯,最後一擊降魔杵怎麼沒避開?」
小胡姬的胳膊都僵了,她人矮腿短,哪趕得上成年男子的步伐,被扯得踉踉蹌蹌。
蘇璇傷處刺痛,亦有激鬥後的興奮,一時也未留意,「他的秘術有點邪門,我本來已經封住了變化,不想他的手臂像蛇一樣沒骨頭,反折過來一擊沒能防住。不過他也不好受,劍氣入體傷得更重,回去必會閉關,師兄等著瞧吧。」
明明受了傷氣息不穩,蘇璇還說得眉飛色舞,葉庭既有擔憂又是好笑,見他還能行動,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來,「驛館那邊太過熱鬧,不利於休憩,我已知會了吏官,先帶你回附近的三元觀靜養。」
蘇璇頓時鬆了一口氣,「萬幸師兄來了,我可應付不來那些麻煩,一路趕過來已經累個半死,只想好生歇上幾天。」
葉庭淡淡的橫了一眼,嫌小胡姬走得太慢,索性將她提起來,「這一刻想起師兄了?你一直躲著,當我不知道?」
小胡姬被拎得像個麻袋,腳落不了地,完全不舒服,然而她不敢說話,一雙大眼睛又怯又怕。
蘇璇確是有意躲了葉庭幾年,此時厚著臉皮裝作不聞,「阿落,見過葉師伯。」
小胡姬見了外人就畏縮,加上葉庭神情冷淡,她哪敢開口。
葉庭越發瞧不上,沉聲道,「這麼想當師父?近幾年進了一批新弟子,有些根骨和出身皆是上佳,師父說要我們選兩個,你挑剩下的我再收,想要男徒女徒都行。」
蘇璇一聽頭皮發麻,「替我謝謝師父的好意,我長年在江湖,哪教得了弟子。」
見他想得簡單,葉庭索性將話點透,「收徒不算麻煩,有長老帶著教入門的功夫,不必你費神;不收才是為難,別忘了師父是掌門,唯有你我兩個弟子,而今你炙手可熱,拜入門下榮耀非常,多少人都動了心。」
說話間行到了預置的馬車處,葉庭小心避開師弟腰肋的傷,將人扶進車內,隨手把小胡姬甩給車夫,自己進了車廂。
蘇璇雖將話語聽在耳中,半點不到心頭,完全沒有名揚天下的自覺,「反正阿落已經是我徒弟,師兄你可別將她扔了,不然我還要拖著傷去尋,到時侯你更頭疼。」
葉庭給他氣得無語,懶得再理會,吩咐車夫揚鞭催馬,駛向了三元觀。
對蘇璇而言,他僅是贏了師門指派的一戰,對陣的興奮與武學上的進益是最大的收穫。然而這一戰事關國體,所受的關注遠勝於江湖上的交鋒,影響之大是他始料未及,要不是葉庭一手接下,蘇璇大概已經拖著肋傷一逃了之。
葉庭趕過來也正是為此,他知道蘇璇不愛酬酢,必須有人代為周旋。御前受賞雖然隆重繁瑣,好在僅有一日,後續爭相邀請的皇親貴戚才是真正的麻煩,打獵、遊園、邀宴等帖子雪片般飛來,送禮的絡繹不絕,三元觀車馬喧騰,圍了裡外三層,全是想見蘇璇的。
葉庭將求見者與禮物一概婉謝,光寫回帖就煞費腦筋,這些邀者個個來頭不小,必然要字斟句酌,此外還有一堆江湖上的賀信,葉庭叫了五六個人協助,仍忙得焦頭爛額,以至於好容易回後院一趟,覺得師弟實在閑得礙眼。
三元觀的庭院中有幾株楊梅樹,正當時令,枝頭墜滿了熟紅的果子。
小胡姬舉著一個布兜在樹下,蘇璇倚著廊柱,旁邊擱著一碗瓜子,每一彈指就有飽滿的果實墜下,端端正正掉在她懷裡。
小胡姬的臉紅撲撲,仰著頭開心極了,退了兩步意外撞到人,她回頭一看嚇得一抖,險些丟了手裡的布兜。
葉庭一手替她提住,暗自歎了口氣。這孩子沒什麼錯,只是出身太差,人又膽小怯弱,如何適宜進正陽宮,何況還是拜在蜚聲武林的師弟名下。
「阿落,去把果子洗一洗,晚上師父再給你打。」蘇璇一言解圍,小胡姬慌慌的兜著楊梅跑了。
葉庭打量師弟的氣色,「你身上的炎毒如何?」
蘇璇將一旁的蒲團推過去,不甚在意,「不運勁就無妨,暫時壓在三焦經的天髎與天井之間。」
看來短期之內影響不大,葉庭坐下來思了一會,「近兩天問了幾名前輩,都道方外谷的鬼神醫性情古怪,縱然備了千金,去了也要碰運氣,不如先走一趟少室山,或許少林的洗髓經能將之化去。」
蘇璇一怔,失笑道,「洗髓經是少林秘學,這情面要得極大,師兄不怕給人打出來?」
這些葉庭早有預想,倒不擔心,「就憑你在九華山一役的人情,試一試無妨,不成再另說。不過當下時機確實不巧,少林最近也出了事。」
蘇璇奇道,「除了朝暮閣,還有人敢同少林生事?」
小胡姬捧著一個大碗過來,放在兩人身前,碗中的楊梅掛著水珠,洗得極乾淨。蘇璇取了幾枚給葉庭,將碗還給她,「好了,剩下的阿落自己吃。」
小胡姬不肯走,巴巴的看蘇璇,直到他也取了兩枚,才抱著碗下去了。
葉庭瞧這對師徒很不順眼,念及還有更重要的事,暫時捺下,「可不正是朝暮閣,他們偷走了曾被你護下來的無量心經。」
蘇璇大為意外,隨手彈開果核,「他們竟然能從藏經閣得手?」
葉庭也只聽聞了大概,所知不詳,「據說澄心大師及時覺察,險些擒住竊賊,不料有朝暮閣和天星門的人在外接應,拼著折損護著那人逃了。」
這一消息非同小可,蘇璇坐直了身體,「朝暮閣和天星門何時結了盟?」
朝暮閣的事,近幾年蘇璇聽說了不少。據說行事越來越狠辣,擴張的手法駭人聽聞。
無極幫的幫主給朝暮閣剮了皮肉,倒掛於門楣曝屍;海山堂的掌門與三名不肯降的旗主被削成了人彘;煆刀門的門主一家大小被綁在石磨上碾死;福清閣不單給一把烈火燒成了焦土,百餘名弟子甚至被活活釘死在木樁上;其後還有千柳門、嵩陽派接連被屠,實力越強,抵抗越烈的往往下場最慘,以至武林中談之色變,弱小的門派幾乎望風而降。
天星門勢頭也不小,門主衛風以狠辣剛猛著稱,但不如朝暮閣統御分明,令行禁止。人們原以為這兩派遲早拼個你死我活,不想居然悄沒聲息的勾連到了一起。
葉庭心神沉沉,口中道,「少林那邊證實消息無誤,你猜這兩派要做什麼。」
蘇璇想了好一會,「師兄這是考我?朝暮閣付出這麼大代價,顯然認定心經的秘密是真,哪來的把握?一介江湖幫派,處心積慮圖謀前朝寶藏,也不怕引禍上身?師兄擔心他們壯大了對正陽宮不利?」
葉庭搖了搖頭,說出了隱憂,「正陽宮在朝堂與江湖俱有影響,他們不敢隨便招惹,否則九華山一事豈會輕易作罷。只是朝暮閣如此飛速的擴張,倘若有不臣之心,寶藏就等於為虎添翼。」
逆謀最難的一是財資,二是兵丁,王侯與貴胄地位再高也不敢聚募私兵,否則逆謀的帽子落實,隨之而來的就是抄家滅族。通過江湖幫派卻是極好的遮掩,只要手腕得當,買通地方官,盡可以肆意擴充。
蘇璇明白了幾分,難免疑惑,「師兄疑心朝暮閣謀反?會不會猜過了?如今天下太平,怎麼可能成事。」
葉庭也希望如此,然而師父的囑咐在前,朝暮閣的野心越來越明顯,實難樂觀。不過此時多言無益,他暫時擱下,從懷中取出一方帖子,「你與威寧侯怎麼會有金蘭之義,他還邀你去六王的芙蓉宴。忘了我之前的叮囑?不要私下結交王公貴族,當心莫名其妙的牽進是非。」
書帖抬頭正是蘇璇賢弟親鑒,蘇璇也頗為無奈,「我在建州偶然救了他,他以江湖人自居,性情也大方爽快,分別時他非要結義,我不好堅拒,末了才得知真名,哪想到身份如此尊貴。」
葉庭問了大概,猜想薄景煥二十餘歲,當不至於城府過深,但總是不妥,再度提醒,「貴友慎交,你還是少與他往來。」
蘇璇想了想,將帖子收起來,「師兄的話我記下了,其實他人不錯,大戰之前還特地備酒助陣,我該去謝一次,待離了金陵,相見也不會太多。」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0 22:59:45
第二十八章 芙蓉宴
阮氏兄妹此來金陵,實是受薄景煥之邀,名義上借的是探望叔祖的由頭。
這位叔祖年事已高,寬厚仁和,對兄妹二人盛情而待,並不約束行止。阮鳳軒在好友與新結識的世家子弟陪伴下四處遊玩,格外快意。不過妹妹近日太過安靜,連一向不大留意細瑣的他也覺出了異樣。
阮靜妍似乎對一切遊賞失了興致,時時走神,心不在焉,就如此刻雖在品茶,三魂六魄不知飛去了哪重天,連兄長在眼前搖晃手指也未覺。
被無視了半晌的阮鳳軒忍無可忍,「奴奴?」
阮靜妍抬起睫,清眸漾起訝色。
阮鳳軒狐疑的打量,「你最近是怎麼了,魂不守舍,連景煥兄都看出來,私下詢我是怎麼回事。」
阮靜妍秀顏一紅,自不肯認,「哥哥多心了,我到了異地時常睡不好,精神差了些。」
阮鳳軒將信將疑,重又詢了一次,「那留園的芙蓉宴,你去不去?」
阮靜妍藏著心事,什麼宴會都索然無味,「天熱不想走動,哥哥自己去吧,我留在宅子裡練琴。」
她要是不去,薄景煥必會十分失望,阮鳳軒極力鼓動,「練琴有什麼意思,你不是愛看花?留園是威寧侯府的產業,芙蓉開得極好,所以今年被六王借去宴客,邀的全是貴客。還有吳王、陳王等,連鬥敗國師的正陽宮蘇道長都請了,金陵的名士淑媛皆有與宴,去了就能結識幾個閨中蜜友,來日結伴賞遊,豈不是好?」
阮靜妍的清眸亮起來,又極力抑住,「哥哥每次都誇大其辭,誰不知道蘇道長得勝後閉門謝客,根本不參與邀宴,可見什麼王公貴族雲集也不可信,只怕壓根沒幾個人。」
阮鳳軒險些跳起來,「六王相請,誰敢不賞面,蘇道長的帖子是薄世兄親筆所書,還當我誑你不成,不信隨我去看看,留園若無數百賓客,我那方紅絲古硯輸你。」
阮靜妍閃了閃睫,宛如意動,「哥哥說得可是真的?」
一方紅絲硯就誘動了妹妹,阮鳳軒自覺計得,頓時得意起來。
薄景煥還在孝期,照說不該與宴,好在本朝風氣不嚴,加上芙蓉宴是六王為東道,有些特別。
先帝膝下有六個兒子,除卻兩人早夭,一人繼位,其他的均封了親王。六皇子封相王,亦被稱六王,他有位側室與威寧侯老夫人沾親,七拐八彎的扯起來,薄景煥還該叫他一聲表姨丈,兩家走動不少,相處熟稔。此次六王借了留園,薄景煥自然得協助籌辦。
盛宴當日,眾多貴客紛紛而來,薄景煥正與一名皇親敘話,就見阮鳳軒進了園子,洋洋自得的對他擠了擠眼,薄景煥不動聲色的向他身後望去。
美麗的少女正隨著兄長看過來,她淺淺一笑,如芙蓉初發,明秀無雙,薄景煥再看不見其他,只覺滿園仕女淑媛,無一人能及這份天然顏色。
傾心數年,薄景煥每年必赴琅琊,阮鳳軒早看出了端倪,替他探過琅琊王的口風,唯有佳人仍一無所知,待兄妹二人回到琅琊,他就準備請人上門提親,出了孝正式迎娶。此刻她笑靨如花,盈盈一禮,薄景煥回過神藏住愛戀,方與兄妹二人道了幾句,管事報六王相邀,他唯有惋惜的暫離。
留園格局極大,樓閣亭台巍峨富麗,引御溝之水入園,夏日裡碧葉連波,千萬朵芙蓉翩然而綻,加上風流倜儻的王孫貴族、輕羅綺帶的名門貴女,爭相炫琴弄茶,鬥詩書文,場面可謂極盛。角亭一簇人流觴,水岸一群人踏歌,處處皆是笑語歡聲。
阮鳳軒來金陵不久已交了一群朋友,自有熟識的聚在一起玩樂,他如魚得水,興致格外高漲。
阮靜妍被一群淑媛簇擁著說話,偶然有人提起蘇道長,她心頭一跳,卻見在場的女兒家均是羞澀又興奮,對蘇道長的各種消息津津樂道,連他並未入道及娶妻與否都知道得十分詳盡。阮靜妍既喜又憂,聽得七上八下,一半心神在留意園內,歷時許久,始終不見縈在心頭的人,情緒漸漸變得寂落。
她明白自己想左了,相邀不等於必來,那人或許根本不會出現。
圍繞左右的人太多,笑鬧嘈擾不絕,阮靜妍失望得近乎想立時離去,譴去尋兄長的丫環卻久久未歸,她實在抑不住,尋藉口避開了熱鬧,獨自走入了一條清幽的石徑。
石徑彎彎繞繞,碧柳煙絲蔓垂,一如她深晦的心事。不知幾許折轉,前方現出了一座雅亭,一個道衣青年在亭中靜憩,身畔一叢金紅的淩宵花。
亭簷投下深影,花枝開得絢烈,映著他清正的輪廓,寧熙的側顏,連冠上的羽飾都格外分明。
阮靜妍呼吸停了,失意到極處,猝然化成了無盡的驚喜。
她很想平靜下來,端莊的上前行禮搭話,為之前的一切致謝。然而無數情緒如靜水深流,讓她生生的窒住了。或許他早已忘了她,根本不記得那一次偶然的善舉,更不會懂她為何縈掛良久,至今銘記不忘。
阮靜妍心頭紊亂,眸子漸漸盈滿了淚,垂著頭忍住輕泣,再也保持不了儀態。
迷朦中眼前突然多了一雙足履,他不知何時近前,修長的身形稍傾,清和的聲音似有一點無奈,「怎麼還是這樣愛哭。」
一把亮烈的淩霄花遞過來,簇簇如一團火,碧油的葉子展翹。一如數年前的長江之畔,曦柔的晨光中,少年微笑著遞過一隻野桃。
阮靜妍忘了哭泣,心房瞬時沁出了甜,她垂睫接過花,既是委屈又是喜悅,半晌才說得出話。「你還認得我——當年都不肯記我的名兒——」
英姿挺秀的青年怔了一下,微微現出一絲窘色。
「我叫阮靜妍,家人都喚我奴奴。」阮靜妍含著淚笑了,桃腮上綴著水珠,鼻尖似玉櫻輕紅,淩宵花在她眼中炫烈綻放,一如歡悅而甜軟的輕語,「我知道你叫蘇璇,蘇子的蘇,天璇的璇。」
本朝三位親王,吳王暴燥易怒,陳王喜揮霍縱宴,六王可算最為省心的一個。
兩位親王暫時未至,六王在一間花軒獨坐,他衣飾修雅,臉相圓潤,一看就是好脾氣。正從軒窗欣賞園子內的情狀。
薄景煥與六王極熟,被他喚過來陪伴,少不得說些趣事。
近期的話題,繞來繞去難免落在對戰貴霜國師一事,六王正好對蘇璇格外感興趣,問得極詳細,聽完贊道,「難怪我聽說你給蘇道長備酒,原來是結義兄弟,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甚好。」
薄景煥原是臨時起意結義,事後也覺此舉甚智,「當日我就知他不同凡俗,幸好不曾錯過,如今金陵多少人爭相與他結交,哪還顯得出不同。」
六王頗為嘉許,「能不惜身份,折節下交,可比你父親可灑脫得多,此人如此能耐,未來說不定大有可用。」
一言正中薄景煥所想,少不得謙了兩句。
六王摸了摸短鬚,眯眼一笑,「不過正陽宮的人端方,一些事未必便宜。有個吳王門下的清客,一直不得志,想換個有作為的主子,投到我這裡,我看你倒是合適。」
六王身後的一名青年隨從踏出,對薄景煥跪倒一叩,「草民何安,見過侯爺。」
朝野皆知吳王性燥,氣量又小,門客來去不足為奇,薄景煥打量了兩眼,見是個白皙乾淨的年輕人,溫順的垂著頭,宛如教養良好的家犬。
六王在一旁閑閑道,「這人頭腦活絡,江湖門道極精,手下有幾個使喚的人,你不妨試試,不好用就隨手打發了。」
薄景煥暫時看不出這人有什麼特異,既然六王薦了,少不得要承情,幾句話間,何安已經改立在薄景煥身後。
六王壓低聲音,帶笑加了一句,「別讓旁人知曉,不然吳王又要同我鬧眼。」
正當此時,窗外掀起一陣鶯聲歡笑,原來是一群美人爭泛蓮舟,六王頗有興致的掠了一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今日我可是將金陵高門仕女全請來了,你可有中意的?那個鵝黃衣裳的不錯,好像是周常侍家,不過再漂亮,家裡官職低了也不行,還得有個配得上的身份。」
薄景煥也在逡巡,他原是安排了幾位堂妹陪伴佳人,此時發現她們正在圍看士子聯詩,阮鳳軒則在池畔觀舟,獨有伊人不見芳蹤,心底正在疑惑,忽逢六王的調侃,一時有些發窘。
六王老道,見他神情頓時失笑,「看來已是心有所屬,是哪一家的?就在這園子裡?」
薄景煥未及回答,一位管事來報,稱是正陽宮的蘇道長等了威寧侯許久,逢道觀有事來喚,已先行辭去了。
薄景煥也知道蘇璇來了,然而陪著六王,全忘了這一茬。
六王擊節而歎,「滿城王公大臣相邀,蘇道長謝客養傷,未赴一人之宴,難得給面子來了留園,卻是為你而來。」
薄景煥心中得意,面上顯得平淡,「他的確是在養傷,我派人去三元觀也是如此回話,大概傷勢好了才出來走動。」
六王一笑,瞧了一眼他身後的何安,「君子不器,善假萬物。有些人適合明著用,有些人適合暗著用,不拘一則盡用其長,方為大妙。」
薄景煥聽弦知意,隨之看了一眼。
何安垂手觀鼻,恭順有加,白淨的臉龐不顯半分神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0 23:00:03
第二十九章 紫金山
蘇璇是被葉庭叫回來的。
小胡姬很怕葉庭,獨自溜在院角,見他進了月門才飛快的奔過來,糯糯的喚了一聲師父,小聲道,「師伯好像不高興。」
蘇璇心情極好,並未在意,摸出帶回來的芙蓉糕遞給小徒弟,哄了兩句後進了屋子。
葉庭看來確實心事重重,語氣還好,「回來了?見著你那位義兄了?」
「去的時機不巧,他在陪伴親王。」蘇璇不覺一笑,飛揚的眉峰變得柔和,「倒是碰上一位故人,聊了好一陣。」
換了平日,葉庭定會發覺師弟的神態有些不同,然而他別有所慮,全未留意,「我收到消息,朝暮閣的長使現身於金陵附近,似乎帶了不少人。」
蘇璇知師兄一直對朝暮閣深懷警惕,登時專注起來,「他們想做什麼?」
葉庭已然反復推敲,近乎可以確定,「能讓長使親出的絕非小事,金陵是天子腳下,轄制頗多,朝暮閣不會輕易妄為,附近也並無幫派可供征掠,所以我懷疑與無量心經有關。前朝覆亡得突然,假如真有黃金,藏不了太遠,說不準就在金陵附近。」
蘇璇一向信服,也不多問,「師兄想怎麼做?」
葉庭深知這批財富非同小可,無論如何不能落於朝暮閣之手,奈何眼下沒有確鑿的證據,上報朝庭也難以取信。何況朝暮閣背後還有人,身份地位未顯,萬一打草驚蛇,必會在朝堂撥弄是非,稍有不慎,被動的反而成了正陽宮。
葉庭思來想去難有善策,又不能置之不理,唯有道,「你肋傷和炎毒未癒,留在觀中養傷,我潛去探察,看情形相機而動。」
蘇璇哪肯讓師兄隻身涉險,立時道,「肋傷不礙行動,炎毒不運心法則無妨,師兄不必擔心,我潛去察探,你在觀中等消息,有異常也好策應。」
葉庭雖是憂心忡忡,聽得他如此回護也好笑,「好歹我是師兄,哪有遇事讓師弟帶傷上陣的,你盡可放心,沒有足夠的把握,我不會輕易與對方交鋒。」
蘇璇知他不易說服,改了折衷的法子,「那我與師兄同去。」
葉庭自然不肯應。
蘇璇一揚眉,神氣朗朗,說得理所當然,「要麼我去,要麼陪師兄一起,千萬別讓我留在觀中應付那堆帖子,我可沒師兄的耐性和本事,要實在不許,我自己跟綴過去。」
葉庭給他說得啼笑皆非,戲斥道,「口氣不小,當師兄如今管不了你?忘了過去被一根劍鞘抽得滿地亂跑?」
蘇璇少時也有懶怠的時候,確受過葉庭代師管教,聽得失笑,「師兄要打,等我傷好了隨意,這一次先記著吧。」
江湖與朝堂千絲萬縷,此事牽連極大,天都峰遠隔千里,請示師長無論如何來不及,葉庭不得不獨力決斷。他還是首次面對這樣的難題,想得越多壓力越重,幸而成長起來的師弟英爽從容,已經有了肩挑風雨的力量,幾句對答下來,葉庭的凝鬱不知不覺化去,心緒也鬆了。
紫金山相傳為金陵王氣所在,山峰玉秀,起伏多變,宛如一條蜿蜒而盤的巨龍。瀟瀟江水分道而來,宛轉流去,可謂上風上水,素有鐘山龍蟠,石頭虎踞之稱。
南麓的梅花山自六朝以來聞名,梅開時香雪如海,花動金陵,盛絕一時。而今正值盛夏,嶺上結了漫山的梅子,渾圓玲瓏,青翠可愛,亦有一番風情。
紫金山隸屬官林,禁砍伐漁獵,每逢金陵暑熱濃時,就有王孫公子來山間消夏,守山吏受了命令,自會封山閉路,避免閒雜人等擾了清靜。威寧侯府在紫金山亦有別院,薄景煥近日有事,無法相陪,於是邀了一群世家的公子小姐,伴著阮氏兄妹至紫金山治遊。
這些年輕人少了拘管,分外快活,男子們在梅林鬥酒猜拳、分曹射覆,鬧得極響;女兒家多隨兄長前來,與閨中友伴在一處亦是歡悅。及至午後,有人提起去攀山,幾位無意玩樂的公子主動請纓作陪。世族嬌女們平日難得走動,聽了均是意動,三三兩兩的結伴而行。
阮靜妍是被兄長硬拖來紫金山,她別有牽掛,滿心的不情不願,怎奈縱然意趣全無,她也不可能在當下回返城內,唯有隨眾一起,與新結識的金陵許家的許小姐搭了伴,攜著丫環婆子向山巔行去。
紫金山的石階修繕得方正齊整,女子行走也毫不費力。不過各人腳力有別,有人行得快,有人行得慢,不知不覺拉開了距離。許小姐身如細柳,格外贏弱,走不了多久已汗急氣促,即使丫環相扶也不濟,免不了一歇再歇,慢慢落在了最尾。
山氣涼爽,人聲漸遠,山道靜謐下來,阮靜妍還不覺什麼,許小姐的兄長許平陽頗為不滿,在一旁不停數落妹妹拖了後腿,說得許小姐頭深低下去,許平陽又轉來與阮靜妍搭話,滿口奉承讚美。
阮靜妍教養極好,縱然不喜,面上也是微笑,只不多言,偶爾幾句也是與許小姐交談。
對比起許平陽對妹妹的肆意貶責,鄭氏一族的公子鄭仲文就好得多,他同樣傾慕阮靜妍,卻不似許平陽一般急近,還為許小姐分辯了幾句。
許平陽一方面迷醉於佳人的溫柔嬌麗,一方面又擔心落在最後被眾人取笑,譴小廝奔到前方尋問吏役。待得了消息回報,他精神大振,喜孜孜道,「前方不遠處有條鄉民所用的小徑,抵達山巔比主徑快許多,請郡主和鄭兄隨我而行。」
阮靜妍覺著不妥,躊躇道,「大家都從此道而行,為何要中途更易,慢一些也不妨事。」
鄭仲文也不贊同,「許兄所言的小徑未必適宜女子行走,再說遊山本是賞心,何必緊趕。」
許平陽好容易覓到一條捷徑,哪肯放棄,「小廝瞧過同是以石板鋪就,行走十分便宜,路程縮減,郡主也可省幾分腳力。此山並無雜人,且有丫環和僕役隨行,加上我與鄭公子護衛,盡可放心。」
許平陽極力堅持,幾人都勸不過,等抵了岔路一看,小徑確是石板嵌就,阮靜妍不好再拒,只好改道而行。
小徑別無人跡,山林越來越幽,行到一半成了坑窪不平的土路,間雜著大小不一的碎石。女子繡鞋底薄,許小姐走得足疼難忍,改由健婦背負而行;阮靜妍只帶了幾名丫環,她不忍心喚其背負,勉力前行,忍得額際香汗涔涔。
許平陽好不心疼,將受命打探的小廝踹了幾腳,罵得狗血淋頭。奈何路已過半,回頭更為耗時,一行人只有硬著頭皮前行,好容易穿出一片槐林,赫然見前方有十餘名蒙著臉的黑衣人,各持鎬具,將地面翻挖得稀爛。
兩下一望,俱是一怔。
許平陽正一肚子火,不顧對方是何來頭就發作起來,高聲喝道,「前頭什麼人?竟敢妄入官林!好大的膽子!」
鄭仲文較為謹慎,看了兩眼頓覺不妙。此處地偏路遠,對方身份不明,萬一衝突起來,自己這邊多是弱質女流,逃都逃不掉。奈何要阻止許平陽已經來不及,他立刻接著道,「我們是路過,不必管這些閒事。請各位行個方便,這條路可是通往山頂?」
鄭仲文前一句聲音壓低,近處才聽得見,後一句聲量提高,言辭頗為客氣,然而對面的黑衣人無一應答,有幾個已經扔下鋤鎬,抄起了武器。
許平陽猶未發覺,還待呼喝。
阮靜妍受過劫擄,對氣氛格外敏感,一把拉住許小姐,惶亂道,「他們不是善類,快走!」
「各位不清楚就罷了,叨擾了。」鄭仲文的冷汗都滲出來,強自鎮定的說完,猛力一拽還要顯擺世家威風的許平陽,斥令丫環小廝急轉而走。
然而一行人本來已走得疲累,許小姐更被健婦背著,速度哪快得起來。眼看黑衣人已經追過來,手中執著亮晃晃的利劍,許平陽終於感到了恐懼,「大膽!我乃金陵許氏公子,家父官拜禮部侍郎,狂徒竟敢無禮!」
黑衣人如若未聞,依舊兇神惡煞的疾撲而來,許平陽駭得魂飛魄散。
鄭仲文猜測這些人大概在做些不見人的勾當,被自己一行撞上,說不定想殺人滅口,如此下去很快就要被追上,他疾聲道,「往來路跑,分散了逃,遇到人大聲呼救。主道有守山的吏役,能逃出去再帶人來救!」
許平陽搶先奔出數丈,步子飛快。
好端端的遊山變成逃命,全是因許平陽自作主張。危境當前,這人只顧自己逃命,連妹妹都扔下了不理,鄭仲文簡直想唾上一口。然而此時無暇顧及,他令丫環扶著阮靜妍疾行,將許小姐從健婦背上接下,強拖著奔走,幸而幾名小廝還算忠心,不曾棄主而逃,在後側掩護。
忽然一聲慘號響起,落在最後的一名小廝被黑衣人劈斷了一臂,跌在地上痛得打滾,又被三五支利劍穿刺而亡。餘人大恐之下四散奔逃,鄭仲文看著阮靜妍被丫環帶著逃向林子另一邊,被幾個黑衣人緊追不放,他有心要救,身畔已有敵人撲來,幾名粗通拳腳的小廝拼了命的阻護,鄭仲文只好扯著許小姐朝反方向逃去。
林間的慘叫此起彼伏,鄭仲文聽得頭皮起栗,越慌越是不妙,奔逃間遇上飛瀑奔流,前路斷絕,他欲要更改方向,可憐許小姐驚厥欲死,撲跪著站不起來,一個黑衣人追上來橫劍一削。鄭仲文拼身一攔,利劍沒傷著許小姐,橫劈在他背上,大股鮮血湧了出來。
許小姐哭著扶住他,鄭仲文不知哪來的力氣,抓起樹枝擋了一劍,繼而奮力一揮,迫得黑衣人退了一步,鄭仲文也失去了平衡,帶著許小姐一同跌入飛瀑,流水一紅,瞬間將人捲去。
阮靜妍心跳得要從腔子裡炸出來,肺如火灼,完全喘不過氣。
林葉交錯的天空依然晴藍明淨,林下卻是鮮血四濺,相伴的丫環與僕人已經或死或散,到此時僅餘阮靜妍一人。她才剛剛見到魂牽夢縈的男子,懷著不為人知的甜蜜,這一刻就要莫名其妙的死在山裡,連全屍也未必可得,更不敢去想家人該何等傷心。
阮靜妍淚眼婆娑,幾個黑衣人圍上來,刀劍亮亮的逼人,情緒引得她激血上湧,視線中的一切越來越模糊,她一步步後退,忽然後頸一痛,什麼也不知道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0 23:00:19
第三十章 多異心
遠處的黑衣人在掘地,蘇璇隱在樹上窺看,樹枝傳來一絲輕顫,葉庭悄無聲息的翻掠上來。
蘇璇低聲通報,「東邊七處,南方三處,十二人為一隊。」
葉庭分頭探完,回道,「西邊五處,北邊四處,合起來二百二十八人,長使沒見著,至少還有一幫在別處。他們應該是趁著封山之機,帶了乾糧夜裡摸進來,只要避開山吏巡視的主道,很難被人察覺。看來朝暮閣確定寶藏在紫金山,正在搜尋具體地點。」
對方大舉而來,眾寡懸殊,蘇璇道,「假如他們尋到寶藏,師兄想怎麼辦?」
葉庭也在苦心思索,良久才道,「這麼多人,單憑你我阻不了,唯有報官讓朝廷接手。不過這樣傷不了幕後之人,只能將陰謀暫遏一時,還會使正陽宮落入禍首之眼,必有後患。」
黑衣人中有的歇了懶,被領隊在罵罵咧咧的斥喝,蘇璇遠望了一眼,「師兄不想門派捲入其中,不如寫封匿信?」
葉庭想過此法,亦是不妥,「要阻止朝暮閣,接信人必須立刻提調精兵至紫金山圍阻,沒有正陽宮的擔保,哪位大人肯輕信一封書闌,擔上這份決斷。」
枝節牽連殊為麻煩,蘇璇眉端一挑,「索性弄些炸藥將寶藏炸了,看他們還怎麼挖。」
他無心一言,卻令葉庭靈光乍現,思了一瞬脫口而出,「就這麼辦!與其束手束腳,不如將事情鬧大。紫金山是龍脈之所,震聲傳開,守山吏定會查看,朝暮閣為免事情敗露只有暫撤,如果恰好有前朝寶藏的傳言散出,朝廷自會封山徹查,朝暮閣就等於為他人作了嫁衣。」
這樣一來既阻止了敵人的陰謀,正陽宮也可以不露相,葉庭越想越覺可行。他正與蘇璇商討,忽然遠處一聲古怪的哨響,一個黑衣人掠至說了幾句,一群人立刻停了掘地,反而改為掩藏,不多時地面被平回原樣,連草皮都重新蓋回,全然看不出之前探掘的痕跡,而後他們收起兵刃鋤鎬,隨報訊的同伴一同離去。
葉庭一見情形,立時道,「他們定是發現了寶藏,你跟去監看,沿途留下記號,千萬不要妄動。我出去弄炸藥,儘快趕回來。」
蘇璇遠遠的綴著一隊黑衣人,每隔一段就在樹皮上刻記,最終轉進了一處荒僻的山坳。山坳位置低陷,兩側巨大的山峰夾傾,擋去了大半天光,地面雜樹叢生,荒草漫野。
黑衣人大概均來了此地,密密有數百之眾,蘇璇借著樹木的遮蔽悄悄掩近,見坳地內挖開了一個方圓數丈的大坑,現出一個黑墟墟的甬道,不知延伸至何方。
甬道外立著幾個人,其中一個紫衣男子讓蘇璇有些眼熟,突然想起正是曾經的老對手,天星門的二門主池小染。此時他隨在一個額頭高隆,面生赤瘢的玄衣人身邊,神態十分恭敬,想必玄衣人就是馭掌天星門的門主,赤麟蛟衛風。
蘇璇曾聽葉庭提過此人,據說他曾是天星門的三門主,因行事殘虐,在門中剪除異已而引起前任門主的忌憚,欲將他驅離。不料衛風趁舉宴之時將門主一家毒殺,自己奪了門主之位,天星門由此邪氣大盛,惡徒橫行,臭名昭著的五鬼就是一例。
立在衛風對面的,正是朝暮閣的長使,光頭的玄月僧隨在一側,都似在等什麼。
過不多久,甬道內抬出幾具屍體,又走出十來人,衣衫頭面俱是髒汙,顯然是探路回返。長使問詢了幾句,抬手一揮,一大群黑衣人舉著火把魚貫而入,長使與衛風亦相偕進了甬道,留玄月僧與池小染在外等候。
蘇璇暗中打量,依圍聚的形態來看,天星門與朝暮閣人數相當,進甬道的足有百餘之眾,也不知內裡是何種情形,他只盼寶藏埋得深一些,不要等葉庭還沒回來就落入敵手。
此時又有一隊黑衣人奔至山坳,其中一人掮著一名少女,剛巧從蘇璇所棲的樹下經過。
蘇璇一眼瞥見少女昏迷的側顏,竟是熟悉之人,剎時一驚,下意識就要拔劍,突然洞中傳出隱隱震響,他定了一瞬,按捺下了衝動。
異動讓留守的人群騷動起來,池小染和玄月僧均是色變,所有人都在凝視黑黝黝的甬道。
洞中卻是安靜下來,半晌不聞聲息,疑慮不安的人們不禁私下低議,池小染回頭厲顏一掃,見一名頭目腳邊居然躺著一個女人,登時光火,「衛況!聽了傳哨遲遲不至,這時候還在搶女人,你是不是想去刑堂走一遭?」
衛況是衛風的遠房堂侄,向來只聽親叔的號令,對池小染表面順從,內裡並不服膺,「稟二門主,兄弟們掘地時不巧被幾個遊山的世家子弟撞見,為免消息洩露,我們將人殺了,痕跡一併處理乾淨,這才來遲了些。」
池小染知他癖好,如何肯信,聞言冷笑道,「被遊山的撞見,你安排的哨衛呢?既為滅口,這女人何不一起殺了?」
衛況原先確有哨衛,後見左右偏寂無人,離主道又遠,自覺多此一舉,將哨衛喚回掘地了,沒想到給人闖到了近處。十幾人給殺了個乾淨,唯獨少女美貌異常,引動了他的色慾,仗著有衛風的回護,大著膽子將人留下來,此刻正要砌詞狡辯,一旁的玄月僧足下一拔,將昏迷的少女翻過來。
打量女孩雪白玉秀的面龐,玄月目露淫色道,「這妞兒生得精緻,殺之可惜,二門主用不上不妨讓給我,回頭我將她舌頭摘了,保管不會洩露出半點隱秘。」
池小染氣得不打一處來,「玄月兄忘了我們在此做什麼?女色隨處可得,不要耽了正事,引來長使怪罪。」
朝暮閣的聲勢論起來還壓天星門一頭,玄月連衛風也不甚懼,何況池小染,他哼笑一聲,「有長使和衛門主共同出手,還能有什麼變數?二門主多慮了,這份忠心要讓衛門主得見,定是大為褒賞。」
兩派聯盟本就是面和心不和,池小染聽他話中刺諷,神氣一寒,不料甬道中再度傳來隆隆聲響,異變又生,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自長使出盡手段,從少林藏經閣偷得了無量心經,少使親自研析,在一頁經書中以秘法浸出了地圖。寶藏藏得極深,在一座數百年前的陵墓之中,要不是需要探查的位置極大,這份好處哪會讓天星門分一杯羹。
兩派搜索良久,終於發覺了一處殘斷的甬道,進入時還有機關控制箭矢攢射,猝不及防之下傷了數人,內裡不知還有多少陷阱。本應探仔細了再行計較,衛風急於求成,自恃藝高,執意要率人入內。池小染半天不見回音,洞內又頻生異響,一時臉色陰晴不定,著實犯了疑。
玄月僧忽然改了腔調,和顏悅色道,「二門主實在擔憂,不妨進去看看,外邊這麼多人守著,斷不會有事。」
池小染一旦應了,天星門在外便是群龍無首,何況玄月前倨而後恭,明顯不懷好意,他如何肯理會。
玄月僧也不惱,拖長聲調嗟歎,「畢竟是古墓,保不齊就有什麼惡毒的機關,什麼毒箭毒火毒煙之類,縱是英雄怕也難防。」
衛況方才受了劈頭一罵,正是氣悶,突然聽池小染道,「衛況,你帶一隊兄弟進去,看看門主那邊可還順利。」
衛況陡然得了一個極好的表現之機,不由精神一振,他帶了下屬剛要進洞,忽見玄月僧一雙色眼盡在少女身上打轉,貪婪又得意。衛況登時一個激靈,頓悟自己前腳一走,這淫僧後腳就要將美人弄過去,池小染與自己不睦,八成不會攔阻,等自己吃灰受累的出來,到手的肥鴨已經入了別人之口。
衛況如何甘心,他腦筋一轉,使喚親信背起少女,「將這女人一起帶進去。」
池小染見他如此荒唐,氣得一張臉寒峭如冰,正要重斥,衛況搶先道,「這陵墓古怪,說不定需要什麼陰血祭一祭。」
池小染當然不信這套荒誕的說辭,衛況也不給他發作的機會,立時奔進甬道,留下池小染和玄月僧雙雙陰了臉,各自一肚罵語。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28:18
第三十一章 厲王陵
甬道以巨石砌成,堅牢高闊,石壁繪刻精細,兩側有弩箭的殘骸,地上散著零落的銹蝕箭矢。
外界的天光逐漸消失,全仗火把照亮,隨著人們行過,石壁上投下一個又一個浮移的黑影,腳步聲沉悶而古怪。
縱然是一群江湖漢,在陰森幽閉的地陵中也有些不自在,人人靜默無聲,待長長的石道走完,甬道盡頭現出一扇石門,已被前行者穿鑿破開,後方是一條更為窄暗的通道。
空中帶著百年的滯腐氣息,火把的光焰漸漸呈現出淡綠,光影明滅不定。走在最前方的人忽的足下一空,他本能的探臂一攀,不料相連的石板俱落,人頓時直墜下去,發出了一聲驚喊。
幸而後方的同伴俱是練家子,一撲身將人拉住,獨有火把墜了下去,到底猶未熄滅,照見底部深達數丈,鐵棘林立,串著兩具不知多少年的枯骨。
陷阱設置得異常巧妙,前後兩塊石板堪堪能承一人之重,中間一塊獨空,一旦人落下去機關牽動,三塊俱陷,讓中者無法攀援,生生被串刺而亡,待人一離開,石板又無聲的閉合起來,等待吞噬下一個失足者。前行者也做了警戒的標記,只是位於陷阱盡頭,加上火光暗淡,未被人們留意。
氣氛緊張起來,人們再不敢大意,小心的探查前行,行進慢了許多,避過了幾處陷坑,費時良久進到一間石室。室中擺了些石桌石案石碗之類的器具,四壁與地面殘存著水液的痕漬,棄著三四具新鮮的死屍。
看情形是前行者觸動了機關,引發毒水傾落,有人逃避未及而罹難。毒水甚烈,死者肌膚爛至潰骨,血肉模糊,幾乎不復人形。見到同伴如此慘烈的死相,再膽豪的壯漢也禁不住悚寒侵體。
地上滑膩膩的極不好走,人們小心翼翼的用灰土覆住毒液踏過,扛著少女的人腳下不穩,立時有另一個同伴將少女接過去背負。
其後的路徑亦是機關重重,大部分已被前行者破去,看得依然觸目驚心,猶其一方石室最為慘烈,巨大的碎石從頂壁崩落,砸死了七八人,外間所聞的異響應該就是出於此處。
陵墓彷彿深長無邊,他們足足走了半個時辰,好不容易見著通道盡頭有火光閃動,衛況大喜,率領下屬奔過去一看,不由怔住了。
通道外竟然是個半空的山腹,大得無邊,前面進來的人都聚在一方空闊的石臺上,被一道極深的斷崖阻住了去路。對岸隔了數十丈,邊緣燃著光把,照出兩崖中間一條陳舊的索橋,木板早已朽爛脫落,僅餘幾根銅索在半空晃蕩,大半隱在黑暗之中。
衛況一時莫名其妙,在人群中見到同為衛風親信的錢虎,扯過來問,「停在這做什麼?」
錢虎見衛況先是一詫,明白過來就搖頭,「你們來了也沒用,對岸過不去。」
衛況嗤之以鼻,「不是有銅索?攀過去就是了,怎麼這點膽量都沒有。」
錢虎餘悸猶存,悻悻道,「你當我們想不到?崖下有群兇狠的惡鷲,見人上了銅索就來啄咬,二十幾個兄弟就這麼沒了,算你運道好沒打頭,不然也餵了破鳥。」
不見天日的陵墓中居然有食人的惡鷲,衛況聽得駭然,「是什麼樣的鳥,門主呢?」
這地方黑暗詭異,人人都有些心神不定,未得吩咐又不能擅動,錢虎氣悶道,「是一種翅膀極大的黑鳥,我從未見過,好在扁毛畜牲只朝銅索上撲,崖邊還算安全,門主令我們在這邊等,他和長使帶著二十來個功夫高的親隨過去了。」
衛況望著黑沉沉的山腹,禁不住怵了三分,「不過是取個寶藏,怎麼這般麻煩。」
錢虎環視了下周圍,小聲道,「我聽長使跟門主說,這座陵墓只怕是厲王陵。」
衛況瞬時給驚住了。
哪怕一個目不識丁的粗漢也熟知厲王的傳說。
厲王是幾百年前一個短命皇朝的王,傳言中異常殘忍,一生橫征暴虐,肆意屠戮,奪了無數金銀,犯下了屍山血海般的罪孽,不僅勸諫的臣子被他無情的烹殺,甚至連自己的親兄弟也斬殺殆盡。厲王的陵墓足足建了四十年,隨葬了無盡的黃金珠玉,百餘名年輕的姬妾,數千名宮中侍奴,還有造就機關陷阱能工巧匠,送葬的軍士事後悉數被殺,至今無人能尋出皇陵的所在。
「長使說前朝大概得了厲王陵的機關圖,沒機會掘出,就用來藏寶了。」見衛況一臉呆滯,錢虎的聲音壓得更低,「也就是說這皇陵雖凶,卻藏了兩朝黃金。」
衛況生生抽了一口涼氣。
錢虎情不自禁的咂了咂嘴,「你說得有多少寶貝,怕不是金山銀海,乖乖,皇帝老兒的財富也未必及得上,要是能看一眼,這輩子都值了。」
被想像中的如山黃金迷了神,衛況發了好一陣呆,見一旁的下屬還背著少女,突然覺得自己眼界太小,區區美人算什麼,哪有無量的寶藏誘惑。他忍不住翹首向對崖看去,隱約可見錯疊起伏的樓閣,只覺心癢難搔,「不知門主那邊如何了。」
錢虎同樣等得不甘,「長使說將寶物大概在最深處的玄室,想必機關更多,門主也是心急,不然從外頭弄些板子鋪好橋面,燃上火把將惡鳥射殺乾淨,兄弟們不就一起過去了。」
外邊荒山野地自然沒有箭矢,不過樹木倒不少,衛況一拍大腿,「我先叫人去運些木頭進來。」
話音剛落,地面忽然震起來,隨著隆隆連聲巨響,山壁的巨石紛紛砸下來,人們所在的石台彷彿被神秘的力量擠斥,竟然開始崩落,一群黑鴉鴉的鷲鳥群起,在山澗亂飛。
人們大驚失色,沒頭蒼蠅般慌亂,一些人衝入通道試圖逃生,然而通道同樣陷入了劇烈的抖動,隨時可能崩塌,惶惶如末日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掠身而起,閃電般縱上兩崖間的銅索,不顧惡鷲抄向對岸而去。
衛況惶悚中見那人正是自己的下屬,身上還背著少女,幾乎以為這人瘋了,復看一眼,突然發覺比起腳下的震動,對岸的樓垣卻是平穩如山,居然絲毫不受影響。
被那人的舉動提醒,不少人發覺對崖才是安全之所,然而石台已崩落了一半,銅索隨時可能墜斷,恐懼的人們爭相攀湧而上,鷲鳥發出陣陣尖鳴,興奮的撲近咬啄。搖顫的火把,失驚的人群,夾雜著隆隆墜石與跌落者的慘號,宛如一幕地獄之景。
隨著入口的通道坍垮下來,石台完全崩散,牽繫的銅索徹底鬆脫,攀在其上的人們陡然失空,陸續隨著長索墜入了無盡的深淵。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28:31
第三十二章 暗相護
短短的時辰內要尋到火藥實非易事,好在葉庭黑白兩道俱有門道,很快弄到了所需的物件,返來正在尋找蘇璇留下的記號,忽然間山搖地動,樹葉紛落,鳥獸驚起亂躥。
葉庭駭然縱上一棵大樹,見數百黑衣人自一處山坳奔出,惶亂如群蟻遇水,人群後的兩座山峰竟然漸漸傾斜,不消半刻光影,兩山轟然而倒,劇烈的震響教人幾近失聰,萬千泥石崩裂四散,激起漫天塵土撲面而來。
葉庭免不了覆落一身沙土,成了看不出面目的灰人,四周的一切籠入了塵沙,光影晦暗難辨。突出其來的地動讓葉庭也亂了方寸,心頭如壓巨石,蘇璇一定在朝暮閣左右,而今人群逃散,卻未見師弟現身,似這般山川異動,萬一陷在其中,哪還有生理。
不止葉庭心憂如焚,阮鳳軒也急壞了。
遊山者悉數抵達,獨缺了最後一行人。小吏在山道上下數度搜尋,阮靜妍、許氏兄妹、鄭家公子,連主帶僕十來個大活人憑空消失了,誰也弄不懂是什麼緣故。
正當阮鳳軒急氣攻心,紫金山一角地動,兩座側峰無故傾頹,彷彿一個不詳的異兆。夜色將至,打著火把更不易尋,阮鳳軒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命侍從立即趕去威寧侯府,求助於薄景煥。
阮靜妍真正昏迷的時辰不長,她被扔在地上時已有了意識,將醒未醒之時聽見身邊的話語,加上後頸的疼痛,使她想起了之前的一切,極微的睜了一線眼,發現四周的黑衣凶徒多得可怕,她險些忍不住顫抖,冷汗滲透了衣背。
隨後的異動引開了人們的注意,也讓她被帶入一個更為黑暗的地方。她被人扛在肩頭,姿勢異常難受,腹部受壓,頭腳低垂,血湧得腦袋陣陣發昏,行走的顛動成了可怕的折磨,在她以為自己幾乎要死過去,忽然有人將她接去負在了背上。
這一轉換讓身體驀然輕鬆,血不再逆流,阮靜妍終於能順暢的呼吸,背負她的人這時突然停了步子。她忍不住微微戰慄起來,不知是不是被發現了什麼。
幸好那人並無異樣,繼續前行,步子輕盈而平穩,感受不到一絲顛動。她不敢動彈,伏在他肩上佯作昏迷,從睫下隱蔽的偷看。一具慘死的屍體猝然映入眼中,她忍不住一抖,無意間抓住了背負者的臂膀,他卻沒有任何驚異,甚至將她托緊了一點,彷彿是某種安慰。
阮靜妍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只知道環境越來越糟。在地動山搖的一刻,背著她的人衝上了銅索,下方是漆黑的深淵,銅索周圍飛舞著從未見過的巨大黑鳥,翅膀腥臭,鳥喙尖長,紛亂的撲襲,她再也忍不住驚悚的嗚咽,摟住了背負者的頸。
猝然間身畔亮起了劍光,猶如暗夜中的閃電,帶著銳風激斬而出,惡鷲嘶叫著墜落,亂羽飛揚,沒有一隻能靠近劍光所及之處。眼看將及對崖,銅索的一頭斷了,人與索飛速的落下去。
阮靜妍以為自己會葬身黑淵,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劍光倏然一斂,背負者一手扣住她,一臂抓住銅索,如飛箭般向上提攀,然而銅索上墜了太多人,僅餘的一頭也開始鬆脫,離崖上還有數丈,銅索已然斷墜而下,背負者一手扣住突起的棱石,一手將她蓄力一甩,她不由自主的發出了一聲驚叫,整個人被拋到了崖上。
大概驚駭過度,她落地的時候並不覺得疼痛,滾了兩圈昏昏然支起身,就見背負者也翻上了崖上,火光映出那人額角的薄汗,正靜靜的俯瞰無底深淵,數百條生命瞬間被吞噬,化作了惡鷲的血食。
坍塌已止,四周俱靜,唯有插在邊崖上的火把在燃燒,阮靜妍下意識的後退,暫忘的害怕再度升起。
被她的腳步驚動,那人轉過頭,拉下了蒙面的黑巾,「別怕,是我。」
阮靜妍錯愕的看著那張年輕英越的臉,什麼樣的言語都難以描述剎那間的驚喜,經歷了無數恐懼與煎熬,惶悚與絕望,忽然見到了最可信賴的人。
她的淚一剎那湧出來,整個人撲進了他的懷中。
蘇璇在陵墓外已偷偷制住一個天星門的嘍囉,換上黑衣黑巾混入了人群。原打算將阮靜妍偷偷救出,不料衛況將人帶進了甬道,他只有隨之而入,尋隙將她接過來。一近身就發現她呼吸的節奏有異,分明是清醒的,這讓他略感意外,又慶倖她不曾掙扎叫嚷,引來更大的麻煩。
山崖摧裂,萬幸兩人逃過一劫,蘇璇也為之後怕,此刻別無旁人,他取了面罩,以免她過度驚恐,不料她反應如此激動,蘇璇稍一猶豫,已然被佳人緊緊摟住。
蘇璇的胸膛漸漸浸濕,懷中的身體嬌柔甜美,軟得不可思議,他血氣方剛,從未和女子如此親近,通身都熱起來,想避開又覺出她的脆弱,指尖停在她的肩上,半晌才改為半扶。
她的髮鬢早就散了,軟茸茸的拂在他頷下,宛如一隻幼弱的雪禽,耳墜子也不知掉在何處,瑩白的耳孔滲著一點血,看著就讓人不忍,蘇璇不知怎的抬手揉了一揉,觸指溫酥柔滑,心神剎時一蕩。
蘇璇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抑下來稍稍後退,「郡主?」
好一會她才抬起頭,一垂睫又掉下一串珠淚,昏暗中依然可見玉顏皎潔生光。
她突逢劫亂,心神脆弱,蘇璇想到自己方才所為無異於欺人暗室,不禁慚愧,好在她全未覺察,含著淚說了被劫的經過,蘇璇收攝心神安慰了幾句,便準備另行探路。
陵墓黑暗兇險,說不定還有異動,蘇璇將火把收集起來備用,僅留一枚照路,剛行數步他覺察出不對,將阮靜妍扶到一處石坊前坐下。鞋襪一去,露出她一雙纖如新月的秀足,細嫩的足底磨出了數個水泡,有幾處甚至已潰破出血。
這樣的傷對江湖客不算什麼,嬌怯怯的世家千金能忍下來不叫疼,實在難得,蘇璇抬手捏上去,纖足一動要縮,他隨道,「別動。」
雪白的雙足果然不動了,蘇璇驗看完畢,傾上金創藥粉,撕了衣袖裹紮,將鞋襪重新穿好。一抬頭見她玉顏緋紅,羞色難掩,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舉止猛浪,頓時尷尬起來,「事急從權,請郡主恕我逾禮。」
阮靜妍低垂著螓首一搖,連脖子都紅透了。
金枝玉葉的世家貴女,離近了都是冒失,怎奈她雙足確是不良於行,蘇璇致了一聲歉,如先前一般將人背起,向石樓石閣深處走去。
她柔順的附著他的背,一雙細臂擁在他的肩上,聲音清軟而細弱,「蘇璇。」
蘇璇側過首,她輕咬了一下櫻唇,美麗的眉眼幽柔而認真,「我叫奴奴。」
蘇璇心一跳,感覺背部所觸溫軟異常,呼吸之間盡是芬芳的體香,他越發心亂,模糊的應了一聲,繼續向前行去。
帝王殯葬歷來講究事死如事生,這一帶的石樓石坊連廊而起,宛如一座精雕細琢的石城,恢宏華美,不知耗費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只是大活人在此絕不會有欣賞的閒情,蘇璇一心在搜索如何離開。
既然衛風和長使經過了此地,必有去處,他探尋了一陣,果然在一方圓台下發現了一個黝黑的洞口,走下去又是一條長階。這次的通道更長,好在暫無陷阱,蘇璇謹慎前行,足足半個時辰才走完。
通道盡頭是一間五角斗室,每邊各有一個漆黑的門洞,蘇璇正是從其中之一而出。斗室中心有一方巨大的石案,案上懸著一盞樹枝般的銅燈,被人擱了一枝火把,昏昏照亮了一室。
長使一行必定在此擇了一處門洞進入,去尋藏寶的玄室。蘇璇略一掃視,目光已經被石案上的物件吸引。
案上有一方奇特的石盤,安放著玲瓏的建物石雕,共分為五塊區域,佈局格外精巧,其中一域已然破碎,彷彿受過重物所擊,殘痕猶可見斷崖與破裂的甬道,正如他們所來之處。
石案旁立著一方九尺高的銅柱,斜支一把長柄銅錘,蘇璇拭了下錘頭,指尖多出了一層薄薄的石粉,阮靜妍與他同時想到一處,悚得秀顏泛白,「方才的地動——竟然是機括觸發?只要銅錘一擊,那一帶就毀碎坍塌?這地方好可怕!」
山河異動竟是機括勾連操控,如此鬼斧神工,蘇璇心下駭異,口中還在安慰,「或許是巧合,陵墓畢竟是人力所築,哪能操控自然。」
阮靜妍依在他身畔越想越悸,聲音微顫,「聽說紫金山附近有許多溶洞,或許——」
蘇璇剎時明白過來,只怕這座皇陵本就築於溶洞之上,稍加借力即可讓陵區塌陷。
靜謐間,石案底部突然傳來機括傳動之聲,兩人眼睜睜的看銅杆移換了一個角度,銅錘倏然下擊,又一個區域被一捶粉碎。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28:46
第三十三章 黃金窟
氣氛驀然兇險起來,兩人都僵住了。
阮靜妍惴惴不安,不覺抓緊了蘇璇的手臂。蘇璇覺出一方門洞有極微的震動,凝神細聽,有人正朝此間急速掠近,當機立斷撲熄了所攜的火把,帶著阮靜妍避入另一方門洞。因內裡機關莫測,他並未深入,在數丈處停下。這個位置堪堪可以隱去女孩的呼吸,還能窺聽斗室中的動靜。
數息之後,六七個人衝入斗室,疾風帶得銅燈上的火把光影搖晃,其中一個玄衣人恰好處於蘇璇眼界內,正是天星門主衛風。幾個時辰前他盛氣淩人,此時卻面染灰漬,衣衫焦黑,神情挫敗而惱怒,「厲王真是個瘋子,連棺槨中都藏有機關,如此陰險詭毒。」
旁邊有人怨氣難平,憤憤道,「上一朵金蓮花已經將石台等侯的兄弟都葬送了,衛門主也不避忌些,見了石槨就要強開,結果觸動機括,擦著了火油,將其他兄弟全——」
「周豹!不可對衛門主無禮。」低沉的男聲喝止了他的話語,聽起來正是長使。
衛風本就氣怒滿懷,又被朝暮閣一介小卒當面數落,頓時狠戾起來。
長使一揮手,令侍從退至自己身後,「周豹隨我多年,一時口不擇言,還請衛門主寬量。」
衛風目露凶光,盯了周豹半晌才道,「區區嘍蟻也敢大放厥詞,長使是怎麼教的。」
長使大概也有些惱,不理會他的刺諷,「眼下只餘這幾個,此時又是用人之際,出了皇陵我再行責懲。也請衛門主以大事為重,畢竟這次受令而行,一旦出了岔子,貴人怪罪下來,你我都擔不起。」
衛風在傳聞中兇悍辣手,按說極可能翻臉,當場就取了周豹的性命,不料他聽後神色陰沉,居然真的捺下了沒有發作。
半晌無人開言,長使踱至石案邊,審視了一陣道,「我們所來之地已毀,方才入的一門受了火焚,還有三門,餘下的火把撐不了多久,必須儘快尋到出路。」
衛風到底折了顏面,心懷鬱怒,生硬道,「這些通道狹小深長,逐一探視耗時甚久,不如索性分道而行。」
這次兩幫合力探察皇陵,一路頻遇挫折,雙方都極不愉快,方才鬧得幾乎破臉,長使也懶於再勸,「既然如此,衛門主先擇一門,一個時辰後不管有無所得,均退回此地計議。」
衛風也不答話,一拂袖率著餘下的護衛踏入了一方門洞。
蘇璇頓知要糟,三門擇一,衛風無巧不巧,正選了他所藏的一間,而今傷勢未癒,還帶著一個少女,無論如何也敵不過這些人聯手。唯有趁火把的光尚未照及,向地道深處潛去。
阮靜妍陷入了絕望,眼看敵人舉著火把進了通道,心跳激速,抑不住的發抖。
忽然身畔的蘇璇極快的解下衣帶,三兩下將她縛在身上,極微道,「別出聲,摟緊了。」
她懵懂的摟住他,突然一陣眩暈,他竟然貼上了洞壁,宛如一隻大壁虎附壁而行。
通道一片漆黑,衣帶勒綁得極緊,近到呼吸和心跳彷彿連在了一起,他身上的氣息混著薄汗,奇異的讓人安心,阮靜妍神思昏昏,肌膚一陣陣發熱,也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別的什麼緣故。
通道漫長而曲折,行快了容易撞上陷阱,慢了又會暴露敵前,還不能發出任何聲音,幾乎是不可能。然而蘇璇貼壁潛行,動作異常輕敏,就算目不視物也不受影響,更不會觸發地面的機關陷阱,比身後的衛風一行速度快上許多。唯獨的麻煩是心法一運,引動了壓在三焦的炎毒,火灼般的炙痛沿著經絡蜿升,令他苦不堪言,偏偏這一條通道極長,攀行耗時良久,當最終進入一個極大的方室,他已全身汗透。
方室之大,完全超出了想像。
高遠的頂壁嵌了無數明珠,宛如微光而遙遠的星河,隱約照出了方室內的形廓,似乎有數處黑沉沉的堆土,盡頭是一方高臺,臺上有一團模糊高大的影子,宛如佛像的輪廓。時間緊迫,蘇璇來不及細察,縱身就要騰掠過去。
不料足尖剛一落地,右側嗖的襲來一道冷風,一枚巨大的銅斧從壁上蕩出,蘇璇側身一避,擦著衣角劃過,不及回神,又一枚沉重的鏈錐破空擊來,稍慢就要穿胸破腹。
石室的地面機關密集如梭,幾乎每一落足都激起各種攻擊,蘇璇騰挪移轉,身法用盡,好容易踏上高臺,動靜終於停了。高臺確有一尊數人高的坐佛,佛身與後壁尚餘三尺之寬,恰好可供藏身。蘇璇將阮靜妍放下來,立刻開始打坐行功,壓制炎毒。
就在他勉強將炎毒壓回三焦脈絡之際,方室外傳來了光暈與人聲,越來越近,終於一剎那間,整間方室突然亮起來,煌煌如天境明光。
久處黑暗,突如其來的強光異常刺目,蘇璇即使合眼也有所感,忽然一隻纖手捂住他的眉目,遮去了大半明光,不適的感覺頓時輕了。阮靜妍用另一手擋在自己眼前,借著佛像密密的蓮枝遮擋,強忍懼怕,從縫隙向外望去。
方室入口多了三四個人,其中一人手持火把,激動如狂的亢叫,「門主!這裡全是金子!」
即使一心沖著寶藏而來,當見到方室中的情景,衛風依然被震懾住了。
方室高達十丈,南北雄闊,滿壁貼金,地面鋪著八瓣蓮花紋磚,盡頭的高臺有一尊寶相莊嚴的金佛,掌心拈著一枚純金蓮花。方室內積著數堆黃金寶石,大小箱籠無數,不知藏了多少年,火把的光投在小山般的金磚寶玉上,反射得滿室輝煌鋥亮,寶光琳琅,宛如夢境中的寶窟。
衛風看得目眩神移,抑制不住的狂笑起來,「好!好!好!如今是我先一步尋到寶藏,看長使還有什麼臉在貴人面前誇口。」
其餘的親隨也給黃金迷得如癡如醉,衛風到底有過教訓,這次不忘提醒手下,「佛像掌中的金蓮是毀室的機關,絕對不可觸碰,先翻點一下物件,看可有什麼難得的異寶。」
有兩人早已迫不及待,忘情的走入,腳下觸發了機關,數枚銅斧閃電般劈落,兩人倉皇躲閃,一人躲避未及,被利斧擦中了肩臂,跌出的一步又引發十餘枚勁弩,那人拼身一滾,一路機關盡被引動,刀錘紛落如雨,哪還有生機,剎那給一枚鐵矛穿胸而過,活活釘死在地上。
跌落的火把滾至黃金堆邊,映著死者遍身鮮血,雙眼暴突,分外可怖。
衛風也未料到方室機關如此密集,只來得及救下了最近的一名親信,突然的死亡猶如冷水兜頭,僵住了餘下的人,室內針落可聞。
衛風面色鐵青,靜滯半晌猝然瞪住了佛像,厲聲而叱:「什麼人?出來!」
陵墓深處竟然另有他人?餘下的兩名親信駭極而不敢信。
蘇璇雖未親見,聽動靜也能猜出室中的情形,慘叫方歇他已睜開眼,握住了腰際的劍柄。他自己能斂息,身邊的女孩卻是常人,不可能瞞過衛風這等高手,若不是迷於金銀又逢異變,早在敵人踏入玄室之際就該發覺了。
阮靜妍被厲喝嚇得一抖,秀顏慘白,忽然貼住蘇璇,聲音極輕道,「十二瓣蓮紋磚似乎不會觸發機關。」
蘇璇眸光一動,從佛像的裝飾隙間打量,經提醒之下發現高臺上嵌的是十二瓣蓮磚,台下卻是密密的八瓣蓮磚,間或夾著不同,蘇璇再一掃全室,豁然了悟,玄室的機關竟是按洛書而布排。
相傳上古時黃帝游洛水之上得洛書。洛書簡潔而深晦,八卦與周易均依此而成,蘇璇一眼透晰,瞬時有了計較。
衛風煞氣迸發的喝了幾聲,見一無反應,抓壁扣下一塊石頭,抖腕飛擊,掠過金佛頸側擊在石壁上,撞出霹靂般震響。
阮靜妍險些驚跳起來,被一隻溫暖的手臂護住,蘇璇擋在她上方,遮去了紛落的石屑。
倉皇間她抬起頭,見蘇璇眉目如劍,溫聲低囑,「躲好了,別探頭。」
言畢他抓起一塊地磚,躍出佛像的遮擋,指下勁力一沉,地磚裂為碎片,激射向門口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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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一寸相思的感情是愛(情)欲(障)糾(較)纏(勁),
一枕山河的感情會更類似金(忙)風(中)玉(抽)露(空)。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29:02
第三十四章 斬惡麟
厲王陵密閉了數百年,一路行來機關不見絲毫觸動之跡,藏有活人簡直匪夷所思,偏偏佛像後確實有呼吸之聲,衛風絕不可能錯辨。
他表面聲色俱厲,實則對著陵墓內一個人鬼不明的東西也有些發悚,甚至一瞬間懊惱起不該分道而行。直至見一人輕功躍出,碎石劈面擲來,明顯是人非鬼,反而鬆了一口氣。
衛風一掌將石塊拂去,餘下的兩名親隨功力稍遜,其中一人被碎石擊中了臂腕,手中火把頓墜,方落地又被一石襲中,震得火頭迸裂,火光頓滅。
沒想到對方的目標是火把,衛風猝不及防,被他一擊得手,不禁大怒。室光已然大黯,僅餘黃金堆邊的火把還在燃燒,照見一個輕捷的身影避過機關攢射,落在金堆上一踢,一枚金杯打熄了最後一點光。
方室從明亮轉為黑暗,無數暗器漫天射來,衛風抄在手中一捏,居然是一枚馬蹄金,常人夢寐以求的金銀此刻猶如瓦礫,成了源源不絕的攻襲物。這樣的攻襲形同挑釁,衛風勃然大怒,朝記憶的方向縱去,剛至半途已經被人截住,正好一拳擊出。
衛風之所以號赤麒麟,既是因他額生赤瘢,猶如隆角,也是因他修習的功夫剛猛異常,外防極高,尋常刀劍加身而無損。恒安的金剛手孫波是武林中響譽一方的豪傑,被他一拳擊得心脈寸斷;伏岳劍王泰成名多年,一戰下來被他擊得骨折筋殘,而衛風硬受數劍毫髮無損,可見這門功夫的霸道。
然而衛風蓄力十足的一擊落了空,敵人縱離金堆,掠向方室門邊,竟不曾觸動任何機關。衛風聽聲辨位追躡上去,引發機括連襲,身形難免遲滯,晚了一剎,場中已有變故。
兩名親隨本在門邊待命,被來者一襲一誘,不免追入了方室,黑暗中不辨東西,也不知觸發多少機關,漫天刀箭斧鉞破空。慌亂之下再有人抽冷暗襲,哪還防得住。一人背部被鐵棘叉中,失聲慘號;另一人情急亂揮兵刃,險些刺中來救的衛風,衛風氣得暴罵一聲,一掌拍飛了手下的兵器,剛要將人提起,兩把碩大的銅鉞前後夾劈而來,不得不退身暫避。
親隨失了兵刃,覺察有暗風疾襲雙腿,反射性的跳開,又引動了毒箭飛來,走避間驀然劍光一閃,胸腑一陣涼痛。等衛風扶住人時已晚了,只聽手下喉間有血沫湧出的咯咯聲響,伴著腥氣四散,已是無救。
傾刻之間兩名親隨殞命,衛風怒到極至反而冷靜下來,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借著室頂的散出的微光,隱約窺見一個影子在數丈外靜峙,一道劍光隨之驚掠而現,破空襲來。
衛風毫無畏避的硬接,他拳風劇盛,剛勁勃然而發,全身骨節啪啪異響,縱然有機關接連襲來,被他一拳擊得矛鉞中折,地磚齊碎,氣勢端的是霸罕無倫。
急風勁走,劍來拳往,兩人數度過招,衛風始終攻不進劍光三尺之內,敵人一招一勢封得滴水不漏,劍尖似有一種沾力,縷縷將拳鋒卸引別處。
衛風一燥,驀的暴喝一身,骨節驟響如鞭,拳風比先前更疾三分,掙脫了黏引一掌握住劍尖,他獰然一笑,正待運力折劍,不料劍身光華倏變,激綻出霧朦朦的白芒。
衛風大震,立時棄劍,然而掌心已被氣勁侵入,刺痛入骨。他萬萬想不到,對手竟已修得劍氣凝形。劍氣化形無堅不摧,是所有外門功夫的剋星,為何封閉的王陵中會出現如此高手?
衛風劈落一根襲來的飛矛,半是痛怒半是駭然的吼道,「你到底是誰!」
回應他的是無聲的攻襲,濛濛劍光蘊挾風雷,霍然疾厲起來,衛風頭一次感覺到了死亡的恐懼,他雙臂青筋凸起,眼中滿布血絲,將功法運到極至,狂烈的勁氣暴漲,對著飛來的劍芒不閃不避,徑直對轟。
冰冷的劍芒絞裂了勁氣,衛風從胸至胯血光飛濺,整個人幾乎被劈裂,空氣中散出了濃重的血腥氣,同一瞬間,對手也如斷線的風箏般飛跌出去,撞上了寶山,激起一陣金銀器呤啷嘩落的碎響。
室內響起了古怪的聲音,是破碎的喘息混著鮮血淌落的墜響,衛風陷入了死前的衰竭,帶著強烈的疑惑與不甘,痙攣的嘴唇慢慢變得鬆馳。
黑暗中突然迎來了光,方室再度煌亮起來,長使執著火把駐立在石室外,驚異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他的目光掃過一地的碎裂的機關,癱在血泊中的赤麒麟以及其他幾具屍體,最後盯著了扶劍半坐的青年,瞳孔下意識的收縮。
「蘇璇?!」
蘇璇之所以使用尚未純熟的劍氣,拼著兩傷冒險速決,正是聽見了通道傳來的機關響動。
陵墓內別無他人,只可能是長使見衛風久久未返,追尋而來。一個赤麒麟還能應對,再加一個長使絕無生理。哪怕蘇璇一戰內傷不輕,肋骨再度折了,炎毒讓半身經絡發麻,也好過同時迎戰兩個強敵。
長使將餘下的通道搜遍,已經發現了出路,然衛風遲遲未至,極可能是尋到了藏寶的玄室,於是留下隨從看守出路,自己尋摸過來,誰知情形大異於所料,衛風居然身死,蘇璇卻平空而現。
四目相對,氣氛僵凝,都在暗中計量。
蘇璇清楚傷掩不過去,也不勉強起身,倚著金銀堆靜觀其變。
長使冷眼逡巡,在金佛掌中的蓮花停了一停,良久才開口,「聽聞蘇少俠敗貴霜國師,挫蠻夷氣焰,蒙天子詔獎,可喜可賀,不知怎會到了皇陵之中,又將何人藏於佛像背後?」
左右瞞不過,蘇璇索性坦言,「在下為救一位遭凶徒挾制的無辜者,不巧誤入此地。」
長使當然不信,語氣不疾不徐道,「哦?呼吸聲輕淺細弱,應當是位女子,她是如何受挾?蘇少俠怎會恰好在左近?」
蘇璇以衣襟拭去掌上的血汗,靜靜調勻呼吸,「她此來遊山,偶然撞見凶徒掘地,同行者盡數被殺,長使率眾大動干戈,如何會留意些許小事。」
長使不置可否,盯住他一字一句,緩慢詢道,「蘇少俠難道也是游山而來?」
這一句最是關鍵,蘇璇以劍拄地站直了身形,「長使為何來,我即為何來。」
剎那間室中一寂,長使長籲了一口氣,「蘇少俠何以三番四次,非要與本閣過不去。」
「朝暮閣前為心經欲屠九華,後為滅口濫殺無辜,我怎能見死不救?」蘇璇想了一想,直言道,「何況王陵藏兩朝黃金,足以動搖社稷之本,長使苦心孤詣,得之欲何為?」
長使默然,深刻的眼尾如兩道鐵線。
蘇璇見對方不答,也不再追問,只道,「我與長使確無恩怨,然而朝暮閣因私欲而害天下,蘇某既已得知,就不能不阻。」
他的姿態坦蕩如霽月,話語脆利如金石,長使靜默了一瞬,淡金色的臉龐毫無表情,「蘇少俠與貴霜國師戰後閉關,傷疾未癒,又匆匆趕來紫金山,正陽宮令你一戰再戰,東馭西使,全無半分顧惜。倘若在此失利,年紀輕輕就成黃泉一鬼,人生妙趣毫無享受,熱血寂無人知,誰又會替你不值?」
蘇璇聞言也不駁,暗自運功抑制火毒。
長使見他不答,目光閃動,「蘇少俠若是肯入朝暮閣,我願以長使之位相讓,將來局勢動盪,風起雲湧,蘇少俠操控江湖,成就一番王圖霸業,風光榮耀豈不遠勝於正陽宮所予,何必受人利用,徒擲熱血,殞命於荒山絕地。」
蘇璇功行過處,經絡的麻痹稍減,隨口敷衍道,「承蒙長使看得起,只怕朝暮閣所圖過巨,反為不吉。」
長使一邊打量一邊道,「我與衛門主不過是馬前卒,身後另有貴人。此人身份尊貴,謀慮深遠,手眼通天,必能成不世之業,等蘇少俠投入本閣定會信服。」
蘇璇心中一動,順勢探話,「什麼貴人這般能耐,長使莫不是在妄言。」
長使探出虛實,自不會讓他繼續調息下去,將火把插在壁上,話中已經露出鋒芒,「只要蘇少俠殺了佛像後的人,我立刻帶閣下出陵引見,絕不虛言。」
佛像後細聲微響,彷彿有人顫了一下,碰動石礫滾落。
長使的手撫上腰際,森然道,「蘇少俠究竟待如何?是埋骨荒墳,與草木同腐,還是改弦更張,成為江湖第一人?」
殺機四溢的話語一出,室內的氣息瞬間僵起來。
蘇璇情知躲不過去,挽了一個起手劍勢,微微一笑,「再是英雄,又有誰能不腐。真要如此也是大道同歸,天地為葬,有何不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29:17
第三十五章 九泉深
薄景煥不可置信的驟立,按住情緒將信重看了一遍,質問送信的小廝,「紫金山是遊慣了的去處,山路沿途均有守吏,怎麼會好端端的竟然失蹤了!」
小廝使勁磕頭,「回侯爺,我家公子也不清楚,一尋再尋都不見蹤影,不單是小姐,還有許家兄妹連同鄭公子、加上所攜一干下人都失蹤了。」
薄景煥立刻要提筆致書,落了一個字又頓住,他雖能致信要員催動更多人去尋索,卻擔心人一雜傳言擴散,損及佳人的聲名,停了一瞬改喚道,「何安!」
書房外白淨的侍從踏入,在案前半跪下來,「屬下在。」
薄景煥將信紙揉成了一團,忍下滿腹的憂掛與煩亂,「著人立即查探幾位公子小姐失蹤是怎麼回事,地動又是何故,兩者可有關聯,務必將郡主尋回來,儘量做得隱秘些。」
何安不露聲色的垂下眼,「遵命。」
自從九華山起,長使對蘇璇就有一種異樣的在意,彷彿眼角嵌入了一根細刺,強烈的想將之剔去。然而一旦動手,澄心必然會相阻,蘇璇背後更有整個正陽宮,提前對立後果難料,思量再三他選擇了暫退。
哪知這次王陵探金,蘇璇神不知鬼不覺跟進來,暗裡探悉了不知多少,甚至擊殺了衛風,要不給自己恰好撞上,傳出去還了得,既然延攬無效,長使殺心頓熾,無聲的拔出了腰間的軟劍。
軟劍是一種奇特的兵器,精鋼百煉化為繞指的柔鋒,攜藏起來尤其方便。劍曲似絹帛,變幻如蛇,控制格外精微,男子多嫌氣勢不足,女子又易後勁不續,武林中能練好的極少。
然而在長使手中,則真正教人覺出軟劍的可怕。
冷冰的銀光如絲絲蔓蔓的附骨毒藤,陰冷致命,出沒無常,屢次從難以想像的角度襲近,比衛風的雙拳更難防,加上地面的大半機關已被毀損,長使動手起來更無顧忌。
起初蘇璇的長劍還封得住,隨著炎毒的炙麻侵入經絡,劍招無法抑制的現出了疏漏。僅是極短的一瞬,但對長使這樣的高手,一星失誤都逃不過,軟劍瞬時趁隙切入,蘇璇以步法側避,肋傷傳來刺疼,身形稍滯,肩上已被剜出了一道傷口,一溜血珠在寒涼的空氣中迸散。
長使的眼光和軟劍一樣犀利,「蘇少俠果然傷勢不輕,真力不繼,經絡受制,肋際亦有重創。」
蘇璇少時起曆過無數艱險,對戰越是不利,越是堅忍沉毅,並不理會他的話語。
長使怎會放棄攻心,一邊疾攻一邊道,「蘇少俠何以拘泥於世俗規則道義,被無用之人拖累。似你這等人物,當成就轟轟烈烈的壯業,千載留名,方不負此生。」
蘇璇居於守勢,忍著傷痛淡道,「蘇某不才,不求萬古流芳,也不想遺臭萬年,做一劍客足亦。」
兩人在室內縱橫追逐,踢得黃金珠玉亂飛,加上先前的毀損,地面一片狼籍,幾番周旋下來,蘇璇的真氣漸滯,心知要取勝唯有以天道九勢制敵,然而心法一動,炎毒就要行遍全身,一旦失手再無轉圜。
長使步步進逼,亦是暗暗震駭,三年前的蘇璇僅是略勝玄月,而今已判若兩人,若非之前已經受傷,自己還未必奈何得了。長使殺意大盛,看得時機軟劍猝震,冷光錯裂,角度拿捏到毫巔,就要將敵人刺個心肺通透。
不料蘇璇長劍一挑,地上散落的金杯銀盤倏然彈起,疾射而來。長使軟劍一沉攪碎了金盤,漫天金屑飛濺,蘇璇趁勢轉掠,兩人瞬間易位,他一式天道無常攻出,長劍華光暴漲,激嘯連響。
這一式淩厲無匹,長使凝神應對,不料步履一退踩到了機關,偌大的銅錘帶著森森尖刺呼嘯而來。長使驀然間腹背受敵,面前一道劈波斬浪的雪龍怒斬,背後又有勁風將至,情知中計,捨此一拼,軟劍陡長,反斬而上。
一陣金鐵交擊,兩人淩空對拆,雙雙墜地。
蘇璇滾出七八丈遠,胸膛與肩臂皮肉翻裂,幾可見骨,所過之處鮮血淋淋。
「蘇璇——」
佛像後發出了一聲悲慟的泣叫,阮靜妍俯跪著爬出,清顏淚痕交錯。
長使淡金的臉龐成了慘白,現出一抹無力的頹澀。
他的半邊腰脊被沉重的銅錘砸得血肉模糊,更被劍氣摧傷了內腑,大口大口的溢血,如此重的傷,已不可能活著離開王陵,一切的野心欲望全成了泡影,他的眼睛帶著無限不甘,望過蘇璇,掠過淚流滿面的少女,停在了高臺的金佛上。
神佛拈花微笑,靜靜的俯瞰眾生,寬和的面容存著悲憫。
長使倏然動了,染血的手摸索著抓起一塊碎磚,凝聚著最後的力量擲出,飛擊佛像掌中的金蓮花。只要一脈花枝稍稍顫動,整間方室就會化為齏粉,仇人與萬千黃金都將同葬。
蘇璇成了一個血人,他的胸膛有一道深長的劍傷,要不是胸骨擋著,幾乎給當場剖了心,左肩臂的傷也極重,可是他手中還有劍,哪怕傷得再重,他也不曾放開掌中三尺青鋒。覺察到長使的所作,他及時擲出了手中劍。
電光火石間,距金蓮花半尺之遙撞出一聲碎響,長劍嗆啷而墜,一場滅頂之禍也隨著磚屑散去。
長使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咯,脊背歪垮下來,徹底斷絕了氣息。
阮靜妍什麼都顧不得,連滾帶爬下了高臺,奔至蘇璇身畔,見他通身浴血,不知能扶哪裡,慌亂的撕下一塊裙幅壓在他的傷口止血,淚涔涔的喚,「蘇璇!蘇璇!」
蘇璇已無法回應,他喪失了最後一絲力氣,意識飄入了虛無的白光,在血窪中昏了過去。
古老的皇陵藏於綿遠的山腹,天光隔絕,遠離塵世,形如九泉深處。
幽深的方室屍體橫陳,血氣沖人欲嘔,遍地黃金華光爍爍,慘烈而輝煌。
唯一清醒的人,卻是一個毫無力量的柔弱少女。
蘇璇覺得自己大概要死了,然而一股意念不散,提醒他一旦鬆懈,那個柔善愛哭的女孩無論如何走不出皇陵,勢必要一道陪葬了。被這一念吊著,他居然頑強的撐下來,重新睜開了眼。
眼前一片黑暗,經絡徹底麻痹,偏偏劇痛分毫不減,蘇璇險些想再度昏過去,然而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臉上,讓得他震了一下。
咫尺間的有人激動的叫了一聲,下一刻他就被摟入柔軟的懷裡,「你還活著?你沒有死,蘇璇!蘇璇!」
阮靜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蘇璇這才發覺自己居然枕在她腿上,所觸盡是溫香,頓時尷尬起來。
阮靜妍大概在黑暗中守候已久,擁著他哽咽道,「我死好了,你不要死,全是我連累了你,要是不曾救我就好了。」
蘇璇啼笑皆非,又有些感動,試了試內息運轉,回過神被散落的秀髮拂在鼻端,禁不住打了個噴嚏,不料牽動右胸的傷口,登時抽了一口涼氣。
阮靜妍立刻放開他,小心的觸撫他的臉,在額上摸到密密的冷汗,含著淚拭抹,「不要動,你傷得很重,流了很多血——還好你醒了——」
她說得語無倫次,軟儂的鼻音帶著哭腔,細柔的指尖如小小的蘭瓣,碰在肌膚上絲絲生癢,蘇璇的喉嚨不知怎的更乾了,握住柔荑不讓她再觸摸,「我沒事,怎麼這樣暗,火把燒盡了?」
纖手軟膩香滑,觸如溫玉,蘇璇的心驀然一動,覺出不妥立刻鬆開。
阮靜妍的情緒稍稍平緩,小心的將他的身形移開,「佛像後還有一枚你留下的,你一直沒醒,我以為——我也不想活了,所以忘了,這就取來。」
見她欲起身,蘇璇忽然想起室內或許還有未毀壞的機關,豈能隨意走動,立時拉住她,不想力道過猛,她被拉得撲跌下來,儘管用手肘撐著,還是撞到了他肩臂的傷口。儘管蘇璇強忍著沒有出聲,阮靜妍怎會不察,連連致歉,急得聲音都顫了。
蘇璇好一會才緩過氣,指上還扣著她的細腕,「你不要走動,這裡機關多,很危險。」
阮靜妍沒有掙開,俯在他身邊道,「我大概還記得方位,會按一塊塊磚摸過去,不會有事。」
儘管她如此說,稍有差池就要殞命當場,蘇璇哪裡能放,他勉力轉顧,發覺兩人就在寶藏堆旁,頭邊還有一隻散落的寶盒,頓時靈光一現,「對了,你翻一翻這些盒子,看可有夜明珠一類的東西。」
阮靜妍依言翻找,不少盒子上還有鏽爛的鎖,她或砸或擰,拼盡力氣弄開,直到啟開一方玉盒,一團幽冷的珠光霍然綻出,她驚喜的呀了一聲,漾起笑回望過來。
蘇璇剛剛撐坐起來,見佳人手捧明珠,幽光中玉顏如雪,雲髮散亂,笑顏天真秀媚,竟然看得呆了。阮靜妍沒留意其他,返去尋相似的玉盒,有了光照更為容易,很快找到五六枚鴿蛋大的夜明珠,聚攏起來絲毫不亞於火把。
阮靜妍歡喜不已,蘇璇卻看出她一雙纖手被鏽片劃破數處,格外不忍,「你的手傷了,我這裡有金創藥,先敷上。」
他下意識探向懷中,不料摸了個空,阮靜妍拖過兩隻箱子讓他倚著,拭去香汗道「你傷處多,懷裡的一匣不夠,連其他幾具屍身所攜的藥都尋出來用盡了,我只是一點擦傷,不用藥也無妨。」
蘇璇怔了一怔,阮靜妍以為他置疑,秀顏略帶局促,「之前替我上藥時見過藥瓶,其他屍身上尋出來的藥我也比較過,味道與氣味相近,應該沒錯。」
幾具屍體依然在原處,大灘鮮血凝成了紫黑,死相極是猙獰。不知這柔怯的世族千金哪來的膽子獨自摸索屍體的衣袋。她的長裙撕得絲絲縷縷,全用來替他裹傷,此時見他目光望過,她不自在的低下頭,扯了扯破碎的裙擺。
蘇璇默了一會,拉過她的手,玉蔥般的細指沾滿了血漬與鏽漬,指尖數處綻裂,「皇陵裡的東西髒得很,不能不理,郡主勿怪。」
阮靜妍還未明白過來,受傷的指尖一陣濕熱,她的腦中轟然一響,險些叫出來。
他竟將指尖噙入口中吮吸,舌尖捲拂,暖熱的氣息拂動掌心。粗冽的疼痛消失了,阮靜妍整個身子都燙起來,秀顏漲得通紅,明知他別無旁意,仍是羞郝難當,心緒紛亂,眼淚莫名的湧了出來。
蘇璇將吸出的汙血吐在地上,抬眼見她神色有異,不禁微詫。
阮靜妍突然握住他的手,十指緊攀,幽泣一聲,所有積累的恐懼都在此刻釋放,「——你沒有死,真好——我——好高興——」
她泣不成聲的哭了許久,小巧的臉龐埋在他的掌心,濕熱的淚氤氳,蘇璇的胸中生出一種異樣的甜,彷彿捧著一隻美麗的蝴蝶,無限嬌弱馨香,斑斕的雙翅如夢輕顫,令人愛憐而心動。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29:51
第三十六章 否之匪
蘇璇費盡周折將炎毒壓下去,終於能起身,儘管代價慘烈,比起橫屍的衛風和長使還是幸運得多。
王陵不可久耽,拖得越久越糟糕,必須去尋出口,蘇璇依著阮靜妍的扶持一步步挪,走不了多遠兩人俱是一身汗,幸好一路機關均已被破壞。斗室的火把早已燃盡,夜明珠映出銅捶又擊碎了一塊區域,餘下兩條通道,有一間石框已現出崩裂之痕,遂行入了另一方門洞。
這一條通道的頂壁皆為細磚所砌,空氣似乎更為乾燥,磚面盡是浮灰,機關已經被毀去,通道盡頭極為低窪,甫一踏入,阮靜妍冷汗淋淋,扶住他的細指抓得死緊。
也不怪她,夜明珠光芒所及之處,滿地盡是屍骨,交錯雜陳,數不清有多少。大概太過乾燥,隔了這麼多年仍未腐爛,縮成了一具具乾屍,黑洞洞的五官深凹,比白骨猶要可怖三分。蘇璇仔細一看,幾乎全是青壯男子,屍體殘留著刀斧砍劈之痕,想來都是營造王陵的工匠。
千百具屍骸堆積四周,一片黑暗的寂靜,蘇璇也禁不住後背冒寒氣,又擔心屍氣過重,讓阮靜妍以布巾捂住口鼻,搜索了一陣,他發覺邊緣有一處窄道,通向一方石室,不等踏入突然傳來喝問,激起陣陣回音,震得粉塵簌簌而下。
「是誰?」
「是長使閣下還是衛門主?」
顯然長使留了人控守出口,被夜明珠的光引發了警惕。
石室頂部呈錐形,形態似草原上的氈包,裡面擺著無數精巧的銅器,有的大如車馬,也有小如燈盞,無不銹蝕暗淡。最內側立著兩個人,守著一扇半開的石門。
周豹握緊了劍,心裡也在七上八下。
長使尋衛風一去不回,火把早已燒盡,留守的兩人等得心焦萬分,奈何朝暮閣規矩極嚴,哪怕出路近在咫尺也不敢棄令而走。何況這扇門極為特殊,幾人頗費了一番腦筋才通過石門底部的溝槽打開。門上的金蓮花柄實為誘餌,根本不能觸碰,若是有人大意拉動,整片區域立時化為廢墟,屆時縱然有通天之翅也得困死陵中。
極度的寂靜連時間感都不復存在,周豹與同伴終於熬到人來,先喜後驚,半晌不聞回語,登時全神戒備起來。
一團光盈出通道,光中的人與閣中弟兄一式的黑衣蒙面,似乎有傷在身,步子踉蹌而不穩。
周豹狐疑稍減,仍是格外警惕,「是哪位兄弟,報上名來!」
那人呻吟了一聲,倚著室中的一方銅鼎滑坐下去,彷彿力竭失去了意識,照亮的明珠也被衣擺壓住 ,黯淡了光芒,只剩影綽綽的輪廓。
周豹猶豫再三,又不敢輕離石門,示意另一名同伴上前察探。眼看同伴執刀趨近,忽然室內俱暗,所有光影都消失了。
周豹剎時知道要糟,幾乎同一瞬,數件暗器挾著銳風飛襲而來。
暗器所挾勁力之強,速度之快,是周豹平生僅見,他拼力格開了三枚,落空的一枚擊在頸側,撞得堅硬的石門星火迸現。一陣腥熱的錐痛迸出,周豹不能置信的撫摸,染了滿手濕粘。
他終是沒能避過。一枚不知形的暗器嵌透入肺,僵麻了半身,周豹發出一聲絕望的廝吼,用力扭動了門柄上的金蓮花。
毀滅一剎那間降臨,整個石室生出了異響。
光再度亮起來,照出石室穹頂的砌磚接連崩塌,大捧大捧的流沙如水一般傾瀉下來,迷離的沙塵中,一個黑衣身影正向他迅疾的掠來。
周豹一邊咳血,一邊極力拖合石門,誓要拉得對方一同陪葬。
震動越來越劇烈,窄道傳出了一聲少女脆弱的驚叫。
模糊的黑影已近在眼前,突然停頓,以驚人的迅捷向聲音起處掠去。
細小的沙礫無孔不入,落滿了周豹全身,轟隆隆的震響越來越頻,他再也無法思考敵人為什麼放棄咫尺間的出路回轉,紛落的碎石和流沙覆沒了一切。
一團挾著粉塵的影子彷彿一顆流星衝入斗室,險些撞到室中的石案,幸好一隻手及時一按,跌至地上滾了數圈,其中一人不巧碰上案角,磕出了一聲痛叫。
阮靜妍狼狽的趴在地上,疼得眼淚汪汪,她顧不得自己,趕忙察看蘇璇,方才流沙塌掩,他帶著她一番急奔,傷口一定又裂了。
夜明珠從蘇璇掌中散落,熒熒滾了一地,照見他一動不動的身軀。阮靜妍翻過來試探的觸碰,果然摸了一手血,她吸了一口氣,趕緊將衣裙撕了一截,重新替他裹傷。
她的心慌得亂蹦,整個人都在發抖,恨極了自己一再拖累他,幫不上半點忙,額角被撞的地方陣陣跳痛,忽然一隻手按過來,替她揉了一揉,散去疼痛。
「蘇璇!」她失聲叫出來,聲音沙啞,淚同時湧了出來。
蘇璇失去意識僅是極短的一瞬,更難忍的是醒來後的沮喪與絕望。
出口只差一線,卻因他控勁不足偏了準頭,失去了唯一的機會。如今陵墓真成了絕地,連帶她也要被活活封死在其中。
見蘇璇不出聲,阮靜妍撕下一截袖子,要裹住他肩上的傷口,忽然被他按住了手,「對不起,是我沒控住場面,讓敵人毀了生路。」
阮靜妍看著他的樣子再忍不住,嗚的一聲大哭起來,淚下如雨,「要不是被我牽累,你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為什麼還要致歉。或許上天本就讓我死在這,卻害你流了那麼多血,枉搭一條性命,我好恨自已這般沒用,不如一早死了——」
晶瑩的淚滑過沾灰的清顏,撲簌簌的墜落,她的話中無比自責,聽得他心頭酸楚,「你無辜被惡人劫掠,有什麼錯,只怪我武藝未精。」
阮靜妍泣不成聲,哽咽了半晌道,「你一個人對付那麼多凶徒,還要護著我這個累贅,何等為難,上天怎麼如此不公,總教好人生受折磨。」
她越想越是傷心,內疚得恨不得死去,蘇璇反而逐漸平靜下來,「你可聽說過易經的否卦?」
阮靜妍被問得一愕。
胸肋的劇痛讓蘇璇動彈不得,他平躺著解釋,「師祖極少占卦,但通常很靈驗,曾為我課過一次,得了此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這卦十分不吉,師祖說入世對我未必相宜,最好是隱於山間修劍,此生不入紅塵。」
阮靜妍聽得怔住了,盈淚的雙眸望著他。
蘇璇想起曾經諄諄教導的睿智長者,心氣平復下來,自怨也淡了,「我想行遍天下,與不同的高手對戰,所以我對師祖說,人之一生本似蜉蝣,我只求有所執,護所信,終局如何無關緊要。你也不必愧疚,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
阮靜妍聽了卻比方才還要難過,鼻尖隱隱發酸,「我不懂占卦,就算你命有此劫,可你陷入困境是為了救我,這是不是說,我是你的劫數?」
蘇璇一愕,見她雙眸哀戚,頰上淚痕與塵汙相混,益發楚楚可憐,不覺笑起來,不知怎的就謔了一句,「這樣美的劫數?大約是桃花劫吧。」
阮靜妍的悽楚霎時化為了羞澀,縱有塵漬垢面,依然可見粉頰暈紅,心底絲絲輕甜。
蘇璇一語出口發覺不妥,輕咳了一聲,「師祖也說命數一途太過玄妙,相生相易,並非一成不變,不可盲信。說來還多虧你看出十二瓣蓮磚的蹊蹺,我才能借助地形制敵,不然大概已經死在藏寶的石室了。」
其實如今的結果並無不同,王陵無水無食,再厲害的人也撐不了幾天,還多了一番饑渴交迫的折磨,蘇璇不忍心說破,僅在心底歎息。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30:06
第三十七章 情所衷
紫金山龍脈地動,兩峰傾塌,朝野俱驚。加上幾個世家子弟的無端失蹤,金陵流言四起,猜疑紛紛。待在山腳的溪灘發現了鄭公子的屍首,附近還有奄奄一息的許小姐,從她口中得知了事發時的情形,越發轟動。
不知從何而來的黑衣人,大膽到連世家子也視同無物,砍瓜切菜一般斬殺,在金陵百姓聽來簡直不可思議。有說是陰邪的教派,有說是販越私貨的團幫,連天子也宣召重臣質詢,下令嚴查此事。然而連日的搜檢毫無線索,京兆尹一籌莫展,難以呈報,險要愁白了頭。
薄景煥長久不得進展,對下屬厲聲而斥,「既然山峰傾倒時有人見過眾多黑衣人,怎會至今沒有線索,江湖上也探不出?」
跪在下首的何安鎮定的回報,「稟侯爺,紫金山入夏封山,怎麼可能有數百人聚集,那名巡山小吏我與京兆尹一起問過,自承是受地動驚嚇,加上天暮眼昏,錯看了樹影。」
薄景煥一擊扶手,聲音更厲,「難道追殺許小姐的也是樹影?紫金山向來太平,何以無故地動。」
何安不慌不亂,穩穩的回道,「山傾與地動均非人力所能為,紫金山腹有溶洞無數,守山吏言或許是年久垮塌,致使地陷。而追殺許小姐的人,屬下查了一番,懷疑是龍王山附近的白門寨群匪,那些汙合之眾時常做綁人勒贖的勾當。」
一番對答雖然有理,薄景煥仍不肯信,「若為勒贖,為何是殺人而非擄人。」
何安的話語挑不出半點紕漏,「請侯爺稍待,我已著人赴白門寨暗查,稍後必有回報。」
薄景煥心燥如焚,奈何並無其他線索,唯有揮了揮手,命人退下去行事。
何安辭出去,在侯府門外上了一駕不起眼的馬車。
車夫鞭子一甩,駛過半個城,拐入一條小道,迎面駛來一輛黑簾垂覆的烏轅馬車,兩窗交錯之時,忽的一個黑衣人翻入,跪地而叩。「參見少使。」
何安宛如天生的恭順不見了,靦腆的白淨臉龐多了兩分冷,三分毒,五分狠,彷彿換了一個人,如一根細秀銳冷的冰針,不動聲色的致人死地。
「長使可有消息?」
黑衣人的頭伏得更低,「暫無音訊。」
何安輕剔自己的指尖,話語很平靜,「總不成兩派頭領和上百人就這麼沒了?」
黑衣人額上見了汗,「稟主上,弟兄們撤出之後又暗中踩過,陷落的地方被兩座山峰填埋,地形全異,實在無法掘探。」
山塌之後又有兩次地動,想來人在王陵內還活著,除了靜待暫時也別無他法,何安靜靜思索了一會,「最近驚動太大,吩咐下去都藏緊些,誰也不許妄動,幾個世家子處理得如何?」
「深埋的屍體被弟兄們趁夜取出,地面也平回了原樣,絕對查不出破綻。」黑衣人遲疑片刻,補充了一句,「據說衛況私下留了一個女人沒殺,帶入了王陵裡。」
「一點小事都節外生枝,天星門真是一群廢物!」何安低聲道,每個字都讓人不敢忽視,「將屍體弄到白門寨去,不准再出任何岔子,要是讓人探出端倪,誰都不用想活。」
黑衣人冷汗涔涔,伏首而諾。
何安無謂的抬了一下眉,宛如自語,「威寧侯的首次囑令偏偏是這一樁,可惜了,唯有今後再設法獲取信重了。」
隨著時間悄悄流逝,死亡如一張網,無形無聲的覆下來。
蘇璇強撐著將所有通道探了一遍,要麼徹底塌埋,要麼火焚的熱燼未散,俱是毫無希望。他還待設想其他辦法,已經在內外傷的折磨下病倒,持續不斷的發起了高燒,等數度昏迷後醒來,他依然身處斗室,一旁的阮靜妍已經極度憔悴。
女孩螓首低垂,將他置在膝上照應,發現他張開眼,有氣無力道,「——你——醒啦——」
蘇璇傷病交加,同樣虛弱到極至,但他歷盡險難,忍耐力更強。見她已經脫水,每一個字都多耗一份氣力,便想要制止。
然而阮靜妍孤獨的守了許久,身心俱衰,神思散亂而不受控,兀自道,「——我一直很想——再見你——祖母讓我忘了——可我——記得,——我喜歡你——」
蘇璇撐起來扶住她,看著女孩衰弱的臉,破裂起翹的嘴唇。她是那樣愛哭,傷心時如淚染梨花,分外讓人疼憐,這時卻成了一塊乾枯的焦苔,行將萎落。
阮靜妍已是頭暈眼花,斷斷續續的低喃,「——我好喜歡——可我好沒用——要是能——用我的命——換你出去——多好——」
蘇璇的心彷彿被一根針刺了一下,忘了禮節,替她拂開散亂的細髮。「奴奴。」
女孩的睫毛動了一下,露出一點微笑,「——你叫我啦,一定是在做夢——」
阮靜妍昏昏的將頭倚在他未受傷的肩膀,帶著一點羞澀的不滿,「我時常夢到——你帶我——在雲間飛,可你——總是不肯記——我的名兒——」
蘇璇見她快要不支,抬手晃了晃,力圖讓她清醒,「奴奴!」
阮靜妍似有一半在夢裡,又有一半在飄浮,話語弱如浮塵,「——能和你見著——真好——」
蘇璇再忍不住,低頭在她滲血的唇上一觸,「醒一醒。」
女孩終於睜開了睫,美麗的眼睛驚訝的看著他,好像在懷疑前一刻的錯覺。
蘇璇又一次低下頭,輕輕吻了一吻,兩隻唇同樣乾裂,帶著血的氣息。
阮靜妍低哽了一聲,卻流不出淚,用盡最後的力氣環住他,「——蘇璇!蘇璇——」
「醒醒,千萬別睡著。」蘇璇在身上摸索,想找些東西提住她的精神。離開玄室前他曾抓了一把金銀飾物充作暗器,此時獨剩一枚白玉鐲,放入她掌心道,「忍一忍,我再去尋路,定會帶你出去。」
阮靜妍捏著鐲子,依戀又絕望,嗓子喑啞得幾乎說不出話,「——我好喜歡——下輩子——我——」
女孩嘴角滲血,容顏灰敗失色,彷彿一朵未開放就已要折落的花。
蘇璇將她從十三歲的厄運中帶出,這一次再救不了,眼睜睜看她衰竭下去,令他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窒痛,緊緊擁住了她溫軟的身體。
不知何處冰冷的風吹來,嗚嗚如地府中的哀息,蘇璇霍然抬頭,眼中光芒猝亮。
夜明珠泛著幽幽的光,映出空中無數細小的黑灰,自火焚後的門洞內飄散而出。
「奴奴!有風!撐住了,我們能出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30:23
第三十八章 燕子磯
斜陽半墜,江濤拍岸,偶然有歸舟行過,劃開萬縷金波。粗峻的江崖也渲上了一層金光,崖上雜樹叢生,茂密濃郁,在晴夏的晚陽中濃翠分明。
崖間忽然有一團黑魆魆的影子從樹深處直墜下來,撲嗵一聲落入江中,暈開大股黑紅的水浪,待水波漸平,居然現出了兩個人。幸好附近無人得見,否則必是大為驚異。
誰會想到被油火激焚的死域,竟然燒裂岩層,現出了一條裂隙,蘇璇幾掌下去,裂隙已可容人通過,待他從雜樹的縫隙見到洞外夕陽正好,明霞如繪,險些要縱聲高嘯。
蘇璇也到了極至,見著下方江水瀲灩,直接就紮下去,清涼的江水漫過身體,舒緩了令人發瘋的乾渴,連傷處的痛楚亦為之一輕。
環顧江崖兩岸,蘇璇不由一驚,這一帶他約略有些印象,彷彿是燕子磯附近。厲王陵的構造竟然如此深遠,從紫金山入,至此方出,回望去出來的壁洞已被樹叢掩沒,看不出半分痕跡,這一帶崖山陡峭,難以攀爬,只怕再過百十年也不會有人發覺。
江水滌去兩人身上的塵漬,阮靜妍早已昏迷,連墜江時也未醒,她容顏蒼白,長睫緊閉,長長的青絲在水在飄散,宛如水中沉睡的神女。蘇璇愛憐的托住她,避免嗆入江水,順江飄了一段,天逐漸暗了,他尋了一處平緩的江灘上岸,請漁人雇了馬車,趁夜直奔三元觀而去。
暮色沉沉,三元觀大門深閉,廂房內燈火通明。
葉庭這一陣格外煎熬,朝暮閣的人全面撤逃之時,他曾擒下一人逼問,猜出蘇璇或許入了陵墓。然而接連數日音訊全無,入口的甬道深埋,尋都無從尋起,他日夜難安,急得眼底泛青,忽聽道人報蘇璇歸來,無異於喜從天降。
等看了師弟一身傷勢,葉庭抽了一口涼氣,立時讓道童去請相熟的大夫。
蘇璇本來慶倖自己終於可以放鬆昏迷,不想上藥時又給活活痛醒了。
脫水還是小事,他身上多處傷口深重,只上過一次藥,被灰漬水浸多方搓染,早已潰爛不堪,大夫一處處以針刀清膿去創,上藥裹紮,疼得蘇璇額迸青筋,冷汗如雨,恨不得直接死過去。好容易敷紮完畢,葉庭將大夫送出,轉頭見蘇璇在榻上氣若遊絲。
「師兄要是再罵,我可真要死了。」
哪怕蘇璇不示弱,葉庭也不忍心責駡,畢竟師弟傷得雖慘,神氣俱衰,到底是活著回來了,不過他面上不顯情緒,自顧將內服的丹藥浸水化開,端至榻邊。
蘇璇接過藥碗飲下,偷眼暗瞧,見他無意責怪才道,「師兄,她怎樣了?」
葉庭早發覺師弟對陵中所救的少女異常關心,此時聽他詢問,故意道,「她又沒什麼傷,先扔在客廂裡,死不了。」
蘇璇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女兒家體質柔弱,受不得搓磨,怎麼能扔著不管。」
葉庭暗察師弟的神色,不緊不慢道,「道觀中沒有女修,如何照料,大不了病個幾日,算不上什麼。」
葉庭處事向來面面俱到,少有如此疏怠,蘇璇來不及深想就要撐起來,「方才的大夫怎麼不一併瞧了,勞煩師兄將他叫回來,再著人雇兩個婆子照應。」
明知師弟一條命已經去了大半,葉庭豈會容他妄動,一縷指風打上要穴,蘇璇登時動彈不得。
「師兄!」
葉庭收好藥盤藥盞,在榻邊的方椅坐下,閑閑道,「之前說得含糊,此時想來有些蹊蹺,不妨仔細說說,你與她究竟是何關聯,我再酎情安排。」
蘇璇給問得心裡發虛,「哪有什麼蹊蹺,我就是偶然撞上,順手救了。」
葉庭遇事枝頭葉尾都要理個分明,聞言越發不急,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畢竟大熱天忙前忙後了半晌,也是口乾舌燥,「那就罷了,管她作甚,濕淋淋的放一宿也無妨。」
蘇璇簡直要發惱,怎奈當下唯有一張嘴能動,「那是琅琊王的千金琅琊郡主!世家小姐不比江湖人,師兄怎能這般粗率,她在王陵內已經撐不住,再受寒必會大病一場。」
這份家世著實不小,葉庭捺住訝色飲了一口茶,「連她的家世名號都一清二楚,你倒問得詳細。」
「什麼問,我本——」蘇璇忽然覺出不對,收住了口。
「本來就知道?」葉庭眼皮子都不撩,慢悠悠道,「原來是舊相識,難怪我一直覺得不對,明明說了謹慎行事,我稍後即返,你也不是不辨形勢的蠢材,為什麼非要冒險進王陵,果然事出有因。」
蘇璇啞口無言,只好盯著帳頂裝作沒聽見。
葉庭挑開一片浮茶,「說吧,你與她如何相識。」
蘇璇知道師兄心思厲害,遲早給問個底掉,不如早些坦白,於是道,「那年她在荊州被花間檮所擄,是我救下來,當時沒多問,前陣在金陵偶然碰上,才知她是琅琊郡主。」
葉庭沒想到牽扯如此久遠,訝然道,「你就是為她去招惹了長空老祖?」
蘇璇不覺微笑起來,「她確實運數不大好,這回游山又撞上了凶徒。」
葉庭見他的神色,心下已是透亮。
蘇璇到底不自在,見師兄半晌不語,又道,「這次是我莽撞了,不該讓師兄憂心,不過湊巧除去衛風和長使,攪了朝暮閣的計劃,也算意外之獲。」
葉庭暫時按下心緒,「這確是不錯,紫金山地形易變,通道盡毀,只要回頭將燕子磯山崖的裂隙封上,寶藏就從此與朝暮閣無緣。」
蘇璇不由一訝,「師兄不打算將寶藏一事秘告朝廷?」
葉庭搖了搖頭,「一旦告訴朝廷,逆謀者與朝暮閣就會得知有人在暗中摯肘,說不定暗裡查出什麼,與其如此,不如讓寶藏繼續封藏,反正朝廷也不缺這些金銀。」
蘇璇聽得有理,「要是朝暮閣從此一蹶不振,師兄可就從此省心了。」
葉庭思索了一會,「那也未必,還有一個少使也不能小看。衛風的死是意外的變數,如果少使抓住天星門群龍無首之機將其吞併,整合兩派,朝暮閣的實力反而會比從前更強。」
「大不了到時候再想辦法,此時憂心也無用。」蘇璇牽掛著客廂,兜來轉去還是沒忍住,「再晚了不好請大夫,師兄——」
葉庭早有所料,涼涼的扔出一句,「我看你還是先養好這身傷,救來救去之後惦個沒完,別把自己給搭進去。」
蘇璇給噎啞了,葉庭也不言語,在一旁喝茶。
僵持半晌,還是蘇璇忍不住,換了一個話題道,「師兄,阿落呢,怎麼沒見著?」
葉庭淡淡道,「她想溜出去找你,萬一讓人發現對三元觀的聲名不好,關在隔院了。」
蘇璇聽得不忍,「阿落乖的很,師兄和她好好說,何用這樣。」
「她看見我就順牆根溜,一句話都不敢吱,說什麼。」葉庭那幾日正焦心,一回觀就見小胡姬遠遠的巴望,明顯是想問師父為何不歸,被他一瞧就如驚兔般跑開,葉庭越發不快,等道人將試圖溜出觀門的小丫頭捉過來,哪還有好聲氣。
蘇璇看出他的不耐,沉默了一會,「師兄放阿落出來吧,至於郡主,師兄不願麻煩,不妨讓人去阮家在金陵的府邸處知會一聲,自有人將她接去照應。」
葉庭不動聲色的瞥了一眼,「怎麼,關了小丫頭,你就和我置氣?」
「哪有來由置氣,一直是師兄替我費心。」蘇璇想了一想,心平氣和道,「只是需要自己擔當的人和事,不宜託付於人。」
這一次換葉庭不語,片刻後一合茶盞,「先前已讓婆子給郡主換了衣,在屋裡寸步不離的伺候,大夫也去瞧過,道是虛耗過度,並無大礙,將她送回去必須有所安排,不可輕忽。」
聽說阮靜妍無恙,蘇璇頓時心頭一鬆,由衷道,「還是師兄思慮周詳。」
這位郡主死在墓中倒省事,偏偏被蘇璇硬救出來,就成了一樁難題。葉庭想得要深遠得多,對師弟壓低聲道,「你是矯裝混入,她卻是在朝暮閣眾人眼前被帶進王陵,一旦送回就成了陵墓中唯一的生還者。消息散出,你猜失了兩位頭領和兩朝黃金的朝暮閣會如何反應,更不提還有長使言及的那位手眼通天的貴人。」
蘇璇一凜,近乎沁出冷汗。「是我想簡單了,師兄可有萬全之策?」
葉庭沉吟了許久,緩緩開口,「她要是寒門小戶之女,還能改名換姓的躲避,奈何身份太過顯赫,瞞也瞞不住。依我看來唯有兩條路,一是置於朝暮閣勢力難及之處,一生隱而不出,這種地方不多,但也能尋出幾個。」
蘇璇皺起了眉,「那她豈不是與有家難歸,骨肉相絕?此路不妥,另一則是什麼?」
葉庭忽然唇角一勾,笑容十分古怪,「另一則,那就只有——」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30:44
第三十九章 天之道
紫金山的一棟華邸氣氛凝重,遊山失蹤的三家均派了人來,在此等候消息。
儘管搜了又搜,將紫金山上下篩了數遍,人們依然連一根頭髮也沒尋著。鄭公子身死,許小姐僥倖揀了條命,其他人至今無蹤,誰都明白凶多吉少。
阮鳳軒不願想妹妹已遭不測,更不敢猜她到底經歷了什麼。初次離家就碰上這樣大的事,阮鳳軒已徹底不知所措,連束冠歪了也不覺,頹唐又絕望的看向一旁的薄景煥。
然而這一次,在阮鳳軒印象中無所不能的好友同樣束手無策,直到一名隨從私下稟報,薄景煥眉間一沉,走回來道,「龍王山附近發現了十來具屍體,依服色描述,有一位似許公子。」
鄭、許兩家亦在一處,一聽此言,許家的人頓時灰了臉。
阮鳳軒猶如五雷轟頂,白著臉扯住好友的衣袖,顫聲問,「——有沒有——不不——」
薄景煥神情沉重,沒有接話,「我走一趟龍王山,還請許家的幾位一道去認一認。」
阮鳳軒失魂落魄,兀自道,「——不會——奴奴不會——」
忽然一個吏役奔進屋邸,一口氣險些喘不過來,急急嚷道,「稟侯爺!阮公子——阮小姐——尋到了!」
所有人都驚住了,目光全投在吏役身上。
阮鳳軒呆了,狂喜的撲上去揪住吏役的衣領,「你說什麼?她回來了!人在哪!還活著?」
吏役給他抻著脖子,晃得腦袋發暈,舌頭也打結了,「巡山時發現的——活的——在山腰的——客邸——」
紫金山上上下下搜了幾十遍,一直毫無所得,突然間冒出一個人來,可謂咄咄怪事。阮鳳軒也不管其他,一聽妹妹無恙就欣喜若狂,放開小吏衝出屋外,叱喝隨從牽馬,順著吏役所指的方向疾馳而去。
然而阮鳳軒千想萬想也想不到,乖巧可愛的妹妹完全變了一個人,她蓬頭亂髮,外裙破碎,衣衫汙滿泥土,彷彿被活埋過一般,要不是有畫像佐證無誤,山吏都不敢確認。
更可怕的是明明門口空無一物,她依然不斷驚叫,汗混著土汙了面頰,秀顏驚懼萬分,彷彿見到了某種可怕的陰魂,她一頭紮進床帳深處,緊緊摟著枕被,無論是親人還是侍女試圖接近,都會嚇得她瑟瑟發抖。
她的身體並沒有異樣,請了大夫也未診出端倪,人卻變得歇斯底里,神智全失,不僅認不出熟悉的人,更見了誰都恐懼不已,狂亂的驚叫有鬼,摸到什麼砸什麼,房中的花瓶瓷盞碎了一地,好端端的一個人竟然癡顛了。
幾度試圖安撫未果,阮鳳軒已經要崩潰了,一臉汗的想將她從床帳深處扯出來,「奴奴,你這是怎麼了?我是你哥哥!」
少女拼命掙扎,幾番拉扯下來氣息斷續,近乎昏厥。
薄景煥也被眼前的意外徹底驚住了,半晌反應不過來。
直到阮鳳軒的情緒太過激動,他才回過神上前拉開,兩人避去屋外商議。無人注意威寧侯的隨侍正透過半敞的窗櫺盯著屋內的郡主,眸光冰冷而銳利。
四周安靜下來,少女伏在枕上朦朧的喘息,散髮覆住了她的臉,侍女們輕手輕腳的收撿,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蘇璇當然不情願讓一個名門千金裝癡扮傻,奈何確實沒有更好的法子。
王陵一事隱秘太多,牽連過大,無法宣之於外。若是直接將她送回去,朝暮閣必會用盡手段劫人拷問,琅琊王府防不勝防,蘇璇也不可能長年在她身旁守護。
葉庭的計策雖然離奇,細想甚為有效,哪怕幕後之人心機再深,也不會費盡周折去劫個傻子,當然,前提是證實她確已神智昏匱。為了盡可能的瞞過去,葉庭甚至將郡主安排在一家專收離魂失智之人的善堂住了數日,學習癡傻之人的行止神態。
阮靜妍歸來時臉色蒼白,神思不屬,顯然受的刺激不小,蘇璇險些想勸葉庭作罷,最終還是一席對談讓他定下了心。
少女依在他榻邊,想起所見依然難平驚悸,無意識掐著掌心,「——我很害怕,人人都厭棄他們,如果——我變成那樣,會不會也——」
蘇璇格外不忍,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冰涼得令人心疼,「愛你的家人不會嫌棄,而且時間不太長,等回琅琊過個一年半載,你就可以裝作病好了,只是將當時的事全忘了。」
她似乎有了些力氣,勉強笑了一下。
蘇璇滿心憐惜,又不得不叮囑,「奴奴,陵墓中的黃金太重要,又涉及權貴逆謀,連我們也不知幕後究竟是何人,他們一定會在暗處窺視,想盡辦法探悉你所經歷的一切,依師兄的意思,對最親近的人也不要露出破綻,唯有讓所有人深信,你才能真正安全。」
連親人一併隱瞞,意味著徹底的孤立,少女迷茫的低下頭,頸項的線條柔美又脆弱,像一隻無助的白鴿。
蘇璇終是心軟,放柔聲音道,「這是唯一能讓你安全回家的辦法,我知道很難,假如你實在害怕,不願——」
少女抬起頭,清眸霧氣朦朧,微微發顫的打斷,「回了琅琊,你會來看我嗎?」
蘇璇一怔還未回答,門外傳來了一聲咳響。
明知葉庭在提醒,蘇璇靜了一瞬,忽然笑起來,捏住她的手一緊,嘴唇無聲一動。
少女的眼眸亮起來,明光流燦,盈盈如夢,含著淚笑了,「你費了那麼大的代價救我,我一定要做到。」
她脆弱時我見猶憐,堅毅起來更是美得驚心,從懷裡取出一物,正是王陵中的玉鐲。鐲身純白如脂,獨有龍眼大小的一脈鮮紅,奇特而珍罕。「這是你給的鐲子,鐲上的沁痕就像你染的血,我永遠記得當時的情景,只要有它陪伴——我什麼都不怕。」
紫金山一劫,兩名世家公子橫遭不幸,隨行的家丁僕婢盡喪,獨有兩位小姐生還,離奇之處甚多,讓整件事更增神秘。許小姐可議論之處不多,琅琊阮家的郡主卻被一傳再傳,引發了眾多猜疑。
這位郡主初入金陵就因容顏清麗,溫婉柔靜而贏得多方讚譽,此次被擄失蹤多日,莫名奇妙的重現,髒汙得猶如土裡刨出來,真可謂匪夷所思。有流言道她是被山神所救,也有人說她是被歹人汙藏,還有說她是撞見了邪鬼,才讓一個好端端的世族千金變得癡傻失智。
總之各路謠言甚囂塵上,連天子都派了近臣前去探詢撫慰。
轟動金陵的大案最終被京兆尹落定為龍王山的匪賊作亂,惡徒潛入紫金山意圖劫綁貴人,不料被兩位公子撞破而試圖殺人滅口,事後趁地動逃之夭夭,白門寨所掘出的屍首成了鐵證。
威寧侯領了驍勇的精兵圍剿,整個賊寨被徹底鏟平,幾位寨主在逃竄中身亡。薄景煥身先士卒,勇猛斬敵,贏得了朝野一致嘉贊,卻難以撫平他內心的鬱憤傷懷。
一個秋風颯颯的清晨,阮鳳軒攜著妹妹踏上了返家之路,薄景煥在長亭悵然相送,望著銳卒護送的車列漫漫而行,直到山回路轉,終不復見。
數日後,另一駕輕車悄然出城。
天空湛藍晴爽,道旁的白楊半黃半翠,風一過嘩嘩的沙響。車夫是位老叟,趕得不緊不慢,一個小胡姬坐在車板上,折著幾根金黃的麥杆玩。
車行了一個多時辰,幾名大漢縱馬從後方趕來,路過時一勒韁,高聲打問,「老頭,這一路可見過一個佩劍的二十左右的青年?」
車夫年老,胡姬太小,都沒有答腔,忽而車簾一掀,現出車內一名二十七八的男子,打量著眾人回道,「方才見過一個人似如兄台所說,往東南方去了。」
幾名大漢謝也沒謝一聲,拔轉馬頭向東南追去。
男子放下轎簾,向對面的人一哂,「第六撥了,都想踩著你的名頭上位,金陵一戰,你從此再難清淨。」
對面的正是大漢們四處尋找的蘇璇,他坐久了略有不適,改了半躺,「還好師兄將他們誑走了,不然哪應付得過來。」
葉庭將包裹收攏在一側,拋過軟墊讓他倚著,探頭讓車夫尋個地方歇一歇。
蘇璇禁不住好笑,「師兄真當我是豆腐做的?傷勢好了六七成,已經沒什麼大礙,像這般走走停停,幾時才能到少林。」
馬車駛入道邊一處林蔭,老叟勒馬收韁,葉庭跳下來舒展肩臂,一陣涼風拂過,更增舒愜,「那又如何,朝暮閣平白受了重挫,連個對頭都尋不著,近日應該能消停一陣,既然江湖無事,天下太平,趕個路急什麼。」
小胡姬見葉庭離了車,悄悄的溜近。之前葉庭怕她擾了蘇璇養傷,拎她過來晃了一面又給鎖回院裡,弄得她畏懼更深,蘇璇勸撫也無用,摸了摸她的小腦袋,「阿落累不累?要不要進車裡歇一會?」
小胡姬搖了搖頭,蘇璇從車廂裡翻出一把木劍,「那尋一處平地,把教你的劍法練一練。」
待她去了,蘇璇見手邊放著一隻精緻的草編螞蚱,拾起來道,「師兄,到底是該先教心法還是劍訣?」
葉庭一直在冷眼旁觀,淡道,「教她?兩個都不適宜。」
蘇璇只作未聞,「我當年好像是一起學的,就這麼教吧。」
葉庭解下水囊飲了一口,「就算不提出身,她沒有半點學劍該有的剛韌,弱兔無論如何成不了猛虎,徒耗精力罷了。」
蘇璇不在意的一笑。「那也無妨,至少不會再有人橫加欺淩。」
「正陽宮收徒一看心志,二看根骨,從不是憐恤孤弱,你強收她做弟子,對你與她均非益事。」葉庭知道勸也無用,拾了幾塊石頭與枯枝搭起簡灶,「隨你,大不了再另收幾個良材。」
蘇璇自有主張,「我不想再收其他徒弟,有阿落就夠了。」
葉庭三兩下生起了火,準備熱一熱乾糧,「不可能,幾位長老卯足了勁要給你薦人。」
蘇璇將草螞蚱別在車梁上,拔了拔長長的觸鬚,「那些新弟子根骨好出身佳,拜在誰門下都一樣;阿落卻生來就橫遭踐踏,一旦做了師姐,必會被壓得更不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抑不足而奉有餘。我既有此力,為何不能以有餘補弱小。」
葉庭居然一時無話可說,半晌才道,「那是天道,你我不過是凡人,拋盡熱血能補得了幾分?弱者恒弱,強者恒強,待你力衰體竭,弱者能給得了幾分回報?唯有擇良俊而教,薪火相傳,生生不滅,才是延續之道。」
蘇璇伸了個懶腰,不甚放在心上,「我沒想過什麼回報,何況師兄也小瞧了阿落,她其實很聰明,不比旁人差,只是受多了欺淩格外怕人,等長大了就好。」
兩人各持己見,誰也勸服不了誰,突然小胡姬背著木劍,抓著東西跑過來獻寶。
蘇璇一看,竟是一隻毛色斑駁的野兔,登時一樂,「阿落會捉兔子了,真不錯,正好一會烤來吃。」
小胡姬的深眸亮晶晶的,熱切的把兔子舉給他。
蘇璇接過掂了掂,拋給葉庭,「好久沒嘗過師兄的手藝,饞得慌。」
天都峰常年茹素,少年人淡得受不了,私下偶爾違規打些野味,師長多半睜一眼閉一眼。葉庭素來端正自律,卻沒少烹烤,甚至在調味上別有匠心,全是因蘇璇之故。此時他被一大一小盯著,也覺有些好笑,盤算著份量不足,又去打了兩隻,一併處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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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葉庭:你的笨徒弟長期怕我,一定是腦子有坑,不要收她了。
蘇璇:不會呀,阿落很聰明的,轉頭問徒弟,阿落,烤兔子好七麼?
阿落星星眼:超好七!想天天七!
蘇璇:那你喜不喜歡會做烤肉的師伯,要不要跟著他?
阿落拔浪鼓搖頭,緊抱師父父的腿:不要,他會趁師父不在把我扔掉。
蘇璇摸摸徒弟頭,對葉庭道:師兄,是你人品問題。
葉庭心塞的看二人,沉沉的呼了一口長氣,
小崽子不好哄,一個二個都是。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30:57
第四十章 六合塔
與蘇璇信馬遊疆的闖蕩不同,葉庭代師行走,協理門中事務,每去一地必有目的,處處都要謹慎,照顧蘇璇這段日子算是少有的閒暇,正好秋季野物豐足,重拾了整治食物的樂趣,一路隨走隨獵,待抵達少林之時,小胡姬的臉已經圓了三分,越發可愛。
僧院不可攜女童入內,蘇璇將阿落寄在山外一家客棧,自己與葉庭上了少室山。
葉庭仔細思酎過,洗髓經是少林至寶,倘若以正陽宮的名義相求,就成了兩派之事,牽連過大,少林拒與不拒都難為,師父北辰真人也不會准許。不如尋澄心大師私下道明,有九華山一役的交情,說不定能有幾分希望。
經過知客僧通傳,兩人順利見到了澄心大師。
澄心大師待兩名後輩十分和靄,聞說來意深思一陣,足有半柱香才開口,「蘇少俠對本派援手在先,此番又是為護中原聲威,力戰異族而受傷,本當相助,然而洗髓經是本派秘學,非比尋常,數百年從未有傳予別派之人的先例,老衲不敢擅作主張,須稟報方丈,再行定奪。」
葉庭的態度極是恭敬,「原是我們冒昧了,如果有其他的辦法,哪敢做此不情之請,就算被拒也絕無二話,勞煩澄心大師費心了。」
澄心大師合什喚過沙彌照應客人,自去見方丈澄海。
澄海方丈年已六旬,一雙壽眉極長,雙耳垂輪,聽完呈報後沉吟少許,道,「哪怕少林弟子,能習洗髓經者也廖廖可數,正陽宮兩名後輩來求,未持北辰真人之信,也知此事逾距。何況此子所中的炎毒僅遏其行功,並無性命之憂,無謂擅開特例,既是曾於少林有恩,多贈些丹藥就是。」
澄心來前已有計議,先應下來,而後道,「前日我得了一張殘譜,欲與方丈參討共研。」
澄海方丈房中本有棋盤,也不必使喚沙彌,澄心信手拈布,記憶驚人,將一局殘棋落得分毫不差。只見黑子氣勢盛大,密密匝匝占了七成,洶然將白子壓在角落,澄心大師布完最後一子,出言道,「依方丈看來,此局當如何破勢?」
這明顯是要借弈局談江湖,澄海方丈瞧了一眼,不置可否。
澄心的灰袖一拂棋局,「黑子氣候已成,白子失了先局,退守一隅,如不反制,定然被黑子步步分割,侵吞蠶食。」
澄海方丈撫著念珠緩道,「黑子雖惡,為患一時,尚不足以動搖根本。」
澄心話語深長,娓娓道,「數年前誰會想到朝暮閣能從一隅壯大至斯?他們行事狠辣,野心勃勃,為得心經不惜與少林為敵,一旦順利取到前朝寶藏,來日必掀腥風血雨,武林從此多難,少林何獨能免。」
澄海方丈歎息一聲,「我知你失了無量心經一直耿耿於懷。惡賊窺之已久,百般算計,如何防得住,不必自責太甚。」
澄心沒有爭辯,話語平靜,「此事責任在我一人,今日卻是為少林將來計議,放任朝暮閣倒行逆施,終成江湖大患,與其坐視善消惡長,不如先行破局。」
澄海方丈似有所思,望向了棋局,「依你所看,破局在此子身上?」
澄心在棋盤上投下一枚子,棋局頓時有了微妙的變化,「此子天資過人,劍法精絕,弱冠之年已名動武林,如能習成洗髓經,兼得正陽宮與少林兩派絕學,就是朝暮閣天生的對頭。」
澄海方丈抬手取下七八粒被殺死的黑子,不予置評,「正陽宮向來謹慎。」
正陽宮實力深厚,然而歷代受天子賜賞,地位十分特殊,不算純粹的武林門派,一向避諱直接插手江湖紛爭,過度顯露鋒芒。
澄心大師睿智的一笑,「北辰真人一定也對朝暮閣有所警惕,何況正陽宮立於江湖和朝堂之間,自要平衡兩方,比少林更不希望武林出現動盪。」
澄海方丈拈須不語,久久後始道,「此子心性如何?」
澄心一頓,眼尾的皺紋舒開了。
葉庭本打算碰碰運氣,不想少林竟然破例同意蘇璇借閱洗髓經,簡直驚喜之至。澄心大師第二日就領著兩人來到了少林深處的一方僧院前。
門前有四名鐵塔般的守院羅漢,對澄心大師合什行禮,打開了沉厚的院門。
少林守衛最嚴的禁地徐徐呈現,平正光滑的黑石鋪地,每一方有數步之闊,氣氛沉謐而肅穆,院中植著數棵蒼老的古木,西風吹過細葉紛落,一名駝背老僧在樹下安然掃地,人來了恍若未見。
澄心大師對其稽了一禮,也不打擾,帶著兩人繼續向前行去,一邊道,「藏經閣名為閣,其實是一方僧院,原為法堂,數十年前改做藏經之所。前有五楹大殿,後有六合經塔,貯有歷代經書共計十八萬卷。」
天光晦暗,朦朦薄雨飄落,雄渾莊嚴的大殿斗拱森森,飛角重簷,殿門深閉;殿后數十丈外,一座巍峨的高塔平地而起,簷上承映穹光,八角懸垂鐵鈴,氣勢雍容大度。
澄心大師望著高塔,悠悠道,「五楹殿典藏佛門經卷,六合塔收存武學秘籍,塔身共分九層,每三層有一名守塔僧,俱是少林資歷深厚的長老,入內者必經檢驗,少林弟子概莫能外。方丈許了蘇少俠上塔,至於能不能登上塔頂閱得經書,就看自身的修為了。」
縱然師長點頭,閱看秘籍也要憑實力過關,這份嚴苛完全不讓於天都峰。葉庭一想自能明白,畢竟是少林至寶,假使只消方丈點頭即可,豈不是人人來求。
不料澄心法師接著道,「六合塔藏書眾多,七成是孤本珍籍,不得有傷,入內者皆不可攜兵刃。」
葉庭聽得心頭一咯噔,蘇璇精修劍技,這次卻不許攜入,必須赤手空拳對抗少林頂尖高手,勝機頓時減了一半,他不由望了一眼身側的師弟。
蘇璇卻絲毫不見怯退,雙眸光芒閃動,竟是躍然欲試。
葉庭莞爾,胸臆隨之一寬。
也罷,守閣的少林耆老絕足江湖,尋常哪有機會得見,更不提與之切磋過招,此次機遇可謂絕無僅有,縱然敗了師弟也必是獲益良多,大不了再去方外谷尋醫。
年輕人心似拿雲,昂然無懼,澄心大師亦是一笑,「時間以天暮為限,蘇少俠但請入內,至於葉俠士,請隨老衲至禪房品茶。」
蒼青色的六合塔在細雨中巍峨靜立,石痕淡古,兩扇塔門虛閉,蘇璇一推就開了。
塔內意外的敞闊,層間高遠,光影幽暗,匝地方磚平滑如鑒。一樓別無藏物,邊角一座旋折的木階。攀上去便見二層同樣高敞,六扇塔洞引入外界天光,照見沿壁高大的書櫃,敝舊的櫃門闔藏著無數書冊。
畢竟是別派珍藏,不宜擅自翻看,蘇璇掠了一眼繼續上行,忽然間一股陌生的氣息罩下來,五感都有些異常,彷彿有人在無形的窺看。
蘇璇停了一停繼續舉步,上至第三層塔室,塔心的蒲團上盤坐著一個耷眉喪臉的僧人,看起來孤苦愁困,見到蘇璇也不驚詫,有氣無力道,「來者何人。」
這人天生一副窮厄之相,江湖中越是貌不驚人的,往往越難惹,蘇璇不敢大意,在階畔施了一禮,「晚輩蘇璇,正陽宮北辰真人之徒,蒙方丈許可,入塔求洗髓經一閱,還望長老寬行。」
「怎麼連別派的毛頭小子也能隨意入塔,規矩都壞了。」僧人大為不悅,滿臉晦氣的一拂袖,一股疾勁的氣浪並著一聲咄喝撲面而來,「去!」
一袖勁力非同小可,稍一疏神就要被掀落階下,蘇璇不退反進,雙臂一振凝勁而上,迎著氣浪踏前,穩穩到了僧人面前三丈處。
僧人咦了一聲,右手五指如千葉分錯,蘇璇只覺無數手印飛來,虛實繚亂難辨。他立刻合眼,憑耳力分辨來襲,抬手飛快的拆擋。
「飛觴指?有意思,比我少林多羅葉指如何?正陽指法簡練有餘,精微不足,瞬擊尚可,沒什麼大用。」僧人一邊喃喃評論,指上半分不歇。「小子年紀輕輕,應對倒是老道,竟然閉著眼拆招,有趣有趣,我看你能撐多久。」
說話間他手勢更快,兩人瞬間過了百招,幻如紛影,若是有旁人看了必是頭暈欲嘔。蘇璇心神凝定,應招拆招,對手再快也絲毫不亂。
「內息勁足,心性也穩。」僧人頗為驚奇,雙掌如立刀一錯,銳勁頓時劈面而來。
蘇璇睜開眼,目光瞬時一定。
僧人所用分明是刀法,卻化成掌法使來,既有刀的淩銳,又得掌法之迅捷。蘇璇的拳法不算精,翻腕一架,僧人夷然不快,「少林的菩提刀法豈是粗淺的招式能抗,你若技窮,速速下樓,休要再無謂糾纏。」
蘇璇本是見這人以掌化刀,有意效之一試,所以用了一招正陽宮入門必修的兩儀劍法,而今受他譏諷,激起了銳氣,足下星挪步移,瞬時踏至僧人身後,也不換招,並指刺出。
僧人回身應招,口中道,「東施效顰,徒增笑爾。」
蘇璇不去理會,邊鬥邊試,以掌代劍將一套兩儀劍法悉數施展,兩儀劍法儘管淺白,勝在端謹嚴密,守禦有度,處下風亦不敗。
「悟性不錯,可惜還差得遠,看我少林穿花擒拿手。」僧人的掌勢再度一變,翻飛如穿花,處處拿筋鎖脈,一個不留神就要半身受制。
蘇璇漸有所悟,也不換招,反復運用兩儀劍法防禦,氣機圓轉自如,越來越精熟,封得滴水不漏,僧人本來想看他還有何等能耐,不料翻來翻去全是同樣的劍法,又屢攻不入,頗為氣惱,「小子,你就算守得如烏龜一般也贏不了,空耗時辰罷了。」
他話音剛落,蘇璇突然一變,一掌起處大開大闔,氣勢驟升,宛如風雨橫掃,僧人猝不及防之下被他的掌緣掃過肘腋,瞬時一麻,急急旋身閃避。蘇璇連接兩掌,一式比一式精妙,僧人避了三次,一口真氣已老,覷了一個空隙旋退而走,剛落定一記指風飛來,端端正正打在了胸口的膻中。
指風僅是虛拂,僧人胸口一麻,已然落定了戰局,他僵而不願信,抬頭見蘇璇業已退開,從容一躬,朗聲道,「多謝前輩指教,有僭了。」
才嘲完就輸在了飛觴指上,僧人滿懷懊惱,偏又無從發作,「最後三招是什麼劍式?」
蘇璇氣息勻長,應答如儀,「天道九勢劍中的天道無親,天心有憾,天下為籠。」
「天道九勢,果然厲害,該多看幾招才是,可惜了。」僧人站了片刻惘然若失,嗔惱已消,走回蒲團坐下,指頭兀自在虛空中比劃,回憶方才的劍式。
蘇璇見他不再理會,試探的喚了一聲,「前輩?」
僧人沉泯在武學中,心不在焉的一揮手,「既已贏了,上去就是,不要聒噪。」
蘇璇不再多言,轉身拾級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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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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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0:31:10
第四十一章 道法劍
塔中的書櫃逐層遞減,可見越往上典籍越為珍稀。
蘇璇連上數階,剛行上第六層,就看見了一個彌勒般側臥塔心的胖僧。這人僧衣不整,袒胸腆肚,正在懶散的摳腳,身旁擺著一個盛滿五香豆的海碗,摳完腳的手又拈起香豆往嘴裡丟,咬得嘎吱響。見有人上來,胖僧喜孜孜的打量,「不錯,今年有個能勝過法引的,怎麼還有頭髮?居然不是本門弟子?」
蘇璇如前一般見了禮,報了師門。
胖僧嘖嘖的搖頭晃腦,「正陽宮的人入塔為一奇,不用劍就勝了法引是二奇,如此年輕是三奇,到底該不該放你去見法鑒?這可怎麼個考法。」
胖僧外形邋遢,嘻笑輕鬆,與樓下愁眉苦臉的僧人恰成對比,不過既然守在第六層,功力必定更高,蘇璇不卑不亢道,「客隨主便,前輩盡可隨意。」
「沒有兵器考校不了劍技,拳腳又非你所長,這可是麻煩。」胖僧捫著肚子想了半天,眼睛落在五香豆上,咧嘴一笑,「有了,稍後我將這碗香豆潑於半空,最後一顆豆子落地時,你手中搶得的香豆多於我,就算過關。」
蘇璇一拱手,「就依前輩所言,請。」
塔洞映入了縷縷幽光,鴨殼青的瓷碗淨明如玉,碩大的碗口一拋,空中傳出一蓬沙響,無數褐紅的香豆飛散而出,猶如一陣帶茴香味的急雨。
蘇璇縱身而起,展袖捲入一批香豆,目光猝凝,只見袖風所及之處,香豆倏然散成了粉末。原來胖僧拋灑之時已將大半豆子震為齏粉,只是外形分毫不顯,蘇璇一觸才發覺上了當,胖僧卻從墜落之勢看出細微的不同,已經抓取了十餘枚完好的香豆。
蘇璇立時翻掌柔勁掃出,下墜的香豆盡被蕩起,已損的化為細屑,完好的頓時顯現出來,蘇璇運指如風搶了數枚,忽然勁力襲來,他沉腕一擎,擋住了胖僧襲來的右拳,卻見胖僧賊兮兮的一笑,立刻知道不妙,不必攤手也知掌中的豆子已被相接時的內勁震碎。
胖僧狡儈異常,痞招迭出,此時空中僅餘兩枚香豆,縱然搶到手也輸定了。
蘇璇眉鋒一沉,旋足一踢,兩枚豆子再度飛上了半空,同一時他雙掌一錯,與胖僧搏起來。
守第三層塔的法引武技多雜,隨手切換熟極而流,胖僧卻別無花巧,專擅內功,指掌稍一觸搭即被震開,內息強韌澎湃,全然鎖拿不住。幾番往來,兩枚香豆已經快落地,蘇璇倏然變掌為爪,直襲胖僧。
胖僧見他五指如鉤向雙目挖來,自要躲避,蘇璇接著一肘如飛錘穿雲,重擊耳根。胖僧身上雖不懼拳掌,七竅卻是人身最脆弱之處,不得不護。結果一抬腕就被蘇璇扣住了手,胖僧運勁反禦,忽覺漫不著力,內勁如被引走一般,頓覺藏在拳中的豆子要護不住,一驚變拳為掌,將豆子拋入半空,只等蘇璇再去搶奪,就能脫出手另行設法。
蘇璇果不其然鬆開了手,看著他躍起,卻根本沒有爭奪,反而甩袖一掃,將胖僧拋出的香豆震了個粉碎,隨即一個鐵板橋後仰,探掌貼地一迎。
隨著一聲跌響,最後一枚豆子落在地上,滾了幾下停住了。
胖僧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細碎的豆粉落了滿地,蘇璇徐徐挺起身,平伸的掌心躺著一枚完好的香豆。「多謝前輩禮讓一枚,容我僥倖得勝。」
六合塔三名守塔僧,蘇璇已經過了兩關,他在第八層調息了一陣,抑下行功引發的炎毒,再度向上行去。第九層的與其他樓層迥異,四周別無側洞,唯有塔頂一個丈許方圓的開口,天光和微雨由此而入,映得塔心虛光朦朦,光柱之外晦暗難辨。
一名老僧盤坐於暗影之中,除此之外既無書閣,也無案几,塔頂居然空無一物。
蘇璇凝目打量,赫然發覺對方正是適才在院內掃地的老僧,看起來耄耋蒼顏,駝背弓腰,彷彿一根指頭就能推倒,卻獨守少林最森嚴的六合塔頂。
老僧似乎隨意而坐,身形佝僂,如一塊枯木頑石,沒有任何動作,身畔方圓六丈卻如一塊禁域,難以妄入一步。即使以蘇璇的耳力也聽不出一絲呼吸,塔頂風勁,塔鈴叮呤,猶如他越來越清晰的心跳。
這種絕對的壓制,蘇璇已經許久不曾體會,宛如回到了少年時,與師祖鏡玄真人對陣。
蘇璇凝息良久,向左走了三步,停了半晌,向前踏了半步。
每一步極盡謹慎,足足過了一柱香,他才又進了半步。
老僧依然在垂目安坐,蘇璇的背上沁出了汗。
一隻飛鳥從塔上掠翅而過,倏然無聲無息的跌落,未至地面已經失去了生機。
塔內靜得針落可聞,蘇璇卻像陷入了十面埋伏的殺陣,他斂神靜氣,忽然想起與法引對陣所悟,掌可以化作刀劍,人成為一柄劍又如何?前方縱是強不可破,若能無畏無怖,踏過去又如何。
以心為劍,萬物可斬。
以人為劍,天地無滯。
蘇璇不再顧忌身外所感,心決運轉,劍氣內蘊而發,雙眸神光奪人。所有的猶疑不復存在,他踏出一步,接著又一步,如一柄摧奪萬物的寶劍,斬卻一切阻滯和猶疑,轉瞬來到了老僧面前。
無所不在的壓制忽然消失,老僧終於睜開雙目,微微一歎,「到底是鏡玄的弟子。」
天光投在年輕人挺拔的身形,照出英銳的風華,「晚輩蘇璇,見過法鑒大師。」
老僧的聲音猶如古潭無波,「來此何求?」
蘇璇知曉對方曾與師祖相交,輩份甚至在澄海方丈之上,越發敬重,「晚輩身中炎毒,欲求少林洗髓經。」
老僧不答反問,「鏡玄已然過世?」
鏡玄真人息隱多年,又留言葬儀從簡,唯在門派內舉哀,江湖上多半不聞,蘇璇神情微黯,「三年前,師祖坐化於天都峰。」
老僧寂然片刻,重新打量他,無聲的作了一個手勢。
蘇璇席地坐下,老僧按住他的腕脈診了片刻,略一點頭,「此種炎功中原少有,洗髓經確可將之化去。」
蘇璇不知是否還有考驗,「還望大師成全。」
老僧的問話出乎意料,「你已領悟劍氣,然未至精熟,洗髓經不但可驅除炎毒,還可讓你融正陽與少林兩派之長,功法更進一層,屆時你待何為?」
蘇璇想了想,「探尋武學更深的奧義,救當救之人,為當為之事。」
年輕人清越從容,英氣朗朗,老僧滿臉皺紋一動,沙啞的一笑,「鏡玄當年也是這般,結果為護一村百姓與沙陀六老對戰,經脈落了暗傷,才去得如此之早。」
蘇璇第一次聽說師祖這段經歷,不禁一怔。
天光中飄著極細的雨絲,若隱若現,如明滅難測的無常,老僧緩道,「地藏發願度盡眾生,自己卻不得成佛。正陽的玄一心法練至爐火純青,可護神守脈,百邪不侵,與洗髓經殊途同歸,假如鏡玄還在,你又何須來少林求助。」
蘇璇聽得心潮湧動,對師祖更增祟敬,也聽出對方隱含的勸誡,靜了一瞬輕道,「多謝前輩心繫故交,師祖求仁得仁,必無怨悔。」
老僧寂而不語,良久才道,「少林的洗髓經玄奧精深,並非以經書傳承,而是歷代所習者親身相授,有人數日得悟,也有人窮盡一生難以入門。你既至此地,我便將功法傳授,領悟多少但憑稟質。」
蘇璇長身而起,端正的深揖了一禮。
蘇璇入塔已經過了數個時辰,藏經院的禪房內茶水也不知沸了幾次。
六合塔內毫無動靜,葉庭面上穩得住,心底實有些急了,然而對坐的澄心大師氣定神閑的烹茶,他也唯有捺住懸掛,不疾不緩的敘話。
澄心雖然坐鎮藏經閣,卻對江湖事了如指掌,許多紛繁的干聯一語中的,連葉庭都禁不住暗佩,恰好提到心經遭竊,他頓時關注起來。
澄心大師也知此事匪夷所思,少不得要解釋兩句,「此賊的武功未見得高明,卻是精狡異常,佯作粗使僧人伏藏數月,連同屋也未覺察。心經置於五楹殿內,他利用易容之術誘騙武僧,調開長老,潛進殿內破解了數重秘鎖,即使被人撞見,他也絲毫不顯驚慌,矯言隨口而出,誑騙得天衣無縫。」
澄心最早發覺異常,追趕時本有機會將之斃於掌下,然而見賊人逃出時只將武僧擊暈,未曾殺人,遂留了手,不料竟被他借機脫出寺外,得了接應。
葉庭聽完細節同感驚異,如此高明的竊賊,無怪藏經閣失守,換成正陽宮也未必防得住,不知朝暮閣從哪尋出這麼一個人。
澄心大師頗有歉意,「當年蘇少俠援手保住了經書,少林居然未能護住,委實愧煞。」
其實厲王陵坍塌深埋,經書已無作用,不過此事不宜言說,葉庭寬慰了幾句,見茶湯金黃,入口淳厚,隨道,「此來師弟有幸,我也隨之沾光,費了大師不少好茶,待明年天都峰的蒼瀾茶收成,定給大師捎上一些,雖不比此茶味厚,也可稍補一二。」
澄心大師別無所好,唯獨愛茶,聞言一喜,「蒼瀾乃天下聞名的珍品,老衲在此先謝過了,此茶乃真臘所出的犀明,也是偶然所得,能與同好共飲,何惜之有。」
澄心大師欣悅之餘亦有所感,葉庭與蘇璇同為北辰真人的弟子,一個劍術非凡,一個通透練達,均有過人之處,可想正陽宮日後的興盛。
院外傳來喧嘩的驚議,葉庭霍然而起,快步至窗前遙望。
密合的雲層剛好散開,露出一線青如琉璃的晴空,金色的陽光斜斜投落,六合塔上劍芒沖霄,映出萬道華光,明耀無倫。
一時間氣雲湧動,嘯如龍吟,整個少林寺為之轟動,無數僧人仰頭而視,只覺目眩神奪。
葉庭由衷的喜悅,展顏一笑,「不負大師美意,師弟功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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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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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0:31:21
第四十二章 浮名羈
謝過澄海方丈與幾位大師,葉庭與蘇璇辭出了少林。
洗髓經不但化去炎毒,也讓蘇璇丹田凝實,經脈強韌充沛,修為躍升不小,六合塔內與三位高僧交手亦啟發甚多,即使離了少林,蘇璇仍在反復揣摩。
葉庭也不打擾,盤算近一陣經歷了不少事,該回山一趟稟告師長。
山道彎彎,漫漫而行,葉庭忽覺師弟不見了,回頭見路邊一個賣茶水吃食的寮棚旁邊堆了些草料,蘇璇的馬被引得湊去啃食,他自已兀自發呆,渾然未覺。
葉庭不禁失笑,喚了一聲。
這一喚不要緊,引得茶寮內一個正在推杯換盞的濃髯大漢望來,跳起來高喚,「兀那小兒,可是蘇璇?」
葉庭瞧大漢有幾分面熟,頓時想起來,正是來時途中問路的莽漢。
蘇璇遭人劈頭一問,不明所以,「在下正是,閣下何人?」
濃髯壯漢精神一振,聲如洪鐘,「我乃常山霹靂手馮武,後面幾位是火雷棍史由、斷腸刀王怒、鐵骨劍趙威、通臂猿丁財,聽說你勝了貴霜國師,特地前來討教!」
一桌的幾個人扔下杯盞,拔出兵刃紛紛圍上來,其中一名漢子對葉庭怒目而視,「原來你小子是和蘇璇一道的,故意指了錯路,教幾位爺爺好一頓找。」
葉庭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這幾個名字都沒聽過的傢伙可謂執著,不知從哪打聽到兩人的行跡,居然在少林山外守著。也是不巧,他們原在劃拳吃酒,並未留意其他,要不是自己一喚,或許就混過去了,看著躲不掉,葉庭唯有一拱手,「此前師弟有傷在身,不得不往少林一行,並非有意欺瞞,抱歉。」
霹靂手馮武氣勢大盛,捏得指節劈啪作響,「哥幾個就是沖著他來,要是個英雄,就不要縮頭縮尾的托詞受傷,手底下見真章吧。」
幾名大漢粗蠻霸道,根本不聽人言,葉庭實在懶得理會,正好兩人都未下馬,他給蘇璇使了個眼色。「多承各位兄台關注——」
一語未完,葉庭一提馬韁,駿馬唏律律一揚蹄,唬得對方退了半步,立時縱馬潑蹄而走,扔下了後半句,「奈何我們還有急事待辦,難以奉陪,告辭了。」
兩人奔行極速,轉眼隔了十餘丈,馮武等人的馬拴得稍遠,解韁也來不及,給氣得破口大駡。
鐵骨劍趙威突然想起,奔回茶寮掀開一隻竹筐,從裡面提出一個小人,揚聲高喚,「正陽宮的小兒,你們要是再跑,老子就將這丫頭宰了餵狗!」
蘇璇遠遠一回望,目光驟然一凜,轉頭就衝了回來。
被趙威拎起來的正是阿落,小胡姬不知怎麼落到這群人手中,不管趙威怎樣猛烈的晃蕩,試圖迫之叫喚求助,她始終默不吭聲,好像成了啞巴。
趙威見跑遠的二人疾風一般馳回,正在得意,忽然蘇璇從馬上飛身而起,雪似的劍虹飛貫而出,猶如九天肅寒,冰入骨髓。趙威身上數處刺痛,剎時無法動彈,小胡姬已經被蘇璇一把奪過。
蘇璇顧不得旁的,低頭檢視,見阿落頭頸淤痕累累,露出了歡喜的神色,卻完全站不起來,小嘴巴一張,低微的喚了聲師父。蘇璇試探的一觸,渾身發冷,這孩子的雙腿竟然被人折斷了。
「趙哥!」
趙威還未拔劍就被蘇璇刺中了要穴,臉肌痛苦的抽搐,幾個大漢瞧得心驚,俱有了怵意。
他們在常山一帶橫行,江湖上名號平平,聽說蘇璇近期風頭極盛,趙威和馮虎頓時動了心思,料想正陽宮的人是正道君子,不會對挑戰者下重手,只消與之一戰,無論勝敗都能助長聲名,可謂百利而無一害,於是糾合了幾個夥伴趕到金陵。一路遇到不少懷著同樣心思的江湖人,趙威唯恐被人搶了揚名的機會,越發著急上火,好容易找到蘇璇住過的客棧,捉住了小胡姬,然而怎麼打她也不說蘇璇的去向,還是客棧老闆怕出人命,道出托養她的人進了少林。
少林是武林大派,幾人不敢輕犯,只好在山外等。趙威猜小胡姬大約是哪家跑丟的童奴,被正陽宮的人偶然救了,捏在手裡興許能當個挾質,蘇璇總不好見死不救,唯獨想不到這一著真正激怒了他。
蘇璇將阿落交給趕回的葉庭,轉過身目似寒冰,長劍如狂風般怒卷而來。
馮虎一看要糟,心驚肉跳之下退了一步,色厲內茬的喊道,「無恥小兒,竟然偷襲!我們也不必同他講什麼道義,大家一起上!」
顧不得躺在地上的趙威,餘人一擁而上,戰成了一團。
葉庭抱著小胡姬,看她不哭不叫,虛弱的支起腦袋,不放心的惦望蘇璇,他頭一回溫和了聲音,「不必擔心,區區幾個雜碎,你師父轉眼就收拾了。」
小胡姬身上的淤傷還罷了,折斷的雙腿必須接骨,小小的孩子極能忍,疼得一頭汗也不吱聲,蘇璇看她橫遭折磨,好容易長圓的嫩臉變得青紫可憐,心底異常不好受。
蘇璇在榻邊陪了許久,直到阿落昏然睡去,才無聲的退出,回到了自己房內。
葉庭知道他心境低落,說了幾件閒事,直到他平復後才提起,「這次你出劍重了,斷了兩個人的腕脈,今後還是留些分寸。行高於人,眾必非之,不要輕易落了話柄。」
蘇璇抹了一下臉,不知能說什麼,「天下可有我這般無能的師父,害徒弟傷成這樣。」
葉庭拍了拍他的肩算是安慰,片刻後道,「帶她回山吧。」
蘇璇有一剎那的愕然。
葉庭知他不解,歎了一口氣,「不錯,我壓根不贊同你收她做弟子,偏你一直固執,而今也看見了,這類的事情以後更多,你身邊再有弱者就是害人害已,既然放不下,不如將她送回天都峰,至少安全無虞。」
蘇璇清楚依門派的常例,幾乎不可能接納胡姬,「師兄說的有道理,可阿落未必適宜這樣的安排。」
一隻纖長的秋蟲在窗邊飛舞,長長的翅膀帶著半透明的花紋,陽光下極是漂亮,蘇璇方起念要捉給阿落玩,忽的一隻雀鳥飛來,三兩下將秋蟲啄咬入腹,餘下半截透亮的翅尖在鳥喙外顫動。
葉庭正好借景勸說,「你看雀鳥強健,處處皆是美食;秋蟲羸弱,步步考驗生死,將秋蟲置於雀鳥雲集之處,與殺之無異。她在山上過得再差,也勝過隨你在江湖上冒險。」
蘇璇想了一陣,仍覺不妥,「她離了我無人教授,如何學劍?何況師父和長老也不會答應。」
葉庭心思縝密,說起來一句比一句更難爭駁,「師父和長老我去幫著說服,你收她為徒是要護她平安,又不指望她武學大成,有什麼相干。何況再過三五年她長大了,縱是師徒也當避嫌,更不可能帶著四處奔波。哪怕你不懼流言,她的名聲還要不要,難道讓別人說她以色事師?」
最後一句份量實在太重,砸得蘇璇啞口無言,再也沒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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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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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0:31:40
第四十三章 良與莠
為了照顧阿落,蘇璇在當地道觀住了一陣,好在她年紀小恢復力強,等抵達天都峰下,已經可以勉強脫去木拐走幾步。她仰著小腦袋,好奇的望著遙遠的峰巒,那裡覆蓋著皚皚的白雪,冰銀淨亮。
山間每逢十月底開始落雪,來年三月才會化去,期間山徑被凜冰覆沒,遊人香客絕跡,隱士居士亦會避去,唯有正陽宮的道人耐得住嚴寒,大雪封山依然修劍不綴。
蘇璇怕阿落不耐寒冷,給她裹了厚厚的冬衣,一路將她背上山。路過玉虛台,正碰上一批新進的弟子在習武。
正陽宮的弟子不單要求稟質上佳,還得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子弟,各方面篩選極嚴,甚至有不少貴胄世家將後代送來山中學藝。這些習劍的孩童有男有女,多與阿落年紀相仿,個個眉清目秀,一招一式雖然稚嫩,氣勢卻很足,連松枝上的積雪都被呼喝震得簌簌而落。
阿落被場中的情景吸引,看得目不轉睛,蘇璇停下來由她張望,葉庭隨之駐足,「這些孩子已經由長老教了三年,近期就要正式拜師,到時你就多了一群師侄。」
葉庭指向前排一個劍眉星目的男孩,「那個是我在江湖中偶然遇上,覺得資質不錯攜上山,你瞧如何。」
蘇璇見男孩下盤沉穩,拳式漂亮,是一群孩童中的佼佼者,「甚好,師兄就收這個?」
葉庭循循而誘,「你收不也一樣?一個難免孤零了些,像師父一般收兩個,餵招對劍也有個伴。」
蘇璇聽得後一句有三分心動,遲疑了一下,突然聽得一喚,看過去原來是督導教習的南谷長老。
南谷長老與北辰真人是同輩,生得面白體胖,花白的頭髮挽了圓髻,望見葉庭與蘇璇,便讓孩童們停了行功。
蘇璇放下阿落,致了一禮。
「難得回山一趟,正好讓小輩見一見。」南谷真人笑眯眯,兩撇八字須翹起,對著孩童們道,「這位葉師叔你們見過,應當知曉,不必多說;而另一位長年在江湖,你們一直無緣得見,卻聽過他不少英雄事蹟。此次才戰完貴霜國師,為本門立下大功,得蒙皇上召見嘉賞的,就是這位蘇璇小師叔。」
這些孩子們訓誡極好,無一人出聲,目光卻瞬間閃亮,充滿了祟敬般的狂熱,齊刷刷盯住了蘇璇。看得他頭皮發麻,難得的不自在。
葉庭險些笑出來,側頭忍成了輕咳,南谷真人對效果十分滿意,接著鼓舞道,「他們都是掌門北辰真人的弟子,也是本門青年一輩最出色的英材,只要過了試煉,就有機會喚上一聲師父!」
一群孩子更興奮了,臉龐都漲紅起來,要不是規矩嚴不敢輕動,必會一簇而上將兩人圍起來。
南谷真人正在得意,眼角瞟到蘇璇身後的影子,「這是——」
葉庭搶先回道,「師弟在山下救的一個小丫頭,暫且帶回來收留幾日。」
南谷真人瞧見女童深深的眉眼,長翹的捲睫,藏也藏不住的胡人血脈,頓覺年輕人考慮不周,「一個小胡姬?隨處尋個善堂就是,怎麼攜上山來,萬一讓人誤解還壞了本派的聲名。」
蘇璇被師兄一堵,要出口的話停了一停,衣袖忽然一墜。他低頭望去,阿落抓著他的袖尾,小臉茫然而不安,卻什麼聲音也沒有。
她自幼受慣了輕視,在外人面前連師父都不敢喚,平素又極乖巧,但凡吩咐無不認真。聽他說了許多山上的趣事,有了朦朧的嚮往,現實卻給了她難堪的一擊。
蘇璇明白葉庭的好意,然而這一刻實在忍不住,一把將她抱起來,「不是暫且,她是我在山下收的徒弟,名叫蘇雲落。」
南谷真人愕然萬分,幾乎疑惑自己聽錯,「什麼?」
風暴來得比預計更早,連葉庭也始料未及。
北辰真人見兩名愛徒歸來本是極為欣喜,直至聽完葉庭的稟報,饒是他向來看重大徒弟,也忍不住當眾責備。「蘇璇不知輕重,你做師兄的也不清楚?既然早知此事,為何不替他處置了?」
葉庭明白師父乍聞此事難免氣惱,也不分辯,「是徒兒之過,請師父責罰。」
蘇璇跪在一旁,脊背挺得筆直,「師兄勸過我多次,是我自己堅持,這孩子太可憐,托給誰都不合適,索性我自己收了。師父要罰要打我都認,只是阿落叫了我三年師父,入門心法學了,基礎的劍式也會了,務請容她留在門內。」
北辰真人越聽越怒,額角青筋直跳,「你給我滾!去誡台反省!」
阿落不知道屋裡發生了什麼,只見蘇璇一人出來,將她安置在一間暖廂烤火,溫和的吩咐她等著,餓了就吃桌上的點心。小胡姬很想寸步不離的跟著,可一轉身師父已經去了,兩扇門輕輕合上,世界只剩她一個人。
誡台是一尊方台,臺上有碑,刻著正陽宮一百六十八條門規,專供犯錯的弟子面壁。位置就在玉虛台畔,教所有弟子都見著,取知恥而改,以誡他者之意。
空寂的方台堆滿了雪,蘇璇的修為自然不懼寒冷,然而載譽回山不到一刻,就在眾多同門的注目下受罰,著實有些丟臉,他拂了拂衣襟,認命的跪了下去。
誡臺上長跪的身姿年輕而英挺,承載著無數榮耀的傳說。新弟子的練習結束,孩子們不肯散去,一雙雙眼睛圍在台邊,祟拜又不解的張望。一旁的其他師兄看不過,將孩童們喝散,趕回了起居的院子,偌大的場子變得空空蕩蕩,唯有飛雪無聲的飄落。
同時一間,葉庭也在北辰真人房外跪著。門派最為看重的兩名驕子灰頭土臉,掌教真人罕見的震怒,只因蘇璇要收一個小胡姬為徒。消息不脛而走,因封山而清寂無聊的同門頓時炸開了鍋,蘇璇在同輩中年齡最小,人緣一直不錯,而今聲勢如日中天,更是引人關注,幾乎所有弟子都在議論。
跪到天色將暗,葉庭來了誡台,「起來,師父讓你回去反省。」
蘇璇頗為愧疚,「是我不好,連累師兄一道挨駡。」
葉庭對此早有預料,「反正也不是頭一遭,從小到大,你的錯我總是要擔一半的。」
蘇璇忍不住笑了,「師父答應了沒?」
葉庭無奈的搖了搖頭,「哪有這般容易,本來想帶上山再慢慢和師父說,你可好,一下就掀出來,如今一群長老擠在師父面前跳腳。何況新弟子試煉在即,不可能為你壞了規矩。」
蘇璇也不意外,「那我接著跪,師兄不用管我。」
葉庭正要再說,一個相貌周正,顴骨略高的青年走來,俯視著蘇璇,語調陰陽怪氣,「我看你確實該跪一跪,免得越來越驕狂妄為。」
場面冷了一瞬,師兄弟二人誰都沒有說話。
青年名叫柳哲,拜在東垣真人門下,平日裡蘇璇見了還要喚一聲師兄。柳哲在江湖上也有幾分薄名,直到蘇璇一出,江湖只知正陽宮有個蘇少俠,再不知其他,柳哲深為不服。今日聽說蘇璇犯錯,旁人體恤的裝作未見,他非要過來當面嘲弄,「連胡姬敢攜上山,是不是嫌本門名聲太好,非要外人笑話,說正陽宮大好道門淪為伎娼之所才甘心。」
蘇璇忽然道,「師兄——」
葉庭顯然清楚他在想什麼,傳音入密道,「別人說幾句就放棄了?一個小丫頭往後山一藏,消息不傳,外人哪會得知,放在江湖上才是麻煩。師父心底也有數,就是尚需時間磨,你此刻帶她走容易,將來再想她入門就難了。」
蘇璇聽得有理,又跪穩了。
柳哲見蘇璇受罰就異常快心,句句連譏帶諷,「江湖一些沒見識的東西捧得的太多,得了些名頭就骨頭發輕,連自己有幾斤幾兩都不清楚,我看——」
蘇璇懶得理他,倒想起別的,同樣傳音道,「請師兄給阿落弄些吃食,找個暫歇的地方,她一個人待了大半天,怕是有些慌了。我先跪一夜,明天再去看她。」
葉庭本想勸止,再一想跪求也不是全然無用,總要顯得受了些苦頭,才好去跟師父和長老開口,於是悄聲應了,一轉頭打斷柳哲,「柳師弟回去歇著吧,誡台冷得慌,我們又不比師弟才修了洗髓經,耐得住霜雪,還是回房烤火的好。」
他幾句話說得輕鬆,柳哲臉色驟變,「你說什麼?洗髓經不是少林的——」
葉庭的神色和悅,語氣格外輕快,「洗髓經確實是少林的不傳之秘,不過師弟得澄海方丈青眼,又單人匹馬闖過了六合塔的三名高僧試煉,居然學成了。方才長老們在氣頭上,我也沒敢說,如今師弟身兼兩派絕學,功力又上了一層,這真是旁人想也想不到的機緣。」
柳哲完全呆住了,一張臉驚疑與嫉恨交錯,異常精彩,葉庭強忍著才沒笑出來,硬將他拉走了。
蘇璇結結實實跪了一夜,不過也不寂寞。
天黑之後不斷有師兄師姐來給他遞吃食和氅衣,有的送完東西還不肯走,在一旁陪著聊江湖秩事,人越聚越多,黑夜比白天還熱鬧,及至快天明怕長老發現,才漸漸的散了。
葉庭早上來轉了一圈,見誡台周圍雪踩得七零八落,少不得折根枝子掃去痕跡,剛歇手道童就過來傳話,令蘇璇不必再跪。
蘇璇領了阿落回到了從前所居的山巔小院。
這裡是鏡玄真人息隱之所,普通弟子不得踏足。蘇璇隨之學劍,在此住了十餘年,見景致宛如從前,碧池凝如春凍,唯獨少了池邊垂釣的老者,不免些許悵然。
蘇璇汲起井水取出桶巾,挽起袖子開始清掃。一轉頭見阿落抱著竹帚出來,立時喝止了她。孩童不懂厲害,她傷勢初癒,骨頭尚未完全長合,哪能隨意勞作,蘇璇讓她在房內坐著,囑咐了不准擅動,這才繼續掃塵拭案,整理庭院。
勞作未歇,小院已來了訪客。
來者是一位年約六旬的老道,白髮高冠,神色倨傲,還攜來了一名女孩,容顏秀麗白皙,簇新的弟子服外裹著軟茸茸的裘衣,精緻而不俗。
蘇璇一眼望見,放下竹帚施禮,「東垣長老。」
東垣長老與南谷長老一樣,都是北辰真人的師兄弟,平日氣性頗大,小輩都有些怕,一來就劈頭道,「聽說你要收一個胡姬為徒?」
蘇璇知道這位長老准沒好話,垂手應道,「是。」
東垣長老拂然不快,神情嚴肅,「你到底年輕,擇徒一事關聯極大,正陽宮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收,更不容莠草充作良材。」
蘇璇不卑不亢的回道,「多謝長老提醒,我自會慎思。」
東垣長老當他退讓,面色稍霽,示意一旁的女孩上前,「你既然想收女徒,這個是沈國公的孫女,天生的金枝玉葉,還是個肯吃苦的,三年下來學得極好,無論是家世相貌或根骨秉質,各方面都無可挑剔。」
女孩落落大方的上前行禮,「末學弟子沈曼青,見過師父。」
蘇璇看著她秀雅的儀態,想起的卻是阿落。阿落其實也生得很美,胡人的血脈讓她比中原女孩更多了一份深遂,卻得不到半分善待,這個世界對她滿布荊棘般的惡意,不容她獲取任何希望,隨時準備將她踩踏為泥。
女孩躬身半晌得不到回應,悄悄抬睫,瞥見了屋內的小身影。
蘇璇一拂袖將女孩扶起,同時道,「長老的好意心領了,我德行不足,不敢誤人子弟,有阿落當徒弟就夠了。」
東垣長老大怒,「我看你是發了昏!也不怕臉都丟盡了,本派絕不容胡姬混入門牆,縱然北辰再疼你,也斷不會容你胡為!」
蘇璇淡淡道,「阿落心性單純,我瞧著並無不好,只要將來行得正坐得直,有什麼沒臉的。」
東垣越加惱怒,正要重斥,忽然一個聲音插話,「還請長老稍息雷霆,師弟跪了一夜才從誡台下來,總不好讓他再去跪一日。」
蘇璇聞聲一喜,就見葉庭帶了幾名道童,攜了新的被褥鋪卷和一應用具進了院子。
一眾長老中私心最重的就是東垣真人,葉庭心中有數,掃了眼立在一旁的女孩,吩咐道童將東西放入進屋內,分頭清掃,而後才道,「長老不必急怒,師弟是個直性子,臨了事難免倔拗,讓他多想想也不是壞事,大不了晚幾年再收徒弟。」
東垣長老受了沈國公的重禮,要將她放在門派中最受矚目的蘇璇名下,不料威壓無用,肝火正旺,惱得一語不發。
葉庭笑了一笑,不輕不重的拋了一句,「長老的眼光極好,這個孩子我也聽人贊過,確是難得的良材,可惜師弟近年在江湖上飄,根本無暇指點。與其浪費了好苗子,不如放在我名下,長老覺得如何?」
東垣一僵,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進退兩難的局面。
萬一蘇璇倔著不應,拖上幾年,國公府那邊難以交待;葉庭作為北辰首徒,隱然有未來接掌正陽宮之勢,自是最佳的替代。然而順勢應了東垣真人又不甘心,他不好說行,也不好說不行,挾著一肚子火氣拂袖而去,「都是些不曉事的,我去和掌門分說!」
這場爭執在正陽宮反復拉扯,足足磨了一冬。
北辰真人到最後也沒有明確小胡姬的身份,僅是默許她留在山上,與其他弟子同等供給。蘇璇堅持不再收徒,東垣長老所薦的沈曼青與練拳的男孩殷長歌一道,歸入了葉庭門下。
翠微池畔的小院成了正陽宮上下的秘密,一師一徒住了數月,阿落適應了山巔的生活,蘇璇也將再度出山遠行。
臨去前,他將學劍的根基要領編寫成書冊,佈置了課業,又給小徒弟安排了一個老婦人陪伴。阿落一路送出很遠,她不願師父下山,卻不能出言挽留,或許太明白自己的微小,只有默默的順應,接受所有分離。
天都峰的春天也是冰冷的,新芽遲遲未萌,層層松針如千萬根利刺,蒼綠而無情。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32:03
第四十四章 眾如沙
自拜別枯禪大師與各位師兄,歸返靈鷲宮之後,溫輕絨開始隨父母學習掌理宮中事務。溫飛儀的舊傷近年時有復發,門派的擔子漸漸落在下一代肩上,溫輕絨有了壓力,再不是過去無憂青年。
這一日午後,他穿過白石山徑,來到清溪畔的一幢雅廬。「爹有事喚我?」
溫飛儀正披著氅衣倚窗沉思,能生出一對標緻的兒女,他自有一副好相貌,年近五旬依然氣質修雅,可惜長年帶著病色,脾氣也不大好,唯獨對一雙兒女格外和熙,「你收拾一下,過幾日出門,代表靈鷲宮走一趟洛陽。」
「洛陽?爹要我去參與試劍大會?」溫輕絨一驚,頓覺難以理解,「這次的盛會明面上是太初堂承辦,誰都清楚他們已為朝暮閣所控,根本就是朝暮閣想通過試劍大會在武林立威,成為實至名歸的霸主。江湖中多少幫派毀於其手,我們為何還要去湊場子,成全他們的狼子野心。」
溫飛儀拋出魚食,看著窗下的水潭中錦鯉爭簇,攪動碧軟的青荇,並未斥責愛子,「這次的英雄帖不同往日,朝暮閣除了立威之外,想必也要看哪些門派會到,哪些不會。」
溫輕絨被話語一點,警覺過來,「爹懷疑朝暮閣欲借此為試,不到的門派將來會被先行拔除?」
溫飛儀解開宮禁之後,遣了不少門人外出探察江湖動向,對局勢瞭解頗深,輕喟道,「只怕正是如此,朝暮閣行事歷來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一旦得罪凶多吉少,靈鷲宮的實力尚不足以正面相抗,不能不虛與委蛇一番。」
一場試劍大會被惡徒把持,靈鷲宮卻連拒絕與會都做不到,反而還要去助長凶威,溫輕絨憤懣難平,衝口就要拒絕,然而看著父親蒼白的臉龐,語氣又軟了,「若是武林中笑我們貪生怕死,與惡徒同流——」
溫飛儀怎會不懂愛子的鬱憤,他年輕時更為傲氣,否則也不會激怒長空老祖,奈何事關門派存亡,不得不忍了,「朝暮閣曾險些要了你們兄妹的命,我豈有不恨,然而如今確是得罪不起,除了正陽與少林之類的大派不懼,其他的門派為了自保,同樣要忍耐,就算受人譏笑,豈止我靈鷲宮一家。」
話雖如此,溫輕絨想到要向仇人低頭,屈辱又不甘,難免怏怏不快。
溫飛儀也不願多談,轉了話語,「白羽和方梓昨日鬧了彆扭?是怎麼回事?」
溫輕絨抑了情緒,勉強提起精神,「白羽使了些小性子,沒什麼大事,已經被方師兄哄好了。」
溫白羽挑剔數年,終於被溫輕絨的師兄方梓打動,此次方梓攜方家家主的書信造訪靈鷲宮,正式呈訴了求親之意。
「方家在渭南還有幾分能耐,如果兩人確實投合,將親事定了,我也少一樁心事。」想起數年前,溫飛儀仍覺得遺憾,「可惜終不如蘇璇,白羽這孩子確是給我寵壞了。」
溫輕絨早知道這兩人性情不合,並未過多的惋惜,勸道,「蘇璇是道門出身,潛心修劍,未必有意於兒女私情。江湖上想在這方面打主意的不少,沒一個成功的,松風堡的俞堡主就曾著人擄走自家女兒,在密室裡衣衫盡去,誘蘇璇相救,還糾結了一幫江湖人充做見證,沒想到蘇璇識出不對,沒進屋就走了。」
溫飛儀不禁失笑,頗為不屑,「如此下作的法子也用得出來,俞老鬼真不是東西。」
蘇璇雖然事後並未言說,然而松風堡邀來見證的一幫人嘴縫不嚴,傳到江湖上沸沸揚揚,可謂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溫輕絨道,「松風堡為得蘇璇無所不用其極,連女兒的聲名都不顧,也不想想這般結親與結冤無異,以正陽宮的傲氣,怎麼可能任人算計。」
溫飛儀心有所感,悵然一歎,「正陽宮這類大派自惜羽毛,不願輕涉江湖是非;朝暮閣卻橫行肆虐,無所不為,甚至聽說勾結了西北的藩王窮征惡斂,逼得百姓傾家蕩產,賣兒鬻女。如今連試劍大會都成了群魔亂舞,實在可悲。」
溫輕絨聽得無言,也不知該怎樣安慰。
溫飛儀也不想過多的感慨影響愛子,提了些須留意之事,最後又殷殷叮囑,「你去洛陽多方觀察,不論何事都不要捲入其中,明哲保身,小心為上。」
洛陽試劍,大概是有史以來最令武林人屈辱的一屆盛會。
無數江湖豪客從中原各地聚至洛陽,酒樓客棧無不賓客滿盈,人們的情緒卻空前低落,縱然有相熟的見面招呼,也不復往年的輕快。豪客們多在沉悶的飲食,偶有言語也是與試劍大會無關的話題。
溫輕絨尋了正街上最大的一家酒肆,溫白羽環視一圈,難得的沒有挑剔,與方梓一道落座。
方家同樣接到了邀帖,方梓作為家中長子,與溫輕絨一般代父輩而來,溫白羽聽聞後鬧著要同行,溫飛儀拗不過,料想無非至洛陽虛應事故,當不至有意外,也就隨了她。
方梓看了看左右,低聲道,「聽說往年的試劍大會常有喝多了打架鬧事的,主辦的武林世家都要派弟子巡視城中,及時化解,今年看來是不必了。」
溫輕絨亦有所感,放眼望去滿堂氣息壓抑,就算有飲酒的漢子,也是郁氣沉沉的淺嘗輒止,怕意氣上來管不住口舌,落入朝暮閣耳中,引禍上身。
一個刀疤臉的漢子踏進樓來,身後跟著五六個隨從,他大剌剌的拉著架子一拱手,「各位好漢,大家都知道試劍大會是誰的場子,來了就是客,不必拘著花用,在城中的吃喝本閣一律包了,諸位放心享用。」
滿座倏靜,江湖好漢個個停了杯筷,望住了說話的人。
方家江湖往來多,方梓見聞頗廣,悄聲道,「那是常樂幫的堂主金鉞,半年前整個幫派投了朝暮閣,做些跑腿逞兇的勾當,氣焰也抖起來了。」
溫白羽不屑的掃了一眼,好在她來前受過父親千叮萬囑,知道不宜生事,沒有理會。
金鉞吆喝了兩遍,不說應和,連個吭氣的都沒有,頓覺有些惱火。
東南座幾名臂刺飛鷹的大漢大概正好用罷,將一錠銀子拋在酒桌上,起身要走。
金鉞專橫慣了,長刀一揮,攔住幾名大漢。「給臉不要臉?」
打頭一名面容粗峻,虎背熊腰的壯漢開了口,「爺有錢,願意給,犯了哪家王法?」
金鉞一梗,臉上的疤抖了幾下,「不識好歹的傢伙,我看你是一身賤皮,受不得抬舉。」
洛陽城中遍佈朝暮閣的爪牙,鬧起來幾個大漢絕討不了好,溫輕絨不由生出擔心,溫白羽倒是幸災樂禍,只盼著打起來才好。
方梓打量了兩眼,道,「這幾個漢子是飛鷹堡的,說話的像是堡主洪邁。」
金鉞的話語十分難聽,洪邁強捺下來道,「我該喚一聲金堂主,還是該喚金香主?閣下現在算什麼名位?」
酒堂中的人俱笑起來,獨金鉞變了臉色。
原來這一言正戳中金鉞的短處,他在常樂幫原本還算個人物,投入朝暮閣也狐假虎威了一陣,然而隨著吞併的幫派越來越多,許多後入者的武功才能在他之上,金鉞的地位幾度變動,越來越低,稍好的差使全挨不上邊,為此不忿已久。他被激得臉容紫漲,不顧場面破口大駡,「請你們這些鼠輩是大爺瞧得起,還真把自己當人?一個個既然乖乖來了,就安份的做孫子,哪來的臉面叫板!」
一句話將整個酒堂的江湖客全罵了進去,本來各路豪客心裡都憋著氣,聽了此話更是怒火沸騰,氣氛越發緊繃。
飛鷹堡的人忍著一語不發,個個臉沉如鐵。
金鉞仍不肯罷休,嗆啷的一劈刀,飛揚跋扈的環視,「整個洛陽都是本閣的地盤!管你們是蛇是蟲,來了就得夾著尾巴,讓吃屎也得接著,否則就是活膩了!」
最後一句彷彿在沸油上點了一把火,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啪啦一隻酒碗砸過去,引發了一場雜亂的混戰,捲進了半個酒肆的人,場面亂得無以復加。
朝暮閣的人寡不敵眾,尖哨亂響,金鉞再是有所依仗,也架不住眾多豪客拳來腳往的暴揍,沒幾下同伴已經鼻斷腿折,自己腰上也被人暗戳了一刀,膽氣早化為烏有,眼看亂拳紛紛,生生要被揍死,突然一股疾勁橫架,掀得周圍的群毆者退開數步,隨即響起一個破鑼般的聲音,「怎麼,各位是要提前試劍?」
場中多了個面相油滑的矮子,挾著一根銅煙管,身邊站著一個方臉膛的大漢,街面上來了數百名黑衣人,將整個酒肆圍了起來。
群豪方才還血沸於頂,氣竄兩肋,這一時都冷了下來。
溫白羽給人牆擋著,見不著中心的情形,方梓身量較高,看了悄聲給心上人解說,「說話的矮子是函谷客司空堯,銅煙管打穴為一絕,原先是百里舫的長老,心思深雜,為人狡詭。朝暮閣少使以下有六名令主,以他地位最高。聽說此次少使未至,都是司空堯在籌劃;那個方臉是恨天掌陳兆,以前是天武堂的副堂主,現今也成了朝暮閣的令主。」
金鉞疼得鼻歪眼斜,捂著腰上的血口,拐撲至援兵面前,「司空令主,陳令主,這群雜碎——」
司空堯來前已聽了逃出去的下屬急報,此時一揮手,止住了訴控。
黑衣人面露凶光的圍了數層,刀劍鋥亮,隨時可能血洗酒堂,酒肆內的各路豪傑一片安靜,心底發虛,俱有些忐忑難安。
「都是五湖四海來的英雄,想打,過兩日上試劍台較量。」司空堯沉著臉掃了一圈,在飛鷹堡的幾人身上停了半晌,語帶威懾,「這次就罷了,再有擾亂挑釁者,本閣絕不輕饒。」
一場亂毆奇跡般作罷,朝暮閣的人抬了傷者退走。豪客們膽子大的扶正桌子,換了菜繼續吃酒,膽小的立時會帳離開,陸續有新的客人踏進來,不多時重新坐滿了人。
溫白羽詫異極了,「不是說朝暮閣跋扈兇殘,怎麼被打了就這樣算了,根本是外強中乾,不足為懼。」
飛鷹堡的幾名大漢在酒肆旁低議,溫輕絨看了一眼,「方才是群毆,誰知道哪些動了手,酒肆裡有近百人,當街追究起來勢必激起眾怒,影響試劍大會。司空堯不過暫時放了一馬,事後必要找回場子,殺雞儆猴,事情從飛鷹堡的幾人起,只怕——」
溫白羽這才明白過來,俏顏變色,「朝暮閣要暗中下手,將他們殺了?」
方梓接著道,「洪堡主也是條好漢,聽說飛鷹堡在西北一帶被朝暮閣逼得極慘,求助無門,這次來了洛陽算是低了頭,卻碰上這事,怕是過不了今夜了,早知如此,還不如不來。」
溫輕絨無聲的歎了一口氣。
群毆的血勇已然消散,眾人其實都明白飛鷹堡的幾人已經被司空堯盯上,下場必是極慘,可只要刀子暫時不落在自己頭上,就當不知道,無一人上前扶助。
自己不也是如此?儘管心懷不甘,不忍見同道受戮,卻不能不顧及家族與門派,到頭來與旁人一樣,做了江湖中一粒無情的散沙。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32:18
第四十五章 東風惡
洪邁是個鐵打般的漢子,血裡來火裡去,赤手空拳搏出一番家業,半生豪邁慷慨,此刻卻是一片徹骨的冰寒。
長街人潮湧動,滿樓酒客聚集,唯有飛鷹堡所在的一隅無人敢近,周邊豪客投來的目光帶著無形的憐憫,宛如在看幾個死人。
該怪誰?
怪六弟不夠隱忍,為一個賣水麵的小販而打傷了朝暮閣的人?怪自己護短,拒絕將六弟交出去平息事端,連累妻族被血洗滅門?還是怪妻子不該傷心過度,拋下兩個孩子撒手人寰?如果她泉下有靈,得知朝暮閣接著將二弟和四弟的妻族盡滅,西北一帶對飛鷹堡的人視同瘟疫,會不會慶倖自己早走了一步?
即使六弟忍辱去朝暮閣的堂口自刎謝罪,對方依然不肯放過,無處不在的折磨如鈍刀子割肉,讓飛鷹堡越來越難堪。為了不失去餘下的兄弟與一雙嬌兒,他才在族中耆老的勸說下來了洛陽,最終還是躲不過。司空堯與陳兆,任何一個功力都在自己之上,朝暮閣的人完全不必費力,尋個暗處就能輕鬆將幾人除去。
「大哥!」
出聲相喚的是洪家五弟,年輕健朗的面龐滿是憂慮。
洪邁緊緊攥住弟弟的肩,失神良久,終於藏下了絕望。「是我衝動了,朝暮閣眥疵必報,絕不會放過,客棧是不能待了,我們尋個最熱鬧的地方,或許人多能讓對頭稍有顧忌。」
洛陽城中最為熱鬧且徹夜燈火不熄的,不外是香豔風流的銷金窟,其中又以天香樓最為出名。
天香樓豔幟高張,紅粉無數,南北豪客爭擲金銀,加上洛陽城近期湧入了大批人,生意越發紅火,縱是深夜也是歌樂不絕,喧鬧非凡。
喜靜的客人多在精緻的雅廂,好鬧的則偏愛描金繪彩的花堂。花堂陳設富麗,明燭高燒,可供近百桌客人尋樂。紅巾翠袖拂面,嬌娘鶯聲浪語,加上稚年胡姬斟酒侍奉,能將風月老手的骨頭都酥盡。可這次夜裡來的幾位客人著實蹊蹺,連閱人無數的老鴇也看不懂。
打頭的漢子拋下一錠金子,在花堂最擠的中心要了一張桌子,叫了席面卻不吃菜,只在默默飲酒。隨行的其他幾人臉色也極難看,不似來尋歡,倒像是來奔喪,讓整個花堂都變得詭異起來。
老鴇硬著頭皮去搭話,幾個漢子全不理會,直到周圍的酒客不自在,漸漸空了二三席,當頭的漢子才隨便叫了幾個花娘作陪。儘管仍不說話,好歹氣氛緩了些,其他酒客不再關注,老鴇算是鬆了一口氣。
沒過多久,又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踏進花堂,挑了幾個漢子旁邊的席面坐下。青年生得長眉入鬢,英秀明銳,舉止從容自若,偏在花娘迎去招呼時顯出了尷尬,一看就鮮少入花樓。
越是這樣的男子,姑娘們越愛逗弄,登時眼睛都亮了,一個叫依依的花娘容貌甜俏,才從幾個漢子處碰了一鼻子灰,見此情搶先偎過去,眼看玉手將挽上青年的肩,忽然在三尺外隔住了,竟是伸不過去,驚訝得杏眼都瞪圓了。
青年的話語很客氣,「多謝姑娘好意,在下無須陪伴,上壺茶就好。」
依依哪肯作罷,可也真是奇了,不管怎麼努力,她始終近不了青年身側,依依也知近日城中來了不少異人,不敢造次,惱得銀牙暗咬,「我叫依依,你是不是嫌我不夠美?」
青年還好不似前幾個大漢般不理,平和的回道,「當然不是。」
依依不依不饒道,「那是嫌我髒?」
青年斂了神色,「姑娘言重了,我僅是來此坐一坐,別無他意。」
一個個竟是到堂子裡來做柳下惠了,依依連碰兩個釘子,氣得眼淚都要下來,「這裡是花樓,又不是茶寮,你們來坐又不要女人陪,當我們是什麼?」
她語帶哭腔,青年頓時有些為難,想了一想道,「那請姑娘坐下來敘幾句,不要近身。」
依依立刻不哭了,喚胡姬上了茶,得意的朝老鴇飛了個眼波,這才坐下來,嬌聲軟語的問,「客人是頭回來洛陽?」
她這次沒有偎近,青年鬆了一口氣,「是。」
依依瞧見他腰懸長劍,鞘上有一個小小的太極,「也是為武林大會而來?」
青年笑了一笑,「不錯。」
依依見對方性情甚好,膽子也大了,「男人來這裡都想開心,你怎麼就不肯讓我碰。」
青年沒想到她這般直接,一時倒不知怎麼答。
依依難得碰到上品,心裡癢絲絲的,用最嬌媚的姿勢撩了撩頭髮,「女人很軟,比脂酪還滑,你可有嘗過?要不要摸一摸我的手?」
青年的視線避過她,落在華美的地毯上。
依依除下一隻鞋襪,蓮足雪白如月,輕佻的在他眼下一勾,「我的腳美不美,想不想捏在手裡把玩?」
青年轉開眼,一抬頭見依依的纖指撫過紅唇,吐氣如蘭,「女人的嘴很甜,比蜜還香濃,你要不要品一品?」
不知想到什麼,青年有一瞬的出神,臉頰居然微微紅了。
依依大喜,正要貼近去,忽聽他道,「請姑娘端正些,不然也不必相陪了。」
依依一僵,玉足待收又不甘心,極想一腳踩上他的大腿根,看他還能不能裝正人君子。
隔席的洪邁也在觀察,他看不出青年的深淺,起初疑是朝暮閣的人,見他與女人相處時的自守,又懷疑是哪一派剛出江湖的雛兒,既然不是對頭,暫且放下了心。
夜漸漸深了,青年真就是坐著,問什麼也答,只不肯讓依依親近,氣得她欲哭無淚,又不願放棄,無精打彩的坐在一旁,心底也在納悶,不知青年是不是在等人。
三更的梆子敲過,正是天香樓生意最好的時段,花堂內酒令與歌樂不斷,一個穿碧色輕羅的美人突然在樓上現身,引起了滿堂譁然。
「天哪,竟然是青梔!」
「好運道,居然看到了天香樓的花魁!」
洛陽人盡皆知,天香樓最美的花魁有三名,尋常人千金也難得見一面,更不說在花堂現身,此次可謂稀罕,連依依也大為愕然。
碧衫美人容貌嬌嫩,雙眸瀲灩,輕盈如嫏嬛仙子,牽動所有人的心,眾多尋芳客無不翹首,看著她腳步輕伶,一步步婉轉下樓,來到一個青年面前相請。
「蘇公子嘉客遠來,請移步至三樓廂房,有人華宴相請。」
依依一下坐直了身,一些熟客已經嘩鬧起來。
「這小子是什麼人,居然要青梔姑娘親身來請!」
飛鷹堡的幾人也禁不住看去。
美人當前,青年卻毫不在意,「多謝,不必了。」
青梔當然不肯就此被拒,細步前來扶挽,依依就知道不好,果然青梔在距青年三尺處就停住了,改為下拜又被一股無形的勁力托住,怎樣也拜不下去,青梔頓時陷入了尷尬,漲得嬌顏通紅。
幾名花魁平素極少現身,偶然見著也是高高在上,依依嫉妒已久,難免幸災樂禍,暗中笑厥。
倒是眾多酒客看得心疼,代為憐香惜玉,有些甚至叫駡起來。
「好大的架子,連理都不理!」
「臭小子在女人面前擺譜,算什麼東西!」
「我看就是欠收拾,青梔姑娘不必理會他!」
青梔進退兩難,無助的嚶聲道,「公子——」
青年一語截斷,不讓她說下去,「姑娘請回,今夜我就在堂中,有什麼話請人過來說。」
不管青梔如何勸說,青年唯此一句,最後美人無奈,重新回到了樓上。
滿堂酒客眼睜睜看美人鎩羽而歸,俱是歎息,不料過了半柱香,又一位穿緋色衣衫的美人現身於樓欄邊,滿堂賓客無不驚異。
「是紅楹!」
「我的天,這小子到底是什麼人,居然兩位花魁來請!」
紅楹較青梔年長,更為成熟豔美,斜墜的襟領露出大片香肩,慵懶而妖嬈,極是撩人心弦,姍姍來到青年面前,媚眼欲流,「紅楹請蘇公子樓上寬坐,還望公子賞面。」
換了樓中任何一個男人,大概已色授魂銷,飄然欲仙,青年卻仍是搖了搖頭。
紅楹吸取教訓並未近前,從侍女手中接過一方漆盤,妖媚的跪倒,盤上的紅紗輕飄飄的滑落,露出整盤澄亮的黃金。「願以千金為謝,請公子上樓一敘。」
整個花堂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震撼了,無法想像到底何人能驅動兩位花魁,不惜千金相請,只為讓青年上樓一敘。
依依驚得目瞪口呆,突然覺得青年異常神秘,不敢再隨意,下意識的挪後了少許。
青年的神情平靜如初,彷彿美人手捧的是一盤黃土,「不必了,姑娘請回吧。」
紅楹堅持跪著,將沉重的黃金舉過眉額,身子彎成一個媚人的姿勢,等對方心軟,不料青年抬手氣勁一湧,她再跪不住,被迫站起來,聽見對方清朗道,「姑娘徒跪無益,無論是誰要請,讓他自己下來說話。」
紅楹磨了許久,實在無法才恨恨的返了回去。
今夜的所見太過離奇,眾人連酒都無心飲了,全在駭異的望著青年,猜測是哪家的王孫公子,疑忌之下不敢再隨意嘲哄。即使飛鷹堡的幾人心事重重,也忍不住側目打量,暗中猜疑。
三樓的欄邊果然又出現了一抹纖影。
這次的美人籠著白色軟披,煙眉若蹙,明眸凝霧,身段風流纖嫋。雪似的臉龐有種似愁似泣的輕悒,再強橫的人見了也會生出憐意。
眾人靜了一瞬,譁然而亂。
「白竺也出來了!」
「三位花魁都來了,今天到底是什麼運氣!」
白竺逐步下到花堂,在青年身前一丈外停下來,煙眉含愁,荏弱憐人,「奴家白竺,求蘇公子移步雅廂。」
不等青年回答,她攏著襟領的手一鬆,軟披倏然而墜,裡面竟然什麼也沒穿,亮晃晃的燭火映著她赤裸如羔羊的柔軀,動人心魄的線條,肌膚光潔如絲綢。
所有人呼吸都停了,一霎眼間,青年已經抓起披風將白竺裹起來,他首次變了顏色,清越的眼眸淩厲得可怕,一劍挑起案上的茶壺,咣啷砸中了三樓雅廂的門扉,震得碎瓷四濺。
「躲躲藏藏的逼迫女人算什麼?司空堯,出來!」
一聲斷喝驚得洪邁幾人面色劇變,儘管早知今夜必不太平,哪想到索命的閻王就在咫尺。
這一砸蘊力驚人,兩扇門扉咚的一聲倒下去,廂內終於有人踏出,果然是函谷客司空堯。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32:36
第四十六章 救急難
司空堯也是個人物,出來時還有些尷尬,縱下樓來已神氣如常,半句不提方才的場面,「蘇大俠既來,本欲設宴相迎,忘了閣下出於道門,不好女色,不如換個地方如何。」
洪邁腦中轟然一響,終於想到了青年是誰。這般年輕且道門出身,令朝暮閣如此避忌,除了單劍縱橫江湖,誅卻凶魔無數的蘇璇還有何人。
依依幾不能信,這樣出色的年輕人怎麼可能竟是道士。
青年不理其他,對白竺揖了一禮,「抱歉牽連各位姑娘,是蘇某之過,還請回房歇息。」
縱然是青樓女子,當眾裸身也是大辱,何況還是以清倌聞名的花魁,白竺淒然別過頭去,被侍女扶回了樓上。
堂內眾多酒客目送美人的身影,無不憐恤萬分。
司空堯被當面掃臉,宛如沒脾氣一般,「蘇大俠憐香惜玉,是在下行事失當了,煙花之地糟汙,不合蘇大俠的身份,我已令人在洛陽最好的酒樓備下席面,還請移步。」
青年毫不領情,淡淡道,「你費盡心思讓我離開,無非是要殺人,不必假做客套,今日我就守在此處,有本事你儘管動手。」
飛鷹堡的幾人齊齊怔住了,洪邁霎時明白過來,剎那間百感交集。
自從得罪了朝暮閣,飛鷹堡四面受冷,舉世皆避,姻親絕交,摯友陌路,多少人落井下石,其中的辛酸難以言表。做夢也沒想到在山窮水盡,窮途末路之際,居然有人悄沒聲息的在一旁守護,自己卻懵然不覺。
縱然洪邁鋼硬如鐵,也禁不住胸口酸脹,險些落下淚來。他起身納頭便拜,聲音哽啞,「多謝蘇大俠援手,洪某無知,有眼無珠,實在是——」
蘇璇一步上前,不等躬身就將他扶住,「洪堡主客氣了,在下方至洛陽,還未尋著宿處,不知可否有幸,叨擾洪堡主幾位。」
洪邁一把握住蘇璇的手,熱淚雙垂,幾不成聲。「洪某三生有幸,求之不得,愧謝!」
蘇璇的名字,在當今武林如雷霆貫耳,更何況身後還有正陽宮,司空堯到底沒敢破臉動手,率眾悻悻退去。消息一出就如一陣風,迅速散遍了洛陽城。
洪邁知道梁子已經結下,絕不會輕易過去,然而有蘇璇為伴,就如有了護身金符。自第二日起,飛鷹堡的人到哪都有江湖客攀談結交,言辭熱切,迥異於之前避瘟神般的疏遠,炎涼如隔天地,邀聚的豪客亦絡繹不絕,均被蘇璇辭謝了。
送走幾位過來敬酒的武林人,蘇璇合上雅廂的門,回身致了一句歉。
一席菜才動就被打斷,飛鷹堡的人都停了筷等候,洪邁幾日下來已知蘇璇從不飲酒,飲食上簡單隨意,極好相處,越發敬佩。「眾人都盼著蘇大俠在試劍大會上殺一殺朝暮閣的銳氣,一時了忘形,害得蘇大俠一頓飯也不得清淨。」
蘇璇少年時對試劍大會無限神往,如今會過無數高手,眼界已開,早不再有執念,「門中也收到了試劍大會的邀帖,已經派了人前來,上臺的未必是我。」
幾人均感失望,要是蘇璇不出手,還有誰敢挑戰朝暮閣的高手,豈不是眼睜睜看著凶徒得意。
洪家五弟道,「為何不讓蘇大俠上臺,正陽宮難道也懼了朝暮閣的氣焰?」
洪邁沉聲喝斥弟弟。「老五怎麼說話,蘇大俠要是懼他們,你還能好端端的坐在這兒?」
洪五頓生慚意,紅著臉致歉。「是我失言,請蘇大俠恕罪。」
蘇璇不甚在意,平和的解釋道,「無妨,這是本門慣例,門人參與試劍大會重在歷練,不為爭鋒,哪一方勢力舉辦都是一樣。」
幾人縱是明白,但因受欺淩太狠,格外盼著有強人出頭對抗,失望之下難免意氣消沉,座中轉為了沉寂。
還是洪邁換了話題,「就算蘇大俠不上臺,武林也知誰是真正的第一人,不知多少人想與蘇大俠為友,連天香樓的白竺也被英姿所動,幾度遣人來請,足見風采。」
蘇璇並不覺得此事有何誇耀,正色道,「當日確是我疏忽,沒想到司空堯無所不用其極,平白牽連了無辜。」
三位花魁據說連洛陽本地人也極難得見,平日往來皆是達官顯貴,不料被歹人所脅,必是受驚不小,洪邁打趣道,「三位美人確是尤物,可惜司空堯打錯了主意,蘇大俠不好女色,不然換個人哪架得住她們的軟語媚姿,只怕要腦袋都心甘情願的卸給她。」
座中的漢子都笑了,當夜在場的酒客有許多人迷醉於美人風姿,至今還在酒肆中吹噓。
屋內的氣氛輕鬆起來,另一名漢子道,「對江湖人來說,美人再好,不如神兵。朝暮閣這次下了血本,將神匠鴉九所鑄的輕離劍拿來做了彩頭,號稱分金截玉,吹毫斷髮,當世無雙,可謂至寶。」
蘇璇曾聽說神匠被朝暮閣所擄,而今證實,不禁生出了惜憫。
洪家五弟接道,「要我說輕離劍這等神兵就該配當世英雄,蘇大俠正缺一把寶劍。」
這話有攛掇之意,也是幾人的心聲,畢竟誰都看得出蘇璇所攜是一把普通的門派長劍,全然與赫赫聲名不符。
蘇璇聽了一笑而過,正陽宮講究劍術在技不在器,練到他如今的境界,劍氣之威遠勝利刃,遠不必再倚仗武器。
洪邁見他不感興趣,歎息道,「神匠所鑄四大神兵,其中的斬魄刀、天羅束、碎魂鐮早已有主,唯獨寶劍捨不得予人,白白便宜了惡賊。」
洪五不服氣道,「此劍引得不少高手覬覦,或許就有變化,未必如朝暮閣之意。」
洪邁看得較深,並不樂觀,「朝暮閣是要借盛會炫名立威,如今目的已成,神兵都是小事,何況就算是外人得了,朝暮閣必會出盡手段拉攏,到時候帳下又多一名高手為虎作倀。」
正說話間,門外又傳來了叩響。
洪五猜是前來敬酒的江湖客,打開雅廂的門扉,卻見兩名腰懸長劍的道衣青年,不由一愣。
來客也不理他,一眼掃過廂內的幾人,定在了蘇璇身上,臉色拉下來,顯得十分不快。
蘇璇望見了亦是訝然,「柳師兄、童師兄,門中這次遣你們來此?」
蘇璇略感意外,複一想也能明白,葉庭前年正式入道,接掌了一些重要的內務,無法再輕易下山,有江湖經驗的弟子以柳哲最長,確是最佳人選。
不過柳哲自恃身份,為人傲岸,對飛鷹堡的幾人不大理會,場面難免有些尷尬。洪邁知機,客套了兩句就率餘人回避了,留下師兄弟三人敘話。
外人一走,柳哲擺出師兄的架勢,語氣不佳的教訓,「門中一再規誡,在外行走不要輕涉幫派紛爭,你為何強行出頭,朝暮閣與飛鷹堡的過節同本門有何相干?」
蘇璇只當沒聽見質詢,「二位師兄何時到的洛陽?」
童浩也是東垣真人的弟子,比柳哲年輕愛笑,對蘇璇向來友善,答道,「半個時辰前才入城,到處都在說你救人之事,柳師兄就與我尋了過來。」
柳哲見蘇璇避過話題,越發不快,板著臉道,「門派交待我們此次留心觀察,不許參與論劍。你若一意妄為,我必會上報掌教與各位長老重懲。」
蘇璇眉梢一揚,「不論劍我自會遵從,可飛鷹堡的人已經救了,此時撤手反而有損門派聲譽,難道師兄願見武林遍傳正陽宮畏懼朝暮閣?」
柳哲一噎,想想確是如此,半是惱火半是責斥道,「這一樁就罷了,既然我與童師弟來了,自會盯著你,以後再有此類糾葛,不許擅作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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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小左一直有個疑惑,阿落老票客的架勢從哪學的,為什麼在堂子裡比他還老道,以下釋疑。
謝離:做賊有個最妙的藏身之地,小丫頭造嗎?
阿落認真聽課臉:哪裡?
謝離:當然就是花樓啦!那裡官多貴人多,捕頭追過去也不好搜,萬一惹得貴人不開森,他就沒法開森了,就要丟職務吃官司了對不對,所以花樓是飛賊的好盆友。
阿落恍然大霧臉:有道理!
謝離:但你個傻貨一看就是新丁,那就藏不住了,所以學習是必須的,我教你啊,一切媽媽桑都是紙老虎,甩一錠銀子就管你叫爺,大胸的美人才是王道,那個胸啊,枕上去最是舒服,香香軟軟的賽神仙,再加上一杯酒……%¥#@&*……%……(其實就是在回憶舊日風流,已經完全忘了授課)
阿落奮筆疾書臉:很有用,記下來!
乖寶寶落就這樣成了花樓老手,愛枕大胸
師父父痛心疾首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32:48
第四十七章 天香樓
紅日映得長雲如血,向四方天際蔓伸,宛如一隻無形的垂天巨手。
太初閣位於北邙山下,占地足有百頃,樓閣巍然,氣派非凡,曾經名動江湖的一方豪族,今日已然沒落,被朝暮閣鳩占鵲巢,成了狼獾之所。
原有的院牆被徹底拆除,花廊假山亦清撤一空,當中壘起了一座三丈高臺,外砌堅牢的方石,台側旌旗獵獵飄展,加上朝暮閣無數黑衣精銳林立,帶來一種迫人的肅殺。
台前擺開了一溜圈椅,端坐著多位被併入朝暮閣的別派頭領,這些人曾經是一方之主,而今卻要為征服者助威,著實有些尷尬。一眼望過有的顧盼自雄,得意洋洋,也有人強作歡顏,難掩窘迫。
數萬豪傑指點暗嘲之餘,見朝暮閣驕橫勢大,聲威迫人,無不生出了憂慮,議論也壓得極低。
柳哲一個個看過,臉色漸漸不大好,「飛花塢、地堂門,常樂幫、天武堂、百里舫、青城派、逍遙門、聚劍莊、落英山莊,五虎門、萬勝教——」
童浩抽了一口涼氣,「竟然收服了這麼多,只怕再下去就輪到武林大派了。」
飛鷹堡的洪邁等人更是看得心喪如死,面色灰敗。
正陽宮的三人身著道衣,格外惹眼,被溫輕絨一眼瞧見,立時擠過來招呼。一別數年未見,溫白羽與蘇璇曾有過的衝突早淡了,她不冷不熱的寒喧了兩句,溫輕絨就問到蘇璇是否有意上臺。
這一路過來不停的碰到江湖客問及,柳哲見多了人們的失望之色,亦有些不自在起來,他轉頭四顧,見場外有個衣衫浮豔的年輕女子正急急的抓著人詢問,一看就非良家,不禁輕蔑的一撇嘴角。「居然還有煙花女子,也不知誰欠了風流債,追到這來了。」
誰知那女子正是天香樓的依依,被人指了方位,望過來瞧見蘇璇,跳起來拼命揮手,「蘇公子!蘇公子!」
四周為之一靜,無數江湖客紛紛看來,柳哲瞠目結舌,臉都黑了,「她是找你的?你居然去花柳之地嫖宿!?」
溫輕絨和方梓還好,溫白羽錯愕之下,頓時顯出了鄙夷。
蘇璇哭笑不得,也有些不解,「柳師兄想多了,我是為了救人才去的天香樓,與這女子僅有一面之緣,並無其他。」
群雄所想的大概與柳哲無異,轟笑著讓開了一條路,依依順暢的擠過來,氣息急促,額汗淋淋,「蘇公子——蘇道長——有人闖入天香樓要見你,你若不去,樓中上下都活不了。」
蘇璇目光一凝,「是什麼人?」
依依餘悸猶存,撫著胸口道,「是兩個極可怕的凶徒,殺了好幾個護院,花堂裡一地的血。」
提及天香樓,柳哲總算明白過來,板著臉道,「胡說八道!凶徒找他為何闖入煙花之地?」
依依急得說話都帶上了哭腔,「我怎麼知道!姐妹們和留宿的客人全被扣著,他們說過了辰時就一個個挨著殺!」
柳哲如何肯信,「真要如此兇狠,你怎麼逃出來的?」
依依簡直被這個臭道士氣死,跺足道,「是他們讓我來找,知道我那天陪過蘇公子!」
柳哲冷笑,「真是巧了,試劍大會正是辰時開始,分明是有人怕蘇師弟上場。興許天香樓根本就是朝暮閣所控,全是一丘之貉。」
依依知道動手是自取其辱,不然恨不得撲上去撕這臭道士的嘴,「什麼丘什麼河,誰知道你們有什麼恩怨,凶徒又從哪來,我們做皮肉生意的雖賤,難道就不是人命?」
飛鷹堡的幾人與柳哲所疑相同,溫氏兄妹與方梓不明內情,在一旁靜聽。
蘇璇聽了一陣,已經有了打算,「反正門派禁了上臺,我留在此地也無用,不管是真是假,走一趟就是。」
童浩直覺不妥,「此事極可能是陷阱,說不準有什麼毒計,不可稱了敵人之意。」
蘇璇也有疑惑,想了一想還是道,「話雖如此,人命關天,哪能坐視不理,兩位師兄不必擔心,我解決了立時回來。」
柳哲見依依氣急的情態不似作偽,又有些拿不準,躊躇了半晌,極不情願道,「那也不能讓你一人前去。」
蘇璇掠了一眼四周的黑衣人,「柳師兄奉命而來,不便擅離盛會,我一人來去更為快捷,自會留心,應當不致有事,飛鷹堡的幾位就暫時托給師兄照應了。」
柳哲確是身負使命,要將試劍大會的一切觀察入微,回去稟報門派,聽蘇璇如此一說,勉強點了點頭,下一句還未出口,蘇璇已經閃出了人群。
依依一晃眼見他走了,連忙跟擠出去,哪裡追得上。
洪邁的心倏然掉下來,明明他處於群雄之中,有柳童二人在側,朝暮閣再狠毒也不至在試劍大會上暗殺,卻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莫名的惴惴難安。
人群喧雜,四方豪客陸陸續續擠滿了場內,辰時逐漸逼近。
七十二面大鼓環簇高臺,一群精壯的大漢赤膊而立,驀然間重槌擊落,密集的鼓點聲聲如雷,步步沉迫,砸在全場所有人心口。
蘇璇提氣一番急掠,堪堪在辰時之前趕回了洛陽城,奔至天香樓。
金碧輝煌的樓苑在陽光下更顯奢華,外邊毫無異樣,一入樓就如依依所言,橫陳著幾具護院的屍體,杯盤狼籍,腥氣直沖。
樓上傳來雜亂的聲音,蘇璇躍至二樓,只見衣裳四散,一群脫得光溜溜的男女正顛倒縱欲,旁若無人的交纏,毫無羞恥的發出各種淫聲。蘇璇從未碰到過這等場面,看得面紅耳赤,見這些人儘管神智迷亂,一時並無性命之憂,收懾心神向三樓搜去。
三樓交纏的男女更多,淫亂的場面猶如天魔附體,氣息混濁不堪,樓道有一長條血污的拖痕,蘇璇循跡而去,在樓深處的一間雅廂外停下,掌力一吐門框猝斷,門扉洞開,內裡的胡榻上有兩個男人霍然抬頭,頰上刺著梟鳥,被夾在中間的女子正是花魁白竺。
「無常雙梟?」這兩人形貌分明,蘇璇一眼認出,怒火陡燃,「放開她!」
無常雙梟是一對兄弟,幼年被人遺棄於深山,隨野狼長大,癖性與筋骨異於常人,生性粗蠻,動輒殺人,在江湖中臭名昭著,蘇璇曾為救人而與之衝突,也因此結上了仇。
雙梟甩開白竺,三人頃刻戰成了一處。
雙梟使的是錘,一錘潑風般砸向蘇璇胸口,然而蘇璇長劍一挑,刺向他的虎口;另一梟背後襲來,劍花一分,依然刺虎口;雙梟變招,上下夾擊,錘力沉猛而不可當。蘇璇一滑步避過攻勢,再刺兩人虎口。
不管雙梟如何變招,總有一點寒光追著虎口不放,錘招展也展不開,宛如長蛇被釘住了七寸。雙梟大汗淋漓,破綻越來越多,一梟抓起白竺擋劍,眼看無辜的弱女就要喪命,劍光忽然消失了,凶徒肋下一冷,尖銳的錐痛直入肺腑。
蘇璇毫不停步,劍尖帶著一溜血星拔出,閃電般劃過餘下一梟喉間,結束了對戰。他俐落的收劍回鞘,一手接住了跌下來的白竺。
白竺的衣裳早已碎不蔽體,觸手香膩無邊,蘇璇立時縮回,她又虛脫的軟倒,蘇璇只好撤了護身勁氣,扶住她的腰。白竺似乎中了迷藥,容色緋紅,嬌唇半綻,半裸著身子偎纏著蘇璇,猶如天女色身相誘。
蘇璇是個青年男子,鼻端聞著女子體香,耳中遍是室外的淫聲,一時血脈賁張,扯過床單要裹住白竺,她不依不饒的相纏,玉臂緊攬,雙峰貼著他的胸襟,紅唇已經送上來。
蘇璇手忙腳亂的要扯她下來,白竺紅顏迷醉,吐氣如蘭,環在他頸後的纖纖五指卻猝然揚起,如五根毒刺戳向他的後頸。
就在刺中的一剎那,煙籠般的雙眸定住了,纏著蘇璇的柔軀發僵,戳中的物體沉冷堅硬,居然是一方劍鞘,根本不是男人脆弱的頸項,同一瞬她的肩井被蘇璇扣住,半身麻痹,真氣頓時滯阻。
兩人身姿相纏,曖昧之極,蘇璇的臉龐還有些發紅,目光卻冷淡平靜,「原來白竺姑娘真是朝暮閣的人。」
白竺不驚不恐,腰肢一挺,擠在蘇璇身前的軟乳頓時一顫。
蘇璇實在無法視若無睹,尷尬的震開她,退出了丈外。
白竺扯起中衣裹住身子,細伶的煙眉半挑,蘇璇不好對女人出手,質問道,「你給樓內的人下了什麼?」
「一晌貪歡香罷了,可惜蘇大俠不肯入彀,不然也可如他們一般夢赴巫山,享受人間極樂。」白竺曼聲說完,把玩雲髮的手倏動,一枚銀丸擲地而裂,散出了大量濃煙。
一晌貪歡是武林中最毒的春藥,中者顛倒至死,無藥可救。蘇璇聽聞對方手段狠絕,已然怒了,不想白竺的髮間還藏了煙雷珠,一瞬間廂房湧滿了煙氣,目不可視。
白竺趁勢而起,眼看要從窗口躥出,忽然一隻男人的手穿透濃煙扣住了足踝,硬生生將她拖回,一瞬間四壁劇震,鐵柵瞬間墜落,竟將整間廂房結結實實的封了起來。樓下傳來濃烈的火油味,業已燃起了大火。
白竺被蘇璇拖回了屋內,她又驚又怒,拼命急攻,招招狠辣,盡被蘇璇化去。煙雷珠的煙氣散了,炙燃的焦煙開始躥起,樓內傳來無數男女的慘叫,迷香顛倒了他們的神智,即使陷身火海也不懂逃脫,隨著火勢越來越猛,天香樓傾刻間成了人間地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32:59
第四十八章 連環計
鼓聲漸歇,近千名朝暮閣的精銳刀劍交擊,伴著三聲響遏行雲的吶喊,殺氣如山,聲勢如雷,震得全場鴉雀無聲。
司空堯面帶得色,驕然踏上試劍台。
在他身後跟著神情慘淡的太初閣主,家族之地成了仇人耀武揚威之地,自己還要被迫在萬千豪傑面前露臉,無異於公開處刑,他魂不守舍,頭髮全白,猶如一具行屍走肉。
朝暮閣連投箋報名都省了,司空堯聲貫全場,道完開場白,言但凡有意挑戰者,均可自行上臺。
試劍臺上立著一方高大的木架,玄青劍鞘的輕離置於其上,黑色的絲蕙隨風輕擺,絕世神兵近在眼前,萬眾豪傑卻是一片沉寂,勝方早已註定,競鬥無非是過場,空空的試劍台彷彿朝暮閣兇悍的巨口,等著將魯莽的挑戰者吞噬。
溫白羽在兄長身側,左顧右盼正覺無聊,突然見一個年輕人躍上了台,白得泛青的臉龐帶著赴死的決心。
槁木般的太初閣主見了他,忽然站起來,哆嗦著叫出來。「鵬兒!你瘋了——快下去——」
年輕人握緊了劍,手背青筋賁起,「爹,我沒瘋。」
司空堯沉下臉,太初閣主看來已經要急瘋了,「鵬兒!快走!你根本不是對手——」
年輕人筆直的站著,強抑著滿腔悲憤,「試劍大會用的是太初閣的名頭,人人都道我們屈膝事敵,只有血能一洗恥辱,讓天下人知曉我們不是懦夫,太初閣的男兒是戰死的!」
原來年輕人竟是太初閣的少主,死也不肯屈了氣節,人群中轟然而議,目中都多了悲憫的欽佩。
太初閣主跌跌撞撞要去拉兒子,卻被司空堯阻住,他收了油滑的笑,顯得冷漠無情,「既然上了台,就是自願參與競鬥,閣主還是不要插手。」
僧袍一展,玄月僧落在了青年對面,不經心的掏了掏耳朵,「想死?灑家成全你。」
鐵杖振劃而出,太初閣主失聲叫起來,被司空堯一腳踹在膝彎,跪跌在地上。
年輕人縱有孤勇,武功並不出眾,更不要說面對玄月這等老辣兇殘的對手,數十回合就被玄月一杖刺穿了肚腹,嘩啦啦臟腑滑落,熱血噴濺出數丈之遠,斷氣時眼睛還是睜著的。
太初閣主目睹愛子慘死,痛得失去了理智,目眥欲裂的撲向玄月,他本來武功已廢,被玄月一杖挑甩,生生在摔死在試劍石臺上,連腦漿都迸裂出來。
父子同喪,場面太過慘烈,台下的群雄不少人紅了眼。一個大漢激怒之下飛身上台,大環刀直劈玄月。
台下的方梓捏了一把汗,喃喃道,「蒼龍刀耿傑,好漢子。」
溫輕絨知道蒼龍刀耿傑憑一把大刀揚名,曾獨闖海山堂,以一人之力擊殺無數,遍身浴血而不倒,極是強悍的一人,仍然搖了搖頭。「只怕凶多吉少。」
果然耿傑走了數百招,不慎中了玄月杖鈴之毒,動作漸緩,最後被鐵杖截斷了雙臂,當玄月還要再截他的腿,一名鶉衣百結的老者縱身上臺,一棍點開了鐵杖。「夠了!殺人不過頭點地,閣下實在太過狠毒。」
老者曾與枯禪大師會過面,溫輕絨認出來,「齊眉棍郭長老,丐幫也看不下去了。」
郭長老將耿傑挑下臺,自有丐幫弟子接住了救治,那耿傑也是硬氣,強忍斷臂之痛,吭都不吭一聲。
司空堯看似圓場,實則威脅,「上了試劍台就是生死各安天命,怨不了別人手狠,郭長老是要代表丐幫出手?」
郭長老沉著臉道,「小老兒看不過眼,不是較技?放馬過來!」
郭長老畢竟是丐幫耆老,修為比耿傑高得多,一根棍子咻咻生風,壓得玄月漸漸不敵,隨著一聲怒叱棍尖逆掃,玄月避之未及,臉上被抽出了一道赤紅的棍痕,與原先就有的刀疤相映成趣。台下的群雄譁然喝彩,無不覺得痛快。
溫白羽與玄月有宿怨,為之拍手稱快,「打得好!朝暮閣也沒什麼了不起,抽得他們滿地找牙!」
溫輕絨看得心頭發緊,「朝暮閣六位令主,玄月不過是其中之一,另外一定還安排了壓場的高手,絕不會讓外人搶了風頭。」
柳哲一邊看場中競鬥,一邊在等蘇璇,忽見洛陽城的方向遙遙有黑煙沖天而起,懷疑蘇璇是遇上了事,正猶豫要不要令師弟去援手,臺上已然生變。
郭長老的齊眉棍眼看要抽得玄月臂骨斷折,突然一枚飛鈸自台外襲向郭長老後腦,郭長老回杖拔飛,飛鈸猝裂為三,繼續襲來,郭長老心神一分,玄月逢得機會借勢偷襲,一個陰鷙的滾地勾刺,杖尖刺入郭長老的後脊,直入心臟,郭長老痛吼一聲,氣絕身亡。
一霎變化全場皆驚,台下的豪傑群情激憤,轟然叫嚷起來,幾乎要沸反天際。
一個拄著鐵拐的大漢踱上臺,背負著一個酒葫蘆,拾起了落地的飛鈸。
司空堯毫無半分慚色,視滿場喧囂於不顧,「這一遭是玄月犯了規矩,算做棄局,改由血鐘離詹寧上場,其他的英雄不服的均可上臺。」
飛鷹堡的人截然變色,幾個大漢牙齒咬得咯吱直響,恨不得生啖其肉。將飛鷹堡逼得走投無路,洪六被迫自裁的便是這個詹寧。
詹寧腆肚袒腹,形如八仙中的漢鐘離,然而殺人從不留活口,嗜血而無情,朝暮閣對付大小幫派的殘虐手法,一半都要算在他頭上。
數萬人怒嚷叫囂,詹寧半點不理,抬起鐵拐遙指人群中一處,聲音穿透雜鬧,清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飛鷹堡的洪堡主,敢不敢上臺一戰?」
場中逐漸靜下來,群豪下意識沿著詹寧所指看去,洪邁通身冰冷徹骨,臺上的魔鬼猶如惡魘,帶著漫天惡意壓下來。
溫氏兄妹與方梓同情的望著飛鷹堡的幾人,詹寧輕蔑的聲音響起,「飛鷹堡就這麼慫?還記得你那短命的六弟?做大哥的連當面討回來都不敢?」
朝暮閣不用暗中下手,直接言語相激,迫得洪邁上臺,就可以大大方方在數萬豪傑眼前殺人。洪邁要是堅持不上臺,飛鷹堡就擔了懦夫之名,從此在江湖再難立足。柳哲沒想到朝暮閣竟然出這一招,面色難看到極點,童浩忍不住罵出來。「真卑鄙,使人將蘇師弟調走想必就是為這!」
萬眾所矚,已無退縮的餘地,洪五被激得要捨命衝上臺,被洪邁攔住,高大的漢子臉色青灰,嘶啞道,「罷了,代我謝謝蘇大俠,你們如果有命回去,將飛鷹堡散了,以後莫要再做江湖人。」
洪邁慘然邁步,卻被柳哲攔了。
飛鷹堡的人俱是一怔,他們都知道柳哲脾性倨傲,既不贊同蘇璇半路伸手,也不大瞧得起飛鷹堡,此時他卻冷冷道,「正陽宮的人還在,輪不到你們。」
連童浩也未想到柳哲會插手,「師兄?」
柳哲傳音入密道,「為了門派的聲名也得將這幾人護下來,我先拖一陣,你讓蘇璇儘快趕回來,後面肯定還有更辣手的,你的武功不如我,千萬不要上臺,總要留一個回去傳消息。」
童浩胸口一窒,竟有些鼻酸,「師兄!」
柳哲也不多言,厲聲喝道,「要殺洪堡主,先過我正陽宮。」
洪邁怔住了,萬千豪傑也怔住了,看著柳哲長身而起,縱上了試劍台。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33:09
第四十九章 勢如火
大火燒得木料劈啪作響,濃煙自從樓板縫裡竄上來,烤得腳底發燙,整個廂房猶如一格蒸籠。地板下也藏了一層鐵柵,與四壁的柵條緊緊嵌扣,加上頭頂的垂幔掩藏的精鐵絞網,陷在其中宛如囚籠,還要面對一個發狠狂攻的白竺,她的身手居然比無常雙梟還略勝一籌,蘇璇不得不分出一半心神應對。
纏鬥了一陣,火勢越發猛烈,兩人立足的樓板終於塌落下去。
鐵籠下是烈焰熊熊的火窟,炙得鐵柵無法落腳,蘇璇踏住了胡榻,白竺紊亂的喘息,著實奈何不了對手,放棄了再鬥,赤足踩在無常雙梟的屍體上,鐵條燙得屍身吱吱冒油。
蘇璇將胡榻上易燃的物件拆斷,從柵縫扔下去,以免給烤得一併燒起來。外廂的慘烈嘶叫逐漸消失,大概俱已喪生火窟,蘇璇對朝暮閣厭惡至極,「搭上這麼多無辜者的命,實在太過惡毒。」
白竺恨恨道,「誰教你不識抬舉,偏要和本閣做對。」
蘇璇以長劍斬了兩下,鐵條鏘然無損,白竺冷笑道,「枉費力氣,精鐵所鑄的格柵,憑你那把破劍怎麼可能斬斷。」
蘇璇經歷多了,境況再危也有一份定氣,按住火氣道,「就算我逃不了,你燒焦了能有多美?」
白竺的中衣是輕薄的綃絲,被熱浪烘得脆碎,已無法蔽體,裸露的皮膚烤發得痛,腳下不斷冒出人肉炙熟的氣味,她確實扛不住,神色都變了。
蘇璇沒好氣的脫下道衣甩過去,白竺顧不得其他,裹在身上護住了肌膚。
一樓二樓的樑柱逐漸燒斷,鐵籠開始搖晃,一角猛然傾斜,兩人頓時失去平衡。蘇璇足下一墜,壓得胡榻斜斜滑下,儘管歪倒仍可墊足。白竺沒能穩住,雙梟的屍體從柵縫墜出,她失了立足之物,只能飛身而起,剛攀上鐵條就燙得鬆手,落下來眼看足底又要遭殃,幸而蘇璇折斷一塊榻板拋過去,才免了多處燙傷。
鐵籠傾了一半,只剩兩根著火的殘柱支持,在半空搖搖欲墜,隨時可能跌落火海。萬無一失的計策將自己也坑了進去,甚至還要受敵人援手,白竺恐懼又絕望,幾近崩潰,蘇璇則在打量絞網與鐵柵的連接處。
他沉下氣息,凝神守一,平平常常的青鋼劍漸漸凝聚起白芒,身側氣勁湧動,連熱浪都為之一抑,剎那間劍華暴漲,一道雪亮的驚虹斬向鉸網。
一聲巨大的金鐵裂響,精鐵鉸網嘩啦破了一條長口,與此同時樑柱坍塌,整個鐵籠墜向了火窟,蘇璇從鉸網的裂口沖掠而出,在一根殘梁上借力,躍出了整幢火樓。
生機乍現,白竺隨著他縱起來,然而她功力略遜,不如蘇璇氣勁綿長,還差一線人已經落下,眼看將被烈火吞噬,驀然一隻劍鞘飛來釘入殘梁,鞘端的太極在火光映照下分明,她一手攀住,借力躍出,總算揀回了一條命。
蘇璇已經與樓外所伏的人動上了手,白竺死裡逃生,落地仍驚魂未定,望著人群中矯健的身影,身後傳來殘樓倒塌的震響,她茫然的扯緊了外衫,滋味複雜難言。
朝暮閣的設計可謂縝密,天香樓內數度埋伏,精鐵為籠,樓外還有陳兆領精英伺擊,然而蘇璇既然得脫,怎會畏懼圍攻,他也動了真火,再不留手,劍之所至必有敵人倒下。
陳兆抵擋不住,瞥見衣衫不整的白竺,神情懶淡的也不知在想什麼,他急道,「燕樓主!點子扎手,並肩子上!」
蘇璇聽在耳中,忽然明白了白竺的身份,「你是燕宿雨?」
江湖中不乏女子,能當樓主的寥寥無幾,洛陽燕子樓的燕宿雨是少見的特例。燕子樓門派不大,唯精擅於探聽各類消息,前任樓主早逝,留下獨女燕宿雨,據說姿容絕麗,接任時才十八,人們都道她太過年輕,燕子樓必然式微,不料她居然支撐下來,可惜當前看來已投入了朝暮閣。
白竺,又或是燕宿雨沒有說話,漠漠的掐下了衣角的一縷焦捲。北邙方向的天空驀然綻出一縷青色的煙火,蘇璇抬頭掃見,神色倏凝,拋下戰圈疾掠而走。
柳哲清楚自己不如蘇璇,既不如他劍術通神,也不如他得人緣,一直不忿自己的聲名被他壓制,盼望什麼時候一展身手,將蘇璇比得黯淡無光,沒想到撞上了如今的考驗。
朝暮閣近年在江湖血雨腥風,造孽無數,極不好惹,飛鷹堡的人是蘇璇救下,柳哲並不贊同,但既然護下來就關乎門派的顏面,不容有失。他打起全副精神,一把劍如龍蛇長舞,迅疾飄淩,台下群豪無不肅然,看得目不轉睛。
詹寧身形魁梧,帶著一個葫蘆依然翻躍靈敏,宛如一頭狡豹,鐵拐嗖嗖杖擊不斷,兩人勢均力敵,鬥得旗鼓相當。司空堯不動聲色的觀戰,驀的眼皮一跳,試劍台數十丈開外,一縷煙火沖竄而起,爆起一溜炸節般的脆響,煙火下是一名青年道人,身邊簇著飛鷹堡洪邁等人。
煙火如青青的柳色,在風中直上雲霄,凝而不散,召喚正陽宮最傑出的弟子,蘇璇只要未死,必會傾刻奔回。
司空堯狀似無意的咳了一聲,比了個手勢。
詹寧攻勢驟緊,柳哲經驗老道,不急不亂的轉攻為守,纏鬥良久,詹寧大概急了,鐵拐變招自下而上怒挑,同時三枚飛鈸彈出,滴溜溜切向柳哲的下三路,有郭長老的前車之鑒,柳哲早在提防,一振劍將飛鈸擊彈落地,天道九勢連出,迫得詹寧轉避不迭。眼看柳哲能將其傷於劍下,不料詹寧本是故意示弱,好誘他深入進擊,此時一個旋身將背上的葫蘆拋出,掌勁一吐,驀然炸出千萬點毒水,向柳哲激射而來。
葫蘆蒙了一層黃殼,實為琉璃作制,內裡的毒水毒性鷙猛,濺在石臺上炙出絲絲煙氣。柳哲要躲已經來不及,心一橫變招為天道九勢中的天道昭彰,詹寧沒想到對手不退反進,倉促格擋,群豪只聽一聲淒厲的慘叫,戰局猝分。
柳哲身上灼爛了一大塊,勉強護住了頭臉,腰跨中了鐵拐一擊。
詹寧算計雖然得逞,不料柳哲受襲之下心志未亂,天道昭彰淩厲非常,反而傷得要重得多。他被柳哲一劍從額角劃過下頷直至肩腋,整個左臂都給切了下來,大量鮮血如怒泉而湧,詹寧激創之下站不穩,摔跪在自己灑出的毒水中,灼痛入骨,又是一聲哀號。
就連司空堯也驚住了,沒想到詹寧敗得如此之慘,隔了一瞬才回過神,令人將詹寧抬下試劍台。
詹寧落得如此下場,可謂大快人心,台下的豪傑紛紛喝彩,均在誇讚正陽宮。
童浩看得渾身冷汗,見柳哲晃晃欲倒,飛身上台扶住。「師兄!」
柳哲儘管險勝,然而被毒水灼得皮肉黑爛,稍一觸就有爛肉落下來,直疼得面色慘白。
司空堯不給半分喘息的機會,一聲將所有議論與喝彩全壓下去。「下一場,鬼眼羅迦。」
隨著話語,一個瘦長的黑衣男子踏了出來,扛著一把極長的刀,雙目深陷,幽暗如火。
全場的雜聲瞬時寂定,宛如陷入了鬼域。
鬼眼羅迦,鬼眼為號,本名羅迦。
據說他幼年時被一個東瀛人收養後帶去琉球,師承於中條一刀流的大師,又揉和了不知名的流派,學成一手詭異的東瀛刀術,數年前渡海來中原。他偏執狂熱,以殺人煉刀意,但凡出刀必是死者累累。有人路過塗山,見無數屍身橫於野外,屍堆中一人踞坐著自飲自斟,雙眼幢幢似幽泉陰火,宛如勾魂鬼使,鬼眼之名由此而來。不知朝暮閣用了什麼手段,竟來此給試劍大會壓場。
司空堯要笑不笑的道,「柳大俠若是迎戰,就請另一位下去;若不願再戰,就請飛鷹堡的洪堡主上來。」
偌大的場中針落可聞,人人都在看那柄長得怕人的刀。
柳哲吸了一口氣,推開童浩,啞聲道,「下去。」
童浩赤紅了眼,「師兄,你不能再戰,換我來。」
柳哲看著遠不可見的洛陽城,黑濃的煙柱彷彿要從人間帶走什麼一般不詳,他強抑住劇痛,緩慢道,「下去看著,不許妄動,回頭將一切報給掌門。」
洪邁再也忍不住,飛身上台,嘶聲吼道,「不就是要殺我!來呀!」
如果說司空堯對正陽宮的還帶著兩分面子上的客氣,對洪邁就則視如螻蟻一般,赤裸裸的嘲諷,「洪堡主急什麼,試劍也要一個個來,左右是要死的,不必爭在一時。」
柳哲握緊了劍,對身邊的師弟道,「我要是死了,你盡速回山,不要再管其他!」
童浩聽得幾乎濺淚,「師兄!」
柳哲也不理會,一掌將童浩和洪邁掃下去,一劍斬向了臂挽長刀的鬼眼羅迦,他的半邊身體痛得鑽心剜骨,忍得幾乎咬碎牙,可為了門派,他不能倒。
柳哲最後望了一眼遠方,從沒有這樣期盼過一直讓他看不順眼的小師弟。
蘇璇啊蘇璇,究竟還能不能歸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33:22
第五十章 血償血
鬼眼羅迦持的是一把鋒刃極利的長刀,不同於中原鑄刀的厚重,他的長刀輕薄如劍,劈斬時銳不可當,每一刀斬出必有風嘯,力量大的驚人,一旦擊中人體,輕易就能斬為兩截。
柳哲一點也不想碰上如此可怕的對手,然而到了這一步,他唯有咬牙防守,劇痛讓身形變得遲滯,加上毒力侵體,他步法蹣跚,氣息混濁,全仗天道九勢劍精妙無倫,才勉強支撐了一陣。
鬼眼羅迦皮膚蒼白,鬼眼如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對戰了數個回合,他倏然立足,指地的長刀抬起,改為雙手握持,漠漠道,「我看夠了,你不錯,但必須死。」
他的話語帶著怪異的口音,聽來甚至有些好笑,然而看他的神情,誰也笑不出來。
鬼眼羅迦眼神驟厲,驀然暴喝一聲,鬼魅般一躍而起,一劍宛如劈山斬海,當頭落下。
柳哲本來就如一根脆弱不堪的蘆葦,要不是鬼眼羅迦有意觀研天道九勢,他也不可能撐到此刻,面對這毀滅性的一劍,他耳際嘯起了蜂鳴,全身被刀意所攝,甚至無法挪動一步,唯有橫劍一阻。
一聲脆斷的鳴響,劍被長刀森森劈斷,瞬間要從頂至髖將柳哲活活劈成兩片。
就在這一剎那,一道電光劃破長空,自天外飛來,比鬼眼羅迦的一斬更疾。
全場豪傑都覺出了異樣,彷彿受到某種無形的刺痛,肌膚莫名的怵寒,那一線電光挾著摧毀一切的氣勢,瞬息間已經逼臨鬼眼羅迦身前。不等長刀斬開柳哲的腦袋,電光就會穿透鬼眼羅迦的胸膛,附帶的力量甚至將帶著他倒飛數十丈外。
鬼眼羅迦的長刀猝然中止,在這樣激烈的落勢中,他居然能倒掠疾退,彷彿化成了虛影,退得比鬼魂更快,可電光依然追著他,就在白芒近乎沒入胸口之際,鬼眼羅迦驀然一仰,整個人滑倒下來,險而又險的避過。
電光飛出場外,釘入了一棵數人合抱之粗的古樹,整株大樹如蒙巨力,轟然而倒,濃密的枝葉被勁力激蕩,飄飄揚揚飛散漫天,許久才開始落下。
一個青年乘風而來,落在試劍臺上,一把扶住了柳哲。他清朗的臉龐帶著怒色,殺氣直透華蓋,外衫已失,短衣亦有多處焦痕,顯然曾經歷過一番鏖戰。
台下靜滯了一刻,猝然爆出了雷動般的歡呼,一張張沉抑的臉彷彿被電光燃亮,溢滿了激越的狂喜。
柳哲生生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髮絲都被刀意斬落了幾十根,此刻心神一懈,整個人近乎癱軟,勉強道,「——可算來了——要是敢丟門派的人,我饒不了你——」
蘇璇見他半身潰爛,氣若遊絲,兀自嘴硬,不由喉間一澀,忍下愧意道,「師兄放心。」
司空堯沒想到重重設陷都沒能困住蘇璇,更在最關鍵的時分趕至,僵了半晌才道,「兩人相鬥,蘇大俠場外插手,公然違——」
童浩躍上試劍台,話音激如金石,將他的言語壓下去,「這一遭是柳哲師兄犯了規矩,算做棄局,改由蘇璇師弟上場——閣下不服也可上臺!眾位英雄覺得如何!」
不等司空堯回答,台下千萬人已經有了回應,彷彿要將壓抑已久的憤怒砸在朝暮閣的臉上,氣湧如山,齊齊如怒雷般炸響,「好!」
司空堯的臉色發青,竟是說不出話語。
鬼眼羅迦取下釘在殘樹上的劍,驚世的光華已然寂滅,只餘一柄裂紋密佈的廢劍,徹底不堪再用。鬼眼羅迦仔細端詳了許久,彷彿廢劍藏著無數秘密,最後隨手拋下,踏上了試劍台。他的眉梢挑起,幽瞳如陰火烈燃,誰都看得出他的興奮,「你,很好,來戰。」
蘇璇聽了童浩極快的講完離開後發生的種種,目光掃過臺上的蝕痕與大片鮮血,取過童浩的劍,將柳哲交給他扶下去,「閣下可否等上一刻?」
鬼眼羅迦居然應了,席地扶刀而坐,真個等起來。
司空堯的面色越發難看,剛要對鬼眼羅迦開口,一道劍光侵近眉睫,蘇璇竟然直襲而來,他激靈得一身冷汗,立時格擋。「蘇大俠這是何意?」
蘇璇的長劍如雪片翻飛,冷冷道,「不是試劍大會?請閣下也戰一場。」
玄月躍上臺試圖來救,卻被童浩攔住,厲聲喝道,「試劍場上只許一對一相鬥,朝暮閣連規矩都不要,是想廢了這場試劍大會?」
洪邁在替柳哲清理傷口,洪家五弟同其他幾人一起高叫,「要是不講規矩,不如大家一起上!」
五六名丐幫弟子守著郭長老的屍體,激憤的呼應,「不錯!不如一起上!」
場下的氣氛變了,一雙雙眼睛怒火炯炯,熊熊欲燃。
玄月不禁一滯,趕來的陳兆與燕宿雨也緩下腳步,現出了遲疑。朝暮閣的精銳面面相覷,按住兵器不敢出聲,萬一激得全場豪傑動手,絕不是已方一兩千人能壓得住。
就在玄月猶豫之際,場中的局勢已經不同。
司空堯使盡身法,依然甩不開纏在身上的劍影,他怒喝一聲沖躍而起,劍光刺向他的雙腳;他縱身滾避,劍光刺向膝彎;他在地上一拍翻出一丈,劍尖在距喉結七寸外等著他;他拼命閃身避讓,劍鋒奇巧的回切,要不是躲得快,他的鼻子已經豁成了兩截。
朝暮閣幾位令主各有所長,以司空堯最為老練多謀,深得少使重用。他平日驅使閣中精銳,在江湖上毀幫滅門如摧土瓦,一向甚為自得,直到這一刻遇到了絕對壓制的力量,真正心膽俱寒。
蘇璇的劍實在太快,雪光繚亂紛疊,一瞬間刺出百來劍,竟無一式虛招,司空堯彷彿同時對戰了七八個人,被逼得左支右絀,銅煙管完全施展不開。撐不多時他已汗如漿湧,筋骨疲殆不堪,一腿挪避稍緩,環跳穴被劍風掃中,身形一滯,肩腋、腰肋、大腿再度受刺。鮮血激湧而出,他的戰意徹底崩潰,更糟的是無人救援,眼見劍光已臨面門,他心神俱裂,駭得拼命大叫。「我認輸!」
蘇璇的長劍定在司空堯的眉額前,冷光凜凜,殺氣分毫未減。
司空堯的汗透衣衫,傷處劇痛,伏跪在臺上血汗混落,嘶聲道,「我輸了!別殺我——別殺我!」
台下所有武林人的眼神都帶上了鄙夷。
蘇璇的長劍並沒有收回,反而又進了一分,伴著兩個字,「解藥。」
司空堯的額上滾汗,脖頸發僵,直到玄月向詹寧索來一個白色瓷瓶拋給蘇璇,蘇璇看也不看的轉拋童浩,劍鋒這才撤了回去。
司空堯勉強爬起,膝彎處驀然炸裂出數道血口,痛得他失聲大叫,重又跪跌下來。
群豪不解他怎會如此,驚訝的紛紛議論,唯有蘇璇毫不動容,冷聲道,「你讓別人流血,自己也該嘗嘗滋味,劍氣侵體不易輕癒,尋個好郎中吧。」
司空堯疼得五官扭曲,嘶嘶的抽氣,稍一動肩膀又裂了數處,幾乎要暈死。原來他的傷處看著普通,實則受劍氣侵伏於內,稍有觸動氣勁就裂膚而出,創上加創,痛不欲生。
群雄無不咋舌,眼看司空堯血淋淋的被幾個人抬下去,又覺得異常痛快。
劍台另一角,一個瘦長的黑衣身影站起來,長刀橫掠,猶如一彎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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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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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0:33:35
第五十一章 劍滌心
滿台落葉窸窸窣窣的平移,一種驚人的氣勁凝聚於劍台,全場針落可聞。
鬼眼羅迦以殺養刀,起手無情,飲血長刀不知斷了多少人的頭顱,斬落了多少肢體。這把刀長而狹,窄刃薄似一線冰弧,一片葉子被風吹過刃鋒,瞬間裂為兩半,怵寒的氣息隨著他的腳步無形擴散。
蘇璇用的是童浩的佩劍,劍質平平,並無特異,不久前同樣的一把剛被鬼眼羅迦劈斷,這一刻卻因持者而有了不同的份量。
蘇璇握劍的四指微微凸起,拇指靠指於食指第三節指骨,腕關下屈如螺殼,略側了一下劍鋒,劍履一移,如一縷曉風踏破初塵。
鬼眼羅迦一停,幽冥般的眼眸驟縮,對面的青年斂盡劍意,宛如一把深藏堅穩的鞘,無鋒可奪,無懈可擊。他發覺自己失去了先機,立刻改進為退。
兩人之間隔著十丈,一人進,一人避,如畫一個無形的圓。
兩名當世的一流高手,良久竟然未動一式。
台下修為高的能看出幾分門道,功夫低的多半一臉茫然。
正當此時,鬼眼羅迦一探步,一道鬼影般的刀光激斬而出,直斷蘇璇的腰肋,至少有五名以上的高手曾在這一式下被斬為兩截。
可他對戰的是蘇璇,當今武林一時無兩的蘇璇。
蘇璇戰司空堯時快如閃電,銳不可防,此刻卻似空靈柔韌的流水,一柄青鋒引、封、滯、挽、變化無窮,將刀意從容卸去。他的劍法與柳哲似是而不同,輕妙寫意,氣韻流轉,彷彿國手隨心揮灑,筆落處天地自成。
就連台下的童浩也看怔了,「師兄,蘇師弟的劍法——」
洪氏兄弟打了水,將解藥化開為柳哲沖洗傷口。柳哲倚靠著童浩,人已經疼木了,望著臺上有氣無力的道,「這小子——竟然練到這般地步,已經自成劍式——」
群豪聞者無不聳然動容,大凡習武者,多是沿襲門派武技,練至爐火純青已是了不起,能跳出窠臼,推陳出新者極為罕有,成者足可開宗立派。蘇璇不過二十餘歲,劍術竟已臻宗師之境。
鬼眼羅迦一刀落空,反而更為興奮,刀勢接連斬出,破空如尖泣的鬼嘯,但見冷光繚亂,刀意森森,劍台化為了一片淒厲的刀叢。蘇璇也激起了戰意,一時劍影漫天,寒光匝地,刀意與劍氣狂飆。兩大高手盡展平生絕技,台下千萬人看得目瞪口呆。
鬥到極處,鬼眼羅迦千刀俱滅,刀意凝為開天闢地的一斬,蘇璇所在方圓三丈之俱在刀勢之中,一刀之威,足可震散人的魂魄。
蘇璇毫不畏避,長劍挾著裂石分金的凜風逆斬而上,眼看刀劍相交,台側忽然飛出一枚暗器。
薄薄的玄鐵片輕悄的飛旋,像一縷詭毒的眼風,唯有目力最好的人才能捕捉。
輕、薄、銳、藍,疾射蘇璇背心。
大風起時,一點裂隙就會讓巨樹轟然而倒,而蘇璇正對著毀天滅地的一刀,腹背受襲,還能不能活下來?會不會成為第二個郭長老?
看出來的武林客有的失聲驚呼,有的怒而色變,柳哲與童浩驚駭非常,要衝上去救已來不及。
劍氣與刀意衝撞在一起,場中生出一瞬極至的寂靜,人們驚異的發現自己失去了聽覺,雙耳感到一種無法形容的銳痛,巨震猶如山嶽崩摧,整個試劍台磚石迸裂,濺起出無數碎屑。
刀劍匯成的奇景湮滅了,鮮紅的血線激綻而射,交織成殘酷而淒豔的圖景。
鬼眼羅迦半屈於地,以斷刀支著身體,他一身黑衣,看不出有傷勢如何,唯見所跪之地一片鮮紅。
六丈外是蘇璇,他的劍僅餘空柄,左半身三處刀傷,胸前、左臂、左腿俱傷,深可見骨,背胛上還釘著一枚鐵片,最危險的一剎,他硬挪了三分,避過了洞穿內腑之禍。
全場鴉雀無聲,看著鬼眼羅迦眼緩慢的立起來,他眼裡的幽光黯了,嘴角鮮血溢出,瞧了一眼自己的斷刀,像一頭惋惜的看向斷爪的孤狼,暗啞道,「好對手,下一次,再來尋你。」
說完他既不理蘇璇,也不理朝暮閣的人,逕自離去了,每一步都有血濺落,場中依然無人敢阻。
劍臺上只剩了一個人,蘇璇束髮的巾帶已斷,長髮披落下來看不清眼目,只見一縷鮮血滑下頷線,臉色極其蒼白,身形忽然微微晃了一下。
童浩本能的要衝上去,然而懷中的柳哲失了扶持立時要跌倒,就這麼稍稍一遲,一個人沖躍臺上,指戟喝道,「下一場由灑家來戰,蘇璇,你敢不敢接!」
人群轟的一聲炸開了鍋。
持杖喝罵的正是玄月僧,他的眼光盯著蘇璇的傷處,態度驕狂而囂張,「不敢就跪地認輸!從灑家胯下鑽過去,我就饒你一命!」
洪氏幾人氣得破口大駡,天下英雄無不鼓噪,溫白羽激氣的啐罵,「朝暮閣的人竟然這般噁心!」
溫輕絨反應過來心頭一沉,脫口道,「糟了,蘇兄要中計了。」
朝暮閣如此作為,顯然是要趁蘇璇傷重,重新奪回試劍大會的主場。蘇璇縱然勉力應戰,就算擊敗了玄月也必有下一個人挑戰,一旦陷入朝暮閣的車輪連戰,真要被活活拖死。
柳哲提起一口氣,用力一握童浩的臂膀,「師弟,你去!把蘇璇換下來歇一歇,哪怕今日我們三人都死在這,也不能讓賊子得逞!」
童浩氣得手都抖了,將柳哲交給洪邁照應,環顧左右,「哪位英雄借劍一用。」
四周十餘人同時應聲,溫白羽搶先拔出劍塞給童浩,俏面不忿而漲紅,清脆道,「用我的,將這群混帳通通殺光!」
群雄忽然發出了驚呼,原來玄月鐵杖一掠,已經向蘇璇疾撲而去。
玄月根本沒打算讓蘇璇下臺,更不會給機會讓旁人救援,只要殺了蘇璇,不僅能將試劍大會的場面圓回來,更能在武林中聲威大增,就算正陽宮事後報復,也有朝暮閣擋在前頭。蘇璇縱是厲害也已傷重,看起來光站著就已力不從心,複有何懼?
玄月大喝一聲揮杖擊下,蘇璇一剎那抬起頭,一雙眼眸清明如雪,冷銳逼人。
玄月驀然一個激靈,竟然本能的一個倒躍,翻退到了數丈外。
全場倏的靜下來。
蘇璇的臉龐依然蒼白,他半身染血,手無寸鋒,唯有一方斷碎的劍柄,卻嚇得玄月進退失據。
玄月虛驚一場,大失顏面,正要說些狠話挽回,突見蘇璇指尖一屈,殘柄激射而出,砰的一聲擊中了放置頭彩的木架。架上的輕離劍失空而墜,不偏不倚落入蘇璇掌中,隨著他一振卻鞘,一道霜雪白芒宛如驚虹,奪目而現。
蘇璇眉梢英揚,如霜之魄,手中的神兵劍芒大盛,幾乎教人不敢直視,厲聲道,「暗器之賜,自當索還!」
玄月忽然感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隱隱生出了悔意。
暗襲的玄鐵正出自他之手,九華山一敗,他銜恨已久,這次借拼鬥之機暗襲,果然將蘇璇重傷,誰料到對方仍有淩厲無倫的氣勢。然而天下英雄看著,玄月已不能不戰,他強自鎮定了情緒,決意以消耗之法拖到蘇璇力竭,退了一步鐵杖一振,數十片杖鈴飛射而出。
蘇璇執輕離劍一引,飛襲的鐵鈴倒捲而回,速度比去時更疾了三分。
玄月立即跳避,轉為橫杖勁掃,他知蘇璇受傷移動不利,極力要逼其躲閃。
蘇璇的劍遠比鐵杖短,本該十分被動,然而劍氣吞吐無限,劍影如魔似幻,玄月竟然被壓成了守勢,稍有疏神,一點劍氣激中杖身,撞得星火四濺,宛如被利斧所斫。
更可怕的是玄月漸漸發現自己的招式被蘇璇牽動,時常失去了控制,這種感覺異常可怕,玄月冷汗淋淋的掙扎,蘇璇的劍越來越慢,宛如有種奇異的魔力,在關竅處巧妙引帶,令鐵杖變得向玄月自己刺去,在外人看來,就如他想不開要自殺一般,不由大奇。
玄月越打越是膽寒,終於徹底潰亂,拖杖斜飛欲逃。
蘇璇一直立在原處未動,此時恰到好處的橫移一步,變成了玄月自己向蘇璇劍上撞去。
玄月的胸膛猝然一冷,低頭見一柄霜白劍尖彷彿不願沾了污穢,自他的心腔迅捷的收了回去。
劍鋒同時切斷了玄月身上的骨鏈,雪白的指骨細碎散落了一地,他很不甘心的攥著滲血的傷口,喉間控制不住的咯響,在蘇璇面前痙攣的彎曲下來,跪成了一道懺悔般的剪影。
所有人都被詭異的一戰震懾了,整個試劍場上唯有風捲著彩幟的翻響。
蘇璇披髮染血,手握輕離,「還有何人,上臺一試!」
朝暮閣在場的有五位令主,詹雨、司空堯重傷,玄月身亡,餘下的兩人被蘇璇冷電般的眼神掠過,恨天掌陳兆喉結一動,燕宿雨容色泛白,俱是一言不發。
隨著蘇璇目光所至,朝暮閣數千人如冰水澆體,屏息低頭,無人敢與之對視。
蘇璇的血仍在滴落,眉間傲意崢嶸,一字字道,「江湖是天下人的江湖,不是朝暮閣可以獨霸。今後再有為惡,蘇璇見之必誅!正陽宮上下見之必誅!天下英雄,見之必誅!」
台下忽然爆出了一聲喝彩。
彷彿沖碎了某種無形的枷鎖,一聲引動萬聲響,萬千群雄齊齊揚臂,爆出了激浪般的呼喝,一聲高過一聲,在空中激蕩不息。
朝暮閣的人無不色變,遲疑的後退,這些人素來張狂跋扈,惡事做盡,武林人受欺已久,幾曾見過他們如此狼狽。
溫白羽在人群中怔怔的聽著,心潮湧動,只覺平生從未如此快意,悄悄盈了滿頰淚。
她回過神自覺尷尬,卻見兄長和方梓同樣如此,洪氏幾人更是面色激紅,雙淚長流。再看周圍,無數人激動如狂的叫喊,聲浪可撼山嶽。
童浩看著臺上的師弟,無盡的自豪之餘,又有些憂心,「師兄,這一來本門算是與朝暮閣對上了,長老們——」
柳哲早就虛弱到了極點,全仗一點精神撐著,聞言咳了一聲,捺著激動半晌才故作平靜道,「怕什麼,這些宵小都欺到本門頭上了,難道還不該教訓?真有什麼責罰,由我這個師兄去頂。」
柳哲看蘇璇從來不順眼,沒事也要挑些錯處出來,難得這次如此慷慨。童浩訝然張了張嘴,瞧他半身蝕爛的慘狀,想笑又笑不出來,鼻子一酸,不知怎的也落了淚。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33:45
第五十二章 明月樓
縱然是散落的黃沙,一旦凝聚起來,也有無法想像的力量。
試劍大會讓令武林人心氣一振,發覺朝暮閣並非無敵,許多微妙的變化開始蔓延,江湖中的捭闔爭鋒有了新的消長變幻。
而對江湖風雲一無所知的百姓,則在安然期待七夕佳節的到來。
這一時期碧梧蔭濃,桂花暗放,涼意初染,最是宜人。民間擺上香花供果祭祀牽牛織女二星,閨中女兒以絲線對月穿針,有些還附以金銀賭彩,比鬥誰更心靈手巧。
世家的風雅卻又不同,琅琊的沂水之畔酒樓林立,其中一幢明月樓高逾百尺,為琅琊王名下產業。樓身通體朱漆,七夕當夜銀燈高照,懸金結彩,輝煌通亮,笙歌樂宴極盡歡悅,酒香衣香隨水而傳,比天上半圓的冰輪更為奪目。
琅琊一地的世族大家均以受邀在明月樓度七夕為榮,雲裳彩衣風拂帶,明珠玉翠鏤金冠,憑水倒映,恍若瑤池盛會,縱然其他酒樓效顰,又怎敵這富麗奢靡之景。最獨特的是明月樓還設置了一條雅趣的燈徑,專供名門貴女從樓窗前盛放花燈。燈徑兩側飾以輕紗與宮花,遠望如雲羅相映,時謂為美人如花隔雲端,格外香雅。
如此一來,百姓也多了一幕賞心之景,滿城爭簇於樓下仰望仕女淑媛,今年的七夕也不例外,明月樓內賓客滿坐,熱鬧非凡,樓下的夜市燈火明燦,如群星相簇。
然而縱是良辰佳節,滿堂歡笑,也無法讓樓中最美的女子露出歡顏。
明月樓最好的廂房別無人語,只見珍珠簾閉,雲母屏低,金爐雅香靜焚,一位佳人靜如幽曇,支頤望著夜色下漆黑的沂水。
一位俊秀的青年推門而入,舉著一盞蓮花燈親熱的相喚,「奴奴,時辰到了。」
佳人靜靜的起身,隨著他的接引走出,廂房之外一片燈火煌煌,滿樓的喧聲笑語撲面而來,見到她行出,人們的語聲忽而低落下來,無數眼睛追隨著清麗的身影,有探索、猜疑、嘲笑,也有憐惜、驚豔、愛慕,種種紛雜難以細辨。
佳人恍若不覺,靜眸如水,在兄長的陪伴下行至了樓窗前。
「是琅琊郡主!」
明月樓下一聲叫嚷,嘈雜的喧聲迅速平息下來。
郡主是琅琊一地最出名的美人,容顏絕世,清麗無倫,傾慕者不知凡己。遺憾的是在金陵染病而歸,絕足人前,直到不久前才傳出好轉,此次的七夕竟然現身,大是出人意表,琅琊百姓無不抬頭張望,方圓半里瞬間安靜如空。
樓窗現出的纖影煢煢而立,眉黛低垂,頰如冰雪,宛如天上皎潔孤遠的明月,讓人既想與之親近,又禁不住自慚形穢。
蓮燈以竹篦為骨,精緻的綾紗為面,瓣尖繪著絲脈,望去與真花無異,又比真花更為穩固。七夕燃燈據說能帶走災厄,燈去得越遠越是平安,郡主久病方癒,頭一回露面,意義自是非同尋常。人們眼看著蓮燈粉光灼灼的燃亮,隨著佳人纖手而落,順著燈徑冉冉滑入了黑沉沉的沂水。
河面上一盞孤燈熒熒而浮,飄了數十丈,忽然在水中打起了旋,光焰在搖動中越來越弱,隨時可能被沂水吞覆,眾人無不惋惜。
卻在此時,燈光突然一躍,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推得橫移數尺,掙脫了旋流的束縛。
岸上的觀者轟然興奮起來,看著蓮焰再度明亮,輕盈的隨浪而行,被沂水載向遠方。
樓窗前的郡主已經不見,換了另一位世族千金上前,河岸的百姓也開始燃燈,水面陸陸續續亮起了千萬點明光。
滿樓的王孫貴女紛紛擁來,有的熟識,有的陌生,俱藏起了異樣的目光,致上親熱關懷的問候。
阮靜妍淡顏回禮,足下並不停留,阮鳳軒見她清冷自守,依然不願與外人交遊,心頭略有失望,但想著她畢竟初癒,不宜操之過急,遂幫著推謝了眾人,將她送回了雅廂獨處。
阮靜妍的心境確實與從前不同。不論多麼天真無知的女孩,當過一段時期瘋子,都會看清許多無從想像之事。她喬裝了兩個月的歇斯底里,回到琅琊後長期保持靜默,無論周圍的人說什麼,她都沒有任何反應。不多時就有暗底傳聞道郡主突然癡傻,周圍人的態度也漸漸變了。
最初是身邊的丫環婆子偶然流露的輕慢,繼而是府中女眷的當面嘲笑,再後來連父親也歎氣連連,不再來看她,人們對待她越來越冷淡敷衍,彷彿她成了一個累贅的恥辱,要不是祖母庇護,她大概已經被送往鄉間的別業,從此無人問津。
一場災劫讓她的生活天翻地覆,假如不是覺察到暗處窺伺的眼光,假如不是有僕役刻意驚嚇她以試探,假如不是一些細微的異樣讓她格外警惕,阮靜妍或許真的瘋了。
唯一不變的只有祖母和兄長。
祖母親自過問她的起居,譴來最得力的侍女照料,阮鳳軒日日來陪,哪怕她從不回應,照樣對著她愧疚的絮叨。零零碎碎的讓她知道了許多,諸如威寧侯的情意,以及他化為泡影的提親,阮鳳軒無限遺憾,她只沉默的聆聽,不起半分波瀾,經歷了生死與矯病,許多人事變得淡如塵埃。
半年前,窺伺的視線似乎消失了,她才敢漸漸「好」起來。
表面上她神智漸複,除了忘卻失蹤期間的一切,其餘與常人無異。她重新獲得了父親的疼愛,親族的接納與下人的敬重,依然是人人仰慕的琅琊郡主,然而心已如千帆過盡,再不與旁人多言,僅以閱書與練琴遣度光陰。心境的變化加上長時間的磨練,她的琴藝進益非凡,猶如劫難給予的另一種補償。
沂水悠悠而去,人們愛兩岸風景,愛搖曳的萬千蓮燈,誰會留意河底有多少沉舟。阮靜妍輕轉腕上玉鐲,漠漠眺向河岸,視線忽然定住了。
相隔不遠的下游河灣處,一幢酒樓燈火闌珊,欄邊立著一個人,正遙遙的望著她。
阮靜妍驀然一驚,養病期間凝練出的靜氣讓她捺住了心神,仔細的打量。
零落的燈火照出那人身形英挺,腰懸長劍,雖然看不清面容,卻有一種異樣的熟悉,一個名字呼之欲出。阮靜妍心跳得飛快,緊緊握住了窗欄,纖秀的指節繃得發白,恨不能脅生雙翅的飛過去。然而滿樓賓客在外,廂中還有兩名丫環侍立,她唯有緊緊咬唇,強抑下衝動,癡然凝望。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方才險些沉覆於水中的蓮燈,熱熱的淚湧入眼眶,隨著長久的孤寂一同氾濫,苦極了,又有一縷說不出的甜。
沂水湯湯,岸上歡鬧未歇。
蘇璇深深看了一眼樓中人,飄身而下,借黑暗隱去身形,耳邊似乎聽見樓鈴的叮響,一聲聲宛如誰人在喚。
答應了師兄不再與她見面,蘇璇依然放不下牽掛,不知她是否還記得他曾經的承諾,會不會怨責他言而無信。她是那樣聰慧的女孩,成功瞞過朝暮閣,方才又懂得克制,只是瞧她的神情,似乎又哭了。
想起她鼻尖通紅,盈盈染淚的委屈,蘇旋的心境格外柔軟,唇角不自覺的輕揚。待遠離了河岸,他刻意顯出身形,在深黑的屋脊上奔縱,漸漸有幢幢暗影從街角路面追來,蘇璇不快不慢的引帶,在城中轉了幾圈,等最終在僻巷中駐足,周邊已圍聚了數十個黑影,散出濃重的凶煞之氣,猶如暗夜滋生的惡魘。
蘇璇眸光轉冷,一線霜雪般的白芒在月華下乍現。
「是輕離!」
「輕離劍!」
「小心!」
幢幢暗影中有人失聲驚叫,有人憎惡的咒駡,瘋狂的圍毆。
然而縱橫的霜芒猶如神魔擊下的閃電,擊得暗影分裂四散,僻巷中不斷有慘叫響起,暗影越來越少,陣形漸漸崩散,忽然一聲哨響,倖存者如蒙大赦,背起滿地呻吟的傷者潰逃而去。
蘇璇也不追逐,躍上了一座屋脊,遠方的明月樓依稀有琴聲傳來。
天淨如拭,玉盤高懸,夜越發清謐,血的氣味也淡了,清渺低徊的琴音如悵遠的別離之思。
蘇璇靜靜聽著,在月下孑然拭劍。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34:01
第五十三章 幽蘭芳
琅琊王府近期可謂喜事連連,一是借七夕宣告郡主已然痊癒,二是世子阮鳳軒即將迎娶新婦。
琅琊王替愛子選聘的同為高門之女,兩大世族聯姻極為繁瑣,三書六禮樣樣細緻。阮鳳軒是個愛玩的,萬事不費心,這次累得叫苦不迭,饒是如此,他還是抽了個空隙來尋妹妹說話。
「奴奴,有個消息你肯定愛聽。」
阮靜妍從書中抬起眼,見兄長剛從外頭回來,衣裳也未換,一副興沖沖的模樣,回道,「哥哥月底就要成親了,怎麼還有閒暇過來。」
「你祟敬的那位蘇道長——」阮鳳軒話到中間刻意一停。
阮靜妍手一滑書沒拿穩,嘩啦墜地,丫環忙上前拾起。
阮鳳軒笑嘻嘻的說下去,「聽說他在試劍大會奪了頭名,贏了一把絕世神劍。」
阮靜妍藏住內心的激動,佯作無事,「什麼試劍大會?哥哥又編故事騙我。」
阮鳳軒一受激必然上當,哪還記得賣關子,「怎麼是我編,天下英雄都想去試劍大會一決雌雄,這次獲勝的獎勵就是一把舉世無雙的神兵,」
阮靜妍將每一個字記在心頭,「許多人爭搶,那豈不是極危險?」
阮鳳軒說得眉飛色舞,似他自己得勝一般,「換了旁人自然危險,蘇道長是何許人,劍法非凡,來者披靡,全場無一個是他的對手,還在大會上得了劍魔的名號。當初景煥兄尋過一把好劍相贈,他堅持不要,沒想到自己硬奪了一把,不知羨煞了多少人。」
阮靜妍心潮湧動,纖指緊緊交握,「他可有受傷?」
阮鳳軒不以為然的一揮手,「蘇道長如此厲害,怎麼會受傷。」
阮靜妍喃喃道,「人人垂涎的至寶,又是各方英雄爭搶,豈會輕易獲取。」
阮鳳軒取笑她,「奴奴是女兒家,難免膽小想得多。」
阮靜妍默然不語。
阮鳳軒兀自津津樂道,「盛會一定精彩絕倫,可惜我未能去見識,要是父親肯讓我出門遊耍多好,琅琊真個無趣。」
阮靜妍從小到大聽他抱怨過無數次,心底明白阮鳳軒性情雖好,遇事全沒主張,極易輕信於人,並不適合異地遠遊,遂委婉道,「父親近年身子不大好,所以才不希望哥哥出門。」
琅琊王是久病之體,終年服藥不斷,連兒子的婚事都交給了總管籌辦。阮鳳軒遺憾的歎了一口氣,瞧了一眼妹妹,「這倒也是,父親年紀大了,近期要操心的又多,前兩天還對我與祖母說起你的親事。」
阮靜妍輕輕蹙起了眉。
阮鳳軒之所以道些江湖事讓妹妹高興,實是為正題鋪墊,以替好友說項,「我覺得還是景煥兄好,祖母覺得景煥兄得知你生病就退避,不是可托之人,其實那是薄老夫人之意,景煥兄無法違逆,他一直掛念著你,每次來信都問你可好,時常讓人捎禮物,從未將你忘懷。」
阮靜妍起身行去書案,將書卷收回匣中,「薄世兄確實該成親了,哥哥到時候替我也送份賀儀。」
阮鳳軒見她平靜無波,有些急了,「奴奴,如今你總算病癒,也該嫁人了,明月樓撫的一曲,琅琊世家都贊你琴藝無雙,近期求親的不少,可沒哪個及得上景煥兄,你要仔細斟酎。」
阮靜妍的長睫輕垂,寧靜得近乎冷漠,「威寧侯人材出眾,然而我心中從無他想,何況婚姻之事女兒家怎麼好隨意妄論,我自是聽祖母的。」
阮鳳軒泄了氣,忍不住抱怨,「祖母是想得太多,要不是那場意外,你早嫁入威寧侯府了。」
阮靜妍淡然一哂,「哥哥這話就錯了,沒有一場意外相試,如何看得出真心,萬一我嫁過去之後遭逢此病,威寧侯會如何待我?只怕已嫌丟了侯府的顏面,直接鎖入深院了,哪能與家人相較。」
一番話說得阮鳳軒訕訕,不好再為薄景煥辯解,他換了個說辭,「你已經不小,捨卻了知根知底的再慢慢挑,要蹉跎到何時?」
阮靜妍在琴凳上坐下,靜道,「我這次生病想明白了許多,姻緣之事自有天定,真要無緣,也就罷了。」
阮鳳軒覺得不可理解,「什麼叫罷了,難道你一輩子不嫁人?」
阮靜妍隨手撥弄絲弦,聽取零星的琴音,望著腕上的玉鐲失了神。
從十三歲起,她對一個人思慕至今,可那人是傲然出塵的白鶴,聲鳴九天之上,縱然偶有交錯,也不可能傾心一隻溫養在籠中的金絲雀。明月樓一闕琴曲,如何傳述她不在乎,只盼有一絲能入他耳中,像這樣渺不可及的情思,連說出口都是一種妄想。
阮鳳軒並不知道他所念念不忘的好友,此時就在琅琊。
承平日久,朝中無大事,天子離了金陵微服巡幸,伴隨應德帝的除了六王與柯太傅、沈國公,還有威寧侯薄景煥。這是他首次伴駕出行,打疊起全副精神,與御前統領一道籌劃行程,安排得極盡妥貼,天子一路順遂,大為快悅,游過蘭陵之後,臨時起意折入了琅琊。
琅琊一地百姓安樂,民風和順,應德帝遊歷所見甚為滿意,來時恰好七夕方過,天子饒有興致的聽了一陣酒樓閒話,頗有所感,對眾人道,「琅琊王閒散不拘,倒正合無為而治,富貴貧賤各得安樂,若是陳王能如此,也不至於弄得封地百姓十室九窮,多有怨聲。」
天下人皆知陳王好奢華,喜揮霍,六王笑而接話,「二哥就是胡亂花銷,想著法的弄錢,我也勸過幾次,總改不了,有一陣還惦著去尋幾個前朝的皇陵挖一挖,可被我給罵了回去。」
應德帝聽得眉毛都要豎起來,「胡鬧!這種不成體統的事做出來,世人該如何恥笑!」
沈國公趕緊勸道,「聖人息怒,陳王定是隨口說笑罷了。」
應德帝恨鐵不成鋼的道,「還有吳王,整日同清客之流鬼混,上個月還將季尚書的獨子打了,鬧得朕要居中調停,成什麼樣子!」
柯太傅是老臣子,深諳何時該閉口不言,裝聾作啞的盤著茶盞;薄景煥年輕資格淺,亦懂得緘默慎言;獨有沈國公有意逢迎,在一旁陪笑,「要是親王們都如六王一般,聖人也省心了。」
六王聞言失笑,「國公這是給我招罵了,還是多贊贊琅琊王吧。」
應德帝總算斂了恙色,語氣稍平,「朕即位以來,整日憂患,好容易邊蠻戰事止息,又有昭平之逆、江南大旱,洛河水患、並州風雹、人道四海升平,其實也是近兩年才緩過來,要是各地都能如琅琊百姓一般安樂,朕還有何慮。」
天子牽動了感慨,眾人少不得安撫一番,沈國公著意逗笑,「聽酒樓中所議,琅琊王不僅能恤民,女兒也才藝出眾,教養有方,可見柯太傅該多謝陛下,要不是當年聖口親許,哪來的良媳。」
柯太傅的兒子所娶的正是琅琊王的長女,聞言笑應,「此言極是,小兒輩生活和美,夫妻互敬,每每言及都稱謝陛下。」
應德帝龍顏大悅,又有些遺憾,「朕雖有月老之能,能否相和卻要看他們自己的造化,安華的婚事也是朕賜的,而今想來甚是後悔。」
這一句不好接,眾人都默了一瞬,應德帝道,「她中意左天狼,非要嫁入靖安侯府,朕也知她驕縱,可就這一個妹妹,只好遂了她的意,結果成了什麼樣?」
眾人都知道靖安侯是有原配的,他在邊關娶了一名平民女子,兩人恩愛甚篤,已育有一子,卻在一次回金陵面聖時被安華公主相中,求得聖上賜婚,逼左侯降妻為妾。婚後不久左侯領命出征,妾室在金陵難產身亡,兒子也病了,接著又莫名其妙的失蹤,儘管無人敢指責,誰都知道安華公主難辭其咎。後來這對夫妻宛如陌路,實也不足為怪。
沈國公鬆緩氣氛道,「這都怪左侯只會領兵打仗,不解夫妻之道,其實多哄一哄就好了。」
柯太傅咳了一聲,一本正經道,「國公府熙熙攘攘,何其安樂,可見沈國公深諳此道。」
眾人盡皆失笑,沈國公好娶美妾,一大家子不時鬧出各種花頭,金陵人都拿來當笑話。
給兩人一打趣,氣氛輕鬆起來,天子隨口詢道,「郡主也不小了,琅琊王可有屬意的女婿之選?」
薄景煥不免一忐,他對佳人愛慕已久,通過書信得知她已康癒,確是再度有了念想,此時正是求天子賜婚的良機,然而終是未親眼見到她的近況,遲疑片刻道,「目前尚未聽聞。」
柯太傅是知道威寧侯曾有意與琅琊王府聯姻的,聞言不以為然的瞥了他一眼。
天子沒留意這些細微,把玩著翡翠玉串道,「當年那場橫禍,朕一直覺得有些蹊蹺,可惜郡主受驚離魂,如今既然平平安安,算是個有福氣的。」
沈國公樂呵呵的接道,「既蒙聖上金口,郡主定是一生平安康樂。」
應德帝一笑,對著薄景煥道,「年輕人整日伴著我們這些老傢伙,必定有些無聊。聽說阮世子是你故友,既然來了琅琊,不妨去見一見,不過不許提及朕的事,免了他們大動干戈。」
薄景煥少不得應下,他生於王侯之第,清楚君主縱是隨口一句也不可輕忽。天子先詢郡主,最後才提阮鳳軒,讓自己去探的究竟是誰?對紫金山一事亦似有疑,明明賊寇均已清剿,天子還在懷疑什麼?
薄景煥百惑叢生,反復猜測,待想到一張清麗蒼白的玉顏,心頭莫名的更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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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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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0:34:17
第五十四章 意多違
薄景煥對琅琊王府早已熟極,卻是頭一次如此忐忑,畢竟在那場意外之後,他從未來琅琊探望。
一是因母親的阻攔,二是難以面對深愛的女孩神智失常,失蹤期間更不知經歷了什麼。他也擔心阮府萬一提起親事,應該如何應對。威寧侯妃不能是一個癡傻之人,所以他選擇了退避,只是難免有愧疚梗在心頭,讓他下意識的拒絕了母親所挑選的淑媛。
他想見她,又怕見她,不知她是否真已痊癒,還是仍如記憶中一般驚亂難控。
薄景煥的突然到訪令阮鳳軒喜不自勝,沒說幾句,他就迫不及待的編了個由頭,讓下人將阮靜妍邀了過來。薄景煥一邊等一邊胡思亂想,待見到門外走入的身影,剎時什麼都忘了。
一個清冷高貴的倩影踏進來,纖柔美麗,似一枝靜水恒香的芳蘭,黑白分明的眸子望過來略略一怔,阮靜妍平靜如水的行禮,客套的問侯了一語。
她更美了,態度也陌生了許多,薄景煥滯了片刻才道。「靜妍已然痊癒,真是大好。」
佳人淡然道,「多謝薄世兄。」
薄景煥忘了自己要問什麼,半晌後才道,「當時的事你可想得起來?究竟是誰加害你。」
她垂著睫沒有答話,阮鳳軒替妹妹道,「前後的事她都記得,就是紫金山的事忘了,一想就頭疼得厲害,大夫說是受激過度,不可勉強。」
看著她寧靜柔弱的臉龐,薄景煥心頭一痛,「我早該來探望,在你病中多陪著。」
阮靜妍眼眸清寧,波瀾不起的回道,「薄世兄的好意心領了,不過那一陣我認不出人,誰陪都沒什麼意義,有祖母照料就夠了。」
薄景煥心緒紛亂,極不是滋味。「聽說你的琴藝又精深了,可有這份幸運聽你奏上一曲?」
阮鳳軒巴不得妹妹多展示才藝,一迭聲叫好,喚下人去取琴,阮靜妍卻道,「還請薄世兄勿怪,昨日練琴時不留神將指尖磨傷了,怕是要歇上幾日。」
沒想到妹妹拒絕得如此乾脆,阮鳳軒都傻了。
薄景煥曾想過她可能委屈傷懷,也可能氣惱的不理,唯獨沒想到她寧靜疏離,如對一個陌生的遠客,所有備好的解釋突然變得異常可笑。
氣氛僵住了,阮靜妍側過頭,柔聲對阮鳳軒道,「哥哥與薄世兄多年摯交,我亦多蒙照拂,一直將薄世兄敬與兄長一般,此來世兄不知能留多久,哥哥務必好生陪伴,我有些倦,先回院歇息了。」
她簡短的致了禮,起身行出去,不曾回望一眼,日光下的背影明淨輕盈,如一個無限美好的夢,苒苒離他遠去。
薄景煥失神的望著,彷彿錯失了某種極重要的東西,胸臆異常難受。
婉拒了阮鳳軒力邀他留在王府的盛情,薄景煥回到天子身邊覆命後,回到了自己的居室。
何安白淨靦腆,直腰垂手,捧過水盆服侍薄景煥沐足,引了話頭。「主上今天可還順利?」
薄景煥捏了捏久蹙的眉心,默了半晌才道,「去打聽郡主的一切,病後的情形、康癒的細節,近期上門求親的有哪些,家世與其人如何,越多越好。」
何安已經成了薄景煥最得力的下屬,大小事件無不辦得妥貼,幾年下來深得信重,自是懂得如何行事。他應下來,又道了幾件瑣碎的事務,替主人拭淨雙腳,收起盆巾退了下去。
侍奉完主人,何安悄然出了門,沿長街進了一家店鋪,一句低語,掌櫃將人迎進去,翻開一塊鋪板現出一條暗道,走到盡頭是一方隱秘的暗室,兩個人恭恭敬敬的侯著,赫然是司空堯與池小染。
何安淨了手,接茶飲了兩口,在案邊坐下。
司空堯佝著背,他本來就不高,看起來越發低矮,「正陽宮與昆侖派聯手助飛鷹堡,西北損失慘重。峨嵋、雲頂、都山三派助青城,蜀中已然失守;少林會同崆峒、點蒼攻潞州堂口,南普陀會同鄱陽幫、渭南方家攻饒州堂口,許多歸附的幫派生了異心,有些已號令不動了。」
池小染的面色也不好看,「攻琅琊的長沂山莊一役原本十分順利,一個時辰已破霍家外圍,殺長沂弟子三百八十七人,霍家四長老誅卻兩人,不料蘇璇趕至,殺本門三位旗主,傷人無數,霍家子弟氣勢大長,反撲而出,本門損失過重,不得不撤出。七夕當夜九十五名精銳圍殺,三十八人死,四十二人傷。傷於劍下的多數右臂經脈被劍氣所斷,悉數廢了。」
何安面無表情的看著茶盞,良久道,「好個蘇璇,一把輕離劍反是成全了他,全用來與本閣作對。要不是當時我在西北,怎麼能讓你們弄成這般地步。」
精心籌劃的洛陽試劍大會,本該是朝暮閣盡顯實力,震懾武林,卻成就了蘇璇劍魔之名,也成了倒伐朝暮閣的開端。正陽宮、昆侖、少林、南普陀、峨眉紛紛聯盟,已臣服的地域干戈再起,朝暮閣應變不及,折損慘重。
費了數年打下的地盤,一轉眼分崩離析,假如以雷霆之勢重豎威信,或許還能穩住頹勢,然而蘇璇四處轉戰,讓朝暮閣數度折戟,更加劇了其他幫派的反抗之心。
司空堯佝得更低,汗一滴滴滲出來,「屬下該死。」
池小染雖未參與洛陽事務,同樣大氣不敢出。
何安摩著茶蓋,凝了許久才發話語,「天子來了琅琊,所有動靜先停了,不要引起任何注意,等御駕離了再動手。長沂山莊,必除!」
送走了好友,阮鳳軒在府內長籲短歎,連愛寵的黃犬湊過來也無心逗弄,黃犬熱情的搖尾巴亂拱,直到確定主人情緒不佳才收了歡態,乖乖改在腿邊窩著。
直到朋友賀璣之來訪,阮鳳軒終於得以傾出滿腹牢騷。「——景煥兄明明對她有意,這次來要是順遂,親事不就成了?妹妹怎麼冷淡成這樣,說幾句話都不肯,景煥兄走的時候臉色都不對了。」
賀璣之是賀氏一族的小公子,與阮鳳軒交好多年,深知他極希望威寧侯變成妹婿,不經心道,「久未見面,冷淡些也是常情,威寧侯多來幾次,送些奇巧之物表表心意就得了。」
阮鳳軒有一把沒一把的摸狗,有氣無力道,「哪有那麼容易,景煥兄貴為王侯,不可能再頻頻離開金陵,這次來也是公事路過,留不了幾天,哪來的時間哄她。」
賀璣之謔道,「那也無妨,議親是兩家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令妹還能不嫁?」
阮鳳軒想起來就歎氣,「爹肯定要詢過祖母,祖母本來就覺得姐姐嫁得太遠,娘家難以照應,想給妹妹在琅琊挑個合適的。除非她自己說喜歡景煥兄,不然祖母哪會點頭。」
賀璣之毫無責任的嘻笑,「讓令妹再度傾心也容易,不是說威寧侯拳腳功夫利害?挑個令妹出門的時候,安排一齣英雄救美的好戲,自然就成了。」
阮鳳軒居然還真想了想,「不行,妹妹方才病癒,哪能再受驚嚇,況且她輕易不出門,要是我將她哄出去又碰上事,非被祖母揭一層皮不可,想個別的法子。」
賀璣之本是來尋阮鳳軒出門玩樂,被否了幾次已沒了興趣,搪塞道,「那就尋個由頭將威寧侯約來王府,尋個事讓他大展神威,不就妥了?」
黃犬感覺觸撫的手停了,仰頭正要汪一聲提醒,突然阮鳳軒猛的坐直,雙眼發亮,「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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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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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0:34:30
第五十五章 昏作伐
聞聽琅琊一地有美人如玉,琴藝無雙,令人神慕。
賞花人聞之已久,今夜子時,當來探訪。
——曲無涯
一張神秘遞至的短柬讓琅琊王府上下皆驚。
居然有淫賊垂涎郡主,甚至公然以短柬通告,字句輕佻張狂,視王府威嚴於無物。琅琊王勃然大怒,調令精兵駐防王府內外,長街上哨令頻傳,兵甲雜踏,滿城驟然而緊。
荒誕離奇的異聞最是引人,不消半個時辰爆傳街頭巷尾,比沂水氾濫更為迅捷。柬上字句被人一再提起,猜議紛紛,民間甚至開了賭盤,競猜猛浪大膽的賊子究竟是被萬箭穿身,還是果真身懷異術,能從重兵包圍中得手。
就連天子一行也在雅廂內聽到了外間的議論,曲無涯三字入耳,幾位近臣亦是動容。
數年前,有一個江湖客為一名歌伎而擊殺了陳王府中的豪客,陳王怒極,調數位內廷高手封捕,依然被對方脫逃而去,其人正是曲無涯,江湖中別號追魂琴。
這樁舊事民間所知不多,朝中引起的波瀾不小,應德帝也曾為之稱奇,此時不禁訝然,「又是此人?上次為歌伎,此次為郡主,這些江湖異人能耐不小,卻目無法紀,胡亂妄為。」
柯太傅蹙著眉頭,「江湖賊匪膽大包天,該拿下刑之以法,以警效尤。不過為何要大張旗鼓的通告,豈不更讓王府提高警惕?」
沈國公呵呵笑道,「柯太傅連這也想不通?狂徒離經叛道,特立而行,無非是為博名而已。」
心愛的女子無端受人覬覦,薄景煥面上沉默,實則恙怒非常,恨不得將狂徒剮了才甘心。
天子若有所思,隨著柯太傅的話道,「確有些不合情理,郡主的運數也似差了些,才好轉就生出事,也不知是何緣故。」
一句入耳,聽者各有所想,侍從通報阮世子譴人來請威寧侯,天子容色寬和,「想必阮世子逢此意外大為心焦,你但去陪伴,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薄景煥一則牽情,二則也確實想瞭解具體,立即應了,匆匆而去。
六王輕鬆一笑,搖著紙扇道,「聖上既然見憫,又恰好巡幸到此,要不要暗助一把,將狂賊拿了索問清楚?」
應德帝望了他一眼,沉吟片刻,「朕也正有此意。」
阮鳳軒確實有些慌了,他也未仔細思索,隨意讓賀璣之寫了個彷彿有點印象的名字,準備在府內做場戲,哪想到這人來頭極大,弄得全城轟動,不斷有親族與世交遣人詢問。等好容易盼來薄景煥,聽完解釋,阮鳳軒才真正清楚了曲無涯是什麼人。
武林中有一份榜訣,錄綴了十幾個江湖上最厲害的異人,依名頭響亮而不時變換,追魂琴入榜逾十五年,從未有過爭議。據說他似一介中年儒生,喜歡流連歌樂之坊,周旋於眾香紅袖之間,頗有名士之風,以一張古琴為武器,一手御音之術獨步武林,七弦一揮奪命無形。
這人亦正亦邪,殺人不分善惡。當年金刀寨惹怒了他,琴音過處,偌大的寨子雞犬不留,成了亡魂累累的死地。他也曾與留仙島的島主及護法一戰,當場以琴音震死兩名護法,重傷三人,餘下的一人成了瘋子,島主儘管逃走,也落下內傷咯血數年,從此不再踏足中原。不過曲無涯雖然放誕不羈,還從未有強奪美人之事,不知此番怎會破了例。
聽聞是如此厲害的人物,阮鳳軒的腳都有點軟,一顆心七上八下,看起來倒真有幾分像受了驚。事已至此,阮鳳軒已是騎虎難下,萬一讓人知道是自己在弄鬼,後果更不妙,只有強作鎮定的演下去,「難道真是被妹妹的名聲引來?惡賊強橫,依景煥兄看該怎樣應對,要不要再多調一些人?」
薄景煥見阮鳳軒一頭虛汗,也自心焦,短柬是假的還好,萬一來的真是追魂琴,普通兵卒哪堪一擊,天子雖攜有大內高手,借用卻須慎之又慎,不然萬一被人趁虛而入,天子出了事誰也擔不起,正在為難之時,何安在一旁低稟,「據聞主上的義弟蘇璇,目前正在琅琊。」
這一訊息猶如甘霖,來得極妙,薄景煥轉憂為喜,心神大定,道:「此事最好讓江湖人來應對,正好蘇璇就在琅琊,我這就致書一封,要他來此坐鎮,護衛郡主周全。」
事情越弄越大,阮鳳軒有苦難言,他想私下對薄景煥坦白內情,方要開口,父親已經讓人來喚他過去議事,哪還說得出。
何安不動聲色的垂頭,掩住了眸中的光。
此事來得蹊蹺,卻是一個天賜良機。不管留書的是誰,當威寧侯親筆傳書,加上琅琊王府的地位,蘇璇如何還能堅守霍家,將王侯之請置之不理。霍家所在的鎮子位於礦場,地勢偏遠,一旦蘇璇離開,不消一個時辰,世上不會再有長沂山莊,等滅門的消息傳散,天子早已離了琅琊。
有些釘子必須拔去,讓人們懂得臣服與敬畏,縱是蘇璇也無法阻礙,只要巧妙的借勢,一切皆有可為。
長沂山莊是臨沂一帶最強的江湖勢力,莊主霍如山頗有門道,拿到了鐵礦的營生,家族由此而興,門下有近千之眾,遠近聲名卓著,也因此惹來了朝暮閣,險遭一場滅門之禍。
如今山莊內外橫受摧折,滿目瘡痍,傷者要收治護理,陣亡的弟子亦要安葬,還要撫恤死者的家人,修繕被毀的牆垣,強敵隨時可能捲土重來。一連串事務令人疲憊不堪,莊主霍如山交戰時受了傷,待敵人退去後就臥床不起,事情全落在女兒霍明芝的肩上。
霍明芝作為長女,自幼被父親當男兒教養,這次家門遭襲,父親傷重,弟弟尚幼,她臨危受命,將繁雜的事務處理得有條不紊,成了整個山莊的主心骨。她天生劍眉皓齒,英秀明朗,有一種颯爽之美,聞得弟子稟報,接過書信打量了一下封皮,往山莊主最好的院子行去,不料一找落了個空,蘇璇已被父親請去了主院。
霍明芝匆匆趕去,一進房就見父親拉著蘇璇說話,見到她來就訕訕的止了口。
蘇璇神色如常,扶住霍如山躺下,「霍莊主不必多想,養好傷才是正理,既然是內傷淤滯難消,我以真氣助你行功。」
霍如山馬上躺平了,他是個粗豪的漢子,哪怕受傷臥床,在弟子面前也不墮威風,唯獨怕自己的女兒,被她一望頓時氣短,心虛的揮手攆人,「莊裡事多,你來做什麼,蘇大俠正要替我療傷,快走快走。」
霍明芝哪會猜不到父親之前說了些什麼,氣得不打一處來,然而見他雖在吆喝,到底難掩虛弱,一手還拉著蘇璇不放,霍明芝心又軟了,捏著書柬暫且不去理會,「蘇大俠有一封信,是威寧侯所書,來人還在外邊等回音。」
蘇璇展信而視,琅琊郡主四字令他目光一動,停了一瞬才又讀下去,看完沉吟半晌,先請霍如山躺下休息,自己走出屋外,將信遞給了一旁的霍明芝。
霍明芝閱後心一沉,立時明白其中的份量。蘇璇一旦前去,至少要在琅琊王府耽上半夜,假如長沂山莊同時遭逢攻襲,必是無法救援。
霍明芝焦急驟起,力持鎮定,「追魂琴怎麼會到此,威寧侯又怎會知道蘇大俠在此,未免也太巧。」
蘇璇也在思索。
「會不會是朝暮閣故意而為,調虎離山?」霍明芝一言出口,越發焦灼,更多話語被她忍在了喉間。這的確可能是一個陷阱,然而郡主受脅,袖手不理必會觸怒王侯,一邊是位高權重的威寧侯府與琅琊王府,另一邊是草莽布衣的長沂山莊,換誰都清楚該如何權衡。
霍明芝生性堅毅,遇事從不軟弱,也知前些時的血戰何其慘烈,父親與叔伯俱是重傷,全仗蘇璇才得以倖免,哪怕他此時捨山莊而去,自己也斷沒有理由責怪,更沒有資格強留,可莊內的親人、朝夕共度的同門、上下數百人的安危——
霍明芝一咬牙,雙膝一落跪了下來。
蘇璇立時避開,「霍小姐這是做什麼?」
霍明芝急得滲汗,抑住情緒將話語道完,「我知這是不情之請——朝暮閣虎視耽耽,蘇大俠一走,長沂山莊萬無生理,霍家願將所有家業奉上,還請蘇大俠救人救到底!」
蘇璇一拂,一股柔勁將霍明芝托起來,「霍小姐勿急,我在思考兩全之策,郡主固然要救,長沂山莊也不可有失,豈會置之不理。」
霍明芝當他在虛詞敷衍,亂急口不擇言,「兩邊都要救,你又不會分身術,如何兩全得了!」
晚霞絢紅如火,似一張染了羞紅的酡顏,天然顏色,令人沉醉。
蘇璇凝望了片刻,不知在想什麼,側頭一笑,一雙眼眸眩然明亮,英越無雙,「霍小姐說的不錯,我確實分身乏術,不過此刻既非子時,尚有可為。」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0:34:53
第五十六章 曲中鬥
夜色漸沉,玉兔東升,正是一個無風無雨的晴夜。
琅琊王府內外兵甲林立,一層層士卒封鎖護衛,恰好七夕解了一個月的宵禁,城中的酒肆茶坊爆滿,府外圍觀者無數。人們並不希望琅琊第一美人真的遭劫,卻樂見平淡的生活偶有刺激,都在興致勃勃的等留書的狂徒出現。
琅琊王府氣氛緊肅,琅琊王與數位地方高官在主院坐鎮,阮鳳軒與薄景煥帶著精卒在郡主院外守護。整個王府點滿了兒臂粗的明燭,一片燈火通亮,哪怕一隻蒼蠅也無所遁形。
王府對面的酒樓內,天子與幾位近臣也在觀望。
「連佑,依你所見如何?」
連佑是寸步不離天子的近護,跟隨應德帝多年,功力深不可測,地位十分特殊,連皇后都對他甚為禮待。他有一張如鐵的面孔,從來寡言少語,聽得天子詢問,他終於道出了兩個字。「不像。」
天子不再言語,移目遙向燈火輝煌的王府。
在王府重重守衛深處,千百雙眼睛在凝望著一幢深碧的小樓,暗暗遐思花窗內的玲瓏倩影。
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夜,越來越深,阮靜妍靜守樓中,低眉而坐,觸撫著心愛的古琴。
阮鳳軒出於心虛,沒敢告訴她曲無涯是何許人,也未提及還請了蘇璇,僅是一迭聲的保證絕不會讓她出事,安排了一群女眷與婆子們在樓中惶惶相伴,要不是為了散明燭的煙氣,恨不得連窗扉都鎖死了。
阮靜妍並不害怕,只是心緒有些不穩,纖白的細指撫過潤澤的古琴。
這張琴是古時名士所斫,歷經多位大家收藏,聲韻長厚、蒼古圓潤,髹漆的梧桐木光可鑒人,伴著她度過了許多難熬的辰光,總能安撫她的心,這一次卻失了效。
如果七夕那一天所見真是他,如果他還沒有離開琅琊,聽聞這樣的消息,他會不會來?
如果他來了——
如果他沒有來——
阮靜妍不知自己在期盼什麼,一顆芳心如千絲爭亂,久久難以自持。
弄出亂子的阮鳳軒惴惴不安,伏在王府外的賀璣之也在心頭打鼓,本來已經安排了手下矯裝惡徒,然而如今王府內外兵甲太多,怎麼看也不大可能實現一度以為絕妙之極,而今卻是拙劣之極的計劃。
要是兩人知道連天子都被驚動,只怕要悔得哭出來。
始作俑者在提心吊膽,薄景煥則是鬱怒非常,蘇璇至此刻仍遲遲未至,不見蹤影。幸而他得了傳信,知道內廷高手在府外相機而動,才算略安了心。
月影漸移,幾顆小星零落的散在東南,銅壺滴漏,更夫敲響了梆子。
子時到了,所有的雜音都消失了,王府內外一片寂靜。賀璣之臨到關頭越發覺得不妙,索性讓安排的人悄悄撤了。滿庭明燭映著一無動靜的庭院,人們等待良久,氣氛鬆懈下來,低低的交頭結耳,懷疑遭遇了一場戲弄。
就在此時,夜空忽然響起一段奇異的琴樂。
阮鳳軒本來鬆了口氣,聽得聲音登時傻了。
人們面面相覷,四處張望,琴聲難辨從何而來,飄忽如天外之音,深院幽室無不聽聞。
初時如微風發,羽扇搖,繼而如林風搖落,泉流幽咽,漸漸至巨石奔崖,飛波走浪,聽得人越來越驚,心彷彿被旁人所控,忽起忽落分外難受,連宿鳥也驚飛而起,在夜空啼叫不休。
薄景煥知道不妙,這般手段除了追魂琴還有誰,然而連彈琴者在何處都尋不出,又如何擒捉。
忽然間另一琴起,琴音清清泠泠,隨風而散,不及前者傳得遠,卻有種澹寧的氣息,宛如平原野籟,秋潭雁渡,又似江天月白,鳥棲魚沉,令人清定安適,一時間竟將前一首樂曲的燥意壓了下去。
後起的琴樂散自小樓,必是阮靜妍無疑,阮鳳軒激動的忘形,握著薄景煥的臂膀連搖。薄景煥驚喜之餘也覺驕傲,又不知該不該制止,畢竟追魂琴來頭太大,萬一將其激怒,後果堪虞。
半空有男子輕咦了一聲,指下又彈,這次琴音如疾風厲號,怒濤噴湧,浪捲風雷,凝為百丈冰瀑。聽得人怵栗生寒,兩股戰戰,明明是初秋,卻如嚴冬忽至。
就在人們透不過氣時,樓中的琴聲起,如環佩垂撞,琳琅動人,宛如西子輕盈踏過響屧廊,絲衣臨風而飛,彩蝶隨之相逐,歡悅明媚,頓時將寒意驅散一空。
男子大笑一聲,琴音箏箏陡轉,化為惡風捲裹鐵騎,刀槍驟響,畫角爭鳴,血染征衣,長戟寸斷,殘陽映著累累如山的屍骸。聞者悲懼交加,難以抑制的落淚,飛鳥紛紛亂撞。
樓中回應以春草方沃,新桐初引,微雨浸潤萬物,轉眼布穀輕啼,乳兒喚母,耕牛哞哞犁地,灶上火暖湯肴初沸,融盡所有蒼冽悲涼。
雙方的琴聲時疾時緩,幾番往來,猶如高手爭鋒。聽得眾人一時喜一時悲,七情六欲皆被清弦牽動,全然無法自控。
持鬥良久,男子的琴音越來越利,如嵌金石,震得人心血湧跳,
天子一行亦是氣血翻湧,連佑輸入內力相護,其他幾位內廷高手相助近臣,其中一人道,「琴中蘊了真力,樓中人將不支。」
阮靜妍被琴聲激得昏煩欲嘔,呼吸越來越窒,臉頰蒼白如雪,幾乎要暈過去,琴音喑啞難續。忽然她肩上多了一隻手,一股陽和溫暖的力量湧入,心神驀的清明起來。
她轉頭一望,眼眸一熱,險險墜下淚來。
身側的男子神姿英秀,清越從容,可不正是魂牽夢縈的人。
周圍的丫環僕婦被琴音震得昏亂,有幾人甚至癱在地上,見到這一幕都驚呆了,完全不知男子是如何進了小樓,她們想攔阻也無力,琴音彷彿有種魔力,讓人動彈不得。
男子衣角染血,然而眉鋒輕揚,如傲雪青杉,對郡主微微一笑,「接著彈。」
阮靜妍盡力澄清心神,素手輕挑,真的又彈起來,和熙的暖流在她體內運轉,傳至指尖,琴音變得清潤明澈,突破了對手的壓制。
連佑突然開口,「有人相助,此人不凡。」
半空中的琴曲停了一瞬,似乎有些驚異,片刻後曲風猝然一變。
剎那間山河裂變,天傾地陷,滾滾融漿自八方傾落,陣陣陰風如鬼神怒號。人群開始騷亂,氣弱的抱頭嚎哭,體怯的駭然昏厥,人們顛倒惶亂,進退失措,彷彿遭逢末日降臨。
薄景煥還能抑制心神,阮鳳軒的眼淚已經潸然而下,兵卒的隊伍也亂了,雖不像長街上一般鬼哭狼號,也是個個顫然恐懼,形神無主。
忽而樓中琴音反振,錚錚其聲,淵冷沉銳,每一次迸響都在對方聲曲轉換之時,竟然帶得對手琴曲漸澀,馭控之威大減。
攻襲的琴聲陡然加疾,琴浪密如走珠,如萬千厲鬼撲來,九天銀雷炸響,再無縫隙可破。
然而縱是惡浪千疊,總有清音不滅,樓中的琴聲似輕舟在驚濤駭浪中穿行,空靈明徹,曠渺從容,安撫人們激怖失驚的心神。
空中的琴音漸漸息了,只餘樓中的弦聲如水月風生、松濤回浪,又似放舟天地、江流萬古,神思逸散無邊,直至琴聲已收,人們仍是久久回不過神。
「清冷曠遠,精微入韻,宛然得天地之音,想不到小姑娘竟有這般琴技。」突然一個渾厚的男子聲音響起,與琴音一般虛渺難尋,「樓中以內力暗助者何人?」
薄景煥一驚,與眾人同時望向小樓,聽見一個清朗的男聲,「在下蘇璇,久聞曲先生盛名,幸會。」
一問一答令人群轟的一聲炸開了鍋,蘇璇迎戰過貴霜國師,連販夫走卒也久知其名。
蘇璇畢竟是來了,無怪郡主纖纖弱女,竟能與追魂琴相抗。
薄景煥鬆了一口氣,見周邊聲浪雜亂,人人都在興奮的議論,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我道何人,原來是你。」男人不理喧雜的聲浪,繼續道,「後輩小子激戰方休,內息未復,居然還以真力助她,若是此時動手,你有幾成把握?」
何安的目光忽然沉下來,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樓中人平靜的應答,「前輩好耳力,戰與不戰均隨曲先生之意,在下自當竭力奉陪。」
渾厚的男聲略停,悠悠道,「曲某原是過來看看誰敢冒我之名,卻意外開了眼,難得閨閣中有此良材,這般離去似又可惜了。」
聽追魂琴的話意,竟似要將阮靜妍帶走,阮鳳軒一急險些嚷起來,被薄景煥一把按住,他知有蘇璇在此,又有內廷高手在外,必是無恙。
果然蘇璇出言道,「郡主金枝玉葉,且有父兄在堂,縱然幸蒙曲先生青眼,何忍讓她與至親分離?還望高抬貴手,在下代為謝過。」
半空的男聲一歎,琴音驀的三振,炸得聽者腦中彷彿生了朵煙花,神智眩暈,肢脈軟麻。一陣驚嘩亂叫,人們七橫八錯跌成了一片,放眼望去,尚在站立者寥寥無幾。
一弦之威竟至於斯,薄景煥禁不住變色。
「金匱之質,終難窺琴中大道,惜哉,憾哉。」一言道罷,院角一棵濃密的蒼槐枝椏一動,掠出一名五旬左右的儒雅男子,攬琴長笑一聲,瀟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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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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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0:35:07
第五十七章 兩心同
最後三聲琴響,樓中的婦人婢僕摔了一地,痛叫此起彼伏,樓內混亂不堪。
阮靜妍一陣眩暈,險些從琴凳跌下去,幸而被一隻堅實的手臂扶住。
蘇璇的手異常溫暖,咫尺之距,呼吸都似乎拂在她耳邊,清寧的眼眸望著她,唇邊揚起一抹笑,一聲輕語傳入她耳中,「奴奴,做得好。」
在旁人察覺之前他已鬆手退開,從窗口躍下樓。
阮靜妍在琴凳上怔怔的出神,這一夜恍如一個奇特的夢,迷幻又甜蜜,幾個字低低的幾不可聞,卻如瑰寶,帶給她無與倫比的喜悅。
方圓一里皆在琴威所籠之內,天子與六王及時得高手護衛,尚可安坐無虞,柯太傅和沈國公沒能穩住,這兩位重臣往日莊重恭謹,此時跌成了滾地葫蘆,如婦人般唉喲連聲,格外滑稽,連天子也禁不住大笑起來。
待護衛將兩人扶起,天子忍著笑嘉言撫慰。「兩位愛卿受驚了,可曾跌傷?」
柯太傅勉強扶正頭冠,顫巍巍道,「臣無事,多謝陛下。看來那張留書是假的,不知是何人弄出的玄虛,不過倒是歪打正著,令臣等大開眼界。」
沈國公的屁股跌青了一塊,又不好明著揉,疼得呲嘴吸氣,看得天子越發大樂。
六王倒是一本正經,「琅琊王府平白一場驚亂,此人縱不是主使,未必沒有關聯,聖上看要不要通令周邊嚴緝,設法將人拿下?」
天子觀了一場好戲,心情正是舒愜,「這些自有琅琊王查辦,朕微服出遊,不宜插手太多。蘇璇不錯,合當賞賜一番,可惜時機不對,還是留待將來恩賞正陽宮吧。這場鬥琴委實精彩,也算不枉此行。」
薄景煥回來覆命,剛好聽見沈國公在奉承,「聖上所言極是,臣如仙樂洗耳,竟連自己在哪都忘了,此人技藝遠勝宮中琴師,琅琊郡主居然能與之平分秋色,如此佳人如此才藝,可謂世間少有。」
柯太傅亦有同感,捋鬚笑道,「也算因禍得福,郡主美名更甚,想必今夜之後求親者多如過江之鯽,琅琊王府不久就要再添喜事了。」
薄景煥滿心懊悔,有苦說不出。當親眼見到她比從前光芒更盛,才情驚世,亦有了自己的性情,宛如一隻溫馴的玉美人突然有了生命,他越發想擁有。偏是之前過於謹慎,一點話縫未留,此時在御前求賜婚難免突兀,唯有默了。
這一夜對於琅琊百姓而言,皆在關注郡主;而江湖道上,獲益最大的卻是長沂山莊。
長沂弟子在霍明芝的統領下出擊,轉守為攻,血洗朝暮閣的琅琊堂口。多少門派在朝暮閣的傾軋下支離粉碎,長沂山莊卻揚眉吐氣,以弱勝強,一掃積累多時的壓力與恨怒。
長沂山莊作為地頭蛇,想方設法探出了朝暮閣的據點,加上蘇璇的強助,輕離劍鋒芒所向,當者無不披靡,詹寧身亡,池小染重傷,司空堯逃走,長沂弟子氣勢如虹,拼殺極猛,朝暮閣的琅琊堂口給連根拔起,為夜攻長沂而集結的精銳一朝喪盡。他們習慣了宰雞屠犬一般的掠殺別派,哪想到一朝碰上煞星,自己反成了雞犬。
不過這些血腥的爭鬥遠不如美人如玉,纖手弄弦來得引人,加上追魂琴親口相贊,琅琊郡主已成了青女素娥般的人物,不知引得多少武林人神慕。
蘇璇在兩件事上都出了力,不過他早已名滿江湖,盛極一時,做什麼大事都宛如尋常。唯因此次相助的均是女子,給傳議添了異樣的香豔。
琅琊酒樓熱鬧非凡,一個光頭男子嚼著花生米,「霍家靠著鐵礦的營生積累了大把銀子,富得流油,蘇璇這次為紅顏一怒挑了朝暮閣的堂口,再娶了霍大小姐,可不是白得千萬家產。」
另一個高個男子滋了一口酒,搖頭晃腦道,「霍莊主才是好算盤,他兩個兒子尚小,就算給女兒半邊家產又如何?得了蘇璇為婿,江湖中還有誰敢招惹,做夢都要笑醒。」
一個缺了半邊耳的男子嘿嘿一笑,「江湖上有女兒的都想當蘇璇的老丈人,通通是做夢,正陽宮掌教之位就在他手邊擱著,豈會為這點甜頭失了大局。」
光頭男子一激動,花生碎都噴了出來,「不錯!美人再好,哪及正陽宮掌教尊榮。」
高個男子嗐了一聲,「掌教之位未必是他的,蘇璇還有個師兄,再說當道士一輩子不近女色,怎比得上霍家真金白銀美嬌娘的快活。」
缺耳男子嚷道,「朝暮閣稱霸江湖,無人敢惹,結果蘇璇在試劍臺上一句話,幾大派共同出手,朝暮閣頓時成了過街老鼠,蘇璇如今鋒頭無雙,還當不了正陽宮掌教?」
高個男子自有看法,「那是朝暮閣得罪太多,幾大派都看不下去,蘇璇雖然利害,畢竟年輕,未必擋得住美人計,這不就為霍大小姐奔走了一場?」
光頭男子猥瑣一笑,「美人又不只霍家有,蘇璇巴巴趕去琅琊王府是為什麼,郡主的香閨有幾個男人能進?那可是追魂琴都心動的絕色。」
幾個男人頓時笑起來,缺耳男子大搖其頭,「郡主的身份不一般,求親的高門顯貴將王府門檻都要踏破了,蘇璇再厲害也是江湖人,琅琊王府哪瞧得上?」
高個男子聽不過耳,不服道,「自古美人愛英雄,蘇璇是武林第一人,一身本領氣度豈是軟腳的王孫公子可比,那些達官貴人只會縮在護衛和兵卒後頭,窩囊得不值一提。」
旁桌一人想是外地的,好奇的插嘴,「不是說郡主是個癡傻的?」
光頭男子咽下一口肉,嘿嘿笑道,「傻了能對陣曲無涯?就憑她的美貌,癡傻又如何,要是我能弄個郡主當老婆,給個掌教也不做。」
高個男子附和,「沒准郡主也有意,要不是蘇璇阻止,她已經給追魂琴擄去當女弟子了,誰知道要怎麼侍奉師長,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聞者盡皆大笑,話頭越來越歪,整個酒肆都捲入了議論。
二樓的木階上,薄景煥的目光越來越陰鷙,終是一甩袖出了門,躍上快馬而去。
長沂山莊既安,蘇璇第二日就婉謝了霍家的留挽,改居城外的太皇觀。
消息傳開,不少人慕名來訪,均被太皇觀的道士婉拒於外。然而在一日下午,一輛精雅的馬車停在道觀後門,簾幔掀處,一位容顏清絕的美人柔聲低求,連心腸最硬的道士也不忍拒絕,破例迎入了來客。
客院當中生著一株數人合抱的銀杏,金黃的葉子落了一地。樹下的佳人披著翠藍色的斗篷,雲鬟青絲挽了枚水晶簪,越發顯得皎白清冷。她孤身獨立,淡雅出塵,纖手輕攏衣擺,一陣西風過,細碎的黃葉伶丁而落,靜美而寂寥。
蘇璇在遠處看了一陣,終是走近,喚了一聲。「奴奴。」
她望著他,眼睛漸漸紅了,又極力忍住,經歷的千百種滋味湧上心頭,欲言又道不出來,化作了一個淚盈纖睫的笑。
她沒有哭,卻比哭泣更讓人憐惜,蘇璇的心越發軟了,指掌一緊,忍下了擁住她的衝動。
靜了一會,她輕吸了一下鼻子,斂住了情緒,「我已經快二十了。」
蘇璇的眉一動,等她說下去。
阮靜妍垂睫又道了一句,「祖母年事已高,身子也不如從前了。」
蘇璇一時不明白她的意思,正在思索安慰之語,她抬起頭,潮濕的雙眸望著他,「等哥哥成親後,我想替祖母祈福,辭家入道,去天都峰做女冠。」
這一言非同小可,蘇璇怔了半晌才說得出話,「你當女冠做什麼?」
滿地黃葉被風吹動,她靜靜凝望,纖弱的肩微冷般一顫,「我不想嫁人,修道清淨,或許還能有機會——偶爾見一見你。」
蘇璇的心彷彿被鐵剪擰了一下,驀然疼痛。
他知道不該再見,即使她曾經勇敢的表露愛戀,即使每想起她就有溫柔的甜愜,可師兄已反復曉喻過利害,世家與江湖的鴻溝深不可越,稍有不慎都會對她造成極大的損害。
然而到了這一刻,她親身尋來,忍著哽泣,拋卻女兒家的顏面,斷斷續續道,「我喜歡你,可我太弱了,沒辦法和你在一起,想去一個離你近的地方——聽說天都峰有不少修道的居士長住——如果你覺得不妥——我也可以在山腳下尋個尼庵——」
蘇璇血氣上湧,哪裡還聽得下去。「奴奴!」
她垂著頭,纖白的細頸柔弱可憐,一滴清淚墜入了香塵,「我來尋你不為別的,只是想讓你知道這份心意。你顧慮我的名節,不願來見,我也明白。」
她退了一步,情緒稍緩下來,容顏蒼白而沉靜,「清修是苦,我卻覺著甜;合婚是喜,我卻覺得悲,許多事緣是自尋煩惱,我也不求其他人諒解。你不必在意,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決定。」
蘇璇沒什麼能說,也什麼都不想再說,一把擁住她,吻上了她多情多淚的臉。
阮靜妍好像又墜入了一場夢。
他如王陵中一般摟著她,在唇上輕柔的廝磨,兩個人同樣生澀,卻捨不得分開,直到他偶然舔去她唇間的淚,突然懂得了舌尖相觸的美妙。
周圍的一切似乎不復存在,他追逐她,侵纏她,越來越肆意的攫奪,沉醉於初嘗的甜美。她心跳如鼓,又溢滿了無限歡喜,身子越來越軟,被箍得緊緊偎著他,感受他胸膛的堅實,嬌柔的回應讓蘇璇更難自禁。
待兩人終於分開,蘇璇的氣息少有的混亂,眼眸炙熱又溫柔,看著她酡紅的嬌顏,幾乎想再度吻下去。「傻奴奴,做什麼女冠,我又不是道士。」
作者: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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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0:35:21
第五十八章 美人謀
秋雨澆濕了燕宿雨的衣裳,緊貼著成熟的胴體,格外誘人心魄。
她已經在院子裡跪了很久,哪怕膝蓋如萬針戳刺,她也沒有顯露一絲疼痛,纖嫋含愁的姿態也收了,女人的柔弱是最有效的武器,但要看對誰,至少讓她跪在這裡的人絕對不會在意。
終於有腳步走近,何安持著傘來到她身邊,居高臨下的俯瞰,「知道為什麼讓你跪著?」
燕宿雨很清楚這個看起來白淨靦腆的男子有多可怕,「屬下不明白。」
何安平平淡淡道,「有人說燕令主近日有些異樣,或許蘇璇曾救過你,讓你生出了別的心思。」
不知是冷是懼,燕宿雨的臉極白,如煙的美眸靜寂黑沉,低掃了一眼在何安身後的陳兆,「絕無此事。」
何安宛如不經心的看著嘩嘩雨幕,「詹寧、玄月已死,池小染、司空堯負傷,陳兆隨在我身旁,唯有你毫髮無損,又無任何助益,大概近期局勢不利,讓你以為能有機會像其他廢物一般叛閣而出?」
朝暮閣六位令主,以燕宿雨武功最弱,地位最低,她自知多言無益,「屬下不敢。」
何安置若罔聞,一哂道,「上一次燕樓主行事失當,令堂少了三根手指,再來一次就該是臂肢腿腳了,也不知以燕夫人這般年紀,還受不受得住人彘之苦。」
燕宿雨的纖指緊緊摳住磚棱,額角叩伏在泥水中,「屬下誓死效忠,不敢有違。」
何安看著綿綿雨幕,道出的每個字讓她心驚肉跳,「你已經很久沒探到有用的消息了,再這樣下去,我懷疑還有什麼必要留著燕子樓的人。」
燕宿雨蠕動了下失色的唇,無聲的閉上眼,「屬下探到了一條,正要稟報。」
何安笑了一笑,「我希望是有效的。」
燕宿雨默了一剎,終道,「琅琊郡主私下至太皇觀,秘會蘇璇。」
空氣驀然凝住了,整個院子唯有雨落的沙沙聲。
過了許久何安才開口,「確定屬實?」
燕宿雨沒有抬頭,「屬下敢以性命擔保。」
何安忽然鬆下語氣,「看來放出去的流言成真了,郡主瞧上了蘇璇,她留了多久?」
燕宿雨回道,「一個半時辰。」
何安半是滿意半是譏諷道,「畢竟蘇璇是個男人,送上門的金枝玉葉不可能不動心。」
對於這位郡主,何安一直有深深的懷疑,她的癡傻來得離奇,好得也離奇。厲王陵坍塌,進去的無一生還,獨有受掠的郡主是例外。他一直想將她弄到手拷問,無奈紫金山一事驚動太大,天子久未釋疑,他不敢再行險。唯一能做的是派人潛入窺察,暗中試探,長久仍一無所得。
陳兆在一旁脫口而出,「不如我們將郡主弄出來,設個死局引蘇璇自投羅網。」
聽到下屬的話,何安的臉冷了,「天香樓的局是什麼結果,還想再犯一次蠢?劫出琅琊郡主,引動內廷追查,嫌眼下的局面還不夠糟?」
陳兆被罵得灰頭土臉,一個字也不敢再說。
劍魔是一個近乎無敵的存在,出身正派,行止磊落,扶助門派無數,不愛財不好色,朝野江湖無不稱讚,想攻訐都尋不出藉口。然而這一次,他與琅琊郡主有了私情。
何安眼眸深深,有一種奇異的光,宛如見了血食的獸,「追魂琴這一場攪得好,竟有意外之獲,既然蘇璇踏錯,我就有辦法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何安正設法以流言喚起薄景煥的嫉妒,就從天上掉下了絕好的理由,朝暮閣殺不了的,換王侯來又如何?一旦蘇璇身敗名裂的死去,正陽宮受此重挫,必會放棄插手江湖,少了領頭的門派,朝暮閣就有機會再度崛起。
燕宿雨無聲無息的跪著,陳兆也不敢再出言。
「先不要驚動。」何安默了許久,話語透出一絲絲少有的愉悅,「好戲,要等。」
世上最美妙的事,莫過於原以為是單相思,卻發現對方也懷著同樣的情愫。
一對人兩心相合,萬般甜蜜,恰好琅琊王府籌備世子大婚,諸事紛雜忙亂,阮靜妍病後又偏好獨處,合府上下不以為怪,給了兩人相會之機。其實見了面也是傾心相談,並無逾距之舉,不過有情人相對,縱是隻言片語也有無限歡甜。
轉瞬過了一個月,阮鳳軒正式迎娶新婦,當日世家雲集,繁瑣的儀程讓王府內外忙了個倒仰,琅琊王或許太過疲累,過後不久突然病重了,雖然他身子一直不大好,但這次的病勢來得如此洶疾,連醫者也甚為意外。
阮靜妍與新入門的嫂嫂齊慧兒一同侍疾,熬了月餘相當疲憊,連阮鳳軒亦生了愧疚,恰逢秋宴,他決意自己照料父親,讓妻子與妹妹出門鬆緩一日。
秋宴年年相似,阮靜妍興致不高,不過嫂嫂畢竟才嫁過來,須得有人陪著應酬,遂一道前往。雖然連日辛勞,到底她還年輕,加上與意中人相許的喜悅,看起來玉顏煥發,清眸流光,縱是靜坐也神采動人,滿園的王孫公子無不注目。
阮靜妍習慣了旁人的目光,起初也未在意,直至發覺一個高挑女郎在打量自己。她見女郎膚如小麥,大方自若,在一群嬌滴滴的世族女子中分外不同,禁不住暗問嫂嫂,「那一位是?」
齊慧兒也不認得,還是旁邊的一位夫人接話,「是長沂山莊的霍小姐,霍家暴富而起,也沒什麼家風家教,生個女兒持刀弄劍,同男兒一般粗魯放肆,也不知從哪裡弄到了帖子。」
阮靜妍知道蘇璇來此地就是為助長沂霍家,市井流言更道霍家有意讓霍小姐與蘇璇成親,聞言目光頓時一凝。只見霍家小姐有種江湖人的英秀灑落,與蘇璇的氣質相近,要是站在一處,必如一對長飛的鴻雁,共遊的魚龍,唯獨在世家的宴席上格格不入,引來周圍不少非議。
霍小姐大概也覺察了議論,不多時就辭去了。
阮靜妍的情緒悄悄黯下來,陷入了低谷。近一時她無限歡喜,只是總有一份忐忑,疑心一切都是夢。到這一刻,不安再度泛起來,盤繞良久,她終是忍不住,在與蘇璇相見時道了出來。
「上次我見到了霍小姐,她生得很美,你會不會——」
聽了她吞吞吐吐的詢問,蘇璇怔了一怔,忽然忍不住笑起來。
阮靜妍剎時羞紅了臉,再問不下去。
「霍小姐機敏果斷,不讓鬚眉,確有過人之處。但若是幫助過的女子都得娶回來,我現在大概已經妻妾成群了。」蘇璇謔了一句,眉眼帶著笑意,「奴奴在意這個?」
阮靜妍的心底又羞又愧,聲音細如蚊蚋,「我怕我什麼也不會,幫不了你,不比她——」
蘇璇不答反問,「奴奴不嫌我是江湖人,給不了錦衣玉食?」
「我怎麼會——」她一急話語出口,看他的神情,雙頰越發紅了,「我不介意,粗衣糙食我也甘願。」
蘇璇心底愉悅,嘴上戲道,「也不嫌我是個浪遊的武夫,不懂吟風賞月,時常還讓你擔驚受怕?」
阮靜妍的心頭絲絲生甜,「我不怕——在你身邊,我什麼也不怕。」
她出身尊貴,美麗柔善,卻為了情意而願捨卻一切,蘇璇情動的握住她柔白纖小的手,十指相扣宛如兩心交疊。這一陣他沉迷於愛戀,另一則也在思量,兩人門第相差太大,她的家人必不會允婚,得回去找師兄想個法子,只是近日據說求親者甚多,也不知能不能等到自己回來。
「奴奴,家人近期可有替你許婚之意?」
聽到這一句,阮靜妍的耳根都紅了,「是有一些人上門來說——祖母也問過,我都說不願。」
蘇璇正要再問,忽然聽得有人疾奔入院,警覺起來,「有人來。」
他放開她,衣袖一拂收起案上的茶盞,翻躍於承塵之上,借著樑木隱藏起來。
阮靜妍鎮定心神,展開一本書卷矯飾,不出片刻樓梯連響,一名丫環驚惶的奔上來,「小姐!王爺不好了!請小姐立時過去!」
樑上樑下俱是一驚,阮靜妍剎那間白了臉。
琅琊王的過世,所有人都覺得愕然。明明病情有了起色,卻在幾個時辰內寒熱交煎,嘔吐痢下,腹痛難當,幾位名醫束手無策,竟然連當夜都未能拖過。
阮家祖母悲慟萬分,頓時臥床不起,阮氏兄妹同樣沉湎於悲痛之中,王府上下亂成一團,還是新婦齊慧兒接了中饋,從娘家借了一批得力的管事與嬤嬤,算是穩住了場面。
琅琊王一向聲譽極好,不乏善舉,頗得民心。消息傳出,城中百姓亦為之悲傷,不到半日全城縞素,大紅大綠的裝飾均被拆去,酒樓的歌樂也停了。
突如其來的一場變故,最失望的外人莫過於薄景煥。
他伴著御駕回到金陵,立時準備重赴琅琊提親,不料噩耗從天而降,議親成了致悼。縱是阮鳳軒繼了爵位,能替親妹許婚,迎娶也要等到三年孝滿之後,拖延太久,母親必有異議。
薄景煥心事重重的入府弔唁,見阮靜妍一身縞白,在一群女眷的簇擁下清眸含淚,楚楚憐人,更是放不下,他正待勸慰,忽聽得門外唱到蘇璇的名字,不由得一怔。
一則沒想到蘇璇還在琅琊,二則沒想到他會來此弔唁。畢竟蘇璇對抗追魂琴是應薄景煥之請,本身與琅琊王府並無交情,江湖人也不拘禮法,此刻竟然不期而至,著實意外。
不僅薄景煥驚訝,滿堂吊客亦然,前一陣發生的事實在太過傳奇,連金馬玉堂的高門顯貴也為之稱奇,一時人人都望過去,奠堂內外俱靜。
傳說中的劍魔是一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猿臂蜂腰,清銳英朗,全不似傳言中的狂放。他進來靜穆的拈香叩拜,禮儀周全,阮鳳軒連忙回禮,蘇璇道了一聲節哀,並無贅言,兩三句後就辭去了。
人一離開,奠堂漸漸恢復了聲音,人們低低的議論。
阮靜妍一動不動的跪在軟墊上,清淚突然漣漣而落,一眾女眷圍在她身旁勸慰,陪著拭淚。
薄景煥異樣的感覺更重了,卻又想不出所以。
直到葬儀過後,亡者入土,萬事落定,何安私下密報,薄景煥猶如晴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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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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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0:35:39
第五十九章 無間墮
金陵威寧侯府飛簷沉凝,氣象威嚴,廊下花木森森。
陽光照著院落深處的威寧侯的書房,映得花窗柵影玲瓏,屋內的氣氛卻如冰淵。
薄景煥負手立在窗前,臉被柵影分成了數塊,陰鷙非常。
何安等了許久未聞一語,依然屏息靜氣的跪著。
薄景煥終於開口,「你何時知道此事?」
何安眼觀鼻,鼻觀心,恭敬道,「先前侯爺吩咐探查關於郡主的事,屬下才在琅琊留了人,在侯爺離開琅琊不久就發現了異常,不過蘇璇行事隱秘,探察極難,此事關乎極大,屬下也不敢隨意上稟,昨日得了消息證實確鑿無疑,才敢對侯爺呈報。」
薄景煥的指掌緊握,一閉眼就彷彿看見蘇璇騙哄著心愛的女人恣意輕薄,得意的嘲笑自己的愚蠢。被騙與被辱的惱恨宛如一把陰火,在胸膛裡無聲的燃燒,烤得他恨毒欲狂,恨不能將蘇璇千刀萬剮。「我將之視為兄弟,他卻——」
薄景煥聲音低嘶,嘎然而止,半晌後冰冷如鐵,「明日我起程去一趟琅琊,吩咐管事在府內立即著手置辦大婚所用的物件,但凡所需不拘成色,一概先買回來,不管用什麼法子,務必儘快置齊,否則重懲不貸!」
這是要趕在熱孝內迎娶了,何安應下來,「侯爺既然下令置辦,縱然倉促也有辦法,只是蘇璇武功超凡,一旦從中作梗——」
薄景煥齒間咯嘣一響,腮骨棱起,他本想立刻致書正陽宮的北辰真人,厲斥其縱徒猥行,誘騙王侯之女,然而這樣一來消息散出,影響郡主聲名,最終損及的還是琅琊王府與威寧侯府,他心底恨怒已極,「如何能將此人除去。」
何安等的就是這一句,接口道,「此人劍法非凡,少有能敵者,又精擅偽裝,世人皆不識其真面目,連聖上亦青眼有加,正面除去極難。」
薄景煥也想過告到御前,然而追魂琴一事聖上親歷,對蘇璇印象極佳,就算他如今失德,天子大抵會當作英雄美人的謔談,稍斥幾句一笑了之,難以施之重懲,薄景煥越想心火越盛,聲音厲起來,「要是無法可想,要你等何用!」
何安不驚不懼的一叩首,「侯爺息怒,正面的格殺確實不易,不過近期有一幫江湖人被蘇璇逼得走投無路,欲投在侯爺麾下,假如善加利用,可收牽制之效。」
薄景煥怒極冷笑,「一群烏合之眾,既然根本不敵蘇璇,能管什麼用,還想妄圖得到侯府的庇護。」
何安回道,「無主之刀不值一懼,操在侯爺之手則又不同,正好以江湖人制江湖事,眼下就可利用他們將蘇璇引往別處,使其暫時無法侵擾郡主,將來侯府不宜沾手的陰私之事,均可由他們相代,侯爺也能更為便宜。」
這幾句極具煽動,說進薄景煥心底,他捺下火氣踱了幾步,道,「這些人是什麼來頭。」
何安明白事情已妥了八成,「 這些是朝暮閣的人,偶然得罪了蘇璇,被他策動多個門派圍剿,處境艱難,所以托人遞話,想投在侯爺手下。只要侯爺不畏蘇璇,就是他們的主子,幾個領頭的這幾日一直在府外候著,盼望侯爺點頭宣見。」
薄景煥聽過一些江湖事,清楚朝暮閣並非善類,不過他身為王侯,並不將這些鼠輩放在眼中,此時一心對付蘇璇,盛怒之下不再多想,當即點了頭。
四個人一字而跪。
一個矮個子當先開口,「參見侯爺,草民司空堯,擅打穴術,蘇璇欲獨霸武林,欺人太甚,只盼侯爺大發慈心收容,願當牛做馬還報。」
接著一個俊秀的青年道,「草民池小染,擅刀法,我等與蘇璇結怨已久,恨不能寢之皮肉,只要能將之除去,哪怕以命相換也甘心。」
另一個方臉的大漢話少,只道,「草民陳兆,擅掌法,願在侯爺帳下效死。」
最後是一個白衣的絕色美人,「奴家燕宿雨,能使劍,擅探聽,但隨侯爺驅策。」
薄景煥一一掠過,在美人身上停了一停,見她纖嫋動人,宛轉風流,難得的是絕無媚俗之韻,完全看不出是江湖人,他冷聲問道,「你與蘇璇何仇?」
燕宿雨姿態馴順的回道,「蘇璇毀我幫派,殺我同僚,我力不能敵,深受其辱,無論誰能將之除去,奴家都願傾身以報。」
薄景煥眉心一聚,顯出一道厲紋,「本侯要你們將蘇璇引離琅琊,至少三個月無法分身,可做得到?」
司空堯毫不猶豫的躬身道,「既然侯爺有命,哪怕賠上腦袋也要達成。」
池小染隨後道,「我等設法將蘇璇滯於雍州,侯爺以為如何,定不讓他短期回返。」
幾句話計議完畢,餘人盡皆退去。薄景煥獨處書房,許多事從頭憶起,越想越是憎怒,激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一拂袖將案上的書卷悉數掃落。門口影子一動,薄景煥一方硯臺砸過去,濺得來人的白衣上墨汁淋漓。
這人正是燕宿雨,她受了一砸也不驚叫,眉角低斂,纖纖跪倒,「奴家有罪,驚擾了侯爺。」
他人受命而行,獨有這個女子留在府中聽候吩咐,想必在門外聽到了動靜探視,薄景煥正滿腹戾氣,厲聲而喝,「滾!」
燕宿雨退下去換了衣衫,不多時捧著一方銀盆而來,在書房門外跪倒,「侯爺方才汙了手,請容奴家侍奉。」
薄景煥怒火正熾,大步過去一腳踹得銀盆飛起,咣啷一聲落進了庭院,燕宿雨被澆得一身透濕。院內的侍衛和僕婢俱是怵然,無一人敢發聲。
燕宿雨也不管旁人的目光,退下去重新換衣挽髮,捧著一方溫熱的毛巾跪在書房外。「請侯爺息怒,淨一淨手。」
這一次薄景煥一把將她拖進書房,甩到了書案邊。
燕宿雨沒有運功相抗,被沉厚的案角撞得腰際劇痛,她面色泛白的暗吸一口氣,柔聲幽幽,「侯爺心裡不痛快,儘管發在我身上,別委屈了自己就好。」
輕薄的襟領被扯得歪敞,露出了水紅的抹胸,以及一片裹不住的豐盈姣白,玲瓏美人謙卑而軟媚的央求,足可令任何男人心生爽悅。
薄景煥的眼神終於變了,怒火轉成了另一種鷙猛的欲望,他抓住對方的髮髻強迫她跪倒,冷鷙道,「既然不肯滾,那就受著。」
書房的門大敞,照見一個跪在男人身前的白色纖影,被按著頭粗蠻的淩虐,如煙的明眸彷彿有一絲水光,隨即被長睫遮去,無息又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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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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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0:35:51
第六十章 蓮心韌
阮鳳軒在院中疾步而走,不久前聽聞的訊息讓他坐立難安,疑愕交雜。
他不敢驚擾病中的祖母,讓侍女將妹妹喚至靜室,摒退了下人,及至望著溫順靜柔的妹妹,他又懷疑起消息會不會有誤,幾度躊躇才問出來,「你與蘇璇——可有私下見過?」
阮靜妍意外逢此一問,頓時怔住了。
阮鳳軒一顆心沉到谷底,不願置信,勉強掙扎道,「到底有沒有?」
阮靜妍默了許久,靜靜的點了點頭。
阮鳳軒窒得簡直說不出話,「那傢伙竟敢誘騙你!你怎麼會上了他的當!」
阮靜妍沒有爭駁,她知道兩三句根本說不清,「是我主動去尋的他,我喜歡他。」
阮鳳軒氣得聲音都抖起來,語無倫次道,「你糊塗了不成,好個卑鄙下流的傢伙,竟然騙到琅琊王府頭上!幸虧景煥兄告訴我,我決不會放過蘇璇!」
阮靜妍忍住心慌,「哥哥要是想害他,那就是要我的命,不是他幾次捨身相救,我早就死了。」
阮鳳軒想到自己一番苦心,結果引來追魂琴,被蘇璇乘勢而入騙了妹子,恨不得抽自己幾耳光,說話越發不擇言,「你說什麼瘋話!你也不看自己的身份,堂堂郡主與人私相授受,名節都不要了,王府的臉面朝哪裡放!」
阮靜妍的臉龐如雪,十指緊緊交握,她知道有一天會被家人得知,沒想到來得如此快,「我們沒有逾越,他是磊落君子,從未對我無禮,將來也會正式上門求娶。」
阮鳳軒怒火沸騰,「你還做夢要嫁給他?他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湯,這般不知廉恥!父親才剛過世,家裡就傳出這樣的醜聞,琅琊百姓會怎麼看,天下人會怎麼看!」
阮靜妍從小到大從未受過嚴斥,羞恥又委屈,「哥哥,我與他沒有你想的不堪,我——」
阮鳳軒氣極攻心,打斷她直吼出來,「明日起你遷到北院去,誰也不許見,好生給我反省!」
齊慧兒一直慶倖自己運道好,嫁入琅琊王府既沒有婆婆為難,小姑也美麗恬慧,極好相處。沒想到府中接連出事,好容易將公公的葬儀應付過去,小姑又糊塗得與人暗生私情。
阮鳳軒氣怒難消,阮靜妍幽閉鎖足,她兩邊都要勸撫,還得瞞著阮家祖母。
想起弔唁時的印象,齊慧兒也禁不住歎息,蘇璇確實出眾,且有相救之情,無怪阮靜妍傾心,要不是身份差異太大,未始不是一段佳話。
她在北院勸了半晌,剛回到房中略作梳洗,阮鳳軒也回來了。齊慧兒迎上去替夫君寬衣,換了起居的常服,待一眾使女退下去,齊慧兒主動提起,「夫君要我說的,我都對妹妹講了。」
阮鳳軒當日大發雷霆,事後又怕妹妹單純柔善,受人迷惑,自己的處置過於粗暴,激得她想不開做了憾事,少不得令下人日夜盯著,又讓妻子時常探視,聞言他歎了一口氣,「這段時日累著你了。」
夫婿知道體貼人,齊慧兒頓覺寬慰,「份內之事,夫君何必言謝。依奴奴所說,蘇璇在荊州時已救過她,多年後重逢又因追魂琴再度相助,妹妹動情也情有可原,雖然祖母未醒,不能詢證,想來不致說謊。妹妹臂上的守宮砂完好,兩人並不曾亂來,還算明白規矩,夫君不必過於憂心。」
阮鳳軒聽說了前事,總不大信,「就算在荊州救過她又如何,兩人貴賤有別,門第懸殊,蘇璇要是個知禮的,根本不會和奴奴見面,無非是挾恩以報,欺奴奴心軟好哄,誘她進了圈套。」
齊慧兒也不爭,順著話語道,「聽說為避孝諱,這兩人近期也未再見,妹妹要守孝三年,我平日多勸一勸,時日久了興許就淡了。」
阮鳳軒已經拿定了主意,「不能再放任她,必須趁著熱孝將她嫁了,才能斷了這段孽緣。」
齊慧兒給驚住了,「妹妹如今情緒正激,夫君可不要迫出個好歹,胡亂安排反而是害了她。」
阮鳳軒煩燥道,「蘇璇武功絕世,貴霜國師都不是對手,府內如何防得住。一日未嫁,這兩人就一日斬不斷,景煥兄一直喜歡奴奴,如果不是意外,她早成了威寧侯夫人,難得景煥兄如今還肯包容,雖然倉促了些,只要稱是父親的遺願,外邊也不會過多議論。」
他居然想得這般周全,齊慧兒不免詫異,疑惑道,「要是妹妹執意不肯?再說一旦郡主出嫁的消息傳出去,讓蘇璇知曉,怎麼可能不聞不問?」
阮鳳軒對蘇璇恨得牙癢,偏偏顧忌妹妹的名聲還得隱忍,也極是氣悶,「景煥兄會設法讓蘇璇離開琅琊,等知道了嫁娶已成,他還能如何?他可是正陽宮的人,要是膽敢糾纏有夫之婦,正陽宮的掌教絕不會寬容,不然等告到御前,受懲的可不單是他一個!」
阮鳳軒難得如此堅定,齊慧兒不好多再說,唯有選擇了沉默。
一夜之間,阮靜妍從主人變成了囚徒。
隨身的侍女均被撤換,一張張臉孔異常陌生,稍有不同的舉動都被人奏報兄長,院落內外的僕婦日夜不離的看守,而這一切,僅是因為她愛上了一個人。
最初的激動過去,她的心漸漸沉定下來,一場佯病給了她艱難的歷練,也讓她成了一粒堅韌的種子,學會了靜默的深埋,孤獨的等待。
這次她等待得比預想中短,兩名侍女忽然無聲而倒,蘇璇揭開瓦片自樑間落下,關切又疑惑,「奴奴,怎麼回事,你竟被關起來了?」
話未說完,阮靜妍已撲進他懷裡,緊緊摟住了他的腰。
蘇璇原是接了急訊要離開琅琊,前來與她道別,一入府發覺她所居的小樓空寂淩亂,下人都不見了,尋了半個府邸才探出她的所在,此時見了情態也猜出來。「他們知道了?」
蘇璇憐疚的擁住她,見佳人淚眼朦朦,格外不忍,「是我不好,讓你受了指責,我這就去見你兄長。」
阮靜妍本不覺得傷悲,見了他突然心酸起來,委屈得止不住淚,可放蘇璇去解釋,阮鳳軒更會火冒三丈,還不知說出何等難聽的話,她哪肯讓心上人受氣,一徑抽泣著搖頭。
蘇璇明白她的心意,安慰道,「不妨事,隨他要罵要打,我不還手就是。」
愛人的胸膛溫暖而堅實,彷彿能抵禦一切惡浪,阮靜妍平緩下來,幽聲道,「沒用的,哥哥在氣頭上,什麼也聽不進去。」
蘇璇雖知無用,也不願讓她一個人生受委屈,「那也不能關著你,我去和他談一談,實在說不好,我就把你送去荊州,在你姐姐那邊避一避,請師叔替我正式提親。」
阮靜妍聽他提到親事,不由自主的紅了臉,淚也停了,「我沒事,成親——眼下不成,我還要替父親守孝。」
羞怯帶淚的清顏越發動人,蘇璇忍住擁吻她的衝動,「我知道,總要先給你家人一個交待,迎娶當然是在你孝期滿了之後。」
阮靜妍清楚兄長決不會對蘇璇允婚,正式的嫁娶幾近無望,但這一時刻,愛人的擔當與承諾讓她異常溫暖,獲得了極大的安慰,平靜下來想了一想,還是搖了搖頭。
蘇璇有些急了,扶住她的肩,「奴奴,江湖消息傳異地有幫派危急,必須趕去救援。我一走,你在家中如此境地,我怎麼放心。」
阮靜妍險些就要應了,然而終是忍著眼淚道,「父親剛過世,祖母也病著,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此時離家會影響家族聲名,我不能太過自私。」
蘇璇待要再說,阮靜妍將他的掌心貼在臉上,顫聲道,「家族於我有生養之恩,我卻拂了家人之意,終是有愧,至少要將孝期守完。反正這段時期哥哥也沒法做別的安排,其他的我都能忍,過了三年我就隨你走。」
掌心的嬌顏溫軟香膩,一如她敏感嬌柔的心,蘇璇幾乎不忍釋手,「這樣被關著如坐囚牢,你怎麼熬得過,萬一三年內他替你許了人,又該如何?」
阮靜妍含著淚,努力綻出一絲笑,「我就當自己還是傻的,你得空的時候偶爾來看看我就好。至於許人,近期是不會的,況且也得祖母點頭。」
她明明嬌弱之極,受了這般委屈,卻依然為家人著想,不願依賴他,蘇璇感動而憐惜,低歎一聲,替她拭去了淚。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1:20:23
第六十一章 良言諫
儘管阮靜妍不願牽連愛人,蘇璇仍是去見了阮鳳軒。
這場會面當然不算愉快,阮鳳軒色厲內荏,心底實在發虛,直到見對方克制有禮,並無動手之態,才敢狠狠的斥駡挖苦一番,出了一口氣。
蘇璇不在意嘲罵,但見再說下去並無意義,長揖一禮道,「世子見諒,我與令妹情意相投,絕非兒戲,縱有不當,責任全在蘇某一人。令尊不幸辭世,我敬令妹一片孝心,甘願等三年期滿,請世子不要將她送往別處,也萬勿遷怪於她,不然天下再大,我終能尋到,屆時定會帶她離開。」
阮鳳軒被這一番話氣了數日,齊慧兒勸了又勸,到底不安,還是在迎娶前將消息透給了阮靜妍。
「……你哥哥是為你著想,威寧侯與你熟識多年,從來親厚,必會善待你,將來所生的孩兒也是天生尊貴,一世的體面。要是嫁給江湖人,不單自己受苦,子女也不得好,妹妹不知世事,把情愛想得太好,終是要後悔的。」
阮靜妍一言不發,清顏慘白如霜,竟無一絲血色。
齊慧兒瞧得心驚,執住她冰涼的手。「妹妹,你可不要嚇嫂嫂,凡事想開些。」
阮靜妍本來就瘦了許多,這一刻搖搖欲墜,近乎要昏過去,「哥哥要綁著我上轎?」
齊慧兒連聲喚使女重沏熱茶,又叫外廂的人打水,一個穿秋香色坎肩的小丫頭一溜煙去了,不一會熱水遞進來,齊慧兒絞了帕子為阮靜妍拭額,急急勸道,「這是哪裡話,威寧侯家世相襯,又無妯娌相爭,確是一等一的良緣,而今不過是稍微倉促了一點,你哥哥近日都在督著管事整理嫁妝,務必讓你風風光光的出門。」
阮靜妍將掌心掐出了血,恍惚得什麼話也說不出。
齊慧兒勸了半晌,看她只是默然,越發覺得不妥,偏偏管事來報有客至,她只好叮囑丫環婆子仔細看緊,自己先去外苑應酬。
阮靜妍想到蘇璇走前的情形,心如刀絞,淚都流不出來,激氣交加,甚至萌生了死志。然而房中尖銳的東西早收起來,侍女們寸步不離的守著,她倚著窗胡思亂想了一下午,始終想不出穩妥的死法,忽然窗縫裡傳來一絲細細的女孩聲音。「郡主可要給蘇大俠遞個消息?」
阮靜妍機伶一顫,目光一移,從窗縫中窺見了一個穿秋香色坎肩的小丫頭。
小丫頭背對著窗,微聲道,「郡主休怕,我是長沂霍家的人,蘇大俠走前托我家小姐照應郡主,有事均可吩咐。」
蘇璇離去時極為匆促,竟然還惦記著自己,阮靜妍百感交集,眼眶驀然暖熱,「府裡管得嚴,你如何進來的?」
小丫頭在外回道,「我叫小芷,一直在府裡做粗使丫頭,霍小姐的奶娘是我姨奶奶,前些時霍家遭劫,全靠蘇大俠相救,霍小姐一心想還報,恰好我調到這院子跑腿。郡主不必擔憂,要是不願成親,小姐會想辦法在迎親前將你弄出去,送到蘇大俠身邊。」
阮靜妍突然明白過來,當初在秋宴時見到霍小姐,想必就是蘇璇之故,可惜眾人環繞,不曾有機會交談。而今想必全城都聽說了威寧侯將迎娶郡主,獨有自己知曉得最晚。
兩名侍女遙遙守著,見郡主支頤許久未動,也放下了心,各自做著針指。
阮靜妍冷靜下來,「你可知威寧侯何時來迎?」
小芷回道,「據說是二十日後,郡主若要尋蘇大俠,得儘快告訴小姐。」
去尋蘇璇,這一衝動漾在舌尖,險些直沖出口,阮靜妍左思右想,按捺住了激湧的心潮,輕聲道,「我再想一想,請代我向霍小姐致謝。」
霍明芝近一陣壓力不小。
琅琊郡主明明與蘇璇有情,卻突然傳出與威寧侯府的婚事,顯然家中有變。要依著霍如山,本來二人就不相配,任威寧侯娶了郡主也不錯,蘇璇縱是失意,過一陣也就放下了,自家女兒還多一重機會。怎奈霍明芝不屑於陰私之謀,壓根不理會老父的小算盤。
不過要從王侯之宅將郡主弄出來,穩妥的送去蘇璇身邊,絕非一樁易事,霍家雖然是長沂地頭蛇,也不敢輕率而行,霍明芝煞費苦心的準備到七成,伏在王府的小芷回來了。
幾句話稟過,霍明芝大感意外,「什麼?郡主不肯離府?」
一旁的霍如山正中下懷,嘿嘿笑起來,「看來郡主自願出嫁,可不是霍家不盡力。」
霍明芝瞪了父親一眼,對那位玉人般的郡主頗為失望,「郡主到底是怎麼說的,你仔細複述一遍,每一個字都不要漏過。」
小芷應了一聲,從頭述起,「我與郡主稟過之後,她思了兩日,請了阮世子過來。」
阮鳳軒襲爵已成定局,不過昭書未至,府中尚未改口。小芷年紀不大卻頗為機靈,口齒脆俐,描述起來令人宛如親見,「那時我在外廂正好瞧見,世子來時神情不佳,似乎準備斥責,直到見郡主十分憔悴,才像有些懊悔。」
阮靜妍安靜的見了禮,請兄長坐下,「先向哥哥致歉,為了我橫生煩惱,連帶嫂嫂受累,都是我的不對。」
阮鳳軒見她宛如大病一場,已有些自責,聽得她的話語,殘存的氣惱也消了,「你總算明白了正理,哥哥絕不會害你,蘇璇這等敗類,哪有景煥兄可靠。你不用想太多,等嫁入威寧侯府就好了。」
阮靜妍也不爭辯,「哥哥百般為我著想,用心良苦,我自是感激,可哥哥與薄世兄素來莫逆,多年相交,怎麼忍心害他?」
阮鳳軒聞言一愕,「你胡說什麼,我怎麼會害景煥兄?」
阮靜妍輕聲道,「薄世兄為何不能娶一個琴瑟和鳴,愛他敬他的妻子,卻要娶心有旁鶩,枯如槁木的人。難道因為與哥哥摯交,就不得不作此犧牲,哪怕賠上自己的後半生?」
阮鳳軒又驚又怒,「你執迷不悟,不肯從嫁也就罷了,居然還危言聳聽?」
阮靜妍也不急,退後數步雙膝跪地,「哥哥聽我把話說完,此後要是依然讓我嫁,我也無話可說,但要是稍作思量,就知這一安排與害人無異。」
阮鳳軒本待發作,見她的情態又吼不出來,怒道,「我看你還有什麼道理!」
阮靜妍靜視兄長,從容開口,「女誡有雲,夫不御婦,則威儀廢缺;婦不事夫,則義理墮闕。薄世兄看在哥哥的顏面和往日的情份上娶我,可謂仁義,然我心有所屬,嫁了也不過是個活死人,終年淡薄如冰,屆時他如何御婦?打我罵我,未免有愧與哥哥的交情,不理不睬,又非夫妻之道。當著外人之前還要尊重禮待,堂堂男兒至此,何其可悲;妻子形同虛設,薄世兄又不可能休我下堂,唯有另娶美妾,自尋所歡,我與他本有兄妹之誼,強作婚姻反而離形離心,一生相怨,何其可歎。」
不等阮鳳軒反駁,阮靜妍接著說下去,「我為免家人擔心,一直不曾與兄長言說,金陵之病雖癒,卻落了一個病根,情緒激漾即有意識模糊之感,萬一嫁過去不久再次發作,金陵人得悉威寧侯夫人神智紊亂,行事顛倒,薄世兄該如何應待?他熱孝匆忙而娶,家人豈無怨怪?到時候妻子顛狂,母親深責,眾口非議,哥哥可想過好友將置於何地?」
阮鳳軒聽得冷汗透背,佯作鎮定道,「你的病已經好了,不必拿來唬弄,欺我改變主意。」
阮靜妍依然不辯,繼續說下去,「多年來但凡遇事,哥哥習慣了向薄世兄請教,蒙他屢屢相幫,依賴成了常例,甚至為此一直撮和,唯望結為姻親。而今連我心繫他人也讓薄世兄一併包容,試問他何德何能,要捨已周全,替哥哥補一輩子窟窿。」
幾句話字字戳心,阮鳳軒脊上猶如針紮,陡生慚意,勉強道,「這是景煥兄自己提出來,他一直喜歡你,你既覺得他不易,嫁過去多方體貼就是了。」
阮靜妍話語微沉,「薄世兄待哥哥有義,哥哥卻忍心陷他於此?不外是被我所惱,只要有人承了麻煩,急匆匆的打發了,全不去想他娶妻如娶禍,從此多少事端,將會何等煩惱。」
她一句比一句更讓阮鳳軒困窘,竟是無言以對。
說到此處,阮靜妍微微哽咽起來,伏身道,「哥哥,求你容我在偏院守孝三年,我再不知羞,也絕不會在孝期做出可恥之事,若是實在擔憂,我願絞了頭髮替父親念經,從此長伴黃卷青燈。」
阮鳳軒大驚,見她面白氣弱,聲澀音啞,被自己生生逼到如此境地,登時又悔又疼。「我錯了,將一切想得太簡單,不該應了景煥兄。」
阮靜妍飲泣了一刻,「薄世兄必會再度來勸,然而陷摯友於不利之舉,哥哥真能不假思索?威寧侯重情重義,不該被如此利用,哥哥不如在家中佈置一間庵堂,就說父親過世後我悲傷過度,執意為尼,替祖母念經祈福,也可杜絕外人之口。」
阮鳳軒幾乎無地自容,上前將她扶起,「不必再說了,你安心靜養,我這就去與景煥兄寫信,一切等孝期滿了再議。」
霍明芝聽到小芷說到此處,驚異而歎,「好厲害,如今她說什麼都是錯,居然還能憑一席話扭轉局勢。」
霍如山嘖嘖稱怪,「真是奇了,她居然沉得住氣不去尋情郎。」
霍明芝設身處地,也能明白其中的顧慮,「是我小看,不曾用蘇璇留下的書柬取信於她,單憑一個小丫頭私下遞話,她怎能斷定善惡真假。何況逃出來後的境況全不是她所能控制,萬一落入險地,安危難料,名聲也汙了,不如讓她的兄長改了主意,安安穩穩在府內守孝,等蘇璇親自來接。」
霍如山贊同的摸了摸濃密的鬍腮,「難得一個千金大小姐這般通透,幾乎比得上我女兒了。」
霍明芝哭笑不得,將小芷嘉獎了幾句放回王府,轉頭道,「看來婚事是不成了,也好,免了我們開罪王府。爹的傷也該養好了,莊裡要操勞的事正多。」
霍如山立刻耷眉捶腰,唉聲歎氣,「老骨頭恢復得慢,不比年輕人,還得再休養個一年半載,要是能有蘇璇作女婿,那可什麼都安心了,可惜你這丫頭性子強,長得又隨我,怪道不招人疼。」
霍明芝沒好氣的想斥上兩句,又忍不住笑了,也不理他,一挑簾子自去忙碌。
熱孝迎娶未成,失望的不僅是薄景煥,還有何安。
他本來在很有興趣的等一場一石三鳥的好戲。
長沂霍家受了蘇璇的重恩,必會插手,一旦協助郡主出逃,形同誘拐世族貴女。等威寧侯府與琅琊王府的滔天怒火落在蘇璇與霍家頭上,稍加一把力就能燒到正陽宮,三方俱損。
至於郡主,為私情而逃離了王府的庇護,出什麼事都合情合理,屆裡他會好好驗證一下她的記性,弄清楚厲王陵裡發生過什麼,再讓她變成一個真正癡傻的郡主,適當的利用,足可毀掉蘇璇。
誰想到阮鳳軒突然反悔,時日本就緊迫,幾番折騰下來熱孝已過,迎娶之事就如一陣風刮過,莫名其妙的散了。
何安很是遺憾,不過機會依然存在。
薄景煥已將蘇璇恨之入骨,此次強娶未成,怨毒又深了一層。
這些恨足夠讓他慢慢經營,細細謀劃,無聲無息的將蘇璇拖入深淵。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1:20:40
第六十二章 澗底松
永和十七年春。
一樹淡白的花在山道上綻放,朵朵分明,宛如在翹首迎接歸客。
青年掮著一個包袱,行過樹下停了停,看了一陣山崖間翻湧的雲濤,他眼神清越,氣息如風,腰間的劍鞘玄青,低垂的劍穗如墨。
踏過蜿長的山道,山巔有一方玲瓏的碧池,池畔的小院前有三四個道裝的少年男女,全然未察有人到來。
其中兩人正在打鬥,一個英俊的少年出劍兇狠,招式極快,擊得對面的胡姬少女連連後退,漂亮的臉頰已經腫了一塊,步法也踉蹌不穩。
其他兩個女孩在一旁圍觀,正在輕鬆的說笑,不見半分擔憂。
說起來是鬥劍,場中形勢更像單方面的毆打。眼看劍招橫掃而來,胡姬少女就要被逼入池中,忽然一隻手扶住她,襲來的長劍被一縷指風一拂,錚然蕩開。
少年一驚,見了來人立刻收手後退,異常恭敬的施禮,「師叔!」
一旁的兩名女孩驚住了,其中一個高挑秀美的女孩立即曲身一禮,脆聲道,「師叔回山了?我和石師姐在看長歌在與師妹較技,未及覺察,失禮了。」
餘下的一名膚色略黑、年紀稍長的女孩望著蘇璇,神色異樣,勉強躬了躬身。
胡姬少女從連番受迫的暈眩中得了喘息,扭頭一望,一雙深眸驚愕又喜極。「——師——師父!」
蘇璇笑了一笑,溫和的喚了一聲,「阿落。」
少女眼神亮了,彷彿想撲住師父又忍了,惶然道,「師父回來了,我去燒水沏茶——」
她什麼都忘了,拔腿就向院子裡跑去,縱然腿上有傷,步子蹣跚,也掩不住通身的歡喜。
蘇璇的目光隨著她,片刻後看向最先出言的女孩,正是當年東垣長老所薦的沈曼青,一晃數年,出落得窈窕大方。
沈曼青姿態恭謹,歉意宛然,「長歌一動手就不知輕重,不留神傷了師妹,還請師叔恕過。」
另一個女孩蘇璇也認得,是昔年喪生於長空老祖之手的船工石進的女兒石妙,她此刻聽了沈曼青所言,大有不服,「沈師妹多心了,同門比劍互有進益,受些小傷也是常情,師叔必不會怪罪。」
蘇璇聽說過石妙拜在一位女真人門下,師長點撥也算盡心,然而她自身不甚努力,劍術學得平平,此時言語也是面帶桀驁,擰著頭隱然不馴。
蘇璇暫時不去理會,對垂手侍立一旁的殷長歌道,「你劍式不錯,惜在控制不足,少了後續的變化,不妨試試真氣行太陰肺經轉少陰心經,不即不離,勿忘忽助,綿綿若存,寂而長惺。」
殷長歌猛然一省,激動道,「多謝師叔指點。」
這孩子根骨上佳,看得出對練劍極有熱情,蘇璇又道,「我曾經將一些習劍的心得寫成冊子給阿落,方才見你運劍有些相似,可是看過?」
沈曼青容色微變,正要接話,殷長歌一怔又一喜,已然從懷中取出一本藍色劍冊,「可是這一本?沈師姐偶然拾到,我見內容精微就照著研習,原來竟是師叔所作。」
蘇璇抬手接過,「這本劍冊上的東西,長老和你師父應該都教過,不算什麼稀罕,若是想看,只要不礙阿落使用,抄錄一本無妨。」
殷長歌正自不捨,聞言登時喜動顏色,「謝謝師叔!」
蘇璇又看向沈曼青,「我長年不在山上,阿落全仗劍冊研習,弄掉了可是麻煩,你是在何處拾得?」
沈曼青滯了一下,微亂的回道,「時日久我也忘了,似乎是在山道上。當時左右問過都不知道是誰的,怪我未曾多想,該拿過來問一問師妹。」
石妙在一旁嘀咕,「憑她的資質,有劍冊也是浪費,還不如給殷師弟。」
蘇璇氣息一凝,氣氛忽而沉了,殷長歌與沈曼青俱噤了口,不敢再出聲。
蘇璇凝視了石妙片刻,「你父親當年離世,是我之過,與阿落沒什麼關聯。你既瞧不起她這師妹,她也不必再認你為師姐,今後不許你再踏進此地。」
他的話語很平,不帶一絲疾厲,卻蘊著無形的壓力,沈曼青臉色發白,殷長歌也滲出了汗。
石妙愕了一瞬,臉龐火辣辣的燒起來。
她對蘇璇的感覺極複雜,先是怨他害父親殞命,待知悉他在門中宛如天神一般的存在,又怨恨他為何不收自己為徒。這本是他欠她的,卻長年不聞不問,任她在門中平庸無名,反而對一個卑賤的小胡姬翼護關照。如今當著師弟師妹受斥,石妙羞惱之下不顧身份,梗著脖子嗆道,「這話門中其他長老也說過,有什麼錯,何況她的劍技本來就不如人,難道還不許說?」
蘇璇淡淡道,「你既不是長老,有什麼資格評說。不如人就可以肆意欺弄?你先同她交手傷了她的臉,長歌又接著迫戰,到底是為切磋還是欺淩?」
沈曼青一捏石妙的手,拉著她跪下來,「請師叔寬恕,是我們錯了。」
殷長歌同時跪落,大氣不敢出,唯有石妙仍是不服,倔臉不語。
蘇璇沒有再說,讓三人去了,自己向院內行去。
灶房煙氣嫋嫋,一壺水初溫,阿落已奔到他所居的臥房,將置在篋中的被褥取出來鋪展平整,又將茶具取出清洗,纖細的身影忙碌不停。
蘇璇喚過她,將劍冊遞在她手中。
阿落驚訝的接過來,這冊子她原來當寶貝一般,放在枕頭底下壓著,有一日忽然不見了,整座院子翻遍也尋不出,後面的劍式也沒法再練,不想師父一回來就找到了,她慚愧又不安,「師父——」
蘇璇很想如過去一般揉一揉她的頭,然而她已經長大,不再是孩童,只溫聲道,「不必忙亂,這次回來要住幾天,師父給你買了幾身衣服,帶了些糕餅和小玩藝,擱在院裡的石案上,自己去看。」
阿落忘了身上的疼痛,像一隻滿懷信任與依賴的雛鳥,仰起臉歡快的應了一聲。
葉庭聽說師弟已歸,處置完手邊的事務就尋了過來,恰好撞見廊下一師一徒在行功。
阿落端正的打坐調息,蘇璇一手按在她背心,以真力引導,旁邊放著一個玉瓶,葉庭拾起來一看內裡空空,若有所悟。
小胡姬入住後少有離院,連葉庭也有數年未見,此刻打眼一瞧,見她長開後眉目深楚,骨線勻柔,精緻明麗,竟是胡女中也少有的絕色,葉庭不喜反憂。蘇璇不會讓徒弟在深山藏一輩子,一旦入了江湖,過於漂亮的胡姬極易引起非議,於門派和師弟都未必是福。
一柱香後蘇璇收了行功,吩咐徒弟,「好了,你去練一練劍法,看與平日可有不同。」
阿落一睜眼瞧見葉庭,嚇了一跳,僵硬的行了禮,抓起劍就跑了。
葉庭中斷思緒,拋了拋玉瓶,「你給她服了什麼?」
蘇璇知道葉庭必會過來,預先將茶具放在廊下,提起水壺放在泥爐上燒熱,「轉神丹,上次助西嶽得的,我本想拒了,後來念著給阿落不錯,就收下了。」
「西嶽閣的六陽轉神丹?」葉庭眉一挑又平下來,搖頭道,「凝脈煉髓的奇藥,也只有你用得如此隨意。」
蘇璇不以為意,「我又不需要,阿落用了還能有些進益,要不是我將她一個人扔在山上,她也不會學得七零八落,被同門都比下去。」
葉庭對此毫不意外,「誰讓你為了收她將長老全得罪了,我的徒弟就是長老幫著教,只需我偶然點撥,都練得不錯。」
蘇璇淡道,「那兩個我也見了,回來時正好在,大概經常過來欺負阿落。」
葉庭聽出師弟不快,反而笑起來,「這也是一種修煉,不然山上還有誰肯和她對戰,你當年遍身是傷都不懼,如今卻心疼起徒弟了。」
蘇璇無話可說,他也明白其中的矛盾。正陽宮一向鼓勵弟子切磋鬥技,正是因為學劍必須與人對陣,否則招式空而不實,難有精進,只是阿落太過單純乖巧,怎忍見她生生受欺。
水沸了,不等蘇璇動手,葉庭提壺煎茶,「你也不必過憂,這院子裡的衣食器物是我督著給的,冬炭還是連你的份例一起,絕沒有短了她的。」
正陽宮經常要迎接高官顯貴,格外講究禮儀,門下的弟子對於烹茶、品香一類的雅藝也是必修,葉庭是掌門大弟子,一套儀程尤為熟練,不一會兩碗碧色的茶湯已擺在面前。
這些技藝蘇璇也習過,遠不如葉庭用心,多半混賴過去,後來隨了師祖更是專心修劍,想吃茶就去尋葉庭。近年他在江湖行走,葉庭主理門派內務,兩人少有相聚,一品之下格外親切,蘇璇暫時放下了心緒,「師兄的茶還是一樣好,對了,上次你在少林品的犀明茶,我也嘗了,的確是厚重獨特。」
葉庭當年不過隨口提及,聞言心頭一動,「你在何處所得?犀明茶珍罕貴重,極是少見。」
蘇璇微笑不語,葉庭長歎了一口氣。「又去了琅琊?」
他沒想到下一句話更可怕,蘇璇道,「師兄,我想請沖夷師叔替我去琅琊王府提親。」
葉庭啞然,揉了揉額角不語,正陽宮的弟子雖可選正式入道或從俗嫁娶,但擇了後者必須離山,從此不再是門派之人。以蘇璇如今的聲名,一旦成親,門派內外不知何等震動。
蘇璇這次回山就是要與他商議,「不巧師父去昆侖赴會了,師兄正好替我想一想,等師父回來該怎麼說,等年底郡主的孝期就滿了,必得提前安排。上次面聖的賜賞有多少,加上我這些年放在你那的銀錢,夠不夠買間宅子?你覺得擇哪一處定居合適?她畢竟是世家小姐,太偏僻的地方只怕不慣。」
一連串問得葉庭腦仁疼,作了個手勢止住,「我都奇怪琅琊王府和威寧侯府居然沒有修書嚴責師父,給你混賴了兩年,居然還想讓門派替你提親?你知不知道一旦事情揭開,本門有多被動。何況你們身分懸殊,阮家根本不可能許婚,她的兄長又與威寧侯是至交,萬一不成,你是要把人強搶出來?」
一句話問中蘇璇心坎,他早知薄阮兩家是世交,卻不知薄景煥原來心繫於她,直到霍家遞消息才知求娶一事,事後去威寧侯府解釋,幾度被拒之門外。他雖問心無愧,到底傷了情份,這位結義兄長大概一生都不會寬諒。
葉庭勸了數次都無效,實在頭大,「近期我聽得道上消息,威寧侯身邊彷彿有朝暮閣的人。」
蘇璇不禁動容,「師兄懷疑他是朝暮閣背後的人?如果真是他,怎麼可能在探王陵的同時安排郡主遊紫金山?」
這也是葉庭在思索的一點,審慎道,「或許不是主使,但很可能有所牽連。」
蘇璇想了一陣,「有兩件事我一直覺得奇怪,守長沂山莊時,威寧侯致書讓我去琅琊王府,我本疑心太巧,直到真見了追魂琴,就未再深想;後來我與郡主之事,也是威寧侯最先覺察,那時他應該已經回了金陵,不知怎會探出了消息。」
葉庭面色微變,越想越深,「這些事你為何不早告訴我,能追蹤你的人極少,必是郡主身邊伏了人,若真是朝暮閣,如此隱而不發,必是有更兇險的目的。近年你帶領各派反攻,令朝暮閣步步收縮,大不如前,他們最恨的就是你,誰知會如何算計。稍有不慎你與郡主聲名全毀,門派也會大受影響,師兄最後勸你一次,這段私情害人害已,趁著尚未被天下人所知,趕緊了斷,你與她還能各得其安。」
蘇璇沉默了許久,低聲道,「師兄,我以前別無雜念,一心精進劍法,以為會像你一般入道守山,卻意外對她動了心。她有那麼多王孫公子追逐,唯獨屬意我,我怎麼能辜負。我知道你一番好意,也知她身份特殊,實在無法,我就帶她隱姓化名去往山海之邊,天大地大,終有相守之處。」
話已至此,再說也是枉然,葉庭發自肺腑的,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送走了葉庭,阿落還未回來,蘇璇依著回山的慣例去祭掃師祖的墳塋。
除草拭碑,燃香焚紙,石碑的邊緣凝著斜陽的輝光,他注視了片刻,腦中忽然一陣眩暈。
等他定過神,日頭已經墜下去了,山與天的交界暈著一團模糊的昏黃,山風如嘯,透骨生寒。
一疏神竟像過去了許久,蘇璇正覺得奇怪,見地上有血,色如初凝,他肅然循跡而去,在十餘丈外發現了幾隻白鶴。
白鶴早已死透了,每一隻死狀相同。
長長的頸不自然的彎曲,鶴喙僵硬的半張,好像前一刻還在鳴叫著飛起,後一刻被一劍斬裂,優美的軀體幾乎斷開,染血的白羽飛散,草地上腥紅點點。
這裡是正陽宮的腹地,靈鶴是山上長年馴豢,不可能有人來此刻意斬殺。
蘇璇環顧左右毫無人跡,一種異樣的不詳侵入了心頭,他佇立了半晌,幾乎是下意識的拔出了腰間的輕離劍。
純澈的輕離明如秋光,邊緣一縷殘紅的血。
緩,緩,瀝,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1:20:56
第六十三章 故人絕
陽光斜入窗扉,映得屋內富麗明亮,汝窯瓶中的芳花絢爛如錦,妝臺上的銅鏡纖毫畢現。
鏡中映著一張老婦人的臉,一雙纖白的巧手正在為她整理滿頭銀絲,梳落成一個典雅的髮髻。
老婦人左右瞧了一陣,對著身後的女子慈愛的微笑,含著一絲憫歎,「還是奴奴手巧,偏偏造化弄人,幾度蹉跎,也不知祖母還能不能活到你出嫁的時候。」
女子攬住老婦人,清麗的容顏比花更美,正當女子最好的風華,「祖母精神越來越好,一定會長命百歲。」
青春紅顏與蒼皓白髮在鏡中相對,阮家祖母拍了拍孫女的手,「到年底你就要出孝了,婚事也得及早安排,不然萬一老婆子撐不住,奴奴又要耽誤了。」
阮靜妍手一顫,跪下來喚了一句,「祖母。」
老婦人見她神色有異,令環繞的侍女退下去,待屋中別無旁人,阮靜妍主動道出,「祖母,我心底有喜歡的人。」
為避免祖母過度憂煩影響病情,阮靜妍已經忍了許久,此刻她如兒時一般伏在祖母膝上,細細密密的將一切訴來。十三歲荊州遇險,十七歲金陵重逢,厲王陵捨生相救,鬥琴時傾力相助,甚至太皇觀的情定,她第一次對親人坦言與蘇璇有關的所有。
近年蘇璇有暇必會來探,阮鳳軒阻止不了,唯有睜一眼閉一眼,讓下人在一旁監看。兩人在庭院中相會,閑敘品茶,聽琴觀花,從無逾距,感情卻越來越深,她只盼等孝期滿了,兩人從此甜蜜相守,再無分離。
老婦人驚異萬分,聽到兩朝黃金與神秘的貴人時大震,握得她的手發緊,等阮靜妍將所有的事情敘完,老婦人許久未曾說話,足有一柱香後才道。「奴奴,這些可有和你哥哥說過?」
見阮靜妍搖頭,阮家祖母長出了一口氣,兩朝黃金是何等份量,敢在龍脈尋寶,對世家貴胄隨手屠戮的逆謀者又是什麼份量,經歷了一輩子風霜的老人掂得出厲害,望著孫女格外沉重,「這些事,誰也不能說,說出去就是禍。」
阮靜妍聽得出老人的不安,「蘇璇也是這樣說,祖母放心。」
老婦人仍有深深的憂愁,「你哥哥不曉事,心竅又淺,只能當個富貴閒人,真有什麼災劫,他未必護得住你,不如什麼也不知道。正陽宮的後生救了你幾次,也是有緣,為善而不欲人知,更是大善,難怪你傾心於他,可他既無家世門第,還是個遊俠——」
老婦人說到此處,擔心更甚,歎息道,「有道是善泳者死於水,他既是遊俠,一生爭鬥,等於在刀鋒上走,世事無常,將來有什麼好歹,你可怎麼辦。」
阮靜妍扶著老人的膝道,「祖母,他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一定不會有事。」
老婦人撫著孫女細嫩光潔的臉,苦笑道,「你一個小女兒家哪裡懂,縱然他是個真英雄,英雄的妻子豈是好當的,他大義為先的助人,你就要被擱下,遠不如世俗夫妻安寧度日。何況你從小長在錦繡堆,從未感受生活之難,哪過得了布衣平民的日子。」
阮靜妍沉靜而勇敢,「祖母說的我懂,然而我能與他相伴一刻,就多一刻歡欣,哪怕來日坎坷流離,窮困潦倒,我也心甘情願。」
老婦人痛心又不忍,「癡兒,癡兒!」
阮靜妍依著老人,眼角盈起淚光,「祖母,哥哥絕不會答應蘇璇的提親,可我只想嫁給他,如果有一天我離了家,請祖母不要憂掛,我一定是平安喜樂。」
老婦人潸然落淚,擁著孫女久久不語。
次日琅琊王夫婦來請安,老婦人將阮鳳軒單獨留下,起了話頭,「奴奴的孝期快到了,你做兄長的有何打算?」
阮鳳軒做了琅琊一地的主人,蓄了短須,看起來略為成熟了些,「我打算與威寧侯府聯姻,景煥兄至今未娶正妻,一直在等奴奴,他如此深情,妹妹嫁去必不會錯,祖母大可放心。」
老婦人又道,「你可知奴奴心裡有人?」
不說還好,一說阮鳳軒氣得不打一處來,「都怪我當時聽了她的鬼話,沒將她在熱孝裡嫁了,還以為給些時間她能想明白,結果跟蘇璇到現在還有來往,要不是我壓著,風言風語早不知傳成什麼樣,哪個王侯世家能由著她這般胡來?」
老婦人沉默良久,歎了口氣,「威寧侯再好,她終不喜歡,心裡已經認準了人,就算硬嫁去金陵也過不好。」
阮鳳軒沒好氣道,「她是鬼迷心竅,被哄得什麼都忘了,如今蘇璇人都瘋了,她還不肯清醒。」
老婦人一怔,準備好的勸語頓時止了,「你說什麼?」
阮鳳軒冷笑一聲,「全天下都知道,蘇璇不知怎麼犯了瘋病,見了誰都砍,已經有幾次亂殺無辜,清醒後什麼都不記得,換成普通瘋子早給亂棒打死了,偏是他武功太高,誰也奈何不了。」
老婦人怔然良久,幾乎不能置信,「怎麼會這樣,奴奴可知曉?」
阮鳳軒提起來更惱,「我早和她說過,她覺得我是故意欺騙,就是不肯信,還做夢等蘇璇來接,當我選威寧侯府是害她一般,要不是我親妹子,我都懶得管。」
老婦人半晌才蠕動了嘴唇,「好好一個人,怎麼說瘋就瘋?」
阮鳳軒對蘇璇切齒已久,聽了消息其實頗為解氣,恨恨道,「誰知道,有的說他天生就有病,所以武功才高得驚人,也有的說是練功走火入魔了。現在外頭人人自危,誰見了他都怕,我看他還不如早點死了,免得遺害他人。」
老婦人露出了深深的悲憫,良久顫然痛聲,「可憐的奴奴——我可憐的——」
名滿天下的蘇璇瘋了。
一個天生光明,救危濟困的英雄,突然成了一個神智顛狂,胡亂殺人的惡魔。
消息不脛而走,散遍了整個武林,最初誰也不信,但隨著一次次事件爆傳,人們開始動搖、懷疑、畏怖,恐懼。沒有人能抵擋蘇璇的劍鋒,曾經倒下的魔頭不能,吞併過半個武林的朝暮閣不能,普通人更不能。
桂陽的營家莊遇匪患,白日被蘇璇所救,夜裡卻被蘇璇所屠,滿莊無人生還。
衡陽施家被一夜間殺了二十七口人,臨賀的孫家九口人慘死,平樂的李家橫屍累累,塗山十三戶農家遭殃……
蘇璇所過之處慘案頻發,傳聞他披髮砍殺,如瘋似魔,所過之地屍橫遍野。沒有人明白他為何發瘋,卻從漫天沸騰的傳言中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懼。
阮靜妍聽過兄長轉述的各種消息,她一個字也不信,仍然靜靜的等待情人來會。
然而這一次的等待格外漫長。
春光晴暖,萬千花開如錦,他沒有來;
夏木陰陰,黃鸝枝頭對語,他沒有來;
西風漸寒,孝期將盡,她開始越來越不安。
直到一個天光將暗的黃昏,她失神的倚看窗外,突然望見思念已久的身影,歡喜欲狂的奔了出去。
蘇璇依然英挺,只是瘦了許多,當她撲近,他甚至退了半步,遲疑了一會才撫住她的肩,熟悉的眼眸寂暗如井,氣息比夜色更寒涼。
侍女和僕人遠遠站著,沒有一個敢上前,蘇璇低頭看著懷中的人,臂彎小心的收緊,宛如對待一件珍愛的寶物。「我帶她出去走走,明早回來。」
話音一落,郡主如被一陣風攜去,瞬間從庭中消失。
夜色模糊了萬物的輪廓,崖山之上星光點點,照見沉沉的雲海。
這還是蘇璇第一次將阮靜妍攜出王府,他坐在一棵雲松下,用披風裹住她,隔去了山間濕寒的雲霧。
空寂的山崖無聲,相依的胸膛極暖,久別的戀人喁喁相訴。
阮靜妍覺出他情緒有異,極力忍住詢問,說些讓他高興的話,蘇璇溫柔的低應,別無他語,直到最後所有話語盡了,兩人長久的相偎,氣氛親密而安寧,阮靜妍漸漸睡著了,長長的眼睫閉著,氣息香甜如蜜。
蘇璇看了許久,將目光轉向了沉暗的雲海。
雲濤湧動無常,有時聚如山峰,有時捲如激浪,所有驚心動魄的起散聚合,翻滾碰撞俱是靜謐無聲,直到東方漸白,第一縷晨光照在雲上,景色忽然變了。
阮靜妍被蘇璇喚醒,朦朧的睜開眼,淡紫的光映在雲上,宛如飄渺的天上仙闕,雲層的間隙露出地面的沂水,彷彿一條發亮的細帶,曲折向無盡的遠方。隨著天際的金光逐漸盛亮,一輪紅日終於掙破雲層而出,照見河山萬里。
阮靜妍從未見過琅琊竟然有這樣絕麗的景色,一時看得癡了。
蘇璇擁著伊人,低道,「我一直很想帶你去天都峰看看,始終不得機會,這裡的景致有幾分相似,也算償了心願。」
阮靜妍越發不安,伏在他胸口道,「再過幾日我就出孝了,天涯海角都隨你去。」
蘇璇只笑了一笑,清瘦的臉龐疲倦又寂落。
阮靜妍看著,不知怎的就落了淚,隨即聽他輕聲道,「奴奴,我不能接你了,你尋個合適的人嫁了,明日起將我忘了吧。」
阮靜妍不能置信,整個人都呆住了。
蘇璇的懷抱依然溫暖,說出來的話語卻讓她寒冷入骨,「我已經瘋了,單這樣擁著你,我都怕什麼時候神智不清,失手殺了你。」
阮靜妍驚叫出來,「不可能!你不可能瘋,不可能!」
蘇璇的聲音帶上了喑啞,如隨時可能熄滅的火,「你不知道,我每次醒來都很害怕,怕劍上有血,怕抬眼就看見屍體——我什麼也不記得——可我確實殺了人——」
阮靜妍流著淚拼命摟住他,語無倫次的安撫,「不可能!我知道你不會!一定哪裡弄錯了!」
蘇璇任她摟著,馨香柔暖的嬌軀彷彿人世間最後一點溫情,讓他不自禁的吻著她,兩人的淚混在了一起,「奴奴,我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了,人們都懼我憎我,視我如惡鬼。」
阮靜妍哭得幾不成聲,抓著他的手腕不放,「不會的!我永遠不會怕你!帶我走吧,去到哪裡都好,邊蠻無人之地也無所謂,只有我和你,我不要再和你分開!」
蘇璇眼中有淚,心中有血,窒痛得無法言語。
近半年比地獄更煎熬,一天比一天更絕望。
哪怕愛人嬌柔熱情,毫無保留的信任,甘願不顧一切的跟隨,連毀滅也無所懼。
可他已是天下為仇,窮途末路。
縱然曆過千難萬險,縱然無懼最強大的敵人,卻要如何面對成為惡魔的自己。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1:21:10
第六十四章 聲名裂
江湖人一度畏之如虎的朝暮閣,已在正陽宮與少林帶領的反攻下退縮一隅,新的魔頭卻是在試劍大會上萬口傳贊,受盡尊祟的蘇璇。
恐懼在一層層爆傳中越來越深,武林的怨聲日漸加重,越來越多的不滿開始指向正陽宮。
就在此時,蘇璇突然失蹤了。
世人皆鬆了一口氣,而在金陵一地,榮華威嚴的威寧侯府邸內,薄景煥陰鷲沉怒,將案上的碗盞重重拂落,摔濺了一地碎瓷。
侍立一旁的白衣美人靜默的俯身收撿,突然一方厚靴踩住她的手,碎瓷頓時深碾入肉,燕宿雨額上見汗,一聲不吭的忍耐,頭頂傳來薄景煥陰寒至極的聲音。
「為何女人如此下賤,不肯做王侯夫人,偏要死守一個瘋子!」
燕宿雨話語輕婉,聽不出半點痛意,「是她不知侯爺的好,沒有這份福氣。」
踩在纖指上的靴子紋絲不動,薄景煥冰冷道,「換成你又如何?」
燕宿雨淺笑一聲,無限嬌馴,「有人持寶而不知惜,有人惜之卻無寶緣,妾身能如何?」
靴子移開了,纖掌下已是一片鮮紅,薄景煥終於怒火稍減,「退下,換人來清理。」
燕宿雨柔柔的應了一聲,退出了書房,正好紅楹端著託盤而來,見她袖上染血,眼光頓變,燕宿雨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入內,兩人一同回了棲居的小院。
紅楹扔下託盤,拉出她的手,一看之下臉腮都繃緊了。
細柔的手上深深嵌入了兩方碎瓷,割得掌心血肉模糊,手背上還有靴印。
紅楹小心的拔出瓷片,為她清洗傷口,灑上金創藥粉。
燕宿雨忍著疼,煙眉凝著一絲薄諷,「琅琊郡主寧死不肯許婚,侯爺氣過了些。」
就為這而遷怒,紅楹恨得銀牙欲碎,「在貴人眼裡,我們的血肉都是爛泥。」
燕宿雨斂去表情,看著一層層繞上掌心的淨布,「今日你有些激動,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
紅楹再控不住情緒,美豔的面容扭曲了,「青梔去了。」
燕宿雨的神情凝住了,臉色驀然煞白,「怎麼回事?」
「少使讓她去陪個人,抬回來已經不成樣子,最後只說了兩個字。」紅楹落下淚,嘴唇顫得說不下去,「青梔說——好疼。」
燕宿雨的太陽穴突突的跳,心抽得停了一瞬。
燕子樓門派不大,沒什麼依仗,也沒有絕世武學,樓中弟子多是三教九流,以買賣消息而存。紅楹是燕宿雨的師姐、青梔是師妹,自被朝暮閣所並,三人不得不屈膝忍辱求存,好容易相扶至今,青梔竟然這樣不堪的去了。
燕宿雨扶住了黑檀椅背,玉色的指甲生生劈裂了,她似泣非泣,似笑非笑,迸出了一聲帶血的低哼。
遙遠的天都峰,陷入江湖紛議中的正陽宮也難以平靜。
葉庭在北辰真人門外等了許久,終於門開了,清矍的身影踏出來。
葉庭跪地相求,「師父,求您讓我下山去尋師弟。」
北辰真人望著大弟子,「你知道蘇璇為什麼不回山?」
葉庭沉默了。
北辰真人心痛之至,「他怕傷了同門,釀成無可挽回之錯。一旦失了神智,連我都制不住他,你去又有何用?」
葉庭重重叩了一個頭,「弟子明白,但我與師弟最為親厚,說不定他還能認得幾分。」
北辰真人澀然長歎。「我知你關心情切,可我只有兩個徒弟,蘇璇出了事,不能連你也有失。如今東垣、南谷、沖夷都帶著弟子在江湖上尋找,一定會將他帶回來,你不必再多言。」
葉庭一求再求,終是無用,北辰真人返身閉了門扉。葉庭唯有退出院子,等候的師兄師弟一擁而上的詢問,葉庭一言不發,一個都未理會,快步走回了自己屋內。
書案散著一疊信箋,張張都是蘇璇的字跡。
最初還在訴說日常經歷,提及偶然失去神智的疑惑,或是訪過名醫均無所獲的茫然。
漸漸的信越來越短,字越來越亂,哪怕葉庭數度讓他回山,蘇璇始終沒有應,直至最後徹底失去消息。
信中的言語從意氣風發到心如死灰,不到一年。
葉庭從沒有如此一籌莫展,也不知是否還能見到蘇璇,人前他是萬事鎮定的掌門首徒,獨處時終於現出了絕望的頹然,他無助的撫了一把臉,眼角染上了濕意。
一彎弦月掛在空中,蘇璇在殘舊的棄廟內倚牆而坐。
透過破損的屋角仰望夜空,他空洞又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蘇璇的記憶變得斷續不堪,上一刻還在荒山密林中獨處,這一刻又到了人間,身上的衣服也換了,即使失去神智,本能依然會讓他吃喝更衣,甚至驅使他離開了荒林。
濕熱的空氣彷彿炎夏,他很想尋個人問一問,又異常怕見人,蘇璇清楚自己必須返回荒野,卻辨不出該朝哪個方向行走才不會傷及無辜。
假如有人知道縱橫天下的劍魔竟然像個被困的孩子,一步都不敢輕移,一定會覺得異常可笑。
月光映得視野朦朧,暗黑的牆緣邊際忽然有了變化,顯出一個人的輪廓。
蘇璇靜靜的看影子卸去覆面的黑紗,現出一張煙眉秀目的美人面,以及風流纖嫋的身形。
他認得這張臉,卻不知該不該拔劍。
燕宿雨迎著蘇璇的凝視走近,在他身前半跪下來,當先開口,「想知道你身在何處?而今何時?江湖上是何種形勢?我可以都告訴你。」
蘇璇依然靜默,如一截毫無生命的枯木。
燕宿雨一身黑衣,襯得玉面如雪,她趨近他的耳,紅唇幾乎貼附在一起,「想不想知道,你為什麼會發瘋?」
蘇璇的眉峰微微動了一下。
燕宿雨的話語媚軟又冰冷,「只要你幫我殺兩個人。」
蘇璇奇怪自己還能笑得出來,聲音啞得自己都認不出,「你走吧。」
燕宿雨僵住了。
眼前這個形銷骨立,完全辨不出從前半分神采的男人,分明已經到了絕境。他孤寂而憔悴,彷彿一柄鏽斷蒙塵的棄劍,卻一口拒絕了她,連眼睛都閉上,好像她根本不值得他再看一眼。
燕宿雨激氣上湧,雙頰漾起了燙熱,聲音也利起來,「你可知自己在江湖上偶然現身,已引得武林怨聲沸騰,到下月初一江湖各派就會齊上天都峰,為你傷人一事向正陽宮討要公道!」
蘇璇突然睜開了眼,冷光迸現。
燕宿雨毫不畏懼,甚至有一種冷誚的快意,「你曾為武林人披肝瀝膽,灑血揮汗,那時他們是如何敬重你,仰慕你?而今不過有人稍加撥弄,他們就將你視如魔鬼,詛咒惡罵,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你不覺得荒謬又可笑?」
蘇璇的目光沉下來,沒有答話。
燕宿雨本是來交易的,她早已想好該如何說服,如何示弱,此刻卻控制不了自己,「你以為自己好端端的為什麼發瘋?因為你擋了朝暮閣的路,威寧侯更恨你入骨,他在少使的幫助下弄到了一種無藥可解的異毒娑羅夢,中毒者會漸漸神智顛狂,見人就殺,最終徹底瘋癲。」
蘇璇的神色終於變了,如冰凝的劍鋒。
燕宿雨譏諷的笑起來,軟媚的聲音尖得刺耳,「是不是很奇怪他是如何施了毒?你道為何威寧侯與琅琊王能忍了你與郡主頻頻私會?郡主飲蒙頂甘露,你嗜好真臘犀明,她歡天喜地的尋來這種貴逾黃金的茶,一次次為你精心烹製,你每去探她一回,毒就深一分。多麼愚蠢的女人,什麼也不知道,還滿心歡喜,沒想到她可憐的愛成了催你顛狂的藥引。」
蘇璇真正沉默下來,燕宿雨一激說完,覺察到自己的失態,也收住了口。
破廟裡許久沒有半點聲息,直到蘇璇終於澀笑了一下,輕道,「郡主如今過得可好?」
琅琊郡主毀了他的一切,蘇璇問起來居然沒有怨責,只有一種低黯的寂悵。
燕宿雨瞧得怔住了,一時竟答不出。
半晌不見應聲,蘇璇自語道,「威寧侯如此恨我,必是愛極了她,應當待她不錯。」
燕宿雨無法再諷笑,難以形容的酸澀覆住心頭,不知怎的就濕了眼眶,「她沒有嫁人,趁侍女不備用燭火燒了長髮,琅琊王無法,只好放棄了議婚。」
蘇璇顫抖起來,他緊緊握住劍柄,眸中漾起了淚意,好一會才平靜下來。「多謝。」
燕宿雨掐住掌心,將翻湧的情緒抑下來,開口道,「我的師妹青梔,你在洛陽見過,她膽小又愛撒嬌,一直跟著我這個沒用的師姐。半年前,少使讓青梔去陪冷蟬君,她被凌辱至死,死時身下流血不止,雙手折斷,腿骨被截去做了笛子,只因冷蟬君覺得美人的腿骨做笛子更好聽——」
燕宿雨的額上隱現青筋,雙目激紅,已經說不下去。
蘇璇默了片刻,「你要我殺的是這兩人?」
燕宿雨一點頭,滾燙的淚濺落,如一滴心頭血,「不錯,少使叫何安,是六王的義子,一直伏在薄景煥身邊,所有害你的毒計都是他想出來。至於冷蟬君,他毀了青梔,我要他以命償命!」
「好。」蘇璇沒有再多問,幽暗的目光望著掌中的輕離。「可我不知能清醒多久,什麼時候徹底失去神智。」
燕宿雨拭去淚痕,取出一個瓷瓶,「娑羅夢毒性奇異,服下必會過一段時日才發作,所以你離開琅琊時反而最清醒,這是我竊出來的餘毒,服下後至少可保一個月心智清明,但如果再次發作,你就會成為一個完全的瘋子。」
蘇璇接過瓷瓶,只道了一句,「今天是什麼日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1:21:27
第六十五章 玉山崩
七月初一,天如炙。
天都峰的山徑曬得滾燙,熱浪侵人足脛,香客也少了,卻多了一撥撥不速之客。
一群群江湖人結伴而來,交談聲壓得極低,不同的隊伍也有相熟的互相點頭示意,似有默契的約定,又似不期而逢。他們稱是至山上進香,卻身懷武器,神情詭秘,守山的道人覺出不詳,一隻隻雪白的信鴿撲翅飛起,向巍峨的山頂疾掠而去。
浩浩群山高峻深遠,清脆的雲板一聲接一聲響起,急促得令人驚心。
正陽宮的弟子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匆匆換上正衣,趕至大殿,在師長的安排下列陣而待。自正陽宮立派以來,還從未有過如此凝重的一刻。
層層篆香無聲的燃燒,青煙漫漫騰嫋,第一批江湖人終於抵達了山巔。
他們見到了正殿飛簷斗拱的屋脊,也見到了數千名雲冠廣袖,靜穆無聲的道人。
這些道人衣飾齊整,腰懸長劍,冷肅的嚴陣以待,自有一種逼人的氣勢,當一雙雙銳眼齊望過來,連最粗豪的江湖漢子也怯了膽氣,險些又退回階下。
忽而一抹奇特的笛聲響起,尖亢脆亮,入耳懾人。
須臾間,一個面生骨相,形容刻薄的男子持笛踏來,他衣衫華麗,所持的笛子梢頭鑲金,色澤霜白,非竹非鐵,看形狀竟似人骨。
在他身後跟著兩個畸形的男子,同樣引人注目,一人左手長如猿臂,右手粗短如槌,另一人則剛好相反,面容一致,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
童浩在同門隊列中瞧這三人形貌奇異,一時辨不出來頭,悄然以眼神詢問柳哲,卻見柳哲也在打量,一張臉沉如鐵板,少有的難看,童浩不免憂慮起來,幾位長老俱在山外未歸,真要生起事,可是有些不妙。
有了帶頭的人,其他江湖人三三兩兩的擁上來,又不敢太靠近,在殿外的廣場與正陽宮的弟子對峙,人一多膽氣也盛了,議聲漸漸大起來。
北辰真人身著玄黑道衣,踏過大殿的白玉階,淵嶽般一揖,「請問各位英雄,到我正陽宮何事?」
人群一陣輕微的騷動,半晌無人應答。
突的一聲諷笑發自持笛的男子,他傲慢的出言道,「正陽宮教徒無方,貽害江湖,人人為之切齒,還有臉問眾人來此何事?」
人群中立時有人響應,一個濃髯壯漢叫道,「不錯!蘇璇殺人如麻,我等深受其害,此來此討個公道!」
旁邊另一名黃臉漢子喝道,「正陽宮自詡正道之首,卻縱徒為惡,何等無恥!」
隨後一名老者接道,「蘇璇濫殺無辜,正陽宮不聞不問,究竟是何居心!」
一時間多人叫囂,眾口紛雜,場面瞬時噪動起來。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在北辰真人身側的大弟子葉庭心知今日的場面形同逼宮,絕難善了,當先站出道,「霹靂手馮武,當年少室山下,師弟見你折斷無辜弱童雙腿才出手懲誡,哪來的臉自稱受害?還有王幫主,令郎貪圖銀錢,劫殺雁山周員外一家三十九口,連身懷六甲的孕婦都不放過,師弟殺他可有不公?至於俞堡主,要不是師弟出手驅走幽冥王,松風堡上下不知能活幾口?」
人群的沸聲小了,紛紛向被點到名的幾人望去。
濃髯壯漢激得臉膛發紫,怒叫,「老子不過折個小胡姬的腿,算什麼事,蘇璇竟然斷了我的腕脈,廢了老子一隻手!」
俞堡主也不免老臉一紅,他算計蘇璇未成,反折了女兒的聲名,心底頗有怨恨,這次受了朝暮閣的唆誘,來此哄抬聲勢,不料給葉庭當堂點破。
王幫主失了獨子,憎恨異常,恨不得親手將蘇璇刺死,聞言咬牙切齒道,「我兒如何,輪不到蘇璇來判,死在他手下的還有營家莊、臨賀的孫家、平樂的李家、以及塗山的一干人,難道都是該死?」
幾十個披麻帶孝的男女從人群中擠出來,號啕著捶胸頓足,哭叫要蘇璇償命之類的話語,場中氣氛頓時一變,人們都有了悲憤之色,連一些正陽宮的弟子也不安起來。
葉庭見這些人哭而不哀,號聲雖大,眼圈都沒紅,鬼知道是從哪找出來,當即對其中一個老漢道,「請問老丈姓甚名誰,是哪家苦主?」
那老漢哭罵正激,被他一問險些一滯,扯著嗓子道,「我是塗山農戶,前來申冤,你們難道還要當眾殺人滅口?可憐我親弟弟一家八口,死得好慘!」
葉庭詢得很客氣,「塗山一帶大多姓肖,閣下可是肖老丈?令弟居於何處?或許是弄錯了,我師弟僅是途經葫蘆灣一帶,並未去往別處。」
老漢立刻嚷出來,「我那苦命的弟弟正是住在葫蘆灣,給蘇璇無辜砍死,身首分離,血流了一院子——」
葉庭一言截道,「塗山一地多姓荊,葫蘆灣是在平樂,兩地隔了甚遠,老丈連令弟住在哪都不清楚,也不怕尋錯了仇人?」
老漢給他幾句話套得底掉,張口結舌,只有佯作不聞,扯著嗓子假號。
葉庭提氣朗聲,將哭號的雜聲壓下,「當初朝暮閣為禍,武林橫受其毒,師弟一力相抗,轉戰扶攜過不少幫派,如今他失了神智,或許就是昔時受傷之患,請各位同道稍假時日,本門定會將師弟帶回天都峰靜養,絕不會再有憾事發生。」
葉庭在江湖中奔走數年,許多幫派照過面,人緣極好,這一番話入情入理,喧雜的聲浪頓時弱了幾分。
偏是持笛者再度開口,陰陽怪氣道,「可笑,不管蘇璇之前做過什麼,多地的血案可不是假的,此人為禍江湖,正陽宮就該清理門戶,將之除去,而今全扯些虛詞,難道是有意縱其為患,好借機打壓異已,抬高正陽宮?」
人們被他一挑,又開始轟鬧起來。
北辰真人留意此人已久,聞言端凝的開口,「誅心之論,本門不敢當,但不知冷蟬君與蠱雕人魔是身受小徒何苦,居然專程來此。」
持笛人神態驕然,言語出挑,人們儘管跟著應和,大多並不知其身份,如今被北辰真人一言點破,全場悚然動容,為之側目。
冷蟬君也是武林榜中人,與追魂琴齊名,行事卻比追魂琴狠得多。
他曾是寒門書生,性傲才疏,屢試不第,落得親人冷眼,街坊恥笑,連議好的親事也被人退了,他一怒之下遍砸家中器物,意外從祖上所傳的一尊佛像中發現了一卷秘功,由此修成絕學。大概早年受激過深,他成名後陰毒善嫉,愛折虐富商與美貌的女子,名聲極差,江湖人多半遠避。
蠱雕本是傳說中頭上長角的食人異鳥,得了這個稱號的卻是一對兄弟,他們天生殘缺,心意相通,愛撕活人為戲,不知怎的竟與冷蟬君攪在一起,同來了天都峰。
冷蟬君傲然把玩骨笛,對著北辰真人也毫不客氣,「蘇璇算什麼東西,還不敢惹到我頭上,只是我身為江湖人,自然要為江湖說幾句公道話。」
蠱雕人魔中左臂長的一人嘻笑道,「蘇璇攪亂江湖,甚是不好。」
右臂長的另一人接道,「我們路見不平,來此聲討。」
這些公道正義的言語要是換個人來說,說不定還能得幾聲贊,從這三人口中而出,可謂滑天下之大稽,江湖人都在嗡嗡議論。
葉庭幾乎要冷笑,「三位殺生之多,十個蘇璇師弟也及不上,既然有意令江湖太平,不如先起誓戒了自身的殺戮,我等後輩定會在殿上為各位長頌北斗經。」
北斗經是道門經文,可消災解厄,也可驅邪鎮煞,此一言出,正陽宮的弟子大多忍不住笑起來。
冷蟬君被一個晚輩公然面刺,怒火大起,雙掌一翻,左手心泛青,右手心赤紅,一寒一熱的異勁交襲而來。
葉庭一邊在說話,一邊也在凝神提防,立時縱身避過。
北辰真人面色一沉,拂塵一甩,「結九宮八卦陣。」
嗆啷一響,九名男女弟子長劍出鞘,瞬息成陣,將冷蟬君圍在了當中。只見九人身法端嚴如一,氣勢嚴峻,劍刃雪亮,一時場中俱靜。
蠱雕人魔兩兄弟在一旁渾如看戲,冷蟬君森森道,「好個正陽宮,容我來領教一番。」
九宮八卦陣為正陽宮的小劍陣,進退有度,攻守兼備。這九名弟子為門中精銳,功力相近,心意相通,施展起來縱橫相應,宛如鐵壁銅牆一般。
這樣的劍陣對付旁人威脅不小,偏偏冷蟬君有一手絕學,名喚陰陽冰火掌,十分奇詭,迥異尋常。九名弟子持鬥了一陣,有人覺劍越來越寒,冷意侵膚入骨,指掌俱僵;亦有人感覺劍身發燙,越來越炙手,難以握持,最終一名弟子把控失當,被冷蟬君趁隙擊飛,劍陣為之一散。
他一氣接連數掌拍出,剎時多名弟子俱傷,有的半身冰霜,有的膚色紅燙,無不痛苦異常,看得人們驚異不已,北辰真人神色嚴冷,又一聲令下,「天罡三十六陣!」
天罡三十六陣為三十六人同使,比小劍陣更為淩厲,話音一落,三十六柄長劍同時出鞘,聲勢自又不同,人人為之一凜。
忽然人群中一個聲音叫喊,「大家飽受劍魔之苦,前來分說,正陽宮以劍陣淩寡,恃武強壓,算什麼道理!」
繼而又有兩人嚷道,「如此蠻橫,分明是有意包庇!」
接著又有數人呼道,「正陽宮蛇鼠一窩,善惡不分,哪配在武林充字號!」
這些吃喝引得群情沸揚,有些性子激的也跟著罵起來,葉庭仔細看去,打頭的幾個叫得雖響,卻藏在人群之後,顯然蹊蹺。他正待設法,一群僧人排開人群來到了正殿前,當先一人精神矍鑠,膚色如漆。
這一行人到場,連北辰真人亦為之動容,「澄心大師?」
來者正是藏經閣的首座澄心大師,他踏前致了一禮。
隨後又有峨嵋、華山、丐幫、恒山、崆峒、等正道門派接踵而至,黑壓壓的人群越匯越多,望去竟有數千之眾,場面越發囂雜,正陽宮的弟子始料未及,俱有了憂慮。
澄心大師誦了一聲佛號,抬目望向葉庭,葉庭何等機敏,立時上前,「大師一別數年,精神健旺如昔,實在可喜。」
澄心起手還禮,僧袖輕拂,「多謝葉道友,沒想到數年之後如此重逢,老衲亦甚為遺憾。」
兩人一問一答,再無別語。
葉庭悄悄退至避人處,掌心一展現出兩封書簡,正是方才澄心大師借機所予。
葉庭匆匆展開,兩封信均是寫給少林方丈,一封是武林耆老號召各門各派七月初一齊上天都峰,剪除劍魔蘇璇;另一封是刑部吏文,言及多地受劍魔之害,怨聲載道,責問少林是否與其有染,措辭十分峻厲。
少林如此,別派可想而知,顯然有人一邊煽動江湖,一邊以朝廷施壓,逼得各派不得不赴天都峰以自證。再加上冷蟬君挑頭,引動雙方情緒激化,大打出手。一旦成了血肉橫飛的混戰,正陽宮與江湖各派就結下了深仇,有心人稍加粉墨,即可將這場鬧劇渲染到朝堂之上,引發天子問責。
能同時挑動朝堂與江湖,手段又異常陰毒,葉庭頓時想到了一個人,吸了一口涼氣,立即將北辰真人請至殿內說明詳情。
北辰真人雖知有異,也未想到敵人如此險惡,越聽越驚,神情異常凝重,此時處置稍有不慎,正陽宮就要陷入一場空前浩劫,眼下唯一的辦法只有忍耐,絕不可再起衝突。
殿外的場面已經出現了前兆,一小撮江湖人惡意辱駡,百般挑釁,想激使正陽宮的弟子動手。幸而正陽宮訓持極嚴,且有柳哲與童浩等人的約束,許多弟子縱然氣得面色通紅,還是忍了下來。
「本門弟子不得對眾位英雄無禮。」
北辰真人去而複返,一聲喻令,佈陣的弟子齊齊將劍回鞘,歸入了隊列,他沉聲道,「諸位既是為解決江湖事而來,想來必不會是非不分,傷及正陽宮無辜弟子。」
北辰真人的話語威嚴有力,喧亂的場面頓時為之一靜。
澄心大師合什而應,「如真人言,我等皆願江湖太平。」
冷蟬君豈肯讓場面平靜,冷笑一聲,「如今江湖的禍亂之源,不就是正陽宮?」
北辰真人也不理會,對眾人道,「本門多位長老下山,正是為將蘇璇帶回山內,所犯之錯也會逐一查清,請各派稍待幾日,定會給武林同道一個交待。」
蠱雕人魔每次開口必是一人一語,左臂長的人道,「蘇璇已經瘋了,除死別無他法。」
右臂長的人接道,「故意哄人退去,當我們是傻子。」
一群人隨之鼓噪,馮武喊叫道,「今日不將劍魔除了,我等絕不下山!」
「一丘之貉,多說無益!」冷蟬君驀然閃身欺近正陽宮的陣列,一掌掃出,數名弟子猝不及防,飛跌入江湖群雄圍聚之處,立時受到了數人圍毆。
蠱雕人魔左右一旋,制住了一名弟子,嘻笑著就要將之撕成兩段。
童浩大驚,急撲相救,不料人魔本是虛詐,反手將人橫甩而出,擲向一名執雙刺的江湖人。
那人猛然見黑影飛來,本能的執刺一擋,等發覺不妥已經來不及變招,眼睜睜看來者撞在了自己的短刺上。
一聲慘叫響起,可憐的弟子被利刺洞穿了腰背,鮮血淋淋,所有人都驚住了。
執刺者又慌又懼,望著蠱雕人魔,對上一張張憤怒的道人面孔,幾乎手足無措,「——不是我!——是他撞過來——,我沒想傷人——」
正陽宮的弟子素來驕傲,這次先給江湖人迫上門來斥駡,後有無辜同門流血,無不生出了悲憤。
冷蟬君長笑一聲,「幹得好,今日不如大殺一場,也好讓正陽宮知道厲害。」
言畢他身法縱錯,在正陽宮的陣列中穿梭攻襲,不斷有人受傷,數名精英弟子怒極而攻。冷蟬君畢竟功力極高,一時之間難以封住,場面更加混亂,儘管少林與峨嵋、華山、丐幫等交好的大派都約束了門下,然而有蠱雕人魔推波助瀾,加上有心人的哄激,一部分江湖人已經開始攻擊正陽宮的弟子。
北辰真人連喝住手,正陽宮的弟子停了,敵人卻更加趁勢攻擊,哪裡壓得住,紛亂甚囂塵上,葉庭急得掌心滲汗,苦於長老離山,威懾不足,出動劍陣又會引發更大的混戰,落入敵人的算計,倉促之間竟是無計可施。
蠱雕人魔得意洋洋,捉住一名弟子待故計重施,突然一道劍光宛如青冥猝裂,龍牙突長,劈面向二人襲來。
兩人大驚縮手,雙雙後躍,然而劍光如籠似絞,如霜寒浸體,帶著可怖的嚴殺,以驚人的速度追襲而至。兩人見勢不妙,慌忙轉避,不巧之前刻意引發了混亂,如今前後左右都是人,根本騰挪不開,待要抓人擋劍已經晚了,雪光倏分為二倒卷而上,剎那間聽得淒厲慘號,兄弟二人重傷當堂,各斷了一足,所有人都驚住了。
只見場中一人持劍佇立,孤落憔悴,眸中清光冷寂,正是蘇璇。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1:21:45
第六十六章 長啼血
事起突然,連冷蟬君也未及反應過來援手,他大為驚怒,張口欲喝,蘇璇已經縱劍而來。
蘇璇的劍氣極為驚人,彷彿冰龍暴捲,逆攪天河,連冷蟬君也不敢分神,全力應招,一時竟辨不出對方到底是瘋是智。
兩大高手相鬥,銳風四起,殺氣激蕩,在場的各派驚得目瞪口呆,人們唯恐被波及,紛紛走避,場中空了一大塊,混戰也停了。
冷蟬君原是受人之托攪一場混水,好激得正陽宮與江湖各派血戰,萬萬沒想到蘇璇突然殺出來,被逼得只能硬拼。他的冰火掌青紅如煞,施展起來詭異淩厲,蘇璇卻是偏峰絕峻,一劍比一劍險,只攻不守,大異於尋常的路數。
劍氣與寒熱氣勁交激,堅硬的石板在腳下寸裂,雙方拆了數十招,已經幾度生死,稍有不慎就是殘肢斷首,連北辰真人也看愕了,其他人更是心驚肉跳,退避更遠。
險到極至,輕離劍迸出龍吟般的振響,宛如一頭巨龍噬上了冷蟬君,而冷蟬君一掌凝寒如霧,幾乎同時印上了蘇璇的肋。一剎那間血光迸現,冷蟬君一臂倏斷,面上青筋暴突,踉蹌了三步猝然撲倒,頸脈處大股鮮血怒噴而出,鑲金的骨笛從他腰間滑落,骨碌碌的滾入了血泊。
蘇璇以劍氣激斷了對手的頸脈,自身也受傷不輕,眉際凝著一層霜,面色蒼白駭人,低低的吐了一口血。
大殿前場安靜如死,還是正陽宮的人先反應過來,搶上前將受傷的弟子抬回去救治。
眾口唾駡的劍魔現於眼前,轉瞬殺傷三人,人們明明可以群起而攻,卻詭異的安靜了,當蘇璇側頭,冷凜的目光逐一環視,江湖人不安的退後,暗生怵栗,唯恐成了瘋子的下一個目標。
場中一片死寂,群雄看著劍魔收劍回鞘,端正的跪下來,對大殿前的北辰真人叩了一個頭,清晰的道出話語。「不肖弟子蘇璇,來此拜別師父。」
原來他並未徹底瘋魔,全場靜了一剎,傳出了聳然的低議。
北辰真人長鬚輕顫,聲音有些不穩,「孽徒,還知道回來?」
蘇璇深深俯下首,一字一句,「弟子有愧師父教異,而今靈智紊亂,時日無多,來此一別,還望師父勿傷勿念,珍重身體。」
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卻聽得周圍的正陽宮弟子無不淚下。
北辰真人心神激蕩,痛惜的含淚,「你既知錯了,還不棄劍,等候門派懲處!」
蘇璇也不分辯,只道,「弟子尚有一事未了,還請師父寬恕。」
澄心大師喟然一歎,「蘇施主還是聽從真人話語,放下刀劍,只要回頭,終不至無望。」
蘇璇對澄心深長一揖,並不回語,轉身走向下山之徑。
突然王幫主高叫,「不能放他走,今日必要將蘇璇誅滅,才不至害人!」
馮武也驚醒過來,呼喊道,「不錯,他已經受傷了,正好眾人一起上,將蘇璇砍了!」
群雄被蘇璇劍威所懾,噤而忘形,此時聽得召喝,見蘇璇神智既在,必受北辰真人約束,膽氣登時壯了幾分,有些人拔出了兵器,作勢欲攔。然而見蘇璇神冷如淵,如飛龍直闖而來,未揮刀已先怯了,數千江湖客無一人敢掖其鋒,竟然避開了一條路。
北辰真人大急,揚聲喝道,「布劍陣,攔住他!」
然而連掌教的命令也失了效,正陽宮的弟子俱在遲疑,葉庭和幾個大弟子拔足追上去,蘇璇已穿過了人群,從山道飛縱而去。
葉庭清楚師父的心思,當下最好的處置是將蘇璇暫時關起來,既可防他傷人,也能對外有個交待,若是任其而去,再生出事端,今後更難收拾,只怕想保住他的性命都不易。
然而他追得再快也不及蘇璇的迅疾,不多時連影子都見不著了,再下去就要出山,未得師長之令離山是門派大忌,其他弟子不免腳步一緩,葉庭斷然道。「你們回去!我一個人去追。」
葉庭知道事後難免責罰,也知道蘇璇隨時可能失了神智,再追下去兇險難測,可他如何能放親如手足的師弟一去不返。葉庭拼盡全力衝出十餘里,追得呼吸紊亂,肺氣翻湧,在近乎絕望之時,望見了道旁的長亭。
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亭中孤身而坐,分明是在等人。
葉庭驀的眼眶一熱,幾乎落下淚來,他放緩腳步走過去,好容易才發出聲音,「跟師兄回去。」
蘇璇看起來完全不似瘋子,憔悴、平靜而微倦,「師兄可還願意陪我坐一坐。」
葉庭喉間一哽,越發酸楚,忍住悲傷坐下來。
蘇璇取下腰間的皮囊,拔開木塞,一縷酒香襲人,「從沒和師兄一起喝過酒,今日就再為我違一次門規吧。」
一口烈酒入喉,葉庭真的落下了淚,「師兄絕不會讓你有事,不管是什麼病,我定會將你治好。」
蘇璇澀然一笑,目中微紅,「多謝師兄,我已是無救了。」
葉庭心如刀剜,強自道,「胡說,我去請方外谷的鬼神醫,一定會有法子,好端端的怎麼可能——」
蘇璇受的內創不輕,臉龐越飲越是蒼白,「師兄,我給阿落留了張字箋,讓她以後有事就尋你,這孩子生來坎坷,性子純善,無人看顧必會受欺,師兄幫我照應著些。」
葉庭聽不下去,抬手搶過皮囊,「你自己的徒弟,自己去管,休想我去費心!」
蘇璇也不爭奪,將輕離劍置於石桌,「這把劍我本來想等阿落長大了給她,而今是不成了,她沒有師父,得劍反而是害了她,你看哪個後輩弟子有出息就贈了吧。」
葉庭給他說得眼淚潸然,又不想被看見,猛飲了一大口,啞著嗓子道。「別胡思亂想,天下沒有越不過的坎,再難也有師兄陪你。」
陽光晴熱,夏風悠悠,道旁的野花絢爛如錦,蘇璇安靜的望了一會,「事到如今,回山只是拖累師門,我的時日不多了,還有一件事要辦。」
葉庭不敢刺激他,順著話語道,「不管什麼事,師兄替你去辦。」
蘇璇居然笑了一下,「師兄去不成,這件事只有要死的人能做。」
不等葉庭開口,蘇璇又道,「我要將少使除了,他如今是威寧侯的近侍統領,事後威寧侯必會震怒,幸好我已經瘋了,等我一死,門派就能有個交待,不怕朝中苛責。」
少使的身份一直是個謎,葉庭愕然一怔,「你從何聽聞?」
蘇璇淡道,「大概是天意,讓我在徹底失智前得知了一些內情,原來朝暮閣的主人是六王,只要將少使殺了,就是斷了六王一臂,不然朝暮閣終會再度崛起。」
葉庭心痛至極,無暇再想,扣住他的手臂,「聽師兄的,你不必再理其他,少使也好,六王也罷,俠義之事你做得夠多,天塌了也不要再管,跟我回山好好靜養!」
蘇璇也不掙開,帶著酒氣道,「師兄,你曾說只要心志強毅,天下無不可能之事,但這次我真的不成了,將來你替我走一趟琅琊,告訴她——我——我——」
最終他還是沒說下去,顫抖的吸了口氣,取過皮囊飲下最後一口酒。
葉庭覺出不對,剛要疾點他的穴道,掌中一震一滑,已經被蘇璇脫出了亭外。
蘇璇淚凝雙眸,深望了一眼,「師兄,我走了,來世再會。」
葉庭疾衝上去,已經遲了一步,蘇璇的身影騰掠急遠,越來越淡,直至再也看不見。
天邊一輪殘陽淒豔如血,將沉未沉。
侍從挑開轎簾,何安從馬車內鑽出,被紅光所懾,分神了一瞬。
雖然挑起正陽宮與江湖各派的仇殺失利,極是可惜,不過到底逼得天都峰召回長老急議,答應了各派要求的清理門戶。如今江湖中都在互通消息,尋找妥當的時機與地點圍捕,劍魔隕命已成定局,明知如此,何安心底依然有種奇異的不安。
說不出是什麼緣故,他抬頭看了一眼街簷。
一道光突兀的映亮了他的眉額。
雪色的長劍映著赤霞,凝成了無與倫比的烈芒。
何安甚至來不及拔劍,下意識抬鞘一擋,一陣冰風拂過他的身體,僵凍了骨髓。
他的意識失空了一瞬,望著一抹頎長的身影收劍而去,在長街上越行越遠。
天與地忽然紅了,濃如赤烈的血。
街市、店鋪、人群、酒幡、全籠在腥紅中,奇異的交錯起來。
長街上傳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馬車周邊的侍衛面色慘白,駭極發抖。
一個人撲倒在地上,從頂至胯清晰的分成了兩片,臉一邊一半,帶著一點靦腆的驚懼。
威寧侯的近衛統領被人當街斬為兩段,街市俱驚,江湖俱驚,朝野俱驚。
壓力一層層傳遞,整個武林與六扇門都在圍剿蘇璇。
七月下旬,洞庭湖畔濃雲如墨,急風厲捲,閃電挾著密雷傾落而下,湖浪越捲越高。
湖邊的厲叱迭起,劍影交錯,比天上的閃電更亮。
東垣、南谷、沖夷等五位長老布成劍陣,極力箝制陣中癲狂的人,宛如在捆縛一條試圖沖天的蛟龍。蘇璇的眼眸空寂冰冷,只有無盡的殺意,漫天劍氣縱橫,連長老也壓力空前,在場的武林各派膽顫心驚。
雷電一聲緊似一聲,紛揚的雪浪玉碎如山。
劍陣越縮越小,金鐵交鳴混著陣陣驚雷,隨著一聲霹靂落下,三名長老俱傷,蘇璇身上鮮血激綻,跌退了數步,雪白的湖浪恰好激湧而起,彷彿一雙無形的手,將他擁入了翻滾的洞庭。
沖夷真人撲搶上前,待要抓住,卻見湖濤滾滾,霜電明滅,急浪迭起,無情的吞沒了一切。
阮靜妍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她沉在水中,看著水面扭曲破碎,岸上模糊淩亂的人影。忽然水面嘩拉碎裂,她傾心所愛的男子雙眼緊閉,向著黑暗的深淵墜落下去。
她拼命追上去,周圍的光越來越暗,水越來越冷,她的心卻格外平靜,情願伴著他落入深淵盡頭,可是水波搖晃起來,越來越大,迫得她從夢中睜開眼,看見了慈愛的祖母。
老婦人的面容帶著憂心所致的憔悴,「奴奴,起來喝些湯。」
阮靜妍昏昏的被侍女扶起來,麻木的咽下湯水,什麼味道也嘗不出。
「奴奴不想嫁就罷了,祖母給你做主,只求你平平安安,別的都無關緊要。」祖母將她攬在懷中拍撫勸慰,如待嬰兒,見她又要昏沉過去,終道,「有位葉道長來訪,是他的師兄,想見一見你。」
阮靜妍怔了許久,點了點頭。
她早就瘦得不成形,強撐起來梳洗,燒焦的絲髮修剪後仍是參差不齊,難以梳挽,侍女只能以輕紗籠住。
葉庭神色憔悴,兩人寂然對坐良久,他開了口,「師弟已經去了,七月下旬,在洞庭。」
阮靜妍沉默,阮鳳軒為了讓她死心,早已將蘇璇如何瘋顛,如何當街殺人,如何顛狂死去的種種一一道盡。
葉庭揉了一下額,抑住情緒,「師弟最後與我見面時意識尚清,他說——望郡主不要傷懷,善自珍重。」
阮靜妍停了許久,「謝謝。」
葉庭其實也沒什麼話好說,起身告辭時一念突起,「師弟還道,無論郡主將來嫁予何人,他都誠心祝福,唯獨威寧侯例外,此人絕非良適。」
阮靜妍慢慢抬起頭,迎著他的視線,「多謝道長,我此生已無嫁人之念。」
踏出琅琊王府,在外等候的童浩迎上來,葉庭沒表情的問,「太皇觀可有消息?」
童浩搖了搖頭,「四處都使人問過,沒見過會使劍的胡姬。」
葉庭望著遠處的山影,沉沉道,「接著找。」
童浩歎了一口氣,「我看她是刻意躲著,蘇師弟不在了,她未必肯回山上。」
葉庭沉默了好一會,「我知道,可他就這一個徒弟,不能再出事。」
童浩心頭一陣酸澀,低道,「我叫各地同門再去尋。」
蒼蒼的天空灰蒙而曠遠,葉庭有一刻的恍惚,胸膛虛冷空寂,彷彿被生生撕去了一塊。
茫茫人海,浩浩天都。
從今往後,再也沒有那個英越神秀的青年,笑吟吟的叫一聲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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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完,接一寸相思時間線。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1:21:58
第六十七章 番外—浪遊
謝離迷迷糊糊中覺得臉上有些癢,大概爬了隻蜚蠊,他慣常的撮唇一吹,沒聽到蜚蠊躥起來的聲音,這才睜開眼,見頭頂是織著寶相花的素色錦帳,身上蓋著絲滑水膩的錦褥,不禁一呆。
黑暗腥臭的天牢一醒來變成了簡潔明淨的屋舍,謝離也不驚詫,轉了轉眼珠喃喃道,「莫不是做夢回了渝州?這可是妙極,怎麼不來個美人?」
說話間門扉一響,謝離大感興趣的望去,卻見一個介於少年和成年之間的錦衣男子,帶著故作的從容,矯然道,「謝前輩醒了?」
謝離見是個男的,興趣頓時大減,翻了個白眼連搭理都懶了。
來者見他漠然,輕咳一聲,「在下文思淵,前輩就不好奇是如何從天牢到了此地?」
謝離沒甚趣味的咂了咂嘴,「你姓文?蒼狐文狡是你什麼人?」
文思淵沒想到他一言正中,面色一變又轉了微笑,「正是在下祖父。」
謝離愛理不理道,「你膽子可比老狐狸大多了,居然敢在天牢裡伸手,可惜忘了打聽清楚,謝某四肢已廢,早就沒了飛簷走壁的能耐,白耗一番折騰。」
文思淵半點也不驚訝,「祖父曾在我面前數度贊過前輩,在下得知前輩墮於天牢,受盡折磨,深感痛惜才救人,並無利用前輩行竊之意。」
謝離嗤笑出來,「一窩狐狸裝什麼兔子,你費盡心思把我撈出來,到底想讓我做什麼,不妨直說。」
文思淵終於道出了真章,「在下只是不忍見前輩一身絕技,銷於無間暗獄。」
謝離懶懶的拖長聲音,「原來是看中了謝某一手雞鳴狗盜之技,打算讓我給你調教幾個小卒?文狡還只是個銷黑貨的奸商,你的心更大,乾脆打算通吃了。」
文思淵面色不改,「前輩肢骨俱殘,百脈已衰,與其在黑牢不見天日的熬死,遠不如在此地隨心所欲的享樂,萬事都有人侍奉,只消隨手點撥幾門絕活。」
謝離蹲了數年天牢,整日給老鼠啃毒蟲爬,漚得猶如一灘爛泥,教些花式糊弄就能換一段舒泰日子,可謂相當划算,不過他不露神色,嘴上損道,「小狐狸算盤打得精,我這兩手可不是誰都能學,要是弄個教不透的蠢貨,老子可懶得理。」
話到此處,交易算是談成了,文思淵打了個響指,一個細伶的影子從屋外踏入。
來人是個胡姬少女,眉眼深遂,鼻尖微翹,一張小面孔異常精緻,加上膚如初雪,髮如濃墨,異常引人注目。謝離一怔,不禁大笑起來,「這是養了隻瘦馬?這種養法真是奇哉怪也。」
文思淵一笑,道,「此女受過高人指點,會一些劍術,勞前輩費心了。」
謝離大抵能猜出他想調教少女做什麼,不過與自己無關,他也不多說,仰天大剌剌道,「老子餓了,來個箸頭春,南炒鱔、羊皮花絲,鮮蝦蹄子膾、荔枝白腰子、通花軟牛腸,奶房玉蕊羹、炒沙魚襯湯;點心要貴妃紅,櫻桃雪,曼陀樣夾糕、單籠金乳酥四色,再加一壺燙好的劍南燒春。」
謝離一氣報了八樣精肴,四色細點,樣樣耗費不貲,文思淵面皮一僵,不等言語,對方輕飄飄的飛來一句,「欲得奇貨,自然要下些本錢,反正我時日有限,心情好多教些,心情不好少教些,隨你瞧著辦吧。」
這一句三分要挾三分威脅,文思淵當然不快,不過奇貨可居四字卻又正好切中他的心思,語氣一緩,故作大方道,「能得前輩絕學,區區菜肴算得了什麼,我這就著人準備。」
誰想到謝離又扔過一句,「三天內找個渝州的廚子,酒要每日不重樣。」
文思淵險些在門檻絆了一下,實在不願再理這個臭哄哄的無賴,當沒聽見般快步而去。
文思淵到底比他祖父大方,八菜四點一樣不落的上了,然而謝離在牢裡待得太久,人已經虛透,好東西腸胃消受不起,吃完連著一夜吐瀉,拉得青黃如鬼,酒更是醫生嚴囑了不可再沾,後面幾日只能對著清粥小菜,心情糟透了。
更何況要教的對象還是個瓜兮兮的胡姬丫頭,生了副好容貌,卻不言不笑,呆鈍的像個木鐘,他隨便動動嘴皮就能騙得她分不清東南西北。
比如這一刻,他就輕易哄得胡姬將他送到了鄰近最大的花樓,枕著最紅的頭牌春嬌的酥胸,舒泰的聽著淫詞豔曲,享受美人的殷勤服侍。
就算肢脈俱廢,他也是個男人,還在在牢裡憋了數年,不到一刻就動了欲念,想行邪事,抬眼瞥見屋角的胡姬少女,「解開了沒?」
胡姬少女專注於手中一方色澤沉鏽的古鎖,聞言抬起頭。
謝離實在懶得教人,對付著弄了幾套鎖大致說了解法,算是敷衍文思淵。這一枚九簧連環鎖是他出來前甩給胡姬,鎖具極為精細,內槽勾嵌複雜,尋常老手都未必開得了,一個毛丫頭更不可能,正好方便他發作。「怎麼蠢成這樣,看著都煩,給老子出去。」
少女看著他,沒有動。
逛花樓還帶個胡姬固然奇怪,春嬌久經風塵,什麼事沒見過,媚態十足的掩著帕子取笑,「小丫頭一點眼色都沒有,還不快出去,別給主人招嫌。」
胡姬的小面孔有點白,指上緊緊捏著鎖,沒有說話。
謝離凶巴巴道,「一塊爛木頭,教都教不會,杵在這裡礙眼,老子看著都生氣,滾去院外琢磨,什麼時候學會了再進來。」
胡姬還是沒動,謝離慾火上頭,混著怒火罵道,「又蠢又木,話都不會聽,老子還使不動你了?明天我就讓姓文的換個人,教你簡直白費唾沫,弄頭豬都該學會了。」
他越罵越難聽,少女的眼瞳越來越木,合上門退了出去,想是依言去了院外。
謝離計得,脾氣頓時化為烏有,毫無愧疚的沉醉於美人的調笑狎昵之中,他本是風月老手,縱然癱了也有各種歪把式,正被春嬌服侍得入巷,忽然外廊一陣喧鬧,有人大步而來,咣啷一聲踹開了房門,現出一個強壯如野牛般的大漢,腰挎雙刀,兇神惡煞。
見了屋內的情景,大漢推開攔阻的老鴇,徑直咆哮起來,「臭婊子,推說身子不爽,竟是在逢迎別的客人,當你熊大爺是死的?」
春嬌被喝得全身一抖,花容不免失色,這個壯漢名喚熊勝,近一陣迷上了她,次次強要作陪,偏偏吝嗇又好怒,還打過別的客人,十來個護院都制不住,弄得她生意都差了許多,老鴇也無計可施。謝離一來花樓就甩了一錠足銀,春嬌哪有不動心,讓鴇母頂在外頭將熊勝哄走,不料弄巧成拙反激怒得他闖了進來,這下可大是不妙。
要問一個男人最討厭什麼,莫過於快活時給人打斷,謝離正爽得欲仙欲死,被橫來一攪,也激起了暴性子,「哪裡來的東西,堂子的規矩都不懂?誰錢多誰就是大爺,滾!」
春嬌頓知不好,馬上扯過衣衫裹住軀體,從謝離身上下來。
她堪堪站定,熊勝已經狂怒的衝來,一把將謝離拎起甩了七八個耳光,邊扇邊刻薄道,「一個癱子還敢把自己當爺,今天就讓滿樓都看看你是個什麼貨!」
夜間的堂子正是客人最多的時候,迎來送往熱鬧非凡,忽然樓上一個壯漢拖著個赤條條的男人下來,一時都驚如木雞。
只見那光著的男人濃眉朗目,原本應該是個高大的漢子,可惜手腳是癱的,肌肉已然消盡了,縮得只剩一層皮附在骨頭上,給人捏著頸子拖下樓,磕得木梯一格格響,熊勝還在高聲嚷道,「都來看一看這個廢物,瞧他身上還剩什麼能站著的?就這麼一個破貨,竟然還逛花樓,充字號,和大爺搶粉頭!」
謝離昔年什麼渾事都做過,他滑跳機狡,從來占盡便宜,極少吃過大虧,如今四肢俱廢,嘴裡塞了一塊抹布,只能生生受惡徒羞辱示眾,激得眼眥欲裂,面色發青,恨不能死在天牢裡算了。
滿堂人都在驚詫的議論紛紛,目光在他殘疾的肢體上掃來掃去,熊勝嚷了數遍,還要將人拖出去遊街,忽然花堂進來一個胡姬少女,走到熊勝面前,直直的盯著道。
「放開他。」
她的聲音啞而軟,說話有點慢,眉目又太過漂亮,哪怕木著臉也感覺不到半點威脅,堂子裡靜了一瞬,人們都忍不住笑起來。
春嬌也怕出了人命,見熊勝發作了一陣,火氣應該消了三分,正打算和鴇母上前勸解,當下心又提起來了。
熊勝露出一個淫猥的笑,拔出塞在謝離口中的破布,「這是你的丫頭?叫她跪下來磕個頭,以後當我的侍奴,我就饒了你這廢物!」
謝離一口濃痰直啐過去,熊勝偏頭避過,勃然大怒,正痛揍他一頓,卻聽這個無用的癱子道,「殺了他,我教你一切!」
熊勝覺得荒謬又好笑,剛要開腔嘲諷,忽見胡姬手一揚,五指如一朵白花在眼前突綻,指尖透出絲絲勁力,侵面而來。
熊勝的刀法在武林中也有兩分薄名,當下識得厲害,扔開癱子抽出了雙刀。
胡姬少女一邊閃避,一邊趁隙而襲,雖然經驗不足,差點給熊勝削開了衣衫,功夫卻也不弱,數道指風迎臉而至,險些刺在對手的眼皮上。
熊勝驚出一身冷汗,再不敢戲狎,咻咻刀聲越來越急,人人都為胡姬擔心起來。
她周旋了十餘個回合,一指戳向熊勝喉結,熊勝回刀急攻,沒想到指戳竟是虛招,被她在腕上一切一奪,搶去了一刀。胡姬持刀在手,陡然強起來,壓得熊勝步步後退,直抵到一方朱漆圓柱,他冷汗涔涔,卻格不開對方的刀勢,忽然刀光一變,幻如紛紛飛雪,熊勝身上一陣冰涼,衣裳紛裂,竟被她削毀一空,露出了汗毛聳立的赤軀,肌膚卻無半點裂傷。
熊勝怒極而哮,給她一刀橫掠,頸側鏘然一響,激得他喉嚨一顫,險些以為首級不保,回過神已經被她制住了穴道,利刀擦著他的頸項釘入了圓柱,並未見血。
熊勝想這胡姬絕沒有殺人的膽氣,方要說些狠話,另一刀也被她奪去,兩刀交叉而釘,將熊勝硬生生封在了圓柱上,還是裸的。
熊勝之前拖著光溜溜的癱子示眾,這一刻自己反成了一絲不掛,直氣得面色發烏。
那癱了的男人又開了口,冰冷道,「切他男根,挑他雙手腕脈,左刀再下嵌三分,斷他一半氣管。」
一言出口,滿堂為之悚然。
熊勝通身冰涼,險些驚厥過去,偏偏穴道受制,連告饒都不能。
誰想到胡姬竟然沒有理會命令,自顧扯了方桌布將癱子裹起來,扛出了花樓,她身骨輕盈,看著單薄,力氣倒是頗有一把。
一場鬧劇居然如此突兀的了結,所有人都有一種離奇的錯愕。
熊勝在鬼門關前兜了個轉,已忘了裸身的羞辱,只覺得胯下涼涼生寒,餘悸未平,整個人都有些恍惚,隱約聽得癱子憤怒的叫駡越來越遠,直至不聞。
「我叫你廢了他,你沒聽見?」
「蠢丫頭!你聾了!」
「老子要是再教你一星半點,就自己挖了這雙招子!」
「你個蠢貨!怎麼會你這麼蠢的人!」
謝離暴跳如雷的罵了一路,扛著他的少女好像沒聽到,回到住邸將他放在榻上,撤了桌布蓋上被子,才一板一眼道。「師父說,不可以隨意傷人,殺人。」
謝離險些給氣得厥過去,破口大駡,「老子管你鬼師父說什麼,現在是你求我教你!」
胡姬看著他認真道,「他脫了你的衣服,我削了他的衣服,扯平了。」
「扯不扯平是你這蠢丫頭說了算?老子說了才算!」謝離嘔得要出血,極想一口唾沫吐過去,奈何吼得唇焦口乾,喉嚨冒煙,想吐都沒料。
胡姬看出來,倒了涼茶過來餵他,他本想飲兩口就噴她一臉,不想渴極了,居然一氣飲完,回過神已經被她放回榻上,失了良機。
胡姬沒有再開口,以她的性子一天也說不了兩句,能對答已經頗為出奇。
謝離隨著她的身影扭動脖子,想以惡狠狠的瞪視表達憎怒,可胡姬已經走了,枕邊餘下一枚打開的九簧連環鎖。
謝離鬱悶得無以復加,一肚子罵語只能化成一個字,「肏!」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1:22:19
第六十八章 番外—還報
謝離受了一個奇恥大辱又未能雪恨,惱得整個晚上都睡不著。
胡姬大概根本沒覺出什麼,第二日一早如常過來,瞧得謝離怒火又躥起來。他本是有專人照料的,硬將僕人喝退,對少女命令道,「過來給我洗臉!」
胡姬依言拾起了布巾,絞濕了為他拭面。
剛擦拭完,謝離惡聲惡氣道,「我要如廁!」
他刻意要羞辱她,沒想到胡姬一聲不吭的掀了衾被,將他抱去馬桶上坐好,一手還扶著背,以免他摔倒。
她的臉上毫無尷尬,壓根沒覺得扶個光溜的男人是件多麼奇怪的事,把謝離都震傻了,竟然啞口無言,等他好容易撐著解完,被放回榻上,半晌才說得出話,「你也算個女人,對著男人就不知羞?」
胡姬不懂,「光著的是你,不是我,為什麼要羞。」
世上竟然還有這種蠢人,謝離咬牙道,「你師父怎麼教的?沒叫你不要看光著的男人?」
胡姬想了一下,「師父說要助人,不幫忙,你會尿在榻上。」
謝離七竅生煙,「助人?就憑你?氣死人還差不多,這種腦袋能用來做什麼。」
胡姬再不通人情世故,也聽得出他的不屑,沉默了。
謝離哼了一聲,「你師父呢。」
胡姬沒有出聲,小腦袋垂著,像一隻弱小又倔強的棄貓。
謝離帶著諷刺道,「不管姓文的怎麼撿到你,都沒安好心,你學得越多,將來死得越快,還是滾遠些的好。」
胡姬半晌沒發話,最後道,「昨天的鎖會了,接下來教什麼。」
謝離難得好心提醒,對方壓根沒聽進去,他一連串爆罵險些衝出來,然而見她的小面孔靜默,指節捏得泛白,謝離滿腔惡罵給生生噎下去,化成了一聲頹歎,「你要是能學會,白癡都能當皇帝,作賊和作間要得是機靈百竅、善察顏色的人精,像你這一根筋的傻子,三兩下就被人逮了,老子的本事教了也白教。」
胡姬靜了一會,低道,「我會替你洗面、扶你如廁,穿衣、餵飯。我什麼都能做,什麼苦都能吃,求你教我。」
謝離一瞬間的心軟已經過去了,怒火再按不住,惡聲惡氣的吼道,「教個頭!殺個人都要念叨破師父的教訓,煩死個人,不要再求老子!滾!」
他也真說到做到,後面的半個月一點東西都不教。
胡姬每日過來,眼神越來越惶木,謝離不理不睬,當沒看到。
直到文思淵親自過來,謝離直接道胡姬太笨教不會,文思淵沒說什麼,第二日果然換了一對少年。這兩人是親兄弟,年紀不大卻心眼靈活,奉承話說得極溜,宛如精熟的老油子,謝離隨意教了些把式,脾氣是不怎麼發了,只有些索然無味。
偶然一日,這對兄弟一個給他捶腿,一個揉肩,聽得他問起胡姬,弟弟道,「那丫頭嘴笨人蠢,哪還能在師父面前露臉。」
哥哥也取笑,「聽說是隨著楚腰夫人學舞去了,胡姬能學的無非如此,說不定過幾日又被趕出來,看她呆笨的樣子,就算有副好皮相,也難得貴人歡心。」
兄弟二人神色輕鄙,笑中惡意分明,即使同為文思淵所豢,依然有相爭之心。其實這些嘲鄙的話遠不如謝離曾說過的難聽,他聽著卻莫名其妙的暴怒起來,「那個蠢丫頭!老子的教的都學不會,倒去學舞,誰給她的膽子!把她叫過來,老子要狠狠罵上一頓!」
兄弟倆不知他的怒火從何而來,百般奉承勸慰,謝離反而罵得更厲害,到最後連盤子都掀了。兩人瞧癱子莫名其妙的發了癲,暗道一聲晦氣,無法之下,讓人找了胡姬過來。
胡姬來時穿著一襲緋色綃紗的舞衣,小臉勻了一層淺妝,掩去了蒼白,如一朵生嫩的花苞挑開了一筆春色。手上的繭子也修了,十根細指勻白纖秀,染了蔻丹,再看不出半點習武的痕跡。
謝離上下瞧了幾眼,語氣越發惡了,「誰給你的能耐學舞,就你這傻樣,跳起來如抽筋,笑也不會笑,哪個貴人瞧得上你,旁邊兩個套進裙子都比你更像女人。」
在一旁看戲的少年們笑容一僵,也不知謝離到底是在誇還是在罵。
胡姬反正被罵慣了,木訥的一聲不響。
謝離繼續罵道,「碰上你這等蠢材,楚腰夫人也要惱得撞牆,老子才教了幾日就跑去學別的東西,能學出什麼?解把鎖就當了不得?老子會的足夠你學一輩子,敢三心二意,半途而廢,老子打斷你的腿!」
胡姬怔怔的抬起頭,好像不大明白。
謝離對她惡言惡語,對兩個少年倒很和氣,一睃眼笑了笑,「你們兩人極會說話,腦子又聰明,比她更適合侍奉貴人,明天不必來了,去跟楚腰夫人學吧。」
少年們臉色都變了,不敢再多說一個字,慌亂的奔出去尋文思淵了。
胡姬未必明白楚腰夫人是什麼人,這對兄弟顯然一清二楚。
楚腰夫人昔年是豔幟高張的青樓花魁,年長色衰後退隱,專司調教伶人。她眼光毒,手段高,善歌舞與琵琶,最出名的是內媚之術,教出來的幾乎都成了高官顯貴的寵奴。
謝離望著兩個少年的背影,露出一抹分明的冷笑,聲音終於低下來,自語般道,「你也該長點心,不要任人擺佈,看你的武功,你師父也沒少花心思,難道就為讓你做個暖席的玩物?蠢貨。」
最後兩個字是他罵慣的,這時卻有一種異樣的溫和,或許是因此,胡姬默了半晌終於開口,「我需要金子,很多。」
謝離不必想也知道,「文思淵說乖乖聽話就給你?別蠢了,他是個敲骨吸髓的掮商,一心只想把你賣個好價錢。」
胡姬輕垂下睫,眼底的紅痣像一滴淚,「只要能得到金子。」
謝離皮笑肉不笑,「若是賣了也得不到?等你被送到王侯身邊做暗間,一切都拿捏在他手中,連自己怎麼死都不知道,還指望奸商守諾?」
胡姬的臉更白了,緋色的綃衣束腰極緊,好像勒住了她的呼吸。
謝離不知怎的看不下去,咳了一聲,「你需要多少。」
胡姬木然道,「幾千金?或者幾萬金?」
這樣大的數字,縱是謝離也駭了一瞬,「不用想了,文思淵在騙你,胡姬賣不到這個價,就算你會些武功,一千金足夠請到一流武林高手,憑什麼把錢浪費在你身上,無非是看你不懂,謊言糊弄罷了。」
胡姬的眼瞳空了,盛滿了徹骨的絕望。
謝離轉過頭,半晌後才道,「換了我或許還有法子,像你這麼傻的丫頭——」
胡姬聽了半句,驀的沖跪下來,嚇了謝離一跳。
她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塊浮木,緊緊扶著謝離的腿,「教我!我什麼都學!死也沒關係,只要能救——救——求你!」
胡姬本來就訥於言語,激動起來更不知該怎麼說,她退後兩步,額頭在石板上撞得咚響,兩下就滲出了血,依然拼命磕下去,彷彿不知疼痛,要以血肉來乞求最後的神明。
一聲又一聲,重得驚人,連謝離的心都跟著震起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1:22:34
第六十九章 番外—相教
胡姬沒有說清楚,不過謝離也猜得出,她心心念念的無非是救一個人,意願強烈到不可思議,假如神靈許了以命相換,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就死。
謝離浪蕩半生,無妻無兒,既不會為別人去死,也不會有人為他如此,對胡姬的執拗犯傻不以為然之餘,難免生出了兩分感慨。
他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天牢的磨折早就摧垮了身體,原打算隨意混過最後的時日,然而碰上如此固執的丫頭,又曾經幫過自己,到底硬不下心棄之不理。
盜竊一門,古來至今從未斷絕,真要深析起來,涉及的手法頗多。不單有察顏觀色、刺探偵伏、穿堂窺戶的技巧,還要有避陷開鎖、易形換顏、擬聲摹人的手段,加上飛遁藏隱,卸脫緝拿的訣竅,即使如此,一不小心仍會失手,落個身陷囹圄。
謝離在江湖中號無影盜,可謂盜中之精,賊中之魁,平生所擅要是作出書來,或許能達數冊之厚,絕不遜於一部兵法,難得他真正挑出最有效的一部分,實實在在的教人。
雖然口口聲聲罵胡姬蠢,一旦仔細授藝,謝離卻發覺這丫頭學東西極快。諸般技巧但凡說上一遍,稍加演示,胡姬很快就能領悟到其中的關竅,她記性好又極努力,每日只睡兩個時辰,其餘時間都在練習,拼盡心力的琢磨,進步之快令人咋舌,文思淵的眼光確實很毒,在她身上的投入必會有驚人的回報。
不知她原來的師父出了什麼事,讓一塊璞玉落在掮商手中,教得越久,謝離越是惋惜。
練習易容的胡姬修完最後一筆,擱下工具待他點評,稚嫩的少女化成了一個年邁的老嫗,皺紋遍佈額頭與脖頸,連手指也僵屈而生滿斑點,形態惟妙惟肖,唯有眼中的忐忑如故。
謝離正心不在焉的嚼著檳榔發呆,懶得看她,隨口吩咐道,「老福記的鵝鴨炙,萬字春的煲牛頭,南樓的酥油鮑螺,百味堂的間道糖荔枝,去花樓叫個出堂的花娘,上次那個活不好,換個胸大皮膚白的,還是一柱香。」
胡姬燃了香,換了一身老嫗的衣服,佝著背蹣跚走出,在外院碰上了曾在謝離手下學過的兩兄弟,他們兀自談笑,壓根沒發覺顫巍巍的老嫗是曾被嘲笑的胡姬,更沒發覺錯身之際,懷裡的錢袋已經不見了。
老嫗出了宅門,挑了兩個街邊蹲著的乞兒吩咐幾句,又柱杖去花樓尋了鴇母,待轉回來,乞兒已經帶著四色吃食在門外候著,見了賞錢笑得牙不見眼。
回到小院,一樁香餘下一絲嫋嫋的淡煙,時間分毫不差。謝離仍在院子裡曬太陽,胡姬擱下吃食,給他餵了一杯水。
謝離這才睃了她一眼,「說。」
胡姬應道,「至外院的花徑上碰上兩人,一人懷中有絲帕一方,木梳一把,鑲銀環一對;另一個佩香囊,身上有銅三樣,火鐮,折刀一把,竊銀二兩三錢;街上一家米鋪換成了胭脂鋪,另外新開了一家賣雜貨的,掌櫃是外地人,北方口音;跑腿的乞兒賞了三十個子,餘下的一成賞了門房,兩成買了吃食,七成給了花樓的嬤嬤;花樓裡的男客比前日少了七人,多是熟面孔,粉頭三十人,有四個是新人,外頭的護院有八個,裡頭的不清楚。」
幾個月前她還是個萬事茫然的傻丫頭,如今已懂了不動聲色的觀察,有條不紊的辦事。兩人說話間,被門房放進來的花娘姍姍入了小院,對著謝離露出一個妖嬈的笑,果然身段傲人。
謝離的眼珠子黏在花娘胸上,麻勁躥得心頭發癢,一切都拋在了腦後,「把我放回榻上,一個時辰後再過來。」
謝離人雖然癱了,愛好一點沒減,隔三岔五就要折騰一回,不過到底不比從前,事情一完精神就差了,等把花娘打發出去,僕人收拾完床榻,胡姬按吩咐返回來,聽他說話的聲音都焉了三分,不免露出了一點擔憂。
謝離當然看得出來,懶怏怏道,「老子兩三天還斷不了氣,不用這麼看,人生在世就圖個及時行樂,不然還有什麼意思。」
胡姬沒出聲,謝離說話向來百無禁忌,也不管對方是個少女,「也教你一著,要是哪個男的將來只圖自己樂,不顧你的舒爽,定要讓他滾遠些,嘴上哄得再好都是假的,床笫之事最見人品。」
說到興起,謝離又接道,「你要是長得醜倒也罷了,既然是個漂亮的胡姬,難免人人都想討便宜,誰知道使哪些歪招,萬一不留神給人算計了,報復不成就當被耗子舔過,沒什麼大不了;有看上的更不必拘束,男歡女愛各享其樂,管他來日如何,下九流雖然被世人看不起,也有下九流的快活。」
胡姬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這丫頭的師父大約是個老頭,把一棵好苗子教成了個蠢材,謝離自覺有所矯正,頓生愉悅,「我問你,做賊最要緊的是什麼?」
胡姬遲疑道,「能偷到東西?」
「蠢!」謝離毫不意外,張口就訓,「偷不到有什麼打緊,下次再偷就得了,總有機會得手,但若看不出危險,不懂及時收手逃跑,那就徹底完蛋了,結果就是綁在刑場上萬刀淩遲。特別是像你這般標緻的丫頭,剮起來全城圍觀,熱鬧非凡,個個伸長了脖子看劊子手把你剝個精光,將細皮嫩肉一片片剜下來,割成一個血糊糊又軟顫顫的肉塊——」
陰森森的話語聽得少女頭髮都要豎起來,小臉煞白,瞪著他一動不動。
前一陣讓這丫頭去看過淩遲,此刻的反應讓謝離很滿意,他繼續道,「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寶貝就擱在面前,多少老手都栽在了貪字上。老子能囫圇過來就是因為明白何時收手,你要是不懂這個道理,就多想想劊子手的刀。」
胡姬的目光不免一轉,謝離癱在床上四肢俱廢的模樣,實在不算囫圇。
「老子一時大意受了熟人坑害,可不是栽在偷東西上。」謝離清楚她在想什麼,忿忿道,「懶得和你這蠢丫頭費口舌,滾下去做你的事,要是敢出岔子,以後別再求我教東西!」
謝離要她做的事,自然是竊盜。
每隔幾日就有一次任務,從院內偷到院外,從市井小戶到高門深宅,任務越來越難,東西的價值也越來越重,不過也會給兩三日供她察探地形,謀劃準備。
這次謝離說了十一個字,字字嵌入心底。
永宜坊,秋魚園,紫金玉脂瓶。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1:22:57
第七十章 番外—琢器
星月俱淡,萬物無聲,永宜坊的夜巷傳來了四更的梆子。
秋魚園是一方古園,數年前被一位離鄉多年的富紳買下做了歸老之所,據說富紳家資巨萬,異常豪闊,府內有無數珍品。夜深時,高牆外拋進了幾塊香肉,護院的惡犬追至,興奮的啃咬,一種特殊的麻藥隨之被吞入,表面看惡犬依然奔跑如常,實則已變得嗅覺麻痹,反應遲鈍。
一個影子靜悄悄潛入了園內,沿著踩好的路徑避過巡哨,直奔後院一幢不起眼的石屋。屋外有八名守衛,打著呵欠在閒聊,完全沒發現石屋側牆的高窗旁附了一個影子。
高窗不大,鑲有數重鐵枝,十分堅牢,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半柱香後鐵枝無聲的斷了,影子輕煙般化入了屋內。
石屋不大,內置一些不起眼的雜物,穿夜行衣的胡姬摸出一顆夜明珠,借著微光打開一枚方盒一吹,無數細小的粉末飛散,附在地上顯出了痕跡,前人留下的腳印和手印清晰可辨,讓胡姬尋到了一塊石板,掀開正是一方暗道。
她順著暗道潛下去,行了十餘丈又一道鐵門,上有數重鐵鎖緊封。胡姬小心的逐一解開,剪斷鎖後勾連的銅絲,避過所有引發警訊的機關,終於踏入了藏寶的秘室。
然而翻過所有擱架與錦盒,她仍然尋不到目標,心底不免急起來,她捺住心焦重新細察,直至扭動壁上一盞銅燈,石壁機關牽動,赫然現出了一方壁函,內裡的物件被明珠一映,現出寶光,正是她尋索而不得的紫金玉脂瓶。
寶物已現,卻不可輕得,壁函被精鋼柵嚴封,扣著一把無匙鎖。這種鎖少見而奇特,鎖身並無鎖孔,必須以拇指、食指、中指的運力相適方能開啟,極是玄妙。
時辰一分分流逝,胡姬額上滲出了汗,穩住情緒拔弄了許久,指下終於傳來一震,秘鎖彈開的同時,外間一聲輕響,幾乎凍住了她的骨髓。
她一把抓住玉脂瓶揣入懷中,飛快的向外衝去。
鐵門已經在閉合,僅餘拳頭寬的餘縫,她全力撞上去,門後的人猝不及防,被勁力震退,給她衝出通道,正碰上石室內的數名守衛,亮晃晃的刀迎面砍來。
石室狹小,刀光橫砍直斫,夾著怒駡令人心驚,她的竊行已經暴露,更不知外面是何等情形,心慌意亂之下,拼著左臂受創,尋得隙縫奪身衝出,一出屋外就受到了更多圍攻。
秋魚園的護衛武功出人意料的強勁,一人當頭劈出兩掌.另一名滾身飛斬下盤,同時後背也有人襲來,胡姬失空一跌,以毫釐之差避過了攻勢,她的短匕即將劃過一人頸脈,卻遲疑了一瞬,冷不防給背後的敵人撲近,一拳擊在肩頭,生出裂骨般的劇痛。
她強忍著疼踢開來襲的鋼刀,短匕閃電般翻削,逼出空隙飛身而逃,一口氣提到極至,甩得後方追兵落了數丈,眼看要縱出園外,突然一張大網兜頭而來,將她裹在了網內。她拼命掙扎,然而粗繩絞著鐵絲,短匕根本斬不開,數個護衛圍上來,一腳窩心踹來,她痛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帶著絞網摔落下去。
她以為自己會被遞送官府,綁上刑場當眾淩遲,然而秋魚園的人沒有這樣做,而是動用了私刑。
蛇一般的皮鞭,濕巾覆臉的水刑,錯骨分筋的劇痛,人們用各種嚴刑逼問她的來處,等昏過去又用冰水澆淋,威脅要用鐵鋸磨掉她的手腳,用烙鐵燙盡她身上的皮肉,嘲笑她的笨拙和狼狽。
她恐懼得發抖,死死咬著嘴,被尖銳的痛楚淩虐得幾度昏厥。
可怕的折磨彷彿是上天在懲誡她的大意,她千萬次的後悔,千萬次的恨自己犯錯,害怕下一刻會發生更可怕的事,更怕牽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不可以死,她要照顧師父,世上只有她知道的秘密,絕不可以讓任何人知曉的存在。
極度苦痛的時候,她的意識變得模糊,恍惚看到師父在微笑,溫和的喚著阿落,她踉蹌撲上去,想抱住師父的腿,留住世上唯一會對她笑的人——
師父、師父、師父——
一聲聲默念似乎能給她帶來勇氣,支撐著她艱難的苦熬,三天比三年更漫長,她又餓又冷,氣息奄奄,用刑的人終於累了,室中只剩她一個人。
她聚起最後的力氣,顫抖的手指嘗試解開枷鎖,或許是師父的護佑,她成功了,門口傳來了腳步聲,一個護衛剛踏進來,被她疾撲過去,用鐵鍊圈住來人的咽喉,扼得對方昏死過去,甚至沒能發出一聲呼號。
這人後方隔了十餘步還有幾名守衛,沒想到前頭已經生變,被刑拷了幾日的囚徒脫逃而出,她一撞一頂,像一隻發狠的小狼掀翻了兩個,餘下的人猝不及防沒能攔住,被她衝出了地牢。
亮晃晃的光刺入胡姬的雙瞳,宛如絕地逢見了希望,身後響起了尖哨,前方的守衛抄堵上來,不得不換了方向逃躥。
她受了數日折磨,氣力已將不繼,身法也慢了許多,背後追襲者的掌風急起,她半空一翻,借力一躥,勉強躲了過去,前方兩人來襲,她右掌穿出,架住一擊滾身避過,剛躍起又逢疾風貫耳,她勉強避過,已經被敵人近了身,一名大漢抓住她的後頸,毫不留情的摜在地上,砸得她腦袋嗡的一響,意識險些飄起來。
一隻腳提起來,就要向胡姬背心睬下,忽然一聲響起。
「夠了。」
謝離倚在軟椅上,看著幾近昏厥的少女。
胡姬衣衫破碎,濕淋淋的髮披在臉上,臂腿上傷痕累累,身上滾滿了泥塵,一雙瞳眸虛無的張著,嘴唇顫動,彷彿在無聲的喚著誰。
謝離在石屋外等了三天,以為會聽到慘叫或哭聲,卻什麼也沒有。
幾種刑法是他選的,鞭子挑過,加上拷問的老手,不會造成猙獰的外傷,然而絕對能讓人痛不欲生,留下足夠鮮明的教訓。沒想到捱過三日的刑求和饑餓,她竟然還能衝出來。
謝離吩咐僕人將椅子抬近,聲音少有的嚴肅。
「為什麼沒收手,看見無匙鎖的一刻你就該放棄。」
胡姬被人拖起來,她像是已經麻木了,呆呆的看著他。
謝離冷冷道,「因為你覺得能打開,結果浪費了太久,投注了太多心神,足夠別人將你鎖死在秘室裡。」
她稚嫩的臉頰上還有石子擦破的血口,謝離選擇視而不見,冷苛得毫無寬容,「我已經提醒過你,為什麼還要執著於寶物。」
她的神情恍惚,依然沒有回答。
「因為我要求你必須完成。」謝離又替她答了,濃黑的眉梢帶著不屑,「可你忘了命是你的,不是我的。你死了,我大可以再換一個人。」
她晃了一下,不可控制的顫抖起來。
「這是我教你最重要的一點,永遠不要忘記。」謝離盯著她,一字比一字沉,「你的命,必須握在自己手中,永遠不要為急於求成而冒險,你沒有失敗的資格!」
從秋魚園回來,她休養了兩天,再度站在了謝離面前。
本來就小的臉又瘦了一圈,只餘一雙黑沉沉的眼眸,所有浮在水面的情緒都被深浪捲下去,如今的她成了一方石頭,看不出任何隙縫。
謝離還是老樣子,懶散的指派了兩件活,自己曬太陽去了。
他沒有多看,也不必再看,這塊頑石的心竅已經開了,學會用自己的頭腦思索,而不是被動的依從指令,任對方將自己連血帶肉盤剝乾淨。將來她要與狐狼共事,少不了碰上各種算計與背叛,沒人能提醒她,不如讓她提前感受。
不過鑿器的滋味並不怎麼好受,畢竟是個才十四五的小丫頭,暖洋洋的太陽烘得謝離身上發熱,心頭不知怎的有點梗,漸漸的呼吸順不過來,他的面色越來越紫,激烈的嗆咳起來,脫力的肢體帶翻了杯盞,碎裂聲驚動僕役,院子裡驟然亂起來。
謝離在天牢裡捱了數年,身骨早就毀了,此番發作不算意外,請來名醫號脈,也道大限已至,只能施針暫時止了嗆咳,連藥方都不必再開。
文思淵也不再費神關注,將院內的僕人都撤了,只餘胡姬還守在謝離身邊。
謝離吐了半盆血痰,終於緩過了氣,啞著嗓子道,「——你怎麼還在這兒——」
胡姬沒說話,替他按捏穴位,輸些真氣,讓他稍稍好過一些。
謝離看起來像已經睡過去了,隔了半晌忽道,「你拼了命想救的人,是你師父?」
胡姬的手明顯僵了一下。
謝離歎了一口氣,「老子都要死了,還怕我洩露什麼,不外是教了一場,不想你個蠢丫頭被小狐狸玩死,趁著還沒斷氣,看能不能幫你出點主意。」
屋子一片安靜,胡姬的眼睛裡沒有光,她的細指摳住邊榻,彷彿幾句話耗盡了全身力氣,「我師父,是天下最厲害的英雄,他受人陷害,中了毒,神醫說要救他,必須要幾種最珍稀的靈藥。」
「狗屁的英雄……」謝離翻了個白眼,含糊的低噥了一句,道了正題,「什麼毒,你確定方子沒問題?既然是個人物,一定親友不少,還需要你個沒長開的丫頭替他奔走?」
「那個毒,讓師父發瘋,傷了很多人,人人都想師父死。」胡姬說得很澀,斷斷續續道,「師父掉進了湖裡,我偷偷救起來,大夫診不出原因,只有一個脾氣很壞的神醫,說師父中了西域異毒,解毒的藥很難找,再過一陣,師父的武功就要恢復,我——不知道怎麼辦——」
隨著她的話語,謝離的眼睛越瞪越大,待要開口卻嗆在喉間,撕心裂肺的咳了一陣才緩過來,「你師父——叫什麼?那毒叫什麼?」
胡姬遲疑了一刻,伏在榻邊湊近他的耳,幾個字如風掠過。
謝離定了許久,久到她幾乎以為沒了氣息,方聽到一聲低喃,「我的——天——」
屋內的燭火亮了通夜,第二日謝離去了,沒人意外,也沒人知道他最後與胡姬說了什麼。
七日後,文思淵的書案上多了一個盒子。
他看了一眼案前的胡姬,啟開木盒,瞥見一枚核桃般大小的玉珠。珠生七孔,光華往返折複,璀燦無窮,如一枚小小的日魄,他驚異的立起,脫口而出。「如意玉?哪來的?」
胡姬像換了一個人,話語少有的流暢清晰,「巨富孫家的秘庫,我只取了一枚,算是答謝你的相救與栽養。謝離教的我都會了,如果你肯,今後我來竊寶,你出消息和銷貨,所得五五分成。」
文思淵大出意外。
胡姬是他偶然所遇,救人是因有利可圖,本打算調教得當後送給王侯親貴,誰知她竟有了自己的主張。文思淵一邊思索,一邊顯出蔑視之色,「跟他學了幾個月就想談條件?也不掂一掂自己有幾分能耐。」
胡姬迎視著他,「掮客很多,你不肯,我去尋別人。」
文思淵眼皮一跳,明明是個單純好擺弄的丫頭,此刻卻一句比一句緊,他故作冷笑道,「你是不是給謝離教傻了,以為竊賊是好當的,沒見他是什麼下場?一旦失手,不僅弄不到金子,還要受淩遲的酷刑,就算你不知死活,我也不想替一個生手擔風險。」
胡姬的情緒毫無波動,只問了兩個字,「不肯?」
文思淵一肚子說辭還未道出,她抬腳就走,人已經到了門口,生生迫得文思淵半路改口,「站住!」
胡姬步子停了,言語更硬,「我不做侍姬、暗間,大不了把臉毀了。」
此話一出,文思淵頓時一驚,他知道胡姬極拗,要是發起傻來把臉劃兩刀,用途就少了許多,當機立斷的緩了口氣,「我是一番好心,你要執意如此,將來受了重刑,可別怨我沒提醒。」
胡姬的小臉木無表情,一點頭又走了,直到出了院子,才悄悄在袖子裡拭去了滿手的汗。
謝離老賊死了還要作妖,唆得棋子任性的移了一格,文思淵當然不快,不過望著指間的如意玉,被亮麗的華光吸引,他把玩良久,終是拿定了主意。
才學幾個月就能竊得重寶,看來確實有了幾分能耐。
也罷,左右都是控在自己掌中,只要有足夠的利益,這點細微的變化——暫時隨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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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謝離想通前因後果,發覺自己坑了曾經的恩人,連帶影響了面前的呆蘿莉,思考良久。
謝離:叫好哥哥,我就教你救師父,對付文思淵
阿落:好哥哥
謝離:多叫幾聲
阿落:好哥哥,好哥哥,謝離好哥哥
謝離笑得牙床都要抽了,內心彈幕如下:
小子,就算你成了威震江湖的一代大俠,徒弟還是得叫我好哥哥;
當年沒能帶你逛花樓,沒想到拐你徒弟去了;
娑羅夢算是無心錯,反正坑你也不是頭一回,緣份就受著吧;
主意幫你出了,做到哪一步就看這丫頭的造化;
把徒弟教這麼呆,正道果然都是些傻瓜;
丫頭把你看這麼重,一定很得你疼愛,有點羨慕,一會讓她再多叫兩聲;
還是別告訴丫頭害你我的是誰,有命醒了自己查,沒命就認了吧,活人總比死人重要;
生命最後一天真刺激,這一世沒白過。
再多活幾個月就好了,丫頭太嫩,讓人放心不下……
下章開始承接一寸相思時間線,想知道中間發生的事就去看一寸相思吧。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22:33
第七十一章 幾度秋
山一年復一年青黛,水一年復一年東流,寒來暑往,物換星移。
雛鳥化為猛禽,細芽抽長為雲杉,一些微小而堅韌的力量在不知不覺中成長,悄然改換乾坤。
從服下娑羅夢的那一刻,蘇璇就絕了生存之念,命運給予的一線寬容比預計的更短,不到一個月,不可阻擋的混沌侵奪了意志,世界化為一片虛無。
不知過了多久,無知無覺的虛無忽然有了聲音。
似老者的呼喝,似竹門咿呀,如勺子磕在碗沿的輕響,如山雞清晨的啼鳴,亦有風拂竹扉,雨打茅簷,世間彷彿從朦亂中現出輪廓,一點點清晰起來。
空氣中有青草的氣息,宛如郊野,最牽動的是隱約的嚶嚀輕語,似有人在殷殷照料,餵藥餵水,纖細的指尖偶然擦過,氣息熟悉而親近,每一次輕觸都牽動他的心。
意識中的亂絮越來越少,直到又一次醒來,明亮的光投在他的睫上,刺得他終於睜開了眼。
光自兩扇竹扉映入,幽靜的竹屋內,一個輕盈發亮的纖影正在絞洗素巾,她墨髮輕挽,幽麗素雅,絲毫未覺身後的人已經醒了,回身抬起皓腕為他拭抹肩頸。
布巾溫涼,髮香幽柔,蘇璇不自禁的開口,「奴奴?」
佳人的身子劇烈的一震,清眸睜得極大,盯著他的眼眶迅速紅了,盈起一汪淚泉。
蘇璇宛如陷在了一場甜夢裡,忘了警惕自己的瘋魔,他抬手想攬住她,腕上鐵箍鏘然一墜,原來自己被鎖縛於一方地榻,四條粗重的鐵鍊繫於足肢。他立時想起所有,泛起無盡苦澀,片刻後輕道,「奴奴別哭。」
阮靜妍的眼淚落得更急,伏在他身上放聲慟哭,浸得他胸膛濕熱。蘇璇發覺自己原來處於一方竹舍,內裡別無雜物,簡潔淨雅,簷下有燕子呢喃,窗外日頭極好,映得屋內明爽宜人。
他不知自己被縛了多久,又怎會突然清醒,然而心愛的人泣不成聲,他無暇思索,只能用下頷蹭了蹭她的髮,抑住酸澀勸哄。
一個年輕的侍女聞聲匆匆而來,一見此景不驚反喜,喜得跺足,「可算醒了,皇天不負!」
門口有人落地,聽聲息就是高手,蘇璇一凜,見來者是個面相頗凶的老者,身後還跟著一位瘦小的老嫗。
老者掃了一眼,似鬆了一口氣,帶著幾分安慰自語,「還好,瘋小子終於不瘋了。」
老嫗拄著拐立在老者身畔,亦道,「總算沒白耗一場,對得起笨丫頭的心血。」
蘇璇望著三人,懷中還伏著哭泣的佳人,徹底愕住了。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如今已是永和三十年,與他最後失智之時,竟已隔了十二年。
人人都當他早已逝去,誰也沒到他藏於僻靜的絕谷內,被一對武林高手日夜看守。靈藥化解了詭秘的娑羅夢之毒,讓他從詛咒般的瘋魔中複醒,阮靜妍也已離了琅琊王府,攜侍女茜痕在深山相伴,四周碧草如絲,溪水環野,別無人跡。
這一切不可思議的轉變,全是來自他的小徒弟阿落?
蘇璇解開了鐵鍊,仍然難以置信,聽阮靜妍將十二年間的種種逐一敘來。
睽違多年,她依然玉顏勝雪,明秀嬌柔,說到動情處止不住的淚下,「……阿落當年偷偷跟下山,將你從洞庭湖救起,請了天地雙老看護,我在涪州試劍大會遇上她,得知是你徒弟,才知你還活著,隨阿落來了這裡。」
阮靜妍越想越是傷懷,哽咽道,「她求方外谷的神醫給你開了方子,費盡心血收集靈藥,這些年也不知受了多少罪,身上有無數的傷——半載前阿落為了最後一味藥走了,飛隼將藥捎回來,她卻遲遲未歸,我擔心極了。萬幸她走前安排詳細,我們按她所囑的燃了藥煙,天地雙老將你制住,移到竹屋餵下解藥,許是上天開眼,過了這些天,你真的清醒了。」
蘇璇聽得半懵半懂,恍如夢中,「阿落?她不是才十四?還那麼小,怎麼可能——」
阮靜妍含著淚悽楚道,「阿落為了救你一直在拼命,她如今極可能陷入了危境,你得去救她,或許還來得及……」
蘇璇憶起乖巧軟怯的徒弟,想到她惶惑又欣喜的小模樣,胸膛酸楚又燙熱,「阿落去了何處?我立刻趕過去。」
老頭子粗礪的聲音從窗外傳來,「笨丫頭去了血翼神教,過了這些時,恐怕骨頭渣都被毒蟲啃乾淨了,不必白費力氣了。」
血翼神教是夷民異教,藏於西南瘴鬁深處,擅長弄蠱與馭控毒蟲,傳聞血腥殘虐,素來與中原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小胡姬借了什麼樣的膽,竟然獨身一人闖去。
蘇璇聽得一凜,起身開了竹窗。
老嫗掮著一個包袱行過來,「老頭子話不中聽,不過血翼神教的狠毒人所共知,那丫頭真出事也撐不到你趕去,你好生斟酌,別浪費了她捨命換來的解藥。」
蘇璇不答反問,「兩位前輩要離去?」
老嫗的皺紋舒開,神氣都似年輕了些,「你身上的藥力過了今夜就該散了,武功自會恢復,我們也算不負所托,要趕去方外谷看孫兒,一別多年,也不知他還認不認得爺奶。」
蘇璇隨道,「可否請兩位前輩幫忙,將郡主與茜痕一同攜去,待我歸來自去方外谷接回。」
老頭子不情願的哼了一聲,老嫗接口,「你真要去?西南可不是善地。」
蘇璇淡淡道,「阿落為我傾身赴險,我做師父的反而不顧徒弟,何以為人?」
老嫗籲了一口氣,有些感慨,「算她沒幫錯人,好吧,兩個丫頭就交給我。」
阮靜妍一驚,抓住蘇璇的手臂,哀婉的乞求,「我隨你走。」
西南地險,蘇璇如何能應,他正待勸說,阮靜妍淒然道,「我已經等了太久,好容易才有今天,不願再與你分開一時一刻,只要能多一日相守,不管龍潭虎穴還是刀山火海都無所謂,縱是殞命我也不後悔。」
她話語悲惻,雙眸殷紅,蘇璇胸懷一痛,哪還勸得出。
天地雙老將侍女茜痕與打雜的村童一道攜出,深山裡獨留蘇阮二人。
山溪水平如鏡,倒映出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蘇璇當年心神磨折,憔悴萬狀,骨瘦形銷猶如半鬼,如今看著水中之人神清宇靜,肌骨勻稱,一如遭劫之前,只比過去多了幾許風霜,十二年的光陰悄然偷換,從鬼復又為人,離奇得令人怔忡。
蘇璇看了許久,在溪中洗沐完畢,換上新衣,天色漸暗下來,竹屋已燃亮了油燈。
阮靜妍布衣素裙,正倚門相望,昔日的金枝玉葉成了山野婦人,面上卻是寧靜歡喜,身後的桌案已經擺好了幾樣小菜,一瓶山釀野酒。
山間靜寥,一燈如豆,照得屋中人暈黃溫暖,蘇璇看得癡了,幾乎想在山間天荒地老,任世外流光飛度。
阮靜妍一笑,嬌柔而羞澀,「才學了做菜不久,也不知你喜不喜歡。」
蘇璇沒有答,牽過她的手細看,果然多了粗糙的硬繭,已不復記憶中的細嫩。阮靜妍從不為此而憾,這時忽的赧然起來,方待抽回,掌心被他撫了一下,觸癢讓她一顫,臉頰倏的紅熱。
十二年太長,相逢隔了太久,兩人有說不完的話語,直到夜色低沉,明月西移,阮靜妍一日內情緒起落過大,加上連日照料的疲累,抵不住重重睏意,漸漸口齒慢鈍,倚著蘇璇睡著了。
蘇璇將她抱去榻上安眠,注視良久,一時間心潮湧動,全無睡意,想到明日就要離去,他踏出竹屋,走入了囚閉自己多年的幽谷。
月明如洗,照見陡峭的山谷與靜潭飛瀑,石壁殘留著無數劍氣的斬痕,宛如歲月的封印。當初他身名俱裂,萬念俱灰,何曾想到還有復醒之日,大夢方曉人至中年,山外世事皆非,誰知是何光景,又該如何面對過去的種種,蘇璇摩挲著劍痕久久失神。
谷外突然有女子的步履奔近,蘇璇知道必是阮靜妍醒了,立時返身出谷,正逢月光下蹌蹌而來的倩影,「奴奴,別慌,我只是進來看一看。」
阮靜妍撲入他懷中,整個人都在發抖,適才醒來竹屋無人,四野空寂,她幾乎以為一切僅是一場空夢。
蘇璇好生愧疚,將她抱回竹屋,「是我錯了,不該留你一人。」
朦黃的油燈下,伊人絲髮散亂,唇色蒼白,有一種惶亂無依的美,蘇璇越加心憐,替她攏順絲髮,指尖過處她微微一顫,宛如不勝風的荏弱,蘇璇心神一漾,吻住了她。
過去他也曾有過綺思欲想,出於尊重一直克制,如今死過一次,禮法的拘束也淡了,一旦親昵就如激火引燃了荒原,蘇璇越吻越深,難以自控,身體也越來越硬。
他從沒有這樣肆意,阮靜妍被搓揉得面紅身軟,卻攬住他大膽的回吻。山谷空寂,暗夜無聲,佳人柔情蜜意,宛轉相就,蘇璇哪還忍得住,一把將她抱去了榻上。
素藍的布衣褪落,她的肌膚似玉白的凝乳,香軟得不可思議,他愛不釋手的品嘗,神魂顛倒的糾纏,始終不得其法,不知怎的想起曾在天香樓見過的靡亂之景,幾番觸弄試探,忽然明白過來。
他的身體成了一把炙熱的劍,第一次探入她甜美的鞘,看著伊人眉尖蹙起,櫻唇緊咬,卻怎麼也停不下來,汗濕的脊上躥過陣陣酥麻,所有的意識集中在一處,難以言喻的刺激契入靈魂,點燃了侵奪的本能。
快意的廝磨越來越烈,他的意識迷醉而狂亂,衝撞變得放肆,她破碎的喘息,揪著他濃密的髮,想求他緩一些,卻被他俯吻下來,吞沒了話語。
一重重顫慄洶湧的覆過來,他野蠻的侵襲她的深處,彷彿連心也一併穿透。潮紅湧上了玉頰,她緊緊的掐住他的臂,嚶唔著湧出了淚,在他激猛的起伏中忘卻了所有。
待動靜終於歇下來,她以為已經結束,誰知蘇璇初嘗情愛之歡,食髓知味,很快又再度索求,阮靜妍不忍相拒,被折騰得神魂都飛去了天外,幾度下來汗濕遍體,羸弱不堪,蘇璇自知放縱太過,不由生出了懊悔。
阮靜妍逐漸緩過神,濡濕的身體相嵌,有一種羞人的黏膩,又異常安心,聽著山中野蟲的低鳴,她的睫上微微沁出了淚,將頭埋入他堅實的肩膀。「我沒事,只是很歡喜,真的和你成了夫妻。」
隔了漫長的歲月,這一刻的相偎異常珍貴,蘇璇復醒後總有一種飄渺之感,所見都似幻覺,到此時才覺出真實,他愧疚又疼憐,「傻奴奴,你多年前就該嫁給皇親貴胄,偏來山裡陪一個瘋子。」
阮靜妍模糊的低噥,「我喜歡,山中幽靜,有你有我,多好。」
她依然是那樣嬌美愛哭,卻忍過了世事的摧折,忍過了親人的冷語,忍過了荒蕪的韶華,在翻覆無常的塵世中長夜寂守,歷盡滄桑不改。
蘇璇心頭激蕩,珍惜的吻上她的額,同樣微濕了眼。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22:48
第七十二章 勿復念
中原在西南最遠的邊城為拓州,古有夷民部落在此興旺,後歸化中原,城內漢夷雜居已有百餘年,彼此親善,多有通婚,依然保持著邊鎮村寨的習俗,一旦逢市,遠近的鄉民都趕來買賣物件,街市格外熱鬧。
拓州的長街兩側擺滿了各式的竹蔞,花腰裹身的女郎在挑選銀飾,精壯的小夥在翻揀鐵刀,阿婆阿公叫賣雞仔與松菌,雜聲喧嘩如浪。
城北的一方宅院大門深閉,將所有吵鬧隔之於外。
院內有一棵枝葉繁密的老樹,樹下置著黃竹躺椅,一個俊美的男子長眸半闔,慵懶似睡。
一個年輕的侍從自院外快步走入,近前壓低了聲音,「公子,秦塵偶然見到一名男子從失驚的車馬下救人,武功絕非尋常高手能及,與之相伴的女子竟是琅琊郡主。幸而秦塵與對方並未照面,只私下打探,得知兩人來拓城已有一段時日,不過郡主一直寄居在庵堂,男子單獨離城南行,前日才回返。」
竹椅上的男子突的睜開長眸,氣息微冷,「看來藥方有效,來得也真快,還算有幾分在意自己的徒弟。」
侍從小心觀察主人的面色,「公子,要不要避著些,萬一蘇姑娘知道——」
男子停了一瞬,懶懶的一勾唇,「怕什麼,要她知道才好。」
侍從怔住了,方要再問,一個絕色的胡姬美人已經冉冉走近,他立刻閉上了嘴。
胡姬生得眉目深楚,濃髮雪膚,睫下一顆小小的紅痣,手中端著一方託盤,不避人的直喚,「阿卿醒了?」
男子漫散的坐起,神態親昵,「早被白陌吵醒了,阿落做了什麼?」
侍從白陌無語的望天,識趣的避在一旁。
託盤置著一碗冷麵,點綴著碧色的瓠瓜絲與紅椒,看著十分可口,胡姬道,「阿卿近日胃口不佳,我尋了一種調味漿試了試。」
男子接過託盤交給白陌,話語溫柔,「阿落費心了,滋味一定極妙,我稍後品嘗,秦塵似在城裡見到了你師娘,她身邊還有一名厲害的高手相伴,應該就是你師父。」
一言入耳,胡姬整個人都僵了,漂亮的瞳眸呆如木偶。
她正是蘇璇的徒弟蘇雲落,當初為了取最後一味靈藥,她懷著死志入了血翼神教,不想靖安侯府的大公子左卿辭情繫於心,冒險入教相助,儘管成功盜出靈藥讓豢養的飛隼捎回,卻也因事發而身陷教中,九死一生才得以逃出,蘇雲落為此還受了毒傷,全仗左卿辭攜行。
左卿辭是個不諳武功的貴公子,帶著她在西南密林千里跋涉,其間的磨難可想而知,待終於與邊鎮留守的侍從會合,左卿辭已是身心俱竭,元氣大傷,白陌一見險些沒哭出來。一行轉來拓城養息了一陣,左卿辭才算恢復過來,蘇雲落萬分內疚,想著藥已經捎回去,師父定會痊癒,她捺下牽掛精心照料情郎,哪想師父此刻已來了拓城,她頓時傻住了。
左卿辭顯得格外體恤,「他一定是為了尋你,阿落要不要和他相見?我讓秦塵去遞個話?」
蘇雲落的心激跳起來,又慌又怯,「——我——師父——不——不——」
左卿辭莞爾一笑,毫不意外,「阿落不想見師父?」
師父病癒是蘇雲落長久以來的執念,她做夢都想師父再對自己笑,然而等人真正近在眼前,她又說不出的心慌,為了湊齊救師父的重金,她做了十來年飛賊,不知違了多少門規訓戒,而今一身汙名,犯案累累,更有緝賞在身,根本不敢想師父會怎樣責備。
左卿辭外形翩翩優雅,實則工於心計,極不喜歡蘇雲落滿腦子全是師父,他費盡周折哄得佳人傾心,哪肯被意外打擾,拿準了蘇雲落情怯,循循善誘的勸道,「不見也無妨,反正他也不知你在何處,我們悄悄回中原就好。」
蘇雲落的心亂極了,既是不捨又是惶恐,抓著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左卿辭知她心意,出言安撫道,「或者尋個機會讓你瞧一瞧,捎個消息讓他知道你已平安,不至過於擔憂,也好與你師娘安心相聚如何。你師父師娘情投意合卻分離多年,必定也想靜處一段時日,打擾了反為不美。」
蘇雲落被他擁在懷裡細細勸哄,眼圈漸漸紅了,猶豫了許久,終於伏在他肩上點了點頭。
蘇阮二人的形貌氣質難免引人注目,是以當酒樓的夥計薦了一處臨窗角位,阮靜妍望去,見清幽雅潔,清淨避人,確是正合心意。
蘇璇久未言語,阮靜妍也不擾,在一旁安靜的飲茶。她的顏色還有些蒼白,路上趕得匆促,她又過於忍耐,來此不久小病了一場,好在蘇璇平安歸來,才算放下了心。
蘇璇回過神,見妻子溫柔關切的眼神,主動解釋道,「我在想血翼神教的事,如果真如對方所言,阿落逃出來了,如今會在哪,助她的中原世子又是誰。」
言語間他彷彿回到了西南密林,想起當時所見之景。
黑暗而蠻荒的山野、無形蝕骨的瘴氣、無處不在的毒藤蛇蠍,一撥又一撥被徵調入教的奴丁,有些寨子甚至空了一半,只因神教傳諭前一時神靈震怒,降下天罰,引發了洶湧的獸潮,後續還有災厄,必須築起高大的神像才能平息。
蘇璇隨著押送奴丁的隊伍綴行,在密林中遇見了一種詭異的行屍,這些行屍面目潰爛,似死非死,似活非活,有些甚至五官不全,力量卻異常強大,聞出氣息就瘋狂的撲襲,斷去手腳也不知疼痛,唯有斬下頭顱方能制住,極是令人駭異。
蘇璇不清楚這些怪物是什麼,只知與血翼神教相關,他一路闖到一條腥氣撲鼻的黑河,徹底驚動了敵人,教衛如潮水般瘋狂撲來。
蘇璇不願屠戮,只將行屍斬了,對活人留了幾分,黑河畔的傷者滾了滿地,銅鈴與剎鼓長鳴,直至哨牆上現出一個戴銀面具的黑衣人,一個手勢就控住了局面。
這人在神教地位極尊,居然能說一口中原官話,當詢完來意,黑衣人沉寂了一瞬,冷冷道,「你要找的胡姬盜走教中聖葉,已經逃離了神教追捕,是死是活,但看天意,本教也不知曉。」
蘇璇辨不出對方所言真假,豈肯輕退,黑衣人指間的銅鈴一扣,黑河鑽出大片被水泡得腐白的行屍,比先前靈活數倍,威脅陡增。
蘇璇警惕大起,折枝為劍,氣勁化形,淩空劈裂了一群行屍的頭顱,河邊的大樹枝椏斷落,聲勢驚人,教眾駭然變色,幾疑神魔。
黑衣人終於再度開口,「中原人,你確實武技非凡,但既為尋人,不為仇釁與殺戮,就此停手吧。與胡姬一同逃走的還有一個中原世子,這對男女攪得神教大亂,教眾恨之入骨,如果能拿住,絕不會不認。而今確已離去,就算你闖入教內殺盡教眾,也不可能索出人來。」
蘇璇見對方不似作偽,棄了樹枝一拱手,「多謝閣下相告,是在下無禮了,只是以人為屍,操之為偶,太過偏邪陰毒,閣下行此術法,長久恐怕反受其噬。」
黑衣人默然無聲,銅鈴一擺,教眾退去,餘下的行屍爬回河內,漆黑的水波淹沒了一張張腐爛的臉,只留烏藤森森,遍地殘屍。
一些陰詭的異象蘇璇不便說,他將黑衣人的話語述了一遍,阮靜妍想了想,「這樣聽來,竟像是靖安侯府的左公子,他與阿落素有情意,可他出身貴胄,並無武功,怎會助得了力?」
「血翼神教陰邪詭秘,世家公子未必有這般膽氣。」關於兩人的糾纏,蘇璇曾聽阮靜妍提及,一想又搖頭,「你道兩人有情,我怎麼覺得不妥,阿落性子太軟,真要與心氣高傲的王孫公子一起,只怕要受不少夾磨。」
阮靜妍微笑,「左公子是有些傲氣,可我瞧他對阿落非同一般,如果真是他來西南,如此險境都不退縮,也可見心意了。」
蘇璇正要再說,忽的目光一凝,盯住了距酒肆數十丈外的一幢竹樓。
竹樓半舊,欄外掛著一些風雞乾魚之類,兩扇密格花窗虛掩,看起來並無異樣。
阮靜妍正待詢問,蘇璇已收回了目光,「沒什麼,彷彿有人在看,或許是我瞧錯了。」
夥計送上了菜肴,兩人舉箸進食,不再留意其他。
及至兩日後,有人將一封書柬送至客棧,蘇璇啟開一閱,才算解了此惑。
蘇大俠台鑒:
欣聞蘇大俠沉屙得癒,風采更勝從前,不勝欣喜。
閣下顛倒多年,緣於威寧侯為一己私怨,將娑羅夢之毒混入犀明茶,令閣下飲而失調。而今既癒,本應當面恭賀,然中原諸事告急,不得不先行歸返。
雲落心如赤子,純摯可愛,深得我意,如今一切安好,攜與同歸,請蘇大俠無須掛念,惟願閣下與郡主萬事安康,兩情好合,琴瑟永結。
書不盡意,相期有緣,來日五湖之上再會。
左卿辭筆
蘇璇一眼掃過,立刻將信收起來,然而已是遲了,阮靜妍神情陡空,身子一晃,險些跪跌下去,幸而被蘇璇一把扶住。
阮靜妍的臉龐慘白如雪,雙眸怔澀,近乎窒息,「——是我——我——」
蘇璇立時勸慰,「奴奴,旁人有心害我,自是無所不用其極,原是我大意了,與你無關。」
「我一直好恨,究竟是誰害了你,原來——竟是我自己——」阮靜妍失魂落魄,碎不成聲,胸臆痛徹入骨。「——我害了你——我怎會這般愚蠢——我——」
蘇璇沒有讓她再說,低頭吻住了她。
柔唇一片冰冷,阮靜妍雙睫一合,兩行淚簌簌而落,想到自己葬送了愛人一世英名,毀了十餘年光陰,還害得阿落顛沛奔勞,如萬箭穿心,幾乎恨不得自己立時死去。
蘇璇早已看開,見她悽愴欲絕,撫慰道,「人心之惡難以度量,當年我已知此事,只是陷身於不可挽回之境,無謂再增傷心,而今我仍能與你相偎,你依然心屬於我,何必還自責傷已,徒讓惡人快心。」
不論他如何勸說,阮靜妍仍難抑痛哭,足足一個時辰之後才稍稍平靜,雙眼已紅腫不堪。
蘇璇知她一時難釋,有意轉開話題,「難怪在酒樓我總覺得有人窺視,想必就是阿落。」
阮靜妍更增傷感,哽聲道,「她迫不得已做了賊,一直為此自慚,一定是膽怯才不敢現身,怪我——」
「無妨,今後總有相見之時,只要她無恙就好。」蘇璇不讓她再自責下去,拾起箋紙復看了一遍,這一次品出了其間的微妙,多了一絲疑惑,「攜與同歸,無須掛念,來日五湖之上再會?這左公子怎麼像是將阿落拐走了,根本不打算讓我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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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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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8:23:01
第七十三章 錢塘潮
儘管蘇璇對尊貴的侯府公子頗有疑慮,好在證實阿落平安無事,他放下心勸撫妻子,用了數月,終於讓阮靜妍釋下心結,從深鬱的自責中走出來。
要說絲毫不恨仇人當然不可能,只是蘇璇性子通達,知逝去的已不可挽,加上歸返中原一路聽說了不少事,得知朝暮閣已被朝廷清剿,威寧侯在圍獵時受熊羆撕咬,變成臥榻不起的廢人,宛如上天已經施予了懲誡,連報復的力氣都省了。
仇人已垮,愛徒無恙,蘇璇牽念的就只餘師門。聽聞葉庭接任了正陽宮掌教,在武林中倍受尊敬,一雙弟子也頗有英名,他極想回去探訪,又不願重新牽動江湖事,再度連累師門,遂暫時擱了念頭,與郡主且行且遊。兩人相識二十餘載,歷經多番波折,直到今時方能相依相伴,自是珍惜無比,每一日熱戀相纏,情濃尤勝少時。
阮靜妍生於錦繡之宅,棲住山谷也有蘇雲落與茜痕照應,直到此次與蘇璇入世,才算真正曆了紅塵,見識市井之多態,民生之百樣,其中既有活潑熱辣的新趣,亦有濁穢糟雜的不適。
人道是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蘇杭一帶景致優美,為富庶安樂之地,兩人抵此方宿了一日,阮靜妍卻覺身上鑽心的癢,蘇璇見她雪玉般的肌膚浮出多處紅點,顯然宿榻不潔受了虱蟲蟄咬,他立刻收拾東西,另換了一家客棧。
蘇璇買來藥膏為妻子塗抹,見冰肌玉膚抓破數處,留下赤痕斑斑,不免心疼,「客棧多人行宿,難免糟汙,是我不察。」
阮靜妍並不在意,「人世種種,總要經歷一番,別人能受,我為何不能,忍一忍就過去了,只是——若留了疤痕,你可別嫌醜。」
蘇璇見她清眸含羞,面頰微紅,宛如少女,越加憐惜。「要是在王府,你哪會受這般苦。」
阮靜妍心中甜暖,「給虱蟲咬幾口就能換得四處遊覽山河美景,見識世情百態,有什麼不好,在鐘鳴鼎食之宅終此一生,怎比得上如今的自在。」
蘇璇一笑,替她將衣物整理妥當,「一會去觀潮,我記得有處高地常人不易攀爬,觀潮極佳,正好讓你看個盡興。」
錢塘一地,最出名的莫過於錢塘潮。
觀潮之風漢魏已始,因錢塘江口宛如一個喇叭,外大內小,江河道急劇抬高,一旦大量潮水湧入,前潮阻而後潮湧,江面激潮相疊,翻滾澎湃,可謂海內無雙的奇景,每逢八月十五前後三天即為觀潮節。
觀潮時在午後,必是全城盡出,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蘇璇尋了一方地勢絕佳的突岩,居高臨下一覽無餘,引得不少人羨慕不已,又咋舌於岩壁之高峭,全不知兩人是如何攀至。
水天遠闊,風急雲低,等不多時,江面現出一條勻細的白線,伴以隆隆的巨響,潮頭由遠及近,宛如萬馬奔馳,雪嶺橫陳,水聲譁然如雷,聳起一面丈餘高的浪牆,挾吞天襲地之勢而來,教人瞠目屏息。
潮來極快,隨著轟然水爆震響,雪潮沖上了堤岸,近處的人失聲驚呼,被澆得渾身透涼,紛紛走避不迭。江中卻有一群善水的吳兒乘赤舟,持大旗迎潮而上,穿行於激浪之間,船頭的健兒翻空騰轉,旗尾竟不沾濕。
弄潮兒膽大如虎,花樣迭出,稍有不慎就要葬身狂濤,岸上的觀者瞧得心驚眼跳,無不叫好。正當此時,江上忽然又一黑舟殺出,船頭之人持黑底金旗,船上數名大漢擂鼓,聲勢驚人,頓時將赤舟的風頭奪了過去。
然而赤舟上的健兒毫不遜退,將大旗舞得虎虎生風,連越激浪,引得岸上震天喝彩。
黑舟上一名青年見此,喝令驅舟向前,適逢大浪,黑舟近乎被浪尖掀豎而起,驚起陸上一片驚叫。青年不驚不懼,執旗引船頭直壓而下,猶如分海劈浪,看得人目眩神搖。
阮靜妍望而生畏,手心都沁出汗來,情不自禁依近身邊人,蘇璇擁住她道,「黑船似用橡木所制,較尋常船隻更為堅沉,船頭的青年也有幾分功夫,難怪敢如此冒險。」
話音未落,赤船舵漿一轉,居然借著船身輕敏乘浪而起,浪谷空懸捲來,離江面有數丈之高。赤船宛如被雪白的浪尖托行,觀潮者無不目瞪口呆,連喝彩都忘了,眼看浪鋒近了堅堤,隨時船毀人亡,赤船卻如丹青妙筆神來一折,輕巧的滑浪而下,重入江中。
阮靜妍鬆了一口氣,由衷贊道,「赤船的舵手好生厲害。」
這一番技巧著實高明,觀潮的人群爆出了山呼海嘯般的喝彩,雖然黑舟又幾番炫弄,終是壓不過赤舟,眾皆嘆服,以為鬥潮已然分曉,卻不料黑船宛如被浪勢所引,漸漸近了赤船,船頭的青年執黑旗驀然橫掃,赤舟上兩名大漢猝不及防給抽落江中。
黑船仍未罷休,繼續向對方壓去,赤舟躲了兩次仍未擺脫,江上駭浪翻湧,黑舟堅實闊碩,一旦相撞,赤舟必是沉舟滅頂,岸上的看客都驚駭起來。
怒潮激迭,浪捲如山,兩艘船均在搖晃。
黑船船頭的黑衣青年執旗而立,臉龐殺意分明,正是武衛伯之子時驕。
赤船上的號令者是楚寄,他是個端正瀟灑的青年,此時衣衫俱濕,驚怒難當。
楚寄出身宣州楚氏,曾在水軍歷練數年,如今代叔父英宣伯來掌理錢塘事務,儘管也知其中難為,卻沒想到對頭驕橫狂悖,竟當著萬眾觀潮者沖舟。
看似江上兩舟之爭,實為兩方重臣的勢力相鬥。
錢塘是武衛伯家族之地,宛如私有,連地方吏理政都要上門求詢,劍南王逆亂受誅後,武衛伯接掌了益州,控蜀中,掌西南,按說實權更盛,不料天子下詔,將錢塘劃予英宣伯管治。武衛伯因而大怒,認定對方在御前做梗,將楚氏一族恨之入骨,來接管的楚寄自然成了眼中釘,武衛伯之子時驕年少驍勇,心氣正驕,這次決意拼著受責,也要讓對頭沉屍江底。
無邊的激潮飛捲,天地為之一青,楚寄親見一個大浪將黑船拋起,當頭直迫而來,避躲已是不及,眼看萬事皆休,忽然間同伴駭叫起來,舉手指處,江面居然現出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英越如風的男子,青色的身影空靈如龍,穿潮踏浪而來。
楚寄來不及再看,他的視野驟然暗下來,淩空而下的黑船如泰山傾壓,遮去了整個天空,帶來一種令人恐懼的威懾,他大聲呼喝同伴避後,心底已滿是絕望。
然而一剎那間,楚寄似乎出現了幻覺,船頭多了一個青色的身影,船身如受萬鈞之力,驀然一沉,江水就要漫過舟沿,青影忽然拔縱而起,一掌印在黑舟船首,偌大的黑舟轟然斜移,足足錯開了數丈,赤船驟然一輕,乘浪而起,被潮水捲蕩而遠。
浪濤一起一伏,兩船拉開了十餘丈,赤船上的人死裡逃生,無不手腳發軟,楚寄冷汗涔涔,無暇顧及其他,急喚船工立即向碼頭駛去。
黑船上的時驕錯愕又憤怒,不懂船身怎會突然偏移,他見獵物要逃,如何甘心,喝令船工疾追,黑舟槳多,眼看又要趕上,楚寄大急,卻見立在船尖的青衣男子搖了搖頭,折了一方木板隨手一彈,黑舟十餘枚船槳一剎那齊折。
楚寄看得目瞪口呆,等回過神,青衣人已如神龍隱去,天地間惟餘白浪起伏,無盡的潮水翻湧。
失槳的黑舟眼睜睜看赤舟靠上了岸,時驕氣得狠狠將黑旗揉成一團,甩在了江潮中。
觀潮節過去了,那一場短促的衝突卻如江潮湧遍了錢塘街頭巷尾,久久不歇。
武衛伯與英宣伯的爭鬥並不新鮮,而今逾演逾烈,幾乎對撕,從官吏到市井無不議論,然而有時越是冤家,越易聚頭,這一日武衛伯府的時驕在樓外樓的三層宴客,英宣伯府的楚寄在二層會友,雙方幾乎同時踏入酒樓,可謂不巧。
時驕面色一冷,隨行者也無一開口。
楚寄較時驕略長,處事也有幾分手段,否則也無法在時家把控的錢塘立足,馭舟弄潮是為了一長楚氏聲名,儘管險遭不測,目的還是達成了,此時如沒事人一般,「今日可巧,時賢弟也在此會友?」
以時驕的少年盛氣,不理不睬才是慣例,不料這次竟然破了例,「不錯,楚兄來此所會何人?」
楚寄打了個哈哈,「幾位好友曾在弄潮時為我助威,得了空就在此設宴相謝罷了。」
時驕的臉更冷,卻又道,「楚兄朋友多,不知當日相助的是哪一位。」
當時受挫得莫名奇妙,時驕事後檢視船首,赫然發現一個鐵鐫般的掌印,他遍詢府中高手,都道不可能有人憑一掌卻舟,為此疑惑良久,而今見了對頭,不免沉不住氣了。
楚寄意外得異人之助,事後使人暗中尋索,亦是一無所獲,不過他哪肯對時驕道明,敷衍道,「得蒙時賢弟關注,我必會代為轉告。」
時驕有心探個究裡,硬聲道,「如果此人在,我倒想一見。」
楚寄虛情假意的矯言,「難得時賢弟有心,我本當引見一番,可惜這位朋友不喜應酬外人,唯有辜負了賢弟的美意。」
時驕看他裝腔作勢,激出一肚子氣,瞧他越發可恨,一個字也不想再說,徑直去了三層,直到酒過三巡,恨怒才算稍減。
表弟時景來得晚,見他面色不爽,聽同伴說了方才的事,湊過來道,「上次是姓楚的好運,揀了條命,表哥不必惱,回頭再想個法子,定讓他癱著爬出錢塘,這地方還輪不到楚家撒野。」
時驕的心底早將楚寄砍成了十七八段,礙於驕傲不願多言,只道,「讓你查的事如何?」
時景現出幾分神秘,「這人來得蹊蹺,我只查出姓楚的也在暗裡找。」
時驕握杯一怔,「不是英宣伯的人?」
時景極為篤定,「絕對不是,我花重金買來的消息。」
不是英宣伯的人,卻與時家作對,時驕沉下臉道,「姓楚的必是想拉攏他,你給我盯緊了,設法查清楚是什麼來頭,背後是誰。」
時景應了,想起一樁事,「對了,一個遠房叔父和我提起,觀潮那一日,彷彿見到了琅琊郡主。」
時驕一怔,未會過意來,「哪個郡主。」
時景提醒,「琅琊王的親妹,之前險些嫁了威寧侯卻離奇失蹤的那個。」
這件事當時鬧得極大,時驕頓時想起來,「會不會瞧錯了?哪有這般巧。」
時景嘖了一聲,「我也覺得不可能,不過叔父多年前在金陵見過,說是個清華高貴的美人,過目難忘,應當不會錯。據說還見她身邊有個男人相伴,說不定確是如傳言說的私奔了。」
時驕厭惡的皺起眉,「世族的臉都給她丟盡了,這等淫蕩無行之婦,怎麼配得上威寧侯。」
時景輕佻的嘻笑,「我還想看看她如何絕色,牽得威寧侯如癡如魔,念念不忘。」
時驕心一動,端著酒盞尋思,郡主雖然失行無恥,卻牽連著兩府,如今又到了錢塘地界,只要將人羈下遞個消息,就能輕鬆得一份人情,何不順手而為。
他當下也不說破,只道,「威寧侯受傷未癒,這婦人倒與姦夫逍遙,著實可恨,你去打聽一番,將這對狗男女拿了,也為威寧侯出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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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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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8:23:20
第七十四章 適所願
時景得了吩咐格外用心,郡主又容貌不凡,不出兩日已尋出了下落。
時驕存心讓淫婦出醜,大張旗鼓點了一批府兵,將兩人所在的街道圍了,帶了數名近侍與一群親衛直闖進去。
到了房外,時驕一使眼色,一名親衛心領神會,起腳就要踹開房門,誰料觸及木板的一剎,一股勁氣透門而出,打進了足底的湧泉穴,親衛一聲慘叫仰天而倒,半身徹底僵痹。
門板絲毫無損,屋外的人齊齊驚住了,幾名近侍也變了神色,武羅山羆與鄱陽蝰是師兄弟,加上鴸公子與百毒猻,四人都是老江湖,受衛伯府重金所聘,自能看得出這一手隔空拂穴非同小可。
羅山羆提起警惕,揚聲道,「裡面是哪位江湖同道,報個字號。」
屋內一個清正的男子聲音,不疾不徐道,「諸位匆匆而來,闖門擅入,所為何事?」
鄱陽蝰明白遇上了高人,口氣緩了幾分,「我等受琅琊王府之托尋找郡主,閣下橫加阻撓,可擔當得起?」
裡面靜了一靜,門開了,現出屋內的一男一女。
男子英挺軒然,女子清姿玉貌,兩人均是布衣常服,卻有一種非凡的氣質,令人不敢小視。
女子見外面圍了一圈來意不善的悍衛,鎮定道,「請問尊駕何人?」
這一男一女太過沉著,時驕瞧得極不順眼,踏前道,「我等是武衛伯府的人,郡主千金之軀,豈可混於流俗,既然到了錢塘,就是時家之客,特來請郡主移駕。」
他措辭客套,實則態度強硬,郡主容色未變,平靜道,「武衛伯府,原來閣下姓時?阮氏一族與貴府並無交情,該是威寧侯的請托吧?」
這婦人偕人私逃不覺羞慚,居然還出言反詰,時驕更覺惱怒,冷笑道,「威寧侯關心情切才四處尋訪,沒想到不合郡主之意,枉作好人了。然而郡主流落在外畢竟不妥,知道的是受人質挾,不知情的還當是蕩婦淫奔,家父與琅琊王同殿為臣,不好坐視不理,唯有替阮家正一正聲名了。」
屋中的男子一揚眉方要開口,琅琊郡主顏冷如霜,截冰斷玉般道,「不敢勞時公子費力,請轉告威寧侯,他之所為我已知曉,一切深銘於心,自有天道還報。此生我與他永不相涉,還望薄侯好自為之!」
她的話中似有所指,時驕懶於探究,不管不顧正要令下屬動手,忽的一陣喧嘩,樓階上足聲雜踏,衝上來了一群人。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冤家對頭楚寄,但見他笑容滿面,大大方方的招呼,「時賢弟在此?也是為見郡主而來?」
時驕懵了一剎反應過來,險些氣炸了肺,不知是哪個殺才通了消息,這人竟在自己身邊都伏了探子。
楚寄可不管他,望著郡主方要開口,忽的面色一變,鄭重了許多,向她身畔的男子深長一揖,「在下宣州楚氏楚寄,今日有幸得見高人,多謝錢塘江中的救命之恩。」
楚寄的神態陡然恭敬,周圍俱是一怔,時驕脫口而出,「你說什麼?弄潮時作梗的就是他?」
男子也不避,坦然受了一禮,「舉手之勞,無須言謝,閣下也是為拙荊而來?」
楚寄確是奔著琅琊郡主而來,外面還帶了兩百餘人,畢竟郡主身繫兩家王侯,一旦尋回即可得人情,也能助長楚氏在朝野中的聲勢,他打定主意哪怕與時驕杠上也要將人搶到手,誰想一來就撞見了遍尋未果的恩人,且與郡主是夫妻,這份驚異非同小可,連楚寄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應答。
琅琊郡主微訝,「宣州楚氏?你與英宣伯有何關聯?」
楚寄到底反應活絡,稍一滯即緩過來,「英宣伯是在下叔父,而今暫領錢塘事務,此來是怕有人對郡主不敬,想請兩位至舍下暫避,絕無冒犯之意。」
男子不置可否,淡道,「若是不肯,閣下又待如何?」
楚寄給問住了,他本待以報恩為由相請,然而男子清越明銳,並非巧言所能欺飾,楚寄當機立斷,長退數步,「雖不知尊駕的身份,但既蒙重恩,楚某怎敢有違,只是怕琅琊王府來日責備,屆時無辭以對。」
楚寄見識過不少江湖人,頗有眼色,這人武功超凡,甚至能踏浪卻舟,根本不可能留得住,不如以言語表明感恩,順勢求個名號,也好進退。
他一番話語大度知禮,時驕卻沉不住氣了,縱然明知這人有些能耐,郡主卻必須弄回武衛伯府,決不可能空手而回,他一揮手親衛圍堵上來,語帶威脅道,「我看還是請兩位移步府內,再慢慢分說。」
男人沒有理他,對郡主道,「看來還是要遞個消息,讓你的兄嫂安心。」
琅琊郡主垂首一笑,她的鼻子玉秀如峰,笑時沉靜柔美,又有萬千風雪也不懼的明毅。「楚公子不妨轉告我兄長,有匪君子,如金如錫,邂逅相藏,適我所願,縱然舉世惡言相加,於我又何妨。」
這般離經叛道,令人匪夷所思的話語,竟是出自風儀高貴的王侯千金之口,全場都聽呆了。
男子反是笑了,眸中的峻冷化作了低暖的柔情,無限愛意溫寧。
時驕目瞪口呆之餘,只覺荒謬又嫌惡,喝道,「簡直不知廉恥,來人,給我拿了這對狗——」
話未說完,他的頂上驀然一崩,頭髮披了一臉,束髮的玉冠從中而裂,咣啷墜落在地,骨碌滾出了丈餘。
能斷玉冠,自然也能斷咽喉,四名近侍連對方的手法都未看出,無不悚然變色,羅山羆與鄱陽蝰立刻護在時驕身前,鴸公子與百毒猻也亮出了兵器。
男子低囑了一句郡主,邁出來反闔上了門。
時驕雖然驍勇,並不是莽撞衝動的傻子,見幾個近侍的神態,心已經沉了,然而楚寄帶了人在旁邊看笑話,他如何能退,一橫眉怒道,「給我上!」
幾個近侍咬牙撲上,羅山羆打頭,他天生擅腿,一雙腿勁力極強,足可生生踢死一隻熊,方能以羆為號,他一瞬間踢出了三十餘下,漫天全是腿影;鄱陽蝰擅拳,他臂長而柔,如蝰蛇般刁鑽陰狠,此時也使出了全力;鴸公子則封住所有對方可能移挪的空隙,一柄鐵扇猶如鶴嘴,抽冷攻襲;百毒猻使的是一雙毒爪,藍汪汪的爪尖鋒利非常,稍一觸破就毒入血脈。
一時場中腿影交錯,拳風陰毒,鐵扇出沒,毒爪橫掠,端的是眼花繚亂,門前之地不過方寸,空間極狹,任誰也躲不過這些紛亂而來的攻襲。
然而男子沒有躲,他一指屈起,不偏不倚鑿在了漫天腿影中的一處,正中羅山羆腿上的穴道。羅山羆只覺彷彿受了一記鐵錐,慘哼一聲斜傾而倒,這一倒正擋住了鄱陽蝰的的蛇拳,他不得不變招,架勢方動就被人一指敲在肘髎,變成一拳向身旁的鴸公子揮去。
鴸公子沒防到同伴一拳突來,大驚而避,冷不防腰俞穴上受了一指,頓失平衡,撲向了百毒猻的毒爪,百毒猻知道變招必為敵人所趁,一狠心仍然揮了下去,鴸公子一聲慘叫,腰間血口翻裂,這一擊換來百毒猻撲近了男子身前,眼看另一爪將觸及對方胸膛,後肩的穴道驀然劇痛,他踉蹌而倒,才見一隻長韌的指節收回去,敵人在身後安然佇立,之前所見不過是一抹殘影。
一根手指逼得四個人滾了一地,羅山羆腿骨欲裂,疼得遍身冷汗,勉力道,「此人深不可測,公子還請慎重。」
幾名近侍的本事時驕是見識過的,一個就能敵十幾名親衛,卻敗得如此狼狽,連對頭衣角都沒摸著,再喚兵卒無異於自取其辱,時驕僵在了當堂,一眾親衛如臨大敵,沒一個敢上前。
男子視若無人,返身啟開門,郡主提著行囊姍姍行出,被他接過挽在肩上。
楚寄猶不死心的上前,「敢問恩公尊姓大名,郡主可有缺需之處?英宣伯府願竭誠相助。」
男子已經攬著佳人越眾而出,足下在窗沿一點,身形掠出了樓外。
郡主聞聲轉頭,清顏嫣然一笑,宛若俏皮,「不必了,淫奔苟合之人,不敢勞各位相顧。」
琅琊郡主的失蹤曾惹出各種猜疑,此次在錢塘現身,當著兩大世家的人公然宣告了私奔,又一次引發了朝野熱議。堂堂郡主捨王侯而委身武夫,視名節如無物,絲毫不以為恥,聞者無不駭笑嘲鄙,而癱臥至今的威寧侯薄景煥,也再度成了人們噓歎憐憫的對象。
不論如何位高權重的人,病久了難免門庭冷落,薄景煥一倒,府外的訪客幾乎絕跡,府內卻有一種靜悄悄的熱鬧愈演愈烈。
薄景煥一直未娶正妻,不過從不缺人服侍,他向來威嚴冷苛,幾名側室被壓得極緊,個個和順得像沒脾氣,如今他一癱,由哪個庶子襲爵成了府內的頭等大事,不單內宅爭得烏煙瘴氣,薄氏族內的長者也各有心思,一反從前的笑語逢迎,幾度上門對薄景煥教唆指劃,話裡話外極不中聽,直至被薄侯的心腹護衛趕出去,隨後更是惱羞成怒,一狀告到了御前。
奏告沒幾日,威寧侯府朱門大開,迎入了尊貴的來客。
六王循著侯府管事的指引,來到了府邸深處的主苑。
一個煙眉秀目的女子在苑外相迎,她斜梳雲髻,慵柔嬌嫋,成熟的風情遠勝於豆蔻少女,見了六王眼眸半垂,屈身一禮。
六王掃了她一眼,舉步行入薄侯養病的寢居,屋內窗扉緊閉,穢氣與藥味雜陳,混成一股難聞的味道,臥榻深處的薄景煥形容枯瘦,眉眼深陷。
六王略一打量,在隨侍移來的軟椅坐下,「近日可有起色?」
女子在榻邊答道,「稟王爺,侯爺尚需長時間靜養。」
六王的圓臉顯出惋惜,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我來是說幾樁事,你族叔告到御前,說你府上刁奴挾主,膽大無狀,要求拿辦嚴懲。」
薄景煥目光炯亮,喉結動了動,模糊的顫音無人能懂。
六王一聲歎道,「他們的心思我也清楚,無非想是將你身邊的人去了,方便調教擺佈,我也在聖上面前說了,不過到底是薄氏宗族,不可能長久壓著不理,你得有個準備。」
薄景煥的神氣陰戾下來。
六王又從袖中抽出一封信,「武衛伯的兒子時驕視我為世伯,時常有書信往來,這次來信道在錢塘遇上一事,與你有幾分相關,聽了莫要激動。」
女子屈膝接過信,展開娓娓而讀,隨著柔柔的話語,男人的手指開始控制不住的攣張。
六王彷彿未覺,「看來郡主確是與人私逃,配不上你多年的心意。」
薄景煥的嘴唇劇烈的蠕動,卻道不出話語。
六王兀自感慨,「時家的小子說那姦夫武功之高令人駭異,不知兩人是怎麼勾搭上,真是怪事。你休要往心裡去,還是安心休養。」
薄景煥怒火更熾,痙攣的扣住榻邊。
女子垂目道,「王爺所說之人,應該就是當年引誘郡主及殺死何安的劍客蘇璇,此人重現江湖,定是正陽宮當初假造了死訊,欺瞞眾人。」
「上次西南的巫醫說你身中異毒,莫不是與這人有關?」六王驚訝了一聲,尋思般自語,「郡主失蹤不久你就出了事,我還奇怪那隻熊怎麼偏追著你不放,誰想竟是遭人下了毒,尋常人哪有這份膽子,手段又如此陰險。」
薄景煥驀然一僵,片刻後整個人都抖簌起來,連床帷都為之顫動。
六王見他情緒過激,少不得出言安撫,「我知你憤恨難消,你就如我親子侄一般,這人將你殘害至此,我也想為你報仇,然而他身懷絕技,遊走各地,確是難以擒捉,唯有等成了大事再設法了。」
薄景煥目眥欲裂,拼命做了一個口型。
六王輕撫短髭,歎了一口氣,「我明白你想幫我,可這些事我不願牽連你,還是好生靜養吧。」
薄景煥重重扣住六王的腕,意思極堅決。
六王似十分為難,搖了搖頭道,「這件事若是順遂,別說處置幾個仇人,抄了正陽宮都成,敗了卻是九族盡毀,你豈能不顧族人,況且巫醫的話你也聽過,雖然能讓你恢復如常,卻有大患,不可不慎。」
薄景煥再三示意,激動非常,六王終拗不過,使人另去傳喚。
不久後,一個邪氣的青年來到薄景煥榻前。
他眉骨高突,嘴唇方闊,一笑露出兩排白牙,濃密的頭髮結成了數串細辮,戴著一隻碩大的耳環,穿著漢裝卻完全不似中原人,口音也有些異樣,「侯爺想好了?這蠱煉製不易,落下去就不能拔,必須你心甘情願。」
男人閉了一下眼,態度鮮明。
青年一指劃破薄景煥頸側,刺出了一滴血,一隻赤蜴從他袖中爬出,貼在枕邊將血噝噝吸去,一剎那間,赤蜴的背脊驀然裂開,爬出一隻鮮豔的蛛蟲,飛快的鑽入了薄景煥的耳中。
薄景煥的臉色猛然酷厲,叫又叫不出聲,在榻上掙得肌筋暴突,一盞茶後才平靜下來,綻裂的眼眶滲出一絲血,很快凝成了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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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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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8:23:36
第七十五章 桃花夢
中原興起了一個奇妙的傳聞,西南的五詔堂發現了鹿照台的遺跡。
五詔堂是一個小幫派,位於西南與中原的交接處,從未做過什麼驚人的事,連許多武林人都不大知曉。鹿照台卻太過出名,消息一散出,立時受到了空前的矚目。
西南曾經有一個湮滅了近千年,存在於傳說中的古國,鹿照台是它的都城。相傳城心有一方奇特的泉水,可令傷者復甦,病者得癒,弱者變強,老者轉少,讓人永不受疾患與衰弱之苦,被稱為不死泉。無數人追逐而去,傾其所有,黃金如水流入古國,聚斂了巨大的財富,然而在最盛之時,一場傾天覆地的劇震毀滅了整個古國,山河裂變,道路崩解,無人能再尋出鹿照台的位置,不死泉也成了傳說,而今卻突然浮出了現實。
不論帝王將相還是野叟村夫,誰不渴望無病無痛,不老不死。
傳聞一出,猶如野火燃遍了中原,人們將信將疑,不斷的尋問,消息越傳越不可思議。甚至說西南有人驗過靈效,聾子變得能聽聲,啞巴變得會說話,癱了多年的病夫飲了泉水,第二日就能健步如飛。隨後又爆出有人在鹿照台附近挖出了金器與寶石,古國黃金更添了無窮的誘惑。
開始有人按捺不住向西南而去,最初是亡命之徒和敢於冒險的商人,漸漸越來越多,通往西南的道路擁塞不堪,邊鎮彙聚了大量中原客。
流言甚囂塵上,帶得人心比春光更浮跳,而一年一度的花朝節,也隨著春風悄然而至。
花朝節為花神的生日,一年春序正中,時謂春到花朝碧染叢,枝梢剪綵嫋東風,到此時大地回暖,百花盛放,民間殺牲供果,唱戲酬神;士族則賞園遊樂,詠詩作畫,各有所樂。
洛陽最盛的花朝節會之地,莫過於歸林園,園中植有數百畝芳林,每逢時令萬花繚亂,桃粉梨白杏紅如霞,尋芳者皆為之贊。不過歸林園的游賞所費不貲,少有庶民,多是達官貴人攜軟帳,設几案於花樹下宴飲。
這一日春陽映得花葉舒展,枝枝粉簇可愛,園中來者甚眾。
一處位置極佳的花樹下設了一席,坐著一名風華無雙的貴公子,一斟一飲風流自若,身邊還有一名年輕的胡姬相伴。那胡姬不但膚如玉雪,容色絕美,衣飾亦是華貴,連尋常世家女也有所不及。旁人見了無不暗訝,紛紛打望,猜測是哪一王侯世家。
這對男女正是左卿辭與蘇雲落,逢洛陽花好,兩人過來遊賞。春光與花香令人懶慢,左卿辭酒力上來,折了一枝桃花把玩,不正經的低謔,「桃花如此妖嬈,回去給阿落身上也繪一枝。」
他聲音極低,唯有蘇雲落聽得見,她不由臉頰泛紅,回道,「那阿卿身上也要有。」
左卿辭頓覺別有情趣,「有何不可,不過阿落什麼時候擅畫了,我怎麼不知道?」
蘇雲落確實不懂丹青,給他問得一窘,正經道,「我可以書字。」
左卿辭俊目流轉,越發撩人,「阿落要寫什麼?」
蘇雲落抑住心跳想了一會,「卿似雲間月。」
這本是左卿辭當年隨手寫就的情詩,聽了不免一訝,「在阿落眼中,我是雲間月?」
見她不明所以,左卿辭忽的笑起來,掐下一把桃花瓣拋散。原來她誤解了詩意,不過既然心願得償,佳人長伴,那麼誰是雲間月,誰入了誰懷袖,又有什麼打緊。
兩人情意正愜,恰有一個文士放浪形骸的在花林中漫遊,二月的天氣仍帶輕寒,而文士卻衣衫大敞,身體半裸,似吟非吟,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胡話。
蘇雲落瞧了兩眼,給左卿辭一手遮目,「醜死了,有什麼好看,一個服了五石散發顛的蠢貨罷了。」
他在人前溫文如玉,私底下口舌頗為刻薄,蘇雲落聽得好笑,依著他扭頭不看,「聽說士族多好此,你也服過?」
左卿辭幼年時家中異變,師從於方外谷的鬼神醫,使毒弄藥猶如反掌,後來又在江湖上浪蕩,心智與手段極深,遠不是尋常士族公子可比,不然也不至於嫡母安華公主和薄景煥都著了他的道,逢此一問,他哂然道,「我哪有那般蠢,五石散與芙蓉膏一樣,都是害人之物,本是用來治寒症的,一些傻子非說有神思敏健之效,服食後燥熱難當,除衣裸行,醜態百出,還自以為風雅不群,引得無知者效仿。」
一旁有幾名文士也在飲樂,其中一人高歎,「而今五石散算什麼,誰有能耐弄到不死泉,可就真成了神仙。」
一言引得餘人附和,紛紛熱議起來。
儘管離得遠,左蘇二人耳目俱佳,仍是聽得分明,蘇雲落動了好奇,「近日總聽人說不死泉,阿卿可知究竟是什麼?」
左卿辭神情稍斂,在落滿桃花的几案上斟了一杯酒,「阿落對它感興趣?」
蘇雲落坦白道,「不管是何等寶貝,西南我都不想再去了。」
左卿辭不動聲色,「若能不老不死,永無疾患,阿落可想要?」
蘇雲落想了一想,還是搖頭,「哪有這般神奇之物,師父說天地尚無完體,人怎麼可能不老不死,那豈不成了怪物。」
左卿辭讚賞道,「阿落心只一竅,卻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要聰明。」
蘇雲落得了誇獎,雙頰粉馥,比桃花更明媚,左卿辭忍不住攬過她,到底在人前不好親昵,捏著她烏黑的長辮把玩,「不死泉恐怕不是什麼好東西,要是換個說法,西南有種潭水能令人傷口癒合,不覺疼痛、還能強化經絡,可有讓你想起什麼?」
蘇雲落怔了一瞬,突然省起。
左卿辭一笑,悄聲道,「你在血翼神教浸過的神潭,是不是有些像?」
血翼神教確實有一方古怪的血色水潭,被教中護法乘黃用來煉製屍傀。蘇雲落一度誤入,在潭水中混亂了心智,幸好給左卿辭及時救出,不過潭水也使她身上的傷口提前癒合,後來蘇雲落能在神教的聖蛇毒下活過來,或許就有部分受益於此。
蘇雲落回想起來更覺怪異,「那是泡制傀儡所用,怎麼可能令人不死,而且又在血翼神教,外人哪能接近?」
左卿辭的眉梢多了一絲神秘,「傳言難免有所誇大,不死泉與神潭同在西南,功效又有近似之處,如果真是同一物,你猜消息是何人散出,目的何為?」
蘇雲落默然良久,「我只知道用心一定極為險惡,阿卿聰明,可猜得出?」
「中原大概要亂了。」左卿辭飲了一口酒,見她變了顏色,戲道,「怕什麼,就算成了亂局,憑你我的本事足可自保。」
蘇雲落知他心思深遠,十言九中,雖然自己的武藝護身無虞,但亂局一起就是萬千生靈塗炭,實在無法如他一般輕鬆,「誰在主使?為什麼要這樣做?」
左卿辭撫著杯沿,悠悠道,「原本早該亂了,要不是當年你師父號令群雄力挫朝暮閣,你又機緣巧合,受了陷身朝暮閣的神匠鴉九的請托,將他們勾結藩王的證據呈至御前,引發朝廷清剿。而今就該是朝暮閣私募大量精兵,裹挾豪強,聯合藩王作亂;同時以盜出的錦繡山河圖助蠻族捲土重來,侵奪邊關,趁著內外交患,中原危如累卵之時,劍南王於蜀中起兵策應。」
蘇雲落聽得呼吸都忘了,左卿辭目光幽深,「人算不如天算,有人處心積慮布了一手好局,卻被你們師徒攪得七零八落,真是有趣之極。」
蘇雲落忍不住問,「是誰如此狠毒,為何要禍亂天下,阿卿知道這麼多,怎麼從未聽你提過。」
左卿辭彈了一下她的眉心,謔道,「這麼多問題,我先答哪一個?」
不等回答,左卿辭擁住她一笑,「若要溯源,那可是有些久遠,要從先帝時說起。」
絢爛的桃花枝下,他低微的話語驚心動魄,「先帝當年一直未立明儲,今上為皇后所出,朝臣都視為儲君無疑,不料先帝晚年專寵榮貴妃,又誕下了六皇子相王。六王自從落地起就極得先帝偏愛,遠勝於今上,不少人猜測帝位或許落在六王身上,不料先帝駕崩之時,榮貴妃母子不得入內,幾位重臣傳遺詔擁立今上繼位。數年後,天子在中元節用膳後不適,發覺一道鮮膾有異,牽出了榮貴妃的兄長昭平侯,昭平侯因此自盡,舉族流放,榮貴妃往太廟守陵,一年後病逝。」
蘇雲落還是首次得悉這些宮廷秘事,左卿辭接著道,「當時六王尚幼,不曾被牽連進去,今上也善加撫待,這些事就算過去了。然而二十餘年前,江湖上出了一個朝暮閣,行事隱秘狠辣,上結藩王,私攏豪強;下營鹽鐵,吞舉各派,勢力極盛時逾十餘萬之眾,幾乎一統武林,偏偏碰上你師父。清剿朝暮閣後天子大約有所警覺,對藩王格外關注,劍南王一受彈劾即召其入京,逼得他藏不下去,唯有提前舉兵;其子段衍儘管盜出了繪有佈防機要的錦繡山河圖,終未能送入外族之手,只能遠逃吐火羅,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
錦繡山河圖是蘇雲落與幾名高手助左卿辭親至吐火羅,輾轉萬里而取回,兩人由此結緣,聽到此處蘇雲落更是呆了,當時以為尋常,哪想到內情竟如此複雜。
左卿辭嘲諷的一曬,「榮貴妃、昭平侯、朝暮閣、劍南王一個個倒了,六王始終置身事外,天子至今不疑,可謂厲害。」
蘇雲落不由問,「阿卿怎麼知道是他?」
左卿辭淺酎了一杯,眸色深深,「我祖父晚年偶然得知有人想借江湖而逆謀,不過他昏匱膽小,既不敢探查,也不敢上稟,只告訴了忠心的老僕,我父親襲爵後聽聞了秘呈,當時我還小,在書房午睡時恰好入耳,至於為何發覺是六王,還是因為你。」
蘇雲落大為愕然,「我?」
她怔愕的樣子十分可愛,左卿辭唇角輕勾,「威寧侯曾派出六名郎衛至雲夢緝你,為了一舉除去,我令文思淵詳查他們的底細,竟然不得來歷,直到將六人殺了,獲了一雙緬絲手套,我扔給文思淵再查,發現居然是昔年朝暮閣的人。威寧侯雖然陰鷙,不過區區一侯,哪怕弒君成功也不可能坐穩天下,我疑是另有其人,最後查出這些人隨一個叫何安的入府,此人正是六王所薦,你師父在洞庭落湖前,將他當街一劍斬死。」
蘇雲落驚極動容,氣息都變了。
左卿辭笑了一笑,「六王既然有所干聯,我又從姑母淑妃處獲悉了不少宮中舊事,三位親王獨他身繫奪位、喪母、親舅之仇、哪還有不清楚。或許你師父當年也知道了些什麼,阿落不妨猜一猜,娑羅夢到底是誰的手筆,薄侯?何安?還是六王?之所以下毒,到底是恨蘇璇橫刀奪愛,還是因他擋了朝暮閣的路?」
蘇雲落的臉龐染上了煞意,豔銳如刀,左卿辭支頤欣賞,半是揶揄半是逗弄,「而今薄侯癱了,何安死了,你師父也已痊癒,阿落有什麼可惱的?」
蘇雲落認真的望著他,「要是我殺了六王,是不是就能消了禍患,天下得安?」
左卿辭不以為然的輕哼,「六王要是能殺,你師父何必去斬何安,況且天下與你有何關係?天下人可曾善待過你半分?」
蘇雲落給問啞了,半晌才道,「阿卿難道什麼也不做,就這樣袖手旁觀?」
左卿辭臉容俊美,笑容卻異常涼薄,「當年要不是皇帝為卸去我父親的兵權,不顧他已有妻室,硬將安華公主下嫁,我母親怎會遭遇不測,一家人怎會分離四散?依我看亂了才好,王侯貴胄死絕如何,江山付諸一炬又如何,活該是應德帝的報應。」
他看起來雲淡風輕,心底的怨憎宛如深淵。
蘇雲落明知不對也無法勸說,唯有沉默,眼前的一切彷彿失去了顏色,春陽美景,桃花紛紛,太平盛世的歡笑與絲竹,猶如一場虛假的幻境。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23:56
第七十六章 煙塵起
左卿辭不在乎亂局,然而十分留意各路消息,連帶蘇雲落也知悉了不少。
關於西南古國的傳聞越來越奇,甚至中原的武林道也開始轟動,只因五詔堂致書江湖各派,邀眾多門派至西南一聚,商議如何穩定亂局,共護不死泉。邀帖一出,等於驗證了傳言是真,接到帖子的幫派面上生光,未接到的忿忿不平,武林中議論起此事,氣氛都變得奇異起來。
蘇雲落聽了雖未言語,到底惦在心頭,就寢時終於忍不住問了,「依阿卿看,這些幫派會不會真的去西南?」
左卿辭慵懶的臥下,一言挑破,「你問正陽宮的人會不會去?」
蘇雲落遲疑的點了點頭。
左卿辭不答反問,「正陽宮的掌教金虛真人算來是你師伯,昔日待你如何?」
平心而論,葉庭待她不差,然而也從不掩飾對她的嫌棄,蘇雲落說不出什麼,將頭埋進了愛人的頸側。
左卿辭溫柔的擁住她,語氣低淡,「真是個傻子,他們當年都容不下你,如今你身懸多案,就算湊上去說破天,那些人也未必肯信,只怕還怨你玷污了正陽宮的名聲。」
蘇雲落不說話了,左卿辭慢條斯理道,「實在想遞消息,我讓人去尋你的沈師姐。」
他不說殷長歌,只說沈曼青,明明左卿辭曾不顧天子賜婚,棄沈曼青而走,這位師姐滿心怨恨,絕不會有善顏相對。蘇雲落沒法應,悻悻的撲在他鎖骨上啃了一口,「阿卿表面是熱的,骨子裡真冷。」
左卿辭挑起她的頷,語聲邪靡,「嫌我冷?是不是忘了我在你身子裡有多熱?」
一句話說得蘇雲落耳根發燙,中衣已經給他剝下來,露出了半邊雪白的肩膊,忽然門外傳來叩響,侍從秦塵低稟,「公子,文思淵秘報,聖上命侯爺巡視西南,督查地方,數日前已離了金陵。」
左卿辭一頓,氣息驀然冷下來。
春日的天都峰晴碧明朗,山徑上依然擠滿了熙熙攘攘的香客。
阮靜妍自觀錢塘潮後愛上了水天之景,蘇璇索性攜她轉去東海,看盡碧海青天,萬里飛瀾,快意無邊,直至近期方歸。近一年的輾轉遊歷讓阮靜妍神采更佳,連身骨都比從前輕健,她戴著一頂帷帽,隨著蘇璇混在香客中前行,行至半山依然從容,絲毫不覺疲累。
時光逝去久遠,守山的弟子也換了陌生的面孔,偶然有道人的視線掠過,全然未覺異樣。
蘇璇不願驚擾過多,也未通報同門,攜著阮靜妍幾經潛轉,進入了後山。
後山清寂少人,阮靜妍挑開帽簾凝望雲山美景,既覺新鮮,也有長久嚮往而生出的親近。
蘇璇立在一棵粗峻的松樹下,見枝葉蓁蓁蒼翠,隨手摘下了一枚松果。
阮靜妍抬手接過,芳心無限溫柔。「這裡景致真好,極像你帶我看過的山景。」
蘇璇想起來,不由一笑,「你還記得?事後可有再去看過?」
淡青的松果有淺嫩的細鱗,阮靜妍指尖撫過,一棱棱如剔往事,「原本想在那一帶出家,祖母可憐我,用私蓄起了一座宅院,陪我遷過去住了好些年。」
見蘇璇怔住了,阮靜妍輕婉道,「祖母也說這樣更好,哥哥對我拒婚始終不快,不如離遠些,還能全了兄妹情誼。」
漫長的光陰對他僅是一合眼,她卻要一天一天捱過,蘇璇默然片刻,「該去見一見老人家,來日我陪你回琅琊祭掃。」
阮靜妍盈盈笑了,方要說話,突然一聲斥喝傳近。
「此地俗人不得擅入,無知婦人怎敢亂闖,速速給我離去!」
阮靜妍極少遇到如此無禮的喝責,愕然轉頭,望見一個中年道衣女子,肌膚微黑,容色倨傲,眉心有細紋,形容頗為嚴厲。
道衣女子原本見阮靜妍布衣素裙,當是市井婦人,等人回頭後才發覺對方容顏清絕,氣質獨特,似還有幾分眼熟,一怔之下女子盛氣稍斂,「夫人是哪家的女眷?何以誤入此地,賞景應在前山。」
蘇璇從樹後步出,道衣女子瞥見他的臉,一剎那居然駭退了數步。
蘇璇已經認出了來人,倒未留意對方的反應,向阮靜妍道,「你可還記得她,多年前我送你回荊州,峽江船老大的女兒石妙,也算是舊相識。」
阮靜妍被他提醒,一時想起來,正要細細打量,卻見道衣女子臉色發青,踉蹌著奪路而逃,宛如撞見惡鬼一般。
重回師門,一照面把人嚇得倉皇失態,蘇璇難免有點窘,阮靜妍已忍不住大笑起來,直笑得秀眸彎彎,嬌聲如鈴,春山都似染上了歡悅。
石妙一路狂奔,失聲道,「來人——來人——有——有——」
玉虛台附近的弟子聞得聲音俱是驚訝,石妙性子苛刻,最愛擺師姐的架子訓人,這一次卻如此失魂落魄,無不疑惑,一個劍眉朗目的青年快步走近,「石師姐,怎麼了?」
石妙幾近歇斯底里,微黑的臉都成了慘白,「鬼——有——鬼——」
眾人譁然,青天白日,陽光正好,哪來的鬼。
石妙握著青年的腕,彷彿抓著一根浮木,「真的有鬼——蘇——蘇——」
青年眉一擰,扶住她的肘,「石師姐鎮定些,什麼叔?」
石妙抖了幾下,始終說不完整,顫然抬手指向山徑。
英挺的男子攜著佳人徐徐而來,對著青年一笑,「這是長歌?你師父可好?」
縱然是正陽宮掌教金虛真人的弟子,人前最為端正自持的殷長歌,這一刻也難免雙目發直,呆若木雞,聲音都變了調,「蘇璇師叔?!」
殷長歌如今與師姐沈曼青被視為天都雙璧,青年一代的佼佼者,他從小祟敬蘇璇,將之視若神祗,也是極少數提前得知蘇璇未死的人。
錢塘風波傳至天都峰,他不免猜師叔或許已癒,然而金虛真人思及薄景煥未死,難免橫起風波,便將事情壓下秘而不宣,派人暗中尋訪,沒想今朝突如其來得見,殷長歌激動得難以自持,彷彿成了一個初學弟子,緊張而興奮的看長老與之敘話。
當年的蘇璇鋒芒萬丈,英姿無倫;而今斂藏歸鞘,清越沉靜,依然氣勢不凡。
當他望過來,殷長歌不自覺的恭然肅立,說話都有些局促。「師父受五詔堂之邀,與幾位師叔赴西南。聽聞師叔於錢塘現身,師父極為激動,可惜始終未得訊息,如今康癒,真是無上之喜。」
南谷真人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他明顯老了,精神還算不錯,嗟歎道,「金虛竟然半點不透,將我們這些老傢伙全瞞著,北辰要是知道該有多高興,他為你的事鬱結於心,數年後就卸了掌門之位,而今也不知到了何方。」
卸任掌門後外出雲遊是正陽宮的慣例,以免舊例難移,新掌門行事掣肘。蘇璇既知葉庭接了門派,對此並不意外,只是想起師恩深重,被自己牽累如斯,異常愧疚。
沖夷真人也已回山歇養,見狀道,「你不必自責,門派事務繁瑣磨人,撂給下一代還能鬆快些,畢竟我們都是老骨頭了。」
當年洞庭圍住蘇璇的五位長老,有兩人已經過世,東垣真人在那一戰傷得不輕,必須扶杖而行,他倒不怪蘇璇,恨恨道,「早知道你是中毒,當年也不會如此被動,那威寧侯與朝暮閣暗中勾結,行事何其歹毒,你可知葉庭事後查過,至少有一半傳聞你所為的血案是朝暮閣嫁禍,只恨事起突然,我等竟中了敵人詭計。」
沖夷真人過去每提起威寧侯都要痛駡,今日心情大快,反而撫鬚寬慰起東垣,「你也不必氣惱,威寧侯如今癱了,蘇璇卻終得無恙,可見上天有眼,報應不爽,也虧得他的胡姬徒弟機靈,沒讓惡人得逞。」
提到蘇雲落,殷長歌面上發燒,滋味難言,「師叔,少時我愚昧無知,多次欺淩師妹,重逢後也不曾有過半分體恤,還當她不入正途,是我狹隘短視,實在羞愧。」
蘇璇沉默片刻,微微一歎,「要說愧,誰及得上我這個師父,既未陪伴教導,還拖累她這些年,如今她與左公子一處,也不知怎樣了。」
殷長歌猶豫了一刻,「我與左公子有過接觸,此人溫文風雅,別有見識,只是城府極深,難以猜度,不知對師妹到底是何種心思——」
蘇璇想起阮靜妍所言,沉吟片刻,「待我見了阿落再細詢,左公子能與她同入血翼神教,應當還是有些不同之處。」
南谷真人大為驚異,「什麼?你徒弟進了血翼神教?」
蘇璇回來正是因此,他在江湖上聽聞消息立即啟程,仍是晚了一步。「阿落是為尋藥而去,復甦後我也走了一趟,西南一地偏邪詭異,絕非善地,師兄實不該前往。」
聽他述完西南所見,幾名長老俱有了憂色,沖夷真人一拍大腿,「糟了,我就說不對,偏偏幾個門派的掌門來請,說什麼為免到時各派爭奪,必須有人主持大局。」
東垣真人對不死泉十分意動,當時也參與了攛綴,還譴了徒弟柳哲一道前去,聞言心底不安,嘴上仍道,「西南極大,金虛所往並非血翼神教所在之處,何況各派都在,難道會一起給人算計了?」
蘇璇憶起所見的行屍,有一種不詳之感,「我還是追過去,萬一有什麼也能助一把。」
南谷真人覺得不妥,「不行,你死而復生,好不容易恢復神智,江湖上未必能卸脫成見,萬一又成眾矢之的就糟了,還是留在山上。東垣說得也對,各派人多勢眾,應該不致出事。」
蘇璇還未回答,殷長歌已然道,「我陪師叔去,有什麼事我來打點,決不讓師叔受人攻訐。」
沖夷真人斥道,「胡說,你是大弟子,掌教不在更該留守門中,哪能肆意而行。」
殷長歌長跪而請,意氣堅決,「門中有各位長老,西南卻是難測,弟子實在不放心,請長老許我與師叔同行,不然弟子拼著違令也要追去,回來後甘領一切責罰。」
東垣與南谷都在斥責他的率性。
年輕人神情堅毅,姿態低謙,話語卻毫不退縮。
蘇璇看得微微笑了,幾分感慨,又有幾分欣慰。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24:08
第七十七章 截干戈
一場輕雨之後,道旁的樹葉還在滴水,合州官道上有輕騎伴著馬車而來。
地面濕濘,馬蹄屢屢打滑,殷長歌按轡而行,放慢了速度。
他有正陽弟子的意氣和傲性,也有正直果決的天性,對信任的人誠摯熱切,無不可言之事。他知道師叔與徒弟分隔多年,對她的一切必是十分關心,主動道出了所知的一切,包括蘇雲落與貴公子左卿辭、師姐沈曼青三人之間的糾葛。
這位侯府公子曾召請殷、沈、蘇等人會同其他幾名高手,遠赴吐火羅取回失竊的錦繡山河圖,也由此與蘇雲落生情,誰想後來陰錯陽差,沈國公府求得聖上賜婚,將沈曼青配給了他,最終左卿辭不告而走,婚約也成了一場笑話,就此不了了之。
殷長歌此番說起,依然難免唏噓,「回頭想來,左公子從未對師姐表露情意,只怪國公府一廂情願,無端讓師姐受了非議,到如今仍是鬱結難釋,獨自在江湖飄蕩,師父說讓她靜思一陣也好。」
蘇璇當年極少留在山上,記得師兄的女徒聰慧有心眼,曾讓阿落吃過不少虧,沒想成年後還有爭結。聽完倒是對左卿辭生出了一絲欣賞,不管出於何故,能拋捨侯府榮耀與御賜姻緣,都不會是庸常之人。
有些事阮靜妍也是首次聽聞,她從馬車的窗口望了眼蘇璇,正逢他也看過來,兩人同有所感,不禁相視一笑。
一路氣氛輕鬆,行進卻甚為不易,紅色的泥地彷彿被一百匹馬踩過,地面塌熟軟爛,淩亂的轍痕錯雜,駿馬極易陷落而拐傷馬腿,必須時時留神控韁。
蘇璇忽然一勒馬,鞭梢一振,一枚鐵蒺藜從泥中破出,長長的刺尖染著深褐,蘇璇的視線掠過一處陷坑,沿著深傾的車轍投向官道右側的雜林,一聲模糊的微響傳來。
殷長歌驀然變色。
唯有曆慣江湖的才聽得出,這聲音是人被割斷喉嚨之際,鮮血混著肺氣湧出的衰音。
雜林下是一處緩坡,深深的轍印輾過朽葉,延伸至二十餘丈外,地上有多具馬屍,數步外開始有橫陳的死者,死去的多是結實的大漢,他們遍身染血,眼目猶睜,手中還握著折斷的刀。
再往下坡草翻雜,泥痕淩亂,樹幹上嵌著短箭與毒蒺,經過一番劇鬥,勝負幾乎已經落定,四五十人密密圍著僅餘的十來個漢子。
那些漢子剽悍異常,縱然到了末路仍是破口怒駡,拼盡性命將一人護在中間。那是一名中年男子,雙鬢星霜已染,滄桑沉定,卻有種征伐萬里的氣勢,「閣下究竟受何人指使。」
眼看對手成了俎上之肉,打頭的老者執著一枚銅煙管,頗為得意,「不必多問,到了閻王殿自會知曉。」
男子儘管身陷重圍,並無懼恐之態,只道,「今日作殺人之刀,來日為代罪之羊。左某縱然絕命於此,閣下恐怕也是黃泉不遠。」
老者叩了叩煙管,嘿笑一聲,「我等刀頭舔血,沒有三族可夷,借侯爺大好人頭,換千金重酬罷了。
一名瘦長的青年手段淩厲,長劍剛抹了一名對手的喉嚨,甩開一溜血沫。
喪了同伴的一名赤色臉膛的大漢衝近,揮著軍刀怒砍,吼道,「侯爺出生入死,守得邊疆千萬百姓安寧,你們卻貪於黃金,橫加屠戮,簡直是一群畜牲!」
老者也不理會,神情三分輕蔑,七分殺意,一杆煙管比刀劍還刁鑽,靈活的挑刺戳移。
這些大漢都是軍中精銳,互相支援方能撐到此時,然而敵我懸殊,情況岌岌可危,一個漢子大腿被刀鋒劃開,哼也不哼的反手剁出一刀,逼退了一人,更多的敵人又圍上來。
一個藍衣漢子被老者的煙管錘傷踝骨,踉跪屈倒下去。
赤臉大漢見情勢危急,捨了瘦長青年前去援救,正纏鬥間,身側一刀襲近,眼看性命將休,有人一劍挑出替他架開了敵襲,「虞都尉,小心!」
赤臉大漢回身一看,正是該受保護的侯爺,不免一慚,更是拼力搏殺。
老者不欲再拖,驀然一喝,「十二,送侯爺上路!」
瘦長的青年刀勢一緊,眾人俱在專神戒備,不料一群漢子中突然有個穿褐衣的轉刀飛斬侯爺背心,眾人全未想到竟有叛徒,眼看侯爺便要中刀,虞都尉拼命以手臂撞開了刀刃,斷手落下,他不顧劇痛,濺血眥目怒喝,「張翼!」
一眾大漢俱是怒不可遏,張翼躍身而走,避在老者身後。
老者毫不在意的卸去攻勢,「要不是他,我們怎麼知道侯爺行經此地,張翼功勞不小,可不能被你們傷了,不然如何證明是山匪劫道?」
虞都尉失血過多,一陣天旋地轉,被侯爺一手扶住,他強撐著一口氣,嘶聲道,「護住侯爺,絕不能讓賊子得逞!」
此時又倒了幾名同伴,餘下的幾人激得雙目血紅。
老者的煙管一叩,剛要鑿碎一個對手的鎖骨,忽然迎面一物飛襲而來,快愈閃電,直奪面門。
老者大驚,連換六種身法依然躲不開,最後暴喝著旋地翻滾,撞斷了兩棵小樹,終於騰挪過去。
那物墜落下來,卻是一枚圓小的,帶著青葉的野果。
老者通身都已汗透,無法置信的抬起頭。
十丈外立著一個男子,清越的雙眸微現訝色,「司空堯?」
老者一瞬呆滯,露出一個夷然不可思議的表情,猛然疾掠而逃。他一躍就是數丈,氣也不換又掠出十丈,豁出命全力狂奔,等一抬頭,心已經沉了底。
男子依然在面前,彷彿一個不可擊敗的神,一座永遠越不過去的山。
老者魂飛魄散,失聲跪地而喊,「饒了我!我什麼都說!」
場面遽變,所有人驚呆了。
被喚為十二的青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喝道,「老六!怎麼回事。」
鄭將軍率先反應過來,一招擊得敵人稍退,高喊道,「未知英雄大名,我等護靖安侯路經此地,碰上狂徒劫殺,請——」
纏鬥的敵人打斷了鄭將軍的話語,他本已受傷,分心後更擋不住,一錯眼刀已臨頸,只道性命休矣,不料剎那間面前一空,幾個敵人突的倒了下去。
青年瞧得分明,男子在數丈外彈了幾縷指風,竟震得數名精銳兵刃脫手,踉蹌而退,不禁駭然,一時又想不出武林中何人有如此淩厲的指上功夫,「老六,他是誰?」
老者正跪地渾身發抖,心志潰亂,聽青年一喝,混沌中顫道,「是蘇——蘇——劍——」
青年來不及聽真切,已經向對頭疾撲而去,他一直得意於自己的快劍,一振間已刺出二十九劍、七分虛,三分實,最狠辣的一刺隱在其中,疾奪敵人中脘。
忽然間漫天劍影寂滅一空,僅餘一刃,被兩根長指挾住。
男子飛揚入鬢的眉一挑,「劍勢不錯,可惜太慢。」
青年大駭的將劍一絞,不想對方忽一鬆手,他失空蹌跌下來,及時變招怒喝一聲,連人帶劍再度疾刺男子的咽喉。
然而銳風又一次息寂,停在兩根長指中,如陷分毫不移的磬石。
圍攻的精銳無不駭然,老者還在口齒不清,「——蘇——蘇——魔——劍——」
青年幾乎絕望,他再度收劍,出劍,拼盡畢生之力,一道銳光飛奪對手胸腹。
男子不慌不避,指尖屈彈,一道氣勁穿越劍影,打在了對手肩上。
青年的肩膀驀然炸出一篷血霧,宛如被利刃所穿,他終於確定自己不敵,忍著劇痛要逃,傷處的激勁竟然躥入經絡,彷彿千萬碎刀割攪,原來男子攻出的並非指風,而是無艱不摧的劍氣!
天下間有幾人能以指化劍,破敵無形?
青年終於徹悟過來,直直的瞪著對手,嘶聲近乎呻吟,「劍魔——蘇璇?!」
蘇璇一眼認出了司空堯,卻沒想到受襲者居然是靖安侯一行。
這位侯爺曾經英勇征伐,大破蠻族,人望極高,後來迎娶安華公主長居金陵,一直低調謹行,頗得朝野讚譽,沒想到這一次在合州官道上遭凶徒狙擊,內裡極值得推敲。
蘇璇若有所思的望了一眼,心頭想的卻是另一則。
拐走阿落的左卿辭正是靖安侯之子,不知這位尊貴的王侯,對此究竟如何看待。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24:24
第七十八章 武衛伯
益州地屬要衝,為西南聯結中原的要道,曾是劍南王的治地,叛亂受誅後改由武衛伯鎮守。
比起邊城拓州,益州可謂錦繡之地,城中遍植芙蓉樹,牆頭屋角芙蓉花濃豔綺麗,加上當地人閒散安逸,玩樂的門道極多,外來人到此極易陶然沉醉,躑躅忘歸。
左卿辭初次到此卻無心賞景,在益州最好的酒樓只點了幾樣瓜果鮮食,隨即道,「一會還要與宴,阿落先墊一墊,宴席上的吃食未必合意。」
才落腳就有宴請?蘇雲落訝然,「阿卿在此地有熟識之人?」
左卿辭越近益州,話語越少,逢她問了才道,「按時程算,我父親應該已抵了益州,不知怎麼遲了,我打算去武衛伯府探一探,看有什麼消息。」
蘇雲落明白過來,又疑惑道,「你被安華公主告了忤逆,不怕武衛伯拿你?」
左卿辭早有預想,並不甚擔心,「一來益州遠離金陵,他未必知曉,二來此事可大可小,全看怎麼拿捏,如果不是存心與我父親為敵,他就不會揭破。」
蘇雲落觀察他的神情,「假如見到靖安侯,你準備怎麼做?」
左卿辭沉默了好一陣,良久才道,「我還未想好。」
這對父子疏離已久,隔閡極深,蘇雲落也不知該怎麼勸,想了想道,「可要我變個樣子?胡姬恐怕不大合適。」
胡姬一向為世人所輕,不過左卿辭從不讓她易容,也不在意旁人的議論,久了蘇雲落也慣了,只是武衛伯府到底不同一般。
她的眼瞳最深處藏著一抹墨藍,通透又溫馴,左卿辭淡淡一笑,撫了一下她的睫,「無妨,你就在我身邊,誰也不用避。」
武衛伯時奕雖未封侯,在益州威權極盛,就如一方帝王。
武衛伯府的深牆高逾數丈,綿延極遠,內裡雕甍淩空,描金畫拱,比金陵的王侯之宅還氣派,今日門外車馬喧雜,人聲如沸,全因時奕的嬌妾最近給他添了一子,正在大宴賓客。
宴客華堂的軒窗極闊,絲簾半捲,庭院的春景一覽無餘,堂內賓朋滿坐,語笑不絕。
時奕身形魁偉,既有武將的粗豪,亦有權臣的氣焰,紅光滿面的踞坐於上首,看著下方觥籌交錯,賀客爭相捧贊,外廂依然不斷有來客唱名,突然一聲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喧嘩為之一歇。
時奕停了飲宴,揚聲道,「方才說的是誰?」
管事急步而上,「回老爺,來人自稱是靖安侯府的大公子。」
依爵位而論,靖安侯當然在武衛伯之上,然而益州遠離王都,時奕一手遮天,此時面色一沉,滿堂客人都安靜了。
時奕的眉鋒棱起,倨傲的洪聲道,「靖安侯的兒子,不知是真是假,給我迎進來看看。」
一時好奇心動,賓客均擱下了杯箸望向堂外,簾廊外有一人在管事的帶引下緩緩步來,不多時踏入了內堂。
來人是一名儀容俊雅的公子,一看就是名門顯貴出身,身後隨著一名胡姬。他從容來到時奕身前,當著滿堂客人一揖,落落大方道,「晚輩左卿辭,貿然來賀,還望世伯見諒。」
簡單的一揖一言,沒有一個人再懷疑他的身份,過人的風華已足以證實一切。
時奕依然大馬金刀的坐著,半諷半笑道,「朝中道靖安侯近日要來西南督巡,我一直在等,沒想老子未至,兒子先來了。」
這話很不客氣,左卿辭只當未聞,「世伯說笑了,我也是聽聞家父將至才先行過來,恰逢府上有喜,小公子芝蘭新茁,聰捷敏慧,來日必如世伯一般勇武非凡,建一番功業。」
伸手不打笑臉人,他一口一個世伯,將時奕的冷語硬生生梗在喉間,只能轉而斥喝管家,「都瞎了?還不快給左公子設席!」
僕役迅速在時奕身邊鋪開一席,置上桌案,擺上佳餚美酒,左卿辭稍作謙謝便坐了下來。
意外的變化帶來了片刻的冷場,待人坐定,漸漸恢復了熱鬧,隨著絲竹樂起,一群美人輕盈而來,在場中翩然起舞。舞伶多達三十餘人,個個容色秀麗,輕盈白皙,歌聲帶吳地之音,一看就是蘇杭美人,換在平日定會引起豔羨的交贊,這一時卻並未引起太多注目。
大多數視線還在暗中打量左公子,一來驚異於風華,二來也有詫異,這位貴公子竟然毫不在意禮數,任胡姬共坐身畔。
胡女低微,難容於正席,就算攜出也該跪在主人身後,從未有如此大膽隨意的,不過她深眸雪膚,豔絕非常,將一眾歌舞的伶女都比了下去,無怪主人如此放縱。
時奕被不速之客一攪,好心情已經減了大半,乜斜著眼道,「世侄怎的離了金陵,來此陋地?」
左卿辭彬彬有禮道,「都是王土,何來陋地,何況我聽說益州在世伯治下氣象一新,繁華更盛,早想來此見識。」
時奕踞坐著啜飲,杯中的美酒的滋味都似變糟了許多,「我怎麼聽說世侄要成親了,還是天子賜的婚?」
這一問頗為險惡,左卿辭棄婚而走,要是承認有此事,等於自曝了抗君不從之罪,不認則又是故意欺騙武衛伯,極不好答,然而左卿辭微笑如常,「可見傳言多變,金陵不也曾傳說威寧侯要迎娶琅琊郡主,至今也不聞後續。」
時奕的臉膛抽了抽,給他一言堵住,改道,「世侄果然放浪形骸,金陵貴女瞧不上,倒把胡姬當做夫人一般。」
左卿辭絲毫不在意諷刺,「心之所悅,不忍稍離,世伯必能見諒。」
堂上歌樂已畢,一群舞伶挽起長袖,執上玉壺,如飛燕一般散入席間勸酒,場面越發熱鬧起來。
一個俏麗的舞伶眼波流動,捧著酒向左卿辭嬌笑行來,方至席邊手上倏的一空,玉壺不知怎麼跑到了胡姬掌中,正在懵然,就見胡姬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回轉。
時奕的身側也有美姬斟酒,他滿腹不快,正尋思找個由頭發作,瞧見胡姬驅伶人離開,借勢一拍幾案,砰的一響震得滿堂俱靜,「一個胡姬算什麼東西!也敢攔酒?」
時奕驕然跋扈,突然間聲色俱厲的斥駡,駭得眾多伶人腿腳發軟,賓客也為之惶然。
時奕睨著左卿辭,凶冷的眼眸猶如伺獵的猛虎。「一些下賤之人有所仗恃,一點規矩都不懂,合該受點教訓,來人,賞胡姬二十耳光!」
時奕治府如治兵,立刻有兩名軍士走出,他們高大壯碩,掌如蒲扇一般,眼見如花似玉的美人傾刻間要面目全非,許多人都生出了不忍。
左卿辭不驚不詫,淺淺一笑,「世伯何必動氣,是小侄的不是,容她為世伯斟酒一杯,算作賠罪。」
時奕哪肯理會,隨道,「世侄待下太過寬縱,老夫今日且替你教一教,以後就長記性了。」
說話間軍士已經逼近案前,抬手就要將胡姬拖出來,恰好她持壺而起,一個輕盈的錯身,軍士不知怎的突然僵在了原地,宛如兩尊泥偶。
人們無不驚詫莫名,時奕覺出不對,方要呼喝,突然一悚,一道纖影已經立在了案前。
胡姬生得極精緻,卻是毫無表情,她拾起案上渾圓的金碗,五指一攏,金碗居然給細指捏得深凹下去,彷彿熟爛的軟泥。一旁的美姬驚得目瞪口呆,退出了七八步,一聲兒也不敢出。
賓客們看不見發生了什麼,也覺出了詭異,堂內陷入了古怪的寂靜,唯有胡姬斟酒的滴水聲。
她並未久留,倒完酒將碗置回案上,返去了左卿辭身邊,低斂的眉眼不顯任何異樣。
變形的金碗深深嵌入案桌,宛如工匠妙手所鑲。
琥珀色的酒液無聲的搖盪,倒映出武衛伯僵硬的臉。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24:50
第七十九章 師徒會
左卿辭爾雅的舉盞,打破了寂靜,「大好吉日,何必讓小事擾了良宴,我先敬世伯一杯。」
時奕爆發的悍氣突然沉寂下來,宛如熾炭浸入了冰水,他睃了一眼堂下的管事,沉沉道,「到底是左天狼的兒子,很好。」
管事悄然退下,左卿辭宛如不覺,「世伯謬贊了。」
時奕下意識撫著腰際的寶石刀柄,重新審視左卿辭身邊的美人,「此姬就是六扇門畫影捉拿的飛盜?」
滿堂泛起漣漪般的低議,驚訝的目光紛紛投注在胡姬身上。
不等左卿辭回答,時奕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她有些本事,不如與我手下人比試一番,為宴會添些興頭,勝了自然有賞。」
左卿辭一口謝絕,「她是我鍾愛之人,一髮一膚皆不忍傷,怎捨得令其拼殺,還請世伯恕過。」
「不過一姬,算得了什麼,大不了我重金相賠。」時奕不容回避的打了個響指,一個青年應聲而入,只見他深目高鼻,短髯連腮,桀驁而立,彷彿一隻高飛的胡鷹。
武衛伯指派的居然也是個胡人,堂中的賓客禁不住交頭結耳,連左卿辭也打量了兩眼。
青年見對手是個美麗的胡姬,一怔之下嘴角撇起,譏誚而不快。「爵爺是在耍弄我?」
時奕沉著臉,拔出金碗擲去,青年接過一看,眼神一變,忽然對胡姬說了幾句胡語,似在詢問。
胡姬一搖頭,顯然聽不懂。
青年有些失望,目光灼灼的拔出了腰間的彎刀,「我叫薩木爾,讓我看看你的本事。」
誰也沒想到會在武衛伯府的華宴上見到一場胡人的競鬥。
一男一女在堂上翻騰互博,方寸之地回轉自如,几案絲毫無觸,看得賓客眼花繚亂,舌橋不下。
左卿辭面上淡然,心底實有些驚異,薩木爾刀勢精厲,動如霹靂,算得上是相當厲害的高手,不知怎會在中原武林無名。
薩木爾其實更為驚詫,胡姬的身法異常高明,顯然得過高人的傳授,空手對敵毫不遜弱。這讓他越發好奇,彎刀接連追斬,交手的場地過狹,不利騰挪,眼看一記絞刀旋斬而下,胡姬抬腕橫架,眾人驚呼,都道她手腕不保,連薩木爾也吃了一驚,撤手已是不及,不料一聲金鐵交擊,胡姬衣袖裂開,現出掌中一柄銀色的短棍,刀光映亮了她的瞳眸,睫下的小痣殷紅如血。
薩木爾望入眼中,猛然收刀,「蠢丫頭,是你?」
胡姬怔了一怔,一時不明所以。
薩木爾踏前一步,天光映入他的眼,現出最深處的一抹墨藍,相似的深眸凝視著彼此,不覺都垂下了武器。
薩木爾方要開口,一旁的左卿辭立起來,「阿落,回來。」
薩木爾冷了眼眸,指尖摩了摩刀背,「他叫你阿落?是你的主人?」
胡姬搖了搖頭,沒有解釋,轉身向左卿辭行去。
才邁了兩步,一枚玉壺咣啷砸在堂上,碎屑四濺,滿堂為之一寒。
上首的時奕戾氣滿面,「勝負未分,何以罷手?」
場中寂靜了一剎,薩木爾直承,「我不想與她動手,算我輸了。」
時奕豈容他退卻,冰冷道,「連個胡姬都拿不下,還有臉退?要麼殺了她,要麼滾回你來的地方。」
薩木爾僵了身形,神色異常難看。
胡姬回望著他,第一次開口,「他是你的主人?」
薩木爾不語,濃飛的眉蹙起來,似被縛了雙翅的蒼鷹,終是再度揚起了刀。
放肆的刀意縱橫八方,再無收斂,震得几案俱毀,酒肴紛亂,賓客們惶惶後退,卻不敢離開華堂,畢竟武衛伯還在上方陰寒的踞坐。
左卿辭微冷的掠了一眼時奕,繼續觀戰。
薩木爾原想讓對方受些輕傷,交待過去作罷,然而胡姬的短棍極為奇特,竟飛出了一根輕嫋的銀鏈,飛縱靈巧,細韌鋒銳,連彎刀也不能損斷分毫。薩木爾不知不覺拼出了全力,烈揚的刀意如火,激昂的燃起來,縱橫吞吐,追斬纖細的身影。
刀勢大盛,銀鏈不易壓制,胡姬改了戰法避走周旋,尋隙搜索對手的破綻,然而彎刀勢如長虹,變幻極快,短時間之內難以細察。
突然一個清朗的男子聲音響起,「靈墟、曲骨、梁丘。」
這三處正是薩木爾未及封堵之處,他聞聲一驚,鋒利的銀鏈已然襲來,唯有立時變招。
男子的聲音再度響起,「肩井,心俞。」
薩木爾不意有人眼力如此之強,險險避過銀鏈的攻襲,冷汗已然滲出來,他剛切換刀勢,又聽男子道,「陽關、昆侖。」
薩木爾哪裡還打得下去,他忍無可忍縱退數丈,脫了戰局抬眼望去,堂前有一名男子英挺軒昂,雙眸湛然如風,顯然正是指點之人。
胡姬已經傻了,她循著聲音本能的攻擊,待對戰停了才回過神,這一把聲音異常熟悉,彷彿無數次夢中聽聞,展眼一瞧,駭得武器都險些掉下來。
方才還一無畏懼的胡姬突然變得惶悚不安,彷彿被大人撞見偷竊的孩童,緊張又畏縮。
男子緩步走近,喚了一聲,「阿落。」
胡姬幾乎在發抖,險些要拔腿落荒而逃,突然左卿辭重重的一咳,宛如一聲提醒,她張皇失措了一陣,一溜身躲去了侯府公子身後。
眾人大奇,左卿辭擋在胡姬身面,望著行近的男子神色不動,「久仰蘇大俠英名,今日得見,不勝榮幸。」
胡姬已經縮成了一團,要是有個地洞,必定給她鑽了下去,哪還有對戰時的冷定。
連薩木爾都看不下去,質問道,「你是什麼人?她的債主?」
男子沒有理會二人,他凝視著左卿辭身後的人,一聲輕風般的歎息,溫和而憐惜的低語。「好孩子,苦了你。」
溫熱的淚忽然湧進了胡姬的眼眶,鹹得發苦,卻也又燙又暖,她半晌出不了聲,努力了幾度才低微的喚出兩個字。
「——師父——」
堂外驟然傳來急密的腳步,逾百精銳的士卒湧入庭中,賓客們大驚失色。
時奕拂案而起,怒容滿面,「當這裡是什麼地方,竟敢來鬧場,將這幾人通通拿下!」
士兵蜂擁而上,陣列般的槍尖雪光森寒,然而男子道了一句,一觸即發的場面倏然一定。
「在下受靖安侯之托,前來通報武衛伯。」
一語落地,滿堂震訝,軍士的腳步頓時為之一緩,時奕神色一厲,「一介來歷不明的庶民,竟然詐傳靖安侯之訊!」
左卿辭神色一肅,「蘇大俠見過家父?敢問他是否安好,現在何處?」
男子望了他一眼,這一次倒是答了,「左公子不必擔憂,靖安侯雖有遇險,被我與殷師侄碰上,目前並無大礙,且得綿州與梓州兵馬相濟,目前率八百軍士駐於益州城外三十里,邀武衛伯前去相見。」
時奕案上的玉杯鏘然一響,洞穿了一個窟窿,酒水潑瀉而出,留下杯底一枚水淋淋的銅符,及一句清淡的話語。
「信物在此,但請驗看。」
時奕喉頭乾啞,滯了足足一刻才沙聲道,「靖安侯來西南巡視,豈有擁兵而至的道理,爾等與慣盜一夥,分明是竊出令符,意圖施詐,立即給我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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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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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8:25:09
第八十章 尊與卑
八百人的營地處於兩山之間的一塊空地,軍帳林立,鹿砦相連,拉拉雜雜占了一大塊。
蘇璇一行歸來之時,一些無事的軍卒正在摔角嬉鬧,校官也不拘管,營地內氣氛散漫,各處都極隨意。
左卿辭一路看過來,眼眸沉沉,到了主帳附近,一個熟人迎上來,正是殷長歌。
他一眼望見蘇璇身後的幾人,大感意外,「師妹和左公子?你們怎麼也到了益州?師叔去見武衛伯可還順利?」
蘇璇躍下鞍,將韁繩交給來牽馬的士兵,「左公子在武衛伯府等侯爺,我去時恰好碰上。武衛伯態度專橫,不僅拒絕受令,還譴兵捉拿我們,就一起闖了出來。」
親衛通報過後,左卿辭準備入帳去見靖安侯,他方看向蘇雲落,正在敘話的蘇璇彷彿背後長了眼睛,「左公子不妨自去,我還有許多事要詢問阿落。」
蘇雲落偷瞧了左卿辭一下,一個字也不敢說。
左卿辭望了她一眼,獨自邁入了主帳,他心事重重,還挾著鬱惱的意氣,隨著帳簾一墜,光影轉暗,紛雜的心思沉落下來,他抬起眼,靜靜的打量書案後的人。
曾經把孩子舉起的昂藏將軍早已淡去,只餘一個沉默寡言的王侯,與金陵時相較,左侯眼角的細紋更深了,他正在書寫信箋,看到兒子進來就擱了筆。
不等詢問,左卿辭先開了口,「不要管什麼御令,儘快遠離西南。」
左侯的眉宇沉斂了一下。
左卿辭簡短的述完武衛伯府所見,道,「時奕倡狂無狀,必是知道你在路上就會受到襲殺,根本到不了益州。就算目前逃過一劫,待不死泉這個誘餌攪亂西南,時奕就會擁兵而反,殺盡益州的朝廷大員,你羈留在此處就是自尋死路。」
左侯沉吟片刻,反是笑了。
左卿辭越加凝重,「別以為這是危言聳聽,六王要借西南做局,益州不過是個開端,中原必然還有策應。朝中能統兵打仗的重臣有幾人?此番欽點你巡視,一定是有人暗中推動,想在路上將你除去,避免將來掣肘。」
左侯問的毫不相關,「你是為此而趕來益州?」
左卿辭滿腹說辭給問得一滯,頓生惱意,「我只是不想有人稀裡糊塗做了枉死鬼。」
左侯重新打量兒子,生出了幾分感慨,「我以為唯有我死了,你才更為稱心。」
左卿辭默了一瞬,側過了頭。
左侯的神情溫和下來,有些欣然,「你變了一些,是因為那個胡姬?」
左卿辭沒好氣道,「與她無關,畢竟父子一場,提醒幾句罷了。」
他語氣不佳,左侯不甚在意,又道,「這次遇上蘇俠士與琅琊郡主,聽說了一些事,那個姑娘確是不同尋常,你打算如何待她?」
左卿辭正是煩亂,聞言冷下臉道,「我自有分曉,不勞他人過問。」
左侯知他任性不羈,勸多了適得其反,沒有再談下去,「我派人送你回中原,要是將來時局大亂,你就在方外谷避一避。」
左卿辭聽了他的言語,心火頓起,「你還念著那些忠君的鬼話?當年無端葬送了母親的性命,仍不夠讓你清醒?」
左侯一喟,「禍亂一起,殃及的是黎民百姓。」
左卿辭毫不掩飾譏誚,「那是應德帝的天下,你披肝瀝血打出邊境安寧,他轉手去了你的兵權,毀了你的妻兒,到如今你還要護他的子民,山河萬里,與你何關?」
這話已近叛逆,左侯擰眉不語。
左卿辭冷笑,「我就知道讓你到西南必定有詐,卻沒料到他們這般急切,要不是巧遇正陽宮的人,你此刻還能有命在?時奕聽聞你在城外擁兵而待,立刻要將我扣為人質,如此蠹蟲也能食祿享恩,竊踞高位,究竟是誰之過?」
左侯也不爭駁,只道,「一個武衛伯還奈何不了我。」
左卿辭索性說得更直接,「六王難道只有這點手段?他以不死泉為餌,加上武衛伯的助力,被引到西南的青壯一個都走不掉,樓船沿水路直逼金陵,朝廷唯有倉促出兵,等軍隊啟行,金陵空虛,六王趁勢發作,屆時舊帝暴斃,新帝登基,大軍掉頭也救之不及。」
案上的銅虎鎮紙泛著冷光,左侯長久的靜默。
左卿辭嘲道,「在想化解之策?六王聖眷正隆,手段又極縝密,根本拿不到實據。刺客是來自威寧侯身邊又如何,誰都知道他已經癱了,能謀劃什麼?稍加辯白都不會有人信,反顯得你別有用心,更別談用此事牽出六王,應德帝只怕還要治你個誣告皇親之罪。你什麼都不能說,只有推稱傷病不能成行,袖手事外,讓六王與天子去爭,管他誰勝誰負,若是金陵遭逢兵災,我自會設法將晴衣與姑母帶出來。」
營帳外有都尉來報,打斷了父子的對談。
左侯沒有再說,道,「我讓人收拾一間軍帳,你先休息。」
左卿辭煩亂之際,蘇雲落同樣不安。
這次給師父撞了個正著,左卿辭又不在身側,縱然有師娘在營帳中陪伴,她依然惶恐,說完近些年的經歷,什麼勇氣都沒了。
蘇璇在慢慢的打量,他的小徒弟已經長大,成了亭亭玉立的女郎,依然與當年一樣乖巧。他從沒想到,這個一直讓他疼憐的孩子會有如此驚人的意志,拼盡一切將他從黃泉拖回人世,也不知曆過多少苦難磨折,受過多少欺淩摔打。
過了好一會,蘇璇才道,「怎麼連劍也棄了,你改修了軟兵?」
蘇雲落被問得無地自容,腦袋幾乎垂到地上,囁嚅道,「——劍——不好隱藏,我怕被人看出來歷,我對不起師父,明日就改回來。」
對面的人沉默了半晌,道出了一句話,「阿落確實做了許多錯事。」
蘇雲落腿一軟,已經從椅子跪到了地上,見一雙靴子走近,她幾乎戰慄起來,忽然頭頂被輕撫了一下,耳畔響起世上最親近的聲音,「可師父犯了更多的錯。」
一股力量將她扶起來,抻平肩背,扶正頭頸,蘇雲落怔怔的看著面前的人,聽著他一字字的話語。「你靠自己站得比任何人都直,對誰都不必彎腰,我此生做過最好的事,就是收你為徒。」
蘇雲落呆住了,無數的苦痛與心酸,一瞬間化成了快慰的滿足,她的眼淚不可抑制的湧出來,啪然墜落在衣襟,情不自禁的牽住了蘇璇的袖子,「師父——師父——」
她像一個孩童般喚了一聲又一聲,寂寞彷徨了多少日夜,這一次終於有人一聲聲應。
蘇璇望著她歷盡艱辛依然純摯的臉,微啞了聲音,「不用劍也無妨,我教你的太少,你卻比誰都學得多,是師父不好,誤了你。」
蘇雲落情緒激動,說話都有些亂了。「師父沒有誤我,旁人都嫌棄我,只有師父一直對我好,肯養我教我,從來不嫌棄我笨傻。」
一旁的阮靜妍早已熱淚盈盈,上前擁住了她。「阿落,你師父很驕傲,有你這樣好的徒弟,是他一生之幸。他很後悔當年沒有多陪你,還牽累你良多,全是因你的拼命努力,你師父才得以重生,你是世上最值得疼惜的孩子,讓我代他好好抱一抱你。」
溫軟的懷抱有無盡的理解,殷殷的話語融化了不安,蘇雲落眼淚長流,阮靜妍亦是哽咽不已,「都是我不好,不然你師父也不至於中毒,是我害得——」
蘇雲落急急打斷,不讓她說下去,「那是惡人做的,不怪師娘,現在師父好了,師娘也很好,只要師父師娘以後每一天都快活,我就很歡喜。」
幾句話說得帳內的都有了淚,帳外的殷長歌也聽得眼眶發潮,忽見左卿辭向營帳而來,他立時收住心神迎上去道,「左兄見諒,裡面師叔正與雲落敘話,還請稍待片刻。」
左卿辭笑了笑,「久別重逢,自當如此,我在此暫候便是。」
蘇璇聽見帳外的對答,想起久懸的憂慮,正好二女的情緒略為平靜,遂問道,「阿落,你與左公子是彼此鍾情?」
蘇雲落方將師娘扶回椅上,她心情激蕩,並未留意外間動靜,聞言臉頰一紅,點了點頭。
蘇璇略略放下心,又問,「你與左公子同行,究竟是以何種身份在他身邊?」
這一問蘇雲落卻是答不出,猶豫片刻才道,「他待我很好,我也不在意這些。」
這正是蘇璇最擔心的一點,頓時蹙起了眉,「左公子到底視你為妻還是妾?」
蘇雲落聽出師父有所不滿,惶然道,「他沒有視我為妾,阿卿幫了我許多,為我冒險入血翼神教,即使我身中蛇毒,遍體潰爛時也不曾扔下我。他不會武功,卻傾盡全力的助我護我,除了師父師娘,再沒有人對我更好了。」
蘇璇一直擔心她心地純善,嘗盡冷眼,略得溫情就陷落下去,未必能辨對方真心。此時一問她又急又慌,顯然與對方糾葛已深,說多又怕傷了她,不禁躊躇。
阮靜妍柔聲安撫,「你師父沒有別的意思,左公子肯為你冒生死之險,心意絕對不假,只是你們情投意合,你卻身份不明,難免受旁人所輕,不是長久之道,你師父不希望你受委屈。」
蘇雲落局促道,「不管是何種身份,世人始終瞧不起胡姬,我已經習慣了,只要他不看低我,其餘的都不算什麼。」
阮靜妍聽得不妥,執住她的手正色道,「阿落,世人有所歧見,難道你也如此看自己?即使左公子瀟灑不拘,並非世俗之人,也該清楚名份對你意味著什麼。我與你師父同樣未經媒妁之言,我尊他為夫,他敬我為妻,坦蕩可告天地;你與左公子難捨難分,外人看來卻一尊一卑,敬他而輕你,怎麼能算妥當,左公子既然有情,也該為你想一想。」
蘇雲落羞慚交加,心亂成一團,良久才道,「我沒想過太多,只要他喜歡,我就隨著他;要是他的心變了——我自會離開——我一人也能過下去,師父和師娘不必擔心。」
她面色泛白,聲音都澀了,阮靜妍不好再多說,與蘇璇對望一眼,俱是憂慮。
營帳外的左卿辭心不在焉的聽著殷長歌的閑敘,長眸幽沉,晦暗得看不出情緒。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25:42
第八十一章 共白首
蘇璇本待尋左卿辭私下一談,不料這位貴公子由侍從伴著去了營地外,久久未歸,唯有暫時作罷。他有心再勸導徒弟,又顧慮男女有別,一些話不好說,遂讓阿落與阮靜妍一道歇息,自己去了殷長歌的營帳。
夜幕低沉,星垂天隅,營地寂靜無聲,營火暗淡,一切都陷入了沉睡。
突然一聲尖利的警哨響起,馬聲長嘶,刀劍振響,不知多少兵馬在黑暗中衝營而來。
蘇雲落與師娘敘到極晚,方歇不久,她聞聲披衣出帳,營地四周已不斷有慘叫聲響起。
左卿辭從另一間宿帳行出,火把的光閃動,照見他衣衫齊整,束髮未亂,薄唇漠然一抿,這樣的神色通常是心情不大好,「不妨事,你師父和師兄已經去應戰,你只管陪伴郡主,過一陣自會平息。」
左卿辭不單沒有半點驚詫,話語中更是沒將夜襲的敵軍放在眼裡,蘇雲落來不及細想,回帳安撫了幾句師娘,忽而有嘹亮的角號四起,傳徹山野,激越的衝殺聲隨之而起,一浪浪越來越近。
蘇雲落再度奔出查看,見營地邊角十餘處似隨意堆置的草垛同時燃起,映得營地內外通亮,衝營的敵人一覽無餘,營外的兩山上殺出無數伏兵,向敵人圍抄而來,馬蹄聲與叱喝聲交雜,宛如悶雷滾滾。
左卿辭毫不意外,冷道,「武衛伯真是蠢透了。」
蘇雲落驚訝,「來襲的是武衛伯的兵馬?阿卿怎麼知道他們會夜襲,是侯爺私下知會你?」
燃亮的火堆映得俊顏忽明忽暗,左卿辭平平道,「兵書道平陸處易,右背高,前死後生。紮營必是依託高處,前低後高,這個營地的選位明顯犯了大忌,我父親就算多年未上戰場,也不可能如此疏失,唯一的可能是為了設陷。時奕既然想除去我父親,一聽說此處僅有八百兵卒,必會譴人打探,等窺見全軍疏怠,散漫無狀,當然不會放過機會,他一定沒想到我父親所借的士卒遠不止此,大部分都暗伏在兩山之上,只等他來。」
四周長角聲聲,長矛與槍戟穿插疾掠,箭雨如飛蝗穿梭,遍地是喊殺與嘶吼,敵人受到內外夾擊,已經陷入慌亂,開始有了潰相,縱然武官縱馬高呼也約束不住。
蘇雲落放眼一掠,由衷的佩服,「你父親好厲害。」
左卿辭的眸中透出一分冷嘲,並不愉悅。
攻守逆轉,士氣大漲,武衛伯的兵馬徹底潰敗撤逃,數千士卒激昂的追逐而去,營地僅餘了數百人收拾殘局,當此之時,一群森暗的影子在黑夜的遮掩下無聲的侵近了營地。
士兵們正在清理屍體,將傷兵抬到軍醫帳外,猝然一聲淒厲的慘號劃空,幾乎不似人聲,一個在營地外圍的士兵倒下去,火光映出身畔一個詭異的敵人,血淋淋的手上捏著一顆跳動的人心。
人們悚然而恐,發覺敵人膚色慘白,眼框裂開,鼻竅中有血絲滲出,明明是人的模樣,卻如一具活屍,攻擊也十分可怖,力量大得驚人,撕人胸膛猶如綿紙,轉眼又有兩名士卒被殺。
人們驚恐的執長槍戳,活屍絲毫不懼,擘手折斷了一柄長槍,空手抓裂了一個倒黴士兵的腦骨。
更多影子從黑暗浮現,宛如地府傾出的幢幢惡鬼,足有近百之多。
這些怪物在火光的映照下越發悚人,無覺無痛,猶如不死之身,士兵無不駭極,膽小的已經手足發軟,控制不住簌抖,踉蹌跌逃。
蘇雲落卻是見過這種東西,見狀失聲道,「血翼神教的藥人!怎麼會在益州出現?」
左卿辭到這一時才真正沉了神色。
一聲聲哀號劃空,場面異常慘烈,幾個勇猛的都尉與將官不顧兇險,當先衝上去相搏,鼓動了一些膽大的士卒跟隨。一名副將一刀劈在行屍的肩骨,行屍毫無所覺,一爪橫來,眼看要捏碎副將的喉嚨,忽然一記飛矛穿過行屍的身軀,帶得它退了兩步,接著又是一矛,三四支長矛接連洞穿,將行屍生生釘在了地上。
擲矛者是殷長歌,以他貫注的力道,哪怕是隻大象也給殺死了,行屍卻依然長臂亂抓,兇殘的要撲人,饒是殷長歌也不禁悚然,「這莫不是師叔在西南所見的怪物?」
一線靈動的銀絲絞住一具撲襲的行屍頸項,倏然一收,烏青的頭顱滾落下來,屍身終於不動了。
這一次動手的是蘇雲落,殷長歌見她一擊奏效,反手一個劍花斬向身畔行屍的頭頸,疾聲而呼,「大夥休懼,怪物是能殺死的,斷其頸項即可!」
兩人的得手極大的鼓舞了周圍,既然怪物並非惡鬼,士卒們頓時振奮起來,只是行屍撲襲極快,力大無窮,要制住斬頭相當不易,殷蘇二人轉戰搏殺,依然難擋行屍之勢。
四周嘈雜紛亂,撲攻不休,蘇璇卻奇異的靜止了,他雙眸闔起,神思寂定,突然身形一展,天矯神龍般長掠而起,足尖在一具行屍肩膀借力一點,生生將行屍踩得陷入土內,憑空矮了一截,猶如種了一棵張牙舞爪的人樁。
兩三下起縱,蘇璇已脫出營地,融入了無邊黑暗,俄頃之間,西南方利嘯陡起,宛如尖針刺耳,一群群行屍忽然棄了攻營,成群結隊朝西南而去,未及二十丈,動作不知怎的緩了,變成了漫無方向的打轉,宛如失了操控的傀儡,雖然人近了仍會攻擊,已比之前弱了許多,士卒趁勢亂刀紛紛,將怪物的頭顱一一剁下。
半空身影一現,是蘇璇去而復返,他隨手拋下一個人,連同一隻古怪的竹笙。「此人在外圍操控,周圍有幾具行屍護衛,被我制住後自盡了。」
跌落地面的屍體被殷長歌挑翻過來,見是個黑巾包頭,面目粗蠻,鼻子平闊的男子。
蘇雲落一眼認出,「這人我在血翼神教見過,是長老之一。」
殷長歌悚然動容,「武衛伯勾結了血翼神教?他要做什麼?這些鬼東西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場紛亂終於平息,餘下兩三個還能動的行屍被捆在營地一角,靖安侯親自檢視,與部屬低聲交談,或許王侯皆是喜怒不形於色,他的神情冷寂而平靜。
左卿辭一直在旁觀,獨自靜佇良久,手邊被人輕輕一觸,他回頭見是蘇雲落,夜風吹得她衣袂輕揚,髮絲微亂,深楚的瞳眸疑惑又關切。
左卿辭握住她微涼的指尖,忽然道,「阿落想吃什麼?聽說益州城南的閬記牛肉不錯。」
天空漆黑,邊場火光未息,營地一片淩亂,追逐敗兵的隊伍仍未回轉,這樣的時候,他卻問出了這樣莫名其妙的一句。
蘇雲落怔住了。
直到第二日,蘇雲落再度踏入益州武衛伯府的朱漆大門,才算明白過來。
誰能想到一夜之間,益州城已然易主。
昨夜攻營的是武衛伯的親弟時鳴,他敗逃至二十里外,再度撞上了靖安侯的伏兵,時鳴被生擒,敵軍無一人逃脫。
大獲全勝的靖安侯從時鳴口中掏出益州城防的詳情,令軍卒短暫休整後趁夜開拔,在黎明前喬裝為時鳴的隊伍騙開了城門,武衛伯驕狂自大,全未戒備,被數千兵馬直攻而入,倉皇在街巷纏戰了一陣,終是不敵,敗退離城出逃。
廝殺後的益州長街染血,兵甲滿城,時氏黨羽被逐一掀出,當街斬除,城官與百姓無不恐極,到了午後,靖安侯的通令曉喻全城,道武衛伯身犯重罪,擁兵頑抗,現已遁逃,城中一應事務由靖安侯全盤接掌。
及至夜色降臨,武衛伯府已經再度擺開了一場盛宴。
同一座府邸,同一方華堂,前一日還是時奕大宴賓朋,這一時已換成了靖安侯。
不過相較於武衛伯的奢靡,這場宴席極是隨意,沒有金盞玉杯,沒有美人獻舞,府邸內外遍佈席地而坐的士卒,坐不下的甚至漫到了街上,大塊的牛羊架上鐵枝,在火焰的熏烤下散出肉香,滋滋直滴熱油,武官與士卒鬥嘴劃拳,搶肉奪酒,氣氛粗糙而熱烈。
坐在軒闊的華堂內的,依然是益州城的大小官吏與士紳,只少了被誅卻的武衛伯黨羽,人們驚魂未定,勉強擠出笑容,席案上置著切好的牛羊肉與軟餅,與外廂的飲食一式一樣。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鬆動了些,人們發覺靖安侯儘管同是武將出身,遠比時奕寬容平和,他既未勒要金錢,也不擅改吏治,不似想像中的可怕,漸漸開始敢於談笑,稍減了拘謹。
比起昨日,蘇雲落自在了許多,左侯與將領及城官交談,一旁有師父與師娘,對坐是殷長歌,誰也不在意胡姬的入席,更不會為此發怒責斥。
左卿辭撥過來兩塊牛肉,「剛使人去買的,還算有幾分滋味,尚可一嘗。」
親近的舉動驅散了陰霾,蘇雲落頓時開心起來,「阿卿累不累,一日一夜都沒怎麼睡。」
左卿辭撕了一點軟餅入口,「還好。」
蘇雲落想起之前跋扈兇狠的主人,「給武衛伯逃了,要不要緊?」
左卿辭斜睨她一眼,不答反問,「護著武衛伯逃走的胡人薩木爾,昨日管你叫蠢丫頭,他是誰?」
蘇雲落哪裡知道,被問得一片茫然。
左卿辭大是不以為然,不過沒再說什麼。
「左兄不合胃口?軍中的廚子自然不及師妹的手藝。」殷長歌見他對食物興致不高,隨口搭了一句,又對蘇璇解釋,「師叔或許不知,師妹烹烤之術極精,嘗過的無不稱讚。」
蘇璇想到舊事,禁不住笑起來,「那是跟你師父學的,阿落雖然怕他,卻很喜歡他烤的東西,心眼又靈,看幾次就會了,可比我厲害得多。」
殷長歌從未想到端謹持重的師父還會烤肉,這一驚著實不小。
左卿辭聞言微動,「阿落怕金虛真人?他對你很凶?」
蘇雲落赧然,一時也不知該怎麼答,只搖了搖頭。
蘇璇看她的目光極溫和,「阿落小時候避人,師兄也不贊成我隨意收弟子,不過也全仗他斡旋,才讓阿落在山上安頓下來。」
阮靜妍微笑著接口,「你的師兄?我記得那位真人似乎確有些不易近。」
蘇璇失笑,勾起了牽念,一想道,「益州事了,侯爺無恙,明日我就與長歌繼續去追師兄,這次耽得久了些,必須急行,你且留在此地,我定會儘快歸來。」
阮靜妍極是不捨,但親見了行屍的可怖,知西南的情形非同小可,順從的點了點頭。
蘇雲落見師父要往險地,本能的要同去,話未及出口,左卿辭的長眸詭光一閃,輕描淡寫道,「阿落正好多陪伴郡主,免得你師娘在益州寂寞。」
蘇雲落給他一截,想到師娘也確是需要有人相伴,遂靜默了。
蘇璇未察覺兩人之間的細微,反而頗感安慰,趁席起身向靖安侯辭行。
左侯此次於公於私都得了蘇璇力助,聽聞他要走,沉吟片刻道,「我還有一樁事務,想勞煩蘇俠士。」
蘇璇為護靖安侯,耽擱到如今連拓城都未至,實在有些焦慮,聽得還有事相托,不禁躊躇。
左侯沒有多談,他望向左卿辭身畔的胡姬,「如今你可想與他長久?」
蘇雲落一怔,左侯在金陵曾詢過她同樣的話語,那時她從未想過能與左卿辭情濃至此,乍逢一問,滿堂賓客齊齊看來,師父師娘也在關切,她頓時有些慌了,訥訥道,「只要他喜歡,去哪裡我都陪著。」
左侯不置可否,轉而詢問左卿辭,「你視她又如何?」
左卿辭靜了一瞬,回視左侯,答了八個字,「既得同心,唯願白首。」
蘇雲落的腦中嗡的一響,整個人都呆住了。
左卿辭輕笑,握住她滲汗的手,「傻子,我在血翼神教就說過你是我妻子,忘了?」
亮煌的燭光映著他俊逸的臉,蘇雲落驀然澀了眼眸。
滿堂賓客面面相覷,無不駭訝,這位侯府公子縱性不羈,居然對一介胡姬視為正妻,許以白首,而左侯在堂上聽聞,竟然不曾發怒。
阮靜妍又驚又喜,蘇璇卻眉端一挑,氣勢迫人而來,「左公子此言當真?」
左卿辭毫不退避的迎視,方要開口卻被一聲歎息打斷。
「既得同心,唯願白首。」
左侯低低一念,似想到久遠的往事,隨後起身。
王侯起身,滿堂賓客誰還敢坐,無不紛紛站起,從華堂到庭院、廊邊、亭下,所有人屏息靜氣的等著他發話。
左侯看著下方的二人,默了一剎,語聲沉朗分明,「本侯心懷大慰,請在座各位舉杯一飲,賀犬子與蘇姑娘白首。」
左侯的部屬當先舉杯,隨後是眼光紛雜的賓客,儘管心思各異,祝聲一般無二。一陣陣聲浪從華堂傳至庭院,又散及整座府邸,在夜空一層層揚開,為一個胡姬與王侯之子恭賀。
「賀左公子與蘇姑娘,白首同心!百年好合!」
賓客祝罷就歇了,然而軍士全是粗豪的壯漢,對左侯祟敬愛戴,加上好事愛鬧,一撥比一撥嗓門高,由庭至府,由府至街,乃至坊巷里弄,幾千兵卒吼得益州全城驚動,不知多少人詫然尋問,議論紛紛。
蘇雲落在左卿辭身畔,神思昏昏然發懵,聽著外邊震天的叫響,看師父、師娘與殷長歌俱在微笑,恍惚的接過愛人遞來的酒盞。
一滴淚落入杯中,飲下去無限甘甜。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25:54
第八十二章 不死泉
西南深處有一座群山環繞的城寨,濕熱無冬,榕樹如蓋,河灘鱷魚橫行,簷梢常有蝮蛇,整個城寨老幼加起來不過數千,幾乎不聞外界消息。然而傳言不死泉就在附近,引得眾多武林人不顧山重路遠,輾轉跋涉而至。
小小的城寨湧入了無數粗豪的江湖客,一些先抵的幫派由五詔堂引路,探進了不死泉所在的深山,留守的則在城寨等待,當地空屋被搶賃一空,居民發了一筆橫財,來得晚的江湖客甚至只能在野地裡露宿。
靈鷲宮一行人就遇上了這一難題,寧芙領著幾個弟子將城寨內問了個遍,無奈的轉回來稟報。
溫白羽如今已是成熟婦人,仍然盛氣如昔,聞言極是不快,「幾間院舍都尋不到,五詔堂是怎麼安排的?」
寧芙也是忿氣,「五詔堂這等邊蠻小幫,一點能耐也沒有,推說各派都是自行安置,什麼也不理。城寨裡齊整的屋舍本就不多,還是有一部分人先去了不死泉,不然更擠。」
溫白羽向來養尊處優,入西南的一路已經各種不慣,哪受得了到了寨中還露宿,氣道,「不行就出重金,務必尋一處乾淨的居舍!」
寧芙腦筋活絡,另有盤算,「如今不說棚屋,連牛欄都塞滿了人,確是無法可想,不過聽說正陽宮賃了此地最好的院子,二宮主與金虛真人是舊識,不妨去照個面,說不定就有著落了。」
溫白羽一聽有理,當即吩咐隨行弟子整理儀容,除去風塵僕僕之態,這才尋去。
正陽宮所賃的院子看上去頗為乾淨,一溜石牆爬滿藤花,圈著幾棟方闊的竹樓,溫白羽很是合意,不料等行到近處,卻見院內外人聲雜鬧,求見金虛真人的已經排了一長隊,蜿蜒極遠。
溫白羽臉色一黑,一想也明白過來。正陽宮畢竟是正道之首,金虛真人自任掌教後從未出山,此番親至,留駐城寨的各派少不得來拜會寒喧,無怪吵鬧不堪。
寧芙客氣的向一個年輕道人遞了名帖,道明幫派,稱靈鷲宮與金虛真人有故誼,祈望一見。
青年道人收了名帖入內,片刻後返回,稽首道,「掌教真人正在會客,請溫二宮主見諒。」
溫白羽方要生惱,道人又道,「真人請二宮主至偏堂用茶,稍後即至。」
溫白羽轉嗔為喜,頓覺有了面子,在眾多江湖客的注視下施然而入,耐心在偏堂等了一陣,聽得主屋有人行出,似是送客,沒多久屋門一暗,一個人踏進來。
來者穿一襲玄色鑲雲邊的道衣,儀態端然,修偉飄逸,氣質莊重靜穆,與昔年行走江湖時判若兩人,溫白羽險些沒認出。
葉庭其實也才到,好在讓西南的道觀先過來賃了院子,比其他幫派從容許多。他一落腳就不斷有人來訪,不得半刻空閒,實在煩不勝煩。不過他任掌教數年,練得萬事不形於色,哪怕泰山在眼前崩了,也能端正平穩,八風不動,外人絕瞧不出一絲一毫。
這一次門人通報靈鷲宮的二宮主求見,葉庭思了一瞬才想起,溫輕絨已繼任了靈鷲宮主之位,溫白羽嫁入方家,幾年後和離,回娘家做了二宮主,沒想到此次居然帶門人遠來西南,也不知溫輕絨怎麼放心。
幾句客套話說過,葉庭見溫白羽還是從前的脾性,對她的來意自能猜到,「二宮主既是初至,想必還沒有落腳之處,此地豪客眾多,不免嘈雜,不如我讓門下勻兩間屋舍,供二宮主暫歇?」
蘇璇之所以收胡姬為徒,正是受溫白羽所激,葉庭念在這一點,加上與溫輕絨的交情,索性不等對方提,主動給了方便,至於夠不夠靈鷲宮的人使用,就與他無關了。
葉庭一言正中溫白羽下懷,她頓時面如春風,客氣了兩句就應下來,又忍不住抱怨,「我看這裡混亂不堪,五詔堂只管將人帶去不死泉,別的什麼也不理,行事毫無章法,還誇說什麼黃金寶藏,恐怕都是吹出來的。」
許多江湖豪客都有同樣的抱怨,至今不見去不死泉的人回返,留守的等得心焦,五詔堂辯說那一帶地勢險峻異常,往返需時良久,又拿出了幾件上古金器為證,才算勉強將眾人安撫下來。
葉庭亦有所疑,只不好對她言說,方要敷衍過去,一聲恬淡的佛號響起,一個披袈裟的老僧出現在門口,「凡有所相,皆是虛妄,真人以為如何?」
葉庭本就在等少林的人來,一見大喜,起身致禮,「澄心大師也到了,一路可還順利?」
來者正是少林的澄心大師,他年歲已長,好在黝黑枯皺,老態不算明顯,話語也是中氣十足。
葉庭已成了一教之尊,態度仍是謙敬如昔,澄心大師頗為欣慰,越發親和,「托真人之福,一路稍有曲折,總算平安至此,貿然闖入,實是有事商議,還請真人與溫二宮主勿怪。」
少林與正陽宮兩派急議,必是有什麼訊息,溫白羽本當回避,然而她知機會難得,哪裡肯走,笑逐顏開道,「大師所言與不死泉有關?若不嫌打擾,我也極想一聽。」
她這般一說,兩人均不好拒,正好道人進來奉茶,冷場了一瞬。
還是澄心大師飲了一口茶,提起話頭,「老衲在路上遇到了一件蹊蹺事,一個農戶丟了幾隻羊,尋覓時遇上了兩個活屍般的怪物攻擊。」
溫白羽聽得離奇,「哪有這等怪物,該不是什麼山魈野獸。」
澄心大師一攢長眉,「要不是為此折了三名少林弟子,老衲必也是這般以為。」
葉庭知此事定然不小,斂了神情靜聽。
澄心大師繼續道,「那幾個弟子本是探路,為了救人將怪物制住,不料來了一個刺面男子以竹笙相控,令活屍武力大增,幾名弟子反遭了毒手。老衲聽得佛哨趕去,制住敵人也頗費了一番手腳。農戶雖被救下,已嚇得神智失常,反復說見了神奴必定要死,自行跳崖而亡。」
溫白羽有些不以為然,「鄉民愚昧,居然如此膽小,那刺面者可有被擒下?」
澄心大師當時未及阻止,心實有憾,歎道,「老衲雖然制住了刺面者的穴道,他依然用秘法自盡了,留下的兩具活屍儘管面目潰爛,仍看得出是人無疑,其中之一老衲恰好識得,竟是海鯊堂的三堂主。」
這一驚非同小可,葉庭動容道,「大師不曾看錯?」
澄心大師極之肯定,「三堂主生相特殊,頷下有一顆肉珠,老衲確認無疑,不知他怎會脈息古怪,瞳眸散大,見了活物就撲擊。老衲實在無法,唯有將他們深埋了。」
葉庭的神情異常凝重,「聽說海鯊堂對不死泉極有興趣,數月前就派人來了西南。」
溫白羽不可置信道,「就算是三堂主,怎麼會變成受人操控的怪物?」
氣氛滯了一剎,葉庭終於道出,「西南一地信仰黑神,鄉民既然稱之為神奴,又如此畏懼,必是與血翼神教相關。」
澄心大師肅然合什,「真人所慮與老衲相同。」
溫白羽疑惑叢生,更覺不可解,「血翼神教是在瀾滄江一帶的昭越,距此尚遠,何況五詔堂說血翼神教正逢內亂,自顧不暇,怎麼可能來此。」
葉庭略一沉吟,「大師是在何處見到活屍?」
澄心大師回道,「距此處約二百里。」
葉庭霍然而起,凝重非常,「不對,我們中計了!不死泉是個陷阱!」
溫白羽一驚,疑他反應過了。「真人為何如此說?」
葉庭停了片刻整理思緒,「有件事我一直奇怪,越是深入西南,所見的青壯越少,所見幾乎都是老弱婦孺,我曾試著探問,當地人語焉不詳,如今看來,神教大概早已逾出昭越,在西南征走大量男丁,留了嚴厲的規誡,是以鄉民都知曉神奴的存在,對之極為恐懼,既然如此,血翼神教怎麼可能對泉水與異寶不聞不問,放任中原人聚集?」
澄心大師念了一句佛號。
葉庭越說越是清晰,接著道,「五詔堂將人帶去不死泉,至今見去不見歸,我就疑其中有詐,只是五詔堂絕沒有這般實力,換成血翼神教才說得通。此處四面深山,形如孤鎖一隅,神奴出現在附近,極可能是要封鎖山路,讓中原人能進不能出。」
溫白羽聽得心慌肉跳,又不願失態低了身份,強作鎮定道,「真人會不會過憂,就算是血翼神教設陷,去不死泉的武林人也有千餘,個個身懷武功,怎麼可能全栽了,害死這些人有什麼好處?」
葉庭壓根不信不死泉,亦無意赴五詔堂之邀,無奈幾派交好的掌門親上天都峰約請,門派內的長老也頗為熱切,到此時疑點呈露,真相呼之欲出,唯獨想不透最關鍵的一點。
五詔堂撒下彌天大謊,引數千中原武林人入彀,究竟是為何?
屋內一片靜寂,外間喧雜隱隱傳來,葉庭下意識道,「大師與三堂主交手有何感覺?」
澄心大師垂目回想,不禁喟然,「三堂主形神俱毀,功力卻異常強橫,折肢斷足不覺疼痛,破腹貫胸兇悍不減,猶如不死之身。」
一個模糊的念頭倏然浮現,葉庭也驚住了,忽道,「假如與三堂主相同的有千百人,大師以為如何?」
澄心大師一凜,半晌後長長的歎息,「若得數百,滅幫屠派如同反掌;若得數千,就成了一支可怕的屍軍,無堅不摧,勝過千軍萬馬。」
溫白羽聽出話意,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他們想將各派的人做成活屍?怎麼可能!血翼神教難道都是瘋子?」
葉庭與澄心大師都沒有接話,俱在沉默。
氣氛幾乎凝滯了,半晌後葉庭開口,「已赴不死泉的有無極門、十二塢、玄陵谷、水月宮、風煙樓、神龍幫、天龍門、雪山派、崆峒派、松風堡、嵩山堂等幫派;留守的弟子近八百,加上昆侖、峨嵋、四象閣、點蒼、驚神山莊、衡山、赤陽門等未及進山的大派,目前城寨還有近三千人。」
除了剛來還在休整的門派,先到者一多半都進山了,畢竟不死泉誰不心動,都怕晚了被旁人搶先,然而葉庭心有疑慮,啟行本來就晚,同行的幾派礙於情面又不好搶行,姍姍來遲反倒避過了一劫。
澄心大師面色沉重,「依真人看來,入了陷阱的千餘人眼下如何,可還有相救之法?」
葉庭幾經思索,緩緩道,「換了我是血翼神教,定會設法將他們引進一處絕地,在水中落毒,煙中弄蠱,加上斷食斷水熬上幾日,到時候鐵打的英雄也脫了形,唯有任人擺佈,如今怕是已凶多吉少。」
溫白羽起了一身寒慄,厲聲道,「我去將五詔堂的人捉起來嚴拷!不信問不出詳情!」
葉庭踱了兩步,回身道,「問是要問,不可打草驚蛇,而且要在各派掌門面前。」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26:06
第八十三章 青蚨警
堂門深閉,地上躺著五詔堂的一名堂主,他被柳哲暗裡擒來,又被分筋錯骨手弄得死去活來,汗流遍體,終於道出了所知的內情。
屋內的數十餘個幫派的掌門無一出言,怒極亦愕極,這也不足為怪,換成誰一心探寶而來,卻發覺落入了一個陰毒可怕的陷阱,臉色都不會太好看。
五詔堂的人招供的與葉庭所料分毫不差,確是將人誘入了一處絕谷,之後便由血翼神教施為,至於人在絕谷如何,是否有解救的餘地,則是一概不知。
場面沉寂良久,澄心大師出言,「老衲與真人邀各位掌門前來,想就此商議一番,失陷的千餘人當如何解救,血翼神教又該如何應對。」
一時人人沉思,俱是默然。
人,道義上不能不救,然而確也不易救。
屍傀之詭異,雖未親見,聽描述已令人心驚,這些人落入血翼神教之手必不會好,誰知惡教究竟在絕谷裡布了什麼埋伏,聽拷問出的內容,通往絕谷的路狹窄蜿長,行去就要兩三日,浩浩前往極易為敵所乘。
凝滯良久,四象閣掌門姚宗敬終於開口,「千餘同道受陷,我等尚有三千之眾,棄之不理如何說得過去。」
驚神山莊的莊主沈約道,「血翼神教陰毒異常,萬一絕谷裡已然無望,我們盲目而去,反成了送肉入鍋,自蹈虎口,白將大夥都折進去,不如先離了險地,再從長計議。」
整個西南都是險地,沈約顯是要直接撤出,昆侖派的掌門嚴陵不忿,「難道就平白被血翼神教坑一場?等回了中原,別派的弟子追問起來自家掌門怎麼沒了,當時各派做了什麼,沈莊主要如何回?」
峨眉派掌門冼秋水是位女冠,接話道,「嚴掌門說得有理,要不是金虛真人與澄心大師窺破陰謀,我等同樣陷身其中,豈可坐視不救。」
半月軒的掌門徐謂在一旁圓場:「嚴掌門休要激動,救自然是要救,只是當有萬全之策,應當設法弄清谷內的情勢,不宜妄動。」
幾大派爭執不下,小幫派又不便多言,場面陷入了膠著,直到一名青年上前。
這人是雪山派留守的弟子,代門派而聆,神情堅毅道,「稟各位掌門,在下是雪山派弟子韓振,精於潛藏之術,如今掌門陷於絕谷,情願冒死一探,將訊息回傳。」
場中一時俱望著這名弟子,徐謂歎道,「難得你如此義勇,然而谷中兇險難測,血翼神教埋伏重重,恐怕全身而退都是奢望,何談傳出消息。」
這也是實情,崆峒派是攜了信鴿進去的,如今皆如石沉大海。
韓振取出一對青郁的古錢,錢身篆紋繁複,大小如龍眼,「弟子有一家族秘傳的青蚨雙錢,哪怕相隔千里,一方振響,另一方定有所驗。」
青蚨本是一種蟲,傳說母子之間互有感應,以青蚨母子之血各塗在錢上,銅錢遂自動飛來,此時聽韓振如此一說,眾人無不稱奇。
韓振取出一枚古錢讓人持去屋外,另一枚懸於指間,未經任何碰觸,青蚨錢驀然振響,宛如有人相擊,韓振隨之道,「弟子願持之以往,如師尊可救,弟子將擊幣三下,如谷中人均已無救,弟子會折幣以示,各位掌門自有決斷。」
眾多掌門低議起來,葉庭沉聲道,「你可知此去十九難回,幾乎是必死之行。」
韓振單膝而跪,神情極堅,「弟子自幼蒙師尊收容教導,厚恩重德,無以還報,如今師尊和眾多同門陷於絕境,弟子豈能坐視,甘願捨命相赴,若是能得萬一的機會,也算不枉此身。」
他能留下來代師行事,統領其他弟子,必是門中菁英,年紀也不過二十餘歲,明知此去無回,依然慷慨絕決,勇氣非常,聞者無不動容。
葉庭不知想到什麼,胸中一陣潮熱,上前扶起他,「有你這樣的弟子是門派大幸,也是中原武林之幸,你放心,只要青蚨示音,正陽宮必去救援。」
他一開口,別派掌門也不好再爭,紛紛隨之而諾。
韓振求的正是這一言,他再拜謝過,留下一枚青蚨古錢,一個時辰後押著五詔堂的堂主,帶著兩名師弟動身。
兩日後,懸在室中的青蚨古錢無風自動,當著數派掌門的面,生生斷為兩截。
青色的幣身彷彿被無形之物所染,透出了猩烈的暗紅。
青蚨示血,一張漫天巨網徹底顯現,人們從不死泉的狂熱中驚醒過來,以驚人的速度向拓州撤回,恨不能一步飛到這個最近的中原城池。
然而來時容易,去時卻是萬山橫阻,時時兇險莫測,血翼神教的侵擾無孔不入。
赤陽門的弟子打來野鹿烤食,一刀剖開爬出腥黑的線蟲,蠕淌了一地,心志稍弱的人當場嘔吐起來,各派都不敢再隨意獵取林中野物,被迫以野果和乾糧充饑。
衡山派一半人腹脹如鼓,嘔出大灘紫黑的血塊,人們探出是泉水有毒,只有改以樹梢的露水解渴。
驚神山莊的宿地竄來千百條長蛇、昆侖派遇上劇毒的蜂群、十二塢撞上了吸血的飛蠓、金錢幫陷入了蝕骨的瘴氣,然而真正的對頭始終隱而不露。
中原人長久以來對血翼神教雖有戒惕,然對夷民異教少有瞭解,直至如今才覺出了厲害。更糟的是沿途的村寨戶戶無人,居民避之一空,通往中原的道路悉數被毀斷,人們唯有憑日月與星辰指向,艱難的翻山而行,最強毅的漢子也感到了焦燥,幸虧是江湖精英雲集,又有大派挑頭,不然只怕已陷入了潰亂。
短短十來日,經歷的一切彷彿一場層出不窮的惡夢,好容易將近拓州,卻碰上了一場暴雨,無數行屍突然趁雨攻來,將中原人的隊伍衝亂了。
天邊一道驚虹般的閃電,哧啦一聲劃裂了蒼穹。
大雨鋪天蓋地的傾落,無邊林海枝葉亂響,滿耳雜聲,震之欲聾。
中原人第一次見識到如此狂暴的豪雨,狂肆的隔絕一切,人們的感知都變得遲鈍,視野昏黑難辨,地面軟塌如沼,唯有漫山遍野的屍傀完全不受影響。
原本正陽宮與少林、驚神山莊、點蒼、昆侖等派為前鋒;泰山派的掌門領衡山、華山、鐵劍門、黑虎堂等居中翼護;峨嵋、四象閣、赤陽門、金光壇等率弟子助其他門派殿後,三方隨時策應。
此時驟然遇襲,加上天降大雨,視野難辨,音訊斷絕,尾翼的一眾失去了方向,被洶湧的屍傀迫入一方崎嶇的山谷,軟爛的地面嵌滿了毒水煮過的尖利竹針。
屍傀不知疼痛,不懼毒針,人卻是血肉之軀,劍靴擋不住長刺,許多人足底受創,毒力侵入血脈,不多時已骨軟筋麻,一個接一個倒下去。
峨眉派掌門冼秋水給大雨澆得透濕,一劍斬卻一具行屍,救下一名弟子,轉眼見數丈外的姚宗敬,放聲喊道,「姚掌門可知金虛真人與嚴掌門在何處?」
姚宗敬髮髻散亂,一身泥濘,縱至近前道,「雨太大,響哨和煙火都傳不出去,徹底與其他兩隊失散了。」
冼秋水轉頭四望,閃電映出的山谷中,千百個影子錯雜相搏,地上的軀體縱橫,不知倒了多少中原人,不禁胸中一涼。
姚宗敬怒吼一聲,狠狠劈斷一具行屍的肩臂,在一團混亂中已然絕望,「這鬼教惡計百出,天亡我等,罷了,就拼到底吧!」
求救無門,逃撤無路,冼秋水一咬牙,振起精神,「姚掌門莫要如此說,只要撐到雨停,放出訊號,各派來援仍有生機,絕不可放棄。」
說罷她提起劍,貫注了真力喝道,「各派弟子聽令!撕下襟袖護住足履,危境當前,各派齊心合力,守望相助,雨停必有強援!」
言畢冼秋水也不管掌門儀態,刷刷撕開衣擺縛緊足底,使竹簽不能輕易穿透,大步去助受困的弟子。女子尚且如此堅韌勇毅,姚宗敬不由生慚,心志一盛,也有了對策。他將一名昏迷的江湖人拖起,置在一處被踩平的草坡上,高喊數次,「眾人依此成圈,無傷者在前,力竭者居內,等待別派來援!」
兩位掌門幾番高喝,山谷亂勢頓減,江湖人依言而動,聚合為一個圈,聯臂相抗,既免了腹背受敵,又振起了士氣,遠勝過先前毫無章法的亂戰,局面從被動轉成了相持。
戰況有了改善,冼秋水反而心頭更沉,尾翼原有千人,而今能戰的僅餘六成,行屍如無窮密匝的黑蟻,一層層圍繞不絕。
無邊的雨幕滂沱澆落,要持續到何時?
前鋒和中翼如今到了何處?
究竟還能不能來援?
究竟,還會不會來援?
作者: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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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8:26:19
第八十四章 孤軍陷
統領隊伍前鋒的葉庭同樣陷在了大雨中。
後翼失蹤,中翼衝斷,幢幢行屍洶洶來襲,幸好前鋒是戰力最強的一支,加上號令得當,支撐住了不曾混亂,且戰且走,順著地勢到了一處林坡,借地勢居高臨下的搏殺。
戰局膠著,葉庭既懸心其他兩翼的情形,又擔心後續有更難纏的陷阱,此時天色晦暗,十餘丈外模糊難辨,樹林在雨中嘩響搖晃,地面的細石滾動,相互碰撞得咯哢咯哢細響,葉庭眼皮一跳,覺出不詳,立即呼喝眾人向高處轉移。
旁人還在纏鬥,靈鷲宮與正陽宮同是山間門派,溫白羽已經警覺,驚得厲聲呼喝弟子向山上攀爬。眾人一邊上行一邊拼殺,方近了山頭,地面嘎然轟響,地動山搖,大樹接連而倒,下半截的坡地塌滑而瀉,稀軟的泥流混著巨石,摧枯拉朽的沖下溪穀,將落在下方的行屍吞覆一空,整個山體彷彿被剜了一大塊,裸露出破碎的岩層。
眾人多來自平原,少有見過山體傾塌的可怖,目瞪口呆之餘均是一身冷汗。
不過這一來算是上天幫忙,歪打正著除去了大半行屍,不多時就結束了戰局。
人們驚魂甫定之際,葉庭身畔的一名弟子忽然軟倒,葉庭扶住正待察看,剎那間一枚烏色的物件從弟子後頸飛出,直撲葉庭面門。
兩下距離太近,葉庭一手還扶著人,猝不及防之下一個後仰避過,烏光轉折再襲,地上同時躥起了六道烏芒,他來不及拔劍,以指風打滅了大半,最後一枚已逼近肩頸,眼看再躲不過,突然一隻漆黑蒼老的手乍現,在生死交關的一瞬掐熄了烏光。
人們這才看清烏芒是一種短如尾指的烏蛇,蛇頭生滿狼牙般的毒刺,異常猙獰。
出手的是少林的澄心大師,幸而他一手拈花指精妙非常,截下了奇詭的一襲,饒是如此,他的指尖也受毒刺所傷,迅速腫脹起來。
葉庭立即吩咐,「請朱鶴堂的高掌門過來!」
澄心大師撕下衣帶縛住手腕,就地行功逼毒,柳哲與幾名羅漢在一旁護法。
朱鶴堂擅毒藥暗器,在中原一向不大被瞧得起,這一遭卻極受重視,如果不是有他們甄別毒物,一路不知有多少人倒在血翼神教層出不窮的毒物下。掌門高定趕過來看了烏蛇,也是搖頭,「南疆異蛇從未見過,此毒極是兇險,非比尋常,我也沒有解法。」
中毒的弟子服了幾粒朱鶴堂的解毒丸,依然面色烏青,一陣陣冷痙抽搐,葉庭明知無用,還是行功為他護住心脈,希望能多延一陣。
驚神山莊的沈約仔細端詳異蛇,「烏蛇極小,飛彈如電,乘著大雨和混戰潛近,縱是高手也難防,這些蛇特意針對金虛真人,定是見我們全仗真人指引調控,想讓我們群龍無首。」
人們聞言俱有同感,無不起了惕意,雨勢漸漸小了,山林逐漸靜下來,氣氛絲毫不見輕鬆,彷彿一雙蘊滿殺意的眼在暗中窺視,葉庭一邊行功,不忘提醒幾派掌門道,「發警嘯,探一探中翼和尾翼在何處,是否需要救援?」
貫注了真力的嘯聲在細雨中傳開,迅速有了回應,及至辨出方位,眾人皆知不好。中翼距離尚近,受到的攻襲不多,僅是迷途走散,收到訊息便動身來匯合;尾翼卻陷得甚遠,情勢危急,已然折損不小。
半月軒的掌門徐謂擰了一把衣袖的水,歎息道,「血翼神教是要將我們分而襲之,特地挑了尾翼下手。」
昆侖派的掌門嚴陵與統領尾翼的姚宗敬素來交好,立即道,「救人如救火,須得速去!」
沈約另有看法,「如今山坡滑塌,趕去要繞行甚遠,說不定途中還有伏擊。」
點蒼派的掌門顧淮也有些顧慮,「不妨等中翼趕來會合,再行商討。」
嚴陵本來就看不順眼沈約,聞言氣性上湧,「救人如救火,等中翼趕至要到何時,沈莊主和顧掌門是怕了,根本無意救援?」
徐謂從旁勸道,「嚴掌門休急,沈莊主是擔心地形不熟,溝崖迂回錯雜,反為敵人所趁。」
沈約到了此刻也不託辭,索性把話挑明,「嚴掌門莫怪我實言,我們好容易趕到此地,拓州已經在望,再走一程就能抵達安全之地,回頭去救反而陷入敵人的奸計,何況就算去救,誰知道有多少敵人,會不會是另一個陷阱,姚掌門他們甚至可能根本撐不到援兵到來。」
各方掌門其實都有類似的顧慮,不由暗裡點頭。
嚴陵的烈脾氣當場發作出來,「陷在不死泉的千餘人就罷了,如今尾翼明明可救,沈掌門仍是一心想逃?說好的共同進退,臨到關頭貪生怕死,要是驚神山莊的人陷落,沈莊主難道也說一句救之不及,不妨自絕?一群沒卵蛋的慫貨!」
這一句把在場的都罵了進去,不免個個神情尷尬,不過昆侖派的門風素來強悍剛烈,極不好惹,誰也不願輕易得罪,場中沉默下來。
嚴陵也懶得再罵,厲喚一聲,「本門的都站出來,隨我去救人!哪怕昆侖派眾人埋骨西南,也勝過寒了江湖人心,給血翼神教恥笑。」
昆侖派數十名弟子應聲而動,無一人猶疑。
嚴陵正要率弟子起行,葉庭開了口,「嚴掌門,且慢。」
昆侖也是修劍的,嚴陵一向與金虛真人不大對眼,聞聲斜側,挑頷待他發話。
葉庭收了行功,將中毒的弟子托給朱鶴堂的掌門,而後才道,「受陷的武林同道必須要救,不可讓昆侖獨行。」
沈約當先道,「真人怎知不是陷阱,血翼神教行屍無數,萬一我等也栽進去,到時候又指望誰來救援?不如趕到拓州,稟明城守,請駐軍共討。」
嚴陵雙臂環胸的諷道,「等朝廷發兵來替受困的同道收屍?沈莊主不如一路哭上金陵得好。」
葉庭的話語平靜沉穩,「尾翼儘管危急,仍有數百之眾,只要眾志未潰,定能支撐下來,絕無捨棄的道理;拓州雖有駐軍,遠水難救近火,還是要靠江湖同道相扶自濟。」
沈約不想得罪葉庭,緩下言語道,「並非我見死不救,一來不知那裡情形如何,是否能救;二來屍傀無窮無盡,不知疼痛,我等卻是血肉之軀,如今大半已疲,再加勁急趕而去,到時候還能有幾分戰力?」
一句話說得眾人深有同感,俱是緘默。
葉庭當然清楚人心所想,不急不燥道,「所以唯有分兵,我願帶正陽弟子與嚴掌門前去救援,有意的門派可同往;餘者由澄心大師帶領,與中翼會合前往拓州,如此可得兩全。」
嚴陵一向覺得葉庭道貌岸然,瞧不上他的圓滑,沒想到關鍵時竟然肯站出來擔當,頗為意外。
徐謂期期艾艾道,「真人統領全域,就算分兵也不該是正陽宮前往,不如改譴其他門派前去相救。」
葉庭也不多言,對澄心大師道,「大師覺得如何?」
澄心大師睜開眼眸,少林的洗髓經可驅除百毒,指上的腫脹消了許多,行功的同時也將周圍的一切聽在耳中,當下合什道,「最難的事讓真人與嚴掌門擔了,老衲又豈能退避,四羅漢與二十名少林弟子與真人同往。」
澄心大師多次相助,葉庭極為感念,然而此時不是致謝之機,唯有深揖一禮,轉而道,「還有哪些門派願一同前往,救援受困的江湖同道?」
人群一時寂下來,各派都在猶豫,畢竟拓州才是安全之地,千難萬險好容易到此,誰能輕鬆允諾回頭救援。然而正陽宮與昆侖都站了出來,一味裹足不前,又怕將來受人恥笑。
葉庭也知取捨不易,耐心勸道,「此時回援,必在敵人意料之外,只要籌劃得當,可殺血翼神教一個措手不及——」
嚴陵突兀的大笑起來,打斷了葉庭的話語。
眾人不免錯愕,只聽嚴陵笑完道,「天下英雄,天下英雄?嘿!」
廖廖一句,譏諷極濃,各派掌門給刺得慚意頓生,澄心大師無聲一歎。
忽然一個脆亮嬌怒的女聲叱道,「笑什麼,天下英雄難道只有正陽宮與昆侖?靈鷲宮願往!」
說話的正是溫白羽,她一路率弟子緊隨正陽宮,幸而無恙,本已又累又倦,聽了爭論卻生出意氣,脫口就嚷出來,引得眾人側目而視。
嚴陵給斥得一怔,瞧了一眼,見她倚樹兜著一件濕淋淋的披風,頗是不以為然,「女人?罷了,還是隨著沈莊主吧。」
溫白羽一怒甩開披風,指戟喝道,「女的如何?昆侖去得,靈鷲宮去不得?」
昆侖也是一方大派,雖不如正陽宮聲勢之強,也是江湖數一數二,嚴陵被女人指鼻斥喝還是首次,本該發怒,然而見對方濕衣沾體,成熟嫵媚,玉頰氣勢淩人,不知怎麼啞了,扭頭只當沒聽見。
溫白羽脾氣上來,哪管罵的是誰,她環視四周,依樣畫葫蘆的冷笑一聲,「男兒,男兒?嘿!」
她神情倨傲,輕蔑分明,比嚴陵還刺人,登時有人掛不住,點蒼派的掌門顧淮咳了一聲,「點蒼派願往。」
接著華山派掌門接道,「華山願遣一半弟子隨真人同往。」
有了開頭,各幫派隨之出言,最後連驚神山莊也撥出了一些人,足有近半之眾,比葉庭期望的還略多,正陽宮的金虛真人抻了抻濕透的衣袖,嘴角抑下弧度。
這位美而嬌縱的溫大小姐,不論何時,總能出人意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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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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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8:26:32
第八十五章 譎雲重
馳援尾翼要翻越數道山梁,為了盡速,一行人必須提氣急行,初時還好,時辰一長腳力不同,隊伍漸漸拉長。
嚴陵與葉庭並肩而行,始終不分軒輊,不禁暗生佩服。他自己也是掌門,清楚打理一派何其煩難,正陽宮上下數千之眾,遠勝於昆侖,葉庭掌管之餘仍能練功不綴,可謂難得。
他對葉庭雖有改觀,嘴上仍是不饒,「我只當正陽宮好說道理,沒想到金虛真人也有幾分骨氣。」
葉庭略淡又不失禮節道,「多謝嚴掌門,都是江湖同道,援手自是份內之事。」
嚴陵言語直率,「我就討厭你這假模假樣,口不對心,什麼事都彎彎繞繞,擺一番表面功夫,怎麼這一次肯來了。」
葉庭歎了一口氣,見其他人都綴在後方,才道,「與嚴掌門明說也無妨,我所慮者有二,一是敵人深不可測,有道是逼則反兵,走則減勢,緊隨勿迫,累其氣力,消其鬥志,散而後擒,兵不血刃。這一路的遭遇,正是敵人欲擒故縱之計,而今三分之一的人受困,棄之不顧既寒了同道之心,又正合敵意,助長對手氣焰,絕不可取。大丈夫生於世,該逃時要逃,該戰時一定要戰。」
嚴陵大合脾性,頓生激賞,「說得好,其二?」
葉庭略一沉吟,壓低聲道,「二是我一直在想,血翼神教業已獨霸西南,還要吞幾千中原高手做什麼?拓州是不是安全之地,目前還難以確定,假如拓州有變,扔下千餘同道仍然擺脫不了追襲,人心徹底崩散,那就全完了。」
大雨初歇,林間起了一層冥冥薄霧,望去無盡深遠,嚴陵正在打望,聽得一寒,面色一變,「拓州是中原城池,有王廷駐軍,不可能受惡教控制。」
葉庭也不爭辨,「或許是我想多了,還是先應對眼前這一戰。」
嚴陵疑竇叢生,見他不肯多言,越發覺得難測,然而兩人不算親近,他不好捨了面子追問,改道,「血翼神教太過倡狂,光逃有什麼用,不如狠狠打一場,讓他們痛得收手,那些蠢貨怎麼就想不通?」
葉庭通透人心,不以為意,「惡虎撲羊,羊群不會上前相搏,只會慶倖自身得安,人亦如此。眾人給血翼神教的手段嚇住了,一時怯退也不足為怪。」
嚴陵嗤之以鼻,隨口諷道,「要是蘇璇還在,振臂一呼,他們大概就膽子大了。」
一瞬間葉庭足下一滯,靜了一瞬方道,「嚴掌門與蘇師弟有交情?」
嚴陵長年在昆侖修劍,少有出山,說話也不避諱,「從未謀面,不過他在試劍大會上獨挑朝暮閣,很對我的胃口。可惜瘋了,天下少了一條好漢,如果還在,武林也不至這般無趣。」
假如蘇璇在——
葉庭真正的沉默下來,凝視著虛空,心不在焉的掠過生滿長草的坡林。嚴陵也不再發話,兩人疾行良久,忽然一個瞬間,同時止了步伐,遠方的溪谷下迸出一聲激雷般的斷吼。
四象閣的掌門姚宗敬身旁倒了十餘具屍傀,更多的又攻上來,他身上數處染血,依然在前排屹立不退,其他的掌門亦是如此,激得各派弟子無不奮勇。
然而敵人宛如殺不絕一般,艱難的支撐了許久,圈子越縮越小,援兵遲遲未至,姚宗敬腹中暗罵,幾乎疑是被嘯哨給誑了,谷外突然腳步聲紛雜,湧入了一大群人,他精神一振,定晴一看來的全是異服的西南人,剎時如墜冰窟。
這些人應當是血翼神教的教眾,並不上前攻擊,而是逐一檢視山谷裡倒下的中原人,其中有不少是受制於竹針的藥力癱軟,傷勢並不算重,神智也還清醒,此刻被敵人拖出帶走,都知道結果比死還糟,忍不住嘶聲叫駡起來。
隔著重重行屍的阻隔,受困的中原人只能看著,一個個眼睛都紅了,赤陽門的幾名弟子見同門給敵人拖走,氣極攻心,悲憤的衝出了守圈。赤陽門的掌門趙銳未能呼住,眼見行屍群攻而來,幾個人闖不出數丈已重傷倒地,圈子也破了一個口,行屍衝擊而入。
冼秋水搶步而上,她煞氣凝面,劍光密如織棱,沒有一個行屍能越過,瞬間阻住了敵勢。混戰中她眼尖窺見一名光頭的馭奴者,喚過弟子守住防線,自己躍身而出。
峨眉劍法精妙,冼秋水全力施為,刷刷幾劍逼得對手大亂,一擊刺中了敵人的委中穴,光頭慘叫一聲,赤手握住利劍,衣中飛出一蓬毒蟲直撲而來。這一下猝不及防,冼秋水抽劍一掃,擊飛大半,不料一抹銀環悄然襲近腹部,她匆忙側身,銀環擦過腰際,儘管卸了一半力道仍擊得肋骨斷折,冼秋水強忍劇痛,勉強躍回圈內,馭奴者已經氣絕,碩大的身形一倒,方見一個穿黑色襟衫的青年。
青年臉相方闊,眉骨甚突,刺花臂上戴數十枚銀環,邪氣的撫著下巴,打量冼秋水道,「中原的女人這樣厲害?做成神奴一定好用。」
眾人大怒,趙銳衝前持槍疾刺,黑衣青年躲去行屍後方,輕飄飄的聲音笑道,「讓神奴陪你們玩,其他的中原人都逃去拓州了,不會有人來救你們。」
他偷襲得手就不再靠近,故意說一些刺激的言語,這些話如幽靈鑽入受困者心底,絕望的情緒漸漸彌散開來,意志較弱的心神皆潰。所幸被冼秋水擊傷的馭奴者似乎相當重要,足有百餘具行屍緩了動作,加上趙銳奮力回防,場面才算稍好。
冼秋水提劍要加入防守,忽覺不對,低頭一看,肋際的衣衫滲出了黑血。原來銀環十分歹毒,鑲有牛毛細刺,傷者受撞時難以細察,毒發才知著了道。冼秋水不多時已臉如金紙,痛苦難當,唯有給弟子扶在樹下休息。
黑衣青年十分狡儈,忽隱忽現的伏擊,詭秘難防,不多時金光壇的掌門也遭了毒手,姚宗敬勃然大怒,四象掌的勁力如洪濤怒湧,震開了數具行屍,撲近對準青年直擊而下。
黑衣青年滾身避過,花臂一振,兩枚銀環脫手襲來,姚宗敬方待震開,銀環突然活了,化為兩條銀蛇躥近欲噬,姚宗敬雖然空手,指掌功夫卻極強橫,一把捏得蛇身靡碎,誰想蛇口大張,猝然噴出毒液,直襲面門而來,黑衣青年同時趁機侵近,執銳器直襲姚宗敬胸腹。
連環詭招防不勝防,眼看就要中襲,姚宗敬暴喝出聲,氣勁舌綻而湧,鼓蕩而出。
這一聲震得眾人如聞滾雷,震得行屍僵木不動,震得毒液倒濺而散。
此招本是姚宗敬得少林獅子吼的啟發,將四象功化入聲嘯,揣摩十餘年始成的秘功,從未在人前現過,出奇不意之下,青年給震得血氣倒湧,一擊落偏,僅在姚宗敬的衣擺紮出了一個窟窿。
青年的武器也很怪,是一個如亂蛇盤繞的鐵笛,笛尾呈尖刺之形,他一擊不中立刻後退,姚宗敬決意將之斃於掌下,哪肯放過,騰身直追而去。
黑衣青年吹了一聲鐵笛,控制兩旁行屍交錯而襲,姚宗敬一雙袖袍鼓勁風鼓蕩,宛如重錘而落,震得行屍胸骨齊折,後方又有傀儡撲至。姚宗敬悍勇非常,連劈開數具行屍,捉住一處破綻,一掌掃中青年的鐵笛,笛子應聲而裂,青年疾退,姚宗敬乘勢追擊,足下突然一痛,一低頭渾身一冷。
中原人所以折損如此之重,正是因此處的地面插滿了淬毒的長簽,混戰良久,大多竹簽已被踏平,這一枚孤戳於外,竟被敵人誘得他踏上。
行屍密密的圍上來,黑衣青年已經躲遠,只餘笑聲回蕩,「好料子,教主一定喜歡。」
姚宗敬想壓制藥力,然而身陷紛亂的圍攻,根本無法運功。他已經衝離太遠,與趙銳等人隔著數重屍傀隔阻,誰都難以救援,唯有拼足勁力在屍陣中大殺。待擊死一名青布裹頭的馭奴者,緩滯了一批行屍的動靜,足底的麻癢已然蔓延至腰,連舉步都滯礙難行。
四周行屍圍如鐵桶,他真力已將不繼,姚宗敬的心越來越灰,自知一旦落於敵手,就要被製成噁心的屍傀,作為四象閣的掌門,如何肯受此之辱,他一咬牙將凝勁於掌,竟是要自斃當堂。
守圈的眾人儘管瞥見,卻是受阻而無法相救,俱是愕怒又不忍。
「老姚!」
一聲斷喝猶如醍醐灌頂,讓姚宗敬渾身一震。
一隊隊中原人衝入谷內,喊殺聲沸騰震天,衝在最前的正是老友嚴陵,他神情急切,礙於行屍一時不能到近前,心急火燎的高喊。「你要是敢死,我叫昆侖上下臊死你的徒子徒孫!堂堂四象閣掌門,不敢殺敵,倒把自己拍死了!」
姚宗敬見援兵到來,絕處逢生,本是喜極,硬給他說得七竅生煙,不知從哪湧出了無窮之力,雙掌一吐猶如狂濤,逼退了數具行屍,「放屁!老子殺的行屍足夠從昆侖山頂排到山腳,只怪你這孫子來得太慢才沒瞧見!」
谷中的場面異常慘烈,可想堅守得何等不易,來援的眾人無不凜然,然而見兩派掌門平時被弟子前呼後擁,何等體面,此時全扔到九宵雲外,粗魯不堪的對罵,眾人一邊殺敵,一邊著實忍不住發笑。
激揚的士氣宛如長虹,人們一氣拼殺,協助受困的各派突圍,順利撤出了山谷,方待一鼓作氣的殲敵,血翼神教的行屍卻突然退了,山林重歸清靜,唯留遍地屍骸。
姚宗敬還好,僅是中了麻藥,不消一時辰即緩過來;冼秋水所中的毒卻無人能解,戰事結束時已經肢體燙熱,人事不省;這一役峨嵋掌門中毒,金光壇與伏劍門的掌門身亡,更有許多傷者被敵人俘走,群山茫茫,林海森森,連救援都無從著手。
不過到底是勝了,葉庭令眾人將死者就地掩埋,簡單的休整後,向拓州的方向撤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26:46
第八十六章 關河鎖
群雄自撤出西南以來處處挨打,這次馳援得當,挫退敵人,難得的勝了一場,心情都快意了不少。葉庭率領眾人一路留神,時時警惕,直至太平無事的踏上了至拓州的官道,順利得簡直令人驚詫。
官道離城不足三十里,越走下去葉庭越是凝重,沿途屋舍不見人跡,官道宛如荒郊,與西南所見竟是一般無二。
探路的昆侖派驀然傳警,通告路上發現了屍骸。
起初是屍傀的殘骸,被砍得肢體不全,頭顱斷落,鮮血滿地,夾雜斷刀殘劍,漸漸有了中原人的屍體,一路向拓州城的方向蔓延。
「少林、衡山、百焰樓、鐵劍門、半月軒、……」姚宗敬逐一辨認出屍體的服色,心頭沉重,「我說血翼神教怎麼收手了,原來是想吞掉更大的。」
葉庭無聲一歎,只道,「地上大多是行屍,中原人太少。」
他話說了一半,嚴陵已經明白過來,面上浮出譏誚,「拓州近在眼前,沈約那幫人絕不肯硬戰,必是邊打邊逃,唯恐落在後頭,血翼神教算準了這一點,趕狗般追著攆,將受傷的全俘走了。」
姚宗敬不覺摸了一下傷處,「看情形他們應當逃入了拓州,不知前方是否還有敵人。」
葉庭隱約有種預感,不好明言,沉默了。
溫白羽相當疲憊,不耐躊躇,聞言嗆道,「管他有沒有敵人,我們終要入城,刀山火海也得闖過去,總不能這麼多人耗在野林,磨也給磨死了。」
這確也是實話,姚宗敬唯有苦笑。
直至踏出官道,眾人在林坡上望見了拓州,才發覺局面比預料的更糟。
拓州的城牆以黃土夯壓而築,高約九丈,渾樸堅實,如今城門前卻是一片血褐,滿地殘肢碎骨。
多得驚人的屍傀在圍攻城門前的一小簇人,陷在屍山血海中掙扎的,正是澄心大師所率的前峰與中翼,合當有一千六百人之眾,而今不到五成。
拓州城上軍列森嚴,士卒嚴陣以待,長槍在手,屏息凝神的望著城下的搏殺。
參與救援的各派弟子見先行的同門陷在死地掙扎,情勢危如累卵,無不失色。
「拓州閉了城門?!血翼神教瘋了?這是要攻奪中原城池?」縱是嚴陵也被城下的場面震住了,駭然看了一眼葉庭。
葉庭凝視著廝殺,極慢的搖了搖頭,「這次的目標是江湖人,等下次帶著屍軍再來,才是真正拿下拓州之時。」
溫白羽怒極而叫,「守軍就看著他們死?明明是中原人,為什麼不開城門!」
誰也沒有回答,心底俱是分明。
血翼神教驅著怪物,毫不避諱的追襲城下,洶然宛如大軍,無論哪一城守都不敢開城。然而如此一來,江湖人的生路也斷了,被圍的固然無望,馳援而歸的這一批縱是暫安,出不了西南還是枉然,遲早被血翼神教吞沒。
姚宗敬歎息,「都怪我信了不死泉的鬼話,自作自受,命該如此。老嚴,是我累了你。」
嚴陵確是受姚宗敬力邀而成行,見好友懊悔自責,他哼了一聲,「怎麼,你怕了?」
姚宗敬知他沒好話,一邊運息一邊回道,「怕什麼,總不過一死,一起走就是。」
嚴陵這才滿意,長劍出鞘,淨亮的劍峰豎於眉心,宛如一線,映著他冷悍的臉龐。「強敵當道,唯勇者勝,昆侖弟子隨我一戰!」
昆侖派的人隨之而去,姚宗敬帶著四象閣的弟子也跟了上去。
餘下的眾人望著金虛真人,一雙雙眼睛恐懼又焦灼。
穩重多謀的正陽宮掌教開了口,一句話斷絕了所有僥倖。
「血翼神教不退,拓州絕不會開城。」
葉庭清楚,以屍傀數量之多,就算與城下的隊伍會合,依然無力回天;
葉庭也清楚,如今孤困西南,別無來援,已不可能再有奇跡;
葉庭更清楚,哪怕一戰僥倖得勝,血翼神教終將以屍傀之術聚成大軍,侵奪中原,拓州就如一道紙糊的屏障,不可能擋得住,眼前的一戰僅是開始。
是轉身逃避,能躲一時算一時,還是踏上去,以血戰迎接傾覆?
葉庭氣息森冷,從未有過的凜肅,「殲敵才有生機,行屍洶湧無盡,列位敢以熱血相搏?」
這一句是質問,震入中原武林各派耳中。
每個人的眼神都變了,一張張臉龐銳意森然,一瞬間宛如春雷怒綻,迸出同一個字。
「敢!」
葉庭錚的一聲拔劍,厲聲迸喝,「走!死戰!」
百丈外的土崖上,也有一批人。
一個黑袍戴銀面具的修長身影似在看拓州城下,又似在看更遠處,遙不可及的天穹下,廣袤而豐饒的中原。
他身後立著一個穿黑色襟衫的青年,腰間插著一把簇新的鐵笛,「教主妙計,拓州果然閉城,那些中原人簡直要哭了,逃到城下還是躲不過。」
僅僅是動用百餘神奴稍加侵擾,就驚得拓州如臨大敵,守將下令鎖城戒備,哪想到神教不過是要趕狗入窮巷。拓州城門正是封死的巷尾,等江湖人在城下徹底崩潰,放棄抵抗,才是這場長遠逐戰的收梢。
戴銀面具的男子沒有回應,眼洞中的睫微閉,彷彿在感受中原拂來的長風。
黑襟青年心情極好,「還有一半中原人在林中晃蕩,等收了煉成神奴,足夠橫蕩中原了。」
銀面具後終於有了話語,聲音冰冷,「穆冉,你太小瞧了對手,中原人有千萬軍馬,高峻的城池,縱然神奴無敵,也未必能輕易征服。」
穆冉轉過頭,耳際碩大的銀環輕晃,狡黠道,「不是還有那個親王和侯爺?異神蠱可不好煉,總該派上些用場。」
戴面具的男子不置可否。
穆冉盯著他,話語多了三分詭疑,「教主在一年內平了乃蠻,花喇,井佤各部,大夥見識了神奴的威力,又被許了中原的黃金寶玉,這才死心塌地的跟隨,難道教主其實也沒有把握?」
黑袍飄拂,男子抬手當空一劃,蒼白的指尖宛如分裂河山,「只要攻破益州,一切自會落入神教掌中。」
穆冉笑起來,露出一口大白牙,「就算只得益州以南也不錯。」
半空影子一閃,落下了一個女郎。她的雙靨刺著奇怪的黑漆咒紋,唇色烏紫,有一種逼人的詭豔,襟裙繡著鮮麗的織紋,緊裹豐美的腰臀,一隻藍如寶石的蠍子伏在她頸畔。
穆冉隨意看了一眼,發覺女郎的唇上顯出深深的豎紋,神氣萎靡,不禁意外,「嬰瑤,有人傷了你的靈蠱?」
女郎目現陰霾,停了一刻才道,「我放出七隻烏螣,沒想到都給弄死了。」
靈蠱以鮮血豢養,與主人心靈合一,控之噬人極為難防。不過一旦死去,主人也會大受損傷。穆冉聽說她一損七隻,不禁動容,「難怪你到得比我還遲,那人是誰?」
嬰瑤寒著臉,眼下的刺紋兇狠而詭麗,「就是一群臭道士的頭領,中原提過的什麼真人,一路指手劃腳的礙事,沒有他中原人早亂了。」
這一提,穆冉倒有幾分印象,「你急什麼,他們又跑不了,那位侯爺極恨道士,特別是那個真人,吩咐了一定要將他煉成神奴,你可別壞了事,大不了捉到手讓你玩幾天消氣。」
又一個身影縱掠而至,是一個岩石般的壯漢,數不清面上有多少疤痕,一對凶炯炯的眼看得人打顫,「中原人到了。」
穆冉半點不怕,揶揄道,「塔吒,中原人早就給神奴圈在城下,是你來晚了。」
塔吒的聲音宛如粗糙的山岩相撞,「從你和嬰瑤手上逃出來的人,到了。」
穆冉驚訝的抬眼,遠處的山坡忽然蜿下了一條細線,接著又是一道,線越來越多,漸漸匯成了一片,朝拓州城疾速而近,轉眼看出是成千上百的人,殺氣沖天的撲入了汪洋般的屍陣。
穆冉一咧嘴,有幾分不可思議,「他們居然沒逃?這麼急著找死?」
嬰瑤盯住了人群中的某一處,俏顏驀然一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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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26:58
第八十七章 悲聲徹
鮮血與屍液浸軟了乾燥的黃土,融成了血泥,又被雜踏的腳踩得稀爛。
行屍滔滔,最難應付的還是如海鯊堂的三堂主一般,以中原武林人製成的屍傀。
這些人在不死泉的傳聞方起時就趕到西南,千想萬想也沒想到最終成了敵人的傀儡,就如歲寒三君。
三君是長鶴門的供奉,號松君、竹客、梅友,在中原武林聲名甚響,而今全成了為虎作倀的行屍。三人面目潰白,僵木無情,一徑瘋狂的撲襲,他們本已功力高深,受了操控越發兇悍異常,連傷十數人後找上了沈約。
沈約陷入纏戰,給迫得一腦門汗,他的武器是一根淬毒的長刺,輕巧詭利,素來為江湖一絕,然而行屍無知無痛,不懼奇毒,哪怕給紮成千孔百竅的太湖石,依然生猛的撲躥。長刺又不比長刀,壓根不可能斬下行屍的腦袋,反而處處受制,尤其一擊之下長刺不巧嵌入一屍的骨縫,倉促間拔不出,另外兩屍掌力襲來,眼看就要重傷。
澄心大師立掌一拂,宛如分柳,將強盛的掌風裁為幾段,威力頓時溢散於無形。這一式喚作千手如來掌,正是少林最精微的絕學之一。
沈約逃過一劫,遍身冷汗,澄心知他武器受制,大袖一展擋下三君。
十餘丈外傳來一聲嘶叫,鐵劍門的掌門陷身群屍,一個未防住,被屍傀抓碎了肩骨,儘管最後一擊震裂了兩具行屍的頭顱,卻也被屍爪穿透胸腹,頹然而亡。
鐵劍門的弟子大亂,有的拼命護著掌門的屍身不讓屍傀踩踏,也有的悲憤至極,不顧身的亂砍。
厚重的城門如一道絕望的天塹,劃開了黃泉的邊界,至死難逾。
沈約轉頭四顧,滿目絕望,棄了長刺捏斷一具行屍的頸骨,失態的激吼,「開城啊!」
驚神山莊的弟子隨之泣喊,最後數百江湖人齊聲高呼,三個字宛如從心腔迸出,聲嘶力竭,字字淌血,震得城上人人變色。
拓州的城守魯戟俯視城下,一語不發。
一名年輕的尉官忍不住道,「將軍——」
魯戟面沉如水,聽而不聞。
年輕尉官一滯,被叫喊悸得不忍,「城下的也是中原人,將軍——」
魯戟厲聲截斷,「我等在此是為護拓州一城!這些法外之徒擅往西南,如今又惹來怪物圍城,一旦開城,屍怪隨之湧入,城中百姓又當如何?」
城上一片死寂,年輕尉官的喉頭動了一下,不再言語。
城下一聲又一聲椎心泣血的吶喊,城門被擂得咚咚作響,隨著血腥的風捲揚而上,刺人胸臆。
堅牢的城門巋然不動,濺滿了無數鮮血,任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倒下。
極度的絕望降臨,有人開始哭號,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潰亂,有人已放棄了抵抗,心神大亂。人們步步退縮,屍傀越圍越緊,忽然遠處響起一聲貫注真力的長嘯,接著又有數聲長嘯相應。嘯聲激昂不絕,越來越近,行屍如被海浪紛擾而動。
沈約驚極望去,瞧見一個熟悉的冷悍面孔,昆侖掌門嚴陵從屍陣中殺出,激聲中帶著嘲諷,「你們這些孫子,喊破天有什麼用,殺啊!」
隨後是四象閣的掌門姚宗敬,他雙掌勁力狂飆,隨之喊道,「都是刀頭舔血的漢子,死也是死在中原的城池下,怕什麼!」
源源不絕的江湖人隨著他們殺來,近千人成了一股激浪,沖得行屍四散而開,城下精疲力竭的江湖人得了喘息,精神為之一振。
沈約怎麼也想不到竟然還有援兵,半月軒的掌門徐謂同是目瞪口呆。
金虛真人縱劍而起,大袖隨劍勢飄揚,少有的激凜飛越,他淩空掠過兩位掌門,斬下了一具行屍的頭顱,對兩人淡然一哂,「不用想逃了,殺!」
柳哲在他身邊提劍而吼,「殺!」
正陽宮數十名弟子齊聲而喊,「殺!」
點蒼派掌門顧淮在十丈外厲叫,「殺!」
峨嵋、昆侖、少林、點蒼、四象閣、靈鷲宮等大小幫派弟子激聲而應,「殺!」
千餘人激揚如沸,震得城旗翻湧而動,再無別聲,唯有一個殺字。
這是武林人最激昂的血性,拋卻了崩沮絕望,拋卻了計較與退路,餘下純粹的搏殺。
刀劍如雪,屍橫遍地,人們殺紅了眼,有的失了左臂仍奮力將刀劍戳進屍口,有的被砍斷雙腿依然抱住行屍不放,慘叫接連,殺喊不斷,人人拼盡了全力。
溫白羽氣血激燃,揮著碧色的長劍縱性砍殺。
她的人生向來順遂,縱然和離也不減驕傲的意氣,曾以為自己將在靈鷲宮終老,誰知竟絕命於拓州城下。到了這一刻,她什麼也不想了,恨不能化身羅剎護住靈鷲宮的弟子,誅盡滔滔不絕的行屍。
上一次這般拼命,似乎還是在九華山護兄長。溫白羽恍惚想起一個人,隨即又拋開,那個英俠的男子早已故去,世上再不會有奇跡。她更緊的握住長劍,戳穿一具行屍的心肺,一轉頭,兩張腐白的臉近在咫尺,她一肘擊得屍臉鼻骨一折,行屍反而張大嘴咬來,她旋劍斬下屍頭,又被數屍襲近,猙獰的屍爪已然及腰,驀然一劍橫來而斬,擊退行屍,讓她逃過了一劫。
溫白羽驚魂甫定,側頭一看原來是昆侖掌門嚴陵,這大漢神氣粗悍,半身染血,對她齜牙一笑,不知是嘲是贊,「二宮主凶得很哪。」
溫白羽鬢髮散亂,汗流披面,手臂也因脫力而輕顫,當他在諷刺,怒道,「凶又怎麼樣!」
嚴陵大笑出來,一腳踢得一具行屍肋骨折斷,「凶得好!凶得好!」
澄心大師被歲寒三君纏鬥不休,竹客掌勁如綿,沾上就是折骨毀形;梅友宛如一隻毒幅,倏忽莫測;松君赤手如鐵爪,力可穿石,澄心大師抓住一隙,持掌平削,劈裂了松君的腰骨,只聽咯拉一聲,松君半身跪折,然而另外兩屍再度襲來,澄心大師對戰了數十回合,驀然腿上一痛,原來松君儘管半身已癱,在地上依然窮抓不休,澄心大師被他扣住腿足,背上瞬間中了一掌,幸而一人闖來,長劍分掠,逼得兩具行屍暫退。
來者正是葉庭,他當先斬下松君的雙臂,救下澄心大師。年邁的高僧小腿鮮血淋淋,內傷更是不輕,葉庭將他換下,自己迎戰兩屍,劍如明雪縱橫,淩厲非常,幾度往來,他以一記天心無常砍下了一屍頭顱,正要除去另一個,驀然面前爆開一蓬煙霧,彈出了七八隻毒蟲。
葉庭立刻閉住呼吸,大袖勁力一卷,將毒蟲與霧氣掃開,十根尖長的指甲已經到了眼前,他立即疾退,尖指疾追不放,更有幢幢屍爪襲來。他以劍格開行屍,背後卻是一名別派弟子,再退勢必定傷及無辜,葉庭唯有以左臂硬受了敵人刺戳,同時一式天下為籠挑出,這一劍險些將來襲者腰腹斬開,不料給一隻鐵笛一阻,僅劃下了一道輕傷。
葉庭的手臂指傷不淺,糟的是絲毫不覺疼痛,他知道不妙,抬手封閉了穴道,抬眼見一個臉靨刺紋的詭豔女郎恨極的瞪視,另一個黑襟衫的青年持鐵笛護在一旁,上下打量道,「嬰瑤,你的心也太急,隨便出點氣算了,他的命還有用,可不能弄死了。」
正陽宮的弟子見葉庭受傷,揮劍來援,與兩人纏鬥起來。
然而這對男女身法詭異,毒物層出不窮,防不勝防,沒多時已經給放倒了數個。葉庭見對方身手,知是血翼神教中的重要人物,儘管半邊肩臂已然僵木,卻不能看著弟子受戮,他咬牙斥開門人,自己持劍再戰。
周旋了一陣,葉庭雖然斬傷了黑襟青年的臂,處境反而更糟。他所中的異毒非同小可,封了血脈仍然逆行而上,心房越來越異樣,擂鼓般忽緊忽緩,唇色漸漸青紫,視野模糊難辨。
穆冉暗裡咋舌,這人劍法精妙,要不是嬰瑤猝不及防下毒傷了他,一時絕拿不下,如今分明已經毒發,卻還能支撐著劍勢,著實不能小看。周圍的人要衝近援救,全給穆冉擋下,嬰瑤復仇心切,嘬唇喚行屍協攻,趁著葉庭招架之際,她欺身而近,尖長的指甲倏出,誓要生生將對方一雙眼珠子挖出來。
柳哲被數具行屍纏住,欲救不及,急得目眥欲裂。
一剎那之間,一道異聲驟起,宛如撕裂九天的長嘯,所有人耳鼓刺痛,神智皆空,連行屍亦為之一滯。
嬰瑤內息翻騰,險些一跌,她駭然循聲望去,屍陣外有兩人飛騎而來,其中一人瞬間騰起,如長風飛度,神龍躡空,重重屍陣竟不能稍阻,轉眼已到了十丈外。
一道淩厲無雙的氣勁破空而來,接連洞穿了兩具行屍,擊中了嬰瑤的手。
咯拉一聲,嬰瑤雙腕齊折,她做夢也沒想到一個照面已受重創,劇痛之下痛聲尖叫,一旁的穆冉也驚呆了。
來人英矯如神,雙眸宛如冷電,如天人不可匹敵,穆冉的本能一向極靈,當下拖著嬰瑤疾退。不出數步,身後有物飛濺而落,他定睛一看,竟是數具行屍的殘肢碎腔,不禁冷汗迭出,加勁狂奔逃遠。
「師兄!」
葉庭拄劍而立,面色青灰,整個人搖搖欲倒,眼前似蒙了一層霧,昏眩中彷彿有人呼喚,聲音熟悉而關切,宛如至親的師弟近在咫尺,這種幻覺侵奪了最後的意志,他再站不住,仰天倒下去。
有人扶住他,一股陽和的真力傳來,焦急萬狀的又一聲喚。
「師兄!是我,蘇璇!」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27:10
第八十八章 破堅陣
許多人離得遠,並未看清適才的一擊,喚聲卻是聽得分明。
一個埋葬已久的名字讓城下的中原人都呆了,要不是行屍仍在洶洶攻擊,險些要擠過去圍觀,離得近的無不扭頭,眼睛恨不能分眺兩邊,一邊對敵一邊用餘光溜看。
柳哲早已瞠目結舌,又望見殷長歌遠遠殺過來,越發傻了,夢遊般憑著本能對抗行屍。
澄心大師同樣驚住了,他受傷頗重,不得不倚著城牆,忍下咳血一喚,「蘇施主?」
蘇璇正心急如焚,聞聲望去,「澄心大師?」
澄心不知他怎會死而復生,但見來勢,功力顯然比昔日更盛,當下也無暇多問,「你將金虛真人置過來,老衲以洗髓經為他壓制毒力,必不相誤,請蘇施主設法開啟城門,江湖同道多已力竭,再遲片刻都要斃命於此。」
蘇璇望去,見眾人汗透頸背,招式遲緩,確是勢急如火,立時將葉庭交付過去,自己踏入場中抄起地上的棄劍,甩手一擲,兩把長劍如流星直上數丈,深嵌入土黃色的城牆。
蘇璇側身一顧,正見溫白羽,也不管對方撞鬼般的神情,「溫小姐借劍一用,稍後奉還。」
言畢他擘手取過長劍,長躍而起,在第一柄劍上借力一縱,躍至第二柄劍時又一踏足,竟如一隻飛鴻掠上了拓州城牆。此舉看似輕易,卻需要精妙的控勁與綿長的內力,世間少有人能兼二者,城上城下無不看得目瞪口呆。
拓州的城守魯戟甲胄鮮明,蘇璇一見即知身份,折落在他面前,「請將軍開啟城門,放中原人入城!」
眾軍士在城上親見來勢,又見他逾城而上,宛如神人,實在驚異已極,聽他所言本能的要動,魯戟厲聲喝道,「不可!怪物不退,拓州絕不開城!」
蘇璇神情一斂,「城下逾千中原人,將軍要看著他們死?」
魯戟也知此人非同小可,殺行屍如裂脆帛,殺自己更是易如反掌,依然厲聲道,「這些怪物逐人而來,一旦開城,百姓蒙殃,誰擔得起!眾將聽令!哪怕本將軍今日血濺城頭,也不許打開城門!」
眾軍士悚然,又恐將軍受襲,瞬間無數箭矢指向了蘇璇。
蘇璇吸了一口氣,抑下焦急,「魯將軍,這些怪物是西南惡教所出,並非殺盡城下人就會罷休。哪怕你永不開城,敵人終會再襲,拓州同樣不保,此事靖安侯已知曉,令鄭將軍率數千兵馬從益州趕來相濟,我先行一步來此救人,同時知會將軍,請休再多慮!」
魯戟手按腰刀,越聽越驚異,盯著對方持出的銅符頓了一刻,仍道,「縱然靖安侯有令,大軍畢竟未至,萬一怪物入城,誰有回天之力,末將不能聽令!」
蘇璇凝視著頑固的將軍,心火漸起,沉聲道,「今日有我蘇璇在此,敢保絕無行屍能踏入拓州半步!」
魯戟當他在說大話,又覺得這名字似在何處聽過,本能的反唇而譏,「蘇璇?哪個蘇璇?」
蘇璇忍無可忍,碧劍迎空一斬,堅石砌就的城樓被氣勁劃裂了深長一道印痕,驚得士卒紛退。
魯戟也變了顏色,見對面的男子雙眉如劍,氣息如冰,一字字道。
「永和十一年,戰貴霜國師的蘇璇。」
吱嘎一聲沉響,堅牢厚重的城門終於被絞鏈牽動,緩緩向內而開。
一個倚著城門喘息的江湖人險些栽倒,他回頭看了一眼,宛如做夢一般,半晌後面肌抽搐,似哭又似笑,語不成聲的喊出來。
「——城開了——城——開——了!」
陷在血泥中的中原人都怔住了,後方兩扇巨門真的一點點開啟,呈現出灰石砌就的甕城,城中軍士分列兩側,尉官揮臂示意眾人入內。
精疲力盡的人們驀然爆出了歇斯底里的呼喊,不顧一切向城內疾衝而去。
江湖人臉上有血有汗,混著潸然而出的熱淚,有人甩了武器飛奔,有人拖著傷腿跛行,有人扶著受傷的同門爭擠,哪怕重傷者的眼中也閃出了生的希望,向城內艱難的挪動。
澄心大師也鬆了一口氣,望向護在一旁的柳哲與殷長歌,衰竭的面上綻出一抹笑意。「阿彌陀佛,當真是蘇施主。」
柳哲百感交集,抹了一把汗和淚,長出了一口氣,揮劍擊退襲來的行屍,命令殷長歌,「我去搜一搜同門,你護著大師和掌教進去。」
溫白羽也在搜尋靈鷲宮的人,她本是全身酸麻,疲然欲倒,此時突然有了力氣,隨便拾了把刀,協助弟子向城門撤入。
江湖人紛紛湧入,外沿對敵的壓力劇增,溫白羽極力格擋,冷不防給歲寒三君中僅餘的一屍欺近,一掌向天靈蓋直襲而下。她情急持刀相格,不料行屍力大無窮,竟給對方一掌抓斷,加勁擊下。
溫白羽神魂皆空,全當一命已消,倏然一抹碧光自身後裂空而來,擊得屍傀倒撞出七八丈,雙臂骨骼寸斷,軟爛得沒骨頭一般。
一道英挺的身影落在溫白羽身前,蘇璇頭也未回,劍招一展,溫白羽只覺眼前華光大漲,一把碧劍如飛瀾漫捲,碧光萬傾,淩厲無匹,密圍的行屍驟然一減,生生空出了三丈。
溫白羽怔怔的瞧著,連移步都忘了,不知怎的眼中發酸,彷彿有淚墜落。
一隻大手在她肩上一按,驚回了溫白羽的神智。
嚴陵比之前多了幾處傷,看得出疲憊,神氣依然粗悍,「快進城,不要發呆。」
溫白羽還未開口,給他一掌拍在肩上衝出了數步,又氣又悶,罵又罵不出,唯有隨著人群前行。
清透的碧光隔著滔滔人群力抗群屍,宛如天境初發,明奪萬里,勇傲而孤孓。
嚴陵拎著劍也不入城,大踏步上前,與之並肩。「蘇璇?」
蘇璇一劍揮過,逼退一批行屍,側頭一瞥,「正是。」
嚴陵也不管自己渾身血泥,長劍一展,迎戰側翼而來的群屍,「好漢子,一起!」
四象閣的掌門姚宗敬聽得老友的聲音,回頭呆了一呆。
眾多江湖人紛紛簇擠,急急而逃,倉惶而忘形。
姚宗敬看著城門外的兩人,一顆心突突的跳,血忽然燙熱難當,彷彿回到了初出江湖,無勇無畏的曾經。他長吸一口氣,提掌轉回,在老友身旁站定,勁力一吐,奮然迎擊而上。
赤陽門的掌門趙銳聽得掌風回過頭,片刻後也提槍跟了上去。
越來越多的人留意到身後,一個接一個停下來。
點蒼派的掌門顧淮提劍返身走回,接著是少林的兩名羅漢,正陽宮的弟子、衡山派的長老、峨嵋派的護法、黑虎堂的堂主、甚至連驚神山莊也有人轉來,回到之前拼命逃離的城門,再度參與搏殺。
無形的力量驅散了恐懼,人們不再慌亂,開始在掩護下救助受重傷而無法動彈的同道,不管是哪門哪派的傷者,只要還有一口氣,都給連拖帶背撤入了城內。
人怯如羊,人皆懼死。
可人也有一顆心,一腔血。
一旦被引燃,可化作堅不可摧的城牆,無懼萬千厲鬼。
土崖之上的人也覺察到了異變。
穆冉方從驚魂中回復,喃喃道,「中原人,真不能小看。」
嬰瑤面色慘白,她的雙腕剛被塔吒接上,疼痛也止了,依然能感覺到那種壓制般的恐怖。她是花喇一族的祭司,擅長煉毒,從來受盡尊祟,極少吃過大虧,「教主,那究竟是什麼人?」
塔吒面上疤痕一動,雙拳一擰,指節爆響,「我去試試。」
穆冉中肯道,「我看不必了,不說別的,單是城門已開,你衝過去人往城裡一退,城門一閉,你還要白受城上一堆飛箭。」
嬰瑤氣急而怨怒,「他壞了我們的大事,難道就這樣算了?」
戴銀面具的男子道了一個字,「退。」
三個人靜了聲,嬰瑤容顏扭曲,異常不甘。
銀面具後的聲音冰冷無波,「中原人均已入城內,不必再浪費神奴,這個人我見過,你們贏不了,將來我自有辦法收拾。」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27:27
第八十九章 贈歸人
和州一帶是水路往金陵的必經之道,許多遠道而來的舟船都在此歇停。
一艘貨船泊近了碼頭,船工剛跳上岸,還沒來得及繫纜,一個方臉的男子沒聲息的出現,嗡聲道,「益州的船?」
船工唬了一跳,還來不及回話,被方臉男一掌按在胸口,胸骨頓時凹下去,彷彿被壓成了一張餅,瞪著眼睛仰天倒進江中。
聽到異響,船艙內衝出七八個大漢,個個身材魁梧,硬朗如行伍軍人,手中拎著腰刀。
衝在當先的一人被方臉男的掌緣斫中肩骨,半邊身子頓時軟塌下去;其後一人搶上來劈出一刀,方臉男側身一避,一掌拍得來人飛跌出去,口吐鮮血;又有兩人衝近,方臉男橫掌封住一個,反身一腳踢中另一人下陰,又多了一名亡魂。
餘者廖廖無已,情勢不妙依然悍勇,拼命纏住方臉男。與此同時,船內一個年輕的漢子揪住押送的老者,趁著混戰跳水欲逃,不料才翻出船幫,一抹幽靈般的刀光乍現,帶著陰風抹過頸項,結果了年輕人的性命。
鮮血飛濺之時,持刀者往後稍退,是個臉相白秀的中年人,看上去有些陰沉。
方臉男也將對手清得僅餘一人,那名大漢嘶聲道,「我們押送的是朝廷重犯!你們這些逆賊,當誅九族!」
白臉的中年人無表情道,「劫的就是重犯,你們不是兵分三路?幸好有人傳了消息,不然還堵不了這麼準。」
話音方落,他一刀俐落的斬下,大漢死未瞑目。
碼頭安靜下來,被押送的老者癱在地上,軀體到意志都像一團泥。
方臉男子走近,對著老者道,「你都說了什麼?」
老者正是司空堯,他武功已廢,此刻孱弱無比,惶惶悚恐,完全沒有了昔日的氣勢。
白臉的中年人一轉刀,司空堯立刻尖聲道,「不怪我,是蘇璇!是劍魔——」
方臉男子打斷他,「不錯,蘇璇重現江湖,弄砸了任務不怪你,可你不該鬆口亂說,十二懂規矩,所以他死了,至於你——上頭已經有了吩咐。」
老者拼命往後縮,臉面激紅,幾乎脖筋都迸出來,「我要見王爺!你們不能聽那個賤人的,她算什麼東西——」
方臉漢子揪住他,冷血道,「以前她確實不算什麼,但如今王爺信她,我們只有聽令,黃泉路上別見怪。」
隨著雙掌一轟,司空堯的腦袋如一個爛瓜迸碎,花白的亂髮糊滿了血。
隨著拓州城門的閉闔,一場延續多日的噩夢終於過去。
數千武林人赴西南,能活著入城的僅有三成。生還者均是行裝盡失,衣衫髒汙,疲憊已極,還是蘇璇與魯將軍協商,將群雄暫時分散安置入民居,才算得了休整。
靈鷲宮帶出來的人折損了一半,比起一些幾乎折損殆盡的門派,已算是運氣上佳。寧芙也受了傷,卻沒耽誤她與別派交流閒扯,很快就得知了蘇璇復生的緣由,轉述給溫白羽,其間的種種說來頗為傳奇。
「原來蘇大俠的失智居然是中了朝暮閣的異毒,洞庭落水後被他的胡姬徒弟藏起來,用十餘年尋出解藥,不久前才醒來,果然是善有善報,阿彌陀佛。幸好他擔心金虛真人而尋來西南,不然我們都得死在城下了。」
這些話是寧芙從少林弟子口中聽來,念佛也學了一色樣,不過最後一句確是發自肺腑,十足的慶倖。
溫白羽聽完著實發了一陣呆。
近年傳說武林中最出名的飛賊是蘇璇的徒弟,甚至在試劍大會上斬了屠神。溫白羽一聽就知道是蘇璇在鳳陽救下的小胡女,還曾頗有不屑,想著胡人終是胡人,哪怕上了天都峰,仍是蘇璇一死就走了邪道,誰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想到當初與蘇璇的爭執,以及那個木呆呆的女童,溫白羽不知是什麼滋味,半晌才道,「他的徒弟叫什麼?」
寧芙回憶了片刻,「聽說隨了蘇大俠的姓,叫蘇雲落,寧櫻師姐曾照料過,是個極畏縮的孩子。蘇大俠瘋的時候她應該也不大,沒想到這般能耐。」
溫白羽出了一會神,「蘇雲落,確是個不錯的名字。」
配得起這個名,也對得起蘇璇這樣的師父。
寧芙提壺倒了一碗茶遞過來,溫白羽嘗了沒說什麼,寧芙反而有些意外。
拓州邊遠,所用器皿均是粗瓷,茶水澀而無香,換在平日溫白羽根本不會碰,這一次卻並未挑剔,對買來的成衣也不曾嫌棄,真是異事。
飲了茶擱下碗,溫白羽想起來,「其他各派怎樣了?」
寧芙探聽了不少,挑著說了幾個門派的情況,又道,「那些在不死泉失了半數精銳的最慘,少了掌門號令,亂起來又疏於支援,在城下幾乎全沒;實力強的大派稍好,不過昆侖拼得最狠,折損也多,嚴掌門也受了外傷。」
那個粗豪的漢子說話難聽,為人倒有幾分勇烈,比起沈約之流要強得多,溫白羽心不在焉的撥著盞沿,「沒死就是萬幸了,一點傷不算什麼,慢慢調養總能好起來。」
寧芙想起來不免惻然,「那也不一定,聽說峨嵋的冼掌門傷勢危急,蘇大俠今日就要攜她趕回中原,尋醫救治。」
溫白羽一怔,「蘇璇這麼快要走?」
寧芙回道,「還不是為金虛真人,他被血翼神教的高手偷襲,中毒頗深,如今情形極糟,全靠蘇大俠行功壓制,朱鶴堂也沒法子,說是大約唯有方外谷的鬼神醫能治。」
溫白羽知道葉庭受了傷,卻沒想到如此嚴重,她在西南得了正陽宮不少照應,全因金虛真人之故,不免關切,「我那裡還有一瓶解毒丸,你取過來,我去瞧一瞧。」
無巧不巧,溫白羽方出了院子,正見蘇璇行來,兩下俱是一訝。
蘇璇是特地來還劍的,見面即道,「當日冒昧,擅借了二宮主的佩劍,特來奉還。」
長劍在他掌中平平而持,青碧如水,明峻修拔。
一如蘇璇英逸的眉宇,看來寧澈淡然,展動之時卻氣勢飛揚,捭闔萬里。從少年到如今,從雲端到深淵,歷盡無數復又歸來,他依然清明正直,鋒銳如初,不曾被歲月改換。
溫白羽定了一瞬,忽然脫口,「劍送你,不用還了。」
這一言大是意外,蘇璇詫道,「此劍為靈鷲宮珍物,蘇某不敢受。」
溫白羽一念乍起,話出口反而定了神,「這把劍本來就是你從古陣攜出,此次又蒙你相救,我也沒有別的東西相謝,拿去就是。」
她說得輕鬆,蘇璇卻知這把劍是靈鷲至寶,如何能應,「開城是魯將軍下令,我僅是言語幾句,不敢居功,二宮主無須在意,更不必言謝。」
魯將軍要是這般好說話,也不會底下喊破天都無動於衷,溫白羽懶得多言,只道,「你不用推避,我說了送你就不會收回。」
蘇璇堅持不肯,「二宮主實不必——」
他一力推拒,溫白羽氣往上湧,不等說完劈頭一斥,「蘇璇!你是不是一直瞧不起我!」
蘇璇一怔,正色道,「二宮主哪裡話,我絕無此意。」
溫白羽越說越覺委屈,不知怎的眼圈發澀,「是不是靈鷲宮的什麼你都瞧不上,不配你使用?我送的就是不合意,根本不值得你一顧?」
蘇璇全然不明所以,見她神情激動,下一句還不知說出什麼,謹慎道,「豈敢。」
溫白羽方平了惱色,帶著一點鼻音嘟噥道,「那就拿著,休要再囉嗦!」
溫大小姐已是成熟婦人,依然任性如昔,蘇璇不好又惹怒了她,唯有道,「那多謝二宮主,蘇某愧煞。」
溫白羽回屋一轉,出來時面上猶有怨嗔,遞過劍鞘的雙手卻很輕,話語極靜,「它叫歸瀾,相傳是大師歐冶子所鑄,你好生使用,不比輕離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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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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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8:27:40
第九十章 故意長
益州武衛伯府後院的一間書房,左卿辭讀完一封密箋,沉思了一陣。
蘇雲落從外歸來,推門而入,左卿辭折起箋紙,道,「阿落回來了?青城山風景如何?」
蘇雲落望入他的神色,「師娘挺喜歡,還求了平安箋,阿卿是收到了不好的消息?」
左卿辭也不避她,「出了兩樁事,崆峒派自入西南,每隔五日必用信鴿傳書門派,最近一封信道已去往不死泉,之後音訊斷絕,怕是凶多吉少,其他的幫派也難料。」
崆峒派在武林算是實力不弱了,蘇雲落不禁驚異,「血翼神教怎麼可能如此厲害?既然師父闖教見到乘黃,聖女和赤魃肯定已經死了,該是實力大減,怎麼還能興風作浪?」
左卿辭曾設計挑動聖女與三名護法內鬥,致使血翼神教損失慘重,高層幾乎盡亡,蘇雲落實在想不通短短一年怎會嬗變至此。
左卿辭也想過這些,「乘黃是個厲害人物,我們除掉赤魃和阿蘭朵,反而便宜了他。他的屍傀之術已經大成,會助武衛伯,足見勾聯了六王,今後的麻煩不小。」
蘇雲落猶豫了一瞬,說得有些困難,「會不會是我惹的禍,血翼神教原本不會與中原人交集,如今卻——」
左卿辭打斷她的自責,「與你有什麼相干,乘黃琢磨藥人已久,就算沒有我們,遲早也會弄死對手爬上教主之位。可惜當初白陌看守不力,給朱厭逃了,不然何愁制不了乘黃。」
朱厭是乘黃的親子,意外被左卿辭擒獲,偷偷弄出了教外,本來是個絕好的人質,沒想到這少年出身神教,懂些古怪的秘術,趁著不備竟然逃去無蹤。
蘇雲落終是心有鬱結,「不知師父怎樣了,有沒有尋到師伯。」
左卿辭斜了一眼,「怕什麼,反正有你這個好徒弟,出事了大不了再去尋十幾年的藥。」
蘇雲落給他一嗆,不知該說什麼,左卿辭待她一切都極好,唯獨關於師父總愛諷上兩句。
左卿辭見她悶悶不樂,才道,「你也不必擔心,他畢竟是蘇璇,能單人匹馬闖到乘黃面前,行屍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不過金虛真人一行就未必能活著回來了,左卿辭也不多說,免得她又牽掛無關之人。
蘇雲落稍微放下心,想起他先前所言,「還有一個消息是什麼?」
左卿辭默了一瞬,「刺殺我父親的兇犯以及給皇上的秘信,都沒能遞到金陵。」
蘇雲落變了顏色,「是六王做的?」
左卿辭淡淡道,「還能有誰,武衛伯一逃,六王就知道計劃有變,為免給天子悉知,只有掐斷益州的消息,不過這等於圖窮匕現,封不了多久,很快就會有動靜。」
蘇雲落憂心起來,「消息遞不出去,會不會對侯爺不利?要不要我走一趟金陵?」
左卿辭的神情真正冷下來,「不必了,他自己發蠢,旁人何必浪費心思。」
蘇雲落方要勸幾句,左卿辭已經冷冷一哂,透出深諷,「五詔堂遍邀中原各派是為什麼,說不定就是給乘黃送藥人,哪怕沒了武衛伯,血翼神教也有足夠的能耐興兵,屆時首當其衝就扼西南的益州。我來提醒他避禍,他偏往危局裡跳,執意逆勢而為,還以為能一力回天?真是愚蠢得可笑。」
蘇雲落忍不住道,「你既然擔心,不如替侯爺出謀劃策?」
左卿辭冷笑出聲,「憑什麼,益州守的是誰家天下?皇帝自己造的孽,還想我砸進去幫補?」
他的脾性發作起來,誰都恨不得刺幾句,又道,「你不也想去西南,以為我看不出?若非你師娘在此,早就扔開我,巴巴去追隨你那師父。」
蘇雲落知他是遷怒,也不和他置氣,「師父不會有事,我自是陪你和師娘,阿卿要是實在擔心,等師父回來,我尋個機會將侯爺偷出城,帶去安全之地。」
她不大會說軟言蜜語,卻成功的緩和了左卿辭的鬱怒,他目光沉沉,停了半晌才道,「他心意已決,強行帶走也是枉然。」
蘇雲落方要再說,外廊忽然有急促的腳步,房外叩響兩聲,一人迫不及待的推門,正是殷長歌,但見他氣息匆促,焦急萬分,「左公子!家師身中異毒,危在旦夕,懇請公子妙手施治,傾力相救!」
葉庭意識昏亂,似夢非夢,支離破碎的景象紛雜交錯。
一個男孩揚著劍奔過來,興高采烈的叫喚,「師兄,師祖說要教我習劍!」
接著是一個明朗的少年,鬼鬼祟祟的湊近,「師兄,好久沒吃肉了,你就不饞嗎?」
俄頃少年變成一個青年,戲謔的調侃,「恭喜師兄入道,只是道號怎麼聽起來比師父還老。」
葉庭胸口發悶,要喚又喚不出,各色幻變的影子交疊,混亂中青年忽然現出悲意,含淚轉身縱去,身影越來越遠。
葉庭大急,指一動想抓住他,眼睛隨之一張。
模糊的虛光看不真切,依稀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幾乎與當年一樣,正俯身看著自己。
葉庭的呼吸都停了,頭腦一片混沌。
蘇璇等待葉庭醒來已久,至此方鬆了一口氣,見他少有的失態,不免笑起來,漸漸的雙眸發潮,半晌才道出一句,「師兄,我回來了。」
葉庭呆了許久,長長吸了一口氣,抬手覆住了眼。
庭戶無聲,空窗透影,十餘年的時光彈指流過,兩人俱已是滄桑中年。
過了好一陣,蘇璇在榻邊坐下,「我彷彿睡了一覺,師兄的鬍子都這麼長,幾乎像老頭子了。」
葉庭如今四十餘歲,鬚髮漆黑,端雅莊重,絲毫不顯老,他任掌教以來受盡尊祟,哪有人敢拿鬍子打趣。聽他一說,葉庭酸楚之餘又覺好笑,情緒倒是慢慢鬆下來,良久才回道,「那不是正好合了金虛這個道號?你是如何痊癒,何時的事?長歌說阿落將你救了,還一直在為你尋藥,我便疑錢塘那人是你,可想你醒了定會捎個話,不該音訊全無,暗裡使人四處打聽也尋不到,又怕是空歡喜。我總在想,你不知成了什麼樣,還認不認得出師兄,萬一真的醒了,會不會怪我當年什麼都沒幫上,連你中毒都一無所知,也沒好生照顧你徒弟,讓她一個人在江湖上奔走,連師門都不願提。」
他拉拉雜雜的說,聲音幾度發澀,幾欲淚下。
蘇璇又慚又愧,自知不該,「復醒之後我聽說門派無恙,師兄任了掌教,想探望又怕朝中有人追究,再度連累師門,是我錯了。」
葉庭心潮湧動,百感交集,誰想到正陽宮的驕子會隕落於敵人的詭毒,而長年被撇在山間的稚弱少女,卻拼盡一切托住了墜落的星辰。「怪師兄無能——還好有阿落,長歌說時我還不敢信,真是她救了你?」
蘇璇笑起來,驕傲之餘亦有深深的內疚,「阿落長大了,我都不敢想她是如何撐過來,我沒教過她多少,還負累她至深,實在愧為人師。」
他不願葉庭過度傷感,轉了話題述起近一年的經歷,又說起如何趕到拓州,卻遇上城門緊閉,不得不繞行,在激戰中一眼望見門派服色,幸好還來得及。
話至尾聲,殷長歌恰好到來,他見葉庭清醒,頓時大喜,「師父醒了,我立即去取藥。」
他一陣風的去了,蘇璇將葉庭扶坐起來,「師兄也教了個好徒弟,長歌記掛你的安危,不顧長老的攔阻,堅持一道過來。」
葉庭的內腑仍有不適,僅是換個姿勢就有些喘息,「長歌剛直,行事難免意氣;青兒細密,又過於看重利害,以往我覺得均有不足。而今看來,人當取其長,我偏視其短,確是不如你。」
蘇璇為他行功一轉,見他氣息緩和才歇了手。「師兄所中的毒極兇險,我本想尋去方外谷,山重水遠怕撐不到,幸好阿落的夫婿擅醫,請之一試居然奏效,真是萬幸。」
葉庭的思緒沒轉過來,「阿落嫁人了?是哪一位?不是說與靖安侯的公子有所牽連?怎麼嫁了個大夫?」
蘇璇微笑道,「正是嫁了左公子,他心思有些深,不過待阿落是真,雖無媒灼之言,嫁娶之儀,然而得靖安侯令眾將祝酒,親口為賀,益州全城見證,也算有個交待。」
胡姬嫁了王侯之子,縱是葉庭也難免錯愕,「這是何時的事,他們也隨你來了拓州?」
蘇璇看他的神情頗為好笑,謔道,「師兄當在何地?此處是益州,靖安侯受命巡視西南,左公子特地來此相見,所以才能救了師兄。」
葉庭哪想到一昏一醒已在千里之外,一路的星夜兼程可想而知,他心下感動,方要開言,殷長歌又回來了,「師父,藥涼好了。」
他人一進門,葉庭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夾著古怪的腥氣,抬眼見殷長歌捧著一隻碩大的海碗,不免一呆。「這麼大一碗?我昏迷時怎麼飲下去的?」
殷長歌恭恭敬敬道,「之前是左公子施針加上幾味藥丸救治,以應急之法暫時將毒壓下,說是等師父醒了就得換方子拔毒,藥汁的劑量也是按吩咐來的。」
一海碗藥怎麼看都十分奇怪,王侯公子能解血翼神教的毒也是匪夷所思,葉庭不免將信將疑。
蘇璇原先也沒想到左卿辭的醫術如此高明,還是想起阿落曾道中過血翼神教異蛇之毒,全仗其施救才得以生還,請之一試竟然奏效,心底極是欣慰,「左公子既然能讓師兄醒來,可見藥方並未亂開,師兄不妨先服幾日試試。」
葉庭只有硬著頭皮灌下去,藥汁不知是什麼成份,苦得要命又腥澀沖鼻,份量驚人,他全仗著定力才喝完,背上已沁出了汗。
殷長歌奉上漱口的茶湯,欣然道,「左公子說師父醒轉就算好了一半,每日只要飲上八碗,一個月後就能將毒化盡了。」
葉庭漱過三次,舌間依然澀麻,聽到這一句,腹中一個翻騰,險些沒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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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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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8:35:39
第九十一章 九重闕
天空蒼遠遼闊,一支巡邊的小隊在北漠的風中穿行。
這一帶曾是羅幕人大肆侵掠之所,不知多少無辜的邊民受戮,直到靖安侯領軍血戰,殺得蠻人徹底潰逃,才得了多年的太平。
巡邏的士兵習慣了荒野的寧靜,在馬上談笑,盤算著役期還有多久,野草開著淡黃的野花,無聲的拂過堅硬的馬蹬。
驀然一聲鬆弦的錚響,一個毫無防備的士兵從馬上摔落,背心嵌著一枝長長的羽箭。
人們駭然回頭,後方不知何時多了一群騎兵,馬上的大漢斜裹羊皮,風送來遊牧部落特有的羊膻味。
一個老兵反應過來拼命磕馬,嘶聲狂喊,「是羅幕人,逃啊——」
驚覺過來的士兵惶亂的打馬,拼命疾奔而逃,一個新兵恐懼的回首,見敵人咧嘴眥牙,抽出了亮鋥鋥的馬刀,呼哨著成群衝來。
城牆漸漸近了,兇悍的蠻族依然窮追不捨。
隨著刀光一閃,嚓的一聲,一個年輕的頭顱飛起來,甩著鮮血滾落在青青的原野上。
濃黑的狼煙穿雲直上,沉寂多年的羅幕人捲土重來,揚起了染血的馬刀。
鼙鼓聲動,金戈濺血,緊急的軍情飛遞朝中,急請調兵支援。
九重深宮的天子被軍報激得大怒,與重臣急議,氣道,「華將軍怎麼駐防的,對羅幕人的舉動竟然毫無警覺,枉稱明毅二字!」
柯太傅從旁勸解,「陛下息怒,明毅伯確有失當,然而此時最要緊的是禦敵,邊疆好容易安定了些年,一旦再遭屠掠,又要耗時良久才能恢復生機。」
太師王宦道,「依臣看來,明毅伯既未能洞察敵情,用兵也有些怯懦,至今只守不出,難退強敵,不如另派勇將。」
沈國公拈鬚附和,「羅幕人那些蠻子,該重重的教訓一番。」
柯太傅不甚苟同,「陣前換將乃是大忌,明毅伯也是沙場老將,突逢敵襲,持重也是常情,豈能據此輕言撤換。」
吳王聽他們爭得煩,「不必廢話,眼下議的是邊境增兵,該由誰領兵支援。」
沈國公世故,誰都不得罪,「吳王所言不錯,目前可有合適之選?」
一時場中靜了,都在暗中思量。
自從靖安侯大敗蠻族之後,中原久未逢戰事,前兩年還調減了部分駐軍,能領兵征戰的將領數都數得出來,無非是靖安侯、英宣伯、武衛伯、忠勇伯、明毅伯、威寧侯勉強算半個,不過逢了意外,至今還癱在床上。
太師王宦當先道,「靖安侯原是最佳之選,不過自從尚了公主,左侯久未統軍,巡視的路上又莫名其妙將武衛伯趕出益州,時奕見天嚷著要告禦狀,左侯卻連個呈條也無,足以想見是非曲直,臣認為當以重處。」
益州的變故令滿朝文武皆為之驚訝,靖安侯固然行事悖理,武衛伯被驅也是離奇,時奕灰頭土臉跑來金陵,一迭聲稱靖安侯反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有諸多不合常情之處。
柯太傅當先道,「豈能全聽武衛伯一面之詞,靖安侯素來謹慎,為何突然要反?他受命往西南巡視,手中並無兵馬,為何挑益州發難,這般作為與自殺何異?綿州與梓州的呈報均道左侯在路上遭人行刺,究竟是真是假?還是要雙方同殿對質,問個清楚才好決斷。」
沈國公此前欲與靖安侯府聯姻,好容易求得聖上賜婚,左卿辭卻有意忤逆安華公主,獲罪遁走,還留書諷刺,大失國公府的面子,自然偏向時奕,聞言道,「太傅此言差矣,武衛伯轄制益州太平無事,靖安侯一去就出了亂子,武衛伯作為一方大員,就算犯了錯,也該奏請聖上決斷,靖安侯擅自專行,後期又無呈報,與謀反何異,他眼中哪還有朝廷。」
這件事讓應德帝十分費解,正是因疑點過多才沒有懲處,僅是責令侯府上下不得出入,同時派特使趕往益州質詢,此刻聽得沈國公一番話,天子又生怒意,強捺下來道,「夠了!如今說的是何人統兵,靖安侯與武衛伯先放一邊!若是謀反,朕絕不寬貸!」
殿內安靜下來,陳王漫不經心的搓著鼻煙壺道,「英宣伯七十多了,哪還動得了;忠勇伯儘管貪了點銀子,不算大事,倒是可以一用。」
陳王自己就是個愛錢的,將事情說得輕鬆,然而誰都清楚忠勇伯涉及的軍中貪墨非同小可,才受了懲誡被貶去福州,轉眼就起複,實在有些不宜,是以都沒有應聲。
當此之際居然挑不出人來,天子不禁生惱。
還是柯太傅道,「聖上可有更換主帥之意?」
應德帝對明毅伯雖有不快,思及對方畢竟駐守多年,貿然換將不熟敵情,說不定情況更糟,遂道,「明毅伯久經沙場,朕姑念他一時失察,不予責怪。假以時日,他應當會主動出擊,重挫蠻敵,不負朝廷所望。」
柯太傅隨即道,「既是如此,不如著一位年輕小將領兵,借其鋒銳勇武,襄助主帥。」
此言一出,幾個朝臣俱是意動,這對年輕人是個絕好的出頭之機,一旦獲勝必得擢升,假使不利,責任大部分也由主帥擔了。可選的頗有幾個,如靖安侯的嗣子左頃懷,翟刺史的兒子翟雙衡,武衛伯之子時奕,忠勇伯的兒子馮保、英宣伯的侄兒楚寄等,均是軍中後起之秀。
吳王時常與勇武的年輕人嬉游,第一個道,「我看翟家的小子不錯,記得春宴時年輕人鬥箭,翟雙衡是其中的佼佼者,還曾得過聖上誇讚。」
那一場比試眾人都記得,也清楚比箭拔了頭籌的另有其人,是靖安侯的嗣子左頃懷,不過如今武衛伯與靖安侯的官司未定,自然要將之排除在外。
太師王宦道,「翟雙衡資歷尚淺,臣以為忠勇伯之子馮保更為合適,其父雖有過失,不涉其子,可堪一用。」
柯太傅接道,「臣以為行軍打仗以實力為重,資歷為次,馮保至今戰績平平,未聞出色。」
用戰績平平形容馮保其實都是褒獎,他已過三旬,最適合的是庸碌二字,哪怕忠勇伯想方設法給他撈功勞,也沒什麼說得出的戰績,聲望比後輩還不如。
陳王也不管旁人說什麼,謔笑道,「翟雙衡箭法不錯,不過心思未必在軍中,前一陣還對焉支公主神魂顛倒,追逐於裙下,萬一羅幕人也有個公主,不知仗還打不打得下去。」
吳王見陳王故意貶損,脾氣一燥頂了一句,「年少風流算得了什麼,戰場上拼的是刀箭,可不是比誰更能撈錢。」
陳王力挺忠勇伯,自然是收了好處,不過他畢竟是親王,除了與聖上一母同胞的吳王之外,誰敢冒大不韙挑明。
還是六王鬆緩氣氛,打個哈哈說了兩句閒話,將場面揭過去,隨性道,「翟家的小子確實不錯,眼光也好,我曾在馬市看中兩匹好馬,一問才知翟雙衡已經下了重金,說是一匹要送給左頃懷,賀他入了羽林衛,另一匹給楚寄,送他赴錢塘就任;我不好和小輩搶,只有罷了,那馬雙耳如削,腰健力足,毛色全烏,真是少有的漂亮。」
六王對錯過駿馬格外惋惜,柯太傅卻暗道要糟,靖安侯被指逆謀,翟雙衡又與左楚二人交好,就脫不了一黨之嫌,哪還能再領兵。
果然應德帝聽後即道,「眾卿不必再爭,統軍者當持重,馮保在軍中數年未見過錯,想必不至有失,就著他了。」
詔令即下,軍部督行,馮保率大軍開拔啟行。
應德帝等了幾日,依然不見益州的呈報,不免也有些惱了,未及決斷,黃門突報安華公主請見。
安華公主嫁予靖安侯,數年前莫名其妙的罹患了怪病,已許久未曾入宮。
畢竟是自己的親妹,應德帝不好拒見,又因她不良於行,吩咐置了一張軟椅,免了她的禮數。
儘管染病已久,安華公主依然保持著皇家的尊貴氣度,神態倨傲,肌膚白皙,衣上帶著濃濃的熏香氣息。
應德帝知她為何而來,索性道出來,「你安心養病,別的事就不必操心了,朕自有分寸。」
安華公主握著玉串珠,「皇兄聖明,我只是進宮道一聲,左天行絕不會謀反。」
左天行是靖安侯的名諱,不過他殺伐如神,聲威卓著,外人通常呼其為左天狼。
應德帝避而不答,「你們夫妻之間淡薄至此,何必還替他說話。」
安華公主冷冷道,「左天行無情無心,我厭憎至極,陛下如何懲處他我都樂見,唯獨謀反絕無可能。他的一舉一動我都知悉,不結朋黨,不貪權錢,左氏一族想求官的,托到他都被按了下去,連嗣子也不曾破格。此去西南是受陛下之命,想必在益州撞破了武衛伯的陰私之舉,才至翻臉,我身為陛下親妹,更希望徹查此事,萬一讓真正的賊子逃過,危及的是自家天下。」
靖安侯夫妻離心,朝野盡知,安華公主對丈夫的冷憎也非一日,以往上書都是挑左侯的不是,如今卻又進殿說情,這個妹妹的脾氣實難言說,應德帝道,「朕已經譴人去益州,定會弄個一清二楚,你身子不好,不必為這些費心。近來足痹如何?不是說古方有效,怎麼竟像半身都不能動了?」
安華公主這病來得甚為蹊蹺,足趾無由生疼,御醫按風寒濕邪所致的痹症來治,越治越痛楚難當,儘管重金尋來了一個藥炙古方,依然壓不住痹疾上行,安華公主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也不願多提,「謝皇兄關懷,我這病已無望,只是熬日子罷了。」
安華公主少女時何等盛氣,然而夫妻不睦,惡疾纏身,蹉跎得心氣淪喪,應德帝不免同情,詢了幾句侍候公主的嬤嬤,差宮人取了幾盒珍稀的藥物,算是給妹妹稍作撫慰。
送走公主,應德帝想了想,轉去了後宮內淑妃的居所。
淑妃出身左氏一族,是靖安侯的長姐,聽得通傳已經在殿外相迎。
應德帝見她披髮素面的曲身而跪,未帶任何簪珥珠飾,竟是個脫簪待罪的意思,訝道,「淑妃這是何必。」
淑妃是四妃之一,膝下雖無所出,多年來賢良寧慧,從不爭風,應德帝對她一直敬重,又見她後方還跪著一個明秀的少女,正是左侯之女左晴衣。她自幼養在淑妃身邊,亦是天子看著長大,二女面色蒼白,顯然是知道了益州之事。
逆謀之名一旦落定,罪及九族,也難怪她們如此惶恐,應德帝不禁生恤,「都起來吧,靖安侯所為尚未定論,不必過於驚恐。」
淑妃長跪不起,蛾眉低斂,話語靜沉,「臣妾謝過陛下,舍弟從來忠心為國,絕不會做出有悖朝廷之事,還請陛下待他回來與武衛伯對質後再行論處。」
應德帝本就為此心煩,沒好氣道,「一個個都擔心朕將靖安侯府的人胡亂斬了,朕還沒那麼昏庸!有錯自然跑不了,沒錯朕也不會妄加冤屈,不必再說了!」
淑妃見天子不快,只有將餘下的話咽下去。
正當此時,一個內侍急急來報,「稟陛下,威寧侯入宮求見。」
應德帝正扶起淑妃,聞言一奇,「威寧侯?他不是癱——他不好好養病,入宮做什麼。」
內侍回道,「威寧侯稱已痊癒,聽聞羅幕人犯邊,特地入宮請纓,願為聖上效命。」
癱了許久的人突然康健如初,簡直聞所未聞,不僅是天子,淑妃與左晴衣一併愕住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36:00
第九十二章 風侵簷
葉庭這次中毒無異於在閻王殿前打了個轉,好容易囫圇過來,連靖安侯也親來探望。
有師弟與徒弟陪伴照料,葉庭的心情輕鬆了許多,他聽聞冼秋水也得了左卿辭的診治,所服的湯藥不過一日兩次,壓根不似他需要牛飲一般的苦灌,不免對著藥碗尋思了一陣,而後將左卿辭與蘇雲落請了過來。
左卿辭風儀不凡,無論在何處都從容自若,隨在他身後的人卻正好相反,看起來畏畏藏藏,不敢近前,更不敢出聲。
葉庭與左卿辭對答幾句,心底已經有了評判,再看另一個,不免眼角抽了抽,忍下一聲歎息,「阿落,我雖不如你師父,卻也不曾打罵斥責過你,怎麼到如今還是這樣怕我?」
蘇雲落被點到頭上,才從左卿辭身後挪出來,小聲喚了一句,「師伯。」
她此生最敬的是師父,最怕的就是葉庭。
葉庭的可怕之處在於對蘇璇影響極大,幼時她一直怕這位師伯哪天勸動師父將自己扔了,而今師伯成了掌教,更怕他責怪自己壞了正陽宮的名聲,本能的就想躲著走,怎奈師父發了話,只好過來聽訓。
殷長歌成年後重逢,多見她冷漠疏避,哪想到碰上師尊她如此怯怕,在一旁不由想笑。
葉庭當年沒耐心哄孩子,而今想補救已難,唯有緩下神色道,「以前是我眼拙,錯看了你,門派上下也未曾好生待你。這麼重的事,你一個人扛過來,是師伯之過,該當面致歉。」
蘇雲落從未見過他這般溫和,反而給驚住了,惶然道,「——沒有——是我違了許多門規,做了許多錯事,師伯不責罰已——」
左卿辭在一旁聽不下去,一言截過,「阿落對真人十分敬畏,雖然已不是正陽宮的弟子,仍難免失措,真人勿怪。」
葉庭和顏悅色道,「她是蘇璇的徒弟,自然是正陽宮的人,這孩子心性純直,在江湖上想必受了不少罪,多蒙左公子照拂了。」
左卿辭微笑款款道,「她既是我妻子,一切都是份所當為。而今蘇大俠康癒,金虛真人也自西南歸來,她終於可以牽懸盡釋,我亦為之欣慰。」
兩人一個心竅通明,一個城府深深,話裡藏話,弦外有音,旁邊的殷長歌和蘇雲落壓根沒聽出來。
葉庭很想讓蘇雲落重歸正陽宮,不管將來如何,至少讓她多個倚仗,然而她當年受盡忽視,如今對門派避之不及,哪還有半份信任,葉庭暗歎一聲,敘過幾句閒話,取出一枚玉符,「此番蒙左公子救治,修道之人別無相謝,此符為正陽宮信物,在各地道觀均可得用,遇上事也能襄助一二,還望左公子不棄。」
左卿辭本待推卻,一轉念又接下來,順著話語道,「真人客氣了,我瞧真人氣色好轉,然而眉間仍有濁氣未散,可容我再診個脈,假使確定無恙,阿落也能安心。」
葉庭當然不會不應,「勞左公子費心了。」
左卿辭診了一陣,收回手道,「真人經絡強健,脈息穩固,拔毒比預期的更為順遂,藥量可酌減,我換一帖方子,再服七日即可痊癒。」
果然不出所料,葉庭心底鬆了一口氣,複雜的望了他一眼,端穩道,「多謝左公子施治,貧道足感盛情。至於阿落,哪怕你不回山,將來不管碰上什麼樣的事,均可傳個消息,我身為掌教交遊多方,與靖安侯也相熟,無論如何都會代為設法,不讓你枉叫一聲師伯。」
蘇雲落不明白他怎麼突然提到靖安侯,又不敢言聲,懵然的應了。
左卿辭倒聽出話意,睨了她一眼淡笑不語,轉去書案寫方子。
殷長歌接了藥方,將兩人送出,自去煎藥不提。
蘇璇從隔廂走出,葉庭搖了搖頭,語氣低長,「你這徒婿不一般,左侯都沒他這麼深的心機。」
蘇璇聽了對話並未察覺異樣,「師兄是覺得哪裡不對?」
葉庭不語,半晌後歎了一聲,「罷了,也是我該受的,我本以為——看來是左公子自己的意思。阿落還是個傻丫頭,她的性子遇上左公子這種精明太過的,也不知好不好,這個人——還是少來往。」
蘇璇聽得不大明白,到最後一句提起了警覺,「師兄認為左公子品性不佳?」
葉庭想了一想,「不說其他,僅憑二人在血翼神教的經歷,左公子身無武功,卻能挑動敵人相殘至死,絕不是一般人,這份機心用在正途上還罷了,要是心性稍偏——」
只怕又多一個六王。
葉庭沒有把話點透,蘇璇也能猜出其意,他與左卿辭接觸極少,一直覺得這人言語有禮,實則難近,當是貴介公子習性如此,被葉庭一提醒,不由蹙起了眉。
葉庭知他擔心徒弟,「無妨,阿落已經長大了,這些年她所做的遠超你我想像,遇事有自己的主張,既然她是真心喜歡,並非受其挾制誘騙,左侯也認可,應當是無虞。」
蘇璇仍在思索,葉庭已然換了話題,「左侯今日前來探望,透了些話意,大概是勸我們早日離開此地。」
靖安侯早已預料血翼神教會從西南大舉攻來,蘇璇離開拓州前也提醒各派早日歸返,然而真正聽聞戰弦一觸即發,依然不免沉重。
葉庭對靖安侯的意志頗為欽佩,輕喟道,「天子尚未下詔,靖安侯鐵腕先決,以霹靂手段奪城,甘擔天下之責,確實令人佩服。」
益州將成為頂在咽喉的屏障,一旦失守,屍軍長驅直入,中原立時淪為人間鬼域。
蘇璇想起拓州城下鋪天蓋地的行屍,沉寂良久,忽道,「再過幾日,柳哲師兄帶著同門也該來了,到時候由長歌與他一同護送師兄回山?」
葉庭一聽已知蘇璇的心意,「你要留下?」
蘇璇確實有了決定,「我想助靖安侯守城,能多一份力也好。」
葉庭半晌不語,隔了好一陣道,「太險了,屍軍的厲害,你我親眼所見,假如陷在不死泉的高手都被煉成傀儡,拼了命也未必守得住,你只是一個人,不是神,再強也不可能以一當千。」
蘇璇神情沉靜,「師兄說得不錯,然而靖安侯身為王侯,原本不必擔此重責,履此險地,如今所為,何嘗不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山河將傾,浩劫在即,有人拼力挽扶,不惜一身榮辱,我怎能袖手旁觀。」
葉庭深吸一口氣,被他說動情緒,聲音也激了,「可你混沌了多年才醒,當初你為武林正義,橫蕩朝暮閣,事後又如何?要不是阿落忍辱負重,拼得一線轉機,誰還記得你的所為?只有我心痛如絞,一再後悔,恨自己不該讓你學得太過正直,什麼事都衝上去擔當!」
蘇璇從未見過葉庭失態,見他眸中宛似有淚,不由大愧。「師兄!」
葉庭斂了情緒,強抑住感傷,慢慢道,「我只有一個師弟,好容易活著回來,不想又莫名其妙的沒了。你和郡主隨我一道回山,翠微池的院子給你留著,我們是方外人,管什麼俗世,守住一座山就好。」
蘇璇萬般情緒交雜,喉頭發硬,許久才微聲道,「師兄,我從未後悔當年所為,若我遇事則退,遇挫則避,如何配當你的師弟,如何配受你多年的照拂,我知道你疼惜我,可天下事總要有人去做,險難總要有人去擔,等益州無恙,百姓安定,我一定回天都峰拖著師兄喝酒烤肉。」
葉庭知道勸不住,許久說不出話,最後方道,「你就沒想過琅琊郡主守了這些年,為你虛擲半生,聲名盡棄,假如有什麼萬一,你讓她如何自處?」
暮晚時起了風,吹得枝搖葉晃,揚塵紛起。
蘇璇回到與郡主所居的小院,見庭中無人,風燈寂寂映照,有琴聲續續而揚。
他推開門,見佳人秀影娉婷,玉手撫弦,清寂又安寧,足下一頓沒有打擾,直到一曲奏完,阮靜妍抬頭望見,綻出了溫婉的笑。
燈影下的伊人清麗如仙子,她的良人卻總是讓她等,全忘了孤獨的守候是何等無味。
蘇璇忽然格外歉疚,這一次西南往返,回來匆匆一見,話也沒能說上幾句,幾乎都守在師兄榻邊,她一定很寂寞,卻仍是微笑以對,撫琴自遣。
見她起身倒茶,蘇璇上前按住她的手,「我還是和當年一樣,總是忙於別處,忽略了你。」
阮靜妍心底一片暖融,回握住他,「沒什麼,我本來就好靜,還有阿落常來陪伴,你有更重要的事,不必總記掛我。」
屋外的風聲越來越大,絲絲從窗縫中鑽入,吹得燭光搖動,和著輕柔的人語。
漸漸的話語少了,生出另一種聲音,低迷又古怪,像紊亂的喘息,漸漸有了頻密的撞動,室內的氣息越來越濁。
女子開始喃喃的喚著一個名字。
男子的聲音低啞,含糊不清,「奴奴,放鬆一點,我許久沒——」
風捲著雨珠嘩的落下,過了一陣,女子的低吟越來越碎,逐漸帶上了嗚咽,好像被撩弄到了極致,再也受不住侵纏。
男子喘息著安慰,「奴奴,忍一忍——等我——」
他的話沒有說完,床榻的震聲更疾,像迫切的索要著什麼,在密雨的潑打中顯得急切又激亂,混著他的話語,「別這樣快——等我——」
庭樹被狂風肆意摧弄,窗前一陣枝影淩亂。
沒過多久,女子控制不住的顫起來,像一張繃到極至的弓,嚶軟的哼聲帶來了異樣的刺激,男子的氣息也似突然繃緊。
風漸漸小了,雨一陣又一陣澆在簷上,室內的氣氛鬆緩下來。
一張衾被覆住了相偎的人,阮靜妍撫過愛人的臉,他的長眉如山嶽挺直,眼眸如沂水清明,縱然在黑暗中跌宕摧折,依然不減英華。
她凝望了許久,輕道,「我不要你變,你是馭風而起的鯤鵬,不該被束縛,我無法像你飛得那樣高,可我能強韌自己的心,等你每一次歸來。」
這些話在她心底已久,今時今日才說得出口,「你怕我憂心,所有事一個人扛著,又怕冷落了我,讓我寂寞,我卻擔心自己沒用,什麼也幫不上,甚至不知你在為何而鬱結。」
馨柔的話語融化了蘇璇的心,他溫存的擁住她,「你是我妻子,也是我最珍視的人,沒什麼不能說的,我確有些心事,只是不知該怎麼對人開口。」
阮靜妍也不催,溫柔的等待。
蘇璇默然片刻,終於道出了心結,「當年我神智錯亂,害了許多無辜,本想尋個僻地自刎償罪,沒想到異毒發作,復醒已是如今。我知道自己很幸運,死中得生,所愛的人不曾離棄,與你相伴更是人間至樂,然而一想起那些枉死的性命,還有阿落為我而犯的錯,所背負的罪責,不知該如何才能彌補。」
阮靜妍沒有絲毫驚訝,理解的回應,「我也想過這些,祖母將所有私蓄留給我,其中有不少珠寶價值連城,不如取來給阿落,讓她償還所竊之物,我們再逐一尋訪被你所傷的人家,儘量致歉補過,你看如何?」
蘇璇一怔,心頭熨貼而感動,「奴奴,那是你的嫁妝,我什麼都給不了你,還要你散盡千金,該是何等無用。」
阮靜妍哪會在意,「夫妻何分彼此,金錢皆是外物,若能換得心中安樂,算得了什麼,我明早就去和阿落說。」
蘇璇想了一想,「還是我來,近日陪著師兄,沒來得及與她多聊,還有些事要囑咐她。」
阮靜妍停了一瞬,慢慢道出,「阿落方才來過,說左公子要離開益州,後日就要動身,她想讓我們一道走。」
儘管蘇璇從未詳述外面的情形,阮靜妍也非一無所知,她詢過殷長歌,又去城中瞧了一圈,見鄰近州郡的兵馬入城,加上城牆下堆積的大量城防物資,如何會不通透。
此時一言出口,阮靜妍清晰的感到蘇璇一僵,望來的眼眸漸漸多了一絲歉疚。
蘇璇確實難以開口,又不得不說,幾番醞釀方要出言,她忽然抬手覆住了他的唇。
她什麼也沒讓他說出來,伏在他身上吻著喉結,細齒輕咬健實的肩頸,勾起異樣的燥動。
蘇璇不免訝然,拿下她的手道,「奴奴?」
她的眼眸美麗又幽深,帶著沉鬱的光,舉動卻放肆而大膽。
蘇璇陡然吸了一口氣,腰脊一陣激栗,他最炙熱堅硬的部分,一瞬間被納入了最美妙的地方。
她的臉頰泛著嫵媚的緋紅,不知因是身體的刺激,還是對縱情的羞澀。
雨依然在落,激昂的心火炙燃起來,再沒有別的話語,顛狂的癡纏氤濕了黑暗的長夜。
第三日清晨,蘇璇扶著妻子,將她送上了遠行的馬車。
蘇雲落接過包袱放入車內,寬慰道,「師父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師娘。」
阮靜妍沒有開口,兩人隔著車窗沉靜相視,已勝過千言萬語。
左卿辭道完兩句場面話,鑽入了另一駕馬車,他的神色宛如平常,看不出離悵,左侯也不曾現身,這對父子縱是同處一府也幾乎不見,比陌生人更疏離。
道邊的芙蓉灼灼盛開,濃烈得宛如錦霞,一路相送馬車而去。
七日後,拓州城破。
守城的魯將軍、鄭將軍及數千軍士殉國。
信鴿攜著焦煙與血色,飛向遙遠的益州。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36:13
第九十三章 鼙鼓來
靖安侯府的二公子左頃懷儘管被暫停了羽林衛的職務,每日依然起得極早,如常練習槍術與弓馬。
他日常極少使喚僕役服侍,也沒有親信的下人,因他並非左侯親生,而是在左侯長子失蹤後,安華公主從宗族中挑出來過繼的,名義上是嗣子,實際處境尷尬,身邊全是公主的人,一舉一動均受監看,直至從軍才算得了自由。
世族子弟多以從軍為苦,他卻如逢生天,加上被左侯訓出的好弓馬,贏得了不少老將的讚譽,還結交了一批意氣相投的好友,邊塞的風沙擋去了公主的馭控,也讓他的心境日漸明豁,不再動輒失措。
哪怕失蹤多年的左侯親子、名義上的兄長左卿辭突然歸來,卓然的風采將他比得黯然失色,金陵全城都道嗣子成了笑話,左頃懷也能坦然而視,想著大不了尋個時機請調邊疆,再不復還。誰知這位兄長看似溫文,實則疏狂,壓根沒將侯府爵位與安華公主放在眼中,竟是一走了之。
這下襲爵的機會等於掉在左頃懷頭上,好友亦為之高興,沒想到翻過一年,左侯擅自奪了益州的轄治,強驅武衛伯,蒙上了逆謀之嫌。
大禍臨頭,左頃懷為避嫌不再出府,與朋友也斷了往來。他素信父親為人,然而朝堂上攻訐甚眾,真相未明,難免亦為此憂慮,直至一日好友翟雙衡來訪,帶來了驚人的消息。
原來一些從西南死裡逃生的江湖人陸續歸返,惡教以不死泉為餌,誘捕活人製作屍軍的陰謀終於大白天下,由於太過詭奇,一經散出就爆傳大江南北,街頭巷尾無不議論。
翟雙衡說得有聲有色,「西南惡教有不臣之心,這麼大的事武衛伯竟然不察,你說是什麼緣故,一個屍位素餐的罪名就夠他受的,何況還有後續。」
左頃懷聞所未聞,越聽越疑,「不死泉是假的就罷了,還有邪法能操控行屍殺人?」
翟雙衡湊近低聲道,「可不單是傳聞,還有令尊的秘折,由江湖人轉帶,幾經轉折呈到了御前,聽說聖上閱後大怒,召武衛伯受詢,不料武衛伯壓根不敢奉召,居然失蹤了!」
一件比一件匪夷所思,左頃懷的眼睛都瞪圓了。
翟雙衡幸災樂禍道,「這還有誰看不出,武衛伯肯定與惡教有勾連,要不是令尊當機立斷的處置,沒準屍軍都要跑到金陵了,如今誰還能道令尊的不是,你也不必整日蹲在家裡,馬上就要復職了。」
左頃懷震驚之餘,生出一種不吉之感,「今年怎麼這麼多事,先是不死泉鬧得沸沸揚揚,接著羅幕人犯邊,西南又現怪相,萬一真有什麼屍軍入侵,也不知朝廷能否應付過來。」
翟雙衡可沒這麼多憂慮,帶嘲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好男兒怕什麼,正好建功立業。不然我們沒一個貪墨的爹,又弄不到錢去賄陳王,哪來的機會領兵。」
左頃懷知好友對此事耿耿於懷,寬慰道,「旁人如何我們管不了,做好自己的事罷了,不知楚寄眼下如何。」
提到共同的好友,翟雙衡的心情又好起來,「楚寄在錢塘甚為艱難,就是因武衛伯之子,這下時家要倒了,我看時驕還拿什麼狂,楚寄的風光日子要來了。」
翟雙衡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他的好友楚寄要不是得了內線的消息,險些命都交待在別人手裡,原因無他,武衛伯反了。
武衛伯沒能求到抄滅靖安侯府的旨意,卻爆出了西南蠻教作亂,他自知推諉不過,逃回錢塘一不作二不休,舉起了反旗。
時奕在益州搜刮了不少財富,加上在錢塘盤踞多年的實力,一夕之內就將不聽話的朝官全斬了,兼以搶掠湊齊了錢糧,私兵加上益州帶出來的殘部,糾合起來逾三萬之眾,算是有了些氣候。
這些兵馬在外人看來更像是窮途末路的一搏,哪怕朝廷的重兵正去往邊塞,金陵依然有數萬精卒拱衛,既臨長江天險,又有堅厚的城牆防禦,根本不是一小撮烏合之眾能夠撼動。即使如此,這場叛亂也將蘇杭禍害得一塌糊塗,社稷民生影響極大,天子的盛怒可想而知。
不過哪怕真龍吐焰,當前也燒不塌錢塘,護不了楚寄。
時驕本來就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如今一反,乾脆打算拿楚寄來祭旗。
錢塘封城鎖拿,楚寄藏了兩日還是沒躲過,給人抄到了匿身的民宅,幸而他反應快,前院嘩亂一起,他立刻逾牆而逃,倉促翻入了鄰巷一座私宅,然而運氣差了些,才落地就給兩個胡婢瞧得分明,楚寄一顆心頓時冰涼。
兵甲正在沿街抄查,牆外甚至能聽到士卒的呼喝。
只要胡婢一喊,悍兵立時蜂擁而至,楚寄這條命就算是交待了,沒想到胡婢掃了他幾眼,居然並未叫嚷,反而掩唇嘻笑,去屋內扶了一個人出來。
那人身形曼麗,髮如流金,藍眸宛如晴空,是位罕見的異域美人,與楚寄相對一瞧,彼此都嚇了一跳。
楚寄脫口而出,「瑟薇爾公主?」
這美人不是別人,正是翟雙衡曾迷戀過的焉支公主,楚寄雖曾照面,並無深交,不知她怎的來了錢塘,竟在這當頭撞上。
瑟薇爾的臉色也不大好,她原是吐火羅王的寵姬,藉著左卿辭取山河圖的機會來了中原,憑著絕色容顏迷倒了許多王公貴族,混得風生水起,不料一個姓駱的世家子蠢過頭,為她爭風吃醋,毆死了太常卿之子。
姓駱的固然難逃重處,失子的太常卿連她也恨上了,連連彈劾與她往來的官員失德無行,弄得她門庭冷落,滿城都傳紅顏禍水。她只好離了金陵,來錢塘暫避風頭,誰想卻碰上了禍亂。
她一見楚寄就知道不妙,時家正大肆搜捕英宣伯一黨,人卻在自己的院子,無異於災星臨頭,只怪胡婢在金陵見慣了愛慕者攀牆求見,楚寄又生得一表人才,生生誤會了。
瑟薇爾與楚寄談不上熟識,哪肯擔風險,當下就要喚人將他推出去,不料她神色微變,楚寄已然看穿,三兩步搶上來。「公主!在下思慕已久,好容易得見玉顏,怎能狠心讓我離去。」
楚寄是軍伍出身,身手敏捷,一把捏住了瑟薇爾的腕,俯身壓在她耳畔道,「請公主救我一命,時驕心黑手狠,若是知道我一直藏匿此地,難免連公主都要受牽連。」
他將她按在廊柱上,彷彿情難自禁,話中卻隱含威脅,瑟薇爾豈有不明白的,玉容一變就要翻臉,楚寄一個情急,一嘴將她滿腹怒罵都堵了回去。
這一吻看來旖旎,卻失之勇猛,險些撞歪了美人的鼻子。
幾個胡婢不知究裡,在一旁笑窺,院門猝然傳來軍卒的砸響,驚得所有人一跳。
大劫臨頭,楚寄手一鬆,給瑟薇爾掙脫出來,他不及發話,右臉已著了火辣辣的一摑。
楚寄的心冷下去,瑟薇爾青著臉橫了他一眼,對婢女吩咐了一句胡語。
婢女將楚寄拉入屋內,翻開榻前的波斯軟氈,現出一塊活板,揭開來底下是一方空室,他鑽下去,頭頂一暗,活板扣上,一切倏然而寂。
波斯軟氈蔽音極好,楚寄不知外界情形,在黑暗中待得極不好過,不知耗了多久,終於被放了出來。
敵兵早已退走,夜色降臨,宅內燭火通亮。四名胡婢在瑟薇爾身後侍立,燭光照見金髮美人冷豔傾城,藍眸如冰,華麗的裙襬爍爍生輝。
楚寄呆了一瞬,回過神道了一句,「多謝公主。」
瑟薇爾將他關了半日,氣已經消了,心下也有了盤算。
武衛伯在蘇杭一帶作亂,不足以撼動大局,楚寄是英宣伯的侄兒,只要躲過這一遭,來日必會陞遷,助一把極是合算。不過他方才的冒犯讓她非常不快,慢悠悠道,「楚公子也是金陵故人,我怎會見死不救,只是我這院外時常有人窺牆,要是見了公子嚷出去,一屋子都要跟著送命。」
楚寄清楚識相就該主動離開,然而生死交關,踏出府外死路一條,他絕不肯開這個口,打定主意賴也要賴下來。「只要能容楚某藏身,柴屋陋穴都無妨,絕不會給外人察知,公主相救之情,銘感五內,來日必定粉身以報。」
瑟薇爾慵懶的撩了一把金髮,「柴屋陋穴怎麼配得上公子的身份,自然要好生招待,我費了半天心思,才想出一個妥善的法子。」
楚寄突然覺出不妙,不等詢問,四名胡婢已經一擁而上。
她們顯然得過吩咐,齊齊將楚寄按在妝台前,一婢摘了他的束冠,持篦梳整頭髮,另一婢鋪開七八枚粉盒,就著他的臉比對顏色,還有一婢拾起了一把細巧的銀鑷子。
楚寄耳邊傳來瑟薇爾冰冷又迷人的聲音,「不必粉身,楚公子委屈些,粉個面即可。」
楚寄的眉頭一痛,已經給生生拔去了一根眉毛,他險些跳起來,轉頭掙扎著要對瑟薇爾開言,正見最後一婢捧著一襲大紅石榴蹙金羅裙,笑嘻嘻趨近而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36:27
第九十四章 天子詔
一列浩浩蕩蕩的大軍向北行去。
車聲轔轔,戰馬長嘶,所過之處黃塵漫天,後方一騎頂著塵埃而來,急駛中軍。
主帥馮保在甲車內摒退副將,獨自打開秘匣,內裡是一方秘旨,打開心頭一跳,立時投在火箱內燒了。
稍後幾名副將入車議事,隨口問起,「近兩日秘報急來,可是上頭有什麼旨意?」
馮保身形一僵,對著軍圖道,「聖上憂心邊疆,催我等盡快行軍。」
一名副將不由道,「聖上未免太心急了,大軍出行本非易事,且有輜重車隊,一日下來只得這般速度,明毅伯是老將,短期內絕對穩得住,何須如此急迫。」
馮保面上什麼也瞧不出,話題轉到了行軍上,秘旨所載的字句如一道火烙,燙得他心神不安。
永和三十一年的秋天,注定被史書牢記。
受盡皇恩的武衛伯一朝反亂,以非常的速度整起兵馬,揮軍直撲金陵,逼臨王都。
天子令威寧侯領精兵五萬,出城迎擊。
這一戰以眾擊寡,又是朝廷最精銳的部隊,誰都以為能將叛軍一舉殲滅,結果卻出乎意料。
五萬精兵不可思議的落入陷阱,被無情的絞殺於金陵之側,染血的軍報猶如驚雷,震愕了天下。
離奇的勝利讓叛軍氣勢高揚,裹挾了多地豪強與兵勇,陣營飛速壯大,短短時期膨脹為近十萬之眾,徹底包圍了王都,金陵城中無不悚駭,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販夫走卒,都感覺到了空前的森寒。
而千里之外的益州,同樣遭遇了大軍壓城。
血翼神教將陷落的江湖人煉成了最可怕的傀儡,他們本身就有不俗的武功,化為行屍後奔掠如電,殺人如折草,宛如一片黑暗的腐風,吹到何處,何處就被惡臭的死亡籠罩。
會川失守、戎州失守、嘉州失守、屍軍如洶湧的洪水,輕易沖垮了一座又一座城池,直至撞上了益州城牆,才遏住了兇猛的來勢。
古稱益州隘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此地外有山川之險,內有天府之積,從來易守難攻,可這一次面對的敵人卻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縱然有高闊的城牆,也擋不住黑壓壓的行屍攀援而上,士兵光看來勢已是肝膽俱裂,如墜地獄,幾乎失去了禦敵的勇氣。
然而守在益州的是靖安侯左天行,少年時起就浴血百戰,得天狼之號的軍中之神,他的存在就如一塊鎮海巨石,定住了惶惶的益州。
屍傀一浪浪湧上,靖安侯冷定的指揮,一列列軍士將滾木扔下去,砸落了一排行屍,又有更多的攀上來;左侯變換了命令,軍士滾上一個個圓桶,撬開桶蓋傾倒而下,濃烈的桐油濺落開來,澆透了無數行屍,明晃晃的火把拋落,火焰飛躥而起,將攀爬的行屍燎成了一道火龍。皮肉焦熟的氣息混著煙漫開,十來個行屍竟然穿透霧障攀了上來。
帶著火的行屍面目焦黑,身上烈焰捲燃,猶如幽冥鑽出的厲鬼。
靠前的士兵猝不及防,被行屍抓裂了軀體,迸出淒厲的慘號。可怕的景象令人駭極,軍心開始不穩,當此之時,一道碧光驀的劈空斬落。
碧光挾著利嘯縱橫明滅,威凜萬物,劃裂了行屍的軀幹,宛如神光將攀上來的屍軍斬退,士卒的膽氣隨著碧光而長,立時有勇悍的衝上去接著投落滾木擂石。
空中箭矢狂飛,城下烈火簇簇,濁臭撲鼻,熱煙燎黑了人們的面孔。
洶湧的屍傀無痛無懼的躥動,一波又一波不絕,然而只要碧光仍在,城牆上的靖安侯仍在,恐懼就壓不垮人們的意志。
從白天到夜晚,夜晚又至天明,戰火長燃未熄。
沒有一具行屍能踰越人心所鑄起的無盡城牆。
左頃懷已經想不起如何闖出了封鎖金陵的叛軍。
他率領五百名驍勇的健兒趁夜突圍,挑了敵人守備最薄弱的一處,原本至少有六成把握衝出,不料敵人彷彿早已知悉,一重又一重精兵將數百人撕吞殆盡,能活下來簡直是一個奇蹟。
左頃懷的衣甲和戰馬濺滿鮮血,體力已竭,身邊僅餘數人,突出敵圍仍不敢停,一氣策馬奔出數百里,直至天色微明,一匹戰馬前足一跛,將馬背上的人甩了下來。
幾人趕緊勒韁,左頃懷扶起下屬,見無大礙,又轉去檢視戰馬。
健馬渾身是汗,白沫溢唇,兀自怕被抽打的哀嘶,其他幾匹馬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左頃懷四顧不見追兵,又入了宿州地界,終於道,「先歇一歇,入城至驛館換馬再行。」
幾個人俱鬆了一口氣,要不是還有罣礙,險些想癱在野地睡去,好在前方有間茶寮,棚窩頂上冒著裊裊白霧,一早已經有人張羅。
寮內是個老蒼頭,專做行客的生意,方燒好開水,被幾個渾身血泥的漢子嚇得不輕。
漢子們也沒力氣多言,喚戰戰兢兢的老蒼頭上了茶水與饅頭,抓起來就往喉嚨裡塞。方啃了兩口,茶寮的挑簾一晃,進來了幾個人,打頭的男子一張刀疤臉。
左頃懷立生警覺,摸起了桌邊的刀劍。
刀疤臉的男子面皮一抖,如視一堆待宰的雞禽,「吃著呢?正好上路,免了做餓死鬼。」
左頃懷心一沉,茶寮的棚板裂倒下去,現出圍抄在外的數十名黑衣人,守寮的老蒼頭第一個遭殃,給兜頭一刀豁了胸,如剖開的魚一般倒地,一腔子血濺滿了油案。
左頃懷清楚這些人定是叛軍一黨,幾人奮力迎戰,拼得刀劍亂響,桌板飛揚。
縱然是好虎,也架不住群狼圍攻,左頃懷看著下屬一個個倒地,自己也受了幾處傷,眼看性命不保,一輛輕便的馬車在晨霧中篤篤行近,彷彿根本沒覺察這廂血肉橫飛的廝殺,帶著一種詭異的從容停在了一旁。
刀疤臉覺出異常,一個眼色,數名黑衣人沖馬車包抄而去。
車簾一掀,露出一個俊美的青年。
左頃懷一剎那瞥見,汗都激出來,也顧不上思索這人怎會出現,忘形的厲聲叫喊,「大哥快走!此地危險!」
刀疤臉一訝,桀笑道,「原來是兄弟?這可是妙極,正好湊成一雙。」
左頃懷大急,一疏神險些給人斬了手臂,他胡亂猛揮幾刀,正待衝過去護衛馬車內的青年,突然莫名的眩暈起來。眼前的一切奇異的搖晃,他的膝蓋一軟,撲在地上拚命用刀支著身體,仍抵不住強烈的混沌,在徹底昏沉的最後一剎,彷彿聽見了人體撲墜與刀劍落地的聲響。
左頃懷確實不是唯一倒下的人,方才還凶神惡煞的黑衣人接二連三的厥了一地。
馬車內的青年倚窗一瞥,面上有種漫不經心的冷漠,衝近車邊的黑衣人都不動了,保持著奇怪的站姿,彷彿是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所控。
刀疤臉連聲喝令,只得到了一片可怕的安靜,他駭然細看,才發現這些寂立不動的下屬已經成了慘白的死人,大張的眼眶瀝下兩行鮮血,說不出的可怖。
刀疤臉躥起了一身冷汗,疾身要退,然而他的腿彷彿成了兩根木頭,無形的麻痺沿著血脈蔓沿,一股陰寒直入腦髓,他的眼珠蒙上了一層紅霧,只餘舌尖含糊的一顫。
「你是——」
作者: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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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8:36:42
第九十五章 烽火路
左頃懷倒的時候極不甘心。
他從小苦練槍術與兵法,如今王都蒙難,重責未竟,卻死在一群叛黨手中,還搭上了路過的兄長左卿辭,實在冤得沒法說。他很清楚左卿辭在父親心中的份量,哪怕這個兒子少小離家,任性不羈,並不肯與之親近。
對這位名義上的兄長,左頃懷一直很羨慕。
縱然他做了嗣子,喚左侯為父,得了多年的關懷教養,卻從不敢如左卿辭一般恣意揮霍父親給予的一切,那是血脈相繫才有的無盡寬縱,假如兄長被他連累喪命,不敢想父親將是何等悲慟——
左頃懷在混沌中百念雜生,依稀感覺身下輕晃,一睜眼發覺自己居然在馬車內,一旁的左卿辭神情極淡。
「大哥?」左頃懷猛然坐起,牽動了傷口,疼得臉都變了,兀自緊張的張望車外。
左卿辭大概看不過去,道了一句,「秦塵將那些人驅走了。」
左頃懷確定了並未遭擒,驟然放鬆下來,不免又有些疑惑,秦塵是左侯送給左卿辭的侍從,但竟有如此厲害?敵人有數十人之眾,怎麼也該是一場惡戰,左卿辭看來氣定神閒,衣角都沒亂。「大哥怎麼會到宿州。」
「偶然途經。」左卿辭輕描淡寫的四個字打發了問話,「你為何來此?」
「我受命而行,去往邊塞。」左頃懷覺得有些怪,不過對兄長也不隱瞞,習慣的摸了一下懷裡,面色驟變。
左卿辭長眸半斂,將一隻錦盒置在案上,「是為送這道密旨?」
左頃懷還當東西落在叛逆手中,一見大喜,打開檢視火漆未動,才算放下心。
左卿辭輕飄飄的甩出一句,「不必去了,馮保是叛逆一黨,就算遞去千百道密旨,金陵不破,他是不會率大軍回轉的。」
大軍遲遲未返,朝中都疑消息被逆黨截斷,左頃懷受御令突圍而出,就是為將秘旨送至馮保手中,此時被一語道破,驚駭非常,「大哥怎會知道這些?」
聽出猜疑,左卿辭神色不動,「不必擔心,我並非逆黨,送人路過而已。」
這道旨意送不送得出去毫無意義,他順道過來驗證一下猜測,唯一的意外是沒想到密使居然是左頃懷。細想也不奇怪,左頃懷任羽林衛,常在天子身側,對邊塞也相當熟悉,確是合適之選,只是這樣一來就多了點麻煩。
左卿辭扶案的長指輕叩了兩下,道,「邊疆去已無用,金陵給叛軍鎖圍,頃懷待如何?」
他的態度高深莫測,敵友難辨,左頃懷驚疑不定,半晌才道,「我既已受命,總不能半途而廢。」
左卿辭又澆了一瓢冷水,「這一路必有追截,你走不到邊塞,就算僥倖趕至,明毅伯是否附逆也難說,要是正好撞上逆黨,一條命就白送了。」
左頃懷有無數疑惑,然而也知兩人並不親近,左卿辭既不願說,問了也得不到真實的回答,他摩挲著血漬斑斑的軍刀,片刻後道,「聖上以御令相囑,數百兄弟以血肉護我突圍,我不知大哥為何而來,只知自己為何而去。生死事小,我只求不辱使命。」
左卿辭的眸中掠過一絲冷諷,「你沒想過逆亂因何而起?是誰讓武衛伯、馮保、威寧侯這些人踞於高位?而今的亂相無非是有人自作自受。」
左頃懷又一次被驚住了,趕緊道,「大哥這些話以後絕不要再說,給外人聽去就糟了,朝堂上的事不宜多言,我等只能盡力平抑叛亂,讓世道重歸太平。」
左卿辭似笑非笑。
左頃懷頓了半晌,聲音低下來,「縱然聖上有錯,累及天下,難道就該讓天下大亂而懲一人?我知你未必看得起我,可我既是靖安侯府的人,就不能有辱父親英名,但求竭盡所能,問心無愧,無復其他。」
不知哪一句讓左卿辭的眉梢一跳,沉默下來。
馬車轆轆前行,許久無人開言。
左頃懷經歷了連番惡戰,傷連著累,實則已快撐不下去,然而怕追殺者捲土重來,連左卿辭也遭了險,遂道,「大哥,借我一匹馬,我軍務緊急,不如就此地分道而行。」
左卿辭眼眸都沒抬,一語嘲道,「就你這模樣,能走出多遠?」
這位兄長從來溫文有禮,縱有鋒芒也是笑裡藏針,極少如此不客氣,左頃懷給他忽好忽壞的性子弄得無語,馬車剛好停下來。
外邊是一方客院,車外一人相迎,左頃懷認出是左卿辭的侍從白陌。
白陌行禮後稟道,「郡主略感不適,夫人關心情切,請公子回來後立刻去瞧一瞧。」
左卿辭隨之舉步,左頃懷又一個意外,「大哥娶妻了?」
他知道這位兄長眼界極高,連沈國公的孫女沈曼青,那位門第相當、容顏秀美的正陽宮女俠都被他棄婚而去,尋常女子更不可能入眼,如今竟然悄沒聲息的有了妻室,實在令人訝異。
左卿辭不經心的應了一聲,方至廊下,一個美麗的胡姬匆匆迎來,「阿卿快來,師娘身子不大舒服,不知是不是吃了什麼不乾淨的。」
左卿辭給她拉著行了兩步,才想起來回頭道,「這是你嫂子,以前應該也見過,記得改了稱謂。」
左頃懷如被雷劈,徹底愕住了。
左卿辭有一半說的是實話,此來確是為了送人。
郡主本想要前往荊州,然而蘇杭逆亂,江南已非安全之地,為免蘇雲落反覆奔走,左卿辭才建議郡主返琅琊暫居。
行到宿州地界,他收到飛信傳報,得知金陵被圍後有隊伍趁夜突圍,一想即猜出緣由,算了下軍馬的腳力和時辰,果然撞了個正著。只是沒想到從旁觀變成了參與者,還得將人撿回來,實在不甚愉快,他將左頃懷扔給秦塵與白陌照管,自己隨蘇雲落進了內廂。
阮靜妍的容色確實有些蒼白,倚在榻上微笑,「沒什麼大礙,有些飲食不調,教阿落擔心了。」
左卿辭淨了手,坐下來診脈,蘇雲落在一旁憂心忡忡。
三根指尖搭上去,不出片刻左卿辭已鬆開,「恭喜,郡主是有身孕了。」
蘇雲落在一旁呆住了,巨大的驚喜砸下來,讓她忘了反應,片刻後才激動得跳起來,在屋裡轉了幾圈一迭聲道,「師娘有了?得告訴師父!要好生給師娘補一補,有身子的人吃什麼好?可有什麼需要特別留意的?」
阮靜妍也怔了,一時幾乎不能置信,眼中漸漾起了霧氣。
她一直牽掛益州,對自己反而疏了神,近來食不下嚥,煩悶欲嘔,當是思慮過度,不想竟是有了身子。阮靜妍喜極又感傷,恍如夢中,此生她能與愛人重逢相守,已是別無所求,從未想過還能有個孩子,再過數月就會有小小的手腳,粉嫩的皮膚,如他的眉眼,發出咿呀可愛的稚聲。
然而時機卻如此不巧,金陵逆亂,益州孤懸,他正守在最險的地方,對抗無窮無盡的行屍,若是稍有差錯——
阮靜妍的手忽然被人握住,她回過神,見蘇雲落雙瞳晶亮,熱切道,「師父一定不會有事,知道消息必是高興壞了,師娘放寬心,好好安養,等師父回來。」
阮靜妍的心驟然熱暖,忍下憂思和清淚,顫然點了點頭。
待郡主歇下,蘇雲落退出來,與左卿辭回到宿處,依然難抑興奮,她轉來轉去坐立不安,幾乎想飛去益州換回師父。
左卿辭不以為然,不過暫時也沒刺她,「如今郡主有孕,日夜都要有人照應,我往谷裡遞個信,將茜痕送過來,再讓秦塵去買兩個丫頭,雇個有經驗的婆子。」
他這樣主動實在意外,蘇雲落忍不住唇角一翹,「還是你想得周到。」
左卿辭可不想妻子太過看重此事,寸步不離的陪著郡主,不過說透又掃了她的興,懶懶的抬手捏了捏她喜孜孜的臉,沒再言語。
蘇雲落這時方想起來,「之前你似乎神色不大好,一早說有事出門,怎麼會碰上你弟弟?他不是該在金陵?怎麼還受了傷?」
左卿辭半諷的一哂,「不必管他,無非是另一個傻瓜罷了。」
蘇雲落不知怎的笑起來,左卿辭一挑眉,「怎麼?」
她難得的謔了一句,「阿卿每每嫌別人傻,卻又不喜歡聰明人。」
這一言讓左卿辭默了半晌,轉去提筆寫補藥方子。
她怕他生惱,不再多說,轉道,「要是師父能在師娘身邊就好了,不知逆亂要持續多久,益州何時能太平。」
左卿辭淡道,「益州一時半刻應該還挺得住,金陵才是難料。」
蘇雲落知他親妹與姑母都在宮中,定是有所牽掛,又想起來最疑惑之事,「聽說是威寧侯通敵?他明明中了你的毒,怎麼突然又好了,是有人給解了?」
只有極少數最親近的才知道,左卿辭不諳武功卻精於用毒,少年時做過不少戾事,僅僅兩三年已被武林人視為惡魘,甚至得了個黃泉引的名號,好在後來性情有所好轉,算是收了手。威寧侯的癱痺皆以為是圍獵受傷,實則是中了左卿辭之毒。
如今薄侯突然病癒,左卿辭也有些驚異,逢她問起,落筆微微一頓,「那毒是我自己研配,就算同門也解不了,除非師父出谷,威寧侯恐怕是用了別的法子。」
看來當初就不該留此一患。
他心底一個閃念,蘇雲落已經想到了一處,道,「早知如此,我該趁他不能動的時候混進府弄死他,旁人未必能覺察,既給師父報了仇,也消了這場禍事,如今金陵也被圍了,可怎麼辦。」
左卿辭淡道,「金陵受圍,援不了益州,不過益州也擋住了六王的援兵,緩遏了金陵之危,如今成了一場僵局,就看誰能撐得更久。」
蘇雲落一時默了,左卿辭也不管她,待寫完方子撂開手,蘇雲落偎過來,「有沒有辦法解局?」
左卿辭要推開她,卻聽蘇雲落軟軟的央道,「就算不念六王與薄侯做的惡事,你妹妹和姑母也在宮中,城一破就成了人質,要被拿來勒脅你父親,怎麼能不管。」
左卿辭沒好氣的冷笑,「等你師娘安置了,我自會將她們帶出來,不必你的傻腦袋擔憂。」
蘇雲落見他雖有不快,並沒生氣,膽子更大了,「久居深宮的人未必習慣外頭,即使你對皇帝有恨,也不好將她們都捲入亂世。你身邊的再傻,總比六王一黨好,阿卿又不喜歡那些人,何必親痛而仇快。」
左卿辭心頭一動,沉吟了一瞬。
蘇雲落又央了幾句,左卿辭分神也沒聽清,被她倚在懷裡蹭得發熱,又見她嬌憨中帶著忐忑,頭一次如此纏人的耍賴,半是著惱半是好笑,「還學人撒嬌?你為他們可真盡心。」
蘇雲落厚著臉皮當沒聽見,「阿卿是天下最聰明的,比師父還聰明得多,一定有法子,對不對?」
左卿辭睨了她一眼,唇角幾不可見的輕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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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小左:剛才說什麼?
阿落:阿卿是天下最聰明的。
小左:還有呢?
阿落:比師父還聰明得多?
小左:不是你的寶貝師父天下第一?
阿落:師父是武功好,阿卿是頭腦好,天下最聰明的就是你啦,長得又好看叭啦叭拉……
(落寶寶絞盡腦汁誇足一千字,星星眼看夫君)
小左斜眼,傻丫頭長心眼了,不過總算知道自己的男人最好,可以考慮獎勵下。
作者: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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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8:36:57
第九十六章 徐州吏
四季更替,山水不改,琅琊依然是琅琊。
琅琊王府亦始終如一,就如門前眉心鑲翠的開陽石獅,歷經歲月不減榮華。
阮鳳軒即使做了琅琊王,也不會從此勤勉於政,好在一切因循舊例,無須太多費神,加上有一位賢內助,將王府內外打點妥帖,成了逍遙王侯。
唯一令他鬱結的就是阮靜妍的失蹤。
尤其接到武衛伯府的通報,信中詳述了錢塘所遇的兩人形貌,阮鳳軒越發懊惱,果然如摯友薄景煥的提醒,那個死去的瘋子居然還活著,再度侵擾了單純的妹妹。
阮鳳軒對蘇璇極是惱恨,這人當年哄得妹妹鬼迷心竅,轉頭發瘋被各派圍剿,致使阮靜妍心神大傷,再糾纏到一起哪還有太平日子。所以他才聽從薄景煥的建議,打算將妹妹嫁去威寧侯府避禍,沒想到晚了一步,不等大婚之日到來,人已經被劫了。
從小金嬌玉貴的妹妹被一個瘋顛武夫騙得死心塌地,不知流落何方,阮鳳軒一想起來就恨得捶案,沒想到突逢一日,管事急急來報,郡主回來了。
阮鳳軒疾奔歸府,果然見到了失蹤多時的妹妹。
她看來雖有些疲累,氣色尚好,寧靜煥發,流離的漂泊並未減損玉顏,正被妻子拉著殷殷相問,然而見了兄長,第一句話就驚人一跳。「哥哥,琅琊王府有禍了。」
阮鳳軒大愕,傾出的問話都給堵住了,不等斥責,阮靜妍又道,「哥哥可知武衛伯叛亂,威寧侯領兵出戰卻與逆賊勾連,將五萬精銳送於敵手,致使金陵陷入寇兵之圍。」
阮鳳軒震住了,半晌氣急敗壞道,「你胡說什麼!從哪兒聽來的消息?景煥兄病成什麼樣了,怎麼可能還領兵,甚至與叛黨勾連?荒謬!」
時氏一族的逆亂,阮鳳軒也有所聞,都認為武衛伯兵力不足,不久就會如劍南王一般受誅,壓根沒有圍困金陵的實力,妹妹信口開河,還道癱臥的薄景煥成了逆賊,簡直豈有此理。
阮靜妍秀眉微蹙,「哥哥有所不知,薄侯不久前忽然恢復了康健,主動請纓迎敵,實則與叛賊一黨。靖安侯的二公子左頃懷攜秘旨突圍,我在宿州碰上,一切是他親口所言。如今薄氏族人盡被抄誅,哥哥與薄侯相交太深,一旦逆亂平定,天子清算,說不定連阮氏也要橫受牽連。」
王妃齊慧兒聽得駭然,撫胸道,「這都是真的?威寧侯怎麼突然好了,薄家世代簪纓,怎麼竟參與了逆亂之事?」
阮靜妍對兄嫂說了大致情形,又道,「誰也不知薄侯為何突然而癒,只知聖上事後查抄威寧侯府,發覺他已將幾名庶子送走,還在出戰前殺死了多位側妃,顯然早有謀劃。我離家後方知他陰狠異常,當年將毒藥摻於犀明茶,借我之手加害蘇璇,令他中毒瘋魔,幾乎萬劫不復。所謂對我的深情求娶,不過是挫而不得的執念,這人陰戾偏激,連自己的族人都毫不顧惜,哥哥怎麼還能對他信之不疑。」
阮鳳軒頭腦紛亂,退了一步,「景煥兄怎麼——這不可能——這些話是蘇璇說的?他自己瘋了,還遷怪於人,竟然污衊景煥兄!」
阮靜妍悲哀的望著他,「我知道哥哥半個字也不會信,然而薄侯逆謀是事實,目前消息尚未傳至琅琊,派人一探即知,屆時哥哥會如何應對?隨薄侯附逆作亂,被他撥弄於指掌之間,將阮氏一族的性命都砸進去陪葬?」
阮鳳軒給話語擊中,慌亂又憤然,「我當然會打探,必是誤傳,景煥兄絕不會——」
他只覺一切太過荒謬,竟不知從何駁起,滯了一剎,怒咻咻的拂袖而去。
齊慧兒明白輕重,不理會他,扯著阮靜妍道,「妹妹,你仔細說說,金陵如今是何等形勢?」
左卿辭所說的解圍之法不難,也不簡單。
雙方的困局都在於無兵可用,王廷大軍被調去邊塞,金陵的精兵又被威寧侯一手葬送,想扭轉局勢,唯有各地起兵勤王。不過勤王之舉歷來微妙,不乏打著救駕的旗號,實為趁機奪權,君王也忌憚驅走惡狼又迎來獅虎,不到生死交關不會下詔,各地亦不敢擅自動兵。
叛亂一起,天子先召大軍回馳,然而正落入六王的算計,金陵遭亂兵封鎖,八方消息俱斷,叛軍一天比一天壯大,待天子覺出異常,詔令各地勤王,難免為時已晚。
阮靜妍這一次兼程趕至,正是為說服兄長先行舉兵。
阮氏一族的榮華來自於天子,縱然阮鳳軒與薄景煥私交再好,也不可能罔顧家族與叛亂者沆瀣一氣,當證實消息確鑿,阮鳳軒崩潰之餘,終於意識到摯友已走上了一條絕路,而阮氏家族的未來,也因此蒙上了一層晦暗。
是以當齊慧兒試探的道出,阮靜妍提議家族第一個起兵勤王,阮鳳軒也未駁斥,只有氣無力道,「就算我願以此表明忠心,聖上並未下詔,徐州的曹老頭子就不會允許兵馬通過,如何到得了金陵。」
徐州處於琅琊往金陵的要道,大權在司馬曹度手中,曹氏與阮氏素來不睦,屢屢彈劾琅琊王治下散漫,阮鳳軒沒少為此上摺子自辯,借道這等大事,可想曹度根本不會答應。
事關大局,齊慧兒還是勸夫君致書一試,阮鳳軒硬著頭皮寫了信,果不其然給曹度拒了,言辭還頗不客氣,氣得阮鳳軒差點摔了心愛的墨玉麒麟杯。
阮靜妍看完回信,聽了嫂嫂所述,思忖片刻道,「聽聞曹司馬老練深謀,只要通透時局,必會應允,如今形勢緊急,書信來往無用,不如尋個法子當面說服。」
她仔細問了曹氏一族的情形,齊慧兒所知頗細,為她詳述了曹府的人丁脈絡,往來姻親等,聽到其中一個名字,阮靜妍頓時有了主張。
徐州古稱彭城,為華夏九州之一,北鎖琅琊,南接宿豫,為通往金陵的要道,能執掌如此重地,可見天子對曹度的信重。
曹氏一族以軍功起家,崛起不過兩代,幾乎不可能娶到士族之女,長媳曹許氏算是一個例外。
今朝府門一開,一封信傳遞到曹許氏手中,箋紙清雅,墨跡娟娟,書著一行字。
紫金同遊,別來廿載,懇祈一見。
十二個字,也未具名,卻讓看信者的曹許氏忘了更衣,足足僵怔了一刻。
曹府深處的一方雅院,葳蕤的薔薇滿架盛放,散出沁人的芬芳,兩個女子在花架下隔桌相對。
曾經細柳般羸弱的許小姐成了一個衣飾鮮麗,鬢髮間寶石生輝的高門貴婦,神情也不再是少女時的羞怯,變得淡漠疏遠,高深難測。
同一刻,她也在打量阮靜妍。
只見阮靜妍衣著淡雅,簪飾不多,依然是眉黛青青,秋水為神,肌膚皎如明玉,又多了一種溫潤成熟的氣質。兩人年歲相近,琅琊郡主卻似受上天寵眷,連歲月也獨厚於她。
一種尖銳的嫉意刺入心扉,貴婦人突兀的開口,「聽說郡主與人私逃,不想竟然來了徐州,還私下託詞求見,可是缺了盤纏?」
阮靜妍記憶中的許小姐體弱靦腆,不大言語,兩人相處不多,但絕無粗焐,且有同難之誼,沒想到對方第一句話如此尖酸。她略略一怔,不答反問,「蓁蓁,你這些年過得如何?」
許小姐閨名蓁蓁,出嫁後已久不聞此喚,聽得她驀然一僵,半晌後才冷道,「我被家族責難,世人非議,能嫁來曹家已是幸事,又得府中上下尊重,自然極好。」
紫金山一遊,僅有二女生還,結果一個長年獨守,一個被家族嫁往異地,昔時柔弱內向的閨閣千金被生生磨成了一個尖刻婦人,如何還能稱得上好。
阮靜妍心底一嘆,抑下惋傷,斂容道,「我過得不大好。」
許蓁蓁的面上泛起漣漪,話語還是冷的,「郡主門第高華,美貌無雙,縱是遭了劫難,依然才名遠播,受盡家人珍愛,能有什麼不好。」
阮靜妍淡淡道,「遭劫之後我病了兩年,大半時候混沌,偶然清醒,親朋好友都笑我成了痴愚,有些甚至當面欺諷,原本想議親的也退避三舍,要是與其他人一般蒙難了,或許還好過些。」
幾句話觸動了許蓁蓁的舊痛,她嘴角下撇,鼻翼細紋浮現,恨道,「不錯,他們不怪惡賊,卻怪我令家族蒙羞,難道活下來是我的錯?賊人是我招來的?」
阮靜妍幽幽道,「世人皆如此,不知多少人私下道我被惡賊所擄,清白難料,待我好了,人們又笑臉相迎,誰知心底如何誹議,我所經歷的一切,唯有自己最清楚。」
許蓁蓁咬牙切齒,歷年所積的怨氣悉數被引出,「我如何不是,族裡嫌我帶累家聲,連金陵都不肯讓我待。曹家看中我是士族之女,夫君卻嫌我遭難損了聲名,成親後得知我在溪中浸得過久,受了濕寒難以有孕,接二連三往房裡抬人,家族反而怪我無能,攏不住丈夫的心。」
阮靜妍望了一眼後方的侍女,許蓁蓁有所覺察,直接道,「不必擔心外傳,我到底是曹家長媳,若是一兩個僕婢都管不住,不如死了算了。」
她畢竟在深宅熬了多年,儘管一時氣恨失態,被阮靜妍一點就醒過來,片刻後改道,「挑開說吧,你到底為何而來,想也不是為敘舊,能幫的我會酌情,可也別太過。」
阮靜妍停了一瞬,道出來意,「我代兄長而來,想見一見曹司馬,商談借道徐州一事。」
這一句大出許蓁蓁的意料,她皺起眉道,「我聽說公爹拒了琅琊王之求,你來能有什麼用?何況不是都與人私奔了,還管什麼家族之事。」
阮靜妍沒有過多的解釋,「曹司馬雖然厭惡阮氏,然而琅琊此舉並非為私,我想當面一言。」
許蓁蓁一口回絕,「不行,公爹不喜女眷干預政事,我不會犯這個忌諱。」
阮靜妍並不意外,許蓁蓁失歡於丈夫,仍能在府中威嚴體面,必是倚仗公婆,絕不肯輕逆長者,不過見曹度勢在必行,遂道,「蓁蓁,你知我們當年為何遭劫?」
許蓁蓁方要堅拒,突逢一問,不快道,「不是查出來龍王山的寇匪,還有什麼。」
阮靜妍遞了個眼色,話語含糊,「一些事時過境遷,與你聊作私敘罷了。」
許蓁蓁明白她的意思,猶豫了一刻,將使女屏退了。
四下無人,唯有風動薔薇的細響,阮靜妍道,「這些年我模模糊糊想起,說與你一人知曉,那些賊人不是盜寇,紫金山藏有前朝黃金,他們為尋寶而來,沒想到被我們偶然撞破。」
許蓁蓁怵然而驚,「胡說什麼,什麼寶藏——」
阮靜妍的聲音極輕,「你仔細想想,那些人當時是不是在掘地,許公子喊出名號,對方是何反應?他們一照面就要殺人滅口,事後大費周章的將屍體弄去龍王山掩飾,為何緣故?」
許蓁蓁容色發白,半晌沒了聲音。
阮靜妍微語般道,「我被劫時聽聞了內情,可惜受驚過度,混沌多時,離家後偶然碰上一名當年所見的兇徒,發覺是武衛伯的手下,那些陰私暗舉,正是為今時今日的謀反。」
六王叛跡未顯,說出來難以取信於人,阮靜妍暫且將事情安在武衛伯身上,饒是如此也聽得許蓁蓁驚心動魄,額頭的汗都滲了出來。
阮靜妍接著道,「我說動兄長討伐逆黨,既為盡臣子之責,也為報當年之仇。蓁蓁,你我一生之變皆因紫金山,可願助我一臂?」
許蓁蓁幾乎要應了,話到嘴邊又忍下來,經歷了多年的內宅爭鬥,她更重實利,自己長年無子,地位空虛,若不是公爹壓著丈夫,連長媳之位都難坐穩。為舊事一時衝動,失歡於家翁,並非明智之舉。權衡之下,許蓁蓁隱去神情,再度成了喜怒難辨的高門貴婦。「這些事過去多年,京兆尹早有定論,我已經放下了。」
阮靜妍靜靜的望著她,「你的兄長橫死人手,也放下了?」
許蓁蓁宛如不聞,「今日敘過作罷,公爹不會見你的,不必多此一舉。」
阮靜妍長睫半斂,復又一問,「鄭公子以命相救,換你得生,蓁蓁也放下了?」
許蓁蓁方要端茶送客,聽到這一句手一顫,撞得杯盞鏘然一響。
庭院寂定下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1 08:37:09
第九十七章 見司馬
許蓁蓁一直極討厭自己的兄長。
許平陽自私寡情,貪花好色,德行極差卻受盡家中溺愛。許蓁蓁甚至不能說他一句不好,哪怕紫金山之行是許平陽的主意,遇險也是因他強行改換了路途,族內遷怪的依然是她,甚至惋惜為何死的不是庶女,而是嫡子。
許蓁蓁一生厄運都因許平陽,對兄長之死完全不覺悲痛,只想冷笑。
可鄭仲文不同。
她每每想起這個名字,都有一種溫涼的哀慟。
那是少女時期唯一感受過的,來自異性的關懷與照料。
鄭公子為她擋住了惡人的刀劍,跌入溪中還拉著她的手,最後一刻仍試圖救助她。
那樣好的男子卻死了,許蓁蓁的眼底驀然湧出了淚,胸口堵得生痛。
阮靜妍握住她的手,語音沉婉,「蓁蓁,安排我見一面就好,其餘均由曹司馬定奪。惡人當有惡報,鄭公子泉下有知,也能得慰。」
許蓁蓁靜默半晌,終於噙著淚點了頭。
曹度掌徐州多年,沉睿老練,年近六旬依然精力健旺,生活極有節制,繁瑣的政務之餘,唯一的愛好是攀山。
九里山因東西長九里而得名,曾是楚漢鏖兵的戰場,山色碧郁,風光雋雅。
攀山時曹度不喜言語,三子曹恪帶著護衛在身畔相陪,一行人行至半山,忽然聽見了琴聲。
山嵐送來的曲調高華悠遠,氣韻清長,令人神曠,然而這座山一如曹府後院,山道早被護衛清巡一空,突來的琴聲格外蹊蹺,曹恪頓時警惕起來,護衛方要趨前查看,曹度思了片刻,已當先舉步行去。
上行數十步,眼前現出一方山亭,亭中一名女子安然撫琴,身後隨著一名胡姬,一主一僕俱是少見的美人,一行人都驚異起來,不知二女從何而來。
撫琴的女子停了素弦,起身對曹度一禮,「見過曹世伯。」
曹度見古琴峭薄,漆光不顯,為市面尋常之物,曲聲卻不遜於名琴,心頭已有了猜度,「琅琊郡主?」
女子輕淺一笑,「正是,妾身代兄長而來,有幾句話想與世伯言說。」
曹度一哂,逕自向上行去,頭也不回道,「能探出老夫來此,阮氏也有兩分能耐,只是枉費心機了,縱是琅琊王親至,借道也絕無可能。」
阮靜妍也不急,忽道,「世伯可是武衛伯一黨?」
曹度步履一凝,一旁的曹恪截然色變,喝斥道,「你這女子胡說什麼!」
阮靜妍宛如不聞,「世伯必清楚,當今之世,最不希望各地勤王的就是武衛伯之流。」
曹度終於回過身,神情異常不快。
阮靜妍不卑不亢道,「金陵正危,世伯就坐看叛軍肆虐,傾覆河山?」
曹度原本想晾她一晾,不料她一句比一句尖銳,壓住火氣道,「危言聳聽,時奕還沒那個能耐。」
阮靜妍接了一句,「若是西南敵寇與之相合?」
曹度的花眉蹙起來,傲然道,「杞人憂天,益州有靖安侯親自鎮守,絕不會放蠻夷進入。」
阮靜妍斂容道,「西南屍軍的厲害,世伯並未親見,我從益州回返,親耳聽虞都尉道,益州外無援手,內無強軍,縱然有左侯坐鎮,守得了多久仍是未知。一旦敵人衝破益州,樓船入江,消息又僥倖突破鎖圍,傳入天子耳中,朝廷火急下詔,敢問世伯可有把握及時趕至,一舉殲敵?」
曹度面色沉沉,沒有說話。
阮靜妍纖指一挑,脆音振得人心一顫,「邊塞的大軍遲遲未歸,世伯不覺有疑?無論金陵還是益州,一旦城破,天下皆休,世伯堅拒借道,縱時機於敵,到底是尊君還是害君,不知能得叛軍幾分感激,封王封侯?」
質問極不客氣,曹恪聽得火起,沉不住氣道,「你這無知婦人,竟對家父如此狂言,縱然是琅琊阮氏也當受些教訓!」
他有心要嚇一嚇對方,眼神一示,幾個魁梧的護衛逼近而去,威懾十足。
不說弱女,換了男人也要冒汗,然而郡主身後的胡姬踏前了一步,倏然銀光一掠,一聲裂響,地磚赫然出現了一圈深痕,緊貼著幾名護衛的靴尖,若是再進一寸,只怕足趾已經沒了。
護衛們駭然驚退,刷的拔出了刀劍,卻不知該不該攻擊。
阮靜妍依然凝視著曹度,清明而堅定,「世伯常責家兄懶政,此為長者之智,阮氏誠心領會,而今社稷危殆,阮氏甘願冒重責起兵勤王,縱然徐州不得通過,也會設法繞行前去,無非多耗些時日。妾身來此只想問一問世伯,時局如火,曹氏一族難道就此袖手坐看?將來上何以對君王,下何以對宗族?」
曹度寂了一刻,突兀的一譏,「女人家懂什麼,阮家小子散漫憊懶,貪圖安樂,琅琊連個善領兵的都沒有,能伐得了叛軍?吹得再好聽,不外是無用之功。」
對方態度不佳,阮靜妍卻笑了,清音婉和下來,「世伯教訓得是,阮氏確無驍勇戰將,唯願以一己之先,求能者響應,共解危局罷了。」
氣氛不知怎的就緩下來,曹度板著臉,踱了兩步道,「借道之說就罷了——」
不等郡主開口,他又道,「除非琅琊與徐州合兵勤王,由曹氏統率。」
剎那之間峰迴路轉,連當兒子的都懵了,曹恪張著嘴發傻,「爹?」
阮靜妍神色一凝,深深的行了一禮,「妾身代天下人謝過世伯,一旦逆亂平定,曹氏必居首功。」
曹度無表情的一哂,轉身向山上行去,蒼老的語聲道,「什麼首功,不被婦人家指著脊樑,道老夫與叛逆一黨足矣。」
阮靜妍也不再多言,微笑執禮相送。
曹恪駭異的望了她兩眼,領著護衛去追父親,好容易等行出百丈,確定離亭已遠,火急火燎的追問,「父親素來厭惡琅琊王,連借道也不肯,為何突然決意與阮氏共同出兵?」
曹度卻沒有答,自言自語般道,「士族確有不凡之處,要是能給你們娶到這樣的妻室,我也就放心了。」
這一句沒邊沒際,聽得曹恪莫名其妙,對父親又不敢造次,悻悻道,「她都與人私逃了,還拋頭露臉當說客,全不顧家門顏面,也不知琅琊王怎麼想的,何況大哥娶的不就是士族之女,我瞧除了禮數講究些,其他也不過平常。」
曹度想起長媳,搖了搖頭,「許家還是小了,對女兒也不盡心,養得刻板規矩。琅琊郡主私逃雖不名譽,然而威寧侯府而今九族皆斬,足見其有先見之明。她敢來徐州面談,言語犀利入骨,又有膽氣,可比她那個不成器的兄長強多了。」
曹恪不以為然,「她無非仗著父親不與她計較罷了。」
曹度當然清楚兒子滿腦子疑惑,一哂道,「你唯好練兵,從不在政事上多用一分心思,要是你兄長在,大概就明白了。」
曹恪聽得鬱悶,負氣道,「父親不肯和我說,我自然不懂。」
曹度心情不錯,也未斥責,「琅琊王無心政事,縱情逸樂,這樣的人在側,對徐州有利無害,我為何要厭惡他?」
曹恪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登時大愕,「既然如此,父親為何屢屢彈劾他?」
曹度目光明銳,語意深長,「琅琊王懶慢,極合陛下之心,我視他如敵,亦是為合陛下之心。」
曹恪哪裡想得過來,一時傻了。
曹度喟了一聲,「琅琊富足、徐州兵強,兩地為鄰又距金陵不遠,一旦交好,天子難免疑忌,必會謫去其一。阮氏位列王侯,天子不會輕動,我曹氏卻不同,若不是與之互相嫌惡,時時攻訐,哪能穩坐徐州至今。」
曹恪給說得冷汗沁出,呆了一陣又覺不對,「父親方才答應與阮氏共同勤王,豈不是前功盡棄?」
曹度深深一笑,「曹氏以軍功而起,至今不過司馬,上頭幾位武侯伯爵壓著,多年難有寸進,而今時局動盪,正是躍升之機,只是不可無名而動。威寧侯一反,琅琊王為摘清嫌疑才拉個架子勤王,我與之交惡,當然不能輕允。」
曹恪恍然明白,脫口道,「郡主再次來請,正是出兵之機!父親既為統率,勤王的大功就拿定了,阮氏可搶不了!」
曹度通透老練,深悉分明,「阮氏既無強將,且已位極人臣,還圖什麼勳賞,得聖上讚一句忠心就夠了,此事兩地均為有利,只要態勢做足,老夫如何會不應。」
曹恪興奮起來,「爹!我立刻回去整兵,讓大哥在家裡守著,我隨爹一道去!」
曹度點了點頭,慷慨的允了,「阮氏的兵不頂用,你多帶些精兵,金陵必有一場硬仗。」
「爹放心,等把武衛伯幹翻了,咱們也掙個伯爵噹噹。」曹恪片刻都等不了,一溜煙奔下山去了。
曹度負手望著山下星星點點的農屋,神情略沉下來。
如果郡主關於益州之言屬實,而今的時勢,確是有些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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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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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11 08:37:35
第九十八章 天下事
滾滾焦煙遮沒了益州城牆,夕陽的餘暉透過煙霧,將牆垛下深深的影子。
影子裡坐著一個男子,頭微側,眼眸深闔,濃煙熏髒了他的臉頰,屍液與鮮血浸透了衣衫,手中扶著一把髒兮兮的劍,在血漬斑駁的城頭沉睡,完全不似一個英雄。
然而益州全城都知曉他的名字,視之如天神。
三日殺伐,士卒還能輪換,這個人一步未離,目不交睫,擋住了數不清的行屍。
一個舉世無雙的人,一把無堅不摧的劍,造就了益州堅守至今的奇跡。
一群群軍士行過,特地避開他身側,連搬動滾木的役夫也停了喊號,放輕腳步。無形的敬畏與感動存在於每個人心間,化成了一片誰也不願打破的安靜。
城上人來人去,蘇璇全然不察。
縱然武功再高,他也是一個人,累到極至連饑渴都忘了,一懈下來就陷入了深眠,直到一聲馬嘶傳入耳際,他驀然一醒,幾乎就要拔劍,睜開眼一片金陽晃亮,有人快步走來。
「師叔不必擔心,敵人並未攻來。」
蘇璇捏了捏鼻骨,分不清是在夢中還是現實,「長歌?」
光影中的青年一身道衣,英氣勃發,正是殷長歌,「師父已經回山了,讓我帶人來助師叔守益州。」
蘇璇一愕,抬眼望去,落日的金光輝映著城牆,城上多了一群英敏健拔的道衣青年,個個腰懸長劍,身姿挺直,望過來的目光熱烈而敬慕。
殷長歌的眉間帶著自豪,「師父說益州關乎中原萬民,不可有失,不僅讓我帶著師弟們過來,還致書各派請天下英雄共守,來得快的也到了。」
蘇璇心頭一熱,又是一憂,「這裡太危險,不能將門派的精銳都折了,師兄的好意我心領了,你速速帶——」
一個鬢邊微白的大漢行來,洪聲道,「蘇大俠醒了?」
粗峻的面容有些眼熟,蘇璇一瞬後想起來,驚訝道,「洪堡主?」
來人正是飛鷹堡的堡主洪邁,他腰背雄壯,依然強健,見面就要叩拜,被蘇璇一把托住。
洪邁掙不開,語聲帶出了哽咽,「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蘇大俠,飛鷹堡全仗大俠一力扶挽,出事時卻未能幫濟,實在愧煞。聽聞恩人重歸,洪某別無長才,帶弟兄前來襄助,還請蘇大俠勿棄。」
蘇璇意外之極,他助過許多人,然而瘋顛傷人之時,少有幫派肯站出來說話,心中難免有過涼意,不過復醒後已然看淡,沒想到還有人記得舊恩,來此還報。
他扶起洪邁方要開口,復有兩人行來。
這兩個均是和尚,一人愁眉苦臉,一人圓碩大肚,愁眉的只一合什,圓碩的僧人卻笑嘻嘻道,「好了?甚好。」
蘇璇一眼認出來者竟是當年守六合塔的高僧,更為驚異,他知澄海方丈與法鑒大師已圓寂,遂道,「法引大師與法明大師?澄心大師歸返後可好?」
法引還是一副孤困愁眉狀,有氣無力道,「勞蘇施主掛懷,澄心大師尚在歇養,我等代少林來盡一份綿薄之力。」
隨後又有一男一女過來拜見,男子英健,女子活潑,「峨眉派柴英、靳秀參見蘇大俠,冼掌門是家師,多謝蘇大俠援手之德,我等奉命率同門前來相助。」
後方兩個青年急步上前,雙雙伏首而叩。
蘇璇還在與峨嵋弟子敘話,急忙將人扶起。
兩名青年虎背熊腰,面容相似,顯然是兄弟,其中一人道,「長沂山莊霍明義,霍明武,代家父與家姐拜見蘇大俠,大恩未曾還報,來此助蘇大俠共戰惡教。」
一批接著一批,不斷有人來問侯,有些曾受過他的扶助,有些是各派精英,點蒼、衡山、青城、南普陀、西嶽閣皆有人來,城牆上的人越聚越多,蘇璇開頭還能寒喧幾句,到後來唯有點首示意,又覺出自己滿身污漬,不免微赧,絲毫未覺城牆上的男男女女充滿祟敬,宛如在看一個傳奇。
他不知劍魔死而復生,千均一髮之際打開拓州城門的壯舉,早已在江湖中繪聲繪影的傳遍;
他也不知葉庭在回返的路上已經與各派蹉商,回去後廣發英雄帖,邀江湖各派共守河山;
他更不知益州在屍軍的衝擊下,頑強堅守,浴血死戰的消息散遍四方,天下人無不關切,村夫野老均在紛議,人人為之動容。
殷長歌在一旁微笑,話語清銳昂揚,「師叔,師父說天下事,天下人擔。」
洪邁第一個應道,「不錯!天下事,天下人擔,不能讓蘇大俠一個人扛!」
霍氏兄弟也道,「中原的城池,當由中原人共衛!」
峨眉弟子靳秀一抬秀眉,「說得對!無辜折進去的同道,還有師父所受的傷,都要向西南惡教討回來!」
一時間眾口如沸,戰志成城,氣勢激揚如山。
法明大師捫著大肚,捻著佛珠笑了,「我輩武林,當有此慨。」
蘇璇看著一張張熱血激昂的臉,心神震動,眼眶驟熱,彷彿被金陽燙得暖起來。
金陵圍城已逾一月,形勢一日比一日緊。
城內的百姓惶惶不安,米糧早已被搶購一空,九重深宮內同樣覆著凝重的陰雲。
外部音訊斷絕,大軍遲遲未至,焦灼、失望、憤怒、疑惑多種情緒交雜,天子已經在多番挫折下磨盡了火氣。殿上群臣爭來吵去,有主張對叛軍詔撫的,有主張嚴查與威寧侯及武衛伯有往來的,還有人言及城中所傳的各種荒誕的謠言,均讓天子更為煩悶,退朝後益發疲憊。
上書房內,應德帝任近身太監捏捶肩膀,看幾名應召的近臣陸續而入,良久才道,「大軍至今未返,眾卿如何看待。」
金陵被圍不是一兩日,哪怕突圍失敗,秘旨未能遞出,西北也該聽說了消息,至今未見大軍返回,人人皆知有異,不過誰也不敢接話,都聽出了皇帝壓抑下的怒火。
應德帝直接點了名,「老五?」
陳王的脊背如生芒刺,異常尷尬,勉強道,「臣弟以往瞧馮保像是個穩妥的,沒想到竟會這般,是臣弟失察了。」
天子怒極而笑,「你是沒想到,沒想到忠勇伯竟然與威寧侯、武衛伯是一黨,只顧收錢,也不替朕睜眼瞧瞧,這幾人如何勾結在一起,聯手作亂,將朕的江山社稷禍害到這般地步!」
天子聲色俱厲,一掌拍落擊得龍案一震,滿屋俱靜。
陳王撲通跪下,熱汗流了滿臉,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
到了此時,誰都清楚這場叛亂沒那麼簡單,蠻族來襲本就突兀,其後異變接踵而至,武衛伯、威寧侯、忠勇伯相繼而反,明毅伯看來也難說,前一陣還有漁戶冒死渡江,帶來消息道益州受西南屍軍攻襲,形勢極危。
金陵畢竟是帝王都,糧物充足,加上長江天險,被圍一時還能守得住,君臣急則急矣,尚不至於驚恐萬狀。誰想益州也受了敵襲,對方還是摧城如紙、聞所未聞的屍軍,一旦不敵,敵人從水路直趨金陵,隨之而來的就是江山易主,乾坤改換,天子如何能不怒。
柯太傅心緒沉重,思了片刻道,「陛下息怒,靖安侯定會竭力死守,絕不讓益州有失,如今兩地同時受襲,形勢極為不利,依臣所見,不如詔令各地起兵勤王。」
太師王宦出言反對,「召異地兵馬勤王非同小可,萬一引來狼子野心之人,局面只怕更糟,屆時誰擔當得起。」
柯太傅反問,「太師不贊同勤王,可有解危良策?」
王宦在官場沉浮多年,老道精滑,繞過了問話,「臣以為陛下應以雷霆手腕,將朝中附逆的官員重處,親族亦不可寬饒,以震懾群小,令臣子不敢有異心。」
沈國公見天子發怒,似有嚴懲之意,附和道,「太師所言極是,對逆賊不可姑息,凡曾與武衛伯、威寧侯、忠勇伯、明毅伯來往的必是同黨,當一並重懲。」
柯太傅覺得不妥,「陛下,臣以為如今人心惶惶,過度追查激生動盪,反而給逆黨可乘之機。何況明毅伯是否附逆暫時未明,不宜貿然抄誅,不妨暫時羈押,待事態明瞭再行決斷。」
王宦大義凜然,正色道,「當此之亂,陛下再一味寬縱,一些浮搖的越發膽子大了,說不定暗通消息,私下通敵,更為不利。」
吳王聽得煩,嗆聲道,「殺人急什麼,先說解圍,太師既然說勤王不行,就想個法子出來。」
一句話頂得王宦語塞,他咳了兩聲道,「臣暫無良策,然而勤王確是弊多於利,當另行計議。」
吳王越發不滿,「再計議屍軍都要上門了,既然疑明毅伯反了,大軍指望不上了,還不召各地勤王,難道等死?」
王宦啞口無言,柯太傅連連點頭,「吳王明見,當前益州之危更甚於金陵,若是再拖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
沈國公再次倒向了強勢的一方,「臣以為吳王與太傅所言有理,不過一切全看聖上裁度。」
六王是個綿軟和善的性子,一向少有參與朝廷大事的爭議,這次也沒怎麼言語。
應德帝鬱怒的扶案良久,終道,「太傅擬詔,召徐州、宣州、南陽三地火速勤王!」
太監立刻侍候筆墨,柯太傅一氣詔成,又議了一陣傳詔的細節,天子才令幾位重臣散去。
陳王一直灰頭土臉的跪著,好容易熬到退出,不免一瘸一拐,落在了幾人後頭。
六王緩下步子,體恤的問道,「五哥的腿腳還好?我那邊有種化淤散不錯,回頭叫人給你送去。」
陳王悻然道,「不必了,我回去歇幾天,免了招嫌。」
六王勸解道,「聖上一時氣過了些,遷怒罷了,我知你心情不佳,跟我回府坐坐,最近得了幾件寶物,讓你挑兩件。」
陳王今日大失臉面,連寶貝都提不起興致了,奈何卻不過六王的盛情相邀,怏怏的隨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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