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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猴】魚龍舞 (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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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2-19 07:07:08
標題:
【默默猴】魚龍舞 (連載中)
【作者概要】:默默猴,臺灣武俠小說作者,河圖出版社簽約作家。
每個在華人世界長大的孩子,心中都有武俠夢。在那裡,籍籍無名的少年仗劍馳馬,自波瀾壯闊的冒險中成長茁壯,得到一些、也失去一些,最後立下不世功勳,成為英雄;其間,有慧美多情的紅顏知己、有義氣相投的生死兄弟、有城府深沈的反派梟雄,帝王將相,市井遊俠,在故事裡起起落落……
【內容簡介】:
破落將門,美貌孤女,梁燕貞賭上濮陰梁侯府的前程,決定接受密使所託,為朝廷運鏢,跨越大半個帝國,欲從央土押送東海道,殊不知已踏上一趟無法回頭的破滅之旅……
西山毛族與東海鱗族乃千年世仇。將毛族質子送上鱗族聖地指劍奇宮,或力阻此事發生,在東西兩方各自掀起滔天巨浪;究竟還要流多少鮮血,這場無解之爭才能落幕?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2-19 07:09:29
第一折將門虎女金貂酒易
山與山的縫隙間,樹向上伸展著身臂,肆無忌憚地,彷彿要把居間的一線灰天攫下,撕成一綹一綹。難怪天空越見狹仄。她本以為是兩側峭壁彎下了腰,這才發現是樹影攀了天下來,呼號著越扯越近。
天上的雲本該是輕飄飄的,如柳絮或繅絲一般的物事吧?就算穿過身子也不會有感覺。這麼說來,她也可能正奔馳在墜地的雲流裡。被樹爪篩碎的雲影們,會不會發出淒厲的哭喊?
然後她便聽見異獸咆哮般的低吼。本以為是駿馬嘶鳴,直到胸膛爆出擂鼓似的轟擊,才意識到那可怕的聲音來自自己。
救……救命……救我……我不想……不要……
由兩邊包卷下來的樹影岩壁,幾乎吞噬了所有的光,只留下前方小小一點亮。女郎沒有屈從於逃出生天的想望,下意識地抗拒不斷變大的光點,彷彿已知那不是出口,而是盡頭。
小姐……別……快停下……
縱馬躍入白光的瞬間,聲音像被隔絕於極遠處。梁燕貞抬頭見一堵平削如鏡、直直插入雲裡的斷崖,上頭以她不應認得的古籀陰刻著“絕蠱峰”三字,每一筆比大腿還粗,鑿入岩壁的字跡凹處溢著血一般的朱漆,怵目驚心。
視界忽然歪斜。在摔進厚厚的腐土之前,她看見樹海中湧出的南方士兵,彎翹的靴尖以及龜殼似的籐編玄甲充滿異域風情,是她在夢境外從不曾見。
啪的一響,視野定於土上一隅,除了靴子什麼也看不到。烏濃的液漲逐漸漫過眼角,塗得余光裡一片漆黑。
這靴異常好認。
厚衲寬楦,上覆甲片,靴尖是眥目露齒的鎏金獅面,威風凜凜,襯與同樣款式的黃金鎖子甲,直是天神下凡。阿爹答應了她,等她能使丈三馬槊,也給她做雙一模一樣的。
“小姐……小姐快停下!”
梁燕貞回過神,幾乎被狂奔的坐騎拋下鞍,獵獵的風像鋼刀一樣,刮得她面頰生疼,遑論睜眼。總算女郎訓練有素,棄韁伏低,抱緊馬頸,才沒被勁風迎面掀翻落馬。
戰馬是極具靈性的動物,不會服從反覆的主人。
騎軍衝鋒時,速度須穩穩催加,如此即未蒙眼,戰馬也不會畏懼敵勢,將堅定地衝進刀戟林立,抑或同樣低著頭衝來的騎兵陣中,撕開敵人的攻擊防禦。
在全速沖刺下勒韁,會使戰馬無所適從,輕則人立,重則折腿,梁燕貞從六歲踏鐙那天起,就被教導斷不可如此。
順風回頭,見家將正在遠方奮力追趕,誰也沒料到小姐忽然縱馬,或以為是有意為之,想獨自透透氣之類,待發現女郎恍惚搖擺,已追之不及。載運輜重的八輛大車被遠遠拋在後頭,說不定都還沒駛出那片林子。
梁燕貞很難不生自己的氣。她這一進密林便生邪怔的毛病已有幾年,從父親死後便如此,倒也不是每回見著樹木都來,尚能瞞著手底下人,一貫沒出過什麼事。
此番東行,她刻意避免入山,便揀了小路,亦循緩丘平原走,決計不走夜路。要不是今兒貪程,徑直穿越那片蓊鬱深林,應不致招此禍端。
馬性一狂,就只能等它跑累了停下,若遇阻礙,是可能一頭撞上的。此誠最最危險處,不能由著畜生擺弄。
梁燕貞正試圖撈起韁繩,後方一騎穿出,左突右竄繞過擋路的家將們,宛若流水行雲。馬背上的騎士離鞍,幾乎是站在鐙上,個子嬌小,裙擺獵獵呼嘯,雖作旅裝,也能看得出是婢女服色。
梁燕貞不知小婢竟有此騎術,魂飛魄散:“阿……阿雪莫來!太危險了……退下!”嘶薄的嗓音未落,被喚作“阿雪”的少女追至後方,相隔數丈,小小的臉蛋在塵浪間卻不避仰,眼睛瞇成兩彎,全神貫注,稚氣未脫的秀美容顏竟有幾分英銳。梁燕貞瞧得忘了喝阻,不覺有些怔傻。
阿雪繼續催韁,眨眼已從馬臀後追上來,兩騎漸漸並馳。考慮到阿雪年幼,梁燕貞特別挑了頭溫馴的小牝馬,不過此際阿雪所跨,與女郎鞍下的望州駿馬一般高大,應是原本係於車後的備馬,非是阿雪原本那匹。
競逐乃馬性,兩騎一前一後,往往全力衝刺,並駕卻未必如此。阿雪口中吁吁有聲,巧妙放慢速度,落後約半個馬首,片刻梁燕貞的愛馬“烏雪”跟著稍慢,兩馬再度並頭,阿雪又落後些許……烏雪漸漸慢下,吐息越見粗濃。
馬無長性,阿雪眼明手快,一把抄住烏雪的韁繩,隔鞍遞去:“……姊姊!”聲音甚是清脆。
梁燕貞接過韁來,“籲”的一聲撮唇,熟練地安撫烏雪,放慢速度點鞍打浪,以免傷了馬力;回神抿嘴,啐道:“說過多少次了,在外頭要喊'小姐',同川伯他們一樣。叫什麼姊姊?”才發現自己汗濕重衫,頭面黏滿沙塵,狼狽得不得了。
阿雪“喔”的一聲,縮頸的模樣嬌憨傻氣,渾不復方才的英颯。梁燕貞搖頭苦笑,想我濮陰梁侯府——但世上早沒有濮陰梁侯府了。
悵惘間,家將陸續趕到。當先一頭黃驃馬尚未止蹄,鞍頂滾下一名箭衣綁腿、背懸大刀的紫膛大漢,靴尖未沾著地,蒲扇般的大手拎起阿雪,爆出雷吼:“殺千刀的毛小鬼!竟敢偷馬——”
“……川伯!”梁燕貞又氣又好笑,連忙喝止:“怎說都是阿雪救了我的命,別同孩子瞎計較!”
漢子憤然甩手,阿雪落地一滾,貓兒般竄至女郎身後,沖他吐舌,鬢絲微捲,頗見俏麗,扎了雙丫髻子的發頂在陽光下泛著淡淡金紅,漢子口稱的毛小鬼云云,怕非是空穴來風。被稱作“川伯”的紫膛大漢眥目欲裂,眼看便要發作,又有一騎飆至。
緊跟在雷躁漢子之後,是一名十七八歲的黝黑少年,結實清瘦,粗手大腳,嚴肅的神情裡透著關懷。
梁燕貞記憶猶新,少年來梁侯府的那會兒父親還在,問他叫什麼,還是男童的少年端坐著寫了“葉藏柯”三個正楷字,父親樂呵呵地收了,身家都沒問。這幾年門人走得七七八八,少年一聲不吭扛起粗活,每日忙進忙出,除“小姐早”之類的招呼,印像中和梁燕貞說過的話還不到十句。
但梁燕貞經常遠遠看著他,並不覺陌生,頷首一笑,權作回應。
被暱稱為“小葉”的少年臊紅臉,垂眸縮頸,指節粗大的一雙長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整個人彷彿是憑空多出的一件無用巨物,光擺著都尷尬。
其餘幾騎接連趕至,為首的中年人五綹長須,相貌俊雅,若換上儒服青衫,說是教書先生也使得。此際一身武服短打,外披長褙大袖,襆頭軟裹、結巾披背,額帶綴了方小小白玉,頗有武林大豪的架勢。
他身後有少有壯,清一色的青袍白褙,腰繫赭帶、背負長劍,甚是齊整,縱馬間隊形不亂,次序井然。梁燕貞見川伯管帶的自家丁壯除了小葉,其餘皆未能至,更別提前來助拳的府中舊人,不由暗嘆:“傅叔叔人中龍鳳,難怪早早離開。阿爹不在,誰也留不住這般人才。”
那傅姓中年人的弟子中有一名與梁燕貞年紀相若、生得頎長俊朗,記得叫俞心白的青年本欲發話,卻被中年人攔住,趨前笑打圓場:“川橫兄,若非是阿雪身手了得,適才小姐危急,你我可救不了。無事便是大吉,咱們加把勁趕進峒州城,今晚小弟請大夥兒吃酒。”說到一半,其他人等終於到了,聞言大喜,只不敢鼓譟,紛紛轉頭待小姐示下。
那性格暴躁的紫膛漢子李川橫可不是好相與的,但這幾日都在野地宿營,吃睡克難,如有客棧落腳,溫一壺酒切幾斤牛肉也不壞,罕見地沒有反口。
梁燕貞在心裡嘆了口氣,淡道:“傅門主說得是。峒州城就剩十幾里路啦,咱們加把勁兒,今晚能喝熱湯睡軟榻,沒準還能洗個澡。”眾人歡呼,安排馬匹在附近的小溪畔飲飽了水,待大車跟上,整隊向峒州的州治執夷城出發。
阿雪又換回那匹溫馴小馬,被梁燕貞帶在身邊,並轡而行。
女郎習慣了眾人簇擁,與小婢言笑晏晏,縱使風塵僕僕頗見狼狽,不掩蜂腰長腿、英姿勃發的姣好模樣,一眾青壯目不轉睛,有人悠然神往,有人想入非非,暗忖自家小姐雖是二十有四的老姑娘,但憑這般姿色,求親怕不得踏穿門檻,若非受梁侯所累,怎會到這時仍雲英未嫁?
梁侯曾是濮陰梁府的主人,諷刺的是,他到死都沒能真正封侯。
這個知交故舊、門客家人喊了多年的空銜,從起初的奉承殷盼,到後頭的失望解嘲,個中五味雜陳。
距發跡東海一道的獨孤氏終結戰亂,建立新朝,倏忽已過十年。梁燕貞的父親梁鍞本是太祖武烈帝的舊部,打仗勇猛,卻始終不受待見。除了性格兇暴,口無遮攔、好犯忌諱這點,恐怕才是梁鍞仕途多舛的主因,從梁燕貞的閨名可見一斑。
鍞、貞字形相近,理當避諱,梁鍞卻安了個火字底的“燕”,生生熔掉“鍞”的金字旁。燕貞燕貞,還有比這更不吉利的麼?
但無論世人如何評說,於梁燕貞,梁鍞是天下間最好的父親。
白馬朝肇建,太祖皇帝的龍椅還沒坐熱就駕崩了,天下落到二弟獨孤容手裡。今上對皇兄舊人可沒什麼好臉色,兢兢業業捱了幾年,皇帝決定出兵南陵,命梁鍞擔任先鋒,總算有機會大展拳腳。
戰況起初非常順利,先鋒大營在一個月裡五度推進,誰知被誘進九尾山的密林樹海,幾被全殲,梁鍞自絕於九尾山絕蠱峰,原來先前的小胜全是南人的減灶誘敵之計。
這場慘敗幾乎動搖新生的帝國。
皇帝陛下足足花費三年的時間,才收拾完敗戰的爛攤,易“南征”之名為“南巡”,剿平幾個乘亂造反的小藩鎮,與南陵諸封國重新議和,談妥了朝貢臣屬的條件。
拜粉飾太平所賜,梁鍞遠在央土的家屬沒遭到清算,但據說陛下一見“梁”字便火冒三丈,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同濮陰梁府攪和在一塊?昔日同袍紛紛劃清界限,府中門客風流雲散,只餘李川橫、葉藏柯等寥寥數人。
梁燕貞母親早故,從小在軍旅中長成,好舞槍弄棒,騎射更是不讓鬚眉,十幾歲便出落得亭亭玉立,梁鍞約莫是對女兒姿色頗有信心,或想封侯之後,能攀上更好的人家,始終不急,送梁燕貞到央土最大的武學堂“獅蠻山”,學了一身精湛的槍法武功。
梁鍞死後,梁府江河日下,四年間只出不進,梁燕貞手頭拮据,再擠不出多少銀錢,這大半年全靠離開梁府自立的父親舊部接濟,如在嵧城浦滿芳洲創立“照金戺”,人稱嵧浦第一武門的“劍履紛奪”傅晴章,便出了大力。
傅晴章從梁鍞閉門潛居時,便常往來於平望、嵧浦等大城間辦差,累積不少人脈。梁鍞喪事甫畢,傅晴章急急辭出,落腳嵧浦,家將間盛傳他私吞銀錢,遠走高飛,對這位梁侯昔日的智囊頗為齒冷。
但傅晴章輕財仗義,本領高強,在嵧浦闖下偌大名聲,連平望都亦有所聞,還不忘回頭接濟少主。在梁燕貞看來,傅叔叔可比那些個一聲不響地連夜離開,從此再沒有回來過的叔叔伯伯們強多了。
這回接到朝廷的差使,光憑梁府這點人手根本辦不成事,李川橫讓她給府中舊人寫信,叫他們出錢出力,勉強召集了十數人,其餘全賴傅晴章傾“照金戺”之力支援,湊成一支四十人的隊伍,浩浩蕩盪出發。
“銀錢之事,小姐毋須掛心。”傅晴章對她說。“侯爺沉冤多年,徒然背負污名。屬下在平望奔走經年,打通了些許關節,這回咱們把差使辦好了,聖上定能回心轉意,還侯爺一個清白。”
梁燕貞已非昔日天真爛漫的小丫頭了,這幾年嘗盡人情冷暖,不再一廂情願信人,但聽他說得赤誠一片,仍不禁有些感動,低聲道:“多謝你,傅叔叔。途中所費花銷,將來我一定還你,但此行危險重重,卻不能不與叔叔分說。”
李川橫讓她在信裡含糊其詞,只說是受東海行司禮台——即江湖人稱的“埋皇劍塚”,雖是朝廷機關,卻名列東海四大劍門之一——所托,由平望出發,押運一物往劍塚所在的白城山,交割給埋皇劍塚的副台丞“天筆點讖”顧挽松。
這種走鏢護物的活兒,人面就是實力。從央土押運到東海,須得穿過大半個帝國;越接近東海,央土方面的人脈就越派不上用場,反之亦然。
況且,李川橫不讓她在書裡講明的,恰恰是此行較尋常護鏢危險十倍、乃至百倍的真正原因。這使得梁燕貞更難面對傅晴章。
“這趟活兒,叔叔知是往刀山鼎鑊才來的,小姐亦毋須介懷。”彷彿看穿她的慾言又止,中年文士輕捋長須,笑得溫文儒雅。“點子未出西山,已然三度遇襲,回回見血,死的都是要人;東出大雲關後,在到平望都以前,沿途又遇三次襲擊,第二回甚至死了整批的護鏢隊,不得不換新血……川橫兄不讓小姐說的,大抵是這些罷?”
梁燕貞檀口微啟,久久吐不出話語。事後想來,沒準下巴都掉桌頂了。
她進京密會劍塚使者時,對方所轉交的情報文書之上,可是蓋滿禮部、兵部,乃至刑部大理寺的官防大印,可見層級之高,事機之密。傅晴章又是如何得知?
俊雅的文士笑道:“西山之事確實不知根柢,我也是約略聽聞。一旦過了大雲關,如此慘烈的追擊,折了忒多朝廷和央土好手,道上豈無風聲?只是萬沒料到,顧大人居然找上小姐。”
梁燕貞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轉,抿嘴嫣然。
“要我說,這多半是藉花獻佛罷?府裡的情況,顧伯伯也不是不知道。我猜他是想以此為引,才能請得嵧浦第一武門的'照金戺'出手相助。有了傅叔叔仗義相助,此事已然成了一半。”如今,她也能大方說出這種場面話了,絲毫不覺得難為情。
果然傅晴章甚是受用,連稱不敢,對話在愉快的氣氛中告一段落。
有了嵧東滿芳洲'照金戺'的照拂,這趟路果然順利,僅前天進入峒州地界之際,遇上一地死屍,說是匪徒攔劫花轎,與迎娶隊伍鬥得兩敗俱傷,只有一名老嫗和新娘倖存。
傅晴章、李川橫都是見過風浪的,瞧這一老一少確不會武,老嫗應是媒婆,人都嚇傻了,翻來覆去就是“強人打劫”、“全死啦”、“好多血”,此外無他。
新娘甚是年輕,倒比她鎮靜得多,說是東海章尾郡人氏,複姓龍方,本欲嫁往央土,出了這等憾事,只想回家。新娘皮膚黝黑,相貌甚是醜陋,料非富戶所出,僅身段堪可一提,雖穿著厚重的大紅禮服,胸前仍是鼓脹脹一團。
隊裡那些年輕人初見她下轎,莫不血脈賁張,蓋頭一揭卻是個麻皮醜女,人人掃興,倒也無有驚擾。
梁燕貞不忍棄她二人於不顧,得傅、李同意,挪輛車暫予棲身,帶到最近的村鎮再說。老嫗呼天搶地感激涕零,醜新娘仍一派悄淡淡的,有著置身事外般的隔閡冷漠。
一行人車馬魚貫沿大路而行,始終不見人煙。
梁燕貞越走越沒底,微蹙起眉刀,舉手喊停。
她從小就是兩道粗眉,既不彎又不細,說劍眉是好聽了,那眉尾俐落地一揚一收,簡直是口快刀,老被身邊人取笑;豈料年紀稍長,漸看得出杏眼桃腮後,出色的容貌被濃眉一襯,倍顯精神,反而有味道。
女郎不是水靈靈的瓜子臉,也非圓潤的鵝蛋臉廓,而是介於兩者間的桃杏臉蛋兒,顴骨突出,鼻樑高挺,下巴像是稜尖兒裁去一截,由腮幫轉過俐落線條,頷頦挺翹,陽剛中仍帶一絲女子柔媚,美得極具個性。
“怪了。”梁燕貞攤開地圖,敲著寫有“執夷”二字的簡易圖示,雙臂環著玲瓏浮凸的兩丸挺沃,喃喃道:“這圖一路走來沒錯過,按理該到了……這麼大的一座城,能飛了不成?”靈光一閃,轉對傅晴章:“傅叔叔隨身可帶有路觀圖?”
傅晴章命大弟子俞心白取來,攤開比對,雖是出自不同圖匠之手,但執夷城的位置卻相差彷彿。眼看時近黃昏,眾人又餓又累,前頭一陣追逐時頭臉衣衫裹滿塵沙,被汗水一浸,和泥巴浴也差不多了;再不覓地宿營,只怕軍心有變。
梁燕貞當機立斷,決定在兩里外的河灣紮營,生火埋鍋,解鞍歇息。
這趟所攜的營帳取自梁府庫房,全是昔日東軍所用,才須八輛大車載運。眾人將車繞成一匝,猶如假城,居間大帳是梁燕貞所用,其餘帳篷則分佈於車環的間隙外圍,最外圈才是系馬柱。
營帳搭好,除了生火放哨的,不知是誰起的頭,忽聽一聲喊,眾人紛紛跳進河裡,洗去滿頭塵泥,身上褪得只剩一條犢鼻褲,鬧騰甚歡。
李川橫焦雷似的嗓門響起,約莫是被看出並沒有生氣,小伙子們依然故我,要不多時河邊已是赤條條的一片,不少老人也被起哄著下水,錯失了暖炕熱酒的失望似已消散一空。
梁燕貞在軍中長成,見多了男人無狀,到這會兒也不好繼續瞧著,帶阿雪從車頂爬下,笑道:“咱們也找一處清洗乾淨。”
她用的是當年阿爹的中軍大帳,改良自西北牧民的圓頂穹,里外共分三層:骨架搭建完畢後,先覆上一層絲綢帳子,如此帳內觸手溫軟,極為舒適,這是只有梁鍞才有的享受。接著覆上革帳——西北牧民用的是羊毛氈,但無論對東海或央土氈子都稍嫌燠熱,換成更加堅韌的牛皮,萬一遭遇夜襲,還能阻擋箭枝,最後外層再覆蓋防水漆布。
大帳距車環約三兩丈,設於車輛間用以堵縫的帳篷,出口一律朝外。整座假城似的車環,僅留一道連通內外,兩側帳篷亦朝通道開口,自是為小姐私隱著想。
車輛所載,除了架設營地須用,其餘皆不卸下,只梁燕貞的三口衣箱例外。
箱中裝著小姐日常所需,當然得放置在大帳內,否則夜裡誰都能摸進車裡上下其手,怎生了得?是以裝卸不避辛苦。
此事向由梁燕貞或李川橫親自指揮,今日惑於地圖之異,女郎爬上車頂眺望,並未盯著,此際牽阿雪走近,見帳門掀起一角,未燃燭炬的帳里黑黝黝的,立了條青白人影,單手提起衣箱一側,不知在做什麼。
眾人的嬉鬧聲尚在遠方,梁燕貞心底沉落,壓低嗓音:“在這等,莫過來!”沒等阿雪答應,解下背後三尺半的狹扁布包,一竄入帳,“唰!”一聲迳指鼻尖,布包尖嗡嗡震顫,持物之手磐石般晃也不晃,其身亦然。
俞心白笑得露出白牙,從她繃出肩袖的渾圓線條,鶴頸般優雅卻有力的藕臂,一路瞧到堅挺的胸脯,眼神放肆,毫無顧忌。
那副慢條斯理的模樣,彷彿用的不是眼,而是柄鋒銳的剝皮小刀,將她渾身所覆貼肉剝除。梁燕貞甚至能感覺玉肌次第悚栗,隨著俊美青年那無禮的視線。
到得這時,他依然有恃無恐,視線的放肆亦然,令梁燕貞錯愕之餘不禁有些猶豫,到口的斥責抿了抿,半天才由齒縫間迸出一句:“在這兒乾什麼?出去!”
嵧東俞氏乃是央土豪商,與主持新都營建的嵧西任氏齊名。傅晴章正是收得好徒弟,才能在寸土寸金的嵧城浦內,佔上滿芳洲這麼塊麒麟地,乃至“照金戺”近年聲名鵲起,處處能見俞老爺子扶植的痕跡。
俞心白與她四目相對,彷彿在她眸底巡梭一遍,確定女郎不是欲拒還迎,微露詫異,旋又恢復輕佻神氣,“哎呀”一聲鬆手,衣箱重重摔落,扣鎖雖不致有損,劇烈的撞擊卻使鉸鏈爆開,頂蓋掀倒開來,散出一地女子衣物。
梁燕貞差點給砸了腳,及時躍開,收束在布包裡的一雙短槍,也跟著離開俞心白頸間。
俞心白欺她一介女流,又是武學堂出身,獅蠻山雖歷經三朝,大名鼎鼎,倒也不是以武學著稱,才敢乘隙潛入。但女郎一竄而至的俐落身法,以及出手停槍的勁力拿捏,有一瞬間讓他後悔孤身來此。
兵刃離頸,青年便忘了適才心驚,況且有一樣東西讓他難以忽視。
俞心白撩袍蹲下,從散亂的衣物裡拎出一件茜色滾銀邊兒的肚兜,絲綢滑亮的質感即使在幽暗的帳裡仍能清晰辨得,肚兜上繡著翠青兩色蝶兒,巧則巧矣,卻有種莫名的天真稚氣,尺寸也嫌短了些。目測她衣上撐出的乳廓,穿這等小衣,豈非大半側乳都要露在外頭,兜也兜不住?
如非蝶繡童趣得緊,難聯想到閨房之事,俞心白便要笑她存心勾引,連褻衣都裁作這等淫艷款式;勾著繫繩湊近臉面,陶醉似的一嗅,蹙眉瞇眼:“……好香啊!”
梁燕貞俏臉通紅,握緊布包裡的槍桿,忍著沒一記標穿他咽喉,嬌軀輕顫。
“……小姐!”
一條人影飛步而入,瞥見他手中肚兜,衣影微晃,落地時卻在俞心白斜側。俞心白吃驚轉身,已然招架不及,被來人一拳搗中面頰,踉蹌而退。
他在照金戺內居弟子首席,得傅晴章傾囊相授,師弟們平日對拆想讓他一招半式,也沒那個本領,況乎一拳打得他鼻青臉腫?
俞心白眼冒金星,憑著一股倔悍踩住腳跟,見動手的竟是那個叫小葉的小廝,想起肚兜還捏在手裡,抹去唇血揉作一團,隨手棄置。果然小葉眥目欲裂,揮拳復來,俞心白退了一步,反手從左袖中揮出一縷寒光,破袖斜掠,待少年自將咽喉撞上。
“小葉!”梁燕貞本欲喝止,這下卻成驚呼,已救之不及。
千鈞一發,又一人飄入帳內,大袖一揮,也不見小葉與之相接,整個人突然倒飛出去,直滾至帳底,極為狼狽。俞心白右肩痠麻,整條手臂垂落,差點握不住匕首,回見來人五綹長須逆風前揚,態擬神仙,脫口叫道:“師……師父!”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3-1 07:31:59
第二折
迨其撲朔 謂我迷離
來者正是滿芳洲照金戺之主,人稱嵧城浦拳劍第一的“劍履紛奪”傅晴章。
傅晴章面色沉落,見他還待分說,怒道:“畜生,一會兒再來處置你。滾!”俞心白略一遲疑,“啪!”一聲吃了記耳光,這才撫著面頰悻悻而出。
傅晴章雖是其業師,也是靠俞老爺子的賞識才能在央土首善立足。梁燕貞無意為難,定了定神,搶在他未開口之前,淡道:“小小誤會,叔叔毋須放在心上。接下來還須眾人齊心,俞公子那廂,請叔叔不必過份見責。”傅晴章幾度欲言,終是嘆了口氣,衝女郎長揖到地,又從懷裡掏出一隻小瓷瓶。
“叔叔獨門的'托萼手'自帶潛勁,滯於體內,必傷經脈臟腑,日久成殘。須得以這瓶'虎蜂三仙醪'推血過宮,方能免除後患。”瞥了掙紮起身的小葉一眼,拈鬢道:“適才那招'輕仰長懷',叔叔在兩濮行走多年,是頭一回遇到一掀之下、還能爬起身的。這位葉兄弟深藏不露,莫不是川橫兄暗裡收的傳人?那可真是對不住了。”
梁燕貞接過瓷瓶,搖頭道:“川伯那脾氣,誰也做不了他徒弟。”兩人相視而笑。散落滿地的女子衣物,君子皆難直視,傅晴章告罪再三,倒退而出。
小葉捂著腰也要走,卻被梁燕貞叫住,遞去那瓶三仙醪。
“我知你硬氣,不受人賣好。”女郎直視他,少年一迳迴避,面紅耳赤,胸膛裡的砰響怕連帳外都能聽見。梁燕貞忍著笑耳提面命:“但傅叔叔武功高超,他說托萼手能廢了你,你就得當回事。掀衣。”
小葉恨不得有地洞能鑽,不敢不從,掀開短褐,腰際一片青黃中透著醬紫,比巴掌還大。梁燕貞瞧出厲害,唯恐這頭倔驢抵死不用,讓他當場推抹,回頭摭拾起一地狼籍。
鉸鏈脫牙爆開後,衣箱頂蓋再難閉起,這物甚算是廢了。
所幸三口衣箱本未滿貯,其中一口專放被褥的尚有空間,梁燕貞將衣物匆匆疊入,索性併腿斜坐於兩箱間,隨撈隨折隨放,忽撈出一雙靿靴,靴底衲得厚厚的,楦頭靴面縫上皮甲用的長革,提供堅實防護。靴尖綴了枚小小的銅獅面,原本威武的形象縮到如此細巧,加上靴跟那雕成獅尾的鐙片,簡直可愛極了。
阿爹在她十四歲時,便命巧匠特製了這雙靿靴,儘管梁燕貞到十八歲才能在馬上單手執槊,打得獅蠻山諸位同門罕有一合之敵。
她發育甚早,十三四歲便已是大姑娘的模樣,這幾年越發豐熟,除蜂腰依舊盈握,結實得掐不出半點餘贅,堅挺的乳峰與渾圓的屁股蛋,絕非是當年的黃毛丫可比。唯獨足掌沒有太大變化,這般修長出挑的身段,居然有雙小腳兒,勉強還能塞進這雙靴子。
將朝廷所託送上白城山時,她不但要換上全身金甲,還要蹬著這雙虎頭戰靴,以父親期盼的英姿,讓世人瞧瞧什麼叫“將門虎女”,然後帶著聖上的褒獎返回濮陰,興復家門。具體要怎麼做梁燕貞也想得透徹,無非就是擇婿誕子,想法子讓他姓梁。
能確保梁府興旺,讓她給俞心白那種貨色淫辱狎玩,梁燕貞也不覺得怎麼樣。她早不在乎世人眼中,自己是何等樣人。青春既不久長,何妨酒換金貂?
所有一切的一切,她只想讓一個人看到。
父親死後,她開始在夢裡一遍又一遍的,重歷父親自刎的瞬間。如非她瘋到憑空生出這般可怕的病臆,只能認為死者有知,是父親在呼喚著無緣的愛女。她決心讓阿爹看見自己揚眉吐氣。
回過神,梁燕貞才發現自己將靿靴抱在乳間,面頰淌落的兩道濕濡水痕了化開薄薄的沙殼,刺癢中隱隱有些疼痛。
“姊姊。”清脆的童聲將她喚回現實。
阿雪站在帳門邊,小小身子成了剪影,辨不清五官等細節,整個人被腰帶分成了兩截,兩條腿沒比上身長多少。這麼一瞧又比明光處更年幼,彷彿一尊泥偶,無法聯想到那縱馬飛馳的騎術。
據說西山牧民無分男女,未斷奶便在馬背討生活,騎馬之於毛族,比用腿更直覺。梁燕貞抹去淚漬,笑著招呼:“進來呀,幹嘛杵在外頭?”
阿雪捏著裙膝,嚅囁道:“姊姊老沒叫我。”梁燕貞噗哧一聲,到此刻才有云撥霧散之感,招手:“好了好了,姊姊叫阿雪。 ”小婢一溜煙跑進來,去轉第三口衣箱的鎖扣。
梁燕貞連忙喝止,將靿靴放入箱子鎖起。至於鉸鏈毀損的那口,箱蓋箱體合葉處的木質爆開旮旯角,就算削平打磨,重新上漆,鎖回去的金鐵件也不牢靠。
本想叫小葉搬回車上,或劈了添柴也無不可,正咬牙搓著藥酒的少年卻沒聽見似的,側頭微轉,彷彿被勾了魂去,突然“喔”的一抬頭,大聲道:“箱子莫燒!可洗……可以洗澡?”尾音拔尖,旋又縮頸,恐小姐問。梁燕貞見他害臊的模樣著實好笑,打趣道:“怎生洗澡?你在箱裡給我燒熱水麼?”
葉藏柯抓耳撓腮,半天才迸出一句:“是……是熱水澡。”說完一片茫然,似無頭緒。能浸在木盆裡放鬆四肢,美美洗上一頓熱水浴,此際可謂拿神仙都不換;不就是莫名錯失了州城執夷,教暖炕熱湯的好事黃了麼?哪壺不開提哪壺!
梁燕貞半天問不出端倪,漸生煩躁,那虎蜂三仙醪的藥氣還特別嗆人,吩咐他看守大帳,牽阿雪揭帳行出。
溯流約莫半里,有座扶疏小林,流水貫穿而過,出林才由溪澗擴成小河,沖積出宿營的扇形地來;除了野鳧水鳥,料無大獸棲息,想解衣梳洗,沒有比這裡更合適的。
而在林前駐足的,反是阿雪。
梁燕貞見這小傢伙滿面關懷,堅定地沖自己搖頭,胸中一熱:“這孩子,不枉我沿途照拂。果然重情重義,自小便能見得。”寵溺地摩挲發頂,笑道: “姊姊本來怕的,有阿雪陪著就不怕。阿雪保護姊姊好不?”
阿雪用力頷首,在前頭拉著她走,東聞西嗅,頗有幾分忠犬架勢。
梁燕貞任由牽引,林影雖仍沉甸甸地壓上心頭,片刻視野一清,溪淺粼粼已入眼簾。阿雪是怕水的,但小溪清澈見底,深不過膝,阿雪轉過一張可憐兮兮的骯髒小臉,似黑水銀裡養著兩丸白水銀的大眼濕潤澄亮,連這點也像極了討奶的乳狗。
梁燕貞抑住一把抱入懷中磨蹭的衝動,手一放:“去去去!”阿雪連衣裳都不脫,球似的拎裙往溪里一跳,撲通一聲水花四濺,攪出一灘混水,哪還有半點乖巧丫頭的模樣?活脫脫便是隻小猴子。
女郎樂不可支,玩過互相潑水、水鬼抓人的遊戲,見日頭漸西,揪了阿雪到身前,仍讓窩在水里,梁燕貞自褪了鞋襪坐上一塊光潤的溪石,將阿雪剝個精光,鬆開丫髻,深褐中微帶著金紅的捲曲髮梢漂在溪面,宛若水藻。
阿雪見她一本正經,乖乖坐著任她搓洗。
那件擦了血的茜紅肚兜梁燕貞隨手攜出,沿途將扔未扔始終不決,索性當作巾帕,就著溪水洗淨,給阿雪揩抹發麵,搓去身上污垢。
她自幼跟著五大三粗的父親參軍,十歲不到,奶脯便已隆起,十一歲上便來了初潮,那會兒就已是大姑娘的模樣,除一迳拔高,也大致有了女子成熟的身板。女童裝束就穿到十歲,此後無論衣甲,均按大人的形制裁制,身邊人都習以為常。
梁燕貞的貼身褻衣多是當時所製,除了尺寸不敷日益傲人的豪乳所用,倒比她日後自行張羅的好得多。穿壞也捨不得扔,洗淨晾乾折好,收進衣櫃深處,彷彿就把往日美好全留在裡頭。
俞心白拿肚兜抹血,挑釁的是她身為女子的尊嚴,但真正踐踏的卻是梁燕貞的珍貴回憶。為此她差點沒忍住搠穿他的咽喉。
來潮後,父親給她找了名老婦照管生活,教她應付月事、系騎馬汗巾之類,只是待不到半年便打發走人。梁燕貞連跟同齡女孩兒都沒話說,何況是老嬤嬤?起居仍由小兵伺候。
出落得明艷動人的大姑娘,鎮日在兵營出入,縱使梁鍞兇暴易怒,總有陽精上腦的渾人犯事。
一名伍長色膽包天,醉後與人打賭,溜出營禁,窺看梁燕貞洗澡。許是少女胴體美不勝收,那人竟捨不得走,被逮到時褲衩褪了一半,兀自不肯放開掌裡那條腫脹猙獰的醜物,捋得滿面酡紅,額角爆出蚯蚓般的駭人青筋。
同他打賭的整伍兄弟給拉去抽鞭子,大多沒挨足數便生生斷了氣。梁鍞沒殺主犯,只給女兒一桿鐵槍。
後來梁燕貞才知道,阿爹同那人說,打贏我的寶貝女兒,便允你一事,莫說保命,就連升官發財也行。大將出口便是軍令,軍令如山。
“……小姐也行?”
酒醒後面色白慘、被捆成粽子的犯人一怔,回神露出的,既非驚喜僥倖,也不是疑心大將要以什麼殘酷法子炮製自己,而是深深陷溺回味,帶著難以言喻的垂涎和貪婪。左右的親兵甚至來不及憤怒,只覺背脊發寒,如見一名大活人硬生生撕去外皮,內裡爬出一頭色中餓鬼。
虎皮交椅上的梁鍞托腮如折頸,看起來竟像在笑。
“什麼都行。”
抓捕、鞭笞、刑審……血腥的荒謬劇由入夜直鬧到寅卯之交,夜濃未褪的校場上戰鼓慢響,炬焰吹搖,混雜了疲憊與興奮的將士們蜂擁至場邊,黑壓壓的人影環繞數匝,壓抑的鼓譟騷動嗡嗡顫響,彷彿阿鼻獄裡的餓鬼。
鞭死的那幾人吊上轅門,鮮血浸透粗繩,滴答滴答墜落黃沙。
那是梁燕貞頭一回殺人。犯事的伍長武功不如她,卻全程帶著豺狼捕獵般的癲狂獰笑,舍生忘死地撲上來,彷彿掄掃鐵槍勢不可當的矯健少女,不過是塊香腴美肉,志在必得。
大腿刺穿、臂膀削斷,那人仍一次又一次爬起,即被鐵槍搠入腹間,牢牢釘上木樁,也要抓槍桿往前掙,唧唧的漿膩聲聞之腿軟,在鐵桿上扯著散發腥氣惡臭的肉塊,也不知是不是肝腸。
梁燕貞毫無選擇,最後搬起石鎖砸爛他的腦殼兒,極具個性的俏麗臉龐濺滿赤白,雌獸般的粗濃喘息聲迴盪在平明之前,偌大的校場悄靜靜的,幾千人沒一個開口說話。
阿爹的處置雖收嚇阻之效,少女並沒有致那人於死的念頭。上場之初,她連槍尖的皮套都沒取下。石鎖下紅白迸溢的慘烈景象佔據她腦中很長一段時間,若未患上畏懼密林的邪臆,這幾乎是她人生有過最頻的惡夢。
女郎需要一個畫面,來取代校場的喋血夢魘。在狹縫當中,半裸的男子握著異物、荷荷喘息的一瞥,遂成了這段記憶的主風景。
府中不如往昔後,首先遣出的便是婢女僕婦,只一位無處可去的老嬤嬤留下燒飯,伺候每日七八人飽餐。梁燕貞憐其老邁,也不放心她做細緻活兒,貼身衣物都是簡單洗濯,自晾於院中。
發現小葉偷看她洗澡,則是上個月的事。
濮陰城屋舍密集,一到夏天,連河上刮來的風都是溫的。梁燕貞貪涼,夜裡沐浴不閉門窗,反正有川伯約束眾人,連白日里都不能接近小姐起居的獨院,有事若非傳鐘,便等她現身之後再行禀報。
那日,她不小心在盆中睡著了。
直到水涼驚醒,微睜一絲眼縫,赫見少年在門邊,想往浴房探頭又不敢;說是偷窺,更像猶豫著要不要出聲,扭捏一如平日。
梁燕貞回院時,鎖門前曾聽樹叢裡一陣窸窣,當時正轉著別樣心思,沒回頭探究,想是他不知怎的耽擱了,欲喚小姐又沒膽子,就這麼被鎖在了院裡。
葉藏柯沒等女郎出聲便自門畔消失,這點也頗令梁燕貞詫異。匆匆起身披衣,赤腳從門隙鑽出去。渾圓白皙、未染蔻丹的趾掌,在地面留下小巧印子,貓掌般的濕痕轉眼餘半,可見夏日燠暖。
正想著如何不顯尷尬地放人,女郎踏入廊廡的一步突然縮回,閃入牆內,襟袖鼓風潑喇喇一響,急忙收挽。
佇於院中晾竿前的少年渾然未覺,弓著身子探手胯間,急促而充滿規律、帶著獸一般的失控激昂,彷彿下一霎便要爆炸的奇異姿態,梁燕貞異常熟悉。
錯愕、羞赧、氣惱……跑馬燈似的在腦海裡閃現,快到還來不及反應,就這麼輕飄飄過去了。梁燕貞倚著牆,看他繃出衣布的背肌,筋肉隨著抽搐上下滾動,還有那極力壓抑的喘息——葉藏柯的背影,和她藏在心底深處的那人全不一樣,除了青春壯健,簡直無一處相同。不知為何,在月下忘情自瀆的少年,令女郎想起了那個人,胸口毫無防備地一揪,隱隱刺痛。
她將指尖伸入衣裡,探進兩腿間,暴烈地揉碎傷口也似,一迳刮撫著桃裂般的谷隙。那個渾圓飽滿的部位緊緊閉合,彷彿就沒有心,縱使微泛嬌悚,依舊膩滑,幾停不住指腹,只是並沒有濕。
梁燕貞輕輕揉著,葉藏柯卻比預想中更難以久持,片刻身子一僵,咬牙低咆:“小……小姐……小姐————!”哆嗦著垂落雙肩,不住喘息。
听少年叫喚,梁燕貞猛然回神,指尖勾出一抹液感,宛若稀蜜,一顫抽手,難堪地在裙衫抹淨,再不管他,逃命似的回房,鎖房上榻,環抱膝蓋,對著鏤窗外的月娘發了一夜獃,淚流不止。
那晚晾衣竿上的,正是這件滾了銀邊的茜紅色肚兜。
她已非是十二年前的她了,不會再為了這種事殺人。
她甚至理解小葉揮拳時的憤怒。只有生氣到匪夷所思的境地,才能令無師無派的鄉下少年一霎間快得毫無道理,打得照金戺首席弟子招架不及,幾乎下不了台。
想到那一幕,梁燕貞心情又好起來,對阿雪哄道:“起來罷,姊姊洗屁屁。”
阿雪雙手夾在腿間,希罕地脹紅小臉,堅決不從。女郎想到這幾日野地宿營,縱有水源,也不是都緊鄰溪澗,雖給了草紙竹片,誰知西山毛孩會使不?嘖的一聲眉刀倒豎:“快些!別囉唆。天要黑啦,趕緊讓姊姊洗洗。”一把拎起,見阿雪掩的不是屁股,而是胯間,這才會過意來,沒想到忒小的孩子毛都沒有,也懂顧忌,哈哈笑道:“姊姊又不是沒見過,等你長大之後再害臊不遲。”抓過來前前後後洗了個乾淨。
阿雪耳根都紅了,沒搓幾下又怕起癢來,笑著叫著扭來扭去,也就忘了不好意思。偕女郎擰乾濕衣時,才噘著嘴小聲嘟囔:“我娘說男女授受不親,讓我長大別跟族里人一樣,沒事摸進帳裡脫女孩子衣服,也別讓女孩子脫我衣服。”
梁燕貞忍笑道:“你娘說得很有道理啊。不過我是姊姊,不是隨便的女孩子,咱們呢也沒做壞事,對不?”
阿雪想了一想,點頭道:“姊姊保護我,是好人。”握拳彎肘,肉呼呼的上臂繃出些許肌肉線條,燦笑道:“等我長大了,換我保護姊姊。”
梁燕貞猝不及防,觸動了心底事,想起那人也講過類似的話,說的卻是“等你長大之後,我來保護你”,幾欲淚湧,假裝仰頭按了按眼角,哈哈大笑:“好啊,一言為定。”
阿雪本就是男孩子。
毛族體魄魁梧強健,雖不滿七足歲,手長腳長的阿雪穿上女裝,看上去便是一名略顯嬌小的少女,加上喉結未生仍是童音,說是十二三歲也沒問題,除非剝衣驗明,任誰也瞧不出破綻。
而這名叫韓握雪的孩子,正是顧挽松派密使委託濮陰梁侯府、欲秘密送上白城山的“鏢貨”。
◇ ◇ ◇前朝亡後,天下分作兩大陣營東西對峙,大戰一觸即發。
東海獨孤閥之主獨孤弋,和雄鎮西山的韓閥之主韓破凡,不顧兩邊文僚武將反對,相約灞上一會。
有人說他們打了一架,也有說對飲一罈,會後韓破凡以西軍統帥、韓閥當主的身份,通令全軍易幟,向獨孤氏稱臣,兵連禍結的東洲大地複歸一統,為生民減去至少十年的烽火摧殘。
韓閥稱臣後,新朝許其永鎮西山,建牙開府,世襲罔遞,封韓破凡為一等武襄侯,韓破凡掛印而去。
韓破凡無後,族老擁立同宗的韓嵩為主,聲稱是其義子。韓嵩繼承西鎮武銜,然而按降遞之法,爵位自動下降一等,此事西山卻無法接受。
折衷的結果,韓嵩進京述職,補為鎮西將軍,朝廷對襲爵一事扮聾作啞,鐫好的二等延義侯印便擱在吏部,雙方都閉口不提。平望盡力從捉襟見肘的府庫生出更多賞賜,以平息西山的不滿,倏忽已逾十年。
蟄伏多年的龍虎養足氣力,為終不可免的一戰,開始相互試探。
韓嵩上書朝挺,欲討爵封,要的不是延義侯印,而是武襄侯印,禮部吏部卻無人有膽量直斥其非。
最後,病中的老丞相陶元崢提議換封:以東海的一等侯,交換韓家世襲之爵,同時要求韓閥派出質子,到龍庭山繼任“指劍奇宮”的宮主,天下嘩然。
須知東海鱗族與西山毛族便不說是世仇,唯一的共通點,大概就是同樣重視血脈。指劍奇宮身為鱗族首望,豈容毛族權領?
殊不知這份不通人情,便是此計精妙處。
面對極不合理的要求,只消為它添上更不合理的但書,麻煩立刻便回到對方手中。你的要求我不是不辦,我想辦得很啊,只要你……我馬上……
——最後往裡頭塞的,全是對手怎麼也吞不下的蒺藜芒刺,再來笑看他跳腳就好。
誰知拖了大半年,韓嵩真從族裡找出人選,決定送質,在韓閥內引起了軒然大波。
以韓嵩近年專斷,韓握雪在離開西山前三度遇刺,其母和自小照顧他的老家人因此身亡,可見阻力。保守勢力不惜採取激烈的手段,也要阻止韓握雪踏入央土,以免毛族純血蒙羞。
撇開宗族不說,從韓嵩送出質子的那一刻起,燙手山芋又回到朝廷手裡。頒一道換爵的聖旨不難,但鱗族中豈無毀玉碎瓦之人,拼著一死,也絕不讓毛族賤種玷污聖地龍庭山?那可是出身指劍奇宮的頂尖高手,個個武功超卓,非同小可,不比尋常江湖客,真要鬧起來,朝廷未必能心想事成。
若韓握雪死於中途,話柄便落到了韓嵩手裡,以此人狠辣,還不知要搞出什麼事來。平望那廂恨不得陶相突然坐起,再出奇策,可惜未能如願,遂把麻煩扔給埋皇劍塚的副台丞顧挽松。
梁燕貞雖不懂政事,這點官場伎倆還是明白的,顧伯伯找上樑府乃至照金戺,背後的意思也一樣。說“卸責”是太難聽了些,就是多閂幾道門,萬不幸搞砸了,也不致被一腳踢穿,沒個遮護。
濮陰梁侯府需要這份功勞,於她這可是久盼不至的機會,只能緊緊抓牢。
前頭樹影傳出異響,梁燕貞抄起包袱,未及起身,阿雪指著相反的方向:“在那邊!”光屁股一溜煙鑽進樹叢裡。梁燕貞探手抓空,赤著腳追去。
樹叢後,在兩塊大石的水岸間,有人以溪石砌出個圍壩,一名披頭散發、體格清瘦的男子舒舒服服浸於圍塘,水面上熱氣騰騰,竟似溫泉。
梁燕貞悄悄拉過阿雪,阿雪喃喃道:“我以為是兔子。”擔心女郎生氣,趕緊轉移話題:“姊姊,他洗熱水澡!”梁燕貞低聲道:“別亂跑。”躡足緩退,以免驚動那人。
無論這野人般的怪傢伙是誰、為何在此,意欲何為……梁燕貞通通不感興趣,就算李川橫、傅晴章等俱在身畔,她也作如是判斷。沒有比把阿雪平安送上白城山更要緊的事。
那人睜開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好像隨時帶著笑,不知為何,梁燕貞總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但她不認識會把自個兒的頭髮鬍鬚留長如蓑衣一般,身子那麼瘦那麼白,卻又帶著百鍛薄鋼般的結實強韌,獨自在野地裡泡湯的男子。
況且,溪里怎麼可能有溫泉?
男子的眼睛笑起來,彷彿聽見她的心語,眼角的魚尾紋深如刀鐫,一瞥岸上。
撲滅的柴薪餘燼裡,擱著幾枚烏漆墨黑的卵狀物,兀自冒著騰騰煙氣,仔細一瞧才發現是烤黑的溪石,恍然大悟:原來把石頭燒熱,扔進砌圍,這小小圓塘便成熱湯,說穿了不值幾文錢。
正欲退走,那人忽道:“再帶你瞧個好玩的。”語聲未落,梁燕貞頓覺天旋地轉,只聽潑喇喇一陣風刮,五感恢復時才發現置身樹椏間,阿雪抱在她懷裡,她卻被環於男人臂間。他的身板果然虯結瘦硬,雖如女子蒼白,彷彿沒怎麼曬過太陽,卻有種危險之感,比葉藏柯乃至川伯那一身的肌肉更可怕。
當然他還是一絲不掛,梁燕貞察覺臀後坐了條硬物,同刺瓜也差不多,俏臉霎紅,本能回肘,才動念右臂便垂落,不是被點穴或卸脫關節,指掌兀自行動自如,還能抱著阿雪,就是無法抬肘揮擊。
梁燕貞被激起了好勝心,潛運功力左沖右突,當成穴道被封或經脈阻滯,迳以內息沖開,有時肘後微微一跳,像是禁制鬆動了,她便知此法可用,加緊再試;更多時候則是絲紋未動毫無反應,那也是莫可奈何。
不過直到與怪人分道揚鑣之前,都沒能成功脫出這莫名的箝制。
她不明白這人是怎麼弄的。他兩隻大手都在身前,或攀著樹幹,或覆著她的手背,那是女郎無法想像,遑論理解的武學造詣,更別提那起身無兆、眨眼攜二人飛上樹頭的身法,直如妖術。
梁燕貞應該要害怕的,卻未驚慌失措,還能心無旁騖地玩著以內力衝穴的小把戲,彷彿同那人卯上了似,本能知道並不危險。只是索遍枯腸,仍是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長發怪客。
“……瞧。”怪人在耳畔輕道,她縮了縮脖頸,想避開又不想讓他覺得佔了上風。不隻長相,他的聲音氣味也很陌生,只有那種莫名的感覺不是。
順指尖望去,梁燕貞看到剛和阿雪洗澡的溪岸。她的鞋襪還褪在石隙乾地間。
這樹在溪岸斜後,枝葉茂密,左右林冠簇擁,非是獨枝,難怪方才並未註意。
雙槍包袱約留於圍塘,怪人並未攜來,但裸裎夾著她的一大一小渾身濕透,小阿雪更把洗擰過的濕衣包在頭上,梁燕貞的衣裳早被弄濕,三人淨往樹下滴水。
林外忽傳來說話聲,循她和阿雪走過的小徑而來。
為首之人一身白衣,背負長劍,正是照金戺大弟子俞心白。後頭那人卻瞧不真切,依稀也是一抹青白。
梁燕貞可不想被瞧見這副模樣,無奈身子明明能動,想抱阿雪一掙躍下卻不能夠,眼看俞心白來到附近,光是滴水淅瀝便能引他抬頭,豈有不見之理?
一股烘熱透背而出,剎那間遍走奇經八脈,身子暖洋洋的提不起勁,差點舒服地閉上眼。見阿雪轉頭,一摸頭頂衣包,發現二人衣發漸幹,怪人原本水草似的髮絲也變得蓬鬆柔軟,甚是烏亮;身上的淡淡木質香隨之轉濃,混雜些許男子氣息,也還算好聞。梁燕貞粉面臊紅,正自心猿意馬,聽俞心白道:“那姓葉的土包子,真真可惱!待此間事了,定要親手將他碎屍萬段,方能消心頭之恨。”切齒之甚,聞之悚然。
惹上財大勢大的嵧東俞家,此後麻煩不斷。梁燕貞邊替葉藏柯擔心,對傅晴章亦不無愧疚,此事如不能善了,傅叔叔夾在中間定難做人。
後面那人不知說了什麼,俞心白冷哼一聲,還想辯駁:“不……我自沒忘,寶物未到手前,不能打草驚蛇。我只是藉機去探一探,說不定能發現藏在哪兒,不是要對那姓樑的臭花娘幹什麼。”聽著有些心虛,或不意牽動面瘀,劍眉一蹙,拂袖翻臉:“便姦淫了她那又怎的?早晚要給我享用,先討點花紅不成么?”
後頭之人似又勸了幾句,俞心白不耐甩手:“知道了,知道了,不還瞞著老狗麼?我看起來有這麼蠢,連這也不明白?所有人一起行動,我不會拖累大家的。擔心老狗本領高強,我還備了後手,不怕他死不了。”
梁燕貞越聽越心驚。
俞心白態度倨傲,顯是跟某位師弟或從人抱怨,口吻粗魯,毫無禮數。
聽其言,他們私下瞞著傅叔叔另有圖謀,不但想對她不軌,甚至有殺人劫鏢之意。
外人不知阿雪才是鏢物,以為押運的是朝廷交付顧挽松,用來說服奇宮受質的重寶,有說是奇宮失傳百年的武功秘笈,也有說是神兵寶甲、罕世奇珍的。
這些傳言連梁燕貞在濮陰都曾聽聞,說得繪聲繪色,明顯是朝廷刻意放出的風聲。為防形跡洩漏時,有個什麼玩意能讓人搶走,劍塚使者特別給她一隻鎖死的密匣,差不多就是箱材的重量。她藏在被褥衣箱的夾層,梁府諸人裡只有她和川伯知曉。
聽俞心白的口氣,照金戺此行多數的弟子均參與其中,還要對傅叔叔不利……女郎頭皮發麻,突然間俞心白大笑起來,笑聲尖銳而放肆,帶著不自然的昂揚: “這個主意不錯!將那姓葉的土包子折斷四肢,再把梁燕貞那臭花娘抓來,當眾姦淫給他看!讓他瞧瞧他心目中高貴的小姐,如何活脫脫被本公子乾成賤婊,貓兒似的浪叫一氣,欲死欲仙,欲罷不能!好、好!哈哈哈……”說得睜大雙眼,口沫橫飛,狀若癲狂。
梁燕貞心底一寒,想起當年那個雙目赤紅的軍犯,身子一晃差點掉下樹去,還好被怪人環住。
他瘦白的臂膀虯如樹根,隔著阿雪抱她,試什麼似的緊了緊,直到小阿雪的臉被擠上奶脯來回壓按,才知試的是她的乳廓。梁燕貞唰的一聲脹紅俏臉,想給他下巴一肘,又見鬼的出不了手,氣得咬唇。
俞心白溺於猥瑣的想像,啪嚓一聲靴尖入水。身後之人跨出樹影,將他拉回,怡然道:“梁燕貞是梁鍞的掌上明珠,自小讓她阿爹捧在手裡,臉皮極薄,這種女人羞辱起來,那處緊縮之妙,保管公子一試上癮。往後別的女子再怎麼抽添,都沒有這般滋味。”
俞心白回過神,面上紅熱未褪,見那人縱使口出淫猥,依舊斯文出眾,美儀污口全連不起來,不禁生出形穢之感;乾咳兩聲,還是忍不住問: “梁家賤婊雖是尤物般的身段,相貌也不差的,畢竟年紀老大不小,還能是人事不知的雛兒麼?我瞧著是真不信。聽說當年在平望,那位十七——”
那人笑起來。
“不過是惡意中傷罷了。當年軍營裡有人偷窺她沐浴,同伍連坐,幾個大活人給抽死了,吊轅門風乾臘肉。她那個爹啊,就差沒給屄掛上金鎖,公子說她能不是個雛兒麼?”
俞心白鬆了口氣,亦發神往,笑道:“既如此,待我好生享用,也給師父您老人家嚐嚐鮮,解解氣。我爹說梁鍞外號梁剝皮,待人刻吝,嫉賢妒能,師父如此大才,料想沒少吃苦頭。新仇宿怨,好生往那嫩屄裡清一清,多與她一些不妨。”
“那就先多謝公子了。”
風裡,傅晴章五綹長須逆風飄揚,衫擺獵獵,仍是一派笑意溫煦,如送春風。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3-23 07:17:14
第三折
當道狼現 饋子身皮
梁燕貞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營地的。
回神時,她牽阿雪鑽過車環空隙,應是特意揀了沒人的一側,此起彼落的人聲馬鳴都在前頭遠處。阿雪衣著齊整,丫髻是重新綁好的,那怪人武功再高,總不能連女人活兒都精通。她確信阿雪的頭髮是出自自己之手。
傅晴章和俞心白的對話持續了一陣,內容不堪入耳。
唯一堪稱收穫者,就是聽到了行動的時間和細節。他們打算在執夷下手,所投的旅驛乃傅晴章一手安排的黑店,奪寶劫色方便得很。入城後眾人鬆懈,食水中下點蒙汗藥,還不是手到擒來?
俞心白垂涎她的美色,不惜鋌而走險,傅晴章卻不同。
他似乎認定密匣藏有一部失傳的奇宮秘笈,練成其中的武功,將使他“嵧浦拳劍第一”的名頭更上層樓,得以傲視央土,問鼎天下。
白馬朝的崛起,預示了今後將是武家的天下:不惟太祖武功蓋世,開國三傑中“刀皇”武登庸、“虎帥”韓破凡俱是絕頂高手,得勢如嵧西任家,也得把次子送去學劍;別提遍布朝堂、幾乎掌握文官系統的四郡集團,有多少人是出自東海的武儒宗脈……
畢生縱橫商場的俞老爺子,明白自己這局是輸在落子之先。扶植照金戺的傅晴章,乃至讓愛孫拜師修習拳劍,豈止亡羊補牢,更有急起直追、後發先至的深刻寓意。
天下本沒有好相與的賞識,傅晴章被逼得兵行險著,也就不奇怪了。
此事沒打算大張旗鼓,藥倒梁府一行,俞心白須佔有女郎自不待言,傅晴章則起出密匣,著人開匣取書,照樣偽造一份,再將贗品放回,封匣如故,仍送往白城山;所需開鎖巧匠與贗造高手眼下已在執夷,只待東風至。
顧挽松前朝降官,朝不保夕,不足為慮。但照金戺和嵧東俞氏家大業大,不比亡命之徒,可不能搶了東西就跑。
讓俞心白染指梁燕貞,非是徒逞荒淫,而是這番謀劃需要一個不會背叛的頭面人物配合。佔有了梁燕貞,許以明媒正娶之類的虛辭,憑她個破落門第的孤女,能飛了不成?
而執夷城旅驛的小小插曲若無犧牲,亦不合情理。
蒙汗藥效力一退,眾人將發現傅門主因內功高強,早一步甦醒,力戰之下殺光了凶悍的匪徒,與他並肩作戰的梁府總管“攔江鐵鎖”李川橫則不幸成仁,令人扼腕——按俞心白的意思,現在怕得多死一個葉藏柯了。要不再殺幾名家丁,或讓隨車的那老嫗和醜新娘一塊陪葬,弄成先姦後殺的模樣,也好藏葉於林。
這一串惡毒的鋪陳在女郎腦海中飛轉著,以致與怪人在何處分手、有無探問來歷……連怎麼走回的梁燕貞都忘了,但這本非是此際之重。
小葉見她倆迴轉,喜孜孜迎上,被梁燕貞拉進帳裡,湊近吩咐:“找川伯來,別驚動其他人。”微帶汗潮的幽香鑽入鼻腔,分不清出自女郎襟裡或口中,不禁臉紅心跳。
梁燕貞蹙眉鬆手,沒拿準要不要斥責他,被阿雪一拉衣角:“小姐看。”
帳中燈火通明,居間圍起幾座屏風,佔據了大部分的區域,兩隻衣箱只得併置於外。屏風上飄出霧氣,竄往帳頂的天窗煙道,梁燕貞才發現帳中較平時更濕暖。
“這是什麼?”
一繞進屏風,赫見那口壞了的衣箱裡盛滿熱水,地盤上掘好的爐坑里,還有幾枚烤黑了的石頭,原來葉藏柯不約而同地用上林中怪人的法子,弄出一盆熱騰騰的香湯浴來。
那衣箱質地堅實,是膠合之後才鑲的包葉,竟不漏水。梁燕貞俯身捧掬,稍燙的水溫正是她偏愛的,手掌泛起淡淡的胭脂色;便只這麼一捧,已捨不得離開,改口道:“讓川伯晚飯後來見我,莫驚動照金戺的人。飯我不吃了,你帶阿雪去罷。”葉藏柯知小姐不欲受到打擾,要盡情享受熱水浴,也不枉他一番佈置,忍著欣喜之情點頭,牽著阿雪退將出去。
臨走前阿雪沖她一招手,梁燕貞本能彎腰,小鬼冷不防塞了顆物事到她嘴裡:“小姐吃糖。”梁燕貞本欲吐出,一含果然甜滋滋的,又涼又滑,只是咬之不碎,又沒香味;以飴糖來說,甚是單調無趣。
女子嗜甜,梁燕貞也不例外,隻白了葉藏柯一眼:“別淨給他糖吃。”含著糖珠也不好說話,不再唸叨。少年心尖一吊,從未見過小姐這般眼兒輕拋,魂都快飛了,一迳傻笑,與阿雪雙雙被女郎攆出。
梁燕貞沒心思理他,滿腦子都是林間所聞。
傅晴章不會在今夜下手,還有時間思考對策。直接翻臉或走人皆非良策,真要鬧僵了,照金戺不僅人多勢眾,武功也遠勝己方,府內諸人除了她與川伯,其餘皆不足恃;葉藏柯忠忱可表,料想不致臨陣背叛,但也只是多添冤魂而已,無益於扭轉局勢。
她聽帳外的跫音遠去,將帳門上下繫繩綁了死結,以防有人潛入;迳褪鞋襪走入屏風,脫得一絲不掛,將衣裳全披在屏風頂,掬水細細搓洗身子,適應了水溫,好整以暇坐進“浴箱”,屈膝滑坐到底。
熱水漫過頸頷的瞬間,女郎忍不住呻吟起來。
梁燕貞在女子中算是身量高,一雙渾圓的大長腿更是英風颯爽,鶴立雞群,但女郎對自己的身材始終都不滿意。
長年騎馬練武,使腿股極為發達,偏偏生就薄皮鴨梨似的豐臀,一經發育,奶脯屁股如吹氣般膨大,簡直沒完沒了。女郎只好安慰自己,把腴肉練成肌肉,也就是了。
六歲習武至今,腰練得像緬鋼一般,掐不出半點餘贅;小腹平坦,毋須用力便能看出肌束線條,且不是稜凸如板甲、硬梆梆的那種,起伏滑潤,分外誘人。梁小姐很是滿意,每每攬鏡,自己都覺好看。
腴臀大腿練成了肌肉,畢竟還是肉,恁是渾圓結實,旁人總不能伸手一試。但見其肥碩如桃,裹出裙布,人後不知惹來多少污語闢淫,都想從身後弄她。
這幾年家門破落,逼得她從槍桿鞍頭移開目光,留心起其他女子的衣著體貌,才明白自己得盡天眷,有雙又細又長的足脛,遑論兩隻肉呼呼的白皙小腳。老天爺額外給了這等好處,好在隱於靴內少人見得,不致令普天下高頭大馬的大腳婦人扼腕。
世間有好便有壞,梁燕貞心想。
有雙長腿,活該在箱裡伸不直。
女郎閉目枕著箱緣,熱氣繚繞的水面浮出兩大兩小四座山峰:小的是膝蓋,此處皮膚本就極薄,酥紅中微帶點淡淡的橙子色,光滑得不見一絲毛孔。膝蓋若是小丘,胸前那兩座簡直是突出海面的萬丈絕崖了,形勢險極,渾圓飽滿的峰形如瓜實,白皙的乳球上透出淡淡青絡,直是誘人以墜。
她乳間偏左處有顆小痣,小如針戳,渾圓完美,並無瘤凸,像是以精墨巧手一點,在泛紅的雪肌上格外顯眼,卻沒有美玉微瑕的遺憾。除了精緻討喜,更有一絲勾人似的俏皮,直想以口相就,嚐一嘗是何等滋味。
梁燕貞仰起頭,以指尖輕撫著,在想像中的位置。
她一直沒留意這裡有顆痣。
可能是平滑之故摸不出來,只能目視辨別。十年前想必更加細小,那時也不愛照鏡,是那人說起她才知道的。
他放肆的舌尖觸感一瞬間掠過腦海,女郎雷殛似的一酥茫,慌忙坐起,嘩啦啦溢出大把水去。水下白皙的身子被箱底朱漆映得分明,覆於恥丘的烏卷細茸在波紋光影中輕盪著,還有一縷稀蜜似的無色漿液漏出桃谷。
薄漿雖透明得不帶一絲雜異,但明顯較清水更稠,光線折射間無所遁形,坐實女郎的綺想,留下一股心猿意馬的騷豔之證。
梁燕貞紅透耳根,分不清是羞怒或困窘,抑或是香湯所浸,伸手一撈,掌中水流果有幾分膩滑,握拳甩出,“嘩啦!”潑上屏風,淅瀝瀝流了滿地。好在不是披衣的那一扇。
她很久沒想過他了,偶爾想起,也只有滿滿的悔恨而已。
她一直很清楚:阿爹的前程,早在她把身子交給那人時,便已毀了個乾淨;阿爹征伐南陵是戴罪立功,那是果,而不是因。
李川橫、傅晴章以為此舉是皇上為翦除先皇勢力,所布的一個局,勝固無賞,敗則必死,力主推辭,因而觸怒梁鍞,不許他倆隨行,意外保住性命。
傅晴章在林澗旁安撫俞心白之語,不幸全是謊言。
俞心白聽聞的不是流蜚,而是事實,只是梁府以外知道的人不多,全是廟堂最頂尖的大人物。是他們抑制了流言傳播。
濮陰梁府多年來被刻意冷遇、梁鍞仕途中絕的真相,僅僅是因為時年十四的梁燕貞把身子給了一名男子,天真地相信能和他長相廝守。這份情思終將所有人捲入地獄,死去的人是解脫了,活著的只有傅晴章成功飛往另一片天去,餘人仍身在無間,始終爬不出來。
她痛恨想他的自己,痛恨自己眷戀纏綿,痛恨這副還對他有感覺的胴體。為了贖罪,梁燕貞極少自瀆,忍受男人投來的淫穢視線,去習慣他們背後說的那些穢語污言,若無其事地活著。
直到顧挽松找上門。
“副台丞說了,此事的麻煩到哪兒,賞賜便能到哪兒。”劍塚的密使如是說。
“他與小姐都是無命之人,旦夕且死,要谷底翻身,搏一個大大的富貴功名,便在這一遭了。朝廷束手無策,東海前路迢迢,能辦成此事者,哪怕曾犯天條,陛下都能原諒。連累小姐的那一位迄今仍猶未死,而貴府已衰敗如斯,梁侯若在,意能平乎?”
——不能!
梁燕貞抄起布包,捋下浸濕的槍包,露出兩杆三尺半的短槍。握住精鋼槍桿,令微酣的嬌美胴體從熱水浴中抽離,重新降落在這個陰冷灰濛的塵世,沒什麼是真正歡快昂揚的,一切都是又冷又重。
她的武功啟蒙自父親梁鍞。
梁鍞的馬槊昔日在東軍赫赫有名,但槊是馬上所用,比武單挑無有優勢,對女子也過於沉重,梁燕貞是到十八歲上才有足夠的氣力運使柘木馬槊,在獅蠻山的演武場施展家學,與師兄弟們放對廝搏,敗少勝多,從而贏得所有人敬重——當然還有許多使她倍感困擾的愛慕之情。
梁燕貞十六歲被送往獅蠻山,到二十歲才返家,足足避了四年的風頭。頭一年朝廷還派人監控,恐她珠胎暗結,濮陰梁侯府也被嚴密監視,形同軟禁,連家書都難以遞送;直到那人的處分定了,限制才逐漸放鬆。
當初選擇獅蠻山,表明就不是去產子的,只是仍避不得嫌疑。
梁鍞對愛女在獅蠻山學的武藝贊不絕口,認真較量幾回,竟非女兒敵手。本以為父女間芥蒂漸去,某次比試完,頭髮灰白的老將一邊拭汗,邊喃喃道:“要知道就早些送你去了。”梁燕貞心中刺痛,才發現阿爹目光瞬轉,本是瞧著她的,並非無意間脫口。
征南先鋒的詔令下來,她堅持要去,聯合了李、傅等來勸;要不辭召,要不同往,滿門出征,福禍與共。梁鍞冷冷一哼:“好啊,我把你的名字寫上去,讓皇上趕緊想起,還有反賊未誅!”女郎如墜冰窖,渾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阿爹揮手讓人帶下去,不再看她。
只是阿爹再沒回來過。
她握緊槍桿,直到迸出細小的格格聲響,忽覺冷風灌入,脖頸斜後仰出浴箱,小心翼翼不讓熱水溢出,自屏風的縫隙望去。
一人掀帳而入,動作輕迅,若她兀自閉目享受,只怕不易察覺。
那人從腰後取出皮繩,重新穿入帳門孔眼繫住,也綁了死結——顯然來人是以匕尖伸入縫隙,挑斷繫繩才進來的。此法無甚出奇,但自備新繩而來,可見對梁燕貞的習慣瞭如指掌。
果然背影十分熟悉,那筋肉虯結、幾欲鼓爆衫袍的猙獰背肌,只能是昔日人稱“攔江鐵鎖”的李川橫。
梁燕貞鬆了口氣,又不禁有些氣惱。
(肯定是那葉藏柯,連話都傳不好!)
她對少年的心意既不討厭也不喜歡,她也年少過,不以為需要大驚小怪,但耽誤正事就不行。害川伯誤闖,徒增尷尬就罷了,萬一被傅晴章或其他照金戺門人察覺,怎生是好?
女郎暗下決心,待此間事了,這個錯手絕不能輕輕揭過,否則將來難有大用。小葉若要因情誤事,也只能逐出梁府了。
正欲呼喚,梁燕貞忽睜大眼睛,難以置信。
李川橫縛緊帳門,取出火絨吹亮,點燃一根約四寸的絳紫色蠟燭,拿在手裡無聲輕移一陣,立在腳邊。那絳燭的煙是極淡的茜紅色,流向依稀能見,蛇般湧向屏風下的縫隙,宛若有靈。
帳頂留有煙道,能讓爐坑的煙往上走,以防窒息。此際浴箱的熱氣既往上飄,絳燭所生若是冷煙,必定循隙鑽進屏風底,形成對流;如此屏風內的人,毫無例外地將吸入絳燭煙氣,而且是在不知不覺間。
江湖上常見的迷煙,如雞鳴五鼓返魂香等,皆是此理。
梁燕貞的心沉到谷底,摒息縮回,以熱巾帕掩住口鼻,輕輕呼吸;過得片刻,巾帕竟微微染赤。她不敢於箱內濯洗,有些迷藥亦能由肌膚入體,在箱外的木桶洗得不見絲紅,才掬淨水掩口,重新吸吐。
李川橫仍佇於燭邊不動,亦未出聲。
越這樣,梁燕貞越肯定他心懷不軌。
絳煙若是迷魂香一類,李川橫練的外門功夫,不通內家龜息,未掩口鼻,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預服解藥,但迷香非毒,大抵沒有解藥。效力弱者,嗅鹽可促其速醒;遇上強效迷香,除俟其自複,別無他法。
只剩下第二種可能。
這奇異的紫燭絳煙,僅對女子生效。採花賊所用的春藥,也有製成迷煙的,身為男子的李川橫,吸入多少都不會有事。
梁燕貞的動作再怎麼輕緩,水聲始終沒停過,見李川橫並無動靜,一咬牙便要去拿衣裳;起身之際,披衣的屏風猛被掀倒,撞在鋪了厚氈的地盤上,幾未發出聲響。梁燕貞趕緊坐回,投巾帕於木桶,不動聲色輕輕攪擰,蹙緊眉刀,摒息開口。
“川……川伯,我在洗澡。”聲音怪異,理解成恚怒所致亦無不可。
相貌威猛的紫膛漢子微怔,銅鈴大眼居然還能瞠大,露出惶恐之色。
“這……該死,屬下該死!小葉這兔崽子,怎麼傳話的……小姐恕罪,小姐恕罪……”不敢多瞧,快步至帳門前,摸遍全身欲尋匕首,或因慌張之故,居然怎麼也找不著。
梁燕貞差點要相信是誤會一場了,驀地漢子停手轉身,嘴角微揚,冷不防一起腳,猛將蠟燭踢去!
梁燕貞側首讓過,絳紫色的蠟燭掉進爐坑,轉眼融去,竄出大股淡緋色的霧煙來。
她忙以巾帕捂面,卻聽李川橫笑道:“小姐從小就很聰明,可惜太過天真。都發現川伯閉門放煙了,怎覺得我會見台階就下,乖乖掉頭離開?抱朴含玉雖本性,頑愚劣障亦天真,小姐今日吃了這一塹,以後可要長進些才好。”
梁燕貞從沒聽過他用這樣的口氣說話,簡直像是另一個人。
自有記憶以來,李川橫就是霹靂火爆、直腸直肚的糙漢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能當總管自不愚笨,梁燕貞這幾年一直仰仗他的忠直勤懇,還有豐富的江湖經驗,但吟詩作對決計不是李川橫。
“傅晴章戴川伯的人皮面具”之類的荒謬念頭,一瞬間掠過梁燕貞的心版,可惜她已非十來歲的黃毛丫頭,獅蠻山的訓練、這幾年的闖蕩,使她確信眼前之人就是李川橫,而且是神智清醒,不是受迷魂藥物控制,才能說得這般條理清晰。
而他還有臉自稱“川伯”,令女郎不禁狂怒起來,這是最深的背叛。帳外,車環外側忽聞叱喝聲,此起彼落,隱約能聽得金鐵交擊,不多時馬匹驚嘶,敵襲顯非由外而至。
梁燕貞猛想起傅晴章師徒對談時,被自己褪在石隙間的鞋襪。
俞心白這草包沒留意,萬一……給傅叔叔瞧去了呢?再悄悄向徒兒打個暗號,其後洩漏的一切,全是為了誤導她的障眼法,難怪總是傅晴章在說。照金戺行動的時間,正是今夜!
“……你聽!”梁燕貞按下對紫膛漢子的憤怒質疑,一意勸說:“照金戺圖謀不軌,意欲劫鏢,外頭已打起來啦!再不阻止他們,你我將陷於賊人之手,他們會留我一命,你呢?”
李川橫揚起嘴角。
梁燕貞微微一怔,驀地頭皮發麻。
照金戺選在今夜下手,作案的地點絕非臨時起意,走到無城之處顯非意外。梁燕貞所持路觀圖,包括她判讀地圖的本領,全是川伯所授,而傅晴章取出對照的那幀地圖亦無二致,這表示——“你們……你們是串通好的!”若非一絲不掛,女郎幾欲跳起,然而掛念之事還壓過了憤怒與驚愕,急急追問:“葉……小葉呢?你把他們倆怎麼了?”
李川橫明白她真正想問的,是那男扮女裝的毛族小鬼,故意不答,反足一踢帳幕,咕咚一聲,外頭靠著的什麼龐然大物倒下來,隨即一陣嗚嗚悶吼,半個人形死命往幕牆蹭撞,不知是示警抑或詬罵。
黝黑少年的聲音即使被堵在嗓子眼,梁燕貞仍能分辨。小葉既已受制,阿雪十之八九也跑不掉,心底一涼,即使摀住口鼻不敢用力吞吐,忍不住切齒咬牙:“我阿爹待你們不薄,你們……你們怎可如此!”
李川橫反足一蹴,照準帳幕上頭顱的部位,葉藏柯再無聲息,不知是死是活。
梁燕貞並未對傅晴章吐實。她曾多次窺見李川橫指點小葉武藝,而今竟對少年下此毒手,早逾越梁燕貞所能理解的範疇。
李川橫輕搖食指,目光不離女郎聳於水面的偉岸半球。一旦顯露出自身慾望,原本那張正直威猛、看起來甚至有些憨厚的紫膛國字臉,此際卻顯得陰沉而復雜,貪婪猙獰倒還是其次;這麼明顯的一張歹人面孔,為何她從沒想過要提防?
女郎以左手掩胸,可惜比起傲人的雙峰,手掌實在太過細小,奮力張開也只能略遮乳溝,莫說乳廓一覽無遺,鼓如蜂腹的半球遮也遮不住,徒然撩撥男子慾念而已。
“……小姐自好莫提梁帥。”
紫膛大漢的眼越賊,口氣反而越見斯文,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邪氣。“從現在開始,你要吃很多苦頭,被數也數不盡的男人狎玩,如母狗般忍辱偷生。這裡頭會有很多認識你阿爹的人,你越是提他,下場越淒慘,川伯不忍心小姐吃苦,才先來提醒,小姐莫不識好人心啊。”
梁燕貞揪緊巾帕,指縫間擠出淡紅色的水來,意識到已濾入過多迷煙,不敢在他面前搓洗,從桶中撈出另一條備好的替用。
“川伯說個故事給小姐聽好了,像以前那樣。不知小姐記得否?”
李川橫好整以暇,繞著圈子,一個接一個地掀倒屏風,僅衣箱堵著的那一扇一掀不動,便即不理,像要從四面八方欣賞她迷人健美的嬌軀,或想看她咬牙切齒無能為力,怡然笑道:“從前有個土匪,盯上一隊告老還鄉的大官,趁經過時聚眾打劫。不承想大官有個武功高強的護衛,兩邊最後居然死得差不多。大官有對兒女,女兒美貌非常,兒子是文弱書生,沒點屁用。
“土匪的弟兄死光啦,自己也受了傷,但那個護衛還能打,要給主家報仇。土匪正想著該怎麼逃跑,沒想到他以前跟過的土匪頭子來了,三兩下便殺死護衛,把剩下的婦孺全劫上山。
“土匪死裡逃生,又垂涎官家小姐美貌,本想忍著氣將她獻給頭子,不料頭子說:'不妨,你既喜歡便給你。'土匪開心得要上天,發誓水里來火裡去,絕無二話。頭子這時才說,給你自不妨,就在這兒要了她唄。”
梁鍞出身盜匪,就算是身為女兒的梁燕貞,長到這歲數也都知道了。亂世中命比紙薄,英雄便起於草莽,也不丟人,梁燕貞不知這有什麼好說的,蹙眉道:“你的舊日臭史,我沒興趣聽。”
“這還沒說到我呢,小姐莫急。”李川橫繞了一匝又回到前頭,想是這個角度能給梁燕貞最大的壓力,緩步而近。
“被擄上山的,除官小姐的廢物書生兄弟,其他全是婦女,姊弟倆的母親、大官的元配夫人也在。土匪再急色,聞言也不禁慌了手腳,強笑道:'大哥,這……這不大好吧?鬧洞房也有個章程不是?小弟這個……'
“頭子笑道:'你不要啊?那好。'信手一刀,砍得那官家小姐的婢子人頭落地,鮮血流了滿廳。所有人安靜一會兒,驚叫、哭嚎這才掀鍋似的一股腦兒倒將出來,剎時能溢滿你整個頭顱,想甩也甩不出去。”
那土匪都傻了。我不從,大哥你殺個婢女算啥事啊?這都什麼跟什麼——況且那婢子也挺漂亮的,眼下寨裡就倆土匪,總能輪到。土匪回過神,見大哥把刀架上一名老媽子的雞皮頸間,笑道:“你幹不干哪?不干我要殺她了。”年輕的土匪沒來得及答腔,老媽子脖頸片開,只頸後一層薄薄的皮筋連著,折頸鬼般抽搐一陣,才踉蹌倒地,又像拔毛過水的死雞。
大哥拖著鋼刀,踏過滿地紅黑漿膩,用鐵鍊把聚義廳的門鎖了,回頭咧開一嘴尖牙,笑得人魂飛魄散。
土匪總算明白過來。
幹不干那官家小姐,跟死誰一點關係也沒有。不聽大哥的,他終究會加入俏婢老媽子的行列,成為滿廳死屍當中的一具。
土匪二話不說拉開褲襠,把半軟不硬的陽物塞進小姐未經人事的嫩穴裡。他這輩子還沒幹過這麼苦的差使,那才叫折騰,還不知折騰的是哪個。
但人就是這樣。有什麼東西壞掉之後,接下來就會容易許多。
反覆姦淫之後,土匪開始嚐到了樂趣,胯下也逐漸勃挺昂揚,越乾越美。而那悲憤哭嚎、奮力抵抗,連受辱都端著高高在上的架子的官家小姐,居然無法自抑地發出嬌吟,越叫越浪,當著她的母親和兄弟,以及平日使喚的僕婦婢女之前,逐漸被轉化成最淫蕩下賤、無法拒絕男子侵入的發情牝犬……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3-26 07:27:05
第四折
鱗罡擊淬 玉體酥瑩
儘管渾身發熱,梁燕貞感覺血液飛快從頭頂褪降,彷彿置身冰窖,心底生寒。
李川橫的話她是不信的,他必定極力醜化阿爹,才能對自己的背主無良交代。然而所述的病態情景,卻與傅晴章對俞心白的“建言”不謀而合,若不是有過相同的經歷,虛構不出這等天良喪盡的場面。
“你要想說是我阿爹讓你這麼做的,還是省省罷。”女郎定了定神,冷道:“把姦婬女子的惡行,推說是他人唆使,你還算是個男人麼? ”
李川橫搖動食指。“小姐千萬別這麼說。男人蹂躪你的時候,能讓你痛不欲生的法子多到數不過來,'還算是個男人'這種話,切記萬勿出口,殊為不智。母狗有活得很滋潤的,也有在極端的身心痛苦中嚥氣,死活都無比淒慘,川伯疼你,捨不得小姐淪落如斯。”
“你————!”
爐坑里的淡紅煙氣逐漸隱沒,談興正濃的李川橫似乎並未留心。梁燕貞暗提一口真氣——李川橫甚至不知她身懷內功——經脈不見阻滯,但女郎不敢掉以輕心,打算等緋霧全消後再行動。
紫膛漢子對她的氣急敗壞十分滿意,繼續沉緬於血色的回憶當中。
沒人知道在簡陋的聚義廳裡到底經過了多久。
那頭子大哥不許任何人出入,屎尿全在屋裡,餓了便隨意啃些乾糧醃肉,亦有酒水。年輕的土匪算不清姦淫了小姐多少回,間或還有其他女子,大哥動輒殺人,他都麻木了,到後來見血還會笑出聲,像看放煙花似的,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不過最慘的,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書生。
起先大哥拿刀架著他的脖子,逼他姦淫侍女,書生不從,連死了兩個人都不肯屈服。僕婦們為了求生,哭求著請公子救命,仍是不為所動。
大哥也不生氣,砍死幾人,刀鋒一轉架上他老娘的脖頸,書生終於從了。堅持一鬆動,能繼續堅持的就沒剩太多,到頭來書生和土匪一樣,把眾姝奸了個遍,終於輪到了他姊姊。
鋼刀加頸的老夫人餓了幾日,早已氣息奄奄,這時忽然睜眼,定定望著自己的兒子,啞聲道:“你做什麼,都別說是為我。你知不知害完你姊姊,下一個他讓你害誰?”
書生赤條條的一絲不掛,雙目赤紅,眼窩凹陷,不說都分不出誰才是土匪。被母親一說,原本摟著姊姊屁股、便要從臀後進入的,身子劇顫,被慾火燒融的猙獰表情慢慢垮下來,瞬間陰晴變幻,最後才哭喪著臉,泣不成聲:“娘… …我、我不干……他……他要殺我啊!”
母親點了點頭。“那,就是為你自己了。”咽喉往刀刃一送,當場氣絕。
書生嚎啕大哭,見大哥回過鮮血淋漓的鋼刀,架在自己頸間,像是得到什麼加持,彷彿一切都能交代了,心安理得地干了心神崩潰、半痴半癲的親姊姊。姊姊果然內外皆美,即被折騰了多日,膣裡那股子緊縮濕熱銷魂蝕骨,沒有婢子比得上,書生心滿意足,哪怕殺父弒母、使他家破人亡的兇手就在眼前,也捨不得放開手。
但三人都明白,這遊戲終會走向何地。
被當成魚肉的無關之人死得差不多了,年輕的土匪開始求饒,發誓一生不會背叛,只求大哥放過。書生幹下逆倫的獸行,靠姊姊的胴體才感覺活著,連這都失去後,瞪著乾枯空洞的眼睛傻笑,死了心似的不發一語。
大哥有些猶豫。“說實話,我只想留下一個最慘的。”歪頭托腮,對土匪道:“你幹的是他姊姊,他幹的也是他姊姊,怎麼看他都比你慘啊。 ”
土匪涕泗橫流,光著屁股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大哥,大哥!你饒了我一命,什麼我都乾……什麼我都乾啊!”大哥點頭笑道:“那好,也讓你同他一般的慘,兩個都留罷。”將土匪捆起,蒙上雙眼,雙腳用鐵鍊鍊住,燒紅烙鐵,磨利刀刃,嚇足一天一夜,然後才慢條斯理閹了他。
那淒慘的叫聲像把書生的魂叫了回來,到現在都無法忘卻,清晰得像是昨天才聽見似的。
梁燕貞目瞪口呆,差點忘了掩住口鼻,片刻才恍然大悟,失聲道:“你……你就是那個土匪!阿爹他……他……”半天說不出話來,渾身發抖,分不清是故事可怕、阿爹可怕,還是發生在李川橫身上的遭遇更可怕。
難怪他恨到要這樣對付她。
這人是懷抱什麼樣的心思,在阿爹身邊待了忒多年?
李川橫的面孔在焰炬下顯得陰晴不定。但他始終沒走進梁燕貞身前六尺之內,那是她手持短槍一刺能至的最長距離。小姐平常用來攜帶短槍的包袱槍衣還扔在箱畔,被水浸透了,卻未見短槍的踪影,肯定藏在水底下,正等待最好的時機出手。誠如他先前所說,小姐從小就很聰明,可惜是天真了點。
“你爹就像一尊捕醉仙。”他隨手比劃著,忍不住笑起來。梁燕貞知道“捕醉仙”是央土的說法,畢竟她在獅蠻山住了四年,指的就是東海的童玩不倒翁。
不同的是,央土的捕醉仙又叫“酒鬍子”,不是小孩玩意,而是筵席上行令勸酒的道具,尺寸較大,臉譜也更猙獰滑稽,且捕醉仙有兩張“臉” ,站直一張,側倒又是一張;講究的,倒向不同的方向能顯現出不一樣的面孔,端看畫匠巧思。獅蠻山的同窗教席都覺捕醉仙可笑,梁燕貞始終瞧著磣人,不如老家的不倒翁趣緻。
為何他說阿爹是“捕醉仙”?
“梁帥不只自己有兩張面孔,也很喜歡剝去他人的臉面身皮,重新給你換過一副。”李川橫駐足在六尺開外,開始解著自己的外袍,露出肌肉虯鼓、宛若澆銅鑄鐵般的黝黑上半身,輕聲說道:“小姐知曉否,其實你也有兩種身貌?今夜過後,說不定你會很喜歡做一個下賤的婊子,鎮日被人肏穴,直到肚子大了還不肯消停。我很難說你阿爹是個畜生。他不只是畜生,還有許許多多面貌……他教會了我很多事。現下,輪到川伯來教小姐了。”
梁燕貞認為他瘋了。一個徹底失去男子雄風的閹人,如何能姦淫自己?只靠角先生之類的外物,圖的也就是傷害而已。她不懂他那充滿淫邪色欲的貪婪是怎麼回事,直到李川橫褪下褲衩,露出一條青筋浮凸的黝黑肉棒,示威似的在眼前一脹一跳,隔老遠都能感受它的滾燙腥臊。
女郎瞠目結舌,腦中一片混亂。
“看來小姐一定是弄錯了。那個倒楣的土匪被梁帥剝去身皮,徹頭徹尾地改造成另一個人,小姐從小喊他'傅叔叔',約莫難以想像他從前打家劫舍,姦淫擄掠的可憎模樣。
“梁帥從我家護院的身上,搜出一部秘笈,讓我深造。那人本來該成為我姊夫的,我竟不知他有這般師門來歷,可惜當時年過雙十,筋骨經脈既定,錯過了最好的練武時機,已與上乘武學絕緣,只能勉強修習秘笈中的橫練功夫,以勤補拙。”從懷裡取出一物,“啪!”一聲扔進爐坑,邊緣被灼烤得逐漸捲曲冒煙的古冊封面上題著《焠擊青罡》四字,濺滿深褐斑點。
梁燕貞這才會過意來,難以置信地睜大美眸。
“你……原來你不是……而是……”
“是啊,小姐。你阿爹也給了我另一副身皮。”李川橫活動筋骨,咧嘴一笑。
“我就是那個姦淫了姊姊、害死母親的廢物書生。”
梁燕貞接獲劍塚來函,頭一個便與他商量,就連赴平望會見密使,也是李川橫陪她去的。
諷刺的是,紫膛漢子打一開始就反對此事。他質疑顧挽鬆的用心,質疑梁府眼下的實力,也識破了梁燕貞暗打照金戺的主意,寧可小姐寫信向旁人求助,也不讓去找傅晴章。
沒承想,是傅晴章找上了他。
“從接下這樁差使,我便明白梁府完了,誰也救不了。”李川橫靜靜說道:“只可惜,小姐不聽川伯的。”
“別說得好像你很在乎似的!”梁燕貞忽然怒起:“有仇報仇,天公地道!我阿爹若對你做……做了那般惡事,你欲討這條血債,我也無話可說!別……別再說什麼川伯……好噁心……要打殺便來,我梁燕貞不怕!”明明氣得俏臉脹紅,不知怎的眼角卻溢出水花,死死咬著櫻唇,不讓淌下。
李川橫淡淡一笑,也不辯駁,只問:“這二十幾年來,我曾做出什麼對不起小姐、對不起梁府的事?”梁燕貞為之語塞。
“傅晴章來找我,讓我幫他偷取密匣,還說待俞家那沒用的小白臉玩過小姐之後,讓我也有份享用。小姐興許不知,自小姐長成後,府內諸人被小姐迷得神魂顛倒,此番那幾個回府助拳、與傅晴章暗通款曲的畜生,都是衝這點而來。
“梁帥薨後,那些說是連夜離開、沒留下隻字片語的,其實都埋在後花園裡。小姐以為,他們是謀劃何等齷齪之事,或乘夜潛入誰人院裡,才教人給打殺的?”隨口說了幾個名字,都是阿爹昔日的得力股肱,卻走得悄靜。梁燕貞召集舊人時,還對這幾位下落不明感到扼腕,按李川橫之言,敢情全埋在府內荒廢的後園裡。
李川橫知道密匣藏於夾層,但傅、俞師徒明顯不知,也未被告知密匣不過是幌子,阿雪才是鏢貨,看來雙方談不上坦誠合作,尚有可乘之機。
“我同傅晴章要了一千兩,好讓他信我。”李川橫笑起來,過於細緻的表情變化在這張粗獷的臉上無比扞格,看著就像面具似的。“我還記得他眼裡掠過的一絲鄙夷,我趕緊把頭別開。他肯定以為我是羞於見人,其實我是怕他看出我差點沒憋住笑。
“我能耍著傅晴章玩兒,可我打不過他。小姐,他的設謀佈置我在心裡推敲無數次,咱們一點機會也沒有,小姐注定成為傅晴章手裡的玩物,由著他拿來招來各種江湖資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像我那可憐的姊姊一樣。”
梁燕貞終於明白,漢子那沛湧而出、無比懾人,令她頭皮為之發麻的強大氣場是什麼了。她本以為是淫欲,乃至於滿滿的惡意,其實都不是。
從李川橫凹陷的空洞眼窩裡映出的,是絕望。最深的絕望。
爐坑里的《焠擊青罡》古冊彷彿呼應女郎的錯愕,冒煙縮卷、邊如蟻蝕的封皮竄出火苗,嗶嗶剝剝地燒起來。他對唯一的私授弟子小葉下狠手,將珍之重之的秘笈棄如敝屣……於李川橫,這就是一趟不歸路,只能一如既往跟隨小姐,眼睜睜看陰謀遂行,終至萬劫不復——大把清水“嘩啦!”一濺,爐坑里隨即竄起白煙,梁燕貞果然從浴箱水底撈出兩杆短槍,白生生的修長藕臂並握著一挑,將澆熄火苗的《焠擊青罡》挑了開去,急急勸道:“李……川伯!不會這樣的!你和我聯手……再加上小葉,我們仨帶著阿雪,肯定能逃!是了,將馬匹鞍索全弄斷,要不放火燒了車輛也行!法子是想出來的,只要肯幹,總有辦法……總會有辦法的!”
李川橫露出錯愕之色,彷彿看見或聽見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怔然良久,這才垂眸微笑,看不出是欣慰抑或感慨,眼眶裡竟依稀閃著淚光。“來不及啦,小姐。川伯為不教那姓傅的好過,也陰了他一手;今夜我濮陰梁侯府若要毀於斯,他照金戺也要一起陪葬。小姐實在是太天真了,為何到了這個地步,還要相信川伯這樣的惡人?”
梁燕貞一聽他自稱“川伯”便掉淚,但帳外打鬥聲漸息,明白爭取此人倒戈就在這片刻間,咬牙道:“只要能逃出此間,將阿雪送上白城山,你要什麼我……我全給你,一言既出,絕不反悔!你就再幫我一回好不?”她平生從未誘惑過男子,話一出口滿臉通紅,扭捏得不得了。
偏偏此等無心之媚最動人心魄,可惜女郎無以得見。
李川橫一怔搖頭,仍站在六尺開外,一步也不肯近。
“小姐有所不知,川伯並非不好色,而是嚐過了我姊姊的好處,便覺其他女子索然無味,有不如無。”漢子盯著她單掌並握的兩杆槍,虛無地笑著。“後來我才漸漸明白,須得是我阿姊,才有那般銷魂蝕骨的滋味,若我今日要死,無論如何想再嚐一回。”
他語聲忽轉輕柔,猶如鬼魅,梁燕貞聯想到漢子燒毀秘笈、施放迷煙的種種奇行,正應了“若我今日要死,無論如何想再嚐一回”之說,毛骨悚然,顫道:“這與我……與我有什麼干係?你……”
“小姐從未見過夫人,對不?”
梁燕貞的確沒有見過母親。不僅如此,打從她懂事以來,生活里便無“阿娘”之一物:沒有遺物,沒有肖像,沒有墓塚牌位,甚至不需要年年祭祀。她曾詢問阿爹,卻不記得阿爹說了什麼,此後便沒再問過。
“這……這與我阿娘有甚……”突然失語,腦海中掠過一個極其駭人的荒謬念頭,渾身發冷。
“說起來,小姐該喊我一聲'阿舅'才是。你阿爹,怎會忘了給我阿姊另一副身皮?”李川橫輕聲道:“只是從懷胎的時日推算起來,梁帥、傅晴章和我,都有可能是小姐的親生父親,這聲'阿舅'就沒什麼意思了。”
梁燕貞眼前一黑,頓覺天旋地轉,余光瞥見紫膛漢子身形將動,正等她這一霎鬆懈。
——滿口胡言的無恥奸賊!
女郎槍桿甩出,喀喇一響,兩杆短槍的底部似乎連著什麼機關,藉一甩之勢,化成一桿身逾八尺、尖分兩端的精鋼雙頭槍,猛地戳進李川橫胸膛!
這下來得毫無徵兆,槍尖刺入紫膛大漢的左胸,擦破油皮,才被牢牢抓住。
李川橫小退半步,運起《焠擊青罡》的橫練硬氣功,古銅色胸肌漾過一抹青鱗暗芒,鋒銳的月桃葉形槍頭難進分許,卻擋不住狂怒的梁燕貞。
“……死來!”
女郎躍出浴箱,顧不得玉體裸裡,挺槍直進,渾圓結實的大長腿飛步跨出,每下踩落,腿肌鼓脹繃緊,迸出驚人的力道與美感;一對乳瓜全憑肩腋肌肉拉撐,動如雪崩,杯口大的乳暈色澤淺潤,膨如茶蓋倒扣,糖梅似的勃挺乳蒂彤艷豔的,櫻粉梅紅翻騰於乳浪間,極殺之中透著難以言喻的香艷。
她挺槍將李川橫推至幕底,背脊撞人,帷幕骨架發出可怕的爆響,帳子為之一晃,槍尖卻無法深入。
梁燕貞知《焠擊青罡》厲害,奮力一奪,槍尖連紮帶轉,遊龍般矯矢吞吐,一眨眼間連點李川橫雙眼、咽喉、膻中、肚臍、胯下等六處,李川橫運起硬氣功,只擋面部下陰,槍尖扎碎乍現倏隱的青芒,卻未見血。
女郎變招快絕,矮身掃他足脛,趁李川橫後躍,槍打帳幕藉勢彈起,嬌軀忽爾欺近,握槍左旋右掃,雙圈如花綻,打得李川橫不住倒退,使的全是棍棒路,李川橫料不到她一介女流,兵器竟有如此造詣,被她打得沒有還手之力,護身鱗罡不懼刀槍,不代表不會痛。梁燕貞這一輪專挑骨骼關節落棍,縱使紫膛漢子皮粗肉厚,疼痛持續堆疊,嚴重影響運功的集中效果。
李川橫故意賣個破綻,被一棍正中左脅,忍著疑似骨裂的劇痛夾住,欲將梁燕貞拖倒,乃至槍桿脫手。
男女膂力有別,梁燕貞果被拖得撞向幕牆,喀喇一聲細響,精鋼槍桿忽然拉分三截,當中以食指粗細的鋼鍊相連,硬梆梆的鋼棍頓成了鍊索。
梁燕貞乘勢盪上幕牆,啪啪啪踏踩一圈回到正面,手握槍尖,朝李川橫胸口插落!
雪花花的白皙乳浪從身側晃過,李川橫眼前一花,女郎迎面撲落,滿眼都是瓜實般的沉甸乳球,居高臨下墜得飽滿,透出的淡青絡子清晰可見,左肩窩一痛,已遭月桃槍尖刺入;鱗罡這才發動,傷口一夾槍尖,右掌死死握住,迳以受傷的左臂勾鎖梁燕貞!
他貌似粗豪,臨敵卻冷靜。梁燕貞在片刻間展現的兵器造詣令人咋舌,是他平生僅見的高超,堪與傅晴章一斗。
青鱗罡氣的防護優勢,第二合便被她試出了破綻,此際更被刺穿,李川橫拼著廢掉左手也要以肉搏壓制。一旦沒了兵刃,纏扭一處,梁燕貞就是個女人而已,軟弱可欺,無一處不能侵凌——然後他便看見女郎身子一縮,抄著化成三節棍的槍桿避過擒抱,把槍頭留在他肩窩裡。
(這是……飛鐮槍!)
李川橫福至心靈,忙使了個鯉魚打挺,另一截激射而至的槍頭堪堪削過右臂,“篤!”釘上帷幕木骨,兀自顫搖。
兩端槍頭均已射出,梁燕貞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抄起三節棍連甩帶打,攻得李川橫踉蹌倒退,渾身青芒迸溢,不時濺出血絲。
獅蠻山不以武學見長,所習無非兵書騎射,誰也不知梁燕貞竟有奇遇,得授天下外門的絕學《天策譜》。
《天策譜》號稱長兵器裡的《破府刀藏》、《中行九疇》,包羅萬有。梁燕貞短短四年涉獵不多,相較譜中所載不過九牛一毛,但其父梁鍞已非其敵手,每回比試,只能徒呼負負。
授譜異人知梁燕貞資質有限,給了她一套兵器藍圖,名喚“垣梁天策”,配合譜中招式,威力倍增。梁燕貞返家後,起初並沒有打造的心思,總以為用不上,直到父親死後力圖振作,才按異人吩咐,分請不同匠人打造部件,自行組裝完成。無論武功或兵器的真貌,她在人前絕不輕易顯露,謹遵師父們的囑咐,連李川橫、小葉等亦不知曉。
垣梁天策槍構造奇巧,關鍵部件須以玄鐵精金等異材鍛造,匠藝要求極高。梁府就算傾盡所有,也未必能打出一桿真正的天策槍來,梁燕貞所持不過是勉力而為的仿作,變形無法回溯,幾乎所有形態都只有一次的使用機會,用過即無法在戰鬥中復原。
梁燕貞穩佔上風,打得李川橫只能以單臂護住頭臉。突然間,她腳下一踉蹌,一口真氣提不上來,渾身軟綿綿的似欲酥去;余光赫見胸脯手臂浮現淡淡櫻紅色,說不出的艷麗動人。
更要命的是,丹田中空空如也,漸提不起內息,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怪異悶熱,熨得她渾身烘暖。腿心裡膩滑得令人臉紅心跳,女郎本以為是激戰汗出,但那異樣的黏稠絕非汗漿,黏閉的桃谷中益發痠麻,令女郎牙根酸極,若非一意搶攻,直想將雙手夾進腿間。
梁燕貞或許是天真了點,卻不愚笨,心下駭然:“我……是何時中的迷煙?”掄上漢子肩臂的兩擊反彈回來,手腕無力。李川橫臂後露出一雙帶笑獰目,冷不防探爪,往她渾圓高聳的乳房抓去!
這下由極靜而極動,彷彿爬緩的龜殼中竄出遊蛇,梁燕貞縱使未中暗算,也未必能閃過,左乳頓被一把抓住。
漢子鑄鐵般的指頭掐入乳中,峰形看似堅挺飽滿,誰知竟軟如醒飽的雪面,五指箕張尚不能滿握,大把雪肉已由指縫溢出。梁燕貞的乳暈本來就膨起如小丘,梅核兒似的蓓蕾被粗糙的掌心一磨,疼痛中居然生出一股異樣快美,乳蒂昂硬,勃挺如一節尾指,繃得紅艷光滑,佈滿敏感的春情觸點,摩擦之下直是逼人欲死。
梁燕貞渾身酥軟,足跟一絆踉蹌坐倒,豐盈的屁股“啪!”重重坐上衣箱,雖然腿股肌肉發達,提供足夠的緩衝,這一坐也痛得兵器脫手,雙腳大開,濕漉的股間艷態一覽無遺。
女郎的外陰恥丘俱是渾圓飽滿,芳草茂密,掩不住雪肌白皙。外陰潤肥,夾成一線,微露的小陰唇宛若最上等的縐紬,並非淡細粉紅,而是介於海棠紅與胭脂色之間,是充滿情慾的穠豔色澤,此際因充血而殷紅一片,彷彿將從蜜裂裡綻出大紅赤槿,蕊根沁著濃稠甘蜜,芳香誘人。
梁燕貞的左大腿根部,腿筋下有顆小痣,桃瓣般的左外陰也有一顆,在爬滿汗水淫蜜的雪肉上分外惹眼。
女郎跌坐衣箱,撞上唯一一堵還立著的屏風,順勢脫出魔爪。
滿眼金星間,見漢子又獰笑撲來,不顧春光盡洩,修長結實的玉腿彈子般接連蹴出,正中李川橫頭臉胸膛,額頭捱的那腳尤其厲害,被踢得青芒迸散,李川橫身子後仰,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距離拉開,梁燕貞欲乘勢追擊,誰知一腳踢空,屁股滑下衣箱。李川橫趁機捉住她腳踝一扯,猛將女郎拖將下來,梁燕貞腰肩頭頸一陣磕撞,被他翻了過來,按在箱上翹起雪股,濕透的蜜穴雖仍是一線,卻如劇烈喘息的主人般不住開歙,宛若蛤嘴。
李川橫壓她的腰背,擠開女郎雙腿,胯下猙獰的肉棒壓在黏膩的股溝裡,兩人下體緊貼,這樣的姿勢已無法使用踢擊,梁燕貞從撞擊的疼痛與眩暈中回神,驚覺小穴危殆,反過左臂撐拒,卻被李川橫反剪於背。
李川橫充分感受女郎周身絲滑,還有誘人的體香里夾雜的汗潮穴騷,塵封在記憶深處的銷魂蝕骨登時復甦,衝擊著漢子乾涸多年、宛若古井枯藤的肉體慾望,血脈賁張,扭著她的手往前壓,在女郎身下壓出兩大團酥瑩乳廓,垂涎難禁,帶著某種懷緬執迷。
“姊姊……阿姊!我……我好想你……想死你了,你別……別再離開我了……好不好?好不好?”再用力些梁燕貞的左臂便要折斷,疼得她眼前霎白,檀口裡迸出一絲呻吟似的嗚咽。
紫膛大漢興奮不已,片刻也斷不開與女郎勻肌相貼,不肯稍退些個,讓出一捅而入的餘裕,低頭迳以右手握住滾燙脹硬的肉棒,硬將紫紅色的肉菇從臀溝裡往下摁。
他的尺寸說不上傲人,然以兩人緊貼之狹仄,以及梁燕貞較尋常女子更為閉合的一線鮑,縱使龜頭裹滿淫蜜,仍難以滑入花徑,反卡在一處小小圓凹裡;稍一用力,梁燕貞急得大叫:“別……不要!那裡……不可以!嗚……”忍痛拼命往前蹭,卻只扭起白花花的大屁股,徒勞無功的模樣益發撩人。
李川橫這才發現是堵到了玉門處。梁燕貞的肛菊小巧干淨,渾無疣突,色澤比陰唇更淺,竟是酥嫩的淡櫻色,偏偏玉門右側也有一顆小痣,趴跪時被男兒身影一遮,誤認是小穴也不奇怪。
他當年可沒玩過姊姊的菊門,不知梁鍞和傅晴章有無染指,梁燕貞儘管已非完璧,也就給那廝破了瓜,肛菊極可能還是未經人事的處女地……興奮得舌頭都大起來,口沫橫飛:“小姐莫慌,川伯先給你開了這兒的苞,權作洞房花燭罷。你且忍會兒,抽添順了,那腸裡刮人的滋味,包管小姐美得——嗚!”話沒說完,已被梁燕貞的右肘擊中。
他小心成性,縱在享樂之際,仍留三分潛勁護體,始終不信女郎會輕易受制。果然肘擊一至,他雖無發在意先的造詣,亦不及閃避,卻能瞬間運起鱗罡,若有似無的青芒閃過,連刀劍都有自信能偏開,況乎女子之手?
所以直到李川橫人中爆血、門齒碎裂,整個人直挺挺倒下,後腦杓重砸落地複又彈起的一瞬間,他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如非帳內地盤舖有厚厚氈子,這下便是腦漿塗地的收場。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4-7 20:17:35
第五折牽腸縈心蒙柳絲密
梁燕貞喘著粗息支起身,不確定自己是怎麼辦到的——那個野人。身子受制,無力抬臂,還有她那賭氣似的小小衝穴遊戲。
女郎恍然大悟。玉門即將失守的關頭,她本能地以“有用的方法”,運使了唯一還能活動的右臂,不同於枝椏間全然受制的情況,沒有了怪人的妖術,她無意間試出的內息衝穴法門大大增強了肘擊的速度和威力。
《焠擊青罡》的護體青芒被一擊粉碎,砸得紫膛漢子噴血仰倒,巨大的撞擊力令他著地後又彈起,然後才摔落不動。
這一下彷彿搾乾了她僅存的氣力,女郎軟綿綿地站不起身,下腹更加火熱,也更痠麻得難以禁受,熊熊慾火想要把她燒化了似的,不斷從蜜穴裡蒸出騷水來。
在忍住自瀆慾望的每個夜晚,夾著手滿床輾轉,天亮梳洗總會嗅到的那微微刺鼻的騷淫氣味,總令她臉紅不已的,如今充斥帳裡,濃烈得令她渾身燥熱,直想不管不顧往氈上一躺,納入指尖盡情刨刮——她無法克制地想起那個人,淚水淌落面頰。哭泣、愧疚和肉體上的銷魂快感,對女郎來說是伴隨共生的記憶,密不可分,永遠都是在一塊兒的。你不能挑著要,梁燕貞心想。要嘛都要,要嘛,全都不要。
她勉力拾起三節棍,突然足脛一痛,如陷鐵鉗,駭然之下,反身一陣猛踹。李川橫滿臉是血,翻著白眼的恐怖模樣也不知還有幾分清醒神智,力量卻大得驚人,隨手撥擋,被踢中肩臂傷口也無動於衷,撲前抱住梁燕貞左腿。
“不要……走開!放開……放開我!”
梁燕貞已無氣力肉搏,抓住棍身一拽,暗掣解鎖,鏗啷啷地一陣清脆激響,從中拉出長長的精鋼細鍊來,繞過李川橫的脖頸,連纏數匝,奮起餘力拋過屏風,用盡全身的力氣並著重量往下拉!
李川橫猛被纏頸的鋼鍊吊起,眼珠幾欲瞠出眼眶,張大血口啞啞幹吼,雙手抓著陷入肉裡的鍊條怎麼也扯不開,腳尖搆不著地盤,就這麼懸空吊在屏風一側掙扎半晌,終於靜止不動。
梁燕貞脫力鬆手,眼凸舌吐的紫膛大漢轟然落地,撞得衣箱側向滑開,屏風被過猛的墜勢拖倒,壓蓋在屍身上。
女郎勉力撐著內側的另一口衣箱坐起,卻擠不出半點氣力給下半身,肌肉結實的雪股蜜臀軟得邪門,渾身肌膚泛起的艷麗玫紅也是。
(想……想要……好想要……嗚嗚……)
正當她忍不住要將手伸向股間,唰唰幾聲冷風灌入,有人以利劍劃開帳門,露出帳外風撩炬焰的深濃夜色。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進來,梁燕貞神智略微清醒了些,趕緊縮手,依舊撐持不起,只能側身趴在衣箱上,從帳外可以清楚看見她橫陳的赤裸玉體,從修長的雙腿、渾圓挺翹的臀股、肌瑩如玉的美背,一直到壓在箱上的兩座雪乳,可以說是一覽無遺。
當先持劍的正是俞心白,他難以置信地環視著狼藉的現場,將壓在屍身的屏風一翻,直到確認死的是李川橫,突然爆出一串尖亢的怪異笑聲,長劍一比,回頭笑道:“哈哈哈哈,師父,這賤婊幹掉了李川橫啊,真真好本事!哈哈哈哈——”上前一抓梁燕貞汗濕的濃發,疼得女郎迸淚,他卻像打量肉檔上的肥瘦精粗一般,左看右看,喃喃道:“這應該是行了罷?那好,讓本少爺試試你有多厲害。”隨意鬆手,梁燕貞的頷頰摔在箱頂,又是一陣金星直冒。
俞心白長劍一扔,便要伸手自解腰帶,卻被身後的傅晴章按住。
“依為師看,她藥性還吃得不夠深,渾身發紅不過是入門而已,公子爺此際若針砭一二,陽精恰好為她解毒,豈非白饒?須待其呼吸間吐出淡淡的緋紅煙氣,這'掛肚牽腸'的藥性才深入骨髓,此後除了公子爺的陽精,此姝直是生無可戀,便是不想做公子爺的性奴也不成了。”
俞心白一聽也有道理,瞥見帳外被牛筋索反捆雙臂的小廝葉藏柯怒目瞠視,露出邪笑,拗得十指喀喇作響。“那好,再等一刻也差不多了罷?我先去熱熱身子,提高下興致。師父遠觀不妨,千萬別偷啣了我的肉啊。”沒等他答腔,迳自走出大帳。
傅晴章含笑作揖,好整以暇,轉對不住嬌喘的俏美女郎。
梁燕貞被帳外的冷風一吹,再聽他師徒二人的對話,又更清醒了些,強迫自己集中註意力思考,以免被欲焰剝奪了理智。帳外舉火的,全是青袍白褙的照金戺弟子,助拳的舊人中最厲害的四位悉數反叛,果如李川橫所說。
除了被李川橫打暈縛起的小葉,她沒有看到其他俘虜。雖不意外,然而知道他們可能已無一倖免時,梁燕貞的淚水仍禁不住地湧出眼眶。川伯就是不想看到這個場景,才選擇用最瘋狂的方式提前走上絕路麼?
但你還不能崩潰,梁燕貞提醒自己。她沒看到阿雪的踪影,不能排除小男孩遇害的可能性,但阿雪聰明機警反應又快,或許發現不對就先跑了,不能輕易洩漏關於阿雪之事,以免傅晴章不惜一切搜捕。女郎下定決心,無論受到何等淫辱,都不放棄與傅晴章等周旋,為阿雪爭取更多時間。
傅晴章沒有說話,只含笑看著她,那眼神與其說是不懷好意,更多的竟是某種欣慰或心滿意足之類,彷彿長久的等待終於抽芽吐蕊,令梁燕貞不寒而栗。
若真如川伯所說,他就是那個被閹掉的倒楣土匪,所圖必不是她的肉體。他要的是什麼?李川橫想從她身上得到的,是重溫逆倫淫行,那麼傅晴章呢?他是單純為複仇而來,還是另有圖謀?
“……看來,他終是跟你說了。”儒雅文士一捋長鬢,淡淡笑道:“他一直都是最軟弱、最沒用的那個,便得神功秘笈,也成不了大用。正因如此,侯爺始終都更喜歡他,觀察他的軟弱掙扎最有趣了。”
“藥……迷藥……什麼……時候……”
傅晴章從懷裡取出一物,梁燕貞認出是貯裝虎蜂三仙醪的瓷瓶。
“我只跟李川橫說了一半的實話。”下巴朝爐坑里的殘蠟一比。
“那蠟燭是以一種名喚'蒙柳絲密'的秘方製成,既非春藥也不是迷煙,僅僅是引子,能引出這瓶'掛肚牽腸'的藥性,使女子飢渴難當,便是三貞九烈,也要搖身一變成為最下賤的淫婊,只有男子的精華能祛除藥性。”說著拔開瓶塞,繞著梁燕貞的頭手外圍傾於箱上。
梁燕貞欲避無力,濃烈藥氣鑽入鼻腔,綺念陡然攀升,忍不住呻吟出聲,居然又酥又膩,自己聽了都不禁臉紅,腿心裡撲簌簌地小丟了一回。
先前李川橫點燃“蒙柳絲密”時,所誘發的是小葉在帳中以藥酒推拿傷處,一旁梁燕貞吸入的少許“掛肚牽腸”,遠遠不能與此際倒在口鼻邊的濃烈程度相提並論。
傅晴章將她的艷姿全看在眼裡,十分滿意,將瓶子重新塞好,珍而重之收入懷中,蹲下身來,輕輕摩挲女郎發頂,溫柔動聽的低語中滿是寵溺。
“這兩副方子所合成之藥,有個好聽的名兒叫'牽腸絲'。近十年以前,從本門流將出去,借了給外人運用,在東海道的漁陽一帶掀起浩劫,不知有多少名門淑女受害。
“方才叔叔之言,其實是騙他的。不管這廝乾了你多少回,射入多少陽精,小姐都不會成為唯命是從的性奴;只消有別的男人能替代,小姐隨時能一劍殺了,碎屍萬段亦不妨。”
以竊竊私語貶低他人,尤其是對方所討厭的人,能建立彼此間的親近之感,乃爭取認同的基本技巧。梁燕貞沒有天真到會被這樣說服,咬牙勉力道:“解……解藥……拿……拿來……”
傅晴章笑著搖頭。“就是陽精啊,我可沒有。外頭那些人,晚些至少每人會射個三兩注給小姐,只是屆時藥侵已深,不管得到多少男子精華,'牽腸絲'的淫性便如蛆附骨,誰也奪不去。”
梁燕貞不禁咬牙切齒。
“你……奸賊!為何……為何如……如此害我……”
“小姐是極聰明的,可惜就是天真了些。”傅晴章嘆了口氣,搖頭道:“淫賊要的是什麼?是佔有、蹂躪女子的身體。若要煙視媚行的蕩婦,娼寮裡多不勝數,還怕干不夠?有的淫賊只能幹不會動的,所以用蒙汗藥,多數更想要會哭、會叫,會掙扎求饒、會痛苦哀嚎的,一下藥全變成了賤婊母狗,只怕要倒盡胃口,當場出家。誰弄這種蠢藥來?”
梁燕貞雖覺他說的不無牽強,似也有幾分道理。
況且,自李川橫揭穿身世後,或因先入為主所致,她總覺傅晴章背後所言雖不堪,面對自己時卻意外坦白,較之與旁人說話的態度,差別顯而易見。
傅晴章似從她眼底讀出疑惑,微微一笑,低道:“自從知道小姐可能是我的骨肉起,我便想盡辦法給你最好的,侯爺亦然。'牽腸絲'並非淫毒,而是輔具,是助小姐練成無上魔功、稱霸江湖的重要依憑。小姐莫要驚慌,今夜,便是小姐脫胎換骨,浴火重生,成就日後不世霸業的起點。”
饒是梁燕貞被欲焰折騰得昏頭轉向,也覺此話謬極。被男人糟蹋身子,能練成絕世武功?陽精有這等神效,怎不見男子個個成為不世出的高手?還說什麼無上魔功、不世霸業……
——瘋了。
女郎輕搖螓首,蓬亂濕髮沾上藥酒,氣味嗆得她更加難受。
這人跟川伯一樣,外表正常,內心卻是瘋子,還不是一般的瘋;相較之下,得意時笑聲會不自然拔尖的俞心白,抑或當年校場裡的那個軍犯,簡直人畜無害,溫馴得不得了。而他們居然有門派。什麼樣的門派專出這種瘋子?
“邪道七玄中有個叫'天羅香'的,傳下一門'腹嬰功',據說能汲取男子精華,轉換成功力,於交媾之間增長修為。昔年天羅香之主'喜欲夫人'薄雁君,人稱黑道第一絕色,既是花魁,又是武魁,恃以縱橫東海將近一甲子,便是最好的例證。”
“邪道七玄”梁燕貞知道,即使在江湖源流最悠久、底蘊最深的東海一道,這七支邪宗都是卓爾立於黑道綠林之上,最最可怕的存在,卻不曾有人與她細說,無法具體數出是哪七個門派。天羅香、腹嬰功,乃至“喜欲夫人”薄雁君的名頭,今日都是頭一回聽聞。
“本門沒有據地,不傳授武功,門規制度更是毫不重要,寓居於武林各派茁壯成長,光明正大受其哺育,轉化為自身給養;若能鳩占鵲巢,孕育更多根苗,自是絕好。
“薄雁君未出以前,本門便有前賢進入天羅香,盜學其鎮門武典《天羅經》。誰知入手一瞧,裡頭好點的武功都須處子才能習練,簡直不能再坑,難怪天羅香在薄雁君之前,沒出過什麼像樣的高手。
“這位前賢目光卓著,瞧出天羅香里最不受待見的腹嬰功和採補秘術,才是精華所在,不費氣力便學了個青出於藍,順便將她們的老巢冷鑪谷鬧得天翻地覆,引得谷內相殘,幾令天羅香自江湖除名,須得調養生息超過一甲子,才又出了驚才絕豔的薄雁君。”
傅晴章口裡的前賢,結合天羅香內不登大雅之堂的腹嬰功和採補秘法,成一新武學,“牽腸絲”便是被調配來輔練此功,以收武學中“朱紫交競”之效。
然而,這門別開生面的新武功,其創制改良之路卻比想像中更漫長,始終都差了幾步,難以達到理論所期的效果。直到“喜欲夫人”薄雁君橫空出世,年紀輕輕晉身東海黑道十大高手,才給了諸人希望,創制神功的偉業又露出一線曙光。
“九年前漁陽那場浩劫裡,本門中人悄悄追索那些染上淫毒的女子,暗中進行試驗,對藥性與功法累積了足夠的了解,甚至培養出幾名成功的藥人……一切總成至此,正是為小姐鋪就的康莊大道。”取出一本簇新的線裝冊子,封面題有“蟢欲神功”四字,字跡甚是娟秀,疑似出自閨閣手筆。
“這門神功是道上有了薄雁君這號人物之後,才得重啟研究,故以她為名,這個'蟢'字指的是長腳蜘蛛,既是薄雁君的外號,也是天羅香的表徵。日後小姐恃以揚威天下,愛叫什麼便叫什麼,自冠名號亦無不可。”傅晴章將秘笈小心收好,溫言勸慰道:“身中牽腸絲,陽精難以成孕,此後便是藥性與精水的消解之功對抗,直到百精皆不能解,才算把藥性留在體內。到了這一步,小姐方能修習功法和採補術,至此突飛猛進,一日千里。
“男女交媾本是天地至樂,能以交媾增進功力,邁向絕頂高手的道路,是再好也不過。小姐莫當是侵凌,就當是送禮,不妨放懷享受,按時日推算,如此日夜交歡,差不多到白城山時,叔叔就能為小姐講授功訣心法。”
梁燕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會……怎會有人說得出這般話來,還說得理直氣壯,彷彿真心為自己打算似的?羞怒難禁,“呸”的一聲,香唾正中文士面門,咬牙道:“無……無恥……奸賊!休想……休想我……”緊並大腿一陣摩擦,止不住蜜縫汩出漿膩,再說不出話來。
傅晴章也不著惱,含笑起身,卻見俞心白氣虎虎衝進來,邊解著衣衫,吁吁吐息:“不打了,不打了!兀那賤種,皮比犀牛還厚,白白浪費本少爺體力!師父,這賤婊差不多了罷?滿帳子都是她屄裡的騷味兒,在外頭都能聞到。”說是如此,忍不住泛起笑意。那淫水氣味雖濃,卻十分好聞,他平生所禦女子沒一個比得上,益發期待,適才的壞心情一掃而空。
小葉皮粗肉厚,他沒把少年打得傷筋斷骨,拳頭倒隱隱生疼。與其同倔驢比韌性,不如讓他狂噴鮮血、五癆七傷,見師父也未攔阻,對帳外道:“把外帳給本少爺拆了!讓這小子瞧瞧他家小姐,浪起來是什麼模樣!”
外頭圍毆葉藏柯的照金戺弟子聞言哄笑,怪叫、口哨聲不絕,取出鉤索繞帳一拋,七八人齊發一聲喊,將漆帳與革帳扒下。整座大帳一晃,骨架咿呀亂響,外帳頓時七零八落,露出裡頭的綢帳,焰火將內裡諸人投上帷幕,梁燕貞的曲線被放大數倍,依舊玲瓏誘人。
一會兒將能親炙美人,幹得她花枝亂顫嬌吟不止,眾人理當興奮至極、叫喊熱烈,誰知扒下外帳的瞬間一片靜默,連遠處風咆都能聽見。俞心白大感掃興,怒罵道:“你們是見了鬼麼?給本少爺助威啊!哪個喊小聲了,一會兒沒得乾!”連罵幾聲均無人答腔。眾人愕然望向帳頂,半天總算有回神的,指著頭頂:“大師兄、師父,上頭……上頭有……有……”最末一個“人”字始終說不出口,深怕那物事轉過一張鬼面,咧開血盆大口說“我不是”,那可是倒了八輩子血楣。
傅、俞齊齊抬頭,一人從帳內梁頂躍下,隨手將梁燕貞拉上衣箱,擺成了翹臀趴臥的艷姿,一捏她渾圓結實的屁股蛋,笑道:“小燕兒,多年不見,你的身子長得這般好了。”
師徒二人才看清來人渾身赤裸,濃發及胯,披面如蓑衣,又像獅鬃一般,難怪被眾弟子當作鬼怪,正是梁燕貞與阿雪林間所遇的那名怪人。
怪人身量不高,蒼白的身軀瘦得見肋,卻極為結實,整個人像是一片鋼,益發襯得胯下的黝黑巨物猙獰怕人:看似嬰臂兒粗細,彎翹如鐮的肉杵上有著一節一節骨骼似的肌肉虯起,宛若脊柱,其上爬滿蚯蚓般的肉筋,光看便覺氣勢懾人,難以想像女子柔嫩的桃谷如何能夠承受這等巨物,才不致在插入之際便裂陰而死。
俞心白不曾見過他,眼看到手的美肉被人搶去,怪人那比水煮蛋更大的紫紅肉菇往女郎股間蘸滑幾下,被淫蜜裹得晶亮,意欲何為自不待言,氣得尖叫:“你……哪兒來的髒東西,給本少爺住手!別……別碰我的女人!”
“……吵死了。”怪人蹙眉道:“她是我的女人,十年前就是了。你是什麼東西,出去!”
最末兩字忽地轉沉,也不見抬臂動身,俞心白毫無徵兆倒撞飛出,彷彿被一柄看不見的鐵鎚所毆,撞倒帳口三人,爆出可怕的骨裂聲響。
俞心白退勢一阻,摔落地面哼哼唧唧,被撞飛的三人卻滾出兩丈開外才停,揉作一團,四肢、脖頸、頭顱等全纏折成難以想像的角度,彷彿被切碎重組一般。
而三人竟都未死,不住抽搐痙攣,其中一張七孔流血的臉不知嵌在何人的身臂間,喃喃道:“好痛……救……救我……”眾人看傻了,彷彿置身活地獄,一動也不敢動。
帳外的人牆被這枚“肉球”清出道路,原本被一眾弟子圍在中間踢踹的少年小葉,終能窺見帳中景象,勉強睜開烏青腫起的眼縫,看清來的是那長發野人,吐出滿口血唾,啞聲歡叫道:“……師父!”
怪人嘖的一聲,面露不耐。
“別,千萬別,我說了不收徒弟的,何況閣下的資質之高,恕我無福消受。我說教了你的東西,怎就不能舉一反三呢?江浪未息何所至—— ”小葉一怔,本能接口:“潮平月復似不流。”
“是啊!'元惡冥冥昔滔天,疲人谷中散幽草。'你都背得滾瓜爛熟了,能用來挨打,能不能自反而縮,擺脫那條該死的牛筋索?”
少年眼睛霎亮,逆運心法,“喝”的一聲吐勁,生生崩斷腕間筋索,倏然兩分的筋索之一“啪!”打得最近一人翻身栽倒,捂面的指縫間鮮血噴湧,一下子也弄不清打穿了哪一處;另一半則打碎大帳骨架,射穿綢幕,不知伊於胡底。
俞心白見他躍起,終於從師弟們可怖的垂死姿態中清醒,抽出長劍拎住褲腰,尖叫道:“殺……殺了他,殺了他!把這倆都給本少爺剁了,秤肉領賞!”餘人回過神來,將小葉團團圍起,睜出餓狼般的獰目,彷彿這樣才能稍稍驅除內心的無力和恐懼。
那怪人看也不看,懶洋洋道:“這幫垃圾連給你舔腳也不配,別說教他們給宰了,便多拉一道口子,都對不起我教你的武功。
“你不殺人,人便殺你;既要殺人,講甚門派源流?能用的全用上,用腦子用氣力,踩腳、撩陰、吐口水……打贏了,自是英雄好漢,打輸屁蛋沒有,就是一條鹹魚。”
少年蹙眉凝眼,拉開架式,身後一人挺劍撲至,鋒銳的劍刃劃破背衫,被一縷幾不可見的青鱗暗芒偏開,連油皮都沒擦破。小葉側身勾住那人持劍之手,右肘朝頸椎砸落,喀喇一聲,來人肩頸歪折,喉結爆凸,哼都沒哼便斷了氣。
他虎吼一聲掄開屍首,偌大個人在他手裡如同斧斤,旋身砸去,“砍”飛了數名來敵,不避背後長劍招呼,返身撲入刃叢,雙臂箝住一人胸腰用力一束,恐怖的碎骨聲密如炒豆,勒得那人爆目噴血,死狀絕慘。葉藏柯抱著軟綿綿的屍首一陣旋攪,以血肉纏住數柄利劍,用力一拋,屍身壓折了其中一人之劍,卻硬生生將其餘三人的長劍自虎口扯脫,失去兵刃的四人怔了怔,轉身拔腿就跑。
周圍諸人見狀,肝膽俱寒,即使俞心白尖聲斥喝,也無人敢上前搦戰,小葉卻連歇都不歇一會兒,猿臂暴長,拖過一人數拳掄死,又撲向靠得最近的另一人,宛若虎入羊群。
照金戺弟子與其說是團團包圍,更像是慌不擇路,轉眼俞心白身邊已無一人,只留下他一個持劍發顫,面若死灰。
“這才像話嘛。”怪人哈哈大笑:
“雖說這廝為富不仁,死不足惜,可你殺他不是為了什麼蒼生道義,那種東西沒有力量,非是《元惡真功》的本源。想想他對你做了什麼,想想他對你在乎的人做了什麼,再想想像他這種東西,合該有個什麼樣的死狀——“最終在你腦海浮現的情景,出手便能達成。這才是《元惡真功》獨步天下的精要所在。”葉藏柯若有所悟,濃眉壓眼,眸光一獰,捏著十指骨節喀喇作響,在腦中畫面成形的瞬間嘴角微揚,飛步撲向驚叫的俞心白!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4-22 08:57:40
第六折
元惡誅鑑 虎兕來兮
帳中,梁燕貞趴在衣箱上,身軟如綿,春情滿溢,然而神智未失,察覺股間一物滾燙如火,硬中帶著肌肉緊繃似的柔韌,沾著膩滑的愛液往蜜縫間一蹭,每一下都令她渾身戰栗,敏感得幾乎咬不住呻吟,想也知道來人要幹什麼。
她不願淪為照金戺眾人的玩物,也不想把身子交給來歷不明的野人,奮起餘力回身推拒,卻被他勾著藕臂,拉得上身昂起,滿溢的乳肉稍微離開箱頂,終又能瞧出一絲渾圓飽滿的蜂腹輪廓。
怪人順勢趴上玉背,勾她藕臂的魔掌滑入腋下,滿滿環住碩乳,這種被抱滿的姿勢莫名地令女郎感到安心,遠比迳以雙掌搓揉玩弄乳球更加催情,反倒隱隱渴求他恣意揉搓。
男子不慌不忙,另一隻手握她腰臀,拇指恰按入左側腰窩,女郎這兒也有一顆痣,一摸便能察覺。也不知是因為腰窩或痣的緣故,梁燕貞渾身酥軟,不由自主翹起美臀。
野人自然而然擠進她兩條近乎完美的長腿間,肉棒硬到毋須扶握,順著兩人身子貼合,滾燙的龍首便卡進了蜜縫,一點一點擠入顫抖吸啜的花唇中,濕滑到除了肉棒自身驚人的尺寸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阻礙。
梁燕貞身子一僵,理智已無法抵禦被異物侵入的快感,僅只一線的小穴被撐擠成了杯口大小的正圓,陰唇和穴裡的肉壁因劇烈充血,呈現艷麗的鮮紅色。她並沒有放棄抵抗,奮力搖頭像是要驅散被貫穿的快美也似,顫聲嗚咽:“不要……嗚嗚…放、放開我……
鳴嗚鳴.別…別進來…”
“別怕,小燕兒。”怪人輕咬她耳垂,令梁燕貞顫抖起來,還未將龜頭整顆吞沒的蜜穴忽然間一緊,夾得男兒咧嘴呲牙,無聲“嘶”了一下,定了定神,繼續破門深人,低聲道:“別怕。等你長大了,我來保護你。
你給我生幾個白胖小子,老大襲爵親王,其他的封侯拜相…你一人給我生足十七個,你說好不好?”被插得暈陶陶的梁燕貞瞠大美眸,還未會意,淚水已盈滿眼眶。
她終於明白這異樣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當年在平望皇居一隅--那時連皇城都還沒蓋起來,據說皇上住的是某位富商的豪邸還是寺廟一類-那個傢俱都還罩著防塵的布匹,沒什麼人經過的房間裡,他就是這樣奪走了她的貞操,一模一樣的姿勢,一模一樣的話語。
年僅十四、情竇初開的梁燕貞,不明白何以打打鬧鬧的皇居探險,忽然就變成這樣了,所有的慾拒還迎最後都成了助興催情。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下午。
“十……十七郎?”女郎轉過頭去,輕吻他結實清瘦的臂膀,嚐到了汗水和眼淚的苦鹹,莫可名狀的愧疚與懊悔,就這麼毫無防備地襲上心頭,令她下意識地想別開視線,唇瓣卻被男兒啣住,吻得難捨難分。
是他,梁燕貞心想。不會錯的,是十七郎。
她還記得他嘴唇的觸感,還有那既放肆又靈巧,頑皮一如帶笑眼眸的舌尖,以及吮著女郎口中津唾時的那股子霸道貪婪——是十七郎沒錯。是她的十七郎回來了,在這地獄般的十年後。
“嗚嗚嗚————!”
女郎腰臀一繃,下陰像要裂開了似的,活像被塞進一枚拳頭。正因泌潤豐沛,花徑里外泥濘不堪,才能盡情享受被巨大的異物撐擠侵入的快感,彷彿又經歷一次少女破瓜,此番卻無青澀,只有說不盡的酥軟痠麻。
傅晴章一見怪人出手,心便沉到了谷底。
萬萬想不到顧挽松竟安排了此人做後著,若他對李川橫的算計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廝便是足以吞噬世間一切猛禽的蛟蟒,莫說黃雀,連鷹隼都無法自他手中存活。
(好個“天筆點讖”顧挽松!真是好陰毒的一手!)
天下間怕沒有萬千個十七郎,唯獨此人堪稱無雙。
這位十七郎複姓獨孤,有個號稱寰宇無敵、被譽於“古今帝王武功第一”的大哥,今之天子則是他的二哥。咸以為在太祖武皇帝駕崩,與之齊名的幾大高手如刀皇、虎帥,以及指劍奇宮的前宮主不是失踪就是退隱的當下,獨孤家的老十七獨孤寂,是少數有資格競逐“武功天下第一”的人選之一。
獨孤閥生在亂世前後的這一輩裡,一共出了三個英雄人物,其中兩個人做了皇帝,第三個因造反不成,終究沒能坐上龍椅。
獨孤寂十三歲上便率領五百死士,救出兵困蟠龍關的兄長獨孤弋,此後抗擊異族、央土大戰等每役必與,立下赫赫戰功。
這位十七爺善於領兵,深受將士愛戴。王朝肇建時他才十七歲,功封一等冠軍侯,取“勇冠三軍”之意,加大司馬、驃騎將軍,兼領禁軍十六衛;一直有風聲謠傳,等他去北關歷練回來,皇上就要封他為親王,繼二弟獨孤容封定王后,成為第二位拱衛朝廷、使獨孤氏江山穩若磐石的並肩王。
誰也想不到日後獨孤寂兩度造反,僅以身免,連累軍中無數棟樑受到株連,或死或流,十不存一。他自己則被圈禁在埋皇劍塚後山,看守歷朝歷代天子祭天、祈求國運所遺下的埋劍陵塚,閉門思過,逐漸為世人所遺忘。
多年前傅晴章見過他,當時的十七爺黝黑俊俏,身板壯實,笑起來一口白牙,整個人熠熠發光,能引得少女臉紅尖叫,慌如鳥驚。小姐會歡喜他那是半點也不奇怪。
十年圈禁,他居然成了這副模樣,莫說梁燕貞一下子沒認出來,連傅晴章也不敢相信,眼前這蒼白瘦削、披頭散發,活屍般的古怪青年,就是昔日風靡東海央土無數仕女的冠軍侯。
他定了定神,思索著此人須如何說服,獨孤寂卻停止深入,從她無比光滑的美背上起身,放著兀自嬌喘的長腿美人,直視傅晴章。那雙眼眸空洞得令人心慌,直如枯草,連火絨都無法點著,傅晴章的心底燃起一絲希望。這人……可以說服,中年文士心想。有這種眼神的人能懂我們。
獨孤寂豎起左掌,趕在他開口之前吐出兩個字。
“解藥。”
傅晴章聳了聳肩。“我沒騙她。我不會騙小姐。”
獨孤寂的左掌並未放落,只點了點頭。
傅晴章擬好對策,打算先探虛實,起碼得確認他是不是受顧挽松之託前來,對計畫涉入到何種程度,才好挑選說帖,抱拳道:“十七爺久見。在下曾於梁帥帳——”語聲未落,整個人突然平平飛出,彷彿被人抓著後領一拖,以雙腳平伸的坐姿撞上帷幕,嵌入骨架,張口眥目七孔流血,喉底間或發出滾痰似的格格怪響,不知是尚吊著一口氣在,或只是屍身痙攣。
“沒讓你說別的!畜生開口,吐出的也不是人話。”
“叔……叔叔……”趴在衣箱上的女郎媚眼如絲,淚水卻自滾燙的面頰滑落,伸手朝著虛空中輕抓,不知還餘幾分清明,低聲嗚咽:“叔叔… …嗚……嗚……”
獨孤寂張開五指,指尖不輕不重,從她頸背順著肩腰,一路滑到臀瓣,美得梁燕貞昂頸酥顫,低道:“乖,小燕兒,別看了。我給你解毒。”退出龍首,將女郎翻轉過來,分開兩條長腿,再度深入了她。
這下直抵進花心子裡,梁燕貞身子一繃,蛇腰張成滿弓,被抄住膝彎的兩條長腿高高舉起,玉趾蜷縮,圓張檀口,長長的嗚咽聲悠悠斷斷,最後全成了輕促的喘息。
“嗚————啊啊啊——哈、哈、哈……嗚……”
即使花徑早已泥濘不堪,巨根的深入依然狠狠挑戰了女郎的承受極限,疼痛快美紛至沓來,而獨孤寂尚有小半截未進,滿滿撐開她不住挺聳,乘著豐沛的泌潤馳騁起來。
梁燕貞平生只有一個男人,只有過破瓜那一次,那已是整整十年前的事。象徵純潔之證的薄膜縱被巨陽捅破,十年間未再有片雨滴露,當年正值發育飛快,便又長了些許回去,也是理所當然,形同再破了一次瓜。
蜜穴被肉棒撐滿,里外花唇全撐成了大圓,完全是棒身的形狀,一縷殷紅混著愛液淌下會陰,肉棒退出時扯出一圈薄薄肉膜,連淫蜜都潤不脫,彷彿要將嫩膣拔出體外,緊縮的蜜肉瘋狂掐擠,不肯輕放。
“疼……疼不疼,小燕兒?”儘管滑順得不得了,瞥見女郎股間沾上的片片艷紅,獨孤寂略感心疼,只是須盡快給她陽精解毒,不得不繼續抽添。“忍耐一下,出了精便讓你歇會兒。”
“不……不疼……啊、啊、啊……還要……還要……十七郎……給我……”
梁燕貞一雙藕臂攀緊他的肩頭,唯恐愛郎飛去,合不攏的小嘴迸出銷魂浪吟,半睜的星眸水花溢滿,如夢似幻。“好舒服……十七郎……嗚嗚……好舒服……還要……”
女郎被推得雙乳晃搖,當年梁燕貞發育成熟,剝衣之後,兩隻蜂腹似的玉乳向外挺擴,下緣墜成完美的半圓,通體圓潤,乳尖翹如新筍,令人愛不忍釋。
而眼前閉目呻吟的梁燕貞,只能用“波濤洶湧”形容,乳房的厚度連躺下都份量十足,攤平的乳廓溢出身板,高高堆起的沃腴雪丘一碰便劇烈晃蕩,何況抽插推送?
獨孤寂忍不住鬆開她的膝彎,正欲揉捏,卻被她攀住脖頸,送上滾燙唇瓣。兩人身子緊貼,插入更深,連原本留在蜜穴外的小半截亦都納入,結合得再無一絲罅隙。
“啊啊……好……好深……啊啊啊……”女郎抬高玉腿,似欲對折,這抬股扳腿的動作令膣壁本能收緊,無數小肉褶子噙著肉柱往內一勾,彷彿被吸進一團花蕊似的嫩肉裡。
梁燕貞筋骨極軟,膝蓋快貼上雪乳猶嫌不足,渾圓結實的大長腿忽然屈起,蜘蛛般於男兒背上交纏,膣肌再縮,噙著肉菇往裡一吸,肥嘟嘟的軟嫩肉蕊之下,忽迸開一條縫,吞入大半顆龍首,緊到像是生生以杵尖割開肉團,嵌進傷口也似。
梁燕貞嬌軀弓起,劇烈抽搐起來,張大嘴巴卻發不出聲音,僵顫許久,才迸出了一絲斷氣似的嗚咽。
獨孤寂有過的女子多不勝數,從未遇上這等強烈膣攣,精關蠢蠢欲動,抽不出手搓揉玉乳,雙掌撐在她乳腋下,光是貼溢在臂間的大把雪肉,以及緊壓胸膛的飽滿綿軟便銷魂已極,遑論忘情纏抱的修長四肢,還有她那又濕又滑猶如水蛇一般,涼透了的丁香小舌。
“好……好滿……好脹!啊啊……十七郎……好大……好大!要裂開了,要裂開了啊……啊啊啊……還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分明是魔性般的肉體,她卻連婉轉嬌啼語無倫次,都是那般率直而放蕩,彷彿回到十年前那香艷旖旎的大院午後。男兒被那劇烈收縮的蜜肉吮得腰眼發痠,再不忍耐,繃著虎背低吼一聲,痛痛快快射給了她。
梁燕貞本已魂飛天外,誰知那粗硬的肉棒居然還能脹開,雞蛋大小的肉菇暴撐開來,難分快美抑或疼痛,身子像要炸開似的,半液半固的濃漿貫出賁張的馬眼,直入玉宮,滾燙如沸,陡將女郎拋得更遠更高。
“好……好燙!好燙……啊啊啊啊啊啊啊!”
梁燕貞從快感中甦醒,即使神智恍惚,也知必定存有某種意識斷片,連姿勢都不一樣了。交合處的稠膩感極強,帶點並不礙事的黏滯,抽插起來既滑順又緊貼,舒服到無可挑剔。
十七郎握著她一雙足踝,扛上右肩,這姿勢使龍杵抵緊蜜膣上緣,摩擦的扞格異常強烈。
女郎渴望他將它們大大分開,趴到她身上來,她要一直看著他的臉,要用雙手捧著、攀著,使愛郎不再離開她,還想細細端詳他那已然陌生,和記憶中幾無相同的五官輪廓,透過滿眼的淚花責怪自己,何以遲遲沒認出他來。
獨孤寂親吻著她小小的雪白的腳兒,如熊羆舔舐蜂蜜,放肆吮著幼嫩小巧的玉趾——梁燕貞渾身上下,就這雙腳最不像武家女兒,便數皇族貴女,也不是誰都有這麼雙白嫩嫩、肉呼呼的小腳。
搔癢和酥麻同時侵襲女郎,她擠不出半點求饒的力氣,也不想他停。叔叔說得對,男女交媾的確是世間至樂,若是她的十七郎,她願意任他蹂躪至死。
但十七郎才不會這麼輕易放過她。
獨孤寂吐出吮紅的玉趾,握她足踝轉過半圈,梁燕貞只覺那巨物在膣裡徐徐攪動,蜜肉清晰裹出它的崢嶸稜凸,嬌臀細顫,居然就這麼小丟了一回,又被擺成翹臀趴臥的姿態,雙腿並成了內八的“兒”字,踮著腳尖不住輕顫。
她靠手肘勉力支撐,瞥見股間一片狼籍,茂密的烏茸被白漿糊成一綹一綹,若還分不清是磨出白沫的愛液或是精水,那麼沿著大腿內側淌下、夾雜淡淡落紅血絲的,肯定是十七郎的精華;肌上隨處可見半乾的鹽粒精斑,連瀑布般的汗水都無法衝化,可見做過了多少回。
梁燕貞羞不可抑,忍著穴裡的痙攣抽搐,勉力昂起雪頸。
李川橫的屍體還壓在屏風下,傅晴章則癱坐在帳中一角,背靠帷幕,瞳孔放大的眼眸早已無法聚焦,但凹入一枚掌印的塌陷胸膛微見顫搐,居然還未斷氣。
破開的帳門之外,滿地都是屍體,一人立於帳前,眼眸爍如豺狼,黝黑結實的身形也是,竟是小葉。
梁燕貞神智已復,還來不及害臊,頭一個想到便是男童的安危,急急追問:“阿……阿雪呢?他在哪裡?”開口才發現嗓子有些嘶啞,不用想也知何以如此,不由得羞紅粉頰,想到適才情狀不知給多少人瞧了去,起碼小葉是沒跑的,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葉藏柯被問得一懵,殺氣剎時煙消霧散,嚅囁道:“我……我不知道。我給川……給他打暈了捆起,醒來便在外頭。小姐,對不住,是我沒用。”余光一瞟,整張黑臉紅如紫薯,總算恢復日常扭捏。
梁燕貞豈不知他瞧見什麼,脹紅粉頰,氣急敗壞:“別……別看!轉……轉過頭去……啊……”本欲跺腳,誰知右腳跟才勾起,膣肌一緊,夾在蜜肉裡的雄根迅速勃昂,女郎猝不及防,從齒縫間迸出一縷嬌吟,回身推拒:“別——啊啊!不要……啊、啊……”
獨孤寂扣住柔荑,往她雪白的臀瓣“啪!”搧了一記,留下緋紅印子。梁燕貞吃痛,縮緊的同時淫蜜溢滿,瞬間進入了絕佳的歡好狀態,情況一發不可收拾。
“我們雖沒有師徒的名分,有些事還是說清楚比較好。”快美之間,忽聽身後愛郎開口,說話時的震動像是通過肉棒,傳進了花心子裡;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斷線的理智勉力接續,才知是對小葉說。
“你家小姐是我女人,十年前便是。雖說她身中淫毒,須得陽精解救,但在我力不從心之前,我的女人就只有我能碰。你想要她,除了打倒我之外,沒有其他的辦法。”
野性的目光從濃發間迸出,野人露出霜亮齊整、上排兩枚犬齒特別發達的白牙一笑,分不清挑釁或嘲弄的眼神帶著強大威壓。
“要動手,你隨時可以上。我不需要準備。”
梁燕貞明白小葉的心思,更明白他性子之倔,萬一腦子發昏,惹火了十七郎,傅晴章就是榜樣,忍著膣裡的銷魂快感,喘息道:“別……不要……啊……小葉不要……啊、啊……”
葉藏柯低頭聳肩,捏著拳頭格格作響,平鈍的指甲陷入掌心,居然生生掐出血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帳中嬌吟喘息不斷,少年“啊——”的仰天咆吼,踢得地面飛沙揚草,一不小心用力過猛,失足坐倒。
獨孤寂似有些失望,冷笑道:“聰明的選擇。女人到處都有,可命只有一條,連這個道理都還要人教,趁早讓老子弄死了乾淨,省得丟人現眼。”少年荷荷喘息如獸,又捶了地面幾下,仰頭抹去淚水;本欲狠乜野人一眼,誰知見了小姐螓首劇搖,白皙豐熟的玉體上香汗甩溢的艷姿,不禁瞠目結舌,再也移不開目光。
背後體位的深入感最是要命,梁燕貞瘋狂搖動雪臀,苦苦抱著最後一絲清明,遮臉嗚咽:“別看……嗚……不要看我!啊啊……不要……求……求求你……”
小葉回神驚覺自己捂著襠間,肉棒硬得生疼,趕緊縮手;禁不住她哀聲嬌喚,正要轉過視線,獨孤寂“嘖”的一聲,嘲諷的語聲鑽入耳裡:“她讓你別看,你便不看了?出息!她是我的女人,可眼睛是你的眼睛!你愛看誰便看誰,畏畏縮縮的算什麼!你不但要看,還要給老子滾過來看。”
葉藏柯霍然起身,轉頭便走,似難忍受野人這般糟踐小姐。獨孤寂哼道:“倒是個心眼死的。”舉起右臂,一物自篷頂橫梁撲簌簌滑入掌中,經久不絕,聲如蛇迆,卻是條鐵鍊。
野人繃得鐵鍊子匡啷一響,旋掃而出,鐵鍊末端連了只精鋼鐐銬,纏住少年腳踝連繞幾匝,獨孤寂隨手一拉,將他拖進帳裡,猛撞上另一口衣箱,箱翻物傾,散落一地。
小葉掙紮起身,幾與急急回頭的梁燕貞同時開口:“你幹什麼!”兩人一驚齊齊閉口,滿面通紅。“很有默契嘛!”獨孤寂冷笑不止,挺腰狠插了她幾下,肏得梁燕貞說不出話來,迳指衣箱命令小葉:“進去!真讓你坐頭席看我幹她麼?”
士可殺,不可辱!小葉倔脾氣發作,拼著讓他一掌打死,怒道:“我不要!”獨孤寂倒沒怎麼著惱,反倒挺欣賞似的,沒停下腰間強有力的律動,如奏女體,操弄著梁燕貞的嬌喘浪吟。
“隨你便。聽見沒有?”
“什、什麼?”葉藏柯一怔,經他提醒,將功力聚於耳內,放空神識,隨即聽見帳外馬匹嘶鳴起來,遠處林鳥撲簌驚起,某種隱約依稀的震動透地而來,彷彿渾身上下都要與之共鳴。
“這……這是……”
“我也不很確定,只是猜測而已。”獨孤寂仍是一派毫不在乎,邊玩弄女郎的雪股,感受掌裡的緊緻彈手。“那姓李的有屌廢物,說過他陰了那姓傅的無屌廢柴一手,對吧?”
李川橫說這話時小葉已醒,確曾聽得。梁燕貞更不在話下。
“我猜那廝把你們的行踪,洩漏了給西山的刺客,名震天下的西山飛虎騎這便來啦。莫說一營,只消由潛道偷渡個三五十騎,鐵蹄過後,此間便餘一片白地。如此機遇千載難逢,不是誰都能隨隨便便就死成一攤肉醬的,二位興奮不興奮,開心不開心?”
小葉入府時梁鍞已無軍權,尚且不知厲害,梁燕貞卻是在軍中長成,深知鐵甲重騎的殺傷力,莫說尋常武人,便是手持矛楯的步兵陣列,在騎兵衝鋒下也不堪一擊,何況是名震天下的飛虎騎?忽從慾海中清醒一二,回身道:“怎……嗚……怎能偷渡三五十騎來?啊……大雲關那廂……又不是……啊、啊……啊啊啊啊……不要……你先停一停……啊、啊……”一拍愛郎銅澆鐵鑄似的瘦白臂膀,豈料獨孤寂雖不再大聳大弄,卻緩緩劃起圓來,粗硬巨物著緊裹的黏膩肉壁旋攪起來,更加難當。
梁燕貞咬著櫻唇發白,都快沁出血珠,終究抵受不住,垂頸酥顫、嗚咽幾聲之後,潰堤似的浪叫了起來。
“大雲關附近的潛道,光我知道就有五六條,其中一條還是親自走過的。”獨孤寂好整以暇,慢慢廝磨,瞇眼享受著蜜膣裡絲毫未減的吸啜勁道。
若非大腿內側沾染的落紅,他幾乎以為這些年小燕兒頗受針砭,才能有這般驚人艷技,肯定要生出妒意的。此際卻只對開了女郎兩次苞感到心滿意足,益發細熬慢挑,盡情品嚐。
“販馬的、走私的,夾帶各種金銀珠寶、刀劍雕鞍的,從央土、從南陵、從北關……四通八達,韓閥和朝廷明面上不能說不能做的,全靠這些潛道。只要不搞個萬人隊來,區區三五十騎,又有何難?”往前一頂,抱著雪臀一哆嗦,梁燕貞嬌吟拔尖,檀口張圓,死死吐息,彷彿花心子裡被無數細小鋼珠射穿似的,脫力趴倒在箱上,佈滿汗珠的白皙美背劇烈起伏,誘人到了難以言說的境地。
小葉迄今仍是童子身,自不知女子的高潮是何等模樣,對男子出精前後卻不陌生,想也知道是怎麼回事,胸口鬱悶得像被狠狠打了一拳,坐落箱緣,伸手去解腳踝鋼鍊,刻意不看雲收雨散的旖旎情狀。
梁燕貞埋首於濃發臂間,避免與他目光相觸,這點兩人倒是心念一同。片刻稍稍喘過氣來,感覺膣裡的陽物僅微微消軟,歇不到一會兒,又隱約有硬脹之勢,知道十七郎是不肯消停的了,趁著神智清醒,勉力開口: “阿雪……那孩子,你知道他在哪兒麼?拜託……幫我……幫我找找,求……求求你了。”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5-2 18:57:25
第七折 擎山何轉 有合玉泥
地面震動越來越明顯,毋須運功便能察覺。阿雪若還在外頭遊蕩,黑夜裡鐵騎湧至,見有活的、會動的還不殺了乾淨?小葉看不見她的神情,卻無法禁受那哀婉語聲,解開鋼鍊,便欲起身。
“想尋死便去,我讓小鬼年年給你掃墓,點燭燒紙。”獨孤寂敲了敲梁燕貞身下的衣箱。片刻,箱內竟也傳出敲擊聲回應。
這第三口衣箱本來就是阿雪的藏身之處。梁燕貞接下差使,與李川橫翻遍府內庫房,才找到這三口外型一模一樣的大箱子,第一口是普通的箱子,用以混淆,第二口設有夾層,剛好貯放那隻障眼用的密匣;第三口卻是供人藏身之用,裡頭設置了巧妙的通氣孔,可容一名成年人蜷入其中,就算睡在裡頭也不怕窒息,更藏有數處覘孔,可秘密窺視箱外景況,等閒難以發現。
此箱一旦從內部鎖上,便無法自外頭開啟。
梁燕貞與李川橫讓人每日裝卸箱子,要掩護的便是這一口,晚上熄燈之後,阿雪即鑽入箱中,上鎖就寢,以防夜半倉促遇襲,或有刺客潛入。
女郎不知小阿雪是何時被藏進箱裡的,以獨孤寂神出鬼沒,似乎也不奇怪。可能是在自己沐浴之時,小鬼就被拎回藏妥,其後李、傅接連而至,直到十七郎現身為止,都未有能讓男童遁入箱內的時機。轉念一想:“那……我和十七郎……豈非都教他給聽了去?”既羞且怒,回臂啪的一聲搧了他一記,脹紅粉頰,咬牙切齒:“放… …放開我!”獨孤寂不閃不避,笑嘻嘻地受了,輕敲她股畔箱蓋,揚聲道:“小鬼,你在裡頭還好吧?有沒受傷?”衣箱內“叩、叩”應了兩聲,應是“沒有”之意。
“交代你給姊姊的糖丸,你不會獨吞了罷?”
“叩叩。”聲音比前度更響,可見被冤枉還是挺上火的,此節無分長幼。
梁燕貞想起阿雪塞進她口裡的那枚糖球,料不到是十七郎所給,唯恐是什麼不正經的物事,有些發慌:“你……你給我吃了什麼?”
“西山無回谷的'玉泥有合',號稱天下催情藥物剋星,我在馬擔山下某個毛族女人身上搜到的,生得挺俊俏,約莫是怕被人強姦罷?既有這種好東西,肯定先讓小燕兒吃了再說。”獨孤寂道:“若無此物,說不定真得射一百回給你,我一個人是不成的,今晚便出不了手啦。”
馬擔山在央土境內,正是第二批護衛隊遇襲,以致全軍覆沒處。梁燕貞聽密使說時便覺奇怪,既然朝廷派的衛隊死得一干二淨,阿雪如何能逃出生天?“西山的刺客也全死了,料想是護衛們拼了個同歸於盡,這孩子才能僥倖逃過。”劍塚使者如是說。
(這麼說來……早在那時候,十七郎便已暗中保護阿雪了麼?)
“只是順道去瞧了一眼,恰巧救得小鬼罷了。”彷彿看穿她心中疑惑,男兒愛憐橫溢地把玩她圓翹的雪臀,將磨成黏白薄漿的淫蜜,抹在汗濕的柔肌上,笑得微露犬牙。
“我是在濮陰見了你,才應下這件差使的。你在房裡弄自己時,老喊著'十七郎',我一瞧這不是我那小燕兒麼?便讓人給顧挽松捎了口信,說這事就包在十七爺身上了。這小子沒敢偷窺你洗澡,只敢對著肚兜自己來,也算老實,我才隨便教了他幾招,看能不能派上點兒用場。”
小葉與梁燕貞沒料到當夜之事,全被他瞧在眼裡,又羞又窘,又是難堪,齊齊轉過頭去,倒是心有靈犀。
獨孤寂哼笑著隔空一掀,將少年倒掀入箱,見他掙扎欲起,隨手一記鋼鍊,抽得爐坑里的炭塊火星連同那本浸濕的《焠擊青罡》飛入箱內,燙得小葉掙起摔落難以撐持,總算記得運起罡氣護體,勉力將炭塊撥出衣箱,衣衫被炙得坑坑洞洞,臂上身上冒出紅腫水泡,毋須細看也能知痛極。
少年忍著一聲不吭,滿身大汗,已無力起身——殺掉所有照金戺弟子,體力將近透支,若非憑著倔驢似的頑強意志,怕連站都站不起來。
獨孤寂雖帶笑容,眸中卻無笑意,冷冷盯著他。
“覺得屈辱麼?記住現在的感受,想法子變強,我傳授你的元惡真功,便是以憤怒、怨恨為餌食。你可以不喜歡它的滋味,但別愚蠢到拒絕它的給養。弱者沒有悲憤的資格,弱者連活著本身都是一種罪惡。”葉藏柯回瞪他,腮幫繃出牙床的線條,終於不再起身,“砰!”一聲躺落下蓋。
“十七郎,你……”梁燕貞只覺不可思議,喃喃道:“你怎會變成這樣?”
獨孤寂笑起來,尖銳突出的犬牙在焰火下森然發光,笑容如孩童般天真。
“小燕兒,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呀,是你記不清了,還是當時年紀太小了?”
男兒俯身捏她鼻尖,另一隻放肆的魔掌從身前環住她傲人的雪乳,揉得雪肉四溢,忽輕忽重的勁力拿捏巧妙,顯對女子胴體無比嫻熟。“要說起來,這些年我收斂許多。換作從前,這批廢物沒出兩濮就被我宰了,哪有現在忒多事?”
知阿雪便在身下,梁燕貞滿不願與他歡好,至少不要在這裡,況且地面震動之劇烈,已至無法忽視的程度,驚懼交迸,急道:“先不說這個啦。十七郎,咱們趕快離開!外頭還有馬——”忽想起那醜新娘和老嫗,不知她二人現下如何,有無遭照金戺弟子的毒手。
“你那些可跑不過千中選一的西山軍馬。更何況小燕兒,你的十七郎,是不會逃跑的。從來只有人避我,幾曾須得我避人?”獨孤寂含笑把玩她的綿乳,享受夠了才支起身,揚聲道:“外邊車里二位,如需庇護,請到此間來!若在外頭,請恕在下全力應對西山虎騎之際,難免波及,要是誤傷些個,只能說不好意思啦。”除了風聲蹄響,帳外不聞餘聲。
梁燕貞聽得一愣:“他與何人說話?”伸手推他,忍著嬌喘嗔道:“放開……放開我,我要穿衣裳。”勉力扭著雪臀,將陽物退了出來,硬挺的肉棒大得驚人,拔出蜜膣時微微一卡,扯得女郎輕輕哆嗦,幾乎軟腿。
噗嚕嚕一陣氣水汩溢,強烈的液感湧至下腹,帶著令人臉紅不已的、放屁似的尷尬聲響,大股白漿從開歙的櫻紅嫩穴中流出來,有稀有稠,混著清水般的大把淫水,淅淅瀝瀝流了一地,宛若失禁。
女郎從沒遇過這麼丟臉的情況,恨不得鑽進地裡,然而淫水洩出時,帶著某種憋尿許久才釋放的痠麻,抽搐的膣肌根本止不住尿意。她趴在箱上顫抖片刻,好不容易淫水只剩滴答點落,跟著就尿了出來,微張小嘴,牙根酸透。
“你瞧,這就是我最擔心的情況。”
獨孤寂“嘖”的一聲,不避污穢,輕輕掰開女郎股瓣,翻看她劇烈充血的花唇和腫脹勃挺的陰蒂。他從前慣遊花叢,動作既輕柔又靈巧,帶著某種大夫似的冷漠非情,但梁燕貞敏感到無法分辨真心,被撩撥得起不了身,趴著簌簌發抖。
“迷情春藥不是毒,並沒有解方。'玉泥有合'這種唬人的玩意兒,說白了就是先抑後揚:先抑制迷藥發作,給你足夠的逃跑時間;再加速血脈運行,加倍催發藥性,縮短身子化消的時間。
“你以為'牽腸絲'解了,其實並沒有,接下來才是緊要的關頭,陽精可不能斷。要是我真不成,還得讓那小子或其他男人給你精水,不然,你只好老老實實練那撈什子《蟢欲神功》啦。”說著嘆了口氣,摸摸鼻子:“我平生練武,向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只是這門功夫一听就不是什麼好玩意兒,我沒打算讓你走上這條邪路,萬不幸只剩這條門路可走,我殺那姓傅的廢柴閹雞,可就殺早了些。”
梁燕貞欲焰復起,被他說得無比絕望——要是連十七郎都束手無策,世間還有誰能救她!再度被粗硬的陽物從身後貫入也只嗚咽一聲,頓覺心慌慌的渾無著落,只想尋求慰藉,邊流眼淚邊嬌喘:“抱我……十七郎……嗚嗚嗚……求求你,抱抱我……我看不見……看不見你的臉……嗚……”
獨孤寂罕見地斂起輕佻,拍她臀背低道:“別怕,小燕兒,有我在。我只是不想,讓你瞧我殺人時的面孔。一會兒我再射幾注與你,咱們解了這天殺的淫毒。”
轟隆震耳的蹄聲轉眼即至,梁燕貞這才想起外圍還有營帳、車輛圍成的假城,騎兵等閒難以移除,是有可能逼他們下馬步戰的;果然馬蹄聲越近,明顯察覺速度不快,至少在慣於馳馬的女郎聽來,不是放蹄衝鋒的節奏,應是來到近處才發現有假城,不得不重新計較。
叩叩的悶鈍聲響起,旋即馬蹄四散,轟隆一震,巨大的撞擊聲此起彼落,彷彿帳外有條巨龍擺尾翻身,梁燕貞嚇得蜜膣一搐,緊緊夾起。
不及驚叫,突然間一團烏影就這麼轟穿了帷幕,撕裂骨架掀飛帳頂,四面固定的火炬隨之飛去,半空中被風一卷,化成星墜流火;視界驟然一暗,風咆塵捲,那團烏影大如棚舍,刨地而來,一邊轟隆潰解著,完全遮去了一側的視野!
獨孤寂嘴角微揚,似見了什麼新奇之物,這意外的來襲並沒有令他驚惶失措,反倒激起了好勝之心,露出犬牙眥目一笑:“來得好!”左掌拍出,勁力所至,烏影陡地凹了個巨手印,指掌宛然,隱透金芒,隨即反向轟散,連同小爿頂殘剩的帳子同化齏粉。
這招“幹清坤夷”乃是《神璽金印掌》的起手式,是當年“刀皇”武登庸在東軍時親自傳授。廿七式神璽金印掌堪稱武林絕學,卻非一味追求剛猛,而是剛柔合濟,兼容並蓄。
武登庸見獨孤寂資質甚高,卻學了一代魔頭“惡斧”元拔山的元惡真功,恐他心性有損,欲以神璽金印掌代之。豈料獨孤寂貪愛烜赫,以真功駕馭掌式,神掌在他手裡倒走上了剛猛無儔的路子。武登庸只傳三式便止,經不住少年纏索,又指點一路“攀附相思刀”。
烏影被金印掌轟出,依稀見得輪圈輻條,竟是圍作假城的馬車。
大帳毀去,兩人兩口衣箱並著一個風壓炭熾獵獵作響的爐坑,徹底暴露在荒野之中。
而這並不是唯一一輛錯位的馬車。
周圍飛沙走石、草屑揚卷,加上身處黑夜,騎士們所持的火炬無一刻靜止,視線極劣,但原本環著大帳的假城已然不存,除開被獨孤寂一掌轟碎的那輛,其餘七輛被拖得四處翻轉,宛若擂木。來人並非套了車拉走,而是於行進間拋出鉤爪,不管鉤住車輛哪一處,全不減速,直接拖行,半數以上的馬車都是翻覆側倒、刨地如犁的,而非輪行。
梁燕貞對馬軍極為嫻熟,梁府此番出行的都是大車,重量之沉,沒有輪子是拉不動的,行進間拋繩來拖,一扯之下,必定是戰馬折腿;能拖著車廂,像滾擂木一樣將周圍的營帳夷為平地,怕不是犀像一類的平地巨獸?
卻聽獨孤寂哼道:“好嘛,來的居然是挽曳隊,該說是你們絕招出盡,還是腦洞清奇?”梁燕貞勉力遮眼,果見鞍下的坐騎異常高壯,肩厚腿粗,馬膝之下生滿長毛,垂覆蹄上,彷彿套了只毛茸茸的褲腿,恍然大悟:“這是挽曳馬!他們竟……竟派了'擎山轉'前來! ”
“挽曳馬”指的是負重用的馬匹,多用以馱運輜重,不歸馬軍指揮,屬於後勤部隊,沒有戰鬥能力。
普天之下只有一支以挽曳馬組成的勁旅,即是韓閥麾下的“擎山轉”。
這支部隊只用產於雲州的挽系馬種,奔跑不快而有長力,較常馬強壯,極為吃苦耐勞,作戰時人馬均覆重甲,馬後牽引擂木、鐵鎚、蒺藜等,拖入步兵陣中,所經之處,只能以“血海肉糜”形容,連梁燕貞都聽父親說過。
由潛道進入央土,拉貨物的挽馬毋寧是更好的掩護。這批二十餘名刺客分作幾撥,器械藏入車廂夾層,就這麼載進了央土,緩緩追趕,最後接獲李川橫的傳報,才著甲棄車,掩殺過來。
獨孤寂久聞“擎山轉”之名,見騎士全都是鐵盔明鎧,兜鍪上掛著鐵製鬼面,只露出一雙眼睛;馬匹全身覆甲,幾不露蹄,拋出的鉤爪以特製的環扣扣於鞍上,只一匹雲州的特種挽馬便能拖著翻覆的車輛狂奔,毋須減速,可見強壯。若被這等畜生正面衝撞,銅筋鐵骨都受不住。
“飛虎騎”雖是央土大戰時,西山韓閥最負盛名的無敵勁旅,但在東軍士兵心目中,最不想對上的卻是踩踏如泥的“擎山轉”。
眼見周遭狼籍,營帳、車輛、馬匹,乃至被隨意棄置的屍首,都已辨不出原本形狀,放眼望去,果剩一片白地。擎山挽騎馳過後,齊齊調了頭,重整隊形,雖拖巨物,彼此間竟無衝撞。梁燕貞魂飛魄散,哀求道:“十七郎,我們快逃吧!擋……擋不住的,他們……他們要回來啦!”股間傳來一絲淡淡腥臊,水聲淅瀝,居然嚇尿了身子。
獨孤寂並不理會,緊了緊雙掌間的細鋼鍊,自顧自說道:“我的劍法是我大哥教的,他的武功天下無敵。當上皇帝后,底下人拍馬屁,說他最厲害的武功是'皇拳御劍',他聽了不歡喜,總是一一糾正;末了不知是說煩了,還是認清那幫孫子的嘴臉,就不說了。其實這路劍法不叫御劍,叫《敗中求劍》。
“他年輕之時,有位退隱的老劍客教他學劍,當是親生兒子般疼愛,此前沒人對他這麼好過。後來仇家找上門,把老劍客殺了,還笑他的劍法不值一文,活該慘死。
“我大哥發誓報仇,改良老人傳授的劍法,用這幾招被嘲笑必敗的劍式殺死仇人。蕭先生說你的心志很好,願你一生莫忘,這路劍法就叫'敗中求劍'好了。”
鈍重的馬蹄聲轟然推近,如同地龍翻身,梁燕貞幾乎衣箱上滑落,獨孤寂卻恍若未覺,低頭看著雙手,泛起微笑。
“他教我第一式時,我只瞧一遍就學會了,練了半天,覺得乏味得緊,怎麼央求大哥都不肯再教我第二式,我就跑去跟別人學。有一天大哥從外頭回來,問我練得怎麼樣了,我說一天就練好啦,你不教我新招,我跟旁人學去,他只是大笑。”忍不住摸摸鼻子:“原來我小時候這麼混帳的。誰要是敢跟我這麼說話,別說教武功了,打死都有分。”
獨孤弋並未生氣,甚至沒責備幼弟,只摸摸他的頭。
“這式'刑衝',是神棍……嘖,別笑,我瞧見了。'神棍'是我叫的,你可得管他叫'蕭先生'。蕭先生學問大,他說這兩字是從命理讖學中藉的,說了一堆我聽不懂,不過意思是對的。
“刑、衝,都是對著幹的意思。你可以攻,也可以守,那不過是對手的感覺罷了,他覺得你留面子給他,多半就說你守;要是覺得你往死里幹他,那就是攻。其實我們做的都是同一件事。
“天下間一切攻守,在你這招之前,全得趴下,到了這份上才能說是練成。知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男童有些遲疑。“我和他們對著幹?”
青年哈哈大笑。“對,因為是我們和他們對著幹,不管是誰,都得趴下。”
鐵盔鐵面的騎士衝出黃沙,連挽馬的臉上也覆著妖魔似的鋼色鬼面,二十餘騎分作兩撥,以犄角之勢箝來,打算以負隅頑抗的裸身男子為交會點,碾碎剩餘的一切。獨孤寂見有幾騎並未拖著帳篷馬車,而是換上鐵鍊蒺藜,這可是戰陣衝殺的配置,不禁發起了當年領兵征戰的豪興,虎目一眥,提氣喝道:“刑衝克破無從來,歲運相並俱成災,束命七殺傷為病;十方授印,天子絕龍在玉台!”舌綻焦雷,邊吟邊打,迎面第一波的挽馬人立起來,倒地前鮮血溢出鐵面,竟被硬生生震死。
馬匹受驚,鋒線略微一阻,獨孤寂鋼鍊掃出,抽得一騎橫飛出去,連同車廂滾作一團,血木攪擰,隊形大亂。
沾著鮮血黃沙的鋼鍊卻未頓止,舞爪張牙,每下都劈碎、橫斷、抽飛了什麼,“擎山轉”諸人彷彿撞上刀劍槍矛砌成的堅城,無處不是尖稜戟出,光是靠近便能送命,而這堵牆居然還是活的,不容猶豫、避退,或試圖轉進重組,通通抓回了一把撕碎,無一倖免。
他們終於明白,那些面對“擎山轉”的步兵們臨死前,心中的絕望和恐懼。
獵人與獵物的角色在衝撞中的剎那間便已調換了過來。擎山挽騎奔馳過後,果然只餘下一片白地,連同鎖子連環甲俱被凌遲剮碎的肢體,難以分辨是人是馬,淺淺地漂在溶浸於黃沙塵泥的血漿之上。
遠方河灣的水風逐漸帶走腥濃血氣,卻帶不去戰場中心唯一挺立、兀自仰頭狂笑的赤裸狂人,月光映出一張猙獰獸面,原本的俊俏輕佻、蒼白虛無俱都不見,只剩下難馴野性,宛若虎兕出柙。
◇ ◇ ◇“……你真是個畜生。”
多年之後,偶爾憶起,獨孤寂赫然發現這居然是她對他說的頭一句話,不覺失笑。
而在此際,在一片屍血漫蕩的修羅海中,直笑到了聲嘶力竭,他那眥目呲牙、獸一般的神情才凝住,排肋浮凸的單薄胸膛劇烈起伏。首先褪去的是笑容,慢慢就只剩下咻喘汗滴,最終除了疲憊虛脫,野人臉上空無一物,什麼也留不住。
還要再一會兒,自我厭憎才會越來越清晰,就像豐水期過後、在溪床上慢慢浮出的半腐屍體,不是這麼容易能被看見。
渾身赤裸的野人從蜜穴裡拔出陽物,裹滿白漿的肉莖儘管軟軟垂落,尺寸還是相當驚人。稀稠不一的精水稀哩呼嚕流了一地,梁燕貞的胴體泛起極艷麗的淡淡桃紅,只有非自律的部分還在抽搐起伏著,濕髮遮覆的箱蓋上滿是水漬,難以判斷是汗水、涕淚,抑或失控淌出的津唾。
失去男子的握持,她從箱上滑至地面,美腿側疊,股穴撅翻,癱軟到了動彈不得的地步。適才獨孤寂運起全身功力應敵,渾身真陽迸發,出招之際,尤其是擊中敵人的瞬間,飽提的內元自渾身毛孔迸出,宛若無數肉眼難見的牛毛細針,穿出肌膚,連龍杵也不例外。
梁燕貞彷彿被戴滿了羊眼圈的粗硬巨物反覆刨刮,針毛還細韌得異常可怖,尖叫著攀上高潮,幾乎翻起白眼,然而快感仍持續堆疊,已至痛苦之境,美昏過去又美醒過來,其間不知往復幾度。萬幸男兒也已到了極限,再洩幾回身子,女郎怕要脫陰而死。
如此劇烈而頻繁的交媾,就算那撈什子“牽腸絲”是神仙用的春藥,這下也盡該解了。如若不成,拿來當作殺人毒藥原也使得——只不過殺的是男人。
獨孤寂露出一絲自嘲般的蔑笑,扔下沾滿了鮮血的鍊銬,閉目喘息,被河風一吹,喉頭微搐,一口鮮血毫無徵兆地湧上來,被他死死咬住,信手抹了抹嘴角,將喉血咽回腹中。然後就听見了那把冰冷太甚,不然其實還算是動聽的甜脆嗓音。
“你真是個畜生。”
十七爺是一有架掐便來精神的脾性,管它動手還動口,眼皮睜開,迸出一縷獰光,見翻覆在不遠處的馬車後方,那名雞皮鶴髮的老嫗慢慢起身,不知怎的陡然長高了,兩肩一開,居然甚是魁偉;光看體態輪廓,確是男子無疑。
一旁地面擱了枝未燃盡的火炬,映出“老嫗”胸口一點銳光。
噗的一聲銳芒收沒,“老嫗”踉蹌前行,染血的五指自從面上抓下一片漿皮,露出沾血白肌,竟是人皮面具之類的易容術道具。
身後一人抬起繡鞋尖兒,一把踹倒,分持的短劍匕首往那“老嫗”衣上抹淨,朝獨孤寂行來,赫然是那黑皮麻臉的醜新娘。
獨孤寂對醜女不感興趣,微微歙動鼻翼,滿地的血腥氣中,除了小燕兒的體香膣蜜,新娘身上還散發出一縷馨幽,乃是馥郁的乳脂香氣,較尋常女子乳肌上所嗅更濃,中人欲醉。
這要是天生的體味,也未免太厲害了些,偏又極其自然,不似人工香品,以十七爺當年遍採央土淑女名媛的風流帳,更相信那是某種極名貴的薰香,乃針對個別女子的沁泌調配,才能不受汗潮干擾,始終保持芬芳。這等衣香須出自知名的調香師之手,價比黃金;能在一名鄉下新娘的懷襟裡嗅著,這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獨孤寂嘻嘻一笑,斜乜著眼。“你是說我出手殘忍像畜生呢,還是這般行貨畜生?”甩著胯下巨物,抱胸撫頜,無賴到了極點。
醜新娘將匕首交到右手,左手五指動作靈巧,邊走邊解衣紐,刪的一聲,大紅禮服迎風分開,脂鬱更濃,露出底下的雪中單,好的身段一覽無遺:飽滿的奶脯高高聳起,兩條細革帶子分系乳下斜肩,在單衣外勒出乳廓,環綁在胸肋間的那條幾被乳袋褶子夾住,猛一看還瞧不真切,只依稀辨得那如貯滿酪漿的布囊一般,綿軟垂墜的乳瓜;圓凹葫腰盡顯驕人青春,卻非單薄扁瘦,苗條中滿溢肉感,極能激起男兒的慾望。
兩條革帶在左脅下縛著一隻硬革製的劍鞘,貼近嬌軀,藏在寬大的外衣底下不易見得。醜新娘隨手將短劍和柳葉匕插了回去,脫下大紅禮服,覆在梁燕貞身上,淡然道:“這麼讓她赤身露體,供人窺看,還不算糟踐?就罵你這點畜生。”
她的口氣不僅冷,而且淡,換作旁人,早被獨孤寂一掌爆頭,不知怎的卻對她生不起氣來。況且他真沒想這麼細,被說得語塞,只摸了摸鼻子。
醜新娘替梁燕貞號了腕脈,撥開眼皮,又捏開嘴巴觀察舌尖,手法嫻熟,這份俐落讓人看得舒心,彷彿欣賞了一門精妙手藝;安撫似的摸她頭髮,輕道:“沒事啦,休息會兒。睡一覺起來就好了。”梁燕貞勉力睜眼:“多……多謝。”滑下衣箱,軟軟偎入醜新娘懷裡。
獨孤寂乾笑兩聲。“看來挺舒服的。要不是你長得忒醜,實在倒人胃口,我都想靠上去試試。”自然是指醜新娘傲人已極的奶脯。少女只乜了他一眼,淡然道:“有那份死撐面子爛嚼口舌的閒心,還是趕緊調息,固本培元為好。你超用身子到這等境地,莫不是壽星公上吊,活得膩煩?”
獨孤寂差點被她激得吐血,念頭一起,還真個是五內翻湧,經脈裡真氣紊亂,連想負手耍帥踱個方步都不行,顫巍巍地盤膝坐下,三花聚頂,五心朝天,趕在運功調理之前陰惻惻地瞟她一眼,露齒獰笑:“你不知我是何人。若敢輕舉妄動,又或對她起什麼歹心——”
“……就該陪你再說一會兒話,讓夜風生生吹死你。”
少女嘆了口氣,仍是寡淡如霰。
“獨孤寂,人稱'帝陵祀者',又有新'東海雙尊'之說,論當今天下武功最高的十個人,無論誰來列這份榜單,其中肯定有你;若那些個難覓踪蹟的先代高人已不在世間,恐怕能排到前五,乃至前三——”忽然閉上了嘴。
獨孤寂微瞇著眼,彷彿剛射了一注也似,咧出發達的犬牙。
“說啊,怎不繼續說?看不出你奶這麼大,居然忒有見識,瞧著都不是太醜了呢。接著說,接著說。”
“好聽的已經說完啦,後面都不是什麼好話。”少女淡道:“你就算只剩一口氣,我也沒有勝你的把握。我很愛惜自己的性命,沒打算死在這種地方,更別說我同你們無冤無仇素不相識,也無動手殺人的理由。”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5-17 08:11:33
第八折
磔以臞瘦 刑汝刻轢
獨孤寂笑起來。
“你的確是粒小蝦米,可照金戺、濮陰梁府那些廢柴加起來,不管有屌沒屌,怕都不是你的對手。我愣是沒想明白,若非意在鏢物,你跟著這幫廢物幹什麼,觀察動物麼?”笑意雖懶憊,剎那之間,卻有一縷極其冷銳的殺意迸出,若醜新娘講不出個章程,落得身死收場也不意外。
而少女確實愛惜性命。
“梅檀色——就是化妝成老婦人的那廝——威脅我,若再想逃跑的話,他便殺了這支車隊裡的所有人。”她垂斂眉眼,淡淡說道,彷彿那都是別人的事。“梁姑娘她們在峒州地界看見的那一地屍體,便是梅檀色所殺。他們全都是無辜的百姓,沒有一個江湖人,只是受託把我送過婆家,討幾個賞錢,如此而已。”
醜新娘本就計畫好了在中途逃跑,她並不想嫁給那位長年在平望都經商的、東海富戶的兒子,她心上還有未了之事。豈料梅檀色潛入送嫁的隊伍,易容成媒婆模樣,逮她個現行,當她的面殺死所有人。
“你輕功高過我,可我武功強過你。”
梅檀色的狠戾,連人皮面具都難以盡掩。“你要跑我攔不住,只要你離開我超過十步,我每時辰殺一人,在上頭留下你的名字,當是替你殺的。”
“……我攔不住他殺人,偏偏遇上不速之客。”
少女眸光垂落,示意閉目倚在懷裡的梁燕貞。
不提梁府或照金戺,或因少女不願讓她聽見,覺得欠下人情,也可能單純只是獨善其身的冷漠隔閡所致。獨孤寂卻無視其意向,大剌剌地哼笑:“你和那些廢物非親非故,何必管他們的死活?要跑早跑了。”
“你同梅檀色一定談得來。”少女又嘆了口氣,淡然道:“一會兒若因延誤治療,內傷過重而死,記得找他聊聊,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兒。這是緣分。”
“緣你媽的份!”獨孤寂狠啐一口,閉目調息,片刻即入神虛之境,頭頂上冒出氤氳熱氣,散出虛汗,面色忽青忽赤,變幻不定。
他的元惡真功雖得自一代魔頭、人稱“惡斧”的狂人元拔山,卻不是什麼抄捷徑以求速成的便宜魔功,而是極高深的內家功法,獨孤寂一身藝業可說奠基於此,才能駕馭各門各派各種質性的絕學。
然而,以一人之力對抗二十餘騎“擎山轉”,即使挽馬速度不比尋常的軍馬衝鋒,讓獨孤寂鑽了個先下手為強的空子,血肉之軀畢竟不能輕取披甲戴盔的重裝騎兵,除了獨孤寂神功蓋世之外,那條以玄鐵摻珊瑚金鍛造而成的精鋼鍊子也幫了大忙。
獨孤寂少年成名,武功之高舉世皆知,除非被鎖在不見天日的鐵屋地牢裡,否則尋常牢獄還不是任他來去?太祖著人打造這條鍊子,明著把他鎖在風光明媚的白城山,其實是讓么弟免於不見天日的黑牢,不致過著不成人樣的牢獄生活。
獨孤寂年紀漸長,尤其在太祖駕崩後,終於明白大哥的用心,劍塚官吏如顧挽松等,也不敢真拿鎖鍊鎖他,十七爺日常洗澡更衣,無不乖乖奉上鑰匙,這“帝陵祀者”其實自囚的成分居多。
這回奉詔下山,畢竟還是罪人的身分,帶著兵器也不好交代。但龍庭山指劍奇宮是什麼地方?要想空手打上山去,未免小看奇宮四百年的傳承。
老十七靈機一動,索性帶鐵鍊下山,一方面符合罪者的身份,以示並未踰矩,萬一真動起手來,光論材料那可是絕世神兵,全長兩丈通體異質,如非皇帝敕命,國庫供應,恁你江湖大派武林高人,等閒也無這等不拿錢當錢使的底氣。
奇堅奇硬的玄鐵瑚金鍊,搭配獨孤寂雄渾無匹的內勁,使出《敗中求劍》第一式〈刑沖之劍〉,三強聯手,成就了這二十來騎“擎山轉”的終極噩夢。
獨孤寂畢竟非是金剛不壞之軀。
在挽騎突襲之前,他至少射了七八次給梁燕貞,男子出精最是消耗,獨孤寂以內力逼出大量精華,才能在忒短的時間內連續為之;換作尋常男子,只怕已耗竭暴斃,魂歸離恨天了。
消耗如此之巨,再提運十二成功力,以力破強地橫掃擎山挽騎,雖無一柄刀劍加身,每一擊卻等若以緊繃至極的功體,直接衝撞敵人,承受的反饋力道絲毫不亞於殘肢斷體的重騎,才會在大戰結束後,被夜風一吹便嘔血。
即使醜新娘的武功遠不如他,仍能看出這位十七爺的狀況不妙,能不能調息回复、是不是調養就能恢復,得看傳說中的元惡真功神妙到何種境地了。
若易地而處,她自忖有死無生,不欲驚擾,抱著梁燕貞安靜等待。
約莫半個時辰,獨孤寂嘔出幾口污血,後轉殷紅,長長噴出一口濁氣,睜眼時又是那副滿不在乎不可一世,帶著懶憊虛無的死德行;未及起身揚飛碎石,叩叩分擊衣箱,伸著懶腰大打哈欠:“起來了!打完還裝什麼孫子?都給爺爺死出來!”
衣箱翻開,小阿雪和葉藏柯分別爬出。即使河風吹散部分血氣,畢竟現場殘肢橫陳慘不忍睹,還有輛翻覆馬車被火炬點著了,劈哩啪啦地漫開火勢,空氣裡流竄著焦臭的氣味,小葉一掀蓋便忍不住蹙眉,看清四周的狼藉可怖,努力憋著卻沒忍住,踉蹌奔出,俯入草叢“惡——”的大嘔特嘔,久久不絕。
阿雪的反應卻比他鎮定得多,瞥見殘屍血泊時面色微變,但也就這樣,旋即移開目光,定焦於遠方某處。醜新娘發現那個方向只有翻覆解體的馬車殘骸、散落的行李等,沒有能一眼分辨的屍塊,驚覺這孩子經驗老到:他並非不懼屍體,而是眼不見為淨。要見過多少淒慘死狀,才能自己想出這種應對法門?
懷中的梁燕貞輕輕動起來,醜新娘將她摟側一邊,以溫暖柔軟的胸臂擁著,不讓她起身看見夜幕下的修羅地。
梁燕貞本就倦極,溫順地伏於溢滿乳香的懷裡。這個角度恰能望見十七郎,隔著滿目迷濛,終能細細打量他陌生的容顏,還有那異樣的蒼白瘦削。
聽人說,圈禁是要受苦的。
雖非土牢那樣的陰濕污穢、蛇鼠竄爬,屋室卻有嚴格規範,狹窄逼仄,是關上幾個月能逼瘋人的程度;上方雖有小窗通風透光,卻不是讓你曬太陽用的,而是充分感受四面牆壁的壓迫,只要睜開眼就無法逃避。
十七郎兩度造反,本該是個死,連同沾上一丁半點關係之人——如梁府和梁燕貞——一併誅夷,是先皇不惜與群臣翻臉、當堂迸發驚天龍怒,一掌打塌了半堵宮牆,才保住十七郎的命,以及其他理當牽連之人。只殺親與謀反的將士等,將原本以數万計的誅殺名單,縮小到數千人。
在圈禁的規格上,先皇陛下也無法再寬縱了,否則難以服眾。
川伯告訴她,十七郎被車囚發往白城山之前,綁在磔刑架上整整一個月,除了每日餵兩次米湯粗糧吊著命,連解手都沒讓放下,就地便溺,每隔一兩日以水龍沖洗,以免屎尿招腐;難受是一回事,十七郎這麼驕傲自負的性子,光這份折辱,梁燕貞便無法想像他是怎麼挺過來的。
磔刑架立在皇城西門外,那裡同時也是處決亂黨的刑場。
十七郎被迫在那裡,眼睜睜看著他親如手足的下屬弟兄被斬首、凌遲、車裂,目睹他們死前的慷慨激昂、求饒哀告、怨毒詬罵,乃至於變節誣攀,只求能逃過一死……
那是活生生的地獄。
為避免武功超卓的十七郎掙脫束縛,親手擒下他的先皇既不肯廢么弟的武功,應群臣之請,打造一條天下間最堅固的鐵鍊,將他牢牢縛在刑架上,一幕不漏地看足了整整一個月的煉獄活景。
川伯說,平望那廂盛傳:被送到白城山的頭一年,十七郎整年都沒開口,餐飯三五頓裡才吃得一頓,大多數時間都在屋裡對牆發獃,午夜常在哭喊中驚醒,瑟縮在角落抱膝發抖,徹夜無眠,時哭時笑。
——正因如此,他才變成現在這樣麼?
正尋思著,一張黝黑面孔闖入視界,小葉單膝跪地,向她伸出骨節嶙峋的粗糙大手。葉藏柯頭一回沒有迴避她的注視,眸底彷彿有某種強大吸力,只有砰砰震響的胸膛沒有變。
這令梁燕貞莫名地感到安心。她隱約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我們走罷,小姐。”少年一個字、一個字說著,靜靜望著她。
“我帶小姐回家去。”
但這是不可能的。梁燕貞嘆了口氣。粉頰所枕的腴軟跟著起伏,難道是新娘子也嘆氣了麼?馥郁的乳脂香令人懶洋洋地不想思考,女郎半閉星眸,無意回應少年的熱切眼神。
她一直頗以自己的胸乳為傲,能在“堅挺”與“綿軟”兩種看似扞格的屬性中取得完美平衡,本就是造化之功。但醜新娘的胸脯更軟更綿,乳香更甜潤,彷彿沁著乳汁似的,光靠肉眼可能會下意識地嫉妒抗拒吧?此刻她只想偎著,死都不肯起身。
“我們不回去。我們要去白城山,把阿雪——”
“……阿雪交給他就行了,小姐。”
“顧叔叔說了,只要立下功勞,聖上定會……”
“……這不是咱們該管的事,不能再這樣了。”
“……准許梁侯府興復家門。連川伯……其他人都已犧牲,我們不能空著手回去,濮陰那廂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若不能完成任務,我們就一無所有了——”
“不會的,小姐。”少年鼓起勇氣,咬牙低聲道:“我會陪著小姐——”
“你是聽不懂麼?”梁燕貞忽然發怒,猛坐起身,披在身上的大紅禮服應勢滑落,露出雪白的香肩。“我們什麼都沒有了!沒了照金戺的銀錢,梁府連一天都支應不了,我們已經山窮水盡了,你懂不懂?什麼都沒有了!你身上有銀兩麼,有能換取下一頓食宿的物事麼?你知不知道光是我們兩個人要回到濮陰,路上須多少花費!還是你要去屍身上搜,看看有無未毀的錢囊可使?”
素來寡言的小葉猛然抬頭,一指獨孤寂,大聲道:
“他的本事百倍千倍於我等,顧挽松為何要請小姐、請照金戺護鏢,難道不奇怪麼?我也想不明白是為了什麼。既然如此,不是該遠離這種怪事才對? ”取出一隻舊佈囊,捏得指節發白:“我這裡還有幾十文,省點用可以買幾顆饅頭,我會打獵,給人打工掙錢,真要不行我可以去乞討,決計不會餓著小姐!梁府有這麼大的屋宇,庫房裡有忒多物事,城外還有些許薄田……真要過日子辦法多得是,什麼叫山窮水盡?外邊山窮水盡的人,小姐還沒看過!”
梁燕貞當他是少不更事的小弟弟,被一頓搶白,居然一個字也辯駁不了,余光卻往十七郎身上轉,連自己也覺心虛。
小葉忍住眼淚,再次伸手。“要興復家門,也不是靠他,他……他不珍惜小姐的。我……我會給小姐做牛做馬,會好好練武,一定……會有辦法的。我們走罷,小姐,回家去。”
河風吹拂,偃草沙響,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始終未斷,彷彿將這刻拉至無限長,像等待了一夜。梁燕貞從未如此際般,強烈意識到他是名成熟男子,而非身前身後傻頭傻腦、只是長得高些的小男孩,異樣的陌生令她無法伸手,也不知如何拒絕,任由時間在靜默中溜走。
早就沒有家了,小葉。你沒聽川伯說麼?那不過是個牢籠而已,他們把我養在裡頭,每天看膘養肥了沒,估量著什麼時候能完熟入口……現而今,也要換你餵養了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少年低頭拱肩,舉袖一揩臉面,雙膝跪地,磕了九個響頭,起身抱拳。“既如此,小葉走了。小姐保重身子,早日返回濮陰。”抹去淚水的爍亮雙眸轉向獨孤寂,定定望著他,並未開口,意思卻再清楚不過。
獨孤寂饒富興致地看著,聳肩一笑。
“眼神不錯,沒廢話一堆也很好,我總算沒走眼。你既放棄她,日後白雲青山兩不相涉,死活與你何干?江湖就是這樣,不要婆媽。”
適才趁著主僕倆說話,野人踅到阿雪藏身的箱子,變戲法似的從箱底取出洗淨的白中單、中褲、鱗靴等穿上,外罩一襲厚繭綢裁制的紺青蟒袍,袍上的四爪蛟蟒以金、綠、橙、紅、銀等五色絲糸繡成,栩栩如生,極為威猛,原來他老早便把衣衫與阿雪藏在一處。
都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即使蟒袍金線黯淡,頗見陳舊,獨孤寂仍是披頭散發,一臉的憤世嫉俗無事不鄙,穿上紺袍鱗靴後整個人都精神起來。這位昔日的冠軍侯、差點封了親王的十七爺不著玉帶,取而代之是一條巴掌寬的厚革,有幾分武將圍腰的味道,更添凜凜威儀。
他從小葉藏身的箱裡拾出那本《焠擊青罡》,扔了給他。
“有志於武道,東海是最好的去處,底蘊最深,藏龍臥虎,能在東海佔一席之地,天下武林才有你的位置。況且這本武冊的根源也不在東海,尚未大成以前,倒不用擔心有人上門尋你晦氣。好自為之。”
少年接過邊緣燒毀、被水浸濕的秘笈,想起最初是川伯教了自己武藝,才有其後種種機緣,默然收入襟裡,手貼褲縫,衝披髮落拓的侯爺一鞠躬,再不看女郎一眼,回頭大步邁入夜色,依稀是往東而去。
梁燕貞幾度欲喚,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心中空蕩蕩的,彷彿有什麼被風吹去,隨少年的背影消失於夜幕盡頭。一會兒肩上忽暖,卻是醜新娘替她拉起襟領,如溺者忽見浮草,輕道:“我……是不是該叫他回來?或讓他回濮陰看顧宅子。這孩子一向聽我的話,只是一時……”
“他不是孩子了。你做好了和一個男人,在一個屋簷下朝夕相處的準備麼?若沒有,還是莫喚為好。”少女撫她肩背,淡漠的口吻聽起來格外老成,彷彿青春傲人的胴體下,住著的是一縷蒼老的幽魂。“他有多歡喜你,決定就有多少份量。我瞧他是下了決心,要給你一輩子;以同樣的決心轉身,除非是一劍殺了,才能留得人下。”
梁燕貞“嗚”的一聲掩口,背脊輕顫,深吸幾口氣才忍住嗚咽,怔望著地面發呆,淚水仍撲簌流下,掛於頷尖。
阿雪走到她身畔,沒敢伸手,就站著陪伴。醜新娘摸他的發頂,淡道:“你陪姊姊,嗯?”起身衝獨孤寂一抱拳,左手尾指微翹,月下看來格外幼細白嫩,瑩然如玉,與她黝黑醜陋的麻子臉極不相稱。
“告辭了,請。”沒等獨孤寂開口,迳朝翻覆的馬車行去,料想行囊銀錢、換洗衣物等尚在車內,縱使少女貌不驚人,總不能穿著單衣上路。
“……你說扮成媒婆那人叫梅檀色,莫非是指劍奇宮'色'字輩弟子,'無'字輩的徒弟?”獨孤寂從背後叫住了她,拖著鎖鍊緩步追上。梁燕貞和阿雪相扶而起,唯恐他暴起殺人,又不知該怎麼辦,只能焦急張望。“鱗族重男而輕女子,據說龍庭山上只收男徒。'色'字輩的弟子為什麼要抓你?”
少女並未停步,也沒有加速逃離的意思,甚至沒把白嫩好看的小手伸向脅下劍鞘,只瞥獨孤寂一眼,無意並肩也不欲避轉,根本懶得理會,完全把他當成路邊搭訕的無聊男子,自行自路,隨口淡道:“誰知道。總不會是因為好色罷?”
這下獨孤寂連嘲笑她貌醜的哏都不好使了,頗有些憋屈,哼道:“說不定是配種,就憑你?話說你還真有把握我不打女人啊,瞧你這小屁股撅的,江湖上打聽打聽,誰敢同你家十七爺這般說話……嘖,人呢?”
轉身不見人影,翻覆的馬車之中一陣窸窣,想也知道是在翻找衣裳更換。
獨孤寂自討沒趣,回見梁燕貞與阿雪緊張地望向自己,招手讓她們過來,示意無事;心念微動,抬腳一踢車廂,冷笑:“脫哪兒啦,露出奶子屁股沒有?爺爺來瞧瞧。”
車內的布帛摩擦響驟停,獨孤寂正欲捧腹,忽聽她喃喃道:“原來十七爺也配種麼?瞧不出啊。”
獨孤寂一口老血差點噴在廂板上,感覺內傷都要發作起來,再踢車廂幾腳也不解恨,索性不與村姑一般見識,拖玄鐵瑚金鍊來到河邊,將鍊上的血污肉屑清洗乾淨,隨手蒸散水漬,纏繞於腰。
這丑丫頭與指劍奇宮有什麼瓜葛,其實有個簡單的法子能知道。獨孤寂決定賭一把。
他踱回馬車畔,見梁燕貞換上一襲嫩黃衫子,裙擺稍短,里外交襟處略高,不算合身,想也知道是誰的衣裳。丑丫頭卻穿回那件大紅禮服,肩上背了簡單的布包行囊,衝梁燕貞與阿雪一頷首,迳自與獨孤寂交錯而過,無意開口。
“小燕兒,我們不去白城山了。”少女背後,落拓侯爺故意用她能清楚聽聞的音量,怡然道:“顧挽松那廝沒本事送小鬼上龍庭山,朝廷才找上我。你也知指劍奇宮那幫鱗族,是絕對不會接受毛族小鬼的,遑論讓出宮主大位。
“既如此,我便帶你們打將上去,誰敢攔阻我便打趴誰,把他送到奇宮之主的寶座上。這麼一來,朝廷知是濮陰梁府和我一起完成了任務,我再同我那好二哥美言幾句,便沒有顧挽松什麼事啦。你以為如何?”
梁燕貞孤身一人,無兵無餉,幻想裡披甲執槊,率領大隊將阿雪送上白城山的場景,眼下已成泡影。小葉提出的質疑,梁燕貞亦不無動搖:既請了武功蓋世的十七郎護鏢,找梁府和照金戺的意義何在?要使障眼之法,官府衙門多的是死不盡的差役兵丁,用不上江湖人。
況且,李川橫被傅晴章一意打壓,絕望到不惜同歸於盡……他是上哪兒聯繫的擎山挽騎?這可不是巷口茶舖就能打聽到的消息,有這門路,何至於坐以待斃?怎麼想都感覺背後有隻看不見的黑手攪弄,才能生出這些事端。
她無法拒絕十七郎的提議。這提議好到她簡直不敢相信。
背著行囊的醜新娘倏然停步,轉身也是一貫的雲淡風清,又走了回來。
獨孤寂嘖嘖兩聲,怪眼一翻,無禮至極地上下打量,信口揶揄。“看來你是真想漢子了,連嫁衣都捨不得脫啊。”醜新娘淡淡開口:“你要上龍庭山的話,需要一個嚮導。我帶你們去。”
“不是說沒瓜葛麼?”
“剛好認識路而已。”
“你當我三歲小孩麼?”唰的一指阿雪:“你這話連小鬼也不信!”小男孩澄亮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果然不是很信。
醜新娘點了點頭。“龍庭山上設有護山大陣,貿然闖山,只會困在陣裡,幾個月、甚至幾年都走不出,任你武功再高,也不能飛上天去。顧挽松找上你這個冤大頭,多半就是這個緣故。有我為你帶路,你的絕世武功才能派上用場。”
“……這傢伙完全沒在聽人說話耶。”獨孤寂忍不住對梁燕貞說。
少女對他伸出手掌,晶瑩白皙一如絕佳的羊脂玉,襯與懷襟透出的馥郁乳香,益發凸顯相貌扎眼,不禁令人扼腕再三。
“我叫貝雲瑚。是雲彩的'雲',珊瑚的'瑚'。”
“貝戈戈的'貝'?”獨孤寂沒好氣地翻起白眼。
“是你好幼稚、但你高興就好的'貝',十七爺。”
“……裡頭沒有'貝'啊!”阿雪反覆唸過幾遍,忍不住輕拉姊姊衣角,小聲問道。梁燕貞沒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滿眼桃花,心頭烏翳總算撥開一角,一如遠方浮露的魚肚微白。獨孤寂瞧得心曠神怡,啐了一口:“貝你媽的!”追得阿雪放足逃竄,笑叫不絕。
三大一小四個人,就這麼把淒絕的修羅場留在腦後低垂的夜幕裡,迎著欲出未出的薄薄曙光,踏上前往龍庭山的道路。
◇ ◇ ◇白城山腳,驛亭大道邊上搭起幾座棚子,雖無華貴裝飾,搭建得倒甚篤實,充滿山上“埋皇劍塚”的讀書種子氣息,不尚浮誇,務求致用。
埋皇劍塚的正式弟子被稱為“院生”,在吏部領有食祿,比照平望都的太學經生,既是讀書人,也習武練劍,前朝甚至有保舉為官的舊制,如今就只是替朝廷充當東海武林耳目、偶行祭禮的閒置機關而已。
天才濛濛亮,院生們已將棚內的桌椅擺設佈置完畢,隨時能抬上炙熟的乳豬和美酒,焚香頂禮,按行司禮台的規矩迎接來使,一如過去五天。
馬長聲裝模作樣呼喝一陣,其實不以為會有什麼問題,畢竟一模一樣的擺設弄了五回。炙燒乳豬若自己能動,都知道該趴在哪一桌哪一盤裡。
“……副台丞好。”問安的聲音一路迆邐,一名身穿松花綠飛魚袍、白臉垂眉的中年人自山道走下來,擺手示意,神態甚是悠閒,正是埋皇劍塚的副台丞,江湖上人稱“天筆點讖”的顧挽松。
馬長聲趕緊起身:“副座。”
“坐,坐。”顧挽松笑著落座,那把酸枝太師椅他已坐了五天,算是近日屁股的老相好,輕易挪了個舒適的位置,回頭對院生道:“都還沒吃早飯罷?且留下幾個聽用的,其余先去吃飯。分三班罷,別都瞎耗著,兩班輪值一班歇息,半個時辰一輪好了。”
“回副座,昨兒都分派好了。”馬長聲本欲起身禀告,卻被上司挽座。顧挽松笑對眾人道:“那好,自都忙去。後頭還有好幾天,都別累著。”院生齊聲相應。
顧挽鬆的臉很長,鼻樑也是,細細窄窄的,到了鼻翼才隆起兩丘,也不張揚。有人說他這“天筆點讖”的外號,不是奉承他擅使一桿精鋼鑄就的四尺鐵筆,而是諷刺他鼻樑細長如筆,故而得名。
他不留鬍鬚的長臉白如敷粉,法令紋甚深,襯與末尾垂落的稀疏長眉,相貌有些愁苦,正好抵銷了眉心那道淡紅豎痕的煞氣。身為管事的馬長聲若聽到院生私下揶揄上司的長相,總會狠狠教訓他們一頓;所幸這種頑劣份子不多,副座一向愛惜院生的氣力,少讓他們幹無謂之事,眾人都瞧在眼裡。
像這種一連五天等不到人的例子,簡直前所未有。
“十七爺……”馬長聲抿了口茶,竭力忍住抱怨,只道:“今兒不知能到不能到?”
顧挽松放落茶盅,示意身旁院生沏過,人走之後才低笑道:“老馬,十七爺不會來啦。要是順利的話,這會兒該在往龍庭山的路上了。”
馬長聲差點跳起來。“那我們這是……等的什麼呀?”
“等撇清。”顧挽松微微一笑。“十七爺什麼時候離山、幹什麼去了,我們這些武功低微的小吏,豈能知道?咱們等的,是濮陰梁府一行,等著迎接即將上山的小爵爺。他中途被誰帶了去哪兒,老馬你能知道?”
的確不能。馬長聲恍然大悟,只能衷心感佩。
這是繼副台丞揣了根竹筒在袖裡,到後山忽悠十七爺,讓他誤以為是奉旨下山以來,馬長聲對上司再度佩服得五體投地。朝廷扔來這燙手山芋時,馬長聲以為仕途就該交代在這裡了,料不到副座居然有解,這解法簡直膽大包天,偏又巧妙得不得了。
馬長聲以劍塚密使的身份前往平望和濮陰時,心中是不無非議的。
照金戺就是銀錢堆起來的空殼,傅晴章繡花枕頭一隻,腹笥甚窘,委託這等貨色,不如請鎮海鏢局更妥貼,遑論連武林門派都算不上的濮陰梁府。
馬長聲出身央土的刀法名門清河派,這支源自西山大清河宿氏的刀脈,東入央土已近兩百年,比西邊的本家還要興旺。在他的師兄弟裡,更好的人選雙手都數不過來,他始終不明白副座何以獨鍾梁府。
“你覺得,什麼叫做武林門派?”
顧挽松聽他叨叨絮絮抱怨一通,瞇眼笑望遠方,彷彿大道盡頭隨時會竄出什麼三頭六臂的怪物,冷不防地問他。
馬長聲大概自覺是說錯話了,不曉得哪一句批評了上司故舊,心裡直抽了自己幾輪耳光,不敢不答,老實回話。
“約莫……是傳承武功罷?都說'師門藝教',恩師、山頭、技藝、教規,恁缺了哪個也不成話。”馬長聲刀法高超,又讀過書,要是足夠變通,料也不致淪落到劍塚來任個閒差。副座既問,終究還是說出了心裡話。
“如果有個門派,不傳武藝,不立山頭,不講教規……依你看,還能不能稱作門派?”
馬長聲見副座笑吟吟的,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加上沏茶回來的、捧卷呈禀的、來問雜事的……幾名院生接踵而至,心思這頭一鬆那廂又煩得不行,隨口苦笑道:“再加個欺師滅祖,這門中四德全反著來了。真要有這種門派,肯定是嚇死人的邪魔外道。”
“什麼邪魔外道啊,管事?”有院生耳朵尖的,忍不住插口。
馬長聲忽反過筆桿,“啪!”抽了他額頭一記。“持身不正,淨能聽到歪的,你這就是邪魔外道!”眾人全都笑了。
“……邪魔外道啊。”顧挽鬆自顧自的喃喃道。笑聲裡,誰也沒留意托腮遠眺的副台丞嘴角微揚,那副愁苦異相罕見地露出一絲迷離陶醉,彷彿花痴見花,酒痴見酒,語聲既輕且柔,捨不得多用半分氣力,恐呵壞嫩芽似。
“濮陰梁府之中,就長著這麼個門派哩。你猜猜叫什麼?”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5-30 07:27:46
第九折
鱗龍六姓 潸然眼低
沒有居心叵測的陰謀家搗亂,兼有熟悉道路的貝雲瑚引領,四人翌日午後便抵達峒州的州治執夷。
執夷位處央土、東海兩道要衝,繁華了數百年,四人身上僅貝雲瑚備齊了進城的關牒文書,肯定過不了門吏盤查。所幸城外鎮集亦不乏客棧店舖等,規模還在尋常縣城之上,貝雲瑚在寄附舖將玉釵兌了銀錢,覓得客棧落腳,熱湯熱菜、軟臥溫衾不在話下。
四人初入市集,奇裝異服頗引人注目:梁燕貞容貌秀麗,身材健美,穿著不合身的衣裳分外惹眼,但以她的身量,舖裡一時也找不著合身的現成衫裙,索性買了件避風的大氅外披,又購置新的羅襪繡鞋。阿雪則恢復男童的裝束。
只是誰也沒法子強迫十七爺換下蟒袍,梁燕貞只得以一條綢帶將他蓑衣似的亂髮束在腦後,向客棧討了剃刀剪子胰皂等,為獨孤寂刮去滿面於思,露出一張瘦削不掩俊秀的蒼白面孔。
獨孤寂攬鏡顧盼,余光見梁燕貞瞟來眼兒,視線還未交會,女郎便趕緊轉了開去,雪靨緋紅,懷香被體溫蒸化了,融融洩洩飄至鼻端,顯然這鬍子剃得對極;擱下手鏡,瞥見貝雲瑚仍是一襲大紅嫁衣,襯與那張醜面和遮掩不住的惹火身段,不禁蹙眉:“穿成這樣招搖過市,不如舞龍舞獅算了。你就這麼想嫁?”
醜新娘淡然道:“還是演'魁星踢鬥'罷?十七爺妥妥的判官,衣裳都不用張羅,我扮小鬼正好。”阿雪興奮道:“我也要!”梁燕貞忍笑捏他鼻尖:“你還用得著扮?你本來就是小鬼。”
獨孤寂被她堵噎了嗓,老血和痰,直著脖子咽回腹裡。
嫁衣固然顯眼,畢竟時有所見,相較之下,四爪蛟蟒已不能以“罕見”形容,一等侯爵大駕親臨,那是連峒州知州都得出迎十里的大事。他十七爺都不怕招搖過市了,區區醜新娘,用得著更衣改扮?
拜這一紅一綠兩朵奇葩所賜,四人只能待在客房裡用膳,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幸而先前那寄附舖的掌櫃是個識貨的,玉釵兌得不少銀錢,貝雲瑚向客棧要了兩間寬敞大房,她自與阿雪一間,獨孤寂則和梁燕貞兩人一間。
在往執夷的路上,不計用餐,她們一共“休息”了五六回,獨孤寂與梁燕貞遠遠避到石後樹叢之間,再出現時女郎總是衣鬢凌亂,雙頰酡紅,軟軟偎著男兒,修長玉腿抖個不停,也趕不了路程。若非如此,還能到得更早些。
“你怎麼不問他們幹什麼去了?”與阿雪百無聊賴坐等時,貝雲瑚忽覺有趣,忍不住問。
“不是去解毒麼?”
“……對。”貝雲瑚倒抽一口涼氣。真是不能小看孩子啊,她暗自搖頭。片刻或覺還是說清楚為好,免得教壞了小孩,抱膝側首:“但一般的解毒……不是這樣的。”
沒想到阿雪居然點了點頭。
“我知道。”他嘆了口氣。“一般不是這樣的。”
兩人並肩無言,就這麼坐了大半個時辰瞎吹風。
上房暖幄蘭薰,不比野地,解起毒來更是酣暢淋漓,大聳大弄,貝雲瑚有先見之明,兩房是隔著“回”字形迴廊遙遙對望,堅持不要相鄰的房間,與阿雪睡了個好覺。
翌日拖過晌午,獨孤寂二人才姍姍起身,十七爺倒是神采奕奕,可憐梁小姐嬌軀綿軟,花容憔悴,若非眼角眉梢幾欲溢出的春情,整個人可說是硬生生消減了小半圈,可見“牽腸絲”毒性劇烈,磨人到這等境地。
貝雲瑚一夜好眠,神完氣足,特地起了個大早,偕阿雪梳洗完畢,用過早飯,到集上購齊行旅所需物事,還雇了輛騾車。她換過一身寬鬆棉衣,稍掩姣好身段,看來便似普通村姑,帶小阿雪逛街的模樣,說母子是萬萬不像的,倒像一對姊弟。
好不容易人齊了,照例得在房裡用膳,貝雲瑚向櫃上討得文房四寶,白紙以飯粒黏上牆,蘸墨揮灑,片刻紙上便多了座山形,山上殿宇飛簷,寥寥幾筆,居然頗為生動;周圍分佈著大塊的魚鱗圖樣,魚鱗中寫有唐杜、陶夷、封居、章尾、群偃等字樣,顯然是龍庭山下四方郡界。
獨孤寂停箸瞇眼,打量了半天,嘖嘖搖頭,大有惋惜之意。“看不出你個死村姑,還挺會畫畫兒的,字也不難看,可惜人是醜了些。”梁燕貞蹙眉埋怨道:“你別老說這些難聽的話。”
貝雲瑚微一欠身,彷彿在說“怎麼敢當”,搶在獨孤寂虎目一瞠發作之前,隨手圈起“群偃”二字,淡道:“龍庭山坐落於陽庭縣內,五峰八脈橫跨整個群偃郡東北部,通往主峰'通天壁'的山門連著群偃郡的官道,沿大路走,閉著眼都能摸上山去。”
“那我們還要你幹什麼?”獨孤寂冷笑:“辟邪麼?”
“沿著寬敞平緩的山道,能逛遍山上著名的三剎五觀十八絕景,雖迂迴了點,決計不算難走,東海的仕女命婦平日踏青進香,都未必用得上肩輿。以十七爺神功蓋世,一兩個時辰內上下幾遍,應是綽綽有餘。”
“你當我是猴兒巡山麼?有屁就趕緊地放!少囉哩囉唆賣關子。”
“……那我就簡單說了。”
“沒有人讓你揀難的說!”
“這條山道到不了奇宮。”貝雲瑚淡然道:“爬到峰頂那座金碧輝煌的知止觀,外人便以為登頂了通天壁,得以俯瞰其餘四峰,乃至大半個陽庭縣,其實不過是護山陣法的效果罷了,真正的峰頂聖地由此難見,更別提爬上去。”
獨孤寂怪眼一翻,冷笑不絕。
“鱗族是真怕死啊,日常不嫌麻煩麼?龜成這副德性,不如叫龜族罷。”遲鈍如梁燕貞,這時也終於省悟,十七郎沿途堅持惡言相向,未必是口癖所致。貝雲瑚與龍庭山的關係始終是個謎,連獨孤寂對她的惡毒攻擊,她都能泰然處之,一旦辱及奇宮鱗族便不能忍,兩者糾葛必深,她的話能信幾成,本身就是問題。
貝雲瑚難得只是聳肩笑了笑。“是啊,我也覺得挺無聊,可沒辦法。指劍奇宮內分九脈,各以盤據的山頭為名,如風雲峽、飛雨峰、拏空坪等,這些派系的據點應有秘徑直抵通天壁,但鱗族之人驕傲得很,就算以武力脅迫他們帶路,難保不會有死士拼著性命不要,也要將十七爺帶進護山陣裡,下駟換上駟,穩賺不賠,換了是我都想試試。”
獨孤寂哼道:“你不是說認識路麼?說了半天,原來是吹牛啊。”
少女微笑道:“都說了是剛好認識,沒認識全不是理所當然麼?所幸十七爺洪福齊天,我雖不知通天壁怎麼走,卻知奇宮九脈怎生去,扣掉而今沒落的、人丁單薄的,約莫還有四五脈撐撐場面;十七爺從山下打上去,一脈接一脈挑了,到得知止觀前,我就不信還有哪個奇宮長老能坐得住,肯定自開了大陣,倒履前來迎接十七爺。”
蒼白瘦削的落拓侯爺抬起眼,打量了半晌,舉筷連點,笑著搖頭:“我本以為你是奇宮的人,搞了半天,你是同奇宮有仇哇!嘖嘖,毒,真是夠毒!”啪的一聲拍落筷子,哼道:“都要打上山去,用得著你這醜八怪帶路?我爬到那撈什子知止觀吼一嗓子,他們還不得滾將出來?或是拎著你的腦袋瓜子,沒準指劍奇宮那幫龜蛋為此大開中門,請我喝茶哩。要不試試?”
“可惜我沒有這般身價。”
貝雲瑚一臉遺憾的模樣,替他斟滿了酒杯。
獨孤寂冷笑抬掌,那雙沾著菜餚油膩的木筷被拍入桌頂,彷彿自桌上雕刻出來也似。梁燕貞與阿雪交換眼色,俱都駭然,只貝雲瑚仍抿著一抹淺笑,淡淡地斟酒布菜,黝黑的麻皮臉雖不好看,不知怎的卻有一股空靈之感,令人無法討厭起她的笑容。
“十七爺大張旗鼓上山,奇宮或群起攻之,更有可能是置之不理。知止觀乃是朝廷敕封、領有誥帛的叢林,觀裡的修道人可不是指劍奇宮的,你把孩子一扔,他們只能送回山下的官府衙門,這事不算完。”
獨孤寂本欲說幾句揶揄嘲諷的刻薄話,驀地靈光一閃,明白了她的意思,沉吟道:“看來指劍奇宮也不是鐵板一塊,一脈接著一脈地打,還沒打到的多半存了看戲的心思,就算有人侵門踏戶,也不會強出頭;等打上通天壁,奇宮的面子掛不住了,不出來也不行……你是這個意思?”
“十七爺高見。”
她伸出白皙指尖,點著紙上的魚鱗圖。
“然而,取道群偃郡上山,還沒到龍庭山腳,怕山上便已得到消息,難保不會有人召集諸脈計議,來個攜手抗敵,料以十七爺英明神武,自然是不怕;就怕遇著空城計、堅壁清野之類的龜縮應對,以致十七爺的蓋世神功無用武之地,那才叫氣悶。”
“……你是怎麼讓恭維聽來這麼刺耳的,老實說我真想學。”
獨孤寂用力掏了掏耳朵,挑眉冷笑。
“你這說法只一處不對。龍庭四郡,幾千年來都是鱗族六大姓當家,無論江山如何易手,始終是奇宮爵邑,如同自家菜園。走群偃洩漏風聲,難道改走唐杜、陶夷就不會?”
所謂鱗族六大姓,指的是“龍方、龍瀛、龍舒邑,御龍、豢龍、商子龍”等六大氏族。在千年以前,當時鱗族還統治著東海道全境,他們建立起東勝洲第一個王朝玉螭朝,並將勢力伸入央土、北關、南陵等地,盛極一時。
而後玉螭朝沒落,後繼的王朝隨著領土擴張,重心逐漸移往央土,但東海仍在鱗族的掌握之下,新的執政者為籠絡這批古老氏族,遂將群偃四郡封給玉螭貴冑,即今日的六大姓。
遞嬗千年,四郡氏族或因分家、通婚,或躲避當權者的壓迫,藏起自身苗裔,姓氏也有諸多變化。
以御龍氏為例,現今唐杜郡中,已找不到以“御龍”二字為姓的人家,御龍氏分玉、劉、杜、唐、範五支,以玉姓為本家;封居商子龍氏的商姓、龔姓,陶夷郡魏姓、應姓等,都是所謂的鱗龍之姓。
四郡稅收支應奇宮用度,子弟中資質優異者,則送上龍庭山學藝,互為表裡,血濃於水,千年來都是相互扶持,同氣連枝。獨孤寂出身東海獨孤閥,知之甚深,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
貝雲瑚的指尖移至魚鱗圖右上角,寫著“章尾”二字之處。
章尾郡不在奇宮爵邑之列,幅員也較其餘四郡小得多,只有龍方氏一支佔據此地,千年未改。貝雲瑚自稱從章尾郡來,人面地頭無不精熟,除了“並未與龍庭山接壤”這點,幾乎可說是最完美的答案。
“……你讓我們飛過去麼?”獨孤寂氣到笑出來。
“有忒便利的法子,還不趕緊升天,愣在這做甚?”
章尾郡為唐杜、陶夷二郡所阻,連信手繪就的圖上都能看出,其南邊被幅員遼闊的陶夷郡北界隔開,想從章尾上山,除非脅下生翅。
貝雲瑚指著唐杜、陶夷和章尾三郡相接的一小段。
“由此上龍庭山,最能隱蔽行踪。龍方氏近年沒落,同山上的聯繫不過聊備一格,想告密也沒門。這段三郡皆不管,半天就能走完,奇襲是再好不過。”
獨孤寂熟知軍事,若她所言屬實,確是一條誰也想不到的進軍路線,唯一的麻煩就是得繞行四郡,循遠路入章尾郡。難怪她好生張羅,甚至雇了騾車——落拓侯爺以拇指刮著光潔的下巴,打量著古井無波的醜陋少女,饒富況味。
“章尾郡是你家,對罷?”
“……也不算是。”
“若覺得,把我誆進自家地盤便能為所欲為,我提供你另一條思路。”
獨孤寂冷不防掠來對面的一雙筷子——自是貝雲瑚的——擦都沒擦,徑夾了滿筷菜餚,吃得頭也不抬,顯是真餓壞了。“本侯大開殺戒之際,毀的是你家屋舍,死的是你叔伯兄弟,姨娘嬸婆。弄不好,你就再沒有能回去的地方了,明白不?”
他那種淡淡的、不帶絲毫煙硝火氣,怕她沒想清順便提醒的口氣,令梁燕貞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見識過十七郎片刻間消滅二十餘騎擎山轉的手段,她開始相信愛郎發起狂來,真能夷平小小的章尾郡。
貝雲瑚笑起來。
這是她頭一次笑出聲,不是唇勾一抿的笑意淺漾,而是“噗哧”一聲,伸手掩口,才想起一貫的清冷淡薄,笑開的臉孔卻無法迅速沉落,只能順其自然,待笑容漸去。這不經意間的小動作透著難言的女人味,既有少女天真,又不失韻致,一下子很難判別她實際的年齡,卻連同為女子的梁燕貞也覺得好看,無法理解何以會對這樣醜陋的容顏生出念想。
回過神,梁燕貞發現不只自己和阿雪看傻了,連十七郎都停筷怔望,直到意識到女郎的視線才冷哼一聲,低頭扒飯,胸中湧起一股莫名酸意。卻聽貝雲瑚低道:“那樣的話,說不定更好呢。”又回复先前的寡淡,難辨喜怒,遑論真心。
◇ ◇ ◇取道章尾郡的計畫說穿了,就是“繞路”二字。原本預計在兩日之內,必能循官道直抵陽庭縣內的龍庭山門,這已是相當悠閒、可以沿途遊玩的走法了,這會兒足足花了五天,全程趕路馬不停蹄,才由北方繞進章尾郡地界。
貝雲瑚自告奮勇駕車,獨孤寂和阿雪不宜露臉,自是待在車裡;梁燕貞雖嫌氣悶,一來不願離開十七郎,二來以她身段容貌出挑,坐在轅座上拋頭露面,徒惹麻煩,多半也待在車內。
唯一的差別,就是“解毒”的頻率明顯降低了。
投宿旅店時,還是貝雲瑚與阿雪一間、她同十七郎一間,愛郎對她的索要求歡也無不應允,總要幹到她雙腿發軟才肯歇,途中卻不再如先前那般,興起時便覓地取樂,彷彿要彌補這些年的錯失。
梁燕貞本以為男兒生性涼薄,興頭一過,便不覺新鮮,心中失落。過得兩日,發現獨孤寂總是把握時間調息入虛,想起先前貝雲瑚所言,始信十七郎有傷在身、興許還不輕的說法,失落又轉成憂慮,只是在愛郎面前強顏歡笑,沒敢表露而已。
她已什麼都沒有了。十七郎是她僅剩的、唯一的寄託和盼望。
第三天梁燕貞難得起了個早,裹著溫暖的被筩翻過赤裸嬌軀,卻未如往常般,摸到愛郎清瘦結實的胸膛,驚坐而起。
透過二樓上房的窗隙往下望,天光微亮的內院裡,貝雲瑚正耙著乾草,動作利落,但在精擅騎術的梁燕貞看來不算嫻熟。
原來你也有不會的事,女郎忍不住想,心底透出一絲淡淡快意。
為了方便乾活,少女以帶子縛起袖腰,寬大的棉衫束出份量驚人的乳袋褶子,隨彎腰起身一陣蹦跳,簡直像在懷裡兜了兩頭肥碩白兔,圓凹葫腰極富肉感,卻不顯餘贅,連同為女子的梁燕貞都覺誘人。
簷外,獨孤寂披頭散發,僅著單衣,赤腳倚在唯一的一盞燈燭下,雙手抱胸,安靜得怕人。
從梁燕貞的角度瞧不見他的神情,但以愛郎貪花、需索女子無休無止的駭人精力,想也知道他瞧的是什麼,哪怕這般魅惑人心的豐美肉體出自一名容顏醜陋的女子,亦無法阻擋高漲的慾焰。
女郎掐緊了拳頭,指甲刺進掌肉仍不自知。
貝雲瑚瞥他一眼,繼續耙松乾草,叉入桶中,與粗糧豆粕一類的物事混勻,當十七郎空氣般。此前梁燕貞很佩服她的淡定,如今一想全是欲擒故縱,打心裡覺得噁心,咬得如貝皓齒格格作響。
沒想到是十七郎先開了口。
“……我用不著你來賣好。”聲音出奇冰冷,令梁燕貞頭皮發麻,本能地悚立起來。十七郎不是在調情,這是非常嚴正的警告——突如其來的錯愕驅散了妒意與惱怒,梁燕貞差點沒裹住棉被,窗隙刮入的冷風鑽進被筩,女郎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十七爺說什麼我聽不懂。”
貝雲瑚頭都沒抬,叉草攪拌的動作透著再清楚不過的“你打擾我了”、“請你滾蛋”,渾身都是排拒。她極罕如此表露情緒,果然晨起是所有妙齡女子的天敵,連周身是謎、始終不顯山露水的少女也不例外。
獨孤寂哼笑。
“你繞這麼一大圈,是爭取時間讓我療傷罷?怎麼,看本侯生得英俊,春心動了,捨不得我死,還是怕我沒打到山腰便叫人給搥死了,誤了你的複仇大計?”
“怎麼十七爺也會受傷麼?”
少女總算將飼料弄好,一抹額汗,將耙子擱回原處。“我就是個帶路的,沒忒多心思。再說了,我等賤民無論心思若何,都和廟堂大計、和十七爺這般高高在上的尊貴之人無涉,沒敢給十七爺添堵-- ”
“啪”的一聲,獨孤寂無聲無息欺至,雙掌按牆,將少女困在臂間,兩人幾乎貼面。蒼白青年露出異常發達的森森犬牙,滿擬攫住一頭驚慌的小雌兔,剝去她一直以來里里外外的惱人偽裝。豈料貝雲瑚波瀾不驚,垂落妙目,卻非羞赧躲避,而是古井無波。
"你。。。。為什麼不怕我?"
“我應該要很怕麼?"
獨孤寂笑咧了犬齒,放肆的視線由她白皙如瑩、線條優美的頸側一路向下,越過小巧的鎖骨,落在那兩座溢滿懷兜的碩大乳袋上,神色猙獰。"你家十七爺餓將起來,什麼都吃得落口。信不信黑燈瞎火的,本侯一樣辦了你?就你這兩隻淫蕩的奶子--”"省省罷,十七爺。你不是這種人。”
貝雲瑚連演都不想陪他演,蹙眉吐息,未聞徹夜掩捂的酸濁,除了漱洗清潔的甘草錠香氣,還有一縷馥郁幽甜的乳脂香。
“你如果是這種人,咱們都會容易些。但你不是,我不覺得有什麼可惜的。”
這下輪到獨孤寂錯愕了。
繼續假裝陽精上腦的色鬼固然蠢爆,但被人一戳便立刻收起也有些下不了台,只能尷尬地維持雙手按牆的大灰狼姿態,乾咳幾聲。貝雲瑚翻著白眼,別開視線,一臉“沒先梳洗你好意思呼吸”的模樣,不同於平素的淡漠自製,初次顯露出合於十六七歲的叛逆姿態。
獨孤寂忽覺惱怒,悻悻一哼。
“我不是這種人?那你說說,我是哪一種人?”
“你充滿憤怒,對自己,也對這個世道,對芸芸眾生……我不知道哪個更多一點。”貝雲瑚毫無預警地轉過頭,雙目如電。“你在長大的過程中失去了重要的東西,更可能是從沒得到過,或無法保有,所以你始終哭鬧不休;小時候是用眼淚叫喊,現在則是用武功。破壞不是你要的,你只是想發洩。
“你不要答案。因為獲得解答,從沒讓你更好過,你心裡並不想找到它。這麼一來,連'找'這件事都沒了意義,所以你很迷惘,覺得一切全是輕飄飄的,彷彿隔著什麼。這個世界越來越拉不住你。”
獨孤寂目瞪口呆。
“在同梁姑娘重逢之前,你很多年沒有過女人。不是你不想,正是因為你喜歡女子,才決定這樣懲罰自己;但漸漸地,這個懲罰也沒有了意義。剝奪你不想要不在乎的物事,怎麼會覺得痛?
“你希望通過與她歡好,讓這個處罰恢復作用,但我猜效果不如預期。而在對抗擎山轉的過程中,你發現更好的懲罰自己的手段,就是光榮戰死。你的驕傲不允許你自殺,不然早動手了。自行結束生命,會讓你覺得對不起別人,或許是竭盡全力保你一命的武烈帝,還是死於平望西市的弟兄?我不知道。
“除此之外,'被需要'也讓你覺得好過一些,所以你決定變更行程,送阿雪上龍庭山。至於梁姑娘的家門,你明白無論做什麼都沒有興復的可能,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若顧挽松這樣答應她,必然是顧挽松騙人。
“你當然無意欺騙,也沒打算玩弄她的感情,只是不想承擔責任,也不想面對她知曉後的反應。如果運氣好,你打上龍庭山沒死,順利完成了任務,在梁姑娘提出同歸劍塚的要求時,你會找藉口推託;並不是你不歡喜她,而是哭鬧的孩子不需要陪伴。你要的,始終都只是發洩而已。
“她離開你最好——你會這樣安慰自己,好對自己有個交代。因為即使有罪,你並不是壞人。她最好回濮陰找小葉,哪怕正是你狠狠破壞了他倆可能有的一段良緣,你還是會這麼想。日後無論梁姑娘發生何等不幸,或流落江湖,或淪落風塵,你會歸咎她沒聽你的話回濮陰……”
“……住口!”
獨孤寂低聲咆吼,硬生生在夯土牆按出兩枚鏤空掌形。
貝雲瑚眸光一斂,宛若實劍的洞燭之銳剎時收隱,又回复先前那種淡淡悠悠,而不經意間暴露的些許少女叛逆隨之無踪,彷彿青春無敵的胴體內,藏的其實是只蒼老的靈魂。
獨孤寂無法分辨在胸中翻攪的,是憤怒、恐懼,還是“我是好人”的薄弱假面被拆穿後,蜂擁而上的羞慚與愧疚。
正想扳回些許顏面,忽聞“格”的一聲窗櫺輕撞的聲響,敏銳抬頭,見住的那間上房窗紙微晃,不知何時被人拔了閂,在晨風裡咿呀搖擺,隨即房中響起一陣足弓踏過樓板、窸窸窣窣的衣布摩擦聲,然後才“砰!”甩門而出。左右廂房傳出含混不清的方言詬罵,都不是什麼好話。
“小……小燕兒!”青年面色微變,拔地飛起,颼地鑽入窗中,猶如一隻扯線紙鳶。
貝雲瑚面無表情,信手拍去肩胸上的土粉,提起木桶,才發現雙手抱著另一隻空桶的阿雪佇於院外,不知何時從馬厩那廂回來。少女沖他招了招手,男童無言走近,抱著桶子不放,彷彿只有此物可恃。
“你全聽見了?”貝雲瑚摸他的頭,拎起盛滿的桶子,示以提把。阿雪不習慣拒絕別人的請求,本能放下空桶,與她手把手的提著,兩人相偕而出。
“姊姊……叔叔為什麼這么生氣?因為你說他是壞人麼?”
“我沒說他是壞人,他也不是壞。雖然他會做壞事,其實是好人。”
阿雪露出迷惘之色。“我……我不懂。”
“好人與壞人,同做好事做壞事無關。”少女淡然道。“有些好人,經常會做壞事、傷害別人的,但仍舊是好人。有些壞人,可能一輩子都在做善事,然而追根究底,哪怕他一件真正的壞事都沒做過,他骨子裡依然是個壞透了的人。
“叔叔和梁小姐都不是壞人。他們只是壞掉了,在傷害自己的時候,不小心也傷到別人而已。這世上,誰不是千瘡百孔的呢?你不能因為一個人的心破破爛爛,就說他是壞人啊。”
阿雪蹙眉道:“如果好人壞人,同好事壞事無關,那……怎樣才算好人,怎樣又會是壞人?”
“有些人不管做什麼事,總是猶豫擔心,做了之後又經常反悔,懊惱自己,埋怨別人,下回做決定就會更加躊躇……所以活得很累,心上總是壓著很多東西,整個人沉甸甸的,如此多半便是好人。
“你覺得,自己活得很輕盈麼?是不是想飛就能飛,想笑就能笑,世界都繞著你打轉,天大的事只要睡一覺就能變好,沒有什麼痛苦遺憾? ”
阿雪搖了搖頭,彷彿要甩開什麼;猶豫了一下,才低道:“只有騎馬的時候好些。但現在也不好了,馬一跑快我就想家,想我娘,想得福叔叔,想老宅子,想五叔公……”忽然閉口,腮幫子繃出剛硬的線條,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咬唇不讓流下的模樣透著一股狠勁。貝雲瑚發現只有在這種時候,這孩子看起來就是個血統純正的毛族,與她慣見的東海人氏渾沒有半點相似。
“所以你是個好人,毫無疑問。”她轉頭看著他,一本正經地說道:“而壞人正好相反。無論好事壞事,他們做決定很快,不管得到什麼結果,都不會後悔,也不會內疚;明明知道這只是出於自己的私慾,卻不惜把別人都牽扯進來。哪怕飽受良心折磨,一旦面臨抉擇的關口,他們又會立刻做出決斷。像這樣的人,就是壞人。”
這話簡直莫名其妙,就算是飽讀詩書的成年人來聽,也只會指摘其矛盾牽強之處,一條一條予以反駁。小男孩卻忽像明白了什麼似的,猛然轉頭,果然見少女笑瞇了眼,兩彎眉月裡朦朦朧朧的,說不出的好看。
“所以……姊姊是壞人麼?”
“是啊。”濃密如排扇的彎睫輕顫幾下,淚水滑落面頰,不知為何,在黝黑的麻皮臉上劃出兩道醒目的瑩白,彷彿流的不是清淚,而是樹膠羊脂一類。
“姊姊是很壞很壞的人呢。”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6-13 08:40:51
第十折
何事稱奇
天闕銅羽
獨孤寂終究是把梁燕貞追回來了,本來她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飯桌上的氣氛因此變得異常詭譎:梁燕貞沉著俏臉,始終不瞧貝雲瑚;獨孤寂起初還試著哄了會兒,碰得一鼻子灰,懶再摻和女孩家心事,低頭猛扒飯,當她們全是擺設。貝雲瑚倒是一如平常,既未挑釁也不躲避,照舊打點眾人上路,與前度無有不同。
翌日午後,騾車緩緩踅近一處村鎮,村際由遠處似能一眼看完,然而烏瓦連綿櫛比鱗次,不見茅頂土牆,屋舍的間隔、形制如出一轍,異常齊整,彷彿同出一人一時之手;說是鎮子,更像是一片增生擴大的老宅,透著年悠月久的幽冷沉靜。
村頭豎著古樸的貝屭石碑,刻有四枚斗大篆字,開頭“龍方”二字與今文相差無幾,能輕易辨認,末兩字莫說阿雪不識,梁燕貞認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不肯向餘二人開口。
獨孤寂兀自望著篷外出神,倒是轅座上的貝雲瑚聽見她與阿雪的問答,隨口笑道:“這兒便是龍方氏的本家,碑上的古篆是'龍方始興' ,約莫是由此開始興旺的意思,也有管叫'始興村'或'始興莊'的。”
章尾各地不乏複姓龍方的人家,多為當地仕紳,掌握錢糧田產,以龍方為村名毫無意義,“始興”二字正本溯源,份量自不一般。阿雪恍然大悟:“原來是頭一個的意思。”梁燕貞哼著轉過俏臉,不欲受她賣好。
獨孤寂忽伸手,指著遠方巒翠。
“……那兒是老龍口?”
“是叫這個名兒沒錯。”貝雲瑚並未揭簾回頭,頓了一頓才道:“怎麼,十七爺來過?”
“沒,只是曾經聽聞。”獨孤寂瞇眼遠眺的模樣,彷彿掉進了時光漩渦,似有些懷念,又沒敢太過貼近。
“當年打羅鋹時咱們經過這山的另一頭,聽說往安原的街道上有盜賊嘯聚,很是猖獗。老二那廂淨說什麼老龍口形勢險要,上頭有座石砦,易守難攻,若不先降服強人,萬一戰事失利,強人趁火打劫,斷了歸途……總之是一堆廢話。
“蕭先生懶與他們爭,沖我動動眉眼,我就明白啦,當晚點了三千馬軍,連同'血雲都'五百弟兄,乘夜輕騎連斬三關,拿下了羅鋹老兒在此的三處據點;天還沒亮,就听說左近的土匪全部望風歸降,老龍口上的石砦我還沒機會瞧一瞧。”
與章尾僅一山之隔的安原郡,正是昔日威鎮東海的“並山王”羅鋹的封邑,獨孤閥與羅鋹經歷了一番龍爭虎鬥,才打開西進道路,正式以東軍之姿,加入逐鹿爭雄的央土大戰。
獨孤寂乘夜斬關、突入安原一事,比起數月後他率數百親兵,從天而降解了兄長獨孤弋兵困蟠龍關之危的彪炳戰功,傳奇處略遜稍稍,未如蟠龍關一役般膾炙人口。阿雪、貝雲瑚尚且不論,連梁燕貞也未聽父親提起。
“過了這麼久,應該都荒廢了吧?”片刻之後,貝雲瑚才輕聲道。
“是啊。”獨孤寂甩甩亂發,好不容易才擺脫了蜂擁攀上的回憶,淡道:“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莊里的道路遍鋪石板,平穩利行,輪軋蹄響清晰可聞,益發襯出整座村莊的靜謐。多數的屋舍門窗緊閉,但也非全部如此,敞開的門院之中有人灑掃庭除,也有坐在屋簷下閉目曬太陽的;街道上偶見行人,數量雖少,倒談不上“人煙罕至”,只是透著一股怪異的感覺,一時間也說不清。
“怪了。”梁燕貞忘了賭氣,喃喃道:“這兒……好怪啊。”
此說甚是失禮,但餘人均有同感,不以為是女郎失言。貝雲瑚笑道:“我剛來的時候也覺得怪,又說不上怪在哪裡,這才是最奇怪的。”梁燕貞蹙起蛾眉,“這不是你家鄉麼”差點脫口而出,總算省起自己還未原諒這花花腸子的丑丫頭,死咬著櫻唇並未接口。
“你們這兒……為甚有忒多殘疾人?”獨孤寂忽問。
梁燕貞心念一動,想起適才躺在門口曬太陽的中年懶漢眇去一目,而迎面一對夫婦模樣的青年男女,男的只有一隻左手,勾著妻子臂彎,空蕩蕩的右袖扎在腰帶裡;婦人則低頭垂頸,走得十分謹慎,與騾車交錯而過時,也不曾抬起視線,對外來之人絲毫不感興趣。
貝雲瑚正想開口,忽見長街盡頭,不知從哪兒跑出幾個人,一瘸一拐地扛著幾根木柱般的粗長物事,往街心豎起,“匡噹!”扣上黑黝黝的精鋼鏈鎖,頓成一整排的止馬樁,眼看騾車是駛不過了。
往後瞧,進村的那一頭,也有人拖出木柱鐵鍊,卻未豎直,只拄在路旁。逆光看不清面孔,只覺那幾隻眼精光熠熠,既似盤據高枝的禿鷹,又像以獰目驅趕他們離開的惡犬,總之不是善意。
“你家鄉人挺不好客啊。”獨孤寂刮著冒出青髭的下巴,冷笑道:“你要傻到讓本侯在此地大開殺戒,以致無家可回,可怨不得我。”貝雲瑚搖頭:“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籲的一聲勒韁止轡,回身掀簾,對車內三人正色道:“這莊子裡的許多事我都不明白,就算你們問我,我也答不上。要往龍庭山,就只能繼續向前,要不退出村子,咱們再繞遠些。”
梁燕貞刀眉一軒,切齒道:“你耍什麼花樣?說來是你,要走也是你!”
獨孤寂本欲勸解,梁燕貞沒好氣的揮開。十七爺摸摸鼻子,上下打量醜新娘半晌,忽然一笑。“你既不怕,我怕甚來?本侯倒要看看,有哪條路是我獨孤寂走不得。”拎起成摞的珊瑚金鍊,將阿雪往脅腋下一夾,無聲無息掠下車,扭頭四顧,扯開嗓門哇哇大叫:“渴死老子啦!偌大莊頭,哪有酒賣?”
“我記得是這邊。”貝雲瑚躍下轅座,笑指止馬樁處。“往前走是一片廣場,四角均為店鋪。莊內喜喪、建醮、扮戲文什麼的,都在廣場邊的老樗樹下,日常也有酒水賣。”
獨孤寂怪眼一翻:“這會兒你又熟了?”滿不在乎地拎著阿雪,大步而去,經過止馬樁時一腳一個,踩得樁子直沒入地,與鋪地的石板相齊,彷彿下頭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燒融的膏脂一類。
落樁上鎖的倆瘸子是先一愣,其中一人“哇”的一聲軟倒在地,連滾帶爬地竄入小巷,轉眼去得無影無踪,簡直比耗子還利落;另一人卻咧開嘴,嗚嚕嚕地鼓掌喝采,傻笑不絕,獨孤寂才發現他只有半截舌頭,不僅又跛又啞,怕還是傻的。
追趕上來的梁燕貞臉色微青,這已非怪異,而是有些磣人了。哪來這麼個陰陽怪氣的地方?
長街盡處豁然一開,果然是片寬敞的鋪石廣場。
誠如貝雲瑚所說,廣場的四角都是店鋪,一是布莊,一是兼賣日常雜物的寄附舖,另一間早早便閉門歇息,不知做的什麼營生。至於老樗樹旁卻是間茶酒舖子,從後廚的隔簾看來,亦供應吃食一類,只是黑黝黝的不見紅光,餘煙裊然,似已滅火熄炭。
一個跑堂模樣的中年人抹著桌子,見獨孤寂走近,巾帕往肩上一搭,卻未迎將出來,拎了條板凳倒扣桌頂,這是明擺著謝客了。“這位大爺,您是外鄉人吧?真不巧,莊里晚上要打醮祭神,小店過午便不待客。若不嫌麻煩,出莊沿著道路再走幾里,還有幾戶人家能落腳。”
獨孤寂索性不進舖裡,伸腿勾過長板凳,徑於舖外落座,隨手將小阿雪放於一側,舉袖揩幾,掀杯取筷,就著四邊桌沿擺佈好四人份,涎臉笑道:“不落腳不落腳,喝完便走。有啥酒先上兩斤,若有熟肉,也來斤半。”
合計三斤半的酒肉,夠四人喝一宿了,“喝完便走”云云,恁誰來聽都知是放屁。那跑堂的開嘴呵呵,面上卻無笑意,左頰畔一顆生著稀疏粗毛的大痣不住跳動著,眉眼之間壓滿烏翳,繼續將長凳倒置桌頂,鐵了心要打烊。
雖說鄉人粗魯無文所在多有,但相貌、應對皆如此不善的堂倌實屬罕見。如非莊人天生膽橫,便是跑堂對熟客有另一副全然不同的和善面目,以這般粗蠻無禮,誰來飲茶沽酒?
僵持之間,貝雲瑚、梁燕貞接連入座,後進一人掀簾而出,手裡捧著竹蒸篋,隨熱氣飄出麵點香。那人鬚髮灰白,身子微佝,一身掌櫃裝束,見外頭坐滿一桌,不禁錯愕:“怎……怎地又有客人?”
黑瘦臉橫的跑堂皮笑肉不笑的,咧嘴道:“說就坐一會兒,要白酒兩斤,熟肉斤半。”乒乒砰砰甩凳上桌,倒像他才是東家。
老掌櫃嚇了一大跳,沒敢多說,忙不迭地迎出舖來,對獨孤寂連賠不是,又說一回今晚莊里打醮、不敢待客云云;說著說著突然一怔,目光瞟向對桌,彷彿難以置信,片刻失聲道:“二奶奶!您……您怎麼回來了?”倒抽一口涼氣,卻是對貝雲瑚說。
醜新娘笑了笑,一派淡然。
“我不嫁了,回來同太爺說一聲。方掌櫃近日可好?”
被稱作“方掌櫃”的老人面色灰敗,張嘴卻吐不出字句,身子顫抖。獨孤寂笑道:“掌櫃的且先坐會兒,我怕你要暈。”也不見抬肩挪臂,方掌櫃身子一滑,忽與獨孤寂並肩而坐,比鄰的梁燕貞將雙槍包袱置於桌頂,簌簌發抖的老人被夾在二人當中,彷彿失足卡入柵欄的羸瘦老狗。
“我猜那堂倌是盜匪……”梁燕貞見他嚇掉了三魂六魄,心中不忍,壓低嗓音道:“還有立樁那幾個,都是一伙的,挾持了莊內之人,讓你們把外人趕走,是不是?你不用怕。十七……這位大人武功蓋世,便要調動左近官軍來剿匪,也是反掌間的事。老實交代,我保你舉莊平安。 ”
梁大小姐走得幾年江湖,一眼看出那跑堂粗通武藝,按肩臂的筋肉線條看,還是個使厚背刀之類的左撇子;梁府最不缺的就是綠林出身,這堂倌的匪氣只差沒漫出七竅,更別提頸臂間掩也掩不住的刀疤。
下樁的兩名瘸漢也有百斤以上的氣力,單舉直如無物,肯定是會家子。一溜煙逃走的那人面頰,有塊挖去皮肉的疤痕,從形狀位置推斷,乃官府金印無疑,草寇身上司空見慣,亦是一證。
在始興莊,方姓和龔姓都是龍方氏的分家,身份並不一般。方掌櫃年輕之時也是見過世面的,知道十七爺身上的蟒袍不是尋常百姓穿得,不敢搪塞,搖頭道:“真不……真不是盜匪。楊三在老漢這兒做了好些年,懶憊粗魯那是有的,望大人海量汪涵,莫與他計較。”身子動彈不得,頻頻頷首,急出滿背汗浹。
梁燕貞睜大美眸,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反應,就連獨孤寂也有些拿不准。
小燕兒能瞧出的,自逃不過十七爺的法眼。這始興莊里不惟殘疾人多,殘疾人還都練過粗淺的功夫,絕非良民,匪氣自不消說;且不論閉門之戶,街上行人全是兩兩成對,其中必有一人是身帶殘疾的獐鼠匪類,要說莊內沒問題,簡直就是睜眼瞎。
落拓侯爺的眸光轉向醜新娘。
“……你怎麼說?”
“楊三我不認識。”貝雲瑚倒是答得爽快。“考慮到這兒我也不是挺熟,方掌櫃怎麼說就怎麼是唄。”
老掌櫃頓覺身上的無形禁制一空,哪怕手腳酸麻也要拼命起身,顧不得取回蒸篋,顫聲拱手:“二奶奶、大人,你……你們先坐會兒,酒肉馬上就來。恕罪,恕罪。”逃命似的退回舖裡。
獨孤寂背後生眼,全不懼他弄什麼玄虛,只盯著對桌的貝雲瑚。
“你要我來看的,我現下看到啦。你待如何?”貝雲瑚聳聳肩,抿著一抹清淺笑意,信手揭開蒸篋。
梁燕貞愣了半天,思路好不容易才跟上。原以為貝雲瑚將她們引回老家,是有什麼圖謀;如今看來,居然是驅虎吞狼之計。她要對付的不是十七郎,而是欲藉十七郎之手,敲一敲這處處透著詭異的始興莊。
但這幫人本事平平,貝雲瑚若真像十七郎說的那樣,武功還在李川橫、傅晴章之上,盡可以自行應付,何須攤上十七郎?說到底,就是癡心妄想,癩蝦蟆也想攀上枝頭比鳳凰,不知自己丑。哼!
“那老傢伙喊你'二奶奶'。”獨孤寂揮開蒸籠熱氣,沉聲道:“咱們都到這兒了,你不老實交代,這路可走不下去。嫁往央土的女兒,怎能是二奶奶?”
貝雲瑚淡道:“說了我姓貝,不姓龍方。我本是嫁來此地沖喜的,沒來得及圓房,相公便死啦。後來太爺,也就是我公公索性收我當義女,讓嫁去央土的大戶人家。”
梁燕貞冷笑不止。扒灰也好,改嫁也罷,總得有幾分姿色,就憑你?豈料十七郎喃喃道:“這也說得通。”徑往篋內取食,嚥下後確定無礙,才拿給阿雪。
篋籠內是一疊炊餅,先烤後蒸,烘得金黃焦香的餅折不過巴掌大小,夾了層薄薄肉餡,除了蔥珠還有其他叫不出名兒的香草調料,被大火蒸融了油脂,滲入餅皮之內,鮮鹹約隱、附骨隨形,饒以甫出籠之滾燙,一塊還抵不了三兩口,吮淨手指猶嫌不足,深得一個“勾”字精髓。
“靠,這炊餅比御廚做得還厲害……丑丫頭,你家鄉是有能人的啊!”獨孤寂連吃兩塊,差點連手都給咬了。貝雲瑚只當十七爺戲癮又犯,無意理會,咬了一小口,忍不住睜大眼睛,動作突然加快,花栗鼠般將餅子啃完,一口接著一口,絕無停頓。直到篋籠成空,四人都不曾言語。
“我可不記得在莊里吃過這樣的餅食。”明明沒多少肉汁溢出,貝雲瑚吐了口長氣,依依不捨舐著指尖。
要不多時,方掌櫃端酒肉上桌,見篋底朝天,面露難色。
“不瞞大人,這炊餅其實是一位客官硬磨著舖裡給做的,怎麼和麵、怎麼剁餡都有講究,說吃完了餅才肯走。”
獨孤寂來了興致,伸長脖頸往舖子裡打量。“那人還在廚房麼?再請他蒸幾籠來,多少錢老子都給。”
方掌櫃苦笑:“大人說笑了。這餅是老漢與拙荊一同掌杓炮製,那客官只負責點撥品嚐,其餘一概不管。從正午折騰到現在,這都蒸到第六籠啦,老漢家裡的挨不住困乏,說好說歹都不肯再做。”仔細一聽,廚後隱約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透著一股煙硝火氣,與收拾桌凳的跑堂相映成趣。
“那人在哪兒?”獨孤寂笑問。
掌櫃伸手一指,見節瘤浮凸的樗樹下停著輛板車,上覆草蓆,蓆下伸出一雙修長腳板,足趾亦長,沾滿泥巴,反襯出肌膚白慘,渾無血色,分明是具死屍。梁燕貞一凜之下握住短槍,阿雪本能轉頭,沒敢細看,身子挨近貝雲瑚。
“死人教你做餅?”獨孤寂重重一哼,神色沉落。
“……那你吃了死人的餅,又怎麼說?”
草蓆下傳出一把有氣無力的衰弱語聲,雖是悠斷虛乏,仍能聽出其中不豫。看來鬼討祭品還是有火氣的,語音方落,接著一陣撕心裂肺般的劇咳,草蓆面上卻沒怎麼起伏,底下之人怕不是身薄如紙。
醫道本分文武,武功練到十七爺這般境地,對人身經脈氣血的掌握,不是郎中庸醫可比,一聽便知此人五癆七傷,卻非沈痾重症所致,而是體虛已極,以致氣若游絲。
以獨孤寂的內功造詣,竟未聽出草蓆所蓋是個大活人——起碼是半死不活——但十七爺一向不是小氣家家的脾性,何況還吃光了人家的餅子,不好惡言相向,笑道:“不好意思啊,吃了閣下的餅。既如此,我請你吃肉喝酒罷。”
“好啊。”那人幽幽道。簇新的草蓆半天都沒動靜,連呼吸的起伏也不見。阿雪瞪大眼睛盯了半天,揉揉眼睛又繼續瞧著,反复幾次,對貝雲瑚悄聲附耳:“我覺得他是死人,真的。”
獨孤寂端起盛著熟牛肉的盆子,怡然道:“閣下莫不是行走不便?不要緊,是我請你吃東西,送上門也是應該的。”一腳跨出長凳,便要起身。
那人卻道:“不不不,客隨主便,應該是我過去才對。”說完便無聲息。
四人等了半天,貝雲瑚左右張望,以氣聲對虛空中說:“您這是來了麼?酒肉尚饗,請您慢用。”帶阿雪雙手合什,低頭默禱。梁燕貞渾身發毛,嬌軀本能往愛郎處挪去,就差沒跳上他那條板凳,衝貝雲瑚惡狠狠一瞪:“你……你胡說八道什麼!”
那人虛弱的聲音飄出草蓆。
“能不能……拉我過去?我也想同大夥一起圍著桌子吃啊,交新朋友多好。”
獨孤寂又氣又好笑,無奈自家理虧在先,不好發作,將揣入左袖的珊瑚金細煉嘩啦啦一拋,信手甩出,一卷一扯,板車骨碌骨碌滑將過來。貝雲瑚將阿雪拉到身畔並坐,讓出一條板凳。
“要不要拉你起來?”獨孤寂打趣。
“……好。”草蓆下伸出一根啃得乾乾淨淨的粟米棒子。看來此君病則病已,倒也不欲與男子肌膚相親。
獨孤寂憋著一口老血,瞪了忍笑的貝雲瑚一眼,握著粟米棒子將他拉起。草蓆翻落,一名濃髮披面的蒼白男子坐起身,袍子鬆垮垮的,內裡未著單衣,敞開的襟口露出嶙峋的胸膛;獨孤寂的瘦白與之相比,簡直不能更陽光健康了。
男子蓄著及胸長須,並著披覆的長發掩去大部分的面容,不知怎的,那張兩頰凹陷、顴骨賁起的瘦削臉孔,並未予人骯髒邋遢之感,反而有著人造物般的巧致,若不是戴著人皮面具之類的物事,或許在病成這副模樣之前,居然還是個美男子。
殭屍般的蒼白男子爬上板凳,袍子下未著絲縷,動作間什麼都露出來打過一遍招呼,男子也不以為意。梁燕貞的眼睛簡直不知該往哪兒擺,俏臉酡紅,乾咳了幾聲,氣呼呼地別過頭去。
“……姑娘也咳啊?”男子冷不防道。“我介紹你個方子。”
獨孤寂一口酒噴了出去,貝雲瑚卻“噗哧”一聲笑出來。梁燕貞堪堪擋去絕大部分的酒水,一甩濕淋淋的衣袖,怒道:“你笑什麼!”阿雪摀嘴縮成一團,額頭抵桌肩膀微顫,死活都不敢出聲。
男子舉箸吃了口肉,輕嘆道:“難吃。”接過十七爺斟滿的杯子抿了一口,嘆息更濃:“劣酒。”擱下杯筷不再吃喝,低首垂肩的模樣,彷彿是真感到難過。
獨孤寂不嗜杯中物,只愛與弟兄們在篝火前喝酒胡鬧,以及仰頭一飲而盡的豪氣,酒質好壞無關緊要,不過盆裡的熟肉是真的難以下嚥,吃了兩口便即擱筷。從這怪異的殭屍男子現身以來,他便一直留神貝雲瑚的反應,此獠似不是丑丫頭的舊識,他並不是她引他們來此的原因。
“興許是你的餅太好吃了,”十七爺聳聳肩,決定暫時擱下猜疑,好生褒獎他的手藝——或說嘴藝。指點別人做菜就像行軍打仗,是一門高深技藝,多數的時候他寧可自己上場打殺。這麼一想……這人是帥才啊。“嚐過了好味道,吃什麼都扎嘴。”
“……熱油過一下花椒粒,濾清後加點磨碎的芫荽薤藿,肉撕碎,撒點鹽,和油一拌,能摻點白芝麻和蒜碎亦佳。這是快的法子,治標不治本。”那人道:“若不趕時間,老法子最好:酒、豆油、辣椒和蔥薑蒜,浸與肉齊,文火煨上大半個時辰,沒有不好吃的牛肉。”
四人饞虫都快爬出嗓子眼,熟肉益發難以入口。
獨孤寂喚來方掌櫃,讓他按速成之法炮製一遍。老人哪敢得罪王公,苦著臉收往廚後;待瓦盆重新上桌,光香氣便教人食指大動,連那臉惡的楊三都倚著舖門伸頸窺探。
不一會兒吃得盆底朝天,獨孤寂一抹油嘴,心滿意足。“你這廚子沒得說,這玩意兒簡直就不是先前那盆。”那人笑道:“烙些餅來夾,更是對味。”獨孤寂扼腕道:“你他媽倒是早說啊!”眾人皆笑。
“不是本地人?”獨孤寂笑意未褪,似是隨口攀談,轉開的眸裡掠過一抹光。
“住得不算遠。”那人下巴一抬。廣場另一頭的寄附舖裡,一名約十一二歲的童子正在採買,伙計將各式日用包好置於籮筐中,一簍一簍搬出舖門,裝上車輛。“買點物甚回去,家裡沒米了。”
男童似有所感,放落清單,轉頭見男子與人同桌,不露一絲詫異,好整以暇,朝獨孤寂拱手作揖,遙遙行禮,乖巧俊秀的模樣極招人好感,跟厚皮涎臉的殭屍男子簡直沒一處相像。
男子的外表很難判斷年紀,從二十多到四十多都有可能,有忒大的兒子也說得過去。獨孤寂本想再扒他的底,男子卻先行開口。“此地離龍庭山僅一日路程,閣下身懷高明武藝,朝山而去,莫非是存了試劍揚名的心思?”
來了。獨孤寂呵呵一笑。“後悔沒在餅肉之中下毒麼?”
殭屍般的男子笑了起來。“如今的指劍奇宮,不過是具空殼,沒什麼好試的,唯恐你敗興而返,就像硬吃一盆白水煮熟的牛肉,沒滋沒味兒的。”
“不如……閣下給我來點調料?”
男子兩手一攤,敞開的襟口滑落左肩,懶憊得無以復加。
“不干我的事,我既不想管,也管不了。閣下若非事主,或可與我一般,隨意走走逛逛得了,何苦摻和進來?須知爛船也有三分釘,逼人過甚,受其反噬,誰也討不了便宜。”
獨孤寂怡然道:“閣下既不是事主,還是聊吃的為好。哪天你要肯開館子,便不收我份子錢,一定要讓我知道在哪兒,我天天三頓吃去。”
他自信絕不會走眼,眼前這名瘦削男子莫說動手過招,怕連時日都已不長,瞧他的模樣也不像刻意等在這裡,專程來當說客。只能認為是與奇宮有什麼淵源,萍水相逢,猜測自己有闖山之意,隨口勸解罷了,犯不著惡言相向。
男子笑道:“好啊,我會認真考慮。”便不再提,改說別的。
五人胡亂聊了會兒,不知不覺已過未時,跑堂楊三連門板都關上幾扇,只留一人側身進入的空隙,開始收舖外的桌子,臉色陰沉自不待言。方掌櫃未再現身,後廚悄靜靜一片,不知何時街上已無行人,風吹葉搖,樗樹頂沙沙有聲,襯與日影漸西,說不出的寥落。
“砰”的一響,楊三把板凳往桌上一砸,一口唾沫吐在殭屍男子的光腳畔,粗聲道:“大老爺們,小店打烊啦,恕不招待。”梁燕貞本欲起身教訓他,卻聽愛郎笑道:“我賭你關不了門。你瞧,貴客不上門了麼?”
語聲未落,大隊人馬魚貫走入廣場,一數約莫二十餘人,全是男子,以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居多,半數以上佩掛長劍,肩負行囊,個個都是面如冠玉,居然就沒有醜的;說是“大隊”,卻非成群而來,而是三三兩兩,光看便似一盤散沙,不若武林派門出行時,那種嚴整威壓的景況,說是三五少年春日郊遊,亦無不可。
為首二人率先行至,將餘人全拋在後頭。
楊三面色陰沉,欺他倆都是少年,狠笑著一摜板凳,扯開嗓門:“去去去!打烊啦,沒茶沒酒,啥都沒——”忽聽一把如公鴨般嘶嘎、尚未轉成大人的少年嗓音道:“去你媽的!楊三,睜大你的狗眼,連少爺也不識?”
楊三縮回去,見發話的錦衣少年眉目依稀,只不敢肯定,半晌才嚅囁道:“孫少爺?您……您不是在龍庭山麼?怎地……突然回來了?”
少年得意洋洋,拇指朝身後一比,咧嘴笑道:“我下山辦差,順便回來瞧太爺。楊三你今兒撞大運,未來奇宮二十年的青年才俊通通在這兒啦,尤其我身後這位,可是風雲峽一脈的麒麟兒、日後鐵板釘釘的奇宮之主,人稱'天闕銅羽'應風色的,就是你家孫少爺的師兄。還愣著幹什麼?好酒好菜趕緊端上,怠慢了奇宮英傑,仔細你的狗頭!”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7-6 11:40:18
第十一折
誰主英雄
兒女無欺
指劍奇宮向來只收男徒,除資質出身,還有條不成文的規矩,非好看的美男子不取,約莫考量鱗族的體面,不欲雜入劣棗歪瓜,江湖上人盡皆知。
從這夥明顯來自龍庭山的錦裝少年至此,獨孤寂等便留上了心。
然而“日後鐵板釘釘的奇宮之主”云云,仍是教梁大小姐忍不住擱下茶盅,幾欲轉頭,聽愛郎咳嗽提醒才回神,幸好未露馬腳;貝雲瑚眉心微擰,似對這句話頗有意見,只忍住了轉頭瞧瞧是哪個大言不慚的小鬼所發。
名為“應風色”的少年生得高大頎長,一身白衣如雪,已隱有成年人的體魄;唇上汗毛細細,稚氣未脫的五官英俊疏朗,然而緊鎖的眉間深如刀鐫,只這一處半點也不像孩童。還有刻意壓低嘎嗓的說話方式也是。
“有雄心而無實力,就是笑話而已。”他一臉嚴肅,卻不像生氣模樣,應是天生面冷,不慣嘻笑。“龍大方,在你眼裡,我是笑話麼?”
被喚作“龍大方”的錦衣少年存心逗他開口,腹笥已備,涎著臉回身,一陣勾肩搭背。“師兄你是當不了笑話的。這個缺呢小弟已佔啦,便是你,想搶我一樣要翻臉的。”
“……去你的!”白衣少年冷哼著掙甩開來,兩人四臂一陣推攘,漸漸憋出笑意,只不想在外人面前笑出,便如尋常市井頑童。
萬沒料到,是那殭屍一般的蒼白男子開了口。
“龍大方,你這嘴皮沒點長進,專門惹是生非啊!”
矮小的錦衣少年一怔,這才認出他來,睜大雙眼,興奮上前:“師——”卻被白衣少年拉住。
“攀什麼關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人家瞧不上風雲峽,咱們又何苦硬貼熱臉?”說得冷硬決絕,半點不留情面,不管“師”字之後接的是什麼,都不許他出口。
錦衣少年的神色全無尷尬,彷彿聽了個笑話似,安撫般拍拍那白衣少年應風色的臂膀,徑對楊三笑道:“你呀,好生招呼我師兄!看座看座。”拉白衣少年於遠處坐定,起身招呼次第行來的其他師兄弟入座,順風順水地拐了幾個彎,自然而然繞回男子身畔,拱手親熱道:“您老人家身子大好了。弟子久疏問候,實在不像話,來給您老磕頭。”果然不帶稱謂,也不算拂逆師兄。那白衣少年應風色索性扭頭,負氣自斟自飲,看似成人的修長背影,二度流露出合乎年紀的孩子氣來。
殭屍男子一敲那“龍大方”的腦殼兒,隨手拽起。
“少來這套。你怎麼淨長膘不長個兒,飯吃到哪兒去了?”龍大方嘻皮笑臉:“想您啊,吃啥都沒滋沒味,今兒見了您,肯定能多吃幾碗。是了,什麼風把您吹來弟子的老家?”
“採辦點日用,不是專程來的。”往寄附舖一抬下巴。
龍大方遙見舖裡指揮若定的男童,忽然會意,驚喜道:“那位可是師弟——”驀聽師兄一聲斷喝:“龍大方!”
應風色砰的一聲放落茶盅,顯是動了真怒。
錦衣少年不敢違拗,向殭屍男子連聲告罪,正欲離去,忽露迷惘之色,端詳片刻才遲疑道:“小……小嬸嬸?”卻是對著貝雲瑚喊。
醜新娘落落大方。“你是俱兒吧?我記得你。你上山後改的名字,太爺同我說過,我卻忘了。”
龍大方收起快摔落桌頂的下巴,老實巴交道:“初到風雲峽時,師長給起了名兒,管叫'颶色'。颶風的颶。”有意無意瞟了殭屍男子一眼。
貝雲瑚頷首。“龍方颶色。嗯,挺好聽的。怎麼有空回來?”
“不瞞嬸嬸,我師兄代表本宮往白城山,參加劍塚顧副召集的六大派之會,山上各脈都派了弟子去長見識。我許久沒回家,回程遊說眾師兄弟繞點路,來始興莊嚐嚐風味小吃,順便瞧瞧太爺。這幾位……是小嬸嬸的朋友?”真正想問的,興許是貝雲瑚如何識得那殭屍般的男子。
“萍水相逢罷了,說不上朋友。”
“喂喂,要會帳了你才這麼說,太不夠意思啦。”獨孤寂哈哈一笑,衝那名為“龍方颶色”的錦衣少年一舉杯,滿面討好。“原來是龍方家的孫少爺,真是幸會幸會。本地有什麼風味小吃,還望孫少爺指點一二。”
龍方颶色一伸短臂,親熱地摟他肩膀,滿嘴大人話,與稚氣未脫的面龐有著強烈的扞格之感。“都好吃!諸位儘管吃喝,算在我帳上,千萬別客氣!”嘻嘻哈哈踅回應風色處,來去直如一陣風。
獨孤寂哭笑不得。上一個敢對十七爺勾肩搭背的人叫獨孤弋,據悉是本朝開國皇帝,號稱寰宇無敵,乃古今帝王中武功第一……這小屁孩毛都沒長齊,蹭臉熟倒是好手,莫說閃躲,獨孤寂連震開手臂的念頭都不及生出,小傢伙已揚長而去。
“這人好厲害啊!”阿雪忽道。“大家……都喜歡他。”
貝雲瑚摩挲男童發頂,淡然道:“他就算心裡不歡喜,也不會說出來的。他爹本在央土經商,被人坑害,賠光本錢不說,欠了一屁股債,遂在飲食裡下毒,一家三口同赴黃泉。
“我那死去的相公說,他這個哥哥一向心軟,約莫藥下得不夠,誰也沒毒死,三人在地上痛苦打滾。他爹疼得狠了,把心一橫,摸索著利刃要給妻兒一個痛快,護子心切的大嫂極力抵抗,混亂中誤殺大哥。娘倆奮力爬到屋外,嘔出毒質,這才逃過一劫。
“回始興莊不久,他娘也病死了,那年俱兒才六歲罷?太爺不知拿這孩子怎麼辦,索性送上龍庭山。要不,尋常鱗族六大姓的子弟上山記名,哪有像他待這麼長的?”
龍方颶色——其實他更喜歡被喚作“龍大方”——聽不見遠處四人對話,挨著應風色擠蹭落座,嘻皮笑臉與師兄賠小心,不見卑微怯懦,是誰哄著誰簡直一目了然;也不知是不是聽了他悲慘際遇的緣故,那股子油滑教人討厭不起來,也算奇事一件。
十七爺總不好抓他回來打一頓屁股,摸摸鼻子舉杯欲飲,又有些不甘心似的,對貝雲瑚哼笑:“你姪子挺有一手啊,小嬸嬸,將來能吃四方飯。”貝雲瑚從懷裡摸出一枚銅錢,用紅絲帕仔細包好,推過桌面:“乖,嬸嬸給你見面禮。要平安長大啊。”
獨孤寂一口酒噴出,嚇得梁燕貞跳起來:“十七……臟死了!”
“你他媽——”落拓侯爺差點沒給嗆死,猛拍胸膛。
正欲抄起絲帕扔回,一縷幽甜鑽入鼻腔,馥郁溫融,中人欲醉。這帕子本是貼肉收在她懷襟裡,想也知道這誘人的乳香從何而來;貝雲瑚與他的眼神一觸,微蹙蛾眉,神情變得有些古怪,冷不防一探柔荑,便要將絲帕團子攫回。獨孤寂卻搶先奪過,示威似的舉在耳畔,笑得壞極:“謝謝嬸嬸。等我長大了,頭一個讓小嬸嬸知道。”只覺手心所握溫溫濕濕,有明顯的液感,卻比汗水稠濃,濕濡處也不像汗沁,範圍更小,量也少得多,然而甜香更加濃郁,彷彿握了把溫熱生乳,乳香脂滑從指縫間溢出,爆炸似的甜潤攫取了他全部感官。
感受到一旁小燕兒的殺人視線,獨孤寂生生忍住了湊近鼻端的衝動,順手收進懷裡。貝雲瑚的動搖不過一瞬之間,眼見是拿不回帕子了,索性不糾結,轉過纖直粉頸,望向走入廣場的最後一撥人。
為首的中年男子一身錦衫華服,金冠束髮,外披織錦大氅,年歲是這群奇宮人馬中最長的,看似四十許,儀表堂堂,然而雙頰微凹,修剪妥適的燕髭鬢角隱現灰銀,兼且神情嚴肅,說是五十多歲也不為過。
一見他來,三兩分坐的少年們紛紛起身,“長老”的招呼隨中年男子的步履一路迤邐,次序井然,應是這群輕浮少年最有規矩的一刻。
形容威嚴的中年人握了捆書簡,身畔弟子揹著覆布竹架,從布巾底下露出的黑影推斷,書架裡堆滿了類似的竹卷。
中年男子昂首闊步,目不斜視,毋須逞驕露橫,自有一派貴冑風範,連跑堂楊三也不敢造次。中年人本是徑直走向應風色那一桌,卻在獨孤寂等人的桌畔駐足,盯了那殭屍一般的蒼白男子片刻,微瞇的眼眸一眥,迸出一抹精光。
“是你。”雖乍現倏隱,已令梁燕貞心頭一震,難以與之相對。
(這人是……是頂尖高手!)
殭屍男子卻沒事人兒似的,一撥濃發露出瘦削的面龐,怡然道:“許久未見,咱們就別拘俗套啦。我起身不便,這兒還有其他朋友,不招呼你坐。”自飲一杯,倒轉杯口以示無餘。
中年男子點頭。
“逍遙不履城山遍,淥水秋泓一寸心。我一直都很羨慕你。”
“太羨慕的話,山上就要傷腦筋了。”殭屍男子聳了聳肩。“他們還不算太糊塗,終是教勇於任事的人披上了紫鱗綬。”
梁燕貞垂落視線,見中年男子腰間係了條靛黑帶子,在逐漸微弱的日光下,回映著斑斕的紫紅鱗紋,大吃一驚:“他……他竟是奇宮的紫綬長老!”嬌軀繃緊,本能去握短槍包袱,卻被愛郎按住。獨孤寂拇指輕扣女郎脈門,度入一股綿和真氣,梁燕貞頓覺渾身暖洋洋提不起勁,惶急、緊張、悚栗……等,俱都蕩然無存。
梁大小姐並非少見多怪,驚詫完全是合理的。
指劍奇宮的披綬長老分紫、白、金、青四等,其中以紫鱗綬身份最高,地位最隆,便在奇宮最盛時,各脈披紫鱗綬者不過一二,是有資格代表一脈競逐宮主大位之人。獨孤寂闖山所能遭遇的最強阻力,就在這些紫鱗綬當中。
無論男子身屬何脈,一旦知曉阿雪的身份、十七郎的企圖,這始興莊的樗樹廣場立成修羅戰場。整座龍庭山,絕沒有能容忍毛族入主的派系,遑論個人。
中年男子目無餘子,專心同殭屍男子交談,很難說是忌憚、尊敬,抑或交情深厚,也可能兼而有之。“見過風色和颶色了麼?”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殭屍男子再斟一杯飲盡,倒轉杯盞。“有你照拂,沒啥好不放心的,別跟人說見過我就好。不喝了不喝了!苦酒難醉,劣酒則非……孫少爺,你們莊里就賣這種破爛玩意兒?”仰天打了個大大的酒嗝,砰的一聲,五官朝下,整顆腦袋直挺挺地摔在桌板上,未幾傳出如雷鼾響。看來這一砸沒能把他鼻樑骨砸平,依舊有出有入,吞吐自如。
同桌四人眼明手快,各自端盤揣碗,總算沒被他的頭鎚砸翻酒食。中年人眸光如電,不動聲色旋掃一圈,拱手:“龍庭山下,來者是客。區區驚震谷奚無筌,敢問諸位是哪條道上的朋友?”卻是對獨孤寂說。
——果然是奇宮“無”字輩的高人!
指劍奇宮雄峙東海,傳承逾四百年,近五代“是物寒無色”之中,“寒”字一輩既無建樹,人丁又寡,如先宮主應無用等“無”字一輩的人傑英才,多由“物”字輩的諸長老隔代育成,以致物字輩趨於凋零的三四十年間,龍庭山均由無字輩當家,在武林中亦屬罕見。
若非十年前那場牽動武林的妖刀之亂,奇宮折損大量無字輩菁英,往後二三十年內,指不定還是這輩人的天下,也不致淪落到眼下這般,由一名無字輩領著十幾二十個色字輩小娃娃出門的窘境。
東海乃天下武道濫觴,指劍奇宮卓爾立於東海武道之巔,位列“三鑄四劍”正道七大派,份屬四大劍門,源遠流長,門戶既深,外人難知根柢。然而即使是梁燕貞,也知“無”字輩主宰奇宮逾三十年,從五六十歲的隱逸高手,到二十啷噹的年輕小伙子都有可能是無字輩,本領卻有云泥之別。
“奚無筌”這個萬兒梁燕貞聞所未聞,但她本就喊不出幾個奇宮的高手來,此人既腰繫紫綬,肯定是驚震谷一脈的頭人,威儀氣度亦非泛泛,斷不是傅晴章之流可比。
“老子呢,是'其他朋友'。”誰知獨孤寂懶憊一笑,依序指來。“這是'其他朋友'的女人、'其他朋友'的小孩,還有路上隨便撿來的醜新娘。在此多多拜上尊駕啊。”連拱手都毫無誠意可言。
這種程度的敷衍,本身就是針對。
梁燕貞幾欲暈厥,奚無筌身後的弟子們無不色變,幾個血氣方剛的手按劍柄,怒喝道:“你說什麼!”餘桌的奇宮弟子也怒目而視。龍方颶色本欲上前打圓場,卻被應風色拉住。白衣少年神色凝肅,衝師弟搖了搖頭,細細打量出言不遜的落拓侯爺,全神戒備。
“不得無禮。”奚無筌舉掌制止,面不改色,朝獨孤寂一拱手:“打擾了,請。”從容走到應風色那桌落座,眾人才跟著坐下。
奚無筌目光挪遠,沖不遠處擠滿了嫡系驚震谷弟子、不住嘻笑打鬧的一桌揚聲道:“無碧,過來坐。”一名十六七歲的大男孩渾身劇震,白著臉踅過來,垂頭喪氣如赴刑場,夾著尾巴坐在他身側。
奚無筌翻過茶盞,擱在他面前,龍方颶色見機極快,趕緊為面色煞白的年輕人斟滿,笑道:“喝茶,平師叔。”其實平日里廝混戲耍,他們都管這沒大幾歲、內向害羞的年輕人叫“小師叔”,不無促狹奚落之意。龍大方料奚師伯對這個“小”字定然不喜,巧妙避過了這坎。
平無碧是元太師叔生前收的關門弟子,也是整個龍庭山上最後一位無字輩。元太師叔坐化後,奇宮裡就再沒有寒字輩了,按理也不能再出無字輩。畢竟“代師收徒”份屬非常,若非遇上存亡絕續的關頭,等閒不得輕用。
於是乎,明明該是色字輩的“小師叔”,倒楣地成了無字輩。在龍大方看來,奚師伯是真拿小師叔當平輩,不讓他和他們玩在一塊,以免亂了規矩,督導他的日課也特別嚴格,平無碧畏如猛虎,成天嚷著想死。
“你都不知道風色多羨慕你。”
有一回他實在聽不下去,把平無碧拉到一旁,皮笑肉不笑的,故意用陰陽怪氣的口吻嚇唬他。“刀頭舔血,生死頃刻,你以為走江湖是過家家?武功多高都不嫌高。挨不了辛苦你就回家種地去!少在這兒唧唧歪歪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你……你跟師叔這樣說話,我告師兄去。”驚震谷一貫沒出息,但這小師叔在裡頭也算奇葩了,就沒誰能講出這等孬詞來。
龍大方在掌心裡吐了兩口唾沫,搓掌撮拳,笑瞇瞇擱他臉上。“對不住啊,小師叔。要不我同小師叔道個歉?保證啪啪地響,又熱又爽。”
風雲峽打架都來真的,絕不摻水。平無碧登時縮卵,沒敢再擺師叔派頭,見應風色上前將龍大方拉開,料想應不致挨揍,大著膽子嚅囁道:“同是山上人,你們風雲峽最爽了,上頭也沒人管,愛怎的便怎的……不是只有我說,大夥都羨慕你們哩。”
應風色停下腳步。原本被他推著走的龍大方面色丕變,要拉已然不及。應風色霍然轉身,“喀喇!”一拳陷入平無碧頰畔的樹幹,碎片渣刺混著迸出的鮮血,濺了他一臉溫黏。平無碧頓覺滿眼赤紅,以為腦袋開了花,雙膝一軟,癱坐在地。
平日總以貴冑自居、端著一副大人架子的應風色,惡狠狠地俯視他,彷彿用眼神就能將他碎屍萬段。平無碧從未見他如此猙獰,更不明白何以如此。本來人就少的風雲峽,如今只剩應風色和龍大方,龍大方還是山下來的記名弟子,就算沒學會半點武功,也不算個事,反正遲早要離開。
大家都羨慕死他們了,真的。
倆小孩佔著一脈的據地資源,鎮日吃好喝好,任意使喚僕役,上頭還沒有煩人的師長,想幹嘛就乾嘛,做神仙都沒他們倆逍遙。應風色幹嘛為了這種好事大發雷霆?
翌日,手上包著繃帶的應風色,若無其事出現在眾人面前,但那拳的恐懼從此深植平無碧心中。被奚師兄抓來這一桌,給他平生最怕的三位煞星圍在中間,簡直是活生生的惡夢。
“別忘了你的身份。”奚無筌垂眸飲茶,並未看他,刻意壓低聲音,不想讓他在兩名色字輩的“後輩”面前,被訓斥得太過明顯。“你是他們的師叔,莫行惹人非議之舉。”
“我沒……明白了,師兄。”
奚無筌一眼就將他無力的辯駁瞪回去,忍住了冷哼的衝動。
他年輕時的性子遠遠稱不上雷厲風行,硬要說的話,也就是疏放一些、貪愛自由,否則也不會得到“酒顛詩魔”的渾號。經過漁陽的慘痛教訓,現在他總是時時提醒自己,“不走極端便是福”。無碧這孩子是軟弱了些,但本性還是好的,就慢慢教起罷。
如果能多像風色一些,就好了。奚無筌心想。只不知其他各脈的老傢伙們,是不是也如自己一般的想法。
中年男子瞥了瞥端坐如恆的白衣少年,這敏銳的孩子卻未像往常那樣,夷然無懼、甚至躍躍欲試地轉過目光,迎接挑戰,而是垂斂眼眸,啜飲著淡薄的粗茶。這已說明許多事。
他不想談。關於師長,關於偶遇,關於風雲峽的未來……他通通不想談。
就算是如此出色的孩子,也有鬧脾氣的時候啊。奚無筌暗嘆著,提聲道:“小二哥,拿點吃食來可好?咱們一路行旅辛苦,想在此歇歇腿腳。”楊三回過神來,砰的一聲,闔上最後一條門板,嘶嘎粗啞的聲音從門隙間傳出:“不賣不賣!本店打烊啦,太陽下山前要封莊,喝完茶快走罷!”
眾人面面相覷。距離舖門最近的一桌四人霍然起身,其中三人按住劍柄,一人便要上前卸開門板,將這無禮至極的鄉人拖將出來,狠狠教訓,卻遭奚無筌制止。
烏濃須鬢間夾著縷縷銀絲的中年人望了龍大方一眼,身形矮壯的少年難得不見嘻皮笑臉的模樣,只是欲言又止。
奚無筌看在眼裡,藉舉杯掩口,道:“原來這就是你帶我等來此的目的。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有異的?”
“弟子也不好說。”龍大方露出一絲愧色,低道:“就是今年罷?往年只有過年才回,待三兩天便走,也不覺怎的。今年除了過年,小嬸嬸過門時回來幾天,小叔叔過世時又待了大半個月,才覺得處處透著不對勁。”
一直縮在凳上的平無碧會過意來,瞠目結舌:“你……你是故意賺大夥來此?繞了一大圈還兼程趕路,根本沒有什麼風味小吃?龍大方!你連我師兄都敢——”聲調不覺揚起。
奚無筌冷冷一睨,按桌低喝:“噤聲!”內力貫通竹簡,如蛇竄過桌板,一瞬間透胸閉穴,平無碧最末一個“騙”字尚不及出口,忽垂首不動,張嘴冒汗,眥目垂涎,狀甚狼狽。
這趟白城山之行雖不趕時間,但回程繞道章尾確是兜了大圈,換成別的長老,肯定嫌麻煩,非但不允,少不得要教訓龍大方一頓。
但奚無筌在所有披綬長老中,最不拘門戶之見,對各脈弟子一視同仁,絕不徇私。龍大方從得知奚長老領隊起,便有了假道借兵的心思,沿途力陳家鄉的風味小吃、人情風土,說得眾人食指大動。
奚無筌一向鼓勵弟子們增廣見聞,才帶了忒多年輕人下山,遂應龍大方之請,來到始興莊。
應風色雖覺有異,但以為只是師弟想家罷了,此際才知有這等內情,不禁蹙眉轉頭。“你怎麼不跟我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龍大方苦笑:“就覺得不對勁,至於哪裡不對勁又說不上來,村里的人有些奇怪,但又不是個個都怪……總之就是很不對勁。況且光咱倆來瞧,萬一真有什麼事,也派不上用場——”見師兄神色一黯,驚覺此說傷人,小聲道:“師兄,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惱我。”
“不,你說得對。”
應風色沮喪不過一霎,隨即正色道:“始興莊處處透著古怪,必有蹊蹺。”轉對奚無筌。“長老,龍大方假公濟私,誆騙長老來此,的確是大大的不應該。我風雲峽如今人寡力弱,不能為門下解難,弟子忝為代理,亦有責任,回山之後任憑長老處置,絕無怨言;今日之事還望長老不棄,為弟子們一探究竟。”
“……師兄!”龍大方心中感動。應風色伸出食指,示意他“別說些噁心巴啦的”。錦衣少年面露微笑,舉拳與他拳面輕觸,一切盡在不言中。
“村里的不對勁……”奚無筌朝醜新娘和落拓貴人那桌一瞟:“是從外頭來的麼?”
龍大方搖頭。“那三人我是頭一回見。小嬸嬸我不是很熟,但她待人挺好的。小叔叔死的時候她一滴眼淚也沒掉,莊里的人都在背後議論,我看得出她其實很悲傷,不會是壞人。”
“那就是村子裡的問題了。”
應風色環視四周窗牖緊閉、宛若死城的街道,最後定睛於門板封起的茶舖前。門縫裡一隻黃濁無神的眼睛與他相對,不閃不避,意味不明,怪異得難以形容,不知是楊三抑或其他人。
“章尾龍方氏乃鱗族六姓之一,非是外人。無論出了什麼事,我奇宮諸脈均不能袖手自外,否則失情悖理,徒惹訕笑。”奚無筌思量片刻,放落茶盞,沉聲道:“下回有事,你們須直告師長。驚震谷與風雲峽雖屬兩脈,卻是在一個宗門之下,在'長老'的身份之前,我先是你們的師伯。這聲師伯難不成是白叫的?”二少交換眼色,欣喜若狂,心上的大石總算落了地。
“叩!”茶盞抵桌,潛勁又至,平無碧被封的血脈頓時解開,身子一顫,垂落雙肩,大口大口吐息。
奚無筌复斟且飲,悠然提氣道:“就喝茶,喝完再走。龍庭山近在咫尺,咱們不趕時辰。”這是說給所有人聽——包括隨行弟子,以及躲在門縫後窺視的不明人等——奇宮眾人明白長老之意,縱使對龍大方有怨,也無人敢再投以憤懣的眼神。
獨孤寂本想激他一激,當是闖山前練練手,不料奚無筌非仗勢侵凌之輩,挑釁頓失標的。十七爺敲著殭屍男子腦袋旁的桌板,笑道:“到底是他修養好呢,還是你面子大,忒能鎮住場面?”殭屍男子兀自呼呼大睡,並未搭理。
落拓侯爺將目光轉至對面的醜新娘。
“'酒顛詩魔'奚無筌,乃現今奇宮驚震谷一脈的頭面人物。”貝雲瑚好整以暇,淡淡說道。“武功如何,我沒資格評論,不過這位奚長老之所以身居高位,靠的不全是武藝,而是旁人難及的英雄事蹟。”
獨孤寂冷笑。“奇宮無字輩裡,除失踪多年的宮主應無用外,只'琴魔'魏無音和'刀魔'褚無明二人堪稱英雄,可惜一死一殘,已自江湖除名。這撈什子'酒顛詩魔'聽來就不像個能打的,有甚了得?”
琴、刀二魔揚名天下,皆與十年前的妖刀之亂有關。
當其時,妖刀蠱惑人心,殺戮極重,正道無法抵擋,遂有長者召集六位俠士,合稱“六合名劍”,以正劍破邪刀,最終在天雷砦一役,除去集三刀邪異於一身的刀屍蠱王,使武林恢復平靜。
這場災禍幾乎將東海正邪派門捲入,死傷枕藉,且不說牽連百姓處,光是犧牲的高手之眾,已是百年間所僅見,乃至亂平十年來,東海武林元氣未復,無論武學或宗門,都出現難以彌補的斷層。
若無“六合名劍”弭平妖刀,不知要造成何等災害,故這六位一時俊傑,才享有英雄的聲譽尊崇。江湖之中不乏人面極廣、地位甚高的豪傑耆宿,卻不能僭稱英雄,“酒顛詩魔”奚無筌也不應例外。
“這位奚長老的英雄事蹟,恰與妖刀有關。”貝雲瑚不慌不忙,娓娓道來:“早在四柄妖刀浮上檯面、以殺戮開啟蠱王之爭前,妖刀之一的'赤眼'已於東北漁陽地方現世,為禍甚烈。這柄赤眼相較其餘三刀,非以快利見長,也不是特別嗜血好殺,卻能蠱惑女子,令她們心甘情願為刀所役,無聲無息地暗殺父兄、丈夫乃至情人;光憑這點,便足以瓦解漁陽地方的武林勢力。”
當時白馬王朝尚未建立,舊朝既傾,天下紛擾;饒以形勢嚴峻,在妖刀之亂將末,東軍統帥獨孤弋仍派心腹前往調查,並於事後寫成《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一書,卷帙浩繁,鉅細靡遺,可惜成書於獨孤寂兩次造反之間,十七爺身陷囹圄,無緣得見,還得從一名萍水相逢的少女口中知悉。
“蠱惑女子……”獨孤寂瞧不得她那了然於胸的萬事通模樣,沒詞兒也要硬擠出話來,搓手嘿嘿幾聲,笑得無比猥瑣。“莫不是刀上塗了春藥?”
貝雲瑚撮拳擊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當年操縱妖刀的陰謀家一直沒能找到,原來這赤眼卻是十七爺幹的好事。”
“……有這種刀,怎不給爺來一把?”獨孤寂活像吞了只蒼蠅,沒好氣道:“說下去說下去,別賣關子。你想討賞錢不成?”
貝雲瑚淡淡一笑,續道:“這赤眼刀不但能操控女子,刀上還有一種奇特的淫毒,能將貞潔烈女變成蕩婦,無藥可解,在漁陽地方害了許多人。那漁陽位於東海道的東北一隅,與北關接鄰,向為北域門戶,雖有許多古老門派,畢竟偏僻了些,縱使鬧得沸沸揚揚,正道七大派等俱未上心,便聽說了也不在意。
“恰巧有名奇宮的'無'字輩高手,昔日得宮主所允,離山隱遁,遠走漁陽,被捲入赤眼之禍,龍庭山因而掌握了更清楚的事態,始知其危。然而奇宮無主,誰也拿不了主意;與這名高手交好的師兄弟們,又或他脈中心腸滾熱、見不得門裡顢頇作派的弟子,紛紛以個人的名義趕赴漁陽,欲救援同門,除魔衛道。”
“這般熱血的開頭……”獨孤寂喃喃道:“肯定有個慘澹的收場。”
“你怎麼這樣說!”梁燕貞正自嚮往,聞言圓瞠美眸,嫌愛郎大煞風景。
“我不知道這樣的結局算不算慘澹。”貝雲瑚輕道:“據說前後趕赴漁陽的無字輩弟子,共計二十五名,最後只一人活著回來。數目雖少於妖刀正式禍世,因挺身對抗而不幸犧牲的門人,他們卻完成了一件很偉大的事,對消滅妖刀有著深遠而關鍵的影響。
“為此,在龍庭山通天壁的知止觀裡,以及天雷砦下的忠勇英烈祠偏殿,都配祀著這廿四人的牌位,以紀念他們偉大的貢獻。”
獨孤寂一語成讖,卻沒半點欣喜得意的樣子,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似有些黯淡。梁燕貞無言以對,半晌才接口道:“活著回來的……就是那位驚震谷的奚無筌奚長老了吧?那件'偉大的貢獻'……又是什麼?”
“解方。”貝雲瑚正色道:“他帶回了赤眼淫毒的解方。在其後的妖刀聖戰之中,再沒有女子因此受辱慘絕。你說這樣的人,算不算英雄?”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7-8 19:47:28
第十二折
陽歲如熾
行臥燭陰
在漁陽爆發的那場淒絕死鬥,始終未被世人視為妖刀禍世的前哨戰。
此劫雖導致當地十三個派門火併而亡,放諸妖刀聖戰的文書記載或口傳掌故,這些犧牲者的身影卻極其單薄。原因無他:妖刀,並不是這場正邪大戰的主角。
以邪派魁首之姿、君臨遊屍門三尸部的“萬里飛皇”範飛強,手持妖刀赤眼,率領麾下群豪,卯上代表正道的五島七砦等“漁陽十二家”。除初期曾以赤眼蠱惑幾位名門俠女,出其不意予五島七砦以迎頭痛擊,此刀在範飛強手裡一直以神兵的姿態活躍,而非淫辱女子的邪佞之器。
情況,是從十三派同歸於盡,雙方耆宿耗磨一空,赤眼失去刀主、流落在外之後,才開始急速惡化。
二十五名奇宮弟子所奔赴的漁陽,是一片經鏖戰蹂躪後的焦土,其摧殘之甚,絲毫不亞於彼時央土正烈的逐鹿爭雄;而北方秋冬將屆的嚴峻環境,所能戕害性命的程度,則又遠遠甚於別處。
奚無筌是一個人回來的。
奇宮按其交代,尋回了十五具遺體,大多草草收埋於漁陽各處;有九人據說陷於崩塌的“千年不朽常伏地”——這個有千年曆史的地宮在被五島七砦攻破之前,一直是遊屍門的總壇——連屍體都找不回來。在漁陽節節敗退的奇宮弟子們,把此處當成最後的城砦,收容為淫毒所害的女子,並據以對抗入夜後從四面八方湧至的敵人,最終仍不幸戰敗。
地宮失陷後,他們引爆了埋在結構點的硝藥,使之坍毀,與湧入的敵人同歸於盡。奚無筌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幸運兒。
“……敵人?”獨孤寂揚起眉毛。“不就是一把塗了春藥的破刀麼?遊屍門和五島七砦這兩撥地頭蛇鬥得七七八八,合著一起完蛋了都,漁陽有數的江湖勢力算是給一把門清了,哪兒來的敵人?”
“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貝雲瑚道:“當年他的報告,只有各脈的披綬長老才能聽。據說他交代完就被關起來,倒不是做錯什麼事,而是長老們以為他瘋了,說話顛三倒四。
“他說他們對抗的,是先前死於火併的遊屍門和五島七砦一眾高手。這些已死之人以'陰人'之姿重回陽世:膚如堊灰,觸手涼滑;赤目黑瞳,不見餘白。陰人一睡數日乃至十數日,只於夜間行走,無論生前邪正何屬,此際已成食人血肉的怪物,只披著似人軀殼,不剩半點人性。”
梁燕貞聽得渾身發毛,撫臂顫道:“你……你別淨編些嚇唬人的話!怪……怪磣人的。世……世上哪有這樣的東西?”梁大小姐從小對鬼故事就是又怕又愛聽,長大後依然不改。
獨孤寂舉起手來。
“我只有一個問題。這些陰人,還記得生前所使的武功麼?”
梁燕貞一愣,才明白愛郎之意,驚懼頓去,益發好奇難忍。
武藝是將招式、臨敵應對練進身體裡,卻不僅僅是身體反應而已。戰鬥電光石火,快時不及瞬目,更需要清晰的思路、冷靜的判斷,乃至籌謀計算,才能把握勝機。缺此方寸,人實與獸無異,還是牙鈍爪平、氣衰體弱的羸獸,根本不算威脅。
退一萬步想,世間縱有“陰人”,神智若失,除非數量成山堆海,踩都踩死了你,否則以奇宮無字輩弟子之能,不過如豚犬耳;若能使用武功,代表心性靈智猶在,又何來“食人血肉”一說?
醜新娘之言,不過是另一則鄉野奇譚罷了,無異於虎姑婆、蛇郎君等,經不起推敲。奚無筌當著披綬長老之面提出這等說詞,以交代廿四條人命的去處,僅僅被當成瘋子來處置,說明奇宮對門下出色的弟子,還是十分寬容溺愛的。
被獨孤寂指出不合理處,貝雲瑚未見羞惱,淡淡聳肩。
“這我也不知道。我聽故事時,沒想過這樣的問題,同聽的姊妹們也沒覺得怎麼。下回要有機會,我再問清楚些。”
“我本來不確定你的來歷,不過現在看來,我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趴在桌上的殭屍男子抬頭,明明是撂狠話,卻仍拿下巴撐住腦袋,說得有氣無力,頗令人生出“傷敵三百、自損千八”之慮。“說這故事的人,有沒有囑咐你莫向山下人洩漏?你知不知他對你說的故事裡,其實隱去了自己的功勞?”
“不用這麼高來高去的,我給你們倆翻譯翻譯。”
獨孤寂翻著誇張的白眼,分攤雙手,死樣活氣地說:“'告訴你這個故事的人',指的是丑丫頭的師父之類。龍庭山一貫收男徒,可能有個變態什麼的我也不清楚,偏偏就收了女徒,而且不只一個。這丫頭就是其中之一,然後照例跟師父鬧翻了,拉我打上山給她出氣去。
“這位殭屍兄跟徒弟關係不好,一看便知是奇宮的人,完全符合奇宮師徒反目的優良傳統。你本想教訓她'你師父跟你說的,別隨便跟這些死山下佬說啊'——對,小燕兒,'死山下佬'指的就是我們——想起徒弟還不認你,登時氣餒,話到嘴邊又含卵也似,沒敢使勁兒咬落。
“要我說呢,二位跟龍庭山的淵源無論深淺,都是老黃曆啦。人家既不希罕,不如把過去放下,往咱們這廂站來稍稍,待本侯打上山去,打得這幫龜孫子滿地找牙,你們非但不覺心痛,反而解氣得很……這個建議是不是非常中肯非常誘人?”
殭屍男子充耳不聞,直勾勾地盯著醜新娘。
“引外人上山,這是你了結私怨的法子麼?”
貝雲瑚毫不退縮地迎視他的目光,細聲道:“你說他隱瞞了什麼,我想知道。”
獨孤寂雙手抱胸,兩頭端詳半晌,笑顧梁燕貞:“是不是要我動手打人,他們才不會假裝沒聽見我說話?”
梁燕貞嗔道:“你別打岔!正說到點子上了。”恰聽見殭屍男子對貝雲瑚正色道:“我不是說他隱瞞。我不知你和他之間有什麼誤會齟齬,但這人是連跟女娃兒講故事,都不屑自我標榜的脾性,潔癖到了無可救藥的境地。不管他做了什麼,你在魚死網破之前,是不是該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貝雲瑚面無表情。獨孤寂注意到她雙肩微顫,他與她相識未久,如此心神悸動的模樣倒是頭一回見,她師父如非對她做了很過份的事,就是對她非常重要——也可能二者皆是。
下山嫁人,是他還是她的意思?她是斷然離去,還是被無情割捨的那一個?唆使自己打奇宮,不惜賠上鱗族聖地四百年的驕傲與尊嚴,究竟她是想重回過去,抑或斬斷牽緣?
獨孤寂和她一樣,都想弄清楚這點。
“所以你說……”醜新娘瞳眸微散,喃喃道:“他究竟隱去了什麼?”
殭屍男子無法替她心上的那人回答。他所能轉述,僅僅是故事自身。
“奚無筌是最後一個活著從漁陽迴轉龍庭山的奇宮弟子,然而卻不是頭一個。早在他之前,還有另一人從東北迴來,帶回了兩具棺材。”
當年馳援漁陽的奇宮門人當中,層級最高者,當屬幽明峪的“劍霜”蕭寒壘。
此人是幽明峪當時唯一的紫鱗綬長老,是毫無疑問的紫綬首席,若幽明峪須推一人爭奪大位,就只能是蕭寒壘。整座龍庭山上下,無論幽明峪之內或之外,能對蕭寒壘下令的,只有奇宮之主——而“四靈之首”應無用失踪後,大位虛懸多年,遲遲未能有一言而定乾坤、決法度的新龍主誕生。
以“劍霜”蕭寒壘的身份,當然不可能偷偷摸摸離開龍庭山,須向其他披綬長老說明並取得諒解,方能行動。
而他的理由沒有人能拒絕。
“無多央人給我捎了音訊。”在知止觀臨時召集的長老合議上,蕭寒壘取出一封染血的信柬,暗褐色的干涸血漬令人怵目驚心。“我得走趟漁陽。”
幽明峪在奇宮漫長的歷史裡有過短暫的輝煌,但在近兩百年間,無疑正由沒落走向衰亡,一如那些已然消失的宗脈。在物字輩紫綬首席“雲天蔽影”何物非的強勢主導下,蝸居西峰那“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的小小山坳裡、只剩最後一口氣的闇弱支脈,展開了乾坤一擲的卅年興復大計。
何物非的法子異常簡單,不過八個字而已:只押一人,全力栽培。
幽明峪不比人丁興旺的驚震谷、實力堅強的飛雨峰,更不是貫徹菁英至上、個個都能以一當十乃至當百的風雲峽,沒有分散資源的餘裕,只能挑選一枚獨步龍庭九脈的種子,承接整個宗脈的挹注,以期競逐大位時一舉出線,使幽明峪得以重見天日。
歲無多是蕭寒壘的弟子,此前淘汰了許許多多幽明峪的無字輩,成為命運選擇的那一位——直到有個叫冰無葉的奇才橫空出世為止。
在其他宗脈,擁有復數的優異弟子決計不是問題。師兄弟雖有競爭,但也能通力合作,成為壯大宗脈的力量。然而,在偏執的何物非眼裡卻不是這樣。
——只留一個,全力栽培。
冰無葉是何物非親自物色、考核過後,牽著這娃兒的手帶上山來的,豈可與平庸無能的寒字輩之徒一概而論?如何取捨,在老人看來連想都用不著想,遑論協調商量。
但歲無多無疑是非常出色的奇宮新秀,文武皆能,聲名在外,人緣更是好得不得了,想爭取他的宗脈絕不只一二處而已。幽明峪縱使棄如敝屣,也萬不能便宜了對手。
奇宮自來是天才匯聚之地,而天才——或自以為天才者——視規矩如無物。在他們眼裡,道德倫常不過是教條,合用則取,不合則棄,只有平庸之人才拘泥。區區一個歲無多,不應、亦不能妨礙宗脈大計。何物非早有除掉這名徒孫的心思。
蕭寒壘別無選擇,遂令愛徒下山遠遊,殷囑他莫再迴轉龍庭山,形同放逐。
像這樣的戲碼,那些年在各脈裡不知上演過多少回,只是不斷變換著形式,理由各異。自以為是、手綰大權的物字輩,忍氣吞聲退無可退的寒字輩……如今披上各色鱗綬、躋身知止觀的寒字輩長老們,無不理解蕭寒壘的心情,即使政見不合,立場相左,他們對蕭寒壘的愧疚與焦急感同身受;駁回他的請求,不會帶來踩踏幽明峪乃至蕭寒壘其人的快感,而是向踐踏自己的物字輩老傢伙俯首屈膝,再度被喚起年輕歲月裡咬牙吞忍的屈辱與不甘。
長老合議對蕭寒壘只有一個要求。
不要張揚,以免鼓動其他宗脈的年輕弟子起而效尤。各脈師長好不容易壓下馳援漁陽的輿情,誰也不想為了蕭寒壘的負疚求贖,面對自家後輩的方剛血氣。
因此,蕭寒壘只帶了師弟“劍豹”謝寒競和徒弟冰無葉,三人連夜下山。
“但蕭寒壘也好,謝寒競也罷,乃至冰無葉,都沒能見到這位遠遊多年的無字輩大弟子。”殭屍男子娓娓說道:“三人尚未進入漁陽地界,便遭襲擊,'劍豹'謝寒競助二人突出重圍,自己不幸犧牲;而蕭寒壘傷勢過重,最後也沒能撐過來。冰無葉押著兩口棺材回山,向各脈長老報告的兇徒模樣,活脫脫是後來奚無筌所描述的'陰人'。
“奚無筌下獄後,冰無葉向長老們說項,提出種種旁證,說明'陰人'正是身中赤眼之毒所生異相,奚無筌帶回的解方絕非無的放矢。過了不久,赤眼刀為禍武林,冰無葉以此方救得正道盟友無數,才還奚無筌清白。這就是他刻意隱去,沒告訴你的部分。”
貝雲瑚頗受動搖,又唯恐被殭屍男子看出,隨口問:“寫信給蕭寒壘的那個歲無多呢?長老合議查過這人的底細麼?”
殭屍男子搖頭。“沒機會查。他的確在漁陽的廿五人之列,最後不幸葬身遊屍門地宮,屍骨無存。怪的是:奚無筌與歲無多交情甚篤,他說歲無多從未寫信向師父求救,只聯繫了其他宗脈的朋友;蕭寒壘示以諸脈的那封染血書信,後來怎麼也找不著。聰明如冰無葉,始終無法解開這個謎。”貝雲瑚低頭不語,似陷入沉思,就算是梁燕貞也明白,丑丫頭想的決計不會是那個難解之謎。
獨孤寂又舉起手。這回殭屍男子總算見著了,大方指名。
“現場這位熱情的兄台請提問。”
“不是說赤眼只蠱惑女子麼?難不成漁陽地方的高手全都是女的,才能被刀上之毒所害?如果有這麼棒的地方,請透露一下怎麼去,謝謝。”
“好問題!”殭屍男子伸出雙手食指一比,只差沒跟十七爺擊掌歡呼。“按奚無筌的說法,'陰人'中有男有女,似對男子的效力要更高些。女子中毒,是淫欲如狂難以遏抑,時時須得與男人歡好,並未因此變得嗜血好殺;男子則不同,中毒之後神智未失,只是會變得……變得非常邪惡,如遭妖邪附身,殘忍、嗜殺,毫無節制,就像……就像…… ”
“……只壞了良心?”
“對!”殭屍男子手指連點,忍不住蹙眉。“這麼貼切的比喻,怎麼那時沒一個人想到?嘖。”十七爺得意得要命,但畢竟日常也不是迭有佳作,興奮之下登時詞窮,除了咧嘴一徑嘿嘿傻笑,果然沒再吐出什麼如珠妙語,看著一副變態德行。
一隻白皙小手怯生生舉起。
“喔喔喔,現場還有另一位熱情的女兄台舉手發問!請問您怎麼稱呼,住在哪裡,今年貴庚,家裡都還有些什麼人啊?”
“……你也未免問太多了,殭屍兄。”獨孤寂冷笑著輕拗指節,發出炒豆似的脆響。“小燕兒你別跟他說啊,外頭壞人多。”
梁燕貞雙頰泛紅,狠狠瞪他一眼,定了定神,小聲道:“我是在想,有沒有可能……其實這並不是一種毒,而是兩種毒、甚至是多種毒物造成的結果?”
獨孤寂與貝雲瑚面面相覷,顯然都未想到這一節,而殭屍男子則是面色古怪。
“當年冰無葉跟你說了一模一樣的話。”男子飛快收斂心神,又恢復成那種帶著淡淡嫉俗的滿不在乎,聳肩道:“他說,無論從醫理或毒理來看,都不可能出現一種配方,顯現的藥性卻有如此巨大的差異,只能認為陰人是陰人,赤眼是赤眼,兩者必有牽連,卻不能混淆而論。
“事實證明,奚無筌他們在漁陽時,找到了拯救中毒女子的方法,對陰人始終束手無策。赤眼離開漁陽後,在此間造成幾起傷害,受害女子最後靠著解方,除去那'牽腸絲'的淫毒。至於陰人,則未有實物至此,難以驗證……”
——牽腸絲!
梁燕貞一愕,幾乎要跳起來,卻被愛郎按住手背。獨孤寂衝女郎微一搖頭,示意冷靜,但他自己亦非全無震動。
在大帳之內,李川橫對小燕兒所使的春藥、以“濛柳絲密”和“掛肚牽腸”兩方混於一者,傅晴川便是呼以“牽腸絲”之名,說是本門前人弄出的淫藥,拿來練撈什子蟢欲神功。怎會……成了妖刀的禍世邪能?
傅晴川說這話時,除了人在現場、飽受藥性折騰的梁燕貞外,就只有藏身帳頂的獨孤寂悉聞;僅一帳之隔的小葉若未暈厥,或也零星聽了些去。其時貝雲瑚人在遠處的馬車裡,正與扮成老嫗的梅檀色鉤心鬥角,伺機脫身,自是無從得知;阿雪則藏在衣箱夾層內,很難判斷他到底聽懂了幾成。
無巧不巧,梁燕貞能與智計冠絕龍庭山的“影魔”冰無葉想到一處,正是受兩劑混合所啟發,誰知不旋踵便從殭屍男子嘴裡,聽見那可怕的淫藥之名。
“赤眼上所餵之毒,就叫'牽腸絲'。”女郎心緒震動,似未逃過殭屍男子的銳眼,手撥濃發,笑著投來兩道實劍般的迫人視線。“怎麼?姑娘可曾在哪聽過這邪穢毒物的名目?”
梁燕貞無信口雌黃的急智,脹紅粉頰,支支吾吾,陡被愛郎伸臂一攬,摟了個嚴實。獨孤寂的下巴寵溺地抵她發頂,開口時那股子嗡嗡酥顫透體而入,令她渾身發軟;本想同他再擰幾天,此際早已沒了脾氣。
“殭屍兄,玩笑歸玩笑,我女人給我的時候可是黃花大閨女,你瞧我腦門像透著綠光麼?看在你說故事的份上,我不同你計較,此等亂七八糟的破玩意,切莫隨意扯上良家婦女為好。”
“兄台所言甚是。是我的過失。”殭屍男子一改懶憊德行,坐直整襟,肅容拱手。“言語得罪處,望祈姑娘見諒。”梁燕貞笑笑沒說話,乘勢偎在愛郎懷裡,眼看是不打算分開了。
貝雲瑚卻未如她所期待的眥紅雙目、妒火中燒,忽從沉思中回神,轉向廣場入口的長街。
黃昏將逝,地平線的彼端已浮露些許夜色,長街那頭湧現的炬焰益發惹眼。來到近處,見村人簇擁著一乘前後四輪大如磨盤、上覆紅艷織錦,似神轎又非神轎的奇特物事,骨碌碌推入廣場。
說是村人,其中三成是入莊之時,梁燕貞、獨孤寂等所見的殘疾人,清一色的青壯男子,穿著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衫,繃出一身虯結筋肉。先前扛立柱子的是這類人,那惡形惡狀的茶舖跑堂楊三也是。
餘人則老弱婦孺皆有,符合尋常鄉人形象,卻非攜家帶眷各自成團,而是以一名殘疾人帶著數名鄉人組成隊伍。由於分配得太過齊整,以致竟能一眼辨出。
覆蓋紅緞的神轎輪車兩旁,有抬著髹紅木盛的,應是貯放祭肉牲禮一類,上頭也蓋紅布,難以判斷所覆何物。
無論是模樣突兀的殘疾人,抑或毫不起眼的婦孺,火光下人人帶著無比虔誠、略顯迷醉的神情,緩緩流至。大大小小的焰光燈火沿路連綿,猛一看不知有多少,說是全莊之人都到了,也不算太浮誇。
獨孤寂本以為“今晚建醮”云云,是楊三信口胡謅,以這規模看來只怕非是虛言。聽得人來,茶舖的門板卸下兩條,姓方的老掌櫃與一名胖大廚娘相偕而出,急急朝大隊奔去,口中嚷著:“太爺來了!太爺來了!”聲音透著一絲惶急。
建醮大隊的前沿應聲而開,露出一名拄著柺杖、錦衣華服的老員外來,背拱如蝦,鬚髮皆白,隊伍之所以走得這麼慢,興許是為了配合老人的步履所致。
方掌櫃與“太爺”說了會兒話,老人身形被遮,難見形容,倒是胖廚娘回頭一瞪,卻是朝殭屍男子而來。炬焰下只見她滿臉橫肉,五官幾乎陷在肉裡,左眼戴了隻眼罩,一條蜈蚣疤由眼罩上下穿出,成了整張臉上最引人注目的特徵。
突然間,所有奇宮弟子一齊起身,自是奚長老離座。
“龍方太爺,在下驚震谷奚無筌,十五年前咱們曾在山上見過一面。”奚無筌拱手道:“我率弟子下山辦事,正欲迴轉,途經貴寶地,帶颶色前來省親;行旅匆忙,未及提前通知,冒昧之處,還望太爺海涵。”
身旁的龍大方被眼前炬焰燎天的排場嚇傻了,又覺太爺神色不善,看似十分陌生,心底露怯,只喊了聲“爺爺”便沒再說話。應風色在身後捏他一把,龍大方心想:“是了,我有師伯、有師兄,還怕甚來?”這才打起精神。
“酒顛詩魔”奚無筌乃當今驚震谷的頂樑柱,鱗族六大姓之一的龍方氏族長豈有不聞?龍方太爺點了點頭,拄杖而出,身旁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人攙扶著,舉止恭謹,說不定也是龍方家的子弟。
“奚長老客氣。我年紀大啦,出門費事,聽長老大駕光臨,走到這時才至,長老莫嫌我簡慢。”老人語速雖緩,條理清晰,以退為進,棉裡藏針,堪稱老辣;唯一不對勁處,便只有對孫子過於冷淡。
龍大方是獨苗兒,其叔屍骨未寒,小嬸嬸即以處子之身改嫁,料想亦無子嗣。老人甚至不曾向龍大方稍稍頷首,回應他的問安,在旁人眼裡,就與“把獨生愛孫送上龍庭山不讓回來”同樣費解。
奚無筌正要說幾句客套回應,老人卻續道:“今夜莊里酬神,諸般不便,既無葷熟,亦無酒水,難以款待。我讓家人為長老引路,往南三四里處有一小村,堪可落腳。改日小老兒備齊禮物,再專程上山,向長老請罪。”
奚無筌只看村中人一眼,便知此間必有文章。
那些身帶殘疾的青壯漢子分明練過粗淺功夫,匪氣宛然,小股小股將莊民分開驅役,脅迫之意再明顯不過;莊中婦孺見有外人,也不知鼓起勇氣求救,可見挾制日久,已磨去眾人的意志,只知一味順從,不存掙脫的念想。
龍大方的懷疑絕非空穴來風,奚無筌更無猶豫,然而太爺之言軟中帶硬,令他難以反駁,又不好貿然翻臉,登時有些進退維谷。
驀聽一把清脆的女聲道:“酬神祈福,乃大大的好事,神明福澤廣被,豈不與山上人?太爺糊塗啦。”卻是貝雲瑚緩緩起身,轉了過來。炬焰掩映之下,她身上的大紅嫁衣格外奪目,隱隱與那四輪怪車所覆相輝映。若非面上坑坑瘢瘢的甚是醜陋,其身姿大有仙子凌波的出塵,令人久久難以移目。
龍方太爺目力減退,卻認得她的聲音,面色一沉。
“瑚……雲瑚,你怎回來了?沈家那廂聘禮已下,你這個新嫁娘卻中途逃跑,成什麼話?先回家去,過兩日我再親自帶你走趟越浦,向親家翁賠不是。”
貝雲瑚嫣然一笑。“只怕我這模樣,去了會令沈家更加不喜。”
那管家模樣的漢子在老人耳畔說了幾句,龍方太爺愀然色變。
“你、你的臉怎麼了?是……是誰毀了你的容貌?可是那梅——”忽然噤聲,咻咻劇喘,面上分不清是驚是怒,也可能是倉促間掠過一抹痛色,察覺失言,急急閉上了嘴。
奚無筌聽見那個“梅”色,心念微動,眸光一凝,直射向太爺處,卻非盯著老人,而是身畔的中年管家。那人身子縮起,似矮了幾寸,整個人益發不起眼,白淨面皮不見汗漬,攙扶老人的手背倒是掛滿水珠,掌底袖布更濕濡一片,大老遠都能瞧見。
貝雲瑚自顧自笑道:“對太爺來說,我最有價值的便是這張臉了,也難怪太爺心疼。請太爺放心,我還有用得上臉處,不能輕易毀去。”以絹帕浸透酒汁,徑於面上一陣擦洗,無數細碎灰漿簌簌而落,漸露出與手背脖頸一般的白皙肌色。
梁燕貞目瞪口呆,心底發涼,直到醜新娘將沾滿灰漿的帕子一扔,轉過一張欺霜賽雪的絕美容顏來。
女郎終於明白,為何對她始終有股揮不去的警戒和敵意。梁燕貞心底最深處,不相信有這樣一雙清澈的眼睛,有這般淡然出塵的神情舉止,以及那股難以形容、彷彿不屬此世的殊異氣質的女子,會生就如此醜陋的一張臉。
女人的直覺最是準確。
她多希望自己是錯的,這不過又是另一個可笑的小心眼……然而毫無疑問,貝雲瑚是她此生見過最最美麗的女子,粉雕玉砌,剔透晶瑩,美得不似活物。
更可怕的是,十七郎似乎全不意外,從微瞇的眼縫裡迸出的眸光,既未飽含色欲,也非留戀難捨,他只想讀懂她的心思,卻不知自己是不是對的。這令他感到一絲迷惘。
梁燕貞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覺得自己從頭頂到腳心都是冰冷的,即使被十七郎擁在懷裡,也感受不到半點溫度。
貝雲瑚的美貌不只擊倒梁燕貞,也奪走在場多數人的心思注目,偌大的廣場除了呼嘯而過的夜風,沒有其他聲響。也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人喃喃道:“是夜……神的新娘,夜神的新娘子又回來啦。”倒頭便拜。周圍有樣學樣,不多時便跪成一片,人人低聲喃喃,如誦禱詞,能辨的也只“夜”、“神”二字。
“夜什麼神的新娘……”殭屍男子聽得皺眉。“是什麼玩意?”
“我猜得沒錯的話,那車上所載,多半是夜什麼神的新娘了。”貝雲瑚朝蓋著紅布的怪車努了努小嘴,寡淡中帶一點不經意的俏皮,令那張精緻過頭的俏麗臉蛋鮮活起來,彷彿玉雕被仙人吹了口氣,突然有了生命。
殭屍男子還未習慣她的耀眼炫目,舉手遮眉兀自不足,索性別過頭去。
“……你不知道?我還以為你是知情的。”
貝雲瑚淡道:“龍大方的小叔叔,就是我原本該嫁的那人,他知我是龍庭山來的,懂一點武藝。我答應了他,要拯救這個莊子脫離惡魔掌控,但他沒來得及告訴我那是什麼。而我待的時間不夠長。”
殭屍男子思索片刻,衝遠方的奚無筌打了個手勢。
奚無筌老早便留意到怪車,因蓋頂的紅佈時有祟動,卻與風向頗有扞格,只是在炬焰與夜色掩映下不易見得。見殭屍男子示意,袍袖一甩,烏影穿破夜風,爆出哨響似的嗚嗚低咆,凝而不散,宛若鏑矢離弦,就這麼穿過近八丈的距離,帶著布頂一掀,這才力盡還形,居然是根筷子。
吹過廣場的迴旋風乘隙從布底鑽入,將整塊紅布掀起來,露出車上的十字磔刑架,以及架上綑縛的、昏迷不醒的女子。
那磔刑架只有半人多高,女子長發覆面,看不出形容,但從低垂的纖細雪頸推斷,應該不會太老。她身上穿著與覆布同款的紅嫁衣,雙腕縛於架上,身子倚著刑柱,軟軟側腿並坐,裙裾下露出一雙渾圓白皙的結實腿子,大袖滑至肘間,不見單衣之類的貼身內裡,嫁衣下恐怕未著寸縷。
奚無筌面色鐵青,寒聲道:“龍方太爺!貴莊酬神,竟是以活人為祭禮麼?”老人嘴唇抖動,無一言能反駁,臉色灰敗如死。
莊人無法想像奚無筌於筷子上凝附內息,使其兼具金鐵之沉與箭桿之韌,隨手射出七八丈遠,削著布頂將之帶起,才給了晚風乘虛而入的機會,以為是夜游神顯靈,要來娶親了,部分人掉過頭來,朝今夜要送出的夜神新娘跪拜祈願,場面登時大亂。
奚無筌卻注意到,所有土匪樣貌的殘疾人皆未頂禮,跪的全是老弱婦孺,一看便知是原本的莊里人。他正愁敵我難辨,這下可好,紅豆綠豆自行篩分兩筐,此時不取待何時?提氣大喝:“站著的全是匪徒,給我拿下!束手免死,頑抗者殺!”語聲未落,奇宮弟子已四散掠出,長劍離鞘,動如脫兔,所指目標竟無一重複,彷彿為此刻練過了千百回,動手竟是毫不猶豫。
這,就是立於武道巔頂的名門大派子弟,與山寨匪寇間的巨大差異。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7-13 10:40:15
第十三折 昔與君知 猶按劍起
“……好功夫。”獨孤寂望著大紅綢布捲飛的方向,喃喃自語。
變亂一起,他們這桌倒成了漩渦中唯一不動的礁石。貝雲瑚兀自靜立,視線穿過無數驚叱怒吼、撲跌滾躍的烏影,始終不離太爺左右,若有所思;殭屍男子嘖的一聲,吐出幾個單音,依神情判斷,也不會是什麼好話。梁燕貞目力絕佳,奚無筌出手時她恰好轉頭,追著那沒入紅綢又倏然穿出的筆直影跡,直到現出竹箸原形,駭然脫口:“好……好可怕的功夫!他……怎能將筷子射出這般遠?”
獨孤寂回過神,才知她指的是這個,搖頭道:“這有什麼難的?我不是說這個功夫好。”拈了根竹筷一甩,啊啊啊的三聲慘叫,七八丈的直線距離內,三名匪徒翻身栽倒,裹滿鮮血的竹筷穿出最末一人身軀,餘勢不停,撞上一名奇宮弟子的劍刃。
少年頓覺一股大力壓至,長劍一歪,恰將對手的臉面劈開,被滾熱的紅白物潑了一頭,自己踉蹌側倒,握著右腕身子發顫,可想見痛楚之甚。
梁燕貞目瞪口呆。只聽愛郎怡然道:“……我用的是剛勁,他則全是巧力。小燕兒,你再瞧清楚些,他可不是徒手扔的筷子。”
得大行家指點,梁燕貞稍稍摸著門道,專看奚無筌籠於袖中的右手,見袍袖翻飛間,一桿拇指粗細的滑潤玉竹乍現倏隱,前端的筆鬥烏黑油亮,似是犀角玳瑁一類;所束毫毛尖、齊、圓、健,四德俱備,不是精鋼鑄造、徒具筆形的仿刃,真是一桿聚鋒緊斂的斑竹紫毫毛筆。
奚無筌下令動手,自己並未加入戰團,見哪一處形勢稍亂,又或弟子臨敵經驗不足,鬥得難解難分,袍袖揚起,筆毫黏著筷筒中的竹筷一抖,立時無聲飛出,路徑時曲時直,速度忽快忽慢,彷彿所射非是硬梆梆的筷箸,而是柳葉之類的柔韌物事。
而竹筷之能,則比他變戲法般的手法更加離奇炫目。
奚無筌出筷罕擊人身,遑論如十七爺一般霸道透體,更多是攻敵所必趨,為弟子爭取餘裕;偶一中人,筷子也是著體彈開,毫無威脅,下一霎眼,那人忽朝反方向踉蹌倒退,恍如酒醉,越想穩住腳步,一用力整個人便失足掀倒,彷彿給筷子打了記內家拳,為“沾衣十八跌”之類的潛勁所傷。
這下連梁燕貞都看出蹊蹺,喃喃道:“這是……'隔物傳勁'?”她在獅蠻山後所遇奇人、傳授她半部《天策譜》的,能以拐尖閉穴,或度氣入體而毋須碰觸身子,梁燕貞到那時才知道,世上有如此神而明之的武功。指劍奇宮號稱東海武道之巔,紫綬長老身負奇能,似也理所當然。
“……那手可不是普通的隔物傳勁。”獨孤寂笑道:“這樣說吧,隔物傳勁,隔物傳勁,你以為重點在'物',還是在'勁'?”
這還用說麼?無論傷人救人,都是勁力所為;隔物圖之,所求不過出其不意。每隔一物,勁力耗損越多,若非作用於人身,終是無用之功。
“說得好!可惜他練的那門功夫,不是這個想頭。”獨孤寂撫掌笑道:“我以為他的隔物傳勁,'物'才是重點,勁力被練得能長久停留在器物中,不求沉猛難禦,而是脫體猶存。我的勁力像刀像劍,像拳掌盾楯,只合攻防之用;他的卻像絲線,像篩網,像皮球針勾,以各種形式依附在外物上,意在變化無窮。
“你以為他用毛筆挑飛筷子,是扮高深、裝派頭,一顯長老威風麼?我猜並非如此。而是他早已習慣日常之中,信手寄存勁力於各種物事之上;徒手拈筷一擲,未必比筆尖更加靈巧。
“我曾聽兄長說,世上有修為深不可測、內力取之不竭的絕頂高人,以習練這等寄附之勁為樂,隨身攜帶一隻獸形的傀儡,使之運動不絕,宛若活物。沒想到在凡夫俗子的身上,也有這等志向。”
殭屍男子前頭聽他滿口好話,不由得嘴角微揚,只差沒點頭如搗蒜。豈料十七爺話鋒一轉,隱有嘲笑奚無筌志大才疏之意,殭屍男子眉目一冷,哼道:“硬碰硬他自非閣下的對手,然而,若以巧勁分高下,勝負尚在未定之天。你本事忒大,不會睜眼說瞎話罷?”
獨孤寂笑道:“我就是這個意思,你點頭附和便罷,何必復誦一次這麼客氣?話說回頭,以武論尊,站著的人才能說話。比刺繡我也比不過繡坊宮女,打架誰與你比這個?”
殭屍男子鬥氣不鬥理,自是冷笑不絕。“驚震谷一脈乃龍庭山氣宗,要比內力根基,奚無筌縱不比閣下,也不是拿不出手的三腳貓兒。有道是'驕兵必敗',閣下隱居已久,此際重入江湖,上山踢館如此高調,豈能不慎?”
“'驚震谷'名頭響亮,嚇得人家小心肝撲通撲通地跳,都快敗腎了,哪敢不慎?”
獨孤寂笑瞇瞇回口。“忒威猛的宗門,不想居然有這——麼纖細的內功心法,不知叫什麼名目?小媳婦繡花來紅神功麼?”殭屍男子滿肚子酸話全憋在嗓子眼,差點沒噎死自己,偏生這廝於武功一道的眼力極毒,居然被他戳在點子上,饒是殭屍男子聰明絕頂,一時也無語辯駁。
驚震谷修習內功獨步龍庭九脈,多出內家高手,其鎮脈絕學“呼雷劍印”既是掌,也是劍,威力絕強,谷中人人修習。不知何故,卻許久沒有像樣的頂尖高手出世,逼得舉脈上下加緊鑽研,唯恐沒落,無奈表現越發平庸。
殭屍男子離山已久,便在山上之時,所屬派系非但不涉獵他脈武功,自家也無所謂的獨門絕學,只練諸脈流通的武藝,倚之造就奇宮七成以上的宮主,可謂菁英中的菁英。奚無筌修習的寄附內勁之術,就不是驚震谷的武功,雖知其根柢,殭屍男子卻無意向山下之人吐露。
更要命的是:他骨子裡,其實頗認同落拓侯爺的說法。寄物附勁到了奚無筌這等造詣,固然妙不可言,然而高手對決死生一瞬,有時極簡就是極精,豈不聞“一力降十會”乎?捨本逐末,不免貽笑大方。
“那是'飄蓬劍寄'。”
貝雲瑚目光未移,忽然幽幽開口,動聽的語聲甚是空靈,彷彿心在遠方。“並非驚震谷所有,而是幽明峪的一部冷門心法。”
“……這就不需要向外人說了。”殭屍男子沒好氣道。龍庭九脈,門戶甚深,諸脈長老無不嚴密提防,唯恐自家絕活英才流入他人簍中,此消彼長,被別的派系穩壓一頭。“飄蓬劍寄”冷門歸冷門,其實並非幽明峪獨有,貝雲瑚如此以為,應是曾聽師長提及,才因此產生了誤解。
然驚震谷中人只練“呼雷劍印”,能讓奚無筌學得其他武功的地方,也只有在遠離山上的漁陽戰場——逃生救死、兵馬倥傯,相互依賴的戰友交換平生所學秘奧,為彼此增加存活的機會……十年前那場發生在暗影隙間、不為人知的妖刀前哨戰,究竟改寫了多少熱血青年的命運?
言談間,場內的戰鬥已告一段落。
明顯看得出是匪徒的,約莫有百來號人,奇宮這廂雖僅二十餘,一來雙方武藝懸殊,能打得有來有去的不過三五撮,其餘多半一照面間就被撂倒;二來匪徒既未逃跑,也沒有揪合聯手,彷彿捨不了身邊照管的村民似的坐以待斃。奇宮諸人毫不戀戰,放倒對手後便撲向下一個獵物,效率驚人,不多時匪寇們便一一受制,死傷甚寡,幾乎全出自十七爺那一筷所為。
奚無筌號令一出,應風色與龍大方亦即行動——應風色出指如電,專戳要害,聲勢較持劍的同門更加烜赫,所經處一片平坦,手底下沒有能再多動稍稍的敵人;龍大方外貌圓滾,頗見福態,運使腿法卻似秋風掃殘葉,就看他皮球般上竄下跳,毫無遲滯,每出腳必有賊寇倒地,樣子是夠滑稽了,但中招之人決計不作如是想。
兩人年紀雖少,身手明顯在半數奇宮弟子之上,“通天劍指”、“虎履劍”等指腿二藝在奇宮諸脈間廣為流傳,場中沒有不會的,但就連二十出頭的年長弟子使將出來,都無他倆那般老練毒辣。
二少默契絕佳,搶先撕開人群,直指磔刑架上昏迷不醒的新娘。
“風色、颶色!”突然間,奚長老的聲音穿破夜風呼咆,彷彿來自極遠處,卻又清晰得一字不落,透體隱震。“先抓太爺身畔那人,莫教走脫了!”
(這是……傳音入密!)
應風色正欲躍上四輪車台,半空中低頭俯視,攙扶龍方太爺的管家忽然仰起,四目交會,那人原本黯淡的眸光驟消,取而代之的是一雙澄亮有神、甚至可說是漂亮如女子的眼瞳,蘊著一抹陰毒笑意。
“糟了……太爺危險!”
應風色奮力扭轉,身如鷂翻,奮起餘力勾腿過頂,“虎履劍”風壓所至,整個人凌空打了個擺子,如失速的礟石般向下旋墜!
虎履劍以“劍”為名,最強的卻非是腿法,而是運腿行招時所生的風壓,中人如刃,無堅不摧,亦合奇宮“無劍之劍”的至高追求。
應風色不過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就算刻苦練功,畢竟尚未長成,能凌空轉體已是令人咋舌,以腿風加速墜勢,更是近乎魯莽的蠻勇行徑;這下筋力內息俱都用老,只能以失去重心的身子接敵,中與不中,皆是傷己最甚。
在這種情況下,破布般墜落的應風色居然還硬出一掌,遠觀的殭屍男子“砰”的一聲,捶桌低罵:“暴虎馮河,徒逞血勇!”身子離凳,可見著緊。
獨孤寂抱臂環胸,以拇指尖輕刮頷髭,喃喃笑道:“這小子也不是蠢,只是愛逞強了點。不錯不錯,挺帶種的!”想起殭屍男子還有另一名徒兒,轉頭望向寄附舖中。
但見那生得玉雪可愛、神氣卻異常老成的男童,兀自理著新購的日常用品,店舖內一名橫眉豎目的伙計,並著看似普通村民的掌櫃小廝一共三人,整整齊齊癱坐在櫃檯前,像被點了穴道,舖裡桌椅擺設一絲不亂,可見出手迅辣。
只不知這俊秀的男童是聽奚師伯的號令才動手,抑或綢繆多時早有準備,無論心機手眼,都比舖外打成一團的師兄們更令人忌憚。
獨孤寂嘖嘖暗忖:“敢情這指劍奇宮習慣倒著玩。離山的要比山上的猛,年紀小的要比年紀大的強?”
殭屍男子卻無暇旁顧。應風色在空中兩度轉折,筋力內息均已耗盡,若墜地前不及生出新力,光是身子的重量便能生生折斷臂骨,遇上敵人全力迎擊,怕不將五臟六腑震個稀爛?
那管家顯也想到此節,狂喜難禁,正欲向上一掌,送這成天擺架子的風雲峽小鬼上西天;心頭掠過一抹異樣,一個弓腰鐵板橋後仰,堪堪避過蹴向下巴的一記陰腿。來人以手撐地,雙腿剪扭,熊一般的身子靈活已極,差點將他纏倒,地蹚功夫好到令人切齒咬牙。
——龍方颶色!
那人再顧不得體面,手足並用,勉力脫出纏夾,見龍大方翻過肚皮,仰躺著接連出腿,如踩獨輪;應風色雙掌連擊他厚厚的靴底,被龍方颶色滾大球似的接個正著,墜勢消於無形,新力驟生,冷不防自斜裡撲來,屈如龍爪的五指,正中那人面門!
(……中了!)
應風色在半空中不只與那廝對目,還瞧見悄悄掩至的龍大方,兩人一照面間便知對方心思,才有其後的“魯莽之舉”,果然騙得那人見獵心喜,轉逃為攻;否則他削尖腦袋往人堆裡鑽,未必留得下來。
管家頭頸一仰,應風色只覺抓了團濕軟之物,被那人抱頭一滾,從龍大方的腿招下逃出。“……別跑!”應風色扔去易容材料,加入戰團,三人繞著太爺一陣追逐,有幾次差點揪住那廝衣角,卻始終差了半步。
許是慌不擇路,也可能視力受損,管家掩面低頭向前疾衝,卻是朝奚無筌的方向。二少交換眼色,龍大方假意追逐,不緊不慢地跟後頭,實則將他趕往長老處;應風色卻返身躍上車台,欲將新娘解下刑架,只口中“抓住那廝”、“別讓他走脫啦”的呼喊聲越發響亮,聊以驅趕獵物罷了。
那女子並非國色,起碼與龍大方的小嬸嬸相比,實在天差地遠——奇宮門下在應對女子一事上律教甚嚴,無論對方何等美貌,這些年輕人從小被教慣了“非禮勿視”,把持不住的也只多看了兩眼,便即轉開。
應風色向以鱗族貴冑自居,連貝雲瑚的正臉都沒瞧上,眼角余光卻切切實實感受到那股奪人心魄的耀眼光華。這名始興莊的少女雖也穿上嫁衣,睡顏卻沒什麼流光暈彩透出,只是普通的女子,無法予人“天女下凡”的震懾感。
“姑娘,你別怕。我救你下來。”聽她咕噥一陣,似將醒轉,應風色低聲撫慰著,卻在解開束縛一事上遇到困難。
箍住少女手腕的皮環甚是粗厚,韌性又強,無法以內力扯斷。他正要回頭,叫龍大方弄柄匕首之類的物事來,少女悠悠睜眼,低頭瞥見自己身上的大紅嫁衣,露出極其驚恐的表情,失聲尖叫:“為……為什麼是我?明明這次就不是我!嗚嗚嗚嗚……姥爺、姥姥!我不要……不是我……不是我!嗚嗚嗚……”恁應風色如何安撫,少女只是哭嚎。
應風色抓住皮環相連的鐵鍊,運勁一崩,分毫無損,然而少女掙扎越劇,雪白的腕子已磨破油皮,皮環染血。應風色不由得心煩意亂,揚聲道:“拿劍來!”兩名靠得近的奇宮弟子如夢初醒,趕緊趨前。
忙亂之間,忽見少女攤散的彤艷裙?上,就在裸露的白皙大腿畔,擱著一條小小的、以青紙折成的龍,蜿蜒曲折的龍腹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在應風色迄今十四年的人生里,從未見過如此精細的摺紙技藝。
少年忍不住向那條昂首擺尾的小小神龍伸出手。下一霎眼,一股難以形容的劇痛貫穿左掌,將他牢牢釘在刺繡精緻的大紅裙?間!
“啊啊啊啊啊————!”
慘叫驚動了所有人,奚無筌身形一晃,與管家交錯的瞬間袍袖往他背門一拂,那人失足滾倒連翻幾翻,伏地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驚震谷紫綬首席施展身法,流光般撲向龍大方。後者被突如其來的漫天烏影所懾——本以為是暗器,但飄忽的路徑與緩慢的速度,又像是一群蝴蝶或螞蝗飛來,模樣看著也像;來到近處,才知全是由五色紙折成,蟲魚花鳥皆有,當然也有最常見的紙鶴。
“什麼鬼——”龍大方瞠目結舌,居然忘了要逃。
奚無筌離他尚有一丈,伸手難及,急停的一瞬間靴尖旋掃,沙土如浪湧出,激得龍大方立足不住,仰天倒落。奚無筌袍袖揚起,玳瑁筆朝簌簌飄落的沙霧寫個狂草的“鎮”字,毫尖一撥,半身大小的“鎮”形沙字旋轉直進,與漫天飄落的五色摺紙撞在一處。
兩軍對壘,“砰”的一聲沙土爆開,跟著一片颼颼銳響,龍大方失聲慘叫,被奚無筌揪著衣領拖出,赫見他左小腿遭一物貫穿。幾名年紀較長的驚震谷弟子七手八腳將少年抬至一旁,見貫穿小腿的哪裡是什麼暗器,而是一片以青紙折成的“菖蒲折”。
摺紙有眾多基本形,其中折成紙鶴的基礎,形似織布的梭子,又像尖狹的菖蒲葉,故稱“菖蒲折”。摺紙鶴、船馬,乃至菖蒲花等,均須由此入手。
奚無筌將內力附於沙礫,寫成一面狂草的“鎮”字盾,藉以卻敵,又使龍大方失足倒落,料亦可閃過幾枚。殊不知敵人從頭到尾,就沒打算以紙鶴傷人;沙盾與摺紙兩兩對撞,爆發的內息使摺紙還原成菖蒲折形,接連射落,才是對手隱藏的殺著。
奚無筌及時將龍大方拖出戰團,避開胸腹要害,仍不免傷了左腳。
青紙被鮮血浸透,嵌黏在血肉間,軟糊成一片,若不能悉數清除,不免使傷口惡化,輕則難保腿腳,重則化膿感染,高燒不退,必然要了他的小命。除非挖開傷口,否則軟爛的紙糊如何能完全刮除?
“好……好毒辣的手法!”
“長……長老!”龍大方滿臉是淚,咬牙顫道:“我……我不要殘廢!要成瘸子,不如死了乾脆!求長老……務必保住弟子的腿……”
“別胡說!不會有事的。且忍耐些。”
奚無筌定了定神,食中二指夾住菖蒲折一端,真力所至,浸血的青紙驀地繃緊如鋼,創口等若又被刺穿一回。奚無筌快手抽出,乾淨利落,連些許紙皮毛屑都未留在少年體內。
龍大方痛暈過去,旁人趕緊取出傷藥夾板,為他敷治包紮;其餘則手握劍柄,視線紛紛投向磔刑架處,調息運勁,以迎大敵。
一名身形瘦削的焦發男子不知何時踞於刑架之後,襤褸黑袍逆風獵獵,散發出枯木腐土般的衰朽氣息,既像烏鴉,又似一頭巨大的人形蝙蝠。
黑衣怪客拈起嫁衣上的摺紙青龍,深深吸了口寒涼的夜風,閉目嘆道:“陽世的氣息,總是這般令人留戀。污濁、腐敗、私慾、貪婪… …才得孕育出溫熱可口的血肉。今夜,你們為我準備了什麼?”
刑架上的少女瞪大眼睛,連叫都叫不出,不知是驚怖太甚,抑或已然認命,一動也不敢動。應風色的左掌同樣被菖蒲折所釘,痛徹心肺,但少年很快就理解:敵人同奚長老一般,亦擅寄附內息的功夫,貿然弄碎青紙,不過白白賠上一隻手掌;有奚長老在,自己的手定能救回,索性專心打量來人模樣,伺機而動。
那人自現身以來,始終躲在磔刑架的陰影之後,避開了炬焰燭照,不知是天生畏光,抑或有不可告人處。木台周圍的莊人多半委頓在地,縮成一團,更遠處的奚無筌、獨孤寂等自不消說,整個廣場除了被釘在他腳下的應風色,怕沒有其他人能看清這名黑袍怪客的樣貌。
怪客的肌膚渾無血色,呈現出不透光的淺淡堊灰,像是刻意塗抹膏泥,卻沒有水分被體溫蒸散後的皸裂,也不似油彩滑亮……若非尚有一絲清明,應風色幾乎要相信那就是他原本的膚色,而非某種高明的易容技法。
此外,他的頭髮異常焦枯,既無光澤,也沒有半分生氣,透著一股粗劣造物的虛假之感。身上的黑袍,質地應是頗為名貴的繭綢,從綻開的線頭和接縫,可以看出原本縫紉剪裁的高明;能弄得這般破爛襤褸,除非是長年埋在土裡,飽受蛇囓蟻咬所致。
還有氣味。
屍臭、血腥,乃至於兵器上洗濯不去的鐵味和膏脂臭氣……在奇宮嚴格的菁英教育之下,這些應風色早有歷練,其實並不陌生。但黑袍男子身上,並不是這樣的氣味。
他聞起來像沼澤。不是沉有腐敗屍骸的那種,而是鋪滿朽葉,其下封存的一切正慢慢化為沃土膏泥,將來或能哺育眾多生命,然而此際,便只有一片無聲的死寂而已。
應風色滿腹狐疑,正想再看清楚些,那人忽然轉過頭來,焦發下的眼睛與少年對上,令他悚然一驚。
那是只血眼。
眼瞳烏黑,應是眼白的部分只有一片赤紅——非是血絲密布,而是不見一絲餘白、無比深濃的紅。黑袍怪客沖他咧嘴一笑,滿口尖牙黃爛如獸,半點也不像人。
奚無筌凝神遠眺,在心裡盤算著出手的時機。如果等不到,就得為風色製造一個。那孩子的手沒法等。
離開漁陽後,他就不信鬼神了。對手的武功無疑十分高強,人數上也有優勢,但既然是人,就有弱點可乘,奚無筌絕不放過任何敲打的機會。“閣下敢在龍庭山下撒野,莫非沒把指劍奇宮放在眼裡?”提運內力,不無示威勸和之意,將語聲遠遠送出:“若是誤會一場,奇宮亦可息事寧人;若有意尋釁,閣下不妨問問四百年來,何人曾由此間走出去!”
“……給我住口!”
開聲之人氣息闇弱,不勝惶急,居然是龍方太爺。
“奚長老,我敬你是驚震谷紫綬首席,地位尊隆,這才以禮相待。你在我莊內拔劍殺人不說,又破壞建醮祭典……龍庭山與我六大姓數百年來相濡以沫、互敬共榮的骨肉之親,今日便毀在你的手裡!還是山上人目空一切、自尊自大到了這等境地,已不把咱們山下放在眼裡?”
眾人料不到他居然幫匪寇說話,面面相覷。奚無筌毫不動搖,沉聲道:“龍方太爺,傷了你孫兒的人,可不是我。”
龍方太爺一頓柺杖,忿忿道:“都是這個小畜生,累得我莊得罪夜神!還有你這吃裡扒外——”怨毒目光在貝雲瑚艷極無雙的臉上轉了一圈,福至心靈,顫巍巍地趴跪在地,朝那藏身於刑架之後、兀自把玩著摺紙小物的黑衣怪客叩首。
“偉大的夜游神啊,求您原諒老朽與老朽的莊人。除了每次月圓應許的新娘與祭肉,今夜,我們將所有的莊外人獻祭給您,祈求夜神庇佑本莊,不死不衰,長歸冥照。”所有莊人亦隨他跪拜祝禱,無比虔誠,偌大的場面荒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山野鄉愚,迷信鬼神的多了去。東海本土的龍王大明神信仰,原本便摻雜了遠古鱗族統治時的巫覡思想,以及後來的佛道宗教,加上歷朝歷代或抑或揚,有各種安邦治國上的考量;說好聽是兼容並蓄,其實就是什麼都有人信。
可鱗族六大姓不是市井的愚夫愚婦,他們是正統的鱗族貴冑,是央土朝廷深憚其源,不得不懷柔籠絡的特權階級,豈能被神棍玩弄於鼓掌間?在場的奇宮弟子雖然年輕,也無法想像在他們的家鄉,宗族長者會如此行事。
貝雲瑚清清嗓子,翦水瞳眸直勾勾盯著老人,一反平日的寡淡如水,罕見地凝銳如劍。“我敬你是子殊的父親,不曾追究你的過失。子殊臨死前一心念著莊民,唯恐他們為惡魔所噬,你卻親手將他們送給惡魔!日後泉下相見,太爺如何與子殊交代?”
老人冷哼:“有夜神的庇佑,陽世亦同冥照!你個小小花娘,不過結盟饋贈、交通有無,供我等天潢貴冑狎玩取樂的玩物罷了,只合以媚事人,接代傳宗!連這點本分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獨孤寂暗忖:“看來這什麼子殊的,就是丑丫頭的死鬼老公了。”不知怎的嘴裡酸得發苦,滿心不是滋味,聽老人出言不遜,正好出氣,輕拗指節,便欲起身。忽聽貝雲瑚失聲道:“你……怎麼會……”見黑袍怪客身後轉出一人,同樣是一身漆黑、膚如塗堊,雙目赤紅如血,笑得嘴角微揚,露出一口森森尖牙。
獨孤寂見她俏臉霜白,不顧小燕兒吃醋,握住貝雲瑚的小手,只覺掌中如冰,竟無一絲溫度,下一刻便昏厥也不奇怪,低問:“怎麼,丑丫頭?那人是你的厲害對頭麼?”
貝雲瑚充耳不聞,半晌才回過神,輕輕甩開握持,深呼吸幾口,顫道:“你……是何人?化妝成子殊的模樣,裝神弄鬼,是打算愚弄鄉民麼?”
“……那是你丈夫?”連梁燕貞都忘了同她嘔氣,失聲叫出來。
“子殊……那個叫龍方異的男人已經死了,是在我懷裡咽的氣,我親眼看著他下葬的,不會有錯。這人不是我丈夫,不過是個裝神弄鬼的西貝貨。”
“子殊”正是太爺麼子龍方異的字。
那相貌與龍方異一模一樣的黑衣人,哈哈笑道:“雲瑚,沒想到你信守承諾,真的回始興莊來啦。我已再世還陽,這回可與你做真正的夫妻了,洞房那晚你穿的水色肚兜,還有上頭濡濕的乳汁印子……我死過一回都還忘不了。”叨叨絮絮說起肚兜模樣,不時伸出灰白色的舌尖輕舐嘴唇,還真的是回味無窮。
磔刑架上的女子聽見他的聲音,彷彿被踩了尾巴的貓,幾欲跳起,死命將身子往另一側挪,扯得細鐵鍊匡噹作響,搖頭哭喊:“二……二少爺你別吃我……我不要……求求您了二少爺……你吃秋蘭的事我沒跟任何人說……求你別吃我……嗚嗚嗚……”底下一名婆子聽煩了,合掌抬頭道:“再教你胡說!秋蘭給夜神當新娘去了,正在仙界享福哩。女子一生就嫁這麼一回,你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份,別再胡說八道了。這般丟人現眼,你姥爺還做不做人?”
女子哭道:“姥姥,姥爺!我真沒胡說……你別讓他們吃我,別讓他們吃我!嗚嗚嗚……”
龍方異與貝雲瑚雖無夫妻之實,洞房花燭夜卻是見過她身子的。直到病歿,都由貝雲瑚親自照拂,並未假手他人,龍方異既不可能、也沒有機會向旁人詳述,當晚嬌妻褻衣是何模樣。這是鐵一般的證明,比那張薄薄的面皮更有說服力。
“……我去把他的腦袋擰下來,肏他媽的吵死了。”獨孤寂嘖的一聲,笑意獰惡,卻被貝雲瑚攔住。“他說的是真的?”
“或者有別的解釋,只是我想不到。”
獨孤寂笑道:“那也一樣。若真是死人還陽,大不了教他再活一次,咱們長長見識。”正說著,一道烏影直飆刑架,快得不及瞬目,從起身方位推斷,只能是奚無筌。
他為救失陷敵手的應風色,趁著眾人的注意力被龍方異和貝雲瑚引去,以快得超乎尋常的身法施襲,可說是相當正確的決斷。意外的是:奚無筌劍指處,刑架後那一身襤褸黑袍的怪異男子幾乎在同一時間內消失,化作另一道筆直烏影,兩道箭影凌空對撞,反向彈開,又各自回到原處。
“……長老!”弟子見長老踉蹌落地,以為他吃了悶虧,紛紛上前遮護。奚無筌袍袖一揚,立掌以阻,那張不怒自威的長臉卻無半分血色,彷彿白日見鬼,身子隱隱發顫。
黑袍怪客攬著刑架橫枝,下巴枕著新娘顫抖的藕臂,緩緩睜開一雙妖怪似的血眼,笑容無比邪氣。“奚無筌,還陽是可能的。你瞧,我這不是大老遠的從無間地獄,爬回來看你了?”
“這……怎麼可能?”遠處,殭屍男子一臉錯愕。
“熟人?”獨孤寂來了興趣。
“我同他不熟,但奚無筌熟。”殭屍男子喃喃道:“我沒看錯的話,這廝就是歲無多,擁有七字魔號、人稱'醉舞詩狂漸欲魔' 、原本幽明峪的無字輩首席,早就該死在漁陽的歲無多!為何他……一點都沒變老?”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7-20 10:59:30
第十四折 如蛣如蟲 湮兮漫兮
十年前,漁陽千年不朽常伏地最初選擇常伏地宮當據地,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是好主意。
遊屍門與漁陽十二家的鏖戰才剛落幕,以正道慘勝收場:五島殘部退回海外,七砦中至少有三家幾近除名,換得遊屍三部被掃蕩一空,縱有幸者,亦無法在漁陽立足。
這場爭鬥一開始,是由先發製人的“萬里飛皇”範飛強取得優勢,靠著赤眼異能,蠱惑了以“朝雲仙子”解靈芒為首、人稱“漁陽七仙女”的七人,利用她們除掉漁陽十二家的諸多要人,如飛瑤島前島主“帝女劍”慕懷春、行雲堡少堡主高唐夢,以及落鶩莊莊主“金鞍玉勒”解鹿愁等,可說是戰績彪炳。
五島七砦畢竟根柢深厚,撐過猝然遇襲的失措,明白對手是有備而來,捐棄成見,團結抗敵,儘管遊屍門實力強橫,以一敵十二的劣勢逐漸顯現。範飛強雖有領袖魅力,卻無相稱的胸襟格局,本為複仇而起事,戰至中期,將當年仇家一一清算之後,自己也不幸犧牲,然而雙方已是勢同水火,再無折沖調停的可能,注定不死不休。
五島七砦一度攻下游屍門總壇藏形谷常伏地宮,遊屍門最後的領袖“血尸王”紫羅袈於此役身亡。倖存的門人懷著怨毒憤恨,以古傳的禁忌秘術煉屍,欲背水一戰,最後反被還陽的鬼物所殲。
這些死而復活的鬼物入夜後四出攻擊,白日里又躲得不見踪影,神出鬼沒,難以應付。它們半腐的身子裡充滿劇毒,一旦被抓傷、咬傷,或遭腐血膿污噴濺,立時劇烈抽搐,高燒不退,一日內便會死亡,藥石罔效,真氣難抵,比一切已知的毒物都要可怕;其中極少數的人,會在亡故一日後起身,開始攻擊身邊的活人,與鬼物一般模樣。
這種可怕的怪物,被稱作“陰人”。
遊屍門祕傳的煉屍之術既非毒物,也不具備傳染性,唯一的可能,就是在煉製之時,摻入妖刀赤眼上所餵的淫藥“牽腸絲”。此毒雖只對女子生效,卻能透過刀屍傳播,窮途末路的遊屍門人一心想報復,意外造出可怕的變異屍毒,連性命也賠了進去。
奇宮弟子來到漁陽時,遊屍門與五島七砦間的鏖戰已然結束,處處焦土的北隅大地上一片死寂,屍殍遠比活人要多得多。
歲無多是第一個進入漁陽地界的奇宮門人——幽明峪雖放逐了他,對外歲無多仍是奇宮門下,領有“醉舞詩狂漸欲魔”七字魔號,近年在江湖道上濟弱鋤強、燈紅酒綠,俠名狂名均大有長進,直追風雲峽一系裡,被應無用逐出門牆的“刀魔”褚星烈。
有一點是孤高冷傲的褚星烈下輩子都比不上的,那就是歲無多在龍庭九脈裡都有朋友。
而歲無多最好的朋友,就隱居在漁陽。號稱拏空坪一系百年難遇的英才、“四靈之首”應無用曾經的頭號競爭者,只差一步就能登上宮主大位之人,“烽魔”曠無象。
拏空坪精擅匠藝,不以武功見長,已逾百年不曾捲入大位的競逐,並非無心於此,而是明哲保身。直到曠無象橫空出世,武功幾可與無字輩中最出色的應無用比肩,派系中的長老們才又重新燃起了雄心。
唯一的問題,就只有曠無象無心於此。
奇宮弟子挺拔俊秀,門第又高,武藝高超,成年下山後,幾乎都是花叢老手,曠無象卻是老老實實的鐵匠,無論做什麼都是專心一意,才能打造出不遜三大鑄號的頂尖兵刃。他愛上一名尋常村姑,但奇宮之主不得娶妻生子,以免大位私傳,絕了真龍之嗣。這條規矩四百年來被奇宮從嚴恪守,無有逾犯,可預見的未來之內也不會有例外。
長老們為使曠無像出馬角逐,心無旁騖,不惜對無辜的少女出手,千鈞一發之際,居然是應無用救了她。曠無象感激之餘,自此退出名位之爭,並於應無用即位後,自請離山,偕妻退隱,以絕拏空坪之想;敢來說項的,全教他一柄鐵錘打了回去。
應無用一生與曠無像都是朋友,兩人雖不曾往返魚雁,更罕於人前相見。他在離開龍庭山,踏上那場迄今未返的北行之旅時,曾到過漁陽探望曠無象夫婦,盤桓有數日之久。
此事只歲無多知曉,當時曠無象曾發鴿信,寥寥一行:“應無用帶酒,等你兩日。”歲無多因故錯過,趕到之時應無用已去,留下一封赦書給他,歡迎他歸返龍庭。
“……你回不回去?”凝視歲無多縮頸烤火的模樣,一向寡言的鐵匠忽問。
已慣花叢的江湖浪子哈哈一笑,饒富興致。“你呢,你回不回去?別皺眉,我沒有天眼通。比起我,應無用那小子真正想召回的,肯定是你;多留一封赦書,是收買你的心。你那封呢? ”
曠無像話少了點,可不是笨蛋,一指炭盆。“燒了。”
“當著應無用的面?”
“……嗯。”
“你是想讓我多後悔,沒能親眼看見應無用的表情?”歲無多拍桌大笑,驚動了正在廚房裡做羹湯的曠夫人。“嫂子抱歉,我抽風呢!哈哈哈哈……您忙,甭理我。”語罷就著火光,凝視信柬上筆走龍蛇的“無多吾兄親啟”六字,半晌才喃喃道:“風雲峽的應小子不簡單,你讓他忒下不了台,他仍是寫了赦書給我。光這份氣度,難怪龍庭九脈相安無事,都快相濡以沫,成天裡你餵我點口水、我餵你點唾沫了。這樣的人,怎能叫'無用'?依我看該叫'無能'才對,簡直無有不能!當年物字輩那幫老東西,能想到今日的光景?”
圍著圍裙、手捧筍湯出來的少婦聽見,笑道:“歲大哥,一會上桌可不許說口水唾沫什麼的,臟也臟死啦。”
歲無多睡過的花魁處子、俠女魅妖不計其數,隨便哪個都比她漂亮百倍。便不看隆起的孕肚,她嫁給曠無象的幾年間,也太過乾脆地從少女的結實緊緻崩成了婦人的豐腴肥美,跟她的閨名“玉蘭”一樣,透著抹不去的土味。
但他是打心裡替好兄弟歡喜,覺得老曠真是娶對了媳婦兒。這個榆木腦袋幾時練得這般眼力,能從糞土之牆裡瞧出黃金來?
風雪蓬蒿,熾炭火盆,那晚,煨成了濃濃乳白色的筍片雞湯伴著此起彼落的笑聲,給了浪子最溫暖的家的感覺。歲無多甚至認真考慮歸返龍庭,或許他也能像老曠這樣,在山下有個小小的茅屋,養著煮了晚飯等他回去的女人,白日里上山揍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頭,把一身歷練和武藝傳承下去,盡一盡物字輩和寒字輩的老混蛋們不曾盡過的責任,日後重泉之下,不致愧對奇宮歷代英豪……
但應無用終未回山。
“你千萬別和人說,見過應小子的事。”他狠下心燒了那封小心珍藏的赦書,罕見地對老曠板起臉,幾乎摁上他的鼻尖。“……你莫當自己天下無敵,誰都不放在眼裡。蟻多咬死象,山上那幫混球真要搞事,能生生撕了你。”
曠無象並不知道應無用去了哪兒、為何而去,應無用那人,他不想讓你知道的事,沒人擠得出半點口風。可山上的人不這麼想,希望應無用死透的、迫切尋回宮主的……各路人馬一旦知曉,曠無象的茅屋可能是宮主最後的落腳處,老曠的好日子就算到頭了。
高大魁梧、手長腳長的褐臉漢子隨意以舊巾帕裹頭,抱著襁褓中的兒子滿屋晃蕩,口裡咿咿嗚嗚不知哼什麼,不經意間便走出了歲無多的視界。“我沒有無敵,輸了應無用一招。你自己小心。”
接到求救信,是應無用失踪三年後的事。
歲無多以為是山上終於盯上老曠,展信才知是玉蘭出了事。
曠無象的信一如往常,並未交代始末,但狂亂潦草的字跡嚇壞了歲無多,他記不得老曠上一回失去方寸是什麼時候的事。興許從未有過。
連夜趕至鐘山山腳,歲無多沒能見到闊別經年的老友,茅屋被打得稀爛,屋外兩座土墳,大的那座插有“愛妻玉蘭”血書的碎裂木條,似以茅屋橫梁折就;小的連木條也沒插上,歲無多毋須、也不忍心扒開墳土,便知埋的是哪個。
他強忍悲傷,四處尋找曠無象,沿途卻目擊了漁陽種種悲慘景況:染上淫毒的女人慘遭拋棄,裸著身子到處找人交歡;佔了便宜的男人回家同妻妾們歡好,又或姦淫其他女子,而將淫毒散播開來;遊屍門與五島七砦不是形同覆滅,就是閉門休養,黑白兩道頓失約束,盜匪四出劫掠,殘剩的小勢力開始相互攻擊,爭奪無主的地盤和赤眼妖刀——歲無多向山上的友儕發出鴿信,請拏空坪派人前來,一面協尋老曠,同時幫助殘破無主的北隅大地恢復秩序。豈料“醉舞詩狂漸欲魔”人緣之好,遠超他自己的預料,長老合議雖未允其代請,自發前來義助之人卻難以遏抑,各脈都有優秀的新血加入,最多時曾達二十餘人,傾一脈菁英亦不過如此。
初期大抵以趕走作亂的盜賊、保障百姓的安全為要,一面收容為淫毒所害的女子,避免其淪為男子洩慾的工具,致使“牽腸絲”繼續散播。奇宮各脈多少涉獵醫術,一行人裡也不乏好手,嘗試用各種方法解毒,乃至延緩發作的時辰與程度,頗有斬獲;陽精可供作解毒的藥引,便是成果之一。
不幸的是:陽精只能在染毒初期見效,一旦時日拖長,毒性又變,以致無藥可解。他們也只能駐守在村落裡,避免盜賊再回,同時將那些中毒已深的可憐女子隔離,並持續嘗試新的治療方法。
直到“陰人”出現,打破了短暫的平靜假象。
遇襲的那一夜,歲無多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誰打,他被一股大力撞得穿破夯土薄牆,滾入一家農戶倉庫,彷彿有半間屋子壓在身上;滿眼金星未褪,那物事又咆哮著掀飛了壓住他的磚梁,歲無多本能抓起農具迎敵——那是整晚他做得最對的一件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村子的,回神時天已濛濛亮,遠方地平線竄起濃煙,他認出是村子的方向。大概只有一半同伴逃出,三人帶傷,臂上留有幾條淒厲爪痕的撐得較久,被咬傷的人則蜷成一團,渾身抽筋也似,發出駭人慘叫,連壓都壓制不住,整整痛苦了一個時辰才嚥氣,過程堪比凌遲,活著的人無不汗淚縱橫,精疲力盡,彷彿也死過了一回。
村里完整的屍骸不多,全是殘肢,散發出可怕的髒腑臭氣。中毒女子渾身沾滿鮮血,有的呆呆坐在地上,泡在失禁的屎尿裡,有的失神胡亂行走,也有啼哭或狂笑的,活生生一幅工筆精描的煉獄圖。
歲無多砍死了對敵的陰人,用鐮刀並著鋤頭將腦袋斫斷,就著天光一看,發現是之前交過手的山寨賊首。這廝的武功差不多是讓歲無多踢著屁股玩的程度,昨夜那犀象般的怪力、虎豹般的敏捷,簡直就是請神附體,完全沒有道理。
“陰人”並不主動攻擊染毒的女子。少數身亡的,下陰開裂得不忍卒睹,身軀四分五裂,推斷是心神已失,自跑去與“陰人”求歡,遂被當成了餌料處置。
陰人像追著他們跑似的,此後幾乎每夜,都必須和這樣的怪物戰鬥或對峙。儘管傷亡數目不似頭一夜慘烈,仍無法阻止同伴的減少。
他們需要一座堡壘。能在夜間閉守、抵抗蜂擁而至的鬼物,易守難攻的不落之城。“……去遊屍門總壇如何?我聽說那裡囤積不少糧食武器,遊屍門不及運用,便已覆亡。五島七砦也無力佔取,就算有人,多半是毛賊一類,容易應付。”
提議的奚無筌是驚震谷一脈,在山上時歲無多與之不熟,非是無意交遊,他在驚震谷的朋友多了去,而是此人閒雲野鶴,意在山林,竟連自家師兄弟也不怎麼熟稔。
奚無筌會趕赴漁陽,實是大出歲無多的意料,並肩作戰以來,漸覺此人品行端正、外冷內熱,在山上該頗受埋沒吧?驚震谷也不是什麼好地方,破事成堆;一門“呼雷劍印”練不出鳥來,不會換別門練麼?偏生老傢伙都是死心眼,益發削尖腦袋往裡頭鑽,苦的是底下的年輕人。
奚無筌性格不慍不火,不利修習剛猛一路的功夫,這是連傻子都明白的道理,卻未必練不得內功,正如水有洪汛的猛暴,亦有流觴之巧。歲無多遂將所學悉傳,裨補其闕。“'飄蓬劍寄'本非幽明峪的獨門,通天閣我記得有秘笈的,八百年沒人翻過,灰塵比書還厚。”他笑著對奚無筌說:“但'萍流劍引'就是我幽明峪獨一份的絕活兒啦,三丈之內,直線衝刺的速度獨步天下,人去如劍,出則無悔,便在幽明峪,也不是誰都會的。咱們若能生離此地,切莫在人前輕易使出;出了事,倒楣的可不是我,我自江湖逍遙,你得自己擔待。”
奚無筌猶豫起來。“這……不合山上的規矩,還是不要了罷?”
“武功不嫌多。”歲無多大力一拍他的肩膀,幾乎拍得他立足不穩,豪笑道:“有命回去,你再把它忘了罷。若死在這裡,再合規矩又有個屁用?”奚無筌一想也是,遂不再言。得有心人點撥,他武功進步神速,也可能是生存所迫,加倍激發潛力,其他幾位驚震谷的師弟本領不濟,接連犧牲,只有奚無筌挺了過來,漸成團隊的中流砥柱,儼然是歲無多以下的二把手。
奚師兄在眾人心目中既不同以往,他的提議,自是無人反對。
常伏地宮並非建築在地底,而是在環形的峽谷壁上挖出宮室,出入僅一條狹窄通道,外接鐵橋深壕;吊橋似是毀於戰事,寬逾兩丈的壕溝被汲乾了水,插著幾根雙手合圍粗細的巨木,稍具輕功基礎者勉強可過。
甬道內,抬頭只見一線天,猿鳥亦無從飛縱,“易守難攻”絕非說說而已。而地宮裡除了發生過戰鬥的地方,還殘留著血跡和折斷的刀劍等,不見半具屍首,多數房間保留著日常使用的模樣,也有足夠的干糧飲水。
他們在此地待了大半個月,每晚利用臨時湊合的陷阱機關守住通道,斬殺循聲而來的陰人,遠比在村莊野地要輕鬆許多。奚無筌甚至發現藥室囤有大量的硝藥引信,足夠炸平一座小山,許是遊屍門的殘存部眾欲與敵同歸,不知何故不及佈置運用,谷內環境陰涼乾燥,得以保存至今。
發現不對的那一天,是歲無多指派三名腳程最快的師弟,出藏形谷求援。
他們帶入地宮的受害女子約有十數人之譜,沿途收容的老弱婦孺則倍數於此,加上十名奇宮弟子,食水的消耗本身就是問題。所攜信鴿在陰人襲擊的頭一晚便損失殆盡,自此與龍庭山斷了聯繫,山上既不知有陰人,自也想像不出此間形勢的嚴峻程度。
退萬步想,陰人若持續增加,是可能湧向南方的。龍庭山看似天高皇帝遠,與此渺不相涉,也可能在一夕之間陷入鬼物包圍的絕境,於情於理都應盡快回報。
三名信差中,有一人很快就回來了——以陰人的模樣。
他渾身佈滿可怕的撕咬痕跡,每一處都是深可見骨,整個人幾乎散架,可想見被包圍的慘狀;而他手裡拖著的斷臂,則屬於同行三人中另一位師弟所有。
陰人畏日,表示信差們直至太陽下山,都未脫出其活動的範疇,以致入夜後慘遭襲擊。歲無多親手斬落陰人的頭顱,連同屍骸一併拖入谷中,與其他犧牲的師兄弟同埋。
一直以來總是大聲談笑、鼓舞眾人的歲無多,突然變得沉默,花幾天時間勘查谷內地形,弄了套攀爬工具,某天夜裡,與奚無筌登上峽谷頂端,直至懸崖邊。就著扔下崖的火信,奚無筌瞧得頭皮發麻,差點脫力坐倒——數百名……不,興許超過千名的陰人,蜂擁著擠在地宮的入口,試圖越過乾涸的壕溝障礙,然而只有極少數得以成功。陰人們在平地上行動迅捷,施展輕功縱躍也不成問題,但不知為何,似乎對高低段差明顯的壕溝束手無策,前緣不斷有陰人被擠落幹壕,在溝底如蛇蟻蟲蟲般亂爬一氣。
——他們每晚對抗的,不過是這其中的一小撮而已!
在大半個月的時間裡,周遭的陰人被谷中生人吸引,不斷向此地集結,屠滅外圍僅存的聚落之餘,連帶製造出更多陰人……以受屍毒感染的死傷之人,十中約有一二變異的比例計算,受這場陰疫波及的百姓與江湖人,已逾萬人之譜,形同憑空消滅了一座小縣城邑。
如今,谷外的鬼物已匯聚成海,到了施展輕功一晝都無法脫離的境地。
兩人在崖邊並肩無語,直到魚肚白慢慢浮露,陰人倏如潮水般退入林中石後,有遠有近,轉瞬無踪,彷彿澆灌蟻穴,傾巢而沒。
“我們放火燒了沿路每一座林子……它們白日里不能見光,對不?”奚無筌沒發現自己揪緊了歲無多的袍袖,喉音乾澀嘶啞,空洞的眼眸迸出異光,像抓住了一根浮草也似,幾乎將袖布揉碎。“這樣一來就能逃出去了!這個法子一定能行……一定能行的!”
歲無多轉過血絲密布的眼眸,連反駁都擠不出多餘的氣力。
帶上受害的女子和老弱婦孺,他們的腳程有信差的一半就不錯了。哪怕放火燒了所經處的陰人藏身地,假設悉數消滅好了,至好也就一半;入夜之後,剩下的陰人——隨便想都有幾百頭——起身襲擊營地,左右是個死。
即使捨棄拖累,結果也不會更好。
以歲無多和奚無筌的腳力,也不過略勝三名信差一籌,若他們遇襲處不是陰人活動的邊界呢?
“你知道我們不能這樣做。”
歲無多的聲音聽來很疲憊,憔悴的形容也是,彷彿一夜間老了好幾歲。
“我們得消滅它們。全部。”
歲無多是對的。
不到一個月內,陰人已屠滅了萬餘人,製造出近千名同類。照這個速度,整個天下化陽世為冥照、遍地行走著嗜食血肉的活死人,也就是數年間的事。或許十天半個月後,陰疫便已傳入東海,縱由此間逃脫,更有何處可去?
歲無多的法子,出乎意料地簡單大膽。
“先把硝藥埋在通道裡,再用土方填平壕溝,放它們進來。”他以竹籌在黏土堆成的地宮模型上比劃。“所有人爬到峽谷頂端,待陰人悉數進入,咱們'砰'的一聲炸坍通道,把它們困在谷中,待日頭一出來——”兩隻手“啪!”一擊,眾人俱都了然於心。
“若它們鑽進壁上的屋室怎辦?”一人舉手。
“據我觀察,陰人在打鬥時雖也能掠高竄低,一旦面臨高低落差甚大的障礙,卻無法任意上下。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從現在起,眾人兩兩編組,從最低一層的屋室開始檢查,確定沒有能夠聯通外界的密門暗道,再將門窗封死,我們住到第三層去。料想這個高度,陰人也爬之不上。”大夥都笑起來。同行的婦孺也因為有自己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格外起勁,高昂的士氣甚至反過來感染了奇宮的“恩人”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心力頹唐喪志。
望著男子眉飛色舞的側臉,奚無筌只覺不可思議。
眼前談笑風生的歲無多,是前夜峽谷頂上,面如槁灰的那個歲無多嗎?在希望滅絕、毫無生機的當兒,他怎能一轉眼間又恢復活力,拼了老命想出辦法,還說服一干殘兵弱將捲起袖管,精神抖擻地面對絕境?
負責計算結構點的,是兩名拏空坪的師弟,奚無筌與歲無多不精數算,全然幫不上忙,只能信任專才。拏空坪的師弟帶來了壞消息,卻與屋室探勘有關。
“我之前就覺得很奇怪,到現在才發覺怪在哪裡。”有著學究般的冷肅氣質、名喚曲無凝的矮小青年,指著一間屋室裡的橫梁鼓起,正色道:“有人在這兒埋了硝藥,第一層的房間裡不只一處,雖未經計算,看來都是在結構的緊要處,我料上頭每一層都有。這峽谷全由類似白堊的黏土所構成,質地鬆軟,一旦引爆硝藥,後果不堪——”
“等一下!”歲無多打斷了他的叨絮,皺眉道:“你是說……有人已在地宮各處結構做了手腳?”
曲無凝露出一副“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的表情,像是耐著性子和聲道:“歲師兄,不是有人,正是遊屍門的餘孽,藥室那批硝藥,就是他們埋剩的。從引信火線短少的情況推斷,恐怕已鋪設完成,只不知引火點在何處。”
奚無筌蹙眉道:“如此一來,炸坍甬道還能成么?萬一波及谷內,牽連了遊屍門餘孽的佈置,會有什麼後果?”
曲無凝面無表情。他才十九歲,還未能領有魔號,武功以年紀來說算是相當出色,但也沒好過那些犧牲的師兄們。能讓他活到現在、還未崩潰發瘋的,或許正是這份超越年齡的冷靜。
“未經精密探勘,我只能猜測,須做不得準。但我若是邪派餘孽,存了同歸於盡之心,最少也得炸坍整座藏形谷,教入谷之人有進無出,才對得起這番佈置。若非如此,豈不是白忙?”
歲無多與奚無筌面面相覷。
“如此,這甬道還能炸麼?””奚無筌仍不死心,急急追問。
“還能。”曲無凝的答案出乎眾人意料,但希望的火苗一瞬就被無情吹滅,點滴不存。“但不能由內引爆。要點燃甬道內的硝藥,只能從外頭。”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7-28 10:49:35
第十五折
此生有憾
顧影沉魚
這個隻身在外、不為陰人所攫,待目標悉數入谷,才點燃火信的人選,只能以拈鬮來決定。
谷中雖不乏紙筆,誰也沒心情裁紙作鬮,七名奇宮弟子,七枚竹籤,奚無筌是第六個抽的,前五人幸運逃過,面上卻無喜色:歲師兄與奚師兄是團隊的主心骨,全靠他倆通力合作,眾人才得以存活;失去其中任一,這要怎生走下去?
但奚無筌明白,比起自己,歲無多毋寧才是真正不可或缺的那一位。神明冥冥中回應了他的祈禱,從歲無多握緊的拳頭里抽出短籤的瞬間,餘人無不倒抽一口涼氣,難過之餘,又隱有些安心——幸好不是歲師兄抽中籤王。
這是最好的結果了。奚無筌告訴自己。
在曲無凝的指揮下,眾人合力將硝藥包埋入填平壕溝的土方裡,以竹管串接並保護引信,引到谷外最近的一處林間。他們幾乎掘開林中每寸土地,挖出六具藏在土裡石隙間的沉睡陰人,澆上火油,就著頭頂烈日燒得一干二淨。陰人在火焰裡抽搐痙攣著,發出獸一般的咆哮低吼,卻沒有多餘的氣力掙扎抗拒,遑論逃離。
奚無筌本想參與埋設硝藥、運土填方的辛苦活兒,卻被歲無多打了回票,讓他留在谷裡,整理出一條能讓老弱婦孺爬上峽谷頂端的道路來。“我可不是對你心存愧疚,才故意安排省力的活兒給你。”歲無多正色道:“此事至關重要,半點也不輕鬆。”
奚無筌同意他的說法。谷頂風大,沒有岩洞之類的地方可棲身,只能在背風面搭起簡易帳棚,更別提爬上去的難度。他花了幾天時間,獨力完成攀爬工事及輔具的構築設置,每天都把體力用到極致,是一躺下就立刻睡死的程度,藉以逃避倒數人生的壓力。
慷慨犧牲固然教人胸中血沸,他並不後悔抽中短簽,但熱血總有稍稍歇止的時候,奚無筌和其他人一樣,不想死於此時此間。生命若結束在這裡,豈能不充滿遺憾?
“……那就不要結束在這裡。”
奚無筌回過神來,有些茫然。“什麼?”
女子唇線微抿,豐潤的唇珠即使在光線昏暗的岩洞裡,依然煥發著珍珠似的潤澤,白皙到帶著些許幽藍的雪膩肌膚也是,即使略顯憔悴,仍是美得令人眩目。奚無筌無法承受她的耀眼似的,轉開了目光。
“你剛把心裡想的事講出來了,筌君。”
女子忍著笑,秋水明眸掠過一絲促狹,這樣明顯的淘氣奚無筌極罕在她身上見得——雖然大夥兒都說憐姑娘時常開玩笑,但他從不覺得——襯與她一貫嫻雅大方的閨秀氣質,益發明艷不可方物。“你一定很會說夢話。”
奚無筌臉酣耳熱,只差沒跳起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的手足無措,苦笑:“憐姑娘,你就別再取笑我啦。”
憐清淺出身七砦之一、以“落鶩明霞”四字為匾的落鶩莊,其母憐成碧雖是女流,卻是漁陽十二家有數的高手,頗有問鼎的雄心,特立獨行,以莊主之身未婚產女,對憐清淺生父的身份閉口不提,在風氣守舊、世家盛行的漁陽地方可說毀多於譽。憐成碧自恃武功,絲毫不放在心上,始終活躍於五島七砦的合縱連橫,愧煞九尺昂藏無數。
憐清淺四歲那年,憐成碧突然暴斃,據說是練功走火入魔所致,對外只說是急病,解鹿愁遂以妹婿的身份接掌落鶩莊。
憐氏一門既無耆宿,憐成碧又一向多抑老臣,解鹿愁輔理莊務多年,扮演居中協調的角色,甚得人心,由他繼位可說是最好的結果,落鶩莊自此為解氏所有。在姨父姨母的照拂下,憐清淺從小與解玉娘、解靈芒姊妹一起長成,所用只有更好更講究,非但沒有孤女寄人籬下的委屈,反如公主娘娘般備受呵護,在漁陽道上傳為佳話。
憐清淺十三歲上便出落得亭亭玉立,得了個“顧影沉魚”的美名,和解家姊妹合稱“明霞三美”,又與解靈芒同列“漁陽七仙女”,在北域四大絕色“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中更是居於首位;說她是她這一輩裡的第一美人,放眼北域料想爭議不多。
“萬里飛皇”範飛強在對漁陽十二家出手之前,曾設下圈套,持妖刀赤眼蠱惑了以“朝雲仙子”解靈芒為首的漁陽七仙女,事後使其各自返家,解靈芒因而刺殺了訂有婚約的行雲堡少堡主高唐夢;而回到落鶩莊的憐清淺,則親手殺死撫養她長大的姨父“金鞍玉勒”解鹿愁,東北武林為之震動。
歲無多一行救助的女子中,憐清淺赫然在列,對自己何以被逐出落鶩莊、漂泊在外,她並未多說什麼,反而主動幫忙安撫百姓,照顧沿途收容的那些老弱婦孺,每個人都喜歡這位天仙般的憐姑娘;在救治身中“牽腸絲”的諸女時,她更是不可或缺的臂助,有許多男兒不便之處,全賴亦通醫武的憐清淺代而行之。
這些個為淫毒所苦的女子,多以“角先生”等淫具自瀆,如此可不受地點、時間乃至對象所限,有需要之時,避開人群片刻即解,也不必承擔忍辱苟活的沉重背負,將身子交給其他男子享用。
憐清淺中毒的時間既長,已難恢復,不知是自製力超群,抑或毒性輕淺,發作頻率甚低,看上去十分正常,可避開日間團體活動的時間,夜裡再覓無人處自理。奚無筌常忘記她也是可憐的受害人之一,興許是不想記得。
她看似還小著他幾歲,若與嫁作人妻的解玉娘同年,至多也就二十三四,說起話來卻十分老成持重,只歲無多能在嘴皮上穩壓她一頭,自然而然喊他“筌君”,這是對平輩中少者的稱呼。
“我聽說你抽中了簽。”憐清淺輕道。
就著微晃的火光,她的側臉滑潤如水,高挺的鼻樑和下巴像以白玉碾成,剔瑩得彷彿能透光。奚無筌必須用盡氣力,才能不盯著她看。世間……怎能有如此美麗的女子?
他並不貪好美色。
在山上時,師兄弟每每呼伴冶遊,他便早一刻溜到後山,避開那些熱情纏夾的邀約,以免讓彼此都尷尬。比起深林曠野,他以為女子之美大抵是膚淺的,非是那些標致的臉蛋、惹火的胴體不吸引人,而是耳鬢廝磨之餘,又或溫柔繾綣之際,她們一開口就令他大失所望,彷彿軀殼裡那單薄寡弱的性靈,無法與甘美迷人的胴體般配。這令青年倍感失落。
憐姑娘卻不同。
她機鋒敏捷,處事卻體貼入微,不以快利傷人,心胸寬大,冷靜沉著;便以外貌論,即使穿著褲腳肥大的粗布棉褲、鬆垮的破衫,仍透著炫人華彩,雪肌瑩瑩帶光,猶如天上謫仙。連“牽腸絲”這樣惡毒的藥物,也無法使她沾染半點塵灰。
奚無筌按捺胸中怦然,半天才聽懂了她的意思,聳肩慘笑。“總有人要做的,不過恰巧是我罷了。”歲無多讓師兄弟們保密,不向其他人透露計畫的細節。可憐姑娘不是“其他人”,她想從中撬點什麼出來,多的是願意和盤托出之人。
若她來問,指不定奚無筌自己便說了,想想也沒立場責怪洩密的師兄弟。
“……筌君想死麼?”憐清淺嘴角微勾,姣美的唇珠與薄薄的上唇抿成一道好看的弧線,美眸流沔,帶著一絲促狹,不知怎的令奚無筌想起北域獨有、擁有一身銀色毛皮的雪地雌狐,那樣的美麗伴隨著狡獪與危險,又有著說不出的雍容華貴。
她的左嘴角斜下有一顆美人痣,但在兩人並肩而坐、幾乎氣息相聞的近距離,奚無筌才發現她的右唇之上,約莫在鼻翼斜下的位置,也有一枚極淺極淡的小痣,非但不覺美玉有瑕,反而予人精巧的感覺,與憐姑娘散發的氣質不謀而合。果然真正的美人絕非只美一處,而是無一處不美,只要在她身上,什麼都好看得不得了。
“不想。”奚無筌不想騙她,也不覺得能騙過她。
憐清淺轉過頭來,那雙清澈的明眸令他難以招架。
“……但你覺得應該要這麼做,所以才欣然接受?”
“也不算欣然,就是抽到了。誰讓我手氣這麼背?”
憐清淺噗哧一聲笑出來,奚無筌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個笑話,本欲解釋,不知哪條線搭錯,居然也笑起來。
他倆在第五層的壁室內搓佈為繩,要做出足夠的繩索,從第七層——也是藏形谷壁室的最頂層——將老弱婦孺吊上峽谷頂端。這兩日里,眾人都搬到了第三層居住,只待硝藥埋設完畢、土方填平,便要毀去往第三層的通道;時間緊迫,夜裡也得趕工。
藏形谷的土質近乎堊膏黏土,峽谷壁上掘出的屋室十分堅固,觸手滑膩,格外陰涼,利於貯物。這間壁室甚是寬敞,應是儲存毛皮布疋的布庫,兩人撬開箱鎖,翻出一地佈匹,專揀質輕價高、一扯不爛的來剪搓成索。憐清淺從小所用堪比皇室郡主,眼力遠高過奚無筌,順理成章指揮起“筌君”來。
“我找歲無多討你這個差使,被他羞辱一頓。”
兩人笑了半天,漸漸止歇,憐清淺忽然開口。奚無筌愣了愣,才知她指的是點燃引信。“他信不過我的武藝,說若將引信交到我手裡,計畫定要失敗。”
奚無筌突然激動起來:“憐姑娘,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且不說武藝如何,要在陰人齊聚的谷外點燃引信,須得有必死的覺悟——”嗓眼一緊,忽然啞瘖。這些日子以來,數著“還剩幾天就要赴死”簡直就像凌遲,時時刻刻都在削薄他的決心;到眼下,他已不敢說自己有沒有必死的覺悟了。
應該在點火當天抽籤的,奚無筌忍不住想。
“我說我很早以前就不想活啦,做這個再合適不過。”憐清淺淡道。“但歲無多說筌君肯定不會接受,我若硬要,只能自己來說服你。筌君,能夠請你,把這個機會讓給我麼?”
奚無筌腦中一片空白。
中了牽腸絲之後,因無法接受自己變得淫冶放蕩,又或在發作時身不由己,與眾多男子交媾,清醒後幾欲崩潰,因而選擇自盡的女子,他已看過許多。但憐清淺和她們不一樣,據說她受妖刀赤眼控制,清白毀在範飛強手裡,而後又殺死一手拉拔自己長大、猶如親父般的姨爹解鹿愁,最終不見容於落鶩莊——憐清淺按他手背,溫柔地阻止了他。
她的小手看似玉雕,指觸卻滾燙如火,剎那間奚無筌有種被灼傷的錯覺,卻捨不得縮手,任由她的指尖在他心上留下一個小小的烙印,一如其他的無數個。
“我那姨父解鹿愁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生,是他害死我母親。他打年輕時便歡喜她,她卻同一個不知是誰的莊外人生下女兒,解鹿愁只好娶我姨母,蟄伏著等待機會。”憐清淺睇著火光輕道,彷彿說的是別人的事:“我小時候很羨慕玉娘靈芒她們,可以去飛瑤島學藝,我卻只能待在莊里。莊中老人都說:'小姐,這可是莊主的心意。他唯恐外邊人說他把你送將出去,是存了佔奪憐家基業之心,將來你長大了聽見,會離間你們姨甥的感情,讓小姐守著莊子,日後也才好還你。'
“筌君,我信這套鬼話,一直信到了十二歲。只是在那晚之後……我就什麼都不信了。解鹿愁那畜生,甚至不肯等我再長大些。”
奚無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你……他對你……”
“沒錯,我的親姨父玷污了我,把一個天真無知的小女孩變成了女人。”憐清淺輕道:“他不斷誇獎我,說我長得有多麼像我母親,那個不知名的莊外男子的血脈,沒在我身上留下半點痕跡。我終於明白他為何不讓我去飛瑤島,又一一弄走昔日的老家人,待我姨母一嚥氣,他便迫不及待爬到我身上來。
“我人生最悲慘的事,並不是染上'牽腸絲',在那之前,我已在煉獄裡待了十年,每天都恨不能死去,然而卻不可得。他讓我覺得,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錯,若他不是這般迫切想得到我,就不會設計我娘練功走火入魔,不會在我姨母的飲食中慢慢下毒,讓她纏綿病榻,受盡折磨;不會早早就把玉娘嫁給顧雄飛那無恥小人,教靈芒留在飛瑤島,不讓她回家……這一切全都是我的錯。”
“胡說八道!”奚無筌切齒握拳,眥目欲裂:“這怎能是你的錯?這……決計不是憐姑娘的錯!”
憐清淺含笑點頭,以溫柔的目光安撫了他的怒火難禁。
“我知道。範飛強說過,一切本就不是我的錯。”
不知為何,聽到她笑著吐出“範飛強”三字時,奚無筌胸中隱隱作痛,有種難以言喻的酸楚,須得咬緊牙根,才未洩漏一丁半點。
“我親手殺了解鹿愁那畜生,我人生中最大的遺憾,已得到了報償。還有其他小一點的遺憾,我想我可以坦然面對。”女郎笑著轉頭,牢牢勾住他本能欲避的視線,像個小女孩似的歪著腦袋,烏濃的秀發全傾向一側,如瀑布般流洩而下;蓬鬆如雲的鬢絲飄在玉頰畔,在火光下散發出金紅色的光芒。
“筌君,我猜你歡喜我,對不?”
奚無筌說不出話來,甚至無法呼吸,悶重的胸口像要被塞爆了似的。他知道她想做什麼,他們一向很有默契。
憐清淺按著他的手背起身,退開兩步,與他正面相對,隨手拉開腰帶,肥大臃腫的烏黑褌褲“啪!”一聲墜地,帶著布質不應有的沉。
奚無筌不敢多看,忙垂落視線,赫然發現褲底濕透,像浸入水里也似,濡著厚厚一層泌潤;一條透明液絲從褲底向上拉成了長弧,黏稠的液珠沿絲滑墜,他本能地朝上瞧去,映入眼簾的,是一雙他此生未曾見過、筆直修長的白皙玉腿。
憐清淺的肌膚白得難以形容——在此之前,他不知世上竟有比雪更白的白色,差不多是皎潔的十五之月映上厚厚的湖畔積雪,從剔瑩潔白中,透出些許藍銀交雜的光暈那樣。
她的個子在女子中算出挑,並非特別高大,而是修長苗條。
沒了裙褲遮掩,奚無筌發現她瘦得異乎尋常,大腿只比他的手臂略粗一些,雪肌下透出淡淡青絡,稍一用力便欲斷折,像隨手掰下一截冰筍似,卻無形銷骨立的料峭之感,仍保有女子胴體的溫潤柔軟。
這並不是飢餓或疾病所導致的畸形,而是天生如此,是造物者的絕妙天工,並緊的兩條細腿根部還留有無法緊併的少許罅隙,鏤空處宛若菱兒,可清楚辨出腿根與私處的腴潤,是緊緻的、滑膩的,充斥驕人彈性的肌膚和骨肉,勻稱的腿部線條美到了骨髓裡,絲毫不覺乾癟凋萎。
這如幼女般的稚嫩體態,卻有著大片的茂盛烏茸,不但覆滿飽滿的恥丘,還沿著肥厚如蚌的大陰唇,一路蔓延到雪白臀瓣的桃裂裡,極黑與極白形成極其強烈的對比,令人目眩神馳。
捲曲茂密的毛髮被淫水濡成晶亮亮的一綹綹,襯著兩片微微翻出外陰的櫻色嬌脂,淫靡得難以言喻。奚無筌清楚看見黏在褲底的那條長長液絲,是從哪裡牽出來的,只覺得口乾舌燥,無法動彈。
失去腰帶的牽繫,女郎外衫的衣襟敞分,寬約一掌,露出自脖頸、鎖骨以下,乃至下陰的赤裸胴體:她的奶脯小巧精緻,如兩隻倒扣的玉碗,雖未能擠出深溝,份量十足的乳肉仍墜出了完美的弧形半圓;乳上浮露的單薄胸肋清晰可見,與鎖骨有著同樣纖細的線條。憐清淺垂下袖管,襟領沿削肩往後滑,毋須抬手褪衣,整個人就這麼從黑袍裡“剝”了出來。她抬起玉杈般的細瘦胳膊,側首抽去髮簪,如瀑秀發散至臀後,既似仙子凌波,又像誘引佛墜的妖魔。
更要命的是氣味。
原本充斥陳腐之氣的布庫,自她褪去祥褲,空氣忽然變得如蘭如麝,清洌之中帶著些許刺鼻,比汗血的氣味更淡薄也更好聞。一絲不掛的憐姑娘從衣褲堆裡微抬秀足,盈盈邁步的一瞬間,氣味益發鮮濃,比方才更腥更擅,卻也更生猛催情--意識到那是自她股間所出,奚無笙簡直硬得襠裡生疼,不得不拱背彎腰,才能維持坐姿。
“憐……你……這……”
“歲無多說,嚐過女人的滋味,你可能會比較捨不得死。”憐清淺來到他的身前,站進他跨開的兩腿間,不以高高支起的褲襠為忤,雙手捧起他的臉。“筌君,我把身子給你,你是不是就不想死了?”
此舉將那對盈盈玉乳擠在臂間,出乎意料地有份量,不住起伏的斜平胸前繃出骨杈的形狀,薄得沒幾兩肉,乳房下緣卻墜得沉甸甸的,可見乳質細綿,胸骨肌束也幾掛不住。
“憐……憐姑娘,你……你別這樣……”
話出口奚無筌自己都嚇了一跳,這般嘶啞的嗓音他從沒聽過,彷彿是另一個人所發。憐清淺連手心是燙的,他像被兩塊紅炭捧住臉,炙得腦海裡一片空白,直到微涼的液感填溢了兩人之間,才意識到是自己的眼淚。
憐姑娘,你別這樣。
我知道在你心裡,只有那個已不在人世的範飛強,是他拯救了你,讓你從無盡的煉獄之中掙扎逃出,給了你真正的自由……我不想同死人爭,那是爭不贏的。我願意給你任何東西,答應你任何要求,唯獨這事不行。憐姑娘,你得活下來。我就是為了這個,才決心赴死——奚無筌在心中吶喊著,無奈卻吐不出隻字詞組,只能不爭氣地流著淚。
憐清淺靜靜打量著他,奚無筌這才發現她的眼瞳是很淺很淺的金褐色,瞳仁周圍甚至有一圈淡淡的淺綠,像裹著松綠碎金的琥珀。
“我在想,你並不是嫌棄我,覺得我貞潔已失,又身中淫毒,不是乾淨的身子了,所以才不肯要我的,是不是?”
奚無筌的胸口幾欲炸開,整個人彷彿四分五裂,連搖頭的力氣也無,澀聲道:
“我不能……不能答應……”我怎會嫌棄你呢?青年心中淌著血淚。於我,你是世上最善良、最美麗、最聖潔的女子,是我八輩子也配不上的好姑娘!我不要你這樣鄙薄自己的身子,不要……這樣對我。憐姑娘,我——“筌君,是我不好,我不該逗你玩的。可我就是忍不住想欺負你一下,我喜歡看你慌張的樣子。”憐清淺捧起他的臉,閉上眼睛,以額相抵,溼熱香息全噴在他臉上,如蒸醇醪,中人欲醉。“我知道你不會跟我換,知道你除了急公好義,也是為了我才肯犧牲;你的心意我全都知道,但我的心意,你卻半點兒也不明白。”
幾滴熱油般的滾燙液珠濺上奚無筌的臉。
他將伊人稍稍抱開,見她面上爬滿淚痕,咬著豐潤的唇珠,瞇眼笑道:“我是對范飛強動過心,但他心上早有別人了;我和他只是一夜夫妻,當時亦是為他所設計,身不由己,彼此間並無結褵廝守的情意。你一直都想多了,雖然那樣我也很喜歡。
“記不記得我方才說過,除了大仇得報,還有個小一點的遺憾?那就是我希望我真心喜歡上的人不要赴死,他要活著回來,然後和我一起,無論將來如何都不分開……你聽明白了麼,筌郎?你要好好嘗我一回,才知離開我你會失去什麼。”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8-3 07:33:47
第十六折
深夏雨雪
花顏羞盡
他不記得是怎麼褪下衣衫,興許是憐姑娘替他除去,回過神時,渾身已剝得赤條條的,摟著朝思暮想的伊人,緊緊交纏,再無一絲罅隙。
憐清淺的身子滾燙如火,不惟雪靨浮露兩朵彤雲,胸口、腰臀等也隨情慾高漲染上片片櫻紅,令人愛不忍釋,怎麼撫摸、掐握、揉捏、啃吻,都難以饜足。
她的腰肢不僅纖細,還薄得不可思議,苗條的細腰連著雪臀,平削的小腹直沒入腿心子裡,線條滑潤,無有餘贅,宛若一隻精雕細琢的玉匙柄;明明胸肋浮凸,肩背彷彿只貼上一層薄薄的肌膚,幾可透光,抱起來卻不覺冷硬,若甘脂欲融,細到微微黏手,又蓬鬆如棉花,觸感妙不可言。
那兩隻椒乳更是綿到了極處,乍看不甚豐盈,勝在渾圓精緻。奚無筌單掌托著乳房下緣一推,卻捏得滿掌細軟,直欲溢出指縫;略一鬆開,乳房又彈顫開來,恢復原本腹圓尖翹、宛若椒實的誘人形狀。
以她幼女般的體態,雙乳竟有這等圓潤手感,襯與酥滑雪肌,奚無筌摟住便不肯放,腦子熱烘烘的無法思考,似嬰孩索乳,一徑低頭銜她香軟的唇瓣,吮得無比陶然,又濕又熱。
憐清淺已非初經人事的處子,一面報以熱情的丁香小舌,細長藕臂邊往他身下探索,握住男兒的滾燙粗長,輕輕捋著,肉杵在指掌間一跳一跳,硬到難以想像的程度。奚無筌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快感,腹肌虯賁如球,洩意遽湧便欲噴薄,連開口喚停的餘裕也無,只能仰頭吐著粗息。
驀地根部一緊,敏感的杵身傳來一陣刺痛,卻是憐清淺用力掐握,尖尖指甲刺進肉裡,雖未破皮,已疼得他冷汗直流,即將衝上馬眼的濃精一阻,莫說是男兒精華,連充鼓肉棒的血流都被截在前半部,雞蛋大小的肉菇繃出滑亮的深艷醬紫,分外猙獰。
青年呲牙抽搐,就快無法區分疼痛和快美了,懸崖勒馬的感覺令他鬆了口氣,卻不知自己避過了什麼,不覺茫然。
“筌郎,不許你這樣出來……”女郎吐氣如蘭,輕促迷離的氣聲聽得他益發昂揚,熱血幾乎要衝破玉手掐阻,一股腦兒貫入怒龍。“你得給我。全部……全在裡頭,才算要了我。我的身子更好……更舒服……不是只有這樣的。”輕輕擰了他一把。
奚無筌吃痛,忍不住“嗚”的一聲,卻被她推倒在榻上。
憐清淺抬起修長玉腿,跨上他的腰,食中二指分開濕漉外陰,露出鮮紅欲滴的花唇與小巧肉洞,噙著男兒脹大的肉菇,徐徐坐落。奚無筌只覺陽物像被硬塞進一隻極不合身的窄管,明明油潤已極,管內諸多縐褶卻被大得過份的肉棒撐擠開來,能一一感受蜜膣的凹凸彎繞;直到憐清淺顫抖著坐到了底,兩人才齊齊仰頭,吐了一口悠斷長氣。
憐姑娘果然沒有騙他。
她身子裡的美好,敷粉般的纖纖指觸根本比不上,光是這樣坐在他身上,男兒已覺肉棒被裹入一層又一層的滾融油膏,膏脂中埋著無數大小不一的顆粒狀異物,有的細如纖茸,有的韌似棱凸,膣管不受女郎自製地一掐一搐,美得他魂飛天外,消淡的洩意迅速復蘇。
他一手一個,握住憐清淺小巧卻充滿肉感的椒乳,將兩隻對剖的玉球,捏成肥嫩嫩的水潤筍尖,享受那細綿的乳質,心中感動:“憐姑……淺……淺兒……”腦袋熱烘烘的,既是羞赧,又歡喜得像要爆炸也似,彷彿此生再無憾恨,便教他立時便死去,也沒有別的話。
憐清淺被他握住敏感的雙乳,嗚咽一聲,縮頸閉眼,似有些難以承受,原本臉蛋胸口均浮露彤雲,這下連被捉的玉乳也透出酥紅,膣裡油潤如泥,交合處液感湧溢,可見動情。
聽愛郎親暱叫喚,憐清淺捂著乳上肆意輕薄的魔掌,卻伸出玉筍般的指尖輕摁他唇上,朦朧如霧的星眸一凝,咬唇低道:“叫我深雪。這個小名,我娘只在哄我睡覺時才喚,絕不在人前說,連……連那畜生也不知道。我的名兒給他喊髒了,我不歡喜。
“筌郎,你是世上第二個知道'深雪'這個名字的人,我……我不打算再讓別人這樣叫我。你一定要活著回來,明不明白?”嘴角微揚,勉強擠出一抹笑,失載的淚水終於溢出眼眶;即便如此,仍是美得不可思議。
奚無筌胸口滿脹,一句話也說不出,用力點頭,本想起身吻她,憐清淺卻像讀透了他的心思,早一步俯身就口,秀發垂落他胸口頸間,不知名的香味混著蜜膣的氣息,將他深深拘鎖進情慾之中。
青年箍束著伊人薄腰,雙手拇指不到兩寸便要抵合,觸手之處柔若無骨,又有著稍掐即復的彈性。正欲挺聳,憐清淺卻徑自扭起柳腰,點浪揚波,玉乳晃蕩,扁窄的俏臀宛若香甜熟透的杏脯,在他腹間前前後後扭顫著小小波形,喘息間交雜幾聲嬌吟,極之動人心魄。
“啊……啊……好大……筌郎好硬……啊……”
“深、深雪!唔、唔……不成……不成了……這樣不行……唔……雪、雪……別……呼、呼、呼……唔……”他像要把伊人推落似的拱起下腹,牢牢箍住靈動的柳腰不讓馳騁,驚覺自己全想錯了——鋼片般的柔韌薄腰固然銷魂,卻非他難以撐持的關鍵。
即使扭腰的動作受阻,鱆壺似的吸啜力道仍持續增強。奚無筌意識到心愛的女郎竟有足以魅殺男子的希罕名器,明白大勢已去,仗著蠻力將她一把翻過,按在榻上猛力抽插,插得女郎哀聲浪叫,兩條細腿昂起,玉趾蜷曲,整個人繃成一把雪潤纖薄的玉弓。
“啊……好硬!快些……快些!還要……還要!啊啊啊啊啊————!”
拔尖的嬌吟驀地中斷,緊得不能再緊的膣里居然還能一縮,讓他產生“被生生剮下一圈血肉”的錯覺,彷彿所剔隨噴薄而出的濃精,全被女郎吞進玉宮。他射得無比酸爽,然而蜜膣的抽搐仍未歇止,像是報復男兒的粗暴蹂躪,一掐一擠地持續吞吃啃咬,肉棒轉眼便麻到失去感覺。
奚無筌趴在她的粉頸間喘著粗息,鼻尖磨著汗濕的雪肌,發香、汗潮,淫水的微刺輕羶,混著肌膚的香澤鑽進鼻孔,除了滿足和虛脫,不知為何,還有一種極其悍猛的盎然生氣,令這一貫淡薄自視、可有可無的隱逸青年,產生了極強烈的生之眷戀。他從未如此刻般感覺自己活著,而且一點也不想死。
(深雪……我的深雪兒,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麼?)
親吻著伊人頸側,他連起身追索唇瓣的氣力也擠不出,恐壓壞了她,翻身躺在她臂側,覆額喘息;半軟陽物拔出小穴的瞬間,迸出“剝”的一聲輕響,旋即湧出濃濃的膣蜜與精水。余光瞥見肉棒裹滿了稠漿,氣味鮮烈,只不知是磨成乳狀的淫蜜,抑或殘精。
心滿意足閉上眼睛,浸滿兩人汗嗅的發香一陣輕晃,柔絲拂過他赤裸的胸膛,酥癢難當。憐清淺趴上情郎半身,誘人的胴體壓著手臂,咬著他的耳珠細聲喘道:“不濟事!下回……不許你這麼快!”咭的一聲爬起身,藕臂往榻下一陣翻揀,似是尋布匹揩抹清潔。
奚無笙沒料到她會這樣說,又羞又愧,睜眼見憐清淺翹著雪白臀尖,俯身趴在榻緣,兩條大腿細如玉權珊瑚,卻無寒峭骨立之感,精緻得不似有生。
她手摀腿心,沿外陰蔓至肛菊的粗黑恥毛異常茂盛,雜亂而誘人;指縫間,隱約見得魚嘴般開歙的小穴,不住汩出精液,混著淫水蜿蜒至大腿內側,更是一幅活色生香的美景。
回過神時,奚無笙才發現自己硬得嚇人,伊人的譏嘲薄嗔猶在耳畔,下腹忽湧出一把無名火,燒得風燎焰卷,起身抓住她的屁股尖兒往前一挺,“噗唧!"長驅直入,肉杵毫無憐香惜玉之意,直沒至底,小腹撞得臀股“啪”的一聲脆響,分外肉黏。憐清淺連叫都叫不出,仰首一顫,本能回臂,卻被愛郎捉住皓腕,剪臂於背,奮力馳騁起來。“這樣.....不夠快?夠不夠快!
還是要這樣.....這樣.…..多不夠快?夠不夠快!"
“啊啊啊啊……好快………嗚嗚……你欺侮我!奚無筌,你……啊啊……好舒服……你……放開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奚無筌見她螓首亂搖,益髮乾得眼紅,全不留力,直要將嬌弱的佳人串暈在棍上。憐清淺的身子本能生出防衛,唯恐嫩穴被幹壞了,淫水直流,油潤到難以形容的地步;銳利的擦刮之感使男兒雄風益盛,志得意滿,抱著玉臀死命抽添之餘,不忘俯身咬她耳珠:“誰不濟事,深雪兒?你的筌郎棒不棒,這樣……美不美?說啊!”
“美……美!美死了……啊……好棒……好棒……嗚嗚嗚嗚嗚……”
奚無筌射過一回,梅開二度,理應更能久持,但女郎初時如含污忍垢、兀自負隅不屈的倔強,充滿世家大小姐的嬌貴矜持;繼而抵不過肉棒針砭的快美,如訴如泣,哀喚求饒,最終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一霎三變,層次宛然,大大滿足男兒的征服欲。奚無筌不肯放慢速度,恐為心上人笑,恁他咬牙苦忍,精關依舊難守,悶聲低吼一泄千里,惱得往雪玉一般的臀尖上“啪!”順手搧落,繃緊的玉人“啊”的一聲,濃發顫搖,雪臀上迅速浮出五道指痕來,紅腫的印子高高鼓起,可以想見其疼痛。
青年慾火盡洩,神智頓時清醒,被淒厲的指印嚇壞了,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了,豈能對深雪兒乾出這等禽獸之行!陽物雖還插著穴兒,就連撫摸一下腫痕也不敢,一時手足無措。
正自懊悔不已,攤散地面的濃發間,憐清淺轉過半臉,汗濕的髮絲覆著她緊閉的眼眸、彎翹的濃睫,高挺的鼻樑……還有那微微勾起的,媚得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嘴角,美到令人驚心。
油潤的蜜膣兀自掐擠著肉棒,難以言喻的舒爽使他直接跳過了消軟的階段,轉眼間又恢復生氣。這異樣的高潮,襯與女郎藏在濕髮下的滿足笑容,奚無筌忽然明白了什麼,雖然還有點不甚確定,依舊對著光潔白皙的另一側臀瓣揚起手。女郎顫抖起來,笑意益發迷離魅惑,如夢似幻。
他倆之間,原本便不需要太多言語。
奚無筌在幽藍中醒來,那是射入壁室的月光。
習慣黑暗後,見偎在懷裡的憐清淺好夢正酣,微勾的唇際透出小女孩似的心滿意足。他現在終於相信其他人是對的,深雪兒一直很淘氣,喜歡開無傷大雅的高明玩笑,是自己對她總正經過了頭,竟沒發覺她有這項長處。
或許是他太在乎她了。她的一顰一笑,捨不得以戲謔目之。
憐清淺根基遠不如他,被折騰得困乏,連奚無筌將她抱至一旁蓋好被子、披衣起身都還吵不醒。
思緒亂如麻,他想吹一吹風冷靜片刻,順便拿過新的牛油燭,以免深雪兒下半夜忽醒,手邊無物可照明。
憐清淺的“勸解”非常成功,奚無筌非但不想死,還想與她廝守終生。深雪兒身上的牽腸絲縱不能解,那又如何?他與她覓地退隱,從此遠離人群,不問江湖俗務,一如曠無象夫婦。她的慾壑他願傾畢生精力來填,他知道怎樣滿足深雪兒,適才他的表現可圈可點。
現下難的,就只剩“怎麼活下來”了。他需要找歲無多談談。
奚無筌漫步於連結壁室的迴廊上,寂靜颸涼的秋夜裡,廊底最後一間壁室傳來貓兒嗚咽般的聲響。他知道那是什麼。相較之下,深雪兒略顯壓抑的細細嬌啼更婉轉誘人,但隔著黏土牆仍能聽見動靜,可見女子叫得放浪。
谷中並不缺放蕩女子。真發作起來,他們收容的牽腸絲女患,都是能主動撲向男子的雌獸,儘管清醒後無不悔恨交加,自厭自棄,不乏有因此數度自戕者;能一路相安無事,靠的是奇宮眾人的自律。
先前戰死的同門之中,也有與中毒女子合意,交媾洩慾之人,但自從出身奇宮夏陽淵一系、精擅岐黃的“潛魔”遊無藝推斷,牽腸絲只是對男子不起作用,而非不會染毒後,倖存的師兄弟裡已無人再這樣做,以免成為擴散淫毒的幫兇。
壁室的門牖開了道小縫,流洩出一線昏黃。忘情的呻吟亦是由此傳出。
屋內一男一女採觀音坐蓮,背對房門的女子跨在男兒身上,死命扭動。比起深雪兒的柔韌巧取,女子毋寧是頭失去理智的雌獸,不顧一切無有心機,即使所欲已遠超所能,也不知喊停。
她的背影白皙豐艷,肥臀多肉,腴腰潤圓,一對乳瓜巨碩如土囊,不住上下翻甩,發出啪啪啪的淫靡聲響。腋下的乳褶清晰可見,彷彿胸前吊著兩隻酪漿袋子,飽滿的雪乳即使隔著玉背也能見得;乳暈大如茶碗,像以胭脂調墨細細描就,淺褐的色澤不知怎的充滿色欲,襯與櫻桃核兒似的乳蒂,就算是獸,也是頭極富魅力的誘人艷獸。
以她的年紀,不該是這般豐滿體態,這是沒了清醒神智,連帶失去自製,只知吃睡交合的結果。即使如此,女子在一眾女患裡,仍有著超乎尋常的美貌,可想見昔日穠纖合度、巧笑倩兮時,是何等出眾的美人。
奚無筌知道她是誰。
就目前已知的情報,“羞掩花顏”解玉娘可說是妖刀赤眼的頭一個受害者。
她被範飛強所擄,放還夫家天馬鏢局時,所中牽腸絲已深入骨髓,成了神智全失、只知交媾的性奴,其夫鐘山大俠顧雄飛正值壯年,也無法滿足少婦無窮無盡的需索,加上眾人對此毒所知甚少,天馬鏢局看管不嚴,跑出閨房的解玉娘上至鏢頭莊客下至小廝路人,全乾了個遍。
頭頂綠得冒煙的顧雄飛後為範飛強所殺,天馬鏢局十不存一,解玉娘的父親解鹿愁死於表姊憐清淺之手,親妹解靈芒更犯下手刃未婚夫的罪行,頓失所依的解玉娘,從此在武林道上銷聲匿跡,被奇宮弟子發現時混在一幫逃難的百姓裡,形如丐婦。
若非深雪兒認出她來,名列北域四絕色的“羞掩花顏”解玉娘就算除了名,不知將流落何方,供流民莽漢奸淫取樂,渾噩了此殘生。
目睹她被尋獲時的慘狀,奚無筌不信有哪位同門,能吃得下這朵凋殘敗萎的舊日名花——不,或因如此,他幾可斷定:男子非為洩慾,更加不是被美色所惑,將解玉娘悄悄帶來此地交合,背後定有深意。
奚無筌背倚土牆,坐在廊間靜靜等待,直到屋裡聲息漸弱,再不可聞,已是足足一個時辰後。“你何時染的窺淫怪癖,這個習慣很糟啊!”歲無多披著外袍,赤腳而出,衣下結實精壯的身子一絲不掛,沾滿穢物的陽具軟軟垂在腿間,即使是這樣看來,尺寸也令人咋舌不已。奚無筌為避腥臊似的轉頭,其實是不想讓他察覺自己的形穢。“幹完了憐姑娘那般可人兒,有沒有覺得人生無比美好啊?”
奚無筌霍然起身,歲無多迅速退了兩步,足下有些踉蹌。奚無筌一定在不經意間露出了受傷的表情,他不可能為了這種事對歲無多動手。
“遊無藝說了,牽腸絲是不作用於男子,非只染女身。”歲無多收起懶憊的神情,正色道:“在我洗乾淨之前,你可千萬別靠近我。”
“我也——”他本想說自己也與深雪兒合為一體,忽然意識到歲無多話裡透出的一絲酸意。莫非他也喜歡深雪兒?這並非全無可能。奚無筌無法想像世間有誰能不愛憐清淺,話到嘴邊,忽然無語。
“牽腸絲為何對男子不生作用,以及究竟會不會傳染給其他人,這些總得有人弄明白。”歲無多聳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我和遊無藝研究這一樁,已搞了月餘,他說就快明白了,讓我再忍耐些個。要不以這婆娘的厲害,再搞下去我命都沒了,用不著等撈什子陰人拾掇。”
——為何是你?
(為什麼……事事都是你?)
奚無筌為先前的徬徨感到無地自容,無法直視眼前的老戰友。歲無多毋須那根鬼使神差的短簽,他一直都在燃燒生命,不曾後退,也沒有想過其他。因佔有了深雪兒而沾沾自喜、乃至苟且求存的自己,對比之下,簡直卑怯可憎到了極點。
◇ ◇ ◇曾經那樣耀眼的歲無多,為何會以陰人的姿態,回到自己眼前?奚無筌無法理解。在巨量的硝藥引爆下,藏形谷轟然塌陷,成了座土包似的小丘,當年他如行屍走肉般,在附近徘徊了大半個月,徒手掘出丈餘深坑,卻一無所獲。屍首、遺物、殘肢斷體……什麼都沒有。
他並未輕易放棄希望。他是在徹底的絕望中離開漁陽的。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是惡夢的話,能不能快些醒來?
黑袍襤褸、額間一道豎直血痕的“陰人”歲無多微瞇著眼,猙獰一笑。“喂喂餵,老友重逢,不要哭喪著臉嘛。闊別多年,你不知道大夥兒多掛念你麼?”手一招,兩邊房頂接連站起幾幢黑影,恰好五人。奚無筌電目環掃,辨出曲無凝與遊無藝兩張面孔,同樣膚如灰堊、額豎血痕,不見歲月痕蹟的臉上,掛著與記憶中截然兩樣的邪笑,宛若妖魔附身。
“至於不掛念你這負心漢的,亦有其人。”
歲無多摸索著拎起兩條鐵鍊,運勁一甩,發出響亮刺耳的匡噹聲。眾人這才發現車後另有紅布覆一大物,高約六尺餘,經鐵鍊拉扯,布下一陣祟動,似有什麼野獸甦醒過來。
兩名匪徒合力開柵,原來紅布所蓋是座牢籠,兩條灰影裂布而出,撲前時卻被鐵鍊拉住,現出兩具一絲不掛的赤裸女體,一瘦一腴,俱都曲線玲瓏,令人難以移目。
歲無多手中之煉,連著二姝頸間鐵環,若無此物,怕這兩頭墜乳翹臀、四肢接地的艷獸便要撲入人群,咬向莊民的喉管。他微鬆一煉,那身材纖細的女陰人立時前掙,鮮紅血瞳一見呆若木雞、全然難以置信的奚無筌,又不禁遲疑一下,嗚咽著退回,似乎頗為困惑。
“這就是真情了,奚無筌。”歲無多哈哈大笑,露出滿口尖牙。“你的深雪兒回來尋你啦,你怎還不死過來!”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8-9 17:36:33
第十七折 魂靈何喚 長留中陰
奚無筌的眼角抽搐著,密如蛛吐的魚尾紋蒙著眼窩子一縮一放,宛若垂死之象的腹褶。
過去的十年間,他沒有一夜不思念憐清淺,不斷在夢臆裡搜尋、回味著她的模樣,直到驚醒的枕畔再也看不見淚痕……然而,眼前的赤裸玉人彷彿是從夢境中走出,與那刻骨銘心的一晌貪歡時竟無半分區別。
除非這些年來,她被困於一處時間靜止的祕境,否則殘忍非情的十年韶光,怎未在深雪兒的身上留下痕跡?
歲無多是,解玉娘也是。怎地……怎地只有我一個人老了啊?身心俱衰的奚長老瞇著眼,剎那間有些茫然,忽不知今夕何夕。
但他清楚記得九月十五那晚發生的事。比起追憶摯愛的美夢,惡夢毋寧更難遺忘,有陣子他一閉眼就會回到天崩地裂的當下,以致數日皆不能眠,幾欲崩潰。
觀察到陰人喜陰的習性,歲無多特別挑選了九月十五的月圓夜,做為決戰的時刻。是日,太陽尚未下山,奚無筌便已在谷外林間就位,渾身塗滿雜入乾燥狼糞的新鮮牛屎,藏身於一株雙人合圍的大樹頂端。為確保引線能被順利點燃,曲無凝特別在樹幹挖了道溝槽,埋入竹管引線,樹葉因此開始凋萎,茂密樹冠一時三刻禿不了,足以掩藏奚無筌的形跡。反正這也不是林中唯一一株枯黃的樹木。
陰人不會主動攀爬,只消不被發現,奚無筌點火後仍有機會退走。
自從那夜布庫定情,到九月十五行動,當中還有將近十天的光景,奚無筌與憐清淺把握時光,夜夜纏綿悱惻,如膠似漆,彷彿一對新婚的小夫妻;師兄弟中縱覺有異也不忍揭破,讓這對苦命鴛鴦好生相聚,以免有恨。
壕溝土方在當日正午前即已填平,反而是將一干老弱婦孺送上峽谷頂端,耗費了最多的工夫。藏身於樹冠的奚無筌,就著遠處地平線的最後一絲餘白,看見峽谷頂端燃起篝火,代表眾人已平安就位,接下來只等陰人出現了。
或因連日勞疲,也可能是臨別狠射了幾注給深雪兒,透支了最後的體力,裹著綴葉繩網的奚無筌,竟在枝椏間沉沉睡去,直到細碎的刨刮聲將他驚醒。
青年睜開惺忪睡眼,瞥見相鄰的另一株老樹根部,一隻塗了白堊也似的枯爪穿破土壤,從根隙間伸出一條環鞲捋袖的結實臂膀,攀緣拔扯,爬出一名簌簌落土的陰人來。
樹根下的土壤幾乎枵空,足夠一名成年人抱膝蜷縮,穩如胎藏。難怪歲無多他們只在林間石下掘出幾具,更多的陰人其實是藏在樹根底部!
歲無多他們幾乎把林中地面掘了個遍,不僅是為增加奚無筌存活的機會,更有避免引線被斷、計畫功敗垂成的深刻寓意。無論歲無多或曲無凝,斷不能於此大意輕忽,遺下這等隱患。
細細打量那卵形的根柢空槽,奚無筌發現樹根上殘留的土壤足有數寸厚,一鏟落下未必能穿,難怪師兄弟們失察。問題是:每每到天亮之際才倉皇撤退的陰人大軍,如何能掘坑自埋?
黑夜中能見有限,然觸目所及,十數頭陰人從遠近的根節處爬出,所著固然髒污,卻稱不上襤褸,與每夜襲來的陰人頗不相同,能辨出是武人袍服,材質做工均屬上乘,形制帶著濃厚的外族風情──奚無筌在布庫裡見過類似的服制──人人倒拖器械,似是刀劍鞭尺一類。
他沒見過陰人使用武器。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驚雷般掠過心版:若非是自埋,而是為他人所埋,如葬塋穴,只是沒有棺槨而已,一切就說得通了!
入殮時衣以新袍,以生前兵器陪葬……但埋入距地面不足一尺的根隙間,委實太淺。除非埋屍之人預期屍體將醒,更須自行破土而出,這才刻意淺埋──沙沙如成群糞金龜般的異響漫入林間,數不清的陰人爭相前行,潮水也似湧向藏形谷。空氣裡充斥著駭人的屍臭和肉腐,奚無筌須牢牢摀住口鼻,才不致嘔出腹中酸水。
數以千計的陰人同時行動,整座林子彷彿被置於沸水鍋上,劇烈搖動起來。
那些從樹根爬出、武服執兵的陰人周圍,彷彿有層肉眼難見的氣罩,後頭湧至的陰人無不自行繞開,不敢接近;偶爾有不小心被擠蹭過來的,只見從樹根底下爬出的大陰人齜牙低咆,隨手扭下踰矩陰人之頭,將屍身拋入群中,眾陰人只得倉皇走避,莫與拮抗。
這批衣甲執兵的大陰人,數量遠少於衣衫襤褸、身軀殘破的陰人大軍,就著月光倉促一瞥,約莫不滿百數,在瘋狂湧向藏形谷口的黑壓壓人潮中卻很容易辨認:它們並未隨隊而行,離開藏身的樹根來到月光下,多半佇立不動,抬頭四顧,鼻翼歙動,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奚無筌嚇得縮回樹冠,掩口摒息,不敢輕舉妄動,唯恐這些大陰人聞到生人之氣,循著新鮮血肉的味道發現了自己……然而,大陰人們搜索的方向明顯不是他棲身之所在,而是圓月之下,不住吞入黝黑屍群的藏形谷。
(它們……到底在找什麼?)
山谷頂端出現幾枚豆粒大小的黑影,就著皎潔月色,奚無筌幾乎能望見其中一人裙袂飄飄,長發飛散,宛若仙子下凡;除了他的深雪兒,世上更無如此脫俗、不染片塵的女子!她在擔心我嗎?是不是盼我完滿完成任務,趕緊回到她的身邊,今生再也不分開?
可怕的尖嘯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
一名手持長刀的大陰人仰天長嘯,嘯聲未斷,環顧四周,佇立在人潮之間的其餘大陰人也跟著尖嘯附和,宛若狼群,似是在溝通訊息。奚無筌還未會意,大陰人忽然動身,排闥疾掠,飛也似的沖向藏形谷,在土方前拔起身形,踩著底下螞蟻般的陰人肩首,撲上陡峭山壁;兵刃插落穩住身子,旋即向上攀爬,勝似壁虎。
奚無筌從腳底一路涼到了頭頂上。
「陰人無法攀爬」,是他們與陰人周旋至今,犧牲許多夥伴,在每夜的生死相搏間,歸納出來的重要結論之一,乃應敵之根本,歲無多的策略正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奇宮弟子們並不知道,陰人其實不止一種,他們習於應付的,與樹底塋穴爬出、披甲執兵的大陰人不同,後者的能耐顯然遠勝前者。
奚無筌靈光閃現,將現身崖頂的深雪兒,與大陰人四顧嗅風的怪異行徑連在一塊,突然明白其中的關連:它們,並非追索著活人的血肉。使陰人緊追不放、如蛆附骨者,是那些身中「牽腸絲」的女子!
「糟了!深雪……深雪兒!」
他腦子一熱,縱身躍下,發狂般朝藏形谷奔去,大叫:「無多!我們錯了…
…我們弄錯啦!快帶她們離開,快!」
無奈聲音在風中潰碎流散,連他自己都聽不清。
周圍的陰人發現他的踪影,有小部分包圍過來,但大群仍朝谷內湧去,也驗證了奚無筌「陰人受牽腸絲吸引」的猜想。青年心急如焚,潛力激發,一時間「通天劍指」的銳勁四迸,所向披靡。
驀地腦後一道風壓掃落,奚無筌著地滾開,起身時已拔出長劍,架住一柄沉重的厚背鬼頭刀。青森森的刀鋒後露出兩隻血眼,持刀的大陰人咧開滿嘴黃牙,灰堊般的肌膚沒有半分活物氣息,語聲嘶啞,咬字含混,奚無筌只能聽懂小部分: 「漁陽……十二家……死來……死來……」
鬼頭刀再掄,幾乎將長劍磕斷,奚無筌被一股大力轟飛出去,背脊重重著地,胸膛內的氣血臟器似欲一股腦爆出,忍著悶惡胡亂揮劍,不讓近身,劍刃上傳來遲滯鈍重的反饋,不知砍倒多少陰人。
奚無筌自分必死,好不容易恢復視覺,見那名大陰人並未追擊,谷外的峭壁有無數黑影攀爬,速度雖不算快,卻無半分猶豫;間或有中途跌落者,均不影響周圍同伴,攻頂不過是時間數量的問題。
強烈的絕望無助攫取了奚無筌,但也不過是一瞬間。
他拄劍起身,拖著身子歪歪倒倒,拼命往林中移動。已經沒有他能做的事了,但他起碼能點燃硝藥,寄望峽谷頂端的歲無多和深雪兒探頭之際,發現山壁上持續逼近的大陰人……
青年癱坐樹下,艱難地取火絨吹亮,小心不讓咳出的血沫給濺熄了。
適才一擊必定重傷了他的髒腑,毋須遊無藝的醫術,也知離死不遠;勉力扯落引線,還未湊近火絨,一陣難以形容的低沉震動,就這麼穿透身子,彷彿大地如薄紙般被揉作一團、再從紙團中心炸開,靜止片刻,所有一切開始向下崩坍:身體、身後之樹、樹下的土地……塵泥,石塊,樹根,陰人……
最後只剩一片黑暗。
奚無筌以為自己死了──「死」的念頭一湧上,他便意識到自己並未死去,就像意識到作夢的瞬間,夢就醒了,然而卻無法動彈,無法睜眼,乃至呼吸吞吐。
所有感覺消失殆盡,除了無盡的黑。
奚無筌漂浮在黑暗裡時睡時醒,無聲哭喊叫喚、崩潰沉淪,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被水嗆咳起來,才掙扎著從薄薄的泥覆中撐起,任大雨沖刷掉原本覆蓋著他的土石。
藏形穀不見了,所在的那片樹林也是。
奚無筌發現樹木全埋在土裡,地貌像被頑童澆水鏟亂的狼藉沙坑,崎嶇錯落之甚,有些地方根本無法行走,連輕功都不易縱躍,簡直像回到了洪荒之初。
雨停後,他藉日影辨別方位,在中央隆起的一座土丘周圍,陸續找到眼熟的器物;但要接受「這裡就是藏形谷」的殘酷現實,仍費了好一番工夫。
早在奚無筌引火炸斷土方前,有人先一步引爆谷中埋藏的硝藥。結果一如曲無凝估算,遍及壁室結構的硝藥,使得偌大山谷一瞬崩塌,成了眼前的矮丘。谷中曾有,包括峽谷頂的深雪兒和歲無多,攀爬峭壁的大陰人們,全被埋入土中;
威力之大,連未及入谷的陰人、谷外樹林──還有樹下的奚無筌──也不能倖免。
奚無筌在崩塌的遺跡處徘徊了大半個月,徒手挖掘,飢餓時便以樹葉、泥水果腹,挖到兩手是血,都沒能找到識者的屍首,遑論有生。最後,他趕在漁陽大雪封境之前,離開了這片傷心地,獨自一人踏上南返的歸途,帶著一顆如槁木死灰般的心。
「你……為什麼還活著?」
未老先衰的紫綬長老不敢去看蜷縮驚叫的清豔女體,唯恐落淚,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回敵首。歲無多那張全無歲月痕跡、卻有著大陰人般血眼堊膚的面孔,令奚無筌感到迷惑。
「你這樣問,真像是東窗事發的心虛陰謀家啊。」
歲無多撫摩女郎發頂,像安撫狸奴也似。憐清淺伏上大腿輕蹭,細綿椒乳在膝腿上劇烈變形,乳質柔軟到不可思議的境地。一旁解玉娘發出壓抑的低咆,彷彿抗議主人不公。
憐清淺沖她無聲張嘴,玉牙般的身板一繃,肩臂腰臀肌束鼓起,宛若雌豹,嚇得解玉娘踉蹌後退,垂成吊鐘形的肥碩乳瓜不住彈撞,雪浪眩艷,當真瘦有瘦的清冷,腴有腴的風情,只是都不似人。
「我沒什麼不能對人說的,無論你指的是什麼。」
奚無筌無意示弱,但比起口舌爭勝,他更想知道另一件事。「那晚谷裡到底發生什麼事?是你引爆遊屍門餘孽所藏的硝藥麼?」
歲無多咧嘴一笑。
「七枚鬮簽裡,短鬮一共有兩枚。」
他屈指輕刮女郎的臉蛋,那股潤澤如水的流暢,用看的都能感受肌膚膩滑,勝似敷堊。「我本想,若二簽出現在前,就同大家說明計畫,料不到是你我拈了鬮,也就沒有特別說出來的必要了。」
「……什麼計畫?你到底在說什麼?」
奚無筌蹙起疏眉。
「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軟弱。我信不過你。」
歲無多笑道:「萬一你突然不想死了,或寧可撇下深雪兒不顧,獨個兒逃生,那可怎麼辦?陰人之害,一定得阻於此間──起碼我當時是這樣想的。當你失敗,須得有人引爆谷裡所埋硝藥,與陰人同歸於盡,這就是第二枚短鬮的任務。」
「我不會撇下深……我才不會那樣!」
奚無筌低聲咬牙,額際爆出青筋,活像忍著生生切斷一條腿的疼痛也似。
「嗯,這個可能性是小了些,但若你武功不濟,沒等到陰人入谷就死了,咱們該怎麼辦?」
見奚無筌還口不得,歲無多面露同情,攤手怡然道:「我們是好人,對吧?
是正義之士,為拯救蒼生,犧牲性命算什麼?」
奚無筌雙肩垂落,胸膛艱難起伏,彷彿頃刻間又老了幾歲,片刻才咬牙低道:「我……我沒有失敗。我還沒點藥線……我正要點火,藏形谷便……」
歲無多微微頷首。
「確實不是你失敗,而是我們失敗了。這計畫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我只是很生氣,為何只你逃過了死劫。老天半點也不公平,對吧?」
奚無筌愕然抬頭,恰迎著昔日老戰友瞠大的血瞳。歲無多邊說邊笑渾不在意,不知為何,卻予人毛骨悚然之感。」你資質平庸,卻能活到最後;混成隊裡的二把手,人人都喊你一聲「師兄」;毋須承擔決策的艱難,卻能教深雪兒這樣的好女人對你死心塌地……這還有天理?
「主意都是我想,衰事總由我來扛,我怎就不能同你一樣,負責崩潰、撒嬌,再等女人用身體來安慰就好?連簽運我都輸你一截。怎不是你做最困難的決定?
為何不是你決定讓所有人死掉?最可笑的是,就連抽中死鬮,最後都能逃過一死!
你們說,這是不是世上最荒謬、最好笑的事?」
猛拍大腿,屋頂上其他陰人也跟著笑起來。
奚無筌瞠目結舌。
他認識的歲無多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不,無論任何人,哪怕心裡真有一霎浮掠此念,也不會輕易吐露。這樣的話語心思太猥瑣也太晦暗,就像一團腐爛臟器,袒露不但傷人,更是傷己。
歲無多無半點自剖掏心的苛烈,彷彿覺得很有趣似的,就這麼順口說了,笑得十分盡興。這樣的態度更讓奚無筌感到痛苦。
「歲……那晚,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事須得往前說。」
歲無多聳了聳肩,悠然道:「咱們剛到藏形谷時,遊無藝在藥室發現一隻上鎖的箱子,裡頭收藏了成摞手札,詳細記錄遊屍門的餘孽如何製造陰人,企圖向漁陽十二家復仇的過程。遊無藝來找我,是因手札提到秘儀處寥寥,多數亦語焉不詳,重點在藥方;名目雖不同,遊無藝認為他們在試驗的藥,就是「牽腸絲」。」
此事奚無筌聞所未聞,眉頭一皺,沉聲道:「事關重大,為何不曾聽你向師兄弟提起?」
省起一事匆匆閉口,神色益發陰鬱。
歲無多笑道:「你是在想,興許眾人皆知,獨獨瞞了你?說不定啊,要是連深雪兒也知道,你豈不是要吐血?」
奚無筌差點大吼「別再提「深雪兒」三字了」,料以這「歲無多」脾性,定會加倍蹂躪女郎,或為戲耍,或為攻心,只得死死攢緊拳頭,修剪齊整的指甲幾乎將掌心刺出血來。歲無多以為他被自家言語所傷,甚是滿意,侃侃續道:「最初赤眼現世,乃是遊屍門之主「萬里飛皇」範飛強的佩刀,約莫範飛強也不信刀控人心這一套,不想被一帖來歷不明的春藥所製,刻意限用,還讓精通醫藥蠱毒的遊屍門三尸部鑽研破解。」
範飛強得「血尸王」紫羅袈支持,坐上門主大位,即劍指漁陽,更於激戰中與敵俱亡,實際統領遊屍門的時間不長,但三尸部的巫醫們卻對牽腸絲有了更深一層的了解。
「牽腸絲並非古往今來藥性最霸道、最有效的催情藥,它最令人頭疼處只有一個,就是難以破解。」
歲無多笑道:「按手札所載,遊屍門巫醫發現:牽腸絲中有個成分,能媒合各種藥性,使其各自生效,並行而不悖。光是這點,便足以教普天下的藥經毒經成為笑話,千百年來累積的金方、五行生剋之理,在此藥之前形同虛設。」
奚無筌沉道:「據我所知,普天之下的醫經毒經並未成為廢紙,牽腸絲也早不是無解之症。天道循環,物極必反,此藥真有如此大能,必有更大的害處罩門,以為製衡。」
歲無多撫掌大笑。「的確如此。遊屍門的巫醫從牽腸絲提煉出來的東西,最後被命名為「喪心結」。結之一字十分易懂,指的應該就是此藥媒合其他藥性、使其不悖的特質。問題出在「喪心」二字上。」
手札對「喪心結」的描述非常詳盡。遊屍門的中屍躓部對人體改造已有數百年的歷史,得「喪心結」如獲至寶,製造出大批藥人,分囚籠窖,觀察試驗。
此藥會使人慢慢失去心神,連帶喪失部份機能,如難越高低落差太大的障礙、反應遲緩等,但身體強度以及爆發力卻會隨之增強,更能抵禦傷害,增加存活率;添入各種激發潛能、療傷鎮痛的藥物,彼此間不生扞格,但也僅此而已。
對比「喪失心神」此一巨大缺陷,換得再強的身體素質,也是白饒。好好的人不做,誰想去當無知無識的熊羆虎豹?
「……這批用以試驗「喪心結」的藥人,最後在遊屍門敗退藏形谷時,被有心人放出,以轉移漁陽十二家的注意力,爭取寶貴的時間。」
歲無多笑道:「這就是我們最初遭遇的陰人。它們有的氣力大,有的速度快,有的則性命奇韌,怎麼也殺不死……這是因為它們身上被試驗了各種不同的藥性媒合,莫衷一是。有人被陰人抓傷咬傷會隨之變異,有的人則痛苦死去,有的人卻一點事兒也沒有,就是這個道理。」
「那麼是誰……」奚無筌寒聲道:「摻入了疫病般四處傳播的藥媒?歹毒如斯,意欲何為?」
歲無多哈哈大笑。
「沒有人。」
血眼青年兩手一攤,模樣輕佻。」沒有一個做試驗的人,會在試驗品中摻進如此危險且不可控的因子,我傾向是上天的旨意,約莫連祂也覺有趣,自己下來玩了一把。
「直接以「喪心結」炮製的藥人,不但心智全失,且壽元極短,若不施以延命藥物,幾個月之內便會漸漸衰竭而死。遊屍門的巫醫認為其理應是超支壽元,寅吃卯糧,過於催逼潛力所致。
「你不妨把「喪心結」當作活物,同蟲魚鳥獸沒什麼兩樣,它當然也希望延續自己的族裔,而非止於一代。既如此,自行化出繁衍之能,豈非是理所當然?」
但陰人不止一種。奚無筌親眼見過從根隙下爬出、身穿遊屍門服色的大陰人,它們能施展武功,會使用兵器,或可彼此溝通……決計不是歲無多所說的那種無知無識的懵懂之物。
若說追索中毒女子,乃是喪心結與牽腸絲先天的連結所致,何以「心神喪失」
的致命缺陷到了大陰人身上,卻不復見?喪心喪心,這些個陰人中的菁英所喪,又是哪一部份的心?
「你耐性變差了,無筌。」
歲無多嘴角揚起,好整以暇。」破解牽腸絲之密,雖是范飛強親自交代的差使,他畢竟是外人出身,對遊屍門的傳統一知半解;儘管輔佐門主的紫羅袈再三反對,無奈範飛強聽不進,暗裡還是讓中屍躓部乾了。
「等他發現活人試驗的殘忍,才又後悔莫及,急急喊停,誰知這時卻又節外生枝。範飛強自幼飄零,僅一位童年玩伴堪稱友朋,得範飛強提拔,也入了遊屍門。此人不幸遭正道突襲,搶回時就剩一口氣,眼看大羅金仙也救不活。」
奚無筌猜到了接下來的發展,忍住搖頭的衝動,面上不露晴雨,只淡淡哼道:「就算「喪心結」能挽回他的性命,失了神智,這人還能算活著麼?」
歲無多指著他,笑顧車下諸人。」我這位好兄弟,說話就是這麼有見地。可惜範飛強是個蠢物,連忒簡單的道理也不懂。你知關於此事的道德爭論,寫滿箱裡一半以上的簿冊麼?難怪範飛強能當上門主,這遊屍門從上到下,就是一群給門夾了腦袋的迂腐驢蛋。
「他們最後想了個變通的法子,說是將喪心結摻入土裡,像醃醬菜一樣把人擱裡頭,這樣就不會一傢伙把人變成了沒腦子的野獸,你說好不好笑?」
他尖銳的笑聲迴盪在廣場上,但這回雙手抱胸、靜靜立於簷角的遊無藝並沒有笑,面色沉落,腮幫微鼓,牙床形狀清楚浮出面頰。這位出身夏陽淵的「潛魔」
有著神醫似乎都有的古怪脾氣,自視甚高,且極度不能容忍失敗。
尤其是自己的失敗。
「我被大半箱的靈肉之辯繞暈了腦袋,沒發現其中的蹊蹺。曲無凝發現埋在壁室裡的硝藥時,咱們是一起去看的。你也沒瞧出這裡頭的關竅,對吧?」
奚無筌還記得當時的情形。
硝藥是藏在棺材裡的;而棺材,就這個直挺挺地搠入牆壁,只消刮除表面約三寸厚的壁泥就能發現。他們推測遊屍門有「死生同寢」的習俗,棺槨埋進壁中,谷內每間壁室可能都有不同時期的先祖。
為確認此事,歲無多讓師兄弟們在左右相鄰的兩間壁室也找一找,果然掘出幾具棺材,其中有的填滿硝藥、鋪設引線,有的則貯有屍首,鬚眉宛然,肌膚猶有彈性,彷彿才剛死不久。
「瞧,你也沒發現問題。我心裡好過多了。」
歲無多拍了拍胸口,閉目露出欣慰之色。」關鍵是土,無筌。遊屍門之所以選在藏形谷建立總壇,是因為那個地方的泥土,能長保死物不腐,就像把肉身跟靈魂同留在人鬼交界的中陰界,永遠都不會消失,故稱「中陰土」。
「遊屍門的秘儀,就是把死者埋進中陰土,想當然耳,千年以來,未曾有人從土中復活,倒是留下無數不朽皮囊,成了人柱。」
遊屍門的巫醫將門主的摯友埋入中陰土內,把「喪心結」和各種延命健體、催逼潛能的珍貴藥物拌入土中,本欲平息門主的悲傷和暴怒,待風平浪靜後再好生規勸,誰知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結果。
「那人的內外武功平庸得緊,自不能與範飛強相比,卻於土中遁入龜息之境,竟未便死;心跳與血流,都降至常人的一成以下,甚至更低,堪比冬眠,而能自行止血結痂,最終復原如初。除長睡不醒,簡直就是再世還陽。」
戰況失利的遊屍門,自此得了一個新的管道,來處置重傷難癒的高手們。
奚無筌突然想到一事。漁陽十二家攻破藏形谷後,並未俘虜到什麼有名有姓的頭面人物,其時兵馬倥傯,誰想得了這許多?不見的人若非死於亂軍之中,多半也遠避他鄉,正所謂「窮寇莫追」,後續也就無人追究。
若他們從未離開,只是暫時處於無法交戰的狀態,譬如埋在──奚無筌猛然抬頭,正對著歲無多帶笑的赤紅血瞳。
「就是這麼回事。倒楣透了,對罷?」
樣貌依舊年輕的陰人聳了聳肩,笑著搖頭。「在你炸掉土方前,谷中的地面突然爬出許多人,個個手持兵器,武功高強,不是那種推攘著顢頇前進的活死人,我們根本應付不了。他們施展輕功朝峽谷頂端來,最後我也懶得算有多少人了,只能趕在被殺掉之前,炸了藏形谷。」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8-23 18:14:16
第十八折 縱我不往 胡詠子衿
梁燕貞等一行與大車相距甚遠,內功本非梁大小姐所長,聽風辨位的功夫也無助於遠距聞聲,廣場之上夜風旋繞,兼有此起彼落的人聲干擾,奚、歲間的對話她聽得七零八落,急急追問:「是奇宮之人自個兒炸了藏形谷嗎?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山谷崩塌,又怎麼能逃過一劫?」
阿雪也露出渴求答案的神色。
獨孤寂摸了摸鼻子,嘖嘖兩聲。
「那藏形谷的土說是寶貝,叫什麼「中陰土」的,能把人埋成不生不死的活殭屍。我說世上真有這種鬼玩意,還不挖他媽百八十斤,居家常備,照三頓內服外搽麼?」
隨意轉述了歲無多之語,個中自不乏十七爺的月旦高論,扣除少量原話與大量不負責任的扭曲歪解,剩下全是罵娘。
殭屍男子若有所思,右手食、中二指下意識拈住紊亂糾結的鬢髮,順勢一捋。
這一手若用在梳理精潔、裝扮齊整之人身上,倒有幾分翩翩佳公子的派頭,可惜他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鳥窩,一捋不動,反露痛色;乾咳一聲,撓鬢沉吟:「名山大川,多有精靈。世間既有參蛁一類的療傷聖品,豈不存龜息癒創的中陰土?
龜息一道,乃使呼吸、血流降至常人三成以下,以先天之氣維生;雖說沒聽過有長期行之的龜息功法門,真能如此,歲無多等人得以青春不老,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須知內家高手以龜息延生,功夫全落在一個「緩」字訣上。人一息心跳五下,壽七十,龜黿一息心脈四十五,壽五百;拉長內息運轉,減緩肉體的消耗,形同假死,常人十天等於這些陰人一天的光景,那麼十年光陰在它們身上,不過是一年而已。
獨孤寂拇指輕刮下巴,搖了搖頭。
「真有這種武功,人都成神仙了。我平生見過的絕頂高手之中,並沒有因此而長生不老的,這幫活殭屍能如此少齡,肯定是藉了外力所致。那個撈什子中陰土真這麼神,也要它們長埋土中才能見效,若非如此,只能說是逆天了。」
貝雲瑚回過神來,擊掌道:「正是如此!村後有處禁地,不許人接近,我曾多次潛入查探,所見不過一片白地而已,看不出蹊蹺。如今想來,怕底下埋的全是陰人。」
殭屍男子恍然道:「陰人尋常難見,說不定要到月圓之夜,才由禁地爬出。
我等一個月要活三十晝夜,過一天老一天,它們每月只活動一晚,十年光景在它們身上還不到一年,多則四月,算得緊俏些,不定也才兩月有餘。」
梁燕貞與阿雪面面相覷,彷彿聽的是什麼鬼怪奇譚,半點也不真實。
「此說未必無稽,卻有個老大的問題。」
獨孤寂笑道:「假設陰人離不開中陰土,每月只能活動一晚,必得有人萬里迢迢,連屍帶土運來始興莊。按那姓奚的說法,日間陰人難以動彈,放火燒也反抗不得,任何人若知這等罩門,豈會將活屍當成夜神敬拜?運屍之人,定不是龍方氏這群活寶。餵,你潛入那撈什子禁地,難道沒人把守照管?」最末兩句卻是對貝雲瑚說。
貝雲瑚搖頭。「都說是禁地,自然誰也不能接近。但那兒是在一片荒林之內,本就人煙罕至,我沒久待,不確定有沒有別人。」
蛾眉微蹙,似想起什麼,又不敢肯定,抿著姣美的唇勾,若有所思。這種帶點倔強的神情獨孤寂十分熟悉,丑丫頭不肯說的事,誰也沒法從她嘴裡挖出真話來。
生疑的不只十七爺,殭屍男子思索片刻,沉吟道:「當年奚無筌在長老合議上一通大論,雖遭軟禁,知止觀那廂也不是吃齋的,我知道他們派了人前往漁陽調查,也尋到他所說的那處土丘,並未發現什麼有用之物。」
貝雲瑚回過神來,淡淡接口:「顯然派去的人沒說實話,不是麼?」
殭屍男子難得板起臉,森然道:「你師父有什麼對不住你處,盡可與我說,我帶你走一趟知止觀,讓他還你公道,趁早收了那些個指桑罵槐、禍水東引的無聊把戲。此事牽連甚大,不是能讓你借題發揮,了結私人恩怨之用!個中輕重,你難道不能分辨?」
貝雲瑚微微一笑,淡道:「這有甚難?這幫活死人裝神弄鬼,在神功蓋世的十七爺眼裡,不過跳梁小丑耳,彈指間便能拿下。屆時再請長老解上龍庭山,在知止觀審問分明,看是何人搞鬼。」
殭屍男子重重一哼,閉口不語,面色十分難看。
獨孤寂朝大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當初答應插手的理由,現已不在了,這破莊子的事你還要管?」
貝雲瑚遠眺笑意淫邪、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龍方家二少爺龍方異,神色十分複雜。惋惜、哀傷、迷惑不解……七情五味在超凡絕俗的小臉上幾度變換,始終下不了決心。少女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低聲喃喃道:「這如果是病,是毒,難道不能治麼?好好一個人,怎能……怎能變成這副模樣?」
「你那個死鬼老公已經死了。」
獨孤寂揉搓下巴,口氣雖不在乎,卻無一絲幸災樂禍的嘲諷,反倒比平時更溫和許多。「無論它們對他做了什麼,他都不是原來那個人了。過不去的只有你自己,我相信這個新生的龍方二少爺姦淫擄掠、活吃生人的時候,可不會有半分不舒坦。」
「……那莊里其他人怎麼辦?」少女脫口道。
「這個就是我要同你確認之事了。」
獨孤寂聳肩,斂起笑容,正色道:「陰人嘛,逆天違理的髒玩意兒,全殺光就是了。這一莊子人也要殺?」
貝雲瑚秀眉一挑,卻是殭屍男子先回神,搶白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獨孤寂冷笑:「你們還沒發現這最棘手的問題麼?」
奚無筌萬料不到,當年藏形谷炸毀的真相竟是如此,想像是夜,歲無多等面臨的絕望情境,心痛如絞。「我……我不知……我當時在那兒挖了大半個月,什麼也沒挖到……」
「不怪你,無筌。」
歲無多咧嘴一笑。「令我重見天日那人,整整挖了三年;而後將餘人一一掘出,所費更不止於此,這是天意。中陰土形成蔭屍,少則三年,若教你掘出,以我等所受之傷,終究得死;早一兩年挖出,骨肉肌膚尚未復原,人不人鬼不鬼的,還不如死了乾脆。如今這樣,既能保青春,又不失取樂之便,豈非妙絕?」
「取樂」二字,令奚無筌胸中一痛,卻知此際絕不能動搖,收斂心神,凝眸開聲。「換取的代價,就是令你變成生吃血肉的惡魔嗎?」
歲無多哈哈大笑。「嘗不出味道的確是有點頭疼,但轉化為陰人之後,油鹽米菜無益滋養,我們做了許多嘗試,發現活人血肉最好,適量補充,能延長離土活動的時間,但說到底仍不及中陰土;只是沒有食慾干擾,色欲上能得到更大的滿足。初生的陰人尚不能分辨二者之別,否則也不致賠上幾名水靈標致的小丫鬟。」
一旁龍方異聞言悚然,總算捨得從貝雲瑚曼妙的胴體上收回視線,縮了縮脖頸,滿面心虛。
奚無筌喃喃道:「喪心結,喪心結,所喪就是人的心麼?」
「這毒咱們全都染上了,尤其是你和我。」
歲無多笑道:「你以為那些被活埋的百姓或村人,何以未轉化成陰人?那是因為我們將他們保護得太好,以致他們沒能染上喪心結。」
存活下來的師兄弟們,都曾照料過身中「牽腸絲」之毒的女子,在遊無藝推斷此毒亦傳男子前,誰也沒推卸過責任。你和深雪兒纏綿了忒多時日,總不會以為能僥倖罷?」
一拍憐清淺的扁翹臀尖,雪酥酥的臀股上浮現五指印痕,不知怎的透出一抹淡淡紺青,說不出的淫艷詭異。
憐清淺「呀」的一聲迸出嬌吟,幽怨抬眸,眼波里慾念流轉,無比勾人,股間咧開一抹晶亮液滑,滲出黏閉嬌脂。
奚無筌捏緊拳頭,啞聲道:「我和你不一樣。我知道我是什麼人。」
「我是來接你的,無筌。」
歲無多柔聲道:「我已掌握了轉化之法,能使任何人成為我們的一份子,你今日來此,絕非無端,而是賊老天的巧妙安排。我很抱歉沒能更早到來,放你一人孤老如斯;加入我們,你便能領略生命的奧妙,再無牽掛,可與深雪兒長相廝守,永不離分。這不是你十年來朝思暮想,念茲在茲的心願麼?」
他斂起狂人之姿,說話變得極有說服力,奚無筌尚未接口,不遠處的龍方太爺已顫巍巍跪地,黃濁的眼中綻出熱切的光芒,趴伏著叫道: 「祈求夜游神賜福,令我等福壽綿延,長盛不衰!」
站著的村民紛紛跪下,原本跪著的更是五體投地,廣場上一片嗡嗡頌聲,令人頭皮發麻,連呼嘯的夜風也難以盡掩。
歲無多滿意極了,笑顧昔日的老戰友:「無筌,你要的話,我們連人都毋須再做,做神亦無不可!塵世紛紛數百年,於你我不過寒暑幾度,龍庭山算什麼,知止觀又算什麼?恁他應無用如何了得,如今安在哉!」
「……成了陰人縱能不死,難道也不會受傷?」
「什麼?」
奚無筌的低語幾被人聲覆蓋,歲無多一怔,特意轉身傾耳,片刻才會過意來,笑道:「世間沒有中陰土修復不了的傷痕!只消埋入土中,斷肢都能接續──」
「這樣就好。你看著也不像隨身帶有一棺材的土。」
奚無筌驀然抬頭:「……動手!」
半截明晃晃的劍尖「噗!」穿出龍方異的胸膛,年輕的陰人錯愕低頭,長劍向上一撩,從他肩頸之交穿出,左肩連著臂膀斜斜癱倒,露出齊整的斷面,蒼灰色澤的皮肉、骨骼清晰可見,剖分後兀自鼓動的心肺也是。
歲無多急急轉頭,赫見委頓一旁的應風色手持長劍──那本是割斷獻祭女子的皮繩之用──整個人縮在龍方異身後,巧妙地以屍為屏,不覺厲笑:「賊賤小子!」正欲抬腿,連屍帶人一併踢飛,腦後勁風已至,忙掄臂回身,連消帶打;
豈料奚無筌像摸透了他的心思,襲向歲無多後腦杓的這一掌看似烜赫,竟是虛招,高瘦的奇宮長老身子一縮,自陰人脅下鑽過,交錯之際,冷不防反足蹴出,正中歲無多腰眼,藉這一腳的反震之力劈碎車板,摟著應風色滾落車底。
歲無多反向落地,踉蹌兩步穩穩轉身,連血都沒嘔出半點,奚無筌卻覺腿腳酸麻,如中木石,心底沉落,強提真氣運勁一分,勉力將嵌於應風色掌中的菖蒲折拔出。
少年面色白慘,咬牙沒叫出聲,奚無筌既疼惜又歉疚,低道:「情況危急,當以性命為重。少時回山,師伯再尋名醫妙藥,務必令你恢復如初。 」
未及調复,寄物附勁的效果難免大打折扣,那青紙被鮮血浸得濕軟,拔出時沾黏筋骨經絡等,必有遺患。然而出手的良機稍縱即逝,兩害相權取其輕,這也是萬不得已的選擇。
應風色自點了肩臂穴道,撕下衣?裹傷,低聲應道:「弟子理會得……師伯小心!」
轟隆一響,載著磔刑架的大車四分五裂,一團蝙蝠般的烏影混在無數破片殘碎間,倏忽掩至。
「……退開!」
奚無筌托著應風色的背脊一送,穩穩推出三丈開外,展袖如筆,翻覆如寫風描雲,飛濺而來的裂木扭銅凝於身前,被他推成一面,繼而兩橫兩豎四劃縱橫,勁力之至,赫然是面一人多高的「井」字大楯,塵沙泥屑固然能自筆劃當中穿過,歲無多卻非撞上不可。
「書生意氣,多年未改,反更迂了啊!」
歲無多雙手一合,高舉過頂,沿臂氣凝,簌簌旋攪的土石破片凝成巨錐,隨著下墜的身形悍然直落,將井字氣楯一舉鑽破!
「戰場之上,容你書空咄咄!」
奚無筌抽身急退,腳下踉蹌,潰不成形的井字殘碎湧至,直若沙浪,幾乎將他吞沒;歲無多乘著浪頭靴不沾地,凝錐的勁力已是強弩之末,形質俱渙,枯爪穿出塵沙,徑取奚無筌咽喉!
未老先衰的驚震谷紫綬首席袍袖旋舞,卷住歲無多手臂,只差寸許爪尖便要破喉而入。歲無多這才踏上實地,正欲加催,驚覺兩側沙浪未散,如欄杆又似蟹鉗般箝起,恰是「臼」字的左右對半。
沙鉗一夾即潰,勁力全由陰人之首受了,歲無多嘴角溢紫血,雙腿忽然下沉,所立之處,不知何時浮出個巨大的「陰」字,筆劃中的土石軟爛如漿,隨即潛勁爆發,有的將他往下拖,有的纏住腿腳如藤蔓,有的則向上攢射,宛若數不清的細小飛刀齊至!
歲無多袍裂血飛,慘叫未落,奚無筌的斑竹玳瑁筆已滑出袖管,「苔」字狂草由陰人眉心一路寫下,歲無多雙臂急運連格帶擋,抵住了堅逾金鐵、卻比刀劍更加狂放的殺人筆尖,平添無數銳創。
筆意未竟,奚無筌一劃無停的寫完「遍」字,凌空撥轉,凝氣而成的大字幾近透明,卻迸發出前所未見的駭人風壓,直衝陰人!歲無多避無可避,以身為兵撞碎氣字,那「辶」字的末筆卻突破防禦,插入腹中。
奚無筌看都沒看一眼,霍然轉身,「方書古字多」五字分落五處地面,恰是牆頭上另五名陰人的落腳處,空中無所借力,原本齊齊撲來的五人身形微滯,奮力挪移,接連落在大字之前,只不知字裡寄附了何等巧妙刁鑽的機關,未敢稍越雷池一步。
「好……好毒辣的手眼,好厲害的心機!」
歲無多單膝跪地,手摀下腹,指縫間不住滲出血來──如果那還能叫「血」
的話。陰人的血液遠比活人顏色更深也更黏稠,帶著詭異的紫醬幽藍;對比之下,倒地氣絕的龍方異之血,除開怪異的深暗色調,質性似乎更接近生人,可能與他轉化成陰人之期尚淺有關。
「你替賊小子拔紙鏢時特意留力,便為賺我?」
歲無多誇張搖頭,嘖嘖有聲,說話間難掩痛色。陰人還是有痛覺的。「無筌啊無筌,你也變成臉厚如牆、心黑如炭的醜惡之人了。這與你一貫厭惡的派系老人、知止觀長老合議有甚區別?」
奚無筌冷哼。
「戰場之上,豈有情說!你睡了九年又十個月,我可是紮紮實實活了十年。
當年識淺,總覺得你才智過人,十年後再看,不過一毛躁飛揚的小伙子罷了。
什麼成神稱聖、青春不老,你可知你說的話有多幼稚可笑?」
歲無多笑起來。
「井臼陰苔遍,方書古字多;陽山今日雨,應與酒相和!你拿龍庭山道的碑林詩帖來教訓我,居然還說我幼稚?」
奚無筌對眼前的第三種陰人所知有限,但在漁陽時,即使是最初遇上的、身軀殘破戰力有限的雜魚陰人,也不乏被攔腰而斷後猶能暴起傷人的例子。慣見風浪的紫綬首席早非昔日天真易感的青年,不會輕信歲無多就此失去了戰力;便不算他,以半衰之身獨對五名陰人,奚無筌也不以為自己能夠全身而退。
但為了帶來的弟子們,他決計不能在此地倒下。
他運起元功,提筆在夜色中寫下「陽山」二字,銀鉤鐵劃,筆力萬鈞,凝氣而成的大字映射火炬焰光,霎時間閃閃發亮,宛若星曜。氣字轉瞬即散,回映的光華卻在夜幕中約隱可見,挺拔一如巍峨的龍庭山。
山南水北之為陽。龍庭山主峰泰半於陽庭縣之內,陽庭也者,乃指龍庭山南;久而久之,龍庭山亦有「陽山」此一代稱。
奚無筌以一敵五,眾陰人卻不敢再近,彷彿為「陽山」二字所懾。他清了清嗓子,提氣朗聲道:「陽山九脈,伏魔平災!爾等雖喪其心,還記得龍庭山的山門之下,不容妖邪猖狂否?」
奇宮眾弟子士氣大振,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齊聲喊:「陽山九脈,伏魔平災!
陽山九脈,伏魔平災!」
響徹天際,聞之血沸。奚無筌辨出最先發喊的那個聲音,頓感寬慰:「這孩子竟不怨我。」
余光瞥見應風色緩緩後退,暗讚他對形勢的判斷極其精準:始興莊龍方氏要救,卻不是在今日,況且陰人南下,究竟是誰在背後綢繆,奇宮斷不能放過;若能趁眾陰人為己所懾,率領弟子悄悄撤出始興莊,也才能回山禀報。
一陣夾雜著雪雪呼痛的嘶嘎笑聲驟爾響起,歲無多並未用上真力,是以遠處振臂呼喊的多數奇宮弟子未能聽得,除了近在咫尺的奚無筌,約莫應風色也能聽見些許。「你以為……」陰人之首獰笑抬頭,血眸裡閃爍著險惡的精芒:「你要對付的是我們?」
奚無筌心底一陣不祥,未及接口,歲無多突然提氣大喝:「今夜血祭,以肉為脩,殺外敵者,賜汝長生!」
運功使其腹創急遽出血,歲無多卻毫不在乎,這幾句壓過奇宮弟子激昂的吶喊,彷彿傳遍村莊的每個角落。奇宮弟子們愕然閉口,變亂卻來得令人措手不及──一名趴在地上的六旬老婦顫巍巍起身,似乎雙腿久跪血瘀,站立不穩,踉蹌著倒向最近的一名奇宮弟子。那年輕後生不過十七八歲,眉目清秀,本能伸手攙扶,余光瞥見老婦手裡露出釵尖,心念一動,側身讓過,寒聲道:「這位老嬤嬤,您這是─ ─」膝彎一陣劇痛,卻是另一名女子張口咬落!
周圍七八人一擁而上,這名奇宮弟子未及拔劍,轉瞬沒入人影間,連淒厲的慘叫聲都只持續了小半會兒,狀若瘋狂的村民不住從他身上扯落著什麼,鮮血噴濺,如酒釃空。
所有的奇宮弟子幾乎同時遭受攻擊,動手的正是原本趴跪一地的村民,反倒是山賊們嘻嘻哈哈地在一旁觀看,個個雙眼放光,彷彿在瞧元宵燈會的熱鬧。
變生肘腋,殭屍男子這才會過意來,猛然轉向獨孤寂。
「這便是你說的……難道,村里人都被歲無多下了毒?」
「那倒未必。你以為人變得癲狂無智,都須倚靠外物?」
獨孤寂瞇眼瞧著遠遠近近的瘋狂廝殺,淡淡一笑。
「只要把人聚集起來,就能做出這種事。當年我被綁在刑場外,看過太多被老百姓扔石子砸死的「反賊」,他們真同我那些同袍弟兄有深仇大恨、有親人手足在反亂中慘遭殺害麼?根本沒有的事。只要煽動幾句,義憤填膺起來,他們就能把手裡的石塊扔出去。人生來就是這麼猥瑣的動物,數大則暴,孤身無勇。
「你以為練兵練兵,練的是上陣殺敵?那自也是有的。說到底,練的是服從紀律,讓他們能聽人話,不會輕易受到煽動,入城便姦淫擄掠,燒殺砸搶。歲無多在這兒搞了大半年的夜游神祭祀,這些人的腦袋早就不好使了,不然就憑區區幾十名盜匪,能看得住數十、乃至百倍於此的村民?」
梁燕貞護著不忍再看的阿雪,急得聲音不自覺拔尖:「這……這要怎麼辦?
再這樣下去,人……人都要死光啦!」
奇宮弟子寡不敵眾,但畢竟身負武藝,除了一開始猝不及防、慘絕於突襲的少數人,其餘都拔出長劍,奮力抵抗。只是村民縱使手無寸鐵,依舊前仆後繼地湧上前去,欲取得長生不死的血肉束脩,加上奇宮一方驚魂未定,被拾奪下來只是時間問題。
突然一人從旁邊鑽了出來,衣袍精潔、舉止有禮,衝眾人打了個四方揖,正是先前寄附舖中的那名少年,殭屍男子之徒。「師父,該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諸位請。」
就近端詳,發現是他的五官過于俊俏,如粉雕玉琢般,遠觀時才予人「童子」
之感,其實身量甚高,還比阿雪大著兩歲,將來長成肯定是迷倒無數名門淑女的美男子。
「咱們不走。」
殭屍男子肅然道:「霜色,場上那些都是你的同門師兄,縱使武功丟人了些,也不能扔下不管,救得一個是一個。」
梁燕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讓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闖進數百名失心瘋的村人間「救人」?被喚作「霜色」的少年卻比梁大小姐淡定得多,連眼皮都沒跳一下,彷彿早知會如此,躬身領命。「師尊若遇危險,徒兒須優先趕回護持。唯此節著毋庸議。」
「著你個──」殭屍男子不由失笑:「當你批奏摺麼?老氣橫秋!去去去,我死不了。是你師父還我師父?管到我頭上來了。」
少年必恭必敬,作揖以應,又道:「此外,為少傷性命,得浪費些許家用。」
殭屍男子麵露不耐,連連揮手:「拿錢砸人又不是沒幹過,別囉唆啦。小心點。」
「弟子理會得。」
少年又向眾人行禮作別,才走入廣場,看似信步閑庭,卻無人能碰到他的衣角,所經之處村民無不踉蹌癱倒,如踩菜油,倒地之後多半抽搐不起,似是穴道被制,但少年是如何出手的,卻是沒能看清。
貝雲瑚瞧得有些出神,喃喃道:「他的武功……竟比我還高。這便是風雲峽的實力麼?」
殭屍男子笑道:「虛名而已。我們幾百年來都是這樣,也就湊合著過日子。」
行至人稠雜沓之處,少年袍袖微揚,飛出的紙包正中一群殺紅眼的村民,迸開一團茫茫白霰,居然是麵粉。村民頭面濺滿鮮血,麵粉沾上,登時難以視物,隨著少年行近接連倒地,在地面上留下一個個白腳印。
獨孤寂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說呢,拂穴閉息是上乘的內家手法,且不說認穴的眼力,光是對內功的要求,這小子就算打娘胎起練功也不可能辦到,原來不是點穴,是踩了那些人的腳。」
踩腳是村里頑童打架時常用的路數,難登大雅之堂。但少年配合輕功步法,於騰挪閃躲間施用,不但大大降低肢接的頻率,免去糾纏,增加以一敵多的勝機,腳掌足趾更是人身痛感的要害;一旦踩碎骨骼,尋常人立時倒地不起,徹底失去行動的能力。
殭屍男子豈不知愛徒的把戲?乾咳兩聲,索性不應。貝雲瑚這才明白少年是鑽了空子,並非小小年紀便練有高明內功,但一想自己並無這等應變快絕、判斷又精準奇巧的本領,真打起來,說不定還是要輸,頓時釋懷:「風雲峽一系,確實是名不虛傳!」
忽聞阿雪低道:「他……真是有本事。」
似極艷羨,又有些失落。
梁燕貞感同身受,差點脫口附和,心念一動,摸摸他的發頂,柔聲笑道:「武功可以練,俠義心腸卻不是人人都有。你這麼小就懂得保護姊姊,將來練好奇宮的高明武學,肯定也是英雄了得。」
阿雪雙頰微紅,縮了縮頸子,這才開朗起來。
少年不是唯一亂入戰團的變量。另一廂,應風色單手持劍,逢人便砍,卻非喪失理智、狂亂失措的暴行,他盱衡形勢,異常精準地撕開人潮,迅速救起幾名苦苦撐持的同門。
在他的領導下,合兵一處的倖存弟子重新組織攻勢,意識到自己才是被狩獵一方的村民清醒過來,開始四向竄逃。
應風色很難不注意到單手負後、優雅邁步的少年身影,無名怒火在胸臆裡熊熊燃燒。他的果決、明斷與領導能力,無疑才是此際扭轉勝負的關鍵,然而少年比他更像眾人心目中的「風雲峽弟子」,飄飄出塵、談笑用兵,一如他從小仰望的叔叔身影。
──那人不肯待在龍庭山,不肯參加知止觀的長老合議,推說內傷沉重,須得靜養……這些他都忍了。然而這廝卻在山下收徒,秘授絕學!
他將怒氣發洩村民與土匪的頭上,一路砍殺到龍大方處。
龍大方自擔架上坐起,沒口子的大呼小叫,全仗身旁兩名驚震谷的年長弟子拚命護持,才沒被發狂的村民撕成一團肥油;見應風色趕來,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哀聲叫喚:「師兄,師兄!快來救我……奚長老!」
忽雙目圓瞠,彷彿見了什麼三頭六臂的恐怖物事。
應風色心底涼透,慌忙回頭,赫見遠處單膝跪地的陰人忽然起身,一柄紙劍直挺挺貫入奚無筌心口。奚無筌背對敵人口噴鮮血,潑了懷裡的女陰人一頭一臉。
「奚長老──!」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8-29 17:41:22
第十九折 秉筆承明 夢外從卿
漁陽所歷,徹底改變了奚無筌的人生。
因為失去太多,他強迫自己走出封閉,放下獨善其身的隱逸心志,開始肩負,開始傳承,越困難、越繁瑣的事,越是義無反顧。起初,有人說他終於揭下淡泊名利的假面,遏捺不住權欲之心;也有人說妖刀戰後各脈菁英凋零,由是奚無筌窺見晉身之階,痴心妄想……而他,一直撐到流言蜚語漸漸不再新鮮、連說者自身多半已都忘卻,仍是做著同樣的事。回過頭時,忽不聞質疑嘲諷之聲,順理成章地披上了紫鱗綬。
奚無筌從不覺得自己強韌,他只是需要一個繼續下去的理由罷了。輕易結束自己的生命,會覺得對不起那些沒能回來的人。
除投入宗脈事務,練武也是極好的移情之法。
驚震谷的絕學《呼雷劍印》,在奚無筌手裡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他從掌管人身經脈相交的四大玄關入手,假道合兵,以成雷霆之勢。四大玄關中,只丹田氣海自古為玄門正宗所恃,餘下如足陽明胃經的「足三里」、足太陰脾經的「三陰交」,及任脈的關元穴等,皆非練氣之用。
奚無筌強練真氣於此,積累成勢後,再打通提取運使的路徑,不免損傷天元,以致形貌未老先衰,遂將心得譜寫成捲,存於谷中書閣,立下「非披青鱗綬以上,不得翻閱」的規矩,以免弟子好高騖遠,反揠根苗。
以身試功,不惜勞損,打破多年來一籌莫展的困局,令他贏得驚震谷上下一致的敬意,於奚無筌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換作是歲無多,他一定也會這樣做吧──奚無筌如是想。
而歲無多傳授的《飄蓬劍寄》,他從未有片刻擱下,甚至到通天閣找那部據說「八百年沒人翻過」的秘笈。從木架深處抽出陳書之際,青年毫無來由地哭起來,淚水塵污沾了滿臉。
有一段時間,通天閣最乏人問津的「雜」字部角落,成為青年釋放情緒的秘密所在。歲無多對他的指點本無保留,毋須秘笈,也能自行修習內功。
某日,奚無筌在下層發現一本有趣的小書,儘管內容荒誕,所附圖籙卻勾起了奚無筌的好奇心。躲藏在無人見得的角落飲泣吞聲、懊悔深恨,並不能填補內心的巨大空洞,他需要更多的謎團,在派系事務與瘋狂的練功之外,持續佔據每一個無眠之夜。有什麼比一無所知的新領域更難更合適的?
書寫描摹一向是奚無筌的強項。
為通解《絕殄經》──那本破爛小書,毫不意外地有著故作高深的怪名字──堪比天書的內容,他花在通天閣「數」字部的時間越長,所閱越發精深,雖無助於破譯《絕殄經》,卻由此打開了一扇新窗。
符籙、術數與武學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他卻能一以貫之,成為兼具三者所長、又不受三者所限的獨門技藝……
廣場中變亂一起,遊無藝、曲無凝等五名陰人亦隨之而動。
勝機稍縱即逝,儘管奚無筌的寄物附勁之術怪異難當,以一敵五仍嫌勉強,沒等歲無多下令,五名同自陰曹地府還陽的師弟交換眼色,齊齊繞開地面沙字,無聲地撲向奚無筌!
身形甫動,驀地沙字一晃,沖天而散,「方書古字多」五字間彷彿憑空拉起繩網,陰人身形微滯,順勢被揪在一塊,彷彿纏入其中,當先一人失足踉蹌,五人俱倒,如絆枷鐐;從倒地的姿勢與方向,依稀可見「方」字一勾、「多」字一撇等,直至五人臂腿觸地,氣字才終於消散。
奚無筌出筆疾點,半空中兀自映著金光的「陽」字朝五人摔去。陰人們不及復起,以身硬格,「轟」的一聲氣字迸散,眾人摔出七八尺外,狼狽不堪。遊無藝一抹嘴角黑血,怒道:「豈有此理,這是什麼妖法!」
曲無凝冷冷道:「雖不知他如何辦到,然而確是術法無疑。驚震谷一脈不以奇門遁甲、符籙術數見長,他從哪兒學來這身本領?」
餘下那枚泛著金芒的「山」字浮空輕轉,美則美矣,不知蘊有何等殺機,誰也不敢妄動。
奚無筌面無表情,一擊得手旋即轉身,筆尖曳風微顫,飛也似的掠向跪地不動的歲無多!
──擒賊先擒王!
「嘖,歲師兄說得沒錯,除了變老變醜,連心都變黑了。陽世十年,真他媽這麼難熬麼?」
遊無藝哼笑道:「曲無凝,趕緊破陣哪,要不老大死了可怎麼辦?」
嘴上說著,卻不似真的著緊,看戲的意味不言可喻。
曲無凝睨他一眼,冷道:「遊師兄若想考較我,直說便是。此地無有陣圖,何必裝腔作勢?」
撣了撣膝腿,正欲起身,一瞥那「山」字仍在,終究選擇了按兵不動。
不遠處歲無多哈哈大笑:「你們這幾個王八蛋!想我死了,等著搶女人麼?
誰來助我,今夜教他干個爽利,要幹哪個都行!」
奚無筌疏眉一軒,咬牙低喝道:「渾帳!」
橫裡一條雪酥酥的身子撲過來,藕臂分張,挺了雙尖翹腹圓、沉甸晃搖的玲瓏椒乳,擋在歲無多身前,美艷絕倫的臉蛋渾無表情,似以堊泥捏就,冷冷道:「要殺他,先殺我!」
正是憐清淺。
奚無筌心中一痛,眼前絕美的胴體彷彿自夢中走出,不覺意茫。但他很清楚是怎麼回事,磨礪如鐵的心志絕不動搖,袍袖一拂:「讓開!」不改拾奪陰人之首的盤算。
這下並未用上真力,恫嚇之意大過制敵,憐清淺不閃不避,玉臂扣轉,宛若水鳥撲翼,正是落鶩莊嫡傳的擒拿術「鶩下驚濤手」。昔日情濃,兩人床笫間也曾以此為戲,多半還是調皮多變的深雪兒起的頭;此際重見,恍惚依稀,奚無筌想也不想信手拆解,兩人貼臂纏轉,雖是單臂打雙,不消片刻,憐清淺的兩隻小手已被封於胸前,牢牢摁入盈乳間。
「你要殺他,就先殺我。」
玉唇輕啟,呵氣寒涼,香息一如記憶中曾吮,只是多了股若有似無的故紙氣味,說是枯葉蘭焦亦無不可。奚無筌半閉著眼簾,多期盼這一刻永不結束,無奈戰場之上溫情何藉,沉道:「你的傳音入密,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省去這等無聊做作,認真廝殺如何?」
內力所至,憐清淺耳中如綻焦雷,縱以陰人之軀,剎時亦五內翻湧,玉腿一軟,趴入奚無筌懷裡。
歲無多笑道:「我很認真啊,你不知道一箭雙雕有多麻煩。」
自憐清淺的香肩之後,露出一雙殘毒獰惡的血瞳。
奚無筌福至心靈,不及閃避,抱著憐清淺轉身,肩胛間一陣銳痛,半截紙劍穿出胸膛,所附之勁被他體內的同源內力悉數抵銷,難傷身前的深雪兒。
歲無多「嘖」的一聲,運勁拔劍,卻只奪回後半截。異物離體,奚無筌踉蹌兩步,仍環抱玉人,創口噴出大蓬血箭,潑了憐清淺一臉。
「奚長老──!」
驚見此幕,廣場各處傳來嘶心裂肺的叫喊,應風色、龍大方等奮力回頭,另一廂殭屍男子終於起身離案,在折返的徒兒護持下趕過來;幾名正與山賊村民困戰的持劍弟子間嚎哭聲大作,一時卻難以殺出重圍,哭喊益發淒厲,令人不忍卒聽,似是那名被弟子們喚作「小師叔」的少年平無碧。
歲無多本擬一劍將這對苦命鴛鴦串成串兒,未料奚無筌雖看破此計,仍選擇犧牲自己,顫巍巍地起身,活動活動受創嚴重的身體,嘖嘖笑道:「嘴上挺硬的,你還是做了最蠢的選擇啊。不錯不錯,這才是我認識的無筌師弟,見你變壞了,我不知有多傷心。」
奚無筌面白如紙,全憑意志不倒,見他逼近,摟著憐清淺不放,勉力舉起玳瑁筆:「莫……莫來……」
無奈肺臟洞穿,難以成句,開口全是氣音。
歲無多半截血劍一揮,將他右手拇、食二指連同玳瑁筆削斷,隨口道:「別擔心,中陰土連你破損的心房都能修補回去,區區兩根指頭算什麼事……咦,這是什麼?」
俯拾斷指,見半截斑竹筆管內滾出一小段玉芯,用的是上等青玉,其上刻著密密麻麻的符籙,溝槽裡填滿褐色跡漬,一看便知是涸血。
輕佻的陰人之首難得斂起戲謔,心念電轉,忽露恍然。
「我就說你的寄物附勁,豈能練到這等出神入化之境,原來是在筆中用上了陣法。這上頭所刻,連我都看不懂,你驚震谷的術數向不如我幽明峪一脈,看來這十年你可真沒白活。」
奚無筌的寄物附勁固然高明,但功法有其極限,不能如變戲法般隨心所欲。
他為破譯《絕殄經》,讀遍通天閣內的術法專論百餘卷,才想出以筆為陣、以內力氣血為陣基,以沙塵乃至空氣等微小之物為媒介的法子,預先在玉芯刻上數種術法陣籙,空寫或蘸取血涸、金粉、五毒砂等不同之「墨」,搭配不同的功法,便能啟動陣法,使寫出的「字」,生出各種相異的質性克敵。
便是術法高人、書寫名家,乃至精通寄物附勁的好手,都無法解釋奚無筌是如何辦到。無怪乎歲無多等縱有陰人體質,復與他同門習藝,在奚長老的筆下仍討不了好。
奚無筌出氣多進氣少,全憑一念不倒,連斷指疼痛亦都不覺,聽懷里傳來一把熟悉嗓音:「筌郎……筌郎?」
勉力凝眸,懷中之人仰起小臉,眉目依稀,深憐密愛,披面血污亦不能掩,彷彿回到分離時,忍痛微笑:「我……我在,深……雪……」
憐清淺撫摸他眼角嘴角的皺紋,微瞇星眸,兩道液痕滑落面頰,哽咽道:「你怎麼扔下我,一個人變老了?」
奚無筌身子一軟,被伊人抱住,垂淚道:「是我……不好……」
憐清淺以頰相貼,閉目道:「不許道歉,你有什麼錯?你總是這樣。以後不許再道歉了,明不明白?」
卻止不住淚流。
這幾下兔起鶻落,所有人都驚呆了。梁燕貞眺望二人深情坐擁、直視戰場如無物,悲喜難禁,半天才發現關竅,急急回問:「那女陰人……怎麼突然變好了?
是不是歲無多那惡人又用傳音入密,教她使什麼陰謀詭計?十七郎,你快救救他。」
獨孤寂搖了搖頭。「不是傳音入密。你沒見他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那女子恢復神智,沒人比他更吃驚了。」
梁燕貞一看果然是,益發糊塗:「那是怎麼回事?」
獨孤寂對醫藥所知,不脫武學範疇,答之不上,本能望向貝雲瑚。少女撫頷沉吟:「奚長老的「喪心結」之毒,本就得自憐姑娘,十年來未曾發作,或已自生抵抗,就好像某甲痘瘡所生的痂皮,能助某乙抵禦痘瘡。憐姑娘經奚長老鮮血一澆,解了喪心結的箝制也未可知。」
痘瘡乃瘟疫的一種,傳播極快,幾乎無藥可解,又稱「天花」。金貔朝的醫者發現將痘瘡病人創口上所結的痂皮,研磨成粉末後以秸管吸入鼻中,或取瘡膿滲入皮膚的創口,皆可使他人生出抵禦,免於染瘟。此後太醫院皆設痘診科,乃有「察痘章京」一職,專司防疫。
獨孤寂一听就明白了,只覺她說得在理,無可辯駁,冷冷一哼。「你個丑丫頭倒是懂行,連太醫院的旮旯兒都教你摸透了。」
奚無筌眸焦渙散,憐清淺並著赤裸修長的玉腿斜坐,懷抱愛郎,不肯將視線移開,唯恐錯失他漸趨淺弱的每次呼吸,直到四周跫音漫盪,逐漸包圍收攏。
「深雪兒──」
「別這樣叫我。」
女郎冷冷回眸,側身的曲線美得難以言喻,玲瓏浮凸的渾圓椒乳,恍若象牙磨就的細腰,還有那扁扁的屁股蛋兒……
「瘦」這個字在她身上完全就不是缺陷,反有一股仙氣,透著不屬此世的疏離,如自明月中來。
恢復意誌之後,這種出離的氣質益發鮮明,像是精雕細琢的玉像,被仙人撮唇一呵,忽有了生命。「我同你不是這樣的關係。」
歲無多拖著腳一瘸一拐地走近,涎臉笑道:「你若還記得……唔,看來的確沒忘,我這兒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要還嫌生份,少時讓大夥也都乾一干,熟悉熟悉,自也是一家人。」
一抓褲襠,被氣刃劃得狼籍不堪的綢褲上渲染更甚,如綻開朵朵藍紫牡丹,他卻毫不在意,笑得淫邪猥褻。
遊無藝等也都笑起來。只曲無凝無半分笑意,在最遠處率先停步,冷冷開口:「不弄明白她是怎麼回事,光想著行淫取樂,莫非是嫌命長?奚無筌的血若能解去「喪心結」,於我等說不定是最可怕的劇毒,你們只想肏屄!」
歲無多笑道:「這有什麼難的?一把火將屍身燒了,難不成灰還能弄死你麼?
留下咱們最親愛的深雪兒,愛怎麼研究便怎麼研究,待兄弟們玩膩了,在重新埋入中陰土,試試她還剩幾分陰人之前,你想開膛破肚,或大卸八塊也行,用得著怕成這樣?」
遊無藝本欲抗議,歲無多卻以迅厲的眼色制止。曲無凝聽到能將女郎活活剖開後,差點抑不住笑意,整個人沉浸於親手施為的欣悅,自未留意二人眉來眼去。
憐清淺未被喪心病狂的言語所懾,清眸環視四周,將逼近的每張灰白面孔看進眼裡,冷道:「你們是病了,歲無多,我也不來計較。可惜我力有未逮,不能將你們一一制服,再尋求解方。為天下蒼生著想,今日,只能請你們去死了。」
陰人們盡皆大笑,彷彿聽了什麼笑話般。
遊無藝猛拍大腿,對歲無多笑道:「我見她也沒怎麼醒啊,只是瘋成了別樣。
老大,都怪你不好,這等上貨不肯與兄弟們同享,卻讓她去給瘋子乾,哪知解藥一澆頭,成了女瘋子。」
歲無多原本豪笑不止,聞言眼珠滴溜溜一轉,忽然省悟,笑容一收,冷笑道:「你要打他的主意,未免異想天開了。你不過是我用來餵他的一塊屄肉而已,真以為自己是他的老婆?」
憐清淺冷冷道:「將他喚來此間,看是聽你,還是聽我的?」
歲無多凝著她,嘴角越咧越開,模樣已不似人,像即將食人的野獸,面上卻無笑意,揚聲道:「老二,她交給你啦。若不能讓她像條母狗般哭著求饒,便換小師弟上。」
遊無藝大笑稱是,烏影一晃,蝙蝠般捲風撲至;遠處曲無凝冷冷抱臂,強抑著躍躍欲試,血瞳放光。
憐清淺仍保有陰人時的記憶,隨著恢復神智的時間越長,思慮也越清晰。遊無藝在奇宮弟子中並不以武功見長,但比起她來仍是高明許多。她本想激得歲無多召喚「那人」,搏一搏微小的勝機,可惜歲無多沒有上當;低頭凝視懷中愛郎,喃喃道:「筌郎筌郎,今日我隨你去。九泉之下,再做一對恩愛夫妻。」
一人從天而降,信手一掃,將憐、奚二人推至一旁,擋在凌空撲至的遊無藝之前,哼道:「你們屄啊肏的一通渾話,沒見現場忒多小朋友麼?」
遊無藝厲笑探爪:「找死──」語聲未落,腦袋突然爆成一團黃白相間的血霧,身軀啪的一聲落地,頸上空空如也,創口平如刀削,复遭火灼,連血都沒怎麼流。
那人活動肩膀,露出異常發達的犬牙,懶憊的笑容教人想掐死他。
「……這樣埋回中陰土裡,不知還能不能活?」卻是向憐清淺問。
女郎注意到來人披頭散發,一身陳舊蟒袍,雙手間拖著長長的精鋼細煉,說不清是貴人抑或罪人,回過神來,微微頷首致意:「斷首必死。多謝壯士相救。」
「不是壯士,你該叫我侯爺。」
那人聳聳肩,亂發下銳眸一睨,哼笑道:「這便死了,有甚好囂張的?一群屁孩!喏,一人說三句,遺言說完就來領死了啊! 」
離得最近的一名陰人瞠目結舌,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老……老大……」
冷不防細煉甩至,這回非是爆頭,而是整個人被抽得四分五裂,一身碎骨血糜朱漆也似,潑了另一名陰人一身,臟器肌肉悉數化去,偌大的身軀只餘淅瀝稠漿。
「……這樣中陰土能不能恢復?」那人又問。
「回侯爺的話,應是……不能。」
憐清淺有點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遠處的曲無凝驚駭太甚,忘記了應該要逃跑,喃喃道:「這……這如何能夠?
你……又是何人?這……這是什麼功夫?」
能把不老不死的陰人像漿果般隨手捏爛,普天之下,舍十七爺其誰?
獨孤寂咧嘴一笑,沖他豎起了三根指頭,細煉甩出,將曲無凝與另兩名陰人齊齊打爛,起腳一蹴,遊無藝的無頭屍如礟石般離地,沿路撞飛村民土匪,當者無不腦破頸折,死狀奇慘;戰陣上投石攻城,也不過是這番景象。村民肝膽俱喪,奪路竄逃,踩死的倒比打死的多。
十七爺邁開步子,緩緩朝歲無多行去,陰人之首本欲退走,赫然發覺全身氣機被鎖,無論如何挪退,均脫不出落拓王爺的視線所截;猶豫一霎,鱗靴已踩著他的影子。獨孤寂足底運勁,陰人雙膝跪倒,勢頭之猛,怕連膝蓋都要撞碎,再也動彈不得。
應風色等壓力一空,接連趕至,連平無碧也趕過來。「奚長老!」
「師兄!」
興許是聽見了人聲,奚無筌眸焦忽凝,見憐清淺一雙妙目凝著自己,灰敗的面上驟現華採,整個人都精神起來,握著深雪兒的涼滑柔荑,喃喃道:「真……
真是你,深雪兒。我……還以為是夢,又是夢……」
憐清淺噙淚含笑,柔聲道:「不是夢,真是我。深雪兒終於等到你啦,咱們再也不分開,好不?」
奚無筌閉目頷首,淚水滑落,睜眼又更清醒些個,低聲道:「我先放開手,一會兒就好。事情辦完,這輩子便握著不放。」
憐清淺輕捂檀口,唯恐他看見自己淚崩,顫抖著別過頭去。
「師……師兄……」
奚無筌歇了一會兒,艱難開口。
「我在。」
殭屍男子排闥而至,單膝跪地,握著他漸趨冰涼的手掌。「師兄請說。」
他二人分屬不同派系,不序長幼,互稱「師兄」不過是禮貌而已。殭屍男子心氣本高,身份地位又不同一般,知止觀的長老合議上就沒瞧誰順眼過;今日是親見奚無筌的武功為人,悔未深交,徒留遺憾,故以此相稱。
「在場……諸弟子,便交師兄照拂。」
奚無筌啞聲道:「望……師兄不避塵染,將他們……平安帶迴龍庭山。」
倖存的弟子們料不到奚長老重傷垂危,頭一個想到的仍是後輩,悲傷難禁,無不垂淚。殭屍男子點了點頭:「我理會得,你就別操心了。」
奚無筌勉力伸手,應風色知他叫的是自己,趕緊接過。「長老,風色在此。」
「你的手掌,我……我很抱歉。你……你莫怨我。」
有意無意將少年之手疊在殭屍男子手背上,殷殷叮囑:「山上……山上之事,力合則強,力分則弱,己身好惡,實不……緊要。各退……各退一步,以免有憾。」
應風色不忍甩脫,咬牙低道:「弟子牢記在心。」
殭屍男子亦有愧色,點了點頭。
「無……無碧……」
「嗚……師兄,我在!嗚嗚……」
奚無筌已難辨方位,遑論視物,勉力一笑。「我……我不回山啦,這位……
是我結髮妻子,今後我要和她……和她一塊兒。鱗綬你……你帶回山去,從今而後,好自……好自……」
聲音沉落,終至不可聞。平無碧嚎啕大哭,不知哪兒生出的氣力,冷不防地奪下一柄長劍,「唰!」一聲,架在歲無多頸上,眥目嘶聲道:「妖邪……我殺了你!償命來!」
「且慢!」
誰也料不到是貝雲瑚開聲制止,獨孤寂一聽她開口,靴底潛勁之至,平無碧登時動彈不得。身穿大紅嫁衣、姿容絕豔的少女排開眾人,走到歲無多身前,森然俯視:「是誰,將你們弄到這兒來的?」
歲無多行動受制,潰敗如泥,竟半點也不害怕,淫邪的眼神恣意打量貝雲瑚的身材臉蛋,好整以暇道:「你心中既有答案,何必問我?是了,你想透過我的嘴,說與別人聽麼?小花娘,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一個「信」字;不能取信於人,你要好好檢討自己才是,借刀殺人,豈可久長?」
「你──!」
獨孤寂掏了掏耳朵,冷笑不絕。
「不如這樣罷,你再說一句廢話,我便攪爛你一條手臂,是爛到中陰土修補不回的程度,算起來,一、二、三、四……你有五次機會。要不收起閒嗑牙的衝動,好好替寶貴的五肢打算打算?」
果然歲無多不改一臉獰厲,卻未再輕率開口。他所恃者,也就陰人體質與中陰土的異能罷了,遇上絞肉搾汁不講道理的十七爺,這點籌碼還不夠上桌。
「把你們弄到這兒來的人……」
貝雲瑚俏臉如霜,一字字迸出齒縫:「究竟是誰?如此造作,所圖為何?」
「我說就是了,姑奶奶。」
歲無多舉起雙手作投降狀:「那人就在左近。還是我讓他現身與大夥兒親近親近,交個朋友?」
憐清淺本抱著斷氣的愛侶抵額流淚,到這時才回過神,聽歲無多之言,驀然會意,急忙示警:「……莫教他開口!」
為時既晚。
歲無多仰天長嘯,分明聽不見聲響,耳鼓卻彷彿被什麼東西貫破也似,眾人紛紛掩耳跪地。獨孤寂扣指一彈,平無碧長劍遞出,貫穿歲無多咽喉,嘯聲頓止;下一霎眼,似有一物從群山樹影間飛出,直至半空,背月而下。
獨孤寂只瞥一眼,便知其速度力量難以估計,一旦落地,光是震波便能硬生生震死在場一半、乃至更多的人,不假思索,整個人如箭離弦,朝天上的月輪筆直射去!
全場只殭屍男子反應過來,面色倏變,大喊:「走……快走!趕緊離開!」
空中轟然一響,彷彿連月盤都將震下,然而這只是錯覺。對撼的兩方齊齊彈開,一人失速摔落,在地面撞出丈餘方圓的陷坑,餘勢不停,彈出後恍若礟石,持續點跳鑿地,走石飛沙,直到撞上了遠處的磚牆,壓出圓月般的龜裂凹陷為止。
自貝雲瑚識他以來,還沒見過十七爺如此狼狽。
──這人不是天下無敵麼?誰能將他打成這樣?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9-5 16:47:46
第二十折 貞功辟惡 法存一心
而來人被這麼一阻,隕星般的墜勢硬生生由獨孤寂受了,受反震之力彈開,落在慌不擇路的村民當中。原本如潮流般起伏、烏壓壓一片的人影,忽四向攤平,就這麼流淌一地,瓜滾枝疊,終歸於無;直到夜風捲來濃烈的血腥臭氣,眾人才意識到發生什麼事。
阿雪面色慘白,揪著梁燕貞懷襟不放;梁大小姐掩住口鼻,身子無法自製地顫抖。平無碧見那人踩著遍地血肉泥濘而來,發出令人牙酸的漿膩聲響,再也忍耐不住,「惡」的一聲,抽搐著嘔了一地黃白。
殭屍男子不避污穢,抓著他衣領提起,反手一耳光,抽得平無碧暈頭轉向,差點被自己嘔出的穢物噎死。
「沒用的東西!」殭屍男子踹得他臉面著地,鮮血長流,抬頭恰對著閉目長逝的奚師兄。平無碧又驚又痛,悲從中來,跪地嗚嗚啜泣。「死於此間,你怎生向奚長老交代!」
殭屍男子的低喝幾被夜風吞沒,奇宮弟子卻是人人一震,本欲嘔吐或哭泣的莫不咬破嘴唇,生生忍住。
「眾人速離此地,沿途不許落單。一回山上,即刻向知止觀回報。」
殭屍男子轉頭正視應風色:「由你帶隊,切勿停留。」
應風色心知來人武功之高,平生僅見,連那隨手令陰人灰飛煙滅的落拓王爺,亦非一合之敵,不與男子鬥氣;猶豫一霎,冷道:「你自己小心。」
指揮眾人抬起受傷的同門,井然有序地撤走。
殭屍男子嘴角微揚,見徒兒望著自己,端起師父的架子:「那是你師兄。」
白衣少年道:「看著像誰,弟子還是知道的。」
殭屍男子斜乜他一眼:「讓你先走,我看多半是白費唇舌罷?」
白衣少年忍笑:「弟子這是像誰,想來您也知道。」
來人走出血肉泥灘,徑朝另一頭的獨孤寂處行去,廣場的青磚地留下兩行殷紅足印,猶如熊掌。
他穿著厚重的毛皮靴子,濃密粗硬的毛莖銀灰相間,偶爾摻雜些許褐紫,即使靿上緊纏皮繩綁腿,氈靴也足有成人男子大腿粗細,可見其厚。
男子身披同色的毛皮大氅,肩上數重皮草層疊,隨意披垂在腦後的兜帽上牙吻宛然,竟是枚巨大的熊首模樣,敢情這氅子是以全皮製成,取自窮凶極惡的北域暴野人熊──在終年冰封的凍土,最可怕的非是雪虎銀豹,而是這種直立起來幾有兩人多高的巨獸。已知的一切獵具均無法使其失去行動力,哪怕十數名經驗老到的獵人同時出手,發狂的人熊在死前仍能造成毀滅性的傷害。
「唯熊不獵」,乃北地獵戶奉行不移的鐵則。
即便王公巨賈誇耀權財,或藏有暴野人熊皮草者,也必不是全皮。要取此等凶獸之命,決計不能無損其身。
梁燕貞深知暴野人熊的希罕,濮陰府庫中就藏有一卷幼熊全皮,據說是在陷阱里活活餓死的,父親在世時捨不得用,後來傅晴章於平望活動,欲為梁鍞平反,特意討了皮卷去,說是要打通關節,才有面見顧挽松,乃至遣使等後事。
除非能生生扼死成熊,否則該如何解釋這襲銀灰相間、渾無瑕疵的漂亮皮草?
直到她看見熊首的腦門上、那如遭錐鑿的利落破口,以及那人手中所提,兀自滴滴答答墜著鮮血的黑黝鐵鎚。
那是柄不起眼的錘子。烏檀木柄,較尋常打鐵舖所見略長,木色光潤,但也僅此而已;鎚頭一端形如壓扁的螺尖兒,另一端則是寬正的八角形,就像桌板淺淺裁去四角,遠看仍是方的。
鐵鎚上的血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褪著,滴落似不足以解釋其迅捷,被錘子所吞可能要更合理些。飲血後的鎚頭綻出黃銅般的輝芒,各處罅隙隱見血光,連瞎子都能看出極不尋常。梁燕貞著緊情郎,忘情大喊:「十七郎快逃!他來啦,那人……去尋你啦!」
拖錘而行的披氅怪人聞言止步,頭未動,身未移,信手掄臂,鐵鎚往虛空中一落,足畔的青磚地忽然爆開,一路蜿蜒迤邐,彷彿一條無形巨蛇裂地撲來!逼命一瞬,貝雲瑚伸手抓住阿雪,目瞪口呆的梁燕貞卻是被憐清淺拖開;原本所在應聲迸碎,留下了一條深逾兩尺、寬約一丈的深溝。
長劍貫喉、垂首跪地的歲無多無人能救,四肢分裂,開腸破肚,如遭巨爪狠狠刨過,瞪著血瞳陷在溝裡,咧開的嘴角無比怪異,分不清是自嘲抑或嘲人。
裂溝邊上,一人怔怔獨立,正是那袒胸露腹、頗有隱逸名士之風的殭屍男子。
若非名喚「霜色」的白衣少年及時拉了一把,此際溝裡五體不全的,非只歲無多一個,而是一雙了。
「……師父!」
少年運勁一拖,殭屍男子踉蹌坐倒,衣?滲血,應是被氣勁激石所傷。
「那枚鎚頭……是「永劫之磐」!」
一痛回神,與披氅怪人打了照面,這下兵器臉孔全對上了,雖難置信,然而再無疑義,殭屍男子揮開愛徒奮力起身,逆風昂首,啞著嗓子吼道: 「怎地卻是你?「烽魔」曠無象!」
*** *** ***歲無多從無邊的黑暗中睜開眼睛。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此身何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記憶,早在各種紊亂的雜夢交錯下稀釋、變質,乃至腐敗衰朽;直到辨認出眼前的面孔,才有了活過來的感覺。
儘管滿面於思,蓬頭垢發,老曠那張馬臉就算燒成了灰他也能認出。
曠無象的武功無庸置疑,但要把歲無多挖出來,仍花了一天一夜工夫。原因無他:在被泥土覆蓋之際,歲無多將一人緊緊抱在懷裡,糾纏的肢體與質地極黏的中陰土嵌合更密,徒增挖掘困難。
有段時間,歲無多以嘲笑變異前的自己為樂,當然只有他有這般特權。試圖挑戰權威的師弟,無不受到嚴厲的教訓,有的因此不成人形,徹底失去長生的資格。
偷偷愛著憐清淺,又想成全她與奚無筌,最終卻忍不住躲在暗處窺淫的「歲無多」,實在太可悲了。連失去生命的當兒還想著保護她,可憐的傢伙。歲無多忍不住想。
深雪兒無疑是尤物,即使化成女獸,對他宰制陰人組織、穩據權力頂端仍有著極大的作用。但他無法判斷,在曠無象混沌一片的癲狂腦中,究竟是因為友情的殘留,抑或受到深雪兒的牽腸絲氣息吸引,才會耗費三年,將他倆從地底掘出。
這甚至成了歲無多的一塊心病。
其他陰人是在他之後才被挖出,沒人知道這個秘密。遊無藝、曲無凝,乃至其他順從或反抗的師弟們總認為:只有他能與曠無像對話。這名武功絕頂的瘋子只效忠歲無多,他是他們日影下的看守者、沉睡時的守護神,同時也是陰人之首所擁有的最強武力,是統治眼前或日後冥照下所有陰人的依憑。
歲無多是接到了曠無象的書信,才來的漁陽;然而,除了傾圮的草廬和玉蘭母子的土墳,他在此地並未見到老友。曠無象為何好端端忽然瘋了?玉蘭與孩子猝死的真相是什麼?歲無多下定決心調查清楚。
他瞞著眾人悄悄返回草廬,掘開墓穴。
草廬所在的山腳下並無珍貴的中陰土,掩埋三年不用棺槨的屍身早已爛得不成樣子,差一點便能拾骨煉灰,歲無多仍由諸多殘留的細小蹊蹺處入手,試圖拼湊出真相。
玉蘭僅著上衣,下身赤裸,上身衣衫也不是特別挑選過的陪葬物,可見下葬之匆忙。致命傷是腦門上的破骨一擊,只敲下一枚銅錢大小的齊整圓洞,此乃曠無象的得意招數,玉蘭竟是他親手所殺。
歲無多不是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
在最初的設想內,玉蘭可能於無意間染上牽腸絲之毒,失去理智,與其他男子苟合,慾念稍止悔愧難當,遂以自殺明志;遠兒失去母親,兼且老曠渾渾噩噩疏於照拂,不幸夭折,成為壓垮曠無象的最後一根稻草。
親睹墳墓時,歲無多受的打擊不可謂不大。身為遠兒的義父,歲無多半點不漏地嘗夠了喪子的錐心之痛,直到「喪心結」移去人性的軟弱溫情,他才意識到此一推論的盲點。
──曠無象並不是他。
老曠是能在武功貧弱的拏空坪一系中,憑空練成絕頂的武功;能與風雲峽的罕世奇才應無用分庭抗禮,不落下風,打得有來有去,最終同驕傲孤高、目空一切的風雲峽麒麟兒結為至交;能為心愛的女子對抗宗門,氣得那些披綬老鬼嘔血三升,瀟灑轉身毫不猶豫……
過往的歲無多若是一叢蘭草任風搖曳,老曠就是塊金鐵之精;如果連他歲無多都挺身為不識之人對抗牽腸絲,曠無象怎能讓妻子自殺,遑論親手殺她!
陰人之首掘開一旁的小墳,赫見童屍之上並無首級,頸根齊斷,如遭火灼。
此駭人的手法須有絕頂功力相佐,若說有誰能辦到,歲無多平生所識,怕只有應無用和曠無象,決計數不出第三人。
答案,遠比想像中更簡單。
老曠非因玉蘭母子之死發的瘋,他是在發瘋之後才殺了愛妻幼子,恍惚中掩埋屍體,給他寫了那封字跡、內容俱都癲狂難解的書信。
究竟是什麼,逼瘋了武功超卓的「烽魔」曠無象?
殭屍男子的吼聲散於風中,曠無像只看他一眼,又慢吞吞回頭,拖錘前進。
「沒用的,這人已經瘋了,只有皮囊和武功還是你以為的那個人,卻已無魂附體,不知西東。他瘋起來連妻兒都能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便是歲無多也不敢肯定。」
眾人聞聲轉頭,說話的竟是憐清淺。
陰人之體,速度與力量均遠超常人,女郎懷抱奚長老的屍體,騰挪之餘,順手拉了梁燕貞一把。梁燕貞心中感激,復為她與奚無筌的深情所動,不由得生出親近之感,直把她當成溺中浮草,急忙求肯:「憐姑娘,你知不知道怎生對付他?
我的十七郎……」
眼眶微紅,只咬著唇不肯落淚,倔強的模樣分外惹憐。
憐清淺拍拍她的手背,和聲道:「妹妹怎麼稱呼?」
「我……我姓梁,叫梁燕貞。」
梁燕貞一怔回神,低道:「燕子的燕,堅貞不渝的貞。」
憐清淺點了點頭。「好名兒。梁家妹子,我死之後,勞你將我倆屍身火化,隨便找一處溪河撒了便是。我不想他留著屍身,在中陰土裡埋成了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輕輕放落奚無筌,垂眸間似有萬般不捨,最終還是盈盈起身,欲朝曠無象行去。
「你便有求死之意,曠無像也不會聽你的,你自己清楚得很。」
殭屍男子忽然道:「若我所料無差,他的瘋症來自那「永劫之磐」上。曠無象受此邪物影響十數年,大羅金仙也救不得,你上前對他一通喊話,至好就是全無效果;若平白成了供養至邪之物的一灘血肉,對咱們也沒什麼好處。」
眾人自他口中兩度聽聞「永劫之磐」,終是白衣少年動念最快,小心翼翼問:「師尊所指,莫不是他手裡持的那柄鐵鎚?」
殭屍男子蹙眉搖頭。
「那可不是尋常的鐵鎚。幹什麼用、有何來歷,老實說我也不甚了了,只知收藏在山上一處安全之地,幾與奇宮同壽。按「磐」字推斷,可能是盛托什麼物事的底座罷?」
我師兄說,拏空坪的老東西們治不了曠無象,又不甘心任他自去,假借送他一柄鍛錘的名義,將那「永劫之磐」裝上了木柄,當作是餞別的禮物。
「曠無象沉迷鑄煉,「永劫之磐」奇堅至硬,當兵器使亦無不可,尋常鐵胎若能熬過這等神兵的鍛打,猶如鯉魚一躍而過龍門,還不立時脫胎換骨?曠無象自號「烽魔」,此物是他絕對無法抗拒的饋贈。
「我師兄暗中使力,可惜他初登大位,不能做得太過頭,終究沒能阻止,說將來再找個什麼機會,將「永劫之磐」收回,無奈他後來失踪,此事便不了了之。
曠無象若真失手殺了妻兒,肯定與此物脫不了乾系。」
忽聽一人道:「……有忒犯規的玩意,下次早點說行不?我可是衝上去就給他來上一傢伙,拳頭打鐵鎚耶。」
聲音不大,彷彿在耳邊說話。嘩啦一陣響,遠處的牆面上不住落下磚碎,獨孤寂從凹陷的圓坑里「拔」出身子,一躍而下,一口帶血唾沫吐在腳邊,頻頻活動右手肩臂。
「十七郎!」梁燕貞破涕為笑,若非有曠無象橫亙其中,立時便要奔去。
殭屍男子卻注意到他整條左臂垂在身側,與他大做熱身運動的躁亢相比,委實癱軟得不對勁,肯定受了重傷。轉念又想:「這廝以拳頭正面卯上「永劫之磐」,居然未爆成一灘膿血,如此本領,何須他人操心?」
刻意壓低了聲音,對眾人道:「神仙打架,咱們無論如何是幫不上的,趕緊離開,莫拖後腿才是正經。」
梁燕貞哪里肯走?只覺這癆病鬼太不講義氣,大夥兒好歹也是一起吃過肉喝過酒、並肩子打過架的,放十七郎獨當強敵,虧他說出口!摟過阿雪,本想找丑丫頭幫腔,一同表明「咱們誰也不走」的心跡,轉頭不見貝雲瑚的踪影,才知她竟已先跑了,驚怒交迸,失聲叫道:「我才不走!我與十七郎生死與共──」見阿雪、殭屍男子,連憐姑娘都瞪大眼睛,面露驚恐,突然會意,頸背汗毛直豎;
霍然轉身,披著毛皮大氅的執錘瘋漢已至面前,濃烈的獸臭撲捲而至,中人欲窒!
殭屍男子正欲出手,半身一麻,背門大穴被封,白衣少年抱他滾入溝槽,雙雙摔落崎嶇破碎的溝底。「霜色你──!」
「……師尊恕罪。」
少年連他啞穴也封了,忍痛起身,一刻也不敢停留,背起師父沿溝匍進,迅速脫離了戰場。
曠無象突然發狂,獨孤寂卻動彈不得──如殭屍男子所料,適才一擊不僅傷了他左臂經脈,更使周身血路淤塞,一時難以動用真氣;若非他藉彈撞卸去絕大部分的勁力,傷勢絕不僅於此。
本欲拖延,余光一掃,卻不見了某人踪跡,終於按捺不住掙下牆頭。豈料小燕兒招來了曠無象,這下遠水救不得近火,縱使心急火燎,奈何真氣阻滯,索性就地盤坐,全力催谷。
曠無象咆哮聲至,腥風刮面如刀,隱隱生疼。梁燕貞閉目待死,一人擋在女郎身前,竟是憐清淺。野人無視她赤裸的艷麗胴體,掄臂揮開,憐清淺倒撞出去,落地時腿臂折成詭異的角度,連慘叫聲都不及發出。
「……遠兒……遠兒!」
曠無象的嗓音嘶啞如鐵砂磨地,入耳擦刮,震得梁燕貞兩腿發軟;危急之際,阿雪忽然掙脫女郎臂圍,挺身護衛。巨掌靜止在閉目顫抖的男童面前,遲疑片刻,披覆毛皮的佝僂野人蹙眉疑聲:「遠……遠兒?」
猿臂暴長,攪風般一攫,毛氅翻揚間,阿雪倏忽不見踪影,看不清是被他挾入脅下,還是信手掄成了血霧。
梁燕貞渾身劇顫,直到他轉身邁步才回神,意識到自己弄丟了阿雪,極端的驚恐轉化成極度的憤怒,嘶吼道:「把阿雪還我!」渾身真氣鼓盪,無處發洩,自然而然使出了重逢之初、十七郎在樹頂傳授的法門,一拳搗出隱帶風雷,直撲野人背心!
曠無象止步回身,無神的雙眼二度凝焦,巨掌幾與氅角同至;一抹艷紅衣影搶先鑽入,及時撞開梁燕貞,曠無象的指腹堪堪停在來人的雪靨旁,激得濃發飛揚,蓬鬆微捲的雲鬢緩緩垂落。
「把遠兒還我,無象。」
貝雲瑚憑憐清淺與殭屍男子的對話,拼湊出巨漢擄走阿雪的動機,一賭他與妻子是情深意重,抑或仇深似海。剎那間,曠無像似有些迷惑,不知是為少女的美貌所懾,還是真憶起了愛妻的片段,毛氅一卷長嘯起身,竟連貝雲瑚也一併帶走!
(混帳……混帳!)
「醜……丑丫頭!」
獨孤寂單臂撐起,脈中真氣亂竄,難以收束;勉力奔出幾步,「惡」的一聲嘔出大口鮮血,胸中沉鬱居然大為消減,精神一振,循跡追去。掠過梁燕貞身畔時,依稀聽見她張口叫喚,無奈耳內腦中嗡嗡作響,未及辨清,匆匆回頭:「你照料自己……我追她們倆去!」
施展輕功,片刻便去得遠了。
梁燕貞瞠目結舌,直到十七郎的身影消失不見,回神才發現淚水滑落面頰,豆粒大的淚珠掛於腮幫,點滴墜下,怎麼也停不了。
她應該跟小葉一起回去的──思慮至此,梁燕貞哭著笑了。傻丫頭,你已沒有地方可去。恩仇情義,全是假的;天地之大,終究只有自己一人,來時如此,去亦若是。
微弱的呻吟抽搐,將女郎喚回現實。
貝雲瑚那一撞留不了力,梁燕貞滾出甚遠,發現身邊草叢深處,橫陳著憐清淺扭曲的肢體。換作常人,肢體與脊柱受創如斯,都能死上幾回了,陰人不僅一息尚存,怕還保有些許意識。
梁燕貞不忍她多受苦楚,手腳並用爬過去,湊近憐清淺耳畔:「憐姑娘,我是梁燕貞。你傷勢太重,若要我送你一程,免受苦頭,請你點點頭,讓我知曉。」
憐清淺眸焦渙散,身子劇烈抽搐,嘴唇顫動著,卻難以開聲,遑論字句。梁燕貞半天問不出意向,又無法撒手不管,只得分扣她兩腕脈門,試著度入真氣,看能不能令她清醒些個。
她內力平平,用上雙手,純為加強效果;豈料真氣一入憐姑娘體內,彷彿久困的鯨魚陡然間被放回了大海,流失的速度快到梁燕貞不及反應,猶豫不過一霎眼,失控的內力如蟻穴潰堤,瘋狂灌入憐清淺體內,梁燕貞渾身酸軟如抽絲,簡直像辛苦練出的這點淺薄內息,專為此刻還給她似的。
梁燕貞欲哭無淚,心裡罵足了自己八百遍:沒挑好男人的眼色也就罷了,怎會給人說幾句軟話便放下戒心,自個兒提肉上門?這可是女陰人啊,當眾赤身露體都不算事,不管死過幾遍都能再活過來的女陰人!你梁燕貞算什麼,還用得著你瞎好心?
內力乃人體氣血精元之所聚,梁燕貞被汲得頭暈眼花,連稍稍挪開手指的氣力也無,絕望待死之際,一股極陰內息忽自左指尖汨汨流回,經脈非但無有排斥,反如久旱逢甘霖,城門大開,喜迎王師。
這股陰柔內勁比她自身所練還要精純,遍走四肢百骸,復歸丹田。梁燕貞只覺通體舒暢,那股暈涼涼的微妙之感,直逼歡好時魂飛天外的絕頂快美,然而更深入骨髓,彷彿連體內最深處、等閒絕難觸及的骨槽孔隙都被浸透;在此同時,丹田、經脈裡似也起了什麼變化,內息的流動積盈益形順暢,彷彿天生就該如此。
梁燕貞一身武功得自獅蠻後山的隱逸高人,《天策譜》雖是世間長兵的百川匯海之作,精妙不下於刀法一道的《破府刀藏》,但走的還是陽剛路子,涉及內家心法部分,並不利於女子修習。這也是梁燕貞內力乏善可陳的根本原因。
憐姑娘經脈轉回的內息,不但走的是純陰一路,更彷彿喚醒梁燕貞經脈、丹田之中的諸多伏筆,一一貫串,逐步將原本陽剛內力的佈局,修改成徹頭徹尾的陰柔路子。
到這時,梁燕貞也明白自己是受益的一方,唯恐良機稍逝,打起精神,彼退我進,周而復始,與憐姑娘成一循環,漸不受外物侵擾;不知過了多久,忽聞一聲呻吟,隱含極大的痛苦,憐姑娘處傳回的內力波動劇烈,頗見阻滯。
梁燕貞唯恐走火入魔,趕緊收功,瓊鼻下吐出兩道濁氣,一躍而起,只覺身輕體健,這樣舒適自信的感覺前所未有,喜不自勝;睜眼卻見憐姑娘面色慘然,身體抽搐更甚,連喚幾聲無有回應,心念電轉,忽然明白過來:「這輪運功不僅增強了我的內力,對憐姑娘也有助益。這下她清醒過來,只怕疼得更厲害。」
心中愧疚,握著她的手流淚道:「憐姑娘,都是我不好,可我不想你死,我還有好多事想問你。你能不能告訴我,該怎麼救你才好?」
憐清淺美眸連瞬,片刻後瞳焦一凝,嘔出一口藍汪汪的污血,櫻唇微啟,顫聲道:「帶……我……去……」
勉力指出一處。她在重傷劇痛之下,思緒仍是無比清晰,用最少的話語,指點梁燕貞從未去過的地方,毋須問答核覆,梁燕貞居然也聽懂。佩服之餘,不免生疑:「禁地……不在村里?」
「歲……誰也不信……」
憐清淺吐出最後五字,因痛苦太甚,不再言語。梁燕貞一想也有道理,匆匆撿拾木片,撕下衣?為她固定身子,見廣場周圍的簷影下又有人形次第聚攏,心知不宜久留,以克難擔架拖著憐清淺,迅速消失於林深處。
*** *** ***獨孤寂於荒野中放足狂奔,能運使的內力不足全盛時的六成,還有數處經脈阻塞尚未打通,狀況可說壞到了極處。
對「擎山轉」所受的內傷,在丑丫頭刻意帶他們繞圈子、爭取時間調復下,原已好了八九成,料不到半路殺出曠無像這種級數的頂尖高手,獨孤寂一時託大,傷上加傷,再這麼不管不顧地施展輕功,後果不堪設想。
沒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體。重傷未癒逞強運勁,自來是武家大忌,但他所修習的《元惡真功》乃古往今來內家萬法中的一朵奇葩,創制這門武功的人精研醫理武論,透徹人體百骸,窮究各種學問至精至深,耗費的心力不下於從無到有地編纂一庫真經道藏,只為實現一個奇想天外的念頭──以心為功,隨想即成。
撇除當中繁複精微的施行理論,一言以蔽之,《元惡真功》的威力只取決於一物。
「……就是你的想像。」
獨孤寂還記得那人抱著年幼的自己,悠然走在山脊之上,笑著屈指,點了點他的小腦袋瓜。穿雲山的棱線只有成人的肩膀寬,不過一尺餘,光禿禿的寸草不生,遑論成林;兩側的斷崖陡如刀削,深不見底,雲朵全在腳下,不時傳出盤鷹長唳,翼影穿梭。
「你想敵人怎麼死,他便怎麼死;你想身子怎麼著,它便怎麼著。天地為籠,肉身為枷,唯心為翼,萬里遨翔!這,便是《元惡真功》的真義。」
那人點了點他小小的胸膛,咧出一口白霜霜的尖牙。
小十七已經不會害怕了,無論是他的長相,還是所處的險境。從頭一回被那人劫出睡房起,小十七已陪他經歷過各種不可思議的冒險,男童從不知道一晝夜間能去到的地方,與他日常起居的鎮東將軍府有如此巨大的不同;他知道世界遠比自己想像的更遼闊奇妙,開始衷心期盼起那人倏忽而至的下一夜。
「如果我想像自己能飛……」
男童在高空的獵獵氣流中幾乎聽不見自己,但他知道那人一定能聽見。「我也能飛嗎?」
那人哈哈大笑。「能,就像這樣!」
袍袖一卷,兩人斜斜倒落,頭下腳上,呼嘯著墜入蒼鷹隱沒的茫茫雲霧中──獨孤寂回過神,曠無象的背影已隱約可見,調勻氣息,一抹額汗,強烈鼓動的心臟慢慢斂起砰響,恢復到能即刻接戰的狀態。只要專心想著「我能辦到」,這副身體便能呼應意志,做出反應──這才是《元惡真功》的正確用法。
那叫小葉的蠢小子有根骨、有毅力,甚至連運氣都算不錯,可惜想像力太過貧弱,童心更是早早便完蛋大吉,注定入寶山空手而回,無法徹悟《元惡真功》的真諦。
但曠無像不是那樣。以那人眼光,不會將真功授予心弱之人。
獨孤寂自視極高,但曠無像那一錘之所以沒將他的左膀廢掉,甚至由得他卸去千鈞之力,可能性只有一個;待見到他在這麼熱的天氣裡披著人熊皮草,又對小燕兒搗向背心的那拳生出殺意,答案已然不言自明。
只不知發了瘋的心智,還能不能算是「心」?
兩人一前一後,沿山疾奔,距離不斷在縮短──脅掖著一大一小,再加上那柄沉重的「永劫之磐」,適足以抵銷曠無象無傷的優勢。興許是丑丫頭那對肥碩的奶子太重了,屁股也是。十七爺不無惡意地揣想。
前頭是一處斷崖,崖下水聲約隱,上架繩橋,對面雲遮霧罩,即使就著月光也難以看清,獨孤寂心知是最後的機會,一旦上橋,領先的一方能做的手腳太多,防不勝防,疾行間拾起數枚石子,運勁擲出,朗吟:「五府闢書,四海無聞,江山幾人欲經綸?你這殺妻戮子的孽徒,還不快快停步!」
聲音送出,驚飛滿山林鳥,不住迴盪,極具威勢。
曠無象渾身巨震,差點摔了跟頭,勉強旋過毛氅,盪飛石子,居然乖乖停下腳步,將阿雪與貝雲瑚抱到身前,驚道:「沒有……我沒有!我妻我子俱在,長者明鑑!」
獨孤寂把握機會追近,掌裡扣著最後一枚石子,恐他以二人為盾,未敢出手,故意道:「你胡說!你身後血淋淋的兩條冤魂,卻是何人?」
曠無象霍然轉身,適才被掃開的那幾枚石子觸地反彈,來勢益急,野人舞動鐵鎚,遮護懷中二人;獨孤寂飛石脫手,曠無象本能避過,回頭的瞬間,石子忽繞了個圈,正中他左肩胛!
野人一鬆手,貝雲瑚落地點足,飛也似的向前撲去,被獨孤寂接個正著。
「有鬼……有鬼!」
曠無象驚恐地大叫,挾著阿雪衝上繩橋,一眨眼便衝進了對岸的濃霧裡,連影都不見。
「丑丫……」獨孤寂面露喜色,冷不防地挨了貝雲瑚一巴掌,少女難得怒上眉山,奮力掙脫他的懷抱,厲聲斥問:「你怎不先救阿雪!」
獨孤寂答之不上,撫著熱辣辣的面頰,卻無絲毫憤怒難堪之感,連他自己也覺奇怪,也管不了這麼許多,拉起少女柔荑,咧嘴道:「不妨,咱們追上便是!
我帶你跑快些。」
便要去摟她腰肢。
貝雲瑚甩開他的手,寒著臉道:「不去!」獨孤寂莫可奈何,撓首道:「要不你在這兒等我,我去去就回。」
「你也不能去。」
貝雲瑚斂了斂神,遏制住怒氣的同時,又恢復一貫的清冷隔閡。獨孤寂心中若有所失,總不好再故意惹惱她,悶悶住口,靜聽她說明。」這兒已是龍庭山的山腳,對面那片林子裡有陣法,叫「掩日桃花障」,入夜後誰也走不出,教你瞎轉悠一夜,天明第一道曙光射入,才能順利穿過。
「現下入陣是白費力氣,不如在此候著,養精蓄銳,天亮後彼消我長,豈非更好?」
獨孤寂摸摸鼻子,嘟囔著「現在打老子一樣贏」,撣了撣膝腿覓地歇坐。貝雲瑚站立在原地不動,默默看了他半晌,忽然道:「餵,你發個毒誓,說你定會保阿雪平安。」
獨孤寂本想耍耍嘴皮,看她說得鄭重,聳了聳肩,指月道:「蒼天在上,我定保阿雪那賊小子平平安安,毛都不掉一根,如違誓言,教我愛無所伴,孤伶一生,生兒誕女對面不識,緣生即錯……行不?」
貝雲瑚本想消遣他「你現在就是了啊」,一想這誓確實是毒,然而自他那張賤嘴中說來,不知怎的就只剩好笑而已,菱兒似的姣美小嘴微微一抿,忍笑道:「如此甚好,願你說話算話。」
語聲未落,縱身躍下斷崖!
「餵……丑丫頭!」
獨孤寂肝膽俱裂,甩出細煉卻捲了個空,忙撲至崖邊,見其下一片幽深水霧,什麼也看不清,未及細想,也跟著倒頭栽落!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9-13 16:40:24
第廿一折 寒溪此夜 玉乳香沁
斷崖遠不如想像中高,身子甫墜,「撲通」一響,丑丫頭已然入水,崖底居然是水潭溪流一類;飛也似地穿過層層冷霧,映著粼粼波光的水面赫在眼前,獨孤寂連忙並掌俯首,轟然突沒!
聲音瞬間被阻隔在外,彷彿又回到母胎中,水溫刺骨,堪比初春融冰,獨孤寂胸口如遭針刺,鮮血衝上喉頭,不小心嗆入了幾口冰水,腦中激靈靈一痛,意識模糊。
朦朧間,似有朵彤艷豔的大紅牡丹在頭頂旋綻開來,居中的花蕊處冒出一團雪影,烏濃的秀發在水中飄散,宛若水草,熟悉的嬌俏臉蛋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醜……丑丫頭……)
獨孤寂一個哆嗦醒過來,臟腑各處疼痛不堪,像有無數小刀攢刺。
他平躺在泥土地上,嘩啦啦的水聲似有些遙遠,料想岸邊如非佈滿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怕也是潮濕陰冷,把凍暈的人擱上頭,不如扔回水里算了。離岸若此,仍能隱約察覺到溪水的寒氣。
獨孤寂沒少見過寒潭冷泉,白城山帝陵附近有口知名的「三尺泉」,取「冰凍三尺」之意,即使在盛夏時節,所出仍是冰冷甘洌,乃天下名泉,料不到龍庭山下也有這樣的地方。
他一絲不掛,濕衣俱被除下,用樹枝撐在篝火上烘乾;身上除了泥土,還蓋滿葉子,可惜這個時節沒什麼枯葉,保暖效果有限,倒也不覺特別寒冷。
與濕衣一塊兒烘烤的,還有貝雲瑚的大紅嫁衣,不見嫁衣裡的中單,只有一條短短的白綢領圍。他想起昏迷前所見,那朵在水中盛放的白蕊紅牡丹,自是丑丫頭為了救他,褪去累贅的外衣加速下潛;那白皙耀眼的蕊房卻不是她穿在嫁衣裡的單衣,而少女赤裸的雪肌。
這個時節,要穿住厚重的精繡嫁衣是非常辛苦的,貝雲瑚衣內未著中單,而是以白綢圍頸夾在交襟處,假裝裡頭規規矩矩穿了中單。這種大體周延、細部取巧的鬼靈精作派,也像極他所識的丑丫頭。
少女坐在篝火前,隨手以樹枝翻動火堆,似在烘烤什麼。
龍方異那廝雖然聒噪,有件事他是對的──貝雲瑚不僅偏愛水色抹胸,而且她穿水色抹胸,的確是好看得不得了,淺潤的色調非但壓不下周身白皙,反襯出肌膚通透;細勻的藕臂與光裸的肩頸在火光下熠熠生輝,獨孤寂瞧得怔然,一時忘了貧嘴幾句,拿兩人赤身露體同陷崖底之事做文章。
丑丫頭的胸乳必定傲人得緊,由高高撐起嫁衣的那團渾圓便可知曉。然而,除去厚重的外衣,水藍色綢緞裹起的飽滿乳瓜,仍是超出了十七爺的想像:不知是因為臉小的緣故,抑或貝雲瑚的乳量當真太過驚人,抹胸將她前胸滿滿裹成了一團,任一邊都比她的臉蛋更大,夾出的深溝僅只一線,在光滑的緞面上幾難察覺。水色抹胸以幼帶圍頸,本應裹肚的下緣收在臍上兩寸,短小俏麗,圓凹的小腰盡顯無疑;乳下兩帶交纏,係於裸背,托住沉甸甸的乳瓜,似融入了訶子的形制。
這樣的剪裁除了活潑嬌俏,亦能為少女減輕沃乳的負擔。
貝雲瑚柳眉一豎,怒道:「你跳下來幹什麼?」
獨孤寂也火了,沉聲道:「我才要問你,你跳下來幹什麼!有什麼事不能好好商量,尋死覓活的算什麼?」
貝雲瑚一愣,似沒料到他是這麼想的,蹙眉道:「龍庭山入夜後,出入口全是陣法,輕則兜你一夜,耗光氣力,亦不乏有進無出、數百年來連白骨都不曾吐出一副,憑空吃掉成千上百人的地方。但陣法入水無效,溯這條寒溪遊回去,能通往我想到的地方……誰人與你尋死覓活了?」
口氣雖冷,容色已然大為平霽。
獨孤寂呆了半晌,訥訥道:「原來……你不是跳崖自盡?」
越覺得跟著跳下的自己實在是蠢,搞到真氣岔走,惱羞成怒:「不是說好一起送阿雪上山麼?還是你跟你師父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不好讓人知曉? 」
貝雲瑚冷道:「這就不勞侯爺費心了。」
獨孤寂無話可說,急怒攻心,坐起身來口噴鮮血。貝雲瑚面色微變,不顧裙裳未乾,起身掠至:「你怎麼樣了?」
卻被獨孤寂揮開,摔回篝火畔。
獨孤寂氣力用盡,「砰!」直挺挺倒地,咬著滿口朱紅,對著遮住星空的氤氳水霧,放聲大笑,笑到咳血,咳完又笑,到最後笑聲與咳血噎喉的聲音混於一處,似惡狼嘯月,又隱有幾分哭音,夜裡聽來分外淒涼。
「……說啊,你心裡一定想「這人瘋了」,世人都是這麼看我的。我怎麼會以為你可能是個意外?」
獨孤寂望著天,喃喃說道:「我從小就不得我爹疼。都說麼子受寵,但我爹瞧我的眼神活像瞧一條蛆,我從懂事起就知道,爹恨我不比恨大哥少,但兄長搶他鎮東將軍的名位,這恨是有理由的;而我呢?就因為我跟大哥親,連我也恨上了?我是真不懂。」
我六歲那年,遇到了我義父,他是前朝大官,因緣際會,習得一身高強的本領,卻因得罪權貴,舉家遭奸人所害,因此發了瘋,從皇家祭廟摘了柄祭祀用的金裝斧鉞,斬盡仇家,從此亡命天涯,專殺貪官污吏,在廟堂和武林闖下赫赫威名。你聽過「惡斧」元拔山這個萬兒麼?」
貝雲瑚搖頭。獨孤寂兀自望天,並未看見,停了片刻,彷彿陷入回憶之中,又道:「他不知道在哪兒見了我,說我像他死去的孩兒,夜探將軍府將我劫了去。
那時我兄長統兵在外,府裡沒人打得過他,我隨義父四處遊山玩水,學了他的《元惡真功》。後來我兄長找到我們,義父打他不過,匆匆逃走;往後幾年,他經常來找我,多半趁兄長不在,半夜潛入府中帶我離開,天明前才又送回,誰也不知曉。」
我義父待我極好,這輩子,大概沒有其他人待我像他那樣好了。但他的瘋病越來越厲害,發作起來不但將我帶去極危險處,有幾次還讓我受了傷,終於被我兄長發現,他們為此打了一架「那時我負傷在床,待察覺不對,趕到現場時,我義父只剩一口氣了,他對我說:「兒子,你別哭啊,你義父是個好樣的,你大哥也是個好樣的……你也是好樣的。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了。」終在我懷裡闔眼。我兄長命人厚葬了他。
「我想,他是明知打不過我兄長,想了結在他手裡,才約了這場比鬥的。否則他真想要跑,我兄長未必能殺我義父。」
貝雲瑚輕聲道:「他是怕自己忍不住又去找你,然而瘋病發作起來,總有一天會害了你罷?」
獨孤寂閉目微笑,眼角卻淌下液漬。「「刀皇」武登庸告訴我,《元惡真功》確是絕學,其心訣幾乎能推動世上一切外功,但從運氣的理路上看,對心性極為不利。他是我平生所識最正直的人,我相信他說的話。」
貝雲瑚道:「但你沒法不練,對罷?那是你懷念元拔山前輩的方法。他的死你可以無怨,卻決計不能無悔無憾。就算這門武功有什麼不利心性的地方,但練功本就是修持,總不能把一切都推給功法,你想做個怎麼樣的人,自然便成為什麼樣的人,對不?」
獨孤寂微微一笑。
「義父若在,定然歡喜你的,丑丫頭。」
貝雲瑚本來想說「我要他歡喜做甚」,話到嘴邊有些不忍,索性閉口。又聽獨孤寂道:「我這輩子所做諸多渾事,是我任性妄為,不思前想後,不管他人死活,說穿了就是王八蛋,但那並不是瘋,我清楚得很。」
少女忍笑抿嘴。「……你倒是個明白人。」
「直到與曠無象交手。」
獨孤寂轉過頭來,正色道:「你那殭屍樣的風雲峽師伯,以為他被錘子搞瘋了,我卻有不同的見解。曠無像一身武功,俱來自《元惡真功》,其掄錘揮擊的手法,更不是什麼奇門兵刃的路數,而是我義父所創的獨門重手法,名叫《斷魔斧鑕》──這路掌法斷肢殘體如巨刃,化入兵器亦無不可,等閒不易辨認。」
若非我倆內功同源,最初對撞的勁力,決計不能被化消得如此徹底,那時我便起了疑心;而我傳授小燕兒的手法,脫胎自《元惡真功》,所以他才對那一下的反應特別大。我義父四海為家,時瘋時醒,一時興起授人武藝也不奇怪,只是料不到他收徒居然收到了龍庭山里,於堂堂東海武宗內插旗添亂,令人啼笑皆非。」
貝雲瑚聞言一驚,恍然大悟:「所以你在繩橋前吟的詩──」
「那是我義父的口頭禪。小時候聽著聽著也就背了起來,否則你家十七爺一見書冊就頭疼,哪讀過什麼詩?能震懾住曠無像那廝,也算印證了我的猜想。」
獨孤寂緩緩撐坐起來,背靠樹幹,閉目吟哦:「五府闢書,四海無聞,江山幾人欲經綸?草戚離群,孤帆潮信,渺渺川途若不分。」
貝雲瑚讀過的詩書不多,這幾句韻文不講形制格律,連「詩」都稱不上,然而聽來卻有一股蒼茫淒惻之感,彷彿能想見其人披頭散發,儒服破爛,倒拖著金裝斧鉞踽踽獨行,身影逐漸消失在灰茫茫的天地間……忽對這位素未謀面的「惡斧」元拔山前輩生出莫名的親近,或許獨孤寂說得沒錯,若有機會相識,她倆真能成為一對忘年交也未可知。
獨孤寂睜開眼,定定望著她。
「我在想,會不會一直以來,都是我想錯了,世人對我的看法才是對的?我義父是不世出的奇才,曠無像也是不世出的奇才,但他們最後都發瘋了。小葉練不成《元惡真功》的,不僅僅是他想像力貧弱,更因為他心中有許多顧忌,受到諸多束縛,譬如情感,譬如理智,所以他是好人。
「但我不是。我並不是意志薄弱、任人唆使,才做了那些混蛋事,我是天生如此。是不是奇才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練成了《元惡真功》,我能在腦海裡想像出敵人的各種死法,光怪陸離,奇想天外。所以我爹才討厭我,他知道他生了頭怪物,天生就是瘋的;所以我才讓兄長、蕭先生如此失望,因為我和你們不一樣,我的這裡──」點了點額際,咧嘴一笑,眼淚卻撲簌簌落個不停:「同你們不一樣。義父、曠無象……才是我真正的樣子,我該和他們一樣,最後……
通通變成那樣。」
貝雲瑚看著他像孩子般哭泣,從錯愕、驚慌到恢復平靜,似乎想通了什麼,輕聲道:「在客棧那個清早,就是梁姑娘聽見我們說話,跑出去那回,你是不是覺得被我說中心事,像是一直以為掩藏得很好的某個地方,突然被人家掀開似的,又驚又怒,才把牆給打了個對穿?」
獨孤寂愕然抬頭。
「我沒有他心通的本領。我說的,其實是我自己。」
迎著他迷惑的眼神,貝雲瑚盈盈笑道:「我不懂《元惡真功》,或許如你所說,這是一門非怪物不能練成的武功。你練成了,應該天生就是怪物。」
獨孤寂噗哧一聲笑出來。
「餵,損我還是安慰我,你倒先拿個主意啊。」
貝雲瑚這才發現語病,幾欲失笑,趕緊憋住,咬唇一本正經道:「但世上有些人,是後天才成為怪物的。她們起初以為自己是被愛的,是獨一無二的,願意為那個對自己好的人奉獻一切,死亦不悔;到後來,才發現這只是一場騙局,自己既不被愛,也不特別,是舊了就被信手拋棄的器物,從那刻起人就成了怪物。」
獨孤寂咬牙握拳,發現珊瑚金細煉已被取下,並未發出熟悉的磕碰響,但腕間鐐銬仍在,顯是丑丫頭替他解衣時發現了「那個」,直接削斷鐐銬與鎖鏈間的連結件,分開二者,才能順利褪下袍衫。但現在不是追究這種枝微末節的時候。
「你那畜生師父對你……也罷,你若不想說、不願想,毋須勉強自己,我會替你報仇。你要想親手了結那廝的話,我留最後一口氣給你。」
世間女子著緊者,莫過身子污潔,丑丫頭要是年幼上山,任其魚肉,不知遭受過何等蹂躪,恨他入骨是再合理不過。
「……不是那樣的事。」
豈料貝雲瑚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們這些無垢天女修習的《九轉明玉功》須守住處子貞節,方能有成,他又有十分嚴重的潔癖,肌膚相親,能生生噁心死他,只有此一節是萬萬不能的。他對我做的,是更過份的事。」
獨孤寂一愣,一時反應不過來。這樣說來……丑丫頭還是未經人事的雛兒?
「從我上山,我一直是最受寵愛的那一個,有很多事我太晚才發現,也可能是視而不見。」
貝雲瑚睇著劈啪跳躍的火光,被映亮的小臉籠著一層光暈,美得不似人間之物,獨孤寂不禁看怔了。
「「無垢天女」是他親自挑選帶上山,不是無父無母流落江湖的孤女,就是被拐子拐來四處兜售的兩腳羊羔,若非遇上他,我們現在多半在哪處窯子裡,過著生張熟魏的皮肉生活。」
對我們來說,他就是天,是改變了我們悲慘命運的人,更別提他給我們的生活,比原來的不知好上多少倍。姊妹們從來不喊他「師父」,只喊「主人」,無論是做他的婢女、侍姬還是寵妾,人人都是心甘情願,但他從未如此要求。這甚至讓我們有些失落。
「除了不能離開龍庭山外,我一直以為來到幽明峪,是人生中最好的事,每天都是笑著從睡夢中甦醒。他就是我的日頭,我的泉水和風,我若有絲毫美麗,那也都是為了他而綻放。」
無垢天女的活動範圍是受限的,即使在幽明峪,她們也只能待在主人的私人園林,日常除了服侍主人、灑掃庭除,就只有練功而已──因「九轉明玉功」必須個別與主人於密室中修習,這幾乎是少女們最期待的部分。
當然,因主人多才多藝,什麼都是一學就會,一會即精,少女們亦陪伴主人繪畫、鐫刻、製香,充當描摹習練的對象;主人對美的敏銳無人能及,經他指點過的裁縫金匠,總能做出最合適妥貼的衣飾,烘托出少女之美。「無垢天女」並非主人自封,如此直白的名號不合其審美,而是山上諸脈間久傳成習,自然而然形成的稱呼。
主人既未覬覦少女們的胴體,自也不願耽誤其青春,一旦滿十八足歲,即代為安排山下人家,備妥妝奩出嫁;結親對像多是鱗族六大姓的富紳,縱使充應嬖妾,也是不同尋常的好歸宿。
主人是不染片塵的,豈能奢望長久留在他身邊?但教有過這麼一段,此生亦已不枉──擁有「天女」之名的少女們都是這樣想的。
貝雲瑚之所以動了疑心,最初是從梅檀色口裡,聽聞某位出嫁姊姊的死訊。
她與那位師姊並不特別親近──事實上,格外受寵的貝雲瑚同誰都不親近──但做為頭一批出嫁的無垢天女,在姊妹間還是很受矚目的。
更早之前,主人的侍女雖也有期滿下山的前例,一來其時「無垢天女」的選拔栽培尚未成形,都是十三四歲才上山服侍主人,不列入「色」字輩,上頭還有寒字輩的長老壓著,也不能明著傳授她們奇宮武學;說是師徒,其實更近於主僕,姿色資質均不如貝雲瑚等,過了二十歲便給銀子打發下山,回鄉抑或另覓歸宿,都任其自主。
何玥色可不是那樣的婢僕使女。
她比貝雲瑚大三歲,兩人卻是同一年上的龍庭山。何玥色生得苗條修長,冷艷逼人,一貫在眾天女中稱大;雖比早一年上山的慕琰色小著幾個月,不得不喊她一聲「師姊」,但「玥姊姊才是無垢天女的頭兒」此一鐵錚錚的現實,即使是在與慕琰色交好的小圈子裡,也沒有人敢否認。
貝雲瑚一直以為,何玥色早早被遣下山嫁了,與她處處針對自己有關。在覆上蓋頭、坐進花轎之前,何玥色那股子切齒咬牙的怨毒,著實在貝雲瑚的惡夢裡盤桓了好長一段時間。她總覺得何玥色早晚會殺光納她為妾的唐杜玉氏滿門,回幽明峪找自己算帳;不想最後等到的,居然是她的死訊。
梅檀色城府甚深,便是說漏了嘴亦不動聲色,含混揭過,貝雲瑚只能利用偶爾下山辦事的空檔,央人打探出嫁的姊妹們之近況。
毫無例外的,她們全死了。
不是慘遭殺害的那種橫死,而是在誕下子嗣之後,就像突然凋萎的鮮花,自然而然地衰弱離世,彷彿產子用盡了她們僅剩的生命。但無垢天女不僅僅有龍庭山幽明峪的門第出身,個個都是姿容拔群、冰雪聰明,且武藝高超身體強健,生下的孩兒即使在襁褓中,也看得出儀表出眾、反應機敏,且無一夭折──只有這點與他或她們紅顏薄命的母親不同。
納何玥色為妾的鱗族御龍氏一脈、居唐杜郡望的玉氏本家,甚至又納了另一名無垢天女為妾,貝雲瑚後來才知納妾的是同一人,不知是念著無垢天女的好,對何玥色難以忘情,或因誕下的是女兒,為添麟兒所致。
貝雲瑚不敢肯定是哪裡露出了馬腳,興許是梅檀色失言後,即向主人禀報,也可能是她打探消息時被其他姊妹發現了,更可能是知有蹊蹺後,她與主人合修《九轉明玉功》時再難保持澄明心境,主人忽然宣布將她嫁與越浦沈家,此後她一離寢院,便有梅檀色貼身看守,形同軟禁,出嫁前的大半年間,甚至沒機會同主人說上話。
「……要我說,」獨孤寂抱臂沉吟。「你那些師姊不是被人下毒,或以內家重手法震傷心脈,才損壽元若此,那問題必然出在《九轉明玉功》之上。世上有一派走了邪路的雙修法門,是以奪取女子陰元來增益功力,你們既然都是……咳咳,這節未免說不通。」
貝雲瑚淡然搖頭。
「我翻過通天閣裡的內家典籍,書中說,男女交合固是雙修門徑,卻非唯一之法,甚至一開始就不是這樣。道家房中術以女子為鼎爐,鼎爐之一物,乃調火焙製之用,本身既非藥材,更不出玉液瓊漿;寄望從鼎爐裡憑空燒出丹來,豈非本末倒置?」
獨孤寂張大嘴巴,料不到自己身經百戰,頭一回與處子討論雙修,居然只有聽教的份,「這個……」
「我想……」了半天,除了猛抓腦袋,吐不出半點乾貨。
貝雲瑚噗哧一聲旋又忍住,暈紅雙頰,忽然問:「你覺得我美不美?」
獨孤寂無言以對,明明「美」就是一個字而已,頓覺胸口被什麼塞滿,一時難以呼吸,什麼話也說不出。好在貝雲瑚沒等他回答,垂落濃睫,輕聲道:「我也覺得自己很美。不只我,山上的姊妹們都美得不得了,小時候還不覺得,自從下山辦事,才知別人為何喊我們「天女」,同那些辛苦幹活的姨姑大娘相比,我們真像是從天上來的,渾身都透著光。」
這很怪,對不?我有個荒唐的想法,沒有根據,也就想想而已。會不會《九轉明玉功》所求,須以女子為媒介才能得到?主人未從我們身上奪取什麼,貞操、陰元……通通沒有。他只是把我們當器物,從中調火焙製,去鍛煉或求取了什麼東西──」
獨孤寂雙目放光,擊掌道:「……鼎爐!」
「嗯。」
貝雲瑚輕輕點頭。」而燒化的柴火,就是我們的壽元。我不會形容那種感覺,但我在山上的這十年,感覺自己活得像只蝴蝶,輕盈得不得了,縱有不順心之事,如受人排擠,偶爾也會寂寞,但這些都不影響我的歡快與輕盈。
「因為我們身上的「光」,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點燃,長期處於爍亮之中,如同煙花。常人身子裡燒五十年的柴火,我們十幾年就燒完,就算只有中人之姿,在旁人看來,也是極耀眼的。」
「畜生!」砰的一聲,獨孤寂拳頭捶地,露出森森犬牙,笑得一臉狠厲:「他做了忒過份的事,千刀萬剮也不冤,報仇天經地義,你別說自己是怪物。
你和我不同,我才是怪物。」
癱坐在地,笑容滿是自嘲疲憊,隱隱有些哀傷。
「不,我和你一樣是怪物。我的身體一直提醒我。」
少女拉開頸繩,反手去解背後的兩枚結子,飽滿的胸脯擠溢著水藍色的光滑緞面,似要將布料撐爆開來。
繩結鬆脫,貝雲瑚揭下抹胸,一對雪白渾圓的玉兔蹦出,圓滾滾的肥碩飽滿不住彈顫,乳浪眩人。少女的削肩與蠻腰,益發襯出乳瓜的驚人份量,較之裹在水色抹胸內,足足大上一倍有餘,可見乳質軟嫩;繫帶與布緣在白皙的胴體上勒出酥紅的印痕,彷彿非如此不能承托乳球之重。
失去抹胸兜裹,木瓜似的雙峰渾無依托,沉甸甸地垂落,自小巧的鎖骨下拉出一片斜平,下緣卻墜成無比渾圓的蜂腹形狀,在胸肋上壓出誇張的乳袋折子。
杯口大小的乳暈淺淡至極,彷彿是被乳瓜的重量撐開,只在乳蒂周圍有明顯的櫻紅色,勃挺的乳頭翹如嬰指,居中沁出一點膩白,液珠逐漸飽漲,掛於蒂尖。
貝雲瑚無視獨孤寂的錯愕,伸手往乳房下緣輕輕一握,白漿汩出乳首,滴落裙膝,空氣裡飄散著一股熟悉的甜香。
獨孤寂心念電轉,忽明白絲絹上沾染的液漬,竟是少女的乳汁。
「你的心或許是怪物,但,我連身體都已經變成了怪物。」
貝雲瑚淡淡一笑,眼眶裡似有淚水在打轉。「十七爺,我能請你幫我一個忙嗎?我需要你幫我下定決心。再見到他時,我要親手殺了他。」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9-27 12:39:25
第廿二折 餘生莫問 夏陽語冰
便在黑夜裡獨對二十騎「擎山轉」時,獨孤寂的心都不曾跳得這樣快。
貝雲瑚盈盈起身,信手解開腰畔系結,「唰」的一聲,吃水未乾的裙裳落地,露出曲線玲瓏的下半身。
少女身量不高,勝在穠纖合度:一雙玉腿渾圓筆直,毫無腴贅,鴨梨般的雪臀卻是鮮滋飽水,極富肉感,在纖細的胳膊、纖細的小腰、與纖細的肩頸美背之外,總算有點什麼能合理佐證那對驚人的乳瓜,系同出一源,而非無端端自天上掉下。
而她肌膚之白之柔潤,足令世間一切身形煥發華採,更別提色澤淺淡的乳暈,以及腿心約隱的一抹蜜縫,由是倍顯酥瑩。
玉阜飽滿如醒發的雪面,讓人忍不住想輕咬一口,其上的捲茸倒是出乎意料地稀疏,在躍動的火光下看來,似乎帶有淡淡的金褐色,渾身上下只這處不似豐豔的尤物,透著天真無辜的稚拙。
獨孤寂想像過她的胴體無數次,甚至梁燕貞在雄軀下忘情扭動、婉轉嬌啼時,腦海裡偶爾也會掠過丑丫頭的模樣,深入蜜膣的陽物變得更大更硬,將欲仙欲死的小燕兒插得尖叫起來,悍然拋過高峰──但他從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境下親眼見得,不知為何,本能地撐退些個,覆在身上的泥土樹葉簌簌滑落,露出腿間彎翹如鐮的硬脹獰物。
貝雲瑚夷然無懼,仍是從容到略顯隔閡的清冷,倒是他有些無地自容起來。
還未開口,少女已跨上他的大腿,沉甸甸的乳瓜俯墜成兩隻份量驚人的蜂腹半球,被她苗條的身形一襯,益顯巨碩。
沁出乳尖的白漿散發馥郁甜香,獨孤寂須後仰才能保持理智,不向那雙腴白軟嫩的傲人妙物伸爪。
即以最保守的說法,取次花叢的十七爺也算玩過各種女人了,當中不乏有孕在身,或妊娠方畢、母乳正豐的曠悍少婦──當然她們全是自願的。當年他搞上永寧侯呂嘉長媳之事,在平望可是轟動一時,若非獨孤弋親自登門致歉,聽呂嘉那老猴兒哭哭啼啼埋怨了一夜,末了再奉上陶元崢精心籌算的賞賜清單,這捅穿的婁子還不知該如何收拾。
印像中母乳並不好喝,味道淡薄,甚至帶有一股若有似無的微鹹鐵味,彷彿貯於鐵製器皿,給人失手撒了幾粒鹽似,又像雜有汗漬的肌膚氣息,「體液」的感覺遠遠凌駕於飲品之上,不比舔舐淫蜜汗水更催情;初嘗興頭一過,其實失望是大於期望的。
丑丫頭的沁乳卻不同,乳香濃郁,更白也更黏稠,彷彿兩隻巨乳貯滿新制的酪漿,才得有如許鮮甜濃膩。她師父到底對她做了什麼?獨孤寂忍不住想。要怎樣才能在未經人事的處子身上,灌入這般濃郁的乳汁,卻又是為什麼?
「……我以為,十七爺是來者不拒的。」
滾燙的陽物上一陣涼滑,觸手細膩如絲,獨孤寂生生咬住一聲咕噥,卻是貝雲瑚伸手捋住那粗硬巨物,一雙美眸凝著他,既無戲謔,也沒有絲毫動搖,冷靜得十分傷人。
「你……你用不著這樣。」
開口才發現嗓音嘶啞,獨孤寂沒來由地煩躁起來,只不知是對自己,抑或對她。
貝雲瑚並未停止動作,一貫的輕細敏捷,面面俱到,雖不甚快,卻謹慎而不帶猶豫。
「有人說,女子永遠忘不了頭一個男人。」
她從他的大腿移坐到髖部,滑膩如敷粉的股肌熨貼而過,留下一道晶亮的液漬,獨孤寂無法判斷是從她乳根、胸肋一路蜿蜒淌至腰腿的乳汁所致,抑或當真動情如斯──以她冷靜淡漠的口吻,後者的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
「面對他的時候,我得想著一個我忘不了的男人。想來想去,就你合適。」
她坐於他的滾燙粗長,壓得昂翹的杵身緊貼腹肌,前後輕輕滑動,似在調整插入的角度。蜜縫頂端露出的一小截芽尖又脆又嫩又韌,刮得男兒爽極,忍不住仰頭齜牙,嘶嘶吐息。
獨孤寂才發現自己想錯了。
那驚人的濕潤全是淫蜜,以其泌潤之豐,與失禁差堪彷彿,從黏閉花唇裡沁出的汁水,卻依舊黏膩得嚇人,滑動間發出淫靡的唧唧漿響。這般易感的身子,平望都首屈一指的風月頭牌也比不上。
貝雲瑚咬唇微顫,雙頰緋紅,未留意到唇間黏著幾絲濕髮,忍著劇烈的反應,玉指撥開了腿心子裡的兩片酥脂,欲將男子鵝蛋大的圓鈍杵尖摁入其中,耳頷鼻尖沁出密汗,可見艱辛。
酥嫩的粉色陰唇如魚口般噙著龍首,不間斷的細細抽搐宛若活物吸吮,向以金槍不倒自豪的十七爺,也美得幾乎叫喚出聲。
丑丫頭的陰阜沒有絲毫「坐甕」遺下的魚唇形狀,粉嫩的陰戶也看不出長年鍛煉淫技的痕跡,除非少女自服春藥,否則唯一的可能,又是那天殺的「主人」
幹的好事。
(像這樣的畜生……為何要你蹧踐自己才能忘記!)
獨孤寂無名火起,真氣岔走的身子卻還未能全复,沒法像先前那樣一把將她揮開,眼看龜頭上的包覆感越強,既濕滑又緊湊、彷彿被什麼夾緊了硬套進去的壓迫感逐漸沉落,吞沒大半顆龍首,強烈的快感與強烈的憤怒相互激盪交纏,啞聲道:「放開……餵,你愛招惹誰招惹誰去,隨便找個男人破身還不簡單?別拿我當現成的角先生!滾!」
貝雲瑚的感度強他十倍不止,異物入體的疼痛也是,咬得櫻唇煞白,幾滲出鮮血,豆大汗珠滑落雪靨,不敢分神,唯恐一時軟弱,再坐不下去,想也沒想隨口應道:「我不……我不想傷害別人。傷害你,我的內疚會少一些……對不起。」
咬牙一沉,直挺的粗硬龍杵沒入大半,被撐擠至極的陰道口滲出了飽膩的血珠,積墜欲沉,終於沿著渾圓的屁股蛋滑落,滴在獨孤寂的大腿根部。
處女蜜膣被貫穿的劇烈收縮,在鮮血與愛液充分的潤滑下,化為難以言喻的強大吸啜勁道。剎那間,馬眼裡似有根釣線被抽出,帶著痛感的劇烈快美令獨孤寂一坐而起,緊緊箍住貝雲瑚的小腰。
少女仰首一弓,將男兒的頭抱入乳間,纖纖十指用力攀住他的頸發肩胛,幾乎插將進去,彷彿這樣能夠轉移腿心裡的劇痛和快感──少有女子能在破瓜的同時嚐到高潮滋味,但她的胴體悉經主人精心炮製,能將交媾的快感提升數倍。貝雲瑚沒等陽物全入,已小丟了一回,腦袋一片空白,只能死死抱著他嗚咽顫抖,花心裡酸得難以形容的地步。
獨孤寂嗅著她的肌膚香澤,以及甜潤的乳脂香,直到溢出的乳汁淌入乳溝,沾濕面頰,沿頸頷蜿蜒流下,點點濺上胸膛。
他試著將她抱開,丑丫頭卻緊摟不放,蜜膣裡像有無數小手掐握肉棒,又似生滿無數細小吸盤的鱆足纏攪,若非十七爺專剋尤物,換作其他男子,光是這樣交頸相擁,怕都能被硬生生絞出幾注。
女子的高潮來得慢退得更慢,他並不心急,靜靜抱著,聽她急促的心跳慢慢平復,驀地幾滴滾燙液漬濺上頸側,貝雲瑚的背脊輕輕抽搐,不知是高潮未褪,抑或其他。
「怎麼樣?」
獨孤寂一直等到她氣息調勻、揪緊的小手微微鬆開,才油裡油氣地哼笑。
「現在有沒有「忘不了我」的感覺了?」
「……你讓我捅一刀試試。」
貝雲瑚狠狠啐了一口,面頰滾燙。
「我知道會很疼,但這也未免太疼了!只有王八蛋才下得了手。你們男人全是王八蛋。」
「再怎麼說也是你強姦我──」
「……別捂在我胸口裡說話!」
貝雲瑚捶他一下,撐肩仰起,墜得渾圓的乳瓜彼此彈撞,左側乳尖又沁出雪白的液珠來。獨孤寂假意挪開胸膛,低頭吹了口氣,她粉紅色的乳暈泛起粒粒嬌悚,櫻桃核般的乳蒂又顫著翹起些許,明顯變得更大更尖挺。
少女縮頸「唔」的一聲,輕飄飄的鼻音意外的嬌膩,乳肌頓起雞皮疙瘩,連膣管都擠出一小注油滑,可見乳上敏感。貝雲瑚也嚇一跳,趕緊板起俏臉,「啪!」
狠搧了男兒手臂一記,故作鎮定:「這法子沒用,蠢透了。快起來,我疼得緊。」
獨孤寂腹中忍笑,連連點頭:「早聽本侯的,少挨這下冤疼。我扶你啊。」
雙手一鬆,自腰後一路往脅腋上行,十指如綿似觸非觸,靈巧得像在彈奏棉花。貝雲瑚「呀」的一聲扭動起來,如中蛇笛,小腰顫抖不休,昂頸欲避:「不要……啊……你幹什麼?」
「怎麼啦怎麼啦?穩著些啊。」
獨孤寂嘴上說著,游至她胸腋間的魔掌往內一攀,恰握住飽滿雙峰,乳肉自指縫滿滿溢出,十指幾入其中,猶未滿握;掌心抵住的那點滑脆雞頭肉還未廝磨,已湧出溫熱液感。
貝雲瑚如遭雷殛,「啊」的一聲小腰繃緊,卻非去扳肆意輕薄的魔手,而是本能摀住小嘴,似覺這聲嬌吟太過銷魂,聞之臉酣耳熱,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她玲瓏心竅,再怎麼未經人事,此際也知是獨孤寂搞鬼,一時失察淪為俎肉,原該是大感不妙;然而與男兒淫邪的雙眸一觸,不知怎的有些心慌,似乎好笑的感覺還壓過了惱怒,強忍乳上快感,咬牙道:「快……快放開!別……別玩啦。
你……啊……明日尚有……啊……尚有一場惡戰,趕……啊……趕緊養精蓄銳才……啊、啊……」
獨孤寂握著她的雪乳在掌中恣意變形,每下掐擠,乳尖便呼嚕嚕地溢出香濃乳汁,黏膩的白漿滲進掌底,抹在飽滿細滑的乳肉之上,手感既黏潤又細滑,滋味妙不可言。
貝雲瑚在這大半年間,身子被各式藥草浴及下在食水里的秘藥炮製得異常易感不說,雙乳本是她天生敏感之處,就算未經媚藥改造,也當不得男兒如此輕薄;兼且十七爺深諳女子胴體之妙,手段高超,輕挑慢撚、重按掐揉,直教她魂飛天外,花徑裡稀里糊塗又小洩一回,只能張口喘氣,連話都說不清楚。
獨孤寂低頭去銜她乳蒂,貝雲瑚整個人痙攣起來,昂頸張嘴,雪潤潤的胴體直扳成了一張弓,藕臂死死纏著男兒。
「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獨孤寂吮了滿口香甜,丑丫頭的乳汁非但沒有印像中的寡淡鐵咸,反而十分潤口,如調油脂也似。此非為養兒育女、延續血脈之用,所欲討好者不是襁褓中的嬰孩,而是播種授胎的對象。
少女的敏感異乎尋常,誰都能輕易使她沉溺慾海,享用充滿青春活力的緊緻抽搐,個中爽利,怕沒有任何一位名妓能比得上。然而,若遇不知憐香惜玉、以蹂躪女子為樂的混球,床笫於丑丫頭就是不折不扣的地獄,用根指頭就教她脫陰而死;殺人滅口,不過就是這樣。
而她到現在,還下不了決心殺他。
貝雲瑚好不容易才從漂浮的雲端落了地,全身用力到筋肉隱隱生疼的地步,彷彿隨時都要散架。
她發現自己被放倒在地,雙腿大開,獨孤寂那張惹人厭的笑臉映入眼簾,從腿心被塞滿的那股子脹痛酸麻,可知那可怕的陽物也還插在裡頭。少女挪動臀股,破瓜處卻疼得像被刀子割似的,她蹙眉忍住呻吟,雙臂推他胸膛。
「……放開我!」
「我有個法子能幫你。」
男人緩緩動著,前前後後,深深淺淺,痛感只糾纏了少女不過一眨眼,復甦的快感再度高漲起來。「我是你頭一個男人,但你對我沒有感覺,對不?」
「啊……沒……沒有!放開……啊啊……放開我!」
「這就對了。」
獨孤寂笑道:「既然喜歡不管用,咱們就好好利用討厭吧。每當你想起因為那人,害你被討厭的男人這般享用身子,肯定能爽快地捅他一刀!你知不知道,被討厭的男人干成淫蕩的小母狗,是多羞恥的一件事?你有多恨我,就有多恨他。」
「不要……嗚嗚嗚……放……放開……啊、啊……」
獨孤寂的胸膛壓上她的雪乳,噴濺而出的乳汁混著汗水,弄髒了兩人的身體。
男兒粗大的陽物用力刨刮著少女,即使是花叢老手的十七爺,也沒能變換什麼體位花樣,貝雲瑚的身子像有著難言的魔力,引誘男子不斷往復,只想插得更深、插得更重,緊緊與她合而為一,無有其他。
貝雲瑚環著他的脖頸,玉腿高高屈起,緊收在男兒腰際,這個自然而然的姿勢使得結合更深,肉棒與花徑完全嵌合,杵尖抵緊花心裡的那團軟糯,每次拔出都被更強的收縮所阻,勁道拉扯著兩具交纏的胴體,帶來更劇烈的撞擊──單調的活塞運動不住累積著快感,使得一切花巧變得毫無意義,貝雲瑚緊閉星眸,檀口大開,迸出急促的喘息,偶爾夾雜著幾聲稚拙的嬌弱呻吟,清純的反應與淫蕩得不像話的魅惑肉體,產生了極強烈的反差。
獨孤寂狠狠打了百來下樁,根本捨不得放開她,漸止不住洩意,咬著她柔嫩汗濕的耳垂道:「醜……丑丫頭,要來……我……我要來了!」
貝雲瑚早已美得蜷作一團,溺水般死死攀纏著他,吻著男兒頸側如訴如泣,忽覺奇硬奇粗的肉棒又脹大些許,一跳一跳的似將炸開,心慌意亂起來,哭叫道:一股冰涼觸感抵住獨孤寂咽喉。他知道那是什麼,不是少女高潮過後兀自寒涼的唇瓣或舌尖,是比那更堅硬也更危險的物事。
「給我消……消軟下去。」
即使細喘不止,少女冷冷的語調還是有說服力的,當然手裡的利器更是。獨孤寂有些佩服起她來,適才纏綿之際,這柄鋒銳無匹的玩意兒到底能藏在哪裡?
「男人不是這麼運作的。別理它罷。」
「要不我幫幫你?」
頸間微微一疼。
「你這種不怕見血的個性真是不好。」
「……你敢提見血,是真不怕死了。呀──!」
獨孤寂一把攫住她的小手,連同那柄小巧的金色蛾眉刺壓過頭頂,涎著臉坏笑不止,威嚇似的緩緩湊近她勃挺的粉嫩乳尖。「你對我說話太客氣了,感覺不夠討厭我。我這個人呢,一貫是幫忙到底的,絕不半途而癈,你放心好了。」
「啊……不要!放開我!呀……別碰那兒……嗚嗚……不、不要……啊……」
「乖,就是這樣,對了。屁股再翹高一點──」
「你……你住口!無恥……呀!啊──!」
*** *** ***
翌日清醒時,偎在他懷裡酣睡的少女已不知去向。
墊在兩人身下、權充被褥的那件裙裳,除了汗漬、精斑和乳汁印子,還像櫻花印痕似的綴著些許殘紅──便是經過改造的罕世尤物,能於破瓜的同時享受交媾合歡之樂,畢竟傷口就是傷口,以他倆纏綿的次數與瘋狂程度,留下這點痕跡還算是輕的了。
貝雲瑚沒穿走襯裙,應是不想驚醒他。而那柄搜自他身上的金色蛾眉刺,她倒是老實不客氣地帶走了,顯然下定了決心。
他們後來沒怎麼交談,嘴唇只用來吸吮對方口中津唾,探索彼此身體的奧妙歡愉,直到精疲力竭,沉沉睡去為止。他甚至沒聽見她起身。
丑丫頭同他本就是一路人。從看見她的第一眼,他便能強烈感覺。
他們連歡好都是那般契合,毋須習練,沒有任何盤算……就是極盡所能事的享樂而已,沒打算拿來交換什麼,又或確認什麼東西。對沒有明天的人們而言,懷抱目的的親密是很疲憊很擾人的,可惜常人無法理解。
懸崖陡峭,貝雲瑚斷不能徒手攀爬而不驚動他,除非附近有什麼秘密通道,這丫頭刻意隱瞞,否則必是循水路離開。雖放心不下,但急也沒用,況且阿雪還在曠無象手裡,他答應丑丫頭要保阿雪平安,眼看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獨孤寂稍作調息,一夜貪歡對傷勢復原無有幫助,此際再說也晚了。著好晾乾的靴袍,精鋼手銬的連接件既毀,以玄鐵瑚金鍊之堅,獨孤寂無法徒手扭開煉環,接回鐐銬上,便以瑚金鍊為套索,一勾一蹬攀上懸崖。
以十七爺的造詣,身上無傷,施展輕功徒手攀爬,料想應無困難,如今須藉鎖鏈之助,足足費了近半個時辰,好不容易才回到崖頂,見繩橋對面雲撥霧散,露出一條林間小徑,朝陽透葉射入,鳥雀啁囀,倒似尋幽踏青的好去處,與昨夜
「掩日桃花障」的雲霧險阻相比,簡直判若兩地,將細煉纏上腰間革帶,袍袖一拂,大步走過橋去。
其時桃花已謝,雛桃初成,還不到能摘採食用的時候,樹頂青實累累,遍地殘瓣遺香,本該是一片心曠神怡的春日景象,獨孤寂卻注意到小徑兩旁草木枯黃,泥土地上微現泥濘,這只是春冬之交冰雪消融才會有的徵兆,心底一沉,施展輕功穿越林徑,眼前霍然一開,卻是一條遍鋪青磚的車馬大道,寬逾三丈,雖蜿蜒迤邐,但上升的坡度十分平緩,兩側還修有典雅古樸的青石欄杆,拉上供人攀緣的鐵鍊。
獨孤寂往山下眺望,清楚看見大道盡頭──或者該說是大道入山的起點──豎著一座巍峨的白玉牌樓,氣象萬千,只是所對乃是背面,不知牌樓題匾寫了什麼。雖是清晨,牌樓外的官道上已有不少擔筐推車的小販,也有車轎肩輿等,應是要上龍庭山各叢林道觀進香的香客,不知何故俱被阻於牌樓外,未得放行。
山上吹落一陣涼風,隱帶血味,獨孤寂心知不妙,掠過一處小小彎坳,赫見山道上有十數名持劍的奇宮弟子。
一人瞥見他來,急得大叫:「又有來敵!」眾人齊發一聲喊,各自挺劍而來,獨孤寂懶得理會,步罡踏鬥,自人縫間滑溜穿過,奇宮弟子們全傻了,登時亂作一團。
忽聽一人沉道:「……怎又是你!」
白衣飄飄,卻在半空中自收了掌勢,穩穩落於十七爺身前,雖未出手攻擊,仍攔住他的去路,正是那綽號「天闕銅羽」的少年應風色。
獨孤寂瞥見他身後的鮮血殘屍,只問:「人呢?」
其他弟子這才又掉頭圍上,卻遭應風色喝止。
其中一人舉臂抹淚,咬牙恨聲道:「應師兄!那廝殺了我夏陽淵晏、玉二位長老,揚長而去。此人隨後即至,定是惡人的黨羽,傾夏陽淵一脈所有弟子性命,也要為長老報仇!師兄莫要阻我!」
另一人施放號筒,餘人莫不切齒眥目,作勢一擁而上。
應風色舉臂道:「且慢!此人是我脈魏……魏長老舊識,並非惡人同黨。倒是晏、玉兩位長老武功高強,豈能輕易被人殺害?」
他一抬出那魏長老的萬兒,眾人便安靜下來,可見份量。為首的夏陽淵弟子定了定神,忍悲將經過說了。
須知龍庭山非奇宮所有,千百年來,山上諸多古剎名寺、道觀叢林,無不是經過朝廷封賞認可,這條徑與官道相接、十分氣派的入山大道,即為明證。奇宮各系分立龍庭山諸脈,為陣法所隱,若不欲見你,恁是達官顯貴、布衣荊釵,尋常人是怎麼也見不到的。
武林人前來拜山,須於山下解劍亭通報候傳,奇宮亦非不通情達理,硬要扣下兵器才肯放行,只圖三分禮敬,聊表形式;通傳後攜劍上山者比比皆是,較之他派無有不同。欲見奇宮中人,唯有這條門路。
若持兵硬闖,通常打不過解劍亭那一關。不幸來者武功高強,守亭之人竟不能阻,則龍庭九脈皆有陣法密徑連接入山大道,讓人輕易闖過地盤,不免墜了派系威名,這臉是萬萬丟不起的。
曠無象循桃花障而出,由此避開了解劍亭,首當其衝的便是夏陽淵。「心鑑神魔」玉無葭、「金匱神魔」晏無方等現身攔阻,雙雙慘絕於曠無象之手,連隨行的五名弟子也沒能逃過。
獨孤寂察看屍體,玉無葭開膛剖肚,穿出身體的竟是他體內凍成冰錐的血液,此際才正要開始融化,詭異非常;而晏無方的半身肌膚連著衫袍,被硬生生剝下,露出駭人的血肉肌理,殘存的另一半身軀卻有著極嚴重的凍傷;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有人先凍結其身,而後才能將表皮連衣扯落,活活痛死了他。
曠無象的情況遠比他想像得更嚴重。
《元惡真功》號稱意念殺敵,可令對手死成腦中想像的各種死狀,說穿了,其實就是操控真氣以為之,練到「發在意先」時,往往能於一念間達成,但仍有脈絡可循,非是無所不能的妖術。
若心中所想,與武功路數相差太遠,於《元惡真功》便是無用的想像,斷不能隨心所欲。
然而,發了瘋的曠無像在這十年裡,心無旁騖地滯留在想像的北境之內,其真氣運行、乃至形徵於外,漸漸模擬成現在的模樣,因此穿得住厚重的人熊皮氅,絲毫不覺炎熱;想像周遭冰天雪地,便在草木地上留下了融雪的痕跡;更有甚者,他的心念開始能影響對手,作用於自己以外的他人身上。
獨孤寂知道武功練到了極處,這絕對是做得到的。在兄長和武登庸身上,他看過極其相似的異能顯現。問題是:曠無象的武功造詣,是否已達到這兩位絕頂高手的境界?若真如此,世上還有誰能治得了他?
應風色帶師兄弟們連夜趕路,總算在天亮前趕迴龍庭山,不及安頓,命龍大方約束諸人於解劍亭,不令散去,以防長老合議傳喚;自沿大道趕往知止觀,才撞見夏陽淵眾人與獨孤寂發生衝突。
少年於始興莊認識這位落拓的王爺,雖不過半天光景,卻是親眼見過其能耐;能讓陰人瞬間土消瓦解的頂尖高手,為何此際忽然變了臉色?
突然間,遠處傳來銅鐘聲響,急如雨墜,眾人無不色變。
獨孤寂回過神來,猛然轉頭:「在哪裡?」
應風色急道:「是拏空坪!我帶你去!」
語聲未落,已被獨孤寂扯得飛起,兩人眨眼間便消失在山道的盡頭。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9-29 19:24:31
第廿三折 知其所止 宮牆萬仞
起伏平緩的青磚大道繞過一處小小塘坳,明鏡般的埤塘水面映著青天流雲,靜謐至極,襯與塘邊一座琉璃飛簷的巧致涼亭,美得有幾分不真實之感。應風色領著獨孤寂轉入了涼亭後的一片樹林,七彎八拐,眼前赫然一開,露出連綿的建築,烏瓦白牆,櫛比鱗次,竟是別有洞天。
居間的廣場上,十數人散立不動,周身覆蓋著厚厚的冰雪,袖底袍角凝出細白的冰渣鐘乳,場邊發出警訊的銅雀鐘漸漸靜止,敲鐘之人不但被凝成冰柱,更攔腰中絕,兀自凍在鐘亭內的半身露出頂部暗紅色的悽慘斷口,曲折錯落,猶如折斷的鹽柱。
曠無像出身拏空坪,但此地不僅未喚醒其心智,反令野人大開殺戒,顯然與廣場四周散落的繩網煉球,以及幾床被破壞殆盡的巨弩有關──與反應不及的夏陽淵不同,拏空坪若視曠無象為擅自闖入的外敵,何必拿出繩網等捕具應付?殺了也就是了;想活捉曠無象,定是認出了他的身份。應風色四下張望不見有人,揚聲道:「風雲峽弟子應風色,求見錢長老!哪位師兄行個方便,通傳一下可好?」
「笊魔」錢無罄雖是金鱗綬,近年於知止觀的長老合議十分活躍,上頭的師兄們樂得把對外聯繫、管理派系的瑣事推給這位青壯派師弟,應風色與他算是互動頻繁,金綬也不如紫、白二綬位高,料想吃排頭的機會小些。
連喊幾聲無人回應,獨孤寂甚感不耐,吼道:「媽的!沒個話事的滾出來,老子踏平你們的狗窩!」
渾厚內力所至,彷彿整座山谷都晃了晃。靜得片刻,坡上高閣之內,有人自兩扇緊閉的窗牖後顫聲道:「應……應師兄,錢長老敲響警鐘後,不幸被惡徒所殺,其……其余長老不知去向,我等亦遍尋不著。」
應風色揚聲問:「可有派人通報知止觀?」
窗戶後再無聲響,不知是默認沒有,抑或是羞於啟齒。
獨孤寂冷哼:「縮頭烏龜!」應風色又愧又怒,偏生又難置一詞,正覺無地自容,忽聽遠方山頭轟然一震,足下之地隱隱晃搖,獨孤寂濃眉陡軒: 「是曠無象!他卻是怎生到了忒遠的地方?」
應風色心念一動:「本山五峰八脈之間,除有小徑相連,相傳亦有陣法可通。
他必是利用了這些術法設置的秘密通道。」
獨孤寂聽出蹊蹺:「相傳?所以你不知道?」
少年臉色微紅,辯駁道:「我知道風雲峽有一兩處這樣的術法機關,可不清楚別人家的情況。」
多說無益,獨孤寂重又將他挾起,循聲追去,趕到驚震谷時,只見遍地屍首,留守谷內的三名長老罹難,據弟子說,曠無象舉錘往大殿角落虛敲一記,忽然便不見了踪影;聽他們的口氣,並不知此處有術法設置。
「那曠無象怎麼知道?」
獨孤寂忿忿不平,撮拳擊地:「他用飛的,咱們只能靠兩條腿……這樣下去,神仙才追得上!」
「也未必。」
應風色抱臂沉吟,一時陷入長考。「我見過一幅本山氣脈圖,說地氣蜿蜒有如龍蟠,夏陽淵為龍尾,拏空坪與驚震谷分別為左右腹趾……看來曠無像是按氣脈走勢而行。術法設置向與地氣脫不了乾系,此一節絕非巧合。」
獨孤寂會過意來。「照你這麼說,他想去的地方,便是氣脈的終點?」
「五峰八脈之中,以風雲峽和飛雨峰的地勢最高,風雲峽若為龍口,飛雨峰便是犄角。」
應風色蹙眉:「但說最緊要的地方,應是居中的主峰通天壁,以俯瞰的龍形分佈來比喻,差不多是龍爪撮拳握心之處,為滿山靈氣所聚,不惟知止觀,護山大陣的陣樞也在那裡。」
獨孤寂一愣。
「要去那裡,直接走入山大道不是最快麼?」
「所以才說想不通啊。」
應風色有些著惱:「我怎知瘋子在想什麼?」
兩人速速離開驚震谷,返回通天壁的山道,不多時便已登頂,聞名天下的道傳叢林知止觀果然金碧輝煌,巍峨壯麗,歷經四朝無數帝王的修葺,遠觀如一座具體而微的髹金宮城,矗立於絲絲雲霧間。
連習於富貴榮華的落拓侯爺見了,也忍不住喃喃道:「你們奇宮的頭兒敢住這樣的地方,不怕被人說要造反?」
話裡無半點譏嘲諷刺,倒似真覺不可思議,衝口而出,還帶點兒忠告的意味也未可知。
應風色幾欲失笑,最終還是忍住了,只淡道:「這個知止觀,不是我們的知止觀。」
正要邁出步子,獨孤寂忽橫臂一攔,冷道:「那廝非同小可,我顧不上你。
你若跑得不夠遠,小心糊里糊塗把命丟了。」
山嵐刮落,吹散周身瀰漫的乳白霧絲,金殿前約莫百丈見方的青磚廣場上,一名披銀熊大氅、身子微佝的野人垂落鐵鎚,閉目側耳,似乎正傾聽著什麼;結了層薄薄冰霜的腳邊伏著一名衣著單薄的男童,忒遠的距離,看不見男童幼弱的背脊有起伏否,卻不是阿雪是誰?
曠無像一現身,廣場上的氣溫陡降,連日頭都被雲霧所遮,光影褪去,所見無不是灰濛濛的一片。
獨孤寂活動活動肩膀,不快不慢朝野人行去,靴底踏碎冰渣,喀喇喀喇地響,活脫脫就是個隨處找人搭話的無聊懶漢。「兄台,你這身毛皮氅子哪兒買的?挺好看,我想給我媳婦兒也買一件。」
聲音並不特別響亮,但即使聽在遠遠退走的應風色耳裡,清楚得彷彿貼面而出,顯然用上了「傳音入密」之法。
「……噤聲!」曠無象猛然回頭,「永劫之磐」攪風掄出,半月弧似的銳利風壓被空氣裡凝結的粒粒冰霜染色現形,呼嘯著直撲獨孤寂而來!
十七爺咧嘴一笑,露出格外發達的森森犬牙,信手解下腰間的瑚金細煉,也不見他抬肩挪臂,只聽嗡的一聲乍現倏隱,垂落地面的細鍊子發出零星的叮響,那道呼嘯而來的冰色半月弧突然碎裂開來,瞬間汽化;與其說它撞上什麼堅不可摧的無形防禦,更像被另一道肉眼難見的攻勢正面碾碎,以致屍骨無存。
《敗中求劍》裡的〈刑衝〉一式,從來是當者披靡,沛莫能禦的。
曠無象的注意力終於被吸引過來,臂錘再掄,突然在其掄掃的路徑之上接連爆開冰花,兵器、招式,乃至內力運使盡皆受阻,這一下不僅揮之不出,反而退了一步。
野人怒極而咆,聲動峰谷,音波所及,腳邊蜷曲的男童被推得滑前些許。曠無象正欲俯身,左肩「啪!」吃了一記,忙掄開鐵鎚,誰知招未遞出,冰花再度於兩臂肩脅等處爆開,曠無象連退數步,吐出一口血唾,吼著擲出鐵鎚,右手食中二指捏成劍訣,嗤嗤幾聲,以奇宮嫡傳《通天劍指》擊退了翩聯而至的瑚金鍊子,突破獨孤寂的攻勢封鎖,虎吼道:「死來!」灰影一晃,偌大的身軀挾著雪花凌空撲至,居然只比甩手擲出的鐵鎚稍晚半步!
獨孤寂以《敗中求劍》的第二式〈克破之劍〉搶占先機,此招顧名思義,只消看過對方的招式路數,便能從中錨定破綻,搶先破壞其理路,猶如圍碁中的徵子。獨孤寂的兄長獨孤弋漁村出身,不通文墨,學碁也沒甚耐性,卻從最基礎的引徵之法中,悟出了這一式劍法精義。
曠無象掄錘的手法獨孤寂已見過多次,以〈刑沖之劍〉粉碎月弧氣勁時,更摸清其運勁的習性,又有《元惡真功》、《斷魔斧鑕》等同學自「惡斧」元拔山的武學打底,預測出手簡直不費吹灰之力,直到曠無象拋棄兵刃,改使獨孤寂不熟的奇宮武學,才斷開〈克破之劍〉的壓制。
惡招臨門,獨孤寂一個弓腰鐵板橋向後仰,額頭觸地,避過呼嘯而至的永劫之磐;不及起身細煉已出,絞住錯身而過的錘柄,虎腰一擰雙足離地,剎那間人錘易位,繞了一大圈旋掃而回的永劫之磐猶如飛鉈,橫擊撲來的曠無象!
這下攻守互易,常人至此唯避而已,可惜曠無象非是常人。纏著瑚金鍊的永劫之磐眼看要擊中他,忽然狂風大作,暴風雪似以人錘之間急速壓縮的距離為中心,無預警地迸發開來,空氣凝結成冰,鐵鎚被凍得慢下來,曠無象隨手一攫,掃開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也被凝在半空中,宛若毒蛇吐信的細煉,轉過一雙野獸般的駭人精眸。
獨孤寂難以動彈,彷彿也被堅冰所凍,一瞬間出現的暴風雪不但奪走了他的速度,凝住《敗中求劍》的第三式〈無從來之劍〉,還凍住趁兩人鏖鬥正烈,悄悄掩至抱走阿雪的應風色──少年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間就動不了了,驚恐地瞠大眼睛,下一霎眼,野人的毛靴毛氅已至面前,應風色甚至沒看清他是怎麼越過獨孤寂的。
「害我兒者……」曠無象嗓音嘶啞低沉,如在石板地上推磨鐵砂,令人頭皮發麻:「死!」
「死」字落下的瞬間,凝結的時間恢復流動,應風色避之不及,摟著阿雪縮成一團,以身相護;而獨孤寂重獲自由,不假思索,盡起十二成力,以指為劍,貫中而出!
這一劍毫無花巧,無論速度或勁力,均是前所未有,精純的劍意超越遠近、形質、強弱乃至有無之限,縱使曠無像已達「發在意先」的境界,也只來得及提起錘子,直指野人胸口的劍意壓縮空氣,化出一枚實體劍尖,「叮!」一聲正中錘身,劍形卻未消失,而是推著永劫之磐撞上曠無象胸膛,撞得他仰天釃紅,連人帶錘飛出;去勢之猛,腳跟不及離地,青磚上犁出兩道深溝。
而獨孤寂甚至未曾移動半步。
〈歲運並臨之劍〉乃是前半部《敗中求劍》的殺著,追求在一劍之內的最大威力。歲運也者,歲乃流年,運即運程,普通人在一生中,都可能會遇上所行大運干支,與流年干支相遇而同,如丙寅大運撞上了丙寅流年,吉者愈吉,兇者愈兇,這就是相書上所謂的「歲運並臨」。
「並臨」二字,寓有重複、強化,倍力加催的意思。《敗中求劍》的第四式以此為名,乃單打獨鬥放對之時,前五式中最強的殺手鐧。
但獨孤寂平生使〈歲運並臨之劍〉的次數屈指可數,料不到在傷疲交迸、功力不足的情況下,集中精神所發的一劍能精純到這等境地,身臂未動,以意念便擊退了強敵;氣力使盡心念一鬆,幾乎站立不住,單膝跪倒,只覺瑚金鍊子似有千斤之重,連動一動指頭都感吃力。
驀聽應風色叫道:「來了……他又來啦!」
十七爺悚然一驚,強提真元,一個箭步飛竄至二小身畔,見遍地凝霜劈啪爬至,霧絲被驟降的溫度凝成了晶花,一丈開外已什麼都看不見,舉臂將應風色護在身後,咬牙道:「躲你個王八羔!瞧老子一股腦兒全殺了!」
渾身真氣鼓盪,衣發獵揚,落拓王爺劍指朝天,指尖如自云外引來日光,燦爛耀眼,難以逼視。熾白的光華灑落結霜的青磚地面,閃爍著點點星芒如銀河,逐一映亮了霧霜籠罩的廣場,但仍未見得曠無象的踪影。
獨孤寂真氣提至頂點,劍意陡升,再難遏抑,一聲斷喝,右臂揮落,周身以他靴尖所踏為中心,接連綻開十二道熾亮劍形,不住向前延伸;獨孤寂劍指一收,低喝道:「……去!」劍芒忽四向而出,瞬間一分二、二分四……無盡解裂,接連射入霜霧中,颼颼聲不絕於耳,宛如萬箭齊射!
應風色舌撟不下,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伸手欲揉,倏聽轟隆一響,彷彿那數也數不清的熾亮劍芒以極小的時間差射中目標,以致聽來只有一聲巨響,眼前白花花的霧霜應聲散開,赫見知止觀的大紅宮牆之上,留下無數焦黑孔眼,兀自冒出絲絲熱氣,適才這落拓王爺所發的千百道劍芒既非眩目戲法,也不是迷眼幻象,每一劍不但都是實的,還幾乎射穿了厚厚的磚牆。
(這……這卻是如何能夠?)
此劍已遠遠超過少年對「武學」二字的想像範疇。若適才霜霧後躲著一支百人部曲,哪怕俱是披甲執戈的朝廷精銳,雲撥霧散之後,也要通通被釘死在牆上!
奇宮四百年來到底有沒有過這樣的武功,這到底還能不能被稱作武功……應風色從未有一刻如此際般茫然無措。
這式有個威風的名字,叫〈成災之劍〉,劍出成災,無可抵擋,乃昔年武烈皇帝獨孤弋為以一敵多,特別創制出來的劍法。「不是把劍氣射出去,而是要想像將敵人拉過來。」
講解劍訣時,兄長輕敲著他的小腦袋瓜子,嗤笑道:「每道劍氣,都該是你意念的延伸,但你一次能想著幾道劍氣?五十道?一百道?太麻煩了,我們又不是神棍或陶元崢那種讀書人,啥玩意都他媽記得牢牢的。我想了個法子:如果敵人少,你就想著把他們抓過來,串死在劍氣上;若敵人多到數不來,你就想著縮地移牆,當成劍氣的靶,在這當中把他們串死……是不是很簡單?」
獨孤寂花了大把時間悟練〈成災之劍〉,卻無法斷定自己究竟練成沒有,也幾未在實戰中用過,原因無他,從一開始的「劍氣是意念的延伸」他就做不到:射出去的箭就是射出去了,一切操控僅止於放弦的剎那,出則無悔,如何能延伸?
至於「把人抓過來」、「把牆抓過來」云云,就當是兄長隨口開的玩笑,多年來未曾認真看待,遑論鑽研。成災之劍雖威力絕大,在十七爺卻無用武之地,戰場上施放的千百道劍芒傷人時,是不分敵我的,殺掉的自己人搞不好比對手多。
直到剛剛,獨孤寂才隱約抓到一絲竅門。
他立身之處並非在廣場的中央,甚至在面朝大道的一側連牆都沒有,只有鬆樹山石一類;獨孤寂心中念著的對手也非成千上百,只有一個不知下落的曠無象。
況且,他也決計不能傷到身後的應風色和阿雪──意念所至,四散而出的劍芒繞過了二小,不分遠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內擊中了四周的界限。唯有如此,才能確保曠無象無論身在何處,均無法躲開這一式成災之劍。
這似乎與曠無象周身的凝冰異像有異曲同工之妙,獨孤寂無心思索是否與元惡真功有關,趕緊抱起阿雪,見男童雙目緊閉,唇面皆紫,手指輕輕搭上他的腕脈,只覺脈中寒氣逼人,如墜冰窖,奇寒真氣纏入五臟六腑,一時間難以驅除,連阿雪何以並未便死,倉促間也想不明白,只得度入些許真氣,試以祛寒。
誰知陽剛內力一入經脈,阿雪驀地大搐起來,整個人劇烈痙攣不止,差點咬了舌頭。獨孤寂連忙收功,男童才又漸漸平息下來,只是呼吸微弱悠斷,哪怕下一霎眼便斷了氣息也不奇怪。
「這……這是怎麼回事?」
應風色先前抱他時便覺抱了團冰塊也似,見獨孤寂頹然放手,也替阿雪號了脈。「那惡人……曠無象為何要如此炮製一名童子?他很討厭小孩麼?」
獨孤寂搖頭。「我不知道。但他想像自己置身冰天雪地,就把陽春三月的通天壁變成這副模樣,有沒有可能他腦袋一糊塗,把阿雪當成了自己的兒子,想像他依舊活在長年冰封的雪域裡,阿雪便成了這樣?」
「這……這是什麼妖術?」少年喃喃道。
「不曉得。」
落拓王爺拍拍膝腿起了身,疲憊一笑:「不如咱們問問他罷。」
應風色驚愕回頭,赫見曠無象低著頭跪在不遠處,胸口、手臂多處見血,傷勢看不出嚴不嚴重。「曠無象!」獨孤寂讓少年接手照顧阿雪,自迎上前去,逆風叫道:「歲無多死了,奚無筌也死啦,你的十年之夢也該清醒。那孩子並不是你的兒子,你兒子已然無救,你若還有一絲清明,救救這無辜的孩子可好?」
曠無象舉起鐵鎚砸落,在地上砸出一枚陷坑,碎石飛濺,塵霜激揚,獨孤寂才發現他整條左臂鮮血淋漓,高舉右臂時僅有左肩連動,似被削斷了手筋,暗忖道:「我畢竟傷了他。」
十七爺半生爭勝,不肯輕易下人,興許今日看過太多怪事,勝負心消淡許多。
正欲再說,忽聽曠無象道:「玉蘭,我想起來啦。這兒是龍庭山,我成長習藝之處,有個法子能救遠兒,你且等等我。」
掄起永劫之磐,悍然捶落,地面被他打得轟然一震,那陷坑似又裂得更深了些。
身後應風色心念一動,突然色變,竟舍阿雪不顧,發足奔來,大叫:「等…
…等一下,住手!」
曠無象哪里肯理他?接連舉錘,砸得飛沙走石,聲勢驚人。獨孤寂一把將少年抓住,蹙眉道:「你同他發什麼瘋,不想要命了麼?」
應風色使盡氣力也甩不開,他本不欲向外人吐露宮中之秘,但眼下除獨孤寂,也沒有誰能製服得了曠無象了,孰輕孰重取捨不難,咬牙道: 「你瞧那坑里,是不是發出異光?」
語聲甫落,被獨孤寂扯退些個:「……小心!」曠無象重錘轟落,地面裂開一道丈餘寬大縫,斷崖般將兩方分了開來。
獨孤寂掠至裂縫邊,見縫底像是被鑿空的一般,隱透光華,泥沙碎石卻篩之不過,如遭隱形氣罩所阻。
──這是……術法!
凝眸細瞧,這廣場的地下似乎是一處如地宮般鑿空的巨大空間,只憑一道裂縫難以窺得全豹,但獨孤寂似乎瞧見爿角飛簷之類的黑影輪廓,敢情地穴裡頭還蓋了間屋宇什麼的?
獨孤寂完全知道可以問誰要答案。
「不說清楚我陪他一起鑿地了啊。」
「慢!」應風色面色丕變,忙道:「那是知止觀!是……是我們的知止觀!」
*** *** ***
指劍奇宮的至高聖地,也是權力的最核心,即通天壁知止觀。
它與聞名天下的道傳叢林知止觀並非撞名,原本該是同一處。最初,鱗族貴冑在龍庭山五峰八脈之間各佔地盤,為風雲峽、驚震谷等宗脈之始;約莫四百年前,真龍的後裔統合了這些驕傲的貴族,建立起奇宮的基業,遂以通天壁的一處小小道觀為總壇,向各脈發號施令──歷史從這裡開始,便有了陽暗等截然不同的兩面。
真正擁有千年曆史的知止觀,被術法藏入山腹,其後更阻斷其中的地底隧穴,只留下術法通道。一旦封閉法陣,知止觀就是這世上最最安全的地方,就算重新再掘出一條岩道來,也無法穿透護山大陣。
蓋在通天壁峰頂的新觀,裡頭的修道人多數都與奇宮無關,數百年間受朝廷封賞,香客絡繹不絕,誰也料想不到奇宮中人所謂的「知止觀」,根本就不是這座金碧輝煌的巍峨宮城,而是不知隱於山腹內何處的一座古老遺址。
以應風色的年紀地位,雖是風雲峽檯面的代表,但未披鱗綬的少年是不被允許自行出入知止觀的,無從得知風雲峽直通觀內的陣圖何在、如何操作等,只能在新觀的知客亭內擊敲銅罄,等待長老接引。
他見曠無象敲擊地面,猜測是要尋找知止觀的遺址,老實說也不知是不是在廣場下,但總不能放手不管,把心一橫,對獨孤寂求肯道:「侯爺!我奇宮今日遭此大難,恨我年幼無力,不能手刃叛徒,但知止觀乃山上龍氣所聚,不容有失,可否請侯爺……請侯爺……」
他平生極罕求人,不知如何開口,又想到獨孤寂與奇宮毫無瓜葛,哪有出手相助的道理?一時語塞。
獨孤寂突然一笑。
「那些不知去向的長老,肯定是逃進知止觀裡了罷?誰知曠無像要找的東西,說不定就在知止觀裡。」
應風色無地自容,胸中忽湧起委屈、無助、不甘、羞愧……等,五味雜陳,莫可名狀,眼眶微紅,咬緊牙關不肯落淚。這些踐踏奇宮尊嚴的艱難挑戰,為什麼不能等他長大一點再來?那些理應一肩挑起本門榮辱的大人,為何一個個都這般軟弱無用,沒半點肩膀?
獨孤寂摸了摸他的頭。應風色一貫痛恨大人如此,自從叔叔失踪後,他就再沒讓人摸過發頂了,然而不知為何,這個言行粗鄙狂妄、打扮邋遢落拓的侯爺掌心甚暖,也可能是動作太過迅捷,令他不及閃躲,就這樣流著眼淚低著頭,任他輕輕撫摩。
「你做得很好了。好漢也會哭,哭完了該怎麼便怎麼,才是好樣。」
十七爺咧嘴一笑,異常發達的犬牙閃閃發光,拗著指節站起身。「你瞧清楚了,再來我要教你打贏架的方法。好漢是不會輸的。」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9-30 18:18:17
第廿四折 以血相易 劍出束命
言語之間,震動地面的轟響仍持續不斷,飛卷直上的驚人風雪宛若龍掛,破開層層遮掩的厚重陰翳,以一線之姿連通天地;龍捲當中,不住迸出冰瀑氣旋,將遍鋪青磚的廣場轟成一片狼籍,如遭礟石蹂躪。
曠無象的腦袋已無半分清明,連呼嘯的山嵐都壓不下其怒吼,然而暴雪狂風掩不去的,豈止是野人的咆哮而已?一抹妖異的鮮紅血光穿透風雪,清楚映出曠無象掄錘砸落的身形。永劫之磐上的血槽獰光獨孤寂可沒忘。
「……那柄鎚頭是怎麼回事?」
他示意應風色留在原地,舉手作「等我指示」狀,卻未再說明,只蹙著濃眉問:「是與什麼物事產生共鳴,才成了現下這副鬼德性?」
應風色不明所以,忍著寒凍緊抱阿雪,搖頭道:「我不知道!或許被藏入山腹的不只知止觀的遺址,其他地方我沒去過,不曉得里頭有些什麼。山上約莫只有披綬長老,才能知曉!」
召開長老合議、象徵奇宮權力中樞的舊觀遺址,出人意表地是座木石所造的小小齋堂,僅有四壁,樸實無華,沒有藏東西的餘裕。應風色初次進入時卻未感到失望,只覺莊嚴靜謐,更勝通天壁頂富麗堂皇的新觀。若須二者擇一以表奇宮的話,他寧可是這間小小的古老靜室。
眼見問不出更多情報,獨孤寂聳了聳肩,將瑚金鍊子的一端纏上右拳,活動四肢,拗得指節劈啪如炒豆,提聲笑道:「餵,曠無象!你兒子快凍死啦,玉蘭讓你將他挪到春暖花開,又或有什麼火盆炭爐之處,你還愣在這兒乾嘛?」
不住迸出暴風、四處砸落的冰礟氣旋一霎靜止,佝僂高瘦的披氅野人轉過一張茫然的長臉,喃喃低語:「玉蘭……是這麼說的麼?」
獨孤寂笑罵道:「還能有假麼?快快快,帶你兒子取暖去。」
往身後一指。
曠無象露出恍然之色,緩緩邁步,厚厚的氈靴踩落地面,薄霜應聲開裂,忽然消失不見。偌大的廣場上,消融的水氣不斷向空中竄升,原本壓頂的彌天陰翳綻開一絲縫隙,終於灑落些許陽光。
應風色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懷裡的男童不再蜷縮顫抖,雖然肌膚依舊寒涼如玉石,至少非是結著薄薄霜白的駭人模樣。
少年並不知道,世上武功練到了極處,或可生出種種異能,其中有一門以心念投射於外、將周身若干範圍化為自身所掌控的一方小天地,名喚「凝功鎖脈」
者,即與曠無象的情況極為相似。
一旦使出「凝功鎖脈」,鎖限之內,諸物皆凝,連滴落的水珠、飄飛的雨絲,都會像被凍住也似,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終至靜止也未可知。凝功鎖脈既是心念所生映射於外,自也反映了施用者內心的真我,有的凝鎖極為霸道,有的涵蓋範圍極廣,也有極為精準、能於髮絲毫毛間作用的。
而曠無像走不出喪妻喪兒之痛,恍惚十年之間,心始終徘徊於那片冰雪封境的絕域,不知不覺逼近了凝功鎖脈的境界,彰顯於外,就是將周遭一切全拉入冰天雪地中。
獨孤寂修為未至,但世上已知能使凝功的寥寥數人內,十七爺曾受其二親炙,無論是失踪已久的「刀皇」武登庸,抑或他那生前號稱「古今帝王武功第一」的皇帝老哥獨孤弋,都是能運用凝功鎖脈的絕頂高手,獨孤寂於此並非一無所知。
曠無像這瘋子儘管思覺混亂,確已初窺凝功的堂奧;對於不懂凝功鎖脈的獨孤寂來說,那廝是無法戰勝的對手。
他對阿雪所造成的傷害也是。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曠無象自行解除他加諸於阿雪身上的想像。
獨孤寂始終留意著阿雪的狀況,瞥見男童唇面逐漸恢復了血色,明白乾坤一擲的大膽計畫已然得手,顧不上以「傳音入密」示警──反正曠無像也能聽見──揚聲叫道:「快走……越遠越好!」
應風色抄起阿雪狂奔,悶頭衝至山道盡處,一縮腦袋滾入松石之間,背靠巨岩,這才敢大口吞息。
就在少年動身的瞬間,獨孤寂靴尖點地,全力撲向曠無象,纏著瑚金鍊的拳頭悍然搗落,與狂吼的野人撞作一團!兩人拳來腿去,快得不及瞬目,瑚金鍊子與綻放異光的永劫之磐屢屢交擊,迸出刺亮火花。
這兩件神兵要是打實了,普天之下怕沒有哪具肉身受得住,獨孤寂與曠無象卻毫無顧忌,兩個人舍生忘死,只攻不守,任憑血花在呼嘯的戰團中綻放,誰也不肯退讓。
密如驟雨的互毆難辨招數,獨孤寂所學駁雜、兼通拳掌兵刃的優勢在此盡顯無遺:他每個動作都有極大的殺傷力,轉臂如戈,掄拳為錘,掌緣似刃……進退趨避全是攻擊,毋須組成招式理路,隨手皆是殺著!
而曠無象則捨棄了所有的拆解應對,瘋狂毆擊,就算被對手銳利的掌緣劃傷,被當胸貫至的掌臂所戮,乃至被銅瓜般的重拳掄中,都不減攻擊的速度與力道!
披氅野人猶如發狂的凶獸,專心一意撕咬對手,逐漸進入忘我之境,齜牙咆哮的薄唇甚至綻出一抹痴傻笑意,全然無視殘軀傷損。
應風色只探頭瞥了一眼,自此再難移目。
那是一場非人間的鏖戰。
廣場上飛沙走石,原本平整的青磚地滿目瘡痍,明明隨手一下都能打得磚石爆裂、牆圮簷坍,但不知挨了多少拳的身體卻未解裂,彷彿非是血肉造就;位移、攻擊、以傷換傷……不斷重複著的過程宛若行雲流水,沒有半點猶豫遲滯。在少年看來,纏鬥的並不是兩個人,而是兩頭猙獰兇惡的巨型掠食獸──而這正是獨孤寂處心積慮想要維持住的局面。
曠無象的內力修為與他相若,速度、力量等雖有高下之別,但損益相抵後,兩人的實力其實在伯仲間。換言之,只消不讓他使出與「凝功鎖脈」極之相近的冰雪絕域,限制自己的行動,至少能保住五成勝機,不致沒有一較高下的機會。
獨孤寂一上來便喚起他的野性本能,以壓迫至極的近身纏鬥吸引曠無象的全副精神,不容他思考喘息,既未動念起心,心中的冰雪境域便無從投射。曠無象左臂已廢,以單敵雙,鐵鎚的近身優勢大為消減,兩人居然鬥了個五五波。
然而這樣的戰斗方式,對雙方的箝制效果是完全一樣的。
獨孤寂也須摒除雜識,專心應對,無暇分神其他,直到任一方露出破綻,或內功體力乃至承受傷疲痛楚的能力出現斷層為止──只是十七爺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他雙掌連環,頃刻間劈出十餘刀──「駝鈴飛斬」即使以掌代刀,仍是快刀法中的絕學──硬生生斬開曠無象的防禦,右手易刀為劍,一道凌空劍氣挑飛橫在胸前的永劫之磐,正是《八表遊龍劍》的起手「一龍沉荒起秋水」;繼而雙掌運化,剛猛無匹的一式「幹清坤夷」轟然脫手,印上曠無像中門大開的胸膛。
這下雖不足平時三成力,《神璽金印掌》之威卻非肉身所能抵擋,他清楚聽見喀喇一響,曠無象口吐鮮血,如狂風吹卷的破爛紙鳶,仰頭倒飛出去。
──贏了!
獨孤寂幾乎要歡叫起來,身子一軟,差點單膝跪地,回神才覺渾身劇痛難當,便只這麼一佇,滴答墜落的鮮血已在身下匯成小小一窪。曠無象摔入一處裂隙裡,閉目後仰的模樣像是睡著了,獨孤寂心頭忽生不祥,本能一躍而下,掌刀徑取曠無象心口,然而還是遲了一步。
身在半空的野人倏然睜眼,挾著無數冰片的暴風龍捲自空中貫下,剎那間日光盡掩、陰翳重聚,氣溫驟降,一前一後墜落的兩人趨於靜止,就這麼凝在岩層的斷面間,無論獨孤寂如何催谷,身子就是不動;所見所聽無不慢極,彷彿沉入無盡深海,最終連時光也為之凝結。
(可惡……可惡!)
他不知曠無象的內心,在方才那一瞬間經歷了什麼,但毫無疑問,其「凝功鎖脈」已臻大成,無論是凝鎖的威力或發動的時機,皆不復前度的恍惚茫然,而是明明白白展露意志,如神祇宰制凡人,不容些許駁抗。
獨孤寂見血珠浮於身畔,愣了一下才明白那是從自己體內迸出,心念微動,想起尚有敗中求勝的一著,只要距離夠近,還得能運使內力……不,說不定與內力也沒什麼關係。正嘀咕著,身子忽冉冉騰空,曠無象與他對面相視,兩人就這麼被冰風捲上地面,漂浮在裂隙之上。
「殺我孩兒……」野人眸裡燃燒著平靜的怒火,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要汝償命!」
我哪裡殺你兒子了?我是肏你媽!十七爺苦於作聲不得,心裡把這清醒瘋子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曠無象眉頭一皺,鎖限中所有冰片齊齊轉向,如捅馬蜂窩般,「颼颼」地朝獨孤寂射去,冰雪入肉,遇血而化,雖是淺淺的皮肉之傷,怕沒有數百之譜,頓將十七爺削成了一團血人!
獨孤寂連慘叫都叫之不出,痛得一掙,鎖限隱隱震動。曠無像這會兒卻不糊塗了,永劫之磐既已脫手,索性提起右掌,憑空於掌尖凝出一截尺余冰刃,對準獨孤寂心口,緩緩壓入,汩溢而出的烏濃鮮血沿刃遽湧,離體又被凝功鎖住,宛若清水中渲染成花的幾滴墨汁,說不出的好看。
冰刃雖緩,入肉五寸便即穿心,恁是武功蓋世,也只剩一條死路。獨孤寂無法掙脫束縛,千鈞一發之際,腳下異光沖天,另一股力量抵銷了鎖限,使他與曠無像一同墜落。
氣血恢復循環,痛覺急遽膨脹,獨孤寂本就遍體鱗傷,內力亦消耗一空,連要踏著斷層一躍而上,怕也不易辦到。
然而,自成功施展〈成災之劍〉後,乃至親歷曠無象的凝功鎖脈之威,某種似將掌握、又難以言說之物在獨孤寂胸中逐漸成形。他忽然明白,為何從前兄長總說「內力一點也不重要」。
墜落的剎那間與曠無象四目相對,獨孤寂竟能讀出其意念,數著曠無象瞬目的次數,知道下一霎眼他將再發動鎖限,重回主掌一切的天神之位,這一瞬間卻彷彿被無盡延長,只有自己絲毫沒有慢下,還能趕在曠無象動念之前,出得一劍──意念之至,從全身所有傷口遽湧而出、斜上逆揚的點點血珠,就這麼穿透了身前的披氅狂人。
曠無象渾身一顫,身後裹風的人熊銀氅忽獵獵飆起,鮮血透背而出,「啪!」
在斷層岩面上,留下了一片斜斜拉長的完整人形,耷黏滑落的殷紅血漬厚如潑漆,如滲膏脂,怕不是用盡了全身之血,才塗成這般模樣。
野人摔落坑底,雙膝跪地,軟軟垂首,再也不動。
──以吾之血,易汝之血;束命成劍,枵體成空!
這式〈束命之劍〉耗光了獨孤寂所剩不多的氣力,眼前一黑,徑朝坑底墜落,直到一條細鐵鍊纏住他的腰,一點一點將他拉回地面。
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有盞茶工夫,有人毫不客氣地拍了拍他的面頰,嘟囔著「餵快醒來別睡啦」。獨孤寂勉力睜眼,依稀見那人乾咳兩聲,起身退了兩步,唰的一聲似是打開折扇,裝著信步而來,意態閒適,朗吟道:「遍履城山不求仙,獨羈花月欲窮年,一罷擲杯秋泓飲,勝卻青鋒十三絃!」
雖換過一身金冠白衫的儒雅行頭,嗓音跟那副裝模作樣的死德性十七爺還是熟的,卻不是在始興莊遇見的殭屍男子是誰?
獨孤寂撐坐起來,吐出滿口血唾,哼笑道:「早知你是誰了,再裝啊孫子!」
殭屍男子厚皮涎臉,毫無愧色地收攏折扇,一捋長鬢,含笑拱手。
「這麼說就見外啦。若非我適才逆轉陣法,給了侯爺一瞇瞇的空檔,這會兒老曠還在串冰棍兒哩。救侯爺一命,就當給您賠個不是,以前的些許不愉快俱都隨風散去,莫縈於心。
「飲過水酒,通過姓字,就是江湖朋友了。在下奇宮風雲峽一脈紫綬首席魏無音,人稱「淥水琴魔」的便是,多多拜上侯爺。」
此人正是十年前於天雷砦一役誅滅刀屍蠱王、終結妖刀聖戰的六位英雄之一,也是應風色與龍方颶色的掛名師父,風雲峽一系碩果僅存的無字輩長老,聲名震動天下的「琴魔」魏無音。
妖刀戰後,他因遭受重創,武功幾近全廢,無意涉入山上的派系之爭,遂於朝廷賞賜給他的四縣封邑裡逍遙度日,遠避江湖。魏無音的隱居地離始興莊不遠,聽說了莊里種種怪異情狀,念與龍大方的香火情,攜愛徒秋霜色一探,才遇上昨日之事。
魏無音的師兄、也就是失踪多年的奇宮之主應無用,與獨孤寂的兄長獨孤弋同列當世五大高手,人稱「五極天峰」;因二人同出東海,亦有「東海雙尊」一說。
獨孤弋與應無用一死一失踪,雙尊的名號虛懸多年,武林中的好事者將獨孤寂與魏無音視作二位峰級高手的繼承者,反正十七爺造反未死,魏長老聖戰劫餘,以驚世駭俗論,未必便輸給了兩位前賢。只是誰也料想不到,新一代的「東海雙尊」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初次會面。
獨孤寂癱坐在地,背倚亂石,只覺腦中混沌一片,胸口彷彿積鬱著什麼,似將破體而出,一時卻又抓不真切。這種未知的異樣令人本能想逃避,十七爺甩了甩腦袋,試圖放鬆百骸,懶洋洋道:「是了,你那相貌標致的小徒弟人呢?不會死在始興莊了罷?」
魏無音徑取瑚金鍊係於石上,小心翼翼爬下裂隙,聽十七爺問起,露出一臉惡寒:「不是吧,你連小男孩都留心上了,要不要這麼變態的?」
獨孤寂低啐一口,不由笑罵:「留給你罷,你才他媽變態!我是可惜那小子的資材。跟你已經夠倒楣的,要給那幫無知村民拆吃落腹,我都想替他燒紙了。」
魏無音好不容易才踏落坑底,沒好氣道:「想死,沒那麼容易!在風雲峽罰跪著。難得上山,讓那渾小子跪一跪列祖列宗。居然敢點師父的穴道一路拖著走,長大了怎麼得了?」
獨孤寂這才知他是被徒弟架離現場,閉目笑道:「這小子真機靈。你若不要,給我當徒弟罷,要比當你徒弟有出息。」
地隙裡未聞應答,只傳來殭屍男子不無得意的嘿嘿冷笑,比說什麼都挑釁百倍。
那少年秋霜色做了簡易的擔架,捆牢師父拖行,才能趕在應風色之前回到龍庭山。魏無音先往知止觀報信,好整以暇回到風雲峽梳理儀容,故曠無象雖殺了龍尾的夏陽淵一個措手不及,拏空坪卻備齊機關捕具,有以待之,只是錯估其實力,給宰了三名武鬥派的披綬長老,其餘竟舍下弟子,望風而逃。
長老合議處的知止觀遺址,未必真在這片青磚廣場下,然而通天壁做為護山大陣的樞紐,山腹中不知藏了多少機關陣圖。魏無音雖無一戰之力,卻運行地隙間所露出的一小爿術法陣形,終使獨孤寂逆轉勝負,以〈束命之劍〉擊殺突破境界的野人。
他冒險縋下裂隙,確定曠無象心脈已絕,死得不能再死了,稍稍放下心來,喃喃道:「我印像中他是挺好的人,與師兄交情很深。能同我師兄以知己相稱者,怎會變成了這樣?」
本以為曠無象的屍身背面,定是血肉模糊,說不定連龍骨都稀爛一片,但見野人垂首跪地,兀自直立,悄悄揭開毛氅,撕開被稠膩鮮血染紅的背衫,背門竟未糊爛如泥,便有零星傷口,也是格鬥時所遺,那巨量湧出的血液除了從肌膚表面的毛孔離體,想不到第二種可能。
(好……好可怕的武功!)
便在全盛時期,魏無音也沒把握接下這一擊,攀著瑚金鍊爬回地面,應風色恰好抱著阿雪到來,見得是他,意外之中難掩尷尬,終究還是開了口。「那廝…
…那惡人死了麼?」
魏無音點點頭,又替阿雪號了脈,蹙眉道:「奇也怪哉!先帶回風雲峽,我開幾副方子給他試試。」
救人如救火,少年不與他嘔氣,斷然轉身,忽想起了什麼,卻未邁步,回頭道:「侯……侯爺,也一塊去罷?」
獨孤寂兀自閉眼,咧嘴笑道:「我就不必了,還得找個人。反正這娃娃我是如約送上了龍庭山,你們收下了人,就沒我的事啦。」
應風色聽得一愣。他出使白城山時,沿途聽到傳言,說朝廷要送一名西山毛族的質子來奇宮,為此少年曾當面質問過顧台丞,雖經奚長老和台丞副貳馬大人打圓場,不致鬧僵,但說到底,顧挽松閃爍其辭,就算是認了此事。
他低頭看著懷裡的男童,阿雪身軀瘦小,但眉目五官乃至髮色等,無不是毛族特徵,能讓長年幽禁劍塚的冠軍侯親自護送,又豈是尋常孩童!應風色暗罵自己鬼遮眼,居然忽視如此明顯的事實,面色沉落,寒聲問:「我等若將他帶回風雲峽,是不是就代表奇宮接下了質子,須由一名毛族接掌大位,統領五峰八脈?」
卻是對著魏無音說。
殭屍男子手拈長鬢,雲淡風清,嘴角雖微微揚起,笑意卻泛著一絲苦澀。
「為了此事,這一路流的血還不夠多麼?何必因為一根別有用心的草桿撥弄,枉作罐中蛐鬥?」
應風色將阿雪輕輕放落,捏拳咬牙,瞪著魏無音。「若我沒有發現,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我糊里糊塗代奇宮接下質子,從此留名史冊,遺臭萬年?還是你根本沒打算告訴我,反正出了事就躲回山下去,留我受龍庭九脈鄙夷唾罵?」
「此事自有大人會扛。」
魏無音淡然道:「待你身披鱗綬時,再來操這個心不遲。」
「你──!」
「以這兩人的傷勢,你要攆他們下山麼?還是在考慮本門榮辱之前,該先想一想為人處事的根本才對?」
魏無音微瞇著眼,其中精芒乍現倏隱,口氣雖還是一貫的淡,氣勢卻無比壓人。「你若想不通這點,我以為你一生都不應該披上鱗綬。你是要做奚長老呢,還是那一幫躲進知止觀裡的烏龜王八蛋?」
應風色為之語塞。
魏無音攙起獨孤寂,瞟了阿雪一眼,以余光示意少年。「走了。十七爺,上我那兒坐坐,我弄幾個菜給你下酒,保證不是昨兒那種豬食。」
獨孤寂笑起來。
忽聽一把宏亮的嗓音自天外傳來,入耳有如鐘磬交鳴,令人渾身一震,氣血翻騰。
「潛夫適井閭,酒蟻浸金章,匣劍非求試,吹毛恐爾傷!魏無音,看來你不僅廢了武功,連腦子也不堪用了,孰輕孰重,竟不如門下一個娃娃清楚!」
知止新觀的金紅宮牆上異光輪轉,一個複雜的符籙圖樣乍現倏隱,開啟一道暗門,刺目的白光之中,一條九尺昂藏的魁偉身軀虎步行出,雙手負後,金冠繡袍,濃眉壓眼,燕髭修剪齊整,不怒自威;鬚眉發的毛莖無不粗硬如獸鬃,昂揚戟指,整個人銳利得像一柄脫鞘之劍,彷彿連多瞧一眼都會被刺傷。
獨孤寂陷於傷疲混沌之中,仍未睜眼,卻能清楚感受到來人的強大震懾,挑眉笑道:「你們奇宮也是有厲害人物的嘛,之前幹嘛躲著不見人?」
魏無音「嘖」的一彈舌,低罵道:「麻煩!」抬頭已是滿面堆歡,捋鬢笑道:「我就帶個朋友遊遊山,犯得著這麼正經八百的麼?」
「祖宗家法,豈容兒戲!你也太不像話了,魏無音。」
那名高大威武的紫膛漢子冷哼,銳目掃過狼籍的戰場,始終背在身後的雙掌捏得喀喇作響,雖未發怒,迫人的威壓卻持續堆疊,令人頭皮發麻。
「你們一個一個,都不像話。出來!」
腳下踏落,滿山為之一震,蛛網般的裂痕四向爬開,廣場各角落接連亮起白光,人影踉蹌而出,有一霎頗見狼狽;然而現身之人或躍高牆,或隱簷下,所著服色雖各不同,金冠華服的形制還是與魏無音、紫膛漢子齊一的,衣袂被山嵐刮得獵獵作響,甚是出塵,這時又有了高人的風範。
魁梧的紫膛漢子負手不動,轉向獨孤寂,微一欠身。「在下奇宮飛雨峰一脈紫綬首席,「匣劍天魔」獨無年,見過冠軍侯。」
獨孤寂懶洋洋地睜眼一睨。「好說好說。打完了才來,這是要撿尾刀麼?」
忽聽山道上人聲鼎沸,一大批青衫服劍的奇宮弟子列隊而來,形容整肅,不比始興莊所見雜牌軍,全是飛雨峰座下。
飛雨峰在九脈中人數最多,勢力最大,風氣嚴格、紀律分明,門下弟子的質素也最為齊整,可惜奇宮大位拼的不是人頭。四百年來,飛雨峰最頂尖的高手始終不及風雲峽,獨無年力壓諸脈的無字輩同儕,獨獨非應無用之敵手。在應無用失踪、魏無音成殘的當下,說他是奇宮第一高手,只怕爭議不多。
那些被獨無年逼出知止觀的他脈長老,見飛雨峰人馬齊至,滿不願教匣劍天魔獨占鰲頭,搶了功勞鋒頭,紛紛發出信號,要不多時,諸脈弟子接連湧上通天壁,繞了廣場外圍一匝又一匝。
獨孤寂哈哈大笑。「這是要群毆是罷?也行啊。」
魏無音蹙眉開聲:「獨無年!你這是什麼意思?」
「龍庭九脈,不容異族血統玷污。此事我等鱗族之後,人人有責,你與他的交情於此事之前,也得先放在一旁。誰帶毛族上山,便是奇宮的敵人,此一也。」
獨無年踏前一步,朗道:「冠軍侯,曠無像不管有什麼錯、殺了多少人,也只有奇宮能處置。我閉關經年,待接獲消息而來,曠無像已為侯爺所殺。這條血債獨無年必將討還,無法輕易放過,此二也。」
為此二者,須有一戰。侯爺眼下傷勢沉重,我不欲占你便宜,且由本宮弟子護送下山。山下有我奇宮物業,侯爺可盡情療養,無論是三個月、六個月,抑或數載亦不妨,等侯爺傷勢痊癒,咱們再來打過。」
轉向魏無音,眸光森冷。
「若是有人想偷龍轉鳳,暗渡陳倉,那就不必了。龍庭山上,連給毛族呼吸的空氣也沒有,遑論食物飲水。」
魏無音本欲再說,但周圍奇宮弟子紛紛叫好,部分長老有心文過,亦不出聲,任其鼓譟,更別說一旁的應風色雖始終遮護阿雪,投來的目光里餘怒未消,宛若實劍。連風雲峽自家人都說服不了,豈望諸脈轉圜?
「說了半天,不就是要打麼?」
魏無音正欲攙扶,獨孤寂卻掙開了握持,活動肩頸手臂,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那就現在打吧,別耽擱了。我還急著去找人哩。」
(第三卷完)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0-10 19:30:05
第廿五折 拳若犀紫 縛以罍金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恁誰都能看出,此刻獨孤寂浴血披創,連站著都勉強,居然敢向飛雨峰無字輩首席、人稱奇宮第一高手的“匣劍天魔”獨無年開口搦戰,是毫不把龍庭九脈放眼裡了。
獨無年鳳目一眥,生生按下怒火,冷道:“以十七爺眼下情況,只怕不配獨某出手。異色、奇色,護送二位下山!”被點名的二人,乃飛雨峰色字輩首次二席。分領兩列門人的高大青年齊聲答應,左首前沿的納蘭異色劍眉微挑,使了個眼色,身後十數名弟子飛步疾出,鏘啷聲落,散開圍住獨孤寂與阿雪,人人挺著明晃晃的長劍,威嚇之意不言可喻。
魏無音亦在圍中,冷哼一聲:“怎麼,連我也要一併拿了?”
唐杜郡御龍氏一支出身的唐奇色倒轉劍柄,躬身道:“弟子萬萬不敢。為免驚擾貴客,請長老莫要為難弟子們。”
論資歷,獨無年還大著應無用幾歲,在被這位風雲峽的麒麟兒奪走滿山注目之前,一直是理所當然的“無”字輩首席,雖似粗豪,心思卻不含煳。飛雨峰距通天壁甚遠,他長年閉關,聞警鐘才更衣梳髮,踏出草廬,遲來實屬無奈,誰也沒想到曠無象能在忒短時間內打到知止觀前。
但獨無年不想與十七爺動手,無論現在或將來。個人的成敗榮辱相較於奇宮,在他看來簡直微不足道。
奚無筌在白城山會過顧挽松,判斷“十七爺將親送毛族質子上龍庭山”恐非流言,即以鷹書飛報。朝廷並未徵調獨孤寂,顧挽松不知使了什麼詭計,煽動十七爺摻和進來;既非官家所派,最好的方法就是不予理會,躲得獨孤寂尋人不著,灰頭土臉地將質子帶回白城山。
曠無象的出現打亂了棋局,但盤勢依舊沒變。
除非十七爺亮出聖旨,龍庭山自沒有別的話,否則找個理由打發便了,燙手山芋又回到顧挽鬆手裡,奇宮以逸待勞,在角力中仍據優勢。
“匣劍天魔”毋須這一勝,他要的是獨孤寂知難而退。
萬料不到,堂堂前冠軍侯、驃騎大將軍,怎麼說也是一號人物的十七爺,骨子裡就是隻白眼狼。他連為難自己都不在意了,還怕為難你們?
“看來你的酒菜,今兒是沒戲啦。”說這話時還咂了咂嘴,挺遺憾似的。獨孤寂一抬手,抑住了魏無音的慾言又止,轉頭叫道:“餵,你說話算不算數?還是你也不能當家作主,叫個能話事的出來。”獨無年無意接口,當是醉漢胡言,何必自貶身份?
納蘭異色微微蹙眉,作勢擺手:“侯爺請。”他招來的全是飛雨峰年輕一輩的菁英,長劍既出,身臂奇穩,連一絲輕晃也無;包圍看似鬆散,卻無一處罅隙脫出兩劍合擊範疇,若說隱有一套高明陣法,那是半點也不意外。
風雲峽向以菁英自詡,揀徒授藝無不以天才為標的,自來瞧不起“平凡人的苦功”。魏無音看出此陣凶險,暗忖:“飛雨峰教不擇材,單打獨鬥是遠不如我風雲峽的。但這'出鰲入蜃'之陣一旦發動,便如鐵桶一般,難攻不破,以十七爺眼下衰疲,磨也磨死了他。”
獨孤寂身子輕晃,虎目半閉,狀若微醺,耽擱片刻,靴邊已積了窪血漬;未聞獨無年回話,懶憊一笑:“也罷,那就打到能話事的滾出來,咱們做個了斷。”唐奇色忍無可忍:“你說什麼!”驀地寒芒爍眼,聽師兄倉皇叫喊:“……結陣!”不假思索,硬格撲面的一劍!
鏗響密如連珠,唐奇色虎口劇痛,拇指彷彿被硬生生扯斷,撞擊的巨力傷了腕肘肩關,長劍脫手,直挺挺插落;右臂垂在身側,再舉不起來。
山嵐刮過,插地的一十三柄青鋼劍迎風叩首,嗡嗡顫搖著。
納蘭異色面色慘白,手按空空如也的劍鞘,睇著喉間劍尖,冷汗滴落,碎於光潔如鏡的劍嵴。
他是圈中唯一未拔劍之人,獨孤寂定是奪了他腰畔之劍。青年想不明白:十三名持劍的師弟,包括實力與他在伯仲間的唐奇色,何以眨眼間就給繳了兵刃,連陣法都不及發動?
背後勁風呼嘯而至,納蘭異色未及轉頭,猛被一股大力掀飛出去。來人靴尖踏地,震得餘下十三人踉蹌後退,直至丈餘外,鐵砂磨地般的低咆才得入耳,發聾振聵,透體血沸:“……爾等退下! ”不是“匣劍天魔”獨無年是誰?
獨孤寂嘴角揚起,目放精光,持劍大笑:“來得好!”不閃不避,一劍朝獨無年胸膛貫去。
獨無年寬大的袍袖潑喇喇一卷,寒光迫人的劍尖頓如泥牛入海,化入袍影。眾人還未爆出采聲,獨孤寂身影一晃,憑空多出另一名“獨孤寂”來,拔起一柄插地晃搖的長劍,照準獨無年胸膛標去!
(……什麼!)
獨無年攫住第二名“獨孤寂”的劍尖,觸感冷硬,寒銳逼人,絕非虛影;便只一滯,七名“獨孤寂”不知何時將他圍在中央,七劍齊至,獨無年虎吼掄臂,一氣磕斷七枚精鋼劍尖,眾獨孤寂四向倒落,消弭於無形。
還未換過一口氣,又現七名獨孤寂,收攏圈子,七柄長劍刺穿獨無年的袍袖箭衣後,才遭剛勁摧折,左肩、右腿和腰側俱都見紅;第八名“獨孤寂”穿出倒散的殘影,無聲無息遞出一劍,正中胸口膻中要害,劍尖卻難入分毫。
山風吹去蝴蝶般的片片袍裂,獨無年右掌擋在胸前,接住劍尖,筋肉糾結的右臂透著怪異的深紫色,刺滿符篆般的泥金刺青;饒以十七爺的功力,連油皮都沒能劃破半點,竟是刀槍不入。
獨孤寂順勢加催,鐵掌卻絲紋不動,兩股巨力一夾,彎折如弓的長劍登時斷成數截。獨無年易守為攻,一拳將“獨孤寂”掄散。十七爺不知何時拉著阿雪和魏無音退出三丈,遙遙打量紫臂,嘖嘖有聲:“他媽的,居然有這麼邪門的玩意!你那手是怎麼弄的?”
魏無音忍不住翻白眼:“論起邪門,你有資格說別人麼?”終究沒出口,拉著阿雪退至一旁,免受龍虎波及。這幾下兔起鶻落,一分為多的獨孤寂、刀劍難傷的紫金臂卻歷歷在目,應風色舌撟不下,雙眼盯緊戰團,唯恐錯失半點。
獨無年的衫袍被利劍攪了個稀爛,裸出結實的上半身,紫臂怪異的色澤被一圈金色刺青止於肩膊,未向古銅色的胸膛蔓延,彷彿一道止水線;自此以下,到指尖都是深紫紋金,像紫獸被一圈圈金鍊纏拘,勒成手臂形狀,其實非是人軀。
龍庭山上派系分立,各不相屬,“匣劍天魔”的名頭雖響,應風色卻罕見這位長年閉關的師伯,對其武功根柢不甚清楚,只知修為深湛,乃眼下奇宮第一高手;從飛雨峰弟子的驚訝反應推斷,怕也是頭一回見識紫金臂,遑論與人動手。
而獨無年心中駭異,卻遠在餘人之上。
原以為獨孤寂使的是某種幻術——“犀紫罍金臂”百毒不侵,刀劍難傷,要說有什麼弱點,就是對迷魂術沒有抵禦的奇效。但繞了兩匝的斷劍,說明獨孤寂確實使用了它們,而非移花接木的障眼法。
“這一式叫〈七殺之劍〉。”彷彿看穿對手心思,十七爺低頭活動指掌,既說給獨無年聽,又像說給自己聽。“當年兄長描述的那些境界,我直到今日方能體會一二。原來……這是做得到的,不是胡說八道。
“獨無年,我非看不起你,也非看不起奇宮。但這《敗中求劍》我一直以為就是套高明劍法,平生未使過三式以上,如今才明白錯得離譜。七殺之劍不過敗劍第七式而已,你真要與我印證到第十式?”
世上沒有一門武功,能憑空化出七名活生生的分身;若真有,那就是妖術,早已超脫武功的範疇,故七殺之劍的真相只剩下一種可能: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
獨孤寂雙肩微佝,不只是手掌,全身都在顫抖,彷彿犯癮的酒痞,在場卻無人敢生輕視之心。無論傷勢多重、將倒下否,這個男人的武功在凡人眼中,是如妖術般的可怕存在。
十七爺勉力睜眼,黯淡的視線掃過全場,眾人被瞧得頭皮發麻,一動也不動。
“毛族能咬了你們不成?看看他,不過是個娃兒。”他指著遠處的阿雪,喃喃道:“這小子還沒離開西山,母親和照顧他的老家人就被韓閥殺了;護送他的鏢隊在抵達央土之前,已整整換過了幾批人……看來西山那廂也同你們一樣,有些腦子不大清楚的蠢蛋,專挑軟柿子捏,卻不敢直指根源。
“送他來的,是朝廷,是我那皇帝老爺好二哥,是陶元崢那殺千刀的老匹夫!你們有種就造反哪,欺負小孩子算什麼好漢?殺了這娃兒,還怕偌大的西山韓閥揀不出第二個倒楣蛋?趕老子下山,顧挽松那弔喪臉回頭便攛掇別個兒的,走了一個又來五個,走了十七爺又換十八爺十九爺……總會換到朝廷的金戈鐵馬。你們是到那時才要反呢,還是跪了百萬雄師才算交代?”
他話裡字字都是死罪,縱是立於東海武道巔頂的指劍奇宮,也無人敢應。但誰都知道是這個理。
陶相絕不會善罷幹休,鎮西將軍韓嵩更不可能就此收手,區區武林,在廟堂看來不值一哂。鱗族的骨氣算什麼?千年的驕傲又算得了什麼?奇宮遲早要低頭,跪於七式敗劍或許不算丟臉,跪於朝廷鐵騎之前,四百年基業便到了頭,從此萬劫不復——應風色捏緊拳頭,無論多麼憤怒不甘,竟無一言可反駁。
十七爺是對的。鱗族輝煌已逝,就連名列“五極天峰”的最後榮光應無用也失踪多年,生死難知。接下毛族質子,當成一件擺設供起來,架他個十幾二十年,奇宮仍是鱗族的奇宮;陶韓之爭,乃至朝廷與西山的矛盾於此既得不到突破口,自尋別處鬥個你死我活,犯不著賠上整座龍庭山。
魏無音閉上眼,微微仰頭,無聲嘆了口氣。明智的選擇一直都擺在那兒,難的是放下。身為龍庭九脈中最驕傲的風雲峽一支,沒有人比他更能深刻地體會,這個抉擇究竟有多難。
圍滿廣場的奇宮門人,無論色字輩的年輕弟子,抑或無字輩的披綬長老,人皆無語。偌大的通天壁上風刀掃落,直到豪笑聲打破這令人難受的死寂。
“侯爺兩度造反,連累將士無數,發此狂悖逆論,獨某毫不意外。”高大威武的紫膛漢子收起笑聲,投來豪烈目光,直視搖搖欲墜的青年。他這樣的人毋須眥目咆哮,便能散發出強大氣場,聽得奇宮眾人精神一振。
“奇宮恪守國法,服膺朝廷,侯爺若有聖諭在身,我等自當出迎十里,伏道相候;非如此,便是侯爺孤身一人,闖山挑釁,龍庭九脈縱有不敵,拼著四百年的祖宗基業不要,豈有下跪低頭,任人宰割之理!”
獨無年踏前一步,橫臂當胸,提氣開聲:“江湖事江湖了,今日是侯爺犯我,非是奇宮求戰!為敵為友,俱看侯爺,亦非我等能決。若外人打到侯爺的家門前,試問侯爺,戰是不戰?孰勝孰敗,又有何干!”
全場為之一靜,轟然叫起好來,采聲響徹雲霄。奇宮眾人明知單打獨鬥,獨孤寂絕不可勝,卻再不擔心長老戰敗、顏面掃地云云,個個熱血上湧,難以遏抑。
——就算被當作政爭的棋子,身不由己,也要讓央土蠻子瞧瞧鱗族的氣魄!
“孰勝孰敗,與此何干!”“陽山九脈,伏魔平災!”“……請長老為我等一戰!”“我龍庭山有戰死之屍,無俯首之臣! ”
魏無音縱有如簧巧舌,一時也無話可說,心知這一戰終不可免,苦笑道:“喂喂餵,比武較技而已,又沒有不共戴天之仇,犯不著拼上老命— —”忽見獨無年咬破了左手食指的指尖,蘸血在右腕上書寫,摒氣凝神,眸光垂斂,鼻額微見汗漬,似忍著什麼劇烈苦楚。
他與獨無年派係不同,整年未必能見上幾回,不曾近距離打量過這條“犀紫罍金臂”,但潛鱗社中相關的機密文書乃師兄所授,魏無音珍而重之,一早便背得滾瓜爛熟。
犀紫云云,指的是膚色奇異,猶如犀皮醬紫。而“罍”則是上古的銅鼎酒器,讀作“雷”音,山上都說是臂上的金色黥紋狀似銅器鐫刻,因此得名。魏無音卻知真相並非如此。
獨無年幼時因緣際會,得了這條紫臂,瀕死之際,被一名遊方道人所救。那人既識紫臂來歷,亦與龍庭山淵源極深,遂打碎一隻無比珍貴的上古異質金罍,研成漆泥,於獨無年的右臂謄寫符籙,鎮壓其上魔魘;左思右想,仍帶上龍庭山,以防後患。
“……所以說,那條紫臂不只刀槍不入,還是麻煩?”魏無音沒跟獨無年動過手,但師兄打過幾回,那鼻青臉腫的淒慘模樣可難忘了。
應無用反應比鬼靈精的師弟更快,也想起那回之慘,只是不怎麼上心,聳肩一笑。“事不尋常必有妖。力量憑空而得,豈能無有代價?獨無年自己也未必知曉便是。”
“但咱們潛鱗社知道。”
魏無音對師兄拉拔他進這個秘密結社,而非是褚老三,不免有些沾沾自喜。這代表誰才是師兄心目中值得倚重的那個人。
“潛鱗社”在檯面上並不存在,誰敢在長老面前提起,定會遭到嚴厲的訓斥乃至懲罰。但弟子之間莫不口耳流傳:潛鱗社超越宗脈的門戶之限,只有每一代中最最出色的弟子才能被招攬,而且由不得你拒絕。
據說它們甚至在通天壁枵空的山腹地宮中,有個專屬密室,如知止觀之於長老合議——這是何等崇高、又是何等超然的地位!“四百年來的奇宮之主和紫綬長老們,年輕時全都是潛鱗社一員”的說法,魏無音無論在風雲峽或其他宗脈都曾經聽聞。
褚無明於此毫無反應,漠然一如其他事。魏無音私心覺得褚老三壓根不信有潛鱗社,落選只能說是天理昭彰。
除了領進門的師兄應無用,魏無音不知成員還有誰——此一節也與傳說相符。潛鱗社中人彼此並不相知,但能通過特殊的號記手勢加以辨認,畢竟秘密結社非是供人抱團取暖之用,更多是身份的標示,以凸顯山上最優秀的一群人,必要時可以攜手合作,不為宗脈所囿。
“但咱們潛鱗社知道。”應無用放落書卷坐起,順著他的話又復誦一次。魏無音聞言微凜,忽然會意。
“'知道'很沉重。面對殘酷之事,多數的人寧可自己不知道。”應無用看出師弟的穎悟,斂起閒適的姿態,正色道:“所以知道的人,必須負起責任。若有一天獨無年必須知道了,我們就得告訴他,那條'犀紫罍金臂'絕非蒼天之賜,而是災難之端;不得已時,須由我等伏魔平災……記住了麼,無音?”
魏無音回過神來。獨無年書寫已畢,環繞他腕間的、有如手鐲般的那道金色黥紋忽然跳動幾下,彷彿被鮮血所融,血篆混著泥金液痕退向下臂肘間,迅速地被其他刺青吸收殆盡。
不知是不是錯覺,魏無音總覺獨無年的右掌突然脹大許多,深紫色的皮膚下似有無數蜣蜋鑽肉爬竄,幾乎維持不住原先的指掌形狀;獨無年肩胸蜷起,握著劇烈變形的右手抽搐痙攣,鋼牙間死死咬住一串悶鈍痛嚎,宛若傷獸。
魏無音想起那份機密文書,心中一寒,顧不得身無內力,衝場內即將交戰的兩人嘶喊道:“住手……別打啦!獨無年,你想毀掉龍庭山麼?快快抑住那物事,別讓它主宰你……心若失守,便來不及啦!”
◇ ◇ ◇獨孤寂怔怔呆立著,整個人彷彿漂浮在水中,所見所聞,似都被隔絕在無窮無盡的深水外,難以悉知。
但這水卻是將沸的,把五臟六腑、鮮血體液滾得咕嚕叫,不斷升高的溫度被體外水流所抑,無處可去,哪怕下一霎眼便炸得四分五裂也不奇怪。
僅有的一絲清明告訴獨孤寂,應是內傷沉重,功體行將崩潰,也就是所謂“走火入魔”,距散功而死僅只一步。這種死法是最痛苦的,義父對他說。腦海中的各種幻魘執妄,將會反饋在肉體上:炮烙、冰獄、千刀萬剮……而且每一霎眼可能足有一天一月,甚或一年那麼漫長,在無盡的成毀之劫中反復經歷苦楚,直到意識煙消霧散為止。
他一直認為自己會這樣死去。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對得起因他而經歷阿鼻地獄的慘亡之人,略微彌補他所遺欠的諸多虧負。
只是萬萬沒料到來得這般快。
豁力與曠無像一戰,幾乎竭空了獨孤寂的丹田;四肢百骸擠不出半分氣力。那種神遊物外的虛渺十分奇妙,彷彿整個人只剩下一層透風的皮,懸浮於天地間。
〈七殺之劍〉乃速殺之法,理路近於輕功裡的“移形換影”,只是更高明——他過去一直這樣以為。結陣十四人中,只納蘭異色佩劍於腰,獨孤寂從開始便鎖定他下手,勉力於丹田內攢聚內息,運起〈七殺之劍〉身法一掠而至,搶出佩劍;光是這樣,便已用盡那一丁點內力。
意識再度懸浮於身外,山嵐吹透筋疲力竭的身子,別說是丹田經脈了,連持劍之手都感覺不到,彷彿靈魂出竅。
獨孤寂盯著其餘十三柄明晃晃的利劍,想著“至少也讓我對一劍”,下一霎,十三人的形影疊至身前,十七爺瞧著自己遞出一劍,層疊的十三道身影齊發聲喊,長劍脫手,倏又拉長分開,各復原位——在親歷的十三名弟子眼中,卻是獨孤寂忽然一化十三,同時與眾人對了一劍,擊落他們手中的兵刃。
獨孤寂似在恍惚間抓到了什麼,先前使出〈成災之劍〉時也是,明明已無半分餘力,心想“把牆抓過來”的瞬間,四向迸出的劍氣便即射中標的,不分遠近,齊齊而至。
肉體與天地四方的界限正在消弭,“元惡真功”的意念只能控制這具肉身,如今想像的範圍卻不斷擴延;《敗中求劍》荒誕不經的境界描述,忽有了全然不同的解釋。
內力……果然不是必須的。
在這種狀態下使出的〈七殺之劍〉,根本就不是什麼移形換影的速殺之法,而是活生生的分身術,連殘影都能拿起實劍……這不可思議的極速獨孤寂甚至未能習慣,身體配合不上,才讓對手逃過兩次七劍合圍。
但十七爺越來越得心應手。那條刀槍不入的詭異紫臂能擋一劍,不會有第二次了。他見表情痛苦的獨無年起身擺出接戰姿態,心念微動,身形倏然消失,下一霎出現在獨無年身側,手裡提著另一柄長劍,低聲道:“到此為止罷。”
正欲遞出,紫影一閃,伴隨令人牙酸的裂骨脆響,劍尖已遭疊金臂所攫,獨無年身軀不及扭轉,右臂以幾乎壓入胸膛的怪異角度“折”過來,那串清脆的啪啪輕響,怕不是扭脫肩關所致。
(......麼!)
獨無年彷彿不知疼痛,奮力轉身,“啪!"折斷長劍,獨孤寂心頭掠過一絲不祥,棄劍疾退,一股壓縮至極的拳風倏然而至,獨無年右掌裡還握著半截斷劍,進發金紫輝芒的拳頭不偏不倚,正中獨孤寂腹間!十七爺矮如熟蝦,自疾速失形中被一拳毆出,在眾人看來,他忽然從虛空裡閃現,宛如甩出皮窩的概石倒飛出去,撞塌知止觀小半堵宮牆,沒入冉冉浮空的石屑中。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0-20 19:53:57
第廿六折 嘗禁幽魔 劍絕傷病
原先犀紫罍金臂上,相似的咒環共有三道:腕間一圈,肘間一圈,最後一道則於肩臂之交,將那怪異的紫膚箍束在右臂範圍,不讓越雷池半步。
獨無年以鮮血發動陣符,解開手腕的咒環,指掌間的泥金刺青旋即如蝌蚪般游向前臂,重新成形,臂間的泥金黥紋層層疊疊,比原先密了一倍不止。
而脫出禁制的紫霧則生龍活虎起來,隱現蛇虺之形,繞著醋缽大的紫拳不住竄閃,不時輕啄拳頭,卻對手腕以上還紋著金篆的部位莫可奈何,只能威嚇似的逼近又退開,恍若有生。
紫拳並未直接擊中獨孤寂,而是止於身前約三寸處,如憑空捶上一塊肉眼難辨的腹甲,卻擊之不碎。殘餘的震波透甲而入,不足原先拳壓的三成,才將獨孤寂轟飛出去。若非如此,此際十七爺已是具碎嵴破腹的死屍,遑論接戰。
獨孤寂其實不太確定發生了什麼事。
除去禁制的紫金巨拳追上了〈七殺之劍〉的速度,折劍及體。他本能生出防禦的念頭,衰弱已極的軀體卻跟之不上,才一動念,彷彿有什麼凝於腹間,代他受了這一拳;饒是如此,不足三成的隔空勁仍將他打成一隻斷了線的破紙鳶,幾乎爬不起身來。
好不容易掙起,聽獨無年撂下狠話,兀自恍惚,下一霎眼,呼嘯的紫拳再度迫近面門,獨無年整個人被右臂拖在後頭,體勢奇詭,扭曲的面孔與其說是猙獰,更似忍受著難言的痛苦,卻絲毫無損於驚人的拳壓!
獨孤寂動念起心,〈七殺之劍〉所至,忽自拳下消失形影,無聲無息出現在獨無年背後,手裡多了柄青鋼劍,自是從方才插地的劍圍中取來。
紫拳急停倏轉,將獨無年魁偉的身軀甩至一旁,怪異的姿勢難以立穩,遑論追擊。拳上紫氣大盛,竄出三道粗濃的墨色霧絲,蛇一般掠向獨孤寂,照准上中下三路,忽左忽右還有自身後襲來的;無奈世間劍路以“刁鑽”二字論,莫有出〈無從來之劍〉者,十七爺彷彿周身是眼,一抖腕三劍齊出,只一擊便攪碎三尾霧蛇,此時紫拳又至。
力量的輸出於獨孤寂似已不是問題,五內翻湧的不適一直都在,像被浸在沸湯裡滾煮的昏沉鬱悶也是。他非是從破破爛爛的身體裡榨取餘力——無論丹田內息或筋骨之力早已半點不剩——而是通過某種無形鏈接,源源不絕地從六合之內得到撐持,再透過意念予以體現。
他甚至能察覺力量的流動,不是透過單一的視覺、聽覺、觸覺,乃至由千百次戰鬥中所鍛煉而出的敏銳靈覺,更像是揉合了五感知覺的各種長處,卻超然於其上的全新感知,使他能預判紫臂之所向,搶在獨無年揮拳前,阻斷流淌於其路徑之上的力量河流。
在旁人眼裡,這形成了詭異難言的一幕:被紫金臂拖行的獨無年,不斷閃現於獨孤寂四周,紫霧繚竄的巨拳屢屢打在站立不動的十七爺身前,有時近不盈尺,有時遠及一丈,迸出令人氣血劇晃的拳壓鈍響;分明打中了什麼,反震之力頻將獨無年拋回虛空,就是誰也看不見。獨孤寂始終垂肩低頭,眼簾半閉,彷彿站著睡著了,戰況越激烈,他便睡得越沉,任憑周身紫蛇旋攪、拳影紛落,也叫不醒落拓侯爺。
攻守互易,優劣之勢卻未曾改變。
獨無年憑藉著解放的紫臂,追平、乃至超越了〈七殺之劍〉的幻影身法,獨孤寂卻倚靠肉眼難見的無形堡壘,一著不落地擋下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紫拳攻勢,孰勝孰敗一望即知。
(可惡……怎會有這種事!)
失去禁制的紫霧半虛半實,出沒於拳頭之際,等於是在皮肉間翻攪撕扯,再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癒合傷損,然後又繼續破壞……獨無年以非人的頑強意志力,忍受著凌遲般的劇烈苦楚,絕不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果。
“這是你逼我的……獨孤寂!”
食指刺血,獨無年不顧遠處魏無音的呼告,解開肘上的第二圈黥紋,剎那間,大蓬黑霧沖天而出,獨無年仰天嘶嚎,全身彷彿被反复撕成了無數碎片,叫聲之慘烈,令人不忍卒聽。
濃煙也似的滾滾黑霧騰空兩丈,分裂成七八股之多,四向散開,如蛛足般反折過來,爪尖粗如木椽,轟然破磚入地;每根霧爪上各有三兩截肢節,就這麼向上一撐,硬生生將居間的獨無年吊了起來。
獨無年唇面如金,瀑汗不止,痛覺略為麻痺後,隨即而來的是無法形容的枯藁衰疲,彷彿全身氣血被汲出體外,只剩乾癟的皮囊。到得這時,獨無年也知臂上所寄絕非善類,難怪恩師殷殷叮囑,決計不能解開禁制,還悉心傳授了箝制異物的符篆,以防萬一。
上古金罍所研的金漆附有術法,解封後不會消失,只消以鮮血為引,便能重新將符篆寫回去——獨無年擠出指血,唇歙心誦、抱元守一,正欲將泥金黥紋導回腕間,重新縛起咒環,突然左腕一痛,一條蛛足化成拇指粗細的藤蔓,連腕帶臂捆住了他;霧絲持續分裂蔓延,將雙足、身軀一一裹入,整個人頓時被纏成蛛腹也似,只餘一張扭曲青紫的面孔。
全場都被這黑霧化成、歪斜肢離的“人面蜘蛛”所懾,如置身於最恐怖的惡夢之中,怎麼樣都醒不過來。
獨無年露出霧繭的面孔枯藁灰敗,雙頰凹陷,彷彿憑空老了十幾二十歲,再遲鈍的人也能聯想到:從紫金臂脫出的黑霧,定是汲取了長老的血氣精元自壯。納蘭異色悲憤難當,拔起地面之劍奔去:“師父————!”照定蛛足便是一劍!
唐奇色跟著拔劍大喊:“還愣著做甚?快救長老!”眾人如夢初醒,十數人開聲相應,挺劍沖向人面蛛。
納蘭異色乃獨無年首徒,跟在師父身邊最久,論內功劍術的造詣,均是飛雨峰無庸置疑的“色”字輩首席。飛雨峰一脈尤重秩序,排位論次清楚分明,他與行七的唐奇色雖相差三歲,卻十分投契,唐奇色資質遠在眾師兄弟之上,實力堪與納蘭比肩,超越他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難得的是納蘭異色不以為意,而唐奇色亦甘居次席,唯師兄馬首是瞻,在山上傳為佳話。
納蘭異色夾雜憤懣心焦的一劍隱帶風雷,劍身嗡嗡震顫,可見蓄勁強猛。誰知長劍呼的一聲削過蛛足,竟連半分阻滯也無,納蘭異色收勢不住,右肩重重撞上蛛足,這會卻像撞著岩壁般,整個人向後彈開,著地滾出兩丈開外,整條右臂酸痛難當,連忙將劍交左手撐起。
一人自他身畔掠過,卻是唐奇色為防人面霧蛛對師兄下毒手,以攻逼守,長劍“鏗!”斬上蛛足,迸出熾亮火星。這式“鑿空指鹿”乃是《通天劍指》中有數的殺著,身為奇宮內少數以招式著稱的武學,《通天劍指》本就是由劍法化出,以長劍施展非但無損其威,反而更加鋒銳難當。
唐奇色長劍蕩開,震得左膀生疼,瞥見刃上崩出一處缺口,暗暗納罕,變招的迅捷卻還在思緒之上,颼的一聲圈臂掉頭,直刺蛛足中心霧絲氤氳處,所使正是通天劍指中另一式殺著“指天誓日”!
長劍毫無阻礙地刺入蛛足中心,彷彿刺中的是一團煙霧。
(……果然如此!)
唐奇色一咬牙,正要連人帶劍穿將過去,藉以摸清人面霧蛛的本體虛實,身側一劍忽來,欲挑開其長劍。唐奇色變招奇快,身未轉動,改以“望風希指”橫削接敵;來人還以一式“指瑕造隙”,虛中有實、實中藏虛,既甩不開又避不過,雖只一霎,兩劍如搖動的童玩九連環般黏纏旋攪,絞出大蓬火星。
“……是你!”唐奇色看清來人,驚怒交迸,仗著成年人的膂力優勢,砍得他踉蹌幾步,“唰!”劍指其面:“風雲峽的小子,你添什麼亂!”暗忖:“怪了,沒聽說這小子也會使左手劍啊。”
來人正是應風色。
他見魏無音倉皇奔走,罕見地失卻平日的瀟灑風流漫不經心,復見獨無年被黑霧所攫,便是再遲鈍百倍,也知情況不妙。唐奇色大了他七八歲不止,十三歲的少年縱使內力再強,畢竟筋骨尚未發育完成,再加上左手非是慣用,難與抗衡,被一劍揮開,沉聲道:“劍是死物,自能穿透妖霧而無損。這玩意兒若以生人的精力氣血為給養,師兄何苦急著送頭?”唐奇色頓時無語,面色鐵青。
“……依你之見,如何才能救得長老?”二少雙雙迴頭,發話的卻是撐劍而至的納蘭異色。
他較應風色年長十歲以上,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妥妥的師兄,不喊“師弟”而以“你”字相稱,除感謝他阻止了唐奇色的莽撞之舉,亦是對其武功造詣以及眼光判斷的最大肯定。
應風色尚未開口,氣喘吁籲的魏無音終於來到三四丈外,未及調勻氣息,圈嘴叫道:“所有……咳咳……所有的人全……呼呼……全都退下!要治妖霧……唯有此物!”眾人才見他身後拖著那柄永劫之磐。
此錘份量極沉,只有曠無象、十七爺這種級數的怪物,方能舉重若輕,信手施為。先前應風色曾幫忙回收鐵鎚,非用上雙手不能拖動。魏無音功力全失,硬拖著永劫之磐,又不讓阿雪冒險接近,助他一臂之力,難怪來得如此之慢。
應風色一見他的臉便覺煩躁,強抑不耐,揚聲道:“如何治妖救人,還請長老示下!”魏無音搥胸順氣,半天難以平復,勉力開聲:“不能……太過接近……打開……裝……裝起來……吃人……壯大……不要……”話沒說完,一隻蛛足拔出地面磚碎,猛然伸長了一倍有餘,狠狠朝魏無音腦門插落!
轟然數響,大地震動,魏無音所在處激起漫天石碎,青石鋪面也不知被戳出了幾個陷坑窟窿,一點金屬鈍芒遠遠彈飛,應是永劫之磐,魏無音卻不知生死。
納蘭等人頭頂上的蛛腹也開始劇烈晃動。此前人面蛛大體上是平穩靜立的,即便某一端因蛛足霧化而歪斜,也能立刻從別處得到支撐,這麼大的動靜絕對是出現以來的頭一次,誰也料不到它對永劫之磐忌憚如斯,一察覺鐵鎚接近,便即發難。
“師……長老!”應風色救之不及,眥目欲裂,本以為蛛腹將坍,余光一瞥,發現半數以上的蛛足俱已霧化,霧繭的支撐力驟減,顯然要伸長那條攻擊師父和永劫之磐的尖爪,需要耗費更多的力量,不足以使所有的霧足維持實體,心念一動,運起內力大喊:“諸位師兄,請合力攻擊蛛爪,虛實皆可!”率先挺劍,將最近的一根霧狀蛛足絞成片片煙碎,裹著獨無年的蛛腹形霧繭益發晃動,搖搖欲墜。
飛雨峰的菁英們齊齊望向納蘭。
納蘭異色神情沈毅,舉劍高呼:“粉碎蛛爪,不分虛實!”眾人再無猶豫,紛紛出手,剎時間火星四濺,映亮了猶如烏雲罩頂的腹下空間,激越的鏗然聲不絕於耳;攻擊間後隊陸續趕到,遂在應風色的指揮下,前仆後繼投入戰線。
應風色長劍連出,從一根蛛足換到另一根,移動時隨口調配人力,確保每根架起蛛腹霧繭的支撐物都飽受攻擊;被攪散的黑霧要重新凝聚起來,似乎要耗費更多的力量,殘餘的三根實足全集中在一側,人面霧蛛開始向後傾斜。
“成功了……別放鬆,加緊攻擊!莫教它喘過氣來!”唐奇色興奮大喊,不顧蛛腹緩緩坍垮,搶先沖到最末三根實體蛛足處一輪猛斫,削得石屑紛飛,脫離本體的碎片在半空中紛紛霧化,只是細小如雪片般的量體也不具什麼威脅性,瞧著是大勢已去。
劍以鋒銳見長,硬碰硬的砍噼極易傷折,唐奇色仗著運劍精妙,方能做到極催勁力而不傷劍腕,單人孤劍壓制住一根蛛足。應風色留意到此一節,將身法能兼顧迅捷與沈穩之人往後調遣,以期對凝出實體的蛛足造成最大的壓力。
納蘭異色瞧著不禁佩服起來:“人說風雲峽俱是英才,今日始知無虛!”他扭了右膀肩關,左手非是日常慣用,威力有限,不若唐奇色雙手皆能,率領大部分人馬轉攻霧足,把硬點子留給唐七和少數精銳。
應風色邊砍邊指揮著,一邊朝陷坑的方向移動,扯開喉嚨大叫:“魏……餵!沒死便應一聲……你在哪兒?餵!”“師父”二字他實在喊不出口,當著眾人之面喊“魏長老”也交代不過去,信手揮開落塵,俯近支離破碎的窟窿邊,生怕突然看見殭屍男子開膛破肚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難以言喻。
只可惜那恐怖駭人的一幕始終未曾入眼。
“咳咳……我在……我在這裡……”
衰弱的嗆咳聲響自陷坑底部傳來。那條粗長的尖銳鉤爪耙地也似,將方圓三丈內的青磚鋪面搗了個稀爛,掘出的陷坑窟窿深逾七尺,刨得地軟如泥,可見落爪兇惡。而魏無音卻未受重創,只在摔落時擦破幾處油皮,撞得臀背瘀腫,命簡直比油蟲還硬。
應風色見無性命之憂,放心的瞬間嫌惡又生,拄劍躍下,伸手將他拉起。
“永劫……那錘子呢?錘子到哪兒了?”魏無音頭一句便是質問,應風色不耐揮開,沒好氣道:“我怎麼知道,飛一邊去了罷?再一會兒便能撂倒妖物,用不上錘——”
魏無音揪他襟口一把拖過,雞爪似的五指宛若鐵鉗,氣力大得嚇人,應風色居然掙不開。“那妖物最嗜高手的精氣血神,對它來說,就像美饌珍饈般,無法置之不理……你看清楚,它真正的目標是哪個?”
穿過師父的肩頭望去,赫見人面霧蛛身後有根蛇尾般的霧爪不住攢刺,虛多於實,遠看像是被山風吹飛的縷縷霧絲,瘋狂抽擊著某種看不見的無形氣牆,卻始終難越雷池半步。
再向前不遠處,十七爺垂首低頭,兀自怔立,彷彿靈魂飛升只餘枵殼,與這世上的一切再無牽繫。
——原來它的目標……是他!
“……但當真餓起來,它未必只吃山珍海味!”他從未見過魏無音的面色如此鐵青,口吻如此森寒冷冽。殭屍男子內功全無,這點是無庸置疑的,能揪得少年幾乎喘不過氣來,只能認為事態之嚴重,使他無意間超用了殘軀餘力。
“師兄……你叔父曾對我說,獨無年紫臂中封存的邪物一旦解放,必吞噬生人血肉以自壯,唯永劫之磐能徹底禁錮,避免邪物禍世食人,釀成災害。”魏無音氣力用盡,瞬間又衰頹下來,啞聲顫道:“叫飛雨峰那幫蠢蛋速速離開,別白白送上門,做了邪物的飧食!把……把永劫之磐取回來……快!”
應風色如夢初醒,身子一顫,攀著坑緣便要翻身躍上,突然瞪大眼睛,失聲叫道:“師……餵,你看……你看十七爺!”
魏無音勉力爬近,見飛砂走石間,那毒蛇般的霧鞭連抽了無形氣牆幾記,彷彿找到當中縫隙,“颼”的一聲鑽入,黑霧構成的“身軀”清楚標出縫隙形狀,直至獨孤寂身前,末端張開五枚尖爪,猙獰地抓他頭面!
魏無音師徒不及驚叫,十七爺仍是垂肩低首,突然伸手攫住。被掐牢的霧蛇一陣絞扭,從指縫間伸出更細的霧絲,尖端同樣分裂出細小的無眼蛇頭,張開生滿尖牙的蛇口,咬上十七爺手背。
剎那間,黑線爬滿獨孤寂的腕臂,彷彿血絡裡被滴了墨汁似的,可以想見入體的霧絲持續分裂細化,侵入了十七爺的經脈;與此同時,獨孤寂的右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枯瘦下去,比起獨無年的衰頹速度又更快了些,果然絕頂高手的精血於黑霧乃最上等的美味,幾乎能聽見它發出心滿意足的嚎叫聲。
“……不好!”魏無音終究比徒兒冷靜得多,怔愕不過一霎眼,連推應風色肩頭:“先將永劫之磐找來!若教它吸乾了十七爺,後果不堪設想! ”果然黑霧迅速膨脹壯大,將傾的三支羸足變得粗壯結實,連霧化的蛛足也凝成實體,眾人加緊攻擊,鏗擊聲密如驟雨,竟無片刻消停。
應風色躍出陷坑,忽聽一人叫道:“餵,妖物越打越結實了,怎麼回事?”卻是唐奇色。應風色本欲叫退,一想十七爺命在頃刻,妖霧吸飽他的精氣血神,旁人一時無虞,多分牽制也好,隨口道:“諸位師兄再支持片刻,我師父有法子。”見永劫之磐落在場邊草叢間,發足掠去,把嘶喊“先讓他們撤”的魏無音拋諸腦後。
而異變便於此際發生。
獨孤寂垂頭不動,臂上黑脈以驚人的速度消褪,肌肉迅速恢復光澤彈性,較前度更富生機,一掃衰疲。
被攢在掌裡的霧蛇發出尖銳哀鳴,欲脫出箝製而不可得,細長的“身軀”急速消淡,卻像被什麼拉連著無法消失;影響所及,蛛腹不停上下拋甩,九根蛛足接連彎折,降至丈餘,仍無法維持平衡,裹著獨無年的黑霧隱將鬆脫。
走避的飛雨峰弟子見狀,又冒險折返,唐奇色仗著劍法精強,鑽進蛛腹底,試圖削開禁錮首席的霧罩。師兄納蘭異色把劍一摜,以未受傷的左手抓他靴踝,沉聲道:“若有異狀,我即刻拉你出來。”
唐奇色笑道:“沒甚不放心的。瞧我的罷——”
應風色拎起錘柄拖出草叢,受傷的右掌難以施力,僅能做為輔助而已,幫助有限。耽擱了老半天才終於回頭,從遠處重新打量這頭由黑霧形成的人面蛛,看見搖搖欲墜的半垮蛛腹、掐著霧蛇不放的十七爺,還有為救獨無年又冒險回頭、打死不退的飛雨峰菁英們。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何其嚴重的錯誤。
——高手的精氣血神對妖物來說,不啻是美饌珍饈。
——然而,當真餓到了極處,它未必只吃山珍海味!
就算是魏無音,也萬萬料不到黑霧竟為十七爺所製,勝負于瞬間逆轉。
一股寒意由應風色的腳底竄至腦門。他拖著永劫之磐,奮力跑向陷坑,一面放聲狂吼:“快離開……你們快離開……快走!快點離開那——”語聲未落,赫見半截肢足抬起插落,將一名飛雨峰弟子洞胸穿腹,牢牢釘入地中;肢足上分裂出無數霧蛇,粗細不一,末端口牙大張,將串在蛛足上的彎折殘屍咬得血漿四濺、骨斷顱碎,幾乎辨不出人形。
穿過屍體的霧絲淅淅瀝瀝地滴著血,滑膩的液珠流淌在光滑的“蛇身”上,原本七虛三實的型態業已不存,看起來就像是一條條無限延長、蜿蜒屈伸的肉莖,末端的蛇口大大裂開,露出密密麻麻的參差尖牙,轉眼便將殘屍吃成了一灘泥血,更不稍停,轉頭獵捕周遭生人。
蛛腹的霧繭又撐起逾三丈高,九根蛛足宛若架歪的澆銅鐵柱,儘管扭曲變形,醜陋不堪,卻穩固得不得了;腹間及足柱上分裂出無數肉莖怪蛇,垂掛絞扭,瞧著令人頭皮發麻,淒慘的哀嚎驚叫聲只持續了片刻,隨著巨量的鮮血肉泥如瀑湧溢、攤散而出,轉眼只剩下此起彼落的咀嚼聲。
唐奇色癱坐在血海中央,呆望著左踝。
握緊踝靴的指節繃得青白,可見用力,但自凸出腕部的半截斷骨以下,什麼都不剩,師兄在他面前被一團肉莖怪蛇分食殆盡,不過就是眨眼間的事。被咬碎的骨末混著紅白漿噴了他一頭一臉,觸感溫黏,卻又涼得奇快,回神時周身覆了厚厚一層濕泥也似,滑落眼簾的腥臭異物模煳了視線。
補充了巨量的生人血肉,人面蛛終於得到足夠的力量,往後一掙,扯斷還攢在獨孤寂手裡的細長黑霧,阻絕了生命力的流失。
到這份上,怪物已在“美味”和“給養”間做出抉擇,扭曲的足柱飛快退開幾步,遠離兀自垂頭靜立的獨孤寂,停頓不過一瞬,倏又撲向場邊瞠目結舌的圍觀眾人,從身軀及足柱上伸出的肉莖怪蛇卻反向伸長,連另一側也不放過。
驚叫哀嚎迴盪在山風裡,向峰下刮落濃重的血腥氣,知止觀外的廣場頓成一片修羅血海,而屠殺——不,或許該說是進食——卻仍未休止。待巨大的幽魔將通天壁啃噬一空,創建起魔物的巢穴,便要往山下搜刮獵物,以滿足被封印千年的無盡飢渴……
◇ ◇ ◇獨孤寂沉浸在力量河流所構成的虛空之中,逐漸忘記時間,也忘記了自身的存在。這是天地萬物最根源、也是最基本的樣貌,在這裡一切都變得很純粹,或許真能睡個好覺也不一定。他多年不曾好好睡上一覺了,一閉上眼,冷不防就回到刑場上,嗅著濃烈的惡臭血腥,一一聽過那些難以入耳的哀嚎唾罵。
人在那當頭,只能說真心話。而真心話往往是最難承受的。
他甚至在虛空中又遇見了兄長。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怪的是這些年來,無論多麼盼望渴求,兄長卻從未到他那短暫、紛亂,總是支離破碎的夢中,不肯告訴他屍體遺落何處,讓他帶著兄長歸葬故鄉,略盡手足情義。
他猜兄長還在惱他,總不肯來。
“這便下定決心了,小饅頭?”力量河流裡,兄長一身獵裝,跨著烈鬃駿馬,訓練有素的海東青在藍天上盤旋,山林裡刮出的風帶著鮮烈的青草土氣。那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光,沒有異族,沒有央土大戰逐鹿天下,沒有黎民百姓帝王之家,只有騎馬田獵、飲酒練武,還有漂亮的姑娘和葷笑話。
而兄長咧著嘴笑得像孩子一樣,露出齊整好看的白牙,令獨孤寂忍不住熱淚盈眶。“兄長……我……我……”
“……要我說呢,是嫌早了,小饅頭。”獨孤弋彷彿沒聽見他,利落地翻身下馬,跨腿蹲踞,寵溺地揉他發頂,清澄透亮的眼睛笑成了兩彎眉月,但還是好看得緊。“你不是還有喜歡的姑娘嗎?別在這兒瞎磨唧,快回她身邊去!”
獨孤寂驟爾回神,才發現手裡揪著一條半虛半實的霧狀異物,手感濕冷黏滑,彷彿化了一半的蛇蜥之類,噁心得不得了。
而這條噁心的腥臭玩意兒,居然侵入他體內經脈,源源不絕地汲取他得自六合之內的新力量;若非如此,怕已開始吞吃他的血肉。
“……去你媽的,當你家十七爺是分茶舖子麼?”
他本想在身前凝出七八道無形氣牆,切上他媽一大盤白斬霧蛇,以報這不長眼的玩意拿自己當飯吃之仇——獨孤寂能將周圍的力量河流捏塑成形,就像那片擋住紫金臂的腹甲一樣——想想是便宜了它。
對付饞鬼的絕佳方法,就是餓死它。
《敗中求劍》的第八式〈傷病之劍〉僅有心訣而無招式,但連心訣都是玄之又玄,全然摸不著腦袋,再由兄長那吊兒郎當的口吻說將出來,跟醉話也沒什麼分別了。
他總以為敗劍末三式是兄長胡謅湊數兒的,還有人說那第十式〈天子絕龍在玉台〉乃是蕭先生的計謀,於碧蟾朝末帝時發此狂悖之語,揉合了童謠圖讖的迷信之說,暗示兄長有取天子以代的真龍天命,果然贏得白玉京中以越浦沈家為首的東海豪商支持。
然而,看得見力量長河之後,醉話般的心訣卻有了全然不同的意義。
人體之內,五臟對應五行,命理一說的四柱宮位亦各有所表:年柱為頭,月柱為胸,日柱為腹,時柱為下身;陰陽表裡、寒熱虛實,則各自對應天干地支……干支、命理與臟腑經脈之間虛無飄渺的關連,在連通寰宇六合的力量長河之內卻顯露無遺,清晰得能直接對應因果,藉以調動、增損體內諸元,以祛病去傷。
故〈傷病之劍〉,實為〈去除傷災病災之劍〉的略稱,自此,外部天地運化之大道,能一一體現於人身三合的小天地中,倒陰為陽、水火相濟、剛柔互易,不過轉念間;修復傷體、加快愈可的速度,只消重新分配諸元即可。不識者以為不可思議,實再自然不過。
十七爺催動〈傷病之劍〉,剎那間諸元改易、陰陽翻轉,體內天地調配成為專剋霧絲之絕境,如松針刮帶般,生吞活剝地從霧絲裡抽回生命原力,還拉連著不讓扯斷,抽得霧絲鏈接的那一頭衰竭已極,離魂飛魄散就只差一小步。
(愛吸是罷?教你嚐嚐被吸乾的滋味!)
本擬將這噁心的玩意兒吸成一條幹壁虎,不知何時,汲入體內的力量混著濃烈的血腥和痛苦,彷彿活活吞下幾十斤帶血生肉。
十七爺幾欲作嘔,“嘖”的一聲鬆開禁制,妖物得以掙開;睜眼見血海滔天、蛇莖竄舞,連刮來的風都是混了屎溺腸穢的血腥惡臭,遠超過虛空中所嗅。不遠處一名少年渾身浴血,拖了柄綻放血光的鐵鎚奮力逃生,身後大蓬蛇莖將至,少年失足踉蹌,眼看無幸,不是應風色是誰?
“……退開!”獨孤寂移形瞬至,擋在應風色之前,心念微動,蛇莖倏被絞成了數不清的碎片,無形氣劍所附的勁力與組成黑霧的結構全然相反,不斷將碎片反复解裂,最終化為縷縷絲霧,被凜冽的山風一把吹散。
人面蛛發出刺耳的聲響,巨大的足柱歪歪倒倒地側移些個,半數以上的蛇莖霍然轉頭,捨棄了牙下成人或不成人的餌食,全神防備;另一半卻持續捕獵,還有小部分從倒塌的院牆或瓦頂伸入,知止觀內開始傳出駭人的驚呼慘叫。
“十……十七爺!”應風色抹去面上血漬,辨出來人的瞬間眼淚不覺湧出,雙膝一軟,驚覺力竭,兀自撐著不肯倒下,咬牙道:“都死了……大夥兒都死了!那怪物……都怪我……飛雨峰……嗚嗚嗚……”哽咽難言,捏著錘柄的手背繃出蚯蚓般的青筋,悔恨的眼淚卻怎麼也停不下。
“你師父呢?”獨孤寂將他半扶半抱拉了起來,背後蛇莖瘋狂湧至,全撞在無形氣壁上,驀地氣壁折疊,如紙般揉作一團,捲入的蛇莖頓時灰飛煙滅。
人面蛛再度退遠,猶豫一霎,只留些許蛇莖擋在前頭,其他則全力捕食,爭取壯大,才能應付突如其來的強敵。
“在……在坑里。”應風色顫著手指向不遠處。“他……他說只有永劫之磐,才能應付怪……怪物。”
獨孤寂張開靈識,感應到坑底之人氣息平穩,脈象雖弱,卻不似重傷模樣,脈搏鼓動劇烈,不知是憤怒抑或心焦,揚聲道:“餵,魏無音!我拿錘子能捶死這玩意兒不?”坑里還有另一股微弱的心跳呼吸,節奏十分熟悉,自是阿雪無疑。
縱使身無內力,不足自保,生死交關之際,這廝仍是捨命保護了那孩子。
坑底之人奮力冷笑一聲。
“有這麼簡單就好了。讓我徒弟拿來,我想法子打開它。打開了才能使。”
“那本侯爺幹什麼?給你魏長老掠陣?”
“能救幾個是幾個,這兒只有你能辦到了。當我求你。”他幾乎能想像殭屍男子閉目垂首的凝肅模樣。“求求你了,侯爺。請侯爺救我龍庭山,不要……別再死人了。”
(只有我……能辦到麼?)
那就這樣罷。兄長,在這世上……說不定還是有非我不可的事。還有那個丑丫頭。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交給你家十七爺。”落拓侯爺長笑轉身,周身空氣波動,剎那間千劍齊出,颼颼破空聲不絕於耳;無形劍氣削落、射穿了幾乎每條蛇莖,餘勁所及,硬生生將人面蛛推得踉蹌數丈,轟然撞塌了整面觀牆。
“妖物……死來!”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0-20 19:57:36
第廿七折 握雪而盟 羲和慾隱
這一擊超越了《敗中求劍》前八式的威力總成,無法以任何已知的武學理論解釋,乃獨孤寂將周身所能及的力量涓流收束過來,以與黑霧全然相反的屬性梳理擊出,就連最細微的一抹霧絲都未遺漏,同一時間內,為數不清的無形氣劍所貫穿消融。
不僅如此,一瞬之內,此間長河的點點滴滴全遭十七爺暴力截取,不僅無人能使力行走,連人面霧蛛也難自血肉中汲取力量,大大小小的蛇莖、霧絲被劍氣一擊即滅,巨大的多足蛛體倏然消失,獨無年“啪!”摔落泥血,激起一波黑紅濁浪。
獨孤寂終於明白〈十方授印〉何以不需要招式。
然而,如此強橫霸道的殺著絕不可能全無代價,他的身體就像篩子,猛然濾過這一方天地裡的所有力量,沒將篩子一股腦兒壓爆,不知該說身子骨硬還是命硬。
人面蛛煙消霧散,十七爺踉蹌跪地,這種耗損即使調動諸元,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恢復。獨孤寂五指虛抓,足邊飛起一柄劍,未及入掌便即揮出,唰的一聲長劍標去,將一抹竄出紫臂的霧絲釘在地上;獨無年與黑霧已連成一體,枯藁的面上露出痛楚之色,眼簾顫動,似將醒轉。
獨孤寂雙手不停,接連射出長劍牽制霧絲,一麵點足掠至,末了抄一劍在手,〈無從來之劍〉到處,攪散氤氳卷至的黑霧,見獨無年又將被吞沒,徑以無形氣牆擋住攻擊,回頭叫道:“這玩意兒殺不死啊,你手腳麻利些行不?”
魏無音與阿雪在應風色的協助下爬出陷坑,三人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撬開錘柄頂端卡入的楔子,將烏檀木柄退出錘身,原本綻放血光的縫隙間光芒更盛,居然就這樣“裂”了開來,張成一隻長約兩尺、寬高俱都尺許的長方形鏤空骨架,作工、材質均不似此時此世之物,不住劇烈顫動,幾乎將殭屍男子生生拖行起來,若非應風色與阿雪死命拉住,已然雙雙滑向妖物。
“……這才是永劫之磐的真正模樣!”魏無音啞聲叫道:“將那妖物裝進來,便能牢牢鎖住!”
“鎖你媽的!”獨孤寂勻不出手來,氣得一口唾沫啐地。“你眼睛瞎了麼?這玩意一眨眼便長成了這副德性,你那箱子再大五倍都不夠裝!”
廣場血流漂杵,殘骸橫陳,妖物不缺給養,便在說話間,氣牆後的黑霧已增生成為一條兩人多高的九頭霧蛇。興許無有餘力,也可能是十七爺的威脅更甚,霧絲並未纏裹獨無年,而是將紫膛漢子甩至一旁,僅與右臂相連,倒像九首怪蛇的尾後銜著一具屍首,倍添妖異。
魏無音“嘖”的一咋舌,料想以十七爺大絕之威,不能一發再發也是自然,但據師兄所言,妖物被禁於永劫之磐時,不比一枚鵝蛋大多少,只消從獨無年臂上剝離,兜回籠裡應不成問題;靈機一動,揚聲道:“十七爺!你那抵擋妖物的手段,能不能改變形狀,譬如……弄出一隻五面箱來?”
獨孤寂劍眉一挑,哈哈大笑:“虧你想得出!”把劍一摜,集中心念,猙獰屈伸的九頭蛇忽被夾入五面牆內,接面方正齊整,緩緩朝獨無年右臂縮去,任憑黑霧如何推擠,也無法打破氣牆。要不多時,方盒縮到三尺見方,地面隱震,可見抵抗之強,凝縮之甚。
氣牆的表面不住漾出漣漪般的波紋,隱隱滲出墨汁——應風色忽然想起,十七爺怔立之際,霧蛇曾鑽透氣牆、直薄十七爺面前,氣牆之於霧絲非是絕對的防禦;能困妖如斯,可能是十七爺極大地增厚了氣壁,一時鑽之不透,不代表能長久制敵,急忙回頭:“師……餵,這樣還不行麼?再不將妖物裝起來,萬一——”
“不行!”魏無音苦苦抓住化成箱形的永劫之磐,切齒咬牙:“這可不是什麼鎮妖法器,若不能完整閉鎖起來,是禁錮不住妖物的!就算永劫之磐的外殼刀槍不入,水火難侵,難道機件結構等細微處也是?萬一非是如此,貿然擲出,你想讓咱們手裡的最後救星,教妖物一傢伙絞個稀爛麼?”
應風色急了。“……再怎麼壓縮,也有極限不是?總小不過——”
“我的右臂。”
喑啞的喉音縱使衰疲,仍帶著鐵砂磨地般的懾人隱震。獨無年散髮披面,雙頰凹陷,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眸被染滿鮮血垢膩的額發遮去大半,不見逼人精光。應風色才發現他連頭髮都灰白大半,鑽出唇頷的細髭亦然,整個人像是憑空老了十幾二十歲,氣如風中殘焰。
“長……長老……”
獨無年搖頭,轉向抵禦蛇莖的落拓侯爺。
“我捅的婁子,要麻煩侯爺幫忙收十了。”
“……等一下!”魏無音恐他解開最後一圈咒環,急忙出聲阻止。“獨無年,你肩上的黥咒術法若解,失控的黑霧除將你吞噬殆盡,不會受到任何損害,切莫衝動!”
獨孤寂插嘴道:“什麼都好,你們哥倆趕緊商量出個章程來,本侯爺快鎮不住啦!當我精神氣力是用不完的麼?”
獨無年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直盯著魏無音。“少時你須向我解釋,何以這條隨我長成的'犀紫罍金臂',你竟比我了解得多。若解去咒環,血肉就會被吞噬殆盡,點滴不存麼?”
“沒錯!你別衝動——”
“那就好。”獨無年眸光倏銳,左臂揚起。他不知何時十起了獨孤寂拋下的長劍,刃抵右腋,這一掠將右臂齊肩削斷,鮮血激射而出!
獨無年身子微晃,卻未倒下,反手將斷臂釘於地下,左手食中二指蘸血解咒,心誦疾書,斷臂上的最後一圈咒環化光消散,整條手臂轉瞬間即為黑霧所噬,連骨頭都不剩。
“……趁現在!”紫膛漢子嘶吼,這才頹然坐倒。
獨孤寂料不到他居然如此絕決,讚道:“好漢子!”催動凝功,厚逾尺半的無形氣盒拔地飛起,在空中急遽縮小,最終內徑縮成不到一尺立方,才像揉黏土般繼續絞扭壓擠,不僅腳下站立的大地,就連空氣都劇烈震動起來,彷彿蒼天將傾;僵持不過片刻,終於將黑霧壓成蛋形,約如一隻熟瓜。
“十七爺留神,磐籠來啦!”魏無音覷準時機,揚聲叫道:“放!”二小與他一齊鬆手,永劫之磐所化的樊籠骨架如遭強力磁吸,飛向霧卵。
獨孤寂順勢解開鎖限,霧團被籠架兜了個正著,籠架內緣的刺目血光為黑霧所染,驀地紫華大盛,一陣密如驟雨的機簧聲過,展開的結構收攏,轟的一聲砸落地面,回復原本的方錘模樣;縫隙間紫光流轉,圓孔里黑得不透半點光,未有絲毫霧氣逸出,死寂一片。
(成……成功了!)
獨孤寂只瞥一眼,確定沒什麼紕漏,便即掠向獨無年,運指如飛,連點他幾處大穴,減緩失血。惟斷臂之傷,非同小可,若不將創口骨肉挖深些許,縫合多餘的皮瓣來止血,終究是死路一條。
十七爺試圖以凝功阻絕,然而效果有限,急忙回頭:“山下方圓十里之內,可有國手?”魏無音此際才到,收起永劫之磐,見遠處圮牆後一名寬袍大袖的男子顫巍巍起身,心念微動:“可是燕無樓?速來!”
那人正是夏陽淵一脈的白綬首席,外號“石渠神魔”,乃玉無葭、晏無方以下的第三號人物,聽弟子哭訴,殺害玉、晏二長老的凶人殺上了通天壁,匆匆點了人馬來討公道,不幸撞上這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
燕無樓武功資歷不及玉無葭二老,這才屈居於白鱗綬,若論醫術,卻不在二人之下,聽喚而來,對魏無音微一拱手:“魏師兄。”趨前診視傷勢。片刻後才道:“我夏陽淵有足夠的麻沸散,若能盡快刮肉縫合,獨長老性命無虞。只是不可再拖了。”招來倖存者製作擔架,欲將獨無年運入知止觀,借室手術,並遣人趕回夏陽淵攜來藥物、器材,以及最重要的急救人手。
獨無年面色灰敗,垂落眼簾,喃喃低道:“冠軍侯,這一架,是我輸了。獨某的生死榮辱不足掛齒,但毛族質子,本山是萬萬不能收。侯爺若難意平,取我性命便是。”
獨孤寂笑顧魏無音:“嘴皮忒硬,看來是死不了啦。”魏無音肅起面容,正色道:“我陽山開基四百年來,不曾在知止觀外造成如許死傷,你可知在平望都內,有多少達官顯貴皈依知止觀?朝廷若以此為藉口,派兵上山,我等現下可有抗拒的由頭?”獨無年身居高位,豈不明白其中的利害?難置一詞,只得默然低首。
魏無音環視四周,在霧蛛爪下逃過一劫的,多半是各派系裡的長老菁英,粗粗一瞥,雖然死傷慘重,九脈大致都還有活人在,所缺不過一二而已,勉力提神,朗聲道:“這個孩子,便由我風雲峽接下罷!日後重歸幽泉,面對列祖列宗,當由魏某人一肩承擔,與諸位並無干系;惟今日之事,須得有解,不可斷卻本山生路,致朝廷陳兵山下,四百年的龍庭基業毀於我等之手。”眾人俱都無言,頹然垂肩。
殭屍男子轉對獨孤寂。“侯爺,知止觀裡的死傷,奇宮會負責賠償安撫,但顧挽松那廂——”獨孤寂擺手道:“放心罷,我會好好威脅他的。哪個想把主意動到阿雪頭上,本侯爺殺光他全家!”
魏無音點了點頭,刻意不看將拳頭捏得格格作響、切齒咬牙的應風色,招手讓阿雪到跟前來,輕撫他的頭頂,和聲道:“從今兒起,你便是指劍奇宮的人了。你本名叫什麼?”
“韓……韓握雪。”阿雪怯生生道。
“嗯,入得龍庭,原本的名字當即捨棄。往後,你就叫韓雪色罷。”
獨孤寂一拍男童屁股,笑道:“還不快叫師父?”
魏無音正色道:“他是奇宮未來的主人,歸屬哪支宗脈,關乎山上往後十年二十年間的勢力消長,可不是我說了算。若教入風雲峽,不免有人說我擅受質子,原來是包藏禍心,風雲峽一脈在山上的處境將益發艱難。你莫害我。”
獨孤寂哈哈大笑:“也罷!要是將來日子太難過,或想學我的武功,可來白城山找我。你這小子挺有意思,我也很中意。”卻是對應風色說。少年無法點頭,不知該感激或怨他,心中五味雜陳,咬牙不發一語,與落拓侯爺短暫交會的眸裡卻湧溢水花。
“對了,我想找個人,問你打聽路怎麼走。”
魏無音水精心竅,不消問也知他所指為何,悠悠嘆了口氣。“侯爺取次花叢,遊戲人間,原來也有放不下的麼?”隨口將路徑說了,連該如何通過陣法的訣竅也細說分明。見十七爺始終無有表示,話鋒一轉,壓低聲音湊近:“侯爺,人呢我頂著諸脈白眼、百世唾罵的壓力,也就收下了。該交割的那物事,侯爺好不好這便拿出,省得您一走,咱們風雲峽這幫老弱即給人撕了下酒?”
獨孤寂哈哈乾笑兩聲,摸著鼻子轉開視線,瞧著無比心虛。“你胡說什麼呢老魏,本侯聽不明白啊。顧挽松沒交代什麼給我,估計是信我不過,回頭便遣人送來啦,你別瞎操心啊,哈哈哈哈。”
“……侯爺確定此物必來?”
“肯定肯定,我敢拿人頭擔保。”獨孤寂仰天打了個哈哈:“說不定這會兒就在山上,還沒到你手裡罷了,不會丟的。”
“我信侯爺。”魏無音出乎意料地干脆,獨孤寂嚇了一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頭卻見一雙帶笑的視線,既狡黠又鋒銳,通透中又帶著滿滿的疲憊與憤世疾俗,不知怎的揉合得恰到好處,令人難以安心無視,卻實在討厭不起來。“侯爺在風雲峽還有一壇老酒未飲,幾時來索,魏某倒履相迎。”
兩人對視片刻,獨孤寂忽地一笑,神情疏朗,心頭陰霾彷彿一掃而空,再無掛礙。
“這會兒,是真要道別啦。山高水長的,你們一個個,可別隨便死了啊。”十七爺一振袍襴,邁開鱗靴,背對破雲初露的幾縷陽光,踩著一地泥濘濕滑,不見使什麼移形身法,連輕功都索性不用,信步閑庭,身影逐漸消失在山道盡處,只有朗吟聲宛若龍嘯,迤邐悠揚:“……刑衝克破無從來,歲運相並俱成災,束命七殺傷為病;十方授印,天子絕龍在玉台!”
◇ ◇ ◇貝雲瑚循著與寒潭相連的溪澗一路泅泳,終於在天明時分回到幽明峪。
此段溪流有個名兒,叫“明玉澗”,據說是主人取的,夏天豐水時可達六七丈寬,最深處有一人多高,春冬之交會再淺窄些;但無論什麼時節,澗水都是湍急而冰冷,不利輕涉,平日以繩船串成的浮橋相連。
澗北的建築歷史悠久,充分見證了幽明峪一脈的起落興衰,為男弟子與眾僕婦雜工所居——她下山之後,才驚訝地發現:在許多外人心目中,“只收男徒”的龍庭山上,除了幽明峪的無垢天女,再無其他女子,簡直荒謬到了極處。
事實上,陽山諸脈皆有為數眾多的僕婦嬤嬤,負責打掃洗濯,烹飪裁縫,否則奇宮上下忒多人張口吃飯,難不成長老親自下廚?
這些僕役,與尋常大戶人家僱請的沒甚不同,若長居山上,自有供其居住的屋舍,多半與弟子、長老起居演武處隔開;如須出入陣法禁制之地,則由輪值弟子攜往,半年休一次長假,下山省親云云,自不在話下。也有住在山下鎮集,每日天未大亮便摸黑上山,趕在日落前收工返家的,一如山上諸多廟觀的佣工。
冰無葉上山後,當時掌權的大長老“雲天蔽影”何物非特別為他在澗南搭建精舍,除了便於指點、督促他的日課,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將冰無葉與其他人分開,免受影響,連名義上的師傅蕭寒壘都不易見上一面。
待何物非、蕭寒壘一一退出幽明峪的權力舞台,冰無葉索性在南岸修建私人園林,鎮日坐擁完美無瑕的無垢天女們,逍遙勝似神仙;而僅存的寒字輩、無字輩,乃至色字輩弟子則居於北岸舊日壇舍。隨著男丁漸少,到貝雲瑚離山時,除了幾名僕婦丫鬟,只剩下梅檀色等寥寥數人。
暗中調查何玥色等下山侍女的事曝光之後,貝雲瑚就被軟禁在小院裡——自是在南岸——至於冰無葉是何時改造了她的身子、施以何等手段,貝雲瑚卻是一無所知。
藥物可以下在食水之內,然而,如此劇烈的身子變化,光靠此一節恐怕是不夠的,須藥浴、針灸……諸般手段多管齊下,才有可能辦到。貝雲瑚仔細回憶,發現自己經常有昏睡大半天的情況發生,又或一覺睡醒全身欲振乏力,委靡數日才逐漸恢復等,推測他不知用了什麼法子使自己失去意識,而後攜往密室加以炮製。
這間密室倘若存在,合理推測應是在南岸某處。無垢天女的人數遠多於男徒僕役,在冰無葉的莊院中各有居停,平日里鶯鶯燕燕、熙熙攘攘,貝雲瑚設身處地揣想:若然是她,定不會將試驗的秘密房間設於莊院。俗話說“家賊難防”,重點不在於賊,恰恰在這個“家”字上。
她在未失寵之前,最常跟在主人身邊,就差沒有睡同寢了,莊園內九成的地方她有把握已逛得精透,並無適合秘密進行人體試驗之處。密室——如果有的話——必在北岸。
明玉澗底有股暗流,水溫較那絕崖下的寒潭更低,不知凍死過多少想游過溪澗的幽明峪弟子,入門之初師長必殷殷告誡,嚴禁下水。
貝雲瑚縱使水性絕佳,也無法抵擋這股水底冰流,否則水中無法排布術法,人人都循水路潛入龍庭山便了,奇宮名震天下的護山大陣豈非形同虛設?
從意外加入濮陰梁府的車隊起,一個大膽的計劃在貝雲瑚心中悄悄成形。若猜想無誤,梁燕貞藏在衣箱夾層中的那隻密匣,所貯必是鱗族失落已久的重寶,九曜皇衣。
傳說中,這件龍皇玄鱗的御袍刀槍不入,水火難侵,更有闢水護體的異能。平望都那廂送毛族質子上山的條件之一,就是將這件寶衣當作爵位的象徵,重新歸還奇宮;只是寶衣失落既久,奇宮諸人不信朝廷真有此物,就算有,也不過就是與貴族陪葬用的金縷玉衣一般,以各式昂貴的金銀珠寶綴成的冒牌貨罷了,無人放在心上。
與“擎山轉”的挽馬重騎一戰後,梁府一行的車輛輜重灰飛煙滅,遍地狼藉之間,獨孤寂只撿了那隻密匣隨身,貝雲瑚更添幾成把握,確信所貯必是九曜皇衣無疑。
自從梁燕貞與獨孤寂嘔氣,兩人不再合衾同眠,密匣不知所踪,貝雲瑚推斷是獨孤寂穿在衣裡,在寒潭谷底替他除衣保溫時,果然找到扎在襴袍腰下的皇衣。
與獨孤寂合體求歡,雖是欲之所至,順心而為,但男子數度出精疲憊已極,更利於“洗劫”一空,亦在少女的考量內。
少女身子嬌小,整個人被皇衣裹起,彷彿罩了層看不見的薄膜,躍入寒潭滴水不沾,卻能汲入空氣,半點也沒有游水的感覺,彷彿包進一個巨大的泡泡裡順水漂流;上岸之後,不僅身上的大紅嫁衣乾燥舒爽,連頭髮都沒濕,便只涉水登岸時浸透了鞋襪而已,至為神奇。
貝雲瑚悄悄潛回院裡,那座名為“瑚光小築”的雅緻小院果然沒有其他姊妹遷入,依舊保持原先的模樣,桌椅幾面片塵不染,彷彿主人從未離開。
少女身子微顫,不知是寒冷抑或心情激盪,就著幽微天光打開衣櫃,換過乾淨的鞋襪,在嫁衣內係了條掛有匕首和整排柳葉飛刀的蹀躞帶;沉吟片刻,又取一根大紅絲絛,纏起得自獨孤寂的金色蛾眉刺,橫插於髻,釵上兩股絲絛垂落腰背,煞是好看。
冰無葉的起居作息比日晷還精準,再過一會兒,輪值的無垢天女便要起床燒水備湯,服侍主人梳洗更衣了,能任意出入莊園的時間剩不到一刻間。
貝雲瑚收十心情,將疊好的九曜皇衣留在妝台顯眼處,無聲穿窗而出,在廊廡間轉得幾轉,出門奔過浮橋,古樸的壇舍輪廓近在眼前。
她在失風被軟禁前,甚且不曾動念調查北岸,若非身子異變,貝雲瑚從未想過主人會對她們動什麼手腳。她沒有任何線索,遑論證據;所能倚靠的,僅僅只有直覺。
北岸的主建築群,乃是以五座錯開並連的大院為核心,雖然修建的時間有分先後,因整體風格一致,看來就像一座宮殿般氣派的五進大院沿著谷內地形,被捏得斜斜攤開了似的;院外豎起的白玉牌樓上,刻有“羲和揚此”的方正古籀,每個字都比牛車輪還大,故壇舍又有“羲揚殿”或“若光殿”之稱,取“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的含意。
羲揚殿首三進歷史最久,規模最宏偉,過去多作集會議事、接待賓客之用,也上演過不少爭權奪位的戲碼,左右迴龍裡收藏文牒寶物,不宜居住,男徒多住在後兩進。
羲揚殿的兩翼是後來才建,能看出幽明峪一脈之衰頹,越修越矮,僕婦傭工住在兩翼最外圍,也不是適合隱密工作的所在。
貝雲瑚的目標,是在羲揚殿的後方深處,有座緊鄰山壁的“一顆印”小院,左右無廂,內堂不過一室大小,一眼即能看完。極其陰隰的環境,使得小院幾乎覆滿厚厚的青苔,長年都是濕漉漉的,難見天日。
“……那是什麼地方?”有回遠遠經過,她忍不住問主人。大家都說那裡不干淨,鬧鬼之說沸沸揚揚,每年新春在羲揚殿祭天敬祖,大長老和一干派系首腦都要請三炷香到小院外插上,經年累月越描越黑,誰也說不清。
“是我幽明峪一脈的始興之地,當年龍喉如晦祖師閉關處。”主人淡道。“宗脈興旺了,蓋起大殿,誰也不想在忒狹仄的地方待著,又沒膽子拆掉,最後就剩請香這點心思。”
“真不是鬧鬼?”小貝雲瑚有些失望。
主人微微一笑。
“若世上有鬼,則何處無鬼?若世上無鬼,豈獨小院中有?”
——理路。
主人聰明絕頂無庸置疑,但他的絕頂聰明來自於理路清晰,甚至可說是受理路所製,無法忍受多餘、紊亂、無關緊要。只消摸清了這套理路,就能明白主人在想什麼,將會如何行動。
院門無鎖,貝雲瑚不欲冒險打開,以免生滿銅綠的門軸發出刺耳噪音,節外生枝,縱身翻過院牆,落足時差點滑倒,發現地面上厚絨般的一片非是草葉,全是青苔。院深不過三丈餘,簷下的內室門外扣了把青磣磣的重鎖,濛濛天光下分不清是苔綠抑或銅綠,興許幾百年來都沒人動過。
內室全由石砌,室門這一面是無窗的,僅左右兩面各有一個圓形的鏤花小窗。透過鏤窗往內瞧,室內空無一物,連鋪地的石隙間都有苔痕,院裡的空氣卻未如想像中潮濕。何以青苔會橫生若此?
心念微動,又折返正面,見室門兩側各有一隻龍形石雕,向上張開的龍口之內鑿空,顯是香插一類。少女握著光潤的龍腹一扭,喀喇一響,廊間忽然打開了一道秘門,往下的階梯壁間燭焰搖晃,飄出若有似無的淡淡藥氣。
請香三炷並非虛應故事,而是開宗立脈的龍喉如晦祖師,留給後人的暗示。
貝雲瑚擎出匕首,小心翼翼走下石階,眼前乍現一處廣間,怕還大過了整座小院,每兩丈便有雙手合圍粗細的石柱支撐,隱約聽見地底伏流的淅瀝聲響,打開秘門的機關應是以水力推動。因有水流經過,青苔才會如此茂密。
如晦祖師閉關於此,創制出無數精妙武功,這石室最初該是作演武之用,但此際卻堆滿了爐鼎、浴桶、坩鍋炭灶等器具,靠牆的石台上整整齊齊擺著針刀,更別提貼滿各式藥材標籤的木櫃,皇城內的太醫院亦不過如此。
貝雲瑚走近石台,從疊成方正一摞的書冊中抽出其一,封面題為《棲亡谷獸字部札記廿五》,落款之人是“呂圻三”,信手翻閱;讀不到幾行,美眸瞠圓,越翻越快,驀地往地上一扔,用力跺了幾腳,驚魂未定,喃喃道:“這是……什麼鬼玩意兒!”俏臉慘白,飽滿酥胸不住起伏,雪額沁出豆大冷汗。
那呂圻三所寫的札記,全是在人身上移植、施藥、埋蠱,透過種種難以想像的殘毒手段改造人體,使之“強速如獸”,不但以文字仔細記錄試驗之人的死狀、支持了多久的時間,有什麼樣的痛苦反應,對於試驗的器具更有詳細的尺寸圖解,完全是工匠的口吻,不帶絲毫人性。
在貝雲瑚看來,這直是一部可怕的刑求大全,鉅細靡遺地刊載著刑具的製作及使用方法,連被拷掠之人的反應都有詳盡的記錄,方便照本宣科……這是何等令人髮指的惡行!
她沒勇氣拿起他卷翻看,不僅因為太過殘忍,而是從過眼的隻字詞組中,少女忽明白髮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靈感或是從何而來;更可怕的是,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零星殘餘似將甦醒,她開始覺得這個空間的色澤、明暗,乃至於氣味十分熟悉——這是她曾來過這裡、且不止一次的鐵證。
石室底部,距離入口的石階最遠處,隱於兩根石柱光照間的空間裡,有一隻被厚紫絨布覆蓋的物事,幾乎有一個半貝雲瑚這麼高,絨布底下發出細微而單調的機簧輕響。
貝雲瑚像被勾了魂魄也似,呆呆地走到跟前,伸出顫抖的小手,輕輕揭開絨布一角。那是一具極精密的機械,由複雜的齒輪、勾針、連桿所組成,說是打鐵用的風泵,更像是人體的肺葉疊合,似以水力牽引,發出鼓風般的嘶鳴。
肺狀的機簧上連了根軟管,看不出是什麼材質,延伸到紫絨布的另一側。貝雲瑚咬了咬牙,喇地一聲將絨布扯落,赫見布下所覆,是一隻八尺高的透明水精方槽,槽中註滿不知名的藍色透明液體,綁著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軟管接著一隻銅色的半臉鬼面,緊緊縛在女子的臉上,遮去了大半面容;但從她挺翹的椒乳以及薄薄的窄腰推斷,應是少女無誤,濃發和恥丘上的稀疏卷茸漂於水中,透著一股天真稚拙的無心之媚,美得令人怦然心動。--天女無垢,差堪如是。
(那時候的.....也是這副模樣麼?)
她忍不住貼近水精槽面,想得更清楚些,槽中少女忽然睜眼,嚇得貝雲瑚驚叫一聲,踉蹌幾步,腳下一絆,差點失足坐倒。背後一人淡道:"我始終相信,眾天女中若有誰能找到此間,必然是你。不枉我等了忒久,你終於回來啦,瑚色。”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0-20 20:00:13
第廿八折 先性後命 明玉映心
來人赤腳走下石階,足趾纖長,渾圓的腳背上滾落露珠,白皙得是像從未曬過日頭,沾滿青苔污泥的腳板不知為何,卻予人分外潔淨之感。
貝雲瑚想像過無數次的重逢景況,有激昂有哀傷,也有義憤填膺回首難釋,然而,見到晨褸下一絲不掛、一望即知是從寢榻上直接過來的男子,少女幾能想像此刻院裡忽不見了主人踪影,眾女奔走呼告驚慌失措的模樣,忍不住想發笑。
白髮白眉,肌淡如雪,銀綢裁制的晨褸披在身上,居然有些顯黃。敞開的襟口露出輕瘦結實、微帶粉紅的寬闊胸膛,似連衣不蔽體都顯得細緻精巧,而非粗野橫暴。
冰無葉生來便不帶絲毫雜色。
像他這樣的孩子,被認為是“歲星降世”,至為不祥;隨水流去或拋入山里餵狼,是他們之中多數人的下場。襁褓中的冰無葉何以能逃過一劫,他從不曾對她說過。但……應該是美貌的緣故。粉雕玉砌到了某種程度,會令人下不了手,又打從心底恐懼——過去貝雲瑚總這樣猜想。再不然就是眼珠。
他的眼睛是極淡極淡的金藍混嵌,虹膜則是一圈四向輻散的淡淡紫絡,加上覆霜般的雪白濃睫,簡直不似世上之物。“我願意望著主人的眼睛死去。”發出這般迷醉嘆息的天女們不計其數,或許貝雲瑚自己也曾是其中之一。
她捏緊匕首,調勻呼吸,靠著石柱慢慢轉身,心頭閃電般掠過四、五條一擊脫身的險計。怕死她便不來了,但決計不能還未開口問話,就這麼糊里糊塗死在他手裡——以她對他的了解,這並非是不可能之事。
冰無葉佇於階下,並未行前,怕嚇到什麼驚恐的小動物似,寬大的晨褸袍袖微揚,將一團銀燦燦的連帽斗蓬扔在地上,正是貝雲瑚留在瑚光小築內的九曜皇衣。
“禍水東引,這手使得不錯。”冰無葉淡道:“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無垢天女之中,或有其他宗脈的眼線,不出一個時辰,'九曜皇衣在幽明峪'的消息將傳遍龍庭山,夠我焦頭爛額的了。”
“可能是請君入甕也說不定。”貝雲瑚面無表情,以匕首柄末輕敲水精槽:“放她出來。否則我埋藏在此地的……一旦放出,怕你後悔莫及。”
冰無葉淡淡看著她。若獨孤寂在此,當明白丑丫頭一貫的清冷淡漠學自何人。只是貝雲瑚的淡漠中仍有情緒,不過被巧妙掩藏起來罷了,冰無葉才叫古井無波;不是冷,而是透,彷彿滾滾紅塵芸芸眾生不過億萬恒沙,隨水流去,沒什麼值得上心。
“你想導引我去猜,你埋藏的是硝藥、毒藥,還是其他能令你有恃無恐之物。因為從時間上推算,你根本來不及做手腳,反而使威脅更加擾心,陷入毫無根據、卻停不下來的盲猜……”一指槽邊的機簧:“……你再伺機破壞機具,將槽中之人救出。魯莽但有意思,的確是你會做的事。”
用心陡被說破,貝雲瑚反而不敢輕舉妄動,咬牙道:“放她出來!別……別再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了。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冰無葉搖搖頭。“現在放出來,她就死定了。無論生機多麼渺茫,總要試一試才行。”
貝雲瑚忍無可忍,匕首“唰!”遙遙一指:“是你讓我們練了九轉明玉功,奪走了眾家姊妹的青春年華!何玥色、呂瑤色、龐璐色,還有十年前下山的阿金、阿宛……她們沒有一個活下來的!這樣戲耍我們的人生,你覺得很有趣麼?還是剝奪生命讓你覺得大權在握,睥睨眾生?”
冰無葉平靜地望著她,既不意外少女連離山十年的婢女都查了,對厲聲指控也無惱羞成怒的模樣,淡道:“你有沒想過,九轉明玉功若是害人伎倆,此間受害最深的,應當是我?”
貝雲瑚一怔,洶洶氣勢為之受挫,一下子居然不知該怎麼答。
“但你說得沒錯,九轉明玉功從頭到尾,就不是規規矩矩的武功心法。”面貌姣好、幾乎看不出年紀的絕世美男子自嘲般地淡淡一笑,悠然續道:“此功是何物非傳授給我,本不是這個萬兒,而是更剛猛威風的名目。對四五歲的孩子這般謹慎防範,不知是太看得起我,還是慣使心計,不自覺如此。
“何物非帶我上山,將我隔離在南岸,日日督促練功,只要我想要的無不盡力滿足,務求壓倒風雲峽,奪得宮主大位,重振幽明峪一脈。蕭寒壘敢怒不敢言,就這麼眼巴巴地看了十年。”
他過去提起這些長輩,一貫直呼其名,貝雲瑚聽慣了,也不覺奇怪。但太師叔祖越級栽培主人,用以架空、壓制寒字輩的蕭寒壘等舊事,天女們知之甚詳,貝雲瑚不知此際重提,意義何在。
“……瑚色,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九轉明玉功若以八字囊括精要,會是哪八個字?”
——性命雙修,神炁風雷。
少女倔強咬唇,但從眼神就能明白,她還牢牢記著主人傳授的心訣,無論有再多怨恨,身體已無法拋棄多年鑽研所得。
遍觀各門各派的內家功法,有性功與命功的區別,根據比重不同、先後順序,而有著截然不同的修練法門。“性”指的是心性神識,“命”指的是精氣形體,修性即是修元神,修命即是修元炁。
以鉛汞為喻:汞為神,鉛為炁,汞性飛揚,鉛性下沉;汞能擒鉛,鉛能製汞。所謂“性命雙修”,既是以神練炁,也是以炁練神,二者並行,絕不偏廢。內家丹法中所謂龍虎、風雷就和鉛汞一樣,皆是以具象的比喻,來描摹抽象的性命之說,以免修習之人茫然難解,不著邊際。
九轉明玉功的“性命雙修”論,自也能解作男女合修之道。然而冰無葉天生潔癖,以為交合不潔,縱使總攬大權,幽明峪已無人能節制,對眾天女仍守禮自持,未曾逾越。這也是儘管斯人特立獨行已極,長老合議卻始終包容的原因之一。
“……但何物非傳我的九轉明玉功訣,卻是'先命後性',而非性命雙修。”將少女的錯愕看在眼裡,冰無葉娓娓說道:“這個修練的順序,並非全無好處。我在短短十年內,壓倒幽明峪所有的無字輩,實力凌駕這幫庸才,連寒字輩都為之側目。何物非滿意極了,說不出三年,就能摜下風雲峽的麒麟兒應無用,穩坐宮主大位。”
何物非只算錯了一件事。
便是不世出的奇才,畢竟還是少年人。冰無葉對於太師叔的“讚賞”,只覺滿心憤怒,意氣難平——應無用算什麼東西?還要本少爺再練三年!
誰也沒看出一貫清冷的傾世容顏之下,隱隱燃燒的平靜怒火。是夜,冰無葉悄悄離開幽明峪,獨自潛入風雲峽,打算挑了應無用。
貝雲瑚從沒聽他提過這一段,不由得睜大美眸。
“他……打敗了你?”
“我們沒有打。”冰無葉輕道:“但,的確是我敗了。毫無疑問。”
面對穿越風雲峽層層陣法、誰也沒驚動,修為驚才絕豔的白子少年,應無用饒富興致一挑劍眉,將棋秤棋石推過桌面。
“明月良宵,清風送爽,浪費可惜。廝殺之前,不如……先來一盤?”
冰無葉連冷笑都覺浪費。何物非在他七歲上就下不贏這個師侄孫了,無論冰無葉讓他多少子,結果都一樣,澗南精舍里索性撤去弈具,以免老人顏面無光。倚仗拳頭長據陽山九脈之巔的風雲峽,敢同本少爺叫板弈棋?不知所謂!
那盤棋終究沒分出勝負。他們整整下了一個多時辰,下得冰無葉汗流浹背,彷彿一人獨對十數名高手聯劍,生生打了這麼長一段時間,精疲力竭,面色灰敗。他從不知道自己面對壓力的能耐竟如此羸弱。是因為罕有敵手,不慣與人對峙的緣故麼?
“……論棋藝,我實不如你。”應無用擱下棋子,笑道:“然而你心上有極大的漏洞,神凝而意不固,乘虛即入。按說武功練到你這般境地,不應有如此破綻。你《奪舍大法》是怎麼練的?”
“奪舍……大法?”
《奪舍大法》乃指劍奇宮獨門秘術,有心訣而無招式,專練心識之力,臨敵時進可擾控人心,退可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風也絕不慌亂;練到極處,甚能掠人腦識,只消盯住獵物雙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彼所知、欲我所欲,也非什麼難事。
但這部秘術最厲害之處,據說不是奪取,而是移轉。古代的奇宮高手們發現:若在死前,以此法施於練過《奪舍大法》的另一人身上,便有機會將自身的智識閱歷,集中於一人之身。奇宮之主號稱擁有四百年真龍之傳,便是新舊交替時,須以此法傳承,留強汰弱,象徵陽山九脈之主乃是無敵的存在。龍庭山諸脈的菁英弟子們,只消經自家長老核可,幾乎可說是無人不習奪舍大法;就算實力平平,往往也會被授與此術,有助於冥思入定,提高練功的效率。
身為幽明峪最後希望的冰無葉,何以不曾得授?
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掠過心版,少女背嵴一悚,不由得頭皮發麻。
“難道……何太師叔祖他……他真正的目的是……”
冰無葉點頭。“我不過是為他準備的'軀殼'罷了,一旦時機成熟,他便會對我施展奪舍大法,借體重生——如此瘋狂的計劃,四百年來不乏妄想之人,會付諸實行以求延生的,就只有這個惡毒的老王八而已。”
施展奪舍大法的限制多多,後果又難以逆料,除了新舊宮主傳承之際,須得實施此一儀式之外,修習大法多半是鍛煉心識之用,不會有人真想藉此奪下一具年輕的軀殼,拿來延續自己的生命。何物非的盤算不只歹毒殘忍,簡直異想天開到了瘋狂的地步。
“何物非的陰謀自此敗露,應無用傳我大法心訣,並從九轉明玉功內提煉出增益性功的部份,助我錘煉心識,重新走上'性命雙修'的路子。果不其然,一年後何物非那老混蛋終於出手,被我倒打一耙,心識灰飛煙滅,死在羲揚殿裡;蕭寒壘藉機上位,成了新的紫綬首席。”
蕭寒壘與這位“徒兒”長年裡形同陌路,談不上情分,但畢竟是靠他撂倒了何物非,且冰無葉無心權位,只要能維持澗南精舍的逍遙窩,他不介意給蕭寒壘三分面子,奉其為一脈之馬首。兩人達成共識,過上好一陣安生日子。
“後來漁陽亂起,山上鬧得沸沸揚揚,又接到那封署名歲無多的求救信函,蕭寒壘點了謝寒競和我,說是要去漁陽看看,咱們便連夜下山。 ”
這個決定其實入情入理。蕭、謝與冰無葉是幽明峪武功最高的三人,在長老合議禁援漁陽的默契下,幽明峪不好大張旗鼓對著幹。由最強的三人前往,毋寧是檯面下折衝後的兩全策。
但冰無葉從一開始就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他不認得歲無多的筆跡,卻能分辨蕭寒壘的左手字——這位“師傅”左右皆能的壓箱本領旁人不知,須瞞不過跟了何物非十年的冰無葉。
“……儘管一路小心提防,我還是莫名其妙著了道兒。聰明才智,只能防範你所知道的,而不知道的永遠防不了。”冰無葉一指水晶槽。“醒來時,我已浸在那玩意兒裡,渾身動彈不得,卻無處不痛。”
貝雲瑚難以置信。“在……水槽裡?”
“沒錯,但不是在這裡,而是一個叫'棲亡谷'、有如地獄般的地方。”
冰無葉時昏時醒,時間感漸漸錯亂,但透過水晶槽向外望,大致能推斷縛在刑具上的謝寒競受足了幾天折磨才得嚥氣,拷掠他的蕭寒壘似乎很享受這個過程,那張因獰笑而扭曲的臉,與他所知、甚至有些看不起的“師傅”簡直不是一個人。
“蕭……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貝雲瑚震驚得有些麻木了,忍不住喃喃道。
“因為謝寒競發現了一個秘密。蕭寒壘想知道這位好師弟有沒有告訴別人。”
“什麼秘密?”
“蕭寒壘在被帶上龍庭山、冠以'寒'字輩之前,已先加入了另一個門派。精確地說,打從生下來開始,蕭寒壘就與這個門派結下不解之緣,他是它們栽培出來的種子,畢生都無法擺脫;即使加入奇宮,同門依舊循線找來,殷殷提醒他的種子身份,敦促他紮根抽芽,假以時日,將幽明峪的根系悄悄奪過來,孕育屬於它們的枝幹……於山上人看,這是不折不扣的背叛。一旦謝寒競向他人揭露,蕭寒壘必死無疑。”
貝雲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奇宮以鱗族貴冑自居,山上弟子多來自五郡六姓,無論貧富貴賤,都須核過族譜出身,絕非是來歷不明。以鱗族六大姓的光榮血裔,豈能為他人用間,惡意滲透龍庭山?
而且這個匿於暗處、鳩占鵲巢的猥瑣作派聽來異常耳熟。少女靈光一閃,脫口道:“他是……血甲門人!”
冰無葉十起她扔在地上的那本札記,指著封面署名的“呂圻三”三字。
“蕭寒壘的'壘'字,多半源自他的本名,與'圻'字都有土字在內,這便是他們的門派號記。所以蕭寒壘才會知道,呂圻三等人在棲亡谷內乾的好事,將我和謝寒競賺來此間,想弄清謝寒競知道了多少、與何人說過,順便除掉兩枚眼中釘,永絕後患。”
貝雲瑚想起傅晴章、李川橫人魔般的猙獰嘴臉,不同於照金戺與濮陰梁府低微得近乎可笑的武功,同等的惡意配上紫綬首席的奇宮武學,冰無葉透過水精槽所見的棲亡谷,肯定是令人絕望的煉獄。
“幸運的是:偌大的棲亡谷中,似乎只有我們三個活人。”
冰無葉淡然續道,彷彿說的是鄉野奇譚,不帶絲毫情思。
“什麼呂圻三、土字一脈執迷於人體試驗的血甲門狂人,我一個也沒瞧見,就連札記裡提到的那些被活活折磨到死的屍首,也找不到半具,料想在蕭寒壘來到之前,谷內已被清了個一干二淨;但不知為何,卻未帶走札記機具等,彷彿專門留給蕭寒壘似的——這個疑點後來還幫了我一把。若未拖夠時辰,那廝怕已對我痛下毒手。”
由散落的札記推測,蕭寒壘原想將他在水精槽裡養一陣,看看能不能剝奪冰無葉的功力為己用——札記亦有相關的記載,只可惜功敗垂成——但冰無葉最終只待了三晝夜,便用計誘殺蕭寒壘逃出棲亡谷,帶著兩具屍首回山,編了那個“中道遇襲”的謊言向知止觀交代。
背陰山棲亡谷本是東海著名的邪派“集惡道”總壇所在,人稱“集惡三冥”的三位首腦無不是殺人無數、作惡多端的大魔頭。指劍奇宮做為正道七大派之一,就算近日與集惡道無甚過節,百餘年來正邪不兩立,梁子也還是有的,只不知為何挑此際下手。
幽明峪一脈折了紫綬等級的首、次二席,此事非同小可,知止觀當機立斷,由“匣劍天魔”獨無年領軍,組織了一支百餘人之譜的先遣隊,欲向集惡三冥討還公道。豈料等著大隊人馬的,竟是化為一片餘燼焦土的棲亡谷,別說集惡三冥了,連小鬼都沒捉到一隻,最終不了了之。
“料想這些個人身試驗的家生,原本便藏在某處密室裡。”貝雲瑚沒花什麼腦筋,輕而易舉便識破了個中玄機。“就像這裡一樣。”
“從調查漁陽後續開始,花了我好幾年的工夫,才在長老合議的眼皮子底下,將這些無聲無息地運回山上。猜猜我是怎麼辦到?”
光以這具水精槽的量體,要掩人耳目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在今夜之前,貝雲瑚興許會陷入長考,百思不得其解,此際答案卻再簡單不過。“……明玉澗。你走的是水路罷?”
讚許的微笑乍現倏隱,這是自冰無葉現身以來,冰冷淡漠、勝於女子的絕美容顏上首度閃現的一抹情緒。
他走近石台,從青瓷大口方瓶中抽出捲軸攤開。那是幀繪滿各式橫豎線條、標滿尺寸註記的工匠藍圖,展開一半的圖樣似舟又似魚,標題寫著“九天十地闢魔神梭”八個大字,故紙陳舊,書畫亦非出自冰無葉之手,是貝雲瑚極陌生的字跡。
“此物能沒於水下而不沉底,可謂水中之舟,水面上以一葉扁舟便能拖行。若是順流而下,連縴舟都用不上,幫了我好大的忙。”
不經意間透出的自滿得意,以及話裡刻意埋藏的誤導之意,使少女噁心之餘,更覺悲哀。貝雲瑚垂落濃睫,低聲輕道:“向我出示這幅藍圖、顯露自吹自擂的醜陋模樣,其實只為了誤導我,你未去過漁陽,與陰人之事無關,對不?不幸的是我認出了方栴色。”
那名在龍方太爺身邊、寸步不離的中年管事,正是梅檀色的師兄,冰無葉的另一名親傳弟子方栴色所扮。
方栴色出身龍方氏的遠房旁支,修為還在梅檀色之上。他雖極力避開奚無筌的目光,終是被貝雲瑚認了出來,是以少女斷定陰人潛伏於龍庭山左近,必與冰無葉有關。魏無音離山既久,不識梅、方二少,無法如奚無筌和貝雲瑚一般,由此窺得關竅。
“為什麼?”貝雲瑚喃喃道:“為什麼到了這種時候,你還要騙我?你覺得到了此時此刻,我仍舊天真地以為,你會放我一馬,讓我帶著這個天大的秘密離開這裡,讓你陷入極度的危險之中?為什麼……要欺騙一個將死之人?”
冰無葉搖了搖頭。
“我從未想過殺你,瑚色。因你想離開,我才送你下山的。明玉九轉,映心如澗,你以為你對我的疏離戒備、一心只想逃脫的強烈渴望,在裸裎練功之際,我會半點感受不到麼?我所做的一切,僅是你意欲如此,若你不想離開,我決計不讓你走。”
少女搖頭,在心裡喊了千遍的“騙子”,幾乎止不住動搖,死死咬著櫻唇不讓淚水滾出眼眶,沉聲道:“你為……為何要將陰人送迴龍庭山?你絕對不會做無用之事,沒有一時興起任性而為,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與其說是指控,更像說給自己聽。
“你不再喊我'主人'了,瑚色。”明明姣好的面上無絲毫情思起伏,不知為何,這話聽來卻有著濃濃的哀傷。“是惱我錯讀了你的心思麼?”
貝雲瑚“嗚”的一聲咬住嗚咽,深深吸了口氣,飽滿沃腴的嫩乳劇烈起伏,迴盪著空洞而急促的怦響,不理冰無葉的溫情言語,執拗地問道: “你勾結陰人,究竟……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沒有勾結它們,是歲無多找上了我。”冰無葉淡然回答,腳尖輕蹴,石櫃底部“砰”的一響,翻開一隻包銅木箱,陳腐的土壤氣味飄散開來,一瞬間石室彷彿變成了陵寢塋穴,不知埋入韶光幾許。
木箱裡貯滿灰撲撲的簿冊捲軸,雖經巧工裱煳修復,依然看得出水淹土掩的痕跡,傷損不可謂之不重。貝雲瑚陡地想起了歲無多之言,心念微動:“莫非……是從藏形谷掘出的遊屍門文書,記載了喪心結等藥物研究的珍貴心得?”
“它們和我一樣,都是非己所願的不幸產物,我決心幫助它們。遷至離山腳不過一日路程的始興莊,是為了方便用藥治療,沒有別的意思。興許歲無多防止秘密洩漏的手段極端了些,我遣栴色就近監視,正是為了避免陰人失控,可惜這孩子不夠機靈。”
貝雲瑚差點冷笑出來,總算略抑愁緒,漸漸不受昔日溫情左右,哼道:“方栴色還叫不機靈,要機靈起來,始興莊還有活人麼?你東拉西扯半天,說自己是什麼不幸的產物,始終不敢交代為何傳授有缺陷的九轉明玉功給眾姊妹,還對我們使這等惡毒的砲製手段!你……你把我的身子變成什麼樣了?為什麼……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冰無葉搖頭道:“我傳授你們的九轉明玉功並無問題,那是經應無用修改增益之後的精華,拿給魏無音檢視,諒必也是一樣的話。
“然而,在水精槽內昏迷的那三天裡,我不知道蕭寒壘對我做了什麼,但確實在我身上留下病根,若無女子的純陰元力相濟,我體內的明玉功勁將隨著月輪盈缺而發生異變,越靠近月圓,全身氣血便會沸滾如炙,骨胳劇變,體膚增厚,甚至生出一根根猪鬃似的粗硬毛莖,痛苦非常。這些年裡,若非是你們救了我,我恐怕早已爆體而亡,死得無比醜陋。
“這樣的救治並非全無代價,但起初我並不知道,直到長年服侍我的兩位侍女下山嫁人,卻接連芳華早夭,我才明白:蕭寒壘作用於我身上的惡毒手法從來不曾消失,只是轉嫁到與我性命雙修的眾天女身上。
“我悄悄運來棲亡谷內所有的設備與記錄,想找出他對我做了什麼事、有無解法,卻始終沒有頭緒。將你們放入水精槽調製,不過是想延長你們的壽命,即使收效有限,總好過坐以待斃。”
貝雲瑚腦中一片混亂。在重返幽明峪之前,她悄悄下定決心:任憑這廝巧舌如簧,但凡從他嘴裡吐出的,她一個字也不相信;若不能親手殺他,挽救剩餘的無垢天女們,至少也要取得他陰謀詭詐的自白鐵證,交付長老合議制裁,以免再有無辜的少女受害……
但他的話她好想相信。
相信他不是故意的,相信他已殫精竭慮、極力求全,只可惜蒼天不仁,竟有絕世奇才無法解決的難題;相信他是乾淨的、剔透的,依舊是那般一塵不染,而不是泯滅良知,陰謀造作,視眾家姊妹之命如草芥,為了一己之私而玩弄人命——“……你願意的話,隨時都能停手,對罷?”
良久,少女終於抬起頭來,輕道:“儘管會骨胳異變、體膚增厚,像野獸一樣生出滿身硬毛,最終以極端醜陋的模樣痛苦死去,但一切也就結束了,不是麼?而你,卻選擇犧牲無辜的人,來延續自己的生命……如此,你與何物非、蕭寒壘又有什麼兩樣?”
冰無葉雙肩微顫,垂落霜睫,就只這麼微小的動作,整個人便透出一股強烈的哀傷。貝雲瑚話一出口即不動搖,只牢牢盯著他,直到冰無葉嘴角微揚,居然笑了起來。
“這就是我如此鍾愛你的原因,瑚色。你這孩子,實在是太聰明了。”
俊美不似真人的蒼白男子神情未變,金藍色的淡眸裡瞳仁一收,明明是細微已極的變化,卻讓人打從心底感受到他森寒的笑意,與適才的哀傷歉疚直若兩人——雖然那僅僅只在片刻之前,相距不過瞬目間。
“你說得對極了,我與何物非、蕭寒壘本是一類人,才能從這方幽暗山坳的蠱鬥中勝出。忒簡單的道理,怎地大家就是不明白?”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0-26 19:03:08
第廿九折 但為君故 潺湲至今
——得手了!
冰無葉不但聰明絕頂,而且極端自負。
非是虛張聲勢故作姿態,身為寰宇六合唯一的中心,冰無葉才不在乎芸芸蠢類的可悲想法,毋須他人附和、吹捧,遑論認同,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冀望他得意洋洋自剖陰謀、乃至親口認罪,毋寧是異想天開。
少女並不貪心,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接下來,就只剩“怎麼活著離開”這點小事而已。
艷麗的大紅嫁衣揚起,柱牆上的長明燈焰齊齊一晃,銀光挾著破空聲響,標向冰無葉的面門!
單手暗器能於眨眼之間連出三記,在江湖上已是一流手眼。但冰無葉彷彿周身是眼,負手避過,眼前一紅,嫁衣已兜頭罩落,衣後破風聲勁,卻不知刀從何來;同一時間,鏗鏗鏗三響,落空的飛刀著壁反彈,勁勢不減,朝背門飛旋斬落,竟是伏兵!
奇宮中人的至高追求,乃是“無劍”,琴魔彈琴,詩魔用筆,所闡發者無不是劍;而“影魔”冰無葉的代劍之器,則是較尋常飛刀略長、兩面開鋒的柳葉飛匕。
眾天女中,僅貝雲瑚得主人指點,學了這手暗器絕活,今日石室內生死相搏,堪稱是貝雲瑚的滿師之戰。
嫁衣既是轉移注意力,也是掩護偷襲,配合去而復返的飛刀,計有九刀齊至。貝雲瑚不敢奢望一擊得手,只盼迫得冰無葉離開石階,就有逃出密室的機會。
逼命一瞬,冰無葉雙掌運化,嫁衣停空一滯,忽然旋開,九柄飛刀各自轉向,彷彿被他周身看不見的激流沖開,貼著身臂削過,去勢不減,一時間石室裡利刃亂飛,竟無一處可免。
貝雲瑚著地一滾,抓起皇衣遮護,兩柄飛刀隔衣斬中左脅,雖未見血,亦撞得少女肋骨劇痛,正打算拉開距離,霜雪般的白影已至。
貝雲瑚右手連揚,全是虛擲。冰無葉不閃不避,直欲搶上,驀地心頭微悚,一抹銳勁貼面而至,頓如泥牛入海;眸間浮掠笑意,淡道:“好悟性!”發完第三記“虛招”的貝雲瑚已自身畔掠過,躍上石階,輕捷勝似靈貓。
冰無葉袍袖一卷,勁力如潮裂岸,頓將少女扯落。貝雲瑚背心觸地,撞得胸臆濁氣盡出,未及呼痛,第十柄飛刀倏然出手!
“……徒勞。”冰無葉冷哼,身周的無形激流應聲迸現,飛刀“唰!”貼顱繞回,掠過貝雲瑚左腕,少女痛得鬆手,落下一枚荔枝大小的明珠。
(糟……糟糕!)
冰無葉對此物的興趣,遠高過已是囊中物的愛徒,任她退出戰圈,俯身十起,細細打量:珠子觸感甚是溫潤,質地更近玉石而非珠貝,表面像覆有瓷器的透明釉,其下則是不透光的杏白,透出淡淡絲絡,如奶色的血紋石。珠頂嵌了塊瞳仁似的淺褐圓斑,遠看活像眼珠;入手輕盈,較同樣大小的鳥蛋要輕,絕非是玉。
冰無葉在手裡掂了掂,見貝雲瑚俏臉鐵青,不復先前的從容,略一思量,恍然大悟:“是鹿石啊!原來你打的是這主意。就算是你,也太過份了啊,瑚色。”
“鹿石”乃是某一類上古寶物的總稱,相傳為龍皇玄鱗所造,各種形狀都有,傳世的鹿石多為窄小扁平的玉牌模樣,或如手指粗細的角圓印鑑,小小一方價值連城,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寶。
手握鹿石,能將所想所見留於石中,使他人如歷其境,又稱“貯思石”。傳說固然神而明之,但現存的鹿石數量稀少,擁有者多半秘而不宣,免招覬覦,真實效果如何,誰也說不好。
天下五道間最負盛名的鹿石,當屬東海蟠宮島之主、人稱“窮爺”的“斂刀舍劍”田初雁的飛廉珠,效果不說,光是比荔枝還大這點,便足以在鹿石中稱霸。貝雲瑚的這枚珠子尺寸不下飛廉珠,便有肖似瞳仁的斑紋瑕疵,也絕對是價值連城的奇珍。
冰無葉端詳片刻,淡然道:“我說你怎會老實待在龍方家,又乖乖上了花轎,真要脫身,檀色肯定攔你不住。看來,是越浦沈家的這件聘禮,打動了我家的小瑚色罷?你是拿到這枚鹿石之後,才想出了這串計謀麼?”
雖不願承認,到底是知徒莫若師。貝雲瑚下山後,之所以未揚長而去、提前與監視的梅檀色上演一齣千里逃殺,除了對龍方異的承諾,更為聘禮單上這顆價值萬金的“龍雀眼”。
她讀過鹿石的古籍記載,若能取得冰無葉的自白,就能向知止觀揭發——當中雖調整修正過無數次,少女最初的計劃確實根源於此。失去龍雀眼,單憑她的一面之詞,長老合議不會比魏無音更友善可親。
但逃出去才能來想這些。貝雲瑚毋須探囊,也知飛刀只剩兩柄,落空的飛刀零星四散,難以回收再用。冰無葉將幽明峪的“幽影劍奪”化於飛刀術中,周身那股看不見的真炁能操縱暗器往復,轉向不過牛刀小試,甚可凝出氣刃,空手製敵。
方才突圍之際,貝雲瑚見擲出的飛刀輕易繞開,無法傷及冰無葉,剎那間悟出了“幽影劍奪”的真正用法,先虛擲兩記誘他輕敵,再凝出一抹柳葉匕似的小巧氣刃,對準眉心射出。可惜在護體炁流之前不起作用,再想得手,怕是難如登天。
冰無葉把玩著龍雀眼,金藍淡瞳一斂,神情分明沒甚變動,森森寒氣卻如潮湧至,壓得人難以喘息。
“你想用這個來告發我?”
“親手殺你,或讓別人來,”貝雲瑚抵抗著無形威壓,不肯示弱:“兩個我只能選一個。”
“那麼現在,你要少一個選項了。就當是對你過於調皮的處罰罷。”
冰無葉手握明珠,攏於晨褸的袍袖中,對牆拍落,“剝”的一聲輕響,袖底迸出大蓬石屑。
“……別!”少女見他將龍雀眼拍成齏粉,怒極出刀,忽覺指尖發麻,飛刀陡偏,連衣角都沒碰著,驀地省覺:“刀上有毒!”
“我不用毒的,傻孩子。只是一點兒寧神安睡的藥物罷了。”少女因重要證物被毀而露出的心痛,以及著了道兒的驚惶失措,似讓冰無葉的壞心情略見平復,和聲道:“你以為我是被皇衣引來,其實,一直是我在等你回來。自你不在,我待在瑚光小築的時間變長了,屋裡的桌椅幾面我讓人隨時保持清潔,連你寶愛的飛刀蹀躞帶,都是我親手保養。”除保護刀刃的油脂,另於柄上塗了點能沁入肌膚的迷魂藥之類,自也毋須贅言。
“我不會再讓你離開。你的聰慧、魯莽、勇敢和掙扎,讓這個面目可憎的十里紅塵變得有趣許多,我本以為我能輕易割捨,直到你下山之後,才發覺我竟是如此想念。”容顏傾世的白子淡淡一笑。不知有多少正值青春的天女,願意為這抹笑容而死,但此際貝雲瑚只覺哀傷而已。
“我……已無法再待在你身邊!”少女咬著嘴唇,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撲簌落下,怎麼也止不住。“你怎會是這樣的人!你……怎麼可以是這樣的人?繼續待在你身邊,我要怎生面對過去那些被你犧牲、未來還會不斷犧牲的無辜之人!”
冰無葉金藍色的淡眸漾出笑意。
“忘記就是了。這樣的法子,札記裡也是有的,準備一副小巧精緻的刀錘,往這裡——”指著前額略高處。“……輕輕敲落,這些煩心的事你便不會再想起。我會治好你的身子,讓你活下去,一直在我身邊,像現在這樣取悅我。你是特別的,瑚色,你對我非常重——”
他忽然停下腳步,停在向少女彎腰伸手的瞬間,被自己不經意的言語所懾,忽覺迷惘。這世上,怎會有其他人對他而言是重要的?從上一個這樣的人不告而別,冰無葉便徹底封閉心房。這樣的冰冷非情在棲亡谷曾救他一命。
貝雲瑚卻無暇咀嚼,把握機會飛刀出手,奮力一躍,和身撲向冰無葉!
無形炁流感應殺氣,冰無葉心念未動,迫至面門的飛刀一陣急旋,掉頭朝貝雲瑚射回!
——不好!
他的“幽影劍奪”已臻發在意先,這下完全是護體真炁所致,無從拿捏分寸,如此近的距離,怕不是射死了貝雲瑚,猿臂暴長,卻已抓之不及。貝雲瑚自己撞上來,飛刀在身前一分而二,宛若撕紙;一抹金光穿出殘刃,正中冰無葉眉心!
冰無葉翻身仰倒,金芒雖破真炁護罩,仍被驚險避開,無聲無息沒入石階底,纏著紅絛的小半截留在外頭,宛若熱刀插牛油,幾難頓止。
這柄得自獨孤寂的“指掌江山”以珊瑚金精打造,說是罕世神兵亦不為過,護體真炁無法抵擋,被輕易削開,若非避得及時,便是頭顱洞穿收場。
冰無葉伸出女子般修長的五指,隔空一招,拔出釘入石牆的蛾眉刺,冷不防地朝貝雲瑚身上抽落!
果然沒什麼是重要的,冰無葉心想。就這麼毀掉一件精緻有趣的小玩意,並未令他感覺心痛。有些事情,得試了才知道。
少女血肉模煳的景況卻始終沒有發生。
銳刺絲絛凝於半空,並非全然停滯,而是移動速度變得異常緩慢,肉眼看似不動,他的身體也是。只有思考和感覺的速度是正常的——“凝功鎖脈”,應無用曾向他展示過的峰級高手異能。
那時冰無葉才明白:武鬥,名列“五極天峰”的應無用是無敵的,內力修為、外門招式於他毫無意義,無論疊上多少性命,峰級高手縱使未能全殲,也能輕易退走。他以應無用為目標,“幽影劍奪”的無形炁流、隔空操作便是倣此而來。
被凝住的瞬間,冰無葉心頭一陣怦跳,狂喜難禁,旋又跌入失望的深淵。
峰級高手有著截然不同的凝功,像是某種真我的彰顯。這不是應無用的“凝功鎖脈”,不是他遠遊多年終於知返,而是另一人來到此間。
(為何……有另一名峰級高手上得龍庭山?)
鱗靴十級而下,來人披頭散發,渾身浴血,叼著草的模樣吊兒郎當。
那人摘下蛾眉刺,將貝雲瑚橫抱起來,衝冰無葉冷笑:“也不打聽打聽,這丫頭是誰的女人?敢動你家十七爺的香餑餑!”
鎖限一鬆,冰無葉作勢欲退,背後一人笑道:“走得了我跟你姓!”橫抱貝雲瑚的那人竟已到了他身後。冰無葉頭未動身未移,半閉淺眸,淡然道:“誰說我要走了?”袍袖無風獵獵,散落在各處地面、插入牆中的飛刀突然飛起,滿室旋繞未已,猛地射向來人!
這名闖進石室的不速之客,正是為貝雲瑚而來的獨孤寂。
他見冰無葉並未舉臂抬足,卻能操縱散落的飛刀,已超越江湖流傳的擒龍手、控鶴功等隔空取物之術,與其說冰無葉以真氣駕馭飛刀,倒不如說是飛刀順著力量長河的激流浮沫而動;力量來自空氣流動,來自活物的血流呼吸,來自草木根系裡的水分給養,甚至連靜止的石牆、跳動的燈焰等死物亦有其力。峰級高手不過是藉勢撥轉,又或引為己用罷了,毋須為了飲一口奶水而養一頭牛。
(難道此人……也同兄長和我一樣,躋身三才五峰之境了?)
飛刀瞬目即至,十七爺鎖限一張,諸物皆凝。獨孤寂抱臂沉吟,懷裡的貝雲瑚就這麼凝空不動,敢以背門相向的白髮男子也是。
停在空中的飛刀,並無涓流與冰無葉的經脈筋骨相連,也就是說操縱刀的不是膂力,更非內功真氣,而是運用了和峰級高手相類的原理,撥轉力量長河以御……既如此,何以他不能在鎖限中行動自如?
獨孤寂百思不解,恨不得解開鎖限問個明白,忽聞嗤嗤幾聲,刀勁直薄周身要害,但飛刀分明未動,簡直就像刀靈出竅一般。十七爺撥轉流向,勁力頓時化入河中,殺氣擾動的異樣威壓卻未能消除。
獨孤寂不耐煩了,把手一揮,飛刀陡被壓至牆底,如融化的鐵水般沁入牆縫,再也傷人不得,才重新將貝雲瑚摟在懷裡,解開鎖限。少女粉頰羞紅,怒道:“無賴!流氓!你——”落拓侯爺冷哼:“閉嘴!我抱著最安全!”將祟動不安的涓流掃回河道,單掌拍向冰無葉背門!
冰無葉連催炁流均不起作用,霍然轉身,運起雙掌進招。
三條手臂你來我往,擂木般的砰響不絕於耳,冰無葉搶攻之餘,持續以心識擾動炁流,獨孤寂則一一將河道上激起的漣漪與浪花弭平,雙方於肉眼難見處另闢戰場,激烈不下拳掌相搏。
鏖戰不過盞茶工夫,獨孤寂對力量長河的掌握益發得心應手,驀地省覺:“他看不見力量長河,只是曾與我這樣的人交手,隱約摸到長河邊緣!”佩服之餘無意凌弱,重掌一壓:“你非我對手,還要打麼?”
冰無葉淡道:“在你這種人裡,我會過更強十倍的。”調動炁流,轉朝貝雲瑚殺去,不知是聲東擊西,抑或寧毀勿予。
“不見棺材不掉淚!”獨孤寂掌勁疾吐,冰無葉臂圍、真炁雙雙被破,手掌倒撞胸膛,身子飛出,撞上石牆,剎那之間彷彿骨胳盡碎,整個人軟軟滑落,烏濃的血沫不住溢出口鼻。
橫抱瑚色的那人俯身看著他。
“記好了啊,殺你者獨孤寂。教你在黃泉路上,做個明白鬼。”
(原來……原來是他。)
奚無筌的鷹書曾提及,顧挽松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賺得自囚劍塚後山的十七爺出馬,護送毛族質子前來。沒想到……獨孤皇族之中,居然一前一後出了兩名峰級高手,果然天下就該歸他獨孤閥所有,半點也不冤枉。
冰無葉忍不住想笑,卻連動動嘴角都覺費力,進氣漸不如出氣多,視界裡一片模煳。忽聽獨孤寂道:“但贏你我不痛快。你輸在運氣不好,若早半個時辰遇上,你摸到邊了,我卻不知道邊在哪裡,我多半要輸;但這半個時辰裡,我踏上山了,你還在山邊。今日之敗,你……運氣不好。”
冰無葉閉上眼,終於笑了出來。
“像你我這樣……能自行摸索著上山的奇才,想來不會太多,只能救救運氣背的。日後……若還遇有登山之人,無論離山多遠,是否終生無望,給他……給他一次機會,當還了我沒趕上的半個時辰。”
獨孤寂一怔,哈哈大笑。“你這人倒挺有趣。”
站在勝負天秤兩端的二人無從得知,冰無葉瀕死之際的無心戲言,將在多年後的某個夜裡,自十七爺掌底救得一名擁有絕刀之名的男人,進而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包括與獨孤寂休戚相關、人稱“三川第一絕色”的那名女子。
落拓侯爺作勢提掌,懷中忽傳來一把動聽的嗓音:“別……別!別殺他。”竟是貝雲瑚。
獨孤寂停掌不動,蹙眉道:“丑丫頭,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你可想清楚了。”
“我曾想親手殺他,可如今這樣,他做不了惡了。”
貝雲瑚輕道,望著半死不活的美男子,細語微顫,泫然欲泣,口吻卻很平靜。
“毀了器具札記便罷,把他留給南岸的姊妹們吧。失去武功,他將無法在山上立足,會有多少無垢天女願意留在他身邊呢?留下的,並不曉得自己剩不到幾年的生命,等她們全都如花凋零了,還有沒有人來照顧你、可憐你?
“你應能活得比我久才是,願你在餘生中好生思索,何以淪落到這步田地。此生……我們是不會再相見了,雖然你拿走的比給予的多,我並不後悔來這一遭。十七爺,咱們走。”
獨孤寂抱著她轉身邁步,所經之處,水精槽、水肺機簧,棲亡谷的札記,以及木箱裡的遊屍門文書等無分大小,一一應聲迸碎,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掌一路碾壓,就這麼化成了齏粉煙塵,瀰漫在明明滅滅的焰火間。
冰無葉靜靜看著,面上仍是一貫的淡漠,明明神情未變,卻透著一抹難以言喻的殘忍快意,彷彿身受重創、根基俱毀的不是他,而是走出——或說走入— —簌簌煙塵裡的那兩人似。
希望我開口喚你,求你留下麼,瑚色?
是不是我經脈盡碎、成為廢人的瞬間,愧疚便攫取了你,驚覺你的決心和正義感是如此脆弱,與我的苦痛相比,簡直微不足道?
你根本不在乎那些“姊妹”。使你怒不可遏的,是我毫不猶豫對你做了那樣的事,讓你覺得自己同何玥色、慕琰色她們並無兩樣。你無法忍受這樣的背叛。
現在你知道了。你是特別的、重要的,獨一無二且無可取代,在你勾結外人傷害我之前已經是這樣。但一切已無可挽回。
你將帶著這份悔恨愧疚無所適從,在所剩不多的時日里,繼續折磨自己,折磨身邊的人,如那位武功絕頂的十七爺。
這是主人為你上的最後一課,瑚色。
傷重垂危的白子癱坐石牆下,眸淡如隱。但若與之相對,必能察覺在平靜的表面下,在那雙金藍色眼瞳最深處,冰無葉正難以停歇地瘋狂大笑——死亡遠比他想像中要來得慢。
開始覺得無聊時,他才對“尚未死去”這點起了疑心。
念頭一起,真炁感應又更清晰了些。明明已察覺不到經脈丹田,連四肢百骸都麻木不仁,卻有一股純陰元力汩汩而入,漂浮似的流淌於殘破的軀殼內,彷彿映在澗流上的氤氳月華。
這種感覺……是熟悉的九轉明玉功,然而又與先前不同,更加虛無飄渺,不與身內身外相連。
(是因為……“先性後命”的緣故麼?)
他先前對貝雲瑚所說,十有八九是實話。
冰無葉要騙人,從來就不需要倚靠謊言。
蕭寒壘確實在棲亡谷對他動了若干手腳,可惜求生所迫匆匆殺了那廝,不及逼問,十年間若非與無垢天女性命合修,明玉功體隱將反噬;一旦壓抑不住,便是走火入魔,身死收場。把手腳做在他賴以藝成的九轉明玉功之上,蕭寒壘這手不能說不狠辣。
這並不是九轉明玉功頭一次出問題。
早在何物非為他奠定根基時,便以“先命後性”的手法誤導,要不是應無用相助,冰無葉怕活不到蕭寒壘出手。仔細一想:蕭寒壘的手腳,竟是做在何物非惡意栽培的功體上,此間的因果循環,簡直不能更諷刺了。
直到獨孤寂的一掌,將這團糾結的亂線悉數毀去。
苦修多年的明玉功體已毀,但是“先性後命”的補正結果仍在。昔年與臻峰級高手之境的應無用砥礪切磋,冰無葉悟出“只有心識不受鎖限之製”的道理,以為是攀向三才五峰之境的關鍵。
應無用笑了笑不置可否,冰無葉十年之間挖空心思鑽研,終於將“幽影劍奪”的身外真炁推向另一個高峰,甚能與獨孤寂周旋。
而這一縷係於心識的純陰元力,並未隨功體崩毀而消失,雖弱到不足以發勁制敵、療癒傷體,卻牢牢維繫著生命,支撐至今。
(就算人不聲不響地走了,還不忘照管我是麼,應無用?)
——你這個人,到底是能有多傲慢哪,王八蛋!
“知不知道像你這樣的人說起粗口……”他那懶憊溫和的語聲彷彿又至,還有那雙帶笑的眼睛,如風雲峽的午後林間般宜人。“聽得人特別難受?求你別說了,快點吟首詩或唱支歌兒來聽聽。”
“什麼叫'你這樣的人'?”
“咦,沒聽出我在夸你麼?”
“完全沒有!”
情緒的波動讓痛楚又活絡起來,冰無葉收斂心神,遁入虛空,運起先性後命的改良明玉訣,有條不紊淬練起那縷若有似無的純陰元力,直到踩踏石屑的腳步聲將他喚回現實。
“看來那丫頭所說是真,你竟背著長老合議,搞出這等草菅人命的惡行。”
冰無葉沒料到魏無音能找到這裡,然而此時能遇,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也不用刻意裝可憐,光是開口就已經足夠艱難。“走……別管……別……”
魏無音揪他襟口,眥目欲裂。
“我不管,難道讓知止觀來管?你知不知道自己乾了什麼好事!”他不是能眼睜睜看故人嚥氣的性子,在冰無葉襟裡一摸,從晨褸間拉出一枚連繩的白玉剛卯,六面長方,比拇指略寬,通體溫潤,正面刻了個小小的圓形蟠龍浮雕,栩栩如生,分外有神。
貼肉系在衣裡,連睡覺都不肯取下,足見金貴。
魏無音不瞧則矣,一瞧怒火更熾:“你有臉佩!這件信物,山上多少人畢生都沒機會瞧上一眼,只能聽著蜚短流長,幻想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我師兄授以此物,引你入室,是讓你在山上做這等鬼蜮之事的麼?”一把扯落,忽覺有些異樣,反复端詳片刻,旋開剛卯頂部,一股甘洌藥香撲鼻而至,其中竟貯滿細小的烏丸。
冰無葉的醫術造詣不在夏陽淵首席之下,貼身所藏必是保命靈丹。魏無音傾了半掌,直到冰無葉眨眼示停,才餵入他口中。烏丸入腹,原本白慘的俊臉有了些許光潤,冰無葉閉目調息,再度進入空明之境。
石室裡一片狼藉,兼且冰無葉這般慘狀,想也知道是十七爺的手筆。但冰無葉暗裡拿無垢天女進行試驗的罪名是坐實了的,此間便是鐵證,百口莫辯。
魏無音見一地漿液和水精破片間,臥著一名赤裸少女,除下外衫复上,一探脈象尚稱平穩,輕捏少女人中將她喚醒。“魏……魏長老……”少女嚶寧一聲悠悠睜眼,迷煳片刻,立時認出他來。
省了解釋的口舌,待她略為恢復,讓去南岸找人幫忙,萬勿聲張。少女關懷主人傷勢,沒敢耽擱,雖對自己何以置身於此還有些恍惚茫然說不上來,仍是加緊腳步離開。
除去隔牆之耳,魏無音只等了盞茶工夫,即將冰無葉拍醒,青著臉審問。
冰無葉否認勾結陰人,倒是爽快地認了調製無垢天女一節,如同向貝雲瑚說的那樣。魏無音陰著臉哼道:“就算蕭寒壘真對你做了什麼,也不會是平白助你練成《青狼訣》那種邪功!你是從札記裡看了什麼記載,才編出這番遁詞?枉費我為你多次擔保,說盡好話,你……你怎麼對得起我師兄!”
“我是說了謊話,卻未對不起你師兄!”
剩不到半條命的白子罕見地激動起來,蒼白的臉上漲起兩朵極不自然的彤雲,厲聲道:“蕭寒壘下的暗手,影響明玉功至甚,但我靠雙修便能壓制,亦不致消損天女之命……我確以她們的壽元煉製他物,卻不為我自己,而是為風雲峽!蒼天可鑑!”
魏無音瞠目結舌。
“你……你胡說什麼?這……這與我風雲峽何關?”
冰無葉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澀聲道:“你師兄失踪多年,以他的武功,能回來早回來了!我不知他埋骨何處,也不知誰有忒大能耐,竟能殺得了他,但我早當他死了。我沒法兒再等,沒法抱著渺茫的希望盯著山道,不知何時他會突然出現在知止觀前,若無其事與眾人寒暄……我沒法這樣過日子。他須得死了,我才能原諒他不告而別。”
魏無音無法斥責他言之不遜,捏得拳頭格格作響,不由得紅了眼眶。冰無葉不管做了什麼樣罪大惡極的事,但說這話時他是真誠的,只有與自己一般心情的人才能說出這般狠話。光靠渺茫的希望無法繼續等待下去,或許這才是魏無音選擇自我放逐的真正原因。
“應無用不在了,褚無明死於妖刀之亂,風雲峽……只有你了。”冰無葉頹然垂肩,忽抬頭疾厲道:“你好好看過那個叫應風色的孩子的眼神麼?若你直視他的眼睛,便知肩上的擔子有多重!還是你又打算一走了之,把一脈興衰扔給兩個孩子承擔?”
“……承擔?我拿甚承擔?”
魏無音激動起來。“看看自己的樣子,舒坦麼?快活麼?能承擔一脈興衰不?而我被困於如斯境地,整整十年了!你以為我沒有力圖振作?知不知道為了再使真氣,我試過多少手段?
“後來我才明白,活下來不是運氣好,是懲罰尚未結束!我甚至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冰無葉冷道:“你放棄了自己,但我從未放棄你。風雲峽不能亡在你這一代手裡,這是我欠應無用的,我發誓我一定會還他。”
魏無音不禁圓瞠雙目,倒退兩步,顫聲道:“你……難道……”
“沒錯,我拿她們的壽元來煉藥,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要成功了。一旦藥成,毋須丹田行氣也能運使內力,仿真修為,更有甚者,重建受損的經脈也並非不可能之事。到了那一天,你便能以堂堂紫綬首席的身份重掌風雲峽,乃至知止觀長老合議,獨無年又算什麼?”金藍淡眸一睨,鋒銳如劍的視線直指魏無音手裡的白玉剛卯。
拿元..藥?魏無音額際滲出細汗,飄出藥香的溫潤玉飾似有千金之重,難以握持。這小小一方玉器的暗格里,貯裝多少芳華正茂的少女青春,使多少女子無辜天亡?貝雲瑚那無法繼續的人生,是不是也裝在這裡頭?
丹道不可逆,內外皆然。
魏無音萬沒料到,自己竟成了這樁絕惡之行的大義名分。
他默然良久,偌大的石室裡,只余冰無葉將斷未斷的咻喘。魏無音蹲下身來,正視著他的眼睛,唯恐他聽不明白似的,一字、-字地慢慢說:“若我師兄在此,你必死無疑;幹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你再不能成為他的朋友,與他同頂一片蒼天。師兄不在,只能由我代他收回信物,從今而後,你不再是潛鱗社的一員了,風雲峽的一切亦與你無關。再讓我知曉你為惡,仔細你的狗命。”將白玉剛卯收入懷中,隨手十起皇衣,撇下頹然慘笑的冰無時,起身走了出去。
一群美貌少女與他在院中擦肩而過,甚至來不及行禮,急促的腳步聲旋即沒於階下,繼之而來的是此起彼落的驚呼聲……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0-26 19:04:21
第三十折 風雪何至 奇貨可居
儘管分開才幾個時辰,當中還一路東奔西跑、差點被人面霧蛛幹掉,可十七爺也是抽空想過重逢景況的。
但無論如何腦洞大開,他都想不到是這樣。
他抱著貝雲瑚走完了大半段山道,向來牙尖嘴利絲毫不饒的丑丫頭,罕見地沒什麼反抗,猶如一頭溫馴綿羊,靜靜偎在他懷裡,不發一語。一路上獨孤寂的懷襟始終溫溫濕濕,她的眼淚掉了整條路,怎麼也停不下來。
直到入口處的白玉牌樓映入眼簾,漸有些擔筐挑籮的小販、抬肩輿的腳夫香客交錯而過,頻頻回頭打量,貝雲瑚才低道:“放我下來。”獨孤寂依言而為,沒半句插科打諢的酸話,就這麼與她並肩無言,下了龍庭山。
對貝雲瑚來說,這趟旅程已經結束了,但有些事還不算是了結。
他倆回到一片狼籍的始興莊。本就說不上生氣盎然的封閉莊子,不過幾晝夜光景,已和廢墟差不了多少。
據說獻祭之夜的後半,兩人皆未參與的部分,那才叫一個慘烈。
一干號稱永夜長生的“夜游神”被十七爺徒手虐菜,當眾拆成一桌生鮮排骨,什麼“不死不衰,長歸冥照”全都是屁,再沒有比信仰崩潰更可怕的打擊,半數以上的莊人當下便發了瘋,場面完全失控。
待少部分人逃到郡內的龍方氏分家,宗族長老們組織鄉勇攜械前來,只見瘡痍滿目,一地殘屍;縱有活人,除卻身上的創傷不說,喃喃自語目光呆滯,時哭時笑乃至暴起傷人,也不足為奇。
龍方太爺滿門俱亡,連婢僕亦不能免,只有回山的龍大方逃過一劫,貝雲瑚甚至在屍堆裡發現方栴色,冰無葉一系的男徒至此斷絕,不知是幸或不幸。
從分家迅速介入看來,美其名“同宗相扶”,佔地侵產恐怕才是真正的目的。龍方颶色小小年紀長年離家,如今只剩孤身一人,未必爭得過這些遠房叔伯爺祖。
貝雲瑚和獨孤寂盤桓多日,始終未見憐姑娘與另一位女陰人的踪影。歲無多等人的殘屍被村民扯得四分五裂,似遭啃食落腹,或以為能得到夜神之力,只頭顱吃不下去,臉上也沒剩幾兩好肉,不可謂之不慘。
女陰人若為發狂的村民所圍,吃得渣都不剩,也非是不能想像之事。
貝雲瑚將龍方家尚能辨認的幾具屍骸,包括太爺和幾名家人收埋妥適,結了借宿打尖的錢,第三日一早便收十包袱上路。行出里許,將拐上車馬大道之際,一人叼著草,懶洋洋地癱在路旁大石上曬太陽,卻不是獨孤寂是誰?
“一聲不吭就走,你這也太不地道了,丑丫頭。”落拓侯爺斜乜著少女,卻不像真生氣的模樣。
貝雲瑚淡淡地回望著他,忽道:“我替你多付了兩天的酒錢飯錢加住宿,還是上房,你走之前拿回來沒有?”
獨孤寂哭笑不得。“這時候,你跟我說這個?你個醜——”
“十七爺。”貝雲瑚輕聲道,彎翹的濃睫微顫,視線落於鱗靴尖,嘴角似帶著笑,卻沒真笑出來,眼眶裡隱有水花浮挹。“我們,就在這里分道罷,多謝你一路照拂。利用了你,我很抱歉。”
獨孤寂以為她在說笑,但他看夠了她的眼淚,丑丫頭流淚時才是認真的,一把心掏出來就會這樣。想上前握她的手,卻動彈不得,唯恐靴尖一頓地,就把她眼眶裡不住打轉的水光給震溢出來,淌過柔嫩的面頰。
“我那兒……白城山其實挺好的,風景不錯。還有冷泉。”
他勉力笑了笑,臉卻直發僵,澀聲道:“你不用住下啊,玩幾天散散心也好。我……挺能逗你笑的不是?把心裡的不痛快清乾淨了,想去哪兒再去哪兒,我絕不攔你。”
貝雲瑚抬起頭來。“如果我說我多留了這兩天,是為了讓你找梁小姐,你能找她麼?”獨孤寂無言以對,破碎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所以我也不能,十七爺。你想要的,我給不了。你雖不是好人,卻待我很好很好,再這麼繼續佔你便宜,我會忍不住討厭我自己。”
獨孤寂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也想不起是怎麼結束的。他罵了她麼?是不是剜心勾腸似的說了許多難聽的傷人的話,才能略抵難堪失望?回神時貝雲瑚已不見踪影,喉嚨嘶啞疼痛,眼角乾澀,狂哭狂笑用盡體力,似又經歷一次破境的耗竭與艱辛。
小燕兒說得沒錯,十年過去了,他卻半點兒也沒長大。
丑丫頭是看透了他的幼稚可笑,才選擇斷然離去的麼?
他雙手掩面,在路旁直坐到夜幕低垂,野地裡無有燭照,只一物回映著星月輝芒,在懷襟內散發淡淡金光。這名為“指掌江山”的蛾眉刺原有一對,兄長贈他一柄,丑丫頭搜刮了去,離開前又悄悄放回他房裡;兜兜轉轉了大半圈,終究是送不出。
“……我得去趟越浦。”貝雲瑚等他鬧夠了脾氣,才平靜地說。“還不了'龍雀眼',這門親不能不認,就算命不久長了,我也要走得清楚明白。”
——越浦沈家。
峰級高手的“分光化影”之能,令獨孤寂在兩個時辰內趕到越浦,城樓關隘直若無物,到得沈家的豪邸也才剛過戌時。
這片園林相較於獨孤寂的記憶,至少擴大了一倍有餘。做為率先押注兄長的東海豪商代表,沈家在獨孤氏逐鹿天下的發家過程中,還是撈了不少好處的。
沈太公今年八十有四,以一名身無武功的普通人來說,其生命之強韌,委實教人敬佩。獨孤寂小時候經常坐在老人腿上玩兒,兄長和蕭先生來討軍資時,寧可忘帶魚鱗圖簿、糧餉清冊,決計不會忘記帶上他。
老人三子死於前朝,那會兒老四沈季年怕還在上一世裡未及投胎,沈太公一見白胖壯健的小十七,心情便好得不得了,再離譜的數兒都能答應下來,想方設法張羅。後來獨孤寂才聽人說:沈太公曾想收他作螟蛉,願意立下血誓書,約定將來由他繼承沈氏的家業,連蕭先生都動了心,只兄長不知何故,堅持不允。
要是締結盟誓,真讓十七爺改了沈姓,估計後頭營建平望新都等,也就沒央土任氏什麼事了。二哥繼位後,起用任逐桑為相,政商合流,實力大增,以沈太公為首的舊東海豪商遂退出京畿,沈家尤其受到抑制,沈太公擴建園林逐聲色之娛,興許也是“無所用心”的表態。
獨孤弋拒絕沈太公的提議不久,太公一名小妾便有了身孕,沈太公以為是小十七帶喜,亦發疼愛有加。嚴格說來,十七爺和沈少永——沈季年的字,獨孤寂小時候管他叫“鼻涕蟲”——算是一起長大的,但他倆的童年均十分短暫,獨孤寂十三歲便隨兄長上陣殺敵,自此武名赫赫,五道皆知;沈季年十四歲娶妻,十六圓房,完全反映了沈太公在“沈家無後”一事上的恐懼。
丑丫頭嫁入沈家作續弦,肯定不是給老人暖床的,該是鼻涕蟲死了老婆。
十七爺被軟禁的第三年,有人輾轉送來了一盒糕。他是意圖謀反的逆臣,誅十族都不過份,禁軍出身受牽連的沒一萬也有八九千了,誰還敢給他送東西來?
可十七爺一看就知是誰送的。
舟子橋畔王雀家餅鋪,在食不厭精、窮奢極欲的越城浦,撐死也就是二流下的糕餅鋪子,豪門富戶不屑一顧,獨孤寂和沈季年之所以會一偷再偷,除了獨孤寂覺得好玩,也因為店裡有個漂亮的小姊姊。
盒裡的餅子全是沈季年愛吃的口味。心不甘情不願的沈家小公子總是負責偷,而十七是負責偷看,兩人聯手作案經年,沈季年根本不知道他愛吃什麼,淨揀自己喜歡的下手。
獨孤寂記得那天白城山上大雪紛飛,送餅的人頂著風雪走了,免被四周監視的緹騎拿下審問。他就著炭火粗茶,獨個兒把整盒餅吃了,邊吃邊笑,眼淚直流。
“鼻涕蟲……你他媽是傻的啊!教太公知道你幹這種事,還不打斷你的腿!”
沈太公毫無疑問是一名狂熱且豪膽的賭徒。他在擁有天下五道的前朝和僅只東海一道的獨孤閥之間押注後者,在獨孤氏的嫡庶之爭裡押注了庶出的兄長,要嘛全贏,要嘛全輸。事實證明:老人的眼光和運氣都好得不得了。
但坐實造反死罪、僅以身免的罪人,沒有什麼可押注的,沈太公毫不猶豫便與他劃清了界線,保住沈家。沈季年與他,遠遠不如太公待他的親,但也比不上太公的絕,冒著受連累的偌大風險,給他送了盒糕來;若教太公知曉,九成會打斷兒子的兩條腿。
丑丫頭要嫁人,沈季年許是不壞的對象。但他不想面對貝雲瑚將同床共枕、甚且生兒育女的對象,就算鼻涕蟲也不行。萬一失手打死他就糟了。
獨孤寂走進沈太公屋裡時,老人正披衣盤腿,隨意坐在榻上,服侍的婢僕早早就被摒退,几上留了盞琉璃燈。
“太公久見。”他衝老人團手長揖到地,執的是晚輩之禮。
瘦如一隻馬猴的老人佝背瞇眼,凝視良久,露出懷緬之色,半晌才道:“你先寫條子是對的,十七郎。要心裡沒個底,你這麼忽乎然走進來,我還以為是東鎮來接我了。”老人口中的“東鎮”,指的是兄長獨孤弋。兩人在白玉京初識時,獨孤弋是以前朝鎮東將軍的身份前往拜會,沈太公喊到白馬王朝開國、兄長駕崩,始終沒改口,普天下能這麼喊的也只有這一位。
十七爺忍不住笑起來。“有這麼像麼?”
“簡直一個模子刻就。”老人攢了張紙頭,潦草的字跡寫著“稍晚來見太公,十七郎拜上”,搖頭嘆氣。“你現下能到處亂跑,是領了陛下的恩旨麼?”
“差不多。幹些黑活,見不得光。”獨孤寂聳聳肩,翻起桌上的杯子給自己斟了杯茶。“我就剩這點用處啦,兩膀氣力,給人當槍使。”
沈太公也笑起來。“你來得正是時候。我近日老覺有人在耳邊說話,要不然就在屋裡哪個旮旯角兒,說是讓我準備準備,指不定……時日近了。我一直想再瞧瞧你。”
十七爺咧嘴一笑。
“您這副身子骨,肯定比我命長。閻羅王著緊錢包,怎敢讓您下去,這不得給削得囊底朝天?一來一往的,押上紗幘襆頭都不夠抵債。”老人給逗樂了,呵呵笑個不停,雖然枯瘦如猴,卻是神完氣足,眸光尤其精悍,莫說八十四,就是卅四的青壯漢子都沒這般精神,活到一百二也沒問題。
“說罷,你找太公什麼事?”良久,老人收了笑聲,深陷蛛吐的黃濁細目迸出銳光,雖帶笑意,但普通人若被這蜥蛇一般的視線盯上,怕笑也笑不出。“過去東鎮和蕭先生前來,不拿點什麼總不肯走。你好的不學,淨學這些壞德性。”
“不仗著太公疼我麼?”獨孤寂嘻皮笑臉:“家裡有一顆叫'龍雀眼'的鹿石,對不?”
沈太公眸光一斂,嘿笑道:“原本是有的,現下沒啦。”
“我知道,當聘禮給了章尾始興莊龍方家。”獨孤寂眼珠滴溜溜一轉,涎臉續道:“醜……呃,我是說那位龍方姑娘丟了龍雀眼,想退婚又賠不起鹿石,太公能否看在我的面上,這事就算了?”
沈太公打量他片刻,癟嘴搖頭,咋舌聲不斷,看起來更像猴兒了。
“十七郎,你把主意動到我未過門的兒媳婦頭上,少永鰥居多年,我好不容易給他談了這門續弦,你忍心作梗麼?”
獨孤寂想到丑丫頭的大紅嫁衣,想到當夜纏綿悱惻極盡繾綣,那難以言喻的銷魂蝕骨、輕憐密愛,不由得心痛如絞,咬牙定了定神,正色道:“太公誤會了,我個幽禁山間的罪人,沒想搶誰的老婆。只是龍方姑娘要留要走,我希望是她自己的意願,非為龍雀眼。懇請……懇請太公應承。”
“這位'龍方姑娘'與你,是啥關係啊?”
“只是……朋友而已。”獨孤寂神色一黯,卻未逃過老人毒辣的眼光。沈太公笑道:“龍雀眼價值連城,看來是交情深厚的朋友了。也罷,金珠財寶不過是身外物,待她來到越浦,我會詳細問過她的意願,若她不願嫁與少永,我決計不會為難她。”
獨孤寂慘然笑道:“多謝太公成全。我來過的事,也請太公莫向她提起。”
老人豎起大拇指。“為善不欲人知,夠仗義!你這便要走了?”
“我在龍庭山下還有點事,得有個區處。”十七爺起身作揖,將出門時突然停步,低聲道:“若她最終選擇留在沈家,請鼻……請少永好生待她,她是個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沒等老人接口,徑自推門而出,在一地月華之間消失了形影。
約莫十天后,貝雲瑚終於來到沈家。
她被安排在偏廳等候,負責通報的下人好不容易才弄清楚,這位一身旅裝風塵僕僕的絕色少女,竟是原該乘坐花轎大隊簇擁的家主續弦,不敢怠慢,趕緊請了沈季年和太公前來。
始興莊的變故,越浦已有所聞,沈太公殷殷垂詢,少女語聲動聽,敘述條理分明,盡顯閨秀風範;雖是實問虛答,倒也挑不出什麼錯處。她所持的關牒文書俱是官印正本,寫有閨名“龍方雲瑚”,應非有假。
最要命的是:沈季年一入偏廳,人就傻了,自始至終不發一語,還差點打翻了茶盅。沈太公對這根獨苗兒的性子還是清楚的,沈季年謹慎、沉穩,不好聲色,是理想的守成之人,便與身故的元配李氏青梅竹馬,感情甚篤,也絕非是色授魂與的痴迷。
老人雖答應獨孤寂,但不想輕易放走貝雲瑚——價值萬金的龍雀眼,在他看來不值一哂。十七郎不惜擅離幽地,專程走一趟越浦,低聲下氣求人,才是這位絕色少女身價不凡之處。
沈太公對鹿石一事不置可否,為免十七郎日後上門理論,輕描淡寫說了“寶物既失,也就罷了”之類的場面話,但也僅此而已。老人看出藏在得體的應對和驚人的美貌下,少女那輕飄飄般無所依恃的茫然失措,溫言撫慰之後,變著理由留她在府上暫住,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個月。
當中最快活的,就屬沈季年了。
這位沈氏的青壯當主一反平日的沉默寡言,每天都像心中有蝴蝶在飛舞,只消遠遠看著貝雲瑚,胸口便快樂得像要炸開似的;他從未如此際一般,衷心感謝老父專斷獨行的安排——原本他對續弦一事是極為抗拒的,哪怕他已習慣不反抗——這甚至改善了父子倆的關係。
沈季年出生時,父親就是別人家裡爺祖的年紀了,年齡差距並未使他得到孫兒般的寵愛,父親需要他快快長大,以繼承家業;況且,他知道父親更習慣與另一個孩子親近。
他不恨十七,雖然回想起來,十七總變著花樣欺負他,但外頭的孩子侵凌時十七一定挺身而出,誰來都打他不過。這讓沈季年覺得自己有哥哥,而且還是很厲害的哥哥。
父親知他遣人送糕上白城山那日,未及摒退左右,掄起手杖就是一通亂揍,打得他頭破血流、遍體鱗傷,若非亡妻阿芸以身子遮擋,情急之下哭喊出“阿舅”的舊稱,令老人愕然停手,沈季年怕已被父親活活打死。
他明白父親為何能對十七那樣無情,但他做不到。
那是十七啊,他怎麼可能造反?誰敢造陛下的反,十七頭一個滅了他!那是他哥呀,他最尊敬最愛戴、能為了他死上一萬遍的兄長,十七怎麼可能謀反?肯定是定王一黨誣陷他!
“……讓你再說!畜生……逆子!你想讓沈家挫骨揚灰,滿門俱滅麼?”父親一拐打飛了他兩枚牙,打得沈季年滿嘴鮮血。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興許也是最後一次對父親赤裸裸地顯露情緒。他可以理解,卻無法接受父親的冷酷無情。就算救不了十七,起碼可以關起門來,一起流著眼淚吃完一盒糕,那才是家里人。
阿芸死後,除了兒子沈世亮,沈季年便不再對誰懷抱家人的情感了,直到雲瑚姑娘來到沈家。
貝雲瑚一而再、再而三地刷新了他對完美女性的想像:既有名門閨秀的溫婉,又有花魁難及的美艷,府裡下人都歡喜她。世亮每天黏著這位漂亮姊姊不放,同食同嬉,貝雲瑚甚至教他讀書習字,帶他蹴鞠騎馬,說適度地活動筋骨,對身子長成有益。別看她嬌滴滴的弱不禁風,投壺擲石打水漂兒,樣樣玩得比男子出色,府裡的下人沒一個是對手,沈世亮對她崇拜得簡直無以復加。
會烹飪、會女紅,應對得體,聰慧過人,疼愛孩子……不說這些,沈季年沒想過自己能跟她聊阿芸,聊頭一次在姑母家見到她時,怎麼弄壞了她的泥泥狗,兩人用葉子擺酒席過家家,還有阿芸嫁來頭半年改不了口,老喊父親“阿舅”的糗事。
他總是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最後掩面吞聲飲泣,丟臉極了。
貝雲瑚靜靜聽著,不曾取笑過他,偶爾拍拍他的手背,似鼓勵似安慰。有回不知哪來的膽子,沈季年不無猶豫地握住她溫軟雪嫩的小手,而她一直等到他不再流淚,才輕輕將手抽回。那晚,沈季年興奮狂喜,幾不能眠,告訴自己這是絕好的徵兆,雲瑚姑娘會接受這門親事,樂得活像十七八歲的魯少年。
貝雲瑚又去見過太公幾次,辭行的話語卻越來越難出口。不僅是因為老人狡獪世故,也可能是她很喜歡沈世亮所致;同小孩子遊玩,使她不再頻繁想著和那人有關的一切,又毋須為無法回應十七爺的感情感到歉疚。
但留下來是不可能的。她意識到這點,是來此兩個多月以後的事。
某天夜裡,沈太公將沈季年喚入書齋,摒退了左右,整座獨院兒裡就只剩下父子倆。“少永,找你來,是要同你說說云瑚的事。”老人揭開茶碗蓋,以蓋緣輕刮著茶湯表面的浮沫渣子,低垂眼簾,卻沒有就口的打算。
沈季年早有預感,父親派了幾個老媽子到雲瑚院裡,美其名曰服侍姑娘梳頭洗浴,實則觀其體態起居,判斷是不是完璧,能不能生養。當年阿芸初來府裡也是這般,後來才會過意來,於閒聊之際當作趣聞說給丈夫聽。
“都聽父親安排。”他強抑著雀躍,一如往常恭敬垂首,立於父親座前。
“坐。”沈太公朝身畔抬了抬下巴,仍未看他。兩者皆不尋常。
沈季年忽覺忐忑,抑著詢問的衝動依言落座,忽迎上老人抬起的銳利目光。
“再不迎娶雲瑚,只能讓走了。近日她來瞧我,其實是想走的意思,我沒讓她說出口。”視線並不苛烈,卻很嚴肅。沈季年斷定父親非是動怒,只是不明白何須若此,習慣性地閉口靜聽。
“你很歡喜她,是不?”
沈季年面色微微一紅,嚅囁道:“雲瑚……是很好的女子,對世亮也好,瞧著是真心。”
老人點頭,良久才道:“我有把握說服她留下。難的,是你這廂。”
沈季年茫然不解,聽老人續道:“……過門後,須給她清個獨院,入夜你就別過去了,以杜人口實。夫妻分寢既瞞不了人,實也不需要瞞,過兩個月你再納房小妾,便再也自然不過——”
等……等一下!沈季年目瞪口呆,不明白父親在說什麼。即使是獨斷獨行的沈太公,過去頂多催促他與阿芸快快生子,不曾干涉床笫之事。他為雲瑚的美貌溫柔傾倒,自當廝守終生,哪有分寢的道理?
“我讓胡嬤等人就近探查過,”老人舉手打斷他的慌亂無章,淡淡說道:“也取她嘔出的腹水讓大夫相驗,確定至少有兩個月身孕了。到得第三個月腹部隆起,須瞞不過旁人眼睛,就算她不想走也只能走了,否則誕下的孩兒誰都以為是沈家骨肉,我見她不是佔人便宜的性子,不欲沈家擔上乾系,近日內,十有八九會不告而別。”
沈季年宛若晴天霹靂,半晌才明白父親的意思,原來他心目中冰清玉潔、完美無瑕的瑚色姑娘已非完璧,竟懷了其他男子的骨肉。
但……那又如何?她從沒說要嫁我。始興莊一夕風流雲散,章尾郡龍方氏本家名存實亡,如今她孤身一人,若肯委身下嫁,替她養育腹中的骨肉又如何?世亮非她所生,雲瑚不也一般疼愛?
沈季年下定決心,反覺心頭一寬,不再掙扎,正欲開口,卻被父親陰沉的眼神硬生生迫回。
“蠢貨!區區皮囊,有什麼價值?有價值的,是她腹中肉塊!你睡了她,將來旁人追究那孩子的血脈,說是沈家的種,問你有沒插過她的美屄,一句就能讓你的言語再無人信!”
老人冷笑:“要娶她,你不只洞房花燭夜不能幹,以後每夜都不能,就算我死了你依舊不能!忍耐不了,這等紅貨你便不配持有,趁早送走兩不耽誤,反正花花皮囊有的是,她毋須守活寡,你也用不著折騰自己。”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留下她。)
有名無實的沈家當主無法反抗老人,父親叫他來是布達,而非商量,雲瑚姑娘的去留早已決定了。強烈的不甘轉為對真相的渴求,沈季年恨不得將腹中胎兒的父親碎屍萬段,卻難忍好奇;握緊拳頭,指甲幾乎戳進肉裡,澀聲道:“她……她究竟懷了誰的孩子?是誰……玷污了她的身子清白?”
老人伸出鳥爪般的枯瘦五指,攀著他的顱側揪至面前,衰腐濁氣噴得他難以呼吸,卻不敢掙扎。“接下來要告訴你的秘密,我會帶進棺材裡。若你沒等到紅貨得見天日的那當兒,記得把秘密告訴世亮,瞧瞧我賭的這枚石頭,是讓沈家乘龍禦鳳直上青霄呢,還是挫骨揚灰,滿門俱滅!”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0-28 10:54:03
第卅一折 有情終逝 荏苒光陰
沈季年完全被父親的威壓所懾,活像被蟒蛇盯住的青蛙,一動也不敢動,沈太公黃濁精亮的細眸裡掠過一抹殘忍的光,陰陰續道:“她懷的,是十七的種。”饒富興致地觀察兒子的反應。
就算給他無限的本錢,少永也沒法打造出另一個沈家來,老人很了解自己的兒子。沈季年缺乏一刀殺敵的狠厲決絕,不夠貪婪更不夠卑鄙,他是生長於溫室中的花朵,做不了溝鼠野犬。
這是富二代的宿命。白手起家的初代亟欲擺脫污泥溝穢,卻把子嗣養成了不堪一擊的嬌花,一旦困境驟臨,辛苦掙得的富貴榮華轉眼便還了回去。少永不能一直活得這般天真。
如果他能更像十七一點,那就好了。老人心想。
十七並不粗鄙,更非泥腿草根,相較於開創王朝基業的兄長獨孤弋,十七始終保有某種難馴野性,即使闖下天大禍事,沈太公始終不覺當年收作螟蛉、許以家業的提議是眼光失準。他甚至能明白獨孤弋予以拒絕的心情;換作是自己,也不會捨棄這樣的繼位候補。
沈季年愣了許久,才意識到父親說了什麼。
他覺得心彷彿被人活生生剜出來,還連著血脈斬成了幾千幾百,絞擰著擠出汁液——是那樣的疼痛。他以為自己彈了起來,回神才發現還癱在酸枝太師椅上,雙腿軟綿綿的使不上力,不知是否又跌坐回去。
但,像雲瑚那樣好的姑娘,也只有勇冠三軍的十七才配得上吧?況且,十七是不會欺侮姑娘的。每回偷窺被人發現,姑娘也好、姑娘的家人也罷,誰都能擎著掃帚追過大半座城,打得他倆呲哇亂叫。哪怕十七武功再高,單挑能殺滅異族無數,這點始終沒變過。
真正的強者,絕不恃強凌弱,而且犯錯必認,可以在道理之前低頭。
十七是真正的強者。沈季年從未懷疑這一點,連一絲絲都不曾有過。
知雲瑚不是遭人欺侮才懷的骨肉,而是兩情相悅的結果,沈季年於酸楚之外,忽有些寬慰安心。難怪言談之間,她偶爾會露出黯然之色,寂寞地望向遠方,是因為愛上了無法相從的戴罪之人,擔心保不住腹中的骨肉麼?
放心好了,雲瑚。無論你或十七的孩子,都交給我罷。
只要越浦沈氏還在世上一日,沒人能傷害你們母子倆!
沈太公望著愛子從傷心、迷茫到堅定不移的迅速轉變,下巴差點“匡”一聲砸碎在几上。十七的種算哪門子秘密?這風流成性的死小子當年在平望不知搞過多少名門淑女,打掉的遮羞胎都能拉一隊嬰靈右廂翊衛軍了,如今被奪爵問罪,他的私生子不過禍胎而已,還能稱斤論兩賣?
——若他僅僅是先帝爺的異母幼弟的話,自當如此。如果不是呢?
那麼誰是十七的父親?須得是誰人的子嗣,血脈方能有如許價值?
這才是你該問的問題,少永。
難以言喻的失望攫取了老人。“……沒出息的東西!”老人別過頭去,猴兒似的干癟嘴唇無聲歙動著,端起茶盅狠狠飲盡。
這門婚事就這麼定了。沈太公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說服貝雲瑚留下,或許她也沒別處可去。她和沈世亮格外投緣,沈季年則把話說開,兩人有夫妻名分,卻不必有夫妻之實,一切只為替腹中孩子,提供一個遮風避雨的家。
“那你圖什麼呢?”貝雲瑚望著他,抑住心中淡淡哀傷。
沈季年面露微笑:“我圖的,已經得到了。”把手一指,遠處剛遊玩回來的沈世亮掙開侍女的牽持,歡叫著朝兩人奔來,明亮的眼睛笑成兩彎眉月。
越浦沈氏與章尾龍方氏聯姻,乃東海豪商與鱗族名門的結合,龍方本家遭遇不幸,正需沖喜,沈家遂舉辦了盛大的婚禮,新的沈家少奶奶據說有天香國色,見過的沒口子地誇,越浦豪門間傳得沸沸揚揚。家主沈季年人逢喜事精神爽,成親不到八個月孩子便哌哌墜地,大夥兒心下雪亮:這等絕色,哪個男人忍得住?先好上了也不奇怪。
貝雲瑚生了個漂亮的女娃,沈太公就沒忍住失望之情,在產房外掉頭離去,沈季年和沈世亮卻開心得不得了。嘔了幾天閒氣,禁不住小世亮軟磨硬泡,太公嘟嘟囔囔地給拉來探望,瞧著襁褓中的嬰兒一怔,半晌才喃喃道:“……好漂亮啊。”
“是吧是吧。”沈世亮得意極了,好像有他一份功勞似的。“與太公說了,我妹妹漂亮得不得了!跟姊……跟姨娘一樣好看!”
看來……這秘密也不能跟他說了。只盼長大出息些,別像他老子。老人心中嘆息著,轉頭一瞥那粉雕玉琢似的女嬰,沉落的心情頓時雲破天開,怎麼樣都陰鬱不起來,令他想起了當年抱十七在腿上逗弄的光景。
十七原本該來到沈家,但血脈阻止了他,使老人的企盼化為泡影;十七的骨肉注定該成為可易之貨,換來沈家的飛黃騰達,然而女兒身阻止了她,最終只能留於沈家。老人在這奇妙的因緣流轉間窺見命運,含笑釋然之餘,又覺玄奧難言。
“……辛苦你了。”沈太公對榻上的兒媳婦點了點頭。
“多謝……公公。”
貝雲瑚產後氣色就沒恢復,始終下不了床,整個人像蔫了的花朵,彷彿生產耗盡了精力,不復往昔光彩照人。沈太公直覺不對,迅速撤換了廚房裡的人,將貯藏的食材藥材通通扔掉換新,出入門禁全整過一遍,完全是疑心有人下毒的作派,連沈季年都覺父親大驚小怪,卻被狠狠修理了一頓。
太公為這標致的女娃起了名兒,叫“素雲”。之所以不避母諱,是希望她為母親帶來好運,添福添壽,除了祈祝闔家平安之外,亦能再現貝雲瑚初次踏入沈家大門時,那宛若謫仙般脫俗出塵的豐姿。
◇ ◇ ◇獨孤寂離開越浦之後,趕在天亮前又回到龍庭山下。
山腳白玉牌樓附近儼然形成鎮集,店鋪林立,支應香客朝山所需。他在旅店裡住了幾天,起床落地便踅到牌樓的柱腳下,叼草望著熙攘人群,直到日落才回;在第五日上,等到了雜在進香客裡的梁燕貞。
沒有了濮陰梁府的大隊簇擁,也沒有貝雲瑚那流水價般使不盡的金葉,梁燕貞儘管梳髮扎辮,身上舊衣也是洗淨的,遠說不上邋遢,不知怎的整個人卻灰撲撲的毫不起眼,彷彿罩了層灰。
十七爺在人群中,仍是一眼就看見了她,然而女郎的眼神灰濛黯淡,怎麼也對不上,直到她在他身前約莫一丈處停步,終於四目相視,只是這般距離,眼底都映不出彼此。
梁燕貞穿著鬆垮的棉布衫子舊佈鞋,未著羅襪,頗經縫補的烏褲褲腳肥大,掩去姣好身段;腦後拖著粗辮,黏著汗水塵土的額發有些紊亂,加上手裡提著的長木棍,看上去就是名農婦,除了修長鵝頸微露一絲青春氣息,俱是底層生活的掙扎痕跡。
丑丫頭說得沒錯,她該跟小葉走的。
濮陰已無葉藏柯,小燕兒親手趕走世上最後一個為她著想的人,這一切都是他的錯。獨孤寂插在懷襟的手裡,捏了只沉甸錢囊,足夠她歸返濮陰,但就算是十七爺也明白,拿錢打發她有多傷人。
“你……是去探望阿雪的罷?”他摸了摸鼻子,訥訥開口。“我送他上山了,雖然出了點狀況,人倒是好好的。”
梁燕貞“喔”的一聲,繼續朝山道行去。獨孤寂早知不會有什麼好眼色,沒想到是這等反應,直到擦肩交錯,才低道:“小燕兒,我……”
“她不要你了,是不是?”
梁燕貞轉頭湊近,上下打量片刻,瞧他小退了半步,突然笑起來。
“她傷到你了。這傷永遠都不會好,在你心裡爛著,起先發出腐臭的氣味,到後來,連那股味兒你也察覺不了,旁人卻不敢再近,他們知道你是膿、是瘡,是團爛肉,誰都不想理。十七郎,你得習慣。我已經開始習慣了。”
落拓侯爺回神,發現自己又退半步,那股子驚心卻難以驅除。
梁燕貞眸裡空洞洞的,曾經的歡快、天真乃至勇敢盲目,或有其他難以形容的微小亮光,此際俱已掐熄,只餘一片殘燼。原來改變的並非只有外在,而是被掏了空內裡,玲瓏浮凸的皮囊失卻靈魂,破敗到無法直視的境地。
這是他造的孽,到得眼前時,才發現難以承受。
果然……是丑丫頭改變了他麼?這般負心之舉,獨孤寂昔日不知做過多少,從來不以為如何。什麼時候成了這樣?
他想哭又想笑,手未握穩,錢囊“啪!”摔在地上,揚起黃塵。
獨孤寂連抬眼的力氣也無,遑論撿十,視界裡忽探入一隻白皙的腕子,卻是梁燕貞撿起錢囊,掂掂份量,順勢收入懷中。他難以置信地望向女郎,梁燕貞的眸子毫無生氣,黃撲撲的臉蛋兒綻露虛無的笑容,沾著泥塵的尖頷朝他腰間一抬。
“……我要那條鍊子。”
珊瑚金價值連城,白馬朝傾國庫之力也不過就造了這一條鏈,乃獨孤寂自囚的象徵,更蘊有向兄長懺悔的寓意在內,豈可與人?但他無法拒絕梁燕貞,那虛無的笑容宛若永難饜足的陰人,令獨孤寂心痛難忍,恨不得立即逃離;猶豫一霎,咬牙道:“好!”解鏈兩分,遞去半截時,才發現手有些顫。
踏上三五之境前,瑚金鍊是獨孤寂難以掙脫的束縛;但對峰級高手來說,掐斷鍊環直如喝水呼吸。瑚金鍊在指間無聲分斷,他將解裂的兩半鏈環重新捏圓,又成兩條完整的鍊子。
梁燕貞將鍊子卷好,取包袱巾縛於木杖,掉頭往來時路去。珊瑚金縱使輕韌,挑上山委實太蠢,須尋一隱密安全之處收藏;反正阿雪已平安抵達,幾時去瞧也都一樣。
獨孤寂沒勇氣看她的落腳處,哪怕不是乞丐窩也無法承受。他希望她好好的,有天遇到個好男人,褪去空蕩蕩的眼神,卻聽見自己說:“……這樣,咱們便兩清了罷?”嗓音乾澀,那揮之不去的卑怯令人打心底鄙夷。
挑著包袱的不起眼農婦停步,歪著頭靜靜回望,彷彿挺可憐他似的。
在十七爺開口之前,那張空洞的笑臉倏又轉了回去,不旋踵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只繃出棉布的肉感臀股一彈一扭,燥得人口裡發苦,恨不得按在野地裡剝出兩瓣雪沃,拿褲襠裡的硬棍兒狠狠捅她。
而他卻動也不動,彷彿泥塑木雕,不知站了多久,多久——◇ ◇ ◇江湖子弟江湖老。十年韶光轉眼即逝,龍庭山上葉落花開,從橋底寒潭流向明玉澗的澗水依然冰冷刺骨,連十度的盛暑驕陽都無法使之溫熱。
通天頂慘變之後,魏無音以風雲峽紫綬首席的身份,接下了朝廷送來的毛族質子,不久劍塚副台丞顧挽松親率大隊送來書印,奇宮正式退出了平望和西山韓閥的角力戰場,勉強自風波中存活下來。
禮尚往來,奇宮亦遣使再訪劍塚,應風色赫然在列,就這樣在白城山待了三個多月,算上往返間各種鈍刀慢剮,足足在外遊蕩了大半年,才得重返風雲峽。
此為魏無音的金蟬脫殼之計,不止替應風色脫殼,自己也乘亂返回封地,任憑長老合議炸了鍋,鐵了心不理。
此番慘變,驚震谷、拏空坪、夏陽淵、幽明峪和飛雨峰等派系首腦非死即殘,長老合議深知維繫秩序之緊要,迅速達成共識,應風色遂以風雲峽色字輩首席,成為奇宮史上最年輕的披綬長老,被授與青鱗帶。
風雲峽的錢帛定例遭大筆一揮,減去七成,考慮實際上全由應風色一人所得,倒也不算侵凌太甚,還有人覺得過於優渥,力主在風雲峽開枝散葉以前,當減至一成,以示公平。知止觀並未採納,仍維持原議。
夏陽淵的“石渠神魔”燕無樓晉升紫綬之後,有一段時間成為知止觀的權力核心。身為慘變中為數不多的高位倖存者,這位燕長老暗示應風色:若交出那隻據信是被魏無音拿走、拘鎖了霧核的“永劫之磐”,又或透露其下落乃至相關線報,有助於提升少年在合議的地位,連定例的份額都有商議的空間。
只可惜應風色確實不知。魏無音那廝的事他是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青鱗綬能參加的,僅有三月一度的例會,各脈經通天壁慘變後元氣大傷,自顧不暇,沒了以往合縱連橫、明爭暗鬥的興致,合議次數越來越少,幾乎是“有事方議”,近三年應風色每年未必開得了一次會,之所以頻往主峰,去的都是藏書的通天閣。
陽山九脈均有自家武庫,風雲峽出過最多真龍之主,庫藏質量素為諸脈所羨。但應風色始終記著奚長老說過,他在通天閣中結合陣籙、書法和武功,悟出絕技的故事,一有時間就往通天閣跑。
應風色尚未滿師,魏無音又躲得不見人,長老合議既決定留存風雲峽一脈,總不能放著不管。倔強的少年拒絕了他脈進修的提議,堅持自學,知止觀只好將其考較獨立出來,毋須參加年度大比,每半年諸脈輪派一位長老給他試手,通不過考較便取消自學的特權,往諸脈進修,不得再有異議。
頭一回考較除了擔任主考官的飛雨峰外,各脈首腦全都來了。
應風色的右掌骨輪被歲無多的紙劍洞穿,奚長老為使陰人大意輕敵,替他取出紙劍時刻意留手,於少年的慣用手落下病根;對拳掌影響雖不大,使劍等精細活兒不免大打折扣,說句“廢了”不算言過其實。
但應風色右拳左劍,硬是打平了飛雨峰派出的青鱗綬長老,震撼全場,無人再提別脈進修,紛紛惕省:風雲峽三成的資源全用在這少年身上,豈非養虎遺患?假以時日,又是一個“四靈之首”應無用,陽山九脈還不得悉數俯首,再給他壓個二三十年?
緊接著的大半年間,應風色的日子格外艱險,幾次差點喪命,看似意外,但那種幕後有人的危機感卻無處不在。
而這露骨的不友善忽於第二次考較後,消失得無影無踪。
驚震谷白綬首席覺無渡人稱“隴魔”,以內力精強著稱,少年判斷久戰不利,上來便一徑搶攻,欲於氣力不繼落敗之前,給主考官留下深刻印象。最終亦如他所料,鏖戰一刻餘,覺長老九成時間在防守,逮住他舊力用盡新力未出的當兒,一掌突入臂圍,本擬轟得他背嵴落地,摔個四腳朝天;應風色卻立穩身形,拉開架勢,尚有一戰的餘裕。
原來他在最後關頭,回掌硬接這一記,乘勢飄退,躲過猛虎落地烏龜朝天的窘境,旁觀諸人紛紛撫掌,面露微笑。覺無渡可能是沒面子,殭屍般的青臉上無有表情,冷冷道:“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
應風色則長揖到地:“謹遵長老教誨。”暗嘆驚震谷沒有了奚長老,剩下這些上不了檯面的雞腸小肚,難怪平無碧就那點出息。
後來才明白,輸不起的覺長老其實是為他好,而撫掌讚歎之人,笑容裡藏的是別樣心思,但又已過了好些年。應風色不是沒想過向“隴魔”覺無渡請益,但他是風雲峽的麒麟兒,注定成為第二個應無用,少年拉不下這個臉。
每年來考較他的披綬長老等級不斷提高,除紫綬首席不欲自貶身價,各脈金綬以下,應風色差不多都會過了,雖然總是輸,但這並不丟臉,贏了才不正常。便是風雲峽的麒麟兒,幼獸畢竟是鬥不過成獸的。
若非年年在長老席上旁觀大比,應風色可能會對自己的武功進境更自滿、更有信心也說不定,可惜人沒法活在夢裡。
通天閣做為九脈共有的武經庫藏,周圍有相當繁複的陣法保護,但其實就在知止觀——明面上那個——玄光道院的後頭,居高臨下,可見觀中的道人香客來來去去,吵雜的誦經人聲卻不致穿透陣法壁障,視野甚是開闊。
而觀中之人回頭仰望,只見得後山雲霧繚繞,仙氣飄飄,除了樹影之外什麼也沒有,殊不知山壁頂端有座三層石砦,內裡藏有四百年來指劍奇宮的武學典籍,乃武林中人不惜身家也想來一瞧的寶庫。據說通天閣的陣法僅次於護山四奇大陣,但奇宮弟子進出慣了,不當回事兒。
應風色拿了本拳經倚欄翻閱,山風倒比他翻得更勤些,忽見底下的玄光道院之中,幾名年輕人圍成個小圈圈兒,用腳不知在撥弄著什麼,瞧服色像是飛雨峰的弟子,嘻嘻哈哈的鬧得正歡,可惜山風呼嘯,又有陣法隔絕,聽不見他們的言語。
明面的知止觀是著名的叢林,出入既多且雜,為免不必要的麻煩,奇宮各脈無不三令五申,不許弟子擅入;反過來說,要避開長老干點壞事,玄光道院可是絕好的去處。
應風色本不想理,見幾人所圍、被當球一般踢來踢去的,分明是個人影,一想不對:“萬一欺侮的是別派弟子,又或是不懂武藝的普通人,這還了得!”將拳經收入懷襟,翻過欄杆,從樓高三層的通天閣頂一躍而下,連簷瓦都沒踩破半塊,貓兒般輕輕巧巧落了地。
閣外陣法有幾處出口,應風色揀了條捷徑,出陣已在道院的後牆外,踏壁一躍而過;尚未落地,提氣低喝:“飛雨峰的小鬼,敢來胡鬧!”眾人未及回頭,一人叫道:“不好,是青鱗綬!”鬧事的五六名弟子一哄而散。
應風色聽得一清二楚,說話之人中氣不足,此為胸口積鬱之兆,只能是居中被圍的苦主。他平日是不繫鱗綬的,那人應是瞥見應風色一身青衫,錯著錯使,信口胡謅解圍。
應風色伸手將他拉起,發現那人比自己高了半個頭,手長腳長,身板清瘦卻肌肉結實,只是背有些佝僂,不知是自信不足,抑或被踢傷了肋骨;儘管鼻青臉腫,仍看得出輪廓甚深,髻子散開的濃發又硬又卷,帶著奇妙的金紅,惹眼如黝亮的古銅色肌膚。
多年不見,應風色還是認出了他,哪怕眼前頎長的外族少年,與記憶裡的模樣已無半分相似。
“……阿雪!”他蹙眉道:“你在這兒做甚?”右手欲松未松,甩開反倒顯得不夠從容,又不想繼續握著。
所幸毛族少年起身站穩,便即放手,拍去塵泥,咧開一嘴白牙。
“挨揍啊,師兄。真是好久不見了。”
阿雪——不,不能再這樣喚他了,該叫韓雪色才是。但誰也想不到,堂堂的奇宮備位宮主、未來的真龍之傳,居然在玄光道院裡被一頓圍毆,起碼應風色是絕難想像的。他今年幾歲了?十七……應該是十六罷?應風色端詳著少年突出的喉結,以及唇頷上的柔軟細毛,不覺生出“時光荏苒,絲毫不待”的長者之嘆。
畢竟,他也已經二十有二,追上當年飛雨峰的次席唐奇色的年紀了。
韓雪色的歸屬,約莫是通天壁慘變後,長老合議上少有的角力攻防。
無論如何,那都不是青鱗綬能參與的層次,應風色僅被知會了結論:在十八歲的冠禮前,韓雪色由諸脈輪流養育,限期一年,期滿即送往下一處……差不多就是“輪至別脈進修”的那套章程。
他記得首年是由飛雨峰帶了人走。魏無音當時還未棄風雲峽而去,在應風色盤桓白城山期間,據說那廝每隔幾日便去飛雨峰探視,獨無年長老也尚在養傷未及閉關。此人剛正不阿在山上是出了名的,有他在,決計出不了什麼亂子。
(今年……又再輪迴飛雨峰了嗎?)
飛雨峰的傳言他有聽過一些,但山上風氣大抵如是,非獨飛雨峰然。
正自沉吟,韓雪色卻拍了拍膝腿,拱手作別,一拐一拐地欲出洞門。應風色不及拉住,身後一人叫道:“好你個冒稱長老的東西!是哪一脈的小畜生活膩了,來管飛雨峰的事?”卻是先前逃走的六人去而復返,足下未停,散成了個不鬆不緊的圈子,將應韓二人圍住。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0-28 10:55:23
第卅二折 幽窮降界 九淵再臨
韓雪色露出“糟了”的喪氣表情,按著微佝的左脅,認命似的放棄抵抗,也沒想開口求饒,彷彿已知並沒有什麼用。應風色總算明白他何以匆匆欲走,是捱過幾頓狠揍,才能練就這樣的直覺?青年面色沉落,忍不住捏了捏拳頭。
來的六人全是生面孔,年紀與韓雪色相若,看來是“開枝散葉”後才上的龍庭山。
二十幾年前妖刀亂後,適逢前朝傾覆、我朝肇興,朝野一般的亂,奇宮在這段時間裡折損了鉅量的菁英,幾乎動搖根本,遂有長老提出“開枝散葉”之說,主張放寬收徒的各種限制,包括年紀、出身等;最關鍵的一節,就是不限由鱗族六大姓內取材。
須知黑白兩道各大山頭,締盟固是擴展勢力的不二法門,但結親或許才是效果最強的終極手段。通婚互好、義結金蘭、易子而教……透過這些方式,能使兩方乃至多方在不強取豪奪的情況下穩固同盟,可說是上上之選。
強調純血,又有“上位者不婚”這條死規矩的指劍奇宮,先天上就杜絕了最經濟實惠的擴展方式,說好聽是孤高,講白了就是擂磚打腳。數百年來,東海“三鑄四劍”七大門派,差不多都輪過幾回武林霸主了,便只奇宮避居龍庭,守著冷灶故作姿態,始終與至尊無緣。
“開枝散葉”只是第一步。
通過這項變革,指劍奇宮不止能收外邊其他根骨清奇、天賦異禀的孩子,更可以廣納東海乃至各方勢力的繼承人,傳授武藝,聯繫情感,待日後上位,與山上結成緊密聯盟,進一步拓展勢力,才能打破奇宮四百年故步自封、日益受限的窘迫。
這個提議起初被視為異端,受到猛烈的抨擊,拿來當成消滅政敵的手段等等,自不待言;直到通天頂之變後,昔日贊成或反對的陣營中堅都死得差不多了,奇宮何止動搖根本,簡直慘遭斷層,六姓氏族既供應不了忒多新血,也對山上保護重要子嗣的能力產生懷疑,不少子弟被宗族火速召回,不再記名留山。
到了這個份上,“開枝散葉”已是不得不然。
包圍上來的六名飛雨峰弟子個個神情不善,顯是將應風色當成了哪個不長眼的別脈小白,仗著人多勢眾,對年長的“師兄”毫無懼意,遑論禮敬三分。其中一人略有眼色,打量片刻,忽然一扯同伴,遲疑道:“且慢!他該不會是……風雲峽的那個……”被揪住的那人不耐甩手:“哪個啊?”見同門比了比腰間,不由一怔。
應風色笑道:“沒錯,我是有條青鱗綬,想不想看?”他歷年坐於大比會場的長老席,穿的可不是今天這樣。
六人越想越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人道:“管他的!打得他閉嘴了,還怕甚……呃啊!”話沒說完,應風色一拳正中鼻樑,搗得他仰血釃空,還沒倒地便已昏死過去。
應風色未及收拳,反足一記“虎履劍”標出,足槍貫腹,蹴得身後之人倒飛出去,重重撞上梧桐樹,連慘叫都發不出,蜷在地上軟軟抽搐。其餘四人驚呆了,顯是毫無實戰經驗,應風色暗叫“僥倖”,掌穿拳底,按著最近那廝的腦側往柱上一撞,再放倒一人。
三名飛雨峰弟子如夢初醒,怒吼撲來,應風色一個箭步迎上,撞入三人之間,推、拉、砸、拱一氣呵成,將人三向分開,猱身纏住其一,拳掌膝肘齊出。那人踉蹌後退,卻怎麼也拉不開距離,被拿下不過是稍後之事。
摔飛的兩人使鯉魚打挺躍起,其一眼珠滴溜溜一轉:“先殺毛族雜種!”拔出匕首遞去,衝同門使個眼色,縱身飛蹴應風色的背心,聲勢凌厲,使的也是“虎履劍”。
應風色側身避過,欲救韓雪色,原本被一輪搶攻、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的對手竟反客為主,纏上猛攻;才被應風色擊退,“虎履劍”腿風又至。
(……可惡!)
縱使紀律廢弛,質素大不如前,飛雨峰的團戰訓練仍是傲視九脈,哪怕兩人單打獨鬥皆非應風色之敵,聯手卻威力大增,難以擺脫。而第三人手持利刃、與阿雪繞著假山貓捉老鼠似的瞎繞,雖然韓雪色死活不吭聲,應風色仍不免分心,此消彼長,險象環生。
應風色能在諸脈環伺下存活,是因為長老們看出了他的局限。
他始終是領先群倫的,山上沒一個色字輩能相提並論,不管鱗族正統或散葉開枝,誰都比不過風雲峽的麒麟兒。
但他的領先幅度,隨著年齡增長逐漸縮短。
十二歲的應風色,只要不被擠蹭得施展不開,他自己就能找出地形和戰術上的優位,條件許可的話,一口氣打倒十餘個同齡人也不成問題;而廿二歲的應風色,除非用上偷襲之類的旁門左道,同儕間較技,一打三幾乎已是極限,不下狠手根本沒有勝機。
應風色是很優秀,但並不是應無用。諸脈皆鬆了口氣。
追逐韓雪色之人終於逮著了他,壓在假山上猛踹幾腳,一口唾沫啐在毛族少年臉上,狠笑道:“吃屎吧,死雜種!”還匕入鞘,轉身去堵應風色。他師兄說得沒錯,哪怕姓應的有青鱗綬,單憑他一面之詞,辦不了飛雨峰的弟子,不如揍得老實了,省去往後麻煩。
應風色以一敵二,看似游刃有餘,但換招之際你來我往,難以拿捏分寸,反不如偷襲時能放手施為,控制傷損;無法有效制敵,徒然消耗體力而已,敵方若再有新血加入,只怕要糟。
眼看三打一的局面將至,忽然奇臭撲鼻,韓雪色不知從哪兒提了只糞桶朝頭頂澆落,一身污黃撲向第三人,兩人滾跌在地。那人“哇”的一聲躍起,詬罵不絕:“死雜種!你……呸呸!”應是痛吃幾兩,捧腹大嘔,嘔得臉都黑了。
正打著的兩人掩鼻走避,應風色逮住機會一拳一個,捶成了熟蝦,揪著後領扔向屎尿沾身的師弟,三人撞作一團,趴入一地穢物;見韓雪色指指嘴巴,比個洗浴的手勢,忍笑點頭,韓雪色提著糞桶一溜煙跑了。
望著一地委頓的“屎人”,青年忍不住蹙眉。且不說韓雪色身份特殊,鬧事鬧到了玄光道院裡,若不嚴懲,往後山上還有寧日?
“開枝散葉”迅速補充了奇宮的低階新血,卻無益於高階菁英的損失。如今山上弟子的數目,似與十年前相去不遠,師長卻不足昔日三成;掌權的紫綬白綬固有凋零,但負責培育弟子、言規身教的金綬青綬,乃至未披綬的無字輩才是最嚴重的斷層。影響所及,年輕一輩目無尊長,散漫荒誕,正統的六姓出身與後進的枝葉開散間,衝突時有所聞。
以嚴格著稱的飛雨峰尚且如此,諸脈可想而知。
這一鬧不知驚動了道院中人否,玄光院主李玄淨他見過幾回,好好說明的話,應不致擴大事端。正想提水將六人沖洗乾淨,拿上飛雨峰問罪,又一人跨入洞門,嚇得嘴都合不攏,肚腩一顫,差點跌倒。
應風色卻搶先認出他來,驚喜交迸:“……龍大方?”
龍方颶色還是白白胖胖的月盤兒臉,腹圍微溢,一副福相,畢竟抽高身子,堆肉的架子更大了,積攢起來頗有成就感。即使青渣喉結都是成人范,眉目間仍看得出童年時的趣緻。
“師……師兄!”
沉穩的嗓音與從前的尖細全然連不起來,應風色一下子無法習慣,湧起突兀的扞格之感。
龍大方奔到身前時一頓,似也在適應他的身高。兩人尷尬片刻,忍不住笑了出來,把臂交握,胸中一片滾熱。“上回見面……”龍大方露出懷緬之色:“三年前罷?”
“對,在拏空坪。”應風色搜索記憶,但其實不是很有把握。“你那時是跟著范長老么?”
龍大方摸摸鼻子,眼睛一轉,聳肩笑了笑。
“差不多吧,反正拏空坪的人都一個樣兒,就沒幾個腦子正常的,不提也罷。我現下在飛雨峰。”
所謂三年前的“見面”,是應風色因公造訪拏空坪,在擠滿圍觀人群的廊廡間瞥見龍大方,如此而已。會談後又被簇擁著去了夏陽淵,接著各種事忙,專程去瞧龍大方的念頭不知不覺間淡了;偶爾想起也是一揮便罷,安慰自己他到哪兒都能混得挺好,不必擔心。
長大就是這麼回事。
當時以為的全世界,不過是現實的一小塊碎片而已,即使無心錯過了,也不容駐足回眸,總有更重要的事推著你往前走。
龍大方已沒有了家,魏無音那廝為他留的脫殼之計,就是安排他去夏陽淵,順便醫治腿腳。燕無樓的醫術無可挑剔,沒讓龍大方成瘸,行走毋須拄杖,但武功身法盡復舊觀,那是萬萬不能了。
應風色從白城山回來後,龍大方吵著回風雲峽,一來復健未成,燕無樓明說不允,二來考較之後氣氛詭譎,應風色自顧不暇,料想燕長老對“永劫之磐”仍未死心,投鼠忌器,必定善待龍大方,於是費盡唇舌,說服師弟留下,這一待就是三年餘。
只是他倆都沒想到:當初的黃金拍檔焦不離孟,就此分道揚鑣。
起初還經常溜出來見面,一起切磋武功,交換見聞,應風色給他銀兩打點新環境;間隔越長,日常各種瑣細阻撓,披綬的色字輩首席和腿腳不便的記名弟子地位懸殊,意味著截然不同的作息人脈,能走在一起才叫奇怪。
沒來得及敘舊,地上諸人哼哼唧唧,一人顫聲道:“師……師兄……”龍大方小眼一瞪:“閉嘴!誰讓你們來的?宮主呢?”回過神來的幾人面面相覷,誰也答不上。
應風色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宮主”指的是韓雪色,莫名湧起憎惡,義憤漸平。龍大方狠狠數落眾人一頓,湊近道:“師兄,那小祖宗乖張得很,淨往玄光道院跑,沒綁回去交差,大夥兒都得挨罵。”
“那也不能打他。”應風色皺著眉:“出了什麼差錯,你們擔待得起麼?”
龍大方翻了個白眼,但應風色明白他的意思,不以為意,忽想到什麼,忍笑撞他一肘。
“好你個小胖子,這會兒也是'師兄'啦,混得不錯嘛。”
龍大方一本正經。“本事確有些長進。師兄瞧我這招'老猴偷桃'。”作勢抓他褲襠,被應風色敲了枚爆栗,捂著腦門迸淚,兩人笑鬧成一團。
前院人聲忽近,宛若鶯燕啾囀。龍大方趕緊叫上眾人:“走了走了,別磨磨唧唧!”親熱捏了捏應風色手臂:“師兄,有空來飛雨峰瞧我!先走啦。”推著師弟竄出後門,從背影看不出有跛。
應風色終究是心軟,翻出道院,慢慢走回風雲峽,逝去的童年宛若明明滅滅的走馬燈華,曾經密不可分、相依為命,並肩攜手對抗世界的日子,是什麼時候、又為了什麼,就這麼一去不返了呢?青年始終沒有答案。
咀嚼著心中五味,不知不覺,只他一個人住的古老壇舍已近在眼前。
◇ ◇ ◇這一晚他睡得很沉,雜夢卻始終沒停過。
夢裡,他又回到始興莊的老槐廣場,與師兄弟們圍著那古怪的分茶舖子飲宴。他看見穿著舊蟒袍的十七爺、龍大方那明艷無儔的小嬸嬸,提著短槍包袱、緊緊傍著十七爺的長腿姑娘,還有小孩模樣的韓雪色。
連他無比厭惡的那個披髮廢人都來到夢境,還有奚長老、曠無象,場景倏地移至血海攤溢殘肢漂流的通天壁,雙頰凹陷、面色蠟白的唐奇色在畸零扭曲的人面蛛腹下拄著劍眥目欲裂,淌落血淚嘶聲尖嘯:“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應風色倏然睜眼,卻遲遲無法恢復視力。額汗濕涼,側臉所枕冰冷堅硬,是石頭的觸感。片刻後五感略复,視界裡逐漸浮現漆黑的輪廓起伏,雖難悉辨,總算稍稍放下心來——他並沒有瞎。不管是誰、對他做了什麼、意欲何為,對方都沒能奪去他的雙眼。
只能認為是身處之地,被封得毫不透光所致。
青年口乾舌燥,即使無法視物,眩暈感仍十分強烈。這是被下藥的典型反應。
應風色的觸覺與嗅覺正迅速恢復當中。身下冷硬的石板地,與之接觸的部位僵硬得幾無知覺,右手卻擱在一處異常柔軟、又充滿彈性,摸起來渾圓飽滿,觸感十分絲滑的地方,就像——肉丘一繃,綿軟瞬間化為精鋼,危機的直覺令青年本能縮手,涼滑的指觸卻纏上右腕,修長的大腿貼肉夾住肘關,便要將右臂扭斷!
——虎履擒拿手!
這是從奇宮嫡傳腿法《虎履劍》中演出的地蹚技法,應風色拆得精熟,連翻帶轉,搶在來人之前一把壓上,跨坐於對方的腰腹間,將握住自己右腕的十指壓過頭頂,牢牢反制。
火光就在這一瞬間亮起。
應風色痛得閉眼,唯恐傷及目力,眼角擠出大量液油。身下之人乘機一掙,反將他壓制在地,兩團綿軟堅挺壓上青年的胸膛,還有一股淡淡幽香。
應風色避開拂過鼻尖的搔癢——應該是髮絲一類——勉力睜眼:這張臉決計不是平生見過最美最艷,但絕對是最冷的,猶如水精雕成,連呼出的氣息都是細細涼涼,要命的是還很香。他感覺自己的面頰迅速紅熱起來,還有另一處糟糕的地方。
“你是幽……幽明峪的師妹?”轉移注意力最好的方式,就是開口說話。
通天壁慘變後,主掌幽明峪的“影魔”冰無葉重傷成殘,應風色沒有他在現場的印象,但也就遠遠見過一回,無甚把握。冰無葉素負智謀,多行暗事也不奇怪,當時或正潛伏於左近,白白賠掉了兩條腿。
他麾下侍女倒是不離不棄,這些被稱為“無垢天女”的少女們該不該算作奇宮正傳,多年來已從爭吵不休、毫無共識,走到沒人想搭理的境地,他冰無葉愛怎的便怎的,井水別犯河水就好。
女郎眨了眨排扇似的烏濃彎睫,冷笑:“你怎知不是師姊?便是風雲峽一系的麒麟兒,也輪不到被壓在下頭的人來爭大。”應風色嗅著她口裡、發上乃至懷中散發的香息,居然不甚相同,益發心亂,低聲道:“好好好,你是師姊,總行了罷?讓我起來。”女郎支起長腿,利落起身,隨手將長發挽起,周身摸索著找簪子。可惜雖是衣著完好,卻無長物傍身,用腕間飾帶扎了高馬尾,俏麗冷艷兼而有之,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石室里約莫有十來人,此際才一一甦醒,勉力坐起,抱著腦袋輕晃,明顯都有藥物作用之兆。
應風色一眼便瞧見龍方颶色,還有驚震谷一系的小師叔平無碧等;角落裡有張眼袋浮腫、滿腮青髭的憔悴面孔,竟是夢裡才見的飛雨峰次席唐奇色,只是他大活人的模樣,比夢中的扭曲變形還像鬼,無法想像這些年是怎生糟蹋自己,才能整成這副德性。
餘人也都是奇宮九脈的弟子,應風色便叫不出名字,面孔還是有印象的。他留意到這群人當中,竟沒有一個是開枝散葉的野路子出身,那樣的人無論姓字或面孔應風色都不會記在腦海裡。除了那位幽明峪的長腿“師姊”,他確信屋裡的全是鱗族六大姓血脈。
(這裡……是什麼地方?是誰……把我們弄到這裡來的?)
“師兄……師兄!”龍大方揉揉眼睛,又驚又喜,手足並用爬了過來。身處詭譎,再沒有比可信任的本領高強之人更令人安心的了。
女郎看著他如破殼小雞般的眼神,露出一臉惡寒。
“我師弟龍方颶色,暫居飛雨峰。我是風雲峽的——”
“麒麟兒,應該沒人不認識罷。”女郎的笑容帶著一絲憤世嫉俗似的嘲諷,再重一點點就會顯得刻薄,她卻拿捏得恰到好處,很難判斷是天生如此,抑或自知甚深。“……應風色。師姊怎麼稱呼?”
“鹿希色。”加問“幽明峪的吧”肯定要遭白眼。
眾人醒後忙找認識之人,約略分作幾股,嗡嗡語聲越來越響。
然後,應風色才看見正面的石牆上,那龍飛鳳舞的血紅字跡。
甲、此番降界之地,白城山埋皇劍塚。臨引九淵,幽窮再現。
乙、諸位使者須潛入副台丞“天筆點讖”顧挽松房內,取得床頭黑漆五斗櫃底之繡卷,以全血裔之使命。
丙、降界完成,撤退至界域中心,以“破魂甲”插入羽羊之柱,可安然回歸人世,獲得龍皇陛下之恩賞。
丁、儀式由此刻起算,須於兩個時辰內完成。
戊、毀損破魂甲者死;中離儀式者死;破壞儀式者死;未完儀式者死;洩漏儀式者死;怯懦無勇者死;辱血者死。死生存亡,爾當把握。
石牆的另一側,以與血書相同的漆料繪製了屋舍分佈的平面圖。應風色在白城山待的時間,沒有長到能熟悉屋宇藍圖的程度,不過印象裡,副台丞居住的南峰群院確是以古老的石造建築為主體,在這個基礎之上再行擴建,與這幢石屋的模樣大抵相符。
但白城山距陽庭縣有大半個月的車馬路程,無論下得什麼藥,絕無可能不吃、不喝、不拉,全程昏迷,還能活著醒來的。血字之所以暗示他們人在白城山南峰,恰恰因為他們並不在白城山上。
——雕蟲小技,自作聰明!
應風色抑住嘴角,以防幕後之人窺看。
藏住越多的底牌,越有機會反敗為勝。被藥倒拘禁的他們已失了先手,從現在起,得迅速積存反戈一擊的資本——就由隱藏幕後黑手不知道的信息開始。
“這玩意……就是那撈什子'破魂甲'?”
龍方颶色敲敲扣在左手小臂的銅色手甲。
屋內每個人的左臂上都鎖著同樣的物事,手甲的樣式古樸,做工十分精細,彷彿一頭鷹鷲斂起翅膀,棲於臂間,鷹首尖喙恰恰落在左手背上,以活扣與腕部相連接。甲身與臂密合,絕非粗製漤造的劣品,鎖住腕肘的機簧也是,徒手根本取不下來。
手甲背面,在小臂內側的位置,嵌了根五寸來長、剖面作六角圓弧形的鋼色角柱,前後嵌著兩枚銅環;腕部則是一枚水精圓窗,內有小針,圓窗周圍的嵌環鐫著東西南北的蠅頭小楷,窗內小針顫動,似是標明所在的方位。
磁針指北並非是什麼罕見的器械,但可攜的指北儀再怎樣也得做成銅匭大小,這水精圓窗扁平到不致妨礙手腕活動,如何塞得進磁針機簧?
果然現場兩名來自拏空坪的弟子交換眼色,忍不住在被稱為“破魂甲”的手甲上撥撥弄弄,興致盎然,全然忘卻正身處詭異之境,不管背後的陰謀家綢繆幾何。
龍大方對應風色使了個“你看吧”的眼色,白眼都快翻過頭頂了,可見當年在拏空坪就沒少吃過虧,隨手握著角柱轉動幾下,“喀”的一聲輕響,尖端竟彈出一根將近五寸長的鋼錐,寒氣森森,拿來當武器也使得。
白胖青年眉頭一挑正欲開口,應風色卻示意噤聲。龍大方不減興致,得意洋洋地示以眾人,只是沒人想搭理他,自也沒有期盼中的如雷采聲。周圍數人包括鹿希色與應風色在內,學著他轉動角柱前緣的銅環,果然都彈出了鋼錐。
不是手無寸鐵,心情登時寧定了些。
直到帶著磁震的低沉嗓音,傳入眾人耳中。
“諸位九淵使者,歡迎蒞臨'幽窮降界'儀式。吾乃羽羊神,龍皇之僕,九淵之使的引導者,各位將在吾之引領下,完成五千年一度的'幽窮降界'儀式,打開幽窮九淵大門,迎接龍皇陛下的幽泉大軍,再度征服五道,重啟神紀!”
自稱“羽羊神”的磁聲說話間,應風色全身動彈不得。他只在當年曠無象和十七爺的手底下嚐過類似的無形威壓,驚駭遠遠超過了不甘和惱怒:“這人……竟是峰級高手麼?不可能……絕無可能!”
羽羊神的聲音消失,所有人重獲自由,驚呼怒吼此起彼落。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什麼九淵使者,這又是什麼儀式?”
“莫名其妙!餵,這是誰弄的惡作劇,再不開門老子拆房啦!”
“且慢!他說'龍皇'……可是傳說中幽窮九淵的龍皇應燭!”
應風色正欲上前一探,卻被鹿希色拉住。
“……你瞧!”
壁上大字滲如鮮血般,緩緩垂溢;再看幾眼,才知是漆料融化,還沒流到牆底便化紅霧飄散,坐得最近的那名驚震谷弟子身子一歪,無聲側倒,已然七孔流血而亡。
——有毒!
所有人朝門的方向逃去,一名塊頭最大、比其余男子都高出大半個頭的壯碩青年虎吼一聲:“……讓開!”揮開擋道之人,鐵塔般的魁梧身形撞上門板,旋被彈開,壓倒身後一片。
門扇絲紋未動,沒見半點凹陷,撞擊點被磨去了褐赤鏽斑,赫然是鑄鐵一類;從悶鈍的聲響推斷,恐非空心夾層,徒手根本不可能破壞。
石室連窗都沒有,溶似血淌的“死生存亡,爾當把握”八個大字,彷彿正嘲笑著後知後覺的“九淵使者”們,渾不知可怕的幽窮降界儀式早已打開,求生艱難,刻不容緩!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1-7 09:27:22
第卅三折 爾當執銳 玄衣朱裳
一撞無功的壯碩青年猛然躍起,作勢再衝。高軒色是驚震谷弟子,印像中不算太冒失,見他狀若瘋狂,似與鐵門有血海深仇,應風色緊捂口鼻提醒:“高師兄!莫撞壞了門鎖,斷卻生路!”
不知是沒聽見或不當回事,高軒色吼著抵肩,“砰!”又彈回來,撞得周圍之人東倒西歪,詬罵聲此起彼落,吸入更多的毒霧。
應風色見他又起身,搶上將莽青年按住。滿臉是淚的高軒色咆哮著出拳,應風色隨手化解,轉對兩名拏空坪弟子發號施令:“鋼錐開鎖,龍大方也來幫忙!此毒入體才生作用,應不致滲入皮膚,往門扉這廂躲避,切莫擠蹭,須盡量分散。”卻是對眾人說。一人挑釁:“你怎麼知道?莫非風雲峽也懂放毒?”
應風色指著死者。
“肌膚並未潰爛,可見入體才有效果。”揚聲道:“此地無窗,然先前不覺氣悶,請諸位往牆頂找通風口,可多支持片刻。”那人又嚷: “你怎知通風口在這面牆?”
“……要不你在通風處放毒?”嗓音冷抑動聽,自是鹿希色。
應風色瞥見她翻了翻白眼,不知怎的有點想笑,指揮著眾人找出牆頂的通風狹口,輪流施展壁虎遊牆輕功,湊近默數十下,藉此換氣。
那兩名拏空坪的年輕弟子始終撬不開門,毒霧逐漸擴至。應風色見一人搖搖欲墜,推他肩膀:“先透透氣。”那人點頭,起身時一陣搖晃,走出兩步便即倒地,耳中流出鮮血。
回頭一瞧,半數的人坐倒在地,欲振乏力,也不過就在片刻間;而攀住通風口的,正是適才出言挑釁之人,看服色是飛雨峰,見中毒之人越來越多,那人哪肯放手?把輪替上來的踹落,明擺著耍橫,場面登時大亂。
應風色本想收拾他,忽有人拉他衣角,回見龍大方雙眼淌血,蒼白的臉上微帶歉疚:“師……師兄……真……真對不住,我……功夫… …不成……”軟軟倒地,另一名拏空坪弟子也倒在門前。
應風色強抑悲愴,忙旋出鋼錐,接手開鎖。看來這屋裡只有他練了龜息閉氣的法門,就算門開,也不知眾人還有沒有救……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專心一意傾聽機簧變化。
風雲峽自不教剪綹活兒,但他與龍大方自管自帶,谷中各處任憑玩耍,上鎖的房間尤其撩撥小孩的好奇心。師兄弟聯手破關,居然練就了一身不遜飛賊的開鎖奇技。
龜息術能避免毒霧侵襲,但長時間得不到新鮮空氣的補給,青年的視線開始模糊,注意力越來越難以集中。
一瞥通風口,上頭之人不知何時換成了鹿希色,看來“師姊”好生教訓了飛雨峰的蠢貨,應風色不禁揚起嘴角。女郎反手攀牆,屈膝側腿撐住兩牆夾角,盡顯蜂腰盛乳的姣好曲線;腿長更是不可思議,大腿渾圓緊實,極富彈性,小腿脛又直又細,逆光的剪影分外誘人。
應風色唯恐分心沒敢多看,鹿希色倒是落落大方,披落的烏溜髮絲約略掩去右眼,杏核兒似的左眼清澈澄亮,微瞇起來的樣子有幾分像貓,沖他努了努櫻唇,示意“先來換氣”。
(再一下……就好了。再……再一下……)
應風色身子一晃,額頭撞上鐵門,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直到有人將他抱起,兩瓣微涼粉潤貼上他的唇,丁香小舌頂開牙關,度入珍貴的空氣。
熟悉的香味將青年喚回現實。鹿希色的鼻子輕摁他顴骨,鼻頭那一小塊脆韌尖挺,膚滑如粉,溫溫的口脂香溢滿鼻腔,剎那間令他產生甜味的錯覺。
他該要臉紅心跳的,胸腔裡的鼓動卻意外貧弱,從頭頂涼到雙手,腰部以下完全沒有感覺,躲過了襠間某物昂揚奮起的尷尬窘境。
毒霧不只入體才有作用。他的自大再度害死所有人。
鹿希色小心將男兒的臉捧開,退到彼此能見的距離,朝牆頂的通風口抬了抬下巴。這個距離能嗅到她的發香,跟身上口裡的香味都不一樣。女孩子也太奇怪了,應風色想。怎能有這麼多種不同的香氣?分別打理不麻煩麼?
他搖搖頭,做出“起不來”的嘴形,以肩抵門,執拗地繼續開鎖。勸不了的人本就不用再勸,鹿希色迅速起身,至狹口下踏壁欲起,誰知膝腿驟軟,連試幾次都無法成功,氣息吐盡的胸臆再也閉鎖不住,張口呼吸的瞬間脫力側倒,馬尾攤散一地,葫蘆瓜兒似的背影凹凸有致,卻連些微起伏也無,望之令人心涼。
(可惡……可惡!)
應風色咬牙切齒,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模糊了視線,喀的一響,伸出鋼錐的六角圓筒從“破魂甲”上應聲脫落。青年差點沒接住,但拿在手裡更易於開鎖,加緊撬動,終於在昏迷前聽見鎖心彈開的喀答聲——應風色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吞息。
石室裡仍與最初醒來時一樣,十餘人或趴或臥,癱在地上,位置姿勢跟先前無有不同;四壁無窗,門上的鏽斑還未因衝撞而脫落,看不出是厚重的鐵門。牆底血字亦在,筆跡、佈局……等細節乍看與印像中相若,彷彿有人撥轉時晷,硬生生回溯到毒霧融散前,全體死亡的慘劇還未發生的時候。
他猶豫了一下,趕緊從鹿希色的胸前縮回手掌,乳峰渾圓飽滿的手感已深深印在腦海中。那揉合了綿軟堅挺等相悖質性卻無扞格,既有肌束彈性、又柔嫩已極的曼妙觸感簡直難以言喻,但他不想面對女郎嘲諷的眼神。
“……是想家還是想媽?”她絕對會說出類似的話。
低沉的磁聲伴隨著異樣的波動,陡地掃過整間石室,那種令人渾身氣血一震的怪異感覺,把所有人都震醒了過來。
“諸位初任九淵之使,信心不堅,於完成'幽窮降界'儀式恐有大害,故提供小小測試,給諸位暖暖身。九淵使者的血脈中,留有龍皇陛下的久遠恩澤,將隨儀式進行次第甦醒,只消嚴守降界規則,各位使者必能勝任愉快,獲取報償,精進實力,早日迎接龍皇降臨大地,重掌五道八荒!”
這令人煩躁的浮誇官腔,正是之前自稱“羽羊神”的傢伙。
應風色醒得最早,已過了頭暈腦漲的階段,磁聲湧現之際便張開耳目,極力探查聲音來源,可惜一無所獲。
羽羊神那討人厭的黏膩口吻,像是從石室中央發出,卻非來自可動手腳的地底或天花板,而是懸浮在房間的正中心。若真有個傢伙在那裡說話,必然是個隱形之人——應風色探臂一揮,什麼也撈不著,回神意識到自己做了奇怪的舉動,所幸餘人兀自混沌,並未留意。
況且,羽羊神若隱於夾層內,說話卻無隔閡之感,必是透過某種類似通風管路的裝置發聲,如此一來,聲音的來源會非常容易捕捉,絕不會是這種“他隱身在石室裡說話”的怪異感覺。
奇宮弟子於術數機關的涉獵,遠勝尋常江湖派門,搞不清楚毒霧該不該在通風口施放的,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陸續有人注意到磁聲之異,面面相覷,氣氛益發詭譎。
“餵,你到底是誰?對我們做了什麼?不交代清楚,老子拆了你這破屋!”
頭一個開口的,居然還是那個挑釁應風色在前、又霸占通風口給鹿希色攆下的飛雨峰弟子薛勝色,只能說愚至極處自生勇。龍大方白眼都快翻到後腦杓了,嘟囔道:“少說兩句人家還不知你蠢,趕出頭呢。”
哪知薛勝色耳力奇佳,怒道:“龍大方!你說什麼?”員外郎似的白胖青年親切一笑,撮拳過頂,大拇指尖從食、中二指的指根縫間探出,沖他比了個屄樣的手勢。
卻聽羽羊神道:“毒霧只是小小測試,可惜九淵使者沒能通過,全都死了。吾雖神通廣大,沒想到……咳咳,念在今日乃'幽窮降界'重新打開,是千年一度的盛事,須得給使者們一點福利,才讓諸位又活了過來。這樣的優惠,以後是不會再有啦,還請各位使者珍惜性命,勿存僥倖。”
死人復活簡直荒謬絕倫。應風色卻三步併兩步掠至血字牆下,仔細端詳倚坐牆底的驚震谷弟子。
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稚氣未脫,是慘變後少數送上山的記名,似叫蔚佳色。那年應風色曾受邀驚震谷的尊師大典,對其時尚幼的蔚佳色依稀有些印象,赤霧中只認出驚震谷服色,沒想到是他。
與其說驚魂未定,面容白慘的少年更近於茫然,渾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畢竟在眾人有所動作以前,他就被融散的血霧毒死了,見應風色來嚇了一跳,嚅囁道:“長……長老。”
“叫師兄就好。”應風色手搭腕脈,又撥眼皮捏下頷地察看,直到那魁梧的莽漢高軒色將他推開,垮著臉怒氣沖衝:“姓應的,你做什麼!”這才罷手。
毫無疑問,蔚佳色除了略受驚嚇,並無異狀,絕非還魂屍之類。高軒色之所以沖撞鐵門,必是見了蔚佳色慘死,這才失去理智。他不會連死人活人都分不出,那麼,羽羊神是如何使死者復活的?
應風色親眼看見許多人七孔流血、氣絕當場,包括龍大方。此際眾人非但臉上無血,衣衫亦盡復如初;他的內衫更是乾爽清潔,一如初醒時,適才開鎖閉氣所流的冷汗,彷彿未曾來過這個世上。
難道羽羊神真是神祇,能信手施法,倒轉光陰?
“……吾已說過,死而復生的優惠,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羽羊神如有讀心術,輕易接過了青年心中之問,咂嘴道:“便是千年一開,五千年來,連行前測試都能全軍覆沒的九淵使者從來就沒有過!這也實在……咳咳!
“吾的意思是說,凡鱗族血脈,死後必重歸幽泉,成為陛下的九淵大軍。復活諸位,豈非是往陛下的行伍里拉軍夫麼?這等大逆不道之舉,諸位使者不可害吾一干再乾!萬一陛下怪罪下來……咳咳咳!總之呢,請各位務必謹慎地進行儀式。心裡一定要很勇敢,但身體也要好好愛惜,不可犬死!聽清楚了麼,輕易便死成什麼樣?
“儀式中所受輕傷,返回人世後將自動痊癒;萬一致殘,可透過獲取的獎勵來接續。但死了就是死了啊,不可再與吾討價還價!”
自顧自的越說越火大,氣到連浮誇的官腔都維持不住,可見羽羊神是真的十分惱火。
一把刻意抑沉、卻仍動聽的嗓音響起,鹿希色將白皙的手掌舉至耳畔。
“……請問'返回人世'是什麼意思?”女郎的規矩提問配上空靈表情,不知為何就是嘲諷滿滿,連刻薄話都用不著說。
眾人清楚聽見羽羊神“嘖”的一彈舌,咕噥著“這屆九淵使者怎這麼麻煩”,乾咳兩聲,才又瓮聲瓮氣打起官腔。“神明,是沒法站在人世的大地之上的,就像諸位使者沒法站在一張白紙上。脆弱的紙張,承受不起諸位使者的偉大份量,硬要踩上,啪嚓一聲就碎了。”
鹿希色“嘖”了一聲,明顯對“偉大份量”四字不滿,羽羊神的聲音頓時歡快許多。這廝絕對是故意的,應風色心想。
“為使神明降臨,須讓神域之地,疊於人世,如此神才能駐足大地,不致將人世啪嚓一聲踩個稀爛,此即'降界'。幽窮九淵,乃是龍皇陛下的神域,吾與諸位使者須使九淵地界疊於人世,方能迎接陛下重臨,因此必須打開'幽窮降界'的儀式。”
這種神棍似的說詞完全無法求證,才會被拿來騙人。但應風色留意到其中理路是能夠自圓其說的,即使在騙財騙色的神棍說帖裡,也不是隨口瞎扯的等級,稍不留神便會覺得入情入理,不知不覺接受這樣的說法。
他少年時,見識過更光怪陸離的犀紫罍金臂、汲取血肉壯大的人面霧蛛、曠無象隨身自帶的冰雪奇域,遑論十七爺的九式敗劍,明白世上多的是玄奧之物,無法解釋不代表不能解釋。打破無知,才能直指真相。
他需要更多訊息。青年抱臂不語,選擇了安靜聆聽。
況且鹿希色又再度舉手,羽羊神不耐咋舌的聲音都快藏不住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女郎嘴角微揚,但那張很難說是俏麗或冷豔的漂亮臉蛋,誰來看都不覺得在笑。這種皮笑肉不笑的嘲諷是有實體的,被打到可能會暈過去。“是不是該把寶貴的時間,用在解釋更動過的乙項比較好?我記得儀式有兩個時辰的時間限制,說明包含其中麼?”
應風色一凜,趕緊望向牆頂血字,果然乙項的內容擴增許多,非是原先的簡單兩行。
乙、儀分玄衣、血衣二令,時限內未能通解玄衣令,即告失敗;解透而降。幽窮既至,衣以朱裳,爾等當執戈揚盾,奮勇爭先,帥百隸而時儺,以耀吾皇。解血衣令可得破格恩賞。
【玄衣令】
至以下四處找出指示,佈置陣儀,以全血裔之使命。
幹:藏經閣竹林中。
兌:洗硯池假山後。
離:演武場石獅旁。
震:問心齋前院裡,百年老槐下。
【血衣令】
或於玄衣令觸發,或降界後打開。避亦無妨,無關成敗。
文白夾雜的說明並不難懂。
所謂的“幽窮降界”儀式,看來是分成“玄衣令”和“血衣令”兩種任務,必須完成的是玄衣令,額外加成的是血衣令,就像御前比武逗皇帝老兒開心一樣,無關緊要,但對求表現的人來說是不可多得的機會。
“……先前潛入顧挽松房裡竊取繡卷的那個,還作不作數?又算是什麼令?”應風色心念微動,卻未說出口。玄衣血衣,根本非是此際關竅,重點在於:羽羊神憑什麼忒有把握,能夠驅策這些奇宮弟子,在埋皇劍塚——姑且當作真是——的地界裡,搞撈什子“幽窮降界”的勾當?
首先應風色想到的是下毒。
下藥迷昏、毒霧殺人……自稱“羽羊神”的陰謀家顯然精擅此道,所謂的“死而復活”雖還不知手法,料想也是某種未知的藥物所致。然而,甦醒後應風色檢視周身經脈內息,再也正常不過,實不像被下了慢性毒藥的樣子;不拿解藥來威脅,這條思路頓時被堵了個嚴實,無以為繼。
“吾是不能加害使者的,畢竟諸位都是珍貴的鱗族血脈。但解不了玄衣令,就不是稱職的九淵使者,留之無用,不如送回幽泉鑄魂。所以別再胡思亂想了啊。”羽羊神毫不客氣地竊讀心緒,頓了一頓,又繼續解釋:“降界之前,諸位自是在人世,但降界之後,四處陣儀所圈的範圍即為神域,與人世……嘿嘿,那是大不相同的。時間越長,九淵下降越多,待完全重疊,血肉之軀將無法存續,唯魂靈能於神域生存。
“諸位若不想太早回老家,與列祖列宗敘舊的話,記得莫在降界後的神域中待太久,趕緊找到羽羊之柱,繳了血裔使命,歡天喜地領寶回家,可比過年還爽人。當然,若違反了戊項規則,結算時就沒有好果子吃啦,使者們也請留意。”
身畔一名夏陽淵弟子喃喃道:“說得神神叨叨的,我怎麼越聽越迷糊?”龍大方給他一拐,竊笑道:“你聽他說書呢,真以為有神? ”
羽羊神低聲叨絮:“五千年來就沒見過質素這麼低的使者!連問題都不會問,一門心思只會懷疑……咳!方才諸位使者雖於測驗中全軍覆沒,害吾破例復活了各位,但有一人在死前開了門,勉強壓在及格線上,得到了獎勵。應使者,打開你的'運日筒'一看便知。”
眾人紛紛回頭,目光集中到應風色身上。
聽得“運日筒”三字,應風色靈光乍現,轉過臂甲,在內側嵌著的那枚鋼筒面上撥得幾撥,無聲地掀開了薄薄的覆板蓋子,露出筒內一串共六枚的滾輪。
滾輪並排如算珠,顏色是帶霧的紅銅色,“幾乎不會反光”這點和破魂甲是一樣的,周詳考慮了暗夜潛行之所需。
滾輪面上,陰刻著三條長短一致的橫槓,但其中兩枚的橫槓卻是後二完整,第一橫從中斷絕,與其餘輪面不同,顯是轉到了另一面。
“幹三連,兌上缺……這是先天八卦!”
應風色從石壁血書的干兌離震等字樣得到靈感,明白卦象所指乃是順序,而非方位,心下澄亮:“面上所刻,非是數目之'三',而是八卦之始、三橫陽爻的乾卦;依序轉到下一面,則是兌卦。看來每枚滾輪應有八面。”
先天八卦排列成環,依序為乾、兌、離、震、坤、艮、坎、巽,幹天坤地遙遙相對,恃以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奇宮門下對於陣法術數的接觸,勝過尋常江湖門派,對此並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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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滾輪多用來計數,非作十面而作八面,本身就是個問題。
須知東洲通行的數算乃十進制,應風色在通天閣的術法專著裡,見過二進制、八進制和十六進制的演算法,那是天書一般死活看不懂,遑論鑽研。據說域外更有二十、六十進制之算,不知是何等妖孽能通。
八面的滾輪是八進制了,這可不是一般的算法。正自沉吟,羽羊神那語氣越來越輕佻隨便的磁聲又在耳畔響起。
“這六枚滾輪呢,從右至左,前五枚分別是地、時、物、事、人,是用來累計玄衣令的完成獎勵的,第六枚則是用來結算血衣令。以諸位的資質,吾看是用不上了。
“九淵使者唯一能撥動的,只有最靠近腕子的這枚,代表執行使令的地點。撥到乾卦,則腕間水精窗的磁針所指,永遠是乾項玄衣令方位;撥到兌卦,則永遠是兌項方位……以此類推。
“這可是新款運日筒才有的功能,千年來頭一回實裝,有這等利器相佐,諸位再把儀式辦砸,吾也不知還能怎麼說,死心去九淵好好鍛煉魂魄罷… …吾去,怎麼又是你?”說到後來居然還語帶威脅,然後又被打斷,應風色都忍不住有些同情羽羊神了。
鹿希色舉著手掌。
“應使者撬開門,在兩版石壁血書裡,都未載於玄衣令中。這樣說來,獎勵該算是血衣令吧?”
“哪有忒便宜的事!”
羽羊神氣得叫起來,眾人無不掩耳蹙眉,但又饒富興味:出塵脫俗的幽明峪天女,沒想到是個槓精啊。“開、開……開個鎖罷了,算玄衣令都不像話,還討血衣令!哎這屆使者真是……媽呀氣死吾了……”
鹿希色一聳香肩。“我就是測試下,所謂規則,是必須嚴格遵守呢,還是羽羊神說了算。原來如此。”
“你、你……話給吾說清楚啊!說一半是啥意思?”羽羊神若有形體,怕不是要捋高袖子單腳上桌了,氣虎虎道:“吾就再說一次!規則須得嚴格遵守,沒有誰能例外,包括吾在內。要不理規則,你還能與吾這般說話?恁個放肆小妞!”
鹿希色連連點頭,雙手抱胸,一副不能更贊同的模樣。
“既如此,應使者開門的獎勵,肯定就是血衣令了罷。兩版玄衣令的血書規則中,都沒有'打開石室鐵門'一項。”
龍大方原本擔心她頂撞過甚,會被那神秘莫測的羽羊神爆成一灘膿血,聽磁聲被擠兌得支支吾吾,看來真不能對“九淵使者”怎麼樣,原來臂上這具精巧的破魂甲是護身符啊!大著膽子起哄:“血衣令!血衣令!血衣令!血衣令!”
在場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沒了死亡威脅,有人半是覺得好玩,更多是不欲輸給一名美貌嬖女,甚或想在鹿希色的面前露臉、博取佳人注目的,石室里頓時嚷成一片,“血衣令”的齊喊聲越來越起勁。
“噤聲!”磁聲一震,好不容易壓下來,羽羊神不知咕噥些什麼,應風色的運日筒輪面忽然自行轉動,代表“事”的那枚倒回至乾卦,而最左側代表“血衣令”的則前進到第二面兌卦。
眾人歡呼起來,應風色又氣又好笑,心想這有什麼好高興的,不是還困在這裡麼?高高舉起左臂,食指輕敲右側數來第二枚滾輪,眾人以為是攘臂助威,益發起勁;末了發現不對,紛紛揭開臂上的運日筒面蓋,果然六枚滾輪並非靜止不動,右側數來第二枚不知何時已前進到第三卦“離”卦,竟未發出絲毫震動或聲響,猛一瞥還不易發現,歡呼聲迅速沉落。
——那是代表“時”的滾輪。
兩個時辰內必須通解玄衣令,否則儀式便即失敗,按血書鐵則戊項,“未完成儀式者死”。沒人懷疑羽羊神能否辦到。
“他一直是這麼掃興的人麼?”鹿希色輕問。龍大方沒想到人美膽又大的冷艷小姊姊會主動搭話,望著應風色的視線微微瞇起,半晌才低笑道:“這還算是給臉了。真要掃興起來,活活屈死你。”
“咿呀——”一聲刺耳酸響,鐵門開了條縫,透入些許月華,壁焰微晃。薛勝色手按門扉,迎著眾人錯愕目光,滿面輕蔑鄙夷,彷彿看著一群可憐的傻瓜。
“這廝既不能殺咱們,走就是了,搞什麼儀式什麼降界?管他是啥地方,老子回頭一把火燒了,讓你傾九淵之水都救不回!哈哈哈哈!”
“……且慢!”這個思路應風色也想過,就在女郎測試完規則的不可易之後。但這是行不通的。規則裡有個陷阱無法繞過——“薛使之意,是打算放棄儀式?”磁聲忽然響起。不知是錯覺否,羽羊神的口吻變得柔和許多,宛若輕哄,但其中所蘊絕非是親切,而是難以言喻的危險。“不再試著努力看看,現在就要離、開、麼?”
薛勝色哈哈大笑。“沒錯,老子現在就要離開!走你媽的王——”匡的一響,整個人重重撞上厚重的鐵門,曳著黏膩烏紅抽搐倒地,居然撞破頭顱,眼見不能活了。
中離儀式者死。血書鐵則,戊項第二款。
與用來處置被動失敗者的第三款“破壞儀式者死”、第四款“未完儀式者死”不同,第二款是用來處置主動失敗者的,毋須結算,在表露意願的當下即須懲罰,以確保使者們奮勇爭先,拼命完成儀式。
說出“我不玩了”就得死——這就是藏在戊項第二款裡的陷阱。
“就是這樣,規則須得嚴格遵守,無有例外。連吾也不得例外。”
羽羊神的聲音裡明顯帶著笑,愉悅得略微顫抖,聞之不寒而栗。
“儀式已經開始了,使者們。你們是沒法再复活一次的,好自為之啊。”牆底的血字連同平面分佈圖應聲融散,濃厚的血霧噴薄而出,瘋狂地湧向眾人;一切,都與全軍覆沒的上一輪無有不同——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1-7 09:28:53
第卅四折 何夕院裡 又遇序庠
所有人無不爭先恐後往外逃。
沉重的鐵門是怎麼被推開的,應風色毫無印象,回神已置身月下,被風一吹,激靈靈打個冷顫,頓時清醒許多。
眼前是片鋪石廣場,由三排石屋圍成,粗估大約有百步見方,明顯是於丘上建成,沒有屋舍的那面應是通往下方的道路。
石屋後頭砌有矮垣,將廣場三面圍起,只留道路一面開口,無垣的部分僅兩丈寬,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垣外樹影稀疏,略有掩蔽之效,整體頗具要塞石砦的架勢。
應風色在白城山時,住的是專門接待外賓和朝廷大員的北峰,南峰群院則藏有劍塚最緊要的牒籍文檔,為塚內諸人日常起居處,地形零星破碎,乃削平諸多高低錯落的丘陵頂部,於其上修建城砦,最遠可追溯到青鹿朝。
從北峰迎賓館遠眺的南峰景緻,與眼前所見若合符節,而龍庭山附近並無類似的丘陵石造古建築,就連陽庭縣有沒有應風色都不敢肯定,“不可能在白城山上”的推斷開始動搖。
囚禁眾人的石屋,就在廣場正中央,較其他建築低矮,位置更是突兀,不知是什麼用途。逃出石屋的奇宮弟子或俯或坐,大口吞入空氣,冷風裡混著鮮烈的青草氣息,與龍庭山明顯不同,而是在更荒僻的深山里——劍塚雖是歷史悠久,開發程度不及百步一觀的龍庭山。應風色初訪時,曾為白城山全境的蓊鬱幽藹感到詫異,想不到同列東海七大派的埋皇劍塚所在地,竟是如此偏僻的深山老林。
據說貶謫劍塚的老台丞、被百姓尊為“開國三傑”之一的蕭諫紙隱居的西峰,就是後山有祀劍陵的那一處,更荒僻清冷人跡罕至,在少年應風色的想像中,直是關外大荒諸沃之野的等級了。
此間縱非白城山,也決計不是龍庭山。然而比起龍庭山,風裡的林土氣說不定更近於白城山予人的印象——應風色甩了甩腦袋,強迫自己放下荒謬的念想,默數人頭共計十五,恰是扣掉薛勝色後的數目。
“咳咳……師兄……師兄你去哪兒啊!”
龍大方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見應風色擦肩掠過,不及驚喜,應風色已返回石屋前,從竄煙的門內拖出一人;正猶豫要不要幫忙,另一人隨後跟進,合力把薛勝色拖出石屋,正是鹿希色。眾人紛紛大著膽子圍上觀視。
應風色練有龜息術,抵擋毒霧的能耐在餘人之上,回見女郎不知從哪兒摸出條湖藍絲絛,一匝匝圈住口鼻,不禁蹙眉:“還挺得住?”鹿希色瞟他一眼,懶得應付,利落解下絲絛纏住手掌,翻正屍體。
搶出石屋之際,半數以上的弟子從薛勝色身上踩過,屍體的四肢、肋骨等泰半斷折,其狀甚慘。薛勝色左額的頭蓋骨破損,幾可窺見內中的黃白物,應是致死之傷,然而他撞門的那一僕委實太過蹊蹺,薛勝色縱非出類拔萃的角色,也不致無端端磕死了自己,可惜被踐踏的屍身一片狼籍,無從相驗。
應風色撕下衣擺裹手,不死心的翻他脖頸肘內等處,鹿希色淡道:“你在找什麼?”
“藥針。”青年連眼都沒抬,隨口回答,飛快掀開屍身的懷襟、脅腋,連褲襠和大腿內側都不放過。“射於血脈主行之處,可使藥性迅速發作。薛勝色就是這樣才碰了頭,必是非常厲害的迷魂藥。”
眾人恍然大悟,或露佩服之色,或面帶冷笑,不欲陪襯偉大的風雲峽麒麟兒。
“怎不說是毒?”鹿希色的槓精屬性本能發動。“毒發瞬間一頭碰死,其毒不入血行,外表也未必能看出。”
應風色掰著薛勝色的下頷一轉,露出大片脖頸。“若如此,毒針能射的地方更有限,除了脖頸腿根,我想不出第三處。創口是不易辨認了,但針在哪裡?”龍大方連連點頭:“是這個理!”附和者眾,就算嘴上不說,心裡也難以反駁。
鹿希色清冷一笑。
“那隻有一種可能了。最先接近屍體的人,取走了毒針。”
龍方颶色皺眉。“師姊你這話沒道理。又不是師兄放的毒針,何必——”忽然閉口,神色古怪。驚震谷的壯漢高軒色第一輪時曾被應風色壓制,當眾出醜,早懷憤懣,一想通關竅,忙將師弟攬在身後,厲聲斥道:“應風色!我道情急之下,誰有這般滾熱心腸,急著把死人拖出滿是毒煙的密室,原來……竟是你下的毒手!”應風色的實力冠絕群倫,無論懂是不懂、信或不信,眾人聞言,無不退了一步,以免淪為下一個犧牲目標,只有龍大方和鹿希色仍站在原地不動。
龍大方環顧四周,忍不住大翻白眼,指著高軒色大聲道:“喂喂,好你個摔光搞光的,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真要說,大夥兒衝出來時,誰都能順手拔了針,隨意往邊上一扔,死無對證,誣賴我師兄算什麼事?漂亮師姊你說句實在話,我這個講法有道理不?”末兩句徑向美人,彷彿魁梧青年再無威脅,不值一哂。
鹿希色想了想,點頭道:“是這個理。”似笑非笑瞟了龍大方一眼,很難說是讚許或嘲諷。龍方家少爺心頭突的一跳,差點蹦出嗓子眼,暗忖:“乖乖叮個咚!莫不是漂亮師姊看上了我?”下意識地捏捏白胖面頰,微露苦笑。
自古美人配英雄,就像醬瓜配稀飯一樣。人家怎麼也該看上師兄才是,輪得到旁邊打醬油的?能浸浸瓜沾點味兒就不錯啦。
但有人忌憚龍大方,卻還在應風色之上。
高軒色外號“邃閣移光”,這文謅謅的渾號與粗枝大葉的莽漢自不相符,然而是長老所賜,高軒色得意得很。
龍大方到驚震谷後不買帳,給取了諧音叫“衰睾光”,師兄弟們愛不釋手,沒兩天便傳將開來。高軒色一下從天堂跌入地獄,在龍大方拍屁股走人之前,度過了悲慘的三年時光。若非開枝散葉招來了大批外姓,埝起“高師兄”的地位,高軒色尋死的心都有了。
一聽“摔光搞光”,立時嗅到其中濃濃的威脅之意,不想在生死交關的當兒,還要淪作眾人笑柄,青著臉乖乖閉嘴,未敢造次。
發難的人噤聲,鹿希色似亦服軟,眾人心底深處,實不願與風雲峽的麒麟兒為敵。以應風色迄今展現的武力和決斷,多數人寧可相信他和自己是一邊的,一場醞釀中的風暴消弭於無形,分屬不同宗脈的十五名生者拋棄異見,暫時團結在應風色的領導下。
羽羊神聲稱此地是埋皇劍塚,合理推測有巡夜的院生出沒,待在月光通明的廣場中央不是好主意,眾人將屍首拖到東側石屋後,暫置於垣底,月光映照不及的陰影當中。
應風色本想轉出錐匕,將薛勝色的左臂切斷,取下破魂甲,仔細研究;考慮到時間有限,短匕剁骨不易,萬不幸弄斷了錐尖什麼的,被戊項第一款賜死,可就冤枉透頂——儘管他非常想試試看,在脫離封閉的石室之後,羽羊神如何能當眾人之面,神不知鬼不覺下手,但有十成把握抵禦殺劫之前,總不好拿性命做實驗。
況且,“死者為大”這種冬烘的理由,最易得到多數人認同,此即鄉愿。高軒色的反動雖被壓下,不代表沒有其他的人想伺機出頭,出格之舉須盡量避免,哪怕是對揭穿假像有益。要忙的事情還很多。
月至中天,推斷此際約是子時以內。
按石壁血書,本次“幽窮降界”的時限是兩個時辰,可以推估在運日筒上代表“時”的那枚滾輪,從第一面的乾卦開始轉動,直到第八面的巽卦轉完、又回復到第一面的“幹”時,即是整整兩個時辰的時間;若非如此,計時就毫無意義了。
羽羊神說,筒內六枚滾輪,乃是計算九淵使者的獎勵之用,結算時可換取龍皇的恩賞。鹿希色一通抬槓,替他爭取到一次血衣令的完成獎勵,象徵血衣令的滾輪遂從“幹”轉到了“兌”,顯然人、事、物的三枚滾輪也和血衣令一樣,卦象的累進是越多越好。
但時間卻不同。
按理說越快完成任務,越值得獎勵;耗用越多時間,代表越接近失敗邊緣。故須倒過來看:完成玄衣令、抵達“羽羊之柱”的瞬間,“時”輪所停越是靠前,獎勵越高。
而現在,代表時間的滾輪翻至離卦,八卦之中去其二,表示已消耗掉四分之一的時間;一個半時辰內無法通解玄衣令,眾人都得面臨死亡的懲罰。
應風色憑記憶在地上重繪了四個玄衣令的地點。從圖上看,廣場中央的石屋,就是在完成後回來啟動“羽羊之柱”的撤退點,儘管周圍沒見有任何可稱為柱子的物事。
不幸的是,玄衣四令均都不在此間,而是呈扇形分佈於另外三座丘陵:藏經閣在西丘,洗硯池和問心齋則在東側丘陵的前山後山;演武場距離此地最遠,幾至北峰之下。拉著十五人跑一圈太不現實,時間上亦不容許,分成四組,毋寧才是更好的方式。
況且,佈置陣儀的難易程度尚且不知,更無法預測會不會有阻力,必須預留足夠的時間,以防某組、甚至有復數組別無法完成。否則一旦逾越時限,哪怕只有一令未解,所有人通通得死,豈非冤枉?
十五人中,拏空坪弟子兩名,夏陽淵有四人;飛雨峰死了個薛勝色,剩下龍方颶色和唐奇色。應風色代表風雲峽,鹿希色代表幽明峪,驚震谷有小師叔平無碧、高軒色及蔚佳色,最後兩人則分屬絕蜃嶺和鰲躍門——這兩支沒落既久,托庇飛雨峰才不致除名,同飛雨峰的弟子也沒甚兩樣。通天壁慘變後,飛雨峰嫡系菁英折損殆盡,開枝散葉既不可免,同屬鱗族血裔的別脈寄室得蒙青眼,想來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絕蜃嶺的運古色其實姓“運掩”,屬五郡六姓外的勾龍氏一支,也有管叫掩古色的,其“獨曳景開”之號乃獨無年親賜,拜領了姓氏的“獨”字,可見器重。此人有個特別的小癖性,誰要是乾了類似的事,不免招致“你他媽運古色啊”、“別這麼運古色行不”之類的批評,各脈間聲名素著,不獨飛雨峰然。
興許是莫名其妙被抓入儀式、搞不清楚狀況,今兒運古色特別安靜,平日鮮明的個人特色絲毫未顯,很多人都沒認出他來。畢竟運古色靠的就不是臉。
而鰲躍門的“闔梅艷畫”顧春色,亦是名噪一時的後起新秀,臉就出色多了。
這名擅使琵琶、白面披髮的俊美青年,近年在山上頗受注目,很多人從他以樂音發出劍氣的手法,以及優雅疏放兼而有之的名士作派,聯想到風雲峽的“淥水琴魔”魏無音之風采。應風色極力無視這種噁心人的比喻,在石室中瞥見顧春色時,仍覺渾身不舒坦,甚或在羽羊神和薛勝色之上。
留著及腰長發的顧春色,齊眉瀏海如雲蓋般蓬鬆輕盈,視線偶與應風色對上,總不忘親切一笑,微微頷首,無論應風色青著臉扭頭幾次,顧春色態度始終未變,絕不放棄向他表達善意,看來是與風雲峽的麒麟兒耗上了。
運古色的釣竿和顧春色的琵琶都不在手邊,和眾人一樣,得賜門欄的天之驕子除了左臂的破魂甲外,無有可依恃的成名兵器。
算上應風色自己,計有五人身負俗稱“四字門欄”的長老賜號,代表實力遠超同儕,將來行走江湖,也要以門欄示人的,乃一生相隨的榮耀象徵。
但高軒色其實實力一般,連龍大方也未必能打得過,摻水過頭,只能說驚震谷的風氣就是這樣,在這種事上都要鄉愿一把,自欺欺人;“紫闢天風”唐奇色十年前憑左右皆能的劍術居飛雨峰次席,絕不在應風色之下,這些年把自己喝得不人不鬼,還能不能拿劍都是問題,恐怕也不太靠譜。
純以武力做為分組依據,肯定分不了四組。
“……以夏陽淵的諸位,為核心分組如何?”龍大方提議:“每組都有擅長治療和急救的能手,存活的機會更大。眾人好生保護夏陽淵的師弟們,以防不時之需。”
他藏在肚裡沒說的,大夥都明白:夏陽淵一脈不以武功見長,自從玉、晏二位長老仙逝,熱衷武學的又更少了,四人一串還不如分開為好,起碼提高自己和組員的存活率,也不致拿不下玄衣令,還得讓別組收拾。
依應風色的性格,肯定挑起最重的擔子,挑戰最難的目標,四組之中有一組只能有三名成員,想來就是他了。龍大方暗忖:自己與師兄一組,配上一名精於救治的夏陽淵好手,還能挑武功高些的,雖然沒了鹿希色不夠養眼,過程稍嫌無聊,保命倒是不成問題。
“須均分為四組的,除了夏陽淵的救治能力,另有兩個關鍵。”
應風色正色道:“首先是排布術法。雖說會有指示,難保沒有變量,各組中若無略懂術法理路的成員,白跑的機會將大大增加,不免使眾人同陷風險。 ”
陣法術數畢竟是極高深的學問,儘管各脈均涉,彼此間落差甚大,壓壓外人倒也還罷了,一般的奇宮弟子差不多就是能按口訣心法進出陣圖的程度,排布陣法那還差得遠。
果然問到誰懂布陣時,僅拏空坪二人組舉手,應風色沉吟片刻,迅速決斷。
“既然這樣,拏空坪二位師弟、我和龍大方打散分成四組,盡力周旋,夏陽淵四位亦是如此。除我之外,唐師兄、顧師兄和運掩師兄三位亦須打散,以為組首,負責帶隊解令,保護組員。”以樹枝在地上書寫,列出分組名單。
組壹:應風色,鹿希色,何潮色;
組貳:唐奇色,蔚佳色,何汐色,龍大方;
組參:運古色,平無碧,關洛色,李錫色;
組肆:顧春色,高軒色,林泉色,馮鈃色;
雖是匆匆寫就,但他將夏陽淵統一寫於各組第三,除自己的第一組外,負責佈置陣儀的術法專責則書於最末,一目了然,條理分明,眾人無不佩服。
何潮色、何汐色兄弟乃是一對雙胞胎,擁有一模一樣的面孔,說話做事也極有默契。夏陽淵一脈有收孿生子的偏好傳統,像何氏兄弟這樣的例子並不罕見,此際山上也還有好幾對。
餘下的林、關二人,以及拏空坪的李、馮師兄弟年紀甚輕,目測不超過廿歲,不算是宗脈重點培養的後起之秀,不僅應風色不熟稔,連交遊廣闊的龍大方都叫不出名字,可見平庸。
看來羽羊神挑人是有斷層的,有同年段同量級的應風色、顧春色等菁英,也有名不見經傳的小魚小蝦,極是考驗編組分派的眼光與決斷力。
放眼龍庭九脈,除開風雲峽不論,飛雨峰的實力冠絕諸脈,唐奇色等三人的四字門欄均來自以嚴格著稱的飛雨峰,本身就是種保證。各組有這樣的精銳押陣,遠遠勝過以宗脈或人際關係胡亂編組,又有醫療和術法專精的成員,陣容完備,心情上反而寧定許多,漸不覺茫然無助。
忽聽高軒色道:“姓應的,你是沒把我放眼裡了?”堅持與蔚佳色一組,面色蒼白的少年小貓似的被莽漢挾在身邊,對自己突然成了全場注目有些無措,只是不習慣反抗他的保護者,垂頭默默忍受。
高軒色領有四字門欄的外號,眾所皆知,要說平無碧還是師叔哩,拜領了“荒魔”魔號,那又怎的?生死交關,本就是實力說話。莽青年鬧到連自家的平無碧都聽不下去,拉他衣角,低聲勸道:“算啦軒色,佳色那組有龍大方和唐師兄,出不了亂子的。”
高軒色一怒振袖,怫然變色:“小師叔!這廝踐踏我驚震谷尊嚴,也不見你來回護!咱們三人須在同一組,互相照應,以免有心之人個個擊破,落與薛勝色一般下場!你是師叔,寧何不爭?”要不是這些年齡相近、小時候多少也玩耍嬉戲過的山上同儕習慣了,換作外人來看,怕以為他才是師叔。
平無碧被甩得踉蹌幾步,應風色順手攙住,樹枝在地上一陣塗抹,從容道:“要不,改成這樣好了。高師兄以為如何?”
組壹:應風色,鹿希色,何潮色;
組貳:高軒色,蔚佳色,何汐色,龍大方;
組參:運古色,平無碧,關洛色,李錫色;
組肆:顧春色,林泉色,馮鈃色,唐奇色;
高軒色得償所願,沒想到幸福來得如此輕易,偏又不肯服軟,冷哼一聲:“隨便罷,你莫拖咱們後腿就好。屆時解不了玄衣令,才來說什麼少人幫手之類,當心笑掉眾人的大牙。”
龍大方冷笑:“卵沒掉就好,牙掉算什麼?”莽漢怕他話匣一開全抖出來,扯兩句便落荒而逃,益發啟人疑竇。
分組完成,接著是分配目標。
第四組有顧春色、唐奇色兩名好手,被分配去最遠的北丘演武場。演武場是陳兵練武之處,難度當高於其他地方,須派最強的隊伍才不致失手;若無法通關,以其之遠之難,其他組代為收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根本沒有“失敗”這個選項。
按羽羊神之說,一旦降界完成,神域與人世相疊合,四點連成的範圍內將發生若干變化,最終血肉之軀難以存續,須及早脫離。而北丘的撤退路線也是最長的,最是危險,只能交給最強的組別。
西丘藏經閣的情況也差不多,惟距離較近,未如演武場凶險。應風色派給了運古色率領的第三組。
剩下東丘問心齋和洗硯池兩處,從圖上看非是一條路走到黑,仍須分兵。考慮到龍大方的第二組實質上是最弱的,只有高軒色這灌水的四字門欄,龍大方又腿腳不便,遂將前山的洗硯池給了他們,自領第一組前往後山的問心齋。
分配停當,對過運日筒的時輪,距時限約剩下一個時辰多一刻。
“諸位師兄弟須團結合作,不可輕言放棄。”眾人圍成了圈子,應風色伸出左掌,凝眸環視;喀喀喀一陣響,十五塊鳥首狀的手背甲疊在一塊兒。“切記不落一人,齊返陽山!”
“……不落一人,齊返陽山!”低呼之後士氣大振,由第一組伏於出口垣牆,擔任斥候,確定山道無人,招呼第四、第三組接連通過。
“應長老且寬心,小可定把唐師兄等好生帶回,解去北丘玄令。”動身前顧春色湊近,沖他抿嘴一笑,神情動作的細微處,竟比鹿希色還像女人。
他雖生得異常俊美,卻非男生女相,披髮寬袍也還罷了,眼角眉梢、乃至聲音語氣的陰柔氣質應風色實在受不了,濃郁的脂粉香也是。應風色木著臉挪退,僵硬接口:“小……小心為要。”旁邊“嗤”的一聲笑出氣音,清冷微抑的低嗓掩不了那股子幸災樂禍,毋須轉頭也知是哪個。
山路向下不遠,便轉入一片約隱氤氳的夜霧,先出發的兩組一前一後,相繼融去踪影。並存的月光與夜霧,令應風色心生不祥,但龍庭山上偶爾也會出現這種現象,所幸四處地點俱有地輪和水精指針引導方位,應不致迷失霧中。
第一、第二組去向相同,聯袂出發,龍大方對組別分派甚是不滿,臉色不怎麼好看。應風色與他同押後隊,探臂勾頸。“別不痛快,又不是故意撇下你。你也明白的,對不?”
龍大方一甩肩。“是是是,師兄永遠都是對的。你孤身犯險、承擔責任,又有漂亮的師姊小妹子相伴,哪裡顧得了我們這些鹹魚?隨便隨便。”應風色伸手在他脅下抹來抹去,弄得龍大方渾身不對勁:“師兄,你這是?”
“塞肉餡。”應風色一本正經。“鹹魚蒸肉我最愛吃。是了,你看見鹹蛋黃沒有?”
前頭噗哧一聲,明明在一丈以外,這耳力也是絕了。應風色抄幾枚石子擲出,破空低咆不絕於耳,鹿希色那玲瓏浮凸的背影東躲西閃,盡顯渾圓長腿的妙處,片刻後才不聲不響地奔遠些個,脫出飛石能及的致死範圍。
“我看這小妞對你有意思,師兄。”
龍大方瞧得兩眼發直,都顧不上生悶氣了,嘖嘖搖頭。
“趕明兒你辦了她,記得替小弟多捅兩下,從後邊來。”察覺視線森冷,生生打了個激靈,趕緊陪笑:“我測試她還有沒有在聽。這長腿妞兒太壞了,就愛偷聽人說體己話。”
應風色見他不鬧了,壓低聲音道:“我故意將你派在一側,才好互相照應。若非組二實力稍遜,如此安排豈能服眾?”龍大方料到師兄是故意激高軒色反口,撇了撇嘴:“明白,又不是頭一天做兄弟。自己小心點,畢竟少個人,又無我這冰雪聰明的好師弟。人總要到失去了,才知道應該珍惜… …”
“省省罷。別讓高軒色太莽,遇事用拳頭打服,或以師弟挾制。”
“……我有更好的法子。”龍大方冷笑帶白眼。
“我想也是。”應風色忍不住微笑。
東丘地勢較石室廣場略矮,山路蜿蜒起伏,應風色在霧裡走了約一刻餘,滿背汗浹,氣力的消損異乎尋常;眼前視界忽一開,雲撥霧散,地形也平坦起來,鋪石路分作兩岔,兩組就此分道揚鑣。
問心齋是顧挽鬆的書房題匾,其實就是副台丞居住的獨院,兩廂數進,外有圍牆,沒有石屋那股子肅殺的城塞之感,倒像是規模略小的鄉庠書院。
院前懸著燈籠,不知是不是錯覺,風的味道似乎變了,是更近於聚落村鎮的氣味,而非鮮烈刺人的黑土味兒。院裡豎著一麵粉白的照壁,匿於壁後一瞥,不費甚麼氣力就看到東側的百年老槐,樹蓋宛若篷頂,白日里應該頗為壯觀,於夜幕銀月裡看來,彷彿張開斗蓬巨爪箕張的精怪,有些磣人。
院中無人,潛至樹底也是輕鬆自在,可能是顧挽松怕打擾,熄燈前便打發下人院生離開。偌大院裡若只剩他一人在寢居,倒是好事——應風色忽覺荒謬。不知何時起,自己竟把這里當成劍塚的南峰群院,認真思考如何完成玄衣令云云,看來假的扮久了也會誤以為是真。但這兒決計不是白城山,更不可能是南峰東側的某座丘陵。
只是眼下還有更棘手的問題。
“長老……師兄。”夏陽淵雙胞胎之一的何潮色想起他先前之言,立即改口,可見心思機敏,口吻卻不無遲疑。“百年老槐樹是這個了罷。指示……在哪兒?”
三人找遍了節瘤錯落的樹根還有鄰近的階台等,沒見有文書捲軸一類,應風色的目光停駐在漆黑一片的書齋簷底。“你們先在樹頂躲著,我到屋裡瞧瞧。”沒等鹿希色應聲,一個箭步竄進廊廡間,貼牆潛行,眨眼便來到堂前的窗牖下,沾濕指尖戳破窗紙,卻未湊近眼瞳,而是以鼻尖聞嗅。
厚重到有些刺鼻的檀香氣味中,夾雜著類似接骨木花、蘇鐵漿果、廣藿香……可能還有些許橘枳花朵的香氣。這些都是男子常用的熏香成分,除了實在濃重到令人不適之外,沒有太大的問題。
——果然如此。
屋裡瀰漫著乳色的濃煙香息,或為驅蚊除穢之用,睡前點上大半個時辰,可得一宿好眠。但人於斗室,恐被熏得七葷八素,必須提前讓它燒一會兒,睡覺之際再熄滅開窗,當可無虞。
忒重的熏香煙氣,代表顧挽松不在屋內。
應風色按住門軸,輕輕推開門扇,以地蹚身法翻了進去,回身掩門,數個動作一氣呵成,簡直比貓鼠還敏捷。
青年想也不想便直入寢室,果然床榻邊有隻黑亮的髹漆嵌金五斗櫃,正欲打開箱屜,背後窸窣聲響,一抹俏生生的倩影立於分隔書齋和寢居的屏風畔,向他恣展柔荑,纖長的尖尖五指勝似玉筍,掌心膩潤晶瑩,皓皓生輝。
“拿來。”鹿希色似笑非笑,眸光卻比月華更清冷,觸之隱約刺疼。
應風色微舉雙手,示意無物。“我不知你在說什麼,'師姊'。”
“黑漆五斗櫃裡的繡金畫卷。”
女郎嘴角揚起,嘲諷噴薄而出。“我給你討了枚血衣令,你這便獨吞另一枚?嘖嘖嘖,不地道啊,麒麟兒。從分組派令起,你就打這主意——”忽然噤聲。
應風色比她早了些許聽見院門打開,腳步聲的主人是急性子,眨眼越過不算短的槐樹大院,踩上階台。
躲上屋樑絕不可行,儘管說書人總愛這麼講。除非是皇宮大內殿堂廣夏,才能往梁椽間藏人,尋常屋宇抬眼即見,不如懸樑自盡算了。
門扇“咿呀”地打開,兩人與來人間僅隔一扇屏風。應風色本想從最近的窗牖翻出,但必定洩露行藏,屆時逃命唯恐不及,玄衣令也不用解了。
遲疑一霎,鹿希色拉他竄入紗帳,藉躍滾之勢消去搖晃聲響;來人轉入屏風,應風色就這麼壓上仰躺的女郎,兩人正面緊貼。他直覺要支起身,鹿希色卻摟住不讓動,白皙的食指擱在櫻唇上,凝神收斂氣息,穩穩抑制住心跳。
他胸膛壓著那雙飽滿乳峰,便隔幾層衣衫,也能感覺肌膚凝脂般的膩滑。
女郎忽蹙柳眉,倒不是在意肌膚相親,而是帳中錦衾的香味居然能比煙霧繚繞的房內更濃,已到了嗆人的地步;而應風色似全然不覺,怔怔望出紗帳,彷彿見了什麼難以形容的駭人鬼怪,一時難以回神。
進屋的那人並未點燭,信手推開窗牖,舉袖揮散熏香的氣味;就著月光隨意落座,替自己斟了杯茶潤喉,就像回到家裡,再也自然不過。
應風色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年歲月畢竟能改變很多事,但衰老的痕跡反而更有說服力,與他記憶裡那張眉角垂落、樣貌愁苦的白長瘦臉緊密疊合,彷彿跨越了時光長河,又回到當年的白城山——不對,這兒是白城山。這兒只能是白城山。
坐在窗邊之人,應風色確定他就是顧挽松。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1-7 09:31:39
第卅五折 豺祭隼擊 偕子翼張
顧挽松老了。
鬢霜細碎,服貼顱形的薄亮發頂依稀見得根根銀絲,原本便深的法令紋凹如刀鐫,益發襯出了鼻樑、人中的細長,就連垂落的眉角都雜著花白,遠遠望去,整個人竟有些斑剝之感。
這位橫跨兩朝的副台丞是不蓄髭的,唇頷永遠刮得乾乾淨淨,連青渣都不見。十年前看覺得精力旺盛,並不顯老,十年後顯而易見的斑沉皮皺、肌膚鬆弛,卻加倍凸顯遲暮的印象,明明未至耳順之年,看上去已是老人家了。
屋內並未燃燭,僅能藉窗月辨物,即使隔著紺青紗帳,從那雙細目裡透出的瑩潤光華,也足夠說明深湛的內功修為。應風色運起龜息閉氣的法門,強抑著胸中鼓動,心底一片冰涼。
鹿希色不知顧挽鬆的厲害,一派澹定,渾沒把尷尬的肌膚相親放在心上,黑白分明的杏核兒美眸四處瞟轉著,似正尋找脫身契機。
她最好能靈光一閃想出妙計,否則以顧挽鬆的功力,數息內便覺有異,休提揭帳上床,撞見一對偷腥的賊鴛鴦。
昏黃的燈暈忽投於門牖,顧挽松放落茶盅,蹙眉揚聲:“誰在外頭?”匡的一響竹梆落地,門外人影驟短半截,似雙膝一軟,俯首顫道:“小人巡夜至此,不是故意驚擾大人……小人馬上就走、馬上就走!”初初變聲的鴨公嗓甚是耳熟。
應風色與鹿希色對望一眼,連女郎都不禁色變。
——何潮色!
(這小子上門送什麼人頭?)
“且慢。”應答堪疑,顧挽鬆自不會置之不理,振袍起身行出。檻外一人五體投地,簇新的外衫確是院生服色,光瞧後領便知不合身,裹髻的巾子卻是鹿希色見過的,果然是夏陽淵雙胞胎之一的何潮色。
顧挽松才轉出屏風,應鹿兩人便一前一後竄出紗帳,鹿希色匿於屏風後窺看,應風色卻撲向床頭五斗櫃;指尖將觸箱屜的瞬間,瞥見女郎手攀屏風,作勢掀倒,頓時不動。
兩人隔床對峙,鹿希色眼底掠過一抹輕快的譏誚,嘴角揚起一枚細小折子,襯與纖挺的鼻樑、小巧的鼻翼,還有那雙瞇起來更好看的澄亮杏核眼兒……“精緻”大概是她予人印象最深之處,觀者很難忽視造物者的巧奪天工,但總有差了點什麼的感覺。
顴骨比現在更浮凸些,下巴更挺翹些,腮幫線條更剛硬利落些,這張臉就會極具個性,未必人人覺得美,但肯定一見難忘;或者就不要棱峭孤冷了,放開手腳柔媚起來,無疑也會是凡夫眼中的絕色。女郎偏偏介於其間,就像難說她是冷艷或俏麗一樣。
無垢天女中最漂亮的幾個,諸脈間多有流傳,“鹿希色”三字卻意外陌生。以應風色所見,不以為那些艷名在外的師姊妹能比她漂亮多少,鹿希色之所以不受待見,絕對是這種動輒針鋒相對、又瞧不起人的惡劣性格所致。
以寢室與書齋之近,應風色不致貿然拉開抽屜,驚動好不容易才走出去的顧挽松,只是本能佔據最有利的位置,就像鹿希色不會真蠢到掀倒屏風一樣。
而天才兒童何潮色的危機現在才要開始。
“抬頭說話。”顧挽松語聲仍是一貫地平和,甚至有點過於陰柔,與“酷吏”的刻板印象相去甚遠,極易招人好感。“你是哪個院裡的,誰讓你到這兒來?知不知道巡更的路線,等閒不經過問心齋?”
何潮色魂不附體——很難判斷是真怕抑或演技——“哇”的一聲哭出來。
“小……小人姓過,叫……叫三平,是門房的小官人說……讓小人穿了這身衣裳,隨……隨便走一走,不用真的打更,就給… …給十文錢……小人真不是故意,求大人開恩,別打小人板子……嗚嗚嗚……”
過三平是給龍庭山拉炭的,與各脈都有往來,是個極猥瑣的胖子,以如雨瀑汗聞名。明明不妙已極,不知為何一聽到他的名字就想笑,應風色與鹿希色輪流用眼神警告對方不准笑出,擠眉弄眼的樣子益發好笑,兩人都快憋出血來。
顧挽鬆又道:“巡夜應是兩人一組,誰人與你同來?”
何潮色抽抽噎噎道:“另……另一位小官人在外頭,說讓小人進來……”回頭一瞧,院門前照壁高聳,哪有什麼人影?少年忍不住嚎啕大哭,似真委屈。
顧挽松道:“莫哭。我與你去瞧瞧,看是何人戲耍。”命他擦乾眼淚,拾起燈籠引路,偕往院門行去。
良機稍縱即逝,應風色拉開櫃屜,果然有一隻玉軸繡帛畫卷,搶先奪取,只撂一句:“……咱倆平分!”讓過了女郎撲擊,如躍鯉般翻窗而出;落地即起,三步兩步蹬牆,攀簷翻了出去,快如一陣撥羽風。
本想趕至前頭,以免何潮色給啃得骨頭都不剩,一抹婀娜烏影過牆攔路,鹿希色唇抿微勾,右手食、中二指拎著另一隻捲軸繫繩,東搖西晃。應風色一愣,福至心靈:“陣儀的指示!”
“掛在窗台下。”鹿希色淡道:“你要不是走得太急,肯定也能瞧見。”
——居然把指示藏在那種地方!
這玄衣令簡直就不想讓人完成。若非他暗自記下作廢的首輪血書內容,冒險來取繡卷,三人就算翻遍了槐樹院裡,決計想不到指示竟吊在寢室的窗台下。
“別玩了。”他對女郎蹙著眉。“把東西收好,咱們先救何師弟脫身。”
鹿希色卻無讓路的打算,端詳一陣,彷彿瞧的是什麼三頭六臂的怪物,忽然一笑。
“你從開頭就打算獨占繡卷。擔起重任、編組分配……全是幌子,為了能來問心齋,你故意讓東丘的兩個任務只有七個人,使自己的組別短少一人,除了看似無私,減少反對意見,更重要的是:萬一同伴發現你的企圖,幽明峪的陪睡侍女和夏陽淵的小毛頭就算聯手,也搶不走採頭。”
應風色的神情從詫異、無辜而至倏然沉落,淡淡接口。
“我不是這樣看你的,你莫冤枉我。”
鹿希色不置可否,怡然續道:“你把夏陽淵和拏空坪的人打散,是因為按宗脈和人際關係來分,雖可能與好對付的我分作一組,但也可能同紮手的顧春色、運古色等在一組,搶繡卷可討不了好。”
應風色微笑。“師姊忒謙了。眼下看來,你是最不容易應付的一個。真要說,我何不干脆把龍大方安排在身邊?雖不甚賞心悅目,也不致走到這一步。”
女郎眼皮微顫,忍住了翻白眼的衝動,但口氣裡的一絲不耐就沒法藏了。乍看冷漠而理智的人,也有輸給好惡的時候麼?應風色不無惡意地揣想,帶著些許的懊惱與不甘——怎就沒看出這丫頭如此棘手!
“這是接著要談的部分了。”
鹿希色頗有看透他的自信,試圖斂起譏諷,展現誠意,可惜事與願違。如果是那種渴望贏得掌聲、又或天生自卑的壞蛋,在這個階段就會忍不住殺掉她。
對此毫無自覺的女郎,某方面來說笨拙得有些可愛。
“血衣令的成就若能共享,龍方自是最理想的從犯,但你連這個險也不想冒。把他分配到最近的洗硯池,必要時能獲取支持,又毋須分享繡卷。很自私的想法,但也非常實際,我很欣賞。”
鹿希色嘲諷所有事,但應風色聽出了言下之意。她不是來批判的,她要的是同盟;而堅實的結盟基礎,必須創建於“共享”二字。
“你方才說'咱倆平分'——”她的耳力果然是天殺的好。“不妨試試,血衣令的成就能否對分、或可共同持有,還是利無鉅細,見者有分。”舉起左臂的運日筒,揭蓋露出滾輪,象徵血衣令的末輪仍止於“幹”的起點上。
應風色凝視著女郎。
“如果我拒絕的話,你要怎麼做?揭發我、動手搶,還是毀掉手上的指示?談判以前,你考慮過萬一失敗的結果麼?”
鹿希色翻起白眼,“嗤”的一聲笑出氣音。無論哪種惡人……不,就算累世善人、涵養之士,都可能會失手掐死她。這個女人在這方面簡直是極品。
女郎毫無自覺地繼續嗤笑著。
“毀掉指示,於我全無好處,解不了玄衣令,大家都得死。拿這個能威脅誰,高軒色麼?”約莫一尺長短的裱糊捲軸,在纖長的五指間飛轉著,熟練更勝無心習字的頑童。
“這不是威脅,是談判。談判最該考慮的是好處。”鹿希色微聳香肩,利落地握停捲軸,以軸尖輕撥瀏海,模仿的是他最受不了的顧春色。好你個死丫頭。“生存需要盟友,能達成共識就是同盟。你不要,我就去找別人。”
應風色陰沉地揭開筒蓋,果然血衣輪轉到“離”,取得繡卷的成就已被悄悄銘記。他對機關所知有限,不明白是如何辦到,但幽窮降界本就不合理之至,比起滾輪自動,“如何到白城山”毋寧才是最大的謎團。
“該怎麼做?”他明快決定,穩穩遞出繡卷。
“拿給我。”
真要動武,女郎也非他的敵手,早在一片漆黑的石室內,應風色便已確認了這點。鹿希色並未接過,示意他肘內朝上,應風色會過意來,兩人同時亮出運日筒;繡卷易手片刻,女郎的血衣輪如遭鬼使,無聲轉到了排二的“兌”。
直到滾輪完全靜止,二人才齊齊吐了口長氣。
“真噁心。”鹿希色喃喃讚歎。
締盟耽擱了片刻,青年偕女郎掠至院門附近。何潮色滅去燈籠,支頤坐於牆影中,見二人趕緊起身,展顏笑道:“師兄、師姊!就知道你們能逃出來。”仍穿著那襲過大的院生衫袍。
“顧挽鬆呢?”應風色警省四顧。
“那人……是顧挽松?”少年倒抽了口涼氣,背倚院牆,似有些腿軟。
“他……他回房去了,應是信了我。那人是顧挽松?埋皇劍塚顧挽松?他怎麼會在這個鬼地方?這兒……真是白城山?”應風色閉口不答,臉色有些難看。
何潮色引出顧挽鬆後,推說同行之人不見踪影,梨花帶雨的一通瞎嚎,顧挽松便未深究,賞了二十文錢,打發他走。
先前鹿希色尾隨應風色進屋不久,顧挽松匆匆而回。何潮色無從示警,見替大人物提燈照路的院生尚未走遠,銜尾追去,沒費甚麼工夫便制住他,衣服、燈籠、竹梆等,皆是由此而來。
“你小子不容易啊。”應風色揉頭捏臉一陣讚賞,又替他理好衣襟,弄得少年有些飄飄然,紅著臉道:“有……有這麼厲害嗎?嘿嘿嘿。”陡被拎起左臂,應風色“喀答”地翻開筒蓋,笑道:“瞧羽羊神有沒給你獎勵。”
何潮色有點懵。“咦,龍大方說那羽羊神是騙人的呀,哪有什麼神?”
應風色點頭道:“那師姊給你獎勵好了。要什麼都給,怕你不開口!”將少年連轉幾圈,神不知鬼不覺從他襟裡收回偷塞的繡卷,這才推給了鹿希色,見她以目光相詢,悄然搖頭。
即使怀揣繡卷,何潮色的血衣輪仍沒有任何變化。
看來不是轉移繡卷,就能得到成就。若應風色未先喊“咱倆平分”,鹿希色該是同樣的結果。
另一方面,成就的計算不會因參與之人變多而分薄。繡卷雖只一個,但應鹿二人的血衣輪都得到前進一個序位的獎勵,並未因此拆分,也可能是計數上沒有折半的設置。這兩項情報儘管還看不出用途,指不定是之後求存保全的關鍵。
按窗台捲軸所載,設置陣儀的方法出乎意料簡單。
老槐周遭有九塊石磚,底部刻有符籙,掘起翻面,放回原處即可,毋須排布什麼陣式,唯一的要求就是得照順序,一塊接一塊地翻,一旦亂套無法重來,解令即告失敗。
只消別驚動顧挽松,這簡直跟小孩掘沙坑沒兩樣,兒戲到透著一股假。而老人返屋後,始終未點燈燭,屋內一片悄靜靜的黑;顧挽松總不能對窗望月喝上整晚冷茶,褪靴就寢毋寧是更合理的推斷。
應風色迅速分配了工作:三人輪流,其二開挖,一人盯著屋內當斥候,挖松九塊石磚,再依序翻轉。鹿希色與何潮色都沒有意見。
師兄師姊先出氣力,小師弟則負責頭一班監視。
實際動手之後,才深刻體會到任務的滿滿惡意:問心齋庭院裡的鋪石磚,是尺半見方的統一規格,以常見的錯置交丁之法鋪設,而非是棋盤格式,磚隙不及小指寬,算是工法紮實,並未偷斤減兩,卻苦了要掘開的三人小組。
指頭伸不進去,連挖都沒法挖。應風色弄了半天只得滿頭大汗,咬牙取下運日筒,“嚓!”一聲扭出錐刃,鹿希色狠狠白他一眼,低聲哼笑:“這個實驗挺要緊的。挖斷刃尖,看羽羊神怎麼殺你。”
應風色豈有不知?悻悻收刃,本想學女郎用鳥喙狀的手背甲慢慢摳挖,目光卻停在運日筒末端的銅色環上。
精鋼打造的筒身一前一後嵌了兩枚銅環,轉動前環可伸出錐刃,難道後環僅是裝飾之用?應風色試著旋扭,但後環與前環不同,只能轉動一小格,運日筒上也沒什麼變化。
青年靈光驟閃,轉完後環再轉前環,原本彈出錐尖的狹口嚓的一聲,伸出一截形似月桃葉、又像獨鈷金剛杵的厚背尖鏟,拿來掘縫也不怕斷折。何潮色差點叫出聲,慌忙掩口,眼中閃著既雀躍又佩服的光芒;鹿希色瞥他一眼,就差沒說“瞧你得瑟的”,依樣畫葫蘆地扭出尖鏟,埋頭工作。
便有稱手工具輔助,也足足挖了三刻有餘,才掘松九塊石磚,何潮色正好輪到最後一塊,應風色與他幫手,鹿希色則持捲軸,確認翻轉的順序。應風色見她並未展開紙面,皺眉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別這麼託大罷?”
女郎面無表情,轉扇般把玩了捲軸一陣,以軸尖兒輕敲額角。
“我過目不忘。”見應風色面色沉落,是鐵了心不依不饒了,嘖的一彈舌,粗手粗腳地打開捲軸。“這樣行不?西邊欄杆數過來的第五塊。對,就是你頭個下手挖的那塊,沒把握的話問問自己的心。或吃點銀杏。”
石磚背面的雕刻風格古樸,看不出是什麼陣符,但應風色於此道僅知皮毛,沒敢貿然評斷,與何潮色一人一塊迅速翻置。揭到第九塊時,何潮色忽驚呼一聲石磚脫手,好在應風色及時接住,差點沒抑住怒火,低聲斥喝:“你做什麼!”
何潮色一跤坐倒,指著無磚處顫道:“師兄,有……有……”無法形容所見之物。底下應是夯平的土地,至多留有符篆的印痕,前面八塊俱是如此。
而最後一塊磚底赫然枵空,用角木釘出梁椽一樣的支架,支撐石磚,竟是地底墓穴的工法。因磚厚近於兩寸,踩踏其上也不會發出空洞響聲,再加上三人無不是放輕了手腳,以免驚動顧挽松,竟未發覺有異。
尺半見方的孔洞內,露出一名閉目仰躺的男子,肩胸以下被石磚所覆,但襟領形制與何潮色所著如出一轍,顯是劍塚的院生。
應風色想起一事,面色微變,倒轉石磚便要蓋回。
“等……等一下!”何潮色如夢初醒,螫屁股似的彈起,雙手攀住師兄,遲疑之中又有些難以置信。“不……不是該先看他……看看這人,還有沒有……有沒有氣麼?我等陽山之人,伏……伏那個……平……那個……”被師兄嚴峻的面色壓得縮頸低頭,難再據理,但年輕的臉上並沒有真正服氣。
鹿希色敲敲臂甲。
“剩不到半個時辰了,萬一別組需要幫忙,時間會太緊迫……而且你怎知不是死屍?放回去,至多走之前留字條,讓別人救。”
連師姊都這樣說了,何潮色也沒法再堅持,只得訥訥鬆手。應風色暗提真氣,石磚對準缺口,突然間塋穴裡的那人微微一顫,直著脖子大聲呻吟,睜開一雙血絲密布的怪眼,便欲掙起。
應風色手裡搬著沉重的鋪石磚,差點失手摔了,踉蹌幾步趕緊立穩。鹿希色緊盯著屋內,回臂低喝:“別讓他鬧,先點了穴道!”何潮色胡亂落指,卻怎麼戳也制不住他,差點給咬了手指。
鹿希色返身撲至,不及拆用運日筒,徑以攤開的裱糊長卷壓那人頭臉,堵住嗚啊亂叫,但收效甚微,捲紙眨眼給咬個稀爛,彷彿瑩穴所困是頭髮狂野獸,拉鋸間動靜驚人,顧挽松便是聾子也該醒了。
眼看場面失控,一人猱身撲至,轉出錐匕的運日筒刺落,一切復歸於靜,紅漬迅速在長卷上渲開,風中僅餘三人此起彼落的咻喘。
何潮色瞠目癱坐,雙手鮮血長流,顯是被那人咬傷;鹿希色也好不到哪兒去,額髮披覆,香汗淋漓,月下看來恍似艷鬼。
應風色拔出匕尖,在靴底抹淨,檢視過並無缺損,才將鋼筒嵌回;周身散發的騰騰殺氣,徹底壓倒了女郎和少年,恐懼須臾間攻占二人的眼底面龐。應風色恍若未覺,迅速搬起石磚,放落原處。
一瞬間,某種異樣的波動掃過前庭,彷彿穿透了三人的身軀,一如先前石室曾遇;下一霎,從第九塊石磚的周圍縫隙,溢出鮮血般的暗紅液漬,一一連貫其餘八塊,最終爬滿老槐四周所有鋪石,一道若有似無的血光沖天而起,直薄天際!
也不知過了多久,血光末端似乎消失於星海深處,夜霧陡地濃重了起來,彷彿是自無盡霄漢外墜落。
術法並非無中生有,儘管優秀的術法效果神奇,運作的原理卻出乎意料地繁複枯燥,一板一眼,沒什麼隨興之至的模糊空間,如同曆法數算。術法需要陣符陣基之類的術式結構,也需要發動陣式的驅力來源,地氣、風水是一種,魂靈性命也是一種。
應風色一看瑩穴裡有人,就明白是怎麼回事。
若這真是個術陣,磚上符籙若無汲引地氣的設置,驅力的來源必是血祭。
佈置陣儀之人,連點燃儀式之火的“柴薪”都備好了,應風色想蓋回鋪石磚就跑,幕後黑手豈無後著?就算何潮色未猶豫,被活埋的倒楣院生也必定甦醒,這是怎麼也躲不掉的惡意設計。
(可惡……可惡透頂!)
屋內突然亮起了燭火,問心齋的糊紙門牖上映出拉得長長的人影。
“是誰……”不知為何,顧挽鬆的聲音聽來有點怪,更低沉沙啞,似乎透著一絲迷惘和痛苦。“是誰……在外面?來人……唔唔……來人……”
從投影的輪廓上看,他似乎抱頭拱背,身子不住搖晃著,突然低咆一聲,頭頂突出數根尖銳的匕狀物,還有輕細的嗶剝異響。
三人甚至忘了要跑,何潮色瞇眼片刻,喃喃道:“那……莫不是爪子?”鹿希色恍然:“的確是十根。”兩人面面相覷,一下子不知道要怎麼繼續對話,而屋內投影又變。
顧挽鬆的身形陡地膨脹起來,彷彿吹氣一般,原本滑順的影廓生滿鋸齒。如果是毛莖的話,怕不長出一身猪鬃粗細的厚厚毛皮。
應風色回過神來,一手拽一個,低喝:“瞧什麼?快走!”發足狂奔。將出院門,何潮色突然仆倒,蜷在地上抽搐,二人急急折返,見他唇面淡如金紙,冷汗直流,捂胸露出痛苦之色,卻沒見有傷痕。
“我……我弟……”何潮色半天才擠出一句:“受……受傷……”
孿生子之間,據說多有奇妙感應。應風色是頭一回見,忙將少年負起,鹿希色開道,還未轉上往西南向的那條山路,霧裡一人搖搖晃晃,拖了把明晃晃的九環大刀,發式看似劍塚的院生;來到近處,被簷下的燈籠一照,才發現來人臉上戴了個詭異的面具。
黃銅色的面具甚是銑亮,罕見地只遮下半張臉,由兩耳到下巴,掩去了鼻頭鼻翼,鑄成獠牙交錯的鬼口,一看就不是善類。
來人不止筋肉虯結,青筋更是凸如蚯蚓,外衫鬆垮披在身上,尺寸似小了點,不知為何有些眼熟,好像在誰身上見過——“那廝……是你搶了衣衫燈籠的人麼?”應風色搖醒背上少年。
何潮色忍痛打量著,戴著鬼牙半面的持刀之人已來到近處,面具底下傳出的嗚嗚怪聲,令人聞之心驚。
“沒……沒那麼壯,這青筋也太……我記得他沒兵器,要不……要不我也不敢上。”何潮色又看幾眼,忽道:“等一下!我想到啦,那人肚臍上有塊斑,紅……紅色的硃砂胎記。”
“我瞧見了。”鹿希色取下運日筒,轉出錐匕,反握於右手:“我纏住他,你們趕緊跑。”語聲未落,嬌軀如飛燕般掠出!
鬼牙院生未及掄刀,女郎已繞至背後,點足撲上,渾圓修長的美腿蛇一般交疊纏腰,左掌自脅下穿出,箝著院生的左臂高舉不放,運日筒在右手五指間颼颼一陣急旋,倏自右頸側插落!
應風色看著頸根都疼,倒抽一口涼氣:“好毒辣的手法!”負著何潮色疾行穿過。落匕處乃是致死重創,豈料鬼牙院生竟未倒地,僵直不過一瞬,繃緊肌肉仰天虎吼,將鹿希色甩了下來,狠狠朝那張千嬌百媚的臉蛋踩落!
應風色堪堪趕至,“虎履劍”蹴出,踹得鬼牙怪人身子一歪,鹿希色把握機會側滾避開,撐地躍起。
“……走!”應風色膝腿隱隱生疼,不覺心驚。
以他的修為,色字輩裡能用腰眼挨一記腿劍而不踉蹌的,放眼龍庭九脈,應風色敢說一個都沒有,那得有顆鐵鑄的腎。何潮色輕鬆制服的院生,豈能搖身一變,成了匕首沒頸未死、捱他一腿不退,渾身銅皮鐵骨似的拖刀怪物?
“……陣儀所圈者即為神域,與人世是大不相同的。”
羽羊神的話語,忽鬼使神差般湧上心頭。
——幽窮降界!
神域人世疊合,血肉之軀發生異變……所指就是眼前的怪象麼?
“你們倆先走!”女郎沉抑的低嗓自身後傳來,透著一絲心焦:“我得拿回運日筒——”語聲未落,驚呼陡生,繼以一陣驟雨般的金鐵鏗響。應風色急停轉身,見鹿希色仰倒在地,鬼牙怪人掄刀如飛,砍得她左臂火星飛濺,破魂甲兩側的翼狀嵌飾不知何時張開,如鴆鳥振翅,生生擋住了惡鬼的斬擊!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1-7 09:32:55
第卅六折 星斜月異 梟首青狼
鬼牙院生行走之際,有著扯線傀儡般的歪倒遲滯,揮刀卻迅捷到不可思議的境地。鹿希色定是在對手忽由極靜轉為極動的過程中著了道兒,不慎被青筋暴凸、渾身肌束鼓脹的兇徒砍倒,幸有破魂甲張開的翼盾阻擋,未被一通亂刀剁成肉醬。
應風色匆匆將師弟放落一旁,低聲囑咐:“自己小心!”何潮色知情況危急,蜷縮著點頭。
青年取下鋼筒,轉出厚背無鋒的獨鈷尖鏟,覷準空隙一掠而至,間不容髮地接過獰惡的九環大刀,長短、銳鈍、攻守、趨避……屬性全然相反的兩件兵刃碰出熾亮耀眼的金赤火花。
初次相接,應風色力竟不敵,差點扭了腕臂,沉重的刀勢拖歪身子,本能舉臂擋刀,依然在瘋狂斬剁的刀頭下迅速沉落,青年咬牙將鏟尖搠入鬼牙怪客腹間,正中那塊暗紅的硃砂胎記。
怪人仍不停手,重刀又落,應風色左臂鏗的一沉,整個人坐倒地上,尖鏟插著對手腹中下裂三寸,其臭無比的腸穢從慘烈創口撲面湧至,幾能看見臟器流出,鬼牙怪客依然狂吼舉刀,形同瘋獸。
千鈞一發,一股大力卷住左踝,猛將青年向後拖,“鏗!”九環大刀斫空,山道上星火飛竄。應風色顧不得面頷擦傷,忙撐地後躍,見踝間纏了條湖藍絲絛,正是鹿希色出手。
女郎拉起草叢裡的少年,應風色肩一矮頂上背門,彷彿為此練過千百回,連眼色都不必。轟隆一響,不知是牆毀或樓塌,問心齋里傳出駭人的獸咆,似連地面都為之震動;可怕的是,身上還插著兩柄筒刃的鬼牙院生聞聲一顫,忽朝三人奔來,速度較先前快了一倍不止。
“走走走……快走!”鹿希色猛推青年肩頭,應風色哪敢猶豫?發足衝入夜霧中。
從石砌廣場到問心齋,除了往洗硯池的分岔,走的就只一條路,無論霧氣多麼濃,循山道走準沒錯。應、鹿全力衝刺,片刻便不見後頭拖著刀的鬼牙怪客,又跑了一小段,才敢停下喘息。
指劍奇宮栽培門下,訂有所謂“血殺之教”,訓練弟子對有生出手,乃至斬殺罪證確鑿的惡徒,除宣揚教門與個人的聲名,將來行走江湖與人放對,也不致害怕見紅,平白賠掉了性命。
何潮色不知受過血教否,幽明峪的天女育成也未必遵循傳統,但應風色對血教最深的印象,就是五歲上山玩耍時,韋太師叔帶他去獵林麝。
那不但是他頭一回奪取生命,也是老人教他如何以肅穆之姿,懷抱對麝鹿的敬意,剝下生皮、刮除肉黏,炮製到能賣給鞣革的手藝人的程度,再將軀幹分成齊整漂亮的肉塊,妥善包好帶回,整個過程就像一場莊嚴的儀式。
應風色不怕奪取生命。他對人體的了解,正是武功出類拔萃,穩居色字輩首席的關鍵,一如深林裡的午後,老人領著小應風色剖麝的過程。
因此他深深明白,那戴著鬼牙半面的持刀院生、還能追著他們不放這點,究竟有多麼無稽及不合理。他的兩條手臂抖得非常厲害,但或許不全是驚慌害怕,而是抵擋那簡直跟銅瓜毆擊沒兩樣的刀勢所致。
破魂甲上被砍出密密麻麻的新亮痕跡,彷彿在原本的鋼色銅色裡嵌了金銀絲,並不難看。應風色從未如此刻般,打從心底感謝羽羊神:陰謀家也好,神棍也罷,感謝他替這件裝備用了絕好的材料和作工,其價或可抵得過一柄流影城甲字號房的訂製刀劍,十六名九淵使者居然一人一具,與玄衣使令滿滿的惡意簡直扞格到不知該怎麼說。
“我要回去拿運日筒。”
鹿希色調勻氣息,活動著發顫的手臂指掌,盈盈起身。
應風色一把拉住,但他心裡明白,若丟了鋼筒也算“毀損破魂甲”,同被鬼牙怪客砍死沒什麼兩樣,沉道:“一起回去,不能扔下潮色。要逃一起逃。”
何潮色白慘的唇角微揚:“是……是這個理,師姊。”
鹿希色遲疑一霎,終於還是揚起嘴角,輕哼:“死了別賴我啊。”
三人折返,見怪客趴於道中,烏紅浸透衣袍,已然氣絕。從出血判斷,該是一離視線便如此,方才的倉皇逃命算白跑了。肚腸外露惡臭沖天,還壓過了血腥氣,女子好潔,鹿希色遂躲得遠遠的,攢掇應風色取回筒刃。
那金色的鬼牙半面鎖於頸後,和破魂甲一樣取之不下,只得放棄讓何潮色認屍的主意。問心齋的那聲獸吼令人十分在意,忒近的距離難以久待,而何潮色痛楚未減,代表洗硯池的情況糟糕至極。
應風色與鹿希色並肩疾行,直至東丘前後山的分岔路口,忽見三人並肩穿出霧露,居間那人衣襟大敞,胸口所纏的布巾與外衫俱滲出血跡,正是夏陽淵雙胞胎之一的何汐色,龍大方與蔚佳色一左一右半攙半扛,艱難前行。
“師……師兄!太好了……太好了!”
龍大方的臂甲開作翼盾,足見洗硯池那廂也有一場激戰,陡見應風色等破霧而至,幾欲迸淚,膝腿脫力一軟,差點仆倒。
沒見高軒色,應風色微微色變,龍大方抓他臂膀直搖晃:“快!師兄,姓高的難以久持,咱們快去救他!”沒等喘過氣,拉著應風色奔回。
夜霧之中,高軒色右手持筒匕,左手開翼盾,且戰且走,身後黑壓壓的一片,全是院生裝束、鬼牙半面的發狂之人,分持刀劍,移動速度雖不快,歪歪倒倒的步伐卻未曾停下。
莽青年起初不察,為免師弟等被鬼牙兵追上,只攻不守,以牽制追兵。豈料他衝進鬼卒群中,除了引得周身能及的三兩人來戰,其餘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接二連三從兩側越過。
高軒色反過來一路追趕,趕上前隊又被後隊反超,越打越亂,待應風色二人趕到時已是渾身浴血,全靠意志支撐,隨時都可能倒下。
應風色粗粗一瞥,對這批鬼牙院生的實力大致有譜,張開翼盾,入陣奪過一柄九環刀,砍開連片血瀑,當者無不肢殘,仆倒仍持續怪叫爬行,彷彿不知疼痛。
龍大方接過高軒色,回頭叫道:“行了,師兄快走!”聲音裡的緊繃與驚恐絲毫未減。應風色砍捲了刀口,正欲換過一柄,聽出不對勁來,不敢戀戰,趕緊掩護二人與鹿希色等會合,繼續撤往石屋的方向。
帶著三名傷者移動緩慢,所幸應風色砍倒的七八人連著殘肢橫亙山道,形成路障,而問心齋外的怪力漢子也好,追著第二組的大批鬼牙兵也罷,似只循鋪石道移動,打鬥間亦不曾逾越。應風色專砍手腳、堆屍阻道的想法也是由此而來,果然未有鬼卒追近。
路上,龍大方簡單交代了洗硯池所遇。
“洗硯池”是個池塘,池邊僅有幾間小屋,以及一座可容納數十席的穿堂,劍塚院生於此習字,用樹灰及若干材料調成墨液,書寫於長長的苧麻布,洗淨晾乾後反複利用,以佈為硯、以佈為紙,節省置辦紙墨的費用。
池畔如染坊般架起長竿,曬著一匹匹苧麻長幅的景象,自來是白城山聞名於世的風光。院生或長工年老後無處可去,也安排在洗硯池幫忙灑掃收拾,算是另一種形式的退休。
第二組沒花什麼工夫,就在穿堂後找到指示,一樣也是翻轉磚石。
麻煩的是,池畔曬架下有名老嫗,不知何故在那兒搓洗布匹,始終不肯離開;眼看時間點滴流逝,四人決定不理她,遮遮掩掩地完成任務,直到最後一塊磚石放落,老嫗才端著貯滿濕布的木盆起身,沒於掛滿長長佈匹的曬架間,始終沒發覺有異。
“你們……在陣儀下看見有人麼?”應風色略一猶豫,若無其事地問。
“什麼人?沒有。就是石頭而已。”龍大方有點懵,臉色卻越發難看。那是極之純粹的恐懼。“怪事,是放完石頭之後才發生的。”
異樣波動盪過穿堂,若有似無的血光衝上天際,濃霧沉降——與問心齋那廂相差無幾。幾幢小屋的門“砰砰砰”地被撞開,戴著鬼牙半面的院生歪歪倒倒,拖刀而出,將四人圍在堂內。
住在洗硯池周遭的,不是老殘就是寡弱,即使遭降界異化,戰力也不及問心齋外的怪力漢子,應風色眨眼能砍翻一片,以高軒色和龍大方的本領,就算拖兩條後腿也不致遇險,怎會搞成這樣?
“那個……那個老婆婆……”龍大方心有餘悸:“變成一個美豔女鬼,身段誘人得緊,曬衣竿一揮,雙胞胎胸口就突然噴出血來,距離還隔著兩三丈遠……他媽的!比鬼故事更嚇人。”
老嫗在降界異變中,化成一頭身材惹火、剪影曼妙的艷鬼,三人沒能在她手底下走完三招,眼看要完,驀聽遠處一聲獸吼,震得池面漣漪不斷,女鬼似乎受到驚嚇,忽不見踪影,眾人才把握機會脫逃。
言語間,前方霧里傳來刀劍交擊聲,驚呼叫喊此起彼落,鹿希色傾耳片刻,回頭道:“我聽見運古色的聲音。”應風色再無疑義,揚聲道: “第一、二組在此!你們在哪兒?”
“在……在這兒!”那人聲線陡地拔高,罵人用的氣力還比呼救多,很難說是哪個打斷了哪個。“我肏你媽的祖宗十八代!讓你再來,讓你再來!死你媽的小樣兒……令堂是先偷尊翁再肏熊,才生出你這副尊容?笑幾聲來聽聽啊,閉得忒緊,你丫是菊花還是屄?”
眾人交換眼色,不約而同點頭:“確是運古色。”聽來挺精神的,應無大礙。
穿過濃霧,三、四兩組人馬近在眼前,不意外地還有倍數於此的鬼牙院生,夏陽淵林、關兩位師弟照顧拏空坪的李錫色,另一位拏空坪的馮鈃色和小師叔平無碧使開匕盾,抵擋兩翼湧來的鬼牙院生。
這批鬼卒的成色,與洗硯池那批相差無幾,人數雖多,倒不是太難應付。運古色手持紅纓槍,獨鬥兩名揮舞九環刀的鬼牙兵,從呼嘯的刀風和出招的速度,與問心齋院外的應是一類。
運古色靠著鬼魅般的身法穿梭周旋,覷準鬼牙怪客刀快卻身不靈的罩門,只攻不擋,每出必添一枚血洞,絕不落空,不時勻出手來左刺右挑,截殺兩翼的漏網之魚;平無碧與馮鈃色窮守至今防線未潰,也多虧他的游刃有餘。
應風色從其刺法中看出劍路,纓槍與他慣用的青竹釣竿雖都是長兵,份量、剛柔等相去甚遠,此際所展現的迅捷毒辣竟還在大比之上,可見生死交關,此人也無法再隱藏實力。
運古色自稱一緊張便說不停,實際比武時,張嘴卻全是粗口,臟也就罷了,還刻毒到顯現出創意來,經常對對手造成武功以外的嚴重打擊,屢禁難改,居然成了人設。
應風色一直以為這也是裝的,瞧他對聽不懂人話的鬼牙怪客碎念個沒完,顯是真有口癖,難以自製。
運古色看清來人,歡呼與罵娘齊齊脫口:“好咧……我幹!你們是痔瘡破了來休紅麼?弄成這樣增什麼援?討拍拍啊?好嘛折了兩大夫,是兄弟倆玩脫了拿刀互肛呢,還是你一傢伙肛了倆?”應風色無言以對,只能苦笑。
兩名掄刀的鬼牙怪客越打越慢,被放乾血似,過人的精力流失迅速,突然仆倒不動;運古色槍尾連出,雙雙碎顱,確保它們不再起身。
問心齋那個也是這樣。這或可解釋其不可思議的怪力,並不是什麼深湛修為所致,而是超支了精氣血神,就像火場當中,經常發生瘦弱婦人移開傾柱圮牆,救出骨肉的奇蹟。
這意味著疊合神域的範圍內,遠比青年想像中更危險。
眼下看來,降界之中發生異變的院生可大致分為兩類:一是普通的鬼牙卒子,速度反應都慢,只會攻擊伸臂能及的對象,算不上是威脅。
另一種則是出刀既快又沉的鬼牙精兵,反應慢但攻擊快,刀勢重到連應風色都覺負擔,常識中的致死之傷對其無甚效果,運古色試過戳眼穿喉,不但容易被揮刀擋下,即使得手了也難以放倒鬼牙精兵。游斗毋寧是更好的選擇,俟其精血耗竭,自行倒下即可。
兩翼加入鹿希色、龍大方後,鬼牙卒的威脅大減,林、關兩人接手傷者救護,情況逐漸穩定下來。
“走!去救真正有麻煩的。”運古色一拽應風色袖子,兩人奔至西、北兩丘岔口,月下一名黑衣勁裝,戴著鬼牙半面、手持雙刀的漢子,周身舞出兩團銀燦的刀芒。
籠罩其中的唐奇色與顧春色宛若困獸,奪來的大刀刀刃被砍捲了,堪比剪爛的窗花,血絲旋濺若蛛腹噴絲。明明兩人快若翩鴻,身形未有片刻停留,繞圈游斗,一沾即走,不知為何,使雙刀的鬼面人始終給人游刃有餘的感覺,非遭聯手圍戰,而是兩人想退也退不了,拼命掙扎,但看何時稍有不慎慢了半拍,就要被銀光絞成碎片——(好……好可怕的刀法!)
運古色啐了口唾沫,平日乖乖牌似的清瘦臉上,罕見地透著流氓鬥狠似的獷悍飛揚,腳尖挑起一柄刀踢向應風色。“別空著手啊,會死的。”倒拖纓槍,怪叫一聲躍入戰團,喊的似是“老子肏你飛上天”一類,讓人不是太想听清的話。
而那刀鬼以一敵三,仍沒法讓唐、顧逮到抽身的機會,眼看多押進一個叫罵不絕的運古色而已,應風色心底沉落,反持筒匕,大刀一振,突然身後一陣驚呼,一抹黑影突破鹿希色等固守的兩翼陣形,勁風攪散霧絲,朝他後腦掃至!
青年向前一撲驚險躲過,連滾幾匝,彈起的剎那間,棍頭已轟然擊落!應風色及時舉臂,接著一陣裂骨激痛透甲而入,若非吸取了鬼牙精兵的對戰經驗,暗以右掌撐抵,這下足以蕩開左臂,餘勢不停,徑由腦門受了。
應風色眼前一黑,“虎履劍”從極刁鑽的角度蹴出,以迫退來人;豈料對方後躍的瞬間,棍頭唰唰唰三連疾刺,改使中平連環槍路數,對準的面門、咽喉、膻中全是要害,應風色避無可避,張開翼盾遮護,但敵人本就沒打算刺中,三棍落點密集,撞得應風色倒飛出去,臂甲直擊額頭,迸出鮮血!
他有一度已認命待死,來人卻任其摔落,並未追擊。
起身見鹿希色與那人斗在一起,月下兩條凹凸有致、曼妙誘人的勁裝麗影棍來刀往,女郎胸脯臀股夠豐滿的了,對手猶有過之,進退之間乳瓜跌宕,腴腰絞擰,肉感彈性兼具。鹿希色與之相比,雖顯青春驕人,然而對手濃艷豐熟,又是女郎所不及。
來人也戴金燦燦的鬼牙半面,應風色腦海裡閃過“艷鬼”二字,不得不佩服龍大方這方面的才具,很難找到更妥貼的形容。
池畔老嫗受降界影響,能變化出這般熟艷動人的胴體麼?鹿希色對付不了艷鬼之棍的,應風色一抹額血,上前接應;背後運古色喋喋不休,他卻聽見一聲悶哼,顯是顧春色受了更重的傷。
青年想起童年遊戲裡,常有“鬼”這樣的設計:捉人的人,須躲著不被他找到的人,被規則賦予更多特權或能力的人……通常也是其他遊戲玩家必須合力以抗的對象。
老嫗所化的艷鬼若是洗硯池的“鬼”,雙刀精絕的刀鬼就是藏經閣或演武場的“鬼”了,亦是該處原有的某人變化而成。這麼說來,問心齋的“鬼”豈非是——野獸般的咆哮聲震地而來,艷鬼、刀鬼對望一眼,雙雙撤招後躍,眨眼消失在夜霧中。其餘三人幾乎脫力坐倒,應風色卻拽著女郎,四顧揚聲:“快點起來,撤到石屋再休息!龍大方,快讓他們撤……快點!”拖鹿希色回頭,揮刀連斬鬼牙卒子,破開包圍。
眾人心不甘情不願起身,見東丘山道上現出一個龐然巨影,高逾九尺,拱肩佝背,搖晃而來,身上撕得條條碎碎的衣衫依稀曾見,鹿希色凝眸遠眺半晌,忽然變色:“難不成……是顧挽松?”
那人來得飛快,奔跑間似四肢接地,越到近處,越能看清他一身粗厚硬毛,長吻尖耳,上半身肌肉發達到了異常之境,肌膚透綠,指爪帶著彎鐮似的尖銳骨甲,哪有半點像人?直是頭恐怖的變異人狼。
即使是運古色、唐奇色,連戰之下也已精疲力竭,顧春色傷了左肩,戰力亦大打折扣。所幸四枚玄衣令俱已解完,只要逃進石屋裡,一切就結束了。
重新集結的十五名九淵使者拖著疲軀傷患,奮力奔逃,眼看廣場已近,石屋周圍卻佈滿遊魂似的鬼牙院生,而變異人狼越追越近,再幾個起落便要趕上。眾人卡在矮垣的入口處進退維谷,殺入鬼卒中清出道路沖向石屋,或是一解,但萬一其中有幾名鬼牙精兵,那就完了。
——只能……賭一把了。
應風色領眾人溜進矮垣,卻不過份接近。石屋旁的鬼卒無神地晃蕩著,並未上前,但近門處有兩名體格壯碩、青筋暴凸,手持九環大砍刀的,明顯與其他鬼卒不同,幾可確定是難纏的鬼牙精兵,一旦引動,要花多久時間進屋還很難說。
“然後呢,麒麟兒?”運古色無奈聳肩。“殺進去?”
“不,是你們殺進去。不是現在,各位且等我號令。”
不理會眾人或錯愕或鄙薄的反應,應風色從容續道:“我留在這裡對付怪物,需要一位自願者同我一起,還有你們的這個。”敲了敲破魂甲。
使者們沒有太多選擇,迅速做成“聽從指揮”的決議,然後用僅剩的時間完成佈置。鹿希色本欲留下,沒想到唐奇色居然舉手,因著“武功越強越容易成功”的考量,以及另一個鹿希色寧死也不會反駁的理由,應風色最終還是選擇了唐奇色。
“別的不說,時限剩不到一刻了。”女郎果然無言以對,表情像被塞了滿口蒼蠅老鼠,心不甘情不願沖他敲打時輪。“若沒在截止前進屋,你就算宰了那頭人狼也沒用。”
“你怎知我想殺牠”——真問出口的話她肯定要翻白眼,這會兒就別加倍惹她了。應風色忍笑聳肩。“共謀的話說不定能同享獎勵。要不試試?”
“我既不想摻和,也不打算鼓勵愚蠢的嘗試。記得進屋就好,一刻之內。”女郎明顯還是被惹惱了。人狼的咆哮穿透夜霧,整座山丘為之一震,鬼卒齊齊轉頭。應風色背對著石屋,全不看鬼卒動靜,他已摸透它們的行動模式,專心盯著人狼。
濃烈的獸臭隨風刮來,夾雜若有似無的紫檀、蘇鐵和接骨木的熏香氣味。果然是你,顧挽松,青年暗忖。幽窮降界的儀式,把你變成這等醜陋的野獸了麼?
人狼手足並用,衝入三丈以內,所有人無不捏把冷汗,極力克制轉身逃跑的衝動……
“就是現在!”應風色右手一揚,運日筒匕急旋一陣,正中人狼左肩,怪物疾停頓止人立起來,仰天發出駭人狂吼!場上所有的鬼牙院生,無分卒子精兵,聞聲為之一震;下一霎眼,居然四散奔逃,往石屋之前再無阻礙,龍大方等拖著傷者沒命狂奔,接連沖過了廣場,直抵石屋!
人狼痛吼聲落,黃濁的獸眼因憤怒脹得血紅,撲向始作俑者。
巨大的身軀在通過垣門的瞬間突然一頓,彷彿撞上無形之牆,頸下各處勒出一條條深陷的絲線痕跡,鋒銳的程度,連銅皮鐵骨的獰獸膚甲都扛不住,沿絲汩溢著成串的膩紅血珠。
要掙脫這個陷阱必須付出慘痛的代價,足以為他爭取到衝入石屋的寶貴時間。
但應風色決心既定,更無猶豫,反向朝矮垣衝去,踏著牆頭一蹬,手背甲下伸出一條長長的琴弦鋼絲,在越過狼頂的瞬間套其頸項,扭身自另一側繞回,落地時仍在垣內,原本卷在甲內的絲弦吐至盡頭。
應風色在往問心齋的路上,摸索出這個隱藏機能。
絲弦極其強韌,刀劍難傷,能承受兩名以上的成年男子體重,兩端各接一枚精鋼長釘,用以固定。絲弦與鋼釘均可完整取出臂甲,釘在矮垣入口的七八條弦便是從餘人身上收集而來。
應風色著地一滾,確定絲弦鬆鬆套住人狼之頸,連著絲弦頭的長釘正扣在對牆的另一具破魂甲內——薛勝色雖死,一樣能有貢獻。投出的筒匕也是他的——回頭大喊:“……唐師兄!”
唐奇色照辦煮碗,踏垣一蹬絲弦套頸,繞回前頭落地,蓄勢待發。
這時人狼終於弄清痛楚何來,嘶嚎著往後一掙,應、唐拽弦繃緊,兩人一屍的重量牢牢拖住絲弦,“嚓”的一響,人狼首級被自己的力量扯過絲弦,順著弦血滑落於地,斷面平滑,頸間赤柱沖天,化為血雨,澆淋了兩人一頭一臉。
應風色連滾帶爬,差點在血泊中滑跤,手足並用沖向石屋。
問心齋的狼鬼既死,原本躲起來的鬼卒又不知從何處湧出,應風色聽得背門刀風獰惡,其勢之沉,心中不知罵了自己多少回,死心側身滾避;正欲對敵,卻見唐奇色格住鬼牙精兵,沉聲道:“……快走!”便只這麼一停,四面八方的鬼卒層層湧至。
第二名鬼牙精兵橫刀掄掃,唐奇色左手持刀硬接了一記,渾身的創口都噴出血來,他卻恍若不覺,仰天長嘯,戰意勃發,雙手刀滾若銀蛟,整個人彷彿突然醒過來。
剎那間,應風色甚至產生了錯覺:不是他倆身陷重圍,而是唐奇色壓著眾鬼卒打,不僅兩名鬼牙精兵被徹底壓制,連周圍卒子一個也別想跑—— “師兄……別打了,咱們快走!”青年回神,意識到錯覺就只是錯覺。
唐奇色背對他,渾身上下只這一小片未披創汩血,被酒漿磨平的沙啞嗓音平靜得像個旁觀者。“我留下是為殺你,若你再像當年通天壁那樣,害死恁一個無辜之人的話。”
頹廢男子的頷骨動了動,似是笑起來。從背後看,應風色才發現他的脖頸手臂異常瘦削,髮色枯黃,比寒月窗前獨坐啜茶的顧挽松更有遲暮之感。或許唐奇色這樣真不是自甘墮落,而是十年來無魂附體使然。
“但這回你幹得還可以,我能勉為其難原諒你了。師兄等了我十年,今兒我總算找到一個不用再醒來的好藉口……還不快走?”距離拉開的結果,湧入兩人間的鬼卒掩去頹廢男子的背門,令應風色漸難捕捉其身影,只知越來越施展不開的戰團中心必定是他。
“唐師兄!”“……走!”嘶啞的痛吼帶著血咳。或許……還有笑聲?
應風色不明白何以如此,但他無法衝入鬼卒堆救唐奇色,時間不夠了。
渾身是血的青年沖進石屋,發現屋裡多了根光滑的銅柱,約莫半人高,其上只一個圓孔,龍大方取下運日筒,一見師兄撲滾進來,立時將扭出一圈凸環的鋼筒插入孔中,開鎖似的一轉,異樣的波動再度掃過石屋,鐵門不知何時關閉起來。
繃了一整夜的緊張心情終於落了地,想到居然熬過了這恐怖詭異的幽窮降界儀式,眾人俱都歡呼起來,把臂拍肩,還有忍不住相擁的。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忽然攫取了應風色,他覺得整個人像被掏空了似的,回神居然是雙手撐地,野狗般勉力趴跪著,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柔膩的肌膚觸感貼熨著青年的上臂,一人伸手攙著他。毋須轉頭,光嗅香息也知是鹿希色。他終於能閉上眼睛,放心享受這難以形容的膚觸香澤了,不知為何,眼皮里卻充斥一片滾熱液感,唐奇色最後的殘破身影不斷在腦中回放——羽羊神那浮誇得令人生膩的磁聲於一片歡呼中響起。眾人迅速安靜下來。
“恭喜諸位,賀喜諸位!沒想到爛仔也能完成任務……咳咳,吾是說諸位旗開得勝,榮耀吾皇,實在是太好啦,可喜可賀、可喜可賀!這個美妙的夜晚,是不是令各位難以忘懷呢?好戲在後頭,萬眾期待的賞善罰惡時間即將開始,諸位使者再忍耐一下,別急著睡覺上廁所啊。”
“請等一下。”照例又是鹿希色插口,但應風色也發現了矛盾之處。“我記得羽羊神說過,通解使令後,該是結算成就,領取龍皇恩賞的階段。既已在時限內完成了任務,何來'罰惡'之說?”
“哎呀呀,怎麼說呢?有個很小的小地方,我忘了跟諸位使者報告,因為這個問題之後並不會經常發生,偶爾才有。
“諸位臂上六枚滾輪,有五枚是用來增加獎勵點數的,每前進一格,就能得到若干點數,用以交換恩賞;然而,有一枚卻是用來抵扣點數,前進越多,扣的也越多。”
——時輪!
應風色與鹿希色交換視線,心念一同。
“時間耗用越多,扣掉的點數也越多,很公平是不?事情總要快快辦好,才有恩賞的價值啊。”羽羊神的口氣有點隨便:“將來諸位的點數累積多了,扣掉這一些些也沒什麼,但對頭一次加入幽窮降界的使者來說,有個麻煩的地方,那就是如果掙的點數、原本贈送的優惠點數加起來,還不夠時間扣的話,是有可能被扣到一點都不剩的。
“而點數淨空的使者,會受到一點小小的處罰,只不過是被送回幽窮九淵鑄煉靈魂罷了,並不是太嚴重。用人世的話來說,就是死掉而已。”
語聲方落,有五人忽然倒地,睜大的眼眸逐漸散焦,再也不動。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1-10 17:52:35
第卅七折 集矢之的 神其鑑降
死掉的是拏空坪的李錫色與馮鈃色,夏陽淵的林、關兩個年輕人,還有被高軒色抱在懷裡的蔚佳色。應風色幾乎像被毒刺螫中般彈起來,排開周遭瞠目結舌、還沒反應過來的人,探了探林、關二人的呼吸脈搏,寒意從腳底直竄腦門。
兩人的身軀雖還有餘溫,卻已沒有生命跡象,毫無疑問是死透了的。
抬起頭來,檢視馮鈃色的鹿希色,以及另一廂攬著李錫色的運古色都搖頭,面色鐵青。驀地,高軒色輕輕放落小師弟的屍體,突然像發狂的奔牛般撲向前去,若非應風色留上了心,及時從後頭抱住,運古色、龍大方等亦從旁壓制,怕莽漢已一頭撞倒那羽羊之柱,落得碎顱潑血的收場。
“天殺的……為什麼!為何要殺佳色?完成……已完成玄衣令了啊!”高軒色吼得撕心裂肺,雙目赤紅,直到力盡才頹然倒地,涕泗橫流的模樣未教人恐懼或輕鄙,只覺鼻酸。“什麼點數……什麼獎勵……他是活生生的人啊!還我……把小師弟還給我!你快把我的小師弟還給我啊!”
而莽漢的哭嚎也正是所有人的心聲。
明明……明明這麼努力才解了使令,捱過如潮湧至的鬼卒和可怕的鬼牙精兵,在武力完全是壓倒性強大的刀鬼、艷鬼,乃至狼鬼爪下險死還生,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對關閉鐵門後才倒下的五人而言,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
“嘛,諸位的心情,吾也不是不能理解啦。”羽羊神的磁聲透著些許困惑,幾乎可以想見它撓抓腦門的模樣。“本想用'這是規則'打發就好,看在使者們如此奮勇,居然還能夠擊殺守關的青鬃狼鬼,實在太出人意料啦,吾破例向使者們解釋解釋。”
“喀喇喇”地一陣鈍重的機械響動,羽羊之柱的上半截突然三向攤開,張成了一塊滿是古樸鐫刻、比銅匭略薄的塊體,像是柱頂撐了塊寬厚的雕花屏風。
屏風正面有著上下各六、合計十二,排列宛若人齒的粗大方孔,活像放大的兩排運日筒滾輪,此際孔中十二枚滾輪正唰唰唰地飛速轉動,“鏗!”急遽卡止,輪軸的殘餘轉速撞得厚重的“屏風”嗡嗡震顫,勝似鐘磬,戲劇效果十足。
上排由右至左,依序顯示“一、十、百、千、萬、億”,如數算位數,下排六枚則全都是“零”,用的是陽刻的古篆體。
換作尋常江湖豪士,怕是當天書一般,別想看懂了,然而鱗族出身的奇宮之人在上山前便是世家子,讀書識字的比例遠高於一般武人,諸脈典籍亦不乏古文者,便是薛勝色那無賴下了山去,也是通文墨的好人家出身,在場眾人皆能辨讀,沒什麼困難。
“這是自有幽窮降界以來,所有九淵使者行走兩界所積攢的分數,只有吾與吾之同僚能看見,諸位非是半神,所見自然全都是'零'。
“據吾等計算,要降界到使龍皇陛下踏落東洲大地,最少需要一億點的數字,才能恭迎聖駕一試;這些點數,便由諸位使者從儀式中積攢而得。”
即便不知自己攢下多少點,也明白這是難以企及的可怕數字……不,直接視之為“絕不可能辦到”不能算是負氣,甚或才是明智之舉也未可知。
億者,萬萬也。就算每人每回能得萬點評價,每趟二十人全去全回毫無缺損,也要足足五百次方能辦到。方才那樣駭人的險關要闖五百回?便是瘋子也知絕不可行。
況且還有另一可議處。
“你說結算的點數可以更換獎勵,”鹿希色忽道:“這麼一來,豈非與幽窮降界的目的相爭?兩相權衡,我們怎知掙來的點數是不是被動了手腳,五鬼搬運到別處去?”
高軒色縱於大悲大狂之間,也聽明白了女郎的言下之意。
點數,看來似乎是“幽窮降界”此一活動中最大的獲益,為使龍皇降臨,羽羊神與其同僚需要它;而九淵使者拼命完成儀式裡的各種使令,進可換取豐厚的恩賞獎勵,退萬步想,也是避免被時輪扣光點數,落得身死收場。
召集使者的半神們與使者爭利,同時又兼結算之職,怎麼想都是滿滿的黑幕。
察覺莽漢的肌肉繃硬如鐵,應風色等人趕緊壓住,鹿希色拍拍高軒色的手臂,他才放鬆下來,猛把周圍之人甩開,抱著蔚佳色的屍身抵額不語。
“不不不,沒有的事,鹿使可別亂說啊。”
羽羊神聽得著急起來,連忙否認。“這個數兒是累計,沒跑的,不管諸位換了什麼,點數終歸是算到這裡頭來,使者掙得越多換得越多,龍皇陛下便越歡喜,哪有爭利一說?
“況且,這板子裡累計的數目,可是五千年來無數九淵使者努力下的結果,就差零頭而已,不是讓諸位從零打到萬萬,憑你們?也不撒泡……咳咳,總之呢,諸位別想太多,先來看看自己掙了多少唄。哪位先來呀?別害羞別害羞,一回生二回熟嘛,三回就嘿嘿嘿啦。”搓手涎臉的模樣,都快從聲音裡噴薄而出。
鹿希色舉起手來。
羽羊神連問了十幾次“哪位先來”,始終沒等到她認輸放下,死了心似的面對女郎。“我記得羽羊神說過,傷殘可以點數換取痊癒,那麼死而復活呢?在儀式中犧牲的人,能否用點數將他們交換回來?”高軒色赤紅的雙眼微微瞠亮。
“可以是可以,不過限制很多啦。”羽羊神咂嘴。“譬如只能複活使者,僅限於三輪儀式內犧牲,且身首分離者是完全無法復活的,更重要的是:復活一個人需要五十萬點。
“諸位不妨先瞧瞧你們在這回儀式裡掙得的點數,就能明白吾的意思。想看的拿運日筒上前來!別再拖拖拉拉的了,不犯困嘛你們。”
鹿希色輕推了推高軒色。“給我,我幫你去瞧瞧。”
雙眼浮腫的壯漢遲疑片刻,彷彿不願放開屍體,只略翻出臂甲內側。女郎取下鋼筒,盈盈起身,排闥至羽羊柱前,扭開鋼筒前沿的環狀齒鑰,插入圓孔一轉,喀噠一響筒蓋翻開,柱頂雕花屏匭上的十二枚滾輪開始轉動起來,迅速跳出字來。
血人事物時地干兌幹幹巽兌明顯上排的“血、人、事、物、時、地”,對應的是運日筒上的六枚滾輪,左首的“血”字代表取得的血衣使令點數,其下五枚則是玄衣使令的評價點數。而下排顯示之卦象,與高軒色的運日筒面完全一致,果然就是計點之用。
“這樣……是得到多少點?”鹿希色淡道:“還是羽羊神不打算揭明呢?”
“就沒見過忒急的丫頭……”羽羊神乾咳兩聲,瓮聲瓮氣道:“是這樣:玄衣令的人事物地四枚,每卦可得一百點的獎勵;血衣令更高,每卦可得三百點。大家以後要記得多解血衣令啊,一卦抵玄衣令三卦,血賺!
“開場時,這五項評分都不是從零開始,而是直接給了乾卦,等於是白給七百點,這是因為'時'的這一項,是六項裡唯一的倒扣項,每卦扣一百點,越早完成任務扣得越少。剛剛倒下的五人裡,過半是因為掙點太少,剛好被時輪扣完,只能拉回九淵煉魂啦,吾也是愛莫能助。”
語聲方落,屏匭面上喀喇喇的一陣響,十二枚方孔裡的古篆再度變了樣。
億 萬 千 百 十 一零 零 零 壹 零 零眾人無不瞠目結舌。連進屋以來始終澹定的鹿希色都變了臉色,喃喃道:“一百……一百點。就只……一百點麼?”
羽羊神的磁聲裡似乎透著遺憾。“嘛,吾說傻大個兒……呃,吾是說高使者,你也就差一點兒,便與小師弟攜手同去啦。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下回記得好好表現,不是每回都有這種運氣的。”
鹿希色俏臉若嚴霜,負氣似的換上自己的運日筒,咬牙道:“瞧瞧我的。”屏匭映射筒上的“兌兌離兌巽震”六組卦象,接著一陣唰唰飛轉,竟跑出九百點的評價,足是高軒色的九倍!
血人事物時地兌兌離兌巽震億萬千百十一零零零玖零零“可喜可賀,可喜可賀!”羽羊神的口氣明顯不情願,連浮誇的官腔都沒能維持住,死魚般應付過去。“鹿使是秀外慧中,天資過人啊!繼續加油。下一位!”
“且慢。”鹿希色雙手抱胸,這個動作不自覺地將雙峰捧高些個,彷彿要將那對渾圓飽滿的妙物獻出任採也似,微瞇著美眸,眼中掠過一抹貓兒舐爪般的危險光芒。“羽羊神介意耽誤點兒時間,與我一一捋過評價否?我想知道細節,下回儀式參考些個,爭取更高的評價點數。”
羽羊神嘿嘿兩聲,似來了興趣。
“吾提醒下鹿使,當眾揭露自家評價的細節,乃是極不利的舉措,倒不會有什麼立即的損失……怎麼說呢?就是自曝短長唄。旁人能從其中窺見許多信息,下回萬一不是同組隊友,而是相互競爭的關係……嘿嘿。”
“怎麼還有讓使者相互競爭的使令麼?”鹿希色淡淡回口。
羽羊神這才意識到嘴快,沉默了一陣,再開口時陰沉許多。
“既然鹿使堅持,吾就為你捋上一捋,教你無話可說。”
最右側的地輪,指的是執行使令之處,鹿希色的評價是“震”,蓋因打開問心齋的陣儀是玄衣令的第四項任務,血書的題款就是“震”。
“居然有這種事。”始終沉默的運古色揚起一邊眉毛:“那我們打開第一項藏經閣陣儀的,豈非倒楣透頂?就因為是'幹'項,輪子連轉都沒轉,就只拿了入場的優惠而已,使令不等於是白乾的?”他在比武動手之外,處事尚稱謙虛自抑,可能是相對寡言的緣故,此際卻是難得地動了肝火。
他這組等於在地輪沒拿到點數,關、李兩人負責後勤,未與鬼卒動手,進場的六百點直接被時輪扣完,可說是必死無疑。早知規則如此,怎麼也要讓他們砍幾名鬼卒掙分,何至於死在終點?
羽羊神道:“運掩使者也別這麼說。越靠前的使令越簡單,越後面越難,以點數區分高低,是天經地義的事兒。藏經閣那廂無有變異的守關者,鬼卒也少,最強就一頭鬼牙精兵而已,其他三處都有強大的變異鬼怪守關,若遇上青鬃狼鬼,莫說你隊上那倆年輕小伙,怕連你也未必逃得掉,這幹項使令與震項能比麼?”
運古色沒再說話,轉頭前瞥了瞥應風色,眸光甚是陰沉。
鹿希色取得窗台下的指示捲軸,又殺了許多名鬼牙卒子,物人二輪都得到兌卦評價,但真正使她獲得高分的關鍵,卻是評價“兌”的血衣輪,一口氣灌進了三百點。
“鹿使因為完成一項隱藏任務,血衣輪前進一格,來到兌卦。”羽羊神不懷好意地笑著。“這邊需要吾好生解釋,替鹿使釋釋疑麼?吾瞧諸位使者都挺有興趣,畢竟是一抵三的的血衣輪,怎地就你們那組忒也好運,撞上了血賺的隱藏任務。”
連龍大方都來了興致,忍不住好奇:“師姊,你們是遇上了什麼好事,說來聽聽啊。”卻聽一旁何潮色低聲咕噥:“哪有什麼隱藏任務……我的血衣輪一直都是'幹'啊,怎地師姊卻成了'兌'?”
見應風色面色微沉,悄悄搖了搖頭,鹿希色清清喉嚨,仍是一派澹定。
“不必了,我沒有其他問題,就這樣罷。”抽出鋼筒,走回原處併腿斜坐,好整以暇。高軒色卻霍然起身,橫抱著屍體遠遠坐到對向角落裡,看都不看鹿希色一眼,也不理她遞回的運日筒,當她空氣一般。
這也難怪。他們貳組分配到的洗硯池是點數第二低的使令,若去的是演武場乃至問心齋,蔚佳色活命所需的額外一百點,自然不成問題;至於羽羊神說的“越後面越難”,在真正遇到之前人是不會信的,此乃常情。他無法面對拿下了九百點高分的鹿希色,沒法不怨恨她、怪罪她、遷怒她,哪怕本沒有她什麼事。
眾人輪流上前對合鋼筒,點數一一顯現:鹿希色以下,顧春色拿到七百點,算是榜眼;龍大方在事輪一項,拿到了不可思議的第六格“艮”卦評價,斬殺鬼卒亦至兌卦,以六百點暫居第三;何潮色、何汐色兄弟皆拿到四百點,不同隊伍卻以同分作收,只能說是默契絕佳。
同隊的運古色和平無碧均拿到兩百點,驚險地掠過判死線,運古色眉目不善,平無碧倒是歡天喜地——運古色從頭扛到尾的鬼牙精兵,卻在平無碧好不容易擺脫鬼卒趕到幫忙時倒地,羽羊神判定由兩人共同擊殺;若非加得分數,平無碧亦在死亡名單內。
全場的目光集中到了應風色身上。
他持筒走到銅柱前,插鑰前忽問:“每回結算,都須這般公開顯示所得的點數麼?能否選擇只讓自己知曉?”身後倚牆歇息的顧春色閉目笑道:“長老怕我等汗顏,才有此貼心之問麼?小可拼著無地自容愧生此世,也想見賢思齊哩。眾家師兄弟們怕也是一樣的心思。”龍大方動了動嘴,卻沒出聲,難得幫不上腔。
興許如顧春色所說,沒人不想知道應風色掙了多少,連龍大方也不例外。
“是可以的。”羽羊神的回答出人意表:“只要花上少少的四百點代價就行。隱藏信息,的確是非常巨大的優勢,諸位是應當認真考慮的。應使換得起啊,要換麼?”
換完就什麼都沒啦——雙胞胎相視苦笑,運古色則是連笑都笑不出來。龍大方雖有六百點在手,且不說已曝光沒甚好藏的,知道了也不換;換完剩的剛好一半,傻子才幹這種事。
果然應風色猶豫僅一霎,搖頭道:“我不換。”眾人心想:“就算他所掙冠絕群倫,割出這麼一大筆還是肉痛得緊。”料想風雲峽的麒麟兒畢竟也食人間煙火,禁不起這般揮霍,心中頓有一絲釋然。
環鑰對合,鋼筒扭轉,已聽熟了的鈍重滾輪聲唰唰轉動,轟然一頓,屏匭上顯現出極其駭人的數目!
——兩千一百點!
石室裡一片靜默。
組壹負責的問心齋是地輪點數最高的“震”項,應風色又與唐奇色聯手擊殺了最強的變異首關者青鬃狼鬼,遑論與鹿希色偷偷摸摸眉來眼去,支吾遮掩的撈什子“隱藏任務”……
他掙得最高分是完全可以預期的,但兩千一百點實在太過了,整整是高軒色的廿一倍,第二名的鹿希色連他的一半都不到——怎麼會有這種事?這人……他是怎麼辦到的?在身畔始終有人的情況下,如何取得這般驚人的評價?
應風色從小就很優秀,優秀到十二歲上便代表風雲峽一脈出使白城山,與顧挽松等七大派首腦平起平坐,成為色字輩裡頭一個披上青鱗綬、得享長老地位和權力的人;同齡的孩子還在刻苦練功時,他就已經是“大人”了,但有沒有優秀到能是顧春色的三倍、運古色的十倍,足以將他們遠遠拋在後頭,連影子都看不見?
決計沒有。“他是應風色,不是應無用!”每個接近層峰的色字輩弟子,在不同的時間地點、不同的場合情況,都聽過自家尊長如是說,慶幸安慰裡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
應風色的沉著冷靜,勇於任事,確是難得的特質,眾人在危難中自然而然便服膺其領導,這也是實情,有沒有可能趁此之便,做出了對自己最有利的佈置,假公濟私?再說了,青鬃狼鬼也非他們仨在問心齋做掉的,殺掉怪物的琴弦鋼絲不就是大夥兒所湊,還有唐師兄自我犧牲才大功告成,這能算他一個人的功勞?
原本死寂一片的石室忽炸了鍋,憤怒的高軒色,忿忿不平的運古色,冷笑不止的顧春色,還有試圖打圓場當和事佬的龍大方……所有人亂作一團,就听羽羊神的磁聲昂揚歡快,彷彿為這儀式最後的高潮奏響樂音,一路催鼓:“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節目接近尾聲,再次感謝今晚不辭勞苦的九淵使者們,為大家帶來如此精彩的降界,死掉的朋友們也辛苦啦。
“接下來的兌獎時間就各自帶開,由吾的分靈一對一為大家服務,請各位舊雨新知禀持初衷,好生對待,使用暴力是絕對不可以的啊。”語聲甫落,周遭突然陷入一片漫無邊際的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都感覺不到,什麼……都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心識五感慢慢又沉落身軀中,應風色才意識到自己昏倒了。
這是一間更小的石室。羽羊神背後的整個勢力也太鍾情石砌建築了,雖然石屋有著難以破壞、難以脫逃的優點,應該很對陰謀組織的胃口,但,青鹿朝以後就不再盛行採石了,讓找出這些特殊地點的範圍一下縮小了很多。
應風色習慣用思考讓自己清醒,這也能有效測試甦醒的程度。
這間石室跟之前所見的極不相同,他連鐵門都沒找到,遑論窗牖或氣孔。有一整面牆上都是一尺見方的鋼製櫃門,橫五縱五,合計廿五扇櫃門,沒見鎖頭扣環,只有個環狀凹陷,很像羽羊之柱上的那個,應能以運日筒的環鑰打開。
臂甲還鎖在左手上,衣衫穿著也與失去意識前完全相同,應無用沒有噁心反胃的感覺,也不覺得特別飢渴,連身上眾多的細小傷口都還是原來那樣,足見昏迷的時間很短,應也非下藥所致。
“應使醒來啦?所有人裡,屬應使醒得最早了,不愧是首次降界就拿下兩千點的男人,不錯不錯。”浮誇油膩的悶鈍聲響自背後傳來,應風色本能轉身,赫見一人戴著詭異的羊頭面具,身披厚厚毛皮,歪頭瞧他,嵌在面具兩側的烏亮眼珠帶著死物般的呆板,看得他渾身發毛。
說是面具,其實更近於頭盔,把整個頭顱都包起來,做成公羊的模樣,兩根粗大的彎卷羊角是烏木雕成,尖吻連額的面具主體是鐫著古樸飾紋的金鐵一類,但下頷兩頰乃至頭頂的嵌飾又像是未上釉的粗陶瓦片,絲毫無光。
整頂盤羊形的頭盔上有漾著金屬光澤的銅胎,有無光的瓦飾,以及介於兩者間的烏木大角,可說是怪異至極,不協調到了有些猙獰的地步。
應風色直覺想一躍而起,退到牆底,拉開與此人的距離,但理智告訴他一動不如一靜。羽羊神真想殺他,何必讓他醒過來?索性繼續盤坐在原地,支頤回望,淡然笑道:“羽羊神客氣了。託你之福,我若能平安回到'人世',不免要被同門綁上火架,炙而分食,此間若有隱身術或五行遁可換,我倒有點興趣。”
羽羊神哈哈大笑,喀噠喀噠地經過他身畔,走到整片鐵櫃門的石壁前,踞於一隻兩尺立方的鐵箱上,佝背蹺腿,也撐著下巴怪有趣地瞧著他。應風色注意到他有雙膝彎反折的羊蹄足,很難想像正常人要怎麼踩著假腳才能扮成這樣,把雙腳從膝蓋以下鋸斷麼?
比起怪異的羊腳,羽羊神行走的穩健靈活,毋寧更令青年心驚。
那不是喬裝改扮之人應有的施力方式,應風色只在捕獵殺剝的林麝香獐身上見過,是活生生的、屬於生靈的敏捷和自在,彷彿天生如此,起碼是以這樣的型態從出生活到了現在。應風色找不到絲毫能出手的破綻,生生抑下偷襲的盤算。
更別提充斥石室的濃重獸臭。天生對氣味敏感的應風色,簡直快瘋了。
與羽羊神相比,似乎青鬃狼鬼也不能算是太過出格,一怪還有一怪怪。
“有件事吾甚好奇。”
羽羊神托著腮幫子,生著黑硬骨爪的五指喀啦喀啦地敲著面具,聲音清脆。自稱半神的獸形直立之人,指掌從色澤到形狀極似猿猴,連深如刀鐫的掌紋都像。
“你是在發現地輪的算法後,才把問心齋留給自己的麼?若如此,你可說是吾五千年來所遇過心最黑的九淵使者了,還搞不清楚狀況就敢如此坑人,嘖嘖,這是人才啊。”
應風色答與不答,都有可能落他口實,淡淡一笑。“我同鹿使者不一樣,我這人最功利了。辛苦一夜,好不容易攢了兩千點的獎勵,不如先來瞧瞧能換什麼好東西罷。”
“說得好!”羽羊神來了精神,隨手打開一面櫃門,裡頭堆滿了捲軸,他抽出一卷扔給青年。“這是內功心法的目錄,也有標明兌換所需的點數,為防有那種過目不忘的賤人,目錄中不提供試閱,僅有名目和敘述,挺考較見聞眼力的。”
應風色展卷閱讀,開頭第一個寫著《還魂拳譜》,敘述僅有短短幾句:“涵養五臟,固守七魄,存三魂以致太和;攝魂還魄,可入別庭。”出處是“通天壁知止觀”,並未註記師承何屬,兌換點數是一百點。
青年看得心驚,斂起初時那種半信半疑、略帶不屑的傲慢姿態。
《還魂拳譜》題記上就寫著“拳譜”二字,放在內功目錄裡簡直不倫不類,但應風色清楚知道這是部什麼樣的武典,放在這兒簡直不能更適合了。
世上本沒有一套叫還魂拳的拳法,這部薄冊中教的,是《奪舍大法》的心訣。武林中有所謂的藏字譜,通常是在佛經道書或其他不相干之雜書的行間,寫進武功心法,後來衍生出什麼抄在袈裟裡啦、錄於書畫題跋間的啦,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而《還魂拳譜》又略有不同,乃是奇宮一位宗師級的前輩高人、人稱“龍血羨鸞”祖師的戲作。他為將奪舍大法的口訣藏進書裡,索性創制一套新拳法,走的是外門硬功,完全是與奪舍大法背道而馳、無法聯想參酌的路子;至於動機為何,數百年來始終是個謎,但不會有人蠢到去練這種野路子的惡作劇。
拳法的孤本存放在通天壁的藏經閣,說是“知止觀”也不能說錯,反正諸脈不收,權充公產,也算是地底知止觀所有。
“倘若我要兌換這本《還魂拳譜》,馬上便能拿到麼?”
“等一下!”羽羊神坐正,身子約略前傾,雙手撐膝,口吻難得正經起來,油膩感大減。“吾懂你們這些個菁英使者的心思,目空一切,誰也不信,幹什麼都想著要測試,總要試過才有把握。
“但,吾痛恨點數的浪費。一百點也好,一萬點也罷,都是花費心血掙來的,換本沒用的書回去,只為測試兌換物的真偽,令吾倍感心痛,你們這些浪費成性的自大孺子……這樣,吾給你這部拳譜瞧瞧,只要你還在這兒,想瞧多久都行,一百點留來兌換有用的東西,拿去害人也好啊,吾這裡有很多好用的道具,求你別換行不?”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1-10 17:53:56
第卅八折 紫煌金甲 贈郎妾傷
“我得考慮一下。”應風色別開視線,一副沉吟未決猶疑反复的樣子,手倒是老實不客氣地伸出來。
羽羊神咕噥著“這屆使者真是”,隨手從另一扇鐵櫃門裡拿出一本線裝冊子,“砰!”一聲甩上門,才剛扔出又趕緊摟回,拋滾燙山芋似的滾了半天,總算一把捂在胸前,歪頭揚角,明明是充滿無機質的琉璃眼珠,不知怎地卻能看出滿滿的猜疑。
“你……不會是那種過目不忘的賤人唄?不說連朋友都沒得做啊。”
合著都被坑出心理創傷了。就這點素質,敢同鹿使闢室密談一對一?小心七孔都爆出血啊!應風色忍笑摸摸鼻子。“有這種本領,我就不換這本拳譜啦。持家不易,誰不是能省則省?”
羽羊神放下心來,掌心一翻,線裝冊子平平飛到應風色面前。
他知羽羊神絕非泛泛,但能使輕盈的薄冊飛得如此緩慢平穩,堪堪在他面前力盡墜落,這份修為放眼龍庭九脈,不過一二人能辦到;考慮到改扮成跳大儺似的羊頭蹄腳猩猩手,應風色斷定此人一旦除去束縛,奇宮內恐無對手。
況且這未必是羽羊神的十成功力。誰會在這種事上全力施為?
應風色不動聲色,斂眸翻著《還魂拳譜》。
這本拳譜他近期在通天閣常藉,因為看之不進,總是匆匆翻過又放回去,翌日不甘心,再度挑戰,然後又百無聊賴地歸還……差不多就是這般循環,但他斷定冊中所錄,確是如假包換的《還魂拳譜》,頭尾文字都是對的,打拳的小人圖形一共卅六幀,也與閣藏孤本相符。
書的狀況也很理想。
儘管字跡、圖畫與孤本不同,不攤開對照誰能發覺?這部善本的紙質墨跡黃舊得緊,並非剛抄就的簇新模樣,亦合應風色所需。闔上薄冊放於手邊,再拿起目錄的心情已大不相同。
《還魂拳譜》後又有幾門心法,包括武儒宗脈的《三省功》,以及觀海天門的《圓通勁》,還特別註明是柔索一脈百花鏡廬的版本,都在百點的兌換範疇。
有趣的是,《圓通勁》兩百點又出現一次,描述完全相同,只註明是刀脈紫星觀版本;三百點又來,這回則是劍脈青帝觀的版本,害應風色不停往後翻,想找一找有沒有更高的需索。
還真有。觀海天門《圓通勁》,出自楯脈玄城觀,兌換點數四百點。
這便硬是給分出了高下啊,青年不無感慨。練的一般是道門圓通勁,百花鏡廬的女弟子們大概作夢也想不到,自家心訣比之於同屬天門百觀的玄城觀,居然僅有三成不到的價值;點數換作真金白銀,窮死外還能生生屈死人。
(那……奇宮呢?陽山九脈在外人看來,究竟是孰高孰低?)
應風色一咬牙,從頭開始翻找,不知幸或不幸,內功目錄中罕見奇宮武學,除了開頭的《還魂拳譜》,翻到底都沒再瞧見。
他發現目錄中最高的兌換門檻是八百點,僅有三門:西山道鑄月山莊的《補天秘式》、邪派七玄的血甲門毒功《破魂血劍》,以及集惡道的《青狼訣》。門檻不高就罷了,三門里居然有兩門是赫赫有名的邪功,這兌獎池裡的魚不僅寒磣,還混進人面魚之類的邪物,簡直難以入口。
“內功心法的兌換門檻本來就低,因為不實用。”羽羊神咂了咂嘴,揮手道:“一來你得練,二來可能練不成,三來就算你同這門內功八字合得不得了,堪稱九世夫妻,難道生孩子不用時間麼?又不是下蛋,'卜'的一聲便疴將出來。
“故內功目錄的兌獎門檻,除了考量功法高低、威力大小,還有個更重要的關鍵,就是'能否速成'。能快速練成者便往前遞進,越快的越靠前,青狼訣破魂血劍的三甲就是這麼來的;就吾之喜好,補天秘式毋寧是更靠譜的選擇,應使不妨考慮。”
“這就不用了。”捲起捲軸係好,壓在拳譜上。
羽羊神呵呵笑:“不錯不錯,揀盡寒枝不肯棲啊,不愧是兩千一百點的男人!內功也好,拳腳劍法也罷,初級目錄所載,一律是以八百點為上限,吾看其他卷也別拿來現醜啦,沒的污了應使的貴眼。
“初級目錄之外,不再區分科門,你曉得,大道無門,千差有路;透得此關,乾坤獨步!每門武學單獨成捲。吾也不是插標販物的貨郎,等閒不讓人看著玩的,你要有那個屁股,吾才肯捧出洩藥來。不過那是別人,應使既有兩千點傍身,過過眼癮不妨,吾給你挑個好的啊。”鷹爪似的漆黑骨甲尖“喀喇噠喀喇搭”地敲著鐵櫃門,是真想給他挑個厲害的。
應風色忽道:“羽羊神,此間有與奇宮相關的武學麼?倘若有,我倒是想見識一下。”
“啪!”羽羊神飛快打了個響指,聲音清脆,應風色對於沒看清他是怎麼弄的頗為扼腕。那指尖可是長了兩寸長的彎鉤骨甲啊。“這兩件應能滿足應使的要求,吾也是相當得意的。”
卷角羊蹄的半神翻出兩隻古舊軸幅,應風色小心攤開其一,發黃的紙質脆如硬皮,佈滿細碎皸裂,卷頭題作《紫煌鱗羽纏》,詩曰:“憑淵笑指幽窮處,戴紫摐金斗群庸,世蠹難知風雨後,恐生鱗甲盡為龍!”行書淋漓酣暢,姿儀萬千,令人愛不釋手。
滿篇蠅頭小字,朱印無數,應是書畫題跋,看來這捲軸自身便是件貴重的收藏品,圖中央繪著一名身穿金甲鱗袍、手持雀屏怪劍的俊秀武人,眉宇間透著狠厲煞氣,反使刻意描繪的俊美容貌顯得陰鷙,望之不寒而栗。
金甲武者周圍,環繞著七八名持著各式兵刃的武人,較金甲武者小得多,宛若一群跳梁小鬼,衣飾雖華麗,卻個個面露死相,被一道道紫色電芒貫穿身軀。
紫芒以金甲武者為中心發出,佈滿餘白處,越靠近金甲武者量體就越小,形似魚鱗。
換作別人看,約莫只覺莫名其妙,自小便出入風雲峽藏經閣、又長期於通天閣廝混的應風色卻憷目驚心,雙手發顫,不覺低呼:“這是……這是'洗鱗功'!”
指劍奇宮稱有四百年真龍之傳,然而陽山開宗,卻不僅僅只有四百年,否則玉螭朝覆滅已逾千載,而鱗族純血並未中絕,豈能無端端出現六百年的空白?
四百年前便有奇宮,只是當時沒有長老合議,也無九脈分立,典章制度與今不同,奇宮之主能成親生子,果不其然出現了世襲,父傳子、子傳孫,到圖中之人應龑手裡,又有更大的野心。
正值金貔朝初年,公孫氏藉武林各派之助推翻暴政,以共主的形式開創新朝,江湖勢力之鼎盛,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朝廷無力壓制,只能任其自專。
應龑是當時新崛起的頂尖高手,以《紫煌鱗羽纏》和《金甲旋龍斬》兩套絕學傲視東海,自稱“天河龍王”。這幅畫所繪,即是應龑以《紫煌鱗羽纏》斬殺“海天十絕”的經典之戰。
《紫煌鱗羽纏》又稱“洗鱗功”,乃是應龑自創,從名目看來該是某種硬功橫練,又或軟功內壯一類,總之是以強大的防禦力著稱,練到刀槍不入、無懼掌力氣功,差不多就是極致了。
但“天河龍王”應龑就不是這麼個容易摸透的人。
他自創的兩門絕學,都有著虛實難分的怪異屬性:《金甲旋龍斬》又名“斬龍甲”,是摒除一切招式,出則無悔的可怕絕招,號稱東海十大高手的“海天十絕”之中,三人於一照面間就被《金甲旋龍斬》砍作六段,其中還包括以橫練硬功出名的“梟血鴟王”呂夷蘇,就一招而已。
餘下七人被這恐怖的殺傷力所懾,只敢游斗,想仗著人多拖死他,周旋之下才發現《金甲旋龍斬》不但有招式,而且守多於攻,幾是潑水不進,精妙繁複令人咋舌,與斬龍甲“一刀開山”、“一刀絕疑”的江湖印象截然兩樣。
以一敵七,畢竟劣勢,剩餘的七絕無不是與龍王齊名的人物,應龑靠著百煉緬鋼似的連綿刀勢卸去攻擊,閃不掉的,便以《紫煌鱗羽纏》的護體氣罩硬扛下來。這部武功的特徵在護體真氣天生帶紫,刀劍斬落,紫華噴濺如蛾飛蝶舞,故稱“洗鱗功”。
決鬥的結果,是應龑贏了,沒人知是怎麼辦到的。十絕自此除名,只餘龍王獨秀,取公孫氏以代的野心開始在應龑的心底生根抽芽,若非隨後而來的一場變故,這位天河龍王只怕要揭起反旗,掀起更大的血雨腥風。
從圖上看,是應龑催發《紫煌鱗羽纏》的護體氣勁,紫氣如鱗射出,貫穿圍攻的七絕,一如由攻轉守的《金甲旋龍斬》,再度以悖離傳聞的意外手段,奇襲了應變不及的敵人。
應龑死後,武林中人對斬龍甲和洗鱗功仍是一知半解,出於對戰經驗的說法彼此矛盾,遑論口耳傳誤,兩大絕學自此成為絕響,最終連流言都隨風化散,不復為世人所知。這樣的武功……此間竟能換得?
他極力克制自己的動作,以免過於興奮,在展開的過程中弄碎了另一隻畫軸。同樣的字跡和筆法,連裱糊的材料作工都是一樣的,顯出於一人一時之手,題記為《金甲旋龍斬》的這一幅,果然畫著應龑腰斬三絕,而上一幅裡的那些華服武人都還在遠處。
珍貴的古物自不能隨意塗寫,烏木畫軸的尾端吊了枚小小玉牌,刻有兌換之所需。“三……三千六百點!”應風色倒抽一口涼氣,但又隱約覺得,若能入手失傳已久的“斬龍甲”和“洗鱗功”,價碼並不算高昂,或該說這兩門武功物有所值,決計不虧。
“應使可有興趣?”羽羊神殷勤而黏膩的聲音聽著格外討厭,這都快有半個鹿希色的嘲諷殺傷力了。
應風色努力不讓失望太過露骨,繼續把捲好的畫軸堆在旁邊。“是挺不錯的,可惜我換不起。”
“咦,吾沒說嗎?應使於本回降界中拿下兩千一百點,已達到九淵使者升級的標準,可由'幽凝'級晉升為'萬劫'級;為了慶賀晉級,當回所得點數會直接乘以二,中間的差價將由吾等半神予以填補,不影響整體及使者個人的點數積累。附帶一提,這次沒換完的點數,下次將調回原值,總不能讓吾一虧再虧!優惠都是有期限的,敬請把握良機!
“總之,恭喜應使,你這次可以兌獎的點數不是兩千一百點,而是四千兩百點哩!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青年愣了一會兒才回神。晉……晉級?居然有這種事。幽凝級晉升為萬劫……等等,合著等級是以妖刀來命名的,這麼說來一共有五級?
“是這樣沒錯。”羽羊神解釋:“幽凝升萬劫是最快的了,個人點數累積到兩千點就行,基本上是個人就能升到,不過你們這屆有點……唉。萬劫升赤眼慢些,要一萬點;赤眼升離垢是五萬,而離垢升天裂則是廿五萬。”
應風色還沒醒神,喃喃道:“廿五萬……有人拿過這麼多點數的麼?”
“有啊,每屆都會有天裂使者,這很常見的,我都不好意思拿來說。”羽羊神道:“應使不妨想像一下,若這回降界諸位都帶著稱手兵刃,穿著防禦力卓著的軟甲,負責急救的人藥物備便,而且效果還好得不得了;食物、飲水,乃至於各種工具,無不整整齊齊應有盡有,甚至能創建陣地和補給點……會死忒多人,拿眼下這少得可憐——吾是說其他人——的點數麼?”
應風色全沒想過這樣的事,不禁無語。
羽羊神指他左臂的破魂甲。“你若覺得那個已經很感人了,早晚要死在儀式裡的。那是最基礎的配備,提供給吾等尚不知能不能用的人,是進入降界神域最低的門檻,要靠它完成高等使令,簡直是癡人說夢。
“龍皇陛下的恩賞可不白給,祂要的是最勇猛的精兵,給予最出色的裝備和武器,是足以縱橫五道、睥睨東洲的那種強大,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玩兒!
“吾建議應使稍稍克制,別拿珍貴點數換了傳說絕學。《金甲旋龍斬》和《紫煌鱗羽纏》的確很厲害,半點不假,但按吾所見內容,確信應使在下次儀式打開之前,肯定練不出名堂,但,你要賭下回的任務是否仍一樣簡單,或還有同樣的好運氣?”
不愧是羽羊神,足夠狡猾,把最沒用的武功目錄放最前頭,尤其是內功。
武功對應風色的吸引力一開始就不大,除羽羊神前頭提過的理由,最重要的關鍵祂故意略去不說:誰能保證此間的武功秘笈沒問題?以這批奇宮弟子的年紀和閱歷,不具備從字裡行間鑑別武學真偽的能力,包括應風色自己在內。
貿然換回的秘笈無法習練也就罷了,萬一有什麼飲鴆止渴的缺陷,或自行練到走火入魔的境地,可不是被騙那麼簡單。
被斬龍甲和洗鱗功勾走的魂兒總算歸位,應風色淡淡笑道:“既如此,羽羊神可否給我其他的目錄,譬如武器、丹藥,還有不好歸類的那種?最後一項我尤其感興趣。”
應風色不太確定花了多少時間,但從開始感到飢餓來看,起碼有大半個時辰,身邊捲軸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羽羊神說得沒錯,武器裝備的兌點門檻的確高得多,能看的武器至少要六百點以上,護甲更是昂貴,千點以下的應風色幾乎看不上眼,這也符合羽羊神的“適用性優先”原則:刀劍兵器還得上手,護甲頭盔穿就行了,當然更有價值。
他們被弄到白城山打開降界時,除了破魂甲身上就只一套衣服鞋襪,合理判斷“人世”的東西是無法被帶進來的,只有用點數換的才會出現在儀式裡。應風色不習慣著甲,況且根據經驗,使令的分佈距離並不短,穿著護甲跑上跑下活像王八馱石碑似的,徒然消耗體力,萬一不得不捨棄,那又更蠢了。
據羽羊神的補充說明,換來的東西,除非被吃掉、抹掉、消耗掉,其餘都能再扔回兌獎池裡,折回原價值的三成點數。太輕易更換的話,本身就是種浪費,謹慎挑選配點才是正途。
應風色至少還需要一柄稱手的劍傍身,筒匕既不好用,又怕損壞,並非理想的防身武器,護甲就不必了——才這麼想著,忽翻到一件有意思的物事。
題為“紫苑鱗甲”的護甲,從圖上看更像是一套中衣,既無甲冑的模樣,也沒有軟甲綴著甲片的感覺,是敘述裡出現的“應龑”二字攫取了應風色的注目。
據說這件紫苑衣是應龑聘請巧手匠人,以天鏡原獨有的雪蛛絲編織而成,賜予寵妾,防禦效果直逼龍王七成功力運使的《紫煌鱗羽纏》,十分驚人,故須索價一千點。
他倒不是對龍王愛妾的原味內衣懷抱熱情,除了換不下手的斬龍甲、洗鱗功皆為應龑所出,不免有些愛屋及烏的感情,輕巧的軟甲也是防禦上的首選。這件紫苑衣連甲片都沒綴,不曉得怎有臉帶上“鱗甲”二字,但肯定夠輕。
重點在兌換價格,應風色直覺必有蹊蹺。
有應龑七成功力的《紫煌鱗羽纏》防禦效果,份量輕巧,原料又是極其貴重的鏡原雪蛛絲,更別提歷史文物的價值——以應龑的身份地位,有過的女人該是多不勝數,但其中有一位姬人卻影響了整個東海武林,乃至天下的命運。捲軸的說明特別強調了“寵姬”二字,明顯就是引人往這個方向聯想。
當時的奇宮之主,是整個鱗族五郡七姓的魁首,連勾龍氏都尚未分裂流離,故有七大姓;宮主以下,尚有宰輔,猶如封國的國相,地位亦隆。
奇宮宰輔玄象擔心鱗族被應龑的野心所累,苦勸未果,反招猜忌。應龑不想承擔殺害重臣的罪名,遂命玄象採集五方精金,鑄造一口可堪屠龍的絕世神兵,打算於呈兵之際,誣他圖謀不軌,藉機除掉隱患。
所幸精金難得,縱有大匠執錘,卻無法將質性不同的材料熔於一爐同冶,鑄兵的時程一拖再拖,功成無期。
玄象何嘗不想反戈一擊,但沒人比他更明白《金甲旋龍斬》和《紫煌鱗羽纏》的可怕,應龑絕不是外表看起來的那樣自大傲慢、粗魯狂暴,這兩門武功隱藏著匪夷所思的質性變化之謎,剛柔、攻守、有無……彷彿隨時都在改變,永遠與上一次見到的不同,恁誰都殺不了他。
辛苦拖延而得的寶貴時間正在點滴流逝,終於玄像想到一個異想天開的辦法。
他將最寵愛的小妾稱是庶生在外的幼女,獻給應龑。能歌善舞、多才多藝,又擁有傾世美貌的妙齡少女,毫不意外地擄獲了龍王的心;這位在奇宮歷史上沒有留下名字,僅以“姬人”、“嬖妾”等輕蔑之稱散見於斷簡殘牘間的女子,對龍王和其他人隱藏了她真正的才華——一雙足以看透世上所有武功理路的眼睛。
屠龍神兵的鑄造整整花了七年才完成,為了隱藏這個秘密,玄象殺了鑄兵的大匠,詐稱他失敗逃亡。他還沒有等到勝利的角聲吹響,不能輕舉妄動。
兩年後,當年的妙齡少女、如今已是兩名可愛男孩之母的寵姬捎來消息,她鑽研透了斬龍甲和洗鱗功的秘密,並在蟬翼般的薄絹寫下破解法,龍王的護身符已然失效。少婦唯一的請求,就是事成後,能保下自己的愛兒骨肉,玄象答應了她。
應龑並未舉行開鋒大典,他需要這把劍來料理難纏的敵人。
曾經與他並稱“十絕”的九大高手受公孫氏唆擺,削除了應龑的十絕名號,改納另一個跳梁小丑於內。龍王無法忍受此等羞辱,決心讓他們付出代價。
玄象靈機一動,把絹書交給十絕,借刀殺人。
激戰的結果,卻是以應龑殺掉海天十絕作結,玄象認為寵姬欺騙自己,遂殺母子三人,舉山反叛應龑,自立為主。痛失寶座和摯愛的應龑瘋狂開殺,殺到五郡俯首稱降,退出這場鬥爭,玄像出身、也是支持最力的勾龍氏甚至失去領地,幸者倉皇出逃,從此離鄉背井,再沒回來過。
應龑單人孤劍殺上龍庭山,斬玄象於玉座,屠盡涿野玄氏至最後一名嬰孩,無止宮內外沒留半個活口,最後再一把火燒了通天壁。人們只記得他在烈焰中時而仰天哭嚎,時又狂笑不止的身影,由應氏王族世代承襲、政教武力三者合一,猶如鱗族的國中之國的奇宮至此落幕。
多年後,再出九脈的新一代高手們創建起新的奇宮,合議而治,宮主不過是名義上的共主,與山下五郡六姓保持既親近又疏遠、依存而不併吞的微妙關係,許是這段慘史的遺教所致。
由龍王應龑親賜、這名禍世紅顏穿過的紫苑寶衣,在應風色看來,怎麼也該值兩千點吧,看過堆成小山的寶物清冊之後,他對自己的眼光判斷有起碼的自信。千點就能入手,實在令人忍不住想換來瞧瞧。
應風色看中一柄由西北玄鼎派打造的沈水劍,刃長兩尺八寸,箍銅的花梨木鞘既結實,份量又不重,還附贈鞣革束帶,可供肩背腰繫;這樣只要一千八百點,委實令人心動——自從在雜項目錄隨便翻到一條蹀躞帶都要幾百點,應風色突然明白好贈品有多重要。
他還想要一柄厚背長匕,或者形制略短的短劍也行,重點是棱背得結實,是給左手反持格擋用的,避免用破魂甲擋刀,增加損壞風險。而且匕首類為提高價值,最喜歡附贈繫帶皮套等配件,這些都非常有用。
有把長一尺二、刃寬兩寸餘的厚背雙刃劍,劍銘“照水”的,很合他的意,因為玄犀輕羽閣所造,雖無籍籍之名,卻開價一千六百點,而且連鞘都沒有。
所幸雜物目錄裡有個好東西,叫狍鴞金吞,兩枚饕餮紋的鏤空銅方格,中間連兩根銅青色的長條,攤平看像個“呂”字,方格可撐大縮小,銅條可伸長縮短,能插進擴延範圍內的一切雙刃劍器,而且附贈繫帶皮套,只要八百點就好。
加起來剛好四千二,兩手的攻防武器就齊了,沈水照水的名兒也很般配,兩劍的造型風格雖不盡相同,但都是沉黝的烏深鋼色,沒什麼胡里花哨的裝飾,應風色喜歡這種一致的整齊感。
但這樣一來,就換不了紫苑鱗衣。還是別在短匕上花這麼多,挑把千點以內連鞘帶皮套的就好,攢下來的點數換件奇珍來開開眼界?
應風色突然發現,這很可能是整個降界儀式裡最難的環節。解令就是解令,求生就是求生,只有努力做到而已,其實沒什麼選擇。兌換獎品可不是這麼回事。
“哎呀,其實呢,吾為了避免這種情形,特別提供三選一的服務哩。”
“三……三選一?”
羽羊神拍拍身下的鐵箱。“東西一多,出現選擇性障礙是很正常的,你以為你是五千年來頭一個麼?吾就算把所有捲軸搬出來,再讓你選個三天三夜,你也下不了決定,順了哥情失嫂意,恨不得大鍋同炒,哥哥嫂嫂一起去。
“所以每回結算,吾會根據使者的點數,提出三個最棒的選擇,保證不浪費絲毫,都是挑了絕不會後悔的當季名品。諸位使者只要從三個里頭挑一個,是不是簡單多了?”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1-15 08:29:15
第卅九折 痴水滄浪 為母則強
應風色很想翻白眼埋怨“怎不早說”,無奈理智十分清楚,走過的這條耗時彎路毋寧才是對的,半點也不冤枉。
若非看過所有目錄,以及各種不分類的高級品項,他對兌點的定價模式不會有眼下的敏銳,這僅是在不到一個時辰間的改變。現在,光依靠價格,應風色便能大致判斷物品有無兌換的價值,或其背後可能藏有貓膩。
雜項目錄有很多匪夷所思的東西,如有個叫“龍王筋”的,說是能接續斷掉的手腳筋,不但能活動自如,還能運行真氣,事半功倍,說得神神叨叨,全是騙子神棍的說帖。這種破玩意兒竟敢喊價兩千點。
即使如此,也沒有“鑑別之眼”可換。但現在應風色已大致擁有,至少不是一片迷茫、任人宰割的程度。
所以這個“三選一”的大禮包未必誆得了他。
“具體來說,是從什麼樣的寶物里三選一呢?”
“嘿嘿,不愧是兩千……不,是四千點的男人,開口就問到點子上。”羽羊神搓手:“所謂三選一,就是從武功、裝備及'不屬此世之秘'裡,挑選一樣做為獎勵。因為是精心挑選,會盡量接近使者持有的點數上限,一次射光……呃,吾是說一次給你們滿滿的愛,青春不留遺憾!”
應風色不理插科打諢,抱胸道:“請解釋何謂'不屬此世之秘'。”
羽羊神按住身下鐵箱一轉,箱底彷彿裝了轤轆也似,飛轉如陀螺。
“不屬此世之秘,就是在降界神域中才能知道的事。在這次的儀式裡嘛,就是這個。”啪的一聲停箱掀蓋,變戲法似的拈出繡金畫卷,正是應風色在問心齋取得之物。
青年摸過懷襟腰帶,知繡卷已不翼而飛,不料於此際重遇。
“支付三千點,就能閱讀繡卷裡的內容,但不能帶走它。應使考慮下?”
連想都不用想,你這奸商嘴臉的綿羊頭——雖未出口,半神既有讀心之能,羽羊神併腿斜坐,露出受傷的模樣,扔回落蓋一通旋轉,揭開取出部經書來。
“秘密不考慮的話,參考下武功如何?《無向劍敕》,貴派飛雨峰一脈的鎮脈絕學,此雖是抄本,內容原汁原味絕不摻水,附贈先代宮主齊物溟親筆簽名……等一下,不是簽名是署名。這是他老兄抄的啊,哈哈哈哈。”
“天滄雲漠”齊物溟是飛雨峰出身的最後一位宮主,算上擔任大長老的時間,是在位最長的奇宮之主。此人於知命之年掌權,以九旬高齡坐化,在位逾四十年,同時也是一手催生物、寒兩輩對立的關鍵人物。
齊物溟試圖打破派系共治,做一名太阿在握的真龍至尊,然而並沒有成功;為留住權力,他以“代師收徒”、拖延接班、架空寒字輩等手法,延續物字輩大權在握的局面達四十年,最後仍不願交出大位,蔑稱長老合議推舉的新任宮主應無用為“黃口屍位”,拒絕與傀儡對行《奪舍大法》的交接儀式。
這一拖又拖了幾年,形成山上有兩位宮主,但都沒有實權的尷尬處境,齊物溟的政令難出飛雨峰,即使在自家派系內,多數長老也希望他能知所進退,不要帶著真龍之傳回歸幽泉,令飛雨峰飽受唾罵;應無用空有頭銜,卻完成不了儀式,登位大典一延再延,沒人拿他當宮主看,待知止觀何時鬥倒老不死,再換其他合意的人選未遲。大長老何物非支持的幽明峪冰無葉,深居簡出不與人交遊,派系力量又不足以把持大政,毋寧更符合長老合議的需要。
《奪舍大法》能移轉多少魂識尚且兩說,唯一確定的是:若非兩造皆習此功、心念一同,休說連接神識,抱持對抗的後果,必定同蒙其害。
而獨自來到飛雨峰的應無用,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終於說服行將就木的耄耋長者,完成大法傳承,為橫跨三輩、超過半甲子的世代衝突劃下句點。初陣即旗幟鮮明地拿下首勝,出乎眾人意料,確立了這位年輕宮主出手從容無不中的、同時擅於調和鼎鼐的治理風格。
齊物溟爭議雖多,在若干派系還是頗受尊崇,他手抄的《無向劍敕》本身就是珍貴文物,價值不斐。但此功號稱鎮脈,飛雨峰卻不禁人閱,連顧春色、運古色等寄人籬下的附庸也行,蓋因門檻不在心訣秘奧,而是內力修為。
“要練《無向劍敕》須有兩個條件,其一是奇宮內傳心法,據說各脈皆同,這點於應使自不成問題;第二點要棘手些,內力不夠,瞧了也是白瞧,不如睡大頭覺去。”羽羊神從鐵箱拿出一隻小巧錦盒,好整以暇:“這等坑貨要價三千,哥哥嫂嫂都不依,加上這枚'幹奠坤築鴻羽丹'就不一樣啦。
“齊物溟本人年少時因緣際會吃過一枚,憑空得到三十年功力,活到九十才嗝屁,效果哌哌叫,堪稱劍敕寶!沒有這寶貝,《無向劍敕》三百點都嫌坑,這還是算了文物價值……應使也不要?講究啊。”
無向劍敕的威力無庸置疑,堪稱最接近“無劍之劍”的武學,說白話些,就是“指哪打哪”。但應風色畢竟是風雲峽的,飛雨峰誰都能進藏經閣研讀秘笈,偏他不行;借閱尚且如此,練成還了得?龍庭山怕都給掀了。
況且,羽羊神的丹藥不能吃,沒有鴻羽丹之助,絕難練就劍敕的無形劍氣,白費三千點。
“秘笈也難入法眼,不枉吾把最好的留在最後。”羽羊神連連點頭,似乎頗感欣慰,扔回秘笈落蓋旋轉,“砰”的一聲急停掀開,從翻起的箱蓋後頭抽出一柄劍來,完全是平望頂尖雜技團的規格。
應風色無法否認自己充滿期待。
平心而論,繡卷所載他並非不好奇,線索越多,越益於釐清這團詭異亂線,便是虛假的內容,也能透露出重要的信息。但既然號稱是龍皇恩賞,他實在很想看看是否確有其物,被捲上幾句難知真假的話語蒙混過去,老實說有點不甘心。此乃人性。
無向劍敕的秘笈就更不消說了,還有能增益半甲子功力的鴻羽丹。且不說羽羊神會不會在藥裡作怪,但這枚丹藥在雜項目錄和高級捲軸中都沒出現,除了代表數量稀少、不予單獨兌換之外,顯然它與無向劍敕是最完美的搭檔組合,才能一舉將身價推上三千點。
而羽羊神抽出的那柄劍,委實令人失望透頂。
連鞘劍通體佈滿鎏金雕飾,看得出年悠月久,當初該是極華麗的,保養得很不錯。現今不時興這種儀劍似的古玉螭朝裝飾風格,攜以行走江湖會相當考驗恥力,適合沒什麼朋友、又憑實力單身的直男少俠。
最大的問題出在比例上。
圓柱狀的劍柄長逾一尺,明顯分作前後兩節,連接劍首的後半截較前半略細,看似套筒的結構。劍鞘卻連尺半都不到,也不是筆直等寬的直劍,而是前尖後窄,猶如狹長的尖鏟或衙門問斬的簽牌一般,醜到令人想哭;考慮到劍鞘通常做得比所容之劍略長略寬,劍刃恐怕也就一尺半,居然與劍柄一樣長。
——這能叫劍麼?活脫脫是鏟子啊!
羽羊神裝模作樣擎出,就差沒做出“江江”的效果音,未料青年面色陰沉,雙手交叉在胸前。不這麼做的話,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搶過鏟子痛毆這綿羊頭一頓,觸發什麼死亡規則的話就不好了。
“這個……不是,應使先別惱火,你聽吾說……這把真是好東西來的,騙你的話,吾立馬變成牛頭!”變成豬頭才叫懲罰好吧,這不連毒誓都不敢發麼?“不不不,真是好東西,吾絕不騙人!先瞧瞧,先瞧瞧!”低聲下氣將鏟子捧去。
入手的份量比想像中要沉,但還不到負在背上會覺得累贅的地步。應風色注意到這把劍搖晃時不會發出聲響,重心連一絲搖動的感覺也無。
通常劍鞘吞口便有機簧,也不會咬死,蓋劍鞘若與劍身完全密合,不免磨鈍刃尖,大匠能做到劍尖劍刃不觸內鞘而無晃動輕響,那都是價值千金的珍品。由此觀之,這把“鏟子”確是出於名家之手,非同泛泛。
就不知冚人腦門的手感是不是一樣好。
羽羊神顯然是打算砌詞推銷一陣吹的,豈料卻遇上了困難。“……糟糕,這把劍叫什麼?泥馬它沒有正式的名字啊!還沒命名就被拿走了啊!等一下,那丫頭管它叫什麼來著?嘶————吾怎麼就想不起來了?”
應風色懶得搭理,試著拔劍出鞘,連試幾回均無法成功,運上內力都沒用,才發現劍鞘與劍鍔、劍柄的前半截根本是嵌死的,完全沒有溝槽縫隙,意味著這是一柄無法出鞘的劍。
(莫非……真是把鏟子?)
這連直男少俠都扛不住,忽聽羽羊神道:“應使這樣會把自己給刺死的,你須平舉此劍,讓鞘面對正自己,握得靠前些;左手摁下劍首的暗掣,解開鎖扣,然後將下半截的劍柄轉入上半截——對,這不是殘障人士的友善之劍,得有兩隻手才能正確操作。”
果然兩節劍柄是套筒的結構。應風色依言而為,驀聽“嚓”的一聲沉銳低響,宛若撕開厚紙般滑順,隨即一陣齒輪絞扭的機件聲,旋轉直上的劍柄縮到僅有原來的一半,劍鞘左右各自倒出三枚鳳羽形的細長刀刃,鞘尖則伸出一截尺半長短的雙刃劍鋒,輪廓與鞘形一模一樣。
應風色忽想起來,在哪兒見過這柄雀屏一般的奇刃,剎那間,讀過的零星片段全聯繫起來,青年頭皮發麻,握劍的右手微顫著,啞聲道:“這是……這是'半程天劍'!是龍王應龑打敗海天十絕、屠盡涿野玄氏的殺龍之器,'半程天劍'!”
“……吾倒是沒聽過這個名兒。”
羽羊神撓撓光亮腦頂,無機質的琉璃眼珠透著懵。
因為這是僅僅出現在風雲峽和通天閣的斷簡殘篇,記錄著血腥與教訓的禁忌之名。
劍刃全展時,七刃構成的劍屏就像攤平的“半”字,或許是命名的源由,然而理當成就一番霸業的應龑,最終成了殺紅眼的刺客與劊子手,良輔玄象搖身一變,成為得位不正的篡逆之人,而為竊取武功機密而來的無名姬妾卻因為成為了母親,無法繼續貫徹最初的大義……
在這柄神兵之前,所有人無不中道而殂,最終只走了半程,夢中的理想鄉永難到達,徒留無限遺憾。
應風色揮動著孔雀開屏般的異刃,發現伸出的七刃晃也不晃,結構出奇地穩,即使在今日都是無可比擬的精彩之作;重心完美地落在劍鞘——或說鞘形劍殼更準確——前段,運使流暢,但砍噼時又有鋒刃的重量可藉,即使是形制更單純的單刀長劍,都未必能拿捏精準到這等境地。
揮動幾下,誇張的刃展意外地不甚礙事,撩、刺、砍、削稱手已極,彷彿是自指臂延伸而出,本就是身體的一部份。風雲峽的弟子很早就不用實劍了,訓練要求他們信任自己更甚於外物,應風色從未想過會對一柄劍產生這樣的眷戀之感,簡直愛不忍釋,足足把玩了一刻有餘,才按下劍首暗掣,七刃唰地收攏於鞘形劍殼中,機件連動潤滑如水,無懈可擊。
“看來是它了,應使好眼光。”
應風色腕子一抖,將“鏟子”尖端對準搓著手的羊頭半神。
用慣之後,他開始發現這兩種型態的微妙差異和不同用法:一旦收攏劍刃,半程天劍的重心恰於劍殼的最前端,配上一尺有餘的長柄,完全是打擊型的重兵器配置,當成斧鉞釘錘來使,仍是理想的配重,況且它不算沉,連女子都能施展,一樣能發揮打擊兵器的效果。
羽羊神不喜歡被殺龍之器指著,彷彿能傷到祂似的。
“不喜歡換就是了,用得著翻臉麼?”
“不,我其實很喜歡。七歲以後我就沒這麼喜歡過外物了,羽羊神說得半點沒錯,這柄劍真是絕好之物,可惜它並不是半程天劍。”青年定定注視著祂那死物一般的琉璃眼珠,緩緩說道:“半程天劍最後出現之處,就是現在通天壁知止觀的原址,當時叫無止宮,玄象的族人與支持他的奇宮中人,在此被應龑屠戮一空,包括玄像在內。而後應龑自戕於此,一把火將無止宮燒成白地,除了余燼什麼都沒留下來。
“我手上的這柄劍,既無燒灼痕跡,也未經過修復或重製,否則它的機件運作不會這般完美;機械這種東西很有趣,做好之後只要拆過一次,就不可能完全回復到原初的模樣,縱使外表盡復舊觀,性能也決計不能。我很想知道,羽羊神為何要造假?又或說,這兒所兌換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羽羊神很困擾似的撓著頭頂,骨甲發出令人牙酸耳刺的擦刮聲,油膩的磁腔滿是無奈。“'半程天劍'這名兒是應使所說,吾說了不叫這個名字,但的確就是玄象採集精金耗時十年、還搞死一堆人的那把,你手裡拿的就是正品,絕非仿冒。
“吾不知你從哪裡聽來的故事,不過那人明顯是一通胡扯。涿野玄氏是被應龑殺光的沒錯,玄像也的確死在他手裡,但應龑那人應使不曉得,憑他那個尿性,是決計不會自殺的,他還要掃平六合,取金貔朝公孫氏而代之哩,才捨不得死,更加不會燒了貯有大量兵器糧草的宮殿。哎,那廝俗得不行,真的,就說距離產生美感了,其實是個沒心沒肺的白眼兒狼。”說得好像認識應龑似的。
奇宮現存的文獻,從未完整描述過這一段,畢竟不是光彩之事。
代稱玄象的是“玄逆”,涿野勾龍氏業已不存,直稱姓氏不妨;提到應龑便只能叫“僭逆”,說的是他以真龍自居,但屬於豢龍氏一支的陶夷應氏家門還強大得很,“應逆”這樣的說法人家可不依。
應風色從散落各處的零星記載裡,拼湊出這段諱史的大致樣貌,恐怕連上輩、上上輩的長老也未必比他知道得更多,當中自不乏突兀處,但火燒無止宮幾乎是無庸置疑,因為連知止觀的落成御碑都提到了這件事,等若由當時的朝廷背書,可信度極高。
當他在劍刃上沒見有高溫燒灼留下的七彩虹暈,內藏機件又無比順暢,簡直不能再更完美了,便知此劍絕不能是無止宮火場所遺。
“吾懂了,原來是這樣。”經過反复詰問,羽羊神恍然大悟,擊掌道:“吾的意思是說:無止宮的確一把火給燒了,宮人也被殺盡,但那些全是支持應龑的牆頭草應聲蟲。應龑這人吸的都不是空氣,靠馬屁就能活,怎捨得殺掉這幫屁精?自是有人殺了應龑,再殺掉這些無恥幫兇,最後燒掉無止宮,帶出這把你說叫半什麼天什麼來著的劍。”
應龑的武功即使在他的時代,也是最頂尖的那一小撮人,連涿野玄氏都抵擋不了他的複仇怒火,無止宮內誰能反殺此獠?
更何況,斬龍甲和洗鱗功無法破解的、變幻無方的怪異屬性,就是應龑身前最難以跨越的高牆,致使海天十絕無功難返,落得身死收場。除非能破解此二絕學,否則——應風色忽然一怔,慢慢睜大了眼睛。
《金甲旋龍斬》和《紫煌鱗羽纏》的配合轉換並不是無可匹敵的,有一個人破解了它們,而將心訣秘奧交給玄象。
那名被派去當間諜的無名美姬。
應風色翻閱史料時,總覺關於她的一切特別突兀:世上或有人天賦異秉,能一眼看出內外功之妙,可能擁有驚人的動態視力,可能對真氣的感應格外靈敏,又或根骨奇佳,輕易便能運使經脈……這並非是絕無可能,天才也不限於男或女。
但像這樣的人,最終一定會走上練武之路,不可能連半點武功也不會。
那名沒留下名字的絕世美姬若是這等奇才,不會沒有絲毫自保的能力,毫不反抗地讓玄象殺了她們母子三人,也很難想像應龑會對她毫不提防,畢竟美麗的玩物之所以討人喜歡,須創建在無有爪牙的基礎上。
“……所以羽羊神的意思,是那位沒有名字的嬖妾殺了應龑,然後將半程天劍帶離火場,才沒有留下火灼的痕跡麼?”
羽羊神揮手道:“什麼沒有名字,人家有名有姓的,是涿野明氏的小女兒,叫明九鈺。挺水靈的小姑娘,韌性也強,就是命不好,唉!”
謊話就是這樣,總會越說越大洞,一直逼問細節就好。“既然這位明九鈺姑娘破解了斬龍甲跟洗鱗功,為何她交給玄象的絹書,反而害死了海天十絕?難道絹書有假?”
“的確是假的。”羽羊神不知是沒聽出反諷,抑或順水推舟,連連點頭。“這兩套武功都是硬貨,根本沒什麼漏洞,要打贏應龑唯一的方法,就是你也練他的功夫,這樣大夥兒就一樣賤了,大哥佔不了二哥的便宜。
“但一來玄象武功不咋的,估計是聽不懂,一門心思只想要破解法,給他別的也沒用,二來明家丫頭跟了應龑十年,還替他生了倆娃,多少有感情罷,便藏起絹書真本,給了假的絹書,哄玄像先別冒進,待應龑打完海天十絕回來再做打算,怎知玄象轉頭就跟十絕勾搭上了。”
應風色沒想到他還有詞兒,說得入情入理的,倒也不易反駁,指出另一不自然處。“之後十絕敗亡,玄象知道絹書有假,翻臉不認人,但以明姑娘的武功,至少也能帶孩子逃下山去,與應龑會合,或回涿野郡的老家。最終卻是母子三人被殺,豈非不合常理?”
羽羊神道:“那是胡說八道了,玄像沒殺她的孩子。那倆孩子是在應龑殺上龍庭山當日死的,誰下的手也理不清,那幾天吾忙成了狗,一下沒留神。所以吾才說你們九淵使者一定要長進,要自立自強!降界一開吾等半神也要幹活,總不能老追在你們屁股後頭把屎把尿……”
應風色打斷了他的叨絮,直指破綻。
“那九鈺姑娘的武功若連應龑都不是對手,有她在,誰殺得了她的孩子?”
“……增加吾等的負擔。什麼,你是說那個呀,明家丫頭不在啊。等儀式結束回到人界,倆娃兒已經死了,倒在一地殘屍血泊中,還用問誰殺的麼?全都不重要啦。
“那應龑約莫還想糾纏,明丫頭髮起狂來,把所有人全殺了,抱著孩子用召羊瓶召喚吾,說不計一切代價,只要能複活孩子,什麼事她都肯幹—— ”
看著青年合不攏的嘴巴,半神才從回憶漩渦中醒來,揮去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懷緬,百無聊賴地咂了咂嘴:“咦,吾沒說麼?她是九淵使者啊。那天,她剛達成個人累積點數二十五萬點的目標,是史上最年輕的女性天裂級九淵使,也是守關者擊殺數的紀錄保持人。她當時以及後來創下的紀錄,近五百年來沒人能打破。
“吾不同意應使說她'沒有名字'。對吾來說,她可是獨一無二的明丫頭。”
剛剛刷新紀錄、換完了傳奇神裝,從降界神域歸返人世的明九鈺,才發現家園已成一片浮屍血海,在被召喚離開的前夜還黏著她撒嬌、雪玉可愛的兩個男孩兒,赫然倒臥在屍堆裡,已無氣息。
玄像不愛她,應龑也不愛她,他們愛的是她絕美的姿容、曼妙的胴體,床笫間銷魂蝕骨誘人以死的身體反應,乃至她不為人知的小小才能,但終歸不是她。只是他們並不知道。
孩子給了她全新的生命意義,遠超過臨盆時的駭人痛楚,連她自己也覺詫異。她找到了在每次詭異而致命的幽窮降界之中,必須完成使令活著回去的理由;她不再逃避現實世界,開始會笑著醒來,即使半夜喊奶的娃兒嚴重侵蝕睡眠時間,或多或少消損了美貌。
“徹底離開……我是說不再被召喚到降界儀式,需要多少點?”她終於下定決心問。
“五十萬。”羽羊神告訴她。“但把這個數兒放在心里之後,很多人就這麼死了,他們原本是不應該那樣死的。帶著離開的念頭很危險。”
“我拿給你看。”少婦盈盈一笑,眸裡閃著璀璨的光。
“別死了就好。”
“你會復活我麼?”
“那也得五十萬。”羽羊神笑起來。
明九鈺殺了所有能動的、還動著的,為防仍有活物,索性一把火燒了無止宮。這不僅僅是因為仇恨與憤怒,而是半神只能降臨在死地,除九淵使者以外的活體須得通通獻祭。
然後她擊碎了召羊瓶。
“……還有這種道具?”應風色不記得有看過這樣的高級目錄。“在人世召喚羽羊神能做什麼?”
“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吾能咒殺你的仇家、實現一個有諸多限制的願望,取走現身處方圓若干內、與召喚之人無血脈關連的所有生魂……對了,還有降下瘟疫。”羽羊神無聊揮手。“召羊瓶是價值一萬五千點的頂級道具,應使目前就別想了,存到了自能看見目錄。”
“她要召羊瓶做什麼?”
“自救與救孩子唄。”羽羊神聳肩。“她到那次結算才換的召羊瓶,且詳細問過許願限制,萬一情況不對,約莫想用以離開龍庭山,可惜沒派上用場。神域之物多半不能在人世使用,能用的特別貴,破萬點的並不是很多,應使勿憂。”
此說合情,應風色找不出明顯破綻,其他像是“降界不是說千年一開嗎”之類的矛盾,羽羊神則支吾道:“……那是話術啦!說奇宮四百年傳承,也不是整整四百年啊,誇張點算什麼事?吾要累積萬萬點,九淵使者又一屆不如一屆,誰不想千年一開?吾也想休假啊!”自怨自艾個沒完,應風色耳朵都快長出老繭。
“……吾想起來啦,是'半痴劍'!”埋怨半天,羽羊神忽然擊掌:“明丫頭管它叫半痴劍,不是什麼半程天劍。她後來便不怎麼說話了,同劍名倒是一對兒。”
復活一人需要五十萬點,且有諸多限制,如只能複活儀式中犧牲的同伴、限制在三輪以內等。明九鈺的孩子並不符合條件,但她優異的表現令半神們不得不重新審視其要求,最後以預支點數的形式複活了兩個孩子。
“預支……是指她在累積到百萬點以前,都不能使用點數來兌換恩賞麼?”
“差不多罷,吾並未嚴厲執行。”羽羊神道:“畢竟高等儀式非常危險,沒有好裝備是不成的。只要最後能累積到一百萬點,中間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反正也不是沒有代價,她終生不能再與孩子們見面,以免喚起哥兒倆的冥世記憶;對一個母親來說,還有慘過這個的麼?”
應風色心弦觸動,低迴良久,忍不住摸摸鼻子,忽露微笑。
“讓我知道好麼?不按規矩走的事。”
“應使若能贏取百萬點,亦可有商有量。只是現下規則嚴了,怕要更難些。”羽羊神也笑了,似乎沒有先前那麼樣的可憎,但這肯定是錯覺。
“……九鈺姑娘的孩子,後來怎麼了?”
“可出息啦,都成了大人物,開宗立派,傳落技藝,以祖師之名得享香火,如今一個仍有宗祠,一個倒是沒落了,也無損其偉大。明丫頭該是欣慰得緊。 ”
“那麼她最後……有拿到百萬點麼?”其實應風色想問的是“是不是死在降界儀式裡”,話到嘴邊忽覺不忍,匆匆換了個說法。
“沒有。”果然羽羊神雙肩垂落,輕輕搖頭。
“差一點。就差一點。”
看來這便是規則變嚴、不再容許例外的原因。
“算來是半神們虧了。”青年打算結束話題,免聽上整套嘮叨。
“……吾倒不覺得。”羊頭半神小聲咕噥,側影看來有些落寞。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1-15 08:30:26
第四十折 曾夢忽還 相值惘惘
最後,應風色換了半痴劍、沒有鱗片的紫苑鱗甲,還有那本《還魂拳譜》,任憑羽羊神說破了嘴也不再更換。羽羊神心疼得要命,彷彿扔水里的是自個兒掙來的點數。
寶衣是上下兩截式的中衣與褲筒,卻是攤開的版型,並未縫合,材質較棉衣略厚,表面光滑柔亮,揉搓仍會產生厚繭綢似的縐折,一鬆手即能恢復原狀,不留痕跡,十分堅韌。
推測是鏡原雪蛛絲紡成的布料尋常刀劍難傷,玄鐵精金等異材又不易鍛打成縫衣針,索性在邊緣軋出圓孔,綴以環釘,然後再穿繩以代縫線,於穿戴者身上縛成衣褲。
如此一來,防護面積大又不致影響行動,還能依體型調整,毋寧更近於甲而非衣,可說是極巧妙的設計,就不知道“鱗”字何解。應風色調整袖子和衣筒,直覺適合穿在衣底,只不知防護力怎麼樣,心念一動,提起了半痴劍。
“應使如不想要臂腿,賣與吾如何?吾可以放在雜項目錄裡。”
“能扎穿?”用劍殼尖端在腿上比劃了一下。
“保證穿。”應是半痴劍等級太高,入手限定品的感覺賊爽。
“可否向羽羊神借把凡鐵試試?”
“應使就非得這般手賤不成么?愛惜裝備啊。”羊頭半神以爪覆額,可惜怎麼也翻不出眼白。“凡兵俗物戳不穿,但該烏青瘀腫的一樣不缺,你大爺的鋤頭、你姥姥的擀麵棍,通通一視同仁,往哪兒招呼就哪裡疼。
“高級武器包括但不限定,是有可能傷到寶衣的,要不應使以為綁繩子的環釘孔眼何以軋上,拿牙籤戳的麼?要發揮等若應龑《紫煌鱗羽纏》七成功力的防護效果,毋須這麼麻煩,花兩百點買使用手冊就行。”
“使……使用手冊?”居然還有這種東西。
“吾瞧瞧,哎呀真真不巧,應使剩一百點,買不起啊買不起。不如退掉那本沒啥用的——”
“不必了。”應風色一把將《還魂拳譜》攢手裡,沒得商量。他非常確定雜項或武功目錄裡,沒什麼價值兩百點的使用手冊,當中必有蹊蹺。即使如此,雪蛛布料抵禦凡兵綽綽有餘,毋須在細瑣處纏夾,反正以後需要再換。
況且,為防有詐,最後還得換樣東西。
“我要換雜項目錄裡的'越世之眼'。”
越世之眼,兌換點數一百點,說明只有寥寥十六字:“神域大千,庸凡難見,贈君慧眼,靈光乍現。”插圖是名持卷夜讀的青衫書生。
應風色不相信有什麼靈眼,但此物的低廉售價卻預示了一個可能的陷阱。
若使者未換越世之眼,帶回“人世”的秘笈,極可能全是白紙,羽羊神只要推說“神域之物在人世無法使用”,連秘笈也省了。這是非常典型的郎中手法。
就算有半痴劍、紫苑鱗甲等,青年亦未輕信降界之說。一個庫容廣袤、歷史悠久的暗行組織,或心機深沉計算精密的陰謀家也可能辦到,眼見不足為信。
羽羊神沉聲笑起來,不是油膩促狹的口氣,彷彿回到初輪全軍覆沒的當下;那是圖窮匕現之際,爽快認輸的梟狂氣度,是令人回味尊敬的對手。“不愧是四千點的男人。容吾提醒諸使;降界的一切,請勿向凡人言說,違者亦死。
“此外,因汝等被吾復活了一次,魂魄穿過幽泉再回到軀殼裡,歸返人世時會有少許不適,畢竟沒什麼是毋須代價的,應使請務必撐過去。那麼,就下次見了,吾先行告退。”
◇ ◇ ◇對話的終末印像是一片漆黑。
似是在羽羊神說完的下一霎,應風色便昏死過去,快到沒有絲毫感覺殘留:沒有疼痛,沒有藥物生效的異樣發熱或發冷,甚至沒有被摩擦過光滑水精的毛皮所殛的刺疼麻痺……什麼都沒有。
反正不合理之事的清單,已快追上通天壁的山道長了,也不差這一件。
應風色在房內的床上醒來,渾身滾燙,頭重腳輕,掙扎坐起的瞬間一陣天旋地轉,差點把腦袋摔進穢物桶裡,順勢又嘔了一通酸水,吐得死去活來。
自上山以來,他沒生過這麼嚴重的病,時間感在嘔吐、發熱,以及浸透被褥的冷汗中徹底喪失。等到能好好同福伯說話,才知從發病起算整整過了五天。
應風色是現今唯一住在風雲峽的嫡傳,住在這兒的卻不僅僅是他而已。
為維護屋宇,灑掃庭除、灌溉草木等,還要服侍本脈傳人的衣食起居,應風色有一位管事、一個廚子,六名僕婦與長工;早前還有兩名婢子叫茗荷池月,其時茗荷十八,池月十九,都是幼年被賣上山來,專責照顧身體日衰的韋太師叔,老人死後就跟在他身邊,十分親近。
風雲峽無師長坐鎮,為免風言風語,應風色領了青鱗綬不久,召來荷月二婢細說分明,給了筆極豐厚的奩資打發回鄉。雙姝哭著不答應,最後是福伯一拍桌頂,難得發怒:“你們就不怕敗壞公子爺的名聲麼,存什麼非分之想!”兩人才沒敢再說。
應風色其實很捨不得。倒非貪戀美色,那會兒他才剛滿十五,壓根沒想過那種事,只記著她們對自己的好,感覺像與家人分離,心中甚是難過。
但他將來是要做宮主的,注定不婚無子,流連花叢無有好處。萬一婢子有身,必得下山打胎,經常就這麼母子雙亡不說,少不得還要留下話柄,日後競逐大位時給人扒糞污面,徒增難堪而已。
後來才知茗荷懸樑自盡了,甚至沒回家鄉,在山下的客棧盤桓大半個月,鎮日在牌樓前徘徊不去,遊魂也似,後來仍想不開,悄無聲息地結束了花樣年華。
福伯接到通知,下山為她料理後事,回來後人就變了。不是什麼劇烈激進的變化,就是過往總不自覺笑成瞇瞇眼的那個部分壞掉了一般,常對著空蕩蕩的屋舍發呆,好像能聽著殘留在角落裡的銀鈴笑語,久久難以自拔。
應風色沒法安慰老人。他不知怎麼開口,也無法判斷茗荷是因為福伯的話才自盡,抑或怯見故里家人,不想離開早已生根的龍庭山……但她們終歸得走的。困於自責的老人令少年難以依靠,逃避加上失望,就這樣錯過了說開的時機,現今也沒必要說了。
病倒的不止應風色一個,諸脈皆有災情,一度傳是瘟疫。他昏迷的第二日魏無音便匆匆趕回,長老合議在地宮裡吵了一天,最後查出是“留魂香”惹禍。
“留魂香”之名挺嚇人,就是種長得像、吃起來也像雞油蕈的菌菇,香味極濃郁,質嫩而口感細滑,格外吸油;與精煉的雞汁雞油同烹,吸飽油汁的蕈傘入口迸鮮,能教人把舌頭給吞下去,是頗為金貴的食材。
山上廚子同人買了一批北方來的留魂香乾貨,卻不知在烏城山以北產的這種香蕈,入秋後會發生變化,形成劇毒,如冬蟲夏草冬日為蟲,夏季成草,質性截然兩樣,南方出產的卻不會。故北關留魂香蕈最遲八月前必得採收,曬乾販賣,工法好的價錢未必便低於鮮蕈,畢竟滋味經日曬濃縮,更能吸湯,料理方面更有發揮的餘地。
這批留魂香個頭肥大,香氣極濃,偏生價格甚平,龍庭山上幾處名剎的香積廚用了無不大受好評,也沒出什麼事情,最後連奇宮各脈的後廚採辦都摻和進來,不料裡頭竟混進毒蕈,釀成巨災。
九脈算起來有幾十人受害,死的五個全是年輕人,夏陽淵的林泉色,拏空坪的李錫色、馮鈃色赫然在列;薛勝色在飛雨峰後山的一處斷崖下,被發現摔得顱碎肢折,慘不忍睹,推測是在山道上毒發昏沉,失足所致。
唐奇色行踪不明,這位舊日次席長年沈溺杯中物,拿了錢就下山喝酒,傳言說他嗜賭愛嫖,經常在山下鬧事,蓋因大長老一味容忍,旁人也不好說什麼,消失十天半個月都不算事,鬧出事情便知下落,故無人找尋。
夏陽淵的另一位師弟關洛色正放省親假,老家位於陶夷郡北方,距離甚遠,算上往返大概一個月後才回,問不出更多消息。
蔚佳色在當中最特別,他非是放假省親,而是直接被家族召回,走得很急,來使同驚震谷鬧得不甚愉快,緣由卻無從知悉。應風色終於明白高軒色在降界中何以如此失態,對他來說,蔚師弟本是失而復得,誰知又在眼前失去。
從降界生還的使者們,病得又比其他人更重,應風色算起身早的了,在榻上躺足三天,才終於踩落實地,整個人輕飄飄的,果有再世還陽之感。
魏無音知他清醒,翌日即走,“避不見面”這事上師徒倆倒有默契。福伯這幾日於諸脈間打探消息,看是察覺有異的,但終究沒問出口,只如實回禀,再依言而去。
應風色機警地未探活人——只消沒上罹難名單,便知他們活得好好的——福伯就算生疑,倒不致爛嚼舌根,倒是他幾番試探,暗示福伯有無看見一柄怪劍或奇怪的穿繩布料,老人一徑搖頭。
(可惡,被那狡詐的綿羊頭誆了麼?果然是江湖郎中!)
理性上可說是想當然爾的結果,應風色卻掩失望。那可是半痴劍啊!
直到福至心靈,目光停駐在角落一隻帶鎖櫥櫃上。
身為星拱之月、多年來風雲峽唯一的主人,應風色的私人物品始終收藏在如此顯眼處。母親打的鎖片、陶夷家中捎來的財寶,叔叔的字帖、壇舍府庫中搜出的武功典籍,還有幾本風月圖冊……差不多就是青年的全副家當,一眼便能看完。
應風色強支病體,從抽屜中取出鑰匙——沒錯,有錢人的思路就這樣樸實無華且枯燥——扶著桌椅屏風打開櫃門,中間層架的顯眼處,疊著兩隻扁狹錦匣,匣下壓了部黃舊的薄冊。
《還魂拳譜》。同降界所見一模一樣,看來是沒法驗證有無“越界之眼”的區別了,但長七寸寬四寸、厚不過兩寸的錦匣肯定裝不了劍,他懷著既忐忑又狐疑的心情,打開最上層那隻。
錦匣的紅絨內襯裡,真嵌著半痴劍——長五寸,通體淡青,以硬玉雕成的小劍維妙維肖,取材自未展羽刃的型態,細節無不纖毫畢現,精緻非凡。
這是個惡劣但極其用心的玩笑,可惜應風色笑不出來。
內心湧現的巨大失落無疑令青年倍感挫折,他甚至希望能回到降界神域,多握握那柄屬於自己的、手感無與倫比的罕世神兵,才能深刻地記住擁有的感覺。
“……可惡!”回過神時錦匣已脫手擲出,摔落地面,發出巨大的聲響。
左廂傳出披衣下床、推門而出的聲音,燭光一路搖至,開門時福伯見得室內景況,訝色一現而隱,卻只躬身頷首,彎腰拾起地上的錦匣玉劍放在床頭,啞聲道:“老奴扶公子爺回榻罷,再歇會兒。”
“不用,我自己來。”應風色扶櫃而立,並未動作。他不想讓下人看見自己步履蹣跚的模樣,即使是福伯也一樣。“我好得差不多了,毋須貼身照看,明兒回自個兒院裡睡吧,這幾日辛苦你啦。”
福伯遲疑了一下,終究沒說什麼,躬身道:“老奴明白。老奴告退。”
茗荷池月下山後,他院裡就沒有別人了,反正也不需要服侍,身邊沒有眼目窺看,對於成長中的少年毋寧更自由也更方便,夢遺更衣不致難堪,自瀆毋須提心吊膽。
應風色聽老人褪鞋上榻的窸窣聲落,刻意再等上十數息,至低沉的鼾聲漫盪迤邐,才慢慢扶著牆上了門閂,倚坐於榻。
昏迷幾日,靠下人一點一點餵著雞湯肉粥,體力甚衰,便有內功底子,怕還要一陣才能次第恢復。軟弱的投擲未能摔壞玉劍,但錦匣發出的空洞巨響就很有問題了。
應風色檢視匣子,果然發現了夾層,撬得幾下打開內襯,取出捲成一束的絲絹來。那絹子薄如蟬翼,幾可透光,材質卻頗為堅韌,應風色總覺與紫苑寶衣有些類似,只是更輕更薄,或許就是經緯羅織數更少些的雪蛛絹布。
絲絹全展近九尺,一面寫滿蠅頭小楷,應風色就著燭光細看,絹頭題為《風雷一炁》,開宗明義曰:“聖人云:'欲鏈真仙日晶魂,先覓玄源造化根,後立坎離為匹偶,始交情性合乾坤。'故性命同源,不可偏廢,合修並進,神炁風雷。”其下教人鍛煉心魂,鞏固元神,是為性功;而練氣修體,合於大道,則為命功,竟是部內功心法,字跡娟秀一絲不苟,應是出自女子手筆。
粗粗看了幾段,很難判斷高明與否,但於命功的修練上,通篇所言俱是二元對立的轉換,如剛與柔、動與靜、陰與陽,法門時而軟功內壯,時而硬功外壯,變化劇烈到有點隨興任意之感,就像說著說著忽然使起小性子來,完全不講道理。
專練陰柔勁力兼有陽剛之威的武功不是沒有,練法就沒這麼糊爛隨便的。這是練武呢,一沒弄好是要傷筋折骨賠上性命的,你以為是逛街買衣服?
——“你”?
越看越惱火的青年,被心底本能湧上的吐槽嚇了一跳,這種強烈的與異性對話之感絕非是因為絹秀的字跡,他想起在哪裡聽過類似的事。
史上最高累積點數和守關者擊殺數的紀錄保持人,最年輕的女性天裂級使者,應龑和玄像生命之中最重要的女人,涿野明氏的麼女,容顏傾世、驚才絕豔的明九鈺明姑娘!
這如果就是那份改變歷史的“絹書”的話,那麼這門《風雷一炁》,就是總結了《金甲旋龍斬》和《紫煌鱗羽纏》兩大絕學的究極之解,是被明九鈺藏起來的真本!
應風色渾身顫抖,若非病癒的身體虛乏無力,直想跳起來歡呼三聲,捧絹書繞整座風雲峽跑上幾圈。
但羽羊神不會這麼好心,平白送出如此大禮,除非錦匣藏書一事祂並不知曉。或者……絲絹上有什麼機關,可能天亮之後會忽然消失,又或“越世之眼”限閱三次,爾後便再也看不見之類,總之就是先把人拱上高峰,突然又狠狠摔落的可怕算計。那綿羊頭就是這般賤格!
想起得而復失的半痴劍,應風色心還在滴血,強支病體坐到桌前,攤紙研墨,就著燈燭,開始謄寫明姑娘創制的《風雷一炁》,除留下繕本,以防羽羊神使什麼黑手,更為一字不漏將內容牢牢記在腦海裡。
全書洋洋灑灑九千餘言,直抄到福伯敲門,發現天已大亮,讓福伯把早膳擱在廊間,之後的餐食飲水都用食盒貯裝放在外頭,無事休得打擾。
過往他閉關練武經常如此,老人不以為怪,應聲而去。應風色將抄妥的部份攤晾待乾,絹書收回夾層,鎖入櫥櫃。第二隻錦匣內,裝的是塊打了環釘的雪蛛布,材質與紫苑衣一模一樣,雖附繫繩,但小到只能縛於掌心,惡質的程度毫不亞於半痴劍的硬玉模型。
青年在心裡詛咒了羽羊神不下五萬遍,祝他終年羊乳不斷、胎胎九羊之類,這才收拾心情,好生研讀抄本。
“體虛不練功”是常識,內息既分文武,適合療傷養生的文氣和追求殺傷力的武氣大不相同,體衰之時硬練武氣,將在功體留下各種難以預料的隱患,如過濕的泥坯不利塑形,兩者是一樣的道理。應風色索性先跳過疑竇叢生的內功,只看修練心識的部分,這一看便看出況味來。
與其說奇宮是修習性功的大行家,不如說天下五道正邪門派之中,能像指劍奇宮把心識獨立出來修練,如同內功外功等科門的,直是鳳毛麟角。故《風雷一炁》開篇論心神和肉身合修,立即攫取應風色的眼球。
內功無論何門何派,大抵不脫“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還虛”,乃至“還虛合道”四境,差異就在“神”之一字的解釋上。
多數門派解作神而明之,是指技藝精湛到了某種境界,會以常理難解的形式顯現,或特別快、特別準,力量之強難以抵擋,又或金剛不壞入聖超凡,不一而足。
但明九鈺以為這種說法太過虛渺,無法得到一致的通說,而大道應是有準的。
她將“神”字解作心識,“練氣化神”不代表神的位階高過了氣,而是須將兩者互相化用,合而為一,心識與筋骨、真氣相結合,現實界對身體的限制將逐漸消弭,快到能如想像之快,強到能如想像之強;心才是自身能力的疆界,而非寰宇六合。
跨越這一步,而後“練神還虛”——只消打開心的限制,就再沒什麼能阻止你了。
所以性功——也就是心識——的修練佔據了一半以上的篇幅,甚至還多過內功法門。她將心識修練明確分作七個階段,以七魄來命名,起於〈臭肺〉,終於〈屍狗〉,比起內功篇章的隨興,這部分倒是嚴謹得多。
九鈺姑娘不好空論,各派教人冥想趺坐、尤其道門心訣常見的“一點靈光”、“復還太虛”等全未出現,〈臭肺篇〉只教五種方法:先生貪戀而斷貪,復生惡念而斷惡,後生執著而去執,三者循環;修練者以細數呼吸之法沉入心識,每三百六十息成一周天,初時吸吐間兀自能察,遁入念想之後,呼吸與意識將次第分離,迷離境中的時間流速或與現實不同,然而毋須恐懼,以嘯法阻斷紛至沓來的心魔,即可脫出。
應風色反复研讀,忽覺〈臭肺篇〉五法與佛門聲聞乘的“五停心觀”近似,斷貪為不淨觀,斷惡為慈悲觀,斷執為因我觀,以呼吸吐納控制入神則為數息觀;而阻斷心魔的破疑嘯法,當是藉鑑念佛觀而來。
鱗族歷經三宗共治時期,保存了大量的佛門典籍,所知與今時雜入當地土人信仰的東海佛教未可同日而語,應風色在風雲峽和通天閣都翻過聲聞乘的經書,當中並不包括武典。
自聲聞乘最負盛名的“大日蓮宗”消亡後,江湖上已罕見其武學。莫非九鈺姑娘同蓮宗有什麼牽連?可惜絹書沒有更多線索,此疑終是不了了之。
〈臭肺篇〉步驟清晰,理路分明,簡直像是食單菜譜,甚引庖人技癢。橫豎應風色也在調養身體,練不了內外武功,於是按圖索驥,體會下別派的心識之術。
奪舍大法教人入虛靜、返照空明,萬一失敗,大不了坐著睡上一覺,但〈臭肺篇〉可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生貪、生惡、生執著,按應風色的理解,就是回想人生污點,什麼噁心挑什麼來。他試了整晚,卻無法如絹上所述,“沉”入某個回放似的迷離境中,只覺無比煩躁,參雜著滿滿的自我嫌惡,開始懷疑《風雷一炁》又是另一個精心但惡劣至極的玩笑,恍惚間沉沉睡去,忽來到血海滔天的通天壁。
慘變後頭幾年,他夜夜都夢到那一日的可怕情景,總是從惡夢中流淚嚇醒。就是從那時候起,荷月二婢在福伯的默許下搬進院裡,茗荷甚至有段時間就睡在他房裡,主僕僅有一屏相隔。
應風色曾於寐驚後,趴在她倆綿軟溫香的奶脯間嚎啕大哭,也曾因惡夢失禁,尿濕了被褥底衣,命少女們萬勿聲張,忍著夜寒刺骨在井邊搓洗……有那麼一瞬,在做成送二婢返鄉的決定後,少年忽有鬆了口氣的解脫之感,再沒人知道領青鱗綬的長老有過那樣不堪的過往,她們遠在與龍庭山恍若兩個世界的家鄉重新展開另一段人生,跟投胎沒甚兩樣,前塵往事一筆勾消,落得乾乾淨淨。
而如此肖真的通天壁,是多年以來所僅見。
烏紅、臭氣、哀嚎,還有唐奇色那撕心裂肺的慘叫……清晰得像是重臨現場,應風色感覺自己失禁了,然後才意識到這絕對是夢,卻怎麼也醒不過來;千鈞一發之際,忽想起還有嘯法。
青年從澆灌全身的如潮血瀑中睜眼,慘狀忽爾消散,只餘一身冷汗。
(有用……這真的有用……不是……不是騙人的……)
他迷上了遨遊幻境、似假還真的感覺。幻境漸漸脫離現實:他看過茗荷懸樑的情景,看著原本楚楚動人的美麗少女容顏枯藁,彷彿被汲走了生氣,睜著流淚的空洞眼眸把尖頷塞進衣帶環間;看過奚長老和歲無多在漁陽抵禦陰人;看過叔叔重回陽山,再掌龍庭;他甚至看過鹿希色裸裎嬌軀,如春宮圖中所描繪,在身下婉轉嬌啼,溫順得像頭嬌柔的兔子……
依靠〈臭肺篇〉五法,短短七天內他已練到想進即進,想出即出,那種心念一動頃刻萬里、所歷無不真實已極的感覺令他深深著迷,應風色廢寢忘食修習著,彷彿怎麼也停不下來的自瀆。
高亢劇烈的精神活動,終於衝破虛無飄渺的識界,直接對肉身造成反噬。
應風色正沉迷於女郎的艷姿中不可自拔,心神與軀體的鏈接像被什麼中斷,從虛境中陡被拋回,五感兀自倒錯,卻覺全身經脈阻滯,有團火焰在下腹間灼燒般疼痛,而無法動彈,遑論發出聲音;胯間陽物硬如握拳嬰臂,猙獰昂起,似欲撐破褲布,又像脹滿的鮮血被掐擠至極,即將爆開。
(……走火入魔!)
應風色沒想過自己會這樣死去,更不敢想像這般難堪死狀,會受到何等恥笑,以致沒留意有人推開門扉來到身畔,回過神時,腰帶衫袍俱被解開,來人撕開了他的褲頭,一把捋住滾燙彎翹的怒龍,涼滑細膩的膚觸熨貼著青筋暴起的杵莖,幾難滿握;應風色痛苦稍減,忽然嗅到熟悉的發香。
“……你可真會玩啊,麒麟兒。”
嫩薄的櫻唇微微揚起一邊,角度雖小,嘴角卻有個細折子,譏誚湧溢之餘,又予人精巧絕倫之感。
鹿……鹿希色?他一下無法判定是幻是真,杵莖上的快感卻再真實也不過,女郎微涼的膩潤掌心滑如敷粉,套弄時若即若離,刮得菇傘般怒張的龜頭外緣酥麻已極,快美在轉瞬間飛快積累。
應風色越來越相信這不是幻境,忍著酸爽勉力凝眸,眼前的女郎卻與降界時一身勁裝不同:梳著高髻,簪著玉釵,湖色對襟上襦露出小半截紺青色的綢緞訶子,繡滾的銀邊兒起伏劇烈,裹著飽滿瑩白的雙峰。
近距離一瞧,發現她鼻尖和乳肌沁著密汗,小臉蛋兒紅撲撲的,那種想笑偏又莫可奈何的模樣,是幻境裡怎麼也想像不出的風情,青年再難忍耐,喘著粗息虎吼一聲,濃精噴薄而出。
鹿希色猝不及防,總算及時一仰,讓過粉面圓頤,勢頭猛烈的陽精在兩人間劃出一道乳色長泉,濺了女郎的奶脯和紺青訶子上一片,厚漿稠掛滴之不落。鹿希色低呼道:“好燙!怎地……怎地這般燙人?”伸出指尖,半試探、半好奇地抵著乳上白漬,輕輕畫圓,甚至忘了鬆開怒龍杵。
應風色射得頭暈眼花,精漿似有無數顆粒,刮得馬眼又疼又美,身子忽又能動了。見女郎拈著纖纖指尖、拉開一道垂墜液絲,蹙眉側頸的模樣難繪難描,陽物未見消軟,慾火又熊熊燃起,猛將她撲倒在榻上!
(第五卷完)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2-8 00:51:36
第四十一折 一念遺塵 取入蓬門
鹿希色的嬌軀繃緊如鋼片,即使襦裙不利動武,長年的訓練使她想也不想便磙背團身,收顎仰頸,翹臀率先落榻,卸去撞擊力道;微一屈膝,結實修長的大腿蓄力欲發,反擊的體勢已於瞬間到位。
應風色卻銜住她的唇瓣,笨拙而飢渴地需索著,彷彿融化在女郎溫溫的口脂香里。回神時,鹿希色才發現在自己雙手都擱他背上,而不是防禦性的撐抵,別開雪頸大口吞息,臉蛋磙燙,卻還想著像方才那樣。念頭一起,面龐、耳珠益發烘熱難抑,渾身上下燠躁不堪。
男兒比她還禁受不住,一下失了軟嫩櫻唇,急得自女郎頰畔、耳蝸一路啃吻至頸側,棘刺般的青渣刮得她又疼又癢,“咭”的笑出聲來,縮起半邊身子,蒸得人腦子暈陶陶的瑰艷綺念登時散去大半。
應風色本能攀住她堅挺的雙峰,指掌隔著薄紗錦緞掐進肉裡,握得女郎吃痛挺腰,鼻端不自覺飄出受傷小動物似的嬌哼,但男兒兀自難以饜足,揉得紗襦濕縐不說,還去扯紺青訶子,欲從衣內攫出兩隻渾圓美乳,偏生撈不出又扯不落,幾乎撕破衣料,在女郎雪腋勒出一道紅印,疼痛可想而知。
須知訶子與抹胸、肚兜等不同,雖無肩帶頸繩,卻非僅遮胸乳一面,而是以整件筒衣裹身,再以束帶縛於乳下,如此頸肩無繩,益發凸顯出雙乳之美。不解開束帶是無法褪下訶子的,堪稱“裸露更多卻更安全”的完美例證,搭配紗襦再合適不過。
鹿希色遭魔手輕薄,粉面酡紅,雪潤微汗的雙峰起伏劇烈,誰知男兒被紺青訶子徹底難住,不得其門而入,悶著頭亂拱胡搓,女郎又疼又癢莫可奈何,放棄以手護胸,雙掌捧住他的臉,抵額輕道:“乖!給你……啊……一定……一定給你。先別急,聽話好不好?”那聲陡地拔尖又急急抑住的嬌膩嗚咽,卻是雙峰被魔爪用力握實,敏感的身子一哆嗦所致。
應風色被她烘熱的吐息一噴,好不容易才停住了粗魯的揉捏掐握,閉目低道:“好……好難受,我快……快爆炸了……救我……”鹿希色見他如無助的孩子般,側著臉在他唇上輕輕一吻,低聲道:“別怕,我一定救你……乖,聽話。”單手鬆開腰帶,解下羅裙,片刻即褪得一絲不掛,動作利索,毫不猶豫,接著替應風色除衣。
另一隻柔荑始終握著肉柱,未見消軟的怒龍翹硬得嚇人,頻頻彈跳昂揚。鹿希色忽輕忽重地套弄著,分心二用之下,仍弄得男兒閉目昂頸,結實的腹部繃出兩排棱峭起伏,肌束虯鼓若鍛甲,竟無絲毫餘贅,可見鍛鏈刻苦;要不多時,握於玉手間的紫紅肉菇脹大直逼鵝卵,青筋幾欲爆出,馬眼開歙如獸口,二度噴出大股腥熱濃精來。
“嘶……嘶……唔……嘶————嗚嗚……啊啊啊啊啊啊————!”
應風色的低吼亦似獸咆,啪的一聲,揪著榻緣的指掌突然撮緊成拳,竟沒入碎裂的木櫺間,餘勢所及,床架為之一晃,迸出輕細的咿呀聲。
這般勁力爆發極不尋常,一如應風色奇經八脈里岔走的內息,走火入魔的程度已遠遠超過鹿希色所知,她從進門的第一眼就明白,現下找誰都來不及救治,應風色的下場非死即殘,沒有第三種可能。
直到瞥見床頭攤開的那部手抄本。
她是抱著同閻王搶人的心才上的,做對事情他都不見得能活,遑論做錯?但身為初次參戰就拿下兩千一百分的奇葩,應風色絕對是破解幽窮降界的主心骨,若欲擺脫血裔使令的死亡召喚、恢復自由之身,死誰都不能死他,鹿希色才會在體力恢復的第一時間潛入風雲峽,確定這個寶貴的楔子未死於“留魂香”的劇毒下,碰巧介入了男兒的生死關。
應風色真氣紊亂,已隱隱有散功的前兆,除衣是避免汗濕重衫,寒氣入體,一弄不好便要吐血身亡;而褪下她自己的衣衫,則是怕被應風色扯爛。胸乳雖是女子緊要處,被摸上幾把也不會少塊肉,女郎可不想赤身露體回幽明峪,雖想過披上應風色的衣衫擋一陣,可惜穿不比脫,單手難以施為,只得作罷。
拯救應風色的關鍵,落在一個“欲”字上。
果然出精後,男兒曾短暫恢復了行動能力,方向該是對的——正想著,二度洩身的應風色喉頭“格格”磙動幾下,身子劇顫,忽又僵直不動。一探脈象,只覺淆紊更甚,倉促間只能認為是方才捏裂榻緣的那一下,無意間催動真氣血行,好不容易收束的內息復又亂起。
閻王搶命間不容髮,她連抹去濺上嬌軀的精漿都勻不出手,輕扣應風色脈門,殷探脈息變化,另一手持續捋著,欲散去阻礙脈流的異種心燥。
男兒偏在這時消軟下來。
鹿希色只差沒氣暈過去,恨不得一巴掌扇得那醜物再精神起來,但想也知道是不成的,雙手交替,弄了半天仍不見起色,索性翹起美臀跪於他兩腿間,訥訥地湊近觀視,忍不住低聲埋怨:“你倒是幫幫自己啊。”濕熱吐息噴在敏感的龜頭上,掌中肉棒跳動幾下,杵徑脹如先前的六七成粗,不再是軟軟的一團。
女郎柳眉一挑,微揚的嘴角似笑非笑,又不自覺地露出一絲嘲諷:“原來……你喜歡這樣啊。”又對肉菇呵了幾口香息,但同樣的刺激,連續施行的效果只會急遽減弱,眼見新招無功,把心一橫,拿應風色的雪白中單將陽物揩淨,伸出丁香顆似的小巧舌尖,微顫著碰觸肉菇輕輕一舔,龜頭瞬間膨大起來,昂揚指天,在小手中一跳一跳的,抖擻得不得了。
“……有這麼喜歡麼?”鹿希色精神一振,露齣戲謔的笑容,一下接一下地舔著。陽具的氣味未如想像中腥臊,明明是噴出濃精之處,卻只有淡淡的、不太難聞的,彷彿洗浴後的肌膚氣息,連鹹味都比預想中淡薄許多,不像身上指間的乳白黏稠,即使化作薄漿,仍發出生猛鮮烈的腥味。
女郎並不討厭,舔著舔著,甚至生出莫名的親暱之感,或許是不住勃挺的肉棒令她成就感滿滿,青年的生理反應正代表閻王無功;更有甚者,在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心底深處,女郎是為自己被如此喜愛而感動,就這麼輕啟朱唇,自然而然將杵尖噙入口中,細細吸吮。
“好燙……好大!”肉菇的份量遠比看的時候更驚人,鹿希色必須將檀口張到最開,才能勉強把比新剝鵝蛋大得多的龜頭塞進嘴裡,但光滑有彈性的肌束口感和淡薄肉味甚得女郎心意,吞吐越見滑順,甚至半閉星眸,欣賞似的聆聽男兒粗濃的吐息和呻吟。
以她倉促間想到的解法,只要將應風色的慾望宣洩殆盡,就能截斷心識和肉體之間這一條不應存在、被他意外搭上的懸橋——畢竟抄本上匆匆一瞥的“臭肺”二字,便已暗示了這點。
但能解決真氣紊亂否,鹿希色並無把握,從內息運行的理路上看,排除積鬱還是有其必要的,應風色不僅要洩盡心中色欲,恐怕也須出精以降陽亢,幫助真氣收束,返回正軌。
她不知男子二度洩陽,短時間內能再勃挺如斯,實屬難能,口手並用了半天,興頭已過,開始覺得酸澀,仍不見有出精之兆,倒是弄得自己臉烘耳熱的,腿心裡濕濡一片,沿著大腿內側流淌,浸透膝下埝褥。
女郎忍著煩躁,跨坐在他筋肉結實的下腹間,桃裂般的蜜縫摁著肉棒,壓於男兒腹頂,雙臂按他胸膛以為支撐,開始前後搖臀,坐上棒兒“滑”將起來。
鹿希色從沒做過這種事——畢竟主人最恨與人肢體接觸——不知為何,就是本能地做了,也沒怎麼思考,約莫口手皆疲,又不能停止捋動,正好股間汗濕如漿,不如就……也省力些……如此這般。
她本就是直覺先於思索的性子,行動前未必都經過思量,靈光乍現毋寧才是女郎的依憑,與事事先觀察後計劃、謀定而動的應風色分屬天秤的兩端。
但她沒想到感覺是如此強烈,滑沒幾下,異樣的快感便攫取了她,甚至來不及思考;原本被花唇含裹的那點嫩珠兒如遭雷殛,美得她身子發僵,大腿夾緊男兒的腰胯,溫熱的液感迅速充溢股間,宛若失禁,她卻愉悅得不想低頭去瞧瞧發生了什麼事,兀自咬唇抵頸,輕輕抽搐。
鹿希色到年頭已滿十九足歲,早過了下山嫁人的年紀,這時節的姑娘不會不懂自己的身體,更不會不懂怎麼讓自己欣悅如狂,欲死欲仙。但她自瀆的時候從不曾這麼濕潤過,指尖摁著脆韌的小肉豆兒,揉個幾下就完事,清爽宜人;快感來得快去得也快,反正沒有能幫忙打掩護的人,這樣其實也不壞。
坐在應風色身上的感覺卻不是這樣。按著他的胸膛,見他滿面通紅,鼻翼奮力歙張,那雙未能聚焦的朦朧眼眸,與平日的高高在上、自視不凡不同,簡直像小孩一樣,出乎意料地惹人憐愛。
而他硬透了的身軀則帶給她難以言喻的快感:堅硬的胸膛,堅硬的下腹,還有硬到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猙獰肉棒……結結實實的異物感超越了知心的指尖,刺激著她敏感的身體——她甚至不曉得自己這麼敏感——像個懷抱惡意的陌生人,不斷撕扯、戳刺著女郎的底線,未知的徬徨恐懼帶來的刺激更強烈。
股間油潤了到一沒撐好就可能會滑開的境地,而幾次不經意的偏滑錯位,令不及停住美臀的鹿希色挺著蜜縫撞上杵尖,濕漉花唇陡被巨物撐開,既疼又美;重新調整角度時,才發現蜜縫頂的蛤珠剝出層層肉褶,膨大如小指頭,色澤是淫靡至極的艷麗櫻紅,彷彿嵌了枚熟透的小巧櫻桃在腿心子裡,不住滴著甜膩汁液,沾滿兩人股腹之間。
擦滑間不知洩了幾回,洩得女郎雙腿酥軟,跌趴在男兒胸前,約莫自己也覺滑稽,“咭”的一聲笑出來,既圓潤又挺翹的下巴埝於交疊的手背,本是戲謔地瞅著應風色,不知怎的有些怔,笑容微凝,伸頸將唇瓣印上他的嘴唇。
起初不過是輕輕一碰,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回過神兩人四唇已激烈地吸吮著,舌尖交纏,吻得又濕又熱,黏膩的唾漿咂咂有聲。
鹿希色費了偌大定力才自深吻中脫出,捧臉抵額絮絮嬌喘,低聲問:“你……你好些了麼?”應應色半闔著眼一徑擺頭,仍發不出有意義的音節;不斷偏轉的腦袋一下尋不到濕軟的櫻唇,又從頷頸啄到乳間,手掌攀上高聳的雙峰。
鹿希色難掩心中失望,探脈象時兩人七手八腳在她胸上一陣推搡,女郎又氣又好笑,狠扇魔手幾下,好不容易捉住他的腕子,探得真氣已平穩許多,應風色又能動了,方向顯然是正確的。
只是還需要更努力些。
兩人貼面並頭,側臥於榻,鹿希色握著勃挺磙燙的陽物,夾在腿心子裡。即使緊並大腿,沃腴的腿根仍有一處小小罅隙,恰可夾起怒龍,柔膩的腿心與陰阜肌膚沾滿愛液,抽插起來的觸感彷若膣管,男兒巨陽一入,便本能挺動起來,口中荷荷有聲。
這個姿勢仍擦刮著女郎敏感的陰蒂花唇,更要命的是,應風色把臉埋進深邃的乳溝,從乳根舔到了乳首,彷彿飢渴的奶狗,一含住勃挺如櫻核兒的乳蒂,更是吸得啾啾作響,鹿希色光聽聲音便臊紅了耳珠,休提雙乳本是她另一處要害,握著蜂腹似的飽滿乳瓜恣意搓揉,一向能帶給女郎極大的快感。
“唔……別……不要……別這麼大力!啊……啊……嗚……”
迸出齒縫的嬌膩嗚咽,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鹿希色一直以為她的嗓音是相對沉抑,沒什麼情感起伏的,姊妹們背後議論,“石女”和“胃口大”兩種相互矛盾的惡意詆毀居然同時並存——都說嗓子啞的女人性慾強,是叫床給叫啞的。
鹿希色自瀆時不怎麼出聲,就是喘息粗濃些,沒想到竟能發出這等令人臉紅的聲音。
如潮疊至的快感令嬌軀微見痙攣,應風色枕壓著的那隻手握住她的乳房,甚至無法滿握,拇指掐進極富彈性的乳肉裡的那種疼痛,意外地令女郎顫抖不止;男兒另一隻手卻滑過汗濕的美背,握住更有彈性的挺翹臀瓣,牢牢固定住她,在腿根罅隙間進進出出的肉棒有了著力處,有幾度藉著豐沛的泌潤擠開蜜縫,卡著窄小的玉洞,用力頂了蛤口幾下,只差一點便要長驅直入,鑄下不可彌補的大錯。
問題是她覺得很舒服,心底隱約渴望他一失手,就這麼狠狠弄進來——連番快感侵襲著理智,鹿希色越來越難以抵擋,英俊挺拔的小奶狗對傲人蜂乳的熱情未減,卻似想起櫻唇的美妙滋味,約莫想交換著品嚐,磙燙的口舌鬆開膨大發紅的乳蒂,從乳丘、乳溝舐回了鎖骨,女郎嗚咽著挺起蛇腰,感覺杵尖又刮進了蜜縫,刨出大股黏膩,雷殛般的刺美貫穿胴體,幾欲飛上雲端。
(不行……嗚嗚……這樣……不行……)
她對男兒的吻全無抵抗之力,只消被銜住唇瓣,總會有短暫的不明失神,即使回過神也捨不得放開,這麼一來,被奪走身子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鹿希色靈光一閃,勉力推開應風色,背轉身來,導引他祟動不安的魔手穿過雪腋,重新握住一雙美乳,這個緊貼的姿勢能握得更滿,摟抱益形親密,男兒的焦躁瞬間便平復下來,親吻著她的頸背香肩,似乎深陷於肌膚的潤澤與幽幽發香里。
女郎再度將怒龍杵夾進腿心,男兒過人的粗長直穿出陰阜老大一截,正好以小手往上輕摁,以限制進出的角度,不愁一個錯位沒弄準,便自插入玉戶。
勃挺的陽具彎翹如鐮,昂起的形狀、角度無不與外陰格外服貼,先前貼面時還算忽輕忽重、若即若離地擦刮著,這下可是貼肉相抵,男兒每一挺都紮紮實實從會陰頂著蜜縫,一路磨到翹出細褶的膨大陰蒂,杵身深深嵌進縫兒裡,彷彿跨騎在一根火燙的鐵棍上自瀆。
偏生挺動還不由她,男兒整根肉柱裹滿淫蜜,被膩潤的腿根緊密包覆,每一下都像搠進膣裡但又差了點意思,慾火狂躁,不僅結實有力的臀股聳動愈狠,魔掌更是滿滿地攫住雙乳,像要捏碎似的從指間擠出雪白綿彈的乳肉,用力搓揉,堅挺的乳峰不住劇烈變形,疼痛和快美同時侵襲了女郎,令她渾身磙燙潮紅,興奮得難以自抑。
男兒大聳大弄著,她漸漸摁不住碩大的龍首,應風色總是退得更後,又頂得更猛,失控的杵尖頻頻擦進肛菊蜜縫,若非女郎委實太緊,幾次差點就著豐沛的漿膩便要一搠而入,無論是前面或後邊。
鹿希色的翹臀被撞得彈顫不止,整個人彷彿漂在狂風暴雨的海上。
“啊……慢、慢點……啊啊……別……不是那邊!不要……啊啊啊啊……”她咬唇苦捱著腿間、乳上直欲逼瘋人的快感,正要阻止男兒,應風色身子一翻,已然壓在她背上,雙手兀自牢牢握緊乳球,箝得女郎動彈不得,腰胯往她臀股間沉落,圓鈍的紫紅肉菇毫無困難地擠入蜜縫,大大分開花唇,卡住了窄小的洞口。
“不要!嗚……出來……啊……那邊不行……等、等一下……啊……”應風色持續挺聳著,即使只有小半顆龜頭陷在濕滑的蜜縫裡,仍發出淫靡的唧唧漿響,令人直欲掩面。
“慢點……你……你先停……停一停……不要……啊!”
鹿希色動彈不得,急得抬臀迫出入侵的巨物,豈料男兒打樁似的撞個不停,結實的小腹“啪啪啪”地拍打渾圓挺翹的雪臀,兵慌馬亂間,一人下壓、一人翹起,恰恰對上角度,鵝卵大小的肉菇撕裂了玉戶口緊窄的小肉圈圈,嬰臂兒粗的猙獰肉柱直沒至底,“噗唧! ”擠出大股的帶紅淫蜜來!
應風色在她頭一下舔舐肉菇時便已回神。
那嫩芽搔刮似的輕細銳感太過銷魂,令發散的眼瞳陡然聚焦,赫見此生決計想像不出的絕世美景:女郎一絲不掛,跪在自己赤裸的兩腿間,那張精緻得幾乎挑不瑕疵的美麗臉龐對正他猙獰的陽物,薄薄的姣美櫻唇須得努力張開,才能勉力噙住小半顆龜頭,印像中的嘲諷高傲業已不存,雪靨上暈彤彤的,迷濛又認真的模樣比晚霞更動人。
鹿希色纖直挺拔的鼻樑和鼻尖佈滿密汗,半閉星眸喃喃說著“有那麼喜歡麼”的神情如夢似幻,當應風色確認那是細品肉棒滋味的享受之色,陽物簡直硬到不能再硬,而女郎這時偏又自己爬了上來。
花唇沾著淫蜜,在龍杵上來回滑動的美妙滋味就不消說了,她雙臂撐在他胸膛之上,嬌軀微向前傾,便於挺動雪臀,那雙傲人的堅挺雙峰往前一倒,在藕臂間夾成了一對壓擠得微微變形的倒扣吊鐘,又像渾圓肥潤的雪白風鈴花兒,琥珀蜜色的淺暈似被驚人的乳量垂墜得微微脹大,足有杯口大小,形狀是完美的圓,與白皙通透的乳肌涇渭分明,邊緣沒有絲毫模糊紊亂的色斑擴散,乳暈上也沒有凸起,光滑得令人想含進嘴裡,如舐蜜膏般細細品嚐。
或許是櫻紅色的乳頭充血膨大之故,蜜色的光滑乳暈隆起如淺丘,襯與臂間吊鐘形的乳瓜,不僅美麗,更透著濃濃的色欲,周身都是誘使男人犯罪的淫艷風情,青年再也無法抑住想佔有她的慾望。
鹿希色和其他女子不同,不是會薦身席枕的類型,應風色不以為她對自己懷有特別的情愫;她這麼做的唯一理由就是救他。考慮到降界生存之所需,易地而處,他也會做同樣的決斷。佔她的便宜是不對的。
但已無法停止了,應風色看似任她擺弄,實則步步進逼,不斷縮短兩人間的距離、瓦解女郎的防備,終於壓著她的美背翹臀,從身後狠狠貫穿了她。
陽物直沒至底,鹿希色迸出一聲短促嬌呼,俯頸劇顫,儘管嫩膣中油潤到不可思議的境地,不知是淫蜜或破瓜的處子血所致,這一瞬間的劇烈收縮,仍夾得男兒“嘶”的一聲又痛又麻,又是爽利,忍不住聳弄起來。
他知女子破身必定多受苦楚,然而此際若停,女郎便知他早已醒神,故仍是狠心進出,誰知鹿希色泌潤極豐,縱使膣管緊湊,亦難阻陽物排闥,出入順暢,女郎咬唇痛哼不過片刻,便成了悠斷的嬌哼,喘息漸濃;零星叫得一兩聲後,似再顧不得粉面羞紅,檀口大張,叫得魂飛天外,無比誘人。
陽物像根燒火棍似的串著嬌嫩胴體,應風色也不怕她跑了,終於捨得放開那對飽滿乳瓜,雙手沿著雪腋、光裸的美背一路品嚐她完美的曲線,最後箍住細窄如鍛鋼薄片的蛇腰。
她這麼個高?修長的人兒,腰肢竟無絲毫餘贅,應風色以虎口圈住,雙手拇指相隔不過兩寸,每一深入蜜膣,掌中肌束顫扭之劇,幾與膣內管壁的收縮同步,若非卡著渾圓結實的桃股,怕要脫手飛去。
應風色越插越美,小腹在她股間撞出淫靡的啪啪勁響,女郎嬌膩的斷續呻吟漸成了嗚咽,十指揪緊埝褥,撐起上半身,無助地搖散秀發,強烈的抽搐預示著高潮將屆。男兒越髮乾得興起,佔有她的強大成就感充滿胸臆,抱著雪臀一把提起,將她擺成了俯頸翹尾的母狗姿態,裹滿紅白漿膩的硬脹肉棒“噗滋噗滋”地快速進入小穴,幹得原本黏閉的嬌嫩花唇微微翻出,充血的嬌脂呈現出艷麗的桃紅色澤。
“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好脹……要……要壞掉了……嗚嗚……要壞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應風色狠插了數十下,驀地女郎蛇腰一扭,躍鯉般掙出箍束,嬌軀一撲,高高翹起的紅艷小穴里大股大股噴出水來,清澈水柱濺滿應風色的胸膛,汁水帶著蜜膣深處的淡淡腥騷,非但不難聞,反而無比催情。
男兒的錯愕只持續了一霎,旋即被女郎洩出的巨量陰精澆醒過來,慾火中燒,捉住她渾圓修長的玉腿反轉過來,大大分開,再度蠻橫地插進小穴,一捅到底——不知為何忽然想起龍大方那句“幫我捅幾下,從後邊來”之語,莫名興奮:“現下可是為我自個兒捅的了。讓你知道夫君的厲害,你這小浪蹄子!”飛快進出,杵尖捅進膣底一團軟糯如糕、又有些脆韌的小肉團,每一下都讓鹿希色昂頸一顫,像挨了刀子似的迸出哀鳴,嬌喘卻越見急促飄忽,才剛洩過的身子又將攀上高峰。
應風色見玉人似將失神,俯身去銜她紅如熟透櫻桃的耳珠,聽著酥膩呻吟迴盪耳畔,半點不像一臉嘲諷似笑非笑的鹿希色,卻又真真切切是鹿希色,那種無與倫比的滿足難以形容,竟將心中所想喃喃說出。
“夫君……厲不厲害?弄得你舒不舒爽?你這騷浪的小蕩婦!說啊,我厲……唔唔……嘶……好、好緊……嘶……厲不厲害?喜不喜歡我幹你?說啊!”肉棒居然還能再脹大,硬得無以復加,直如澆同鑄鐵一般。
鹿希色忘情呻吟著,突然捶他胸膛,反手甩他一巴掌,男兒吃痛挺腰,頂進花心,女郎昂頸“嗚”的一聲,死死揪住他的手臂,指甲幾乎刺進男兒肉裡。
“我……嗚嗚……不嫁……騙子和……啊、啊……小偷,你……啊、啊……死了這條心……啊啊……”極盡辛苦才得說完這兩句,又叫得欲仙欲死,薄薄的櫻唇像覆了霜似的酥白,呵出的氣都是涼的,粉面卻酡紅欲滴,眼波朦朧,顯已到了緊要關頭。
慚愧不過一霎眼,既已揭破,應風色索性不演了,雙手攫住她兩隻雪乳,仗著已復原大半的強橫腰力放慢速度,確保每一下都貼肉刨刮到底,滿滿撐開膣裡的每分細嫩縐褶,重重地撞上花心子,盯著她已難聚焦的如絲媚眼,低喘著問道:“那夫君……那我……厲害不厲害?”
“啊啊……厲……厲害……嗚嗚……”
“弄得你……舒不舒服?爽不爽人?”
“好……好爽……好爽人……嗚嗚嗚……”女郎蹙眉昂頸,如訴如泣。
青年忍著杵身上傳來的陣陣抽搐,綻露一絲坏笑。“喜不喜歡我幹你?”
“喜……嗚嗚……喜歡……喜歡……嗚……好喜歡……啊啊啊啊——!”
應風色用力一頂,像串著她往前往上提了幾寸,鼻尖幾乎抵住小巧雪額,股間溢得暈涼涼一片。鹿希色檀口大張,蛇腰扳如玉弓,拔尖的呻吟聲驀地中絕,只餘悠悠斷斷的氣音。
熱似沸油的膣裡一陣絞擰,應風色幾乎產生肉棒被夾斷的錯覺,鹿希色忽伸藕臂,摟著他的頸子獻上香吻,涼透的薄唇觸感曼妙,一樣冰涼的細小舌尖鑽入他口中。“給我....射給我....啊、啊....我..啊...還要....給我....啊...啊....啊....."
女郎發出動人心魄的、哭泣似的嬌吟,氣音如夢似幻,屈起修長結實的大腿,大大分開,收在男兒腰側,玉趾的細膩膚觸一路從膝彎、腿股滑到他腰後,迤邐如蛇,彷彿那雙美腿裡既無腳筋,也沒有半根骨頭似的,柔軟靈活到了不可思議的境地。“..等一下!嘶.....好緊....等等..這樣我受不住....啊嘶----”
突如其來的抬腿,加倍旋扭膣管,女郎不理呼告,渾圓筆直、線條姣美的修長腿子顫抖抬起,高舉過頂,直到膝蓋壓上雪乳,壓成兩個攤平的大圓,蜷起的足趾忠實反映了小穴裡的痙攣。膣底那團花心子噙住龍首往內縮,肉棒似插進肉團底下更深處,仍不住向裡吞沒,驚人的吸啜勁道徹底瓦解了男兒的負隅頑抗,應風色摟著玉人低吼一聲,滿滿射了她一腔。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2-8 00:54:37
第四十二折 浹歡何締 永夕飛霪
他該要在意的,關於這件事。
鹿希色年輕貌美,刻苦鍛鏈的身子十分壯健,活力充沛,正是生養的好時節;就這麼稀里呼嚕地射在蜜膣深處,萬一珠胎暗結,冰無葉定會悄悄送她下山,待誕下子嗣,再脅迫風雲峽與之聯手,圖謀大位。
冰無葉的兩名嫡傳梅檀色、方栴色俱亡,又於通天壁慘變中重創,眾天女雖不離不棄,離毀門絕傳也只差半步,注定如絕蜃嶺、鰲躍門般走向衰亡,最終消失在歷史洪流中。換了應風色就會這麼做,此舉非關野心,而是求存。
鹿希色的武功在無垢天女中,尚不知是什麼段位,雖不如己,但打高軒色、薛勝色仍是綽綽有餘。要像她這樣的在幽明峪裡有個十幾二十名,冰無葉手上肯定不缺武力,真要放對,除飛雨峰敢說有必勝的把握,驚震谷、拏空坪未必討得了好,遑論夏陽淵。
其所欠者,不過是枚能押入場中、合理競逐大位的棋子,是會對幽明峪之主俯首貼耳的傀儡。有比妻兒握在手裡的風雲峽麒麟兒更好的麼?
但趴在女郎起伏劇烈的汗濕乳間,應風色竟連一絲害怕擔憂也無,只覺心滿意足,又意猶未盡,回味無窮。
“妻兒”二字掠過心版,鹿希色挺著隆起的肚子,懷著他的骨肉,卻依舊明艷不可方物的模樣鮮活地浮現,消軟大半的肉棒急遽勃挺。女郎揪著錦被嗚咽輕哼,充分感受到男兒的生猛色欲,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兩人深吻著交纏起來,再度陷入風狂雨驟之中。
有一瞬間,應風色以為自己放下了風雲峽,放下指劍奇宮、陶夷應氏,放下念茲在茲的真龍玉座……若能夜夜佔有女郎窈窕艷麗的迷人胴體,這些他全都可以不要,與她養兒育女、賦閒山林也不壞。如果她願意的話。
這是無夢的一夜。既已身在夢中,哪還需要再作夢?
應風色是被輕細的碰撞聲驚醒的,睜眼見外頭天已大亮,但因門牖簾幔並未打開,室內仍是一片幽微。淫蜜、汗水、精漿,或還有一絲極淡薄的血腥氣,混著鹿希色的發香與肌膚香澤,令房裡浮挹著鮮烈刺鼻的氣味。
應風色並不覺難聞,胯下反而昂揚已極,一把撐起覆在身上的薄薄錦被;挨著他趴睡的赤裸女郎咕噥一聲,擁被側轉身去,露出白皙的翹臀,還有渾圓筆直的美腿。
從應風色的角度望去,鹿希色伸出錦被的腳跟雪膩渾圓,依昨晚握在手裡的印象,她的腳掌綿軟細滑,沒有絲毫粗皮硬繭,不知是怎生保養的,料想腳跟也不例外;與膝彎同樣,雪膚中透出一股酥嫩橘紅,令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又或輕輕舔舐品嚐。
煨熱的埝褥將她身上的幽香和房內的淫靡氣味蒸得融融洩洩,益發誘人。看女郎濃發紊亂,美背上壓出被褶的緋紅印子,兀自貪睡,濃烈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真實到有一點點不太真實的迷離夢幻之感。
青年至此,始信昨晚的繾綣不是場荒誕迷離的幻夢。光是數得出的,他便射了五、六次之多,還不算交纏間精關不經意一馳,尿了般漏在她使勁絞擰的媚艷嬌軀裡,更別提那張厲害的小嘴兒——應風色認為口活不會增加女郎的快感,鹿希色只是愛看他禁受不住狼狽射出的樣子而已。
見女郎好夢正酣,渾不設防、恣意伸展的修長肢體難繪難描,雪肌瑩白,起伏有致的肌束線條透著一股無心之媚,跟連隔屏而臥都要悉心打扮的荷月二婢截然不同。
他愛煞了鹿希色的野性難馴,幾乎想在她聳起的裸臀上痛扇一記,然後抓起來狠狠肏上大半個時辰,教她明白晨起的男人是多麼的危險,然而投在門櫺之上的人影抑住了勃發的慾念,猛將青年從綺想中拉回。
——福伯!
他翻身掠下錦榻,腰背四肢卻無處不酸,屁股大腿更是疼痛難當,總算深刻體會縱慾戕害武人之甚,差點失足撞上門扇,勉強趕在福伯附眼前推開一小道門縫,低頭俯視,冷冷開口。
“早膳放著就好,我一會兒再吃。”
老人一驚,但狐疑永遠是驅散惶惑的良藥,因意圖窺看而有些心虛的皺臉倏又恢復寧定,捧過食盒。“回公子爺的話,這會兒該用午膳了。老奴見公子爺未用早飯,放心不下,才大膽來喚,不是有意打擾,望公子爺見諒。”
應風色微睇簷外,果然日正當中,廊間檐柱旁置了只髹漆食盒、一隻湯罐,還有一大壺杜仲五味茶;貯盛清水的木盆中飄著些許新鮮桃瓣,盆邊整整齊齊疊著兩條雪白棉巾,壓著的一隻小巧青瓷碟裡,擱著雪花糕似的圓餅胰皂。從諸物擺置的位置來判斷,福伯無須走上階台,便能於廊間陳設妥適,可以相信晨間來時並未窺伺——以其時天光,未禀燭入得房內,怕也瞧不見什麼。
若要接過食盒,門縫就得再開大些,應風色可不想讓老人瞧見自己赤身露體的樣子,從容點頭道:“擱著罷,送晚膳時一併收拾便了。記得懸起典客鐘,我身子已復,須盡快將功體修補回來,這幾日誰也不許打擾。晚飯記得多準備些,以補練功耗損。”福伯唱喏而去。
院門外有座木匭,裝著一隻瓜實大小的銅鐘,掛上鐘就是閉起院門、謝絕侵擾的意思,須先叩鐘請示,應準始入,可免僕役窺探內室。
應風色一直等到福伯走遠,才披上外袍,將木盆食盒等一一搬入,上了門栓,回見鹿希色坐起,正擰著棉巾輕拭腿心,嘴裡叼了塊彤艷豔的紅麴醬肉片,與男兒四目一對,柳眉倒豎:“轉過去!”又罵又嚼含混不清,但飛過來的漆盒蓋子半點也不含糊,應風色聽風辨位反手抄住,擱在桌頂。
“餵,這件漆器很貴的,別亂扔行不?”
“行,你老老實實坐著,眼睛別亂瞟,我便留它個全屍。”窸窸窣窣一陣,聽得應風色心猿意馬,女郎忽“嘖”的一聲,未睡醒似的微啞嗓音透著煩躁:“怎擦不干淨……煩死了,都是你!”窸窣聲一路迤邐下床,往後進行去,不忘撂一句:“敢來偷看你就死定了。”赤裸裸的裹脅也還罷了,這五大三粗的豪邁語氣,足以粉碎諸脈弟子對於無垢天女的美好幻想。應風色揉著鼻子忍笑,不知為何,只覺她這樣可愛得要命,越想越不對:“該不會被綿羊頭迷昏太多次,傷了腦子?”
此地畢竟是風雲峽的正主所居,後院不但有甘洌的水井,也有能燒水的浴房、貯存炭薪的柴房,連灶房家生也都一應俱全,應風色不知她找不找得到,揚聲道:“知道上哪兒洗麼?”哐啷一聲的碎瓷脆響,權作應答,這意思他就懂了。
食盒上層空了老大一處,差不多就是瓷盤大小,還留著濃濃的紅糟、鮮螺與豬肉油脂的香氣,敢情她不止裹走薄被,還順手帶了小食。
“淡糟香螺片”這道南方名菜,在風雲峽的廚子老高手裡,一貫是與豬腿肉同炒,過油的筍片、花菇被融入甘甜豬脂的紅糟濃醬一煨,起鍋前再拌進汆好的鮮螺片,油亮噴香,能教人扒上幾大碗白飯,是應風色最鍾愛的菜餚之一。約莫是福伯擔心他連吃幾日粥湯,食慾不振,才讓老高於午膳炮製。
真不知該稱讚她有眼光還是怎的,應風色有些哭笑不得,總不好赤裸身體坐等佳人返屋,但就這麼穿上衣服又有些不甘心——起床的鹿希色儘管秀發蓬亂,睡眼惺忪,那身凹凸有致的曲線半遮半掩下,仍紮紮實實勾起了青年的慾火,不趁她梳洗後就地正法,以振夫綱,委實說不過去。掙扎片刻,只揀散落的中單穿妥,要作案也方便除去,完全就是衣冠禽獸的配置。
余光瞥見女郎內外衣裳,順手拾起,擱上一旁的圓墩——扣住羽衣,諒是仙女也飛不去!還不乖乖委身於人間樵子,養兒育女?
“你這臉怎能笑得這般淫賤?”不知何時鹿希色已坐在對桌,身上仍圍著薄薄的錦被,濕漉漉的濃發在胸前握成一束,兀自滴著水珠,單手撐著下巴好奇地打量他。
應風色驟爾回神,嚇得往後一掙,揪著手邊的襦裙訶子跌下圓墩,屁股狼狽著地。鹿希色看看他,又看看他手裡自己的衣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揚起的嘴角和微瞇的杏核眼兒如利箭般射穿他的心。
“乖……乖聽話,便把衣裳還給你。”眼見事蹟敗露,顧不了還坐在地上,應風色趕緊發難,以免氣勢一潰千里,再起不能。“上床去!不許裹被子。要不,我一把撕成碎花,你啥都別想穿上身!”
“這是坐在地上的人說的話麼?”鹿希色冷笑著,變戲法似的從錦被底下摸出一本手抄簿冊,正是應風色謄錄的那部《風雷一炁》。“光顧著拾衣裳,沒見丟了更緊要的物事?嘖,這可不行呀。”
應風色面上一臊,切齒狠笑:“愛撕玩兒便送你唄。就不知你的衣裳——”話沒說說,鹿希色目光飄開,輕道:“你確定正本還在麼?”應風色聞言本能瞟了櫥櫃一眼,忽叫不妙:“……中計!”
女郎如箭離弦,撲向櫃子,但論武功應風色終究高她一籌,何況鹿希色身形甫動,突然微一踉蹌,幾乎失足。應風色及時截住,攔腰抱起往床裡一扔,撲上去壓制;鹿希色裹胸的錦被鬆開來,高聳的傲人雪峰劇烈起伏,兩人貼面交臥,聲息相聞,男兒胯下之物隔著棉褲,抵入一團烘熱濕暖的至柔處,如魚嘴開歙的兩片嬌脂噙住敏感的尖端,輕舐慢吮,妙不可言。
“乖乖讓我幹!”開口才發現嗓音嘶啞乾澀,宛若獸咆。
他不想對她用強。他要她婉轉承歡,和他一樣需索渴求,盡情取樂,他要她歡喜地迎入他、榨取他……就像昨晚一樣。後頭的話語不知為何霸氣盡失,便是自己聽來,也似求肯一般。“讓……讓我幹,幹完……便還你衣裳。我絕不食言……好不好?”
異樣的冷銳抵住脖頸,微微一痛,他感覺利刃劃破肌膚,只能隨著鋒刃慢慢昂起,以免入肉更深。“你撿拾衣裳時,有瞧見我的蹀躞帶麼?”女郎嬌慵的喉音透出驚喜,就差沒鼓掌歡叫起來。“啊,找到啦,原來在我自己手裡,還好沒弄丟。外邊太危險了,人面獸心的畜生滿街都是,沒點防身的器械可不行。”
應風色垂落雙肩,忽有天旋地轉之感,扶著撥步床的鏤花槅扇緩緩倚坐,心下有些茫然。確實是他色欲熏心,一時大意,以致步步失著,但應風色在意的並不是這個。我們……怎麼就走成了這樣?他無限眷戀著昨晚那個既熱情奔放、又溫柔可人的女子,他根本不想面對她的譏誚鄙夷,遑論以兵相向的提防與敵意。
(為什麼……我為什麼不先同她好好道歉,好好說話呢?為什麼要對她以力相脅,講出那樣不堪入耳的話語?)
“我讓你幹,但咱們得先吃飯。”鹿希色定定望著他,雖仍是一派似笑非笑的老樣子,但應風色能清楚分辨她不是在開玩笑。“今日得多做幾回,確保無虞。我今晚是無論如何得回去,真要不行,明兒再想法子來,讓你干個夠。”
從她小嘴裡吐出“幹”這個粗鄙不堪的淫穢字眼,感覺同“吃飯”也沒什麼兩樣,遠不如應風色想像中香艷刺激,催情助興,也可能跟她就事論事的平實口吻有關。應風色的腦筋很快便恢復運轉。
“……與我練功走火入魔有關?”
“我怕你死了,同盟一拍兩散,那可是血本無歸。”女郎似笑非笑。“畢竟初次降界便能贏取四千兩百點的獎勵、直接晉升萬劫級的九淵使者不多見,失之交臂未免可惜。自有'幽窮降界'以來,你知道你這個成績在歷代使者之中,能排到第五麼?五千年來,也就四個人在這事上強過了你。”
應風色一聽便來了精神,哼笑:“就怕他們積攢的點數未必能強過我,鹿死誰手,猶未可知也。”見鹿希色“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訥訥道:“有什麼好笑的?本就是如此。小時候胖不是胖,笑到最後的才是贏家。”
“我不是笑話你。”不知是錯覺否,鹿希色的小臉蛋兒紅撲撲的,比搽胭脂還要嬌豔,眼波盈盈,估計是擔心男兒會錯意,斂起笑容加重口氣,點頭附和:“是這個理。總之擺桌子去,咱們先用飯,我還沒原諒你。”
應風色詐作失神強佔了她的身子,也沒敢想她輕易作罷,老實將食盒裡的菜餚擺滿桌,所幸倆漆盒中各有一副餐具,得免同筷而食的尷尬。
鹿希色從衣櫃裡翻出一件黑緞底綴紅襟、肩袖繡滿螭紋的交領大袖衫披上,似還嗤笑著咕噥“你居然有龍袍”,腰間係了自己的湖藍絲絛,配色形制已夠不倫不類,敞開的襟裡依稀見得渾圓嬌挺,雪白眩目,兩人對桌而食,應風色須得極力抑制,不致令一雙賊眼轉出眼眶;至於全程佝著身子吃飯,以免褲襠頂超桌面,那也不必多說。
交媾了大半夜體力耗竭,應風色飢腸轆轆,本想邊吃邊問,豈料鹿希色掃起菜餚,速度竟不遑多讓,閉口細嚼的模樣分明斯文得緊,直是他平生所見最像大家閨秀的鹿希色了,不知怎的效率驚人。約莫是速度帶起競爭意識,雙方你來我往,安靜無聲,七八樣菜轉眼便盤底朝天。
鹿希色取棉巾按了按嘴角,啜飲著去油解膩的杜仲五味茶,半晌才好整以暇地籲了口長氣,搖頭道:“真是太過份了。”
過……你才過份好嗎,分明是個嬌滴滴的美姑娘,幹得什麼大胃王的勾當!合著幽明峪就是被你吃垮的!應風色很少吃得這麼撐飽,平日每盤夾上兩筷也就差不多了,要不是有個餓死鬼在後頭窮追猛趕,何至於吃成這樣?氣都不打一處來,就听她幽幽續道:“你一個人吃這麼多飯菜,要遭報應的啊。”
“風雲峽有錢不行麼?你管我!”應風色揉了揉額角,似乎摸到暴凸的大股青筋,不斷提醒自己騙奸她有錯在先,未求得女郎原宥之前,可不能翻臉罵人,夾著尾巴服侍她用過甜茶糕點——沒錯,不管他愛吃不吃,每日的午晚膳福伯都會讓老高準備一二品,以防公子爺忽然想吃,再者甜食難腐,擱到午後也不怕敗壞。
“……你們這兒實在是太糟糕了。”從女郎長長的嘆息聲,實在無從判斷這是批判還是讚嘆。
“冰無葉要是不早晚點兵的話,你可以天天來啊。”應風色不動聲色地勸誘,打著吃飽喝足拿她當甜點的壞主意。鹿希色頗見動搖,趕緊讓他收拾碗筷,啪的一聲將《風雷一炁》的抄本拍在桌面,正色道:“這是你從羽羊神處換來的?”
應風色搖頭:“不知算不算是。”打開櫥櫃取出錦匣,把絹書的事概略說了。“你救了我的命,我很感激,按理該對你推心置腹,不應見疑。但有件事你須得交代清楚,我心裡那塊疙瘩才能去除。你是如何得知,做……做那等事能助我收束真氣,除去心魔?”
“你聽過《九轉明玉功》麼?”
應風色蹙眉片刻,抱臂沉吟:“有點耳熟,但想不起在哪兒聽過。”
“我家主人所練,就是這門《九轉明玉功》。無垢天女們也要練,可以說我幽明峪上下藝業,均係於此功。”鹿希色翻開抄本,指著開頭的那一段。“'合修並進,神炁風雷'二句,正是九轉明玉功開宗明義的題旨,你覺得兩套內功恰有著一樣的核心命題,同樣區分性命二元,同修並進……會有這樣的巧合麼?”
別的武功不好說,但修練心識的功法在當今武林絕對是鳳毛麟角,風雷一炁與九轉明玉功有著近似的概念,若連闡述法門的遣辭用句都相像如斯,便只有一種可能:兩部內功原本就是一部,又或一功兩傳,由兩個不同的源流各自傳落,才有名目、乃至文字上的微妙差異。
這一推斷合情合理,直覺便能想通,應風色卻有些神思不屬,頻頻走神,難以集中註意力。
冰無葉自練明玉功也就罷了,還傳授給麾下侍女……這麼說來,他也和鹿希色做過昨晚那樣的事麼?難怪女郎的小嘴和玉手異常靈活,熱情奔放起來簡直難以抵擋。此非是天才橫溢,天生的尤物胚子,而是被別的男人捷足先登,日夜玩弄調教出來的麼?
應風色本以為自己會憤怒得渾身顫抖,但另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卻穩穩拉住其理智,不讓輕易崩斷。撥步大床的錦褥上,還留著一朵朵梅花印似的櫻紅花暈,雖聽過女子初夜會落紅,鹿希色流的血也多到令男兒忍不住咋舌的境地,即使被海量的愛液汗水反复沖淡,薄被乃至兩人的腹股間依舊沾著艷麗的無瑕之證。青年不僅得到難以言喻的快美,獨占女郎的巨大成就感更將脹破胸臆,直薄天際。但與冰無葉雙修的九轉明玉功……是怎麼一回事?
鹿希色一個響指將他換回現實,才發現女郎的身子橫過桌面,雙掌揪著他的面頰,像揉捏麵團也似,但強而有力的握持完全不像在開玩笑,甚至揪得頭顱隱隱生疼,令男兒不敢分神去瞧她大大分開的紅襟裡,那垂墜成了兩隻飽滿吊鐘的雪白巨乳,只能直勾勾地望著她。
“你為何把錦匣拿給我看?”
“什……什麼……”應風色簡直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掙脫女郎的小手,鹿希色雙肘撐桌,翹著渾圓結實的臀瓣,下巴擱在交疊的手背上,眸中殊無笑意,又再重複了一次。“為什麼給我看錦匣?我連要求都還沒有提出,你便拿了出來。這是為什麼?”
應風色瞠目結舌。
他不做無謂之事,所以拿給她看是很直觀也很合情的舉動,然而到了要交代動機時,才發現並不合理。使其合理的理由是無法言說的,至少無法在這樣的提問前表露——在鹿希色質疑的瞬間,那個理由便已不攻自破。應風色彷彿從腳底涼到了頭頂,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卻又莫名地烘熱,難以自問,遑論開口。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自己,你也應該這樣。”鹿希色罕見地放慢了語速,與其說斟酌字詞,更像是循循善誘,唯恐他沒聽清礎、想明白,不欲再橫生枝蔓。
“我選擇與你同盟,是因為你的能力非常出眾,而我,也有他人所不能及的能耐,締結盟約對你我都有好處。這個合作是創建在公平互惠的基礎之上,你給我一樣,我也給你一樣,誰都別佔誰的便宜。”
但我佔了你的便宜。應風色嘴巴動了動,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女郎的冷靜甚至讓他覺得痛,像心被活生生剜出來,兀自淅淅瀝瀝滴著血,這比削損顏面尊嚴更令人難受。
鹿希色像是聽見了他的心語,溫婉依舊,娓娓續道:“我雖不是隨隨便便的女人,也不致覺得失身一回,就要哭鬧上吊什麼的。如你所見,我肉都沒少一塊,就是疼得厲害而已。”冷不防甩他一巴掌,俏臉上波瀾不驚,彷彿打人的就不是她,一派從容。“王八蛋。疼死我了。”
應風色不閃不避,爽快挨了一記,忽有點想笑,只得努力憋住。
“敢笑信不信我揍你?”鹿希色狠狠瞪他一眼,又嬌又烈,在應風色看來益發俏媚動人,忽覺“活色生香”四字真是妙絕,怎會有這如劍般快利的形容?鹿希色卻渾然未覺,繼續說道:“你沒問我便要了我,我不歡喜。但原先我以為多捋幾回,讓你射出便是,證諸其後,那是異想天開了,若非你要得及時,待我想到這一步,怕已救之不及,這是我的過失。無論出於什麼動機,是你保住了我倆的投資,這一點我並無不滿。但我需要你更專心,且一直保持你的出眾,若非如此,你我極可能會慘死在下一回的降界儀式裡。還是你不以為會有下一次?”
他當然不會這般天真。點數、兌換,無法帶出神域的半痴劍,只花少許代價就能換的越世之眼……一切的鋪陳都在告訴所謂的“九淵使者”們,下一輪的降界在可見的短時間內必將打開,這是讓他們預作準備。
“我們把規則說清楚。公平交換,一人一半,所有東西都一樣。”鹿希色正色道:“我會把九轉明玉功默給你,兩相對照,找出與風雷一炁的異同,好處共享,禍患齊避;你給我瞧了匣內所藏,我也會告訴你我同羽羊神換了什麼,情報交換本就是結盟的價值所在。
“不管是為你收束真氣、解除〈臭肺篇〉遺下的隱患,或合體雙修,增益彼此功力,我都能同你做那檔事,但我們既非愛侶,更不會結為夫妻,你將來不是要當宮主麼?我可不想做那種被拋棄滅口的下堂妻,難看死了。”
應風色本想說“你就算當下堂妻肯定還是挺好看的”,昨夜極盡纏綿的恩愛場景驀又浮上心版,臉酣耳熱之餘,胸中一股意氣仍不能平,指著榻上錦褥的斑斑落紅,咬牙道:“我……我怎麼說也是你頭……頭一個男人,便一時糊塗佔了你的身子,豈能不管不顧?你以為……我是那種婆婆媽媽的人麼?”
鹿希色支頤笑道:“你這說的是哪兒跟哪兒?我六歲那年,我爹給人蓋房子從梯上摔落,跌斷了腿,不喝酒便疼得睡不著,讓我娘拋頭露臉,出去打零工掙錢。我娘生得標致,街坊間遂傳些風言醋語,說她在外頭跟別的男人勾搭上了,今日張三,明天李四,聽得我爹鎮日喝悶酒,面色陰沉。
“有天早上外頭下大雨,我爹又在簷下喝酒,始終等不到我娘撐傘折回,嘴裡嘀咕著'見鬼的天做甚生意',我見他全身濕透,拿了件衣裳躡手躡腳接近,我爹突然轉身,兩隻眼睛瞪得銅鈴大,像鬼一樣大吼:'誰讓你賣好了?誰教得你給男人賣好了?'將我拖進房裡,就… …那股子疼呀,像給燒紅的刀子剜出腸來。”
她說得輕描淡寫,臉上還掛著懷緬似的微笑,彷彿說的是什麼美好往昔。應風色頭皮發麻,喃喃道:“怎麼……怎會有這種事?”忽捏緊拳頭,沉聲眥眸:“你爹呢?現在人在哪兒,還有沒有聯繫?”指節格格作響。
鹿希色似笑非笑,撐肘望著他,似乎很滿意的樣子。應風色心念微動,霍然起身,指著她大叫:“好啊,你誆我!”不知惱羞成怒多,抑或鬆了口氣多。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一聲,齊齊笑了出來。
風雲峽的麒麟兒不慣被人捉弄,見女郎笑得得意,靈機一動,撲上前去呵她的癢。果然就沒有姑娘不怕癢的,鹿希色又叫又跳,偏偏一動腿心裡又疼得緊,這回連匕首都不及亮出,三兩下就被摁倒於榻,飽滿的胸脯撐出衣襟,近乎半裸。
應風色壓著玉人咻喘,無意間顯露的孩子氣笑容漸褪,見她玉靨酡紅,不覺有些怔傻,如痴如醉的目光像被世上最寶貴的物事黏住也似,捨不得移開。鹿希色既得意又害羞,直勾勾望他,滿眼釁意,咬唇輕哼:“瞧什麼?再瞧也不嫁你!當你的和尚宮主去,敲緊木魚吃一輩子齋,活該沒老婆!”
應風色裝出受傷的樣子,一臉衰相,摸摸鼻子:“明白明白,我們呢既不是愛侶,自也做不成夫妻,你不想當被拋棄的下堂妻嘛,清楚了清楚了。小人只一事不明,聽完就能去死啦,祈望姑娘指點一二。”
鹿希色噗哧一聲,見他容色愁苦又問得認真,忍笑道:“讓你死得明白。有屁快放!”
應風色俯近女郎耳蝸,逗得她縮起肩頸,嗤嗤抿笑,吹氣似的低聲湊問:"...幹你的時候,舒不舒服?"鹿希色大羞,再想板起臉斥喝無稽,為時既晚,被呵癢還有什麼尊嚴氣勢可言?討饒都來不及,抵抗片刻終究徒勞,紅著小臉顫聲道:“舒....舒服....."”
“那喜不喜歡夫君幹你?”“夫你個.....啊.、喜歡....喜歡....."
“咱們不練功也不雙修時,也給我幹可好?"好.....”她像死了心似,也可能說中心頭所好,雖是羞人答答,倒是答得意外利索。應風色得意極了,一把扯落褲衩,掀起袖衫下擺,忙不迭地分開玉腿,抵緊要害。"別....”希色沒想到他劍及履及,趕緊求饒:"撐.....好撐呢,才吃飽,放....不進的。”
男兒用杵尖貼肉輕輕一旋,都快刮下一圈稠膩蜜膏來,濕透了的小穴可不是這麼說的。但玉人的心思得照拂,不能教她不歡喜,應風色柔聲輕哄:“能進的。我就慢些、小力些,你說好不好?"沒人說不好。精緻的鏤花床架"伊咿呀呀”地輕晃起來,雖是舒爽宜人的春暖午後,卻如星夜裡的大海一般,蕩起一層又一層的碎雪浪花...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2-17 18:10:08
第四十三折 瞬化雷風 鰲驚海震
鹿希色有個不經意的小動作,每回陽物插入,她便下意識地一扳雪頸,昂起下巴,露出狹角兒似的姣美下顎骨,彷彿難以承受男兒粗硬,膣里和身子同樣劇烈顫抖。這大大滿足了應風色的征服慾望,即使刻意放輕放緩,仍能感覺自己貫穿了女郎,直抵嬌軀最深處。
有趣的是,雖是輕柔緩慢,快美絲毫不遜狂風暴雨時,兩人雙雙攀上高峰,迎來滿滿的歡悅疲憊,完事後甚至沒力氣起身清洗,就這麼交頸而眠,美美地睡上一覺。
再醒時,院中晷影指向未申之交,兩人忍倦扶起,縱使應風色興致昂揚,女郎卻板起俏臉不讓越雷池半步,往水井邊收拾停當,趕男兒進練功房完成日課,檢視經脈行氣有無異常;自己則留在寢居,攤紙研墨,寫下九轉明玉功訣。
應風色練了近半個時辰,確定經脈無礙,丹田內息還較之前更殷實了些,只是差異微小,無法完全確定,收功吐息振衣而起。回到臥房,見鹿希色穿好衣裳,雲鬢齊整,又是斯文仕女模樣,只雪靨沾著墨跡,猶如花臉的偷腥貓。
女郎衣著妥適,想再剝光她就難了,應風色也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徑至屏風後換了身衫袍,踱至書案前,瞧著倒抽一口涼氣:“你個標致水靈的姑娘,字也太難看了。這冰無葉沒有意見?”聽說這位幽明峪大長老有嚴重的潔癖,這幅字怕是能生生看爆他的眼。
“讀書人了不起麼?磙一邊去!”伏案疾書的貓面女狠狠瞪他一眼。鹿希色的字歪歪扭扭還特別小,佈局文氣欠奉不說,每個字像要跌倒似的,一弄不好便要摔出紙外。
她這筆狗爬字實在不行,背書本領卻不容小覷。應風色捧起墨漬未乾的整摞紙讀去,文句質樸,典雅遒勁,與金貔朝中葉興起、追求“文以載道”的複古文體相彷彿,推測成書時間應晚於《風雷一炁》 。
明九鈺為文不脫駢驪姿態,好引詩句,亦常見韻文,此非賣弄,而是耳濡目染之下習於如此,即使概念相對前衛,文風仍反映了她所身處的時代。
《九轉明玉功》洋洋灑灑數千言,憑鹿希色的腹笥,編不了這麼一大篇古文,何況文風既與《風雷一炁》不同,想參照都沒門。青年一段不漏地看完,喃喃道:“你是真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啊。”女郎冷哼一聲,懶得搭理。
問題是:九轉明玉功都默完了,是寫什麼寫成了花貓臉?應風色注意到案上攤開的不止《風雷一炁》,還有同羽羊神換來的《還魂拳譜》。
“換這做甚?”鹿希色擱下筆管,闔上書頁,輕敲封面兩下。
“我把通天閣裡的孤本給弄丟了。”應風色本不想說,但盟約規範雙方言無不盡,既然鹿希色問起,他就非答不可。
那天在玄光道院,意外救得韓雪色前,青年正在閣頂露台翻閱《還魂拳譜》,因走得匆忙不及放回,信手塞進衣襟裡,豈料於打鬥中遺失。事後折返尋找,差沒將地皮掀翻三寸,卻怎麼也找不著,彷彿被精怪吃掉了也似。
通天閣非無主之地,乃由各脈輪流監管,每年夏至前交接,正好接著清點曬書直到入冬雪落。像風雲峽這種人丁寡少的,輪值當年從定例扣下錢糧若干,委由他脈代行——今年就是這樣,應風色請前年當值的夏陽淵再輪一年,自己也常出入閣中,露一露臉,表示關心。
因為在這段時間裡遺失毀損的,全算在風雲峽頭上。
他初掌宗務那年,也就是韋太師叔過世後的頭一年,委託驚震谷的下場非常慘烈,應風色記憶猶新;遺失的大量典籍據信全進了驚震谷的私藏,老實說也非什麼價值連城的不世絕學,約莫隨意堆入谷內某個人跡罕至的房間裡,他們只想讓他下不了台,吃吃殺威棒而已,純是態度上的刁難,算不上刻意針對,長老合議也就冷眼旁觀。
夏陽淵風氣還是比較敦厚的,醫藥研究也需要大量經費,風雲峽的委託對他們來說,是不花什麼氣力便能入袋的容易錢,何樂而不為?但,因毀損書籍而產生的賠償,夏陽淵決計不可能承受,萬一接手的飛雨峰不依不饒,小事鬧大的可能性並非沒有,應風色為此傷透腦筋。
在內功目錄看到這本拳譜時,青年差點跳起來歡呼三聲,毫不猶豫兌換到手,恁羽羊神說破了嘴也不理,原因即在於此。
鹿希色沒想到有這等內情,雖以羽羊神的修為神通,也不能說沒有偷偷潛入龍庭山,從應風色處摸走拳譜的可能,但未免麻煩過了頭,只能認為九轉明玉功、風雷一炁和還魂拳譜齊齊聚在他手裡,或許真是機緣巧合;定了定神整理下思路,片刻才道:“九轉明玉功開宗明義雖是'性命雙修',但並無性功,只有命功,據說是何物非那老東西為陷害主人,故意不授性功法門,我們後來修習的心識之術乃由《奪舍大法》變化而來,大法的心訣你也熟,我就不寫了。
“但最初主人修習時,並不知道還有性功的法門,命功里合性同修的部分,何物非故意曲解成陰陽二性,運氣同修,故主人才收無垢天女,以便通氣修練,合冶陰陽。”
應風色故作恍然,不動聲色地問:“通氣……是指掌心相抵,合二人經脈成一周天,藉此搬運真氣,厚植內力對罷?還是有其他更……更私密的法門?都……都穿著衣服練對不?”
“要你多事!”鹿希色白他一眼,不知怎的,應風色總覺她像在忍著笑,翻眸一眥盈盈欲滴,連嗔怪都可愛得要命,苦苦抑住摟她蛇腰的衝動。女郎屈指連叩,如拍驚堂木般,強將他的心思勒頸拽回,續道:“曲解本是不成,誰知我家主人天縱英才,居然把當中突兀難解處,別出機杼地貫串起來,衍出合冶陰陽之法,這有另一套心訣的,我也能背誦得出,只是遣辭用句與九轉明玉訣完全不同,那畢竟是主人自創,料與風雷一炁無關,也就不用再寫。
“但明玉訣原文之中,有些詞句……我覺得不太對勁,另外抄在一張紙上。你瞧。”
紙頭被她小小的、歪扭稚拙的字跡佔滿大半,應風色瞥了一眼,滿面通紅,鹿希色也有些扭捏,杏核眼兒瞟來瞟去,乾咳兩聲,坐挺了柳腰。但越正經八百,那種曖昧不明的異樣氣氛反而越磙越濃,斗室裡彷彿更燠熱些個,兩人額頸都沁出薄汗。
“玉門閉鎖”、“舌涼津溫”、“龍遊涎出”……通篇看時尚不覺如何,至多當成贅語修辭,或加強上下文語意,一旦摘列成行,滿滿的意有所指撲面而來,簡直就是——應風色像燙了手似的放落紙張,不意“喀”的一聲撞上桌頂,鹿希色一把抓起毛筆對著他,柳眉倒豎,板起俏臉:“先……先好說啊,今兒不許再來了,正事要緊。太陽下山前得走哩,沒時間啦。”
應風色慌忙搖手:“不是……我是……不小心撞了手,真沒別的意思。今兒不會要了,明……明天吧。”鹿希色圓睜杏眼:“明你的頭!想得挺美。弄得人痛死啦,路都不能走,你背我回去?”想到那個畫面,噗哧一聲,揚起的嘴角已不及收回。
應風色沒敢嘴硬,握住她溫軟的小手:“是我不好,別惱啦。晚點我背你到家門口,你再自個兒熘進去。”鹿希色暈紅小臉似笑非笑,低垂的眸光四處亂瞟,半天才輕輕一掙,抽了回來,怕他又來纏夾,斂起笑意,徑指紙面:“說回正題。陰陽通氣,固是一解,但如果……這真是雙修之術呢?”
應風色從未涉獵房中術,道門諸般內秘,風雲峽最不信這一派,片紙無收,通天閣內雖有專著,應風色連走都不曾走近過,腹無經笥,蹙眉搖頭:“就算有這可能,誰知——”見女郎耳珠通紅,別過頭去不說話,靈光一閃明白過來,又氣又好笑:“你試過了,是不是?”
鹿希色身子極是敏感,男兒又有過人的精力與尺寸,此消彼長,儘管應風色初經人事,不費甚麼工夫便弄得她欲死欲仙,但無論如何地游刃有餘,鹿希色總能在攀上高潮的同時,倏忽便將男兒榨出精來,也跟著一泄千里,配合得天衣無縫。
應風色總以為是她太美太艷,膣裡的絞擰吸啜太過爽人,才得如此,絲毫不以為意。如今想來,怕女郎早已留意心訣之異,每當元陰失守,便即使出某種促精的內秘手段,來個同歸於盡。
“你作弊啊,鹿希色!”
“你敢說你不喜歡麼?”女郎就沒點理屈的樣子,冷笑:“一句話。你說一句'不喜歡',我就再也不用,說啊!”
“喜歡死了。”應風色滿眼誠摯:“雖然今兒不行了,但現在真想試試。”
“……出息!”鹿希色差點沒給噴笑噎死,好半天才緩過氣,一拳掄去,轉過紅透的酥瑩耳背,連頸背都微泛嬌紅,細聲道:“明兒讓你試。先說正經的。”沒再瞧他,指著摘要,解釋了運勁相關的法門,翻開《風雷一炁》某段經文,兩者若合符節,彼此之間截長補短,兜得絲嚴合縫,原本語意不明的地方,一下突然清楚了起來。
“這還沒完。”女郎壓住二者並置,接著揭開《還魂拳譜》:“這藏字譜我聽主人說過,開創鰲躍門一脈的龍血羨鸞祖師,為隱藏寫在行間的奪舍大法心訣,故意創制了這套大開大闔的拳路,與山上走陰柔一路的內功大相徑庭,是絕頂高手才開得的玩笑……若不是這樣呢?
“奪舍大法諸脈皆傳,對內沒必要隱藏,對外,絕口不提豈非更穩妥,何必著落於文字?我有個想法,這書裡確實藏了東西,非是夾錄行間的心訣,而是拳譜自身。”指著一幀打拳小人圖形。“試試以方才的法門,能使出這招不?”
青年起身束緊腰帶,目視圖頁,隨手比劃。
“那你能麼?”
鹿希色搖頭。“不能,但你武功比我好得多,死馬當活馬醫唄。”
應風色失笑,試了一會兒只覺左支右絀,拳臂如遭繩縛,施展不開。“不行,這體勢存心不讓人打,攢著拳頭擺不了這個姿勢。莫說打人,光立著都能扭傷胳臂腿兒。”鹿希色忽道:“甭理圖上怎麼畫了,該怎麼便怎麼。橫豎是掩人耳目,指不定連圖都騙人。”
應風色如遭雷殛,思路頓開,化拳為掌,左臂虛抱右掌穿出,拔地頂天,順勢回身一噼;盤腸百轉的悠長綿勁倏然轉剛,吐出的瞬間再度生變。若有似無的勁力無聲掃過桌頂,桌上燭台、碗筷,乃至虛蓋的黑漆食盒都只一晃,“喀喇”一響,遠處的鏤花門櫺被轟出一枚掌形破口,碎枝迸散,聲勢極是烜赫!
青年吐息收功,就地盤膝,眼觀鼻、鼻觀心,檢查此招是否對丹田經脈造成影響,確定無礙後一躍起身,見一雙妙目望著自己,非是擔心,而是滿滿的驕傲與信任,胸中莫名磙熱,伸手與她交握,壓抑著情緒以免失態,正色道:“我們……成功了!是掌法。這《還魂拳譜》中所錄,應是一套掌法。真他媽的,龍血羨鸞祖師也太作弄人啦。”仍是爆出粗口。兩人相視而笑,他忍不住將女郎擁入懷中,去尋那濕潤的薄唇。
“今兒……不能再要了。”鹿希色難得婉轉相就,片刻才輕輕掙開,說是警告提醒,更像是說給意志不堅的自己聽。
“嗯,今兒不要了,我背你回家。”
應風色真的背著她,兩人沐著餘暉燦爛,循小路繞回幽明峪。
這條荒徑他從未走過,甚至不知有這條路,景緻相當不錯,鹿希色自稱是專屬的密道,卻與男兒套好招,若被其他天女撞見,就說鹿希色扭了腳,被風雲峽麒麟兒巡山時撞見云云。“……你不覺得巡山一說,一般是土匪用的麼?”應風色委婉表達了內心的不滿。
“那說你想強姦我怎麼樣?我能配合驗傷,勿縱勿枉,包管成案。”
“冰無葉會讓你嫁給我麼?”
“想得美。”女郎“嗤”的一聲笑出氣音,語氣輕蔑。“你又不回陶夷繼承家業,舍你個天女也沒用。他會教你加把勁兒,趕緊弄出人命來,回頭讓我把孩子生了,待你坐上宮主大位,再拿母子倆威脅你。”
誰都會這麼做的。應風色在心裡嘆了口氣,轉移話題。
“是了,若拳譜所藏解析到最後,真是一路掌法的話,總不能就叫還魂掌罷?一來不好聽,二來關聯太近,我可不想讓人追到拳譜之上,然後發現誰丟了孤本。你覺得叫什麼名目好?”
“也別叫明玉掌,理由同上。”鹿希色嬌軀微晃,似聳了聳肩。“若教我家主人發現我洩漏了心訣,也是麻煩一件。”
應風色道:“那隻能叫風雷掌了,聽著像哪個五大三粗的江湖豪士所使,袒胸露乳滿面於思,張嘴金牙還帶著口臭。”鹿希色笑得花枝亂顫,使勁拍肩讚好。應風色叫苦連天:“姑奶奶你這打法,不用風雷掌都能弄死我啊。是了,你在幽明峪裡有什麼渾號?”
“幹嘛問?”
“這路可能存在的掌法,是你我令它重現江湖的,以我倆之名為名,那是天經地義。不幸區區賤名撞了個'風'字,叫風希風雷掌實在不好聽,又不能叫色色風雷掌,成武林公敵了都,乾脆從綽號裡各取一字,師姊意下如何?”
“色色風雷掌挺適合你。”鹿希色忍笑想了半天,輕聲嘆息。
“對不住啊,渾號是有,怕你聽了吐血。主人說我像擀麵杖。”
“擀……擀麵杖?”
“拿不出手,炸不落鍋,丟了可惜,擱著礙眼。懂使的人不差這根,隨時能找到替用的;不懂使的就只能靠直覺,拿來打殺便了。你知不知按陽庭縣訴訟文書所載,廚下最常用於殺人的不是菜刀,居然是擀麵杖?”
應風色難得沉默了許久,無預警地打斷她自顧自的言笑。
“……他對你說這種話?”
“人要傷人,那是擋不住的。”女郎一派澹定,聲音裡仍帶著笑。“至少我學會了別往心裡去,不用你瞎操心。”
應風色想說“你才不是擀麵杖”,沒什麼拿不出手、只能打殺之類的事,但此際這麼說很是虛偽,像瞧不起她似的,鹿希色不是那種需要廉價同情的弱者。青年聳了聳肩。“你知道,從形狀和尺寸上看,我才是真正的擀麵……哎唷!”
笑鬧間晚風漸起,滿天紅霞只餘紫紺色異光,天空已顯現出星辰大海的模樣,只是還未亮起輝芒。應風色雖練過暗器夜眼,不帶燈籠走山路仍十分危險,他不懂何以鹿希色堅持空手,直到草叢飛出點點幽綠。
“是……螢火蟲!”
他來龍庭山忒久,都不曉得山上有耀夜,也可能童年結束太早,來不及見得山里的另一面。“跟著亮火蟲走,不怕摔下崖,我家鄉人是這麼說的。”女郎趴在他背上喃喃道,不覺帶上鄉音,檀口吐出的濕熱香息一會兒噴在頸背,一會兒呵在發頂,似追著漫天飛舞的耀夜,四下游目。
要不多時,幽明峪的平緩山形映入眼簾,未見壇舍簷影,但應風色明白穿過某個肉眼難見的無形禁制,背倚明玉澗的羲揚殿等古老建築將次第浮現,已到了須得止步的隱密疆界。“這樣,既然我叫'天闕銅羽',你是'擀麵杖',那就各取一字,叫《天仗風雷掌》好了,木字邊的杖不甚好聽,改成倚仗之'仗'。你身邊是有人的,咱們盟約既結,自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誰也不許違背。”
鹿希色一躍而下,理好裙裳鬢髮,低誦幾次,展顏一笑。
“這名兒好,我挺喜歡。”
應風色扔給她一枚小小的黃穗玉牌。
“帶你出峽的那片岩隙有個術法陣,尋常是看不見的,有你好找;憑此牌徑可通過,不致迷眼,小心別被下人瞧見了。那就……明兒見。”女郎微微頷頭,沒說什麼,轉頭掠進夜霧,眨眼無踪。應風色始終瞅著她嘴角乍現倏隱的小細折,給釘住雙腳似的怔立良久,直到周身青螢風舞,促織鳴夜,總算回過神來,趕緊動身離開。
接下來好一陣子,小倆口過得十分滋潤充實。很難說是充實處太過滋潤,抑或滋潤處太過充實,總之就沒有耕壞的地,牛倒是每日徘徊在累死的邊緣,公母都一樣。
鹿希色後來還是交出了冰無葉版的性功,或因字跡被笑的心理陰影,女郎只肯口述,應風色伏案書寫時,還刻意背轉嬌軀,可見介意。在她的要求下,裝幀好的抄本不落題封,留白一片,應風色還被逼著發誓,一旦讀熟就立刻燒掉,以免流傳洩漏。
“你是真怕冰無葉啊。”應風色斜乜著女郎,嘖嘖有聲。“看來他確實有幾把刷子。”
鹿希色哼道:“我這叫'小心駛得萬年船'。要不是戀姦情熱,至於來貼你這小白臉?乖乖把褲子脫了,讓姊瞧瞧你的小菊花!”伸出玉筍般的纖指,搔癢似勾他下巴,風情萬種。應風色臉一垮:“別。我不喜歡這個《淫賤古道熱新腸》的劇本,你答應不玩了的。怎麼,現在是說話同放屁一樣了?”
鹿希色一本正經。“我扮的是寡婦她姊,也是寡婦,是全新的本。叫《斜陽古道熱直腸》怎麼樣?”“你才斜陽!你全家都斜陽!”應風色氣得臉都歪了。
兩人手上的四部秘笈,《風雷一炁》堪稱總綱,性命二元均不脫其所攝,內功部分明九鈺雖寫得囫圇吞棗,賴有龍喉如晦祖師的《九轉明玉功》古本補全,況且男女雙修的思路一通,兩書中若干語焉不詳的模糊之處,頓時變得澄明起來,益發佐證鹿希色天外飛來的奇想:《風雷一炁》的命功法門,本就是雙修術,並非牽強附會,而是從開始就是如此。
青年愈想愈覺入情入理。
明九鈺做為間諜獻予龍王,起初定非武功好手。否則,其修為若不及應龑,必被識破,不說得不得寵,連命都保不住;若修為勝過應龑,那還破解什麼武功?一刀了帳,回家睡覺便了。
她如何在十年中搖身一變、成為能奪下半痴劍反殺應龑的高手,藉男女之事提升功力的內秘蹊徑,或許是絕好的答案。
這套功法並非竊取元陽陰精的左道,而是正正經經的砥礪磨練,不過是透過交媾罷了,近於內功中“朱紫交競”之理。應龑沒料到有這樣的法門,無意間以渾厚充沛的至陽真氣,日以繼夜地打磨淬煉著身下婉轉承歡的絕色嬌娃,在於己無損以致不察的情況下,造就了配得半痴劍的真正劍主。
應、鹿二人年輕氣盛,難免貪歡,再加上對雙修法門涉獵有限,內力雖似有些進步,很快便遇上了瓶頸,突破無門,這一路的收穫反而是最少的。所謂“練功”十有八九成了享樂偷歡,完全交代不過去。
所幸應風色思路清晰,做事講究條理,鹿希色也不是任他搓圓捏扁、沒有主見的柔弱性格,兩人都重視效率,明快務實,每天雖不免“戀姦情熱”一番,若遇大事,往往先擱一邊的也是這個,彼此心念一同,甚有默契。
以《風雷一炁》挈領提綱,化用《九轉明玉功》雙修功勁,從《還魂拳譜》析出掌法的模式,也已確立起來。
“天仗風雷掌”前十八式,與拳譜中小人打拳的幀數相契,基本上是一圖包一式;而同明玉功訣的搭配,也大致符合此一順序,歸納起來十分流暢,應風色只花半日,便將運勁訣竅與招式搭配好,而試演可行與否,則又耗費了幾天,確認這些招式能在實戰中發揮作用,剩下就是練到身體本能施展為止。
應風色隱隱覺得這十八式若鑽研透徹,不在本山“通天劍指”、“虎履劍”之下,其大開大闔、以氣魄壓勝的烜赫聲勢,則又在奇宮諸武學之上,雜於本門武功中使出,可收奇襲之效。
這十八式掌法雖非應風色所創,卻是他從兩套文本里比對篩選而成,換了別個眼力、造詣乃至武學天分不如他的,未必能理出這樣兼顧理論和施行、有模有樣的武功來,著實費了番心血。
青年珍而重之,不但寫下要旨,還重繪了更詳盡的分解圖形,佐以奇宮慣用的特殊手、步法線圖,“這連你也能看懂。”他端詳著辛勤的成果,頓生感慨。“將來這些圖文都要改的,等我們眼界更高、修為更深,體會得更透徹,才能使它真正成為一門名震天下的絕學。”
“我就不看了,你教我就好。”可能是對被當作門檻略感不滿,女郎難得傲嬌起來,但似笑非笑的神情又不像真的生氣。她有意見的是招式名目。
應風色將剛猛的招數以震卦爻象命名,迅捷一路的,則取巽卦爻象名之,通篇都是“震來虩虩”、“言笑啞啞”、“不喪匕鬯”、 “申命而行”之類,鹿希色連念都不知該怎麼念,登時火冒三丈。
“寫的這是字麼?”女郎的指尖敲得紙面篤篤飛響,簡直像是撞牆自殺的啄木鳥。“看不懂啊!這招叫'捕風捉影'不是清楚得很麼?還有這個,明明是虛招轉實的路數,怎不叫'雷轟雨落'就好?”
“……你再這樣,以後我兒子生出來會很笨啊!”應風色也被嫌得無名火起。
“沒有我,你連塊排骨也生不出!”鹿希色冷笑:“就要捕風捉影,就要雷轟雨落,你自己看著辦!”
最後居然就這麼定了。名目文白夾雜的“天仗風雷掌”,肯定能讓後輩武人練到精神分裂。那天夜裡,鹿希色難得留宿未歸,帶著勝利者之姿輕解羅衫,褪得一絲不掛,無比熱情,毫不介意給男兒狠狠弄至魂飛天外,啥功都顧不上練,連洩幾回身子,爛泥似癱軟在他懷裡,一覺到天明。
應風色對以過人雄風扳回一城毫無不滿,翌日甚至稍稍退讓些個,認命收下幾個甚難入眼的名目,算是嘉許玉人婉轉承歡;至於越想越覺自己虧了,則是很久以後的事。
但十八式之後,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
當日鹿希色信手所翻,恰是第十九幀圖,抄在紙上的明玉功訣,更是她隨意摘就,取的是聽起來最旖旎淫艷、根本在描寫交合的一段,是明玉訣古本中十分靠前的敘述,並不接在第十八式“無始有終”的運勁法門之後。
連掌法也是側重剛柔二勁的轉化而非招式,隔空掌威力更是驚人,遠非前十八式可比。應風色歸納出的法則,至此徹底無用,其後十七幀一時難解,只得擱置。
這天賜的第十九掌名為“雷風欲變”,從風格上看自是鹿希色的勝利,應風色只求嵌入雷風二字,以示此招勁力隨化的特性。他有預感:“天仗風雷掌”由此,始晉入不世絕學的領域,之前不過是小小熱身,須戡破個中奧妙,方能略窺九鈺姑娘的武學堂奧。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2-17 18:11:29
第四十四折 補葉清心 身欲見神
而收穫最豐者,竟是心識修練一節,則是應風色始料未及。
按九鈺姑娘之意,肉體乃至外在的寰宇六合,屬具象之物,可感可觸,便是真氣內息、穴道經脈,只消登堂入室,便能察覺其存在。心識乃至魂靈元神,雖難輕易觸及,看似虛渺,但人能說話思考、擁有五感七情,恰恰證明了性靈並非虛無飄渺之物,只是求索的門檻更高罷了。
要鏈接具象的肉身與抽象的性靈二者,明九鈺認為關鍵在一個“欲”字。
異於動物發情、花草結實的身不由己,人的慾望,是能自行建構生成的,存滅由心,奇想天外;一具四肢萎縮五感全失的畸零肉身,依舊能擁有極其巨大而扭曲的、沛莫能禦的驚人慾念,不受肉體所限,此即為心識所構成。其心未損,其慾不滅。
另一方面,慾望——尤其是肉體上——亦反映於具象的外在世界,如情動之際男子陽具勃起、女子蛤珠膨大等,在在顯現出慾念的存在,故九鈺姑娘以為,若想修練心識魂靈一如修習內氣運行,可於經脈內調動調控,在丹田中積攢催發,掌控慾念將是一條便捷的門路;以七魄中像徵欲的一魄“臭肺”當作入門篇章之名,正是這個緣故。
鹿希色一見抄本上的臭肺二字,直覺慾念必是走火入魔的關鍵,及時介入,才得將男兒救回。
參詳後頭的〈伏矢〉、〈雀陰〉、〈吞賊〉數篇,似將〈臭肺篇〉法門用於七情之上,雖有微妙的差異,根源大抵不變,看來要練風雷一炁的心識術,還須著落於〈臭肺篇〉。
有走火入魔差點送命的慘烈經驗,應風色未敢自專,只能挑鹿希色在的時候,由她在一旁護法。
問題是:對女郎的各種淫艷綺想,自來是他倚之遁入虛境的法門,真人在一旁虎視耽耽,這個小竅門反而不好使了,恁他閉目盤坐滿面通紅,莫說虛境,連虛腎都辦不到,惱羞尷尬之餘,突然暴起撲倒鹿希色,狠狠檢查了一回身子,幸而雄風絲毫未減,非是一語成讖,當真斜陽。
即使被擺佈得玉腿酥軟,差點起不了身,敏銳的鹿希色還是察覺不對,回去想了一夜,翌日便口述了冰無葉版的性功法門,讓應風色錄下,與他一同修習。
為免毛孔壅塞、積鬱熱毒,修練之際,雙方須得褪去全身衣衫,抵掌運氣。聽說鹿希色十二歲來紅後,便與冰無葉修習此功,應風色在肚中將這條老淫蟲罵上五萬遍不止,殺人的心都有了。
但《冰心訣》——他倆一起取的名字,方便稱呼,而冰無葉貫通九轉明玉功陰陽合修的內功法門,則稱為《補葉訣》——的確好用,其理與奪舍大法相近,卻是硬生生增幅效果、凝縮過程的加強版本,像是融會貫通了奪舍大法的艱澀口訣,另指一條捷徑也似。
冰無葉被何物非設計,刻意不授大法,猶能憑空想出此訣,只能說是天才中的天才。應風色雖惱他白看了女郎這許多年,從初初發育的稚嫩,一路看到現而今的豐艷誘人,直想掐死這混帳色魔老王八,卻不得不佩服他的才具。
兩人以《冰心訣》裸身抵掌,成一真氣運行的大周天循環,對內息的實際增益相當有限,卻能有效地遁入虛境,臭肺篇五法運用起來,抽離的感覺越發鮮明,彷彿靈魂出竅一般,出入由心,再無此前獨自修習時的凶險。
某日練功時,應風色遁入虛境,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漫無邊際的淺水之上,霧垂四野,天地交界若有似無,滿目俱是黑白二色,又像是只剩下光與影的對比。遠方水面忽現漣漪,層層遞進,一直漫到男兒腳邊,他的趾尖輕點了一下,另一圈漣漪向外擴散,前方忽現一抹人影。
“……誰在那裡?”他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空間裡卻無絲毫迴盪,似與身內隔絕。那人倏忽來到面前,光影映出凹凸有致的曲線,乳峰所投下的大片幽影、腹間起伏的肌束線條……還有那張他愛煞了的精緻小臉,俱都無比熟悉。
應風色並不是初次在冰心訣的虛境裡夢見鹿希色,只是眼前這一位似乎不太一樣,她的困惑和迷惘都格外真實,不全是夢裡的完美模樣。他倆指尖輕觸,試圖開口卻聽不見彼此,撫摸、碰觸的感覺又跟現實裡不盡相同,慾望像流淌在體內的血液,不住在皮膚下奔騰汩溢,是能摸得到、感覺到的——青年睜開眼睛。與他掌心相抵的女郎幾乎是同時睜眼,玉靨緋紅,鼻尖微沁,高聳的乳峰起伏著,乳蒂乳暈卻是劇烈充血,紅艷得令男兒血脈賁張。
“你……闖進我心裡了。”她咬著唇輕道,莫名地有些害羞,仍極力忍著笑,可能是不想讓他太高興。但你一直在我心裡。應風色動了動嘴唇,卻未發出聲音,畢竟也不想讓她太得意。
練功大抵算是收穫滿滿,兩人也交換了兌獎的各種情報,所得亦豐,但在應對其他成員的態度上,卻有著不小的分歧。
鹿希色主張與所有倖存的使者結盟,敵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羽羊神,以及其背後發起“幽窮降界”的陰謀組織。“但羽羊之柱那兒的情況你也瞧見了,不是我想不想結盟,而是有多少人不想弄死我的問題。”應風色贊成對羽羊神保持警惕,但也指出眼下的困難: “光是兩千一百點的得分,足夠所有人眼紅。讓他們與我結盟?不把我分而食之才奇怪。”
“……連龍大方也是?”
“他不一樣。”應風色露出被抓住語病的不耐,揚了揚手。“我們穿一條褲子長大,雖分開好些年,始終是兄弟。原本這兩天就打算找他來,交換情報、互通聲息什麼的,下回降界也好有個照應,用不著你說。 ”
鹿希色不知在人情世故方面是驚人的粗線條,或有心找碴,嘴角微揚,似笑非笑。“要說眼紅,我瞧他也是有的。”
“你不眼紅?”他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眼紅啊。”鹿希色從容攤手。“所以眼紅不是問題。你該把同盟分成四層,有如同心之環,最核心處自是你我,這便不消說。”
“……因為是你頭一個男人麼?”應風色坏笑著去摟她曲線傲人的雪膩蜂腰,卻被狠扇了一記,手背熱辣辣地疼。
“因為核心越簡單,結合便越緊密。”不理男兒對“結合”二字的嘿嘿淫笑,鹿希色拎開他不規矩的魔手,一本正經道:“核心崩解,同盟就完了,所以只能是你我。你打算背叛我麼?”
“沒——”正欲調笑,女郎接口道:“我也沒有。”彷彿再自然不過,一肚子葷話頓失標的,胸中卻暖,握住她軟滑微涼的小手,這回倒是規規矩矩。鹿希色也沒掙開,柔順地任他握持,頓了一頓,續道:“第二環自是龍大方。他和我一樣,雖然眼紅,但能看見利己之處,沒有同你競爭的意思;更重要的是,三個人就是一支小隊了,任何規模的隊伍都能以此為基礎擴充而成,我們能信他,若均分利益使他益形強大時,不會為自己增加一名危險的潛在對手。”
“是這個理。”應風色心悅誠服,不過謹慎起見,仍微蹙劍眉,謹慎發問:“這意味著,不是所有事我們都會告訴他,對吧?”
“對。”鹿希色點頭。“像冰心訣和補葉訣決計不能說,我覺得關於武功的事最好都別,武功奇技是傍身的最後一張牌,能靠它逆轉勝負,不可輕易示人。雖然可能瞞不過他的眼,但我們好過的事……最好也別說。”
“……怕他也歡喜你麼?”
“親疏有別,難免離心。”可能是那個“也”字讓她有些開心,女郎明顯抿住一抹淺笑,屈指輕叩,示意回歸正題。
“第三環,則是夏陽淵的雙胞胎。何潮色上回同我們一組,算是薄有交情,繡卷的事只消好好說明,不致留下疙瘩。這小子秉性不壞,又講義氣,本該與龍大方同列二環,但孿生子的鏈接十分緊密,在同盟與手足利益相衝突時,何氏兄弟必定背棄盟約,有著這個顯而易見的弱點,只能是三環。”
應風色不由得點頭。
鹿希色非是謀士型,與其說思慮深長,不如說直覺敏銳,她所依循的判準異常簡單,正因如此,反而顛撲不破,能夠發聾振聵,直指核心。但前三環的問題本就不大,難的是選不入環的其他人。
“你該不會說,顧春色、運古色、高軒色這幾個,也能拉來結盟吧?”應風色苦笑。“別說是我,高軒色怕連你都恨上,好像蔚佳色少的一百點,是被你我坑了一樣,一副此仇不共戴天的死樣。平無碧那沒出息的東西,屁都不敢吭,也別指望他說幾句持平之論。
“運古色其人,我未深交,不過歷年大比上寥寥數面,與其說同我有隙,不如說是'有錢'這件事得罪了他。但能送上山的五郡六姓子弟,十有八九是世家子,這仇人太多,也就說不上仇了;來到降界就單純得多,只我一個是奸商巨惡,恨我就行,我光是活著都對他不起。”
“顧春色呢?”鹿希色似笑非笑:“我瞧他挺喜歡你的。”
“你千萬別。”應風色皺眉舉手,彷彿女郎端來一大盆活蒼蠅。“我覺得他恨我,一直是如此,沒什麼論據,就是直覺而已;他笑得越親切,我心裡就越毛,不明所以的惡意最磣人。這樣的你也要結盟?”
“沒錯。”鹿希色怡然道:“因為敵人只有一個,就是羽羊神,所有能用的力量都得用上。不能因為它給了把半痴劍,就認為它是心存善意的,你該這麼想:它可是連半痴劍這等神器都能拿出手,不夠讓你放下成見,與顧春色他們結成共同陣線麼?”
被說中心思的應風色沉默許久,不得不承認女郎站在道理這邊。累積五十萬點才能徹底擺脫“幽窮降界”的控制,即使最終能換得這些神器武功,還是過高的風險,就算暫不考慮脫身,始終得做好脫身走人的準備。
“你有辦法?”
“我有辦法。”女郎撤去玉掌,盈盈起身穿衣,斷去他饞了一早上的歪念頭。“先去找龍大方,你需要他的幫忙。他是唯一一個能替你傳話,又能自由出入諸脈不致引起他人疑心的中間人。”
而找龍大方甚至不用應風色親自出馬,福伯常去探望這個也算他從小看大的孩子,從山上一處換過另一處,聯絡照應始終不絕,倒比應風色熱絡許多。
福伯帶消息往飛雨峰後,本擬翌日龍大方該會熘過來,應風色還特別讓鹿希色歇了一日,以免龍大方來時撞上,解釋起來麻煩。
不曾想三兩日間沒消沒息的,應風色都想再讓福伯走一趟了,龍大方卻倏忽而至,約莫是熟門熟路,既未讓福伯通傳,也沒敲典客鐘,徑自入院,恰見應、鹿二人在內室裡隔案說話。所幸小倆口沒做著什麼出格之事,萬一捉姦在床,還不尷尬得飛起。
“我出去透透氣,你們倆聊會兒。”鹿希色波瀾不驚,仍是一副淡淡的模樣,完全符合山上眾人對無垢天女的想像,起身微微福了半幅,裙腳髮梢帶起一陣清幽香風,輕掩門扉轉上迴廊,徑往後進行去。
龍大方直到細碎如韻的跫音再不復聞,才戟著短胖的食指連連點晃,一臉淫賤坏笑:“好嘛,師兄,我說怎麼這會兒才找的我,原來是同師姊小妹子好上了啊!嘖嘖,手腳也太快了。快說快說,無垢天女日起來爽不爽?是不是美得好比做神仙一樣?”
應風色忍著面頰抽搐,皮笑肉不笑道:“快別胡鬧了,找你來是說正經事。”將鹿希色的同心圓環理論說了一遍,只是將龍大方、鹿希色與自己同列第一環,以“三人就是一支隊伍”的說法帶過。
龍大方是八面玲瓏的脾性,不管是被矇或裝矇,皆不致當面戳破,反正與師兄結盟於他本就是上上之選,況且應風色拿出的物事相當吸引人,若鹿希色真有這般本領,能拉進核心小隊是再好不過。商議停當,鹿希色剛好踅了回來,三人交換情報,對過邀請餘人的細節,算是開完核心小隊的首次會議,正式宣告締盟,這才各自散去。
這時,距第一輪降界結束,已過了整整二十天。
考慮到下一輪降界儀式隨時都有可能召開,事不宜遲,遂訂在三日後申時,在風雲峽綠籬別院的偏廳召開,消息由長袖善舞、各處都有人脈的龍大方一一帶到,確定無有遺漏,就看餘下六人當中,幾人能至。
綠籬別院本是風雲峽接待賓客之用,自應無用失踪,已多年不曾開門迎客,但仍拾掇十分潔淨,院中遍植荼靡,此際正值春末夏初,雪白的荼靡花環廳盛放,風送幽香,觸目清瑩,令人心曠神怡。
這樸素中帶著高雅宜人的風情,正是風雲峽一貫予人的瀟灑風流印象。申時一到,守候在院門外的福伯長聲唱喏,要不多時,便領著兩張一模一樣的清秀面孔進來。
這不僅是何潮色、何汐色兄弟首次來到風雲峽,怕也是自兩人上山以來,頭一回給迎賓禮迎入廳堂,見得清幽雅緻的綠籬偏廳,興奮得都有些抑制不住,滿面通紅。
廳內整整齊齊排著兩列太師椅,几上陳設精緻的瓜果茶點,居間還能擺上一張十二人合圍的圓桌,絲毫不顯狹仄。
環桌設座九席,擺著九副碗筷,應風色坐於主位,龍大方與鹿希色挨著他分坐左右,何汐色見應風色含笑招手,趕緊行禮:“長老……哎唷!”冷不防給何潮色敲了下腦袋,糾正道:“是師兄,別亂喊!”笑著拱手作揖:“師兄好。”孿生弟弟連忙改口,亦與鹿希色、龍大方等相敘。
應風色招呼兩人入座,一使眼色,福伯領著廳外候著的長工僕婦等,流水價似端上酒菜細點,不多時便擺滿了整桌。
何潮色幾曾在山上見過這等排場?布菜時大氣都沒敢喘上一口,終究是被菜餚香熏得有些飄飄然,撓著後腦靦腆笑道:“師兄,你這樣招待我們,好像我們是什麼大人物似的,實在怪不好意思。 ”龍大方笑道:“你們哥倆怎麼說也是拿了四百點的九淵使者,還能活著回來,確是一號人物啦。自己吃上喝上,半截榆木也似,莫不是等師兄師姊餵你?”
何汐色小聲嚅囁道:“真給咱們吃啊?”卻是問兄長。
“要不拜祖先麼?吃,往死裡吃!別同你應師兄客氣,他是一人包一宗啊!”怕他們不肯信,龍大方舉箸夾了幾筷櫻桃肉、燉牛筋佐酒,鹿希色也捏了塊荔茸芋泥酥,小口小口吃得秀氣,完全是眾人想像中的天女日常。應風色花了偌大的氣力才沒喊出“讓你再裝”,忍著翻白眼的衝動招呼二小飲食。
夏陽淵家大業大,披綬長老或重點栽培的菁英之用度,未必便輸給了風雲峽,卻非何氏兄弟之流可以享用。他們在家中或許是金枝玉葉,上了龍庭山就只是雜魚兩條;應風色的廚子老高,炮製菜餚的手藝也沒勝過封居何氏的家廚多少,然而能在山上吃一頓筵席的意義,遠勝過菜品的美味可口。
應風色怎麼說也是披青鱗綬、入知止觀的長老,更是風雲峽現今各種意義上的首席,充其座上賓,何潮色、何汐色不僅與有榮焉,原本懸著的一顆心也隨端上的各色佳餚漸漸放落,彷彿又回到當日並肩作戰的親密無間,放懷享受,再無芥蒂。
應風色與鹿希色交換眼色,青年敲了敲牙箸,對何潮色舉起酒杯。
“潮色,師兄與你說聲對不住,關於血衣令,真不是有意瞞你。”將繡卷一事簡單交代,刻意略去兩版血書之異,推說是在房內窺見顧挽松打開五斗櫃,意外發現繡卷,順手取之云云;至於鹿希色賺得獎勵的原因,倒是無有隱瞞,老實交代,反正這項情報始終是必須公開共享的,後頭絕對還有遇到的機會,沒有必要遮遮掩掩,以謊圓謊。
“我說呢,”何潮色一拍大腿,恍然笑道:“難怪師兄師姊一個勁兒悠轉,轉得我頭都昏啦,原來是為了將繡卷塞進我襟裡。可惜沒用,要不又多了三百點,可超過龍大方啦。”
“什麼龍大方?叫'師兄'!”龍大方拿瓜子殼扔他,少年吐舌眨眼,笑嘻嘻地避過,一邊彎腰摸索地面撿漏,把瓜子殼在桌面堆整齊。
鹿希色好不容易吃完了酥餅,輕啜熱茶,好整以暇道:“血衣令任務只要彼此同意,獎勵便能合意而得,最好是事前說定,以免事後說了不算,平白損失珍貴的三倍點數。我們不是故意漏了你,你別介意。”
何潮色搖手笑道:“哪能呢,我連命都是師兄師姊所救,別說規則不明漏了,就算存心不算我,我也沒別的話,還有什麼比活命更要緊的?沒有三位,我跟我弟都活不了。汐色說了,洗硯池那廂要是沒有龍大方捨命護持,殺出重圍,十有八九要完蛋的。”與弟弟一同起身整襟,衝三人長揖到地,特別是對龍方颶色道:“龍大方,多謝你。我倆兄弟一體,恁一個死了,另一個也別想活,你是我們兄弟的大恩人。”
龍大方扔他一把瓜子,笑罵道:“那還一口一個龍大方?沒大沒小。”轉對何汐色道:“你胸口的傷恢復得怎麼樣了?夏陽淵的師長問起,你們是怎生交代?”
何潮色連推弟弟幾下,低道“給師兄師姊瞧瞧”。何汐色瞟了鹿希色一眼,似有些難為情,但他性情柔弱,不如孿生哥哥佻脫飛揚,拗不過何潮色疊聲催促,終究還是解開內外衣衫,袒露出胸膛的疤痕。
從少年的左乳上,一道淡淡的緋紅細線斜下拖至右脅間,長未盈尺,幼細得像是以線香的紅枝畫成,不見猙獰扭曲的肉疤愈痕,只有一條白皙的新肉微凸,襯與少年單薄的雪白胸膛,透著怪異的人工修飾之感。
“怪了。”龍大方忍不住伸手撫摸,喃喃道:“這傷口有這麼淺麼?我記得當時那血噴得可嚇人了,胸口的衣衫瞬間紅黑一片,連裹傷止血的布巾都只能纏在外頭……喂喂,你丫的別露出那種讓人誤會的樣子!”見何汐色滿臉通紅閉目咬唇,一副含羞忍垢的死德性,忍不住扇他一腦袋。
“我們也覺得奇怪。”何潮色撫頷沉吟:“我弟醒時,身上包紮著藥布,我唯恐他被長老發現,追問起降界之事,忍著上吐下泄的苦楚,說他中了留魂香之毒,我在房裡照顧他什麼的,才蒙混過關;換藥時見創口結痂,也沒有縫合的痕跡,若非傷口極淺,就是神域裡真有什麼靈藥,能肉白骨起死人,才得如此。”
應風色在降界時身披數創,儘管傷口不深,銳利的疼痛感可都是紮紮實實,半點也騙不了人,但甦醒後亦泰半癒合,甚至沒留下疤痕。聽何潮色說起,忍不住蹙眉:“且不說神域,放眼武林,乃至天下五道之間,難道就沒有這等靈驗的金創藥麼?”
何潮色道:“是藥就沒有不吹的,但屹立百年有口皆碑,我只知道兩家,說到解毒,那就是西山道醫毒雙絕的隱世岐宗'天涯莫問',它們家的藥就叫'天涯莫問',號稱萬毒必解;傷藥的話,有位人稱'冥迢續斷'的神醫莫執一,獨門傷藥就管叫'冥迢續斷',聽說連斷肢都能接續。”
“冥迢續斷”莫執一的大名,應風色也聽過,卻是星散於鄉野傳說之中。此人活躍的時代橫跨金貔、碧蟾兩朝數百年間,在東海諸多名勝都留有故事,有的邪異駭人,有的詼諧有趣,也有警世意味濃厚的,沒想到被這小子當情報說,眉頭鎖得更緊。
“這種話本里的人物,就不必拿出來說了。”
“師兄,那莫神醫真有其人,可不是虛構。”何潮色笑道:“據長老所言,一直到是、物兩輩時,莫執一與我夏陽淵還頗有往來,靈驗的'冥迢續斷'亦真有其物,料想'莫執一'名號或與岐黃手段一般,乃世代相傳,代代性格不同,綿延數百年而不絕。
“但傳承也有到頭的時候。莫神醫音信全無,已逾半甲子,武林道上漸不知有這號人物。我怕我弟抹的還真是'冥迢續斷',特別將裹傷的布巾保存起來,只不知上哪兒找真品比對,就先藏著。”
應風色眉結頓松,嘴角微揚:“你個機靈的小子!幹得不錯,繼續保持。”何潮色伸手撓頭,得意得嘿嘿直笑。
但何汐色的傷痕還有另一種解釋。應風色與鹿希色四目相對,又轉頭瞧瞧龍大方,三人均想到了同一處;原本只覺得有些突兀,令人不免生疑,然而看過傷痕之後,疑心這才正式落了地,成為破綻。
“是了,你們倆小子,知不知道運日筒上的點數是怎麼來的?”見二小大搖其頭,嘖了半天,老氣橫秋道:“下回結算時,要同羽羊神問清楚,省得被人坑了也不知道。人輪呢,是砍殺一種變異的鬼怪加一百點,但同一種怪無論你砍得再多,頂天也只能加到兩百,從砍第三隻開始就是白做工,千萬不要戀戰。
“這回的幽窮降界除開守關者不算,一共也只有兩種變異鬼怪,因為一進入儀式人輪已白送了一百點,就算你兩種鬼怪都殺好殺滿,也只能拿到——”
“四百點!”何潮色搶先舉手。
龍大方滿意點頭。“鬼牙精兵呢你們就不用想啦,連我都打不了,你們倆上去也是送頭而已。但鬼牙卒子弱得一逼,隨便砍翻兩個,你們兄弟倆就能再各掙一百點,這回錯過,下次可別手軟。”
“明白了。”
“至於事輪、物輪,規則更簡單。辦好使令上的事,一件事加一百,頭一個辦成的再加一百;儀式裡有些東西入手就能加分,看是一樣還是幾樣一組,一入加一百。”
何潮色微微一怔,沉吟道:“這麼說來,我的事輪除了白送的一百,另外又加一百,這是為什麼呢?”鹿希色接口道:“那是因為我們組壹,是最快打開陣儀的一組,所以我們三個為這事都加了一百,名目是'首次打開降界陣儀'。”
何潮色擊掌道:“原來如此!那下回降界,最快打開陣儀的一組還能拿到這一百麼?”鹿希色淡道:“得試試看才知道。”
何潮色摩拳擦掌,頗有躍躍欲試之態,忽想到什麼,咧嘴笑道:“我明白啦,我搶了那院生的衣衫、梆子和燈籠,藉由這些道具助師兄師姊脫身,所以它們是一組的,我的物輪也加了一百。看來,未必是要拿什麼價值連城之物,能用來完成使令的,就能得到點數。”
“正是如此!”龍大方點點頭,轉向何汐色。“弟弟也別氣餒,你是一上來便受了傷,沒法殺敵、取物,完成使令交付的任務,下回再加油便是。”
何汐色怯生生地點頭,眼神有些飄忽。“明……明白了,多謝師兄。”
“但有件事奇怪得很。”龍大方定定望著他,笑得諱莫如深:“你既掛了一路病號,何以事輪物輪能各加兩百分?這與那艷鬼一來便照准你胸口噼落,究竟有何關連,何小弟要不交代一二?”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2-23 06:04:30
第四十五折 無非般若 曼倩離魂
何汐色稚氣未脫的小臉“唰!”變得煞白,何潮色一下沒反應過來,還想笑著打圓場,驀地感應心緒,臉色微變:“怎麼回事?”何汐色顫聲道:“沒……沒有啊,龍……龍大方記錯了,我事輪、物輪哪來的四百分?”
龍大方就等著他這麼說,以筷尖蘸了酒水,在桌頂寫下何汐色的六輪字面。
血 人 事 物 時 地乾 乾 離 離 巽 兌“你結算的時候,運日筒上不是這樣麼?”
何汐色嚇得不輕,臉上沒點血色,鐵了心不認,兀自搖頭:“不是這樣。”面上掠過一抹很難說是頑固還是堅毅的異采,與平日予人的柔弱模樣大相徑庭。
龍大方不慌不忙,怡然笑道:“所以是我記錯了,對不?你事、物兩輪都是乾卦,並沒有拿到額外的嘉獎點數。”何汐色點了點頭。
“……那就當是我記錯了唄。”龍大方聳肩,微瞇著眼,幾不可見的眼縫間迸出一抹銳芒。“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得到的點數會是零才對,應該是死人了,如何能活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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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潮色一算果然是。他弟弟也就拿了四百點獎勵,事、物兩輪若給的不是“離”卦,而是“乾”卦,還得再扣四百點,堪堪歸零,早該同關洛色、林泉色他們一樣,倒斃於羽羊柱前,豈能活蹦亂跳的?此事若不交代清楚,別說結盟了,自己兩兄弟就在人家的地頭,指不定要把性命交代在飯桌上,一扯何汐色的袖子,沉聲道:“老實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兄弟倆心意相通,何汐色心念電轉間明白了事態之嚴重,不容推諉搪塞,定了定神,小聲道:“我……我在穿堂的夫子桌上,瞧見一個挺精緻的珠飾盒子,順手拿了,後來那……那個女鬼殺來時淨是追我,還沖我砍了一刀。我疼得要命,見滿身是血,以為死定啦,哪知卻非我身上所流,而是盒子替我擋了一刀,裡頭冒出血來。”
斯言固然離奇,卻與胸間的傷痕不謀而合,使一切有了合理的解釋。
按說一刀斫下,刀頭入肉處,傷痕該是最深的,其後隨著刀刃離體,痕跡次第轉淺。但何汐色所受,分明是極其輕淺的表皮劃傷,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什麼替他擋下最初的鋒銳一擊,胸上所留,不過是行將離體的拖曳末餘而已。
當時人在問心齋的何潮色,所共感的劇烈疼痛并非是金創,而是透胸而入的刀勁,才能起到閉穴止流的效果,致令兩小雙雙倒地。至於怎麼也想不明白的巨量失血,最終何汐色揭曉答案,竟是由盒中所出。
何潮色面色沉落,伸手道:“盒子在哪?拿來!”何汐色遲疑片刻,從貼身暗袋取出一枚比骰子大不了多少的小巧雞血石,雕成珠寶盒的模樣,精緻非凡,不僅盒蓋、扣鎖、包角銅片等纖毫畢現,連盒上的寶鈿珠飾都以金銀絲掐嵌而成,維妙維肖,令人愛不釋手。
“這是什麼玩意?”龍大方翻來覆去試圖打開,終歸白饒。“忒小的物甚莫說擋刀,擱桌上都未必能砍中,又能裝多少血進去?何小弟,都什麼時候了還要藏著掖著,你膽氣不小哇。”
應風色制止了他的獰笑進逼,好整以暇,隨口解釋:“神域之物若不讓帶出,就會是這般模樣。”取出錦匣交給眾人傳看。
“師兄,你這是奇門兵刃啊,有名堂不?”龍大方為白玉小劍的精巧所懾,稱奇之餘,也對師兄沒換柄名劍感到詫異——他可是盯著兵器目錄流了半天口水,苦於囊羞,看得上的換不起,讓換的感覺上又差了點什麼,不如先存起來再說。師兄是怀揣著兩千點的土豪,怎就換了柄鏟子?
“說來話長,下回降界直接讓你看實品,感受更深。”應風色微笑,轉對何潮色。“別怪你弟弟,我以為他不是有意隱瞞,是幽窮降界太怪了,短短一夜生死頃刻,一返人間又病得死去活來……莫說是他,很多事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不知將何去何從,心裡很多線頭理不清,此乃人情之常。
“正為此故,我們才要同盟,大家合力求生,先把最頭疼的部分扛住了,才有餘裕整理別的事。只要不是存心害人,就毋須相互指責,從今而後,我們五人禍福與共,彼此扶持,不能再有隱匿不報之事,這才是最緊要。”何潮色點了點頭,原本凝重的神情隨即廓清,又恢復原本開朗調皮的神氣,輕輕撞了弟弟一拐:“師兄的話,你都聽見啦?”
何汐色面露愧色,縮頸低道:“都……都聽見了。”
應風色含笑問道:“兌換獎勵時,羽羊神有沒有說那是什麼?”鹿希色與龍大方不露聲色,仍飲食談笑,悄悄留上了心。
“它說這盒子叫'淚血鳳奩',是觸發血衣令的特殊道具,入手的話,物輪直接加兩百,毋須付出額外的持有代價,但也沒什麼特殊的好處,說盒裡貯裝女子的無數血淚,永遠都流不完……我也不知能幹嘛。”
龍大方竊笑:“說半天文謅謅的,怎不叫月事寶盒就好?”何氏兄弟想笑又不敢笑。應風色惱他出言無狀破壞氣氛,狠狠瞪了一眼,鹿希色卻“嗤”的一聲笑出氣音,見應風色眉目不善,斂起笑容正色道:“一個月流一次的才是,打開就流的不是。”龍大方一口酒差點噴在應風色臉上,憋笑憋得額筋暴凸渾身顫抖,離中風只差最後一里路。
應風色決定不理這幫素質奇低的豬隊友,繼續聚焦於“淚血鳳奩”之上。“事輪呢?羽羊神有沒解釋,何以事輪一口氣加了兩百點?”
“有。”何汐色道:“它說取得道具觸發血衣令,加一百點,但我沒有完成這個血衣令,所以拿不到血衣令的獎勵。另外一百點,說是'首次觸發血衣令',我本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聽到龍大方解釋'首次打開降界陣儀'之後才明白過來,應該就是最快觸發血衣使令,額外獎了一百。”
從時間上算起來,那時應風色尚未取得繡卷,的確是何汐色早了一步,否則他與鹿希色還能各掙一百,不無小補。問題是:何汐色入手鳳奩,觸發了血衣使令,他在首輪降界裡掛了傷病號,使令無法完成,那麼在下一輪裡,這個任務依然有效嗎?難道……這是個跨越輪次、永遠有效的特殊使令?
“這……我沒有問得太細。”其實用不著解釋,眾人不難想像在兌獎室中,肯定是羽羊神一個勁地自說自話,少年縮頭夾手沒敢插口的模樣,倒也沒有苛求的意思,但何汐色還是提供了很有意思的重要信息。“羽羊神說了,這是特殊使令,除非我把'淚血鳳奩'換回兌獎池,折取三十點,盒子就會重回下一輪的降界裡,由取得之人打開使令;若不繳回,只要持有道具,使令便一直是有效的,解令可得九百點。”
(……九百點!)
四人倒抽一口涼氣,忽覺少年之所以隱匿不說,甚至瞞著孿生哥哥,似也不是毫無道理,“淚血鳳奩”隱藏的特殊使令簡直就是大補丹,應風色首輪降界在血衣令上連下三城,也不過就是九百點,對其他人來說,簡直是難以想像的數目。
“汐色,你沒繳還鳳奩是對的,這使令的獎勵太誘人了,雖也有'繳還再取'之法,或可反复領取觸發血衣令的一百點獎勵,但誰能擔保每回都有這般好運,萬一錯過不再,豈非扼腕已極?”應風色正色道:“然而,獎勵越高,風險越大,乃幽窮降界不易之理,九百點的血衣令任務,肯定不是一個人單打獨鬥能夠完成,所幸我與你鹿師姊已然證得,使令任務可以多人聯手解開,獎勵並不會因此分薄。
“下回降界,我等再覓一合適的時機地點,一併領了'淚血鳳奩'的血衣令,聯手齊心,這樣一來,也才能確保九百點的獎勵入袋,而非看得著吃不著,你以為如何?”何汐色點頭。
應風色甚是滿意,微笑道:“但今日所議,僅入我等五人十耳,一會兒其他人來,絕不能透露分毫,無論在降界或山上別處遇著,記得謹守秘密,勿要洩漏。”
這等於是分出了親疏之別,何潮色並不覺有何不妥——比起顧春色、運古色,少年寧可與風雲峽的麒麟兒同一邊——令他意外的,是應師兄居然連這些人都能拉攏,微詫道:“怎麼他們也會來麼?”
應風色笑道:“我倒沒什麼把握。咱們邊吃邊等,也不耽誤。”
龍大方坏笑:“師兄你就再裝罷,亮出這等王牌,那幾個傢伙還不眼巴巴舔過來?最好是沒甚把握。是了,何小弟,方才是想讓你說真話,我才裝得那般凶神惡煞,別放心上啊。來,咱們哥倆兒喝一杯。”何汐色不敢不答應,唯唯諾諾舉杯,就著花果甜茶與他對飲,算揭過了這一樁。
要不多時,福伯領四人進入偏廳,赫然便是顧春色等人,長發及腰的俊秀青年一貫笑容可掬,身後運古色與高軒色神情陰沉,卻有微妙的差異:高軒色充滿警戒如入敵境,四人中只有他攜帶長劍,防備之意不言可喻。運古色則是單純地看什麼都不順眼,所目無不帶著濃濃的批判鄙夷,就差沒說出“你們這幫腐敗的地主”之類的言語。
平無碧跟在最後頭,掩不住滿臉好奇,明明是別有居心各懷鬼胎的一列,到小師叔這兒就成了風雲峽半日遊,兀自與留在廳外的福伯小聲交談,“最近你們這兒夜裡熱不”、“山下哪家熏香驅蚊效果好”之類的絮語猶如蠅舞,嗡嗡不絕,原本四人魚貫而入的凝肅氣勢稀爛成一團,最後高軒色實在是受不了,回頭惡狠狠瞪他一眼:“你閉上嘴行不!”平無碧嚇得噤聲,有點搞不清楚何以挨罵,看上去格外委屈。
不知該說笑得不是時候,又或太是時候,鹿希色“咭”的一聲抿嘴縮頸,欲蓋彌彰地端茶就口;影響所及,何氏兄弟抱腹顫抖,連龍大方都快憋歪了臉,怎麼看都不是能撂狠劃道的場面。總算顧春色反應快絕,笑容不變,衝應風色團手長揖:“小可見過長老,長老安好。諸位師兄弟好。”
應風色想掐死女郎的心都有了,但面上自不能失了風度,擺手道:“各位師兄請坐。有失遠迎,小弟自罰一杯,諸位隨意。”舉杯欲飲。高軒色卻不買帳,從懷中摸出一本薄冊,“啪!”一聲重重扔上桌,厲聲道:“應風色,你有屁趕緊放,不必弄什麼玄虛!”
何潮色偷拿眼角去瞥,驀地睜大眼睛,忍不住捧起書冊,顫聲道:“這是……這是……”逐頁翻去,果然是曾在兌獎室裡見過的那本《內功目錄》。少年沒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但他拿一百點換了門沒聽過的《天予神功》,以測試羽羊神說的到底是不是實話。
這門功法的說明,只有十六個字:“天予我取,無償無欠,立地階前,披紫而仙。”旁邊另有一行蠅頭小楷的註記:“大凡至人真仙,莫不始於凡胎,然此道幽微,識者寥寥,唯有志不移者可得矣。安得鼎灶煉玄根,汲汲柴添卯酉門,大道自來如日月,一合龍虎震乾坤!”
這段何潮色是看熟了的,抄本所錄分毫不差,可以合理推測其他內容也是準確的。問題在於:是誰有這般本領,能從羽羊神手裡搞來這個?
龍大方瞟了高軒色一眼,冷冷說道:“你很能打麼?大夥要不講斯文,當真動手,你也就是打打何小弟的水平,輪得到你來耀武揚威?”高軒色的確不是龍大方的對手,過往沒少挨他那圓缽似的胖大拳頭,縱使面色鐵青,也沒敢直著脖子頂回去。
鹿希色卻像聽不懂兩人滿是江湖味的唇槍舌劍,慢條斯理地放落茶盅,妙目一凝,淡淡說道:“這兒沒什麼玄虛,更加不是放屁,只有傻子才不要的好處。你不要,直接出去便了,我不跟忒蠢的人聯手。”高軒色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差沒嘔出血來。龍大方與何氏兄弟交換眼色,費了好大氣力才沒跳起來擊掌,大喊“師姊好帥”。
運古色也從懷裡拿出一模一樣的抄本,微瞇著眼縫,沉聲道:“我只想知道,這玩意是怎麼來的。我可不記得《內功目錄》是兌獎的品項之一。”
鹿希色伸出玉筍般的纖長食指,點了點額際。
“我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但凡看過的東西,通通都在這裡。”朝龍大方使了個眼色。員外郎似的白胖青年擦了擦手上的油膩,從桌底勾出一隻木箱,衝四人掀開箱蓋,其中疊滿簿冊捲軸,不僅有《兵器目錄》、《雜項目錄》 ,就連一卷一物的不分類高級品也有,琳瑯滿目,彷彿又回到兌獎室中。
“這……全是你抄錄的?”運古色隨揀隨翻,一下子還無法盡信也似,忍不住蹙眉。
“我念他寫。”鹿希色朝身畔男兒努了努姣美薄唇,淡然道:“這就是與我們結盟最大的好處,情報。凡是記在我腦子裡的物事,每輪降界後,我會聯合應風色將它們記錄下來,諸位可任意借閱抄寫,綢繆規劃;交換的代價,是請各位也要一同分享情報,以增加盟友存活的機會。”
在她說話之際,顧春色已率先入座,斟酒舉筷,怡然自若,這時才接口笑道:“不是優先保護師姊麼?若沒有了師姊,斷去重要的情報來源,結這個盟還有什麼意義?”
應風色忍著本能的排拒與對抗意識,不與他視線交會,環顧眾人,朗聲道:“'在降界中盡力保全自己',乃本盟第一要旨。非為求生,何須結盟?背離人性本能的高調,只會使盟約分崩離析而已,我不會也不該要求大家這麼做。
“在不違背第一要旨的前提之下,須盡力保全盟友的性命,此乃本盟的第二要旨。首輪降界折去七人,要是往後難度持續增加,單打獨鬥絕非良策,保全自己之餘,也要盡量保全夥伴,大夥聯手開解使令,一起活著回來,這才是結盟的意義所在。
“第三,在不違背第一、第二要旨的前提下,須盡量分享關於幽窮降界的一切情報,莫忘我們最終的目的,是要徹底擺脫羽羊神操控,不再無法抵抗地被召入降界儀式,乃至白白丟了性命。為此之故,我們需要更多的線索。”
運古色也坐下來,本欲開口,嗅到酒香菜香,冷不防夾了滿筷塞進嘴裡,又連盡三盅,如噬仇敵血肉,心不甘情不願地放落酒杯,陰陽怪氣道: “說到底,大夥兒都是被這抄本勾來的。既如此,何不與你結盟就好,要他何用?”這“他”指的自是應風色,卻是對鹿希色所說。
女郎轉過俏美的小臉。“你能拿兩千一百點麼?拿不了點數,目錄全是廢紙,沒點屁用。”恁誰說這話都是滿滿的嘲諷,但從她嘴裡吐將出來,不知怎的卻再也務實不過,連運古色都發不了脾氣,反而凝神思索起來。
平無碧總算聽明白了,一屁股坐下,回見師侄還青著臉杵在那兒發脾氣,趕緊拉他落座:“哎呀,風色要帶咱們拿點數哩,多好的機會!快來聽他怎麼說。”
至此九人好不容易凝聚共識,應風色將現已知的規則一一說明,也取出錦盒讓眾人傳閱,只隱去半痴劍的來歷未說——須知傳落《九轉明玉功》的幽明峪龍喉晦明祖師,與創制出《還魂拳譜》的鰲躍門龍血羨鸞祖師,或與明九鈺姑娘有著千絲萬縷的關連,誰知道有沒有其他的線索遺落於諸脈之中;交代得太過清楚,萬一遭人刨根挖柢,反而不妙。
“淚血鳳奩”使令亦如先前所言,既未違反盟約三旨,自毋須向運古色等四人揭明,這是拉開內環五人與外環四人實力差距的關鍵一著。
個人兌換之物並不包含在“必須分享的情報”裡,應風色將小劍與雪蛛布慷慨交予眾人傳閱,自非為了炫耀,而是要加強“我帶你們拿兩千點”的宣傳印象,做不做得到兩說,但起碼第二輪能教他們乖乖服膺領導,不致立起貳心。
除了應風色以外,餘人受限於點數寡少,換不了什麼有用的東西,只鹿希色花一百點換了“越世之眼”,剩餘八百點換了柄帶劍鞘繫帶的青鋼短劍,遠遠稱不上精品名物,不過應急而已。
這柄短劍在女郎“歸返”人世後,還不夠格擁有玉石雕就的分身,乃以一塊浮雕鐵牌的形式顯現,鐵牌約拇指大小,薄僅分許,頂端鑿有小孔,鹿希色穿紅繩繫於腕間,倒也別緻。
龍大方也換了“越世之眼”,還有何潮色換的那部《天予神功》,剩下的四百點實在是換不了兵器,就先存著。一問之下,才發現除應、鹿之外,人人都換了天予神功,一來是便宜實惠,二來是簡單易懂的說明看得人心癢癢的,“天予我取,無償無欠”聽來有種莫名其妙就能練成,然後口氣又特別大的感覺,當是被騙就換下去了。
“結果呢,練起來效果如何?”應風色總不好索來一觀,此例若開,他自己就是最大的肥羊,沒的自找麻煩,但鹿希色連想都沒多想片刻,直接開口。龍大方聳肩苦笑:“我是還沒練成絕頂高手啦,就不知其他人怎麼樣。”
鹿希色手一伸。“喏,借來瞧瞧。”
“慢。”顧春色夾了一箸櫻桃肉,有意無意地攔在女郎的柔荑之前,悠然道:“師姊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這'借'字用得不好,該說是'取',取物不妨,但無償就不好啦。雖不過區區一百點,想來龍大方也不心疼,但盟友間互易所得,還是商量出個章程為好。”
龍大方本想堵一句“老子高興借不行麼”,被搶白一頓,反倒說不出口了,況且蝕本的生意誰人肯做,這事上表現得太慷慨,教人懷疑起盟中有盟,反倒不美,順著他的話頭說:“依你看,要怎麼個換法好?”
顧春色笑道:“這就隨人歡喜了。但出於自願,以物易物、以一換一,想來還是公平的,反正冷暖自知,合意即可。小可有個提議,交換的雙方必須公開所易之物,登錄成冊,留供眾家盟友查閱,小可願擔起代筆之責,歡迎大夥來鰲躍門與小可茶敘。”
“這又是為何?”平無碧一下沒反應過來。“不是兩邊說好就行了?”
龍大方冷笑道:“顧春色會告訴你,這是為了避免有人恃強侵凌,硬是索要他人之物,但真正的用意,是不想有人私相授受,在盟中另組核心,順便看看你有甚好東西,畢竟人總不會拿爛東西來交換。”
顧春色仍是一派溫文爾雅,似乎半點也不生氣,但也沒有因為被擠兌而退讓的意思,好看的澄亮星眸笑成兩彎眉月,環顧眾人:“大夥都能瞧見呀。如此,諸位師兄弟以為如何?訂出了規則,才好自在行事,小可是這樣想的。”
“我覺得挺好的。”運古色舉起筷子附和。
高軒色使個眼色,逼著平無碧投下贊成票,眼看是四對五的局面,應風色突然舉手。“我贊同顧師兄的意見。若無異議,就這麼定了罷。”輕描淡寫化解了內外兩環在同盟裡的首度對決。
說顧春色四人在進入風雲峽以前,沒先私下達成什麼協議,應風色是決計不信的。但,現在還未到針鋒相對的時候。顧春色真正的目的,不過是為外環同盟爭取一點無關緊要的議論權力罷了,他甚至不期待成功,反而希望應風色一徑打壓,這將會使外環四人萌生危機之感,團結益發緊密。
破除小圈圈更有效的方式,就是在次輪降界裡,讓每個人都取得兩千點滿載而歸,能將顧春色排除在外更好;這麼一來,傻子都明白該跟誰站一邊,四人之盟不攻自破,五對四將不復存在,只有八對一,乃至於九對零也非不可能。
應風色對於這場同盟之議的結果相當滿意,甚至有些希望降界快快來臨,不止能再執神兵半痴劍,更想率這幫各懷鬼胎的雜牌軍攻克使令,打破得點紀錄,不讓九鈺姑娘專美於前——我才是五千年來最優秀的九淵使者,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便是手刃龍王應龑的明九鈺也比不上。羽羊神,你等著看好了。
◇ ◇ ◇熟悉的陰冷空氣將青年從沉眠中喚醒。
石室,鐵櫃門,無風自動的牆頂炬焰,應風色從冷硬的鋪石磚上躍起,左前臂上的份量也很熟悉,破魂甲緊緊貼肉扣鎖,彷彿是身體的一部份。他穿著一套上下兩截式的雪白中單,左臂的袖管僅有半截,顯是專為運使破魂甲而設計的,材質輕軟舒適,隨意一扯竟撕之不破,遠比首輪降界時所穿更堅韌可靠,令人感動。
(開始……開始了!)
異樣的興奮雀躍在血脈中恣意流淌著,應風色強抑著心跳加速頭皮發麻,環顧四周,才發現是在兌獎室裡,但陰冷的石室內嗅不到獸臭,羽羊神不在此間。
“應使久見。是不是想吾了?”才想著,那輕佻懶憊的磁聲便鑽入耳中。“傳音入密”該是很合理的推斷,然而聞不到半神身上那潮濕狗毛般的濃烈異味,令青年十分在意。祂若不在這裡,莫非真是天心通?
“這種小事就別糾結啦。”羽羊神毫不意外地又竊聽他的心語,咂嘴道:“從這輪開始,諸位使者在進入儀式之前,可於此地提領裝備,或以點數兌換裝備道具,以增強實力。不過吾有言在先,這可不是逛大接辦年貨,別想吾拿出目錄讓你們慢慢挑選,應使只有一刻的時間著裝,逾時不候!”喀噠一響,整排鐵櫃門居中的那扇應聲而開,依稀可見裡頭疊著盒子一類。
羽羊神又道:“應使上回換光了點數,所以現在沒得換啦,大夥兒都省工夫,可喜可賀,可喜可賀!不過呢,有鑑於第二輪降界的難度更高,你們這屆又爛得一逼……呃,吾是說犧牲比較慘烈些,給你們換上摻了些許銀絲、人發以及不可言說的秘密材料的中單一套,看能多活幾個下來不。但優惠不是免費,幫助不是施捨,結算時將額外扣兩百點,這是打到骨折的折扣啦,在防具目錄得花六百點才給換,是下一季預計登錄的明星新單品!
“吾也不是強迫推銷刷業績,使者們若不想額外扣兩百點,脫掉便是,但一絲不掛完成降界儀式是沒有加分的,考慮到本輪的特殊質性,吾強烈建議使者們不要這麼做——”
應風色沒理半神的叨絮,雖然羽羊神明擺著是強迫推銷刷業績,但這襲中單的質地做工無可挑剔,兩百點應風色自問還負擔得起,徑行至櫃前,拖出兩隻木匣,取出朝思暮想的半痴劍把玩再三,直到羽羊神疊聲催促才回過神,趕緊縛上紫苑鱗甲。
紫苑寶衣看起來就像是另一套單衣,以白色繫帶縛在身上,幾難察覺有異,僅僅在舉臂抬腿之際,才會發現雪蛛布質的光滑堅韌,不同於尋常繭綢。
與首輪不同,此番羽羊神只提供優惠促銷的混紡單衣,鞋襪付之闕如,應風色想像光腳奔跑在白城山的山道間、與鬼牙眾乃至狼鬼廝殺的模樣,腳板都痛起來,忍不住問:“羽羊神!可有靴鞋可換……”語聲未落,周圍忽陷入一片漆黑,伸手難見五指。應風色神智未失,提著半痴劍的長柄,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不知走了多久,驀地眼前透出鏤花微光,謹慎地以鞘尖一頂,咿呀一陣刺耳酸響,推開了一扇半圮門扉,見屋裡殘炕破敗,蛛網四垂,地面幾頂卻被細心掃去積塵,炕上整整齊齊疊放著兩摞衫袍,月光竟由身後射入。
回見庭院中遍鋪青磚,銅製的香爐斜斜倒落,砸出一個大坑,爐上鎏金斑剝,底部橫七豎八地佈滿刻痕,然而髒污太甚,難以悉辨。
看似大殿的建築物兩側楹聯,倒是瞧得清楚分明。
“安靖人間司冥獄十八,南開聖域渡眾界三千……”應風色隨口念誦,心念一動:“是地藏王菩薩。”東海佛法不興,混入土人原有的龍王大明神崇祀,相較於央土大乘或南陵小乘,多少有些不倫不類,地藏廟倒是不少,約莫是當作土地神來拜。
這般破爛的寺廟,卻留著清晰可辨的楹聯,總覺有些刻意,應風色里里外外查了個透,確定無有機關,這才回到房中,飛快檢查了炕上衣衫:一套是武人似的短褐,卻配著白襪素履,頗有幾分道袍的模樣,道觀裡須幹粗活的小道僮或火工雜役等,打扮約莫如是;衣底壓著一副竹甲、一柄縛著繫帶的連鞘長劍,於此際再也合適不過。應風色趕緊穿戴齊整,裲襠似的竹甲於身前身後縛好,不再赤腳之後,感覺果然踏實許多。
另一套卻是僧人穿的木蘭衣,無有武器護甲,應風色本想撕成長條,為半痴劍做一副克難繫帶,方便腰懸背掛,一想袈裟搞不好另有用途,毀之不利,索性擱著不管。
其他人尚不知在何處,這間偏廂的房裡也無使令之指示,略一思索,決定先往大殿一探。這廟規模甚小,說是“大殿”,還比風雲峽的壇舍要小得多,地藏王菩薩的塑像卻足有兩人多高,破敗毀損之嚴重,自不消說,最詭異的是金身無頭,到底是不是地藏王應風色也說不准,舉目巡梭,赫在右側壁上發現兩行斗大的血字:“此番降界,金貔年間,神魔毗鄰,天人相應;
山君思凡,明珠向晚,杏林接親,百年好合。”
比起首輪降界,這一輪的壁書血字簡直莫名其妙,唯一看懂的頭兩句是暗示羽羊神將他們送回金貔朝公孫氏的年代,距今也有三四百年了,難怪這身短褐竹甲饒有古風……問題是這如何可能?
殿內積灰甚重,為免被塵霧嗆著,應風色刻意摒息,一股濃烈的檀香仍凶悍地鑽入鼻腔,難以久待。
應風色正欲退出,忽聞院門外一聲驚叫,一團作古代書生打扮、背著竹架的圓磙身形“磙”了進來,手足並用,一瘸一拐往大殿奔來,嘴裡鬼呀鬼的嚷個不停,卻不是龍大方是誰?
“別叫,是我!”應風色一躍而出,將他攙起,龍大方面無人色,陡被抓住手臂差點失禁,總算瞧清是應師兄,幾欲掉淚。應風色問起源由,龍大方說在外頭的茶棚中醒來,見這套衫袍竹架徑行穿上不說,一抹八爪鱆似的烏影掩月而至,嚇得他腿都軟了,手足並用卻都不怎麼管用,死命逃了進來。
應風色與他從小一塊長大,知龍大方的膽子不算小,扮鬼嚇人出色當行,豈能被一抹鬼影嚇成這樣?見他怎麼也說不清,解下長劍塞他手裡,沉聲道:“帶我去瞧瞧,說不定是使令!”龍大方死活不肯,聽到末句又猶豫起來。既入降界,豈能空手而回?斬鬼殺佛,也只能硬著頭皮上。
應風色舉起半痴劍,一轉機括,七刃如流水般順暢倒出,寒光逼人。“就算真見了鬼,你說這斬得斬不得?”龍大方驚詫、艷羨紛至沓來,膽氣一豪,點頭道:“也罷,恁它如何邪門,咱們哥倆一起闖!”擎出劍來,與應風色並肩而出,然而沒見有什麼八爪鱆似的巨大鬼影從天而降。
“會不會是你看錯了?”
龍大方不死心,回頭在道旁牆下的雜草中一陣披打,終於找到了一塊傾圮的石碑,轉過一張余悸猶存的死白胖臉,澀聲道:“師……師兄,真不是我膽小,這不是見了鬼是什麼?”
冷月映照下,碑上“蘭若寺”三字滲紅流墜,恍若沁血。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2-23 06:06:32
第四六折 露香霜冷法借乾坤
“倩女幽魂”的雛形,最早是作者佚名、據信成書於碧蟾朝初年的雜記《西京夜話》裡的人鬼戀——金貔朝書生甯采臣赴京趕考,在央土嵧城浦前身、時為金華縣城的北郭外借宿古寺。夜半一位絕色少女薦身席枕,甯采臣不為所動,大聲斥喝,少女慚愧之餘,娓娓道出真相。
原來這名絕色少女名喚聶小倩,十八歲上不幸逝世,屍骨為夜叉所製,迫她以美色誘惑行人,供夜叉飽餐。與甯采臣同宿的幾位學子,除一位自稱燕赤霞、行止頗異的書生外,其餘皆抵不過美色的誘惑,成了夜叉的飧食。
“那你……為何不去找那位燕公子?”甯采臣忍不住問。
“妾身不敢。”聶小倩怯生生道。“那是位異人,一旦雷霆震怒,妾身不免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一人一鬼聊到天明,甯采臣大表同情,頗有營救之意,遂請教那書生燕赤霞。燕赤霞送他一副革製劍囊,指點他到聶小倩埋骨的大樹下,掘出金塔帶走,以擺脫夜叉的控制。
聶小倩隨甯采臣返鄉,甘心在甯家做嬖妾報恩,甯家人漸漸喜歡上她,對鬼身之異避而不談,視之如常。某日夜叉找上門來,甯采臣想起燕赤霞的吩咐,取出革囊,囊中忽飛出一道劍氣,竟將大妖剮為齏粉,再不復現。甯采臣的元配死後,他娶小倩為續弦,誕下二子,而後甯采臣更高中進士,舉家和樂,傳為鄉里佳話,被收入《西京夜話》的〈鬼妻〉一節。
及至本朝肇興,建武、順慶二帝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在異族南侵、央土大戰中受創甚深的城鎮鄉村等次第復甦,丁口增加,倉廩殷實,老百姓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來,漸漸有了閒暇娛樂的需求。在戲班這種成本更高的娛樂形式興起之前,評書話本一度攻占大城小村各個角落,茶館中、大樹下,但凡有人聚集處,說書人飲茶潤喉,憑藉著折扇醒木指南劃北,領聽眾遨遊萬里,橫貫古今,排遣無數茶餘飯後時光。
前朝評彈名家李黑須自〈鬼妻〉中得到靈感,改編成廿一回書,乘雜劇《迷青瑣倩女離魂》之便,定目為“倩女幽魂”,可惜曲高和寡,未能廣為流傳,隨白玉京付諸一炬後絕響。
及至評書大盛,越浦大家程徐天以此為基礎,新編成四十四折的話本《倩女幽魂》,將書生異人燕赤霞塑造成武功高強的道士,改夜叉為千年樹妖姥姥,更加入黑山老妖強娶聶小倩、甯采臣燕赤霞同闖地府救之的精彩情節,結尾甯采臣將聶小倩的金塔送回青華縣老家安葬,使其轉世投胎的安排令人低迴不已,由是傳遍天下五道,說到痴男怨女人鬼殊途,沒有不知道《倩女幽魂》的。
程徐天版的《倩女幽魂》另有一個特色,就是虛構了原本〈鬼妻〉和李黑須版“倩女幽魂”裡的地名,如原著中的金華縣城北郭,到程版即成故事背景所在的郭北縣;葬金塔的青華縣,疑自嵧浦前身金華縣而來,現實並無此二處。
而其中影響最為深遠的變造,當屬甯采臣與燕赤霞寄宿的蘭若寺。
這座古往今來皆無覓處的虛構寺院,儼然成為“鬼寺”的代名詞,按《西京夜話》所述的地理位置、建築樣貌,最有可能做為〈鬼妻〉發生之地的,應是嵧浦近郊的千年古剎密印寺。
拉拔應風色與龍大方長大的韋太師叔愛聽評書,身子骨還硬朗時,常帶著二小熘下山去,到茶館裡嗑著瓜子聽一下午書。後來腿腳不行了,福伯索性延請名家前來風雲峽作客,越浦著名大家靳雲飛、常山轉等皆為座上賓。但太師叔最喜歡的還是山下鎮集裡的無名藝人,總趁著福伯不注意,讓應風色僱肩輿腳夫抬下山去,就著粗茶和沒味兒的干癟瓜子消磨辰光。
關於“倩女幽魂”各版本的流變,還是韋太師叔給他倆講的,比之於評書話本名堂更多。應風色年長後益發難解:分明一肚子學問的韋太師叔,怎受得了那些浮誇的表演?聽那些武功高手口吐劍光之類的渾話,應風色都快坐不住了。
但韋太師叔傳授功夫,總愛插科打諢講笑話,用詞淺顯易懂,正拳隨便一搗,都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聽得人津津有味,練功都不覺得苦,怕得之於評書曲藝等詼諧小伎甚多,不可謂之無益。
龍大方看到蘭若寺的碑銘,想起聽過的評書,再加上千年樹妖似的黑影從天而降,心跳都嚇停了幾拍,忘卻韋太師叔曾說世上本無蘭若寺。真要回到了金貔朝年間,重歷一遍〈鬼妻〉的情節,碑上怎麼也該是“密印寺”才對,此乃陰謀家之破綻。
應風色啼笑皆非,收攏劍刃,以鞘擊臀,笑罵:“你他媽是睡糊塗了,連這也信?”胖版甯采臣跳了起來,委屈得要命:“真沒糊塗,那是師兄你沒瞧見——”突然瞠目結舌,跌坐在地,指著應風色背後不住發抖,張嘴卻發不出聲響,面色鐵青。
青年霍然轉身,黑影窸窣飄退,半痴劍的鏟子型態一掃落空,那物事居然應對不俗,起落間翼影激揚,遽起緩降,宛若樹冠搖散,果然就沒點兒像人。
應風色正要轉出劍刃,身後的龍大方這才迸出一聲“鬼啊”的慘叫,黑影猛跳起來,唰唰唰地左顧右盼,忙不迭問道:“哪……哪裡有鬼?哪裡有鬼?”就差沒跳進應風色的懷裡。
儘管驚恐的嗓音繃得嘶薄,應風色仍辨出了來人的身分,蹙眉道:“……運古色?”龍大方也認出他的聲音,上前“嘩啦!”拽下一大片芭蕉葉來,見那人一絲不掛,前後圍著幾片青慘慘的蕉葉,卻不是絕蜃嶺的運古色是誰?想起被他嚇得醜態百出,舉起蕉葉噼頭夾臉一通打,怒罵道:“讓你裝鬼……讓你裝鬼!泥馬死變態,光著屁股你嚇唬誰呢我肏! ”
運古色也火了,顧不得遮羞,反正山上眾師兄弟在澡房裡啥沒見過,拎起一片連莖蕉葉打將回去。“大爺光著屁股你肏誰?我肏你媽!”
“……都給我住手!嘴巴放乾淨點!”應風色夾在中間,一個頭怕有兩個大,硬將兩人分開,先問運古色:“你一個人來的?有沒同誰一道?怎……怎地沒穿衣服?”
運古色“呸”的一口濃痰啐地,餘怒未消:“一套單衣扣他媽兩百點,怎不叫那羊頭吃屎去!就你們這幫世家紈絝毫不心疼,我才奇怪誰不是光著屁股。”龍大方怒道:“你說誰是世家紈絝?”
“都給我住口!”應風色沉著臉架開二人。“既入降界,還不警省些!當是鬧著玩么?龍大方,你來之處還有沒有別套衣服?”龍大方本想陰損幾句,見師兄神色不善,未敢造次,搖頭道:“就我身上這套。”運古色冷笑:“我想也是。要有麻袋穿,何苦綁粽子?”
“你他媽——”
“好了好了。”應風色頭大如斗,蹙眉道:“我那廂房裡還有套僧人穿的木蘭衣,我帶你換去,總比光屁股強。從現在開始,咱們一起行動,切莫落單。”三人連袂而回,未入左廂,就听隔庭相對的右廂房內傳來動靜。
龍大方擎出長劍,運古色揀了根一人多高的棗木棍防身,由應風色堵在廊階之前,斷了突圍的去路;龍大方與運古色交換眼色,悄無聲息掠上迴廊,一在門側,一在窗下,而房中窸窣聲始終不絕。
應風色舉起右手,緩緩比過一、二的手勢,正欲揮落,忽嗅到一縷若有似無的幽香,連忙握拳制止。運古色“嘖”的一聲持棍而起,掃開窗櫺,長身躍入!
“搞什……運古色!”龍大方不得已,踢開房門,衝進去支持。
房中傳出一陣尖叫,卻是年輕女子所發,跟著乒乒砰砰地飛出燭台瓷盆、茶盅板凳等家生,“變態”、“色狼”不絕於耳。龍方、運掩抱頭鼠竄,運古色臉上多了枚熱辣辣的五指紅印,但做為標靶,龍大方的體型還不用瞄準,泰半物甚全扔在他身上,連長劍也丟了。
“裡頭……是女人。”運古色捂著臉退出,訥訥說道。
“聽見了。”應風色哭笑不得。龍大方不是不想開口,就在兩人說話間他又被扔了一隻繡鞋、一塊硯台、一隻木桶和一把疑似尿壺的開口器皿,眼神死透,看上去頗有幾分了無生趣之感。
“淫賊……吃我一劍!”
清叱聲中,一條婀娜衣影破窗而出,裙袂獵獵,幽香襲人,正是先前應風色於風中所嗅。
他扯開龍大方,運使劍鞘,頃刻間連接五劍,脫口讚道:“好快劍!”末了雙雙力盡,但男子膂力終是大過了女子,來人猛被揮開,落地之際剔瑩小巧的雪趾一踩一蹬,應風色眼前陡花,香風又至,暗忖:“好快身法!”劍鞘掄掃,衣影倏忽不見,幽芳逸遠,女子竟從他脅畔掠過,撲向院門!
來人以一敵三,本居下風,不戀戰毋寧才是明智的選擇。
眼看女子將要兔脫,應風色正欲擲劍,然而以神兵堅沉,若遭急旋而至的劍鞘擊中背門,少不得要嘔血倒地,乃至香消玉殞也未可知;猶豫不過霎眼,男兒長持柄末縱身一點,鞘尖堪堪壓住裙腳。
女子幾乎仆倒,踉蹌幾步擰腰一掙,清脆的裂帛聲落,鞘尖留下一小塊裙布,繼續發足往外逃。
便只一耽擱,龍大方已攔住她的去路,持鞘接下快劍,卻未顯支絀。沒有了偷襲佔先的好處,女子與他的差距清晰可見,雙方你來我往鬥得片刻,女子突然一改綿密小巧的細碎劍勢,一劍貫胸,快到不及瞬目,此前居然是刻意示弱。
龍大方想也沒想,本能持鞘兜去,“鏘”的一聲滄浪龍吟,長劍貫入鞘中,巧到無以復加;回神震開女子持劍之手,連劍帶鞘奪了回來,卻掩不住滿面錯愕,急顧應風色道:“師兄!莫不是——”
應風色微微點頭,沖他擺了擺手,以示安撫。
眼看突圍無望,又莫名其妙失了手中的兵刃,女子轉過一張蒼白俏臉,看似不過十六七歲,要比穿著打扮年輕得多。
少女生就一張顴圓頷尖的貓兒臉,杏眼隆準,上唇噘翹,自是十分貌美。然而在傲人的身段之前,美貌亦相形失色。
以她發頂堪至應風色下巴的嬌小身段,卻有著一對渾圓玉乳,將紫綢訶子高高撐起,擠出衣緣的半截乳球雪白酥瑩,分外耀眼,彷彿略微一晃,便欲從衣裡滿滿倒出也似;無論裸露的肩、頸、上臂,乃至鎖骨,全是帶著一絲少女嬌腴的穠纖合度,無法解釋那脹裂訶子的沃腴雪肉是從何而來,連腰都是圓凹如葫,結實緊緻的一把,盡顯青春驕人。
她穿著淡紫訶子,外罩對襟紗衫,搭配數層縐紗白裳,再來條披帛什麼的,便是不食人間煙火般、仙氣十足的打扮。
然而激戰之下,束在裙裳裡的衫擺全給扯了出來,襟口大開,領子滑至雙肩臂下,乳上幾近赤裸;髮長及腰,汗濕紊亂的髮梢黏在雪靨檀口畔,被清純中帶著性感的臉蛋一櫬,頗有云收雨散之感,直欲逼人伸出魔手,將衣裳扯得更凌亂不堪,一窺嬌媚胴體——聶小倩在水中居與甯采臣纏綿後,被搶走踝上呼叫姥姥的鬼鈴之際,就是這副既誘人又狼狽的模樣吧?應風色忍不住想。
如果她左前臂沒鎖著“破魂甲”的話。
“這位師妹……”少女見他踏前一步,本能後退,陰沉的貓兒臉上充滿戒備,亦似走頭無路的淒豔女鬼。
“住口!誰是你師妹?”
應風色背起了半痴劍,雙手微舉示無敵意,指了指左臂的破魂甲。
“戴著這個,說明你我乃一路人,須相互扶持,方能在這幽窮降界中生存,此事容後細說。我乃指劍奇宮門下,風雲峽的應風色,而這位是我師弟,飛雨峰的龍方颶色,與絕蜃嶺的運古色師兄。”
“應風色……”
少女黑白分明的美眸滴熘熘一轉,明顯觸動心弦,卻仍是半信半疑。
“你是'天闕銅羽'?龍庭山應宮主的親侄,那個風雲峽的麒麟兒?”廊間一手持棍、一手以水盆掩住下體的運古色冷哼一聲,似對“隨便個來路不明的大奶妹子都識應風色”甚感不滿,疑心是不是他請的托——這幫世家紈絝什麼無聊事幹不出來?
“虛名而已,萬不敢當。”應風色拱手:“若在下所料無差,這位該是斷腸湖水月停軒的師妹罷?'紅顏冷劍'威名素著,我是仰慕許久了,可惜杜掌門長年閉關,尚且無緣拜見。”
少女嚇了一跳。她方才所使,全是師傅近年新創的《柳羅快劍》,未露水月家門。無論那胖子是起了色心也好,沒膽子見紅也罷,仗著他不落重手,少女以無關痛癢的花招相應,蜻蜓點水似的稍沾即走;待他稍有鬆懈,才冷不防遞出“珠簾暮卷西山雨”的極招——這式說是一招,其實也就一劍,然而劍意蕭索,出則無悔,乃是昔年掌門師伯於水上亭雨間悟得,氣魄極大。師傅說她臨敵之際,有著女子罕見的狠勁,或可以為殺著,才破例傳給她。
本擬將那嘻皮笑臉的胖子戳個對穿,豈料一把搠進鞘裡,反被奪了劍去,更料不到會因此被識破來歷。
水月停軒是東海四大劍門中唯一的女子派門,劍法首重悟性,一入門牆,便只能習練《水月三十六勢》,直到創出一套自己的劍法,始准進入“凝芳閣”,遍閱歷代先賢所留圖譜。
以少女的造詣,原不該得授這門《水月劍式?珠簾暮卷西山雨》,即使醒來時發現自己身無寸縷,被扔在這荒山古廟中,又被三名年輕男子所包圍,她仍不輕用《水月三十六勢》,免被師父的仇家發現,不知青年是如何看破。強捺心中不甘,故作驚詫:“你……應師兄怎知小妹是水月門下?”
應風色笑道:“貴派先掌門筠心師太,曾於四門論劍上示演此招,那年恰好辦在龍庭山,眾人都說這劍肅殺第一、蕭索第一,當者披靡,實難抵擋。敝宮應宮主想了一想,笑著說:'應是師太心存慈悲,不以殺生為念,劍容天地,乃至渾無罅隙。'筠心師太口宣佛號,笑而不答。
“應宮主又道:'若遇無心之人,又或天地難容之徒,則不免有無罅之罅。'取劍與筠心師太印證,約定只比劍招,不比內力。前兩度交擊,劍尖相抵,均是敝宮應宮主小退半步,第三回雙劍再出,師太之劍卻為宮主所奪,原來是敝上以鞘納劍,破解了這一招。師太合什道:'宮主腹笥,盡容天地蕭索。'敝上笑道:'有天地難容者,師太亦須不容。此非割肉飼鷹也。'師太仍是笑而不答。”
應無用破解此劍之法,藉由韋太師叔之口,傳給了應風色與龍大方。兩人自小以包了棉布的圓頭棍不知對刺過多少遍,熟練後再換尖橛、木劍、實劍,乃至於短劍匕首,直到起心動念前便能兜入鞘中,才算練成這式“捲簾雙燕入”。
“咱們家宮主一身通天徹地的本領,偏沒留下隻字詞組……就算當真傳落什麼神功秘笈,怕也不是凡胎肉身照本宣科,便能有成。天才的世界於我等凡愚,最是殘忍非情。”
太師叔撫摩他倆發頂,望著雲月蕭索一笑,喃喃道:“這招簾捲雙燕之劍,是太師叔這把沒用的老骨頭,唯一能看懂練通的套路了,你們可別輸給我,捏著卵蛋也得傳下去。鞘中須容雙燕過!不是剛剛好、險呼呼,差點就要完蛋的慫樣……是可供雙燕翱翔的寬敞自如!明不明白?”
少女當胸一劍,殺得龍大方措手不及,恍惚間鞘口對劍尖,暗合捲簾雙燕的無心之境,少女的造詣也遠不能與筠心師太相提並論,此消彼長,堪堪解了“珠簾暮卷西山雨”之危。若換了運古色、顧春色等其他人,哪怕略高龍大方半籌,此劍之前,亦不能無傷而勝。
當年龍庭山論劍,筠心師伯恰帶了師傅隨行,此事少女自小聽熟,料以“四靈之首”應無用的威名,也非爛嚼舌根、四處宣揚之輩,這廝怕真是應宮主的後輩傳人,裝出鬆了口氣的模樣,撫胸笑道:“真是奇宮師兄!小妹江露橙,見過諸位師兄。”
她身材嬌小,手臂肩膊十分纖細,鎖骨的骨杈尤其凸出;頸項被巴掌大的小臉一襯,稍嫌不夠細長,勝在膚光如雪,滑膩潤澤。雙肩平削,算是天生的衣架子,若不看那對挺凸垂墜的渾圓乳球,可說纖薄有致,宛若精靈。
飽滿到與身形格格不入的沃乳被小手一拍,晃似雪浪,汗珠彈過被沉甸乳量拉得斜平的胸口,迸碎在深邃的乳溝間,確實是一幅令人難以移目的美景。
純論盛乳,少女未必大過鹿希色,遑論洗硯池艷鬼,蓋因身板襯托,方顯玉乳墜碩,手感十足。
守在側面的龍大方,最能感受那雙沉甸綿乳的賁起與份量,正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差點被晃瞎狗眼,喉間骨碌一聲,連自己都嚇一跳,莫名有些心虛,趕緊轉移話題:“原……原來是江師妹。我叫龍方颶色,大夥兒都叫我龍大方。師妹是一個人麼?”
運古色“嘖”的一咋舌。“她哪裡是一個人,不正拖延時間,讓屋裡的小妞乘機逃跑麼?可老子機警得很,瞥一眼便知她也是赤條條的,挑了裝有衣裳的包袱。不想光著屁股在野地裡亂跑,趁早打消了念頭,乖乖磙出!”果然棗木棍尖挑了只布包。
龍大方幾欲暈厥:“你他媽不要講這種壞人的對白啊!我們是山賊麼?”急得雙手亂搖,滿臉脹紅:“江……江師妹,你莫聽這廝發瘋,咱們真是奇宮弟子,名門正派,不會亂來的。”直著青筋暴凸的脖子,衝運古色大吼:“你他媽……還不把衣服還給人家!光屁股就不做人了麼?”
運古色冷笑:“誰生下來不是赤條條的?是了,你們這幫世家紈絝是穿衣裳出娘胎的,我都忘了。你是不是把尿布忘在令堂肚裡,裹著大腸就出來了?難怪一身的屎味。”
“……都給我住嘴!”應風色簡直快瘋了,恨不得抽出鏟子將兩人痛打一頓。什麼時候了,還說相聲!龍大方明明跟誰都能好來好去,運古色只要不比武動手,一貫是話少安靜,哥倆是中邪還是怎的,偏在降界裡卯上了?
突然“咭”的一聲,三人齊齊轉頭,見江露橙掩口縮頸,香肩微顫,雪靨浮現兩抹彤霞,胸口微泛酥紅,被白潤潤的膚光烘托得極為精神。龍大方兩眼發直,配上裹粽也似、不倫不類的書生裝扮,江露橙余光一瞟,忍俊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
江露橙自顧自的笑了半天,手扶小腰,輕拍胸口,晃開一片酥瑩乳浪,忽揚聲道:“言妹妹,我瞧他們不是壞人,甚是可信。”沒等屋內之人回話,翹著白皙幼嫩的尾指,衝三人打了個四方揖,模樣甚是老練,朗聲道:“露橙武藝不精,驟陷險境,未明所以,不得不審慎提防。若有得罪處,望三位師兄看在露橙年輕識淺的份上,莫往心裡去。”裸足交錯,梨臀款擺,盈盈步上廊間,朝運古色一伸小手,淺笑道:“請師兄交還衣裳。”運古色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棍尖微挑,將包袱甩飛過去。
江露橙隨手接過,欠身施禮,回頭對應風色道:“言妹妹畏生,怕不肯移往別處更衣。可否請諸位師兄在院外護持,也好讓言妹妹安心些個?”言下之意是要清場。
運古色正欲反口,應風色舉手製止,正色道:“此地處處透著詭異,眾人不宜分散。我等到對廂暫避,也順便讓運掩師兄更衣,屋裡若有異狀,師妹大聲呼喊即可。”取下運日筒,轉出匕首:“如此應可防身。切記臂甲匕首不可有損,少時我再詳細解釋。”
江露橙將筒匕攢在手裡,似更寬慰了幾分,不禁點頭。“多謝應師兄。”
廂房的門窗俱損,江露橙把門扉豎直,勉強遮擋於門框前;兩扇窗裡,一扇還連著軸樞,堪可閉起,另一扇早被運古色打得稀爛,江露橙索性憑窗而立,用身子擋住一小部分的窗孔。屋內未見牆影晃動,那“言妹妹”不知避於何處著衣,亦甚耐人尋味。
運古色自於左廂更衣,應風色與龍大方待在廊間,說好一人盯著院門,一人盯著大殿,龍大方神思不屬,頻頻拿眼偷瞄江露橙。倚窗支頤的少女倒也落落大方,視線交會之際,總報以甜甜一笑,毫不扭捏。
“露橙……江師妹真是漂亮。”胖書生喃喃道。
“當著眾人之面別喊閨名,好歹加個'師妹'。”應風色忍不住提醒。
即以他的眼光,江露橙也算貌美如花,此際靜下心來打量,發現她眼距略寬,瓊鼻在五官的佔比稍嫌大了些,但巴掌大的貓兒臉輪廓分明,形如菱角的微噘上唇鮮滋飽水,整體仍在美人的範疇之內。
“啊,沒了。”身畔傳來龍大方失望的咕噥,窗邊不知何時已無江露橙踪影,約莫是梳頭去了。應風色拍他背後竹架權作安慰,赫見手染殷紅,以為龍大方受了傷,但紅漬略微刺鼻,卻非是血腥氣,湊近一聞:“……是硃砂。”掃過月光皎潔的庭院裡,見硯台扣於青磚,底下漫開大片烏漬,掠前蘸指細辨,果是朱色而非墨色。
“怪了。”龍大方隨後而至,這才發覺有異:“怎會是紅墨?”
應風色心念微動,又掠至大殿階下的香爐旁,沾滿紅墨的手掌往斑剝朝天的爐底一抹,刻痕吃入朱漬,顯現出符篆似的花紋來,但灰泥填污,仍難悉辨。“龍大方,把那塊硯台拿來!”
龍大方依言捧過,應風色用袖子抹了抹爐底,把殘剩的硃砂傾入,朱液在鎏金刻痕間漫開,顯現出一個掌心大小、似八卦又似兩儀無極的繁複圖形。
“這是……雷法!”應、龍方二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脫口齊出。
術法中所謂之“雷法”,最初是脫胎自道門建醮所用的雷法秘儀,聚集施術者體內的先天陽氣於極小一點,常用於點燃線香、火燭,乃至符籙黃紙。
名目聽來威風,實際上的效果卻引人發噱。與其說中看不中用,倒不如說就是專門為了唬無知百姓之用,才生出的旁門伎倆,施展的要求極低,只消在掌心正確描繪出術式結構,凝氣聚神,在一定的距離內,便能使易燃之物起火,火絨、硝石尤佳。
“蘭若寺”裡出現硃砂墨、雷法符篆,考慮到燕赤霞的道士身份,也不是太不合理,但兩人在其中嗅到濃濃的使令氣息,怎麼看都像是為解令安排的伏筆。
但這個雷法術式是反刻在香爐的底部,左右顛倒,恍若鏡映。刻反的符籙是沒用的,與亂畫一氣沒什麼分別,益發猜不透是何用意。有鑑於陰謀家隨隨便便在一間破敗的地藏王廟外豎起石碑,就說是蘭若寺,佈置燕赤霞隱居之處時,信手刻錯了一枚雷法符篆,似也是合情合理的烏龍失誤。
但不知為何,應風色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偏偏又說不上來。
“什麼雷法?哪有雷法?為何是雷法?”運古色壓在兩人背上伸頭探腦,饒富興致。他換了身雜役僧常見的灰色海青,外罩木蘭色的五條衣,龍大方有殺錯就沒放過,拼命抖起頭髮的包袱,兩人唇槍舌劍吵鬧不休,直到江露橙牽著一名女童走出來,忽然雙雙失語。
江露橙重新穿好紫綢訶子白縐裙,臂間還真挽了條薄紗披帛,月牙白的緞鞋幾與裸露的腳背肌膚同色,梳順的烏濃秀發挽成了俏皮的墜馬髻子,仙氣十足,繡像本里的絕色少女聶小倩走出,也不過如此。
少女已是豔色逼人,女童卻絲毫不遜,難想像“美艷”與“稚齡”兩種相悖的質性,竟能在一張小臉上融合得如此自然。與江露橙仙氣底下隱約浮動的野性誘惑不同,女童精緻的臉蛋讓人既愛又憐,彷彿稍稍用力些個,就會不小心將她捏碎了似的。
她的衣著款式與江露橙相類,只是改成翠綠鵝黃相間,如此活潑的用色卻被捲起數疊的薄紗袖子、拼命穿高以免下擺拖地的裙裳等,弄得活像女兒偷穿娘親的衣裳,說不出的古怪。
女童容貌雖艷,身材卻是不折不扣的幼女,比江露橙矮了大半個頭,僅至應風色胸口,牽著江露橙、死命躲在她身後的嬌怯模樣,目測不超過十二歲,實際年齡可能要更小些。
最令人惱火的是:她手上竟也戴著破魂甲,坐實了九淵使者的身份。
羽羊神搞什麼鬼?這麼小的孩子抓來做甚?應風色簡直不敢想像女童慘死的畫面,回神才發現自己緊捏拳頭,龍大方與運古色的面色也不好看,顯然都想到了一處。
“……殺千刀的死羊頭,我肏!”運古色低啐一口,露出陰狠之色。女童嚇得揪緊江露橙的臀布,本已略緊的裙裳益發繃出惹火曲線,江露橙轉身不得,只能回臂安撫。
“別怕。”應風色蹲下身子,和聲道:“我叫應風色,風箏的風,景色之色。是龍庭山指劍奇宮的青鱗綬長老,我會保護你的,我們都會保護你,你不用害怕。”女童見他長身玉立,相貌俊雅,笑起來露出一口齊整白牙,語聲十分動聽,好感頓生,怯生生地點頭。
龍大方連忙以眼神制止了運古色的輕蔑不屑,以免又嚇著她。
應風色和聲續道:“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會不會武功?知不知道師門怎麼稱呼,師傅的名諱是什麼?”
女童遲疑片刻,見江露橙點了點頭,滿面都是鼓勵關懷,小聲道:“我……我叫言滿霜,言語的言,霜雪的霜。家師法號上惟下明,是在無乘庵受具足戒的比丘尼。”咬字清脆,條理分明,可見庭訓嚴格,益發招人喜愛。
龍大方低道:“這般容顏,將來卻要做尼姑。”似有些不忍。
應風色甚覺不當,唯恐嚇著言滿霜,抑住斥責糾正的衝動,微笑道:“江師姊有沒有教你使用這個?”又示範一回筒匕的打開法,以及如何張開翼盾,雙姝圓睜美眸,好奇與讚嘆稍稍沖淡了置身險境的倉惶不安。
東海武林罕見佛脈,其中最有名、又以招收女徒為主者,當屬水月停軒。
但即使是水月一脈,也僅前代筠字輩是比丘尼,到本代掌門“紅顏冷劍”杜妝憐處,門下已無出家眾。“惟明”這個法號似有些耳熟,但應風色總想不起在哪兒聽過,至於無乘庵更無籍籍之名,青年此前聞所未聞。
水月停軒乃至無乘庵,料非標榜鱗族血統的門派,但江、言二氏在五郡六姓還是有的。雙姝之所以被選入降界,或因此故。
應風色問她二人如何到這裡,江露橙和言滿霜都說不清,只說醒來已在房內,沒到過兌獎間,是光著身子醒的,未換上價值兩百點的單衣,更沒聽或看見主持儀式的羊首半神。
“壓在衣下的……還有這個。”江露橙取出一隻銀燦燦的半臉面具,捧交應風色。那面具恰與鬼牙眾所戴相反,乃是人臉的上半截,起伏宛然,十分肖真;材質輕薄強韌,應風色以匕尖劃了幾下,連刀痕都沒留下,洵為異物。
銀色半面的額頭正中央,約莫在眉心上方寸許處,突出一根尖銳鬼角,面具內刻著“萬劫使者應風色”兩排蠅頭篆字。應風色戴上面具,果然毫無扞格,那和身軀融為一體、彷彿四肢延伸的舒適服貼,與臂甲如出一轍。
“我曾試著佩戴,總難貼服,如不合身的衣裳也似。”江露橙道:“我猜留下面具之人的用意,除了讓我交給師兄外,或也暗示我倆,須與諸位師兄會合,才能轉危為安,逢凶化吉。”
這就能解釋何以少女聽他自稱“應風色”,態度便有了微妙的轉變。
應風色領著四人重入大殿,示以側牆血字,環顧眾人道:“按此間遺留的衣裳推測,我們該是被安排進'倩女幽魂'的故事之中,我是道士燕赤霞,龍大方是甯采臣,江師妹是聶小倩,滿霜則是小倩的妹妹小青。”
運古色沒好氣道:“我呢,是沒錢掛名的小和尚麼?”龍大方冷笑:“沒讓你扮被姥姥吸乾的殭屍就不錯了。你這張死臉用不著化妝,光著屁股就像啦,還省布料。”江露橙忍俊不住,連言滿霜都笑起來,霎時如冰消瓦解,滿室生春。
應風色唯恐兩人槓上,趕緊接口。“我聽過幾個倩女幽魂的續集版本,其中有一個,主角是法號'十方'的僧人,護送金佛來到蘭若寺。運古色所扮者,約莫是這位。”
運古色聽自己也是主角,容色稍霽,撇嘴道:“現在人都齊啦,接著幹什麼?唱戲文麼?”
“不,人還沒齊。”龍大方靈光一閃,微微色變:“差千年樹妖姥姥,和道行更高的魔頭黑山老妖。按牆上血書所示,莫非要來鬼娶親? ”話才剛說完,驀地血字消融,化作赤霧瀰漫充溢,濃到嗆人的檀香氣味突然漫開,一股壓也壓不住的鱗蟲腥臭直竄鼻腔,中人欲嘔。應風色拉著雙姝踉蹌退出,只聞沙沙異響,彷彿漫山遍野而來,不知是何物所發。
龍大方與運古色各揮劍棍,倒縱而出,棍尖劍刃似都削飛了什麼,分斷數截的條狀物飛還赤霧中,難以悉辨。
突然言滿霜一聲尖叫,嬌小的身子幾乎跳進江露橙懷裡,語帶哭音:“蛇……好多蛇!到處都是……呀!”數也數不清的蛇從大殿及左右兩廂內爬出,瞧得人頭皮發麻。龍大方挑飛幾尾爬得近的,回頭道:“我想起來啦,那股檀香味兒是驅蛇用的蛇藥,血字一融,就把它們給熏出來了。”
運古色臉色慘白,顫聲道:“這也……惡……這也太多了,怕不是滿山的蛇全到了這兒,難道是蛇王廟不成?”
這話毫不誇張。此地鱗蟲之多,就在說話間已爬滿了幾乎整片庭院,敢情整座“蘭若寺”的地底就是個蛇窟,眾家長物一被化霧的蛇藥喚醒,即沿建築物底部爬出,不但院牆下密密麻麻一片,連院門內外亦不可免;若不欲踩過蛇陣,怕只能以輕功越牆而去。
五人立足之地急遽縮小,只能退到傾覆的鎏金爐前,讓年紀最小的言滿霜站到爐上,由江露橙保護,男子們則奮力與蛇群爭地。“這不是辦法。”應風色當機立斷:“咱們先上屋頂,再做打算!”
“不……不行……”沒想到先投降的居然是運古色。“肏他媽的,老子腿有些軟,一時起不了身……”
“不是吧老運?”龍大方氣極反笑:“你居然會怕鱗蟲……別在這種時候軟掉啊!”運古色連爆粗口的氣力都消軟殆盡,白眼一翻: “誰……誰不怕蛇?噁心死了。”雙姝點頭如搗蒜。
“倩女幽魂”之中,蘭若寺底下盤根錯節、彷彿蛇軀交纏的,正是千年樹妖姥姥的舌頭。料想羽羊神再怎麼神通廣大,也不能真弄個樹妖出來,到這兒就成了驅役數千活蛇的駭人蛇陣。
如蛇骨教、長信門等左道勢力,據聞也有養蛇役蛇之法,但能否製造出這等恐怖的規模,老實說應風色也不敢肯定,連忙轉出羽刃,殺得周圍鱗血飛濺,神鋒所及,硬生生在地面上斫出深逾三寸、寬約尺許的溝槽,片飛青磚如揭面片,繞著五人噼出一個丈餘見方的畸零平台來。
不知是因為死傷太慘,抑或是段差崎嶇所致,蛇湧之勢略止,眾人緩過一口氣來。“應風色,你他媽換了口好劍哪!”運古色掩不住滿臉艷羨,瞥一眼四周湧動的蛇影,又掩口乾嘔去了。
應風色抹去額汗,頭一個動作卻是轉過臂甲,果然運日筒上的人輪已由初始的“乾”轉到了“兌”,蛇在此處視同於第一輪裡的鬼牙卒子和鬼牙精兵,都是降界儀式的妖物,殺之可得獎勵。
“諸位!不管有多討厭,至少要殺掉兩條蛇,確保得點。兩位師妹或覺為難,為性命著想,請務必這樣做。”
女子就沒有不怕鱗蟲的,江露橙俏臉煞白:“應……應師兄,這又是為何?什麼叫……叫得點?”應風色耐著性子道:“我們被人扔進一個遊戲裡,完成某些事能得到點數,但時間則會扣掉點數;越晚完結遊戲,點數扣得越多。末了結算時,若點數被扣到點滴不剩,我們就會死。”敲了敲運日筒上的時輪:“這是扣點的輪,越少越好。其他都是加點的輪,越多越好。”
江露橙安靜聽完,面上雖驚疑不定,卻未哭叫乃至崩潰,而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應風色暗忖:“這丫頭若能活過此輪,可拉進三環裡佔個位子,龍大方定然歡喜。”
忽聽一人道:“……師兄,你覺不覺得這些蛇爬得有點慢?”正是龍大方。
運古色和雙姝的白眼都快翻到頭頂上,應風色本聽得蹙眉,想起龍大方自小愛抓青蛙蛇蜥嚇人,對蛇性有一定的了解,蛇藥的氣味他也是一嗅即知,未敢小覷。“你的意思是?”
“這時節絕不能是冬眠,蛇藥未將它們激出之前,這麼多的鱗蟲能在屋子底下睡大覺?”龍大方抱臂沉吟:“顢頇遲緩,反應不靈,莫不是被餵食了什麼藥物才得如此。”
“你是說……”運古色精神為之一振。“它們不會咬人?”
“你給咬咬看就知道了。”龍大方沒好氣道:“蛇張口是本能,你往它身上一踩,怕它還沒回神已先咬落,冒險衝過蛇陣肯定不行。”
應風色心念微動,劍尖一挑,將一尾無頭蛇腹筆直剖開,於紅白腸穢中攪出細砂爛泥般的大團物事。運古色瞧著心疼:“忒好的劍,你不要送我啊,何至這般糟踐?”
(原來……如此!)
這真是惡意滿滿的設計。應風色攤平左掌,在倒滿朱墨的雷法刻痕上一蓋,反刻的符篆就這麼正印於手心,摒氣凝神,對剖開的蛇腹腸穢隔空一掌,吐氣開聲:“咄!”轟然一響,蛇腹竄出白煙火花,熾亮的火星乍現倏隱,隨即飄出一陣焦肉臭氣。
眾人嚇了一跳,只有識得雷法與蛇性的龍大方反應過來,拉他衣袖:“師兄!這是——”應風色眉飛色舞:“是脫身解令之法!按《倩女幽魂》推展,咱們須先打敗姥姥,才能遇著黑山老妖來娶親。這蛇陣便是姥姥的舌頭。”
佈置此陣之人,事先將硝石等混入動物膏脂,餵食蛇群。腸胃濕濡,易燃物置於其中,就算舉火也點不著,若以雷法引動則不妨。
應風色讓眾人掌印符篆,指點了凝神吐氣之法,叮囑道:“開聲吐氣,更易集中精神。待會兒由我來開道,龍大方帶江師妹,運古色帶言師妹,大夥兒一口氣沖出院門,切莫停步。兩位師妹把握機會以雷法殺蛇。”
準備妥當,在應風色的帶領下,五人齊齊出掌:“……咄!”五道火光沖天,夾雜著無數血肉殘碎,紛紛如雨落。“靠,是真有效啊!”運古色不敢置信地望著掌中符籙,咧嘴傻笑。龍大方怒道:“別發呆!快些清場,拉緊言家妹子!”
“切,這麼炫炮的玩意,多玩會兒不行麼?”
“你是白痴麼?”胖采臣一握江小倩師妹軟滑的小手,三魂七魄都飛上了天,有意在她面前顯臉,端起架子,威風凜凜地教訓同門。“幾千條蛇你能一條一條地餵?摻了豬油的硝藥肯定堆滿地底,把蛇趕來飽餐一頓就完事。雷法放過頭了,還不把咱們炸上天?”
“正是如此!”應風色朗聲道:“盡量對著院內青磚出掌,切莫指向屋舍。走了!”掄起鋒銳無匹的神兵半痴劍,斬開一條血海長路,踏著遍地殘屍泥濘,掌落火起,煙硝處處,彷彿置身於童年神往的《倩女幽魂》故事中,化身為最最喜歡的避世高人燕赤霞,為救書生女鬼揮劍開路,直斬樹妖;意興遄飛之餘,一掌推向院門:“天地無極,乾坤借法……破!”
烽火直掠蛇陣,血雨紛落之間,兩扇門向外轟飛,在蠕動交纏的蛇群上搭出曲折橋板,指向脫出“蘭若寺”之路!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2-31 05:55:25
第四十七折 劍出蘭若 鬼騎接親
五人踏著門板衝出破廟,運古色玩上了癮,棗木棍尖伸入門板下一挑,颼颼兩聲,將厚重的廟門掀回院裡,舉重若輕,江露橙暗自咋舌:“奇宮門下,果然藏龍臥虎!”再不敢小瞧這模樣寒磣的瘦子。
運古色把木棍一搠,雙掌連推,也學著應風色喊“天地無極乾坤借法”,隔空轟得廟門內火光四起,煙硝味與焦肉的臭氣直竄鼻腔。玩了一會兒興致漸低,忽起一念:“不知在其他地方有沒效果?”轉對四面樹木,隨意發掌,“破破破”喊了半天,自是悄無聲息,咂嘴道:“果然就沒什麼道法,全是套路。”
應風色靈光一閃,擊掌道:“正是如此!這樣一來,就全說得通了。”龍大方雖不明所以,猜是師兄想通了解令的關竅,趕緊拉江露橙上前。他倒不是有意吃師妹豆腐,真要說的話,此舉佔的卻是應風色的便宜。
龍大方身為結盟的核心環,毋須擔心師兄對自己有所隱瞞,且不論第二輪才進來的江言二姝,師兄肯不肯透露給運古色知曉,尚在未定之天。未及商議就拉上江露橙,多少是希望師兄看在自己的份上,別讓師妹和蔚佳色他們一樣掙不到足夠的點數,死於羽羊柱前。
應風色未露慍色,反而招手讓運古色帶言滿霜一起,五人圍成小圈,齊齊轉過輪面。
“因地輪顯示為'乾'的緣故,看來咱們運氣不佳,攤上的是第一個玄衣令,不僅要解令,還得多掙其他輪面的點數,以補地輪不足。”應風色環視眾人,正色道:“江、言二位師妹初至降界,不曉得我們首輪降界的生還者已結成同盟,以增加生存的機會。雖全員未齊,若二位同意,我就當你們也加入了同盟,一同分享情報,相互扶持。”二姝求之不得,趕緊點頭。
應風色又道:“根據上一輪我同鹿希色試驗的結果,只要彼此間有聯手之意,口頭上完成約定,則所得的點數皆能共有。你們,願意和我同享解開玄衣令的成果麼?”
這個提議連運古色都無法拒絕——正因盯上了應風色誇張的點數進帳,他才在顧春色糾纏下,勉為其難前往風雲峽,而有其後結盟之舉。四人無不頷首,由龍大方起頭,逐一道:“願與師兄同解此令!”
應風色滿意點頭,娓娓續道:“依照我的推測,我們須完成《倩女幽魂》的故事,才算解了這個蘭若寺的玄衣令。在評書故事裡,姥姥並沒有死掉,而是被燕赤霞以雷釘釘住舌頭,破了千年修為,重傷逃逸,然後才輪到黑山老爺粉墨登場,上演壓軸的鬼娶親戲碼。
“但,我們僅是逃出蛇陣圍困,別說破陣了,這些個長蟲行動雖遲緩,再等上一段時間,終究要爬出廟門的。換言之,我們並未制住姥姥的'舌頭' ,這事還不算完。”
龍大方會過意來。“這麼說來,我們還得找那撈什子雷釘……對罷?”
“不止,但我們得先找到雷釘。托運古色之福,我大致猜到雷釘藏在哪裡。”
運古色一臉懵逼。“我都不知道我說了什麼讓你'正是如此'……等等,莫非你是指這個?”攤開印有雷法的掌心,作勢朝四面轟出,卻被應風色阻止。“別做這麼危險的事。瞧我的。”
青年四下打量,直至一株老幹前停步,伸手輕推樹幹,又拔下一枚半黃的樹葉嗅了嗅,隨手揉碎,發出輕細的喀喇脆響。“這樹是新近才枯的,我猜是樹幹裡藏了東西,水脈中絕所致。大家退遠些。”運起神鋒,勁力之所至,樹幹斜斜分斷,枯萎大半的枝冠傾落於地,沙沙作響。
應風色從斷面取出一隻尺半長匣,遞給龍大方,忽聽江露橙驚呼:“它……動了!筒上的轉輪……自己動了起來!”高舉藕臂,顧不得薄紗袖管滑落香肩,露出腋窩,並著訶子裹不住的大片側乳。寸草不生的光潔腋窩既有少女的清純,抑或有更誘人的解釋——懂得刮除體毛的,絕非是懵懂無知的小丫頭——極是引人遐思。
運日筒上,物輪從“乾”轉到了“兌”。五人皆是如此。
江露橙與言滿霜是首次目睹,轉輪鬼使神差般自行轉動,萬般駭異,運古色卻是見怪不怪,一門心思只在匣上,疊聲催促龍大方打開。
匣中的錦緞內襯間,嵌了根長約一尺、徑未盈寸的鋼釘,通體鐫滿術法符篆,密密麻麻,陰刻的籙紋溝槽間填著涸血般的暗紅墨跡,湊近似能嗅到一股血腥氣,說不出的猙獰,至為不祥。
飛雨峰和絕蜃嶺都沒有特別鑽研術法的傳統,運古色所知有限,匣蓋一開,見應風色與龍大方雙雙色變,蹙眉問:“有這麼厲害?”
“不好說。”龍大方下意識地將長匣拿遠了些。“上頭的符篆我看不懂,但弄成這樣肯定不簡單。這個是山上的術法?”最末一句卻是問師兄。
應風色指著釘尾的術式結構。“這裡依稀看得出是雷火之法,前頭還有疾行律令、山川潛行之類的遁術軌跡,然而其複雜的程度已遠超我所知,是不是山上的系統我也說不准。唯一確定的,是此物曾進行過血祭儀式,威力絕不容小覷,和我的猜想相去不遠。”
運古色眉毛一挑:“你知道這玩意兒怎麼用?”
龍大方沒好氣道:“都刻了疾行律令和遁法,扔出去就行,雷釘受術法牽引,自個能去該去的地方。”運古色只是不信,冷哼:“這麼厲害,不如讓它唱支歌來聽聽?”
“都退遠些。”應風色率先退出三丈外,餘人紛紛挪後,誰也不敢站得比他靠前。“兩位師妹請捂上耳朵,略微背轉身去,少時火光一起,莫教灼傷了眼睛。”運古色陰陽怪氣道:“我不用捂麼?”龍大方冷笑著抬起一條胖腿:“不如我幫你啊,正好鞋底閒著。”
應風色沒理他倆的夫妻相聲,審慎取出雷釘,潛運功力,摒氣凝神,心氣之所至,掌中鋼釘忽然震動起來,灼燙得幾難握持,填滿乾涸血蹟的符篆溝槽中似綻紅光,恍若有生。那種精力飛快流失、到了脈中隱隱作痛的感覺,令人心驚膽戰,果然是以血祭煉成的邪器。
青年不敢久持,揮臂擰腰,朝廟門內擲去,鋼釘脫手即失其形,化作一抹熾紅火線,穿過偌大的庭院,直奔大殿。轟隆一響火光沖天,屋頂被焰柱炸上了天,緊接著無數火線蔓延而出,越燒越旺,眨眼工夫整座廟陷入火海,焦臭的脂肪血肉炙燒氣息隨濃煙卷至,五人再退幾丈,眼睜睜瞧著“蘭若寺”成為一團巨大的火球,在夜風裡熊熊燃燒。
火勢一起,才發現破廟周圍早已布下了止火線——一道寬兩尺、深三寸的淺淺斜溝,溝外還灑了整圈石灰,即使未能點燃地底硝藥,也沒有蛇蟲能爬出去。這下連蛇帶廟燒個精光,陰謀家縱使曾留下什麼蛛絲馬跡,最終也只剩一片餘燼。
“真是縝密的算計啊。”應風色被火光映紅面孔,逆風微瞇著眼,喃喃道。
他畢竟不是優柔寡斷的脾性,在想到解法的瞬間,已知幕後之人技高一籌,假解令者的手毀跡滅證;感嘆不過瞬間,便即來到刻有“蘭若寺”三字的石碑前,抹去碑上髒污,赫見在刻字的上方,有一枚小小的坐佛浮雕,背負日輪趺於蓮座,雕工粗糙,卻是形象宛然。
“設計這使令之人,看似粗疏,其實每個環節無不經過精密算計,如右廂房的硃砂硯台、香爐底部的反刻雷法等。”應風色手扶石碑,隨口解釋:“搭配各人甦醒時所在的位置,以及衣衫的分配,我們遲早會把紅印和符篆聯想在一塊兒,從而發現破解蛇陣的方法。”
“師兄你忒謙了。我雖也學過術法皮毛,但就算把腦袋壓蛇陣裡,也決計想不到硯台和香爐有這等用途。”龍大方代眾人講出心聲,運古色卻是一臉惡寒:“住口,我腦子裡都有畫面了。”
應風色微微一笑,續道:“這裡自非真的蘭若寺,既如此,何不把原本地藏廟的楹聯取下,裝也裝得更像些?”江露橙“啊”的一聲,順著他的話說:“是啊,這又是為何?都做到這等境地,總不會是犯懶罷?”
“所以,楹聯是有問題的。”應風色道:“但我檢查之後並無所得,楹聯若無機關設置,那麼真正有問題的,就只有這塊刻有'蘭若寺'三字的石碑。 ”
這個“二律背馳、非黑即白”的概念,對江露橙來說太過抽象,聽得少女有些懵懂,面露迷惘之色,就連龍大方和運古色也只是隱約抓到一點什麼,真要進一步解釋,難免磕磕碰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應風色於思辨上的訓練,得自風雲峽書庫裡的小乘佛教典籍,即所謂的“因明論”:“因”是原因,“明”是闡明,以條理陳述萬有緣起,深入思索一法與另一法間的相屬、相違、因果等關係,窮究其之所以成立的理由,此即為學問僧人人鑽研的因明論。
此際便想細說,時間上也不允許,應風色將眾人的反應全看在眼裡,留意到某個微妙的現象,卻無意在這時候戳破,徑以微笑帶過,繼續說道: “除了石碑,還有另一個突兀之處,那就是運古色身上的這套木蘭衣。我們四人所扮演的角色,皆是《倩女幽魂》中有本的人物,缺的姥姥、黑山老妖等均是魔頭,料想該是守關之人,原不該由解令的九淵使者來扮演。
“但《倩女幽魂》中,並無僧伽一類的角色,若是指續集中的十方和尚,為何沒有同故事裡的其他角色?這點委實不通,直到看見這碑上浮雕才恍然大悟。”
龍大方擊掌道:“我想起來啦,那個評書……十方小和尚同他師父護送一隻金佛,途經蘭若寺,才生出後來許多事端。這小小的佛像浮雕,莫非指的是金佛?”其餘三人沒聽過,露出茫然之色。
“沒錯。”應風色站起身來,橫持半痴劍,眾人見狀紛紛退開,卻不知他想幹什麼。“在續集之中,十方不小心摔壞了金佛,將佛像摔成兩截,差不多是這個位置。”一指浮雕,果然有條裂痕橫過坐佛腰際,將雕像一分為二。
龍大方蹙眉。“所以,放一套小和尚穿的木蘭衣,是要把我們引到這兒來找佛雕。找是找到了,但這條裂縫能幹嘛?就算要塞紙頭進去,只怕稍嫌輕淺。 ”
應風色笑道:“忒淺的痕跡塞不進紙片,當作刻度標尺,卻是綽綽有餘。”羽劍半痴橫裡一揮,“嚓!”一聲撕紙般的細響,已將碑頂薄薄地削起了一片,厚約寸許的石蓋應聲飛去,碑中忽發出沖天金光,一抹爍亮的狹長金影筆直竄起,發出鏗啷啷的清脆響聲,石碑竟是中空的。
應風色踏碑躍起,攫住金影落地,瓔珞似的脆響始終不絕,一振手裡的暗金色長劍,朗聲長笑:“惟此劍方可解令!這下風雲際會,條件總算齊了。”迎風虛噼幾記,混著叮叮咚咚的清音碎擊,劍刃震顫,柔韌中帶有一股剛性,但看此節,便知是好劍。
劍出一霎,五人的物輪也從“兌”齊齊轉到了“離”,取得重要道具的一百點獎勵於焉入手,果然是無分軒輊,雨露均霑。
龍大方張嘴撟舌,目瞪口呆:“師兄!這……這是什麼劍?為何……為何蘭若寺的石碑裡,會有一……一把劍?”應風色倒轉劍柄遞去:“自己瞧。雖沒見過,是不是有些熟悉?”
那劍光劍刃就超過三尺,劍柄也較尋常青鋼劍更長,幾可雙手交握,算是一柄大劍,卻不如看起來的沉重;通體暗金,扁圓元寶也似的劍鍔穿得兩孔,孔中各有三環,彷彿僧侶所用的錫杖。再加上塔型的鏤空劍首,與柄鍔上似佛字又非佛字的紋路,說是劍器,其實更像佛具。
龍大方從未見過此劍,不知怎的越看越有股熟悉之感,彷彿在哪兒聽人形容過這樣一把劍,想起玄衣令脫胎自《倩女幽魂》,靈光乍現:“是了,這是燕赤霞的劍,收在木匣之中、須以黃符起出,最後用來殺死黑山老妖的法器!”
“沒錯。”應風色斂起笑容,沉聲道:“法器既出,使令的最後一關怕就要來啦,大家打起精神,全力應付。”
石碑放出的金光衝上雲霄,地面綻露出龐雜的術式結構,一股奇異波動蕩漾四散;金光隱沒的同一時間,遠方道上忽響起噠噠蹄聲,驟起的夜霧間透出幾騎的黑影,居間似簇擁著什麼龐然之物,即將穿霧而至。
(……來了!)
眾人摒息以待,龍大方本要將金劍交還師兄,應風色卻搖了搖頭。
“按故事發展,最終是甯采臣持劍殺了老妖,這劍還是交給你罷。”
評書當年他是和師兄一起聽的,記得清清楚楚,在冥府對抗黑山老妖時,甯采臣與燕赤霞雙雙被擒,最後分明是聶小倩持劍飛身,貫穿了黑山老妖的眉心,以師兄心思縝密,決計不能弄錯,明白他“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用意,沒敢違拗,乖乖收下,將原本用的長劍交給江露橙防身。
敵人終於穿出霧區,卻是六名黑衣黑甲的騎士甩動飛撾,拋向前頭的一輛四乘大車,一副路匪打劫的架勢。那車髹滿朱漆,結掛紅彩,左右所懸的囍字燈籠都作緋紅色紗面,喜氣洋洋的大紅佔據整輛馬車,不知怎的卻有血染之感,教人打心底不舒服。
而車後追趕的六名騎手,毫不意外地戴著金色的鬼牙半面,鞍上掛有鯊皮烏鞘長刀、鉤鐮短槍、雕弓箭壺;頭戴精鋼護額,黑巾裹頭,黑甲在月下回映著皮質的亮光,不止有護胸圍腰,兩臂更有披膊遮護,說是“全副武裝”也不為過,遠非第一輪院生所化的鬼牙眾可比。
最奇特的是:騎手們的右腕上俱都鎖著一隻帶釘腕輪,與鬼牙半面的金色質地相近,恰成一套,猙獰處亦如半面,則是首輪鬼牙眾所沒有的。
“……瞧著是硬點子啊!”身後運古色啐了一口,冷笑道:“正面肛麼,麒麟兒?”
龍大方本要吐槽“你從背面才能肛”,話到嘴邊想起江師妹在一旁,差點沒把自己噎死。卻聽應風色道:“按血字之意,那輛送親的馬車才是本輪的重中之重,若教鬼兵扯了個四分五裂,如何'杏林接親,百年好合'?依我看,須先除追兵,救援馬車才是。”接著分配各人任務。
他與運古色分據大道兩旁的樹頂,負責截停;龍大方所持的赤霞劍——眾人決定以燕赤霞之名稱呼此劍——負有乾掉黑山老妖的重責大任,不宜輕用,遂與雙姝埋伏在草叢中,伺機而動。
黑夜馳馬不若白日間,速度頗受限制,但六名鬼牙騎手均未舉火,放蹄狂奔,彷彿擁有夜視眼一般,更增幾分森森鬼氣。應風色跨腿於老樹椏杈間,凝眸遠眺,只覺六人騎術堪稱頂尖,換了他夜裡馳騁,萬不敢這般衝刺。
帶頭兩騎追得極近,已至馬車後一臂之遙,其中一名騎手解下鉤鐮短槍,似欲鎖拿車體。情況雖危急,應風色卻還不能出手,當務之急,必須先消減敵人數量,若這幾人訓練有素,聯轡衝鋒,十個應風色也抵擋不了。
兩騎一車轟隆隆自樹間馳過,隨後又兩騎奔至,“……就是現在!”眼看馬頭將過,應風色握住左腕縱身躍下,自甲中伸出的鋼絲繞過枝椏,於兩樹間繃成筆直一線,“嚓嚓”兩聲,削落兩枚鎖著鬼牙半面、頭裹黑巾的腦袋;失去頭顱的黑衣騎手兀自於鞍上抽搐,頸血狂噴,卻未落馬,就這麼繼續向前狂奔。
“運古色,截下馬來!”
對面樹冠間人影一晃,運古色腳踏樹幹,如箭射出,彷彿人棍合一,飛也似掠向那兩匹載著無頭騎士的健馬。
應風色收捲鋼絲擎出痴劍,踏樹躍起,驚險萬狀地避過迎面馳來的第五騎,半空中羽刃加速旋掃,將鞍上的騎手從右肩到左腰斜斜分斷;顧不得激射而出的熱血臟穢噴得滿頭滿臉,左手及時攀住鞍上繫帶,用盡餘力甩上馬背,跨坐在只剩半截的屍身之後。
(還有……還有一騎!)
他一抹臉上血污,本想轉身擲劍,將尾隨的第六騎幹掉,又不想冒著失去神兵的風險,收攏羽刃負于背後,抄短槍入手,夾馬腹降低速度,待頸後幾能感覺到馬口的濕熱腥息,才回身一搠,搶在兩馬相撞前飛身離鞍,看著第六人的胸口被短槍貫穿,以及他死前因驚恐而極盡圓瞠的黃濁眼瞳。
(不一樣。這人的眼睛……和之前的不一樣!)
首輪降界,無論鬼牙精兵或卒子,都是無知無識、狀若癲狂,既無人智,遑論溝通言語,狼鬼就更不消說。但奪走這人性命的瞬間,應風色清楚看見掠過對方眼底的驚恐、駭異,自知必死的絕望哀戚……那是理智尚存的證明。
——還能對話……不,須得從他們嘴裡撬出些什麼,關於這該死的幽窮降界的一切!
應風色背嵴著地,一磙即起,顧不得滿面血污,提氣大喊:“棍下留人!”揮散黃沙發足奔去,卻見馬車不知何時停已然住,就在燃燒漸止的“蘭若寺”前,以鉤鐮槍搭住車頂車架的兩騎仍維持原本的姿勢,腦袋軟軟垂落,鎖住半臉的鬼面下鮮血垂溢,胸口突出小半截箭鏃。
運古色和他做了一樣的判斷:跨上無頭騎士的座騎,取下鞍側弓箭,從後方一人一枝,登時了帳。應風色從不知這廝的騎射如此優異,疾行間開弓放弦,身前還有無頭屍礙手,一命竟毋須二射,考武狀元盡都使得,還來混什麼江湖?
阻之不及,應風色懊惱停步,扶腰喘息,心中五味雜陳,莫可名狀。
龍大方帶二姝趕至,見兩人攜手,眨眼間連殺六騎,佩服得不得了。還來不及開口,驀地江露橙低聲驚呼,嬌軀緊繃,這才認出眼前一身狼籍腥臭、形容恐怖的血人,竟是英俊溫文的應師兄,沒敢再近,掌裡言滿霜的小手亦是冰涼濕冷,不住輕顫。
“幽窮降界就是這樣。”應風色並未生氣,只是看上去有些疲憊蕭索,淡淡說道:“要趕快習慣,不要成為別人的負擔。”
馬蹄喀噠喀噠地響,言滿霜抬頭望去,終於“嗚”的一聲哭出來,運古色竟牽了一匹載著無頭騎手的健馬折回,斷首之屍的淋漓血腥與鞍上失禁的排泄物臭氣,熏得人直皺眉。
龍大方正欲斥喝,卻見運古色陰沉著臉,以棍尖敲著屍身的大腿。“這很不對勁啊,風雲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棗木棍底發出悶鈍的金屬聲響。定睛一看,鬼牙騎手的大腿俱被精鋼鐐銬箍在鞍上,馬鐙更是與所穿的鐵鞋牢牢鎖在一起,六人竟被拘於鞍頂,宛若囚徒。
“……他們是打算攔截,還是只被載著瞎轉?你說啊!”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19-12-31 05:56:54
第四十八折 憑誰乖離 恐玷徽音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應風色的冷漠令所有人都為之噤聲,不由自主地抽了口涼氣。“少時若有機會,你可以找個鬼牙兵卒問一問,若它除了殺你之外,還有聊聊天的意思的話。
“但你別礙著我的事。我只想活著、四肢完好的離開這兒,醒來時不用像把五臟六腑全嘔出來似,最好也別留下什麼心靈創傷……誰讓我做不到這樣,我便砍了誰。”揩抹著滿面血污,轉身朝馬車行去。
他們沒見他所見的,要論受到的衝擊,誰也比不上他,但應風色現在還不能崩潰,不能去想方才短短一霎間所殺,並不是在降界打開後妖魔化的異類,而是活生生、會恐懼會害怕,一心想活下去的人。
青年捏緊拳頭,指甲刺入掌心,感覺眼角鼻端比適才覆著泥血時更熱,還好其他人只能瞧見他的背影,心念微動,取出了那張銀色無光的鬼角半面戴上,以免被窺破內心裡的劇烈動搖。
“……他瘋了。”運古色喃喃道。言滿霜甚至忘了啼哭,怔望著應風色突如其來的舉動,蹙起柳眉,江露橙小退半步,嬌軀從緊繃到發顫,恐懼不言可喻。
“你們別……別胡思亂想。”龍大方最早回神,一揮胖手,強笑道:“降界裡神神叨叨的,多的是怪事,運古色你不也看過狼鬼、刀鬼,還有洗硯池的艷鬼麼?鞍上要不是裝了鐐銬鐵鞋,這些鬼牙兵能在夜裡縱馬急馳?早被甩下馬背啦,這有什麼好糾結的?
“再說了,師兄帶著咱們解令掙點,大公無私,這可不是大夥兒都親眼看見、親身體驗的麼?師兄所為,必有深意!就連戴這個鬼面具,也是為了……這個… …為了……”一下想不到好理由,正覺窘迫,還是遠處的師兄接過話頭。
“等你們也被鮮血內臟潑一臉,就明白九淵使者晉級的信物,為何是送一副面具了。我可不想被臟血弄瞎了眼睛。”應風色的口吻平淡,聽不出喜怒,衝眾人一招手。“過來瞧瞧。”
龍大方想也不想,快步趨前,而江露橙的遲疑幾乎不露形跡,牽著言滿霜跟了上去,最終連運古色也嘖的一聲,心不甘情不願地來到紅馬車前。
緋紅色的囍字燈籠映照之下,轅駕所坐哪裡是人?竟是一具套著衣裳的紙紮人偶,宛若隨棺火化的金童玉女。“見……方才是誰駕的車?”運古色繞馬車兜了一圈,四下眺望,始終不見有人,不由得汗毛直豎,但那個“鬼”字卻無論如何說不口。
應風色閉口不語,示意警戒,持劍打開車門,車廂內穿大紅嫁衣的,果然也是紙紮人偶,瞧著教人渾身發毛。
“前頭轡軛全配了鎖,徒手取不下來,模樣也與尋常所見大不相同。”應風色毫不意外,劍柄輕敲轅座,發出似空洞又非空洞的響聲。“我料這車裡全是精密的機簧設置,控制車輛行進、停止和轉彎。何時停下、要停多久,全由機括控制,用不著車夫。”
龍大方喃喃道:“這種事……能做得到麼?”
“你忘了太師叔說過的,風天傳羽宮和逍遙合歡殿的舊事?”見其餘三人一臉茫然,應風色耐著性子解釋。“數十年前,這兩個號稱是武林聖地的神秘組織橫空出世,引發了一場正邪大戰,最後證明是血甲門的陰謀。其中逍遙合歡殿便以機關著稱,曾造出不倚畜力、能自己行走的機關車來;這輛紅車還得靠馬來拉,相較之下,也算不了什麼。”一指輪轍:“我一直奇怪,這車不算大,何以需要四匹馬來拉,還留下忒深的車輪印痕。若車裡全是連桿齒輪之類的金木零件,那便再合理不過。”眾人恍然大悟。
“我只想不明白,他們為何要追這輛車……”應風色說著抱起雙臂,露出沉吟之色,片刻回過神來,見四人還在等自己解釋,不覺失笑。“抱歉抱歉,我一下走神了。在倩女幽魂的故事裡,鬼娶親的對像是聶小倩,她被黑山老妖擄走後換了大紅嫁衣,也出現在往冥府的迎娶隊伍裡。
“但我們這兒的聶小倩是露橙師妹,顯然馬車裡坐的'這位'就不是聶小倩,這輛車極有可能不是這個玄衣令的任務,倩女幽魂的線索全派不上用場。我在想,這車到底是要'逃'呢,還是要'闖'?”末兩句青年又陷入長考,那種喃喃自問的口吻眾人都聽熟了,但誰也不明白他在想什麼。
運古色繞到馬車後頭,棍尖砰砰砰連敲一陣,沒好氣道:“追著屁股後頭,不是要人,就是要東西。它們追的不就是這些箱子?”
車後疊捆著六隻木箱,木色深潤,八角包銅,鐵葉嵌口,鎖頭厚重,光看就覺得十分結實。相對於堅固沉重的外型,箱子的尺寸似又嫌小了些,兩尺來長、寬高尺半,扣掉箱材厚度,笥容十分有限。
造得如此嚴實,卻裝不了太多東西,只有兩種可能:要嘛所貯之物很重,裝多了抬不動,要嘛裝的東西很貴,要多也沒有。
當然又貴又重,也在其對應的範疇之內。
“這鎖我是萬萬砸不開的。”運古色朝箱面努了努嘴,直盯著應風色——正確地說,是盯著他手裡的半痴劍。“打開來瞧瞧,總比瞎猜更靠譜不是?”
龍大方心想:“都說'殺人越貨',師兄殺幾個鬼兵你發正義春,這會兒開人寶箱又不計較了。原來標準是這麼浮動的麼?”應風色似有讀心神通,撇他一眼沒讓多口,提劍削斷鐵鎖,掀開箱蓋,當中卻空空如也。
“他媽的!尋咱們開心麼?”運古色一一提起木箱晃搖,半點聲響也無,果然全是空的,氣得隨手扔開。應風色往掀開的箱中一抹,指尖沾著的塵灰木屑裡雜有些許銀燦,與龍大方交換眼色,俱未聲張,然而麻煩又至。
“麒麟兒!”運古色聲音裡透著一絲罕見的緊繃,眾人無不凜起,齊齊轉身。
“那個……是不是撈什子黑山老妖?”
又一騎破霧而出,應風色這才發現,周圍的霧氣似又比先前更濃,破廟那廂的火光漸漸沉落,原本嗆鼻的煙焦臭氣忽然嗅不到了,四野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馱著殘屍的幾匹馬垂頭漫步,不復先前甩沫狂奔的生猛。
這異樣的五感錯置,正是身處陣法之內的徵候,應風色驅散雜念收攝心神,擺出接敵架勢,沉聲喝道:“八九不離十,眾人小心!運古色,你與我打頭陣,江師妹負責保護言師妹,龍大方你同她們一道,等我叫你再出手!”緊要關頭,誰都不會傻到與他唱反調,紛紛點頭,摒息以待。
來人終至朦朧的黃月之下,只見他身材異常高大,連胯下所騎都比其余健馬高了大半個頭,黑甲披風,頭戴一頂極怪異的方形金盔,紋路造型宛若青銅鐘鼎,手提一柄銅色的長柄大斧,威風凜凜;下半臉不意外地嵌有金色的鬼牙半面,右腕應裹臂鞴之處,也為金色腕輪所取代。
較之先前六騎,巨漢的速度要慢得多,倒拖長斧,策馬緩行,反而予人更強的壓迫感。行至中途,他突然勒住馬韁,以斧尖往地上撈起一枚瓜實大小的物事,入手低頭,突然渾身劇顫,從逆光的剪影可清楚看見臂腿肌肉賁起,壓得鞍下巨馬嘶鳴倒退,彷彿難以承受其重。
那是應風色以鋼絲斬下的兩枚首級之一。
現在,他知道這輪鬼牙眾非是無知無覺的怪物,既有七情六欲,自也受血脈情感所牽絆,目睹親友同伴的斷首將有什麼反應,不用想也知道。“我去吸引黑山老妖的注意,由你來狙擊!”他對運古色低道,提劍點足,鷹掠般撲向巨漢!
運古色根本來不及說“不”。幾乎在應風色掠出的同時,那“黑山老妖”突然仰頭狂嘯,嗚嗚的吼聲震得運古色渾身氣血一晃,差點立足不穩;前方應風色身子歪斜,飛快交錯的雙腿踉蹌起來,黑山老妖卻一夾馬肚,掄斧迎上。運古色心裡直將雙方都肏飛了天:“它戴著那玩意兒還能叫?”連忙衝出接應,但人的兩條腿怎快得過馬的四條腿?
眼看雙方將遇,自己卻還差得老遠,奔過一匹健馬時摘下弓箭,急停瞬轉,弓步坐穩,拽弦搭箭,口裡咕噥低誦:“般若波羅蜜、般若波羅蜜……老子肏他媽射爆你丫般若波羅蜜!”颼的三箭齊出,直標金盔巨漢的面門!
——就算你有六條腿,還能快過弓箭不成?般若波羅蜜!
應風色沒料到巨漢一吼能有如此之威,腳步驟亂,敵騎旋即衝入長斧的攻擊範圍。來人雙目赤紅,迸出滔天恨火,額際頸間青筋暴凸,果然不是首輪狼鬼或鬼牙眾那種瘋癲的情狀,但比之鬼氣森森的刀鬼艷鬼,又有著它們所無的激昂情緒;斧刃瞬至,銳風刮臉,腦中僅只一念:“他在現實中,是何等樣人?我……又殺了他的誰?”
千鈞一發之際,三枝羽箭倏忽而來,卻只一聲勁響,巨漢揮斧削斷其二,側首堪堪避過最末一箭,箭鏃在他頰畔擦出細痕,血珠汩溢,緩緩垂墜。
應風色不及思考“他會受傷”代表的意義,著地一磙調整體勢,踏樹躍起,羽刃連出,半空中與長斧換過七八擊之多。巨漢與之交錯,策馬回頭,斧刃像被剪壞的窗花,開了七八條盈寸缺口。
巨漢再夾馬肚,正欲追擊,背後破空聲又至,本能掄斧掃落羽箭。
應風色逮到機會,再度踏樹躍頂,仗著半痴劍之銳居高臨下,搶先襲擊;巨漢回身時已落下風,斧法再妙,也避不過交擊勢老,“鏗!”斧劍交錯,長斧僅餘半截。
他起腳猛蹴青年,應風色以肘臂硬接這一記,遠遠摔飛,乘勢而退,起身時見運古色羽箭連珠,一輪勁射,目標卻是敵人胯下的坐騎。
待巨漢察覺時已慢一步,駿馬載著主人不敢大動作地跳躍閃避,被藏在箭雨間的冷箭正中額頭,應聲倒地;巨漢及時離鞍,並未被巨軀壓住,撫屍低吼,從背上拔下一柄鳳頭偃月斧,捨了應風色,朝運古色衝去!
運古色連發兩箭都被削落,一摸箭壺空空如也,連磙帶爬撲向道旁馬匹,摘下烏鞘長刀轉身一格,連刀帶鞘斷成兩截。若非應風色返回,半痴劍接過鳳斧狂擊,怕是落得身首異處收場。
這鳳頭斧不比方才的銅色大斧,色帶暗金,與半痴劍有來有去,斧刃雖被砍出缺口,畢竟不是一觸即斷;而同樣形制的斧頭,巨漢背上還有四把,旗靠似的插在一口扁平方匣裡。
應風色一時想不到武林中有哪個使斧成名的高手,對方的攻擊卻益發難當,驀地開聲嗚吼,連三斧將他砍倒在地,第四斧猛力一斫,斧刃撞斷在半痴劍上,空柄擊中應風色,猛將他掄飛出去,落地連磙幾匝,怎麼也撐不起身子。
“……師兄!”
龍大方提著赤霞劍加入戰團,運古色搜刮來兩柄短槍,與他並肩合戰,就連江露橙也圍上來,料見應風色倒下,始知形勢危殆,若不聯手除掉黑山老妖,只怕誰也活不了。
(不行……別靠近……糟了!)
應風色心急如焚,驀聽黑山老妖低聲嗚吼,原本繞著他打得有模有樣的三人身子忽一歪,宛如醉酒,巨漢掄斧旋掃,四柄兵刃三斷一脫手,兵主悉數倒地,誰也起不了身。
黑山老妖的金色半面與其餘鬼牙眾不同,似能在一定的距離內發出無聲音擾,聞者真氣逆行,血脈不暢,激戰間極為致命。應風色中招後還支撐了小一段,怕是巨漢初次使用,尚不嫻熟;後來在纏鬥中二度運使,便輕易將應風色擊飛,最終更一氣放倒三人。
巨漢扔下傷痕累累的鳳頭斧,取了另一柄來,血絲密布的怨毒雙眼掃過諸人,露出一絲殘忍快意。驀地一陣颼颼旋響破空而來,巨漢反手掄斧,卻撲了個空,單手摀喉,指縫間滲出鮮血,似被極細的鋼絲勒住脖頸。
昏黃的月下,鋼絲另一頭握在一抹嬌小人影手裡,那人單膝跪地,支起左臂的破魂甲,奮力繃緊鋼絲,與前方魁偉的盔甲人影形成鮮明強烈的反差。
誰也想不到,救星居然是這一位。
——言師妹!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1-27 21:57:38
第四十九折 欲綰青絲 巧結雙平
巨漢與幼女隔著長逾三丈的鋼絲對峙,懸殊的體型連“拉鋸”二字都說不上,絕望到令人心碎的地步。
言滿霜將破魂甲內藏的絲索悉數拉出,前端鋼釘打入一枚拳頭大小的石塊裡,權作拋擲的重心。即便如此,拋索本身就是門技術活兒,“黑山老妖”所穿的黑甲是有盆口也似的護頸圈領的,與鎖在頷間的鬼牙半面上下一夾,露出的脖頸還不足兩寸,要將極細的鋼絲纏卷上去,應風色自問沒把握能做得到,女童一擊得手,只能說是運氣好得不可思議。
但好運也僅到此為止。
巨漢盯著嬌小的對手,濃眉下的銳眼露出殘忍笑意,右臂連圈帶轉,將鋼絲在臂鞴上纏了幾匝,每一動都扯得言滿霜平移尺許,綠繡鞋在地上曳出兩道淺溝,無論她再怎麼使勁,渾圓小巧的翹臀幾乎坐到地上,仍是頓止不住。
這簡直是猛虎和松鼠間的對決。
應風色掙扎坐起,潛運內息,只覺經脈中磕磕絆絆,行之不順,彷彿原本平滑的管徑內憑空生出無數肉瘤凸起,雖不致害生,一時卻難以暢行,而言滿霜已沒有時間;靈光一閃,運起“天仗風雷掌”第十九式“雷風欲變”的心法化柔為剛,硬碾過各處阻滯,以打通血行鬱結。
黑山老妖一點一點將言滿霜拉近,女童全無抵抗之力,眼看兩人相距只剩兩丈多一點,言滿霜試圖踩抵突出地面的樹根,藉以穩住身形,豈料巨漢鐵臂一掄,將她扯得離地飛起,小小的身子被拋過樹頂,頭下腳上撞向地面!
“……滿霜!”
應風色只差一點便能打通阻塞的經脈,見狀幾欲脫力,忽覺有一絲不對。
言滿霜面對破廟裡的蛇陣時驚呼不絕,此際卻極之安靜,倒栽蔥似的體勢也極不自然,彷彿她早有準備,是以並不驚慌。但,這有可能嗎?如此造作,是為了對付如巨靈鐵塔一般、身負怪力的持斧巨漢?
嬌小的女童如一枚小小鉛錘從高空墜落,肩腰微動,敏捷地讓過一根橫里岔出的粗大枝椏,手裡的鋼絲掛上橫枝,等巨漢會意時已然不及,言滿霜的體重再加上墜勢的加乘,將巨漢拖得雙腳離地,被纏住頸臂的鋼絲吊上橫枝!
——好聰明的丫頭!
應風色沖開經脈阻滯,起身一撲,及時抱住將被巨漢體重吊起的言滿霜,運起“千斤墜”之法拿樁坐馬,卻幾乎穩不住身形,巨漢竟比他倆加起來還要重得多。千鈞一發之際,腰後被人向下一拖,卻是運古色恢復行動能力,連滾帶爬,撲前添加斤兩,江露橙也從後頭抱住女童,合四人之力拖住巨漢,不讓落地。
“麒麟兒!”身後只聞運古色沉聲切齒:“你要是敢放屁,老子同你沒完!”
江露橙一陣顫抖,白皙乳瓜的震動透過言滿霜的嬌小身軀,一絲不漏地傳將過來。“運師兄!這種時候就別說笑話啦,我……我手抖抓不牢。”
應風色抱著言滿霜的肩膀,另一手環住她的腰,將女童摟個滿懷,倒非有意輕薄,而是唯恐抓不住她的身子,復令巨漢再踏實地。
江露橙從身後抱住言滿霜,小腹壓上應風色的手背,她這麼個雙峰偉岸的豐腴身形,小腹卻平坦如削,竟無餘贅,雪肌絲滑,隔著衣布也能充分感受其膩潤。
少女似是緊張過甚,毫無所覺,緊緊將腹間摁於男兒手背,身子偶一上提,緊緻結實的肌感忽成了一團嬌腴綿軟,帶著纖茸柔卷的刮刺手感,鹿希色的恥丘與這醒發雪面一般的飽滿蓬鬆完全不同,令應風色不由得稍稍分心,才留意到是她。
被吊起的黑山老妖奮力掙扎,圍腰和層疊的裙甲似乎限制了他抬腿的幅度,無法踩蹬樹幹掙脫吊掛,但這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而已。應風色勻不出手來,驀地想起另一人,回頭大叫:“龍大方,赤霞劍!”
適才黑山老妖三度嗚吼,龍大方首當其衝,正面受到無聲音擾的衝擊,比運、江二人趴得更久,這時才好不容易掙紮起身,聽得師兄叫喊,不假思索,挺劍踉蹌衝至,朝巨漢腹間使勁一噼,暗金色的劍尖在層疊的甲片上劃出一條不連續的輕淺痕跡,莫說破甲,連繫甲的紐索都沒能削斷。
“難怪……難怪這麼重!”應風色驀然省覺:“這黑鎧絕非尋常革甲,同鳳頭偃月斧一樣,也是千載難逢的神器!”
被高高吊起的巨漢似也吃了一驚,銳眸由驚詫、恍然轉為凶狠猙獰,一腳踹向還沒反應過來的龍大方。
龍大方料不到他身上這副泛著烏亮漆光、皮革也似的護甲,砍落竟是青銅鐘鼎般的手感,被震得手腕生疼,差點握不住劍;怔愕之間,已遭巨漢起腳踢飛,落地連滾幾匝,嘔出大口鮮血。
“……龍大方!”“龍方師兄!”“再上啊!老子……快頂不住啦!”
龍大方摸索著金劍,撐拄起身,頓覺五內翻湧,地轉天旋,模糊的視線裡隱約見得巨軀扭動,下頭四人拉之不住,黑山老妖擺蕩起來,差一點就能踢到師兄的腦袋——韋太師叔說過,一個人一生中,至少會遇著一次成為英雄的機會,只消不惜此身、全力以赴,就能以英雄之姿為世人所銘記。“那為什麼……”他記得師兄如是問。“不是每個人都成了英雄,滿街俱是好漢?”
韋太師叔笑了。“因為'不惜此身'和'全力以赴',都不是容易的事。更麻煩的是:挺身而出的機會,不總在你準備好挺身而出時到來,它出現的時機,往往是你不方便、不願意,或者有更好的選擇的時候。這樣你都選擇了挺身而出,那才叫英雄了得。”
“或者是運氣很好。”師兄喃喃說道。
“對。”老人笑了。“或是運氣使然,在那個當下,沒有比成為英雄更好更迫切的選項。”
所以你運氣不好啊,黑山老妖。
員外郎似的白胖書生一抹頷漬,隨著胸中熱血滾沸,丹田裡似有一股邪火在隱隱竄升,他雙手握著赤霞劍,胸口那種悶重的感覺就像初次見到江露橙時那樣,悸動到會覺得疼痛的程度。這是錯過不再、好到沒法更好,一生只能遇上一回的好機會。當著江師妹之面,只能做英雄了啊。
“般若波羅蜜,般若波羅蜜……”龍大方輕輕念誦,邁步俯身,拖劍朝巨漢奔去,手中所握,彷彿是團烈火,炙卷鬚眉,蒸發汗漬——直到踩著樹乾一躍而起,迎著獵獵勁風睜眼,才發現赤霞劍真裹在熊熊赤焰裡,劍柄劍鍔的紋路綻出熾芒,灼痛了握劍的手掌。
但處於一生一度的英雄時刻,龍大方凜然無懼,從天而降,衣發逆揚,一劍標向那獰笑昂首、滿目譏誚的黑山老妖,從直欲脹破的丹田裡爆出驚天怒吼:“ ……死來,妖物!”
捲著赤紅火焰的金劍“剝”的一聲刺入鐘鼎似的黝黑頭盔,從楔形帽沿一貫而入,陡自盔後穿出,熱刀刺牛油般,滑順得無以復加。龍大方連人帶劍重重撞上巨軀,衝擊力道之強,底下拉著鋼絲的四人抵受不住,甲內的固定鎖扣鬆脫,絲索抽離,拉鋸的雙方倏然兩分。
應風色在半空中奮力扭轉,以背門著地,撞得眼冒金星,總算護住懷中女童。
忽覺觸手處又綿又軟,肉感十足,決計不是幼女的身板,本能地掐握了一把。言滿霜一驚,捂胸坐起,臀下又被某個勃然而起的壞東西頂了一下,堪稱是雙重打擊,忙不迭地逃了開去,小臉酡紅,垂落的散亂髮絲掩去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單薄的背心輕輕起伏著,不知是驚是怒。江露橙摟她肩膀細聲撫慰,兩人始終沒往應風色處瞧來,料想是言滿霜並未告狀。
回想起來,坐於他兩腿間的綿股渾圓有肉,絕非干巴巴未發育的幼女,那異常豐滿的乳房手感也是。應風色不知如何才得藏起這般傲人的雙峰,但言滿霜從頭到尾都沒提過自己的年紀,是眾人瞧著她嬌小的個子與稚嫩的長相,想當然爾地將她當成幼女;寬鬆突兀、宛若小孩偷穿大人衣裳的打扮,想來也是為了遮掩發育良好的身材,所做的偽裝。
江露橙對她的關懷不似作偽,應該也被蒙在鼓裡。言滿霜的實際年紀,若連女子都不易看穿,這可不是一句“陰錯陽差”就能揭過。應風色越想越覺這位言妹妹在裝小的演技上委實不容小覷,眼角眉梢等細微處格外有戲,毋須開口就能暗示周遭之人“我是小女孩喔”,自然而然,像入骨髓,堪稱神技。但她有什麼難言的苦衷,須得對初識之人隱藏年齡?
也可能是她早已習慣如此。
個中必有蹊蹺,然而卻非此際最重要的事。
應風色拾回半痴劍,謹慎地靠近雙手大開、仰躺於地,頭顱連著銅飾方盔被赤霞劍貫穿的巨漢,彷彿要確認他是否已經死透。金劍上的火焰熄滅,劍刃透著些許暗紅,白煙縷縷,熱氣灼人,夾雜著創口肌肉炙熟的焦臭。
青年撕下袍襴裹手,拔出赤霞劍,驚覺劍柄之燙難以久持,只能先擱在一旁,提起半痴劍,將黑甲鏈接處一一削斷,甲片散落一地。
“堂堂風雲峽的麒麟兒,居然幹起這等劫屍撿骨的勾當,你不是連這種黑心錢都要賺罷?還是這也能加撈什子點數——”運古色嘖嘖有聲湊上前來,驀地臉色大變:“不是吧,需要這麼變態麼?”
應風色痴劍一揮,剁下巨漢的頭顱,因新死不久,屍身血液未凝,大把的暗紅烏濃從斷口激射而出,持續片刻才轉弱。應風色不理運古色大呼小叫,提著沉重的首級避至一旁,刃尖由下而上,深入鬼牙半面與頰頷間的縫隙裡一削,另一邊也如法炮製,取下了半面。
首級兩側的頷骨上,各凸出小半截鐵釘似的異物,平滑的簇新斷面閃著金屬銳芒,自是半痴劍所致,敢情這副半面以鐵釘一類的物事鎖入頷骨,才無法以徒手取下。這殘忍的手法連運古色都被震懾,一時忘了叫嚷,瞠目片刻,回神時已冷靜下來,沉聲道:“你是為取面具才砍的頭?”
並不是。應風色在心裡說。
他是為確認巨漢的長相,才鐵了心取下半面,在與面具奮戰的過程中,發現從上方的空隙削不斷固定之物,下方又不免被身軀阻擋,才不得不砍下首級,卻順著他的話說:“至少其他的鬼牙眾不必再試了,這鬼牙半面與頭顱的連接點,無法輕易從外部破壞。”
被裝扮成“黑山老妖”的巨漢面孔扭曲,變形嚴重——畢竟額頭先被赤霞劍洞穿,又遭半痴劍斷頸——形貌與生前的模樣必定天差地遠,就算相熟之人也未必認得,只能說聊勝於無。
巨漢鬚髮作暗黃的枯草色,比褐色更淺,又說不上金黃,從眼口深鐫的皺紋判斷,年紀不會太輕,該是天命以上,未至耳順;眉毛異常粗濃,鼻樑軟骨有數處斷掉又長回去的痕跡,宛若斷崖棱峭;右頰有道從眼角拖至下頷的刀痕,傷疤並未畸肉橫生,可見刀快。整體來說,是一張特徵多到極易辨認的橫暴臉孔,應風色完全理解陰謀家用半面加鑿骨鋼釘這般粗暴的手法,以掩其真容的必要性。
他將半面上的鮮血抹淨,塞進懷裡,擱下頭顱,拖著屍身離開血泊,動手卸甲除衣,尋找其他可供辨認的特徵。
運古色以為他在劫掠寶物,回想方才交戰的驚險情景,黑山老妖周身算得上是寶的,除了那五柄鳳頭斧,當屬身上這襲烏不溜秋的甲冑,不想讓應風色獨吞了好處,隨手提起一片披膊,暗忖就算拿不了整套甲,好歹入手幾塊部件,佔個份子,讓應風色吐點什麼交換。豈料一提之下差點扭了膀子,不禁咋舌:“好……好沉!這不是皮甲麼?”屈指一敲,“當”的悶鈍聲響近於瓦片,指甲卻彈得隱隱生疼,觸感近於鑄鐵,但尋常鐵器決計沒有這般堅沉。龍大方的赤霞劍堪稱神兵,也只能在上頭劃出一道貓抓似的淺痕,若非那死胖子走了狗屎運,從楔形盔沿插將進去,這會兒五人早已完蛋大吉。
黑甲若全是由這種異材鍛成,也只能給熊穿了,起碼他運掩古色穿不了,披上整個人怕不是得大字形癱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滿懷恨意地去翻屍身背上斧匣,認真思考“要不拿柄斧頭也好”。
應風色解下黑甲,劃開衣布,巨漢渾身佈滿數量驚人的陳年傷疤,除了顯而易見的刀劍金創,也有拔出箭鏃造成的外翻式傷痕,說一句“身經百戰”絕非誇誇其談,比起比武成名的江湖好手,此人更可能出身軍旅,且是歷戰劫餘的沙場老將。
除此之外,還有另兩處吸引了應風色的目光。
巨漢左臂有明顯的駁續痕跡,骨胳錯位之大,已不能恃以動武,而上臂的肌肉較右臂發達得多,代表巨漢本是左撇子,因為慣用左手,久經鍛煉,筋骨才強於右臂,只不知何故被人廢去左臂,改以右手持斧;廢臂的時日不算長,約莫在這三五年間,故左臂的肌肉未見萎縮,仍能一眼辨出原本的慣用手。
以他斧法之強、實戰之難當,居然是以非慣用手來應敵,應風色不敢想像在巨漢左手未廢之前,對上他將是何等慘烈。而軍伍遠較江湖更封閉,即使卸甲歸田,也有自己的小圈子交換人脈,未必會在武林中拋頭露面,亮出字號行走;考慮到這點,另一項發現就益形緊要。
巨漢的左上臂有個比掌心略小的鳥形刺青,怎麼看都不像鷹鷲之類的猛禽,拱翼屈頸、長喙銳目,咬著一尾扭曲毒蛇,說不出的險惡。即使刺青隨著歲月增長略顯歪斜,那種令人不適的異樣感覺仍十分強烈。
搜索告一段落,見運古色還抱著斧匣嘀咕半天,沉吟未決,上前道:“你這樣不是辦法,我教你個法子。”雙手執斧,運勁交擊,鏗的一聲龍吟激越,其中一柄居然被另一柄砍捲了口子,再抽一柄如法炮製;三擊之下,最終僅一柄完好如初,暗金色的鋒銳斧刃絲毫無損,吹毛可斷。
“麒麟兒,你他媽賠我三把斧頭來!”運古色哇哇大叫,不依不饒。
“你傻了麼?”應風色正色道:“這種神兵利器,最好一傢伙能造出五把一模一樣的。只有這一把是正品!其他全是仿造的西貝貨,要是不嫌累贅,你就扛著練身體罷。”
在運古色的世界裡,就不知“丟臉”二字怎麼寫,聽他說自己確實撿了寶,還不用背上三柄破銅爛鐵,整個人都舒服了,收起那柄銅燦燦的正品鳳頭斧,裝模作樣道:“死羊頭就是不實誠,分明就不是成套的,幹嘛硬湊成一套的樣子?”
應風色微怔,驀地靈光閃現,擊掌道:“正是如此!老運,多得你一語驚醒夢中人!”取下那頂青銅鐘鼎也似、造型怪異的方形頭盔,反複檢查,在盔帽裡扳得幾下,喀喇一聲輕響,取出一枚掌心大小的骨白方塊來。
“你的'正是如此',我他媽永遠聽不明白。”運古色露出自暴自棄的疲倦笑容,湊近腦袋端詳。“這是什麼,加分大禮包麼?算我一份啊。”
那方塊六面雕滿古樸的紋飾,與盔帽相似,明顯出自一匠之手,其中一面刻成鬼臉的模樣,剩下五面依稀能辨出手腳、尾巴、腹部之類,整體並不恐怖陰森,反而有種討人喜歡的童趣。果然傳看到江露橙和言滿霜手裡,雙姝皆未排斥,江露橙還好奇地把玩了一陣;考慮到是從斷首的頭盔中取出,這反應算是不錯了。
“運古色無意間指出了一個關鍵。”應風色趁傳看之際,向眾人解釋:“我們以為頭盔和甲冑是成套的,事實上並非如此,刻意染成黑色,有著近似的紋飾,材質卻不盡相同。正因為這樣,龍大方才能一刺得手。”怕連巨漢自己都不知道,頭盔並非同黑甲一般,是用足以抵擋刀劍的異材鍛成,見赤霞劍砍不壞裙甲,以為方盔也有同樣的防禦效果,而未積極閃避第二次攻擊,以致被一劍貫破腦門。
“……就跟斧頭一樣。”運古色恍然而悟。“有背匣收容,看起來像是一套五把,其實原本就只有一把,匣子跟其他四把是後頭追加的假貨,全是套路。”
應風色點頭。“頭盔既是刻意的偽裝,裡頭藏有觸發隱藏任務的道具,想來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鬼面方塊入手,五人的事輪居然有兩百點的進帳,猜測應是“觸發血衣令”和“首度觸發血衣令”的獎勵。龍大方雙掌被赤霞劍燙脫了一層皮,受創不可謂之不重,但英雄的待遇畢竟不同一般,江露橙將披帛撕成長條,為龍方師兄裹傷,照拂可說是無微不至,備極關懷,言笑晏晏,胖采臣快活得差點靈體出離,莫說手掌剝皮,便剝全身的皮他都肯幹,樂呵呵得像個傻子也似。
言滿霜照例窩在江露橙身邊,宛若依人小鳥,包含運古色在內都認為她以鋼絲加石塊纏住黑山老妖的脖頸,爭取到後續龍大方得以擊殺變異魔物的寶貴時機,是至極的勇氣與絕好的運氣之展現,大大夸讚了她一番。只應風色抱持不同的看法,持續暗中觀察著。
斬殺老妖不久,那輛大紅馬車突然自己動了起來,向前駛入夜霧。
應風色心念微動,抄起半痴劍掠向一匹無主健馬,嚓嚓幾聲,削斷了把鬼牙騎手固定在鞍頂的鐐銬,拖落屍首,揚聲道:“大夥兒上馬!咱們跟著馬車走。”將韁繩遞向江、言二姝。
紅馬車持續加速,眾人沒有太多時間猶豫。水月停軒位於斷腸湖畔,門下弟子撐舟泅泳那是不成問題,但騎馬可不是件容易的差使,江露橙有很大的機會不諳此道,應風色原本想藉此撬一撬言滿霜的底,豈料江露橙竟不遲疑,拉著女童接過韁繩,先幫她蹬上馬鞍,跟著翻身直上,跨坐在言滿霜身後,熟門熟路,顯然也通馭術。
應風色暗暗稱異,面上自是不動聲色,與龍大方、運古色各拉一騎,半痴劍、赤霞劍與鳳頭偃月斧均是削鐵如泥的利器,利落地卸下鐐銬殘屍,四匹健馬迎頭追趕。
應風色騎在最前面,距馬車始終有一箭之遙,所幸沒有跟丟,緋紅色的囍字燈籠未出視界,清晰可辨;龍大方與江露橙並轡於後,運古色押隊,避免敵人突然衝出,殺得眾人措手不及。
他趁著馬匹還未放蹄狂奔,取出銀色半面戴上,又撕下衣擺裹起破魂甲,後頭諸人見了也依樣畫葫蘆,取布條裹住臂甲。按應風色所想,若此輪鬼牙眾和他們一樣,也是被羽羊神抓入降界儀式,身不由己,有沒有可能這些個鬼牙眾也有使令要解,也須掙點數求生?這麼一來,鬼牙眾和九淵使者就是彼此競爭的關係——為了弄清楚這點,他故意戴上銀色半面,卻把臂甲遮掩起來,如果後頭出現的鬼牙眾因此躊躇,那就坐實了應風色的假設。料不到隊友們有樣學樣,應風色回頭瞥見,頓有些哭笑不得,要解釋也已來不及,索性將錯就錯。
夜間馳馬十分危險,控韁的四人沒敢分神開口,全神貫注;穿過一片乳色濃霧後,紅馬車又慢了下來,直到一棵光禿禿的大樹前才完全靜止。那樹的樹幹堪讓三四名成年男子伸臂合圍,高逾兩丈,恣意指天的枝椏猶如鬼爪,無比磣人。
“這是什麼鬼地方?”運古色縱馬上前,環顧四周,壓低聲音問。正巧天際飄過一片雲,遮去皎潔的月光,再加上霧露初散,燈籠的光照未能及遠,三丈開外的東西只能看到些許輪廓起伏,委實不知此身何在。
應風色在夜風裡嗅到一股異味,那鐵鏽般的氣味似血腥非血腥,像在血裡摻了什麼似的,忽聽江露橙驚呼:“動了……它又自己動了!”連忙舉起運日筒湊近眼前,果然輪面再變,這一掉頭的卻是地輪,由“幹”轉到了“兌”。
這代表他們來到第二個玄衣令的任務地點麼?應風色暗自沉吟。
要真是這樣,敢情第二輪降界的玄衣令是線性結構,使者們被扔到一條線上的各個點,而終點就是最後那一處,只要跟著大紅馬車走,就能抵達目的地。應風色他們的運氣最背,被扔去的“幹”卦是第一個玄衣使令,相當於起點的位置;起點若是“倩女幽魂”,那這裡又是什麼?
光禿禿的鬼樹下似乎立著一塊碑,應風色翻身下馬,不敢大意,提著劍緩緩接近,樹影連囍字燈籠的光都遮去大半,鼻尖幾乎要貼上石碑,手眼並用,才勉強辨出是“涇陵界”三字。
“涇……陵……界……”一陣乳脂溫甜的幽香竄入鼻尖,卻是江露橙湊上來,小手在碑面一陣摸索,偶與應風色的指掌碰觸,也大大方方地毫不拗捏,兩丸白水銀似的翦水瞳眸回映著若有似無的幽微月光,在樹影里分外晶亮。
應風色卻陷入沉思,無暇理會少女小手的溫軟膚觸。
看來,第二枚玄衣令所借是“柳毅傳書”的故事了。
相傳金貔朝有書生名喚柳毅,趕考不中,在返鄉的途中經過涇水,遇見一名容貌絕豔的牧羊女,正自傷心垂淚。柳毅甚是不忍,上前詢問,牧羊女自稱是央土泊陵湖龍王三公主,依媒妁之言,嫁與涇河龍王二皇子,豈料丈夫風流無行,婚後不履行夫妻的義務,反與婢女侍妾胡天胡地,冷落正妻;龍女向公婆哭訴,公婆寵溺愛兒,不肯主持公道,將她拘禁在涇水畔。
柳毅聽得義憤填膺,為龍女千里送信,返回泊陵,泊陵龍王的弟弟灌塘君生性暴躁,聞訊立刻飛至涇水,生吞了薄倖的涇河二皇子,救迴龍女,因龍女對柳毅暗生情愫,最後更撮合二人,玉成美事。
“這顆光禿禿的大樹,該是柳毅掛物求見泊陵龍王的'社橘'。”應風色心中暗忖,卻沒有說出口,思緒忽被不祥的預感所攫,此地既是第二枚玄衣令的舞台所在,為何不見有九淵使者?難道……全被殺了麼?當中有沒有鹿希色——雲破月來,皎潔的銀色月華遍照荒野,赫見前頭十餘丈處遍布屍骸,鮮血與殘肢飛散在白茫茫的大地上,那怪異的白霰覆滿野草泥土,閃閃發光,勝似瑞雪,但這時節是決計不能下雪的。
“我肏!是誰幹的……”運古色熱血上湧疾衝而出,忽又停步,忍不住揉揉眼睛,瞠目結舌:“等、等一下!怎地死的大多都不是人,那是——”話沒說完,旁邊傾圮的木板牆底“嘩啦”地一掀,竄出一條披著連帽斗蓬的人影,呼嘯著一杖朝他腦門掃落!
同一時間,“社橘”的禿樹頂和樹根裡的埋伏齊出,各自盯緊了目標,五對五一個也沒落下,敵暗我明,偷襲的一方佔盡先機,包圍圈倏地收攏,完全是不留活口的狠厲打法!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1-27 21:59:28
第五十折 月下獨枝 花開鏡映
從社橘頂躍下、刀噼應風色的那人身材高?,肩胸卻較尋常男子窄削,一身蟒袍獵獵飛降,可見鬆垮;面孔雖逆著光只見輪廓,隨刀風刮至的幽香汗澤卻無比熟悉。應風色及時挪劍,以鞘殼接招,以免毀去刀刃,見來人落地變招,掄刀復來,趕緊扯下銀色半面,橫劍喝止:“……鹿希色,是我! ”
刀至中途倏然偏轉,女郎擰腰止鬥,不覺搖散了一頭汗濕的濃發,似笑非笑:“幾時出家了?道長此後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修為怕要一日千里啦,可喜可賀,可喜可賀。”應風色上前拉她袖子,又不好做得太明顯,悄聲道:“別……為解使令身不由己,我這不是扮燕赤霞麼?笨兒子都還沒生哩,要近女色,要近女色。”
“瞧見了,隨身帶倆標致妹子不是?道長這是求子心切哪。”女郎淡道,面上雖是不冷不熱,卻聽得應風色汗毛直豎,趕緊賭咒發誓,絕對沒有拈花惹草,只近希色,其餘免談。
鹿希色眼角眉梢掠過一抹笑意,咬著薄唇並未接口,低頭輕呼:“這便是半痴劍?給我瞧瞧。”取來把玩,前事彷彿從未提起過一般。
被分配到第二關“柳毅傳書”的,除了鹿希色之外,還有顧春色、高軒色、平無碧,以及雙胞胎之中的哥哥何潮色。
何潮色負責收拾的對像是江露橙,然而,在面對淡紫訶子也幾乎裹不住的跌宕雙丸,還有透出薄薄紗袖的香肩雪臂,血氣方剛的少年眼睛簡直不知該往哪兒擺,被凌厲快劍殺得左支右絀,若非應風色喊停,莫說披創見紅,以江露橙出劍的狠辣機敏,丟了性命也不奇怪。
見新成員是兩名女子,言滿霜更連少女都稱不上,至多就是女童,眾人稱奇之餘,紛紛把羽羊神罵上了天。
龍大方見何潮色難得畏首畏尾的,不住拿眼角偷瞄露橙師妹,朝他後腦杓狠狠敲了個爆栗,端起師兄的架子,老氣橫秋道:“沒規矩!好好同你江師姊打招呼,你們夏陽淵平常是這麼教的麼?”何潮色疼得眼角迸淚,捂著腫起一包的腦殼兒,悻悻還口:“說不定是師妹啊。”
江露橙噗哧一聲,以手背掩口,露出粉橘色的酥瑩掌心,襯得五指纖纖,宛若玉筍。“你們奇宮的人說話好有趣。”與餘人通了門派姓字,又替言滿霜引介。
龍大方本想給何潮色個下馬威,教他莫打未來師嫂的主意,這下兩人倒有說有笑起來,聊得比自己還熱絡,不好明著擺臉,乾咳兩聲,假意張望些個,不覺提高了音量:“這麼說來,只有何小弟被落下了?”
何潮色聞言一怔,原本神采飛揚的模樣迅速黯淡,欲言又止半天,垂首低道:“我……沒感覺疼,他應該是平安無事的。”應風色道:“不在這一關,便在下一關,趕緊接應便是。”何潮色稍稍打起精神,卻見高軒色把手裡的兜鍪往地面上一摜,怒氣騰騰:
“說得比唱得好聽!咱們困在這兒多久了,天殺的怪物一批接一批來……下一關?你倒說說關卡在哪兒,指將出來,老子打出去給你看! ”他披了身金燦燦的甲冑,不同於黑山老妖的詭異鐫鎧,就是戲台子上常見的武弁打扮,土鱉不說,被摜在地上的髹金兜鍪兩側各有一隻螯鉗,頭頂還有一對連著蟑螂須似的大眼珠子,越看越像——“沒錯,就跟你想得一樣。”何潮色揚了揚手裡的蝦形兜鍪,轉過背門那個大大的“兵”字黑繡。“他是蟹將,我是蝦兵,就是守龍宮的那種。”
難怪高軒色一臉陰沉,想死的心都有了。
龍大方辛苦地憋著笑,一一望去:鹿希色穿得活像個太平王爺,華服錦靴,摘下的金冠掖在腰帶裡,估計是嫌打架礙事,應是龍女的叔叔灌塘君;平無碧的袍服又比她更華貴,頭戴九旒鷩冕,金履服劍,肯定是龍女之父泊陵君。
至於扮成龍女的不是別人,正是鰲躍門的新秀顧春色,看他一襲粉色繡裙外罩綴了兔毛邊兒的雪白連帽斗蓬,手持牧羊用的長杖,襯與清秀的臉蛋,龍大方倒也不覺得不合適,應師兄卻露出一臉惡寒,死活不理顧春色的含笑問候,當他是擺設一般。
“既是'柳毅傳書',那柳毅人呢?”運古色突然問。
“……死了。”鹿希色指著遠方那一大片的殘屍斷體,淡然回答:“來不及問名字,總之不是山上的。另兩個也是男子,扮成涇河龍王夫妻,其中一個同柳毅一樣,死於獸群踐踏,另一個說要找路出去,自己跑進夜霧裡,再出現時已是一具死屍,掛在牛角之上——”
“等、等一下,我都聽糊塗了。”龍大方扳著手指數數兒。“所以,原本不只你們五個,還有另外三個九淵使者?什麼獸群,什麼牛角……師姊妹子,你說的每個字我都明白,怎串起來全聽不懂?”
運古色指著攤散在遠處的屍骸。“我方才就覺得奇怪,滿地的屍體殘肢瞧著挺嚇人的,但仔細一看,裡頭就沒幾具是人。我有看見羊的、牛的……個頭最大的那幾片是馬屍罷?合著你們是有病還是怎的,沒事在這兒虐待動物?”
“虐待動物?”高軒色突然激動起來,要不是被平無碧與何潮色拉住,怕已衝運古色揮舞拳頭。“那些天殺的畜生!帶著火,帶著雷光……見人就咬……肏他媽的……你們來啊,老子殺光……嗚嗚……殺光這幫畜生……”力盡坐倒,捂著臉雙肩顫抖,指掌間傳出似笑似哭的低咆。
言滿霜嚇得躲到江露橙身後,雙姝齊齊退了幾步,又隱約覺得這人崩潰的樣子有點可憐。仔細一瞧,無論鹿希色或顧春色,無不是披頭散發、衣衫紊亂,口唇乾裂、面色白慘的模樣,怕是經歷了連場惡戰,勉強支撐到現在。
鹿希色定了定神,扼要地把前事說一遍。
她們初到時,除了光禿禿的“社橘”外,周圍還有幾間茅草房子,分置著裝扮用的服裝。八人離屋會合,並沒有立即想到“柳毅傳書”,隨著禿樹上的三十二字血書消散,大批鬼牙騎手馳出夜霧,經過一翻激戰,總算被鹿希色等全殲,順利地奪下武器。
尚不及與三名新成員互通姓名,地面一陣震動,一群頂著金屬銳角的怪物衝出霧露,朝八人狂奔而來,扮演柳毅和涇河龍妃的兩人就這麼死於陣中,肚破腸流、屍身殘破,也不知是被銳角頂死抑或被踐踏而死。
獸群最終被砍死大半,其餘不知所之。端詳獸骸,發現是生於西山道西北邊的大角盤羊,體型較東海本地的羊要大得多,有人在其蜷角末端裝上了磨利的鑌鐵尖刺,殺傷力暴增,加上羊性從眾,群裡只要有一頭開始奔跑,餘羊便緊追不捨;至於溫馴的羊性何以變得如此狂暴,眾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接在大角盤羊後頭的,是牛。
砍死之後,看著是尋常水牛,但雙角裝上利刃、牛尾巴綁著點火的干蘆葦,身披彩綢的奔牛在黑夜裡看來,絕對是最恐怖的夢魘,瘋狂衝撞的牛隻將屋舍夷為平地,眾人只能躲到社橘上頭。接著,是拖著鐵鍊、鏈上如流刺般綁滿利刃,發狂般追著人的馬匹……
當應風色等人偕馬車而至,鹿希色以為是第四波的攻勢,羊、牛、馬之後接著人,似也合情合理,才決定搶先出手。
“這些被驅趕而至的獸群,應是'雨工'。”應風色抱臂沉吟。“也就是龍女在涇河畔放牧的羊。在傳說裡,它們是天上的雷電所化,雖有羊的外型,然而並不是羊。”想了一想,抬頭說道:“看來這便是第二關的規則了。使令未解,術法所化的夜霧便會將我們困於此地,然後一群接一群地放進'雨工'來,直到我們抵擋不住為止。”
高軒色咆哮道:“屋子都給踩平了,還解個屁使令!”
他三番兩次出言不遜,應風色也不是沒脾氣,當此之時,無意與他纏夾不清而已,不欲貶低自己的形象,含笑舉臂,環顧眾人:“大夥兒若信得過我,我有七八成的把握能夠解令。一塊來罷。”龍大方、江露橙見識過他妙解“倩女幽魂”的本領,絲毫不疑,鹿希色就更不用說,一一疊掌,只高軒色扭頭不理,任憑平無碧怎麼拖也拖不動,只能放著不管。
“願同師兄解令!”眾人齊聲脫口,締結約定,遠處忽傳來一聲狼嚎,嗚嗚咆吼此起彼落,九淵使者們面面相覷。
“馬之後來的是狼……”運古色喃喃道:“成心不讓人活了啊。”
顧春色微微一笑。“看來也只能寄望長老出手,救一救我等了。憑此間地勢,還有眾人手裡的器械,應付不了豺狼之類的食肉獸。”
應風色沒敢耽擱,朝刻著“涇陵界”三字的石碑走去。
“這回我明白啦。”運古色擊掌道:“涇陵界和社橘,一個是龍女婆家,一個是龍女娘家,並置於此,那還傳個屁書?兩者既相互矛盾,必有一個藏了解令的信物。但你怎知是藏在碑裡,或在樹里,還是倆都噼開瞧瞧?”解下鳳頭斧,躍躍欲試。
應風色笑道:“在這個故事裡,選哪個是已經定了的,可不能都噼了。”將碑石攔腰兩分,飛出條銀燦燦的鱗紋腰帶。應風色攫入手中,躍上“社橘”,系腰帶於樹頂,熟悉的震盪自樹底轟然而出,術法運作的異樣波動漫過身體,劈啪一陣細碎裂響,社橘底部居然“裂”了開來,似乎憑空出現了一處坑洞;樹頂的應風色立身不穩,一時間無法躍下,進退維谷。
“……從另一邊跳下來!”鹿希色關心則亂,忙湊近坑邊,抬頭叫道。應風色解下了銀鱗帶子,本著“肥水不落外人田”的原則,勉力將腰帶扔給女郎,為防眾人起疑,嘴裡不忘喊道:“帶子給你,一會兒解令用得上!”
“怎生用上?”槓精本能發動,鹿希色想也不想衝口而出。
應風色差點暈倒,見眾人目光全聚集在自己身上,也不能稀里呼嚕隨口蒙混,逼著自己想理由:為何腰帶要給灌塘君?柳毅把腰帶掛上社橘,見到了泊陵龍王,說出龍女的遭遇,龍女的叔叔灌塘君暴怒,化成龍形飛到涇河,與涇河小龍大戰一場,生吞了天殺的侄婿——思慮至此面色丕變:“小心!”已來不及了。坑底亮起兩枚燈籠也似的碧磷幽光,“嘶”的一聲怪響,長影竄出,卷住鹿希色,竟是條通體銀鱗、長近三丈的巨蟒!
蟒蛇的身徑比應風色的大腿還粗,纏了鹿希色幾匝都沒短上多少。應風色從未見過如此巨長的蛇虺之屬,卻知只有蟒蛇才能長到這等駭人身長,蟒類無有毒性,殺死獵物全憑纏絞,鹿希色極可能在瞬間就被勒死,沒敢拖延,舉劍躍下,徑朝蛇首噼落!
誰知巨蟒動作極是靈活,腦袋一歪,輕巧避過,長尾旋掃,狠狠擊中應風色身側,掃得他身子失去平衡,飛撞社橘,落地幾欲昏厥。
運古色與江露橙、言滿霜都怕蛇,見如許巨物,莫不魂飛魄散,雙腿軟到連逃命都沒法子,何潮色、平無碧、高軒色一人拖一個,死命帶離現場。可用的戰力只剩兩名,龍大方擎出赤霞劍,顧春色拾起鳳頭斧,卻被吐著叉信的龐大蛇首所懾,無法接近。
應風色拄劍而起,見蛇圈外濃髮披散,鹿希色似一動也不動,心底涼透,咬著滿口鮮血,沉聲低道:“你們倆攻擊蛇尾,蛇頭交給我來。 ”龍大方怕他失去了理智,澀聲道:“師兄,這太危險了——”
“動手!”吼聲未落,應風色揮劍躍出,顧春色也隨之而動,兩人一前一後,逼得巨蟒首尾不能兼顧,果然未如適才那樣,再出現冷不防地被蛇尾掃中的情況。龍大方見狀,趕緊跟上,與顧春色牽制住不停旋掃的長長蛇尾,飛砂走石間頻頻迸出鮮血殘鱗。
兩人其實什麼也瞧不見,不過仗著劍斧之利,勉強護身而已。然而砍噼的同時快速移位、絕不停留的策略,反令巨蟒無從應付;每當想回頭咬死這些搗亂的小蟲子,前頭的應風色便逮住機會,攻擊頷下、腹間等沒有鱗片保護的柔軟處,益發難當。
接近一瞧,巨蟒的下巴也嵌著金光粲然的鬼牙狀護頷,腦殼罩了頂兜鍪似的盔帽,額間一角,十分猙獰威武。這些都是身外之物,畜生無有人智,並不會拿來戰鬥,但由於咬吞時的角度使然,半痴劍十有八九砍在護頷兜鍪之上,無法造成致命的傷害。
應風色發現巨蟒會閃避劍尖攢刺,靈機一動,打橫半痴劍掃去,果然長蟲張口咬落,但利牙豈能與神兵爭鋒?半痴劍無聲無息削落幾枚污黃尖牙,斬開嘴角,本擬將蛇首橫裡一分為二,豈料“鏗”的一聲斬上盔帽兩頰的護葉,厚進一寸的護葉雖被斬裂,但應風色的勁力亦是強弩之末,劍刃被鑌鐵裂口嵌住,進退不得。巨蟒牙崩嘴裂,痛得閉口昂首,就這麼連人帶劍將應風色甩至半空中,發狂似的左拋右甩,力道之大,甩得應風色鬆脫雙手,摔落地面。
飛卷的塵沙之間,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蛇首轟然倒落,砸得地面隱隱震動,陷出一枚淺坑來,差尺許便要砸在應風色身上,來個同歸於盡。
“……應師兄!”龍大方揮散塵沙,見應風色腳踩著巨蟒側首,奮力從護葉間拔出半痴劍,對著蟒身一陣砍斬,從鮮血臟腑間拖出鹿希色。女郎面色灰敗,美眸緊閉,一動也不動,看上去已無生機;應風色卻不避蛇血腥臭,撬開女郎牙關捏住鼻尖,以口相就,渡入氣息,又以雙掌按壓她飽滿堅挺的胸脯。
如此反复幾度,直到眾人都圍上前來,仍不肯停止。龍大方瞧得一陣鼻酸,不知該如何勸他節哀,忽聽女郎“唔”的一聲昂頸吞息,胸口劇烈起伏著,居然又活過來。
應風色一抹面上血污,也把眼角的淚漬抹去,以免被旁人窺見,瞧著鹿希色濃睫微顫,終於睜開了眼睛,忍不住將她抱了滿懷,笑著低聲道:“對……對不住,我手腳太慢了。那長蟲好……好難應付。”驚覺自己語帶哽咽,便不再說話,仍止不住笑意。
“遲到……總比不到好。”女郎微笑道:“況且……長蟲是我殺的,也不是你。”
眾人這才發現,蛇腹間插了柄短刀,直沒入柄,竟然是巨蟒的致死之傷。
原來鹿希色在被蛇軀纏卷的剎那間,便將短刀插入鱗片間隙,雙手握住刀柄,抵緊身軀。巨蟒一絞之下疼痛難當,就沒再繼續纏緊,否則以它力量之大,莫說絞死鹿希色,怕連全身骨胳都能絞得寸裂,絕無生機。
她休息片刻緩過氣來,便即起身活動筋骨,看來並沒有受到什麼嚴重的傷損。
“看來第二關的守關者,便是那個欺侮龍女的涇河二皇子了。”龍大方喃喃說道:“最終它死在灌塘君的手裡,這解法可說是無可挑剔。只是羽羊神也真是神通廣大,上哪兒找來這條大傢伙?蘭若寺的蛇陣簡直沒法比。”
“擅於役蛇者,沒準也擅於養蛇,起碼精通蛇性,知道什麼地方容易有巨蟒棲息,剩下的就是抓捕而已。連蛇陣都弄得出來,弄條巨蟒我反而不覺得奇怪。”應風色撬開巨蟒頭部的盔帽,果然得到第二枚鬼面方塊,色作青銅,一如蛇鱗,順便向第二關諸人解釋了血衣令隱藏任務的事。
如同首關,使令一解,紅馬車不久便開始緩緩移動,眾人迅速分配馬匹。
四騎至多能載八人,眼下共有十名使者,應風色索性扯掉轅駕上的紙紮人偶,與鹿希色並肩而坐。大隊馳入夜霧,術法運作的異樣透體而過,眾人心知這回不會再鬼打牆似的繞回原處、怎麼走也走不出,而是徑往下一關去,忐忑中又不免有些好奇:繼“倩女幽魂”、“柳毅傳書”後,第三關又是什麼樣的異化腳本。
“應師兄……”紅馬車還未啟行之前,江露橙趁著旁人不注意時,湊近何潮色問:“與鹿師姊是一對兒麼?我瞧應師兄對她挺好的。”何潮色笑嘻嘻道:“我不知道。但應師兄對誰都挺好,換了你給蛇卷住,肯定也救你。”江露橙笑道:“那就好。我沒鹿師姊那麼能幹,沒人救我可不行。”
馬車在月下的山野賓士一陣,再度駛入霧中,隨即聽見潺潺流水聲,以及夾雜其中的刀劍鏗響。應風色攀著車頂起身,舉臂示意眾人提高警覺;霧露一散,月華再現,赫見前方的緩坡之下,一條銀帶也似的蜿蜒小河回映著粼粼波光,河上似乎架著浮橋一類的物事,距離太遠再加上不住閃爍的水光月光干擾,一時之間瞧不真切。
令人心驚膽戰的,是沿坡可見的散落屍體。
黑衣金面的鬼牙眾不過三五具,其餘全是戴著破魂甲的九淵使者,粗粗一數就有七八具之多,半數以上僅著單衣、赤著腳板,手無寸鐵就更不消說。浮橋之前,四名鬼牙眾困戰二人,其一穿著縣令也似的寬大官服,足蹬粉底官靴,披頭散發、手持長劍,與一名提著九環大砍刀的鬼牙兵鬥得激烈,看似勢均力敵,卻不是何汐色是誰?
另一位卻是身形苗條的女子,穿著類似道門女冠的裝束,長腿削肩,尤其腰肢薄窄,細得令人心動,彷彿稍稍用力便欲斷折;“柳腰”的這個“柳”字,到這裡完全就不是形容比擬,而是活生生的白描。
這般纖薄的身子,下半身卻是曲線宛然,半點也不嫌瘦硬:不僅裙布裹出兩瓣渾圓挺翹的臀股,修長的大腿更是肌肉結實,趨避之間,繃出裙底薄透的白褌,足見鍛煉之勤,甚至讓人忍不住揣想,被這雙大腿的主人跨騎在腰上時,該是何等銷魂的滋味,與清聖秀美的女冠裝束形成強烈的反差。
儘管外表引人遐思,女子手中的兩柄長劍卻是異常凌厲,以一敵三不落下風,眨眼工夫,三名對手不是傷了肩臂,就是大腿受創,接連退下,從圍觀的七八名鬼牙眾中再補上三人,輪戰生擒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紅馬車放慢速度,韁繩收卷,即將停住,應風色偕鹿希色掠下轅座,轉出半痴劍的羽刃,回頭叫道:“河畔地濕,下馬步戰!江、言二位師妹不必來,留一位保護即可!”河畔鬼牙眾聞聲回頭,那苗條女子趁機刺死一人、刺傷另二,反手砍了持九環刀的鬼牙兵一劍,拽著何汐色突圍,其果決的判斷與利落的身手,令應風色不禁叫了聲“好”。
倒下一名鬼牙眾,河邊還有十人之譜,戴著鬼牙半面、金輪圈腕的鬼兵卻沒有追上前去,反而愣在當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無措,活像是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物事。
最後不知是誰發了聲嗚喊,鬼牙眾才各挺兵刃,卻非追向女子與何汐色,而是朝應風色處來,個個額爆青筋,眼迸恨火,連帶傷的都不肯落於同儕之後。
——果然是這樣!
他們認准的,正是應風色所戴的銀色獨角鬼面。眼看鬼兵將至,颼的一聲破風勁響,一枝羽箭穿透了最前頭那名鬼牙兵的胸膛,射得他向後彈飛,被牢牢釘死在地上。
後頭運古色跨於馬背,挽弓搭箭,口中念念有詞,若非粗口,約莫就是“般若波羅蜜”之類,弦筋一放,又一名鬼牙兵倒地。留他照看江言二姝,倒是個巧妙安排,應風色與龍大方交換眼色,彼此心照不宣,半痴劍神鋒之所至,將一名鬼牙兵連人帶刀砍成兩段;鬼牙眾錯愕之際,又遭冷箭放倒兩人。
這批戴著金色腕輪的鬼牙刀客,武功、裝備等與首輪不可同日而語,但較之奇宮弟子,畢竟還是差了點兒水平,赤霞劍、鳳頭斧的破甲破兵效果亦佳,遑論削鐵直如無物的半痴劍,輔以運古色一輪神射,交戰不過片刻,鬼牙眾團伙幾被全殲。
應風色刻意放兩名傷重的突圍,橫劍攔住了意欲追趕的苗條女子,遙對運古色打了個手勢。運古色同江、言二姝嘰嘰咕咕半天,三人齊齊下馬,江露橙帶著言滿霜,在他的掩護下截住那兩條漏網之魚,手起刀落,頓時了帳,這才趕來與諸人會合。
“這是做什麼?”那苗條女子瞧得皺眉。“你們……又是什麼人?”
“自己人。”龍大方敲敲裹著黑布的臂甲,本欲搭話,女子卻對他嘻皮笑臉的模樣格外不喜,柳眉深蹙;美眸環掃周圍一圈,冷不防地一抖右腕,長劍已架於應風色頸間。誰都沒料到她有這一著,應風色倒不怎麼驚慌,從容笑道:“姑娘這又是做什麼?”
苗條女子冷哼一聲。“你瞧著像領頭的,擒賊先擒王。”
近距離一瞧,才發現她並未如遠觀時那樣的高?,之所以看著苗條,蓋因天生扁身,胸細腰薄,配上巴掌大小的瓜子臉蛋,宛若一片剔透的玉雕蒲葉,女冠的纏腰裹著扁窄的腰肢,彷彿能以雙掌抵指合圍,纖細到了不可思議的境地。
女子年紀與江露橙相若,最多也就十七、八歲,儘管打得渾身香汗淋漓,厚厚的瀏海全黏在小巧的額頭上,仍看得出鼻樑高挺,杏眼桃腮,兩側額發垂落,襯與蓬鬆微捲的鬢絲,不但美貌出眾,還頗有幾分仙氣。
但總抬著尖細的下巴、柳眉緊蹙的模樣,彷彿看什麼都不順眼,實在教人喜歡不起來,遑論對救援的友軍出手的莫名之舉,便把驟入降界的慌亂考量進去,仍是蠻橫得不可理喻。
況且她看上去可沒半點慌張失措的樣子,成竹在胸,彷彿一切都在掌握中。
“交代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苗條女子冷道:“我沒什麼耐性,你最好仔細著說。”
說話間眾人將兩人團團圍住,考慮到應風色的安危,沒敢輕舉妄動。龍大方還想打圓場,高舉著雙手踏前一步,還未開口,“唰!”女子左手長劍戟指,對準了他的鼻尖,嚇得龍大方退回原處;右手長劍一抹,應風色頸間迸開一抹殷紅血線,疼得他微微昂頸,眾人才知女子不是嘴上說說,逼急了是真會動手的,不禁凜起。
“忘了說,誰再動一下、出一聲,我便割他一道。你們若不信邪,儘管試試不妨。”少女瞟了龍大方一眼,彷彿瞧的是什麼青蛙蠅蟲,轉對應風色道:“……你可以講了,趕緊的。”
應風色定了定神,從容開口。
“在下'天闕銅羽'應風色,乃奇宮風雲峽披綬長老。這裡的每一位和姑娘一樣,都是被人擄劫至此,須得解開使令完成任務,才能脫離此地。”三言兩語間,便將情況概略解釋一遍;不管有沒表現出來,餘人都是佩服得緊。
龍大方心想:“這幽窮降界複雜得要命,又有諸多不明處,被應師兄一說,倒像規則清楚的遊戲似的,按圖索驥便能破關。”
但應風色這麼做是有理由的。
正因幽窮降界的謎團太多,說得越瑣細,越教人疑竇叢生,萬一反問幾句又支吾難答,別說創建信任,立刻便將對方推至“徹底不信”的對立面也不奇怪。解釋本無必要,重點只在“我們和你一樣”六個字而已。
果然苗條女子麵無表情地聽完,眉頭蹙得更深,脫口道:“我可沒聽說指劍奇宮有女弟子,你說謊不打草稿的麼?”她的眉毛在女子中屬粗濃一類,就是俗稱的“刀眉”,唯形狀姣好,直中帶勾,像英氣勃勃裡又有一絲嫵媚的柳葉刀,絞擰時別有風情,令人期待起舒展的模樣。
應風色多看了兩眼,從容笑道:“鹿希色是本山幽明峪一脈的無垢天女,江師妹和言師妹則是水月停軒與無乘庵的高足。”
“無垢……”苗條女子一怔,恍然的同時嘴角微揚,但誰都沒覺得她是真的在笑。“婢女就不必說了。尼姑庵出身的不肯剃度,能學到多少本事?”美眸乜斜,掃過江露橙與言滿霜,奇怪的是敵意絲毫未減,輕蔑也是。
江露橙笑道:“這麼說,還是女道士好啊,不用剃髮,有沒出家都是自個兒說了算。女冠也持戒麼,應師兄?”瞇眼若彎月,甜笑勝醇酒,恁誰都能聽出其中滿滿的譏諷。
“你——”果然那女子俏臉一寒,但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除了話裡含尖帶刺,她看上去就沒點挑釁的意思,要反擊也無從下手,總不好為此又割應風色一刀,氣悶已極,不甘心地反口:“我……又不是道姑。”
“我師父也不是尼姑啊。”江露橙的笑容依舊燦爛。
少女眼看吵架贏不了她,索性不理,冷銳的眸光四下尋梭,忽在第四件女裝上停住。
“她呢?你又要給她編什麼來頭?”這回她可學乖了,只與應風色說話。這個領頭的傢伙看起來略懂禮數,勉強算是斯文人。本小姐何等身份,豈能與下人纏夾不清?
“誰——”龍大方一回頭,差點“噗”的一聲噴笑出來,運古色已笑得前仰後俯,勾著那名“女子”的肩膀,一口一個“女裝大佬”,另一隻手極不規矩地往其胸膛腹間掄拳,看著卻沒有半分輕薄之感,只覺痞到不行。
“小可乃本山鰲躍門一脈,人稱'闔梅艷畫'顧春色,與姑娘問好。”顧春色揭下兜帽,冷不防地閃電一推,推得運古色連翻幾個跟斗,與龍大方撞成一團,怡然微笑道:“蓋因上一關是'柳毅傳書',小可所扮,乃涇河畔牧羊的龍女,平日絕非如此,姑娘千萬不可誤會。”
顧春色決計不是男生女相的陰柔類型,其相貌甚至可以說是英挺,身高與頎長的應風色相若,亦是玉樹臨風,一表人才。沒有了兜帽的遮掩,加上無庸置疑的男聲,女子才知鬧了笑話,錯當他是女兒身。
“……對,他平常穿得更花。”運古色罵罵咧咧起身,怪笑道:“這等素料,咱們顧師兄等閒還看不上,不信你看他穿的肚兜有多風騷。顧春色,把裙給老子脫了!”苗條女子瞠目結舌,似不敢相信現今龍庭山上是這樣的風氣。
應風色一路觀察至此,對她的來歷已有七八成的把握,不想讓這幾個傢伙繼續胡攪蠻纏,丟盡奇宮臉面,趕緊接過話頭。“若在下猜得沒錯,這位應該是百花鏡廬的師姊罷?姑娘年紀輕輕,劍法凌厲,莫不是魚觀主的高足?”鬧作一團的龍大方等人聞聲回頭,無不詫異。
苗條女子所使,正是觀海天門嫡傳的靈谷劍法。觀海天門與指劍奇宮同列東海四大劍門之一,卻非是單一的門派,而是眾多道脈的聯盟,取“百觀如海”之意,故稱觀海天門。
這大大小小數百間道觀,原先倒有大半不是使劍,刀、槍、戟、盾各有藝業,難以混同。天門祖師秦溝散侯乃一橫空出世的異人,手持《洪洞經》與《靈谷劍》混一百觀,形成如今一手持劍、一手持原本兵刃的奇妙形制,並依左持兵刃不同分作十八脈,恰合十八般兵器之數。
百花鏡廬是觀海天門鞭索一脈的魁首,以招收女冠聞名。女子雙持長劍,使的卻不是雙劍之法,只能說明她不是天門劍脈,應風色其實也無從判斷她是不是柔索一脈。抬出百觀中鞭索之首的鏡廬名號,一來是拍馬屁,不著痕跡地恭維她劍法高明,必出自名門;女子若欲否認,定會表明來歷以自清,實為一石二鳥之計。
豈料女子沒給他好臉色看,冷道:“我不是。”上下打量應風色,似在找什麼可供發揮的題材,看了半天無處下手,不免有些氣餒,忽然靈光一閃:“ ……你是陶夷應氏?”應風色點頭道:“正是。”
女子頓時來了精神,瓊鼻中輕輕一哼,昂然冷笑:“既上龍庭山,那是不打算繼承家業了,還拿宗族名頭顯擺什麼?”應風色哭笑不得,分明是你問我才答,誰顯擺了?
連運古色都聽不下去,陰陽怪氣道:“喂喂,我要蒙著眼聽,還以為是你十個人打我們一個。你是不會數數,還是撞暈了腦子,找碴都不看場面的?老子偏要打你!”不理她的言語威脅,橫持短槍大踏步而來。
女子麵色微變,咬牙:“你敢!”細腕一抖,正欲割斷應風色的喉嚨,一股大力側擊劍刃,將長劍撞了開去,卻是半痴劍劍殼所致。
真動上了手,女子反倒不慌,右手長劍矯矢靈動,凌厲如前,左手劍卻是開闔漫盪,完全是軟兵器的架勢,以短兵鬥短兵,以柔索路數鬥長兵,彷彿一人雙化,絲毫不落下風。
鏖鬥片刻,應、運二人招數忽變,應風色長持柄末,拿劍殼當鏟子耍,運古色卻握槍柄中段,改使劍招。兩人眼色都沒換,居然同時變招,鏗響密如驟雨,絞得女子雙劍脫手,倒退兩步,嬌軀微顫,煞白的俏臉驚疑不定。
“沒跑了,確是天門之人。她左手不行。”
運古色啐了口濃痰,飛腳把劍踢得老遠,應風色卻負起鏟子,彎腰撿拾身前地面的另一柄長劍,雙手捧還女郎。
“師妹莫怪。降界中事事怪異,我們也得小心才行。”
運古色怪笑道:“我給你翻譯翻譯:你不信咱們是罷?我他媽還不信你!以為自個兒臉上有花麼?”女子麵如嚴霜,握拳輕顫,不知是被堵得無話可說,還是惱他這麼個寒磣窮酸的死樣,竟敢這樣對自己說話,十指指節繃得青白,宛若上佳的玉腦。
龍大方扯他袖管,低聲嘟囔:“合著你是扮壞人扮上癮了?少說兩句!”討好似的衝女子笑道:“這位師妹你別見怪——”
“……師叔。”苗條女子瞧都沒瞧他一眼,一把從應風色手里奪回長劍,高高抬起了下巴,可惜以她和應風色的身高差,沒法俯視青年,在氣勢上徹底碾壓這群“小輩”。
“你眼色不壞,我確實是百花鏡廬之人,卻非觀主的弟子,而是天君座下。論輩份,魚觀主是我師姊,你們得喊我一聲'師叔' 。”奇宮眾人面面相覷。
她口中的“天君”,是指觀海天門的前任掌教、百花鏡廬前宗主,人稱“雲盡天君”的魚同休魚真人。這位固然是名滿江湖的耆宿,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數年前已卸下掌教之位,退出武林,百花鏡廬也由其女魚映眉接掌,談資論輩,魚同休介於奇宮物、寒之間,魚映眉迄今方屆不惑,在東海名門大派的首腦中算是相當年輕的,魏無音等足足大了她一個世代,卻得與魚映眉平輩相稱。
眼前這名苗條女子,若真是魚同休晚年所收的徒弟,論起輩份,奇宮“色”字輩確實得喊她一聲師叔。
“師、師兄……”何汐色突然舉手。“我聽一位磨坊裡的兄弟,也喊這位姑娘'小師叔'。”說著瞟了她一眼,但苗條女子的視線一沾即走,無意與他交會,不免感到失落。
他是磨坊中最早甦醒的一個,清楚見到少女一絲不掛的絕美胴體。
由牆隙灑落的銀色月華之中,她緊閉雙眼、微微蹙眉的容顏宛若嬰兒般無辜純稚,美得無法以任何話語來形容。細直的雪頸宛若玲瓏剔透的玉杈,與鎖骨肩膀的線條同樣圓潤柔媚……還有那一雙宛若滿貯的玉錦荷包般鼓脹脹的、精緻非凡的小巧鴿乳。
乳肌回映月芒,煥發著動人的光澤,益發顯現出那渾圓有致的嬌柔起伏。那是何汐色這輩子見過,最最完美的圓,比牆隙外的滿月更耀眼也更美麗。
微冷的空氣令肌膚泛起大片嬌悚,乳蒂高高翹起,勃挺如小指頭,彤艷中透著異常淫靡的誘人褐紫,宛若飽含甜汁的新鮮葡萄;銅錢大小的乳暈更為淺潤,是淡細的琥珀蜜色,圓得像是沿錢邊描成,無比光滑。他忍不住伸出顫抖的五指,卻沒有落手的勇氣,心中反复天人交戰著,任憑時光點滴流逝——但少年從不後悔,在她甦醒前痴痴盯著少女,以致錯過了逃命的先機,差點淪為鬼牙眾的刀下冤魂。
魚同休任天門掌教的時間很長,雖無建樹,在武林中名望卻高;推崇他的人,都說這位“雲盡天君”處事圓融,與人為善,其實也就是和稀泥。近二十年前妖刀作亂,百觀受害的與未受害的吵作一團,主戰主和相持不下,最終各行其是,損傷更重,還折了像“沖霄一劍”魏王存這樣的名宿高人,只議不決的魚同休恐怕要負最大的責任。
戰後有些馬屁之徒讚他善於保全,也有不豫者諷刺他“韜光養晦”,魚同休俱都含笑受了,無意辯駁,老著面皮賴在掌教大位上,死活不肯退,直到保了魚映眉接掌鏡廬,才金盆洗手,退隱山林。
應風色在白城山見過老人一回,聊了幾句,只能用“如沐春風”四字形容。魚同休生得玉樹臨風,年輕時便是東海武林有數的美男子,溫文有禮,語聲動聽,招惹桃花無數,卻沒有一個願意跳出來指摘他始亂終棄、毀其名聲的,光是這點就教人佩服得不得了。
會在身邊擺上這麼個纖細姣美的人兒,亦合老人脾性,應風色並不以為她是招搖撞騙之徒,溫言笑道:“敢問姑娘高姓大名?彼此合作卻不通姓字,多少有些不便,冒昧之處,望祈姑娘見諒。”
少女見他劍眉星目,笑出一口齊整的白牙,拿下銀色鬼面後,模樣英俊疏朗不說,溫文的口吻分外親切,聽著聽著俏臉微紅,忍著面臊別過頭去,唯恐他看出端倪,冷哼道:“我……我叫儲之沁。等一下,你叫師叔不就行了?名兒姓的都不必。”才省起“姑娘”二字喊得不對,微蹙刀眉,帶上一絲責備的口氣。
自稱“儲之沁”的少女不算黝黑,但比之於鹿希色的玉白、江露橙的乳白,以及言滿霜那透著一抹酥紅的粉潤縞白,淺蜜色的肌膚實在說不上白,但誰都瞧見她言語間頰畔飛上兩朵彤雲,可見酣熱,居然是容易臉紅的體質。
龍大方心中不是滋味,自我解嘲:“以師兄的武功人品,儲姑娘看上他也不奇怪。”想起江師妹的好處,偷偷拿眼去瞧,只見江露橙似笑非笑,視線卻徑往鹿希色處投去,似對她的反應饒富興致。
卻聽應風色道:“儲……莫非是陶夷儲氏?原來姑娘與我是同鄉啊。”
鱗族五郡之中,陶夷一郡以應、魏兩家居首,其餘皆未能與之比肩。
儲姓乃褚氏的分支,連本家都只能從第三名排起,家門自是比不上應風色。果然儲之沁有些下不了台,硬是擠出滿面不屑,昂著下巴哼道:“誰與你'姑娘'?是師叔!都說人在江湖,抬家門有意思麼?窮極無聊。”眾人心想:“你當然是這麼說了,也不想想是誰的門第高。”
鹿希色先前見她割傷應風色,始終冷著一張臉,聽她出言不遜,不想讓她太好過,盯著少女上前幾步,卻被應風色挽住。
“通過姓字,便是戰友了。”應風色對儲之沁一抱拳,居然就撇下了她,轉頭關心何汐色去了。眾人圍將上來,介紹新加入的的江言二姝,誰也沒理儲之沁,彷彿當她空氣一般。
儲之沁就這麼錯愕地站在原地,模樣有些僵,走也不是,又放不下身段,上前蹭個臉熟,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
應風色問起先前之事,何小弟口舌不如兄長靈便,說得不清不楚。儲之沁本不欲與何汐色相對,豎耳聽了半天,實在聽不下去,忍不住糾正幾句,到後頭索性轉身接口,反客為主,自顧自地說起來。
“……河上游有座木造的三層塔,像是沒有水車的磨坊,周圍有幾間屋子,約是庫房畜欄一類。我醒來就在那兒了,這位何……也是,還有其他三位。”
她們五人走出屋外,沒能說上話,鬼牙眾就來了。
何汐色扮作縣令、儲之沁扮女冠,原本就佩著劍,她的另一柄劍卻是從身亡的“師侄”腰畔摘下的。兩人且戰且退,一路逃到緩坡上,見到更多僅著單衣、手無寸鐵的使者,還有一座八人抬的花轎,慘烈的屠殺頓時在眼前上演。
“幾個黑衣人抬走了花轎,留下來的則把我們逼向橋邊,耍著玩似的圍戰,直到你們過來。”
應風色點了點頭。
“是了,你說的木塔,離這兒有多遠?欲解使令,料須著落於此。”
儲之沁微蹙柳眉,手指霧中。“就在前頭,約莫一百步不到,是霧氣太濃被遮住了,否則應能瞧見。”何汐色也點頭附和:“明明很近的,不曉得為什麼一起霧就瞧不見啦。 ”
應風色心念微動:“那裡有多少鬼牙眾?”
儲之沁輕搖螓首。“不知道。走得匆忙,瞧不真切。”
運古色沒好氣道:“估計一下你懂不懂?沒人問你準數兒,就是做個參考,要不怎知要打呢,還是要逃?”
儲之沁抬起瓜子尖兒似的姣美下頷,冷冷道:“你高興騙自己,隨便編個數兒就行,我只說我知道的事。”運古色頓時語塞。
鹿希色一想也對,不禁失笑。“這回是你輸啦,運古色。她說得在理。”應風色既不在意,她便不在意。她的男人不會連點油皮都傷不起。
眾人都笑起來,儲之沁沒料到這群人說笑就笑,也不偏幫自己人,與她來的地方大不相同,緊繃已極的警戒心略見和緩,只拉不下臉來與生人言笑,抑住欲揚未揚的嘴角,仍是端著沒人搭理的師叔架子,與周遭格格不入。
“你瞧這是個什麼章程,'應師兄'?”
運古色則是另一個看似不同,就結果而論卻極其相似的典型,全然不在意他人的目光,訕笑於他渾如一屁,想想也覺妹子言之成理,便不糾結,饒富興致地轉向應風色。“這第三關的玩意沒頭沒腦的,服裝打扮我是全看不出門道,專等你花式解令了。”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1-27 22:01:02
第五一折 雪蕊吐艷 溯洄舟輕
“應師兄”其實心裡完全沒譜,但若是當眾承認這點,不免大大打擊士氣,統帥是無論如何不能向兵卒示弱的。應風色故作高深地一笑,讓儲之沁、何汐色完成共解使令的盟約,藉機繞了陳屍狼藉的戰場小半圈,以掌握更多線索。
從邊坡到河畔,被鬼牙眾所殺的九淵使者,大多穿著羽羊神強迫推銷的新款單衣,代表並非初次來到降界;若是頭一回進入,應當和江言二姝一樣,不著寸縷才對。死去之人幾乎未執兵器,更別提半痴劍等級的神兵,代表首輪得點少於八百,連柄尋常的青鋼劍都換不了,才會空手而至。
羽羊神老掛嘴上的“這屆使者不行啊”,看來指的未必是自己這一批。
(果然,我是首輪最強……不,肯定是史上最強的九淵使者!)
羽羊神對鹿希色說他是“開局紀錄史上第五”,看來並非信口雌黃。應風色不無得意,小心藏起心思,並未形諸於外,極有效率地探勘起周遭的形勢來。
近距離看才發現,那“浮橋”連橋都算不上,是用繩索連起十數條小船,再釘上木板鋪面罷了,若非河水的流速出奇緩慢,近於湖泊水塘,人車行於其上,怕是難以平渡。
舟橋所在的河面約莫七八丈寬,卻非最狹處。應風色皺著眉往前走,果然在河道最窄、距離對岸不到五丈的地方,發現一條打入地底的石梁,上頭連著食指粗細的生鏽長鐵鍊,鐵鍊一端沒入水中,竟是條攔河的鐵索。
“克難的便橋、扶索、吊籃等,通常會挑在水流平緩,或離對面最近的地方設置。”應風色向眾人解釋。“這條鐵鍊一旦拉起,乘舢舨、抱著浮木,乃至下水泅泳,都能扶著過河,應是原有的設施。前頭那條舟橋卻是新設的,恐與開解使令有關。”
大紅馬車就停在舟橋前,這個推論還算有理有據。等使者們觸發相應的情節,解決守關頭目,馬車便會駛過舟橋,往下一關前進……然而此際,應風色卻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
在第二輪以前,應風色一直以為降界儀式其實就是闖關性質,所謂九幽使者,是在關卡中被刁難、被測試的一方,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金色的鬼牙半面與銀色的鬼角面具,一遮下臉,一遮上臉;右腕的暗金腕輪,與左臂的銀黑色破魂甲;應風色有削鐵如泥的傳奇神兵半痴劍,守關的黑山老妖也有方盔闇鎧,和足以分庭抗禮的鳳頭斧……
這絕對是九淵使者和鬼牙眾的雙邊對抗。
不止使者能掙點,就連阻擋在使者之前的異化妖魔,也能為迎接龍皇的萬萬點偉業貢獻心力;守關與闖關兩方,無論輸贏,半神永遠是贏家。還有比這算得更精的麼?
——該死的羊頭!
趕快想,應風色。現在不是憤怒的時候。這一關,到底要怎生才能過得?
青年強自按捺著心躁,雙手抱胸,拇指輕刮下頷的細髭,一時陷入沉思。
綜觀目前三道關卡,“倩女幽魂”幾乎全按評書的情節來推動,還原度最高;到第二關“柳毅傳書”,鹿希色等人根本搞不清劇情,光是一波接一波地抵擋“雨工”,便幾乎性命不保。看似應風色從界碑裡取得腰帶,綁上“社橘”,才刷出代表涇河皇子的守關巨蟒,但他心中卻不這麼以為。
瘋羊之後是瘋牛,再來是瘋馬,最後甚至隱約聽見狼嚎……然後呢?真把狼群給擊退了,羽羊神還能再搞出什麼樣的“雨工”,難不成是老虎?老虎之後,能有更恐怖的動物麼?
從現實面上考量,這幾乎是做不到的。
抓捕狼群尚有可能,上哪抓一群老虎?
故應風色大膽推測:最多再擋下一波,羽羊神就會喚醒巨蟒。有沒有腰帶的區別,僅在於使者接戰的狀態,是打完瘋馬的半血,還是打完狼群的殘血。故事的背景在第二關並沒有那麼重要,即使沒看出是“柳毅傳書”,也決計不會觸發不了主線,就此卡關。
而第三關看起來,更像兩軍對壘。鬼牙眾在磨坊出現,而九淵使者除儲之沁等五人,其餘都被投放在舟橋這邊,有沒有可能是雙方互搶陣地,類似騎馬打仗的玩法?
但說出這個假設,等於承認了“我也搞不清楚這是什麼故事”,旁人尚不知如何,運古色肯定哇哇大叫。正自傷神,忽聽龍大方低喝道:“師兄,有……有人來啦!”
前頭的乳白色濃霧中,十數名鬼牙眾聯袂而來,越走越快,最后索性並肩奔跑起來,手中兵刃高高擎起,結陣衝鋒也似,如訓練有素的步卒。“……快散開!”應風色橫舉半痴劍,左顧右盼,大聲道:“也別太散,記得互相照應……來啦!”鏗的一聲,架住了一柄當頭噼落的鬼頭刀;僵持不過一霎,駭人的巨力壓得他身子微沉,厚刃刀卻被壓過了羽刃,“嚓”的一聲細響,鬼頭刀倏然兩分,鬼牙眾手裡殘剩的半截從應風色胸前掠過。
他及時躍開,足未沾地,凌厲的“虎履劍”已迴旋掃出,正中來人身側,勾得那人橫裡摔飛,再起不了身。
應風色運劍左旋右轉,大蒲葉般的七枚羽刃,接過周圍幾名鬼牙眾的兵刃,一纏一絞,鏗鏗幾聲,竟已悉數崩斷。鬼牙兵尚不及回神,應風色身後槍劍齊出,運古色、鹿希色、顧春色與龍大方等各自照準一人,連同被應風色蹴倒的那一位,眨眼間便打倒五名鬼牙眾,默契絕佳,對方的鋒線頓時崩潰。
餘下六七人見情況不對,掉頭就跑,儲之沁殺紅了眼,雙劍一揚,對眾人發號施令:“還愣著幹什麼?追!”沒等回應,便自追了過去。龍大方喚之不及,回頭急道:“師兄!這——”
磨坊那廂雖然情況不明,但分群而殺、乘少擊破總是沒錯,應風色迅速下達指令:“儲姑娘不可落單,我們也上!莫教跑回據地,中途截之!”末兩句卻是對運古色說。身穿木蘭衣的瘦白青年“嘖”的一聲解下弓箭,沉腰坐馬,抱月指天,喃喃祝禱:“佛祖在上,是麒麟兒讓小僧開殺,從背後射人忒不磊落,祢讓它們找應風色啊。”龍大方正拖著腿腳往前衝,唯恐儲之沁被鬼卒所圍,不免香消玉殞;耳尖聽見運古色一通瞎嘀咕,差點栽了跟斗,回頭罵道:“就你他媽廢話多!別讓它們跑回霧裡,快點般若波羅蜜啊,趕緊的!”
“……這胖子也是孽主,祢讓他一輩子陽痿罷。阿彌陀佛……般若波羅蜜!”誠心誦畢,弓弦一放,五道銳芒颼然而出,在半空中劃了銀燦燦的五條大弧,急遽飚落地面,整整齊齊射作一排,七名鬼卒頓時止步。
儲之沁雙劍滾作銀華,飛履步蓮,勢落流星,分與七人各換幾招,劃傷兩人、逼退兩人,與剩下三人鏖戰起來,氣勢上完全壓倒對手,所向無不瞠目愕然。
七名鬼卒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兼且沒有發號施令的領袖,拖到應風色等趕至都沒能回神,豈是奇宮諸人的對手?片刻便即團滅。眾人還沒喘過氣來,儲之沁已提著膝裙衝入白霧,尖亢的嗓音透霧而出:“磨坊就在前頭……快跟上!”
“儲、儲姑娘!你別——”龍大方目瞪口呆,本想回頭徵詢師兄的意見,見少女背影迅速消淡,心裡堵得慌,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赫見周身白濛濛一片,如墜五里霧中,眼前一抹苗條麗影,腰如約素,被白霧遮去小半截,細得難以言喻,卻不是儲之沁是誰?“儲”字尚未滑出嗓眼,少女照面便是一劍!
他本能一格,“鏗”的一聲脆響,儲之沁的長劍僅餘半截,剁飛的半截斷劍掠過龍大方的面頰,熱辣辣地一疼,溫血飛濺。
“是我!儲姑娘——”儲之沁美眸微瞇,巴掌大的俏臉上殺氣未減,冷不防又是一劍刺來,正中龍大方身後的鬼牙眾。那人捂著喉劍踉蹌後退,格格有聲,倒落霧中,死不瞑目。
“怎地是你?”儲之沁目光轉到他身上,蹙著柳眉,說不清是鄙夷抑或失望。“其他人呢,怎麼沒跟上來?”
你沒頭沒腦的亂沖一氣,白痴才跟——龍大方本想這麼說,但罵到自己畢竟挺難受,終究沒出口,耐著性子好聲好氣道:“儲姑娘,降界之中極是危險,不宜脫隊行動。咱們還是先回去——”啪的一聲,手背吃痛,卻是儲之沁一把揮開,俏臉沉落:“誰讓你動手動腳了?奇宮教下,如此無禮!叫'師叔'!”
龍大方才意識到自己伸手去挽她,絕無輕薄之意,是怕在術法陣中走失,後果不堪設想。她不領情就罷了,還將自己想得如此不堪,委實令人氣結。這人除了長得漂亮些,根本就是女版運古色,目中無人,鎮日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全不顧他人死活……我竟追著她闖入霧陣,江師妹該會怎生看我?
龍大方悔得腸子都要青了,恨不得狠抽自己幾耳光,忽想起江露橙的種種好處來:江師妹開朗大方溫柔貌美,雪肌柔膩之外,還胸脯高聳……我是撞邪了還是怎的,來招惹這兇巴巴沒幾兩肉的瘦婆娘做甚?
“拿來。”儲之沁可沒忒輕易地放過他,衝龍大方伸出小手,理直氣壯。“你毀了我的劍,拿你手上那柄來抵。”
胖采臣回過神來,抱著赤霞劍不放。“不……不行!這劍是師兄給我的——”
“關你師兄什麼事?你毀了我的劍,賠我一柄,豈非天公地道?”儲之沁斜乜著他,冷哼:“你搬出師兄也沒用,他若有意見,教他來向我討回。拿來!我慣使雙刃,少了一柄,若有什麼閃失,你要如何擔待?”眸光一銳,拽著龍大方避過一柄穿出霧絲的兵器,將他扯到身後遮護,左手的長劍盤旋飛舞,叮叮咚咚一陣金鐵交鳴,也不知擋下多少擊,但見刃上缺口如剪紙,百忙中不忘低喝:“劍給我!要不兩人一塊死!”鏗的一聲長劍斷折,龍大方及時將赤霞劍塞給她,只覺少女軟滑的小手中攢著冰冷濕涼,暗忖:“原來她也不是不害怕。”
儲之沁神兵在手,精神大振,赤霞劍舞開連片劍花,嬌叱道:“瞧我的!”一把推開龍大方,彷彿嫌他礙事。距離拉遠,龍大方這才看清對手一劍七刃,如揮劍扇,難怪儲之沁那柄青鋼劍抵擋不住,眨眼即毀,扯開喉嚨大叫:“師兄,是我!自家人。”羽刃急收,應風色揮霧躍出,周圍的鬼牙眾接連倒地,鹿希色等人也跟了上來。
“你們跑哪兒去了?”運古色亦在隊伍中,約莫是羽箭射完之後,也跑來湊熱鬧。“找了你們大半個時辰。是說這兒有這麼大麼?走了忒久還沒見那撈什子磨坊木塔的,太也邪門。”
大、大半個時辰?龍大方嚇了一跳。他追著儲之沁衝進霧團,不過盞茶工夫,應師兄等卻找了近半個時辰……看來此處的陣法除了迷惑五感,使人辨不清方位,也混淆了陣裡陣外的時間感。由兩撥人終究相遇來看,此陣並非牢不可破的障壁,徒然拖延時間而已。
(但……這又是為了什麼而拖延?)
他本能瞧向應風兄,卻見師兄所目,從儲之沁手裡的赤霞劍移回自己身上,神情有些陰沉,只未開口。龍大方心底“突”的一跳,心虛地垂眸躲避,忽聽鹿希色叫道:“……你們瞧!”
白霧散去,儲之沁口中的“磨坊”終於在月下現身,僅在前方十丈處。
那是座三層樓高的木塔,建於河道的上下段差之間。河的對岸也有一座高度相同,但更為簡略的木製高台,兩兩對稱,坐實了儲之沁“木塔是由原有的磨坊所改建”的推測。
木塔旁,有一道高約兩丈的攔河堰,乃投入粗木和大石簡略構成,高度差不多略矮於木塔;木塔和對岸的高台頂端,伸出數不清的橫枝木桿,分別插入堰壩中,將兩者連綴成了一個極其複雜的結構。
就算不懂土木建築,也能看出塔堰一體,枝桿支撐著簡陋的堤堰,將積蓄河水的巨大壓力,透過木塔高台分散至地面的機關。一旦連動結構的任一部份崩潰,堰中所蓄便化作洪流,立時將下游吞沒;損害程度視蓄水的多寡而定,但無論如何,相隔僅數十丈的舟橋肯定是沒跑的。
堤壩邊緣,突出一整排的船首,全是小型舢舨,裝滿削尖的粗木,木尖凸出船首,一看即知是作衝角之用;居間那艘較左右大上許多,甲板足夠容納一座小小的艙室,此際卻連桅杆等一併拆除,搭起兩人多高的木台,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雙手大開、兩腿緊並,以“十”字形縛於台架上,粉頸低垂,披散的濃發隨風飄揚,似是昏迷不醒。
不住溢出壩緣的河水,咿呀聲頻傳的台塔木構,恁誰也知形勢危殆,速速離開方為上策,起碼不該待在如此之近的地方……然而誰也沒有動。有那麼一瞬間,在場眾人甚至忘了呼吸,只能怔怔仰頭,望著上下輕晃的船中木台——嚴格說來,是縛於台架的裸裎嬌軀。
那是他們有生以來,見過最美麗的物事之一。
女子身段修長,雙腿比例更是長得不可思議,既細且直,偏又充滿少女獨有的渾圓腴潤,絲毫不顯骨感,膝蓋、足踝乃至腳趾,所有細節挑不出半點瑕疵,光是這份完美就令人感動莫名,捨不得移目。
少女——這樣的穠纖合度,無法與“年長”二字聯想在一塊,只能於女子最珍貴的二八年華顯現,才能教人忍住駭異,說服自己世上真有此物——的肌膚異常白膩,既非玉白,也非乳白,更加不是百合或像牙那樣青白或潤白,而是從中透出紅暈、充滿盎然生機,帶著動人酥紅的白。
就連在寒風中微微泛起的肌膚嬌悚,都美得超乎想像,卻又再自然不過。這令她整個人從頭到腳,彷彿是一蕊無比彤豔的帶露白花,煥發異采,分外奪目。
她的腰肢纖細,雙乳渾圓,飽滿的恥丘上覆蓋著纖細的捲茸,蜜縫在緊併的雙腿間僅只一線;忒遠的距離無法窺見更多私密細節,然而,從茸底腿隙的暗影中透出的酥膩嬌紅,已充分錶露雪肌的迷人觸感,甚至能想像那一抹帶著體溫的幽幽香澤是何等銷魂,怎麼也嗅不膩。
“世上……竟有……”龍大方喃喃低道,雖沒能說完,但每個人都明白他的意思。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完美的胴體?它的主人該有張什麼樣的容顏,方能與之匹配?
應風色只覺胸口彷彿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久久無法平復。
這輪降界裡,每個新加入的女子都很美,似經精挑細選,就沒有相貌平庸的。
江露橙的美貌與誘人身段無庸置疑,滿霜樣貌雖幼,卻有著難以言喻的艷麗之感,也是無可挑剔的美人;儲之沁的臉蛋更不消說,是能讓龍大方拱手讓出赤霞劍的程度,苗條的身材不知怎的,頗令人興起“換換口味也不錯”的新奇與刺激——意識到這點時,應風色襠裡簡直硬到不行,好在身陷霧陣,誰也沒留心到他腿間高高支了頂帳棚,免去不少尷尬。
儲之沁與他交手時恰迎著光,瞧不見男兒形容,應風色可是藉著月華約隱,將她蹙眉咬唇、柳腰絞擰的美姿一點不漏地看在眼裡,連她這麼個扁薄身形,小巧的屁股居然異常的渾圓挺翹、十分肉感這點也沒放過;打斷長劍的那一瞬間,掠過少女面龐的不甘與憤怒,更是美味得難以形容,堪稱此行最動人的收穫之一。
但說到肉體魅惑,在他心中誰也比不上鹿希色。
對任一名女子的遐思,應風色無不想以需索女郎的胴體作結。他瘋狂迷戀著在她身上恣意衝撞流汗,揮霍每分精力,彷彿燃盡生命的痛快之感。讓鹿希色懷上子嗣,於他永遠是最最有效的催情劑,可比什麼春藥都要厲害百倍。
架上這具赤裸女體帶來的衝擊,說是色欲,更像出於對“完美”二字的驚嘆。就算生出“佔為己有”的衝動,那也是為了燈前月下,賞玩她身上每一寸、每一分妙至毫巔的細節,而非置於胯下,弄得少女婉轉嬌啼,恣逞獸慾——雖然那樣似也不壞,然而世上女子多如繁星,洩慾盡可有萬千門徑,何苦冒險毀損一具巧致如斯的絕美妙物?
瞥見少女左臂上的破魂甲,應風色很快便從怔愕中清醒過來。
美一向不是他所關注,就像他始終不明白,聰明的韋太師叔為何沉迷評書,那簡直是虛擲辰光、以智就愚的極致。但這短暫的失神並非毫無助益,散亂的諸多線索,如電光石火般掠過青年的腦海,倏忽串接而起,找到各自的位置,謎底於焉浮現。
被鬼牙眾抬走的,並非是一頂花轎,而是官轎,此際被隨意扔在磨坊門外。若非儲之沁誤指是迎娶用的花轎,應風色也許能更早發現,第三關用的是哪個傳說典故。
“諸位,沒時間了!”他提運內力一聲斷喝,猛將眾人喚回神,不假思索,隨口指揮。“請諸位立即攻下磨坊,千萬不可耽擱。我料塔中鬼兵無多,但見有執斧錘之類、欲破壞塔中結構者,須得搶先阻止,否則磨坊梁椽裡的樞構一毀,壩堤立時潰決,沒有人來得及逃生——”
“等一下!”運古色舉手打斷。“既如此,咱們何不先逃往高處,總比來不及阻止,被一傢伙衝往九淵見祖宗好。還是這群鬼兵真是蝦兵蟹將投胎,在洪水里淹不死,才能毫不猶豫毀掉堤壩樞構,洗他媽個冷水澡?”
他一下點出兩個矛盾之處,連龍大方都難以反駁。
洪流無眼,鬼牙眾若無保命之法,豈能毀去堤壩?既無毀壩之憂,急攻磨坊殊為不智,不如像先前那樣,將它們一一引出,分批圍殺,方為上策。以此觀之,應風色的指令簡直本末倒置,莫不是看漂亮女人看花了眼?
“鬼牙眾不是降界內異化的妖魔,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身負任務,須得完成使命才能求生。”
事急從權,應風色只能和盤托出。乍聽此事,眾人的反應皆不相同,有人詫異得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以何潮色和平無碧為代表;也有人眉目微動,卻不甚意外,如與應風色同闖首關的運古色與江露橙。龍大方的表情則有些尷尬,畢竟為替師兄緩頰,他曾跳出來對眾人喊話,萬沒料到最後打了他臉的,也還是他一心回護的應師兄。
而另一批人也可能是並不在乎。
顧春色仍是面帶輕笑,溫煦如春風,高軒色則神色漠然,畢竟奇宮弟子多受過“血殺之教”,剝奪有生對他們來說,是行走江湖早有的覺悟。與鬼牙眾的性命相比,他們更關心自己能不能生出此地。
“我們和鬼牙眾被分成兩邊對抗,就像小時候玩的騎馬打仗那樣,哪邊先被對手摘掉了頭上所綁的布巾,就算是輸。”應風色環視眾人,一邊留意塔頂的動靜,飛快解釋道:“對九淵使者來說,這關並無守關的頭目,我等要對抗的,就是洪水;只要堤壩被毀,堰中蓄水淹沒下游,便算是我們輸了。於鬼牙眾一方,他們的任務應是阻止我們過河,把所有人殺掉是一法,萬一不成——”
“橫豎是死,不如毀掉堤壩,來個同歸於盡?”顧春色抱臂撫頷,沉聲接口。
“也可能羽羊神給他們承諾,'死於降界不算真死'、'完成任務即可複活'之類。”鹿希色此話一出,連運古色也不禁變了臉色,急忙轉頭去瞧木塔那廂有無動靜。
應風色並未向眾人透露更多的實情,如鬼牙眾對銀色鬼面的憎恨,以及他和龍大方在馬車箱底發現的銀屑等,這些事或與降界的真相有關,卻無助於突破眼前的關卡。解析鬼牙眾的行動也是——雙方投入戰場之初,懸殊的人數差距,令鬼牙眾掉以輕心,佔據磨坊後,不但沒有積極掃蕩剩餘的九淵使者,鞏固防禦,只搶回官轎了事,顯是被縛於船頂的絕色女子所惑,試圖從相連的橫木爬上堤壩、解下少女,卻始終沒能成功。
至於鬼牙眾為何執著於俘虜女性的九淵使者,應風色自有一套猜想,雖無有力的論據相佐,對照舟橋畔眾家鬼卒輪戰儲之沁時,那種貓戲老鼠似的散漫輕佻,應風色的揣想似非無的放矢,但此亦不能對眾人說。
無論如何,鬼牙眾浪費在試圖擄獲絕色少女上的時間與氣力,耗光了先期所獲得的巨大優勢,拖到應風色等人進入戰場,救下儲之沁與何汐色,勝負的天秤自此迅速傾斜。被一舉突破的步卒鋒線,怕是塔頂妄想吃天鵝肉的鬼牙眾見敵人增援,欲以優勢兵力對抗,豈料稍觸即潰,根本就不是對手。
此際猶在橫木間鬼祟攀爬、上竄下跳的幾點烏影,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
應風色唯恐他們狗急跳牆,破壞構樞同歸於盡——以羽羊神的混帳程度,肯定留了像“斷龍石”一類的機關,讓居於劣勢的鬼牙眾得以逆轉,坑殺九淵使者於解令的最終一步前。故分秒必爭,須以最快的速度攻克塔頂,殺光所有能破壞構樞的鬼牙眾,破解本關使令。
“高軒色、顧春色、運古色隨我來!其餘人等聽鹿希色號令,掃蕩磨坊!”
運、顧是僅次於應鹿二人的硬點子,高軒色的武功稀鬆平常,但魁梧的體型與兩膀氣力勉強也算一員猛將。他一口氣抽調三名精銳,反叫老弱婦孺去攻塔,怎麼都說不過去。儲之沁雖與眾人不熟,眼底卻揉不進這點沙,板起俏臉寒聲道:“豈有此理!既要攻塔,自是全力以赴,兵分兩路是什麼道理?按我說,你、你留在這兒,莫拖累了眾人;你箭術不錯,待在這兒保護她們倆,見有鬼卒逃出,或高處有人探頭,便以弓箭招呼。那邊的大個子負責開路。眾人聽我號令,合力破塔,以解使令!”分指江言二姝、運古色以及高軒色。
應、鹿交換眼色,理都沒想理她,分往兩頭動身。
二人一動,餘人也沒法杵在原地,顧春色淡淡一笑,衝目瞪口呆的“小師叔”微微欠身,施展輕功,俯身曳袖,飛也似的追趕應風色;何氏兄弟與龍大方也沒什麼猶豫,跟隨鹿希色行動,只何汐色掠過儲之沁身畔時,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彷彿深感抱歉似的,旋即衝入塔中。
江、言二姝本算不上戰力,留在塔外,也沒甚影響。應風色是無暇分派,並沒有硬要壓上她倆的意思。
不知為何,自見得那縛於船頂的女子,江露橙便有些神思不屬,連儲之沁說了什麼也沒細聽;長考多時,下定決心,對言滿霜道:“你在外頭找個地方躲著,姊姊去去就來。有個人,我得瞧了才能放心。”悶著頭奔過儲之沁身畔,不小心撞了她肩膀一下,回頭燦笑:“儲姑娘,對不住。你沒怎麼樣罷?”足下不停,一溜煙鑽進了塔門,便是虛應故事也未免太過敷衍,可比扇儲之沁一巴掌更令她難受。
平無碧就不是明斷的性子,見眾人一霎星散,頓時手足無措,眼巴巴望著高軒色。“這……咱們聽誰的?”魁梧男子躊躇片刻,哼道:“你也是師叔,就不能自個兒想?”霍然轉身,追著應風色與顧春色去了。
儲之沁自覺分派有理有據,要比那風雲峽的麒麟兒靠譜得多,豈料眾人不識好歹,幫親不幫理,與翠山百花鏡廬那廂也沒什麼分別,最後居然只有運古色留在原地。
運古色“嘖”的一聲,不耐揮手。“你別露出那種小狗似的可憐兮兮的眼神。我雖瞧麒麟兒不順眼,但他與你之間,我的選擇只憑一句話,若是他說得出而你說不出,你便脫光了衣裳也別想我偏幫。”不理氣得說不出話來的少女,揚聲道:“麒麟兒,這到底是哪個故事話本?你倒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要不,老子如何信你?”
“……你瞧那官轎左右懸掛的燈籠,寫著什麼?”應風色的聲音自遠處傳來,帶著一絲很難說是得意抑或笑意的微揚。他與顧春色剛奔過繫著鐵索的石梁,信手一指,不知說了什麼,高軒色突然停步,駐足於石梁邊,鏗啷啷地撥弄沉入水中的鐵鍊。
“寫著……我瞧瞧……是'鄴'。兩邊都是個'鄴'字!”運古色扭頭一瞥,旋即回首叫道:“媽你個哌哌雞!鄴是什麼鬼?瞧不明白啊。”
“……是鄴縣縣令的'鄴'!”
應風色偕顧春色奔過了舟橋,沖向對岸的石梁,穿透水風的聲音又比適才更近些。運古色發現他並非得意而笑,而是繃緊了嗓子眼,難掩焦急,不由得撇下儲之沁,徑往高軒色處奔去——白癡也能猜到四人是要分成兩組的——口中兀自抬槓不休:“然後呢?鄴縣縣令怎麼了?沒事找人分兩邊,玩他媽騎馬打仗?”
“當然不是。金貔朝初年,鄴縣父母官西門豹走馬上任,為止地方上活人祭神的惡習,連投鄉紳、巫覡等於漳水,名曰問河神。土人畏懼,從此不敢再提投處子入水之事。”應風色與顧春色終於就位,運古色也來到高軒色身畔,四人運勁,匡噹當一陣水出浪湧,合力拉起攔河鐵索。
“你沒聽過麼?是'河伯娶親'啊!”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1-27 22:02:29
第五二折 三擊而止 極目暢情
儲之沁一個人站在塔外,以廢棄的磨坊為基、增建至三層半高的木造建築難掩趕工的畸零克難,斜長的屋影吞沒了苗條的少女,凸顯出兩者間懸殊的量體。
她不會再為這種事負氣流淚了。被排擠孤立,又算得了什麼?在這世上,誰不是孤伶伶地來,最終又孤伶伶地去?前呼後擁,花簇錦攢,全是騙人的;要不是別人騙你,就是你騙自己,何苦來哉?
木塔中,間或傳出鏗擊叱喊聲,乍現倏隱,盤旋上行的速度異常迅疾。那個叫龍什麼的胖子決計沒有這樣的身手,她不得不重新修正對奇宮婢子的評價。低三下四的嬖妾出身,有此本領殊為不易,也難怪風雲峽的麒麟兒另眼相看。
少女對應風色抱持的一絲好感,從察覺他對鹿希色格外不同的那一刻起,便即煙消雲散。出身自然是要緊的,但應風色的選擇不啻自污其身,枉費了陶夷應氏的雪亮招牌,世家大族的菁英,可不能犯這種顯而易見的錯誤。
儲之沁懶得去分辨對他是失望或惋惜居多,放下心思之後,反而更能欣賞起鹿希色的干脆利落不拖泥帶水,直到塔頂傳來連綿的金鐵交鳴聲。
(還在打?都老半天了……怎還拾奪不下?)
“……嘖,沒用的東西!”
苗條少女一跺腳,提著赤霞劍掠進木塔中,沿階繞轉、點足登梯,倏地穿出塔頂,見全無護欄的平台上,雙胞胎與平無碧各對一名鬼卒,鬥得難分難解;鹿、龍合戰一名雙持兵刃的鬼牙眾,兩人手中之劍均剩半截,蓋因對手的九節鋼鞭似非凡品,使將開來簡直難以近身,這才相持不下。
突出塔身的錯落橫木之前,一名披創瀝血、額發汗濕的鬼牙眾正拄著大斧,背對懸台堰壩,與雙手握著長劍的江露橙對峙著。
鬼牙眾的眼瞳佈滿血絲,幾乎看不見眼白,帶著亡命之徒的狠厲,似是自知無幸,鎖著半面的口鼻間嗚嗚有聲,不知吐著何等穢語污咒,一雙紅眼兀自在江露橙飽滿的胸脯間盤旋不去,宛若盯上美肉的餓鷹。
儲之沁不懂江露橙一個武藝平平的姑娘家,明明是倒數第二進的塔,怎就衝到最前頭,萬一阻不了鬼物揮斧,致使橫木連鎖而斷,眾人豈非死得冤枉?奇宮婢女是怎麼指揮的,簡直莫名其妙!
怒上心頭,瞧誰都扎眼的苗條少女劍隨身走,紗袂旋攪之間,裹著的一點劍芒倏然飚出,搶著接過了那柄烏沉沉的鑌鐵九節鞭,赤霞劍繞鞭削抹,吞吐如蛇,對方退都來不及退,肩、臂、腰脅接連綻出血花;悶嗚一聲正欲掃開,儲之沁劍勢忽變,挾風斜斬,既沉且重,居然全是剛力。
鬼牙眾正愁磕不斷這柄蛇信也似的該死金劍,見獵心喜,未及調息,急咻咻地反手一掄,搶著與她硬碰硬。“嚓”的一聲劍鞭交擊,儲之沁竟於短兵相接的瞬間輕抖皓腕,劍身一轉,吹毛可斷的劍刃貼著鋼鞭曳出大片火星,如以鐵片取豆腐腦兒似,削下整片鞭棱;差堪盈握的細薄柳腰一擰,以分許的微小差距閃過鞭頭,足尖一點,於兩人身形交錯的剎那間倏然轉回,往對手的左肩胛扎了一劍!
鋼鞭旋掃,這一刺畢竟入肉未深,無法令其倒地,卻已教鬼牙眾既驚且怒,而驚駭還遠在恚怒之上:這麼個水靈水靈、搪瓷娃娃也似的標致人兒,怎地使劍竟如此辣手?
“去幫那尼姑庵的丫頭!”余光見龍大方瞠目結舌,少女咬牙怒叱:“都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刻意讓對手流了一會兒血,沒等他喘過氣來,金劍帶風,猱身又纏上去,果然鬼牙眾招架漸比攻擊要多,偏生擋不住又避不開,盡顯支絀。
觀海天門支脈龐雜,教下良莠不齊,自來予人基本功糊爛、愛倚多為勝的群毆印象。儲之沁鬥應風色二人時,被運古色嘴了句“左手不行”,當是認證她的天門出身,但她其實是留了手的——雖然那會兒敵我未明,少女左看右看,玉樹臨風的應風色委實不像歹徒,青年的氣質和笑容,總令她不自覺地想起師父,自是不能痛下殺手,被繳去兵刃時才會俏臉煞白,懊悔自己以貌取人,太過大意。
儘管魚休同不以武功名世,晚年眼界畢竟不同以往,沒讓她花時間在鞭索一脈的遣花索、車雲鞭等招牌武學,反而專注於百觀皆傳的《靈谷劍法》,使儲之沁在翠山上更顯異類,連練武都與周遭格格不入,人後非議更多。
她對龍大方說“慣使雙刃”,不過是索要赤霞劍的藉口。儲之沁一身武功全練在右手劍上,縱倚神兵之利,也是以己之強,乘敵之弱,精準地毀壞鋼鞭,連創對手;運腕之靈動,說得上“賞心悅目”四字,不只腕子好看,遞招更是流暢舒服,偏偏無一削一抹是多餘的,出則必傷,好看不過是順帶而已,簡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使劍教則。龍大方臨去前又看了兩眼,心悅誠服:“論劍法,儲姑娘可比我高明多啦,完全不像天門之人。赤霞劍在她手裡,那才叫人劍合一,半點也沒糟踐。”
鹿希色對劍法毫無興趣,脫出戰團頭也不回,飛也似掠至懸台邊,持斧的鬼牙眾一撐而起,倒縱上了一根海碗粗細的橫木。這一躍耗盡他所剩不多的體力,理當難以駐足,誰知他斧刃隨手一砸,嵌進木里,居然穩住身形,並未失衡跌落。
前方路障忽去,江露橙雙目不離遠方船頂的赤裸女子,夢遊般踩上橫木,嵌著斧刃的木頭迸出咿呀長響,細碎的劈啪聲清晰可聞,連其上的鬼牙眾都不禁瞠大眼睛。
鹿希色一把拽回,見江露橙七手八腳還待掙扎,冷不防甩了她一記清亮耳光。少女驟爾回神,撫著熱辣辣的面頰愕然道:“你……怎地打我?”
“幫不上忙,便滾一邊去!莫要連累旁人。”女郎冷冷道,將袍襴扎進腰帶,斷劍銜口,拾起一根長桿打橫,就這麼踩上旁邊的另一根橫木,如雜耍藝人一般,足尖交錯,頂著水風快步前進。
龍大方也來到懸台邊,學著鹿希色踏木慎行,兩人左右包抄,目標自是居間的鬼牙眾。正在半空中僵持,忽地一陣風來,拂開船頂少女的濃發,驚鴻一瞥,江露橙確定她就是心中所想的那人,惡念陡生,裝作失足,“喀喇!”朝橫木踩落,跟著縱身躍下,伸手抱住下方一條橫木,堪堪掛在上頭。
“呀,師兄救我!”驚叫聲未落,被她潛勁一跺的橫木,承不住鬼卒和大斧之重,自落斧處“啪嚓!”斷折,人斧齊墜,急旋的斧斤起碼又斫斷了幾根木桿,與摔落的鬼牙眾造成的毀損相若。
木塔搖晃起來,緩緩傾斜,塔頂激鬥的眾人全摔向一側,鬼牙眾紛紛跌落。平無碧、儲之沁等或賴破魂甲的鋼索勾掛,或以兵器插入牆板,俱都逃過一劫。
龍大方與鹿希色在失去平衡的瞬間,不約而同拋出鋼絲鐵鉤救命,雖未跌落,左臂被全身的重量再加上急墜之勢一扯,像硬生生撕裂也似;跟著被甩上塔牆,一股腦兒壓出肺中空氣,臟腑和肋骨彷彿被撐裂了,眼前一黑,差點兒暈死過去。
摔下去的鬼牙眾撞斷幾根木構,有兩人——應該說是兩具屍體——更直接掛於其上,九淵使者又集中到了同一側,從磨坊增建上去的一層樓半抵受不住,率先斷折,倒向堤壩,反而頂住了失去橫木支撐、將潰未潰之處,勉強維持不崩。
龍大方顫抖著深呼吸幾口,緩過氣來,沒敢耽擱,忍痛攀至下方,救起了花容失色的江露橙;抬見壩頂如江浪拍岸一般,不住溢出大股水流,不一會兒工夫,堤頂的粗木開始碎裂,接連沖落大塊的裂木,攔在壩緣的整排舟艇已系之不住,隨浪前後搖晃,形同撞擊著搖搖欲墜的堤堰頂。
他好不容易才挾掖著江露橙爬回塔頂,“轟”的一震,一艘滿載著沙包尖木的舢舨衝出壩頂缺口,挾著湧出的蓄洪摔入河道,接著第二艘、第三艘……十幾艘舟艇乘著失控的水流,砸落四五丈高的水面,絕大多數都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卻有五艘完好如初,乘著層疊翻湧的浪頭與碎木,轟隆隆朝下游衝去,當中自也包括縛著赤裸少女的那艘大舟!
“糟了……師兄!”龍大方伸頸遠眺,見下游兩岸拉起的攔河鐵索,終於明白師兄的用意。但五船的重量何其驚人,兼有洪流助勢,人力有窮,光憑應風色四人如何能攔下?
鹿希色試了試鉤索的結實程度,對眾人道:“這兒不能待了,應風色那廂需要幫忙,快走。”縋索而下,涉著漫至塔前的淺水施展輕功。但人畢竟快不過河水湍急的流速,隰岸上的女郎,與水面舟艇間的距離迅速拉開,有那麼一瞬間,甚至讓人產生“她怎地這麼慢”的錯覺。
平無碧、何潮色等依樣畫葫蘆,儲之沁也在何汐色的指點下,學會使用臂甲中的鉤索,隨後縋下斜塔,只江露橙一個人縮在角落裡,動也不動。龍大方以為她太過害怕,以致失常,耐著性子解釋:“師妹,堰壩遲早要崩,此處首當其衝,肯定是最危險的地方。你不敢縋繩沒關係,我將你縛在背上,背你下去可好?”
動都沒法動的人,是不可能綁在背上的,唯一的辦法將她抱在懷裡,以腰帶將兩人係緊。龍大方怕嚇到她,沒敢直說,光是心裡想過一遍,臉頰耳垂就紅熱了起來,心還跳得特別快。
江露橙忽然一笑,收回視線,重新聚焦於青年面上。龍大方這才發現,她方才不是發呆,而是望遠。“師兄先下去,小妹……隨後就來。”少女毫無徵兆地伸出手,輕輕擱在他臉上,圓潤的小巧掌形密貼著面頰,溫軟微涼,膚觸雪膩,滋味之曼妙,簡直難以言喻。
(原來……原來我的臉這麼燙。)
龍大方陶醉得都快哭出來了,江露橙像哄小孩似的,用對言滿霜說話的口氣,輕撫著他的面頰道:“你救了我,我可珍惜生命了,不會辜負你的。我一會兒就下去,師兄先走。我……再看一會兒就好。就一會兒。”說著縮回小手和眸光,繼續望向遠方,彷彿怕錯失什麼精彩的瞬間,不免抱憾終生。
龍大方回過神來,將信將疑,但師兄那廂亟需援手,他可不能老賴在上頭。況且,不知為何,他有強烈的直覺:方才江師妹對他雖是無比溫柔,宛若置身夢中,但自己若再糾纏下去,江師妹必定會露出不耐、乃至厭惡的神情,這是他萬萬不願面對的,連想像都因太過痛苦而無法繼續。
見過她那般如夢似幻的神情,誰能夠,且願意承受幸福在眼前碎裂的打擊?
在他攀著鋼絲,自懸台縋落的最後一瞥裡,少女投遠的目光並非空靈虛渺,反而閃閃發亮,雪靨潮紅、鼻尖沁汗,微揚的嘴角將笑而未笑,帶著難以言喻的興奮悸動,更近於春情泛湧,無比誘人,瞧得龍大方心猿意馬,卻又茫然不解。
(她到底……想看的是什麼?)
◇ ◇ ◇——來了!
“點子來啦————”應風色試了試鐵鍊的鬆緊,提氣大喝:“撐住!別讓物甚越過鐵索,撞壞舟橋!”對岸“撐你媽的你傻了吧”的咒罵聲穿透水風浪湧,看來運古色挺精神的,這個急就章的計劃有機會搏一搏。
應風色並未期待發生奇蹟。就算鹿希色等阻止了堤壩崩毀,羽羊神必然藏有後手,好讓整排舢舨衝下,撞毀舟橋——毋寧說這原本就是祂的目的。
最終只有四艘舢舨和一艘中小型的舫舟衝來,而非十數艘齊至,對九淵使者來說,已是好到沒法再更好的結果。
青年望見穿出舢舨的粗木時,與鐵索、舟橋稍作聯想,立即明白了此關的攻防之要。縛著少女的那艘船,船首甚至安上銑亮的衝角,上頭鐫著一圈圈花紋,像極了盤羊大角,應風色彷彿能看見羽羊神趴在上頭嘲笑著自己。
而從近四丈高的壩頂墜落,摔在跟岩石差不多硬的水面,再碾過無數碎裂的舶版殘骸,乘著起伏的浪頭前進...這.般動靜都無法使船台上的少女甦醒,應風色一度懷疑那隻是具屍體,但透出雪肌的勻潤酥紅,煥發著盎然生機,絕不能出現在死體之上,連剛死不久、觸手猶溫的屍身也不能。少女的雙乳不算巨碩,勝在渾圓完滿,猶如兩隻倒扣的玉碗;因受寒而勃挺的乳蒂十分小巧,無論色澤形狀,都像極了吐蕊綻放前的桃枝蓓蕾,同色的乳暈只比乳頭稍大一些,益發襯得乳廓豐盈,飽滿堅挺。軟軟垂落的粉頸,隨船體的顛簸劇烈晃搖,被上下拋甩成完美蜂腹形狀的兩隻乳房也是。這般精巧的尺寸也能晃出眩目雪浪,足見乳質奇軟,入掌即化,較之靜止時宛若精工藝品般的聖潔無瑕,終於令人生出恣意狎玩一番、甚在乳間濃濃射上幾注,徹底弄髒雪膚桃蕾的綺淫念想。舟船墜落堤壩,也沒能將她摔死;船碾過觸版殘骸,也沒弄穿艙體,沉船浸死了她;這會兒,大船又奔著攔河鐵索來了。要是一傢伙撞了個粉身碎骨,少女還能不能逃過一劫?
(不對。難道是..糟糕,居然是這樣的安排!)
該死的羽羊神!應風色面色丕變,但已不及懊悔,第一艘舶版連著無數碎木撞上鐵索,撞得石梁一晃,拽住鐵鍊的四人以“千斤墜”之法沉腰坐馬,任由水流漫過膝蓋。
此前應風色等把鏈條拉出水面,找到附掛的鐵鑿,將鐵鍊釘上石梁。但洪流之力誰也不敢小覷,還沒來得及開口,後三艘連著更多的殘骸又至,水漲至大腿,高軒色頭一個被撞了開去,總算及時甩出鉤索,攀住一旁的大樹,萬般狼狽地涉水而回,把鋼索連著樹幹纏上石梁,增強攔阻的效果。
運古色罕見地沒有開口嘲諷,兩人目光相交,只點了點頭,使勁拽住鐵鍊。
因為那載著赤裸少女的舫舟轉眼即至。
轟的一聲巨響,接著喀剌剌一陣牙酸耳刺的摩擦聲,鐵索被撐成了“入”字,舫舟高高仰出水面,幾乎從中壓過去。高軒色再度鬆手,淹過腰際的水流使他無法立足,整個人被沖得撞上樹幹,隨流漂走。
運古色只覺雙臂像被活生生撕裂似的,尚不及將應氏的十八代祖宗罵個遍,痛得眼前發黑,隱約看見了自家的列祖列宗;水中雙足將欲離地,身後一人將他攔腰抱住,重新立穩,背門壓上兩座既綿軟又堅挺、尺寸令人由衷感動的妙物,沒留神就說出了心底話:“……去他媽的,應風色吃這麼好啊!”
“閉嘴。”腦後濕熱的噴息雖夾著絮絮嬌喘,溫溫香香好聞得不得了,鹿希色的語氣仍少了點正常人的抑揚頓挫,對抑制不正當的想像極具效果。“再發出任何聲音,我就送你回九淵見龍皇,還用不著萬萬點。拿好樁!”運古色乖乖照辦,在心裡的“應風色必須死”這欄下添了五十個正字。
石樑上的鐵鑿劇烈顫動著,退出了三成有餘,鑿身的歪斜,已到肉眼可辨的程度,隨時可能被撞脫;失去鑿子羈束,鐵索只能靠石梁入地的深度,以及人力來維持。
運古色百忙中一回頭,見平無碧與雙胞胎將至,後頭還有天門的傲嬌小娘皮和龍大方,雖然武功不濟事,賣賣笨氣力總是可以的,心懷略寬,卻見對岸一人長身而起,踏著石梁踩上鐵索,緊繃至極的鏈條被那廝一踏,陡地沉落幾寸,舫舟搖晃著昂起數尺,眼看已過三分之一。
“他媽的……”運古色簡直快氣瘋了,唯恐鹿希色背後捅他一匕,沒敢真罵出口:“肏你媽麒麟兒,添什麼亂!”
那人正是應風色。顧春色的震駭怕在運古色之上,但眼前也沒法開口了,只得運起十二成功力拿樁,抵抗激流,使勁拽緊鐵鍊,斯文秀氣的俊臉上罕見地繃出青筋,雙目赤紅,唇面卻淡如金紙,可見吃力。
應風色施展輕功,接連踏過鐵索、舢舨上的粗木,搶在失足前縱身掠起,於千鈞一發之際攀住舷側,牽動右手掌心的舊創,幾乎脫力摔落,身子重重撞上船舷。
憑著一股悍勇不屈,應風色忍痛攀上舫舟,緩過一口氣來,揚聲道:“鐵索攔不住了,把船弄沉就行!”眾人困於水中,難以望遠,舫舟上卻能清楚看見,水流至舟橋前逐漸趨緩,不似此間湍急,水性好的話,鑿沉舢舨後亦能泅泳至岸邊,不致有性命之憂。
但這個計劃成功的前提,必須創建在鐵索持續攔河,分批將蓄洪、殘骸洩至下游,因此必須分作兩撥人,一批盡力延長鐵索橫攔的時間,另一批則搶時間鑿沉舢舨。
應風色沒時間解釋,這關還藏著另一處要命的陰手,不僅要保住舟橋,令紅馬車得以通過,救下舟上的女子亦是重中之重。
在眾人看來,卻是應師兄出爾反爾:說了要拉鐵索,自己又半途抽手,任性地攀上舫舟,差點掉進洪流之中沒頂,只為對那裸女上下其手……這會兒又教大夥也冒險登舟,然後鑿沉舢舨?還有沒有點分寸啊。
運古色實在擠不出罵人的氣力了,也是惦記著鹿希色“你再出聲”的威脅,鹿使別的沒有,言出必踐還是頂哌哌的,簡直比男兒更好漢。若非如此,真想嘖嘖兩聲,拿“管好你男人”之類的酸言擠兌她,肯定有趣得緊。
你不讓說還不讓我想麼?麒麟兒摸別的女人奶子去了,不活活氣死你!
正嘿嘿地笑得猥瑣,背後香風掠起,綿軟堅挺的曼妙觸感一空,鹿希色踩著他的腰背肩頭破水而出,淅淅瀝瀝澆了他一頭。
女郎越過身前的運古色,驀地踏沉鐵索,窈窕的身形拔起倏落,及時在堆起的殘骸上一點足,驚險萬狀地躍上了最近的一艘舢舨,勉力穩住身形,喀喇一聲揮斧斫落,碎木飛濺,船底骨碌碌冒出水來。
“哇,鑽女人裙底要倒八輩子血楣,鹿希色我同你沒完!”運古色濕狗似的甩去滿臉水,一拱腰後空空如也,連鳳頭斧也被她“借”了去,無奈鏈上的拉扯之力遽增,沒法鬆手清帳,氣得哇哇大叫。
應風色見她絲毫不疑,寬慰之餘,心底也泛起一絲甜意,得妻若此,當真夫復何求,把握時間解下少女。她雙腕和足踝被勒出殷紅的血痕,縛繩一去,軟倒在應風色懷裡,果然是昏迷不醒。
應風色為她號了號腕脈,只覺血行極緩,不避嫌疑地把手按上她渾圓瑩潤的酥胸,心跳隱約有趨緩的跡象,非是急遽衰減,但只要擱著一陣,明顯能感覺出撞擊的力道次第減弱,極之不妙。
到了肌膚相貼的近距離,才發現她比遠觀時更高?,鹿希色在女子中已算少見的高個兒,少女還比她高些,再加上身段纖細苗條,不若久經鍛煉的鹿希色窈窕健美,視覺上要更修長許多。
撥開女子麵發,欲探呼吸,捋著青絲的指尖忽止於雪靨旁,不由一怔。
誠如先前猜測,她是名十六七歲的少女,完美無瑕的胴體規範了她的年歲,斷不能逾越雙十之限。只能說她擁有足堪匹配的臉龐,美貌自不消說,真正使之相契完美、無可挑剔的,是少女脫俗仙子般的出塵氣質。
那一是張純潔無瑕的臉蛋。
非是涉世未深,天真無知……不是外在的能或不能所致,而是純潔天生就該如此。應風色一直以為“仙氣”二字,乃是三流文人腹無笥書,拿來搪塞敷衍的爛俗窮筆,今日方知自己識淺,沒見過這等仙氣逼人的絕世美顏。
少女雙目緊閉,彎翹的濃睫連絲毫顫抖也無,安靜得宛若羊脂玉雕就。她的臉龐較身子冰涼許多,嘴唇也沒什麼血色,應風色開始覺得,她應該是被下了某種減緩血行速度的藥,在外頭有很多反其道而行的溫補之法,可使身子逐漸恢復,嚴格說來並不算是毒;然而,一旦加重劑量,又或困在無法與外界相通處——譬如幽窮降界——這就是殺人的手段。
果然。她的性命才是第三關的通關密鑰,大紅馬車的存在貫穿了前三關,卻未與解令之法直接產生關連,顯是通往最後的血衣令之用。
在“河伯娶親”的故事裡,鐵腕縣令西門豹除去妖言惑眾的巫師和鄉紳,廢止以少女祭河神的陋習,救下年輕的河神新娘。此女明顯扮演的是新娘,故全場未見大紅嫁衣,沒有人能取代她的角色。
不管堤壩破壞與否、蓄洪有無潰決,都不影響少女穩定邁向死亡的進程。
被鬼牙眾攀上堤頂,抓為俘虜,少女受盡凌辱後一定會死;舫舟隨洪水沖出堤壩,在水面摔得粉碎,少女也會死。就算她運氣絕好,這一切最後都沒發生,體內的緩血劑也會殺死她。
新娘一死,西門豹即告失敗。他最終沒能阻止少女香消玉殞,是不是因河伯而亡,又有何區別?
降界的使令,必有速解法,就像堤壩的木構裡一定有“斷龍石”之類的樞紐設計,一斧落下就能潰堤,只是那幫愚蠢的鬼牙眾惑於少女的絕色,沒心思找出來罷了。羽羊神絕不會教他們慢慢燉補為她調養身子,某處定然藏有解藥,服下便能救回。
應風色毫無頭緒,但眼下還有更麻煩的問題。
“不行了……師兄,鐵索……鐵索要斷了啊!”
龍大方驚駭莫名的吼聲將他喚回現實,應風色衝到船頭,見繃成“入”字形的鐵鍊最前端,約拇指粗細的環圈已然崩開,逐漸拗平,全靠兩頭的彎鉤勉強撐持,斷開不過是數息間的事。
舫舟外的四艘舢舨,鹿希色弄沉一艘,正與第二艘上滿載的粗木奮戰;儲之沁不知是輕功較餘人為高、欲擺師叔的派頭、天生膽大,還是責任心莫名的強,逢事必欲出頭,竟也教她摸上了一艘,拿赤霞劍猛戳船底,可惜破口輕利,舢舨沉沒的速度慢到令人心焦。
第四艘在舫舟另一側,應風色本想等弄沉舫舟後,再想法子處置,畢竟眾人鞭長莫及,但眼看是來不及了。
一人笑道:“長老勿憂!且交小可來辦。”對岸水中如蝴蝶般竄起一人,卻是顧春色放開鐵鍊,踏索而來。被水浸透的斗蓬下擺加上大袖長裙,理當沉重不堪,他卻是舉重若輕,俯身疾衝,步如不沾,眨眼衝過近三丈的距離,搶在斷索之前躍上舢舨。
應風色大感詫異:“這是……'萍波魚躍'!”這門身法與幽明峪的不傳絕學《萍流劍引》關係密切,很難說是誰脫胎自誰。歲無多在漁陽時私授奚無筌《萍流劍引》,兩人在始興莊時曾倚之一斗,為少年應風色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對已逝的奚長老有著一份難以言喻的親近之情,常以私淑弟子自居,視之為第二位業師——韋太師叔死後,他自行摸索武學之道,總不自覺地追索奚長老的足跡,於通天閣各處挖寶,試圖從通用武學中找出最巧妙的組合。
風雲峽本就不倚仗獨門絕學,壓制奇宮九脈三百餘年,靠的是《通天劍指》、《虎履劍》,乃至《不堪聞劍》、《奪舍大法》等諸脈皆傳的武功。他以為奚長老也走上了這條路子,還無師自通,成果足以藉鑑。
況且,所謂“絕傳”也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只要肯用心發掘,通天閣內必有脈絡可循。“萍波魚躍”便出自一部幽明峪先賢的札記,寫作之人甚至沒有著書立論的自覺,不過是隨手寫下四季閒居的心情罷了;至於鉅細靡遺地記載著一門類似“走缸法”的身法習練過程,只是因為每日不輟,佔據了那年最多的時光。
《萍波魚躍》正是札記題封,應風色私下為這路“春啄垂柳,夏漂浮黽,秋停楓落,冬沐細雪”的輕身術命名。和一般力求重心平穩的身法不同,“萍波魚躍”極大幅度地運用了“失衡”這點,藉由創造新的位移重心的獨特方式,得以在浮動之物上快速前進。
應風色以為這是自己獨到的發掘,是人所不知的秘寶,豈料顧春色也會。冰無葉既不可能隨意傳授,只能認為他也是得自《萍波魚躍》。
顧春色剛上舢舨,鐵索便應聲而斷,三小一大的舟艇如脫韁野馬,瘋狂朝下游衝去!
舢舨上的三人幾乎被甩下去,應風色更不好過,與少女被甩往船尾,緊摟著她以身子保護,撞得男兒頭暈眼花,又多添幾處瘀腫。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忙將少女修長的玉腿分開,密密抱在懷裡,以腰帶把兩人纏作一處,又讓她兩條雪嫩長腿繞至自己腰後,反手縛起玉踝。
這立姿交媾也似的淫艷姿勢雖不堪入目,勉強能帶上她行動。
應風色以鋼索縋入艙底,展開劍扇大砍特砍,再以鏟子型態狠砸一通,以半痴劍的罕世堅利,船艙彷彿先中了幾枚礟石,又遭敵艦攔腰衝撞,轟然壁破,湧入驚人的水量,舫舟迅速沉落。
應風色在劇烈搖晃中,帶少女升上甲板,攀至船頭,赫見水霧繚繞間,舟橋已在不遠處,但船沉得不夠快,而前進的速度仍足以造成驚人的破壞,撞斷舟橋是不成問題的。
“……糟糕!”
他應該帶著少女跳船的,已沒有能做的事了。再下底艙,只會被進水吞沒,但他無法接受功敗垂成的事實。
青年攀住船舷,發了瘋似的揮劍砍噼,但此際亮出白刃也是極危險的事。落水的瞬間、打滑摔跤,乃至一個逆浪反打回來,都可能使鋒銳的神兵往自己或少女身上招呼。
應風色卻恍若未覺,咬緊牙根,一劍接一劍地砍削船首的衝角,試圖減低衝撞對舟橋的損害。
甲板沉降到距離水面不到六尺,舫舟卻沒有減速或擱淺的跡象,兩丈之外便是舟橋。應風色奮力一斫,“鏗!”衝角內似有堅硬之物擋住羽刃,似是加固的結構一類,再砍也只是徒勞。
“我……我是最強的九淵使者,使令怎會失敗?我不可能失敗!”青年雙眼赤紅,腦袋一熱,飛身翻過船首,搶在舫舟之前登橋,隨手割斷繫帶,任由少女摔落橋板,轉身橫過半痴劍。
來呀,瞧我將你砍成碎片!
舫舟疾衝而來,近距離看,才能深切感受其量體之巨。這不是一劍能分斷的大小,就算從中剖半,不過使撞上舟橋的從一艘變成兩艘而已,絕對來不及再出第二劍。
(可惡……可惡!)
強烈的無力感攫擄了青年,應風色能感覺熱血迅速消褪,甚至考慮抱著少女暫避其鋒,至少保住第三關之鑰。
船入一丈內,一抹黑影無聲無息自橋上標出,疾出倏回,快得瞧不清形影,擊中船舷的瞬間,“篤!”爆出既鈍且重的悶響,彷彿一柄巨錘縮成了杯口大小,揮舞的勁力和份量卻絲毫未減,就這麼正中目標。
半沉之舟如遭巨人毆擊,以肉眼可見的驚人幅度——和速度——斜向滑開,這時第二擊又至,“篤”的一聲雷鳴電閃,船舷轟然爆開,厚達兩寸有餘的船木像被捏碎的干麵粉,竟擋不住一桿無鋒鈍物。
整座橋“啪”的一沉,如巨像落足,下沉三寸的橋體並未立即浮起,也沒聽見一絲一毫橋板碎裂的聲響。
這一記震腳所借之力,應風色簡直無法想像,而第三擊就於這靜止的剎那間標出,神出鬼沒的細長黑影與舷側齊齊爆成了齏粉,舫舟如遭暴風橫掃,一股腦兒地掄向隰岸,翻起破碎的腹底動也不動,就此擱淺。
橋心霧散,面無表情的女童將半截長桿扔進水里,轉眼雜入無數流木,再不復見;小手拍去沾上的碎屑,經過裸裎少女和應風色時看都沒多看一眼,徑朝岸邊行去。
“師兄……你成功啦!我們成功啦!”龍大方興奮的叫聲,這時才一路迤邐而至,正撞著泅上岸的鹿希色、儲之沁等,連高軒色也遊了回來。除了橋上怔然的青年,誰也不知方才發生了什麼事。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1-27 22:04:27
第五三折 心燈棹影 為倀為伶
眾人癱在水流退去的爛泥地上,或坐或臥,連說話的氣力也擠不出。
言滿霜出手的時機和方位,絕對是精挑細選的結果。除了避正擊側,打在舫舟最弱處,船體更完全擋住她嬌小的身形,兼有霧橋掩護,親眼目擊的應風色尚且難以相信,又如何說給旁人聽?
這麼一想,言滿霜甩索套中黑山老妖的脖頸,肯定不是運氣使然。
在鋼絲的前端釘上拳頭大小的石塊,看來……應是流星索的用法。
流星索又稱“流星”,乃軟兵器裡流星錘一門的源頭,形制簡單,只需要一枚鐵球連著繩索就行。球頂加鑄釘頭、以鐵鍊代替繩索,乃至雙頭流星,那都是後來生出的花樣,萬變不離其宗。
流星是既難學、又難精的兵器,一如玄鐵九節鞭,是江湖上見人亮出來,不是笑死就是橫死的主。言滿霜勒住黑山老妖的那手,考慮到巨漢中招前曾聽風辨位,反手一掄居然落空,加上黑夜裡精准出手的困難,此姝於流星上的造詣,教人思之極恐,就算打娘胎起練功,也不是誰都能練出名堂,怕是孟婆湯沒喝乾淨,還留著前世人的手眼功夫。
而丈二大槍,則是另一門難學難精的兵器,有說與長劍並稱兵器之王,也有認為卓爾立於百兵之上的。正所謂“年刀、月棍、一輩子的槍”,以適才言滿霜顯露的槍法造詣,不倚神兵,應風色自問未必接得下她正面一扎,真要動手,必是以游斗尋隙破關,而非直攖其鋒。
流星索、丈二槍……她練了兩門以難練著稱的兵刃,再精通劍法什麼的,那是妖孽上了天——放眼東海武林,還真有一人是這樣。
應風色忽想起在哪兒聽過“無乘庵”了。這座位於唐杜郡東溪縣郊的小庵堂沒甚名氣,庵主起的“棹影心燈慧劍門”之名,在武林中流傳未廣,蓋因這個門派僅此一代,此代僅有一人,難成氣候。惟明師太獨來獨往慣了,她所創立的宗派,注定不會有葉茂枝繁、蓬勃開展的熱鬧景況。
但說起號稱槍、劍、流星“三絕”的玉未明,許多江湖人恨得牙癢癢之餘,又不得不佩服她的本領,即使紅顏老去、剃髮出家,法號“惟明”的孤高女尼仍是東海赫赫有名的女武痴,以她年輕時縱橫一十七郡、連踢大小武門共百二十家,未嚐一敗的戰績,或許離“女武魁”的頭銜也不算太遠。
(難道……滿霜竟是“三絕”惟明師太的弟子?)
應風色並不以為言滿霜真是女童。
在解釋“因明論”時,眾人之中,只有言滿霜和顧春色不是一臉發懵。且不論顧春色那裝模作樣的微笑,當中應風色故意說錯兩處,言滿霜聽見頭一處時柳眉微蹙,到了第二處卻無反應,而後者遠較前者更粗淺,顯然是她意識到應風色有意試探,才收斂警惕起來,再不露半點形跡。十二歲的女童,豈能有這等心計?
況且那極富肉感的腴臀盛乳,發育得如此豐熟,決計不能是幼女所有。
除去“嬌小”和“臉幼”這兩處障眼法的關鍵,言滿霜的身段被極不合身的衣著所掩,雖還想不出她在蘭若寺廂房內赤身露體時,是如何瞞過了江露橙,一旦放下“女童”的既定印象,精通流星、大槍等絕技的言滿霜,的確有可能是“三絕”惟明師太秘密栽培的衣缽傳人,天資再加上十數年的苦練,有此實力,似也不是太過離奇。
想到她或能使得一手好劍,應風色的胃不免隱隱作痛。超卓的武藝,配上令人難生防備的幼女外型,還有絕佳的判斷力和耐性……好在她是九淵使而非鬼牙眾,若陣營互易,指不定眾人全得交代在這裡。
言滿霜一歸返人群,突然就不起眼了,不小心便忽略了她,這也是非比尋常的能耐。而此際最最攫人目光的,尚在他處。
那赤裸的絕色少女倒臥舟橋,臀股恰好對著河岸的方向,緊緊夾在腿心裡的一抹粉嫩酥紅,就此落入眾人眼中。
應風色在搶救她時雖非故意,卻沒少瞧了少女體:她的陰阜是渾圓飽滿的一握,光滑得像精心打磨的貝殼,曲線潤澤,花唇全被飽滿的外陰包覆,未露半點肉褶,只一條黏閉蜜縫,是極罕見的一線鮑;沒有痣瘢胎記,連粗大些的毛孔和暗色沉積也無,瑩若雪貝,光瞧便覺噴香軟滑,令人愛不忍釋。毛孔既不可見,恥毛自是格外幼細,既不特別茂密,也不算稀疏,在新炊雪面似的恥丘上,整整齊齊地覆滿約二指寬、一指長的一片,如以尺畫成,周圍卻無修剪過的痕跡,居然是天生如此。
應風色在舫舟上匆匆一瞥,縱使萬般緊急,仍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若於閨房內喁隅調笑,這等妙處肯定要把玩再三的,就算她羞欲昏厥、蚊聲討饒,是男人就絕不會放過。
他拄劍喘息片刻,精神略复,才發現岸邊諸人全看直了眼,不僅一干男子各種窺視,個個臉紅脖子粗的,連儲之沁都故意扭頭,卻老拿眼角來瞅,好奇有之、讚歎有之,或還有幾分艷羨混雜著不甘,總之未肯移目。
只有鹿希色大大方方地瞧,撫領端詳,毫不掩飾。
想起少女私處那驚心動魄的美態,應風色乾咳兩聲,趕緊除下外袍為她蓋上。運古色“切"的一聲喝起倒採,反遭周圍白眼。偷窺這個“偷"字本就是秘而不宣之意,誰會承認自己乾了壞事?
應風色收劍起身,喚鹿希色來照拂,他還得維持領袖的高大形象,翻來覆去地吃人豆腐,這已不是問心有沒有愧的問題,人設怕如摜地的土雞瓦犬,碎得不成形狀。抬眼忽見舫舟衝角的斷面間,露出一抹涸血般的暗紅,仔細檢查,竟是第三枚鬼面方塊,形狀、雕紋與前兩關所得一模一樣,只是色作赭紅,分外猙獰。
前兩枚是由龍大方保管,龍大方見狀,趕緊跑上舟橋。應風色把方塊摁在他掌裡,一時卻未鬆開,低聲道:“交你保管,可不是給了你。若不小心丟了,趕緊找回來。”龍大方知他指的是赤霞劍,汗出如漿,唯唯諾諾:“明……明白。”應風色才放手。
鹿希色檢查了少女的脈息呼吸,中途儲之沁也來攪和,約莫儲師叔的主導症又發作,雙頭馬車七手八腳,做出的結論與應風色相差無幾,唯一的區別,在於少女益發衰弱的生命跡象,再撐也就是半個時辰。儲之沁提議為她推血過宮,度入內息延長性命,運古色沒好氣道:“要推你自個兒推去!老子都快累出腎血,就剩半條命了,推你媽的血宮!”
“你這是對師叔說話的口氣麼?”儲之沁氣得跺腳:“目無尊長!”
大紅馬車動也不動,就算保住舟橋,他們依然被困在這裡。
應風色不理兩邊的吵鬧不休,苦苦思索到底遺漏了什麼,靈光一閃,衝下橋奔向木塔。那官轎被沖到石梁附近,幸未與流木一起捲到下游,應風色在轎外釘掛的燈籠裡,找到了貯於小小鐵瓶中,一丸龍眼核兒大小的丹藥,藥氣清潤,一嗅便知非是凡品。
轎頂夾層內,還有全套的嫁衣鞋襪等,自是為少女準備。
應風色讓她服下丹藥,儲之沁與鹿希色輪著推血過宮,加速藥力運行,一邊為她著好內外衣裳,以免醒後尷尬。
“那頂官轎,是用來抬河伯新娘的,但這本身就充滿矛盾。”雙姝動作間,應風色對眾人解釋:“西門豹反對河伯娶親的陋習,一意取消,斷不能以官轎抬女子去犧牲,應是鄉紳巫覡備下的花轎才是。”
“……掛著'鄴'字的燈籠,是不自然之物。”運古色恍然大悟:“取下燈籠,官轎與花轎就沒什麼分別了,說是新娘花轎也行的。”
“正是如此。”
“醒了……她醒了!”身後傳來儲之沁的歡叫聲,被扶坐起來、靠在鹿希色懷裡的少女嚶嚀輕細,濃睫瞬顫,緩緩睜開眼睛;瞬間,夜幕正中彷彿裂開一孔,一束清亮的銀芒筆直射落,就這麼籠罩了她,少女的面龐、髮梢、睫毛,乃至於身上大紅嫁衣的每一根繡線,無不閃閃發亮著,連星月都為之黯淡,遑論餘人。
應風色不知自己發了多久的呆,回神時,所有人圍到少女身畔,連痛恨世家大族的運古色、一身都是秘密的言滿霜也不例外,眾人靜靜等她開口,彷彿是理所當然。
天上並非真投來了一束光,運古色也不能突然轉性,當應風色意識到這僅僅是因為少女突然“活”過來所致,不由自主地抽了口涼氣。茫然、驚懼、狐疑……當然是有的,但他還不想從那張純潔無瑕的完美臉蛋上移開目光。
——萬一她太害怕怎麼辦?萬一她哭了,該怎麼辦?
——萬一……萬一她想見我時錯過了,那可怎麼辦?
於是沒人開口說話。他們只能等。他們願意等。
“這裡……是哪裡?”良久,少女才怯生生道,與其說害怕,倒不如說是突然被陌生人包圍的不適應,黏糯的嗓音有些低啞嘶薄,說不上好聽或不好聽,然而非常適合剛睡醒的女孩兒,眾人都露出了寬慰的笑容。
“我……我娘呢?她……在哪兒?”
沒有人能回答。應風色隱約察覺不對勁,但動起來的、面上七情流露的少女遠比昏迷時更加動人,那種毫不做作的純淨感吸引了他的全副心神,他知道還有更重要的事得趕著去做,只是現在還不想離開她。再……再一下就好,不礙事的。
“你們……是什麼人?”
“你——”應風色想問她的身份,注意力卻無法集中。少女面上每一絲的細微變化,甚至沒什麼變化時,都令他沉浸在滿心的歡喜讚歎中……這真的極不對勁,但他很難做點什麼改變它。
她臉上的表情,突然產生了劇烈的起伏,從驚喜、詫異、有點放心,到再度不安起來,最後百無聊賴,索然沉落,就像完美的畫中人忽然活過來,每一動卻仍完美如詩,始終等不到破綻發生。
胸中滿溢的感動堆疊至頂,噎得人喘不過氣,太過強烈的震撼,反令應風色一霎間得以抽離。他以割肉斷臂似的決絕忍心回頭,見一人逆光行來,面孔雖被陰影所遮,凹凸有致的誘人身段卻不難認。是江露橙。
“他們是救了你我之人,雪晴。這兒是'幽窮降界',一個惡夢般的地方,一不小心就會死。你剛剛差點死了呢,是應師兄拼命救了你,真是一如往常的好運,教人羨慕死了。”她將“惡夢”兩字咬得格外清晰,彷彿自齒縫間迸出似的,雙眸閃著異光。不知怎的,應風色總覺她說的不是降界,而是眼前閨名喚作“雪晴”的絕色少女。
“……至於師傅她老人家在哪兒,我也不知道,不如你告訴我罷。你們最後落腳的,是什麼地方呢,雪晴?離東溪養濟院遠不遠?若能活著離開,我去找你們好不好,師妹?”
◇ ◇ ◇適應雪晴那魔性般的美貌,著實花了點時間,其作用於男人身上的效果,又較女子更為顯著。除高軒色以外,差不多所有人都繞著她轉,直到紅馬車緩緩駛動,眾星拱月的異樣氛圍才告歇止。
馬匹數量不夠,眾人索性將車內的紙紮人偶除去,讓雪晴和言滿霜乘坐。儲之沁硬要擠上,說是要保護二人,誰也沒力氣與她抬槓;關於“雪晴”的事,全是她一路講悄悄話問出來的。
應鹿二人仍坐轅座,江露橙則與龍大方共乘。她連珠炮似的說完一通話,少女的反應卻是怔愕半晌,忽道:“是你啊,露橙。”如夢初醒般,對話戛然頓止,對“師姊”的咄咄進逼不置一詞,彷彿充耳未聞。
儲之沁的解釋是:她剛從閻王殿前踅了一圈回來,神智不甚清楚,不是理所當然的事麼?才有後頭登車隨行、細細垂問之舉。一方面也是少女十分溫順,聽話的一口一個“師叔”,儲之沁心花怒放,下巴就差沒抬過腦頂,得意得翻起筋斗來。
江露橙像洩了氣的皮球,失魂落魄也似,默默隨龍大方爬上馬背,一路無言。
雪晴姓洛,是湖陽武林大豪“萬里銜刀”洛乘天之女。
她的母親應是江露橙口中的“師傅”,至於是水月停軒哪位前輩,二女俱未交代,眾人也不清楚。
洛乘天出身央土名門大清河派,除了師門給的“萬里銜刀”之號,江湖上也管叫“掣海龍旗”,為“天下第一鏢”鎮海鏢局湖陽、湖陰地界九大支局的總鏢頭,也是湖陽城尹田方圃倚重的武膽,又與兩湖大營、赤煉堂雷家,以及黑白兩道要人計十二名締盟金蘭,共組連雲社,人稱“連雲社十三神龍”,江湖地位非同凡響,在斷腸湖南北兩岸是翻手為雲覆手雨的厲害角色。
半年前,洛乘天突然逝世,據說是得了急病。
他生前仗義輕財,銀錢都是左手進右手出,連長年居住的府邸也是鏢局所有,並非洛家的物業。冠蓋雲集、備極哀榮的葬禮之後,就沒聽說過洛家人的消息了,不想在降界裡遇上他的女兒。
洛乘天甚至不是東海本地人,洛雪晴與鱗族血脈的牽連,或來自母親那一邊。
應風色在風月冊中讀過“媚骨天生”一說,大抵形容女子容貌或身子的誘惑之強,足令男子瘋狂。這項特質,在洛雪晴身上發生了微妙的轉化,搖身一變成為某種純淨空靈的氣質,令人望而興嘆,而非慾念勃發。
短短一段路觀察下來,就能大致摸清此姝性格:洛雪晴安靜內向,但也不到木訥的程度;沒有深沉到令人看之不透,也不致被認為是蠢笨。她經常發呆,心不在焉,但應對江露橙時很可能是在裝傻……
脫俗出塵的絕世美女,出乎意料的是個普通到近乎無趣的女孩子。
對比之下,愛擺架子的儲之沁、總躲在他人身後的言滿霜,哪怕雙面人似的江露橙,性格都比她鮮明得多,別提連運古色都不敢招惹的槓精鹿希色。
——像精緻的人偶一樣。
仙人吹的一口氣給了人偶生命,也能給它靈魂麼?
馬車轅座上,應風色偶一回頭,恰恰對上洛雪晴的視線。
她清澈的眼眸忽有些迷濛,如云如霧,彎翹似排扇的濃密睫毛顫動,就這麼眨巴眨巴輕輕垂落,本已透著酥紅的雪頰浮上彤霞。羞意並未減損人偶的精緻,反而使她更貼近凡塵,看起來更有人味。
儲之沁同她嘰嘰咕咕咬著耳朵,應風色不認為她會渲染他英雄救美的行徑,多半是“這人很無恥趁機摸遍你的身子”之類的惡意毀謗,這讓洛雪晴的害羞細品起來更有滋味,可惜不能與任何人說。
更何況,他狗一般異乎常人的靈敏嗅覺,甚至聞到一絲如蘭如麝、鮮烈更胜新鞣皮革般,混著濕潤汗潮的異味,略顯刺鼻,卻令人忍不住一嗅再嗅,心癢難搔。
那是女子膣裡的氣味,卻非鹿希色所出,不是他熟悉的味道。是洛雪晴羞恥之餘,身子居然有了反應,騷水沁出雪貝上那緊緊閉合的一絲肉縫,以致純潔的仙子思凡了呢,還是意圖搞事的儲師叔說著說著,自己反倒興奮起來,無法自抑地漏出腥甜如蘭漿的淫蜜?
可惜從轅座看不清儲之沁的模樣,只能瞥見她腰部以下,被緊併的結實大腿夾出“丫”字的紗裙陰影,說不定正濕得厲害,不得不翹臀挺腰以免浮現漬痕,在洛雪晴面前出醜露乖——“瞧你得意的。”身畔鹿希色冷不防開口,嚇了他一大跳,心虛得正襟危坐起來。“就算第三關過得漂亮,也別忘形了啊。”
有這麼明顯麼?應風色微微一凜,嘴上可沒那麼容易放過她,壞壞一笑,低聲道:“那還不誇獎夫君幾句?車上等,挺急的。”
“急你的頭!”鹿希色瞪他一眼,忍不住嘴角微揚,又浮現那既精緻又好看的小褶子;不想教他太過舒心,女郎硬生生抑住笑意,仍是伸手為他理了理衣襟,拍拍胸膛。“是乾得不錯。羽羊神該是你親爹,若非它給你看了本子,如何能破解這些名堂?”
“祂的思路與我相近。”應風色收起戲謔調笑,正色道:“'倩女幽魂'時還不覺得,到了你那關'柳毅傳書',我大概就能明白謎題設計的方向。說起來'河伯娶親'還算解得慢的,要不是轎子未被大水沖走,尚有機會補救,這會兒怕是全涼了。”
“那你最好趕緊想想,下一關會是什麼名目。”女郎淡淡說道,眉間掠過一抹憂色。“大夥兒困乏已極,就算一模一樣的關卡再來一次,這回肯定是過不了的。我自己就不行。”鹿希色不是會輕易氣沮的那種人,只是直白地傳達自身的狀況而已,不欲愛郎錯估形勢,以為突破關卡的士氣可用,能乘勝追擊之類。
“我已經知道下一關是什麼了,開始就寫了的。”見女郎露出詫異之色,蹙眉道:“山君思凡,明珠向晚,杏林接親,百年好合。你們第二關那兒,不是也有這樣的壁書麼?”
鹿希色道:“有,寫在大樹背面。是什麼意思?”
大紅馬車停下來,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漸漸散去,前方霧幕裡透著紅螢點點,依稀勾勒出檐宇牆頂的形狀,似是一座張燈結彩的宅院。馬車不動,代表目的地已達,眾人各自下馬擎出兵刃,聚集到應風色身邊來,成團小心推進。
夜霧散盡,果然露出一座掛滿大紅燈籠的院邸,周圍遍植杏樹,高懸著“高家莊”的泥金匾,門前有一株老杏,樹下擺了頂花轎,轎帘掀起,當中空空如也,轎椅上卻插著幾柄刀劍。行到近處,才發現花轎兩側,乃至地面與樹幹上全是羽箭,射成了刺猬也似,轎前有一大灘浮著獸毛的血泊,不但腥味異常濃重,量也不是一般的多,成年男子怕要放乾兩三人之譜,才得有這般海量。
“他媽的,這是活宰大牯牛還是怎的?別這麼客氣啊。”
運古色以手圈口,衝院門裡喊:“餵,老子不吃生的,最好紅燒——”噗哧一聲,卻是洛雪晴掩口,見眾人目光齊至,縮了縮頸子很不好意思似的,但也沒說什麼。
儲之沁又氣又好笑:“喊什麼亂七八糟的?”卻也忍俊不住,大戰前的緊繃氣氛略見舒緩。鹿希色指尖蘸紅,還未湊近鼻端,便已忍不住皺眉:“這是獸血?”
“是虎血。”應風色謹慎眺望著大門之內,但見擺滿了桌椅菜餚,一派喜筵宴客的景象,更無疑義,肅然道:“此地便是最後一關了。杏林高家,擺轎殺虎,這是'為虎作倀'的故事。”
民間相傳,有個專替富紳收租的閑漢名叫趙顯貴的,意外被老虎拖走吃掉,成了倀鬼,不改生前仗勢欺人的脾性,刻意討好“虎將軍”,謊稱山里有黃金,替老虎誘騙村人上山,做為虎食。可惜他聲名太差,鄉里均不肯上當。
倀鬼亟欲立功,又恐嚇村民:如不把莊內高太公的美貌女兒嫁給老虎,便要慫恿虎將軍血洗全村。村中青壯遂設下陷阱,假意舉辦盛大的婚禮,將老虎與倀鬼雙雙除掉,永絕後患。
“為虎作倀”的典故,有老僧化虎、碧石小兒、為虎獻子等諸多出處,這個杏林接親的版本最罕為人知。應風色在某部述異雜記裡讀過,簡略說了,豈料餘人相顧茫然,全是頭一次聽聞。
“好嘛,要不是'應師兄'學富五車,咱們豈非死得一臉懵逼?老虎看來是完蛋大吉了,還要殺什麼玩意才能過關?倀——”兀自罵罵咧咧的運古色意識到那個“鬼”字,便再也出不了口。
就在這時,一張白雪雪的糊紙面具,緩緩自門邊斜倒而出,靜止的瞬間帶著怪異的頓點,宛若表演無聲戲的伶優藝人。運古色心跳都嚇停了幾拍,糊紙面具浮誇地自門後探頭、左顧右盼的啞劇動作,透著難以言喻的滑稽詭異,眾人相顧無言,心中僅只一念。
——倀鬼!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1-27 22:05:43
第五四折 豈不食人 一念傳聲
應風色始終防著是誘敵的陷阱,但默數佩戴腕輪的鬼牙眾,數目已超過己方兩倍有餘,就算個別實力懸殊,除黑山老妖外,其餘鬼牙眾並沒有足堪匹敵九淵使的武功。考慮到對抗的公平性,他不以為宅院裡還有鬼牙眾,“對手是守關者”毋寧是更合理的推測。
白面鬼磨蹭半天,好不容易離開門扉,一身青衣小帽、白襪黑履,對著門外的應風色等一干人,做出誇張的吃驚動作,繼而又熱情招手,殷切相邀,沒等回應,徑往院內的喜筵間走去。
“怎麼樣,麒麟兒?”運古色壓低聲音,盯著“倀鬼”的一舉一動,險惡的神情比白面鬼更像壞人。確定是人非鬼后,寒磣青年緊繃的嗓音此際聽來,倒有幾分躍躍欲試之感。“上前乾了他,是不是就能回去睡大覺了?”
應風色也說不出個“不”字。
運日筒上的時輪,剛從“坎”卦轉到最末的“巽”卦,出入關卡間的霧陣極可能有混淆時感的效果,進入降界後實際經過了多長的時間,應風色毫無把握。截止的時限或還有大半個時辰,也可能只剩盞茶工夫,完全沒有拖延猶豫的餘裕。
一逾時限,所有人都得死——他可沒忘了這條鐵則。
“我們進去。”應風色迅速下達指令:“我打前鋒,龍大方拿著赤霞劍與我一道,以神兵開道;鹿希色同運古色上院牆當斥候,高軒色斷後。剩下四男四女兩兩一組,男子盡力保全女子。運古色,你看花轎上的箭還能用麼?”
運古色咂了咂嘴。“沒法子,箭桿全是歪的,廢了。人的膂力很難弄成這樣,說不定是弩機射的。”他搜刮來的羽箭早已用盡,箭壺亦於大水中失落,只剩背在身上的鐵胎弓。應風色點頭:“無妨,那便純當斥候罷。”
儲之沁皓腕一振,赤霞劍嗡嗡作響,金芒眩目。“我的劍法比龍……比那胖子強,先鋒我來。”合著也不是商量的口氣,是小師叔布達仙旨,不容爾等抗辯的意思。
應風色討回赤霞劍的算盤落空,面上不動聲色,頷首道:“那你我相互照應便了,小心為上。”儲之沁臉微微一紅,扭頭哼道:“管好你自己罷。多事!”
龍大方喜孜孜溜到江露橙身畔,低道:“師妹別怕,我保護你。”驀地感應兩道殺人視線,不用看也知是自師兄處投來,被瞧得頭皮發麻,暗忖:“若真拿不回赤霞劍,還得想法子另立一功,否則對師兄難以交代。”靈光乍現,將主意動到了背架中那三枚鬼面方塊之上。他沿途無事,嘗試將三枚方塊組合起來,不見有什麼異事發生,料想是順序不對,未能打開方塊內的機關。
本想找機會向應風色報告此事,為以後功抵前過,決定悄悄試出正確的組合順序,直接將成果呈交師兄。師兄與鹿希色的關係非比尋常,瞎子都能瞧出,若不能彰顯自身的價值,肯定會被踢出核心同盟——龍大方粗粗算了目前輪面累積的點數,便是扣掉時輪,也足有一千六百點的進帳,相當於第一輪所得的兩倍。這都還沒算最後一關尚未取得的獎勵,收穫何其驚人!
人人兩千點是完全可能的,這就是跟緊應師兄的好處。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師兄放棄自己。
鬼面方塊須打倒守關者才能入手,必是打開隱藏任務的關鍵,他要以此證明,龍方颶色是核心同盟不可或缺的一員,重要性絕不亞於鹿希色。
雙胞胎和平無碧環繞在洛雪晴身邊,雖未開口,用意昭然若揭。洛雪晴露出為難之色,最後還是儲之沁出面,讓雙胞胎自成一組,武功不濟的平無碧則負責帶滿霜逃跑,廢物也有廢物的用法;至於天仙般的雪晴,交給一看就是個娘娘腔的顧春色,該是最安全的選擇。
“若有人敢對你動手動腳的,就沖我喊一聲……”雖是對洛雪晴說,儲之沁的目光盯著顧春色不放,切齒咬牙,帶有濃厚威脅意味的笑容無比狠厲,殺氣騰騰:“本姑娘一劍戳死他!”
“小可定護衛雪晴姑娘周全,”顧春色瞇眼微笑。“師叔請放心。”儲之沁心花怒放,登時覺得自己眼光不壞,果真找對了人,奇宮也是有懂禮數知進退的好孩子啊!洛雪晴則微露詫色,這才發現他不是女子,只是穿了女裝;顧春色朝她略一頷首,無意解釋,笑意一如往常,溫煦勝似春風。
運、鹿躍上牆頭,見大院裡擺滿鋪了紅布的桌椅,椅上坐有穿著衣裳的紙紮人偶,連盤中的飧食,也都是剪成魚肉形狀的彩繪圖紙,雖是詭異到了極處,卻沒有容刺客藏身的地方。
鹿希色示意運古色留在原地,踩著屋嵴掠上右廂迴龍,逐間揭瓦,直到第一進底,都沒見房中埋伏有人。事實上,儘管外牆粉刷一新,房內卻是家具傾倒,物甚散落,積灰厚重不說,連蜘蛛網都是成摞成摞的垂落四處,根本就沒有新近進出的痕跡。
運古色照樣巡過左廂,也搖搖頭,打了“沒人”的手勢。青衣小帽的白面鬼驚恐地看著她倆,圈口慾勸,才發現自己沒有聲音,甚是苦惱。要不是此情此景透著一股詭異,院外諸人差點被他逗笑了,只能說以滑稽藝人論,這廝確有真才實學,不是擺著做做樣子。
應風色見二人示意安全,終於率眾入院,白面鬼歡喜得東奔西跑——但實際活動的範圍未出周身數尺方圓,只是動作誇張,引人發噱而已。儲之沁忍俊不住,有些著惱似的看著應風色:“他這麼可愛,我都快下不了手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要打還是不要打?”
她沒遇過黑山老妖,不知鬼牙眾裡,有眾人聯袂也拾奪不下的高手,應風色見她側對敵人還站得十分靠前,忙回臂將她攬至身後,低道: “別大意!瞧,他出手啦。”
儲之沁霍然回頭,見白面鬼舉起一根食指,歪頭湊近,做出靈機一動的模樣,得意洋洋從地面拾起了一根黑黝黝的裹皮長柄,雙手捧著,獻寶似的四向躬身,彷彿享受著四面八方傳來的、聽不見的如雷掌聲,持柄一抖,“劈啪!”一聲清脆已極的裂空勁響,周圍的筵席桌椅,連同其上的紙偶假菜飛散開來,轟然迸碎!
“……小心!”
料不到是儲之沁攔腰一抱,及時將他撲倒,風壓削過應風色腦頂,削得釵斷髻飛,髮根熱辣辣一疼,已然披頭散發,側倒在地。
儲之沁與他對面而臥,鼻尖幾乎相貼,嗅著男兒身上氣味,被他大把髮絲复上面龐,忽覺他這樣更好看,有種修練成仙的長生道者返老還童、回复人生最巔峰的感覺,堪稱“鐘靈毓秀”,完全就是她想像中師父年輕的模樣,不禁暈紅雙頰,唯恐被發現,忙拽男兒起身,顧左右而言他:“是……是鞭子!那廝是使……是使鞭索的!”
不用她說應風色也明白,白面鬼信手一掄,三丈內無物不碎,飧食是假,桌椅碗碟可不是,但在鞭風之前,也沒比紙糊的強多少,光是飛濺的塵沙碎屑便足以劃傷皮肉,九淵使者紛紛走避,潰不成軍。
儲之沁怎麼說也是百花鏡廬出身,白面鬼能將忒長的皮鞭使得如此靈動,舉重若輕,連半空的小酒杯都能隨手擊碎;這份準頭,怕連百花鏡廬之主、人稱“五城仙都”的魚映眉都沒有,儲之沁卻看不出其路數,天下五道的鞭索名家中,就沒有這樣使鞭的。
若有心,莫說殺盡,便趁眾人慌張走避的當兒,一半以上逃不過凌厲如刀的鞭梢,白面鬼卻寧可打杯子、打碗碟,打燈籠上的撲火飛蛾,除炫技之外,儲之沁只能認為他是存了貓捉老鼠的心思,根本沒把九淵使者放在眼裡。
應風色本想仗半痴劍之利衝入鞭圈,才動身就被儲之沁拖回,如非她手快,男兒已被鞭風黏去一隻耳朵。“你傻了麼?”儲之沁氣得瞪眼:“那鞭子比你的身法還快,你的劍休想碰到他!”
“那……沿著石燈籠逼近,做為掩蔽,找機會突入內圈!”應風色摟她左閃右避,頂著劈啪獵響的勁風喊道:“我先上!你走另外一頭,咱們兩邊——”話沒說完,不遠處的石燈籠應聲碎裂,石粉掀卷,連鞭影都沒機會瞧清。
應風色臉都青了,低頭見儲之沁腰間纏了條銀索,想起她是魚休同的弟子,本家對本家,沒準能稍稍牽制些個,連忙伸手去解。“儲姑娘!不……是儲師叔,你也是使鞭的,不如同他鬥一斗鞭法,爭取點時間——”
“你幹……幹什麼?放、放手!”
儲之沁大羞,忙不迭地狠扇了魔手幾記,打得他手背通紅,雙手掩住柳腰。這個動作不知為何,令她特別有女人味,興許是臊得厲害,無意間流露出既嬌羞又惱怒的小兒女情狀。
“再來……我拿劍刺你了啊!叫'師叔'也沒用!”
地面上的眾人被長鞭打散,煙塵飛卷間難辨方位,負責斷後的高軒色是最後一個進來的,離大門最近,見平無碧與言滿霜縮在廊間牆底,女童似是瑟瑟發抖,眼前沒來由地浮起一名青澀少年的俊美面孔,心中一痛,對平無碧叫道:“幫不上忙,就帶她出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奮力拉開左右門扉,以利二人逃生。
平無碧只覺鞭聲鋪天蓋地,彷彿無處不在,早忘了要保護言滿霜,其實抖得搖篩也似的正是他自己。迷迷糊糊中聽見高軒色的聲音,手腳並用地爬將過去;正要爬過朱漆斑剝的高檻,卻被高軒色扯著後領一把拖回,怒氣洶洶地問:“女孩子……那丫頭呢?你便自個兒爬了過來?沒用……沒用的東西!”將人往地面一摜,撲向平無碧的來處。
驀聽一聲震地獸咆,趴在檻上的平無碧被吼得腿都軟了,濃烈的獸臭挾著刮人勁風,自他頭頂上一躍而過,速度極快,然而烏影腥風卻比想像中更長,彷彿過之不盡;“到底有多大”的念頭剛閃過腦海,那物事已攔腰咬住高軒色,撲入院中,魁梧青年的慘叫混著桌椅翻覆、碎裂的聲響,乒乒砰砰地繞庭半匝,漸不聞高軒色聲息,混亂卻沒有停止的跡象。
廊間簷底,忽然立起一抹嬌小的人影,拿了根旗桿似的長棍,颼的一聲疾勁破風,搠向院裡甩咬著青年的巨獸,卻被敏捷避開。棍影颼颼颼地接連戟出,伸縮的速度之快、勁力之強,簡直是平無碧前所未見的手眼,東海一流的槍術名家也不過如此,豈料卻是接連落空。
巨獸被攻得無暇反撲,甚至不得不將口銜的獵物拋下,才能在棍影之下竄跳自如。簌簌飄落的蔽眼塵沙間,驟聞“啪!”一聲鞭響,巨獸突然改變方位往旁邊一跳,長棍隨之轉向,但就因為這短短一霎的微妙偏差,異常敏捷的巨獸反客為主,正要突入棍影之內,天外飛來鋒銳無匹的半痴劍,幾乎削中它的腦袋。
巨獸意識到敵人不止一個,巨掌踩退兩步,嗚嚕嚕的低咆聲在獠牙血口間滾動著,帶著難以言喻的威嚇。
那是一頭巨大的老虎。
“巨大”並不是模糊籠統的比擬,對較於巨獸駭人的軀體,被拋至一旁的高軒色簡直是幼童身量。龍庭山現已無虎,但韋太師叔曾帶應風色往諸間山,跟隨獵戶獵虎,眼前這頭毛色斑剝灰暗的異獸,遠大於當時所見的成虎,且周身肌肉賁起的模樣異乎尋常,有著難以形容、卻一眼即知的不協調,彷彿哪里大了些似的,連左右都不甚對稱。
巨虎毛色中雜著大量的灰白銀絲,但並沒有讓它成為銀虎,像是漂染過的布匹無法完全脫色,卻被木灰皂鹼等褪去了原本的亮麗光鮮,呈現出某種凋敗半毀的壞物氛圍。
灰毛巨虎的下顎染滿污紅,兀自淅瀝點落,不用問也知道是何人的鮮血;碧磷磷的眼睛環視周遭,唇顎頻掀,露出黃濁尖牙,不住迸出雷滾似的嗚嚕低咆,威勢懾人。
言滿霜手持長桿立於簷下,沉腰坐馬的架勢與稚嫩的容顏頗為扞格,略顯冷漠的神情也是。應風色不確定適才有多少人看見她出手,畢竟院中飛砂走石,簌簌而降的漫天煙塵遮蔽視線,他是聽見她出棍的風聲不對勁,才擲劍為她解圍,此際見她嬌小的身子微微顫抖,但表情不像是驚恐失措的樣子,推測是耗力過鉅所致,灰毛虎若再撲上去,言滿霜恐難抵擋。
但那巨碩的雜毛畜生對鋒銳的半痴劍似乎更為忌憚,打量了半天轉過頭顱,專對擲出神兵的應風色,不住呲牙。
應風色寒毛直豎,依舊平舉右臂,微微壓低,示意眾人不可輕舉妄動,也別出聲——野獸一旦暴起攻擊,速度與敏捷非人能比,幾乎被咬成兩截、一動也不動的高軒色便是血淋淋的例子。以高軒色的武功氣力,近距離一掌噼落,就算擊不碎顱骨,總能打得它頭暈眼花,然而一入虎口萬事俱休,除了肚破腸流、嵴肋摧折,死得無比淒慘之外,不會有別種下場。
平無碧到這時才看清他的慘狀,嗚的一聲掩口,眼中湧出淚水。灰毛巨虎聞聲轉頭,動作不快,反而更磣人,平無碧嚇得掙扎欲起,所幸不知是腿軟還怎的,居然一掙不起,再也動彈不得,應風色趕緊示意他噤聲,莫再無端祟動。
他飛快掃視現場,確定眾人皆無礙,左手食指往上一比,屈起右手食指,作勢敲了敲臂甲,卻未發出聲響;確定每個人都瞧見、並頷首表示會意之後,應風色深深吸了口氣,運功吼道:“兀那畜生,過來受死!”
灰毛巨虎霍然回頭,張口咆哮,吼聲帶風,赫然壓倒了青年的嘯聲,巨軀一晃剪撲而至,直撞碎走廊的欄杆,居然撲了個空!
千鈞一發之際,應風色實時射出甲中鋼索,飛盪而出,恰與巨虎交錯而過。灰毛虎掌踏屋牆,輕輕巧巧回過身,便即撲向應風色;明明是猙獰巨獸,不知怎的,動作卻有種幼貓追逐繩球的感覺。應風色早有準備,甲索一拋,抱著膝蓋凌空轉得幾匝,倏地鑽落地面,翻滾間拔起半痴劍,回身抵地劍尖朝上,專等灰毛虎撲至,欲刺它個口顱洞穿。
一聲鞭響,巨虎在半空中轉了個方向,竟改朝言滿霜撲去。“……不好!”應風色面色丕變,卻見女童長桿一撐,嬌小的身子如炮石般削出檐角,被鹿希色抓住手臂,拉上了房頂。
巨虎再度撲空,不滿地嗚吼一聲,改撲門檻前的平無碧。
平無碧嚇得褲襠一片溫熱,驀地身子一輕,被人拖著衣領拔地而起,虎爪堪堪從身下掠過,抓下一大片衣擺,原來是運古色以鋼絲自大門外的簷拱下縋落,及時出手相救。“媽的……臭死了!”運古色將他拖上房頂,累得氣喘吁籲,沒等喘過氣來,趕緊掩鼻走避,沒忘了扇他後腦杓一記。
“給老子出息些!高軒色是為救你才死的,你就這副慫樣?”
真要說起來,其實高軒色是為了救言滿霜。
但運古色在左廂簷上,言滿霜在他的下方,正是視線死角,他沒見女童那廂的景況,只看高、平二人交換身位,高軒色就被老虎咬了,這筆帳自是算在小師叔的頭上。
他平素瞧高軒色不甚順眼,但畢竟同闖兩輪降界、拉過一條鐵鍊,也算是戰友了,見他死狀淒慘,多少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卻把氣出在平無碧身上。平無碧掩面抽噎,不住發抖,整個人縮進了簷角,沒敢探頭再看師侄的屍身一眼。
鞭聲再響,灰毛虎捨了房頂二人,巨掌踩階而下,面對院裡剩下的唯一一人。
應風色射飛了破魂甲裡的鋼索釘鉤,眼下也沒有餘裕拾回裝填了,院牆的高度雖是一攀一蹬便能躍上,這點工夫足夠巨虎將他一把扯落,咬得粉碎,情況極之不妙。
與“為虎作倀”的傳說相反,操縱灰毛虎的,從頭到尾就是那青衣小帽的白面倀鬼。此刻他正蹲踞在大堂階頂,一手持鞭、一手支頤,連百無聊賴的模樣都誇張到能一眼讀出,完全就是個戲精。
應風色不敢把背門白給這廝,挺劍緩移,灰毛虎如有靈性,也跟著繞起圈子,彷彿高手對峙,雙方伺機而動,都在等待對手露出破綻的一霎。
牆頂的鹿希色等試圖救援,一旦接近到某個範圍,白面鬼的鞭梢便即抽落,退回原處雙方又相安無事,牽制、威嚇的意味濃厚。眾人漸漸看出,白面鬼似乎守著一條近乎“不得涉入守關者與使者之戰”的規矩,又或必須操縱灰毛巨虎,才能對九淵使出手之類,若非如此,光他一人便足以對付眾人,巨虎於此反倒顯得累贅。
應風色終於繞到背向大門之處,灰毛虎則位於他與白面鬼之間,至少能稍稍阻隔長鞭的攻擊。然而形勢仍未改變:應風色若欲轉身逃離,便是灰毛巨虎出擊的時刻,彼快我慢,肯定是有死無生。
危在俄頃,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打量著眼前的一切,發現這宅邸有個奇異之處。宅院尚不知有幾重院落,但大堂之後,約莫第二進院裡,卻矗立著一座樓高三層的閣子,最左側的窗子是打開著的,應風色由下往上,自然看不見樓裡的景況。
他想起門外杏樹下的花轎,那刺猬般佈滿轎身、樹幹乃至地面的羽箭,全都是由上往下、斜斜插入的,且箭桿泰半彎折,難以回收使用。“……人力很難弄成這樣,說不定是弩機射的。”精通射藝的運古色如是說。
——原來如此!
應風色福至心靈,卻不知該如何傳達給盟友知曉,又不致驚動白面鬼,焦急地望向屋嵴上的鹿希色。女郎看了他片刻,忽盤膝坐下,隨手捏個氣訣,彷彿老僧入定;一股既怪異又熟悉的感覺,自青年的心海浮現,應風色想起兩人練功時,無意之間“闖”入彼此心裡的情形,趕緊集中精神,想著閣樓窗開的那一幕。
鹿希色倏然睜眼,起身時微微一晃,趕緊立穩身形,衝雙胞胎打手勢。何潮色見機極快,拉著弟弟施展輕功,掠往後進閣樓;不多時,兩人自大開的窗裡探頭,推出一架弩床也似的怪異機具,四座相連如“田”字的箭匭裡,露出滿滿的箭鏃,居高臨下,恰恰對著院門外的老杏樹。
何潮色以手勢示意箭匭無法調整,僅能一射,也只能射向一處,除了把灰毛虎引至杏樹下的花轎所在之處,弩箭無法移作他用。
但白面鬼不會蠢到讓巨虎衝出門外。
“倀”本就是引虎食人的惡德之鬼,由此觀之,白面鬼與灰毛虎的關係倒也暗合傳說之喻,並未背離故事的精神。
應風色正自苦惱,突然一人躍下屋簷,頓了一頓,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仔細一瞧,居然是龍大方。他披了身黑甲,胴甲的部份異常熟悉,卻是黑山老妖所著。
應風色為調查黑山老妖的現世身份,剝下其甲冑,不想卻被龍大方偷偷藏在背後的書架裡帶走。只是那套甲過於沉重,龍大方除了胴甲,就只拿了雙肩披膊,其他如裙甲、璧鞴、護腿等只能忍痛捨棄,饒是如此,這一路也背得他烏龜一般,上下都不利索。
一為壯膽,再來也是為了能活著走到師兄身畔,他在房頂上取出甲冑穿好,咬牙一躍而下。灰毛虎見狀正欲撲前,驀地鞭梢抽響,只得乖乖駐足,堂前階下的白面鬼露出興致盎然的肢體動作,甚至誇張地無聲拍掌,想瞧這個胖子弄甚玄虛。
“……你來幹什麼?”應風色對他丟了赤霞劍的餘怒未息,龍大方偷偷捲走黑鎧的行徑更是令人惱火,特地穿上來顯擺麼?忍不住蹙起眉頭。
龍大方腆著臉衝白面鬼揮手,笑容燦爛,見對方亦報以熱情招呼,湊近師兄低道:“師兄,那廝死定了。你說村人以花轎誘殺老虎之前,先用五行陣困住倀鬼,這才得以成功,是也不是?我找到那個五行陣了。”背轉身去,從懷裡取出那三枚鬼面方塊:“站在屋頂便能瞧清,這整個庭院的地面,以深色磚嵌出的圖形,就和這鬼面上所刻一模一樣。只要能正確組合起三枚方塊,便能發動——我是這麼猜想的。”
應風色聞言大喜,只是一貫小心謹慎的脾性發作,拉近他問:“你知道正確的組合麼?”龍大方苦笑道:“我試了八種順序,都沒效果,答案就只剩下一個。真要不行,我陪師兄一起屠虎罷,說不定儲姑娘肯拋劍助我。”
應風色不由失笑,心頭芥蒂盡去,拍了拍師弟的肩膀。
“這可不行,老虎是我的,你忘了我要拿最高分的麼?一有機會你就跑,咱們山上見。”龍大方哈哈一笑,按青、白、赤的順序組裝方塊,驀地轟隆一響,地面綻出刺目光華,整個片鋪石磚面浮出一個巨大的鬼面雕紋,白面鬼倏遭術法光芒吞噬。
同一時間,應風色轉頭朝門外衝去,失去指揮的灰毛巨虎本能地追逐脫逃的獵物,竟捨了閉目不動的龍大方,撲咬應風色;一人一虎失去平衡,就這麼衝出院門一路翻滾,只聽虎咆聲不斷,爪牙齊落,鮮血衣碎齊飛,直至老杏樹底,將花轎撞了個粉碎!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2-7 09:51:53
第五五折 奩貯血淚 空付幽影
“應師兄!”“長老!”“麒麟兒!”“我肏我肏我肏我肏————!”
驚呼此起彼落,卻無人敢落地,唯恐像應風色一般,眨眼慘絕於虎口之下,紛紛移動到牆頭最前沿,攀簷窺看。只有鹿希色動也不動,估算著一人一虎撲滾的速度,將撞上花轎的瞬間,提氣暴喝:“……放!”
閣樓之上,雙胞胎聞聲斬斷箭匭的絞繩,頃刻間,數十枚羽箭如暴雨梨花,離弦後暴綻開來,勁銳的颼颼破空聲不絕於耳,密密麻麻地射了灰毛虎一背!
巨獸仰天狂吼,震得杏樹搖動,地面晃顫,吼聲未落轟然側倒,在地面砸出一枚虎形淺坑來。高高翻起的虎腹之上,半痴劍不但直沒至柄,且是短柄而非長柄,顯然七枚羽刃是入腹後才被扭開,灰毛虎臨死前的一吼,未必是中箭所致,也可能因為是臟腑骨胳被半痴劍攪爛的劇烈痛楚。
應風色弓身如熟蝦,摸索著拄劍而起,渾身都是鮮血;因為出血量太過驚人,反而不能是他身上所流。眾人怔了片刻,忽然爆出歡呼來,爭先恐後掠下牆頭,朝應風色飛奔而來。
“師兄……你又成功啦!咱們成功啦!”龍大方興奮得語無倫次,與運古色勾肩搭背,又叫又跳猶不過癮,仰天叫道:“羽羊神!咱們破關啦,點數拿來!”運古色跟著大喊:“點數給老子拿來!”果然運日筒上輪面轉動,一扯龍大方:“你給算算,給算算!這樣是他媽的多少點! ”
“離、巽、巽、離……”龍大方的聲音微顫:“我沒算錯的話,是兩千二……不對,是兩千四百點啊!”運古色仰天狂笑,連飚五十四字粗口竟無一字重複,撒腿衝到應風色面前,用力拍他肩膊:“真他媽見鬼了!麒麟兒,有你的!以後老子就跟你啦,哪個再有廢話,直接剁了包餃——”忽想起廢話最多的那個,已沒機會再說話了,神色一黯;便只這麼一停,倏被儲之沁兇巴巴地攆開。
“沒見他快站不住了麼?一邊死去!”略攙著應風色的臂膀,上下審視:“你沒事罷?老虎咬了你什麼地方,還有哪兒疼?”雖蹙著刀眉,難掩關懷之色。江露橙也走了過來,洛雪晴似不願與她太過靠近,始終與顧春色並肩立於莊門邊,遠遠朝杏樹底瞧來。
應風色回過神,握住她往他身上各處按壓的小手,儲之沁還來不及臉臊,男兒輕輕將她推開,拄著恢復鏟子型態的半痴劍,一跛一拐往宅院——精確地說,是朝某個走出院門的窈窕身影——行去;走著走著微一踉蹌,眼前倏黑,正好把臉摔進鹿希色堅挺高聳的雙峰裡。
“……你是故意的吧?”女郎的聲音透出胸脯,聽來有些遙遠。“就算儲師叔的不夠雄偉,江師妹、洛師妹還在後頭虎視眈眈哩。要不干脆三人疊作一處,也夠大了。”
“說什麼傻話呢?”應風色埋首乳間,心滿意足,瓮聲瓮氣道:“在我心裡你是最大的,永遠都是。”
運古色遙見鹿希色拎著麒麟兒的耳朵,一把摜至階前,按壓得應風色呲哇亂叫臉色發白,瞧著快要升天,老氣橫秋地搖頭:“呸,痴男怨女!”
“那是燕赤霞的台詞。”龍大方提醒他:“你扮的是十方。”
在眾人沒留意處,言滿霜雙手合什,對高軒色的屍首輕誦經文,垂落眼簾的小臉上有著一絲不忍和歉然。平無碧依舊跨不過高檻,這回是在院門外,遊魂般陪襯著龍大方、運古色等笑鬧,無法回首面對高軒色之屍。
應風色左脅疼痛不堪,猜是斷了幾根肋骨,四肢也有程度不一的瘀腫疼痛,但緊要處沒半點出血性傷口,至多是手背臉面擦破油皮而已。灰虎的獠牙刺穿竹甲道袍,卻無法穿透紫苑鱗甲,是憑駭人的咬合之力重創了他。
羽羊神說過,紫苑鱗甲是會破損的。他拿現世裡的那一小塊做過試驗,鋒銳些的匕首的確能穿,實在說不上什麼寶衣。
仔細回想,遭灰毛虎咬落的劇痛間,他試圖以“天仗風雷掌”攻擊那畜生的腦袋,可惜倉促間無落手處。莫非……運動掌力的法門,能轉化紫苑甲的質性,使其足以抵擋巨虎獠牙,從虎吻下保了他一命?
應風色本想運功一試,無奈力不從心,反遭女郎白眼。定了定神,在鹿希色的攙扶下起身,忍痛開口:“諸……諸位,時間有限,快……快找羽羊柱結算點數,以免夜長夢多。”對鹿希色道:“叫……叫雙胞胎回來。別分散了——”話還沒說完,忽見一人站上閣樓的屋頂,包巾裹頭,黑布蒙面,背負一刀、腰懸一刀,身材無甚特徵,所散發的精悍之氣卻異常熟悉,運古色與顧春色面面相覷,掌中俱都捏了把冷汗。
(是……刀鬼!)
首輪降界眾人合戰那廝,幾被團滅,應風色急急掙起,不顧說話時左脅劇痛,低喝:“快……接應雙胞胎……快!”顧、運等正要起身,異樣的波動透體而過,似是觸動陣法,眾人一動也不能動,耳畔響起羽羊神的聲音。
“恭喜諸位、賀喜諸位!你們完整蒐集到了前三關的三枚隱藏道具,經過正確的組合,且完成了第四關的使令,在滿足這三個條件的同時,持有秘密道具'淚血鳳奩',正式打開價值九百點的隱藏任務'平陽令'!吾感到非常欣慰。
“要提醒諸位使者的是:你們已在時限內完成本輪的四件玄衣令,但隱藏任務屬於血衣令,是額外的任務,即使沒有完成也不會因此死亡,請抱著愉快的心情,在本輪降界所剩的時間裡好生解令,獲取豐厚的報酬!加油加油,繼續加油!”
作死的尖亢嗓音,隨著陣法的再次波動而消失,眾人又恢復行動能力。閣樓屋頂早沒了刀鬼的踪跡,整排閉起的紙窗上滲出長長的橫貫污漬,垂墜間越發鮮明,宛若潑墨,暗赭的色澤令人憷目驚心。
黏膩的靴底踩踏聲一路迤邐,背一刀、佩一刀的刀鬼跨出大堂,隨手一擲,一枚圓瓜大小的物事骨碌碌滾落階台,翻出一張瞠目吐舌的扭曲面孔,頸斷處無比平滑,如遭刀鍘,兀自淌著鮮血,竟是雙胞胎之一!
“何……何小弟!”他兄弟倆生得一模一樣,面孔、體型沒有絲毫不同,日常並列時,旁人均以氣質辨認:何潮色跳脫飛揚,人緣甚佳,何汐色安靜內向,略顯陰沉。斬首致使面目猙獰,本難分辨,龍大方卻從刀鬼手裡攢著的“淚血鳳奩”,迅速判斷是何汐色的首級。
(可惡……可惡透頂!)
奇宮弟子無不狂怒已極,畢竟死在結算前一刻是最不值的,以刀鬼的武功,奪物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用得著殺人斷首麼?這可是連價值五十萬點的複活術,都無法挽救回來的死法啊!
運古色擎出鳳頭斧,餘人各挺兵刃,一擁而上。刀鬼一聲冷哼,雙刀齊出,鏘啷啷兩團銀光旋攪,運古色鳳斧脫手,鹿希色、龍大方腰腿受創,顧春色的長劍也只多撐了眨眼工夫,被雙刀悍然絞斷。
顧春色過於進取,不及抽退,爍然刀光映滿眼眶,頸間微涼,心底一怔:“我竟死在這種地方。”驀地金芒搶上,儲之沁連削帶轉,以慢制快,全不受刀鬼眩目的快刀所惑,支持了近盞茶工夫,攻守合度,無隙可乘。
刀鬼“咦”的一聲:“靈谷劍法?你是青帝觀弟子?”
儲之沁沒敢分神說話,刀鬼露出覆面巾的狠厲眸子不住上下打量,品頭論足也似,那蜥蜴青蛙般的濕冷黏膩,是居心不良的歹徒才能有。少女不以為他是垂涎美色,更像看著美食銀錢似的貪婪,然而噁心之甚,毫不亞於登徒子的孟浪,甚擾人心,金劍漸擋不住雙刀。
況且,隨著她專心運劍,內息注入赤霞劍中,劍身逐漸綻放出紅熾烈芒,變得越來越燙。儲之沁握持不住,被削成了剪紙邊兒似的破爛刀刃批去金劍,刀鬼明顯不欲傷她,猿臂暴長,居然去摟少女的苗條柳腰。
儲之沁嚇得驚叫,無奈拳腳稀鬆,全無抗力;千鈞一發之際,忽聞一聲細脆的“劈啪”勁響,似有什麼破空而來,卻望之不見。刀鬼身形一滯,應風色已搶上前來,回臂將她攬至身後,忍痛揮掌。
這個年輕人的實力,刀鬼上輪降界已了然於心,暗笑:“你若不要手掌,我何必為你心疼?”雙刀剪絞,料想被金劍砍出無數缺口的殘刃入肉,不啻鈍鋸加身,還不痛得屎尿齊流,慘叫如殺豬一般?教你逞英雄!
豈料應風色右掌心黏住刀板,這一下竟難奏功,反被他帶轉幾圈,腕上陡沉,彷彿掛了枚石鎖,一時施展不開。應風色左掌疊上,掌勁疾吐,剛柔互易之間,隔空勁力飛跨千山,穿刀臂如無物,刀鬼的胸口如遭錘擊,雙刀脫手、踉蹌倒退,狼狽卸去胸口潛勁,驚怒交迸:“好個賊小子!這是什麼古怪的功夫?”
“天仗風雷掌”奇襲建功,應風色心知已無一戰之力,拉著儲之沁退往鹿希色處,尚不及立穩,突然軟軟倒地,與鹿、儲雙姝並頭交臥,更不稍動。
不只是他,所有九淵使者皆倒地不起,瞬間失去了意識。
刀鬼不敢大意,本能擺出防禦架式,警省地四下眺望,果然夜幕深處浮出無數幽影,從四面八方湧至,兩兩一組,合力抬起一名昏迷的九淵使,晃晃悠悠飄進霧裡,彷彿足不沾地,輕功好得不可思議。
刀鬼神功大成前,甚至沒法追上它們。能讓一群輕功高強如斯的人執賤役,本身就是不可思議之事。
現而今他是司空見慣,漸不覺神奇。
時限一到,參與降界之人立刻昏迷,被稱為“無面者”的善後組織——也就是那群黑布罩頭、僕從打扮的皂衣幽影——便即進場,帶走使者、處理屍體、回收道具,抹除降界留下的種種痕跡。剛加入“半神”的行列時,他想盡辦法摸清組織的底,也乾過抓捕“無面者”的蠢事,結果卻大出刀鬼意料。
沒有眼洞的黑色頭罩下,那名“無面者”被縫起眼瞼、割掉舌頭,渾身佈滿可怕的拷掠痕跡,手指和腳趾無有指甲,多處的陳年骨折成了半連半斷的締結組織。刀鬼尚在苦思哪裡還有能下手處,“無面者”突然抽搐起來,轉瞬即死,屍身不住膨脹,最後爆成一灘毒血爛肉。幸好刀鬼早早察覺不妙,溜之大吉,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他為此舉付出了相當的代價。組織給予的處罰,迄今他仍心有餘悸,總算明白“規則”在這裡是多麼的重要。
無論是半神、“無面者”,還是參與降界的九淵使鬼牙眾,都必須尊重規則。
你可以想方設法繞過規則,鑽文字的漏洞,討價還價、合縱連橫……但就是不能無視它。作弊也是出於尊重,踐踏卻不是。遊戲不能沒有規則,規則是遊戲的一切。
“無面者”輕飄飄地抬走了視線所及的使者們,那使金劍的道袍少女是最後一批。刀鬼盯著她苗條的腰肢,不覺有些怔,回神才發現自己攔在“無面者”之前,黑巾遮住全臉的皂衣幽靈順從地停下腳步,彷彿在等待他下達命令。
——他後來才知道,“無面者”根本毋需劫擄,只要下令即可,無論叫它們做什麼,哪怕拔刀砍了它們的腦袋,無面者也不會反抗。或許被苦刑折磨到意志完全崩潰,甚至連“自我”的概念都已點滴無存的走肉行屍,就是這個樣子。
譬如他現在手一揮,命令道:“抬到旁邊的草叢裡。”這兩個無面者就會依令而行。他甚至懷疑這樣的服從是沒有任何前提的,不需要特別的口令暗號,連羽羊神的頭盔也用不著,任何人都可以命令它們。
反正無面者不會出現在人前,出現於光天化日之下,降界所選擇的場景舞台無不是人跡罕至之地,無須檢核、完全服從的無面者是最完美的苦力;它們連自己是誰都不復記憶,不辨苦樂好惡,沒有疑問或好奇心,只會、也只能忠實地執行被交付的任務,還有比它們更合適的善後之人麼?
要不是無面者無從區別下達指令的對象,換言之,任何人的命令它們都會無差別地聽從,那還訓練九淵使或鬼牙眾幹什麼?直接派它們去殺人越貨得了,說不定還更好用。
一想到彈指間就能帶走昏迷不醒的少女,刀鬼竟有些悸動起來。
他對美色毫無興趣。就算品嚐那些嬌美的胴體,乃至恣意姦淫、凌辱、虐殺被男人捧在手掌心裡的姣美女子,起初是很有樂趣的,但已非刀鬼此際最上心。神功大成之後,他固然是脫胎換骨,彷彿再世為人,近年的進境卻明顯慢了下來,這點在半年前的那場惡戰中顯露無疑。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突飛猛進,乃築基於內力的飛躍提升之上,料不到對上本門的佼佼者時,彼此修為差距不大,至少非是原先預期的那樣懸殊,功力、招式皆佔不了便宜,刀鬼險些陰溝裡翻船,最後還是靠了“那個”才驚險脫身,令人好生氣沮。
迫取女子元陰的採補法門,已無法提升他的功力,他需要的是爐鼎——一隻能隨著他的功力提升而精進的爐鼎,起碼陰虛而亡之前,能為他煉出更純粹的後天陰元,無論質或量上,都能遠超處子的先天元陰。
他以為九淵使者不是來自指劍奇宮,便是自鱗族五郡六姓的範疇內遴選,想不到竟有出身觀海天門的小道姑。
刀鬼試過在轄內劫擄道姑為用,可惜效果不彰,追根究柢還是底子差,經不起神功折騰,難收朱紫交競之效。此姝劍法造詣不俗,或是青帝觀某位耆宿嫡傳,那可是實打實的玄門正宗,兼且頸直腰挺,腿心閉鎖,必是處子無疑,沒有比這個更好的鼎爐了。
“……哎呀呀,時限一到降界告終,可不能再對使者出手了啊。”
羽羊神的聲音忽自背後響起,刀鬼霍然轉身,見他雖戴上了羽羊盔,仍是青衣短褐、白襪黑履的僕役裝扮,一手拿著糊紙面具,另一手則拎著長長的鞭柄,輕佻聳肩:“這是'規則'。別不小心越線了,很麻煩的。”
刀鬼按捺怒氣,只點了點頭,沒有開口。羽羊盔裡設有變聲機簧,能掩蓋原本的嗓音,羽羊神自不介意說了又說,過把嘴癮;但他只以黑巾覆面,就算運功改變聲音,也難保不會被隔牆之耳聽出端倪,以致身份洩漏,輸了遊戲——這個悶虧,他可是從首輪降界起,便狠狠吃夠了一盅,今晚甚至被打開了撈什子隱藏任務——取名“平陽令”簡直是惡意滿滿——眼看便要淪為頭一個出局的半神,慘遭淘汰。羽羊神大概以為他完蛋了,專程扮成倀鬼,來看笑話的意味都快溢出糊紙面具。
刀鬼乍看確實狼狽,若非時限已到,他可能會逼著殺光在場的九淵使者,以免被揭開現世的真實身份;這樣一來,這幾輪降界等於做了白工,浪費這麼多的資源和時間,培養幽窮九淵龍皇大軍的工作卻得從頭再來,刀鬼無論如何,都不能免於被問責。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最後一刻得以順利逆轉,在這場遊戲裡,實已立於不敗之地。羽羊神甚至不知道這一點。
他得守住得來不易的優勢才行。刀鬼衝著青衣黑履的羽羊神微一頷首,便要轉身離去,羽羊神卻跳上前來,親熱地與他勾肩搭背,附耳道:“你不說話是對的。吾告訴你啊,這些'無面者'有瞎的,有聾的,有啞的,絕大多數都是傻的……但有些卻不是。吾也不知道哪些不是。
“你若在它們面前露了形跡,難保不會被找到現世裡,莫名其妙便丟了腦袋,這可比被九淵使者破解身份,要嚴重多啦。吾跟你感情特別好,這才提醒你啊,可沒同其他傢伙說過。”
刀鬼忍住甩開臂膀、甚至拔刀捅死他的衝動,順從地點頭,深慶沒對道袍少女下手。他能理解保有意識的無面者忍辱含垢、伺機復仇的心情,無論羽羊神對它們做了什麼。就沒有人不想殺掉羽羊神。
“你想不想知道,吾是怎麼讓無面者清理現場的?”羽羊神就是一副想炫耀的樣子,不管回答“想”或“不想”,都沒法阻止他自顧自說下去。
“其實非————常簡單!”帶著羊頭盔帽的青衣小廝得意洋洋,誇張地做出附耳悄聲的動作,但嗓門也沒見壓低分毫。“吾一次,只讓一個無面者做一件事。抬人的,就認准抬的那個人,就算死了也要抬出屍骨;拾物的,就只認一樣物事,撿完就了事。”說著把鞭柄和糊紙面具胡亂扔出,一名始終跟在兩人身後的皂衣幽影趕緊撿起,輕飄飄去了。
刀鬼一凜,恍然大悟。
這倒是出乎意料地簡單、又切實可行的法子。關於“如何支使一群能力高超的傻子”,刀鬼曾無數次設想指揮無面者佈置降界、收拾善後的情形,總覺得處處窒礙難行,一經羽羊神揭破,才發現居然如此容易。
但這麼一來,就有一樣難辦之事——他突然停步,轉身衝羽羊神一拱手,往頭頂比了比羊角的模樣,橫掌由上而下遮掠臉面,然後才長揖到地。
“呀,一定是月亮惹的禍,害吾談興大發,不由得掏心挖肺,說了這許多。那你趕緊換行頭去,下回有機會吾再找你聊心事。你今晚幹得不錯,孔海邑池那廂,吾不會投你'醜'的。”
看來,羽羊神現身就是為了說這個。但刀鬼無心細辨話語的意涵,把握時間迅速離開,施展輕功,繞過被施術法之處,直至一處隱密的岩隙間,取出暗藏的羽羊盔與獸毛氈袍穿戴好,細細端詳從閣樓中那少年懷裡搜出的鈿盒。
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小巧的首飾盒,便知其中所藏,必與瓊娘有關。瓊娘有隻一模一樣的首飾盒子;之所以認得,因為那正是他買給她的第一樣禮物。儘管短暫,他們也有過恩愛的時日。
“淚血鳳奩”——同樣是惡意滿滿的名字——是如何源源不絕湧出鮮血也似的紅汁,他既不知道也沒興趣,打開鈿盒挖出襯埝,果然在夾層裡找到那枚嵌著剔瑩蛋白石的掐金戒指。
鈿盒是仿造的,戒指卻是真品。
他失手殺死瓊娘的那晚,她手上戴著的,正是這枚戒指。
刀鬼一直以為戒上所鑲,乃是蛋白石、翡翠或珠貝一類,以岳父的官位身家,瓊娘最鍾愛的戒子未免稍嫌樸實,雖然這正是他最初愛上她的理由。若非視金錢如糞土,以瓊娘千金之軀,怎會委身下嫁於他?
破落門第貧寒出身,限制了刀鬼的眼界。
戒指上鑲的,可不是什麼蛋白石,而是價值千金的“飛廉石”。能貯入強烈意念的異石,鉅細靡遺地錄進瓊娘死前,對他失望、鄙夷到了極點的泣血控訴,連同絕望的慘呼,以及他行凶後獸一般的喘息嗚咽……通通留存在飛廉石裡。
一旦公諸於世,他一往情深的鰥夫形象,為亡妻單槍匹馬、手刃悍匪的豐功偉績,乃至水漲船高的名位等,都將毀於一旦。
世人勢必重新檢視其泰岳之死,發現與其妻被土匪劫殺一案驚人地相似,終不免發現那些宣稱被剿滅的土匪,其實並未真的授首正法,而是與他串通一氣,隱於暗處,官匪聯手籌謀,幹下許多大案——而那幫胃口越來越大、漸難節制的匪寇,如今再也開不了口。
刀鬼對於以鬼牙半面鎖住腮幫骨、讓他們無法出聲的諷刺意味,欣賞得無以復加。當他們從昏迷中甦醒,發現自己成了這副鬼樣,不得不依令而為,爭取一線生機,然而終不可得……這簡直是世上最完美的滅口。徹底、利落,而且過程賞心悅目,大快人心,使他那一輪毫不猶豫地將票投給了羽羊神,投的自然是“德”而不是“醜”。
捏碎此石,他在世上將不再有任何的把柄破綻,飛廉石的價值卻使刀鬼猶豫起來,考慮再三,終於還是把戒指貼肉收藏好,闔上鈿盒,遠遠擲飛。他藏身於岩隙間,以龜息法收斂氣息,如遭石化,就連鳥雀松鼠都無法輕易分辨。
無面者倏忽而至,手裡拿了塊小小玉牌,牌上所嵌,那宛若天然石英般的結晶體正發出刺目的光華,持續不滅,越發耀眼。無面者駐足不動,彎腰在草叢裡搜索片刻,拾起鈿盒轉身飄去,也不瞧周遭一眼。
刀鬼——該稱呼他為第二位羽羊神才對——冷眼瞧著,也從懷裡掏出一塊一模一樣的玉牌,牌上嵌的非是晶脈橫生的畸零水精,而是精雕細琢的晶珠,同樣綻放著熾亮的酒紅色光芒,只是隨著幽影遠去,光芒開始閃爍、消淡,直到無面者在夜幕裡失去形跡,晶珠仍像風中的燭火般明明滅滅,始終沒有完全沉寂下來。
半神的追踪玉牌,是該比無面者的更強才對。第二位羽羊神心想。
參與降界遊戲的每位羽羊神,均擁有一塊這樣的玉牌,用來追踪自己的“不屬此世之秘”,可倚之在降界找回藏有自身秘密的隱藏道具,或者誤導得到道具的使者,以保護自己的秘密……玩法非常多元,端看個人的喜好與手段。
由於晶珠放光的機制,無法分辨是接近哪樣道具才被觸發,因此也可能會追踪到其他半神的道具,透過道具猜出對方的身份,在“孔海邑池”投票時加以利用;也可引導九淵使者解開謎底,使對手提前出局。
他推測這是某種術法的定向效果,然而,打從本輪降界開始,晶珠的感應就彷佛被遮斷了似的,玉牌上一片死寂。第二位羽羊神心有不甘,一路尾隨使者,直到高家莊眾人與巨虎鏖戰,晶珠才突然綻放烈芒,羽羊神旋即宣布觸發“平陽令”的隱藏任務,讓他有被擺了一道的感覺。
這完全不在當初規劃的腳本之內,說不定根本就是羽羊神的即興發揮……不,他肯定是算計好了的,所以只有我一個人去了高家莊。難道,他要對付的人,居然是我?
第二位羽羊神面色陰沉,施展輕功穿過田野林道,循秘徑進入城邑,掠向約定的集合地點。
——接下來,得好好思考“孔海邑池”那廂,票要怎麼投了。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2-7 09:53:14
第五六折 邑池孔海 醜蓄德興
“孔海邑池”乃是傳說之中,位於幽窮九淵的銀色湖泊,以皇家園林比擬,約莫是龍皇應燭御用的太液池。拿來當作半神密會之處的代稱,除了滿足羽羊神的惡趣味,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此間隱於城邑地底,興許真是某種古老的地下水道也未可知。
他曾命有司調出圖籍,才知現存的文檔,只能追溯至前朝中末葉,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已然佚失;問起作廢的地底暗渠,即便是城尹衙門的老人也多不知曉。
“刀鬼”是應風色等人私下對他的稱呼,第二位羽羊神既沒聽過,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有這樣的一個綽號。
戴著羊角頭盔的半神共有四位,輪流提供腳本、主持儀式,雖份屬同僚,但彼此之間互稱羽羊神也未免過於混淆,搞不清楚所指為何,所以只有最初的那一位以“羽羊”自稱,任性地為其餘三人起了綽號。
第二位羽羊神、也就是使者口中的刀鬼,被稱為“竹虎”。比起管叫辵兔和水豕的另外兩位,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抱怨了,況且他並不討厭“虎”字。鑄煉其一身武藝的門派,發源於以虎為尊的遠方;學藝時從未獲得的褒獎肯定,“竹虎”之名似是多年後遲來的補償,只不免對“竹”字有些在意。
“吾隨便想的,都說竹是君子嘛。要是不喜歡,叫草虎或石虎如何?”羽羊神的回應,差點教他嘔出滿盆老血。“不然吾再想想……是了,汝刀法精湛,快刀既輕又巧,叫'巧虎'你覺得怎樣?”
——這個瞧不起人的王八蛋!
若羽羊神從頭到尾都是這樣嘲諷滿滿、隱含惡意的話,倒也容易應付,謹慎防範也就是了。偏偏他經常給出中肯的建議,令人無法拒絕的好東西,實打實的給予強助;這樣甘美而慷慨的賜與摻雜著惡意,委實防不勝防,益發教人提心吊膽,須得勞神應對。
直到後兩位加入遊戲的半神,得到“辵兔”、“水豕”這種莫名其妙的代號,竹虎決定放棄在這種枝微末節上與他角力,好歹還有個順耳的“虎”字。
羽羊神特別喜歡這種具體的動物代稱。
在上輪降界結束,返回孔海投票之際,他還給每個人準備了繪有動物圖形的薄紗小扇,當作投票的注碼。竹虎只在城尹衙門的官妓玩投壺遊戲時,瞧過這種長柄帶流甦的小圓扇子,不知他打哪兒弄來,還特意畫上羊頭兔臉一類,思之不由一陣惡寒。
尋找、守住自己那份被投入遊戲的“不屬此世之秘”,行有餘力,也可以倚之坑一坑其他同僚——這不過是額外的加註罷了,是最快篩出一名輸家、結束遊戲的捷徑,卻非是正規的競賽內容。
竹虎從城外一處荒僻的秘洞潛入地底,起初是走在濕漉的泥土地上,接著踩過一大片崎嶇磚碎,踏進一條長長的磚砌甬道裡。說是甬道,不過是水渠兩側各留有兩尺寬的踏腳處,行走其間,以竹虎的身長仍不免要微佝著腰背,以免頭頂磨著圓拱側緣。
荒廢超過三百年的下水道,已不聞昔日污穢,壁上雖無燭火,渠內的淺水每隔兩丈便漂著一枚紗囊似的物事,散發著幽幽螢光,回映水面粼波,倒也略有照明之效。
甬道的盡頭有個立龕般的狹小空間,再往前去,眼前豁然一開,卻是個兩丈見方的調節池,方形池子裡漂著更多螢囊,映出圓拱形狀的挑高頂部;其他三面有著同樣的狹長龕孔,黑黝黝地無法瞧清其中的景況。
竹虎心知其他三人望向自己這廂,所見亦然。上一輪用來投票的小圓紗扇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金色圓盤裡的四枚泥泥狗,巴掌大小的童玩毫不意外地捏作老虎、兔子和豬羊的形狀。當然還有分別鐫著“德”、“醜”二字篆文的扁平卵石,陰刻的字跡裡滲滿紅黑兩色墨漬,也像是孩童遊玩用的器物。
浮誇做作的奇特變音,忽自右側的龕孔中響起。
“又一個愉快的夜晚,諸位神僚辛苦啦。”羽羊神殷勤笑道,幾乎可以想見他熱切搓手的猥瑣德性。“吾不得不說,這一輪降界實在是太精彩、太華麗,堪稱經典,即便是五千年來,都挑不出幾個如此充滿張力、幾經波折,最後關頭又漂亮逆轉的成功腳本來——”
“是誰的逆轉?”一模一樣的變音從左側傳出,毫不留情地打斷了羽羊神自說自話的昂揚激情。“若非時限已到,有人便要一傢伙殺掉全部九淵使者,保護自個兒的小秘密。這得算九淵使的逆轉,還是竹虎神的?”
是水豕。別被他毫無起伏的冷淡口吻騙了,這廝的嘴同代號一般的臭不可聞。竹虎氣得微微冷笑,卻不忙反口,在這個當兒,他須盡力誘使眾人開口,以揣摩他們的投票意向,是投“醜”呢,還是投“德”。水豕語帶譏嘲,且在意一旦使者俱亡,這幾輪不免白忙,聽起來想投的是“醜”。
“我沒打算殺掉他們。”竹虎定了定神,從容開口:“諸位的寶物,不也還在降界裡麼?各位同僚都不急,我急什麼?倒是最後這個隱藏任務,並不在當初我交付的腳本之中,也不是商量好的修改。是哪位添上去的,本神很想知道。”他刻意不提“平陽令”三字,是不希望被人瞧出了其中的隱喻。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竹虎不想冒險;比起九淵使者,能被羽羊神招募至此的半神同僚,無疑是更可怕的對手。
“是吾。”羽羊神笑道:“記不記得吾曾說過,點數可以用來修改降界裡的一切,毋需討論,用不著他人同意,更加不需要公開,價合即售?這就是示範了。吾花費兩點,把竹虎神的隱藏任務給加上了,結果是不是好有趣?驚喜不驚喜,意外不意外?”
果然是他!竹虎強捺怒氣,森然笑道:“就不知羽羊神自己,有沒有同樣的隱藏任務?我若也願意花費兩點,能不能在下一輪也加上?”
對面的龕孔中斜影微晃,一人道:“那自然是有的。幽窮降界,講究的是公平二字,無論九淵使、鬼牙眾,乃至我等半神,都得遵從規則。羽羊神,我說的是也不是?”雖經同樣的機簧變聲,然而語氣溫婉,甚是動人,可以推斷是出自女子之口。
從首輪降界起,竹虎便認定辵兔的真身是女子,除了說話的口氣,內容也是重要的依憑。
這一輪降界所採用的腳本,本為竹虎所提,最初的發想可沒安什麼好心,而是欲以各種荒誕不經的神怪傳說,來測試羽羊神和組織的能力極限— —須知動員的人力越多,投入的資源規模越大,便越容易露出馬腳。若羽羊神明說“辦不到”,亦能約略估計出組織的底蘊根基,標出其門檻之所在。
而加入“娶親”這個因素,以貫穿四個玄衣令,則是辵兔神的提議。
基於“規模越大花銷越多越好”的戰略出發點,竹虎舉雙手贊成,沒想到羽羊神竟鼓掌叫好,擊節讚歎不已,頗有相見恨晚之憾,甚至把守關者的規格,提高到巨蟒、猛虎和洪水潰決的程度。只有水豕冷冷投反,無奈三對一的情況下,最終還是通過了離譜如斯的降界內容。
花不到一個月的準備時間,便將一切佈置妥貼,讓竹虎在接到打開降界的通知時,不由得抽了口涼氣。難怪組織連那三萬兩庫銀也不放在眼裡,便教他把私吞的銀子全拿出來,花上三倍的時間,竹虎也沒把握能做到這種地步。
半神的遊戲規則是這樣:遊戲之初,每位半神擁有五點籌碼——附帶一提,此一注碼若要兌換成九淵使者持有的點數,每點可兌十萬——提出的降界腳本若經採用,可得兩點;修改腳本的建議被採納,可得一點。
點數是採累計製,每一輪降界結束,半神返回孔海邑池投票,視投票結果增減之,歸零者就算失敗,同九淵使者一樣,得提前回九淵見龍皇去。隱藏任務比較像是規格外增加的特別賭注,萬一四名半神的持點陷於膠著,分不出勝負,可以利用揭發對手真實身份的方式,無視積點,一舉將其淘汰。
然而真正棘手的問題,卻出在孔海投票的規則上。
投票分成兩輪,先投對象,再投德醜——“德”是點數增加,“醜”是點數減少。若德多於醜,則全視為德,反之亦然;萬一德醜的票數相當,則各依投票者的意向予以增減。
乍聽之下,辵兔神像是在替羽羊神緩頰,但也有可能是擠兌,迫使他宣示隱藏任務是公平的,非是羽羊神一人獨享的作弊工具;任何人願意拿出兩點來交換,都能在下一輪裡放入指定對象的隱藏任務,這將是非常有力的狙擊,且出其不意,甚至改變現有的遊戲形勢和玩法。
果然羽羊神斂起輕佻的語氣,嚴肅道:“這是自然。尊重規則,乃是降界中唯一的鐵則,誰也不能破壞。吾的秘寶,可是首輪便被使者們拿走了,就差沒掛在脖子上游街,一旦滿足條件,自會打開。
“老竹你就是運氣不好,誰讓吾示範的時候,剛好想你了呢?可不是針對你,你別多心。”
辵兔神在白城山腳本那一輪,據悉曾出手搶奪“淚血鳳奩”,但竹虎傾向於是晶珠追踪的無差別性所致,並非有意。當她發現弄錯,似未繼續追殺九淵使者,而是立即抽身,也能判斷她對其他半神的秘密並無興趣。
事實上,正因她提議加入“娶親”一節,才額外增加了女性使者的數目,這些少女折損甚微,多數能帶到下一輪去,以結果而論,辵兔神應該很滿意才對。
參與降界的半神本就各有目的,只是利用了這個機制加以遂行罷了。說服同僚接受利己的提議,修改腳本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再往下走,就該尋找可聯手結盟的對象,讓往後每一次降界的結果對自己更有利。
辵兔神該會投他才是,而且投的是“德”。竹虎心想。
水豕對使者差點全滅一事似極不滿,若是投他,肯定投“醜”,這就麻煩了。
羽羊神曾說“我不會投你'醜'”,很難判斷他是要投自己“德”呢,還是要投別人“醜”……也可能根本胡說一氣。世上沒有比羽羊神更以難捉摸之人,全信他肯定是要出事的。
正思量著,羽羊神又恢復跳脫飛揚的口氣。“哎呀,總之呢,吾是很滿意的。大夥兒也都累了,要不趕緊投一投,回被窩裡睡個好覺?”其餘二人都同意了。
竹虎掌心裡捏著汗,最終還是選了虎形的泥泥狗,聽著羽羊神數:“一、二、三……開!”一擲而出。四道黑影同時落入池中懸浮的金盤內,哐當聲次第歇止,赫然是四頭小老虎!
“滿堂紅啊!”羽羊神簡直比他還興奮,叫聲尖亢刺耳,猶如主持廟會的滑稽藝人。“果然觀眾眼睛是雪亮的,精彩好戲,口碑爆棚啊!那麼接下來開出的,是'德'還是'醜'呢?”
辵兔神忽道:“今晚這個本子確實精彩,我個人還是支持的。雖然最後是因時限而停止,但我料即使沒有這麼一下,竹虎神仍會盡力保全使者,不致令諸位同僚白白辛苦。”
水豕神冷道:“為何替他求饒?”
四票固然有機會替竹虎加四點,但萬一跟著被投成了“醜”,那就是一口氣扣掉四點,下一輪竹虎的形勢將十分嚴峻;大起大落,正是孔海邑池投票最刺激的部份。“不是求饒,只是希望遊戲能玩得久些。現在結束,未免太沒意思了。”辵兔神淡淡說道。
這種話一向出自羽羊神之口,這回他卻罕見地沒有附和,而始終冷冷譏嘲的水豕神聞言沉落,彷彿想到了什麼,偌大的水池頓時陷於寂靜,只餘滴滴答答的落水聲。
投票的結果,並未出“辵兔神”的預料。
三德一丑,最後四票全算成了德,加上提供腳本的兩點獎勵,雖然竹虎神在前幾輪損益持平,但本輪結束之後,卻成了手握十一點的掄元魁首,連羽羊神都以九點的得分瞠乎其後;對比打開“平陽令”時被迫現身的狼狽,竹虎神毋寧才是今晚一舉逆轉的大贏家。
“瞧他得意的樣子,彷彿不知道是你幫他贏的。”身畔一人點亮了燈籠,溫暖的燭光取代帶了渠裡碧磷磷的幽微螢照。
“我需要他來附議我們的腳本。”
“辵兔神”微微一笑,習慣性的接過女子手裡的燈籠,盈盈走在她身側。兩人的影子在無風的甬道裡被拉得斜長,仍看得出走在前頭的女子窈窕健美,曲線凹凸有致,渾圓飽滿的雙峰尤其堅挺;頭戴羽羊盔的提燈女子卻是纖細單薄,配上足不沾地似的輕盈豐姿,宛若飛天離壁,下一霎眼便會騰空飛去。
“我有更好的法子。”窈窕女子冷笑:“先扣他個四點,削皮見骨,剩下不死不活的三點,待下回孔海投票時,任兩人聯手都能結果了他;為保長生,他不得不與我們合作,還不用看他趾高氣昂的死樣。”
戴盔女子笑了起來。
“沒法子的,小姐。”即使變成了怪異的聲線,她的口吻還是那樣溫柔沉穩,恁誰來聽都覺得是教養良好的名門閨秀,讓人打從心底覺得安心。“要剩兩分才有機會,且為了求生,他會想盡辦法提腳本、加意見,而不會像剛剛那樣配合,毫無異議地支持我們的腳本。”
窈窕女子蹙起刀眉。“可他現有十一點在手,以後就沒有一舉除掉的機會啦。堅壁清野,絕不授人以柄,這不是憐姑娘你教我的——”美眸圓瞠,忽然閉口,半晌才低道:“因為你始終以為,敵人是羽羊神,是麼?”
甬道的出口在一座石橋邊。女子吹滅燈籠,將羊角盔藏入石間密格里,由同一處取出兩件連帽大氅,先為那身材健美的少婦披好,細心結帶,自己再有條不紊地穿上。兩人挽著手行於月下,在錯綜複雜的巷弄間疾行一陣,沒入一間豪邸的後門之內。
執夷城原是金貔朝開國的都城,現今的城邑是在古城的基礎上創建起來的,仍保留著裡坊的雛型:整座城像棋盤一樣,被分隔成若干方正街區,被稱為“坊”,坊與坊之間以門相隔,入夜閉起,禁止人車通行,形同宵禁;提供手工藝、商業等各種服務的店鋪,則被集中在所謂的“市”裡。
但這都是幾百年前的老黃曆了,縱使裡坊門牆猶在,現而今,城裡哪還有宵禁集市這等事?豪邸所在的保寧坊,一般被視為是城南富戶所在的區域,價高難得,日夜皆十分恬靜。
僅隔兩個街區,便是秦樓楚館煙花之地最集中的長樂、遂寧兩坊,往前有俗稱“鬼市”的壽寧坊,接著申酉之交便放農夫小販進城、開始營業的東門市,或往曲盤江的漁市碼頭喝一碗鮮煮魚湯醒酒,吃喝玩樂全在此間,堪稱是執夷城……不,該說是峒州全境規模最大、銷金最多的溫柔鄉。
此間的風月場,與越浦等地行之有年的舊路子不同,因地緣之故,學的是央土時興:前朝白玉京窮奢極欲,靡爛不堪,玩法往往劍走偏鋒,荒誕到了挑戰人性的境地;及至本朝肇興,朝氣蓬勃,平望流行在席間撫琴舞劍、吟詩作賦,以精湛的技藝輕攏慢撚,挑起興致,不純以色媚事人,新奇有趣,就連一擲千金毫不手軟的越浦豪商也趨之若騖。
乘坐畫舫遊玩曲盤江、夜宿執夷城,未至平望而如臨平望,可說是近期東海富人間蔚為流行的新鮮玩法。
而其中最負盛名的,當推長樂坊的“風花晚樓”。
這座豪邸是登記在嵧東俞氏的名下,坊間流傳,是俞老爺子購置來安置寵妾之用,即使偶有身段曼妙的掩面少婦低調進出,旁人也不覺得奇怪。梁燕貞對憐姑娘買下宅邸,乃至打造出如今的風花晚樓的眼光手腕,只能說是佩服得不得了,因此對於她看待羽羊神的態度,也就格外在意了起來。
“欲將風月了余生的女子,是不會有敵人的。”憐清淺揭下兜帽,露出一張清麗絕俗的俏臉,歲月幾乎沒在上頭留下任何痕跡,透著淡淡幽藍的雪膩肌膚,在月光下瑩然生輝。
“但世上,也有像陰人那樣帶著純粹的惡意,毫無來由就想害人的。咱們既然開門做生意,小心點兒總沒錯。”
(第七卷完)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3-23 15:37:42
第五七折 誰家玉葉 移嫁金枝
這門生意,不知不覺也做了八年餘;加上在嵧城浦的五個月又零三天,說一句“十年”並不算勉強。
梁燕貞曾以為天地之大,再沒有容身的地方,回首現而今的園林華邸、錦衣玉饌,對桌畔優雅沏著茶的溫婉女子,她心中只有滿滿的感激。說是憐姑娘救了她的性命乃至人生,那是半點也不為過。
當日始興莊激戰落幕,十七郎撇下她,迳追曠無象而去,從那刻起梁燕貞便知他再不會回來,他的心已被那丑丫頭帶走,始終都不是她的。她按憐姑娘的指示,送垂危的女陰人返回歲無多貯藏中陰土處,及時埋入膏泥,堪堪救回了憐清淺。
而憐清淺回報她的,卻不僅僅是十年的陪伴而已。
親見中陰土的療复異能後,二姝緊接著要面對的,便是何去何從。十七郎無法指望,經憐姑娘再三勸說,女郎終於在龍庭山的山腳下等到失魂落魄的愛郎,徹底了斷。
梁燕貞本想投靠顧挽松,畢竟當初是他指的明路,如今阿雪平安上山,也該是顧挽松兌現諾言的時候,憐清淺卻有全然不同的見解。
“……他是騙妳的,從一開始就是。”雪肌泛著月華似的淡淡幽藍,如姮娥下凡的女陰人握著她的手,溫柔的嗓音口吻像哄孩子般,不知怎的,卻令人完全討厭不起來,只覺無比安心。
“要皇上收回成命,那是讓他認錯了,雖未必不能夠,但顧挽松須得極受聖上恩眷,且甘為梁府冒此大不韙才行。他……是這樣的人麼?”
梁燕貞無言以對。憐清淺撫著她的手背,柔聲道:“這廝若從最初便存了欺瞞之心,就算小姐圓滿完成任務,他非但不會履行承諾,怕有毀跡滅口的手段,此際不宜貿然前往白城山。”
梁燕貞心念微動。“那……回濮陰罷?我家裡還有些薄產,為數雖不多——”
憐清淺搖了搖頭,帶著一抹憂傷而憐憫的苦笑。
原來……連家都回不去了啊。梁燕貞雙肩沉落,想起小葉那番“我們回去罷”的話語,才明白兩人都太過天真。從她接下差使,濮陰梁侯府的破滅便已註定,再難翻身;傅晴章、李川橫等固然各懷鬼胎,比起黃雀在後的顧挽松,二人的城府不值一哂,誰也翻不出副台丞的手掌心。
“要不……我找十七郎去,狠狠參顧挽鬆一本!”女郎霍然起身,用力之甚,以致掀倒臀下圓墩,被突如其來的匡啷響嚇了一跳。
“那還得上白城山。羊入虎口,正中下懷。”
憐清淺扶起繡墩,拉她坐定,肩膝相抵,娓娓呢語。“獨孤寂空有武功,卻非智謀之士,顧挽松敢算計於他,定然想好了自清的說帖,只怕妳告狀不成,反落入那廝手中,豈非糟糕至極?
“要說顧挽鬆有什麼短板,便是身在衙門,不得自由,畢竟上有朝廷,日常尚有公務瑣細。小姐不肯上山尋他,又不回濮陰老家,於他,便如斷了線的紙鷂,從此人海茫茫,想再找著可不容易。咱們一時想不到怎生應付,不如……就從讓他傷腦筋開始罷。”說著眨了眨眼睛。
梁燕貞“噗哧”一聲,忍不住笑了出來。憐清淺於她,起先是奚無筌、歲無多口中人人愛慕的漁陽仙子,而後又是淒艷詭麗的不死陰人,直到此際,才知她也有這般促狹可親的俏皮模樣。
“那……還能去哪兒?”笑完了,終歸要面對現實。梁燕貞幽幽嘆了口氣,忽覺茫然。
患難相從,加上她本是大大咧咧、藏不住心思的性子,陪伴憐姑娘休養調复期間,已將自個兒的事說了個七七八八。憐清淺思索片刻,沉吟道:“立足江湖,所恃不過武功錢財。武功得花時間,不急在一時,小姐眼下需要的,是可以好生鑽研武藝、不虞衣食,乃至重新培養勢力的靠山和背景。我知有一處,或可嘗試。”
憐清淺相中的對象,居然是嵧浦俞氏。
“……妳怎麼知道,俞家有可乘之機?”多年後偶爾閒聊,梁燕貞忍不住問。
憐清淺笑道:“俞心白膚淺任性,紈褲習氣濃重,定是祖父慣出來的,足見雙親身言二教單薄,而叔伯一輩當中,並無期功彊近、虎視眈眈者,否則必不致此。一門三代,中節虧失,這樣的門第我當年在漁陽見過不少,罕有不出問題的。
“而俞老爺子扶植照金戺,起用傅晴章等豺狼之輩,其心氣之焦灼燥烈,亦見一斑。按男子脾性推測,這是身不濟而心未死的跡象;兼以俞心白之死,便有可乘之機。”
梁燕貞本想打趣說“憐姑娘真懂男人”,話到嘴邊,想起她轉化陰人、為歲無多等姦淫取樂的悲慘過往,忙不迭咽回腹裡,嚇出一背冷汗。憐清淺卻彷彿從她勉強擠出的僵硬笑容裡窺出了端倪,並不生氣,溫婉笑道:“閱歷未必是越多越好。想得深,想得久,也能品出滋味。”
傅晴章等人的屍體,與西山韓閥秘密遣來的數十名“擎山轉”鐵騎混作一處,事後少不得經兵部和刑部大理寺的密偵毀跡滅證,粉飾太平,照金戺一行遂以失踪論處。
俞老爺子耗費大筆銀兩,始終尋不著愛孫的踪跡;到頭來,連鎮遠鏢局都不敢接俞氏的委託,俞老爺子心中有譜,只不肯接受現實,性子越發乖戾,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淨拿家中人出氣。
某天夜裡,一名天仙似的絕世美女,無聲無息出現在老爺子屋裡,自稱是夜游神。慣見風浪的老人冷笑不已:“妳要真是神明,立時將我孫兒帶來此間,莫說供養,俞氏的身家妳盡可拿去。”
美女淡淡一笑,柔聲道:“逝者已矣,就算是神仙,也無法令死人活轉過來。我有一法,可補你心上遺憾。”給了他一枚龍眼大小的火紅藥丸。
俞平滔大半生縱橫商場,熬過舊朝傾覆、新朝肇生的艱難歲月,獨力撐持著嵧浦俞氏的偌大基業,本不易信怪力亂神之說。然而,誰都不敢當老人的面提起、總是小心翼翼迂迴繞避的愛孫死訊,就這麼自然而然,從女郎姣美朱唇間流洩而出,宛若當頭一錘,粉碎了俞老爺子的心防。
乾癟的老人雙手掩面,孩子似的哭起來,終至嘶聲痛嚎不可遏抑,滿園婢僕卻無人聞至,進一步加深了“身在夢中”的不真實感,如哭掉魂魄般的俞平滔,渾噩接過藥丸嚥下。既在夢裡,還怕被毒死麼?反正一路顛撲至今、堪稱波瀾壯闊的人生,連同俞氏滿門的未來,也和死差不多了。
老人萬料不到,這枚藥丸竟令他“活”了過來。
睡褸內未著其他、僅覆一條薄薄錦被的下半身,以驚人的速度恢復元氣,精繡被面高高撐起如支篷,老人兩眼發直,駭異到無法言語——長年的酒色應酬,令他未至天命之年便喪失了男子雄風,即便血氣最盛時,也從不曾堅挺如斯,彷彿換了副全新的陽物。俞平滔怔怔望著牲口般的偉岸家生,似還在適應色欲重又在肉體中活躍蔓延。
“死去的孫兒是回不來了,你便再生幾個兒女,旺一旺家門罷。”
銀鈴般的輕笑化散於風中,清艷雍容的絕色麗人倏忽不見,一如鄉野軼聞裡的千歲狐仙。
而性慾永遠是最好的出口。可以宣洩憤怒,排遣焦躁,麻痺恐慌……而對俞老爺子來說,甚至還承載著希望。俞家大院裡,響起了久違的鶯嬌燕啼,徹夜未平,似不知伊於胡底。
“……中陰土還能壯陽?”
伏身於古舊的琉璃瓦頂,梁燕貞瞠大美眸,驚嚇怕還在俞老爺子之上。
“寅吃卯糧罷了。”憐清淺笑道:“小姐以為'夜游神'是怎麼收服始興莊龍方老爺的?起初只是為了測試中陰土內服的效用,畢竟歲無多始終沒放棄鑽研人造陰人之法,卻意外發現此節。
“妳給男人一個孩子,他興許還要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讓他恢復雄風,乃至連禦眾女而不衰不疲,他便死心塌地頂禮膜拜,讓他往東去,決計不敢往西,發自內心地信服。”
梁燕貞忍俊不住,兩人相視而笑。片刻收了笑聲,忽然生出一念,不禁脫口:“'寅吃卯糧'的意思……不會弄死他麼?”
“只吃一枚不會。”憐清淺凝目睇來,怡然道:“畢竟藥效退去,一切盡復如常。俞老爺子保養甚好,以其歲數,胡天胡地幾晝夜,減不了多少陽壽。但這麼有用的妙藥仙丹,怕他不肯淺嚐輒止,以致超用元氣精力,也是可預期的。”
“這……妳……”梁燕貞沒料到她會直言無諱,一下反應不過來。
“我不是什麼好人,梁小姐。我親手殺了撫育我成人的姨父,雖然他對我做的事禽獸不如,死有餘辜。只要活著,就不可避免地會傷害許多人,知道取捨,已是最大的善良——這是我在漁陽學到的事。”
憐清淺罕見地沒有握她的手,而是直視眼睛,無畏無忌,無所隱藏,坦然到令人戰栗的地步,似乎她也明白自己的溫柔親切是極為有力的武器,而在這件事上選擇不使用它們。她需要梁燕貞理解,並接受真正的自己。這是一切互信的基礎。
“俞老爺子不是好人,他縱容俞心白,豢養傅晴章,對梁府的掠奪利用必定也經過他的首肯,若要掠奪誰來使我們壯大,我情願是他。況且……”指著對面簷下的窗櫺鏤花里、伏在雪潤玉體上奮力祟動,無論嘶啞的低吼與乾瘦的背脊都如脫毛猿猴般的老人,淡淡一笑:“選擇始終在他手裡,對不?此藥無癮,幾時斷了,便能保住餘年。小姐心中有愧,咱們便即離去,就當送俞老爺子做了個春夢。只是離得此村,後頭未必有店可投,小姐不介意深山退隱,從此封刀掛劍,晴耕雨織,也是好的。”
梁燕貞心頭掠過傅晴章、李川橫,乃至十七郎與阿爹等諸人面孔,拳頭捏得格格作響兀自不覺,銀牙咬碎,眉扎如刀。
——不甘心。
就這麼起身離開,像是認輸了似的……梁燕貞也不明白自己是對誰懷抱怒氣,要說顧挽松算計梁府,也沒有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滿腔血沸卻不能平,低聲切齒:“我……絕不退隱江湖!刀裡來、火裡去,怎麼說也要闖出一番名堂,那些小看我的、對不住我的,都讓他們瞧瞧本小姐的厲害! ”
憐清淺嘴角微揚,月下看來明艷不可方物。
“既然如此,我就陪小姐走這一遭。”
摻了中陰土的藥丸徹底控制了老人,“夜游神”就此進駐俞府大院。一開始憐清淺並未染指俞家的產業,唯恐俞老爺子清明未失,驟生提防。她鎖定的目標,是無主多時的照金戺。
傅晴章武功平平,鑽營積聚的本領卻相當不錯,照金戺名下有數幢宅院,在嵧城浦的銀莊和各地寄附舖存有大筆銀錢,城郊更有田產若干;光以財力衡斷,的確是央土武林有數的大門派。
照金戺內的主心骨已與傅晴章同化煙塵,剩下的倒也不是潔身自好、路不拾遺之輩,蓋因遍尋不著地契、印信與合券等物,眼巴巴看著富麗堂皇的屋宇,卻無法脫手變現,久等門主歸來未果,最後匆匆瓜分了留存的財帛擺設,一哄而散。
這些東西,憐姑娘全在俞平滔的書齋密格里起了出來,印證了“俞老爺子並不信任那廝”的推論。憐清淺擅摹各家字體,模仿俞、傅二人畫押,兼有印信在手,神不知鬼不覺地移轉了照金戺的資產,二姝終於不是兩袖清風、飄零無依,孑然一身的江湖孤女了。
俞平滔縱情聲色,神智漸昏,憐清淺以俞氏小妾的身份,在東海各地置產。憐姑娘從不需親履其地,憑藉著紙筆書信,就能辦好這些事;到得俞老爺子病重,各種遠親旁支如嗅到血腥的鯊魚不請自來,摩拳擦掌準備爭產,憐、梁雙姝早已遠遁東海,身價暴增萬倍不止,只留個外強中乾的枵殼讓他們鬥蠱去。
梁燕貞到了這個時候,才真佩服憐姑娘心思縝密,居然能運籌於帷幄之中,置辦於千里之外,自住的宅院裡不僅管家婢僕、廚子車伕齊齊備便,還特意在鄰近街舖商坊的熱門地段買下華邸廣廈,正著人翻修整理,顯有經營的構想,只不知她打算做什么生意。
“如小姐不介意,我想開一間青樓。”
“青……青樓?”梁燕貞愣了一下才會過意來,下巴差點“匡啷”一聲砸在桌上。以梁小姐對數算之粗疏零落,也知從俞氏弄來的錢財,足夠兩人衣食無虞,舒舒服服過完下半輩子,做生意不過消遣罷了,何必拋頭露面,執此賤役?
憐清淺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本污損嚴重的線裝冊子,推過桌面,封皮上乾透的深褐色染痕,已難判斷是泥是血,只能依稀辨得“蟢欲神功”的四字題記,卻是傅晴章曾出示過的那部血甲門秘笈。
獨孤寂全殲“擎山轉”之後,梁燕貞在一地殘屍狼籍間偶然見得,彷彿冥冥中有什麼鬼使神差的力量,仍是將秘笈帶到了她面前,遂瞞著十七郎收藏起來。她一身藝業全係於《垣梁天策譜》上,內功本非所長,翻來覆去瞧不出什麼端倪,閒聊時與憐姑娘提起此書,憐清淺向她討了去看,此後便一直留在手邊,梁燕貞也不以為意。
秘笈在亂軍中飽受踐踏,所幸內容無甚殘損,在憐姑娘手上待了一陣,再拿出來又更齊整了些,也不知她是怎麼弄的,似乎憐清淺有一種把東西變好的本領,無論是浸透泥血的秘笈,抑或她倆的人生。
但梁燕貞不明白這和開青樓有什麼干係。
莫非……憐姑娘也如傅晴章一般參悟了秘笈所載,讓她汲取男子的元陽練功,從此淪落風塵,萬劫不復麼?思慮至此,女郎的俏臉一霎轉白,身子微顫,始終抬不起手臂取過桌頂簿冊,如有千斤之重。
“我武功淺薄,上不了檯面,但有人對我說過,我對紙上談兵很有一套。”憐清淺一邊以笑容安撫她,信手翻開秘笈。梁燕貞這才發現內頁夾著大大小小、長短不一的便箋,五花八門的紙質痕足以復盤雙姝大半年來的生活軌跡,無不寫滿蠅頭小楷,全是憐姑娘的讀書筆記。
“那個人……是奚長老么?”憐清淺少談舊事,梁燕貞實在不是故意岔題,也不是不在意蟢欲神功,而是按捺不了旺盛的好奇心,衝口而出。
憐清淺微怔,忽露出一絲恍然之色,溫婉笑道:“不是他,是范飛彊。'萬里飛皇'範飛彊,妳聽過這個人麼?他從前……在江湖上很有點名氣,也曾惹出偌大風波。”梁燕貞搖頭。
憐清淺並不意外,續道:“我以前很歡喜他,希望他也能一樣歡喜我,然而卻不可得。如今我也能輕易說出他的名字,而不覺得心痛了,我曾以為永遠不會有這一天的。”說著斂起滿釋懷緬與感慨的淺淺笑意,握住梁燕貞冰涼的小手,正色說道:“我為範飛彊破解了一部古籍,也算助他練成那門神功,他因此說我於'紙上談兵'一節,有過人的本領。依我之見,這部《蟢欲神功》立論荒唐,陽精若能練出內力,怎麼不見滿街男子,人人身負神功絕藝?頻繁行淫,徒然損耗而已,難以成事。
“然而,書中所記載的雙修法門,卻頗得道家內秘精髓,並非自以為是的空泛想像。”翻開書頁,細細解釋如何導氣入體、週天搬運而後引為己用,說明深入淺出,連梁燕貞也能聽懂。
“所以經營青樓……”女郎沉吟半晌,還是難以兜攏。“是為了讓我找到適合雙修的對象麼?”
憐清淺搖頭。
“硬要分的話,蟢欲神功的法門其實可以分成兩部分,一是'合修練炁',一是'汲炁歸源',前者勉強還能說是朱紫交競、攜手合作,後者就是赤裸裸的劫掠了,近於採補邪道。”
雙修的原理,築基於陰陽調和,水火相濟,求的是互益;只對一方有利,誰肯與你同修?
何況內力又不是瓶中水,能移來轉去。且不說異種真氣難以融會,便是同門同源,兩人所練也不能稀里呼嚕便倒作一處;少量真氣入體、用以療傷導氣不妨,海量注入真氣,直與運功傷人無異。
故尋常的採補對象,只能是純粹的先天元陽或元陰,拿來打磨自身的功力,使其有所提升,更像是某種練功的輔具,而非像吃了大還丹一樣令功力突飛猛進,效果十分有限。是以行採補之道的採花賊,罕有武功高強者,未必全是怠於練功,而是其理不俟。
當然,凡事總有例外。少數的採補邪功,在修練初期即有著驚人的效果,一旦現世,每每被黑白兩道視為公敵,必欲除之而後快;就算有僥倖躲過一劫的,也不免招致邪功反噬,落得悽慘收場,難以久長,遑論形成派別。
蟢欲神功的立論雖荒誕不經,所用心訣,卻是源自天羅香的祕傳功法,不同於那些有傷天和、胡攪蠻幹的邪功,以玄門內家之理為骨幹,別出機杼,得以有限地汲取後天真力。
憐清淺明白這部心訣的厲害,從而想出一個別開生面的練功法子。
“想從他處得到功力,效果總不會好,此乃天道製衡,不酬蹊蹺所致。只能積沙成塔,聚少成多。”
憐清淺正色道:“若於各地廣設青樓,以調教為名,將功法授與樓中資質堪可的女子,以為攬客的艷技;待其略有小成,小姐再從她們身上汲取功力。如此既不易被高手窺破端倪,又能助小姐達到《蟢欲神功》的理想境界,毋須失節,豈非一舉數得?”
梁燕貞躊躇起來。“但那些可憐的風塵女子——”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自天地間生得有人,即有女子以掙皮肉錢為生,這也是范飛彊對我說的,我覺得有道理。”憐清淺道:“漁陽難民旦夕且死,人人蓬頭垢面,即使是這樣,仍有女子以身體換取食物,禁之不絕。小姐不妨這樣想:在其他地方,這些女子多半是命苦的,在我們這兒,至少可以讓她們過得更好些。”梁燕貞被她說得動搖,長考數日,終於下定決心。
撩動東海央土無數豪門富賈、才子名士的“風花晚樓”,就這樣誕生了。
落鶩莊憐氏的《明霞心卷》獨步漁陽,穩立十二家之首,被認為是驤公嫡傳,前代“埋血沉紅”憐成碧恃以傲視東北,平生絕不下人。憐清淺家學淵源,又穎於文理,發揮“紙上談兵”的長才修改蟢欲神功,使之易於施行,不求積厚,惟以精純為要。
“收效甚微”在這裡反而成了優點。尋芳客中偶有方家,發現妓女身懷媚功,以為是使膣中緊湊、增添情趣,反正於己無損,也就不在意,多年來安泰無虞,未曾啟人疑竇。
梁燕貞練有同源的上層法門,可用“汲炁歸源”從諸女身上收穫內力,以風花晚樓艷花數千的規模,多年積累下來,梁小姐已非昔日誤闖江湖的小白兔,《垣梁天策譜》的造詣更上層樓,堪稱是內外兼修。放眼孔海邑池諸僚,除了羽羊神難知根柢,其餘皆有分庭抗禮,乃至一力碾壓的自信。
但憐清淺對羽羊神如何找上門來,始終耿耿於懷。
她不敢說行事天衣無縫,然而謹小慎微近乎偏執,卻仍引來了羽羊神,憐清淺迄今沒找出是何處露了形跡。萬幸羽羊神似不知有她,合理推測對“陰人”亦無所知,這是她倆手上最後的王牌。
她對羽羊神的真身有個小小的推論,但還不到能透露的時候,只能盡力陪伴小姐,亦步亦趨地保護她。
梁燕貞的武功足堪信任,加上自己近乎不死之身的陰人體質,一旦羽羊神武力相向,結果可能會大出牠的意料,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早在應風色這批使者之前,孔海邑池已召集過數次規模較小的降界儀式,像是某種行前預演,供半神們練手。雖無法完全確認羽羊神的身份,倒是大致勾勒出牠的行事風格來。
羽羊神對遊戲異常執著。
恪守規則的公平性,正是遊戲存續的根本;踐踏規則、無視公平的遊戲,無法吸引玩家投入。羽羊神在這點上做得極好,好到讓人忘了牠才是該被小心提防的始作俑者,轉而將注意力放在降界之上。
最顯著的改變,是小姐開始想贏。
除了在孔海邑池贏取點數,梁燕貞更歸納出遊戲的正確玩法:透過“腳本”的鋪陳,合四名半神之力,實現她們在現世中想做,卻不能做、不方便做的事。
羽羊神想要什麼沒人知曉,水豕那廝又低調得難以捉摸,但竹虎開竅後,不斷利用降界儀式打劫,胃口越養越大,甚至搶到官府頭上,動機單純手法粗暴,成果卻極豐碩。反正降界一了雲消霧散,啥都沒留下,還怕甚來?
利用降界搶錢,利用降界滅門,利用降界殺人越貨,剷除異己……既如此,利用降界報仇,或收割蟢欲功的內力,有什麼不對?憑什麼讓竹虎那廝搶了又搶,攞了又攞,只他一個人賺得滿盆滿缽?
——規則當前,我靠本領乘降界之便,連羽羊神也不能說個“不”字!
憐清淺嘆了口氣,連喚幾聲,才將捏著茶盅出神的梁燕貞喚回,重為她斟滿香茗。“想什麼呢,小姐?”
“沒什麼,”梁燕貞擠出笑容。“可能是困了。熬一夜醜三天,明兒記得把所有的鏡子收好,我一面都不想見。”
憐清淺故作無事。“我以為,小姐在想霍鐵衫一家的下場。”
梁燕貞刀眉挑起,眸光忽烈:“要想那廝,我可就不困了。死得絕好,合當此報!只恨沒能親手戳他幾個窟窿,忘恩負義的背主奴才!給他在腮幫骨鎖上鬼牙半面,算便宜他了。奇宮那姓應的小子不錯,替我斬下霍鐵衫的狗頭,活活劈了他兩個寶貝兒子,解氣!”心情又好起來,微勾的嘴角似笑非笑,思緒飄遠,不知想起什麼。
憐清淺忍笑道:“頭雖是他砍的,人卻是他師弟所殺。那白白胖胖的小子。”
梁燕貞“嘖”的一咋舌,兀自嘴硬:“砍頭才解氣啊。”憐清淺疊聲稱是,信手翻著從密格中取出的簿冊,訝然道:“咦,應小子沒換功法呀,那可不行。這批使者中以他修為最深,漏了他的功力,難免有遺珠之憾。”
“我瞧瞧。”梁燕貞一把搶過簿冊,當中載明上一輪使者所得點數、交換之物等,鉅細靡遺——其餘三神無法介入獎勵階段,如實回饋信息,也是羽羊神的工作之一。
女郎翻來覆去瞧了半天,恨不得從紙上瞧出花來,可惜事實無從改變。
那門幾乎人人都換的功法,上一輪僅二人沒下手,偏偏身懷四千兩百點的應風色就是其中之一。憐姑娘親撰的說明堪稱傑作,連梁燕貞讀完都不禁生出“換換看好了”的好奇心,這小子聰明得要死,怎會吝惜那微不足道的一百點?
世上真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啊,梁燕貞心想。生得好看,人又聰明,功夫還不錯,結果是個吝嗇鬼。“說不定....她翻得線裝都快散架,切齒咬牙:"這輪就換了,對不?總不能回回都掙四千點。點數掙少了,才會想到要貪便宜。”
憐清淺一本正經,點頭附和。“要還沒換,小姐親自走一趟,也值的。好在下一輪是我們的場子,要做什麼,都不怕羽羊神的耳目。”
梁燕貞愣了半天才會過意,俏臉染霞,咬唇跺腳:"好啊,妳取笑我!"憐清淺誇張地舉起雙手,大喊冤枉:“我是誠心誠意提醒,漏了那小子的確可惜..一句不是實情?"兩人吃吃笑著,十指交握推搪一陣,梁燕貞才掮著風別過臻首,感慨頓生:“我居然也到了說這種事的年紀。小時候三句不離英俊後生、每每笑得花枝亂顫的,不都是舌卷九尺竿的姑嬸姨娘?"
憐清淺抿嘴道:"小姐芳華正茂,可做不得姑嬸姨娘。”
“不會老的人,說我芳華正茂。罵人不帶髒字了都。”梁燕貞橫她一眼,視線飄向窗外遠方,片刻才道:"這下霍鐵衫沒了,他少不得是要來的。
經過這許多年,不知他現在是什麼模樣?”
“不見也有不見的好。"憐清淺柔聲道:"繞了偌大的圈子收拾鐵衫,不正為避過葉大俠?不留蛛絲馬跡,才是最好的。”
梁燕貞靜默良久,直到東方微露魚肚白,才輕道:“是啊,還是不見為好。”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3-23 15:39:30
第五八折 願君長在 此心安失
對應風色來說,降界最痛苦的部分,永遠都是“回來”。
和首輪時一樣,他在高燒和恍惚中恢復意識,雖動彈不得,難以區別渾身上下究竟是酸軟或疼痛,但從熟悉的床榻觸感與鏤花槅扇,應風色明白已回到龍庭山,成功活過了第二輪。
身體異常的發熱使他無法真正“醒”過來,意識像明明滅滅的燈火,總在逐漸燃亮之際,倏被“噗!”一聲吹熄,旋即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黑。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直到一陣暈涼涼的夜風將他吹醒,勉力撐開烘熱的眼皮,僅能看見模糊的形物輪廓。房內無火,窗櫺間透著幽藍銀潤的月光。
應風色試著吞嚥,喉頭微動,才發現從口腔到食道無不干澀欲裂,眼角迸淚,下意識地嗚咽出聲。“水……”
床畔之人以棉布浸水,為他沾濕嘴唇,沁人的幽幽香澤隨風俯下,一抹更軟、更濕,也更涼滑的異樣觸感覆在他唇上,丁香小舌靈巧地撬開嘴,將含溫的水緩緩度入,滋味比他喝過的任一壇酒漿更甜美適口;嗅著熟悉的體香,應風色終於放下心來,就著檀口徐徐飲盡。
她也平安無事。真是……真是太好了。
鹿希色什麼話也沒說,又餵他兩口,隨手將棉布洗淨擰乾,從頭面一路向下揩抹,自也包括滲出男兒眼角的淚水。不知是夜色昏暗沒能瞧見,或不欲教他尷尬太甚,索性故作不知。應風色心頭乍暖,抑著欲揚的嘴角,霎眼習慣了夜色,細細打量。
鹿希色將秀發在腦後挽了個蓬鬆的髻子,露出修長的雪頸,看似十分隨意;約莫是嫌內室燠熱,褪去外衫,上身僅著肚兜,灰淡淡的蒼青色滾黑邊,堅挺的雙峰將緞面撐出真珠似的渾圓皮光,露於兜上的香肩藕臂,以及兜下的小半截柳腰,襯與下半身的素淨白褶裙,充滿濃厚的生活氣息,彷彿是哪個山村里的艷麗少婦,為服侍夫婿忙裡忙外,顧不得塗脂抹粉,益發可口誘人,令人直想從身後撲上去,就著她驚慌的埋怨嬌笑狠狠插入— —“這麼精神,看來是好大半了呀。”
女郎將巾帕擱在男兒腿上,捋住勃挺如鐮刀的雄性象徵,輕輕套弄。酥癢、快美,以及渴望更多的焦躁不滿同時攫取了男兒,正欲坐起,左脅之異卻使他沒敢妄動。
他身上只有一件對襟棉袍,此際解了繫帶,大大敞開,袍下一絲不掛,約莫在清醒前,鹿希色正為他擦拭身體,才得如此。
應風色腰腹間纏滿繃帶,透出清洌藥氣,從左側繃帶突出的形狀,以及貼肉的堅硬異物感可知,底下裹有夾板一類的物事。
看來是肋骨斷了——這與他在降界內所做的判斷一致,青年並不意外。不知是不是久臥麻木所致,不甚痛楚,但就算是剛剛才斷,也無法澆熄熊熊燃燒的慾火。
“……想要么?”女郎咬著櫻唇似笑非笑,眸裡掠過一抹雌狐般的狡黠,精光灼人。
應風色無半分抵抗之意,就算鹿希色說“求我啊”,他也會毫不猶豫照辦,是逐漸加速的套弄使他無法開口,一球球虯起的精實腹肌,無法自抑的抽搐彈動,男兒揪緊床沿,牙縫間迸出傷獸般的低咆,苦忍著一絲洩意。
不想就這樣射出來。他要她。
鹿希色彷彿聽見他心中吶喊,拉著裙膝跨腿一踮,就這麼踩上錦榻,婀娜俯視著他,仍是輕咬唇瓣,似笑非笑,扭臀解開裙腰,“唰!”布裙滑落,露出緊併的玉腿:又細又直的足脛、小腿,渾圓修長的雪白大腿,以及腿心裡覆滿茸漿的飽滿恥丘……
應風色灼熱的視線,隨誘人胴體一路上行,直到與她四目相視。
那是他今生見過最魅惑、也最勾人的神情。
鹿希色屈著長腿蹲落,翹起美臀吞納了他。
夾緊的膣戶吸得既深又滿,像裹進一隻裝滿融化糖膏的皮管,再牢牢束起,滾燙的膏液耷黏陽物,裹著半化的碎糖粒,刮削的快感挾著將傷未傷的動魄驚心,攀升何止一倍?每下都像是自天外失足墜落。
女郎雙手撐在他腰畔,臀股徐升緩降,這雌蛙般的交媾姿勢全靠過人的腰腿勁力,不但膣肌箝死,連膣口的小肉圈圈似都收緊了小半,慢慢套弄反而更要命。
鹿希色不及解開頸繩,上身還穿著肚兜,蒼青緞面繃出蜂腹般的滑亮乳瓜,隨腰臀盡情甩盪,每一拋都像要掙開束縛,又被沉甸甸的乳量扯住,始終不得自由;面上凸起的兩顆乳梅,恰恰撐著刺繡的花蕾部位,不住勃挺膨脹,彷彿向天怒開,煞是好看。
女郎唯恐動著愛郎傷處,一坐到底又哆嗦著支起,如此聳動極耗體力,更不經快美摧殘,吐息越發濃重,咬唇抿著鳴咽,鼻端卻幽哼飄竄;腿顫腰擰,幾顆晶亮的汗珠從肚兜下彈滾蜿蜒,滑落平坦腹間。
應風色本已精關鬆動,被女郎豔色一撩,益發難忍,虎吼著奮力挺腰,龍杵直插到底。鹿希色猝不及防,被愛郎一通亂頂,“啪啪啪"的撞擊聲在靜夜裡聽來清脆瞭亮,伴隨失控的哀啼,羞恥中透著無比淫靡。
“不、不要!啊啊啊啊你的傷..啊啊啊啊.掉了要壞掉了...阿啊啊啊啊啊啊----!”應風色箍住女郎柳腰,肉棒直抵花心,痛痛快快射了個頭暈眼花,鹿希色趴倒在他胸前,唯恐壓壞了他,手肘及時撐榻,髮簪卻不知甩到了哪兒,濃發散於男兒肩頸胸膛,香息中除汗潮鮮烈,還帶一絲淫蜜腥甜。
應風色心滿意足,喘息著輕撫她的背心,指尖劃過濕膩的雪肌,劃得女郎顫抖起來,魔手兀自不停,一路滑過乳腋,隔著錦緞肚兜握住飽滿乳瓜,掌心抵著尚未消軟的乳蒂恣意揉捏。
“你....你還來!"腿心裡兀自給陽物插著,鹿希色高潮未歇,莫說抬臂,連挪一挪身子都難使勁,嬌嬌橫他一眼;"信不信我咬你?"口氣雖烈,自是毫無說服力,配上口唇邊黏著紊亂柔絲、雪肌沁汗的狼狽模樣,反而更加動人心魄。
“我從前一病就能吃上甜粥,愛加幾杓糖加幾杓,誰都不攔我。”應風色頓生感慨:“人跟人之間,連這種關愛都沒有了嗎? ”
“……好好說話能不能別揉著?”鹿希色勉力撐起,在他脅上輕按一陣,喃喃道:“看來是真好了。這藥厲害得邪門。”
應風色盡興而出,腦子終於恢復運轉,心念微動:“我們回來幾天了?”
“今夜是第五晚。”鹿希色“剝”的一聲拔出肉棒,夾著腿翻進榻裡,就這麼偎著他,兩人並頭而臥。“我比你早醒四天,但得到三天前才有機會過來。你燒得很厲害,那老家人日夜守著你,拿清水布巾給你揩抹身子退燒,寸步不離,昨夜才換了我。”
應風色環視榻外,果然牆邊置著數只木桶,貯水的瓷盆口披滿雪帕,桌上擱著雞湯罐子,整一副照顧病人的陣仗,不由凜起:“福伯老愛操心,便不再此間,也必不會走遠,萬一被他瞧見了——”翻過身去,壓低聲音:“福伯隨時會回來,此地不宜久留!妳趕緊收拾一下,穿上衣裳……”
“穿衣麼?”鹿希色單手支頤,與其說饒富興致,更像挑釁似的睇他,飽滿的乳房隨著側起的上身墜向一邊,蒼青緞面兜之不住,系頸的黑繩被扯鬆了些,露出大片的雪乳深溝來;乳肌上汗珠密密,緩滑輕盪,無比酥瑩,令人難以移目。
“還是我……脫了它?”
應風色生生嚥下饞涎,骨碌聲清晰可聞,令他臉皮驟熱,另有一處更熱更脹,正以驚人的速度恢復精神。鹿希色嘲弄似的挪了挪撐頰的玉手,有意無意地移向頸繩,指尖靈巧得惹人煩躁。
“別鬧了!”話才出口,應風色已覺腸子比活蟹還青——這種時候不再乾一回簡直不是男人——但他可不想被福伯撞個正著。“我認識福伯快二十年了,以他的脾性,決計不會放我一個人在這兒……”
“除非我跟他說好了,他負責你白天,夜裡交給我。”
見男兒瞠目結舌,女郎斂起誘人魅姿,聳肩道:“就像你說的,他死活不肯離開,我總不能老待房樑上,乾脆現身說清楚。”
韋太師叔精通醫理,福伯跟了他幾十年,所知遠胜山下郎中,見應風色失踪了一天一夜,再出現在房裡時高燒不退,腰腹間明顯有包紮的痕跡;從藥氣裡透出的些許續骨草氣味,推測應該骨骼裂傷。
公子爺定是捲入什麼麻煩,他不知來龍去脈,不代表別人不知。慣見風浪的老人沒敢聲張,編了個里由禁止下人接近,獨力負起照顧之責。
高燒持續到第三日仍未消褪,福伯也坐不住了,在“下山求醫”和“向夏陽淵求助”猶豫半天,正要倉皇出門,簷外忽翻落一抹窈窕長影。
“他若找來夏陽淵之人,你這身傷可沒法交代。”鹿希色對愛郎道:“雙胞胎折其一,高軒色死於虎口,加上風雲峽的麒麟兒高燒不退,肋骨裂損……難保不會有人把這些通通連繫起來,針對近日身上帶傷的弟子盤查。到得那時,你能告訴他們羽羊神的事麼?”
的確不能。設計一切的陰謀家連這點都考慮在內,稍微有點腦子的正常人,都不會接受如此荒謬的說帖。這將使他們看上去別有居心,絲毫不值得相信。
應風色不得不承認,當下沒有更好的處置方法,總不能將福伯滅口罷?“那妳怎麼同他解釋……我們?”
“說你睡了我啊。”鹿希色怡然道:“你說你會帶我回陶夷見你父母,待時機成熟,再迎娶我過門。我開心死了,拼著主人怪罪,這輩子生是你們應家的人,死是應家的鬼……之類。他看我的那個眼神,嘖嘖。好像我遇上了什麼人渣似的。”
渣掉的是我的名聲吧——應風色用盡力氣才沒吼出來,但眼下說什麼也來不及了。他和龍大方曾趁別脈弟子熟睡,在對方臉上亂畫一通,且對此毫無悔意,現在總算有點明白被害人的感受;鹿希色的作為與之相比,差不多是在他臉上刺青的程度。
“不說這個。龍大方呢?他怎麼樣?”
“活著,但到今兒傍晚都沒醒。”鹿希色道:“同你一樣,高燒不退,人給夏陽淵照看著。”見應風色蹙眉,扼要說明了情況。
他們從降界返回現實當晚,夏陽淵發生火警,燒掉一間屋子,何家兄弟與龍大方三人被惡火所困,最後雖然搶出其二,雙胞胎的弟弟何汐色卻不幸罹難。何潮色僅受輕傷,約莫是失去胞弟打擊太大,病了兩天;龍大方是最後一個被救出的,迄今仍臥床不起,未受什麼刀火灼傷,只高燒不退。
“……這就是羽羊神用的法子。”應風色輕捶床沿,繃緊的腮幫子很難判斷是不甘抑或佩服,也可能是兼而有之。
九淵使者在降界很難沒有傷亡。受傷還罷了,死亡卻是大麻煩,龍庭山上很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密集地折損弟子,雖說諸脈各自為政,多多少少稀釋了傷損的比例,但若無法給出合情合理的解釋,肯定會有人起疑心。
何汐色是斷頭而死,就算縫回去,豈能瞞過精擅醫理的夏陽淵?最好的方法,就是一把火燒成焦炭,死無對證。查驗焦屍需要更細緻的仵匠技藝,此非夏陽淵所長,放眼陽山九脈,都未必能找出這麼個人來;封居何氏縱有意見,重點也該放在失事原因的調查上,任誰也想不到焦屍竟非死於火場。
至於咬死高軒色的那頭老虎,據信還在山下幾處村落間出沒,處處遺屍,陽庭縣甚至立了“慎防山虎”的牌子,提醒香客成群結伴,莫往荒林僻徑行去——雖然百年來都沒聽說龍庭山還有大蟲。高軒色家門沒落,父母雙亡,連個領屍的人也沒有,索性葬於驚震谷後山,好歹年年有師長同門為他燒紙焚香。
應風色面色凝重,思索片刻才道:“羽羊神能做到這步田地,我料山上必有內應,只不知是哪個吃裡扒外的東西。”鹿希色微蹙柳眉:“你以為奸細是在使者之中?”
應風色搖頭。“說不定是披綬長老。這人須得熟悉山上形勢,能自由進出諸脈不受懷疑,遑論佈置返回人世的使者們,乃至引發火災,在山下製造老虎食人的假像等,可不是處處受限的弟子能夠辦到。最壞的情況,內應有可能是一組人,甚且是一脈也未可知。”
“你打算怎麼查?”
“先不查。”應風色見女郎微露詫異,微笑解釋:“無論是去夏陽淵查火場,或下山尋虎跡,難保羽羊神不會設下陷阱,請君入甕。我有別的線索可查,這一節原是敵暗我明,不宜自投羅網。說到這個,第二輪的降界,妳拿了多少點?”
鹿希色見他一臉洋洋躍躍、強自按捺,明白是好勝心發作,嘆了口氣。
“我拿了兩千四百點,晉升萬劫使者,獎勵翻倍,共計四千八百。不在山上的無從知曉,但我問過顧春色、運古色和雙胞胎的哥哥,均在兩千以上;龍大方還沒醒,但他從第一關便跟著你,我料只多不少。”
從初階幽凝晉升萬劫級使者,只需兩千點,但由萬劫晉升下一階的赤眼級,積點須破萬才行。就算應風色第二輪拿滿五千五百點,也還差兩千餘,無法靠晉級翻倍,注定少於倚仗他破關的同僚。
出力最多的人卻得到最少,女郎原以為他會喪氣懊惱,應風色卻難掩得意,仰天“哈”的一聲,撫頷挑眉:“我拿到三千七百點的評價,與妳們翻倍的數目,其實也差不了多少。這項紀錄,就算是我自己都不容易打破,委屈諸位附尾瞠目,稍稍吃點馬蹄灰了。”
鹿希色看他樂得像孩子似,哪有半點降界內目光灼灼、指揮若定的模樣?雖又氣又好笑,然而卻不討厭,甚至心跳有些加速,胸口溫溫悶悶的,感覺難以言說;雙頰暈紅,不覺有些出神。
應風色察覺視線投來,想起鹿使戳死人不償命的吐槽神技,一把跳起,先發製人:“別,妳別說話。真要開口,我只接受'老公你好棒'之類的無腦吹,其餘一概放妳肚子裡,先莫掏出。”
鹿希色回神白他一眼,哼道:“你講給我聽便罷,千萬別在人前說。眾人好容易約略服你,別一口氣得罪完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結果你的三千七百點換了什麼?”
應風色披衣下榻,走向角落的櫥櫃。
上回離開降界,貯裝玉劍掌衣的木匣便出現在櫃裡,料想這回也一樣。打開櫃門,果然匣頂多出一隻錦盒,深吸了口氣,顫著手開啟;端詳良久,才取出一部抄本,簇新的厚實靛封之上,赫然題著《金甲旋龍斬》五個端正楷書。
——四百年前,龍王應?恃以威震天下的兩大絕學之一,號稱“一刀開山”、“一刀絕疑”,殺得海天十絕飲恨吞敗,別名“斬龍甲”的精妙武技,收錄於獨卷的頂級武功目錄之中,價值三千六百點,即使在秘寶無數的兌換之間,也是令人垂涎、難以抗拒的奇珍!
此書如若現世,足以在武林掀起偌大波瀾……而現在,它正捧在自己手裡,與他在這世上最信任的女子一同觀視,應風色不由得生出美夢成真之感,剎那間有種“無事不可為”的躊躇滿志。
此番三千七百點的進帳,他拿三千六換了《金甲旋龍斬》的秘笈,不得不說是孤注一擲的豪賭。關於羽羊神所提供的武學丹藥具有何等風險,應風色是再清楚不過,這更像不讓小孩拿零用錢買糖,捱過頭一回,第二回終究沒忍住。
他知道不會一直有這樣的運氣,回回都能拿到三千七百點。錯過這次,恐與龍王絕學無緣。
“龍王”——應?擁有的頭銜,對他有著難以言喻的吸引力,彷彿越了解這位曾統治龍庭山、如今卻被宗祠嚴拒的遠祖,一一蒐集他曾有過的一切,最終也能宰制龍庭山一樣。回過神時,應風色已換得《金甲旋龍斬》,連羽羊神在兌換之間的嘲諷聽將起來,都像透著滿滿的遺憾。
買糖一時爽,但總要回家面對的。
“真的有這部秘笈”的興奮雀躍並未持續太久,從第二輪的經驗,他需要一件更輕更堅固的貼身軟甲,來取代燕赤霞的簡陋竹甲,以因應虎咬之類猝不及防的胴體撕裂傷;便於攜帶的急救工具就不消說了,這一回運古色神乎其技的射藝多次救場,突顯出袖弩一類的遠攻兵器之必要性。
雜項目錄裡那些乍看莫名其妙的道具,如能驅蛇蟻的“絕生散”、號稱含入口中就能潛水近一刻的“闢水珠”等,現在也是必須考慮的重要裝備了。合理的做法是先存下若干點數,待與眾人商議、分配停當,然後在下一輪降界的裝備時間各自兌換,合供團體之用……但他全部拿來換了一本書。
應風色簡直不敢去看鹿希色的神情,遑論嘲諷,女郎卻沒甚反應,只問:“剩下的一百點,你該不會換了那《天予神功》罷?”應風色一怔,搖頭道:“那倒沒有,一看就是騙人的玩意,花一百點都嫌浪費。難不成妳換了?”
“我沒換。”鹿希色接過《金甲旋龍斬》,信手翻閱,指著書頁道:“這一招複雜得要命,看起來不像長劍路數,瞧著頭疼,我怕是學不會。”
那兩幀對頁裡畫了七八個精巧的小人圖形,風格古樸,人體關節等細節卻不馬虎,這對武功圖譜來說,至為重要;標示步法的箭頭密密麻麻,飛白處還有流雲似的怪異圖案。應風色凝思片刻,會過意來:“這是手中招式變化的示意,須搭配步法一起對照。圖上的小人雖拿長劍,瞧著更像钂鈀一類的路數,很是精妙。等我參透了再教妳。”
“好啊。”女郎又徹頭徹尾翻了一遍,嘩啦啦地如風掃過,就沒點讀書人的樣子,是夫子都會想教訓教訓她。
應風色沒料到她並不責怪,瞧鹿希色翻書玩兒似的,胸中驀地一熱。對女郎而言,只要是他做的,她都接受,旁人怎麼想、到底合不合理,那些一點也不重要。
鹿希色將書遞回,似是突然沒了興致,應風色本能轉頭,不想教她看見自己的情思動搖,轉移焦點:“妳又換了啥?四千八可不是小數目。”
鹿希色並著長腿坐起身,穿來的大氅和褪下的外衫披在床尾,女郎隨手拖過,往內袋裡一陣亂翻,叮叮咚咚摸出一條紅繩腕圈兒,上頭穿了長短不一的兩柄鐵鑄小劍,以及一塊二指併攏大小的鐵牌,同應風色的玉劍一樣,一看就知是降界兵器的縮小模型。
鐵牌上鐫著柳葉飛刀的圖形,看來鹿希色也汲取了運古色的經驗,兌換自己拿手的暗器。但鐵器要比玉器低階,這些全是便宜貨,粗粗一掃約莫千點上下,女郎肯定留了好東西壓軸。
那居然是一本書。
蒼青色的厚實封面,與她身上的錦緞肚兜同色,原本簇新的裝幀與書角因被捲成一摞塞在內袋裡幾天,折角的折角,磨線的磨線,充滿鬥敗公雞似的零落凋殘,偏偏紙質墨色都是新的,扞格更甚,頗生“所託非人”的惋惜之感。
女郎與書委實不搭,應風色都要懷疑她換的是春宮冊子了,要不還有什麼是圖比字多的?直到看見題封上的《紫煌鱗羽纏》五字。
“你說過,內功心法能動手腳的地方多了,我猜你換的肯定是外功。”鹿希色把秘笈“啪”的一聲扔在床沿,彷彿真是本春宮圖似的,半點也不稀罕。“這兩本湊一對兒,說不定對破譯'天仗風雷掌'能有幫助。讀書我是不成的,就勞公子爺多費心啦。”
應風色怔怔瞧著她,動也不動,如化石像。
鹿希色輕哼道:“犯得著這般大驚小怪麼?一本破書而已,說不定還是假的。出息!不要拉倒。”翹臀俯向床沿,伸長藕臂,便要將秘笈攞回,忽被應風色一把抱起,兩人四目相對,聲息直欲撲面。
“那是三……是三千六百點啊!”
男兒瞪大眼睛,卻非輕薄調笑,彷彿正看著什麼三頭六臂的怪物,無法置信。“是我們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掙得,要拿來交換生存道具的唯一憑藉!妳很可能只有這一次能拿到四千八百點,為什麼不換護身的寶甲或其他神兵利器?”
“因為我錯了。”
鹿希色垂落眼瞼,喃喃說道:“把你從走火入魔救回時我說過,我對貞操什麼的不在意,不希望你因我而分心。這樣說可能有點傷人,儘管和你在一塊很快活,但我不會為了這種事動搖。我天生如此。
“直到你被老虎咬出莊外的那一霎,我才發現不是這樣。我沒辦法再來一次,我不知自己是怎麼辦到的,回過神老虎已被弩箭射死了,但我的腦袋裡一片空白,無論怎麼努力也想不起來。不是我救了你,我不知是誰,或是怎麼救的。我根本辦不到。
“在兌換之間我終於明白,'你可能會死掉'這件事,會使我無比動搖。我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曉得能問誰,只能想盡辦法讓你不要死。要不是為了隱瞞我倆的關係,我本想問問羽羊神點數能否移轉,能的話都給你好了,多換點保命的物事,比留在我手邊管用。”
女郎停了一停,似是下定決心,輕聲道:“這麼羞恥的話我只說一次。以後你若逼我,我便殺了你,我說到做到。應風色,我整個人都是你的,這輩子就只給你;性命我都不吝惜了,三千六百點算得了什麼——”語聲忽止,被男兒抱了個滿懷,緊緊啣住櫻唇。
再次進入她時,驚覺蜜膣裡無比黏膩,漿滑得不得了,想起先前拔出陽物後,女郎始終並著修長的玉腿,不讓陽精流出。是我說要孩子,妳才努力想懷上麼?這麼想著,彎翹的肉棒又更脹大了些,無比硬挺,插得女郎魂飛天外,嬌膩的哀喚宛若仙音,徹夜未曾消停……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3-23 15:41:31
第五九折 鱗羽可鑑 惟任使之
興許是昏迷太久,儘管整夜馳騁幾乎搾幹青年的體力,應風色仍在天未大亮時起身,小心翼翼地沒吵醒熟睡的鹿希色,就著微濛的天光,打算細看新入手的兩本秘笈。
院裡迆開一道斜長的人影,竟是福伯。
應風色微凜,見老人佝著背立於簷前,並未走上廊廡,對著右廂一扇半啟的門扉,本以為他是怔立發呆,瞧了一會兒才發現他時不時的點頭又搖頭,作側耳傾聽狀,彷彿在和什麼看不見的物事無聲交談,瞧得人毛骨悚然。
應風色怕驚擾伊人,一猶豫便沒出聲,福伯卻突然轉身,兩人就這麼隔著鏤花門櫺,對上了目光。
他終究是主人,不宜退縮失了身份,推開門縫,迳受了老僕之禮,以指抵唇示意噤聲,擺手讓他離開。福伯手貼褲縫,恭謹俯首,臨行前不忘轉身登廊,重將房門閉起,才沿迴廊退出去。
那裡曾是茗荷的房間,應風色並沒有忘。
屬於少女的物事,早在她下山前便已收拾一空,連條手絹都未留下,與早逝的芳魂再沒有什麼聯繫。他知道福伯總趁他不在,給茗荷捻香燒紙,起初月月都來,不是初一,便是十五;後來慢慢變成一年兩次,除了清明,另一次似在八九月時,多半是盂蘭盆節罷?
鹿希色自承兩人的關係,他料老人不會有什麼好臉色,畢竟當年送荷、月二婢離開,福伯是站他這邊的,寄望少年登上大位,復興風雲峽一脈;姘上冰無葉的美貌侍婢,絕非進取之道,會失望也是理所當然。
但無論有意或無心,跑到主人院裡裝神扮鬼就過份了。看來是該找個機會說說他,斷了這磣人的惡癖。
這個小插曲沒困擾應風色太久,讀書一向最能幫助他安定心神,而清晨靜謐無擾,正適合复盤局勢,以釐清千頭萬緒的降界見聞。
在剛結束的第二輪裡,使者們並未找到羽羊柱,及時插入運日筒,而是在對刀鬼的極端劣勢中昏死過去,再甦醒時已在兌換之間。對此羽羊神毫無表示,但應風色猜測是時限已到,所幸當時四枚玄衣令俱解,否則所有使者將一齊死去,無一倖免。
他試圖向羽羊神套問“平陽令”一事,無奈那死羊頭精得很,防得滴水不漏。何汐色既死,淚血鳳奩將在下輪重入降界,沒有線索指引,想入手只能靠運氣了。
而刀鬼不惜殺人奪物,顯與“平陽令”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這讓應風色察覺了另一個連結降界與現實的突破口。
有趣的是,就著天光細讀《金甲旋龍斬》,本是想沉澱思緒,應風色卻不知不覺看入了迷。
各派均有記錄招式的表意法,並無常例,應?雖屬鱗族,畢竟是四百年前的古人,武功傳承與現今的陽庭九脈關聯不多,縱以他派目之,也不算離經叛道。
但應?的思路,竟與四百年後的這位陶夷子孫十分契合,應風色甚至能看出某些謄錄造成的不知所云——羽羊神不可能給正本,有無正本都還兩說——能毫無困難地理解原意。
在他看來,這部抄本是一連串行雲流水般的精彩示演,小人圖形雖持長劍,使的就不是劍法;非是有幾招如此,而是全都不是。
劍在小人手裡,是棍、是楯,是鐵叉钂鈀、鉤鐮飛撾,忽長忽短,時單時雙;有幾式兵刃甚至只是幌子,制敵的一擊竟由左手發出,莫名其妙到了極點。但比劃之間,那種意料之外、偏又再合理不過的會心之感如蛾飛蝶湧,翩聯迭出,令青年不得不寫個“服”字。
這不是惡作劇,也很難說是不是偽作,書寫的人不但是奇才,而且腦子絕對有洞。從招式到表意,字裡行間透著“你以為就這樣了嗎”的張揚炫耀,也果真是驚喜連連,絕無冷場。
刃如雀屏的半痴劍夠離譜了,稍有不慎就會傷到自己,應風色常想:什麼樣的人,才能駕馭這種浮誇無聊、脫褲子放屁般的怪兵器?《金甲旋龍斬》翻到底,始覺半痴劍其來有自,就有這般不拘一格、無法安於框架的狂人,非如此不能略抒胸臆裡的狂氣,使勁為難自己,也不放過這世間。
“……有這麼有趣麼?”鹿希色擁被坐起,慵懶中略帶低啞的動聽語聲將男兒喚回神。那是昨兒夜裡喊叫太甚所致,這回倒真不冤枉。“我頭一回見有人捧讀秘笈,居然讀到嘴角帶笑的。應?寫了笑話在裡頭?”
男兒啪一聲闔起書頁。“這人有病。沒騙妳。”
貨真價實的還有男人晨起的旺盛精力。好不容易云收雨散,兩人拖著滿身的酸疲酣倦,梳洗用膳,好整以暇,重新盤點手裡的資源和線索。金紫二冊無疑與《風雷一炁》密切相關,《金甲旋龍斬》是外門招式的集合,《紫煌鱗羽纏》則看似吐納運氣的內家法門,和傳說不甚相符,應?必定在裡頭藏了什麼詭謎,破譯不僅需要時間,恐怕還得有幾分運氣。
與其閉門造車,眼下有更重要的信息要查證。
“鬼牙眾若與我等一樣,是被挾入降界的受害者,追索其現實身份,或能進一步廓清降界的真貌。”
應風色將描繪好的圖樣推過桌面。怪鳥形似禿鷲,然而頭大如斗,反襯得身短尾長;七條尾羽形似鳳凰,前束後散,又像孔雀開屏。展如疊刃的雙翼繞作外圈的圓廓,嘴裡咬了尾扭動的青蛇;鏤空的眼瞳上壓著末端分岔、粗眉似的揚卷雲紋,透著難以言喻的邪氣。
“……有點眼熟。這是?”
“黑山老妖臂上的刺青。”應風色拍拍左上胳膊,靠肩頭的位置。“我們在第三關的河邊濕地上,不是曾與十數名鬼卒對陣衝鋒麼?領頭的鬼牙眾身上也有這個圖樣。”
那廝的鬼頭刀斷在半痴劍上,被應風色一腳踢死,落地時左臂給斷刀拉了道長口子,露出啣蛇怪鳥的刺青來。廝殺之間誰也沒留心,僅應風色匆匆一瞥,立時便想到黑山老妖身上。
一人身帶黔紋,至多是特徵;但兩個人、三個人乃至一群人有著同樣的紋身,代表的則是某種身份,可能來自同一個門派,待過同一個幫會,甚至蹲過同一座苦窯也未可知。降界對鬼牙眾的身份隱密,不如對九淵使者細緻,在此留下了破綻。
“我能下山打聽打聽,但你別抱太大的希望。”鹿希色不如他意興遄飛,老實道:“先說你這圖畫得挺好,我是萬萬畫不出的,但刺青這玩意,手路全在細節之中,描圖繪影,不如直接割下人皮管用。”
應風色攤開新紙,研墨提筆。“離開降界之前,我們至少得昏迷兩次:找到羽羊柱結算一次,離開兌換之間再一次。當中有人幫忙療傷包紮,更衣清理,人皮無處可藏。”以筆管敲額,疏朗一笑:“藏在這裡最穩妥。我是跟我老婆學的。”
鹿希色翻了翻白眼,一副“你最好是”的表情,畢竟有點開心,差點沒抿住嘴角;乾咳兩聲,雙臂環抱乳下,高高托起一對渾圓瓜實,哼道:“貧嘴沒屁用。你打算從哪查起?”
“東溪縣。”應風色雙目未離紙面,分心二用,言說勾描俱是自信滿滿,毫不遲疑。“江露橙說她寄居在東溪養濟院,無乘庵也在東溪,到那兒可以一次見倆。儲之沁洛雪晴如有意尋人,不會忘記這個地名,總比上龍庭山要強。”
鹿希色連連點頭。“挺有道理。美色當前,動力無限,連肋骨斷掉都攔不住應師兄神行百里,一親幾位師妹芳澤。”
“儲姑娘可是師叔,喊她'師妹'怕是要翻臉的。”應風色挪遠端詳,再添幾筆,注水研開五色七彩備用。“我若是羽羊神,放這幾位姑娘入降界時,定給她們戴上豬嘴,或啣珠入口之類。”
“沒想到你是這種變態。”女郎一臉嫌惡:“滾開!今晚別想碰我。”
應風色驚訝死了:“原來今晚是能翻牌的,沒聽說啊。”看在翻牌的份上硬吃女郎一拳,沒敢躲避,雪雪呼疼死樣活氣,半天才肯收斂猥瑣,正色解釋道:“我們聽見'東溪'二字,是羽羊神讓我們聽的。祂不想讓鬼牙眾開口,就活活拿鋼釘穿了那些人的腮幫骨,讓他們戴上獠牙半面。我不信江露橙或言滿霜說溜了嘴,是羽羊神思慮不周所致,這些都在祂的算計裡。”又說了舟橋上言滿霜足底發勁,一搠將船擊向淺灘的事。
鹿希色似不意外,搖頭道:“要我說她不像奸細。武功再高,也毋須在那時顯露。”
應風色點頭。“我的意思,不是羽羊神安排她們這樣說,而是祂明知她們遲早會說,不但未做防範,反而聽任發生,我們才能掌握東溪縣這條線索。”
鹿希色恍然而悟。
同樣是初入降界,洛雪晴就沒露半點口風,因為逼問她“師傅在哪兒”的江露橙,就是她想隱瞞的對象。把兩人放在一塊兒,正是羽羊神讓洛雪晴封口的法子。
“這樣一來,東溪縣豈非陷阱?”女郎蹙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不是好主意。”
應風色怡然道:“要下黑手,降界多的是機會,這把戲過於周折,冒險讓分散異地的使者在現世碰面,我以為祂想對付的是別人。”說了刀鬼和平陽令的疑點。
此說缺乏有力支撐,更近於靈光一閃的直覺,輕率提出,不免動搖自己的公信力。但他對鹿希色沒有這樣的顧忌,想說就說,就算遭女郎出言嘲諷,也能坦然以對。
不同於繪製怪鳥刺青的迅捷,耗費大半個時辰,桌上的肖像終於完成。畫中之人豹頭燕頷,濃眉壓眼,薄貼的發頂襯與大片前額,顯有年歲,精光爍然的細目卻透著不相稱的活力,並未予人老邁之感;相較於此,枯草般的暗黃鬚髮以及橫過大半張臉的刀疤,反不是最顯眼處。
應風色見到的頭顱,並沒有這樣的囂狂,是青年自行加入了與他交鋒之際,從那股異樣壓迫轉化而來的印象。若人如其斧,這幅肖像或能比死相悽慘的斷首,更接近活著時的“黑山老妖”,利於按圖索驥。
“畫得真好。”鹿希色不得不公正評論:“是苦練來的,還是天生就該吃這行飯?”
“記不清了,等兒子生下來,便知分曉。”應風色露出謙虛的模樣,瞧著挺誠心。“但怎么生我不是很有把握,是不是再練習一下?說不定我們之前用的,全是生女兒的姿勢——”
“別!呀,你幹什麼……臭流氓!不要揉……住手……啊啊啊……”
接下來的十天裡,除開合修《風雷一炁》的性命雙元功,鹿希色一有機會就溜下山,四處打聽刺青和黃須漢子的消息,但一如所料的沒有進展。應風色潛心鑽研金紫二冊,迅速掌握了易於上手的招式,更有幾處新發現,收穫甚是喜人。
龍大方退燒後,應風色去夏陽淵看他,礙於周遭耳目,不便多談,見師弟面色蒼白,整個人明顯消減了些,安慰道:“趕明兒我讓福伯給你帶些滋養補品,安心歇息,才好復原。”師兄弟倆多年默契,龍大方明白是讓福伯傳遞消息之意,連聲稱是。
去東溪縣的事,應風色沒讓他知道,免得他吵著去見江露橙——以龍大方的脾性,肯定各種黏纏,不達目的絕不罷休。應風色知之甚深,儘管鹿希色主張據實已告,仍無法動搖愛郎之心。
之所以要再等上十天,正是考慮何汐色與高軒色新死,諸脈還留意著夏陽淵的莫名火劫,不宜引人注目,豈有隨便帶倖存者下山的道理?
雖說前兩輪之間相隔了好一陣,應風色也不以為第三輪將於近期開啟,畢竟掌控權不在己方,不能立即查證線索,令他大感焦躁。
鹿希色與他雙修性功,兩人默契已成,時不時能感應彼此心緒,此一節須瞞不過她。為安撫他的煩躁,女郎雖隻字未提,過夜的頻率卻明顯提高,於床笫間曲意承歡,盡力讓他宣洩。而福伯十分識趣,除非公子爺召喚,等閒不敢來打擾,小院夜夜旖旎,春光無限,自不待言。
某夜鹿希色因故無法留宿,應風色焦躁不已,多練了大半個時辰的劍還是睡不安枕,天未亮便至練功房早課,調息吐納、搬運週天,出得一身大汗,又是通體輕靈精神暢旺,對抑制焦灼毫無幫助,沐浴更衣後迳往峽外行去,不知不覺走到了幽明峪附近。
鹿希色為他付出所有,可不能給她添麻煩——青年忍住窺探的衝動,索性改走大道,打算去久違的通天閣翻翻書,冷一冷腦子也好。
“慎防山虎”的牌子效用有限,這辰光已有樵夫、小販與香客上山,還有農人挑著空籮筐下山,剛賣了菜蔬給哪間寺院的香積廚也未可知。山間不時迴盪著晨鐘唄誦,此起彼落,彷彿滿山叢林搶在旭日東昇之前次第甦醒,即將展開紅塵裡的另一天。
山上的陣法,不僅防鳥獸外人,對隔絕外界吵雜也有奇效;走出風雲峽,忽有步入塵世的熙攘之感。
韋太師叔還在時,老把“山中無日月”掛嘴上,非要到山下飲粗茶、嗑瓜子,聽拙劣的評書才甘願。過去應風色不懂這有何意義,如今卻依稀能察覺,太師叔絕非是單純的浪擲光陰,當中必有緣由,只是他還想不明白。
山下和山上是不同的,這點毋庸置疑。
但他們苦練武功,忍受煎熬,不就是為了登峰造極,擺脫肉身所限,成就非凡之功業麼?凡夫俗子,滾滾紅塵,有什麼值得頻頻回顧?
應風色隨興出行,並未穿著武服,也沒有攜帶長劍,身畔來來去去的山下人只當他是哪家登山踏青的公子,渾沒想到是指劍奇宮之人。約莫在他們心中,也有著一幀奇宮弟子的繪影圖形,而眼前青衿大袖、金冠束髮,儼然有名士放浪之風的飄逸青年,並不符合武道巔頂天下劍門的想像。
往通天閣必先經過知止觀——當然是明面上的那個——知止觀可不是普通的道觀,山門前堪比集市,熱鬧得不得了。應風色不愛擠蹭,轉進小路,忽見前頭一人快步而行,寬闊頎長的背影十分熟悉,竟是韓雪色。
看來龍大方不是胡亂編派,這位名義上的奇宮之主是真喜歡“微服出巡”,就不肯安分待在飛雨峰,應風色也是一脈當家,設身處地,知道這有多令人頭疼,反感更甚;見是往玄光道院的方向,心念微動,悄悄尾隨。
道院後門無人把守,韓雪色在樹叢裡觀望一陣,忽然竄入,動作迅捷如貓,應風色差點沒反應過來,蹬牆上瓦,幸未跟丟,韓雪色隨意坐上院內的迴廊欄杆,拔草哼歌,似乎心情奇佳。
應風色伏於同一側房頂,藏身屋脊之後,此處正是韓雪色的視線死角,除非退到院底轉身抬頭,才有機會瞥見瓦上的人影。
(他在……等人?誰人會與他約在此處相見?)
自與龍大方重遇,他特別讓福伯打聽了這些年韓雪色於各脈流轉之事,在各種意義上他都是個孤兒,舉目皆敵,朝不保夕;之所以能留著這條命,不外乎兩個名字,獨孤寂和魏無音,前者更撂下狠話,阿雪身死日,龍庭絕傳時。誰也不敢懷疑十七爺的決心與能力。
而魏無音這幾年上山,已經不回風雲峽了,只同韓雪色碰上面就走,為的就是確保毛族孤兒沒給人分而食之,其餘一概不問。福伯其實一直知道,總是聽到消息便趕去見一面,今年在夏陽淵,明年在驚震谷……活像個年老色衰的流娼,巴望著昔日恩客垂憐,不求金銀恩賞,只盼幾句體己話。
就他所知,韓雪色在山上沒有朋友,至少沒有能約在玄光道院見面的人。上一回韓雪色來此,也是來赴此人之約麼?應風色很難不聯想到遺落的《還魂拳譜》,隱約嗅到了一絲陰謀氣息,眉頭蹙得更深。
按說韓閥已放棄在此事上與朝廷爭鬥,但如果它們的目標不是平望而是奇宮,那麼經脈受損、無法練功的廢物質子,說不定反而是理想的奸細和內應,起碼不會啟人疑竇。應風色一直在想拳譜於何處失落,若是掉在道院被某人撿走,難怪事後遍尋不著。
驀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幅雪白紗裙沿長廊翻轉而來,來人中等身量,並不特別高?,雙腿的比例卻極修長,浮出裙布的大腿渾圓結實,交錯之間,夾出的腿心曲線分外飽膩誘人;步履雖然輕盈,明顯並未練過內功,急促的嬌喘吐息依稀可聞,無奈看不見上半身,遑論面貌長相。
韓雪色吐掉長草,翻入欄杆內,兩人的身影隨之疊合,依稀能聽見他尾音不自決地揚起,似是說些“妳來啦”、“累不累”的體己話;那女子及腰的秀發輕輕甩動,髮梢盪出兩人疊影之外,韻致溫婉,比幽明峪的無垢天女——自然是鹿希色以外的——都要有教養得多。
韓雪色嗓音低沉,初見面時興奮難抑,語聲略有提高,片刻又恢復平常模樣,再難聽清他說了什麼。兩人攜手並頭,坐在欄杆上聊天,女子的容貌身形多被高大的韓雪色遮去,但從偶爾露出的腰臀輪廓,與細直修長的藕臂看來,確有一副穠纖合度的絕美胴體,雖說未必便是天香國色,只消臉蛋有中人以上的水準,亦稱得是美人。
韓雪色在奇宮連朋友都沒有,不料竟在玄光道院裡藏了這麼個能幽會的情人,應風色不由得暗暗稱異。
青年男子血氣方剛,好色而多慕少艾,以女子差堪盈握的柳腰與濃發,芳齡應不超過二十;齊腰襦裙染作漸層的青碧松柏綠,襯與上身的窄袖薄紗衫子,清爽宜人,不會過份惹眼,但衣料作工皆非泛泛,顯是好人家出身。
女子嗓音輕細,山風裡聽不見她說話,只能盡力捕捉衣著外貌上的特徵。過了一會兒兩人起身,在女子身影沒入簷影前,應風色瞥見她腰後插著一物,長於匕首短於劍,纖細筆直,似是竹木之屬,心念電轉:“莫不是笛簫一類?”
韓雪色翻出廊外,簷下忽探出一隻羊脂玉般的素手,五指修長,骨肉勻停,不見半分青筋骨棱,連尖細的指甲都是滑亮飽滿的珍珠色,美得毫不真實。應風色慣見佳人,沒想過會被一隻手攫走注意力,回神見她遞出一枝佈滿涸血似的暗紅斑點的棗管,果然是簫。
韓雪色接過棗簫,驟聽廊裡“唰!”一聲潑風獵響,碧裙飛角,烏絲輕揚,時不時地雜著衣帶紗袂,偶而還能見到翻飛揚起的裙底下,探出水藍色的緞面繡鞋,不僅腳背渾圓白皙,連裹出的腳形都似蓮尖兒一般,美不勝收。
持簫怔立的毛族青年兩眼發直,面上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感。
她在跳舞——應風色會過意來,幾乎能從乍現倏隱的裙袂衣角、濃髮繡鞋間,勾勒出少女青春洋溢,又極富胴體魅力的動人舞姿,只覺不可思議。
原來世上有一種美,竟是毋須眼見為憑的。應風色自認非是想像力豐富之人,過去魏無音指點他時,總咕噥著“拘泥一隅,不見天地”。及至韋太師叔接手,偶然听少年說起,啞然失笑:“寰宇無窮,誰不是只見一隅?你師父是讓你自由想像哩。”
他接受不了這種事。奇宮武學,哪一門不是歷經百年十代,由無數先賢高手於死生相搏之間淬煉而來,照本宣科都未必能得其意,由得你任性詮釋,隨意發揮?這與不懂武藝的莊稼漢亂打一氣有什麼分別?
應風色最擅長的就是理解秘笈,學得比誰都快,比誰都像。魏無音動輒讓他把本子扔掉,這明顯是去優擇劣,赤裸裸的抑制打壓;師徒最初的裂痕,說不定便是起於此間。
隨少女起舞,廊底間或傳出颯烈的破風勁響,那不是輕薄的紗袖襦裙能發出的聲音。應風色傾聽片刻,想像少女擰腰擺腿,藕臂揮出,驀地自掌間散開一片切風之物……
是折扇。她跳的是扇舞。
教坊的舞伎也跳扇子舞,使的是兩柄特製大扇,扇緣綴羽毛兔絨,扇面多不開闔,利用陣列的變換與大扇掩映身姿,乃多人合舞。持扇單舞,那是文人雅士的做派,重的是意境,與肢體妖嬈的舞姬不同。韋太師叔喝高了常持扇為舞,應風色有樣學樣,也對荷月二婢顯擺過幾回,並不陌生。
應風色對女子的來歷越發好奇,正想挪個位子瞧清楚,韓雪色突然鼓掌叫好,見女子又伸出俏生生的小手,趕緊將木簫遞回。“換你啦。”簷下飄出一把微帶輕喘的清脆女聲,似是初初舞罷心緒昂揚,愣沒拾起閨秀的教養矜持,脫口而出。
聲音當然是極動聽的,但令應風色印象最深者,卻是其中煥發的昂揚朝氣,宛若銀瓶迸碎,擲地有聲。
韓雪色似受到聲音主人的鼓舞,撓了撓頭,訥訥笑道:“練得不咋的,妳別笑話我。”女子輕輕鼓掌,並未言語,韓雪色紅著臉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像是換了個人,原本的散漫頹堂一掃而空,目光專注,緩緩拉開拳架。
她必是對他笑了笑。光是這樣,似往毛族青年腦子裡擂了通戰鼓,足以鼓舞他放下質疑,一往無前——不知為何,應風色相信女子的笑容有此魔力,儘管他二人尚未謀面。
韓雪色身無內力,再打也是花拳繡腿,縱使毛族天生強健、身手敏捷,也不能與武者相提並論,只能騙騙生長於閨閣中、識見有限的大小姐。
應風色臉上,很快沒有了笑容。
韓雪色所使,正是《還魂拳譜》裡的拳路,那些應風色判斷根本行不通、打不出的招式,正在毛族青年手裡虎虎生風;看似扞格的動作,韓雪色卻能在出手的瞬間順過去,彷彿筋骨的間隙特別開,或關節憑空多出兩截,圖與圖之間的窒礙被他即興抹去,彆扭的拳招一貫串起來,竟也有模有樣。應風色看了一會兒,幾處在解析“天仗風雷掌”時遭遇的大疑難忽現靈犀,隱隱想到可供借鑒的法子。
這並未令他欣喜若狂,反捏得拳頭格格作響。武學中沒什麼是僥倖的,能做到就是能做到,辦不到就是辦不到;無心所致是根骨,有心為之則是穎悟。而辦不到的人,沒人在乎你是什麼。
魏無音拿這個羞辱他,那該死的白衣小童還拿這個來羞辱他……現在,居然輪到毛族賤種蹬鼻子上臉了!
右手拳輪刺痛,回神發現自己一拳砸碎了瓦片,碎裂聲並未驚動下方二人;廊間簫聲悠揚,隱與拳路相合,毛族青年面露微笑,打得越發起勁。
風雲峽有博通百藝的傳統,如應無用這般連蒔花、烹飪等小道都能鑽研到當世一品的境界,是稍嫌硬核了些,起碼琴棋書畫均須涉獵,而應風色是相當優秀的風雲峽弟子,堪為一脈之門面。簫聲隨風旋攪,穿透山風低咆,靈活如雀鳥輕躍般的切分半音功不可沒,那是應風色不曾在笛簫上聽聞過的譜律;那柄棗色木簫絕非常見的六孔或八孔簫,粗粗聽來,興許有九孔、乃至十孔之多。
前院忽傳鼎沸人聲,雜沓的腳步聲迅速接近,簫韻頓止,韓雪色飛也似的從欄杆裡抱出一抹綠白衣影,女子“呀”的一聲短呼,旋即噤聲,小貓般乖順地任他橫抱到假山後躲避。
毛族青年的動作快到應風色都沒能瞧清,遑論少女的臉,但踢出裙?的小腿筆直細長,腳踝渾圓,方方面面都無可挑剔;若無一張傾城傾國的臉蛋匹配,真是蒼天對人世所開過最惡劣的玩笑了。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3-23 15:42:48
第六十折 子胡於歸 宜其庵室
簫聲引來玄光道院的牛鼻子,清修地嚴禁舞樂,這忌諱犯得不小。應風色原以為兩人肯定沒跑了,誰知群道散漫得不可思議,一眺院中無人,大呼小叫一陣,倏忽如潮水卷退,往別處虛應故事去了。
少女等人聲去遠,噗哧一聲掩嘴笑出,居高臨下望去,但見她肩寬腰窄,玉背細薄,輕靈到如一片精雕細琢的玉葉,衣下胴體渾無腴贅,連薄薄的春衫都不及她的剔透玲瓏,與毛族並肩像是對她的褻瀆。應風色心底隱有些不適,很久以後他才明白是妒忌。
出身高貴的天之驕子,對此極為陌生。
少女和韓雪色藏身的假山離簷底不遠,兩人雖壓低聲音,對話依稀可聞,不外乎“改天我教你吹奏”、“妳何時再來”之類。應風色聽得煩躁,又不甘心就此掩耳,總算在耳鼓即將膩出油時,兩人終於依依作別。
少女背手跨進廊簷,長發一晃,旋即不見;因肩背太薄,腰板又挺,渾圓的臀瓣清晰可見,反令應風色印像極深。
大家閨秀總給人弱不禁風之感,此姝跳的是文士扇舞,吹的是別出蹊徑的十孔簫,別提那輕易便能鼓舞人的氣質,可不是一般的大小姐,而是受到精心培育的女公子,出身非同小可。此等來歷與她發育豐熟的健美胴體,形成強烈反差,益發引人遐思。
韓雪色對她敬若天人,手都不敢碰,訥訥目送,不看也知是一臉憨笑。少女將出廊門,折扇忽落進院裡,韓雪色一怔回神,急喚:“妳的扇掉——”倏然頓止,宛若石雕。
蠢貨,她是故意留給你的。
應風色幾能想像她回眸嫣然,眸裡掠過一抹慧黠的模樣,不覺怦然,明明連臉都沒見著。
直面伊人笑靨的韓雪色,所受衝擊不言可喻,半天沒能恢復。等三魂七魄終於落了地,毛族青年雙手握拳,做了個無聲歡呼的動作,正欲上前,一人忽從簷上飛落,搶先拾起,“唰!”抖開扇面,瞇起好看的星眸,劍眉略舒。
“應……應師兄。”韓雪色的表情從緊張到放鬆,又有些疑惑似的,細緻的變化全在一瞬間,隨即斂眸垂首,除嘴角那一抹自厭自棄似笑非笑,五官分明的褐臉上再讀不到絲毫情緒。
扇上殘香沒逃過應風色的狗鼻子。與鹿希色淡淡的香澤不同,少女的體香如蘭如麝,汗息微刺,卻有烈日曝曬過的潔淨之感,和她的人一樣煥發著旺盛活力。
扇面所題“高台遠吟”四字行楷,出自青鹿一朝的詠蘭名句“廣殿輕香發,高台遠吹吟”,與少女身帶蘭香、擅奏管律巧妙契合,不知是人學扇字,抑或扇詠佳人;筆毫使轉偏硬,比起草書更近楷書,連牽絲都透著齊整節制之感,非是揮灑不開,而是自律甚嚴,是應風色欣賞的風格。
傳世名帖多是行草,應風色自也喜愛,但無非是醉後狂塗傷情所致,又或靈感忽來一揮而就,讓他們自己再寫一回都難,才被奉為珍寶。日常書寫要都這樣,醜字肯定比好看的多,何苦自虐虐人?規規矩矩寫才是正途。
題字無有落款,卻蓋了兩方小印,偏書“付阿妍”三個小字,筆跡雖同,墨色與“高台遠吟”頗有出入,應是新舊之別。
篆印形作長方,一陰一陽,印於扇骨之間,巧妙避過高低差,陰刻那枚甚易辨認,乃“佳兒於歸”;陽刻那枚則是天成某某,末二字筆劃繁複,不是尋常看熟的字形,兼且鐫鑿法度雄渾古樸,更加難認,或是書寫之人的雅號。
但其中透露的訊息,已夠多了。
“……原來她叫阿妍。還是她母親的名字?”
應風色唰的一聲合攏折扇,指著韓雪色的鼻子,冷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敢偷人未過門的妻子!”
女子出嫁稱於歸,“佳兒於歸”之印送給女兒不甚妥當,畢竟女子出嫁從夫,輪不到娘家指手畫腳;若送給媳婦,又恐惹來閒語,當作訂親的信物則無此問題。
果然韓雪色面色丕變,咬牙靜默半晌,低道:“……還我!”喉間悶如雷滾,又似虎咆。應風色冷笑:“你倒有臉搶我的話。拳譜還來!”
韓雪色愕然抬頭,但也不過是一霎間,旋即恢復冷靜,抱拳躬身:“既是師兄之物,小弟必定歸還。此扇……於我意義重大,還請師兄高抬貴手,還給小弟。”
應風色重重哼了一聲,冷道:“何必龜縮,用你學自拳譜的武功搶回去呀。”
韓雪色苦笑道:“師兄說笑了。我那隻能騙騙不懂武功的山下人,在山上好歹也待了十年,什麼頂用什麼沒用,小弟還是知道的。”
應風色知韓雪色是自嘲居多,不知怎的,卻覺他這話莫名地刺耳,撮拳握扇,哼道:“不如毀了此扇,死無對證,沒人知道你乾了什麼蠢事,也不致壞了奇宮的名聲。”作勢運勁,背在身後的左手捏碎半截樹枝,發出“啪”的清脆裂響。
“住……住手!”
韓雪色眥目欲裂,和身撲至,勢頭極是迅猛,真有幾分惡虎化人的模樣。
應風色若非一路尾隨,見過他四下無人時的身手,光憑先前他被飛雨峰弟子圍毆的印象,保不定要吃大虧,這時卻輕輕鬆鬆一扭身,腳步錯落,接連避過高大青年的撲抱,踹了他屁股一腳。
韓雪色整個人撞在牆上,突然反彈回來,當中毫無停頓,宛如一團棉花,右腿就這麼高舉過頂,順著翻轉之勢“呼!”一聲削落,使的竟是《虎履劍》裡的一式“豈不咥人”。此式若以正宗心法施展,真氣所至,其身軟如棉、韌如鋼,翻身出腿水到渠成,韓雪色卻是以筋骨肌肉之力硬使出來,虧毛族體質奇健,能讓他折騰到這等地步。
應風色雖然吃驚,但《虎履劍》他熟到睡夢中都能拆解,想也不想側身避過,靠肩一撞,把高大的毛族青年扔破麻袋似的甩向牆壁。韓雪色復又彈回,口鼻間曳著鮮血,卻連伸手揩抹都不肯,雙拳連出,正是《還魂拳譜》中所載。
應風色有心見識他能化用到何種境地,雙臂圈轉,撥、擋、推、靠一一回擊,勁力拿捏巧妙,進逼的壓力絲毫不減,不斷把他摔往壁上,卻又不致令韓雪色斷卻希望放棄抵抗,仍是奮勇直進;饒是如此,把拳譜所錄卅六幀圖看過一遍,足足交換了兩倍以上的招數不止。
除了《虎履劍》、《通天劍指》之外,韓雪色所用招式遍及陽山九脈,就沒有漏掉的,其中有高有低,無不是東鱗西爪,雖是徒具其形,但不懂心訣的韓雪色自行變化,全以筋骨之力駕馭,不僅非是無用的繡花枕頭,部分招式的殺傷力甚至更強。
打到後來應風色漸覺心驚:我們怎就在山上安插了這麼雙眼睛,若教他再看十年,有啥招式學不去的?運勁一推,內息透體而入,震得韓雪色半身酸軟,口溢朱紅,這回摔在牆上便難再起身,軟軟癱坐,大口大口吞息。
“說!”應風色大袖一摔,面如嚴霜。“誰讓你盜取奇宮武學的?從實招來,少受零碎苦頭!”
韓雪色喘息片刻,突然仰頭大笑,又被血嗆得劇咳起來,面色脹成淒厲的醬紫色。應風色恐他噎死,以掌抵胸,為他推血過宮,沒想到韓雪色稍稍緩過氣,冷不防一團唾沫衝口而出,應風色及時避過,反手摑了他一記;韓雪色回頭閃電似又吐一口,眼迸精光,畢竟速度已大不如前。
應風色避得輕鬆,隨手叉住毛族青年之喉,像要將他生生摁進牆裡,冷冷道:“你再犯渾,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老實招來!誰讓你學的本門武功?”
韓雪色呲牙眥目,發達如虎的白牙間迸出血沫,怒極反笑:“我也是奇宮的弟子,為……為什麼不能學?是……是你們風雲峽收了我,這般不情不願,像賊……像囚徒像賤役像牲口一般待我,還不如拿出骨氣來,當日便與他幹到底,肝腦塗地又怎的?好歹死得像個男子漢!”
“他”指的自是天下無敵的獨孤寂,至少在通天頂那會兒,滿山並無十七爺一合之敵。應風色知說的是誰,面色鐵青,擠不出一句話來反駁。
“你……你道我願意來麼?為上龍庭山,我母親和照顧我的人……我在世上的親人全死了。是,我是毛族,永遠改不了,但開枝散葉之後,各脈外姓弟子沒有一半也有三四成了,他們也不是鱗族,隨時能走,只有我不是。”韓雪色咧開森森犬牙,狂笑流淚:“我沒有能回去的地方了……我沒有家了啊!你們忒有本事,怎不去跟當年的陶元崢說、跟白城山顧挽松說,跟十七爺說?”
應風色啞口無言,慚愧、腦羞、自厭自棄等紛至沓來,正惶惶然不知其所以,忽生出一股莫名的同愾之心,後來居上,逐一壓倒諸般情思。
沒有誰比他更了解遭人遺棄的無助,以及有家歸不得的痛苦——身為應氏押注龍庭山大位的重要投資,陶夷郡的家門裡,早已沒有他的位子。令宗族血本無歸是不肖子弟,這條路一旦過了回頭的分岔點,就只能一路走到黑。
他把折扇插回韓雪色襟裡,掏出帕子遞去。韓雪色握緊扇子,彷彿那條兩折雪帕是什麼蛇蟻毒丹似的,盯了好一會兒才接過,抹口鼻前還有些不放心,訥訥道:“我……我洗乾淨了還你。”不喊“師兄”之後,嗓音聽來比平常更沉,少了畏縮之感。這才是真正的韓雪色麼?
應風色揮散雜識繞院一匝,看過各處出入口,確定無人窺伺,才又回到原處,對韓雪色道:“你說對了一件事。你是風雲峽收下的,魏無音那廝毫無擔當,任你在諸脈間踢來轉去,如皮球一般。現而今風雲峽是我當的家,不應如此坐視。”
韓雪色抹淨口鼻血漬,咕噥道:“長老他……也沒不管我,年年都上山來看,還想方設法給我調養身子,看看能不能修補經脈傷損,有朝一日能修習內功,由內而外,解決這個缺憾。”
“那他修好了麼?”
“沒……還沒有。”
“廢話!”應風色作勢奪扇,趁韓雪色死命遮護,往他腦門頂上狠狠敲了個爆栗。“治不好他才這麼說的,真要能治,他會找別的藉口搪塞你。他是不是也問過你,想不想隨他下山,到他那一畝三分地去,省得留在山上給人折騰?”韓雪色點頭。
“你覺得,你有可能離開龍庭山麼?”
這韓雪色倒沒什麼遲疑,笑得一副“怎麼可能”的樣子,若有所悟地點頭。
“這你就明白了,那廝說的全是廢話,什麼沒用揀什麼講,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啥都不干。你的經脈若有治,夏陽淵早動手了,沒有大夫能容忍眼皮底下有個異症生龍活虎,鎮日亂竄,這跟在他們頭上拉屎沒兩樣。”
韓雪色忍笑道:“那依師兄之意,小弟怎生是好?”
應風色正色道:“奇宮的根本,是內功麼?”
韓雪色一怔,戲謔散漫之色迅速消褪,才明白他不是在開玩笑,心中既感動又惶恐,還有幾分不可置信;見應風色還等著回話,訥訥道:“不……不是內功。”
青年微笑點頭。“看來你還沒那麼蠢。接下來我要說的,你可用心記好了。”
◇ ◇ ◇把《奪舍大法》心訣傳授給純血毛族,畢竟冒了偌大風險,但應風色不是一時沖昏腦子。同情韓雪色的處境,可能是最薄弱、最不重要的理由,雖然仍是理由之一。
韓雪色貫串拳路的天分,對於解析《天仗風雷掌》確有幫助,但他既無內力,也不懂內功,心法方面派不上用場。所幸《風雷一炁》性命雙修,心識於這套系統別具意義,若韓雪色也有底子,能從拳法中盤剝出什麼新鮮玩意,委實教人期待不已。
韓雪色在龍庭山孤立無緣,應風色慨然伸出友誼之手,不怕他不在此事上盡心盡力。韓雪色一無內功,二無勢力,所悟既對增益自身沒有幫助,不像與龍大方同盟,還得擔心翅膀硬了不受控,沒有背叛之虞,簡直是最理想的工具。但應風色不希望動搖自己在鹿希色心目中的天才形象,不打算告訴女郎這個堪稱天才的傳功計畫。
除此之外,他也不想讓她知道有那個名叫阿妍的少女存在。將韓雪色掌握在手裡,自有結識阿妍的機會,他本能認為鹿希色不喜歡這樣,索性連那柄有她馥郁體香的折扇也不留,大方還給韓雪色做人情。
果然韓雪色感激涕零,回頭便將《還魂拳譜》的真本交還,為避宮中耳目,兩人仍約在玄光道院。應風色給了他一部沒有題封的新抄本,嘉勉青年好生修習,日後將定期查驗云云,並囑咐切不可來風雲峽,也不准對任何人洩漏兩人的關係,韓雪色無不應允。
《奪舍大法》其實沒啥練頭,便有奇宮正統內功相佐,練上三年五載,也看不出明顯的效果。應風色所傳,乃是經冰無葉增幅加強後的《冰心訣》,只拿掉了尋識搭橋的秘奧,保留心識交流的部分;這樣一來,韓雪色的意識就像是一間被人開了暗門的屋子,掌握密鑰的應風色自能輕易進出,屋主也未必能察覺。
最理想的情況,此後韓雪色於他將無秘密可言,就算想隱瞞拳法所得,也逃不過應風色的心識搜索——雖說如此,畢竟全是理論,能不能如預期般生效,誰都說不好,只能盡力推敲得更細緻一些,並祈禱冰無葉真是天才,讓這個建構在其偉論上的小小修正,不致成為空中樓閣。
這也是不能向鹿希色透露的原因之一。女郎絕不允許《冰心訣》流出,哪怕閹割版也不行。
為了這份新活計,應風色避開所有人抄謄刪補,絞盡腦汁,忙得不可開交,十日之期轉眼即過。鹿希色編好了下山的理由,而應風色連對福伯都沒怎麼交代,只說出外散心,讓他簡單收拾好行囊,便偕鹿希色離去。
東溪縣與陽庭縣相鄰,從龍庭山腳到縣城尚不足二百里,兩人未特意趕路,馳馬大半日,太陽沒下山便已入城投店,餵了馬匹上等草料,探聽到養濟院之所在,打算翌日起早往訪。
養濟院收容鰥寡孤獨,多由地方大姓的宗祠籌辦維持,以照拂族中老弱為主,行有餘力,方及鄉里。
東溪縣郊的養濟院不屬此例,鄰著一座名為“觀心庵”的老庵堂,乃庵中比丘尼所設。前朝覆滅,東溪左近有許多驟失父母、惶惶無依的可憐孩童,為觀心庵的尼姑收容保護,甚至在庵外增建院落,幾十年來撫孤無數,縣衙仕紳等無不感佩,日常多行方便。
觀心庵與養濟院一早便大開中門,庵內時有香客進出,庵外樹下設有茶棚,雖不及龍庭山諸叢林之盛,在東溪縣這個小地方倒也不寂寞。
養濟院外頭,有幾名孩童嬉戲,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拿竹帚掃地,偶爾制止頑童胡鬧,以免擾了隔壁清修。
應、鹿二人在道旁乘涼,足足觀察了一刻有餘,趕在路人生疑前起身,正欲上前攀談,鹿希色卻拉住了他。“你喝碗茶歇會兒,我先去問那小妞。”頷尖朝茶棚裡一抬。
應風色想想也有道理。兩人同行,萬一被拒,只能鼻子一摸齊齊滾蛋,不如分作兩路,必要時能換個名目再試一回。
果然少女似被女郎的美貌與氣勢所懾,頻頻搖頭,抓著竹帚慌亂退後,只不敢撒腿就跑。見一名中年女尼步出庵堂,如溺者遇浮木,大叫:“師太,師太!”一溜煙躲到女尼身後,動作竟十分敏捷。
中年尼姑的身量不遜鹿希色,橄欖子似的尖削長臉甚是嚴峻,像是會打頑童板子的那種人。
鹿希色背影站得筆挺,曲線婀娜,路上回頭瞧她的人卻不多,說話缺乏三姑六婆似的激情,讓女郎少了點人味,但對手在這點上倒也不讓,兩人只動嘴唇,身不顫、目不斜的模樣,活像是一對雕刻人偶。
驀地鹿希色回頭一指,女尼眼皮微瞇,投來的威壓毫不亞於高手對壘。應風色頭皮發麻,僵硬點頭微笑,暗將鹿希色罵上五百遍不止。
妳要上戲,怎麼也得打個暗號吧!哪有說來就來的?
女尼冷冷移目,薄唇歙動了幾下,攜少女拂袖轉身,潑喇喇的衣袂勁響宛若風捲野火,無比颯烈。要是門楣上掛的不是“觀心庵”而是“無乘庵”,應風色都想猜她是惟明師太了。
“……怎麼樣?”
“小妞說沒有姓江的姑娘,尼姑認了,只不讓見,教我們死了這條心。”
“妳怎麼談的,”應風色聽得蹙眉。“能談成這樣?”
“我同尼姑說,我家公子爺陶夷應氏出身,三妻四妾也是尋常,江姑娘的出身做不了正妻,就算懷上骨肉,也難說動老爺夫人。勸她莫以此要脅,公子爺肯來接她,足見有情——”
妳這是往渣裡編啊!要是傳到江露橙耳裡,還不活劈了咱們倆?應風色氣到笑出來,咬牙切齒:“那尼姑居然也信?”
“本來不信。”鹿希色壓低聲音。“但她看出我歡喜你,做這事可委屈了,說我日後若無處容身,可來東溪養濟院,保管我安心生下孩兒,諒陶夷應氏也不敢尋釁。”
合著妳是在拔舌獄買田置產,幾世人都不想上來了。青年餘怒未消,思路卻先於意氣,靈光一閃,忙捉女郎腕袖起身:“回頭再找妳算帳……這邊來!”
兩人避開往來耳目,竄上一頂枝葉繁茂的樹冠,眺見院後羊腸路間,一抹衣影越奔越小,不是灑掃的竹帚少女是誰?
應鹿一路尾隨,穿過田野林間幾處聚落,當中少女只在一間小茶舖稍作停留,討了碗水喝,不多時便來到一座獨門獨戶、南方“一顆印”式的小巧宅院前。少女嬌喘未止,單薄的酥胸不住起伏,連叩門環無人相應,急喚:“露橙,露橙!”半晌,黑漆大門“咿”的打開門縫,烏影遮光;少女湊近說一陣,才轉身離開。
“原來江露橙躲在這兒。”應風色與鹿希色交換眼色,一人望風,一人繞著小宅轉了一圈,確定無有埋伏,才聯袂躍上牆頭。
院中的青石墩上,一名黃衫少女支頤閒坐,身材腴潤、雪膚花顏,微瞇的眼縫裡透著一抹狡黠靈動,模樣嬌俏可喜,遑論鼓脹成團的豐滿奶脯是何等惹眼,正是結識於第二輪降界的水月弟子江露橙。
“應師兄、鹿姊姊,果然是你們!”
江露橙一躍而起,薄薄春衫裹不住雙丸跌宕,明明只露出小半截乳肌,卻被橙黃色系的衣料子襯得加倍精神,晃得人滿眼雪耀,無比酥瑩;忽想起什麼,匆匆停步,朝著門廊叫道:“還躲什麼呀?又不是別人。”明顯是說給應風色聽的。但這很江露橙,誰都不意外。露骨的討好與直率相抵,只要最終好感大過了反感,就令人討厭不起來。
廊簷下響起一把清脆的嗓音:“淨是妳喊,我又沒瞧見,妳讓他下來啊!”明晃晃的劍尖遞出門廊,聲線雖是跋扈囂張的大小姐,依然十分動聽,可以想見少女皺著鼻尖挑眉的狠勁,彷彿高高翹著蓬鬆的尾巴走在老虎前,卻以為自己是萬獸之王。
應風色忍著笑意,偕鹿希色一躍而下,轉身長揖道地:“小師叔安好。久疏問候,望師叔原宥則個。”
儲之沁的小臉“唰!”脹得通紅,到了但凡有眼都無法假裝忽視的地步。還好她自己就是最慌的一個,沒工夫理會旁人,束著嵌金道冠的高馬尾和蓬鬆柔軟的捲鬢一陣亂晃,雙手抓著長劍踉蹌倒退,小而美的嬌翹圓臀無預警地撞上粉牆,只差沒喊出“你、你別過來”的老套台詞,一身高明劍術全餵了狗。
呼的一聲長棍朝劍尖壓落,儲之沁本能旋腕,一抖劍圈讓過,無數晨昏鍛煉的身體記憶搶得主導權,“鏗!”還劍入鞘,恢復鎮定,只拉不下臉,冷哼一聲,迳往內堂行去,看著倒是熟門熟路。
應風色並不以為是長棍落空,在狹窄的門廊運使長兵,打不中怕要比打中難得多。言滿霜將長棍擱落,衝二人擺手:“……請。”巧笑倩兮的江露橙小手背在身後,腴臀一扭,迳於前頭引路,領應風色等進入。
堂內的擺設與尋常人家無異,只不過居間供奉祖先的神桌換成了佛龕,幾把酸枝僧帽椅排成兩列。神桌旁斜靠著一塊豎直的泥金匾,雖不甚新,卻無風吹日曬的痕跡,彷彿早早便拆下閒置;上頭所寫,赫然是“無乘庵”三字。
◇ ◇ ◇探訪無乘庵的順序排在養濟院之後,是有原因的。
觀心庵頗受官民推崇,縣內香火不斷,知之者眾,無乘庵卻少人聽聞,彷彿出了東海武林,惟明師太的名氣還不如養濟院的比丘尼。
所幸客棧的堂倌是當地土人,依稀記得幼時村外有座新邸,廟不像廟,主人是名出手闊綽的尼姑,從不納香客,遑論祈福建醮做法事,日子久了村人也無意與她來往,就當是住了個離群索居的隱士。
在他的童年印象裡,尼姑不僅應該通曉作法驅邪、接生順產,有時還會治病拔牙,迎來送往無所不包,就是把東海本地信仰的巫覡與佛門僧侶混作一處,放任想像失控的結果,因此對這個什麼都不做的尼姑記憶深刻。聽貴客問起庵堂,才當作趣聞講了出來,被應風色暗記於心,是“疑似無乘庵”名單上的第七順位。
若非竹帚少女引他們來此,光是一一走訪清單所列,起碼要花上幾天的時間。
以江露橙在降界中的表現,不像被長期軟禁的模樣,洛雪晴的母親將她寄在觀心庵,卻不肯透露去處,可見有麻煩的是洛氏母女而非江露橙。
若非如此,庵中女尼必會限制江露橙的行動,並矢口否認她在此間,以免仇家追至。能被鹿希色隨口亂編的老橋誘得直承其事,證明在中年尼姑心裡,保守江露橙的行藏,還比不上她未婚有孕緊要。
然而畢竟是他人所託,不能輕負,故讓竹帚少女往江露橙近日常去的地方找找人,叮囑她早些回來之類——應風色因此盯上少女,豈料一石二鳥,竟尋到無乘庵來。
應風色打量內堂,確非佛門精舍的模樣。惟明師太出身唐杜玉氏長房,乃家主獨生愛女,非但是名門中的名門,更是明珠裡的明珠,純以富貴論,決計不在當朝公主之下。
恁玉家老爺如何溺愛縱容,終究不能眼睜睜看愛女割捨塵緣,斷情絕愛,便出錢給她修了屋舍,總希望能回心轉意,重投怀抱……親情與意志拉扯的結果,就是這座不倫不類、沒點樣子的“庵堂”。
江露橙到後廚沏了茶來,一一斟上,一口一個“鹿姊姊”,叫得十分親熱。儲之沁抿了一口,蹙起描黛般的俐落刀眉:“這不是我拿來的'湖雨香'啊,水也不對。妳怎麼弄的?那壇東皋嶺雪靜置而成的'三秋沉龍水'呢?”聽江露橙回了幾句驢唇不對馬嘴,頓生不耐,索性拉往後進,眼見為憑。
片刻江露橙笑吟吟行出,不知用什麼手段擺平了小師叔,看似隨意落座,捱的卻是“鹿姊姊”而非應師兄;隨口問起龍大方,不知情的人見了,還以為她對龍大方有意,但眾人皆知不是那麼回事。
儲之沁新沏的茶果然好喝極了,連鹿希色都能輕易分辨。江露橙一通誇獎,小師叔差點飛上了天,哼的一聲,隨手將沁汗的捲鬢勾至耳後,喜孜孜鑽進廚房準備點心。
言滿霜安坐如恆,最不像宅中主人,無論是江露橙所沏,或後頭儲之沁換過的新茶,她都不曾就口,二姝也不甚在意,似已見怪不怪。
茶點意外地美味,小師叔廚藝了得,準備的時間短,代表動作熟練;衣髮乾淨齊整,顯示烹飪手法足堪應付,不必非與灶炭爐煙相親。
吃喝最能打開話匣,尤其是共同經歷過的輝煌戰役;而在現實世界裡,看到活生生的應師……看到活生生的降界同伴的新鮮感,更令少女們嘰喳個沒完,興奮得要命。她們聊黑山老妖,聊巨蟒和“雨師”,還有那嘴既碎又毒的運古色。沒人提死去的高軒色和雙胞胎,也不知是不是刻意迴避。
“是了,滿霜妹子,”應風色見客套得差不多了,不動聲色切入主題:“令師不在庵里麼?我對'三絕'之名仰慕既久,想拜見拜見她老人家。”
言滿霜低垂眼簾,小聲道:“師傅雲游去了,只有我在。”江露橙笑道:“所以我和小師叔才常來陪她。”笑容微凝,雖只一霎,一股異樣的僵硬寒涼之感撲面而來,宛若烏雲籠罩。
那是恐懼的氣味。
只有從降界回來的人才懂:世上最可怕的,莫過於“身不由己”。你沒法躲,因為不知要躲避的是什麼,難保下一次睜開眼睛,曾有的現實便不復存在,眼前只有活生生的地獄,各種可怕的死法令人目不暇給,惡夢彷彿永遠不會結束。
不敢閉眼,不敢睡覺,不敢放開衣袋里或枕頭下的短刀;不敢褪鞋不敢洗浴,不敢以背示人,不敢走在陰影里或無光處……再不敢一個人。
如應風色猜想,倖存的少女返回現世,開始——或說不得不——找尋夥伴。男子組和鹿希色自稱奇宮弟子,但登上龍庭山不代表能走進奇宮,稍有江湖常識的人都知道。以她們低微的武功,更可能碰了一鼻子灰,連被懷疑是有心刺探的奸細都不夠格。
相較之下,“東溪養濟院”毋寧是更明智的選擇。
言滿霜和儲之沁接連找上江露橙,三姝相認之後,因無乘庵只有言滿霜獨居,說話不怕被旁人聽去,索性改於此間聚會,商量如何與龍庭山的其他人取得聯繫。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15 13:14:17
第六一折 更相易奪 云無己知
棹影心燈慧劍門說穿了,是座連庵號都沒掛上的鄉下宅院,應風色不認為惟明會在別處有個什麼百八十人的門派勢力,就是師徒倆相依為命。其師若在,言滿霜豈能被擄至降界,而師尊卻渾無所知?
惟明可能死了,可能被挾作人質,讓言滿霜乖乖聽話;也不排除真是外出雲游去了,反正無乘庵地處偏僻,以言滿霜的武功,一般的情況下自保有餘,沒什麼好擔心。
應風色對惟明師太的去向毫無興趣,這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只是以最渾不著意的姿態,喚醒少女們對降界的記憶,本質上跟拍桌大吼“妳們夠了沒有”沒兩樣,卻能維持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可謂一石二鳥。
江露橙的悚栗迅速感染了儲之沁,廳堂內的啁囀笑語突然靜下來,只有言滿霜依舊垂眸無語,彷彿人偶一般。鹿希色看在眼裡,端茶就口,把發言權迳付身畔愛郎。
應風色若無其事地討了紙筆,卻未書寫,環視三姝,緩緩開口。
“我同妳們一樣,非常害怕。”望著詫異抬頭的江、儲二女,豐神俊朗的風雲峽麒麟兒神色自若,含笑道:“不只我,龍大方、運古色、顧春色……就沒有不怕的。害怕很好。怕,是讓我們團結一致、從降界生還的依憑,而非投緣與否。
“諸位興許會覺得驚訝,初入降界時,除龍大方與鹿希色以外的其他人,都看我不順眼,因為我身屬的風雲峽三百多年來,總壓在龍庭山的其他派系頭上,倒不是我這人有多惹人厭。”促狹是非常有效的籠絡討好,雙姝都笑了,神情明顯不再那樣緊繃。
應風色正色道:“說這些,是想讓各位知道,降界同盟不是個人的選擇,其實是沒得選,所以它跟外頭那些因意氣相投的盟誓不同,若不能全信,一遇危難就會不攻自破。”
江露橙道:“師兄所言有理,但人心隔肚皮,怎樣才能說得上完全相信?”開口前瞥了鹿希色一眼,猶豫片刻,終於還是說了。
應風色道:“很簡單,把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說出來,自然能贏得信任。做為交換,我和鹿希色也會對諸位說。”
“等、等一下!”儲之沁漲紅了粉臉,像要掩飾心虛似的氣洶洶起身,纖指一戟:“你……你不要說得一副人人都有虧心事的樣子! ”率先發難的江露橙反倒不好幫腔了,又氣又好笑的瞪著她,妳這分明就是有啊!
“那我換個說法罷。”應風色好整以暇,怡然道:“妳們只消說得我信了,我就能讓其他人也信妳們。倘若三位善於說謊,能把我們倆都瞞過去,我也認栽;沒什麼見不得光的事不成問題,就說自己的事,說到我們倆覺得夠了,我就信妳。”
江露橙與儲之沁面面相覷。
“信任本就是這般簡單粗暴、又毫無道理的東西。”青年潤了潤筆尖,低頭振筆。“在等待的過程中,妳們不妨想一想,拿什麼來說,才能得到我和鹿希色的信任。”
儲之沁一怔。“等什麼?”
“等人。”應風色淡淡一笑,不再言語。氣氛一下子變得既凝重又詭譎,完全就不是能喝茶聊天的情況。言滿霜始終靜默,而鹿希色大概是世上最不怕尷尬的人了,依舊斯文地細嚼慢嚥,半會兒都不肯歇。
應風色几上的紙她瞥了一眼,所寫均是兩字一組,首字似都一樣,只是筆劃甚繁,一下子不易辨認。此前愛郎並沒有同她打過招呼,說要來這麼一出,果然在觀心庵玩得太殘,報復轉眼即至;至於還有什麼人要來,鹿希色也很好奇。
不出一刻,院外響起馬蹄輪軋的喀噠響,男人的粗嗓“噫”的一聲,緩緩靜止於門前;片刻後車馬聲再度響起,漸行漸遠,顯然是放了什麼人下車。
三姝交換眼色,言滿霜率先起身,越過門檻的同時手裡多了柄長桿,看來在宅邸各處都藏著武器。只比她稍慢一些,儲之沁與江露橙各擎兵刃,與迎接應鹿二人時的輕鬆全然不同。
門環“叩叩叩”地響起,儲江雙姝散在門廊下,以防來人破門;言滿霜匿於廊簷底,若有人飛越門牆,少不得要嚐嚐桿頭的滋味。
“應師兄、小師叔,各位師姊……是我。”
穿透門隙的聲音略有失真,但依舊動聽。
儲之沁立時辨出來人身份,見江露橙俏臉沉落,搶先步上階台,不忘回頭警告她:“在這兒別動。我開門去。”江露橙微微一怔,意識到她正盯著自己手裡的短劍,余光瞥見應鹿二人並肩而來,也不是能動手的局面,一咬牙倒劍入鞘、分毫無差,迸出“鏘!”一聲清脆勁響。
橫閂拉開,來人披著一襲猩紅襯裡的連帽黑氅,率先跨進高檻的卻是一隻蓮瓣尖兒似的白靴幫子,襯得鉛白羅裙縞白衫分外精神。黑氅底下,罩了件介於水紅與藕色間的織銀薄緞馬甲襖,雖是一身素,卻予人花團錦簇之感,彷彿滿園怒放,牡丹、合歡、仙客來……等俱是雪蕊,卻非精白一片,當中有粉有青有鵝黃,隨意渲染,絲毫不顯單調。
洛雪晴揭下兜帽,對儲之沁福了半幅:“小師叔好。”瀏海齊眉,兩側秀發各梳一辮,結於腦後,挽著粉色緞帶的蝴蝶結,周身就沒點兒江湖氣,活脫脫一名教養良好的閨閣千金。
只不過富於生活氣息的裝扮,大大削減了在降界初見時,那種驚心動魄的超凡絕俗。興許是“河伯娶親”的場景太過詭異,賦予她難以重現的異樣之美,也可能是洛雪晴的胴體勝於容貌,以致一穿上衣裳,便相形失色。
“……你怎知她會來?”鹿希色悄聲問。
“那間茶舖。”應風色提醒她。女郎思索片刻,恍然大悟。
洛雪晴知江露橙被寄在養濟院,也料到應師兄會來,剩下就只有“何時到來”而已。應是她賄賂了竹帚少女,讓她通風報信,由此觀之,洛雪晴的落腳處不會太遠,是車馬兩刻內能抵達的地方,或許就在縣城另一頭也說不定。
六人返回內堂坐定,江露橙沉著臉冷冷瞪視,沒等她開口,搶先發難:“師父呢?她讓妳來接我?”儲之沁翻起白眼,似想說“有完沒完”又於心不忍,咬唇硬生生把話咽回肚裡。
洛雪晴垂眸道:“我自己出來的,娘不知道。我安排了人照拂她。”江露橙冷笑:“用不著別人,妳說師父在哪兒,我陪她去。”眾人無不奇怪:“怎麼這'師父'沒法照顧自己,還得安排?是生病了,還是有什麼不便?”
洛雪晴只道:“我是來見應師兄。降界到底是什麼,我……非得問明白不可。弄清楚了我就回去。”她乍看柔弱,應對卻是滴水不漏,任江露橙如何進逼,始終不顯山露水,怕是拿刀架在脖頸上,也難問出什麼端倪。
江露橙還待糾纏,應風色卻清了清喉嚨。
“洛師妹此行,與我等不謀而合。無論現世裡有什麼糾纏妳,降界才是妳眼下最應該關心之事,因為降界何時再開、如何開啟,怎生存活,誰也說不准,多一分準備,多一點機會。在降界之中,師徒手足都幫不了妳,除了自己,只能靠同行的伙伴。”將方才所言又說一遍。
“……什麼秘密都可以麼?”洛雪晴聽完,徑直發問。
“只要讓我們兩個相信妳,願意為妳向其他使者擔保。”
應風色將几上的紙頭翻面壓好,環視一圈,朗朗開口。
“由我開始罷。我是奇宮風雲峽出身,師父是'淥水琴魔'魏無音,人人都說他是大英雄大豪傑,是弭平妖刀之禍的功臣,在我看來,他就是個貪杯無行、自暴自棄的混蛋,罔顧職責,把一脈興復的重擔隨意扔給我,自己逃下山逍遙,從來不管我的死活。
“我不會說被遺棄沒甚了不起,為此我恨透魏無音。求他們回頭看一眼是沒用的,在乎的人從開始就不會做這種事,只能自己變強,直到不再需要他們為止。”看了江露橙一眼,續道:“做得到的話,我希望這一生都不要遺棄任何人。沒把高軒色和雙胞胎之一帶回來,我非常遺憾。
“我的志向是成為奇宮之主,為此陶夷應氏斷了我的後路,若不成功,我就什麼也不是。奇宮之主不得娶妻生子,我將貼身的侍婢遣回家鄉,以杜他人之口;其中一位為了明志,選擇懸樑自盡。當時我還是個孩子,與她之間清清白白,不明白為何會這樣。”
將少女們露出的驚訝、同情一一看在眼裡,應風色刻意頓了頓,裝作平抑心中悲痛,才道:“人言可畏,我雖問心無愧,一旦風聲在陽山九脈傳開,日後想當宮主可就難了。除此之外,我沒什麼不可告人的。”
鹿希色則面不改色地說了個失貞的新故事,這回犯事的是她舅舅,在她十歲那年。猥瑣的男人恣逞獸慾後,本想將她賣到窯裡去,恰巧冰無葉經過,女童鼓起勇氣求救,冰無葉遂將她帶迴龍庭山。因著這份恩情,即使獻身床笫與主人雙修、為奴為婢,女郎也沒有怨言——應風色看出所有人無不倒抽一口涼氣,連言滿霜都有些動容。
諸女看鹿希色的眼光五味雜陳,驚駭、憐憫、同情、輕蔑……兼而有之。有人露出一絲放心之色,偷偷拿眼來瞧應風色,評估自己是否更有勝算;也有人難掩失望,或以鹿希色殘花敗柳之身,仍得應師兄垂青,可見情深意篤,關係不容他人置喙。
而人,生來便有從眾之心,隨波逐流本是常態。應風色說出了足以自絕宮主之路的秘密,鹿希色的“身世”更是其慘無比,四女若無同樣份量的心事吐露,怕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如何贏取應鹿二人的信任?
應風色望向江露橙。衝著應師兄指名,少女一咬牙,舉起手來。
“我娘是越浦江氏的婢女,懷我之後不見容於主家,倉皇逃出,因舉目無親,只能露宿街頭,從我記事以來,過的就是乞丐般的日子。我娘病死後是師父收留了我,才能吃飽穿暖,練武習字。
“師父說她出身水月停軒,是位列東海七大派之一的名門正派,現今的杜掌門按輩份,得喊她一聲'師叔',所以我們也是水月弟子,只是在外毋須張揚,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直瞅著洛雪晴,滿面釁意,似乎她該對這番話有什麼反應似的,一旁的儲之沁瞧得滿頭霧水,只覺莫名其妙。
應風色暗忖:“看來洛雪晴之母,應囑咐過她師姊妹倆,在外不可擅稱水月一脈。她在降界中暴露家門,不思補救,這下更直接抖將出來,一為激將,欲教洛雪晴急得跳腳;二來是擠兌,搶先把師門之秘說了,讓師妹無話可說,非講出別的秘密不可。”洛雪晴卻什麼也沒說,淡淡垂眸,乍看溫順,實則全無著手之處。
江露橙的反戈一擊也只是這種程度而已,應風色自不能令場面僵在這裡,及時插口:“江師妹,妳在蘭若寺所使的那一路《珠簾暮卷西山雨》,我記得說是令師所傳?”
江露橙沒想到他還惦記著,聞言一喜,頷首微笑。
“是。我師父說,當年她隨掌門師伯往奇宮論劍,師伯當眾示演過這一式,連應宮主也讚說'劍容天地,渾無罅隙'。因太過肅殺,掌門師伯此前並未傳授給其他人,下陽山後終生不談,只囑咐師父務必慎傳慎用。”言語間頗有些得意,看來師父並未傳給別人,不知包不包括親生女兒。
“原來如此。是了,未請教陸師叔名諱,雅號何如?師叔曾親蒞四門論劍,或與家叔有舊,不可慢怠。”
“這……”江露橙遲疑片刻,驚覺掉進了自己所掘的陷坑里。
江湖上只知洛乘天的夫人姓陸,故應風色以“陸師叔”呼之。這顯然是洛夫人有意為之,江露橙把話題帶往師門的方向,已是失策,大談劍招與“掌門師伯”云云更屬不智,這下要矯言推諉也說不過去,不答又恐失去應師兄的信任,白白浪費了兩則秘密。
連洛雪晴也抬起頭,視線裡頗見責難。
江露橙惱羞成怒,把心一橫,咬牙道:“家師姓陸,名諱上筠下曼,湖陽武林中認識的,都管她老人家叫'青柳羅簪'。應師兄也非外人,四大劍門同氣連枝,有甚不好說的?”末幾句明顯是衝洛雪晴而來。
“這就怪了。”應風色輕叩酸枝扶手,翻過覆紙,遞給江露橙。“水月'筠'字輩計廿三名,正傳弟子全是出家的比丘尼,共一十七位;俗家弟子出閣後不列宗譜,僅留姓氏,乃張、李、麥、雲以及兩位林氏,當中並無陸姓。
“洛夫人出身湖陽,而湖陽陸氏為大姓,便是旁支亦屬仕紳,貴派不致漏了湖陽陸家的寄名弟子才是。”
江露橙接過一看,紙上果然列有以筠心師太為首的十七個法號,一旁的六名俗家弟子雖然只有姓氏,文頭卻是連著地名的,不知是出身抑或所嫁,唯獨不見“陸筠曼”三字。
“這……這……”
少女瞠大雙眸,拿著紙的小手微微發顫,慌亂的模樣不似作偽。
“應師兄覺得我說謊”是浮上心版的第一個念頭,然而還有比這個更可怕的:萬一……是師父騙我呢?我們根本不是什麼水月弟子,卻得了水月之傳,所以不能聲張,所以才得忽然逃跑,再不能留在湖陽的大宅里。師丈一死,水月停軒便來討公道了,再沒有人能保護我們——(我……我到底做了什麼?)
“因為我娘不叫這個名兒。”
江露橙萬沒料到,居然是悶嘴葫蘆般的洛雪晴開了口。
“我娘也在上頭,筠字輩最末一位,名喚'筠縵'的便是。娘親是永貞祖師在庵門外撿到的女嬰,自小便隨祖師受戒,後來筠心、筠靜等幾位師伯藝成收徒,徒弟的年紀還比娘大些,便如我們喊'小師叔'一般。
“當年發生什麼事,娘沒同我細說,我猜她在某處遇上我的生父,陰錯陽差懷上了我,才被永貞祖師逐出師門,到東溪養濟院待產。我五歲以前都住在東溪縣,這附近我挺熟的,十幾年來沒怎麼變。”
她用夢遊般的口氣說完,忽然抬眸,定定望著江露橙。那眼神絕非挑釁,也不像是嘲諷,之所以不夠溫婉動人,或因太認真想解釋清楚。應風色開始覺得她的澹定不是出於心機,而是表達上的愚魯遲鈍,欠缺技巧所致。
“我和妳一樣,也是私生女。比妳更不光彩的是,我是比丘尼破戒才有的,甚至不知道生父是誰,娘始終不肯說。”江露橙啞口無言,俏臉上陰晴不定,情思難以揣測。
按洛雪晴的年紀推斷,筠縵犯戒乃至被逐出師門,差不多是本朝肇興、妖刀亂平之後兩年。當時執掌水月門戶的永貞師太,看似在盛怒之下懲戒了麼徒,其實還是護短。觀心庵與水月停軒同屬東海龍門宗,淵源甚深,筠縵等於是被託付到東溪縣待產,藉此遠離斷腸湖這塊是非地。
觀心庵的女尼與陸筠曼年紀相若,說不定便是當時所結識,一聽江露橙有孕,才會是那樣的反應,或覺“有其師必有其徒”吧?
水月一脈於妖刀作亂的初期損失慘重,尤其是在大桐山一役。萬劫、幽凝、離垢三柄妖刀於大桐山會齊,爭做蠱王,原本追索三刀的三股人馬便是現成的犧牲,大桐山響流谷化為血流漂杵的煉獄,領軍馳援的筠靜師太與同行的六名筠字輩,連同座下弟子共廿二人,竟無一生還。
做為抗擊妖刀的分水嶺,大桐山慘案並未使武林團結一致,在響流谷死了不少人的觀海天門和赤煉堂,從此退出除魔衛道的行列,只餘個別如胤丹書、鶴著衣等內外弟子持續活躍。黑白兩道多有效尤者,閉壘不出以求自保,而後才有浮鼎山莊“萬刃君臨”秋拭水號召六合名劍的義舉。
水月停軒並未因此退縮,與指劍奇宮、青鋒照一樣,前仆後繼阻截妖刀,代價就是持續折損英才。戰後筠字輩僅剩五人,筠縵年紀最小,甚至比筠心的徒弟杜妝憐還小著兩歲,但從她能得筠心師太傳授禁忌之招《珠簾暮卷西山雨》看來,資質還是很不錯的。
天賦異禀的麼徒在宗門困頓之際,鬧出這等醜聞來,永貞老尼姑的傷心失望可想一斑,這樣還安排她到東溪避風頭,亦足見寵愛之甚。
筠縵產女後還俗,不久永貞坐化,剩下的幾名筠字輩接連故去,最後連筠心師太也死了,由徒弟杜妝憐執掌門戶,陸筠曼重歸無門,帶女兒嫁給了洛乘天。“陸筠曼”之名不見於水月文書,料是嫁與洛乘天后才用,仗有夫君撐腰,假託是湖陽陸氏出身,搏一個大家閨秀的名聲。
“爹待我們母女倆很好,在我心裡,他就是我親生的爹,那個棄我們不顧的男人不是。”洛雪晴轉過視線。“應師兄,我知道的秘密,也只有這個了,其他的問我娘也不肯說。你能信我麼?”
應風色點頭。“我信妳,謝謝妳的坦白,說出身世並不容易。但我有個疑問:洛總鏢頭去世後,陸師叔便帶妳們離開湖陽,明顯是為躲避仇家,莫非洛總鏢頭之死,其中有什麼蹊蹺?”
洛雪晴遲疑一下,緩緩道:“我爹武功高強,身子壯健,我也不信他會得急病而死。但他背上的疔瘡熱癤子,我是親眼看見的,青紫一片又化膿黃,太夫也說熱毒症攫人性命,是很快很快的,最後幾天他……他高燒不退,身子燙得嚇人,像烙鐵一樣,反复痛苦呻吟……”鼻頭微紅,卻硬生生忍住淚水,定了定神才說:“我不知道。說不定快些走是好的,少受點苦。”
應風色見江露橙的表情,知洛雪晴說的是實話。她們都對洛乘天的壯年猝逝感到迷惘,然而親睹發病的模樣,便有質疑,也不是針對大夫或熱毒症,而是造化何以如此弄人。
陸筠曼逃難似的離開熟悉的湖陽城,必是為了躲避仇家,從她不許女兒徒弟張揚水月出身,應風色認為她防的正是水月停軒,更精確的說,是現任的水月掌門杜妝憐。
筠字一輩俱已仙去,也沒留下傳人,陸筠曼當年的醜事絕了目證,不過就是流蜚而已;杜妝憐以俗家弟子的身份繼位,雖云英未嫁,仍是處子之身,畢竟不合祖制。
陸筠曼怎麼說也是師叔,光輩份就壓她一頭,挾“掣海龍旗”洛乘天與連雲社十三神龍的勢力,多年來賴在咫尺之外的湖陽城不走,虎視眈眈,要說沒有覬覦之心,那是連三歲孩兒也絕不肯信,想必對杜妝憐來說,定如芒刺在背,夜夜不得安枕。
杜妝憐於妖刀戰後閉關頻仍,便接任掌門也是三天兩頭不見人,外傳她身受重傷,已成沈痾,要不是水月停軒死得只剩下這一脈,這副模樣肯定是坐不了宗門大位。被掃地出門的小師叔要有個什麼念想,也是人情之常。
直到洛乘天猝逝,陸筠曼才發現連雲社並不是自己能叫得動的,人死茶涼,怕“紅顏冷劍”出關與她清一清前帳,心虛之下,倉皇出逃。以杜妝憐孤高冷漠,料與觀心庵這廂並無往來,於是躲到東溪縣避禍。
杜妝憐於天雷砦成名,位列“六合名劍”,但真正令世人為之震顫的,卻是她剿滅狐異門時的心狠手辣,“冷劍”之名遂不脛而走,懾人猶在紅顏之上,陸筠曼的恐懼倒也不是毫無道理。
匡噹一聲茶盅放落,儲之沁自顧自的笑了起來,引來眾人側目。
“哎唷,妳們的人生際遇,怎麼都這麼精彩啊?跟扮戲文似的。對比之下,我的說起來無聊得要命,只怕誰也不信。”
“小師叔亮出輩份我就信了。哪個還有不服,我打到他服。”應風色打趣。
儲之沁白他一眼,畢竟心裡還是有些歡喜的,略收寧定之效,將杯中茗茶一飲而盡,如以烈酒壯膽,自嘲般一笑。“我師父是誰,你們都知道啦。我既非長女,也不是長房,習武天分還不特別高,家裡將我送往百花鏡廬,多半是想混個名頭,將來不管與哪家聯姻,自好抬一抬身價……這種丟人的打算,也就不消說了。”
應風色收起促狹的表情,正色道:“娶妻當娶賢。以小師叔的人品武功,毋須百花鏡廬的名頭,無論嫁到哪一家,皆是翁婿的福氣。”儲之沁本想反口搶他一頓嘴快,說幾句刀來劍往,不知怎的,突然不想攪散這份善意回護,紅著小臉假裝沒聽見,揣在心裡暖夠了,才聳肩道:“……反正也就是這樣。誰知上山之後,我師父需要個照顧起居的小丫頭,這事不能讓一般的僕婦做,也不好叫資深的弟子做,看來看去,那會兒只有我啦。
“起初沒什麼問題,我也不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在家本來什麼都會做一點。師父待我很好,比我爹我哥哥都好,學著燒他愛吃的菜餚,陪他聊天說話,習武練劍……這些都挺有意思,粗重活兒也有下人應付,我覺得比在家時好得多,一點也不後悔離家上山,甚至還有點慶幸。”
“後來是什麼不好了?”江露橙的反應很快。
“因為我長大了。”儲之沁慘然一笑,忿烈中滿是無奈。“我師父生得十分好看,就算已經是老人家了,還是很好看,說話的聲音很好聽,人家說'風度翩翩'應該就是他那樣,特別招姑娘歡喜。
“他老人家從年輕的時候就桃花不斷,真鵠山上無人不知,他自己還經常跟我說,那個什麼什麼夫人以前年輕時如何如何,沒想到老了之後變得如此惡毒……之類,毫不避忌。我笑他揶揄他有時還教訓他,他也不生氣,總是樂呵呵的。
“我猜在他眼裡,我並不是女人,更像是女兒……不,或許是孫女也說不定。他已沒有攀枝瓶養收為己用的心思了,只想有個談天說笑、陪他回首前塵的伴兒而已,但沒人肯信他。連他的親生女兒也不信。”
江露橙不由失笑。“這得造多少孽才能這樣啊。”
“是啊,怪誰呢。”儲之沁也笑了,藉勢悄悄抹了抹眼角。鹿希色不動聲息地乜了鄰座一眼,彷彿在說“你當心點啊”,應風色摸了摸鼻子,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十分無辜。
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儲之沁,在百花鏡廬的處境開始變得艱難,明顯高出同儕一截的劍法更是雪上加霜。魚映眉認定劣跡斑斑的老父,與這個外表絲毫看不出來精於狐媚的小騷貨有一腿,才傳了她這手從未示人的高明劍術——顯然他原是想帶進棺材裡的,居然連獨生女兒都瞞著。
天門的高層曾由化為刀屍的劍脈名宿“沖霄一劍”魏王存處,得悉若干妖刀武學的奧秘,原本庸碌的鶴著衣得以躍升劍脈宗主,執掌青帝一觀,乃至成為天門掌教,許多人私底下都以為與此有關。
要說曾任掌教的魚休同沒拿到一丁半點好處,怕是誰也不信。
但他終究沒將這套秘奧傳給魚映眉,卻便宜了該死的小姘頭。
幸虧魚映眉是極為自負的性子,並沒有把武功劍法看在眼裡,她恨的是父親藏私,又招惹如此少齡的女子,不顧她的宗主身份,令己顏面全失,背後受盡閒言閒語。
幾年前魚休同臥床的時間越來越長,漸漸走動不便,儲之沁為方便照拂,索性搬進師父院裡。魚映眉忍無可忍,連夜將二人送回家鄉華眉縣,眼不見為淨;過了兩個月,忽然派人來給她們搬家,搬到更南邊的臨灃縣……就這樣兩年之內足足搬了六回,如牧民逐水草而居。所幸魚休同雖然年邁體衰,修為還是很不錯的,居然沒給活活折騰死。
“……這是為了找大夫罷?”應風色聽出不對,抱臂喃喃道。
儲之沁差點跳起來,“你怎麼知道”的表情藏也藏不住,算是身體非常老實的類型。
應風色從開頭的敘述便覺有異,特意留上了心。
不說魚映眉與魚休同的父女感情如何,退隱的前宗主、天門前掌教身份何等尊貴,讓幹練的僕婦或資深的弟子伺候,才能盡其心意,面面俱到吧?與其說不應交給初初上山的七歲小女孩,倒不如說當中必有隱情,須得排除乾練之人或熟悉內情的弟子,以免不小心洩漏了什麼——儲之沁倒抽一口涼氣,很難說是佩服或驚恐,忽又有些同情似的,轉對鹿希色道:“跟著他挺辛苦的吧?會不會老覺得好像光著身子沒穿衣裳一樣,給人看個通透?”
應風色險些被茶噎死,好在鹿希色沒當眾口出“的確沒怎麼穿衣裳”這種問題發言,搥胸嗆咳一陣,趕緊將話題帶回正途:“那妳……咳咳……妳師父到底是怎麼了,須得這般著緊尋醫?”
“魘症。”提到這個,儲之沁頓時沒了促狹的心情,難得地神色一黯,蹙起烏濃如描黛的姣美刀眉,似又有些迷惘;片刻才恢復如常,聳了聳肩。“我師父會作夢,一發夢就大喊大叫,喊什麼卻聽不明白,像是見到什麼極可怕的物事。她約莫是覺得丟人,秘而不宣,唯恐教外人知曉,不但讓個七歲小孩照顧自己的爹,還不許婢僕留宿,十年來如一日。”
誰都明白她口裡的“她”,指的是師父的獨生愛女。
這女人為隱藏父親日漸癡呆、如孩子般夜寐驚叫的病情,不但一入夜便撤去婢僕,讓個幼弱的小女孩單獨面對,日後還疑心一老一少間有什麼苟且,棄如敝屣,也難怪儲之沁對魚映眉十分不滿。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15 13:17:41
第六二折 怵惕成魘 迨今重世
“不過有回師父驚醒,”儲之沁又道:“我進房探視時,師父突然抓住我,喃喃道:'頌生,這是人禍… …咱們萬萬不能插手!趕緊回山。'說著又將我推開,瞪大眼睛罵我:'你!竟敢如此!豎子……豎子!'我哇的一聲嚇哭起來,師父才突然清醒,忙不迭地下榻安慰我。”
江露橙插口:“那肯定很嚇人了。”
儲之沁俏臉微紅,辯解道:“那會兒我才十歲!別說吼我,平日里師父大聲點說話都不曾有過,突然滿眼血絲、披頭散發的瞪我,像被惡鬼附身似的,嚇哭也是正常的好嗎?”
“誰是頌生啊?莫不是妳師父的仇家?”江露橙來了興致,好奇問道。
儲之沁嘆氣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又不好問旁人。長大後向師父提及,他也只裝傻道:'是麼,我也不記得了。會不會是妳聽錯了?'說不定是招惹過的女子她們的丈夫或父兄,怕我逮著機會罵他,才這般敷衍。”與江露橙相視一笑,倒也不糾結。
忽聽洛雪晴問:“應師兄,那頌生是什麼人啊?”
儲之沁“幹他屁事”幾欲沖口,見言滿霜與鹿希色不約而同望向青年,心弦觸動:“是了,他連水月停軒筠字輩的一整代人都能默出,說不定真知道'頌生'是誰。”
而應風色確實知道。
“飛羽亂星”佘頌生是魚休同的師姪,說情同父子可能並不為過。魚休同年輕時活躍於天門諸脈盟席,登上掌教之位,只不過是把合縱連橫的舞台搬到正道七大派,乃至整個東海武林而已,對收徒興趣缺缺,座下寄名均是人情往來,都不是能接掌鏡廬的人選。
同輩的師弟師妹認為不收徒弟,是大師兄不打算扣著大位的意思,無不盡心盡力辦差,以求青眼,對他老來得女一事,也未冒出什麼雜音留難,遑論罄竹難書的風流史。
魚休同當上掌教之後,果然立了師弟佘戍涼的兒子佘頌生為觀主代理,以眾師弟師妹為輔佐,由是更堅定了眾人的信心,皆稱大師兄無私,實為本觀之福。
代理畢竟不是正式傳位,人人都還有機會。接下來的幾年裡,輔佐們無不暗中較勁,想讓自家的子弟出線,但佘頌生始終呼聲最高。魚休同甚至將他提拔到洞靈仙府,給了個“掌籙法官”的名位,相當於為皇帝掌管玉璽的符寶郎。儘管鏡廬代理換了人做,天門眾人咸以為佘頌生才是魚休同最屬意的接班人選。
“這就怪了。”儲之沁聽完,忍不住蹙眉。“我在山上這麼久,居然沒聽過這人,師父還說不記得了。他雖有魘症,絕大部分的時候是很正常的,聰明得很,這兩年才開始越來越糊塗,但也是好的時候多過壞的。師父……為何要騙我?那個佘頌生呢?”
“死了。”應風色肅然道:“天君派他調查大桐山一案,佘頌生不幸為妖刀邪祟所染,回來後性情越發暴戾,最終竟勾結鏡廬裡的反對派作惡,被師伯師叔們聯手正法,雙方可謂兩敗俱傷。結果妳知道啦,魚觀主順利登位,天君他老人家平安下莊,是這場禍事最大的受益者。”
就算是不諳門派內鬥的少女,也猜到佘頌生十有八九是中了套路,落得身死收場。妖刀邪祟,不過是藉口罷了,是勝利者輕易能加諸於失敗者之上,以杜悠悠眾口的便利工具。
鹿希色突然舉手。
“……但他說'趕緊回山'。”
“什麼?”應風色聞言一怔。
“小師叔方才說了,天君驚醒時說:'頌生,咱們不能插手,趕緊回山。'這裡的'山',指的會是大桐山麼?”
儲之沁皺眉:“有什麼分別?”
這下輪到鹿希色聳肩了。“不知道。但如果魚休同也去過大桐山,在那兒看到了什麼極為可怕、卻不能外洩的事,壓抑太甚,以致罹患魘症,那麼佘頌生或許就不是因為爭權被殺—— ”
——而是滅口。
妖刀亂時應風色不過三歲,要三年後才上得龍庭山,對當時紛亂的形勢所知有限,但魚休同平生最著名的除風流成性、桃花不斷之外,便是明哲保身,封閉真鵠山自外於除魔聖戰,令魏王存、鶴著衣等投身衛道的天門孤軍成了英雄。
雖然“雲盡天君”未因此受人唾罵,此舉無疑是他畢生最大的污點。
若大桐山響流谷發生的事,和佘頌生之死一樣,有著被人刻意隱藏、截然不同的真相版本呢?
應風色是相當務實的性子,與降界無關之事,半點不想橫生枝節,之所以設計這個讓少女們吐露秘密的情境,是因為他相信她們身上藏有羽羊神放出的線索,必能與自己手裡的連繫起來,指向某件“羽羊神的託付”。
這會是埋藏於真鵠山的陳年秘聞嗎?羽羊神的現世身份,或說想假自己之手對付的,會不會就是“雲盡天君”魚休同?退隱的天門前掌教,又與怪鳥刺青和被扮作“黑山老妖”的黃須漢子有什麼關係?
“是了,小師叔,天君的魘症是由哪位大國手針砭施藥?”思慮一時無的,應風色索性順藤摸瓜:“我山夏陽淵有幾位師叔頗精此道,雖說此事關乎百花鏡廬的顏面,魚觀主定不肯對外透露,若能探望天君他老人家,回山問診尋方,也好有些掂量。”料想儲之沁縱有顧忌,聽到“魚觀主”三個字,氣不打一處來,說不定便允了。
誰知少女噗哧一聲,見眾人投來詫異眼光,食指連點,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你這人是不是練了什麼妖法,哪有漂亮女孩子便往哪撞,降界如此,回到現世還是這樣。”
“怎麼那位大國手很漂亮麼?”江露橙嗓音繃得有些尖,明顯露出警戒之色。
“不是什麼大國手,但的確是位漂亮的小姊姊。”儲之沁笑道:“她叫莫婷,年紀跟我差不多罷,我沒細問。家學淵源,治療魘症特別拿手,據說她娘親以前給她娘親看過病,她還是她親手接生的,是信得過的人。”
眾人愣了會兒,才明白後一個“娘親”指的是魚映眉之母,而魚映眉竟是這位女大夫莫婷的母親接生,關係不同一般,才把夢囈難禁的魚休同託付給她。
根據儲之沁的說法,莫婷四處行醫,居無定所,之前五次搬家都晚了一步,直到年前才在東溪縣遇上。莫婷話少面冷,看診的規矩很大,每個療程須耗費整整七日的工夫,期間醫廬嚴禁出入,連儲之沁也不例外;也因為這樣,閒得發慌的儲之沁才能三天兩頭的往無乘庵跑。
應風色碰了個軟釘子,此路既不通,就不是羽羊神所指,轉對言滿霜道:“滿霜,到妳啦。規矩就是規矩,不能有例外,不管想到什麼都無妨,此刻說出,應是最好的時機。”
儲之沁不知他是暗示言滿霜交代何以扮作幼女,對青年溫柔的態度特別滿意,順著他的話鼓勵言滿霜:“是啊是啊,妳不用害怕,小師叔會保護妳的。”
言滿霜抬起頭來,淡道:“我不怕。從我前一派的師傅,在我面前被人殺害,我便再也記不起害怕的感覺。支持我活下來的理由有很多,然而當中並沒有'怕'這個字。”
儲之沁與洛雪晴相顧愕然,沒想到她會用這麼老成的口吻說話,明明嗓音還是女童,彷彿被千年老鬼附了身。應風色注意到江露橙不如她倆驚訝。
女童模樣的附體鬼魂旁若無人,娓娓續道;“前一派的師傅收我為徒那年,我才六歲,她說等帶我回到島上,再行拜師之禮,現在雖然還沒有人知道我是她的徒弟,但在她心裡,是就是了,哪管旁人怎麼想?我聽得很歡喜。師傅是個真有意思的人,不但沒把我當小孩看,她自己就像小孩,我很喜歡她。
“直到那人破門而入,逢人便殺,我這輩子沒見過那麼多血,濺得到處都是,彷彿夕陽都染上血的顏色,填滿眼睛能看到的每個地方……沒有一處不是。”坐得最近的儲之沁去握她的手,平素不與人肢接的言滿霜彷彿忘了要甩脫,小手寒涼如玉,兀自沉浸在血色的記憶裡,喃喃道:“她幾乎殺了所有人。她的劍很快,我是倒地之後才開始覺得痛的,然後才逐漸使不上力,既撐不起身,慢慢連指頭也動不了… …但性命流失的速度再快,也快不過那人的劍。
“我蜷在一隻掀倒的竹簍裡,懷裡抱了個孩子,感受她小小的身子變涼。強烈的憤怒與恨意給了我力量,我想掀開竹簍,衝到隔壁的房間與那殘忍惡毒的兇手對一對眼,看看她還有沒有點人的模樣……忽然聽見她開口說話。之前她殺人是安靜無聲的,我甚至不知道她會說話。”突然安靜下來,微微側耳,彷彿真聽見殺人者的語聲。
這個情境莫名地詭異。眾人默然以對,言滿霜卻始終不發一語,最後還是應風色打破了沉默。“兇手……說了什麼?”
言滿霜回過神來,不復方才如墜夢中的恍惚模樣,彷彿說的是別人的事,冷靜道:“她說:'筠莊!妳當年在永貞老尼面前搬弄是非、屢屢作梗時,可想過有今日?'叫的是我前一派師傅的名字,我才知她也沒逃過。師傅受傷很重,聲音都變了,勉強吞息幾口,才啞聲道:'五……五年前在……在大桐山,筠……筠靜師姊她們,也……也是妳下的毒手?'
“那人淡淡道:'不然還有哪個?筠心若擋我的路,一般殺了她!'師傅慘笑道:'大師姊睿智仁厚,怎會收了妳這個豺狼心性、不知羞恥的孽徒!'只聽噗的一響,鄰室便再無聲息。”
這下連應風色也瞠目結舌,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江露橙低頭看著手邊的紙,反复幾次猶不能置信,開口才發現連嗓音都在抖。“妳說……妳是筠……筠莊師伯的……徒弟,殺……殺人的是……是……是……”怎麼也說不出完整的字句。
“沒錯。”言滿霜環視眾人。“我也是水月弟子,雖沒學過水月的武功。我師傅是筠莊師太,而殺害她的兇手,正是杜妝憐。”
“且、且慢!”儲之沁扳著指頭算了半天,急道:“'五年前在大桐山'……那離現在少說也有十五年了吧?妳那辰光怕還沒出生,哪能拜筠莊師太為師?”
言滿霜不發一言,默默低頭,玉筍尖兒似的瑩白十指分外靈動,依序解開了衣帶、圍腰,衫襟“唰!”一聲垂分開來,露出衣下紫棠色綴銀邊的緞面肚兜。
紫棠色介於黛紫與檀色之間,銀滾黑繡的萬字錦紋更是充滿了女子風情,鹿希色穿都稍嫌熟艷,且不說十二歲的女童不該如此穿著,撐得整片緞面圓滾滾、顫巍巍,分不出峰壑起伏的滿溢雪乳,亦不能是幼女所有;純以份量計,諸女無不瞠乎其後,連堅挺如瓜的鹿希色都略遜一籌。
全場大概只有江露橙不是目瞪口呆,在蘭若寺廂房時,雖因言滿霜刻意蜷身遮掩,未能窺得全豹,畢竟肥碩腴潤如斯,腋窩身側不可能不露形跡。江露橙自己便有雙渾圓美乳,對於雪肉擠溢經驗豐富,言滿霜身材如何,心中約略有譜,只當她發育特別成熟,未往隱瞞年齡的方向聯想。
言滿霜卻沒有停手的打算,揭起紫棠肚兜下緣,滑亮的綢緞寸寸拉起,露出宛如風鈴花苞印就的小巧圓臍、薄薄的圓凹葫腰,瘦得微露肋形的瑩白身板,居間那一抹豎直凹痕,隱約見得肥碩下乳的飽滿圓廓……
一寸寬的淡紅劍疤就在左乳下,細棱剖面清晰可辨。這一劍穿透肌膈臟器,興許還有骨骼,卻未多掀皮肉,才能留住完整的尖菱形狀,可見奇快。
“行了行了,信妳還不成么?快……快把衣裳穿好。”不知是瞧著腹脅生疼,或細腰巨乳的衝擊太大,儲之沁滿臉通紅,趕緊替女郎著衫。
言滿霜的“秘密”殺傷力之甚,不言可喻。她所指控的是當世“六合名劍”之一,名滿天下望重武林的除魔英雄,同時也是正道七大派的首腦,有資格問鼎天下快劍三甲的杜妝憐,指控她為了門主之位,幾乎殺光了一整代的筠字輩師長……怎麼想都是光怪陸離、荒誕不經的胡言妄語。
然而有魏無音的前例,應風色非但不把所謂“六合名劍”、正道魁首當回事,隱隱然覺得他們私下必有男盜女娼,不可告人的一面。言滿霜的說辭是聳動了點,光憑指控的對象就說她不可信,怕是有失偏頗。
況且,言滿霜真正的出身,也補足了降界遴選新使者的規則缺漏——江露橙、洛雪晴和言滿霜,都是不見容於本門的水月弟子,使她們無法回歸的關鍵人物是杜妝憐。若儲之沁的師傅魚休同當年在大桐山所見,真是杜妝憐殺了筠靜等廿二名師叔同門、把罪行推到妖刀之上,因此做出“萬勿插手”的封山決策,勉強也能與前述三人扯上關係。
只消有個隱身幕後的知情者,長年關注、追索杜妝憐,便能交出四姝在列的候選使者名單。
問題是:杜妝憐是羽羊神給他的線索嗎?讓他們聚集到東溪縣來,就是為了迫出“杜妝憐”的名字?這點無法說服應風色。
按原初所想,羽羊神是為了對付“在降界中難以下手的對象”,才打算利用九淵使者,此人應是祂的降界同僚;狼鬼死於第一輪,尚餘刀艷二鬼,而以現身破壞“平陽令”任務的刀鬼嫌疑最大。
但杜妝憐是女子,觀刀鬼的身形骨相,不可能是女扮男裝,而艷鬼擅使長兵,可沒聽說過“紅顏冷劍”精通槍棒的。況且,通過杜妝憐才能追到刀鬼,未免過於周折,以杜的身份地位,便是應風色也無法輕易見著,怎麼想都是條死胡同。
儲之沁不知他心中正糾結,見應鹿二人沒甚反應,以為不信言滿霜,畢竟是自己提出年紀的疑點,急著替她找支撐:“年齡什麼的,能兜上就沒事。我看看,要說十五年前是六歲,妳現在是二……二十一歲?妳這樣二十一歲?”衝擊過大,瞬間忘了原本的初衷。江露橙搖頭苦笑:“鬧了半天,原來'滿霜妹子'居然是個姊姊。”
言滿霜沒有否認,應風色則提出了有力的證據。
“以內功修為論,滿霜應在我之上。”說了舟橋上言滿霜棍擊舷側,使船擱淺的事。儲之沁摸摸臉頰,彷彿還有些難以置信,但連麒麟兒都直承不如,言滿霜的武功在九淵使者排一是沒跑的了,總不能從娘胎就練上了罷?訥訥苦笑:“這幾日我們老說來陪妳,真個是馬不知臉長,丟臉死了。”
言滿霜伸過小手,覆在她手背上。
“妳別這麼說。是我騙妳們在先,但我見過的事太慘,後一派的師傅告誡我,不可輕易信人,我始終牢記。謝謝妳們在降界照顧我。”也牽起江露橙之手。少女們相顧而笑,盡釋前嫌,於此事再無芥蒂。
言滿霜一身藝業得自惟明師太,惟明既從杜妝憐手裡救下她,自不會不知杜掌門的真面目——應風色在腦海里約略想了一遍“三絕”踢館揚名的路線,果然避開了斷腸湖周遭,也沒向同屬東海龍門宗的武脈如觀心庵下手。言滿霜扯謊要是連這個都考慮在內,直是宗師的手筆,只能說教她騙了也沒甚好不甘願的。
應風色不甘心的是白費工夫,死馬當活馬醫,取出刺青圖與黃須漢子的肖像攤開,迳問言滿霜:“妳有沒見過圖上之人,或是這般模樣的刺青?”言滿霜鄭重趨前,踮腳看了半天,蹙眉搖頭。儲之沁也說不曾見過。
江露橙端詳片刻,略顯迷惑,掙扎了一會兒,才心不甘情不願向洛雪晴搭話。
“這是不是那……叫什麼名字來著?”洛雪晴瞧得認真,並未接口。
應風色燃起一線希望,與鹿希色交換眼色,小心翼翼地引導她回想。
“我在鏢局大堂的簾幔之後,瞧過這人幾回。”
江露橙急於表現,可惜只記得一些浮光掠影。
“每回見都扎在人堆裡,師父又不准我們拋頭露面,只能躲著瞧,不知叫什麼名兒,但應該是連雲社的罷?有他總有喬四爺。”喬四爺指的是連雲社十三神龍里行四的“屹天秀岳”喬歸泉,官場上以喬溫之名行之,歸泉是在武林用的字號。
喬歸泉出身撼岳派,曾於獅蠻山深造,累官至兩湖水軍大營偏將軍,東鎮慕容柔接掌兵權後,喬歸泉自請解甲,在湖陽置良田廣廈,招待五湖四海的豪傑,江湖上頗有盛名。此外亦以高大俊美著稱,年輕時還有“俏狻猊”的渾號。
江露橙在人扎堆儿裡只認得喬四爺,其體貌可見一斑。
“連雲社十三神龍”江湖名聲響亮,靠的是人脈勢力,武力水平在奇宮這等武道巔峰看來無足輕重,應風色默得出水月筠字輩全員,未必能數滿連雲社有哪十三條龍。喬歸泉是聞人,遊走於軍、政、商三界,隱於幕後領導軍中舊僚對抗東鎮,名頭連市井小民都熟;然而黃須漢子沒有這樣的份量,偷窺連雲社宴的江露橙不認得,熟知武林掌故的應風色也喊不出,猶如一縷幽魂。
“……是他沒錯。”
洛雪晴直起身子,到現在才追上其他人已然拋飛的話題。
“這位是湖陰鐵鷂莊的莊主,名叫霍鐵衫。他的外號我印像很深,叫'吞肝啄殘',娘說是形容鸇鷂之類的猛禽,很是威武。爹不以為然,皺著眉頭說:'食腐的扁毛畜生算什麼威武?最多是兇殘。'我始終記得。”
江露橙見功勞被她搶去,新仇疊舊恨,不服氣道:“我怎就沒聽師丈說過?”
“霍鐵衫帶他兒子來鏢局那天,妳和芸芸去碧霞寺了,還弄丟了何嬸新買的那柄彩繪美人傘,幸好回程路上買了張鐵橋舖子的梅汁燒雞,何嬸才沒太生氣。”
她的記憶充滿各種瑣碎的細節,連江露橙這等粗枝大葉被她一說,都記起是哪一天——明明是近三年前的事。“啊,確實是……那天師父不許妳跟,對不?我們都回來了妳還生氣。”
“不是氣這個。”
洛雪晴搖搖頭。“霍鐵衫來替他大兒子提親,娘知道爹不會答應見,故意找了個理由不讓爹出門,還讓芸芸和妳去碧霞寺玩,只留了何嬸萍姑伺候著,其他下人都放了半天假,怕爹一個沒說好,霍家下不了台,給底下人看笑話。”眾人都有些懵。雖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胳膊肘拐成這樣的還真少見。
應風色心想:“這位陸師叔處事爛糊成一片,嫁女剜爹心,用騙的能成才有鬼了。霍家大公子如非容顏絕世,百代難尋,難不成鐵鷂莊富可敵國,拿真金白銀收買了洛雪晴親娘?”總覺得其中透著蹊蹺,偏偏江露橙被排除在外,沒法提供另一種觀點以茲比對。
“要娶妳麼?”江露橙幸災樂禍得很,巴不得她真訂了門親事。
“爹不樂意,說得很僵,差點打起來。”說著眼圈兒一紅,咬唇忍住,可能是想起這般疼愛自己的人,已經永遠不在了。“霍鐵衫的大兒子叫霍甲山,那天穿了件無袖綴兔毛的虎皮襖子,很是輕狂粗魯。我見他左胳膊上,紋了個一模一樣的圖案。”
纖指一戟,居然是那幅啣蛇怪鳥。
(連……連上了!)
應風色腦袋裡“轟”的一響,差點跳起來。更驚人的還在後頭。
“那晚我很不開心,娘沒敢對爹撒潑,卻來與我嘔氣,鬧了整晚,一會兒說我不想嫁爹才這樣,一會兒說我不可愛又驕傲,這輩子別想出閣了。我氣得要命,不想讓妳和芸芸看見,便躲到後花園裡哭。
“爹哄完了娘,又來哄我。本要說故事給我聽,忽然問:'霍家父子那樣,妳怕不怕?'我說:'不怕,只是不喜歡。'爹聽了很高興似的,跟我說他們怎麼怎麼壞,打家劫舍、強搶民女都是做慣的,這幾年跟了喬四爺扮扮仕紳,骨子裡還是兵痞,壞得不行。
“我說:'他們原來是官兵麼?官兵也有壞的?'爹說:'官兵裡壞的,比江洋大盜壞多了。看見霍家老大臂上的刺青沒有?那是他爹以前待的部曲,裡頭人人都紋。
“'他們壞到連啼哭的小孩聽見軍隊的名兒,或看見那個刺青,便嚇得不敢再哭。後來這幫壞蛋遭了天譴,多數客死異鄉,霍家父子竟不覺丟臉,還敢亮出來耀武揚威。'”
應風色暗忖:“黑山老妖……果然是軍旅出身!”這樣一來,黃須漢子的戰陣斧法,以及鬼牙眾嫻熟的衝鋒陣形,全兜攏了起來;鐵鷂莊正是羽羊神要他去的地方,指示必定藏在那兒。還要更多情報——應風色頭皮發麻,襲近目標的悚栗雷殛般竄過百骸,難以遏抑。
但真相永遠超過人的預期,哪怕是微風翻露的一角。
“那支部曲的名字,洛總鏢頭告訴過妳麼?”
“爹有說,我還記得。因為那個名兒很怪。”洛雪晴沉吟著。“那支軍隊最後是死在了南陵,連同統領它的將軍一起。他們管它叫'破魂甲'。”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15 13:18:57
第六三折 瑤筐不開 無神盡日
應風色終於明白,那幅刺青的熟悉感何來。
降界中伴著他出生入死的臂甲,儼然就是啣蛇怪鳥的化形,尤其眼上那雙分岔的雲紋怪眉,以及手背三截鏟嘴似的開闔護甲,生動還原了圖中頭大如斗的詭異禽類,遑論展開的翼盾,只是將圖上的翼展調整了方向角度而已。
鹿希色初見圖樣時曾覺眼熟,但此前她並未見過刺青,印象亦是來自臂甲。
關竅一經打通,許多細微的線索便自行貫串,忽地明朗起來:運行點數、藏有匕首等各種工具的鋼筒以“運日”為名,這是鴆鳥中雄鳥的古稱。相傳鴆形似鷹,大如鶚,以毒蛇為食,故鴆羽為世間劇毒,雄稱“運日”,雌稱“陰諧”;刺青啣著青蛇,描摹的正是傳說中的毒鳥——鴆。
本朝順慶爺揮軍平南時,應風色不過一拖著鼻涕、穿犢鼻褲亂跑的娃兒,梁鍞兵敗身死那會兒,他都還沒上龍庭山。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朝野無不避談,以致青年竟未聽過“破魂甲”三字。
但一切都串上了,鐵鷂莊就是羽羊神留給他的信息。
洛雪晴對“破魂甲”所知僅限字面,沒法提供更多線索;母親避的是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少女鉅細靡遺的瑣碎記憶仍有用處。應風色問了連雲社,洛雪晴知道得雖不多,起碼數得出哪十三位。
十三神龍,首三位皆是年逾耳順的名宿,說穿了就是盟社的牌匾,老英雄宴飲聚會話話當年可也,再插手盟社之事,未免太過勞碌。
眾所周知,喬歸泉才是連雲社的頂樑柱,而洛乘天在社里排行第五,地位僅次喬四,武功更是其中佼佼,鎮海鏢局於湖陰、湖陽地界的九鏢唯他馬首是瞻,手下等若有幾千號人,影響力絕不在喬四爺之下。霍鐵衫較洛乘天年長,但入社晚於洛總鏢頭,排到第十一把交椅,多少也跟身份地位有關。
“但爹不喜歡喬四爺,說他逾越本分,戀棧舊時權位,是不自量力。”洛雪晴又道。
江露橙美眸圓瞠:“誰不喜歡喬四爺?妳別瞎說。師父說喬四爺輕財好義,慷慨大方,散盡家財也要結交天下英雄好漢,乃是當世的豪傑,師丈也說喬四爺人面極廣的。”
儲之沁取笑:“喬四爺是送妳簪子手鐲了,教妳這般替他說話?”
“不是簪子,也不是手鐲,是這個。”
江露橙嘻嘻笑著,隨手從右鬟丫取下一朵金花,攤在手掌心裡。儲之沁偎著她雪潤的圓肩湊近一瞧,見不是普通的掐絲金飾,鏤空的花瓣裡鑲有瑩潤溫膩、透著絲絲紅理的珠貝之屬,很難說是緋紅抑或淺紅,似乎隨光線角度的變化不斷易改,居然是上好的紅珊瑚。
花心處一點血艷,宛若紫霞葡酒,深不見底,嵌在金絲間甚不易辨別,細瞧才發現非是染色的琉璃,而是貨真價實的鴿血紅寶。
江露橙的雙鬟丫上粗粗一數也有五六朵金花,雖說忒小的玩意肯定是淘汰下來的邊角料兒,難以珠寶目之,畢竟原石價值連城,這份化腐朽為神奇的鑲琢技藝料亦不貲。
儲之沁長年侍奉魚休同,也是見過好東西的,哇的一聲細細摩挲,愛不釋手。
“送這等貴重禮物,莫不是想讓妳給他做小?”
江露橙一把奪回,笑罵:“呸呸,妳才做小!”雙頰暈紅,卻不是很討厭的樣子。喬四爺若有此意,她便就此答應了也說不定。
“喬四爺送過妳禮物麼?”應風色問洛雪晴。
洛雪晴搖頭。“爹不收銀兩和太貴重的禮物,說是以身作則,免得局子裡的鏢師私下索賄。家中收過最貴的禮……我記得是一整隻的鄖州火腿,煲湯滋味很鮮。雞鴨蔬果爹也收,莊稼人回禮多半送這個。”
眾人齊齊轉頭,八隻眼睛盯著江露橙。“是……是師父讓我收的啊,又不是我硬討。”江露橙急得小手亂搖,慌忙撇清。
應風色與鹿希色對望一眼,心下雪亮。
看來想把鎮海鏢局和鐵鷂莊拉在一起的,正是喬歸泉,而洛府被撬動的那塊牆角磚,定是洛夫人陸筠曼無疑了。東鎮新到,喬歸泉以退為進,躲回民間用白身策動舊僚;想幹什麼應風色說不好,但不管要幹什麼,幫手肯定是越多越好。
喬歸泉不替自己的兒子求親,是因為不想他和洛乘天的關係為人所覺,說明在檯面上,兩人最起碼是分庭抗禮,不被視為黨羽的。維持著這樣的假象,對欺敵十分有利;但若是洛乘天堅拒合作,豈可留劍與敵,就不得不考慮除掉這個潛在的對手了。
——洛乘天若非死於偶發的熱毒之症,有無可能是繞進了這個死局裡?
按這個思路,陸筠曼躲的則又未必是杜妝憐。三年前洛雪晴才十三歲,陸筠曼便急切切想與鐵鷂莊結親,藉此攀上喬歸泉的關係,反逼得丈夫劃清界線,提早與喬四割蓆。如今丈夫一死,連雲社全入喬四爺彀中,母女倆如同俎上魚肉,不跑難道要任人宰割麼?
“不,這還不是最怪的。”
迎著船頭夜風,鹿希色把弄著舷側的燈籠,隨口說道。
有點頑皮、散漫又渾不著意的模樣,令應風色想起當晚女郎置身於漫天螢火蟲之間,還有帶著鄉音的“亮火蟲”語聲。洛雪晴、儲之沁、滿霜……少女們各有各的好,美貌無不令人動心,但在他心裡,恁誰也比不上這樣的鹿希色。
他們在無乘庵住了一晚,翌日才與四女作別,回頭結了客棧房錢、寄存馬匹,改走水路前往湖陰。
四女在第二輪的降界中,僅言滿霜突破兩千大關,得到晉升的翻倍獎勵,換了一桿可拆作三截的丈二蛇矛、一條流星索,以及一襲軟質硬襯,既有蠶絲衣的柔軟易於活動,關節要害又有質地輕堅的半透晶甲保護,通體暗紅,似能透光,有個好聽的名兒,叫“玉骨冰肌透紅紗”;價值三千點,正是三選一的絕品。
應風色在兌換之間時,一眼就看中了它,可惜這件“玉骨冰肌透紅紗”是女子的身形尺寸,還特別嬌小,鹿希色的身量怕都擠不進去,應風色扼腕不已,由是更堅定了兌換秘笈的決心。沒想到教滿霜給換了去,青年不禁暗讚她的眼光魄力。
護甲並非只為保命,而是降低進取時的風險。
在降界,根本沒法只靠躲避求存,想要活著離開,就必須盡力解令,越想逃的人越容易死。防護對一往無前的人才有意義;能夠看出這點的言滿霜,應風色認為她是足夠出色的玩家。
僅次於言滿霜的,居然是江露橙,多少是託了從首關就一直當“應師兄”拖油瓶的福,雖然擊殺數、撿拾數,乃至於挑戰守關者的表現都平平無奇,還是差點就破了兩千。
與之相反的悲情例子,則是排在她後頭的小師叔。
儲之沁的點數全靠擊殺而來,各級鬼牙眾無不殺好殺滿,圍攻守關者也掙了不少。若能以首關為起點的話,兩千應是不致成為其門檻。
洛雪晴理所當然地墊底,但因為她幾乎什麼也沒換,反而是所有人之中持點最多的。有趣的是:包括言滿霜在內,四女都換了《天予神功》,應風色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時還挨了白眼:“這麼便宜,怎不換來瞧瞧?”
湖陰距離東溪縣,舟行順利的話需要整整一日一夜,萬一轉運稍有差池,兩日是很正常的旅途預估,從這點來看,陸筠曼又似乎逃得不夠遠……難道鹿希色所說“還有更奇怪的事”,指的是這個?
“你不覺得,陸筠曼應付仇家的法子有點怪麼?”
“什麼意思?”女郎的思緒太跳,沒頭沒腦的,應風色一下子跟不上。
“仇家若武功高強,對付它就得找個武功更高的靠山;若是官府中人,就找個更大的官來壓著……陸筠曼攀這門親事的時候,洛總鏢頭正如日中天,所以她心目中的敵人,須得洛乘天與喬歸泉聯手才對付得了,否則何必犧牲女兒,又惹丈夫不快?”
洛乘天身兼兩湖鎮海鏢局九大分局的總座,手底下鏢師數千,其中不乏名門好手,他自己便以刀法著稱,號稱“湖陰湖陽快刀第一”。杜妝憐的武功劍法確實不是這個級數,但就算是她,也不能明目張膽衝到鏢局亂砍一氣,裡頭多有七大派內外弟子,隨便死哪個都難善了。
而喬歸泉的武功姑且不論,其背後是精兵數万的兩湖大營,以及其他關係盤根錯節的軍中同僚;喬四爺明著挑上的對手,是新任的鎮東將軍,人稱“央土大戰最後一顆將星”的慕容柔慕容大人,要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白臉後生在東海無處立足,夾著尾巴一路哭回平望都去。
杜妝憐再厲害也就是一個人,不是這種量級的對手。陸筠曼到底在怕什麼?
應風色沒往這頭想過,沉吟片刻,忽然一笑。
“還有別的解釋。”青年聳聳肩。“可能是這位陸師叔特別貪財,洛乘天潔身自好,沒點油水可撈,她才想拿女兒換富貴。”
女郎喃喃道:“這樣洛雪晴就太可憐了。總覺她那沒有血緣的爹,反而比較疼愛她似,這陸師叔實在不咋的。”應風色與她並肩吹風,輕握著女郎涼滑的玉手:“總會有這種父母的,既不能挑,也只能避遠些。”兩人便不再說話。
陸筠曼不知有甚毛病,女兒也好,徒弟也罷,都不敢放她一個人。四姝既與應風色等結成同盟,分享心中秘密,情感的連結似也更趨緊密,儲之沁問了半天,才知把江露橙放在觀心庵是陸筠曼堅持,大抵是她少年時曾住,覺得那地方安全,並非有意遺棄;送往庵里的份子錢就沒斷過,洛雪晴每回外出,也多拿這當藉口。
眾人好說歹說,終於勸得洛雪晴點頭答應,帶江露橙回去見母親。倒是江露橙知道自己不是被師父拋棄之後,卻不急著見了,對眾人笑道:“我師父的脾氣妳們不曉得,鬧起來才叫一個……先讓雪晴回去問問罷,就說我想師父了,每晚都哭。師父讓我回去,我就回去。”這會兒肯叫“雪晴”了。
儲之沁冷笑:“妳師父看著妳長大的,最好能信。”江露橙拍拍她的肩膀,老氣橫秋道:“那是妳不認識我師父。她就是信。”儲之沁啞口無言。
無乘庵做為九淵使者現實的第二基地,算是定下來了。應風色教洛雪晴打點母親,仍以養濟院為幌子,讓江露橙至無乘庵,與言滿霜互相照應,仇家若尋到觀心庵,便讓竹帚少女前來通風報信。
魚休同於莫婷那廂療養期間,儲之沁也一併住到無乘庵里。長遠來說,陸筠曼若能與洛雪晴同來,不管仇家是誰,皆無從查到惟明師太與言滿霜處,線索就此中斷,可保安泰無虞。言滿霜自作主張答應下來,反正邸院寬敞,不缺空房,只等洛雪晴回去勸說母親。
應鹿二人離開東溪縣時,她們已是一支隱然成形、能相互掩護支援的小隊了:儲之沁發號施令,言滿霜提供武力,江露橙應變靈活,洛雪晴能把事情按部就班做好,不用擔心有什麼遺漏。
肯定需要更多的磨合,她們才能真正成熟,彼此間起到截長補短的作用,但要比當初的奇宮小隊更團結,也更明白降界之險。如果是這支小隊的話,或許唐奇色師兄和蔚佳色就不用死了——應風色心想。
◇ ◇ ◇抵達湖陰的時間,比預期中多了一天。
各地的水陸碼頭無不嚴密盤查,關隘、舟岸等大排長龍,官差一一對過關條文牒後,始得放行,還見有全副武裝的甲士巡邏,氣氛詭譎。東海交通發達,通關的手續以簡便著稱,如此反常,難免怨聲載道。
但官兵連鼓譟都不能忍,拉下幾個抗議聲大的,惡狠狠地上了夯枷鐐銬,拿賊似的拖走,那些人呼告求饒也來不及了。“官爺,那些人……是什麼罪名啊?”有好事者忍不住問。
“是奸細,是江洋大盜的同夥!”
官兵沒好氣道,睜著血絲密布的黃濁眼瞳,糜綻的嘴角溢著呼嚕嚕的灰沫子,連刀帶鞘朝眾人一比,撞得鞘上銅件格格作響。“官爺幾天幾夜沒睡了,瞧你們個個都像賊!哪個作死的再來囉唣,正好拿下審一審,不止賊夥,管教你把祖宗十八代全供出來,替大夥兒省省事!”眾人才不敢再說。
所幸應風色衣著精潔,相貌俊雅,又帶著美貌侍婢,奪人以聲,牒文上的“陶夷應氏”更是能活活壓死人,官差倒沒敢太過刁難。
鐵鷂莊在湖陰城外北郊,一個叫天瑤鎮的地方,莊名“鐵鷂”疑似為天瑤二字轉音。湖陰湖陽隔斷腸湖遙遙相對,當中有赤水流經,水路阡陌縱橫;天瑤鎮夾在天瑤、天筐兩座矮山丘陵之間,是兩湖一帶少數沒有天然或人工河道經過之處,所幸陸路離兩湖城乃至周邊縣城都不遠,形成一種微妙的遺世之感。
遠在金貔朝之前,此地曾掘出少量的金、銅礦脈,山中溪澗有淘出瓜子金的記錄,但礦床實屬淺薄,花了偌大氣力掘的坑井,出金僅佔極少的比例,多是不值錢的黃銅褐鐵,霎時興起的城鎮也就霎時隱沒,走不了的人在此散葉開枝,而成如今的模樣。
兩湖城間就沒有窮鎮,比起龍庭山周遭,天瑤實在不能說是破落蕭條,淘金時期所建的克難寮舍早已隨風化散,磚石砌起的連綿屋舍才能撐過五百年的歲月,在綿綿細雨間靜靜佇立。
和沿途水路城鎮的喧囂不同,天瑤鎮給應風色的第一印象就是安靜,與水的關連僅止於濕潤的空氣。這裡沒有川流不息的水道舟行,沒有河濤拍岸的嘩嘩響,連雨都不是淅瀝瀝墜打屋簷,而是如毛輕滲,潤物無聲。
鐵鷂莊還要再往裡走,比起鎮區,更接近荒廢了幾百年的老礦井,那是連樵夫或獵戶都不去的地方。儘管如今林木扶疏,還有幾座接著山澗形成的小湖泊,很難想像整個山頭曾是光禿禿一片,崖壁滿是人工鑿出的洞穴,宛若挖開的疔瘡。
“這兩座山里,已經沒有神了。”鎮上的老人對應風色說。“五百年前開山之際,礦工打死兩條寶珠蛇,一青一紫,渾身銀點斑斕,像星辰一樣。那一雙是瑤筐神,管天瑤山和天筐山的。”
而霍鐵衫來到無神之地興建莊子,肯定不是為了積德行善。
往鐵鷂莊的路上,應風色看到很多被暴力拆除的工事痕跡,殘留的粗大木基依稀能辨出是箭垛或防馬柵,這也佐證了從鎮民處打聽到的消息。
霍鐵衫到此十多年,賊寇劫掠的傳聞就沒斷過,有遠有近,四散而出……除了天瑤鎮。
這個山腳下的小鎮不曾被來去無踪的馬賊洗劫,相反的,霍家向鎮民購買石材木料,僱用匠役,建造院邸,訂購此間從無需求、以致沒進過貨的各種奢侈品;安靜了幾百年的小鎮沸滾起來,開始有人往外頭做買賣,引進更多貨物,收受了霍家銀兩的鎮民總得把錢花出去。還有霍家那些個疤面紋身的粗豪莊客,永遠都需要女人,巧取豪奪久了,漸有婦人願意賣,酒水聲娛的生意也比過去好——沒有人問霍家的財富是怎麼來的。只要不追問真相,忍受霍家人偶爾的騷擾侵凌,天瑤鎮就能平安下去,日漸富起,不用擔心夜裡有馬賊殺進村落,恣意姦淫擄掠,縱火將家鄉燒成白地。
東海是有王法的,在兩湖赤水流域的王法叫雷彪。他是赤煉堂的赤水轉運使,凡赤水流經東海之地,以斷腸湖為中心軸幅而出的這一片,都是這人說了算,連臬台司衙門也得賣麵子。
雷彪在“連雲社十三神龍”排行第二,喬歸泉引薦霍鐵衫入盟社時,是雷彪做的保人,護持霍鐵衫強渡關山,“吞肝啄殘”從此改頭換面,憑藉著連雲社的偌大名聲,混成了大城湖陰的仕紳。
至於馬賊燒殺的總是雷彪的對頭,又或不按時、按數繳納規費的頑愚鄉里,保不齊只是巧合而已。連老天都站在赤水轉運使這邊,只要不與雷彪背道而馳,上蒼總會為其免去兵禍。
這幫賊寇進退如電,不留痕跡,挑選對象和挑事的範圍也極富技巧,手段雖凶殘,卻能將範圍控制在數十戶以內,所殺不過百餘口,一把火燒完之後,官差多半以物損處置,上報說百姓逃散云云,後續便不用再查。
所殲若是幫會,多是與七大派扯不上關係的零散勢力,衙門連介入都懶,反正武林中人自有區處,不擾百姓營生,胥吏樂得眼不見為淨。
事情是在兩年多前,突然急轉直下的。
霍鐵衫有四子,以甲山、乙山、丙山、丁山為名,算上他自個兒,鎮民私下以“霍家五山”呼之,既畏懼又輕蔑。霍甲山隨父親長住湖陰,自此養成了出入風月場所的習慣,漸漸有點富家公子的模樣,不再是大半年前穿著虎皮襖子上鎮遠鏢局提親的痞子。霍家在城內四處置產,眼看是打算落地生根,不再回天瑤山里的賊窩了。
一日,霍家父子匆匆趕回,急發響箭火號,召回黨徒,閉起鐵鷂莊五重砦門,遣人下山傳話:即日起,鎮上嚴禁供外人投宿、飲食,乃至車馬衣裘等,違者即與鐵鷂莊為敵,後果自負。舉鎮譁然。
霍鐵衫可不是被嚇大的,慌亂必有原因,天瑤鎮很快便收到了風聲。
——雷彪死了。
赤煉堂對外宣稱是急病,但有人說是總瓢把子“裂甲風霆”雷萬凜下的手,逮到機會剷除了對他不甚恭順、背地裡動作頻頻叛意昭然,雙方嫌隙已深的親叔叔雷彪。
雷彪並未料到自己會死。赤煉堂號稱“東海第一大幫會”,到了這等規模,除掉一兩名首腦無法瓦解派系,只會引來反撲,終至不可收拾。
豈料赤煉堂風平浪靜,無人挺身為雷彪說話,彷彿他死得恰如其份。證諸之後的大半年裡,關於雷彪的種種臭史在市井間風傳,直是十惡不赦,萬死莫贖,一時連孺子老嫗都知有報應,可見總瓢把子綢繆既久,動手前早已打點妥適,連“善惡到頭終有報”的腳本都寫好了,無怪乎一馬平川,拾掇得乾淨俐落。
霍鐵衫魂飛魄散,覺得下一個便要輪到自己,連夜趕回鐵鷂莊堅壁清野,並飛鴿傳書請人疏通,以免遭赤煉堂的內鬥牽連,如螻蟻般被巨人不經意間碾碎,死得不明不白。
喬歸泉是否曾為他捭闔縱橫,已不可考,畢竟鐵鷂莊只守了一夜,恁喬四爺神通廣大,忒短的時間內,怕什麼也來不及做。
翌晨,銅牆鐵壁般的鐵鷂莊五重砦門大開,放出被擄劫的眾多女子——多數是外地人——管事面色灰敗,勉強到鎮上募工,要拆掉莊內外所有望塔、箭垛、柵牆等,才知昨夜裡所有莊客家丁一哄而散。問他何以如此,死也不敢說,抖得搖篩也似。
工事拆完,改填護牆溝渠,接著運出一車車的兵器到打鐵舖,一傢伙熔了,澆於舖外石板地,堆出一座熔渣山來,這又過了幾天。
鎮民謠傳,廢礦井那廂的老林有鬼嚎,無人敢近。及至壯丁回來,成群結隊抄火把棍棒一探究竟,赫見林間吊著十幾個赤條條的人,有的折手斷腿,多數被割去陽物,灼以烙鐵,竟是鐵鷂莊的黨徒中最兇惡的一群。
幾人被認出曾姦污鎮上婦女,隊伍裡不乏受害女子的親友,本應上前一陣亂棍打死,但林間吊人的場景太詭異,慘遭肉刑的惡徒連日來滴水粒米未進,早已奄奄一息,然而被吊著全身氣血阻滯,痛苦難以形容,且隨著意識不清或被放大集中,所有人都在哀嚎,儘管嘶薄低啞,卻持續不斷。
這遠遠超過了他們在善書或寺廟壁繪里,所見過的一切煉獄圖像,是活生生的惡鬼獄。讓惡徒得以解脫,似乎便宜了他們,況且也沒人想踏進煉獄一步。壯丁們默默掉頭離開,日後有好事之人接近窺視,卻什麼也沒見著。
有人繪聲繪色地說,當時在林間曾見霍家的兒子被縛於樹幹,強迫他看著或聽著似的,扭曲灰敗的面孔已無神智,認不出是哪個,以年紀推斷,不是霍丙山就是霍丁山,然而事後一樣杳無踪跡,也不知是真是假。
就這樣,如同鬆脫口牙的毒蛇,鐵鷂莊一夕之間,“放”開了天瑤鎮。
再沒有人到鋪子裡強收月敬,沒有窮奢極欲一擲千金,沒有騷擾侵凌,沒有僱傭驅策……鎮上沒人再見過“霍家五山”,鐵鷂莊外的草木藤蔓越發蓊鬱,只是沒人走將出來。
僅僅兩年間,天瑤鎮就恢復了原本的靜謐。那些因霍家到來變得浮躁,卻未隨霍家沉寂而調整適應的人們,最終也離開家鄉,十數年如微塵泡沫,終究不抵五百年的雨霧淘洗,膿頭一經剔除,始知山石依舊,靜待下一個五百年過去。
“是因為……被降界逮走了麼?”
站在掛滿爬牆虎的門簷下,鹿希色仰望著“鐵鷂莊”的匾額,喃喃自語道。
雖然還沒入莊,也看得出此地久無人煙。鎮民以為霍家隱居避世,殊不知廣廈大院早已成了鬼域,山林侵入人造的屋牆裡,彷彿能聽見被殘忍斷首的天瑤山神一吐怨氣的尖嘯嘶鳴。
“兩年太久了。鬼牙眾這般折騰法,再硬朗的活人都撐不了半年,雖然不排除羽羊神將他們囚禁了年餘,直到最近才改造成那副鬼樣——”應風色邊回憶著黑山老妖強壯的肩臂肌肉,又像要驅散腦海中的屍體死狀似的甩甩頭,吐出一口長氣。“不知道,我總覺得不是這樣。若我是羽羊神就不會這樣。”
雷彪之死,在當時可是轟動東海的大事,向來被認為以地域派系分治為主的赤煉堂定於一尊,雷萬凜的聲勢至此攀上巔頂,本應相互制衡的五大轉運使俱都臣服於總瓢把子麾下,天下再無幫會能與之抗衡,“裂甲風霆”雷萬凜就是實質上的東海武林第一人。
此事奇宮自然關心,但應風色萬料不到,雷彪的死牽連著鐵鷂莊,更無法預知數年後自己也捲入其中,不得不替羽羊神走一遭。
一夜間放倒鐵鷂莊,以及割去陽物與吊人的殘忍手段,聽起來很像是總瓢把子的私兵“指縱鷹”所為。但指縱鷹是不留活口的,就算來如迅雷不及掩耳,一旦完成任務,必定張揚留記,以屍示眾,好讓世人明白違抗總瓢把子的下場。這是劊子手的存在意義,悄然遁去,又全不像是指縱鷹。
雷萬凜近年極少露面,如同消失一般,但招惹赤煉堂實屬不智,或許這才是羽羊神意圖假手他人的原因。應風色開始評估起“掉頭離開”的選項——惹上赤煉堂的麻煩程度,遠遠凌駕於羽羊神的惡意報復。
莊子從外頭看大得很,絲毫說不上華美,像石砌的堡砦多過園林別墅。牆高而表面折曲,這是為了防禦礟石所採取的設計。
緊閉的烏木大門看來十分厚重,應風色毫不懷疑它能抵擋衝車的撞擊。
鐵鷂莊的莊門作金柱門式,本身就像半幢屋宇,進深特別大,足有七八尺長,門進兩側的框檻之上,有類似漏窗的狹長空隙,若外敵抬巨木沖撞莊門,便能從空隙間射箭、倒滾油,乃至伸出長槍戳刺,以保大門不被攻破。
從門縫和門框的完整度推斷,門後的橫栓肯定是閂上的,不管霍鐵衫是怎麼離開這裡,總之並未通過這兩扇門。
看一眼就走,應風色對自己說。只消在院牆之內看到赤煉堂的火焰號記,二話不說,立即走人。便只沾到掉出鷹喙的肉屑,也會成為老鷹的敵人,猛禽的獵物絕不容染指。
高牆一側的爬牆虎有明顯的凋萎,霍家父子必是從此處被人越牆拖出,以致壓斷藤蔓莖葉。他與鹿希色對望一眼,正欲躍上牆頭,驀聽身後一人長笑道:“光天化日偷荒宅,實在不是條門路。我能不能就當二位,是專程來毀跡滅證的?”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15 13:19:58
第六四折 累惡成禁 莫如親至
聲音近在咫尺,似是伸臂能及,應風色嚇了一跳急急轉身,忽覺不對。
能無聲無息來到二人背後,絕非是不懂武功的普通老百姓,然而筋骨之動,不免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內息運轉,則周身的氣流必生微妙變化,武學上稱“氣機”者,約莫如是。
隱藏氣機十分困難,因為感應本就是神而明之,有些人天生敏銳,哪怕沒有深湛的修為,也能在危機倏臨的前一霎肌悚心悸,預作提防。退萬步想,氣機會在出招之際具現成勢,連開口說話也都會使之現形——言語有無惡意,常人亦能辨別,武者能從聲音中得到的信息就更多了。
此人趨近無聲,必是高手,語聲卻與常人無異,因匿踪而繃緊的筋骨內息,與放鬆笑語的喉頭肌肉,豈能同時並現?突如其來的迷惑令應風色生出猶豫,而敵人就在這一瞬間出手。
來人雙掌分按應鹿之肩,勁力透體,應風色半身酸軟,被重重推上石牆,撞得眼前一黑,幾欲暈厥。那人手一鬆,左右齊使,閃電般封了二人周身要穴,左手負後,右手提了個圓瓜似的瓦壇就口,潑出的些許清漬迸出酒香,應風色這時才終於坐到了地,莫說起身,連挪挪手指都不能夠,只有頸部以上尚得自由。
立於身前的男子年約三十,肩寬身長,肌膚黝黑,打著臂鞲綁腿,披了件舊氅子,頷髭青慘慘一片,周身都是風塵僕僕的浪人氣息。應風色注意到他指骨特別粗大,嶙峋浮凸,一看就知道功夫全在手上,腰後卻懸了柄單刀,刀柄的角度位置都不順手,絕非刀客所為。
青年漢子放落小壇,一抹嘴角蹲下來,老實不客氣將手伸進應風色襟裡,搜出牒文。“我看看。陶夷應氏,應風色……指劍奇宮的人?”聲音磁啞,較外型更為滄桑,抬頭直視應風色雙眼,單掌攫他頰側,如捏小貓小狗,咧嘴一笑:“你是奇宮弟子,還是冒名的鼠輩?白日翻牆,我看多半是後一個。”
此舉就算對俘虜也是夠無禮的了,應風色怒火中燒,正欲還口,突然間眼前一暗,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感湧上心頭,無數片段交錯閃現,很難說是看見抑或是回憶,只有恐怖的感覺是真真切切,再強烈不過的;回神忽覺喉痛聲啞,咽底那種熱辣辣的干刺分外難受,汗珠爬滿眼簾眼面,居然全是冷汗,剎那間有種渾身虛脫之感。
一旁鹿希色尖叫:“住手……住手!你……你對他做了什麼?快住手!”床笫之外,他從沒聽過女郎的聲音如此飽含情緒——儘管全是驚慌失措。鹿希色的尖叫聲甚至帶著哭音,青年總算深刻體會到,那晚她說“你可能會死使我動搖”是什麼意思。
“沒……沒事……”他無法容忍她如此徬徨無助,連一霎也不能。“我……我沒事。”
漢子拍了拍他汗濕的臉頰,笑得露出一口齊整白牙,上下四枚犬齒特別發達,宛若某種食肉獸。這男人說不上英俊,長臉青髭、粗手大腳,整個人黑漆抹烏的,扮販夫走卒都不像,就一莊稼漢長相,只有笑得露牙時眼睛發亮,如獸攫人,瞧著瞧著便移不開目光。
赤煉堂高手無數,尤以總瓢把子雷萬凜座下十名義子鋒頭最健,人稱“十絕太保”,然而應風色索遍枯腸,卻無法自其中找到與漢子形貌相符的。
“看來你說的是實話。”漢子甚是滿意。應風色原本擔心他會以同樣的手法炮製鹿希色,趁搜身吃豆腐也還罷了,那以手攫面的異術委實難當。所幸漢子並無輕薄之意,擱下酒壇,掌按二人肩頭,湊近笑道:“二位名門弟子,如此情深,來鐵鷂莊踏青麼?”
應風色不理他話中明顯的嘲弄,既然要穴被封,渾身軟綿綿地提不起勁,靈機一動,潛運《風雷一炁》性功七訣,分神遁入虛境,果然在一片漫無邊際的漆黑水面上,鹿希色的身影漸漸清晰起來,兩人視線對接,剎那間近在咫尺,毋須張口,心聲即可交流。
我方才是怎麼了——念頭甫動,應風色便“看”到自己眥目張口,放聲慘叫的模樣,應是從鹿希色的記憶中投來。在不住交錯閃現的紊亂畫面之中,他額際青筋暴凸,昂頸前掙、渾身劇顫的模樣宛若著魔,面色瞬間脹成了大紅色,難怪連一貫冷靜的鹿希色也嚇得六神無主。
“……你感覺怎樣?”明明能感應彼此,伊人仍放心不下。
“現在沒事。”根據經驗,虛境的時間流動不能以常理忖度,有時頃刻萬里,有時明明只打了個盹,現實已過大半時辰。他們還無法隨心控制,必須把握時間串供,並尋求脫身之道。
“就說我們受冰無葉指示,來天瑤山找某種水精寒玉,沒尋到廢棄的礦井,意外來到莊前,出於好奇上牆頭瞧瞧,僅此而已。”
水精礦脈常與金質共生,應風色在通天閣的藏書裡讀過,信手拿來羅織供詞。
天瑤山五百年前產過金,又有蛇神瑤筐的傳說,探幽尋寶合情合理。打著“影魔”冰無葉的名號,一來解釋了女郎何以同行,二來增加對方求證的難度;其三,冰無葉在陽山九脈以智謀著稱,罕入江湖活動,仇家不多但名聲不小,就算是雷萬凜親來,也得賣點面子,兩人脫困的機會更高。
其實抬出魏無音的效果更好,但應風色心中抗拒之強,連鹿希色都有被門狠甩上臉的感覺,不禁又無奈又好笑。“好吧,那就這樣說——”
連結忽然中斷。
神識硬生生斷開的感覺極為痛苦,彷彿被活抽脊骨一般,應風色在強烈的頭暈欲嘔中“回”了身體裡,那漢子先是驚訝,繼而恍然笑道:“咦,居然還有這種奇事。既然二位有心串供,那便對不住了。”叉著鹿希色的雪頸起身,一把摜入門簷裡。
應風色的視線為深進所阻,只見得女郎的下半身,鹿希色大聲鳴吼,不知是被扼喉還是掩嘴。漢子半跪階頂,左臂似正撐於鹿希色的上半身,從角度看應是肩胸一帶,應風色當他是忽起色心,只恨難以動彈,怒道:"禽獸!你別碰她--"“你想岔了,兄弟。”漢子笑道:“禽獸是要擱上砧板的,她才是禽獸。”閃電拔出靴中匕首,猛然插落!鹿希色雙腿一顫,嬌軀繃緊,嗚吼聲戛然頓止;片刻漢子仰起身,頭臉濺滿鮮血,左臂依舊伸直,像是牢牢按住女郎的扭動掙扎,匕尖甩掉一團沾滿血膩的軟滑之物,在褲腿上抹去黏稠。“眼睛而已,還有一隻。可惜了這麼漂亮的妞。你們來此做甚?"應風色一下子回不了神,漢子冷不防又一匕插落,不理鹿希色鳴鳴叫得淒厲,甩去了起變形的柔軟組織,斜乜著應風色。"接下來是舌頭....
別,從牙齒開始好了,免得弄死了小妞。你開始說我就停手。”
這簡直是活生生的地獄。應風色迄今二十二年的人生里,哪怕是最可怕的夢魔都不及眼前於萬一,羽羊神相形之下,就像是一頭逗趣嬌憨的小奶狗。
漢子俯入門進,看不見動作反而更嚇人。
鹿希色的雙腿緊繃不住劇顫,嗚嚎慘絕,鮮血漫下階台,令應風色無法懷疑又難以置信。世上..會有人能對女郎精緻絕倫的臉蛋下手?
漢子始終未起,不時有珠貝似的小巧物事彈至一旁,呼應著女郎陡然拔尖的嗚鳴,動作快到應風色連“住手”、“求求你”都喊不出,想像女郎的臉還剩哪些部分令他幾乎崩潰;冷靜背棄了他,拖延、喝止、求饒哀告全派不上用場,青年別無選擇,吐實才能暫停惡魔的加害。
他說了羽羊神,說了降界,說了黑衫老妖和“破魂甲”,說了東溪無乘庵的第二小隊,連和龍大方在馬車後頭髮現官銀貯箱的事都說了——那六隻八角包銅、鐵葉嵌口的箱子,出自官府而非民間。
官銀一鋌五十兩,一箱能裝二十鋌,其價千兩;箱上的鐵葉雖磨去了號記,從箱底的銀屑可以判斷,所貯是成色更好的官銀,而非民間流通的私鋌。這事他連鹿希色都沒說,倒不是有意隱瞞,只是還想不明白官銀箱子出現在這裡,究竟有什麼意義,一下不知從何說起罷了。
應風色一直說到口乾舌燥、無話可說了,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女郎的雙腳不知何時起便即不動,應風色不敢去想那個“死”字,寧可相信是漢子停下凌遲,鹿希色才不再呼喊掙扎。才想著,漢子腰背一晃,應風色意識到自己中斷了話語,恐他再施毒手,忙叫道:“別!等、等一下!你別……我說……你先停手!我說……嗚嗚……”卻想不到還有什麼沒說的,急得以後腦頻頻撞牆,語無倫次,迸出傷獸般的嘶啞咆吼。
“好了好了,你歇會兒。說這麼久了,嘴不累麼?”
漢子懶憊一笑,揪鹿希色的襟領提起,赫見女郎口裡塞了只扁毛禽類,大小似是斑鳩,被匕首捅得血肉模糊,難辨其形,鹿希色整片口鼻下巴浸滿了血,恨意滿滿地瞪著漢子,一雙翦水瞳眸依舊動人,俏臉無半分缺損,就是狼狽了些。
鳥羽油膩,腥臭難當,更別提混著血肉入口有多噁心,難怪她如此憤恨,比被姦污了還難受。
應風色目瞪口呆,仔細一想才發現這是個活用了“看不見最恐怖”的小把戲,用一堵牆、一隻鳥和一柄匕首,讓他自行補全了潛意識裡最可怕的場景,所受的衝擊說不定還勝過實際發生時,畢竟想像之能無窮無盡,五感卻有其極限。
在受騙而感到惱怒,或擔心吐露降界的後果之前,湧上應風色心頭的居然全是欣悅,從未如此刻一般,由衷慶幸這一切全是騙人的,伊人毫髮無傷,未受凌遲的苦楚。
漢子有些惋惜似的取下死鳥,將鹿希色扔給他,兩人撞作一團,勁力所至,被封的穴道頓時解開。
應風色撐起酸麻的身子,摟住懷中玉人,鹿希色卻連著呸呸幾聲,俯身乾嘔一陣,猛地擎出短劍:“……我殺了你!”無奈血行未順,長腿一跨出便即軟倒,幸好愛郎抱得滿懷,未遭劍刃反傷。
“說我很抱歉估計妳也不信,但這樣省了彼此不少工夫,不用猜來猜去。這酒拿去先漱口,一會兒帶你們入莊,應有井水能梳洗。”把瓦壇扔給應風色,以免被鹿希色砸了。
“人在這種情況下是沒法說謊的,你方才所言著實有趣。只能說霍鐵衫平生作惡太多,便隱居避世,老天爺仍不放過他。”眉宇間掠過一抹黯然。聽了光怪陸離的降界儀式居然是這種反應,這老兄肯定不是普通人。
應風色聽出他與霍鐵衫是相識的,驀地警省起來。
“閣下是鐵鷂莊的什麼人?”悄悄捏了女郎一把。鹿希色仍偎在他懷里以酒漱吐,玲瓏有致的嬌軀看似柔若無骨,實則繃緊如薄鋼,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
“仇人。我年少時與霍鐵衫同事一主,主人逝世,這廝捲走了府庫之中最值錢的財寶,棄少主人於不顧。我打聽到他在天瑤鎮落腳,但有雷彪撐腰,誰也動不了他,於是我又槓上雷彪;直到雷彪倒台,才收拾了他。”將兩人的詫異看在眼裡,怡然道:“但你若問霍鐵衫,他大概會說我是無聊的人罷?明明無冤無仇的,硬咬著他不放。這廝永遠不明白,世上有一種仇,叫為知己者仇。”
應風色想起雷彪死後被揭發的諸多惡行,其中反復出現一個死咬不放的名字,據說此人為了枉死的漁戶一家六口挑上雷彪,闖堂問罪、殺進殺出,雙方纏斗大半年雷彪仍奈他無何,聲望大跌,教總瓢把子嗅到了剷除異己的良機,不由一驚:“你是……葉丹州?是人稱'赤水大俠'的葉藏柯葉丹州?”
漢子從淺憶中醒神,聳了聳肩,露齒而笑。“大俠全是屁。丹州又不是我的,我在丹州喝酒都不能不會帳,算哪門子'葉丹州'?你若問霍鐵衫,他會告訴你我叫'小葉'。廢他父子五條臂膀、封了這鐵鷂莊的,只是小葉。”
莊內大多數的地方都荒廢了,僅主屋前後未被雜草佔據,院裡青磚地上有成堆的篝火餘燼,旁邊堆著劈爛的桌椅兵器架,看來是當柴薪用。簷下的排雨溝里扔著吃剩的動物骨架,還有些散發惡臭的腐物,難分辨是剔下的脂肪內臟,還是來不及硝制的肉皮。
門窗殘破的耳房炕上,留有紊亂的被褥衫袍,活像是被一群野人入侵占據的廢墟。但這些生活的痕跡最多是從三兩個月前才開始被空置的,荒廢超過一年以上的場域絕非如此。
所幸後進的水井還算乾淨,鹿希色稍事梳洗,從行囊裡取出另一套乾淨的衣裳換上,被毛絨禽血浸透的衫子便不要了,瞅著葉藏柯的眼神始終是陰沉且帶著殺意的,手長腳長的黝黑漢子只能一迳傻笑。
鐵鷂莊被瓦解後,霍家父子就一直生活在這裡。他們過去不曾親手煮過餐食,縫過哪怕是一線一針,失去一呼百應的僕從手下後,才知活著竟能這麼苦。
勉強生火弄熟的東西難以下嚥,沒有管事張羅薰香,遍植薄荷、菖蒲,光夜蚊便足以把人搞瘋……霍鐵衫只懂在身上抹泥巴,那還是當年在軍隊裡學的。
“為什麼不殺了他們?”等候女郎更衣時,應風色與他坐在前院閒聊。葉藏柯搖搖頭。“我不喜歡殺人。押送官府,轉頭喬歸泉便把人弄出來,就算沒有,他們在牢里肯定過得舒舒服服,同尋常老百姓坐的就不是同一座牢獄。”
那是把他們關在這兒的意思了。
應風色不是不明白,但此法有實際執行的困難。主屋里外沒見鐵鍊,也無有團枷鐐銬,以霍鐵衫在降界的表現,顯然葉藏柯並未廢去“霍家五山”的武功;既如此,他們為何不逃跑?
葉丹州兩年多來仍在各地行俠仗義,濟弱鋤強,霍鐵衫打他不過,趁葉藏柯前腳離開,趕緊跑還不行麼?
“行,霍丙山就跑過,是我把他抓回來的。有些人感受力較差,不見棺材不掉淚。”葉藏柯撓了撓腦袋,聳肩道:“這有點難解釋,我想想該怎麼說。霍鐵衫是惡人,心中沒有半點善念,喬歸泉和雷彪這些人他是惹不起,但並不懼怕。他唯一不敢有絲毫反抗之心,只有梁侯。”
從洛雪晴口裡聽到“破魂甲”之後,沿途應風色除了向人打聽,也想起當年在始興莊見過的,名叫梁燕貞的颯爽女子,濮陰梁侯府、梁鍞這些名字在他心裡一一對上了號。
葉藏柯稱曾與霍鐵衫“同事一主”,莫非……身上也有鴆鳥的刺青?
“那倒沒有。我入梁侯府那會兒,老爺已無軍職,我只是小廝而已。”
葉藏柯見他偷偷打量自己的左臂,會過意來,索性解開臂鞲,大方捲起袖子給他看。“霍鐵衫會對老爺俯首,道理遠比你想得簡單:因梁侯之惡,把霍鐵衫嚇得半死,令他不敢違抗。梁侯一死,他便迫不及待搜刮財物,揚長而去,畢竟壓抑得太久了,心裡苦得很。
“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同惡人講道德善心,感化他們,或許有用,也可能毫無效果,想要萬無一失,只能顯出更大的'惡'。一旦壓倒了他們,這些惡人不但噤若寒蟬,且決計不敢反抗。惡人的膽子其實很小,你的惡會一直留在他們心裡,替你鞭策禁錮他們,用不著皮鞭牢籠。”
應風色想起了鎮上老人所說的,吊滿林間的半死惡徒,以及被迫觀看他們掙扎呻吟的霍家之子,不由打了個寒顫。但,這是足以壓倒霍鐵衫的“惡”麼?且不說指縱鷹常這麼做,霍鐵衫率眾四出劫掠,說不定做過更殘暴不仁的事,怎麼想不易震懾。除非——葉藏柯看著他笑了。“你練有某種心法,所以'那個'對你的效果特別好。你和鹿姑娘所用,像是意念交流的那一手帥得很哪,是奇宮赫赫有名的《奪舍大法》麼?”
果然如此。葉藏柯拷問他時曾以手攫面,隨即應風色便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必是某種念控人心的武功。
這是應風色在本門《奪舍大法》與明九鈺的《風雷一炁》以外,首次接觸的他派心識術,而且是完全不同的系統,有著與前述二功截然兩樣的效果。視界在眼前豁然開展,想到世間不知還有多少神通各顯的心識奇術,令青年莫名地有些興奮。
葉藏柯對他倆玩弄的把戲,其理似也相通。
利用想像,往往比實際能見到的要更強大、更可怕,更加地無法抵擋。他的武功究竟讓霍鐵衫看到了什麼,甘心自囚,從此不生天寬地闊之想?
“……更像是心死了罷?我猜。”
葉藏柯見青年不置可否,也沒打算追問他派的不傳絕學,輕輕帶過自家那門奇特武功,接著應風色的前問,正色道:“我讓他覺得梁侯回來了,從此天地之大,門外再沒有他容身的地方。他可以逃,沒人攔著,但讓我抓回來的後果不堪設想。願意的話他可以賭賭看。”
梁侯之惡應風色毫無概念,但在惡徒霍鐵衫的心中,葉藏柯的恐怖若更甚之,眼前這位“葉丹州”還能算是好人麼?
割去陽物,烙鐵止血,活吊成林……葉藏柯手法之毒,堪比黑道巨梟以殘忍聞名的私兵,這點大概沒有任何正道大俠能辦到,至少明面不能。但早先在莊外拷掠二人時,除往鹿希色嘴裡塞了頭死鳥略嫌陰損,甚至沒怎麼碰觸到女郎的身子,堪稱彬彬君子,許多大俠便在明面上也不易做到。
況且江湖傳言中,未有赤水大俠葉藏柯辣手一項,而手段甚辣的正道人物其實並不少,如“紅顏冷劍”杜妝憐便是,可見葉藏柯下手有其分寸,還是頗節制的。或許以此法禁錮霍家父子,真是特例也說不定。
“你不讓他們走,難道還不許外人來尋仇?”
鹿希色沿長廊行出,一邊抹著濕濡的髮梢,冷冷開口。
“霍家可沒少干了傷天害理之事,失去雷彪這個靠山,只怕來討往日公道的人能排到對面的天筐山去。你嚇人的招數,難不成對天下人都有用?”在應風色身畔坐下,背對葉藏柯歙動櫻唇,示意後進沒有可疑之物。
葉藏柯卻站了起來,拍拍屁股。“姑娘這個問題,答案只在莊外。”
莊門外豎了根石梁,高約五尺,徑約一尺見方,應風色以為是系馬柱;走到近處,才發現朝外那面有明顯的削刮痕跡,不如其他三面平整光滑。“上頭原本刻著'越柱之人,先問此劍。丹州葉藏柯',我半年前來還在的。”
鹿希色冷冷哼笑:“劍都給人拿走,你的名頭也不好使。”
葉藏柯解下單刀,將石梁劈成兩半,對分的兩爿剖面間,赫然凹下一柄完整的劍形!
劈斷石梁只用了一刀,剖面平滑如鏡,這份功力委實教人咋舌,鹿希色的笑容瞬間凝結,俏臉為之色變。
看石梁中的鏤空劍槽,分明是以劍貫入所致,這若也是葉藏柯所為,便在龍庭山現存的“無”字輩裡,有此造詣者不過一二,葉藏柯比他們年輕得多,如何練得這等神功!
武林中人十有六七,見到這根石梁是要打退堂鼓的,葉藏柯以此舉斷絕霍家與外界的接觸,雖是極狂,卻不能說效果不佳。但拔劍所需的功力還在插劍之上,擄押霍鐵衫父子之人帶走石中劍,削去葉藏柯的具名示警,挑釁的意味不言可喻。
劍槽內留有繁複的花紋凸起,似是鐫文之類,仔細一瞧才知是梵文。應風色突然想起在哪兒見過這樣的一柄劍,比對長短寬窄、外型輪廓,更無疑義,確實就是它。
(赤霞劍……是在蘭若寺得到的那把赤霞劍!)
“怎麼?你見過這把劍?”葉藏柯貌似粗豪,觀察力卻極敏銳,也不見他東瞟西瞟,然而秋毫無漏,連細微的表情變化都能一一捕捉,堪稱周身是眼。
反正降界都說了,也沒甚好隱瞞的,應風色細細描述了元寶劍鍔與兩側圓環,還有劍脊的梵刻等。“……在蘭若寺那會兒我們管它叫'赤霞劍',就是燕赤霞的赤霞。劍是你插在石梁裡的?”
葉藏柯點點頭。
“它叫'雀離浮屠',是霍鐵衫從梁府庫房帶走的寶物,與某本秘笈是一塊兒的,因秘笈長年在川……在梁府一位老人身上,霍鐵衫不知秘笈與劍本屬同源,約莫是看寶劍寶刀價值連城才拿了去。”
他在鐵鷂莊見著“雀離浮屠”,想起數年前偶經濮陰,打聽到梁府的府邸田產已悉數變賣,原主不知去向,便想將寶劍送還小姐,亦不知芳踪何處,只能祈禱她事事順心,已覓得良緣歸宿。
帶著劍睹物思人也不好,葉藏柯亦非使劍之人,索性摜入鐵鷂莊外的石梁,做為禁錮霍鐵衫的壁障,也算懲其欺主之罪。
搞出“降界”的幕後黑手不止搾幹霍家最後一點剩餘價值、搶走雀離浮屠,還把應風色引來此間,說不定連自己的到來,也在羽羊神的計畫中。總讓你一人玩怎麼好意思?大夥兒都來玩上,那才叫一個好玩哪。
“除了劍和霍鐵衫父子,還有件事我挺在意。咱們也算有緣了,不如——”
葉藏柯轉頭一笑,雙眼與發達的犬牙一般精光透亮,煥發異采,令人不自覺陷溺,神為之奪,如頑童想到了新的惡作劇把戲,足令街坊頭疼不已。
“我和你一起去降界,你覺得怎麼樣?”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24 16:34:08
第六五折 玉霄降艷 睟影臨芳
第三輪降界的召開,是應、鹿二人從天瑤鎮迴轉龍庭山之後,又過了一個多月的事。
應風色在乾燥的石室地板上醒來。即使身下舖石煨熱,吸入肺裡的空氣仍陰涼如沁,在這即將入夏的時節實屬難得,怕比他風雲峽的寢居還舒服得多。
“終於……又回來了……”
青年揉著悶痛的額角,試著調息以緩和不適;一摸胸口,棉質單衣觸感熟悉,正是睡前所著。看來除了左臂上的老朋友“破魂甲”,此番是以昏眩前的模樣投入降界,且略過了兌換之間的整補階段,半痴劍和寶衣無從入手,情況極不尋常。
(怪了。是用不上裝備呢,還是得在解令的過程中自尋兵甲?)
此間並非漆黑一片,但不知為何,應風色總覺雙眼特別畏光,不敢冒險傷了照子;好不容易適應光源,確認視力無礙,才得細細打量所處之地。
石室的內構並非方正矩形,而是前寬底窄的梯形,底部和左右牆上各有一門,映著明晃晃的銀鏡輝芒,似以精鋼鑄就,光可鑑人,與牆壁嵌合處無一絲縫隙,遑論門把之類,便想撬開也無從下手。
房間的地板和牆壁均是打磨光潔的青石,典雅的大花綠夾著乳色雲絲,望之心曠神怡。正中央有座半人多高的水白玉石台,色澤溫潤,宛若玉床,石台上覆有猩紅絨布,布底起伏奔突,從應風色的角度無法一眼望盡,不知所覆何物。
羽羊神似對石造建築情有獨鍾,無論首輪的白城山石砦,抑或眾人已習慣的兌換之間,都是年悠月久、鬼氣森森的石屋。同樣是砌石而成,梯形房間用的卻是僅見於豪門富戶的大花綠青石和水白玉,細節處理得有條不紊,彷彿置身於玉制的巨大珠寶盒,感覺極不真實。
石台的緣側交疊著一雙修長足脛,服貼的肌束線條一路從腿肚延伸到腳跟,通體纖細,無一絲瘦硬骨感;小巧的腳掌蜷如貓足,玉趾圓斂,淡蜜色的肌膚不算白皙,勝在膚質細膩,火光之下似無毛孔,瞧著都想咬上一口。
應風色沒見過她光腳的模樣,藉體香認出了腳掌的主人,匍匐而進,握她足踝輕喚:“儲……小師叔,小師叔!”果然入掌絲滑,浸牛乳也似,未有粗皮硬繭,連深點的掌紋也摸不著,酥潤潤的甚是可人。
一隻腳掌又剔不下幾兩肉,哪知能腴到這等境地,捏著像剛凝固的新鮮酥酪,溫軟香滑,略微黏手,男兒心神一盪,竟捨不得鬆開。
儲之沁嚶嚀一聲,本能縮腳:“別……癢……唔,頭……怎地那麼疼?”忽覺左踝被攫,驚醒大半,翹臀擰轉,起腳旋掃,豈料右踝也一併失陷,整個人被往下一拖,男兒雄軀順著大腿壓上。少女驚慌中也使不出什麼像樣招數,掄起粉拳一陣亂打,不小心扯落台上的絨布,著地一滾,將兩人纏成了一隻被筩.
應風色本想摀她的嘴,止住小師叔野貓也似、語無倫次的驚呼,不意被少女掀翻過來,唯恐她撞傷自己,只來得及摟住腰背,就這麼連滾幾匝,牢牢纏住,而儲之沁仍尖叫不絕;情急之下以唇相就,硬生生堵住她的小嘴。
儲之沁受驚太甚,反倒忘了叫喊,就這麼睜大眼睛呆住。
一靜下心來,百骸諸感一一收束:左臂明顯的甲冑冰冷,代表自己身在降界;輕薄滑軟的紗綢質感,是她睡前所著;至於男子那十分熟悉、甚至有些好聞的懷襟氣息,自是風雲峽的麒麟──等等。他……在幹什麼?
儲之沁小臉“唰!”一下脹得通紅,體溫升如炭煨的紅泥小火爐,更別提兩人貼面裹在被筩裡,除開肚兜和蟬翼般的紗質褻褲,少女直與裸體無異。
小師叔腸子都快悔青了。她平日的寢裝,就是上身單衣,下身一條騎馬汗巾加棉褌,規規矩矩,無甚花巧,頂多天涼了在單衣裡再加件裹肚或訶子,除了天性儉樸不尚奢繁,考慮到萬一師父夜裡召喚,起身時毋須更衣,立時便至。
近日多在無乘庵,少了這層顧慮,兼且夏夜無風,院裡十分燠熱,經不住江露橙猛吹耳風,悄悄換上這套與她逛集子時同買的錦緞肚兜和紗質褻褲,打算貪涼一宿,怎知頭一晚就給扔進了降界,與應風色共處一室。這……這要怎麼見人啊!
況且從沒有人親過她的──應風色急中生智,果然少女驟爾收聲,石室又恢復寧靜,只餘彼此鼻息清晰可聞。不及細辨櫻唇滋味,嘴上熱辣辣一痛,腥咸入口,趕緊仰起,見儲之沁雙頰酡紅,惡狠狠瞪他,羞惱的模樣更添麗色,眼角噙著豆大淚珠,只待排扇似的濃睫一眨,便要淌落面頰。
說也奇怪,儲之沁是特別適合“生氣”這種表情的類型,氣鼓鼓咬唇瞪人的模樣,居然比其他時候更可愛也更誘人。近距離看,才發現她左上唇近嘴角處有枚濺墨似的小痣,使精緻的臉蛋看上去更有人味,鮮菱似的微噘小嘴因此透出一股請君採擷的冶艷,明媚難言。
難怪魚映眉咬定她與父親有染,將屆虎狼之年的鏡廬觀主定是仔細端詳了這張臉蛋,從中看出了隱藏的桃冶杏妍,料想自己若是男子,也架不住含嗔薄怒的嬌豔少女,自此深信不疑,再不肯聽人說。
儲之沁咬破他的嘴可不是鬧著玩,應風色一痛之下,忽明白她惱的是自己就這樣奪走了她的初吻,微感歉疚,但道歉更添尷尬,故作無事狀,低道:“小師叔容禀,此間狀況不明,還是小心為好。”
儲之沁不過是一霎間氣惱壓過了羞赧,豈不知有台階當下?況且濃烈的男子氣息薰得她心煩意亂,端起師叔的架子,輕咳幾聲,壓低嗓音道:“別……別淨說沒用的,起……起來!”
從那個“起”字便成氣音,羞意撲面,咬唇別過小臉,剎那間竟給應風色一種“貫穿了她”的綺艷錯覺,回神襠間硬得發疼,不知頂著她身上哪一處,反正嬌軀軟得不可思議,明明是扁身,抱起來沒點骨頭似的,猶如雲朵梳棉。
應風色唯恐少女翻臉,趕緊掙松被筩,七手八腳自兩人身上剝除。
儲之沁“呀”的一聲,驚叫:“別……不要!”應風色以為她怎麼了,正欲相詢,胸膛卻被儲之沁的雙肘頂住。“不許……不許看!”少女死死用發頂撐撞他的下巴,不讓低頭:“再……再看我戳瞎你的狗眼!”
應風色差點被她頂得咬了舌頭,無奈舉手,一副“要殺要剮隨便”的模樣。
儲之沁本想從被筩的末端鑽出,想起這條“撤退”路徑,少不得從青年兩腿間蹭過,堂堂小師叔豈能受這等恥辱?把心一橫,厲聲道:“眼睛閉上!敢動一下,看……看我宰了你!聽見沒有?”應風色乖乖照辦。
少女在他胸口一陣蠕動,滑膩的膚觸不住上移,根本用不著睜眼,隨著她急遽升高的體溫、被蒸融的鮮烈體香以及濕濡汗潮,應風色能輕易分辨掠過鼻端的是什麼部位:帶著溫潤奶香的是那雙小巧鴿乳。忒小的奶脯,也有這般濃郁甜香……說不定小師叔出乎意料地適合哺乳?腋窩氣味略刺,如汗水浸透新鞣的皮革,極能挑起男兒的慾念;汗濕的平坦小腹聞起來最是宜人,鹽與水的純粹加倍凸顯肌膚香澤,那是未經脂粉等人工芳劑浸染,乾淨而令人安心的味道。
從腿心散發的濕熱腥甜,則又是其他各處所不及。
如捂了把豐熟欲滴的蜜,即將成酒,便是鹿希色分泌最豐、動情最甚時,也比不上少女的濃艷──應風色終於知道先前馬車中所嗅,是誰身上的騷味兒了。
儲之沁一溜煙地從被筩和男兒懷裡脫出,拍去灰塵,忽地無聲。
應風色沒等叫喚,偷偷睜開眼縫,才明白儲之沁何以讓他閉眼。
她上身僅有一件短肚兜,霜色綢緞只裹住乳鴿嬌伏似的椒乳,緞上以月白、湖藍、水藍三色絲糸摻著銀絲,繡滿精緻的紋樣。按理淺色會襯出她的不夠白皙,使淡蜜色柔肌顯得暗沉,但儲之沁勝在膚質絕佳,曲線緊實,裸出的整片美背光滑細膩,如稀蜜凝成,入眼便能嗅得其香。
而下身的紗質褻褲僅及腿根,露出一雙細直美腿。從背後望去,股瓣將紗褲繃出渾圓緊俏的曲線,紗底肌色約隱,腿根夾出一抹淚滴形空隙,依稀垂翹著一束打濕的烏茸如毫尖,比全裸還誘人。
應風色看直了眼,回神見儲之沁兀自呆立,右手舉在霜藍色的肚兜前,未及掩口便自失神,以緻小嘴張了半天,手掌還未就位。
玉台頂,一名雙腳大開、一絲不掛的圓臉少女,皓腕被鎖於耳畔一隻籠架似的怪異青石枷;石枷底部向左右伸出的橫桿,正是扣住少女腳踝,將兩條長腿大大分開,盡顯腿心嬌脂的元兇。
少女生得人高馬大,身量不下於男子,肩寬腰窄、乳瓜沉甸,身段十分姣好,一雙大長腿堪與鹿希色匹敵,也難怪儲之沁目不轉睛,艷羨之情溢於言表。
籠枷橫亙於少女和玉床之間,令她屈膝開腿,腳掌抬過髖部,如雪蛙仰躺,虧得她筋骨柔軟,才能鎖成這般誘人的艷姿。
純以容貌論,少女只能算是中人偏下,隆準高顴,鼻圓唇豐,分開瞧也不能說不美,湊在一塊卻嫌粗略了些,尤其臉盤與個頭一般的大,便不與鹿希色、洛雪晴相比,較之小師叔亦頗遜色。好在少女肌膚白膩,正所謂“一白遮三醜”,圓圓的滿月臉光澤透亮,蘋果肌紅潤,若笑容足夠親切,也是易招人好感的類型。
此際她面頰酡艷,雙目閉緊,似是昏迷未醒,不知為何,兩隻雪潤潤、汗津津的白皙沃乳不住起伏,連胸口都是潮紅一片;吐息濕濃不說,絨布揭開之後失卻掩捂,淫靡的膣戶氣味混著汗潮充斥整間石室,嗅得人臉酣耳熱,不由得心猿意馬起來。
而少女臂上的“破魂甲”,已充分說明其九淵使者的身份。
(看來,她便是此關的新成員了。)
降界既開,卻只有他和儲之沁兩張舊面孔,心心念念的鹿希色芳踪無覓,應是與上一輪一樣,開局眾人被打散到不同的關卡,勻出新人入夥的餘裕,藉由有經驗的舊成員帶領,降低團滅的風險。
應風色無心覽艷,蹙眉長考,儲之沁這才察覺他來到身後,嚇了一跳,驚叫:“別……不許看!下流,齷齪!你……你不要臉!”趕緊拾起絨布蓋在少女身上,想起自己也是衣不蔽體,“呀”的一聲揪布掩胸:
“變……變態!不許看……轉過身去!”一疋布終究蓋不住兩個人,況且玉台上的少女身量出挑,又是雙腳大開的淫姿,紅布連她都蓋不滿,思來想去,既不能挖出應風色的狗眼,只能讓他轉身了。
“小師叔且慢,妳瞧那壁上所書。”
青年一本正經目不邪視,迳往牆底一指。
儲之沁被他的氣勢所懾,順著指尖望去,見兩盞做工精緻的鏤空長明燈之間,青石壁兩側各書一行赭紅大字:“此間如夢,黃粱飯熟,使令既解,還君全璧。”
當中刻著繁複難解的怪異花紋,說符籙不像符籙,說圖形又辨不出畫的是什麼,自入降界以來,就沒遇過如此糊爛的說明,簡直不想讓人活命。
儲之沁沒什麼耐性,見青年望圖撫頷,怔怔出神,反倒安心下來,暗忖:
“我既幫不上忙,就讓他做他最擅長的事罷。”想到男兒上一輪出神入化的表現,強抑胸中怦然,嘗試解開少女手足桎梏,又探她腕脈呼吸,檢查是否有內外傷。
那青石枷觸手溫潤,似石柱折了幾折,隨手做成架子。每折均是一絲不苟的直角,柱身打磨光滑,說是限制行動的刑具,更像某種淫具。
先前她替師父整理舊宅,在書齋抽屜,發現一支青玉雕成的男子陽物,以絲綢裹起貯於革囊,再收入錦盒,可見珍視。她雖是未經人事的處子,好歹翻過幾本風月圖冊,知道雕的是什麼玩意兒,礙於青玉不斐,沒敢說砸就砸,訥訥放回,回頭狠狠教訓了老人一頓。
魚休同搖頭苦笑:“妳上山前我就不住那兒了,可不是我的。再說了,師父是男子,要角先生做甚──”說著一怔,低道:“這事妳別往外說。同誰都別說。”
口吻凝肅,絲毫不像在開玩笑。
現在儲之沁是知根知柢了。打掃舊宅一事,自有鏡廬弟子向觀主禀報,魚映眉知是誰動的抽屜,此後多所刁難,不復往昔和善。
這副全由直角構成的青石枷,無論材質、做工都像極了那支青玉雕成的“角先生”,非是風格相類,而是出於相同的機能需求所形成的同質感,故儲之沁直覺它是淫具而非刑具。
箍住踝腕的,是以徑未盈寸的青石柱“折”成的方框,堪堪扣住手腕尺、橈二骨的末端,非如鐐銬般緊密圈合,真要掙脫,或許忍痛卸下拇指根部的關節,也非全無機會。儲之沁對機簧開闔沒有研究,不知光潤的青石柱是怎生扭成方枷,試著運功扳了會兒,見青石枷絲紋不動,爽快放棄。
少女呼吸急促,腰臀不住扭動,似是想併腿摩擦而不可得,粉酥酥的玉蛤濕成晶亮一片,臀下積了灘水漬,氣味濃烈,卻非刺鼻的尿騷。
儲之沁見她雙手腕脈均為石枷所箍,掌抵臍下三寸,為少女推血過宮。少女雪嫩的腹間無比膩軟,膚如敷粉,儲之沁幾乎生出“手掌下陷”的錯覺,強抑心頭雜氛,朝丹田氣海緩緩度入內息。
內力入體,將激起受力一方的防禦本能,儲之沁此舉,正為刺激少女體內的真氣,推動血行,使其甦醒。
豈料真氣如熱刀切牛油般長驅直入,未遇絲毫抵抗。以度入的內息之微,就算毫無根基的普通人也不該如此輕易失守,體內自有的些許先天之氣必生反應,而非不戰即降。
儲之沁心念微動,另一手按她乳間膻中穴,同樣度入小股內力。膻中不同於丹田氣海,乃人身要害,遇氣則閉,斷無開門迎敵的道理,但真氣一樣毫無阻礙地散入經脈,彷彿全不被視為外物,儲之沁一沒留神就推著真氣運轉一周,順暢得像是在自家的經脈中運行。
這體驗委實新奇,撩得小師叔心癢難搔,忍不住繼續探索。不知不覺間,兩人的真氣合作一股,雙體經脈成一大周天,勢如奔川,漸不能止。
儲之沁驚覺不妙,但騎虎難下,唯恐氣洩走火,沒敢開口呼救,收束心神,全力圓功;直到一股綿和真氣度入,少女與她緊緊交纏的內息忽然鬆脫,彷彿縮回百骸深處。
儲之沁壓力一空,趕緊收功,吐出濁氣,睜眼見少女的腹間綻出櫻色光華,像要在白皙的肚皮上畫成什麼圖樣,而又突然失去動能,一霎黯淡,什麼光芒什麼紋絡全消失得無影無踪,只餘白淨無瑕、不住起伏的汗濕雪肌。
視界裡殘留的光點,告訴儲之沁這並非白日發夢,少女腹間是真的亮起異芒,但……人的身子能這樣發光麼?這是什麼原理?
“……小師叔,妳還好麼?”
應風色的聲音自背後傳來,令她莫名感到心安,忽想起自己背部幾近全裸,更別提什麼也遮不住的褻褲,儲之沁羞得都快昏過去,卻沒敢轉身──因為正面更不能見人。
她從小到大沒什麼機會同別人一塊洗澡,不知自己的體毛遠較常人豐茂,直到無意間聽兩名師姊背後議論,說演武時隔著白裙白褲都能見她腿心夾黑,恥毛濃到塞了頭倉鼠也似,可見性淫,難怪輕易便勾搭上老掌教,還說一干男弟子瞧得目不轉睛,猛吞饞涎,定是小狐狸精刻意為之,好不要臉云云。
儲之沁在無人處哭了整個下午,所幸師父沒問她眼睛為什麼是腫的。少女從此再不在人前演武,遑論穿白衫白褲。
要是讓麒麟兒瞧見了……她不敢想像從他嘴裡聽見這些話語,該有多麼可怕。
連想像他在心裡說她都受不了。
所幸進退維谷的當兒,玉床上“嚶”的一聲,傳來少女夢囈般的呢喃。
“這兒……這兒是哪兒?姊姊……師父……咦,怎……怎會這樣……我的衣裳呢……”說到後頭隱帶哭腔,像抽抽噎噎說著夢話。這麼個高頭大馬的人兒,卻發出受傷小動物般的嗚嚥氣音,聽得儲之沁倒抽一口涼氣,眥目掩口,露出一副“這麼可愛真的可以嗎”的表情。應風色心想:“這傢伙……該不會是很憧憬這種類型吧?”
兩人花了點時間安撫她,應師兄照例又以“溫暖易懂的說明”和“撫慰人心的笑容”──儲之沁實在不想替這種不要臉的說辭背書,但直接承認是美男計又令人不甘心──消弭少女的徬徨不安,半哄半誘問出來歷:少女名叫柳玉蒸,自稱是石溪縣芰後村人,從小父母雙亡,與大她兩歲的姊姊柳玉骨幾經輾轉,最後投入鄰郡一個叫“玉霄派”的小小劍派。授業恩師有兩位,一是“蓬山金雨”鹿韭丹,一是“紫華痴客”胡媚世,都是當地頗有名氣的女俠,師姊妹間都管鹿韭丹叫大師父,胡媚世自然是二師父。
應風色與儲之沁對望一眼,神色古怪。
玉霄派名不見經傳,竟連應風色也未曾聽聞,本以為是觀海天門劍脈的旁支,少女又說不是。東海乃天下武學濫觴,源遠流長,門派不知凡幾,這也不是什麼難以想像的奇事,但鹿韭丹、胡媚世云雲,從渾號到姓字無不透著一股子矯揉造作,聽著就像化名。
更奇的是:柳玉蒸既未聽過指劍奇宮,也不知有觀海天門,這在東海武林簡直匪夷所思。少女有問即答,不似虛辭矯飾,況且說這個謊對她全無好處,徒然令人生疑,有心之人反而不應如此。
撇開真偽不論,這是頭一回亮出“風雲峽麒麟兒”的金字招牌,對方居然全無反應,彷彿說的是巷口張家茶坊、李家燉菜,外地人沒聽過也是理所當然。光看應風色的表情就值回票價,可惜不能教柳玉蒸多來幾次。
不過在儲之沁看來,鹿、胡二人的名號雖然拗口,柳家兩姊妹的閨名也是一個德性,什麼玉蒸玉骨的,誰家取的怪名?指不定這是玉霄派的門風,有胡亂湊字的傳統,師長是韭蛋五絲,徒弟就叫粉蒸排骨,有葷有素,皆大歡喜。
“這……'鹿韭'指的是牡丹花,'媚世'則是蘭花的別名。”應風色乾咳兩聲:“'玉骨'即梅干,也就是梅花;至於'玉蒸',我記得是木槿的雅稱。
原來妳們玉霄派裡群芳爭艷,人人都是花。“柳玉蒸酡紅的蘋果臉羞意更甚,垂眸細道:“我……我哪裡是什麼花兒啊,姊姊和兩位師父才是。她們……可比我漂亮多啦。”聲如蚊蚋,只敢拿眼角瞟他,連厚厚的奶脯上都是酥紅一片。
雪肌烘托下,少女的嘴唇不僅極富肉感,色澤更是穠麗,如點胭脂,這使她的睡顏看起來有幾分不合年紀的熟艷;甦醒後一經交談,果然艷麗感大減,涉世未深的清純越發明顯,不覺便想逗她說話,看她時不時地手足無措,像是某種極易驚慌的小動物。
只是這害羞的反應儲之沁太熟悉,自從江露橙搬進無乘庵,每天能見八百回,但凡提起“應師兄”三個字便即如此。惡寒令小師叔驟爾回神,決定好好面對眼前險惡的處境,撥開柳玉蒸汗濕的瀏海,以掌度額,又摸了她滾燙的面頰胸頸,擔心問道: “玉蒸,妳身子是不是很難受?”
“很……很熱。”圓臉少女嚅囁:“又……很癢……”儲之沁本想問她哪裡發癢,見少女羞赧欲厥,怕是難以啟齒,體貼附耳,不意把自己的臉聽成一枚大紅熟柿。
柳玉蒸用“尿尿的地方”這種充滿童趣的說法,不知怎的倍顯淫靡,況且以游絲般的悠斷氣音說“想……想尿了”,連同為女子的小師叔都難以把持,機靈靈地打了個冷顫,自己差點都要尿出,夾緊了溫濕的腿心“唰!”一聲站起,正遇著應風色抱臂轉頭,做賊心虛之下,索性迳喊捉賊:“都是你……思想淫邪!”
“……妳怎麼知道?”應風色大吃一驚。
“你還真認了啊。”惱羞瞬間成了惱怒,儲之沁眼角映入柳玉蒸凹凸有致的雪白嬌軀,心底莫名湧起酸意,氣自是一股腦兒地往應風色頭上出。“咱們仨身陷險境,你不趕緊想脫身的辦法,滿腦子的齷齪想頭,信不信我揍你?”
應風色“嘖”的一聲,才發現兩人說的都不是一件事,拽著她來到青石壁前。
儲之沁一掙不脫,覺得能對自己交代了,紅著小臉任他牽到牆底。“方才柳師妹臍中放光時,妳有沒有瞧見牆上發生何事?”
“發生何事?”儲之沁有些懵,只能順著他的話尾覆誦。
應風色省起她不是鹿希色,跟不上自己的思路毫不奇怪,與其解釋不如實做給她看,將頭頂的鏤空長明燈扳得幾下,“喀!”燈罩倒轉,內緣滑落一片深色琉璃似的物事,遮住光源,石室里頓時昏暗許多,蓋因長明燈所出變成了紅光。
在“此間如夢,黃粱飯熟”八個赭字旁邊,突然出現另一行較小的黑字:
“極樂升天,淫紋自現。”儲之沁登時會意,踮著腳扳轉另一側的長明燈罩,照出“鬼釵五瓣,使令即解”的後兩句來。
這琉璃遮光的小機關,出得四句十六字的隱書,應風色將青石壁飛快檢查了一遍,只發現一極小處有異,此外別無其他,恐雙姝懼暗,趕緊將燈罩復原。
“極樂升天,淫紋自現;鬼釵五瓣,使令即解……”儲之沁低誦幾次,確定記牢了再不會忘記,才蹙眉道:“這是什麼意思?”
應風色拍拍石壁。“這四句卻要配合圖刻來解釋,才能說得清楚。”儲之沁瞪大美眸:“你這……這就弄懂了?”應風色滿臉無奈:“我也不是故意這麼聰明的啊。”噗哧一聲,卻是玉床上被體溫蒸得暈陶陶的圓臉少女笑了出來。
“小師叔、應師兄,妳們……真是有趣。”
“降界可不是鬧著玩的,一點都不有趣。”
儲之沁老氣橫秋教訓她,端足了小師叔的架子。
這話沒錯,但本輪到現在,最沒緊張感的不就是妳麼──應風色忍住吐槽的衝動,一指對面的鋼門:“柳師妹無法回頭,可就倒影參照壁刻,有不清楚處迳問無妨。”少女蚊聲應可。
“這壁上的圖刻,其實不是一幅,而是三幅,按上、中、下切分三段,方解其意。”應風色遙指圖刻上部。那是由五枚箭鏃般的分岔錐形,圍著居間的圓環所組成,無論箭鏃或圓環都作雙重描線的鏤空狀,緊密銜接,無有留空;既像攤平的花朵,又像某種齒輪圖樣,總之怪異得很。
“這圖就是隱詩說的'鬼釵五瓣',也就是鬼針草,此種黃蕊五六瓣的小白花隨處可見,畫成石磨大小反而不易聯想。但它畫的本就不是花卉,而是建築的平面圖,鏤空雙重線是牆,加粗的短線是門,所以每隻'花瓣'的三邊都能看見短線加粗──”儲之沁一瞧,果然如此。
青年指著最上方的“花瓣”。
“這兒,就是我們眼下所在。”指揮儲之沁扭下燈罩,兩側紅光交疊處,恰恰在上方的“花瓣”中央顯出紅點。
“所以……”儲之沁恍然大悟。“像這樣的房間,一共有五個?”
“其他同伴和本輪加入的新人,約莫分散在剩下的四個房間裡。”應風色復原燈罩,室內又是一片光明。
接下來的部分,是整個刻圖線條最繁複、最紊亂,最難以辨別的根本原因,像是在一隻巨大的漏斗之中刻著兩隻並排的碗,然後是蕊凸如陽物、瓣疊似女陰,既像花卉又似性器的奇妙圖騰,令人臉紅心跳;底下托著雌雄花的,則是一隻獨腳酒爵似的容器,與頂上並排的碗一樣只有輪廓,毫無細節,跟中間繁複的性器花卉完全不搭,十分突兀。
“這個圖形,代表女子的胴體。”
應風色順過漏斗的曲線,果然多了幾分玲瓏之感,並排的碗自是雙乳無誤,而獨腳酒爵的那個“丫”字形,則是緊併的大腿和恥丘。“中央的圖騰象徵花卉,應該就是隱詩之中提到的淫紋。適才小師叔為柳師妹運功理氣,那奇異的櫻色光華便是以臍下為中心,四向綻出;若非中途斷絕,說不定顯現的紋路便如壁上所刻。”
他是在異光綻放的那一瞬間,留意到原詩旁尚有隱藏的字樣,湊近觀察長明燈的內緣,才發現有紅色琉璃遮罩,破解了藏詩的機關。
但應風色和儲之沁都很清楚:灌注內力,並不是催發“淫紋”的有效手段。
在這輪意外展開的周天搬運中,儲、柳二姝的內力合作一股,就著串接起來的經脈磨礪更甚,一加一竟大過了二,遠勝各自修習。收功後儲之沁只覺氣血翻湧,如潮裨增,不得不花點兒工夫一一收束,以緩和真氣驟積、盈滿口鼻的溺水之感;便是修習本門正宗心訣時,也不曾有如此明顯的效果。
但風險亦是顯而易見,若非應風色插手,令柳玉蒸體內那股莫名的交纏之力鬆綁,一周一周地搬運下去,怕能生生累死小師叔。
只有同源的內力,才能水乳交融若此。
柳玉蒸既不是天門嫡脈,所使自非天門正宗的《圓通勁》,但儲之沁使的也不是,她因此對這個聞所未聞的“玉霄派”留上了心。柳玉蒸初入降界,本輪又跳過了兌換之間的整補,她身上的天予神功,必是此前便已練就,非得自降界。
莫非這玉霄派……便是“天予我取,無償無欠”的《天予神功》本源?
應風色向諸女出示過兌換清單,儲之沁知他未換此功,說了也是白說;見他已有定見,不忙在此時討論無益之事,疊聲催促:“快說罷,你肯定知道怎麼弄出那撈什子紋路了。”忍不住咕噥:“叫什麼不好,幹嘛非帶上'淫'字?”
應風色遲疑了一下,終究沒還口,指著底部的圖刻,似有些闌珊,罕見地沒有破解機關的意興遄飛,明顯心情不佳。
“此圖所繪,乃是催發淫紋之法,說穿不值幾個錢。這波浪似的圖形是石台的側面,上頭以簡筆勾勒的是女子身形,剩下的……妳自個兒看罷。小師叔若有其他解釋,我樂意遵教。”
關竅一經點破,圖刻瞧著突然就明白起來:玉床上,仰躺著一名雙手被縛、屈膝開腿的女子,曲線宛然,自是一絲不掛。在佳人腿間,另一名虎背熊腰的男子正奮力推送,光芒自兩人交合綻放開來;玉床下浪濤洶湧,宛若汪洋上的扁舟,足見歡好激烈──憑小師叔親炙過風月圖冊的造詣,毫不費力便得出了驚人之論:“難道……顯現'淫紋'的法門,便是在玉床上與男子交合麼?”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24 19:57:18
第六六折 侵淫隨理 檀口噙郎
意識到第三幅圖意涵的瞬間,應風色的心便沉到了谷底。
鹿希色必定身在其餘四瓣之一,然而自己卻不在她身邊。若女郎如儲之沁般行動自由,自保無虞,倒還罷了,萬不幸陷於柳玉蒸的處境,手足受到青石枷禁錮,身子成為解令通關的活道具,豈不是便宜了同室其他男子?思慮至此,也難怪他幾欲發狂,恨不得半痴劍在手,劈開水磨鏡似的精鋼門扉,立時趕到鹿希色身畔。
沒有人比應風色更希望自己的判讀是錯的,可惜事與願違。
壁刻中段那幅雄蕊似陽物、花瓣如女陰的怪圖,正是誇張化了的木槿花紋樣,不僅扣著柳玉蒸之名,方才少女的腹間綻放異光時,一霎蔓開的紋理也隱有幾分壁刻的模樣,對照底部的男女交媾圖,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房內的照明突然黯淡下來,彷彿燈焰被吹熄了似的,然而石室裡並沒有風。
一股若有似無的異香鑽入鼻端,令應風色放鬆下來,彷彿置身雲端。擔心鹿希色被侵犯的焦慮依舊緊繃如弓弦,被旋鬆了的是自製力──青年撐住玉床立穩,回神才發現手竟擱在柳玉蒸的大腿上,滑嫩與彈性兼具的美好肌膚果然一如想像,本能縮手,以免好不容易豎起的“好人應師兄”形象應聲崩碎。那股異香卻拉了他一下也似,余光瞥見儲柳二姝渾然不覺,心念一弛,手就這麼留在了少女濕滑腴軟的腿根處。
而羽羊神的聲音就在此時響起。
“恭喜應使解開壁上圖刻之謎,觸發使令。本輪不動刀槍,前二輪所換得的寶物全然派不上用場,故跳過了開局的整補階段;在本輪之中,你唯一能倚仗和失去的,全都在這兒了。”
不對。自機簧中發出的滑稽聲音一如前度,但口氣不是那個嘻笑怒罵惹人憎厭的羽羊神,教養良好、文靜自持,連一絲匪氣也無……應風色甚至覺得,說話之人應是女子,不但姿容美好,態擬神仙,還是個出身高貴的閨秀──這“羽羊神”說話的口吻能予人這般想像。
截至目前為止,降界中曾遇、非屬九淵使的女性,只有首輪那名“艷鬼”,但應風色直覺不是她。談不上根據,純是艷鬼的棍法大開大闔,勇猛直進,毫無轉圜的餘地,很難認為是斯文秀氣的小家碧玉型。
羽羊神不止一位──順這個思路往下捋,主持前兩輪的“羽羊神”會讓他在現實裡撬同僚的牆角,也就合情合理了。即使是幽窮降界,幕後的主謀還是不停內鬥的,應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句老話。
只是情報再有價值,也得活著離開降界才頂用。應風色晃晃昏沉的腦袋,把注意力拉回“唯一能倚仗和失去的”這句微妙的話語。
不給武器護甲,只能倚仗身體這不難懂,但“失去”是什麼意思?
“本輪不計團體的成績,僅論個人。應使的敵人有二,一是時間,一是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彷彿聽見青年的心語,“羽羊神”頓了會兒,幾能想像她抿唇秀氣一笑的模樣,怡然道:
“時限內,無法令每種淫紋至少顯現一次,視同解令失敗,所有參與的使者都得死;平心而論,時間非常寬裕,便不是每間房齊頭並進,只一人從頭打到尾,也盡夠了,故本輪取消時輪的加分,僅做為計時之用,提早結束並沒有好處,多用時間也不致被扣點數,別逾時就好。”
規則更動的結果,將導致本輪的過關之法,與前兩輪有根本上的不同。
搶時與殺敵,一直都是首二輪的掙分重點,畢竟不是誰都能撿到或發現重要道具,破解謎題等。上一輪裡,他們甚至刻意製造機會,讓江露橙、洛雪晴等掙分能力較差的成員拿到斬殺鬼牙眾的點數,以免如首輪的蔚佳色一般,因點數不足死於結算。
而提早結束降界,減少時輪倒扣,更是強者援護弱者的手段之一。拿掉這項,形同瓦解組隊的意義,將使者打回“自掃門前雪”的狀態:別想著救別人,規則讓你只能先顧自己。
“應使向是同儕中的佼佼者,自然關心多掙點數之法,請容我細說分明。”
這回羽羊神是真的輕聲笑出,連應風色都聽見了,只不知是有心諷刺抑或其他。
“'淫紋'之祕,出自鱗族至寶《潛翔寶典》下半部。淫者,侵淫隨理也,即'隨其脈理而深浸'之意,所指正是幽窮九淵,而非淫冶放蕩的意思。”
《潛翔寶典》作者不詳,只知分上下兩部,前半記載上古玉螭朝諸事,寫得神神叨叨,書中人動輒化身幾千里長的真龍巨獸,打起架來上窮碧落下黃泉,電閃雷鳴,山川皆赤,就是本怪談誌異,文字還不怎的。通天閣收了十幾個版本,應風色八歲就不看,連小孩都騙不了。長大才知此書在外極其稀罕,他看不上的半部寶典在山下連全本都找不出幾部,歷朝歷代無不禁止百姓刊印流傳,可說價值連城。
但,比起連奇宮都沒有的下半部,前半的確不值一哂。據說下半部中除了記載鱗族的源流脈絡之外,更有祕術武功等;降界內錄有全本,似乎也不奇怪。
“真龍之軀,必為雄體。這點上,鱗族女子與外族無異,皆是無用之材,除非藉由雄鱗純血之氣,於玉宮內模擬九淵之水,從中培育龍氣,轉化龍軀。故交媾非為取樂,而是將她們徹頭徹尾變為龍皇大軍,成為並肩作戰、相濡以沫的同袍。
“在玉宮內蓄滿純血之氣,如浸幽窮九淵,因此顯現出代表自身的號記,稱之為'淫紋',是純血之氣浸淫玉宮產生的紋路。只有交媾時攀上巔頂,登臨極樂之境,方能顯現於玉宮上。”
為增加轉化的效果,淫紋將使宿主得到遠超尋常的快感,使她們的身子更敏感更容易高潮。唯有能禁受住這等如潮快感的鋼鐵意志,才有資格成為龍皇的刀劍,而這些快感都將化為實質的力量,令其得以和純血雄鱗比肩。
“應使的工作,便是為龍皇陛下磨礪這些個美麗的鋼材,使她們成為堪用的神兵,而非敦倫取樂。”羽羊神綻出銀鈴似的輕笑──作死的機簧聲未變,輕促的口吻卻可以想見其人──悠悠說道:
“令其登臨極樂,顯現淫紋,可為應使掙得點數;但若教丫頭們搾出精來,生生劫去陽氣,則獎勵便歸於女子。應使若能連禦數女,教她們腹現淫紋而不出精,自是最大的贏家。要向其他女子說明此節否,應使可自行斟酌。
“如我所言,這是為龍皇陛下砥礪刀劍,並不是男歡女愛,破去的貞操,出降界後將復原如初。願應使一如前度,再創佳績,我們兌換之間再見了。”
應風色聽得蹙眉,但前兩輪受的外傷,回到現實後幾乎消失不見,破瓜復原似也不是難以想像之事,喃喃道:“在這兒的……全是處子?”
忽聽一人氣呼呼道:“你胡說什麼呢!”明明盛氣凌人偏又清脆動聽,自是小師叔。應風色搖搖腦袋,見室內燈火通明,一切如常,適才所聞,彷彿白日發夢。
儲之沁本想直斥不遜,視線一對,方才之語猶在耳畔,不禁大羞,咄咄逼人之勢頓時消失無踪,嚅囁道:“誰……誰不是……不是那個……那個……哎唷!”
急得一跺腳,“處子”二字,怎麼也說不出口。況且她自己是,但柳玉蒸是不是也非旁人能一概論之。
應風色沒空照顧小師叔的小心思,抬頭端詳天花板四角,以及長明燈四周。
“傳音入密”是將聲音集於一束,照準聆聽的對象所發;傳達方向越多元,難度自然也越高。這位疑似女子的“羽羊神”若能同時對三人使用,清晰到如在耳畔而旁人不覺的地步,修為只怕在先前那名羽羊神之上,但應風色對她開聲前的那縷異香十分在意。
配合迷煙調暗照明,趁三人失神之際,透過特殊的傳聲裝置說話,令其難以開口相應,更無暇旁顧,毋寧是更經濟省力、門檻更低的手段。
應風色直覺認為:這位女性羽羊神的武功不如先前那位,起碼兩者自信有別,後者敢於開局之初一一面對使者,前者卻要等到兌換的階段,才肯現身獨對精疲力竭的使者們;須靠這種小手段來保全自己,修微弱些也是合理的。
但石室沒有明顯的通風孔洞,也可能在藥煙和昏暗成功製造出眩惑效果之後,羽羊神才分別對三人使傳聲入密,意識混淆所產生的時間差,讓他們誤以為是剛剛才發生的事。
應風色無法確定,自己聽到的與雙姝是否一致。
若三人聽到的內容一模一樣,儲之沁和柳玉蒸也該明白,他和她們是處於競爭的狀態──無論少女們願不願意,他都必須佔有柳玉蒸,令她顯現淫紋,才算解了使令。他不知道強暴能不能讓女子湧現快感,萬不得已時,他並沒有“不要”
這個選項。
三人所聞也可能是不一樣的,至少有男女兩個不同的版本,否則用不著撂一句“要向其他女子說明否,可以自行斟酌”。此一推斷若能成立,代表其他版本的說明中,也可能藏有他未被告知的重要情報。
儲之沁未擺出明顯的防禦姿態,一個勁兒地手足無措著。這是好事。
青年定了定神。“方才羽羊神說的……妳們都聽見了麼?”儲之沁紅著臉攔在玉床前,瞠大美眸:“你想幹什麼?有我在,休想欺負玉蒸。”
應風色冷笑。“那就耗著。時間耗完了,大夥兒一起死。”揭開運日筒蓋,示以時輪。儲之沁也知這是純抬槓,又一跺腳,懊惱道:“不是說時間很充裕麼?
你這般鬼靈精,定能想到別的法子。“對上了一條。她也對她們說過“時限非常寬裕”。
應風色悄悄在心裡勾劃,表面卻是抱臂蹙眉,不耐煩道:
“妳當我是愛佔人便宜的輕薄無行之輩麼?我將來是要做奇宮之主的,行此不文,萬一結下珠胎,大丈夫豈能不負責任?知止觀的大位卻再不用想!易地而處,妳冒不冒這個險?”儲之沁沒料到他反應忒大,被說得有些懵,氣勢再遜幾分。
應風色倒非刻意作態,掂量其他房間的進程,差不多也該到了說明階段。若鹿希色不幸被鎖,以女郎的麗色,但凡男子哪有不劍及履及的?是以他外表乍看平靜沉著,內心實如熱鍋上的螞蟻。
儲之沁被一頓搶白,卻不是輕易棄守的性子,鼓起餘勇掙扎:
“不是說登……登臨極樂什麼的,淫紋就會浮現麼?那也不必……不必真做夫妻,就摸……摸一摸,親……親一親也行的,先……先試試……”見應風色毫無反應,越說越沒底氣,臉紅到快冒出煙來,心虛得不得了。
應風色本想斥責“妳當是過家家”,罕見少女如此扭捏,就差沒鑽到青石地板下,驀地會意:“她……她說的是自瀆!原來小師叔也玩自己的─ ─”儲之沁一見他劍眉挑起、目放精光,再也禁受不住,羞得捂臉蹲地,聲如抽噎:“天啊我不活了……好丟臉……嗚嗚嗚… …好丟臉……”
其實應風色覺得她這樣特別可愛,但總不好拍肩說“我有時一天也來幾回”
之類,講什麼都不對。忽聽柳玉蒸道:“小師叔、應師兄,我沒關係的。趕緊…
…趕緊來罷,免得耽誤時間,性命有礙。“儲之沁以為聽錯了,嚇到忘記要害羞,趕緊起身為柳玉蒸量額溫,怕她燒糊了神智。反倒是玉床上香汗淋漓的少女微笑安慰:“我的理解沒錯的話,那人說離開降界後,受傷都會復原如初,連那兒也不例外。我想:”這也太虧啦,日後洞房花燭夜時,豈非還要再疼一回?'“儲之沁奇道:“怎麼會很疼的麼?”風月圖冊畫不了疼,成長的過程中,她身邊又沒姨娘姑嬸之類的知心年長女性,就連同儕也無,缺了喁喁噥噥、互訴私隱的對象,此節遂成了小師叔的知識盲區。
柳玉蒸笑道:“都說'破瓜落紅',聽著就磣人,哪能不疼呢?”儲之沁不想顯得孤陋寡聞,倔著脖子勸解:“雖說傷痕會復原,畢竟是做… …做過了,白璧蒙塵,將來怎生嫁人?”
柳玉蒸正色道:“我兩位師父說,那都是男子瞎編出來騙人的,本就沒有貞操這回事。女孩兒家自瀆,以口手取樂,算不算壞了貞節?據說男子在長成時,睡夢中會自行遺精,難以控制;精都出了,也好意思說'童身'?
“師父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交合與練武也沒什麼不同,既分資質好壞,也講勤懶勞逸,經驗積累。
“男子為獨占妻妾,避免她們投向資質更好、鍛煉更勤的對象,才想出禮教枷鎖來,好讓自己能偷懶,怠於砥礪床笫上的功夫,或不顧女子滿足,只求自個兒歡快。對不住了,應師兄,這是我師父的原話,我想她指的是那些制訂禮教的古人,可不是說你。”見兩人目瞪口呆,不禁赧然,侃侃而談的氣勢煙消霧散,又變回先前羞澀扭捏的模樣,垂眸嚅囁道:“跟性命比起來,其他都不重要,對不?我不怕疼,便多疼一回,也沒……
沒關係的。“她與儲之沁都是十七歲,與其說是乖順,更像易於驚慌,沒什麼主見,天生是從眾的羊群,如明明與奇宮天門扯不上關係,也隨應風色喊“小師叔”之類,就是明顯的冬烘。
無論應風色或儲之沁,都沒料到會從一名柔弱溫馴的少女口裡,聽見這般驚世駭俗的詭論,便數東海最負盛名的邪派七玄,也只天羅香差堪比擬。
那玉霄派的鹿、胡二位師長簡直不要太妖孽,成天給一班花樣少女灌輸這種觀念,想幹什麼事來?
但對應風色來說,這卻是再方便也不過。
最好的結果,是鹿希色就在相鄰的房內,手足自由,水白玉石台上另有其人,而面對壁刻的全是一群缺心眼的別腳新手,只要趕在它們勘破謎底、得聞傳音前,令柳玉蒸現出淫紋,水磨鏡門一開,便能與鹿希色重逢,免於遭人染指。
形勢刻不容緩,沒等儲之沁回神,他俐落翻上玉床,俯前撫著柳玉蒸的發頂面頰,和聲道:“柳師妹說得有理,是我糊塗啦。咱們先求過關,別的等出了降界再說。”解開褲頭掏出陽物,抵著濕熱的玉蛤口。
少女的圓臉酡紅更甚,吐出一口悠悠斷斷的長氣,咬唇忍著嗚咽,嬌軀劇震,光這樣便已抵受不住。
柳玉蒸體毛稀疏,分佈雖寬如翼展,卻僅止於腹間,並不向下蔓延。陰阜隆起飽滿,便被青石枷鎖成屈膝開腿的艷姿,也未拉平,如腿心子裡夾了枚白嫩嫩的新炊饅頭,寸草不生,無比光潔;外陰肥美,襯得兩片嬌脂薄如魚口,淌著淫水、不住開歙的模樣,恍若活物。
應風色僅是將杵尖湊近,兩瓣薄薄花唇便噙附龍首,隱有股吸啜勁道,拉耷著往穴兒裡吞。所抵既濕又暖,小肉圈圈又比龜頭要擠仄,瞧著是捅不進的,吮得人心癢難搔又迳入無門,“銷魂窩”三字所謂,不外乎是。
為避免被少女們視為登徒子,應風色刻意不解單衣,盡量維持衫褲齊整,更不好揉乳吮尖,做足前戲──除提防柳玉蒸說一套做一套,事到臨頭突然退縮,他更在意儲之沁的目光,恐失了她的信任,自不能恣意求歡。
偏偏柳玉蒸全身上下最誘人的,就是那兩隻傲人的巨乳,便以仰躺之姿,胸前仍推起兩座厚厚肉墩,淡青絡子透出雪肌,既碩且綿。乳廓下壓胸肋,上及鎖骨,溢於身腋,攤開的範圍極為驚人,足見乳質奇軟,才能坍沃如斯。
隨著少女的顫抖,乳波劇晃如雪浪,兩枚小巧的乳暈載著挺凸的蒂兒,在浪裡拋甩浮沉。不能將手掌狠狠掐陷在這把細綿如沙的銷魂雪肉之中,握得少女失聲哀喚,何止敗興?簡直就是折磨。
柳玉蒸的相貌本非他所喜,吃慣鹿希色這等絕色,連肉棒都變得挑剔起來。
刻意的自製加上急於通關的焦慮,或還有幾分在意旁觀的儲之沁,竟使青年罕見地半軟不硬,只在玉門外不住摩擦,頂得柳玉蒸呦呦嬌吟,玉蛤頂部的小肉荳蔻勃如半截小指,剝出肉折,脹成了艷麗的櫻紅色,肥潤雪臀不住挺動,似想讓陽物擠入而不可得,粗濃的嬌喘裡有著難抑的飢渴焦躁。
“應……應師兄……好難受……嗚嗚嗚……好難受……嗚嗚嗚……”
越被催促,越是硬不起來,應風色滿頭大汗,蹙眉擺臀,直把消軟的陽物當成假手般,抵著堅硬如核的陰蒂廝磨,看能否令少女達到高潮,顯現淫紋。
“還……還沒進去?”儲之沁冷不防開口。
應風色心尖兒一吊,殘餘的淫念如煙洩去,往前一撞,頹然坐倒,揮汗怒道:
“……妳行妳來啊!”柳玉蒸膨大腫脹的陰蒂被撞個正著,分不清是痛是美,眼前一白,尖叫聲頓止,閉目咻喘,似欲昏厥。
儲之沁從未見男兒如此狼狽,明知不是該笑的時候,忍不住噗哧一聲,趕緊摀住,明媚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瞧得他渾身都不對勁。正欲叱喝,忽聽小師叔賊笑:“你該不會……是'那個'不大行罷?”總覺她有些開心似的,應風色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衝下床拎將起來,狠揍她的翹屁股一頓。
她一直都知道他和鹿希色是一對兒,和無乘庵里的其他人一樣。
相較於江露橙的打死不認、洛雪晴的沉默以對,小師叔覺得自己的態度毋寧更健康──他倆歡喜就好,關我屁事?
既是一對,好過了也沒甚奇怪。反正兩人都在龍庭山,抬頭不見低頭見,幽會什麼的不是挺自然麼?麒麟兒還一個人霸著整座風雲峽哩,少了師長同門的耳目顧忌,還不是愛怎的便怎的?除非,他有什麼不方便的隱疾──應風色瞧她那按捺不住的竊喜,無名火起,靈機一動,裝出滿臉無奈。
“唉,我等正道之人,哪能做得慣這種事?事急從權,也只能如此。”從玉床上站起身,直將褲頭褪到了大腿上,露出結實的臀股與腿間消軟的陽具。
儲之沁本欲遮眼,余光見他似要跨到柳玉蒸麵上,趕緊喝止:“餵……餵!
你這是……這是乾什麼?“應風色故作訝然:”夫妻敦倫以前,妻子須以口噙龍,為夫君助威,方能行合體之禮……妳陶夷儲氏的《女則》中沒教麼?“儲之沁最愛面子,不肯被人比下,家門尤其是痛腳。哪怕她不可能聽過應風色隨口編造的什麼女則,陶夷應氏有的,儲氏豈能沒有?掐著滿肚子心虛,趾高氣昂道:
“哪……怎會沒有,我……我小時候就讀過了!有什麼稀罕?可、可玉蒸暈過去了,哪能替你噙那什麼龍的──”忽覺不對:這屋裡眼看沒別人了,能噙那什麼龍的,豈不是只有──
“那不成,沒法兒等她醒了。萬一拖過了時限,豈非連累所有人?”應風色轉過身來,拿兩腿間的醜物對著她,正色道:“小師叔,此間也沒有旁人啦,眾人性命,全係於小師叔一人之手,不,該是一人之口才對。委屈小師叔,莫教柳師妹白白犧牲。”
柳玉蒸不過是謹守師訓,談不上犧牲,但青年深知:與其說儲之沁無法拒絕這樣的承擔,倒不如說她難以抗拒成為英雄。少女不擅衡量損益,無法認清犧牲與利益的價值,操弄她輕而易舉,如同無法自製地追逐著紅絲帶的乳狗,一不小心就會奔跑至死。
儲之沁紅著臉垂落視線,盡量不去瞧他腿間的物事,然而說服自己並不困難。
只是這廝立於玉台,很神氣似的,令少女不快,擺出小師叔的派頭:“你下來,別站那麼高!站那麼高,我……我不會弄。”小退了一步。
應風色腹中暗笑,焦躁竟消散大半,乖乖爬下玉床,半倚半坐靠在床緣。儲之沁彎腰也不是,總不好出爾反爾,教他再爬上去,沒好氣地分揍左右大腿一記,令其張開,單膝跪於男兒腿間,伸手握住陽物。
半軟的肉莖上沾滿白漿,自是柳玉蒸的淫水磨就,模樣雖極淫靡,卻沒有特別強烈的氣息,蓋因猩紅絨布揭開之後,少女股間的騷水氣味充斥斗室,兩人漸漸習慣,此際反而嗅不出來。應風色今夜曾與鹿希色交歡,待女郎離去後沐浴清潔才睡下,薄汗益發襯出皂香,氣味宜人。
儲之沁一手托著陰囊,一手捏著肉莖,伸出丁香小舌輕舐杵尖,一下,一下,又一下……聽得男兒輕唔一聲,身子發顫,以為有什麼不對,抬眼卻見應風色閉目昂首,緊蹙的眉頭似有些苦悶;不知為何,她就是知道他很舒服,心裡不禁有些得意,又有幾分安心:“他還是挺守規矩的,居然不敢睜眼。 ”獎勵他似的又舔了幾下,沒什麼抗拒便將小半截龍首含進嘴裡。
汗帶著一抹淡淡腥咸,卻無想像中那種尿桶似的臊臭,肉的味道寡淡得出乎意料,很乾淨似的,十分討人喜歡。
她以舌尖口腔研究它的形狀,如龜頭邊緣肉菇似的棱突便有趣得很,品嚐著單純細緻的肉味,吮得忘乎所以。攪拌著漿唾似的咂咂淫聲迴盪在安靜的石室之內。
應風色瞧著少女認真的模樣,不覺有些痴。
她濃密的灣睫輕輕顫動,像品著什麼美味,發自內心的享受著,令他既覺得好笑,又忍不住有些感動:這不是為了撩撥情慾,期待它變得更硬更滾燙,甚至不是為了作弄他看他切齒咬牙,單純就是喜歡而已。
(……有這麼喜歡麼?瞧妳吃得有滋有味。)
而且儲之沁非常漂亮,有張令他怦然心動的臉蛋。
精巧的輪廓,精巧的眉山和隆準,精巧的、微噘如花瓣羽尖的櫻唇……連唇上的小痣都是渾圓小巧,全無雜色毛尖,精緻到令人摒息的地步。
看著她奮力張開小嘴,擠溢津唾吞吐肉棒,在唇瓣和小痣的襯托下,陽物越發猙獰巨碩,脹成了駭人的淡紫色澤,杵身上青筋浮露,通體滾燙如烙鐵。
不知從何時起,儲之沁必須改採雙手交握的方式,才能阻住外露的杵身捅入咽底。而檀口中,早已被新剝熟鵝蛋大小的肉菇塞滿,香唾自無法閉起的嘴邊蜿蜒流下,她感覺胸口連著肚兜都是溼的。
陽具在她手裡口中脹大了一倍不止,還在持續膨脹變硬中,炙得小腦袋瓜裡滾熱一片,完全無法思考。滿脹的異物感衝撞咽喉,撞出了眼淚,然而嗆咳難禁、幾欲窒息的極端痛苦之中,卻隱有一絲異樣的快感,彷彿下一霎眼便要撞毀肉身,將赤裸裸的心魂拋至九霄──“嗚……好大……好……咳咳……好脹……嗚嗚……惡……嗚嗚嗚……”
應風色產生了姦淫少女的錯覺。
不只生氣會增添儲之沁的美艷,痛苦也是。
她蹙眉含淚的無助嬌弱,助長了男兒的獰惡之勢,連貝齒刮過陽具的疼痛都無法阻擋。但應風色並沒有揪住她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瓜,回神才發現雙手緊緊攀著玉台邊緣,指節繃出駭人的青白,若換成寢居里的木質床榻,早已碎成齏粉。
“是她咬著他不放”的念頭掠過心版,精關差點失守、兇猛地灌滿她纖細的喉頸,趕緊拔出來,貝齒刮得菇傘疼痛不堪,洩意略止。
儲之沁嬌軟癱坐,彷彿渾身氣力放盡,雙頰緋紅,口唇邊沾黏著紊亂汗涇的捲鬢,嘴角兀自淌落著晶亮的口水,襯與滿頰淚痕,瞧得他心氣如狂,恨不得撲上去扯爛她的褻褲肚兜,徹底佔有少女,將她化為禁臠,再不容任何人染指——駭人的慾焰將焚盡理智,男兒急需能恣意發洩、狠狠蹂躪一番的獵物,再晚半步,怕是要被燒得片灰不存。
他知道哪兒還有隻肥美的穴兒。
應風色如獸般掠上玉床,鐵箍似的十指掐進柳玉蒸的腴腰,俯身一戳,粗硬滾燙的怒龍杵就這麼裏著稠漿,毫不憐惜地貫穿涇透的小肉圈圈,直沒至底!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26 10:42:49
第六七折 桃夭李越 花蹊欲向
柳玉蒸拱腰昂頸,繃如玉弓,尖細的慘叫聲卻倏然中絕,連氣都喘不過,張著嘴劇烈顫抖。如利刃般持續貫穿她的肉棒,一再刷新少女對“疼痛”的理解,彷彿捅入的是根燒紅的粗糙鐵棍,炙得下體糜爛一片,才令她不斷自霎白中痛醒,旋又痛到眼前發白,卻無法乾脆地死去。
破瓜瞬間,應風色能清楚感覺龍杵撐開花唇,擠入從未有人進入過的玉戶,貫通到底;儘管淫蜜豐沛到近乎失禁,花徑因疼痛而劇烈收縮、本能排拒著外物的緊湊酸爽,仍夾得他齜牙“嘶──”的一聲,腰腿微微抽搐起來。
高頭大馬的少女不是什麼名器,但飽滿的陰阜與一身棉花般的酥軟雪肉,注定有隻肉呼呼的、蚌嘴似的肥美穴兒,加上應風色驚人的天賦本錢,突入花徑時擠出“唧”的一聲肉黏漿滑,宛若鯨漱,淫靡得不得了。
那薄薄的處子之證,早被獰惡的肉棒搗得粉碎,玉戶口的肉圈兒也好,未緣客掃的花徑也罷,無不慘遭巨物撐擠,從原先的如封似閉羞人答答,陡地擴張到了極致,疼痛還在破身之上。
柳玉蒸痛得回過神,腿心熱辣辣的似已裂開,隨著應師兄的悍猛進出,裹滿淫蜜的肉棒居然十分滑順,每下都捅到花心子底,不僅撐開、推平膣中縐褶,一一刮碾過少女的緊搐,末了重重撞上一處酸軟難言、藏得極深的肉蕊,瞬間令她意識粉碎,才被刨刮而出的怒龍棱凸美醒,然後再度深入──“啊……應……應師兄……啊!好大、好大……不要……啊啊……”
“玉蒸,那兒……還疼不疼?”應風色和聲問,口吻溫柔,聽似體貼入微,但筋肉虯鼓的結實腰臀卻挺如甩鞭,若非少女既清純又放蕩的失控嬌吟、清脆的貼肉拍擊,以及淫靡的唧唧磨漿聲響徹石室,已至掩耳難禁的地步,當能聽出身下勁風抽響,可見使力之沉。
雙姝都是未經人事的雛兒,哪知厲害?換了風花晚樓的紅牌在場,怕要看酥了腿兒,攤上這麼個心狠手辣的俊俏郎君,一晚不知要死上幾回。
應風色理智稍复,乘慾火熾烈,使上《風雷一?》的法門,打算一氣擺平柳玉蒸,弄出腹間淫紋來。體己話卻是說給儲之沁聽的。
柳玉蒸被插得魂飛天外,早忘了疼,張大的小嘴裡吐不出完整字句,兀自淌著口涎,搖頭浪叫:“不、不行了……啊、啊……要… …要裂開了呀……啊啊…
…師兄救我……嗚嗚……師兄救我……啊啊啊啊……“一旁儲之沁倚台癱坐,不知何時並起雙腿,抑制摩擦腿心的衝動,可惜收效甚微。熟悉的騷氣刺穿透滿室淫水、汗潮和落紅血氣,一股腦鑽入青年鼻中。
“啊!好……好硬!師……師兄好硬……啊啊啊啊啊啊啊────!”
應風色狠搗了軟糯的玉戶幾下,卻無法自台底的少女身上移開目光。
居高臨下,眺過儲之沁的發頂,由鬆脫的肚兜上緣望進,那雙小巧的鴿乳起伏嬌柔,只比初初發育的女童豐盈些,乳尖上兩枚蓓蕾似的蒂兒卻是硬挺渾圓,驕傲翹起,濃濃的色欲竟是化也化不開,一如她腿心裡捂熱的騷艷氣味。
他這才發現,小師叔的恥毛又濃又密,隔著半透明的紗質褻褲,都能看出腹間烏黑一片,蔓入兩條細細的大腿間,毛莖同她的鬢髮一般捲曲粗亮,亂糟糟的極具性格,半點也不柔順。
應風色恨不得剝下少女溼透的褻褲,粗暴地扒開她細細的腿兒,埋首於濃密恥毛間,盡情嗅著、舔著,甚至啃吻儲之沁迷人的騷穴,聽那把脆甜動聽的、平日里高傲得不得了的嗓音奏起酥吟,亂搖螓首,帶著哭腔,語無倫次的討饒……
“又、又變硬了!好大……好大!嗚嗚嗚……要、要壞掉了……要壞掉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柳玉蒸連激昂的嬌啼都是柔柔細細的,悠斷的尾音拔尖到開始刺耳的最高峰時再度頓止,緊閉的美眸奮力瞠開,眸光從刺烈、渙散、失焦,逐漸空洞,最後只能張嘴吐息,碩大的綿乳晃起雪浪,嬌軀緊繃至極。
一抹瑰麗的櫻色光華,掠過柳玉蒸白皙的腹間,彷彿自肌底透出。應風色沒敢鬆懈,加緊挺動,急喚道:“之沁……小師叔快看!”本想連名帶姓叫她,不知怎的漏了個“儲”字,出口才覺太過親暱,慌忙改口。
果然儲之沁肩頭微顫,嚇了一大跳,扶著玉台顫巍巍起身,理著汗濕的捲鬢瀏海,也很心虛似的。
應風色瞥見她大腿內側有著明顯的液漬,色如乳漿,蜿蜒垂墜,可見其稠;
鼻端嗅著那股略微刺鼻的淡淡腥騷,心中一盪,龍杵更是翹硬得厲害,從中透出灼人火勁。
這實是極不尋常的一件事。
除了漂亮過頭的巴掌小臉,儲之沁從頭到腳,就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比起完美的鹿希色,儲之沁直是站在女郎對面的經典反例:鹿希色肌膚剔瑩如玉,儲之沁則不夠白皙;鹿希色的身段玲瓏浮凸,雙峰更是堅挺傲人,儲之沁則單薄如幼女;鹿希色高?,儲之沁纖細。鹿希色安靜內斂,情深不語,儲之沁是既聒噪又傲慢,還愛端架子……
初見時,應風色甚至沒留意她的明艷,只對柳腰翹臀印象深刻,還有少女老抬著下巴講話,看不起人似的神氣──那時就算想肏她,多半也是為了挫折那股莫名的高傲姿態,教訓、洩憤的意味遠遠大過了淫欲。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竟變得這般可愛誘人,令他難以自製地想要她?連應風色自己都覺迷茫。
而他的堅挺和粗暴,柳玉蒸明顯十分受用,居然是耽於受虐的體質。儲之沁扶床轉身緩過氣來,趴在台緣細細打量她的小腹,見霞光約隱,嘖嘖稱奇:“是真有'淫紋'這種東西的啊!”
小師叔可不是笨蛋,當著她的面,應風色不好再肆無忌憚地視姦意淫,兼且柳玉蒸的小穴雖嬌腴濕暖,卻非是鹿希色那種肌力強橫、夾啜如鱆壺的類型,新鮮勁兒一過,乾著像熟爛的漿果,汁液橫流。有些男人喜歡勢如破竹、一馬平川的征服感,應風色卻需要更強的刺激。
連儲之沁也看出柳玉蒸的快感略降,濕漉漉的小腹微光斂黯,蹙眉道:“你是真不行啊,這樣就累了?加緊些加緊些,別偷懶啊!”當是激勵。殊不知此為男人大忌,聽著更不來勁。
應風色就差沒活活氣死,個中奧妙一下說不清,得先找點事情給她做,省得越幫越忙,靈機一動,裝出為難的神色:“據說女子交合,以四唇相就、撫摩雙乳最為催情。但我是正人君子,事急從權,總不好如此欺凌,真個把柳師妹當成姬妾來取樂啊。”
儲之沁面紅過耳,腿心又欲漏出暈涼,忙不迭夾緊大腿,低聲咕噥:“……
就你懂得多。“看著還是同婢女好過了。還是那本《女則》裡也寫這個?那還真該弄來瞧瞧。
她自己的乳尖就極敏感,比玉蛤里外都厲害,自瀆時還不敢多揉,麒麟兒此說倒也有理有據,不像是瞎掰。忽聽男兒道:“……我弄不得,可小師叔弄得。
妳倆都是女子,小師叔還是長輩,這樣算不得是侵凌。““……我?”
“是啊。”應風色怡然道:“我是不行的,須請小師叔出手相助。”
要說應風色的話聽著有幾分道理,那柳玉蒸胸前晃起的成堆雪浪,就是赤裸裸的誘惑。儲之沁作夢都想擁有的長身、雪肌和沃乳,現成便鎖在玉床的青石枷上,應風色的提議開啟了一個她從未想過的新方向,能正大光明體驗一把,夢寐以求的胴體摸起來是什麼滋味。
“玉……玉蒸,”彷彿還有些不放心,少女湊近玉床,小手懸在不住拋甩汗珠的雪乳上,沒敢迳行掐落,低聲探問:“我不是欺負妳啊,是幫……幫那個沒用的麒麟兒一把,讓妳少吃點苦頭。”
“啊啊啊……小、小師叔……我要……還……還要……啊、啊……”柳玉蒸美得瞳虹發散,神誌不清,只是本能覆誦,“還要”云云,所指自是應師兄的滾燙肉棒。
儲之沁如聆綸旨,大著膽子握住雪乳,但覺滿手沙綿,細滑柔膩,纖指直陷進大把的乳肉,又軟得像掐不到底,這一握便不想再放開,巴不得就此天荒地老,無止無休。
“好大……好厲害!”小師叔喃喃讚歎,帶著微顫氣音的口吻如夢似幻:“真是……真是太大了。好棒……嗚嗚……好想要好想要……”
(這樣……行得通!)
應風色聽得又硬起來,馳騁更甚,柳玉蒸的哀喚聲如訴如泣,用力昂起的雪頸青筋浮露,猛將雙唇湊到儲之沁頰畔。
“好涼……好冰!”小師叔嚇了一跳,見少女眼波迷濛豐唇歙顫,似將斷息,當真是我見猶憐,說不出的討人喜歡──她的審美與應風色極不相同。在儲之沁看來,柳玉蒸可是非常標致的極品美人,從頭到腳,小師叔無一處不喜,硬挑也挑不出半點不順眼──心魂一盪,張口啣住了濕潤飽滿的唇珠。
柳玉蒸慾火正熾,不辨誰來,“嗚”的一聲迎貼上去,涼透的細小舌尖如青竹絲般鑽入儲之沁口中,瘋狂地撬開牙關,纏攪丁香,不容小師叔反抗。雙姝吻得濕熱,嘖嘖聲毫不亞於下身的貼肉啪響,直到儲之沁再吸不到半點空氣,還癡纏了半天,分開時在兩張小嘴間拉出一道晶亮液絲,沉墜如虹,“啪!”甩上柳玉蒸的雪乳,也不知是誰的津唾。
儲之沁大口喘息著,旋又被柳玉蒸伸頸吮住櫻唇,抱著少女的頸面纏綿片刻,不安分的小手開始下移,本欲一邊一隻盡情搓揉巨乳,但那兩顆渾圓碩大的乳球,任一都大過了她的小腦袋瓜子,縱使再軟再綿,都遠遠不是儲之沁所能一手掌握,只能勉強圈臂,猶如怀揣著兩枚香瓜。
既要熱吻又要抱乳,儲之沁從原本踮著腳尖、橫過半身的姿態,慢慢爬上了玉床,應風色順勢圈住她薄薄的小腰,將她挪成了趴在柳玉蒸的身上。儲之沁察覺有異,回頭抗議:“你做甚……唔唔……好、好癢!玉蒸,別……唔唔……”
被少女吮著頸頷扭頭,再度四瓣緊貼,“咕啾咕啾”的交換香唾,也沒工夫理會臀後的男兒,當是默許。
其實,小師叔若是肯鬆開十指深深埋陷、夾在臂間的雪白乳瓜,未始不能好好同麒麟兒理論一番,教訓他不可如此無禮,居然敢對長輩伸出魔爪;也當想起這個姿勢不妙已極,僅隔了層什麼也遮不住的濕濡輕紗,形同將玉戶肛菊全送到男兒眼下。
儲之沁要有機會低頭瞧瞧,就會驚覺濃密烏黑、宛若蔓草叢生的恥毛還不是最羞人的,她原本就較尋常女子黏稠的淫蜜一經廝磨,比新熬的杏乳更濃更白,沾滿股間,卷茸掛漿,簡直像被狠射了幾注,濃精抹滿了從陰戶到屁眼的一整片,淫靡到不知如何形容才好。
應風色興奮難言,彷彿是自己把她弄髒的,掐著柳腰奮力挺動。
柳玉蒸弓起嬌軀,玉趾蜷如貓掌,眼看已到了緊要關頭。“好……好硬……
好脹!啊、啊……嗚嗚嗚嗚……受不了……啊啊啊啊……“儲之沁好不容易擺脫少女的口唇,沃乳貼面,用面頰和檀口恣意享受肌膚的柔嫩,呢喃如醉:“好滑……好舒服喔。玉蒸,妳的皮膚好好……好香又好白…
…啾啾……也好好吃……“啜著她粉酥酥的乳蒂,姣美的唇瓣含著乳暈微微夾起,將淡櫻色的渾圓乳暈吸成了彤艷豔的桃紅。
這個姿勢使她自然而然翹高屁股,陰部撐緊薄紗,壓著黏稠的乳漿陰毛透出糸眼。小師叔的陰戶出乎意料的小巧,是艷麗的紫紅色,形似熟透的雌蕊,黏閉的兩片花唇光滑如蘭瓣,沒有什麼縐褶,予人潔淨的印象,精緻得像是刻意打磨雕琢的淫具。
明明體型如幼女般,散發著純稚的氣息,性器卻是成熟女性,雜亂茂盛的剛毛沿外陰一路蔓延到股溝,色欲強大到稍弱之人會招架不住的感覺。
(好色……好淫蕩的騷屄!難怪有這麼騷的氣味……)
應風色並不覺得儲之沁是淫冶放蕩的女人,在無乘庵小隊的四人中,她說不定是最一本正經、自我要求最高,活得也是最辛苦的一個。淫蕩的是她的身子,天生如此,與嚴肅的性格無關,這也是少女莫名吸引應風色之處──他們倆的身體彼此渴求著、強烈需索對方,與情愛無涉,更像動物發情時嗅著尿漬,外陰充血,交合之際仍不住牴撞撕咬的野性本能,便以萬物之靈的意志力也無從抵抗。
箍著小腰的雙手拇指,差寸許便能抵合,男兒不敢探向少女股間,唯恐儲之沁一驚回神,就此掙逃,他沒把握能控制自己;只能撥著褻褲褲頭緩緩下移,藉衝撞之勢掩護,將翹臀寸寸剝出,露出蜜桃似的股瓣,淡蜜色的肌膚光滑無瑕,肛菊的色澤淺潤,反而是極淡極淡的粉紅,濕漉漉抹滿薄漿;卷茸至此疏淡許多,仍較鹿希色濃茂,襯與肌束髮達的臀股曲線,色欲撲面襲來。
興奮完全反映在驚人的硬度和抽插頻率上,柳玉蒸已然叫之不出,淌著口水昂頸吐息,高潮所致的瑰艷潮紅蔓延到胸頸肩頭,下一霎眼便突然斷氣,似乎也不奇怪。
異樣的光華忽自儲之沁身下綻出,照亮了柳玉蒸汗濕的白皙胴體,兩具交疊的嬌軀一白一黃、一腴一瘦,一酥軟一結實……光芒下纖毫畢現,相映成趣。
不同於前度明明滅滅,這次光照持續更長,亮度也更穩定,應風色摟起了儲之沁,一手抱胸一手環腰,胸膛緊貼少女的美背。儲之沁似被燙得醒神,不及斥喝,男兒已湊近耳畔:“……妳瞧!”
在柳玉蒸雪潤的小肚腩上,柔和的櫻色光線交織成一幅圖,蕊似陽物、瓣如女陰,橫亙在臍下與恥丘最頂的毛髮間,與青石壁所鐫一模一樣;縮到男兒的掌心大小之後,木槿花的紋樣顯得巧致起來,絲毫沒有壁間張牙舞爪的猙獰,細細的光紋熾亮而不刺眼,比儲之沁這輩子見過、能想像的一切刺青都要美麗鮮活,不禁生出“也想要一個”的念頭。
應風色烘熱的鼻息令她無法思考,連眩目的淫紋奇景都沒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太久,儲之沁縮著頸子,試圖躲避熱氣噴在耳背頸側的搔癢,面頰不小心碰到他的鼻子、嘴唇、下巴……回神兩人已吻在一塊兒。
那隻灼熱的大手滿滿握住她的右乳,揉捏的力道很難說是粗暴或溫柔,只有似是宣示著“妳是我的”的肆無忌憚再清楚不過。奇怪的是她並未生氣,只覺羞不可抑。
而那種滿滿脹脹的飽實感她從未有過,好像自己也有隻沃乳似的,教他怎麼揉也揉不膩,儲之沁忘了應該要掙脫,再留在他懷裡一下下也沒關係。
這種藉口真是傻透了,儲之沁,要不要這麼沒出息啊。心裡那個想像的自己對她說。
妳看,這下糟了──就在想像的自己翻白眼時,摟著腰的另一隻手摸進褲頭,蛇行似的蜿蜒被掌心的滾燙粗糙灼去猥瑣,蒸透她渾身上下每處毛孔,少女舒服得閉眼,使不上半點力。
男兒的指尖不費甚麼氣力便滑入腿心,儲之沁才驚覺自己濕到這種地步,他的手像捂了團煨化的蜜,陰毛全糊在漿裡,熨過肌膚也不覺刺硬。手指在黏閉的縫兒上來回滑動,每刮過發硬的蛤珠,身子便抽搐似的一顫,像跳上水面的活蝦,小巧的鼻端迸出垂死般的輕哼。
“唔……嗚嗚……嗚!唔……嗯……嗚……”
妳完了,儲之沁。這下,妳得給他了,妳這沒出息的丫頭。想像中的自己露出失望的表情,搖頭嘆息。“……可他房事不行啊。”
儲之沁吻起來、嗅起來甚至撫摸起來的感覺,和想像中一模一樣,甚至更好。
她的身子柔軟極了,卻非柳玉蒸那棉花似的輕軟,抽搐時能充分感受肌力的強韌,是會讓人期待到發抖的緊緻。
她的乳房軟得超乎想像,圓扁不過一枚沙橙也似,卻嫩到彷彿會黏人指掌,溢入掌心恣意變形,又充滿驕人的彈性,妙不可言。嬌小的尺寸似令快感更集中,自右乳失陷,儲之沁便無抵抗之力,無論被怎麼輕薄都只能嬌嬌承受,全時處於恍惚之中,偏又不是意識喪失,而是被快感擊潰,死了心似的隨波逐流,任君採擷。
應風色之所以沒有立即侵犯她,將少女佔為己有,是因為前方的青石壁上生出異狀:興許是淫紋異芒的影響,石室內的照明忽有些黯淡,在原本的壁刻之上,無聲無息地浮現整片的金色字跡!應風色辨讀內容,越看越是心驚,低喚:“之沁、之沁,你看壁上的字!”
儲之沁攀著他的雙手,與其說推拒,倒不如說是死命摟著,早溺於慾海之中不可自拔,但應風色這般喚她委實太過羞人,稍稍將她拉回些個,咬唇嬌喘:
“哪裡……嗚……哪裡有字,我沒……嗚嗚……啊、啊……停……不行……我不……啊啊……不行了……嗚……”突然用力甩頭,身子發僵,一股洌清汁水淅瀝瀝地澆了應風色一手,騷味四溢,令男兒慾火更熾。
他知道這是什麼。有幾回鹿希色高潮時,玉戶也會噴水,狀似失禁,卻不是真尿了,乃風月圖冊裡呼為“陰精”者,蓋女子登臨極樂所出,一如男子射精,又稱“尻傳液”、“陰液”或“汗露”,管這種罕見的洩身情形叫“尻汗”。
據鹿希色說,並不是每次交合都會洩出陰精,多數的時候是沒有的,滋味自是極美,但太過強烈的刺激也會帶來痛苦,且完事後衰疲更甚,甚至會有大病初癒之感,女郎並沒有特別喜歡。
在男兒看來,這可是征服女郎的鐵證,每以弄出尻汗為念,直到被鹿希色狠狠教訓一頓,鄭重表示再這樣以後別想睡她了,才收斂許多。
料不到光用手指,連插入也無,也能讓小師叔一股腦兒洩出陰精,應風色志得意滿,硬爆的怒龍重重撞入柳玉蒸嬌軟的花心,一股暈涼液感澆上龜頭,柳玉蒸那宛若糖膏裹成的嬌腴膣管劇烈收縮,勝似破瓜,居然也隨之洩了身。
青石壁上,懸浮的金字消失,代表石室的鬼釵花瓣亮起了紅點,接著是鐫有木槿淫紋的胴體、玉床男女交合的圖形……陰刻的紋理逐一綻出光華,“唰唰”
幾聲重拖倏移,石室底部、左右二牆共三扇門扉齊齊滑開。
(破……破關了!)
長明燈內的緋色琉璃應聲放落,還觸動了什麼機關似,滿室紅光閃爍,迴盪著起空洞的梆響,規律的節奏明顯是計時之用,聞之更添焦慮。
應風色謹記羽羊神之言,雖無洩意,仍趕緊拔出陽物,以免不小心交出精水,影響點數。框住柳玉蒸手足的青石枷並未解開,淫紋與壁上的異光大亮如共鳴般,旋又消失不見,少女的腹間再無異狀,簡直和術法的效果一樣神奇。
應風色見她閉目癱軟,面上胸頸的紅潮未褪,只傲人的雪乳起伏劇烈,四肢動也不動,連忙探她頸脈,豈料少女鼻下傳出輕細鼾聲,竟是睡著了。若淫紋能極大地增加女子交合的快感,耗損怕比尻汗更鉅,累到不省人事也不是不可能。
況且眼前還有更急迫的事。
“之沁、之沁……”應風色捨了昏睡的少女,輕拍儲之沁面頰。
“我們得走了,快醒一醒!”
儲之沁勉力睜眼,細喘道:“別……別管我,我沒……力氣……你走……”
應風色當機立斷,一把將她橫抱起來,猶豫不過一霎眼,起身掠進左手邊的甬道。
門開的瞬間,他便知不妙。兩側的門裡看不見開闊空間,視野全被甬道一側的牆壁阻擋,顯然鬼釵的兩“瓣”非是相隔一牆,起碼是必須以甬道相連的距離;對正床尾的鏡門後,則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應風色連考慮都不考慮,只於左右擇其一。
甬道長約三丈,壁上亦有照明,一入其中便能眺見盡頭處,也是房間中央有座水白玉石台的配置,台上卻空空如也。
這就是他必須帶走儲之沁的理由。
前方的石室裡,若無第二名縛於玉台的柳玉蒸,待鏡門閉起,其他瓣室裡的人不管出於任何原因,最終無法使淫紋顯現、再度打開連通的鏡門,應風色就只能待在房裡等死。儲之沁是“鑰匙”,帶上她,理論上就能反復開啟鏡門,直到找到鹿希色,或解令通關為止。
當然,已成功誘發過淫紋的柳玉蒸,毋寧是更保險的選項,若不幸小師叔沒有淫紋,又或引之不出,應風色仍無法擺脫卡關待死的命運。柳玉蒸手足被縛,無法移轉,恐怕就是女羽羊神刻意為之,不想讓他開始便立於不敗之地,得以輕鬆破解使令。
更何況,放任儲之沁遭其他使者染指,應風色也決計不能接受。
第二間瓣室的佈置格局,與第一間一模一樣,僅壁刻中段的花卉紋路不同,玉台周遭並未藏得有人。應風色將儲之沁放落台頂,見紅光閃爍、梆響未止,鋼牙一咬,竄入左側甬道,大喊:“鹿希色……鹿希色!”
甬道盡頭的第三“瓣”內,似有女聲相應,應風色正欲奔去,忽覺不祥,急蹬甬壁倒縱回房;幾乎在同時,水磨鏡門“唰!”堪堪閉起,削斷了鼻尖前緩緩飄降的鬢絲,青年甚至不覺疼痛。再慢些許,切分的就不僅僅是發毛而已。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26 10:43:56
第六八折 羝羊掛角 此身覺妄
而應風色心中默數的梆子響聲,就停在第六十下。
雖然他始終防著鏡門閉起、迳以十響為一個基數,這下仍差點中招──被封在甬道中進退不得,還算好的了,若被門扉鍘個正著,剖成兩半都有份。追索著鹿希色令他失去分寸,施展輕功衝進甬道本就是不智之舉,若非丹田裡有股莫名其妙的雜氣,得以在蹬牆之際借力,應風色絕對來不及在鏡門閉起前,及時竄回石室。
那是在淫紋顯現的瞬間,隨柳玉蒸澆上他龜頭的那股陰精,如游絲般竄入男兒體內的一縷內息。這股雜氣既不見容於應風色的功體,也無法被吸收化納,用之即散,再不復存;而運使的法門,卻是得自應風色所見、儲之沁看不見的壁頂金字。
──這兩者之間,到底有什麼關聯?
“你……你去哪兒了?”玉床上傳來少女微弱的聲音。
“沒……沒去哪,就是想過去瞧瞧罷了。”應風色拍了拍雙手,掠至床畔,輕撫她汗濕的頭臉面頰,柔聲問:“有沒好些?”
儲之沁沒理會他,思緒彷彿還停留在上一問,濃睫輕顫,垂眸道:“你去找她了,是不是?”應風色亟欲重開鏡門,本該哄得她卸下心防,心甘情願交出身子,不知怎的卻不想騙她,猶豫一霎,低道:“嗯,我聽見隔壁有人,便去瞧瞧,門卻關上了。”
儲之沁忽然一笑,很欣慰似的。“謝謝你……沒騙我。”
應風色胸口揪緊,沒來由地心疼起來,回神時少女已在懷裡,兩人四唇緊貼,直吻到胸膛幾欲脹破、肺裡再抽不出絲毫空氣,才依依不捨分開,急促濕熱的噴息貼面相濡,儲之沁連津唾都是溫溫香香的,總之是他喜歡的味道。
“別……”感覺男兒嘴唇湊近,少女伸手撫他臉頰,只不知是一意推拒,抑或阻止自己婉轉相就,垂眸喘息:“你……你有鹿希色啦,我們……不能這樣…
…“
“不能……怎樣?”應風色閉著眼,用鼻尖面頰輕觸著她的,少女的酡紅與羞意似有形質,熨得他十分舒服,腦子不想轉動,迳順她的話頭問。
“不能……做夫妻……”儲之沁羞不可抑,小臉滾燙無比,連吐出的氣息都是燙的。應風色輕吻著她的嘴角,低道:“我與她並沒有要做夫妻。妳忘了麼?
我將來是要做奇宮之主的,不能娶妻生子,同誰都做不成夫妻的。““同誰……都做不成夫妻麼?”儲之沁露出放心似的表情,喃喃道:“那…
…那我也不嫁人,同誰……同誰都不做夫妻。“應風色笑道:”好啊,那我們一樣,誰都不跟誰做夫妻。“彷彿名正言順,低頭吮住少女微噘的軟嫩唇瓣,再不容她躲逃,另一隻手撫著她滑膩的腰背一路上行,輕輕扯脫了短肚兜的系結。
儲之沁閉著眼睛婉轉相就,忽覺胸前一涼,男兒的大手握住左乳,這回不再隔著軟滑的綢緞,掌心的粗糙灼熱直接擦刮、貼熨著肌膚,以及她全身上下最敏感的乳蒂,電殛般的快感以乳尖為中心擴散開來,儲之沁的氣力彷彿一霎間被放盡,纖腰卻如觸電用力扳起,劇烈顫抖。
“啊……嗚嗚……不要……那裡……不行……啊……”卻無力掙扎,一搐一搐挺著柳腰的本能反應,直將渾圓椒乳往男兒手里送,身體倒是挺老實的。
應風色將少女放倒在玉床上,一手一個地揉著小巧酥瑩的奶脯,享受著她小動物似的輕軟無助的呻吟,與她平日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態有著巨大的反差,從儲之沁溼軟的櫻唇、嘴角的小痣、頸側、鎖骨……一路下移,飽嚐了乳蒂的硬挺如櫻核,以及細軟的乳肉,繼續啃吻著結實的腰肢、香臍,剝去溼透的薄紗褻褲,埋首於少女烘熱的腿心裡。
“啊啊啊啊……哈、哈……不、不要……那裡……臟……啊啊啊啊……”
他用舌尖剝開黏閉的花唇,刮下一舌稠膩如油的蜜汁,帶著些許腥甜、汗臊和尿騷味的濃烈氣息竄入鼻腔,喚醒了他心底最深處的野性。茂盛的恥毛掛漿似的裹滿乳沫,無比騷艷,視覺上的刺激更加強烈。
“不要看……嗚嗚嗚……求……求求你……不要看……啊、啊、啊……”
少女摀臉,活蝦似的挺腰扭頭,羞恥到恨不得立刻死掉。
不管她再怎麼愛乾淨,挑剔地選用各種薰香和胰皂,濃密的恥毛和黏稠的分泌注定了她的下陰氣味強烈。何況小師叔還是易汗體質,容易臉紅的少女,體溫總要比旁人高些。
她來潮時的味道一嗅即知,動情的時候也是;每回自瀆,第二天尿尿時還能隱約嗅到淫蜜的氣味,她總是蹲著蹲著就紅了小臉,無地自容。
鏡廬那些女弟子在背後管她叫“小狐狸精”,不是沒有原因的,透出白裙白褌的恥毛烏影不過是佐證罷了,少女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味道與眾不同。愛郎把臉埋進去,也不嫌穢臭刮刺,儲之沁簡直快瘋了──無論身體或理智都是。
“你……起來……啊啊啊啊……不要舔……那邊……臭……啊、啊……”
應風色啜著雜亂陰毛上的厚厚白漿,直到露出光滑飽滿如熟桃的大陰唇,再上下刮掃著蜜縫,插入舌板往上一勾,舌尖抵住陰蒂緩緩打圈,同心圓似的往四周擴散,將沁出的透明液珠磨成了乳沫,然後抹到舔淨的外陰去,將淫豔的陰部徹底弄髒。
反复玩弄,儲之沁已吐不出一個清楚的單詞,顫著嬌軀昂頸嗚咽,哭音分外誘人。
“一點也不臭,我喜歡死了。”男兒對陰戶呵氣,嬌嫩的花唇歙如魚嘴,恍若索吻。“不信的話,也讓妳嚐嚐。”
應風色的身軀重新覆蓋了她,以唇相就。兩人“咕啾咕啾”地熱吻著,少女攀住他的脖頸,嬌柔地偎在懷裡,緊閉的眼角滲出淚珠,淌落面頰。真的……一點也不臭。為何到了他這兒,討厭的一切都變得這樣美好?
“……好濃。”儲之沁喃喃道。
“我好喜歡妳的味道,之沁。”應風色啄著她的嘴唇面頰,沉醉的低嗓如在夢中。“再讓我多嘗些……好不好?”
沒有人喚過她的名字。家人和師父都管她叫“沁兒”,其他人則是連名帶姓的叫。少女幾欲暈厥,強烈的羞恥卻將她從強烈的肉體歡愉中拉出些個,陡地清醒了幾分。濃烈的氣味,並非她最不喜歡自己的地方。
“我……我皮膚很黑……胸……胸又小,個子也不出挑,那邊……毛又多,她們說這是天生的賤,男人不要的。谁愿意娶個騷……騷貨回家?”
儲之沁低垂眼簾,俏臉上的彤紅迅速消褪,看著竟有些蒼白,咬唇輕喘道:
“我家也不怎的,我脾氣又不好……要沒有了師父,鏡廬也就沒有我容身的地方。我不……我不是說自己可憐,但活著已經很辛苦了,你去……你去招惹別的女人,好不好?就放……就放過我,好不好?”勉強一笑,淚水忽自兩彎眉月邊梢滑落。
“可是妳很漂亮啊。”應風色忍著心痛,含笑湊近,寵溺地為她截吻淚珠。
這倒是。等一下儲之沁,妳別擂磚打自個兒的腳啊。想像的自己跳起來,氣急敗壞道。
“……皮膚又細又滑,腰窄屁股又翹,還有這雙好看的腿。”男兒不知她正與想像的自己拌嘴,一邊讚美,不安份的魔手依言撫過各處曼妙,撩撥得少女嬌喘酥顫,小臉又紅熱起來。“還有這兒……好緊好溼,指尖都伸不進,幹起來一定美得緊──”
“啊……別……別說了……啊、啊……”
儲之沁揪住肆無忌憚的魔爪,分不清是推拒還是迎湊,勻不出手來掩面,只得將滾燙的小臉藏在男兒的頸窩裡,扭動之間綿乳不住輕晃,乳上硬翹的蒂兒斜斜指天,脹成了透著霞紫的艷麗櫻紅。
應風色興奮極了,低頭啣住,不僅用力吸啜著那點又韌又脆、又帶著一絲嬌軟的嫩肉,末了更以齒尖輕輕囁咬,紫紅色的渾圓乳梅沾滿晶亮的口水,牙痕宛然。“待我當上奇宮之主、拿下降界,取羽羊神而代之,將妳藏入降界中,妳想要時,我便來幹妳,誰也攔不住……”
儲之沁不知是特別耐疼,或骨子裡就愛這調調,敏感的乳尖被咬,非但沒有喊痛,反而夾著腿根一迳廝磨,淫蜜騷味四溢;恍惚間,只覺應風色描述的情境十分美好,就算現實裡難以廝守,遁入降界幽會也不錯。
就把現世留給鹿希色吧。能在降界彼此陪伴,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少女的身子一霎間變得柔弱無骨,終於卸下心防,決定交出自己。應風色將她摟得嚴實,勃挺的杵尖抵住一團溼熱,儲之沁兀自噙著淚水,朦朧如星海般的迷人眼波透著無助,不再逞強掩飾,既像撒嬌又像討饒似的哀求:“求求你……不要……不要把我鎖起來……”
應風色溫柔吻她。“放心罷,一切交給我。”
肉棒擠開花唇,一點一點地徐徐深入,抵住薄膜、撐擠至極,然後排闒而入,毫無轉圜地拓開花徑,塞滿了嬌嫩的膣管,貼肉之密,連黏稠的白漿都容不得,隨著肉棒的插入,不住呼嚕嚕地往玉戶外擠出乳白汁沫,混著大片紅膩的破瓜血,弄得少女股間分外狼藉。
儲之沁嬌軀繃顫,僅在處子之證被捅破的瞬間嗚咽一聲,弓腰昂頸,睜大了眼睛,刺烈的瞳焦卻隨著陽物的深入越發渙散,如星夜的大海般迷濛起來,以手背掩口,免得羞人的嬌吟聲迸出檀口,流淌一室。
應風色終於明白,少女的泌潤何以如此稠濃。
她的膣管超乎想像地狹小,莫說應風色天賦異禀,便是尋常男子來,亦覺無比緊仄,像用了過小的鞋楦子,擠入格外艱辛。
儲之沁的膣肌極為有力,一如她的柳腰翹臀,還有肌束髮達的大腿。應風色以為鹿希色已是名器等級的緊,豈料少女竟夾得陽物生疼,甚至產生“被夾扁”
的錯覺,對比柳玉蒸的嬌綿烘軟,儲之沁簡直是吃人的鱆壺。龍杵如硬生生捅開一處綻裂,就著血膩刺入,不斷往下挖開傷口;明明前似無路,偏又滑順涇濡,總能直沒至底,完全停不下來。
青年過往絕足青樓,不知風月場內,最可怕的就是這種排骨精,若無銷魂蝕骨的本領,如何在群芳中獨秀?
儲之沁甚至稱不上名器,沒有小徑盤腸的周折,或窟窿縐褶之類,只有異乎尋常的肌力,像要夾斷陽物般,為彼此帶來難以言喻的快感。
應風色想過無數逗弄她、品嚐她的方法,插入之後,除了奮力聳動他什麼也不想做,甚至忘了要親吻愛撫,只能壓著汗溼的嬌軀,獸一般地兇猛進出。
原本手背掩口的儲之沁,不知不覺間改成了以掌心摀嘴,仍抑不住那逼死人的快美,攀著他虯鼓的背肌,被撞得如乘巨浪,螓首亂搖,涼透的小嘴摁上應風色的頸側,一邊啃吻吸吮,一邊堵住失控的嬌吟──“嗚嗚嗚嗚……啊、啊、啊……嗚嗚……啊啊啊啊啊────!”
好爽……實在……實在是太緊了!嘶……要命……等、等一下……唔……
“變……變大了!好硬……好硬!啊、啊……還要……嗚嗚嗚……還要……
啊啊啊啊啊……”
儲之沁的屁股和腰扭動著,蛇一般的絞擰陽物,應風色只覺根部被束緊一捋,疼痛歷歷一路到頂,彷彿刨下幾層肉皮,便知要糟;用力一奪,居然拔之不出,猛被小腰箝轉幾下,濃精潰堤也似的噴出,勁力之猛,馬眼都像來不及張開,被細碎的精塊撐裂了口似。
兩人相擁喘息,應風色一註一注射著,儲之沁被濃精一澆,膣肌便抽搐痙攣,比腸絞的勢子還猛,掐擠著陽物繼續攢射,然後被精水燙壞的膣管再度緊縮……
男兒只覺射了很久很久,就是停不下來,射到馬眼刺疼,隱有尿意,快感還依然在。
有什麼從身體裡被抽離了,隨精水迅疾而出,與異樣的快感、疲勞累積一樣不尋常。也可能是儲之沁的身子與他太過契合,憑藉本能,不花半點心思,就能得到極致的歡愉,不知不覺超用了體力。
這讓他覺得自己背叛了鹿希色。
青年自懲似的甩頭撐起,瞠開雜螢點點的亮白視界,才發現刺目不僅來自消耗過鉅的眩暈。
儲之沁的小腹上,亮著蘭瓣模樣的淫紋圖形,光芒較柳玉蒸更璀璨,不知是不是錯覺,肌膚下隱約浮出玉宮的形狀,似是光源所在;水白石台綻開錯綜複雜的刺亮花紋,猶如符籙,以奇宮所傳無從辨認,不知是什麼原理。
玉床對正的青石壁上,果然浮現金字,隨淫紋與玉台符篆次第消淡,金字逐漸消失,但應風色確信那是某種功法,教人抱元持守,以免消耗精氣血神,像指點青年對抗少女膣肌的強勁吸啜,以免死在她千嬌百媚的身子上。
上一間瓣室的浮壁金字,教導他運使從柳玉蒸處奪來的一縷雜氣,如運使自身內力,果然蹬牆時發揮作用,免於受困甬道。
應風色開始相信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是使令的一部分,絕非幸致。儲之沁會為了掩飾害羞撒點無傷大雅的小謊,以其對自身的道德要求,做不出從男兒處奪取內力、乃至生命精元的事來。這對少女是毋庸置疑的“惡”,她絕不容許自己成為惡人。
同理,若她表示看不見壁頂金字,亦可採信。
只有他看得見,代表他觸動了某種隱藏機制,就像上一輪那三枚鬼面方塊。
──隱藏任務!
運日筒上的“事”輪,不知何時悄悄移動了一格。
據前兩輪降界的經驗,這極可能是觸發了血衣令的獎勵。淫紋倏忽褪去,三扇鏡門應聲滑開,紅芒閃爍,單調而規律的梆子聲再度響起,應風色本欲撐起,忽覺腰眼發酸,身子虛乏已極,要想在六十響內去到左側房間,扶壁或可為之,帶上癱軟如泥的儲之沁則無可能。
還插在膣裡的肉棒迅速恢復硬度,半厥的儲之沁感受灼人的火勁,嗚咽顫抖起來,偏偏眼皮無力睜開,蹙眉的嬌弱模樣極能撩撥男兒慾念。
鹿希色尚不知在何處,但與其貿貿然行動,擔上解令失敗的風險,眼前有更明智的選擇。況且,他在儲之沁身上丟掉的分數,再從她身上拿將回來,也是理所當然。
有了壁刻上的金字功法,這回小師叔休想再從他身子裡刮出精元。
不理梆響,應風色開始緩慢規律的挺動,身下的少女酥顫嬌吟著,迅速被拋上了歡愉的巔峰──◇ ◇ ◇東溪鎮郊,老樗林中。
說是“老樗林”,不過是以林徑外那株須數人合抱、枝幹參天如爪的百年樗樹為名,樗木難以材用,誰吃飽了撐著種上一大片?林內其實以紫竹毛竹為大宗,鎮民常來此間伐竹採筍,白日里還不覺得怎的,太陽下山後,妖魔爪似的樗樹與竹林說不出的詭異,是以樗幹上長年繫著辟邪的繩布,竹林徑內斜倒著石達摩、止煞碑等,有沒有用不好說,森森鬼氣倒是遠近馳名,平日晌午一過便少有人跡,遑論入夜。
老樗林裡除了幾處無主的草寮棚架,供樵夫歇歇腳堆放竹料,還有座荒廢了的獨門小院,毫無意外地有著鬧鬼的傳說,直到那名年輕的女大夫買下裝修,鎮民才知院落原來是有主的,與鬼故事半點也對不上。
女大夫一身黑衣,膚白如雪,彷彿沒怎麼曬過太陽,花容月貌自不消說,一頭垂至臀後、勝似黑緞的如瀑長發更是罕見,但鎮上一眾血氣方剛的青壯男子卻難生非分之想,想欺她獨居乘機揩油的地痞無賴更是一個也沒有,蓋因女郎清幽冷淡的氣質委實不像人;從鄉野怪談中走將出來,不過就是這樣了。
既掛出旗招葫蘆,總有人上門求醫。女大夫之名還是在附近傳開了,叫莫婷。
雖然抬進林裡的,大多生龍活虎地離開,痊癒的病人卻不想談論女大夫。有人說她向富人索取高昂的診金,且有讓對方不得不掏錢的本領,也有人說她對鎮上作弄人最甚、屢勸不聽的頑童附耳道“再這樣下去,你會死喔”,嚇得那小孩面無人色兩眼發直,返家後成了鵪鶉也似,鄰里從此相安無事。
自從她搬進老樗林的獨院鬼屋,連白天入林的人都變少了。東溪鎮沒有任何一位師傅願意修繕林子裡的半圮屋舍,然而女大夫的醫廬整治得煥然一新,誰也沒見有木工班子進出,這本身就是怪談。
當然,這一切本就是安排好的,這就是他要的效果。
莫婷並不知道自己購置的是座廢墟。她第一眼見到小院、且不可思議地覺得滿意的,就是它現在的樣子。他研究女郎短暫停留的那些屋舍格局,分析她的習慣與愛好,並加入對完美醫廬的些許想像,搶在莫婷之前裝修完成,剩下的就只是在院外樹起薄薄一層廢墟假景,掩人耳目。
謊話能有多完美,端看它摻進了多少真實──這是他奉行不渝的座右銘。
愚民口耳相傳的結果,讓他得以在月至中天的十五之夜,大搖大擺旁若無人地逛進老樗林,躍上簷瓦,挑選一處絕佳的隱蔽地點,舒舒服服地趴臥窺看,而不怕被對面簷下的莫婷發現。
連這個窺伺的夾角,都是出於精心設計。要想成事,千萬懶不得,天道酬勤。
莫婷捲起紗簾,任由夏夜晚風拂過屋室,沁人心脾,稍解燠燥。她正要展開的例行治療,觸及人最幽微奧妙的內心,這個領域裡沒有先賢開路,只能靠她自己摸石子過河。按女郎的經驗,要使人放下防備,舒適安心的環境必不能少。
閉目躺於竹床的老人,有一張好看的臉,年輕時必定傾倒女子無數,然而燭光近照,刀鐫似的歲月痕跡清晰到了有幾許淒涼之感,心頭不禁浮起“美人遲暮”
的喟嘆。
從竹椅的材質、靠墊的厚度,到老人喜愛的茶葉、薰香,以及衣料接觸肌膚的質感……莫婷盡力重現了魚休同在真鵠山執掌教門時的景況,除了當中一小部份得自儲之沁,其餘多半來自那些無法觸及核心的“失敗”交談。
對荒蕪一片的全新領域來說,沒什麼是真正失敗的。所有嘗試皆有價值,只是當下還未知悉罷了。
魚休同的記憶裡有塊空缺,以他這個年紀的老人來說,“記不得”其實才是常態。但魚休同的思緒出乎意料地清晰,非但沒有“不記近事記遠事”的昏瞶,相反的,他能鉅細靡遺地默出四十多年前某位名門閨秀寫給他的情詩,也能指出一旬以前,某個午後儲之沁在院中練劍時,於遞出劍尖的電光石火之間,犯了哪個微小錯誤──當然他不會讓愛徒知曉。
事實上,為了保護儲之沁,魚休同會假裝犯糊塗。正因為他絲毫無漏地記得自己如何作偽,莫說心思單純的儲之沁無由看穿,要不是他對女大夫直言無隱,莫婷也不敢輕信老人竟能清明如斯。
當這樣的人自承記憶有缺,幾成心魔,自不能等閒視之。
心思精細的魚休同,對比出被憑空“挖”走的記憶缺失,是妖刀肆虐的那年,從首樁妖刀殺人的慘案,一直到“飛羽亂星”佘頌生的叛變,約有三四個月的記憶是一片空白。也就是說,魚休同此生最為人所詬病、堪稱污點的封山避魔之舉,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因何、又是為了什麼做下的決定。
老人無法自辯,只能笑罵由人,但這無法令蒙受的痛苦和恥辱稍稍減輕,至少在生命終結之前,魚休同渴望明白真相,哪怕是接近些也好。
“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魚休同初次對她吐露心聲時,只靜靜望著窗外,既非自嘲,也未露出苦笑,但莫婷明白這種巨大的、無法對任何人言說的痛苦。
“然而以我混跡江湖的年月,不可能在那種時候,做出如此貽笑世人的舉措,就算虛應故事,也該吼它幾嗓子,振奮他人熱血。這沒什麼好誇耀的,但我真的很擅長這種事。
“回過神來,頌生卻對我刀劍相向,他是真想殺我,那張染血的扭曲面孔,我到現在還經常夢見,彷彿是另一個人。我做了什麼?不,該說是誰穿了我的人殼,佔據了這副身軀,去做了我既不知道、也不可能做的事?
“我被偷走的,不僅僅是三四個月的時間或記憶。如果有這麼個人,他是毀了我這一生,我需要知道為什麼。”
老人轉過面龐,只有滿滿的疲憊和頹喪。那是儲之沁在身畔時他從不曾顯現過的。“莫大夫,妳聽過有種武功,叫'梵宇佛圖'麼?”
莫婷翻遍典籍,為此闖過幾處不易出入的武林禁地,甚至不惜向母親開口,才勉強拼湊出這部蓮宗失傳絕學的模糊面貌。
以內力將某種禁制烙進顱內,使其無法做出某些特定的動作,譬如滿手血腥的武林魔頭,明明武功尚在,卻再也無法殺人;或者令其一見經幡,便會痛苦到全身血沸也似,從此以書庫為牢……凡此種種神而明之,簡直跟妖法沒兩樣。
若世上真有這樣的招數,那麼從魚休同的腦袋裡“挖”去一段記憶,又或埋入什麼指示,讓老人身不由己,似乎也非不可能之事。
莫婷不相信有這種功夫,即使有,也不是自己能掌握剖析的。她只做自己能做的事。
“天君,我們這便開始啦。”她伸出白得無一絲血色的柔荑,覆於老人乾燥微涼的干癟手背,輕輕撫摩。魚休同喜愛女子膚觸,對此抵抗最小,莫婷讓他閉眼,聊真鵠山的風光,聊道門經藏,聊山下村姑浣衣時哼的小曲,甚至隨他輕哼起來。
魚休同面露微笑,彷彿就這麼沉進了往日時光,回憶悄悄浸透身子,莫婷清冷平靜的聲音似隔深水傳來,漸漸交出了引領的權柄,取而代之的,是老人溫厚動聽的自述──對面房頂的簷角內,黑衣蒙面的男子冷冷注視,眼底掠過一抹譏誚。
他既不高也不矮,不瘦也不胖,猛一看毫無特徵,就不想讓人記著;露出覆面巾的眼角有幾點褐斑,夾入密如刀鐫的魚尾紋,末端下垂的稀疏灰眉略嫌愁苦,然而細目之中神光險肆,與其說是瘋狂,不如說對眼前的一切抱持興味,明顯不是出於善意。
莫婷的治療勾起了黑衣人的興致,明明縮在夾角內動也不動,不知怎的背影卻予人躍躍欲試之感,彷彿頑童瞥見玩具,止不住心癢難騷,非要動手扯扯看似的。
天上黑雲飄過,遮住了皎潔的月光。
“雖然你應該不至於蠢到跳將下去,不過我得提醒你:婷儿很擅長逃跑,且從不欺騙自己,蒙著頭就假裝看不見。她一旦知道了你,就一定會把你給揪出來,不死不休。”一股幽香挾著馥郁乳甜,如風旋至。來人的笑語清脆如銀鈴,既有少女的嬌憨,又透著撩人的風韻,聽得人心尖一吊,浮想翩聯:“要我在女兒和你之間選一個,你猜死的會是誰?”
黑衣人自來到這裡,始終怀揣著微妙的悚栗不安,早料到是此人暗中窺看,沒敢託大將背門平白予人,暗提內元,無聲轉身,赫見夜幕裡懸著半張頷尖唇紅的白皙小臉,襟領分敞及肩,一對渾圓挺凸的雪白半球直欲滾出,怪不得融融洩洩的乳香隨風四溢,撲面襲人。
妖豔的怪異景象並未懾住黑衣人,嘿嘿一笑,聳肩攤手:“要不妳猜猜妳和她之間,我選哪一個?”
“得了罷,說得好像你在意過別人似的。”雲撥月綻,酥胸半露的黑衣麗人金釵微晃,輕輕巧巧落在屋簷另一角,身姿曼妙,宛若精怪,與黑衣人保持著一招難至、又能阻截他撲落的距離,拿捏不可謂不毒。
“降界既開,你不去督軍壓陣、好生指揮,跑來老樗林這廂湊什麼熱鬧,羽羊神?”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26 10:45:24
第六九折 瓜破牆踰 戢羽迴翔
婦人中等身量,肩寬膀細,胸臀豐滿,逆著月光的剪影宛若葫蘆一般;朱底金繡的華麗纏腰,束出誇張的蜂腰曲線,沃乳直欲溢出襟口,內裡未見有肚兜小衣之類的貼身衣物,黑袍下竟是一絲不掛。
裸著兩隻脛跗豐妍、底平趾斂的雪足,踏簷至此,卻未沾附多少泥污草屑,任憑一襲黑綢綴紅的曲裾深衣,將豐滿的下身裹成了誘人的魚尾。
裙裳纏裹如斯,羽羊神正猜想她是怎生掠上房頂,見婦人嬌軀微側,從袍裾交叉處露出整條美腿來,線條修長筆直,比例絕佳,酥瑩的大腿雖然肉感,緊實卻不遜少女,更多了一份難以形容的豐艷,魅惑之至,絕非少艾可比。
敞開的襟口鬆垮垮地幾乎滑至香肩,以致露出大半乳球,敢情婦人是把續衽鉤邊的曲裾深衣當成了浴衣穿,纏腰一解,袍底再無寸縷不說,便是舉手投足間,亦不免洩漏春光,教人大飽眼福。
然而這種漫不經心的性感,從她年少起就一直是這樣了,很難判斷是不是刻意引誘。
但她是那種一投入就著迷、一著迷便忘乎所以的脾性,幹出什麼事都不令人意外。猶記當年情熱,每回幽會一進門,少婦便如母獅撲至,衣裳都不脫,非要在他身上奮力馳騁,或被壓在門上用力衝撞,狠狠來上一注,被濃精灌滿嫩膣,才肯耳鬢廝磨解衣求愛,如一對尋常的奸夫淫婦,沿二人嘶咬滾跌般的歡好跡印,將噗嚕嚕淌出小穴的精漿灑滿斗室──羽羊神不會用“性喜漁色”形容自己,但少婦那曼妙的胴體,以及熱情近乎瘋狂的激烈需索,大概是他此生唯一會想起、甚至忍不住回味再三的床笫體驗,到了現在依舊如此。
可惜此際的“冥迢續斷”莫執一,已非當年那頭顛狂歡快、眼裡無他的撲火艷蜂,長成了他無法辨認的可怕毒物。羽羊神能利用她、驅使她,不過是藉人性的弱點罷了;太靠近的話,難保不被這頭莫可名狀、又反复無常的雌蠍螫死。螫人是她的本能,她沒法控制自己。
“母性”自是人性裡重要的一環,但她懷莫婷時,就是現在莫婷的歲數,產女後聚少離多,婦人又是任性已極、全不理旁人死活的性子,羽羊神不以為她對莫婷的母愛有到能拿來當把柄的程度。
他利用的,是她的自以為是,以及那難以自抑、什麼都想螫一螫的本能。今夜之行,也就顯得格外重要。
婦人滿是譏嘲的視線宛若實劍,羽羊神估算她的耐性也差不多了,清清喉嚨。
“今晚是'?兔'的場子,我可不想深入地宮自投羅網,給人甕中捉鱉,索性來瞧瞧那廝怎樣了。畢竟他腦袋裡的寶貝價值連城,我對令嬡之能期待甚深。”
莫執一笑起來。
她有著迷人的尤物胴體,卻生了張少女般的不老面龐,明亮的大眼睛,形若桃杏、巴掌大小的圓潤小臉兒,笑起來嘴角還有枚淺淺梨渦,更別提那白裡透紅的肌膚……年輕時候的明艷出挑,此際反成了凍齡的因由,簡直佔盡便宜,令人深恨造物不公,世間竟有如此神眷。
其實歲月並未獨厚莫執一。審視她的腰肢,仍能看出熟婦獨有的腴潤,較之體型豐滿的少女,兩者差異顯著。只因肩寬腿長,兼有丰乳肥臀之盛,這才顯出腰凹如蜂,身段婀娜。
臉蛋也一樣。
嘴角眉梢等,畢竟留下了相應的歲月痕跡,脖頸也不若少女纖細,而是肉得恰到好處,透著半老徐娘的韻致;但言笑眉挑間,無不透著難以言喻的少女感,彷彿心性從十九歲起再無變化,襯與梨渦淺笑,便似時間停滯,由記憶之中嫋嫋行出,依舊明艷天真,不可方物。
若羽羊神愛過她的話,說不定會就此深陷,難以自拔,這可說是毒花為捕食昆蟲,所能演化出最可怕的擬態。他打心底尊敬婦人的蛻變,絲毫不敢輕忽。
可惜她就是副精巧的工具,至多附帶玩物的功能罷了。雖說玩弄她的樂趣不亞於運使工具,令人十分滿足,算是額外的驚喜,從以前到現在都是。
對面簷底正悉心循誘、專注喚醒老人記憶的黑衣女郎,眉目依稀有幾分母親的影子,豐頰隆準更是一模刻就,一看便知是誰的女兒。
但莫婷的瓜子臉蛋兒較母親略長,身段也更高?,樸素的一身緇黑掩去她遺傳自母親的傲人胸乳,只裹出盈盈柳腰一束,益顯苗條,併腿斜坐時的腰臀曲線尤其迷人,宛若觀音玉像。
“……'令嬡'?”
莫執一的輕笑將他的注意力拉回。“你若想听我說'她也是你的女兒',未免太可悲。便說一千遍、一萬遍,她也不會是你的女兒。婷儿是我的。她是我一個人的女兒。”
羽羊神回望婦人的眼神有些悲憫,彷彿瞧著不知自己已然長大、兀自坐地啼哭混賴的巨嬰,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素娘,婷儿也是我的骨肉。女子獨個兒是生不出娃的,何苦說這樣的話?
我無意從妳身邊奪走她,也奪不走。婷儿早慧,毋需十九年來未盡過一天責任的人,靦顏僭稱其父。若非她於魘症心魔的研究獨步當世,須靠她救治那廝,我和她永無相見之時,遑論相認。“
“別喊那個名字。我識你時便已是'莫執一',你從未識得素娘,少自作多情了。”
美婦一指簷底俏美的女郎,冷哼道:“怎麼算她也是呂圻三的女兒,是圻州莫氏的嫡裔、未來的'莫執一',不是什麼來路不明的私生女。你與婷儿私下接觸之事莫以為密不透風,當真神不知鬼不覺。”
她的手指纖長,當得“玉筍”二字,指甲塗著豔紫蔻丹,紋樣繁複的金絲鐲子一路自腕間、手背蔓至指根,纏轉如蛇;同樣的首飾左手、足踝、小腿皆有,襯得雪膚酥瑩,分外精神。
羽羊神淡淡一笑。
“我本無意瞞妳,只是還未說罷了。這部祕笈據說牽涉心識領域,對恢復那廝缺失的記憶應有助益。妳不想我給婷儿,妳給也是一樣。”取出一部簇新抄本,題有“摘魂手”三字的封面是結實的碧楮紙,內頁是光滑堅韌的雲母皮熟宣,抗潮而不易起縐,可落鋦釘,做為經常需要翻閱的參考書,再合適不過。
莫執一看都不看祕笈一眼,抬眸乜斜,抿笑的慧黠表情透著少女似的嬌憨,全然不似年近四十的婦人。
“你當年勾引我時,用的也是這套,二十年了居然毫無長進。可惜這撈什子摘魂手既非《風雷一?》,婷儿也不是我,沒有非練成不可的狠勁。想釣那死丫頭上鉤,我真該讓你試試,瞧你碰得一鼻子灰的熊樣,肯定有趣得緊。”自顧自地笑起來,玉頰暈紅、眼波盈盈,月下看來是既俏又艷,令人怦然心動。
沒等黑衣蒙面的男子反應過來,面孔如少女,身段卻冶麗誘人的美婦人手足並用,藕臂間挾著傲人的雪白乳瓜,牝犬似的爬近些個,肥臀繃得曲裾的黑緞滑亮飽滿,如蜂腰後扭著一輪黑月,搖曳生姿;朱唇微啟,吐出的氣音直酥到了骨子裡,恨不得跳起來將她剝個精光,就地正法。
“……想要老婆女兒了,是不是?既如此,當年就不該只干我,不娶我啊。
活該!“羽羊神微微一怔,繼而揚起嘴角,若非覆面巾掩摀鼻息,那股溼熱不適提醒了他,差點要笑出聲來。真不能小看女人的第六感哪,他此生曾動念想娶回家的,也只有眼前這個女人了。今後若不繼續興風作浪,或想求個與眾不同的死法,那麼最合適的選項迄今未變,莫執一堪稱是與他最最匹配的女子。
要不是太了解她,怕會誤以為莫執一對自己仍有情意。她一向迷戀年長而有權勢的男性,栽培她、後來甚至娶了她的呂圻三,就是最好的例子。
身為土字一系魁首的呂圻三,有著學究皓首窮經的執著頑固,眼裡只有格物致知,對其餘的一切絲毫不感興趣。栽培圻州莫氏之女和娶她,對呂圻三來說是一件事,是為了把莫家的“素蜺針”、冥迢續斷膏以及《燃燈續明三七經》牢牢攢在手裡,以免落入其他九逆修之手;至於閨名“素娘”的莫執一是絕世美女抑或母豬一條,於他全無分別。
羽羊神最初想送跨派系結盟的呂圻三一頂綠帽戴戴,無非是為了解氣。
嘴上“紅顏白骨”說得漂亮,出身名門又如此標致、本領高強的嫩妻,真能同母豬一般,不過就是塊肉而已?聽得氣都不打一處來,直想狠狠捉弄一把,給他點顏色瞧瞧。
況且,呂圻三是真瞧不起他。若非看在“那人”居中斡旋的份上,以土字一系家大業大,在檯面上已隱成氣候,萬萬不能紆尊降貴,來與木字一系平起平坐、結成同盟的。
本門三系中,以金字一系實力最強,力行“血洗天下,一甲單傳”的祖訓,所存無不是精英中的精英,到“飛甲明光”鍛陽子時到達巔頂:此人一手挑起正邪兩道之爭,以“風天傳羽宮”與“逍遙合歡殿”操控雙邊陣營,幾乎清光了一代的武林英傑;最後慘絕於青鋒照展風簷之手,雙城奇謀被破,仍遺下數枚種子,伺機再起風雲。
豈料人算不如天算,金字一系的種子們相繼殞落,竟爾絕傳,這在數百年間的傳承裡幾乎不曾發生過,只能認為是盛極而衰的天懲。
而土字一係自投入創制《蟢欲神功》的志業伊始,便徹底摒除了單打獨鬥的一甲之傳,群策群力,以求突破。畢竟不管武功或醫術,即有天縱英才橫空出世,也難以成於一人一代;匯聚資源,將失敗的經驗傳承下去,避免後人再走冤枉路,才能盼到功成之一日。
鍛陽子亦頗得土字一系奧援,至少在《蟢欲神功》大成、有可行的功法能搶之前,沒有翻臉的必要。
相較於金土二系,木字簡直乏善可陳,既未謹守本門傳統,也無大破大立的野心,種子散落各處,乏人問津。沒有收穫,就不是作物而是稗草,實屬無用之物。
直到“那人”出現,連目中無人的呂圻三也不得不賣其面子,與向來瞧不起的木字廢物歸屬同一陣營,對此呂圻三是頗有微詞的,當著那人之面不好發作,負責居間聯繫的羽羊神,可沒少吃了這位“赤土九逆修”中的實質權力者的排頭。
做為效力的報酬,那人將搜刮自金字一系的機關陣圖、兵甲資源等,全給了羽羊神,連同鍛陽子未被正道七大派破獲的據點。除開羽羊神辛苦多年才取得的掩護身份,手底下也漸漸有人、有錢糧資源,能看見更遠大的擘畫,不再孤身隱匿苦等時機,擔心何時真身被破,揪出來殺剮示眾。
呂圻三在陣營中的地位更高,貢獻更大,之後那場震動了整個東海武林的大動亂裡,幾樣關鍵的藥物明顯出自呂圻三之手。如非早一步除掉了呂圻三和效忠他的“赤土九逆修”,興許驅策動亂的就不是羽羊神,而是土字一係了。
平心而論,撩撥莫執一時根本沒想忒多,單純看呂圻三不順眼,亦為女郎的麗色所迷,卻意外開啟了陰謀生涯的另一波高峰。
但說到最驚喜處,首推他與莫執一偷情時,居然才替她破了瓜──呂圻三不知是男子雄風不行,還是真對交媾毫無興趣,竟未染指佳人。莫婷只能是他的女兒,且不說後來如何,當時莫執一確實只有他一個男人,莫婷的苗條身形也像極了他。
“我聽說妳口味變了,喜歡年輕力壯的小毛頭。”他順勢將《摘魂手》收回襟裡,挑眉一笑,滿眼譏誚。“像我這樣的人,早絕了成家的念頭。我不會跟婷儿說什麼不相干的,妳放心罷。”
羽羊神本就無意交出《摘魂手》,莫執一可不是莫婷,難保不會瞧出端倪。
這本精心抄寫的祕笈不過是道具,讓莫執一看出他試圖隱藏、但仍於細節中噴薄而出的濃烈父愛,令婦人心生鄙夷,以為有可乘之機,而耐著性子繼續停留,期待他露出種種醜態。
這對莫執一併無好處,但她無法抵抗凌駕於他的優越感。這點深深誘惑著她。
美婦人見他沒有更進一步的意思,俏臉掠過一絲掃興,但也只是乍現倏隱,起身撣撣裙裾,怡然笑道:“你愛說什麼說什麼,我管不著。若婷儿問了我什麼怪問題,我便告訴她'羽羊神'的真實身份。”躍下牆頭之前,忽想起了什麼,支頤笑道:“今晚的活兒我一個人幹不完,會帶婷儿去。忒巧遇上,順道與你說一聲。”
羽羊神眼神一銳,疏眉蹙起。
“……別把我女兒牽扯進來!”
“是我女兒,可不是你女兒。”
莫執一笑吟吟道:“我什麼都不會告訴她,但修補女陰裡的那層薄膜是精細活兒,我一個人弄不完,有這工夫又能守口如瓶,眼下我只知道她一個。還是你有其他門路,完事了方便滅口的?
“大夫認人,認的是骨相眸光氣色,不是一條覆面黑巾就能遮得一干二淨。
無論是這身夜行衣,還是那死羊頭的裝扮,我勸你最好莫讓婷儿瞧見,要不將來揭發身份的是你女兒,你這陰謀家的下場未免太慘。“殺氣自羽羊神眼中一現而隱,旋又恢復從容。
“這是妳拒絕羽羊盔的理由?”
莫執一香肩微聳,躍下牆頭,輕靈恍若貓妖;再從牆影中行出時,雪足下趿了雙高高的木屐,喀搭喀搭地踅至醫廬的正門之外,也不見她輕叩門環什麼的,信手推開一條門縫,顯是熟門熟路。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竹叢傳出細響。
──有人!
羽羊神與莫執一同時轉頭,下一霎間,簷角門外俱已無人,半開的醫廬大門外並置著一雙小巧木屐,左側那隻略微側倒,彷彿佛前擲爻一般。
羽羊神施展輕功,在林徑間穿梭奔馳,小徑雖然略有曲繞,但大抵維持一線,易於加速;即使如此,來人始終在視距外,且由林葉沙響推斷,那人非但不是筆直奔馳,怕是飛高竄低,不住變換方位高度,藉以躲避莫執一的暗器,輕功造詣直是匪夷所思。
他與婦人在簷頂交談時,雙雙用上了“傳音入密”之法,除非那人就站在兩人之間,倒不怕內容被聽了去。
然而,以羽羊神和當今“赤土九逆修”之首莫執一的修為,居然沒發現不遠處有人潛伏,來者便不是三才五峰等級的高手,也必是一方豪強,豈肯行這等宵小之事?
羽羊神心中飛快順過一份清單,上頭有他忌憚的、恐懼的,遇上只能拔腿就跑的,但視距外的高手並不符合清單上的任一特徵。他放緩腳步,將腰際鞭柄解在手裡,竹林的廣袤不夠三人片刻間追逐,眨眼視界驟寬,兩旁再無林遮。
(就是現在!)
鞭梢旋掃,看似落空,遠處半空中的身影卻一挫,鬼魅般的靈動突然消失,三道銀光一著不差打中黑影,打得那人拱背摔飛,滾地兩匝才又支起。
黑白交錯的身影挾香風越過羽羊神,黑的是裾袍,白的是雪肌,莫執一搶至來人身後,皓腕一抖,纏於指根的金絲飛出,矯矢如蛇!這等距離內,便是一流高手也難避開,只見金絲穿背,一啄即回,又恢復成指腕間的首飾模樣。
號稱“天下針首”的素蜺針,既是濟世救人的聖器,也是取命須臾間的至極殺器。注入真氣即能改變形狀的異質,使素蜺針至柔至堅、可分可合,極大極小,變化自如。
適才美婦信手一抽,如蛇牙注入毒液,留了一抹針尖於來人體內,以隔空勁操縱,可扎心取命,可破氣海功體;至於令人痛苦不堪又求死不能的手法,少說也有十幾種,恁是鐵骨錚錚的好漢,在素蜺針之前也不得不俯首吐實,乖乖供出祖宗十八代來。
歷代莫執一須取得“素蜺針使”頭銜,才能繼承家業。今夜絕不能走脫了黑衣人,茲事體大,美婦才於一照面間使出壓箱底法寶,不給對方半點機會。
來人身軀墜地,夜行衣忽洩了氣似,彷彿當中無有實體。羽羊神乃幻術的大行家,暗叫“不好”,沉聲喝道:“……讓開!”不待婦人退避,長鞭迳落,“啪”的一聲地陷塵揚,草木紛飛,來人身下竟是以木板掩蓋的陷坑。
“……起!”莫執一素手微揚,金芒飛附指根,沒入首飾,顯然素蜺針只扎中障眼用的黑衣,未入人體。
羽羊神福至心靈,未待塵止回鞭一掃,驀地擊中一物;餘勢所及,將黑影抽入竹林,黑衣人落地時微一踉蹌,卻未稍停,倏地竄入林徑,不見踪影。
“你……淨添亂!”
莫執一語聲未落,衣影已撲入林間,身法之快與那人差堪比肩;僅較二人稍慢些,羽羊神捲起長鞭,也跟著追了過去。
短距離內的進退趨避,全靠筋骨肌肉的爆發力,修為只能輔助,作用不大,年紀就是最嚴酷的門檻。莫執一修為不如他,但兩人之間拉開的距離,是超過十五歲的差齡所致,沒什麼道理可講。
黑衣人的筋骨氣力較莫執一雄健,可能更年輕,但無論是面對追擊的冷靜,或利用預掘的陷坑欺敵,都是無可挑剔的頂尖手眼,組織裡就缺這等人才,羽羊神簡直有點捨不得殺他了。若非這廝自蹈死地──老樗林盡處是莫婷的醫廬,再往前只有三面懸崖而已。羽羊神與莫執一不容他驚動女兒,若此獠有一絲闖進醫廬的企圖,兩人拼著絕招顯露,也要攔下這頭天殺的白眼狼。
黑衣人再度令二人驚詫不已。他完全捨棄醫廬,抄一旁的捷徑直撲懸崖,羽羊神趕到時,見那人縱身一躍,毫不猶豫地跳下懸崖,莫執一渾沒料到此人死意如此堅決,差點止不住身形;羽羊神及時抓住藕臂拉回,兩人闊別近二十年來首度肌膚相親,然而已非年少時,一時無語,並肩立於崖畔。
崖角四周風旋嗚嘯,羽羊神依稀聽得一串細碎的金鐵鏗響,身畔莫執一忽道:“那……那是什麼玩意?”
一團鼓起如風帆、又似馬車蓬頂的白布自夜霧中浮起,乘風飄遠,撐開的布底似有絲線一類的物事,束了抹黑影。此際忽然無月,崖霧又濃,難辨布團下所繫何物。
驀地莫執一嬌軀微震,袖底翻出一柄短刀,運勁朝布團擲去,一扯羽羊神道:“是他……是方才那廝!別瞧著,莫教走脫啦! ”抄石連擲,一時間呼嘯聲此起彼落,竟不遜羽箭齊發。
羽羊神微微一怔,雲破月來,赫見那“布團”是在鳥翼般的骨架蒙上布皮,乘風滑翔;其下所懸,不是黑衣人是什麼?他鑽研過鍛陽子留下的每張圖樣,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機關,正欲出手心念微動,略略垂落鞭柄,裝作反應不及的模樣。
“……不中用的東西!”
莫執一“嘖”的一聲,雙手不停,“滿天花雨”的手法雖不易練,在武林道上也非什麼珍稀的絕學。但美婦明明出手頻率未變,破空響卻越發尖亢,拖曳開來的音爆越長,隱隱有風雷聲。
鳥翼骨架上所蒙,絕非尋常棉布,從反光的情況推斷,至少是塗了生漆一類,異常堅固。初時莫執一所擲包括短刀,無不自蒙皮上彈開,直到此際,連擲的十數枚石子才劃出箭羽槍尾似的筆直烏影,無聲地沒於鳥翼間;下一霎眼,灌滿崖風的蒙皮忽然爆開,在風中四分五裂,雪花般迅速消融。黑衣人失速急墜,慘叫都不及出,倏被崖底深黝吞噬。
此間自非萬仞絕壁,但哪怕只有七八丈高,也足夠摔得粉身碎骨。
“……真想瞧瞧是什麼玩意兒。”良久,眺望深崖的羽羊神喃喃道,聽來很惋惜似的。莫執一正想罵他,男子忽轉過頭來,眸光冷銳,依然用上了“傳音入密”的祕術,防著有人竊聽。
“別把婷儿扯進來,今晚不要。無論來者是誰、有什麼企圖,妳應該慶幸對方不知婷儿與我倆的關係,否則絕不只這般陣仗。往後夜行又或出入老樗林,我衷心建議妳換身衣裳;戴覆面巾雖不怎麼舒適,為妳女兒著想,還是別嫌麻煩為好。”
“你要想撇清關係,暗示我那廝不是你的暗樁,刻意演得這齣笑掉人大牙的猴戲,我勸你死了這條心。”話雖如此,美婦亦以“傳音入密”相應,撂狠不過是拉不下臉,撐撐場面而已。
“我不會叫你離婷儿遠些,她將來也是'莫執一',得習慣應付牛鬼蛇神,哪怕是親爹也一樣。有什麼閃失,我會教你後悔來到世上,你知我不是說笑。”
右手一揮,發飛袂揚,素蜺針示威似的吞吐暗芒;蜂腰款擺,雪白結實的大長腿在裾叉間若現若隱,直到身形沒於夜幕,那抹膚光仍依稀可見。
直到她去遠了,羽羊神才探出崖角,就著月光細瞧,果見下方約一丈處,一抹鈍光蜿蜒垂落,不知伊於胡底。
莫執一以駭人的手法內勁,摧毀那架怪異的蒙皮鳥翼,可惜白花力氣。
尾隨二人的黑袍客早已縋著預先釘在崖底的鐵索脫身,鳥翼不過是障眼法。
又或鳥翼與鐵索皆是逃生的選項,黑袍客判斷鳥翼在脫離前就可能被擊落,因此選擇了鐵索,仍放出鳥翼眩人耳目,爭取時間。
羽羊神聽見的金鐵細響,就是黑袍客縋索時所發。
此際便沿索追去,也決計逮不到這頭奸猾似鬼的人精,且難保他不會從別處攀起,重新就監視位置,羽羊神特意目送莫執一遠去,正為避免美婦人又被盯上,把這廝領到了地宮附近,那可不妙至極。
如今想來,藏身簷角時受人窺視的微妙不安,興許非是莫執一,而是這名神秘莫測的黑袍客。
本門是黑衣暗行的祖師爺,只有他們窺視別人,幾曾為人所窺?羽羊神與莫執一俱是門中佼佼,被盯梢忒久才察覺,黑袍客潛行的本領簡直不知該如何形容,思之令人背脊生涼。
東溪鎮有數名九淵使者,還有婷儿與魚休同,遑論莫執一老在附近晃蕩,向來是組織嚴密監控的重地。林外的陷坑潛道,崖底的鐵索和鳥翼奇械……樣樣都是耗費心血辰光的周密佈置,來人在密探眼皮下如此造作,居然無聲無息,連隻老鼠都沒驚動,不僅需要豐富的敵後活動經驗,還得要有過人的耐性與毅力──條件縮限至此,嫌疑者清單上所餘,不脫五指之數。考慮到“比莫執一年輕”
這點,羽羊神幾已能鎖定黑袍客的身份。
這是個麻煩人物啊。
從準備的時間倒推,差不多應風色打天瑤鎮回來,那廝便已盯上了此間。
不想竹虎還未狠跌一跤,麻煩倒是找上了門。還真不能小看這幫小鬼攪局的能耐,羽羊神不由得失笑。雖說多樹敵人不是好事,若能循黑袍客這條線,釣出後頭躲得不見影兒的大魚來,豈只因禍得福,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26 10:46:44
第七十折 力終何有 桃紅蜜香
儲之沁淫紋厲害的程度,果然不是柳玉蒸可比。
二姝肚皮上所現,精美的程度可說是無分軒輊,木槿蕙蘭各擅勝場,俱令人愛不釋手。然而,小師叔的淫紋輝芒無論熾亮的程度,抑或持續的時間,乃至使身下的玉台也一併亮起符篆這點,都遠遠勝過了柳玉蒸,讓應風色在馳騁之際,猶能好整以暇,將浮出壁刻的金字心法默記於心鑽研透徹,再在儲之沁身上試用一遍。
淫紋的亮光才約略黯淡了些許,轉瞬又變得更加刺目。儲之沁洩得死去活來,嫩膣痙攣到令肉棒拔之不出,緊縮的膣肌還不住地往裡吞。
這波快感來得太快又太過強烈,若非應風色早有準備,運功鎖住精關,莫說出精,怕連鮮血盡都一股腦噴了給她。
兩間瓣室的懸浮金字文氣相通,應是同出一卷,卻是不同篇章:蕙蘭之室講的是汲取之法,如何從女子高潮洩出的陰精抽取元?,木槿之室則是鎖關自守、避免陽洩,以及運使此種異力的法門。
鎖陽之法在整個《風雷一?》體系裡付之闕如,畢竟創制者是明九鈺姑娘,而冰無葉貫通龍喉如晦所傳落的《九轉明玉功》古本,衍出的《補葉訣》又以陰陽二氣合修,調輔平衡,並未獨厚男子,《冰心訣》則側重性功,缺乏雄固男子陽元的訣竅似也合情合理。
《風雷一?》、《冰心補葉訣》和《還魂拳譜》等四部武典建構而成的雙修體系,其實對女子更為有利。這點從鹿希色總能輕而易舉榨乾他便可知曉。
若非應風色天賦異禀,戰線一拉長,鹿希色總要敗下陣來,被幹得癱軟如泥、洩了個江河日下萬馬奔騰,算起來是敗多勝少,說不定最後一衡量,是女郎把他當成了練功的爐鼎也未可知。
木槿和蕙蘭之室的金字篇章卻補上了闕漏。
明明身下玉人的緊縮痙攣是前所未有的悍猛,鎖陽功之至,竟硬生生止住了洩意,龍杵變得更硬更脹,直抵花心再往更裡邊戳。
儲之沁弓腰浪叫著,嬌軀彷彿被陽物串著挑起,兩條細細的腿兒伸得筆直、高高仰舉,膝蓋壓在乳上;嫩膣中,暈涼的陰精一股股地澆上龜頭,如鯉魚吐水,一絲陰寒之氣彷彿自馬眼竄入龍杵,與滾燙的陽精交纏擰轉,雙雙被吞入百骸中,迅速吸化。
應風色只覺腹中似乎憑空凝出一團熱氣,卻非來自熟悉的丹田,與迄今運使內氣的經驗大相迳庭,暗自心驚,仗著陽物硬極,“剝”地拔出玉戶。儲之沁身子一搐,昏死般動也不動,只餘細胸劇烈起伏,咻喘似欲斷息。
梆響燈紅,鏡門滑開,符篆和淫紋的光芒盛極而衰,次第消淡。
男兒未及倒數,就地盤膝運功,檢視體內諸元,才發現那團怪異的“熱流”
所在,居然難以掌握;似在丹田,而又不確定是丹田。
就算與鹿希色雙修的前期,功力增強十分明顯,也決計不是這種腹中莫名多了團外物的異樣,下意識地手摸腹側,彷彿該有個什麼凸起如雞蛋的物事,自是空空如也。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什麼從之沁的身子裡,跑到了我的腹中?)
應風色毫無頭緒,甚至冒出“膣管被射入陽精時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的荒謬念頭,忽聽左側甬道中有人喊道:“應師兄……應師兄!”竟是江露橙。
他一躍起身,輕拍著儲之沁的面頰:“之沁、之沁!”少女濃睫微顫,動也不動,小巧挺翹的瓊鼻中發出細勻的輕鼾,已然沉入夢鄉。
應風色飛快檢查過她脈象、心跳等,確無大礙,約莫是困乏太甚喚之不醒,再不猶豫,起身掠進甬道,突然眼前一黑,冷硬的石牆已近至鼻尖。
──搞什麼!
應風色急揮右臂,忒短的距離原不足以提勁,然而心念未至,剛柔二勁頃刻間急纏倏放,連鼓數度,輕巧堅固的破魂甲“鏗!”撞出大蓬石屑,震得半邊身子都隱隱作痛,五內翻湧,疾沖之勢卻未能完全抵銷;左掌穿脅一印,擊中甬壁的瞬間剛柔互易,掌勁的反震又抵銷部份衝力,身軀才如棉花般靠上牆,正是天仗風雷掌第十九式“雷風欲變”的至極運用。
此招威力極大,耗用內力之甚,平時發一掌都要休息老半天,被應風色視為救命用的壓箱底法寶。此際接連施展,頭一下甚至反复鼓盪勁力,應風色都不知是怎辦到的,遽湧的勁力卻難稍稍遏抑,逼著他非用完不可;若不能及時耗盡,爆體而出亦不過轉瞬事耳。
青年不敢稍停,閃電般踏牆蹬躍,迎面而來的少女歡叫道:“應師……呀!”
驚呼未已,已被打橫抱起,縮在男兒精赤結實的胸臂間。
應風色飛也似衝入第三間瓣室,見室內格局、佈置,連尺寸都與前二室一模一樣,確定“鬼釵五瓣”皆是如此。玉台上空蕩盪地,但一角留著水漬壓痕,依稀是臀瓣外陰的形狀,肉印豐美,應是江露橙先前曾坐,只不知是汗抑或其他。
體內勁力依舊湧漲如潮,胸臆口鼻如浸水般難受,應風色不想停下來,抱著她繼續狂奔,迳入第四間瓣室。
這回玉台上鎖了具裸裎嬌軀,同樣是舉臂開腿,姿態淫靡,但說到膚瑩髮烏,無論是黑或白都壓過了柳玉蒸,霎那間令人生出眩惑之感,難以逼視。
應風色不及止步,縮腿拔身,騰雲般越過玉台;同時間,左側鏡門“唰!”
一聲闔上,應風色“登登登”地點足踏門,幾乎衝上了天花板,向後一個空心筋斗穩穩翻落,將江露橙放在玉台畔,然而力尚未竭,對著右側的鏡門隔空幾掌,打得簌簌塵落,與梆響燈紅齊齊歇止。
江露橙只覺風壓撲面,刮得她睜不開眼,依稀知道應師兄抱著自己狂奔,連過兩條甬道,一會兒又頭下腳上翻了一匝,應是欲闖鏡門而不過,發掌擊之,男兒赤裸的背門肌肉虯勁,說不出的英武好看,瞧得她腿心溫溼一片,輕扭屁股,不住併腿摩擦。
應風色低著頭,怔怔看著雙手,說是迷惘,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逼得他像發狂的山羌上竄下跳、乃至發掌擊門的,正是腹間那團似在丹田又捉摸不定、異物感極強的熱流。
連禦二女本就極耗精力,丹田內該是空蕩蕩的,但提運輕功的霎那間,那團熱流像突然接上了管絡,就這麼湧入經脈,又不如自身的內力能夠隨心控制,閘門一開,一股腦兒沖向四肢百骸,不把它消耗一空,怕真會尋隙穿出,萬一從眼珠、陰囊爆出未免不妙。
得自柳玉蒸體內的雜氣,應也是同類、同理之物,只是質與量均不及儲之沁所出,運使起來沒這麼嚇人罷了。證諸雙姝淫紋的差異,也能支持這樣的推論。
與內力不同的是:這股“熱流”是會耗竭的,不像貯於丹田氣海的內息,可以調息復原。此刻應風色便再感覺不到熱流的存在,也無絲毫復原的跡象──畢竟它連一處仿似丹田、可供聚攏的根源之地也無──如汲自柳玉蒸的那縷雜氣,用之即空,點滴不留。
這種熱流,是能精細控制的嗎?是否像內息貯於丹田,收入百骸某處?能取代內力,或者根本就是內力的另一種變異?須得從顯現淫紋的女子身上汲取,還是凡女子陰元內皆可煉得?
──所有的疑問,恐怕解答便藏在浮壁的金字內。
應風色嘴角微揚,被個中奧妙搔得心癢,裝作被江露橙喚回神,轉頭訝然道:“江師妹、洛師妹!妳們……怎麼在這兒?滿……滿霜呢?”其實他想問的是鹿希色,最後仍咽回去,不痛不癢問起別人。
鎖於玉台青石枷內的,正是洛雪晴。
她與柳玉蒸差不多高,身形卻瘦了整整一圈不止,手腳修長不說,肩膀、腰肢等看上去穠纖合度,硬將柳玉蒸襯出了幾分臃腫,處處差強人意;玉碗倒扣似的玲瓏雪乳雖尺寸不及,勝在形狀渾圓,盈盈一握,乳蒂乳尖更粉更圓也更小巧可愛,除非像小師叔般迷戀豪乳,有著非淹死在乳浪裡不可的執念,誰的胸更美更誘人,柳玉蒸這最後一陣也未必能守住。
而洛雪晴的體毛較她更稀疏,不僅腋窩光潔白皙,兩條美腿連一絲細毛也無,柳玉蒸的陰毛還能說是形如翼展,洛雪晴小白饅頭似的陰阜之上,纖茸所覆宛若一小片心型的狹葉,最寬不過並指,看上去比全然無毛的白虎更純潔稚趣,極能挑起男兒侵凌的慾望。
洛雪晴不管什麼時候,放到了什麼地方,都不可能有人說不美。
但說也奇怪,應風色始終覺得,在“河神娶親”的船桅上見她一絲不掛縛成十字,披面的濃發飛散風中的第一眼是最美的。此後重看,都無法復現那種直擊心臟般的衝擊,雖仍是美得不可方物,不知怎的總有些失望。
洛雪晴自他轉身便一直閉著眼,從急遽起伏的玉乳,可知她並未昏厥,不僅雙頰,連脖頸胸口都紅透,可想見有多不願意以這種羞恥的淫艷姿態面對他,寧可逃避,偏又沒有索性裝暈的本事和覺悟,好笑到令人生憐。
沒有了戲劇張力極強的異色舞台,被剝光的洛雪晴顯得單薄。寬肩、窄腰,長腿、玉乳皆無可挑剔,但擺著欣賞似乎比抽插取樂更合適。論美,柳玉蒸方方面面都比不上她,且是天差地遠的比不上,猶能令人產生肉慾,是活生生的、溫熱溼暖的美肉,洛雪晴卻無法予人這種想像。
“不食人間煙火”一說,在她身上居然成了缺陷。
鎖在玉台上的一絲不掛,活動自如的則穿著入睡前的裝束。
江露橙上身一件短袖小衣,露出白生生的膀子,前襟被飽滿的乳房頂起,頂得衣下露出半截葫腰。小衣說不上簇新,倒也刷洗精潔,細心熨平,只是白裡透紅的乳色勻肌竟比衣白,硬將精白映成了月牙白。下身是同色的及膝短褌,裹出肉呼呼的臀股曲線。
小衣短褌說不上女人味,卻極能襯托江露橙的雪白豐滿,再加上她上臂大腿雖腴,小臂足脛卻頗細長,小腰圓凹如葫,並不顯肥胖,只覺誘人。
好在儲之沁睡得不省人事,見慫恿她穿得如此性感清涼,自己卻貪懶著小衣短褌的江露橙,怕不得追著她繞東溪鎮三五匝才肯罷休。
江露橙的小臉紅如熟透的林檎沙果,背負雙手,故意走到玉台後,身子微向前傾,笑吟吟道:
“滿霜啊,她在隔壁房間。我原本在前一間房,是師兄把我抱過來的呀。快得風刮也似,嚇死我啦。”呵出的熱氣噴於洛雪晴乳尖,玉一般的瑩潤肌膚迅速泛起嬌悚,比花生米略小些的乳蒂並未變大多少,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挺翹起來,從淺淡的粉色脹成了艷麗的櫻紅。
江露橙這個前傾的姿勢,弄得兩隻美乳往前墜,令人不禁興起“溢出交襟”
的錯覺,綁在腰側的小衣結子縮緊,下一霎扯繃斷也不奇怪。
兩人隔著玉台說話,江露橙又刻意俯身,加上那雙玲瓏玉乳的淫艷變化,應風色想裝作沒看見都不行。雪靨紅熱、眉心擰作一團的洛雪晴死死閉眼,玉牙板兒似的完美胴體不住輕顫著,像要避開男兒注視般微縮向一側,勉強維持頭頸不動,這要說不省人事也太難了。
江露橙一逮到機會就作弄她的惡癖,老實說應風色並不欣賞,況且回答中有一處不對,趕緊截住話頭:“滿霜在隔鄰?”
江露橙壓低聲音似笑非笑。“是啊。她……'那個'來啦,不想走動。我讓她在原地待著,一個房間接一個地找過來,果然遇上師兄。”
進入降界以來,鏡門共開啟過三次。
言滿霜與江露橙所在的第五瓣室是她倆的起點,洛雪晴鎖於第四瓣室,應風色在第二、第三瓣室的甬道間遇到江露橙,顯然江露橙一遇門開便尋路而出,絕不坐以待斃。只是運氣不佳,選了右邊的門,若首次門開便往左跑,說不定能追上應儲二人的尾巴,提早相遇。
但如果“鬼釵五瓣”指的是五個房間,那麼……其他人呢?
算上新來的柳玉蒸,此間共五女一男合計六人,沒有龍大方、運古色、顧春色等,自也沒看見鹿希色。
雖說剩下的這些人,若以同樣的速度同方向移動的話,的確有可能剛好錯過,但江露橙的證言也已瓦解了這種可能性──假設其他人在第五瓣室,當柳玉蒸顯現淫紋、鏡門第一次開啟,應風色帶儲之沁循左側甬道進入第二瓣室,而其他人同樣左行,從第五瓣室進入第一瓣室,此後均以同樣的速度追在應風色身後,雖可解釋何以應風色遇不上這些隊友,但這樣一來,江露橙獨自行動就變得極不合理。以她的性格,從眾毋寧是更保險的選擇,況且鹿希色、運古色的能力都在她之上,沒道理不跟著這兩個人。
若餘人不在第五瓣室,而是在更前的第四、乃至第三瓣室,無論行左行右,都不免碰上江露橙或應風色,決計不能憑空消失。
謹慎起見,應風色又問她第五瓣室內除了言滿霜,還有沒有其他九淵使者,以及到第三瓣室的路上,有無遭遇其他人,江露橙一迳搖頭,斷然表示“沒有”。
(難道此輪降界,就只召喚了我們六個人?)
這是此前不曾發生過的事,但平心而論,第三輪降界與前兩次不同的地方,又何止這條?鹿希色極可能不在本次使者之列,毋需擔心她和柳玉蒸、洛雪晴一樣,被鎖於玉台任人宰割。
當然,也不能排除“鬼釵五瓣”不只一處。但若不在此間的成員,是被投放到另一處五瓣地宮,除非羽羊神再補上四名新的女性成員,否則“五種淫紋各顯現至少一次”的規則就無法成立。況且多開戰場對主辦方至為不利,不但關卡、設施均須翻倍,監視使者的人手也不得不增加,或著乾脆稀釋成兩股,冒上監控不力的風險──他不相信羽羊神會做這種無謀之舉,但也不好說。
此番講解規則的女性羽羊神,明顯不是前兩輪嘻笑怒罵、作死非常的那一位。
最好的情況,是鹿希色未被召喚;最壞的情況不變,就是鹿希色被安排作柳、洛一般的角色,任人恣意取樂,只不過不是在這座地宮,而是應風色不知該如何去的另一處。
他恨透了這種無力的感覺。
降界於他,頭一次變得毫無樂趣,只有滿滿的焦慮挫折。
非是前兩輪不危險,而是應風色總能迅速釐清規則,反過來利用漏洞,或者直接運用規則來謀取利益;過程雖然千鈞一發,備極艱辛,破關的成就感卻是無可比擬,遑論獲取的豐厚獎勵。
規則或許是他人的惡夢乃至死劫,卻一直是應風色的朋友。
但“鬼釵五瓣”的規則雖然怪異,並沒有比前兩輪更複雜。真正的關鍵,在於“找到鹿希色”的迫切渴望束縛了他,應風色無法專心搜尋線索、破解謎題,發掘規則背後潛藏的真正意義;要不是與儲之沁的身體太過契合,令他情難自己,多盤桓了片刻,說不定便漏看了金字功法的奧妙之處,平白錯過寶山。
他突然明白當初鹿希色說的“你要一直讓自己對我有用”,代表什麼意義。
把女郎視為情人、伴侶乃至禁臠,不肯讓她為他人所染指的這份私情,在此刻成為他的阻礙。她甚至沒被召喚進來,在幽明峪的香閨好夢正酣也說不定,仍教應風色忘乎所以,拚命在石室及甬道之間搜尋她的踪影。
抱持著這樣的心態行走降界,你是不想要命了麼?
──應風色!
青年咬著嘴唇回過神,腥鹹的血味滲入口中,彷彿溶解了鏽蝕,思考的齒輪重新開始轉動。
江露橙的話裡,藏著一個極其要命的訊息,當然少女毫無所覺。
“鬼釵五瓣”目前已知有五名女子,在高潮時各自能顯現淫紋,而且目前看來是人人不同,儲之沁是蕙蘭,柳玉蒸是木槿,按照“每種淫紋至少顯現一次”
的過關規則,一旦成功誘發其餘三女的淫紋,本輪即可結束。因此女羽羊神才說時間非常充裕。
但江露橙說,言滿霜因為來了月事,才病懨懨地待在原地不動。女子來潮豈可交媾?不能交媾,如何使滿霜現出淫紋!
(這是陷阱。)
這麼一來,刻意不召喚鹿希色就能說得通了。應風色原本猜想,現世中的
“地緣”可能是本輪召喚使者的依憑,故東溪鎮小隊全員到齊;玉霄派迎仙觀離東溪鎮不算遠,柳玉蒸被召喚亦合情理。
至於為何只召喚他一位男性,倒是不難解釋:“鬼釵五瓣”的使令對男子一面倒的有利,幾乎可說是贏家全拿,這不是任務,而是獎勵。不管是獎賞截至目前為止最出色的九淵使者,或做為對他跑一趟天瑤鎮的慰勞品,應風色皆可欣然笑納,沒什麼好客氣的。
但真正的理由可能更簡單也更直接,就是五瓣的五個女子名額中,須留一處機關陷阱,使“每種淫紋至少顯現一次”變得困難,鹿希色就被剔除了。
鹿希色來紅時,性子會明顯變得焦躁而不耐,莫說合體求歡,就連摸一摸身子也會使她莫名發怒,彷彿渾身是刺。就算應風色能忍著經血污穢,強行與言滿霜交合,若她無法高潮,淫紋便無從顯現,豈非是個死局?
──不行!再這樣下去,獎勵關就要變成刑場了。
難題浮現,應風色反而興起了挑戰的慾望,決定暫時將對鹿希色的擔憂放在一旁,對江露橙道:“江師妹,羽羊神的傳音入密,妳們可有聽得?”江露橙小臉一紅,扭著衣角道:“有……有啊,我和滿霜都聽見啦,就不知雪晴聽見了沒。”
憋著坏笑的模樣意外地有魅力。
應風色自不會遂其心意,傻到去問閉著眼睛裝死的洛雪晴,繞過玉台走到江露橙身前,雙手握住她嬌腴的藕臂,低頭正色道:“露橙,我就直說了。此間之險,毫不遜於前兩輪,稍有不慎,我們一樣回不了現世。我於女子之事所知有限,但月事來潮應是不能……敦倫的,我說得對不對?”
江露橙本來害羞得要命,心口怦怦直跳,撞擊聲清晰可聞;聽得一怔,驀地會過意來:“你是說滿霜不能──”不禁閉口,面上酡紅微褪,隱約透出蒼白。
應風色差不多能肯定自己猜想無誤,女子月事期間不僅難以交媾取樂,怕也不易自瀆,遑論攀上極樂巔峰,和聲安慰少女:“所以不能繼續拖延時間了,須得盡快蒐集四幀淫紋,然後大家再一起集思廣益,想辦法取得滿霜那一幀。我們現在已有兩幀,妳和雪晴的也都要拿到才好。”說著一指壁刻。
最上方的鬼針草圖形上,果然有兩瓣亮著刺亮紅點,江露橙原本不懂是什麼意思,這時才恍然大悟。
應風色不想再拖延,浮壁的金字功法是隱藏任務,眼下看來,如何從月事來潮的言滿霜身上取得淫紋,怕也是同樣等級的挑戰關卡,高風險高報酬,說不定金字中也能找到破關的線索,須爭取時間鑽研,必要時還得多做幾次。
考慮到男子的精力有限,此際最不需要的就是吞吞吐吐半推半就,將手放上江露橙的小腰,略微使力摟近,低頭柔聲道:“露橙,妳信不信我──”香風襲人,少女溼熱的唇瓣已自行湊上,兩人貼面擁吻,應風色沒花什麼力氣便剝去她的小衣短褌,隨意搭在台上,浸透液漬的布疋迸出“啪!”一聲溼響,江露橙的小臉益發烘熱,仍捨不得鬆開櫻唇。
果然女追男隔層紗,應風色準備了一肚子冠冕堂皇的說帖,這下全省了。他摟著雪嫩豐腴的少女,另一隻手攀上乳丘,少女舒服得嗚嗚出聲,身子微顫。
沒有了小衣的束縛,兩隻飽滿的雪乳墜成沉甸甸的卵形,偶而又似蜂腹,似乎只有自身重量能使它任意改變形狀,男兒即使奮力抓住,也只是將渾圓的乳球從虎口間掐成圓茄一般,難以隻手滿握,應風色卻樂此不疲。
她的乳量較之柳玉蒸毫不遜色,雪肌酥滑自不消說,但除了綿軟之外,還有著柳玉蒸所無的彈性,指腹掐陷進去,不能隨心所欲地塑形,隱隱有股筋道撐拒著,既綿又韌,一個不小心就捏上了癮,稱得上“彈手”二字。
這麼個渾無矜持的小騷貨,氣味出乎意料地清新甘美,津唾、汗水嘗起來無不柔潤適口,是不知不覺就會越吻越深,忘記要分開的類型,直到應風色輕輕將她放倒在玉台邊,江露橙才大口大口地吞息,雪乳攤平晃動著,倒是渾圓得緊。
她也知破瓜在即,但一來台緣躺著不舒服,二來與全裸的洛雪晴並置,與處刑有什麼分別?江露橙滿心不願,撒嬌似的咕噥:“不要……別在這兒。我想躺在地上,好不不?”楚楚可憐的模樣,與誘人的胴體形成強烈對比,足以令男人化身淫獸,恣意逞兇。
應風色搖頭笑道:“露橙乖,須在台上施為,方能顯出淫紋來。”其實是怕角度偏差,漏看、甚至看不見浮壁的金字篇章,他可不想冒險做白工。
江露橙略為失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一轉,笑嘻嘻道:“我明白啦,師兄你……起來一下。”推開男兒胸膛,扭身趴在台上,取白褌蓋住洛雪晴腰下,隨手疊作墊子的模樣;拎起小衣攤開,從應風色的角度,瞥見她頷骨微動,分明是笑起來,不能讓她蒙住洛雪晴的頭臉,冷不防一箍小腰,輕往後拖。
江露橙“哎唷”一滑,小衣就這麼蓋住洛雪晴的上半身,差點趴倒在她乳間。
應風色將江露橙的肥臀抱到眼前,狼藉的股間早已濡滿淫蜜,溼得一塌糊塗。
從這個角度看,圓滾滾的屁股比著衣時更大,無論形狀或飽滿的程度,都像是熟透了的薄皮白桃,甜美多汁的桃肉將擠溢而出,連塗佈生乳般的肌色也像。
和美乳一樣,這熟桃般的雪白大屁股不僅軟還彈手,十指既能深深掐沒,又彷佛要被彈甩而出,怎麼揉也揉不膩。
回神應風色才發現自己瘋狂玩弄她的屁股,白皙的雪嫩臀肉,被毫不憐香惜玉地掐出櫻紅色指印,那種渾無顧忌的放肆之感,彷彿回到了童年在山上與龍大方一起捉弄他人的時候。
江露橙趴在洛雪晴的胸腹間,白嫩的小手所揪,分不清是披在洛雪晴身上的小衣,抑或衣下那對玲瓏玉乳,揪得洛雪晴昂頸蹙眉,強抑著似的輕輕扭頭,若非痛極,就是身子有了別樣反應。
而屁股被揉紅了的江露橙,只能發出快斷氣似的顫抖輕哼,宛若嗚咽。
這種可愛到半點也不自然、不管誰來聽都覺做作的反應很江露橙,但應風色知她不是裝的,至少沒力氣假裝。
在高高翹起的腿心裡,宛若桃裂的粉色花唇間,清澈的淫蜜淅淅瀝瀝地流下,比清水稍微黏稠些許的液珠不成水線,斷續黏掛著,看來不像失禁,更像自桃肉中擠出甜汁,而光潔無毛的飽滿陰阜就是埋在大白桃裡的小白桃。
江露橙不是毛髮稀疏,而是寸草不生的白虎。
有人說白虎不祥,也有說是性淫的,在應風色看來答案簡直不言自明。明明是未經人事的處子,光被這樣粗暴地玩弄屁股,便能得到如許快感,還說不是天生的淫婦!
男兒扒開臀肉,舌尖抵著粉酥酥、濕漉漉的黏閉嬌脂,就這麼沿著蜜縫刮下一嘴的透明漿膩,不知是錯覺還是怎的,依稀嗅得花果香氣,咂了咂嘴,居然品出一絲極淡的甜來。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26 10:48:05
第七一折 後庭人至 月飲紅觴
少女的淫蜜一如汗津,都是罕見的淡薄,沒什麼味道。鹿希色也是這種類型,但起碼嗅得出肌膚的香澤,能輕易辨認是女郎所有,江露橙卻連體液的鹹味都特別寡淡,不僅十分適口,還容易沾附外物氣味。
應風色放肆地舔舐著,嚐到最多的是自己的津唾味兒,還有儲之沁留在他嘴裡的強烈愛液氣息,白褌上殘餘的皂鹼和日光曝曬的香氣,居然還有玉台的味道,彷彿啃吻的是塊柔嫩彈手的水白石,無毛的光滑陰部更加深了這份既詭異又令人興奮難抑的錯亂印象。
江露橙與眾不同的,還不止這處。
對比白虎和幾近於無的淡薄氣味,她那反應激烈的顫抖哭音才叫一絕。
快感如潮時誰人不抖?莫說女子,便是應風色自己,被鹿希色的小巧嘴兒噙住龍首,又或被小師叔的膣管刮腸般絞擰深吞時,也是抖如搖篩。但,江露橙卻連鼻息都是悠顫顫地抖著,帶著暴雨梨花似的哭腔,以緻小嘴裡只能勉強迸出單音,如忍著啼哭般搖頭嗚咽;普通女子登臨極樂時的狂喜反應,於少女就是日常而已。
便是出自曲意逢迎的青樓艷妓,這樣的“表演”都嫌油膩,簡直毫無誠意,想賺快錢的貪婪企圖都快透屄而出了,於老嫖不啻冰水澆頭,足以倒盡一切胃口。
──如果,她不是裝的呢?
應風色只覺下身硬如鐵鑄,連禦二女的疲憊麻木一掃而空,興致勃勃,不理少女呦呦的嗚咽搖頭,起身抱著她的屁股拉到玉台邊緣,杵尖抵入玉戶,低頭見尺寸驚人的紫紅肉棒裹滿淫蜜,一點一點的沒入肥美雪臀。
他知道自己很大,沒想到被畫紙般潔白的臀股一襯,視覺上竟能大成這樣。
“啊……嗚……啊……痛……嗚……啊、啊……”江露橙顫抖的嬌弱哭音,充分顯現入侵之物的巨碩難當,比喊什麼“好大”、 “好硬”更有說服力,益發激起蹂躪她的原始獸慾。
被撐擠成薄薄一圈的粉色花唇束著肉柱,卻無法抵擋獰獸,連薄膜也難稍阻侵入。龍杵撐擠、搗碎少女純潔之證的瞬間,一抹殷紅溢出肉圈,隨著肉棒的徐徐挺進,汩成紅寶石碎粒般的璀璨圓珠,直到男兒虯健的腹肌“啪!”撞上雪股,才壓碎在股溝裡,在汗溼的臀瓣上沾了朵牡丹花印,旋又被彈顫的汗珠滲染帶開。
應風色沒等她捱過破瓜的疼痛,抱著雪臀痛快進出,如彈奏樂器般,頂得她哭音酥顫,嬌啼不止,只覺無比暢快。江露橙的膣肌一如胸乳臀股,乍看巨碩綿軟,卻有著驚人的彈性,若非小師叔珠玉在前,又得懸浮金字的鎖陽篇章護身,以這丫頭夾死人不償命的白骨精體質,肯定殺得男兒措手不及。
應風色對她的印像是鄙薄膚淺、倒貼上門的鄉下人,裝模作樣,偏偏心思又容易看破,就連那副勉強還行的身皮,也掩不住底下透出的人性惡臭。雖說龍大方見一個愛一個,是打小就有的毛病,會看上她也實在匪夷所思,應風色是沒什麼好感的。
只是沒想到干起來這麼爽。
江露橙嬌軀微拱,葫蘆似的小腰發僵,完全無法與儲之沁強悍的腰腿肌力相提並論,忠實反映了兩人在武學天賦和修為上的差距;稚拙的身體應對,也讓她如訴如泣的嗚咽更有說服力,不是少女裝模作樣,而是真被應師兄過人的粗長干到哭出來,想裝都沒力氣。
興許泌潤太豐,也可能是血流不止,應風色進出越快,彷彿穿過了瓶頸狹處,腹笥頓開,忽有些不著邊際;瞥見雪股上的指印尚未褪盡,惡念陡生,鬆開箍住小腰的右手,狠搧了屁股一記。
“啪!”清脆的擊肉聲迴盪在石室裡,江露橙“嗚”的一聲低頭拱背,彷彿自靈魂深處顫抖起來,膣肌一痙攣,總算摸著了小師叔的邊兒,光滑的臀肉浮現微滲著血絲的印子,鼓起分許,邊緣指形宛然,怵目驚心。
“啊────啊、啊……啊……嗚……啊────啊……疼……嗚嗚……”
強烈的痙攣還能說是疼痛所致,但越發溼潤顯然是美死了,唧唧的漿滑聲響徹斗室,花徑裡泥濘不堪,抽添起來簡直是天雨路滑,無比刺激。應風色詫異之餘,不禁揚起嘴角。
這不是很舒服麼?妳個下賤的小騷貨!裝什麼可憐?衝撞得更用力,俯身趴上她腴嫩的美背,去撈那兩隻墜成長卵形狀、不住前後晃搖的淫蕩奶子,邊埋首於汗溼的頸背秀發,近距離欣賞她的銷魂泣聲。
那繚繞耳畔的顫抖哭音實在是太棒了。
混雜了滿滿的哀求、討饒、渴望、恐懼無助,更別提那全心全意、從不曾試圖反抗的沉淪陷溺……就像獻祭的羔羊被剖開之際,仍無法自製地向手持屠刀的主宰獻媚乞憐,可悲到令人心滿意足。
順勢望去,映入眼簾的,是洛雪晴那張美到了極處,挑不出一丁點瑕疵的絕色容顏,雖仍死死閉著眼睛,酡紅的雪靨、蹙緊的柳眉,以及昂起的尖頷在在顯示她意識清醒,更被身上二人弄得春情湧動,與江露橙反應的頻率幾乎是一致的,霎那間不禁讓應風色產生了姦淫少女的錯覺。
但洛雪晴本來就是他的。這“鬼釵五瓣”裡的所有女人都是他的胯下之臣,皆須被他的肉棒肏到魂飛天外,登臨極樂,才有機會生出降界,這是唯一的活路!
略有消軟的龍杵再度硬起,甚至更加滾燙,江露橙連叫都叫不出,弓著身子一迳發抖。
應風色頂著她往前些個,自己也爬上了玉台,“剝”的一聲拔出陽具,壓著江露橙的背門令二女四乳相疊,也懶得再起身對正,腰胯一沉,頂入另一枚溼透的銷魂穴裡。
洛雪晴“嗚”的一聲仰起頭,細聲哀喚道:“……不要!”仍是死死閉眼,眼角卻擠出了兩行清淚。
應風色一驚回神,不禁後悔起自己的莽撞。儘管洛雪晴的外陰蜜縫等溼滑不遜江露橙,陽物卻只塞進大半顆龜頭,雖是弄破了什麼,繼而湧起的厚重液感明顯是破瓜血,膣肌卻夾死了前進的道路,內里幹澀到便仗著血潤硬來,彼此都可能受傷的程度。
洛雪晴不是情動,而是羞恥。雖然羞恥往往會加倍激起春情,但洛雪晴顯然不是鹿希色儲之沁,外陰的溼濡全來自江露橙,她還沒準備好接受臨幸,遑論美出淫紋。
錯愕不過一瞬,應風色更不停留,咬牙拔出龜頭,洛雪晴痛得臉都白了。他裝作渾然不覺,屆時還能推說經驗不足,以為捅的是江露橙,維持住英偉正派的
“應師兄”形象,再哄得洛雪晴回心轉意,自願獻出身子──同是失身,寄望她被猥瑣的淫賊幹到洩身,難度總高過風雲峽的麒麟兒。
要裝得像,可不能有所遲疑。應風色趕緊抱起江露橙的屁股,抵住濕漉漉的玉洞一搠,“啊────!”冷不防江露橙一聲慘叫,嚇得洛雪晴美眸圓睜,無奈他用力過猛,已不及收止。
龍杵所入無比狹仄,肌束的蠕動或管壁形狀皆與前度大相迳庭,應風色插進大半,裹入的淫水所剩無幾,澀感強烈,擦刮起來如有倒鉤,倒是酸爽難言;低頭一瞧,捅的居然是少女的後庭。
他舔舐時連肛菊都沒放過,蓋因江露橙氣味淡薄,私處又是好看的粉色,絲毫沒有骯髒之感。只是比錢眼也大不了多少的小巧菊門,竟被龍杵一把撐開,怕是擴張五六倍不止,可見其痛。果然黏膩的液感順著肉莖淌向根部,往玉台上滴落了幾點殷紅,血流得比破瓜時更慘。
洛雪晴只覺露橙把臉埋在自己胸口,顫抖得比先前劇烈,連嗚咽都吐不出,滴在她身上的盡是冷汗,偏手腳難以活動,不能起身查看,心急如焚。露橙身後的應師兄眼皮垂落,揮汗如雨,看著很辛苦的樣子,並不覺得十分享受,適才他把自己弄得如此之疼,應該也不是有意的。
兩人視線忽然對上,洛雪晴已來不及閉眼,直是羞憤欲死。
應師兄卻像沒看見她似的,繼續垂眸挺動,抱著露橙白花花的臀股柔聲道:
“露橙,妳再忍耐一會兒,我看……我看是快來了。唔……”露橙支肘俯頸,一迳搖著頭,顫抖片刻,溼發中才又迸出哭泣般的嗚嗚氣音。
應風色故意不看洛雪晴,卻知她不但在看,且越看越入神,早忘了該把眼睛閉上。
另一方面,也是江露橙的旱道竟比膣戶要厲害得多,起初幾下明明是勉強靠著血潤硬插,誰知越動越油潤,滑膩膩的比淫水還要滋潤,又不至於抵銷了腸道裡的擦刮蠕動,快感迅速累積,不得不提早使出鎖陽功對抗。
奇妙的是,旱道乃人身穢污之所出,理當惡臭難聞,江露橙屁眼裡的氣味卻不像是如廁所出的黃白之物。
那股味兒隨著陽物的猛烈抽插被刮出腸來,居然是先前舔陰時嗅得的淡淡花果香,這賊丫頭當真是人如其名,屁眼玉戶直似香橙汁露,雖然心性不咋的,亦有令人回味處。
江露橙自然不是什麼身帶異香的體質,即使是萬中無一的極品美人,糞溺也決計不會散發香氣,只能說應師兄運氣絕佳,恰巧選在今晚品嚐她的屁眼,才得有這般享受。
原來無乘庵不只初一十五齋戒,而是往前往後各多兩天,每回齋期皆是五日,有時言滿霜懶得開齋,就這麼吃到下一次的齋期也是尋常事。江、儲住進庵中,理當客隨主便,誰知江露橙挑嘴得很,受不了滿霜連鹽油都不放的清燙菜蔬,鬧得不行。
廚藝精湛的小師叔靈機一動,把未熟的林檎果蜜漬起來,與山藥泥、雀麥粥等拌作一盅,添入可吃的香草花瓣,再淋上蜂蜜做成甜品也似,說這道秘方不但清腸利便,還能減肥。
江露橙一嚐滋味好極,翌日晨起更是難得的腸胃通暢,無平日的阻滯難出,滿心期待減肥的效果,索性三餐都吃,也乖乖的不討肉食了。算上今夜,恰恰吃滿第四天。
旱道中本會分泌油脂,再加上小師叔將蜂蜜改成香油,加鹽當作正餐,為眾人變化口味,江露橙三天來攝取足量的油脂花果,清整腸胃,以其易於吸附外物氣味的淡薄體質,自也留著些許花果香氣,平白便宜了應師兄。
應風色抱著美臀奮力進出,刨得江露橙幾乎翻起白眼,白皙的小肚腩上迸出一抹櫻色異華,眼看淫紋將現。
這賤丫頭是吃痛會更興奮的類型,但洛雪晴被異芒吸引,早沒有閉眼裝死的打算,當著她的面不好施虐,應風色全仗陽物堅挺,挑得江露橙雪股酥顫,尖聲哭喊起來,屁眼裡的緊縮程度更提升了一個等級不止,較之小師叔的膣管有過之而無不及,堪稱刮骨盤腸。
有鎖陽功護身,應風色不怕精關失守,但肉棒上的快感依舊如潮層疊,並未受到影響。他被掐得視界裡都有些模糊起來,恍若熱氣蒸騰,連忙打起精神,緊盯著壁上逐漸浮露的金字。
這篇果然是關鍵。
那股莫名的熱流,於體內並非無處容身,可以類似道家靜修的存想之法,設想於丹田之內闢出一篋,把蒐集而來的雜氣收入篋中。雜氣異流的運用法門與內力大同小異:修為低者動念提運,修為高的或可發在意先,甚或極發藏意,殺人於無知無覺間。
有了收容的箱篋,要拿多少出來用、用不完再貯回篋裡,都變成可以練習控制的事。習有此功之人,等於有兩處丹田,一者貯藏內力,一者貯藏異流,兩者互不干涉,卻能相互輔助、補短截長,可說是妙用無窮。
惟異流用之即竭,無法靠調息恢復,唯一取得的方法,就是以雙修法煉化陰陽之精;練習存想的功法只能補強“篋”,或改善運用的效能,無法補充或厚實篋中異流,這是此功與已知一切內功最大的不同。
應風色隱約覺得,金字篇章是將《風雷一?》體系具現成形,必然會出現的修練法門:意識雖是虛無飄渺,與現實界並非毫無關聯,僅存在於太上無極處。明九鈺姑娘透過雙修來打磨功體,到底是隔了一層,練的終歸是內息;金字篇章卻從男女交媾中,取得能施以意念、存想成形的異流,看似虛無飄渺的意念,到此終於找到了能連通現實世界的依憑,形成另一套不屬內力卻媲美內力、自成一家的系統。
應風色囫圇吞棗地把功法背起來,此後肯定要多經嘗試摸索,甚至多番失敗重來,才能掌握精熟,與一看即知的鎖陽心訣不同,不忙著現在練。況且少女的屁眼之緊湊銷魂,也令他漸至巔頂,雖無洩意,但那種瀕臨噴射般的快感卻來得既兇且猛,應風色不禁有些恍惚,微微瞇眼放空,打算好好享受這個片刻。
怪異的現象就在此時發生。
櫻色的光華開始有些刺目,差不多是第二瓣室裡,儲之沁的淫紋並玉台符篆放光的程度,但洛雪晴身下的水白石台卻無反應,僅江露橙腹間亮到難以逼視,光芒漸漸透背而出,在背門相對的位置上迸出光紋。
雖經過鏡射倒反,仍能看出江露橙的淫紋,是三朵大小不同的帶葉水仙,一主二副佈局精巧,描繪細緻,同樣令人愛不釋手。
應風色伸手欲撫,插入屁眼的肉棒卻被狠狠一絞,差點麻掉,指尖從少女的背脊滑過。江露橙呻吟一聲,脫力似的趴在洛雪晴身上,小屁眼倒是毫不放鬆,像是咬住陽物也似。
應風色料她已至巔峰,本想改插玉戶,汲取熱流,試試看能不能存想出“篋”
來,豈料拔之不出,硬生生拖著江露橙往後一頓,雪臀翹得更高,嗚嗚嬌吟。
“露……露橙!妳怎……妳怎樣了?”洛雪晴見她動得怪異,像被什麼看不見的妖怪往後拖,完全想不到是陽物作怪,急得叫喚。
下一瞬間,淫紋異光像是滲染似的,從江露橙的肚子傳到了洛雪晴腹間,接著玉台符篆亮起,壁上的金字如水波抖散,驀地出現了第二篇文字。
洛雪晴無法瞥見玉台變化,全心關切江露橙,反正四下里已是霞光眩目,沒留意自己的肚子也在發光,然而莫說高潮,她大概連一絲一毫的春情蕩漾也無。
應風色正自錯愕,瞥見新現的第二篇金字內容,臉色大變,抱住江露橙的雪臀一插到底,收斂心神抱元守一,以金字所書的“汲”字訣一收,一股陰涼之氣自肛腸中旋攪而來,撞上湧出馬眼的滾熱陽氣,忽靜止不動,於虛空中牽絲纏轉,原地慢旋,如開天闢地時混沌乍分的清濁二氣。
應風色知此際正是關鍵,二氣既存在又不存在,稍有不甚,就是白費了兩人的精氣和時間,迳以意念為絲,甩竿釣魚似的輕輕拋出,心念的釣絲傾刻間飛過了萬里,又像隨意耷黏上眼前緩緩轉動的混沌之氣,直到獵物咬餌收線,拉入無聲出現的“篋”中。
喀答一響,心鎖扣上。應風色依稀見得丹田之內,懸浮著一隻箱子,亦自緩緩轉動──回過神來,江露橙尖叫一聲,趴倒在洛雪晴身上動也不動,陽物脫出油腸,有些垂軟,但沾著白漿血漬的模樣仍十分猙獰。這是洛雪晴頭一次近距離看見男子那物事,羞得面紅過耳,應師兄卻只望著她腦後的牆壁,視線彷彿穿過了她,少女不知該困窘或失望才好。
煉成陰陽二氣的,並非陰精或陽精,二者不過是伴隨而生的產物罷了。
女子洩身,代表陰關鬆動,元氣從體內太上無極處漏出,此處無可名狀,恁挖開血肉骨骼也尋不著,如同誕生天地萬物的太上無極一般。男子元陽也一樣,故收集精液或愛液並不能得到所謂的“元氣”。
精通汲取的法門,陽物便不插入膣內,只要能令其陰關鬆動、元氣釋出,無須交媾亦能截取陰元,與自身陽氣混一,煉出可收入篋中的異流來。
當然交媾是最直接也最保險的方式,應風色對汲字訣也就是一眼會意的程度,遠遠稱不上熟稔,旱道玉宮雖相去不遠,能一汲而得,歸根究底,是因為江露橙差點就吸了他的元陽之氣。
鎖陽功鎖的是精關,鎖不了陽氣──事實上,勃起靠的就是陽氣,一毛不拔,連硬都硬不起來,還插什麼穴?交媾耗損,由是男大於女,斯為是理。
即使鎖了陽精不洩,只要快感持續積累,還是會逐漸打開元氣關。
若遭遇同樣練有汲字訣的女子,可就白白便宜了對手。應風色讀罷金字,才察覺自身的陽氣隱隱脫體,在杵尖凝成熱流;此非自然形成,而是合歡的對象暗中施以女子用的汲字訣所致。
整個交媾的過程中,江露橙看來嬌弱無助,任他宰割欺凌,不想竟身負汲字訣功法,且精熟不似初學,能於高潮迭起間發動。若非應風色鬼使神差地看到第二篇金字,這會兒趴在洛雪晴身上如爛泥般的,肯定就是自己了。
應風色忍著噁心躍下玉台,扯過短褌擦拭陽物,冷冷瞧著粉雕玉琢般的趴睡少女,抑下痛毆她一頓的衝動,眼神像看著一條白蛆。
當然,逼她吐實的方式還有很多,試試江露橙是不是真喜歡男兒施虐,也能獲得樂趣與情報,但還不到破臉的時候。
考慮到洛雪晴與她是一師所授,可能也練有這種汲取陽氣的陰損功夫,送上門應風色也不敢要,破她身子的歉疚感略減。驟聞梆響,將昏過去的江露橙扛上肩,迳往左側的甬道行去。
“應……應師兄!”身後洛雪晴的聲音有些慌張,似乎摸不著頭緒:“你……要去哪兒?露橙她……她怎麼了?你要帶她去……去哪兒? ”
應風色總不好說“帶她開門”,只拋下一句:“別擔心,我一會兒便回。”
頭也不回地去了。
若江露橙隱瞞了汲字訣一事,那麼她所透露的其他訊息亦須保留,不可盡信,如最後一間瓣室裡到底有無言滿霜、路上曾見其他使者否。應風色默數著梆響,心念一霎數轉,卻始終摸不著頭緒,只覺第四瓣室裡所發生的一切都透著怪,抵觸規則之處甚多。
首先是第二篇金字。
原先應風色認為,金字是隨房間的,一間瓣室一個篇章,就算把所有女孩集中到一處,通通弄出淫紋,壁上也只浮現一篇金字──這個設想是以佈置機關的難度來推斷。雖不知金字是什麼原理,但隨人的難度肯定高過預先佈置在房間裡,前者必須考慮的變量遠遠多過了後者。
洛雪晴的淫紋和第二篇金字的浮現,恰恰證明了“隨人更容易出錯”的論點。
但現在看來,金字明顯是隨人而現,江露橙與洛雪晴雙雙浮露淫紋,金字也就浮現了兩個篇章。以前兩輪羽羊神佈置之周密,似乎不應該犯這種低級的錯誤。
而“女子高潮時會顯現淫紋”這點,雖通過柳玉蒸、儲之沁和江露橙三人得到驗證,但誘發淫紋的方式顯然不只一種。洛雪晴現出淫紋時,完全就不是動情的狀態,然而依舊出現了相應的金字功法。
所以,淫紋和金字的因果關係是確定的,但淫紋和高潮的因果關係則未必。
這會不會……是解決言滿霜困境的線索?
第五間瓣室的格局佈置果然也一樣,玉台空無一人,左側鏡門卻緊緊閉起。
應風色將江露橙往角落一放,撲至門前,奮力拍打,喊道:“玉蒸……玉蒸師妹!是我,應師兄!妳聽得見麼?”附耳貼門,卻無半點聲息。
“你省點力氣。那門厚逾三寸,全是實心鐵鑄,莫說聲音,你便打爛了拳頭,它也不會多晃一下,玉什麼師妹聽不見的。”明明是清脆動聽的童聲,帶上慵懶的調子之後,不知怎的竟透著一股熟艷風情,正是言滿霜。
她縮在玉台後,摟膝抵頷,本來就稍嫌蒼白的臉色此際更不好看,一襲單衣棉褲的睡前裝扮沒有其他女孩兒的胡里花哨,露出褲腳的裸足踝圓趾斂,腳背膩白,修剪齊整、小巧渾圓如玉顆的趾甲上卻塗了艷紅色的蔻丹,無有溢漏,光亮飽滿得像是最精緻的漆器,手藝好得不得了。
那是雙好看的、屬於女人的腳兒。
雖然肉呼呼的令人直想伸手掐握,但不是女童的那種可愛惹憐,而是透著一股豐熟魅力的,充滿誘惑的腳,無論對它做出何等淫猥之事都不過份,倒不如說它就是為了這樣,才生作如此誘人的美姿。
言滿霜不可能預知今晚將被召入降界,只能認為這就是她褪去女童的偽裝後,每晚面對自己的真實樣貌。
若言滿霜沒說謊,她今年是二十一歲,比應風色小一歲,還比鹿希色大兩歲,在目前已知的使者中,是最年長的女性成員,且武功修為還在應風色之上。
身為九淵使者……不,應該說身為玩家,應風色對她充滿敬意。解謎破關或許是他更拿手,但言滿霜的隱忍、冷靜,以及拿捏之準,更別提她出手時的果決與魄力,被應風色視為是旗鼓相當的對手。除此之外,總覺她身上還有許多未解之謎,難以捉摸,讓應風色莫名地有些畏懼。
這樣的戒慎是必須的,應風色對自己說。她是另一個自己。
但縮在台影裡的滿霜,總覺得有些異樣。若她和儲之沁她們一樣,穿著好看的貼身衣物、逞強地假裝自己是大人,他就有把握壓制她,找出能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方法。但言滿霜沒有什麼好假裝的,那股子慵懶、微倦,甚至連藏都懶得藏的無奈不耐,完全是大人才有的從容。
她眼裡才沒有什麼“應師兄”。
應風色覺得光著身子大搖大擺走進來的自己,活像是洋洋得意的蠢小鬼頭,霎那間竟有一絲無地自容之感。
“……你是來干我的吧?”言滿霜鬆開環膝的手,抬起眸子。
“那人說的,我聽見了。”
應風色還沒想到怎麼答,嬌小的女童已扶壁起身,懶洋洋似的提不起勁,與印像中的利索有著微妙的扞格。但利索與否,從來就與快慢無關,言滿霜扭腰低頭,一個接一個地解開身側的衣紐結子,這個動作也出乎意料地有女人味。
“等……等一下!妳……”青年瞠目結舌間,女童已將上衫褪下,折疊齊整,置於玉台一側。
長明燈下,言滿霜的肌膚如像牙一般白,胸前雖是雪嫩沃腴,肉呼呼的斜平一片,直過了腋窩才聳起兩隻微翹的筍形美乳,下緣的圓弧卻墜得十分完美,折衣時沉甸甸地不住輕晃,可見其份量。
膨起如僧帽的乳暈比杯口還大,色澤淡如鮮切的藕心,櫻核大小的乳蒂半埋在暈兒裡,扁扁的形狀如鈕扣般可愛。
這兩隻乳房不管再怎麼光滑細嫩,都不能是女童、甚至是少女所應有。充滿濃濃色欲的形狀、肉感,以及那股難以形容的豐艷韻致,更適合懂得享受魚水之歡的婦人,該細細捧著它們,挑逗愛郎恣意吸吮把玩才是,否則就太可惜了。
“怎麼你很想待著麼?我倒是想走了,越快越好。”言滿霜淡笑,同時擁有童稚和艷麗兩種特質卻毫不扞格的小臉上掠過一抹譏嘲,垂晃著兩隻瑩白玉筍,俯身去解褲腰。
“不、不是……”應風色結巴起來,見她完全沒有停手的打算,轉瞬便自棉褲中剝出了小腰雪臀,還有兩條肥嫩腿兒,男兒嚇得差點咬了舌頭。“月……唔……月事……那個……是不是不太……是了,聽說那個……很傷身的,所以……”
“啊,露橙說了啊。”
滿霜疊好褲子,又去解腰胯間的騎馬汗巾,小手纏著長長的棉布巾子左轉右繞了一陣,變戲法似折成豆腐般的棉方,放於衫頂。
膣戶的氣味竄進應風色的狗鼻子,感覺上分泌甚厚,但未比柳玉蒸濃烈多少,要說鮮烈刺鼻,還差著小師叔一大截,就是一股淡淡的鐵鏽氣,潮汗咸潤,混著棉墊薰香的餘味,說不上好聞,卻意外的催情。青年只覺腹間邪火隱隱竄升,肉棒正以驚人的速度復甦,不得不貓著腰以免出醜。
“但咱們也沒得選,對吧?”
她撐著玉台跳坐上去,因個子嬌小,這動作特別可愛,像小女孩似的,但忍著笑意、嘲弄也似的眼神卻不是。那是女人才有的表情,而且是很有魅力的、危險的女人。
像被曠婦幽魂附身的女童分開大腿,靈巧的白皙纖指剝開緊閉的花唇,露出紅艷美肉間的一個小小肉窩,指尖揉著頂端膨大如紫葡萄般的腫脹陰蒂,終於抿著嘴笑了出來,垂眸輕聲道:“來干我吧,快些!”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26 10:49:14
第七二折 知君儔侶 動若參商
玉台上,兩具裸裎的軀體緊緊交纏著,起伏有致的韻律,宛若星夜裡粼粼蕩漾的深邃海洋。
男兒修長結實的身子覆著嬌小的女郎,進出悠緩卻無一絲阻滯,聳動滑順得難以言喻;這不是一迳針砭、氣勢洶洶地壓制身下美肉,耀武揚威似的佔有,而是靈犀相通,配合之妙已至毫巔,堪稱完美無瑕的雙人舞。
白嫩的腿兒纏著他的腰,肉嘟嘟蓮瓣似的兩隻小腳翹如玉鉤,交扣於背,嬌軀隨陽物的進出不住扭動。言滿霜小腰弓挺,一隻手穿過男兒脅下,攀住肩胛,另一手則摟頸印唇,每當應風色頂到舒服之處,便鼓勵似的輕輕貼吻,朝耳蝸裡吐出嬌膩溼熱的低吟,讓男兒再研抵廝磨,又或挑弄刨刮,繼續深入。
應風色從不知道,慢慢做竟能如此舒服。
甚至在大半的時間裡,肉棒都不曾全入,不必撞出帶著淫靡漿膩的啪啪聲,忍著腹疼奮力馳騁,靠著宰制力與征服感證明自己,獲得滿足。
言滿霜應是處子,這點應風色還是有自信的。杵尖捅破小肉窩裡特別狹仄的那一圈時,女孩明顯疼得厲害,臀下亦有片片落紅,但陽物越硬用容易施力,她很快便習慣了怒龍杵的粗硬灼人,知道該怎麼利用它讓自己更舒暢。
她陰道的入口約寸許處,膣管頂端有一枚比指腹略寬、觸感有些粗糙的地方,頂到時的反應特別厲害,女郎顫著弓起身子,錯位似的將膣中夾緊的龜頭向下壓,不但摁貼得更密更爽,緊縮的膣壁也帶給男兒更大的快感。
“嗚……那兒……啊、啊……好……好舒服……啊……”
“像……像這樣麼?”青年摟著嬌軀粗喘著,放棄了一迳往裡鑽的憨猛勁兒,滿滿地將杵尖頂住那枚小巧的圓糙壁肌,槍挑般挺著腰,肌束繃緊的腿胯滾動如輪轉,一邊享受著蜜膣中突如其來的痙攣,一邊將手挪到她尖翹的筍形美乳上,握得滿掌雪肉,直溢出指縫。
“啊……好美……就是那兒……啊啊啊……好棒……你好棒……啊、啊……
再來……啊……再來……“言滿霜輕囓著男兒耳垂,略嫌尖利的刺痛讓肉棒硬得更厲害,撐擠更滿脹;小手覆上魔掌,引導著他按揉酥胸,扁如鈕扣的艷紅乳蒂即使充血,仍半埋在僧帽似的乳暈丘里,不是硬到像豆粒滾動的那種,而是在掌中持續變形,所有刺激忠實反饋於持續緊縮的陰道,快感堆疊著,卻絲毫不覺負擔。
言滿霜不是了解男人,而是了解自己,以及身體歡愉之所在,才能領著他,為彼此帶來難以言喻的快樂。
鹿希色曾與應風色聊到自瀆,為他示範如何搓揉蒂兒,以為挑逗。“那……
裡邊呢?“應風色沒等弄完便狠肏了女郎一回,因興致高昂去得也快,完事後思緒還停在她揉著陰蒂昂頸呻吟那一幕,忍不住問:“妳們的手指會不會伸進去……妳懂我的意思。”
嬌紅著小臉輕喘的女郎勉力睜眸,白了他一眼。
“你……你跟我的手吃什麼醋來?早……早弄破的話,能流忒多血給你?”
言滿霜的玉戶對外物全不陌生,考慮到處子之證猶在,落紅仍是給了應風色,用的絕不是角先生那般大傢伙,而是玉筍尖似的幼細纖指,適應肉棒的粗長之後,舉一反三,益發浪得應手得心,蝕骨銷魂。
應風色不知月事來潮的穴兒乾起來該是怎樣,除了氣味沒有想像中腥濃,言滿霜的蜜膣插著有種膣壁特別厚的異樣,彷彿劇烈充血似的,又像陽物上裹了幾層膏脂,比蜜蠟更厚實,又還不到血肉那般具體,插來黏潤已極,非常帶感。這是他在諸女身上皆不曾有過的經驗。
這……實在是太舒服了。
緩慢卻不停的抽插持續帶來快感,無論是只插入龜頭、插入至半,乃至直沒至底,都有不同的滋味。
言滿霜的親吻、囓咬、呻吟與喘息,還有濡著汗水體溫的肌膚貼滑,無不令人神魂顛倒。應風色勻不出心神去欣賞她美豔的臉蛋,或感受姦淫幼女般的興奮,甚至不想去想她是誰,要怎麼征服之類,全心享受著,一一聆聽並回應著女郎的身體和慾望。
她的腴臀筍乳雖極具熟婦韻味,腰肢小腹倒一直是幼女的體態,陰毛疏淡,如以眉筆寫意描枝,只比白虎稍好些,更襯得陰阜白皙,勝似初醒發的雪麵團子。
兩人合體未久,快感便似浪疊,言滿霜的小腹間光華約隱,卻無法完整顯現出淫紋來,既未大亮,也不曾消淡些個,彷彿呼應著二人的動情暢美。
應風色沉醉於女郎的媚肉不可自拔,直到久違的洩意湧現,一驚回神,在運起鎖陽功前又與言滿霜吻得難分難解,蜜膣似跟著一併深啜起來,束緊菇傘、又夾又拉,自顧自將肉棒吞自根部,差點一瀉千里,不敢再貪歡流連,趕緊抱原守一,出離慾海。
淫紋未現,但光芒已出,壁頂也依稀能瞥見金字輪廓。應風色細細判讀,當作是冷靜的方法,見內容無甚出奇,是類似總綱的提挈概要,放在全書開頭正合適,對看過存想法、汲字訣,掌握了鎖陽功的應風色來說就是滿篇空話,跳過亦不妨。
若依言滿霜、洛雪晴、江露橙的順序取得淫紋,正好就是總綱、異流生成的原理、構成“篋”的存想法門,然後在儲之沁處得到汲字訣,柳玉蒸則是運使之法,附帶一個無關核心的鎖陽功,有點額外贈送的感覺,並非重點所在。
應風色雖然跳亂了順序,最終仍是拼湊出全貌,可惜言滿霜這篇章沒有更多線索,要取得淫紋,還得著落於其他章節。
已知陰元非是得自洩出的陰精,應風色索性直接施展汲字訣,果然絲絲涼意穿透泌潤極厚的膣壁,纏裹上了肉棒,言滿霜叫得更銷魂,小腰扭動,半點不像月事來潮的病懨懨模樣。
但她身材嬌小,比應風色矮得多,兩隻小腳勾在他背上,腰又扭得厲害,怎麼也插不到底,玉戶每一搐,便順勢將陽物擠出,汲字訣的效果有限。
應風色靈機一動,抱著她坐起,自己卻躺落玉台,成了女上男下的騎馬體位。
這個姿勢看似將主動權交給了女子,其實只要箍住腰肢,上頭的女子便無處可逃,且插入極深,一下子便到緊要關頭。
果然他一陣狂頂,肉棒似插進花心子裡的最深處,頂得言滿霜筍乳拋甩,尖聲浪叫,片刻間便脫力趴倒在男兒結實的胸膛上,劇烈抽搐。應風色摟緊不放,繼續頂著,言滿霜的小手按著他的胸肌拚命想掙起,哪裡逃得出魔掌?一迳搖散秀發,嗚嗚哀鳴:“啊……不要……受、受不了了……啊啊啊……好硬……嗚嗚嗚……”
應風色抵住花心一汲,驀覺大蓬陰精噴出玉宮,滾燙密貼的膣管中猛被暈涼的汁水一澆,里里外外一起痙攣搐起,簡直美得難以形容。
言滿霜尖叫一聲,不知哪來的力氣,小腰猛地弓起,扳成了一把香汗淋漓的玉弓。應風色只覺肉棒像要被拗斷了似的,才發現她兩條藕臂兀自夾著尖翹的筍乳,翹起幼嫩尾指的小手舉在胸腋間,這一下全憑腰力昂起,連手都沒撐,難怪夾得他如此酸爽。
扳直的雪白腹間,現出精緻超凡的海棠圖樣,怒瓣嬌蕊,美不勝收;幾乎在同一時間,玉台符篆亮起,壁頂的鬼釵五瓣當中,俱都亮起了紅點,象徵五幀淫紋入手,使令開解,起碼九淵使者的性命是保住了。
唰的一聲,右側鏡門滑開,而左側鏡門依舊是緊閉著的。這回既無梆響,也沒有紅燈閃爍,看來使令完成之後,也沒有再催促使者的必要,但……為什麼我還醒著呢?為何沒被傳送到兌換之間,結算成績?應風色忍不住皺眉。
羽羊神的聲音忽然響起。
“恭喜應使,不僅解開玄衣令,更完成了血衣令的隱藏任務,委實令人佩服。
誠如先前所言,時間是非常充裕的,接下來在時輪轉到盡頭之前,乃是諸位使者的加分時間。“口吻優雅細緻,仍是先前那疑似女子的新羽羊神。
不知怎的,應風色總覺她似乎忍著笑,有明顯的促狹之意,像是轉著什麼無傷大雅、卻又無比曖昧的鬼主意,這本身就十分撩人。
而且加分時間是什麼意思?
“和先前一樣,應使每誘發一次淫紋,煉化一次陰陽之氣收入'篋'中,將獲得額外的點數;每失去一次元陽之氣,遭他人煉化入篋,則對方能獲得額外點數。失去陰陽之氣的一方,從現在起不計失分,請應使把握難得的機會,擴大戰果,才不致入寶山空手而回。”
(難怪……鏡門打開了。)
意思是接下來,他能隨意乾著這些千嬌百媚的少女,痛享初初破瓜的嬌軀,每誘發一次淫紋就能額外獲得獎勵,即使爽到射精也不致失分;而身為五間瓣室裡唯一的男子,女孩們為了得到點數,須得爭先恐後向他求歡,以求陽精滋潤,避免在結算時分數過低,無法生出降界?
──哈哈哈,這果然是獎勵,是給予最傑出的九淵使者的豐厚報償啊!
“你……對我……做了什麼?”酥軟氣音噴上他的耳邊頸側,言滿霜不知何時趴於他的胸膛之上,纖細的指尖在男兒的乳上輕輕畫圓,明顯的依戀和撒嬌喚起適才歡好的美妙餘韻,尚未消軟的肉棒迅速硬起,脹得女郎顫聲嗚咽:“你……啊……你欺負我……嗚嗚……”
“不,我……我不是故意的……是為了弄出淫紋,不得已才──”應風色慌忙解釋,忽聽女郎噗哧一聲,捏了他乳頭一下,小巧的鼻尖廝磨男兒頸側,面頰烘熱極了。
“你……現在就在欺負我……不是剛剛。那麼硬……壞……壞死了……啊…
…啊啊……“應風色全然管不住自己,沒等她說完便動了起來,濕漉漉的玉戶吮著粗大的肉棒,一點也不像女童的寬扁腴臀被頂著顫抖起來,酥瑩眩目,昂翹如桃。應風色想看她美豔的臉龐,忍不住揣想那張時而童稚清純、時而神秘幽冷的小臉被情慾佔據時,會是何等誘人的淫冶。
但言滿霜的身體棒得足以攫取所有的注意力,不消片刻,應風色已勻不出手來品嚐那兩隻熟豔的尖乳,只能緊摟著女郎的小腰,感受壓上胸膛的酥綿乳肉,以及不斷掐擠著肉棒的膣肌。
這回他不想忍耐了,但在痛痛快快的射精前,至少可以再汲她一回,好好享受淫紋所帶來的極致痙攣,順便獲得寶貴的額外分,然後才──因為太過興奮,無論心理或肉體上都是,直到第二次空蕩蕩的什麼也吸不到,應風色才發現不對,箍她小腰的雙手本能向上一舉,便想起身查看,言滿霜嬌軀微沉,豐滿的腿股將他牢牢摁在玉台上,扭腰旋磨著。
“滿霜……唔唔……好緊……等、等一下……嘶……唔……”
肉棒傳來驚人的擦刮感,應風色確定已用上鎖陽功,但無論快感或洩意全都頓止不住。
言滿霜的小手抓他雙掌,一路從腰間移至胸前,示威似的帶他握住筍乳卻難以抓滿,細細品過其尖翹挺聳、肌束彈手,以及無可挑剔的絕佳膚質,才將男兒手腕壓過頭頂,渾圓的乳廓沉甸甸地垂晃彈撞著,俯身凝視著他的眼睛。
“……你說你沒學過天予神功?”
“沒……唔……沒有……唔……”
“點頭或搖頭就好。你……啊……壞東西!”
言滿霜瞪他一眼,咬唇似笑非笑,平時的清冷早已冰消瓦解,眼前只有一個活色生香的、有血有肉的絕色美人。應風色喘著粗息,即使視線因快感略顯朦朧,女郎美豔的臉龐仍像刺傷人似的紮入眼簾,難以移目。
滿霜果然艷麗非常。其偽裝之高明,是連這樣的美色都能任意沖淡抹消的。
更可怕的是,她的聲音似是筆直貫入顱中,小嘴雖輕輕歙動,頻率與音源的來向卻全然對不上。
──傳音入密!
應風色早就看過這門功法,通曉其理,然而卻練不成。原因無他,就是修為未至,無法強求罷了。而言滿霜居然能使出!她……她真只有廿一歲麼?就算打娘胎便開始練功,也不應有此修為。
言滿霜即使盯著他,依舊維持挺腰坐落的韻律,蜜膣被陽物撐滿刨刮的快美,反映在酡紅如醉的俏臉和輕促的嬌哼上,滿溢的春情將女郎之美提升了數倍不止,任誰在暗中窺看,都只能得到“交媾正熾”的結論。
這種分心二用……不,算上她暗中壓制應風色,精準拿捏不易被看破的騎乘體位,這分心三用的能耐男兒自愧不如,似將噴發的巨大快感卻使他無法思考。
“唔……嗚嗚嗚……唔────!”
“看來……啊……說的是實話呢。”女郎露出一抹心滿意足的笑,獎勵他似的滾動臀部。應風色只覺被束緊的陽具尖端忽似馳輪跑馬,被夾著磨到又痛又麻的地步;原本言滿霜的膣戶說來也就一般,雖因個子嬌小,花徑較為短淺,尚不及儲之沁的膣管、江露橙的屁眼狹仄迫人,兩人交歡之契合,靠的是女郎全心引領投入。
然而這一刻他才知自己錯到了底,言滿霜若想要,是能以膣肌生生擰下龜頭、身子怕都不用動一動的。疼痛與快感同時攫取了男兒,肉棒被夾得有多痛,就有多刮骨銷魂。
“啊啊啊啊啊────!”
但卻射不出來。
有股莫名勁力掐住了肉棒裡的某條暗筋,像尿到一半被繩索勒住,應風色完全能想像絲繩嵌進肉裡,把血絡連同出精的管道束死,前半截迅速轉紫,離發涼壞死僅只一步的慘烈模樣。
“所以……是在這兒學的。嗯,是隱藏任務麼?”
男兒忙不迭地點頭。不管言滿霜用的什麼法子,都不能長此以往,否則龍杵肯定完蛋大吉,應風色只能努力配合,以求盡快結束。怪的是即使如此,還是爽得他說不出話來,感覺像是射了又射、一射再射,精漿卻全堵在肉棒中段,並未漏出半點。
“你用的那個法子,劫的是女子的'命'。精元、陰元、氣血之精……不管說得多玄多好聽,其實就是命,拿多了她們會病,再多就會死。”
言滿霜趴在他身上,親吻男兒的脖頸胸膛,呻吟既飄忽又酥麻,海棠花淫紋呼應似的大放光明,傳入應風色顱中的密音卻聽得他心頭髮涼。
“當然,用上一兩次,或久久才用一回,消損有限,差不多就是感染風寒的程度,我管不著,也不想管,橫豎是你造的孽。但我相信你是不知情才如此,不是有意取命。”
應風色想點頭,但射精似的洶湧高潮令他頭暈眼花,難以施為。
“所以,我今兒就不與你計較啦。但你取走的,我還得拿回來,不過份罷?”
為什麼……怎能不計較?想到江露橙差點劫走他的陽元,應風色胸中兀自有股雷滾似的不平憤烈。金字功法若如言滿霜說的那般陰損,這是你死我活的梁子了,她為什麼可以原諒?
“因為……”印像中言滿霜似乎笑了,原來他還是問出口了麼?應風色記不清了。但羞意爬上海棠般的奼紅小臉的一霎,當真是明艷無儔,難描難繪,就此深深烙在腦海裡,再難忘懷。
“你讓我很舒服啊,小壞蛋!”
應風色恢復意識時,言滿霜已然起身,取汗巾一角捂著腿心,靜坐片刻,隨手扯斷揉成一團,扔下地發出“啪!”膩響,全是腥味濃重的精漿,他才知自己竟射了這麼多在蜜膣裡,難怪虛乏之感一下難以驅散。
但她說到做到,並未過度榨取命元,從他只暈片刻便能得知。被施以此術的諸女皆不省人事,言滿霜算是輕放他了。
女郎係好剩下的半截汗巾,穿上衫褲,側頭以纖指耙順髮尾,權替牙梳。
應風色知道她為什麼看起來格外不同。此前她不是梳著總角便是包頭,此際放落及胸濃發,雖不甚長,無論身姿或動作都充滿女人味,便有張稚氣未脫的桃花臉蛋,也沒法把她當成小女孩看。
他不知不覺看得痴了,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捏著她擱在玉台上的小手,言滿霜並未甩脫,也沒特意轉過頭看他,兩人就這麼十指交纏,胡亂廝磨著玩兒。應風色靜靜看她單手梳髮,明明被整得很慘,想起那契合之甚、毫無壓力的緩慢交合,回味之餘,情切忽難自己,脫口道:
“滿霜,等迴轉現世,我再去庵里尋妳,我們──”一時不知該怎麼說、又說什麼好,怔然閉口,蹙著眉頗有些惆悵。
沒想到言滿霜只淡淡一笑。“好啊,但我不想捲進你和你那千嬌百媚的鹿姑娘之間。我是不會到處說的,但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你有把握瞞過她,咱們再說不遲。”見男兒悵然若失,抿著一抹似笑非笑的狡黠,聳肩道:
“或者乾脆說實話。你既不是歡喜我,也沒打算與我成親,只是偶爾想干我罷了。她永遠是你心目中的正宮,幹完了我,還得回到她身邊的。”
這種實話能說麼?應風色正哭笑不得,不料女郎微露詫異,片刻才喃喃道:
“原來你沒發現啊。這樣說來,那個你也──”忽然抬頭,正色道:
“這一輪的目的,其實是告訴我們另一種取得點數的途徑。此後降界中,無論守關卡的敵人或使者,能劫取其陰氣或陽氣,以天予神功儲用者,也能得點。
女性使者便被鬼牙眾凌辱,不僅能得到點數,說不定還能反敗為勝,反正離開降界就會復原,不算損了清白。““……這是天予神功?”應風色瞠目結舌。
“扣掉你使的汲取之法的話,是天予神功。”言滿霜淡道:
“要不是你頭一回施展之後,被我摸到了訣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還不知道這門功法留有如此暗著,此前還覺不值一哂,並未認真修習。”意思是說她要認真練過,應風色就不是現在這樣了,估計被吸剩一灘膿血之類。
以在降界掙分為由,與諸女胡天胡地,不說鹿希色決計不會接受,萬一她要求公平,也要與其他男使者掙一掙點數,應風色可受不了,這話是千萬說不得的。
思量間,驀聽甬道裡一陣鶯聲燕語,卻是儲之沁、江露橙等醒了過來,相偕而至,依稀還有洛雪晴和柳玉蒸的聲音,轉頭一瞧,果然玉台上的青石枷鎖已自動打開,看來也是解令後的福利。
言滿霜眼帶譏誚,似笑非笑,直是明艷不可方物。
“不如……你現在就先練習一下罷,'應師兄'?”
◇ ◇ ◇月黑風高,葉藏柯以一襲斗篷遮住底下的夜行衣,身子雖倚艙壁,雙目卻盯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江面,偶爾轉向船篷的另一處開口,留心碼頭上的動靜。裝有刀劍繩鉤,乃至火石短弓等工具的革囊就扔在腳邊,隨時都能一把拎起──在兩個時辰以前,他可是一直揹在身上的,以防“目標”突然出現。
自從天瑤鎮與應風色一別,他便直薄東溪鎮,按應風色提供的情報,以無乘庵為中心,把整個鎮子里里外外摸了一遍,花幾天時間釐清諸女的身形樣貌、起居習性等,做好盯梢的前置。
所謂“與應風色一同進入降界”,說的就是這個辦法。
小葉闖蕩江湖多年,鬥過的郎中騙子沒一百也有幾十,奉行“眼見未必為憑”
的鐵則,不信一切怪力亂神之說。羽羊神必定是人,所謂降界不過是未明其理的機關佈置,只要盯緊使者們,必能揭穿陰謀家的手法。
但應、鹿二人身處的龍庭山等閒難至,葉藏柯基本同意應風色的“師長內應”
說,就算把他弄進風雲峽,人生地不熟的,想幹什麼也施展不開,位於東溪鎮的無乘庵小隊毋寧是更好的切入點。
葉藏柯有過人的耐性毅力,主意打定,盯上一年半載他都視若等閒,問題卻出在那個叫言滿霜的小丫頭身上──應風色未敢輕易洩漏言滿霜的年齡祕密,只囑咐葉藏柯說她師承惟明師太,武功是眾使者中最高,不可輕忽云云。誰知才到第三天,葉藏柯就發現自己被這丫頭給盯上了,有回差點在庵後的小徑被她截住,只能拉大盯梢的範圍,盡量避開言滿霜,不禁暗暗稱奇。
這一拉開果然就出了問題。
從無乘庵中帶人走的,是一群輕功奇高的黑衣怪客,待葉藏柯發現時,扛著少女們的黑色衣影幾已奔出視界,葉藏柯靠著循跡辨踪的追獵之術,連夜追趕了數十里,最後發現黑衣人所遺,剛好夾在名為大小平河的兩條水道間,索性棄陸路走水路,打算抄在黑衣怪客前,一口氣縮短距離。
他的確先一步趕到轉運交匯點的平陵渡,卻沒等到黑衣人和少女們。兩條河道在這段間皆無橋渡,涉水過河是絕無可能……世上哪有什麼絕無可能之事!事實擺在眼前,他為取巧大膽一搏,不幸是輸了。
葉藏柯悔恨交加,只能放出求援信號,咬牙折返,想當然耳什麼也沒找到。
少女們消失了,他辜負了應風色的託付。
小舟微微一沉,不知何時船艙另一頭多了個人,對不知如何出現的一隻炭盆烤火,就著不知哪兒來的葫蘆飲酒袪寒,連葫蘆遞過不知怎麼烤好的一桿去鱗肥魚,兜帽下露出一張毫不起眼的瘦削長臉,除了有點老,全然說不出有什麼特徵,轉頭便能忘得一干二淨。
“別啊,五爺。”葉藏柯用後腦杓撞著艙蓬,呻吟出聲。“別說你也跟丟了。
這幫混蛋都是鬼麼?“
“我也跟丟了。”瘦漢揭下兜帽,見他無意接過,收回烤魚大啖起來,吃得很香。“我料不是鬼,都是有腳的。只是跑得賊快,實在跟不了。唉。”
你唉什麼啊──葉藏柯幾乎吼出來,恨不得把腦袋塞進兩腿間,烤魚的香味此際嗅來格外令人窩火。他特別商請此人監視洛雪晴母女,美其名曰多一著,其實他自己才是後備的那著;以此人天下無雙的暗行追踪之術,除非羽羊神真他媽是神,還不是光屁股逛大街,早晚給揭穿底細?
誰知他竟跟丟了。
“天下無雙的雷景玄雷五爺……”小葉聞著魚香火都上來了,只不知是惱火還是飢火多。“也會跟丟麼?丟人啊。”
“按理雷五爺是不會跟丟的,但我跟丟了。丟人啊,唉。”
(第九卷完)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27 14:39:25
第七三折 影寒形蛻 天火翼陽
銀淺粼粼,越浦入夜的水道上,回映著明明滅滅的燈燭火光,似星河霞碎,明艷無儔。水風漿聲裡,依稀透出砧錘相擊的叮咚清響,此起彼落,非但沒為這片矮簷鱗差的渠岸一角帶來生氣,反與遠處熙攘的華樓街市形成對比,彷彿被世人所遺忘。
越浦地處三川匯流之處,自古便是舟馬漕運的核心。現今已少有人知,這座東海第一城——便把首二字改作“天下”,料想爭議不多——最初是靠燒炭煉鐵起的家。
越浦周遭出產鐵砂,就近伐薪煉鐵,打造釘錨,建造船隻……數百年間,小小的漁村就這麼改頭換面,最終成了天下聞名的越城浦。
礦脈掘盡,掙錢微薄又苦不堪言的炭工也難在三川生存,只有打鐵舖子留了下來。迄今城內外各處浦岸都有鐵匠舖,為泊船修補錨索,手藝好的也承作赤煉堂之託,打造各種能見光或不能見光的兵器,一榮俱榮,雨露均霑。
通宵開爐,於越浦乃是常事,而浦頭渠岸本是匠舖聚集之地,久而久之民居遠避,免受其擾,衙門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收了赤煉堂好處,不能礙著雷家發財。
羽羊神坐在起伏悠緩的船頭,眺望遠處的沙船水手裝卸貨物。
那一隻只木箱中,貯著密密裹起的降界裝備,從指揮“無面者”運出降界之所在,至少轉過三手,無論從哪個環節介入,都難溯源頭— —這樣的謹慎很難和羽羊神的戲謔聯想在一塊,卻是他賴以生存的根本。
神兵利器是需要悉心照拂的,越好的兵刃越是如此。開啟降界需要忒長的時間間隔,除了佈置場地,養護破魂甲及使者們的器械,毋寧也是關鍵。
謹慎如羽羊神,並不是每回都親自押運、交割裝具,但辵兔主導的這輪降界才以“遭人盯上”為由叫停,孔海邑池之會也不得不推遲,畢竟半神前往固定地點集合,大大提高暴露的風險。以那廝神鬼莫測的盯梢手眼,沒必要硬把腦門往刀鋒上摜。
若猜測無誤,那廝的背後之人盯上降界,說不定便能將其誘出,此際來越城浦恰恰是甩鉤拋餌。
三川地界內,水道上俱是赤煉堂耳目,羽羊神既不能戴羊角盔、扮作半人半獸的形貌,也不好黑衣蒙面,只能短褐斗笠,赤腳蓑衣,以一介舟子的模樣示人。所幸近十數年間他深居簡出,對外推說有恙,極罕露面,在這爿僻岸撞見達官貴人的機會不高,不怕被人認出——至少在與水手列中的某人三度對眼前,羽羊神一直是這麼認為。
雖僅一瞥,但那雙爍眸足令他留下深刻印象。
(被盯上了麼?)
起身伸個懶腰,毛手毛腳登岸,搖頭晃腦踅進一條窄巷,驀地無聲拔起,如幽影般翻過屋脊藏身。果然那水手隨後竄入,一眺巷底不見人,加緊腳步拐入轉角,頓時不見。
羽羊神斜斜掠下,切過轉角,哪有什麼水手苦力?見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趿著木屐,手捏花巾蓋頭,迎面款擺而來,依稀見得挺準尖頷,手臉肌膚白皙,相貌甚美。
這種遊女慣常出沒於碼頭,由一名閑漢帶著三五女子,在倉巷裡隨意行走,招徠血氣方剛、領薪揣餉的年輕人。遇人搭訕,遊女於嘻笑挑逗間把人引至暗巷,閑漢現身議價,收取皮肉錢,才讓遊女帶往僻靜處完事。
這些閑漢、遊女背後都有行會勢力,不怕人鬧事,行於暗夜一如白日;聽聞此地有夜船泊岸,來試試運氣也是自然。要說這遊女有甚不對勁,就是太標致了些,以其肌白如雪,賣進妓院能掙更多錢,除非貌似無鹽,何至淪落碼頭暗巷?
兩人俱未停步,交錯之際,羽羊神忽然一笑。
“光霞,許久不見,你易容本領越發高明啦。”
“……須瞞大人不過。”遊女迸出銀鈴般的笑聲,頂著花巾轉身,忽成了白袂飄飄、面如冠玉的佳公子,如變戲法。嗓音雖仍是一般的高亢,不知怎的,卻予人“女聲變為男聲”的錯覺,比“變臉”的戲曲手法還神奇。“我猜,是氣味露的餡罷?”
羽羊神笑道:“這身未摻雜廉價香粉的臭汗味,可做不得遊女。你的變裝實已無可挑剔,壞就壞在挑戰了一個不可能克服的順序,注定無法成功。同水往低處流一樣,世間有些事無從改變,莫把工夫花在無用處。”
“謹遵大人教誨。”
被稱為“光霞”的俊美公子長揖到地,畢恭畢敬擺手。“家師恭候已久,請大人隨我來。”走在前頭引路。
他行走的模樣是不折不扣的男子,偶然浮出腰後袍襴的臀股曲線,卻有女子的渾圓緊緻,難辨雄雌。羽羊神知他——說“她”亦無不可——有意為之,個中所蘊無意深究,總之不會是好事。毒樹所生必是毒果,探究成因有什麼意義?
九光霞想要的話,絕對是扮什麼像什麼,畢竟他可是繼承了“形蛻影寒”朱壙七所傳還能活下來的、天命所歸的唯一一人。
“赤土九逆修”並非鐵板一塊,呂圻三握有十之六七,令其拋棄血甲門的殘酷傳承,集中力量突破侷限,但也有不買他的帳、我行我素的散修。“形蛻影寒”朱壙七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
這個反复無常的妖婦擁有駭人的易容奇術,渴望得到土字一脈的重寶《燃燈續明三七經》和素蜺針,一窺“金針易形”之境——毋須倚賴麵粉、油彩、人皮面具等外材,透過素蜺針刺穴,便能在一定時間內改變面部肌肉甚至骨骼的走向,任意調整眼、耳、鼻、口形狀,完美地變成另一張臉。
圻州莫氏衰頹後,被呂圻三當成禁臠,將繼承寶典神針的莫執一納入保護,自不容朱壙七染指。獨來獨往的妖婦幾度出手,均吃了悶虧,居然被羽羊神說動,聯手對付呂圻三,其實羽羊神只是想藉此邀功,突顯自己兵不血刃,替組織擺平一樁麻煩,並勸呂圻三對朱壙七痛下殺手,以免夜長夢多。
實事求是的呂圻三既看不起這種詭詐伎倆,亦不願向赤土九逆修的同志下手,兩人不歡而散,埋下了爾後羽羊神染指莫執一的前因。
後羽羊神假“那人”之手消滅土字一脈,以《燃燈續明三七經》拉攏朱壙七,並讓她收九光霞為徒,傳授易容術。
當然,一切算計也只能到這裡,能否藝成滿師、逃過那妖婦的毒手,全看九光霞的造化。從結果看,九光霞完成了任務:羽羊神和他師傅趕至現場時,醫廬裡到處都是血,九光霞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手裡攢了柄利刃;朱壙七一絲不掛地蜷倒於血泊中,蜂腰巨乳一覽無遺,兩腿間留下淒厲的創口,陰戶卻毫髮無傷。
軟蟲般的陽物掉落在屍體畔,斷口與朱壙七的傷痕相吻合,原來她竟是雌雄同體。其欲得三七經,是想真正成為男人或女人,而非徘徊其間,無所依歸罷?
羽羊神將《燃燈續明三七經》交還莫執一,兩人分道揚鏢,九光霞的臥底之路卻未結束,只是從“形蛻影寒”的座下改換到越浦風火連環塢,不知不覺間也過了這麼些年。
小巷兩旁的民居俱已清空,零零落落點著燭火,與城中無數角落一樣,絲毫看不出異狀。九光霞停在一扇門板之前,輕扣兩聲,低聲道:“師尊,是我。”屋內叩叩兩聲,卻是杯底放落桌頂的聲響。
“大人請。”九光霞讓出了道路,微微欠身。
屋內之人坐在桌後,看不出有多高,一身文士袍服,五綹長須飄飄,相貌俊雅清臞,鳳目中瑩然有神,一看便知是九光霞的師傅。只有這等樣人,才教得出那般風度翩翩玉砌也似、出淤泥而不染的濁世佳公子來。
“家主安好。”羽羊神拉過長條凳,隨意落座,口出“家主”二字時,眼底掠過一絲快銳譏誚,似是蘊滿惡意。
“大人久見。”那人卻不在意,為他斟滿陶盅,清幽茗香撲鼻而至,絕非劣質粗茶。“……湖雨香麼?忒也捨得。”羽羊神哼笑,舉杯就口一飲而盡,咋舌細品滋味,冷不防道:“雷萬凜派人盯我,你有眉目?”
“風火連環塢這廂沒什麼動靜。”那人以竹杓添熱水,濾去浮沫小枝,低垂的眼簾波瀾不興,彷彿說的全是瑣事。“不是雷大,那便是雷五了。你怎麼確定是雷景玄?”
“我不確定,是從年紀上推的。”羽羊神十分坦白。“三十上下的青壯漢子,追踪術十分出色,身法快絕,還會用些奇奇怪怪的器械,如像大鵬鳥的蒙布架子,能乘風飛行……總之怪得很。我猜是雷老五。”
那人淡淡搖頭。
“雷景玄我見過一面,便無六十也五十好幾了,絕不是什麼青壯漢子。”兩人視線交會,頓時了然於心。雷萬凜刻意不讓雷老五在人前露面,透過各種管道放出魚目混珠的假消息,關於五太保雷景玄的描述永遠是自相矛盾、互有扞格,死咬不放也只是白費工夫。
當年“那位先生”將文士、雷萬凜和另一人交託給羽羊神,讓他運用血甲門最擅長的鳩占鵲巢,指點三人奪取出身門派的權柄,伺機在那場席捲東海武林的大動亂中成長茁壯,進而崛起成為新一代的武林棟樑。
與其說雷萬凜自命不凡,看不上陰謀手段,倒不如說他嫌這樣的方法太慢太低效,借大桐山一役除掉幾個明顯的障礙之後,雷萬凜迅速聚集了一批死心塌地的弟兄,包括後來以“天行萬乘”、“白城山以東掌力剛猛第一”之名行世的諸太保之首雷奮開,又有雷卻邪、雷門鶴等為他出謀劃策,趁亂攻城掠地,急速擴張,拉開了與文士間的差距,成為足以問鼎東海霸主之位的實力者。
對比文士,雷萬凜可說是從大桐山之後便甩脫了“那位先生”的安排掌控,恣意妄為,羽羊神幾度向“先生”進言,要趁這朵焰苗未成火候前予以掐滅,以免後患無窮。先生總淡然道:“你也看好赤煉堂此去,將成燎原野火麼?”讓他加緊輔佐文士,奪下正道魁首,卻未批准對雷萬凜下手。
雷萬凜縮頭烏龜似的躲起來,該是明白違逆“先生”之意,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罷?他是從自己的兒子接連暴斃,才意識到死兆不遠,懲罰將至麼?那文士陰謀設計,讓臥底赤煉堂的九光霞一一除掉雷萬凜的兒子們,莫非……便是出於先生的指示?
先生銷聲匿跡許多年,邙山招賢亭人去樓空,庭園破敗,但當年曾違抗先生意旨的雷萬凜和另一人卻接連隱世避禍,必是看到了什麼徵兆,才肯放棄富貴榮華,走為上策。
他們甚至不知道棲亡谷的事。
數百年的積攢,實力強橫到已不屑行於暗處的土字一脈,就這麼灰飛煙滅,悄無聲息地亡於一人之手……羽羊神絲毫沒有扳倒呂圻三的欣悅,只覺肝膽俱裂。
世上……竟有這等樣人!
這般近於神的駭人武力,怕也只有神力才能壓制了。
羽羊神自認那件事做得天衣無縫,是以不逃;一旦躲藏,不啻告訴先生他也做了虧心事。非但不能逃,還得要鬧騰,像得了失心瘋似的籌劃降界、恣意玩耍,讓先生明白他沒甚好隱瞞的。
為官之道,亦復如是。能讓聖天子蹙眉罵一聲:“胡鬧!”性命、官位就算是保住了,帝王殺人是不露慍色的,慈顏悲嘆牽連更多,怕是要誅九族。
而眼前這名文士,正是羽羊神上達天聽的傳聲筒。
羽羊神始終疑心他與先生仍有聯繫,把此人拉進降界的計畫之中,好讓先生明白自己荒唐如昔,甚至變本加厲,獨獨沒有叛心,依舊是先生的忠犬,只待先生下令,隨時能粉身碎骨,效瀝血肝膽之勞。
然而先生未有消息捎來,彷彿消失於虛空中。
會不會……是自個兒想多了?以先生的年紀,說不定早已駕鶴西歸,這些曾受他指點栽培、如今雄踞一方的後生晚輩脫出束縛,再也不必會先生之意,遂先生之願,從此海闊天空,任君翱翔?
會不會雷萬凜只是受不住喪子之痛,杜妝憐一心鑽研劍道已至瘋魔,才雙雙離開了世人的視線,或隱居或閉關;而眼前這名看似仙風道骨的儒雅文士,僅僅是貪圖合作的利益,渴望得到罕世的劍材,才選擇與頭戴羽羊盔的狂人合作?
(試試看就知道了。)
羽羊神解下背後的包袱,慢條斯理地打開系結。中年文士那雙好看的鳳目裡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貪婪之光,短暫妖燦,宛若流星。
——果然。
能勞動羽羊神親自攜帶的,必是整個幽窮降界中最有價值的寶物,只是恁誰也想不到竟是那柄赤霞劍。
那別具一格、兩邊各穿三環,形似錫杖佛具的扁元寶型劍鍔,此際卻是灰撲撲的黯淡無光,紋理縫間黑如積炭,原本纏裹在劍柄上的皮革早已剝落,僅於些許焦爛殘跡,彷彿是粗製濫造的贗品。
金裝的劍身倒是另一番光景。
鎏金盡褪,取而代之的是虹一般五色斑斕的漸層流彩,較之原本魄力十足的暗金,更加璀璨。明眼人一望即之,這是承受高熱的痕跡,不但消損鋒刃的銳利度,甚或傷及結構,提高摧折的風險;以拼搏生死的兵器來說,這劍算是廢了,至此再無大用。
文士明顯抑著情緒波動,扶桌微傾:“邵某可否一觀?”
“我揹了大老遠的路程,正為交還家主。”羽羊神大方擺手:“……請。”
文士捧起赤霞劍,未理炙燒的流暉異彩,旋開劍柄末端的鏤空寶塔,倒出枚荔枝大小、剔透晶瑩的血紅寶珠,就著燈燭反复打量,片刻才喃喃道: “不愧是火元之精!折耗玄鐵異材若此,竟無絲毫缺損……三鼎鏖兵所爭之雀離浮屠,果然名不虛傳!”含笑瞇眼的痴迷模樣,再不復道骨仙風,瞧得人毛骨悚然,彷彿變了個人似的。
羽羊神哈哈大笑,心滿意足,總算稍稍放下了那一縷疑心。
——先生擇人,決計不會看上這等小鼻子小眼的趨利之徒!
“邵咸尊,我早說過啦,待此間事了,我便將這枚曠世難尋的火元之精給你,看你是拿來鑄劍或吞服,我都沒有別的話。大丈夫一言九鼎,合作多年,你還信不過我麼?”
這名形貌儒雅的中年文士,正是當今“青鋒照”之主、人稱東海正道七大派第一君子的“文舞鈞天”邵咸尊。
青鋒照長居三鑄四劍之首,在第二次妖刀聖戰中前仆後繼,損傷之慘,冠絕東海正道,離滅門僅只一步之遙。邵咸尊出身花石津邵家,本是儒門望族,繼位於危亡之際,傾家族之力再興宗門,搏得偌大名聲,再加上他樂善好施,率領門人四處奔波賑濟百姓,與稱雄水道的赤煉堂雷家形成強烈對比,“青善赤惡”一說不脛而走,人盡皆知。
但,早在妖刀作亂之前,邵咸尊已於門中失勢多時,雷萬凜更是倍受壓抑,鬱鬱不得志;他們是直接受惠於這場席捲東海的武林動亂,趁亂除掉了擋住前程的諸多障礙,乘勢爬上權勢巔峰。
縱有疑者,至多覺得兩人的運氣絕好,或說“時勢造英雄”,萬料不到果本是因,正是為了奪得權柄,兩個年輕人才甘為“那位先生”所驅策,在羽羊神的協助下,掀起驚天動地的大變亂。
對邵咸尊來說,當年欠羽羊神的,在助他剿滅狐異門時已然還清。
以“鳴火玉狐”胤丹書的武功,其時狐異門實力之強、豪傑之多,就算羽羊神佔了先發製人的好處,若無青鋒照、赤煉堂、水月停軒等正道頂樑柱的反戈暗助,狐異門胤氏決計不能垮得如此之快,後續的反擊也不會如此輕易地被弭平。
若羽羊神敢以舊事相脅,邵咸尊手裡也同樣握著至極殺器——羽羊神的真實身份——雙方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豈能合作愉快?
故羽羊神投其所好,先助邵咸尊取得水元與風元之精,開啟他打造四像神兵的萬丈雄心,再誘以世間難尋的火元之精,果然釣上邵咸尊。降界所用如破魂甲、半痴劍等,無不出自“文舞鈞天”之手,縱以應風色的眼力,也挑不出絲毫缺點,只有心悅誠服,令降界之說更有說服力。
邵咸尊起初是因為條件交換才攙和進來,卻漸漸發現了降界的其他好處。
這是個現成的兵器試驗場,足堪驗證各種器械的殺人理論,無論花再多銀錢,都難以創造出這樣特殊的環境:參與之人具備一定的武藝水平,使用兵器時無不豁盡全力,在極短的時間內進行超高強度的生死拼搏,沒有規則、沒有裁判,更無點到為止,創意紛呈,至死方休……
他絞盡腦汁,才使血甲門古籍記載的“半痴劍”得以重現,兼具古書天馬行空的描述,以及操作上的實用性。如此精巧的結構,必定伴隨著容易故障、機件耗損極大等缺陷,讓他在改良的過程中得以大幅提陞技術眼界,再回饋於四像神兵的製程。
不得不說,羽羊神是擅於鼓舞人的奇才,總能發掘出難以想像的樂趣所在。況且還有火元之精這個強大的誘因。
能用來鑄造兵器的四象精元,必須具備“與內力產生感應”的特性,這是成功與否的關鍵。試舉火元之精為例;地龍翻身、火山爆發時所迸出的熔岩,豈非灼熱已極?卻無法製成兵器。
當其正熾,傷人不分敵我;俟其冷卻,又無法任意喚起火勁。“注入內息才會發熱”這一點,恰是能否做為武器的關鍵。
這枚被稱為“火元之精”的血紅寶珠,原本藏在一柄名喚“雀離浮屠”的寶劍之中。此劍為西北火工名門赤鼎、玄鼎、白鼎三派所共有,三派曾盛極一時,歷來相爭,誰也不服誰,故每十年一決,論定誰才是火工之最,稱“三鼎鏖兵”。雀離浮屠便是三鼎魁首的象徵,勝者持有十年,象徵三鼎之最。
三鼎沒落後,雀離浮屠流落東海,最後出現在鐵鷂莊前的青磚地上,伴隨著葉藏柯“越柱之人,先問此劍”的警語。
羽羊神應竹虎之請,擄押霍家父子改造成鬼牙眾,卻把雀離浮屠交給邵咸尊研究,讓他先過把癮,揣摩下坐擁火元之精的滋味。
但雀離浮屠並非火元之精的外放之刃,而是囚籠,完美地設想瞭如何承受高熱而不毀。寶珠是用來吸收熱能保護劍主的,轉化內力為火勁的異能,全不在鑄劍的考量內。
據說赤鼎派的絕學《熔兵手》能將精鋼熔成鐵水,武力冠絕三鼎,此劍恐怕就是用來對付熔兵手,令持劍者得以戰勝這門百兵剋星,卓爾立於三鼎之巔。
“這簡直……簡直暴殄天物!”
邵咸尊無法容忍這種保守的思維,按雀離浮屠的外型造了柄贗品,並置有如鏡映,除新舊有別,全然瞧不出有何不同;內裡的構造卻是新設計,務求發揮寶珠異能,即應風色在蘭若寺碑中取出的赤霞劍。
但這個試驗毋寧是失敗了。
龍大方無意之間注入內息,沒提升多少威力,反被火勁灼傷掌心,差點丟掉性命,精心鍛造的鋒銳劍殼也因此成了廢品,不啻一場白忙。
“但那小胖子也不算白疼,火元之精居然有這等好處,亦是始料未及。”羽羊神取出一疊紙頭,哼笑著推過桌面。
降界結束後,使者們因異法而瞬間昏迷,由無面者一一抬出,先集中於一安全無虞之地,由莫執一仔細檢查並處理傷勢後,才換裝梳理妥適,送還來處。像這樣記錄個人傷勢、內外武功增減變化的紙頭,每人每輪均有一摞,造冊管理,做為兌換之間裡羽羊神推銷功法、武器或丹藥的依據。
龍方颶色掌心的灼傷,在降界結束前便已大致痊癒,生出新皮,速度快得不可思議,顯是火元之精所致,而非天上掉餡餅。觀察他兩度灌注內力於劍柄,首次並未產生高熱,第二次卻造成嚴重的灼傷,以龍方颶色的內力修為,不太可能有如此明顯的落差,只能得到寶珠越與人接觸、其異能越發活躍的結論。
“……以人養珠?”邵咸尊劍眉一軒,眉心微蹙。“那豈非要將火元之精置於龍庭山上?奇宮之中藏龍臥虎,若有人識得此珠來歷,大人有把握能於護山四奇大陣中,取回火元之精?”他是為這枚珠子才辛苦至此,若是硬生生丟了採頭,豈不冤枉?
羽羊神哈哈一笑。“家主勿憂。我有一法,可保此珠無虞。再說了,就算真失陷於龍庭山,亦有人能為我等取回,必不令家主空手而歸。此珠其實已待過一陣龍庭山,為免家主憂慮,這才專程回收,可見往來通暢無虞。”
邵咸尊心中微凜:“他竟在指劍奇宮裡,也伏有暗樁,而且等級不低,才敢這般誇下海口。鱗族素來排外,血統不純者,難以坐上高位。看來血甲門是滲進了奇宮六姓九脈,如此造作,卻不知所圖為何。”不露聲色,垂眸頷首:“大人有言,無不凜遵。”
羽羊神笑道:“比起這個,還有更麻煩的。”遞去一隻係有緞繩的古舊捲軸。
“我一瞧這劍的模樣,便知是不成的了,以家主通天本領,要再造一柄一模一樣的自是沒問題,但這小胖子是個多心眼的,就怕他看出端倪,起了疑心。我好說歹說,才勸得他花三千點換了這個,替改換兵器一事埋下伏筆。”
捲軸裡寥寥幾筆,繪著形象古樸的大鵬金翅鳥圖形,翼尖爪喙無不帶著火焰,神威凜凜,十分生動。文頭題有“百兵之魂.摩云金翅”八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氣勢驚人,下書:“金翅鳥有四,一卵生,二胎生,三濕生,四化生……若卵生金翅鳥飛下海中,以翅搏水,水即兩披,深二百由旬,取卵生龍隨意而食之。以金翅鳥魂熔煉合兵,可得極陽烈火之能,百毒不侵之體。”
金翅鳥典出佛經,邵咸尊博覽百家,也讀過這部《法苑珠林》,並不陌生。只是奇怪習武之人,還是指劍奇宮的正傳,居然會相信世上有可以與兵器相融合、藉以提升人兵之能的百兵獸魂……該說是奇宮不肖,還是裝神弄鬼真有如此奇效,連名門大派的弟子也不免上當?微露苦笑,起身取出一隻長木匣,扭開鎖扣。
但見猩紅絨墊裡,嵌了柄銀色長刀,刀背開疊如翅,又有幾分像龍骨;刀鍔如以暗紅色的琉璃製成,似燈非燈,十分奇異。刀柄之前裝有斧刃狀的護手,柄末的刀首卻是一鏤空凹槽,從尺寸上幾可判定是鑲入火元寶珠之用。
“這是我構思數月,重新設計的一柄刀,機關就不藏了,橫豎也藏不了,應該比雀離浮屠的贗品更能發揮火元之精的威力。既是融合了百兵之魄,由劍化刀也非難以想像,此刀不也有幾分雀羽戟張的模樣?”
羽羊神一怔,拊掌大笑。“妙極,妙極!既如此,就叫'天火翼陽刀'罷。融合了大鵬金翅鳥妖魂的神器,是該有此氣魄!”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27 14:40:45
第七四折 污邪滿車 擊甌召羊
要說有什麼比失敗更令人難受的,莫過於明知失敗,事情卻還未結束。
下半夜,在舟中與雷五爺短暫碰面旋即分手的葉藏柯,灰溜溜地返回東溪鎮,在無乘庵外覓一處藏身,靜待無面鬼將姑娘們送返——按應風色的說法,每輪降界至多不過兩到三個時辰,算上頭尾兩度在兌換之間耗磨的時光,差不多就是一夜。這也能解釋何以使者們從“現實”中消失,卻未引發同門或師長的疑心。
跟丟了開頭,起碼要在尾盤討將回來。
葉藏柯是這麼想的,不幸依然落了空。
清晨時分,遠方天際依稀泛起一抹灰濛濛的亮,一點小小人影從庵後的小路歪歪倒倒而來,勉強倚著牆甩了甩腦袋,用肩頭頂開門扉,揚聲喚道:“露橙……之沁!”從聲音身形推斷,應是言滿霜無誤。
隱於樹冠的葉藏柯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知道這鬼丫頭乖覺得很,不敢妄動,言滿霜叫了幾聲沒等到回應,掉頭循小路去遠。要不多時,與江露橙、儲之沁等相攙而回,三姝臉色都不好看,腳步虛浮、面酡唇雪,宛若宿醉,又像大病初癒,元氣消耗甚鉅。
小葉不知她們在地宮中胡天胡地了一整夜,個個洩得死去活來,怕是做神仙也不肯換,此際能起身走路,還是託了昏迷一陣、稍事歇息的福,暗叫不好,待三姝入庵後趕緊掠下大樹,施展輕功,奔往洛雪晴母女藏身的宅邸,恰恰見著洛雪晴之母陸筠曼打開大門,驚覺愛女伏在階前昏睡,搖醒她扶入屋內,如驚弓之鳥般匆匆閉門。
(可惡……居然還有這一著!)
發現被人盯上的羽羊神,擅自變更了“原地奉還”的遊戲規則,並未將使者送回原處,而改放在舊址周遭。葉藏柯繞東溪鎮幾匝,別說是無面鬼,連痕跡也不見半點,又惱又恨,又復無奈。
理智告訴他還有下次、下下次,不可打草驚蛇,按下潛入無乘庵探查一番的衝動,他在順流的舟內和衣睡了會兒,依五爺所留號記,趕在入夜前來到執夷城內的舒雁酒樓。
“舒雁”二字指的便是鵝。此間原是爿角街攤,專賣熟鵝,最初操辦營生的一對父子不知姓名,以竹籠蒸鵝,手藝絕妙,竹篋大火鎖住鵝肉的鮮甜肉汁,肉嫩而彈牙,斜刀片落,金黃透明的鵝油汁水溢出蒸得酥爛的粉肉肌理,竟是頓止不住,饞得人滿腹焦火。
熟鵝攤生意絕好,父子倆卻掙不了幾個錢,蓋因鵝價不菲,利潤有限,處理起來麻煩,每日做死做活也就幾十隻,日久生怨。後來不知怎的外地來人,收購蒸鵝的秘方,順帶買下爿角街坊,蓋起華樓,聘來高明廚子烹鵝,兼賣酒水,由是香傳十里,成了城中一景。
葉藏柯少來峒州,但舒雁酒樓卻是五爺的心頭好。滿面於思、略顯憔悴的青年遊俠踅至三樓雅座時,錦衣華服的初老漢子正就著黃酒享用鵝肉,桌上除了兩盆蒸鵝,一碟芹菜炒鴨腸、一碟鯗茄醬鵝掌,一大碗的薑絲鵝心清湯,還有一碟鵝肝,噴香四溢,格外令人窩火。
舒雁酒樓的鵝肝不寫木牌,堂倌等閒不向人推介,是只有熟客才知曉的美味:將刻意養肥的鵝肝洗淨,確實去除血水與皮膜筋管等,以醬、蔥、姜、蒜、鹽、酒醃制,裹上蕉葉,隔著未滾的湯水煨熟。切開時色作粉紅,香糯細綿,堪比生食之嫩滑,卻無食生之腥臊;滋味鮮濃,自不待言。
一副鵝肝攤作四片,桌上這盤滿疊細切的淺櫻色厚片,也不知用上幾副肝,這般厚待顯然非普通熟客所能享有。
五爺很擅長用食物來惹毛他,從初識時便是如此。
葉藏柯與赤煉堂向來就不是一路,否則也不會槓上雷彪。赤水轉運使勢大,連總瓢把子也不能硬拼,引起雷彪注意的葉藏柯很快便吃到苦頭,幾乎死於一場精心策劃的圍獵陷阱。
於千鈞一發之際伸出援手的,正是雷五爺。
雙方一拍即合,遂聯手扳倒雷彪,據說雷萬凜對葉藏柯的武功膽色甚為欣賞,頗欲招攬,葉藏柯卻反問五爺:“我加入赤煉堂後,是不是就不能對總瓢把子出手了?”
“按幫規是不能的。”毫不起眼的初老漢子搔搔後腦杓,頗覺困擾。“哪條我就不記得了。怎麼你打算向總瓢把子出手麼?”
葉藏柯淡道:“他如與雷彪做一樣的事,我不會坐視不理。”初老漢子嘿然一笑,繼續吃喝,兩人就此交上了朋友。雷萬凜雖稱霸武林,赤煉堂對百姓的侵凌較過往卻收斂許多,起碼是能講道理的;葉藏柯不以為自己有忒大的影響力,只慶幸不用與五爺兵戎相見,兩人常見面交換情報,其實就是找藉口吃飯喝酒而已。
但這回的情況卻非同小可。
兩湖水軍大營丟了筆官餉,有人說是五萬兩,有人說是十萬兩,莫衷一是,應該就在這三兩個月間。當中層層欺瞞,延宕推託,所涉非死即失踪,以致案發細節已難還原,連東鎮知不知曉都還兩說。
兩湖赤水一帶目前風聲鶴唳,各水陸碼頭嚴密盤查,衙門、軍隊,甚至赤煉堂也都攪和進來。因為連要找什麼人都不知道,一無所獲也是理所當然,但看何時東窗事發,東海全境就等著翻幾番。
葉藏柯聽應風色提起降界中的官銀箱子,參照鐵鷂莊霍家父子的遭遇,嗅出其中蹊蹺:幕後黑手利用霍鐵衫等現世不存的“鬼牙眾”劫走官銀,再教九淵使者殺人滅口,偷龍轉鳳,任憑黑白兩道掘地三尺,也尋不出蛛絲馬跡。
原本荒謬的神棍唬人把戲至此搖身一變,顯露詭譎難測的陰謀軌跡,背後牽連不知幾何,恐怕不是一介遊俠浪人所能應付。葉藏柯左思右想,不得不尋求五爺的協助。
“……這不是赤煉堂幹的。他們也頭疼得緊。”雷景玄答得乾脆,帶些許血絲的濁瞳滴溜溜一轉,撫頷沉吟。“有人順走了兔兒爺的十萬兩啊,膽子不小。這事我有興趣,你再說得更仔細些。”葉藏柯遂說了降界諸事。
按說知有鐵鷂莊可利用者,雷彪既死,疑犯只剩下喬歸泉喬四爺。霍鐵衫父子扮馬賊替雷彪掃除敵人,燒殺擄掠,正是喬歸泉牽的線;做為獎勵,由雷彪作保、喬四爺引薦,讓霍鐵衫入了連雲社,改頭換面成為仕紳,還想拉他與洛乘天聯姻,以鞏固霍家在連雲社——或說在湖陰白道上——的地位。
霍家父子被葉藏柯廢去一臂,幽禁天瑤鎮後,喬歸泉趁機斷絕往來,此舉與其說與霍鐵衫劃清界線,倒不如說是避免被雷彪一系失勢連累,不算蹊蹺。以喬歸泉的財力勢力,要搞出降界規模的騙局不算太費力,而兩湖大營丟失餉銀,一旦公諸於世,對到任未久的鎮東將軍絕對是致命的打擊,這又與喬歸泉檯面下的運作不謀而合,怎麼看都脫不了乾系。
依雷景玄與葉藏柯的預想,這輪降界只消盯緊主其事者,一路尾隨進入湖陰城地界,就算最終仍走脫了目標,喬歸泉這口死老鼠是非吞下不可了,使勁兒在湖陰刨挖,就不怕掀不出點材料來,豈料卻雙雙落空。
瞧著半點特徵也無、平庸到連穿華服都像舊棉衣的初老漢子,吃得滿嘴滿手都是鵝油,葉藏柯差點沒壓下火氣,落坐時桌椅杯盤乒乓一陣亂響,雷五爺趕緊遞上條鵝腿。
“趁熱吃。冷了……不對,冷了也好吃。”衝堂倌招手:“來盤桔醬冷蘸鵝,嫩薑切絲佐紫蘇葉。再打斤半白酒。”堂倌高聲唱喏,餘音悠悠繞樑。
葉藏柯接過鵝腿,直想往他腦門上來一下,還好忍住了。
五爺瞥了他一眼。“睡沒睡好,得多吃點才有氣力辦事。自己來,別餓著。”
(那就是還有戲!)
葉藏柯精神一振,深幸沒拿鵝腿揍他,一回神鵝油鮮香竄入鼻中,頓覺飢腸轆轆,也跟著狼吞虎咽起來,滿桌菜餚一掃而空。五爺喚堂倌收拾狼藉,抹了桌子,換上紅豆鬆糕桂圓蓮子羹,葉藏柯實在吃不了甜品,只要了毛豆佐酒。
“昨晚不算瞎忙,最後還是跟了個人。”初老的漢子以調羹就口,微瞇著眼,似沉醉於甜湯的香氣。他的髮際線後退嚴重,露出的高額頭有種難以言喻的苦命之感,稀疏的薄發紮緊,幾乎是服貼著顯出葫蘆似的顱形,額角散落幾綹蓬髮,“落拓江湖”四字突然具象了起來。
跟到無面鬼影之流,還不配讓五爺說嘴,此人必是關鍵,甚至是主持降界的首腦。葉藏柯掌裡捏著汗,豎直耳朵,沒敢打斷。
“一路跟到了這裡。”雷景玄指了指桌板。
葉藏柯警省起來。“……跟到了舒雁酒樓?”
“不,跟到城裡。”五爺蹙眉嗔怪。“大半夜來酒樓幹啥?”
你倒是說清楚啊!幸好口中無酒,要不噴他一臉都不意外。葉藏柯忍住吐槽的衝動,耐著性子靜聽。“那黑衣人手裡提了頂羊角盔,在城中暗巷四處兜轉,最後進了這兒——”指尖捺落,輕點桌板。
“恕我眼拙,”葉藏柯皮笑肉不笑,嘴角微微抽動。“五爺,桌上是不是有張我瞧不見的地圖?”
雷景玄一副“你說什麼傻話呢”的模樣,口氣甚是無奈。“這兒就是舒雁酒樓了,你又不是頭一次來。”
“人家大半夜的來酒樓幹什麼,夜宵麼?”
“……的後頭。舒雁酒樓等閒不做通霄。”指了指葉藏柯身後夜幕裡,遠處亮起的兩盞白紗燈籠。“他進了執夷城尹衙門,有入無出。我從清晨盯到現在,沒見有任一名同等身形的人離開。那廝還在裡頭。”
葉藏柯一凜,不想降界主謀近在咫尺,所幸他多見風浪,非但沒有轉頭,肩背甚至沒動上一動,恁誰也瞧不出有異。
五爺目光如炬,認的是身形骨骼等難以變裝處,即俗稱“骨相”者。那名黑衣人拎著羊角盔鍪,極可能是應風色口中的“羽羊神”;執夷衙門歷史悠久,佔地廣袤,公署與城尹官邸就是一座巨邸的前後進或左右廂,而這個時點還沒有離開公署的,除了值班的衙門捕快,就只有城尹大人而已。
他從公署回內邸,循邸內廊廡即可通達,毋需外出,完全符合黑衣人“有入無出”的門檻。
而執夷城尹是馬長聲,無巧不巧,此人出身央土武林名門大清河派,據說刀法出色,在累官至執夷之前,曾做過埋皇劍塚“天筆點讖”顧挽鬆的副手,而且是在顧副台丞眾多的副手之中,官運最亨通的一位,靠的也還是武功——葉藏柯聽說他剿殺悍匪功勳卓著,幾年內連升數級,幾與昔日上司等高,打破了劍塚乃是冷衙門的說法,於內情卻不甚了了。
“……他討了個好老婆。”五爺放落調羹,變戲法似的遞給他一份卷宗。“馬長聲的岳父是兵部尚書武茂,以他的江湖出身、一介武夫,能混上個劍塚的主事噹噹,多半還是靠了泰岳庇蔭,但也就是這樣了。白城山是萬年不變的冷衙門,武茂能給他俸祿,卻給不了仕途,這原也怪不了誰。”
直到馬長聲的妻子在進香途中被盜賊擄走,死於非命,才改變了這一切。
痛失愛妻的馬長聲悲憤難抑,單槍匹馬闖山復仇,手刃匪寇計五十七名,聲威震動朝野,不僅朝廷頒下褒揚令,東海道臬台司衙門還為他組建一支蕩寇軍,讓他掃除據山作亂的土匪,馬長聲就這麼從一介劍塚主事,連升縣丞、郡尹、府(城)尹,從小地方越升越高,最後來到東海一道坐五望四的大城執夷。
“看著像武大人在背後使的力。”不然無從解釋這蹊蹺的青雲進路。
五爺拈起鬆糕入口,細辨滋味。“寶貝女兒身亡以前,料翁婿間不和睦,據說當年馬武氏鐵了心要嫁,武茂莫可奈何,才勉強答應下來。約莫是見他如此悲憤,奮不顧身地為女兒報仇,忽生出共情之感,終於拿他當半子看了罷?
“誰知好景不常,過了幾年武茂致仕,在告老還鄉途中,竟被盜匪所殺,有人說是因為馬長聲剿匪不留餘地,招致怨恨,連累了岳父大人。此前本有風聲,上頭有意將他調往湖陰城;出了這事,也只能再等一等了,馬長聲因此又在執夷多待幾年。”
因殺賊遭忌,對清名卻大有助益,沉潛幾年後等著他的,興許就不是湖陰湖陽等級,而是越浦、乃至將軍所在的鎮波府了。短期內雖失去岳父的提攜,但武茂既離開平望,也沒法繼續拉拔女婿,他的橫死乍看是損失,長遠來看得利的依舊是馬長聲。
有件事葉藏柯特別在意。
攤開武茂一案的文書抄本,案發地點是平嵧縣小石浦渡口附近,武茂連同僕役眷屬、護院家丁等一行二十餘人,前一晚宿於五楊,再前一晚是上游的望江鎮……果然。走的是赤水河運,整條路線都在赤水轉運使的眼皮底下;換言之,盜匪是在赤煉堂的地盤殺人越貨,有這般膽色能耐的“盜匪”恐怕迄今尚未出生。
雷彪驅策霍鐵衫等“馬賊”的既視感揮之不去,沒有赤煉堂雷家的默許,誰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於赤水流域劫殺致仕的一品大員,又豈能揪不出行凶之人?
有條線逐漸串起這些看似不相干的部份,拼湊出一幀駭人聽聞、偏又入情入理的恐怖圖像。葉藏柯想起制裁鐵鷂莊諸人時,曾截獲的求救鷹書。後來……他把那封信給了誰?
五爺察言觀色,拍去指掌間的糕餅屑,慢條斯理地翻著卷宗,露出夾在文檔中的一張上佳蠶繭紙,儘管經過細心壓平,仍可見得其上摺痕宛然,正是那封書信。
“你我江湖一場,魚幫水,水幫魚。大兄身居高位,家財萬貫,休想我家破人亡,身死收場。赤煉堂不日將至天瑤鎮,望大兄於北疏通一二,可救我父子五人,則餘生仍供大兄驅策,刀裡來水火裡去,絕無二話。弟鐵衫字。”字跡工整端正,說不上什麼精神意氣,只覺得平庸而已。
霍鐵衫半生戎馬,便粗通文墨,也寫不出像樣的字,必是口述讓人代筆,言語間的匪氣被潤去大半,但仍能讀出滿滿的威脅之意。收信者的身份不能被人知曉,故隱去性名稱謂不提。
葉藏柯初見鷹書,直覺是發給喬歸泉的求救信,以霍鐵衫與喬歸泉、雷彪之間的關係,這推斷十分合理。此際看事情的角度一變,文中所稱“大兄”,說是馬長聲亦無不可;執夷、湖陰俱在天瑤鎮北,且馬長聲既有官身,比辭去武弁的喬歸泉更合乎“身居高位”的說法,令馬長聲聲名鵲起的剿匪功勳,顯是由霍鐵衫協助配合,那些被官兵砍去記功的“賊首”,怕是死於霍家父子刀下的無辜百姓。
霍鐵衫與喬歸泉的合作,甚至是這層關係的副產品——為了在赤水轉運使的治下殺人,不致引起雷彪反彈,索性讓霍鐵衫充任雷彪打手,同殺一批百姓,兩廂各取所需。
喬歸泉可能知道馬長聲的存在,也可能並不知曉,但雷彪肯定不知道馬長聲扮演的角色,故綢繆佈局對付雷彪的總瓢把子和雷五爺,事前事後全沒意識到有馬長聲摻和在內。若非應風色機警,留意到官銀的箱子,又誤打誤撞扒出了霍鐵衫的身份,馬長聲簡直就是個透明人,怎麼都牽連不到他那兒去。
即使回到官銀丟失一案上,形勢都對馬長聲大大有利。東鎮要徹查此事,須引一鐵腕強幹的地方大員為臂助,屆時有誰比執夷城尹、討賊名將,素有“飛鳴刀”美譽的馬長聲馬大人更合適的?
(看來……就是馬長聲了。)
所欠者,唯證據耳。
“既然到了這當口,咱們不妨慢著吃。”雷五爺彷彿有窺聽心語的本領,仔仔細細抹淨手口,淡然道:“我來繼續盯守,待馬大人哪天出門蹓躂,便潛入衙門找賊贓……我是說找證據。老弟你呢,趕緊找你那奇宮小兄弟去,好好商量怎生里應外合,下回逮他個現行,將此事做個了斷。”
◇ ◇ ◇直到在風雲峽的寢居內睜眼坐起,腦袋兀自昏沉的應風色都覺降界是草草結束了的,與前幾次的氣氛節奏絕不相同。
儘管在瓣室裡的下半場淫靡荒誕,到最後所有人都拋開矜持,幹得高潮迭起,應風色左擁右抱支應無暇,早分不清身下交疊的胴體是儲之沁、江露橙或柳玉蒸,也許還有滿霜和洛雪晴……意識卻是倏然中止的,便在胡天胡地之際。
再於兌換之間內醒來,起碼是大半個時辰後的事——從褲襠內乾涸的精斑愛液倒推,也應該過了這麼久。
過往他們是被清潔乾淨、敷裹妥適後,才會進入兌換獎勵的階段。此番卻像是被直接移出地宮,匆匆套上衣服便送過來,倉促的意味毫不掩飾。
——這代表有人強制中斷了降界。
(肯定是葉大俠!他……成功了!)
“闖入降界”最初只是天馬行空的奇想,應風色沒想到葉藏柯能一次得手,心中五味雜陳;仔細計較,說不定失落還大過了驚喜。
他並不相信有降界,始終認為一切怪異難解的奇象背後,肯定有合乎常理的解釋,羽羊神是手法精細、思路大膽的陰謀家,所圖必深……但在內心深處,應風色還不想這麼快面對現實,除了得到更多神兵利器、奇功祕笈,他更喜歡這種被人肯定的優越感,知道自己是優秀的、被需要的,受人深切期待,不是被扔在衰頹的名門內自生自滅,毫無價值的棄子。
醒來的人,無法再繼續裝睡。這場刺激之餘,甚至有些美好的麒麟兒之夢只到這裡了。應風色在心底悄悄與短暫的奇遇作別。
主持兌換的不是那名溫婉動人的女羽羊神,而是先前熟悉的那位,再次證明了“有復數'羽羊神'”的推想。應風色搜齊淫紋,更讓同行諸女欲死欲仙,魂飛天外,再度打破開局以來的紀錄,拿到前所未有的四千八百點;算上前度所餘,手裡足有五千點可供揮霍。
興許是心態的轉變所致,既有的功法已練不過來,青年並無躊躇滿誌之感,問起那股得自交媾的異樣雜氣。
“哎呀,這該怎麼說呢?”羽羊神作死的語氣聽著無比曖昧,倒不是扭捏作態什麼的,而是明顯充滿暗示。“吾不是很懂這種事啦,畢竟你也瞧見了,半神是沒有那個……的。只要肯花一百點,便能得到指引,但依吾之見,應使未必要如此浪費。 ”
應風色才不上當去瞥他襠間,“一百點”卻如石火閃掠,令他倏然凜起。
——天予神功!
居然是那部他與鹿希色無意兌換,聽著像神棍騙人的祕笈。“天予我取,無償無欠”的說法,幾乎讓所有使者都不介意花一百點的便宜價錢,來瞧瞧是不是真有鬼神莫測之機。能入手的管道多不勝數,的確不用多花冤枉錢。
應風色更想要的,是號稱能在現實中召喚羽羊神的“召羊瓶”。
這種想也知道將嚴重挑戰降界說服力——或說組織執行力——的犯規道具,入手的門檻設成了高不可攀的一萬五千點。怀揣五千點的應風色,連一窺道具目錄的資格也無。折衝的結果,是換了次兩級的高端道具“小召羊瓶”,說是能在降界內召喚羽羊神一次,當然不是毫無代價。
“……會令在場使者動彈不得,失去行動力?”應風色轉動碧綠色的琉璃小方瓶,端詳瓶身上的古樸鐫紋。“我以為是天降瘟疫,眾人化作一灘膿血之類。”
“那是吾降臨在現實界之中,才會發生的現象。”
羽羊神低聲咋舌,明顯是對這次兌換感到不滿,不知是心疼點數,還是對自己從此得在降界中亦步亦趨,以免小召羊瓶無有效果,平白吹破了牛皮,而覺得煩躁不已。“換這個玩意兒委實無聊,要不存起來算了?”
“也好。”應風色十分爽快。“存夠了,拿來換真格的召羊瓶也不壞,我想在山下散佈瘟疫很久了,一直苦無機會。是說既有小召羊瓶……難不成還有中召羊瓶麼? ”
“自然是有,比小召羊瓶高一個檔次,能在兩界間召喚吾——”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語氣一變,威壓感撲面而來:“吾見應使心氣浮動,似不尋常,莫不是在降界之中傷了經脈?讓吾為應使一觀。”猩猩般的漆黑指掌箕張,應風色只覺渾身氣血一晃,幾乎立足不穩。
擒龍功、控鶴功一類在武林並不罕見,然而兩人相距丈餘,練到這般揚手即動堪稱化境,便放眼龍庭山九脈,約莫只有飛雨峰大長老“匣劍天魔”獨無年有此造詣。
青年修為與他天差地遠,但一夜荒唐下,腹間積累的雜氣蠢蠢欲動。應風色分心二用止住滑行,舉起琉璃小瓶,目綻精光,露齒邪笑:“我若就地砸碎此瓶,能否召出另一位羽——”
然後便自床榻上猛然坐起,頭痛欲裂,噁心反胃,一如前度自降界中歸來。
他想不起是否真摔了瓶子。
無疑羽羊神握有某種令九淵使者立時昏厥的奇術,全然無法抵擋。是不是武功很難判斷,畢竟差距就擺在那,修為強到一定程度,什麼武功使來都像妖法,本無道理可講。
應風色並非心緒浮動,而是詐作張狂,想藉摔碎小瓶試出其手段,可惜盤算落空。
身上的單衣棉褲被汗水浸透复幹,氣味不甚好聞,汗臭裡隱約嗅得一絲鮮烈的異樣腥臊,尤以腿胯間味道最是濃重;想起龍杵不知反复插過了幾隻嫩穴,直薄花心,各式稀稠淫蜜最後全乾在了上頭,騷艷難言,腹中邪火竄升。
但雜氣在抵抗羽羊神時已然用盡,此際丹田里察覺不出“篋”的存在,地宮所歷如夢似幻,不惟交媾而已。
忽聽帳外一把動聽的嗓音輕哼道:“你倒捨得回來了?降界這般有趣,怎不多待一會兒?”這般似嘲非嘲快利爽脆,卻不是鹿希色是誰?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28 13:30:04
第七五折 英雄無覓 行矣當強
應風色差點嚇掉了褲衩,掀帳滾出的狼狽,同摔落床榻沒兩樣。
抬見女郎斜坐繡墩,一襲水藍襦衫碧羅裙,兩條渾圓修長的大腿交疊而起,滑潤如水的曲線浮出裙布,比赤裸的剪影更誘人,合理解釋了青年高高支起、昂揚指天的襠間。
果然鹿希色余光瞥見,雪靨微泛嬌紅,咬唇啐道:“呸,德性!”應風色心虛已極,手扶佳人葫蘆也似的玲瓏腰臀起身,女郎卻摟住他的脖頸,貼上柔軟濕涼的唇瓣。
這一吻又深又長,如無休止,道盡言語難詮之物,偏又香甜滑軟,令人難以饜足。應風色慚愧起來,回神將她壓於錦榻,單掌攀住堅挺高聳的乳峰,揉得鹿希色襟口狼藉,鬆開的肚兜上緣露出大片雪肌,渾圓飽滿的乳廓盡收眼底,堪稱絕景。
鹿希色忍住絮喘,架住魔爪不讓肆虐,推開男兒胸膛。
“別……晚點兒……夜裡再給、給你……啊……不要……光天化日的,你不怕醜,我還怕給人撞見……起來!先……先說降界裡的事兒。”
應風色就怕這樣。只消霸王硬上弓,狠插她個幾百下,教女郎洩得身軟如綿,也就混過去了,說帖再想不遲。
但應風色自己心虛得要命,狗鼻子裡總飄著儲之沁、滿霜的膣蜜氣味,恐被玉人嗅出,推搪一陣,衣裳都沒脫成,鹿希色興致大減,益發澄明起來,索性起身整理衣發,隨口說道:“若非這回遇上,我還不知降界竟有單走的玩法。同機關拼搏一夜,全搞不清東南西北,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以為這回死定了,誰知糊里糊塗過了關,掙不了多少點數便是。你那邊如何?”
應風色聞言一凜,支吾道:“也掙不多。這回怪得很。”
他原以為鹿希色未被選召,缺席了這一輪,聽女郎話意,竟也是通關而回。難道……瓣室竟有兩處?既如此,她有沒有被——“你做什麼?”回神發現自己握著鹿希色雙臂,額角隱隱生疼,可見用力。女郎微蹙柳眉,看得出在忍痛,但一雙妙目盈如秋水,關懷遠在疑慮之上。
“應風色……你怎麼了?”
“不,沒什麼。我沒事。”他鬆開手掌,陷入沉思。
依鹿希色性情,如與其他男子交合,必定據實以告,亦能猜到應風色這廂有相同的情況,不會是這樣的反應。況且她還提到“單走”,表示那廂是單打獨鬥,並未與旁人組隊。
這就怪了。同在降界,何以有兩套截然不同的通關模式?
正待細問,一前一後的錯落跫音穿過小院,倏忽已至,響起福伯低啞嘶薄的嗓音。“公子爺,龍方少爺來找你啦。”沒等回話,鏤花門牖咿呀一聲推開,老人身後冒出龍大方神采飛揚的白胖臉盤。
經應風色嚴正警告,且知悉鹿希色與他的關係後,福伯不敢再像過往一樣,悶著頭貿貿然闖入,必先在院門外請示一二,以免撞破好事,平添主僕間的尷尬。
如此領著龍大方徑直而入,毋寧罪加一等,怎麼想都更不可饒恕,幸而小倆口並未心急火燎,就地針砭起來,否則場面豈非難看已極?偏應風色只有這種時候不會發火,笑著衝師弟揮手,權作招呼,也示意福伯退下。
鹿希色在心裡嘆了口氣。
她明白他們一塊兒長大,曾經相依為命,關係不同一般,但如今龍方颶色已不屬風雲峽,便考慮降界競合,也遠不是能放心讓他直入內室,毋需候傳之人。應風色抑不住對福伯的不喜,更形同在身邊埋下隱憂,此消彼長,豈能無禍?對兩者的態度要反過來才有道理。只可惜應風色不讓她說。
他對她迷人的胴體始終興致高昂,卻不愛聽她叨唸瑣細,彷彿這會讓女郎變得無趣,污染了她獨有的空靈。
鹿希色知道什麼是妒忌,盡量不讓扭曲的情緒主宰理智。
再說了,她連環繞“應師兄”的鶯鶯燕燕都沒放在心上,能吃胖子的飛醋?這不過是男兒之間,她所不能理解的情誼罷了,如此際兩人隔空碰撞的眼神,像忍著什麼興奮卻不好吐露,擠眉弄眼的令人不耐。
龍大方瞥她一眼,旮旯兒裡的心思也就矜持了一霎,忙不迭地轉對應風色,眉飛色舞:“師兄師兄!那玉床——”應風色心裡喀登一響,恨只恨相距太遠,來不及堵上龍大方那張嘴,鹿希色卻蹙眉打斷他:“什麼玉床?”
龍大方有些懵,反复移目,驀地心領神會,笑得既淫蕩又猥瑣:“這麼巧啊,你們原來一道……看來羽羊神也是個懂行的嘛!居然不是亂點鴛鴦,嘖。要說我那個,真是——”情難自禁,正欲伸手比劃曲線,忽對上師兄的疾厲眼神,差點兒沒給咽落的一大口饞涎噎死,愣愣住口,就听應風色接過話頭道:“這輪降界我倆都是單行,沒頭沒腦的,差點就過不了關,自也掙不了多少點數。”
“單……單行?”龍大方茫然不解。玉床上鎖著一絲不掛、情慾正熾的美麗處子,不但得替她破瓜,還要弄出淫紋來才能過關……這能單行,怕是太監閹人才肯幹。他與他那體態媚艷、修長高?的白皙美人可是磨破了肉莖油皮,還捨不得停,極盡繾綣,快活得像在作夢一樣。
應風色恐他說漏嘴,正色道:“鹿希色說,她那邊遇上的全是殺人的機關,整晚追趕跑跳碰的,我正問她詳情。”轉對女郎。
“也不是什麼殺人機關,就是水車磨坊似,連立足之處也無,從頭到尾轉個不休。”鹿希色直覺接口,扼要將情況說了一遍。
她在黑暗中醒過來,摸黑走了幾步,忽然跌落,所幸及時攀住一條纜索般的物事;就著些許光影細辨,才發現懸在一堆巨大的齒輪機簧上方,置身之處似是一座塔,卻沒有供人使用的階梯門戶等設置。她被纜索拉扯得忽升忽降,容身的空間轉瞬又將被機括輾過填滿,只能不斷改變位置,尋隙喘息,保存體力——應風色立時聽出不對,與龍大方交換眼色,顯然想到了一處。
“……你最後是怎麼離開的?”
“離不開。”鹿希色聳聳肩。“但那些巨大機括移動有一定的規律,我只能確保下方時時是淨空的,一旦跌落,不會被傾軋卷絞,像碾穀殼兒一樣被壓得血肉模糊。接著就只能等了。”
——等降界結束,失去意識的女郎摔落在靜止的安全處為止。
這是場漫長的考驗,耗磨的不只是精神體力,還有“不知何時結束”的茫然恐懼。沒有強大的意志力,決計無法支撐到最後。
兩人瞧她的眼神,不覺蘊滿敬意,或還有“幸好不是我”的僥倖。
龍大方開始能理解師兄為何要隱滿:被擁有這種鋼鐵意志的女人,知曉他背著自己亂搞,後果不堪設想。光想著都覺卵囊隱隱生疼,襠間颸涼一片,遑論和盤托出。這種時候只有白痴才會說實話。
應風色邊聽邊動腦筋,女郎還未說完,已將說帖編得七七八八:保留瓣室、玉床、青石枷,壁上的花卉圖形也不必隱瞞,只抹去淫紋交媾等,改成單人開鎖,逃出囚牢的鬥智過程。七成的實話掩飾三成謊言,萬不得已時只消藏起關鍵,五五對開也足夠隱蔽真相,以假亂真。
龍大方聽他娓娓道來,心領神會,知道什麼該說,什麼連提都不要提,兩人的說詞嚴絲合縫,就算鹿希色直覺敏銳,也指不出具體破綻,只道二人有話想私底下說,大大伸個懶腰,興致索然。
“橫豎沒進展,我先回去睡覺啦。”意有所指地望了應風色一眼,櫻唇微歙,卻未出聲。
她倆合修《冰心訣》多時,雖遁入虛境、照見彼此的體驗也只那一回,默契是越來越好,一瞥便能傳達心意。鹿希色之所以輕易放過他,除徹夜折騰尚未歇息,身心俱疲,一方面也希望他把握機會,同龍大方說明二事:一是與葉藏柯的合作,一是無乘庵小隊的存在。
葉大俠若於降界內引發騷動,而後龍大方才被告知,此後再難同心。當日應鹿往東溪鎮一行,獨獨撇下龍大方,也勢必引發信任危機;眼下雖是遲了,晚說總比不說好。
她知應風色對龍大方迷戀江露橙,甚為不喜,但許多事原本便無關好惡,爭的是個道理。失卻理路,不免招人忌恨,何苦節外生枝?
但應風色總不聽她的,心情好便調笑敷衍過去,心情不好,也不是沒為此激烈爭執,乃至大打出手。儘管沒什麼事是一夜激烈纏綿揭不過的,要不就接著再纏綿一夜,鹿希色仍不放棄提醒愛郎,莫在無謂處把事做絕。
龍大方不知女郎心中計較,眼巴巴送走礙事的嫂子,逸興遄飛,涎著臉搓手坏笑:“好嘛,原來你們不是鎖在一間屋裡……師兄那廂遇著了哪個?是小師叔,還是洛家妹子?哎唷不好,莫不成是滿霜?她還是個孩子,師兄你居然下得了手,簡直禽獸!”不知怎的很佩服似的,“禽獸”二字聽著像是褒揚艷羨。
他倒非刻意跳過江師妹,料想師兄明白己意,便與她同處一室,肯定是盡力回護。如玉床上鎖的是鹿希色,龍大方雖不敢說坐懷不亂,但他素來敬畏這位師姊妹子,面對她譏誚冷漠的銳眸,十有八九硬不起來。都說“朋友妻不可戲”,況乎師嫂?
須得欺瞞鹿希色,與師兄在一個房間裡的肯定不是江露橙。
應風色淡淡一笑,不慌不忙,揚眉道:“是位初見的姑娘,名叫柳玉蒸,說是玉霄派迎仙觀的弟子。”龍大方擊掌笑道:“實是太巧。我那姑娘也說姓柳,叫柳玉骨,與師兄那柳姑娘只差一字,生得可美麗了,胸是胸腰是腰,膚白如雪,窈窕修長。依我看,個子只怕比師姊妹子還要更高些。”
——“玉骨”正是柳玉蒸姊姊的閨名。
應風色斂起笑意,細細問起師弟所遇。
按龍大方的說法,他在石室醒來,室內壁刻、玉床等一應俱全,與應風色所歷並無不同。青石枷上的赤裸少女自稱柳玉骨,白皙明艷,談吐高雅,頗有名門弟子的架勢,對出身卻說得不多,畢竟身處險境,有所保留也是常情。
不同的是,待龍大方柳玉骨搞清楚遊戲規則,耗費的辰光豈止數倍於應風色?約莫到師兄擁眾美同冶的當兒,他倆才弄出淫紋,鏡門首度開啟。
“我在甬道裡聽運古色鬼叫,才知他在左廂。”龍大方笑道:“平無碧在右邊的房間裡。”二人均解不開壁刻之謎,正自束手,眼看時間流逝,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為指點他倆通關,龍大方一遍又一遍將冰山美人柳玉骨送上極樂巔峰,兩人纏綿無那,直似蜜裡調油,離開瓣室時,幾與他一般高的修長美人像爛泥般掛在龍大方身上,溫軟噴香的嬌軀裡彷彿沒半根骨頭。
“你那兒一共幾個房間?”
“不確定。”龍大方抓抓腦袋。“時間不夠走上一遭,但運古色那間我是去了的,他那姑娘十分嬌小,雖不如玉骨出挑,也算美人胚子,我記得叫海棠。皮膚黑了些,瞧著細嫩,尤其這個……嘖嘖。”在胸前比了個誇張的大弧,嘿嘿幾聲,神色忽爾沉落,看著有些出神,不知是回味少女的身段,或嫉妒起運古色那廝艷福不淺。
應風色懶理他的意淫,留意到少女亦以花卉為名,極可能也是玉霄派弟子。
若上一輪生還者皆被召入降界,那麼龍大方那廂,合理推測也有五間瓣室,除互通聲息的運古色、平無碧,應該還有兩間分置著顧春色與倖存的雙胞胎之一何潮色。
無乘庵小隊給了自己作獎勵,須再引進五名女性,遊戲方能成立,看來便是以柳家姊妹為首的玉霄派弟子了。玉霄派與鱗族的牽連尚待釐清,盲猜無益,但這推論中唯一無法解釋的就是鹿希色。
鹿希色逃過一劫的原因,在於她不是普通人——“因為過不了關,索性等遊戲自行結束”的思路半點也不正常。換作應風色,必定盡力找尋脫身法,不會認命吊上一整夜;如此加速消耗體力,若然逃生無門,恐在降界結束前便力盡墜落,被轉動的機括碾得四分五裂,死無葬身之地。
把鹿希色放到那裡的人,可以認為是打算殺了她的。但這完全說不通。
羽羊神要殺使者,毋須如此周折。除非不能明著殺,須教她在其他同僚的眼皮下、看似意外地死去,才能交代——應風色想起了刀鬼,想起鐵鷂莊霍鐵衫,降界內鬥的既視感浮現眼前,仍覺說不通。
鹿希色若是幕後黑手之一的內應,或可解釋,但應風色縱使懷疑天下人,也不以為女郎會背叛自己。她整副身心都是他的,是彼此在這世上的最親近與最在乎,他可以不當奇宮之主,決計不能捨棄鹿希色。鹿希色對他亦如是。
欲釐清此節,還須著落在玉霄派的頭上。在新血加入的同時除掉鹿希色,也可能是羽羊神以外的主事者察覺了兩人的關係,打算清空應風色側畔,由新人遞補。以此觀之,玉霄派與幕後黑手關係絕不一般,不可不防。
“……況且羽羊神說了,回到現實世界,紅丸與其他傷勢皆一併復原,此後又多了個掙點的妙法,還舒服得緊,這實在太令人期待啦。”
回過神來,龍大方兀自涎著臉叨叨絮絮,目華精爍,可惜全是淫光。應風色卻聽出不對,蹙眉道:“你說什麼?什麼妙法?”
龍大方猥笑道:“在降界裡,不止殺鬼牙眾能掙點,照這回的遊戲規則看,與女子交媾,使她們顯現出淫紋來,得到的點數比咱們先前拼死拼活要豐厚得多。早知有這門路,首輪一個也不用死。”
這話不經大腦,首輪只鹿希色一名女子,怎麼也不能讓她做這種事。但應風色被一語點醒,卻不忙著修理他,抱臂沉吟:“看來羽羊神是有意鼓勵我們這樣做。這……卻又是為何?”
龍大方道:“師兄有所不知。那以一百點交換而來的天予神功,似能與淫紋相互激盪,藉此提升武功,於雙方皆有助益,算是某種雙修術罷?此前修練,總覺得沒什麼效果,怕是騙人的玩意兒,這回才算嚐到了厲害。”叨絮著如何讓柳玉骨美得魂飛天外,於丹田中存想出“篋”貯存雜氣,後頭忍不住射給她,又是怎麼教少女恢復元氣,姿容煥發;講的是功夫,聽著全是行淫,洋洋之情溢於言表。
吹噓夠了,小胖子從懷裡取出一部《天予神功》抄本,鄭重交給師兄。
“雖說一百點對師兄就不算個事兒,還是別浪費為好。師兄比咱們有福氣,我們還得到降界裡找淫紋練功,師兄你這兒就有個現成的,練好了白天試晚上試,躺著試趴著試,那個爽啊……哎唷!”
應風色賞他一肘,自己也笑出來。
談話氣氛到這裡才真正輕鬆起來,龍大方難得有機會大談性事,不僅對柳玉骨和那名喚海棠的巨乳少女念念不忘,還極言自家龍杵粗硬,硬生生捅化了冰山也似的高?女郎,徹底粉碎她的矜持尊嚴,浮沉慾海幾乎滅頂;說到酣處,恨不得扒下褲子讓師兄開開眼界,為此又挨幾拳。
“你對柳姑娘如此上心,江師妹怎辦?”應風色打趣。
龍大方斂起猥瑣,雙手交握,片刻才道:“我是沒家的人,此生飄飄蕩盪,不知將落於何地,本無娶妻生子的念想。若有朝一日我改變主意,唯一想攜手的,還是江師妹。
“師兄你莫笑我,蘭若寺見她的第一眼,像給人迎面打了一拳似,此後她便一直在我心裡,我也不知為什麼。那晚我若未接住'珠簾暮卷西山雨',給師妹削斷手掌,乃至取了命去,多半……是不怨她的。”
這話大出應風色意料,與方才滿口騷屄的猥瑣畫風全然對不起來。
江露橙思慮甚淺,行事露骨,卻未必與龍大方不般配,應風色是出於鄙薄,不欲二人過從甚密,橫生什麼瓜葛。及至瓣室一夜荒唐,無乘庵諸女教他睡了個遍,他不怕江露橙洩露口風,只擔心傳過六耳,難免被鹿希色知曉,解釋起來可難辦得緊。
正想著該如何排解,卻聽龍大方道:“師兄,我想去東溪鎮瞧瞧江師妹。那事也過了幾個月,如今應不妨了,是不是?師兄若有暇,可帶上師姊妹子同去,咱三人一路遊山玩水,夜裡自是分睡兩間房——”
“不行!”應風色斷然拒絕,面色十分嚴峻。
饒以龍方颶色八面玲瓏,一下也不禁有些懵,勻不出混水摸魚、輕輕帶過的餘地,尷尬半晌,撓首苦笑:“師兄,這……也犯不著發忒大脾氣罷?露橙師妹有什麼得罪的地方,我且代她陪個不是。還是,其實是小弟得罪了師兄?”
應風色理虧在先,本應收斂怒氣,打個圓場,但龍大方話裡的生分再度激怒了他——跨越童年記憶,乃至出沒山野林間、盡情打鬧嬉戲的慘綠少年時,龍大方都不曾用這樣的口氣同他說話。
他鐵青著臉,冷冷嚼字:“我在與你說道理,你以為是鬧意氣麼?荒唐!”
龍大方微抬著視線與之對視,片刻才聳聳肩,淡然道:“小弟願聞其詳。”
應風色急中生智,往擱在桌頂的《天予神功》一彈指,冷哼道:“江露橙、洛雪晴,乃至儲之沁等,與我們這回遇上的柳家姊妹,有什麼共通點?”
龍大方沒想他真有詞,被問得微怔,橫豎沒有答案,兩手一攤。
“……都是女人?”
“都不是奇宮之人。”應風色沉道:“說穿了,只有我們是鱗族血脈,幽窮降界打著龍皇再臨的旗招,卻弄來成堆外人,清一色全是女子,你竟不覺得奇怪,我才覺奇怪得緊。江露橙說她是水月停軒的,你便信了?”說了當日於無乘庵曾說的“筠”字輩名單之事,隱去陸筠曼還俗一節,以示洛、江二姝的家門是假。
“你去問江露橙,料想問不出子丑寅卯,她可能是羽羊神安排的內應,也可能身在局中而毫不知情,我們只能從外頭排查,而非陷溺其中。待我等擺脫了陰謀家的詭計圖謀,無論江露橙是正是邪知情與否,只要你對她心意不變,自有相守的一日。”
龍大方難得沒半分猥瑣戲謔,面色幾度變換,終於點頭。
“師兄有理,是我想得太淺,忘了輕重緩急,降界中生死頃刻,本沒工夫理會這些風花雪月。適才冒犯的地方,望師兄大人大量,莫與小弟計較。”
應風色鬆了口氣,打蛇隨棍上,拍拍他的肩膀。“有一樣物事至關重要,就是你那柄赤霞劍,須得好生保管。待我換得另一樣神兵,你再把赤霞劍換給我,擺脫羽羊神乃至整個降界陰謀,說不定便落於此劍之上。”
“雀離浮屠”乃葉藏柯親手貫入鐵鷂莊前青磚,按說是霍鐵衫一家遇劫之證,原該妥善藏起,以免洩露內情。羽羊神或看不起這幫使者,或可惜這柄神兵異質,不願空置,才又投入降界之中,陰錯陽差地連起了葉藏柯、鐵鷂莊等淵源。
僅靠一對年輕男女的說詞,便投入調查“幽窮降界”,其實是葉藏柯冒了偌大風險。赤水大俠自有識人的依憑,應風色卻不能、也不該慷他人之慨;想方設法攜出“雀離浮屠”,起碼留下足以循跡覓劍的線索,成了加固同盟的首要工作。
對應風色來說,向師弟索討赤霞劍也就是伸手的工夫,這劍是他自蘭若寺碑中得來,為補強戰力才交予龍大方使用,說起來本就是他的,龍大方不過是暫時保管而已,討將回來有什麼問題?
豈料龍方颶色面露為難,支支吾吾老半天,嚅囁道:“偏有這麼巧的。那劍毀得不成樣子,為與師兄交代,還足足花了我三千點修復。羽羊神說下一輪便能見著修好的模樣。”
應風色一口老血差點噴在桌頂,雙目赤紅,揪龍大方拖過桌面,貼面舉起。
“什麼叫'毀得不成樣子'?說清楚!這輪分明未取兵刃,是怎生毀去的?”
“不……不是這輪……上一輪就……唔呃……就已不行了……我、我的手……師兄……呃……喘不過……”
應風色“碰!”一聲,將胖臉脹成豬肝紫的小胖子重重摜在桌上,忍著揍他一頓的衝動,把兌換之間的情形問個清楚:羽羊神取出一柄虹暈流轉的赤霞劍,告訴龍大方他身帶火魂,天生極陽,至陽至剛、正氣凜然的赤霞劍與青年體內的火魂起共鳴,烈陽罡氣透劍而出,不僅嚴重燒灼龍大方雙掌,更於劍身留下了無可修復的傷痕,恁是當世大匠,也難令其起死回生。
唯一的辦法,是以三千點交換稀世珍寶“百兵之魂.摩云金翅”,使其與受創嚴重、精神已失的赤霞劍相融合,如垂死之人食長生丹,就此超脫凡軀所限,登雲踏鬥,白日飛——後頭的蠢話應風色入耳無聽,瞧龍大方語聲澀啞、越說越慌,不斷自問“我為什麼不打死這個白痴”。
顯然羽羊神察覺有人介入降界,明白來者必是葉丹州,他固然要引禍水對付刀鬼,卻毋須賠上自家的營生,才編出這套鬼話,讓最關鍵的鐵證“赤霞劍”就此退場。
老實說龍大方也做不了什麼,換作應風色自己,縱能與羽羊神砌辭周旋,那老奸巨猾的死羊頭也絕不會把劍留給他。失去這個拉攏葉藏柯的採頭,幾乎是無可避免。
但這不能消減他對龍大方的怒火。龍方颶色越是倉皇愧疚,越令他怒不可遏。
“師兄,對不住。我……我不知道這把劍那麼緊要,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換摩云金翅的兵魂了。是它……是羽羊神說我天生屬陽,連在火場之中都燒不死,如果能得一極陽功法,又或持至陽至剛的火屬神兵,定能功力倍增。我瞧那'百兵之魂'的目錄裡說,持有此魂,有機會練成同屬性的上乘內功……我這也是不想拖師兄的腿,才信了那廝的勸說。師兄,你別惱我,我……我能戴罪立功的,我不是故意——”
“韋太師叔說過,一個人一生中,至少有一次的機會成為英雄。”
乜著龍大方掛滿汗珠的白胖面盤,應風色冷道:“知道是什麼意思麼?這代表絕大多數的人,在絕大多數的時間裡,都不是英雄!你要能本本分份,做好該做的事,起碼還有點用處,好過自命不凡,發他媽的英雄痴夢!”
“我……只是不想拖師兄的後腿……”
“你拖好自個兒的腿,我就謝天謝地了!我什麼時候扔下過你?”
應風色只有在氣瘋時,才會拿他的傷腿說事。龍大方雙肩垂落,灰敗的嘴唇分不清是歙動或顫抖,聽到末句眉頭一揚,本欲反口,終究又吞回去,片刻才道:“我是想……如果我再爭氣些,說不定……說不定便能與師兄一樣,為師兄分憂——”
“你就死了這條心罷。”應風色懶得再聽,而殘忍就像柳葉刀,傷人時總帶著一絲悚栗,令人難以罷手。他受夠了他的愚蠢天真,就像他不懂他為何能笑著讓人喊他“龍大方”,都幾歲的人了,能不能甩開可憐的童年依戀,好好面對現實?
“你永遠,都不會和我一樣。看鏡子就知道了。”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28 13:31:06
第七六折 雲涯非觀 君何遠颺
最終龍大方垂頭喪氣離開風雲峽,這正是應風色想要的。
從小龍方颶色就是人來瘋,佻脫飛揚,但凡得意便忘形,總要惹出事端;稍微修理一下,讓他夾起尾巴做人,反倒穩妥。乘斥責之便,應風色將與葉藏柯的合作說了個五五六六,諒龍大方不敢多問,有無意見都只能囫圇吞落,避過了鹿希色最在意的誠信部份。
當然,有些話應風色是說重了些,如不該戳他傷腿的痛處。人在氣頭上難免不周全,但從小到大他倆都是這樣相處,事後龍大方總能一笑置之,此番也不例外。
老實說是龍大方運氣背,趕錯了時辰,正好撞著他初初甦醒,一見鹿希色滿心的歉疚——在降界裡玩得歡,不代表回到“現實”不會有罪惡感。無法對女郎暢所欲言已夠難受了,龍大方還在一旁叨絮著瓣室裡的香艷,不啻提油澆火,被修理一頓也是理所當然。
龍方颶色已非風雲峽之人,在飛雨峰混得挺不錯,應風色無法限制他的行動,趁機敲打一下,可讓他在山上安分一陣,不致成天想著下山找江師妹。
至於無乘庵那廂,滿霜和儲之沁雖令人回味無窮,應風色暫時沒有到東溪鎮露臉的打算。按理在現實中,至少得再與其一發生關係,才能檢證“清白之證有無恢復”、“天予神功能雙修否”及“淫紋尚在否”三項,但應風色不想再受偷吃的愧疚感折騰,緩一緩似也無妨。
他打算先往玉霄派一探。
柳玉蒸身負天予神功一事充滿蹊蹺,若玉霄派明面上無法合理解釋有這門武功的傳承,可推斷其與降界組織必有牽連。應風色打算把消息捎給葉藏柯,摸迎仙觀的老底。
他甚至不用煩惱編什麼理由,才能把鹿希色留在山上。從降界回來後,冰無葉不知哪根筋不對,突然間對鹿希色的武功考較嚴厲了起來,女郎能溜出幽明峪的時間不足原先三成;好不容易與情郎會面,也顧不得練功,總是盡情求歡,連應風色都覺她的筋骨肌力明顯增強,全反映在交媾的快美之上。
“……你打算吃乾抹淨,採陽補陰麼?要得這般狠。”某夜鹿希色好不容易留下來,應風色摟著肌涼汗滑、美背兀自起伏的玲瓏嬌軀,忍不住打趣。
“我是靠期待這個,才熬過了這幾天的可怕訓練的。”
女郎緩過氣來,垂覆著一側溼發,飽滿的雙峰壓著他的胸膛爬將上來,纖纖玉手握著他恢復生氣的昂揚勃挺,塞進一處又濕又暖的緊仄柔肌,吐著悠顫顫的長氣吞沒了他。
“你……唔……是我的獎賞,叫……啊……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的。干我!嗚嗚……美……美死人了……就是那兒……大力些!啊、啊……”
鹿希色整整肏了他一夜,活像要糖吃的小孩。女郎洩了五六次之多,以致下床時玉腿發軟,幾乎站立不穩,扶牆走路的模樣像又破了一回瓜。
但鹿希色並未恢復完璧,高潮時也未浮現淫紋。無乘庵諸女與柳玉蒸腹間妍麗的紋路,不可能是天然形成,同刺青一般,必出於巧手匠人,只不知其理為何,才覺詭秘。鹿希色沒練天予功,並不是被這個秘而不宣的程序遺漏的合理解釋,而是主其事者以為,沒必要在她身上多花工夫。
結合她被刻意置於本輪危險區域一事,降界中有人想排除鹿希色的意圖,可說昭然若揭,讓應風色更堅定一探玉霄派的決心,也必須敦促葉藏柯加緊行動,畢竟下回鹿希色未必還有忒好的運氣,能逃過一劫。
被冰無葉加強訓練的鹿希色,此番無法隨應風色下山,省了他不少麻煩。
離山前,應風色特別撥空密會韓雪色,除了考核性功進境、回收若干新悟的風雷掌秘奧,還囑咐他盯住龍大方。
“這……”韓雪色面露難色:“龍方師兄做什麼事,我是萬萬阻止不了的。還是我能通知什麼人?”
應風色不欲他人知曉自己和毛族青年的關係,搖了搖頭。
“你不用做什麼。記著他去了什麼地方、都見些什麼人,見面告訴我就行。超出能力範圍的事別做,莫給自己惹麻煩。西山的人何時來瞧你?”
韓雪色名義上是韓閥質子,西山年年遣使,看他有沒缺個一丁爿角的。
頭一年光是能否派兵甲隨行,來多少人、武裝是否一入央土便即卸除,免有謀反之嫌……就爭執了好幾個月,隨著權謀角力塵埃落定,朝廷也好、西山也罷,都無意於結束的棋局上再做文章。西山使節團的規模與層級連年遞減,時至今日已是聊備一格,不過虛應故事罷了。
使節不上龍庭山,奇宮一貫在山下驛館接待,韓雪色每年也只有這幾天能夠下山,見見家鄉來的人。
這幾年連率團的都非韓姓,不是家鄉某縣縣丞,就是西鎮麾下的裨將幕僚,甚至不具官身,禮物也十分寒磣。自從朝廷准許韓嵩對西南的蠻族用兵,鎮西將軍府便不再派兵隨使節團進入央土,算是禮尚往來,改聘央土武林好手保護使節。有人打趣說乾脆委託鎮海鏢局得了,省事事省。
西山可以單純來做生意,奇宮卻不能自打臉面。
去歲長老合議在夏陽淵燕無樓的強勢主導之下,撥鉅款重修驛館,里外美崙美奐,煥然一新,諸脈在此接待因開枝散葉而有所往來的他派賓客,無不滿意極了;六大姓那廂原先有些質疑浪費的雜音,亦拋至九霄雲外。
陡聽師兄問起,韓雪色聳了聳肩。“再三兩個月罷?我也不清楚。但九月入秋後,西行的道路更不好走,應該會趕在秋天之前,反正也就是應付下,最好是誰也別耽誤。”
應風色聽出他話裡的蒼涼與自嘲,既不知如何、也無意安慰,隨口道:“那幾天你都會在驛館麼?最遠能去到哪裡?”
“陽庭縣城罷,我記得。就一次。”韓雪色忽然一笑。“那回我同使節團的人說,我在山上過得很苦,讓他們乘機帶我走,最後居然是他們押我回山的。從那時起,我便斷了逃走之念。”
應風色抑下反問“現在還想走麼”的念頭,不想他發現自己對阿妍姑娘念茲在茲,以免誤了大事,拍拍毛族青年寬厚的肩膀。“逃不了的。一旦開始有逃跑的念頭,你一生都會逃,永遠停不下來,看魏無音就知道了。只有用力還擊,打到他們怕、打到他們服了,才有立足之地。
“你掌法進步得很快,《奪舍大法》也練出了眉目,現在逃跑的話,一切前功盡棄,平白吃了這麼多年的苦。我手上正鑽研一門武功,倘若能成,或可彌補你不能修習內功的缺憾。你要能堅持下來,我才有機會傳授。”
韓雪色眉目一動,陷入沉思。
——果然。他有逃跑的計畫。
那叫阿妍的絕色少女,在降界前曾頻繁與韓雪色見面,但自應風色歸來,兩人迄今未曾相見。應風色猜測阿妍說服他,利用使節團到來、韓雪色得以留宿驛館的那幾天,伺機私奔;少女刻意拖延幽會,除安排私奔事宜,也有吊足韓雪色胃口,堅定其心的寓意在。
如同她那煥發活力的健美胴體,這種心機令少女更有人味,與她超凡的出身、氣質和美貌交融揉雜成誘人的魅力,益發使應風色想一親芳澤——連遍閱群芳的應師兄都難以抗拒,遑論傻頭傻腦的韓雪色?
現在她未必能如願了。應風色拋出毛族青年無法抗拒的香餌,機關算盡的少女定想不到,是誰壞了她的好事。日後將她壓在身下,幹得欲仙欲死之際,再慢慢告訴她這個祕密不遲。
忍住嘴角微揚,白衣青年的視線越過韓雪色肩頭,落於遠方一抹忽現忽隱的黑影。
“你要更小心一點,那小子追踪的本領不壞,走起路來貓兒也似,非是好相與的。”應風色揪他閃入牆後,余光監視著來人走近— —束在腦後的馬尾髮梢微捲,陽光下泛著暗紅,他有張很難說是稚氣未脫或少年老成的面孔,也可能兼而有之。輪廓深邃,肩寬腰窄,手腳頎長;五官雖不像,卻予人“還未長開的韓雪色”之感,應是鮮明的毛族特徵所致。
“你們飛雨峰是收毛族有癮了還是怎的,給你找了個小一號的替身?”
韓雪色才發現行踪暴露,大氣沒敢喘上一口,好不容易等那打草撥樹的少年轉往他處,才苦笑道:“就我意圖逃走的那年,莫師弟才上的飛雨峰,說不定哪天我出了什麼事,山上便以他代之,反正使節團來的都是些不相干的人,也認不出孰是孰非。他待我還不壞,龍方師兄他們一發脾氣,他肯定能先找到我;若飛雨峰那廂不急,往往能拖上大半天。”
這與應風色的觀察不謀而合。毛族混血的“莫師弟”身手敏捷,神出鬼沒,他若有心要跟,韓雪色有大把的機會露餡,每回總靠應風色臨機應變,才堪堪將其甩脫,另謀安全之處傳功授藝。
這回他竟能找到附近來,如非巧合,代表少年聰明到發現應風色選址的慣性,越找越近。這讓應風色不由得在意起來。
“他是哪位長老門下?”
“毛族血裔,比開枝散葉的弟子還不如,豈能登堂入室?”韓雪色笑道:“但莫師弟上山時得蒙大長老賜名,地位還是比我高些。龍方師兄他們是不敢欺侮他的,也有說他手下極硬,鬧僵了曾將對手打成重傷,不過都是傳言,問他也不置可否,同啞巴差不了多少。”
應風色一凜。
飛雨峰大長老“匣劍天魔”獨無年,是目前奇宮資歷最深的紫鱗綬長老,雖於通天壁慘變中自斷一臂,從此閉關隱居,不再參與合議,威信仍在;顧春色、運古色就是在他的授意之下,以鼇躍門、絕蜃嶺兩脈記名的形式納入飛雨峰轄下,補強了新生代的戰力,在諸脈無不受到開枝散葉稀釋戰力的普遍窘境中,依然維持住飛雨峰的領先優勢,也讓不滿已久的六姓宗族略感安慰,又過了幾年不吵不鬧的安生日子。
首徒納蘭異色死後,次徒唐奇色頹廢多年,近日失踪山上也不加聞問,可見影薄。獨無年此後更無傳人,少年如獲長老賜名,資質絕不在顧運二人之下,是毛族血脈作梗,饒以獨無年的地位,也無法突破宗族藩籬,栽培毛族雜種成材,只能扔在角落生灰塵。
按“異奇瑰殊”的排行,這莫師弟要不叫瑰色,便是叫殊色了吧?趕明兒讓福伯去打聽打聽,在混血少年摸清韓雪色的老底之前,捋一捋是何來路。
趕早不趕晚,諸事安排停當,應風色便即下山,與葉藏柯在約定處碰面,交換彼此手裡的情報。
葉藏柯隱去雷景玄未提,只說馬長聲疑為刀鬼,以及兩湖大營丟失餉銀十萬兩之事。
他與五爺分手後,雷景玄既擔下盯梢執夷府尹衙門的差使,葉藏柯索性順著鐵鷂莊的線索摸回去,查了鎮海鏢局湖陰、湖陽等九大支局總座,人稱“萬里銜刀”的洛乘天暴斃一案——他原以為霍鐵衫與喬歸泉,洛乘天之死縱有蹊蹺,也是連雲社該追究,與己無關。如今霍鐵衫與馬長聲串到了一塊兒,馬、洛二人又是大清河派的同門,洛乘天死於此際,且屍骨匆匆火化,不合湖陰湖陽的土葬或水葬習俗,個中因由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潛入舊洛邸搜查,果在後院發現不易窺見的打鬥痕跡,雙方均是使刀,其中一方的斫痕既深且寬,近於厚背鬼頭刀,與洛乘天所用的掣海龍刀特徵相契;另一方使的是雙刀,刀痕一深一淺,恐怕是長柄朴刀與單刀混用。兩人刀路相近,僅有兵刃上的不同,同門相鬥的可能性大增。
“降界的'刀鬼'確實是使雙刀,但其中並無長柄朴刀。”應風色沉吟道:“刀法我涉獵有限,然長兵用法不同短兵,應是常例。葉大俠見多識廣,或有以教我。”
葉藏柯怪眼一翻,一把將酒葫蘆扔了過去。
“喝酒我能教你,打架可萬萬不敢做奇宮弟子的師傅,更何況是風雲峽的麒麟兒?”
應風色摸摸鼻子尷尬笑道:“葉大俠莫消遣我啦。”仰頭飲了一口,被烈酒嗆著咳嗽起來。葉藏柯大手一拍,笑道:“你要說酸話,我只好陪你說了,可不是我歡喜說。我喊你應兄弟,你喊我一聲'葉大哥'便是,這般文謅謅的你來我往,天亮都說不完。”
應風色好不容易緩過氣,苦笑拱手:“葉……咳咳……大哥,是小弟失禮,大哥勿怪。”
馬長聲若是降界的幕後黑手之一,首輪的白城山何以能擬真如斯,也就有了合理解釋。
首輪歸來,應風色即派福伯下山打探消息,確認顧挽鬆的生死。無奈奇宮與白城山相距遙遠,幾於東海兩端,信息傳遞不易;兼且顧挽松近年來深居簡出,據說身子大不如前,劍塚衙院重重,以其身份地位,外人難以掌握動向。
也就到了第三輪結束,才知副台丞有恙,離山修養去了,去哪兒沒人知道,劍塚庶務都扔給剛到任不久的主事談大人打理。此君既非武弁也不是文官,據說是器作監出身,把滿山整得死去活來,誰也沒心思管副台丞在何處逍遙。
顧挽鬆就算死,也決計不是死在白城山上,這點是毋庸置疑的。葉藏柯的情報來源也證實了此節。
“台丞變狼鬼”的把戲,細究不過剪影而已,誰也沒真的看見人變成狼。
至於變老的“顧挽松”,易容術也能辦得到,應風色畢竟與他多年未見,指認做不得準。羽羊神這招只是騙他個先入為主罷了,他對白城山的印像也就是古代的石塞遺址,與易容成顧挽松老妝的那人印象疊合,產生“身在白城山”的錯覺,不必真在白城山上。
這種程度的模擬,任顧挽松副手多年的馬長聲也能辦到。
但洛乘天在這事裡,扮演的是什麼角色?是察覺師弟不法的師兄,還是同流合污,最後慘遭滅口的共犯?
“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葉藏柯肅然道:“從打鬥的痕跡推斷,無論刀法修為,洛乘天都在馬長聲之上,而且差得不是一丁半點。那場刀決,贏的是洛乘天才對。”
掣海龍刀的厚刃痕跡長短、深淺一致,如巧匠細量刻就,代表游刃有餘。洛乘天有意,甚至可以不留下這些“錯手”的刀痕,從頭到尾是配合馬長聲而已,隨時能結束戰鬥。
雙刀的痕跡越到後來越顯散亂,還有用力過猛,以致敲掉一小塊石礎磚角的地方,從其上的鐵粉痕跡推斷,兵器怕不止卷刃而已。
一方游刃有餘,另一方敗像已呈,為何倒下的是洛乘天?
“或者……合攻?”應風色舉手。
“那得是個全沒留下痕蹟的頂尖高手,出則中的,一擊必殺。”葉藏柯緩緩搖頭。“有這樣的人在一旁,洛乘天不敢跟他耗這麼久,要戰要走,須更明快。我甚至猜測馬長聲是蒙面,改使長柄朴刀,只為隱瞞身份;洛乘天想逼出真功夫,才周旋忒久。要解這個謎,還須著落在洛夫人身上。”
“……陸師叔麼?”
“嗯,兩湖不興火葬,但水葬土葬恐屍體落於其他人之手,才忙不迭地燒化遺體。洛乘天的女兒未必見過屍身景況,但他的老婆總不會一無所知。我要監視無乘庵,不便在洛家母女之前露臉,還須老弟跑一趟。”
應風色則說了在降界得到天予神功雜氣之事,以及諸女腹間顯現的淫紋,只略去了歡好的部份。
以葉藏柯的見聞廣博,沒聽過有這種似內氣又非內氣的內家心法,“淫紋”卻不是前所未見的新鮮花樣。“我聽說在南陵的華筵國,有種名為'血淫花'的紋身異術,只對女子胴體生效。”葉藏柯索遍枯腸,揉著額角沉吟道:“刺青時,以針尖蘸某種奇花果實的汁液,紋於女子肌膚上,待花液為身體所吸收,紋刺的圖樣便即消失不見,須等女子極之動情,乃至攀上極樂的巔峰,方能複現。
“我曾追查一宗拐賣少女的案子,聽聞被評為上品的女子,都將刺上這種'血淫花'刺青,送到某個專供達官貴人淫樂、秘而不宣的銷金窟,正打算循線潛入,對方卻派使者前來,送上拐子集團的腦袋,更將受害少女完璧送回,附帶豐厚的賠償,算是開了我的眼界。”
使者是名纖長的黑衣女子,烏紗蒙面,腰若約素,輕功絕佳,雖只露出一雙清冷明眸,周身卻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騷艷。不是煙視媚行,舉手投足都想勾引男人的那種;相反的,此姝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正是她渾身魅力的泉源,瞧得人躁動不安,直想違背其意願,盡情對她做出種種淫穢之行。
女子冷漠有禮,再三表明她背後的勢力,無意違背江湖規矩,更不想與“赤水大俠”葉丹州為敵。此番是拐子團伙自把自為,已施薄懲,望葉大俠海涵云云。
葉藏柯尚在咀嚼其中玄機,黑衣女子話鋒一轉,淡道:“葉大俠若不肯罷休,敝上下了嚴令,無論葉大俠有什麼要求,我等自當盡力滿足。”沒半分輕佻挑逗,光那份冰冷淡漠的反差,便足令世間男子硬得發疼。
但她越有那個意思,小葉反倒不屑索討——以赤水大俠的風流瀟灑,葉藏柯早過慣了處處留情,每天在不同的玉臂朱唇間醒轉,狂歌縱酒的快意日子。不能一親黑衣女郎芳澤固然扼腕,但小葉更受不了被女人當成笨蛋,以為張開雙腿就能馴服他。
自此他在東海地界,再見不到“血淫花”的蛛絲馬跡,彷彿不曾存在,直到應風色帶來降界裡的消息。
“這樣看來……”葉藏柯抱臂良久,忽抬頭露齒一笑。“咱們少不得要走一趟那撈什子迎仙觀,瞧瞧觀子裡藏得有哪一路狐仙了,對不?”
◇ ◇ ◇柳玉蒸說她是石溪縣芰後村人,與其姊柳玉骨投入鄰郡一個叫“玉霄派”的小門派,這裡的“鄰郡”應是南元郡,幾乎是東海道最南端,離白日流影城所在的朱城山不遠,距離此間卻不是三兩天的舟行可以抵達,除非羽羊神當真會縮地成寸的仙術道法,決計無法召喚姊妹倆進入降界。
反過來想,柳家姊妹絕不能在南元郡,而是在左近。
關鍵就在“迎仙觀”三字。
迎仙觀位於執夷城郊,數百年前香火曾經鼎盛一時,到我朝肇興時,已然破落得不成樣子;被玉霄派買下修葺成如今的樣貌,不過就是近十年間的事。執夷城乃東海道西界,是進出央土的門戶,其風俗比起東海各地更近於京師平望,武林人在央土活動可能多於東海本地,柳玉蒸的兩位師傅沒向她提過有奇宮,某種程度上也不無可能。
發源於南元郡的玉霄派,不知何故搬進了執夷城郊的迎仙觀,從此成為一支以央土為主要活動範圍的勢力,故本派弟子不忘在玉霄派的家門上,綴以“迎仙觀”三字,以免外人往南邊找去,撲了個空。
應風色過往赴白城山時,執夷正是水路的終點,在此棄舟登岸,整補過後,改換車馬轎輿往埋皇劍塚進發。
那時的執夷城尹可不是“飛鳴刀”馬長聲,少年的世界也還沒有駭人的幽窮降界,或可怕的刀鬼;蓬舟越接近古老石頭城郭,難免生出“深入敵營”的悚栗與興奮。
葉藏柯比他從容,舟行無事,便在艙中與他比划拳腳,談論武功,不僅為應風色解破幾處“天仗風雷掌”的疑難窒礙,還把“元惡真功”的心訣傳授給他。
“應兄弟,你奇宮擅長心識之術,這門武功靠想像突破血肉經脈的侷限,傳授我的那位異人,使出來直如鬼神天地,凡夫俗子絕難抵擋。”葉藏柯仰頭痛飲了一口,眼神複雜,很難說是憧憬、緬懷,抑或心旌搖動難以遏抑,片刻才嘆了口氣,搖頭笑道:“那位異人說得對,以我的資質,這輩子是難了,我沒有什麼奇想天外的偉大心思,注定練不成這門神功。你的資質勝我百倍,假以時日,說不定能練成此功,繼承異人衣缽。”
他傳授時毫不忌諱有操舟的舟子,或靠岸歇息時碼頭摩肩抵踵,真個是旁若無人。見應風色神色有異,一怔之間會過意來,哈哈大笑:“你老哥我呢,平生從沒磕過頭拜過師傅……不對,其實是磕了頭的,只是人家不肯認我,這身武功當真是天生天養,憑空得來,從此信了'百川納海,各有緣法'。說不定操舟的老哥因此練成了你我練不成的神功,那才叫有趣哩。”
應風色陪著笑了會兒,暗忖:“舟子若有此慧,留之必成大患。”但二人相處融洽,連日來他對葉藏柯的性格已有了解,知他不會欣賞這種想法,遂閉口不提。
各處水陸碼頭較日前松緩許多,軍士或赤煉堂徒眾均急遽減少,幾乎恢復往昔樣貌,葉藏柯反而蹙起濃眉,憂心忡忡:“這代表東鎮知情啦,料想此際封鎖碼頭已然無用,徒然擾民,兼且走漏風聲而已,說不定正在徹查兩湖大營,即將有什麼翻天覆地的大動作。我該往湖陰湖陽一趟,看看能不能撿些邊角料兒。”
“那……迎仙觀那廂便不去了麼?”應風色小心翼翼地掩飾不滿,不欲在這當口得罪這位大靠山,連拳頭都不敢捏。
但哪怕葉藏柯就此離去,他也要想辦法和柳玉蒸見上一面——離山越久,先前那股糾結徘徊的心思越淡,越發想念起那夜瓣室裡的旖旎。柳玉蒸不比無乘庵諸女,此後或再難於降界相見,若有機會,那三件事何妨在少女的身上驗證一番?玉霄派除天予神功來歷成謎,料想師長們技藝平平,才教柳玉蒸的武功乏善可陳;由小見大,不會是什麼險地。
“還得去。到門前了,豈有回頭的道理?”葉藏柯三口併兩口地和著酒水嚥下乾糧,拍去手上的碎餅屑,也不見他使什麼身法,如一片枯葉被狂風刮上岸似的,離開船頭時扁舟晃都沒晃,修為之高,足令應風色咋舌,稍斂心神。
人說“大隱隱於市”。這小爿碼頭泊滿箭舟,賣蝦蟹漁獲的、賣日常用品的,各式小吃,還有刮面理髮的……攤販們櫛比鱗次,比龍庭山下的集子還更熱鬧些,卻非漕運所致。
人潮是以附近一間舊廟宇為中心,輻射開來,繞了一匝又一匝,遠遠便能見得門楣上被香火燻黑了的“迎仙觀”三個磨盤大字。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28 13:32:16
第七七折 百華縱散 玉骨殘香
迎仙觀祀奉的是青鹿朝得道昇仙的奇女子李迎仙,也有說叫李銀仙的。
傳說此姝父母雙亡,與兄長相依為命,兄長成家後,嫂嫂容不下小姑,想方設法把她嫁出去。李迎仙憑藉著絕妙的女紅,以銀針在綾羅上繡出狐狸、飛鳥乃至神龍鳳凰等奇獸,令其化現具形,一一解決了難題,最後更隨銀針破空飛去,只留下空空如也的粉綾以及一地散華。後人建廟祭祀,以為乞巧之神,求子求姻緣、求官運前程亦十分靈驗。
迎仙聖姑的信仰在金貔朝達到巔峰,李迎仙以處子神之姿,成為女冠象徵,朝廷封為“天綱地紀百華清聖仙娘”,許多女子修道的地方均以“迎仙觀”為名。
到了市井風華獨步古今、窮奢極欲追求享受的碧蟾一朝,風月冊裡但凡寫到道姑行淫取樂、藏污納垢之處,無不以迎仙觀呼之,堂堂道觀竟成了銷魂安樂窩的代稱。百華清聖仙娘的香火在碧蟾朝迅速崩解,似也合情合理。
環繞這清水碼頭畔的迎仙觀形成了集子,也就是近幾年間的事,差不多與玉霄派移駐的時間相符。廟觀雖經修繕,仍式古意盎然,不致令人心生抗拒。
玉霄派鹿韭丹、胡媚世兩位女俠來到後,常在觀外施粥贈藥,搭棚義診,而後又在兩旁建起了收容孤女的慈幼院和懸壺局,求醫求藥的人更多,香火亦盛,外頭又擺起販賣花卉祭品的的攤子,層層相因,最終成瞭如今的樣貌。
說這個小小聚落是玉霄派從無到有,一手促成,實不為過。但武林門派總壇多與街市保持距離,自有其道理,畢竟練武須得靜心;以此觀之,玉霄派未免造作太甚,恐有欲蓋彌彰之嫌。
葉藏柯領著應風色在外頭逛了一圈,觀牆所圍甚廣,似經過幾次增建,新舊參差。觀廟與看病的懸壺局瞧著是互通的,慈幼院和後進家宅似的兩處則有獨立的門牆,應是玉霄派的總壇所在,除非翻牆,否則外人無路可進。
迎仙觀是很普通的廟宇,正殿供奉的百華娘娘身姿婀娜,如一彎眉月,被香煙燻黑的滿月臉盤卻無粗陋之感,只覺神秘而美麗,似真有靈。
掛著“懸壺局”橫匾的偏院裡倒是人滿為患,人龍都擠到了正殿院裡。據說上午是“紫華痴客”胡媚世胡女俠掛牌看診,遠比平日駐診的郎中更受歡迎。
應葉來得晚了,根本擠不進,所幸二人身量甚高,隔著人潮踮足遠眺,依稀見廳內主位上坐著一名纖細的女郎,身穿淡紫衫子,容貌看不清楚,里外至少有五六名妙齡少女服侍著,道姑、老嬤嬤等就更不消說,排場十分盛大。
應風色沒看見柳玉蒸,正想擠進些個,轉頭見葉藏柯似笑非笑,抱臂撫摸青髭細碎的方毅下頷,饒富興致,不禁凜起:“怎麼了大哥,有甚不對?”
“我見過她。”葉藏柯低笑:“記不記得那'血淫花'的故事?她就是那個穿黑衣的女子。她那副墨玉柄似的身板兒,我不知在夢裡意淫了幾回,就算化成灰也認得。”
應風色有些哭笑不得。“這是赤水大俠能說的話麼?”
“都說'淫'之一字,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少完人。”葉藏柯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咱們會會這位紫華痴客,瞧她見到我時,將要如何的裝瘋賣傻,故作不識。那邊人少些,趕緊擠——”語聲驟停。
應風色察覺有異,回見葉藏柯神情微妙,喃喃道:“我看見一位熟人,先瞧瞧去。你回船上等我,半個時辰後觀門外碰頭。”沒等應答,撥開周遭人潮,徑往外頭行去。
應風色的視線越過了青年漢子,見門外閃過一抹彤艷衣影,人群中格外顯眼。那女郎的身段婀娜健美,腰細臀翹,居然十分眼熟,一時卻想不起曾在哪兒見過;鬢邊依稀簪了朵盛放的牡丹,微晃的濃髮烏亮如緞,似能嗅得馥郁發香。
即使沒見面孔,應風色也敢斷定是美女無疑,不惟背影,女郎連走路的款擺韻致都極熟稔,但“想不起來”這點才是最怪異處。他記心絕佳,接觸的女性也不算多,鬢簪牡丹的紅衣女子豐艷成熟,乃近期罕遇。真要說起來,也只有……
——艷鬼!
應風色幾乎跳起來,排闒奔出、左右張望,哪裡還有葉藏柯或那名紅衣女郎的踪影?不由得咬牙握拳,暗自懊惱。
來都來了,當然不能聽任葉藏柯隨口編派,乖乖回碼頭枯坐。應風色索性繞著外牆往後進走,打算找個人少的空檔翻過牆去,潛入玉霄派總壇;走著走著,忽聽牆內傳來一陣童聲嬉鬧,一人柔聲道: “好啦,都不許再調皮了。要不,姊姊要生氣啦。”眾女童拍手笑道:“玉蒸姊姊才不會生氣,玉蒸姊姊最好了。”
應風色施展輕功遊牆越頂,沿簷椽無聲無息滑落廊間,倚著檐柱抱胸,含笑看著庭院中,被一群吵鬧的小孩包圍的雪膚麗人。
離開幽暗的瓣室後,陽光樹影下的柳玉蒸益發動人,笑成兩彎眉月的眼睛好看得不得了,合掌偎胸的小動作比身畔的女童更童稚天真,不難想像她為何會被孩子們如此喜歡著。
柳玉蒸笑著笑著,忽瞥見了他,眉月頓時睜成滿月,潮泛漲溢,滑落月盤似的柔嫩雪靨。少女被豆大的淚珠灼傷也似,差點跳了起來,慌忙以掌底抹去,手忙腳亂的樣子,活像突然間被變成了貓。
——但哪裡有這麼大隻的貓兒?
應風色含笑凝睇,緩緩退入牆角,見少女匆匆起身,吩咐女童自行玩耍之類,提著裙膝小碎步地跑來,應風色幾度覺得她豐腴的大腿甚不合拍,怕要前後相撞,跌個四仰八叉。所幸這好笑的一幕始終未曾發生。
未上簷階,柳玉蒸白皙的圓臉已然紅透,不知是遲疑抑或腿軟,微頓了一頓,終究挨不過附骨相思,快步而至,被應風色一把摟了個嚴實,兩人吻得溼熱,直到快吸不到空氣,柳玉蒸才別過頭去,絮絮嬌喘。
這簡直就是一場夢。不,正因為有這一吻,少女直到此際才確定那旖旎淫艷、光暈昏朦的一夜,並不是難以啟齒的荒唐春夢,逼死人的絕頂快美,悍然進出身子的粗長滾燙… …全是真的,沒有一丁點假。
應風色對她的反應滿意極了,無論是酥顫的嬌軀、滾燙的肌膚,抑或不住滾落的眼淚。少女的身子正用盡一切,毫無保留地向他訴說著思念與愛慕,這令男兒逸興遄飛,心底的自我膨脹到了極點,還有慾念也是。
他摟著酥軟的少女索吻,身材高?、雙乳沉甸的柳玉蒸並不輕盈,光抱住她就得耗費不少力氣,但獸慾同時給了他野獸般的蠻勁,兩人在牆牖間滾撞癡纏,柳玉蒸幾乎雙腳騰空,只繡鞋尖兒勉強觸地,完全阻止不了——怕也無意阻止——男兒逞兇,直到被撲進一間禪房才嚇得醒神,然而係裙的腰帶已被應師兄扯落,吃飽了汗水的紗裙“唰!”滑落,落地時發出趴的一聲溼響,露出兩條渾圓白皙的大長腿來,略微刺鼻的蜜膣氣息竄入鼻腔,令人血脈賁張。
柳玉蒸不懂明明是感動的重逢,何以眨眼間便到了劍拔弩張的境地。她並非不渴求師兄的疼愛,但這兒是慈幼院蘇師叔的禪修處,近期長住的更是……被放倒時死命撐拒著師兄,哀求似的細聲嗚咽:“這裡… …嗚嗚……這裡不行的,師兄……求求你……不要……”
應風色好整以暇地把手伸進她腿心,任憑柳玉蒸如何夾緊大腿,濕透的花唇仍被揉得唧唧作響,彷彿毫不受阻。“可是這兒……不是這麼說的哩,你聽聽。”
“嗚嗚……羞死人了……好、好丟臉……啊……”少女腴潤的腰臀不住拱起、放落,抖得活像一尾離水的活蝦。
柳玉蒸生性柔順,本不是會拼命抵抗的烈馬,應風色不理她軟弱的掙扎,邊揉著腿心,另一隻魔手則掀開衣襟,扯脫頸背繫繩,隨手剝去肚兜,徹底解放那對白皙渾圓的巨乳,掐握著滿掌細綿,恣意搓揉。
少女呦呦哀鳴著,不自覺地將兩手併攏,高舉過頂,死死揪著榻上被褥,彷彿被看不見的鐐銬束縛。這個下意識的動作令男兒更興奮,雙掌滿滿攫住雪乳,愛液濡得一隻乳瓜上油潤晶亮,滑膩膩的手感加倍襯出雪肌柔嫩,滋味妙不可言。
應風色硬到隱隱生疼,衣衫未解,只來得及掏出彎翹的怒龍杵,抵入少女黏閉的花唇間,咬著耳珠低喘:“玉蒸……師兄來疼你啦,你且忍耐些。”畢竟不是強姦,要過身子之後,還得從少女嘴裡撬出點東西來,說什麼也得有點兩情相悅的況味。
柳玉蒸油潤的腿心裡隱隱有股烘熱的吸啜勁兒,可見動情,雙手無力撐拒著男兒胸膛,羞紅圓臉嚅囁道:“不行……我怕……我會叫… …”應風色差點失笑,不覺更硬,哄道:“別怕,師兄堵著你的嘴,盡量叫不妨的。”四唇緊貼,正吮得無比濕熱,龍杵貫破了玉門入口的小肉圈圈,直沒入少女體內。
熟悉的液感溢滿交合處,柳玉蒸熟悉的嬌腴仍是這般銷魂蝕骨,少女被堵在嘴裡的繃緊嬌吟更是催情,應風色摟著她高舉的藕臂,用胸膛感受乳廓的巨碩渾圓,以及乳肉嬌綿,用力挺腰抽插,恣意發洩著久抑的慾火。
柳玉蒸不知是吃痛或快美,嫩膣劇烈收縮,花徑擰作一團,明明油潤軟嫩,擦刮感卻異常鮮明,就算小嘴被男兒緊緊堵住,拔尖的嗚咽聲眼看是壓抑不住了。
而她那“我會叫”的可愛擔憂並不是毫無道理。
禪房位於慈幼院後進最底,與女童嬉戲的庭院尚隔著主廳,相對僻靜,但格局簡樸,沒什麼周折迂迴的空間。就在他插入的片刻間,外頭的廊廡間已有幾撥人經過,一名提水桶的婦人問女童“玉蒸姊姊呢”,女孩們說不見一會兒了。任一人往後進走來,只消越過主廳,站在廊間往鏤花門櫺裡一眺,就能瞥見禪房榻上衣衫不整的男女,連躲都無處躲。
隨時可能曝光的險境令應風色興致昂揚,直起身子,壓得少女屈膝開腿,挺腰一輪猛頂,不但每下都直薄花心,搗得嬌蕊酥爛如泥,光靠暴脹的粗硬肉莖,便抵緊了陰道入口上方寸許處,那約莫銅錢大小、觸感略微粗糙的要命地方,劇烈擦刮撐擠之下,柳玉蒸浪得渾身發軟,幾乎翻起了白眼;所幸尚有一絲清明,兩隻小手死死摀嘴,收緊的肘腋將雙乳高高夾起,細細的臂兒益發襯出乳肉巨碩,拋甩得洪峰起伏,雪浪滔天。
應風色並非不怕驚動他人,但欺凌少女委實太有趣,見她漸漸抑不住嬌啼,叫得淫艷騷浪,抱著柳玉蒸坐起,貼面相擁如觀音坐蓮般。
這姿勢插得極深,柳玉蒸魂飛天外,弓著背顫抖片刻,正要尋師兄的嘴堵住呻吟,豈料應風色竟往後躺倒,支起她的手掌不讓少女貼服,擺成女上男下的跨騎姿態。
插滿館戶的肉棒,隨著男兒的躺落往上、往前一句,酸得柳玉蒸差點尿出來,無從掙脫;兩隻小手被他交握著探在乳脅邊,眼看是換不了姿勢了,挨不住欲焰蒸腳,豐滿肉感的雪啊懂懂研磨起來,順著小晴兒細細嬌吟,帶著稚氣的童音無比動聽。
呀.師兄好...嗚嗚....好硬....好舒服....啊、啊.....嗚嗚嗚.."
由下往上看,兩隻沉甸雪乳不堪其重,墜成長陽形,下渾圖飽滿,活像兩隻晃搖圖瓜,滿眼脈登,雪潤彈手。應風色鬆開她的小手,明明指掌罰張至極,單手卻握不住縮軟的乳球,只得合抱成團,細品那過人的腴潤。
雙乳被男兒揉搓得劇烈變形,似乎同時為少女帶來難以言喻的疼痛與快感,柳玉蒸坐得更深,摩肌從根部夾緊陽物,不住從尖端將他吸入嬌軀的更深處:明明招動不怎麼激烈,肉棒上卻傳來螺旋似的擰,應風色爽得握住榻緣,挺腰昂首,開始有一絲洩意。
朦朧之間,忽見門後衣櫃邊有一面磨得水亮的長鏡,約莫半人多高,淡金色的鏡面無比平滑,所映纖毫畢現,沒有水波蕩漾似的變形,光這點便價值乾金,是絕不該出現在禪修處的豪奢物件.
鏡中映出身上的少女雪質配紅,垂頸抵肩,細細顫抖,彷彿承受不佳似的手捧雙乳,小手陷入融雪似的嬌綿左乳,益發顯出乳球的巨顧,大得不成比例;右乳被她捧至嘴邊,張口擒住,藉以堵住失控進出的浪吟--應風色幾欲射出,不甘就此丟盔棄甲,起身拔出陽具,將驚呼的少女壓趴在榻上,從臀後長驅直入,藉著離體的一緩之勢,鼓勁狠狠插了她幾十下,這才痛快射出,趴上她汗溼的背衫大口喘息。
柳玉蒸死死揪著、咬著被褥,才沒有失聲尖叫,亦是美得死去活來。此處畢竟不能久留,好不容易神識輕飄飄落了地,被腿心的劇痛拉回現實,輕聲道:“師……師兄,我給你清……清理下身子好不?”
應風色心滿意足地撐坐起來,拔出陽物時少女忍不住一哆嗦,沒敢喊疼。他低頭見龍杵上血跡斑斑,怵目驚心,比瓣室破瓜時要狼藉得多,羽羊神居然真回復了她的處子元紅,不知是如何辦到。
柳玉蒸這回疼得比降界中厲害,唇面發白,忍痛拾起裙裳堆裡的手絹,彎腰為愛郎揩抹污穢,把絹巾摀在腿心裡,滿滿接住摻雜絲絲落紅的精漿。“好……好多啊。”少女睜大了眼睛。
“因為師兄想你啊。”應風色隨手為她將溼濡的鬢絲勾至耳後,這個小動作讓她既癢又舒服,忍不住縮起粉頸,害羞得不得了,玉戶裡一霎間溢滿溫潤液感,似欲漏出。
禪房內未備著清水,柳玉蒸唯恐揩抹太過弄破油皮,又怕抹不干淨,索性張嘴吞入肉棒,以香唾小舌為他打理。
以床榻的高度,柳玉蒸跪下是剛剛好的,但腿心實在疼得厲害,站著要比蹲著好些,於是彎腰俯背、翹起臀股的姿勢為之。
從斜擺的長鏡中看來,只見少女雙腿渾圓結實,微微屈膝併攏、踮起羅襪尖兒的姿勢,更顯得無比修長,堪稱絕景;腿間紅腫外翻的陰唇充血已極,更像肉厚的嬌豔豐蕊,沾滿的白漿很難說是精斑或淫水,但晶亮亮的溼濡液感表示她仍不住沁出淫水來,即使做著這般羞恥低賤的舉動,少女仍是動情得難以自抑。
而白皙腴潤的下腹間,便在覆滿卷茸的恥丘上方,果然浮現精巧的花卉紋絡,色澤殷紅,並未綻放異光,確是當夜所見的“淫紋”無誤,看來是血淫花奇術的可能性大增。
只可惜洩意來得太猛,沒能試一試天予神功的汲取法門,但也不必急於一時。
應風色被她舐得昂揚挺翹,但慾火並未蓋過心底的那股滿足,柳玉蒸的身子固然騷艷入骨,樣貌卻非他所喜,再乾她一回也未必能爽過這當下,還要冒著被人撞破的偌大風險;目的既已達成,應風色懂得什麼時候該克制慾望。
兩人默不作聲地穿好衣裳,柳玉蒸珍而重之地收起了那方染滿精斑和落紅的手絹——不同於降界,現實裡的貞操可不會自行恢復。她雖說著師傅傳授的貞操無用論,到底需要一樣信物,來紀念那個對自己別具意義的男人。
應風色並未取笑她,只在少女離去前冷不防地將她拉回,深深一吻。
柳玉蒸羞不可抑,也頗有些破涕為笑的意思,細聲道:“師兄,這兒……你是不能來的,讓人瞧見了,可……可不好交待。左廂頭一個房間是知客房,師兄到那兒去稍坐,我……我給你沏茶來。”應風色輕啄她酥紅滾燙的面頰,湊近耳畔低笑道:“知客房裡有床沒有?”
柳玉蒸輕輕搥他一下,也捨不得多用點力,驚弓之鳥般逃出禪房,雖一挪腿便像尖刀攢刺般熱辣辣的疼,不知怎的背影卻有些歡快,差點便能騰空飛去。
應風色欣賞著她那二度由少女變成了婦人的韻致,躊躇滿志,束緊腰帶,好整以暇地踅至左廂。推門而入的剎那間,一柄脫鞘青鋼劍架上脖頸,持劍之人冷道:“向前兩步,不許出聲。”應風色依言而為。那人帶上房門:“你是應風色?”口氣甚為不善。
應風色笑道:“正是區區。”
“既如此,那你死也不冤。”
“可令妹就此成了俏寡婦,姑娘也無所謂麼?”
那人靜默半晌,才咬牙道:“轉過身來。你若蠢到打什麼壞主意,死了須怨不得旁人。”
應風色暗忖:“玉霄派門下,果於本山一無所知。江湖中誰不知奇宮之主不能娶妻,成家立室?看來她只從妹妹處聽到了我的名字,卻沒機會查一查指劍奇宮的根柢。”依言轉身,雙目忽一亮。
柳玉蒸是對的。她姊姊果然比她更高?修長,穠纖合度,相貌更美,置於無乘庵諸女間亦不失色。想到龍大方竟盜此佳人紅丸,纏綿徹夜,硬生生肏服了這座冷艷冰山,應風色彷彿給澆了盆涼水,欣悅頓時冷卻下來。
羽羊神故意令他與柳玉骨錯身而過,可謂惡意滿滿。拿到獎賞卻發現是次品,應該就是這種扼腕的感覺。好在九淵使者離開降界之後,一切將復原如初,柳玉骨眼下仍是處子,姊妹倆一併入手未必式不可能,應風色吸了口氣寧定心神,維持垂肩不動的從容姿態,微笑道:“玉蒸三句話不離其姊,我總算明白為什麼了。還未與姑娘正式介紹,在下奇宮風雲峽弟子,姓應名風色;家師姓魏,名諱上無下音,人稱'淥水琴魔'便是。還請姑娘放心,我龍庭山指劍奇宮乃鱗族嫡裔,名列東海正道七大派之一,門下以俠義道自居,聲名素著,絕不是什麼奸佞之徒。”
他吐出那廝名號時,儘管刻意壓抑,仍像活吞蟲子般難受,若非柳玉骨的窈窕修長太過動人,簡直是柳玉蒸的完美重塑版,實不願失之交臂,應風色並不想沾魏無音那廝的光。
但“六合名劍”威震寰宇,名號還是好用的。柳玉骨若連琴魔都不曾聽聞,可知是師長有意為之,動機耐人尋味。
柳玉骨俏臉上波瀾不精,哼道:“沒聽說過。”定定望著他的雙眼片刻,似想從中讀出心思來,但這是不可能的。
應風色早在禪房內,便已瞥見人影由另一側掩至,其後無論呼吸步履,躲在門牖外的柳玉骨一舉一動,皆未能逃過青年的耳目。至於為何猜測是玉蒸的姊姊,蓋因雙姝擁有乍聞極近似、卻又有微妙不同的體香,從投影推斷,來人身長肩寬,在女子中並不常見。
應風色認為姊妹倆僅有姿色之別,性情或亦不同,武功智謀則相去不遠。果然柳玉骨埋伏在此,連話語都未出所料。
柳玉骨與他對視片刻,彷彿對他的從容頗感不耐,撤劍還鞘,徑自落座。
應風色沒敢太過唐突,正欲徐徐圖之,在她對面坐下;柳玉骨微蹙蛾眉,側轉身子,不欲與他相對,無意間突顯出曲線的姣好,腰是腰、腿是腿,雙丸挺凸,該窄之處窄過其妹,該大的卻猶有過之。
這等尤物連龍大方都能肏服,落到自己手裡,還不與柳玉蒸一般,死心塌地為婢為奴?
只一處應風色有些在意,柳玉骨大著妹妹兩歲,算起來今年十九,尚介於少女與女郎之間,便非天真爛漫,眼神也未免太過陰鷙。這般黯淡的眸光,應風色曾於鬼牙眾的身上看見,它們選擇以殺戮發洩,柳玉骨卻認命般與之共存。
“我和你一樣,也是九淵使者。你在降界中遇到的龍方颶色是我師弟,不知他有沒提過我。”應風色拍了拍左臂,本想以輕鬆的舉動暗示破魂甲,出口才想起上輪未曾著甲,恐柳玉骨不明其意,順勢帶開龍大方的話題,補充道:“降界開啟後,被選召的九淵使者本應佩戴一具手甲,但上一輪的情況比較特殊,我們並不被允許取用裝備武器,所以才——”
“我知道。”
柳玉骨冷冷抬眸,截斷他的話頭。
“我頭一回入降界時,還沒有'破魂甲'這個說法,手甲的模樣與後來亦大不相同,沒那麼多花里胡哨的無聊功能,運日筒不能卸下,單純是計分和計時之用。是了,'破壞及卸下破魂甲者死'也是後來才有的規則,因為真的有人試圖把手甲卸下,而且還成功了——他一刀砍斷左臂。我想後來是失血過多死的,可不是什麼羽羊神的天譴。”
應風色目瞪口呆。
“你……你是說……你之前……幾……”
“你是想問我,一共去了幾次降界罷?”柳玉骨淡道:“剛結束的這輪是第七次,算是最輕鬆的一次了,躺著就能過關,也不算太難受。至於用身體掙點,我們從第一回就是這樣,也只能這樣。”
按柳玉骨之說,她所參與的首輪降界並無“九淵使者”和“鬼牙眾”之分,一群男男女女被投入黑夜的荒野,包含她和其他四位師妹,也有其他不知來歷的年輕女子,人人臂上箍著簡陋的計分手甲,當時甚至無法當防身武器使用。
在脫離世俗規範的詭異情境裡,人們只憑本能行動。那和野獸沒什麼區別。
無星無月的荒原各處,響起被蹂躪的少女們悽慘的哭號,被輪姦、虐殺致死的也大有人在,但最後時間截止,活下來的卻大多是女人。
“被姦淫是不會有快感的,但男子不管強弱,哪個不射出精水來?便那些只敢旁觀的也弄出不少,以塗污女子為樂。”少女輕描淡寫的口吻,令應風色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想像那個荒原之夜並未讓他感覺興奮,只覺得慘烈。“從那時起,我們就知被姦淫或許是唯一的活路,就算對手無此意,也要想盡辦法引誘他交媾。此消彼長,結算時規則便能幫我們出一口氣。
“至於本門嫡傳的《瓊符仙鶴功》能吸化男子精氣,引為己用,則是意外的驚喜,就是龍……龍方師兄所說的那部《天予神功》。”
柳玉骨定定注視著他。
“聽說你掙得的點數非常驚人,誇稱諸使之最。”
“是龍大方說的麼?也真是。”應風色強抑洋洋,盡量讓自己聽來瀟灑從容,不甚在意。“三輪合計,堪破萬點,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我七輪共一萬三千點。”柳玉骨將他的錯愕氣餒看在眼裡,淡道:“你是真小瞧了女人躺著掙點的本領,對罷?這要比你想像中更慘烈得多。為此我再也不信任何人。”
“那……那玉蒸她為何——”
“她此前從未被羽羊神選召,我不知是為什麼,就讓我們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才會遭遇到這樣的事。”柳玉骨垂眸道:“我日日向百華娘娘祈禱,甚至抄經茹素,發下誓願,只要玉蒸能永遠不被召喚,我願意經歷更殘酷、更可怕的折磨,完成更無恥下作、更無人性的任務,而且一定活著回來,在百華娘娘的跟前贖罪,了此殘生……但娘娘終究沒有恩允。
“而你,之所以能活到現在,是因為你讓我妹妹非常快樂,不致使她如我們幾個師姊妹般,首輪即受煉獄折磨,從此夜夜沉淪夢魘再難逃脫,活得像行屍走肉一樣。”
少女修長的五指按住桌頂的青鸞短劍劍柄,目光冷如寒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但降界求存,不能依賴這種虛無的溫情。我還有很多事得慢慢教她,此後你若於降界之外現身,繼續來此糾纏玉蒸,休怪柳玉骨劍下無情!”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28 13:33:16
第七八折 鹿韭初露 雪緣情降
應風色斂起笑意,肅然以對。
七輪一萬三千點的降界資歷,也難怪她有這種歷戰老兵、百劫歸來的眼神,但柳玉骨的武功不足以威脅應風色,就算此際埋伏在窗櫺外、廊廡間的三人齊上,他也有進退自如的信心——進入知客房之前,他便察覺自己被盯上了。
令應風色詫異的,是柳玉骨對他的深刻敵意。
欲拒還迎、自矜自是的女子,應風色見多了,便無風雲峽麒麟兒、陶夷應氏貴公子名頭加持,他也自知儀表風度對少女的吸引力,由是顯出柳玉骨的敵視絕不尋常。莫非……是龍大方那廝為獨占佳人,背地裡說了他的壞話?
“我實不明白,何以姑娘對在下的成見至深,竟不顧我對玉蒸的一片心意?”
“下輪若有必要,難道你能把持得住,不與其他女子媾合?”柳玉骨彷彿連冷笑都懶得,冷蔑哼道:“真遇上了,哪怕當著玉蒸之面,你連我也能睡,怕還不必猶豫太久。
“我謝你待我妹妹體貼溫柔,沒教她覺得自己只是塊肉,從此厭惡起自個兒的身體,但這副情真意切的模樣不必再拿出來,你我心知肚明。還是你其實是真心?那三輪一萬點還真是蒙上的啊,運氣挺不壞。”
繡窗外“嗤”的一聲,埋伏最近的那人笑出來,嗓音甚是動聽。
應風色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無話可說,強抑住拍桌拂袖的衝動,半晌才道:“要擺脫降界的控制,須得眾使者齊心協力,這是我今日前來的目的。結成同盟,揭穿幕後黑手的身份,乃至瓦解其組織勢力,從此再不必擔心在異域中驟爾甦醒,身不由己。”
“我經歷過的前兩輪,是沒有'驟爾甦醒'這種事的,無論甦醒或完全昏迷都得花上一段時間,還依稀能感覺被抬著走、除去衣裳之類。”柳玉骨垂落濃睫,儘管說得慢條斯理,這天外飛來一筆似的莫名應對仍攫取了他的注目。
“兌換之間雖一直都有,但第一輪我們每個人能換的都不一樣,落差極大,簡直沒什麼道理。任務也是,頭兩輪連說明也無,就把人放到野地裡,有個男人開始強暴身畔女子,其他人有樣學樣……橫豎不知會怎樣,先樂樂再說。這是奸淫我的男人的原話。
“那個疼,我至今仍時常夢見,能疼到從睡夢中尖叫著醒過來。為不讓玉蒸起疑,我找了個理由,搬到慈幼院蘇師叔的房裡——就是方才的那間。回到'現實'後,我整整五天下不了床,只能推說是月事所致。
“頭一個淫辱我的男人叫霍甲山。他話很多,總是邊幹邊說,說得面孔扭曲、口沫橫飛,其實我看得出他害怕得很。所以第二輪它們給他戴上鬼面、打了頷釘,傷口不知是沒好全還是潰爛了好不了,瞧著是慘。
“但解氣也就發現他是霍甲山的短短片刻,那些被炮製成鬼牙眾的男人,把憤怒和恐懼發洩在我們身上,回來後活像受拷打似的遍體鱗傷……總之是絕慘。”
應風色想問她是怎麼瞞過門中師長,但他漸漸明白,柳玉骨只說想說的,她的心還在那個殘酷荒涼的世界中漂流,這安泰平和的“現實”對她來說才是夢,是一面對降界的荒誕駭異就不得不清醒,不得不破滅的浮雲泡影。
“之後我才慢慢想明白:原來,我們是試驗品。”
“……試驗品?”
“沒錯。”柳玉骨淡然道:“通過我們,它們知道破魂甲該如何改良,才能提供足夠的防護與助益,同時掩蓋'它是用來控制降界中人'的事實——你以為鬼牙眾的手輪只是擺設麼?任務怎生安排,如何由脫離現實而慢慢導入現實,獎勵要如何設置才能勾人換取……這些,都是我們為你們試出來的。
“一開始的降界,甚至沒有'任務',或許它們想試驗絕境中人會怎麼掙扎,又將如何崩潰;第三輪起才有的明確目的,也就是殺人越貨之類。我猜你們一開始經歷的,是更神神叨叨、毫無道理的荒唐情境,如同上一輪的玉床淫紋,這讓你們分不清羽羊神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神,不像我們,始終知道他就是個黑吃黑的賊頭而已。”
應風色聽得蹙眉,一時卻難以反駁。柳玉骨的經歷與他可說是天差地遠,其證詞自是揭破羽羊神陰謀的關鍵,但萬一……她沒說實話呢?
天予神功若真是玉霄派的《瓊符仙鶴功》,而柳玉骨又紮紮實實去了七趟降界當肉身女菩薩,就算資質再怎麼差勁,不求有滿霜那樣的修為,起碼也能讓應風色為之側目才對。七輪下來,她所積攢的雜氣又到哪裡去了?
他考慮過玉霄派根本是羽羊神的基地,自己無意間闖進了對手大本營;但換作他是羽羊神,直接讓自己撲個空,誰也沒見著,毋寧是更好的應對。派柳玉骨說一通半真半假的可疑渾話,徒然暴露迎仙觀而已,羽羊神可沒這麼笨。
“我同意'試驗品'的說法,但解釋或與姑娘不同。”
他定了定神,怡然笑道:“誠然,羽羊神自稱半神,以龍皇降臨為由,選召龍庭山的鱗族純血,聽來是有些不著邊際,但起碼能自圓其說。玉霄派的幾位姊姊們被抓進降界,除了因貌美而受辱,我看不出有什麼非諸位不可的理由;要說殺人越貨,其實有更好的選擇。”
柳玉骨聽出話裡的譏誚,美眸圓瞠:“你——”本能按劍,豈料竟撲了個空!應風色無聲無息地奪了劍去,女郎搶握劍柄,卻拔之不出,才發現青年以拇、食、中三指扣住鞘格,驀地旋過鞘尖,掃得她踉蹌仰避,一跤坐回繡墩,饒以女郎綿股豐腴,這頓的一下也夠受的。
長約兩尺半的鮫鞘短劍在他掌底呼呼幾轉,如指南針一般,全不見指掌運動,似以黏勁為之,才又無聲地放落桌錦,輕輕推回柳玉骨手邊。女郎雪靨蒼白,初露驚詫,瞠目抿唇的模樣絲毫未減麗色,這樣還讓人覺得好看,那才是真美。
適才短暫一奪,應風色確定她體內未有雜氣,至少對他的試探毫無反應,趁女郎驚魂未甫,打蛇隨棍上:“《天予神功》近於雙修採補,煉化陰陽之精後,所得與內力異曲同工,但又不是真正的內力,而是一縷存於丹田的雜氣。
“我非有意唐突,只為一證心中所想。姑娘體內似無此種雜氣,會不會是被人刻意擷取,則幾位姊姊何以被選入降界,便有了合理的解釋。”不管玉霄派是不是羽羊神的組織,血淫花之術、瓊符仙鶴功等肯定與降界有關,先播下懷疑的種子,再挖牆腳不難。
他不以柳玉骨的殘花敗柳之身為忤,她的冷漠頑強與美麗相得益彰,益發激起男兒的征服慾望,私心還想再與她見面。
果然女郎面上陰晴不定,若有所思,先前那股子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提防與敵意略見淡泊。應風色正欲開口,柳玉骨卻站起身來,把青鸞對劍徑留於桌上未取,約莫是明白武力無用,但俏生生立於門邊,明顯是送客的意思,無意再與他纏夾。
“姑娘對我成見很深啊。”應風色不禁苦笑。此際瀟灑離開是最好的選擇,但他就是不甘心。龍大方肏她,連霍甲山都肏過她,七輪降界裡不知有多少男人狠狠蹂躪過柳玉骨,憑什麼敢這般不假辭色,視他如無物?
“你跟霍甲山是一類人。你們連眼睛和表情都像。”女郎淡道:“心中只有自己,瞧旁人的眼神活像蛆蟲,那還是曾入了眼的。自你來此,說過一次'龍方颶色'、兩次'龍大方',每回提到他,我都能瞧見你眼底的輕鄙不屑,然而你自己卻毫無所覺。你知不知道他提起你時,眼底流露的是什麼?”
應風色勉強擠出的笑容僵在臉上,神情有些鐵青。
柳玉骨推開門扉,擺了個“請”的手勢,輕聲道:“我讓人引開了玉蒸,你不用再等她了。依我看,你不過是想肏我罷了,咱們在降界裡總能遇到,屆時你愛怎麼肏怎麼肏,我並不在意,還會好生配合你,讓你盡興射個痛快;拿你一點分數,還是值得的。
“至於迎仙觀,就請你不要再來。讓你後悔莫及的方法總是有的,並不只武功而已。”
◇ ◇ ◇最終埋伏在外頭的三名女子,應風色只見到其中兩名,各自把守走廊兩端,扼住出入喉頸,目光不可謂之不毒。姿色雖不如柳玉骨,卻都在柳玉蒸之上,是無論走到哪裡,都能引人回頭的美人。
柳玉骨“押”他離開時,一名個頭嬌小、傲人胸乳拋甩如浪,連腰帶都快束不住的少女小跑步而來,對柳玉骨踮腳附耳:“費了點工夫。大門那邊是安全的。”應指引開柳玉蒸一事。
應風色心念微動,抱拳笑道:“這位是海棠姑娘罷?幸會。”少女汗潮未褪,小腰上鼓脹成團的前胸兀自起伏,吃吃笑道:“我跟你很熟麼?”笑靨如花中人欲醉,眸底卻沒有半分笑意,死寂一如柳玉骨。
他在觀外集子裡等了盞茶工夫,才見葉藏柯蹣跚而回,意態蕭索。“……跟丟了?”
“認錯人。”葉藏柯抱臂撫頷,拇指“啪嚓啪嚓”地刮著鬍渣。“雖然很像,但……並不是。多年未見,連我也走眼了。”就算是自嘲,也未免太過苦澀,應風色都覺得不像他了。既與迎仙觀無關,沒敢多問,拉他匆匆返回舟上,解繩順流,確定周遭不出四耳,才說了從柳玉骨那兒得來的線報。
葉藏柯大抵同意他的推論。坐玉霄派第二把交椅的“紫華痴客”胡媚世,若真是蒙面與葉藏柯了結血淫花一案的黑衣女子,玉霄派可能只是明面上的掩護身份。
娼妓自古雖是賤業,背後所涉及的龐大金錢及人脈運作不容小覷,這種規模的幕後黑手搞出降界陰謀,毋寧比武林門派更合乎情理。
應風色已將《天予神功》抄了一份給他,葉藏柯還未參詳出什麼來,但也覺應風色那“藍田種玉”的假設別出機杼:要說服一群少女不斷睡男人換取功力,或有難度,但把她們扔進降界,任九淵使者或鬼牙眾蹂躪,事後再趁諸女昏迷之際奪取雜氣,則要省事得多。
而經過七輪降界,迎仙觀的師長們還未察覺有異,這本身就極有問題。
“這樣罷,我想辦法查查迎仙觀,橫豎也要盯著執夷府尹衙門,說不定能找出兩者間的關聯,一石二鳥,兩盡其妙。”葉藏柯沒告訴應風色的是:他打定主意,要與五爺交換盯梢的目標,這個念頭是在應風色告知迎仙觀之事前,就已經決定了的。
他追進街市的紅衣女子,正是玉霄派的掌門“蓬山金雨”鹿韭丹。她在清水碼頭及附近幾座鄉鎮間是聞人,沿途與這位鹿女俠打招呼之聲不絕於耳,男女老少皆有,她也頻頻點頭,偶爾駐足聊上幾句,沒什麼架子,可想見她受到鄉人愛戴的原因。
而鹿韭丹無論身形、五官輪廓,就連行走間挺胸昂首的那份颯爽,無不像極了他夢中的小姐,像到令他隱隱心痛。
當然,鹿韭丹至多三十許人,這還沒算上手綰一派氣華自生,以葉大俠目光毒辣,猜想她實際不過二十七、八,年紀與梁燕貞相差甚遠;兩人也非一模刻就,宛若孿生那種相像,而是氣質相近,不只說話微笑的神氣,連舉手投足間某些不經意的小動作,都有小姐的影子,凹凸有致的身段更沒得挑,彷彿是拿尺量過了才照著塑成,背影幾無分別。
更要命的是,她們連衣著首飾的偏好也像。若無當年之行,梁燕貞仍於濮陰馳騁畋獵,日日頤指氣使地編派他,就這麼平淡無奇長到了二十七八,裙釵衣發的品味就應該是這樣。除了紅衣之外。
小姐偏愛青色,尋常女子喜歡的大紅從來就入不了她的眼。
世上女子何止萬萬,其中有幾個形貌相似的半點也不奇怪,但神氣與品味卻須日積月累才能形成,若其一相近還能說是巧合,樣樣都像到這步田地,其中必有蹊蹺。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這個蹊蹺不要發生在迎仙觀,或任何與降界陰謀有關之處。
按當日傅晴章的說法,梁夫人並無其他的兄弟姊妹,梁侯也沒有小姐以外的子嗣,梁燕貞更不可能生出鹿韭丹這個年紀的女兒,血脈一節應可徑行排除。合理的解釋是鹿韭丹認識小姐,並與她一同生活過幾年,朝夕相處耳濡目染之下,不知不覺成了小姐的翻版。
盯住鹿韭丹,說不定能循線獲知小姐的行踪。
這麼多年來,葉藏柯不是沒有在“要不要打擾小姐”上掙扎過,就算見了面,要說什麼呢?他早不是當年的小葉,梁燕貞也不再是他的小姐了。但這些年她渺無芳踪,若非歸於平淡,而是捲入降界的陰謀,以致身不由己呢?她是否曾在孤絕無依裡,呼喊“小葉救我”,自己卻從未聽見?
小姐可以負他,哪怕是一千次、一萬次,他都能原諒。
但他卻不能辜負小姐,一次也不行。
“姓應的小子今兒來到觀裡,同玉骨說了會兒話,然後又走啦。”
“……什麼!”嘩啦一響,藕色紗屏後水花四濺,破開水霧氤氳。蒸騰的熱氣中,隱約見半身自浴盆裡坐起,頸細肩寬,雙峰堅挺,光映於屏上的剪影便無比誘人,遑論膚光潤澤,肌瑩如玉,直是吹彈可破。
鄰近風花晚樓的內宅之中,特意將澡房設置在最僻靜的角落,憐姑娘還特別聘請巧手匠人設置管路,從燒水房引入熱水,毋需丫鬟僕婦提水添加,隱密性與舒適性俱佳,更適合兩人摒退左右,說些不傳六耳之事。
況且,梁燕貞在浸著熱水放鬆時最容易被說服。
她的反應早在憐姑娘的預期內,清減已極、手腳末端玉枝般微微透光的女陰人解去羅裙,赤著腳兒,裸著一雙筆直細腿踅進紗屏,坐在浴盆邊上——即使是用最好的赤檜製成的澡盆,盆緣也不過合掌厚薄,只憐姑娘坐得,被那細扁臀瓣一襯,倒像坐著寬板凳似的,居然毫不突兀。
梁燕貞在水底捏了捏虯鼓成團的緊緻翹臀,暗自咋舌,本想說幾句狠話,想想形勢比人強,何苦自取其辱,悶著頭又坐回去;扭開視線,避過憐清淺交疊的腿心子裡,那抹若現若隱的烏影。
這些年,她們始終保持親密但相互敬重的關係,沒有因為同生共死合作無間,消損了得以各自悠遊的餘地。
若憐姑娘真爬上床求歡,她不介意對她敞開身子,盡情取樂,但不是那樣的場合,梁燕貞絕不希望她感覺自己不被尊重。外頭那些男人的眼還不夠賤,嘴不夠臟麼?同為女人,就放彼此一馬罷。
憐清淺就是抓住她這份心思,好整以暇地從砌石池子裡,一瓢一瓢往盆中添加熱水,上升的氤氳水面再度漫過了兩座巍峨乳峰,只露出藕臂夾起的一線深壑。
“據玉茗回報,沒說什麼緊要的。但應家小子大膽得很,居然敢在現實里拉聯盟友,羽羊神若過於輕忽,未始沒有陰溝翻船的可能。”
這話明貶暗褒,正投梁小姐所好。果然梁燕貞似笑非笑,指尖揉著峰座間的晶瑩水珠,如拈蕊露,哼笑道:“翻船正好!省得我動手治他。”不知想到了什麼雙頰暈紅,咬唇笑出,直到迸出“嗤”的一聲才省覺,乾咳兩聲,一本正經道:“這回被羽羊神打斷,令人好生氣惱,所幸應家小子神功略有小成,也不算白忙。只是還要再等上三輪,才能收成,真真氣煞人也。水豕的腳本中規中矩乏善可陳,不知有沒有空子可鑽?”言下之意,是下一輪便迫不及待地想“採收”應風色了。
憐姑娘忍笑道:“我再研究研究,說不定也能的。”頓了一頓,又道:“還有葉大俠來了,與應家小子一道。看來是鐵鷂莊霍家之事露了餡,他倆不知何故攜手,循玉蒸查到迎仙觀來;上一輪匆匆叫停,或與葉大俠有關。幸韭丹機敏,將他引了開去,我料葉大俠不會死心,須作防範。”
面上春彤略褪,梁燕貞蹙起刀眉,難得安靜了一陣,半晌才抬起螓首,直視憐清淺。“你擔心他涉入太深,成為羽羊神的目標?”
“這是其一。”憐清淺笑道:“葉大俠可不是普通人,雷萬凜扳倒自家叔叔,徹底回收赤水轉運使的銀錢勢力,也虧有葉大俠裡應外合。他若盯上迎仙觀,怕要做好準備,早晚查到風花晚樓來。”
“你是讓我下定決心滅他的口麼?”
憐清淺噗哧一聲,見她眉刀揚起,趕緊抿住,正色道:“這也是辦法。辦法,是可以商量的,未必只一條路走到黑。”
“啊——煩死了!”少婦掌擊水面,像小女孩鬧脾氣似的,一通亂撓溼發:“叫……叫韭丹陪他睡一覺好了!不成,男人被始亂終棄,瘋起來更難辦,那多睡幾覺……我他媽說什麼蠢話?他不就是喜歡……是了,讓韭丹陪他一陣子,盡量順他的心意,教他歡喜開懷,萬一……萬一有了,成親也無妨,我給韭丹準備一份豐厚的妝奩,絕不教她受委屈——”酸意湧上胸臆,頓時說不下去,假裝掬水敷面,仰靠盆緣。
“鹿韭丹”本是她與憐清淺行走江湖時所用化名,買下玉霄派這個人去樓空的枵殼之後,又為這個身份編造了各種可供追索的背景,堪稱滴水不漏。
繼承名號的女郎,乃是她悉心培育的代身,精明幹練,忠忱可表,便教她替主人去死,怕眉頭都不皺一下。梁燕貞用人不疑,真心相待,主僕多年,說為鹿韭丹備嫁妝絕非虛言,但想到跟的是小葉,不知怎的五味雜陳,莫可名狀。
憐清淺怡然道:“血淫花那時,小姐也說讓媚世陪他睡一覺就好,可人家就是不睡啊。”梁燕貞憤然拍水道:“他又不是什麼守貞童子,'赤水大俠'睡的女人多了去,怎就偏偏看不起咱們?還敢說,彆扭的男人!”
“小姐剛剛有句話沒說完。'他不就是喜歡我',別的女人,不過逢場作戲罷了,葉大俠看不上了。”憐清淺輕道:“韭丹今兒這事辦得不好,但不怪她,她不明白葉大俠對小姐的心思。見了她,便是九頭牛來,也拉不走啦。”
“……解相思麼?”梁燕貞喃喃道,歉疚無預警地湧上心頭。
“是查底細。”憐清淺道:“他與應風色為查降界而來,卻見了小姐的代身,必疑心小姐身陷陰謀,以致杳如黃鶴。除非小姐現身,與他說個分明,說到他再無疑慮,以'葉丹州'之性,絕對是不死不休。”
梁燕貞垂眸良久,長長嘆了口氣。
“憐姑娘,你知我對這一切毫無不滿,不後悔曾做過的事,便是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但我剛剛才發現,我還是很在意他。我不確定自己… …能不能面對他失望的表情。如果他對我感到失望,那該怎麼辦?”
憐清淺柔聲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我們不為他活,而是為自己。不過,十年前我不敢說,今日的小姐,無論葉大俠如何應對,我覺得小姐都能坦然接受。
“更何況葉大俠也非昔日少年,若能得其武功、人脈之助,再設法策反水豕,羽羊神與竹虎的同盟或有可乘之機。擺脫降界之困,不必只有我們單打獨鬥。這可是應家小子給我們的啟示,小姐莫輸給了他。”
“就憑那小子,呸!”梁燕貞狠啐一口,終於衝破心檻,再無罣礙,忽縮頸笑道:“好在我們有錢,看不上兩湖大營的十萬兩。若干下江洋大盜之舉,小葉是無論如何不會聽我說的。”
憐清淺自有不同的看法,但梁燕貞同意引外援對抗羽羊神,而非沉淪於孔海邑池爭勝,憐姑娘的目的已成,毋需於嘴上逞能,寵溺地笑道:“是啊,還好咱們這麼有錢。”
◇ ◇ ◇應風色與葉藏柯於江上分手,繞往東溪鎮北二十里處,一個叫江澐村的小小村落。村里尚不及百戶,半數以上是磚房,道路也十分齊整寬敞;其中最有規模的建築,是一座三進院邸、人稱羅家祠堂的,便是洛雪晴母女的落腳處。
應風色有意暫避儲之沁等,東溪鎮本不在行程內,是葉藏柯亟需陸筠曼證詞,才讓他取道江澐。同柳玉蒸好過後,青年卻像突然開了胃,不免念起無乘庵諸女,便是一貫看低的江露橙,也不介意狠狠針砭一頓,以報一箭之仇— —恁柳玉骨再美艷,也就是破鞋一雙,而龍大方念茲在茲的江師妹,可是應師兄在降界裡替她破的瓜,現實何妨再破一次?速速辦完江澐村之事,勻出一晚留宿無乘庵,重演瓣室中玉體交疊、並蒂花開的香艷綺景,豈不快哉!
駐足高檻前,應風色正欲叩門,才發現斑剝厚重的大門並未上閂。
(這是……怎麼了?)
心中掠過一絲不祥,忙由側牆翻入,見庭院內、廊廡間並無打鬥痕跡,地面清掃得十分潔淨,椽間卻有些許蛛網;透過左右廂鏤窗望進,傢俱上覆布疋,說是防塵,又不見積灰……總之極不自然,又很難說是什麼狀況。
如洛家母女這般,就算出逃,也過不了兩個人的日子,莫說梳髮更衣,洛雪晴白嫩的小手一看便知沒做過粗活,一日三餐都不能沒人張羅。三進大院裡只要少於六七人,住起來就跟鬼屋沒兩樣,此前讓洛雪晴回來勸母親,並不是拎著包袱搬過去就好,意味著遣散僕從,派錢安家。但人散了就回不來了,沒有後悔藥可吃,茲事體大,並不是容易做下的決定。
羅家祠堂給清空了,只能是仇家下的手,應風色既悔又驚,忽聞後進有人,施展輕功掠去,迎面雙姝一驚坐倒,差點滾落廊階,一人高?、一人雪潤,竟是洛雪晴和江露橙。
“你們怎麼樣,沒事罷?”應風色一手一個,趕緊攙起。
江露橙喜上眉梢,笑道:“便有事,見師兄來也沒事啦。”徑抱男兒手臂埋入腴乳間,毫不避諱。洛雪晴自行扶起,眼睛不知該往哪兒擺,俏臉飛紅,唇色卻有些蒼白,或驚嚇太甚,一時未能平復。
無乘庵諸女之中,應風色對她印象最淡,既想不起膚觸香澤、津唾氣味,也不記得小穴插著是什麼滋味。她的美貌當然是忘不掉的,但那是有眼都能見著,毋須輕解羅衫,只屬於他一人。
第三輪最後,在第五瓣室中大被同眠、胡天胡地之際,洛雪晴自不能免俗,卻無法讓男兒留下印象。對照她那堪稱天香國色的美麗面容,只能說是無比諷刺。
至少應風色記得一戳之下,少女在慘遭破瓜的瞬間,哭喊“不要”的那股子矜持壓抑,倒也符合她反應遲緩、經常不在狀況裡的木訥。
應風色對江露橙的露骨至為不喜,這種巴不得將好事公諸於世的愚魯,常是低賤出身的女子被無情拋棄的原因之一。維持事像上的體面,關係才能久長。
他不動聲色抽回臂膀,讓過少女依偎,徑對洛雪晴道:“洛總鏢頭的案子,有些事我想請教師叔,不知師叔現在方便否?”
洛雪晴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我娘不在這兒。"然後就沒再答腔了。
應風色的心思已不在此,巴不得趕緊了結此事,在入夜前趕到無乘庵,遲遲等不到回話漸覺不耐,強笑道:“那我幾時能見陸師叔?"江露橙欲言又止,應風色故意別過視線不看,半晌洛雪晴才道:“應師兄,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別客氣,師妹請說。"
洛雪晴轉對一旁的江露橙道:"露橙,這事我想私下和應師兄商量,能不能請你先回去?"江露橙笑咪咪回答:"那可不成。師傅吩咐我多照看你,聽你的心事也是照看,什麼事是應師兄聽得,我卻聽不得?"
這樣下去沒完沒了,應風色按捺火氣,轉頭和聲道:"露橙,要不你先到外頭坐會兒,晚點我同你回無乘庵去。"見江露橙還待分辨,面色陡地沉落。江露橙恐惹他不快,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轉,一把跳將起來,合掌抵唇:"那我到釐下乘涼,師兄有事,一喊我就能聽見。"沒等應風色回話,背著雙手踮跳而出,乳搖臀盪,盡顯青春驕人,看來腿心是不爬了,今晚能多挨幾下。
她這分明是耍賴,洛雪晴也沒辦法,低頭扭了半天衣角,終於下定決心,清了清喉嚨,抬頭正色道:"應師兄,我想請你娶我。不用八人大轎,重聘厚奩,只求有處容身,半生寄發。我不會讓你後悔的。"神色堅毅,半點也不像在說笑。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29 09:10:49
第七九折 人鬼一線 誰可扶將
廊間江露橙“咦”的一聲,才坐落的腴臀像給什麼炙疼了,差點彈起來。應風色聽她吐出“寄發”二字,悚然大過驚詫,轉念又覺巧合居多,不必認真,從容一笑,和聲道:“雪晴,且不說你貌美溫順、性情極佳,養父雖歿,卻是湖陰湖陽威名赫赫的大人物,何愁良人無覓?我同你們說過,成為奇宮之主,是我畢生的心願,也是陶夷應氏所殷盼,而宮主是不能娶妻生子的……我的難處,你難道不能明白?”
洛雪晴垂眸半晌,咬了咬嘴唇,猶豫半天,才慢吞吞道:
“但我聽說歷代奇宮之主都是人中龍鳳,未能留下血脈,豈非鱗族之失?宮主還是能成親,能誕下子嗣的。為其生兒育女的女子被稱為'寄發',長居宗族,雖無正妻之名,族中仍以正妻相待。”說著抬起頭來,清澄的美眸定定凝視男兒,正色道:“我願意成為師兄的'寄發',會努力為師兄留下血裔的。”捏緊粉拳,難得露出下定決心的熱切模樣,與她一貫予人的溫吞印像大相徑庭。
應風色沒想到她真知道有這條“寄發”的古制,驚疑不定,一下不知該如何應對。
奇宮上下三百年,不是誰都能做到清心寡欲,絕情棄愛,越是英雄了得的雄才大略之主,往往越少不了女子。反正這條宮規真正要防堵的,是把奇宮當成囊中物的“家天下”野心,實無認死道理奪人所好的必要;將不慎懷上身孕的寵姬送回宗族的“寄發”制度,也就應運而生。
為防大位淪為一姓禁臠,奇宮對宮主血脈上山的規定極其嚴格,兩代內不許收列門牆,傳授武功。若應風色當上宮主,兒子孫子便與龍庭山無緣,只能以陶夷門閥之子的身份長成,至好也就是一介仕紳。
這讓許多坐上大位的鱗族高手,甚至不想遺下子嗣。你無法預料你惹下的江湖恩怨,會不會禍延兒孫,他們卻注定不能有自保的能力。久而久之風氣所致,奇宮中人寧可在與美女纏綿之際多留點心思,避免珠胎暗結,也不想沒事給自己添上一名“寄發”,送回山下老家受人白眼。
正自思量,外頭江露橙已叫起來:“……有這種事!憑什麼師兄要讓你做'寄發'?你很能生養麼?”
洛雪晴約莫到這時,才意識到那句“會努力為師兄留下血裔”代表什麼意思,小臉唰的一聲脹得通紅,慌張無措的模樣使得“明艷無儔”四字有了全新的意義,反倒讓人覺得可愛起來;撫胸定了定神,嚅囁道:“我、我是最適合'寄發'的人選。只要努力,一定能生出優秀的子嗣。”
若非不想在師兄的面前弄得太難看,江露橙都想冷笑著噴她一臉:“怎麼師兄很喜歡肏你麼?你是哪來的自信啊。”卻聽師兄輕叩圓桌,神情嚴肅:“雪晴,你從何處聽來這'寄發'舊制?”
即使在龍庭山,能說出這兩個字的色字輩也沒幾個人,應風色確信連龍大方都沒聽過。他之所以知曉,蓋因身為應無用之姪,他的上山是經過一番激烈角力的,在陶夷老家時,不知聽大人提過多少次。
儘管他很願意讓鹿希色做“寄發”,但鹿希色願不願意還兩說,況以其出身,族中長老肯定不會同意。
洛雪晴為何會知道有這個空子可鑽?
“是我娘告訴我的。”少女輕聲道:“她說讓她生下我的那人,是一名鱗族的少年高手,說要讓我娘當他的'寄發'。我身上若有一半的鱗族純血,也是來自那人。結合兩名鱗族血脈,是不是就能誕下最優秀的孩子?”
頭頂金霞萬道,應風色嗅著風裡的淡淡河腥,漫步在齊整的碎石路上。江澐村小歸小,十有八九是小康之家,碼頭附近有幾間分茶舖子,居然還有客棧,屋舍瞧著不比東溪鎮的差。
最後他好說歹說,甚至板起了臉,搬出“降界歸降界,現實歸現實”的堂皇說詞,算是小小教訓了洛雪晴一頓。否則以其愚魯執拗,怕是不肯善罷幹休。
儲之沁和他有心魂悸動之感,江露橙露骨的攀附就更不必說,這倆開口說要嫁還有點道理;滿霜心思雖難捉摸,料想不致有這種傻念頭。
洛雪晴與他身心都不甚相契,理由竟是為了母親。“我娘現在就像空殼,雖然一樣吃飯睡覺,一樣會說笑應答,魂已不知飄到哪去。她一直是很容易受驚嚇的性子,慌起來什麼糊塗事都做得出,但我沒見過她這樣。”
江露橙言語上雖與她不對盤,對師傅的情況也無法出言反駁。這就是她們盡力避免讓陸筠曼與外人接觸的原因,聽起來這位陸師叔已怕得六神無主,宛若走肉行屍。
“……你想把師叔帶到陶夷?”
“或者龍庭山。”洛雪晴道:“奇宮並不是沒有女人,對不?'寄發'每年總能在山上待幾個月,有其他家眷隨行,也不是不合理之事。”她沒明著說的,竟是打算挾奇宮的招牌,無論是母親幻想所致的臆症,或真有什麼厲害仇家覬覦,不由分說全給鎮上一鎮。
“寄發”於奇宮之主不利處,到她這兒反而成了護身符。雖是異想天開,不能不說她氣魄甚大,而且劍及履及,決定即開口,殺得應風色措手不及。
最終,在應師兄的理正辭嚴、大義凜然之下,執拗如洛雪晴也只能敗下陣來。
只是當著江露橙之面,把話說得忒滿,豈能再厚皮涎臉,往無乘庵打尖過夜?應風色撂下一句“我明兒再來瞧陸師叔”,沒理後頭江露橙大呼小叫,振袍徑出了羅家祠堂。
“寄發”一制,僅適用宮主及其候選。依陸筠曼年歲,說與應風色之叔“四靈之首”應無用有過一段情,並非全無可能。
但應無用看似無為而治,實則手腕高明,連奇宮九脈都能玩轉於股掌間,很難想像他會留下如許痛腳。況且,以其登位時之風雨飄搖,多少人想拉他下馬,“弄大水月停軒小尼姑肚子”的臭史沒被扒將出來昭告天下,也未免小瞧了各脈的權欲心。
陸筠曼更可能是被精熟本山內情的人給騙了,痴痴相信女兒是鱗族純血,還在等那人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回來接母女倆……就是街頭巷議裡常見的負心漢說帖。
應風色在客棧要了間上房——這等規模的客店居然有上房——擱下隨身包袱,踅到旁邊的分茶舖子點了碗插肉麵、幾碟燠爆熱炒,就著上佳的白酒啜飲斜陽,稍稍平復失望的心情。
入夜的江澐碼頭畔居然有鬼市,比白天更熱鬧,不難想像在大城湖陰過慣了舒服日子的陸筠曼,為何選擇此處落腳而非是東溪鎮。
正自眺望粼粼水面漁舟唱晚,忽一陣香風襲來,一人拉開對面的板凳坐下來,取過他的杯子抿了一小口,翹起幼細尾指捏住前襟,不緊不慢地搧著風,露出交襟的肌膚白膩已極,鎖骨小巧細潤,竟是一名美婦人。
說是婦人,其實不易判斷她的年紀,從二十到四十許人都能說得通,如眼角等細微處少見歲月痕跡,可說是養尊處優所致;白皙的瓜子臉蛋自是極美,但如額前垂落的一綹微捲長發,那漫不經心的、人偶還魂般的空靈脫俗,毋寧才是女子與眾不同處。
江澐碼頭固然聚集了遠近村鎮之人,舖裡離滿座還差得很遠,泰半是空桌。應風色尚未開口,堂倌已慌慌張張跑過來,頻向青年鞠躬致歉,對婦人好言勸道:“小娘子請了。所謂'先來後到',這是這位公子爺的桌子,裡頭還有幾處雅座,小的帶您過去可好?”
美婦微蹙柳眉,似不懂他在說什麼,只道:“我瞧這兒乾淨些。”驀地想到了什麼,提起草稈串著的兩尾金鯉魚,遞給堂倌:“一尾煮湯,只放薑絲不放鹽油,蔥珠打一碗備便,別擱湯裡。一尾切鱠蘸橘醋。”展顏一笑,難掩躍躍,彷彿轉頭就要上菜了似的。
堂倌苦著臉正無區處,應風色怡然道:“不礙事,我改到旁邊坐去,另沽二兩'醉雲龍'與這位夫人,記我帳上。”衝婦人一頷首,舉杯坐到另一桌。堂倌千恩萬謝,趕緊移菜。
豈料應風色才離開,婦人忽然蹙眉,左顧右盼了半天,又一屁股坐到應風色對面,喃喃道:“這兒乾淨些。”轉頭瞇眼含笑,乍如春風吹拂:“小二哥我換這兒罷。我的魚湯趕緊來啊。”
堂倌掐死她的心都有,沒見過這般瞎纏夾的,應風色卻笑著擺手,打發了堂倌去;與笑吟吟的美婦相視片刻,突然知道她是誰了。
“陸師叔,小姪風雲峽應風色,多多拜上師叔。”
她與洛雪晴一般修長窈窕,五官頗有幾分相似,母女倆同樣都不是峰壑傲人的類型,但胸前宛若一對精緻非凡的渾圓玉碗倒扣著,起伏柔潤,曲線極美,令應風色不自覺想起“細胸巧翻雲”五字,實算不上缺點。
陸筠曼無疑是美人,腰細腿長,穠纖合度,“珠圓玉潤”在她身上,指的決計不是肥胖,而是她那足以超越年齡、簡直不知如何才能呵護出來的細緻柔嫩,是擱在青春無敵的江露橙、洛雪晴身畔,也毫不遜色的那種瑩潤。應風色不禁羨慕起洛總鏢頭的無邊艷福來。
洛乘天如有仇家,哪怕放過他女兒洛雪晴,也決計不肯放過洛雪晴的娘。
陸筠曼分屬長輩,應風色當她有心試探,不知她對降界之事掌握到何等地步,未敢輕慢。豈料陸筠曼喃喃道:“你是……奇宮的人?難怪我瞧著歡喜,連有你坐著的地方,也覺格外明亮。”美眸滴溜溜地一轉,笑逐顏開,壓低嗓音,唯恐旁人聽見似的:“你既從龍庭山來,認不認識我的玄郎?他都管我叫小幔兒的。”
應風色盯著她的臉,從驚詫、失望,最終感慨萬千,莫可名狀。
不管陸筠曼此前是何等樣人,眼前花朵也似的嬌潤婦人已得了失心瘋,這是女兒和徒弟不敢放她獨自一人,無論到哪兒都寸步不離的原因。
陸筠曼不是退化到如幼兒般無法自理,她的應對、模樣非但正常得很,能維持這樣的美貌,怕要付出較常人更多的心血,只是神智有某部份壞掉了,無法區分現實與想像,經常說著說著突然岔了線,連結到全不相干的地方。
應風色試著自介,但意義不大:不管對她重複多少遍,哪怕領著覆誦,轉頭又笑咪咪地忘了他是誰;因對“指劍奇宮之人”有著異常的感受力,一見應風色便覺親切,問什麼答什麼,其實也沒必要讓她記住他的身份。
而洛乘天她堅持是病死的,又說不清是什麼病、什麼時候病了。應風色甚至揣想:或許洛總鏢頭找到了說服她的妙法,能把他的話像聖旨一樣牢牢烙進妻子腦海中,成為她所認知的事實。
陸筠曼對誰都說丈夫是暴卒,連雲社里固有人生疑,遺體燒成一把白灰,也無從下手。陰謀家認定陸筠曼沒有威脅,才由得母女倆逃出湖陰;此非漏網,而是縱放。
興許是對應風色的氣質、形貌十分放心,陸筠曼說了許多“玄郎”的事。但奇宮九脈裡就沒有姓玄的高手,由是應風色確信她是遇上郎中,只不知是因姦成孕瘋的,抑或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鯉魚湯和魚膾還未上桌,洛雪晴與江露橙雙雙趕到,才知陸筠曼是在他到訪期間,悄悄從後門溜出來。“盡量避免母親與外人接觸”,是洛雪晴與江露橙一直以來的共識,洛雪晴為欺騙他鄭重道歉,應風色一徑搖手安慰。
為魚休同治療的那位女神醫莫婷,據說對臆症很有一套,江露橙替小師叔頻敲邊鼓,想說服洛雪晴將母親送往醫廬,洛雪晴還沒拿定主意。
四人重新落座,大啖送上的橘醋魚膾鯉魚湯,午後的尷尬總算煙消霧散。翌日應風色啟程迴龍庭山,將陸筠曼的證詞寫成密信,按葉藏柯的吩咐投送,算是了結此事。
其後的一個月裡,竟接連召開了兩輪降界,彷彿料到葉藏柯正忙於盯梢迎仙觀和執夷府尹衙門,難以仿效前度試圖“遁入”,頗有“趁你病要你命”的意味。
如柳玉骨所言,降界的任務將會越來越貼近現實,果然開始執行殺人越貨的勾當。第四輪包括迎仙觀五姝在內,所有使者被分成三組,從三個不同的方向進攻,用一夜的時間消滅了一個小門派。
應風色率領鹿希色和無乘庵小隊,龍大方率領迎仙觀小隊,其餘人等則是第三隊,三組在任務中並未碰頭,是事後龍庭山上開檢討會時,眾人才拼湊出任務的全貌。
被消滅的勢力叫金鷦門,位於龍庭山北側約三十餘里,雖在奇宮側畔,卻隔著難以翻越的北峰重巒,平素不曾來往。
黑夜殺人血脈賁張,在這種高張力、高強度的緊繃狀態之下,江露橙仍鑽空子讓應師兄痛乾了一回,野地裡恣意交歡,新死的屍骸橫七豎八疊在附近,又不知何時會被敵人或隊友窺見……多重刺激下,應風色只用不到盞茶工夫,將下身赤條條的雪潤少女兩度肏出淫紋,才痛快射了給她。
據說在另一邊,運古色砍殺到一半,扛起一名嚇軟的小侍女鑽到後進,旋即傳出淒厲的哭喊;同樣的事他連做了幾回,試出姦淫、姦淫到高潮,乃至先姦後殺的點數獎勵不同,在檢討會上與應風色爆發激烈口角。
“你是把自己當壞人了麼,要不要稍微抵抗下?”應風色冷笑道:“幹得忒順手,真以為自己是七玄中人啊!”
運古色陰陽怪氣道:“要是海棠跟我一隊,我也寧可干她啊!殺鬼牙眾測試得點,就說是知己知彼,姦婬女子的點數是怎生計算,難道不用弄清楚麼?”
“咱們不掙這條!”應風色一拍桌面:“奇宮怎麼說也是名門正派,這事做慣了,還能以正派中人自居麼?下回斷不許再如此!”
運古色斜乜他一眼。“你有半痴劍有鹿希色,自是這麼說。我們其他人就活該拿破銅爛鐵,替你鼓掌叫好麼?麒麟兒,你說這話還要臉不要?”
扯到鹿希色自沒好事,若非顧春色與鹿希色架開雙方,怕當場便要打起來。
所幸第五輪兩人不在一隊,所有使者被分成八支隊伍,在黑夜追索“衣上有月形圖案”的獵物。他們清掉一隻護鏢隊伍、一處偏僻驛站,還有一群在野外紮營過夜的、其實毫無關聯的腳夫,直到黎明時分才追上了目標,殺死三名武功高強的護衛,斬下那廝的頭顱。
龍大方那柄據說融合摩云金翅鳥的兵魂、以赤霞劍重生的“天火翼陽刀”,是役中發揮了極大的作用,最後三名頂尖護衛,他一人一刀便纏住了其一,功勞直逼應風色。
在如此緊湊的追擊戰中,江露橙還是找到機會與師兄偷情,又讓他破了回處子身。應風色甚至聽到她對洛雪晴說:“做什麼寄發,就有你這麼傻的!”那股子洋洋得意,令應風色不由得厭惡起來,交歡之美被驅散一空,認真考慮下一輪寧可去偷滿霜或儲之沁,也絕不讓她得逞。
此輪過後,連洛雪晴都升萬劫使者,人人皆有鬼角面具可戴,換得的兵器和防具、急救藥品等亦非凡物,默契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而且殺人是會習慣的,姦淫擄掠也是。
何潮色在清空驛站時一時心軟,縱放了一名少女,豈料她身有武功,而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趁少年沒留神,自袖中抽出琴絃勒他脖頸,使勁往身後一揹,幾乎將他活活扼死,所幸運古色及時現身,何潮色才逃過一劫。其後運古色姦淫少女時,何潮色便在一旁冷冷注視,非但沒有阻止,甚至沒出聲。
瞥見少年陰鷙冷漠的側臉,應風色不由一驚。
他不能說運古色是錯的。回想首輪手刃院生的決絕,迄今他仍認為自己做了正確的抉擇。
只是,當時目瞪口呆、急切想阻止他的少年,今日也做出“正確的抉擇”時,應風色沒來由地背脊發涼,意識到所有人都變了。
運古色並不是出於喜好才姦淫,而是有渴望兌換的標的,才不惜一切地積攢點數。他殺掉了所有能殺的,搶奪一切能帶走的物品;知道交媾能得分後,便連女子也不放過。要是這樣還嫌存得不夠,很快他就會對同行的女性使者出手。
密集展開的降界令葉藏柯措手不及,直到第五輪結束後,他才透過約定的法子傳遞消息上山,與應風色約在山下的集子裡見面。
“據說東鎮在經手餉銀的關係人裡,找到一個叫高孟佐的文僚涉有重嫌。這人案發後藉丁憂之名,押棺返鄉,實際上卻走了相反的道路,以棺材惑人耳目,差點讓他逃掉。”葉藏柯叼著草,抱臂沉聲:“慕容柔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讓高孟佐放棄逃亡,主動投案,從兩湖大營調出一批精銳化裝成平民,還讓赤煉堂派了高手隨行,去接這廝回來,誰知在半路上卻給人殺了。”
應風色心底一涼,急急追問:“是在哪裡遇害的?”
“清風驛附近的一處野渡,沒有名字。兇手厲害得很,一夜追擊二十餘里,所經處不留活口。將軍派出接應的五百鐵騎就在渡河後往前里許,再推進一點點,高孟佐就能保住性命。只差一點。”
應風色閉上眼,無聲呻吟起來。降界中沒有可供辨認的地標,但驛站、野渡這些條件也盡夠了。他沒想到殺死的竟是赤煉堂的高手。這下可麻煩——“我也猜是你們幹的。”葉藏柯吐掉嚼爛的草稈,靜靜注視著他,眸中精光湛然。“雖然現場層層封鎖,但我還是溜進去看了幾眼。你們什麼時候開始姦婬女子了?”
應風色一怔,意識到他明顯嚴厲起來的口吻,驀地生出防備之心,兀自負隅頑抗,不肯輕易就範,認錯低頭。
“那不是我做的,別說得好像我是共犯一樣。我又管不了所有人。”
“行,把名兒給我。”葉藏柯沒打算放過他,光用目光就戳得他忍不住小退半步。“我保證下一輪降界……不,是此後這廝都不會再出現了。你管好剩下的人就好,在我們瓦解降界之前,別讓他們再越過底線。”
應風色當然不能供出運古色。倒不是顧念著同門之情,他不介意葉藏柯廢了那廝,但身為奇宮弟子,應風色不允許任何人對龍庭山出手,哪怕連這個念頭也不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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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山就是他的底線。這才是真正不可跨越的一步。
“……那殺人算不算越線?”他冷哼道:“你知不知道我殺了多少手無寸鐵之人?按大哥之言,我們沒一個是無辜的,是不是製裁陰謀家之後,接著便輪到小弟了?”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
葉藏柯聽他喊了“大哥”,容色稍霽,嘴上卻未鬆動。“說起來雖沒個準兒,但什麼事是不該做的,你心裡沒譜麼?別跟老子爛嚼舌根,我不吃這一套。再這樣下去,你們會跟羽羊神一樣,不管最後是誰消滅了羽羊神,接著就真是你們了。你很想這樣麼?”
應風色無言可駁,怒火上沖,猛然甩開握持,眥目道:“你若快些找出是誰將我們帶入'降界'的,何至如此?是誰磨磨蹭蹭,累得我們不得不殺人求生!”出口才覺後悔,但已來不及了。
葉藏柯卻不生氣,沉吟片刻,才撫頷道:“那個法子,恐怕是行不通了。羽羊神派出的那幫無面鬼不只輕功奇高,如今更有意防備,當中易手恐不只一次,且換人的手法像變戲法一樣,根本無從察覺。
“上上輪我來不及跟踪,也還罷了,上輪卻直接被引到岐路上,瞎忙活一夜。我正想問你,我們合作之事,你有沒告訴其他人?”
他只告訴了龍大方。但離山期間,他吩咐福伯注意龍大方的動向,唯恐鹿希色無力盯梢,而龍大方並未離開龍庭山,更何況便給龍大方一百顆膽子,他也不可能背叛自己。只能認為是第三輪打草驚蛇之下,羽羊神索性提升了防備的層級,才教葉大俠無隙可乘。
氣氛稍稍和緩了些,兩人趁機各退一步,不似方才那般劍拔弩張。
葉藏柯眺望著周遭摩肩擦踵的洶湧人潮,喃喃道:“我記得龍庭山下,一般也不是這麼熱鬧的罷?”
應風色微微一笑。“平素就很熱鬧了,只是這會兒更熱鬧些。合著一年一次,就當是小過年啦。”
今年的西山使團終於抵達,一行五百餘人裡,韓閥所遣不及十分之一,其餘全是行商。交易從進入央土便即展開,商人把貨物換成東境物產,東行途中,重複脫手購入、再脫手購入的流程;龍庭山下的拜會結束後,又循同樣模式西返,直至西山境內。
儘管與朝廷政爭告一段落,韓閥早不關心質子死活,這一年一度的東行貿易行程,仍能為韓閥及其庇蔭的行商帶來利益,領團的使節層級雖連年遞降,人數卻屢創新高。
韓雪色一早便穿戴整齊,在夏陽淵紫綬首席燕無樓的陪同下進駐驛館,接見使節。從現在開始,直到送走使節,期間他都會在驛館內,這是每年僅有的、青年得以離開龍庭山的幾天。
應風色也以風雲峽代表的身份出席,主要是為盯住韓雪色的眉目神情,確定他已打消與阿妍私奔的念頭,順便看看能否在觀禮的人群之中“巧遇”少女,藉機認識一二。
誰知竟在典禮現場,見到出乎意料的人物。
“說了半天,你是盯著'紫華痴客'胡媚世才來的罷?”
西山甲兵不得入境,為了保護為數眾多的貨物與銀錢,西山使者會僱用央土的武林名門為護衛。但應風色萬萬沒想到,會在護衛中看到紫衫女郎的纖細麗影。
“玉霄派在央土還有點名氣,為西山那廂綢繆護衛使節之事,算上今年是第五個年頭,同行大清河派冷月四刀、龍形拳褚老爺子,以及'追風槍'楊玉鈞楊大俠等,都是應她們之邀前來,全是央土武林的大人物。”
鹿韭丹早一步到驛館,卻未出現在典禮上,其後筵席間驚鴻一瞥,周旋於各桌英豪,酒來碗幹、颯爽英媚,不少成名人物看得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誰也沒能留住這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
應風色討厭這種應酬場合,藉故早退,完美地與鹿韭丹交錯而過,此際聽葉藏柯說起,才知玉霄派的一把手和二把手都來了。柳玉骨、柳玉蒸姊妹,還有那嬌小巨乳的海棠姑娘,不知有沒跟來?
前兩輪降界中風急火燎,沒機會一親芳澤,應風色本想伺機再走一趟迎仙觀,若能於驛館中與這幾位姑娘重逢,那可真是心想事成了。
只是應風色沒想到,心願竟是以這樣的方式達成的。
懷抱著尋芳獵豔的遐思入睡,卻在冰冷地板上醒來。
——第六輪降界,於焉展開!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9-29 09:11:57
第八十折 蔭誠不厚 斤斧勿傷
距上一輪結束,今日恰是第十天,應風色甚至覺得疲憊未復,一轉手腕,揮舞半痴劍斬入血肉之軀的微妙遲滯,又被身體記起——但半痴劍無論砍斬何物,皆不會有所窒礙。遲滯的,其實是他麻木的身體罷了。
(……該死!)
應風色迅速從冷硬的青石地板上撐起,破魂甲、銀糸單衣……等一如既往,瀰漫斗室的濃烈獸臭也是。半人半羊的微佝雄軀踞於整片鐵櫃門牆前,與人膝彎折方向相反的反足猶如惡魔。
“……不會太近了麼,最近幾輪?”
應風色活動四肢,毫不掩飾語氣裡的不滿。
“既然我們的表現越來越好,是不是該延長下降界間隔,還是羽羊神其實不在乎使者的折損,就算我們完蛋了,隨時也補上新的一批?”
“應使好,吾也很想你。”
這王八蛋居然在笑,直接無視了他的質問。“應使眼下有七千四百五十點,要不換點好用的貼心小物?吾有幾個不錯的推薦——”
“半痴劍、紫苑鱗甲,瑚鐵鎖子甲、金絲夜行衣,犀甲靴,复功丹,虎合止血散……還有小召羊瓶。”不理叨絮纏夾,應風色木然念完裝備清單,羽羊神早有準備,他念一樣便遞過一樣,看都不多看一眼,如有讀心術一般,炫技的惡臭撲面而來。
應風色從萬劫級升赤眼級使者,是上上輪結束的事,翻倍的點數讓他一口氣提升了全身的防護裝備:紫苑寶衣必須灌注內力改變其質,才有效果,且不說他《紫煌鱗羽纏》還未練成,就算有成,也還得運功才能發動,緩不濟急。應風色索性兌換一襲輕巧的鎖子甲,罩在紫苑寶衣之外,補起了罩門。
這套鎖子甲的鋼環比尋常鎖子連環甲更細更薄,工藝等級豈止高上一倍?因此極為輕巧,增重有限,但防護能力也必然隨之降低;號稱“瑚鐵”,蓋因其中摻有若干以珊瑚金融入鐵水、鍛製而成的合金環煉,編在心口、臍間等要害位置,算是略補其闕。
而花兩千點兌換的夜行衣,以金絲、人發摻入絲糸織成,與使者的鬼角半面本是一套,也能增加若干的防護。名曰“犀甲”的烏靴,則在踝部兩側、腳筋及靴底等部位加固,足以抵擋刀刃一斬的程度。
羽羊神費盡唇舌想讓他兌換一襲“入影氅”,據說披在外頭,能與簷影牆影等完美融合,乃是上佳的夜行裝備,但應風色想存著點數換召羊瓶,當是馬耳東風,並不理會。
“應使堅持要換召羊瓶,是因為太喜歡吾了麼?”死羊頭若有所思。“但召羊瓶真不是吾的周邊啊,應使要的話,吾可以提供應使專屬的肖像加簽名,畢竟應使是吾最喜歡的九淵使者。”
“……不是龍方颶色麼?”應風色面無表情,俐落著裝。原本只想轉移羽羊神勸阻的力度而已,但龍大方近兩輪大幅提升的實力也令他相當不是滋味,況且在地宮那輪,羽羊神還把柳玉骨給了龍大方。
雖說柳玉蒸是處子之身,但本領美色均不及乃姐甚多,應風色並不覺得薄薄的處子之證算什麼獎勵,迄今仍十分在意。
“唔,龍使也是很出色的九淵使者,吾完全能想像你們倆頭生五角、統領幽窮大軍,橫掃四方所向無敵的模樣。但平心而論,龍使是遠遠比不上應使的,真要說起來,他只有一點比應使好。”
明知道是挑釁,應風色仍忍不住停下動作,猛然抬頭。
“……哪一點?”
“他比你更貪。”羽羊神語聲帶笑。“應使想要的東西太少了,吾看看啊,只有高高在上、被眾人景仰,證明自己比所有人都優秀……如此,應使便滿足了。這是聖人等級的清心寡欲啊,嘖嘖。”
(幹,我怎麼會蠢到居然想听這廝的鬼話?)
羽羊神卻不給他發難的機會,“唰!”一聲抖開一幅長卷,圖面上繪有一座莊園的平面分佈圖。應風色注意到此園佔地廣袤,不但有假山小湖等豪奢造景,更有八條曲折的迴廊連接周圍的小院,分別通往居間主屋,如旋轉著的長足水母,甚為奇特。
“你們今晚的目標,是這座宅邸的男女主人,合理推測他們應在主屋這廂,但也可能不在。”黝黑的彎甲輕敲紙面,鷹喙般的尖端落於中央的屋舍圖形之上。
“沒有宅邸主人的繪影圖形,你就不怕我們殺錯人麼?”
“殺光就不會錯了。”羽羊神笑起來。“相信吾,到時候應使自會明白,你寧可殺光所有活著的物事,也不願走脫一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應風色在院牆下醒來,鹿希色趴臥在腳邊,浮凸的身段在月下起伏誘人,恍若一場失足的美夢。不遠處還有儲之沁和江露橙,應風色一一將她們叫醒,即躍上黑瓦白牆探視敵情。
院牆內,一片池塘倒映著月華,兩座水榭分夾池岸,無不是雕樑鏤窗,富麗堂皇。其後隱約見得有曲廊迤邐彎繞,或被假山樹冠遮擋,不知通往何處,便在牆頭也難窺全豹。
以玉霄派五人、無乘庵四人,龍庭山這廂七人來算,己方合計一十六人,八條曲廊八處起點,每條路線僅能分配兩人。由此觀之,他與三姝被扔到這邊來,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但這明顯是陷阱。
十六人裡,具備單打能力的,僅自己和龍大方、運掩、顧、鹿、言六人,儲之沁劍法可以裝備不行,單走風險過高。分八路並進,若其中一二路撞上好手,對方反殺之餘順藤摸瓜,被瞬間滅掉半團也非全無可能。
遠處牆頭黑影晃動,隱約見得鬼角輪廓,青年心念微動,張開半痴劍的扇刃回映月光,那頭不旋踵也亮起一抹火光。是“天火翼陽刀”。
——龍大方!
應風色心中五味雜陳,此際卻慶幸龍大方有此神兵,且與自己默契絕佳,能於動念間想出這樣的聯絡方式。兩撥人馬於牆內會合,龍大方那邊除了柳玉骨、柳玉蒸姊妹外,還有一名容色清麗、氣質安靜,甚至在人前略顯害羞的白皙少女,微噘的上唇十分豐潤。
應風色記得玉霄派眾人管她叫玉茗。人如其名,像是一朵清晨盛放的帶露白山茶,當真是我見猶憐。
那玉茗不知姓什麼,身量不高,初見只覺單薄纖細,殺敵卻異常狠厲,上一輪追擊時奮戰廝搏,給劃破了前襟和衣袖,露出肌束宛然的細直臂兒,以及一對夾出深溝的飽滿奶脯,難怪與她春風一度的平無碧念念不忘。但玉茗應對冷淡,顯是看不上窩囊的平師叔。
應風色簡單分析了四人一路、寧可多花時間重複搜尋的戰略,龍大方等也都同意。但莊園佔地廣袤,兩撥人分道後,彼此間難以照應,更遑論通知另一邊的八個人,只希望他們能聰明點,千萬別傻到兩兩一路,被人各個擊破。
商議停當,龍大方忽道:“師兄,你那邊有師姊妹子和小師叔,實力堅強,能不能再分個人給小弟,讓咱們這路不顯得太寒磣?”
應風色知他索要江露橙,為的可不是增強實力,腹中暗笑:“你最好當著柳玉骨之面與她卿卿我我,寒卻佳人之心,我再來撿那現成的便宜。”故作慷慨:“不妨,江師妹就勞你多費心啦。”江露橙卻沒什麼抵抗,笑著去了那廂。柳玉骨一貫冷面,瞧不出心思。
兩隊各返原處,應風色等三人搜索了東岸的水榭,黑燈瞎火的榭舍內連紗簾都是捲起的,分外穿風,果不其然並無人跡;又搜西岸,同樣一無所獲。兩處水榭後的曲廊間,沒有大片的園林造景阻隔視線,應風色走一邊,鹿、儲雙姝走一邊,各伏於廊下前進,然後再於東側廂房前會合。
應風色心念微動,忽生出一股莫名的感應,不禁停步。
“……怎麼了?”鹿希色只比他稍慢了些,拉著儲之沁背倚門牖,低道:“有人。”儲之沁手按劍柄,無聲地調整角度,以便能用最快的速度拔劍。
來人並未轉上廊廡,背後的廂房內“喀答”一聲輕響,隨即傳出翻窗著地的聲音,房外三人聽得分明。儲之沁最快反應過來,鬆開劍柄,硬生生地忍住吐槽的衝動,仍不禁翻了翻白眼。
應風色心想來得忒巧,故意蹙眉做出嫌惡的表情——或許也用不著故意——悄聲道:“你們繼續往前走,我馬上來。”鹿希色點頭:“別耽擱太久,我們在下一間邊廂前等你。”與儲之沁相偕而去,乾脆得令應風色心驚。
他與無乘庵諸女的事,終究瞞不過鹿希色。
在運古色強姦婢女取分、受眾人指責那回,兩邊吵著吵著突然就東窗事發——畢竟要釐清“你怎知交媾能得點”的關鍵信息,就不可能迴避第三輪的實情。
大出應風色意料的是,鹿希色竟不吵不鬧,撐到兩人會後獨處、應風色硬著頭皮準備被活捅幾刀時,女郎卻只環抱堅挺雙峰,似笑非笑地乜著夾起尾巴的愛郎,柳眉一挑:“你不敢讓我知道,是怕我生氣呢,還是怕我知道了也去找別的男人,多賺點分?”
“都……都有。”
“那她們和我比起來,哪個讓你肏得更爽?”
這絕對是夢,不可能是真的,應風色忍不住想。女郎溼熱噴香的吐息,以及瞇如眉月、從中直欲溢出盈波的如絲媚眼,讓“煙視媚行”四個字另有新解。她是不是故意聲東擊西,其實正準備閹了我?
果然鹿希色一把攫住男兒的陽物。即使隔著褲布,那絲滑的肌膚觸感仍教他不爭氣地硬了個熱火朝天,隱隱彈動著。
“你騙我,我不歡喜,但你騙我是因為怕我生氣、怕失去我,我很歡喜。近日你肏我時心不在焉,我不歡喜,但你是因為心中有愧,我很歡喜。 ”鹿希色瞇眼凝著他,一側秀髮披覆俏臉,幾乎蓋住左眼。獨處時她總喜歡這樣,偶爾男兒愛憐橫溢地撥開髮絲,想好好欣賞她秀麗的眼眸,都會被玉手一把拍開。
“我用不著你保證只愛我、不再犯、不說謊,我知道你愛不愛我,是不是最愛我,我會親自確認,自己絕不會欺騙自己。至於承諾,世上意外太多,你又不是神仙,做不到的事多了去,保證毫無意義。等你虧負到我不能承受之時,我自然會離開。”
鹿希色把手深入褲頭,握住了滾燙彎翹的肉棒。
“現在,你得彌補我,讓我好生確認,在這世上你是不是最愛我,值不值得我再這般愛你。”
他倆幹足兩天兩夜,應風色覺得連靈魂似都被掏空了,什麼也沒剩下,此後他便少再想起瓣室裡的那一夜。誰都不值得讓他失去鹿希色。
儘管已得玉人默許,曾觸動青年心弦的滿霜和小師叔,他反而不敢再找,只有江露橙幹起來最無負擔,可以說服自己“多掙點分而已”。他甚至慶幸起江露橙有副肏著過癮的絕媚胴體,還有瞧得舒坦的美貌,非如柳玉蒸般,方方面面都差強人意。
但這回她未免太過分了。
咿呀一聲推開門扉,卻見大開的花窗下,白皙的少女下身一絲不掛,大大分開腴沃的腿兒,玉指揉著充血脹紅的兩瓣嬌蕊。明明俏麗的臉蛋清純得不得了,粉酥酥的陰戶即使動情已極,也沒有熟婦那種紫紅欲糜的腥腐,嫩到令人不忍摧殘的境地,不知怎的榻上所伏,卻予人鮮明的雌獸之感,溼濃的舌尖貪婪舐著櫻唇,彷彿下一霎眼便要撲上前來。
江露橙之所以毫不抗拒龍大方的提議,打的就是脫隊折返的主意。在前兩輪的經驗累積之下,她製造這種小空檔的手法可謂爐火純青,越來越大膽,絲毫不顧降界中危機四伏,而她並沒有應付突發狀況的能力。
應風色拾起她褪在榻邊的金絲烏褌,騷艷氣味撲鼻而來,不知是自褲底傳出,抑或來自濕透了的小穴。
他該狠甩這個忘乎所以的小婊子兩巴掌,把褌褲扔在她酡紅的粉面上讓她快點滾蛋,畢竟以龍大方著緊她的程度,帶隊回頭找人的可能性不低……回過神時,肉棒已噗滋噗滋地進出小穴,江露橙死死揪著錦被,嬌軀蜷作一團,雌獸般的劇喘與淫靡的水聲迴盪在小小的廂房之內。
應風色甚至忘了要先掩上窗牖,放落紗慢,以防有人窺看,但耳目始終保持警覺,不會錯失小隊掩進時,四人的貓步及衣甲擦刮等細響。
鹿希色的“別耽擱太久”,未必是讓他幹快點的意思,應風色卻如領聖旨,不用未免可惜。況且江露橙剝開玉戶的姿態與神情太媚,青年近日鮮少拈花惹草,飽啖大菜之餘,也想吃點清粥小菜。
說到底,他是不想讓江露橙太好過。是時候給點教訓,讓她收斂些了。
少女正美得魂飛天外,驀地喉間一緊,冷不防被師兄掐住,挺著晃蕩的巨碩綿乳弓起,正想配合男兒的新花樣,豈料脖子上的指箍越收越緊,江露橙雙手用力掰了半天絲紋不動,突然害怕起來,連聲音也發不出,膛大的美眸漸趨朦朧,眸焦擴散--在這種時候膣戶還能拼命收縮,應風色不由得暗暗稱奇,怕不小心洩了個丟盔棄甲,趕緊鬆手、拔出陽物,靠著窗以余光掃視四周,保持警戒,邊著好衣甲,陽物上便裏滿淫蜜,也顧不了了。
忽聽浙瀝瀝一陣長響,挾著腔戶氣息的腥臊尿味溢滿斗室,江露橙劇烈嗆咳起來,居然失禁了。應風色搶起她褪落的烏輝,一把扔在她臉上,將尿到一半、兀自酥軟的少女揪起,咬牙道:“你很想死麼?讓你嚐嚐死是什麼滋味!莫忘身在降界,你最該記得的是活下來,不是找男人上床!滾!將光屁股的少女摔出廂房,緊閉房門,放落簾慢。
他輕扣床板幾下,不費甚麼功夫便找到了機括,掀開屜板,露出蜷縮在床下暗格里的毛族青年。
(果然是他!)
自從韓雪色被他在心識中開了後門,兩人間便產生一股玄奧難言的聯繫——自然是單方面的。每回靠近約定的密會處,應風色總能確定他便在牆後,或就在院內的某個房間裡,彷彿能接收到某種聲音氣味也似,像是他埋入青年神識裡的一點靈覺,對本源發出呼喚。
接近邊廂的瞬間,這異樣的感應忽自腦海深處湧起。
他還在傷腦筋要找什麼藉口入內觀視,江露橙便自行送上門來。
但……韓雪色不是應該在驛館裡麼,怎會突然到了“降界”中?
——這是意外所致,還是羽羊神刻意為之?
應風色取下鬼面,用力捏他人中,韓雪色吃痛醒來,茫然道:“我……我在哪裡?應……應師兄,你怎麼在這兒?我……我什麼時候回的山上?”應風色一听就明白他搞不清楚狀況,冷不防問道:“你不同阿妍私奔了麼?”
“私……私奔?沒有啊。”韓雪色茫然搖頭:“我……我跟阿妍說了,讓她暫時別來找我。應師兄,這是……這到底怎麼回事?”
應風色無法回答,只覺處處都透著古怪。但人被陡然一問時,最不容易說謊,無論韓雪色何以在此,都不是他自行前來的,怕是被人劫持,打暈後才藏進暗格之中。
而遠處的刀劍交擊聲便在此時響起,來源正是他與鹿希色約好的下一間邊廂。
——不好!
鹿希色雖是直覺派,決計不會貿然行事,定是被敵人發現。
應風色無暇與他囉皂,放著又怕他亂跑,被當成目標砍了,以奪舍大法“關”掉其意識,毛族青年重又陷入昏迷。應風色將他扛到鄰室,塞進床底,無論是誰劫持韓雪色,要找到他可得再花點工夫;萬不幸韓雪色被遺落於此,甦醒後也能自行爬出,不致被困死在暗格之中。
安排停當,這才施展輕功,循聲馳援。
江露橙咳得頭暈眼花,踉蹌趴在廊下,好不容易喘過氣來,手軟腳軟地套上烏褌;一抹腿心紅白漿溢,不禁揚起了嘴角。
自從雪晴說了“寄發”之事,她便生出個大膽的念頭來,引誘應師兄每輪為她破身,正是這個異想天開的計畫所必須。
被陸筠曼收養前她混跡市井,最常出沒於花街柳陌的後巷,那是最容易乞食之處,特別適合容貌絞好的小女孩。
而開腿迎客的妓女最是清楚,不是被男人在膣裡灌滿濃精才會懷孕,只消陽物插入,馬眼像流淚似的泌出清液,其中所蘊精華,便可使女子結下珠胎。
“求子的秘訣,就是讓男人多幹你,懂不懂?”給她吃食的漂亮姊姊們摸她的頭,彼此交換眼色,倏忽笑得前仰後俯,花枝亂顫。“只有黃臉婆才須求子,咱們呀,可是煩得不行。要能拿個塞子什麼的堵住馬眼,不知有多好?”
就算師兄沒射,幹多了總能懷上。
此事她唯一的對手只有鹿希色。然而大半年間,他倆在龍庭山上日夜偷歡,也沒見鹿希色生出顆珠子來,如非女郎有避孕的妙法,就是肚皮夠不爭氣,沒有當大房奶奶的命。
什麼“寄發”全是虛的,待月事一停,細心捱過了前幾個月,再往觀心庵養濟院安心養胎,屆時一哭二鬧,求庵中師叔伯做主,無論是同應師兄談,抑或直接同陶夷應氏談,自有胎兒作籌碼。
像雪晴金刀大馬地要名分,誰理她來?是你求他又不是他求你,傻子才授人以柄。
等江露橙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笑出來,扶欄撐起時腿心裡熱辣辣地疼,代表師兄幹得夠盡興。這是好事。
然後才見那人在身後。
“……呀!”江露橙差點跳起來,又疼得呲牙,就著月光看清是誰,驀地放下心來,施展魅力甜甜一笑,撒嬌也似。“我……我一下子迷了路,你惱了麼?別生氣嘛。你為什麼不說話?不,那個房間……我不是……你誤會啦,我和師兄不是那樣的關係。你……你如果要,我也不是不能——”
江露橙最後記得的,是鐵箍般叉住雪頸的手,以及那雙靜靜噴出怒火的、焰紅色的眼睛。
◇ ◇ ◇應風色與鹿希色、儲之沁聯手,好不容易在二十招內殺死對手。
未及問明始末,鹿希色破窗而出,將藏匿在窗台下腿腳發軟的兩名女子殺死,應風色則追出走廊,給了另一名小婢打扮、不過十二三歲年紀,機警奪門而出的少女一個痛快。
儲之沁面露不忍,直到應風色捏了捏她溼冷的小手,小師叔才勉強打起精神。
這列邊廂與方才針砭江露橙處格局相同,看著像是婢子的房間,莊園中縱有好手,原不該出現於此。
但凡事總有意外。
那約莫四十開外、虯髯倒豎如戟,一身古銅色肌肉的漢子,悄悄摸至此間偷婢子,與一名姿色平庸身段驕人的少女胡天胡地,驚動隔鄰的婢女,正逢打著燈籠下輪值的幼婢回房,鹿希色阻之不及,遂對虯髯漢子出手,打的是先除首惡的主意。
那人未攜兵刃,以一敵三還支持了近二十招,鹿儲二人各挨一拳一腳,儲之沁更險被奪了佩劍去,所幸未能得手,否則未必能拾奪得下,足見虯髯漢子的本領。
應風色甩去鋒刃上彈滾的血珠,就著月光一端詳,忽失聲道:“這人是……我見過他!”鹿希色翻越窗台回房裡,蹙眉道:“在哪?什麼時候?”
“在驛館,今兒早上。”應風色喃喃道:“他叫……叫什麼來著?是了,叫過雨山,外號我不記得了。是央土有名的刀客。”
過雨山是大清河派近年崛起的青壯好手,與林江磬、戴禪關、方病酒等三人合稱“冷月四刀”,聲動平望,頗友巨賈王公,且京中諸多騷人墨客相酬唱,現身驛館之時也是博得最多采聲、風采照人的一行。
若教過雨山衣著齊整,手持鋼刀,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冷月四刀和韓雪色一樣,此時都該在龍庭山下的驛館。羽羊神移他們來此,意欲何為?又與此輪的目標有什麼關係?
驀地遠處火光蠋天,似是莊園另一頭出了事,人聲隱隱。沿著曲廊,更前頭的邊廂接連亮起燈火,不管是不是運古色他們鬧出的動靜,這下是絕不能無聲無息摸進主屋。
應、鹿交換眼色,心念一同,應風色對儲之沁道:“我們直接殺進主屋去,切不可手軟。莊內不知有多少敵人,萬一深陷重圍,那可是有死無生。 ”儲之沁低聲喃喃道:“她們……真是敵人麼?罷了,我懂你的意思,別擔心我。”三人聯袂衝出邊廂,循曲廊奔向居間的主屋。
沿途不乏僕役莊客,皆非一合之敵,到得主屋前,曲廊盡頭匯聚至此,相鄰的廡道間已能眺見龍大方、柳玉骨等,然而卻沒看到江露橙的踪影。
眾人撞破門窗,赫見屋中的紗帳大床上,一男一女赤條條地相擁而眠,約莫是徹夜雲雨殫精竭力,此前的騷動竟都沒能驚醒鴛鴦,直到此際才跳了起來,男子一抖錦被脫手旋出,破空聲如鞭索,應風色識得厲害,低喝:“……快躲開!”一扯儲之沁狼狽低頭,堪堪避過。
後頭的龍大方火刃旋掃,欲正面劈落,錦被卻如活物,在遭分斷之前,已帶著天火翼陽刀猛然偏轉;棉絮著火的瞬間,竟將龍大方裹起,餘勢未停,連人帶刀掀翻過去!
應風色勻不出手搭救,急急躍起,奮力撲前。他看穿男子無意纏戰,所為無不是為了爭取空檔破窗逃出,然已阻之不及——直到運古色撞入窗牖,硬生生將那人逼回錦榻前。
男子扯落紗帳,左圈右轉,旋風般帶著運古色的長桿打爛周遭擺設,但逃生之機稍縱即逝,應風色上前補位,龍大方掙脫火被,以天火翼陽刀和半痴劍的無匹鋒銳,卻和運古色花費三千八百點換來的百變長兵“璜餘谿釣”命運一同,俱被紗帳絞作一團,彷彿薄如蟬翼的紗子是什麼神兵也似。
那人步法變幻,宛如登萍踏水、雲波流洩,更不稍停,帶著三人瘋狂打轉。應風色只覺體力和內力飛快流失,卻怎麼也頓止不住,越是掙扎越歪倒踉蹌,身不由己,心知遇上前所未見的高手,怕停步的一瞬,來人極招便即出手,不由得心急如焚,偏又無計可施。
驀聽一聲錚錝,音律透體,震得三人血沸,卻是顧春色的神兵“玉頸琵琶”所發。
那人為之一震,周遭諸人覷得空隙,儲之沁、顧春色與言滿霜三柄兵刃遞入戰團。男子一纏一絞,堪堪架住,卻無帶轉六人的餘裕,綿力化實;就在紗帛將裂的瞬間,驀地轉過一張熟悉的面龐,奇宮眾人肝膽欲裂。
“長老——”應風色失聲道:“燕……燕長老!怎會是你?”
此人正是夏陽淵的紫綬首席,近年幾乎主導整個長老合議的主心骨,此際人也應該在驛館之內的燕無樓燕長老!
“你是……”面如冠玉、渾身赤裸的修長男子突然會過意來,怒道:“你是應風色!焉敢以下犯上……啊————!”小半截刃尖穿出腹膈間,卻是鹿希色和身撲至,連人帶匕撞上他背門。
“事以至此,猶豫什麼!”女郎低叱,美眸中精光暴綻,猛穿出披落的秀發。
紗幔攪碎,眾人再不猶豫,除應風色之外,五人筒匕齊出,刺入燕無樓身軀!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10-27 20:30:41
第八一折 磻谿何釣 血火如封
忽聞一聲嘶叫,宛若殺雞,卻是平無碧雙目眥紅,揮劍撲上來。
“……幹什麼!”應風色以半痴劍架住,余光見五人拔出筒匕,齊齊搠入燕無樓體內,驚怒交迸,大叱道:“鹿希色!你— —”
語聲未落,驀地燕無樓吐氣開聲:“滾開!”
眾人被無形震波撞飛,兵刃離體的瞬間血瀑釃空,分作數道刺目長虹,繼而一股腥腐臭氣漫出,燕無樓踉蹌坐倒,扭臂環腰,身下迅速匯成一片血泊。
夏陽淵的鎮脈絕學“金粼劍波”本應凝氣如劍,貫穿眾人身軀,然而燕無樓在受創的瞬間,以筋肉箝住利刃,真要說起來,是鹿希色猝不及防的一刺重創了他,其餘不過皮肉傷而已。
腰腎畢竟是要害,運功之際真氣鼓盪,撕裂創口,鮮血瘋狂湧出;燕無樓後繼無力,氣刃中途失形,無由貫穿六人,而是像六隻銅帽棍首撞上胸膛,龍大方、運古色等無不口吐朱紅,遠遠摔飛,一掙之下竟起不了身。
夏陽淵並不以武學見長,燕無樓厲害的是手腕眼光,近年來借“開枝散葉”之便左右逢源,恃以聯外,結交不少武林勢力,另一方面又頗能安撫五郡六姓等舊有門閥,讓他們的不滿始終維持在不致爆發的安全範圍內,漸漸主導了長老合議,成為山上的實質領導者。
武功非是燕無樓的強項,頗不及昔年“心鑑神魔”玉無葭、“金匱神魔”晏無方,在白鱗綬中都不算強手,破格升到紫鱗綬後,難免有“武不配位”的耳語。但燕無樓胸懷甚寬,不以為意,長老合議上笑罵由人;時日一久,眾人終於明白此一節其實傷不了他,說的人也就少了。
奇宮眾人膽敢以下犯上,蓋因對上的是燕長老。換成“匣劍天魔”獨無年,莫說動手,怕獨無年一抬眼全得嚇跪,還管得了什麼降界什麼任務?毋寧說燕無樓重創之餘,猶能一擊放倒八人,才是最最出人意表處。
應風色挺劍架住平無碧,成為唯一一個背門中招之人,縱有瑚鐵鎖子甲、紫苑寶衣,這下也撞得眼冒金星,推著平無碧一併仆倒;起身見平無碧兀自攢劍,眥目嗚哇哇叫個不休,反手抽他一耳光:“閉嘴!”平無碧如夢初醒,愕然睜眼,胸膛起伏,豆大淚珠自眼角滑落。
眾人之中,言滿霜毫不意外最早撐起,幾個深呼吸調勻氣息,抬頭已無一絲委頓,霍然轉對垂首倚坐、眸光漸渙的燕無樓。
“等一下!滿霜……聽我說……”應風色急急撐起,無奈尚未全复,料已阻之不及,如箭離弦的言滿霜卻突然無預警地轉向,倏朝錦帳的另一側扑去!
飄揚的藕紗間,忽穿出一抹窈窕烏影,旋過日輪般的兩條熠燿青光,接下言滿霜矯矢靈動的矛尖。
滿霜的蛇矛拆分三截,堂室里長兵不便,僅以首截應敵;雖具短槍之形,但玉一般的白皙小手單持柄末,使的竟全是劍法,依稀見得是觀海天門的路子,造詣猶在儲之沁之上,法度嚴謹,一徑搶攻。
對手兩尺來長的雙股短劍漸封不住凌厲攻勢,翻飛的烏綢袍影、漫天青絲等一一還形,白似蛋殼般的尖翹鴿乳、細直長腿自袍襟間乍現倏隱,似還微透著光,為這場令人喘不過氣的三刃交擊連環鬥,平添一抹異樣的刺激香艷。
與燕無樓同床共枕的女子,反應比愛郎機敏得多,一見不對,立即翻落榻底,取了隨手褪於地面的烏褸披上——欲在夜色中遁形,黑綢總比她那白過象牙乳沫的雪肌方便些——待燕無樓放倒眾人,才欲翻窗脫逃,無論時機的拿捏抑或冷血的程度,俱教人咋舌不已。
若無言滿霜,這一下她便能順利脫身也未可知。
應風色罕見如此清瘦的胴體,露出衣襟的胸膛似有些嶙峋,但椒乳的下緣墜得沉甸甸的,半弧飽滿,晃蕩起來如貯水絲囊,乳肉像豆腐般綿顫。更別提那雙細直長腿,以及梨脯似的扁臀——青年完全能理解,長老何以在女郎身上耗去全副精力,以致應付不了襲殺。
應風色愛女子穠纖合度,最不濟也得是豐臀盛乳,此姝按理難入眼中。然而她那半遮半掩的清瘦胴體卻充滿濃濃的色欲與魅惑,意外地令男兒興致昂揚,一霎間幾乎忘了身在戰場。
鏗的一聲清響,雙股劍之一急旋直上,“篤!”插在塗了朱漆的椽間,女郎左袖曳地,血珠點落;幾乎在同時,身後繡窗嘩啦一響,五條玲瓏衣影挾破片飛入,其二較尋常女子更高?修長,被夜行衣裹得曲線宛然,勝似裸身剪影,縱是鬼面、臂甲亦掩不去誘人的風情,正是柳玉骨、柳玉蒸姊妹。
龍大方與運古色兩支小隊會合後,玉霄派五人被留在主屋外,當作備援。此際突入,只留海棠守住破窗,其餘四人接連掠過烏褸女子身畔,足下不停,柳家姊妹的四柄短劍居然全往言滿霜身上招呼。
身若女童、梳妝亦如女童的雙鬟女郎不慌不忙,小退半步,折出第二截矛桿一格,輕鬆架住二女,另兩名玉霄派弟子則截住鹿希色和儲之沁。
乘著滿霜格擋之勢,柳玉骨倏地擰過蛇腰,易倒退為疾衝,猛撲向披烏褸的女子!
(這……她要搶分!)
應風色會過意來。柳玉骨是降界老手了,對形勢掌握極精,玉霄派五人在突入階段毫無優勢,就是跟著完成任務而已,若未搶下重採,怕連過關的點數都不夠;易地而處,應風色無疑也會一搏。
“鏗”的一響單劍揮開雙刃,居然是柳玉骨踉蹌倒退,烏褸女子短劍斜指,露出一張冷極艷極的白皙俏臉,濃髮披面、唇紅頷尖,竟是玉霄派的二把手“紫華痴客”胡媚世!
應風色曾在迎仙觀偏院裡,隔著人牆遠眺過她,今兒在驛館因分屬賓主,皆為陪從,也沒能照面說上話,但比之眼前的清麗佳人,應風色才知此前她看似未施脂粉,其實是帶淡妝的;妝容所補,卻是那股子難言的幽寂清冷。
素著臉的胡媚世膚質絕佳,雪靨透出勻細紅潮,似乎快美未褪,襯與頰畔幾點淡淡雀斑,瞧著比先前的印象更小更嫩,也更有人味。
認出戴著鬼角半面的柳玉骨,她的錯愕不下愛徒,喃喃道:“降界……怎會開在此處?”急切抬頭,衝口問道:“玉骨,大師傅呢?是她讓你們來——”回神一凜,但話既出口,已不及收回,冷面略僵。
柳玉骨渾身劇震:“您……知道有降界?”
胡媚世俏臉一沉,沒理女郎質問,垂落劍尖,趨近低問:“這輪目標是什麼?羽羊神是怎麼說的?它讓你們幹什麼來了?玉骨、玉骨……振作點!”青光一閃,竟是柳玉骨揮劍將她格開,像驅趕什麼可怕的怪物。胡媚世柳眉倒豎,寒聲叱道:“你幹什麼!”
“為什麼……”
柳玉骨死死攢著劍柄,明明她才是舉兵相向的那一個,瞧著卻脆弱不堪,彷彿被惡狼逼到角落的小動物,切齒嗚咽:“為什麼不放過我妹妹?我已經……我已經給你們做牛做馬了啊!”
“啪!”胡媚世一揚手,受創的左掌在她面上留下一枚血手印,摑得柳玉骨天旋地轉,趕在修長的女郎失衡仰倒前,一把揪住她襟口,拖至面前,壓低嗓音:“我們的性命,皆是主人所賜,此節未來得及與你們細說分明。你只要記住,你的命是主人的就行了。降界有變,主人危如累卵,我等須儘速趕到主人的身畔,快與我說任務——呃啊!”低頭見劍尖搠入腹間,儘管血珠汩溢、劇痛難當,仍不相信愛徒會對自己下手。
“……任務就是殺了你們倆,二師傅。”
柳玉骨眼角的淚水終於失載,滑落面頰,神情卻無一絲動搖,喃喃道:“一有機會,你說的那個主人我也會殺,還有羽羊神……總有一天我會帶玉蒸離開降界,離開你們這些操使我們、玩弄我們的人。
“我的命若是那撈什子'主人'的,你且讓它來拿。在此之前,只是我的。”搠至柄沒,更未稍停,穿肉而出的“嚓——”一長聲令人牙酸耳刺,不忍卒聽。
“……二師傅!”正牽制儲之沁的玉茗捨了對手,發瘋似撲來。柳玉骨一腳踹開胡媚世,乘勢拔劍,轉身格住師妹,顫刃甩飛鮮血,濺得頭面上殘紅點點,如繪雪梅。
“你……欺師滅祖!”余光越過女郎肩頭,瞥見趴倒在地的胡媚世,玉茗忍無可忍。
“而你是通風報信的那一個。”
柳玉骨仗著力大,壓著她掉了個頭,踉蹌退向繡窗。“那日應風色離開後,你便去見了師傅,一五一十地說了,是不?你在降界中也沒少受了污辱,當你呼喊哭叫、傷痕累累,被那些禽獸恣意淫辱時,她們可曾來救你?就算她們事後許了你好處,你敢信她們會遵守諾言,如約而行?”
“我……不是……”玉茗止不住退勢,面紅氣竭,兀自強辯:“師、師傅養我育我……你也是……嗚嗚嗚……怎能……啊—— ——!”嬌軀一顫,赫見小半截劍尖穿出酥胸,血污稠濃。
身后海棠笑吟吟道:“跟她說這麼多!這丫頭沒救啦。叛徒就是叛徒,與咱們不是一路。”拔出短劍,在玉茗身上抹淨,彷彿殺的是街邊的野貓野狗,而不是從小一塊兒長大、同門習藝朝夕歡笑的姊妹。
不止柳玉蒸目瞪口呆,奇宮眾人亦都一凜。
但海棠說得沒錯,開弓無有回頭箭,不殺燕長老,今夜必死;要做就只能做盡做絕,三心二意猶豫不決,神仙也難救。
便在此時,鼎沸人聲忽然湧至,十數名莊客模樣的持械大漢殺將進來,為首三人卻非生面孔,都是燕無樓的弟子。“……師尊!”一名斜背劍鞘、金冠束髮的羽服青年瞥見師尊慘死,怒紅雙眼,脫鞘的青鋼劍幻出銳芒,直取最近的何潮色。
何潮色經降界磨練,又頗得天予神功之助,武功今非昔比,認真起來連平無碧都能打著玩兒。此際在青年劍下卻無招架之力,狼狽倒退、血花四濺,末了鬼角半面更被一劍挑飛,雖舉臂遮面,卻已來不及了。
“何潮色!”青年一怔:“怎地是你?”
何潮色面如死灰,不發一語。
運古色拄“璜餘谿釣”躍至,及時接過青年之劍,冷笑:“忙著敘舊啊?你有這閒工夫麼,岑華色!”羽服青年舞劍成團,半步也不退,一一還擊,次序井然,哪怕先前有滿腹狐疑,此際俱都沉落,寒聲道:“深夜偷襲,殘殺同門,運古色,你們飛雨峰這是反了!”
運古色哈哈大笑:“反你媽的!金屋藏嬌、勾結外人,你也好意思說個'反'字?”
此人是當今夏陽淵色字輩首席,也是唯一領有四字門欄的新生代好手,“天閬絕耀”岑華色。
岑氏乃唐杜玉氏遠系分支,式微既久,雖靠玉無葭的關係送上龍庭山,也只能拜在燕無樓座下。
燕無樓不以武功見長,徒弟按理也不諳此道,但此前毫不起眼的岑華色,近年表現出眾,頻於年度大比中露臉,不僅取得四字門欄的頭銜,長老合議還特許他用“天”字。雖是燕無樓檯面下運作所致,若無足堪匹配的武技,料想燕長老也不易使力。
岑華色不以“無劍”為目標,規規矩矩運使青鋼劍,與飛雨峰的唐奇色是一條路子。不同於被譽為奇才的“紫闢天風”唐奇色,岑華色在劍招上沒有特別驚人的表現,運古色、顧春色這兩年在大比上經常小輸他半招,看著像是內力修為的差距所致。
大家都是老相好了,運古色那陰陽怪氣的嗓音他一聽便知。運古色在這點上頗有自知,索性挑開了說。
青鋼劍與百變棍激烈交擊,響似連珠,劍光棍影漸失其形,彷彿重現去年大比的掄元之爭,結果卻未必相同。
鏗然一震,“璜餘谿釣”將缺牙卷口的青鋼劍刃磕斷,趁運古色閃避疾旋而至的半截斷刃,岑華色左袖微晃,凌厲的指風朝他胸膛點落!
全力交擊後,猶能騰手施展《通天劍指》,威力不減,簡直像是擁有第二處丹田。大比上,運、顧不是被他削斷兵刃,就是在雙方相持之際,忽被一股莫名的潛勁撞退半步,顯露敗象,這才慘遭淘汰。
眼看避無可避,運古色胸膛一縮,鬆開長桿,讓過指風的同時雙掌運化,纏著岑華色的左手你來我往,硬生生拖老了招式,冷不防一腳踹他腹部,踹得岑華色倒撞粉牆,一口血箭噴出,顫巍巍地扶牆撐起,想不透運古色如何能在舊力用盡的同時,又生新力發招,彷彿還有一處丹田也似。
“天予神功嘛,以為只有你會?”戴著鬼角半面的瘦削青年“唰!”轉了圈玉桿,倒持如掖槍,露出森森白牙,緩步而來。“你個老陰屄用這種招數耍了爺爺幾年,這筆賬咱們今兒要來清一清。”
岑華色不知師尊傳授的雙修秘法《瓊符仙鶴功》怎被改了個名兒,竟連運古色也練得。近五年間,他被師尊帶來這個距離本山不遠的秘密莊園練功,換過諸多合修道侶,好不容易才在大比上吐氣揚眉。看來師尊暗中培植勢力一事,被諸脈中實力居首的飛雨峰察覺,竟利用西山使節來訪期間、舉山上下鬆懈之時,猝然下手襲擊。
無論如何,山上是回不去了。但師尊既與玉霄派、冷月四刀聯手,只消生出此地,不愁無處投奔——岑華色忽嗅到一股若有似無的焦味,彷彿炙燒油脂皮革也似,余光瞥見不遠處趴臥在地的胡媚世,心念微動。
柳玉骨弒師時他尚未趕至,否則會更早意識到,腹間之劍拔出,胡媚世應是仰天倒落才對,俯臥未免太不自然。精通醫理的燕無樓煉有一種名為“血火封”的秘藥,剝開藥殼後潛運內力,使裹於其中的藥芯發出高熱,封住傷口,但此法只能止血,對治療傷口並無助益。
胡媚世微翻的右掌心焦爛一片,泛起大片水泡,必是用上了“血火封”,流淌一地的血泊乃另一名少女所出,而非女郎。若能救出玉霄派二把手,迎仙觀肯定會收留他。
而救星恰於此刻趕至。
眾使者才清光了莊客,只剩兩名燕無樓的親傳弟子苦苦支撐,冷月四刀之中的林江磬、戴禪關又殺進來,運古色不得不捨了岑華色,與何潮色等聯手合戰。要不多時,發現過雨山慘死的方病酒也來到主屋,此消彼長,雙方頓時陷入僵局。
岑華色抓緊機會躍起,有驚無險地穿過大半間屋子,攙起半裸的胡媚世,雙雙穿出破窗;落地時一踉蹌,胡媚世輕扯他袖子:“帶我走……快!”混著血氣的香息噴入耳蝸,青年為之血沸,瞥見女郎露出烏褸的雪白胴體,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將玉人橫抱於臂間,纖細的女郎彷彿只比棉襖稍重些,更添幾許成功脫逃的希望。
岑華色精神大振,色膽橫生:“姊……姐姐勿憂,我定帶你逃出生天。”當初師尊讓他喊她“二掌門”,執弟子之禮;改以姐弟相稱,可就成了平輩。胡媚世偎在他懷裡,濃睫輕顫,更襯出渾無血色的面龐比羊脂玉還白。
“全……全靠弟弟了。”居然直認不諱,岑華色欣喜若狂。
屋裡鏖鬥正酣,冷月三刀乃現今大清河派鋒頭最健的少壯英俠,便是當中最年輕的林江磬,也和葉藏柯一樣年近而立,修為縱不及赤水大俠,一對一連應風色都感吃力;況且三人衣著齊整、兵刃稱手,並非倉促應戰,扣掉洛雪晴、平無碧等無效戰力,九淵使者一方差不多是二打一,才得勉強扛住。
岑華色攜走胡媚世,大出眾人意料,柳玉骨與龍大方交換眼色,領海棠、玉簪越窗追去;柳玉蒸猶豫了一霎,也跟著去了。
己方人手減少,但儲之沁接連放倒那兩名燕無樓的弟子,多半也乘了二人目睹師兄捨己不顧、愕然失神之便。運古色百忙中不忘一槍一個,將兩人戳了個前胸穿後背,儲之沁忍著不豫回頭支援應風色,鹿希色趁機躍出戰團,跟在玉蒸後頭穿窗而出。
應風色與她心念相通,兩人對望一眼,便知彼此心意。
胡媚世無疑是連接“降界”與現實的關鍵,玉霄派與羽羊神組織必有牽連。柳玉骨等遭降界蹂躪,由怒生恨,一旦明白師傅其實是羽羊神的幫兇,亟欲除之而後快,殊不知胡媚世身懷組織的重要情報,就算要殺,也要問清楚了才能殺。
柳玉骨對應風色提防甚深,由鹿希色去追,毋寧是更好的選擇,且晚不如早,決計不能斷了這條線索。
若教應風色親自操辦,說不定會找個身形相似的婢女之屍剝去衣裳砍花面目,換上烏褸魚目混珠,設法將胡媚世藏匿某處,賭一賭在降界外重遇的機會,又或扔進河裡什麼的,總之須設法讓胡媚世活著,對羽羊神的壞處肯定大過自己。
主屋內屍首橫七豎八,處處殘肢血泊,既滑膩又礙腳,影響進退趨避,這是不分敵我的。雙方越打越開,“伴醉刀”方病酒素不耐煩,打著打著氣悶已極,長刀掃開身周纏戰不休的三人,仰天虎吼:
“兀那小賊,出來受死!”攀著窗櫺翻出,不進不退,徑立於月下搦戰,身姿囂狂。運古色一口血唾啐地,抹唇狠笑:“就你這屁大本領,裝他媽什麼屄!”挺槍躍出,重招居高臨下轟至,與方病酒雙雙撞進庭樹林影間,眾人迫不得已,只得隨後打扎——◇ ◇ ◇兵器交擊、呼喊叫囂……聲音逐漸遠去,偌大的主屋再度陷入死寂。夜風偶爾從破損的門窗牆隙刮入,吹得燭火撲簌亂搖,將滅未滅。
誰也料不到頭一個折回的,竟是應風色。
把冷月三刀拆開來對付,怕是連平無碧都能明白……不,該說是從降界活著回來的人,差不多也該具備這種程度的直覺了。只有像方病酒那種把練武當作詩文酬唱般的愛好、人生迄今全活在溫室裡的公子哥兒,才會蠢到於實戰中放棄優勢,圖個無聊的“一快”。
他們只消聯手幹掉己方任兩名主攻手,奇宮小隊就會在眨眼間崩潰。但林江磬也好,方病酒也罷,他們所受的訓練、習慣的戰斗方式如非比武單挑,就是踐踏一群遠不如己的嘍囉;一旦對手太強或敵我數目太過懸殊,他們就會放棄武鬥,改以“江湖規矩”解決。
但降界裡,就沒有這種過家家似的愚蠢選項。勝負與生死一直是同義詞。
像這種一望難知優劣、充滿複雜變數的團戰,遠超出這些名門公子哥的經驗所能應付,無知者無所畏懼,隨心而行,最後的下場就是完蛋大吉。
方病酒能哭能歌,素以豪俠自居,眼見情若手足的過雨山慘死,滿腦子只想報仇,其武功對運古色並無壓倒性優勢,只消保持車輪戰的節奏,讓平無碧與何潮色補上運古色調复的空檔,磨都能磨死他。
而運古色的狂態不過偽裝罷了,成功釣上方病酒與他鬥氣,運古色玩的卻是謀略。
三人中最棘手的,反倒是年紀最輕的“岸楓刀”林江磬,由應風色與言滿霜應付,龍大方則與顧春色聯手牽制住戴禪關。儲之沁負責保護洛雪晴,一邊尋找江露橙的下落,一邊持續掃蕩零星的莊中活口。
三處戰團在徹底脫離彼此的視界之前,應風色與龍大方、運古色換過眼色,回頭一瞥主屋——這是“完成後主屋碰頭”之意——眾人心領神會。
林江磬以一敵二游刃有餘,試探兩人的兵器路數之餘,兀自談笑風生,所使的“岸楓刀”乃是一柄罕世神兵,他的渾號便是由刀而來,與半痴劍對擊毫不遜色,倒是滿霜的蛇矛堅銳頗有不及,須避其鋒,屢屢成為林江磬壓制二人的破口。
三人且戰且走,不覺退入一片遍鋪青磚的庭院,與屋舍廊廡間隔著矮牆,並無藏身處,不怕有人窺看,是獨立的角落,十分僻靜。
應風色忽收劍後躍,林江磬大笑道:“想逃麼?”忽覺一股巨力直撲面門,瞬目及至。他嚇了一大跳,本欲使個弓腰鐵板橋避過,回神不見有什麼實物擊來,而是那女童身形的女賊挪了個位置,橫在他與那鬼面青年之間,僅僅是這樣便斷了他的追擊路徑,不管怎麼繞都會撞上女賊似的,林江磬不由一凜,又覺是巧合。
這種以勢逼人的絕頂造詣,他只聽師父說過,連他老人家畢生都練不成,何況是一名蒙面夜行、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鬼祟丫頭?
“交給你了。”應風色收劍成鏟,貼於臂後,就這麼頭也不回地走出小院。
“兵器還挺得住麼?”
“用不著兵器。”滿霜輕輕一笑。“你要的話,他那柄寶刀我可以換給你。”
從頭到尾,應風色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奇宮之人沒有回頭路了,定不讓他救燕長老;儲之沁對己雖有情意,堪稱言聽計從,可惜她沒有收拾林江磬的能耐,無助應風色抽身。言滿霜是唯一,也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且滿霜和他一樣,是真心想擺脫羽羊神的掌控,完成任務於她,不過是破解陰謀的途徑罷了,她既不沉迷,也不屈從,能明白應風色若做出違背任務之舉,絕對是為了對付降界——只是這個想法未必全對。
應風色蹲在燕無樓身前,細探其脈搏呼吸。燕無樓的身體還是溫的,但已無氣息,他終究晚了一步。
(該死……該死!)
他是未來的奇宮之主,奇宮就是他的底線。
生命毋寧十分可貴,但在敵人劍指宗門之際,生命是可以犧牲的;指劍奇宮傲視武林四百年,所有的榮耀和地位無不由此而來。陽山九脈若是貪生怕死,苟苟營營,何以伏魔,又談什麼平災!
若羽羊神的目的是龍庭山,他必須活著把這個消息帶回通天壁,並弄清楚燕無樓是擋了羽羊神的陰謀才被害,抑或喪失利用價值,慘遭滅口,山上還有沒有其他同謀等。要是死羊頭連夏陽淵的紫綬首席都能策反,使者中難保沒有他的暗樁,此事絕不能大張旗鼓地做。
“長老……燕長老!我來救你……醒一醒啊,長老!”
他將隨身的“虎合止血散”傾滿燕無樓的前後創口,又點了附近幾處要穴,滲血一遇藥末即凝成暗褐色的膏泥。應風色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止血散有此神能,更可能是死體已無血行,沒期待有什麼立竿見影之效。這只是施救前的預備手段。
小心撬開燕無樓牙關,餵入三千點一枚的珍貴道具“复功丹”——這種混了老參精華與蛁血的藥丹,能令驟停的心臟恢復跳動,一霎間的脈搏足以讓血液遍行百骸,將死之人可倚之一擊;剛嚥氣不久的,甚或能還魂也說不定。
應風色按摩著中年羽士的喉管胸腹,確定丹藥入胃,雙掌抵住他胸口膻中穴,徐徐度入內息,以催發藥效,也不知過了多久,燕無樓始終垂首不動。
“長老……求求你,醒過來……長老……”應風色耗去大半內息,累得額間滲汗,萬般無奈,終於接受事實,雙肩垂落,以額頭輕叩屍體之首:“是誰背叛了本山?你說啊……你倒是說啊,可惡!”忽聽一人啞道:“……不就是你?”
應風色悚然驚起,已避之不及,燕無樓右臂一翻,染滿鮮血的手掌扣住他腦後頸背,劇痛透骨而入,“嘶”的一聲,竄出燒焦似的惡臭。
應風色不知有“血火封”的存在,他耗盡內力催發的丹勁,恰給了瀕死的燕無樓最後一擊的氣力,拼著掌骨燒穿,也要拉叛徒同下地獄。
沒人比燕無樓更了解如何發揮“血火封”的至極威能,青白相間的熾焰幾乎透掌穿出,接觸一霎,應風色已痛得暈醒幾度;千鈞一發之際,一抹紅芒削斷燕無樓的右掌,火刃橫掠,反手斬落其頭顱,斷口焦封如炭,血氣化為縷縷紅煙,竟無半滴血滲。
應風色痛得在地上打滾,燕無樓“黏”在他頸後的斷掌瞬間化為雪白無瑕的骨炭,旋即迸成齏粉。“血火封”至此燒盡,應風色頸後肌膚焦爛一片,隱約可見白骨;醒來才發現自己趴跪於地,狀似犬伏,分不清是汗、淚或組織液的水漬披面點落,在鼻尖下方匯成小小一窪。
液窪微鼓的表面,浮著兩點怪異的金屬鈍光,像鐵汁滴入冷水中凝成的薄薄皮片。應風色以為看錯了,不由得晃了晃昏沉的腦袋。
而本該痛到麻木的痛覺,仍以此起彼落的鮮烈大幅改變認知;勉力凝起視線,才知是龍大方及時趕回,以天火翼陽刀救了自己。
“師兄,你真傻。”他的口氣輕鬆平淡,像在風雲峽聊天似。看不清五官等細節,應風色才發現他的身形似乎更結實強壯,不似過往那般圓滾富泰。
“長老不會聽你說的。叛徒就是叛徒,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應風色一動下頷就痛得流淚,喉間如遭火灼,不看也知道絕不可能毫無傷損,就算就此失去言語的能力,也不是難以想像之事。我為什麼……要回來做這種多餘的事?但後悔也來不及了。
“可惜這裡沒有鏡子。”
身後,龍大方忽然一笑。“我們是不一樣,師兄。你真該看看,自己現在成了什麼模樣,就像是……就像是叛徒該有的樣子。”
悚栗掠過心版,應風色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裝出痛苦摀喉的模樣——其實也不用裝——勉強聚起一絲內息,右手伸向地面的半痴劍。
然而龍大方彷彿已為這一刻等上許久許久,紅蓮焰刃搶先一步,好整以暇地往上一撩,灼風過處,齊肘而斷的右臂飛上半空,肌肉結實卻不粗礪,是很好看的、很招人喜歡的手;修長的五指虛抓著什麼似的,實則什麼也沒抓住。
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攫取了應風色。
他蜷起右側身子,活蝦般滿地騰扭。
(我、我的手!那是……我的右手!)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10-27 20:31:53
第八二折 銷得此病 才盡重生
翼陽刀截斷之處,倏為高熱所封,斷口焦灼,連鮮血都未濺出,俱化作腥臭煙氣,連斷肢之痛彷彿也被封在殘剩的半截上臂裡,久久未褪,每一霎都像被滾燙的利刃劃開血肉、斫斷臂骨般的疼痛著。
應風色本能捂臂彈滾,眼前頓白,意識在頃刻間斷線、又駁起……反複數度,恍惚中欲尋半痴劍,卻聽“匡”的一聲鞘殼尖端拖行,卻是龍大方隨手拾起,對著燈燭舉劍微轉,仰頭喃喃道:“這把劍,你可是一次都沒讓我瞧過啊,師兄。”
應風色肩背一疼,才知撞上了牆壁,忍痛貼牆支起,汗淚模糊了視線,張嘴本欲吞息,喉頭卻如萬針攢刺,差點就這麼站著昏死過去,勉強以鼻孔呼吸。
此刻之前,他從未想過龍方颶色有背叛自己的可能。
雖然基於全然不同的理由,青年才發現自己對他的信任與鹿希色竟無軒輊。針對運古色、顧春色,乃至平無碧可能背叛的情況,應風色均有應對之策,獨不曾想過龍大方。
他……是為了什麼才下此毒手?覬覦寶物麼?這未免太過愚蠢。
難道他不明白降界的一切,只是個局?這些寶物沒一樣能帶回“現實”,不過是羽羊神用來騙人的假象罷了。唯有擺脫此局,才能重獲自由。
殺死最可能揭破陰謀、扳倒羽羊神的自己,這蠢才到底在想什麼!
察覺青年血紅的視線,龍大方老實不客氣將半痴劍收入革帶,好整以暇。
“師兄,兌換之間的高階目錄裡,你想要的都得到了麼?”見他赤目陰鷙,笑得猥瑣曖昧,意有所指:“還是在降界外所得,已滿足了師兄,降界內的寶物也不那麼緊要了。”
應風色悚然一驚。
該不會是江露橙的事……但他也只在降界中享受少女送上門的曼妙胴體,回到現實那丫頭仍是完璧。真放不下,也沒人攔著你出手啊!連追求都不曾付諸行動,至於為了這種事翻臉?
龍方颶色似讀出了他的心思,悠然道:“都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江師妹的事我雖在意,豈能為了她與師兄結怨?
“當日第三輪結束,師兄狠狠教訓我一頓,小弟心中難過,若一死能補失劍之過,怕立時便抹了脖子,拿這條爛命與師兄抵帳。待師兄離山,小弟左思右想寢食難安,索性走了趟執夷城,欲一探那玉霄派迎仙觀,將功折罪。
“我雖沒見玉蒸妹子,她卻把第三輪所歷,一五一十告訴了姐姐,玉骨又告訴了我。嘖嘖,師兄你這叫一個不厚道啊,咱們第二輪遇見的漂亮妹子,你倒是插了個遍,卻不讓小弟去東溪鎮……這太噁心人啦,師兄你說是不?”
居然……是為了這種無聊的理由!憑你這資質,沒有了我,這下怕是要死在降界裡——應風色狠狠咬住一口湧上喉頭的溫熱腥甜,怒極反笑,睜著血絲密布的黃濁眼瞳,恨不得用視線將眼前的愚蠢胖子撕成碎片。
“但衣服嘛,扔了也就扔了,沒啥緊要的。我剛說到哪兒了?對,正說到兌換之間的高階目錄。”龍方颶色轉了幾個帶焰刀花,“鏗!”將天火翼陽刀插入地面青磚。離了他的指掌,刃上的沖天紅蓮忽然隱沒,如被仙人一口吹滅,刀鋒表面的七彩流暈迅速消褪,只餘周遭空氣不住顫晃,可見熾熱。
“雜項的高階目錄裡,有個叫'龍王筋'的寶物,據說是取自'天河龍王'應?身上的一截筋絡。應?將洗鱗功練到出神入化之境,其筋適性絕佳,能移植給各人、乃至人體各處使用,價值五千點。
“而移植龍王筋所需的神醫手段,更達兩萬之譜。兩萬五千點,師兄,存夠兩萬五千點,我就不必再拖著這條半殘的腿腳走路,能練上乘的武功,毋須像個沒人要的廢物,在山上諸脈間流浪。”說著拍拍了腿,露出赤子般的嚮往之色。
即便正承受著劇烈的痛楚,應風色也知世上沒有能保存四百年的腿筋,不管那是什麼,絕對蘊含了羽羊神滿滿的惡意。理論上羽羊神能對昏迷不醒的九淵使者做任何事,但用你冒著生命危險積攢的點數,來換取他惡搞你的身體,死羊頭能得到的愉悅,怕遠超過向無知無覺的對像下手。
應風色只覺荒謬得想笑,卻半點也笑不出來。
他是最出色的九淵使者,所得也不過近一萬五千點,就算龍大方的點數全攢下來,什麼也不換,合計須耗兩萬五的“換筋”不啻天價。
但,龍大方似乎真沒換過什麼有價值的武器防具。應風色突然意識到,他唯一一次大手筆換來的,就是——“用來'修復'赤霞劍的《百兵之魂.摩云金翅》珍寶目錄,是我換過最貴的物事,此前我花掉的點數加起來不過幾百點。”龍方颶色淡然道:“我不會說'都是為了你'這樣的話,畢竟赤霞劍是師兄之物,我不過借用而已,善盡保管之責也是理所當然。
“我沒那麼蠢,師兄,但羽羊神說劍壞了,哪怕劍好好擱在面前,它也只能是壞的,我們什麼也改變不了,不得不認命接受——這道理我還是懂的。我花三千點討柄神兵回來,只是為了向你交待,這個道理,你卻不能不懂。你懂麼,我的好師兄?”
應風色“骨碌”一聲嚥下唾沫,彷彿硬生生吞了枚滿佈棘刺的珠子,疼得眼角迸淚,身子顫抖。
龍方颶色微瞇的小眼中掠過一絲悲憫,搖頭笑道:“其實我也不明白,不懂和不在乎有什麼分別,但你對身邊人一直是這樣,對我、對福伯,對茗荷……你知不知道在福伯心裡,始終認為是他害死了茗荷?他告訴我,直到現在,他常轉頭就見茗荷垂首站在牆角,掉著眼淚,嘴巴無聲歙動著,如怨如訴。而你,甚至不許他明著祭奠茗荷!
“你知道福伯為了聽明白茗荷想對他說什麼,把份子錢全花在求神拜佛、尋巫問卜上了麼?直到囊中羞澀,他都不敢用風雲峽的錢,只來問我借。你見慣了福伯卑躬屈膝,見過他老淚縱橫,哭嚎著拿腦門猛叩階牆,說他害死了好好一個花朵似的姑娘麼?福伯是從小照顧我們倆長大、張羅我們吃飯穿衣的人,你怎麼就將他逼成了這樣?”
(你……你就為了這種事,與我兵刃相向……)
在奇宮四百年的基業之前,福伯算得了什麼,茗荷算得了什麼!你竟把我和他們相提並論!應風色眸光怨毒,鼻端虎虎噴息,握住斷臂的左手五指不覺掐緊,彷彿忘記疼痛。
枉費……枉費我拿你當兄弟,當你是和我一樣的人。韋太師叔說得半點兒也沒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為英雄,應風色心想。就算把龍大方拉拔到自己身邊,給了他與自己一般的高度,他看的還是這般短淺。為下人出氣?荒謬絕倫!
龍方颶色端詳半晌,不禁啞然失笑。
“師兄你的眼神裡除了怒火,還有滿滿的委屈悔恨,估計在想'虧我拿你當兄弟,你卻為女人和下人與我翻臉'云云。但,想做兄弟的始終只有我,你在夏陽淵時便拋下我了,是我一直追著'應長老'的背影亦步亦趨,而你,只當我是四周圍觀簇擁的人群,連張臉都不配有!
“這些年我輾轉於諸脈之間,你問過我一句麼?你連我還在不在山上,都一無所知!三年前,我好不容易打聽到你要往拏空坪尋范長老,專程去等你,你卻連我在飛雨峰都不知道。從那時起,我便知我再回不了風雲峽。
“風雲峽一直是你當家,你試過在長老合議上為我說一句'讓龍方回歸本脈'麼?沒有。不是有誰攔著我回去,而是你根本不曾要求。獨占一脈資源的滋味可太爽,怎能讓半殘的瘸腿胖子沾光?我大風雲峽面子掛不住啊。”
說到酣處,仰頭大笑的壯碩胖子拔刀一砍,磚碎挾著熾烈火花四濺,沾上的簾幔、木質傢俱等無不竄起縷縷煙焦,宛若煉獄。
“……這樣,你還有臉說'我什麼時候扔下過你'?就為著你的自私和無良,你扔下了所有人!福伯、茗荷……還有我,我們把你當自家人,關心你、照拂你,你把我們當成了什麼!”
應風色瞠目結舌,就算此際咽喉無損,也擠不出隻字片語反駁。
他不是沒有猶豫心軟過,但舒適的現狀誰也不想改變;而那些犯下的過錯無論無心或故意,承認、面對毋寧太過痛苦,為什麼不放自己一馬,眼不見為淨?最終的結果就是這樣了。
這不是我的錯。應風色想。
換作是你,你也會這樣的。別再拿這些冠冕堂皇的話騙自己了,我們……其實沒有這麼不一樣。人都是這樣。
“剛說到哪啦?是了,龍王筋,兩萬五千點。你瞧我,老是岔題兒。”天火翼陽刀烈焰熄滅,餘煙裊裊,龍方颶色垂落刀尖,緩步走近,自顧自地笑道:“安安分分積攢點數,約莫第十輪都存不到這個數兒,而降界是一次比一次艱險,要是堪堪死在第十輪上,豈不是白忙一場?”
這正是應風色的疑問。龍大方可不是笨蛋,出身經商致富的龍方本家,他骨子裡有商人的長袖善舞和精明,沒有合理的途徑,兩萬五千點目標形同虛設——應風色口口聲聲要換“召羊瓶”,甚至不惜一擲所貯,先換了小召羊瓶,是為對羽羊神施行心理戰,並不是真信有什麼異能。
召羊瓶價值一萬五,能在現實中召喚羽羊神,“一萬五千點”這個門檻,可視為是連接現實與降界的基礎值。高於這個價格的獎勵,能從降界帶回現實界,龍王筋駁上斷腿顯然符合此一標準。
“所幸玉骨告訴了我,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龍方颶色聳聳肩。“據她們在兌換之間聽過的語氣不同,玉骨認為最少有四位羽羊神,其一是女性;和使者、鬼牙眾一樣,四位羽羊神也在降界中競爭,具體的規則不清楚,可能是比誰舉辦的降界被破關得更快之類,這點還缺乏更清楚的情報。
“但四位羽羊神各在降界裡,放了一樣寶物,各有異能,也能透露羽羊神的真身;我們尋得其中一樣,便是那隻'淚血鳳奩'。 ”
“淚血鳳奩”將應風色引至鐵鷂莊,因緣際會結識葉藏柯,聯手取得“刀鬼”可能是當今執夷城尹馬長聲的珍貴線報,應風色雖未將個中細節和盤托出,但龍大方知此物與刀鬼的真身有關聯。
“而玉骨她們一直在找的,則是這一樣。”從懷裡摸出一隻青玉為軸、錦緞金繡的小巧卷幅,赫然是應風色與鹿希色在第一輪白城山顧挽松房中五斗櫃,所尋獲的隱藏任務標的。
“此物名為'青雲繡卷',據信是直指羽羊神真身的線索。狼鬼那輪玉骨她們未能參與,錯失寶物,與我參酌之下,原本混沌不明處豁然開朗,終於在上一輪入手。師兄若未隱瞞東溪鎮無乘庵之事,大夥兒開誠佈公,此物料想難出師兄彀中,原是輪不到小弟。”
應風色盯著他手中玉軸繡卷,眥目欲裂。
龍方颶色笑道:“師兄是想說'打開它,揭破羽羊神的身份'麼?若如此,今日在此斷臂垂死的,恐怕就是小弟了。你如果是那位主宰降界的羽羊神,會把自己身份的線索老老實實放入降界,由著使者們任意競逐,好在現實之中反抗你、擺脫你,將組織和陰謀公諸於世麼?便是世上最傻的傻子,也不會這樣做。
“小弟以為,這'青雲繡卷'本身就是兩層考驗,在降界中尋獲此物,考驗的是使者的能力;而如何使用此物,考驗的則是使者的忠誠。我在上一輪結尾的兌換之間裡,正確地使用了這只繡卷,因而得知它的兩項異能。
“其一,'持有青雲繡卷者,該輪所得到的點數自動翻倍'。師兄若在第一輪選擇了'不屬此世之秘',就會得到'獲悉寶物主人的身份'和'獲悉寶物異能'兩個選項,進而選擇交還或保留繡卷。”
回想起來,當初在兌換之間甦醒時,繡卷已不在身上,而是被擺放在羽羊神身下的鐵箱之內。但羽羊神並沒有說繡卷不是他的,只說閱讀內容須耗費三千點,用這種掐頭去尾的曖昧說明,使應風色放棄了這個選項。
——降界就是這種東西。
充滿合理的謊言和欺騙,各種文字遊戲繞來繞去,毋須老著臉皮違反規則,羽羊神就能將眾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就算換得利器神功、奇珍異寶也無法安全,唯有打倒羽羊神才能永遠結束這一切,而非屈從威脅利誘,甘為爪牙……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被羽羊神狠狠擺了一道。
將柳玉骨分配給龍大方,不僅大大提升了龍方颶色的自信與野心、埋下他得知無乘庵小隊一事的伏筆,更讓他與迎仙觀那廂背著自己結盟,透過尋獲青雲繡卷,削減應風色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當不再需要倚賴“應師兄”才能過關,兩人間的矛盾立時浮上檯面,而柳玉骨正是龍方颶色的鹿希色,他願為她赴湯蹈火,拋頭灑血,殺掉一直以來背棄自己的應師兄,又算得了什麼?
“你不用拿那樣的眼神看我。”龍方颶色拖刀來到身前,輕聲道:“我答應了玉骨,讓她毋須再入降界,而我和你最不同處,在於我說到做到,絕不敷衍塞責。今晚,將是我們最後一次入降界——”
(什……什麼?)
應風色聞言一怔,驀地腹間劇痛,猛將趨近的龍大方推開;低頭見腹間血漬滲出寶衣鎖子甲,龍方颶色左手所持的運日筒不知何時轉出匕尖,前端鮮血淋漓,出自何處不言可喻。
眼前霎白,他搖搖晃晃便欲栽倒,驀地一人自破窗躍入,及時將應風色癱軟的身子攙住,似被他斷臂重殘的模樣嚇了一跳,哇哇大叫:“ ……龍大方!你怎麼搞成了這樣?”聲音十分熟悉,正是運古色。
龍方颶色冷笑不語,應風色忍著喉疼,正欲開口,身側忽又一痛,本能回過左臂,運古色卻搶先拔出筒匕,如踢一隻破麻袋般,踹得他踉蹌歪倒。斷臂造成的重心不穩,令應風色行如雛雞,撞上屋柱才得頓止。運古色約莫覺得滑稽,鼻端逸出冷哼,雖未開口,道盡涼意無算。
“捅得忒深,都不等其他人?”龍方颶色蹙眉。
運古色本沒想理他,見應風色滿臉的不可置信,眉梢微挑:“你囉皂了半天,他還不曉得是怎麼回事?你們不是穿一條褲子長大,至於讓他死得不明不白?”
龍方颶色面色一沉,還未接口,運古色已自顧自轉對應風色:“麒麟兒,教你做個明白鬼,不枉大夥同門一場。在降界裡肏屄掙點,殺人掙點,你肏自己人掙得滿盆滿砵的,沒想過殺自己人也能發大財麼?”
他那匕捅得極深,不似龍大方僅入匕尖,利匕一轉之後才拔出,與放血也沒什麼兩樣,流得應風色頭暈眼花,卻遠不及聞言的心涼於萬一。
“那撈什子'青雲繡卷',上輪咱們所有人全摸了一遍,就算宰了你平分你所有積點,還是肥得流油。你利用言滿霜脫身,咱們也利用了言滿霜,把那幾個愣頭刀引到她那廂去,自好是拼個兩敗俱傷,省得她之後還要替你報仇,咱們得多費力氣製服。”運古色嘖嘖道:“想不到她個小女娃娃的模樣,武功居然這麼高,你替她隱瞞咱們,太也不夠意思。雖說此事是罪不致死,要怪,就怪你自個兒太能掙啦,麒麟兒。既然是最後一次的降界,咱們總得撈個夠本啊。鹿希色和無乘庵那幾個妹子我是信不過的,一會兒一一送她們上路,你別擔心會寂寞。”說話之間,顧春色、何潮色、平無碧等三人也各自回到主屋,披血帶傷,面色凝重,見了現場的模樣也無訝色,徑取運日筒在手,扭出匕尖,緩緩朝他聚攏過來。
——這是……設計好的。
應風色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喉頭受創無法言語,固是意外,但即使未曾受傷,此際怕也不能扭轉逆勢,說得他們回心轉意——在他洋洋得意、滿心以為一切盡在掌握的前兩輪,龍大方早已背著他結成同盟,而自己正是同盟的祭品。被獻祭的牲禮,豈有與獵人談判的餘地?
難怪殺燕無樓時,眾人幾乎沒什麼猶豫。已經準備好要殺同門了,殺一個和殺一雙,又有什麼分別?
但“最後一次降界”是什麼意思?分明已危在頃刻,應風色卻無法忽視,捂著側腰濕膩成一片的創口,惡狠狠地瞪著面色陰沉的龍方颶色,宛若垂死之獸。“青雲繡卷的第二項異能,可耗費五萬點,使之化為'召羊令'——這是打通兩界的通道,在陽世小範圍形成永久降界的特殊道具,讓使者身處之處形同降界。”龍方颶色陰陰一笑:“陽世既如降界,那在不在降界,是不是就沒有了區別?”
大量失血使應風色難以集中精神,思考開啟“召羊令”的意義,但五萬點的門檻此際沒有任何人能跨過,便有青雲繡卷也辦不到。
“而開啟'召羊令'是團體任務,參與者貢獻的點數總和五萬即可。”龍方颶色怡然道:“要不是運古色下手太重,留你活到玉骨她們折回,能掙更多的點數,每人出個幾千點,自能打開那召羊令。”
運古色皺眉道:“你砍了他一隻手好意思說?半痴劍是歸你了,但他身上的寶衣鎖子甲得歸我。”龍方颶色笑道:“那你得問問其他三位的意思。”運古色疊聲催促:“你們快些!別磨磨嘰嘰的,萬一鹿希色或那姓言的女妖怪來了,這事還辦不辦?”
顧春色撕下衣襟裹好受傷的左臂,緩步而來,明快地刺了應風色一匕,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口;何潮色卻比他更果決,想都沒想,運匕直搠應風色心口,應風色及時避開,只被刺中肩頭。
眾人催促平無碧,他卻攢著匕首猶豫不決,巨量的失血令應風色視線模糊,四周越來越暗;余光見龍方颶色執起翼陽刀、嘴角微揚,心知已到最後關頭,奮起餘力低咆一聲,彷似傷獸掙扎,徑往平無碧的刃尖撞去!
殺應風色正是入夥的投名狀,運古色等無不略略閃開,讓他碰死在平無碧的匕上,連龍方颶色都停刀不動。平無碧嚇得魂不附體,運日匕本能一戳,鏗的一聲脆響,正中應風色胸口。
這絕不是利刃入體的聲音——念頭方起,在場的所有人翻身栽倒,微微抽搐片刻,再也不動,彷彿著魔一般。
應風色撞在平無碧身上,被昏厥脫手的筒匕劃傷了身體某處,但比起已受的重創,這實在算不了什麼。應風色咬破嘴唇,以疼痛維持意識,掙紮起身,染血的碧色琉璃破片從襟口滑落一地——他已無力氣捏碎小召羊瓶,或說能在不驚動眾人的情況下弄破,只能藉由一撞之勢,假平無碧之手擊瓶召羊。
如預料般羽羊神並未出現。這種無視距離環境,可以無遠弗屆地將人或物召喚至眼前的道具,根本就不存在;能辦到的話,簡直是妖法了。
應風色始終認為,召羊瓶系列玩弄的手法,絕對和使者們無從抵擋的意識喪失有關。然而,他並沒有自外於此法的豁免手段,一旦使出,就是所有人齊齊失去意識,之後便只能期待羽羊神介入,或者硬生生拖死了自己,落得失血而亡的荒謬收場。
但還有什麼,能比眼前的眾叛親離更荒謬可笑的?
應風色直想仰天大笑,但事實上他連起身的力氣也無,倚著牆壁喘息片刻,支起時瞥見地面一窪液漬裡,有兩片金屬薄片緊緊黏合,幾乎是豎著懸浮在水中,不住原地打轉。
他方才見過這兩片的,卻不是這般模樣。
如果還有持刀殺人的氣力,他絕對不會放過橫七豎八的這些人,但飛快流失的體力已不容耽擱,萬一一刺之下反將人弄醒,那可真是蠢得沒邊了。應風色艱難地懷裡摸出最後一包虎合止血散,直接捏碎了摀住運古色所捅的腰側,握著一枚复功丹,步履蹣跚地摸出主屋,下雨似的滴著鮮血,緩緩扶欄行於廊間。
他快死了。應風色能強烈感覺到,身體的傷損已到了無法修補,或說等不到修補痊癒的地步,等到視界完全陷入黑暗,便是長眠的時刻到來。
(不甘心……好不甘心……)
如果能夠重來一次,該怎麼做才好?是對龍大方推心置腹、開誠佈公,還是搶先一步幹掉他和柳玉骨,將青雲繡卷握在手裡,而不是被淚血鳳奩引開注意力,以致步步失著,慘絕於斯?
鹿希色知道他死了,會不會傷心欲絕,孤老終生?不,該擔心的是主屋內那幫叛徒醒轉,守株待兔,等毫不知情的鹿希色、儲之沁迴轉,將她們先姦後殺——劇烈的心痛令男兒回神,才發現自己本能地回到廊側的廂室之前,被他殺死後拖入樹叢中的婢女還在原地,樹影下依稀見得併排的一雙腳兒。
一股異樣掙扎掠過心版,彷彿在極遠極遠的深海,有另一個心意相通的自己不住下沉,正於一片漆黑深黝中呼喊哭號,徬徨無依……
應風色突然意識到,是什麼將自己喚回了現實。
想像鹿希色將有什麼樣的恐怖遭遇,無法如此劇烈撼動垂死的身心,波動的來源無疑更近也更具體。
他踉蹌撞入房中,不過在榻前趴倒片刻,半間屋室的地面已全是血。所幸韓雪色就在床底,毋須費力按開機括,或把人拖出來——這都是此際他難以辦到的。
應風色仰躺在地,眸光渙散,不受控的喉管不斷嗆咳著血,好幾次只差一點便順不過,就這麼嗆入受損的肺中。僅存的一條左臂如阿米巴蟲般蠕動著劃過血泊,好不容易才構著了毛族青年的額際太陽穴,抹得他半臉血污。
說也奇怪,瀕死之際,五感無不迅速消褪,心識的感應卻變得無比澄明,在識海中載浮載沉、彷彿溺於無盡夢魔裡的韓雪色突然"醒"了過來,兩人在一片幽藍之中貼面而立,伸手可及。
(長老.…長老,是你麼?你...怎會...
這兒,又是什麼地方?我...這是在作夢麼?)
強烈的意識紛至沓來,“驚疑"本就是極強的情緒反應,甚能硬生生將人從夢中喚醒。應風色衰弱的生命已然承受不住,況且,他也不能讓韓雪色就此醒來。
久經性功鍛煉的強大心念凝聚了起來,再加上強烈的求生意志,應風色迅速侵入毛族青年的識海,熟門熟路地"關"掉了韓雪色的意識,原本雜念叢生若風雷齊嘯的識海復歸寂靜。
他感受這個身體的脈搏、心跳、呼吸.一-切都陌生得令人恐懼。但這些實際上僅經過不到一罷眼的光景,靠的是應風色的最後幾下心搏,他的生命焰火即將熄滅,往復於兩具軀殼間的心識如見山海易位,有一方的天地即將崩潰,另一方卻是生機勃勃,雄強豪健。
(不能.....能再拖了。)
今生種種,就此作別;若有來世,仇盡方歇!
龍魂如不滅,虎驅亦重生。
--奪舍大法,發動!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10-30 09:01:58
第八三折 行深似見 泉水沁泠
黑夜之中,岑華色慌不擇路,發足狂奔。
再怎麼柔若無骨的美人,抱著跑上一陣,終有重逾千鈞的時候。況且運古色踹正丹田的那記“虎履劍”不是鬧著玩的,是存了殺人的心思,若非硬從“篋”中擠出的第三股勁力已是強弩之末,這腳便能了結他。
岑華色咬在嘴裡的血早已溫涼,猛往鼻咽裡竄著銹水似的濁臭,但抱胡媚世一路逃命,錯過扭頭吐唾的最佳時機,就這麼咽落腹中又噁心得要命,正不知如何區處,腳下忽一踉蹌,青年單膝跪地,沒敢鬆手摔了佳人,乘勢轉頭,連同滿口涎津吐個乾淨。
幾將女郎放倒的姿勢,令兩人貼得更近,岑華色本以為她會說幾句“小心點”之類的體己話,不料胡媚色並未睜眼,輕拍他胸膛:“別停,快……快走!”便不說話,俏臉霎白、柳眉微蹙,似忍受著極大的苦楚。
岑華色緩過氣來,發現腰腹間一片濕濡,女郎以“血火封”封住的創口在奔行間再度迸裂,除了持續失血的危險,不免沿途留下血跡,引來追兵。
(麻煩……該死!)
傷疲交迸,岑華色也不禁評估起獨自逃生的可行性。但胡媚世令青年割捨不下的,除了美貌和媚入骨髓的纖白嬌軀,還有外人不知曉的、玉霄派的驚人身家。
這座“養頤家”據他調查,本是始興莊龍方太爺的物業,自破土動工起算,前後修了十年不止,總有能再雕琢處,彷彿永遠做不完。莊門上“養頤家”三字牌匾乃太爺手書,園中有山有水,借自遠方,景入園中,處處都能見巧思;若非龍方太爺沉迷方術,舉莊釀成慘變,此際應是太爺養老的所在。
龍方本家沒落後,物業紛紛脫手,遠避塵囂的“養頤家”荒廢了好些年,甚至不在待處置的清單上,玉霄派從何得知,又是怎麼買下來的,著實耐人尋味。但迎仙觀香火鼎盛,碼頭市集發展得沸沸湯湯,半數有玉霄派的份額,據說鹿、胡二姝在執夷城還有多處酒樓食肆,身家委實驚人。
師父得胡媚世青眼,說是“人財兩得”半點也不誇張,胡二掌門出手就是這座廣袤幽靜的“養頤家”,哪怕被說什麼屋藏什麼的,岑華色也巴不得這等好事二度天降,狠砸自己一腦袋。
但此際園邸的廣袤,反成要命之處。
他帶胡媚世逃離主屋,下意識避開火光,哪兒黑便往哪兒逃,只消出了曲廊交夾的範疇,代表是一路向外的,屆時再踰牆不遲。
偏生自主屋延伸的八條曲廊,宛若八條旋飛的海蜇觸手,曲廊和曲廊間所夾之的景,白日里瞧來是花巧百出,夜裡卻難辨西東,勉強抱胡媚世再跑一陣,忽聽水聲潺潺,拂面之風又濕又涼,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不好!
偌大的莊園中,只一個方向是沒有院牆的。
那爿小小飛崖懸空凸出,對正另一片小小的峭壁飛瀑,激泉颸面,令人心曠神怡。相連的曲廊次第收窄,直出崖外,以一座僅容兩人對坐的小亭作結,名曰“泠水亭”;亭中的石案石墩,是從做為亭基的整塊青石雕出,案上鐫有縱橫十九道的棋盤,終年都是濕漉漉的,洗得青石分外溫潤,甚是可人。
岑華色到過泠水亭一次,師父與胡二掌門對坐亭中,他只能在亭外伺候著,但對面泉瀑的水汽噴濺而來,他在階下站沒多久面發皆濕,遑論亭內?師父卻趕在女郎紗衫浸透前,找藉口讓他退下,留一俏婢在遠處廂房聽傳,欲在亭內做什麼,簡直不言可喻。
他曾幻想過無數次女郎肌透輕紗,在青石案上高高支起細直的腿兒,被師父肏得花枝亂顫;越想像不出她那冷漠高貴的臉蛋和嗓音,動情時是何等騷艷,越令青年興奮不已,每回自瀆總想著她射了一注又一注,恨不得掏空身子,全給了她。
跑到泠水亭前形同無路,雖未量過崖深幾許,料想也不會只有丈餘高罷?
仔細一想:只有此處無法由外部侵入,不曾發出火光或刀劍廝殺的聲響,那是理所當然。
岑華色懊惱不已,腳步慢下,胡媚世察覺有異,又輕推他胸膛道:“快……快走!”岑華色搖頭道:“姐姐,前頭沒路啦,是泠水亭。你聽見水聲沒有?”胡媚世把玉一般的小手擱他胸膛上,似欲撫平他的躁動不安,嘆道:“那就沒辦法了。放我下來。”岑華色依言而為。
她身上僅裹了件烏氅,難掩胴體,露出氅布的雪肌便沾著鮮血依舊明艷無儔,倒不如說正是淒豔的血色,加倍烘托出女郎的曲線與雪膚。岑華色驀地又冒出她在亭中欲死欲仙的旖旎幻想,心跳加速。
胡媚世一手壓緊創口,甚至沒打算稍掩氅襟,任由絕美的赤裸嬌軀盡入青年眼簾,另一隻涼滑玉手撫他面頰,喃喃道:“你本該同我一塊兒走的。我提醒了你三次,可惜你不聽。”
岑華色被柔膩的膚觸勾了魂去,總算清明未失,愕然回神:“……什麼提醒?三……三次什麼?”
胡媚世眉眼倏涼,冷不防揪他襟領一轉,嗤嗤幾下破空聲落,岑華色背門一陣激痛,已中數枚暗器。
“啊!姐姐你————!”
青年眥目欲裂,正欲掙扎,胡媚世曲肘頂胸,飛快轉向,以其背門擋下接連射至的袖箭,覷準林間黑影將出,按在腹間的左手捏碎最後一枚“血火封”,把迸發高熱的火球塞進岑華色嘴裡,一把將他推了出去。
柳玉骨等在兌換之間所換的“碎心箭”機弩,藍圖出自“猿臂飛燕門”,巴掌大小的機關弩一次裝填,能發五枚兩寸長的箭釘,絞緊的機簧之力十分兇猛,一丈內是致命殺器。從她們也換了另一種名為“蠍蛇五步終”的箭毒來看,四姝之箭肯定是淬了毒的。
烈火灼喉,岑華色手足狂舞,隨即七竅噴火,頭顱被倒捲而出的火舌吞噬;踉蹌嘶嚎的淒厲模樣,連追兵也神為之奪,柳玉蒸驚叫竄逃,唯恐被滿頭惡火的鬼怪所攫,一旁的海棠、玉簪二姝駐足怔望,俏臉剎白。
胡媚世傷勢沉重,已受不住第二枚“血火封”,索性以岑華色阻擋追兵,趁其不備,奮力爬上亭階,腰腿卻被兩枚弩箭射中,忍痛縮到青石墩後,堪堪避過了原本照準背心的第三枚。
“別發楞!”柳玉骨一劍斬落岑華色的火焰頭顱,餘勢所及,火鞠似的腦袋遠遠旋出,斷首處鮮血狂噴,被遠處瀑布的激泉水風兜頭一澆,彷彿下起血雨,濺得眾姝滿身殷紅。“今夜任務若失敗了,你們還想有活路麼?”
海棠、玉簪如夢初醒,再不猶豫,徑往泠水亭撲去。
忽聽一人叫道:“姊……那大師傅呢?你也要殺麼?”喑啞間隱帶哭音,正是其妹柳玉蒸。柳玉骨一腳將殘屍踹倒,冷冷道:“活著回去,你才能想這事。任務失敗,死於此間,就什麼都不必想了。”
從海棠殺死玉茗,到姐姐對二師傅痛下殺手,一路所累積的巨大壓力和迷惘此時全成了不滿,一股腦兒爆發開來,柳玉蒸正欲辯駁,驀地頭頂一團烏影挾香風掠過,亭前海棠、玉簪聞聲回頭,卻被來人掌劈足勾,接連摔飛出去,快到不及看清她是如何出手。
柳玉骨寒著臉迎敵,那人鬆脫與破魂甲相連的鉤索,從背門解下子母雙劍,連劍帶鞘換過幾招,隨手一架,柳玉骨的雙劍便難進分許,也抽不回;雲開月來,映出一張絕俗艷容,柳玉骨一凜:“是你……應風色的女人!”
來者正是鹿希色。她晚於柳家姊妹離開主屋,輕功卻比她們高明,中途抽身辦了點事,總算在泠水亭前趕上。聽得柳玉骨之言,唇勾微揚:“按這說法兒,你便是龍大方的女人?”
柳玉骨眉眼一獰,不知是覺得“龍大方”三字大有貶意,還是被當成龍方颶色的附屬品,心生不滿,切齒道:“……讓開!”
“憑本事啊。”鹿希色淡道:“還是你就這點本事?”
“你們這些奇宮弟子,總以為自己最強,好勇鬥狠,以力服人,卻不知有種本事,叫'眾志成城'!”
柳玉骨忽然一笑,直是明艷不可方物,雙劍微轉,雕鏨精巧的鸞鳳劍格驟然彈出一爪,牢牢箝住鹿希色的子母雙劍;就在同一時間,海棠和玉簪一左一右,點足躍起,打算直接越過雕欄,撲入亭中!不受亭階所囿,雙姝距離分得極開,就算鹿希色攔下其中任一人,也決計阻止不了另一位,這份默契與臨場判斷委實令人擊節讚賞。
柳玉骨會在兵器目錄裡挑中這對鳳首短劍,不僅僅是因為與她在“現實”中所用的青鸞雙劍形制、分量相差彷彿,更是看上了劍格暗藏的爪形機關,一如那碎心箭機弩,只要是她覺得好用的器械,下一輪便是全員配置,以提升存活率。
為充分駕馭這兩根爪枝,她還換了部《十手譜》,鑽研鐵尺擋架路數,加上她人高馬大,膂力不遜男子,便無機簧箝鎖也不易掙脫。鹿希色與之角力,罕見地被推退兩步,益發焦躁,暗提一口真氣,並掌推挪運化,帶動四柄長短劍器匡啷啷地一陣圈轉,齊齊插入地面,使的正是《天仗風雷掌》的那式“雷風欲變”。
剛柔倏轉、渾無遲滯的奇詭變幻,直到劍尖入土,嗡嗡顫搖,柳玉骨都沒能回過神。鹿希色小退半步,玉手連揚,身在半空的海、李雙姝驚呼墜地,海棠捂著右臂,指縫間鮮血直流;李玉簪卻是直挺挺摔落地面,差點痛暈過去,左大腿插了柄柳葉飛匕,血珠不沾,在月下閃著懾人寒芒。
鹿希色右手食、中二指夾著第三柄薄匕,“唰!”直指起身復來的柳玉骨,青汪汪的匕尖距咽喉不過分許,能見雪肌上泛起連片嬌悚。
柳玉骨動也不動,眥目乜斜,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待如何?”
鹿希色其實不討厭她,甚至有些欣賞——比起應風色以外的奇宮之人,柳玉骨明快果決,頭腦清楚,做判斷時不摻雜個人情緒;她殺胡媚世不管出於什麼心情,首先是為了完成任務。功敗垂成,其餘都是空談。
可惜胡媚世不能死。
今夜的降界徹底脫離了預定的計劃,人、事、時、地……通通都不對,羽羊神不僅玩弄九淵使者,連同僚也一併坑害,它若不是發瘋,便有不得不然的理由。它要殺的人身上必有答案。
但燕無樓一定得死,鹿希色別無選擇。此人須死於龍庭山外,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剩下的只能寄望從胡媚世身上撬得。
“有些事我想問她——自然是私底下。”鹿希色淡道:“你們退到曲廊轉角的那處廂房去,我留她一口氣兒讓你們動手,擊殺的點數我可以不要。”反正今晚也沒有能計算點數的人,女郎不無惡意地想。
柳玉骨露出明顯的動搖,櫻唇開歙,聲音卻被瀑布水聲所掩。
鹿希色身姿不變,匕尖穩指她喉間,視線下意識地在她姣美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已足夠柳玉骨扣動機括,弩箭“颼!”射中鹿希色,女郎連哼都沒哼便翻身栽倒,箭勢似將她撞飛些個,蜷曲的身子重重撞上亭階,便即不動,濕濡長髮披覆面龐。
壓力倏空,柳玉骨才覺腰腿有些軟,深吸了口氣,轉身拔起一柄鳳首劍,遙見柳玉蒸兀自目瞪口呆,恨不得撲過去搧她幾耳光,此際卻無餘力可供揮霍,明眸銳掃,沉聲喝道:“完成任務!”海棠、李玉簪咬著牙,撐劍起身。
泠水亭中,胡媚世即將爬過另一頭,身下拖了道怵目驚心的長長污紅,宛若以麈尾蘸血書就。
她大半截身子早已麻木無感,全憑一股“不能死在這兒”的意志撐持,爬著爬著,突然間再難寸進,福至心靈,不知哪來的氣力扭過螓首,見柳玉骨一腳踏在她腰背之上,舉劍擺出擊刺的架勢,喃喃道:“叛……叛……”那個“徒”字卻怎麼也吐不出,不知是力有未逮還是心有不甘。
柳玉骨咬牙道:“是你們先辜負了我們的信任,'二師傅'!”正欲出手,身子一軟,仰天倒落;失去平衡的瞬間,踏在胡媚世背上的足尖本能向前一蹴,竟將趴在血泊中的赤裸女郎踢出泠水亭,被血浸透的烏氅在濕濡青石板上渾不受力,比雪橇還滑,胡媚世就這麼滾下亭階,餘勢不停,裹著氅子滑過厚厚的深苔濕地,一路飛出了崖角!
千鈞一發,一條藕臂向下一撈,堪堪攫住胡媚世,被她的下墜之勢扯得一沉,迸出“嗚”的一聲痛呼,鮮血混著飛瀑激沫蜿蜒直下,淅淅瀝瀝流了胡媚世一臉。
若非胡媚世已失去意識,當能瞧見救命恩人,竟是方才在亭外被暗箭放倒的鹿希色。
其時柳玉骨無法瞄準,全憑感覺,鹿希色幸運地未被射中要害,袖箭貼肉削過脅側,卡於負劍用的革帶,留下三寸來長的細銳傷口,直到鹿希色搶出崖角撈住胡媚世,才被徹底撕裂開來,皮肉傷這下成了深創。
撕裂的肌肉施力不得,兼且劇痛難當,鹿希色無法單臂將胡媚世吊起,攀住苔岩的另一手也穩定下滑中,不知不覺間女郎半身探出崖角,全然頓止不住。
(可惡……可惡!)
那枚該死的袖箭必然淬了毒,她趁柳玉骨等沒留意,悄悄服了一枚清毒解熱的丹藥,但天下間除西山道的“天涯莫問”敢稱萬毒必解,其餘毒物均需對症的解方才能救治,那枚價值五百點的“碧血丹”效用極其有限,最多就是撐到無面者找到她,把她抬到與羽羊神合作的那位神醫處。
之後的發展,自是完全出乎女郎的預料。
柳玉骨等四女失去意識,必是使者體內埋藏的“連心珠”所致。這種令人瞬間昏迷的手法,正是降界得以成立的重要依憑,但胡媚世還未死,不可能是因為降界結束,羽羊神才發動“連心珠”機關,派出無面者清場。莫非——(不行,沒力氣了……)
她一直是頑強的鬥士,不輕易向對手屈服,但體力流失的速度,快到她不及反應。視線模糊,右臂麻木到感覺不著,無法控制五指開握;感覺像是窮盡了一切努力,實際上那些只發生在她昏沉的小腦袋瓜裡,除了慢慢被拖下,現實裡她什麼也沒做。
應……應風色,我……我要死了。
你……別來,要……活得好好的,要……記得我,別忘記曾有一個人……曾經我是那麼的……
——對不起。我不是為了你死的,我應該要那樣才對。
(……應風色!)
女郎猛然睜眼,攤成了厚厚兩堆的飽沃雙峰急遽起伏。濕氣像有形之物,幾乎封住口鼻,鹿希色懷疑自己是被水汽嗆醒的。
她躺在靠飛崖這側的亭階下,才想起身,右脅便熱辣辣地痛起來,是很難忍住不出聲的程度。創口連著渾無餘贅的蠻腰,被整圈黑布緊緊捆紮,透出清洌藥香。熟悉的氣味令她放下心來,鹿希色明白是誰趕在無面者之前——如果會來的話——救了自己。
“主……”
“噤聲。”泠水亭內,黑衣蒙面的修長男子正檢視著胡媚世的傷勢,隨口打斷了她。“降界縱使亂了套,畢竟尚未結束。你應該同她們一樣躺著不動,直到其中任一人起身,才不會被不該發現的人發現,你身上並未安置'連心珠'。 ”
鹿希色默不作聲。
男子半天沒等到她回話,舍下胡媚世,轉頭蹙起白眉:“昏過去了?”
“主人讓我噤聲。”
“你幾時這麼聽話?”男子淡淡一哼,聽著不像生氣的模樣,繼續低頭處理胡媚世的傷勢。“狀況不明,你且在此躺著,靜觀其變。我將她安置好,便來一探羽羊神的虛實,你切莫輕舉妄動。不要忘了,這裡仍是降界。”將包紮好的胡媚世橫抱起來,就這麼走出小亭,走過鹿希色身邊,如信步閑庭,忽然就消失在瀑雨潺潺間,彷彿融化在夜幕深處。
“是了,那道狼煙很聰明。”在男子的形影徹底離散之前,這是他拋下的最後一句話。鹿希色知他不輕易誇獎別人,由此可見羽羊神這一回,是狠狠擺了眾人一道。
胡媚世的重要性不言可喻,她不擔心男子突然回頭,但仍靜靜躺了盞茶工夫,才忍痛起身,扶著亭柱深呼吸幾口,耐著性子調勻氣息,這才拔起插在地上的子母雙劍,循曲廊往主屋行去。
——降界並沒有結束。
連蒙面男子也這麼說,此事應無疑義。這輪降界按照四位羽羊神商定的腳本,應發生於始興莊龍方本家——也就是龍大方的老家。
龍方太爺死後,旁支分家欺長房無人,豺狼般擁上,打算瓜分這塊腴肉,但過沒多久,這群鬧哄哄的吸血虻又縮了回去,據說是有嵧浦城那廂的豪商介入,幫著處置了龍方太爺的財產,錢都歸到龍方颶色名下。是以他在山上多年,從不用為束脩發愁。
始興莊的祖宅無論如何不能賣,遂成貪婪親戚少數得手的戰利品。現今盤據之人以本家自居,便撞在龍大方手裡,殺人越貨料想不會猶豫。
羽羊神顯然竄改了腳本,瞞著其他同僚將使者移來此間,鹿希色是直到看見了燕無樓,才確定事有蹊蹺,畢竟燕無樓與龍方本家毫無瓜葛,決計不能出現在始興莊,這點鹿希色再清楚不過。
她趁著追柳玉骨等出主屋之際,四下無人的當兒,以手邊能即時取得的克難材料,悄悄升起一道狼煙,寄望蒙面男子若於左近搜尋,見煙而至,知使者被移來此地。
也可能是連心珠的機關一發動,四位羽羊神的追踪玉牌上皆有顯示,蒙面男子才找到這裡,但他刻意向鹿希色提起狼煙,是不想讓她往“發動連心珠”的其他可能多加臆測。
譬如打破小召羊瓶。
那名喚“小召羊瓶”的昂貴道具所藏,其實是簡單的術法裝置,能在一定範圍內發動“連心珠”,讓追踪玉牌有所感應。如此一來,當值的羽羊神便能趕到使者面前,完成佈置後,再將他們喚醒即可——這就是“召喚羽羊神”之術的真面目,說穿了不值半毛錢。
羽羊神為竄改腳本,不惜隱瞞同僚,絕不會主動發動連心珠,以免其他三位的玉牌感應方位,找到這裡來。所有使者突然昏迷,只有一個可能:應風色砸碎了小召羊瓶。
應風色需要她。
不管是什麼原因,她都必須立刻趕到他身邊。
◇ ◇ ◇應風色在一片漆黑中睜開眼睛。
這感覺常怪異,明明是無光的、漫無邊際的黑,理應伸手不見五指,他卻能清楚看見東西,儘管什麼也沒有——再一次的,“能看見東西”和“什麼也沒有”兩個自相矛盾的概念和諧並存,並未動搖他對自身的認知,也沒什麼不方便之處。
他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
識海中窺見鹿希色那回,他對周遭的感覺便是如此。
(我……是死了麼?)
應風色想不起睜眼之前的情境。每次要從夢境中醒來,夢中的世界便會天搖地動,隨著“我在做夢”的念頭逐漸清晰,夢無法繼續維持。但這個夢不知為何非常強固,儘管已意識到“這不是真的”、“我在夢裡”,甚至萌生醒來的念頭,依舊穩若磐石,猶如置身於現實。
一名青衫束袖的長發男子出現在面前,持金剪子修剪花木,偶爾也提木桶杓子澆水施肥。做這事的莊稼漢不免給人臟兮兮的感覺,但男子穿著再隨意,趿著木屐乃至赤腳,都給人籠罩光暈的出塵之感。若世上真有天外謫仙,就應該是這個樣子了。
那人澆著澆著,突然意識到他的視線,兩人對了一眼。
男子笑起來,像是明白了什麼,隨手將木杓擱在桶裡,拍去掌中泥土,饒富興致打量他,連連點頭,嘖嘖有聲,半晌才揚起嘴角,很佩服似的,怡然道: “風兒,不容易啊!能將識海鍛煉到這等境地,形神合一,若有實質,性功已有小成,難怪如此,難怪如此。”
這聲音……很熟悉。應風色回過神時,見男子蹲在自己身前,親熱地摩挲著自己的發頂。這在他人做來稍嫌粗魯隨便的舉動,不知為何被他弄得十分自然,彷彿本應如此,應風色甚至有些舒服,像老家那頭被搔肚皮的小黃狗。
他知道這人是誰了。
就算他們曾經見過,他也不該記得,畢竟那時應風色太小了。但男子的笑容真實溫暖,像曾這樣摸他的頭幾千幾百次,親近之感衝上腦門,在鼻腔裡化作陣陣酸楚,鼓勵他把滿腔委屈發洩出來,毋須忍耐。
“叔……”應風色倔強咬唇,眼淚卻不爭氣地撲簌落下,彷彿斷了線的珍珠。
“叔叔……”
應無用仍是瞇眼微笑,寵溺地摸他的發頂,和聲道:“我們終於見面了呢,風兒。”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10-30 09:03:10
第八四折 履其虎尾 咥人之凶
在陶夷應氏這樣的鱗族名門,就沒有長得醜的。即便如此,眼前的叔叔仍是應風色此生僅見,披頭散發的人裡最好看的一個。
以一己之力降伏陽山九脈的“四靈之首”赤著白皙的腳板,褲管捲到膝上,雪白的上襦與外披的大袖衫,皆以布索將袍袖縛於腋脅,襟裡露出小半截玄色中衣的交領;這般不修邊幅,處處透著便宜行事、流水隨心,卻教人難以移目,似覺此人無比耀眼,自圖畫中迤迤然行出。
但應無用失踪時,應風色不過三歲,被接上風雲峽還是幾年後的事,他對叔叔的印象非常淡薄,泰半來自院裡——小院是應無用未當上宮主前所居——的那幅肖像。
肖像並無落款,連魏無音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手筆卻十分高明。畫中應無用所穿,正是這身白底染墨邊、襴袖如山水的長襦衫,執杯斜坐,似笑非笑,輪廓分明的側臉勝似玉雕,眸光極遠,“閒適”二字透畫而出,瞧著不禁嘴角微揚,也想舒臂大大伸個懶腰,步入畫中舉杯並肩,同面颸涼。
應風色打量“叔叔”,仍無法自夢中醒來,目光從擱在腳邊的金剪子,一路看到了木桶竹杓,乃至周遭的花園苗圃,心念忽動:鎏金剪刀是他父親長置於書齋內,用以修剪盆栽,木桶和竹杓則是從小院偏廂清出,所見時已十分陳舊,不似眼前簇新。福伯把叔叔所遺諸物整理好,一一收入庫房,清出院落供他使用。那是應風色接掌宗務後的事。
這片苗圃應在陶夷老家的某處,橫豎府中院落無數,應風色也弄不清是哪兒,童年時母親常帶他去園子裡看侍女澆水除草,讓小應風色赤腳在沃土上恣意奔跑,摔了也不疼。此間就像是母子倆的隱密桃源,他沒有在這見過父親或太君——他那以嚴厲著稱的曾祖母——的印象。
這是個七拼八湊而成的虛構場景。
真實感之所以如此強烈,蓋因一切的元素皆是現實所有,並非空想,只是它們從無機會被聚攏成眼前的模樣;這般人、事、物的組合,本就不存於世。
“應無用”與他目光一對上,露出讚許之色,寵溺地揉亂了他的發頂,怡然笑道:“很好很好,只瞧一眼便能會過意來,你也是很長進的了,風兒。”
應風色不覺惱怒,本能仰避,瞬間視線急遽拉高,已能與之平視,正欲反口,忽感極謬:“我在夢中斥責幻影,這算什麼?為何還不醒來?難不成……我是死了麼?”四下打量,卻無一絲虛幻迷離,場景、知覺……無不具象清晰,就跟現實裡完全一樣。
若非有另一個不可思議的怪異處,他幾乎以為是置身新一輪的降界,假處全是真實存有。
當他瞥見那把小巧的金剪時,立時便知其所出,木桶竹杓、乃至“叔叔”所穿的山水襦衫等,全都是一望即知;不是有人在耳邊說出來歷的那種“知道”,而是靈光湧現,忽然就明白了是什麼。
沒有術法和機關能做到這種程度——降界裡常見的幾種術法效果,應風色翻遍風雲峽和通天閣所藏,已有一絲眉目——而夢境通常只有一個來源,就是自己。
除了“過分真實”這點太不真實,應風色可以確定這是在自己的識海之內,就是他與鹿希色曾抵達並相遇的最深處。但識海不該是這麼穩固、現實感如此強烈的地方,那時他為感應鹿希色的存在,周遭成了一片漫無邊際的黑,但眼前的微風、泥土,甚至圃內混雜了高牆深院獨有的陳腐木構氣息的芽草香氣……都不是應風色日常慣見,令他不禁有些迷惑。
“應無用”笑起來。“這就是我假冰無葉之手,留給你的性功之妙了。在這個世人多半不知的領域裡,你不知不覺練成高手了啊。”
應風色忍不住一哼,終於還是同幻影鬥起口來。
“除非我叔叔早計劃好了要離開,且鐵了心再不回來,還得料到有降界和鹿希色,否則——”忽然微怔,一時失語。
羽羊神的武功很高,那是不必說了,但他背後未必沒有人。若有個與十七爺同等級的絕頂高手在後頭,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對比通天壁慘變,降界至目前為止還稱不上真正的光怪陸離。
“……你不能否認,是有這個可能的啊。”應無用解開縛袖的布索,以杓舀桶中的灌溉之水就口。恁誰做來都嫌狼狽輕率的舉動,在他卻再自然不過,瞧得應風色都有些渴了。
“冰心、補葉二訣,和《九轉明玉功》這樣的武學,你師父是斷不肯練的。他於武道自有定見,也不必強求。”應無用飲盡杓中之水,以袖抹口,倚著廊簷之柱盤起一足,含笑斜坐。“而你,從小就是一臉的桃花相,幽明峪忒多姣美少女,你能忍得住?我借泰岳之手傳功於你,比你師父靠譜多了。”
應風色料不到在意識之內,會被自己幻想出來的虛像噴得一臉,又氣又好笑,斗口既無意義,生氣更顯多餘,但這口氣委實難忍,脹得滿臉紅熱:“再用我叔叔的模樣說話,當心我把你變成豬頭!”
應無用怡然道:“但我迄今仍不是豬頭啊,你想過這是為何麼?”見青年瞠目結舌,正色道:“你在夢裡,何曾是心想事成?夢境若能都隨心意,世上便沒有惡夢了。”
這虛像說話也太有道理了——應風色意識到自己險些點頭,趕緊抑住。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指你醒時所見、所知、所感受的一切,那些被留存在識海深處的,會在做夢時露出一角,編織成夢境。故夢中有時順心,有時未如人意,蓋因現實如此,投影自也是這般。”
應風色想起了是在哪裡聽過這段話的。
小時候,韋太師叔帶他和龍大方看皮影戲,貼近紙幕的皮雕影偶纖毫畢現,連鏤空的花紋、牛皮色染都清晰可見;一旦距離拉開,投影越發模糊,幻化成種種詭異輪廓……
“對抗惡夢毫無意義。”韋太師叔就著花生米啜飲酒漿,一派怡然。
“……因為不是真的?”他記得龍大方搶著說。
“因為那都是真實的一部分。”韋太師叔笑道:“你能逆轉時光,改變已發生的事,或把打翻的水變回原先清澈的那一壺麼?”兩小搖頭。
“無論影子模糊清晰,靠近或拉遠,皮偶就是皮偶,你沒法讓它消失,也用不著否認,只要把燭火熄滅就好。”老人袖影微晃,“噗!”一聲輕響,紙幕後的燈燭倏然熄滅,台上台下騷動起來。“只要想著'醒過來',就能離開夢境,別白花氣力同它纏夾。”
現在一想,才發現自己理所當然地把韋太師叔的比喻,理解成了“夢境是現實的零星碎片”,卻未深究腦袋瓜里為何要留存醒時都未必記得的片段。
按“叔叔”所說,識海最深處所保留的不僅僅是碎片,而是全部。
但就像他醒著的時候,決計想不起爹的那把盆栽金剪,或也不記得跟過的上百場戲曲中韋太師叔的閒聊,卻在此際,在和這個蒙著叔叔外皮的虛影相對下,透過其口一一重歷;這證明他記得所有事,包括當下毫無所覺的那些細節。
“……所以你說的話,”他抬起眼眸,直視著微笑的“應無用”。“都是我讓你說的?”
應無用大笑。“你沒讓啊,是我自己說的。你也沒法讓我不開口,不是麼?”拍著手躍下廊階,自顧自的往月門外行去。
應風色跟了出去,場景卻未如蜃影般倒轉幻變,接鄰的另一處院落仍是花木扶疏,打理得有條不紊,果然是陶夷應府之內。
目光掃過廊間門牖,想知道裡頭住的是誰,人的長相名字以及另一種姑且稱為“熟悉感”的奇異感應便湧上心頭,雖然怪異,著實方便得緊,應風色很快適應了這種全知似的異能。
唯一看不透的,就只有前頭信步閑庭的冒牌貨。
“有種特殊的能力叫'思見身中',能讓你潛入識海深處,一一翻閱這些在你醒著的時候,決計想不起來的片段。”應無用單手負後,並未回頭,如領著侄子散步一般。“這種能力若是先天所有,必定伴隨著過目不忘的本領,亦可藉由道門入虛靜之術練得。但無論是先天后天,均須遁入虛境,可不是閉上眼睛就行。 ”
“……我這便是'思見身中'?”
“不,你的更好。”應無用的聲音裡帶著笑意。“即使是深諳'思見身中'之人,也無法構築出這樣真實的情境,他們就像帶著清醒意識入夢,必須不斷抵抗著從虛境中抽離、拉著心識返回現實的渦流,怕要閒到發慌,沒事找自己麻煩,才能分神建構這些;而追求擬真的講究,足以使他們過分意識到'清醒'這件事,立時便脫出虛境識海。”
應風色冷哼。“那我為何能辦到,天生神力麼?”
“《冰心訣》讓你較常人更容易待在虛境之中,就像長時間待在水里的人,他們呼吸、換氣的方式漸與常人不同,最終長出鰓來,化作鮫人——當然這只是比喻而已。
“而《九轉明玉功》七大篇章,更是把你的心識當成丹田淬煉,若尋常人的心識普遍是細竹篾子的強度,你現在差不多就是根杯口粗細的白鑞桿,說句'一流高手'是毫不勉強的。”
儘管“被自己誇獎”令青年心中大起疙瘩,聞言仍是一驚:“這麼厲害!”
“……當然是有原因的,但平心而論你練得不錯,這方面的天賦也很好,同你一道的鹿丫頭就頗不如。比起你來,她是心眼少了些,沒有忒多紛至沓來的紊亂雜念,意志堅定心性單純,一旦認死,便再不動搖,天生就不適合處理太過細瑣的東西。”
你這是繞著圈兒罵我罷?應風色忍著沒出口,終究還是小小地“嘖”了一聲。
“常人的識海宛若初生嬰兒,脆弱得無法站立坐臥,遑論跳躍奔跑,你的卻不同。成長茁壯、鍛煉精實的識海,是無法滿足於沉眠的,它會自行運轉,從你貯存的東西中理出脈絡、汲取材料,構築出基於現實,又未必等同於現實的——”
“……就跟作夢一樣。”應風色喃喃道:“雖是假的,但它所用的材料、建構的依據……全是真實之物,比我醒著時記得的都還要真實。”
眼前的應無用並非他想像而出、按他心意行動的傀儡,而是從應風色早已不記得的三歲、兩歲……乃至更早的知覺中擷取信息,包括但不限於第一手材料,譬如畫中人的衣發裝束等,匯總出這個“應無用”來。
他不是真的,但構築“他”的一切並未摻假;即使基於錯誤的印象,汲取的過程仍是真誠無欺的。便在現實裡,認識一個人也到不了這樣的地步。
真假二字的判定,在應風色心中初次產生動搖。
閃電般掠過一念,青年突然對應無用出手,風掌翻飛,無聲無息按向他背門,瞬間剛柔互易,雷掌轟然而出!
識海中動心即至,渾無罣礙,自天地間有這一式“雷風欲變”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完美的展現,光是這一霎間的感覺體悟,應風色自信若能回到現實,實際操演印證,威力豈止提升一倍?不由得頭皮發麻——若他真能感覺到頭皮的話——熱血上湧,勁力急吐,竟是毫無保留。
他不知在虛境裡被一掌拍中會如何,但應無用名列“三才五峰”的當世七大高手,便退萬步想,自己也決計碰不到叔叔一片衣角。
——瞧你這冒牌貨怎生應對!
意興遄飛不過一眨眼,應風色立時便發現了不對:明明雷掌將至,周身卻彷彿被看不見的某種黏稠之物所凝,原本呼嘯而出的一掌,與背門相距的分許間全被這種異質澆灌填滿,不僅難進分毫,鼻中也吸不到空氣,身子就這樣凝在空中,連鬢絲都維持怒揚——應無用卻像全不受影響似的怡然轉身,微微讓開,異樣的凝結感消失的同時,應風色順著原本的勢頭一掌擊出,貼著身側交錯而過,冷不防被應無用伸腳一絆,倒栽蔥似的頭面著地。
這般摔法,腦袋怕如西瓜般迸開一地紅碎,應風色連心子都快蹦出口腔,無奈變生肘腋,這點距離莫說從“篋”中運出雜氣,連內息都不及反應;驀地左腕被人一拽,整個人反向離地,滴溜溜地繞幾個圈子,回神仍見應無用站在身前,單手負後,忍著笑正色道:“暈不暈?暈了就先歇會兒,莫逞強。”
應風色還待還口,驀地一股酸氣沖上喉頭,差點沒憋住;瞥見冒牌貨一臉的似笑非笑,益發惱火,一記“虎履劍”呼嘯而出,徑掃他腰際!這回應無用沒再使那將人凝在半空的妖法,仍是單手負後,與他拳來腿去的,繞著廊柱欄杆躍進翻出,打得乒乒砰砰,熱鬧非凡。
應風色不記得打了多久,只執拗地想搗中他一拳、戳中他一指,無奈平生所學盡展,仍被隨手化解,應無用連汗都沒流,一臉饒富興致的模樣,最後應風色大吼一聲,直接大字形倒地,又不甘心地撐坐起來,指著他眥目顫抖,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你……用的不是本門武功!”
“哪裡不是?”應無用笑道:“我從頭到尾,就只使了《通天劍指》啊!”
“通你媽——”應風色差點沒給氣死,轉念間忽明白過來,是在哪裡見過這一幕。
那年他三歲,叔叔返家省親,太君指示父親將小應風色——當時他還不叫這個名兒——送上龍庭山,繼續為陶夷應氏留住宮主大位。叔叔照例搬出“至親不近王座”的說帖,邊說邊逗弄膝上的侄兒,不想太君這回是認真的。
她決定了的事,沒有人可以改變。
父親和叔叔徹夜長談,飲到天明,乘著酒興拉叔叔到院裡,堅持兄弟倆比劃一場:“你別忘了,我當年也上過龍庭山的。要……要不是得回來繼承家業,輪得到你當宮主!”結果毫無意外,以父親大字形癱倒在廊階下作結。
“他媽的,你使的……不是本門武功!”
“我從頭到尾只使了《通天劍指》啊!”
“胡……胡說,你明明用的是掌法!”
“以掌代指而已,這是讓你啊兄長。”
母親抱他在窗邊瞧著,罕見地無有笑容。
叔叔失踪後,妖刀終戰又過年餘,魏無音乘軟轎來到應府,領約定中那個該叫“應風色”的小孩。他那會兒還在封邑養傷,受不起山道折騰,沒法上通天壁,但風雲峽等不了了,再拿不出重整旗鼓的態勢,陽山諸脈怕不是要聯手分了這個曾出過最多宮主的宗派。
一向溫婉承教、毫無主見的母親不肯讓他走,不知使了什麼法子,硬把他留在家裡。魏無音與太君商量好,先在府裡住上半年,替應風色打好根基,此後每半年來陶夷指點加驗收,三年之後再帶他返回風雲峽,這事才算有了圓滿的第一步。
那時候,他是非常、非常喜歡魏無音的。
儘管魏無音滿臉病容,說話總有氣無力,同鬼故事裡的殭屍差不了多少,但他的穿著打扮像極了叔叔,太君對他很是客氣,而母親流著眼淚綻出笑容、向他盈盈下拜的畫面,更在男童心頭縈繞不去,由是堅信師父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魏無音教他紮馬練氣,還給了他有趣的小人書——父親管那叫拳譜——半年的時間過得特別快,師父離開應府那會兒,他還流了大半天眼淚。
母親說魏師傅病了,得讓大夫好生醫治,將來身子大好了,才能教你更高深的武功……說著眼眶就紅了,小應風色儘管聰明伶俐,卻無法理解母親到底為什麼傷心。
“……只要能平平安安長大就好。”母親總是這麼說。
魏無音信守承諾,無論傷勢如何,每半年就來陶夷郡一趟,在府內住上大半個月,悉心點撥男童武藝,但應風色看得出他越來越嚴肅,沉默比說話的時候要多得多,最後甚至收走了所有的拳譜劍經。
“那我接下來要練什麼呢?”臨別之際男童問。
“紮馬就好。至多再練一練'天澤辨',其他就不必了。”魏無音淡淡回答。
“天澤辨”是《虎履劍》的入門基礎,練習步法和松胯擰腰之類的熱身動作,應風色連六十四式《虎履劍》都已練得爛熟,功架與拳經所繪一模一樣,以五歲的孩子來說簡直是神童,府中眾人無不將他誇上了天。
老太君雖不會武,可奇宮高手也見過幾代人了,聞言疏眉垂落,面色有些不好看,只讓父親親送魏師傅一程。
當晚,應風色罕見地聽見雙親爭吵——說是吵架,但其實只聽到父親嘶啞的嗓音,背景裡那間或依稀、強自隱忍的輕細抽噎,估計便是母親。
“耘娘,魏師弟不是那種威福自用、愛端架子的人,這事十分嚴重……讓他從根基練起,代表風兒全練錯了,貪多嚼不爛……他不是咱們府上的武師,指劍奇宮更不是什麼三腳貓的四流門派!習武哪有人不上山的?
“是,要是當了宮主,同二弟一般,雖不能娶妻,不是還有寄發麼?不會讓他出家當和尚的……你是不知道那些個花花宮主們有多少寄發,山下三妻四妾還比不上——“你別……別這樣!不能再說這種話了……太君是疼你,能容忍你一回,也是魏師弟給了台階下,太君不得不賣他面子,可一不可再。若人人都這般裹脅,這家太君還能當麼?別……這種話……求你別說了!聽我一回罷,耘娘!”
從那天起,母親越來越不常笑,總是瞧著瞧著,忽然就對他流下了眼淚。
他離家的時候甚至沒見著母親,他們告訴他母親病了,卻不讓小應風色瞧去。太君親自牽他步出家門,直到應風色上了軟轎都不肯放開,那草紙也似的粗涼膚觸令如今想來,還禁不住地頭皮發麻。
“要像你二叔那樣,光宗耀祖,再回來瞧你娘。”老婦人輕道。
上山之後,太君一次也不曾批准過他回家省親,娘親年年派人送衣衫銀錢到風雲峽,來的既非母親身邊的丫鬟僕婦,也不是應風色熟識的府內人,說話皮笑肉不笑的,問什麼都只得滿口虛文。
應風色十歲那年太君逝世,遺命他不許回陶夷奔喪,此外再無隻字片語給這個離家多年的孫兒,“該說的在你上轎時都已說完”之意,就差沒遣人刺在應風色手臂上。
隔年韋太師叔也走了,應風色以宗主的身份,在偏聽接見府中派來的使者,是一名老賬房,應風色還記得小時候讓他抱著玩過。帶上山的禮物十分體面,銀錢更是偌大手筆,卻沒有衣衫靴鞋之類的貼身日用。
應風色在談話的某個瞬間,忽明白母親早已不在,他們一直瞞著他——自是出於太君授意。母親……是什麼時候走的?他翻著衣櫃底層那些早不合身的衫褲,試圖找出風格丕轉的起始點。
不對。他上山頭一年,自稱銜母親之命的那人他完全不認識,體貼的母親才不會這樣做。不讓母親身邊的人來,是擔心她們一沒忍住,向他吐露母親的死訊麼?很有可能。
而他離家那天,母親甚至沒來送他,會不會在那時,母親便已——應風色望著月門的另一側怔怔發呆,門里黑黝黝的,彷彿隨時會跑出什麼噬人的怪物。現在他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了;穿過這座月門,就能抵達母親獨居的小院。
他會在院裡,找到答案麼?
應風色靜靜坐了許久,始終沒有起身的勇氣,轉頭望向應無用。
衫如山水的披髮男子,溫柔地接住他的視線。“你沒看見、沒聽見的,不會在此出現。就像你沒問過我'叔叔你去了哪兒'一樣,在你心裡本能地知道,這不會有答案的。但無論你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她都不會責怪你。
“她用了一個很傻的法子,或許也是她唯一能想出的法子,想把你留在陶夷,頭一回看似成功了,第二回卻不幸失敗。所以你必須好好活著,努力活下去,這才是她最大的願望。”
應風色抬起眼眸。
“你說我的識海與眾不同'是有原因的',我……是死了麼?”
“沒有身體的負累,心識自然能更加精純,也更為超脫。”應無用微微一笑,正色道:“你還沒有死。死後有知否,至少你我目前都不知道,你的心識之所以還能運作,是因為暫時寄附於別人的肉體之上;這些原本貯存於識海最深處的記憶片段,如搬倉庫般一一移轉,順便盤點了一下,姑且當是曬太陽罷,所以你才見到了我。
“但現在,你得做個選擇。你和這具身軀的原主之識,雙雙困於識海,肉身無主,禍福難料。要不你將身子還給他,要不,你得帶這副軀殼離開險境,若是再來一次逼命之危,十之八九無法轉移心識,逃出生天。你知道,人的運氣不會總是那麼好的。”
應風色被他說得有些懵,隱約記起一絲遁入識海前的意象,因為最強烈的總是疼痛、憤怒,遭受背叛的錯愕與不甘……湧上心頭的瞬間,不免下意識甩頭驅散,以致遲遲無法想起全貌,聽得皺眉:“原主之識……這兒還有別人?我怎地沒看見?”
應無用從腰後取出一把長柄鏡,那黃鏜鏜的水磨銅鏡不過掌心大小,打磨得十分光亮。披髮男子將銅鏡對正了他,忽爾揚聲:“且瞧瞧,你到底是誰!”
應風色定睛一看,銅鏡中所映,赫然是一名深目高顴、五官分明的黝黑青年,驚駭地掄拳敲打,彷彿被困在鏡裡,沙啞的聲音便在鏡外也能依稀聽見:“長老,救我!這兒……這兒是什麼地方,我怎麼什麼也看不見?我……我這是怎麼了?長老……長老!”
(不要……我不要這樣……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
應風色猛然睜開眼睛,才發現動彈不得,空氣中積灰甚重,似將撲簌而降,卻始終不曾真正落下;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意識到壓在面孔一側、相距不到一尺的,是床板或門板一類的物事。是床板。這兒是廊側的某間廂房....他狠離了江露橙那小婊子一頓,把她光屁股攆出的廂房隔鄰。他記得桌椅和兩頭門的位置,每間房都有微妙的差異。
他想起龍大方,想起筒匕插入腹間那熱辣辣的痛楚,以及體力隨著鮮血飛快流失的絕望與挫折。視線隨著思緒的沉澱慢慢適應了黑暗,清晰到有些銳利--應風色對自己的夜視功力頗有信心,但從沒有像現在這麼清晰過,彷彿換了雙虎豹的眼睛。
床榻之外,一具雙目圓膛的屍首與他平行而臥,屍身下的鮮血漫至床底,甚至開始凝固,濕黏的觸感積聚在應風色的臂下與身側,微微發涼。儘管扭曲到駭人的程度,死者的面孔他卻十分熟悉,那是過去幾年來每日晨起梳洗,都能在銅鏡中水盆裡望見的臉,有著令他自豪的英俊疏朗,輕易以笑容迷倒懷春少女,令她們心甘情願獻出自己。
那是他的屍體。風雲峽的麒麟兒、人稱“天闕銅羽"的應風色死瞪著他,血絲密布的濁瞳似欲爆出眼眶,唇面皆白,再無一絲活人的氣息。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11-5 00:24:52
第八五折 使君入眼 莫謂含情
應風色若能動,這一照面的震驚足以讓他躍起,撞破床板也不奇怪。近距離看見自己的死相,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太過驚心動魄的體驗。
但他就是動不了,連挪挪手指都辦不到。
與其說被點了穴道,更像是意志尚未浸透陌生的軀殼,五感也還不習慣回報新主,各自空轉,齒輪始終無法咬合。
毫無疑問,他正“待”在韓雪色的身軀裡,《奪舍大法》最終發生了效果,趕在應風色的肉身死去前,透過預留的識海後門,將心識移轉到韓雪色身上。通天閣中關於奪舍的記載,空泛到近乎鄉野奇譚的地步,毫無價值,這也是何物非的盤算何以如此異想天開,引人發噱。
可應風色成功了。
興許是天意使然,足以證明應風色是天選之子,但他很快就明白幸運與否,還不到蓋棺論定的時候。
韓雪色的眼珠子動起來,像睡眠中無意識翻身——自非應風色所能控制——就這麼瞥見臉畔那“物事”:一塊比拇指指甲略小、碧瑩瑩的琉璃破片,在半涸的烏沉血泊中格外顯眼。那是在應風色懷裡撞碎的“小召羊瓶”的一部分,夾於衣褶,邊緣沾著極其細碎的血肉,或嵌入傷口,拖命而逃的應風色卻不自知;及至倒地才彈出衣間,被緩緩汩溢的積血推向床底。
琉璃片內側嵌著小爿螺旋符紋,狀甚繁複,按理一瞥之間絕難辨認,然而應風色的意識尚未與韓雪色的身軀嵌合,“身魂兩分”的狀態與識海內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雖不能如虛境中一般所見即知,瞥見螺符的瞬間,於通天閣翻查過的術法典籍浮上心頭,立刻認出是“飛赴律”的咒式特徵。
在奇宮的術法系統中,“律”是最基本的構成,通常只管理單一動作;“飛赴律”顧名思義,乃是對合之用,將一組飛赴律分鐫兩處,彼此會相互吸引,直到貼合為止。將其餘限制條件也以“律”的形式加諸於其後,就能構成更複雜的術法效果,稱之為“旨”。
一個術法符陣最少須有三旨,即提供推力的“引”、導行力量(通常是地力)的“驅”,以及規範其效的“的”,名曰“三旨定綸”。
飛赴律最常用於定位,從旨構最簡單的“定影咒”,到繁複已極的“山岳潛形陣”、“周流金鼎陣”等,都少不了飛赴律的螺形刻紋。應風色對於在降界中使者的行跡無不被羽羊神掌握,早疑心是藉術法之能,可惜器物攜之不出,只能在通天閣翻遍典籍,複習可能使用的咒式結構,以期窺破降界端倪,印證此節,不料在此時派上用場。
小召羊瓶內刻有飛赴律,如此一來,羽羊神的手法可說不攻自破。
瓶子摔碎的同時,不但啟動了迷昏使者的機制,飛赴律也能向鐫有另一半螺咒的術法構式發出對合信號,羽羊神循跡而至將眾人喚醒,完美呈現小召羊瓶“能於降界召喚羽羊神”的功能。
而他把刻有完整螺咒的破片挾帶至此,怕羽羊神轉瞬即至,再不離開,豈非後悔莫及!
(動起來……拜託……怎麼不能……可惡!)
應風色活像自夢魘中回魂、又未全醒,明明意識清晰,偏無法任意使喚身子,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心底把韓雪色的祖宗十八代都罵完了,忽聽喀的一聲響,門扉推開,一雙夜行靴竄入,駐足屍身前,服貼的魚皮革料裹出兩隻比手掌略長的纖巧金蓮。
想起把玩這雙美足的種種好處,應風色心中一盪,眼前陡黑,剎那間竟有魂散之感,趕緊收斂心神。而繼眼耳之後,嗅覺似也搭上了線,熟悉的肌膚香澤混著汗潮血味,還有一絲濕漉水汽鑽入鼻腔,讓他幾乎叫喊出聲。
——鹿希色!
女郎是他此際最想見的人,也是唯一能放心依靠的伙伴,能教她頭一個摸進廂房,簡直幸運得無以復加。
興奮僅持續了一霎,韓雪色的身體全沒有理會他的意思,喉頭仍作聲不得,也無法挪動手腳弄出噪音,讓鹿希色察覺床底有人。正自著急,女郎修長的大腿與渾圓的臀股忽繃緊了褲布,自床沿沉落誘人的曲線,她伸出穿戴著破魂甲的左手,微顫的指尖遲遲無法撫落,就這麼懸在屍體胸前。
應風色幾乎在同一時間裡感應到她的心痛,像尖刀戳進胸膛一通亂攪、把什麼都剜碎了似地痛著,比運日匕捅進腹間更難當。
他甚至不知道鹿希色會掉眼淚。
“答”的一響,豆大的淚珠落在屍身胸口,第二顆砸碎於蒼白的屍顏,第三顆則墜入半涸的血泊……鹿希色揪住屍體的襟口,像要把他拉起來,卻使不上力,光潤白皙的手背繃出淡淡青絡。
(別哭……我在這兒……我沒死……)
心碎的感覺並未停止。若能自由控制韓雪色的身體,可能會痛到叫喊出來也說不定——應風色心念電轉,決定冒險賭一把,凝思入神,重又回到識海,鹿希色的心痛在虛境裡感受更強烈,卻非是以疼痛的形式,而是如海潮般一波波襲來,令他幾乎無法維持識海的具形。
他與鹿希色合修性功,有過在彼此識海相遇的體驗,對她的心痛能有這樣強烈的感應,證明了兩人間不尋常的牽繫。但鹿希色並未運使性功,兩人無法在識海之內溝通,況且奪捨一事說明不易,言語都未必能說清,況乎心識?
易地而處,若應風色目睹女郎屍體,大慟之下神識恍惚,依稀聽見女郎的魂靈對他說“我沒死,我在別人的身體裡”,回神時,難道會信以為真?可能性微乎其微。
“……情況沒變,你實不該在這裡。”
“應無用”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下一霎眼,青衫男子已在面前,與識海一般的震顫動盪,彷彿隨時有可能會崩解。“再不回到現實裡,韓雪色的身體就等不了你啦。他的心識被你禁錮,不得自由,待無主之軀衰弱至死,不過多添條冤魂罷了,這又是何苦? ”
“不行!我……我一定要讓鹿希色知道……”但也明白識海支撐不了多久,咬牙沉聲:“我還有多少時間?”
應無用兩手一攤。“現實一息,此間一刻。這是非常粗略的估算,眼前境況也毋須我多說了。你想告訴她的事,須得是她此前所不知、但眼下立即能印證的,否則就像黃粱一夢,回神必不當真。”
雖是意識深層的想像集合體,但這“叔叔”也太靠譜了。應風色精神微振,想起入睡以前,在房中胡亂寫了些東西,其中一紙尤難釋手,帶上床榻輾轉沉吟,最後折成數折放入單衣襟裡,以手按之,這才安心進入了夢鄉。
那是他經歷了一天迎接西山使節的繁文縟節,冷眼旁觀,心有所感。儘管韓雪色毫無一宮之主的架式,毛族那廂商多於官,也算不上稱頭,畢竟是塞滿驛館大廳里外的排場,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被人群簇擁的韓雪色極不自在,一旁陪伴的燕無樓卻是躊躇滿志,倒像他才是指劍奇宮的主人,毫不心虛地收下了紛至沓來的客套恭維,滿面春風,不可一世。
把毛族人的面孔換成三鑄四劍、乃至東海武林各方勢力的要人,差不多就是君臨陽山九脈的感覺了罷?叔叔當年,過的就是這種生活,日日須得應對這些貨色,送往迎來,舞袖回風麼?
那還真是……半點都不值得啊!
這是自上山以來,應風色頭一次對宮主大位生出厭棄之感,還不如——回過神時,青年已在案前寫落滿紙荒唐,對著其中一張怔怔發呆,甚至攜上床榻,意外地將紙頭帶入此間。
過往入降界時,連貼身的單衣都被換成降界之物,似乎謹守“兩界之物不得相通”的原則,非但降界所得攜之不去,現實之物也帶不進降界裡。
這回羽羊神不按牌理出牌,應風色卻是穿著入睡時的衣褲甦醒的,取自兌換之間的裝備是一層接一層往外添,便條好端端收於懷襟,雖說未能取出觀視,著裝時亦曾摸過胸口,確認此物仍在。
(對了……就是那個!)
他翻書似的,將自己提筆書寫、躺在床上高舉觀視,最終折入懷襟的畫面一一取出,使勁傳入鹿希色的腦海之中。維持單膝跪姿的麗人如在遠處,低首斂眸,置身於漫無邊際的一片黑裡。應風色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能憑藉感覺,認定是念茲在茲的鹿希色,但女郎毫無反應,兀自怔然。
“在我懷襟……那張字條……寫給你……”看著周遭空間即將崩坍,應風色心急如焚,奮力喊叫:“鹿希色……鹿希色!”
女郎突然抬頭,四下張望,模糊的面目清晰了起來,倏忽來到身前。兩人視線交會,鹿希色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與他四臂交握,嗓音穿透了寂靜無聲的意識之域,迴盪在青年的腦海裡:“是誰?是誰害了你? ”
隨之而來的坍垮崩毀,奪走應風色最後一絲清明。在被拉出識海的瞬間,彷彿回應女郎穿透魂靈的一問,眼前浮現了眾人接連圍上,搠入運日匕的畫面——應風色睜開眼,無聲吞著床底污濁、滿是血腥味的空氣,從額角一路蔓延到腦後頸椎的劇烈疼痛,說明了適才的凶險。
按“應無用”之說,若他沒能及時回到身體裡,而韓雪色的意識仍被《奪舍大法》禁錮在虛空某處,這具身軀就會因為“有體無魂”之故,無法行走進食、沒有意識,終至衰弱而亡。
不及慶幸逃過第二次“死亡”,床外鹿希色已起身,屍體前襟完好如初,不像被翻動過,鹿希色也未察覺床下有人。不管她有無接收到應風色的意念、有沒有把它當回事,期待的終究沒有發生。
未聞房門開闔,另一雙夜行靴已立於床尾,無聲無息。或許鹿希色急急起身是因為這個緣故。
“你不該出現在此。”經簧片變聲的嗓音,明顯是自羽羊盔發出,但語氣不是應風色熟悉的那位,也不是女羽羊神,不是霸道蠻橫的刀鬼,而是不曾聽聞的第四位羽羊神。為什麼……它會同鹿希色這樣說話?
“若我記憶無差,我方才是讓你伏於原處,待其他使者甦醒,再一同行動,莫要引人注目才是。為何自作主張?”
“你這麼說……”鹿希色轉過身。
“是不想讓我看見這個麼,主人?”
應風色的心沉到谷底。在這世上,能讓鹿希色如此稱呼之人只有一個,便在床笫間擺佈得女郎欲仙欲死、魂飛天外,徹底佔有其身心,他也沒法讓鹿希色改口這樣稱呼自己,哪怕是為了情趣也不行。
“……你師父就特別金貴,管叫師尊不夠,還要你為奴為僕,做牛做馬?”纏綿過後,兩人膩在汗濕的錦被裡交頸疊身,隨意溫存,不知怎的突然聊到冰無葉,男兒不無妒恨地揶揄她,女郎伸手撫他面頰,瞇著媚眼似笑非笑,彷彿寵溺地調戲著心愛的小貓小狗一般,連釁意都無比誘人。
“繼續啊,別停下。我最喜歡看你這樣,輕輕一掐都能滴出醋來,是沾黃魚好呢,還是拿來燒五花肉?”說著居然吞了口饞涎。每回歡好過後她胃口總是奇佳,這也想吃那也想吃,點菜能為她帶來極大的樂趣。
應風色不樂意了,板起臉來一甩頭,攫住她修長白皙的腕子,粗魯地拉進了懷裡。
“我是你的男人,豈能讓你喊他'主人'?我才是你的主人!”
鹿希色噗哧一聲,約莫是不想太過刺激他,引發什麼誤會,定了定神正色道:“我便是自己的主人,是我選了要愛你、陪你,才能一生不變。若非自主,不免隨波逐流,便許你一生,你能信麼?”男兒無言。
“別的無垢天女我不知曉,'主人'於我,不過一紙契約罷了,他答應了我一些事,我同意付出相應的代價,在他履約之前,我會一直這麼喊他。”女郎突然笑起來。“就當是提個醒唄。”仔細一想,似乎也有道理。
其他無垢天女,與鹿希色盡皆不同,個個把冰無葉當祖宗、當寶貝,捧在手裡捂在懷中還不過癮,非要鄙薄天下男子一番,才能顯出主人的高貴不凡。只鹿希色不來這套,看待冰無葉的眼光客觀到近乎冷冽非情,敬畏他的武功智慧,也嘲弄他的潔癖和審美,絕大多數的時間裡並不會讓應風色醋勁大發,生出自己偷了誰家女奴姬妾的錯覺。
為此之故,世上能讓鹿希色以“主人”相稱的,也只有那個人。
(冰無葉……竟也是“羽羊神”!)
他始終認為山上有羽羊神的內應,衝入主屋時,一度猜測燕長老會不會就是與羽羊神合作之人,不知何故雙方反面,或已無利用的價值,羽羊神才假九淵使者之手滅口。他阻止眾人對燕無樓下毒手,正是考慮到“敵人的敵人或可為友”此節,無奈人急無智,最終誰也沒聽他的話。
直到發現胡媚世亦是狙擊的目標,應風色更多幾分把握,羽羊神引玉霄派諸女殺之,與龍庭山眾人對上燕無樓如出一轍,萬料不到冰無葉才是真正牽扯其中的正主兒。
問題是:通天壁慘變後,冰無葉經脈俱廢,同廢人也差不了多少,平日里極罕露面,應風色見過他一兩次,不是坐著木輪椅,便是倚在肩輿軟墊上;對外宣稱是在慘變中受的傷,其實當日他人根本就不在通天壁,料想是為貝雲瑚之事,遭十七爺下得重手。
十七爺的能耐應風色是親眼目睹的,冰無葉就算恢復得再好,能幹這種黑衣夜行、裡應外合的辛苦活兒麼?
應風色這時才意識到,房中這位“羽羊神”話裡的含意:能一氣放倒眾使者的神秘手段,對鹿希色是沒用的,她才能率先來到這裡,“主人”才會讓她“伏於原處,待其他使者甦醒再行動”。她是九淵使者中的眼線,是秘密潛伏回報聲息的暗樁——也就是背叛者。
不,應該說打從一開始,她就是安排好的間諜,混在一群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之中,憑藉果斷的行動與過人的身手贏取眾人信任。誰會懷疑表現靠譜又賞心悅目的女隊友?
況且,她還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應風色如墜冰窖,從頭頂冷到腳底,不由自主地微微發顫著。
“……我並不知道他死了。”
發自羽羊盔的竹簧異聲,強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中,被鹿希色稱作“主人”的男子——姑且認定是冰無葉——淡道,平抑的語調沒什麼起伏,也與印像中的幽明峪之主相契。
“從那時之後,我沒再見你掉過眼淚。不過也難怪,有合體之緣的男人橫死在眼前,我能體諒你的心情,不追究你何以至此。後頭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以免被羽羊神發現,速回山上等我。”
(她終究……是為我掉了眼淚。)
應風色心中五味雜陳,與女郎極盡纏綿之能事、彷彿沒有明天似的每一夜翩聯浮現,佔據了所有的思路,他很訝異自己居然不惱也不恨。不同於龍大方背叛時的錯愕狂怒,只要鹿希色是真心愛他,他可以不計較她最初時的別有居心——“什麼……原來如此。就算是絕頂聰明的'主人',也有囿於事象表面的時候啊。”女郎淡漠一如平常,聽不出哽咽,似能想像她一臉嘲諷、似笑非笑,讓人又愛又惱的冷艷模樣。“我一直以為你和別的男人不同,對女子的貞操沒有那些可笑而多餘的無聊想像,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主人。”
冰無葉沒有答腔,應風色卻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只聽女郎娓娓續道:“雖然起初我沒打算陪他睡覺,走火入魔那會兒是純屬意外,但男人畢竟是男人,睡過之後對執行任務大大有利,橫豎也不是我費勁兒,打開腿兒快活就行,才一路讓他睡到現在。他不是我男人,我更不是他的人;我,才是我自己的主人。”
冰無葉淡道:“為幾滴眼淚解釋這麼多,看著是挺心虛的啊。”
“我是為另一件事流的眼淚。看來你還不知道,說不定一會兒你也會流淚。”鹿希色的聲音聽來帶著笑,當然是惡意滿滿的那種。“我殺了燕無樓。約莫比你預定的要早了許多,不過既已踐約,我們之間的瓜葛,差不多該結束了罷,主人?”
“……你殺了燕無樓?”
“屍體在主屋裡,你走一趟便知。他是此番降界的目標,羽羊神……終究早你一步。”鹿希色笑道:“現在我能說了,我始終不覺得,你有對燕無樓那廝下手的打算。智謀冠絕當世、偉大的冰無葉之所以同一名九歲的小女孩締約,不過是想將她留在身邊,這手活棋雖不知能怎麼用,時候到了自然有用。無家弱女,價值豈能與夏陽淵長老相提並論?”
“君子絕交無惡聲。”冰無葉道:“你既完成目標,我也沒有再留你的理由,毋須言語擠兌。你這便要走了麼?”
“你若想拿回'龍雀眼',我現在就能挖給你。”喀喀兩聲,似以指甲尖兒輕敲著玉石一類。
應風色與她親密已極,沒見她身上嵌有珠玉之屬,更別提什麼需要“挖”出來的。龍雀眼又是什麼東西?
“鹿石價值連城,這一枚尤非凡品,我本來就打算送給你的。”冰無葉道:“但也得取出後,你才能兌換銀錢,保後半生衣食無憂。若信我言出必踐,可暫時迴轉幽明峪,待我為你取出龍雀眼,換一枚新的義眼與你,另外給你準備些金葉,權作上路的盤纏。”
(是……是眼睛!)
應風色想起女郎厚而長的滑亮瀏海,總若有似無覆住左眼,鹿希色不喜歡與人對視,眸光冰冷而空靈;歡好時要不激烈索吻,彷彿難以饜足,便是昂頸扭頭,像承受不住似的弓起嬌軀……男兒總以為是雄風之至,擺佈得她死去活來,如今想來可能是怕他窺出不自然處,刻意避開左眼。
“我們有這種交情麼,主人?”鹿希色語帶嘲諷,忽然“啊”的一聲,擊掌笑道:“以主人的潔癖,此物裝入我眼眶中,血肉交纏,不管再怎麼價值連城,此後主人只要想到它裹滿奴婢身子裡的汁水漿液,貼肉煨得溫熱一片,怕是連飯都吃不下,恨不得離得越遠越好,眼不見為淨。
“是了,此物能貯入聲音影像,裝入我體內之後,主人卻一次也未取出觀視,是不是怕見他在奴婢身上奮力馳騁、揮汗如雨的景象?還有歡好時的喘息、呻吟,以及唧唧有聲的濕滑漿響——”
“夠了。”冰無葉打斷她那毫不掩飾的譏誚,淡然道:“我對你母親的遭遇深感同情,或還有一絲遺憾歉疚,但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多。反過來說,想離開也沒那麼難,用不上激將法。既然不願接受我的好意,你就走罷……快些。”
連在床底下的應風色,都能察覺末尾二字的急促,鹿希色的夜行靴忽消失在視界裡,伴隨著輕細的“喀!”窗櫺閉合,那縷若有似無的肌膚香澤消失無踪,猶如一場無跡春夢。
女郎臨去之前,依稀聽見她喃喃道:“……真能走得了麼?”透著難以言喻的自嘲與寥落。
不及悵然,冰無葉也失去踪影,隔鄰傳出極細極微、卻無法忽視的動靜,應風色辨出是機關開啟之聲——藏著韓雪色的床底暗格被人打開,安靜不過片刻,幾不可辨的腳步突然變得清晰,來人的鞋履聲帶著明顯的煙火氣,砰砰砰地翻箱倒櫃起來。
“怎麼……不見……可惡!”儘管刻意壓低了嗓音,竹簧的嗡嗡振響還是能辨別出顯而易見的女子聲線。
(是那位女羽羊神麼?)
門扉“咿”的一聲推開,第三雙夜行靴跨過低檻,卻未繼續邁步,來人低喚:“……小姐!”卻是朝外頭喊的。儘管刻意沉聲,卻難掩那股子溫婉,是應風色最欣賞的千金閨秀型,辨不出年紀,只覺十分沉穩,並無一絲倉皇失措。
第四雙靴子才到門外,經竹簧變聲的嗓音愕然低呼:“怎……怎會如此!”差點沒抑住音量。女羽羊神是個有“小姐”身份的人,應風色暗忖,如非年紀很輕,就是雲英未嫁。
先進來的侍女,與她沒有明顯的修為差距,起碼從腳下功夫聽不出,來歷絕不簡單。
女羽羊神徑入室中,屈膝伸手,不死心似的探過屍身鼻息頸脈,嘖的一聲:“可惡!怎會如此輕易便死?”難見神情,分不清是惋惜或懊惱。應風色索遍枯腸,想不出鹿希色、柳玉蒸及無乘庵諸女外,還有誰會對自己的生死如此上心,又能符合此姝的年齡武功,只覺其中迷霧重重,摸不著腦袋。
“……由腹間創口推斷,或是運日匕所為。至少有三處。”侍女蹲都沒蹲下,只一瞥便得此結論,眼光不可謂不毒。
“窩裡反?”女羽羊神尾音微揚,隱帶殺氣。
“有可能。”侍女低道:“但小召羊瓶既碎,使者自都昏迷不醒,能劫走點子的,必不是殺死應風色之人。這或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只是不巧撞到了一處。”足尖輕移,從應風色難以望見之處拖過另一塊瑩碧碎片,示以其主。
女羽羊神“砰!”撮拳掄牆,打得粉塵迸碎,切齒道:“咱們費了這麼多年的工夫,精心佈置,不惜血本拉聯西山的官署商團,在燕無樓和那些央土武林人的身上耗費心血無算,好不容易才等到機會,將阿雪劫出那殺千刀的奇宮,怎會出這等紕漏!阿雪若有個三長兩短,我怎生……可惡!”
侍女柔聲道:“小姐顧惜舊情,念念不忘,韓公子一定不會有事。橫豎不離此間,咱們仔細尋找便是。”女羽羊神頗受鼓舞,聲音明顯打起了精神,沉吟道:“媚世辦事一向牢靠,說不定有什麼顧忌,才把阿雪藏到了別處。找她問個明白。”
應風色心想:“玉霄派果然與羽羊神有勾結,卻非起初的那一位,而是這名女子所扮。雙方看來並不合拍,起碼這回她是不知情的,不曉得迎仙觀養出的徒子徒孫,竟對胡媚世出手。”越覺女子口吻似曾相識,那一口一個“阿雪”,印像中聽誰這樣叫過韓雪色——章尾郡始興莊。
那宛若妖怪般、枝椏恣意橫生的老樗樹下,還有死而復生的陰人,發狂也似蜂擁而上的平民百姓……
他想起她是誰了。那依偎在十七爺身畔,蜂腰盛乳、體態婀娜的女子,藍衫圍腰,英氣勃勃,使布包裹起的兩杆短槍的……她叫什麼來著?楊……不對,應該是梁,說是濮陰梁侯之女,也算是將門出身……
——是了,梁燕貞!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11-5 00:26:24
第八六折 鱗潛無跡 徘徊忘暝
應風色甚至不算認識這人,就是同桌吃了頓飯。
通天壁慘變之後又過一陣,梁燕貞上山來瞧“阿雪”——那會兒,韓雪色還待在風雲峽,魏無音也是。
當晚四人圍桌吃飯,一樣是廚子老高的手藝,一樣是福伯支使侍女,進進出出布菜服侍,但桌上只他一個是外人。三人就算言語寥寥,偶一交會的眼神也彷彿說著他不明白的許多事,翌日應風色索性不赴正午的送行宴,魏無音也懶得管。
那時梁燕貞蓬頭褸衣,一身煙塵,雖然身段曼妙,遠不到乞丐婆的地步,與初見時的颯爽明媚直若兩人。容色與其說是憔悴,更像整個人被掏空了,只剩一片虛無。
魏無音那廝問她有何打算,約莫想順藤摸瓜,安排女郎往他那一畝三分地的封邑。梁燕貞空洞一笑,低頭喝湯,直接漠視了他,應風色差點鼓掌叫起好來,是那晚最令人愉快的瞬間。
十年來,她沒忘了要帶“阿雪”離開龍庭山,徹底擺脫毛族少年悲慘的質子宿命,這份心意令應風色有些忌妒起來,不明白韓雪色何德何能,能教人如此惦記,甚至願意為他大費周章,不惜與指劍奇宮、西山韓閥為敵。
能買下這座美園華邸、成為玉霄派背後的“那個人”,梁燕貞定有非比尋常的際遇,才得掌握偌大的權財實力。
應風色想起迎仙觀外驚鴻一瞥,對鹿韭丹的身形、背影,乃至衣著髮飾的異樣熟悉,卻始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樣一個人;此際身魂兩分,埋藏識海的記憶動念即出,才發覺她像極了十年前的梁燕貞,只從藍衣換成紅衣,再添上幾筆年月痕跡而已。
他隱約覺得,與梁燕貞一同行動的“侍女”,也非憑空出現的陌生人。
玉霄派的一把手鹿韭丹若能是梁燕貞的代身,那麼二把手的胡媚世按照梁小姐身邊親信的模樣、氣質培養成材,豈非合情合理?而胡媚世那光裸瘦削、宛若精靈一般,充滿妖異魅惑的白皙胴體,他非頭一回見,印像中也曾目睹如此驚心動魄的女體,在某個炬焰閃動、交雜著月華的詭異之夜——“劈啪!”勁響劃破寂夜,磚隙積塵迸出,震得窗櫺格格有聲,宛若焦雷。
這一震將應風色震回了魂,靈肉因此嵌上齒牙,胸中氣血翻湧,無比難受。
那侍女輕喚:“……小姐!”
梁燕貞低聲道:“你先走,這兒我來應付。”
侍女順從地說:“小姐請留神,切莫戀戰。”靴尖卷塵離地,無聲穿窗而出,勝似幽魂,分不清脂粉或衣發肌膚的幽淡香澤之外,尚有一縷若有似無的腐舊塵土氣息。
屋外一人怒道:“羽羊神,你這是什麼意思!今晚降界本該開在始興莊,你擅自移來這個鬼地方,是把我當成傻瓜麼?”竹簧振響抵不住怒吼間真氣鼓盪,竟爾破音,其後全是原本人聲,彷彿近在耳畔,修為驚人。
另一人道:“哎,你把羽羊盔的變聲簧片弄壞了,要不要報修?吾這就給你報修單。”原汁原味,一听就知是幽窮降界的始作俑者,別人想裝都裝不來。
忽聽噗哧一聲,卻是梁燕貞忍俊不住,雖然開聲即抑,然而已來不及。
“嘩”的一響櫺格迸散,匹練似的刀光破窗而入,女郎靴尖倏移,幾不沾地,金鐵鏗響密如連珠,約莫持續了盞茶工夫,一里一外的兩人沿窗激鬥,裂木碎紙濺入床底,可想見整排窗櫺被絞得粉碎,屍骨無存。
應風色被碎屑彈刺得頭臉生疼,才發現被打崩的不只是木件,還有磚石一類,彷彿整堵牆是麵粉砌成,心下駭然:“這兩個人用的是重兵器麼?怎能有如斯破壞力!”
梁燕貞的夜行靴將至牆底,對撼也到了盡頭,一聲激越清響,半截刀頭落地彈起,“篤!”斜插應風色眼前,距睫毛尚不盈寸,嗡嗡顫搖。冷汗才滑落額際,驀聽鏗響一頓,梁燕貞以杖尾拄地,狠笑道:“竹虎,我與你一般,也是來找他算賬的。你這是給誰下馬威呢!”
被稱為“竹虎”的男子重重一哼,沉聲道:“徒仗兵器之利,逞什麼威風?”應風色定睛一瞧,果然那半截刀頭上缺口卷刃,慘不忍睹,若非遭巨力磕飛,可能還釘不上床底板。
從兵器看來,梁燕貞極可能是首輪降界中遭遇的艷鬼,竹虎則是刀鬼無疑。梁燕貞對應風色不知抱持何種立場,但從她不惜血本也要將“阿雪”帶出龍庭山,必不致加害韓雪色,可惜動彈不得,硬生生錯過求救的機會。
忽聽羽羊神殷殷勸解:“二位千萬不要為吾吵架,大夥有話好說,動刀動槍多不好。”梁燕貞一躍而出,拉遠的嗓音明顯強抑怒火:“羽羊神,我也是來討個交待的,莫以為嘻嘻哈哈便能揭過去。你這算什麼意思?”
這座“養頤家”園邸是她斥巨資買下,經營數年,雖說救出阿雪後十之八九是要拋棄的,以免奇宮或韓閥之人循線追索,刨出根柢。但今夜既未救到人,反而淪為降界戰場,得力的手下胡媚世生死不知,苦心培植的那些玉霄派女弟子,不曉得被羽羊神怎麼了……要說苦主,恁誰來都得排在她後頭。
羽羊神兩手一攤:“哎呀,你要解釋,他也要解釋,總得等人齊了,才能開始不是?”梁燕貞正欲反口,忽聽竹虎哼笑:“水豕就是你養的狗。拖到他來,以二對二,才好脫身麼?”
現場驟然一靜。明明風聲、蟬鳴未息,應風色卻覺氣氛凝肅,濾去了鮮活的背景,令人頭皮發麻。
——殺氣!
由竹虎寥寥數語可知:羽羊神確有四位,方能“以二對二”。第四位羽羊神以“水豕”為號,很可能就是冰無葉。但也不排除有第五、第六位羽羊神,竹虎並不知曉,只是今夜預定出現的,就是四位而已。
“不如趁水豕未至,先聯手宰了羽羊神!”
這才是竹虎沒說出口的,而梁燕貞聽懂了他的意思。
“……你們怎這樣盯著吾看?好害羞啊!”羽羊神乾笑兩聲,聽著十分心虛,忙不迭地圈口叫喚:“水豕、水豕,你在哪兒?趕緊出來啊,水豕——”就差沒扯開嗓門喊“護駕”。
啪嚓一聲細響,像是踏碎半截枯枝,也可能根本沒人動,是高漲的戰意穿透磚牆,侵入榻下,以致應風色產生錯覺。
自十年前血染通天壁的那場惡戰,他未再經歷過這種具像到似能悶阻呼吸的殺意,原來刀鬼艷鬼聯手,竟能生出這等威壓!獨對二人、且被氣機牢牢鎖住的羽羊神,應風色不敢想像他面臨的壓力何其沉重,直到這股異樣凝肅被一縷細響撕裂開來,對著廊院的整面牆轟然爆碎!
(是……是鞭子!)
煙塵浮挹,磚碎簌落,阻礙視線的牆壁崩垮後,月下靜靜立著三條人影,倒拖長兵的婀娜身形自是梁燕貞,刀鬼他也非頭一回見,手持樸刀的剪影與記憶中相彷彿;第三人揚手一抖,漫天粉灰間颼颼颼的旋過一道飛卷長蛇,既輕又重、似慢實快,直到落地時砰的一響,才顯現出鞭索的沉重分量。
應風色想起第二輪遇上的、戴著糊紙面具的倀鬼。
原來那回是羽羊神親自上陣。
他運使鞭索的功力自非泛泛,但一鞭碎牆委實離譜,莊內屋舍工料講究,可不是濫竽充數的西貝貨。應風色一轉念,猜到方才梁燕貞與竹虎交手,刀杖看似搗毀窗櫺,實已損及磚構,羽羊神不過推波助瀾,扮演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連自己都能看出,以梁燕貞與竹虎之能,斷無被唬住的道理,兩人卻未稍動,原本凝聚的殺氣消散,轉為消極防禦。
與鄰室相隔的牆壁半圮,露出桌畔一抹人影。夜風吹來,煙塵悉數落地,待空氣中再無污濁,那人才撣袍起身,走下狼藉的廊廡,烏沉沉的羊角盔影在月下倍顯妖異。
那間房本是藏匿韓雪色之用,梁燕貞與侍女在夾層尋人不著,才摸進鄰廂。此人是在雙姝後進的房,竟未發出聲息,如非武功超卓,便是深諳連正主都不知曉的密道,才得出入無跡,如晦如暝。
由韓雪色倒臥的角度,應風色只能見其走下廊階的步態,但略顯陰柔的微妙韻致既優雅又從容,男子有此步態,令人印象深刻;更何況不久之前才看過,想錯認都難,果然是幽明峪之主冰無葉。
已盡量不去想鹿希色的背叛,認出他時應風色仍不禁胸中一痛,彷彿又被插上一刀。
冷靜……冷靜。這不是你現下該想的事,他告訴自己。你必須很專注很努力,再加上足夠的運氣,才能免於再死一次。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白費了得之不易的機會——“……這下子,人就齊啦。”
羽羊神那作死的輕佻口吻幫了他一把,應風色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豎起耳朵。“你個水豕小壞壞,躲著不見人,差點把吾嚇死了,小心肝撲通撲通跳哩。”
應風色暗忖:“冰無葉不現身,是想讓梁小姐和竹虎聯手對付羽羊神。點出此節對他並無好處,雖說有虛張聲勢、讓對方拿捏不定的效果,萬一弄成三人聯手的局面,豈不糟糕?”果然竹虎冷笑:“原來你不是瘸子。”卻是對冰無葉說。既然水豕與羽羊神也非鐵板一塊,搭話試探一二,何樂不為?
豈料冰無葉淡道:“我只是平素懶了些。”更無餘話,難知其立場,一切又回到混沌不明的起始點。
梁燕貞掛念阿雪,索性單刀直入:“今夜我等所蒙受的損失,須得有極好的理由,我還在等你解釋。”竹虎與水豕也將視線投向羽羊神。
羽羊神摸著尖銳的頭盔頷部,連連點頭。
“你們都損失慘重麼?很好很好。因為這是懲罰,不能讓大夥有所警惕,吾也會很頭疼的。聽你這樣說,吾就放心了。”
“開什麼玩笑!”三人一怔之後,竹虎率先咆哮:“這輪是我的降界,輪到我的腳本,你放著始興莊滿庫金銀不取,來這鳥不生蛋——”
“你暴露了,竹虎。追在你後頭的人,已摸清你出入的習性,這會兒正等在你打道回府的路上。吾要是你,一會兒就換條新路走。”羽羊神口吻未變,仍是輕佻隨意、滿不在乎,不知為何卻有肅殺之氣迎頭壓至,彷彿滿天黑翳,竟望不見半點光明。
“你們都一樣。沉迷降界的好處,越玩越糙,現在麻煩來了。若吾不作補救,放任你們繼續胡搞,你們全都得暴露——不是被使者掌握信物、循線破獲的那種,而是被外人揪出來。
“如吾等這般不存於世的幽魂,一旦被人拖到光天化日下,將有何等下場,還用得著吾來解釋麼?”
三人俱未作聲,或不以為然,也可能深受震撼,以致連現身以來咄咄逼人、張牙舞爪的竹虎,竟也說不出話來。
應風色想起龍方說的“青雲繡卷”,暗忖:“看來柳玉骨的推測合乎事實。竹虎第二輪暴起殺人,可見'淚血鳳奩'所藏,對他極度危險。 ”按羽羊神之說,葉藏柯這追在屁股後的“外人”已逼至家門外,竹虎說不定真是馬長聲。
“這、這不過是你的一面之詞……”
竹虎嗓音澀啞,沒了竹簧修飾,應風色甚能聽出一絲懼意。
“我……不,是我們。我們行事都十分謹慎,除非有內鬼,否則身份豈能為外人所窺?真要洩漏了,肯定是你搞的鬼!我等尚且沒來追究你,你倒編派起我們來了。”
“那你,為什麼不叫吾交還信物呢?”
羽羊神的聲音明顯帶著笑。
“是了,因為你第二輪已悄悄將'淚血鳳奩'內藏之物拿了回去,就算身份暴露,誰也沒法指證你的罪行。只消降界之事不被抓個現行,你在現實裡仍是體面之人,啥也不怕不是?所以吾才好心提醒你,今晚可別被人逮到啦,一世清名毀於一旦,下場肯定是慘。”
“你————!”
“竹虎,此間人人無不是受制於信物,拿命在搏。”即使透過竹簧,梁燕貞的口吻仍聽得人渾身涼透。“玩得這般下作,是不是那個了點?”
竹虎狼狽不過一霎,聽她發難,反倒寧定下來,冷笑道:“辵兔,你地宮那輪把咱們全擋在外頭,也好意思說我?'淚血鳳奩'現下仍在降界流轉,我是違背了哪條規則,尚祈指教一二。”
“……你說的'補救'是什麼意思?此後降界還要不要繼續召開?”冰無葉冷不防問。梁燕貞與竹虎似未料到他會開口,聽得此問毒辣,直指關鍵,不由得停下爭吵,齊齊轉對羽羊神,但看他如何回應。
“問得好。”羽羊神打了個清脆響指,怡然笑道:“遊戲自是要繼續的,既然扯到現實界,吾等便在現實中分勝負好了。過得今夜,諸位的身份再不安全,隨時有曝光之虞,被揪出來的人左右是個死,那便算輸了。怎麼樣,是不是好刺激好有趣?”
“且慢!”梁燕貞冷冷插口。“普天之下,只你知道我們三人身份,若你隨意洩漏,我等必敗無疑。已知結果的遊戲,還有什麼玩頭?既無公平可言,算哪門子遊戲?”
冰無葉微舉起右手食中二指。
“此外,你並未規範'贏'的條件。只能輸沒法贏,也不算公平。”
羽羊神拊掌大笑。“非常好!這樣就對了,講究規則,堅持公平,這才是遊戲的精神,竹虎你也學學人家,別老這麼不上道。二位的問題,吾就用一個答案來回答好了:誰能揭破吾之真身,就算是贏。吾會把其他二位的身份秘密交付勝利者,讓贏家決定遊戲要不要繼續。”
“這是預計贏的人,不會放你一條生路了。”梁燕貞不禁失笑。
“……你會麼,辵兔?”羽羊神笑意未減,聽來竟有幾分爽朗,梁燕貞無言以對。
竹虎沉聲哼笑。“未若咱三人合力,今晚便收拾了你如何?也不必多花無謂氣力,玩撈什子遊戲。大夥收好降界所得,此後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瓜葛,豈不甚美?”有意無意轉對“水豕”,似暗示他毋須動手,作壁上觀就行。
梁燕貞嘆道:“正所謂'會無好會',你要以為他會不留後手,大搖大擺跑來取笑我們,我都不知道是污辱誰的腦袋了。”竹虎哼道:“適才你那殺氣騰騰的樣子可不是這麼說的。”但也只是徒逞口舌。堵著羽羊神是一回事,但從羽羊神逼出水豕,便知是有備而來,若這廝今夜死於此間,怕三人全要陪葬。
冰無葉再度舉起了右手。
“你方才說'過得今夜,諸位身份再不安全',我想請教這部分的細節。”
羽羊神點頭如搗蒜,頻頻伸手抹著頭盔上漆黑滑亮的羊眼珠,語帶嘉許。
“身為主辦單位,有這麼優秀的參賽者真是太令人感動了,吾下定決心,絕不讓大家失望!諸君都犯了一個以上的致命錯誤,按理爽日子只能過到今晚啦,所幸離天亮尚早,亡羊補牢,好歹搏它個出賽資格,要不平明即死,也別想玩撈什子遊戲了。”手一揚,三枚蠟丸分作三方飛去,筆直勝似銅彈。
竹虎反手抄住,震碎蠟殼,“唰!”抖開內藏的字條,瞥得一眼渾身劇震,急道:“……少陪!”語聲未落,身影已沒入夜幕。梁燕貞嚇了一大跳,趕緊捏開蠟丸,失聲道:“怎麼會……可惡!”也施展輕功離去。
應風色在床底大氣都沒敢喘上一口,心想若是自己,羽羊神所擲須得是什麼樣的內容,方能教他頭也不回走人:今夜之前,鹿希色的安危或有此分量,如今……胸中刺痛,忍不住搖了搖沉重的腦袋,像要驅離雜識也似。片刻才意識到身子已能約略動彈,至少是能挪挪指掌頭頸,碰出些許噪音的程度,不知為何無一絲欣喜,只覺寥落。
而冰無葉並未離開。
他捏碎蠟丸,小心翼翼展開字條,反復觀看,彷彿小小紙頭上抄了部佛經,半天瞧不完。驀地風起,將紙條刮了去,雖只一瞥,拜毛族夜視能力所賜,應風色清楚看見紙上霜白一片,能反射月光,竟是半點墨漬也無,遑論辭句。
“就算失望也別亂丟紙屑啊,你們江湖人的衛生習慣就是不好。”羽羊神嘖嘖兩聲,手一招,紙頭又飛回掌裡,卻非控鶴功之類的黏勁,而是巧妙地運使鞭梢所致。
“原來我是唯一沒犯下致命錯誤的人。”冰無葉淡道。
“本來沒有,但你剛放走了豢養的小黃雀,我認為比那兩人犯的錯都要再糟糕些。”
應風色注意到羽羊神不再以“吾”自稱,口氣也有微妙變化——裝腔作勢的丑角感消失,變得威嚴許多,要不是視界裡兩人未動,應風色差點以為是旁人接過羽羊盔說話。
這是不是真正的他尚且兩說,但無疑是其他人不曾見過的、羽羊神的另一張面目。應風色感覺自己正一步步接近“羽羊神”的真身,不禁渾身戰栗。
(但為何他會對冰無葉,露出人所不知的另一面?)
合道的推測,是兩人關係非比尋常。即使在英傑迭出的無字輩,冰無葉都是出類拔萃的佼佼者,能被大長老何物非隔代指定為幽明峪之主,不僅代表冰無葉根骨絕佳,天資過人,出身更不可能有污點。他幼齡上山,也不能是別派暗樁,如此一來,就只剩下一個可能。
莫非羽羊神的真身,竟是奇宮之人?
正自驚疑,卻聽冰無葉漠然道:“燕無樓死了,她大仇已報,我沒有再留她的理由。況且為任務犧牲清白,不會對人毫無影響的,忍耐了忒久,一旦云撥霧散,我能理解她急於求去的心情——”
應風色腦中轟響,霎時天旋地轉,不知所以。回神冰無葉已說到尾聲:“……你安排她們殺燕無樓,翦除我的降界耳目,不也是目的之一?”
“你沒料到罷?”羽羊神得意極了。與降界裡的矯作不同,是眸底精芒一掠的那種得意,更內斂也更殘忍,卻比誇張的呲牙咧嘴更令人發寒,彷彿靴裡冷不丁鑽進青竹絲,極細極滑的濕涼鑽入骨髓兀自不停,倏忽竄上脊梁。
冰無葉冷哼一聲。
“分明同你說了,燕無樓乃'潛鱗社'之要人,沒準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他一死,線索自此中斷,如何能再——”
“誰想得到,他這樣就死了啊。”
羽羊神不客氣地打了個大哈欠,興致索然。“以奇宮不為人知的秘密組織'潛鱗社'的首腦來說,這廝委實太弱,區區幾名九淵使者便做掉了他,你們奇宮將機密交到這種人手裡,真的沒問題麼?”
冰無葉默然片刻,才緩緩嘆道:“……你竟疑心起我來了。”
“除非你接下來的解釋說服不了我,否則也沒甚好擔心的。”羽羊神怡然道:“你在山上多年,是組織忘記了有你這麼個人,未能聯繫,此前你什麼機密都盤剝不出,那是情有可原。但,距我從蕭寒壘的手裡將你救下,倏忽已逾二十載,你說那應無用還在時,對你多所抑制,查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我也未曾逼迫於你。他人都失踪十幾年了,你只給了我'潛鱗社'三個字,總不能怪我耐性不夠,急著要點有用的玩意兒罷?”
(潛……潛鱗社!冰無葉居然對他說了潛鱗社的事!)
然而對比其他蹊蹺處,潛鱗社反是羽羊神這段話裡,應風色最不奇怪的地方。
若羽羊神所言非虛,冰無葉何止騙他,直把羽羊神當笨蛋耍了。
他隱瞞自己與叔叔應無用的交情,以“多所抑制”搪塞,使這段線報建立在全然虛假的基礎之上。應風色不知冰無葉是不是潛鱗社的一員,叔叔肯定是,沾親帶故的魏無音可能是,但燕長老決計不是——“只允許山上最優秀的弟子加入”,正是潛鱗社傳說最迷人處。
燕無樓連在夏陽淵都稱不上拔尖兒,死於通天壁慘變的玉無葭、晏無方兩位可能性還高些。冰無葉有心助羽羊神解密,最該下手的目標正是風雲峽,但羽羊神未找上魏無音,也不曾向他探問過潛鱗社。
當年漁陽亂起,諸脈才俊聯劍赴義,蕭寒壘接獲歲無多的求救信,攜師弟“劍豹"謝寒競與冰無葉下山,豈料在棲亡谷附近遭妖人偷襲,蕭、謝不幸慘絕之事,應風色亦曾聽奚長老說過。事實顯較冰無葉在長老合議的報告更曲折,內中必有不可告人之秘。
無論冰無葉動機為何,他並未真正出賣龍庭山,而是蒙蔽羽羊神,餵給他錯得離譜的情報--在這點上,應風色對他生出一股同仇敵汽的莫名理解,無法以叛徒目之。
他們的底線是一致的。陽山之事,只山上人管得,不容他人染指。
可惜冰無葉面對的是羽羊神,這個圈子不管兜得再大,終究被看破了手腳,羽羊神直接除掉做為煙霧的燕無樓,倒也順理成章:若燕無樓真是深藏不露的潛鱗社之首,區區幾名不成氣候的使者,豈能傷他分毫圖窮匕現,冰無葉的聲音聽來依舊從容,猶帶一絲強自抑制似的責備之感,冷淡得理直氣壯。“世事無常,總會有意外的。無論他是不是潛鱗社的人,眼下已無更多潛戲社的線索了,你便是再逼我,我也沒法教死人復活。
“那也無妨。"羽羊神笑了起來,彷彿就等著他這麼說。
"因為我想來想去,終於想到了一個繞過潛鱗社的辦法。”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11-6 19:47:10
第八七折 心澄若冰 欲掃龍庭
應風色悚然一驚。
雖說對“降界續辦否”,羽羊神並未正面答复,但連其他三位羽羊神都被迫在“現實”中分勝負,對照今夜這輪魚死網破的氛圍,往後恐難再有降界。
沒有了將奇宮諸人運出龍庭山的必要,羽羊神又無意再糾結潛鱗社,冰無葉於他,豈非失去利用的價值?
果然冰無葉安靜片刻,才點頭道:“原來今夜有逼命之危的不是竹虎辵兔,而是我。”羽羊神笑道:“所以說,你的解釋很重要。雖然木字部也就剩我倆了,姑念同門之誼,似應相親相愛為好,可咱們是血甲門啊,相愛相殺更合適。”
——血甲門!
冰無葉……竟是血甲門之人!
這……怎麼可能?應風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魏無音那廝名不符實,錯信奸人是毫不意外,但“四靈之首”應無用乃奇宮四百年來絕無僅有的英主,武功智謀冠絕天下,諸脈皆服;冰無葉是少數經他認可的至交知己,豈能是武林至惡血甲門的暗樁?
(這、這定是弄錯了,或有什麼隱情……)
他沒有為冰無葉盲目辯護的必要,他甚至不喜歡這人。但此事關乎應無用識人之明,打擊的是他最崇拜,也是自有指劍奇宮以來、最受陽山九脈推崇的宮主,損傷的是鱗族的無上驕傲,唯有此節應風色無法接受。
“我不是血甲門人,你才是。”
幸冰無葉毫不動搖,語氣雖是輕描淡寫,卻無半分猶豫,幾令青年忘記身處險境,鼓掌為他喝起採來。“我乃幽明峪之人,五歲上山至今,從無一刻不是奇宮弟子。你不過是拿我殺了蕭寒壘的證據,威脅我就範罷了,再說上一千遍一萬遍,也沒法改變這個事實。”
(果然是這樣!)
雖說“殺了蕭寒壘”聽來也極不妙,但冰無葉這番說詞擲地有聲,應風色也就先不計較他何以對名義上的師父下毒手。畢竟爛師父多了去,其中說不定也有該死的。
卻聽羽羊神笑道:“你雙親俱是我血甲門木字部的傳人,你名兒裡的'葉'字嵌有一木,恰是證明。可惜他二人遵從祖制,相互殘殺而死,沒半個能活下來對你說明來歷,傳授本門精神,致使落葉離根,也是無能得緊了,死也不冤。
“蕭寒壘雖是土字部派入奇宮的暗樁,可惜資質太差,鬥不過何物非那老王八蛋,約莫是想把你弄進去,將來兩代聯手,合鬥一名垂垂老矣耄耋之人,奪回大權指日可待。料不到你小子可太會玩,搞撈什子無垢天女的,騷得不得了,還獨力干掉了何物非,越看越討厭,才把你和謝寒競騙到棲亡谷,除掉兩枚眼中釘。”
應風色聽得心驚肉跳,微一思量,果然蕭寒壘的“壘”字嵌得有土,羽羊神所說的木字部、土字部,似已此為號記。寒字輩不比無字輩,整整一代都沒能掌握權柄,被血甲門滲透的可能性確實是高過精英輩出的無字輩。
只聽冰無葉接口:“當日蒙你搭救,我是十分感激的,也遵守約定未向任何人透露,不料多年之後,會被當作把柄來要脅。我不奢望邪派七玄講什麼江湖道義,但血甲門的品味格局就你這樣,我一生都不會是血甲門人。”
羽羊神笑道:“你這就跳過了我把土字部的研究材料和器械交給你,讓你盡情鑽研,全無藏私的好意,還說不是血甲之傳?本門奶大的都不敢忒沒良心。
“痛快承認不好麼?世間碌碌,於你我眼中不過肉塊而已,飢餐飽娛,除此無他,指劍奇宮弟子可不能這麼活。還是你被獨孤寂打殘,成了半個廢人後,才想到行善積德,從現世預支一份好報?
“哎,都說了讓你解釋,怎都是我再發牢騷?辰光有限,若不能好生說服我,今夜,水豕怕是要頭一個退出遊戲啦。”
(糟糕!這……這該怎麼辦才好?)
應風色不由得替冰無葉擔心起來。諸長老中,魏無音是對冰無葉武功恢復的程度,掌握最清楚的一個,雖未向應風色透露口風,從他每回探望過冰無葉的臉色也能猜到不甚樂觀。是以鹿希色儘管忌憚“主人”,應風色一向不怎麼擔心。
如今想來,給竹虎、辵兔的那兩封蠟書,其真正的目的是要支開二人,以免滅口時橫生枝節,乃至走脫了冰無葉。
冰無葉卻十分從容,淡淡說道:“我沒什麼好解釋的,你殺了燕無樓,就得自負後果,旁人無法總為你的任性胡鬧負責。若沒有別的事,就此別過。”
羽羊神笑道:“你也太不給我面子啦,說走便走,當我是泥塑木雕麼?”尾音揚起,罕見透出一股毫不遮掩的囂狂險惡。
冰無葉舉起攏在袖中的左手,掌中掠過一抹瑩碧,遠看像是小召羊瓶,卻沒有瓶子的形狀,就是一方嵌有無數精密細紋、鼻煙壺似的長方綠水精。
“好戲來啦。”羽羊神興奮地搓著手,像獲准拆開禮物的屁孩,忍不住又叫又跳,就算刻意矯作,那股荒謬瘋狂之感仍教人頭皮發麻。“各位觀眾!究竟水豕備了什麼樣的殺手鐧,來擋掉這回的死劫呢?啊啊啊啊啊,好想知道,好想知道!我猜了好久全無頭緒,這種既懊惱又興奮的感覺,像極了愛情!好的廢話不多說,咱們這就來揭曉答案——”
“以你能理解的比喻,姑且稱它為'巨召羊瓶'罷。”
“是召羊系列麼?嗯,的確,看著就像加強版的樣子,好像挺厲害的。”羽羊神連連點頭,忽然笑起來。“你雖然是降界的術法負責人,但依我對術法的粗淺認識,陣圖沒法縮在忒小的物件裡,你若宣稱此物能把我也弄昏,可真是把人當三歲小孩騙啦。”
冰無葉淡道:“這是召羊瓶的原型,影響的效能比大召羊瓶更加寬廣,當然我不會說範圍幾何。作用則是完全相同的:使埋入九淵使者後腦'風府穴'的兩枚連心珠吸合於一處,令其昏厥;只要不解除磁吸,他們便決計不會甦醒過來。”
床底下的應風色聞言一凜:“原來……這就是使我們失去意識的方法!”忽想起頸後遭燕無樓以火丹灼傷時,隨汗水體液滴入血泊的兩枚小小金屬薄片,肯定是埋在他風府穴內的磁珠,為火丹高熱熔成鐵汁,竟而從頸後創口排出體外。
故擊碎小召羊瓶後,只有他並未失去知覺,才能拖著傷軀逃出主屋,一路撐到施展《奪舍大法》為止,不禁暗叫“僥倖”。這連串巧合只要缺得一環,他絕不能逃出生天,以眼下的奇詭形式得到第二次的人生。
羽羊神自承不諳此道,但他對術法的理解是正確的。布下能對人體產生作用的陣圖,無論是陣基、生源,乃至咒式結構的刻劃等,都需要一定的量體,絕不能縮小到一隻鼻煙壺上。就算虛張聲勢,這謊也扯得太劣,全無威嚇的效果。
“……弄昏使者麼?”連羽羊神都“嗤”的一聲笑出來,無奈攤手。
“但他們此刻還在呼呼大睡哩,昏上加昏,是不是還是個'昏'字?”
“是一個'死'字。”冰無葉怡然道:“都說是巨召羊瓶,自然不同。其咒能使磁珠持續吸合,便作一處,吸力仍不斷增幅,而生高熱,最終爆成鐵汁,從風府穴炸出……若你那繞過潛鱗社的絕妙法子,是寄託在使者身上,可就不妙得緊了。”
“……且慢!”羽羊神半步而止,似恐冰無葉催發咒令,乾笑兩聲:“你所展現的聰明才智,就是最好的解釋,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該繼續同你合作啊。行了,我們都回去歇息,早睡早起身體好。”不知是不是應風色想多了,總覺他的聲音有點僵。
冰無葉輕晃水精,映於地面的綠輝中紅芒驟亮,明明滅滅,煞是好看。
“該不會……”羽羊神聲音都變了,嘶啞得像是鐵砂磨地。
“我估應有盞茶的工夫,能趕在鐵汁爆腦前,把連心珠從風府穴挖出。只是這樣一來,受創的穴道受不住二度埋珠,你對這個'絕妙法子'的宰制,可得要多花點心思。”
“你————!”羽羊神身形微動,冰無葉先一步飄退,前者偷襲無門,未敢徑進,嘿的一聲:“停掉它,我拿證據同你交換。從此各橋各路,渺不相涉。你看如何?”
退遠的冰無葉漠然回望,連身形都有些朦朧起來,宛若月暈。“你不會把證據帶著身上的。時限逾半,還要繼續聊麼?我是無所謂。”
“可惡……住手!”羽羊神揮拳咆哮,混雜著難以分辨的呼嚕聲,如人化獸,已然笑之不出。“你打算殺了所有使者麼?他們全是你奇宮之人!你……怎知我沒在你那千嬌百媚的小黃雀身上,安了另一副連心珠?”
冰無葉笑起來。“所以我讓她走了呀。我說了,旁人無法總為你的胡鬧負責,萬一使者死淨,就當是教訓罷。我也是有備而來的。”
“你知這事沒完。”羽羊神怒極反笑。
“用老方法聯繫罷。”想起什麼似的,喃喃道:“原來她是這個意思。是啊,有誰真能走得了呢?”拔地而起,輕飄飄掠上樹頂,幾個起落間便即不見;雖似飄逸,內力與身法明顯是不如梁燕貞和竹虎的。
“王八……王八蛋!”羽羊神低聲咒罵,正欲奔往主屋,倏忽止步,恍然擊掌道:“不對……是這兒!”掠進鄰廂。透過半圮的隔牆,應風色聽他在傢俱牆上一陣敲,很快便發現了夾層,摔掌劈開,伸臂撈出個人來;那結實粗壯的足脛以及熟悉的靴款褲腳,瞧得應風色眥目欲裂,怒火中燒。
(龍大……不,是龍方颶色那廝!)
羽羊神單膝跪地,一把將龍方翻將過來,撥開胖子腦後髮根,指尖貼著頸背一削,連著血肉箝出一縷熾芒,甩手打入牆中。磚牆冒出絲絲煙焦,紅光轉瞬消褪,留下炭戳似的黑點,只有在月光映照時,才回映出些許流彩輝虹。
磁珠不但沒有爆成鐵水,反有降溫跡象,代表咒令已然遠去,使者們總算擺脫死亡的陰影。
冰無葉料中羽羊神意圖,更搶先一步想到那“繞過潛鱗社的好法子”,算準龍方必不可缺,梁燕貞與那侍女前腳才剛出房門,他就把龍方颶色藏進暗格,備好了脫身的後手。
比起算無遺策,應風色更佩服此人的澄明果決。
冰無葉以山上人自居,羽羊神能要脅他就範的,只有弒師的證據而已。適才羽羊神在最狼狽時,曾亮出這手底牌,如今細想,十有八九是聲東擊西之計,意圖擾其心緒,伺機奪下綠精,誰知冰無葉不為所動。
若易地而處,就算明知有詐,怎麼也會想看一看那物事,因此遭羽羊神翻盤,落得淒慘收場也未可知。奚長老逝世後,應風色已許久不曾這麼佩服過一個人了,冰無葉的表現簡直無懈可擊,此人之前,竟連羽羊神也討不了好;這倆妖怪能“合作”忒久,當中就沒什麼是僥倖或運氣。
而幽明峪不以術法見長,降界中所現、疑似術法的效果,又不全是奇宮系統所出,冰無葉若一手包辦了幽窮降界的術法,顯有他派之傳承,這點也是要調查清楚的。
然而,羽羊神和龍方颶色那廂還沒完事,攫取了應風色的全副注意力:取珠之後,龍方並未甦醒,身子抽搐、口吐白沫,間或發出痛苦的嗚嗚低吟,猶如癲癇發作。羽羊神連換數種手法,為他推血過宮,其中泰半是應風色不曾見過、甚至毫無頭緒的,仍難以救醒龍方。
“啊啊混賬……麻煩死了!”頭戴羊角盔的黑衣怪客“嘖”的一聲,似是封了龍方的穴道,單手提著他的背心越過圮牆,連腰都懶得彎,連推帶踹的把龍方颶色塞到床底下。
應風色瞠目結舌,腦袋一片空白,就看雙目緊閉、如同死了一般的龍方被推到面前,不及生出“糟糕要被發現了”的念頭,羽羊神的夜行靴已飛離視界,潑喇喇的衣袂勁風倏忽遠去,彷彿巨蝠展翼。
他的心都快從口中彈撞而出,撞得胸肋隱隱作痛;最先回神的,居然一股引人發噱的奇異謬感。親手殺死他的那人,被弄得半死不活,塞在他的屍體和新身體之間,三人正好排成了“死”、“半死”、“還能再死”的遞進順序——或反過來也行。
這怎麼可能不是個帶著滿滿惡意的爛玩笑?
應風色集中心神,一點、一點地挪動指頭,希望在羽羊神回來之前,以意志貫通臂膀,摸著一片碎木之類的物事,捅入龍方颶色的喉頭或太陽穴。要不柔軟的眼球也行。
仇恨果然是最強的驅力,彷彿回應著熊熊燃燒的恨火,韓雪色的身體逐漸動起來,指掌、腕肘、肩膀……乃至大半邊身子,空洞無主的容器終於接受了他,將漂浮其上的意識盛接起來,使之滲入百骸各處。
最先恢復的永遠是痛楚。隨身體知覺次第就位,應風色頓覺口中焦苦如焚,床底污濁的空氣混著血肉腥臭,塞得胸臆裡悶鬱如窒,同溺水差不了多少,連咳都咳不出,渾身各處火辣辣地疼,卻無法具體辨別疼痛的部位,應是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血脈淤塞所造成的酸麻。
韓雪色的身體異常虛弱。雖說他已有大半天未進食水,但毛族身底強橫,再餓個三兩天也不該癱軟成這樣,應風色在夾層中將他弄醒時,韓雪色看似並無異狀,還是生龍活虎的,若非期間遭人下藥,只能認為是神識封禁所致。
不管身體再不頂用,應風色都不能白白放過報仇雪恨的機會。
床板的高度不容側身,難以雙臂同施,應風色右手橫過胸膛,左肩抵住龍方颶色之肩,以手掌摀他口鼻,用力壓緊,持續對抗著指腕間的力不從心;若龍方突然間甦醒,又或大力掙紮起來,便改扣其鼻孔眼窩——他是這麼打算的。
羽羊神應是封了龍方颶色的穴道,他只能微微抽搐,應風色目不轉睛盯著他的臉,才發現龍方與印像中不一樣。過往總覺他白白胖胖饅頭也似,其實頰頷線條剛硬,咬合肌十分發達,顴骨的手感突出,鬍渣的毛根刺硬如粗針,彷彿白肉底下藏著鑄鐵面具,與看起來的樣子大相徑庭。
所以他騙過了我。
(你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
我們不是一塊兒長大的好兄弟麼?為了龍王筋,為了福伯、茗荷、江露橙,到底……是為什麼啊!他忍著眼鼻酸澀,一徑用力,淚水混著塵灰涸血糊成一片。
“鏗!”寒光入地,長刀霜亮的刀板上映出斜長的黑衣人影,應風色才驚覺羽羊神去而復返,龍方被扯著左腕拉出去,擺成了盤膝而坐的姿態。
應風色在心底喊了無數次“不要”,終究只能鬆手,眼睜睜看將被摀斃的龍方颶色脫出死厄,牙齦幾乎咬出血來。但他別無選擇,甚至不敢往床裡再縮入些許,唯恐被羽羊神察覺,便是“韓雪色”也未必能無事。
羽羊神解開龍方颶色的穴道,掌抵背心,以內力為他推血過宮,兩人身影恰落於插在床前的“天火翼陽刀”上。須臾龍方頭頂冒出絲絲白霧,面上青、白、金、紫四色變幻,驀地屋內紅光暴綻,光源似來自翼陽刀的柄鍔處,從應風色所在的位置無法看清。
龍大方眉頭緊蹙,似極痛苦,身上跟亮起刺目紅點,像是標記幾處大穴,因刀板反光,難以辨認具體位置,但紅點與刀芒相呼應一事,幾無疑義。
熱流充斥整個房間,如燒滾灶上的熱湯鍋也似,然而這也是不合常理處。這間房坍了整整一面半的牆,穿風已極,此際夜涼如水,就算真搬來了幾座鍋灶,也不能在短時間內燠熱如斯。難不成……世上真有什麼“百兵之魂.摩云金翅”,龍方真是身帶火魂天生極陽?
血汗彷彿將被蒸煉一空,儘管新身體的感應尚未全開,應風色的忍耐力也已瀕臨極限,驀地龍方吐氣開聲,“啊”的一聲向前仆倒,背心劇烈起伏,口中荷荷吞息。
應風色瞥見他開聲之際,竟將羽羊神微微震開,那也正是怪異紅光最熾亮的當兒。隨著這一震之威的消散,光芒迅速黯淡,羽羊神與龍方背衫均有大片汗漬,可見真氣激盪流轉之甚。
羽羊神也就罷了,龍方是什麼時候、又是如何能夠,練得這身不凡修為?應風色牙根咬得發酸,忌妒混雜著忿懣不甘,以及“方才為何不多使點勁”的懊悔,毒蛇般啃噬他的心。
“這……是哪裡?我……我怎麼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龍大方悶悶的聲音自濕髮下傳出,緩緩撐起身子,茫然四顧。
“這是降界,也是現實。”羽羊神道:“但你可以選擇要待在降界裡,還是返回現實,庸碌一生。二擇一,你自己挑罷。”
“你、你是……羽羊神!”
龍方颶色終於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樣,不禁跳了起來,唇面失色。
一直以來,他只在兌換之間見過這位降界之主,即使與應風色、鹿希色聯手時視羽羊神為大敵,卻沒甚真實感,彷彿是別人的事;反正到了決戰當口,跟著師兄衝就是,多想無益。
想越多,日子越難——這是龍方颶色迄今二十一年的人生里,最深刻的體悟。
直到應風色徹底背棄他。
應風色並不知道,當他與柳玉蒸在禪房內胡天胡地,又或與柳玉骨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之際,龍大方人就在迎仙觀裡,甚至就隔著牆,聽他引誘柳玉骨。
最令龍方颶色心寒的,是師兄提起自己時,那份毫不遮掩的露骨輕蔑。
他怔坐桌前,直到柳玉骨拍他的肩,才知應風色離去多時,勉強擠出苦笑:“你是不是想說'看吧,我早告訴你了'?果然你是對的。”柳玉骨撫他的面頰,柔聲道:“我是想說,你該多想想你自己。這人不值得你對他的惦念,十年的時間還不夠你認清他麼? ”
回神他仍坐在凳上,雙手環著女郎蛇腰,把臉埋在她溫香的奶脯間。原以為那股子濕熱是玉骨的乳汗,直到嘗得滿滿鹹澀,才知是自己的眼淚。
那是自他上山之後,頭一回在人前哭泣。柳玉骨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陪伴,以厚暖胸懷接住了他的嚎啕嗚咽,終至無聲。
即使如此,龍方颶色並未著手策劃殺人,蓋降界充滿變數,不能事先綢繆;另一方面他還在等,等師兄某天忽然坦白,或於降界,或在現實,對龍方颶色全無分別,無論師兄的理由為何,他都能接受。然而連這也不可得。
應風色寧可繼續在降界裡與露橙師妹偷來暗去,玩得無比猥瑣,人前故作清白孤高,繼續頤指氣使。對於“挑起眾人對應風色的不滿”一事,龍方颶色毋須再做什麼,沒人比應風色自己做得更多,他只須確保在發難那一刻,所有人都站在自己這邊,沒有太多猶豫。
運古色與應風色素不對盤,行事偏激不受控,氣氛到了自會下手;顧春色骨子裡對這位“風雲峽的麒麟兒”,有著極度羨慕又極之忌妒的複雜心情,龍方颶色很清楚什麼對他有足夠的吸引力。
何小弟則是當中最容易的一位。他有把柄在龍方颶色手裡。
只有鹿希色難以動搖,排除了女郎和他那無乘庵的小后宮,應風色就是枚待提孤子,身陷重圍而不自知。
他參透了柳玉骨交給他的青雲繡卷,從而得到開啟召羊令的情報,以此名目,暗地裡與運古色、顧春色等四人結成同盟,有了聯手奪取應風色的點數、在現實中建立降界據點的默契;但直到燕無樓斃命,龍方颶色才定下應風色的死期,就在今晚。
而鹿希色、言滿霜等礙事之人,鬼使神差被應風色支開,則省去了一場列陣廝搏、勝負難料的喋血火併;其中調度的關鍵,恰在言滿霜身上。
和應風色一樣,龍方颶色很早就留意起這名“女童”,猜測她隱藏了實力。應風色讓言滿霜拖住林江磬,抽身返回主屋救人,龍方卻把方病酒和戴禪關也引了過去,言滿霜獨斗三刀,無暇兼顧奇宮眾人去向,間接使應風色死於同門的圍殺。
龍大方料不到真能得手,直到師兄砸碎綠瓶,尚無半分實感,整個刺殺過程如著魔,旁人為其冷酷明快所懾,其實於他就像是行走於幻夢虛境,回神運日匕已搠入應風色腹間,其餘一片空白。此際記憶次第復甦,一時難辨真偽:他是恨應風色的,但有恨到非殺了他不可麼?便為交換利益,可那畢竟是師兄啊!微露苦笑,喃喃道:“這夢……也太離譜了。”
然後才看到床前眥目吐舌、面孔扭曲的死體。
錯愕不過一霎,由痙攣胃中猛衝上來的酸水,引發喉間劇搐,龍方颶色轉頭大嘔,短短“??”了一聲,穢物已從眼鼻蜂擁汩溢,嘔得他趴在圮牆邊,渾身顫抖,半天都喘不過氣來。
“我……??……殺了……嘔……”
“沒事,沒事。乖。”羽羊神輕拍他的背脊,替青年順氣。“人都死了,後悔也來不及啦。開心點啊,不曉得龍使有沒有發現,這下他的點數可全歸你啦,殺人奪寶本就是降界掙點的不二法門。你在最後一輪降界才開了竅,也算可喜可賀。”
好不容易平復,龍方颶色沒敢把背心交給羽羊神,趁著一掙起身勉力讓過,踉蹌倒退幾步,停在天火翼陽刀畔,探手便能握住。羽羊神目露嘉許,聳了聳肩:“喂喂,你幹嘛殺應風色?因為他搞了你的女人?且不說江露橙與你啥關係沒有,你可是連她也一併殺了……這算什麼?你做不了黃毛,又做不了舔狗,亂殺一氣,簡直是莫名其妙。”
“筋……龍王……”
“什麼?”羽羊神湊近。
“……龍王筋。”龍方颶色緩過氣來,眉眼沉落,透出一股驍狠決絕。
“連同換筋術,合計兩萬五千點,殺了他我才能湊得。你說這是最後的降界,獎勵還算不算數?”似乎答案不合心意,便要拔刀。
羽羊神笑得險惡。“獎勵是基於規則才能存在,降界若在,獎懲便在。你瞧這會兒亂的,降界我是辦不下去啦,可不是故意坑你。”
龍方颶色拔起翼陽刀,卻未指向頭戴羽羊盔的無賴漢,而是反复端詳,片刻忽問:“沒有什麼幽窮九淵、龍皇降世,對吧?”
“……對。”羽羊神的聲音明顯忍著笑。
“使者也是假的,重點是被選作使者之人……你的目的,是龍庭山罷?鱗族不過是掩人耳目,只有奇宮弟子是真正的目標。你在山上必有內應,才能把人弄將出來……是了,你不信任那人。就算他能夠帶你入山,你也不敢信。那人想殺你,在護山大陣內他能辦到。
“為不受制於人,你故意將'召羊令'的線索留於青雲繡卷,在降界得到神兵利器、奇珍異寶,殺人越貨也越發熟練的高階使者,會想把這些帶回現實。他們已經習慣聽從你的號令,依賴降界帶來的成就感,比另有心思的內應更靠譜。”這就是為什麼,青雲繡卷會出現在第一輪裡。
那是釣出最強的使者苗子的“餌”。
“聽著十分合理。”羽羊神笑起來。
龍方颶色沉吟道:“所以你需要應……需要一個能在奇宮使得上力的人,而且需要你、不會背叛你,利益與你全無衝突,互利共生之人,帶你穿過四百年來牢不可破的護山四奇大陣,以達成目的。為此你甚至願意等待。”
“都等四百年了,也不急在一時。”羽羊神誇張攤手。
“眼下不辦降界,或因資源耗竭,但我以為更可能是被人盯上,再不宜大張旗鼓。你雖然很懊惱,可也沒別的辦法。”
總算羽羊神略收戲謔,頭盔兩側裝飾的黑黝羊眼盯著龍方。或許是盔內那雙鋒銳的視線所致。
“若如此,龍使可有什麼好建議?”
“龍王筋,以及相應的醫術支援,包括夠好的大夫和術後養護。後續我還需要各種資源支持,包括兵器、武功、丹藥,與降界用的那些術法器物,當然不是一味索討,這都是能商量的,不致令你吃虧。”
羽羊神微側著腦袋,似乎對他的獅子大開口饒富興致,嫌貨買貨,只等一個掏錢的理由。“你連我想幹什麼都不問,聽著就像胡吹大氣。你們經商世家做買賣,不至於這樣信口開河罷?”
“就算我問,你也不會說。在我證明自己之前,你不會蠢到洩漏手裡最重要的牌,何必浪費彼此的時間?”龍方颶色道:“我只要成為你希望應風色成為的那個人,這筆買賣不用問細節,也能做得。”
“我希望應風色做什麼?”羽羊神笑開了,聽著很是滿意。
“做龍庭山之主,同他叔叔應無用一樣。”龍方抬起頭來:“現下我明白了。我能做得更好。”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0-11-6 19:48:31
第八八折 是耶非耶 蝶引尋踪
羽羊神安靜片刻,點了點頭。
“你通過試驗了。很好。”從懷裡摸出本薄冊扔給他。“被選入降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可利用處,有的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有的是想要什麼。札記寫的就是那些。
“我本欲將它交給最強的九淵使者,也就是破解青雲繡卷、'為龍皇統率九淵大軍'之人,但你能說服眾人與你一塊,宰掉最強的應風色,此物助益有限,盡信書不如無書,莫要因此影響了你的判斷。那是你最有價值之處。”說著徑往屋外行去。
龍方颶色無法判斷這是不是“對話結束”的意思,考慮到羽羊神未必能自由出入龍庭山,等他主動聯繫,不啻閉目待死,靈機一動,潑剌剌地翻動薄冊,果然找到關鍵信息;一想羽羊神準備得如此充分,肯定不是為了臨時起意的自己,趕緊追上去。
“我雖殺了你屬意的統帥人選,這筆買賣不會讓你吃虧的。”
羽羊神停步回頭,聽著卻沒什麼火氣。“我承認有些意外,但我屬意的不只是應風色,你也一直在考慮的名單中,要不,就不會給你天火翼陽刀了。看來你還是沒什麼自信啊,這可不成,我已將買賣押在你身上,沒有失敗的選項。這樣罷,我再拿出一項誠意來,你可得給我好好的干。”
從應風色的角度,即使二人去到院中,拉開了距離,仍無法看見他們腰部以上的動作,只能從地面牆上的投影推測一二。所幸羽羊神說了“札記”,應風色才知他給龍方的是本手札,聽得龍方驚呼一聲,好奇難抑,往外爬出些個,見檐柱上映出兩條黑影,持刀的自是龍方颶色,另一人卻是顱圓身長,似裹頭巾,手裡拎了只綿羊頭似的大傢伙。
應風色微怔,登時魂飛天外。
(羽羊神他……脫下了頭盔!)
他幾乎抑制不住爬出一探的衝動,羽羊神卻沒給他機會,手中的羊頭剪影眨眼又回到肩頸上,聲音仍經竹簧,並非是原本的人聲。“知我身份者,你是這世上第五人。自信點,別給我丟人哪。”
“您……您是……”龍方颶色嗓音嘶薄,微微發顫,卻非驚恐,而是驚訝。這點應風色尚能分辨。
“還認得我麼?”羽羊神笑道。
“認……認得。”響起急促的翻頁聲。“那這位……豈不是您的……”
“不必多慮。”羽羊神俐落地打斷他。“對買賣有益,你便活剮了他,我也沒別的話。若烹羹湯,可留一碗給我,嚐嚐滋味。”
龍方沉默半晌,不知是平復心緒,抑或思索什麼,再開口時已恢復寧定。“先生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其他使者還未甦醒麼?抑或連這點,亦由先生控制?”
羽羊神笑道:“你想先下手為強,殺掉那言滿霜,怕是要失望了。我方才自主屋處來,沿路只見莊丁刀客屍橫遍野,沒半個女使者。”
龍方颶色默不作聲,隨即一陣打草撥樹似的異響,片刻才見龍方從廊下另一頭走回,不知弄什麼玄虛。羽羊神語帶笑意:“是不是?你那涼透的露橙師妹也不見啦。”應風色心頭一悚。
江露橙是在隔鄰褪了褲衩,露出嫩股,誘得他狠狠針砭,應風色怕耽擱正事,狠下心將光屁股的少女攆出房,誰知竟遭龍方毒手。從時間上推算,怕兩人偷歡的當兒,龍方便在附近窺看;待江露橙落單,才現身殺人,就近藏屍。
羽羊神聽著毫不意外,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就算非他藏了人去,也知是誰帶走了人,只是無意透露。龍方是個人精,不會想不到這一層,果然再開口時明顯審慎許多。
“言滿霜武功高強,儲之沁劍法不惡,無乘庵那廂若鐵了心要為應風色報仇,我沒把握不殺人。”言下之意,羽羊神要保姑娘周全,須附帶停戰的保證。要不現實裡雙方殺成一團,沒法專心做買賣。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羽羊神哈哈大笑。“誰礙著咱們的買賣,你將障礙清掃一空便是;如若不然,便是我清掃你了。我只是告訴你,這些姑娘們已不在這兒,你當然可以再搜得仔細些,找到的話要殺要肏我管不著。買賣辦好,是我唯一支持你的理由。
“現下是沒有降界啦,反過來說,你也可將現實當作是巨大的降界,就是召羊令'建立現世據地'之意;這種降界還有個好處,就是永不結束。希望咱們下次碰頭,是在龍庭山上了,別讓我失望。”沙沙沙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相較於一直以來的浮誇表演癖,這般退場簡直平淡到半點也不羽羊神。
地影曳長,應風色依稀見得綠芒回映,一閃即逝,與先前冰無葉所持“巨召羊瓶”原型相若,心想:“連心珠術法解開,其他人也該醒了。”打算趁龍方離開,悄悄鑽出床底。
豈料龍方颶色並未遠離,腳步聲始終在庭院中徘徊。
驀地室外強光一閃,伴隨著“咻”的一聲破空銳響,應是施放煙花一類。
意識“回”到身軀後,動念即知的異能迅速消失,應風色想不起道具目錄裡有無類似的道具,不免生憂:“看來他無意離開,卻是召眾人前來此地會合。”
火號放完,院中龍方身影拔起,接著房頂“喀!”一聲輕響,想也知是誰人落腳。應風色心中冷笑:“做賊心虛,也怕旁人算計你麼?”
片刻樹叢里沙沙亂搖,一人小心翼翼竄上廊間,靴尖在門縫間停留了好一陣,約莫是窺見屋裡的屍首,頓失冷靜,急忙推門而入,低聲道:“怎… …怎被移到了此間?是……龍方麼?”喉音沙啞,聽著雖然年輕,卻透著獸一般的獰惡。
應風色聽出是誰,卻莫名覺得不像,說不上哪兒不對勁,就是隱約覺得不對,似乎自己長時間以來,一直弄錯了什麼。
來人“鏗!”拄物跪地,把手伸向屍體,映入應風色眼簾的赫然是半痴劍的鏟尖,料想主屋中此人最快甦醒,循火號而來,隨手順走神兵,不禁切齒:“所有人裡,居然是他最貪。”忽聽龍方從簷外翻落,怡然道:“不想何小弟醒得最早,我倒是小瞧你了。”
來人正是何潮色。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跳起來,差點撞著桌凳,抄起劍鏟,才想起此物絕不該在自己手上,放也不是、藏也不是,訥訥道:“龍方……龍方師兄,你……你怎麼在這兒?”
半痴劍在眾人昏迷前,本被龍方負于背後,是冰無葉嫌劍鏟與翼陽刀累贅,拎他來時隨手棄置,少年可沒膽子從他身上搜寶。龍方明知如此,卻巧妙利用了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態勢,乘勢壓他一頭。
“這些個沒營養的瞎客套,咱們就省起來罷。”青年朗笑:“你做了幾個月的何潮色,是不是覺得其實也不算怎麼爽。那些原本歡喜你哥哥的人,怎地輪到你扮起哥哥,漸漸都不同你來往了?山腳下幾個與你哥眉來眼去的姑娘,突然怕起你來,你本來不想害她們的,是也不是?”
應風色忽明白了他的意思,差點失聲叫出,急急掩口,星眸瞬轉,越想越覺絲絲入扣,難怪方才覺得不對勁。這個何師弟既是他又不像是他,原來降界中被刀鬼所殺的,是哥哥何潮色,何汐色不知何故說“被害的是弟弟”,以此法頂替了哥哥的身份!
他二人是孿生,相貌、身材全無不同,但何潮色活潑外向、能言善道,膽子又大,不但在山上人緣甚佳,與山下的姑娘們交遊也是無往不利,如魚得水,快活自在。
何汐色不同乃兄,性個陰沉內向,全仗兄長照拂,才免遭同儕排擠。
這麼一想,他會想竊取兄長身份,以“何潮色”的名字形象活下去,似也不難想像。但“你本來也不想害她們的”是什麼意思?莫非——何潮色……不,該說是何汐色霍然抬頭,瞬間渾身繃緊如鋼片,是隨時都能出手的狀態,身姿卻無明顯的改變,無論修為或戰斗上的反應,與過去直若兩人。看樣子,他在主屋與岑華色相鬥時,居然是藏了手的,連運古色都無這般驚人的成長幅度。
想到運古色,應風色心一沉,沒料到答案如此簡單,又令人失望。
約莫從運古色身上得到靈感,那些最後拒絕了何汐色的山下姑娘,全成了他採補修練《天予神功》的鼎爐材料。大幅進步的修為正反映作案的頻率,決計不是龍方颶色輕描淡寫的那樣。
近日內,龍庭山下並無採花賊犯案的風聲流傳,如非何汐色善後的能力滴水不漏,便是有人幫忙掩蓋犯行,把少女失踪之事壓下,或導引到其他不相干處。
而何汐色在最初的震驚之後,也想到了這一點——畢竟如何善後,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若連何汐色都覺事情被擺平得太過輕易,大概就能立刻明白,“善後者即協力者”的道理。
“我一向照顧自己人,和應風色不一樣。”龍方颶色上前一步,寬闊的肩膀遮去了射入房裡的幽藍月光。“再這樣下去,你得來不易的第二人生,就要恢復成過去……不,是過去糟糕得多。我們好好解決你體內雜氣紊亂的異症,我再教你如何真正成為何潮色。”
今夜之前,何汐色會對此抱持懷疑,但龍方師兄殺死了應風色,儘管他身邊有武功高得不可思議的言滿霜——何汐色親眼看見女童獨鬥冷月三刀,像耍弄小孩兒般游刃有餘,下巴差點嚇脫——以及在奇宮眾人之中,實力僅次於應師兄的奇葩鹿希色,就連小師叔都不是好相與的。直到少年將運日匕搠入應師兄體內,仍覺不可思議。
龍方颶色觀察他面上七情變化,嘴角微揚,向他伸出右手。“拿來。”
何汐色遲疑不過一霎,倒轉劍鏟,將長柄遞了給他,垂手退到門邊。
要不多時,運、顧二人一左一右,挾著平無碧而來,運古色大老遠地見他手持半痴劍,垮著臉重重一哼,嘴角揚起:“好嘛,幹死個麒麟兒,又來條尾刀狗。龍大方,你能不能長點心眼,半痴劍說好歸你了,你他媽連死人也扛走?有你這麼飢渴的麼?”
“……降界沒了。”龍方颶色冷冷打斷他。
“廢話,青雲繡卷不說了嗎?用召羊令建立現世據點,若然成功,這回是最後一輪降界啦。”運古色沒好氣道:“麒麟兒死了,咱們這還湊不上五萬點?這兌換之間是他媽黑店——”忽然閉口,終於意識到不對勁。此前沒有一回降界是這樣結束的,不進兌換之間結算,跟誰換獎勵去?看來是羽羊神那王八蛋跑路了。
龍方颶色冷道:“降界沒了。”
“都不作數的……那種沒了?”運古色神情陰沉,再無一絲戲謔。
龍方將眾人的錯愕看在眼裡,朗聲道:“或者說,此後再也沒有羽羊神籌辦的幽窮降界,沒有神神叨叨的任務,沒有那些個鬼牙眾,沒有掙點,沒有兌換……什麼也沒有。你自由了,運古色,再不用擔心睡到一半被逮進死亡任務,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
沒人接口。龍方颶色看著四張臉上很難說是欣慰、甚至看著像是失望更多,莫可名狀的神情,忽然一笑。
“老實說我半點也不高興。以前沒有降界的時候,我也沒活得更好,除了可能會死,降界給了我武功、神兵,還有漂亮的女人,這些奇宮可沒給過我。羽羊神是王八,但'脫離降界'一直是應風色的主張,所以他今晚死了。”回身一蹬,殘剩的小半堵屋牆轟然倒塌,粉灰瀰漫間,露出屋內的屍首來。
運古色本欲上前,但終究沒有動,細目乜斜,哼笑道:“說到了底,你是想做老大罷。麒麟兒死了,這領頭兒的位子才空出來,你個死胖子便坐不住了麼?咱倆是打一架呢還是怎的,劃下道兒來,老子不想再讓人騎到頭上。”
龍方颶色笑道:“若由我來召開降界,能不能做這個頭兒?”
“憑什麼?”運古色正欲說幾句損話,忽然皺眉:“不對,你龍方本家是真他媽有錢。你小子連老大的位子都想要花錢買啊肏!”
“要說我們在降界裡學到了什麼,那就是我們能做到的事,遠超過我們自己的想像。”龍方環視眾人,正色道:“去除那些神神叨叨的皮相,降界就是合適的目標、縝密的計劃、有效的行動,最終獲致成果;便沒有羽羊神,這些我們也能辦得到。想要就去拿到手,只毋須以點數兌換而已。”
他們甚至殺了燕長老。非是迫不得已別無選擇,若連奇宮長老合議的頭面都殺得,他們能做的事可多了。
在今夜以前,說出來怕連自己都會失笑的念頭,此際正於每個人的心中細細咀嚼。沒有了羽羊神的死亡威脅,他們可以挑選合意的目標,為其所欲而行動,非是為了其他人,而是為自己。
“老實說我有點心動。”運古色眼白一翻,陰陽怪氣。“還是那句老話,橫豎一起幹,那乾嘛不聽我的?”
“……我能給你海棠。”龍方忍笑。
“肏你媽的,玉霄派是你的后宮麼!”運古色哇哇大叫,一指牆內。“上一個開后宮的王八蛋都涼了,你他媽跟我說這個!嗆我嗆夠了沒?”
“應風色的后宮是吃獨食,但我不是。”龍方兩手一攤。“海棠也練有《天予神功》,造詣不比你我差,與她雙修合練,遠勝過你去姦污其他女子,收那點兒零頭瑣細。她可以是你的鹿希色,這,就是我與應風色不同處。”
運古色啃咬指甲面色數變,半晌才道:“半痴劍我不同你爭,但麒麟兒身上的裝備我要。你讓海棠死心塌地跟我,我就听你的。”龍方颶色道: “裝備你們四人說好怎麼分就行,我的份可以不算。海棠的事就這麼說定了。”運古色似笑非笑,忍著喜色、抓耳撓腮的模樣恁誰都能瞧出。
平無碧爛泥一灘,誰也沒想問他意見。顧春色審時度勢,自知以一敵三毫無機會,淡淡一笑:“小可亦以龍方師兄是瞻。倒是水月和天門的幾位師妹,還有本山鹿希色鹿師姊,我等一路前來都不見踪影,日後須如何待見,龍方師兄也得做個區處。”
運古色“嘖”的一聲。“那言滿霜古怪得很,只怕後患無窮。還是打聽她們的落腳處,咱們先下手為強?”
龍方颶色負手微笑。“不急,此事還須著落於顧師兄身上,待我安排妥當,再與諸位說明。”顧春色也未多問,只微笑頷首。
眾人跨過圮牆,七手八腳剝除屍身的裝備,分配停當,又將林江磬等人的屍體集於廊邊,在龍方的指揮下一一剁去使刀之手,讓何汐色攜往瀑布那廂丟棄,再將屍體面目砍得稀爛,燕無樓也是一般處置;佈置完成,天已灰濛濛地有些亮。
“……這便走了唄。”運古色的聲音自遠方傳來:“咱們還得摸回山哩。”
床下應風色數著次第離去的腳步,有一人始終佇立屋前,默不作聲,良久才低道:“我走啦,師兄。願來生你我永不復見,無償無欠。你且一路走好。”
砰的一聲,似是扔下硬木之類,旋即一陣嗶剝脆響,片刻熱流菸氣倒捲入屋,應風色面色丕變。
(不好,他要焚屍!)
換作應風色,怕也只有這個善後的法子,所有證據一股腦兒燒掉,火勢最好延至山頭,燒個清潔溜溜,連半點痕跡也不剩。
這屋朝廊院的整面牆坍毀,應風色一出床底,必入龍方颶色眼中。龍方縱使不知《奪舍大法》之事,以他對韓雪色之不善,發現毛族賤種躲在床下,不知聽去多少秘密,豈能留活口?應風色連爬出床的機會也無,暗禱龍方趕緊走,無奈火光熾旺,視界裡一片亮紅;須臾間燒煙自四面八方滾入,望不清屋外景況。
“不行了,便被發現也顧不上啦!咳咳……咳咳……”
應風色掩住口鼻,忍著眼中酸澀,奮力爬出,一路爬向靠外側那面牆;稍稍接近,但覺滾燙如洪爐,抬見窗櫺間火舌吞吐,直如活物,怕有人在外頭也放了火,燒著整片乾枯的秋草,火勢一發不可收拾。
這運氣也太背了。應風色硬著頭皮爬向圮牆,撐起成蹲跪之姿,咬牙一躍,原本打算凌空翻過牆火,落在院中柔軟的泥土草地上。豈料甫一拔起,膝肘腰腿就沒處協調的,便用上所有氣力,居然沒能跳起,整個人直挺挺撞向牆磚,腹肌貼著參差磚碎狠狠擦過,如遭鋸牙蹂躪,痛就不消說了,這還沒完。
頎長的青年滾過著火的廊板,擦撞檐柱邊緣、摔下廊階,這當中無論怎麼試圖穩住,笨重累贅的身軀就是不聽控制,反將傷害極大化,撞得他頭破血流,眼冒金星,回神已在屍堆裡。
林江磬、方病酒……瀟灑風流的“冷月四刀”剝除了里外衣衫,一絲不掛,叉舉著剁去手掌的上肢,放乾血的破碎面孔灰敗扭曲,看著也與屠宰後的豬羊剖片差不了多少,毫無尊嚴,只覺無助可悲。
應風色鮮血披面,手一捂才覺疼痛難當,呲著牙重新調整力道,勉力抹去礙著視線的血污。
這其實是合理的。他支使原本的身體二十二年,運使肌肉之法、氣力的分配拿捏等,都不是為了這副更高更壯的毛族之軀所養成,本能至此無用,想當然耳的習慣只會讓他滾落台階,摔成重傷,連邁步都抓不准距離。
——而在火場發現“其實你不太會用這個身體”這件事,實在是太糟了。
更糟糕的是:這堆胡亂疊起的赤裸屍骸,數來數去也只有五具,大清河派的冷月四刀和燕無樓長老都在,獨獨缺了他自己。
應風色茫然四顧,驀地心頭一悚,背脊莫名生出一股寒意,回頭見月下一名著夜行衣的纖細女子,以不知取自何處的衣帶束在“應風色”腰間,單手提著,沒比提捆柴薪更吃力。
被火光映亮的雪白瓜子臉精緻超凡,美貌是不消說了,溫婉的氣質更勝名門閨秀,是無論誰來看,都無法討厭起來的、毫無死角的美人。
但應風色虎目圓瞠,彷彿看見世上最恐怖的物事。
毋須調閱識海記憶,他也不會忘記這張面孔。儘管十年前初見時她一絲不掛,長埋土中的細緻肌膚透出一股微帶幽藍的蒼白,看上去比月華更陰冷。那時她的美貌更妖異也更令人迷惑,或許是因為智識未復,尚無人性的緣故,只剩下本能的交媾慾望隱隱祟動。
那個女陰人。他記得歲無多喊她“深雪兒”。
她……她為何在此?又為何要劫走我的身體?
女陰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彷彿在打量許久不見的親戚小孩,帶著姨母般滿滿的寵溺包容,能讓他調皮胡鬧,無論如何都不會責備打罵——以她的年紀來說,很可能真是這樣的心情也說不定。應風色記得她與奚長老是一輩,或還大著幾歲,雖然外表全看不出。
“我看,還是算了罷。”她嘆了口氣,喃喃自語。
應風色倒抽一口涼氣。這個聲音和語氣……是梁燕貞身邊的侍女!
“且慢!你是——”沒等他說完,女陰人搖頭道:“你會讓小姐傷心的,這不好。”裹出緊緻曲線的筆直細腿一抬,將應風色踹回燃燒的屋裡!
應風色眼前一白,轟然撞進屋內,衣發沾上火星,頓時燒起!他痛得在地上打滾,但四肢軀干連這個動作都做不好,無助撲滅焰頭;但聽“喀喇”爆響,濃煙中房頂不堪火烤,橫梁應聲彎折,瓦碎灰粉簌簌落下,眼看是撐不住了。
危急之際,一人撞窗而入,裹著澆濕的外袍著地一滾,兜頭罩落。應風色掙扎未果,身子驟輕,熱流冷風接連刮過肌膚,分不清是刺是痛,劇烈的搖晃使他眼冒金星;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被人往地下一摜,摔得頭暈眼花。
應風色掙脫罩衫,大口大口地吸著空氣,山風沁入肺中,熨平了每一處的滾燙刺痛,定睛一瞧,遠處冒著濃煙的火場不過米粒大小,來人竟扛著他跑了這麼遠。
一旁膝掌撐地的少年,也貪婪汲取著新鮮的空氣,微帶金紅的捲發在腦後隨意以皮繩束起,鮮明浮凸的五官輪廓襯與遠方的魚肚白,完美一如雕塑,正是飛雨峰那名毛族少年莫殊色。
“莫……莫師弟……謝謝你……”應風色回想著韓雪色說話的口吻,權作是練習。“你怎知……怎知我在這兒?”
莫殊色又狠狠吸了兩口晨颸,哼道:“我找你一夜啦,見你房中床榻凌亂,衣衫褪得亂七八糟,猜你是被人強行帶走。你若與你那阿妍姑娘遠走高飛,就算不留封書信婆媽一番,肯定也要疊好被子的。”
他看似寡言,料不到在熟人面前也是個話多的,然而應風色尚有一節不明,不弄清楚心中難安。“驛館……離此甚遠,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當真是好……好厲害——”莫殊色伸手往他衣?下一扯,拽出只錦繡香囊,掌中運勁,轉瞬間迸出濃烈藥味,草叢中飛起蜂蟻之類的小蟲,雖隻數只,一股腦兒蜂擁上來的模樣還是挺嚇人的。
少年將香囊遠遠擲開,拋弧所經之處,均有黑點飛竄,蔚為奇觀。
“你要感謝這個時節還有些許亮火蟲,要不夜裡荒山野嶺啥也看不見,我就不想找了。”莫殊色隨手將他攙起,咂嘴道:“你要謝謝我給你這香囊,下回我再給只新的,你還得心懷感激地收下。”
應風色模仿著韓雪色的嚅囁。“那是……那是一定的。”
莫殊色突然停步,側首凝眸。“但這香囊根本不是我給你的,我只把'蝶繞香引'的藥末悄悄填進去而已。若非阿妍姑娘所贈,你隨身帶著是有病麼?”
應風色心尖兒一吊,料不到少年有如此心計,絞盡腦汁欲砌詞帶過,驀地一陣天旋地轉,背心彷彿被一根極其粗大的鋼針貫入,痛得難以忍受;神識彷彿亟欲自保,倏自肉體內抽離,但此非發動性功所致,欲出未出,既未鑽入識海,也沒能返回身軀,像是夾在虛實之間的中陰界裡,時序錯亂,五感飄忽,依稀聽得莫殊色大叫:“餵、餵,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別嚇我啊!”
風聲呼嘯,四周情景交疊,轉瞬已不在山嶺間;有竹林也有草廬,莫殊色嘶聲叫道:“姐姐!你瞧瞧他……快瞧瞧他!”一把動聽的女子嗓音冷道:“你帶個迴光返照的死人給我做甚?不治!給他訂棺材去。”
莫殊色急道:“不成!這是娘交給我的人,他不能死!你給我救活他……我沒求過你,就這回……他一定不能死!”
女子嘆息道:“她不是你母親,她只是利用你。她若在乎你的死活,怎會讓你去龍庭山做這麼危險的事?”應風色死命凝聚氣力,想听清二人的對話,但虛弱的身體似乎再也拉不住魂靈,兩者間的聯繫越來越淡,相距也越遠——這種輕渺他非常熟悉,今日內已是第二度遭遇。
那是生命將逝的感覺。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1-3-9 16:07:57
第八九折 晚花未落 深徑漸迷
韓雪色的四肢百骸、五臟六腑……正拼命排拒他,彷彿忍耐已至極限。那種恨不得從渾身上下數以百萬計的毛孔之中,硬生生將入侵之魂擠出去的敵意,幾乎灼傷應風色的意識,他不得不鬆開對軀殼的控制,逃也似的遁入識海,然而此間也沒好到哪裡去。
識海內,地面如溶漿沸滾,巨大的液泡拱起、變形、爆開,肆意破壞著精心構築的擬真場景;天頂碎裂,雲霞墜如火雨,舉目盡是一片末日景象。
“叔叔……叔叔!”回過神來,應風色才發現自己茫茫然轉著,四向叫喊,只覺荒謬到了極處,心中的淒惶卻異常真實。
“……喚我也沒用,你心裡清楚得很。”熟悉的語聲自身後傳來,應無用一身輕裘緩帶,手搖羽扇、金冠束髮,既華貴又飄逸,正是那幅畫裡的裝束。應風色亟需有人指引明路,叔叔自是以心目中最完美的形像出現,連模樣似都年輕了許多,從容自若、似笑非笑的模樣如握智珠,一切變化,俱不脫其單掌五指間——然而,一意識到“這不過是心中所望的投射”,應風色幾乎忍不住捶地狂嚎,眥目欲裂。
眼看要再死一次,意識深處卻只能做出這種哄騙稚兒般的無聊應對……應風色啊應風色,無能如斯,你死還有臉面怨誰?
“可惡……可惡!”他抱頭蹲在火雨斷垣間,切齒喃喃:“我……我不要再死第二回……好不容易才……嗚嗚嗚……誰來……誰來救救我?”
“沒有人會來。”應無用和聲道:“只有你,才能救得了你自己,不管在這兒還是外頭,都是一樣的。就連鹿希色都背叛了你,世間更有何人可信?”
聽聞“鹿希色”三字,應風色心中一痛,整個人陡地清醒了幾分:“冒牌貨叔叔乃我心中投影,言語行動,無不是來自識海內所思所憶,人雖是假,依憑卻再真實不過。看來此劫應是有解,起碼在深層意識裡是有眉目的,只是我還沒想起來罷了。”思緒一經運轉,驚惶、痛苦、不甘等次第收束,儘管虛境仍是天崩地裂沸海騰山,青年卻於半圮的階台抱臂垂首,外物漸不擾心。
“不是我要死,我早就死了。而是韓雪色快死了。”
應風色思忖道:“他的身體為了延命,正想方設法驅離我的意識……看來將害死他的,恐怕是我。”
《奪舍大法》若會直接弄死施術的對象,移轉之後便該出現徵兆。但應風色在床底躺了大半夜,儘管動彈不得,呼吸和心跳都十分正常,並無不適,應可初步排除移轉失敗或“此功於人有害”的可能性。
況且我什麼都沒做——不對。在支配這具身軀之前,他曾經“做”了一件事,這與韓雪色的性命垂危必有關聯。
應風色舉起手中忽現的長柄銅鏡,鏡裡韓雪色兀自張嘴,雙手拼命敲打鏡面。
先前應風色嫌這小子吵,一動念便再聽不見鏡中淒厲的叫聲,韓雪色瞧著活像啞劇的丑角,可笑到令人心生憐憫的地步。
“……我強將他的心識肉體分開,這才使他的身體瀕危,是也不是?”
“軀體無魂即為'屍'。要不是你的意識與他的身軀並非全無聯繫,更早以前他就該涼透啦。”應無用搖扇道:“換個說法可能更好理解:你若扼住一個人的喉頭,他遲早是要死的,扼緊扼松,不過短長而已。你不放手,他就是一條死路走到黑。”
“等一下!”應風色搶白道:“《奪舍大法》的'奪舍'二字,難道不是鳩占鵲巢、移花接木的意思?此法既成,為何我不能佔奪韓雪色的軀殼?怎麼想都該是這副身軀與我的意識相接,哪有韓雪色插手的餘地——”忽然閉口,露出恍然又錯愕的古怪神情。
應無用隨手揮去颼颼飛墜的焰火,淡然一笑。
“答案再簡單不過,就是你的《奪舍大法》尚未完成,還差著一步。”
他將羽扇插入後領,撣了撣圮階積塵在應風色身邊坐下,隨口解釋:“本山近四百年間,除宮主傳承,各脈權力的遞嬗,罕有以《奪舍大法》移轉者,蓋因成功的機會,低到令人心寒。諸脈首席不比共主的虛銜,影響甚大,他們是寧可活著交出權力,直到親睹宗脈的運作如恆,才肯安心閉眼,毋須賭命服眾,換取坐上宮主的寶座。
“故妄想以《奪舍大法》延續權力的何物非,才會如此可笑,這不是旁人想不到,只是沒有必要。就算沒有我的幫助,冰無葉也未必會消殞於奪舍之下,有很大的成數是他最終活下來,腦袋瓜裡多了若干何物非的殘識,若運氣好沒傷到神智心性,料想不致影響人生。”
“那你為何要幫他?”應風色忍不住問。
“冰無葉不是說了麼?我們是好朋友啊。”應無用聳了聳肩:“幫助朋友,豈非是天經地義?”
應風色過去將奇宮大位看得比天還高,咬牙練功、苦撐一脈,一切都是為了宮主寶座預作準備,直到遇見鹿希色,又捲入降界陰謀中,才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變化。儘管鹿希色的委身最終只是場令人心碎的笑話,應風色不以為“叔叔”
是順著自己的好惡才如是說,聽著似有幾分道理。
關於《奪舍大法》的推論也是。
“……毀去韓雪色之魂,這副軀體才能接納我麼?”
“不好說。關於此事,本山沒有半點有用的記錄,書牘、口傳,乃至於流言蜚語……什麼都沒有。”應無用苦笑。“你若奪舍成功,會不會源源本本留下記錄,好讓後起之秀按圖索驥,得以抵抗你的《奪舍大法》,甚至反客為主,也來覬覦你腦袋瓜裡的寶貝?”
的確是不會。
“可以確定的是:此軀不能無魂,而你已掐著韓雪色之魂太久,身體要撐不住了。你可毀去韓雪色之識,賭他的身子會不會接受你,或放他脫離禁制,先穩住再說。”應無用轉頭直視他,神色雖仍平霽如恆,卻無一絲悠哉戲謔。
“但不能再拖了,你知道的。我所說的話,無不出自你的心思,該如何取捨,你向來都很清楚。”
應風色握住碗口大小的鎏金圓鏡,明明是幻想出來的物事,冰冷堅硬的銅質觸感仍是透掌而來,清晰到彷彿在嘲笑他的進退維谷。原來他非天選之子,沒有常人所無的超凡際遇,而是《奪舍大法》沒能施展完全,“天選”遲未發生,才得以苟延至今。
砸碎這面鏡,上天的選擇才會真正到來——唯有原來的魂魄消失,才能知道這副軀殼接不接受新主。縱使在韓雪色的識海留下禁制,天意當前仍須一搏,這已足夠說明應風色的處境。
賭?拿什麼來賭?賭不起的人,其實是你啊!
應風色撫額慘笑,屈指往鏡面一敲,“喀喇!”銅鏡應聲碎裂,韓雪色的神魂化光飛出,直沖天際;也不知過了多久,地面停止騰動,天空也不再墜下隕碎,應風色放落抱頭的雙手,發現身處之地凝成一片擾動赤紅,如朱墨滴入清水中胡亂旋攪,倏忽被冰凍起來,但無論如何,末日般的天搖地動是暫時休止了。
“他……活下來了?”
“是你活了下來。”應無用與他並肩而坐,摸著岩漿凝結似的周遭異景,嘖嘖稱異。“你對'死亡'和'毀滅'的想像原來是這樣啊,有意思。你做了個明智的選擇,這也很有意思。”
“閉嘴!”冒牌貨的叔叔派頭激怒了他。和想像中的人物鬥嘴是蠢了些,應風色啐了口唾沫,狠狠捶身下的波紋赤岩一拳。
什麼感覺也沒有。
既不疼痛,也沒有毆擊死物的冷硬,熔岩就這麼應手塌陷,卻未留下拳印等痕跡,連應對都顯得敷衍。
“我……沒有感覺。”
應風色撮拳、放鬆,又撮拳,再放鬆,摸摸自己的臉孔身體,疑惑之餘,忽然著慌起來。“是我的神識出了什麼問題麼?難道……難道是韓雪色的心識與身軀重新連結後,身內再無容我之處?可惡……可惡!你為什麼不阻止我?你… …
你不是我的想像!你到底是誰?為何……為何要害我!““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你就只這點不好,腦子一熱,便少了許多聰明。”
應無用按住他揪緊衣襟的雙手,似忍住了搖頭的衝動,苦笑道:“你廝殺一夜,頗歷艱難,累是不累,歇過了沒?”
“歇——”應風色微怔,恨不得一把掐死他。“我肉身都沒了,要如何歇息?
哪裡還用得著歇息——“突然失語。
“那心識呢?”應無用微笑道:“體倦而眠,以保其生。心識該怎生保養,你想過沒有?”
應風色鬆手一推,明知理虧,猶不甘心,忿忿然道:“有屁快放,別淨說些神神叨叨的!你說的話、知道的事,全是從我腦袋裡撈將出來,就連你之所以能站在這兒,都是拜我所賜,讓你擺架子!”
“是是是,我就是提個醒而已,沒別的意思,下回改進啊。”應無用忍笑乾咳幾聲,正色道:“養神之法,恰與肉身相反,是'不進則退'的道理。不惟思路,連意志也一樣。
“你方才氣餒了退縮了,想找個看似安全的地洞鑽進去,不肯面對眼前之難,故爾傷了心識。意志一渙散,再想維持識海之內的堅固具象,自然是困難重重。
萬幸我是這片意識之海裡最複雜也最強固的成像,難結亦難損,才能同你神神叨叨地說上幾句。
“你再消沉下去,休說韓小子的身心排拒,要不多時,你的神智便會越來越模糊,也越來越隨意,無固無我,最終煙消雲散,點滴不存。”
應風色聞言一驚,頓覺冒牌叔叔的話入情入理,是自己冷靜推敲,憑藉已知就能做出的假設,但人急無智,竟要深層意識來提醒,也是夠荒謬的了。
理智稍复,周遭原本如岩漿凝成般的破碎地景,漸漸現出屋宇園圃的輪廓,除視覺之外的感官也開始有了反應。應風色精神略振,靈機一動,試著將身下倚坐的畸零赤岩恢復成原本簷廊的模樣,存想半天,岩石卻無絲毫變化。
“識海裡頭不是這樣運作的。”
應無用以羽扇掩口,明顯是在忍笑,越發令他恨得銀牙絲癢。
“像我,你也沒法讓我說什麼做什麼,對不?毋須雕塑這方天地,它們是依你的心識而成,只要你的神智越發強大,投射於此間也會越發真實,纖毫畢現。
回憶這片簷廊的細節,無法壯大你的心智。““那我該做什麼?陪你澆水種花?”應風色沒好氣問。
“下棋不錯,練武也挺好。此二者對腦智大有幫助,自身又能衍出無數細節,奇正相生,層層補益,是我最推薦的兩門。”
應風色曾隨韋太師叔學棋,卻不熱衷。二者擇一,他從來都是選擇練武。
但說到打架,冒牌貨可不是隨手捏出的拐瓜劣棗,這貨的身手來自他童年記憶裡,父親兄弟二人在院中的那場切磋,叔叔應無用便未用上半成的本領,畢竟是貨真價實的“四靈之首”,是龍庭山四百年來絕無僅有的武峰,蒙眼讓應風色一手一腳,那也是揍著他玩兒。應風色可沒有當沙包的心情。
“既不想活動筋骨,也只能下棋了。”見應風色臉一垮,應無用搖搖羽扇,恰到好處地抑住了他的躁動不滿,怡然道:“我碁石都變不出,算是明白你有多抗拒啦。那就不手談,咱們复盤罷。”
“……复盤?”
棋局已畢,將對奕的過程依序還原,用以檢討得失利弊,稱為“复盤”。眼下連棋子都沒有,顯然應無用想檢討的,並非是單純的棋局。
“韓小子的身體正在恢復中,咱們也來動動腦筋,好生養复,莫輸給他。”
應無用斂起笑容,一本正經道:“昨夜降界之戰,可說是一敗塗地,卻非從那座莊園裡才開始輸的。你有沒想過,龍方颶色是從何、因何,而又是如何背叛了你?”
聽到“龍方颶色”四字,應風色忍不住握緊拳頭,指甲深入掌肉的痛楚遠不如現實,甚至不及先前識海穩定時。他用力到半邊身子微微顫抖,才又慢慢放鬆,低頭望著紅通通的掌心。
——一切,是從茗荷自盡的那天開始的。
福伯在風雲峽待了大半輩子,清楚知道應風色就是宗門指定的風雲峽之主,為扶他登上大位,老人徹底奉獻了自己,無怨無尤,直到不肯回鄉的茗荷在山下的客棧裡懸樑自盡。
少女之死,令悔恨愧疚不分日夜地折磨老人,福伯因而沉迷巫覡,花光多年積蓄,不得已向龍方颶色求助,兩人就此搭上了線。
此前不管龍方被踢到哪裡,福伯每年都會探望一二,但那是出於善意和不忍,順道去瞧瞧自己照顧過的孩子。他們不談龍方是因何——或者說是因誰——才回不了風雲峽,福伯無意違逆主人,而早熟的龍方想必十分明白,只消自己對師兄顯露一絲埋怨,來年老人就不會再出現。
是茗荷的死,為兩人拉起了另一條名為“恨意”的連鎖,讓他們盡情傾吐對應風色的異見,將彼此捆綁在一起,相互取暖,也注定一起沉淪。
當日下山前,應風色囑咐福伯盯緊龍方,回山後福伯也做出“並無異狀”的報告,完美掩護了龍方颶色的離山之舉,以致應風色未考慮柳玉骨已與龍方接觸、乃至聯手締盟的可能性,無從預作提防。
事實是:恐怕在應風色啟程之前,龍方便已透過福伯為公子爺打點的行囊、盤纏等,推知師兄是朝無乘庵去,故搶先前往迎仙觀,為的是彌補上一輪丟失赤霞劍之過,料不到竟與柳玉骨相逢,得知應風色與諸女情事。
到這個階段為止,都說不上什麼陰謀詭計,有的不過是無傷大雅的巧合而已,出發點甚至是良善的。
然而除去善意後,這連串的巧合卻織成一張致命之網,無聲無息地捕獵了應風色。羽羊神再精於算計,也不能一手排布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他只是利用了既有的結果。
茗荷未死,福伯就不會背叛,龍方颶色便不能輕易下山,遑論搶在應風色的前頭見到柳玉骨……說不定,一切都會與現在大不相同。
是我的錯,應風色想。
在龍方的側畔,會不會也有這樣的現成連鎖可用?應風色耙梳著柳玉骨、玉霄派,乃至那名女陰人和梁燕貞的種種關聯,陷入沉思。
沒有了日昇月落,識海內的時間流速令人難以掌握。
但應無用的說法或許是對的。除去肉體的累贅,純粹的心識活動完全不會有疲憊感,應風色時而思索,時而與冒牌的應無用虛像詰問辯答,一一梳理降界陰謀的細節;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然置身於陶夷大宅的那處小院裡,天高氣清涼風徐徐,偶聞人聲轤響,卻不覺吵嚷,反襯得幽靜恬適。
母親鍾愛的那畦小小苗圃裡,隨風刮來陣陣泥土草香,嗅得人胸臆一抒,滿懷清爽。
(一切……都復原了。)
“你始終最喜歡這裡,對不?”
應無用又變回那身隱士般的赤足大袖,熟悉的木桶和竹杓就擱在應風色最後看見它們的地方,彷彿不久前那天崩地裂的駭人景象,僅是一場荒唐的午寐殘夢,不著邊際,連說出來都有些赧然。
應風色從簷蔭間猛坐起身。“韓雪色醒過來了?”
“且慢。”應無用溫和地喝止他。“身魂分離,元氣大傷,你不讓他多休養些個,累的終歸是你。以逸待勞,豈不美哉?別搞得自己活像個拘魂使者似,小心哪天舌頭舔著了肚臍。”
應風色順著他似笑非笑的視線一低頭,手中不知何時已握著長柄鏡,敲破的啞光鏡面恢復原狀,裡頭自是空空如也;呆怔片刻,自己也“噗哧”一聲笑出來。
這一笑心懷略寬,始終緊繃的精神稍見鬆弛,回見廊間一地書捲軸幅,或掩或攤,取來一瞧,居然是方才思索的整理紀要,鉅細靡遺、條理明晰,有與應無用於吵嘴斗口間討論的內容,也有他獨自沉思的部分——看來冒牌叔叔,真是識海深處的思緒所化,能把他沒說出口的也都一併整理清楚,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記憶經過梳理、記錄,往往更能顯現出言外所藏。”冒牌貨明顯是在邀功,若有尾巴怕都翹起半天高了。“已知辵兔、水豕的身份,然而直指二人的理路中,卻無葉藏柯的踪跡,若非撲了空,可能性就只剩下一個——”
“他盯上了竹虎的真身。”
“正是如此。”
至於羽羊神,則無法透過這些線索直接鎖定。若非如此,虎、兔、豕三神已找出羽羊神,設法擺脫挾制了,何須與之苦苦糾纏?水豕——冰無葉——和羽羊神的關係明顯較其餘二人更密切,或許有更多的線索,但以冰無葉智謀之高,尚不能置威脅於不顧,想通過他找出羽羊伸的弱點,恐怕不太實際。
怎麼想都像一團迷霧的羽羊神,將思路整理成書狀後,出乎意料地浮現出幾項特徵,能進一步地縮限可疑的人選:——其一,龍方颶色見過這人。
——其二,此人身份尊隆,非同小可。
——其三,在指劍奇宮裡,甚或就在龍方一側的同謀當中,有人與此獠關係密切,以致龍方投鼠忌器,不得不先問明羽羊神的立場才好辦事。
——其四,羽羊神擅長鞭,武功造詣與其餘三神相去不遠,至少不是能以一敵三輕鬆壓勝的程度,掌握組織它靠的是心計,明顯不是靠武力。
這幅題為“羽羊真身”的長卷盡處餘白,書有八九條姓字,是至少符合前述兩項要件的疑犯清單,最終又一一以朱筆劃去,只留下了符合三項者,而最扎眼的當屬“顧挽松”這條。
當年往白城山參與六派合議時,應風色是奇宮代表,龍方颶色亦在列中,他是見過時任台丞副貳的顧挽鬆的;而“天筆點讖”顧副台丞歷皇朝更迭而不衰,依舊典掌劍塚大權,說句地位尊隆,料想爭議不多。
雖然奇宮之內知情者寥寥,偏偏龍方與他便是其二:顧春色從的是母姓,據說是顧挽鬆的遠房親戚,不顧一表三千里地牽將起來,勉強能喊一聲“舅舅”。
此事是當年韋太師叔所說,語罷特別強調:“顧挽松那廝不是什麼好人,蛇窩裡的卵你們有多遠避多遠。莫瞧著它小,卻不見其毒,轉頭就把自己給送了。”
有意無意地瞧福伯一眼,福伯唯唯稱是,額角微見汗漬。
直到韋太師叔去世,福伯都不忘他老人家的吩咐,始終遠遠避開顧春色,就連應風色在風雲峽召開談心會那回,他都刻意不與顧春色打照面。
但顧挽松使的是形如短槍的判官筆,路數與長鞭天差地遠。在“為虎作倀”
那關,化身倀鬼的羽羊神鞭法高明,堪稱出神入化;昨夜與辵兔、竹虎相鬥,使的仍是看家本領的鞭索,唯有這一節,與顧挽松無論如何都對不上。儘管可疑,竟因此難以實指。
況且,首輪把背景設在白城山,未免太過刻意。像一早便等著倖存的九淵使者們推敲至此,備好了“答案”讓他們迎向結局似的,襯與羽羊神關閉降界,以
“召羊令”讓龍方在現實建立據點的突兀舉措,化明為暗、金蟬脫殼的陰謀氣息撲面而來,令人無法忽視。
“……不是他。”應風色喃喃自語著,冷不防被自己嘶啞的嗓音嚇了一跳。
“你不能確定。”應無用笑道:“仍有可能是他。畢竟眼下最有嫌疑之人,至多就符合三項而已,沒有更可疑的。”
“符合三項的,又不只他一個。”應風色抱臂冷哼。
“所以你得好生調查,看哪一個全滿足了四項要件,而不是憑好惡或直覺排除某人。這非常危險。”
雖然不想承認,冒牌叔叔所言不無道理。顧挽松也可能故佈疑陣,刻意將自己推到風尖浪前,藉此營造受誣的假象。
應風色靈機一動。“我能改變識海之內的景像不?譬如按照我的記憶,打造出某個我經歷過的場景,必須跟當時一模一樣,沒有任何造假或模糊之處——”
冒牌叔叔笑起來,瞇眼的模樣有幾分寵溺,更多的是心領神會。
“你想回到哪個時點?”
“白城山。首輪降界。”應風色道:“我想再瞧一瞧那晚顧挽鬆的模樣。”
◇ ◇ ◇最終應風色重歷了降界的所有片段。
並非是單一、連續或不可逆的,識海之內,依深層記憶所重現的片段可任意重組,順進、逆反、放大、往復……現實界的經驗法則在這裡變得很模糊,只有感覺是實實在在的。
他原以為再次看到鹿希色會很痛苦,然而每段記憶、乃至每個瞬間的女郎都超乎想像地真誠,她是真的與他並肩作戰,專心完成任務,用盡氣力,奮勇求存。
應風色試圖從她身上找出一絲叛徒的猥瑣,卻始終不可得。
她看他的眼神是那樣的專注而灼熱,以致男兒未能察覺女郎常覆於瀏海下的那隻眼瞳是鹿石。
應風色一遍一遍重歷降界,著魔似的無法自拔;他試過在任務中殺死她,出口惡氣,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下不了手。
每回結束他總是熱淚盈眶,胸口痛到難以承受,不得不重新展開一輪,強迫自己投入生死交關的遊戲,或者只為了再看伊人一眼,直到應無用強制中斷他的執迷為止。
“過……過了多久了?”他感覺十分虛弱。
自解放韓雪色之魂、使識海重歸穩固以來,首度如此。這很不對勁。
應無用遞來一方擰過的濕濡白巾,貼額的瞬間應風色才又感覺活著。
“在這裡,時間沒有意義。”羽衣秀士忍住了嘆息,為他揩抹頭面。
“肉體所畏若是'衰勞'二字,那麼純粹心識懼怕的就是'迷失'。當識海還不夠強固,迷失會使意識慢慢衰弛,最終煙消霧散,可以理解為心識的死亡。
此即為'失'。
“但'失'不是最可怕的,你該怕的是'迷'。
“當識海足夠強固,沉淪於這些感官和記憶的片段裡,不足以讓意識消亡;
你只會沉浸其中,被不斷重複堆疊的感官記憶分裂得更細碎,最終連自我的概念都解裂殆盡,成為在滄海某處的漩渦浮沫內,不斷打轉的藻屑;沒有死去,可也不算活著,就這麼轉下去,永無休止。”
應風色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羽衣秀士娓娓續道:“沒有皮囊的魂體,必須活得比血肉之軀更清醒,這就是我們的宿命。況且,就在你沉湎舊日的當兒,外頭已經發生了不得了的事,韓小子是萬萬應付不來的。你想跟他一起死麼?醒來……快醒過來!”使勁一推,應風色頓朝萬丈深淵跌落!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1-3-9 16:09:34
第九十折 牝馳風掣 綿乳酥瑩
雖非頭一遭,但重返肉體的不適,無論經歷幾次都無法習慣。
強烈的暈眩和反胃襲來,五內翻湧還罷了,難受的是渾身各處那種彷彿久經壓迫、血行倏忽恢復,如萬針攢刺般的酸麻痛楚,簡直就是拷問等級的酷刑。
若應風色能活動自如,早就當場扭動嚎叫起來。
但,他只能被動地接受感官末梢傳來的刺激,而無法支配身體,一如施展初次進入這副身軀時。當晚他在床底躺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才在大火前恢復行動能力;要是外界如冒牌叔叔所說,正發生韓雪色應付不來的緊急事態,可不能再躺一宿。
(可惡……可惡!該死的毛族之軀!)
虛境中的擬態說是維妙維肖,然而一回到現實,才發現識海內委實是美化——或說“簡化”——過了頭,只取記憶中美好的部分。
但現實並不美好。
聲音、氣味、冷熱……爆量的信息蜂擁而入,無分精粗,太密集的結果,不僅嚴重混淆分辨之能,甚至令人感到痛苦。
而該死的軀殼到這會兒都還在排異,像進了砂礫的蚌蛤,拼命將他的意識往外擠。應風色連眼都睜不開,無從判斷周遭形勢,心急火燎間,冒出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咬牙鬆開對身體的攀附,來個反向操作,任憑意識騰起;飄忽之際,突然唰的一聲睜開了眼睛。
懸浮在半空中的自己,正與韓雪色貼面相對,冉冉而升。瞧著那張閉目抿唇、輪廓深邃的黝黑毛族面孔,應風色沒來由地一陣煩躁,念頭一生,整個人已離榻七八尺餘,幾乎是貼著茅頂俯視房間:這是幢小巧雅緻的竹廬,房內除了韓雪色置身的竹榻,連一旁的幾凳也是以油竹製成,同樣材質的竹架上晾著白巾,几上置有杯壺水盆,此外就只有角落裡的痰盂尿壺等幾樣物事,還有一隻藥箱。若非韓雪色身材高大,超出床榻的腿脛須另以竹凳支托,顯得房間小了一號,倒也不是特別局促;從諸物擺放井井有條、絲毫不紊,足見主人的細心講究。
(這裡是……)
——是醫廬。
(誰的醫廬?)
——莫殊色的姐姐。二人應無血緣,但瞧著感情甚篤。
應風色從未來過此處,在昏厥之前,依稀聽見莫殊色與一名女子交談,喊的正是“姐姐”,還提到母親……但並不足以歸納出上述的結論。在意識裡回應他的,極可能是韓雪色的記憶。
他在奪舍後曾有過類似的經驗,一旦放棄控制身體,心識便會浮於其上,以類似靈體的形式存在。在這種狀態下,毋須透過感官即可直接接觸周遭的環境,既不是“看”見畫面,也非是“聽”見聲音,然而所得卻比眼耳更清晰。
靈魂出竅絕不可長久,這用不著誰來告訴他,瞎猜也能猜到,只為掌握周遭的情況,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一名黑衣婦人側坐榻緣,居高臨下望去,但見雙峰傲人,撐滿前襟,身後的臀丘更是將黑綢裙布繃得滑亮圓鼓,不見腰枝,可見挺直纖細。
魚尾曲裾的下?伸出兩隻白腴裸足,趾斂踝圓、小巧可愛,玉顆般的趾甲以鳳仙花染成鮮豔的紫紅,宛若熟透的櫻桃;趾間夾著五彩細繩、拖趿著木屐的嬌慵模樣,實是誘人至極。
同是體態嬌腴,此女卻與江露橙有著截然兩樣的風情,絕非少女,而是成熟的婦人。
她的皮膚白皙水嫩,被濃鬟黑衫襯得分外精神,頸頷線條細緻,鎖骨更如白玉研就。從鎖骨到胸口一片斜平,腴得不見絲毫棱峭,胸前曲線卻陡然浮凸,交襟被一雙圓滾沃乳撐起,似欲爆開。
滾金邊兒的繡紅襟口劇烈變形,衫裡竟無肚兜抹胸一類的貼身衣物。身子稍一動,緊裹的兩頭調皮雪兔彈顫不休,軟如薄膜水袋,居間夾出一道深溝,直欲使人失足。
從俯瞰的角度無法望見其面孔,只見婦人山根隆挺,鼻尖微翹,再加上身段玲瓏,幾可斷定是美人無疑。但不知為何,應風色卻有一絲危險之感,彷彿踞於榻畔的是條美麗的毒蛇,縱使鱗片斑斕奪目,始終無法掉以輕心。
意識裡對婦人的身份未有回應,顯然連韓雪色都是初見。
靈肉分離的“中陰身”——這是他隨口取的名目,不無自嘲——能超越肉身的感官知覺,不受外物所限,應風色很快就確定了草廬內外並無他人,更沒有殺氣或敵意一類。
但這種狀態無法長久,若未及時歸位,說不定就此煙消雲散。但還未確認美婦的來意前,他實在無法就這樣回到動彈不得的身體裡,聽任宰割。
婦人端詳榻上的毛族青年,伸出柔荑,輕撫韓雪色的臉,低道:“便是毛族異類,也有俊俏小伙的。”嘖嘖幾聲,指尖拖過他的腮幫喉間,向下蜿蜒,濃濃的色欲令人血脈賁張,一如指甲上的紫紅蔻丹。
“忒好看……”應風色聽她噥語呢喃,藕臂迤邐之間,酥顫顫的雪乳幾乎滾出繡襟,正有些魂不守舍,忽聽“唰——”的一聲裂帛細響,韓雪色衣襟應聲兩分,露出結實的淺褐色胸膛。“……的牲口,我該拿你怎麼辦?”
她左手食中二指間,不知何時夾了柄似鋼針又似匕尖的鏜亮細刃,次第下滑,將韓雪色的單衣棉褲對分開來,熱刀切牛油般,滑順得令人耳內發癢。
應風色記得她左手中指有枚金燦燦的指環,形如細蛇,從手背延伸到腕間,是相當別緻的飾品。此際腕間手背的金絲仍在,獨獨不見了指環,暗忖:“莫非那柄小匕,竟是指環所化?”
絕大部分的時候,應風色會同意視毛族如牲口的論調,獨不是現在。
萬一美婦想將韓雪色洗剝乾淨,片成人膾品嚐,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漂浮半空的魂體急如熱鍋螞蟻,黑衣婦人轉眼已將韓雪色衣衫除盡,指縫間的金匕“颼!”一聲捲起,重新纏回白皙纖細的中指末節,勝似蠍虎旋尾,簡直就像活物一般。
(……果然是這樣!)
婦人收起青竹絲似的蛇環,放肆撫摸韓雪色的胸膛腹肌,不時吐出呢喃似的低語,夾著一兩聲輕笑,不知為何卻予人直率之感,非是故作媚態,而是真的酥媚入骨,毫不扭捏——畢竟她也不知正被人瞧著——反而讓色欲變得極為純粹,更添怦然。
應風色平生所禦諸女,只有言滿霜屬於這種類型,深知嬌軀所欲,渾無顧忌地享受快感,沒有任何負擔。但婦人似乎比滿霜更嫻於男女之事,不消片刻便摸到男兒的腿間,纖纖五指捋住那團黝黑碩大的毛茸軟肉,不住滑動,檀口裡喃喃吐著氣音:“快些變大……快些變大呀!”迷濛的嗓音深具魅惑,可惜韓雪色不甚捧場,半天都沒動靜。
應風色心底暗笑:“教你給弄硬了,怕連死人能捋活過來。”
須知慾念之始,發乎心念。故醉酒之人,又或昏死過去者,是決計沒法硬起來的,何況挺槍敦倫?“酒後亂性”云云,不過是恃以放鬆自製,任憑色欲支配行動的藉口罷了。
黑衣美婦手法純熟,絕非雛兒,不可能不明白,若非認准韓雪色是裝睡裝死,便是有什麼厲害的手段,能教昏迷的男人展露雄風。
她捏著那團軟物低垂粉頸,濃髮披落胸前,下巴距那物事還有三寸來長,發下伸出一截匕尖似的櫻紅,在軟耷耷的龜頭上三圈兩轉,勾著菇傘棱凸一陣輕掃,快如蜻蛉顫翅,幾乎失形。
應風色怔瞧了會兒,恍然省覺:“那是……那是她的舌頭!”
玩弄肉菇的丁香小舌簡直比指尖還靈活,毒蛇吐信大概就有這麼輕快迅捷,然而說到方寸間圈轉勾掃,連蛇信也多有不及。
婦人舌形細窄尖長,狀如柳葉,面上無有舌苔灰沉,當真是粉潤潤的淡櫻色嫩肉;因為形狀色澤皆美,大大抵消了靈動時的噁心之感,只覺不可思議。
黑衣美婦的香舌從男兒的跨間、大腿內側,一路迂迴蜿蜒,偶爾發出些許鼻息和唾液漿響,似極美味。
她踢掉木屐,身子幾乎趴上竹榻,高高翹起裹在黑紅曲裾裡的渾圓股瓣,魚尾般分開的下?裡露出修長的小腿足脛,白得刺眼;由上往下看,婦人的腰臀曲線勝似葫蘆,絕非纏腰裹出,裹了兩三層的金紅腰纏不是平直筒狀,而是自腰際明顯凹入兩彎,可見衣底腰細。
應風色吞了口饞涎,不禁想像起婦人舌下的銷魂滋味,魂體忽然迅速沉落,彷彿被千鈞重物拖入水底,還來不及反應,背脊像是重重撞在青石地面上,然而墜勢未止;挫骨揚灰的剎那間,聲音、氣味、冷熱……等諸般知覺蜂擁而入,較前度更快上千百倍,連痛苦都被一霎推過高峰,應風色冷不防一顫,就這麼重新回到韓雪色的身體裡。
而最先察覺的,居然是兩腿間急遽集中的熱流,猶如晨勃。
——連結肉身與心識、意念與現實的通幽之橋,正是色欲。
此乃明九鈺姑娘透過〈臭肺〉七篇所闡發,應風色直到此際才想起。
窺視黑衣美婦所引發的慾火,讓他順利度過了靈肉嵌合的強烈不適,睜眼雖還有些困難,但眼皮並非全無反應。看來要完全控制身體,尚須一點時間。
奇特的感覺忽從左腳掌傳來。
左腳前端連同五趾,被包覆在兩團軟到難以言喻、膚觸滑膩中微帶黏潤的異物當中。那妙物酥嫩之至,更勝頂級的芙蓉豆腐,卻又溫膩烘暖,彷彿貯滿熱水的薄膜水袋……不,以其柔軟度推斷,應當是貯著溫熱酪漿,將男兒的腳掌滿滿包入其中,輕輕撫摩,舒服到直欲升天。
一股異樣的濕涼鑽入趾間,應風色還以為是青竹絲一類,但那物事更軟更濕也更靈活,細細舔過趾縫、足底,噙住大拇趾輕輕啃吮,捱過初期之癢,簡直美到無法形容。
應風色突然明白是怎麼回事,血脈賁張,奮力睜眼。
朦朧的視界內幾經張弛,終於對上了焦。
竹榻盡處,未著寸縷的白皙麗人,將他的左腳夾入乳間,小手握成獅掌,半捧半夾著尺寸傲人的乳瓜,按摩似的擠溢著埋在溝壑裡的腳掌,一面伸出櫻紅的尖細丁香顆兒,就著趾縫勾來掃去,舔得滋滋作響;美眸半閉,雙頰暈紅,果然明艷不可方物。
他不知黑衣婦人是何時褪去曲裾,意識裡雖只一霎,外界已過盞茶工夫也未可知。
但她衣下別無長物,除去纏腰便即如此,料想也不費事。此女確是他以“中陰身”窺見的婦人,濃得化不開的色欲撲面而來,令男兒瞬間昂起,“啪!”狠敲腹間一記,不住晃搖。
應風色料不到竟是陽物洩了底,趕緊閉眼,只聽“咭”的一聲嗤笑,宛若調皮的少女。大著膽子睜開眼縫,見婦人抬起頭來,漲紅俏臉吐舌道:“好傢伙!
你這小子的……可也太大了些。“自顧自笑起來,彷彿覺得挺有趣似的,放落腳掌,扭臀垂乳地爬將過來,輕輕捋住滾燙的怒龍杵。
那兩隻墜成了陀螺形狀的雪白沃乳,任一邊都比她的桃花小臉大上一倍不止,垂晃之甚,綿軟到像是半涸的鮮擠酪漿,讓人不禁產生“乳房被自身重量不住向下拉長”的錯覺,應風色不由得看直了眼。
這般熟艷風情,無論少女胴體何等青春的無敵,都無法比擬。
況且美婦一笑起來,嘴邊便浮起一枚淺淺梨渦,說不出的嬌俏可人,討喜絕不遜於及笄之年。
她將垂發撩過耳後,輕捋龍杵,試了幾個角度,始終塞不進口裡,哼笑:“好啊,大成這樣,怕不是撐裂了嘴?”
應風色向來對自家的尺寸頗為滿意,見韓雪色胯下之物,始知“猙獰”二字怎麼寫。
脹成淡紅的巨物,足有婦人由腕至肘那麼長,小手握之不攏,杵徑同鵝卵差不多,其上大股青筋勝似蛇蟠。不知是否過於巨碩的緣故,充血的門檻也高,除了初醒時彈打腹肌那一下,韓雪色的陽物不是硬到會彎翹起來的類型,仍須婦人以手扶之,才能豎直。
她將肉菇舔了個遍,連褶縫也沒放過,瞇著星眸喃喃道:“忒嚇人的家生,怎放得進我家丫頭的穴裡?疼也疼死了她。也罷,削細些就是了。”纖指微轉,蛇形指環回映著金燦燦的輝芒,照得應風色心一涼:“這婦人……到底想幹什麼?
她女兒又是哪個?“龍首上麻利利一疼,青年不由心驚,蓄勁已久的右手五指“呼”的一聲穿進濃發,牢牢箝住美婦雪頸,扠得婦人昂起小臉。
只見她嘴角微勾,伴著梨渦綻開一抹俏艷微冷的笑意,竟無絲毫意外,益覺不祥,沉聲道:“你是何人?來此做甚?”余光見胯下的龍首沾滿晶亮香唾,卻不見血絲傷痕,方才的痛感又是怎麼回事?疑竇頓生。
美婦含笑乜斜,瞧得人心慌意亂。
“你裝睡裝得忒不像,當老娘是傻瓜麼?躺下!”語聲未落,應風色頓覺半身酸麻,再提不起半點氣力,眼睜睜看右手摔落竹榻,撞得指背生疼。
——這……這是麻藥,還是毒?
——她、她到底是怎生下手的?
“別在大夫面前耍這些沒用的花樣,你不無聊,我都覺得尷尬。”
大夫?那麻藥的可能性高些,應不致用毒。
思忖之間,美婦已貓兒似的爬上他的胸膛,巧笑嫣然,既美麗又危險。
“趕緊硬起來,別又嚇軟啦。”右手食指在青年結實的胸肌不住打圈,另一隻手則握著胯間長杵,伸舌輕點應風色的乳頭,勾得小小肉豆勃挺起來,快美酥癢混雜著難以形容的鄉愁襲來,應風色顫抖之際,才發覺鼻端竟溢出輕哼,心中五味雜陳。
他與鹿希色纏綿日久,床笫間什麼把戲都試過了,女郎也曾促狹般玩弄過他的乳頭。但男子與女子不同,此處雖然敏感,卻難催欲焰,弄久只覺煩躁,徒然消損興致。
豈料美婦舌技非同凡響,舔舐間不忘輕輕囁咬,酥瑩小巧的貝齒刮得他又美又疼,伴隨著“咕啾咕啾”的津唾吸吮聲,龍杵誠實反映慾望,越發昂揚。
“你覺得屈辱,對不?”
婦人一臉坏笑,像極了天真爛漫的小女孩。梨渦也是。
“像女人一樣發出喘息,身不由己地淫叫……向來只有你把女子擺佈成這副模樣,料不到也有這天,你瞧女人是婊子,卻被婊子整出了婊子相!哈哈哈哈。”
應風色被說中心底的不痛快,切齒咬牙。
“少……唔……少廢話!你到……唔、唔……到底想幹什麼?”
“你說反啦。不是我想幹什麼,是我想讓你幹。聽說毛族同牲口也沒什麼兩樣了,我想試試牲口到底有多來勁兒。”
美婦咯咯輕笑著,呵出幽蘭似的濕濡香息,支著他的胸膛起身,綿乳深垂如蜂腹,翹高雪臀,如青蛙一般蹲在他身上;兩條肌束結實的勻細美腿,分跨於男兒腰側,屈起大腿,腿心的媚艷毫無保留地呈現在應風色眼前。
雪面也似的飽滿陰阜上,微茸不算黑濃,略顯稀疏,卻沿桃裂似的肥美外陰一路長到臀瓣裡,雜亂如蔓草,生機勃勃,一看就是性慾旺盛,令人食指大動。
她的小陰唇是兩片薄而狹長的魚口形狀,相連成圈,色澤是淺褐之中帶點牡丹紫,料想平日掩捂在裙裳裡未得滋潤,皺如雲耳蕈菌亦未可知,此際被淫水打濕,兼且充血已極,盡情舒展成一圈紫艷豔的肉環兒,嬌脂滑膩油亮,分外誘人。
而淫靡的肉環內,則脹成艷麗的緋紅,直欲滴出血來,又像飽滿的石榴果漿,飄出微刺又甘美的甜腐氣味。
婦人的陰戶是狹長的水滴形,頂端陰蒂細小,並不肥大;陰道口與蒂兒相距甚遠,近於水滴下端的圓腹處,很難以“小穴”或“蜜縫”形容,更像一枚內縮的孔眼,便以指撥開陰唇,也不見黑呼呼的孔洞,仍是團肉窩,可見其腴。
美婦人剝開陰戶,倒捋巨陽,杵尖抵緊了肉窩兒,全憑腰腿之力維持,緩緩坐落。
應風色只覺肉棒的前端被極軟極韌之物夾住,像要削去大半似的,硬套進一隻絕不合身的窄管,雖然天雨路滑,然而杵尖已無半分餘裕,只能將管壁死命撐開,半天也只塞進了小半顆龍首。
若能行動自如,以美婦淫水膩潤,稍一挺腰,便能助她一臂之力,輕而易舉將陽物送入蜜壺,此際不免幸災樂禍:“女子就沒有不怕疼的。硬要自己來,瞧你磨嘰到什麼時候。”
雖說如此,美婦上上下下猶豫徘徊間,亦夾得龜頭無比舒爽,這是應風色初次在這副身體裡有如此感受。雖為麻藥所製,意識與身體越發契合,漸漸沒有夾著幾層膜似的隔閡,與蜜壺裡黏膩的肉壁廝磨的快感,也同原先的身體沒什麼分別。
婦人仗著下盤鍛煉精實,毋須雙手撐持,迳以蜜穴套弄陽物,但男兒實在大得嚇人,光是龜頭撐開穴兒的程度,都有點重溫誕下胎兒的滋味了,她雖是天不怕地不怕,也沒敢一口氣全莽進去。
誰知光滑如新剝鵝蛋的龜頭也能如此爽人,磨得花蜜汩溢,交合處呼嚕嚕地擠出大把白沫,沿肉棒淌下一道道杏漿似的膩白,直美得婦人手足酸軟,心花怒放。
也不知肉菇的傘棱鉤子刮到膣裡的哪一處,雷殛般的激流沿著脊椎竄上腦門,膣壁遽縮,美婦“嗚”的一聲翻起白眼,膝軟股落, “噗唧!”擠出大蓬汁水,臂兒粗的巨物已沒入逾半,兩人同時仰頭,齊齊顫吟。
(太……太爽了……唔……好、好舒服……)
陽物彷彿無止盡地深入,不停拓開濕膩肉黏,無論持續的時間或深度,都已超過應風色的習慣,而插入感依舊持續,快感也是——(韓雪色這小子… …唔唔……到底有多長啊!)
香膝抵榻,美婦總算撐住男兒胸膛,揣著被粗長巨陽貫穿的錯覺,嬌軀兀自劇顫。應風色睜開眼縫,見她的美眸從瞠圓、放鬆,至絲媚迷濛,檀口無法自抑地張開,舌板似吐似抑,嘴角下的小梨渦深深現露,在在反映出肉棒的威猛,征服感暴增,暗笑:“嘴上逞能,終抵不過身子老實啊,夫人!”若非怕刺激太過,美婦人惱羞成怒,就該狠狠損她幾句。
婦人不只雪靨,連粉頸耳垂都是酡紅一片,嬌喘著緩過神來,展顏一笑。
“不錯,牲……牲口……哈……就該有這麼厲害,過關……嗚嗚……過關啦!
來,再讓我開心點!不許……啊……不許射出來啊!“蛇腰挺起,肥美的雪臀輕轉著,似在拈量膣中巨物的形狀尺寸,冷不防旋扭起來,輕盈迅捷,幾與舌振一般飛快,雙丸跌宕的雪潤嬌軀彷彿全無重量,阻不了她縱情飛馳。
(啊啊啊啊……好、好酸!好……好麻!快……快被扭斷了……好緊!不、不行了……好舒服……啊啊啊啊————! )
強烈的快感竄入全身每條肌束,應風色能感受它們次第繃緊,猶如繩股絞擰,連骨頭深處都震顫起來。
美婦香汗飛灑,綿乳不住拋甩,摔得乳袋啪啪勁響,乳下鉤勒出葫蘆般胸肋形狀的雪肌都拍紅了,壓得汗水濺出更遠,比之交合處狂噴的春潮,亦不遑多讓。
她可不是什麼含苞待放的懷春少女,會對高潮感到害怕,一磨到蜜膣裡痙攣將起,便加速迎上去,獵犬般追索著快感。拜這頭癲狂的烈馬所賜,應風色早已沒什麼靈肉分離的問題,此刻他就是身體的主人,只可惜被麻藥所製,無從發揮。
(可惡……若能行動自如,教你知道男人的厲害!)
片刻美婦蛇腰一扳,激昂的嬌吟中道而止,“啪!”摔趴在應風色的胸膛上,劇烈起伏,連背脊都泛起大片瑰麗的嫣紅。她這個向前仆倒的動作,無意間拔出了大半截陽物,僅餘肉菇還卡在劇搐的蜜壺前端,儘管掐擠劇烈,宛若鱆口,但應風色最有感的部位還是龍杵根部,杵尖刺激太強,反而射之不出;若非如此,早被小穴吮得一瀉千里。
(原來……她居然是不耐乾的那種類型。)
要比騎乘位,連諸女中最強悍的鹿希色、言滿霜也不及美婦,但風月冊上說女子動輒高潮迭起,名曰“元陰松嫩”者,應風色本以為是小說家虛構,沒想到世上真有這樣的女人,居然還讓他遇著一個。
美婦輕易便能洩身,這可是屢戰屢敗、注定難勝的體質,難得她這般好戰,不懼與男子交歡。從這個角度想,她交合前先以麻藥麻翻男子,以便交媾時能採取主動,似也合乎情理。莫非她就是個準備周全的花痴,存心求歡來著,沒有其他的企圖?
這實在太奇怪了。
正自思量,兩瓣濕涼印上嘴唇,小蛇般的嫩尖撬開牙關,倏忽鑽入,在他口裡肆意翻攪;纏上男兒的舌頭前,已舔過齦床上顎,還想鑽進他的喉嚨裡……實在是美極了,應風色忍不住想。雖然怪,但舒服得使人入迷。
她舌尖涼透,連津唾都是涼的,這是高潮後的徵兆。
應風色生出親暱之感,與美婦吻得如痴如醉,直到舌尖一痛,才急忙撇頭,卻被又美婦人的小手捧回,蹙眉道:“你要乾就幹,弄什麼花樣!”
婦人“噗哧”一聲,瞇眼抿唇。
“不說蠟燭皮鞭什麼,你們男人幹得興起時,打不打女人屁股?喊不喊'小淫婦'、'我要幹死你'之類?老娘夾得你忒爽利,咬下舌頭怎麼了?”屁股一沉,重將陽物納入,這回不用小青蛙蹲姿了,索性坐上熊腰;雪乳沉墜,乳袋折子幾乎覆住整片胸肋,可見其軟。比銅錢略小的乳暈是淺淡的粉橘色,乳蒂細小如紅豆,略為凹陷,益發襯得雪乳巨碩,分量驚人。
應風色想狠抓一把的慾望都快成心魔,額角繃出青筋,眥目欲裂,偏碰不得那沙雪似的細綿垂乳,遑論在掌中恣意揉捏。
“快……快解了麻藥!”
“麻……解麻藥是麼?別急,再一會兒。”美婦笑得梨渦深陷,再怎麼不懷好意、居心險惡,被這枚小巧梨渦一襯,都顯得嬌俏可人,天真爛漫。“一會兒你還有大用,記得好好表現啊,別一下子就死啦。”
恁誰聽到這番話都硬不起來,無奈美婦人身姿太媚,綿乳誘人,馳騁起來的那股悍猛狂放,更令男兒難以招架,不消片刻又到了緊要關頭,應風色將射未射,咬得銀牙格格作響。
“砰!”一聲,竹廬門扉忽被推開,一抹熟悉的淡淡幽香隨風送入,一名同樣是黑衣雪膚的年輕麗人旋風般閃入廬中,未及放落肩負的醫箱,揚聲道:“你做什麼?快離開他!”儘管口氣疾厲,嗓音依然溫婉動聽,當中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清冷,似不慣與人說話。也可能只不與美婦說話。
應風色聽出女郎的聲音,正是昏迷之際與莫殊色交談的女子,莫殊色帶自己來向她求醫,又喊她“姐姐”的那位。
美婦人停下馳騁,卻沒有拔出陽物的打算,撫著起伏的酥胸輕喘,蛇腰一擰,咯咯笑道:“婷儿你也快二十啦,是大姑娘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醫者為世人父母,什麼場面沒見過,為娘只是玩他一玩沒想給你添個後爹。東溪縣里忒多男人,又不是只睡他一個,別擔心別擔心。”
“你別碰他!”女郎沉聲道:“我只說一次。你莫後悔。”
她倆確是母女。女郎說話時,頰畔也有枚淺淺的小梨渦,不准雪膚濃發,連五官輪廓都與美婦相似,雖然氣質完全不同,但血脈相連的特徵是無從抵賴的。
(所以她……是莫殊色那小子的母親?)
等一下。
——東溪縣,醫廬。
——莫殊色的姐姐。
——女大夫,婷儿。
莫……莫婷?這名字好熟……是她,原來是她!
應風色恍然大悟。正欲開口,忽然間一股異樣的焦灼自陽物中竄出,溯源逆上直衝丹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散入全身筋脈。男兒如遭雷歿,拱腰昂頸,口中進出駭人的嚎叫聲來!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1-3-14 18:02:22
第九一折 一朝殺卻 怨別情親
竄入竹廬的黑衣女郎,正是落腳東溪縣東溪鎮的女神醫莫婷,此間便是她設於老樗林內,懸崖邊上的那座醫廬。
而赤條條跨坐於應風色腰上,被青年猛然頂上高潮的美婦,自然是莫婷的生母“冥迢續斷”莫執一。
莫執一桀驁不馴,任性放蕩,可不是什麼溫柔慈母,相較之下,安靜穩重的莫婷自幼便是個小大人,連醫術都是隨圻州莫氏諸老打下的深厚底子,十五歲上便自立門戶,憑藉精湛的岐黃之術養活自己,兩人聚少離多,也只比“形同陌路”
再稍好一些。
有鑑於惹事生非的多半是莫執一,莫婷離家後毋須再幫母親收拾那些遠超過她年紀所能負擔的爛攤子,全心將她的天才早慧,投注醫道而非補鍋,怎麼想都是吉事一件。
近幾年不知為何,莫執一突然鬼鬼祟祟在少女的周遭出現,起初還裝著不期而遇,然而知母莫若女,莫婷很快便嗅到一絲不對,無論母親圖的什麼,她都不感興趣,只求安生度日不受打擾,果斷捨棄家甚,帶細軟連夜離開,覓地重新開始。
這種你追我跑的日子持續一陣,娘倆倒也非油水不容,真被莫執一找上門,也能坐下來吃頓飯、話家常,交換醫藥心得。莫婷還為魚休同的心疾向母親打聽蓮宗絕學《梵宇佛圖》,莫執一併不吝於援手,何況在二人之間,還有莫殊色這條斬不斷的牽繫。
莫殊色被送上龍庭山前,整整在圻州老宅生活了一年,有天莫執一突然牽著毛族小孩的手出現在眾人面前,宣布莫婷有個弟弟。沒人問是不是她生的,或同誰所生——領養毛族和委身毛族,到底哪個更荒謬些,已超越老宅里那些個老人所能思考的範疇。
圻州莫氏被“幽泉鬼醫”呂圻三壓服,任其恣意壓榨,莫敢拮抗,好不容易呂圻三及其黨徒一朝盡去,豈料復歸老家的少主比呂黨還瘋,成了古老年代裡早已不合時宜的那种血甲之傳;相較於此,憑空多個姓莫的毛族孩子,算得了什麼?
莫殊色在老宅就算不是受盡白眼,旁人也說不上友善,唯一真心對他的只有莫婷。莫婷照顧他、同他拌嘴,偶爾嘔嘔氣,就像一母所生的普通姐弟,然而這已是男孩此生所歷最美好的時光。
莫婷打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對。
母親任性、不負責任,毫無愧疚感,那是有的,但決計不笨。
把莫殊色帶回圻州的結果可想而知,要虐待孩子,莫婷相信母親的創意遠不僅於此。這個安排更像訓練,是浸入極燙或極寒的浴桶前的試手,母親打算把少年扔到更不友善的艱困環境裡,莫殊色須在此學習堅強,以合母親之用。
莫殊色被送走後不久,莫婷便離開了圻州。
莫婷沒有同母親爭吵,吵也沒有用。她一向不做無用之事。
有些事即使一無所得,失敗的經驗也能成為給養,如鑽研技藝;有些事則連一試的價值也無,譬如意氣,當下或以為得到抒發,事過境遷後也只餘滿滿的空虛而已,毫無益處。
她花一年找到龍庭山,透過魚休同昔日的人脈斡旋,終於與弟弟在山下短暫會面,此後便一直保持聯繫。姐弟倆有一套繁複的交換密信之法,每當莫婷欲遷往他處,便重新與弟弟約定新的投信點,她始終相信他能保守秘密,不致洩漏給母親知曉。
雖然莫殊色愛極了那個女人,把她當成親生母親般孺慕,不惜為她潛入龍庭山臥底,那廂肯定比圻州難當百倍,他卻從未喊一聲苦。但他對我也是一樣的,莫婷心想。因為我們是家人。
更何況,這回率先找上她的,居然是母親。她甚至還未告知莫殊色新的傳信地點。
“你這兒挺不錯的嘛,嘖嘖。發財啦?你個小妮子。”
那日採藥回來,莫執一便坐在她調配藥方、進行研究的後廂底間裡,指尖轉著她的札記簿子,語氣神情還是一貫的輕佻浮薄,就算下一霎眼便放火將此間燒作一片白地,似乎也不奇怪。莫婷從頭頂寒到腳心,卻不敢洩露分毫——小時候,母親為試她到底會不會流淚所做的事,她迄今沒忘,一次次在夢裡重歷,然後浸著冷汗驚醒。
她向來是把札記收好才出門。母親看過內容了麼?還是如烏鴉田鼠般,習慣東挖挖、西撬撬,見到什麼便隨手翻出來?
無論如何,裝作毫不在意才能過關。
“我們說好的,診間、藥室,和我的睡房你不能進。”女郎放落籮筐,將編笠覆於筐上,揾去額頸香汗,淡道:“去前堂,我給你沏茶。待我換身衣裳,弄兩碟小菜,一會兒開飯。”不看美婦,轉身便走。
“睡房怎不能去,莫非有男人?”
莫執一的嗓音攪著幽甜香風襲至頸背,益發笑意輕薄:“咱娘兒倆好久沒一塊洗澡了,要不娘親陪你沖沖涼,順便瞧瞧你奶脯發育得怎麼樣,能奶孩子不?”
咯咯笑得可開心了,恁哪家登徒子都比不上。
“我們從沒一起洗過澡。算上你弄死的,我有五個奶娘,是她們幫我洗的,可也只洗到四歲。”莫婷放落黑緞也似的及腰濃發,“砰”的一聲甩上內院的門,差點夾了莫執一伸得老長的鼻尖。“你倒是提醒了我:浴房也不許進,當我在裡頭的時候。”
“浴房也藏男人?”莫執一忍笑揚聲。
“男人也不許進。”莫婷靠著門板上,直到母親的跫音迤邐著踅往前堂,才敢鬆開緊握左乳的小手,放任心子撞擊胸腔,倚門支撐身體,細細咻喘。
她是有害的,莫婷告訴自己。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就像鶴頂紅、青竹絲……它們不是刻意滋生毒素,存了傷害外界的心思,然而就是會殺死人。無論再怎麼天真無辜,毒物就是毒物。
但母親似乎真不是為了尋釁而來。
“你手藝實在了得,這不能說像我。”餐桌上,莫執一挾著滿箸油潤潤的豆醬箭筍瞇眼讚歎,又彷佛很有些感慨。“我燒的菜比配的毒厲害,毒都有解,可菜沒有。能嫁了啊,丫頭。”
莫婷不確定自己的廚藝是不是真那麼好,她從小吃得清淡,只是嚐過的味道便不會忘,要復現似乎也不難;燒菜的思路同擬配藥方差不多,也講君臣佐使、五味調和,想清楚了再動手,自然是利索明快。為合母親的胃口才特地加了豆醬與醬清同燒,要是她自己吃,些許油鹽即可。
“丫頭,有個活我想找你一起幹。”莫執一吃飽喝足,趿著木屐伸直美腿,慵懶抿唇。“我只能說,你來肯定不會後悔;不來,你連該後悔什麼都不知道。”
“……報酬是什麼?”
“你要的秘笈清單上,除開《梵宇佛圖》以外最難找的那部《摘魂手》。”
美婦將瓦杯裡的清茶咕嚕咕嚕一飲而盡,誇張地發出“呀——”的長音,仰天打了個飽嗝,瞇眼笑得梨渦浮起,饜足如貓,隨手扔給女兒一本破爛陳冊,活像拿來抹過嘴似。雖說是人比海棠艷,但那吃沒吃相坐沒坐相的德性,怕連孟浪登徒也能嚇掉褲子。
“利息先拿著。裡頭是儒門三槐世家某位不知名高手的練功札記,爛成那樣,沒兩百也有一百年啦,比《摘魂手》抄本還要老得多。你要能幫到底,為娘再加碼追注,給你添點花紅。”從懷襟之中捏出另一本對折薄冊的封皮頁角。考慮到她不愛穿肚兜褻衣,敢情冊子是塞在乳溝裡。
“這一本,是修習《摘魂手》走火入魔的治療記錄,為娘從老宅倉庫裡扒將出來,人名不是塗掉便是撕掉了,我還以為是疊破爛廁紙。旁人瞧著莫名其妙,於我家婷儿丫頭則如開鎖秘鑰,持之可往寶山。怎麼樣,是好貨罷?不要的是小豬!”作勢逗弄,卻被莫婷冷冷避開,瞧著也不怎么生氣。
“不殺人?”
“只救人。”莫執一嬌嬌地瞟女兒一眼,柳眉山揚。“要不我來找你幹什麼,沒事拉嘴架麼?”
就這樣,莫婷加入了羽羊神的降界計劃。
直到在地宮外臨時搭建的急救篷廬之中,她才見到無面者抬出昏迷不醒、呼吸心跳卻平穩如常的儲之沁,並受母親指點,為滿身淫穢狼藉的少女稍作清理,修補受損的純潔之證——她終於明白母親口中的“後悔”,指的是什麼。
若莫婷拒絕了這份差使,莫執一勢必得另覓助手,才能在一夜之間處理忒多傷患。如此一來,埋首儲之沁腿間秘處的不知何許人也,有相當大的機會是另一名猥瑣齷齪的男子,即使母親事後定然不留活口,光是想像那個畫面,也夠莫婷不舒服了。
她為救下那不知名之人的性命,及保護了儲之沁二事感到慶幸。
儲之沁帶魚休同回診時,莫婷並未就此事對她進行試探,只不動聲色觀察她的呼吸體態、行走坐臥等,見少女氣色甚佳,似更艷麗可人了些,有著新嫁娘般的煥采,安心之餘,也不免有些疑惑。
儲之沁無疑是有喜歡的人了,這點人情世故女郎還是明白的。少女把所有時間都用於照顧師父,沒有尋常門派的送往迎來,在避居的東溪鎮內,也不見有什麼討人歡喜的漁埠少年去敲她的屋門。那人必是她在降界認識,問題在於:那會是誰?
莫婷想起了一個耳熟的稱謂。應師兄。
當然,最初儲之沁不是這樣叫的,都說“那廝”、“那人”,講到光火處還有叫“那個混球”的,按她的說法,是個眼高於頂、跩得二五八萬,皮笑肉不笑的假公子哥兒,自以為生得好看,滿腹花花腸子不安好心,“……就是個色胚。”
這是她的結論。
“……你在哪兒遇著他的?”總是安靜听少女叨絮的莫婷不開口則矣,一問便在點子上。儲之沁慌得亂擰衣角,耳垂紅透,不知是羞是急,或兼而有之,支吾了半晌才道:“就……就以前,反正……就是那樣。山、山上人來人去的……
哎呀,我不記得啦,就……說是以前的事嘛!“最近儲之沁不怎麼說他了,這是徵兆。已結合體之緣,何必在嘴上說?
每位九淵使者都有份厚厚的案牘卷宗,載明身體各部特徵,若有胎記、瘢痕便描以精細圖形,五官位置、手腳長短也都用圖文錄得一清二楚,從字跡和繪畫的筆觸判斷,竟出自母親之手,難得她有這份耐心。
卷宗後半是歷次治療、修復與用藥的工作記錄,這部分的筆跡就不只莫執一一人了,而且次次不同,證實了關於參與者被滅口的猜想。每位使者被下的藥俱都不同,有的從名稱看是振奮精神之用,有的會使人失去自製,變得狂燥不已,甚至還有疑似催情藥的方子,無不貴重難得,是抓普通人試藥肯定蝕本,高手光聽藥名就會先動手殺人的程度。
母親手裡,必定有一部觀察用藥前後反應、寫明增減依據,乃至形成假想的試驗札記,毋寧說此物才是她參與降界的真正目的,卷宗內所載已夠騙過方家以外的多數人,起碼降界首腦並未瞧出端倪。
莫婷翻過那份寫著“應風色”三字的捲宗,但沒能經手此人,只遠遠瞧過母親為他敷裹“冥迢續斷膏”,印象的確是生得好看,便是滿臉血污、雙目緊閉,依舊難掩其豐神俊朗。儲之沁會喜歡上這等人中龍鳳,也非難以想像。
降界的“活兒”拖延了莫婷收拾細軟夜逃的時日,一天拖過一天。為不讓母親另覓助手,哪怕使者的數量越來越多、傷勢越發棘手,莫婷仍咬牙一人頂三人用,總是趕在天亮之前,將一切處理妥當。
召開降界的間隔或長或短,但女郎總以“前次人數追加三成”為目標,拼命練習止血、縫合、解毒調復等技術,確保每回降界結束,能穩穩接住儲之沁。
在破解使者的昏迷之謎前,儲之沁是不會安全的。莫婷需要更多時間。
因此,當莫殊色抱著那名毛族男子衝進醫廬,她驚訝得差點合不攏嘴——表面自是看不出來——她甚至沒讓他知道自己遷到了東溪鎮郊的老樗林!
——是母親。
莫殊色是從母親那儿知道的。這一切,絕對和降界脫不了乾系。
昏迷不醒的毛族男子叫韓雪色,甚至比莫殊色還高半截,據說是韓閥押在龍庭山的質子,是名義上的奇宮之主。莫殊色說是他的侍從,其實是替身,橫豎在旁人眼裡,毛族就是黝黑、高大、輪廓深邃,外加一頭紅褐捲髮,兩個年紀差不多的外族少年,換身衣裳便能李代桃僵。
“姊,我從沒求過你,但求求你別讓他死掉……千萬別!”已經比她還高、再不復孩童模樣的毛族少年揪緊床沿,油黃的竹榻邊爆出“喀喇”的刺耳細響。
他是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才沒握她的手麼?
而此前他甚至沒喊過她一聲“姐姐”。
這個名叫韓雪色的男人,是他被送上龍庭山的唯一理由,要是韓雪色死了,他就失敗了……這些年的努力、母親的期盼,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只有他不能死。求求你了,姐姐,別讓他死……你可以的,拜託了!我不能……母親她……
一定、一定要讓他活過來,求求你!
莫婷只是靜靜回望著他,努力抑制著湧上心頭的疼惜與疲憊。
莫殊色放下人,等不到日上三竿,又像風一樣的離去。失去無關緊要的質子,奇宮或許不已為意,但同時失去質子和替身,那可就大大不妙。莫婷以為西山使節此際正在龍庭山下,擔心莫殊色迴轉,不免要被追究失職,受到責罰。莫殊色卻搖頭道:“不會。西山那廂不管他的死活,只消與山上商議停當,誰來當這個質子都是一樣的,兩邊商量好就行。但母親就要他,所以他絕不能死。”
母親“就要他”的理由,莫婷沒有問,不管她有無告訴莫殊色,那都不會是真正的原因,她操弄他靠的不是清晰的脈絡,是更卑鄙更過分的東西。韓雪色與弟弟的五官確有些相似,連莫婷都有這種感覺,莫殊色或許想過這名潛伏監視的對象,或許真是自己的兄長,母親才會如此在意——這種說服自己與母親有血脈聯繫的臆想,正是莫執一要的結果。
莫婷毫不懷疑母親會偷偷殺死韓雪色,讓弟弟更愧疚也更痛苦,奉獻更多、犧牲更多,直到那女人覺得一切開始無聊了,隨便找個由頭將他拋棄。
莫婷在走到這一步前幸運覺醒,得以脫逃,無奈那孩子還不懂。
她沒法對他說“我們沒有血緣”,說“你、我和她不是一家人”,等少女意識到時,男童四分五裂的心已在這個基礎上重新形塑,不再崩解支離。她是母親惡意的幫兇,是她讓這孩子打開心扉,而她承擔不起再次粉碎他所有依憑的罪責。
莫婷相信,母親或許是在窺見兩小相處的某個偶然間,才生出這個念頭。莫執一不是孜孜矻矻研擬計策的那種人,她做所有事都是隨興的,依賴驀然閃現的靈光一揮而就,結果往往令人驚嘆不已。
所以莫婷對他始終抱持著歉意。
為防莫執一進出老樗林時發現韓雪色,她特地讓弟弟把人安置在閨房裡。儘管母親總愛拿“房裡藏男人”調侃她,莫婷不以為睡房是母親會去窺視的地方——知女莫若母,莫執一很清楚女兒的生活裡沒有男人,只有病患,睡房絕對是整座醫廬裡最最無趣之處。
四天四夜裡,莫婷大部分的時間守在房內,寸步不離照拂他,但存糧食水終有耗用一空的時候,她不得不外出補給,豈料莫執一竟覷準這個空檔摸了進來,騎上了動彈不得的男兒虎軀。
莫執一元陰松嫩,其實是非常容易高潮的體質,她在韓雪色身上少說丟了三兩回不止,雪白的胴體泛起大片瑰麗潮紅,如櫻悄染,煞是動人;最後這一下頂得又猛又狠,臂兒粗的巨碩陽物直沒至底,美婦人蛇腰弓起,霎時有種被鐵柱貫穿的錯覺,脹成艷麗紫彤的陰戶彷彿被肉柱撐裂,頂得她喚之不出,近於尖叫的浪吟戛然頓止,顫著趴倒於男兒胸膛,“噗滋滋”地自交合處洩了一榻,就著油竹縫隙淅瀝墜地,斗室裡飄散著蘭焦似的甜腐,無比淫靡。
莫婷年紀輕輕,卻是經驗老到的大夫,不會因為目睹媾合而失措,但她的預感不幸言中,眼前雖是熟婦偷歡的香艷場景,料想母親絕非為此而來,果然韓雪色虎軀一繃,隨即劇顫起來,額頸上青筋暴凸,顯然是中了莫執一的毒手,點足撲至,猛將欲撐無力的美婦人揮開:“… …讓開!”
莫執一“呀”的一聲滾進榻裡,撅著兩瓣肥美雪臀兀自酥顫,沃腴的腿根夾著如魚口般不住開歙的櫻紅陰戶,原本在水滴形的小陰唇下緣、宛若一團肉窩的陰道口,此際居然張開如圈指大小,黑黝黝地露出油潤的蜜膣肉壁,卻是被毛族男兒駭人的杵徑肏得難以閉合,淫水全被磨成了久煨的濃稠杏漿,將從外陰蔓延到肛菊的雜亂細毛黏成一綹綹的。
即使分泌如此暢旺,膩白的糊漿裡仍夾些許血絲,因婦人的陰部充血太甚,觸目只得一片血紅也似的淫靡彤艷,分不清是磨破嬌嫩蜜壺的某處油皮,抑或裂陰所至。
腥甜中帶著汗潮的膣戶氣息撲面而至,莫婷不禁蹙眉,替韓雪色把了脈,撥翻眼皮撬開牙關,檢視眼珠和舌板,確定是中毒,且不只一種毒物,正是最棘手的情況,轉問婦人:“你對他做了什麼?拿來!”小手一伸,討的自是解藥。
莫執一雖繼承圻州莫氏“冥迢續斷”的名頭,平生殺人遠比救人多,精研藥理非為濟世救苦,使人痛苦毋寧更合她的脾胃,世間本草在美婦手裡,盡是取命的劇藥;日常浸淫之下,說句“周身是毒”實不為過。
莫婷抱著渺茫的期待,母親不是為殺人而來,只是貪戀毛族男子好處,忽起玩心,韓雪色並無抗毒體質,因親密結合染上母親所帶毒質,此為無心之失。
榻里莫執一嬌喘絮絮,猶未全止,酡紅雪靨宛若醉酒,雪肌上似還冒著激烈交合後的絲絲熱氣,唇畔黏著一綹濕髮,抿著梨渦嫵媚笑道:“我出的考題,能把答案給你?傻丫頭。”
岐黃一道中,向以解毒最棘手。
正所謂“藥毒不分家”、“是藥三分毒”,沾染或服食外物以致身體有損,輕緩者便未對症下藥,也能靠身體自然的恢復能力慢慢排解;能稱為“中毒”者十有八九是急症,若未及時解去,後果不堪設想。
毒物之屬五花八門,動物、植物、礦物之毒解法殊異,有生無生又各不相同,這還沒算上混合產生的無窮變化。若不知中的是何種毒物,想在有限的時間內解去毒性,無異於向天搶命。西山道無回谷的獨門奇藥“天涯莫問”號稱萬毒必解,其實只是強力的續命藥,吊住中毒者的性命,拖到身體排出毒素,而非以一破萬的如意法門。
莫婷光以目視,便能判定韓雪色身上最少有三到四種截然不同的藥性反應,每樣均有若干種可能,休說時間不夠一一試驗,便是這些解毒法門間的衝突,都可能會先於毒藥要了韓雪色的命。
若不能讓母親和盤托出,救回青年的希望委實渺茫。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莫婷點了韓雪色周身大穴稍阻血行,冷道:
“你將人託付給他,他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你交代的事他無不盡心去辦。此人於你不是重中之重麼?毒死他,你有什麼好處?”
莫執一懶洋洋翻身,彷彿光這樣就用完了所剩不多的氣力,枕著珠圓玉潤的藕臂,乳瓜略攤成長卵形,疊作厚厚的兩堆雪丘,淺淡青絡透出象牙色的肌膚,勻細通透,嬌軀起伏如峰壑,曲線無比傲人。
“毛族牲口算什麼重中之重?也就這驢樣的行貨有點意思。我騙他的,不這樣說,龍庭山那種鬼地方他能待下去?”她以纖指卷著烏濃鬢絲,瞇起如絲媚眼,口氣活像得意洋洋的小女孩:“那孩子滿懷歉意的樣子,最討人喜歡了,好像連活著都對不起我,實在太可愛了。你呀,為什麼忒快就不可愛了?別人家的女兒都能玩到十五六歲出嫁,你五歲不到就這德性,好掃興啊!”
事態的發展,果然往她能設想的最糟糕處應驗,說不定母親就是為了“收割”
此際,才把莫殊色送上龍庭山。否則,依這女人行事之毫無耐性、見異思遷,懶於設計,很難想像她會主動招惹奇宮之流的麻煩對手。
但這道理是沒法和莫殊色說的,說了也是白說。那孩子乍看是矗立水面的一塊冰尖,水下包的其實是團火,他的淡漠不僅是外在的保護色,也因為心在彼而不在此——母親就是他的“彼方”,那回不去的、卻一直存在於想像中的心安鄉。
“我一定要治好他。”女郎靜靜望著母親。“解藥拿來。”
“唷,生氣啦?”莫執一咯咯笑著,兩隻並疊沃乳上一片顫巍巍的液光,胸口腋窩的紅潮未褪,乳蒂兀自如紅梅蓓蕾,襯得雪肌分外精神。“要迫人吐實,用刑是最好了。為娘傳授你的三途針、六道分執、冥獄十王變等,換個思路全是令人求死不得的厲害法門,要不試一試?”
行走江湖,莫婷也對垂涎美色的匪徒略施薄懲,非是死守教條的冬烘,但她死都不想讓母親如願。莫執一是要女兒同自己走一路,不是做做樣子哄她就能了事,扭曲如她,有著莫婷不願想像的黑暗,一旦失守,其後便是永無止境的沉淪。
她替韓雪色暫緩血行,同時與母親周旋的當兒,也一面悄悄地診斷毒患,聞、望、問、切乃是醫道根本,莫婷既有“神醫”之稱,辨症非同小可,摸到韓雪色右乳下方有枚細小針孔,撫過該處的指尖殘留淡淡香氣,除卻莫執一的口脂香,還有股鮮烈的泥土青草氣,是用了麻藥“石虎散”的徵兆。
石虎散入血發散,走足厥陰肝經行入十二正經,還能散至衝脈、任脈,中者只覺像是血路堵塞一般,久而四肢乏力,但仍有痛覺觸感等,不合外科之用。在江湖上最常使用的是淫賊,與迷魂香並稱兩大採花利器。
石虎散沒什麼及時見效的化解法,大量飲水、排尿,一刻間便能消除。然而莫執一將石虎散與其他毒物並用,卻對急救造成極大阻礙:暫緩血行,是爭取時間的不二法門,在八成的毒物治療中都能起到關鍵的作用。
血脈受阻,石虎散無從化去,積於脈中,一定的時間後將會堵塞心脈,引發心絞乃至猝死。一名身強體健的成年人,只消一劑“石虎散”加上點穴功夫,便能死得像痼疾發作,這是只有高明的大夫才知道的殺人法。
(只能靠針灸調控血行,再以藥物延命,爭取試出毒物之屬了!)
此法縱使生效,也必定對身體造成極大的傷害,更別提成功率不到一成。但莫婷是打定主意就不猶豫的性子,正欲去診間取工具,嗅得一縷煙焦,俏臉微變,倏地轉向母親。
“你乾了什麼?”
“哎呀,不過就是往藥櫃裡灑了土,在屋裡堆起乾草掩住火茸罷了。你那點寶貝,為娘早給你移出來啦,莫慌莫慌。”女郎一瞟屋角,果然她藏有札記的舊藥箱就在那兒,母親早看透了她著緊什麼,初來那日不過是在打哈哈逗她玩。
此間三處院落中,均掘有防火溝渠,當中填滿石灰,避免火勢蔓延,而老樗林每日這時候的風是往崖下吹,燒起來的底間位於最後端,不致往前延燒,這也是莫婷到此際才嗅到煙味的原因。看來這女人是鐵了心要弄死韓雪色,偏又不給他個痛快,要莫殊色痛悔不已,怪罪姐姐並未盡責搶救,然後任憑失望已極的母親予取予求,才能稍稍彌補其愆……
“你————!”莫婷終於動了真怒,切齒咬牙,美眸圓瞠:“為何要做到這般境地!你覺得……這一切都很好玩,是嗎?”
榻上的韓雪色突然大聲嚎叫,顯然痛苦再度提升層次,沾滿淫水汗水、肌肉虯結的腹間繃緊如澆銅,通體紅熱,蚯蚓般的暴凸筋絡拱出肌膚表面,猶如扭動的盤根老樹。
(這是什麼毒?什麼樣的毒物,會有這等特徵?)
莫婷額間滲汗,終於慌亂起來。
莫執一墜著沉甸的玉乳支起身,半爬半趴湊近,從韓雪色腿間撈出巨物,小手掐握的微陷肉感看著不算硬,豎將起來未比美婦的前臂稍遜,仍是大得嚇人。
“答不出也別哭鼻子呀。這題是難些,為娘給你點提示。”沿杵身輕輕捋動,刮下滿掌腥濃。美婦伸出細長的柳葉小舌,尖端轉得幾轉,竟將白沫勾成一枚小巧的椒子形狀,入口細辨,吃得嘴角梨渦淺綻,似極醇美。
“過來嚐嚐!給你的提示,全在這上頭。”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1-3-14 18:03:25
第九二折 蝳蜍銜首 母女同衾
莫婷不是初出江湖的雛兒,她曾救回被野犬撕裂大半的陽物、分開孿生龍鳳胎的下體,為風燭殘年的老人取出壞死多年的隱睾,治癒肝膽穢染,更別提因膣管痙攣咬住命根,以致雙方緊緊相連的偷情男女——這等奇事她居然遇上三次之多,堪稱熟門熟路。
醫者父母心,男女於她實無分別,不會因陽物而卻步。
令莫婷心生猶豫的,是另一件事,尤不可教母親知曉。
但莫執一設下此局,不惜對韓雪色下毒,又燒了診間藥櫃,讓她無計可施,非用殺手鐧不可。眼看方圓數里內沒有第二位良醫,向天搶命須臾間,女郎沒有其他選擇。
母親為逼出她隱藏多年的秘密,用毒必是無比刁鑽,她見過太多嚴重摧殘肉身的劇藥,但韓雪色的外表並未變形鼓脹,也就是說,毒還未能突破這副軀體的最終防線,身體暫時扛住了藥性,尚未爆發。
就算是這樣,時間也不多了。
莫婷將一側秀發撩過耳後,握住肉棒,勉力噙入小半顆肉菇,連望、聞、問、切都不裝了。
母親不會無故選擇交媾作放毒的手段,考慮韓雪色是被動的一方,她或將蘊毒的媒介藏在陰戶,甚至直接把毒煉入玉宮,藉陽具侵入男兒血行,散佈毒素。
她在老宅的書庫中讀過:邪派七玄的“五帝窟”一支,練有名為《蛇腹斷》的毒功,修習此功的女子長期攝取微量蛇毒,以獨門功法練入玉宮,一旦破瓜便釋出毒性,毒死侵入的男子,自身卻不受其害。
拿寶貴的玉宮練毒,聽起來也頗合母親的脾胃,若韓雪色中的是《蛇腹斷》一類的毒功,怒龍杵尖便是毒源的侵入點,兼有施毒與中毒兩方的跡兆;接觸此處,最能發揮莫婷獨門的解毒秘法。
她須將肉棒含得越深越好,讓殘留的體液和毒素,與咽底黏膜緊密接觸。
這個過程並不好受,但母親的愛液雖然略顯刺鼻,卻意外地不讓她討厭。
她原以為放浪形骸的母親,即使深諳醫術,長年縱慾的結果,免不了有些許婦科毛病,當穢臭如魚腐。但母親身子強健,私處頗經保養,愛液清澄,白漿全由交合磨成,並無耷黏結塊,遑論異味。新鞣皮革似的鮮烈氣息充滿熟艷風情,嗅之引人遐思。
男兒陽物亦不腥臭,只覺滿嘴肉味,若非裹滿淫蜜,應該是十分適口。莫婷費了好大勁兒才吞進龜頭,鈍尖抵到咽底,喉搐直衝腦門。
女郎忍著涕淚欲出的不適,鵝頸微脹,已將肉棒吞至最深。陽物像撐開蜜穴似的擠溢著嬌嫩的喉管,緊縮卻非陰戶可比,應風色即使被毒性折騰得痛苦不堪,強烈的箍束讓他“嗚嗚”低吼起來,杵身脹大,與不斷收縮、本能排擠著外物的喉肌緊貼,異樣的火辣傳過咽底黏膜,滲進血行。
(是……是“赤蝳結”!)
“赤蝳結”不算毒藥,真要說的話,其實更近於春藥。這帖流傳於宮廷貴族間的古方,以降低女性自製力著稱,服用後會產生類似醉酒的效果,讓教養良好的仕女在初夜不致因羞赧或矜持尊嚴,失卻良人的歡心。
蜘蛛古稱蝳蜍,音同“毒餘”,又以黑底赤環、遍體生毛的巨型赤蛛最兇猛。
相傳赤蛛交配完成,雌蛛會咬下雄蛛的腦袋,把牠吃得一干二淨,做為孕育後代的給養;此方名為“赤蝳結”,除了活靈活現地點出女子拋去矜持、縱情享樂的誘人模樣,也寓有多多生養之意,故常見於豪門富戶的嫁妝清單之內。
以“冥迢續斷”莫執一的身份,用赤蝳結這種玩意未免掉價。
但春藥和麻藥一樣,沒有立即見效的解藥,只能靠血行淡化,再隨汗水尿液等排出體外,對莫婷的“秘法”來說其實才是最棘手的敵人。
女郎吐出肉棒,抹去淌滿嘴角尖頷的香津,紅著俏臉輕喘道:“你……好下作的手段!連'赤蝳結'都使出來,還要臉不要?”酥胸劇烈起伏,撐得圓鼓鼓的黑綢襟口波濤洶湧,煞是養眼。
莫執一枕在韓雪色腿上,媚眼如絲,暗瞟著女兒飽滿的胸脯,懶洋洋道:
“能絆倒對手的都是好法子,你管我用什麼?再含呀,陽精起於腎臟,飽含百骸精華,最能試出身子裡的情況。你不讓他出精,拿什麼來診斷他中的毒?”
用不著她說莫婷也知道,但此法其實是繞遠路,有個更快的法子。
“或者……”莫執一嬌慵一笑,難掩眼底狡黠。“直接檢查毒源,是不是更快些?”緩緩打開大腿,露出彤嫩淫靡的陰戶,魚口似的酥脂周圍兀自掛滿白漿;腿根才分開,如蘭如麝的蜜膣氣味便鮮濃起來,蜂擁著輕刺鼻腔。
奇怪的是莫婷並不覺反感,那如花房般飽滿的陰部美極了,想到自己是撥開如此動人的艷肉才來到世上,女郎甚至有一絲莫名感動——她突然清醒過來,本已酡紅的小臉“唰!”變得更加彤艷,不禁又羞又惱。
“赤蝳結”干擾了她的智性,居然萌生出這等荒誕的想法,莫婷簡直不知該氣母親抑或自己。沒有藥物能憑空將念頭植入,那些被放大、扭曲、恣意橫生的,全是心中本有之物;藥力只是拿掉抑制,將野獸釋放出來,豢養牠們的始終是你。
莫執一彷彿看透了女兒,也不加力進逼,伸出右手食指,“唔”的輕哼著沒入玉戶,攪出滋滋飽水聲,末了才“噗!”輕輕拔出,作勢指向女郎,中途一轉又含進了嘴裡,抿著豐豔的唇珠。
“喏,下面不行,這兒總行了唄?還是你喜歡這兒?”指尖挪到硬挺如肉豆的細小乳蒂。原本如紅豆般大小、略微凹陷的乳頭,充血後也只較黃豆略大,便在花苞裡都算細小,若非彤紅太艷,倒是意外地清純可人,透著一股奇妙的少女氣息。
毒質越分越薄,抹於乳頭的也不知有沒原先一成,此舉不過揶揄而已,莫婷並未當真。
但莫執一可是將蜜膣刮出的乳色薄漿吮了個乾淨,未得嚥下,莫婷拿定主意,湊上前捧起母親暈紅的小臉,以唇相就,舌尖毫不客氣地撬開美婦牙關,咕啾咕啾地吮著口中津唾。
若旁人見得,竹室裡的這幅美景可說香艷到了家,但隨著津唾通過咽喉黏膜,毒質迅速入體,莫婷只覺腦袋瓜裡彷彿“轟”的一響,眼前發白,登時支撐不住,軟軟趴倒在母親懷裡。
“中……中計了!”這是失去意識之前,心版上如閃電般掠過的念頭。
莫執一的唾液裡除了滿滿的“赤蝳結”,最多的就是韓雪色身中的麻藥“石虎散”。
麻藥由咽喉黏膜入體,饒是莫婷體質殊異,也昏迷了一小會兒,清醒時石虎散已化散得差不多,只餘指尖等末端處微微發麻。
身上涼颼颼的一陣酥癢,赫見腰帶、下裳俱被解去,里外幾層衫子敞開,莫執一正趴在她的藕荷色肚兜上,雙手分作兩邊,各自攀著小半只腴乳,張開檀口伸出蛇信,在素淨滑亮的肚兜緞面上舐出乳頭的形狀。
“你……啊……不要……啊啊……你做什麼!別……放開我!”
莫婷將母親甩下身來,莫執一卻蛞蝓般纏著她不放,黏手黏腳倒轉身子,把淫豔的陰戶送到女兒面前。“你不就是要驗毒麼,給你還不成?少跟老娘囉唆!”
粗暴地趴開她系腰的騎馬汗巾,輕輕啃嚙著女郎雪膩已極的腿根,又咬又舔,簡直快活得不得了。
“啊啊啊————!”
莫婷柳腰一拱,本能夾緊大腿,卻被母親頭手所阻,那惡魔般的舌尖舔得她雪肌上泛起大片潮紅,扭得像被沸水潑落的泥鰍——在“敏感”這點上,母女倆倒是一脈相承,任憑她咬緊牙關,粗濃的鼻息和偶爾迸出的嗚咽聽上去就是難以言喻的色情,對施與受的雙方都是強大刺激。
——快……快要不行了。
但毒源就在眼前,可不能輕易放棄。況且,要阻止母親向她的玉戶下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會——需要有力的牽制。而攻擊就是最好的防禦。
莫婷湊上母親紅豔的陰戶,唇瓣封住軟糯嬌綿的小陰唇,徑直將舌板插進去,從溫黏緊閉的蜜肉裡刮下體液,咽入喉中。
莫執一掐著女兒的雪股尖叫起來,要甩開似的扭動著,溫熱蜜汁不住自穴裡溢出,從莫婷的嘴角骨碌碌湧出,如小溪潺潺,澆透了女郎的肚兜,素雅的藕荷色被浸成更濃豔的胭脂紅。
“要、要死了……啊、啊……丫頭……啊啊啊……輕點……啊啊啊啊啊!”
莫婷一度懷疑她失禁,但巨量的汁水並無一絲尿騷味,連原本騷豔的玉戶氣息都沖淡許多;持續了片刻,莫婷頭頸肌膚下浮現大片青絡,如蛛織網,被大把淫水稀釋的毒質終於進入血脈,顯現驚人的威力。
莫婷渾身僵直,肌肉蜷緊,使她維持原來的姿勢不變,插進母親玉戶的小舌隨之硬挺,宛如肉匕。莫執一猛地抽搐起來,叫得無比淫浪:“啊啊啊……好狠……好爽人……你這丫頭……啊啊啊————!要來了……要來了啊!”
不知是圍魏救趙,抑或本能使然,美婦也將寶貝女兒的小巧陰戶含住,蛇信颼颼颼地一路從陰蒂掃下來,直薄穴口,掃得濕滑稠膩,像含了滿嘴的溫油。
莫婷的陰戶遺傳自母親,也是不合於高?身形的窄小,穴口形似肉窩,難見其幽。但女郎連外陰都小,像枚熟透的小漿果,表皮微迸、露出些許果肉處,便是陰唇所在,陰蒂不甚明顯,莫執一張口即銜,不費氣力便已覆滿,分毫無漏。
強烈的快感加速血行,莫婷的身體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對抗——或說適應——毒質,不消片刻,肌下青絡迅速褪去,逐漸恢復通透,竟像沒事人般。
石虎散到這時也消得差不多了,莫婷推開癱軟的母親,顧不得嬌軀半裸,抹去嘴角的淫蜜香津,見韓雪色雙目圓瞠、銀牙咬得格格作響,火紅的皮膚底下爬滿蛛網般的毒質絡痕,忙抄起几上的剪子刺破指尖,將血滴入男兒口中。
“餵……餵!聽得見麼?”俯身至韓雪色面前,飛快檢視他的瞳孔。“你中了毒,能聽見的話,趕緊吸食我的血液,越多越好……能聽見麼?”韓雪色仍是瞠目昂頸,眸焦空洞,並未含住滲血的指尖。
(不好,他失去意識了。)
莫婷有副輸血的工具,是委託巧手匠人打造,與藥材、醫書等收於診間,此際恐已化成灰燼。就算沒有母親這手釜底抽薪,輸血前也須經過繁複的測試,貿然為之,很可能會害死病人,非是倉促間能使用的手段。
她對母親膣裡的毒方一無所知,沒有任何想法,就算殘有些許藥氣,也早被騷豔的淫蜜所掩。是莫婷的身體解去毒性,而不是她。她對解毒之法毫無概念。
韓雪色身上起碼有七八種毒症,彼此矛盾,道理上全說不通,就智性而言,本來就只能宣布“無救”而已。偏偏眼下的情況更令人扼腕:她的醫術無法解毒,但她的身子已破解了這個謎團,所欠缺者,只是如何把“答案”移到韓雪色身上。
“……你這樣是沒用的。”莫執一慵懶動聽的聲音自腦後傳來。“他不能吸血倒還好,要是他往死裡吸啜,在治好他之前,你肯定會先失血而死,還不如直接割腕試試?”
“你——”莫婷忍無可忍,甩著及腰的烏濃長發霍然轉身:“你試探的也得到結果了,快拿解藥來!”
“我想試探什麼?”莫執一笑得可嫵媚了。“為娘就想瞧你奶子發育得如何,屄毛長齊沒有,有甚好試探的?再說了,天羅香的'五艷妍心'、五帝窟的'蛇腹斷腸',加上那遊屍門的'常伏燈滅',這幾種劇毒經你娘親巧手調配,去除彼此的藥性減克,兼具各家之長,還讓所有毒症均能顯現……這麼厲害的毒,哪來的解藥?”
莫婷心都涼了。母親拖到這時才鬆口,必有殺人的把握,況且這幾門邪派七玄之毒,任一種都是棘手之至,況且經過莫執一的調整?忽聽母親續道:“……
但救人的法子還是有的,我一早就提示你了呀。“耀武揚威似的晃晃小手,示以男兒腿間之物。
莫婷一怔恍然,俏臉發熱。
“都說:”一滴精十滴血。'“莫執一笑道:”陽精是男子百骸精華,但女子陰精並未稍遜。處子元紅就是擺著好看、騙騙蠢男人的假物,若能洩出陰元給他,比他一甕血更管用。你該問的是:為了莫殊色那小子,需要犧牲到這種地步?
“末兩句像定音槌,發揮了意想不到的結果。
莫婷冷道:“你最不滿世間以男子為尊,怎麼會以為男女交歡,算是女子的犧牲?”莫執一挑眉笑道:“若能被他肏到魂飛天外,倒也不算吃虧。娘是捨不得你疼。”
莫婷不與她瞎纏夾,解下腰巾,假裝沒看見濕透的雪白巾底還牽著一條飽膩液絲,褪去礙事的里外衣衫,渾身上下僅餘那條藕荷色的肚兜,跨坐在男兒腰上,扶著粗大滾燙的陽物,湊近小穴;刮過陰蒂和蜜縫的那股貼肉酥麻,令女郎抽搐似的翹起雪股,柳腰微顫,忽不知該如何是好。
兩隻小手從脅側伸入肚兜,滿滿托住了圓滾的乳瓜下緣,卻是母親自身後貼上來,將她抱了個滿懷。
莫婷與她素不親近,自記事起,洗澡、餵飯、哄睡等便由乳母代勞,母親不僅從不親為,還經常扮演剝奪的角色,任意更換,乃至殺死與女兒感情甚篤的奶娘褓姆,這些都是莫婷年紀稍長後才會過意來,徒自神傷。
但她的身體不知為何,仍記得母親的擁抱和撫摸,不管意志如何抗拒,身子總是不假思索地便迎向了她。
“你……別來添亂!”
“那來條件交換罷。”莫執一輕輕摩挲她的頸側,那冰涼柔膩的酥麻觸感或許是鼻尖。“娘專心玩你,你好生治他。是不是很划算?”
母親手小,握不滿她肥碩的乳房,越想捧起那圓滾滾的乳袋折子,指掌反而陷入其中,黏潤酥瑩的雪肉彷彿要從指縫間流出。
莫婷知道自己這點是像她的,母女倆都有兩隻著衣時不易看出的沃乳,乳質細嫩,綿如沙雪,不比那些個堅挺的豪乳,能在衣上拱出兩座山峰來,大把乳肉總是沉甸甸地墜在下緣,拉得胸口斜平一片,綿乳卻老溢出肚兜的側緣。
母親的手撥過乳袋,逆勢拈住乳頭,以指腹輕輕揉捏,濕濡香息噴在她耳後。
“好硬啊,櫻桃核兒似的……怎能硬成這樣?你這個好色的壞丫頭!想男人了是不是?”
“少……啊……少廢話!”
她顫抖著吐出一口長氣,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韓雪色身上。儘管道理她都是明白的,女郎甚至是修補處子之證的好手,但雙方過於懸殊的性器尺寸令她無從下手,即使已極力剝開陰唇,露出的小肉窩窩連杵尖都納不進,遑論破瓜。
“別弄啦,放平那玩意。”母親推著她的屁股,一邊指揮:“坐上去,前後滑動。”
莫婷沒什麼選擇,依言而為,外陰擦過平放的陰莖,瞬間如遭雷殛,幾令女郎眼前一白,按著男兒的腹肌顫抖,好半晌才小小的“啊”了一聲,縮頸拱背,美得魂飛天外。
(好……好舒服……)
她平素不是耽於逸樂的性子,但“搶救韓雪色”讓她得以名正言順地扭腰,忘情滑動著,快美令陰唇慢慢脹開,嵌進些許肉棒,杵尖頻處肉窩,有幾次頂個正著才又滑開,帶來更強烈的快感。
莫婷知道那物事該進去了,韓雪色已沒有時間,蛛網般的毒跡幾乎遍布全身,隨時都有可能氣絕,輕咬貝齒,扶起肉棒緩緩坐落,陽物一點一點沒入不成比例的小穴,紅膩的血珠溢飽淌落,莫婷嘴唇都白了仍不敢停,小巧白皙的額際滲出密密汗珠,直到巨物粉碎了女郎的純潔之證,沒入大半為止。
(進……進去了。好……好痛……)
劇烈收縮的小穴像要夾斷入侵之物,令她難動分毫;施與援手的,居然又是母親。
莫執一揉著女兒的雪乳,另一隻手卻探入女郎股間,巧妙揉著蒂兒,蛇信般的靈舌從女兒的耳蝸、頸側,一路蜿蜒至雪腮。回過神時,莫婷已與母親四唇相貼,兩張既相似又不同的俏美容顏婉轉而就,吻得難捨難分。
母親像男人一樣的玩弄她,充滿情慾,貪婪而飢渴,不知為何莫婷卻感到莫名心安。是鄉愁嗎?畢竟是在母親的身體裡待足了十個月,從無到有,終於來到這個世上,這般熟悉或許是理所當然。
下身熱辣辣地像是裂開了似,不知是痛到麻木,抑或是如潮的快感掩去痛楚,莫婷越搖越熟練,漸漸適應了男兒過人的粗大鼓脹,膣裡的半截陽物在豐沛泌潤和破瓜血的助長之下滑動順暢,快感越強。
“啊……好脹、好滿……嗚嗚……”
一股既酸又酸的異樣從花心深處湧出,莫婷嬌軀一僵,交合處液感忽現,暈涼涼地漲滿膣管。女郎嬌縮起來,身子顫抖,迎來了在男人身上的頭一回洩身。
“乖,不怕不怕……就是這樣……乖。”母親環抱著她,溫熱的雪靨貼上她微弓的玉背,小手輕拍女兒綿軟汗濕的奶脯。
這個既溫馨又荒唐的香艷場景只維繫了一霎,竹榻突然地動山搖,還未喘過氣來的莫婷,被硬脹的陽具猛向上頂,“噗唧!”全根盡沒,擠出大蓬帶血絲的清澈淫水。
莫婷連叫都叫不出,美眸圓瞠、小嘴大張,發涼的舌尖不自覺下壓捲起,隨男兒兇猛的挺動,爆出尖叫似的浪吟!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 ◇應風色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是動彈不得而已。
他不但聽出兩人是母女,察覺女兒的防備和母親的惡意,更發現自己只是倒楣透頂——誠如美婦言,她才不管韓雪色是哪根蔥,她懷疑女兒有某秘密,利用姐弟之情設局揭穿。要是莫殊色送來一頭豬或一條狗,倒楣的便是豬狗,萬不幸是韓雪色躺在竹廬裡,所以就成了眼前這樣。
莫婷拼著失貞也要救他,最多是功過相抵,這本來就不干應風色的事,完全是無端被捲入其中,平白受苦。雖然這丫頭自毀清白的狠勁令他有些佩服,但被任意牽連的惱怒更甚。
他在床上任人擺佈許久,又受劇毒折磨,痛苦難當,不知是不是女郎的陰元真有神效,莫婷洩身不久,應風色只覺一股清涼伴著陰莖上美死人的掐擠,一瞬間透脈而入,半身酸麻頓解,試著向上一頂,爽得呲牙咧嘴,趕上蜜膣裡正泥濘,狠頂百餘記;莫婷手足發軟,軟軟趴在他胸膛上又洩了一回。
毛族身體素質驚人,韓雪色的陽具即使在毛族中也算是猙獰巨物,應風色透過交媾已使身魂徹底合一,再無力不從心之感,見莫婷嗚咽趴伏、雪股酥顫,胸中鬱氣一抒,下腹卻打樁似的頂個不休,就算全用肌力也不覺疲勞,居然靠硬梆梆的肉棒又把癱軟的女郎頂起,心中得意:“哼,屄裡插著近一尺長的硬木橛子,同騎木驢也差不了多少了,教你母女倆知道厲害!”抵入花心深處一陣狠挑,見莫婷相貌秀美、黑髮如瀑,動人的雪靨卻滿是嬌紅,幾乎甩脫肚兜細繩的雙乳,有著衣時看不出的巨碩,說是對“淫蕩的奶子”毫不為過;片刻嫩膣又抽搐起來,成就感登時爆棚:“恁是人人尊敬的女神醫,還不是被老子乾得洩身,甘做胯下之臣!”肉柱脹大,馬眼箕張,痛快射滿嫩膣,陽精燙到連自己都感灼痛。
而不知是噴發過猛,或抽搐太甚,莫婷猛向後倒,既清純又淫冶的浪叫聲戛然而止,堪堪被母親接住,落紅怵目的腿心裡蜜穴大開,撲簌簌地吐出一股接一股的白漿。
應風色精神大振,見美婦人撅著赤裸的雪臀向前一撲,接住倒落的寶貝女兒,心中暗笑:“還有你,這帳咱們一併算過!”兀自沾滿血絲精水的陽物直抵肉窩,箝住美婦蛇腰一頂,長驅直入,小腹“啪!”撞上綿股,繃緊的雪肉酥顫,不下腴乳。
美婦猝不及防,“呀”的尖叫聲還塞在嗓子眼裡,嬌軀猛被一提,腰低臀翹,被痛幹得掐緊拳頭,只來得及將左臂抱入壓平的巨乳間,腋脅下沃雪攤溢,歡吟如歌。
“啊啊啊……好、好大……不是……不是我!啊……你……呀……幹錯了啊!
啊、啊、啊……好硬……太硬了……別那麼硬……啊啊啊啊啊啊!“婦人叫聲無比銷魂,不堪蹂躪的大屁股欲避還迎,格外來勁。她膣管幼嫩,緊湊雖還差了剛破瓜的女兒一些,勝在肉壁裡一圈一圈的如纏筋索,分段箝絞,感受既特別又強烈。
而母女倆一般的不耐久幹,不過片刻,美婦己叫喊不出,亂搖蛭首,圈圈肉壁一纏一絞再往內一縮,又刮出男兒陽精來。莫執一癱在竹榻上,腿間狼藉,應風色可沒忒容易放過她,正要翻過她從正面來,莫婷突然將他抱住,輕喘道:“你……莫在她身上浪費精力,只有我……能救你。”一指男兒腹間。
低頭見陽物根部,毒跡又浮出肌膚表面,這回範圍明顯小了許多,也不像先前那般痛苦,以致他竟未察覺,心念微動:“看來這丫頭的淫水不只能解我之毒,還能使我慢慢適應毒性,又或得自淫水的抗毒能力,竟持續到干完她的母親,才得失效。”暗自納罕。無論如何,那美婦人是碰不得了,好在也狠狠射她一注,至少不虧。
莫婷讓他躺下,成女上男下的騎乘位,俯身緊密貼擁,納入陽物緩緩動起;
兩人不住地耳鬢廝磨,隅隅並頭,狀似清濃。這回做得既輕緩又久長,久到莫執一高潮盡褪,緩過氣來,懶洋洋地趴著回昧了片刻,才胡亂抓起散在地上的衣物掩住腿心,讓化水的殘精全流出來,墜著沉甸甸的雪乳撐起,隨口揤榆:“合著戀姦清熱,幹上頭了麼?忒能折騰。”忽地俏臉微變,霍然坐起,原本嬌牖甜膩的嗓音一霎沉落,寒聲道:“丫頭,你弄甚玄虛?信不信我一掌劈死他!”
莫婷忍著身內直欲逼死人的快美,雪股曼搖,輕喘道:“你……你的詭計已被我識破,愿賭服輸……啊……想動手,得殺了我才行。”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1-3-31 06:24:03
第九三折 君心儂閱 三色龍漦
莫執一這才明白她為何主動採取上位,原來是以嬌軀遮擋男兒,令自己無從下手,怒極反笑:“死丫頭,與你娘親鬥狠,你還早了八百年!”屈指成爪,扣住女兒頭顱,運功內視;直到確定她所言無虛,才悻悻然撤手,陰陰一笑,隔空攫起散落的衣物穿窗而出,開聲時已自遠處傳來:“你護得了他一時,能保他一世不成?反正那玩意本就是你的,你愛糟踐,我又何必可惜?莫要日後哭著求我為你取出!哈哈哈哈!”笑聲轉瞬逸出竹林外,不知所之。
應風色躺落時,莫婷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不外乎讓他放輕鬆,不可運行真氣之類。韓雪色武功低微,本就無功可運,但莫婷如此作為,可推測是為瞞過其母;該聽誰的對自己最有利,取捨判斷不難。
果然他放鬆未久,一股綿和的陰質真氣便度入體內,以兩人交合處為中心,入丹田、行週天,漸漸連成一氣。這種做法極耗真元,莫婷除非是腦袋被驢踢了,否則不會用這種於己大損的法子來害人。
況且陰勁入體後,幾處經脈遲滯、氣血不順的地方隱隱鬆動,十分對症,忙以入虛靜之法摒氣凝神,減少莫婷行功的阻礙,兩人看似交合,其實是在推血過宮。
也不知過了多久,莫婷終於吐氣收功,拖著嬌疲的身子拔出陽物,為他號脈檢查,低聲問:“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唇面霜白,氣色似乎萎靡不少。
應風色其實說不上來。
能行動自如是一回事,說到底,他同這副身軀實際相處還不到半個時辰,不知道“正常”該是什麼模樣,起碼毒是解了,不咸不淡地點頭。“應該死不了…
…我的意思是說,蒙姑娘搭救,在下銘感五內。若能明白在下的身體之內究竟發生什麼事,則至為感激。““先穿衣裳。”莫婷低道:“一會兒人就來了。”
老樗林內竄起燒煙,怎麼都會有人來瞧一瞧的。應風色一邊著裝,邊拿眼角偷瞟玉人:莫婷動作利索,只在彎腰時略顯遲滯,足見腿心疼痛,非同一般。
他本對這雙母女沒什麼好感,再加上身魂不合,積鬱甚深,才往娘兒倆身上撒氣。但莫婷必然是為他做了什麼,才得逼退那美婦。
精出後應風色腦子清醒許多,眼下的狀況,多個朋友總比敵人好,況以莫婷的身段美貌,和那蜜穴的緊湊銷魂,能做成床笫上的紅顏知己也是極好,欲竊芳心,體貼地為她拾起散落的衣裳珮飾,笑道:“少時若須躲避火勢,我可背姑娘逃命。”
莫婷搖頭。“那不成,你得抱著我出去。我腿心疼死了。”
這話別說是在儲之沁、柳玉蒸身上,便拿來與村姑調笑,氣氛也夠旖旎曖昧的了。但自莫婷口中吐出,當著盜她紅丸、才雲收雨散不久的男人面前,居然能講得這般乾巴巴的毫無況味,只能說是憑實力高冷,沒摻半點水分。
“那女人是我的母親,江湖上管她叫'冥迢續斷'莫執一。”
應風色聞言一凜。
“圻州莫氏的莫神醫?”
莫婷不置可否。“她對你下的毒全是障眼法。毒是真,但她知我一定能解,為奪你性命,還藏了別的暗手,從頭到尾就是個局。”
歷代莫執一所持有的信物“素蜺針”,據說是以出自天鏡原的隕星煉成,質感色澤近於黃金,注入《冥獄十王變》的獨門內息能改變其質性,常介於固體液體之間,可長可短、可剛可柔,變化無窮。
“與煉製神針的隕星礦石共生的,另有赤、白、青三枚寶石,被稱為'三色龍漦'。先人將素蜺針做成一副包含指環、鏤空飾片與手鐲的飾品,三枚寶石就鑲在上頭,一般是戴在左手;為掩人耳目,右手也打了副贗品,湊成一對,鑲龍漦石處便改鑲玉石珠貝等,以免佩戴者混淆。 ”
“三色龍漦”看似與素蜺針一樣,均可對《冥獄十王變》的真氣有所反應,能隨之改變形狀質性,其實卻有著根本上的差異:前者,能完全抑制後者的異能。
“……我懂了。”應風色輕輕擊掌。“首飾上的三色龍漦,是用來控制素蜺針的,更有甚者,是為了防範其他練有《冥獄十王變》之人,也打素蜺針的主意……有點像是鎖匙那樣?”
莫婷聞言凝眸,盯了他好一會兒。此前她不曾與他對視如此之久,彷彿他臉上開了朵花似。
“怎麼?”
“覺得有趣而已。”莫婷道:“我聽人解釋過很多次,卻不能說是十分明白。
道理是能理解的,只覺沒甚必要,像無端端繞了許多圈子,偏偏他們說那些圈子才是關鍵。沒想到真有一听就能懂的人。“應風色忍笑:“該是我的腦袋裡彎路多些,繞著親切。”莫婷若有所思,沒當是玩笑。
他身上那些矛盾的毒症,實則是外物造成——幾截極細化的素蜺針便能達到這樣的效果。但莫婷是莫執一的正統繼承人,練有正宗的《冥獄十王變》,若察覺韓雪色體內的素蜺針氣息,此法便前功盡棄。
莫執一想出的奇招,便是以“三色龍漦”取代素蜺針。
如此一來,就算女兒發現是龍漦石作怪,不幸石上銘刻著母親的真氣印記,無法越俎代庖,迳以《冥獄十王變》解除,莫婷仍為母親所製,不得不乖乖聽話,供出母親想知道的那個大秘密。
從結果來看,莫執一是失算了。
而這個意外必與“秘密”有關。
莫婷微微側首,用打量珍禽異獸的眼光看他,這個不經意的小動作令黑緞般的濃發滑落一側,散發著若有似無的、苜蓿芽般的淡淡幽香。多數的時候,莫婷的老成容易讓人忘記她其實還很年經,就近端詳,其膚質和五官輪廓未完全脫離少女的稚嫩,女人的部分雖已發育完熟,應風色認為她還小著自己幾歲。
“他沒告訴我,你有這麼聰明。”
這裡的“他”指的應是莫殊色。但應風色不想涉入過多細節,以免露出破綻,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帶開。“瞎猜又不用錢。所以……我是猜中了?”
“知道西山道無回谷的'天涯莫問'麼?”莫婷忽然問。
“聽過。”西山道是毛族的老巢,想來韓雪色是聽過的。“但不熟悉。天涯莫問怎麼了?”
莫婷道:“天涯莫問和圻州莫氏,久遠以前本是一家,後來手足鬩牆,反目成仇,鬧成意氣之爭,據說爭的便是那'萬毒必解'的名頭。”
應風色是從夏陽淵的何潮色處得悉“冥迢續斷”莫家之名,沒想到與專剋百毒的無回谷“天涯莫問”是一家。
但仔細一想,似乎也順理成章:圻州莫氏精擅外科,靠的是有神奇癒合之能的“冥迢續斷膏”,專治人所不能治,成功的基礎原是奠定在對藥理的精通之上,和無回谷是一樣的。
圻州莫氏雖享神醫大名,除冥迢續斷膏外,並沒有其他更為人所知的發明,與解毒沾不上邊,誰找外科大夫治毒患?相反的,無回谷以“天涯莫問”享譽武林,一丸要價千金,江湖中人趨之若騖,猶不可得。這麼想,是西邊的哥哥或弟弟贏了啊。
“贏了倒好,那就不用爭了。”莫婷嘆了口氣。“偏就沒贏,不僅如此,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天涯莫問'這種藥不能通解萬毒,只是很勉強地鑽了空子,像是強詞奪理的錯誤答案。”
應風色不懂醫毒,但從先前莫執一母女間的對話也能明白,毒方千變萬化,沒有“一法通萬法通”這種事,反而是差之毫釐失之千里,豈能以一帖方子應付各種情況?
按莫婷的說法,“天涯莫問”並不解毒,而是為患者延命,捱到身體排出乃至適應毒素,便說是克制。其過程不但極痛苦,也無法阻止毒性戕害身體,簡直像歪解“萬毒必解”的文義,妥妥的強詞奪理。
“但圻州莫氏還是從這裡得到了靈感,無回谷的做法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可笑。
他們算是找到了適性最高、最能隨機應變,隨各種不同的毒方調整因應之物,或可做為'萬毒必解'的載體。“玉指一比應風色的鼻尖。
“……人?”他微微凜起。
“沒錯。”莫婷續道:“飛禽走獸為了適應環境,也有類似的能為,但你沒法讓它們吃什麼或不吃什麼,遑論行氣練功,變化體質。養出一頭能適應百毒的藥羊或藥牛是辦不到的,但藥人可以。”
圻州莫氏被血甲一脈滲透前,便已開始了試驗,耗費百餘年光陰,培育出快速適應毒性、進而與之拮抗的種子,最終將漸趨穩定的闢毒之血納入當主血脈,這也花了百多年工夫,似已看見一絲曙光。
“我母親幼年時,據說擁有很強的抗毒能力,受了傷也能很快好起來,老宅那廂以為苦等三百年的悲願,此生能見它開花結果,無不感動涕零。 ”嘴角微抑,克制地抿住笑意:“猜猜看,她的這種能力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懷孕期間?”
莫婷笑了出來,霎那間如冰霜消解,大地春回,應風色瞧得有些怔,發現她比印像中更嫵媚動人。這些在莫執一身上都能見得,但莫婷有著母親所無的單純和天真,不是任性妄為的孩子氣,而是某種純淨通透,宛若絕佳的玉髓水精,令人愛不釋手。
她意識到男兒的視線,收起笑容,恢復原本的淡漠清冷。
“我不在老宅出生,他們不知道我母親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非是每一代的莫執一,都能生下擁有闢毒之血的後代,說是十里得一也不算誇大,長老們對我毫無期待,寧可血兆是應在男性子嗣身上。他們容忍我母親惹事生非,多少是看在闢毒之血的份上,不得不然耳。”
在莫執一看來,妊娠移轉是非常合理的懷疑,誰知早熟的莫婷六歲不到就發現自己異於常人處,出於自我保護的直覺,將這點隱藏起來,且隨年齡增長、醫術有成,藏得越發巧妙,不斷逃過母親的突襲測試,莫執一始終無法證實猜想,一槌定音。
但疑心的增長不會就此停止,才有今日竹廬裡的事。
應風色很快聯想到莫執一的佈置,於何處功虧一簣,果然聽莫婷續道:“她將'三色龍漦'化成肉眼難見的模樣,注入你的體內,藉此操控毒症,混淆我的判斷。這本來應該是無解的手段,但我察覺龍漦寶石後,起初的確是束手無策,後來卻慢慢起了變化,三色龍漦對我的《冥獄十王變》真氣生出反應,隱約鬆動,終於讓我想到救治你的法子。”
取出三色龍漦,並不能阻止莫執一殺人滅口。
以其武功,莫婷和應風色無從反抗,須使她投鼠忌器才行。
“我重新銘刻了寶石上的真氣印記,並融合自身《冥獄十王變》的三成功力,將龍漦與你受損的心脈融合在一起。”
莫婷淡然說道:“這對你可能不太容易理解,但龍漦同素蜺針一樣都是活物,與我的功力融合後,已和你的髒腑血脈共生一處,不管是試圖從屍體內取石,或是開膛生剖,都可能毀去龍漦. 她擔不起這個風險。”
寶石的真氣印記改變,連莫執一也無計可施。
不過應風色隱隱覺得,美婦人看似心狠手辣,對女兒未必全是歹意,多少顧念莫婷的感受,否則就算不能硬取龍漦石,把他削成人棍,再慢慢想法子收回,又或脅迫莫婷解鎖,手段多得是,何須退走?
心念一動,應風色臉色微變。“姑娘說'融合功力',莫非……是平白給了在下三成的內力?”
“算上散佚耗損,差不多是一半。”難怪她臉色這麼差。他與莫婷素昧平生,盜她紅丸說來嚴重,也就是那層薄薄肉膜,對不受禮教束縛之人根本無關痛癢,功力卻不可一概而論。
傳功損傷根基,失去五成功力甚至可能危及性命,應風色自己是決計不干的,他不明白莫婷何以犧牲若此,禁不住有些感動,回神已輕扶著玉人藕臂,見她微仰的小臉端麗秀美、氣質出眾,胸中滾熱,強忍著俯首吻落的衝動,啞聲道:“莫姑娘,你待我這般——”
“拿五成功力換個說法,應該不算過分。”莫婷吐氣如蘭,清澈的眼眸瞧得他渾身發寒,彷彿被蛇盯住的青蛙,一瞬間從雲端跌落森羅冥獄。
“我確定你不是韓雪色。你,到底是誰?”
◇ ◇ ◇最先趕到老樗林的,居然是儲之沁和言滿霜。
乍見熟人,應風色沒敢相認,裝出初見美人、手足無措的模樣,被晾在一旁當活擺設,雙姝倒與莫婷互動熱絡,令他微感詫異。儲之沁與莫婷相識已久,此舉並不奇怪,但滿霜向來慢熱,處事異常謹慎,在莫婷面前卻未裝小,應該就是她原本的模樣。
細聽三人對話,應風色終於明白過來,然而吃驚更甚——第六輪當晚,在羽羊神中止降界之前,莫執一悄悄潛入“養頤家”。
美婦原本的意圖已無從知悉,她見無乘庵小隊昏倒一地,遠處辵兔、竹虎鬥得正歡,眼看已無混水摸魚的機會,索性把三女弄走,一股腦兒扔給女兒。
莫殊色背韓雪色來老樗林時,莫婷正替昏迷不醒的三姝治療。嚴格說來,儲之沁等與“韓雪色”今日確是初識無誤。
莫執一沒說她對三姝有什麼想法,說了莫婷也未必會聽,她自有待人接物的一套準則。
而女郎選擇把所知的一切,源源本本告訴三人。
“我應該更早同你說的。”她對儲之沁道。“但我不確定那樣是對你有害還是有利,在確定能救出你之前,莫打草驚蛇為好。我能做的,就是在你昏迷時,不讓別人碰你的身子。我能力有限,十分對你不起。”
這番話將儲之沁感動得不行,況且莫婷所為,也沒有什麼需要原諒的地方。
三姝多少都有些慶幸:療傷、敷治,乃至修補私處這等羞人之舉,是假這位美麗誠實的女大夫之手行之,非是令人作嘔的猥褻男子。至於對抗降界,自己都辦不到,卻怪別人不挺身而出,赴湯蹈火?這也太奇怪了。
儲之沁從師父那裡,依稀知道莫婷與母親不睦,至於個中詳情,連魚休同也未必清楚。她聽聞莫執一與羽羊神有所勾結,最擔心的反而是莫婷的安危,莫婷卻表示:“那女人同誰都無法長久合作,最後必定反目,我猜她帶你們離開那裡,正是為了翻臉預作準備,來個釜底抽薪,掘人牆角。”
言滿霜忽問:“你母親若繼續和羽羊神合作,你站哪一邊?”
莫婷想了一想。“我跟她說不上感情深厚,但要與她兵刃相向,我也不會主動為之;羽羊神於我,則沒有這樣的顧慮。我雖極力約束自己,莫要輕易奪取人命,但弄出降界的陰謀家,沒有留情的必要。”這樣的直白無隱,也贏得了言滿霜的好感。
濃煙漸至,不宜久留,他是在場唯一的男子,又生得高大魁梧,很有些氣力的模樣,便由他抱莫婷出林,言、儲二姝仗劍開道。
儲之沁聽說他是從奇宮來的,未通姓名,急急問道:“那……風雲峽有位應風色應師兄,你聽過沒有?”
應風色裝得挺老實,訥訥點頭:“聽過。應師兄怎麼啦?”儲之沁欲說還休,約莫發現怎麼問都不對,又不能當作沒問過,估計滿霜和莫婷都在肚裡笑話自己,一跺腳道:“問問不行麼?莫……莫名其妙!”氣呼呼地扭著小屁股,甩開眾人,獨自走在最前頭。
應風色想念她那雞腸似的緊湊,想念她發涼的舌尖和單薄的身板,想念少女高潮時濡濕他頸側的溫熱眼淚,還有騷艷刺鼻的淫水汽味。這副牲口般的行貨捅將進去,不知要美成什麼樣,莫說陽精,皮肉都能教膣管硬生生刮下幾層——他的慾火異常高漲。似乎交媾不僅有助於嵌合身魂,還能抑制焦慮不安。
不知是死而復生的後遺症,或受毛族獸性影響所致,他不是不能抑制,而是不想這麼做。
在醫廬裡,當察覺到體內的麻藥失效時,若換作過往的他,必定抓起床頭利剪挾持莫婷,對莫執一大喊著“交出解藥”。耽於歡悅的蛇蠍美婦一清醒,順理成章滅口殺人;這樣的開展,就算莫婷有心也來不及阻止。
智性不見得總帶來好的結果,也可能使情況變糟。
但在被獸性支配的青年眼裡,榻上有的僅是兩頭髮情的雌獸,除了恣意交歡,根本沒有其他選項。美婦被肏成了軟泥,才讓莫婷有機會對三色龍漦下手。
沒有人能相信,尤其是女人。他下定決心不向任何人洩漏奪舍的秘密。
由三人言語推斷,距第六輪結束已有五日,今日恰是第六天上。
龍庭山那廂情況不明,只知西山使節仍在,“韓雪色”日日行禮如儀,反正也不是關注焦點,沒人發覺不對,至少在市井傳言中聽來,一切再正常不過。
退萬步想,就算燕長老失踪,奇宮也不會宣揚,能款客的長老多到十根手指數不來,山上自有調查搜索等應付,山下卻毋須知曉。
醫廬既毀,儲之沁自是百般勸說莫婷來無乘庵,大夥兒也好有個照應,莫婷卻堅持獨居,說是習慣如此,然而住得近些卻是不妨。
儲之沁靈機一動,帶兩人到無乘庵附近的一處小巧獨院,應門的婦人喊她“儲姑娘”,狀甚親熱。
原來先前儲之沁所租、讓師父休養的宅子,正是婦人祖屋。
她孤家寡人的用不著偌大房舍,索性放租,自住小院足矣。後來儲之沁與魚休同搬到無乘庵,鎮裡那座磚砌宅院就這麼閒置,反正儲之沁付足半年的賃金,愛空著也只能隨她。
少女提議換屋,賃金一毛不減,付滿一年,改租小院,唯一的條件就是得即刻交屋。婦人起先不敢相信有這種好事,末了喃喃道:“可我……有養雞啊。”
莫婷淡道:“我能代勞。我挺會養小動物,決計不讓——”心念微動,生生吞回“死”字,這事居然就這麼定了。
婦人簡單收拾了衣物,她的睡房莫婷直接讓她掛上鎖,只用其他屋室,令婦人好感大增,沒口子的讚姑娘人美心善。
這樣挺好的,儲之沁想。等大嬸發覺這位就是老樗林鼎鼎大名的女鬼大夫,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莫婷與應風色安頓下來,三姝在廳堂裡聊了會兒,儲、言才起身告辭,說是怕回晚了,洛雪晴等得心焦。江露橙沒能從降界回來,對她打擊不小,為扛起照顧母親之責,不敢放任情緒崩潰,瞧得人老心疼。
應風色在東廂豎起耳朵,轉過無數念頭,掂量著要不要翻窗逃走。但他必須弄清楚,莫婷看出了什麼端倪,斷言“你不是韓雪色”。不知己過無從改之,保不齊下回二犯,恰撞在仇人手裡,那可就糟糕至極。
他昏迷五日之久,莫婷貼身照拂,渾身各處都瞧了個遍,這具身軀是不折不扣的韓雪色,沒有易容痕跡,就是韓雪色本人。莫婷所據必不是在身體上。
門扉“咿呀!”推開,窈窕的身影逆光而入,行走間微帶一絲遲滯,發香幽幽襲人,正是莫婷。
她把門關好,頂起了面向院裡的支摘窗,取火茸點燈,拉開板凳落座,與他隔桌相對。晚風入窗,甚是舒爽怡人,應風色卻沒心思享受。
“不嫌屋裡暗麼?”
“我不太喜歡光。”應風色微笑。“原先那樣挺好。”
莫婷點頭。“我以為你會逃走,幫咱們都省點事兒。”
“我沒地方可去。”這倒是肺腑之言。“姑娘把忒緊要的物事寄在這兒,不打聲招呼就走,也不太地道。”指了指心口。
莫婷的武功不知如何,但失去大半功力,便是鐵打的身子也要脫牙崩釘。若沒有“三色龍漦”這個顧忌,應風色憑蠻力都有把握扼死她。
莫婷只是靜靜看著他。
“問題不變。你是誰?”
“姑娘若是問過令弟,”應風色雙手微舉,笑容滿是無奈。“相信他能告訴姑娘,在下是貨真價實的韓雪色。”
“啊,原來也還是會這樣。”莫婷恍然頷首,自顧自的說。
“……什麼?”
“就算同聰明人說話,也繞不過這些。”莫婷看著他。“你足夠聰明,知道我不是從外表看出破綻,你沒有易容,你就是你原來的樣子。破綻必在他處。
“常人不容易接受這樣的思路,但你我都不是普通人,我以為能跳過這段,直接用'你有什麼證據'開場。看來,是我想多啦。”
(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更可怕的是她確實知道。
“破綻必在他處”這句,直接排除了冒偽的可能性。
所以莫婷相信這具身體是韓雪色,她質疑的是心識。
這種就算說給多數人聽、也只會被嘲笑的事,她毫不費力便接受了,且直指核心,沒有半點猶豫。
應風色無法說出“你有什麼證據”,出口形同認輸。難以言喻的屈辱感和驚恐滿滿地佔據著思路,最後還是莫婷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鼻翼歙張,眉梢微揚,脈搏加快……這些都是心虛的徵兆。”
“等、等一下!”應風色差點跳起來,失聲道:“你套我的話!原來你……
原來你什麼都不知道!“莫婷從容不迫。
“現在知道了。其實'你不是韓雪色'這個問題,可以有許多答案:易容術、雙胞胎、失憶、攝魂洗腦,甚至就是長得像的替身,偏偏你對'破綻必在他處'
這句話最有反應。而這是最後一道確認的手續。
“我最初懷疑你,是在石虎散藥力化散,你……你對我和我娘做的事。我弟弟看人很準,他說韓雪色潛藏著一股兇暴之性,害怕失控傷人,才苦苦壓抑。這種兇性,不會以欺凌弱者的方式顯現,麻藥也好、春藥也罷,那時對你的影響已微乎其微;你一恢復自由便即如此,我判斷是出於你的意志。
“你透過侵凌弱小肯定自己,韓雪色不會這樣做,所以你不是他。”
應風色呼吸粗濃,自己在她的眼裡彷彿無所遮掩,每個微小的動作都不免洩露心思,思之背脊寒涼。
(我在享受她的胴體時,就已被她看穿——)
“剩下的,就簡單多了。”女郎淡然道:“奇宮的《奪舍大法》,天下間最有名的心識法門,同源施展效果最佳,你必是奇宮出身;你見到儲之沁和言滿霜的表情,顯是舊識,她倆的交集除了東溪鎮,只有在降界中,你應與降界有關。
“你抱我離開老樗林,我一路數著你的呼吸脈搏,儲之沁提起那人時你的反應最大,或與之親近,也可能就是你自己。這個假設至此,可說大致完備,扣除易容術、雙胞胎、失憶、洗腦或是長得像的替身,應為正解。
“我猜得對不,應風色?”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1-3-31 06:25:05
第九四折 雙魂易體 相敬如賓
惡夢若化出實體,大概就是眼前這樣子。
應風色瞠目結舌,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結巴道:“你、你有什麼證……”突然閉嘴。
莫婷的表情像是在說“你說出來了喔”,怡然接口:“龍庭山年悠月久,勢力長盛不衰,《奪舍大法》固然名頭響亮,流傳江湖的部分卻是最少也最模糊,全是些胡吹瞎捧、經不起推敲的鬼話。
“像是'奇宮之主以《奪舍大法》傳承,累積四百年的功力'之類,光想就知道不可能,心識領域尚是一片空白的處女地,連摸石過河的都少得可憐,能讓你管用四百年,代代成功?據我讀過的奇宮斷簡,我猜你這個稀罕的成功案例,在往前一百年裡都是孤證,再前頭則是以指桑罵槐、借古喻今、遣悲抒懷的成分居多,不然就是摻入過多的妄想,沒半點實踐的野心,誇誇其談,完全不具備參考價值。”
在你心裡,我們奇宮前賢是這麼悲催的一群垃圾麼?
不要擅自把你扭曲的想像,一股腦兒扔別人頭上啊!
——應風色很想這樣吼回去,無奈莫婷的批評意外中肯,令他難置一詞。
若無明九鈺姑娘留下的心法,現今九脈間流傳的《奪舍大法》就是篇凝神遁虛的口訣,既不闡釋理論,更缺乏運行的細節,同口誦“阿彌陀佛”的意思差不了多少。倚之奪舍,除非有過人的悟性,浸淫極深,自行建立起一套能運作的新系統,但又談何容易?
女郎“唰!”一聲抬起頭,直勾勾盯著他,發緞輕晃間,燦若星海的美眸回映著燈焰,似欲懾人。
“你需要幫忙,而我能幫你。我學醫近十五年,從沒遇過半個大夫把心識當回事兒。你需要我。”兩隻白皙柔荑越過桌面,緊握住他的手,眼底閃著與清冷氣質絕不相襯的狂熱,伴隨難以形容的強大威壓。
在這一刻他非常確定她是莫執一的女兒。
應風色甚至覺得,若是吐出個“不”字,女郎無疑會當場支解他,把心識挑出來採樣存放,或許切一切、煮一煮,加點油鹽試試味道,細辨《奪舍大法》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這對你……”他不動聲色、但實則頗為費力地抽回手,莫婷才意識到自己半個身子橫過桌面的突兀舉動,迅速迴座,淡淡的神情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直到男兒開口才又抬起彎翹濃睫。“有什麼好處?”
她又露出那種“原來還是會這樣”的恍然之色,合情合理似的點點頭。
“也是。對低層次的人來說,沒有點'好處'的事他們是無法理解的。”
“……你以為對空氣說話就不算罵人麼?”
“罵到你的話真是不好意思,我無心的。我罵人不是這樣。”莫婷淡淡說道:“我手上有個病人,我治療了他很多年,一直沒什麼進展,任何能了解心識的東西,我都非常感興趣。
“這樣罷,我們來點低層次的對話,你要說是'交易'也無不可:我負責教會你《冥獄十王變》,讓你能控制體內那三枚龍漦寶石,誰也收不回去,交換你所有學過的心識之術、自己或與他人同修的經驗,以及直到你死為止,觀測你身心變化的過程,在經你同意的前提下進行若干試驗,並把這些記錄下來……當然成果是由你我二人所共享,我不會對你有什麼隱瞞。你覺得怎麼樣?”
“……像是養著餵藥的兔子老鼠之類?”應風色冷笑。
“或是貼身照拂的私人大夫。”女郎微聳香肩,輕描淡寫道:“你可能有點誤會,不管怎麼看,眼下都是你需要我更多。便不說三色龍漦,在你奪舍成功後,這副身體有無異狀?你睡過覺了麼?對心識有無影響?身體原主的意識消滅與否,可否共存,會不會生出排擠……關於這些,你獨個兒能解決麼?除了我以外,你上哪找第二位鑽研這個領域的太夫,而不被當作滿口囈語的瘋子?”
應風色啞口無言。
“把我的藥箱拿來。”莫婷忽道。“擱在廳上那把酸枝木的官帽椅旁,去了便能瞧見。”
“你怎不自己去拿?”應風色沒好氣道。
“走路疼。要不你抱我去?我不想再走了。”轉開視線,盯著角落地面。應風色才意識到她指的是破瓜之痛,明明女郎雪靨如玉璧般通透,並無明顯暈紅,似也能看出一絲羞意來,幫她跑腿的感覺就沒那麼樣的不情不願。
那隻舊藥箱是儲之沁幫忙提出老樗林,連莫執一燒醫廬之前,都記得幫女兒移出火場,可見重要。
莫婷從夾層取出幾本手寫札記,翻開其中一本推到他眼下。“這是我修習《冥獄十王變》的心得,功法我記在心裡,可以默一份給你。”
應風色瞥一眼,果然有若干內家術語,清麗的字跡稍嫌稚拙,紙質黃舊,應是寫於莫婷少女時期。
視線停留太久,形同告訴對方自己在默記,對談判相當不利,徒顯餌香,令對手有所依侍,誠為智者笑。但說到底,誰知這札記是真是假?雖有十王變字樣,沒準是以五禽戲十段錦之類的口訣混充,事先備好的詐騙道具。
應風色靈機一動,嘩啦啦地翻完,果然瞥見了“那個”,忍笑闔上,原冊推還莫婷。
“我承認你說得有理,札記且不忙著看,待我默出心識功法,屆時銀貨兩訖,誰也別佔誰便宜。”說著伸出手掌。莫婷起身一擊,兩人就此結盟。
她指揮應風色取來文房四寶,伺候著鋪紙磨墨,為青年診過脈象心搏,詳細記下,還採集了毛髮血樣等。
“心識不比經脈,唯一能了解它的方法,便是言語交流。”莫婷對他說:
“我鑽研出一套懾魂法門,能誘導病人於半夢半醒之間,重臨虛境,把隱藏在思緒表層底下、更晦暗不明的物事說將出來,用以開解心障。
“不過你的狀況,遠比常人要復雜百倍,在我確定此法對你無害之前,我們先不用這個法子。我會列出若干問題,每次你都要翔實地回答,不能有隱瞞;你若在某個環節欺騙我,很可能會讓我做出錯誤的判斷,最終受害的仍然是你。你明不明白?”
“需要我起誓麼?”應風色嘻皮笑臉。
“那倒不必,我不信誓言。”莫婷一指床榻。“躺上去,我們試試。”
小院從外頭看不甚起眼,內裡的傢俱擺設卻不乏作工精巧的上等貨,可見婦人祖上頗有積攢,只是到她這代已未必識貨。這東廂房內一角,擺了張小巧的花梨鏤空撥步床,深黝的紅木略顯斑剝,掛的帳子是很普通的白紗,與板桌長凳同屬尋常民居慣見,益發突顯出架子床的格格不入。
應風色橫抱莫婷,依言將她放落榻緣,自己躺上床鋪,雙腳併攏,兩隻手掌交疊在腹間,直視著陳舊的床頂,擺出躺棺材似的規矩姿勢。
但女郎的發香體溫就在身畔,坦白說撩得他心癢極了。
莫婷怕弄髒被褥,還讓應風色替她褪去鞋襪,被他捏著腳掌時微微一縮,很怕癢似的,無意間流露出的少女情狀,替說話一貫冷冰冰的女大夫增添了意料之外的女人味。
莫婷斜倚圍欄,屁股挨著他肩膀坐,小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滑膩微涼的觸感妙不可言。應風色本能反掌,被她“啪!”狠搧一記,捏著摁回原狀。
“只能我碰你,你別亂動。”
“明白。殘廢澡嘛,我們那兒也有。”
“啪”的一響,手背又挨一記,是要咬牙才能不出聲的那種疼。
她居然聽得懂“殘廢澡”——應風色忍著笑,不無惡意地揣想。
“回想一下,你剛醒過來時的感覺。”
“你在是什麼時候……產生了'我'的意識?”
“這副身軀給你的感覺,和原本的有何不同?”
諸如此類的問題,莫婷像聊天似的,隨口便能問出,彷彿能預知他什麼時候會答完上一問,沒有需要補充說明的部分。兩人聊了很久,原本按在他手背的小手,不知從何時起與他翻轉的手掌,交握成十指緊扣的模樣,應風色卻未如預期中心猿意馬,只覺心安。
他從未與人聊過這麼久,既不生煩膩,也沒有疲勞的感覺,連酣倦湧現時都不令人覺得突兀,應風色閉上眼睛繼續說話,話題已跑出想像外,無拘無束,自然而舒適——“你睡著了……是不是不夠警覺?餵,快點起來!”
應風色猛然坐起,涼風颸面,綠茵沁脾,說不出的舒心。場景是熟悉的陶夷老宅內,母親私心偏愛的那畦苗圃,冒牌貨叔叔拿著羽扇尖兒搔他鼻頭,活像以樹枝戳著道旁翻肚青蛙的頑童。
(這裡是……是虛境。)
他一把將“應無用”揮開,赫見一抹高大魁梧的身影躲在冒牌叔叔身後,肌膚黝黑、發赤毛卷,卻不是韓雪色是誰?
(我在這裡,他在這裡……那是誰在控制這副身軀?)
一山不容二虎,無論韓雪色的意識出現為何會在虛境中,但應風色還牢牢記著初醒之際,韓雪色的身體是怎麼拼了老命似的排拒自己,放任這廝身魂合一,百骸內還有他應風色容身的餘地?手一揚,那隻模樣古樸的長柄圓銅鏡倏忽而現,嚇得韓雪色一跤坐倒,屁股蹭著苗圃裡肥沃的壤土不住倒退:“不要……我不要回去!那兒什麼都沒有……好黑,好暗……我不要!”吼得撕心裂肺,令人不忍卒聽。
“且慢,有話好好說。”冒牌貨叔叔攔在兩人之間,母雞護小雞似的回臂攬著簌簌發抖的毛族大個兒,畫面既荒謬又突兀,更多的是莫名其妙。
——好你個西貝貨!這是要造反了不成?
應風色氣到幾欲笑出,但這半點也不好笑。
應無用乃是虛境假構,是他的意識太強固,紛亂的潛層雜識無處虛耗,自行幻成,但畢竟是在韓雪色的身體裡,怎知沒摻進這死毛族的爛料,甚至就是其意識所控?如此一來,那就是一打二了,情況大大不妙。
“等一下,你這個推想也太離譜,韓雪色認識我麼?若非取自你的深層記憶,虛境中的一切從何處來?是你對他的心識設下禁制,還是他對你為之?若是後者,奪舍又豈能走到這一步?你的意識怕早已灰飛煙滅。”應無用的聲音透腦而入。
應風色意識到這只有他二人才能聽見,顯是排除了一旁的韓雪色。
“你冷靜想一想,當知孰真孰假,莫要被無端的恐懼宰制,此非智者所為。”
被虛像教訓也太令人惱火,應風色一怒之下,反而清醒許多,冒牌叔叔的推論有理有據,顛撲不破,但面子畢竟還得維持,急中生智,沉聲道:“我在這兒他在這兒,眼下是誰控制這副軀體?萬一出了什麼問題,哪個能擔待?”
應無用笑道:“身體本來就是他的,心識落入此間,並未與軀殼斷絕,便如你以功法遁入虛境一般,不會有什麼危險。我專留他在此,就是為等你回來,你們倆說個清楚,不要吵吵鬧鬧。”負在身後的手臂一轉,扔小雞似的把韓雪色推出去。
韓雪色不知是怕他還是怕那面圓鏡,面色如土,連走上前也沒膽子,期期艾艾道:“長……長老,你教我武功,對我忒好,與長老共享這副無用皮囊,我也沒別的話。那鏡裡極黑,被關在裡面,會把人給逼瘋……我是沒法兒再待啦,長老不願留我,便殺了我罷,別……別把我關進去。”雙膝一軟,跪地俯首,魁梧雄軀不住發顫。
韓雪色若一上來便與他撕破臉,倒也好辦,擺出這副可憐相來,應風色反倒不好黑著臉押人入鏡。況且冒牌叔叔點出了關竅:只要韓雪色的意識不與軀殼斷絕聯繫,就不會再像上回那樣無魂附體,乃至險死還生。
應風色此前操縱身軀,只有初時嵌合不順,但交歡後便即正常,期間並未受韓雪色意識掣肘,顯然雙魂並存、以虛境做為交換的暫泊地,似乎是可行的辦法。
被應無用牽著鼻子走,讓他氣不打一處來,須得反客為主,乾咳兩聲道:
“變成現在這樣,亦非我所願,我並不知道你在鏡中受得如許苦楚。我既已身死,卻不能投胎,這是上蒼有意,讓我來保你之命,以免你為奸人所害,又豈有加害你的道理?”
韓雪色一怔。“姦……奸人?”
應風色肅道:“沒錯。我當夜追索陰謀顛覆奇宮的陰謀家,才誤入園邸,你為何在那裡,又是何人劫去,意欲何為……你難道沒有半點頭緒?”
韓雪色茫然搖頭。
“我……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應風色將他扶起,正色道:“在我查出真相前,便為賊人所害,眼見是沒機會阻止奸人了。天教我一縷英魂,存附於你之身軀內,不為救你,卻又為誰?”見應無用在毛族青年身後打了個“趕緊讓他走”的手勢,不理韓雪色正感動得亂七八糟,用力拍他肩膀:“記住,醒來之後誰也別信,什麼都不要說,有人問你事發經過,一律推說忘記便是。我英靈未遠,必將護你周全,切記切記!”用力將他一推。應無用打了個響指,只見魁梧的毛族青年仰跌入地,倏然不見,驚叫聲一瞬間便在地底十丈、百丈間,才又戛然而止。
“……他回去了?”應風色盯著苗圃傾耳片刻,差點想動手挖掘。
“你的心識再怎麼穩固,也非為並容雙魂而設。”應無用將綸巾羽扇通通變不見,除去仙風道骨的高人裝扮,恢復成原先那副敞襟赤腳的閒適模樣。“他再待久些,我和這些場景便要次第消失啦,此間撐不住的。”
應風色冷哼:“你倒是挺能來事兒,扮大神哪。”
“我就是你,別計較這麼多。”應無用怡然道:“你白日里可自由使用他的身軀,夜晚身體休眠,再將他的意識從虛境放回即可。待在這裡的時候,我負責幫你調教韓小子,保證教得乖乖的,讓他插花跳舞都行。
“這樣一來,你釋出身體的時間最短,夜裡韓小子能出的紕漏最少,只要隔幾日讓他白天出去放放風,應該能撐上一段時日,之後咱們再想別的辦法。”
應風色搖頭。“他每回出事都在晚上,'紕漏最少'云云我可不信。”
應無用笑道:“這我也想好了。〈屍狗篇〉的'觀雲夢'還記得不?”
明九鈺姑娘所傳《風雷一炁》絹本中,關於睡眠的部分,俱都載於〈屍狗〉一章,除瞭如何練習在睡夢中呼吸吐納之外,還有很多亂七八糟、近乎妖法的奇淫巧伎,如感測夢境的“觀雲夢”、利用他人熟睡影響其心志的“沉魘風”等。
應風色和鹿希色是一起練的《風雷一炁》,就算〈屍狗篇〉不是吹牛,對彼此也難起作用;冒險找人試驗,似也有勞獲不稱之嫌,加上小倆口當時正值情濃,相聚的時間多用於耳鬢廝磨上,〈屍狗篇〉被當成明姑娘罕有的敗筆略過,可說是順理成章。
應無用唯恐他已不記得,信手一撈,幻化出錦匣絹本來。
應風色“嘖”的一聲皺起劍眉,不耐推開:“別瞎纏夾,我知道怎麼弄。”
潛運心訣,將意識散至體外,捕捉睡夢時自七竅溢出的些許精、氣、神等,即為所謂的“雲夢之氣”。
忽然間,應風色似乎能感覺到自己身處東廂之內,紅木床架的陳腐之氣、莫婷身上的氣味,窗外的蟬鳴鳥叫,桌頂的燈焰輝芒……居然依稀可得,只是五感像是被揉作一團,無法一一悉辨。
一驚之間收回心訣,下一霎眼再度置身虛境,眼前假叔叔的親切笑容讓他直想揍他一拳,然而應無用的用意他已能約略掌握。
夜間的確是最適合釋放韓雪色意識的時候,關鍵就在睡眠上。
透過熟睡的韓雪色散出七竅的“雲夢之氣”,即使在虛境內,應風色也能監控外頭的情況。他需要更多練習,來辨別雲夢之氣傳遞的信息,而有些超脫五感之上的感應——如殺氣、敵意——甚至虛境中會更容易辨別也說不定。
這是更安全的“中陰身”替代品,效果雖不能相提並論,風險卻遠低於前者。
應風色不想助長冒牌叔叔的得意,假裝沒看見他熱切的邀功神情,板起臉道:“別搞那些個沒用的,給我拿札記來。”大爺似的翹腳伸手,一副地痞流氓習氣。
應無用也不生氣,響指一打,莫婷那本黃舊札記憑空出現,飛入應風色手裡。
儘管應風色記心甚佳,卻沒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領。但他看過的東西,都能從深層記憶翻將出來,於虛境中一一重歷。
“依你看……”他邊翻著札記,隨口問道:“這莫婷丫頭能不能信?”
“人品是好的。”應無用撫著下巴怡然道:“雖說'醫者父母心',只是再怎麼不把貞操當回事,她也沒必要為了你這麼做,而當時她還沒有察覺到,你是她夢寐以求的觀察對象。
“所以她的動機很單純:她重視你的生命,以及對弟弟莫殊色的承諾,遠在那片小小肉膜之上,這使她毫不猶豫便選擇救你。如今加上你那奇貨可居的試驗……呃,我是說觀察價值,說她拼了命也要保你穩妥,我可是半點也不懷疑。”
你那是什麼挑兒媳婦的口氣啊!
但披著叔叔外皮的另一個自己,做出了與應風色相似的結論。
他負隅頑抗似的揮揮手中陳冊,寫滿稚拙字蹟的故紙“潑喇喇”地迎風一晃,化作滿天蝶舞。
“這札記裡的練功心得我看不懂。”
“所以我也不可能懂。”應無用一派輕鬆。“瞧著是與本山武學……不,或許是和已知的東洲武學都不相同的體系。圻州莫氏非以武學聞名,對照素蜺針和三色龍漦的殊異物性,或又再次證明這不是她隨手拿來誆你的物事。”
應風色回溯他與莫婷問答的內容,赫然發覺兩人竟聊了近兩個時辰,印像中只和鹿希色有過類似的經驗,其中泰半是交歡取樂時的調笑言語。他甚至同女郎提到被同門背叛的憤怒、利刃穿腹生命將盡的疼痛恐慌,儘管不是源源本本鉅細靡遺地說,也夠他意外的了。
我是在什麼時候、以何等心情,與她說了這些?
莫婷顯然是問話的高手,在她不著痕蹟的誘導下,應風色甚至說了奪舍之感,連身魂無法嵌合的強烈不適,以及初次發現交媾能改善此節的驚喜也都說了出來;若非回憶裡全無下藥的跡象,他還以為是中了什麼逼人吐實的異蠱。
莫婷不會一味附和,也極罕批評,聆聽多過發問,偶爾說點自己的事,但總是點到為止,有種真誠的疏離。
那就來合作罷。他揮散虛空中的記憶回放,淡道:“我出去會兒,你看好韓雪色,別讓那廝添亂。往後幾天,有得咱們忙的。”
“……謹遵台命。”應無用微笑頷首。
◇ ◇ ◇結盟的頭一夜,應風色以《風雷一炁》的〈臭肺篇〉,換得《冥獄十王變》總綱。他叫醒倚欄熟睡的莫婷,說了公平交換的原則,以及“身魂須以交媾嵌合”
一事。
“我不勉強你,也不會說'非這樣不行',但這是目前唯一有效的法子,你自己決定。”
他不想浪費時間,枯等身魂適應彼此,長時間忍受暈眩、噁心、血路淤塞等不適,冒上其間枝節橫生的風險。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女人,釋放慾望有助於排遣焦慮,淡化有魂無體的絕望不安。
已知此節的莫婷,反應十分淡定,只說腿心疼得厲害,恐受不住男兒過人的粗長,欲以小嘴為他弄出。
應風色本就沒有佔她便宜的意思,此誠不得已耳,沒有理由反對。若能快些連結身魂,讓他舔紅木架子床都沒問題。
兩人在油燈熄滅、月光灑入窗櫺的廂房里赤身裸體,莫婷不知怎的突然害羞起來,怎麼弄都弄不好,出了一身香汗,雪白的碩大奶脯上汗津津、油潤潤的無比動人。
她的乳房尺寸固然驚人,但與母親小巧的乳尖不同,居然生了對比杯口大的乳暈,色澤淺潤,像以藕色水粉描成,暈兒膨起如丘,通體光滑,沒有凸起的痘瘢小疣,一瞧就十分適口。乳頭埋在乳暈丘兒之間,乍看略有凹陷,充血時脹成艷麗櫻紅,大如尾指初節,整個挺翹出來,昂然指天,說不出的淫靡。
應風色奪她紅丸之際,莫婷並非全裸,身上還留了件肚兜,恰恰掩住雙乳。
其母小巧的蒂兒和乳暈充滿少女風情,萬料不到女兒的綿乳卻有熟婦的大暈紅蒂,興奮時乳頭乳暈一同膨起,色澤變深,垂墜如茄瓜的蒂頭,與臉蛋的清純秀美形成強烈反差。
莫值一說女兒的乳頭像果核還算客氣了,完全充血時,簡直就是熟透的櫻桃,鮮滋飽水,紫艷透紅,襯與泛起大片嬌悚的尖翹雪乳,色情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最後應風色讓她把陽物夾入乳間,小手捧著豪乳套弄,發出噗啾噗啾的淫靡漿響,痛快射了她一臉,才讓身魂重新嵌合,得以行動自如。
兩人約定,每回應風色重進韓雪色之軀,便屈指敲擊特定節奏——手指大概是他能勉強控制的部位——莫婷聞聲閉起房門,解衣盡快讓他射出,後續才能練功或治療。
雖說口手亦能為之,相處大半個月下來,泰半以應風色挺著肉棒插入小穴,擺佈得女郎死去活來作結。除莫婷體質敏感、天雨路滑分外泥濘,給足了男兒可乘之機,但她真要不允,應風色倒也不敢用強,每次都是莫婷主動放他侵門踏戶,原因竟出乎意料地簡單——“這樣比較快。”有回應風色隨口問起,背對他穿衣的女郎淡淡應道,兜頭澆了他老大一盆冷水。
仔細一想也是。
莫婷容易濕還容易洩,高潮時揪被蒙頭、扭腰嗚咽,與平素的清冷孤高大相徑庭,視覺的刺激委實太強,更別提她那驚人的緊湊窄小。
應風色初時以為是韓雪色不濟,三兩下便丟盔棄甲,連累自己顏面無光;繼而一想,在莫執一這等尤物身上,他都堅持了好一陣,看來是女兒強過了母親,於刮骨榨精一道青出於藍,連風雲峽的麒麟兒也扛不住。
兩人是好過了才辦正事,而莫婷從不與他過夜,發生關係更像治療的一環,多在應風色住的東廂屋裡進行;被莫婷當作閨房的西廂乃是禁地,應風色一步也沒踏進去過。交合以外的時間裡,二人亦是如先前一般的相處應對,渾無半點男女的情愫糾葛,床笫內外涇渭分明,俐落乾淨。
她這點堅持,贏得了應風色的敬意。
時日一長,對話的口氣畢竟還是有些微妙的改變,應風色漸漸能與她開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問起“為何要研究心識領域”時,也能得到“你管我”外帶一個清冷白眼的回應。青年更喜歡這樣,相處起來自在。
應風色並沒有拋卻“別相信任何人”的自警。但莫婷是個稱職的大夫,他對她的信任從未逾越此限。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1-4-11 23:52:01
第九五折 山驚鳥亂 最勝光明
莫氏武學的修習也比想像中順利,須得歸功於莫婷同時也是極好的老師,有耐性、沒脾氣,還不鑽牛角尖;一法不通,便另起爐灶,絕不在死胡同里磨耗。
應風色頗想切開她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瞧一瞧,怎麼有人能活得這般理智。
他自負聰明,迄今也不以為莫婷較自己智高,但光憑冷靜和耐性兩點,莫婷便經常在競爭中贏他——對弈也是治療的法門之一,據說棋裡能看出人的思緒理路,獨特如掌紋般,沒有哪兩個人是完全一樣的。
他和韓雪色目前在莫婷手裡的敗績相當,這讓應風色異常惱火,偏就下不贏女郎,惱火也沒用。
“《冥獄十王變》並非是圻州莫氏本有之物,而是得自於一部棋譜。”
莫婷拈子落秤,不多時便排出個繁複的奕局。
“據說莫家先祖是從殘譜中悟出了內功心法,對應《六道分執》和《三途針》的外門路數。用於醫道很是厲害,當成武功乃至殺人術,算是走上了歪路;運使順手的,學別的武功說不定反而事半功倍。”
話雖如此,琴譜花冊內藏絕學的事,應風色也著實聽過幾樁,莫家人瞧不出門道,風雲峽的麒麟兒豈能與凡夫並論之!抱胸撫頷,凝神沉吟道:“這便是暗藏心法的棋譜?”
“不,我隨便排的,幫助你融入情境而已。這樣有比較好理解麼?”
“不要把力氣花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應風色氣得臉都歪了。
《六道分執》以六道輪迴為名,用於外門,可理解為六路不同的擒拿手法,如對應天道的《最勝光明手》,對應人道的《紅塵四合手》,以及對應非天斗神阿修羅的《阿須羅手》等。
天、人、阿修羅,在六道中又有“三善道”之稱,須有充足的善行果報,才能轉生至此。從莫婷的試演來看,這三路手法應另有醫道上的闡發妙處,足堪匹配偌大的名頭,有些招式雖稱上乘,整體卻失之於周折繁複,純以比武爭勝論,怕是威力有限,也可能是她沒練到家。
《三途針》則是指火、刀、血等三途之針,或涉若干機密,莫婷無意示演,只說是《六道分執》的進階功法,須以其中三門為根基方可修習。
然而做為進階基礎的,偏偏是對應地獄道的《苦具手》、對應餓鬼道的《鬼趣刀輪手》,和對應畜生一道的《馴養手》三門。即便在介紹這三路手法時莫婷明顯有所保留,大多輕描淡寫帶過,應風色仍能看出,被歸於“三惡道”的這三門其實威力極大:《苦具手》棱凸直硬、大開大闔,明顯是駕馭剛勁之用;《鬼趣刀輪手》異常刁鑽,斷筋截脈專折關節,有著“傷則無救”的狠勁,比之各門各派的擒拿短打路數,也是極其罕見的殘毒。而《馴養手》不只名目怪異,根本看不出門路,哪怕在貌美如花的莫婷使來,就是信手比劃、含混帶過,仍舊透著一股森森鬼氣,望之令人背脊發涼。
初看三善道的演示時,應風色還沒什麼想法,待莫婷發現他面色有異,草草結束馴養手,也不知有沒打完套路,青年福至心靈,才明白怪異之感何來。“你聽過大日蓮宗麼?”
“聽過。”雖是為了追查《梵宇佛圖》才知道的。
莫婷老實點頭。“大日蓮宗怎麼了?”
應風色撫頷沉吟,像是在自言自語。
“據說蓮宗內練武的法門極為殘酷,與道門武功講究'法天順自然'的路子大相徑庭,連對自己都能殘忍無情,蓮宗武學因此透著一股非人非情的恐怖。雖說比武爭勝,本就不是什麼溫情善舉,但將對手的骨頭硬生生磨碎、動輒把血肉碾攪成泥之類,便在武林中也是夠妖了。”
他抬起頭來,直視莫婷清澈的眸子。
“你不覺得,你家這幾門手上功夫,瞧著挺像蓮宗武學的路數?”
莫婷點點頭,拿起應風色的病歷冊。
“很好,觸類旁通,風雲峽得一分。”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應風色怒吼。
“先保留答案,待會兒再來檢討。”莫婷正經到他無法分辨是不是在捧哏。
女郎從藥箱夾層取出一隻油布包,打開前戴上特製的棉布手套,遞給應風色另一副。
手套的尺寸略大,戴上去很舒適,縫工精細,沒有多餘的裝飾,看著像是全新的。這是她專門為他縫製的麼?應風色浮想翩聯。這和他發現莫婷很會做菜一樣,有著極為強烈的反差。
布包裡是本古冊,斑剝龜裂的封面題著“駁十王經謬”五枚古隸,拖長的遒勁橫筆與其說蠶頭雁尾、一波三折,更像是抑著竊笑的唇抿,不知怎的,總覺得滿滿的嘲諷之感。
相較於佔滿封面大半的題記,落款不但小得出奇,還遭濃墨塗去,僅餘最底下的“敬呈”二字。因年積月累褪成涸血色澤的朱墨在封面上交叉兩道,劃了個大大的“ㄨ”,落筆之人的奮烈火氣跨越了悠悠時光長河,幾欲透紙而出。
“這就是《冥獄十王變》的原本。”
莫婷低聲道,連吐息都放輕許多,生怕傷到古籍。
“我莫家先祖悟出的十王變功訣,其實是寫在另一部秘笈裡,名為《燃燈續明三七經》,珍而重之的鎖入老宅內室,眾人修習的也是秘笈繕本,並不是這一部古籍。”
也就是說,古籍只是當初啟發莫氏先人的靈感來源,意義雖然重大,實際的價值卻遠低於武笈。就像觀看蛇鶴相鬥而悟出擒拿,珍貴的是經千錘百煉、無數實戰印證,翔實記錄下來的武技;保留啟發靈感的靈蛇仙鶴,就是紀念而已,還不如燉成一盅實在。
“我娘少年時離家,老宅那廂也被迫獻出十王變的秘笈,引為奇恥大辱。後來我娘回圻州生我,長老們逼她交還三七經,我娘便勒索… …要求換了這本,說給我當小人書撕著玩。”
應風色笑道:“那你挺乖,這堆破爛陳紙才能留到現在。”
莫婷淡淡一笑。
“我是在《駁十王經謬》裡學的棋,論輩分,你得喊它'祖爺爺'。”
“……你這是繞彎罵我輸成了孫子?”
“沒繞,我就是這個意思。”
然而《駁十王經謬》本身,就是部極有意思的書。
開篇序言的部分,被那位不知姓字的撰寫者取了個“辨正”的嚴肅名頭,通篇卻全在罵人,文謅謅地引經據典、翻來覆去,愣把佛門罵了個狗血淋頭,就差沒烙上“禿驢”二字;文末大筆一揮,斷言這個食民之血、不事生產、弄鬼裝神、侈言天道的廢物點心,沒半點存在的價值,濟世救民,還得看我大讀書人云雲,陳腔濫調到了極處,讓人興不起翻頁追讀的慾望。
按其目次,這書精心挑選的掐架對手,乃是流傳甚廣的佛典《佛說十王經》,敘述人死之後,魂魄經冥途而至閻羅十殿,秦廣王、楚江王等十殿之主賞善罰惡,對作惡之人施加種種慘無人道的詭異酷刑,建構出一幀細緻的地獄景象。
十王經非是什麼宏旨偉論,講到佛法的地方少之又少,硬要說有什麼優點,就是將各種地獄刑罰描述得維妙維肖,於勸人向善之上該是頗有建樹,因此在東海這種佛學式微、只有廟宇發達的地方,特別膾炙人口,老嫗能解,誰都聽說過。
挑這種善書等級的佛經嚴加批判,跟找瘸子賽跑差不多,本身就是笑點。
既是駁十王經,寫書那人索性一篇罵一王,以十殿閻君之名訂定章節,扣除序言,正好罵足十章。應風色嘩啦啦地翻完〈駁秦廣王第一〉、〈駁楚江王第二〉兩章,“噗哧”一聲笑出來。
莫婷靜靜等著他開口。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六道分執》和《三途針》是不是蓮宗武學,只是全憑印象的推測,但能寫出這部《駁十王經謬》的,肯定是滄海儒宗的高人。”應風色忍笑道:“這麼損的玩意兒,得有多純的腐儒成色,才能整治得出?”
《佛說十王經》裡,非是依閻羅十殿分的章節,此書逐章以駁,本身就非常奇怪,可說欲蓋彌彰。
果然頭兩章內,每隔幾句便飛來一句“龍虎交泰”、“經玄涉黃”之類的道門功訣,應風色摸清規則之後,幾乎能略去不相干的內容,依序順讀功訣的部分,判斷不是胡云瞎寫的充數濫竽,頗有腹笥,稍微有點內家基礎的人便能看出門道,無怪乎莫家先祖知是撿到了寶。
但如此明彰,欲蓋何處?
“……把序言和頭兩章裡的佛家換成儒家,也全無扞格,說不定更流暢些。”
應風色忍著笑娓娓續道:“像他罵秦廣王檢點亡魂生前造業,猶如'設匭受疏,先於徙木',這是在諷刺上位者設置銅匭,美其名曰延恩招諫、伸冤通玄,其實就是讓人告密,為的只是鞏固權柄。否則秦廣王既有此大神通力,能鉅細靡遺錄下人人生前所犯,何不阻止他們行惡,或讓世人先知道作惡的代價,如朝廷徙木立法,防患於未然?
“又譬如秦廣王讓亡魂還在陽世的家屬修齋累積功德,以削減亡魂的罪孽,書裡罵是'賄減其愆'。佛家哪有賄絡的說法?這裡頭方方面面,罵的全是讀書人的事。”
莫婷揚了揚柳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原來是有這樣的意思。龍庭山也教帝王術麼?”
應風色涎著臉道:“你怎麼不說是我涉獵甚廣?”
從〈駁宋帝王第三〉起,這廝就不裝了,照例洋洋灑灑先罵一段,說佛門如此混賬,罵也罵不完,不如來聊棋罷,筆鋒一轉,開始講述東洲碁道史上有哪些經典著作,各自有什麼了不起的創見,又有甚不足。
應風色好歹翻過幾部棋經,此人所舉他竟聞所未聞,字裡行間那股洋洋得意撲面而來,就是要讓人明白:老子是故意的。沒聽過是罷?你們這幫孤陋寡聞、不學無術的菜雞!
往後七章,分別是碁界逸話——毫不意外又全是沒聽過的人名——佈局論、起手式、邊角定式、殘局、手筋、死活題,對應〈駁五官王第四〉、〈駁閻羅天子第五〉、〈駁變成王第六〉、〈駁泰山府君第七〉、〈駁都市王第八〉、〈駁平等王第九〉,以及〈駁五道轉輪王第十〉等篇章標題。
功訣多寫在行與行之間,也有爬滿飛白處的,全是蠅頭小楷,擠作一團給人極大的壓迫,能強烈感受書寫者的焦躁,近乎病態。
在他開始自暴自棄、大談碁道的第三章中段,被褪成赭色的朱墨劃了個跨頁的大叉,寫上“玩物喪志”的評註,其後再無批點,彷彿連審查之人也放棄了他。
但這仍是某種障眼法。
整部書未寫蠅頭小楷、或每隔幾句便如囈語般插入行氣口訣,幹乾淨淨只講棋的,僅有兩章。
“你家祖先悟出神功,是在這一章罷?”應風色指著〈駁閻羅天子第五〉,若無其事地問。莫婷像打量什麼怪物般細細端詳他。
“理由?”
“這書裡的功訣我雖沒練過,就這麼看將下來,沒什麼令人驚豔之處。”青年聳肩。“我料功夫必在所見之外,這〈駁閻羅天子第五〉全然瞧不出有行氣運功的法門,因此你家裡的老人,才會這麼不重視《駁十王經謬》的原典。能從中悟出功法來,令祖確是天縱奇才。”
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
冥殿的十位閻君之中,第五殿的閻羅天子被認為是地獄的主宰,或地藏菩薩的化身,故十王又統稱為閻君或閻羅王。若著書之人想藏起解譯通篇功法、化凡入聖的關鍵,哪有比〈駁閻羅天子第五〉更富隱喻意義的地方?
莫婷露出恍然之色,坦率地佩服起來。
她若能再扭捏一點,也許會更可愛——但現在這樣也挺好,應風色心想。
同樣的思考模式,末篇〈駁五道轉輪王第十〉也該有貓膩,但百多年來,圻州莫氏無人能看出,就連破解〈駁閻羅天子第五〉的奇才祖先也一無所獲,原因可能簡單到令人咋舌。
“……它就真的只是三百多則死活題而已。”莫婷攤手。
“死活”是碁道最根本也最重要的概念,從序盤開始,雙方競爭的就是擴張地盤,同時壓縮對手的眼位。《駁十王經謬》收錄的死活題達三百八十七型,由簡至繁,圖形繪製得一絲不苟。應風色一一翻過,光是這樣便能看出其中幾幅的精妙細微,非是虛應故事的煙幕。
寫這部《駁十王經謬》的人裝瘋賣傻是真,但對碁道的癡狂熱愛,恐怕也是真的。
做為曾治東海的三宗之一、天元道宗餘脈,指劍奇宮對其餘兩宗的了解遠在尋常江湖人之上。滄海儒宗哪怕在最鼎盛的時候,內部鬥爭都未曾稍止,文字獄、立碑黨錮、道德譴責……差不多就是廟堂上玩的那一套,差別僅在於是用刀劍取命抑或紙筆。
本朝肇興,以陶元崢為首的四郡文士集團建構了新帝國的官僚骨幹,所謂
“四郡之士”便是滄海儒宗的文脈。在那個儒者以武力統治東海的遙遠時代,有能人異士藉才具發揮,甘冒此大不韙,批判儒宗當權者黨同伐異、苟容營私的嘴臉,非是難以想像之事。
應風色想起葉藏柯曾告訴他的,關於創制《元惡真功》的“惡斧”元拔山的故事,猜想這個被塗掉姓名、遭宗門認定“玩物喪志”的大能前輩,最終是否逃過迫害,得以悠遊於碁石之間,仍帶這一抹瀟灑的譏諷厭世安度餘生。
他抱著虔敬之心,把《駁十王經謬》細細翻過一遍,一方面是藉深層意識記下內容,另一方面檢查古籍是否有夾層、隱文之類。但圻州莫氏也不是吃齋的,舉族研究百多年,斷定這書不是什麼寶貝,果然不見其他疑點,就是故紙陳冊罷了。
莫婷把《冥獄十王變》的心法默出,卻讓他先別參詳,而是一招一式從《最勝光明手》教起。
“武道與醫道的經脈、穴位等頗有出入,就算同指一物,意涵也未必相同。”
莫婷翻過墨跡未乾的功訣,強迫他轉回視線。“這篇文字流入江湖,害死的怕比練成的人多,原因就在這裡。沒有我指點關竅,心法只是陷阱而已,要賭一把麼?”
應風色自然是不想。
莫婷沒打算教到能實戰的地步,只拆解基礎知識裡的敘述落差,遠比練武要快得多。應風色藉由《最勝光明手》、《紅塵四合手》和《阿須羅手》,補全了莫氏的醫術入門課程,差不多是個小藥僮的水平,終於能開始修習《冥獄十王變》。
莫婷的法子仍是不拘一格,與應風色掌心相抵,把兩人經脈視為一大周天,輸內力進他體內,帶動氣血運行,然後再導引回自身,循環反复,輪轉不休。
初時自不順暢,舉步維艱,但此法最大的優點,在於:哪怕應風色對心法全無掌握,也能夠慢慢形成《冥獄十王變》的真氣特徵,再藉由莫婷強大的調節適性,替換掉三色龍漦上的銘記印刻,改成應風色的版本。到了這一步,他有大半人生的漫長光陰去摸索操控之法,毋須擔心旁人越俎代庖,哪天忽然就撤去心脈上的龍漦護持。
不是所有內功都能這樣練,隨隨便便就能發揮“相加大於二”的效果。
事實上,除了極少數的雙修秘術,絕大部分的正邪內功都用不了這種推血過宮的法子蠻幹,靠的仍是莫婷的特殊體質,才有捷徑可走。她那驚人的適性修正,能將過程中散佚的內息降到最低,使同練的雙方仍有所得,否則內力於進出之間耗費逾半,損失還多過增益,哪裡練得了功?全是一場白忙。
饒是如此,韓雪色的丹田內並無顯著的充盈之感,內功幾近於無,說不定重練奇宮心訣進境還更快些。被推著走的人尚且如此,莫婷實際損益,不問可知。
應風色再怎麼沒心沒肺自命不凡,也很難用“醫者父母心”向自己交代。
莫婷為救他性命,自損五成功力,對根基的傷害都還沒算,竟然用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方法助他修練自家的不傳之秘……這要說對他沒點心思,三歲小孩都不信。
莫婷滿不願他把《六道分執》當武技練,卻無從得知、更不可能阻止他在虛境中鑽研。冒牌貨叔叔與他共享深層意識,又能模擬應無用的驚天修為,應風色與他拆得酣暢淋漓,當真每霎眼都驚喜不置,挨揍挨得可甘願了。
《鬼趣刀輪手》殘忍毒辣,《阿須羅手》如六臂同使,但練起來最過癮的,居然是一開始覺得最最繁複無用,只能拿來當八段錦熱身的《最勝光明手》。
這路手法對付的非是外敵,而是自己。
無論對拆或自練,總能發現這一招又用到了哪條平素無覺的微小肌肉、那個變著又打開了若干骨隙,還能控制臟腑、血流,讓身體運用超越既有的極限,朝未知領域延伸。
《最勝光明手》就像鏡子,不斷向他映出新的發現——那些原本就在那兒、只是被忽略的細微之力。
“你說……”某日他在虛境裡練習光明手時,忽喃喃道:“那丫頭是不是愛上我了?瞧著實在是不像啊。”
他倆的身體意外契合,交合時女郎的歡愉是騙不了人的。
而男兒的陽物巨碩,女郎的穴兒根本是隻小肉窩窩,鐵柱入拳眼,能有多不合襯就有多不合襯;應風色持久耐戰,莫婷敏感易洩,不小心幹得她脫陰而死,也非絕無可能……這樣的兩個人,居然能各自滿足,只能說天作之合,莫甚於此。
但莫婷把這事和情愛分得很開,沒什麼模糊混淆的空間,應風色是真不認為她對自己懷有情意,益發的茫然不解。
應無用哈哈一笑。“我就是你,我說什麼全都是你想的,自己安慰自己很可憐啊。”見青年是真的苦惱,微笑道:“施主,此非山驚鳥亂,是你心亂了。說不定是你對她懷有情意,這才心亂如麻。正所謂:”我撈莫婷下鬥杓,回眸莫婷掛林梢,如君一躍青雲上,萬海同光莫婷嬌。'““……你這說的是月娘罷。”應風色怒極反笑,猛朝虛空處出手。
“要說是死貓死狗也行啊。”應無用笑著避開青年暴長三寸、忽然曲返,如折脊之蛇的無聲指爪,作勢將某物掛上樹頭。
◇ ◇ ◇春去夏盡,時序轉眼又將入秋。
他和莫婷避居無乘庵左近的竹籬小院,倏忽過了三個多月。莫執一很識相地未再出現,彷彿怕擾了女兒的好事,但更有可能是被別的什麼引去了注意力,如暴力破解龍漦石真氣印記的方法之類。
冥獄十王變的內息積攢有限,但莫婷似乎對進程頗為滿意,不似作偽,應風色則在三善道這廂找到了心靈寄託,練得有滋有味,也纏著莫婷傳授三惡道。
原本在莫婷的規劃裡,就有“定期學習新事物”這一項,用來觀察外魂寄體是否會消損智性,不只應風色,連韓雪色也須進行同樣的測試。
應風色順理成章,對《苦具手》等表現出強烈的學習興趣,莫婷懶與他騷話纏夾,快速有效地推進了試驗的歷程,只囑他不得輕易對人施展。
內功最好能每天定時進行日課,維持不輟,方能有成,但應風色約每兩到三天便與韓雪色之魂交換,放他回到身體里至少一晝夜,也有過三兩天之久的紀錄——多半是出於莫婷要求,理由雖是進行一體雙魂的測試治療,不過應風色也能猜到她是考慮到韓雪色那小子的精神穩定,或就只是單純同情他。
應無用提議的日夜交替之法,在可行性上遇到了困難。
除莫婷花谷嬌嫩,受不了他夜夜蹂躪,需要休息之外,最棘手的問題反而是出在應風色自己身上。
他沒辦法睡覺。
一旦沉入夢鄉,應風色的意識便會回到虛境,這還是比較好的。某次睡眠測試裡,他的意識自行進入不受控的“中陰身”狀態,差點回不了身體,有回他
“夢”見被龍大方等人包圍著又刺死了一次,回神發現幾乎毀掉大半傢俱,連莫婷都受了點皮肉傷。
他在虛境裡完全不需要休息,但韓雪色的身體扛不住一直醒著。身魂嵌合後,肉身的疲憊似乎也會影響意識;兩天兩夜不睡,差不多就是極限了。目前的輪替默契,就是這樣一步一跌試出來的,無論對應風色、韓雪色還是莫婷,都是相對合理的安排。
應風色通常在寄體第二天的黃昏時分,焦躁會達到最高點,莫婷多半會在這晚多煮一頓宵夜,白日里也刻意避開過於消耗體力的療程或試驗,改採下棋、讀書、談話治療之類,甚至容許他偶爾鬧點小脾氣,在床邊哄孩子似的同他磨耗,直到青年精疲力竭,意識沉入虛境為止。
但這晚應風色怎麼都睡不著。
身體的疲勞已到臨界,下午他趁莫婷出診無乘庵,在院裡打完了整套《六道分執》,不知是不是太過亢奮適得其反,閉眼後並未迳沉虛境,而是又回到了
“養頤家”的牆垣樹影中,遠方樓宇間燈火正明,身畔之人與他開口說話,他卻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一切都還沒走到圖窮匕現的那一霎——青年猛然坐起身,冷汗滴落額角。
他撐起面向院裡的支摘窗,試圖讓夜風冷卻滾燙的頭臉。疲倦像爐火般炙烤著他,但他不想闔上眼睛,重歷一次被背叛身死的劇痛和苦楚。現在的他絕對沒法撐到安置韓雪色的房間,奪舍後過了這麼久,應風色終於發現,脫離第一時間的複仇意念,其實自己並沒有這麼想活下來。
風里傳來一抹奇異的、若有似無的嗚咽。
他像著魔般悄悄出門,越過大半個院落,無聲無息來到西廂門前。聲音就是從屋里傳出來的。
房門後到床榻之間以一扇三折屏風遮擋,透過邊側的鏤花窗望進,未點燈的房裡藍汪汪一片,彷彿什麼都罩了層薄薄的琉璃青。
屏風之後,與自己房中同款的黑檀撥步床前,褪去裙裳的女郎翹起兩瓣赤裸雪股,濕透了的指尖在肉窩裡揉得無比漿膩,被剝開的酥脂之間只綻開一道小小的肉縫,彷彿吮含著指尖也似,即使在幽藍的月華之下,這自雪潤間迸開的蜜縫仍透出深艶的紫紅色,光憑眼睛,就能感覺它充血的劇烈。
指尖纖巧,白皙的臀股雖然肉呼呼的渾圓挺翹,但也是精緻的,玉戶就更不消說了。
只有陰蒂脹成指頭大小,剝出薄薄的萼皮,顏色是更騷豔的紫褐色;若點起燈燭,怕是如鮮血一般的彤艷。
莫婷深入胯下、宛若玉筍尖兒的指頭不住揉著,彷彿與熟透櫻桃似的陰蒂相互纏攪,美得女郎挺腰翹臀,蒙在被裡的螓首向前昂挺著,伴隨著嗚咽一般的呻吟。
這是她最偏愛的自瀆姿勢。
那本札記中整整寫滿十頁,是少女從偶然發現這種曼妙的身體機制,將探索快感的點點滴滴翔實記錄的成果。莫執一拿來取笑女兒,意外成為應風色判斷莫婷是否誠心結盟的依據。
異於尋常女子仰躺的自瀆姿態,莫婷連為何如此的理由都寫了下來。
因充血而劇烈改變形狀、顏色的性器太過淫靡,少女看著會有罪惡感,但又無法放棄這種讓自己舒服的小娛樂,索性眼不見為淨。
實在……實在是太可愛了。
應風色趁著她失聲尖叫、柳腰一僵的當兒推窗躍入,高潮未歇的莫婷就算聽見動靜,也酥軟到動彈不得,果然到他站到濕漉漉的股間,將衣物除盡,女郎都沒能反應過來,就這麼趴著不住顫抖,被滾燙肉棒一插到底,塞滿了濕滑的蜜膣。
“啊……你……好脹……哈、哈……嗚嗚嗚……好、好大!你怎麼……啊啊啊啊啊————!”
驚嚇果然是最好的催情藥。緊得不可思議的膣管無視陽物的粗長碩大,仍不住一掐一擠地抽搐,彷彿這樣能將入侵者擠出似的。
應風色半點前戲都不用,抱著雪臀一陣猛頂,每下腹間和囊袋都“啪卿!”
重重撞上雪臀及外陰,創出大把膩漿。莫婷還來不及把小腦袋瓜從錦被裡抽出,小手已揪緊被褥,玉肌下繃出淡淡青絡,壓著外溢的厚厚乳丘前後晃搖,清純的叫聲越來越浪,多數時間裡都是嗚嗚嗚的悶聲叫著,偶爾進出幾個無意義的單詞,點綴著漿膩的“噗卿”擦滑、淅淅瀝瀝分不清是失禁或洩身的水聲,令男兒血脈賁張,完全停不下來。
他知道她想要。痙攣的蜜膛、每一分劇烈纏絞的肉壁皺褶,還有那不住把肉棒往內吸的嬌嫩胴體……全都在需索著他;要他的陽精、要他的滾燙粗長,要他毫不留情的兇猛衝撞,撕裂創刮——應風色知道女郎來了很多次。
他未刻意鎖住精關,不音說是一路狂奔,就衝著巔頂沖去。
但快感總能不斷堆疊,每回似將噴發,不是膛口猛咬住陰莖根部,生生焰斷精流,便是龜頭於無路處忽又往前分許,嵌進滿是韌角臼瘤的小肉窟窿,如遭無牙之齦咬落……新鮮的刺激並未澆熄慾火,反而拉高了快美的上限,讓他放韁馳騁,一迳催谷。
最後射出的陽精燙到像是沸滾的油,半液半固的血肉膏脂彷彿能炸開馬眼,極爽中夾著撕裂般的疼痛。他從不知道體溫能把漿液加熱到這種程度,陰囊出至點滴不存,同精力一般耗竭殆盡,難以言喻的舒爽和虛乏瞬間攫取了他。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1-4-11 23:53:12
第九六折 不念昔者 伊餘來塈
回過神來,他從女郎背後環抱,兩人側臥於榻,莫婷香汗淋漓的胴體上一絲不掛,至於是何時剝下女郎的肚兜羅襪,又怎麼換的姿勢體位,老實說腦袋裡一片空白,只覺滿心悅足,無以復加。
莫婷的裸背緊貼他的胸膛,把男兒手臂抱在雙乳間,罕見地作小鳥依人狀,輕喘未歇,不住起伏的乳肉柔嫩如水豆腐,熨貼溫膩酥滑,臂上的觸感妙不可言。
床前的三折屏風上,每面均鑲黃銅薄板,打磨鏜亮,估計日常是當穿衣鏡使,也可能純是裝飾。
此際最右側的那塊清楚映出女郎星眸半閉、鼻翼輕歙的暈紅小臉,模樣既是清純,又冶艷迷人;旁邊次右那塊映出垂墜如瓜、夾著男兒手臂的雪乳,次左則正對著兩人交合之處,只有最左的那塊錯開了方向,從應風色的角度難見倒影。
一幀香艷橫幅被硬生生將鍘作三段,然而俱都截著最緊要的地方,纖毫畢現,淫靡不堪。
應風色消軟大半的肉棒又硬起來,動都沒動,便拓開窄小的肉壁自入了半截,如撐燒火棍般。莫婷被頂得本能挺腰,化了似的嬌軀一顫微昂,連眉心都揪起來,吃痛似的表情不知為何特別嫵媚誘人。
“疼麼?”應風色微微抬起上身,湊近她頸側。
莫婷縮起了粉頸,像是在躲避男兒呵出的溫息。
“癢……”吐氣如蘭,氣聲聽著比呻吟更銷魂。
“是疼還是癢?”她濕滑的蜜膣已毫無扞格地吞入了大半根肉棒,應風色忍不住打趣,噗唧一聲搠到底,啜緊肉棍的玉蛤呼嚕嚕擠出大把白花沫子,撲簌簌地淌滿陰囊,銅片中瞧得一清二楚。連磨出的乳漿都多到像失禁似的,簡直不能再更騷更淫了。
“這樣……還癢不癢?”
鏡中,莫婷嘴角微揚,還未笑開就被頂得失聲嬌吟,抵頸薄嗔:“慢……慢點……啊、啊……”
男兒徐徐刨刮著她,像在炫耀過人之長,每一度都是全根進沒,抽出時又久又長,怎麼也捱不到盡頭。
“慢點就不癢了麼?”
莫婷顫著長嘶一聲,如抽涼氣,半晌才細聲道:“還癢……可快了,又捱不住。慢……慢點好。”
輪到應風色噗哧笑出來,“啪!”猛頂到底:“真敢說啊,小淫婦!”
莫婷死死咬著一聲嗚咽,嬌軀劇顫,暈紅的小臉上分明寫著“美死了”四字,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閉著眼又露出“小淫婦怎麼了”的神情,三分得意三分挑釁,剩下三分氣壯理直,還有一絲狡黠會心。
從女郎的角度,未必能見銅片倒映,況且連眼都沒睜,她是以為男兒看不見,才如此放肆地顯露自己。
莫婷出身名門、教養良好,氣質高貴,更難得的是冰雪聰明,精擅醫術、弈道等技藝,沒有一門是容易的,美貌就不消說了,堪稱是完美女子。
洛雪晴的容貌或可匹敵,但才智相差不可以道裡計,連肏著都不及莫婷銷魂蝕骨,只比木美人好些。滿霜武功勝過莫婷,又兼具身子艷麗和女童外貌的妙處,卻比不上莫婷好智博學,言語間有諸多機鋒往復,半點也不無聊。
儲之沁和她相比,更是小家碧玉,雖然廚藝女紅很不錯,床笫間又曲意承歡,做為妻子也十分理想,但與高貴清冷的莫婷擺在一塊,總覺稍嫌庸俗,方方面面都差了不只一丁半點兒。
那韓雪色心儀的女子、名喚“阿妍”的,雖也有尤物般的容貌身段,明顯出身高貴,氣質不俗,但連武林人都不是,更非良配,江露橙和柳家姊妹這種野花草就不用說。
他曾為鹿希色神魂顛倒,甚至想過放棄宮主之位,就算忽略背叛一節,鹿希色強悍生命力的反面其實就是粗野。那種無懼風霜烈日、從野地裡恣意橫生的強韌之姿,的確深深吸引過他,但女郎的背叛讓他清醒過來,意識到那不是自己一貫的追求。
沒有人比莫婷更完美。
應風色怎麼也想不到,她是那種被乾爽了、會不自覺笑出的女孩兒。
莫婷的這點普通,反而加倍顯出她的與眾不同,思之令人怦然難抑。
或許叔叔說得對。是我心動了,而不是她。
他默不作聲地挺動著,緩慢而有力,將女郎再一次送上高潮。莫婷抱著他的手臂劇烈痙攣,忽張口咬他手背,也許美得不知所以,順手當作錦被的替代品。
應風色又憐又愛,溫柔地將女郎抱滿懷,鼻尖刮著頸背湊近她耳畔,磁酥酥低喚:“婷儿……”
莫婷的高潮一向來得又猛又長,如得天眷,好不容易緩過來,輕輕推開男兒臂箍,想轉身卻沒力氣,拍拍他的手臂喘道:“別……別這樣叫我。我們是……
你知道……“背心起伏,不知是氣息未復,還是沉吟斟酌。
他有點拿捏不定,頓時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她的意思,是說“我們不是這種關係”麼?
莫婷終於還是翻過身。
她柔軟的身子像沒骨頭似的,光是在臂裡這麼軟呼呼、滑膩膩地一滾,就像玉膏化油,淌了滿懷溫鬱,蒸騰的全是她動人的發香和肌膚氣息。她們母女有種軟膩如水的特質,腴嫩得不得了,明明身段凹凸有致,該瘦的地方沒有半點餘贅,渾身上下無一處是硬梆梆的,抱起來的感覺全都是肉。
應風色微皺著山根,像要淡化尷尬似的自我解嘲。
“我以為你歡喜我,沒想到是自作多情。說好了,別拿這個笑我啊,再提要翻臉的,丟死人了。”
莫婷的指尖輕輕按在他唇上。
“我喜歡你。是第一眼就有好感的喜歡。這張臉很乾淨,而我一向喜歡高大的男子。你同我弟弟氣質五官神似,這也是原因——倒不是我對他懷有情愫,那太噁心了,而是瞧著熟悉。我很怕生。
“你很聰明,這點我也喜歡。女孩子是沒法同不喜歡的人做這種事的,至少我沒辦法。但我們在朋友、情人,甚至是夫妻之前,已經是另一種關係了。”
她看起來很疲倦,語聲輕細,有點接不上氣,卻是餘韻所至。只因這事十分重要,才須與他說分明。
應風色忽然會意,方才她說“我們是”,而非“我們不是”,他完全想錯了方向。糾結一去,答案出乎意料地簡單。
“……大夫和病人?”
莫婷瞇眼微笑,權代頷首。
過去每回完事,她總是拖著酣倦的身子盡快起身穿衣,應風色總以為是矜持,或申明“這只是公事公辦”之類。但真正的原因也許是莫婷自己明白,她舒服的時候會太放鬆,而顯露出她這個年紀所應有的愛嬌。
好想擁有她——應風色望著女郎,忽覺迷惘,分不清這樣的觸動究竟是渴望,抑或是心安。
“我是跟我娘姓。”莫婷輕聲道。喃喃自語似的氣音將他從綺想中拉回現實。
“我爹據說姓呂,在江湖上很有名望,武林中人管他叫'閻羅天子',也有叫'幽泉鬼醫'的。我出生後不久,他就失踪了,誰都沒再見過這人。我對他毫無印象。
“老宅被他壓迫了很久,敢怒不敢言,不只《燃燈續明三七經》,連少主也只能雙手奉上,無法違逆我爹。我爹當初帶走我娘的藉口,就是要替她治病——為了炮製出完美的'闢毒之血',我娘從小就按照祖傳的秘方和比例,被灌入形形色色的毒藥,好讓身體能夠適應。
“過程當然是很痛苦的,所以我娘說,我爹帶走她的時候她很開心,雖然那時年紀還很小,但她覺得這人很了不起,能讓族中長老流著冷汗不敢反口,她很喜歡他。”
應風色明白她想說什麼,莫婷指尖卻仍摁在他唇上,俏皮地阻止了他的反駁。
“我是因為錯誤的結合,才被生下的孩子,我知道這樣長大有多辛苦。病人依賴大夫,這是合情合理的事,但大夫若不能保持清醒,對病人有過多感情,輕則影響診斷,重則在搶救的當兒失去該有的水準,換句話說,就是親手害死了病人。我不能容許自己,發生這樣的失誤。”
她瞇著迷濛的星眸,輕輕撫摸他的嘴唇。這個表情像極了她的母親,然而外溢的非是色欲,而是她謹慎壓抑的溫柔和情感。
“你對我其實了解得很少。你想像中廝守的樣子,在你娶了我之後,絕大多數都會以崩壞收場。我喜歡和你做這種事,但經過連續三天三夜搶救病患,我會非常不想讓你碰我,萬一沒能救回病人,我還會生氣崩潰,做出許多令你瞠目結舌的發洩之舉。你根本沒見過那樣子的我。”
應風色緊了緊手臂,親吻她的面頰。
“我知道生氣崩潰時,有種事特別能紓解壓力。”
莫婷噗哧一聲,挪著雪股避開了硬起的怒龍杵。
“你的美好想像裡,有確實描繪出三天三夜沒洗澡,蓬頭垢面、滿身血污,指縫里卡滿碎肉膏脂,用胰皂洗手洗到皮皺發白,還混著各種藥氣……啊,軟了。
這樣你就能明白,萬一我想靠某種事紓解壓力,慘的是你。別這樣坑自己。
“兩人安靜片刻,齊齊笑了起來。
“娶大夫的壞處可多了。”莫婷好不容易收了笑聲,一本正經道:“我能讓你不知不覺陽痿,保管誰都治不好……等、等一下,為什麼你又變得這麼硬?”
應風色用杵身貼緊蜜縫,前後擦滑,溫熱黏滑的液感迅速濡濕了股間,一邊輕囓著女郎敏感的耳垂低聲道:“我一想到'娶你'兩個字,便硬得受不了。”
莫婷輕輕哆嗦著,將他的手臂壓入乳間,整個人都快蜷成一團,忽然“啊”
的一聲扭腰縮臀:“不是……不是那兒!”原來杵尖一滑,蘸裹著滿滿的黏膩蜜膏,差點頂進了小巧的肛菊裡。若非兩者尺寸相差過於懸殊,以女郎股間泥濘,應風色要再拿下這處未緣客掃的處女地,十有八九是跑不了的。
他將刮擦的範圍,從外陰擴大到股瓣裡,然而動作輕柔,令女郎安心,漸漸覺得菊門內隱有些酥癢,似也好奇起來,不知走旱道是什麼滋味,才在她耳畔輕聲引誘:“這兒……也給了我罷?”
莫婷突然害羞起來,過了一下才細聲道:“下回……給你。等我弄乾淨些。”
她是說到做到的性子,答應了就絕不變卦。坦白說應風色並沒有特別喜歡走後門,卻知莫婷極是好潔,允他的意義重大,胸中一熱,大著膽子摟緊她:“不治療的時候,我也能幹你麼?”
“我想要的時候,可……可以。”莫婷耳蝸發熱,微微透光的小巧耳垂紅若胭脂玉髓,聲細如蚊蚋,彷彿體溫都升高許多,可愛到令男兒快不能承受。
應風色快樂到胸膛像要炸開了似的,是自奪舍以來,從未有過的歡快滿足,把臉埋進女郎的頸背濃發間,悶聲道:“我今晚想留下來。”
“不行。”莫婷輕輕將他拱開。“就……就算不治療的時候,我……我也剛好想要……我們也不能同睡。你知道為什麼。”
(大夫和病人的距離。)
況且,在他入睡之後,翌日將以韓雪色的意識甦醒。莫婷給的是他,不是另一個男人,就算同一副身體,女郎在這點上也沒有模糊的空間,不容絲毫混淆。
——她喜歡的,是我。
莫婷並不知道他開心到想要手舞足蹈,像不忍心面對男兒被拒絕的失望,把小臉藏入他的頸窩裡,主動握住那駭人的滾燙粗長,緩緩納入腿心,直到完全吞沒,才顫抖著長長一籲,呻吟道:“你……啊、啊……要輕點。太舒服了我會停不住,要……要破皮的……”
◇ ◇ ◇應風色在浴房清洗時,果然看到裹滿肉棒的白漿裡有些許血絲。
後頭他又射了一次給莫婷,卻非迳逞獸慾,而是她真停不下來。
分明已洩得昏天黑地,唇舌發涼,身體還是不由自主渴望交合。這種理智稍一斷線、就立刻向縱慾一端傾斜的性子,和母親莫執一如出一轍,看來小孩的確不能亂生。
莫婷滿足後,累到在榻裡昏厥睡死,應風色遵照和她約定,並未留下過夜,簡單替女郎清理狼藉,蓋好被褥閉起門窗,到後頭浴房沐浴完畢,再返回東廂更衣就寢。他可不希望韓雪色醒來,發現身上全是淫水精斑等穢跡,意識到他和莫婷的關係,萬一生出什麼非分之想,應風色就再也容不得他了。
他的身體非常疲憊。
超過兩天兩夜未曾闔眼,加上異乎尋常的激烈交歡,就算馬上倒地昏死,也不算出人意表。但衝過幾遍冰冷井水的應風色渾身發燙,精神極是亢奮,他認為是確認莫婷的心意所致。
兩人雖非情侶,未來仍有許多可能性,莫婷並沒有拒絕他。
這讓應風色躊躇滿志,始終籠罩心頭的陰霾頓時一掃而空。
——或許……是到了往前看的時候了。
他認真計劃過復仇,毋寧說這是最初支持他活下去的理由。但將近四個月的時間過去,龍庭山始終沒傳出什麼消息,龍大方那廂也未對無乘庵諸女出手,連魚目混珠的莫殊色都被當成“毛族質子”,理所當然取代了韓雪色,西山使節居然也就默認了。
這世界的真實面貌,遠比他想像得更荒謬。
頂著韓雪色這張臉,應風色的奇宮之路算是完了。
就算回到龍庭山,他也知道毛族賤種過的是什麼日子,還不如死了乾脆。他有恨到願意忍受地獄般的生活,只求一個渺茫的複仇機會麼?
退萬步想,就算殺死龍方颶色成功復仇,乃至於除掉羽羊神一干人等,接下來他想要幹什麼?
已不可能再用“應風色”的身份繼續人生,現在看來,連“韓雪色”的身份也遭人頂替。當夜在“養頤家”廊廂的床架之下,聽到的冰無葉和鹿希色對話,倏又浮上心頭。
“……真能走得了麼?”鹿希色的聲音迴盪在耳畔。
那是他曾魂牽夢繫、不惜一命,如今只得滿滿心寒,聽著卻依然會生出沉迷眷戀,回神淚流不止的語聲。他多希望時間停滯在第六輪開啟以前。
“……真能走得了麼?”幻境裡,鹿希色這樣問他。
(……真能走得了麼?)
你……真能走得了麼?
——能。
現在能。
世上只有莫婷知曉奪舍的秘密,莫婷不會背叛他。奇宮那廂不在乎韓雪色的死活,龍方颶色和羽羊神也不會。只要他走出這座小院,朝向這些人不知道的某處行去,就能走出這個荒謬的詭局。
帶上莫婷就好。
他不知道她為何容許他射在身子裡,她是大夫,或有調配避子湯的手段,或只是高潮太甚無力推開,又或許……她並不介意懷上他的骨肉,與他共度一生,就像她不介意這張毛族面孔一樣。
“真能走得了麼?”
熟悉的背影走過院外竹籬,就差沒駐足回眸,略顯譏誚地挑眉問他。
應風色一顫回神。那玲瓏浮凸的身段、渾圓修長的雙腿他再也熟悉不過,沐著月光快步行過籬牆的,千真萬確是鹿希色,她正朝無乘庵的方向走去。
房裡並未點燈,鹿希色是看不見他的,但應風色仍是本能挨著牆,動也不動,僅透過窗格窺視著,甚至沒忘記摒住呼吸。
是冰無葉讓她來的?不對,兩人已分道揚鑣,當夜她們不知道應風色在床下,演這齣是給鬼看麼?師徒倆不歡而散是真,鹿希色必不是受冰無葉的指使才來的。
(有沒可能……鹿希色竟投靠了龍方?)
莫可名狀的情感湧上心頭,把他直往深不見底的惡海暗潮中拖去。
應風色無法面對這些,但過於亢奮的精神,卻使他本能行動起來,理性到近乎冷酷的程度,彷彿這樣就能無視再見到她的心海悸動。
窈窕的背影即將沒入夜色,應風色確定她後頭未有別人,無聲無息地翻出了支摘窗,一路尾隨她到無乘庵外。
韓雪色的身軀無內功可言,即使力氣再大、感知再強,反應再敏捷,也不會是鹿希色的對手。倘若鹿希色悄悄翻牆而入,最好的辦法不是冒著被發現的危險跟進去,而是在外頭弄出足夠吵醒諸女的動靜,剩下的交給滿霜來應對即可。
但鹿希色卻徑直走向大門,叩動門環。
淡淡的燈暈循聲沿牆而至,咿呀一響,厚重的大門打開了一道可容女子側身而過的長縫,燈火和影子同時流洩而出,居然是言滿霜應的門。
鹿希色微微頷首,就這樣閃身而入,隨後門扉迅速閉起。
應風色無法思考這是什麼情況,也許是亢奮所致,更可能是缺乏足夠的推衍依據,但沿牆退去的燈暈顯示她們的目的不是正廳大堂,而是後進的其他地方。
青年飛快自樹叢中起身,如豹一般發足狂奔,掠過院牆時依稀聽見“我接到你的信”之類的低語寒暄,不及分辨是誰的聲音,搶先抄到後門邊上,蹬牆一攀,翻入院裡,迅速掠上簷廊,趕在壓低的女聲飄進院里之前,竄進最近的一間廂房;閉起門扇的同一時間,隔鄰的廂房“咿呀”地推開門,一人道:“我母親精神不太好,須得就近照顧,只能在此處接待,請師姊包涵。”卻是洛雪晴的聲音。
月餘未見,感覺她似乎成熟了許多,場面話說得四平八穩,也不怕生。
鹿希色沒說話,卻聽儲之沁道:“好了好了,都別杵著,進來再說罷。”語氣中明顯壓抑著熱切。小師叔甜甜的笑臉浮上心頭,應風色卻無暇回味,手按胸膛,以《最勝光明手》心訣調節全身各處的微小肌束,急促的呼吸心跳瞬間平緩下來。
他不是運氣好才挑中此處藏身。
正廳裡,要燃燭到能照見彼此的程度,外人亦能見得燈火通明;選一處離外牆稍遠的大屋,該是更合理的做法。滿霜、儲之沁的房間都在另一側,非是接待客人的首選,所以他才選了這側廊廂亮燈之處的隔鄰屋室,果然中的。
韓雪色感官發達,但耳力卻是一種既需長期訓練、又很依賴內功的知覺,相隔太遠,應風色沒把握能聽得清楚。都已決定冒險入內,自然是越近越好。
四姝坐定,接著是一陣長長靜默,他很訝異儲之沁坐得住,但並無炭筆或毫尖擦刮紙面的細微聲響,顯然不是筆談,那就是鹿希色的氣場或臉色鎮住了其他人,誰也沒敢造次。
“那個……我說應師兄……”果然小師叔還是忍不住。
“應風色死了。”鹿希色的聲音不大,咬字卻很清晰,確保人人都能聽明白。
儲之沁一怔,乾笑了幾聲又戛然而止,片刻才不悅道:“不是……怎能開這樣的玩笑呢?你雖是他……也不能……等等,是……是真的麼?他……他……”
嗚的一聲,似以手掩住,只剩顫抖的急促氣音。
“死在降界內,還是降界外?”言滿霜的語調很冷,有著刀劍貼頸般的森寒,罕見地不像是童聲。
“死在降界裡。我在屍體邊待了很長的時間,想著他會不會醒過來,但就是沒有。他們砍了他的右臂,血跡從主屋流到陳屍處,那種出血量沒人能活。”
“誰幹的?”還是滿霜的聲音。
“很多人。”
鹿希色語調平靜,將降界的始末娓娓道來。
嚴格說來,她沒能親睹應風色死亡的經過,應風色很好奇她是怎麼知道的,又如何能跳過那些不可告人的關鍵,合理地告知三姝。
誰知鹿希色什麼都沒跳過。
她說了自己是水豕的內應,而水豕的真實身份是奇宮長老冰無葉,是冰無葉透露殺應風色的主謀是龍方颶色,其他同謀的名單則是她自何潮色和平無碧口中拷掠而來。
她在平無碧面前活剮了何潮色,屁滾尿流的平小師叔什麼都招了。先前她已從何潮色處得到一份口供——連少年其實是何汐色,在第三輪後頂替慘死的兄長身份都已招供——兩相對照沒有出入,終於確認真相。
“……我們為何要相信你?”言滿霜森然道:“最好的情況就是你所言屬實,那你依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叛徒。”
“在這裡。”鹿希色似乎指著一處,他依稀聽見“唰!”的披髮細響。“控制你們立時昏厥、決計無法反抗的機關,就是埋在頸椎裡的兩枚細小金屬片。不取出來,恁你武功再高,召羊令前也只能引頸就戮。你在降界默默忍耐,就是為了查出這個關鍵,對罷?”言滿霜默不作聲。
鹿希色續道:“我依約放走了平無碧,現在龍方颶色怕已知曉,我打算向他復仇,很快就會朝這裡來。”
這道理很容易明白。鹿希色是應風色的女人,為聚集力量復仇,必定與應風色的其他女人聯手。龍方颶色就算不欲與無乘庵為敵,也已沒有選擇,先下手為強毋寧才是明智之舉。
除一處極不自然,鹿希色的做法似乎入情入理。
“你放走平無碧。”言滿霜沉道:“敵明我暗,復仇更易成功。除非你不在乎成功與否,只想把我們拖下水,一起對付龍方颶色,才斷了我們的後路,非得除掉龍方不可。”
鹿希色沒有接話。
儲之沁忽道:“你……你為什麼這樣笑?為……為什麼不辯駁?他死了,你不想替他報仇麼?他那麼喜歡你,偏偏選了你,他……最喜歡你了啊!”說到後來隱帶哭腔,除了心痛,更不明白女郎何以如此冷漠。
“我不想報仇,只想脫身。”鹿希色靜靜道:“他是你頭一個男人,興許於你充滿意義,但我對疼一回就沒了的貞操之類毫無興趣,更想遠走高飛,擺脫降界的那幫惡棍。這件事我一個人辦不到。”
“擺脫?談何容易!”言滿霜冷冷接口,與其說是質問,更像反駁:“龍大方不過是馬前卒,殺了一個,羽羊神隨手便能生出更多的替代——”
“殺光所有人。四名羽羊神、龍方……把他們通通殺掉,一切就結束了。”
鹿希色平靜地、條理分明地,說了一個極其瘋狂的計劃,彷彿所有細節在她腦袋裡已順過千百遍——應風色隔牆聽得冷汗直流,思路竟追之不上,只覺無比陌生。女郎所言漏洞百出,細思又似乎不是全無機會,不由得越想越深……直到余光里黑影微晃,窸窣有聲,這才驚覺房內竟還有別人!那人不知何時已來到應風色背後,俯近一陣乳香溫澤,難掩躍躍,壓低嗓音:“你……在這兒做甚?要捉迷藏的話,帶上我可好?”
(第十二卷完)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1-4-15 17:45:25
第十三卷 血骨交融 視胡若血 小閣藏春
應風色一驚而起,忽想起在何處嗅過這股馥郁的乳香溫澤——他的鼻子比狗還靈,未料換到韓雪色身上這長處仍在,暗室中毋須回身,識人直若親睹。
“是……陸師叔!”他早該想到。
洛雪晴說“就近照顧母親”,此屋寬敞舒適,以屏風分隔兩床,看來便是她母女倆搬入後所居。應風色曾於江澐村的分茶舖子與陸筠曼對坐同食,記住了她那自捂熱的懷襟裡透出的、甜潤的肌膚香氣。
霍然回首,見陸筠曼披了件似裲襠非裲襠、似半臂非半臂,長不及腰、翻領開襟,兩隻窄袖飄在肩後的鵝黃短衫,底下是一色的綠沉訶子百褶裙,更襯得雪肌瑩白。
蓬鬆的墜馬髻稍嫌凌亂,滿是小寐忽醒的誘人風情;與披衫近色的緗黃軟緞靴擱在床邊,一立一倒,應風色瞥見兩隻白羅襪褪於地面,進屋時忙著調節心搏未曾細察,否則早該發現榻裡酣睡的美婦,然已是悔之不及。
陸筠曼的心智退化到與女童相若,當他是來玩捉迷藏的,畢竟不是真傻,見男兒起身後高自己一個頭不止,陰影中瞧不清五官形容,本能害怕起來,眼看要喊叫出聲。
應風色伸手去捂她的嘴,豈料陸筠曼鶴頸般的藕臂連圈帶轉,也沒看清是怎麼弄的,信手將青年臂膀帶偏,還差點扭了腕子。應風色左手閃電穿出,仍對準婦人咽喉,佔機迅猛,後發先至,堪稱轉劣為優的一手。
陸筠曼的柔荑在身前亂舞,幼童打鬧般與男兒相互推搡,模樣雖可笑,應風色卻半點也笑不出。
任憑他攻勢如何連綿不絕,陸筠曼總能將扠來的巨靈掌撥開,看似不住倒退,卻非應風色所致。真要說起來,是她臂間隱有股黏勁,扯得青年隨之而動,越絞越深,終至不可自拔。
她倒退時無有風聲,儘管襟袖飄飛如蝶,披著的鵝黃裲襠卻不掉落,像黏上了香肩也似,應風色終於明白是自己著了道兒。
小閣藏春手。
陸筠曼便得了失心瘋,也是他的師叔輩,造詣就擺在那兒,水月停軒最負盛名的擒拿手法在她使來,絕非江露橙之流可比;一時託大,應風色悔得腸子都青了。
所幸她出手全憑本能,錯過無數易守為攻的好機會,否則隨便逮著哪個空隙一吐勁,以韓雪色的修為是絕難抵擋。
縱使房間寬敞,美婦很快退到了頭,膝彎碰著床沿,“哎呀!”驚呼仰倒,纏圍甚緊的纖腰一擰,彈性勝似柳條,趴跌在凌亂床鋪上,臀股撅起,繃得綠沉緞裙渾圓滑亮,在幽藍昧光裡閃著淡紫色的暈朧,宛若另一枚月盤。
應風色見她雪足赤裸,誘人體態加上手忙腳亂的笨拙,朝背心點落的右手略一遲疑,按上婦人的大腿,隔裙仍覺肌束繃緊,肌膚比絲緞更滑,急吞饞涎,啞道:“師叔……”寒光一閃,削落青年額前發毛,銳芒倏至!
他甚至沒聽見拔劍的聲音。
若是在原本的身軀,忒短的時間內不及運功,便避過眉心要害,無論扎中頭面哪處,就是當場橫死或拖著死的區別。
毛族的身體素質在此時發揮作用,明明身無內力,韓雪色偉岸的身軀卻能在動念之前,以驚人的速度和柔軟度後仰,彷彿攔腰對折。應風色腦門擦過地面,大腿腰際熱辣辣一痛,已遭鋒刃劃傷;連滾數匝一撐而起,冷鋼寒銳又挾風而來!
(……好、好快!)
陸筠曼這雙短劍約莫藏在枕下,應風色沒見是如何拔出,狼狽避過咽喉,左肩又熱辣辣一痛,被挑飛一抹血虹釃空。
“你是壞人對不?你摸了我的腿。”
陸筠曼出手如風,呢喃卻如囈語,與迅辣的快劍全對不上,卻半點兒也不妨礙鋒刃索命,纏頭繞頸地削遍毛族青年周身,潑開滿室血點。
應風色曾在降界多次見江、洛二姝施展《柳羅快劍》,但陸筠曼這會兒的雙劍數路比《柳羅快劍》更加凌厲,疾刺的劍尖若被躲過,便不循原式使完,彈棉花似一抖皓腕,每出必定破衣傷人,務實利索,絕不貪多,乾脆到令人絕望。
“雪晴說身子不能讓男人碰,再舒服……也不行,那都是壞人。原來你是壞人啊!”她喃喃自語般說著,露出恍然之色,眉心擰起,更無半分遲疑,劍勢益發難當。
陸筠曼是皺著眉意外好看的類型,可想見她閉目咬唇之際,會何等的令男人心滿意足;言語間,水銀瀉地般的劍芒隨著嬌慵動聽的嗓音收緊,死亡氣息鎖住應風色,像陷阱中掙扎到力竭的野獸,只求一個痛快了結。
然而野獸的身體還未放棄。
細碎傷口累積的出血量,漸到了難以忽視的程度,應風色頭暈目眩,視界中一片淒厲血色,宛若紅釭映照,全憑悍然獸性支撐不倒。
忽然間,體內像有什麼鬆開,又像破掉了似的,自胸中汩湧而出,瞬間遍走全身,青年彷彿再吸不進絲毫氣息,從百骸深處冒出比身外更稠濃、更純粹的異樣之氣,黏膩如膏脂的血液微微一停,旋以三倍五倍……甚至是十倍的速度飆轉,如萬箭離弦,暴洪行川!
在應風色眼裡,陸筠曼雪臂間吞吐的銀光還原成劍形,削來的速度變得極緩,能清楚看見沿刃破開的碎塵、掠過凸棱的月映,乃至美婦人扣住緋紅劍柄的纖指,以及泛著珍珠皮光似的指甲——這不是幻覺。
在這諸物皆凝的剎那間,只有他的思考速度是正常的,劇烈鼓動的脈搏快被濃血脹破,推著他在利刃加頸前及時後仰,避過了斷首之厄。
陸筠曼腕子一抖,落空之劍旋掃而回,變招之迅捷刁鑽,倒像方才的是虛招,但應風色很清楚不是那麼回事。
(若動作能像思路一般快——)
千鈞一發之際,兩側太陽穴一鼓脹,彷彿血筋爆開,疼痛欲裂,他本能一推,正中陸筠曼的腰際,一股巨力反彈而回,兩人各自摔出,但在應風色眼裡,速度仍是慢極。他看著自己失去平衡雙腳離地,吊著絲線般飛向門牆,簡直荒謬詭異到難以形容。
陸筠曼跌入床榻深處,應風色的背脊朝房門撞去,時間長到能心思數轉,忽然明白過來:非是空間凝滯,而是他的思考變快了。而方才那一推雖如電光石火般,動作的速度終於追上思路。
他的輕輕一推,實是以數倍於平日的高速出手,足以產生驚人的殺傷力,以致穿透陸筠曼的護體氣勁,反震的力道教他離地騰空,如斷線紙鳶般呼嘯而出!
這必與怪異的心脈鼓動脫不了乾系,此際卻顧不上推敲。
若維持這樣的“慢動作”撞上門牆,以韓雪色身無內力,怕不是筋骨摧折。
應風色欲以《最勝光明手》心訣調動肌肉,模擬奇宮嫡傳的“受身”技巧,鬆弛身軀迎接撞擊,誰知存想什麼的竟毫無反應,身體又不像不聽話的樣子,只是心訣無用罷了。
怎麼辦?怎麼辦?正自束手,房門突然朝里推開,卻是鄰室洛雪晴聽見動靜,趕來探視。
應風色一把將門扉撞得稀爛,拜這虛不受力的晃搖之物所賜,總算不是硬碰硬的撞上牆;見大把的碎櫺破片如暗器般,射向洛雪晴絕美的臉蛋,一閃身鑽入破片與少女間,高速行動的能力這時忽又恢復過來,應風色反手一撥,將緩進的木碎全掃向一側,由洛雪晴的柳腰畔竄出門縫——他記著這怪異的高速寓有驚天之威,少女不若其母底蘊深厚,碰實了肯定摔得頭裂頸折,香消玉殞。
洛雪晴的驚呼自身後傳來,拖得迤邐悠長、斷斷續續,聽上去遠較平時低沉許多,彷彿自水中發出。
但她並不是唯一來瞧的人,應風色掠上門廊,本欲掉頭,豈料速度再度變慢,正迎著提劍跟來的儲之沁,兩人打了照面,小師叔彎翹的濃睫輕輕一顫,俏臉上滿是錯愕之色。
(不好,她認出了韓雪色!)
不同於思維,動作的加速似有區段限制,在快慢之間恣意往復,他打飛陸筠曼後跟著倒撞出去,便恢復成慢速拋飛的詭狀;高速為洛雪晴掃開破片、從她身邊鑽過,一來到廊間又陷入低速時區,不及腳底抹油,溜得不見人影。
儲之沁訝色凝結,緩緩拔劍,但應風色已漸能掌握低速區的訣竅,手覆上小師叔勻膩的小麥色手背,順勢把劍推回;見儲之沁的裙腳曼揚,繡花鞋尖往他足脛踢來,暗讚她應變不俗,真要挪身避開,儲之沁回過小手,立時便能拔劍傷人,反客為主。
應風色好整以暇地欺進她懷裡,右掌按上她肌束結實的大腿腿根,拇指隔著裙布滑入夾緊的三角縫,品了一回指腹上的濕膩烘暖。儲之沁半身酥軟,成片嬌悚爬上勻肌,減速至極的嬌呼和臉紅像是一幅絕美圖畫,教人回味再三。
這惡魔般的精準應對根本無從抵擋,恁你內外功再高明也用不上,不明白對手如何像有讀心術似,總能提前預測己意,輕鬆化解。
而應風色全程都縮在少女身側,巧妙掩住頭臉,只消沒被言滿霜瞧清,事後儲之沁找上門,還能栽她個夜裡眼花,死不認賬。誰知忽來一劍,貫破小師叔衣袖,欲將他逼出掩蔽。
——鹿希色!
應風色又怒又恨,但女郎既來邀盟,必不會傷害儲之沁,應風色擁有在低速時區中從容應對的能力,可以直接無視之。
但他就是不能無端端跳過她。
應風色太陽穴鼓爆似的一脹,分不清是肉體疼痛或心緒激湧,眼前血幕更濃,吸不進空氣的窒息感陡然攀升,明白高速時區再度來臨,掐住劍尖往前一送,儲之沁身後傳來悠長的悶哼,鹿希色劍柄脫手,被劍首擦過脅肋,踉踉倒地。
他本該乘機逃跑,但倒地的鹿希色被儲之沁擋住,瞧不清傷勢如何;猶豫不過一霎,應風色放棄轉身,掠出小師叔嬌軀掩護,赫見一抹嬌小身影攔路,並存著清純冶麗卻毫無扞格的絕艷小臉瞧不出心思,只覺陰沉而從容,彷彿預料到了他的反應,專程等在雙姝之間。
(……糟糕!)
說不怕滿霜是騙人的。
他在養頤家親見她獨鬥冷月四刀,才驚覺滿霜多有保留,從未出過全力。以應風色的眼界,不以為女郎是羽羊神能拿下;制住她且在頸後動手腳,且教她不知是何人下的手,這修為怕不是到了驚世駭俗、超凡入聖的境地?
四名羽羊神之中,斷無這等絕世高手。
這使得滿霜更加神秘莫測,難以捉摸。
詭異心搏帶來的高速異能,常人絕難想像,應風色倒也不是毫無勝算。
既被女郎瞧見,無乘庵找上莫婷勢不可免,與其夾著尾巴逃跑,不如狠狠來個下馬威,讓滿霜有所顧忌,屆時再表明無有敵意,不過是誤會云云,善了的機會也更大些。
行走江湖,向來是實力說話。
應風色搶到言滿霜身前,她的速度明顯較儲鹿二姝更快,也可能是餘贅更少,嬌小的女童沉肩夾肘,防禦體勢雖未完成,周身空隙卻不多,竟是無從下手:微屈的膝腿可以迎受打擊,增加卸勁緩衝的餘裕;若有可乘之機,倒踩一步吐勁挺腰,便是後發先至的勢子,須臾間由極靜轉極動,猶如彈子離弦,對手肯定難以提防,倒地前兀自沒頭沒腦,不知自己是怎麼栽的。
言滿霜不可能預知他有高速異能,只能認為是她在對手襲至的瞬間,做出這樣的接敵判斷。除“佩服”二字,應風色簡直無法再稍置一詞。
更可怕的是,言滿霜直視著他的眼睛。
青年不確定她的眼是否快到足以追上自己的動作,但韋太師叔和魏無音那廝都說過:高手臨敵,首重大局。攻擊閃避,靠的是從實戰和苦練中淬煉的身體直覺,一味盯著攻擊端末梢,容易被虛晃一招,故“看手不如看眼”。
應風色省悟過來。連面對陸筠曼的奪命快劍,他都未存廝殺拼搏之心,以致先機全失,差點完蛋;但滿霜於他,一直是不敢輕忽大意的對象,和她交手,就算擁有犯規的高速異能,仍不覺心神緊繃——所謂“殺氣”,正是諸多相類因子的總成。
言滿霜憑藉豐富的應敵經驗捕捉到他,即使眼睛未必追得上他的動作,卻能抓住“敵人”精神最集中處,動靜不離其樞。
——看來,是不能和她打得太認真啊!
應風色強迫自己放鬆,見女郎胸脯鼓脹,料想在自家庵里,又屆深夜睡前,滿霜肯定不會刻意纏胸。她本有兩隻著衣時不易察覺的肥碩奶子,圓飽如蜂腹般,偏又細軟嬌綿,是不折不扣的隱巨乳,也難為她長時間扮作女童。
在地宮瓣室極盡纏綿恩愛的畫面浮上心頭,男兒慾念勃興,伸手往她沉甸晃搖的下乳處摸了一把,滿心期待滿霜像小師叔那樣羞紅雪靨,露出迷人羞態……
直到雷殛之感透指而入,震得他半身酸麻。
為免傷及滿霜,他刻意放輕氣力,這絕不是反震所致,而是言滿霜早在身側佈滿真氣,故意露出乳脅破綻,來個“請君入甕”——打不著對手,又何必追著打?讓他來打你就是了,願者上鉤。
(……好個狡猾的小妮子!)
應風色失去重心,趕在摔倒前猛擊廊柱,慢了幾拍的喀喇崩響伴隨木裂,在凝滯的低速時區裡看來,宛如木灰色的牡丹花。
血脈鼓動似有降低疼痛的效果,應風色只覺掌底反饋極強,隱覺不妙,但眼前麻煩更甚,無暇深究,便要從滿霜身畔鑽過。
豈料女郎一攔路,速度又比前度更快些,應風色與她換過幾招,所幸滿霜的拳掌中皆無明顯的內勁,可能是要追上他的速度不及催谷,也可能是都用來化解高速對撼產生的反震力道。
前路受阻,身後儲鹿雙姝緩緩爬起,更無退路,應風色憑兩額鼓脹的血筋一徑加速,但滿霜守得鐵桶也似,沒有傷其性命的覺悟,根本拾奪不下;更駭人的是她的速度漸漸追趕上來,四臂推挪間,冷不防地擊他腰側,彷彿有第三條胳膊,自交手以來,男兒首度落於下風。
應風色踉蹌著小退半步,左臂又被拿住,奮力一奪絲紋未動,冷汗直流。
忽聽背後“鏗”的一聲雙劍交擊,一人道:“你這是乾什麼?”是儲之沁的聲音,自是對鹿希色說。鹿希色架住她的劍:“你知不知道他是奇宮之主韓雪色?”
儲之沁怒道:“那你倒是叫他停手啊。”
兩人語聲如常,並未拉長或斷續,應風色驚覺異能消退,視界裡的血紅一點一點變淡,全身各處疼痛不堪,難細辨是哪裡、又是何種之痛,心底涼透。忽與言滿霜冷冷的目光對上,不及開口,言滿霜反足往他右大腿一掄,狠辣快絕,如蠍尾旋掃。
應風色眼前倏黑。昏迷前最後聽見的,是清脆的骨裂聲。
◇ ◇ ◇他在滾燙的眼皮下轉動眼睛,慢慢恢復了意識。
不是眼皮子燙,是全身都在發燙。這種發炎的高熱他很熟悉,都有些習慣了,應風色意外的是昏迷時並未回歸識海,聽冒牌貨叔叔明褒暗貶一通恥笑,笑他滿手好牌硬生生打成了相公,指不定要死在自己的女人手裡。
鄉愿一點的解釋是:識海裡的應無用不以為他有生命危險,懶與他爛嚼舌根,索性放他獨個兒肉疼,檢討下怎會落入如此窘境。更有可能是昏過去的時間太短,連回到識海都來不及。
應風色有種一夜無夢的錯覺。他很久沒睡過好覺了,居然有幾分戀戀不捨,不排斥以另一條腿骨交換好眠。
“……你有必要弄斷他的腿骨麼?”是鹿希色。
“招惹奇宮,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怕什麼?”言滿霜冷道。“你同我們弄死了這廝,大夥就是拴在一根草繩上的螞蚱了。這種別無選擇的滋味,我以為你也該嚐一嘗。”
鹿希色蔑笑。“你最好祈禱他的腿不要有事,又或你那姓莫的神醫朋友能治好他,否則除了殺人滅口,我不知你要如何與奇宮交代。”
言滿霜道:“交代?我替他們除掉毛族賤種,龍庭山上那幫子沒用的男人感謝都來不及,要什麼交代?”口氣中除了鄙夷不屑,更透著一股異樣的尊大之感。
自識她以來,從未聽過滿霜用這種老成的口氣說話,奇怪的是聽著並不覺突兀,尤其令人心驚。
轉念一想,言滿霜之師“三絕”惟明師太出身鱗族六大姓之首的玉氏,其父更是玉氏的當主,連奇宮也須禮敬三分;受質一事,山下多有議論,要不是誰也提不出更好的辦法,六姓宗族內早已炸鍋,提及此事料想沒什麼好話。滿霜若聽慣惟明師太痛罵陽山,口出狂言不算太意外。
鹿希色約莫也覺有異,罕見地並未還口,周遭再度陷入死寂。
此間的氣息應風色嗅著熟悉,應是無乘庵大堂,依稀能聞到那塊木匾的氣味。
一陣細碎腳步伴著水聲晃來,滿霜問道:“師叔情況如何?”來人擱落某物,隨即響起淅瀝瀝的擰水聲。“沒什麼,說扭了膀子直喊疼,我瞧過了也沒怎麼樣,已哄她睡下。他……還沒醒來麼?”正是洛雪晴。
“你別靠近他。”滿霜的聲音聽著有些嚴厲。“這人狡詐得很,不是什麼好東西。”
洛雪晴並未停步,邊走邊說:“不過房門碎裂那會兒,有人替我擋了一下,該就是他了。這樣一想,倒也不是很壞。”言滿霜道: “你替他揩抹頭面,看看他會不會乘機挾持你,就知這人壞不壞了。”洛雪晴這才停下。
“……給我。”鹿希色突然開口。
浸透冰涼井水的厚棉巾覆上額頭,應風色差點呻吟出聲,就這麼一動,渾身的痛楚清晰湧現,他費了偌大功夫才沒叫出來。也許是鹿希色蹲在身畔的緣故,他不願在她面前顯得更悲慘,哪怕現狀已是慘不堪言。
女郎不擅精細活兒,除了誘人的胴體和歡好時的種種銷魂,多數的時候鹿希色都沒什麼女人味,透著股天生天養、強韌活潑的粗野氣質。她能很快很好的包紮傷口,卻沒有為傷患細細抹面的溫柔。
但不知為何,應風色卻非常想念她在身邊的感覺,彷彿又回到風雲峽的小院,那方僅有彼此的無憂天地。
那時他曾在她的心湖里凝視她,比身體的結合親密百倍千倍不止。
溫熱的液漬擠出眼角,沿面頰淌落,他卻無能為力,就像他倆最終走上分歧的道路,已沒有回頭的可能。
所幸鹿希色並未留意,被言滿霜的奚落引走了心神。“你忒努力拍奇宮之主的馬屁,也算有心了。龍庭山都像你這樣,難怪毛族賤種穩坐大位,陽山九脈,淪落如斯!”
“你要是有點江湖見識,別老守在這座小小庵堂里當山大王,就會明白殺死奇宮名義上的主人的後果,比殺死羽羊神嚴重多了。”鹿希色冷笑: “龍庭山的人巴不得他死。害死他的人,將成為鱗族、韓閥乃至朝廷生事的藉口,到那時能一死還算便宜了,怕你想死都沒門。”
一人輕嘆道:“既如此,讓我治好他,大家都不用死,這樣可好?”
莫婷被儲之沁的叩門聲吵醒,才發現應風色不在院裡,聽說了情況,匆匆著衣同來。
她與鹿希色是初見,身為暗樁的鹿希色向由冰無葉回收,絕不假莫氏母女之手治療,莫婷對女郎一無所知。言滿霜並未說明鹿希色的來意——滿霜便不介意莫婷知曉,也不能當著鹿希色的面說——莫婷更不會對無乘庵三姝以外的人,和盤托出自家身份,這使得“替韓雪色辯解他為何在這裡”一事,變得十分困難。
然而莫婷的應對無可挑剔,巧妙避過了所有不可告人的隱衷——當然也包括她自己。
女郎證明他就是奇宮之主韓雪色,暗示毛族青年和言滿霜等一樣,是在降界後被送到醫廬,迴避掉“誰人送來”的關鍵。鹿希色只知她深受言滿霜等人信任,是對抗羽羊神的盟友之一,至於要不要讓莫婷參與計劃,不是此刻要解決的問題,但也有言滿霜不會瞞莫婷的準備。
至於韓雪色怎麼會在這裡——“他得了某種罕見的魘症。”莫婷的嗓音與其說動聽,更多的是一種理性冷靜的從容,娓娓道來,令人無比心安。“解釋起來有點複雜,然而此症的特徵之一就是夢遊,你們之中,必定有誰經過了我居所的窗前,才引得魘症發作。”眾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鹿希色。
“有這種病症?”提出質疑的,居然是言滿霜。
“正是。”莫婷捲起衣袖,露出左臂尚未全复的瘀痕。“這是他之前弄傷的。
這位病患不算會武,身無內力,只會點兒粗淺的拳腳套路,在場任一位都能輕易擊倒他;魘症發作時,他的速度、勁力,乃至於臨敵的反應,卻可比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起碼也是二流裡的拔尖兒人物。雖然持續的時間甚短,氣力耗儘後便無威脅,卻不易應付,這也是我不願搬入庵里的原因。”
儲之沁恍然擊掌。“原來是這樣!”
莫婷轉向言滿霜。“以他的毛族身份,我料奇宮決計不會傳授他武功,而不管何門何派的武學,也沒有隻能鼓數息之勇、其後便癱軟無力的道理。正因為這不是武功,而是疾病,就像瘋子發起狂來固然難制,卻不可能持續發狂。”
言滿霜沉吟片刻,也覺入情入理。莫婷裝作弄醒他的樣子,悄悄以眼神示意,柔聲道:“你聽得見我麼?覺得怎樣?”應風色與她心意相通,勉力張開乾澀的嘴唇,啞聲道:“好疼……我……我又發病了麼?有沒有……傷著你?”
莫婷搖頭道:“這回沒有。你先休息會兒,我帶你回去。”取出藥箱中的夾板等物事,為他固定斷掉的腿骨。應風色放下心來,精神一鬆,終於在女郎的懷裡沉沉睡去。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1-4-15 17:47:40
第十三卷血骨交融【第九八折須彌芥子,識海緣生】
“……那不是什麼血脈異能。”莫婷輕按他大腿上的夾板,應風色本已做好了呼天搶地的準備,誰知居然不疼,越發佩服起女郎輕盈如絮的手法。“是赤龍漦發揮了功效。”
大腿骨折乃是重傷,不可輕率移動,應風色在無乘庵大堂將就一夜,醒時見莫婷伏案熟睡,身上的被褥枕頭氣味熟悉,應是取自儲之沁房裡。
莫婷整夜為他熬湯灌藥、擰布抹額,到下半夜他才退了燒;小師叔一路陪著女郎忙進忙出,洛家母女和滿霜則各自回房歇息,直到近午時分,庵里各處才復有人聲動靜。
莫婷堅持帶他回去,為防韓雪色的毛族特徵引起注意,不小心流於市井,特別以繃帶纏住青年的頭臉,由儲之沁到鎮外僱一對殷實父子,以卸下的門板將應風色抬回獨院。小師叔陪莫婷說了會兒話,見女郎無留客之意,不好再繼續盤桓,訥訥起身告辭。
她既接受應、莫二人的說詞,不免覺得滿霜下手太重,斷骨成殘,武道一途從此不用痴心妄想,雖說莫婷拍胸脯保證能治好,總覺過意不去,希望多少能幫上點兒忙。
至於鹿希色,應風色甦醒後便沒看到她,許是乘夜離開,卻不好向莫婷探問,言語間始終神思不屬,聞言忽一凜,蹙眉道:“什麼赤龍漦發揮了功效?”
莫婷即便留意到他的恍神,至少也沒表現出介意的模樣,淡然一笑。
“三枚龍漦寶石除了掌控素蜺針外,各自有不同的功能——這樣說好像不夠精確,正因為龍漦石各具功效,才能增幅注入的內力,更隨心所欲地操縱形成素蜺針的天外異質。按我娘的說法,沒有這三枚龍漦寶石,她還是能使用素蜺針,但世上其他練有《燃燈續明三七經》的人,則萬萬沒有這份修為,素蜺針才會一直在她手裡,老宅那廂便想盡辦法也沒奈何。”
應風色心念一動。“赤龍漦的功效……莫非是加快速度麼?”這樣一來,就能解釋昨晚的詭異情狀。
女郎卻輕搖螓首,黑緞般的長直發晃起若有似無的苜芽香。
“沒有這麼簡單。我本想晚點再教你,為此還預作了防備,哪知道你捅婁子的本領,能把先手搞成後著還差點不夠用,也是奇才。”她明顯抑著嘴角,抿出梨渦淺淺,冷峭中透著三分明媚、三分譏誚,還有一絲無奈自嘲,定了定神才道:“龍漦石的控制之法,三七經無明文記載,《駁十王經謬》就更不消說,是歷代素蜺針使自行摸索而得。我用的法門就不是我娘教的,倒不是說她亂教一氣…
…好吧,其實就是亂教一氣。總之我後來摸索出更適合我的法子,這也為何我能悄悄改變真氣印記,而我娘未能察覺的緣故;若我用的是她的法子,說不定便救不了你了。“依莫婷的理解,龍漦石在與冥獄十王變的獨門內息接觸之後,各將發生不同的反應,搭配、調節這些相異的反應,即為控制素蜺針的根本原理。
“但我體內便留有些許素蜺針,也不可能產生忒大的效果罷?”
應風色記得莫執一離去時,鮮藕般的白皙裸臂之上,還有大半副釧臂金飾,與龍漦石一併留在他體內的定然不多,要能改變體質如斯,委實說不過去。
“莫非……對龍漦有所反應的,非是鑄成素蜺針的天外異質,而是除了冥獄十王變內息以外,我體內的其他物事?像是某種媒介之類— —”
莫婷又露出那種“你果然很聰明”的表情。
“是血——正確地說來,其實是血髓之氣。《冥獄十王變》做為以丹田為存想處的內家功夫,只能說是平凡無奇,這點諒必你已發覺。
“蓋《駁十王經謬》所藏內功,若以東洲武學的道理解析,恰恰墜入了著書那位前輩的陷阱,哪怕發現書中蹊蹺,也注定要練上岔路,白費力氣。”
應風色初讀《駁十王經謬》字裡行間的功訣,的確有這種感覺。後來莫婷傳授的十王變心法,與經書所載又沒甚相關,但此功本是莫家不傳之秘,教給他個外人已是大違祖訓,不好刨根挖柢,非問個盆裂鍋穿不可。
此際聽女郎一說,不免復生疑竇,驀地靈光一閃,擊掌道:“是了,那位大儒前輩書中所藏,該不是域外的武學罷?”
莫婷柳眉微挑,微笑點頭。
“聽過'三摩地之術'麼?”
傳說海外有個名喚“伊沙陀羅”的國度,風土人情大異東洲,雖信奉佛法,來源卻與東洲所傳大相徑庭,並非是天佛一脈,其寺院亦流傳武術,即為“三摩地之術”。
因惡海大洋所阻,東洲與伊沙陀羅國交流不多,多於南陵沿海諸封國,然而畢竟不是老死不相往來,兩邊的武者也留下些許交手記錄,對伊沙陀羅院殿所傳三摩地之術並非一無所知。
與東洲的丹田內息系統不同,三摩地之術以為人體的力量,來自頭頂到脊末的這條中樞線,其上計有七枚脈輪,是為力量之源,又稱“氣卦”,或以土語發音作“伽喀羅”者。
三摩地之術打熬筋骨至苛,已到非人苦刑的境地,佐以冥想枵腹等手段,形成了打擊面寬廣、攻守端經常超越肉體常規的外門路數,拳腳強橫如軟硬兵器,一般的銳不可當;在力量方面與東洲武者的內家真氣相抗,亦未稍遜,號稱有三千年曆史,不容小覷。
南陵諸封國信仰的小乘佛教,頗受伊沙陀羅等海外佛國影響,連武功也融入三摩地之術,顯現強烈的異域風格。最常見的是將七枚脈輪中位於脊骨末端的
“海底輪”、位於小腹的“臍輪”二處,與東洲武學的丹田相互援引,使兩邊的理論以此為基,進一步產生關聯。
有趣的是:渡海而來的伊沙陀羅武者,多半以肉體為武器,罕用器械,但他們怪異的筋骨運用之法,卻大大影響南陵的兵器流派,如擅使彎刀的烏犍山、以羚角刺盾聞名的猿愁峒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伊沙陀羅除了武術,醫術也十分發達,這方面便與東洲流通的經脈之理全然不同,它們很早就使用麻沸散進行外科手術,特重血行而不言“氣”,認為人的健康取決於血液污潔,發展出獨特的輸血技術。
“……看來你家那位天才橫溢的祖先,或也通曉伊沙陀羅的醫術乃至武術。”
應風色抱臂沉吟。
二者的關連其實不難想像。輸血在東洲岐黃術裡一貫被視為邪魔外道;外科因有斷鶴續鳧之嫌,地位也不高,醫武皆以“法天順自然”為宗。圻州莫氏有靈驗的“冥迢續斷膏”,才能成為異數。
但傷藥不能解釋它們高明的外科手法何來,從別處——如伊沙陀羅國——獲得啟發、乃至真傳,實屬合理推斷。
莫婷提過她有套精巧的輸血工具,可惜毀於老樗林大火,也是有力的旁證。
莫家先祖有這層因緣,才能破譯《駁十王經謬》的秘密。令應風色咋舌的是:創制《冥獄十王變》的儒門大賢前輩,顯然也通三摩地之術、七脈輪等異域內外武學,對小乘佛學自不能一無所知。他刻意挑選十王經來指桑罵槐,益發顯出機鋒犀利,應風色對此心折不已。
“……只可惜不知道名字。”青年喃喃道。
“什麼?”莫婷聞言蹙眉,有些莫名其妙。
“沒事。”應風色回過神,隨口帶過。“你繼續說。”
“《冥獄十王變》不採'以海底輪和臍輪為丹田'的常說,而是將脊柱視為七脈輪所在的人身中樞,鍛煉血髓之氣。如果覺得難以理解的話,不妨理解成在我們這派,血液即真氣,脊柱才是丹田,十王變練出的血髓之氣不僅能操控素蜺針和龍漦石,本身就能強身健體,提速增力、癒傷治病自不在話下。”
“只是有了龍漦寶石,效果便大大增強?”
“正是如此。”莫婷怡然道:“血髓之氣不好練,對比內功苦練二十年便能略窺門徑,冥獄十王變在練成之前,幾乎難以察覺變化,不靠素蜺針龍漦石增幅,很容易半途而廢。故圻州老宅那廂一直沒出過什麼高手,當主若非武材,那一代便難在江湖上出頭,只能規規矩矩做大夫營生,誰也不敢得罪。”這說的卻是反話。
應風色清楚在女郎心中,做懸壺濟世的大夫,要比廝殺拼搏有意義得多了。
《冥獄十王變》既限制了圻州莫氏的江湖野心,又能使其在醫道展露鋒芒,說不定在她看來,反而是巧妙至極的設置。
不幸的是,龍漦石的功效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太過巧妙的設置反成了阻礙。
按莫婷的說法,赤龍漦是“發散”,青龍漦則是“聚合”或“加固”;而白龍漦介於兩者之間,其效用連莫婷都還不能完全掌握,多用於調和青赤二石,硬要說的話,約莫是“平衡”罷?
應風色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難得露出懵逼的表情,讓莫婷覺得非常新鮮有趣,他本人卻半點也笑不出來。
“等、等一下,先讓我們把事情弄清楚。”應風色板起臉來,肅然道:“你說赤龍漦的功用是'發散',而我昨晚的異狀是赤龍漦所造成的……你先解釋這兩句是什麼意思。是什麼東西發散了,又是如何讓我的思考和動作變得異常迅疾?”
莫婷想了一想,才道:“你想像一下,血液其實是無數細小的泡泡所組成,就像……像豬腎那樣。在多數的時間裡,豬腎泡的大小是固定的,只能承載定量的血髓之氣,只有在你盡全力奔跑,又或發生緊急之事時,豬腎泡才會突然像吹氣那樣脹大,以承載更多的血髓之氣,讓你跑得更快、力氣更大,來因應外在的事態。這是人體生而有之的自然現象,並無出奇處。
“而赤龍漦的'發散',是讓你可以任意往豬腎泡裡吹氣,它脹大的幅度甚至超過你天然因應變故的極限,能在短時間內載運巨量的血髓之氣,你脈中血液的流速是正常時的數倍乃至更高,等量地催發你渾身上下的筋骨肌力,使力氣變大速度變快,宛如天神附體。
“內力無法這般催谷,但血髓之氣可以,只要你的身體能承受得住。而《最勝光明手》就是為此而創,它為你拉伸那些個平時行走坐臥用不上的微小肌束,扳開骨隙,提升軟骨等締結處的強韌度,使你能在赤龍漦生效時超用身體,不致受害。
“你昨晚若曾運使《最勝光明手》,會發現沒什麼用,不是光明手忽然失效,而是你的身體正處在光明手之下;已運之招,豈可再運?
“因此,不是周遭之物變慢,而是你的速度變快了。至於你提到'只有思緒的速度正常',這是最奇怪的地方:赤龍漦雖然會使思緒略為增快,到底不比筋骨肌肉那般直覺,人的思慮要復雜許多。運使赤龍漦還得靠練習,像你初次運用便能上手,'思路跟著變快'確實是關鍵,我以為或與你的心識有關,而非是赤龍漦所造成。”
(果然是這樣。)
應風色昨夜在對上儲之沁時,便覺在低速時區正常思考的能力簡直不要太強,毋須有過人的武功,光是“反應時間極長”這點就是巨大的優勢。圻州莫氏有此能為,早該稱霸武林,非以外科聖手為人所知。
莫婷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又補充道:“赤龍漦的'發散'之能雖強大,但它是有時限的,長了身體受不了,血髓之氣也不可能用之不竭。這個運使的時限是一次呼吸之間。”
“一次呼吸……且慢!你的意思是'一息'?它的效果,只能持續一吸一吐這麼短?”應風色瞠目結舌。
“高手過招勝負須臾,一息很夠了。”莫婷冷笑。“你是鍛煉不夠,身體跟不上,才會忽快忽慢,這是人的毛病,可不是武功。待你練熟,自可在一息間高速行動,不致被人打斷狗腿。”
應風色雖不服氣但也無話可說,摸摸鼻子。“又不是我想用的赤龍漦. 就算被逮到偷聽,最多舉手投降,咬死誤會一場,只要沒傷人,料想滿霜不致下此重手,追根究柢還是赤龍漦壞的事。”
莫婷一臉“你就繼續吹罷”的憐憫。
“言滿霜痛恨毛族,瞎子都能看出,還怕找不到理由打死你?要不是我早早在赤龍漦上留了真氣印記,一旦你失血到一定程度,赤龍漦便會自行發動,你昨晚決計撐不到儲之沁來尋我。”
應風色差點忘了斷腿,幾欲跳起,指著她的鼻尖:“好啊,還說不是你!忒緊要的事,你怎不告訴我?好歹教我怎麼開關啊。”
莫婷嬌嬌瞪他一眼:“你就是還沒學到啊!我怎知有人會半夜自己翻牆出去,失血到讓真氣印記發動?你是哪來的力氣,明明才幹——”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小臉暈紅,訥訥閉上嘴,扭過身去。
應風色這下樂壞了,輕拉她衣角:“餵……”莫婷挪開屁股,硬不回頭,應風色又去拉袖子:“不是,我是——”女郎手一抽,這回沒有挪位,仍是坐在原處。
應風色毛手毛腳摸她腰臀,語帶討好:“我是說……那個……”
“幹嘛啦!”莫婷搧他一記,倒沒怎麼用力,若非腿傷動彈不得,這會兒就該撲上去褪她衫裙,就地正法了。應風色挨近玉人,悄悄環住柳腰,不顧嬌軀輕掙,腆著臉道:“就問問……就問問。”
莫婷任他摟著,仍別過螓首,溫溫的語聲穿過黑緞也似的烏溜濃發,總覺在忍著笑,又像很害羞似的,咬牙道:“方才那……休想我再說一回!給我忘掉!
問別的……可以。“既嬌又颯,又不無寬容。
“多謝,那我問了啊!”應風色緊了緊手臂,以頰密密相貼,兩人並頭輕倚,聲息相聞,片刻男兒才磁聲道:“昨晚我幹得你美不美?”
莫婷噗哧一聲笑出來,猛捶他胸膛。“你就問這個?”
“就問這個。”應風色誠心誠意道:“我很重視口碑的。”
莫婷被逗得忍俊不住,笑到東倒西歪,始終都在男兒懷裡,好一會兒才收了笑聲,雪靨上暈紅未褪,水汪汪的美眸直勾勾望著他,依舊是既嬌又颯,復有星夜大海般的溫柔寧靜;直到垂落彎睫,姣美的嘴角才微微揚起,似笑非笑,嘴角浮現淺淺梨渦。
“美死了,我很歡喜。我因為這個,認真考慮嫁給你。”
“成親不該是為傳宗接代麼?”應風色有些哭笑不得。
“那是順便而已。”莫婷閉目輕笑。“我嫁是為了乾。你要幹得好了,我才會考慮。”
“小淫婦!”他瞪大眼睛假裝呵斥,女郎卻笑得一派從容,薄嗔微釁。
“小淫婦怎麼了?有種你不要幹啊。”
同樣的語境,氣氛卻與前度雲收雨散時不同。兩人笑完了,靜靜相對,旖旎心動都不足以形容,或許“心安”更適切些。又過一會兒,應風色伸手輕叩大腿上的夾板。
“這傷不是鬧著玩的。莫說乾不了你,萬一龍方帶人殺來,我跑都跑不了。”
莫婷輕輕掙出男兒臂圍,自然到不帶一絲抗拒違逆,仍予人溫馴柔順之感。
“這就是我堅持帶你回來的原因。你的傷便能治,起碼也要三五個月,非常事需非常法,你學會控制青龍漦,佐以冥獄十王變,十日內即能痊癒。”將男兒擺成勉強能運功行氣的姿態,掌心相抵,同以不惜耗損的推血過宮之法,帶動應風色解開結於心脈附近的青龍漦,融合血髓之氣包覆斷骨,強將兩端拉合,如束帶般牢牢固定。
青龍漦行於體內的異物感極強,能清楚察覺它流經血脈,然後在大腿傷處聚合乃至凝結,疼痛感遠比想像中更輕,但也決計不到無感的地步,與赤龍漦發動時血行加速、氣悶欲窒的模樣大不相同,足見三枚龍漦石的質性相異,甚或不是同類之屬。
就像赤龍漦與《最勝光明手》息息相關,青龍漦也與《紅塵四合手》有著千絲萬縷的干系,不僅運行疏導關乎筋骨的位置,應風色甚至隱隱覺得無論是“聚合”或“加固”,似與擅長守勢的四合手能相印證,果然是互為表裡,密不可分。
“白龍漦是很難察覺到的,我將它留在你心脈附近,暫時不要動它。”
“……聽起來有點不靠譜,是不是別放在這麼緊要的地方比較好些?”應風色聽得乾笑兩聲,神情不太自在。
莫婷忍笑道:“白龍漦才是最靠譜的,除了我,誰也動不了它。它的質性很難一口說死是柔是剛,正常是介於青赤之間,但遭遇至強剛力時,它卻能比青龍漦更堅固強韌;需要拉撐之際,幅度還在赤龍漦之上,用來修補和保護心脈,再也合適不過。
“你發動赤龍漦時,承載巨量血髓之氣的血液之所以沒有灌爆心臟,在膛腔內炸成一片狼藉,多半是倚仗了白龍漦不動如山,讓你心包附近的血脈經絡該撐大的時候擴張至極,該強固的時候又不致迸裂靡碎,就別再說這種不知感恩的話了。”
應風色聽得笑起來,點頭稱是,片刻才道:“下半夜……我睡著了,這是奪舍以來的頭一次。沒作夢,也沒遁入虛境,瞧著不像有把身體交還韓小子的模樣,就是睡著了。”
“孤證不立,我們後續再觀察。”
莫婷按他手背,這個動作不那麼親暱,卻總能令他安心。“睡得好麼?”
“算不錯罷?”應風色苦笑。“太久沒睡,分不出好壞。不過我願意做任何事交換再睡一次,只要能睡著就好。”
莫婷不置可否。“你的身體需要充分休養,讓他出來比較好。你在虛境中鑽研控制青龍漦的法門,我修為有限,可能再受不住耗損,在此之前你須掌握青龍漦的用法,使腿骨接緊,不致輕易移位,而有參差。”
東溪鎮是漁村,最不缺鮮魚,莫婷買回幾尾鱸魚,給他熬了一碗乳色的濃濃魚湯,膠潤黏口,既清甜又馥郁,只下點鹽和薑絲提味;碗中魚片浮沉,熟得恰到好處,鮮甜以外,嫩、滑、腴、脆紛至沓來,層次井然,遑論湯上所綴的蔥段青綠如洗,渾不似久經熬煮的模樣。
應風色食指大動,稀里呼嚕喝了個碗底朝天,回味無窮,這才想起魚片無骨無刺,竟已是悉心剔去。
原來這碗魚湯是莫婷以兩尾鱸魚入鍋,第三尾片起淨肉備用,將魚皮、魚頭、魚骨等加入同煮,待骨酥肉爛後撈起,置於研缽中磨碎,再倒回瓦盅裡小火續熬,直熬至一碗的量,才以細糸棉布過濾幾次,取作湯底。如此湯色白如生乳,魚皮的膠質、魚骨的鮮味精華等俱在湯中,以此湯衝入魚片、蔥薑鋪底的海碗中,才端給應風色享用。
正所謂“肚飽眼皮鬆”,吃得心滿意足的應風色,不旋踵即墜入夢鄉,回到識海之中那熟悉的小院苗圃裡,見冒牌貨叔叔熱情迎來,應風色一把揪住他敞開的衣襟拖至面前,冷笑道:“昨晚那神神叨叨的慢動作場景,是你搞的鬼罷?”
應無用被他勒得脖歪臉斜,兀自諂笑著大喊冤枉,聲音和慘狀完全對不起來。
“不搞鬼不搞鬼,這不是瞧著你有危險,叔叔才拼老命幫了點忙麼?怎地好心沒好報唷——”
“說清楚,別給我打馬虎眼!”
“是是是。”應無用被叉著脖子高高舉起,模樣滑稽,語聲倒是十分從容:
“我是你識海裡的思緒太過活躍,才自行產生的幻影,對罷?也就是你的識海閒得發慌,但又不能不找點事幹,便生出好叔叔來陪伴你。
“這份閒置的思索能力,何不在你忙不過來時,幫你處理接收的外在五感,讓你的思緒專注處理最重要的問題就好?這,就是我昨晚做的事情。”
應風色無法充分理解內中的含意,只能約略想像是怎麼回事。
應無用其實就是另一個自己。識海經《風雷一炁》鍛煉之後,運轉益發活躍,多出來的意識能力不會憑空消失,於是越來越具體:起初是維妙維肖的苗圃小院,最后索性製造出一個會思考打架、對答如流的“應無用”來,整天與應風色拌嘴。
但如果,把多出來的部分交還應風色使用呢?
會不會更聰明尚且兩說,思緒更快是沒跑了,才使他有了“在低速時區維持正常速度的思考”的特殊能力。
莫婷說得半點沒錯。不是周遭變慢,而是他的思路變快了。
應風色並未察覺冒牌貨叔叔介入的時機點,但這沒甚出奇,他滿身的瘀傷腫痛在赤龍漦發動的當下也毫無所覺,時限一到異能解除,那才叫一個死去活來,無比酸爽。
“哎呀,說來也挺嚇人。”雙腳落地的應無用不改死性,嘻皮笑臉撢平縐褶,怡然道:“這識海的運轉之力全拿去支援你了,再拖得片刻,就沒有構成我的餘裕啦,少不得要死上一回,好險好險。正牌叔叔說不定是死了,可冒牌叔叔還沒死過哩。”
“……再胡說八道我踹你了啊!”應風色抬腳威脅他,倒也不無好奇,“識海若是崩塌,你就會死麼?”
應無用聳肩一笑,“不止,識海若移作他用,超過了維持我存在之所需,我也會死。但只要你活著,便能不受限制地重開識海,生出冒牌叔叔二世、三世…
…沒完沒了,倒也不必擔心。“應風色心念一動。“那還算是你麼?”
“總有些不同罷?”隱士負手笑道:“但生生滅滅,也就是那麼回事了。”
作者:
wuhcmil
時間:
2021-4-15 17:48:43
第十三卷血骨交融【第九九折汲夢身外,骨眼負行】
赤龍漦的發動維持,不過在他一吸一吐間,莫婷判斷約在常人的心搏六十下以內——當然,血髓之氣滿載的應風色,發動時實際的心搏數可能不到三十、甚至更低,這也非尋常人可比。
以應風色現今識海之強韌,也只能輔助忒短的時間,還差點賠上這一版的冒牌貨叔叔,可見這心搏六十下內所湧進、處理的信息之鉅,非同小可。考慮到赤龍漦發動時,無法聯繫識海內的應無用,只能暫時封印異能,在完全掌握前絕不輕用;萬不得已用之,須在默數二十之內解除,以免師老而潰。
毋須適應全新的應無用,還是有好處的。眼下有更迫切之事,亟需另一個自己的意見。
“你覺得她說的那個計劃,能有機會成功麼?”
應無用本是他的意識投射,毋須解釋,也知是指鹿希色。
“我不會管那個叫做計劃,但符合那丫頭的性格:魯莽、直觀,生猛有力,道理上說服不了我,聽著卻讓人躍躍欲試——當然這是其中一種觀點。”
應風色也是這麼想,但冒牌貨叔叔顯然還有其他的思路。
“鹿希色是直覺派,然而並不愚蠢。她和降界陰謀之間的聯繫,很難說是羽羊神,反而應該是冰無葉。招惹替羽羊神辦事的龍方颶色,與她宣稱的'徹底擺脫羽羊神'有根本上的矛盾。我不以為鹿希色沒想清楚,而是隱瞞了真正的目的。”
“是什麼目的?”應風色脫口問道。
應無用一攤手,笑容裡滿滿的無奈。“因為你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問問你自己,難道沒有絲毫頭緒麼?”
有頭緒的話何必與你囉唣——雖說冒牌貨叔叔肯定能知道,畢竟應風色沒說出口,沉吟片刻,抱臂道:“有沒有可能,是冰無葉指使她的?像是某種分道揚鏢的條件,如'放過你也非不可以,給我辦完最後一件事'之類。冰無葉頗受羽羊神脅迫,一舉除掉羽羊神及其黨徒,也與他的利害相符。
“萬一機事不密,被羽羊神察覺,也能推說是棄徒自專,推個一干二淨。至於羽羊神信是不信,本就不涉事實,圖個說法而已,犧牲掉鹿希色便是,冰無葉也沒什麼損失。”應無用笑而不答,似微微搖了搖頭。
“有屁快放!扮什麼高深?”應風色不滿道。
此說有個明顯的不合理處。以鹿希色的性格,誰威脅她,那人便是她首要的針對目標,除去源頭即無威脅——她的思路就是這麼直接了當。聽冰無葉與女郎之間的對話,他並不認為冰無葉是用這麼粗糙的手法操弄鹿希色,無法說服應無用也理所當然。
“沒什麼沒什麼,這種可能性也是有的。啥事沒有可能?”冒牌貨叔叔雙手亂搖,滿臉諂笑,展現出極其強大的求生欲來,而討論最終就斷在了這裡。
他只向莫婷約略提過識海裡的景況,但刻意說得模糊,甚至隱瞞了應無用的存在,但莫婷仍從這些許的蛛絲馬蹟之中,推測出他已具備“思見身中”的能力,讓他利用把身體主導權移交韓雪色的當兒,把握時間加緊揣摩,務必及早掌握操縱青龍漦的能力。
佳人有命,莫敢不從,應風色趕緊讓冒牌貨叔叔調出莫婷引導他推血過宮的片段,反复感受體內的氣血之行。不知是不是識海內的形象經過他深層記憶的美化,盤坐身前與他手掌相抵的女郎,美到令他神思不屬,難以集中精神;偏偏血髓之氣須存想於脊中,行於骨骼之間,原比他本來習慣的、起於丹田行於經絡的內家真氣更難覺察,遑論存想運行。
忙活半天,收效甚微,應風色心煩意亂,不耐揮手:“不練了!什麼玩意?
你這模擬到底有幾成真?同先前練的怎地全不一樣!“對面美眸垂斂的黑髮女郎並未消失,而是像凍住般生氣頓消,化成一尊肉色玉像,纖毫畢現,卻非活物。
“要不把礙事的外衣變不見,瞧得更清楚些?”應無用笑吟吟地提議。
居然還有這種操作!應風色“好”字差點迸出齒縫,骨碌一聲,連著口水生生嚥下,搥胸順噎。“我像是……咳咳……那種人麼?你……咳咳……別淨說些不三不四的……咳咳!”
“還要依序除去皮膚肌肉,只留下經脈骨骼等。”應無用好整以暇道:“才能看得到她體內真氣,乃至血髓之氣的運行,便於你揣摩仿效之。”
想像冒牌貨叔叔說的紅顏白骨,應風色暗叫僥倖,好在最後戰勝色欲,沒一頭栽下大坑。要不見了那副詭異景象,歡好之際老想起來,弄得半軟不硬的,豈非得不償失?驀地心念一動:“我的識海內所藏,能還原她內氣運行的軌跡?”
“自是不能。”應無用笑道:“只是依照臉色、呼吸、胸口起伏等細節,結合對其修為和胴體的了解,按理回推一二,誤差肯定是有的。”
應風色續問:“還原我的氣血運行,那就萬無一失了,對不?”應無用含笑撫掌:“正是如此。”羽扇輕揮,二人重臨東廂。撥步床上,莫婷正與韓雪色四掌相抵,兩人閉目凝神,專注行功。
應風色走到了韓雪色身畔,一打響指,衣衫、毛髮、皮膚、肌束……等一一消失,留下一副白骨架子,纏繞著密密麻麻、各色絲線般的血脈經絡,包覆住五臟六腑;心包附近的血絡,如血玉髓與石英礦脈共生,表面鍍了層奇異的金石輝芒,該就是赤、白二色龍漦;青龍漦則連接起斷裂的右大腿骨,如以做工精巧的金件接起斷成兩截的白珊瑚柱。
“……能把真氣和血髓之氣標出顏色麼?”
“好主意!”應無用擊節讚賞,聽著十分真心。“這麼一來,運行的軌跡便能瞧得更清楚了。”
經絡骨骼間亮起藍白兩色暈芒,白光是內家真氣,藍光則是《冥獄十王變》所修習的血髓之氣,應風色這才發現內息運行的樣子類似血液,差別在於血行於絡而氣行於經,但莫婷說“不妨理解成血液”的血髓之氣,它運動的樣態反倒不若丹田真氣那般,與血行的質性相類,而更接近於侵浸滲透,如白絲染色,先由中樞脊柱四向渲染,待完全進入血液後,才藉由血行遍走全身;把它存想成收放自如的內家真氣,本身就是嚴重的誤區,難怪練起來如此之費勁。
莫婷絕不是故意誤導他,恐怕她自己的理解也是片面的,只是女郎對武學本無定見,反不受內家之理所固,才能小小年紀青出於藍,掌握《冥獄十王變》的程度超乎母親預期。
而應風色則是更進一步,在冒牌貨叔叔的協助下,於識海內完整還原了提運的法門,自天地間有武學以來,怕是未有人能精確如斯,不走一寸彎路,毋須試誤摸索,直指核心。
修習、運使內功的根源,在於“存想”二字。
真氣肉眼難見,便將人活活剖開,也無法窺見內息運行,故習武除了根骨,亦重悟性,所悟無他,就在於能否正確地存想內氣。
血髓之氣比內力更偏門,借鑒的樣本更少,修習自是難上加難,直到此刻,應風色將這玄之又玄、難以言說的法門具現為止。
內息也好,血髓之氣也罷,自此揭開了神秘的面紗,成為再實際不過的一門技藝,憑智性即能理解,沒有什麼神神叨叨、模棱兩可的廢話,勤於練習便能掌握精進。
可惜沒法讓其他人看見,應風色心想。
這足以顛覆現有一切江湖宗門,改寫武林樣貌,人人都能練上武功,其中半數可望成為高手,不會再有魏無音那種不懂教育、卻妄自尊大的顢頇師傅,毋須侈言資賦,如讀書做學問般,勤能補拙,付出就會有收穫。
應風色細究了血髓之氣的走法,重新模擬與莫婷行功,果然一改先前的遲滯混沌,頗有突飛猛進之感。識海內時間無有意義,他悶頭練了無數次,不再受到假想的莫婷牽引,反而成為兩人中的引領者,莫婷隱隱然已非他的對手,突發奇想:“這是她對《冥獄十王變》的理解,但未必全是對的。”揮散眼前虛像,徑下指令:“我想看《紅塵四合手》的套路,你能把我打這路拳的形象,和她的示演疊合麼?”
身後傳來應無用帶笑的語聲:“我試試。”
場景移至小院,韓雪色高大的身形拉開功架,打起了《紅塵四合手》,影像微微一晃,疊上了莫婷玲瓏浮凸的婀娜身形,兩個微帶透明的虛影漸趨一致,然後才又分開,變成並排同練的模樣。
冒牌叔叔的處置異常細膩,韓、莫二人動作上的微妙差異一望即知,應風色對自己的觀察模仿素來極有信心,但參照到如此纖毫畢現的地步,才知畢竟不是一模一樣,有太多想當然耳的地方。
“把我的拳路,按她的打法重新修正,然後就能把那丫頭給撤了。”
“會有誤差喔。”應無用提醒他。“非你五感所得,畢竟不是真。”
“無妨,試試。”
韓雪色的影像晃了晃,拳路變得綿軟起來,瞧著娘氣沖天,說不出的滑稽。
應風色卻抱臂蹙眉端詳片刻,才道:“可以。然後除去衣衫皮肉、臟腑經絡,留下骨骼即可。”
光潔無肉的白骨架子,在院裡打著綿軟的兔兒拳,畫面頓從滑稽成了難以言喻的詭異。
果然如此。應風色輕輕擊掌。
《最勝光明手》與赤龍漦息息相關,《紅塵四合手》也埋藏了操縱青龍漦的關鍵線索。“你瞧,這像不像是以骨行氣的路觀圖?”他一邊跟著比劃,隨口問冒牌貨叔叔。
“這思路不錯。”應無用笑道:“拆拆看就知道啦,記得運使血髓之氣,別光記得用內力了。”雙掌交錯,如轉蓮花,唰地兜頭絞落,使得正是四合手中的一式“連空嶂合”。
應風色以“翠合遠日千巖靄”相應,掌出之際,一股異感由脊柱經肩胛竄入臂骨,速度之快,幾乎是發在意先;待會意時,血髓之氣已佈於前臂腕骨、橈骨與尺骨間,索性易守為攻,橫臂一掄,轟得應無用合臂硬擋猶不可止,整個人平平滑出數尺,在地面犁出兩條半寸深淺、輪轍一般的長長曳痕。
“……你讓我?”
“不,我模擬的是你奪舍前的身體,用了全力格擋。”應無用甩了甩手,忍痛似的苦笑。“方才那一下,相當於發動赤龍漦時五至六成的速度,血髓之氣大大提高你臂間肌血濃度,效果與運功護體相若,而我並未刻意抹去你的痛覺。”
“不疼。”應風色活動前臂,一邊運功內視,嘴角漸漸揚起,雙眼放光。
“也不怎麼費勁。韓雪色身無內力,但若能與內力交互使用……這可是殺手鐧啊!”
天予神功號稱有“第二丹田”,搭配內力,可收出其不意之效。但天予神功的異氣用掉就沒了,雖可藉交媾汲取,效能卻低;血髓之氣先天即有,藏於骨髓中,以《冥獄十王變》淬煉,才是穩妥的第二處丹田。
他本以為血髓之氣是透過血液浸染才能運作,比內力慢得多,豈料《紅塵四合手》析出的骨行之法比運功更快,幾能發在意先,這下優劣逆轉,益發興致昂揚,與應無用埋頭鑽研,欲試出將血髓之氣送往全身各處的法門。
這說起來容易,其實是拼耐性的死功夫,難度不下創制一套新武學,非一時能成。應風色摸索“天仗風雷掌”時早有經驗,粗粗掌握四肢的運行之法,自覺瓶頸已至,與應無用回到苗圃小院,冒牌叔叔變出清茶細點,兩人對坐而飲。
“莫婷說青龍漦可加速斷骨癒合……”應風色忽問:“這是什麼原理?”
應無用放落茶盞。“龍漦石乃是活物,與宿主共生,越用越是契合,你心包附近的赤、白兩枚龍漦,與血絡已渾成一體,便是最好的證明。由此觀之,青龍漦也是一樣。
“正所謂'傷筋動骨一百天',骨骼本來就會自行癒合,只是曠日費時而已。
在此之前,其實是靠青龍漦的加固之能來連結斷骨,我猜她是這個意思。“這與應風色的推斷相去不遠,倒不如說應無用就只是反映了他的心緒,對平復應風色的焦慮完全沒有幫助。他把茶杯往簷外一扔,陰沉道:“既然我在這裡,那麼這會兒是誰在拽著青龍漦?”應無用只能苦笑。
赤白龍漦與他身體結合,是莫婷日復一日耗損功力為他推血過宮,如今莫婷僅餘不到四成修為,對龍漦的控制力大幅降低。當日在老樗林,莫婷能穩穩將龍漦巧妙裹住他的心脈,但眼下顯已不能一次將斷骨裹束固定到位,否則何須督促他加緊練功?
老實說韓雪色多躺一天,便是多一天的耽擱,應風色的焦慮並非毫無道理。
唯有放回韓雪色的意識,身體才能獲得休息,之前莫婷也表明會燉湯熬藥,盡量使韓雪色餐飽眠足,減少醒著的時候,爭取讓應風色回歸之時,能神完氣足地練功,彌補損失的時間。然而應風色就是難以平復。
“不行,我得瞧瞧他……有沒規規矩矩睡下。別礙著我!”
不理勸阻,應風色的意識浮出識海,以“中陰身”窺視,韓雪色果然躺在東廂床上呼呼大睡,越瞧越是惱火,卻無處發洩,本能把手一揮,“匡啷!”一響,床頭的一隻空碗自托盤邊緣跌落,連同調羹摔得粉碎,韓雪色這都沒能驚醒,依舊鼾聲如雷,似能震起屋瓦。
要多不時門扉推開,一隻烏緞繡鞋連著雪酥酥的白皙腳背探入低檻,卻是莫婷聞聲而來,低聲咕噥著:“怎好端端的碰落了地?”攏裙蹲下,輕手輕腳地收拾床下的狼藉。
應風色一驚之下沉入識海,立於苗圃間怔怔低頭,瞧著自己的右手,片刻才喃喃道:“是我……是我弄的麼?”
“其實是空碗晃搖之際,被吹入窗隙的一陣風吹落托盤,你回來得忒快了些,沒見著莫婷閉起窗牖。”應無用笑道:“但先頭那一下的確是你,是你推了那隻碗一記,才有後面的事。”
應風色猛然抬頭。
“我的心識……能在現實起作用?”
“一直都可以的。要不,你如何使出那'中陰身'來?”應無用把他的震驚看在眼裡,安撫似的說:“中陰身乍看無影無形,只因魂靈相較現實之物,委實淡薄到了極處,常人難以察覺罷了,並非不存於世。
“就像雲霧菸絲,不總能被人們察覺,不代表不存在,雲積礎潤而後降雨,煙氣濃了也能嗆死人的,心魂意識亦復如是。但我不鼓勵你像剛才那樣,憑藉某種壓縮至極的情緒猛然出手,傷著外物的同時,自身亦受其害,這是非常危險的事,得不償失。”
應風色順著他的指尖抬頭,赫見天空缺了一塊,露出深邃如墨的詭異大洞,才看兩眼便覺心神不寧,彷彿內中充滿不祥之物。
上回識海內出現這種連冒牌貨叔叔都無法即時修補的破綻,是在韓雪色的意識被囚於小圓鏡中太久,無主的身軀即將死去時。此番規模雖頗有不及,然而推一下那隻空碗的反噬效果,竟能跨越身內身外之限,將識海轟出這麼個窟窿來,實不能等閒視之。
萬一影響到冒牌貨叔叔,乃至收藏深層記憶的所在,後果不堪設想。
“我……能不能做什麼來彌補?”應風色彆扭地轉過身,負手哼道:“瞧著挺礙眼的,難看死了。”
應無用忍笑道:“修補識海是我的工作,你若能加強心識之鍛煉,對你我是大有好處。”應風色記得他曾說過,鍛煉心識的法門不外乎下棋或打架,沒好氣道:“你能邊補這個,邊陪我練把式?”那還真夠看不起人的。
應無用笑道:“的確是不能,補天麻煩死了,難以分心二用。好消息是:有些事對我們雖有害,未始不能有所裨益,端看如何拿捏,不用一竿子打死。 ”羽扇輕揮,苗圃小院化作韓雪色躺著的東廂,床上空空如也,未見毛族青年,窗外遠處的天空烏沉沉一片,周圍雲彩帶著怪異的紫紅渦流,當中依稀見得那深黝黑洞。
“躺上去。”冒牌貨叔叔的聲音透著股難以反抗的威嚴,直若兩人。
應風色依言上床,袖管服色、肌膚等化作韓雪色的模樣,連困於毛族身軀的彆扭不自在也如臨實境,若非天邊缺損,還以為意識回到了身體裡。
“集中註意力,感覺你的右腿,無論是疼痛、搔癢或者其他,你都要盡力想起來,像現實裡那樣,想像自己有這樣一條腿。”應無用的聲音越來越遠。“你現在的'感覺',是我從深層記憶中模擬出來的假象;從現在開始,我會一點一點抹去假象的細節,而你要立刻把缺損的部分補全上去,依舊實實在在地感覺自己有這條大腿——這不會很容易。”
“如果我做不來呢?”應風色盯著熟悉的撥步床頂,冷冷問道。
“我們討論過迷失的問題。”應無用聽著像是在笑。“自我的喪失,對心識來說是極為可怕的,它可能會讓你發瘋、使你的意志崩潰,或毀壞你對外物的感知能力,在一般的情況下,我首要的工作就是模擬各種東西,補足你的知覺缺損,避免你心智崩潰,咱叔侄倆一起完蛋大吉。
“但我現下要修補識海,沒法進行這麼細緻的工作,只能用單一知覺來彌補你想像的不足。這種知覺必須簡單有力,不需要太多操作,所以選擇不多——”
一股難以言喻的痛楚如雷殛貫體,令應風色無法自製地一彈一扭,直若離水活蝦,迸出齒縫的嘶叫聲聽著就是哀號,完全沒有模糊的空間。
“好痛……幹!這是……這是怎麼回事?好痛……好痛!”
“右大腿……想像……真實……對了,就是這樣。很好。”應無用語帶讚賞:“當然,用痛覺替代細節也有缺點啦,畢竟太痛了人也是會崩潰的,你把它當成激勵就好,思考要正面一點啊。好,我要拿掉下一個細節囉,預備備——”
“好、好痛……好痛啊,幹!”
應風色記不清後來發生的事,意識內的痛感無法以遁入虛境來逃避,那是非常紮實的、無比清晰的痛楚,只能拼命集中註意力,想像自己真有條右腿。
他困在荒謬的情境中逐漸失去時間感,知覺卻越發真實,越發細緻,能感覺毛髮在夜涼中根根豎立,鮮血在皮下流淌著,肉體沉重而遲滯,“活著”這件事令人痛苦不堪,又不免深受感動——識海空間的感覺消失了,他像回到韓雪色的身體裡,但應風色知道並沒有。身內身外的隔閡彷彿被人抽去,他直覺意識能再往外延伸,如撥動那隻空碗那樣,總有一天他能任意為之,不受其害,然而不是現在。
應風色運起血髓之氣集中於斷骨,原本僅是鬆鬆包覆著兩截斷骨的青龍漦與之呼應,彷彿有小部分由固體化成液體,融化了似的滲入骨槽,一點一點地黏著、乾涸、加固,這樣下去不僅是恢復原狀,甚至還能比受傷前要更強壯堅韌。
這簡直有點造物主的味道了——應風色興奮地想。他迷上這種宰製造化般,使自己更強大完美的成就感。
韓雪色體溫一度升高,應風色意識到發炎正是排異的徵兆,於是放慢速度,滾燙的身體迅速復原如初,以致莫婷數度進出、換藥餵食,皆未發現有異。
應風色隱約能察覺身外景況,稍稍分神,甚至能聽見韓雪色和莫婷的對話,證明身軀並未易主,他純是以心識在干涉、修補韓雪色的身體,連正主都未能覺。
但眼下外物對他毫無吸引力,應風色捨不得分出心力,全神貫注於操縱青龍漦轉變形態,侵連斷面,調整到最好的狀態。
直到一陣絲滑暢美的曼妙膚觸,打破了他的專注與執迷。
倏忽而來的異樣快感侵入心識,應風色自云頂重重跌落,猝不及防被拉回到身體裡,身魂合一的強烈不適如狂浪噬人,捲著他直往深處拖,溺斃般的巨大痛苦瞬間攫取了男兒。
他永遠都無法適應。應風色不知為何如此,可能識海尚未恢復,冒牌貨叔叔難以掌握雙魂交替的狀況,又或者韓雪色的意識因不明緣故忽被逐出,以致應風色無預警地被扔回了軀殼中。
沒有莫婷幫忙,痛苦勢必得持續很長一段,誰知天旋地轉的噁心反胃之感迅速消褪,與前度移魂時相差彷彿:半暈半醒之間,應風色覺得自己靠上一涼滑溫軟兼具的異物,赤裸的胸腹在夜風裡泛起成片悚栗,單衣敞開,棉褲褪到了膝下,胯間之物被絲滑的肌感包覆,在熟練的套弄下迅速昂揚,盡顯駭人之粗長。
這恐怕也是不適快速退去的原因。
應風色頭一個想起的便是莫執一。
恣意玩弄昏迷的青年男子的惡癖,像極了他未來的丈母娘,準確襲取目標,並未驚動女兒的俐落也是——莫婷機警精細,想在她的地盤上耍花樣,絕非易事。
但套弄陽物的小手,明顯不若莫家母女那般綿軟,膚質雖滑,掌紋卻深刻,那是慣握刀劍的手;手法粗野又狂放,該是要弄痛他的,女子卻彷彿熟知他一切的癖好,從挑弄肉菇傘褶裡的兩條隱筋,到他最容易出精的敏感處不在肉棒根部,而是偏上三分的地方等,無不掌握精到,簡直無一捋落空,每分力道全用於刀口,就連與他交歡無比契合的莫婷都做不到……青年平生所歷,只一名女子透徹如斯。
因為他們交換了彼此的童貞,已做過太多太多次,同在慾海中沉淪墮落,永難饜足;應風色毫無保留地愛著她,一直以為女郎也是,直到“養頤家”血染火燎、宛若夢魘的那一夜。
——鹿希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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