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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南羅 - 《大宅小閨秀 卷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0:19     標題: 南羅 - 《大宅小閨秀 卷一》《全文完》

大宅小閨秀 卷一》作者:南羅

穿越成古代小娃娃,爹不詳,有娘親的溫柔關懷她很滿足,
可跟她家過不去的不只錢,還有仗勢欺人想逼她娘為妾的色員外,
幸虧她的貴人運很強,隔壁搬來退休的林老相爺祖孫成了她的靠山,
人稱神童的林承彥不僅主動教她學習,還處處護著她、用美食餵養她,
得知她家遭色員外侵佔土地,更是二話不說苦翻律法要幫她討公道,
可惜娘親上街遭瘋馬撞死,她只得告別有帥氣竹馬靠的日子上京投靠親戚,
要她說,這京城就不該來的,儘管被鼎鼎大名的杜將軍收養,
住進將軍府衣食無虞,有祖父母疼愛,但人家正妻和女兒磨刀霍霍等著她啊,
姑娘家的寶貴名聲被這對母女倆刻意敗壞光光,到了婚期也乏人問津,
祖母愁得不行,但她可不愁,因為林老相爺早偷偷將她內定為准孫媳,
連太子伴讀的張相兒子也欣賞她,暗地裡謀畫要把她拐回家,
而她自己也爭氣,到宮中貴人面前一展才藝,皇上就有意讓她當皇子妃,
所以說,親愛的竹馬還不快來,小心未來的娘子就要飛啦!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0:34

第一章

  【第一章 成了五歲小娃娃】
  京城裡頭,這幾年勢頭最猛的一人是杜呈硯,從廬州躥出來的一個鄉野小郎君,五年內由小兵升為正四品的忠武將軍,又娶了肅王府最受寵的昭城郡主。
  昭城郡主素有汴京美人的雅號,性情最是柔婉恭順,美中不足的是自娘胎便帶了毒火,身子時好時壞,一直被肅王府的王爺、王妃捧在手心裡。
  傳說,昭城郡主一次在禦街上的茶樓往下一望,恰好看見隨著楊老將軍回京述職的忠武將軍,這一眼,汴京城裡最炙手可熱的郡主便掉落在鄉野小兒杜呈硯的懷裡。
  太宗皇帝賜婚,昭城郡主下嫁,兩人大婚那一日,翼王、楚王、華原郡王、信安郡王、申國公、楚國公、張相,一眾王公貴族都來討杯水酒喝,五進的杜家小宅子擠了滿滿當當的人。
  鄉野小兒能得此殊榮,一時在京中羨煞旁人,便是街坊百姓也知道新晉忠武將軍的名號。
  而這一年,杜呈硯年僅二十又一,是至道三年。
  年末,太宗皇帝駕崩,三子趙真繼位,改年號為咸寧。
  咸寧二年,九月重陽節,家家戶戶插茱萸,京城杜府二老一早便去相國寺了。
  榮延院的二等丫鬟翠湄匆匆地邁著小碎步進屋,一等丫鬟珍珠蹙著眉道:「這般急慌慌的做什麽,郡主正在哄著小姐打盹呢!」
  翠湄往左右看了眼,貼到珍珠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珍珠眼眸睜大,忽地笑道:「一會郡主醒了,說給郡主聽,郡主定當歡喜的。」
  雖說這幾年將軍一直在太行山那一塊兒駐守,上次回京還是一年前,但是遠在廬州明月小鎮上的那個女人,卻一直是郡主的心患,直到去年那女子救了一個書生,還將他帶著住進了府中,郡主的心才落了一半。
  此時,珍珠望著眼前的翠湄,拍著她的手背,親切地笑道:「這邊郡主才歇下,還有些時辰,你去了王府幾日才回來,也去歇一歇吧!」
  翠湄眉頭一挑,這是要明著奪她的賞了,望著珍珠溫溫笑著的一張杏兒臉,翠湄莞爾笑道:「還是珍珠姊姊疼我,郡主這邊,就勞煩姊姊了。」
  見翠湄識趣,珍珠臉色也緩了一點,「去吧!」
  過了不到一刻鐘,珍珠便聽到裡屋傳來昭城郡主趙萱兒的傳喚,帶著乳母走了進去,一邊躬身伺候著主子換衣,一邊將翠湄從王府那兒打探來的消息一說。
  尚有幾分睡意的趙萱兒將眼睛從女兒身上挪開,看著珍珠臉上的笑意,像是一瞬間被驚醒了一般,望著珍珠道:「你說,那個女人生了孩子?」
  珍珠笑道:「是的,郡主,這消息是從王府那邊傳過來的,千真萬確,那鄉野女子怕是一個人終於守不住了。」
  珍珠這話說得已經有點露骨,昭城郡主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此事先不要傳到將軍耳朵裡,也不要讓嘉熙堂知道。」
  嘉熙堂裡頭住著的是杜呈硯的雙親。
  當年杜老夫人沒將家中的童養媳杜秋容帶到京城來,還將杜秋容的身分改為義女,是全了她肅王府的臉面,她堂堂一個郡主下嫁給四品小將,總不至於還讓京中的姊妹嘲諷她不是原配。
  可是趙萱兒心裡頭明白,那杜秋容在杜家生活了那麽些年,無論是二老還是夫君,對她還是有幾分情意的。
  他們一成婚,夫君便去了北邊,父王的意思是將那女子偷偷弄死,以防後患,可她想著自個兒和夫君畢竟是年少夫妻,不想傷了夫君的心,以致日後兩人有隔閡,卻也派了人一直盯著那女子的動向。
  趙萱兒一邊想著事兒,一邊從乳母懷裡接過女兒,輕輕地用臉頰蹭了蹭她的小臉蛋兒,女兒吧唧著小嘴,對著娘親眉開眼笑,十分可愛。
  咸寧六年。
  杜恒言覺得自己好像睡了好久,微微滲入眼瞼中的點點亮光,使得她朦朦朧朧地想著,現在是中午還是早上。
  她好像作了好長的夢,夢裡頭水聲蕩漾,有好些小孩子穿著稀奇古怪的小衣裳在她眼前蹦來蹦去,有雙手猛力地將她按倒在水裡,水面上有好多嬉鬧聲,謾駡聲,她的耳膜疼得厲害,那些聲音好像一直回蕩在她的耳邊一般。
  屋子裡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中藥味,杜恒言皺著眉頭,暗想寢室裡頭不是不能開火嗎,誰在宿舍裡頭煮中藥啊!
  她抬手揉揉眼,看到一個人影坐在自己的床邊。
  杜恒言心一緊,努力睜眼看向那人,一張圓圓臉,面容十分憔悴,一雙大眼睛卻十分黑亮靈動,梳著簡單的髮髻,髮絲有些淩亂,頭上插著一根喜鵲登梅的銀簪子,此時那簪子上頭的兩粒小珠隨著動作一晃一晃的。
  杜恒言耳朵嗡嗡的,隱約聽見那婦人和她說著什麽,沒聽真切,就見那婦人步履微動,轉身走了。
  她腦子有些混亂,同寢室的室友雖然愛漢服,可是不會綰發呀,剛剛那人是誰?
  未及想明白,不一會兒便見那婦人雙手捧著一個陶瓷杯子走了過來,接著一手扶起了她的腦袋。
  嘴唇碰到水時,杜恒言才覺得口渴,就著婦人的手一口喝光了,這才抿了抿唇,抬頭眼巴巴地看著她。
  這婦人似乎看明白她的眼神,紅著眼圈,又起身再給她倒了一杯水來。
  兩杯溫水下肚,杜恒言的腦袋才清醒了些,看著這個婦人,見她面容十分姣好,眼睛泛紅,面上未施脂粉,一身白衫、紫色襦裙,右手握著自己的手,十分溫軟,雖然不知道此人是誰,杜恒言還是對著她輕輕笑了一下。
  婦人看著她呆愣恍惚的模樣,柔聲喚道:「言兒,你可還認得娘親?」
  杜恒言一愣,掠了一眼這婦人,又打量了一眼床鋪,半舊的綠色棉被上頭繡著一團團盛豔的牡丹花,許是用得久了,有些勾出絲,露出一些線頭來。
  杜恒言一時心頭湧上一種強烈的不適感,咽了口口水,習慣性地準備用手推推眼鏡以緩和尷尬,但映入眼中的卻是一隻五歲小孩兒般大的軟嫩小手。
  彷佛有一道驚雷在杜恒言腦子裡炸響。
  與此同時,外頭忽地冷風大作,窗戶上糊著的一層有些破損的油紙被吹得呼啦啦地作響,眼看就要被吹開,眼前的婦人卻只顧著看她。
  婦人泛紅的眼圈終於落了淚,哽咽道:「言兒,是娘沒有照顧好你,是娘對不起你!」
  杜恒言被這婦人擁在懷裡,眼角一跳。
  下雨前泥土的濕氣與皂角的清香混雜在一起,窗外,開始落雨了,水珠從油紙縫裡掉落進來,打濕了那一塊窗臺。
  耳邊是婦人極盡悲苦的嗚咽,杜恒言一想起這女子自稱為她的娘親,心裡便有一股強烈的不適感。
  不知道婦人哭了多久,她有些於心不忍,用手輕輕拍了拍小婦人的背,艱難地喚了一聲,「娘,餓!」
  小婦人聞聽這一聲「娘」,驀地破涕為笑,一邊抽噎地道:「好,娘給你弄吃的!」她一邊將杜恒言按到床上,蓋好薄被,柔聲道:「言兒乖,再躺會,娘一會來喂你!」
  杜恒言看著娘親走遠了,自個兒掀了被子,站在腳踏上,套好一雙小鳳蝶鞋,對著自己小小胖足,一陣無力,這小藕節胳膊,小短腿,讓她看得腦子裡的那一道驚雷一直「轟轟隆隆」地炸響。
  衣架上掛著一套衣裳,杜恒言拿起來展開,那是一件粉色的對襟半臂短衫,還有一條粉色的小褲子,外搭一條淡藍色的腹圍,上頭繡著兩條鯉魚,看樣式很像宋朝時期的衣裳。
  杜恒言朝門外張望了幾眼,她們母女兩人的住所,倒是十分開闊,是一間坐北朝南的院子,有四間大瓦房,院牆頗高,杜恒言目測約有兩公尺半,中間有明顯的加固痕跡,茅房、廚房都十分牢固整潔,上頭一律蓋著青灰色的大瓦。
  杜恒言住的這一間東廂房,除了剛剛的那張雕花大床,另有一個梳粧檯,旁邊是放著皂角、牙刷子、布巾等浣洗物什的架子,另一扇油紙完整的窗戶下頭擺著一張桌子,上頭擱著一隻針線籃子,一些碎布頭放在裡頭,還有一個未完工的小荷包,繡著一隻嫩黃色的小鴨子,栩栩如生。
  外頭的雨勢十分迅猛,杜恒言站在回廊下,伸出雙手接著屋簷上落下的雨珠,她竟然就這般穿越了,從二十五歲變成了女娃娃,人生在另一個時空裡重新開始。
  杜恒言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人事不知,第二日,一早院子大門上的門環不知被誰叩響——
  「秋容,我給言丫頭送藥來了!」
  杜恒言套上小鞋,睡眼惺忪地走到房門口,便見廚房裡的娘親撐著一把破油紙傘,小跑著出去開門。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0:49

第二章

  剛一拉開,身子一讓,一陣大風吹了進來,幾滴雨水吹到杜恒言的臉上,她用肥嘟嘟的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心頭感慨,看她這一身肉,想來家裡日子尚寬裕。
  門口進來一位身形瘦削的婦人,她拿著的那頂油紙傘比自家的要新上幾分,水珠十分歡快地從上頭滑落,她從懷裡拿出一個藥包遞給秋容,「陳大夫說,再喝上兩日就好了!」
  杜秋容忙接了過來,塞進懷裡,一邊要拉著這嬸子進來坐。
  嬸子回道:「不了,這般大的雨,我家花花一人在屋裡頭呢!」
  杜秋容十分歉意地道:「也是我這回賒的太多,陳大夫不肯再賒了,勞煩阿莫了,這藥錢怕是得等我這一批繡活做完才能還上。」
  杜秋容的窘迫聲被屋簷上的雨珠打得零零碎碎,杜恒言隱約聽那嬸子道——
  「你先照顧好言兒,藥錢回頭再說。」嬸子頓了頓,又道:「這兩日錢夫人可曾來找過你麻煩?」
  杜秋容搖頭,「倒是不曾,自從言兒落水後,錢夫人再不曾來鬧過。」說到這裡,她咬了咬唇。
  嬸子點了點頭,默想了一會,還是湊到杜秋容的耳邊道:「我家花花說,那日言兒是被一個路過的娘子推下去的!」見她瞬間臉色煞白,嬸子歎了口氣道:「阿容,錢家你可千萬別進去,那大婦兇悍,抬出來的娘子有多少個了,你先進去吧!別淋了雨染了風寒。」
  大門又關了起來,杜恒言望著回廊上的雨幕,微冷的風,讓她渾身一抖,打了一個噴嚏。
  杜秋容這才看到女兒起來了,皺著眉喊道:「廊上風大,言兒進屋去!」一邊喊著,一邊又不放心地摸了摸懷裡的藥,撐著油紙傘跑了過來,泥水濺在她的裙擺上,「哎呀,言兒,你是不是被風吹著了?」
  杜秋容著急地一把將女兒抱進屋,進了屋裡頭才將人放下來,又是探額頭,又是摸臉。
  杜恒言一轉身,抱著她的腿,將臉埋在她的裙擺上,眼淚不受控制地流。
  她真的穿越了,遇到了一個很善良的小小娘親。
  等杜恒言吃完藥,也已經大致弄清楚,她好像穿越到一個和宋朝極其相似的地方。
  她姓杜,名字和現代一樣,名字叫恒言,今年才五歲,她是幾日前與小夥伴偷溜到鎮上西邊玩,一不小心被推進了河裡,幸好被路人及時救起來。
  杜恒言住了幾日,發現家裡只有她和娘親,有一次她含糊地問了一句,「娘,我爹呢?」
  娘親半天沒有反應,像是沒有聽見一般,許久才淡道:「言兒沒有爹!」
  娘親當時的語氣十分淡漠,完全不像往日裡那個柔婉可親的娘親,杜恒言自此閉嘴不敢再問,只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個兒的身世似乎有些古怪。
  這一日晴天,東邊的太陽爬上山頭那邊的雲層時,杜恒言便醒了。
  看著床邊這一世的娘親,不過二十有四,比她上一世的年紀還小,想到她這些日子衣不解帶地照顧生病的自己,實在辛苦,便躡手躡腳地自己穿好衣裳,套上小鳳蝶鞋,邁著小短腿,去廚房裡舀水洗臉。
  灶台收拾得十分整齊,碗櫃裡有三排,幾隻碟子、三隻碗,兩隻像是常用的,以及三雙筷子。櫃檯下面是幾個像是裝醬菜的老罎子,蓋得十分嚴實,上頭還壓著磚塊。
  廚房的小方桌上有一隻陶罐子、兩隻陶瓷水杯,陶罐子外頭結結實實地編織著一層草繩,想來是這個朝代的水瓶。
  杜恒言個子矮,構不到水瓶,就用葫蘆瓢舀了一勺水到臉盆裡,小心翼翼地端著往房裡走。
  一隻腳剛邁出廚房的門檻,便發現杜秋容慌慌張張地從回廊上走來,她只著了裡衣,隱約露出裡頭藕色的小衣,領口露出一片雪白肌膚。
  杜恒言暗念,娘親即便在現代也是大美人一枚,可惜這般早早地便生了孩子,這孩子還沒有爹。
  看見自個兒的一瞬間,她發現娘親的眉頭忽地鬆開。
  杜秋容三兩步過來幫她端了臉盆,一手牽著她的小手道:「下回言兒可不許一聲不響地離開娘,娘一醒來沒看見言兒,可嚇壞了!」
  娘親一直溫溫柔柔的,杜恒言頗喜歡,這麽幾日她已經從初始的震驚中慢慢反應過來,此時彎著眼睛天真地笑道:「言兒知道了,言兒再也不嚇唬娘了!」
  杜秋容捏了捏言兒的小臉,心口有些酸澀,輕聲道:「言兒乖!」
  杜恒言見杜秋容整日心裡頭像壓著石頭一般,十分憂心,娘親還這麽年輕,便是被辜負了,也合該重新找個好郎君過日子的。
  杜秋容並不知道眼前五歲的女兒在盤算著什麽,起身去給女兒熬粥。
  杜恒言跟著過去,猛一看見米罐,心頭一涼,早上她以為是裝醬菜的一排壇子裡,最外面一個竟然是米罐,它就算裝滿了也就十來斤,此刻看著粗估也就兩三斤左右。
  看著娘親碗裡青白色的米湯,杜恒言心事重重地喝著她那小半碗較濃稠的粥。
  她原先見自個兒長得白白胖胖的,以為家中至少不缺糧,沒想到竟如此貧困。
  杜秋容見女兒看過來,勉強笑道:「言兒不用擔心,娘親今日便出去將繡活賣了,得了銀錢就給言兒買肉吃!」
  杜恒言仰著臉點頭,露出一個沒心沒肺的傻笑,心已經跌到了穀底,所以這個家的經濟來源,是娘親的繡活?
  早飯剛吃完,杜秋容正在洗鍋子,又有人在敲門。
  杜恒言自告奮勇地邁著小短腿跑去開門,院門的門閂比她還高些,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慢慢構上門閂。
  外頭的人似乎十分不耐煩,儘管杜恒言說著「來了,來了」,還是一個勁地叩著門。
  及至杜恒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開了門,一陣濃郁的脂粉味兒撲面而來,一個打扮得十分妖嬈的婦人望著杜恒言,笑道:「哎喲,言兒呀,你娘呢?」
  她頭上戴著的金簪在陽光下閃耀,晃得杜恒言眼暈。
  見她戴著兩隻金戒指的手伸過來要捏自己的臉,杜恒言本能地往後退一步,警惕地看著這婦人,一邊往屋裡大喊道:「娘!」
  廚房裡的杜秋容聽到女兒急切的叫喚聲,忙趕了出來,看到來人,眼皮跳了跳,勉強笑道:「柳嬸子,您怎麽過來了?」
  被稱作柳嬸子的不速之客,一雙小眼睛首先將杜秋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那眼神有著一股說不出的怪異,被看一眼便如被黏上了什麽,看得杜秋容渾身發毛。
  杜恒言見娘親十分不自在的模樣,默默站在了一旁。
  只見柳嬸子揮了揮帕子,笑道:「大妹兒,我聽說你在陳大夫那裡賒了好些藥,是給言丫頭喝的吧,你說言兒這小模樣長得多俊俏啊,放在原來老杜家,那就是明月鎮上最富貴的小姐。」
  杜秋容臉上露了些苦笑,「嬸子說笑了,您要是沒事,我就不多留了,我今兒個還得出去找活做呢!」
  柳嬸子一聽這話,「哎喲」一聲,拉起杜秋容的手仔細看了一下,道:「妹子,錢員外那頭可還眼巴巴地等著你回信呢,這回連錢夫人都點了頭允許你進門的,不是我說,大妹兒,你說你這麽不清不楚地帶著一個女娃子,外人的閒言碎語你還沒聽夠不成?錢員外對你可是真心實意的,人家說了,會拿言丫頭當親女兒養呢!」
  柳嬸子雖是態度懇切,可是言辭裡的鄙薄之色溢於言表,說到這裡,她靜靜地看著杜秋容。
  這麽一會兒,杜恒言已經看出來,這是個媒婆,還是不討人喜歡的媒婆。
  杜秋容將手抽了回來,淡道:「嬸子說笑了,秋容本來就是杜家的丫鬟,哪兒攀得上錢老爺?」
  「瞧妹子說的,嬸子和你說句掏心窩的話,妹子便是不為自己著想,也得想想言丫頭是不是?你看言丫頭這小臉餓得這麽瘦,你只要一點頭,言丫頭以後可就是錢家的小姐了,莫說綾羅綢緞穿不完,言丫頭這般聰明,以後肯定會在錢家學堂裡媲美一眾姑娘。」
  杜秋容聽到後面幾句,忍不住看了眼女兒,眼眸幽深,她自個兒打定主意要一直守著,可是女兒呢?
  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是但凡那大戶人家求娶的小娘子,是「才」與「財」都要兼得的,言兒跟著她,受盡了白眼不說,待到及笄,才和財都不可能有的。
  杜恒言見娘親眼裡漫上來一層淒涼,趕緊過去拉著她的手,大聲道:「娘,言兒腦袋疼!」
  她才不會讓娘親去做妾,她也不需要入學堂。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1:03

第三章

  杜秋容忙探了探女兒的額頭,一邊道:「哎呀,柳嬸子今日不留你了,言兒不舒服,我得帶她去保善堂看看。」說著,急慌慌地便要出門,等不情不願的柳嬸子一出來,便立即落了鎖,抱著女兒往鎮中心的保善堂去。
  等甩開了柳嬸子,杜恒言環著娘親的脖子,小聲道:「娘,言兒好了,言兒可以自己走。」
  杜秋容聞言愣了愣,見女兒低著頭,歎了聲,將女兒放了下來,她這時候也明白五歲的女兒剛才看出了她的困窘。
  【第二章 林老相公歸老宅】
  杜秋容還是不放心,帶女兒到了保善堂。
  杜恒言見過的陳大夫不在,一個年輕的大夫在秤著藥材配藥,杜秋容上前說了說杜恒言的病狀。
  年輕大夫看了看杜恒言的舌苔,號了脈,道:「並無礙,許是久困家中,身子懶怠,杜娘子可帶小娘子出去透透風!」
  這年輕大夫說著對杜恒言眨了眨眼,像是看穿她是詐病的。
  杜恒言不好意思地摸著後腦杓乾笑。
  杜秋容準備付診金,年輕大夫搖手道:「不了,不了,給小娘子買串糖葫蘆吃吧!」
  杜秋容本也阮囊羞澀,只道這年輕大夫體諒。
  出了保善堂,杜恒言拉著娘親的手,輕聲道:「娘,言兒不想當大戶人家的小姐,也不要去別人家住,咱們家屋子好大,言兒喜歡自己家。」
  她也想不明白,自家有那麽大的屋子,怎麽還淪落到娘要去做妾?
  杜恒言腦光一閃,剛才那媒婆也說她沒爹,她搞不好是私生女?
  杜秋容看著女兒耷拉著小腦袋,抿唇不言,她一直不後悔自己當年的選擇,可是此刻看著女兒和她一起為生計發愁,她又不免自問,當初那樣做是不是太自私了?明知自己有了身孕,還放了那人離開。
  杜秋容還陷在憂愁中,絲毫沒注意到鎮上的人絲毫不顧忌地對著她指指點點。
  「小野種」、「浪蹄子」、「野騾子」等等穢語,像一陣潮水一般朝她們母女二人襲來,五歲的小人兒心口沉了沉,先前的猜想,此刻再也不用懷疑,上天給她安排到了一個古代單親家庭,而且她的母親還是未婚先孕的女子。
  毫無徵兆的,杜恒言的臉「啪」的一下被一塊菜梗擊中,她疼得暗暗吸氣,抬頭一看,是幾個小男孩正拿著雞蛋殼、菜葉、泥巴朝著她扔,第一個砸過來的男孩子是個小胖子,正十分得意地看著她。
  杜秋容一抬眼,瞥到街邊一襲穿著墨綠長衫的身影,像被雷劈了一般,忙慌張地彎腰抱起女兒,讓女兒的頭埋在她的肩上,也不爭論,步履匆匆地想離去。
  杜恒言在娘親肩上歪著腦袋,斜眼看到一個套著綢緞長衫的精瘦矮個子男人,摸著八字鬍子,在人群裡定定地看著她們母子,眼睛裡發著暗沉的光。
  杜恒言合著娘親慌亂的腳步,心上忽地突突直跳,她很清楚,那是一個男人對女人勢在必得的眼神。
  混亂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那些人竟十分大膽地往她們身上扔菜葉、泥巴,還間雜著石子。
  杜恒言的後背上挨了幾塊石子,疼得眼淚都要出來,人生果然處處艱難,逃開了現代,古代還有這一大盆狗血等著她。
  「砰」的一下,一隻臭雞蛋砸到杜秋容的肩膀上,濺了一點在杜恒言的臉上。
  杜恒言心內火氣直翻騰,踢騰著小腿要下來,杜秋容怎麽肯,死死地抱住女兒往回跑。
  不知道是誰忽地在杜秋容的腳前伸了一根扁擔出來,杜秋容收勢不住,一下子連著懷裡的女兒摔倒在地,但她緊急之下仍一直護著女兒的頭。
  摔在地上後,杜秋容手一松,杜恒言利索地爬了起來,眼神兇狠地看著周圍哄笑的人,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對著一個正一口一個「喲,這野雜種真凶啊,真凶啊!」的胖婦人,像一頭小蠻牛一般撞了過去。
  那婦人險些被撞到在地,杜恒言的鼻子也被撞得有點疼,還是不依不饒地對著婦人揮著拳頭,「潑婦、潑婦!」
  杜恒言正踢騰得起勁,忽地領口一緊,後領被胖婦人一把拎了起來,雙腳離地,整個人懸在半空中。
  「賤人養的賤貨,打小就學會了勾欄裡的作派,以後啊,莫說我們明月鎮,說不定連我們廬州的頭牌也是做得的!」
  杜恒言看著周圍氣憤、鄙視、不屑、冷漠的一張張臉恐,耳邊的哄笑聲再一次像海浪一樣一陣陣地飄蕩過來。
  杜秋容頭髮淩亂地從地上爬起來,滿臉急得通紅,絲毫不顧及周圍人的嘲笑,眼神堅定地看著胖婦人手中的女兒,揮著手要搶回來,又怕拽疼了言兒,也不敢用力。
  杜恒言在哄笑聲中,刹那間有些瘋魔了,這是一個怎樣恐怖的時代,似乎她和娘活該受到這般羞辱,沒有一個人施以援手,沒有一個人覺得不該欺負一個五歲的孩子和對她們沒有任何惡意的女子。
  杜恒言的眼神不覺間開始泛冷。
  這時,一直站在角落裡,穿著綢緞長衫的矮個子男人邁著八字步出來,道:「住手,住手,杜家娘子可是將要入我錢府的,諸位鄉鄰看在我錢某人的薄面上,高抬貴手,高抬貴手喲!」
  杜恒言一聽這話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原來這是錢員外給娘親設的陷阱,只要娘親今兒個不反駁,他日這錢員外便是將她娘從杜家搶走,也不會有人覺得她是被迫的。
  他動了手段,就為了讓娘親就範!
  周圍人都立即和顏悅色地朝錢員外賀喜。
  杜秋容一時懵掉了,看著錢員外半晌,吐出四個字,「你怎麽敢……」
  後面的話音在錢員外陰沉沉的視線裡被吞了下去。
  杜秋容忽地想到錢員外鬧了這麽些年,現在敢這般大張旗鼓,自是有人給他撐腰。
  杜秋容看看女兒,又看看周圍,開始換了張臉朝她賀喜的人。
  杜恒言急道:「你們這些惡霸、地痞流氓,都是壞人,你們要幫著錢員外霸佔良家女子,休想!」
  胖婦人見杜恒言這舉動,忙將手裡的人上下晃了兩圈,晃得杜恒言頭暈目眩,直犯噁心。
  杜秋容見女兒被這般虐待,發了瘋般地要搶女兒,她急得眼淚都掉了下來,抱緊胖婦人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一聲殺豬般的嚎叫響起。
  場面亂糟糟間,誰也沒注意到一輛馬車從街道東邊緩緩過來,馬車上的人被這邊的騷動吸引,看了過來,猶如一隻無助的小孤狼一般的小女孩讓他心上一緊。
  「快放下她!」
  眾人循聲望去,就見這輛馬車裡的小男孩從車窗探出頭,對著胖婦人大聲喊道。
  胖婦人咬牙切齒地道:「這小雜種今日讓老娘吃了好大一個悶虧,豈是你這小娃說放就放的?」
  「放肆!」蒼老的暴喝聲從馬車裡傳了出來,帶著長居高位者的威嚴,嘈雜的街道上瞬間寂靜無聲。
  林承彥從馬車上敏捷地跳下來,接著馬車裡緩緩走下來一位威嚴赫赫的老者,對著胖婦人怒目而視,「真乃愚婦!垂髫小兒,爾忍欺之?」
  胖婦人尤要爭辯,老者後頭跟過來四五位隨從,個個人高馬大,十分壯碩。
  胖婦人的眼睛覷了一圈,見人群裡已經沒了錢員外的身影,暗罵一聲「閹狗」,立即將杜恒言放了下來,迅速擠到了人群後頭。
  林承彥待要追,被自家阿翁一下子拽了回來。
  杜恒言被晃得頭暈目眩,腳下不穩,身子前後晃蕩,杜秋容一把將女兒抱住,「言兒,言兒,娘的言兒!」
  林承彥默默走過來,拿出一方乾淨的絹帕替杜恒言擦臉,那絹帕質地極好,十分亮滑柔軟。
  杜恒言這才看清楚,眼前的小男孩著了一身青色雲緞長衫,外頭套了一件馬褂,劍眉星目,唇紅齒白,小小年紀,眉目間隱隱有一股正氣。
  「阿翁,我們送她們回去吧!」林承彥對著老者道。
  老者摸著白鬍子,點頭,讓自家管家娘子花嬸子將杜恒言母女兩人扶上了馬車。
  眾人看著馬車一路往東邊的朱雀巷子去,半晌,人群裡忽然有人道:「難道是林老相公回來了?」
  有人應和道:「你這麽一說,老夫也想起來了,確實是林家相公!」
  圍觀的人群對著漸行漸遠的馬車頓時一陣唏噓。
  明月鎮上人都說朱雀巷子的風水好,因為除了出了一位郡主駙馬,現在的正三品懷化大將軍外,早四十年前還出過一位探花郎,位極丞相的林詢。
  到得杜家門前,林承彥讓護衛把他從馬背上抱了下來,走到垂著腦袋的杜恒言跟前,道:「我叫林承彥,字慕俞,住在這處!」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1:18

第四章

  杜恒言順著他的手望過去,訝異了一下,竟然是自家隔壁,她今日才第一次出門,尚不知隔壁是誰,可有人住,怎知竟是他們。
  杜秋容聽這孩子說是隔壁的,往前走了一步,又對著林詢行了一禮道:「原是林家阿翁,奴家失禮了。」
  杜秋容幼時也曾聽杜老爺子提過林家,知道杜家與林家以往關係極融洽。杜老爺子夫婦十分良善,當年對她這個童養媳也猶如半女,是以得知這兩位是林家人時,主動執了晚輩禮。
  林詢點頭,望著朱漆斑駁的大門,眼神深邃,對著身後的花嬸子道:「你留下來照看她們母女兩人。」
  「是,相公。」
  杜秋容欲返身回家,但腳步略一頓,婉聲問道:「不知林家阿翁在京中可曾見過我家爹爹和娘親?」
  杜恒言明顯感覺到娘親的聲音在發顫,牽著她的手也捏得很緊,她是頭一回聽到娘親有爹爹和娘親,只是既然二老還在世,為何娘親會一人留在這裡?難道是因著娘親有悖於禮教的行徑而被驅逐家族?
  林詢眼皮微抬,看了一眼杜秋容,他幼時和杜家老爺子是玩伴,只是他少時便進京,倒不曾聽聞杜家還有一女,此次見杜秋容眼眸含淚,十分無措,歎道:「你無須惦記,令尊、令堂眼下兒孫繞膝,三代同堂,怡然自得。」
  杜秋容再次福身一禮,「多謝林家阿翁告知!」她牽著杜恒言的手已然布了一層密密的細汗,抬腳朝自家院門走去。
  杜恒言望瞭望林承彥,輕聲道:「謝謝小郎君!」
  這男孩子的個頭比她還矮些,許是還沒有她年紀大,竟已有謙謙小君子的風範。
  林承彥一本正經地搖頭,「小娘子無須客氣!」
  杜恒言知道歷史上的宋朝人會稱呼年輕女子為「小娘子」,可是猛一從一四五歲小兒口中聽到,臉還是微微紅了一下。
  她這小小的變化,讓自來心細如發的林承彥看在眼裡,一雙明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裡就帶了幾分探究。
  杜恒言心口一慌,忙拽著娘親的手進了自家宅院,一腳踏進家門,才微微松了一口氣。
  一時氣惱,她竟被一個小毛孩看慌了!
  花嬸子對著外頭的主子行了一禮,才關上了杜家的門。
  林詢吩咐護衛掉轉馬車朝西,去了自家。
  錢府裡頭,今兒個穿了一件輕紗藍色褙子的錢夫人正在回廊裡逗著一隻畫眉鳥兒,見著夫君進來,將手裡抓著的鳥食遞給一旁的丫鬟,肉乎乎的手一顫一顫地輕輕搖著團扇,冷哼道:「良人動了這般大手筆,這回總能如願了,不知吉日定在了哪一天?奴家也好提前準備!」
  錢員外這次確實是花了心思的,今兒個街道上出力幫忙的一人可得兩百文大錢,那個領頭的胖婦人他可是付了一貫錢,誰能想到會遇到林老相公回老宅。
  他氣息不穩地坐在妻子身邊的躺椅上,對著她白眼一翻,「婦人之見!」
  錢夫人搖著團扇,一雙柳葉眉便豎了起來。
  她娘家兄長任廬州團練副使,雖說也是窮得叮噹響,可這位舅老爺的拳頭,錢員外挨不起,是以,錢員外一向讓錢夫人六分。
  只是到嘴的肥肉眼看就要飛了,妻子還冷嘲熱諷,錢員外往日裡再好的耐性也被消磨殆盡,氣得一揮袖子站了起來,罵咧咧地道:「若不是你這婆娘三兩天上杜家門去鬧,那杜家娘子早早就進了我錢府大門,你這渾婆娘,我若是拿不下杜家娘子,和你沒完!」說著,竟頭也不回地走了,一邊踢踏著院中的花草,一邊哼道:「伸手摸姊面邊絲,烏雲飛了半天邊,伸手摸姊腦前邊,天庭飽滿兮癮人??」
  錢夫人氣得手發抖,廊上掛著的畫眉鳥正叫喚著起勁,她揮著團扇朝鳥籠搧過去,裡頭的畫眉驚得一個勁撲騰。
  她的團扇掉在地上,身後的丫鬟輕輕地蹲身撿了起來。
  錢員外出了自家宅院,一路往鎮西的神武巷去,走到巷子最裡頭的一戶,彎著中指,敲了三長兩短的聲響,門裡頭立即傳來腳步聲。
  一個小丫鬟過來開門,笑道:「牡丹娘子一直等著員外呢!」
  錢員外捏了她滑嫩的臉蛋一把,道:「香兒,快讓媽媽去備酒菜!」
  不一會兒,裡頭便出來一個著了粉紅半臂褙子,裡頭是藕色齊胸襦裙,俏生生地走來,裙裾下頭隱隱露出一雙三寸蓮花。
  錢員外眸色微暗,牽著牡丹娘子的手,一同進了後廂房。
  林家多年無人居住,此番是林詢遭薛家豎子陷害,原本聖上並不聽信奸人,沒想到二子林巍攪和進來,致他被禦史抓了把柄,只好藉故稱病致仕。
  進了林府,隨從自去打掃,林承彥跟著林詢去了已經提前清理出來的書房,站在一排排的書架前,問:「阿翁,此母女兩人即是杜將軍府上的女眷,為何鄉人對她們敢如此蠻橫無禮?」
  他隨著阿翁也去過兩次杜將軍府上,郡主所出的女孩兒如眾星拱月一般,倍加呵護,身邊伺候的婢女也有四五個,人教養得也頗為伶俐聰慧,素聞其三歲便能背誦千字文,尤喜在院中撲蝶,紅彤彤的臉頰像鮮紅的蘋果一般,天真爛漫,與自己今日所見的女娃娃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
  可即便是杜家庶女,處境也不至於懸殊如此之大呀!
  對著孫兒好奇的目光,林詢沉吟許久,搖頭道:「慕俞既是生了好奇之心,不若自去查探一番?」
  一旁跟著回來的老管家眼皮一跳,相公又在糊弄小衙內了,小衙內今年不過四歲稚齡。
  林承彥卻珍重地點頭,「阿翁教導,孫兒自當勤勉!」
  老管家低著頭,對著一本正經的小衙內有些不忍直視。
  一整日裡,年僅四歲的林承彥在府裡布兵遣將,一點點、一層層地將任務佈置下去,並讓人探聽隔壁杜家母女的情況,頗有架勢的模樣,看得府內眾人忍俊不禁。
  他是長房嫡孫,爹爹在他兩歲的時候死於益州匪亂中,娘親出家入了庵堂,自此便一直養在林詢跟前。他自幼耳聰目明,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是以林詢一直對他寄予厚望,未將其視為一般稚兒。
  花嬸子去灶上給杜家母女燒了一鍋熱水,又將兩人換下的衣裳洗了乾淨,可準備做飯的時候犯了難,她在廚房裡找了好幾遍,也沒看見米缸。
  而杜秋容一進屋便失了魂一般,花嬸子幫她洗漱完後,她倚在廊下的椅上,失神落魄的,問了好幾遍,也沒反應,像是沉浸在某個世界裡一般,萬物都與她無干係。
  杜恒言知道花嬸子的苦惱,只得自己蹲下身子,去罎子裡抓了兩把米,看著花嬸子驚詫的目光,想著今兒個娘親也受了累,多吃一些才是,又返身添了一小把,蓋上罎子的時候,她望著只剩下薄薄一層的米,忽然開始擔憂起自家的生計來。
  不僅是孤兒寡母,還是未婚先孕、無親無故、任由欺淩,自己今年才五歲,出了門被人提溜起來都掙脫不開,不說繡活,生火做飯都不會,完全沒有生存能力可言。
  花嬸子望著這一點米,收斂住心頭的詫異,摸了摸杜恒言的小腦袋,「小娘子真乖!」心裡感歎,便是她們府上做粗活的小女奴也不會缺這點米吃。
  吃晚飯的時候,杜秋容望著自個兒碗裡飽滿的米粒,呆愣了許久的眼睛忽地亮了些,看了一眼女兒的小碗,很快那光亮又暗了,默默地撈了一些米粒到女兒碗裡。
  杜恒言無法推拒,只得埋著頭吃。
  看著杜家母女用完清湯寡味的米粥,花嬸子這才回林府,臨走囑咐杜恒言將門關好。
  一進林家,花嬸子立即去上房找林詢,將杜家的情況仔細地敘述了一遍。
  這時林承彥已經大約打探出來,住在杜家的小婦人原來是杜家的童養媳,杜老爺子臨走時將她童養媳的身分改為義女,給了她杜姓,宅子也留給了她。
  對於杜恒言的身分,卻眾說紛紜,有說是一流落至此的書生之女,有說是懷化將軍杜呈硯的,也有的說,是明月鎮上不知所蹤的蘇家賭坊二掌櫃的。
  林詢覺得第一個傳聞是首先排除的。
  杜秋容既是杜老弟的義女,杜家不可能不為她物色好人家,若真是哪位考生惹的禍端,也必會為其義女主持婚事才是,可是他在京中多年,見過杜老弟多次,也不曾見他提起。
  轉首想到杜家兒媳是肅王府的昭城郡主,林詢心裡隱隱有個猜測,掐指一算,那女娃娃生於咸寧二年,那一年恰發生了濉城之戰。呈硯在這一戰中因驍勇善戰,由四品忠武將軍擢升為從三品歸德將軍。而咸甯元年,呈硯似乎隨著楊老將軍回京述職過一次。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1:31

第五章

  林詢沉吟再三,囑咐花嬸子道:「你往後無事可去關照她二人。」
  「是,相公!」花嬸子領命退下。
  林承彥皺著眉道:「阿翁,此處民風野蠻,未得開化!」
  林詢笑而不語,讓孫兒將《莊子》的〈至樂篇〉背了一遍。
  一提到背書,林承彥向來十分端肅,立即站好,吟道:「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今奚為奚據?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所樂者??」
  當天夜裡,林承彥正在睡夢中,忽地被一個尖利的喊叫聲驚醒,倏地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仔細一聽,聲音像是從隔壁杜家傳來的,他套上鞋,急忙忙地對外間守夜的護衛道:「快去看看!」
  他自己去林詢的廂房裡,未到門口,便見林詢也起了身,匆匆地出來。
  見到提著燈籠過來的孫兒,林詢道:「已經讓花嬸子過去了,你我夜裡不便去,在門口等著吧!」
  正說著,花嬸子氣喘吁吁地跑來道:「相公,不好了,杜家娘子夜裡割了手腕,流了好些血!」
  林詢心口一提,急道:「林二,騎馬快去鎮上找大夫!」
  一旁的林二應了一聲,頓時跑得沒了影,一會外頭就傳來馬的嘶叫聲。
  林詢見花嬸子慌得六神無主,皺眉道:「那邊目前可有人在?」
  花嬸子忙點頭,「有、有,隔壁兩戶的娘子也都過去了!」她一想到剛才被鮮紅血液染紅的棉被,便一陣瑟縮,她還不曾見過這般場面,又想到剛才杜家小娘子鎮定的模樣,又有些汗顏。
  一炷香不到的功夫,陳大夫就被林二帶回來了,拎下馬背,急慌慌地進了杜家。
  此時杜恒言正拿著布巾按壓住杜秋容的手腕,見到大夫來了,緊皺的小眉頭一松,忙讓開位置給大夫,而她手上的布巾已是一片鮮紅。
  陳大夫和林二都微微驚了一下,再不曾見過如此鎮定的小女娃。
  折騰了大半夜,杜秋容總算是被救了過來。
  陳大夫歎了一聲道:「幸虧杜娘子下手沒有再狠上半分,不然老夫也是回天乏術啊!」
  陳大夫如此說,眾人都放了心,各自回去睡了,留了花嬸子在照看杜秋容。
  杜恒言一宿沒敢合眼,她半夜時隱隱聞到一股腥甜味,迷迷糊糊地醒來,藉著透進來的月光,發現娘親的右手邊一片血紅。
  今天娘親入睡前一直神思恍惚,她只當娘親今日受了那般屈辱,難免會鬱結於心,卻不曾想到娘親竟想不開要割腕自殺。
  如果自己真的是五歲的小娃兒,怕是今夜娘親死了,她也得嚇死了。
  杜恒言伸著胖乎乎的小手摸著杜秋容的臉頰,輕聲道:「娘,言兒才五歲,你若不在,言兒要怎麽活下去呢?」
  一滴淚滾出杜秋容的眼角,在淡淡的燭光下映著微弱的光亮。
  一旁做著繡活的花嬸子甫聽見五歲的女娃說出這般黯然的話,心頭一痛,放下繡帕,抱著杜恒言柔軟的小身子,哄道:「小娘子睡吧,你娘親不會有事的,奴家在這看著呢!」
  杜恒言搖搖頭,低聲道:「言兒不困!」
  也許杜秋容是她來到這世上見的第一個人,也許是原主與杜秋容的母女血緣牽絆,杜恒言十分怕杜秋容這一夜真的就死了。
  花嬸子想起京城的杜將軍府,心頭一陣唏噓,誰能想到杜家還有這樣一對食不果腹、遭受欺淩的女眷。
  一直到第二天辰時末,杜秋容才緩緩地醒過來。
  杜恒言熬了一夜,眼眶烏青,一聽到動靜,還是骨碌一下子從腳踏上爬了起來,忙去桌上倒了一杯水給她,輕聲喊道:「娘親、娘親,喝水!」
  床上的杜秋容眼光渙散,看著杜恒言,又看看四周,像是不知道這是哪裡一般。
  杜恒言心頭狂跳,一種不好的預感從心裡頭蔓延上來,拉著杜秋容沒有受傷的手,「娘,你是不是還不舒服?娘,娘!」
  坐起來的杜秋容歪頭看了看杜恒言,眼光裡滿是好奇,忽地吃吃笑道:「你是誰?」
  「娘,我是言兒啊!」杜恒言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道。
  「咦,小娘子,我娘將我賣給你家了嗎?」杜秋容十分膽怯地看著杜恒言。
  杜恒言瞳孔一縮,小腿肚一陣痙攣,癱在腳踏上。
  她娘失憶了。
  【第三章 六歲的娘親】
  杜秋容的心智一夕回到了六歲稚齡。
  杜恒言聽隔壁的莫嬸子說,她娘親到杜家來的時候剛好六歲。
  娘親什麽都不記得了,包括她這個女兒,一直稱呼她為「小娘子」,母女倆在一處的時候,會十分自覺地伺候她,儼然將自己視為她身邊的丫鬟。
  可奇怪的是,娘親的一手繡活還在,也只有在做繡活的時候,不會再執意要跟在她身邊伺候,但還是會時不時抬頭尋找她的身影,一旦她不在娘親的視線範圍內,娘親常會驚恐失常。
  莫嬸子將杜秋容先前做完的繡活拿給了蘇家布坊,領了一貫銅錢,又接了一些活回來,莫嬸子說娘親手藝很好,工錢比旁人要多一倍。
  杜恒言記得娘親說過,還欠著陳大夫的藥錢,莫嬸子曾幫忙墊付過,是以只取了兩百文,托花嬸子去買些米回來,其餘的則還給莫嬸子。
  她奶聲奶氣地道:「娘說還欠嬸子和陳大夫的銀錢,言兒年紀小,請嬸子幫忙交予陳大夫,餘下的還了嬸子,也不知夠不夠?」說著,低下了頭。她也不知道自己這般說,兩位嬸子會不會將她視為妖怪,畢竟自己現在才五歲,可眼下娘親這般,她便是有心要扮演五歲的女娃兒也是不能夠了。
  不想莫嬸子和花嬸子看她這般早慧,心裡都暗歎沒娘的孩子早當家!
  莫嬸子想起自家的花花還只會在她的懷裡要糖葫蘆吃,紅著眼道:「夠了,夠了!」便是不夠,只有一兩百文,她做些繡活也回來了。
  杜恒言謝過了莫嬸子,想著家裡原本就靠著娘親的繡活糊口,做繡活又費眼力又容易腰酸背疼,現在娘親的心智一夕回到六歲,六歲小娃兒最是愛玩的時候,她實在不忍心讓娘親還每天悶在屋子裡做繡活。
  而且娘的病是受了刺激,如果能換個環境,也許情況能好轉。
  杜恒言正在為日後的生計而燒心燒肺的時候,身後有一隻小手拉了拉她。
  她回身,便見林承彥從荷包裡掏出一個捏好的面人兒遞給她,道:「給你!」
  誰也沒注意到林承彥是什麽時候進來的,林老相公對這個孫兒的管教十分嚴苛,一般上午他跟著老爺子習字,下午則跟著護衛頭子習武。
  林老相公自身是能文能武的,當初先皇在位時,丹國猛將耶律哈哥襲擊代州,上一代的楊老將軍剛逝,並州守將的範堯臣也未能前來增援,林老相公脫下長衫,換上戎裝,選軍士三千上陣,以一抵百,成功護下代州。
  林老相公的事蹟彰顯,可其長子卻葬身在益州,這是老爺子一直以來的一塊心病,到了林承彥的時候,林詢重武亦重文。
  此時,杜恒言望著突然冒出來的林承彥及面人兒,「不要」的話到了嘴邊,看著林承彥微紅的耳尖,還是接了過來,道:「謝謝林小郎君!」
  林承彥嘟著嘴道:「我叫承彥,字慕俞,阿言要記住,下次萬不可再喊錯了!」
  正咬了一口面人的杜恒言一愣,看著林承彥一臉認真的樣子,滿頭問號,什麽?
  杜恒言望瞭望一旁的莫嬸子和花嬸子,只聽花嬸子笑道——
  「小衙內想來是十分喜歡小娘子!」
  莫嬸子十分羡慕地道:「趕明兒,言兒也帶我們花花一塊兒玩!」
  她望著林承彥的眼睛閃閃發光,這可是林老相公府上的小衙內啊。
  杜恒言見了莫嬸子的神情,默默地繼續咬著手裡頭的面人兒,暗道這面人兒十分好吃,軟軟的、糯糯的,又有勁道,糖放得甜而不膩。
  林承彥見她只顧啃著面人兒,也不搭理他,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像鍍了一層金色一般,便是京城裡那許多小娘子,他也沒見過比阿言還好看的。
  他默默地走到杜恒言跟前道:「阿言,我教你識字好不好?」
  見林承彥巴巴地望著她,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杜恒言心一軟,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林承彥唇角一彎,趁著杜恒言還沒反應過來,拉著她胖乎乎的小手就往屋裡跑。
  不一會兒,花嬸子便見著杜恒言抓著筆,口裡念念有聲地道:「恒。」
  紙上一個工整的字兒,想來是小衙內寫的,另一個歪斜的,估摸是小娘子寫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1:47

第六章

  杜恒言將自己的名字寫完,比對了一下林承彥的字跡,微微紅了臉,想自己一個二十五歲的高學歷人才,還比不過古代的四歲小娃娃。
  而林承彥也是望著那幾個字發呆,阿翁說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百人中難得其一,可是阿言好像比他還厲害,他只教了一遍,她就會寫會讀,再不曾寫錯、讀錯,想來阿翁的話是哄著他玩的。
  過了幾日,林詢發覺自家孫兒近來讀書、識字格外賣力,頗覺蹊蹺,以往孫兒雖也規規矩矩地看書,但是總會忍不住朝窗外看天、看花、看鳥,他覺得這是稚兒心性,只賞了他一戒尺便是,這幾日孫兒卻再不曾走過神,自己的戒尺沒了用武之地,倒是少了一點趣味。
  這一日看著孫兒習過武,又去東邊杜家,找來花嬸子問了幾句。
  花嬸子聽了,琢磨道:「許是小衙內教杜小娘子識字的緣故,杜小娘子十分聰穎,小衙內教一遍,她便會讀會寫,除了字跡不好看,學得都有模有樣!」
  林老相公摸著白鬍子,若有所思地點頭,道:「你將杜家小娘子的字拿來幾張予我看看!」
  花嬸子自去杜府尋杜恒言要她寫的字,杜恒言聽是林老相公要看,心中忐忑,找來最初剛學寫字的幾張交給她。
  林承彥看她選的那幾張,出聲道:「阿言今日寫的千字文比這個好!」
  杜恒言心虛道:「阿言才剛學識字,要找出拙劣的讓林家阿翁多多指點才是!」
  林承彥聽了臉一紅,想他每次都是將寫得最好的字交上去給阿翁,實在比不過阿言這般虛心向學,點頭道:「阿言說的對!」
  是以,花嬸子交給林詢的幾張杜恒言的字,寫的是「杜恒言」、「林承彥」、「朱雀巷子」等字。
  繁體字對杜恒言倒極容易,她以前喜歡古文,也研究了一點,就是她確實不曾練過毛筆,寫出來的字像鬼畫符,尤其是前兩日寫的。
  不一會兒,在院內栽培著花木的花嬸子就聽屋裡頭的老相公歎道——
  「可惜是個小娘子!」
  近來明月鎮上發生了一件大事,錢員外死了,屍體是在鎮西邊的河裡找到的。
  幾日都沒有找到兇手,錢夫人幾日下來生生瘦了好些,眼泡浮腫、面色暗沉,日日到縣衙門口去哭,還揚言要做廬州團練副史自家兄長過來為她作主。
  杜恒言不知道團練副史是個什麽官,問林承彥。
  林承彥道:「從八品職官,銅錢要掛在橫樑上一個一個花!」
  林承彥小小年紀,懂的卻挺多,杜恒言聽他說的形象,大抵知道這是個虛職,不過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即便是從八品,他好歹也是官府的人。
  杜恒言接著剝枇杷,將這事放在了腦後,左右錢員外不會再上門找麻煩,她先前想著要怎麽躲開錢員外,又想著要怎麽掙錢,腦袋疼得都快裂開。
  錢員外被棄屍的那條河,也是她當初落水的河,現在鎮西的婦人都不敢去河裡洗東西,都跑到東邊的河裡來,每日都十分熱鬧。
  許是林老相公的名聲太大,那些婦人和孩子每日都遠遠地站在朱雀巷子口覷一眼林家,順帶瞟一眼傳說住著一個瘋癲娘子的杜家,都唏噓不已,那可是錢員外心心念念要納進府的人呢。
  入夏後,天氣開始熱起來,鎮上開始賣新鮮的山楂、枇杷、楊梅、桃子,其中桃子有許多種類,蕭山水蜜桃、唐家桃、邵黃桃、扁桃、矮桃等,柑橘、柳丁也有許多,杜恒言給娘親剝了幾個枇杷放在碗裡。
  杜秋容笑著搖頭,杜恒言道:「娘吃,言兒有!」
  杜秋容才放下繡活兒吃了一個。
  杜恒言有時候覺得,娘親除了不認識她們,不會做飯以外,似乎和以前也並沒有什麽區別。見娘親自個兒吃了,杜恒言才重新坐回小桌子邊,聽林承彥介紹——
  「橘出溫郡,最多種。柑乃其別種,柑自別為八種,橘又自別為十四種;橘子之屬類橘者,又自別為五種,合二十有七種。」
  枇杷有些酸,杜恒言一邊吸著嘴,一邊狐疑地看著林承彥,「你怎麽記得這麽清楚?」
  林承彥抓抓自個兒腦袋,羞澀地道:「我喜歡吃柑橘!」說著,悄悄地吞了下口水。
  杜恒言忽然忘記咬枇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林承彥的臉,果然和想像中的一般有彈性,又捏了捏自己的,好像也不差,這才滿意地接著咬枇杷。
  林承彥摸了摸自己的臉,也伸手去捏杜恒言。
  杜恒言嘴裡正含著一口枇杷肉,他一捏,她一不小心就咬到了腮邊肉,疼得直咧牙。
  她正捂著臉怒瞪著林承彥,門外忽地傳來男子的聲音——
  「杜秋容在不在?」
  屋內幾人都瞬間噤了聲,院內的花嬸子去開門,門外站著兩個著了綠色寬袖官服的人。
  花嬸子問道:「不知兩位端公有啥事?」
  其中一人道:「我們是縣衙的,杜秋容在不在?」
  花嬸子道:「這裡是杜娘子家,可是杜娘子前些日子患了瘋症,請問兩位端公所為何來?」
  屋內的杜恒言聽著直覺與錢員外有關,估摸錢員外的兇手找不到,追到她家來了,忙下了凳子,對林承彥道︰「慕俞,你快快回去找老相公!」
  林承彥點頭,「阿言莫急,我這就去!」
  雖然杜恒言猜到衙役的來訪和錢員外的死有關,但是當衙役口裡說出傳喚杜秋容的原因是「錢夫人狀告杜秋容謀害錢員外」的時候,還是氣得不行。
  杜秋容跟著衙役走的時候,一雙眼睛看著杜恒言,不哭也不鬧,只是望著她,等到了門口,委屈地朝著杜恒言喊道:「小娘子、小娘子,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杜恒言鼻子一酸,「娘,言兒跟著你!」說著,默默地跟在兩個衙役身邊。
  娘親先前已經受了刺激,她不敢想如果再被衙役帶到官府,娘親會怎麽樣?
  一行人行到林家門前,林詢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林承彥看到杜恒言,忙小跑過來,牽著杜恒言的手,輕聲道:「阿言莫怕,阿翁在呢!」
  杜恒言緊張地看著林詢,只見他望著兩位衙役,揮手道:「先行!」
  兩位衙役面面相覷,老相公這是要跟著去衙門的意思?
  兩位衙役躬身對著林詢行了一禮,道:「小的先行一步!」他們只是聽上令將人帶到縣衙,至於案情如何,自有推官來審清。
  明月鎮離縣衙並不遠,成人步行一個時辰即可,林詢套了馬車,緩緩地跟在兩個衙役身後。
  到了縣衙,他並沒有亮明身分,帶著杜恒言和林承彥跟隨,連同好奇看熱鬧的百姓被攔在大堂外。
  大堂裡頭除了坐在上位的縣尉,還有一個十分胖的婦人,想來便是錢夫人,自杜秋容進來,她的一雙眼睛便在杜秋容身上來回巡了好幾遍。
  縣尉當堂喝問:「堂下可是杜氏秋容?」
  驚堂木拍得杜秋容渾身發顫,本能地要跪下,杜恒言想要過去扶起娘親,林承彥拉了她一把,輕聲道:「這是規矩!」
  杜秋容怯懦地看看縣尉,又扭頭過來看看杜恒言。
  這時候林詢上前道:「大人,杜氏前些日子在鎮上受了刺激,目前已有幾分瘋魔,心智回到稚齡,還請其女為母答言。」
  縣尉抬眼朝說話的老漢看了一眼,見其穿著不凡,問道:「堂外何人?」
  這時候縣衙裡的主簿起身過去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縣尉倏然一驚,立即起身相迎,笑道:「原是林老相公,下官有失遠迎!」
  林老相公淡道:「老夫已經向官家告老還鄉,此次只是作為杜氏親鄰過來觀審,大人不必顧慮。」
  這縣尉原姓操,名執中,為人說不上奸惡,但也不是大善之人,杜氏因與京中杜將軍府有關係,當錢夫人以兩千貫錢讓他傳喚杜秋容時,他還私下打探過,只道杜氏早與京中不來往,他只是將人羞辱一番,不傷及人命,料不會起大波浪,沒想到,甫一歸來的林老相公竟為了杜氏來走這一趟。
  操縣尉重新坐下,驚堂木也不拍了,看著被衙役領進來的五歲小姑娘,眉頭微皺,只照本宣科地問道:「咸寧六年五月二十八午時至二十九日的申時,你在何處?」
  杜恒言默想了一遍,二十八日正是柳嬸子來說媒,娘親帶她到保善堂,然後鎮上遭了一番羞辱,娘親夜裡割了腕,又是陳大夫來醫治的,娘親到第二日辰時才醒來。
  想到這裡,杜恒言暗歎這錢員外真會挑日子,那一天有許多人證,立即脆生生地答道:「我娘不記得了,我記得!」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2:01

第七章

  堂上的杜秋容眼光發滯,木木的看著女兒。
  另一旁的錢夫人冷哼道:「縣衙重地,豈容你這等小女娃來搗亂!」
  杜恒言對著錢夫人道:「瘋癲之人都可被傳上堂,我耳聰目明,又跟著老相公讀書,有何來不得?」
  堂外忽地傳來一陣哄笑。
  杜恒言緊接著回道:「我娘那一日午時從街上歸來,由林府的花嬸子照應到酉時末,亥時一刻我從夢中驚醒,發現娘親手腕上流了許多血,當即大叫,引來花嬸子和隔壁的莫嬸子,過了兩刻鐘,林府的護衛林二叔帶著陳大夫過來,陳大夫走後,花嬸子一直照顧我母女至第二天天明,民女所敘句句屬實,官人可請保善堂的陳大夫、朱雀巷子的莫嬸子、花嬸子、林老相公都可以過堂與民女當堂對質!」
  操縣尉眼睛微微深沉,這小娘子果真跟著林老相公讀書?不過林老相公回鄉不過數日,何以這小娘子說起事來十分有條理,竟不似稚兒。
  此小娘子既是提到了這許多人物,想來必不是作假,林老相公在看著,他必須得秉公辦理,不然一個瀆職的名號,他是跑不掉的。
  是以,操執中立即發簽讓衙役去傳喚陳大夫、花氏、莫氏。
  這回衙役是騎馬,來回兩刻鐘,花氏、莫氏、陳大夫及林詢都上堂做證,證明了二十八日的午時至第二日的申時,杜氏確實一直在家,不曾外出。
  審訊結束,杜恒言扶著杜秋容起來的時候,將她交給花嬸子照顧,並重新跪下,問道:「敢問大人,我娘一向很少外出,自來秉公守法,不知袁氏有何依據認為我娘與錢員外之死有關?」
  杜恒言一邊發問,一邊看向了錢夫人。
  操縣尉沒想到她會這麽發問,一時呐呐不言,倒是錢夫人上前一步對著杜恒言怒斥道:「你娘自來是狐媚子,勾搭得我家良人心心念念著要將她娶入府內,我家良人的冤屈,自是與你娘有關!你一個五歲的小丫頭神神叨叨的,莫不是妖人不成!」
  錢夫人面容有些猙獰,原本倚在花嬸子身上的杜秋容見她這般對杜恒言,撲過來,一雙手便往錢夫人臉上一劃。
  待衙役將兩人分開,錢夫人臉上落了兩道血痕,杜秋容臉上也挨了一道,但她卻絲毫不覺,掙扎著還要去打袁氏。
  林詢囑咐陳大夫上前給兩人查看一下,上前將二十八日白日在鎮上的事略述一遍,末了道:「大人,杜氏乃是京中杜將軍的義妹,豈會願意自降身分去錢府做妾?袁氏所言,多有妄語,還請官人考量。」
  林詢此番搬出杜呈硯,也實是對杜秋容的遭遇看不過眼。
  公堂外的百姓此時才知道杜氏的瘋癲竟與錢員外的逼迫有關,一時都不勝唏噓,紛紛感慨「天公有眼,收了此惡人」。
  錢夫人捂著臉,鬱憤於心,覷著杜秋容,自家丈夫心心念念了多年的美人兒,竟然真的瘋了!
  錢員外的屍體被打撈上來的時候,已經在河裡泡了一夜,雖有些變形,可是脖頸上的傷口還是十分明顯,她兄長愛習武,她也知道一點,這等傷口必不是杜氏這等婦人可以弄出來的。
  錢其正被害,家中的財帛都是她的,她忍了錢其正這麽些年,臨到頭來,自是要好好出一番鬱氣,沒想到一直任他們錢府欺淩的杜氏忽地有了靠山,害她今日在人前丟臉。
  這時一直做壁上觀的主簿上來道:「還請林老相公和杜小娘子息怒,縣尉大人只是秉公辦案,袁氏新寡,難免心中鬱鬱,此番傳喚杜娘子,是為了錢員外一案,既是已經明瞭與杜娘子無關,縣衙這就派人送回杜娘子!」
  林詢搖手道:「無妨,我順道帶她們回去便成。」此時他也是看出來,衙門裡的人原是與袁氏沆瀣一氣的,此番若不是他仗著身分為杜氏辯解,恐怕杜氏母女兩人今日必有一難。
  直至上了林家的馬車,杜秋容望著杜恒言,像是不認識她一般。
  杜恒言一直抱著她,急道:「娘,娘,我們要回家了!」
  杜秋容伸手摸著杜恒言的臉頰、耳垂、鬢髮,忽地抱著杜恒言的小身子,埋頭嗚咽起來,哽咽地喊道:「小娘子……小娘子,嚇死奴家了!」
  馬車上,林承彥從荷包裡掏出一顆蜜餞,塞到杜秋容嘴裡,道:「甜的,給你吃!」
  正在哭鬧的杜秋容,忽然就安靜下來了。
  林承彥對著杜恒言露出一個笑臉。
  一行人到杜家門前,下車的時候,發現門口站著一個農婦打扮的人,一手挎著一個籃子,一手牽著一個和她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兒,那女孩兒眼睛怯怯的,躲在她娘身後。
  看到他們上前,那農婦道:「杜娘子,家裡的枇杷收成了,送些給你嘗嘗!」
  杜恒言這才發現這婦人手裡挽著的是滿滿一籃子的枇杷。
  杜恒言怎麽也想不到,自家竟然有地租給了佃戶,她一直以為娘親就靠著繡活度日。
  若不是今日那沈姓的農婦送枇杷上門,她真的以為,她和娘除了這四間大瓦房,一無所有,可既是有地能收租子,為何她家中的米都不足以果腹?
  儘管有滿腹疑問,杜恒言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心裡還是忍不住的雀躍,只有有地,她賣一些地,也足夠撐到她長大養活娘的時候,可是目前娘什麽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家中有多少地、地契在哪兒。
  杜恒言一夜沒睡好,第二日一早趁著娘還沒醒,跑到莫嬸子家,莫嬸子正在淘米做飯,杜恒言看了一下,約有半斤米,十分羡慕地道:「嬸子家好多米啊!」
  莫嬸子笑道:「嬸子一會給阿言烙張雞蛋餅吃。」
  杜恒言臉一紅,道︰「嬸子,我聽慕俞說,若是我家有地,賣一些,就夠我和娘買米了!」
  莫嬸子蓋鍋的手一頓,看著杜恒言道:「阿言要賣地?」
  杜恒言眼睛一亮,「嬸子知道我家有多少地嗎?」
  莫嬸子怔怔地點頭,道:「當初杜家阿翁確實留了二十畝地給你娘,可是這些年,都被錢員外一點一點地霸佔了,昨兒個給你娘送枇杷的那戶佃戶,是因著租種的地和我家的毗鄰,錢員外沒法子下手。」
  莫嬸子看著五歲的杜恒言,心裡微歎,這些年阿容也曾將錢員外告到縣衙,可是縣尉被錢員外收買了,硬是將錢員外手中的偽契認為真契,將阿容手中的真契認為偽契銷毀了。
  後來阿容不敢再上衙門,怕手裡的真契都被銷毀,只等著換了縣尉,再告上衙門,沒想到,她越是忍讓,錢員外越是膽大包天,竟打起了讓阿容做妾的主意。
  杜恒言拿著一張撒著蔥花的雞蛋餅子回家的時候,神情還是恍恍惚惚的,她原以為家裡有地,怎麽著賣掉一點也行,卻不想被錢員外占了,連官府也幫著錢家。
  她這一世還這麽小,要怎麽幫娘親把地要回來?
  杜恒言邁著小短腿低頭走路,冷不丁地撞到一個男子的腿上,抬頭望了眼,對方膚色有些黝黑,像是常年累月地曝曬一般,一雙眼睛看著她,面無表情。
  杜恒言自覺似乎不曾見過這個人,低著頭準備從右邊走,不想那人又移到了右邊,她抬頭,這人還是面無表情。
  杜恒言心裡一緊,因怕娘親醒了找不到她會鬧,所以她今天天濛濛亮就出門,眼看現在天還未大亮,巷子裡頭一個人都沒有,這個朝代有沒有人販子?她要是被帶走了,她娘怎麽辦啊!
  那人朝她伸出了手,杜恒言顫巍巍地將手裡頭的雞蛋餅遞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望著對方,緩緩移到了牆根,輕聲道:「我要回家!」她的嗓子裡不自覺地帶了一分哭音。
  那人歎了一口氣,甩手將背上背著的一個包袱遞給她,道:「錢可以花,玉佩留著,別給你娘看見!」
  杜恒言接過來,眼前一黑,差點跌到地上,那包袱太沉了,再往前頭一看,剛才那人已經不見了。
  她伸手摸摸懷裡的包袱,硬硬的,不覺呢喃道:「好像是錢啊!」
  杜恒言拖著包袱,磕磕絆絆地移到自家,小心地閂好了門,屋子裡沒有動靜,娘親估計還沒醒,她將包袱拖進西邊堆放雜物的柴房裡,打開來包袱,頓時亮燦燦的一片。
  都是錢,金子約有十兩,小碎銀子有五塊,還有一貫銅錢及一塊手帕裡包著一塊玉佩。
  幾乎沒有絲毫的猶疑,杜恒言從院子裡找來一個一尺高的罎子和一把鏟子,直接在柴房的地裡挖了起來。
  等她費盡挖好,埋好東西,已是滿頭大汗,衣裙都濕了幾層。
  她坐在那一塊已經平坦的地面上,歎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即便她知道自個兒不認識那個人,這個錢收得實在是有點燙手,可是她清楚明白地知道,她家缺錢,她缺錢,娘的病也要錢!
  她只留了那塊玉佩和一百文銅錢,其他的都埋進去了。那塊玉佩是個小玉豬,好像是她的生肖,背後刻了字,杜恒言看著好像是自己的名字——恒言,不由得有些怔然,剛剛那個黑人是誰?
  是她爹?她爹的好友,抑或僕從?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2:13

第八章

  其中一人道:「我們是縣尉司的,杜秋容在不在?」
  花嬸子道:「是杜娘子家,可是杜娘子前些日子患了癲癇,請問兩位端公所為何來?」
  屋內的杜恒言聽著,直覺與錢員外有關,估摸錢員外的兇手找不到,追到她家來了,忙下了凳子,對慕俞道「慕俞,你快快回去找老相公!」
  林承彥點頭:「阿言莫急,我這就去!」
  雖然杜恒言猜到衙役的來訪和錢員外的死有關,但是當衙役口裡說出傳喚杜秋容的原因是「錢夫人袁氏狀告杜秋容謀害錢員外!」的時候,杜恒言還是差點一口氣沒咽下去。
  杜秋容跟著衙役走的時候,一雙眼睛看著杜恒言,不哭也不鬧,只是望著杜恒言,等到了門口,委屈地朝著杜恒言喊道:「小娘子,小娘子,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杜恒言鼻子一酸,「娘,言兒跟著你!」說著默默地跟在兩個衙役身邊。小小娘先前已經受了刺激,她不敢想如果再被衙役帶到官府,小小娘會怎麼樣?
  行到林家門前,老相公已經在門口等著了,林承彥看到杜恒言,忙小跑過來,牽著杜恒言的手,輕聲道:「阿言莫怕,阿翁在呢!」
  杜恒言緊張地看著林老相公,只見林老相公望著兩位衙役,揮手道:「先行!」
  兩位衙役面面相覷,這是老相公要跟著去衙門的意思?
  林老相公回明月鎮上的第一日,鎮上便傳開了,林老相公是三朝元老,深得歷代官家的恩寵。此番袁氏狗急跳牆狀告已經瘋癲的杜氏,不過是要杜氏出一出洋相罷了。
  兩位衙役躬身對著老相公行了一禮,道:「小底先行一步!」他們只是聽上令將人帶到縣衙,至於案情如何,自有推吏來審清。
  明月鎮離縣衙並不遠,成人步行一個時辰即可,林老相公套了馬車,緩緩地跟在兩個衙役身後。
  及到了縣衙,林老相公並沒有亮明身份,帶著杜恒言和林承彥隨一般好奇看熱鬧的百姓被攔在大堂外。
  大堂裡頭除了坐在上位的縣尉,還有一個十分蠢胖的婦人,想來便是那袁氏,自杜秋容進來,一雙眼睛便在杜秋容身上來回巡了好幾遍。縣尉當堂喝問,「堂下可是杜氏秋容?」
  驚堂木拍得杜秋容渾身發顫,本能地要跪下,杜恒言想要過去扶起小小娘,承彥拉了她一把,輕聲道:「這是規矩!」
  杜秋容怯懦地看看縣尉,又反過來扭頭看看阿言。
  這時候林老相公道:「官人,杜氏前些日子在鎮上受了刺激,目前已有幾分瘋魔,心智回到稚齡!還請其女為母答言」
  縣尉抬眼朝說話的老漢看了一眼,見其穿著不凡,問道:「堂外何人?」
  這時候縣衙裡的主薄起身過去在其耳邊嘀咕了幾句。
  縣尉倏然一驚,立即起身相迎,笑道:「原是林老相公,下官有失遠迎!」
  林老相公淡道:「老夫已經向官家乞骸還鄉,此次只是作為杜氏親鄰過來觀審,官人不必顧慮。」
  這縣尉原姓操,名執中,為人不說奸惡,也不是大善之人。杜氏因著與京中杜府的關係,當袁氏以兩千貫錢讓他傳喚杜秋容時,他還私下打探了,只道杜氏早與京中不來往,他只是羞辱一番,不傷及人命,料不會起大波浪,不曾想,甫一歸來的林老相公竟為了杜氏來走這一趟。
  操縣尉重新坐下,驚堂木也不拍了,看著被衙役領進來的五歲小娘子,眉頭微皺,只按本宣科地問道:「咸寧六年五月二十八午時至二十九日的申時,你在何處?」
  杜恒言默想了一遍,二十八日正是柳嬸子來說媒,娘親帶她到保善堂,然後鎮上遭了一番羞辱,娘親夜裡割了腕,又是陳大夫來醫治的,娘親到第二日辰時才醒來。
  想到這裡,杜恒言暗歎這錢員外真會挑日子,那一天那許多人證,立即脆生生地答道:「我娘不記得了,我記得!」
  堂上的杜秋容眼光發滯,木木的看著言兒。
  另一旁的袁氏冷哼道:「縣衙重地,豈容你這等小稚兒來搗亂!」
  杜恒言對著袁氏道:「瘋癲之人都可被傳上堂,我耳聰目明,又跟著老相公讀書,有何來不得?」
  堂外忽地傳來一陣哄笑。
  杜恒言正緊地回道:「我娘那一日午時從街上歸來,由林府的花嬸子照應到酉時末,亥時一刻我從夢中驚醒,發現娘親手腕上流了許多血,當即大叫,引來林府的花嬸子和隔壁的莫嬸子,過了兩刻鐘,林府的護衛林二叔帶著陳大夫過來,陳大夫走後,花嬸子一直照顧我母女至第二天天明,民女所敘句句屬實,官人可請保善堂的陳大夫,朱雀巷子的莫嬸子、花嬸子、林老相公都可以過堂與民女當堂對質!」
  操縣尉眼睛微微下沉,這小娘子果是跟著林老相公讀書?不過林老相公回鄉不過數日,何以這小娘子說起事來十分有條理,竟不似稚兒。
  不過此小娘子既是提到了這許多人物,想來必不是作假,林老相公在看著,他必須得秉公辦理,不然一個瀆職的名號,他是跑不掉的。
  是以,操執中立即發簽讓衙役去傳喚陳大夫、花氏、莫氏。
  這回是騎馬,來回兩刻鐘,花氏、莫氏、陳大夫,並老相公都上堂做了證詞,證明了二十八日的午時至第二日的申時,杜氏確實一直在家,不曾外出。
  審訊結束,杜恒言扶著小小娘起來的時候。將小小娘交給花嬸子,重新跪下,問道:「敢問大人,我娘一向很少外出,自來秉公守法,不知袁氏有何依據認為我娘與錢員外之死有關?」
  杜恒言一邊發問,一邊看向了袁氏。
  縣尉不妨這小娘子還會發問,一時訥訥不言,倒是袁氏上前一步對著杜恒言怒斥道:「你娘自來是狐媚子,勾搭得我家良人心心念念著要將其娶入府內!我家良人的冤屈,自是與你娘有關!你一個五歲的小娘子神神叨叨的,莫不是妖人不成!」
  袁氏面容有些猙獰,原本倚在花嬸子身上的杜氏見她這般對杜恒言,撲過來一雙手便在袁氏臉上劃開。
  待衙役將二人分開,袁氏臉上落了兩道血痕,杜秋容臉上也挨了一道,她卻絲毫不覺,掙扎著還要去打袁氏。
  林老相公囑咐陳大夫相看一下,上堂將二十八日白日在鎮上的事略述一遍,末了道:「官人,童子稚言,杜氏乃是京中杜將軍的義妹,豈會願意自降身份去錢府做妾,袁氏所言,多有妄語,還請官人考量。」
  林老相公此番搬出杜呈硯,也實是對杜氏的遭遇看不過眼。
  堂外百姓此時才知道杜氏的瘋癲竟與錢員外的逼迫有關,一時都不甚唏噓,紛紛感慨「天公有眼,收了此惡人!」
  袁氏捂著臉,郁憤於心,覷著杜家母女,錢其正心心念念了多年的美人兒,竟然真的瘋了。
  錢其正的屍體被打撈上來的時候,已經在河裡泡了一夜,雖有些變形,可是脖頸上德劃口還是十分明顯,她娘家兄長愛習武,她也知道一點,這等傷口必不是杜氏這等婦人可以劃出來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2:25

第九章

  錢其正被害,家中的財帛都是她的,她忍了錢其正這麼些年,臨到頭來,自是要好好出一番鬱氣。沒想到一直任他們錢府欺淩的杜氏忽地有了靠山,害她今日在人前丟醜。
  這時一直做壁上觀的主薄上來道:「還請林老相公和杜家小娘子息怒,縣尉大人只是秉公辦案,袁氏新寡,難免心中鬱鬱,此番傳喚杜娘子,是為了錢員外一案,既是已經明瞭與杜娘子無關,縣衙這就派人送回杜娘子!」
  林老相公搖手道:「無妨,我順道帶回去便成。」此時老相公也是看出來,衙門裡的人原是與袁氏沆瀣一氣的,此番若不是他仗著身份為杜氏辯解,恐怕杜氏母女二人,今日必有一難。
  及至上了林家的馬車,杜秋容望著杜恒言,像是不認識她一般,杜恒言一直抱著她,急道:「娘,娘,我們回家了!」
  杜秋容伸手摸著杜恒言的臉頰,耳垂,鬢髮,忽地抱著杜恒言的小身子,埋頭嗚咽起來,哽咽地喊道:「小娘子,小娘子!嚇死奴了」
  馬車上林承彥從荷包裡掏出一顆蜜餞,塞到杜氏嘴裡,道:「甜的,你吃!」
  正在哭鬧的杜氏,忽然就安靜下來了。
  林承彥對著阿言露出一個笑臉。
  一行人到杜家門前,下來的時候,發現門口正站著一個農婦打扮的人,一手挎著一個籃子,一手牽著一個和她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兒,那女孩兒眼睛怯怯的,躲在她娘身後。
  看到他們上前,那農婦道:「杜娘子,家裡的枇杷好了,送些給你嘗嘗!」
  杜恒言這才發現這婦人手裡挽著的是滿滿的一籃子枇杷。
  杜恒言怎麼也想不到,自家竟然還有地租給了佃戶,她一直以為她娘就靠著繡活度日。
  若不是今日那沈姓的農婦送枇杷上門,她真的以為,她和娘除了這四間大瓦房,一無所有。
  可既是有地能收租子,為何她家中的米都不足以果腹?可縱使如此,杜恒言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心裡還是忍不住的雀躍,只有有地,她賣一些,也足夠撐到她長大養活娘的時候。
  可是目前娘什麼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家中有多少地,地契在哪兒。
  杜恒言一夜沒睡好,第二日一早乘著娘還沒醒,跑到莫嬸子家,莫嬸子正在淘米做飯,杜恒言看了一下,約有半斤米,十分羡慕地道:「嬸子家好多米啊!」
  莫嬸子笑道:「嬸子一會給阿言烙張雞蛋餅子吃。」
  杜恒言臉一紅,道「嬸子,我聽慕俞說,若是我家有地,賣一些,就夠我和娘買米了!」
  莫嬸子蓋鍋的手一頓,看著杜恒言道:「阿言要賣地?」
  杜恒言眼睛一亮,「嬸子知道我家有多少地嗎?」
  莫嬸子怔怔點頭,道:「當初杜家阿翁確實留了二十畝地給你娘,可是這些年,都被錢員外一點一點地霸佔了,昨個給你娘送枇杷的那戶佃戶,是因著租種的地和我家的毗鄰,錢員外沒法子下手。」
  莫嬸子看著五歲的小娘子,心裡微歎,這些年阿容也曾將錢員外告到縣衙,可是縣尉被錢員外收買了,愣是將錢員外手中的偽契認為真契,將阿容手中的真契認為偽契銷毀了。
  後來阿容也不敢再上衙門,怕手裡的真契都被銷毀了,只等著換了縣尉,再告上衙門,誰成想,她越是忍讓,錢員外越是膽大包天,竟打起了讓阿容做妾的主意。
  杜恒言拿著一張撒著蔥花的雞蛋餅子回家的時候,神情還是恍恍惚惚的,她原以為家裡有地,怎麼著賣掉一點也行啊,卻不想被大戶占了,連官府也幫著錢家。
  她這一世還這麼小,要怎麼幫娘親把地要回來?
  杜恒言邁著小短腿低頭走路,冷不丁地撞到一個男子的腿上,抬頭望了眼,膚色有些黝黑,像是常年累月地暴曬一般,一雙眼睛看著她,面無表情。
  杜恒言自覺似乎不曾見過,低著頭準備從右邊走。
  不想那人又移到了右邊,杜恒言抬頭,這人還說面無表情。
  杜恒言心裡一縮,她怕娘醒了找不到她會鬧,所以她今天天濛濛亮就出門,眼看現在天還未大亮,現在巷子裡頭一個人都沒有。
  那人朝她伸出了手,杜恒言顫巍巍地將手裡頭的雞蛋餅子遞了過去。
  這個朝代有沒有人販子?她要是被帶走了,她娘怎麼辦啊!
  杜恒言小心翼翼地望著這人,移到了牆根,輕聲道:「我要回家!」嗓子裡不自覺地帶了一分哭音。
  那人歎了一口氣,甩手將背上背著的一個包袱遞給她,道:「錢可以花,玉佩留著,別給你娘看見!」
  杜恒言接過來,眼前一黑,差點跌到地上,太沉了,再往前頭一看,剛才那人已經不見了,伸手摸摸懷裡的包袱,硬硬的,不覺呢喃道:「好像是錢啊!」
  杜恒言拖著包袱,磕磕絆絆地移到自家,小心地栓好了門,屋子裡沒有動靜,娘親估計還沒醒,杜恒言將包袱拖進西邊堆放雜物的柴房裡,暫態亮燦燦的一片。
  都是錢,金子約有十兩,小碎銀子有五塊,一貫銅錢,還有一塊手帕裡包著一塊玉佩。幾乎沒有絲毫的猶疑,杜恒言從院子裡找來一個一尺高的罎子,一把鏟子,就在柴房裡挖了起來。
  等她費盡挖好,已是滿頭大汗,衣裙都濕了幾層,坐在那一塊已經平坦的地面上,歎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即便她知道自個不認識那個人,這個錢收的實在是有點燙手,可是,她清楚明白地知道,她家缺錢,她缺錢!娘的病也要錢!
  她只留了那塊玉佩和一百文銅錢,其他的都埋進去了。玉佩是塊小玉豬,好像是她的生肖,背後刻了字,杜恒言看著好像是自己的名字——恒言,不由有些怔然,這個黑人是誰?
  她爹?她爹的好友,抑或僕從?
  林家書房裡頭,黃花梨的書桌外側,林承彥正在搖晃著小腦袋背《逍遙遊》,他近來讀書格外認真,阿言已經學會三字經了,這讓小承彥有些著急,若是他不抓點緊,很快就不能教阿言了!
  書房外,林二喊了一聲:「相爺!」
  林老相公待孫兒背完,收了戒尺,道:「今個放你半天假,去找杜家小娘子玩去吧!」
  林承彥眼眸一亮,十分恭謹地道了句:「孫兒告退!」才退了出來。
  林二看著小衙內歡快地跑出了院子,才道:「相爺,小底查到錢其正在鎮西邊的神武巷子裡頭有一房外室,號牡丹,以前是暗`娼,錢其正二十八日午時正是去了此處,隔壁的人說,一直未曾見過錢其正出來,相爺,您看看,小底要不要再去盤問一下牡丹?」
  林老相公撫著面前的鎮紙,問道:「依你之見,兇手可有可能是牡丹?」
  林二搖頭:「牡丹原是暗`娼,自錢其正將她圈養起來以後,日子過得十分閒適,原來的媽媽對她動則喝罵,現在只將她當菩薩一般供了起來,牡丹沒有理由自己斷了衣食來源,再者,」林二略頓了一下道:「牡丹裹了三寸金蓮!」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2:40

第十章

  林老相公手一頓,許久才點頭,裹腳的婦人行動不便,河邊並無行兇的痕跡,兇手極大可能是將人謀害後,拋屍到了河裡,錢其正雖瘦小,可是對於裹腳的婦人而言,還是難以拖行。
  林老相公半晌吩咐林二道:「你再監視神武巷子,看看牡丹是否有其他的情夫,再讓林三去打探一下袁氏近來的動靜!」
  林二依言退下。
  林老相公默坐片刻,攤開宣紙,醮筆落墨,一刻鐘後,等墨蹟幹,喊來管家梁伯,道:「你派人寄給京中的巍兒,讓他這月十五去相國寺候著,到時候交給杜老弟。」
  管家點頭,道:「相爺放心,老奴這就去辦!」他是知道杜家二老每月十五必去相國寺,相爺這一手估摸著是提防信別落到昭城郡主手裡頭了。
  其實杜家母女眼下的生存狀況,說沒有肅王府和昭城郡主在裡頭起的作用,他一個奴僕也是不信的。杜呈硯年紀輕輕的就深得官家的心,要說他沒有一點手腕,是不可能辦到的,可是,卻能在他的看顧下,杜家母女過上這般饑不飽食、被逼至瘋的事情,這裡頭大有貓膩呀!
  自家老相公淩空插這一腳,也不知道會起個什麼作用!
  這邊林老相公頓了頓道:「告訴巍兒,我和慕俞在這邊甚好!」
  管家笑道:「相爺到底還是心疼二郎!」二郎先前犯了那般大的錯,致使老相公不得不辭官,沒想到老相公這般便寬宥二郎了,到底大郎走後,老相公要更示弱一些了。
  林承彥到杜家的時候,杜恒言在廊下幫著杜氏梳頭,像是剛洗好了頭髮,杜氏面上十分柔和,見到承彥過來還笑了笑。
  倒讓林承彥十分受寵若驚,先前杜氏只理阿言一人,他每日來玩,她都看不見一般。林承彥看著手中的糕點,想到昨日在馬車上他塞了一枚蜜餞到杜氏嘴裡,想來杜氏和阿言一般,都愛吃食,這般想著,林承彥走過去,遞給杜氏一塊糕點,杜氏果然十分歡喜地接了,小口小口地吃。
  杜恒言見到慕俞過來,道:「慕俞,我快好了,一會就能跟著你練字了!」
  林承彥正在驚喜於抓住了無法交流的杜氏的軟肋,道:「不急,不急。」
  杜恒言見小小娘十分喜歡吃糕點的模樣,歎道:「若是能把家裡的地要回來賣掉,就可以給娘買米買糖,買糕點吃了!」
  林承彥問道:「阿言,你家的地被誰占了?」
  杜恒言想起這事,心頭猶如一塊石頭被壓著,耷拉著腦袋道:「被錢家,我娘去告過,反倒將地契賠了進去,剩下的地契我也不知道娘放到了哪裡。」杜恒言說完,不由看了看垂頭若有所思的慕俞。
  說到底慕俞不過才四歲,為何,她總感覺每次和他在一處的時候,總是知無不言,而且這小郎君總是作著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她竟也將他當個成人般。
  杜恒言想到這裡,覺得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後,果真是太寂寞了,竟會對著一個小娃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成想,一連過了兩日,林承彥都沒有來杜家,杜恒言每日坐在廊下給小小娘穿針引線,時不時往門口看一眼,大門一直魏然不動。
  等花嬸子忙好她母女二人的晚膳,還感慨道:「這兩日奇了,怎地一直沒有見到小衙內過來!」
  杜恒言喝著粥,淡道:「估摸是玩膩了!」
  花嬸子見她氣鼓鼓的,笑道:「小娘子莫氣,許是這兩日小衙內書沒背出來,被老相公罰呢!」
  杜恒言看了一眼花嬸子笑呵呵的模樣,也辨不清花嬸子是在哄她還是說真的,反正她是不信的,那小子過目不忘,能夠背不出來書?
  呵呵!
  到了第三日,杜恒言坐在廊下,連給娘穿針的勁兒都沒了,眼巴巴地看著大門,惹得她娘也跟著她看,花嬸子見到母女二人這般,笑道:「小娘子,我昨日回去問了我家良人,小衙內這兩日在查律法,那書十分厚,估計要看好些日子呢!」
  「律法?」
  這小子四歲就能看律法?他字認全了嗎?
  被杜恒言質疑的某小郎君,在傍晚的時候,出現在了杜家院子內,軟聲軟調地道:「阿言,我還是沒有找到法子幫你搶回地!」
  他不僅沒有找到,他連律典裡的許多字都不識得。
  林承彥一副做錯了事的模樣,真真讓杜恒言震驚了,這小子不會這幾日在家翻律典是為了幫她搶回地吧?
  杜恒言忍著心頭的驚詫,軟聲問道:「慕俞,你為什麼這麼說?是林阿翁沒有法子嗎?」
  林承彥搖頭,「阿翁說,自己想護著的人,自己要動腦子,不能靠別人!」
  杜恒言值二十五歲「高齡」之際,直覺心窩上被人溫溫柔地捏了一下,笑道:「慕俞還小!」
  杜恒言頭一回頗為認真地打量起慕俞來,這小娃兒若不長歪,長大了肯定會惹得一眾小娘子哭喊著要嫁。
  誰知,林承彥一雙黑亮的眼睛望著阿言,點頭:「等我再大一點,我一定會護好阿言的!」
  杜恒言:……
  林承彥正在一表衷腸,莫嬸子家的花花提著個小罐子進來道:「阿言,我們去抓蟬呀!一個蟬衣一文錢呢!」
  杜恒言心裡有點蠢蠢欲動,十個蟬衣就有十文錢,包子才兩文錢一個呢!看了看埋頭做繡活的小小娘,搖了搖頭,道:「娘看不見我,會著急的!」
  正說著,外頭忽然傳來兩聲布穀鳥的叫聲,不過許是杜恒言耳朵有些敏銳,總覺得這叫聲有點奇怪,有點粗啞,像是成年男子的聲音,還帶著一股惆悵、牽掛。
  杜氏手上一不小心被繡針刺了一下,一滴嫣紅色的血珠浮在指腹上。
  一旁的林承彥望瞭望兩米半高的院牆,又望瞭望杜氏。
  京城杜府裡頭正在一陣忙亂,昭城郡主趙萱兒看著滿臉水痘的女兒,在睡夢中也十分痛苦地扭著身子,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掉。
  侍女珍珠過來重新換了帕子給小娘子覆著額頭,又遞了一條新的娟帕給昭城郡主,勸慰道:「郡主,小娘子定會吉人天象的,剛才王府那邊來傳話說,將軍已經在返京的路上了,再有七八日,總該到了,您要多保重才是!」
  聽到夫君將要回來,昭城郡主一雙淚眸如閃了星輝一般,一片晶亮。轉首看到小女兒,咬牙道:「房氏發賣沒有?」
  珍珠回道:「已經叫了牙人來,下午便能發賣了!」
  房氏是杜婉詞先前的乳母,昭城郡主覺得她沒有照顧好女兒,是以要將她杖斃,只是房氏是杜老夫人採買的,珍珠勸主子莫打了杜老夫人的臉面,趙萱兒才忍了火氣,只將她發賣。
  杜老夫人過來的時候,便看到兒媳圍著小妮子在哭,提醒道:「郡主,小兒發痘也是常有的,太醫說婉詞已經過了危險期,再照料幾日,等痘子消下去便好。」
  見是老夫人過來,昭城郡主搵了淚,輕聲應「是」。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2:53

第十一章

  杜老夫人傾身看了下孫女的小臉,見她面上的痘子開始結繭,輕歎道:「這些日子也難為你一直守在婉詞身旁,世間娘親莫不視兒女如骨中肉,便是我留在廬州的養女,也偶在夢中見上一面。」
  昭城郡主陪笑道:「母親若是想念這位義妹,不若息婦派人去廬州將人請來與母親團圓?」
  杜老夫人歎道:「何勞郡主動手,我和老爺準備待硯兒回來後,過個一兩年回去頤養天年。」
  昭城郡主上前一步,誠惶誠恐道:「可是息婦哪裡怠慢了母親和父親?還請父親和母親待夫君回來再從長計議。」
  杜老夫人擺手道:「郡主不必多慮,郡主將我二老伺候的十分妥帖,我剛聽硯兒快回來了,家裡該收拾的還是要收拾一下,免得硯兒看了不喜。」
  末一句,卻是微微提了聲調的。
  一旁的珍珠心裡頭一咯噔,老夫人這話,是在敲打郡主?府裡一向是郡主的陪嫁于媽媽在打點,老夫人也是知道的,怎麼這回要郡主收拾?
  只聽老夫人又道:「郡主閑來理應將心思往中饋上放一放,日後婉詞還需你手把手教導,她既是我府上的女兒,不僅要恭順和婉、謹而知禮,理當也諳熟中饋才是。」
  昭城郡主微一抬頭,便對上了老夫人一雙灰褐色的眼睛,裡頭嚴厲的鋒芒,讓她不禁身上微微一瑟抖,一種不好的預感攀上心頭。
  老夫人又隨意說了兩句,才扶著侍女的手出了榮延院。
  老夫人一走,昭城郡主望著晃動的珠簾,扶了珍珠的胳膊,坐到了外間,端了一盞溫茶,抿了一口,才道:「你去查查,近來誰在老夫人跟前咬了耳根子?」
  老夫人平日裡待她一向溫和,今個這般反常,分明是敲打她需「恭順和婉、謹而知禮」
  杜老婦人元氏一回嘉熙堂,便見到杜老爺在廊下喂著那只毛色黑亮的八哥,玉白色的嘴正在啄著青綠色的蝗蟲,杜老爺開口道:「看過婉詞了?」
  元氏應道:「看過了,開始結繭了,再養些日子便好了!」說著走過去坐在了廊下的躺椅上,悠悠地望著天,輕輕歎氣。
  杜老爺一邊逗著八哥,道:「你若實是不放心阿容,我們回去一趟便是!這京城看著繁華,住著還不如明月鎮上舒適,就說這蝗蟲,想逮一隻,還得去京郊。」
  這不說還好,一說,元氏竟捂著臉哭了起來,哽咽道:「怎麼看,要是那邊知道了,她們娘倆還有命嗎?」
  杜老爺放下了手中的鳥食罐子,輕輕地過去拍著老妻的背,道:「我已寫信讓林老兄幫忙多多看顧,想有他在,阿容和那孩子,不至於有恙。」
  元氏拿著帕子擦了眼,道:「當初明月鎮上鄉人阿武傳話來說,阿容嫁給了一個秀才,夫妻兩人過得舉案齊眉,如膠似漆,只是那秀才是外鄉的,許是阿容要跟著他一道回鄉,這麼些年,我一封信也沒有收到,一直以為阿容果真跟著那秀才走了,何曾想,何曾想,那些人竟然這般折磨阿容!」
  杜老爺聞聽此言,眼裡也起了一層悲涼,還是緩聲道:「當年阿武所說未必不屬實,不然阿容的孩子是誰的?阿容向來知禮,斷做不出越軌之事!」
  說到這裡,元氏忽地抬頭看著杜老爺,欣然而有喜色地細聲道:「老爺,你說,有沒有可能是我杜家的?」
  杜老爺一怔,半晌道:「這些年大郎一直在北邊。」
  元氏搖頭:「大郎的性子你不知道?廬州離京城在你我看來千里迢迢,可是在大郎看來,卻未必,咸甯元年,大郎回來過!」
  杜老爺默然不語。
  半晌道:「是與不是,你我見一面便知!」
  元氏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紅著眼道:「是與不是,都是阿容的孩子,她在我跟前長大,我是當閨女養的!」
  她若嫁人了,過得好與不好,是她自己的選擇,自個便是心疼,也不會這般難過,可是,他們把阿容逼瘋了啊!當年官家賜婚,他們心疼阿容,覺得在京中阿容的身份必定不受肅王府待見,他們只希望阿容留在小鎮上尋一個良人,和和美美地過一生。
  這些年礙著郡主和肅王府,也不曾聯繫過阿容,哪曾想,他們杜家給足了肅王府臉面,肅王府的人還逼迫至此!
  杜老爺微微沉吟道:「你切莫在郡主跟前露了口風,心裡便是有怨氣,也暫且忍著,大郎不是要回來了,也就這三五日的時間,且看看大郎回來怎麼說。」
  元氏自來聽老爺的,此時雖心中惦記著阿容,到底不敢害了自家兒子,垂淚應下。
  當初肅王府的郡主看中了大郎,她便不願意,他們至多只能算鄉紳,哪能配得上王府,還是肅王爺的嫡女,再者,阿容和大郎一處長大,情份深厚,可是,一道賜婚的聖旨,杜家即便不願意高攀也得攀了。
  林老相公接到京城的來信,已經是六月盛夏,杜太初托他幫忙照顧杜恒言母女,或不日會回明月鎮。
  林老相公不置可否,若是能回來,也不會這麼些年不回來,杜老弟怕是有心也無力。
  當年太后娘娘去世之前定下了金匱之盟,言明趙國皇位實行兄終弟及,太`祖將皇位傳給了弟弟太宗,太宗理應傳給肅王,太宗卻對金匱之盟避之不提,直接將皇位傳給了其子三郎。然而太宗病來如山倒,去之太急,並未處理好肅王這一隱患。
  官家這些年對肅王的容讓,也是無可奈何。
  另有一封是林家二郎林巍的,說柴氏的事已經平息,請爹爹放心之類。
  林老相公將信堪堪放進黃花梨喜鵲登梅仙鶴延年書櫃內壁的暗格裡頭,梁伯進來道:「相公,林二那邊說,神武巷子的那個牡丹娘子似乎有了身孕,林三那邊回話說,袁氏正在清理家財,準備攜財去州府依靠娘家兄長。」
  林老相公微微頷首,身子後仰到黃花梨椅背上,問道:「武縣令那邊怎麼說?」
  梁伯道:「武縣令那邊已經將操縣尉的事上書到州府,武縣令查閱了近些年杜家的稅籍,發現杜家確實一直在繳著二十畝地的稅,武縣令準備等縣尉的事落實,便帶著田宅牙人和杜家鄰人去田地裡重新度量田地的四至。」
  林老相公道:「既是如此,暫且不要讓袁氏離開明月鎮!」
  梁伯見老相公的手指又開始叩著桌面,知道他又是在想主意,一會便聽老相公道:「那牡丹既是錢其正的外室,不若讓牡丹去狀告袁氏知道她懷了身孕後,以防她肚裡的孩兒來瓜分錢家的財產,便下狠手暗害了錢其正,好獨自繼承錢其正的所有財產。」
  梁伯聽老相公緩緩說完,額上已起了一層薄汗,老相公這是借了柴氏的法子來對付袁氏啊!
  在大趙國,寡婦有權全部繼承良人的財產,甚至帶著改嫁,但是須得在前夫之子同意的條件下。薛家寡婦柴氏當初來投奔老相公的時候,是想借著老相公護住所有的財產,但是其前夫之繼子卻狀告老爺侵吞他薛家財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3:05

第十二章

  梁伯疑惑道:「杜家老爺對杜氏都放任不管,為何相公如此盡心盡力?」甚至拿出這般手段來對付袁氏。
  林老相公眼眸微眯,問梁伯道:「你觀杜家小娘子如何?」
  梁伯不知老相公所問何意,還是如實答道:「甚聰穎。」
  林老相公又問:「比之慕俞如何?」
  梁伯答道:「小衙內乃神童無疑,杜家小娘子他日亦可堪為才女!」
  林老相公道:「此小娘子內秀,耳目練達,可為慕俞他日之助力!」
  梁伯臉上微微露出喜意:「相公慮事周全!娶妻當智當賢!」
  當初大郎在益州遇險,其妻蘇氏不堪喪夫之痛,拋家別子去了華庵堂削髮為尼,以致林家大房凋敝,小衙內也只得老相公依靠,老相公今已垂垂老矣,他日,老相公百年之後,小衙內卻難得一扶持之人。
  杜家裡頭,被林老相公慧眼識珠的杜恒言,發覺小小娘這些日子好像有些奇怪,一直精神萎靡,她不放心,托了花嬸子帶著她和娘一起去保善堂看一看,陳大夫不在,守著的是上次那個免了她們診費的小大夫,這小大夫也姓陳,是陳大夫的么子,約莫才十五六歲的年紀,眉清目秀的,一雙眼睛透著溫和的笑意,他給杜氏把了脈後,道:「像是思慮過甚,無礙,小娘子每日不妨帶娘親出去走走透透氣。」
  小陳大夫說這話的時候,自己也覺得有些怪異,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實在是對著這小娘子一雙黑亮的眼睛,仿佛你說什麼,她都能知道一般。
  臨走,小陳大夫送了她們幾粒藥丸,說是他做著玩的,清肺通脾。
  杜恒言心裡十分感激,也不知道怎麼回報這個一而再向她們釋放善意的小大夫,想著自己最近在學繡活,道:「謝謝小陳大夫,等我學會了繡活,給小陳大夫做一個荷包!」
  小陳大夫臉一紅,道:「謝謝杜家小娘子!」
  剛好有一個女使扶著一個娘子來看診,杜恒言便和花嬸子起身告辭,轉身的時候,杜恒言忽地腳步一頓,回頭看過去,那娘子竟與娘親像了七成,一樣的團團的臉盤兒,忽閃忽閃的杏眼,秋波流轉,峨眉斂黛,嫩臉暈紅,櫻桃小嘴上染了水蜜桃色的口脂,輕紗齊胸襦裙外頭罩著一件藕色半臂褙子。
  「咦?」一旁的花嬸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
  只聽那娘子身旁的女使道:「我家娘子近來嗜睡,厭食,勞大夫看一看,需要吃些什麼調理」
  杜恒言甫一出門,便看見了站在一處望著孩子們玩螞蚱的林二,忍不住也「咦」了一聲,卻見林二時不時往保善堂裡瞟,及至看見她們,走過來十分自然地道:「是杜娘子不適嗎?」
  一邊說著,一邊朝保善堂裡頭看。杜恒言垂眸,果然是有貓膩嗎?
  杜恒言回家的時候,林家大門裡頭忽然竄出來一個小郎君,正是林承彥,見到她回來,頗委屈地道:「阿言,你今日一個人出去玩了?」
  杜恒言見他強忍著眼淚,睫毛亮晶晶的,杜恒言不知怎地心裡頭忽然有一種拋棄了舊人另尋新歡的負罪感,軟聲道:「慕俞,我今個看到了很多蝗蟲,明日我捉些烤與你吃好不好?」
  這話一說完,剛還睫毛晶晶的慕俞,睜大了眼睛看著阿言,心裡嘀咕著「難道我做錯了什麼,惹得阿言不高興了,才不帶我出去玩,還讓我吃蝗蟲。」
  看著阿言一臉期待的樣子,慕俞梗著脖子,違心地點了頭。
  夜間,阿言想到今個在保善堂見到的那個女子,怎麼都睡不著,怎麼會有那麼像的人,還是在同一個小鎮上,年紀像比娘親還小上幾歲。
  娘親來杜家的時候才六歲,那她還有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呢?
  阿言這般想著,竟就問出了口。
  黑夜裡頭,窗柩上投進一點月光,杜氏的臉只隱隱看見個輪廓,杜恒言發覺娘親的身子明顯僵了一下。
  許久未聽娘親開口,杜恒言等著等著就睡著了。
  咸寧六年,六月二十六,榮延院裡頭,昭城郡主著了一身廣袖碧羅紗,廣袖上衣繡五翟淩雲花紋,紗衣上面的花紋乃是暗金線織就,點綴在每羽翟鳳毛上的是細小而渾圓的薔薇晶石與虎睛石,碎珠流蘇如星光閃爍,光豔如流霞。臂上挽迤著丈許來長的煙羅紫輕綃,用金鑲玉跳脫牢牢固住,下頭系了一條十二幅薄羅裙,以數百珍珠點綴,行動間熠熠生光。
  銅鏡後頭的女使珍珠笑道:「主子,今個挽望仙九鬟髻可好?」
  趙萱兒看著銅鏡裡的自己,雙頰暈紅,唇角微揚,笑道:「把那支垂珠卻月簪也拿出來!」
  珍珠忙吩咐身後的翠湄、翠微去開箱拿那支垂珠卻月簪,那是當年將軍為郡主插簪所用的簪子。郡主一直視若珍寶。
  等昭城郡主梳好了妝容,那邊女使也帶著府裡唯一的小娘子杜婉詞走了進來,「仙子娘親!」
  杜婉詞一跨進門檻,便亮著眼睛歡呼地喊道。
  一旁的珍珠道:「小娘子出了痘後,更粘郡主了!」
  趙萱兒朝著女兒招手,盈盈笑道:「婉婉過來,一會就能看見爹爹了!」這個孩子以前雖也粘她,但是總是愛鬧著性子,出了痘後,人也像開竅了一般,吩咐女奴、對待婆母都像小大人一般,進退有度,十分知禮。
  前兩日帶回王府,連母妃都誇她:「小小年紀,舉止頗有我皇家風儀!」
  杜婉詞此時牽著娘的手,眨著眼睛,問道:「娘,婉兒會背三字經了,爹爹知道會不會更喜歡婉兒?」
  趙萱兒撫著婉婉的頭,笑道:「爹爹知道了,定然會十分高興!」
  杜婉詞將臉貼在娘親的腿上,嘟著嘴,興奮地紅了臉。
  門外女使匆匆來報導:「主子,將軍進城了!肅王爺和楚王爺帶著將軍和樞密使張官人進宮呢!」
  趙萱兒立即起身道:「將軍愛用荔枝膏水、金橘團椰子酒,都要取冰去熱。」
  珍珠笑道:「主子,廚娘都已經備好了,主子且寬心!」
  趙萱兒捏著帕子,複又坐了下來,自咸甯元年他回來一趟,至今她與硯郎已五載未見,中雖有錦書數封,又何以慰她的心懷。
  從辰時正,傳杜呈硯進宮,至午時,還未見人影,昭城郡主派人去王府打聽,才得知是宮中留宴。
  至未時末,小廝才報將軍出了宮。
  趙萱兒牽著杜婉詞趕到了大門,遲遲不見杜呈硯身影,又過了三刻鐘,趙萱兒等了這許久,起了火性,要將傳話的小廝拖下去仗責,杜婉詞拽著娘親的衣袖,脆生生地道:「娘,爹爹多年未歸,許是路人遇上故人,寒暄一二,也是有的,若是爹爹知道娘親動怒,難免會心生愧意!」
  趙萱兒深深吸了口氣,眉頭微松,道:「婉婉真是一副良善心腸,罷了,罷了。」
  那小廝忙跪下來對著小娘子叩了三個響頭。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3:20

第十三章

  至申時正,才聽見馬兒「得得」的聲音,一個紫色的身影滿滿出現在杜家眾人的視線裡,為首的馬背上的人,紫色官服裡面襯以白花羅的中單,腰上束以羅大帶,系著緋色羅的蔽膝,銀魚袋上的花紋在陽光下燦燦生輝。
  及人一下馬,身軀凜凜,胸脯橫闊,眼射寒星,眉如黑漆,小小年紀的杜婉詞直到多年以後,依舊清晰地記得此刻的感受,她的爹爹是個萬夫難敵的英雄。
  趙萱兒一雙盈盈垂淚的眸子早已含情萬許,出門喚道:「硯郎!」聲音裡帶了幾分哽咽。
  杜呈硯面色無波地看了一眼搖搖欲墜的夫人,道:「我離家數年,家中老小全仰賴夫人照料,實是呈硯之過!」
  一旁的珍珠道:「郡主在家盼了將軍多年,將軍可算回來了!」
  杜呈硯一雙寒潭似的眼睛淡淡地掃了珍珠一眼,珍珠渾身冷不丁地打了個寒顫,垂了眼。
  杜婉詞仰著臉,羞澀地道:「爹爹,我是婉婉!」
  眼前的孩子雙頰圓潤,眼眸星亮,粉色單襦衣,碧羅裙,戴著牡丹花冠,如畫上的小仙童。
  巷子裡頭,那一雙驚怖的眼睛忽地從杜呈硯眼前閃過,杜呈硯心上漫上幾分隱痛,摸了摸女兒的臉頰,聲息不穩地喚了一聲:「婉詞!」
  抱起女兒,側首對趙萱兒道:「去嘉熙堂吧!」
  趙萱兒眼神一閃,勉力笑道:「前些日子娘知道你要回來,別提多高興了,今個怕是和我一樣一早就起了!」
  杜呈硯看了趙萱兒微微漾著紅暈的臉,心裡那個模模糊糊的念頭,不知為何竟漸漸成形了。
  一路上杜婉詞抱著爹爹的脖子,都捨不得鬆手,到了嘉熙堂,被阿婆微微下耷的眼看過來,竟像被刺蝟紮了一下一般,猛地松了手,說要下來。
  她的表現太過明顯,杜呈硯不動聲色地問道:「婉婉怕阿婆?」
  杜婉詞一低頭對上爹爹幽暗的眼,嘟著嘴笑道:「阿婆說婉婉要知禮儀,要有大家娘子的風儀。」
  杜呈硯詫異地望了一眼娘。她娘自來不是嫌棄京裡的婦人拿腔拿調,作勢太過露痕跡,反而失了真,說現在的小娘子一個個被教的格外的刻板,沒有孩子的樣兒。
  上首的元氏望著兒子淡然一笑,這個孫女自來和她娘一樣,逢五逢十才來嘉熙堂,這話可不是她說的,想必是王府裡的那位阿婆說的,不過,她犯不著和一個五歲的女娃兒較勁。
  趙萱兒溫婉地笑道:「婉婉,你昨個夜裡不是說阿婆腿不舒服嗎?」
  杜婉詞羞澀地點頭,過去到元氏身邊,仰著小臉道:「阿婆,婉婉給你捶一捶,你就不疼了!」
  元氏含笑點頭,道:「婉婉可輕點!」
  杜太初問道:「這次回來,可曾另有調令?」
  杜呈硯回道:「此次澶州一役,丹國與趙國簽訂了休戰和約,言明雙方互市,互通有無,兒得官家恩准,休沐半月,兼任侍衛親軍殿前副都指揮史。」
  杜太初撫掌笑道:「好,好,大郎效忠殿前,我和你娘也能常常得見!」
  杜呈硯歉然道:「兒離家多年,累爹娘掛念!」
  元氏拿了帕子,拭淚道:「你回來了,娘日日懸著的心也能放下了!」
  杜太初摸著鬍鬚沉吟,殿前副都指揮史雖是正四品,但是從二品的殿前都指揮史目前空缺,他兒看著是降,實則是悄悄地升了一級。
  眼下丹國危機解除,官家卻不仔細肅王,反倒升了他兒掌管殿前侍衛親軍,無疑是替肅王削尖了刀刃。
  杜呈硯看著女兒微垂的眸子,似在考量什麼,淡淡看了一眼趙萱兒和爹娘,回家這麼一會兒,他已經看出,這幾年,趙萱兒和婉婉與爹娘往來甚少,甚至可以說,嘉熙堂與榮延院處的十分生分,即便趙萱兒和女兒努力在他跟前做出其樂融融的模樣,可是,親不親近,不是幾句話幾個動作就能表現出來的。
  子時,嘉熙堂裡頭,杜呈硯看著爹爹從地面的暗磚裡取出一個柏木盒子。
  杜太初道:「林相公給我寄了兩封信,你看看吧!」說著將兩封信箋遞給兒子,歎道:「這麼些年,我和你娘一直當蓉兒跟著夫君去了外地。」
  杜呈硯略略掃過信,冷言道:「爹爹,此事兒已知曉!」
  正喝著茶的杜太初險些一口茶噴到了兒子臉上,起身看著杜呈硯的眼道:「那女娃兒?」
  呈硯點頭:「兒也知曉!她叫恒言,咸寧二年生,秉性純良,頗聰穎。不過有鄉野小娃的粗野。」
  大郎說起這女娃,臉上熠熠有光彩,是不是他杜家的娃兒,呈硯不說,杜太初竟然有些問不出口。
  半晌,頹然道:「如今你既是回來,阿容的事,你自當拿個主張!莫要罔顧了人命!」
  「爹,我想將阿容和言兒接到京城,言兒記在我名下!」
  杜呈硯一語激起千層浪,杜太初不敢置信地望著面色平靜的兒子,「你可想過肅王府會如何看待?」
  杜呈硯原本就有些黑的臉龐越發地暗沉,雙眼迸射出一點星光:「如若這回沒有林老相公,阿容怕已不在人世,言兒才五歲,她還不會生火做飯,就已經十分乖巧地照看著不識人的阿容,寸步不離。」
  杜太初想到明月鎮上的義女與義孫,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罷了,你說接便接過來吧,只是,言兒如若記在你名下,阿容又要以怎樣的身份待在府裡頭?妾室?貴妾?」
  錢宅裡頭,女使匆匆地奔向後院,喊道:「夫人,夫人,衙差又來了!」
  廂房裡頭傳來一陣瓷器落地的碎裂聲,錢夫人袁氏望著地上的碎片,斥駡道:「嘟嘟囔囔的喊什麼,這可是汝窯產的玉瓶,等我過了這一陣子,可不仔細收拾你們!」
  女使望著地下的一攤碎片,結巴道:「夫,夫人,衙差說,說那神武巷子裡的粉頭說是,是夫人謀害了員外!」
  袁氏手忽地微微顫抖,哭喊道:「良人啊,你走了,落下我一個人不說,還留了這麼一個禍害來糟踐我!」
  這邊袁氏說的傷心,門外等不及的衙役,已經來到了後院,為首的喝令道:「請夫人隨我們往縣衙走一趟!」
  袁氏罵道:「你們縣尉知道嗎?你們敢來抓我!」
  為首的衙役微微側頭,同行的三人便過來直接將袁氏押解著出了錢宅。
  袁氏甫一到堂,便見著了裡頭一位弱不勝風的女子,待看到石榴裙下的那一雙小腳,心裡止不住打了一陣寒顫。
  那一雙腳端端正正,窄窄弓弓,前頭尖銳,三寸大小,雖套著一雙粉底繡花鞋,可是她知道若穿上木底弓鞋,一旦走起路來便會留下一串串蓮花印,罕見的四照金蓮。
  她嫁給錢其正多年,最明白他心裡那一點不可告人的隱秘。
  都說抬進錢宅的那些賣身入府的妾室,沒隔一兩年,便會蓋著白蓋頭,一個一個往外抬,傳言說都是被她弄死的,其實,那些女子都死於一雙小腳。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3:36

第十四章

  錢其正癡迷小腳,她要纏的不是一般的三寸金蓮,而是金蓮中的極品,細長的釵頭金蓮、窄底平背的單葉金蓮,另外便是四照金蓮。
  那些女子不似幼女的腳軟又小,皆已十五六或二十來歲,腳已定型,纏成三寸金蓮尚屬不易,何況是金蓮中的極品。
  一根根裹腳布,浸染了一遍又一遍殷紅的血,終沒有一個人熬下來。
  「袁氏,牡丹告你謀害錢其正,你有何說辭?」
  縣衙大堂裡的一下驚堂木,將袁氏嚇得嘴唇發白,望著上頭的「正大光明」的牌匾,眼前一直跳著那些妾室、丫鬟的面影,怨憤的,乞求的,絕望的,還有瘋傻的。
  袁氏眼前一晃,微微咬唇道:「官人,民婦冤枉!」
  袁氏身旁的牡丹姑娘垂淚道:「官人,那日午時錢員外來小婦人的宅子裡,吃了些酒菜,晚間說是家中大婦悍妒,匆匆而去,臨走時囑咐奴家莫對外洩露已懷有身孕一事,恐,恐家中大婦不饒,誰曾想,第二日員外爺便,便……」
  牡丹說到這裡,悲切的語不成詞。
  袁氏怒喝道:「賤蹄子,休的胡說,我何曾知道你有身孕,即便你有身孕,又如何證明那是我家良人的。那日良人出去,至第二日都不曾回來,我還曾疑你對我家良人下了殺手!」
  ……
  不過一日,明月鎮上便傳開了,神武巷子裡頭的牡丹小姐懷了錢其正的遺腹子,現正狀告是袁氏心懷怨懟,謀害了錢員外。
  不兩日又傳出,狗急跳牆的袁氏說牡丹定是痛恨錢其正讓她飽受纏足之苦,對錢其正起了殺心。
  牡丹又爆料,袁氏之所以針對杜秋容,是因為錢家侵吞了杜家的田地,還想借京中杜將軍的勢。
  起初兩天,杜恒言聽花嬸子和莫嬸子聊錢家的事,還有些趣味,後來得知錢其正有戀小腳癖,覺得此人真是變態,死有餘辜,心裡又一陣後怕,幸虧小小娘沒有進錢宅,不然她們娘兩真是死無葬身之地啊!
  林承彥看著阿言慘白的小臉,緩聲道:「慕俞會保護阿言的!」
  杜恒言見他握緊的拳頭,頭一回好奇地問道:「慕俞為什麼要護著阿言呢?」
  慕俞一張軟嫩嫩的小臉,倏地一紅,小耳朵竟不自覺地動了起來,十分有節奏的模樣。
  杜恒言驚訝道:「慕俞,你,你耳朵動了!」
  慕俞忽地扔下手中的筆,雙手捂住耳朵,一溜煙地跑了。
  杜恒言忍不住驚歎:「這小子竟會動耳神功啊!」
  門外的莫嬸子看著林家的小衙內與阿言這般好,心裡的豔羨又止不住地翻了上來,那是林老相公府上的小衙內啊,以後便是做個如夫人,也是綾羅綢緞,衣食無憂啊!
  從京城來的馬車,隨著林承彥「砰」地一聲關上大門,而停在了朱雀巷子口。
  杜呈硯扶著娘和爹爹下了馬車。
  杜太初望著朱雀巷子口的老梧桐樹,眼眶濡濕,元氏低低呢喃了一聲:「回來了!」
  杜府大門上德門環「嘩嘩」地被叩響的時候,院子裡頭的眾人都不由提了心,近來袁氏鬧騰的厲害,可別又出什麼么蛾子。
  花嬸子起身彈了彈襦裙上的線頭,答道:「來了,來了!」
  大門一開,花嬸子看著一行人,皺眉道:「不知幾位為何事登門?」花嬸子在京中並不曾見過杜氏夫婦,是以並不認得。
  元氏上前一步,焦急地問道:「我家阿容呢?阿容去了哪裡?」
  莫嬸子聽見這話音,急忙起身過來,待看到一身華服的元氏,倏地目瞪口呆,「嬸子,杜家嬸子!」急忙喊道:「言兒,言兒,你阿翁,阿婆,回來了!」
  隨著莫嬸子的話音響起,回廊下杜氏的手忽地又被刺了一針,指腹上的小血珠一點點地溢出。
  杜恒言望著垂頭呆愣的小小娘,又望著門外正一個一個進來的陌生的人。
  不,最後一個黑人,她識得,給她錢和玉佩的人,杜恒言驚得立即站了起來,阿翁,阿婆,那這人,是杜呈硯?她爹?
  杜太初和元氏進了院子,莫嬸子上前攙了元氏的手,唏噓道:「嬸子,您可算回來了,阿容,阿容,好苦啊!」
  元氏已經注意到廊下木楞地看著她的義女,哽咽喚道:「阿容,娘回來了!」
  杜秋容放下手中的繡件兒,起身走了過來,元氏伸著手要牽她,卻見杜秋容跪在地上,道:「奴婢見過夫人、老爺!奴婢定當好好伺候小娘子,求夫人、老爺不要趕奴婢走!」
  元氏眼前一黑,一把拉住她,抱著她哭道:「阿容,娘的兒啊,你不認識娘了嗎?」
  杜秋容十分惶恐地扭頭朝窗裡的杜恒言看來。
  杜恒言籲了一口氣,理了理裙衫,邁著小短腿出了房門。
  杜太初和元氏便見到一個粉衣襦裙的小娘子出現在了廊下,疑惑地看著他們。
  那大大的杏眼,軟糯的臉頰,高挺的鼻樑,竟像足了,觀音娘娘跟前的小童子,微微抿唇警惕的小模樣,讓杜太初和元氏一雙粗糲的心,竟瞬間柔軟起來。
  林詢在信中言此女甚聰穎,然頗頑劣,可杜太初還是從老友寥寥數語的筆墨中,窺探出老友對此女的喜愛。初時還不明白老友何以對一女娃兒這般另眼相看,可是直到此時此刻,杜太初看著眼前的小女娃,黑漆漆的眼珠子,肉嘟嘟的臉頰,周身都透著一股生動的氣息,不由暗暗點頭。
  他和夫人雖膝下已有孫女,可是皇家貴胄,自幼便朝著大家風儀的方向教導,難免失了天真、稚趣,他們心中的小女娃兒,能夠繞於膝下的小孫女,該是這般呀!
  杜呈硯站在爹爹身後,垂首看著阿容,心中木木的,像是沒了知覺。
  那一夜他見她,說要帶她去京城,她當時不語,夜間卻一個人割了腕,她險些就真的這般去了,現在,他不知道她是真的失智了,還是裝得,可是,無論是哪一種,他都不想去戳破。
  他只要她活著,好好地活著。
  杜呈硯拿出一塊碎銀子遞給花嬸子和莫嬸子道:「還麻煩莫家阿姐和這位嬸子幫忙治辦一些粥飯。」
  莫嬸子擦了淚道:「哎,杜家大郎,你們和阿容聊聊,說不定她就想起來了!」
  杜秋容似乎不明白為何這些人忽然都看著她哭,更加無措地看著阿言。
  杜恒言遞給她一個安撫的笑,走了過來,抱著小小娘道:「翁翁,婆婆,我娘誰也不認識,你們不要嚇到她了!」
  元氏倚在杜太初肩上,哭的不能自已。
  杜太初彎下身子,對著杜恒言道:「阿言,我們是你娘的爹爹、娘娘,你應該喊我們阿翁、阿婆!」
  「那他是誰?」杜恒言指著杜呈硯道。
  「我是你爹爹!」杜太初正為難之際,杜呈硯朗聲道。
  杜恒言明顯地感覺到娘的身子忽地一陣顫慄。
  夜裡杜恒言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們說是來接她和娘去京城,可是,她聽慕俞說過,京城裡的杜家有一個郡主夫人,也有一個小娘子,她和娘以什麼樣的身份住進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3:48

第十五章

  再者,她娘以前是杜家的童養媳,這樣的身份,杜家明媒正娶進來的夫人又如何能夠容得下?
  一彎月牙掛在夜空中,淺淺的一鉤,清亮的似乎十分涼爽的模樣。
  可是,如若她真是杜呈硯的女兒,娘會不會一直在等他來接?娘是不是一直在等著這樣的一天?
  「娘,他們說帶我們去京城,住大屋子,娘想去嗎?」杜恒言輕輕地問道。
  身旁小小娘的呼吸勻稱,似乎已經睡著。
  杜恒言想,即便是沒有睡著,失了智的娘親,怕是也不能夠回答她的問題了。
  等杜恒言微微起了鼾聲,原已經睡著的杜氏,輕輕地親了女兒微熱的面頰,默歎道:「言兒,是娘對不住你!」
  清亮的月光映在杜氏的臉上,晶瑩的露珠輕輕滑下,落入月光照不進的地方。
  第二日杜恒言起來的時候,屋子裡的人都起來了,娘在灶下幫著元氏做早飯,十分勤快,好像是真的十分害怕杜老夫人會將她趕走一般,惹得元氏淚水漣漣。
  杜太初見她出了屋子,喚道:「言兒,和阿翁一起去田間捉蝗蟲可好?」年約五旬的杜家老爺,一臉期待地看著她。
  杜恒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這個一身綾羅綢緞的老者何以對田地裡的蝗蟲感興趣?她若是走了,留下娘親一個人實在不放心。
  拒絕道:「我答應了慕俞,今個要跟著他學功夫!」
  杜太初眉毛一吹,暗道林詢下手太狠,這般早就讓他家小子來勾搭自家孫女。皺眉道:「不若阿言喊著慕俞一起去?」
  杜太初話音剛落,院門上的門環就響起來了,「阿言,阿言!」
  是慕俞。
  杜恒言瞥了杜老爺一眼,小跑著去開門,一身青緞小長衫的林承彥十分緊張地看著阿言,又警惕地看了院子裡的人,從懷裡掏出一小包綠豆糕,遞給阿言道:「給阿言的!」
  杜恒言身後的杜太初眉毛一挑,難道這小子這般小小年紀,就賴上他家孫女了?
  卻聽阿言道:「慕俞,你早上怎的不好生讀書,也不怕林阿翁打你戒尺!」
  林承彥瞪了眼杜太初,小聲問道:「阿言,他們說你要去京城了?」
  他的聲音微微瑟抖,眸子像初夏早上的盈盈露珠,晶瑩又水霧朦朧,看得杜恒言一顆心一顫一顫的,笑道:「阿言哪兒也不走,慕俞快回去好好讀書,下午來教阿言!」
  林承彥忽地粲然一笑,恭敬地對著院裡的杜太初作了一揖,走了一步又回頭道:「阿言,今個花嬸子做炒蟹、金絲肚羹,梁伯去了縣裡,回來給我們帶綿棖金橘、人面子。」
  一大早的,杜恒言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一個勁點頭。
  林承彥眼裡盛了光,放心地走了。一邊心裡暗暗計較,日後要努力攢銀子給阿言買吃食。
  用過早飯,元氏帶著杜秋容去街上走走,有莫嬸子陪著,杜恒言實在抵抗不過杜老爺的磨纏,還是跟著他去了地間。
  稻子正要收割的季節,許多農人在田間給地放水,或彎著腰用鐮刀「哢嚓哢嚓」地割著稻子,濃郁的香草氣息氤氳在田間地頭。
  杜恒言看著田間泥地裡鬆軟的土和青草,腳心一陣癢癢,止不住地要脫腳上的小鳳鞋,脫到一半,忽地想到這朝代女子不能露腳,不甘心地穿了上去。
  她小時候有一段時間養在老家,最喜歡夏天赤著腳跑在鄉間的田埂上,小腳丫子好像無拘無束。
  杜太初左右看看田陌,忽地道:「阿言,去咱家的地頭看看!」
  杜恒言眸子一垂,拽了一根狗尾巴草,一邊揪著上頭的絨絨毛,一邊苦哈哈地道:「咱們家哪有地,都給錢員外家搶走了!」
  「哦?那你們娘兩吃什麼?」杜員外驀地轉身看著杜恒言,他只當錢家受指使,一心要逼迫秋容進門,原來這麼些年,是連他杜家的田畝也占了,那可是他杜家祖上傳下來的啊!
  杜恒言道:「娘的繡活好,上次賣了錢,還了藥錢,還買了兩百文米。」
  杜太初敏銳地問道:「誰生病了?」
  「我掉進了鎮西邊的河裡,吃了好些天的藥,娘還欠著莫嬸子大錢呢!」
  杜太初面上不覺露了疑慮。
  杜恒言也不去管他,她和娘莫名其妙地因著他們而在明月鎮上舉步維艱,她並不願意去京城,她只希望,娘和她能夠安安穩穩地在明月鎮上過安生日子。
  這般想著,自去田間稻子上捉蝗蟲,之前說要捉蝗蟲烤給慕俞吃,誰知道那天下了一場暴雨,一直不曾出門,看著慕俞一直安慰她,她心裡還有點過意不去,沒讓慕俞吃上。
  兩人從田間回來,已經晌午了,杜恒言捉滿了杜太初帶的鳥食罐子,又用狗尾巴草串了好些個,藕色小襦裙上沾了好些青綠色。
  兩人一回院子,裡頭靜悄悄的,廚房的灶上冷冰冰的,似乎一直沒有生火。
  正疑惑著,花嬸子忽地進來喊道:「是阿言嗎?阿言回來了嗎?」
  花嬸子跑的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杜恒言從廚房裡出來,便見花嬸子忽地落了淚,哽咽道:「快去,快去保善堂,你娘找你呢!」
  杜恒言扔了鳥食罐子,風在耳邊呼呼的吹,什麼都聽不見了,那一天街市上的人,都看到一個小女娃沒命似地在跑,被人撞到了,也沒感覺一般,咕隆一下自己爬起來,接著跑。
  杜恒言還是遲了一步,她娘沒有等到她,死在了元氏的懷裡。
  莫嬸子說她是被一輛發了瘋的馬撞死的。
  她們在街上買梨子,忽地一輛馬車失了控地一般沖了過來,她娘為了護著元氏,擋在了元氏的身前。
  馬兒一抬腳踢在了杜氏的胸脯上,杜氏當即吐血倒在了地上,等送到保善堂來,已經奄奄一息。
  杜恒言抱著小小娘染了好些血紅的身子,將頭埋在她的脖頸上。一遍遍地喚著:「娘,娘,娘……」
  可是這個女子再也不會或溫柔地抬起頭來喚她一聲「言兒」,或迷糊地喚她一聲「小娘子」。
  小陳大夫端了一盆溫水進來,道:「杜家小娘子,給你娘擦擦臉好不好?」
  杜恒言接過熱毛巾,擦乾了娘嘴角的血跡。
  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娘的臉上。
  小小娘比她還小,那些人為什麼不曾放過小小娘,小小娘何嘗對她們有絲毫的威脅?
  杜呈硯將小小娘抱走的時候,杜恒言眼睛一直看著他,等他走遠了,不見了身影,杜恒言暈厥了過去,倒下去的那一刻,她的心裡有一個念頭破土而出。
  她要報仇。
  她要為那個遭受了諸多無妄之災,最後又死於非命的小小娘報仇。
  那個眉目如畫,胸前一片雪白的女子,那個幸福地親著她臉頰的女子,那個抱著她哭,抱著她跑的女子,死在了咸寧六年的六月末。
  兩世的杜恒言在這一刻忽地重合。
  她是杜恒言,來自現代的一個文學女博士。
  她是杜恒言,大趙國的一個小孤女。
  杜恒言到汴京城的時候,正是一年最盛的暑熱。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4:00

第十六章

  杜恒言一路上昏昏沉沉,待到了汴京城的杜家門前,元氏讓僕婦抱著她下車的時候,她才渾渾噩噩地發覺,她到了京城了,她娘埋在了廬州南邊的明月鎮上。
  「婉婉,快去接阿翁、阿婆!」一個婦人溫婉的聲音傳過來,一張芙蓉秀臉出現在杜恒言面前,雙頰暈紅,星眼如波,眼睛望著她身前的杜呈硯又是思慕,又是羞澀。倒真正像個不沾世事的閨中嬌女。
  「阿翁,阿婆你們去了好久啊,婉婉可想你們了!」五歲的小女孩兒,個頭比她要高上兩三公分,明亮的杏眼,嫣紅的小嘴,一身粉色的單襦裙,一條輕軟的腰上黃,眉心貼著一枚梅花鈿,金色的薄片在陽光下亮燦燦的晃眼。
  此刻的杜婉詞跑到杜呈硯跟前,舉高了雙臂,嬌嬌地道:「爹爹,抱!」
  杜恒言舉手遮住了眼。
  杜呈硯摸了摸女兒的頭,指著僕婦身上的杜恒言道:「婉婉,這是你阿姐,恒言!」
  舉著胳膊的杜婉詞放下了胳膊,抬眼看杜恒言,一個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兒,一身藕色銀紋襦裙,頭髮梳成雙螺髻,只腰上系著的一隻雙面滿繡的小魚荷包顏色略鮮豔些。
  杜婉詞揚了笑臉,喚了一聲:「阿言真好看,娘肯定喜歡!」面上的鄙夷一閃而過,面上還是六月孩童的熱情。
  自爹爹和阿翁阿婆一起去廬州,她便已知曉,她有個妾室所出的姐妹在廬州。
  杜恒言微微垂眸,她沒有喊她阿姐,而是直喚其名。
  在大趙國,長幼有序,今個她若喚了一聲「阿姐」,她杜家長女的身份便讓人了。汴京城裡頭的貴胄之家,若是替長子娶媳,優先考慮官宦人家的長女,因為長媳往往也是一個家族的宗婦。
  杜婉詞忽閃的杏眼看著杜恒言,忽地拉著元氏的手,有些忐忑地輕聲問道:「阿婆,阿言都不與婉婉說話,是不是不喜歡婉婉?」
  杜恒言抿了抿唇,她竟察覺到了一個五歲女娃兒對她的不友善。忽地想到,是了,平白無故地多了一個姐姐來分爹爹的寵愛,莫說五歲,便是三歲也要鬧的。而且,這個姐姐還不是她娘生的。
  元氏看了趙萱兒一眼,對阿言道:「阿言,以後郡主便是你的娘親,快快行禮!」
  杜恒言從僕婦身上下來,清脆地喊了一聲:「阿言見過郡主娘娘!」小手兒疊在一起,規整地彎腰形禮。
  元氏贊許地點頭,這才道:「婉婉乖,阿婆乏了,你跟娘回去吧!」
  杜太初、杜呈硯,沒有一人應聲,默色無聲地進了宅院,徒留驚愕的昭城郡主和杜婉詞呆愣在府門口。
  趙萱兒暗暗捏緊了錦帕,才用鳳仙花塗好的指甲,戳紅了手心,眼睛一動不動地盯住了杜恒言的小身影。
  她防賊千日,終究還是讓賊的女兒進了杜家的大門。
  「娘,爹爹怎麼不抱婉兒?」杜婉詞仰著小臉,十分不解地看著她娘親。
  趙萱兒攬過來女兒,輕輕笑道:「婉婉,爹爹接了你姑母府上的妹妹回來,頗為勞累,我們回肅王府看外祖母可好?」他們想把這個賤人的孩子接過來,可是作為杜家的原配夫人,她是無論如何不會同意的。
  元氏牽著阿言的手,道:「阿言這些日子先和阿婆一起住嘉熙堂可好。」
  杜恒言點頭,輕聲道:「阿言聽阿婆的!」
  「哎!」元氏眼淚一下子便掉了下來,側首抹著眼睛。這孩子總算開口說話了,一路上這孩子隻言片語都沒有,剛才讓她喊趙萱兒,她也以為她不會開口。
  她一度以為,這孩子以後怕是開不了口了。
  杜恒言回身望了眼身後的杜家母女,娘,我見到她們了。杜恒言摸了摸小魚荷包裡的那枚喜鵲登梅的銀簪子,那是她在娘入棺前取下來的,她將她的小鳳鞋放在了棺木裡。
  趙萱兒一去王府四五日都沒有回府,府中的女使、僕婦開始三三兩兩地說起了閒話。
  「你說少夫人哪一日才會回來?」問的是嘉熙堂管花草的閆婆子,她的兒子娶了元氏身邊的淩媽媽的女兒,是以在嘉熙堂中一向什麼都敢說。
  另一個壓低了聲音,道:「我看回來自是會回來的,京城裡頭,誰不知道少夫人對將軍的情意,只是這回將軍實是傷了少夫人的心,少夫人可是肅王府的郡主,被王爺和王妃捧在手心裡的明珠,苦守空房多年,將軍一回來便帶回來一個庶女,嘖嘖嘖!」
  杜恒言躺在假山頂上,一片荷葉蓋著臉,七月的太陽熱辣辣的,這時候,她好像才覺得她是活物一般。
  「哎,我聽淩媽媽的意思,這新來的小娘子,似乎不是庶女!」說到這裡,閆婆子左右看了看,低了音道:「是杜家當年童養媳的女兒,按順序,這才是原配嫡女!那小娘子比咱府上的小娘子還大上幾月呢!」
  另一個婆子被唬的張大了嘴:「謔謔,好傢伙,還有這麼一出?」
  閆婆子見對方眼睛裡滿是不可置信,微微猶疑了一下,乾脆放出了大招道:「你別不信,這小娘子全身素服,你知道為甚,她娘新喪!」
  在對方驀然捂住的嘴,放大的瞳孔裡,閆婆子還是心虛地道:「可別傳出去,這家可是少夫人當著的!」
  那婆子木楞地點頭,已經被這爆炸性的資訊炸得回不了神,半天心裡嘀咕了一句:「大戶人家就是陰私事兒多!」
  正說到這裡,淩媽媽忽地帶著新採買回來的小丫鬟紫依、紫雲過來,問道:「可曾見過言小娘子?」
  閆婆子擼著沾了草葉的袖子,笑道:「我們一直在這剪枝子,一隻小貓都沒看見,可是言小娘子不見了?」
  淩媽媽點頭,皺眉道:「嗯,老夫人急的在哭呢,你們也先放下手中的活,趕緊找找!」
  假山上德杜恒言一陣頭暈目眩,努力想應一聲,竟發不出來聲音,難道,心裡忽地自嘲,難道她要成為卞京城第一個曬太陽曬死的小娘子?
  杜恒言醒來的時候,元氏倚在床邊,見她醒來,雙手合十,口中一直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喂了杜恒言喝了些水,才抹了淚道:「言兒,林老相公說你聰慧不似尋常小娘子,容兒病了的時候,你一直照顧在跟前,今日,阿婆也不將你當稚兒看待,與你說兩句剖心的話,你娘雖不是我親生的女兒,可她在我跟前長大,與親生的也無異,我既是將你從明月鎮上帶回京城,一定會給你一個家,你娘兩為我杜家平白無故受了那許多冤屈,我一定會加倍償還於你,你便是我杜家和婉詞一般無二的小娘子,你可明白?」
  阿言看著元氏,她其實並不欠她和她娘的,阿言舉手環住了元氏的脖子,將臉貼在元氏佈滿淚痕的臉上,輕聲道:「阿言明白,阿言長大後一定會孝順阿婆!」
  「孩子啊,你嚇死阿婆了!」元氏摟著這孩子,哭得又一次哽咽。
  杜太初站在房門口,看著這一幕,輕輕籲了口氣,這麼一塊璞玉,他晚年除了養鳥,還可以教娃娃。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4:13

第十七章

  趙萱兒帶著女兒在盂蘭節前夕回了府。盂蘭節要祭祖,趙萱兒不準備和杜呈硯和離,自是要回來準備祭祀,否則便是婦德有缺。
  杜太初在嘉熙堂的小佛堂裡,給杜秋容專門設置了一個牌位,讓杜恒言祭拜。一早,杜太初便帶著阿言去街上買轉明菜花,花油餅,杜呈硯這一日去了道者院為陣亡的軍士們上墳。
  杜太初聽著阿言背完了兩首唐詩,摸著鬍鬚道:「今個你要跟著阿婆給你娘念經文,就到這裡吧!」
  杜恒言收了書放進書袋,問阿翁道:「阿翁,慕俞可有信寄過來?」
  杜家老爺手一抖,咳了一聲道:「阿言不提,阿翁倒忘記了,阿言等等,阿翁去拿!」心裡不由暗罵,林老頭倒是教的好孫兒,這般小就賴上他家孫女了。
  杜恒言對著阿翁微微一吐舌頭,他知道阿翁這是故意扣下了她和慕俞的信。
  門外的杜婉詞看著杜恒言對阿翁作鬼臉,微微失了神,即便這個女孩兒來路不明,可是阿翁和阿婆卻將她捧在心口,她由娘親請來的女先生教,杜恒言跟著阿翁學。
  娘親說阿翁不過是鄉野的鄉紳,比不得朱先生出生世家,又是京中有名的才女。
  可是幼兒啟蒙,哪用的著才女來教呢!
  杜婉詞失神的當兒,揣著信從里間出來的杜家阿翁,正看到另一個孫女一眨不眨地看著阿言,笑道:「婉婉也過來了啊,阿翁剛讓廚房備了綠豆糕,婉婉陪阿言玩一會可好?」
  杜婉詞斂裾行禮道:「娘讓婉婉來找阿婆,問姑母的祭禮是公中準備,還是阿婆另準備?」
  杜太初淡淡看了一眼這個低著頭傳話的孫女兒,道:「你阿婆已經備好了!」
  杜婉詞笑道:「那婉婉回去告訴娘親,娘親那兒也備了綠豆糕,婉婉一會讓翠微端來也與阿言和阿翁嘗嘗。」
  杜太初點點頭。
  望著杜婉詞的背影,杜恒言聳聳肩,為何人家的四五歲小娃兒都是正常要糖撒潑打滾的小娃兒,為何她接觸的小娃兒,都一副老學究的模樣,慕俞還會動耳神功,沮喪地說律典裡的好多字不識,杜家的這位小娘子,貌似沒有死穴。
  她不知道杜呈硯是如何和趙萱兒說的,最後趙萱兒同意將她記在名下,充當嫡女,只是名字記在了杜婉詞後頭,在家中兩人互喚名字。
  嫡女、庶女,杜恒言並無感覺,她本就不是這家的女兒,娘生前沒有說他爹是誰,在杜恒言眼裡,只是將杜呈硯當伯伯看待,記在族譜上以後,她稱呼杜呈硯依舊為「伯伯」,稱呼趙萱兒為「伯娘」。
  盂蘭節過後,天氣越發炎熱,皇上要去京郊避暑,杜呈硯作為殿前副都指揮,自是要陪同,趙萱兒也收到恩旨,一同前去。
  消息送到嘉熙堂的時候,元氏給正在寫大字的阿言打著扇子,問道:「言兒,你想不想一同去?」
  阿言頭也不抬地道:「我在家中陪阿婆!」一邊接著寫她的大字。
  她前世唯獨字跡實是拿不出手,簡直是一大恥辱,但凡她一亮字,都要汗顏,人家都說,見字如見人,她每每聽到這句話,都想翻白眼。
  這一世,杜恒言準備從自己還是娃娃時,努力練字以洗刷前世的屈辱。杜家阿翁拿出了許多名家的帖子讓她選,問她喜歡哪一種,她選了一圈以後,挑中了前朝才女李茂芫的字,飄逸又不失大氣的一手行書,頗能磨性子。
  元氏見她寫的認真,歎道:「言兒,阿婆知道你不喜歡去外頭見那些權貴,可是你終究是要長在京城,以後進了書院,難道連一個女伴都沒有嗎?」
  杜恒言有些莫名地抬頭看著阿婆,她總覺得阿婆似乎話中有話,女伴去書院也可以交啊。
  元氏見她一雙眼睛清澈的能照進心窩裡一般,攬著她道:「言兒,你初來京中,要在京中找到自己的女伴,讓人家夫人、小娘子看見你、認識你,知道你是誰,什般模樣性情,你可明白?」
  元氏的眼睛裡既有疼惜,又有堅決,近日便連她都聽說,京中到處盛傳硯兒薄情寡義,將外室女帶到郡主跟前,郡主大度,不計前嫌反而將此女記在名下充當嫡女教養,奈何那小娘子的娘親出身鄉野,最是愚頑,與杜家真正德嫡女相比,簡直是螢火與月光。
  望著元氏的眼睛,那麼一瞬,杜恒言忽然想起來她在杜家的身份,阿婆是怕她躲在深閨中,會讓外面的那些流言越傳越真。
  她才五歲,阿婆竟然已經在為她的名聲經營。杜恒言忽然發覺古代小娘子的不易,她們一輩子都只能在一個圈子、一個地域裡打轉,不可能一處待著不喜歡,就換一處生活。
  在封閉的小圈子裡,名聲對一個小娘子的重要性,似乎是關乎身家性命的。
  杜恒言低了頭,道:「阿婆,言兒不喜歡,言兒就喜歡待在家中讀書識字。」她想起古裝劇中那些在後宅中苦心謀得一份體面的姻緣,然後費盡半生悍守正妻之位的女子,後脊背便一陣發寒。
  歷史的河流那般寬廣深厚,而留給她們的就只有一塊娟帕,一首苦心孤詣的勸夫詩,一口胭脂井。
  她也不準備嫁給貴族勳爵去做大家婦,這麼些時日,她已想好,她作為趙國杜恒言的這輩子,一是為小小娘討一個公道,二是自得自在地過自己的日子。
  她想的開,可是元氏聽她一說完,就抱著她哭了起來,「言兒,阿婆年紀大了,護不得你一輩子啊!」
  杜恒言見元氏又為她愁的哭,腦袋發木,牙一咬,點頭道:「阿婆,言兒都聽你的!言兒去!言兒一定交幾個小女伴!」
  元氏瞬息收了淚,十分敏捷地吩咐淩媽媽道:「阿淩,你去庫房挑兩匹平羅,兩匹蜀錦,前些日子亳州那邊送來的紗,也拿出兩匹給阿言做身十二幅的裙子。」
  一點也沒有了先前欲哭斷腸的淒涼模樣兒,杜恒言望著自己剛才臨摹的字,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家阿婆竟然掌握了哭功這一必殺技。
  淩媽媽笑道:「夫人真是心疼言小娘子,老奴這就去!」這一季的新衣裳,少夫人一早就備下了,言小娘子初來乍到,穿的還是先前在廬州的衣裳。
  只是老夫人是疼言小娘子,這回單獨給言小娘子做,不知道少夫人那邊會不會不快,淩媽媽看了一眼其樂融融的祖孫兩,還是出了院子去找繡娘。
  榮延院裡頭,趙萱兒聽著珍珠稟報元氏從自己的私房裡出銀子給杜恒言作了四五身新衣裳,晃了晃手中的茶盞,笑道:「既然娘希望阿言出風頭,我們不妨全了娘的心意。」
  這七月的天,一旁立著的翠湄竟覺得有些不寒而慄,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笑道:「那等賤皮子,主子也能容得下,真是菩薩心腸。」
  趙萱兒抿了一口茶,淡道:「什麼容得下容不下的,我說了不算,要看她自己的能耐!」說著,放下了茶盞,又道:「茶涼了,重新換杯吧!」
  珍珠躬身下去沏茶。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4:25

第十八章

  小人的衣裳做的快些,元氏又吩咐幾位繡娘熬夜趕工,不過三日功夫,便趕制出來五身衣裙,其中還有一身旋裙,這是以防騎馬時穿的。
  到了出門的那一日,元氏將著了雲霏妝花緞織的直領半臂海棠單襦錦衣,另搭一條青煙紫繡八幅長裙的言兒送到門口,便見著一身錦衣華服珠蓋寶翠的趙萱兒正牽著著了十幅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的婉婉站在馬車邊上,笑吟吟地等著她們。
  杜恒言剛低頭行禮,便瞧見風吹過時,杜婉詞那一條小裙子上翻過的多種顏色的蝴蝶在翻飛,原來這每一褶竟有一種不同的顏色,不展開時,是粉色,一展開墨綠、月白、鵝蛋、深蘭、妃色、芙蓉、煙羅紫、石榴紅竟看得人眼花繚亂。
  趙萱兒道:「娘,言兒跟著我們,外頭日頭大,你快回屋歇著吧!」
  元氏點頭,給言兒整了整衣裳,柔聲道:「言兒,你頭一回出門,跟著婉婉和伯娘便是!」
  趙氏笑道:「娘放心,息婦定會看好言兒的!」說著,上來牽杜恒言的手。
  元氏看著馬車走遠,才對身邊的淩媽媽道:「也不知道阿言一個人在外,會不會怕,夜裡能不能睡著。」
  淩媽媽笑道:「言小娘子自來聰慧,不似一般小娘子,夫人放心才是!」
  元氏看著漸漸不見影子的馬車,心裡一陣輕歎:阿婆護不了你一輩子啊,阿婆只能在還能說話的時候,讓我們言兒走的更高更遠。
  馬車上的杜恒言趴在車窗上,直到看不見杜家的大門,才規規矩矩地坐好,這才發現她是一人坐在一邊的,杜婉詞挨著她娘親,正絮絮叨叨地和她娘說想念王府的阿婆。
  「娘,這一回阿婆見到婉婉,會發現婉婉又長高了,識得字也越多了!」
  趙萱兒撫著女兒頭上的珠冠,笑道:「是,是,我們婉婉又聰明又伶俐,還能幫娘親磨墨了!」
  母女二人一言一語,杜恒言完全插不上話,好像她只是馬車上的一個繡杌子,不是個活物。
  杜恒言明白,趙萱兒這是面上一套,背後一套,要不冷不熱地晾著她,若是自己真是五歲,這麼一兩回,估摸她也不願意再跟著出門了。杜恒言對趙氏母女,因著娘親的事心有芥蒂,乾脆就自己靠著車壁睡覺。
  趙萱兒淡淡看了杜恒言一眼,道:「言兒,大家小娘子該嘉言懿行,豈可這般懶散?」
  杜恒言起身,「娘說,阿言累了就要睡覺,餓了就要吃飯,阿言不知道何處惹得伯娘不悅,還懇請伯娘回府細細指教。」
  趙萱兒眸中忽地升了一股冷意,朦朦朧朧的,像冰霧一般,望著眼前皺著眉頭的小娘子,淡道:「言兒憊賴了!」
  杜婉詞拉著趙氏的手,撅嘴道:「娘親莫氣,婉婉給娘摸摸心口!」說著不悅地瞥了一言杜恒言。
  杜恒言默默地琢磨著,趙氏母女這般等不及地視她為眼中釘,怪道阿婆那般急迫地讓她趕緊交小女伴,這是希望自己早日融入京中的貴女圈子,好拉幫結派啊!
  馬車行了一個時辰到了皇家的避暑山莊,僕婦抱了杜恒言下來,杜呈硯已經候在門口,見到杜家人,一手抱起了婉婉,一手抱起了阿言。
  才剛剛抱起,便聽到後面有一個小郎君道:「杜將軍,你家何時多了一個小娘子?」
  杜恒言回眸,一個七八歲的小娃兒,著了一身朱袍,羅襪黑靴,一本正經的小模樣,身後還跟著一個臉團團的小娃兒,約莫也才七八歲,目不斜視,一張小臉冷崩崩的。
  杜呈硯還未出聲,一邊的杜婉詞道:「啊,皇哥哥,憲哥哥!」
  杜呈硯皺眉道:「小女無狀,大皇子贖罪!」
  趙元益道:「無事無事,將軍或不知,我和婉婉妹妹常一處玩鬧,只是不知,將軍家中,怎地多了一個小娘子?」
  說著趙元益好奇地打量著杜恒言。
  杜呈硯道:「阿言一直養在廬州,是以大皇子不曾見過,阿言,這是大皇子,這是張相府上的小衙內。」
  杜恒言看了一眼兩小娃,發現張相府上的小衙內,似乎有點孤僻,冷冷的,心裡暗暗比較,嗯,沒有林家小衙內討喜。
  大皇子道:「杜將軍,前頭剛宮人發現了一群上等的錦鱗,兩位妹妹要不要一起去前頭湖裡看看!」
  杜婉詞看了一眼冷冰冰的張憲,拍著手道:「要,要,爹爹,婉婉要去看魚。」
  後頭的趙萱兒道:「既是婉婉想去,那就勞煩益兒和阿憲帶著婉婉一起吧!」
  杜呈硯問阿言道:「言兒要不要一起?」
  杜恒言對看魚也沒興趣,不過看到趙萱兒笑著看她的那張臉,忽地出聲笑道:「阿言想跟著婉婉!」終日在家多麼無趣,跟著一群小娃兒尋尋樂子也好啊!
  杜呈硯只當她往日守在府裡,寂寞的的很,將言兒放了下來,笑道:「也好,去吧!」
  杜婉詞看了一眼娘,見娘笑著對她點頭,輕輕咬了一下唇,又對著阿言仰著笑臉道:「阿言,我們走吧!」
  杜呈硯沒有接到女兒回屋,自在屋裡喝著涼茶,看著兵書,然而沒過兩刻鐘,忽地一僕婦過來喊道:「官人,官人,不好了,言小娘子將大皇子推到池裡去了,貴妃娘娘嚇得暈倒了!」
  當今的沈貴妃是太宗時期樞密副使沈順宜的孫女,沈順宜是趙國的開國功臣,在太`祖尚在潛邸時期,便任其為從事,掌管財政,後一度掌管趙國財政事務三十餘年。
  沈貴妃十四歲時被選侍在君王側,一度是皇后的熱門人選,然而皇上寵倖平民出身的劉修儀,沈貴妃一直頗受冷落,直到七年前生下了大皇子,才得到皇上的憐愛。
  大皇子無疑是沉浮于後宮多年的沈貴妃的命根子。
  是以,當杜恒言被杜婉詞指責「你竟敢推大皇子入池裡」的時候,邊上正在呼救的張憲心口一跳。
  是怎麼樣的仇恨,竟然讓向來溫婉知禮的杜家小娘子要置這個姊妹于死地?
  杜恒言看著水裡撲騰的大皇子,急的額上出汗,剛才大皇子嫌棄四周的宮人守著礙事,把他們遠遠地打發走了,眼看著大皇子撲騰的水花越來越小,再灌幾口水,怕是就要沉下去了。
  他若出事了,今個她們幾個,都逃不過一個「死」字,杜恒言咬一咬牙,準備跳下去,卻不防一個墨綠色的身影一個縱身躍入了水中。
  「憲哥哥,憲哥哥!」杜婉詞扶著欄杆,急的直掉眼淚。
  竟是一直冷著一張小臉的張憲。
  「快,快!」
  那邊的宮人終於跑了過來,一個接著一個下餃子般往水池裡跳,一時水花四濺,也看不出來到底是在救誰。
  「大皇子,大皇子!」
  「還有憲哥哥,還有憲哥哥!」杜婉詞眼尖見大皇子被宮人抱住,張憲還在水裡頭遊著,急的哭喊道。
  等兩個小娃渾身濕透地被抱上岸,杜婉詞忙跑過去,眼淚如掉了線的珠子般,「益哥哥,憲哥哥,你們有沒有事?」又指著杜恒言道:「阿言,你太過分了,你怎麼能推益哥哥入水?」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4:37

第十九章

  張憲吐了一口水,眉目不動地道:「婉婉,謀害皇子,要株連九族!」
  不過也才八歲的小娃兒,眼裡的清明讓杜恒言一時怔住。
  叫嚷著的杜婉詞忽地失了聲,眼裡泛了淚,委屈地嘟囔道:「我情急看錯了!」剛才看見大皇子喂魚喂的太興奮,竟然一不小心栽了下去,她第一反應就是,阿言離大皇子最近!
  「益兒,益兒!」沈貴妃踉踉蹌蹌跑過來的時候,大皇子已經坐了起來,見到母妃過來,喚了一聲:「母妃,孩兒無事!」
  沈貴妃連忙摸了摸兒子的小臉,小胸脯,確認無事後,嘴裡念叨著「好,好!」眼睛一翻,竟然暈厥過去了。
  「貴妃暈厥了,快傳太醫,快傳太醫!」
  杜恒言沒想到這輩子第一次見到皇帝陛下竟然是這等時候,聽著前頭的張憲十分鎮定地敘說著事情的過程,暗暗點頭,毫無偏頗,看來林老相公後頭的這位張相,家風清正。
  皇上垂眼覷了一眼四個小娃兒,道:「既是益兒自己不小心栽入了水中,此事便與杜家兩位小娘子無涉,倒是張相養了個好兒子,進退有度,遇事沉著,實有乃父之風!」
  張相立即出列叩謝道:「此乃臣子份內之事,當不得陛下嘉獎!」
  皇上輕輕擺了擺手,「張相莫謙,傳旨,賞張憲金二十兩!」
  「謝主隆恩!」張憲以頭抵地,行叩拜之禮。
  此時杜呈硯出位道:「陛下,臣女伴大皇子身側,未能護主,臣請陛下賜罪!」
  杜婉詞急道:「爹爹!」
  杜呈硯身形不動,恭謹地堅持請罪。
  皇上摸了摸面前的一串玉珠,不辨喜怒地道:「杜卿乃一代將才,護我趙國山河,可惜膝下竟無男兒可承襲將業!」
  殿中眾大臣一時不知道聖上這話是何意,明明是請罪,怎地說到杜呈硯的子嗣上頭了。
  杜呈硯回道:「臣……」竟不知如何回應,陛下這是對婉婉誣賴言兒不滿,要敲打她娘了。
  杜恒言在一旁看著喜怒不形于色的張憲,默默地想起來有神通之譽的慕俞,暗暗揣測,難道宰相府上的小衙內們都是神童不成?
  等杜呈硯領著倆個女兒出來,一路上無話,直往自個的住處走,趙萱兒已經守在小院子內,見到他回來,急行兩步喚道:「婉婉,婉婉!」
  杜呈硯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杜恒言拉了拉他的袖子,「伯父,阿言想吃桃子,伯父帶阿言找桃子吃吧!」
  杜呈硯輕輕籲了口氣,點頭道:「好!」
  趙萱兒喊道:「硯郎,外頭日頭大,我備了涼茶和冰過的荔枝。」
  杜呈硯身形微頓,還是牽著言兒,沒有回頭,走了。
  趙萱兒牽著女兒的手,站在門外,看向那漸走漸遠的一大一小的背影,驀地心上泛起了一層悲涼,她能阻住這個男人的腳步,也擋不住她的心。
  可是,那人已死了,她還活著,她才將將二十來歲,她還有許多年捂熱硯郎的心。
  山莊的西邊有一片果林,種了梨子、桃子、枇杷、棗子等,這時候桃子當季,杜呈硯將阿言扛在肩上,二人專挑又大又紅的摘,不一會兒便摘了滿滿一筐,杜呈硯帶她到溪邊去洗,一邊問阿言:「言兒,今個婉婉污蔑你,你不記恨嗎?」
  杜恒言咬了一口桃子道:「你是她的爹爹,我平白分了她的寵愛,她記恨我是正常的!」
  杜呈硯望著小人兒的面,其實,原本,如果沒有趙萱兒,他會是她一人的爹爹,只會是她一人的爹爹。
  倏爾,杜恒言望著杜呈硯道:「伯父,言兒也覺得,杜家還該有個孩子。」一個正常的孩子,不是她,也不是杜婉詞,一個正常的,被愛著,也能愛人的人格健全的孩子。
  這話,杜恒言是真的替杜呈硯著想的,他不愛或許是現在不愛趙萱兒,沉湎在她娘的去世中,其實,他還這般年輕,又這般行俠任義,人生短暫,合該輕鬆自在地過一生,不該被權勢、陰謀、愧疚攪和一生。
  正說著,杜家僕人匆匆找來,稟道:「官人,肅王爺請官人去一趟!」
  杜呈硯聞言皺了眉,從溪邊草地起身,對僕人道:「你帶小娘子回去!」
  杜恒言道:「伯父,言兒還想再待一會,這兒涼快!」
  杜呈硯點頭。
  杜呈硯一走,杜恒言見那僕人有些眼熟,問道:「你在哪處當差?」
  那僕人也就十四來歲,道:「回稟小娘子,小底叫墨林,是少夫人院子裡頭伺候的!是和小娘子身邊的紫雲、紫依一同入的府!」
  杜恒言才想起來,她身邊派過來的兩個恰十歲的小女使,一個叫紫雲,一個叫紫依。
  既是榮延院的人,杜恒言也不準備多聊,兀自點頭,問他:「你可會做魚竿?幫我做一個如何?」
  墨林忙點頭:「會的,會的,小娘子稍等,小底這就去做!」說著去了果林西邊的竹林裡頭。
  杜恒言見他真這般傻愣地走了,心下暗想,這估摸還不是趙萱兒跟前伺候的,她竟然能使喚的動。
  草地異常柔軟,她坐的地方正是樹蔭下頭,面前的小溪汩汩地流著清澈微涼的溪水,這溪水似乎是從山上流過來的,杜恒言忍不住捧了一口喝,十分甘甜。
  自來京城以後,她還不曾看過這般廣闊的天空,躺在草地上,看著上頭一個勁兒叫著的蟬,莫嬸子家的花花說,一個蟬衣一文錢,住進京城杜家,她竟然不用為生計發愁了,可是這日子,卻比明月鎮上難過許多。
  「你為何一人在此?」
  一張冷淡的小臉映入杜恒言的眼簾,是張憲。
  「我家小廝去給我做魚竿了!你吃不吃桃子?」杜恒言從筐裡挑出一個大的給他。
  張憲望著桃子,眼眸微動,伸手接了過來。桃子上頭還有水漬,顯然是剛洗過,一口咬下去,張憲頓時皺緊了眉。
  杜恒言見他表情痛苦,問道:「怎麼了?」
  張憲緩緩拿開桃子,張了嘴,門牙上一顆小牙掉了一半,還粘連著。
  杜恒言忍不住吸了口冷氣,這小子一口下去竟然崩了牙,這牙還連著一點,掛在牙床上,看他一臉無助的表情,先前冷冰冰的傲嬌小模樣遁的無影無蹤,杜恒言捏著自個的腮幫子鼓勵道:「我娘以前說,換牙的時候,要是要掉不掉,要麼咬一口硬的,要麼自己拽!」
  說完,杜恒言想到自己當年換牙的慘烈,忍不住一陣冷顫。
  張憲望望她,又望望沾了血水的桃子,一閉眼,一口咬了下去,「崩」一聲,那顆牙跟著一大口果肉殷紅的桃子被吐了出來,掉在草地上。
  張憲忽地捂住了嘴。
  杜恒言跑過去把它撿了起來,捧了溪水沖了沖,放到張憲的手心,「我娘說,掉下的牙齒要扔到屋頂去才會長出好牙!」
  張憲看著安安靜靜地躺在手心裡的一顆小門牙,在陽光下瑩然生光,微微抿了嘴。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4:58

第二十章

  大中祥和五年,元宵節前夕,汴京城裡頭,早已經開始搭山棚,孫家茶樓裡頭說書人正在神采並茂地說及三朝元老林詢老相公當年在代州選廂軍三千,以一抵百趕走丹國猛將耶律哈哥的事蹟。
  樓上雅座上的女使紫依、紫雲看得直撫掌叫好,杜恒言抿了一口益州的雲霧茶,看了看白瓷茶盞中清新怡人的茶葉,便想起慕俞的爹,是喪在益州的。
  林老相公希望慕俞蟄伏幾年,免得神童的名聲越傳越遠,平白增了負累,是以去年才讓他考了縣試和府試,現在中了秀才,可以入泮讀書,不知道會不會來汴京?
  正想著,杜恒言發覺隔壁的雅座上新坐下來幾位小娘子說話的聲音有些耳熟。
  「婉姐姐,今個說的是林詢老相公的事蹟!」說這個的是龍圖閣學士府上的小娘子陳語冰。
  「林詢老相公生的恰逢其時,若是單論才能,張相也不遑多讓」,唔,這個是禦史中丞李大人府上的李菁,爹爹雖是禦史中丞,卻一點沒繼承她爹的謹言慎行,說話向來不過腦子。
  另一個不用說,自是和她同出一府的杜婉詞了。自咸甯六年大皇子落水一事以後,杜婉詞和杜恒言連最後一層遮羞布也扯了下去。
  也在那一年年底,杜呈硯新納了一位如夫人進府,是沈貴妃娘家的一個表妹,姓姬,杜府後宅自此撥拉出一小塊空地給這位二娘。
  六年前,姬姨娘生下了杜家的第一個男嗣,沈貴妃讓皇上為其取名為熙文。
  杜恒言在府中與這位二娘卻是自來交好,與趙氏母女的界限劃得越發分明。
  在書院中,眾家小娘子都知道杜府的兩位小娘子不和,三天兩頭鬧將起來,也是杜婉詞使了暗絆子,杜恒言每回必將它挑破放到明面上來。
  雖然沒讓杜婉詞得逞,但是杜恒言好事端的名聲卻傳出去了,反而平白給杜婉詞攢了溫婉淑惠的好名聲。
  此時紫依忙拿出面巾給自家小娘子遮了面,就自家小娘子的性子,一會沒准要又鬧起來,兩位婢女合力要護著阿言離開。
  然而阿言剛起身便聽隔壁的陳語冰道:「也是婉姐姐好性子,那麼個憊賴人物,平白無故地和婉姐姐一樣吃穿不說,還三天兩頭地給婉姐姐鬧笑話。」
  紫雲和紫依相互對望了一眼,正一咬牙準備這次無論如何要攔住自家小娘子,卻發現,她家小娘子已經不見了。
  二人心頭立時一涼,顫顫巍巍地倚在雅座間的隔板上,豎著耳朵聽,只聽那陳家小娘子,還在絮叨道:「婉姐姐,你是郡主所出的嫡女,又聰穎敏慧,連夫子都說可比魏晉的謝家小娘子,卻教那等狐媚子拖累。」
  杜婉詞笑看著陳語冰,陳語冰看中了她肅王府的表哥趙延平,近來在她面前越發能放下身段,「陳妹妹過譽了,阿言只是頑劣了些,家中長輩視若珠寶,也是家中長輩憐惜,才讓阿言行事……」
  杜婉詞話兒未說完,忽地看見陳語冰的髮髻上一個什麼東西在爬,仔細一看,好像是茶婆蟲,驀地扔了手中的杯子,連忙大叫著後退。
  陳語冰看她眼神驚恐,要上前問,杜婉詞連忙擺手,尖叫道:「你別過來,你別過來。」
  一邊說著,一邊又發現陳語冰的腿上也有,哭著喊道:「你不要不過,你不要過來。」
  陳語冰下意識地順著杜婉詞的視線看向了自個的腿,「啊啊啊!!!救命,婉姐姐救命!」
  一旁的李菁發現地面上到處是茶婆蟲在爬,捂著心口,尖叫著沖下了樓。
  外頭侯著的一眾小女使,都不明所以地看了進來。
  尖叫聲此起彼伏。
  紫依小聲地道:「完了,小娘子又禍害了!老夫人又得罰她跪佛堂了!」
  紫雲咬唇道:「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誰看見我們家小娘子了!」
  紫依木然地點頭。
  等兩丫頭在茶樓隔壁的書肆見到自家小娘子,才拖著哭腔道:「小娘子,我們快快回府吧!」她們實在是不敢再幫著小娘子偷跑出來了,下回小娘子別說哭,便是撞牆,她們也不會再做幫兇。
  杜恒言挑了幾本公子鳳竹新出的話本子,這才心滿意足地道:「行,今個也玩夠了,咱們回去吧!」
  取了一百八十文銅錢給書肆的小夥計,笑道:「你家掌櫃的真是心大,也不來書肆看看,竟將書肆全托了你照看!」
  小夥計撓撓腦袋道:「小娘子不知,我家掌櫃的每年這時候,必得陪貴客,是以沒法抽身來書肆!」
  杜恒言也就隨口一問,點點頭,帶著兩個女使走了。
  這時,杜恒言若是轉身,必會發現書肆裡常年放下的,通向里間的簾子被一雙修長的手挑了起來。
  書肆的掌櫃在那人跟前陪笑道:「衙內,杜家小娘子每年元宵前夕必會來書肆挑幾本話本子,這麼些年,風雨無阻,想必是對衙內的這些話本子愛之甚切。」
  被稱呼為衙內的少年男子,輕輕「唔」了一聲,看著那人影遠去,才朝西去了隔壁的茶樓。
  掌櫃的輕輕歎了一聲,這麼個祖宗每年都要躲在簾子後面,一聲不吭,嚇不嚇人,非要等到杜家小娘子買了幾本話本子走了,才肯走,幸好每年只有這麼一次,不然他這老命都得被那張冷鐵似的臉給嚇掉。
  嘴上說著回去,杜恒言左晃晃看看吞鐵劍的戲法,右晃晃瞄瞄猴呈百戲,十歲以後,每一年這一日她都會帶著紫依和紫雲溜出來,細算起來,已經有四年了,轉眼她已到了十四歲的生辰。
  剛到杜府門口,淩媽媽便在翹首以盼,等見到她,焦急道:「言小娘子,婉小娘子一回來就在嘉熙堂哭呢,老夫人喚你去呢!」
  「哦,婉婉今個竟然告倒阿婆跟前了?」杜婉詞向來最講究風儀,往日裡吃了暗虧,也會默默忍著,伺機報復,明刀明槍的跟她杠上,這還是頭一回。
  這麼些年,無論她和阿婆怎樣努力,她的名聲都給杜婉詞和趙萱兒敗的七七八八,現在汴京城中但凡提及她杜恒言,都會皺著眉說一句:「哦,那個憊賴小娘子啊!」
  杜恒言進入嘉熙堂,裡頭杜婉詞的婢女翠微幫著打起了簾子,喚了一聲:「老夫人,言小娘子回來了!」
  元氏這麼些年,已經雙鬢斑白,見到阿言回來,微歎了一聲,問道:「言兒,你今個拿茶婆蟲嚇婉婉了?」
  杜恒言搖頭,「言兒今個都不曾見過婉婉,怎麼嚇她?」
  杜婉詞舉著絹帕尚心有餘悸地道:「阿言,往日你做些荒唐的事兒也就算了,你今個怎的能在茶樓裡拿出那等物什來嚇我與陳家小娘子、李家小娘子,莫說我們是一家人,合該姊妹和睦,便是玩鬧,也該有個度阿!」
  阿言輕笑道:「我說今個不曾見過婉婉,婉婉為何一口咬定,那,那什麼茶婆蟲是我弄的,再說,即便是今個婉婉在哪看見我了,也不能一口咬定,是我弄來了茶婆蟲啊,我一個杜家的小娘子,難道還能隨身攜帶這些噁心的蟲子不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5:18

第二十一章

  杜婉詞收了淚,坐直了身子,一雙微紅的眸子看著杜恒言那張這些年來越發明豔的臉,冷聲道:「阿言,玩鬧也要有分寸,今個這事,是與不是,你我二人心中明瞭。」
  「胡鬧!」上首的元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驚得杜恒言立即去看她的手,急道:「阿婆,你用那般大的力氣作甚,這回手都得木了!」
  元氏看著言兒擔心的眼神,心中一軟,還是硬著聲道:「你兩是姊妹,怎可互相猜忌!」
  杜婉詞察覺到元氏話語裡不自覺流露出來的袒護,微微垂了眸,斂琚道:「是婉婉的不是,惹得阿婆動氣,阿婆仔細身子,不然爹爹回來,定要罵婉婉不孝,既阿言說不是她,今個人多,婉婉看錯也是有的。」
  元氏看著孫女示弱,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這個孫女這麼些年來,越發體貼懂事。
  杜婉詞又道:「婉婉還得幫娘親準備給王府的節禮,婉婉先回去了!」
  元氏點頭:「你娘這些日子著實辛苦,你若有時間,就多幫襯著些!」
  「是,婉婉明白!」
  看著婉詞出了廂房,元氏拉著阿言的手,問道:「今個為何又要嚇她?」婉婉既是認定是阿言,怕約莫阿言確實脫不了干係。
  杜恒言道:「嗯,又在茶樓裡散播我的壞話,阿言不痛快,一時魯莽了,懇請阿婆責罰。」
  元氏歎道:「阿言,你已十四了,婉婉已收到好幾份草帖子了,你連一份都沒有收到,這可如何是好?」
  杜恒言笑道:「阿婆,你莫急,阿言才十四呢!」
  元氏又苦口婆心地道:「阿婆是老了,不早些給你做準備,日後,你若是落在前院手裡,哪有你好果子吃?你可是記在人家名下的。」
  杜恒言低了頭,這倒是一樁事兒,現在趙氏不敢插手她姻緣上頭的事兒,待日後,她畢竟是她名義上的嫡母。
  可是嫁人這回事,她還真的不曾多想,她才不過十四歲,在現代,也就是讀初二的年紀,趙家母女這些年不遺餘力地抹黑她的名聲,也就是為了毀她的姻緣,讓她以後脫離了杜家,低到塵埃裡去。
  可是若沒有杜家,她本來就是明月鎮上的小娘子,還能低到哪裡去?
  元氏見言丫頭也發愁,咬牙道:「唉,這些日子你在書院裡頭暫且忍讓些,阿婆定當在你及笄前給你尋一戶好姻緣!」
  阿言驚道:「阿婆,我才十四歲啊!」
  元氏擺手:「誰家小娘子不是及笄前就開始相看,你這都快及笄了一張草帖子都沒有!」
  元氏看著孫女瑩潤如玉的一張小臉,那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簡直粲然生光,實在想不通,那些小郎君便是為了這張臉,也能忽略阿言憊賴的名聲啊,為何一張草帖子都沒有呢?
  杜婉詞從嘉熙堂出來憋了一肚子火,阿婆這些年越發偏袒杜恒言,直接去榮延院找她娘。
  恰好碰到著了一身淡藍衫子杏黃裙的姬氏帶著女使從榮延院那邊出來,眉頭微微打皺,雙手緊緊捏著帕子,神色不寧的樣子。
  杜婉詞喚了一聲:「二娘!」
  姬氏仿佛這才看到人,微微含笑,柔聲道:「婉小娘子回來了,外頭熱鬧嗎?」
  杜婉詞仿若無意一般,笑道:「尚不及元宵節那一日,二娘不若帶著阿言和熙文也出去看看。」
  姬氏倏然轉眼望著杜婉詞,片刻,勉強笑道:「妾身還有許多繡活,不打擾婉小娘子了。」
  杜婉詞點頭,看著受了傷害的姬氏帶著女使匆匆地從她身邊經過。
  她自是知道趙國妾室無主母恩准,不得離家,即便是貴妾,也受此約束。
  她不過一時有了興致,給素來清高的二娘心口上撒一把鹽。
  自二娘入府,娘親一直鬱鬱寡歡,可是人是聖上賞的,又是沈貴妃名義上的表妹,娘親再不滿,也不能無緣無故地動二娘。起先也安然無事,孰料一直喝著避子湯的二娘,竟然在六年前有了身孕,還一舉添了男丁。
  娘是覺得姬二娘有孕是意外,可是,她卻不信這個看著柔婉的女子真的那般天真無邪。姬二娘若是真的喝下了那些湯藥,又怎可能有孕並且生下一個正常的胎兒?
  剛邁進榮延院,便聽守門的僕婦道:「那沒臉皮的竟然還敢過來,真當自個在宮中有人了,也不看看自個和貴妃隔了幾層肚皮!」
  杜婉詞不由皺了眉,于媽媽近來越發糊塗了,竟容得這些子婆子咋咋呼呼的在主院裡頭亂嚷嚷。
  身邊的翠微見主子皺了眉,上前厲聲喝道:「媽媽們不好好當差,嚼什麼舌根子!」
  兩個僕婦這才注意到杜婉詞,忙行禮道:「小底胡謅,小底打嘴!」
  杜婉詞淡道:「夫人在裡頭嗎?」
  「在,在,剛才雲裳坊送來了幾匹料子,郡主正在給婉小娘子挑著呢!」
  杜婉詞見兩個僕婦一臉巴巴地看著她,一副討饒的模樣,不耐地揮一揮手,道:「漱漱口,去于媽媽那領罰!」
  「是,小底這就去,這就去!」
  翠微見兩個婆子狼狽而去,輕聲問道:「主子,姬姨娘等閒從不邁進榮延院,這一回?」
  杜婉詞神情輕蔑地道:「她還有個兒子不是?」二娘總標榜一副風輕雲淡、萬事不過心的模樣,她還真能不為自個的兒子操心?
  及到了廳裡頭,正在挑著料子做衣裳的趙萱兒見女兒過來,歡喜地道:「婉婉快過來,娘正在給你選料子呢,你看這匹金絲軟煙羅給你做一身散花裙可好?」
  杜婉詞猶豫了一下,問道:「娘,今個二娘過來了?」
  趙萱兒擰眉道:「誰在你跟前嚼舌了?」說著眼睛看向了她身後的翠微和碧蘿,「珍珠,帶下去教教規矩!」
  杜婉詞張口欲言,見娘對她搖頭,不由抿了唇。
  翠微和碧蘿頓時臉色煞白,也不敢求饒,這幾年郡主脾氣越發陰晴不定,兩人乖乖地跟著珍珠下去。
  屋子中一時只剩下母女二人,趙萱兒才道:「姬氏察覺到熙文身邊的小廝有問題,過來求我換兩個。」
  「娘答應了?」
  趙萱兒嘲諷地低哼一聲:「她不是一向自詡清高嗎?自去求于媽媽好了,家中僕人那麼多,好與不好,難道要我一個個盯著不成?」
  杜婉詞默然,于媽媽是娘親的陪嫁,二娘自詡清高,怎會捨下身段求于媽媽。
  杜婉詞猶疑道:「娘,若是她告到貴妃娘娘那裡?」
  沈貴妃這些年來越發得勢,早些年還有劉修儀壓制,前些年不知道從哪搜羅出一個尤物,進奉給官家,初被封為美人,現下已是從三品的淑儀,眼看這位楊淑儀幾年間風頭儼然蓋過了當初的劉修儀。連帶著沈貴妃也愈發得帝心。
  趙萱兒搖著絹扇淡道:「我是趙家的女兒,難道還要看一個姨娘的臉色?對了,王府裡傳話來說,大皇子要選妃了。」說著,一雙瑞鳳眼靜靜地看向了女兒。
  趙萱兒末一句像是隨口提的,杜婉詞還是忍不住心跳了下,皺著月眉道:「娘,女兒不願意進宮!」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5:32

第二十二章

  趙萱兒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莞爾一笑:「娘明白婉婉不願意去,娘只是隨口一提罷了。」
  杜婉詞不想再說這事,將今個在孫家茶樓的事略略說了一遍,未及說完,「哐」地一聲,趙萱兒砸了手中的茶盞,微微緩氣道:「真當有老夫人護著,就敢欺負在你頭上了,她算個什麼東西!來人!」
  門外的翠湄忙進來,低頭問道:「夫人有何吩咐?」
  「讓于媽媽帶兩個僕婦將言小娘子帶到祠堂去,讓她在列祖列宗跟前跪到明個辰時初!」 趙萱兒冷聲道。
  翠湄恭聲應下,暗道,郡主這又是將火氣撒在言小娘子身上了!
  明月閣裡頭,紫雲翻著自家小娘子已經啃過的話本子,問道:「主子,你有沒有發現公子鳳竹的話本子近來越像一個人在呢喃著情話,這一句‘君之我所系,卿之我所意’,而且這裡頭的小娘子的眉眼,怎麼越讀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好像主子你!」
  紫雲揣摩一會,忽地抬頭看著杜恒言道。
  正在喝著花茶的杜恒言險些一口水噴在紫雲的臉上,好歹咽了下去,捂著心口道:「許是那公子鳳竹的這些話本子就是寫給他娘子看的,有什好稀奇的。」
  她前世就有看小說的習慣,在這裡淘了好些年的話本子,眼看就要鬧文荒了,幸虧這些年冒出了這麼一個公子鳳竹,文還對眼,不然真是要熬死。
  杜恒言從紫雲手裡將那話本子搶了過來,只見那一頁寫著:「她笑吟吟地站在書院門口,雙目猶似一泓清泉,朝各人臉上轉了幾轉,眉目間露出一些鄙夷之色……」
  杜恒言愕然地抬頭道:「難道我每日在書院裡橫行霸道,還有這麼美?」
  紫雲掩著嘴笑道,「主子,這就是戲文裡說的,天生麗質難自棄!」
  杜恒言將書扔給紫雲,自嘲道:「你家主子要是真有這麼美,也不會至今連一張草帖子都沒收到!」
  紫雲嘟囔道:「也許有那強盜盜走了也不一定!」
  杜恒言看著自家這個護主成魔的,暗暗搖頭。
  紫依抱著一摞子帳本進來道:「主子,這是去年的,老太爺剛派人送了過來,是現在看,還是明個看?」
  杜恒言看又是厚厚的一摞子,哀歎老爺子越來越成了甩手掌櫃,他自己經營的店鋪,竟然讓她來操心。隨意翻了翻,問道:「東角樓那邊的成衣鋪子,這些日子可有起色?」
  杜恒言說的成衣鋪子,卻不是杜老爺的產業,而是姬氏娘家的。
  紫依從一堆帳本裡抽出來一本,遞給杜恒言,道:「姬掌櫃的說,這月的進項多了好些,主子給的花樣子,還挺受各家夫人和小娘子們的喜歡,拉著我說,要多慫恿主子多畫幾個!」
  杜恒言翻了翻,笑道:「姬掌櫃也是剛接手,有這等起色,想來他也頗費了些心思,他那話是哄我開心呢,什麼樣的花樣子,不也得有人看得見才行!」
  她可沒準備天天描樣子,以前喜歡繪圖,留意了一些花樣子,可也就會那麼幾個,二娘前些日子愁著娘家的生計,她恰好想起來,順手推舟做了個人情,可沒準備成了姬家成衣鋪子的畫師。
  「哦,對了,主子,小陳太醫送了幾瓶配好的藥丸過來!」紫依從懷裡掏出幾瓶細細的小瓷瓶,一律用絹帕仔細地包好了。幾年前小陳大夫考進了太醫院,杜恒言常托他幫忙做些雜七雜八的藥丸。
  杜恒言拿過來一一看,上頭分別寫著「茶婆蟲」、「蜜蜂」、「化淤」、「解暑」、「解毒」。
  紫依道:「主子,你總是用小陳太醫配的丸子來招惹各種蟲子,書院裡的小娘子看到蟲子就猜到是你了,下回不是你,小娘子們也會污蔑到你身上。」
  杜恒言笑道:「怕什麼,還有一年,我不就完業了,那時候哪還有這許多小娘子一處玩樂。」
  她前世就是讀得文學,除了練字一道有些欠缺,對於詩、書、禮、樂這些,學的比一般小娘子快很多,書院裡的幾位夫子尤愛護她,是以書院裡的女孩子常被有心人挑撥的和她鬧騰。
  她鬥著鬥著,總結出了一套法子,每日裡聽小娘子們的尖叫聲、哭鬧聲,也甚是有樂趣。
  正說著,外頭小女使慌張地傳:「小娘子,于媽媽帶著人過來了!」
  話音未落,于媽媽便帶著兩個僕婦直接進了杜恒言的廂房,瘦削的面上地淡道:「言小娘子,夫人近來心口不暢,讓你去祠堂為列祖列宗念一夜經文!」
  說完也不待杜恒言反應,直接讓僕婦上來帶走。
  杜恒言退後一步,笑道:「我腿勁兒好著呢,不勞兩位媽媽動手,我自己走!」
  紫雲和紫依想跟著,于媽媽眼一寒,兩人一時不敢動,杜恒言道:「你兩好好睡一夜,明個早上好伺候我去書院呢!」
  這是讓她們不要去驚動老夫人,紫雲咬著唇,點頭應下。
  這一回祠堂裡頭,還有一個常客,杜府唯一的小郎君,六歲就已圓滾滾的杜熙文。
  他原本估摸是斜躺著,聽見門開的聲音,立即跪了起來,小胖身板挺的筆直,像一棵圓滾滾的小松樹。
  待門被關,祠堂內瞬間暗了許多,只有兩個高高的小葉窗透著外頭的一點月光,兩人並排跪在黃色的蒲團上,紅木的列祖列宗的排位一層層地擺在上頭。
  曾祖,曾曾祖,杜恒言默默望了過去,約有十八個,唯獨沒有她娘的,小小娘待在了阿婆的小佛堂裡。她生前不是杜家息婦,身後也無處安身。
  九年過去了。
  小胖墩轉了腦袋,小聲喚了一聲:「阿姐」。
  杜恒言轉了頭,「你這回又犯了什麼事?」
  小胖墩低了頭,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不自覺地相互劃著,手指幾乎快看不出關節在哪,「文兒沒有好生念書,還弄死了阿翁的一隻百靈鳥。」
  杜熙文一直養在前院,杜恒言許久沒見到他,估摸有時路上見到,這小胖墩也立即遁走了,可是也知道這娃常年惹事,最多的就是打碎家裡的瓷器,或是不好生念書。
  年飯的時候,她也沒仔細注意看他,只是覺得好像胖了些,這麼乍一細看,才發現這小子,豈止是胖,簡直已經有滿臉橫肉的趨勢。
  杜恒言莫名腦子裡閃過一個小胖子被群嘲的景象,他可是正二品的殿前都指揮使杜呈硯的兒子!
  杜恒言一雙杏眼掃過杜熙文的小劍眉、桃花眼,這要是正常體型,即使繼承不了姬二娘的樣貌,至少也不比他爹差啊!
  隨意問道:「熙文,你每日三餐吃的是什麼?」
  杜熙文低頭,扳著小手指道:「昨個早上吃的是雞湯面,粉蟹包子,中午有紅燒蹄子、糖醋排骨、油燜大蝦、爆炒田雞,晚上繡球乾貝、炒珍珠雞、奶汁魚片、花菇鴨掌,還有一個罐煨的山雞絲湯,小胖墩說到這裡咽了口口水。」
  杜恒言聽得額上出了一層密汗,阿翁阿婆竟一點也沒管!這哪是養娃,簡直是養豬阿!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5:48

第二十三章

  杜府上有規定,小娘子中晚餐可有一樣葷菜,兩樣素菜,一個湯;小郎君可多一個葷菜。當然如果自己拿銀子讓廚房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姬二娘哪來的錢這般任小胖墩吃?
  杜恒言捏了捏小胖墩肉嘟嘟的臉頰,問道:「你喜歡吃肉?」
  小胖墩看了杜恒言一眼,撲閃的大眼睛忽地暗淡了一些,「吃多了好膩,可是要多吃肉才能長的和爹一樣高,和爹一樣厲害!」
  杜恒言心裡一凜,「是誰告訴你要多吃肉才能長的和爹一樣高?」
  「阿竹和阿書,我每次吃肉,他們都在一旁說,不想吃的時候,就會拿這話來勸我,阿文想和爹一樣厲害!所以,每次都堅持著吃了!」小胖墩說到這裡還驕傲地挺了挺完全看不出來的小胸脯。
  杜恒言:呵呵……
  阿竹和阿書是小胖墩的小廝。
  兩人說了許久,杜恒言才發現今個門外的兩個婆子一直沒有進來檢查,貼到門後聽了一會,發現兩人在竊竊私語地聊著什麼。
  「過了正月十五,可就要給大皇子選妃了!」
  「你這婆子,哪兒聽來的消息,我是聽翠湄的老子娘說的,肅王爺有意讓婉小娘子去呢!」
  「那一準兒成,有肅王爺在,婉小娘子就是做皇后,也是成的!」
  「哎,是這麼個理兒,就是言小娘子不知道以後落到誰家?」
  ……
  杜恒言對選妃沒興趣,她也不準備入宮,肅王爺倡狂了這許多年,官家又不是昏庸之輩,左右這兩年必是忍不住了,肅王爺想將婉詞嫁給大皇子,怕是在投石問路。杜恒言想到這裡,輕輕吐了一口氣,等給小小娘報了仇,她就走,在這大趙國天南海北的去轉一轉。
  杜恒言看著蹙著眉頭望著自己小肚子的小胖墩,心想,這個才是長長久久要陪著阿翁阿婆的。
  拉了小胖墩過來坐,認真地道:「熙文,你知道人太胖了會走不動路,要躺床上嗎?」
  杜熙文懵懵地看著阿姐,過了一會,才道:「阿姐,我也不想吃了,可是我不吃會餓!」說著,小胖墩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鼓囊囊的荷包。
  杜恒言眼尖,發現那荷包竟是蘇繡,上頭一隻小老虎,威風凜凜,荷包下角繡著一個「熙」字,打開來一看,兩塊綠豆糕,兩塊如意酥。
  杜恒言扶額,就這樣,早晚胖的連走路都邁不動步子,趙氏真是好機警的心。養廢了熙文,壞了她的名聲,她兩個都是杜婉詞的陪襯。
  杜恒言拿出一塊綠豆糕,歎道:「今個只有四塊,要跪到明天早上呢,兩個時辰吃一塊!」
  小胖墩眼睛一亮,拿出一塊,掰了一半給杜恒言,「阿姐,你吃!」
  杜恒言接過,上一世,她也有個弟弟,也是劍眉、桃花眼,不過,寬肩窄腰,身形高瘦,是個桃花一朵接一朵飄過來的美少年。
  再看一眼小胖墩,杜恒言心情有些複雜,忽見小胖墩臉上冒了一層虛汗,神情有些痛苦。
  杜恒言一急,「你怎麼了?肚子疼嗎?吃壞了肚子嗎?」
  小胖墩紅了臉,搖搖頭,低聲道:「阿姐,我腿麻了!」這一聲「阿姐」喚的杜恒言心上一軟,想起以前弟弟總是跟在她屁股後面,追著她喊「阿姐,阿姐,你等等我!」
  「腿伸過來!」杜恒言命令道。
  杜恒言拽住小胖墩的一條腿開始輕輕錘了起來,開啟絮叨模式道:「熙文,你不能再胖了,再胖以後不僅不會和爹一樣,而且還會是京中小郎君們嘲笑的小胖子,以後長大了也娶不到好看聰明的小娘子……」
  兩人夜間不知怎的模模糊糊地睡了過去,杜恒言只記得小胖墩還有一塊如意酥沒吃。
  第二天兩人都是餓醒的,小胖墩胖乎乎的小手一隻揉著眼睛,一隻扒拉著小肚子道:「阿姐,我好餓!」
  杜恒言也揉了揉肚子,哄道:「一會中午來明月閣,和阿姐一起吃飯!」
  小胖子嘟囔著應了。
  門在辰時被打開,守門的婆子道:「小娘子,小郎君,可以出來了!」
  一陣濃郁的雞湯香味飄了過來,阿竹提著一個食盒站在門外,見到杜熙文忙打開,「小郎君,快吃!」
  杜恒言看了一眼上頭滿滿的油花,一陣頭暈,忙打下了小胖子要接的手,道:「熙文,你不是說去我那裡用飯嗎,阿竹,這一碗就賞你了!」
  杜熙文咬了咬唇,還是道:「阿竹,我還不餓,這碗你吃了吧!」
  阿竹皺了眉,臉色沉了幾分道:「小郎君,若是不吃,怎有力氣呢!不能太任性了,將軍會不高興的!」
  小胖墩倏然低了頭,喃喃道:「阿竹,我……」
  杜恒言看著這個伶牙俐齒的小廝,眸子不由泛了冷,「混帳東西,你平時就是這般欺壓小主子的?一個奴才也敢對主子擺臉色!真是當的好差!」
  「阿姐,阿姐!」小胖墩惶恐不安地拉著杜恒言的衣袖。
  阿竹被訓得面紅耳赤,兩個守祠堂的婆子面面相覷,言小娘子好大的脾氣!
  杜恒言拽著他的手,直接往明月閣拖,氣呼呼地道:「你才六歲,這般養著,以後小小年紀膽固醇、糖尿病,還做什麼將軍,刀劍都提不起來!」
  到了明月閣,紫雲和紫依看著自家小娘子怒氣衝衝地回來,身後拖著氣喘吁吁的小郎君,急道:「主子,這是怎麼了?」
  杜恒言搖頭,「先帶熙文去梳洗,然後帶過來用早膳。」
  早膳只有兩碗白粥,一碟青菜,一碟醬瓜。
  小胖子許是餓久了,呼啦啦用了三碗,再要添的時候,杜恒言一把揪過小胖墩,道:「還備了糕點,一會沒肚子吃了!和我去嘉熙堂給阿翁阿婆請安。」
  紫雲端了茶水來漱口。給小胖墩荷包裡放了一塊桂花糕,小胖墩望著桌上的那一碟子,默默的伸手想要再拿一塊,「啪」地一下被某人打了胖爪子。
  小胖墩抓不到糕點,賭氣地道:「我不去嘉熙堂,阿婆每次看到我,都皺著眉頭,不高興!」聽著像賭氣,睫毛上卻是亮晶晶的。
  杜恒言輕輕籲了口氣,這是一個敏感地自認為被全家人拋棄了的小胖子啊!
  今個元宵,嘉熙堂裡頭,杜家人都在,等杜恒言牽著杜熙文過去,趙氏笑著喚道:「言兒,文兒,快過來給阿婆阿翁請安!」
  眼睛在杜熙文緊緊抓著杜恒言的手上微微停頓。
  元氏不悅道:「兩個禍害,昨個聽說你兩倒成了難姐難弟,一起去跪祠堂了?」
  杜熙文忍不住往杜恒言身後一縮,牽著杜恒言的手微微顫抖。
  杜恒言笑道:「阿婆,你耳朵真靈,昨個阿文虎口留食,分了我兩塊糕點,我答應阿文今個帶他出去看花燈呢!」
  元氏見孫女絲毫沒委屈的樣子,心裡寬敞了點,笑道:「哦,你這個賊丫頭,定是你搶了阿文的,阿文膽子小,吃了悶虧也不知道說!萱兒你說是不是?」一雙四周布了皺紋的眼看向了兒媳趙氏,還沒出正月呢,就將她的孫兒孫女扔在了祠堂罰跪。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6:03

第二十四章

  趙氏面不改色地笑道:「瞧娘說的,阿文怎麼也是杜家的小郎君,誰能給他委屈受!」
  站在杜呈硯身後的姬氏藏在袖子裡的手,輕輕捏緊了帕子。
  杜恒言才不管這些人鬧什麼,只道:「阿婆,阿文說我那的飯食好吃,以後要和我一處用飯,我沒同意,阿文吃的多,去我那和我天天對著,沒准我也得吃成個胖子。」
  小胖墩聽著這話,癟了嘴,大眼睛瞬間淚汪汪的。
  杜恒言捏了他手背一下,小胖墩立即放開了嗓子哭:「阿姐嫌棄我!」
  姬氏急道:「熙文,莫胡說!」
  杜婉詞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姬氏身上一怔,低聲道:「婢妾越矩了。」低下了頭。
  趙氏慢悠悠地端了一盞茶起來。
  上首的元氏道:「言兒,熙文既是要和你一處吃,你留他便是,以後,熙文的膳食都送到你明月閣去,他人小,你多讓著點。」元氏頓了一頓,又道:「不過,今個晚上遲些出去才是,有貴客過來!」
  元氏口中的貴客,卻是張相公的夫人,她托了張夫人給阿言和中書舍人衛大人府上的小郎君牽線。
  張夫人是酉時末過來的,身後還跟著張相府上的小郎君,元氏帶著趙氏、婉詞和阿言接到府門外,拉了張夫人的手道:「阿敏,可把你盼著了!」
  張夫人著了一身紅色的牡丹花半袖褙子,袖邊鑲了粉綠色的荷邊,褙子下頭是寸來寬的藍色邊,肩上藍色的霞披也勾了一點粉綠色的荷葉邊,露出裡頭藕色的襖子,粉綠的裙擺,一根白綬帶拖在身後,更顯得纖腰一束,一支烏溜溜的大眼晶光粲爛,閃爍如星,流波轉盼,靈活之極,似乎單是一隻眼睛便能說話一般,約莫三十七八的年紀。
  杜恒言心內默默贊了聲:「絕色!」
  張夫人衛敏見到元氏,眼眸一彎,親切地喚了一聲:「嬸子,勞您到這來接我。」又指了指身後的小郎君,道:「這是我家憲兒,還是您多年救得急,不然哪裡有他!」
  張憲上前,恭謹地對著元氏行了禮,喚道:「見過杜家阿婆!」
  元氏一時看呆了去,這小郎君眉目真俊俏,一身墨色錦緞衣袍襯得越發眉如墨畫,面如桃瓣,一舉一動當是貴公子的風範,盡顯大家氣度。心裡暗暗嘀咕:「配她家言兒綽綽有餘!」
  被念叨的杜恒言這才發現眼前的小郎君是當年啃桃子崩了牙的小娃,那一年以後,貌似再沒見過。
  張憲淡淡地掃了一眼前方的小娘子,手理了理腰上的玉佩,涼滑滑的。
  趙氏上前笑道:「娘,快進去吧,您要和張相夫人在這處嘮嗑不成?」
  聽到趙氏的聲音,元氏心內一沉,趙氏豈會允許言丫頭嫁入宰相門第,這衛府雖說是四品,可卻是宰相夫人衛敏的娘家,當年衛敏去相國寺祈福,恰逢早產,還是她幫忙接的生,算起來,她對衛敏有恩,言丫頭若能嫁過去,衛敏日後好歹能看顧一點。
  元氏想到這裡,笑道:「你家小郎君長得真俊,日後也不知道哪家小娘子有福氣!」又忍不住看了兩眼,暗暗可惜,她家言丫頭是攀不上了。
  衛敏連生了兩個女兒,才得了這麼一個兒子,笑道:「還是托嬸娘的福氣,當年可真是多虧了嬸娘,不然我娘兩的命都搭進去了!」
  幾人一同去了嘉熙堂入座,沏過了一盞茶,元氏見言兒和熙文交頭接耳的,笑道:「阿敏見笑了,今個答應這幾個猴子讓她們去看花燈,這會兒已經坐不住了!」
  衛敏笑道:「一年就這麼一日,我家這個也整日不著家。」
  張憲忽地起身道:「子瞻願帶阿弟、阿妹一起去!」
  元氏笑道:「既然幾個小猴子都坐不住,你們且去外頭玩吧。」
  元氏話音未落,杜恒言和杜熙文忙起身行禮告退,一直默不作聲的杜婉詞竟也離了座。
  趙萱兒看著女兒嫋娜的身影,心中了然。
  四人出了杜府,往東走,一刻鐘便是禦街,花燈已經全部掛起,許多茶樓、酒樓門前都掛了幾盞,圍了好些人在猜謎,街兩邊的表柱裡頭擺了好些小吃攤子,有賣湯羹的,有賣炒蟹、炒蛤蜊的,還有腰子、蓮花鴨簽、鵝簽、雞簽,還有一溜兒的蜜煎香藥、果子罐子。
  杜恒言牽著小胖子的手道:「一會別東竄西竄的,別看你胖的像個小墩兒,人販子提溜起來,也是一陣風就跑了。你這等小胖墩,一看就是富家小郎君,做活肯定不行,定會將你賣給大戶人家當小書童,你當大戶人家的小書童都如阿竹、阿書一般敢欺上瞞下,人家的書童不說打罵是常有的事,餓個三天兩夜,也是司空見慣的。」
  小胖墩嚇得連連點頭:「我哪兒都不去,我就跟著阿姐!」
  前面的張憲微微勾了唇角。
  小胖墩看著一溜煙的吃食攤子,又看看阿姐,還是忍不住摸了摸小肚子道:「阿姐,我好餓,我們嘗一點炒蛤蜊好不好?」
  杜恒言望著色澤誘人的一碟碟蛤蜊,默默地點了頭。
  一旁幫忙的十來歲的小子忙支起了一張小木桌,招呼杜恒言幾個坐,杜婉詞望瞭望桌子和凳子,見張憲也坐下,疊了絹帕,挨著一半坐了。
  杜恒言轉首問張憲和杜婉詞:「你們要不要?」
  張憲淡道:「我也來一份!」說著一邊端起茶杯喝水,待見到茶水裡漂著的炭灰,眉頭不由皺了皺,還是喝了一口。
  杜婉詞鄙夷地搖頭,白了杜恒言一眼,柔聲問張憲道:「憲哥哥,婉婉許久沒見過你了,前一段時間聽延平哥哥說,憲哥哥最近在準備明年的鄉試?」
  張憲眼裡閃過不耐,微微抿唇,淡道:「鄉試三年一次,子瞻自是該好好準備!」這些年,杜婉詞和阿言的糾紛,他多有耳聞,當年嚷著阿言謀害大皇子的小娘子,這麼些年,依舊沒消停。
  不過,若不是阿言名聲太差,他從媒人手裡買走的草帖子就不只十八張了。
  杜恒言不過是客氣一問,料到杜婉詞不吃,只管著自個起身去找小販道:「嬸子,三份,微辣!多少錢?」
  「小娘子,共計90文!」小商販是一對中年夫妻,男的在火爐上熱烘烘地炒著,女的負責分盤收錢。
  杜恒言拿出荷包,正在數著,忽地,一個小娃兒猛地撞了過來。
  「阿言小心!」張憲立即起身奔了過來。
  杜恒言莫名其妙地抬頭看著他,他們有這麼熟?一下子手上一空,荷包竟然被搶了。
  「賊啊,抓賊啊!」杜恒言追著那個女娃兒拔腿就跑。
  那女娃兒回頭看了她一眼,黝黑的臉頰上閃過嘚瑟,一彎腰鑽進了猜燈謎的人群裡。
  杜恒言努力扒拉著人群,眾人不滿地嘟囔道:「做什麼,做什麼!」
  「阿言,阿言,快出來,逮到了!」人群外張憲喊道。
  杜恒言回頭一看,那女娃竟然已經鑽到了一個巷子口。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6:16

第二十五章

  杜恒言匆匆地趕過來,從女娃手裡拽出了荷包,輕輕擦了擦小金魚上頭染了的黑灰,這荷包可是她娘給她做的,雙面繡,外頭是小魚,裡面是一朵牡丹花。她也就生辰才捨得拿出來用一用。
  女娃被搶走了荷包,「哇」地一聲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杜恒言揪了人起來,問道:「你哭什麼?被偷的是我啊!」
  小女娃仰著一張哭的涕淚橫流的小黑臉,振振有詞地道:「你們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娘子,又不會少這麼一點,我偷錢,是為我娘看病,我娘病了好些天了,她會死的!」
  說著,小黑娃又從杜恒言手裡溜到了地上,哭了起來。
  這女娃約莫八歲的年紀,哭的聲勢卻十分浩大,杜恒言忽地想到了小小娘生病的時候,拉著她起來道:「荷包我留著,錢都給你!我帶你去找個大夫!」
  張憲見她粉白色的氅衣和胭脂色的襖裙上不一會兒被這小黑娃的小黑手染了好些黑印,微微抿了唇,道:「阿言,你在這處候著,我去馬北街上找一個大夫過來,一刻鐘就過來!」
  杜恒言默默嘀咕,說的好像很快一樣,你們的一刻鐘可等於三十分鐘呢!
  小黑娃見他們真的去給她找大夫,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拉了拉杜恒言的袖子:「姐姐,我會報答你的!」
  杜恒言這才發現她只著了一身單襖,袖子上頭打了好多補丁不說,還短了一截,一張小臉凍得青紫青紫的,歎了一聲,將自己的氅衣拿了下來,將小黑娃圍住。
  笑道:「還好這東西,圍你還可以。」小黑娃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粉白的氅衣,輕聲問道:「姐姐,這上頭是什麼毛啊,好軟啊!我以後也要給我娘買這個,她穿著肯定好看。」
  杜恒言摸了摸她的頭:「你看著和我長得真像,就是黑了點,經常出來偷東西嗎?」
  小黑娃點頭:「以前不,自從娘病了以後,我就開始偷了,我腿跑的快,他們追不上我!這還是頭一回失手呢!」
  杜恒言默念,不是第一回,還有你小命嗎?「你爹爹呢?」
  小黑娃道:「我爹爹一早沒了,我就跟著我娘,姐姐,你命真好,生在大戶人家,人又長得美,那小郎君一看就是喜歡你,搶的又不是他的,跑的比我還快。」
  杜恒言:敢情這麼小,就是一個小八婆……
  張憲帶著大夫過來的時候,看到杜恒言將氅衣給了小黑娃,看向小黑娃的眼神冷了冷,小黑娃竟然十分機敏地反應過來,忙麻溜地脫了下來道:「姐姐,我不用了,我一跑就熱!」
  杜恒言將小黑娃身子扳正,正要重新給她系上,忽然發現她脖頸下頭一點,在背脊上,有一朵小小的花,像是牡丹。
  和她荷包裡的牡丹十分相像。
  杜恒言忽地抓住小黑娃的手臂,「你娘在哪?」
  小黑娃道:「這條巷子過去就是我家了!」
  幾人穿過黑乎乎的巷子,停在了最裡頭一戶門口,見小黑娃伸手拉了裡面的一根繩子,什麼東西掉了下來,然後才推開了門。
  站在門口便聽見裡頭的咳嗽聲,咳了一陣,裡頭的婦人結結巴巴地問道:「牡,牡丹回來了嗎?」
  「娘,我帶了大夫回來!」
  「牡丹,這又是一個牡丹!」杜恒言輕輕呢喃道,頓在了門口,心口砰砰直跳。
  小黑娃麻溜地點了油燈,燈芯子就剩了一小截,微弱的火照在那婦人的臉上有些可怖。
  窗戶裡漏進來的風吹得燈火輕輕搖擺,像是隨時都會熄滅。
  大夫立即給這婦人號了脈,又問了症狀,從何時病的,末了才搖著頭歎道:「竟拖了這許多時候,可惜,可惜!」
  小黑娃板著臉道:「你這大夫怎麼不說人話,我娘到底什麼病?」
  大夫真不曾見過這般刁蠻的女娃兒,搖著頭道:「傷寒拖成癆病了!治不好了,治不好了!」
  小黑娃上前雙手雙腳對著大夫又打又踢,哭著罵道:「什麼狗屁倒灶的大夫,騙子,你這個騙子,我娘肯定能治好!」
  「牡丹,牡丹!」床上的婦人焦急地喚著,又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
  杜恒言將小黑娃拉開,張憲領著大夫出去,付了診費,道:「勞大夫開些疏解的藥!」
  大夫點頭:「不是我不救啊,這病祖宗沒教啊!我開些清肺化痰的方子!」
  幽暗的屋裡頭,杜恒言發現這婦人並不是牡丹,但是看著竟也有些面熟,還是問了一句:「你認識明月鎮上的牡丹嗎?」
  床上的婦人捂著嘴,像是一時忘記了咳嗽,瘦的凸出的眼仔細地盯著杜恒言看,「小娘子是?」
  杜恒言心又提了起來,輕聲道:「我當年在明月鎮上住過,是杜家的小娘子!」
  那婦人忽地拍著床笑起來,「想不到我香兒臨死前,還能他鄉遇故知,我是牡丹娘子跟前伺候的女使香兒,實話告訴小娘子,我跟前養的這女娃子,是牡丹娘子的,當年錢員外一案後,牡丹娘子擺脫了媽媽,帶著我來到了京城,靠著攢下的錢買了這一處小宅院,準備帶著女兒好生過日子,脫了那苦海,不曾想生下娃娃後,一日出門竟再也不曾回來!」
  香兒說了這麼一串,有些支撐不住,又是一陣咳嗽,杜恒言隱約聞到了一絲血腥味,小黑娃過去一邊哭著,一邊給娘親摸摸胸口,道:「你就是我娘,我不管,你就是我娘!」
  香兒忍不住也落了淚,對杜恒言道:「杜家小娘子,她娘將她看成眼珠子,定不會不要她,她娘那般姿容,又做過那一行當,也有些故舊,我猜,多半是被人擄走了,我找了她這麼多年,一直沒消息。」
  張憲進來道:「阿言,大夫開了藥方子,我們這去抓藥吧,婉詞和熙文怕是也等急了!」
  杜恒言這才想到熙文來,心上一急,她怎麼把熙文單獨留給杜婉詞了。忙拽了張憲的荷包,又倒了一些銅錢出來,道:「小黑娃,你給你娘買些好吃的,要清淡熱乎,知道嗎?我明個派個人過來幫你熬藥!」
  張憲劍眉微微上揚。
  小黑娃抹著淚點頭。將她們送到了門口。
  出了門,張憲問道:「你為何認識她們?」
  杜恒言道:「我出生在廬州,她們和我在一個小鎮上,當年我娘牽扯進了一件官司,小黑娃的娘也牽扯進去了!」
  張憲默然,她來京城之前的事,他都查過,他還知道她有個青梅竹馬,是林老相公的嫡孫,叫林承彥,字慕俞,生於咸甯元年。
  兩人回到小攤前的時候,杜婉詞立即站了起來:「憲哥哥你沒事吧!」又看了眼杜恒言道:「阿言,你怎麼連一個荷包都握不住,那小娃多大,都能搶了你的!搶了就搶了唄,能有幾個大錢!」
  杜恒言沒心情理她,小胖墩揮著手朝爐火那邊招呼道:「嬸子,那兩份快上來!」
  「哎,這就來!」說著,嬸子端了兩盤蛤蜊過來,笑道:「熱乎乎的,剛出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6:28

第二十六章

  杜恒言盯著小胖墩:「你說,你吃了幾份?」
  小胖墩伸出了一根手指,默默的又伸了一根,拇指扣住了第三根要顫顫巍巍的無名指,道:「只有兩碟!」又忙大聲道:「阿姐,你這兩份,我自己掏了錢付了!」
  杜婉詞看不過眼,哼了一聲:「你哪來的錢,還不是我付的!」
  杜恒言意外地看了杜婉詞一眼,見她眼裡都是嘲諷,默默地低了頭吃蛤蜊。
  還以為杜婉詞對小胖子還有一點姊弟情分,肯定是自個腦子壞了。
  杜恒言心裡有點壓抑,那個牡丹的紋樣為何會和她荷包裡的那般相像,當年的牡丹娘子和小小娘到底是什麼關係?
  她想的出神,一碟炒蛤蜊竟只用了幾個,便停下了,小胖墩急道:「阿姐,快吃,快吃,吃完我們去猜燈謎!」
  他一早便瞄準了孫家茶樓的那盞萬眼羅燈,共有三層,都挑了簷,每一層又有四面,最上頭一層是用金箔糊著的,第二層四面分別是金線描著的春夏秋冬四景,最末一層用了五色彩線繡著梅蘭竹菊。
  這燈籠要是掛在他的房間裡,夜裡肯定透亮!
  幾人站在孫家茶樓跟前的時候,便聽見孫掌櫃摸著鬍鬚,得意洋洋地道:「已經到了戌時正,若是還沒有人能猜出這萬眼羅燈的謎底,這燈就得我自家收回了!」
  張憲看著孫掌櫃雖面上笑著,可是眼底透出的頹色,倒是有些奇怪,似乎摻雜了一點悲涼、悽惶?
  杜婉詞笑道:「憲哥哥,這掌櫃的十分有把握的模樣,不若我們也試試?」
  張憲看了一眼已經牽著熙文跑過去看謎面的某人,點頭道:「婉妹妹先請!」
  杜婉詞盈盈笑著轉身先行,裙擺下頭像是輕輕地旋出了一朵花的形狀。
  杜恒言正要回頭招呼著二人,忽然看見杜婉詞那一低頭的溫柔,真似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
  小胖墩斜抬著眼,兩根小眉毛快糾結在一處去了,振振有聲地道:「阿姐,儀態!」
  杜恒言揪了他耳朵,道:「念,那上頭寫了什麼?認得全嗎?」
  小胖墩哼了一聲,念道:「此謎共有兩題,第一題是……」
  「白蛇過江,頭頂一輪紅日,打一日常用物,並用一謎對出下聯。」剛來的杜婉詞輕輕念完,眉頭微低。
  杜恒言默念:「江對水,水上有白色的東西,上頭一輪紅日,不就是光,謎底是油燈!」
  張憲點頭,眉心一動,笑道:「有了!」自去取了筆。
  杜恒言只見他刷刷寫了一行字,卻是「烏龍上壁,身披萬點金星!」
  小胖墩問道:「這是什麼?」
  張憲笑笑不語,將紙條交給了孫掌櫃,孫掌櫃見到這一行,眼睛微亮,笑道:「請衙內答第二題!」
  幾人循著他的手望去,發現一個啞謎:謎架上掛著一隻鳥籠,籠中關著一隻百靈鳥,籠旁懸掛一串銅錢,注明猜謎者必須做一動作猜句衙門用俗語。
  張憲沉吟片刻,點頭:「這個倒有些難!」
  小胖墩指著百靈鳥道:「這鳥和我弄死阿翁的那只百靈好像!」
  杜恒言拍了一下他的小腦袋,「還好意思說,你不知道阿翁愛鳥如命嗎?」
  孫掌櫃上前一步,拱手笑道:「衙內才高八斗,不妨多想一會!」
  孫掌櫃言語內難掩的迫切,讓張憲又是一怔。
  杜恒言彎了身子,在小胖墩耳邊一陣嘀咕,起身笑道:「掌櫃的,若是我們猜出這一題,不會還有第三題了吧?」
  掌櫃的驀地神情一動,欣然而有喜色,擺手道:「不會,不會,原本就只有兩題,這一題猜出的多,第二題卻至今沒人想出!」
  杜恒言拍了拍小胖墩的小肩膀,小胖墩昂首挺胸地走了過去,他個子矮,夠不到,氣苦地回身看著杜恒言,杜恒言指了指張憲道:「讓你憲哥哥抱你起來!」
  杜婉詞蹙眉道:「阿言,不得無禮!」
  張憲沒有出聲,上前直接將小胖墩舉了起來,小胖墩取了銅錢,然後打開了鳥籠,裡頭關了許久的百靈鳥一動不動,十分警惕地盯著他,小胖墩無奈,只得伸手進去,將它抓了出來,這鳥才自己展了翅膀飛了。
  張憲暗歎,怪道這謎面沒有人猜出來,這是「得錢賣放」,誰即便是猜出,也不敢動手。
  掌櫃的親自取了那盞萬眼羅燈,遞給小胖墩道:「小郎君,好聰慧,這燈便送你了!」
  杜恒言上前牽了小胖墩的手,笑道:「掌櫃的,這燈我們取走了。」
  掌櫃的道:「小娘子好機敏,不如隨老丈進來喝一盞茶?」眼睛卻看向了張憲。
  杜恒言似有所覺,搖頭:「出來已有多時,不叨擾了!」
  張憲道:「掌櫃無妨,改日再來!」
  孫掌櫃連連點頭:「店中的上等好茶,都給幾位備著!」眼送了幾人背影淹沒在人群中,孫掌櫃才按捺住跳躍的心。
  店內孫家娘子看了好一會兒,過來道:「良人,你說他們真的會回來幫我們嗎?李家的那幫人可是與肅王府沾著親呢!」
  孫掌櫃慨然點頭道:「既然張家小衙內說要插手,怎麼也是一線希望啊!」若是張相公都不能解決,他便是認栽也心甘情願!
  這一邊,一直沒出聲的杜婉詞問道:「憲哥哥,那掌櫃的為何執意要邀我們進去喝茶?」
  張憲道:「那只鳥是得錢賣放的意思,掌櫃的是有冤屈,平白的誰也不敢揭他這個謎底。」
  杜婉詞後知後覺道:「難怪!」又看了一眼杜恒言和杜熙文:「你兩人做事太沒輕沒重,這等即便是猜出,也不能去逞那風頭,豈不是給憲哥哥惹事!」
  杜恒言默然,她也沒想到,那掌櫃的是要找一主子訴冤屈,誰猜個燈謎能想到這麼多。看了杜婉詞氣憤的臉,忽地笑道:「婉婉,張家哥哥若是擺不平,不還有你嗎?」你可是肅王府的外孫女!
  杜婉詞臉一紅,賭氣道:「我一個小娘子,能做得什麼?」說著狠狠地剜了杜恒言一眼,她這些年年齡漸長,也逐漸明白肅王府的不臣之心,杜恒言有意當著憲哥哥的面提起肅王府,怎能讓她不氣惱!
  張憲見兩人似要鬥嘴,溫聲道:「我爹爹既是朝臣,此等為民伸冤之事自是義不容辭,兩位妹妹無須擔憂。」
  戌時三刻,嘉熙堂裡茶水已經換了好幾遍,衛氏和元氏依舊相聊甚歡,趙氏坐不住,戌時初便走了,元氏看了滴漏,料到幾個孩子快回來,笑道:「阿敏,此事就托於你了。成與不成,我都心生感念。」
  衛氏莞爾一笑:「嬸子,你和我說這話,也太見外了,成與不成是兩個孩子的緣分,不過,今個我見言兒這般品性、模樣,心裡真歡喜,您呀,且寬心!」
  元氏忍不住抽了帕子揩眼角,深深地歎一口氣,「阿敏,不怕你笑話,近來,我一想到言丫頭的親事,真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衛氏默然,都說高門娶息,低門嫁女,這高門太高,也未必是福氣,譬如這杜家,一個郡主,祖孫三代都憂著心。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6:40

第二十七章

  京城裡頭傳杜恒言的流言,她也聽到過一些,先前想著,人畢竟是在元嬸子跟前長大的,未必就那麼不堪。今個一見,卻不由眼前一亮,真正地臉如白玉,顏如朝華。比之趙氏所出的女兒,少了幾分驕矜貴氣,多了一點靈動隨意,若說娶婦,自當這廬州來的小娘子好些。
  可惜,趙氏盯准了恒言,不然,便是聘給子瞻也是相得益彰。
  衛氏端了茶,輕輕抿了一口,趙萱兒這麼些年不遺餘力地壞杜恒言的名聲,就是為了提防她嫁入高門的那一天,可是,就是不知道四品的中書舍人府邸在她眼中算不算杜恒言高嫁?
  其實這趙萱兒真是想不開,左右前頭那一個已經不在了,即便不能將恒言視如己出,好生養大,也是功德一件不說,那杜將軍也必會心生感念,她卻處處顯得容不下言小娘子,平白將良人的心推了出去。
  正說著,院裡頭忽然響起雀躍的嗓音:「阿婆,阿婆,我們回來了!」
  元氏起身笑道:「年紀大了,被這猴兒一吼,耳朵都得聾了!」待看到阿言牽著蹦蹦跳跳的熙文回來,一張打了皺的臉上,笑得異常明亮。
  小胖墩舉著燈籠上前道:「阿婆,你看,這是阿姐和張家哥哥幫我贏回來的,你看這燈上的花,多好看呐,掛在我的門前或屋子裡頭,肯定亮堂堂的,特別好看!」
  衛氏嘴角微微莞爾,「小郎君比子瞻小時候靈動多了,您老人家有這麼一個小娃在跟前,肯定日日笑的合不攏嘴!」
  元氏摸著小胖墩的小腦袋,眼裡閃過欣慰,以往這孩子,每每看了她不是瑟縮著身子,便是躲開,哪有這般大方地在她跟前轉悠炫耀的時候。
  衛氏和張憲臨走前,元氏讓丫頭拿了兩個食盒出來,笑道:「這都是家常用的點心,言丫頭平日裡做慣了的,阿敏帶回去嘗個鮮!」
  衛氏眼睛又一亮,看著杜恒言道:「改日,我也送上我們府上的糕點給嬸娘和小娘子們嘗一嘗,嬸子留步,外頭涼寒,可出不得!」
  元氏只得作罷,讓杜恒言和杜婉詞將張家母子送到了門外,衛氏拉著杜婉詞和杜恒言的手道:「兩位小娘子快些回去吧!莫送了!」
  張憲對著兩人點頭辭別。
  杜恒言捏住了手心忽然多出來的一小塊冰潤的東西,將手攏在了袖子中。
  張家人一走,杜婉詞瞪了杜恒言一眼,自顧回了她的靈犀閣。
  杜恒言回到嘉熙堂的時候,元氏正和小胖墩一起研究著小胖墩的花燈,見言兒回來,讓淩媽媽將小胖子送了回去,問道:「言兒,有話和阿婆說?」
  杜恒言展開了右手,一枚精緻的碧玉平安扣躺在她的手心。
  元氏取了過來,仔細看了看,笑道:「這是產於益州沱江的,是碧玉當中的極品,既是送予你的,你收著便是,你往日裡不喜戴金銀,這扣子且繞根線貼身戴上。」
  見孫女應下,元氏心裡琢磨著,阿敏雖沒有明說,卻也是表示真心看中言兒,下頭就等著衛家送草帖子了,只求那趙氏不要出什麼妖蛾子。
  回到張家,張憲一路默默地跟著娘親回了正院,衛氏解下了披風,一轉身發現他還在,奇道:「子瞻,你有事和娘說?」
  張子瞻點頭,對屋內的女使一側頭,女使們魚貫而出,守在了門外。
  衛氏端了一盞茶,暖著手,略抬下頜,笑道:「說吧,什麼事兒,這般隆重!」
  張子瞻看著桌上汝窯茶壺的釉面上精美溫潤的紋樣,聲音略顯低沉地道:「今日杜家阿婆尋娘親,可為言小娘子說媒一事?」
  衛氏眼裡閃過訝異,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此事,子瞻從何得知?」
  張子瞻默然,忽道:「娘親等我片刻!」
  衛氏便見兒子匆匆地闊步離去,獨自坐在椅子裡,有些茫然,「要我等什麼?」
  不過半柱香的時間,衛氏便見子瞻拿著厚厚的一疊信箋過來,放在桌子上,這些信箋皆十分精美,衛氏心裡湧起一些不好的預感。
  只聽子瞻道:「這是兒子從前年起從各大冰人那裡高價買回來的草帖子,包括徐家,薛家,柴家,範家,都是,都是言小娘子的!」
  衛氏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秀美的嘴唇微微哆嗦,「子瞻,這事,你怎能做的呢?你這是壞人姻緣!你這孩子!」
  「娘,不算壞人姻緣,因為,我也想寫一張草帖子!」
  屋內角落裡的炭盆子「刺啦」一聲,像是火星炸開的聲音。
  衛氏倒吸了一口涼氣,捏著桌上的幾張草帖子,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子瞻,你,你要娶恒言?」
  複又有些驚慌地道:「你可知道,那趙氏可是視這小娘子如眼中釘啊,以肅王府的勢力,你的仕途可如何是好?」
  趙氏或許允許杜恒言嫁給一個四品小官的幼子,卻絕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杜恒言嫁進張家。
  張子瞻眸中一片清明,「娘,兒知曉,是以一直不曾求您替兒求親,但是,杜家阿婆央您的事,您萬不可答應,兒定會早些想到法子,到時再央您為兒提親!」
  衛氏木然地倒在了靠椅中,右手無力地揮道:「你先回去吧,讓娘想一想!」
  怪道他今個那般積極地說要陪她一起去杜府,又主動請纓帶著杜家小娘子和小郎君出去看花燈,子瞻自來性子倔,認定了什麼八匹馬都拉不回來,這回,她若是不如他的意,還不知道怎麼折騰,可是,那肅王府又豈是好惹的?
  杜恒言一早便帶著紫雲出了門,先去藥房拿了藥,再憑著記憶,找到了昨夜那條黑乎乎的小巷子,扣著最裡頭的一戶門,「牡丹,牡丹!」
  院子裡頭很快傳來動靜,小黑娃拉開門,見到杜恒言,十分歡喜地道:「姐姐,你們真的來了!」
  紫雲見到小黑娃,訝聲道:「主子,這個娃和你長得真像!」
  小黑娃今個洗了臉,稍微白淨了一些,依稀能看見小月眉,清亮的杏眼裡頭似乎倒著杜恒言的影子。
  杜恒言暗歎,這小黑娃昨個估摸是在臉上抹了草木灰。伸手捏了捏小黑娃笑嘻嘻的小嘴唇,道:「進去吧!」
  院子裡頭比昨個安靜了許多,也沒有咳嗽聲,香兒似乎還在睡著,杜恒言輕聲對紫雲道:「趕緊將藥熬了!」
  拿了一小包雪白的米糕出來,還溫熱著,喊小黑娃過來吃,小黑娃的小臉凍得有些浮腫,小口小口地咬著,一塊巴掌大的小米糕,她像舔著吃一般,杜恒言笑道:「還有呢,一會你娘喝了藥,我帶你出去買!」
  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藥的味兒越來越濃,香兒醒來的時候,見到杜家的小娘子,眼睛一亮,微咳了兩聲,勉強笑道:「杜家小娘子,你長的真美!」她的眼睛似乎透過了杜恒言,看向了某個看不見的人。
  杜恒言看她的眼神,知道她也發覺出她和小黑娃面容有些相像的問題。
  小黑娃捧著米糕進來,遞給香兒,道:「娘,你吃!」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6:51

第二十八章

  香兒搖搖頭,道:「娘不餓。」摸了摸小黑娃自個歪歪扭扭編的兩個丫髻,憐愛地道:「其實,牡丹是你娘的名字,當年你娘不見了,我日日喚著牡丹,我一喚,你就應著,你本名原叫楊阿寶,你娘姓楊!」
  小黑娃踢踏著地上的一塊小木板,嘟囔道:「什麼寶兒,瓜兒的,我就叫牡丹!」
  紫雲笑道:「叫瓜兒也好聽!」
  香兒又看向了杜恒言,道:「杜家小娘子,我想了半宿,怕再不說,也沒機會了,其實牡丹娘子當年來京城,是特地來尋你的,你娘出事的那一天,她剛好也在街上,回去後一直嚷著‘真像,真像’,後來生下了阿寶,就帶著我來京城尋你。」
  香兒話沒有說完,杜恒言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小小娘以前極少出門,牡丹若是來明月鎮不久,那一次估摸是第一次見到小小娘。
  正說著,門外忽然又傳來叩門聲,紫雲準備去開門,小黑娃一溜煙地跑到了前頭去。
  杜恒言這才發現小黑娃腳上的一雙小棉鞋後梆子都快掉了。
  院子裡頭,小黑娃臉貼著門,警惕地問道:「誰?」
  「是牡丹嗎?」門外清泠泠的男子聲,倒像是張憲。
  小黑娃開了門,見昨晚的大哥哥拿著兩個包袱,遞給她道:「一包衣裳,一包吃食!」小黑娃也不接,扭過身,看向杜恒言:「阿姐?」
  杜恒言笑道:「接吧,這才是大戶人家的小郎君,不要白不要!」
  小黑娃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香兒望著杜恒言看著阿寶滿是憐愛的眼神,心想著,若是將阿寶交給杜家小娘子,便是牡丹娘子知道了,也會放心吧。
  忽地香兒喉嚨一癢,猛烈地咳嗽了起來,她著急忙慌地用帕子捂了嘴,紫雲倒了一杯熱水過來,卻見香兒的指縫見,漸漸露了一片紅色,整個人的背緊緊地弓著,「讓阿寶出,出去!」
  杜恒言快步走到院中,拿了荷包交給小黑娃,道:「你出去給你娘買幾樣糕點回來,紅豆,綠豆,桂花之類的都挑一些!」
  見小黑娃走了,香兒從床上爬了起來,要跪在地上,忙被紫雲和杜恒言拉了起來,扶到了床上,杜恒言眼裡有些酸澀,道:「有什麼話,你就說,我都應著!」
  香兒眼裡忍不住落了淚,又咳了幾聲,紫雲替她擦了臉和嘴,香兒道:「杜家小娘子,我估摸也就這一兩天了,我想求你讓阿寶到你跟前當差,不要工錢,你管她一口熱飯吃就行!」
  杜恒言應道:「你放心,阿寶就跟著我當女使,不賣身!我當她是妹妹!」
  「哎,杜家小娘子,我到了地底下,也會每日為你祈福!」香兒哭著道。
  張憲端了熬好的藥過來,紫雲扶著香兒喝下。回去的時候,張憲默默地陪著杜恒言走著,直到將人送到了杜府大門口,兩人略一點頭,才別過。
  張憲望著杜家關起來的大門,駐步良久。
  杜恒言怎麼也沒想到,第二日早上再去的時候,香兒就已經走了,小黑娃一個人躺在院中的一塊木板上,神情呆滯地望著天,手裡抱著昨個張憲帶來的一個包袱。
  杜恒言忽地就想到了咸寧六年七月的自己,也是這般躺在假山上,上前輕輕抱起了小黑娃,柔聲哄道:「你還有我!」
  良久,小黑娃的一雙小手環住了杜恒言的脖子,兩行熱淚,落在了杜恒言的衣襟上。
  杜恒言讓紫雲去找姬二娘家的哥哥姬掌櫃找了幾個人買了一副棺材抬了過來,將香兒埋在了西邊的山上。
  小黑娃跪在新墳上,規規矩矩地磕了幾個頭。
  杜恒言帶著小黑娃回府的時候,已經是辰時了,明月閣的女使一見小娘子回來,忙道:「主子,你可算回來了,婉小娘子,等了你一個時辰了!」
  杜恒言眉頭微蹙,彎下身子摸了摸小黑娃的臉,道:「你先跟著紫雲去洗個熱水澡,一會阿姐來找你!」
  門裡的杜婉詞聽到動靜,邁著優雅的碎步走了出來,溫聲道:「阿言,你整日裡往外頭跑,阿婆知道怕是會不高興的。」
  杜恒言見她明顯來者不善,沒有接話,自顧自地走到桌邊坐下,倒了一杯茶,今個紫依泡的是小蘭花,這茶還是去年她帶著她們幾個去書院後頭的萬仙山上采的,杜恒言喝了兩口,身子稍微熱乎了一點,才問道:「婉婉平日裡等閒不進明月閣,今個是何事?」
  杜婉詞原本還想和她客套一下,見杜恒言這般,笑道:「也沒什事,就是前日裡,孫家掌櫃的那事,交給我和憲哥哥便成,阿言莫要插手!」
  杜恒言正喝著茶,見她忽然手中扭起了帕子,整個人微微的有些忸怩,奇道:「婉婉這話說的,我一個小娘子,怎管得了孫家茶樓的事!」
  杜婉詞收了帕子,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杜恒言:「既是你說的,你心中明白便好!」
  說著,帶著兩個女使走了。
  紫依見人出了門,才問道:「主子,婉小娘子這是怎麼了,等了你一個多時辰,就說這麼兩句莫名其妙的話?」
  杜恒言笑道:「不用管她!」大約少女懷春,整個人類此時都是她的假想敵。
  廬州明月鎮上。
  林承彥正在屋內收拾著明個去京城的東西,林老相公拄著拐杖進來道:「慕俞,此次去京城,你若不想回本家住,讓林二給你在京城裡頭另尋一處二進的小宅院!」
  林承彥點頭:「慕俞聽阿翁的!」京城裡的林府一直由二叔一家住著,這麼些年,怕是已成了二叔的家了,他這個長房嫡子若回去,怕也成了寄人籬下,倒不如擇府另居。
  林老相公摸了摸鬍鬚,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孫兒,笑道:「阿言那邊,你也等安定下來後,再去拜訪,帖子寄給杜家二老!」
  林承彥面上微紅,「孫兒明白!」
  林老相公望著才十三歲的長孫,伸手想摸一摸他的腦袋,終是道:「這一次去國子監,定心沉澱幾年,莫要意氣用事!」見孫兒應下,輕歎了一聲,拄著拐杖又走了。
  林承彥望著阿翁的背影,眼中酸澀,他漸漸長大,阿翁卻老了。
  忽地靜悄悄的庭院中傳來吟唱聲:「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林承彥深呼吸了一口氣,接著整理書篋,阿言這些年與他來往的書信,想一想還是放在了家中。
  忽地門上又有人叩了幾聲,花嬸子喚道:「小衙內,老奴給言小娘子做了一雙繡鞋,托小衙內幫老奴捎給小娘子!」
  林承彥接過來一看,一朵芙蓉花在鞋面上開的正豔,笑道:「花嬸子,這鞋阿言肯定喜歡!」
  花嬸子淡笑著,見著小衙內捧著鞋仔細觀摩,斂了神色,眉心微低,略帶愁容道:「小衙內,有一事,老奴記不太清楚,想問下小衙內。」
  林承彥抬了眸子,笑道:「嬸子,你儘管說便是!」
  花嬸子問道:「小衙內知不知道言小娘子今年多大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7:02

第二十九章

  林承彥複笑:「阿言比我大一歲,我十三了,她便是十四了!」
  花嬸子若有所思地點頭道:「哦,原來言小娘子已經十四歲了,想必已經收了許多張草帖子了!」
  林承彥忽地一呆,阿言竟然都收草帖子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花嬸子。
  花嬸子皺著眉頭,有些憂心地道道:「是啊,小衙內,你此番去京城,定當幫言小娘子考察考察那些小郎君的人品、家世,她娘走得早,杜家二老年事又已高,你們一處長大,一定要幫她把把關啊!」
  林承彥木然地點頭,滿腦子都是「阿言收草帖子了,阿言收草帖子了!」
  花嬸子見小衙內失神的模樣,唇角微勾,轉身出了門,這一個兩個的都沒有娘,若是她不敲打敲打,等小衙內緩過神來,言小娘子都不知道落到誰家了!
  小黑娃一連幾天都一個人待著,只有看到杜恒言的時候,眼裡才有一點光彩,軟乎乎地喚一聲:「阿姐!」
  杜恒言擔心她一個人悶壞了,讓紫雲讓外頭買了一隻剛斷奶的小土狗回來,交給小黑娃照顧,沒過幾日,杜恒言從嘉熙堂回來,發現小黑娃帶著小狗在明月閣門前跑,小土狗一身淡灰色的毛,一雙小短腿跑的卻十分利索,小黑娃拿著狗尾巴草在撩它。
  杜恒言心頭一松,喚道:「阿寶!」
  小黑娃見到杜恒言,歡喜地跑過來,「阿姐!」小土狗也小心翼翼地跑了過來,對著杜恒言搖尾巴,小黑娃喊道:「阿瓜,坐下!」
  小土狗立即十分認真地坐下。杜恒言望著小土狗乖巧的小模樣,十分訝異,問小黑娃:「你是怎麼讓它聽話的?」
  小黑娃撓撓頭,道:「我娘以前忙,沒有時間管我,我都在幾條巷子裡到處跑,那些狗都跟著我。」
  杜恒言牽了她手,進屋,笑道:「怪不得敢誇自個跑的快,原來比狗跑的還快呢!」
  兩人剛一坐下,小胖墩顛顛地跑了過來,嚷道:「阿姐,我好餓,我們今個吃什麼?」
  小胖墩搶了一塊桌上的如意酥,才發現明月閣多了一個小女使,長的有點黑,一雙眼睛卻透亮,小胖手抓了一塊如意酥遞過去,道:「給你吃!」
  小黑娃看了他一眼,對著地下的小灰狗喚道:「阿瓜,我們走!」
  一人一狗,威風凜凜地走出了房。
  小胖墩猶自伸著小胖爪子,半晌委屈地看著阿姐。
  杜恒言笑道:「她跟阿姐住,這也是她家,下回莫不可再當自個是小郎君賞賜人家東西,要給,也是送,知道嗎?」
  小胖墩皺著小眉道:「她不是阿姐的女使嗎?」
  杜恒言點頭:「是啊,不過,我看你好像是想跟人家做朋友啊,你要是當她是小女使,她就是小女使!」小黑娃脾氣怪,自尊心強,剛看見小胖墩的時候,眼睛還亮亮的,小胖墩一給她如意酥,她就變了臉,估摸是不願意被小胖墩當女使看。
  小胖墩小臉一紅,「阿姐,我知道了!」
  杜恒言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小胖墩的頭,道:「這些日子好像沒長胖,要再接再勵啊,這才巳時正呢,就惦記著吃了!」
  小胖墩撓頭道:「阿姐,我這是喊慣了,我不餓,早上的桂花糕還沒吃完呢!哦,是我二娘讓我來的,她問你,過些日子,宮裡頭要辦宮宴,問你去不去?」
  小胖墩說完,前頭還說不餓的小胖墩給自己倒了一杯花茶,輕輕地聞了一下,「是茉莉花加了檸果丁呀!」說著喝了一口,咬了一口如意酥。
  一旁的紫雲和紫依看著小郎君鼓鼓的腮幫子,笑著搖頭。
  杜恒言輕輕蕩著手裡的花茶,杜家這些年一直是趙氏母女入宮赴宴,從沒有喊她一起過,想必是這一回她為姬家的成衣鋪子出謀劃策,二娘想投桃報李,讓沈貴妃也給她下一張帖子。
  可是這皇宮……
  杜恒言一時有些猶豫不決,若是去了,趙氏和杜婉詞不定怎麼讓她出醜呢。
  「阿姐,這一回,我聽說是要選皇子妃呢,你一定得去啊!以後就可以母儀天下呢!」小胖子說著,站了起來,做了一個睥睨眾生的眼神。
  杜恒言捏著他的小胖臉道:「不要瞎說,給伯父知道,還不得賞你幾板子!」
  小胖墩垂頭喪氣地繼續坐下來吃吃喝喝,直到杜恒言打下了他的手,道:「走,去二娘那裡!」
  小胖墩默默地想伸手再拿一塊糕點,被杜恒言一把拽了出去,小黑娃帶著小土狗躲在隔壁屋子的門口,露出了一雙眼睛。
  杜恒言看喚道:「阿寶,過來,帶你出去玩!」
  小黑娃抱著小土狗朝小胖墩走來。
  明月閣在杜家的西南角,姬二娘在西北角的一個小跨院裡頭,院裡頭除了她,還有墨采、朱砂兩個女使,正在屋裡頭做著針線活,見杜恒言和小胖墩過來,忙起身吩咐道:「墨采,快去端些點心過來,泡一壺言小娘子愛喝的花茶!」
  杜恒言笑道:「二娘,不用,不用,我是來和你說,宮宴的事,還托二娘幫忙!」
  姬二娘忙捏了杜恒言的手,輕輕搖頭。
  杜恒言心一跳,往二娘身後一看,內廂房裡頭,著了一身墨色錦緞長袍的杜呈硯踱著步子走了出來,頭上用銀葉弓腳襥頭包著。 「阿言,我剛聽你說,要托你二娘幫什麼忙?」
  杜呈硯的眉目有些肅然。
  姬二娘忙走到杜呈硯身邊,輕快地笑道:「還不是你讓我去問的話,阿言讓我和你說一聲罷!」
  杜恒言默然點頭,心中暗歎,她還以為二娘是托沈貴妃要帖子呢!
  這些年伯父生怕自己受了委屈,千方百計護著她,她又不想讓他夾在她和趙氏母女二人中間為難,凡事儘量瞞著,這下好,自個踢破了馬蜂窩。
  杜呈硯何嘗看不出阿言的心思,緩了臉色道:「我知道你對進宮一事無意,只是這回四品以上的官家夫人、小娘子都會進宮赴宴,你若無事,也一並進宮去看看!」
  嗯,這是變相地帶她去給官家夫人相看。
  「汪,汪!」小土狗被小胖墩踩了尾巴,委屈地對著小胖墩叫喚。
  小黑娃將它抱了起來,「阿瓜,噓!」
  杜呈硯看了一眼杜恒言身後的小女使,一時怔住,緊緊地盯著小黑娃,聲音低沉:「阿言,這是誰家的小娘子?」
  「伯父,這是我元宵節出去遇著的,她娘沒了,我見她投緣,就帶了回來!」杜恒言喚了阿寶上前來,道:「阿寶,喚將軍!」
  「奴婢見過將軍!」小黑娃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
  杜恒言早兩日便讓紫雲教了她,怕她哪天被榮延院的人找茬。
  杜呈硯在小黑娃臉上看了許久,道:「與阿言幼時倒有幾分相像!」
  姬二娘道:「妾身也覺得,那眉眼真有幾分阿言的影子!」
  杜恒言笑道:「可不,不然我怎麼說我們投緣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7:19

第三十章

  杜呈硯望著那一張粲然的笑臉,心知這叫阿寶的,定然與阿言有些什麼關係,且阿言察覺到了,阿言不說,他也不為難她,只道:「日後你有什麼不便與我說,與你二娘說也行,萬不可委屈了自己!」
  杜呈硯右手無意識地摸著金漆木雕花椅上的雕花,他原意是想將阿言當正緊的嫡女教養疼護長大的,奈何,這幾年,還是讓她受了許多委屈。
  「伯父放心,我這麼個憊賴小娘子,委屈了誰,也委屈不了我!」這話說的半真半假,經不得推敲。
  皇宮椒蘭殿中,沈貴妃拉著楊淑儀柔婉的手道:「今日,本宮與妹妹說句剖心的話,妹妹伺候陛下這許多年,也該要個孩子了,日後也好傍身!」
  楊淑儀一雙杏眼一彎,恭謹地搖頭道:「不,臣妾的命是姐姐救的,臣妾只要能為姐姐分憂便好!」
  沈貴妃望著楊淑儀頭上的五尾鳳釵,唇角含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歎道:「妹妹若執意如此,本宮也不好多勸,只是宮中久無小兒啼聲,大皇子和彤玉公主眼看著大了,倒是清冷的慌!」
  楊淑儀抿嘴一笑道:「姐姐,大皇子眼看便要選妃,姐姐怕是明年就能抱皇孫了!」
  既是說起這事,沈貴妃出口問道:「官家在妹妹跟前可曾提過這次中意哪家的小娘子做皇子妃?」
  楊淑儀垂首,沉吟片刻道:「倒是依稀說了一兩句杜家的小娘子,說是聞聽最是端莊知禮。」
  沈貴妃眉毛微提:「是昭城郡主所出的,還是鄉野裡的那一個?」
  楊淑儀一愣,搖頭道:「這個陛下倒是沒說。」
  見沈貴妃皺著眉,楊淑儀一拂絹帕,微微含笑道:「不若姐姐將兩人都喚到跟前來看一看,都說一樣米養百樣人,不知這杜家的兩位小娘子,是個什般區別。」
  沈貴妃點頭:「妹妹說的是,昭城郡主所出的小娘子,我倒見過好些回,另一個尚未見過,這一回,讓昭城郡主帶著一同進宮來便是。」
  楊淑儀端起茶,掩了唇角。
  這麼些年,她終於要見到那人了!
  元氏在家中等了幾日,衛家的草帖子還沒送上門來,心裡憂憂惴惴的,問杜老爺子:「老爺,你說,那衛家不會看不上我們言兒吧?」
  杜老爺子逗著鳥兒,一邊斜睨了元氏一眼:「我說,夫人,你也別費這神,憑言兒的才學容貌,不愁沒有小郎君來求娶。」就他知道的,林家的那個小衙內,可是一直心心念念著阿言,書信可是給他壓下去好些封。
  杜老爺子想到這裡,道:「前些日子,林老相公信中說,慕俞要回京了,估摸過些日子便要來拜訪了!」
  元氏「唔」了一聲,這林家小衙內雖說以前也見過,可是畢竟年紀比阿言還小一歲不說,爹亡故,娘出家,孤家寡人一個。
  老爺子一邊拿著瓜子喂著新寵,一對玄鳳鸚鵡,一邊道:「你阿,不要瞧輕了林家這個小子,阿言配他衛家,也未必是好事,她素來頗有主見,怕是也不習慣在大家族中當小兒息。」
  元氏躺在籐椅上,歎道:「我這把年紀,也沒什麼盼頭了,就擔心著阿言的姻緣,她若有個好姻緣,我對她娘也算有交代了!」
  不說趙氏身後的肅王府,便是趙氏一個當家主母,想要拿捏一個未及笈的小娘子,也是易如反掌的事,阿言雖說聰慧,可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娘子便是再聰慧,也不能替自己考慮姻緣啊!
  正說著,淩媽媽進來道:「老夫人,張家夫人讓人送了兩盒糕點過來,還有一封信!」
  元氏立即站了起來,直接從淩媽媽手裡接過信,匆匆拆開,只有三行字,一眼掃完,拿著信的手不住地抖,忙招呼老爺子道:「你,你看看,你看看,我這眼,是不是花了阿?」
  杜老爺子放下了裝著瓜子的小圓木盒子,接過來一看,只見上頭的字跡十分娟秀, 「元嬸子,您托敏兒的事,子瞻不允成行,親家仍做的,換一個人,不知嬸子意下如何?」
  元氏忽地拍著胸口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哪還有比他家更好的啊!」王公貴族雖也有好些,譬如翼王府、北安王府、楚國公府等,一是沒有適齡的兒郎,二是與肅王府沾親帶故不說,日後門第太高,日後阿言受了委屈,誰能替她出頭?
  杜老爺子收了信,沉吟道:「此事,你先莫聲張,改日你與呈硯說一說,我聽熙文說,阿言後日要去赴宮中的宴席,那日四品以上的夫人、小娘子們都去,定會有別家也中意阿言的,到時候收了草帖子,讓阿言自個挑!」
  先前元氏一直擔心阿言擔了個憊賴小娘子的名聲,姻緣上頭有些掛礙,這回,連張相家的小衙內這般俊俏上進的兒郎都看中阿言了,元氏心頭的陰霾瞬間一掃而光,如晴湛湛的天空,樂呵呵地應下:「可不是,我家言兒性子乖巧,人長得又美,合該仔細地挑一挑的!」
  一旁的杜家老爺子聽元氏前後不一的口吻,樂呵呵地摸著鬍子點頭:「夫人此言甚是!」
  元氏心裡美了沒一會兒,又忽地從籐椅上起身,「不行,我得去給阿言挑一挑去赴宴的衣裳、首飾!」
  杜恒言正在窗下給小黑娃剪著絨花,見外頭淩媽媽匆匆地趕來,身後還有兩個女使捧著兩個象牙嵌紅木的盒子,各一尺半來長,忙下了閣樓,問道:「淩媽媽,怎地這般急?」
  淩媽媽笑吟吟地道:「言小娘子,這是老夫人讓老奴送過來的,說你眼看就要及笈了,挑些喜歡的戴著!」說著,讓兩個女使將盒子交給了紫雲和紫依。
  待淩媽媽走了,杜恒言打開兩個盒子,一時被亮的晃了眼:鎏金穿花戲珠步搖、金鳳出雲點金滾玉步搖、鳳凰展翅六面鑲玉嵌七寶明金步搖、孔雀紅包步搖、四蝴蝶翡翠步搖、金絲香木嵌蟬玉珠釵、一色宮妝千葉攢金牡丹首飾、纓絡墜、藍寶石南洋珍珠耳環、瑪瑙項鍊、嵌珠金項鍊、孔雀綠翡翠珠鏈、赤金盤螭巊珞圈、白青玉鑽石項鍊、珠翠慶雲冠、羊脂茉莉小簪……
  杜恒言忙捂著胸口道:「快合上,快合上!」這裡頭隨便一樣都價值不菲,阿婆竟然給她送來了兩盒!
  紫雲合了盒子,問道:「主子,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杜恒言道:「沒事,就是亮的我頭暈!」她在現代也就是一個窮書生,買一顆小鑽石都能開心個一兩年,一下子湧來這麼多,像是不要錢一般,她剛真怕她心臟受不了。
  杜恒言望著已經合上的象牙嵌紅木的盒子,依舊心有餘悸,吩咐紫雲道:「這兩盒登記在冊,仔細收好!」她以後雲遊四方,就靠這些,也能走好些年啊!
  正月二十五,一早榮延院的珍珠親自捧了一套襖裙過來五色錦盤金彩繡綾長臂短襖,一條兩指來寬的鏡花綾披帛,一條齊胸的玉色繡折枝堆花長裙,一件五彩刻絲石青銀鼠氅衣。
  珍珠笑道:「今個晚上進宮赴宴,夫人特地為言小娘子備著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7:34

第三十一章

  這個珍珠自來在榮延院僅僅屈在於媽媽之下,向來面軟心狠,紫雲和紫依一見她笑,竟覺得後脊背發寒。
  杜恒言笑道:「伯娘想的真是周到,勞珍珠嬸子跑一趟,這麼一早,天寒地凍得,嬸子不若用些茶水再走?」
  珍珠見她只看了一眼襖裙便交給了身後的女使,微微蹙了眉,旋即笑道:「多謝小娘子,夫人還在等著奴婢回話,奴婢先告辭了!」
  杜恒言喚道:「紫依送一送珍珠嬸子!」
  紫依小腿彎一顫,硬著頭皮應了聲:「是!」帶著珍珠出去了。
  過來一會進屋,杜恒言見她慘白的臉,笑道:「看你兩出息的,能吃了你不成?」
  紫依嘟著嘴道:「主子,你是沒見到榮延院的那些灑掃女使被她懲治的樣子,我聽墨林說,那個叫如非的小丫頭,才八歲,一根小手指血糊糊的耷拉著,就這樣斷了,又沒錢買藥,這冬天的還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杜恒言心口一跳:「我只當她嘴皮子厲害些,心眼多點,這般大的孩子也能下得去狠手?」
  頓了頓又道:「你一會拿些銅錢給墨林,讓墨林去買藥給她敷一敷,最好能去看看大夫!別讓榮延院的人知道是我們出的錢!」
  紫雲、紫依忙應下,同是做女使,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見自家小娘子這般仁義,心裡對杜恒言更敬愛了兩分。
  紫雲抖了珍珠剛送來的衣裳,問杜恒言:「主子,這衣裳今個晚上穿嗎?」
  杜恒言輕輕笑道:「主母送來的,自是要穿的,不過,你另外再幫我備一身。」
  趙氏送給她的這身衣裳,十分繁麗,花團錦簇的,實在挑不出毛病,人家一番好意,她都不好不受著,不過,她對趙氏向來留有七分警惕。
  酉時不到,杜恒言便跟著趙氏進宮,趙氏今個穿了一身宮裝,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袖半臂褙子,紫色粉邊的霞帔,裡頭是一身碧霞雲紋聯珠對孔雀紋錦衣,下頭一條湖藍描花長裙,兩隻金翟簪插于七翟冠兩側,上頭翟簪上的珠串在看到杜恒言的時候,一晃一晃的。
  眼睛在瞥到一旁傲然立著的杜婉詞時,心中微歎,她就知道趙氏不會平白無故送她衣裳。
  「阿言見過伯娘!」杜恒言屈膝行禮道。
  趙氏微微點頭,淡道:「走吧!」
  杜恒言自坐了後面一輛馬車。自幼時跟著趙氏一同坐馬車去避暑山莊後,趙氏再也不曾和她同乘一輛馬車,想來是眼不見為淨,杜恒言自個也樂得自在,讓隨侍的紫雲端了糕點出來,兩人有一下沒一下地吃著,今晚上還不知道能不能吃什麼東西呢。
  紫雲半晌,吞吞吐吐地問道:「主子,今個,婉小娘子的衣裳真別致!」疊領廣袖海棠錦衣,曳地如意雲紋裙,腰間束以四指寬的辟塵蒼佩流蘇絛,系著空雕花的芙蓉玉環,脖頸上戴著乳白珍珠瓔珞,堪堪只梳了俐落的淩雲髮髻,簪著一隻雕花芙蓉滴翠簪子。
  淡雅又不失華貴,倒是自家主子富麗的過於耀眼,反倒有些落了下乘。
  杜恒言白了紫雲一眼,扭了她的臉道:「人家那是正經的杜家嫡小娘子,和我有什麼可比得!這一身總比我穿藕色描花襦裙好吧?」
  紫雲心裡為自家主子憋著氣,撅嘴道:「您不也是堂堂正正的嫡小娘子!」真按著名分來,您還是長姐呢。
  後兩句,紫雲沒敢說,怕惹得主子心裡頭傷懷。
  杜恒言還真不嫉妒杜婉詞,她又不要當皇子妃,穿的中規中矩,不掉價,不出彩,是再好不過的,到時往大殿中一座,她就是萬綠叢中安然自得的一片小葉子,吃吃喝喝,看看眾家小娘子的才藝便好。
  一刻鐘,便到了宮裡頭,大殿裡頭已經做了好些夫人、小娘子,杜恒言一眼望去,小娘子們都是書院裡的熟面孔,低著頭跟著趙氏坐到了左邊第二個小葉紫檀長幾後,望著上頭精緻的雕花,心中暗歎,皇家真是奢侈,這麼一殿,幾十來張,清一色的小葉紫檀。
  杜恒言正在仰著脖子,默默數著人頭,忽地大殿門口的黃門宣道:「皇上萬歲萬萬歲,貴妃千歲千千歲,修儀娘子吉祥,淑儀娘子吉祥!」
  大殿裡頭一拖拉的夫人、小娘子都立即埋頭跪了下去,口呼「萬歲」、「千歲」、「吉祥」,頗有震耳欲聾的趨勢。
  不一會兒跪伏在地上的杜恒言眼前細細窣窣的撩過一陣衣香鬢影,只在看到其中一身挑絲雙窠雲雁宮裝的麗人不意露出的淺淺的一個小巧的粉底緞面高梆花鞋時,微微被刺了眼睛。
  猛地抬起了頭!
  「平身!」走到上首的官家望著下頭珠翠環繞、香粉翩飛的一眾女眷,和顏悅色地道。
  杜恒言望著官家身旁那一張粲然生光的臉,瞳孔猛地一縮。
  而那一雙清波流盼的水眸也正清泠泠地看著她,透著狡黠的光。
  身旁的杜婉詞見杜恒言目楞楞地盯著上首看,低聲喝道:「丟了魂嗎?」也不看看在哪兒!
  杜恒言心中一跳,忙收回了眼,低首垂眸地坐在長幾的末端。心中猶自惴惴,竟是牡丹,她和小小娘那般像,只一眼自個便認出來了,牡丹怎會進宮,她就是楊淑儀?
  宮女陸續上了膳食,起初四樣蜜餞,過了一會撤了,又上來前菜五樣,杜恒言虛虛往對面一溜看去,幾乎很少有人舉箸,都看著殿中樂伎翩翩起舞,或豎著耳朵聽上頭帝妃聊天。
  杜恒言看著幾上的喜鵲登梅、蝴蝶暇卷、薑汁魚片、五香仔鴿、糖醋荷藕,舉了箸挑了自個跟前的薑汁魚片。
  這魚柔嫩無刺,帶了點薑汁的味兒,這般天兒裡吃著去去寒也好。
  一旁的杜婉詞眼睛斜斜瞥了杜恒言一眼,這般吃相,也不知貴妃娘娘這回為甚偏偏下了帖子指明要見杜恒言。
  上頭官家忽地起身,門口的黃門唱道:「擺駕集英殿!」
  杜恒言隨著眾人又是一陣口呼「萬歲萬歲萬萬歲」送別官家,集英殿和她們所在的升平樓同是宴宮,集英殿是官家宴群臣,升平樓是後妃宴女眷。
  原來這一日不光光是給皇子選妃,前朝後宮都是一番繁榮似錦、紙醉金迷的模樣,杜恒言舉著象牙箸,手下微微遲疑,她總覺得官家這番行事,是在麻痹敵人。
  正想著,大腿猛地被杜婉詞狠狠地扭了一下,正要跳眉,卻見杜婉詞一副溫柔笑靨:「阿言,怎地走神呢,貴妃娘娘喚你上前呢!」
  杜恒言向右側首,果見貴妃娘娘正慈和地看著她,忙起身準備向上頭去。
  趙氏見她不慌不忙的,有些不悅道:「阿言,此是宮中,不可散漫無禮!」
  趙氏的聲音不大不小,不急不緩,卻引來了眾家夫人一雙雙滿是興味的眼睛,杜家這一對名分特殊的嫡母與嫡女,可是京中一對名角兒,這還是第一次見昭城郡主帶著這位名義上的嫡女出來。
  沈貴妃右手的楊淑儀揚著唇角,柔柔笑道:「昭城郡主真是好福氣,竟有這麼一對水靈的小娘子,想來平日裡在家,定是嬌慣得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7:46

第三十二章

  昭城郡主淡淡看了一眼上首說話的,卻是微微一窒,竟是和杜恒言有些相像。掩住心中驚慌,淡道:「淑儀娘子說笑了!」
  劉修儀承寵多年,她識得,倒是這位楊淑儀才升為淑儀,她還是頭一回見到。
  此時不獨昭城郡主,京中貴婦和小娘子們,包括同在上首的沈貴妃、劉修儀都忍不住在杜恒言和楊淑儀的臉上來回比較打量,耳垂,鼻子,眼睛,竟似乎都有些相似。
  楊淑儀看著漸漸走到大殿中間來的杜恒言,不由掩了口:「這位杜家小娘子,怎地,我竟看著你頗有些眼熟呢?」
  正中的沈貴妃見她面色也十分訝異,不動聲色地問道:「聽聞言小娘子幼時長於廬州?」
  這麼些年楊淑儀一直說她是從廬州的一處青樓裡逃出來的,上無父母,下無孩兒,沈家這麼些年都找不到她的軟肋,眼下雖用著稱手,可是不找到她的七寸,她心中始終有些不放心。
  杜恒言屈膝站在大殿中,恭謹地回道:「言兒五歲跟著阿翁阿婆回的京城!」
  沈貴妃點頭笑道:「素來聽聞南方風俗與汴京有諸多不同之處,不知言小娘子幼時可曾習過廬州的歌舞或歌謠,今日不妨獻上一支?」她是知道趙氏並不曾請了教習先生教導杜恒言歌舞,若是她會,便是從廬州那處學來的。
  這麼兩個相像的人,說沒有關係,她是不信的。
  杜恒言腦子一木,讓她表演節目?她不是來看小娘子們表演的嗎?她會什麼?作詩?猜謎?放蟲子?
  杜恒言木著腦袋道:「貴妃娘娘謬贊,臣女於歌舞、歌謠上向來有些不開竅,恐掃了貴妃娘娘和諸位夫人的雅興!」她身上這麼繁複的衣裳,動一動都要出汗,還跳舞,她不自己摔死?唱歌在趙國只有樂伎才會為之,不然她倒願意唱一首《水調歌頭》。
  右側的杜婉詞一雙芊芊素手拿起了茶壺,給娘親倒了一杯茶,是碧螺春,一時茶香四溢。
  大殿中的夫人、小娘子都輕輕用帕子掩了嘴角。
  衛氏見到大殿中間那個此時十分局促的姑娘,一時心裡頗有些不識滋味,今個小娘子們都是要表演的,阿言不僅沒準備,這模樣竟是壓根不知情,忍不住看了一眼對面淡然喝著茶的趙萱兒,不禁攏了手。
  對著沈貴妃笑道:「貴妃娘娘,言兒自幼性子活潑些,除了詩詞文章,怕是就猜謎還能拿的出手,臣妾見言兒今個穿的花骨朵兒一樣,不若讓這娃子以自己打個謎面,供我們樂一樂罷了!」
  衛氏不過三十多些,便妻憑夫貴,做了一等國夫人,在場的包括沈貴妃,都沒有不豔羨的,此時衛氏開口,沈貴妃便是看在張相的面上,也會允了,正待開口,大殿門口,忽地傳來一陣歡快的笑聲:「貴妃娘娘,你莫聽杜家小娘子胡謅,我可聽哥哥說,她最是厲害不過,京中一眾小娘子都怕她!」
  眾人往大殿門口一看,此少女約十二三歲的年紀,明眸皓齒,顧盼生輝,一身粉色宮裝憑空讓升平樓都添了幾分色彩,正是劉修儀所出的彤玉公主。
  劉修儀雖與沈貴妃向來不睦,但是宮中只一子一女,是以,沈貴妃待這位彤玉公主向來十分寬厚,養成了彤玉公主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剛歇了一口氣的杜恒言,也實是忍不住抬頭看了過來,便撞見了趙彤玉一雙丹鳳眼滿是趣味地看著她,杜恒言確信,她不曾見過這一位天家貴女!為何會突逢此刁難?
  大殿中人此時看著孤零零地站在中間的杜恒言,無一不暗道,這真是趙家人集體演的一處好戲。
  彤玉公主這般說,衛氏卻是不能再開口了,彤玉公主雖然不過才十二歲,畢竟是官家的女兒,便是有心要替杜恒言解圍的楊淑儀,也不好駁了她的臉面。
  杜恒言望著彤玉一張純真無邪的臉,心裡暗罵,見了鬼了,面上略露難色,還是對上首的沈貴妃福禮道:「既是公主想看臣女一展才藝,臣女只得略略獻醜,博公主與眾位夫人一笑,還請貴妃娘娘寬允臣女換身俐落的衣裙再過來!」
  沈貴妃自是允的。讓宮女帶著杜恒言去了偏殿內閣,不一會兒便見杜恒言著了一身藕色描花襦裙、套著一雙淺粉色的繡花鞋過來,十分素淡,與先前的繁複華貴簡直判若兩人。
  杜恒言對著上首微微屈膝,道:「臣女獻醜了!」
  輕抬左臂,右手一展手中粉白相間的摺扇,腳步微轉,柔軟的腰肢輕擰、碾、抻、韌,粉白扇子舉若千斤,緩緩上升,又如一片鵝毛輕輕落下,彤玉公主看得胸口竟有些失落落的,又見杜恒言足履微轉,竟像飄起來一般,起身,旋轉,扇尖翻動,像一朵素梅在雪中熬著風霜。
  便是提著心的衛氏,一時也看進了去,坐直了身子,眼睛隨著那個白色的仙子轉移。
  杜恒言最後一個擰腰,收勢,十分俐落地對著眾人彎腰謝幕。
  大殿中寂靜無聲,杜恒言看著趙氏,見她面無表情,又本能地看向了衛氏,衛氏這時才緩過神來,雙手輕輕拍起了掌,笑道:「言兒,妄我還替你向貴妃娘娘求情,若不是彤玉公主,我們可都被你這個憊賴小娘子蒙了去!」
  衛氏一邊說著,心裡一邊慨歎,怪道自家小子獨獨認定了阿言,這麼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娘子,沉得住氣不說,該反擊的時候,絲毫不退讓,做大家婦,最適合不過!
  一時也忽地明瞭憲兒昧下那十八張草帖子的心情,此時看著殿中夫人們的眼神,她竟也想把言兒拖回家中,好好地藏著。
  彤玉公主上前接過杜恒言手中的粉白扇子,眼睛亮晶晶地道:「哥哥真的沒騙我,你真是一個憊賴小娘子,你剛才演的多真啊,幸虧沒被你誑了去!這扇子若是和你這衣裳一色的就更好了!」
  杜恒言忙解釋道:「公主誤會了,恒言初次入宮,不知深淺,不敢輕易造次,是以剛才怕才疏學淺,惹了笑話,不想竟還能入公主眼!」
  彤玉公主抬頭看向殿中的三位妃嬪道:「貴妃娘娘,母妃和楊母妃,你們可得好好賞賜言小娘子,不給她鼓個勁兒,嘗點甜頭兒,下回進宮怕還是想著偷懶!」
  沈貴妃溫柔笑道:「好,好,聽玉兒的,我本來備了一套碧玉平安扣做彩頭的,便賞了阿言吧!阿言這舞,我倒不曾見過,不知是從何處習得,有什麼名字?」
  這一首《雪中梅》說是源於宋朝,這個所謂的大趙國,想來是沒有的,杜恒言厚著臉皮道:「我娘生前教我的,說是叫《雪中梅》!」
  她說的「娘」自不是趙萱兒了。沈貴妃略略點頭。
  沈貴妃身邊的宮女捧了一個漆匣下來,打開盒子,微微笑著請杜恒言看,只見裡頭擺著一套可嵌套的平安扣,共四枚,大小不一,合在一起後,中間是一朵花,兩側竟是蜜蜂的紋樣,玉色溫潤,比先前衛氏送她的那一枚略差一些,可是這個貴在是一套。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8:09

第三十三章

  杜恒言捧著漆匣謝過貴妃娘娘。
  劉修儀送了一套紅寶十二樣頭面,楊修儀拔下了發上的鑲寶雙層花蝶金簪,笑道:「這支簪子,小娘子若喜歡便留著,不喜歡便賣了,怕是也可換不少地契呢!」
  杜恒言聽到「地契」二字,微微垂了眼,屈膝行禮道:「淑儀娘子說笑了,言兒定當好生收藏!」
  楊淑儀看著杜恒言微微僵直的手,嬌笑道:「都說你是個憊賴小娘子,怎地在宮中倒這般端莊知禮,想來這小娘子的憊賴性子,嚇一嚇便也治好了!」她說的半真半假,底下夫人、小娘子們都附和著笑。
  杜恒言握著那支明顯是中空的花蝶金簪,退回到了趙氏那一張長幾的末端,桌上的魚片微微結了一層薄油,卻是吃不得了。
  杜恒言正對著吃不得的薑汁魚片發呆,上頭貴妃娘娘邀請眾家小娘子上去展示才藝,接著便見一位位小娘子半羞澀半優雅地起身,或跳一闋舞,或彈琴。
  見到諸位小娘子皆有備而來的樣子,杜恒言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宮宴上的小娘子都是要上前表演的。
  大皇子眼下已經十六歲,按照慣例可以有正妃一位,側妃兩位,另還可有太子嬪、良娣、良媛若干。怎麼著,這一回也要選出四五位出來吧。
  杜恒言正餓得忍不住捂著肚子的時候,又見宮人提了食盒過來,一道膳湯一品官燕,禦菜五道:砂鍋煨鹿筋、 雞絲銀耳、炸鮮貝 、八寶兔丁、 玉筍蕨菜,杜恒言眼巴巴地看著那道炸仙貝放到了杜婉詞身前。只好扒拉著自個跟前的一道兔丁,一道蕨菜。
  杜婉詞似乎是感受到杜恒言的目光,將半杯茶碰到在那一盤未動一箸的鮮貝上,半杯茶都倒了進去,立即油汪了一盤,身後服侍的宮女忙上前將鮮貝端走,又給杜婉詞重新換了茶杯。
  杜恒言默念,不吃不會死,跳起來罵就不一定安全了!
  再看向大殿中間,竟然已經到了陳語冰,她今個著了一身青煙紫繡遊鱗拖地長裙,挽著兩指來寬的晚煙霞紫綾子如意雲紋披帛,坐在大殿中優雅地彈著一曲《梅花三弄》,音色錚錚,如溪水一般緩緩流淌。
  陳語病的古琴向來在書院裡便是數一數二的,此時看她這般安靜地坐著彈古琴,輕勾慢剔抹複挑,竟也十分嫻雅淑靜,與往日裡跟在杜婉詞身後抹黑她的小娘子,判若兩人。
  杜恒言記得,這陳語冰是看中了肅王府的趙延平來著,她是龍圖閣大學士的女兒,但是肅王府貌似並沒看中她的意思,不然陳語冰也不會天天巴巴地跟在杜婉詞身後。
  杜恒言不由去搜另一個幫兇李菁的身影,發現那小娘子正躲在自家娘親身後,小臉憋的通紅,生怕別人看到她一般。
  陳語冰一曲畢,上首的沈貴妃望著杜婉詞笑道:「怎地婉婉今個到現在還不上來?婉婉今個是要壓軸嗎?」
  杜婉詞隨即起身道:「臣女備了一支淩波舞,還請貴妃娘娘過目。」這話是朝著沈貴妃說的,杜婉詞一低頭的瞬間,眼睛帶看了一眼對面的衛氏,卻見衛氏正垂眸喝茶,心頭不禁微微有些失落。
  彤玉公主笑道:「每年宮宴,婉詞姐姐都拔得頭籌,玉兒可等了婉詞姐姐好一會兒了!」
  劉修儀攬了公主過來,道:「好好地宮宴,你莫要再添亂,不然你爹爹怪罪下來,我可不幫你擔著!」
  楊淑儀看著玉兒撅著的小嘴,想起了自個留在那條窄巷裡的寶兒,忍不住柔聲笑道:「玉兒這般伶俐,陛下何曾捨得怪罪過,姐姐莫要嚇玉兒。」
  楊淑儀這話說的真心,劉修儀含笑略過,一同看殿中已翩然起舞的杜婉詞,殿中起了玉笛、羯鼓、琵琶聲,這一段舞顯然是杜婉詞排練了許久的,連樂伎都是從杜府帶過來的。
  杜恒言夾了一箸蕨菜,暗歎這估摸才是正經的汴京貴女該有的排場。
  一曲畢,杜婉詞已微微出了一層薄汗,面色紅潤地看著自家娘親,昭城郡主含笑點頭。
  沈貴妃微微莞爾道:「婉詞的舞姿這些年越發長進,今個聽這羯鼓,倒讓我想起來,好些年沒聽劉妹妹敲這羯鼓了。」
  劉修儀善羯鼓,當年一手羯鼓名動京師,可做到「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惹得還年少的陛下前去觀望,自此帶入了宮中,寵慣一時。
  她當時在街頭討生活打羯鼓,更多地是以色引人眼球,並不是十分光彩的事,劉修儀生平最恨別人提起,此時已然面上起了冷意。
  趙萱兒卻不待見沈貴妃借著自家女兒的由頭打壓劉修儀,淡道:「修儀娘子照顧公主和陛下哪還有這般閒暇功夫,臣妾也記得當年貴妃娘娘待字閨中時尤擅五十弦,也已多年未曾聽過了。」
  趙萱兒說完似笑非笑地看著沈貴妃。
  所謂羯鼓,還是五十弦,不過都是小娘子們未出閣時為自己的姻緣加一份籌碼而做出的努力罷了,在皇家貴女昭城郡主的眼裡,沈貴妃嘲笑劉修儀操弄羯鼓,不啻於五十步笑百步。
  沈貴妃臉上的笑一時有些僵住,她竟不知道,這趙萱兒時隔今日,竟然還不將她放在眼中,當真以為背靠肅王府這個大樹,一輩子無憂?忍著不快,笑道:「我一時看得熱鬧,倒忘了,可不是嗎!」
  杜婉詞坐回位中的時候,明顯是帶了氣的,一口灌了已經涼了的茶水。有杜恒言珠玉在前,她這淩波舞即便再出眾,也很難有豔壓全場的效果。
  趙萱兒按下了女兒要添茶的手,淡淡喚了一聲:「婉婉!」
  杜婉詞渾身一激靈,忽地反應過來自己還在大殿中,面上的不忿頓時消散了去,又是一張端莊典雅的笑模樣。
  杜恒言捂著咬到了一顆麻椒的嘴,暗歎杜婉詞這一身換臉的本事,真是越來越爐火純青。
  對面的衛氏見阿言眼睛時不時瞄著別人桌上的炸鮮貝,側首準備喚宮女來將她的一份送過去,驀地想到趙萱兒還在,自己倒不好抹了趙萱兒的臉面,免得阿言回去多受一份苛責。
  衛氏卻是心中暗念,既是喜歡吃鮮貝,她讓自家那小子暗地裡多送些過去便是。
  亥時正,宮宴才散了,杜恒言跟著趙萱兒、杜婉詞甫一出宮門,便見著宣德樓門外張憲站在一輛華蓋馬車旁,像是來接衛氏。
  杜婉詞立時忘記了先前殿內的不愉快,歡歡喜喜地喚了一聲:「憲哥哥!」
  張憲略略點頭:「杜家妹妹!」這一個「杜家」卻不知喚的是哪位?
  宮門外頭此時陸陸續續出來好些人,趙萱兒不由皺了眉:「阿言,還不上馬車,要留在宮門過夜不成?」
  杜恒言垂首從張憲身前走過,獨自上了後頭一輛馬車。
  杜婉詞這時才意識到有許多人看著,對張憲略眨了眨眼,跟上了她娘。
  張憲望著已經放下車簾的後一輛馬車,右手不禁微微捏成了拳。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8:22

第三十四章

  才從宮門出來的衛氏,遠遠地便見著自家兒子望著杜家的馬車出神,攏了攏氅衣,走到張憲身前,晃了晃手,笑道:「別看了,早就進去了,我就猜到今個你會生了點兒孝心來接我!」
  張憲神色從容,若無其事地淡道:「娘說笑了!」依舊還是一張冷崩崩的臉。
  衛氏無奈搖頭,就這麼個性子,要如何才能捕獲小娘子的芳心?
  杜恒言到明月閣的時候,已經是亥正一刻了,明月閣裡頭紫依和小黑娃都沒睡,在廂房裡等著她,紫雲和杜恒言一進明月閣,小黑娃腳底下的小灰狗一個激靈從地上站了起來「嗚嗚」地喚了一聲。
  小黑娃忙起身道:「阿姐回來了!」
  紫依忙倒了一盞茶,遞上一盤香香的栗子糕,「主子,晚上吃了東西沒有?灶上還熬著雞絲小米粥。」
  杜恒言點頭,道:「去盛半碗給我,你們也吃些再睡,我有事和阿寶說,你們先去忙你們的!」
  待紫雲和紫依出去,杜恒言才從懷中掏出那枚雙層花蝶金釵,在小黑娃跟前晃了晃:「美不美?」
  小黑娃眼睛望直了去,「美!」
  杜恒言摸了摸她猶有些紅腫的小臉,道:「明個我托人讓小陳太醫給你開些藥敷一敷。」見小黑娃亮著眼睛點頭,攬了她在跟前,緩聲道:「今個,你娘給我的,這支是空的!」
  小黑娃驀地抬起了臉:「你今個見到牡丹了?她被賣進宮中了?」
  對著小黑娃驚訝而睜大的眼,杜恒言竟有些不忍心,要怎麼告訴她,她娘是正四品的淑儀,在她差點餓死凍死的時候,她娘在宮中陪伴著官家,享著富貴榮華?
  杜恒言將釵遞給小黑娃,「看不看?」
  小黑娃急道:「當然要看啊,我娘死前都惦記著她,我要將她救出來!」
  杜恒言沒有吱聲,將簪子一拔,露出裡頭細細的一張小紙條來,展開了看,只見上頭細細的寫著幾個字:小茶巷子末一間救吾女。
  杜恒言微微一愣:「小茶巷子是你住的那個?」
  小黑娃紅著眼點頭:「嗯,是叫小茶巷子,沒想到還有點良心,托你來救我呢!」
  杜恒言將紙條放在了油燈裡,看著它燃盡,抱起小黑娃坐到床上道:「阿寶,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娘是牡丹,你要記得你娘是香兒,你爹一早就亡故了,你長在京城的小茶巷子,可以嗎?」
  小黑娃懵懂地點頭,杜恒言摸了摸她的小丫髻,傳說楊淑儀原是沈貴妃身邊伺候的,當年怕是沈家人將牡丹擄走送到宮中的,牡丹既是這般惦記著小黑娃,卻始終不曾派人找過香兒和小黑娃,只能說,她提防著沈貴妃,她怕沈貴妃以香兒和阿寶來要脅她。
  可是,她又憑什麼認定自個會幫她去看小黑娃呢?
  夜裡楊淑儀從升平樓回自己的雲錦閣,仍掩不住心頭的雀躍,她終於見到了恒言!底下的宮女從雲忙吩咐黃門去提熱水來,扶雲帶著小宮女去禦膳房端吃食。
  楊淑儀喝了一盞茶,才從那一股躍動的心情中緩了過來,揉了揉眉,問一旁的從雲,官家今個歇在哪處?」
  從雲笑道:「主子,按照慣例,該是椒蘭殿的!」
  楊淑儀揉眉的手尖微頓,忍不住心頭冷笑,椒蘭殿那位又不是皇后,不過代掌鳳印罷了,什麼慣例不慣例的。不過這雲錦閣裡頭的多數是沈家的耳目,她這話也只敢在自個心裡轉上一圈。
  當年沈家將她擄了來送進宮中伺候官家,這麼些年她一直擔心沈家找到香兒和阿寶來要脅她,又擔心香兒手中的錢財花光了要如何度日,許多夜裡,她一個人躺在高床軟枕上,卻一夜闔不了眼。她忍著屈辱、不堪,一步步爬到了正四品,得以出席宮宴,見到了恒言。
  都說恒言是個憊賴小娘子,可是今個她看出來恒言還是和小時候一般模樣,若是恒言不幫她,她還不知要耗多少年,才能知道阿寶的消息,她怕香兒熬不過來了,她實在是不能再拖了!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門口忽地傳來黃門問安的聲音,楊淑儀忙對從雲道:「快!」
  從雲一雙素手俐落地從自個的腰帶裡掏出一枚藥丸,楊淑儀立即灌著茶吞了下去。對著鏡子照了一下,便見鏡子裡的人面上欣然而有喜色,嫋娜地拖著曳地望仙裙,往門口迎去。
  不一會兒雲錦閣裡頭垂首低眉的黃門、宮女,便聽到楊淑儀嬌嬌俏俏地笑聲和官家求饒哄鬧聲,從里間傳了出來。
  從雲不由暗中腹誹,自家主子真招官家喜歡,誰能想到在外頭威嚴赫赫的官家,在雲錦閣裡頭還曾給淑儀娘子扮過小廝呢,淑儀娘子若是出身高些,怕是皇后也是做得的。
  此時官家和楊淑儀玩鬧一番後,楊淑儀嬌嬌地躺在官家懷裡,撩著自個掉下來的一縷髮絲,柔聲道:「今個見那許多小娘子,一個個嬌嬌媚媚的,又水靈又嫻雅,臣妾想著,自個真是比不上的。」
  官家勾了勾楊淑儀小巧的鼻子,朗聲笑道:「洛兒,我不嫌棄你,你何苦自謙!」
  洛兒是官家給牡丹取的名字,牡丹告訴官家,她的身世原是廬州錢員外家的小妾,錢員外身死,她到了京城找姐姐的女兒,無意進了宮,官家替她取了「洛兒」為名,原是取了「宓兒」的,官家怕一時恩寵太盛,她遭了別的嬪妃的妒害,改成了「洛兒」,便是這麼遮遮掩掩地半寵半護著,宮中嬪妃還是皆看出了楊淑儀在官家心中的地位。
  此時楊淑儀望著那雙滿是情意的眼睛,嘴唇微微動了動,還是一轉身,仰躺著望著官家笑道:「那是,臣妾可是陛下眼中的獨一無二,陛下怎會嫌棄!」
  話是笑著,嘴裡的苦澀卻怎般也壓不下去,官家之所以這般寵愛她,除開容貌和小腳,一是因為她出身鄉野,性子爛漫,二是她無子無女無父無母,無欲無求,只望著官家過日子。
  楊淑儀忽地將頭埋在了官家膝上,點點熱淚浸濕了官家的軟羅寢衣,低低地道了一句:「陛下,洛兒見到那個孩子了!」
  今個夜裡一直覺得淑儀似有心事的官家,忽地眉頭一松,撚須笑道:「哦?難道今個一眾小娘子中,有洛兒姐姐的女兒?」
  楊淑儀將臉在官家的寢衣上蹭了蹭,吸著鼻子道:「嗯,竟是杜家的小娘子,她長得和臣妾像了五六分,今個升平樓裡,大家都看著我們兩。臣妾先前只知道那孩子跟著姓杜的人家走了,不知道原來竟是杜將軍!」
  「哦?洛兒既是認出了,今個可相認了?」官家斂眉,不動聲色地問道。杜家的那個小娘子他是知道的,當年他下令讓杜呈硯娶昭城郡主的時候,杜呈硯曾表示家中已有妻子,是養息,但是為了安撫肅王叔,他還是讓杜呈硯娶了昭城郡主為妻。
  楊淑儀垂了腦袋,像向日葵一般地搖了搖頭,委屈地道:「不曾,她都不知道有我這麼個人,而且她是杜將軍府上的小娘子,不知道會不會嫌棄我。」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8:34

第三十五章

  這後一句,卻是提的她以往做妾的事了,官家看著這麼柔弱無助的女子,若不是他,她還不知深陷在哪個泥淖裡,深為自己剛才試探的話起了一點內疚,攬了她肩,柔聲哄道:「洛兒,吾將你的位份提一提吧,吾看不若就提為從二品的嬪,你看如何?」
  楊淑儀忙道:「不可,陛下,臣妾出身卑微,若是再提,群臣會諫言的,做淑儀臣妾已經很滿足了!」
  官家沉吟片刻,「此事尚可緩一緩,那洛兒的想法是?」
  楊淑儀垂眸道:「臣妾只希望見她好好兒的便行,臣妾的身世不宜張揚,還請陛下替臣妾守著秘密!
  官家點頭,洛兒的身世卻是不宜張揚,既然洛兒也沒有相認的打算,他往日裡多看顧杜家的那位小娘子便成,倒也不算難事。
  一番安撫,官家允諾,這月剩下的幾日都歇在雲錦閣,楊淑儀才破涕為笑,歡歡喜喜地服侍著官家睡了。
  今個沈貴妃顯然是看出了她和恒言有一點牽連,她要在官家這裡過了明路,日後,便是沈貴妃想拿捏恒言來威脅她,也得看官家允不允許了。
  候在外頭的從雲見裡頭沒了動靜,輕輕地進去息了燈,攔住了恰端了吃食過來的扶雲,輕聲道:「歇下了!」
  張府裡頭,一清早衛氏用了早膳,便喚身邊的嚴媽媽道:「讓子瞻過來一趟!」
  她昨個夜裡想了半宿,以阿言昨個在升平樓中的表現,不說沈貴妃看沒看上眼,餘下的諸位夫人,可好些眼睛都粘在阿言身上了,她家不能再顧首顧尾的,這般下去,會不會被肅王府纏上她不知道,但是阿言可肯定得飛走了。她家至少也得先擬一張正式的草帖子,讓元嬸子心裡有底才行。
  嚴媽媽不到半柱香便回來了,笑道:「夫人,今個小衙內不知為何,天還沒亮便出了門,現在還沒回來呢!」嚴媽媽頓了頓,有些作難地道:「老奴聽底下人的意思,像是看見衙內身邊的也石扛了半袋子的銅錢出門了!」
  正在喝著茶的衛氏忙放下了茶盞,「他扛那許多錢作甚?」
  嚴媽媽搖頭:「下頭的人也都不知道,夫人您寬心,衙內做事向來妥帖,不會有什麼事的!」
  衛氏點頭,子瞻只性子冷些,自幼行事便一板一眼的,讓人挑不出錯來,懂事的簡直不像個孩子。
  唯一鬧過脾氣的,就是小時候換牙,每一次無論如何都要扔到家中的屋頂上,屋頂那般高,他那樣小,哪來的臂力?每每都要鬧上好些天,直到扔上去為止,她那段時間都覺得簡直不認識這麼幼稚天真的兒子。
  孫家茶樓的大堂裡頭已經熙熙攘攘擠滿了人,賓客想要上二樓,都被掌櫃的攔住了,只道:「抱歉,抱歉,樓上已滿,已滿,還請下回再來!」
  許多客人敗興而去,孫家掌櫃的連連掏出巾帕擦汗,樓上的小衙內,也不知甚時才好,他這眼看著得罪了多少老客。
  可是一想到自個還得靠他翻案,只得認命般地守著樓梯,以防有人上去。
  此時二樓上頭,一間雅間裡,桌上堆著十幾張兩寸半寬的草帖子,裡頭坐著的三位婦人皆是一色的紫色襥頭、半臂的紫色繡花褙子,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汴京城最上等的媒人。
  王冰人、李冰人、魯冰人坐在木凳上,如坐針氈,戰戰兢兢地道:「都在這裡了!」
  三人對面是一位小廝裝扮的男子,只聽他道:「近日但凡是杜家言小娘子的帖子一律送到這處茶樓來,每一張,五貫大錢!」說著,小廝踢了踢腳下的麻袋子,頓時袋子嘩啦啦地一陣響。
  都是銅錢的聲音。
  幾位冰人頓時看直了眼,年紀稍長的李冰人還是大著膽子道:「這位小哥,若你家主子對這位小娘子有意,我們也可做媒,豈不少了這些事兒?」
  那杜家門第高,不是她們這些冰人可惹得起的,前兩年那小娘子還小,遞過來的草帖子也只是一般四五品的人家,料杜家也看不上眼,昧下了尚不礙事,眼下這小娘子都快及笄了,她們還真能拖著讓這小娘子成老姑娘?
  邊上的魯冰人舔了嘴唇道:「李姐姐說的在理,小哥不妨讓你家主子考慮一下!」
  誰知這小廝被勸了兩句,心情不虞,「我家主子的事,不勞諸位嬸子操心,你們只需記得,事情做得好,有賞,若是不……」也石一邊說著,一邊抽出了手中寒光閃閃的劍。
  一眾冰人駭得睜大了眼,屋內一時有輕輕的牙齒磕碰的聲音。
  話說到這份上,幾位冰人面面相覷後,都一個個垂下了腦袋,點頭應下。
  等幾位冰人顫顫巍巍地下了樓,小廝走到了隔壁雅間,行禮道:「衙內,都做好了!」
  張憲「唔」了一聲,晃著手中的茶盞,道:「你這幾日派人看著杜家的大門,以防有漏網之魚!」
  喚作也石的小廝應下,出了門,張憲繼續晃著茶盞,不過一日,阿言便又收到了十二張草帖子。
  可此時他若上門提親,必會給阿言引來禍事。昭城郡主這些年對阿言的打壓昭然若揭,她不會給阿言嫁入高門的機會,他若是一意求娶,怕是會惹惱了昭城郡主,牽累阿言。
  昨夜宣德樓門外,那個因被呵斥而垂下頭的面影,又浮在了張憲的眼前,微涼的茶水被一口灌進了那起伏的胸膛裡。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竟看不得她受一丁點的委屈。
  張憲回到府上的時候, 已是巳正一刻,守門的小廝忙遞過來一封信,道:「衙內, 這是杜府的人送過來的, 說要親手交到你手上!」
  張憲拿在手上,有淡淡地蘭花香味, 兀自回了自個院子,甫一拆開, 蘭花的氣息越發濃, 是一張淺雲箋, 展開信,發現落款竟是「婉婉」。
  耐著性子看完,不由冷笑, 杜婉詞竟然托了趙延平去查孫家茶樓的事,說孫家茶樓只是與白家鬧了點口角傷了人,孫家掌櫃害怕擔事兒,趙延平已經知會過白家, 白家保證不會鬧事。
  白家是肅王妃的母家,被封為安平候,自來沆瀣一氣, 萬事替肅王府沖在前頭。
  張憲一點一點地撕了信,呵,白家仗著背靠肅王府這棵大樹,欺壓商賈, 強買強賣,這些年先後吞了景靈東宮南門大街的唐家金銀鋪、溫州漆器什物鋪,朱雀門外的幾家妓館都劃到了肅王府門下,孫家掌櫃不願意賤賣酒樓,肅王府派了白家人過去鬧事。
  眼下倒說是孫家掌櫃怕擔事兒!
  門外小廝來遞話道:「衙內,夫人晨間來說,讓你回來過去一趟。」
  張憲點頭,起身往正院去,小廝自拿了掃帚來掃地上的碎紙片兒,淺雲色的信箋碎片,猶自散發著蘭花香味兒。
  衛氏和張樞相正在廳中閒聊,見子瞻進來,張相端了茶,右手拿著茶蓋抹著上頭的茶葉,問道:「你娘說你看中了杜家的小娘子?」
  張憲作揖答道:「是!」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8:45

第三十六章

  張相抬了右眼,看了一眼兒子,啜了一口茶道:「你若是能娶回來,算你小子能耐!」
  張子瞻冷然道:「此事不勞爹爹費心!」
  張相點頭:「嗯,婚姻大事,按理說是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這杜家的小娘子,若是昭城郡主所出的那位,倒還好說,這廬州來的小娘子,你若是要娶,也只能自己想法子了,爹爹老了,無能為力了!」張樞相說這話的時候,竟抬起了右臂,以寬大的袖袍拭了拭眼睛。
  張子瞻不由挑眉,望著將將年過四十,猶眉目舒朗,容止可觀的爹爹,微微抿了唇,淡道:「孩兒明白,孩兒告退!」
  衛氏一急,忙喚道:「哎,子瞻,你抓緊些,莫讓別家搶了先!」
  眼看著兒子闊步走了,衛氏瞪著張樞相,氣道:「你說你,怎麼和子瞻說話的,這孩子若是自己解決不了怎麼辦,那可是肅王府,他才十七歲,尚不及弱冠!你,你,真是要氣死我啊!」
  衛氏說著,喪氣地坐在了黃花梨的太師椅裡,也不理張樞相。半晌猶氣哼哼地道:「你今個晚上就一頓小青菜,啥也沒有!」
  張樞相一聽這,忽地急了,忙放了茶盞,起身過來對著夫人作揖道:「夫人,為夫錯了,懇請夫人加一份粉蒸米肉!」
  見衛氏猶不理他,只得起身過去哄道:「夫人啊,那是肅王府啊,明知要打壓那位言小娘子,子瞻還巴巴地去求娶,你說,這不是明著打肅王府的臉嗎?我就算幫得了他一時,肅王府這個隱患不除,他們小倆口兩個日後日子能好過嗎?」
  衛氏頓吸一口涼氣,抓著良人的手不可置信地問道:「你的意思,你要子瞻去扳倒肅王府?你瘋了啊!」
  張樞相撚須笑道,「夫人,子瞻十七,大皇子可十六了,官家傳位給大皇子是遲早的事兒,子瞻是大皇子的侍讀,他若是在肅王府的事上立功,我們張家四世三公指日可待!」
  衛氏望著眼中透著亮光的良人,一時失了神。
  出了正月,書院便開學了,杜恒言整理了書篋,帶著紫雲去書院,小黑娃巴巴地送到門口,不舍地喚道:「阿姐!」
  杜恒言笑道:「我晚間便回來了,你帶阿瓜玩,不要亂跑!」
  小黑娃撅著嘴默默點頭。
  杜恒言看著好笑,心下想著小黑娃已經八歲,也得早些讀書識字了。
  紫雲陪著杜恒言到書院後,自個去了陪讀女使專門去的認字房,女使們還有個女紅房。
  杜恒言一進學舍,便覺得今個的氣氛有些詭異,安安靜靜的不說,好像還有人在小聲的啜泣。
  杜恒言暗歎,難道她們現在不和她鬧,將矛頭對準別的小娘子了?
  左側中間位上的武月皎對她眨了眨眼,朝後努了努嘴,杜恒言朝後看去,發現啜泣的竟是李菁。
  杜恒言不由暗暗驚奇,這禦史中丞的女兒,她們也敢欺負?不怕李禦丞將她們老爹參一本?
  杜恒言正驚奇著,宋夫子悠悠地踱著步子進來。女學生們立即一起起立:「夫子好!」
  宋夫子說《論語》,一堂課杜恒言都沒仔細聽,時不時地瞥一眼抹眼淚的李菁,難道李家發生了什麼大禍不成?若是禍事,李菁今個也不會來上課啊。
  等到課後,未等杜恒言去問,武月皎便坐了過來,低聲道:「她爹參了肅王爺!」
  武月皎是從五品的殿前馬軍都虞候武大人的女兒,為人伶俐,就是不愛讀書,和杜恒言關係倒挺好,書院裡的小道消息,杜恒言一般都是從她那裡得知。
  兩人正說著,李菁像是有感應似的,猛地回頭來狠狠地瞪了二人一眼,武月皎臉上頓時有些紅,忙回到自己的位上。
  杜恒言看著李菁那一雙紅腫的眼,不由笑了起來,李禦丞這回倒大膽,敢參肅王府。
  肅王府近些年來越發作些混帳事兒,可是官家壓著,底下人也不吱聲,偶爾一兩個小禦史遞一些參本,都給官家作展示皇家親情的筏子了,這一回,李禦丞就不知是自己良心發現,還是背後有人撐著了。
  杜婉詞邊上圍了一圈小娘子,有人陰聲陰調地道:「有些人啊,面上看不出來,心思可夠黑的,暗地裡擺人家一道,也虧得婉婉你大人大度,不和那些人計較。」
  說這話的是薛府的小娘子,薛清漪,當年林老相公下臺,薛家可是功不可沒,是以,杜恒言一直尤不喜歡薛家的兩位小娘子,薛清漪和薛清漣,不過姐姐溫婉些,又比杜恒言高一級,倒沒有什麼過節。
  陳語冰笑吟吟地刮了薛清漪的小臉,「你啊,這嘴!」卻也不幫李菁說一句話,好像往日裡和她好的,不是李菁一樣。
  李菁忽然猛地從座位上起身,跑了出去。
  杜恒言搖頭,這些小娘子們相交,看得不是人品、志趣,而是派系和爹爹的品級,像武月皎這樣的,她們不屑一顧,像李菁這般的,反受了爹爹的連累。書院儼然是一個小型官場。
  下午散學的時候,杜恒言走的遲些,正待出門,看著紅腫著眼睛的李菁姍姍回來,蔫吧著腦袋,無精打采的,往日裡總會瞪一眼杜恒言的,今個竟悄無聲息。
  杜恒言也沒管,自向外頭走去,走了一會,忽然又想起來,返回學舍問看著窗外發呆的李菁:「唉,你爹參肅王府什麼?」
  李菁見是杜恒言,臉色青青白白的,半晌垂著腦袋,輕聲道:「欺淩商賈,霸行街市!」
  杜恒言見她又要哭的模樣,想著畢竟也才十三四歲的年紀,還不知世態炎涼,一時竟有些可憐她,淡笑道:「你這麼個炮仗性子,往日裡說我可伶俐得很,今個怎麼這般容易就繳械投降了!」
  李菁深呼吸了一口氣,小聲道:「那是肅王府的外孫女啊!」
  杜恒言坐在桌上,摸著下巴,「嘖嘖」了兩聲,「你往日裡怎麼不想想我還是杜將軍府上的小娘子呢!」
  李菁紅腫的眼轉過來看了她一眼,咬了唇,那一句「你又不是正牌的」,到底沒好意思說出口。
  杜恒言見她動了,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你爹爹是禦史中丞,那是他的職責,他又沒有說錯,那些人欺負你,是給你爹爹施壓呢!你要有點骨氣,可千萬別拖你爹爹的後腿!」
  杜恒言說完,便要走,李菁喊住了她,道:「你不恨我嗎?」許是想到了什麼,自己不好意思地低了頭,又道:「我說了你那許多壞話!」
  杜恒言望著她,笑而不語。我還往你身上扔過不少蟲子呢!
  也不管她,自去尋紫雲回家,路過朱雀門,買了一份旋煎羊白腸,一份炸凍魚頭。
  正付錢的時候,忽然抬頭發現邊上有一個背著書篋的小郎君,十分俊俏,唇若塗脂,肌白如雪,腰如束素,當真是寬肩窄腰,面如冠玉,站在杜恒言身邊,竟有珠玉在側的感覺,看得杜恒言手上的動作不由頓了頓。
  只聽那小郎君問道:「嬸子,這條街有夜市嗎?」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8:56

第三十七章

  賣白腸的嬸子道:「有的,到半夜三更呢!」嬸子說完又看著小郎君道:「哎呦,小哥是來京城讀書的吧?」
  小郎君點點頭,笑笑走了,一雙眼睛裡像是盛著光,十分歡喜的模樣,杜恒言望著他的背影,走起路來竟然都肅肅然,如松下風。
  紫雲拉了拉她,輕聲道:「主子,錢!」
  杜恒言這才回過神來,忙從荷包裡掏出錢,「一共四十文是嗎?」
  剛到家,小黑娃就帶著小灰狗竄了出來,撲在杜恒言身上道:「阿姐,你可算回來了!」
  杜恒言摸著她衣裳冰涼涼的,又摸了她的小臉,也是冷冰冰的,急道:「這般冷得天,你等了多久了?」
  小黑娃跺著腳,仰著小臉笑道:「紫依姐姐說,阿姐要回來了,我就過來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杜恒言心裡一酸,彎腰將小黑娃抱了起來,有些吃力,笑道:「哎呦,可不能再給你吃了,可長了不少呢!」
  小黑娃嘻嘻笑著,環著杜恒言的脖子,乖巧地道:「阿姐,等我長大了,我也掙錢將你喂的白白胖胖的!」說著,在杜恒言的左臉上親了一口,冰涼涼,又軟糯糯的,杜恒言整個人都一怔。
  望著小黑娃閃著光彩的眼睛,心裡莫名地有些心疼。杜恒言想,會不會真的有血緣牽扯這種東西?
  到了明月閣,杜恒言讓紫依將旋煎羊白腸和炸凍魚頭拿到廚房去裝盤,便見小胖墩吸著鼻子跑了進來,道:「阿姐,你又帶什麼吃食回來了!」
  小胖墩這些日子晚膳一直跟著杜恒言用,平日裡和小黑娃追著小灰狗玩,身上的小贅肉瘦了一些,伸手也敏捷了一點,紫依剛裝盤好端過來,小胖墩便撚了一小塊白腸。
  小黑娃對著他比劃著臉羞羞,小胖墩斯文儒雅地用絹帕擦了手指頭,才想起來道:「阿姐,爹爹喊你過去呢!」
  杜恒言奇道:「伯父喊我有什麼事嗎?」
  小胖墩望著小黑娃手裡的一盤凍魚,咬唇道:「你的姻緣大事!」
  屋內正在忙碌的紫雲、紫依不由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看著自家主子。
  杜恒言捏了捏小胖墩嘟嘟的臉:「天天瞎說!」心裡還是有些忐忑,讓紫依將白腸與凍魚放進了食盒裡,一起提著去了姬二娘的小跨院。
  姬二娘見她過來,忙起身道:「阿言來了!」見她身後跟著的小黑娃,也沒做聲,將小黑娃抱上了小胖墩身邊的位子上。
  杜呈硯想著今個官家和他說的話,沉吟了一會問道:「言兒,你入宮那一日,可曾見到了官家?」
  杜恒言笑道:「在升平樓見到的,不過,沒一會兒,官家便去了集英殿。」
  「那官家可曾問了你話?或是看到了你?」杜呈硯眉峰微皺。
  杜恒言細想了一會,搖頭道:「問話是沒有的,估摸也沒看到,那天那許多人。」
  杜呈硯提著的心,下了一點,這才道:「官家讓我問你,願不願意做皇子妃?」
  「啊?」這是杜恒言。
  「啊?」這是小胖墩和小黑娃。
  小胖墩忙歡呼道:「阿姐,阿姐,真的要母儀天下啊!」
  杜恒言被他叫的頭暈,右手一下子捏住了小胖墩的下巴,「你再瞎嚷嚷!」
  姬二娘嗔怪道:「文兒,你安靜些,看一會你爹爹怎麼罰你!」
  小胖墩歎了口氣,搖了頭。
  「伯父,我不願意!」杜恒言緩緩開口,聲調平穩,無一絲波瀾。她是真的沒有想過進宮,她既不想母儀天下,也不需要名留青史,況且這還不知道是哪個時空。
  杜呈硯意料之中,溫聲道:「你不要怕,官家只是讓我問你一問,不會勉強你!」
  杜恒言長長地呼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杜呈硯見她虛驚一場的模樣,想到今個官家將他喚到御前,道:「我聽說你家有個叫恒言的小娘子,秀外慧中,人品端淑,你回去問問她,可有意向做皇子妃?」
  官家說的隨意,好像集市上買菜的問賣菜的:「你這菜賣不賣?」
  可是那畢竟是官家,他知道阿言性子散漫慣了,定不會喜歡宮裡的生活,忙下跪請辭。
  誰知官家這回並未像十多年前讓他娶趙萱兒時那般執著,反而笑道:「當年我勉強你,讓你一直抱憾至今,算起來,也是我連累她沒了娘,這一次隨她的意願,我估摸著,她在京中的姻緣怕也有些艱難,倒不如嫁進皇家一勞永逸,若是她無意,我也不勉強,愛卿不必慌張!」
  這是這麼多年以來,他最真心實意地說的一句:「微臣謝陛下!」
  眼下姬二娘讓女使朱砂、墨采去廚房傳菜,不一會兒眾女使提著食盒過來,七七八八地擺了一桌,小黑娃有些忐忑地坐在桌上,姬二娘給她盛了一碗米飯,柔聲笑道:「日後可和熙文一處來用飯!」
  這孩子身上有一股野性,心眼倒挺好,熙文一人在府中,連個晚伴都沒有。
  小胖墩給阿寶夾了一塊白腸,道:「阿寶,這個好吃!」
  阿寶小小地咬了一口,轉過頭來對恒言道:「阿姐,你吃,好吃!」
  杜呈硯看著小黑娃,又看看恒言,提了筷箸,不經意般地問道:「阿言,她會不會是你娘那邊的孩子?」
  杜恒言一愣,不妨伯父還是問了出來,點頭道:「嗯,她娘估摸是我娘的妹妹,前些日子我偶然遇見,說是來京城尋我的,已經亡故,托我看著阿寶!」
  杜呈硯淡道:「日後,讓阿寶和熙文一道去阿翁那裡念書!」
  姬二娘望著小黑娃紅彤彤的小臉,也不知是熱的,還是先前凍的,心裡竄上一陣涼意,原來,便是一個陌生的,不相干的人,但凡是與杜秋容有丁點關係,良人他,都會記掛在心上。
  張憲陪著大皇子上完了課,出了崇政殿正準備回家,大皇子過來道:「子瞻,我母妃送了許多她中意的女子畫像到我府上,你陪我一道去看看!」
  張憲對此事並無興趣,但是未來帝王的後宮,必然牽涉前朝,張憲還是跟著大皇子去了。
  二人剛到了宣德樓門外,便見肅王爺從宮外頭進來,大皇子忙恭謹地喚了一聲:「皇叔!」
  肅王爺年紀才五十有四,容貌甚偉,望之儼然。朱色衣袍外頭束著的羅大帶上以鞓帶系緋色羅的蔽膝,掛著禦劍,那是官家欽賜的,可佩戴入宮。
  肅王爺此時望著大皇子道:「臣聽聞大皇子近來要選妃?昔日你與婉婉一起玩耍的光景還歷歷在目,轉眼便也要選妃了!臣是老了!」
  肅王爺末一句歎的頗有每況愈下的味道。
  大皇子笑道:「皇叔豐神俊朗,身軀凜凜,我等少年兒郎且仰慕至甚,皇叔何來此悟?」
  與肅王爺寒暄幾句,才堪堪告辭,待進了大皇子府的書房,大皇子呼了一口氣道:「真乃老匹夫!」
  張憲諫言道:「大皇子,肅王爺似乎有意讓杜婉詞做皇子妃?」
  大皇子點頭,「昔年,你我與婉詞確曾在一處玩鬧,只是我當年落水之後,便與婉詞疏遠了,當年她也才堪堪五歲,竟就能污蔑姐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9:10

第三十八章

  大皇子一邊說著,一邊從桌上的一堆畫軸裡抽了一副出來,打開了看道:「這是龍圖閣大學士府上的小娘子,名字取的倒甚雅,善彈古琴!」
  張憲皺眉道:「我似乎聽說,她中意肅王府的趙延平!」
  大皇子趙元益看著張憲,側著頭將畫像拿遠處又看了看,忽地起了一點樂趣道:「子瞻,你說,我若是將肅王一派的大臣的女兒都納入府邸,會如何?」
  張憲眉毛一挑:「殿下真有此意?」
  趙元益點頭:「子瞻覺得如何?」
  「不知!」張憲垂眸答道。
  趙元益拍了拍他的肩膀:「子瞻,你這是又起了仁者之心,你放心,她們一旦入了皇子府,我自是會公允待之,不會因她們的爹爹而無故遷怒於她們!」
  她們的爹爹卻許會為了女兒的安危而顧慮。
  大皇子說著又抽了好幾張畫軸出來,看中的都交予張憲。
  不一會兒,便選中了五幅,皆是肅王爺一脈的官員家的女兒。
  猛地,大皇子望著畫像笑了出來,「子瞻,你看看,這是誰!」
  張憲上前一步,待望見了畫中人,卻驀地心上一寒,「殿下!」
  大皇子揶揄地看了他一眼,「你放心,我還能搶了你的?」見子瞻明顯松了一口氣,才接著道:「我只當她是京中數一數二的憊賴小娘子,不想,除了放蟲子,竟也會跳舞。子瞻,看來你當年小小年紀,也算頗有慧眼!這憊賴小娘子可是入了我母妃的眼!」
  畫上的人著了一身藕色的衣裙,正擰著腰舉著扇子。
  宮宴那一日,有許多畫師在列,杜恒言估摸都不知道,她還入了畫。
  大皇子細看了幾眼,道:「這杜家言小娘子也就當年見過一回,這許多年,她怎地長的越發像楊淑儀?」
  大皇子抬眸,見張憲看入了眼,將畫一卷,塞到他懷裡道:「你陪我看了這許多,也不能空手而歸,這一副,就送你了!」
  張憲淡道:「多謝陛下!」
  大皇子看著他面上疏冷,口中笑道:「你自小就這麼一副冷性子,獨獨對言小娘子上心,本殿下,竟有那麼一瞬,覺得不忍心讓你不如願!看來,我對子瞻的心,堪比子瞻對言小娘子啊!」
  張憲往後頭退了兩步,道:「子瞻告辭!」說著,幾乎奪門而出。
  大皇子見他落荒而逃的模樣,大笑不已。
  第二天杜恒言再去書院的時候, 小黑娃自個背著小小書篋跟著小胖墩去嘉熙堂,對著杜恒言揮著小手。
  紫依道:「主子,小郎君有個伴陪著, 比前些日子看著更愛笑了呢!」
  杜恒言笑道:「小孩子, 一個人總是無趣些。」卻不由琢磨,就是楊淑儀那邊, 她倒不知道怎般說。她要告訴她收養了小黑娃嗎?
  昨個爹爹說官家問她願不願意嫁給大皇子,說的是「皇子妃」, 不是側妃, 按理她生母不明, 大家貴女出身的沈貴妃至多願意讓她做個側妃,所以,在官家耳邊扇枕頭風的, 只能是楊淑儀了。
  她對自個,好像還蠻關切。
  杜恒言深深吸了一口氣,算了,楊淑儀來京城, 原本就是為了找她。就是不知道楊家原來是什麼樣的人家,竟然一個一個地賣女兒。
  杜恒言正想著,不覺到了府門口, 門口站著兩個人,杜婉詞和她身邊的女使翠微,二人倒像是專等著她的。
  見她過來,杜婉詞上前一步, 冷冷地看著她道:「阿言,李禦丞那邊是不是你遞的話?」
  杜恒言微微皺眉,看著杜婉詞:「婉婉,朝堂上的事豈容你我這等後宅小娘子置喙?」
  杜婉詞瞥了她一眼,勾了唇角,冷嘲道:「你五歲就能學會你姨娘教你的雪中梅,阿言,你這般聰慧,甚事做不成?」
  杜恒言被「姨娘」一詞猛地刺中了心口,一瞬不瞬地盯著杜婉詞,眸中似風雨壓境,「婉婉,我娘親,沒有進你杜家祠堂,是我娘親!不是你杜家的妾室!」
  杜婉詞望著杜恒言眸中一片涼寒,心中一突,「哼」了一聲,「李禦丞為的是孫家茶樓的事,你說你不知道?」
  杜恒言忽地笑了:「我知不知道和你有什麼關係?怎地,你想殺了我?」
  末一句,杜恒言說的雲淡風輕,像是認定了她有這念頭一般。
  杜婉詞面上一窒,望著杜恒言幽暗的眸子,這麼一瞬間,她竟然從杜恒言的眼睛裡看到了殺氣,心中一顫,嗤罵了一聲:「瘋子!」
  帶著翠微步履匆匆地走了!
  杜恒言抿了唇,小小娘,當年你為何不告訴我,我爹是誰?杜恒言心思婉轉間,忽然發覺,她娘不說,難道杜呈硯不知道嗎?她是不是他的女兒,杜呈硯自個總該知道的啊?
  至於什麼孫家茶樓,杜恒言卻懶怠的想,這世上,誰人沒有一點辛酸爛腸事兒,她自己這裡還背負著殺母之仇呢!不過,若是李禦丞這次真能動肅王府一點陣腳,她倒不介意去添添柴,扇扇火。
  到了書院的時候,便見著薛清漪和李菁正在吵架,周邊圍了許多人,先她一步的杜婉詞由陳語冰陪著坐在前頭,武月皎見她來了,忙拉了她過去,在她耳邊道:「今個一來清漪就指桑駡槐,李菁沒忍住,對著吵了!」
  正說著,「啪」的一聲,整個學舍忽地都安靜了下來。
  薛清漪捂著臉,望著李菁,有些發懵。
  李菁抬著下巴道:「看什麼看,你家往上數三代都不是好東西,遠的不說,你繼祖母可是要帶著整個薛家的家產嫁給林老相公的,不是你爹使了手段,你也配在這裡和我一起讀書?」
  薛家的事當年雖然鬧的人盡皆知,但是畢竟也快十年了,薛清漪壓根沒想過,還有人當著她的面拿這事來羞辱她,一時氣得臉紅的要滴血。
  杜恒言暗歎李禦丞往日在家裡肯定沒少嘀咕這些八卦,李菁這只小炮仗就沒有有腦子的時候,不過,看著薛清漪憋屈又無法還嘴的樣兒,還是挺解氣的,哈哈哈哈!
  學舍裡的眾位小娘子忽地脊背一寒,都回頭看向了杜恒言。
  杜恒言:……我竟然笑出了聲!!
  杜恒言忙微咳了一聲,裝模作樣地從書篋裡拿出了書,見眾人還看著她,淡道:「昨日宋夫子留的課業,你們都做完了嗎?」
  小娘子們一驚,忙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宋夫子自個性子慢悠,可是對待她們卻極為嚴苛,似乎非要從她們這裡整出一個大文豪出來。
  杜婉詞淡淡看了一眼埋頭看書的杜恒言,不由鄙夷,一張草帖子都沒有收到的人,詩詞再好有什麼用!
  宋夫子正講著《齊物論》裡的一段,「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宋夫子說到這裡,一雙美眸望著底下的一眾小娘子,眼睛停在了杜恒言的臉上,「恒言,你來說一說對這段的理解!」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9:21

第三十九章

  杜恒言不妨又被點名,忙站起來,呃,莊周夢蝶啊,默了一會,道:「學生以為莊周夢為蝴蝶,莊周之不幸也,蝴蝶夢為莊周,蝴蝶之不幸也。」
  宋夫子望著杜恒言,欣然有喜色,笑道:「阿言,為何?」
  杜恒言微微笑道:「莊周化為蝴蝶,從喧鬧的人生走向逍遙之境,是莊周的幸運,而自由自在的蝴蝶夢為莊周,成為了另一個自我,怕就是蝴蝶的悲劇了!」
  雖是笑著,宋夫子卻從女學生的眼裡,看到了一點悲傷,聯想到這位女學生的身世,若有所悟,讓恒言坐下。
  宋夫子又道:「我們換個角度考慮,其實不論是莊周夢蝶,抑或是蝶夢莊周,他們都是經歷了兩種不同的物境,脫離了此在的限制,達到未知的另一個彼岸。」
  宋夫子說著這一段的時候,是望著恒言的,恒言眸子一熱,輕輕點頭。其實不論是她的穿越,抑或是這一世的杜恒言由明月鎮上的小娘子到京城杜府的小娘子,境遇的轉換,讓她一直在體驗不同的人生,也許她的彼岸,是在大趙國呢。
  課正上著,忽地書院的僕從過來道:「宋夫子,薛家派人來遞話,說是聖旨到了,請薛家小娘子回去接旨!」
  學舍裡忽地便躁動了起來,都望著薛清漪,薛清漪忙起身。
  沒過一會,陳家的人也來接陳語冰回去接旨。
  一上午,書院裡頭,被接走了五位小娘子。
  書院裡一時嘈嘈雜雜的,一日裡下這般多地聖旨,其實很罕見,頒的還是女孩兒,杜恒言隱隱約約覺得,怕是大皇子選妃的事定下來了。
  書院的夫子們見她們也沒有心情念書,准了她們半天假。
  杜恒言收拾書篋的時候,李菁走了過來,扭著臉道:「我和你順路!」
  杜恒言無可無不可,等出了院門,李菁才輕聲道:「她們都被選為大皇子的妃嬪了!」
  杜恒言點頭,「你說,陳語冰也要進大皇子府?」其他的人,杜恒言倒沒什麼感覺,可是陳語冰是心心念念要進肅王府的人啊!竟然就這樣入了大皇子府?
  李菁輕聲道:「你許是沒注意,今天回去的幾位小娘子,家中向來與肅王府走的頗近,連安平侯府的白采苓都被宣了旨。」
  白采苓是安平侯府的嫡么女,肅王妃是她的姑阿婆。
  如果先前李菁對爹爹彈劾肅王府尚有幾分不滿,可是現在她真心的感激她的爹爹是一個正直的禦丞,那些與肅王府交好的女孩兒,一旦入了大皇子府,便是不受遷怒,怕也是戰戰兢兢地過日子。
  杜恒言到家中,發現紫雲一早在門口候著她了,道:「先前婉小娘子回來,老夫人就讓我在這接您呢!」
  「阿婆喊我?」難道是小黑娃的事?
  紫雲搖頭道:「不,是家中來了客人,像是從廬州來的,老夫人喊你過去!」
  杜恒言到嘉熙堂的時候,發現裡頭阿翁樂呵呵地笑道:「你家阿翁倒會尋清閒,真個在明月鎮上守著不走了!」
  女使打起了簾子,杜恒言腳步微頓,望著阿翁下手坐著的小郎君。
  赫然是那天,她在朱雀門那一塊兒見到的!
  一時心中惴惴的,難道是,「慕俞?」
  「阿言!」
  堂中的林承彥望著站在簾子下盈盈立著的小娘子,只見她著了一身玫瑰紫牡丹花紋錦襦衣,下頭一條同色的裙子,腰上系著兩寸來寬的腰上黃,杏眸晶瑩清透,瓊鼻高挺俏立,櫻唇紅豔水潤,比小的時候更美上幾分。
  上首的杜太初望著元氏,笑著搖頭,低聲道:「你看吧!」
  元氏微歎了一聲,喚道:「阿言,慕俞等了你好些時候了!」她若不出聲,這來孩子便要在這裡呆住了。
  杜恒言茫然地看著阿婆:「阿婆,你喚我?」
  元氏略略點頭,「坐下吧!」果然是女大不中留,這便看入了眼。
  林承彥行禮道:「杜家阿翁,阿婆,慕俞初置了兩處宅子,想讓阿言去幫我看一看,慕俞多年未來京城,京中事物,想來阿言更熟悉一點!」
  杜太初挑眉,這小子看著不顯,心機夠深,這麼一會兒,就想帶著阿言出去獨處,面上遲疑道:「熙文和阿寶一早就嚷著等恒言回來,既是如此,慕俞帶他們一起出去轉轉!」
  元氏不滿地瞪了一眼自家老爺,下首林承彥已經再次行禮道謝,跑過去喊阿言,走了。
  走了!
  元氏看著再次放下來的簾子,猶有些緩不過來,半晌看著自家老爺:「老爺,你說你,怎能就這般讓慕俞把阿言帶走了呢!阿言可十四了!」
  杜太初望著元氏,撚須笑道:「夫人,你覺不覺得,看到了一點年輕時候的影子,慕俞這小子,是不是夠智謀?你看他在這裡陪著我兩聊了一個多時辰,謙恭有禮,溫文爾雅,絲毫看不出焦灼,你看,阿言一回來,瞬息便將人帶走了!」
  杜太初一邊回想著林承彥剛才的迅捷,一邊咂摸道:「你看這小子多稀罕我家阿言啊!」
  坐在檀木半枝蓮靠椅上的元氏,聽了末一句,忽地平靜了下來,輕輕歎道:「是啊,慕俞倒真是稀罕阿言!剛才他看到阿言時,真個人都像是發著光!」
  元氏想起張相府上,還是有些不甘,道:「你說,阿敏和我又是那番交情,阿言過去,必定疼愛有加!」
  杜太初側身拍拍元氏的手,道:「夫人,阿言的事啊,你讓她自個作主,她高興便好!到頭來,誰知道她會選擇哪一個呢?」當年他們家呈硯可是自幼就定了息婦的,最後呢!
  杜太初一想到當年的事,心裡梗得慌,出去給鳥餵食了。
  杜恒言一出嘉熙堂, 猛然發覺,咦,她怎麼出來了?
  慕俞乍一看到小黑娃的時候, 忍不住看了一眼阿言, 凝眉道:「阿言,她和你小時候好像啊!」觀這個孩子的衣著, 倒像是小女使,可是那眉眼和嘴形, 鼻子, ……
  杜恒言知道慕俞自小就心細如發, 也不瞞他,揪了一下小黑娃的小丫髻,笑道:「是阿!她娘是神武巷子的牡丹!」
  小黑娃仰著臉, 打量了慕俞一眼:「阿姐,他也認識牡丹?」
  杜恒言點頭:「嗯,我兩都認識!」
  小黑娃又仔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慕俞,心裡暗暗嘀咕, 比張家哥哥似乎也不差。
  林承彥面上掠過一層訝然,「阿言,你在信中沒和我提起呀!」
  他和阿言每月都要通一回信。
  杜恒言返身冷眉道:「你說呢, 你來京城,也沒和我說啊!」一側首見到慕俞如玉的臉,在陽光下更加瑩潤,心又不由一跳, 暗暗驚歎,這小子怎麼長大後,長了這麼一張禍害眾生的臉。
  心裡想著,嘴上便不住帶了出來:「慕俞,你爹娘該長得多好看阿,才能把你生成這般模樣!」
  慕俞唇角微揚,問道:「阿言喜歡?」
  他笑的清風明月一般,一時晃了杜恒言的眼,扭頭不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9:33

第四十章

  兩人鬧著快到府門時,見著杜婉詞帶著女使翠微和碧蘿也匆匆地過來。看樣子,似是要出門。
  翠微一邊跟著杜婉詞的腳步,一邊問道:「小娘子,要不要備份禮?」
  杜婉詞搖頭:「回頭再送上!」猛一見到杜恒言和一個陌生的小郎君在一處,不由頓了足。
  小胖墩乖乖巧巧地喊了聲:「姐姐!」
  杜婉詞微微點頭。
  杜恒言早上才和她絆了嘴,也不想搭理她,從她身邊直接走過,接著問慕俞道:「你幾時來的京城?」
  「來了有七八日了!」慕俞溫聲答道。
  林承彥以前是認識杜婉詞的,當年她也曾軟乎乎地喊過他「慕俞哥哥」,不過,多年以後,再次相見,似乎,阿言不喜歡她,是以,林承彥也沒有頓足。
  杜婉詞望著幾人出去的背影,對翠微道:「你去打聽,那小郎君是哪個府上的?」
  翠微面有難色道:「小娘子,那陳家?」
  杜婉詞不耐道:「讓碧蘿跟著我便成,我回來時,你務必要打聽出來!」
  翠微低聲應下。
  剛駐足的杜婉詞,經過這番一提醒,忽地想到自己是要去陳家看陳語冰的,今日自書院回來,她便去問了娘親,沒想到陳語冰竟然真的被賜給了大皇子,不,現在已經是太子了,同一日裡,大皇子正式受封為儲君,陳語冰與安平侯府的白采苓同列側妃之位!
  薛清漪被封為太子嬪。
  娘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似有若無地看著她,她心裡不由一陣驚慌,大皇子的正妃之位還沒有定下來!
  娘雖然說讓她放心,不會強迫她,可是,她知道肅王府是存了這個心的。
  杜恒言在馬車上心尤慌慌的,到了陳家府門外的時候,碧蘿下車去遞了帖子,看門的小廝有禮地道:「原是杜家小娘子,夫人說這些日子府上忙亂,暫不接客,還請貴客見諒!」
  碧蘿接過小廝遞過來的帖子,只得回到馬車下頭,仰頭問道:「主子,你看?」
  「算了,回府吧!」杜婉詞往後頭一靠,有些洩氣地道。龍圖閣直學士的嫡女和安平侯府的嫡女都沒有成為太子正妃。
  那一個獨獨空缺出來的正妃之位,讓杜婉詞後背一直冒著冷氣。
  林承彥帶著阿言和小胖墩、小黑娃過了朱雀門,朝東邊去,東邊城牆外邊都是民居,林承彥帶著她們過了麥秸巷,到了烏桕巷子,林承彥望著阿言道:「阿言,這裡一出門,或是去朱雀門,或是去州橋南邊的王樓,都有好些吃食,一直到夜裡三更呢!」
  杜恒言一想到午間開始擺攤的美食,忍不住教訓道:「慕俞,你不是來國子監讀書的嗎?怎麼一來就惦記著吃的?」
  林承彥望著阿言,笑笑不語。他可是記得小時候,她看見好吃的,就走不動路。
  一行人便在烏桕巷子口停下了,林承彥指著左邊最裡面的倒數第一間和第二間道:「阿言,這一處是我的住處,裡頭一處是你的!」
  杜恒言點頭:「嗯,這兩處在巷子裡頭,倒安靜下,不妨礙你讀書,」說到一半,杜恒言忽地抬起頭問慕俞:「怎麼是我的?我什麼時候買的,我怎麼不知道?」
  林承彥撓撓頭道:「我想著你遲早要搬出杜家的,剛好阿翁給我的錢夠,我就給你在這一處也買了一座宅子。」雖然阿言在信裡未提過,但他知道阿言在杜家住的並不開心。
  小黑娃見阿姐還在發蒙,拉了拉她的袖子道:「阿姐,慕俞哥哥說,這是你的宅子!」
  杜恒言尤有些不相信,指著自己問慕俞,「我的?」
  慕俞點頭,抬手指著東西兩邊隔著的院牆笑道:「阿言,小時候太陽一升到你家的院子,我就知道你起來了!」
  杜恒言:……你小時候都不好好念書的嗎?
  小胖墩和小黑娃嚷著喊:「慕俞哥哥快開門!」
  慕俞帶著幾人進了東邊的那處宅子,是一座兩進的小宅子,前後各三間大房,右邊最邊上有一間小小的茅房,往裡頭開些,不與正方並齊。左手邊有柴房、廚房。庭院李打掃的十分乾淨,院裡頭種著兩棵桂花樹,右邊靠牆的一邊是一排小矮茶花樹。
  小胖墩轉悠了一圈,吆喝道:「阿姐,你有私產了!」
  小黑娃帶著小灰狗滿院子的跑,喊著小胖墩過去追,兩娃一狗就在院子裡轉起了圈子。
  杜恒言蹙眉問慕俞:「你一下子置了兩處宅子,你還剩多少銀錢在身上?」
  慕俞道:「阿言,你不用擔心,我爹娘給我留了錢!」
  見阿言猶不相信,只得道:「我爹娘給我留了好些金子,估摸還能買好幾處這樣的宅子。」
  杜恒言想著,林老相公讓他另置宅子,不與二房爭產,必是給他備了了許多銀錢,還是忍不住叮囑道:「你一個人在外,不要露財!」
  林承彥道:「阿言放心,我都放的好好的!」
  杜恒言望著眼前比她尚小一歲的慕俞,他進京第一件事,竟然是給自己置了處宅子!她記憶裡的慕俞還是個四歲的小娃娃,每天給她帶吃的,教她識字。
  與眼前俊俏的小郎君,似乎,似乎差著好些年,可是,又好像那麼多年的時光都不曾有過,他依舊是那個為著幫她奪回田地去啃律典的小衙內。
  杜恒言心中一暖,柔聲道:「謝謝慕俞!宅子我收了,等我攢夠了錢再還你!」
  她說的認真,不妨林承彥的耳朵瞬間紅了起來,一時想到花嬸子叮囑他的事,咬唇問道:「阿言,花嬸子說,你該是收到了好些草帖子?」說著這話,林承彥一瞬不瞬地望著杜恒言。
  杜恒言面上一熱,搖頭道:「沒,一張還沒收到!」杜恒言受阿婆影響,一想起這事就覺得有些丟臉,對慕俞道:「你若是有空,改天給我寫一張,我拿回去唬弄唬弄!」
  林承彥懸著的心,忽地放了下來,一邊點頭,一邊疾走兩步往內院道:「阿言,等過些日子,天暖了,我們買棵桃樹和枇杷樹種在這裡可好?」他走的快,竟像是跑一般,步履踉蹌。
  杜恒言:……我好像調戲了小夥伴……
  四人看完了宅子,又轉去朱雀門街西,過了橋,到了曲院街的遇仙正店吃飯。小胖墩一路對小黑娃嚷嚷著,「阿寶,遇仙正店是京城最好的酒樓,它家的百味羹、乳炊羊、金絲肚羹、還元腰子、紫蘇魚、夾面子茸割肉……」
  小胖墩說的口水都要流出來,杜恒言笑道:「阿文,你還記得你要減肥的事嗎?你明年就要入小學,你這般不忌口,到時候是要被小夥伴嘲笑的!」
  小胖墩不由低頭捏了捏肚上的小贅肉,眼巴巴地看著阿言,又看看前頭的遇仙正店,一時小腦袋內,又是紫蘇魚、肚羹,又是莫名其妙的笑聲,簡直是冰火兩重天。
  「阿姐,阿姐!」小胖墩上前牽著杜恒言的手苦哈哈地求饒,「這是遇仙正店,我好久沒來了,上次來時,我牙疼,都沒吃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9:44

第四十一章

  小胖墩為了吃,開始胡亂地編著瞎話,已經受了許多次打擊的小胖墩知道,他若不求阿姐高抬貴手,一會吃飯的時候,阿姐一句「這能長一兩肉」、「這能長二兩肉」會讓他壓根不敢下箸的!
  小胖墩說著又去求慕俞,「慕俞哥哥,你說你請吃飯,是不是,你該幫我勸勸阿姐!」
  慕俞看他皺著眉頭,快要哭的小模樣,心裡不忍,對著小胖墩滿是期待的眼,笑道:「我也聽阿言的!」
  小黑娃一把拉過小胖墩,不滿地道:「阿姐,你們兩個欺負小孩子,心裡不會痛嗎?」
  杜恒言看著小黑娃和小胖墩的模樣兒,實在忍不住,先笑了起來,摸著小胖墩的小腦袋道:「小傻瓜,來酒樓不給你吃飯,要給你喝酒嗎?」
  小胖墩聽到這一句,安安心心地拉著小黑娃往遇仙正店跑。
  「阿言!」
  「嗯?」和慕俞說笑的杜恒言,忽地聽到有人喊她,循著聲音一抬頭,便見到了遇仙正店五彩迎賓樓門前,望著她的張憲。
  今個太子趙元益又是受封, 又是一口氣得了五位美人兒,心裡實在是暢快,喊著張憲來遇仙正店喝酒, 未到遇仙正店的時候, 趙元益便看見了杜恒言一行人,那個小胖墩撒潑耍賴地纏著一位小娘子, 口中喚著「阿姐」,讓他忽地便想起曾經孤寂的幼年, 也曾希望有個姐姐。
  不由多看了兩眼, 不妨張憲也跟著看過來, 不過瞬間,張憲便青了臉,趙元益敏銳地發覺周遭的氣壓降了好些, 暗歎,二月的風還是頗為涼寒,忍不住跺了跺腳。
  他一句「阿言」喊出口,太子才後知後覺地發現, 原來這位小娘子便是杜恒言,心中思量起來那一副被子瞻帶回府中的畫像,宮中的畫師技藝確實高超, 這畫像與人像了八成,他選的那五位美人,想來也對得起美人的名號。
  猛地看到小黑娃,心中頓時大為詫異:怎地, 這一個兩個都和楊淑儀長得這般像,難道所謂的美人真的都合該是一個模樣?
  林承彥也看見前頭兩位小郎君,左邊的一位一身墨色錦袍,只在袖口和邊沿壓了銀色的雲紋,另一個一身朱色錦袍,以黑色緣其領、袖及衣裾,內襯著白色中單,二人都穿著一雙黑色錦緞的靴子。
  前頭一個,似乎面色有些不善,另一個倒嘴角噙著笑,林承彥側頭問阿言:「阿言,你們認識?」
  話音剛落,小黑娃和小胖墩便揮著手喊了起來:「哥哥!哥哥!」
  杜恒言被嚷的頭疼,拍了兩娃一下,對慕俞道:「一個是張樞相府上的小衙內,張憲,另一個不認識!」
  張憲不妨這兩娃這般熱情,唇角不可察地微微勾起,適時地抬步走了過來,道:「阿言,許久不見!」
  杜恒言點頭笑道:「好巧,你們也來這裡吃飯。」
  太子在三人之見看了一圈,已然了悟子瞻青臉的原因,拍了一下子瞻的肩膀道:「子瞻,介紹一下,這是?」
  張憲冷冷看了一眼明顯過來湊熱鬧的趙元益,緩聲道:「這是杜將軍府上的小娘子和小郎君,就是不知阿言身後這位是?」 張憲說著,看向了林承彥。
  他一句「阿言」喚的格外的綿軟熟稔,倒讓杜恒言身上起了一點點雞皮疙瘩,不明所以地看了張憲一眼。
  林承彥微微笑著上前兩步,眼睛完成了好看的弧度,站到阿言前頭,恰恰擋住了張憲的視線,拱手行禮道:「在下姓林承彥,字慕俞,初來京城!」
  「青梅竹馬!」張憲腦海裡立即蹦出這四個字,險些脫口而出,禮貌地拱手回禮道:「在下張憲,字子瞻!」
  一旁的趙元益皺眉道:「慕俞?這字怎地聽起來這般耳熟?」
  林承彥露齒笑道:「我幼時也在京城待過幾年,住在林府,不知兄台是?」
  趙元益忽地撫掌笑道:「我想起來了,你是林老相公府上的小衙內,我是楚王府的世子!當年你我一同在崇政殿陪讀過的。」
  作為三朝重臣林老相公的孫子,林承彥幼時也曾多次去崇政殿陪趙元益一起識字,他神童的名號,在那時便已然在宮中傳開。
  如若不是林老相公請辭時,一併辭去了林家子孫的恩蔭,言:「林家子孫不得享祖輩餘蔭!」執意讓林家子孫憑藉真才實學進入官場。
  當時受到士林的一眾好評。
  是以,稍後的張樞相也謝辭了官家對張憲的封賞,讓張憲下場一步步參加科舉。
  林承彥沒有想到眼前之人會是兒時的小夥伴,只是他記憶裡,楚王府的世子似乎不是這一張臉?一時想不起來,楚王府的世子是誰?
  杜恒言眼尖,看著趙元益的鼻子,眼前便晃起來那個落了水中吐了許多口水的大皇子,輕輕扯了扯林承彥的袖子,小拇指上的指甲輕輕地刺了一下林承彥的手背。道:「你多年不曾回來,許是不記得了。」
  林承彥望了她一眼,眸裡便刮起一陣三月的微風,輕輕徐徐。
  張憲眼眸微抬,掠過對面兩人的小動作,不動聲色地道:「既是偶遇,不如此次由子瞻做東,請諸位!」
  他不放心讓阿言和這「小竹馬」獨處!
  杜恒言正待拒絕,林承彥深望了一眼張憲,微微笑道:「張兄這般爽快,倒叫慕俞不好多辭,恭敬不如從命!」說著,手作了個「請」的姿勢。
  他要看看,這位張家小衙內對阿言存了怎般的心思!
  趙元益看著兩人面上有「哥倆好」的架勢,率先踏進了店裡,今個真是個好日子,本來該由自己破費,眼下看著,不僅有人請,還有好戲可以看。
  跟在後頭的小黑娃拉了一把顛顛地要進去的小胖墩,耳語道:「你說,我們幫誰?」
  一個送了她好些衣裳糕點,還付了她娘的藥錢,一個一見面就送了阿姐一處宅子,比起來,好像都有很多大錢,阿姐似乎嫁給誰,都有很多肉吃,小黑娃一時有些迷茫。
  小胖墩微微咬牙道:「阿姐幫誰,我們幫誰!」
  小黑娃點頭,「這個主意好!」
  杜恒言覺得自個昨夜裡許是沒睡好,腦子昏沉沉的,怎麼周圍的人一個兩個的都行為詭異,讓人看不明白,她和張憲什麼時候有在一張桌上吃飯的交情了?
  還有大皇子,他此時不該忙得暈頭轉向,開始行兵佈陣,如何對付即將入府的美人嗎?哪來的時間陪她們這些閒散人用飯?
  掌櫃的見一行來了這許多人,且氣質不凡,衣著華貴,眼裡精光一閃,樂呵呵地迎了上來,道:「貴客,貴客,二樓雅間請。」
  趙元益帶頭,上了二樓,早有人站在了錦繡門楣下頭,撩起了珍珠門簾,腰系著青花布手巾,綰著危髻的婦人手腳俐落地上了茶,等眾人坐定,茶飯量酒博士過來要報菜名,趙元益擺擺手道:「大伯,一份肚肺鱔魚、一份腰雞碎、羊糕酒三杯,剩下隨意。」
  張憲驀地想起來,娘和他說過,阿言喜歡吃炸鮮貝,對博士道:「再來一份炸鮮貝!」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1:59:55

第四十二章

  小胖墩一早便擺開了架勢,躍躍欲試地喊道:「一份還元腰子、一份紫蘇魚、一份洗手蟹、一份百味羹……」見阿姐看了過來,忙擺手道:「沒了!」
  小黑娃慢吞吞地補了一句道:「我要炒蛤蜊!」她記得阿姐喜歡吃這個。
  趙元益微微挑眉,這兩孩子倒絲毫不見忸怩,猛然間想起來,杜將軍府上的姨娘,不是他母妃的表妹,所以,這個小胖墩也是他表弟?看著小胖墩道:「你二娘姓姬?」
  小胖墩點頭,虎虎的大眼看著趙元益。
  又問小黑娃:「那你娘是誰?」這孩子比杜恒言更像楊淑儀,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楊淑儀當年若是在宮外有孩子,似乎差不多是這個年紀。
  小黑娃望著趙元益幽暗的眼睛,撅著小嘴,眼睛一耷拉,像是下一瞬間便要掉金豆子。
  張憲餘光瞥到杜恒言微微坐直了的身子,淡道:「她娘剛過世,是我和阿言收拾的後事。」
  趙元益頗意外地看了一眼子瞻,他一直以為子瞻都是遠遠地望著杜家小娘子,沒想到子瞻竟然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早已偷偷接近了佳人!
  趙元益暗念,這個杜府真是奇怪,當家主母是肅王府的,男主子是爹爹跟前的,如夫人是她母妃的人,還有一大一小兩個小娘子長的像楊淑儀!
  趙元益對著小胖墩警惕的眼神,自覺惹到了小黑娃,面有愧色地招來提著籃子賣水果的小商販,買了一筐子橘子給小胖墩和小黑娃。
  張憲見太子顯然信了他的話,想到當日小茶巷子裡阿寶娘和阿言說的話,阿言想護著小黑娃,他自是要幫著。
  阿言拿了兩個橘子過去自己剝,怎麼都覺得今天有些詭異,她莫名收到了一處宅子,還和兩位小衙內加太子同桌吃飯來了。就是不知道太子和張憲打了什麼名堂。
  杜恒言望了一眼逗著小胖墩的趙元益,這位殿下今個可是一口氣收了五位美人,現在那五家還不知道怎般雞飛狗跳呢,他倒清清閒閑地來酒樓吃飯逗娃。
  隨手分了一半橘子給慕俞,一邊微微笑道:「幸虧今個官家下旨給太子殿下封了幾位妻妾,不然我現在還在書院聽夫子講課呢!」
  正在逗娃的趙元益猛地聽到杜恒言提起自個,不自在地微微咳了一聲,放下手中剝了一半的橘子,狀似隨意地問道:「哦?那五位小娘子都與杜家小娘子在一個書院嗎?不知道這幾人是何脾性?」
  這是想從她這裡瞭解情況呢,杜恒言佯裝沉吟了一會,忽地笑道:「這五位小娘子在書院中關係向來極好,以姊妹相交,想來,東宮定會妻妾和睦,其樂融融!」
  趙元益摸著下巴,點頭道:「嗯,估摸是真好!」都是一派的,能不好嗎!心裡忽地有了個主意讓白、陳、薛幾家自個先內鬥起來
  杜恒言說到這裡,咬了一塊橘瓣,忽地想起來道:「哎,我怎麼聽說,似乎正妃還沒定,一個龍圖閣直學士的嫡女,一個安平侯府的嫡女,按容貌、品性、家事,做正妃也不辱沒了太子殿下啊!」
  張憲望著阿言停了剝橘子的手,眉頭微動,阿言是有意在打探。
  「太子殿下許是以為姻緣未到,給心中的那位小娘子留了正妃的位置!」張憲聲音清淺地道。
  喝著茶的趙元益猛然嗆了起來,一張臉憋的通紅,瞪大著眼看著子瞻。
  張憲挑眉:「世子爺,你說是不是?」
  林承彥接過阿言遞過來的橘子,望著阿言細密的長睫毛,微微動,撲閃撲閃的,他就想,阿言這麼好看的小娘子,怎麼會沒有人惦記。
  原來,並不是一張草帖子沒有,就沒有人惦記的!
  林承彥咬了一口橘子,笑呵呵地看著阿言道:「阿言,好甜!」
  林承彥笑的眉眼彎彎, 十分歡喜的模樣,趙元益忍不住在筐子裡又扒拉了一個模樣鮮豔的出來,難道是他今個挑的都不對, 怎地覺得都有些苦澀。
  張憲招呼焌糟沏一盞涼茶過來, 焌糟為難道:「小郎君,這二月的天, 不易飲冷茶!」
  張憲微微皺了眉。拿出二十枚多枚銅錢。
  焌糟忙笑吟吟地道:「小郎君稍等!」
  張憲喝了一口涼茶,心頭的鬱燥之氣, 堪堪壓了一點下去。
  焌糟開始上菜, 將張憲先前點的一盤炸鮮貝放在了他跟前, 笑吟吟地道:「小郎君慢用!」
  張憲望著這一盤尚冒著熱氣、夾雜著辣香味的鮮貝,抿唇不言。後悔剛才給出去的銅錢。
  杜恒言巴巴地看著焌糟手落手抬,那盤鮮貝擱在了她對面, 心裡微微歎了口氣。
  待菜上齊,焌糟拿著蓮紋鎏金銀瓶過來給眾人斟了酒,小胖墩抬頭看著阿姐面前鎏金花口銀盞裡滿滿的一下,有些擔憂地道:「阿姐, 你會不會醉啊?」
  杜恒言微微笑著搖搖頭,她其實喜歡喝酒,平日裡見不到倒也不礙事, 一見到,竟有些移不開眼。
  她覺得自個讀博的時候,書沒看多少,倒和隔壁學哲學的姐姐嘗了好些品種的茶、咖啡和酒。她特別喜歡甘紅, 像桂花酒、青梅酒、青檸酒,一瓶三四百毫升的至多兩日便喝完了。
  這個朝代的酒不是蒸餾酒,多是窖藏的黃酒,度數大約六到十四度,這麼一盞,大約一百毫升,絲毫不在話下。
  趙元益先起身雙手舉起銀盞對林承彥道:「我與慕俞多年不見,不想今個有緣遇見,我先幹為盡。」林老相公一生高義,若不是晚年遭了薛家潑髒水,怕是張樞相還得多等好些年才能上來呢。
  林承彥還沒有想起來這人是誰,可是見他似乎很高興的樣子,也雙手舉盞道:「多謝世子和子瞻一番厚誼,改日在下安頓好了,再請世子和子瞻兄!」
  小胖墩咬了一口紫蘇魚,好吃的眯了眼睛,喊道:「慕俞哥哥,還有我和阿寶呢!」 一邊說著,軟乎乎的小手夾了一箸紫蘇魚給小黑娃道:「阿寶,快吃!」
  小黑娃補充道:「還有阿姐!」
  杜恒言微咳了一聲。
  小胖墩立即對著小黑娃比了個「噤聲」的嘴型,埋頭默默吃著碗裡的炸蟹,不吱聲了。
  林承彥讓焌糟幫忙另拿了一副碗箸,旁若無人地夾了幾塊鮮貝和炸蟹放在阿言和小胖墩之間。
  趙元益看著林承彥坦坦蕩蕩的神色,心裡嘀咕,子瞻這回真是碰到對手了,慕俞一看便是一團小火苗,過些日子,怕是就將杜家小娘子未開竅的心給捂熱了!
  自個身邊這個呢,嗯,不忘人家小娘子臉上潑冰水就不錯了!
  杜恒言從小碗裡夾了一塊鮮貝,心情瞬間明亮了起來。
  正咬著,忽地對面的人站了起來。
  杜恒言一愣。
  張憲淡道:「我不愛吃這個!」「砰」一聲,將一盤鮮貝放在了杜恒言跟前!
  他的臉不知道什麼時候冷了幾個度,杜恒言夾著鮮貝的箸子忍不住抖了抖,嘴裡剛扒拉進去的貝肉一口囫圇吞了下去。
  辣椒油一時貼在了喉嚨上,一手捏著喉嚨,臉憋得通紅,艱難地道:「水,水!」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2:00:07

第四十三章

  慕俞手快,立即起身拿起茶壺,對面的人雙手捧過來一隻五瓣花形白瓷茶碗,慕俞看了張憲一眼,俐落地倒了水,自然地接過張憲手中的茶碗,道了一聲「謝謝」,又遞給了阿言:「阿言,溫熱的,慢點!」
  杜恒言灌了幾口,感覺喉嚨裡的辣椒油才咽了下去,緩了口氣,不由有些埋怨忽然不正常的張憲,不滿道:「你說,你不愛吃你點什麼……」
  卻不防一抬頭撞見張憲一雙桃花眼正灼灼地看著自己,面有焦色。
  電光火石之間,從元宵節的夜晚看花燈,小茶巷子的再遇,至今日種種的詭異,忽然都連成了一條線,一下子清晰地呈現在她面前。
  面前的一盤鮮貝的鮮香味,一直往杜恒言的鼻子裡竄。杜恒言忽然垂了眸,將鮮貝移到了小胖墩跟前,道:「慢點吃!」
  移盤子的手微微顫抖。
  小胖墩鼓動著嘴,幸福地笑道:「謝謝阿姐!」
  慕俞見她面上比剛才咳的時候還紅,像熟了的軟腳蝦子,問道:「阿言,可是還不舒服?」
  杜恒言忙搖頭:「沒,沒,吃飯,吃飯!」
  趙元益望著杜恒言面上飛起來的玫紅色,暗歎杜家小娘子甚聰慧,僅那一瞥,竟就看懂了子瞻的心思。
  杜家真是出棟樑之才。
  舉箸夾了一塊還元腰子給小胖墩道:「多吃!」看著小胖墩一口吞一個,心裡感歎,以你兩個姐姐的資質,你日後估摸也是一個小棟樑!
  一邊想著一邊又夾了一塊!
  小胖墩「啊唔」一口吞了!
  杜恒言心裡跳的慌,端起茶又喝了幾口。
  趙元益眼尖,不動聲色地給她滿上。
  杜恒言道了「謝謝」,又喝了幾口,今個這茶好像比家裡的好喝很多,清香,甘甜,一會走的時候向掌櫃的買些回去給阿婆嘗嘗。
  自個將茶壺拿了過來,又添上。
  桌上的人一時都望了過來,小胖墩咬著嘴裡的肉,含糊道:「阿姐,再喝要醉了,我和阿寶不認識回家的路!」
  杜恒言奇怪了一下,一低頭這才發現,她剛才心不在焉的竟然連著喝了三杯!銀瓶酒!
  林承彥奪了杯子,急道:「阿言,你又貪杯!」語氣裡的焦灼袒護,讓杜恒言心又沉了一沉。她都造的什麼孽啊!惹了這麼兩朵桃花債!
  忽地,眼前的慕俞面容晃了晃,杜恒言搖了搖頭,便見慕俞的臉粉若桃瓣,手心微微發癢,微微發癢,發癢,癢!
  「啪」一掌,輕輕貼了過去!
  嗯,還是和小的時候一樣Q彈!
  屋子裡的幾人一時都屏住了呼吸,林承彥瞬間面若朝霞,燦燦生輝。
  小黑娃吞了一小口米飯,微微歎著滑下了椅子,將自家阿姐往身後拉了一把,對著林承彥道:「慕俞哥哥,你莫介意,阿姐喝醉了!」
  小黑娃睜著和杜恒言相似的一雙杏眸,無辜地看著林承彥,似乎在說:我家阿姐不是故意輕薄你的。
  早已看呆了的趙元益,猛地灌了手邊的一盞酒,看著一大一小的兩位小娘子,原來美人不僅長一個模樣兒,連無賴起來也是一般無二。
  張憲端起桌上的涼茶,一口飲盡,胸口的火,這一回是怎般都壓不下去了!
  杜恒言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午時,紫雲見她醒來,笑道:「主子,昨個奴婢們可給你嚇死了!」
  杜恒言揉了揉發疼的腦袋:「怎麼了?」
  紫雲咬唇笑道:「主子,昨個遇仙正店的焌糟將你送回來的時候,你一路在唱著什麼‘錦穀春,銀瓶酒,玉天仙燕體鶯喉,不向樽前醉後休,枉笑煞花間四友。’主子,你們昨個行酒令了?」
  「我們?」
  「對啊,送你回來的不是有張家小衙內、林家小衙內和一位小郎君嗎?」
  杜恒言心一跳,「阿婆呢?阿婆是不是生氣了?」這回自個真是將把柄往趙萱兒手裡送啊!竟然醉酒而歸,還是男子送的!她本來就一張草帖子沒有,還鬧了這些事兒。
  阿婆怕是又得哭了!
  紫雲輕聲道:「主子放心,昨個奴婢去嘉熙堂接主子的時候,老夫人笑呵呵的,對了,昨個少夫人和婉小娘子不在府中,去了肅王府,晚間才回來!聽說好像是肅王府出了什麼事兒。」
  杜恒言起來洗漱好,紫雲替她梳著頭髮的時候,紫依拿了一封信進來,道:「主子,淩媽媽說是李禦丞家的小娘子讓人送來的!」
  杜恒言接過來,摸著甚厚,不過歇了一日沒去上學,李菁竟存了這般多的話?
  拆了信,一時卻不由看住了,陳語冰竟然寄給了李菁一封信,將昭城郡主這些年抹黑她的事都一樁樁記錄在冊,李菁隨信將陳玉冰的信附了過來。
  杜恒言一邊看著,一邊覺得好笑,昭城郡主抹黑她的事,她自來知道,有什麼好說的,陳語冰難道是因著哄了杜婉詞那般久,最後卻做了太子側妃而惱羞成怒?想慫恿自個去幫她鬥杜婉詞?
  呵呵!
  杜恒言緩緩收了信,這些小娘子真當她沒腦子啊,她再怎麼和趙萱兒不和,也不會給旁人做刀劍使啊!
  杜恒言摸著猶有些不舒服的頭,忽然想起來,能喝酒的是現代的杜恒言啊,不是大趙國的杜恒言啊!
  大趙國的杜恒言滴酒未沾過啊!
  想到這裡,杜恒言猛地捂住了嘴,她甚至都想不起來她是怎麼回來的,到底有沒有嚷些亂七八糟的?扭頭問紫雲:「阿寶呢?」
  紫依蹙眉道:「今個阿瓜一早不知怎的就跑不見了,阿寶找了它一上午,剛才回來見你還沒醒來,又出去找了!」
  杜恒言道:「你們快去將阿寶找回來!」
  紫雲和紫依不明白主子為什麼這般急慌慌的找阿寶,兩人不由互看了一眼,還是依言出去找阿寶了。
  杜恒言拍著腦袋,心裡默念:一定沒有瞎說,一定沒有丟人!
  又驀地想起昨個張憲看她時灼灼的眼神,心裡又是一木!「這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真是造孽啊!」
  今個崇禎殿裡頭的太子和張憲一直處在神遊狀態, 太子時不時摸摸自己的脖子,捏捏自己的臉頰,好像在試手感。
  張憲一上午坐如松一般, 腰脊挺直, 雖不曾懈怠過半分,但是上頭的太傅喚了他一聲, 他竟然置若罔聞一般。
  沈太傅無奈搖了搖頭,想著許是昨個太子才受封, 學生們可能心頭有些波瀾, 未到午時, 收拾了書本,道了一聲:「今天就到這裡吧!」
  沈太傅一走,後頭的楚王府世子趙延簡收拾了書篋, 好奇地問道:「你二人今日是怎地了,老師可看了你兩好幾回。」
  趙延簡今年十五,性子自來純良,功課也極好。
  趙元益看著堂弟, 不由打量了起來:明眸秀眉,好一溫潤如玉的翩翩少年。
  趙延簡見他的眼神十分古怪,又喚了一聲「哥哥」。
  趙元益緩過神來, 動了動唇,忙掩了神色,歎道:「還有九日,哥哥我將要一口氣迎五位美人進府, 想想不是煩悶的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2:00:20

第四十四章

  趙延簡向來謹守古禮,是趙家最規矩的男兒,聽到是這事,皺眉道:「怪道哥哥今個一直捏臉摸頸的,原來是怕小嫂子們看不上哥哥。」
  見哥哥睜大了眼,紅了臉,趙延簡忙認真地寬慰道:「哥哥是儲君,不必在意自己的色相,為皇家延續血脈才是正經。」
  趙元益眸中隱有震動,難道在習之的眼裡,他就是一條配~種的豬嗎?
  微咳了一聲:「習之說的在理!」習之是趙延簡的字。
  別過了趙延簡,愈加鬱悶的趙元益帶著張憲默默地回了太子府,進了自個的地盤,趙元益猛地跺了跺腳:「子瞻,你說,世上怎會有這般的小娘子!」竟然說他脖子短!
  張憲淡道:「唔,阿言自幼性子不似旁家小娘子。」他說的清淺隨意,只是素來肅峻的一張臉上現著一抹詭異的紅色,映在二月薄薄的日光下,竟有了些許春意。
  趙元益別過了臉,一時覺得對眼前的人有點不忍直視。可一想到昨日杜家小娘子醉眼朦朧地說他鷹鼻峰眉,丹鳳眼兒越挑越媚,末了拍了拍他的臉道:「壞一點就有帝王霸氣了!不過面皮兒雖嫩,就是脖子短!」
  被誇了幾句美色的趙元益頓時猶如被淋了冰水,透心涼。
  此時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目測了張憲的,「子瞻,你看中的小娘子怎地這般沒眼光?」他的脖子哪兒短了?
  張憲側身,一眼朝太子望過來,一雙微微上揚的桃花眼裡略帶訝色,卻只淡道:「殿下所言甚是!」
  這句話說得再恭謹不過,可是趙元益不知為何,在子瞻的注視下,竟覺得脖子果真矮了好些。氣惱地甩袖走了。
  張憲望著太子匆匆而去的背影,忍不住輕抬右手,食指放在了唇間,昨日那雙柔荑帶來的灼~熱感,似乎仍舊隱隱留在唇間。
  她說,「不染而朱!」
  原來,在她眼裡是這般看自己的,原來果真是美人愛嬌郎。
  素來不曾注意過自己容貌的張憲,在十七歲這一年,默然發現,「女為悅己者容,士為悅己者死,」實該改為「女為悅己者容,士亦為之!」
  張憲隨手攔了太子府的一個小宮娥:「你可知京城裡哪處有精美的布匹?」
  小宮娥垂著首,望著張家小衙內的黑緞面銀色雲紋的靴子,一時呐呐不成言,忽地腦子靈光一閃,道:「奴婢聽說東角樓有家姬姓的成衣鋪子,裡頭的花樣十分別致,衙內許是會喜歡!」
  小宮娥話剛說完,便見那雙黑緞面銀色雲紋的靴子抬腳便朝大門外走去。
  待人走遠了,小宮娥才抬起頭來,暗暗嘀咕,都說張家小衙內性情孤冷,切勿靠近,她這不也沒事!這般想著,小宮娥昂著頭,軟著腰肢,款款地去找小姐們了。
  杜家裡頭,杜婉詞坐在窗下,看著花架上擺放的一隻定窯綠釉剔花長頸瓶裡頭插著的幾支疏淡的帖梗海棠,忍不住拿起了剪刀,開始修剪,枝枝丫丫。
  昨日裡,肅王府喊她和娘過去,阿婆這回直接和她說,只有她才配得上太子正妃的位置。
  娘親說了她不願意,可是素來疼愛她的阿婆,卻說:「婉婉原就是母儀天下的命!」
  阿婆說的是「命」!
  而所謂命者,人所稟受也。
  她和娘一直靠的是肅王府,肅王府裡的阿翁阿婆疼娘,許娘嫁給她爹,卻不允許她嫁給旁人,他們為她定了「命」!
  花瓣、花萼、花蕊、花梗,一點點地全被剪刀一點點地剪落。
  花架上,窗臺下,零零落落地又是紅又是綠,堆了一小片。鏤空的碧玉香籠裡的蘇合香輕輕嫋嫋地燃著。
  翠微忍不住輕輕捏了捏鼻子,她最不慣這蘇合香,每每像是要把人熏醉一般,見主子倚在窗前對著地上的花枝發呆,幾次想上前勸慰兩句,又不敢,終是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了珠簾邊。
  自從昨個小娘子從書院回來後,就一直魂不守舍的,下午去肅王府的時候,是碧蘿跟著的,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問碧蘿,碧蘿也搖頭不知,小娘子回來一宿沒睡,也不要她們伺候,合衣坐在黃花梨雙月洞雜寶床的腳踏上。
  翠微思緒正遠遊著,忽地聽到了小狗的叫喚聲,見主子皺了眉,心頭一緊,忙輕輕撩了珠簾出去。
  外廂裡,竟不知什麼時候跑進了一隻小灰狗,口裡正咬著一條碧色香羅裙,翠微暗暗松了口氣,這條裙子是府裡按例做的衣裳,兩個小娘子一人一套,一個繡的是驚雀別枝,一個繡的是牡丹團花自家主子自來不甚喜歡。若是別的裙子,主子怕是又要罰她們幾個辦事不周。
  翠微出去喚了低等的小女使如非進來,輕聲道:「抱走,別吵了小娘子!」
  小女使如非硬著頭皮蹲在地上,她識得這狗,是明月閣的小女使阿寶的。如非像阿寶平日做的那般,雙手張開,戰戰兢兢地將小灰狗抱了起來,見這小灰狗倒不叫嚷,只「啊唔」一聲,便十分安靜地握在她懷裡,如非心裡才稍稍定了一點,心道,難怪阿寶喜歡它,真乖巧,忍不住摸了摸小灰狗的小腦袋。
  如非剛出了靈犀閣,便見著珍珠氣喘吁吁地朝這邊走來,見到她懷裡的小灰狗,對身後的婆子道:「裝起來!」
  又抬眼問如非:「這狗是你養的?」
  如非自來最怕珍珠,身子一縮,忙道:「不是奴婢,是翠微姐姐讓我抱出來的,說是怕吵到了小娘子!」
  說著,不自覺地把猶包著紗布的手往後藏了藏,整個人都微微顫抖。
  珍珠不耐地看了她一眼,腿上被惡狗咬的傷口尤作痛,想到這畢竟是靈犀閣門前,準備踢出去的腳,還是縮了回來。
  小娘子將如非從她跟前要去,就是看不過眼她欺負如非,若是她再在靈犀閣門前鬧,怕是會激起了小娘子的火性。
  珍珠瞥了一眼如非,對著身後已經將小狗裝進麻袋的婆子道:「走,帶到廚房去,宰殺了,你們下酒!」
  如非心上一顫,望著婆子手裡頭拿著的沉沉的麻袋,跑上前一步,對著珍珠望過來的淩冽的眼,顫著聲道:「嬸子,這是明月閣的狗!」
  珍珠一巴掌朝著如非的小臉上甩了過去,徑直帶著婆子走了。
  如非呆呆地立在靈犀閣門前,眼裡噙著淚,也不敢哭。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隻小手遞了帕子過來,軟聲問道:「你怎麼了?」
  卻是不知道從哪轉來的阿寶,兩個小丫髻亂糟糟的,臉上也不知是灰還是什麼,十分滑稽。
  阿寶找了小灰狗一上午,一直沒找到想著就差靈犀閣和榮延院了。剛到靈犀閣便見到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女娃瑟縮著身子站在靈犀閣門口,忍不住過來問了她一句。
  如非眼淚「嘩」地一下子流了下來,一邊咬著唇,一邊哽咽道:「珍珠將小狗帶到廚房去了,要殺了下酒吃!」
  小黑娃臉一白,忙拔腿往廚房跑去。
  如非忍不住喊道:「你別去,珍珠好凶的!」她的手指都給她打斷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2:00:31

第四十五章

  小黑娃卻如沒聽見似的,像一頭氣急的小野牛沖走了。
  如非急的頓時又哭了起來,惹得翠微出來喝了她一聲:「如非,你再吵了小娘子就回榮延院去!」
  如非忙搖頭,捂了嘴。
  翠微看了她一眼,無奈地搖頭,低聲道:「小娘子這些日子心情不暢快,你莫再添事!」
  如非終是心中不忍,壓了聲音道:「翠微姐姐,珍珠嬸子抓了明月閣的小狗,明月閣的小女使跑了過去,她和我一般大的年紀,性子又野,我怕……」
  翠微一愣,「剛才那狗是明月閣的?」
  如非點頭。她常看見明月閣的小女使抱著它去前頭等言小娘子下學,墨林哥哥說,那是言小娘子買回來送給阿寶的。
  翠微牽了如非起來,柔聲道:「我們是做女使的,好與不好,都是命,你自己才從榮延院裡出來,莫要犯傻!」
  翠微甫一說完,忽覺背後有人過來,一側頭,便見著主子握了剪花的剪刀出來,冷冷地看著她:「她們在哪裡?」
  翠微猛地被唬了一跳, 望著小娘子握著的飾破式海棠花瓣的小銀剪刀上猶帶著海棠花紅色的花汁,粘連著點點綠沫,輕聲道:「主子, 是珍珠剛過來帶走了一條小狗!」
  翠微並不敢提一句「明月閣的小女使」。
  她知道主子自來不喜歡明月閣的人, 怕主子在氣頭上做了什麼事兒。
  言小娘子雖然平日裡不溫不火,卻不是忍氣吞聲的主兒, 主子若是動了她的人,言小娘子肯定不依不饒。
  如非輕輕抬了眼, 望著面容冷峻的婉小娘子, 雙腿不住地打顫, 右手上那已經包好的小拇指,似乎又開始隱隱作痛。
  杜婉詞拿著小銀剪刀指著翠微,陰寒地問:「你說, 她們在哪?」
  「在,在廚房!主子饒命!」翠微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杜婉詞詭異地看了一眼翠微,對如非命令道:「你跟我來!」
  如非硬著頭皮爬起來, 看了一眼翠微姐姐,跟著小娘子去大廚房。
  遠遠地便聽到狗在狂吠,小阿寶在嘶吼著:「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如非頓時嚇得面如土色。
  前頭婉小娘子提起裙裾, 跑了過去,灶上正燒著水,咕噥咕噥地冒著熱氣,一個廚娘逮著阿寶, 拿手掐她的臉、胳膊和小胸脯,阿寶拼命扭著,一張紅腫的臉上滿是陰寒,望向那廚娘的眼睛,隱有凜冽的殺氣。
  杜婉詞站在廚房門口看著那個常常跟在杜恒言身後的小女使,手中的小銀剪刀猛地向前扔了過去!
  「噗通」一聲掉在了冒著熱氣的大鍋裡。
  屋子裡的人依然沒有反應,一個廚娘逮著「嗚嗚」叫的小狗,珍珠坐在廚房裡頭的一張靠椅上,兀自拿著淘米水沖洗著腿上的傷口,捉住小阿寶的廚娘猶咒駡著「女表子養的小娼婦,便是將你賣了,你家主子也管不了你!讓你叫,讓你叫!」
  阿寶望著被提起來要被宰殺,然後扔到湯鍋裡去毛的小灰狗,眸子裡含了淚,也不再叫喚,喃喃著:「阿瓜,阿瓜,不要,阿瓜!」
  小灰狗「嗚嗚」叫著。
  靈犀閣外翠微的話不覺地浮在杜婉詞的耳邊:「我們是做女使的,好與不好,都是命」,交纏著肅王妃的話:「我們婉婉原是母儀天下的命!」
  杜婉詞忽地冷笑:「什麼命,不過是強者逼迫弱者低頭屈服的說辭罷了!」胸腔中一股氣流在湧動,好像非得要爆發出來。
  「你們到底在做什麼!」杜婉詞驀地一聲大吼。
  這麼一瞬間,她好像在為被欺辱的小女使出頭,也好像在質問那些逼迫她的人。
  那口大鍋並著一鍋熱水轟然塌了下去,「嗶嗞」一聲,灶裡燃著的火被澆滅,廚娘手裡反著亮光的刀被嚇得「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鍋灶上開始漫延上來濃濃的黑煙。
  眾人這才發現門口盈盈立著的婉小娘子。
  阿寶乘著眾人愣神的功夫,一腳狠狠地踩在了廚娘的腳上,廚娘作痛「哎呦」一聲松了手,跳起了腳。
  阿寶猛然沖向另一個廚娘的肚子,廚娘一時站不穩,捂著驟然受擊的肚子,向後踉蹌了幾步。阿寶迅速地搶回了嗚咽的小灰狗,抱在懷裡,要朝門口跑。
  門口站著杜婉詞。
  杜婉詞望著這個面上紅腫又沾著灶火的小女使,面無表情。
  小黑娃抱著小狗望著她,面色陰冷,沒有乞求,沒有眼淚。
  杜婉詞心上有那麼瞬間,微微一動,為了一隻小狗,她竟可以豁出命去救。一時不免自嘲,肅王府待她的情分,竟還比不上一條狗在這小娃心中的分量。
  正待側身,珍珠放下了裙子,跛著腳過來,紅著眼圈,苦聲道:「小娘子,這小女使帶著養的一條畜生到處撒野,咬了奴婢的腿!奴婢想著這明月閣的女使不懂規矩,哪日裡別衝撞了小娘子和夫人,是以讓媽媽們教教她規矩……」
  杜婉詞微側了脖頸兒,看著面有憂色的珍珠,丹唇勾起一抹冷笑:「這麼說,你知道她是明月閣的?」
  珍珠被杜婉詞笑的心口一窒,「是,不,不!」
  婉小娘子一雙眸子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珍珠竟也不知道她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了。
  「阿寶!阿寶!」
  廚房門外杜恒言提著裙子,狂奔過來,腳上還套著只在廂房裡穿的繡花軟鞋,一眼看見小黑娃紅腫的臉,猛然被刺痛了眼,推開了擋在門口的杜婉詞,矮身將小黑娃抱住:「阿寶,是不是很疼?」
  她自己說著,自己掉了眼淚,也不敢伸手去摸小黑娃浮腫的臉。
  杜婉詞猝不及防往前頭絆了一下。
  一直沒掉一滴眼淚的小黑娃,此時望著杜恒言,淚眼婆娑地哽咽道:「阿姐,她們要殺了阿瓜吃!」
  杜恒言這才發現阿寶懷裡奄奄一息的阿瓜,忙喊了紫雲,「快去裡頭找大夫來!」掏出絹帕細細擦了阿寶的眼,避開了臉上的紅腫,輕聲道:「走,跟阿姐回去!」
  兩人起身,走到廚房門口的時候,杜恒言望著淡然的杜婉詞,「啪」地一掌甩了過去。
  極力克制地罵了一句:「畜牲!」
  廚房裡跳腳的廚娘,珍珠和如非,都怔愣住。
  言小娘子竟然甩了婉小娘子耳摑子!
  杜婉詞直覺臉上火辣辣的,她和杜恒言鬧這麼多年,明裡,暗裡,都吵鬧過,杜恒言連「你是不是要殺了我?」這種話都曾說出口。
  可是,她們之間始終不曾動過手。
  原來,在杜恒言眼裡,她是真的卑劣的如畜牲的人。
  杜婉詞微微側了身子,沒有看杜恒言,放行的姿態卻十分明顯。
  杜恒言牽著阿寶的小手,望著珍珠,廚娘,今日的事,她不會這般就算了。
  出門後眼睛掠過如非時,看見了她包著紗布的小手指時,心裡猛地一陣後怕,牽著阿寶的手不由得緊了幾分。
  兩人到了明月閣,紫依紅著眼端了盆溫水過來,吸著鼻子道:「珍珠出手怎麼這麼狠,阿寶才八歲呢,這若是破皮了,留了疤,以後可怎麼辦。」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3:51:55

第四十六章

  小黑娃望著紫依,咧著嘴笑道:「阿寶不怕,阿寶知道阿姐會來救我的!」
  杜恒言別過了身去,阿寶爬下床榻,過來勾著她的小手,默了一會道:「阿姐,其實今個和婉小娘子沒有關係,她好像也是來救我的!」如果不是婉小娘子那一聲吼,阿瓜可能已經被她們下刀子了。
  紫依擰了毛巾,問阿寶:「那是珍珠?」
  阿寶點頭,將她去廚房的事說了一遍,包括在靈犀閣門口看見了如非,跑到廚房,珍珠說阿瓜咬了她,說這畜牲不能留,她上去搶,就被廚娘扣住了,她氣得破口大駡,珍珠就過來扇了她耳刮子。
  小黑娃說完,見阿姐臉色變了變,低著頭,搓著衣角問:「阿姐,我是不是又給你闖禍了阿?」
  她是知道靈犀閣的那個小娘子才是杜家正經的小娘子,阿姐本就不受夫人待見。
  杜恒言接過紫依擰好的布巾,輕輕地擦了小黑娃的臉,道:「沒有的事,阿姐自己會處理,阿寶的臉一會要上藥,阿寶一會陪阿姐用了飯,好好睡一覺!」
  小黑娃乖乖地點頭。
  午時廚房的事,很快便傳到了趙萱兒的耳朵裡。
  杜婉詞被打,不需她查,于媽媽就報到了她跟前,大致說了一番,末了道:「郡主,那小娘皮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竟敢對小主子動手,老奴一想到小主子那細嫩的面皮,受那麼一下,心裡就堵的慌!」
  于媽媽說著,掏出絹帕擦了擦眼角。
  趙萱兒撫著胸口,顫著聲道:「將珍珠關進柴房裡,餓她三天,婉兒在她跟前,她都護不住!」扶著黃花梨的椅手起身道:「去靈犀閣!」
  她嬌養大的女孩兒,自己一根手指頭都沒動過,那母女兩真是她命裡的孽障,一個克她,一個克她的女兒。
  靈犀閣裡頭翠微正拿著濕帕子給自家主子敷臉,如非拿著小簸箕掃著地上的殘花殘葉。
  趙萱兒氣衝衝地進來的時候,便見到女兒躺在大紅酸枝荷花貴妃榻上,眼睛放空,不知道在想什麼。
  如非握著掃帚便跪了下去。
  趙萱兒見婉婉紅腫的臉,閉著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旁的于媽媽見郡主的面皮隱隱在抽搐,沒一會兒聽主子喊了一聲:「婉婉!」
  榻上半躺著的婉婉,心裡倏地一驚,忙坐了起來,一直背對著珠簾的翠微忙將濕帕子放進面盆裡。
  趙萱兒看著兩人手忙腳亂的模樣,不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婉婉,難道你還要幫著那小娘皮掩護?」
  杜婉詞一聽娘親這語氣,忽地就有些不耐煩,「娘,是誰在你耳跟前多嘴!」說著,淡淡地看了于媽媽一眼。
  于媽媽面皮一漲,低著頭,後退了兩步。
  趙萱兒見女兒情緒不對,緩了聲調道:「婉婉,你才是杜家的嫡小姐,她不過是死了娘,被我杜家收留的,竟敢欺負在你頭上!這一回便是你阿婆哭著鬧,我也得將她趕出府去!」
  杜婉詞望著娘,半晌不語。
  趙萱兒望著女兒冷淡的模樣,揮手讓于媽媽和小女使出去,坐在了貴妃榻上,自個用絹帕擦著眼淚,歎道:「我知道你心裡有怨氣,你王府的阿翁阿婆也是為你好,你是肅王府的外孫女,嫁到誰家都是低嫁!」
  杜婉詞忽然覺得自個不認識眼前的娘親,木木地輕聲問道:「娘,那你當年何以執意要嫁給爹爹?」即便知道他家中已有妻室。
  後面一句,杜婉詞沒有問出口。
  趙萱兒從來沒有想過有一日, 這話會從自己女兒的口裡問出來。捏著帕子的手,忽地便僵住了。
  半晌,輕輕籲了口氣, 面上帶了兩分寡淡的笑意:「我那日在茶樓上往下一看, 你爹騎著馬跟在楊老將軍後頭,明明處在眾人之中, 卻似珠玉在瓦礫間,我便一眼相中了!」
  那時候她愛什麼, 便能得什麼。便是良人, 也是如此。
  杜婉詞看著娘微漾著笑意的唇角, 似乎沉醉在了回憶中,低頭撫了撫腰間系著的白玉蝶形佩上垂著的纓絡,低低地問了一句:「娘, 你也要婉婉嫁給太子嗎?」
  趙萱兒輕輕握了婉詞的手:「娘聽你的,你若願意嫁便嫁,不願意嫁,便不嫁。」
  趙萱兒的語調極溫婉, 像七月潺潺流著的溪水,潛在了杜婉詞的心底,杜婉詞靠在她瘦削的肩上, 淺淺地道了一句:「謝謝娘。」
  趙萱兒抬手替婉詞撩起了兩綹垂散下來的鬢髮,「傻囡囡,你和娘說心裡話,你是不是看中了張樞相府上的小衙內?」
  杜婉詞瞳孔驟縮, 娘明顯是在試探她。
  杜婉詞微微笑著,依在趙萱兒懷裡,喃喃道:「以前是喜歡,覺得長得真好看,可是近些日子,又覺得好像還是差了點。」抓著纓絡的手,微微緊了緊。
  趙萱兒輕輕地籲了一口氣,柔聲笑道:「我們婉婉是大趙國最知書達理的女孩兒,長得又美,脾性又好,嫁給誰啊,娘都捨不得。」
  趙萱兒說到這裡,話音一轉:「你王府阿婆讓你嫁給太子,也是想著你們一處長大,小的時候,你最喜歡跟著太子後頭跑,整個趙國也沒有比太子更尊貴俊美的郎君了,婉婉,你阿婆是想給你最好的。」
  杜婉詞的心已然跌倒穀底,說一千,道一萬,原來娘還是希望她嫁給太子。
  「娘,你們將我那般千萬般地嬌寵著長大,是為了什麼?」難道不是因為疼愛她,希望她自由自在地、隨心所欲地活著嗎?
  「王府的勢力已經讓整個朝野都忌憚,為何要犧牲女兒的姻緣?」杜婉詞頭埋在娘親的膝上,終是忍不住顫著聲問出了這一句縈繞在心頭多日的疑惑。
  婉詞溫熱的淚落在她的膝上,趙萱兒眸中一涼,輕輕拍著她柔弱的背,婉詞說不喜歡張憲了,可是估摸還是喜歡的吧。
  趙萱兒一想到母妃叮嚀她的話,縱使心上不忍,可是也知道騙不下去婉婉了, 「婉婉,你與娘不同,十來年前,肅王府深受官家恩寵,可是,十來年,肅王府的勢力越來越大,官家早已在防範著肅王府。」
  杜婉詞抬起頭,擦了眼睛,一雙略微紅腫的瑞鳳眼直直看著娘:「娘有沒有想過,若是有朝一日,肅王府造反呢?女兒又該置於何地?」
  趙萱兒心口一跳,拿著帕子的手,忙捂了婉婉的嘴,眉目嚴厲道:「婉婉,莫要胡鬧!」
  杜婉詞冷笑一聲,扭過了臉:「娘,婉婉累了,娘先回去吧!」
  趙萱兒不妨婉婉會趕她走,一雙素來溫柔多情的眸子,暫態噙了淚,握著婉婉的手道:「婉婉,娘不逼你,你若不願意,娘幫你和阿婆說,娘不逼你!」
  兩行淚沿著柔~嫩的臉頰慢慢滑下,掉在脖頸裡,杜婉詞點了點頭,卻是始終不曾扭過臉來。
  趙萱兒起身出了靈犀閣,又忍不住駐足回頭望了眼,于媽媽在一旁小聲地問道:「主子,那明月閣那邊?」
  趙萱兒眸子立即泛了一層冷色:「你去一趟肅王府找劉伯。」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3:52:09

第四十七章

  「是!」于媽媽眼睛一亮,領命退下。
  小黑娃的事,小胖墩氣咻咻地嚷到了杜家阿翁跟前,嘉熙堂裡的淩媽媽直接帶著幾個僕婦去將珍珠、兩個廚娘綁了。
  廚娘原就是杜府採買的,是立即便交給了人牙子的,珍珠是昭城郡主帶過來的女使,淩媽媽對於媽媽笑道:「老夫人和老爺說杜府是留不住這般厲害的奴婢了,人畢竟是肅王府出來的,怎麼處置,于媽媽請郡主拿主意吧!」
  淩媽媽看著客氣,可是說的直接了當,于媽媽卻是連笑都堆不出了,只道:「老奴會轉告郡主!」
  兩個廚娘被賣的時候,正是早上,小胖墩拉著小黑娃去大門口送,對著笑的滿臉堆花的人牙婆子道:「她們力氣大,別再送到有小主子的人家。」
  杜恒言過來的時候,便見到人牙婆子望著小胖墩,溫和地笑道:「小郎君放心,是要送去酒樓的!」
  小胖墩煞有其事地點頭。
  杜恒言過去拍了一下他的頭:「今個不去上課嗎?一會阿翁又要罰你!」
  已經瘦了好幾斤的小胖墩近來有些怕阿姐,忙望著杜恒言笑,一邊一手捂著鼓囊囊的荷包,一手牽著阿寶跑。
  他這些日子總是嘴饞,荷包裡書篋裡都裝了好些吃食,可不能給阿姐看見。
  杜恒言見小黑娃也跟在他後面笑著跑,心裡的擔憂落了一點,對紫雲道:「阿文近來像是在長個子,你往後和紫依兩個每日裡給他和阿寶備一份乳酪,骨頭湯、魚、蝦、肉換著給他上,糕點這些日子給他少備點,一日一兩塊便夠了。」
  紫雲笑道:「小娘子真疼小郎君,連姬姨娘那份心都操了。」
  杜恒言笑笑不語,她往後不在阿婆、阿翁跟前,盡孝還要靠小胖墩呢,可不得把他養好了,日後才好幹活。
  杜家在對著皇宮東華門的一段馬行街上,屬於內城,杜恒言去書院的時候,恰要沿著馬行街朝南一直到甜水巷子,然後轉到汴河大街,再轉到禦街上過朱雀門,這一路上都十分熱鬧,杜恒言一路邊走邊看,忍不住想著,若是平常百姓家,擺個小攤子賣湯飯也挺好的。
  到了朱雀門,叫賣、吆喝聲,更是不絕於耳,杜恒言正望著各色冒著熱氣的水飯的時候,便聽到有人喚她:「阿言,阿言!」
  紫雲往前頭一看,竟然是一位小郎君!只是這小郎君,生的真真好看,唇紅齒白,面若桃花,紫雲眼睜睜地看著他跑過來,心裡直跳,一眨眼,便見這小郎君將手裡的一個油紙包塞,塞到了自家主子手裡。
  淡淡的失落在心底蔓延開來。
  「阿言,我早上去買的糍糕,你一會趁熱吃。」說著,又忙不迭地從身後的書篋裡掏出一個鼓鼓的小布包,遞給阿言道:「阿言,這是胡桃,你課間吃!」
  杜恒言抱著手裡的東西,糍糕還是熱乎乎的,上下打量了一眼慕俞,他今個換了一身冰藍色的繡著竹葉的袍子,那竹葉疏疏淡淡,十分雅致,一看竟還有幾分眼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見他黑色緞面的鞋邊上沾著濕草和露水,忍不住奇道:「慕俞,你早上難不成特地在這裡等我?你不要去國子監的嗎?」
  林承彥撓著頭,笑道:「國子監這時候上的是早課,四書五經我都背熟了,不必去上!」
  杜恒言:……所以你是蹺課了……
  杜恒言望著眼前的小慕俞,心裡有點複雜,手裡拿著的糍糕溫熱的觸感,和時不時往鼻子裡竄的香味,最終讓杜恒言選擇閉嘴。
  分了一半糍糕給慕俞,慕俞搖頭:「阿言,我吃過了,我新找了一個川菜的廚娘,手藝十分了得,你哪日有時間帶阿寶和阿文過來嘗嘗。」
  林承彥沒說,為了淘一個廚娘,他跑了好些酒樓,一個一個的撬牆角,險些被酒樓的掌櫃掃地出門。
  最終以五十兩的高價買回來的。
  杜恒言素來喜歡吃麻辣的東西,聞聽此言,眼前便現出椒麻雞、辣子雞、酸辣魚、水煮魚、夫妻肺片來,頓時有感而發地對慕俞道:「慕俞,你怎麼長這般大了,還是個吃貨!」
  慕俞望著阿言光潔如玉的臉,輕輕勻了一層淡妝,不由便想起詩詞裡的一句:「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香……」忽地紅了臉,眼睛朝邊上的行人看去。
  「馭!」
  杜恒言堪堪一口咬著糍糕,忽地一匹馬停在了他們身旁。
  一側頭,便看見趙元益勒了馬,後面跟過來的那人似乎是張憲,先前在酒樓的事,杜恒言後來聽小黑娃提起了一點,想到自己醉後那般丟人,忙咬著糍糕轉了身。
  裝作看不見,默默地離了慕俞兩三丈遠。只盼著那兩人沒看見她。
  慕俞見阿言忽地便不認識他一般,委屈地喚了一聲:「阿言!」
  杜恒言一把將糍糕放在紫雲手裡,提著裙子小跑到書院去。
  清桐書院在朱雀門的西南邊,約三四百米,杜恒言一口氣沖了過去。
  發上的紫色海棠花珠釵,悠悠晃晃,像是隨時要掉下來。很快,幾人便見那個纖細的身影閃進了門裡去。
  紫雲一手拿著糍糕,一手拿著胡桃,匆匆地對著望著自家主子狂奔而去的三人,福了一禮,慌忙跟上自家主子。
  暗暗紅了臉:再沒見自家主子這般丟人的時候。
  趙元益手指著杜恒言跑去的方向,莫名其妙地問張憲和林承彥:「她跑什麼?」我還想問她,本殿下的脖子是不是真的短呢!
  張憲望著那人原本閑閑地和林家郎君說著話,他一來,她竟暫態猶如見了豺狼虎豹的驚恐模樣,心裡猛地被刺了一下,白淨修長的手指輕輕摸了摸兩指寬的祥雲腰帶上佩著的羊脂白玉。
  他以為自己還有很多的時間,慢慢地向她靠近,即便近不了,將人娶回府中,日日守著,也是會生出幾分情分的,卻沒有想過,她或許,可能,不會選擇他。
  趙元益見子瞻不理他,轉頭問慕俞:「她為什麼跑?」
  慕俞猶記得,剛才阿言看到他們的時候,猛然和他拉開了距離,心裡不由遷怒兩分,輕輕哼了聲,道:「抱歉,今日有課,先走一步!」
  趙元益望著他肅肅生風的背影,一時目瞪口呆,喃喃道:「我,我可是……」太子殿下啊!
  半晌,趙元益無奈地問張憲:「你說,林家小郎君估摸是不想入朝為官了?」
  張憲望著林承彥遠去的身影,忽地緩緩地問趙元益:「殿下,我們何日動手?」
  他怕再拖下去,便要遲了,微垂的手不覺地捏成了拳。
  趙元益驀地回首,便見子瞻劍眉微皺,面色有些發白,眼眸沉沉,似風雨欲來。
  杜恒言到了書院, 心才微微定下來,剛才一陣狂奔,髮髻都有些淩亂, 眼看著紫雲急慌慌地拿著她的書篋過來, 她接過未吃完的糍糕。
  紫雲俐落地幫杜恒言理好了髮髻,苦著臉道:「主子, 今個好些小娘子都看到你在那跑呢!一會又不知道該傳你什麼歪話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3:52:20

第四十八章

  大家貴女的「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在自家主子這裡是一點可行性的影兒也沒有, 就說今日, 朱雀門外頭, 那許多的人,她一個小娘子跑的比女使都快。
  杜恒言吃完了糍糕,捏了捏紫雲微鼓的臉頰, 道:「你去好好識字,這個給你吧!」說著,卻是從書篋裡將那一包胡桃塞到了紫雲手裡。
  紫雲目光微頓,望著手裡墨色的荷包, 心裡湧上一些莫名的滋味,轉瞬,便見自家主子又沒了蹤影。
  杜恒言一日沒來, 發現學舍裡頭今個的氣氛格外的詭異,薛清漪和陳語冰的位置空著,武月皎還沒來,李菁見她進來, 微微笑了一下。
  杜婉詞垂了頭,像是沒看見一般,杜恒言想起昨個小黑娃說的話,望瞭望杜婉詞的臉,見她臉上光潔如往昔,絲毫沒有巴掌印,心裡稍微安了一點。
  「阿言,阿言!」武月皎一進學舍便朝著杜恒言奔來,「阿言,今個早上和你一起的小郎君是誰?」
  武月皎的聲音不大不小,杜恒言瞬間覺得整個學舍裡的女孩兒都朝她看來。
  杜恒言見武月皎面色潮紅,十分興奮的模樣,頓時想到慕俞今個裝扮一身後,頗有翩翩佳兒郎的模樣,心裡忽地一突,自顧自地將書從書篋裡拿出來,不明所以地搖頭道:「哪來的小郎君,你說的是誰?」
  「就是那個,冰藍色雲錦緞袍的?」武月皎不死心地比劃著那小郎君的身高、身段兒。「臉上紅撲撲的,眉目疏朗,還站在你旁邊給你遞油紙包呢!」
  杜恒言不由斜睨了武月皎一眼,她怎麼覺得,武家小娘子像是跟了她好一段兒,武家不是在外城嗎?
  武月皎睜著一雙丹鳳眼,又是期待,又是煩亂地看著杜恒言。
  杜恒言許久才「哦」了一聲,「那是問路的!」
  「啊?問路的?」武月皎明顯不信地重複了一聲,可是杜恒言說是問路的,她也不敢反駁,怏怏地去了自個的位子。
  這一節課是沈夫子的丹青課,只見沈夫子命女使抬了一盆自己疊的盆景過來,中有數石壘成了一座小山,邊上像懸崖的地方有一棵亭亭玉立的松樹,一枝一節,七枝到頂,皆盤旋出枝。下頭一些小石頭上長著細菖蒲,一點一點,綠茸茸的,十分隨意地覆在兩三塊石頭上,那裡色是白色,外頭像是留著許多黃色的細沙,倒辨不清楚本來的顏色來。
  沈夫子是沈貴妃族中的一位娘子,在閨中便以壘石、剪枝出名,後來嫁入范家,夫婿在澶州之戰中負箭亡故,替亡夫守滿了三年孝,便到了清桐書院來任教,素來沉默寡言,卻每每對著石頭、樹枝這些,欣欣然有喜色。
  此時沈夫子淡淡地朝著舍中眾位女學生望了一眼,輕啟丹唇道:「疊石成山,栽花取勢,要大中取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你們知道要點是什麼嗎?」
  沈夫子疏淡的眼睛堪堪移到了心不在焉的杜婉詞面上:「婉詞,你來說一說。」
  杜婉詞立即站了起來:「如夫子所言,學生以為,該是‘周回曲折’四個字。」
  沈夫子微按了按手,示意杜婉詞坐下,眼睛掃到正襟危坐的杜恒言時,帶了一些暖意:「恒言,你覺得呢?」
  杜恒言「啊?」了一聲,她丹青課向來不好,她都快以為自己審美有問題了,可是對著沈夫子融融笑著的眼睛,只得硬著頭皮道:「學生以為,該是耐心,壘山、剪樹並非一朝一夕的事,譬如學生這種性子,疊山就為難的很。」杜恒言說完後兩句,面上微微有些尷尬。
  她聽聞沈夫子院中的盆栽,有些已經修剪了好些年,杜恒言自認是沒有這種耐性的。
  不想,上頭的沈夫子甚為欣慰地點了頭,淡淡笑道:「恒言,這一盆花石便送予你了,可得好生照看!」
  杜恒言不成想沈夫子竟然會這般大手筆,她以前看書知道一點古人愛在一花一石上破費周折地做文章,比如疊個石頭,都能磨個好幾天,講究色調比例,她當時還嘲笑古人定是沒有手機玩,才這般找活做。
  她這一世雖在丹青盆景上不精通,也是知道,這麼一盆要弄成如今這般模樣,至少也得耗費一兩年的光景。
  一時十分驚訝,連忙點頭,道:「謝謝夫子!學生定當好生愛護!」
  現在望著這一盆花石,疏疏淡淡,一張小瓷盆裡,別有洞天,竟也覺得頗有趣味了。
  杜婉詞望著面上粲然生輝的杜恒言,微微低了頭,阿言這般聰慧,若是遇到了煩纏的事,定然能想到解決的法子。
  如果,如果她找阿言呢?她會不會幫她?
  杜婉詞想到這裡,心口微微跳,昨個杜恒言罵的那一句「畜牲」猶在耳邊,可是,杜婉詞更深刻地明白,如果不想法子逃過肅王府的掌控,她與憲哥哥,這一輩子便都沒有可能了。
  冷不丁地,杜婉詞被腦子裡猛然冒出來的「憲哥哥」震驚了一下。蛾眉微蹙,又望了一眼面色紅潤的杜恒言,「萬一,她能救我呢?」
  杜恒言一日裡打發了武月皎三次討問,一口咬定那個穿著冰藍色袍子的小郎君,就是個問路的。
  下學的時候,以防武月皎糾纏,杜恒言十分俐落地收拾了書篋,背上直接去前頭找紫雲。
  卻不防聽到有人喊她:「阿言,等等我!」聲音有幾分澀,可是杜恒言還是一下子便聽出來,是杜婉詞在喊她。
  杜恒言邁出去的腳猛地收住,扭過頭來,便見著杜婉詞站在自個座位上,面上又羞又怯,緊緊捏著絹帕的手,透出幾分忐忑與彆扭。
  杜恒言望著杜婉詞,微微張了嘴,又不知道說什麼。
  卻見杜婉詞十分敏捷地囫圇一下將書扔進了書篋裡,提著裙子,三兩步趕到杜恒言面前,眼睛看著側邊的門窗,胸口猶微微喘氣道:「我和你一道,我有事和你說!」
  杜恒言無可無不可,她與杜婉詞走到今天這一步,她自覺,二人只見沒有什麼好說的,除開昨個小黑娃的事是誤會,中間還有九年,九年,即便她大度一點,算作還孩童之間的欺辱。
  她和杜婉詞之間,還隔著趙萱兒與小小娘。
  二人到了書院門口,紫雲和翠微各站一邊在候著,見到二人一起出來,兩個女使都訝異了一下。
  杜恒言道:「今個你們兩個一道回去,我和婉婉一道走。」
  紫雲聽了這話,卻有些不放心,上前一步,防備地看了一眼杜婉詞,嘴唇微動,卻終在自家主子有些嚴厲的眼神下,應了一聲:「是!」接過自家主子的書篋,退後了幾步。
  杜恒言側首看了一眼杜婉詞,淡道:「邊走邊說吧!」率先邁開了步子。
  「阿言,昨天的事,與我無關!」杜婉詞不知道如何開口,淺淺地解釋了一句阿寶的事兒。
  杜恒言點頭,「那我打你一巴掌,你為何不反抗?」昨個她打過去的時候,已經做好了和杜婉詞開打的準備,可是她一句話也沒有。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3:52:30

第四十九章

  杜婉詞默了一會,低聲道:「我沒反應過來!」
  杜恒言:……所以今天是來算帳的?
  兩人一路沉默到朱雀門,門牆沿邊的表柱裡,小販在叫賣著各色飯食湯水,杜恒言見一小販前頭擺著七八個梅紅匣兒,裡頭盛貯著鹹菜、辣瓜旋兒、杏片、香糖果子、金絲党梅、香棖元。
  杜恒言掏了十五文買了一包香棖元。
  分了一枚給杜婉詞,杜婉詞遲疑了一下,手接了過來,見杜恒言看著,皺著眉頭,放到了口裡。
  淡淡地香甜味兒,比家中吃的竟也不差,淡道:「阿言,家中有許多蜜餞果脯,你為何總喜歡在外頭買這些?」頓了一下,怕杜恒言誤會,又添了句:「這些東西,不知道經了幾手,怕是不乾淨。」
  杜婉詞是好意提醒,杜恒言默默點頭,收了棖元兒,準備回頭再吃。
  她和杜婉詞,雖同處在一個屋簷下,可是杜婉詞卻是真的按照貴女的標準教養長大的,趙萱兒為她請的女夫子也有十來個了,個個都是享譽盛名的才女,或者是從宮裡要過來的有資歷的老嬤嬤。
  除開裝點門面的琴棋書畫,她知道,趙萱兒早在去年,便開始慢慢地教杜婉詞主持中饋,家裡的庶務,也教了她一些。
  她混在阿翁阿婆跟前,識些字,進了學堂,才額外學了些音律和書畫,骨子裡仍是上一輩子市井小民的作派。
  杜婉詞見杜恒言果真聽了她的,不吃了,心微微寬些,二人上了汴河大街,杜婉詞眼看著再過一個彎便到甜水巷子了,停了步,側身過來看著杜恒言:「阿言,我不想嫁給太子,你,你能不能幫幫我?」
  杜婉詞一氣兒說完,清亮的瑞鳳眼,便紅了一圈,靜靜地看著杜恒言。
  杜恒言瞬地瞪大了眼, 咬著棖元兒的牙一時忘了動,太子妃?
  望著杜婉詞紅著的眼,有那麼一瞬間覺得不真實, 她也曾聽聞杜婉詞或許是太子妃的風聲, 但是此次官家並沒有下旨,難道是已經內定下來了?
  杜婉詞嫁于太子, 如果是肅王府和官家共同默認的事,杜恒言自覺無力撼動, 或者說, 這個忙, 她並不想搭手。
  對於肅王府,杜恒言是等著他崩的。
  對上杜婉詞期待的眼,淡道:「這事, 婉婉心裡是怎般考慮的?」
  杜婉詞低頭輕語道:「我不願意,可是娘和王府阿翁阿婆執意要我嫁!」
  「哦,大趙國再沒有比太子還好的兒郎,婉婉和他又是自幼的情分, 婉婉為何不願意?」杜恒言倒好奇起來,杜婉詞何至於走投無路來找她?
  杜婉詞一時呐呐,自個對憲哥哥的心思, 她不知道怎麼開口,她和阿言鬧了這許多年得矛盾,若是阿言不幫她守住秘密,將此事傳出去, 官家、肅王府都會大怒,便是娘,到時候也會為難。
  杜婉詞面上有了幾分煩亂,微微抿了嘴。
  杜恒言心裡不由自嘲,婉婉不過就想借助她度過眼前的難關,她還險些以為,這姑娘是要自此以後和她化干戈為玉帛呢。
  厘清杜婉詞的態度,杜恒言悠悠地塞了一顆香棖元兒到嘴裡,許是在現代看多了言情中的恩怨情仇,杜恒言對杜婉詞不願意嫁給太子一事,並不怎樣體諒和關切。
  趙萱兒和杜婉詞明明是杜府的女眷,卻處處以王府郡主與外孫女的身份在外示人,一意靠近肅王府,處處以維護肅王府的利益為自個的切身之事,比如杜婉詞在書院中疏遠伯父下屬武大人的女兒,和陳語冰、薛清漪之流成了一派。
  如果,杜婉詞真的嫁給了太子,太子的後院可就熱鬧了,昔日的一眾小姊妹,不知道還能不能做到在書院中的姊妹情深。
  肅王府有自己的前程考慮,相比較於肅王府自個的大業,這外孫女的姻緣做籌碼也沒有什麼不可的。
  「婉婉,姻緣大事,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伯父、伯母自來疼你,你若和她們說不願意,她們定不會勉強你的,除非……」
  杜恒言說到這裡頓了一下。
  杜婉詞一聽杜恒言開口,就知道她說的是托詞,可是還是忍不住問道:「除非什麼?」
  「除非官家賜婚,伯父、伯母定不敢違抗的!」杜恒言說著,面上驀然想到了什麼一般,有了幾分冷意。
  她和杜婉詞之間,從一開始便註定了站在對立面,趙萱兒害死了小小娘,她和趙萱兒之間的仇恨,即便杜婉詞不主動干涉,也必會有牽連。
  所以從一開始,杜婉詞防備、抹黑她,她也不在意,她和杜婉詞之間不需要姐妹情深。
  她說的無意一般,可是杜婉詞還是聽出了杜恒言對自個爹、娘當初被賜婚一事的嘲諷,怔怔地望著阿言,她們的娘是仇人,她怎麼會妄想阿言會幫她呢?
  杜婉詞默然不語,胡亂地點點頭,越過杜恒言,自個先走了。
  杜恒言又扒拉了兩顆香棖元子到嘴裡,望著杜婉詞失落、頹喪的背影,她此刻竟覺得有些慶倖,慶倖杜婉詞自幼和她不睦,自幼幫著趙萱兒,不然,這時候,她會不會狠下心來說這麼一番話?
  杜恒言回到杜府,直接去了姬二娘的小跨院,小胖墩和小黑娃留在了嘉熙堂還沒回來,姬二娘一人坐在屋裡頭繡著花,墨采來報言小娘子過來了,面上立即顯出了喜色,放下繡活兒,起身出門來迎杜恒言。
  一見杜恒言,便笑道:「阿言,我這裡正留著幾支新鮮的珠花,準備一會讓朱砂給你送過去呢。」
  說著,讓朱砂去裡屋將珠花拿出來。
  用一個紫檀嵌百寶的匣子端了出來,拿給杜恒言看,姬二娘柔聲笑道:「這兩支金海棠珠花步搖、雙鳳銜珠金翅步搖是宮裡的貴妃娘娘賞的,說是今個楊淑儀也在,也一併賞了兩支鎏金穿花戲珠步搖。」
  杜恒言聽到楊淑儀不由頓了一下,仔細拿起珠花來看,幸好這兩支是正常的,沒有鏤空,這才安下心來對姬二娘道:「二娘,我用不了這許多,給我兩支便夠了!」
  姬二娘搖頭笑道:「我這般年紀,用不上這些了,你拿去書院裡分給其他的小娘子或是自己留著,都比放在我這裡蒙塵好。」
  二娘說的誠心,杜恒言也不再客氣,默了一會,問了一句:「二娘聽伯父近來說過太子選妃的事嗎?」
  姬二娘自來聰慧,剛見阿言的神色有些不對,便隱隱覺得有事,此時聽阿言說起,搖頭道:「倒是不曾,可是先前官家問你是否願意做太子妃的事?」
  杜恒言微怔了一下,險些忘了還有這麼一茬。
  也就是說,太子妃人選本來就是待定的,肅王府希望婉詞嫁過去,可是,官家並沒有這個意思?
  杜婉詞忽地笑道:「嗯,就是怕伯父為難,所以來問下二娘!」
  姬二娘觀她神色瞬息變化,一時有些摸不透,握著阿言的手道:「你若是心裡有事,與我直說,我想不出法子,還有你伯父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19 23:52:41

第五十章

  杜恒言點頭笑笑,「二娘且安心,我沒什麼事兒!就是婉詞,她似乎也不願意當太子妃,二娘晚些,和爹爹說說。」
  姬二娘一愣,忽地笑道:「難道太子妃真個要從我們杜府出?」
  杜恒言搖頭,「我也不知道,許是婉詞那邊也如我一般得到了什麼風聲吧!」
  杜恒言這一句說的是托詞,姬二娘自是明白這是找她傳話,她對榮延院的那一位小娘子也沒有什麼惡意,杜府就熙文一個小郎君,便是婉詞真的成了太子妃,良人他也不會薄待熙文。
  杜恒言傳完了話,拿著一匣子珠花出了小跨院,二娘性子自來穩妥,定是會幫她傳給伯父,至於伯父會不會幫婉婉,就不是她能決定的了。
  晚間的風有些涼寒,杜恒言吸了吸鼻子,她終是同情心氾濫,搭了杜婉詞一把,也算報了她對阿瓜的救命之情。
  當夜,杜恒言換了寢衣,要入睡時,猛地聽到外頭有吵鬧聲,像是從東北方向傳過來,那個方向恰是榮延院,紫依輕聲問道:「主子,不若奴婢出去看看?」
  杜恒言道:「這般晚了,你們也睡吧,左右與我們無涉。」
  還能是什麼事兒,估計是伯父知道了婉詞的事兒,去榮延院了,看這動靜,肯定是鬧起來了。
  後來,杜恒言一連幾日去書院,都沒有再見到杜婉詞。隱約聽下頭的人說,那一夜伯父和趙萱兒吵鬧了起來,趙萱兒氣的當夜帶著于媽媽和女使回了肅王府。
  杜婉詞仍舊在府內。
  杜恒言讓紫雲送了一支雙鳳銜珠金翅步搖、一支鎏金穿花戲珠步搖到靈犀閣。
  靈犀閣的翠微代收下了,笑道:「我家主子還在歇息,勞紫雲妹妹跑一趟!」
  紫雲後腳剛出靈犀閣,便聽到裡頭什麼東西猛擲在地上的聲音,又聽婉小娘子在罵:「什麼破爛貨兒都往我跟前送……」
  紫雲心頭一梗,快腳走了,回頭就道給了杜恒言聽,道:「虧主子不計前嫌,還想著她,真是給臉不要臉!」
  杜恒言眉頭一皺,看向了紫雲,見紫雲尤自氣憤,淡道:「今個你在家中休息,別氣壞了身子,讓紫依跟著我吧!」
  小黑娃近來學了好些字,每日裡起的十分早,等在桌邊和阿姐一起吃早膳,然後去嘉熙堂,可是這幾日她看著阿姐越吃越少,今個見她連金銀小饅頭竟也只用了半個,不由皺著小眉頭問道:「阿姐,你是不舒服嗎?」
  杜恒言無奈地笑道:「沒有啊,阿姐一會還要吃呢,得留著肚子!」
  這些日子,慕俞每日裡等在甜水巷子口,總是帶了吃的,或是千層酥餅,或是水晶小籠包,或是龍抄手,或是紅豆小湯元,昨兒個是一份牛乳菱粉香糕。
  她有時候都懷疑,慕俞到底請了幾個廚娘。
  小黑娃知道阿姐有得吃,也不管了,滑下了椅子,對阿姐揮揮手,自個去上學了。
  紫依過來道:「主子,紫雲今個身子不舒服,讓奴婢代她。」
  杜恒言皺眉道:「你今個也別去了,一會找淩媽媽找大夫來看一看!」
  紫依笑道:「主子,奴婢看了,就是身子倦怠些,倒沒頭疼腦熱的!」
  杜恒言淡笑道:「既是如此,隨她去吧!」
  二人出了府,從馬行街到了甜水巷子口,便遇到了慕俞,笑呵呵地朝她揮手。
  慕俞今個著了一身天青色的雲錦直襟長袍,衣服的垂感極好,腰束三寸寬的祥雲紋腰帶,其上只掛了一塊玉質極佳的墨玉,形狀看似粗糙卻古樸沉鬱。烏髮用羊脂白玉束冠束著,顯得十分白淨爽朗。
  杜恒言心一跳,忽地想到昨個武月皎看她時,幽怨的眼神,驀地朝身後看了看,並沒有見到武月皎的身影,才微微定了心,接過慕俞手中用白瓷套碗盛著的雞絲豆腦,舀了一勺子,不滿地道:「慕俞,你若再蹺課,我就給林家阿翁寫信,看他不追到京城來打你!」
  林承彥十分淡定地道:「阿翁不管這些的!」阿翁若是知道他在追阿言,怕是連國子監都覺得可以不用去了。
  杜恒言又吃了一口,隱隱覺得身上不得勁,將白瓷碗遞給了身後的紫依,轉身對慕俞道:「慕俞,你小小年紀,怎地天天不求上進,這般荒廢功課呢!」
  林承彥睜著一雙清亮的眸子,道:「阿言,這是我家廚娘半夜起來做的,磨得豆腐,可鮮嫩了!」
  杜恒言見他絲毫不接話,氣道:「林承彥,你是不想考科舉了嗎?你這樣子什麼時候才能考個舉人?」
  林承彥望著阿言氣得紅了的臉,咬著唇,忍不住笑道:「阿言,你是忘記我過目不忘了嗎?那些,我幾年前便已會了啊!國子監的大儒再厲害,也不會比阿翁還厲害啊!」
  他可是由三朝老相單獨授課的神童啊!
  杜恒言一窒,頓時無言。
  也不睬慕俞,氣衝衝地朝前走,他這般天天跟著自個,遲早被武月皎碰到,那小妮子,粘人的活兒比糨糊可厲害了好幾倍!
  汴河大街一處臨街茶樓上的張憲,望著那兩個熟悉的身影,眼眸微涼。旁邊站著的隨從也石試探著道:「主子,不若您稟了夫人,找冰人去送上草帖子吧,這再拖,眼看杜家小娘子就要被拐走了!」
  張憲望著漸漸走遠的兩人,縱使他思慮再周全,堵了所有的冰人,卻漏了這一條錦鯉進來。
  也石見自家主子沒有反應,默默歎了口氣,卻不防聽到前頭的手,緩緩地道了一句:「好!」
  二月二十六,黃道吉日,宜嫁娶、移置,五位美人或乘雙轅雙輪馬車或坐著插著柳枝縛著紅布的小轎子,辰時開始出娘家門。
  陳家與白家為了自家女兒先一步入住太子府,兩人的馬車險些在東角樓街上撞了起來,等兩家平了事端,薛家女兒的轎子已經先一步入了太子府。
  趙元益坐在廳裡喝著茶,聽著下頭的人報陳家小娘子第二個入府了,一邊拿著陳語冰的畫像問張憲:「你說,這個是冷十日好,還是一年半載的好?」
  趙元益說著,忽地想起來一事,笑著問張憲:「子瞻,我這妻妾成群了,你的杜家小娘子呢?」
  張憲眉毛微挑,合上了手中的帖子,扔給了趙元益,淡道:「殿下若覺得自己頭上不會長顏色,十年五載也無妨!」
  趙元益拿起帖子,細細地翻了起來,眸中已然一片涼寒,冷笑道:「既是如此,本殿下不在意讓陳家兩年抱三個外孫!」
  張憲輕輕捏了捏右邊袖子裡,已經備好的草帖子。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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