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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16:17     標題: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一】《全文完》

縣主請自重 卷一》作者:玉袖

被皇上封為瀾滄縣主的元賜嫻肯定是在滇南待太久,見了太多粗漢子,
才會在一進京見到這位斯文俊秀的陸侍郎就暈船,
她紆尊降貴的接近他,除了他的長相賞心悅目,更因他是皇上面前的寵臣,
由於她連連夢到元家滿門慘死,為了不讓惡夢成真,她得找個有力人士當靠山,
但要接近聰明絕頂、個性清冷、怪癖又多的陸時卿可不是件簡單事——
既然自家小黑狗咬壞他隨身配戴的玉玦,而他又見不得單一之物,
那她便送上一對玉玦,一對香囊,一對同心結當賠禮,順便表心意;
又趁他下朝回府時,騎馬隨侍在側,大庭廣眾下親手送上消暑酸梅湯;
甚至在皇上面前透露小女兒心思,讓皇上下令讓他陪她逛大街……
她不是沒見到他臉黑如鍋底,但她相信「烈郎怕纏女」,她會讓他改變心意的,
哪知他們運氣太好,逛個街也能發現胡商私藏兵器之事,
在探查線索時,孤男寡女加一狗,被迫躲在箱子中,
八風吹不動的侍郎大人竟然全身僵硬又臉紅……呵,其實他也情動了吧,
偏偏護妹心急的兄長找來,一鞭打上他,完蛋,這未來帝師的右手不會廢了吧?!
  
女主角:元賜嫻
男主角:陸時卿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16:41

第一章

  【正文開始】

  元賜嫻又做怪夢了。
  這是第三次。
  夢中照舊一片漆黑,什麼也瞧不見。她被困在一塊四壁潮濕的橋石裡,壓抑非常。
  百姓在橋上議論紛紛,說元氏父子舉兵造反,活該慘死,倒可惜了元家小娘子無辜受累,這樣的絕色美人,竟落了個遭人拋屍沉河的下場。
  有人說:「聽說是逃到了這橋上,然後被亂箭射死的。」
  「嘖,年紀輕輕的,才十八呢。」
  又有人接話調侃:「可美人終歸是美人,死了也吃香,就昨兒夜裡,我還瞧見一夥人在這兒偷摸打撈。」
  昨年孟春,元賜嫻頭一回做這夢時,只覺哭笑不得。
  她好好的一枝花,卻成了塊千人踩萬人踏的石頭,遭烈陽炙烤,雨雪覆凍,日日與髒臭的鞋底板子和車轆為伴,這叫個什麼事?
  且不說父兄怎麼就造反了,她倒是好奇,誰人竟稀罕她的屍首啊。
  可別瞎撈了吧。她在石頭裡,能幫幫忙將她鑿出來不?
  但頭回碰上如此荒誕的夢,她到底一笑置之了,直至今年孟春,再度被這夢桎梏折磨,方才察覺不對。
  這第二回,夢裡似乎過了很多年。
  她聽見有人在橋上感慨世事難料,說是當年,元氏父子慘遭皇六子手刃,不想如今,這樁謀逆案竟峰迴路轉,得了平反。
  有人悄悄附和,說可不是嘛,瞧瞧這大半年來瞬息萬變的,先是徽寧帝被逼禪位,做了空殼子太上皇,再是排行十三的幼皇子上位,由太上皇曾經最寵信的臣子輔佐登基……這樣諷刺的事,誰能料想得到?
  說到這裡,似有車馬駛近,兩人當下噤了聲。
  元賜嫻也醒了,睜眼回想一番,不由悚然一驚。
  這夢怎麼好像不單是夢。
  她生於國都長安,九歲那年隨受封「滇南王」的父親遷居姚州,直至昨年及笄才因聖人欽點,回了趟京,得封「瀾滄縣主」,而後很快復返西南。
  她既常年遠離朝堂,對那些個膩歪的政事所知甚少,何來道理憑空夢見這些?更令人險些驚掉下巴的是,她旁敲側擊地向父親打聽了一番,發現當今聖人還真有個四歲的幼子,排行恰好十三。
  細思之下,元賜嫻一陣寒顫。
  彼時她便已有些按捺不得,再過幾日,又從留京兄長來信中得知,他近來似與朝中皇六子走得頗近。想起夢中兩年後,兄長正是命喪此人之手的,她便徹底坐不住了,收拾了包袱遠赴長安,意欲弄個清楚。
  眼下,她正身在轆轆向北的馬車裡。車行兩月,已離國都很近了。
  ……
  清早,元賜嫻在一陣顛簸中醒來,心裡苦悶。
  這第三回夢境沒什麼新鮮的,多是頭兩次情形的重複,唯一的收穫是,這回她留了個心眼,從人們嘴裡分辨出了一二訊息,大致曉得了那橋在何處。
  車內,婢女拾翠見她形容疲倦,鬢發濕漉,連忙捻起一方素綢汗巾替她擦拭,邊道:「小娘子可是魘著了?」
  她回過神,搖搖頭,拿起一面銅鏡照臉,掌心壓壓面頰:「沒事,就是夢見有人誇我美。」說罷眨了兩下眼,「怎麼說的來著?哦,絕色。」
  拾翠噙笑看她。小娘子的樣貌當是生得無可挑剔。眼見得冰肌玉膚,吹彈可破,黛眉如遠山,俏鼻若瓊瑤,尤為驚艷的,是一雙形似桃瓣的眼,秋水橫波,瀲灩迎人。
  她附道:「那這人可是個有眼光的。」
  元賜嫻點點頭,深以為然,完了朝車簾外問:「揀枝,再多久能到長安?」
  「小娘子,就快了,大約午時。」
  她想了想吩咐:「改道走城東延興門,咱們去漉橋看看。」
  馬車拐了道彎,待巳時過半便繞行到了漉橋。
  此橋去延興門數十里,算得上溝通西東的衝要,素是城中人與東遊客折柳惜別之地,因橋上送行者莫不銷魂斷腸,亦稱「斷腸橋」。
  仲夏五月,艷陽當空。漉水河面波光粼粼,如生細皴,兩岸綠柳覆蔭,再遠些是數十棵花期將盡的槐樹,白槐花鋪落一地,遠望宛如積了層厚實的雪。
  揀枝將馬車停在橋邊,當先下去,掀簾向裡道:「郎君,漉橋到了。」說完見元賜嫻利落步出,心下不由猛地一跳。
  她隨侍小娘子多年,倒見慣了她艷麗姿容,只是此番遠赴長安,為圖行止便宜,小娘子一路皆作男裝扮相,眼下身穿月白圓領長袍,頭戴青黑軟角頭,足蹬烏皮靴,便似個翩然俏郎君。這一舉手一投足,險些將她的魂兒也勾了去。
  元賜嫻略一停頓,抬腳往橋上走去。
  她頭一回做那怪夢,恰是昨年進京受封途中,到長安後心生好奇,便走訪了附近包括漉橋在內的幾座石拱橋,卻不敢肯定究竟是哪處。如今好歹能夠確信了。
  青磚壘砌的石拱橋巍峨古樸,長不見盡頭。
  元賜嫻在橋上站了些時辰,細細環顧一圈,忽然問身後婢女:「拾翠,你說,若城中要犯意欲出逃,選擇此橋是否明智?」
  「漉橋通往東都洛陽一帶,婢子以為,要犯經此混入繁華地界不失為良策。郎君何出此言?」
  她蔥根般纖白的食指點在橋欄上,輕敲了幾下。話雖如此,但逃到這橋上被亂箭射死也太窩囊了,想想就很失風度。
  她嘆口氣,不答只笑:「餓了,進城吧。」
  「揀枝牽馬喂食未歸,郎君莫不如在漉亭稍候。」
  元賜嫻點點頭。
  漉亭是設於此橋的驛站。漸近午時,橋上來往者絡繹不絕,倒是這座朱瓦長亭隔絕熙攘,十分陰涼。
  卻不料元賜嫻剛在曲欄邊的美人靠坐下,便有一陣急促步聲自長亭兩頭齊齊傳來。
  一群家丁打扮的男子來勢洶洶,她立時戒備起身,隨即聽見個甜糯的女聲:「不得無禮,這位可是我救命恩公!」
  一副包抄架勢的家丁們稍稍散開一些。一名身著鵝黃色羅衫的少女提了裙擺匆匆奔至,正是說話人。
  元賜嫻奇怪地瞥瞥她:「小娘子是否認錯了人?」
  她剛到長安,鞋底都還沒踩髒,哪裡救過什麼人。
  這黃衫少女一頭烏發梳作鬟形,看來尚未成年,個頭也比元賜嫻矮幾分,倒是五官生得十分精巧,說話間,一雙晶亮的鹿目顧盼神飛。
  她似乎看元賜嫻看呆了,還魂後忙答:「恩公不記得了?昨年初春在這漉橋,恩公曾救奴性命,奴也曾自報家門。」說罷也不管元賜嫻是否存了印象,上前幾步,眼底微露羞怯之色,「奴尋覓恩公整整一年,一心只盼以身相許。如恩公尚無妻室,奴願以此報當日之恩!」
  拾翠會些功夫把式,見她莽撞湊近,下意識將手中未出鞘的障刀一提,橫在她與元賜嫻之間。周圍家丁一駭,亦紛紛擺拳防備。
  好端端的,四下霎時劍拔弩張起來。
  元賜嫻聽她一口一個「恩公」,著實懵了懵,待仔細瞧過她臉容才依稀想起,昨年走訪這座漉橋時,的確生過樁意外。
  彼時橋上人潮洶涌,一男子御馬不當,驚慌失措地連人帶馬衝進人群。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16:57

第二章

  她躲過馬蹄後,見一旁並肩的兩名娘子被衝撞得連連逼退,將將就要後仰翻出橋欄,情急之下便伸手去拽。雖未能將兩人一道救了,卻好歹扯著了一個,免於落水的,似乎就是跟前這名少女。
  但她著實不記得人家姓甚名誰了。眼下只根據對方說辭猜得,許是她當日一心深藏功與名,匆匆離場,卻因一副男裝扮相惹了誤會,勾了女兒家的情思。
  元賜嫻斟酌了一下。
  看這小娘子的打扮,估摸著非富即貴,今後在這長安城,說不準還有往來,此事得盡早說明白才好。何況她這身男裝是為免去長途跋涉一路不必要的麻煩,如今到了安定的國都,已無隱瞞的意義。
  她打了個手勢示意拾翠擱下障刀,剛想恢複本聲與對方解釋,卻眼前一晃,見迎面又來了個人。
  是個身穿深緋色官袍的男子,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模樣,肩寬腰窄,身量頎秀,乍見倒是丰神俊朗好姿儀,只是一雙斜挑的鳳目微露寒芒,叫人深感來者不善。
  這一波一波的,倒是有完沒完了?
  四面家丁見了來人,忙散開一道口子。一旁少女也回過頭去,微訝之下上前笑道:「我剛派人去請阿兄,不想阿兄來得這般快。」說罷伸手一引,看了眼元賜嫻,「這位便是我與阿娘提過的救命恩公,也就是阿兄的未來妹婿了。」
  這自說自話的,真叫元賜嫻想掩面扶額。只是還未及動作,便先感到對面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巡起來,先在她腰身一落,再往上看她露在外邊的一截頸項,緊接著,瞳孔驟然一縮。
  這目光如有實質,叫她忽覺被盯住的那片肌膚發熱,生癢。
  男子卻很快打消了審視,撇過頭剜了妹妹一眼,朝四面吩咐:「都退下,送小娘子回府。」
  少女不肯走,急道:「阿兄!我已向恩公承諾以身相許,如何能出爾反爾?女大當嫁,你與阿娘是留不住我的!再說恩公有什麼不好?你瞧瞧他,可是像我先前說的,儀表堂堂,風度翩翩?」
  男子因生了對鳳目,本就是不怒自威的長相,聞言臉色更陰沉幾分。
  少女這下似乎有些怕他了,縮起了腦袋。
  也是,聽聽這沒良心又欠收拾的說辭,元賜嫻都幫著捏把汗。
  她張嘴想將先前沒能出口的解釋說完,好打發了這對兄妹,不料卻被男子占了先機,見他微露無奈之色,不鹹不淡「嗯」了一聲:「的確是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一位……」
  他說到這裡一頓,盯著元賜嫻的臉道:「小娘子。」
  男子面無笑意,眼光漠然,好端端一句「小娘子」,到了他嘴裡,呵出的氣都是冷的。
  大周朝崇尚兼收並蓄,民風自由開化,對女子少有拘束,像元賜嫻這樣男裝出行的,倒算不上標新立異,被人戳穿原也沒什麼大不了。
  只是這火眼金睛的男子看來並非古來為人稱道的謙謙君子,相反,他渾身上下都透了股莫名的挑剔與倨傲,叫人覺得不大舒服。
  元賜嫻還不曉得,陸家這位名「時卿」的郎君,就是長安城出了名的臉比鞋底板子臭。
  一旁的陸家小女陸霜妤震驚難言。
  元賜嫻見狀,不再粗著嗓門說話,以本聲與她道:「小娘子好意,我自當心領,但正如令兄所言,我並非男子。」
  聽這一把纖細的脆嗓,哪能不是女兒家?
  陸霜妤目瞪口呆,眼光在她面上巡了幾遍,才終於回過了味來,心內一剎百轉千回,臉蛋也漲得通紅,卻繼續嘴硬:「我不信,你與阿兄合夥騙我!」
  元賜嫻和陸時卿互瞥一眼。
  這不大友善的一眼過後,元賜嫻有點奇怪了。她大熱天被人圍堵在此,不舒爽是該的,可這男子倒怎麼也一副被人欠了八百兩黃金的模樣?
  哪有這麼對待「救妹恩人」的。生了張男女通吃的臉也非她之過啊。
  她沒了耐性,道:「我與令兄此前素未謀面,談何合夥?至於欺騙一說便更無稽,你若不信,改日等我恢復女兒身,再來尋我就是。」說罷皮笑肉不笑道,「天熱,告辭。」
  陸霜妤快哭了。
  約莫是自欺欺人,她還不死心,張臂擋在元賜嫻前頭,不給她走,咬咬脣道:「你不留名,我去何處尋你?你這是心虛了!」
  元賜嫻覷了眼陸時卿:「我姓甚名誰,家在何方,叫令兄回頭查查便是。」
  這身官服是朝中四品官員的規制。年紀輕輕就坐到這位子的人,怎會是簡單角色?查個人嘛,再容易不過了。
  陸時卿淡淡回看她一眼,冷聲與妹妹道:「霜妤,回來。」
  陸霜妤癟著嘴退回去。
  元賜嫻向她略一頷首便不再停留。
  只是她到底沒能如願,才走幾步,就聽身後傳來一陣疑似獸犬蹬地的異響,與此同時,響起一聲短促尖利的驚叫。
  她步子一頓,回過頭去,見一隻碩大的黑皮狗不知從哪躥了出來,箭一般朝陸時卿衝了過去,到他跟前一個猛撲,一口叼走了他腰間的一塊玉玦。
  「」一聲,狗將玉玦乾脆地咬成了兩半,在他腳邊目眥欲裂地盯著他,喉嚨底一陣低吼翻滾。
  驚叫完的陸霜妤見這一幕,一時也忘了執著元賜嫻的離去,慌忙擋在陸時卿身前,高聲道:「阿兄莫怕!」說罷揚手吩咐家丁,「都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將這野犬拿下!」
  元賜嫻正扭身過來,聽這一句「阿兄莫怕」,險些一崴,左腳踩了右腳。
  再細瞧,只見方才神情倨傲的男子此刻脊背僵直,面白如紙,雙目大睜,嘴脣發顫,哪還有半分威嚴氣度可言。
  風吹過,一顆豆大的汗珠順他齊整的鬢角滑下,淌在他緊繃的下頜懸而不落。
  他一動不動保持著負手站姿,拳頭卻緊攥起來,掐得指骨微泛青白。
  幾個家丁慌手慌腳將狗逮了起來。氣氛一度非常凝固。
  元賜嫻呆了下,一個沒忍住,「嗤」一聲笑了出來。
  狗一得到控制,陸時卿便飛快恢復原樣,目不斜視緩緩吸了口氣,然後僵硬地側過身來,冷冷看了陸霜妤一眼。
  陸霜妤短促地「啊」一聲,立時明白她乾了什麼蠢事。
  狗是阿兄的軟肋,原本這該是家族秘辛,阿兄也極力對外掩飾,可她卻三番幾次叫他在外人跟前露餡,以至如今朝中看不慣阿兄的人,總拿這等凶犬來調侃他。譬如滇南王留在京中的獨子,元鈺。
  她小心翼翼覷著陸時卿,捂緊嘴巴,示意以後絕不再這般嘴快。
  滿京城都傳遍了,哪還有什麼以後?
  陸時卿咬緊牙關,強忍怒意,看向朝長亭大步流星而來的人。
  相較這邊的陸時卿,來人身量更健碩魁梧一些,膚色亦深上幾分,行止間一派利落瀟灑的武人姿態。還真就是滇南王的獨子,元鈺。
  等他走近,陸時卿薄脣一翹,一字一頓,切齒地問:「元將軍可是來尋令犬的?」
  這等訓練有素的獵犬哪會無故出現,必是經人授意的。眼下狗主人來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17:08

第三章

  元鈺先掠了眼元賜嫻,見妹妹一副看戲模樣,當未受欺凌,才將目光落回近前:「陸侍郎真乃元某知音也。」說罷從家丁手中接過愛犬,垂眼作心疼狀,「哎喲,我的小黑黑,可算找著你了!」
  方才還凶神惡煞的黑皮狗立時伏低,兩眼一泡淚,活像剛挨了頓揍。
  元鈺將狗放去地上,完了恍然大悟般一拍腦袋:「元某忘了,陸侍郎與犬類素不投機,家犬叫您受驚了吧?」
  陸時卿微笑著扯下了腰間另一塊玉玦,遞上前,避而不答:「令犬既是瞧上了陸某的玉玦,不如兩塊都拿去吧。」
  元鈺道聲謝,抬手接了,低頭道:「還不快謝過陸侍郎。」
  「汪汪!」
  陸時卿一張俊臉僵了僵,額間的汗復又鋪了密密一層。
  元賜嫻忍笑。
  元鈺似乎這才注意到她,有意不暴露她身份,驚喜道:「啊呀,嫻兄,你竟也在!說好今日府上一敘,我久等不見你來,這才攜家犬出門尋覓……如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說罷一副要與她勾肩搭背的模樣。
  浮誇,太浮誇了。
  元賜嫻嘴角微抽,眼看陸家兄妹像看傻子一樣盯著他們,恨鐵不成鋼地道:「阿兄,莫演了,人家知道我是女兒身。」
  元鈺笑容一滯,快要勾著她肩的手倏爾拐彎,轉而合了掌重重一拍,對搓一番,尷尬地咳一聲,向目光森冷的陸時卿道:「這個……既然如此,時候不早,咱們也散了吧。陸侍郎先請?」
  陸時卿瞥了眼前邊的攔路犬,保持微笑,聲色清淡:「論身份品級,元將軍在陸某之上,當是您先請。」
  元鈺擺擺手:「哎,不成不成,品級都是虛的,您也曉得,我就是個閒散將軍,能跟您這聖人跟前的大紅人搭上話,都是我的榮幸。還是您先請,您先請!」
  兩相僵持,陸霜妤躊躇片刻,咬咬脣下了決心道:「阿兄,要不我‘先請’吧,你跟在我後邊!」
  陸時卿的微笑保持不牢了,狠狠剜她一眼,甩了手就要開路。
  「汪!」
  一步邁出,忽聞一聲犬吠。他驀地一頓,一個急轉身,臉色鐵青地朝長亭另一頭繞路去了。
  陸霜妤揪著顆心跟了上去。
  元賜嫻再忍不住,抱著肚子笑倒在了美人靠。
  元鈺還嫌不夠,繼續添火,朝一行人背影喊道:「陸侍郎腿軟慢走,當心跌跤啊!」
  等人走了,他才在旁坐下,雙手撐膝,向元賜嫻橫眉道:「怎麼回事啊你,剛到長安就惹上這種人。」
  這種人是哪種人?
  她收起笑,神色無辜:「這可怪不得我,不信問拾翠。」
  拾翠將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完了道:「郎君,小娘子初來乍到,不想給您惹麻煩,已是極力忍耐了。」
  元鈺聽完一拍腦袋:「都是阿兄的錯。如此說來,這姓陸的興許第一眼便認出了你,才刻意擺臉,將與阿兄的恩怨牽連給你。」
  元賜嫻奇怪地眨了下眼:「他怎會認得我?我不過昨年……哦,我隨阿爹進宮受賞那日恰逢朔朝,倒是百官齊聚的……」
  她就說嘛,她束平了胸,畫粗了眉,也涂濃了膚色,他怎還如此一針見血識破她的女兒身,原是見過她這張臉。
  她睨了元鈺一眼:「那我倒要問問,阿兄是如何惹上‘這種人’的了。」
  元鈺張了嘴難以啟齒,見她好整以暇望著自個兒,只好撇撇嘴道:「還不是這人怪癖太多,一見不對稱、不齊整的物件擺設就渾身難受。你方才也瞧見了,他腰間一左一右垂了兩副一模一樣的玉玦,尋常人哪有這樣的?」
  她一愣,回想一番點點頭:「奇人也。」
  難怪被狗叼去一塊玉玦,就乾脆連另一塊也不要了。
  「可不是!你不曉得,有回上朝,我不過從百官隊伍往外凸了小半臂距離,他竟就渾身不舒坦了,愣是叫官員們一個個往我這頭傳話,叫我端正點站整齊。聖人正講著話呢,見底下窸窸窣窣,交頭接耳的,不高興了,叱問咱們在做什麼,他就面不改色地出列,將我站沒站相的糗事講給了滿朝文武聽!」
  「你說說,他是正四品上的供奉官,每逢朝會必要列席,我呢,我就是個不幹實事的,一月也就初一、十五兩日能去宣政殿見見世面,難得一回,他眼不見為淨不就得了,偏要這樣欺負人?」
  元賜嫻笑得腰也直不起,半晌抹了眼淚道:「後來呢,聖人怎麼罰你們的?」
  元鈺更來氣:「明明是他不分場合挑三揀四,聖人卻只教訓了我!」說罷嘆一聲,「甭提了,誰叫人家得聖人愛重,有恃寵而驕的本事呢。」
  元賜嫻原還想再笑,聽到最後臉色稍變:「你的意思是,這個陸侍郎是聖人的寵臣?」
  見她突然一本正經起來,元鈺不明所以答:「不錯。」
  聖人理該不只一名寵臣,原本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但元賜嫻心底正裝了事,一聽這話便聯想到了夢中情形。
  此番進京,除卻六皇子、十三皇子及徽寧帝這三名關鍵人物,她還得摸摸那個所謂寵臣的底細才是。
  她長長「哦」了一聲,試探道:「什麼角色,年紀輕輕竟能坐上高位,還如此受寵?」
  「你好奇這個做什麼?」
  元鈺此前得了消息出城迎她,匆忙之下未用午膳,到了漉橋,見陸家人不知何故堵著她,便來替她出氣,眼下著實餓極,不等她答就道:「走,回府再說,今日你阿嫂下廚,給你做了好吃的。」
  兄妹倆離了漉亭進城去。元賜嫻一路問東問西。
  元鈺被纏得沒法,只好道:「此人名‘時卿’,表字‘子澍’,十五歲高中探花,得聖人器重,一路青雲直上,入仕七年,如今任門下侍郎,能耐得很。」
  元賜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先前聽兄長稱此人為侍郎,她道他或是六部哪處的第二把手,如今聽是門下省裡邊的人物,便知了這一句「陸侍郎」的分量。在大周,這可是個極有分量的官。
  她繼續試探:「我早年離京前,對長安的簪纓世族多少留了印象,不記得有什麼書香傳世的陸家。」
  「陸子澍並非長安人士,出身算不得高。這陸家是東都的望族,雖在地方上也夠排得上號,與京中權貴卻到底比不得。」
  「東都洛陽的地方望族?」元賜嫻重複一遍,「如此說來,陸家祖上或有入京為官者,攢了什麼功績?」
  這不過一面之緣,三言兩語,怎麼還扯去人家祖上了啊。
  元鈺狐疑看她:「元賜嫻,你給我老實講,打聽這些做什麼?莫不是方才一番來往,叫你對這姓陸的生了什么兒女情長的心思?」
  她一愣之下嗤笑一聲:「且不說這人脾性古怪,就你那隻黑皮狗,我都敢將指頭伸進它嘴裡,這老大不小的卻嚇得那樣,我豈會心存好感?再說了,」她算了算,「他如今二十二,早該有妻室了吧。」
  「你別說,還真沒有。」元鈺冷哼一聲,「諒你也瞧不上這等文弱書生。你不上心最好,萬莫跟京中小娘子一樣見色起意,一個個對這姓陸的打算盤。阿兄我與他是結了深仇大恨的,你可記好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17:30

第四章

  元賜嫻見他誤會去了天南海北遠,只得暫緩此事,撇撇嘴道了句「小心眼」,不問了。
  ……
  長安元府位於城東北的勝業坊。這一片靠近皇城,周邊多達官顯貴的宅邸,都是雕梁畫棟的富麗人家。
  當初元家在勝業坊建府時,元賜嫻的父親尚未建功封王,等封了王便遠遷姚州鎮守西南,留獨子在京。而元鈺只因門蔭得了個從三品的武散官,並無實職,自然也無建樹。故而元府始終未作擴建,宅廣約二十一畝,在這權貴雲集的一帶不算太大。
  進了府門,元鈺吩咐後邊僕役:「將小黑帶去偏門進。」
  元賜嫻聞言停下,猜到他此舉之意,遲疑問:「阿嫂的身子還是不好?」
  元賜嫻的嫂嫂因兒時一場雪難,落了病根,患上咳喘,多年來始終未痊愈,是萬不可受這等獸犬毛髮刺激的。
  元鈺隔著頭摸摸她腦袋:「就那樣,從前的事,你不必掛懷。」
  她點點頭,很快不想了:「我想吃葫蘆雞了,姚州的廚子總做不地道。」
  「想吃幾隻都有。」
  ……
  元賜嫻胃口大開,與兄嫂一道用膳時,永興坊陸府的情形就不大樂觀了。
  陸霜妤回房後再繃不住,一頭栽進被褥,放聲哭喊。
  實則她原還抱了些希望的,可等元鈺來了,瞧見那雙幾乎與元賜嫻一模一樣的桃花眼,再記起滇南王膝下籠統一子一女,便當真死了心。方才在漉亭,她因顧及兄長顏面才隱忍不發,這下卻是傷心上了,飯也不肯吃。
  陸時卿也沒好到哪去,先前下了朝就聽人回報,說妹妹又跑去漉橋「守株待兔」了,氣得母親大發雷霆,便府也沒回,親手去逮人。陸霜妤派人請他相看所謂妹婿時,他已快趕到了漉橋。
  一早上來回折騰,又被元鈺惹得心內郁結,他哪有工夫再管不叫人省心的妹妹,進門便命僕役將前因後果稟給母親,隨即冷著臉回了房。
  陸時卿沒顧得上用膳,火急火燎沐浴了一場,咬著牙足足洗了快一個時辰,才覺身上沒了那牲畜的氣息,完了又處置了一下午公文,黃昏時分才歇。
  他揉揉眉心揮退左右侍從,等房門將闔,忽然道:「叫趙述來一趟。」
  趙述是陸府管家趙伯的兒子,平日多替陸時卿料理雜事。
  很快有個不到二十的少年來了,在桌案前畢恭畢敬站好:「郎君有何吩咐?」
  陸時卿手中執了卷書,頭也不抬,漫不經心道:「去查查那個元氏女。」
  趙述頷首,從寬袖裡抽出一本藏藍封皮的小冊子來,雙手奉上:「郎君。」
  他抬頭一瞥:「什麼東西?」
  「此冊記錄了瀾滄縣主迄今為止大小生平事跡。」
  他一噎,先責:「誰叫你擅作主張查了的?」
  「郎君近來對元家看得緊,今早小娘子又與瀾滄縣主生了牽扯,小人心知您當有此需求,便花了幾個時辰整理成冊。雖尚不完善,您亦可先過目。」
  陸時卿沒接,蹙眉看了眼不薄的冊子:「尚不完善?你是嫌府上墨水太多,用不光了是吧。一個異姓郡王女,就這點年紀,該是如何豐富多彩的經歷,才能叫你寫本冊子?」
  他怕是連芝麻點大的事也給寫了,替人撰了本傳記!
  趙述有點無辜:「這位瀾滄縣主確實大有可書……」見他不悅,忙改口,「當然,說白了,也就是點無關緊要的。郎君公務繁忙,小人可揀些重點,與您從簡了說。」
  陸時卿冷著臉「嗯」了聲,示意他講,骨節分明的手緩緩翻過一頁紙,繼續垂眼看書。
  趙述把著冊脊振了一振,清清嗓講:「要問瀾滄縣主的名號從何來,還得自兩年前一樁舉世震驚的艷聞講起。說是彼年,尚無封號的元小娘子踏春於野,偶逢一行域外客,打頭人恰是微服的南詔國儲君。」
  「經此一面,南詔太子對元小娘子心生戀慕,後密信與滇南王,言明求娶之心。滇南王以周律通婚禁令為由,嚴詞拒絕,南詔太子不甘,數月後,領兵一舉攻入西南!」
  陸時卿的目光始終落在書卷,也不知是否聽進去了,很快又翻過一頁。
  趙述卻愈發起勁,高亢道:「南詔舉兵入侵,邊關戰事膠著,我大周守備不敵,頻頻退守。恰此時,南詔太子發聲,稱若周皇令滇南王獨女前往和親,便願就此退兵,放棄唾手可得的城池,與我大周締結秦晉之好!」
  「敵強我弱,如不應,恐危及劍南。而元小娘子雖非皇家鄭姓,其外祖母卻是與先皇同輩的公主,令她以宗室女之名和親南詔不失為良策。正當朝臣紛紛奏請聖人忍辱求和之際,滇南王傳急報回京,懇請聖人許他十四日之期,稱必將擊潰敵軍,若不能,則以死謝罪。」
  他說到這裡情緒高漲,面色通紅,激越之際,順手抓起桌案上的鎮尺,道:「結果您猜怎麼著?」說罷將鎮尺往案上一拍,清脆響亮的「啪」一聲。
  陸時卿被震得抬起頭來,一雙眼眯成一道縫,幾欲冒火。
  趙述心裡咯一下,連忙抖著手將閻王的鎮尺物歸原處。
  陸時卿盯著他道:「結果滇南王大敗南詔,翌年春,奉旨進京受賞。聖人見元氏女大喜,將因和親之故意欲賜封的公主名號降了幾等,冊封她為‘瀾滄縣主’……」
  他說到這裡放慢了些,一字一頓地問:「趙述,你吃飽了撐的,講這滿朝皆知的事給我聽?」
  他方才一聽開頭就知是廢話,因專注於手中書卷也懶得打斷,只當他不一會兒便可講完,哪知這小子竟說書一般嘮了半晌。
  趙述斂色道:「郎君說得不錯。但縣主進京當日,您便因公差南下,數月方歸,後邊這一段,您興許就不清楚了。」
  陸時卿瞥他一眼:「三句說不到重點就出去。」
  趙述一凜,道:「據說冊禮當日,朝中九皇子亦對縣主一見傾心,過後曾幾次三番懇請聖人賜婚,聖人非但不應,還將這事悄悄壓了下去。」
  陸時卿薄脣一勾,冷笑了聲,也不知想到什麼。
  趙述怪道:「郎君,小人好奇,瀾滄縣主真如傳言這般貌美嗎?外邊都說,這個小娘子是禍國的來頭……」
  他問完感覺氣氛不對,想是自己又多嘴越矩了,緊張得吞了口口水。
  陸時卿警告般看他一眼:「九皇子年紀尚幼,心性不定,今日瞧上這個,明日瞧上那個,圖新鮮也不稀奇。至於南詔太子……你當他是心智不全,還是真沒見過美人?或者你以為,南詔王是吃乾飯的,任由兒子胡來?再說,你出門踏個青試試,能偶遇別國儲君?」
  趙述心道就他這平平相貌,出門也不管用,誰會來設計他啊。面上則斂了色,拍起馬屁:「郎君眼光犀利,小人須向您學習。」
  陸時卿擱下書卷,抿了口茶,「嗯」一聲,臉色好看了點。
  「話說回來,郎君最關切的,當是縣主忽然進京一事。小人現下查探到,自姚州起始,滇南王本是派了隊親信一路護送縣主的,只是不知何故,這些人都被縣主半道遣返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17:42

第五章

  陸時卿微眯了眼,將食指關節抵在脣下,不曉得在想什麼。
  「至於縣主進京是事出偶然,還是另有緣由,小人尚在查探……」
  「不必。」陸時卿打斷他,「萬莫打草驚蛇,此事我親手來辦。」
  長安的仲夏熱得惱人,與滇南大相徑庭。
  元賜嫻被日頭毒怕了,一連幾日都未出門,有一回收到了陸府老夫人送來的謝禮,說是感激她昨年施以援手,並為前幾日陸霜妤的莽撞行徑致了歉。
  這茬也就翻篇了。她沒大在意,一心念著正事,吩咐了揀枝去外頭打探京中情勢,一面關切府上動靜。
  幾日下來,她覺得家裡邊不大對頭。
  她與兄長分離多年,雖一直保持書信往來,卻到底不能憑紙上寥寥數言,清楚他的境況。印象裡,兄長自幼不喜做功課,練把式,對政事漠不關心,更無意爭名。但這些天,她卻發現府上幾個下人行事古怪,似乎常與他在書房談事,且一談就是大半晌。
  這些人不像僕役,倒像豢養在府上的門客。
  可兄長連個職事也沒,要門客做什麼?元賜嫻問過兩回,元鈺總是避而不談。
  既然直接問不成,就套話吧。
  這日午後,她找了兄長弈棋,等殺過幾盤,便敲著玉子試探道:「阿兄上回來信說,六皇子贈了你一隻品種難得的畫眉鳥,怎麼這下也不拿來給我瞧瞧?」
  元鈺執子的手頓了頓:「你如今喜歡賞鳥了?我明兒就叫人買隻討巧的給你玩。」
  「我不要,貴人送的才稀奇。」
  「有什麼稀奇的。」元鈺覷她,「沒養幾天就死了。」
  元賜嫻狀似不經意地瞅他眼色,撐腮道:「那叫他再送一隻來。」
  「人可是皇子,能聽你阿兄使喚?」
  她「哦」一聲,失望道:「我道阿兄與他都有贈鳥之交了,理當相熟才是……」
  元鈺奇怪地「嘶」了一聲。妹妹似乎不是執著於玩物的人啊。她既是不該對六皇子的鳥感興趣,就是對六皇子感興趣了?
  他幹脆也不落子了,肅著臉道:「阿爹來信說,你是想我了才大老遠跑來長安,可我瞧著不像啊……你莫不是矇騙了阿爹,實則此番是來偷偷相看如意郎君的吧?」
  元賜嫻一哽。
  她當然是對阿爹阿娘連哄帶騙的,否則哪能來這一趟。但兄長往這個方向誤會,卻也不算壞事。畢竟眼下她還無法道出實情。
  莫說訊息尚少,不能斷定夢境真假,便算準了此夢就是將來光景,她也不可輕易講給父兄聽。父兄都是不信神鬼邪說的人,想叫他們相信,就算拿不出真憑實據,起碼也不是這般空口白話。
  更要緊的是,父親是個老頑固,碧血丹心,耿直得近乎愚忠,而兄長呢,性子略浮,耳根也軟,這事該如何辦才可避免起反作用,她得好好思量過。
  她想了想,主意已定,笑盈盈道:「是呀。」
  元鈺瞠目半晌,指著她道:「好哇!是阿爹阿娘不疼你,還是阿兄冷落了你,竟叫你急著將自己潑出去?」他氣得撐案站起,「上回與我打聽陸子澍,這次又問起六皇子,好你個元賜嫻,口氣倒不小!」
  竟將以貌冠絕長安的兩個美男子都瞧上了!是他元鈺不夠好看不夠俊,這才叫妹妹給人勾了去?
  元賜嫻起身拉他坐下,哄道:「這不是姚州的郎君不夠我瞧的嘛!我也沒著急嫁,就是及早物色物色。阿兄也曉得南詔那樁事,前頭是給我躲了過去,可倘使再來一次呢?」她面露憧憬,「上回那個陸侍郎,我已知阿兄不喜他,這個六皇子呢?」
  元鈺瞥她一眼,支支吾吾猶豫一會兒,沒好氣道:「不妥。」
  元賜嫻纏問緣由,套了半天話,才得他一點模糊解釋:「六皇子為人尚可,但朝中形勢複雜,皇家的門豈能隨便進?你趁早打消這念頭。」
  「自先太子被廢處死,儲君之位空懸日久,所謂朝中形勢,不就是幾個皇子爭個位子嘛?這樣說來,難不成六皇子也是覬覦皇位的?」
  元鈺給她一驚:「你真是膽比天大,什麼話都敢講!」
  元賜嫻瞧他這反應,心裡一緊。
  如今的大周無一皇子是真正的嫡系。她聽揀枝說,明面上有意爭做儲君的,是兩名年紀稍長的皇子。而這老六稍幼,母家勢力單薄,其人亦不得聖寵,始終境遇平平,並非眾望所歸的太子候選,也當無此野心。
  可看兄長的態度,卻分明不是這麼回事。
  只是就算六皇子胸懷大志吧,既非放在明面上的事,她這閒散兄長又是如何知道的?
  元賜嫻彎身湊到他耳邊:「瞧你急的,莫不是瞞著阿爹……」她拖長了尾音,道,「參與了朝中站隊?」
  元鈺給嚇得險些跳起來,堪堪穩住才道:「我哪有!你莫多想,也莫與阿爹胡說!」說罷也無心弈棋了,「天色不早,阿兄晚些時候有位貴客得招待,你先與阿嫂一道用膳去。」
  元賜嫻點點頭,沒事人似的走了,回頭與拾翠悄悄道:「今夜府上有客,替我盯著點。」
  ……
  晚膳後,元賜嫻剛沐浴完,就聽拾翠說客人到了,正被僕役領著往兄長書房去。
  兄長顯然有事瞞了她,甚至很可能也瞞了父親,倘使這所謂「貴客」進了書房,她恐怕就再難見著了。
  她吩咐替她穿戴的婢女手腳麻利點,一番匆忙拾掇後,急急跑出了院子,一頭尚有些濕漉的烏發松松垮垮輓在腦後,也來不及梳理。
  晚風燥熱,元賜嫻跑得沁出了汗,揀了小道,一路到了兄長書房前的迴廊停下,手扶著廊柱喘氣。
  她四顧幾眼,正哀嘆難不成來晚了一步,忽聽窸窣步聲從拐角另一頭傳來。
  元賜嫻抬頭,不及站直,就見人繞過了拐角。不期然一個四目相對。
  是個寬袍大袖的黑衣男子,木簪束髮,臉上罩了個銀色面具,容貌遮沒得徹底,連口鼻目都只將將露出,絲毫無法分辨嘴角及眼角輪廓。
  他似乎也沒料到這頭有人,微微一滯,停了腳步。
  天色尚未大黑,有餘暉自頭頂廊縫漏下來。整個長安城都被籠罩在這黃暈的光裡。眼前的女子也是。
  他的目光先落向元賜嫻的手,見她掌心撐著廊柱,玉筍般的手指被深朱色的柱面襯得分外白淨。
  眼光微動,再見她瓊鼻柳眉,玉膚櫻脣,面頰染了層紅暈,幾縷濕發貼在頰邊,一雙眼如蒙濕霧,雙脣因訝異微張,隱隱露兩顆瑩白小齒。
  男子一頓過後,向她揖了一禮。
  元賜嫻回了神,直起腰背,點點頭非常自然地受了,假意問他身後僕役,拖長了聲道:「這位是——?」
  僕役答:「小娘子,這位先生是郎君的貴客。」
  果然打聽不出什麼來。跑了半天,連人家白臉黃臉都不知道。
  見他頷首示意告辭,元賜嫻有些不甘心,搶步上前,先他一步叩響了元鈺的房門。
  她這一動作,身上花間裙晃晃蕩蕩,皂莢與花露的香氣霎時鑽進男子鼻子,叫他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元賜嫻笑眯眯地,不看他也不解釋,朝裡道:「阿兄,我有東西落你書房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18:54

第六章

  元鈺道一句「進來」。
  她這才看向身後男子,照僕役對他的稱呼道:「先生也請進。」
  他似乎十分守禮,又向她頷了一次首。
  元鈺聞聲忙迎出來,面露敬意:「先生來了。」再朝快步向裡的元賜嫻低聲道,「落了什麼與我說,回頭我叫人給你送去。」
  她擺擺手,語氣隨意:「我自己找找就成。」
  元鈺一噎,只好先給客人請座,一面道:「舍妹魯莽,如有得罪,還請先生擔待。」
  元賜嫻一邊滿屋子翻找,一邊豎起了耳朵,聽見男子道:「將軍客氣了。」
  是一個十分低沉渾厚的聲音,聽來似乎比弱冠年紀的兄長年長許多。
  元鈺與他在桌幾旁坐下,見元賜嫻無頭蒼蠅似的亂轉,等了半晌催促道:「賜嫻,你倒是落了什麼?我這正要談事呢。」
  她從桌案底下站起,自顧自撥了撥額前碎發,毫無愧色地道:「阿兄談就是了,管我做什麼,我找到了就會回去的,不耽擱你正事。」
  元鈺只好向對面人乾笑了一聲。
  男子目不斜視,臉被面具遮擋,看不出情緒。
  元賜嫻裝模作樣半天,再不見倆人開口,看兄長打定了主意不給她聽,只好作罷,借屏風遮擋,彎腰將繡在鞋上的一顆珍珠死命一拽,拽了下來,驚喜起身:「哎!」
  她將珍珠捻在指尖晃了晃:「阿兄,我找著了!」
  元鈺頭疼地看她一眼:「那就趕緊回房去。」
  他這妹妹的演技,估計是師承他的,一樣的拙劣浮誇。
  她含笑走來:「是,阿兄忙。」完了指指小幾上的荔枝,示意對頭男子吃,「先生,這荔枝很甜的。」
  男子再度頷首還禮,目光順勢在她裙裾一掠,看了眼那隻露了一角的杏色叢頭履,很快移開。
  等元賜嫻走了,元鈺才尷尬道:「叫先生見笑了。」
  他搖頭:「令妹率真純正,何來見笑一說。」
  元鈺都覺得這是反語了。
  當初阿娘給妹妹取名「賜嫻」,眼瞧著多好的寓意啊,不想叫她半道跑偏了,沒文雅起來,反倒是打馬球,踢蹴鞠,還生了一肚子壞水。尤其這些年身在廣闊自由的西南地界,又有阿爹阿娘寵慣,簡直是橫著走的。
  他兀自嘆氣,隨後問起正事:「先生此番主動相約,所為何事?」
  男子道:「將軍可曾替縣主考慮婚嫁事宜?」
  元鈺一愣:「先生何出此言?」
  「在下此番是替六皇子來送定心丸子的。殿下見將軍躊躇難擇,稱願納縣主為妃,以表誠意,並承諾,若事成,餘生必將與縣主榮華共享,相敬如賓,若事敗,亦將力保縣主及元家上下性命無虞。」
  元鈺神色一緊。
  男子薄脣微抿,問:「將軍試想,倘使有了縣主與殿下這層關係,說服令尊……是否可說輕而易舉?」
  幾日後,元賜嫻收到一封金粉洋灑的帖子,是邀她去芙蓉園賞花的,署名鄭沛。
  她曉得這人,是朝中病懨懨的九皇子,冊禮當日,曾與她在大明宮有過一面之緣。彼時父親被聖人留下議事,她與兄長一道回府,半途碰上了他的轎攆。
  這人看她的眼睛都直了,硬是攔著不給她走,滿嘴調笑。兄長見他胡攪蠻纏,來了氣,凶了他一句。
  結果鄭沛兩眼一翻,氣暈了。聽說後來犯了頭風病,在床上咿咿呀呀躺了個把月才好。
  她是眼下才知,打她進京,鄭沛已幾次三番意欲登門拜訪,都被宮人攔下了,這才只好輾轉託人送來帖子。
  不過,素來不喜他的兄長竟收下了。她覺得裡頭有鬼。
  元鈺將帖子交到她手裡時,神色不大自然:「你若懶得應付就算了,阿兄替你回絕,不怕他。」
  她當然懶。這個九皇子在夢裡不曾留名,大約並非要緊角色,且上回留給她的印象著實太差。這等為人輕浮的好色之徒,若非礙於身份,她一定要找人擰斷他的胳膊。
  她乾脆道:「我不去。」
  元鈺沉吟一下:「……倘使六皇子也一道去呢?」
  她一愣之下亮了眼睛:「當真?」
  元鈺將她前後神情變幻瞧得一清二楚,心裡頭說不好是什麼滋味,嘴上道:「阿兄騙你做什麼!若單只是那登徒子,自然一早回絕,哪還來過問你的意思。」說罷試探道,「你上回不是與阿兄說……」
  好歹有機會見見夢中仇人的廬山真面目了。
  元賜嫻不等他說完就道:「好,我去。」
  ……
  翌日,元賜嫻的嫂嫂姜璧柔陪她一道去了芙蓉園。
  芙蓉園地處城南,臨曲江池畔,綠水青山,亭台樓閣,風光無限。眼下正是賞水芙蓉的好時節,鄭沛邀約元賜嫻來此,想來頗費了一番心思。
  元賜嫻看上去興致不錯,與姜璧柔一路說笑。兩人被婢女領往一處依山傍水的竹樓,待漸漸入裡,曬不著日頭了才將帷帽摘去。
  到了最頂上,見小室閣門大敞,正中擺了張寬敞的長條案,案邊三名男子席地而坐,皆是珠袍錦帶,玉簪束髮,乍一看,很是風流名士的做派。
  元賜嫻一眼瞧見最靠外的一人,腳下步子不由一頓。
  怎麼陸時卿也在啊。還穿了身扎眼的銀朱色,生怕亮不瞎人似的。
  一旁姜璧柔見她頓住,也跟著一停。那頭三人注意到這邊動靜,止了談笑,齊齊望來。
  元賜嫻被這陣仗一震。
  模樣都生得不賴,這排排坐的,倒有幾分任她采擷的意思。
  她念頭一轉,目光越過陸時卿,看起居坐當中的一人。
  這人穿了鴨卵青的圓領袍衫,袍上繡暗銀雲紋,發間飾淺碧玉簪,當是六皇子鄭濯了。看姿態溫文爾雅,竟是貌如其名,熠熠濯濯,並非她想象中的暴戾模樣。
  鄭濯察覺到她的打量,朝她微微一笑,略有幾分不符他身份的謙遜。
  元賜嫻卻在想,倘使夢境是真,倒是人不可貌相了。當然,面上也回了他一笑。
  如此你來我往笑過,有人坐不住了。最靠裡的鄭沛驀然站起,朝這向迎來。
  他年紀小,面龐稚氣未脫,此刻兩眼發直,臉泛紅光,似是瞧見美人通體舒泰,連病痛也去了個乾淨,一路緊盯著元賜嫻不放。
  她穿了身水紅色襦裙,水綠色的裙帶束成雙蝶結,當中串一對精緻銀鈴,烏發輓三分落七分,發間綴一圈銀飾,在日頭下熠熠生輝。
  鄭沛讀過點風物志,曉得西南一帶不少人偏好銀飾,較之周京別有一番風韻,霎時便覺如姜璧柔這般一身素雅的婦人實在太黯淡了,到了兩人跟前,直接略過她,與元賜嫻招呼:「嫻表妹!」
  元賜嫻已故的外祖母是先皇的異母妹,說起來,徽寧帝算她表舅,鄭沛非要喚她一聲表妹的話,倒也沒錯。
  只是這叫法,真叫人結結實實起了層雞皮疙瘩。
  她按捺了一下心中不適,與嫂嫂一道給他行萬福禮,卻是剛起了個頭,就被他摁住了手背,聽他滿腔柔情地道:「嫻表妹不必多禮……」
  元賜嫻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在姚州能橫著走,可到了長安身份就不夠看了,尤其還有個慘絕人寰的夢境提醒她謹言慎行,便更不會在這吃人的地界隨意交惡。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19:09

第七章

  但她也非事事願忍。
  她將手一把抽回,朝鄭沛皮笑肉不笑道:「九殿下,實是抱歉,賜嫻有潔癖。」
  跟在後邊的拾翠適時遞上一方錦帕給她擦拭。
  姜璧柔悄悄拉了把她的袖子,示意她忍忍,點到為止。
  眼見鄭沛臉都白了一層,鄭濯忙起身來打圓場,笑道:「我頭回見識所謂潔癖,還是在陸侍郎這裡。與子澍比,縣主想來已是輕微的了。」
  元賜嫻看了眼低頭抿茶的陸時卿,心道這人的毛病可真多啊。她才沒什麼潔癖,裝的罷了。
  有了這台階,她也就順勢下了。畢竟鄭沛的母親位列四妃,算得上得寵,娘家也是個勢大的,真得罪了他,她怕也沒好果子吃,便給完巴掌忙送糖,朝他笑問:「九殿下,不知這位是——?」
  鄭沛見她認得自己,卻不認得鄭濯,馬上高興了,屁顛屁顛過來:「這是我六哥!」
  元賜嫻假作恍然大悟狀,給鄭濯行了個禮,繼而隨他往裡走去,一面問:「那照六殿下方才的意思,難不成換作陸侍郎,便要剁了自己的手不成。」
  陸時卿偏過頭來,狹長的鳳目一眯:「縣主真會說笑。」
  「倒的確常有人這麼誇我。」
  見元賜嫻和姜璧柔雙雙落座,鄭沛也跟了進去,搭話道:「那可曾有人誇過嫻表妹仙姿玉色,人間難覓?」
  元賜嫻好似聽不懂他的示好,點點頭:「有啊,也是陸侍郎。」
  陸時卿沒說話,眼底流露出的意思是:什麼時候?
  她笑著解釋:「不過陸侍郎當時的措辭是——儀表堂堂,風度翩翩。」
  鄭濯好像不大敢信,詫異問:「子澍還會誇人?」
  陸時卿面露不悅:「一時嘴滑。」說罷大概覺得牙根有點癢,低頭又抿了口茶。
  元賜嫻注意到,他手邊這隻白釉玉璧的茶甌與案幾上其餘幾隻樣式不同,約莫是自己帶來的,心道果真是潔癖不假。
  鄭沛暗暗好奇元賜嫻是如何結識陸時卿的,卻怕美人再生氣,不好當下揪著問,指了案上碗碟裡的時令瓜果道:「嫻表妹安心吃,這些瓜果乾淨得很。」
  鄭濯見他說話間略過了姜璧柔,替他補道:「元夫人也請。」
  姜璧柔原本就是作陪來的,自然也不在意,含笑垂眼:「多謝殿下。」
  這棟竹樓籠統八面,一面鏤門,七面臨窗,一窗一景各不相同。
  鄭沛比照窗景,從芙蓉園的春秋說到冬夏,紫雲樓說到蓬萊山,聽得元賜嫻都替他口渴,一連吃了好幾顆荔枝,嘴裡得閒便答應幾句。
  等他停頓間隙,她看了眼對面一點吃食未碰的鄭濯,問:「六殿下不吃荔枝嗎?很甜的。」
  她這一句有點反客為主的意思。鄭濯抬頭,笑看她一眼。
  元賜嫻吃相大方,不似尋常女子含蓄遮掩,卻偏雅致得很,這玲瓏透白的荔枝到了她飽滿艷麗的脣邊,不知何故,忽然叫人垂涎欲滴起來。
  他便順勢吃了一顆,完了道:「的確很甜。」又問一旁一直乾飲茶的陸時卿,「子澍不吃幾顆解澀?」
  陸時卿輕飄飄看了眼案幾上的荔枝,冷聲道:「您愛吃就多吃些。」
  鄭濯也不惱他這態度,朗聲一笑,照他的話又吃了一顆。
  元賜嫻贊道:「殿下是識貨的,這時節的荔枝汁多肉肥,再味美不過。」
  「縣主若喜歡,我回頭差人送幾筐新鮮的到元府。」
  她毫不客套:「那就多謝您了。」
  鄭沛見狀,臉色又白幾分。
  今日原是他邀約了元賜嫻的,哪知半道碰上六哥和陸時卿,這倆平常看起來很正經的傢伙不知吃錯了什麼藥,一聽他去向,竟一股腦粘了上來。
  這倆人都大他四歲,在他眼裡就是年老色衰的,故他本不放在心上。誰想這下元賜嫻與他倆千絲攜萬縷,獨獨對他極盡敷衍。
  難不成如今的小娘子都覺老一點有味道?
  鄭沛也不扯四時風光了,問道:「嫻表妹可有興致泛舟,去水對岸瞧瞧?」
  元賜嫻往竹樓下邊望一眼:「主意是好,只是家嫂體弱,不宜長時日曬。」
  鄭沛心道那敢情好啊,登時喜上眉梢:「如此,元夫人便在此地稍坐。」說罷吩咐四面婢女,「你們幾個好生招待,不許怠慢了。」
  姜璧柔頷首,悄悄給元賜嫻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行事注意分寸。
  ……
  一眾人便下了竹樓。
  鄭沛叫人準備了兩隻小小的獨木舟,眼見得實無半點皇家氣派,除去艄公,每只約可容二至三人,再多怕就得擠翻了。
  元賜嫻一瞧便知他是想撇開鄭濯和陸時卿,與她共舟。
  她看了眼鄭濯,發覺他也恰好在看自己,如此一眼過後,便故作不經意地望向寬闊的水面,問:「四人兩舟,殿下預備如何安排?」
  也不知是在問哪個殿下。
  鄭沛剛想答,卻聽鄭濯搶先道:「莫不如投瓊吧。」
  鄭沛氣噎,狠狠瞪了鄭濯一眼,卻惱不得元賜嫻不給面子。畢竟人家的確喊了「殿下」,是他慢答一步。
  鄭濯眼底露出幾分無奈笑意。
  這個瀾滄縣主倒機靈,方才與他對了眼色,顯然是意欲與他共舟的意思,卻偏要他來做這惡人,好獨善其身。
  元賜嫻毫不心虛地點點頭:「這主意有趣。便令擲得奇數者一舟,偶數者一舟,如何?」
  如此一來,豈非得憑天意?鄭沛氣得都快犯病了,正要拒絕,卻見她說完這句,忽然偏頭對他笑了笑。
  這素齒丹脣,燦然一笑震得他沒說上話來,半晌才恍然驚覺,此笑非笑,那輕盈檀口分明是向他比了個嘴型:奇。
  原非美人不依,而是羞怯了,這才拐著彎來!
  他心中釋然,春風得意道:「好,就使這法子!」
  很快有婢女送上了四顆骰子,四人各執一顆,在一面木盤上依次拋擲。
  鄭沛當先擲了個奇數,喜滋滋地瞧著餘下幾人,見鄭濯緊接著擲出個偶數,渾身都暢快起來。
  元賜嫻倒沒這想擲什麼就擲什麼的本事,見狀,掂了掂手中骰子,看一眼鄭濯,一臉「就靠你了」的神情。
  鄭濯淡笑一下,示意她放心。
  她得了暗示,一把將骰子擲出,一瞧,果真是個偶數。
  鄭沛登時傻眼。
  難不成是他自作多情會錯了意,方才元賜嫻的一笑,單單只是一笑而已?
  陸時卿覷一眼捏著塊磁石,在木盤底下小動作不斷的鄭濯,隨手擲了個奇數,在鄭沛還摸不著頭腦時便往獨木舟走去,停在岸邊回頭道:「九殿下,您先請?」
  ……
  元賜嫻如願與鄭濯上了一條船,當先離岸而去。
  鄭沛愁白了臉,呆了半晌才踩上木舟。不知是因日頭曬人,或者心內氣惱,他坐下時身子一晃,險些一頭栽進水裡去。
  陸時卿往後退避幾分,像生怕他將病氣過給自己,坐在對頭不鹹不淡道:「殿下如有不適,下官可隨您一道回岸上去。」
  眼見元賜嫻和鄭濯的木舟漸漸行遠,他咬咬牙:「不必。」又吩咐艄公,「趕緊跟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19:25

第八章

  湖面寬闊,水芙蓉裊裊亭亭,碧葉紅花鋪了大半池,木舟在其間須得緩行。好在撐篙的艄公功夫嫻熟,輕輕巧巧幾避幾繞,便叫船悠悠往前駛了去。
  只是對鄭沛而言,這幾番晃蕩就不大輕巧了。不一會兒,他便因接連彎繞腦袋發暈,胃腹翻騰,一股酸氣漸漸上涌到了喉嚨口。
  他竭力按捺,不料前頭又逢一大片水芙蓉。艄公的長篙一撐,木舟一晃,他便再憋不住,「哇」地一口,眼看就要吐出來。
  對頭陸時卿臉色大變,慌忙起身退開,因木舟狹窄,避無可避,情急之下,只得「噗通」一聲躍下了水。
  與此同時,鄭沛嘔出了一大灘髒污。恰逢風過,汁液飛濺一船。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元賜嫻和鄭濯聞聲驀然回首,雙雙錯愕。
  見心上人望過來,滿身污穢的鄭沛恨不能昏死過去,偏吐完了一身舒暢,想暈還暈不了。
  艄公大驚,慌忙拋下長篙,向他請罪。
  陸時卿也不比鄭沛好幾分。他人在池中,渾身濕透,滿面泥漬,鬢角還往下淌著水珠子,一隻手如攥救命稻草般,緊緊攥著桿碧綠的蓮枝,周身團簇了一圈紅艷的水芙蓉。
  這場面,真當得起香艷二字。
  一片死寂裡,響起個脆生生的笑聲。
  他一聽便知是誰,回頭狠狠剜了元賜嫻一眼,不料這下剜在她帷帽垂落的白紗上,倒叫她不疼也不癢。
  岸上僕役已朝這向趕來。鄭濯也吩咐艄公往回撐去。
  等到了陸時卿跟前,元賜嫻撩起白紗,低頭望著他解釋:「陸侍郎莫怪,方才失笑,實是為您出淤泥而不染的風華所折。」
  陸時卿渾身一抖。
  他已是兩害相較取其輕,這丫頭何必提醒他,池子裡滿是淤泥,實則也不比鄭沛的穢物好上多少!
  鄭濯失笑,吩咐岸上人去照管鄭沛,隨即起身伸手向陸時卿道:「來。」
  元賜嫻見狀,趕緊叫拾翠走去船頭穩穩,以免兩人動靜太大叫這不靠譜的木舟翻了,卻見鄭濯一把拉起了陸時卿,而腳下的船依舊十分穩當,幾乎連晃都沒晃。
  她看了眼他發力的胳膊。
  能如此輕鬆拽起一名與自己身板差不離的男子,必是底子深厚的練家子。鄭濯此人,興許的確並非面上瞧來這般文氣。
  陸時卿抖得渾身上下每一處骨節都在打架,剛縮著手腳在船尾坐下,泥水便從頭到腳緩緩淋淌了下來。
  元賜嫻忍笑遞去一方錦帕:「陸侍郎,您擦擦?」見他面露嫌惡,她補充道,「想來這帕子比眼下的您乾淨一點。」說完,笑著拿指頭比了個「一點」的手勢。
  陸時卿咬牙,死盯著她不動。
  鄭濯朗聲大笑,吩咐了艄公回岸去,見元賜嫻還伸著手,便接過她的帕子塞進陸時卿手心,替他收了,道:「回頭我替你收拾九弟,你且回府好生沐浴歇息,今日就莫去教十三弟學問了。」
  陸時卿終於「嗯」了一聲。
  元賜嫻聞言笑意微滯,問:「陸侍郎平日都教十三殿下做學問嗎?」
  鄭濯見他約莫吐不出話來,替他答了句「是」。
  三人一道上了岸。
  鄭沛顏面盡失,早已落荒而逃。陸時卿這般模樣,自然也被僕役送回了府。岸上只剩了元賜嫻和鄭濯。
  兩人本是心照不宣,預備趁泛舟獨處說話的,這下倒得來全不費功夫了。
  鄭濯開門見山地問:「縣主方才何故與我共舟?」
  元賜嫻示意拾翠退遠一些,莫叫旁人靠近,完了答:「殿下,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您大費周章與家兄串通,輾轉來見我,應是有話與我說。而我欲與您共舟,自然是想聽聽您的話。」
  元鈺那個蹩腳的演技可謂漏洞百出,元賜嫻早便猜到了究竟。想來是鄭濯與兄長商量好了見她一面,然後蹭了個鄭沛的方便。
  她語出直接,鄭濯眼底微露訝異,道:「縣主直爽,我也不兜圈子。我此番前來,是想求娶縣主。」
  元賜嫻覺得,這一句求娶,就像在說「要不今兒個午膳吃餛飩」一樣。
  他面色無波無瀾,她便也聽得平靜,微微仰首注視他道:「殿下想娶我,何不與家兄、家父商議,或請聖人賜婚?拿這事問我,且不說是否有悖禮數,恐怕也是毫無意義。我若應了,您一樣還得回頭請長輩做主,我若不應,您便拋卻這念頭了?」
  鄭濯答:「縣主與旁家娘子不同。我若不先過問縣主心意,盲目請旨,因此惹惱了滇南王,恐將難以收場。我亦知此番失禮,故而借了九弟的名頭前來。當然,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縣主應我,該走的禮數,必然補齊了一樣不少。」
  這話聽來勉強算得上誠懇。有南詔太子那樁事在前,估摸著鄭濯也清楚滇南王多疼愛女兒,想來詢問他老人家多半一場空,怎樣抉擇,還得聽元賜嫻的,不如直接點。
  元賜嫻點點頭:「那麼殿下為何想娶我?」
  鄭濯微微一滯。
  她笑了笑:「殿下不問我便罷,既說意欲聽我心意,至少也該給我個應了您的理由不是?若真叫我抉擇,想娶我的人不少,何必非得是您?」
  鄭濯起先並無窘迫之色,聽到後來卻目光微動,似乎被問住了。
  她繼續笑:「倘使此刻站在這裡的是九殿下,興許還能理直氣壯說一句,他想娶我是因我長得好看。您呢?」見他仍不開口,她牽了下嘴角,「殿下誠意,我已看得分明,告辭。」
  她轉身就走,鄭濯下意識腳步一移:「等等。」
  元賜嫻回頭,見他猶豫了一下說:「今日是我唐突,然此時此地不宜言事,如縣主不厭棄,三日後,我將派人登門與令兄詳議。」
  她靜靜望他半晌,道:「如此,三日後,我再決定是否考慮殿下的提議。」
  元賜嫻一路思量著回了府。
  方才在芙蓉園,她千方百計與鄭濯獨處,是想探探他究竟意欲何為。這下,她大概有些頭緒了。
  如她未猜錯,兄長必然與他建立了政治上的合作關係。然兄長清楚,父親一心忠君,別無他想,尤不喜玩弄權術,故而此事很可能無法得到滇南的支持。
  但倘使她這做妹妹的嫁給了鄭濯,一切就不一樣了。
  對鄭濯而言亦是如此——籠絡身無職事的兄長本無用處,其根本在於借此拉攏手握重兵的父親。
  而正當兄長無計可得父親支持之際,她恰好進京,給了這樁事一個突破口。
  說白了,鄭濯此番就是來擄她芳心的。只是他未曾料想,竟被她這初出茅廬的小丫頭當面質疑真心,故而方才一時語塞了。
  想通了這些環節,元賜嫻的心裡卻是愈發困惑:既然鄭濯與兄長是如此關係,為何元家最終死在了他的手裡?究竟是前者卸磨殺驢,還是後者臨陣變節?元家舉兵造反一說,又是從何而來?
  當夜,她滿腹疑問入了眠,不料竟再次回到了那個夢境。
  夢中小雨淅瀝,混雜了些許寒意,一點點滲進青石板裡。像是冬天。
  四面人聲寂寂,能聽見雨珠落在傘面,激起的微弱啪響動。大約是有人撐了傘站在橋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19:42

第九章

  一個沙啞的男聲響起:「還是找不見嗎?」
  有人回:「主子,小人們已撈了整整一夜,您也在這兒枯等多時,這樣下去實在不是法子。」
  「繼續找……」這人的聲音有了幾分顫抖。
  「您不宜在此逗留太久,不如先回,一有消息,小人們立刻向您回報。」
  他沉默半晌,「嗯」了一聲,拖了步子緩緩離去。
  留在橋上的人嘆了口氣,低聲道:「主子既是主動請纓捉拿了元氏父子,如今又何苦執著於縣主生死?便縣主還活著,也不可能釋然這殺兄弒父之仇啊。」
  有人回:「元家上下已無人,畢竟也是主子曾經的未婚妻,總得收殮……」說罷亦是長嘆一聲。
  夢到這裡,元賜嫻驀然驚起,一身淋漓大汗。她看了眼窗外,日上三竿,草木蔥蘢,正是一片仲夏麗景,哪有什麼寒冬冷夜。
  但夢中人的聲音太熟悉,那所謂「主子」,分明便是昨日與她在芙蓉園分別的鄭濯。
  那些人說什麼來著?她曾經是他的未婚妻。曾經?
  她抓著頭髮冷靜了一下。難道說,鄭濯與元家反目成仇,是因這樁婚約的破裂?可她起先究竟為何成了他的未婚妻,後來又為何解除這樁婚約呢?
  她喚來拾翠,問:「阿兄可在府上?」
  「小娘子,郎君在呢,一早來過一趟,聽說您未起,便叫婢子們莫吵醒你。」
  「替我穿戴。」
  ……
  元鈺此刻正在書房來回踱步。
  一旁的姜璧柔見狀嗔他:「你莫瞎走了,瞧得我犯暈。」
  他這才停下來,面露歉意:「我這一急就忍不住。」又問,「照你意思,賜嫻真是中意六皇子?」
  姜璧柔昨日得元鈺囑託前往芙蓉園作陪,格外注意細枝末節,聞言答:「泛舟的前後經過都已與你講了,我在竹樓上瞧得一清二楚,若非郎情妾意,何來這般種種?」
  元鈺急得抓了腦袋:「那,那我是不是不該攔著賜嫻?」
  鄭濯派來的先生與他提議這樁姻親時,他本該想也不想就回絕。不論他是否答應助他奪嫡,都不會將妹妹的終身大事當作籌碼。
  他之所以替元賜嫻應下邀約,是因見她前次對鄭濯表露了不一般的態度,怕她真是中意此人,便不好一棍子打死,預備探探情形再說。
  姜璧柔覷他一眼:「難不成你這做阿兄的還想棒打鴛鴦?照我昨日所見,六皇子品貌俱佳,堪為良配。且我聽說,他府上幾名姬妾都是聖人硬塞去的,想來也絕不是貪色之徒,否則哪至於這個年紀了,還未納正室,未添子嗣?」
  元鈺搖搖頭:「我沒說六皇子不好,只是皇室裡邊情形複雜,你不明白。」
  他未將朝堂政事講給姜璧柔聽,婦人家約莫只當單純相看妹婿,不像他這樣瞻前顧後。
  姜璧柔悶聲道:「但賜嫻的性子你也曉得,她瞧上了什麼,哪是你攔得住的……」
  她剛說到這裡,就聽門外傳來一聲:「小娘子……」是僕役的聲音。
  元鈺當下迎出去:「賜嫻。」
  元賜嫻叫了句「阿兄」,往裡瞥了眼,朝姜璧柔笑了笑:「阿嫂也在呢。」
  元鈺一瞧她這古怪笑意,便曉得方才的話多半已給她聽了去,想了想回頭道:「璧柔,你先回房去。」
  姜璧柔點點頭,垂眼退了出去。
  等屋裡只剩了倆兄妹,元鈺問:「方才躲哪了?」
  元賜嫻指指後窗:「那兒。」
  他失笑:「好了,你阿嫂也走了,有什麼話就說。」
  她不請自坐了,先道:「阿兄莫誤會,我是猜你不願阿嫂摻和朝堂上彎彎繞繞的事,怕她多添憂思傷身,這才支走她的。」
  「你與阿兄生分什麼。我都曉得。」說著過來揉了下她腦袋,「怎得,你這丫頭竟要與我談政事?」
  元賜嫻沉吟一下:「是,也不是。我想問問阿兄,是否希望我嫁給六皇子。」
  「阿兄上回便與你講過,皇家的門不可隨意進。至於我方才與你阿嫂說的,你也該聽見了。」
  她點點頭:「阿嫂興許聽不明白,但我懂了。六皇子意欲娶我,是想你與阿爹站在他這邊,來日有需,可供他驅策。當然,這事對我元家一樣有好處。誰不想做從龍重臣,飛黃騰達?何況我嫁了六皇子,日後或許就是皇后了。」
  她語出直接,叫元鈺不由一噎。
  她繼續道:「阿兄就莫再瞞我了,我知這樁婚事是筆交易,也瞧得出來,你頗是讚賞看重六皇子,怕已與他有了不少私交。你興許也曾想過撮合我與六皇子,好說服阿爹支持站隊,可是?」
  被當面拆穿隱秘心事實是尷尬,元鈺苦著臉道:「賜嫻,你莫怪阿兄。」
  元賜嫻知他在京的難處,怎會怪他。要怪只怪夢境吊人胃口,沒能一次將消息吐全,否則她也不會叫元家如眼下這般,落得個賊船易上不易下的局面。
  她搖搖頭:「我不怪阿兄,只問一句,倘使我不願嫁給六皇子,阿兄可會逼迫我?」
  她心內雖仍諸多疑惑,卻篤定了不可再走夢中老路。不論前後經過如何,與鄭濯訂親,只會叫元家與他綁在一塊。可最後登基的人又不是他。
  元鈺有些訝異:「你不願嫁?你不願嫁是好事啊。阿兄本就舍不得將你牽扯進來,爭取阿爹支持有旁的法子,何至於犧牲你?」
  元賜嫻相信這話。但夢裡,她也的確做了鄭濯的未婚妻。這說明,這樁婚事在某個時候切合了徽寧帝的利益。
  她道:「可是阿兄,怕就怕這事由不得咱們。我瞧六皇子似乎萬事俱備,只欠我應,或許早已得了聖人首肯。如聖人有心撮合呢?」
  元鈺一噎。是了,若非過了聖人這關,鄭濯哪敢向他作出那般重諾?記起當日那位先生氣定神閑的模樣,他愈發覺得妹妹有理,急道:「這可如何是好?」
  元賜嫻起身,來回踱了幾趟步:「倒也不至於毫無回轉餘地。倘使聖人主意已定,賜婚便是,何必由得六皇子過問我意思?聖人是不會與咱們元家撕破臉皮的。」想起夢中境遇,她換了個說法,「至少眼下不會。聖人便真有意叫我做他兒媳,也必然希望我是心甘情願的,這樣,他老人家還能賣元家個面子,成人之美。」
  她緊蹙的眉頭漸漸松了,笑道:「我不願嫁,便只有一個法子——趁陷入被動前,先發制人。」
  「怎麼個先發制人法?」
  「倘使我先一步與旁人訂下親事,聖人總不好亂點鴛鴦譜了吧?」
  元鈺恨恨一拍大腿:「理是這個理,可怎麼說來說去,還得將你嫁出去啊!」
  元賜嫻心道嫁人有什麼的,左右早晚都得嫁,總比慘死好吧。
  元鈺卻越想越急:「終身大事如何能急得來,你隨便找個人嫁哪成?莫不如這樣,你趕緊打點行裝回姚州去,這邊阿兄給你頂著,天高皇帝遠的,也逮不著你。」說罷就來推她。
  「哎!」元賜嫻搡開他,「阿兄急傻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滇南又不真是咱們元家的!」她前世理當未來眼下這一趟,不還是被賜婚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0:01

第十章

  「再說,所謂先發制人只是緩兵之計,能拖一時則拖一時。咱們能訂親,也能退親不是?真要嫁了,還能和離呢!」
  元鈺真服了她,退一步道:「可這匆匆忙忙的,你能與誰訂親去?不成,此事還得去信與阿爹商議才是。」
  「阿兄可是忘了,這些年你寄去姚州的信,隔三差五便會被人偷拆察看?你莫不是擺明了要叫聖人曉得,咱們在謀劃什麼罷!」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要急死阿兄!」
  元賜嫻覷他一眼:「有什麼可急的?我心中已有良配人選,至於能不能成嘛……」她摸摸臉蛋,「阿兄,我美不美?」
  元鈺給他問得一愣,張著個嘴點點頭,道:「美若天仙,美不勝收,美絕人寰。」
  「那就成了。」
  他傻住:「什麼成了?怎麼就成了?誰給你成了?」
  元賜嫻沒答,反問:「上回在漉亭,陸侍郎給了你一塊玉玦,你擱哪去了?」
  元鈺險些跟不上她這脫韁野馬一般的思路:「當然是丟了啊!我個大男人,要他的玉玦做什麼,咱們小黑也不稀罕啊!」
  元賜嫻恨鐵不成鋼般嘆口氣:「倘使我沒記錯,那似乎是塊青白的軟玉?」見他顯然已忘得一干二淨,她便不與他廢話了,「得了,我自己想法子吧。」
  元鈺點點頭目送她走,完了才後知後覺想到——等等,元賜嫻所謂的良配,難道是陸時卿?
  永興坊陸府今日迎了位貴客。
  一大早,六皇子鄭濯登門拜訪,稱來探望昨日在芙蓉園落水受驚,臥床不起的陸侍郎。
  陸時卿人在房中,和衣靠著方臥榻,閱覽一卷棋譜,見了他就惱:「你來做什麼?」
  鄭濯大笑不止:「這不是見咱們陸侍郎沒去上朝,來望一望?我瞧你氣色不錯,怕是嫌昨日那茬丟臉皮,才躲起來了罷!」見他意欲起身,他忙打個手勢攔了,「你我間就不必多禮了,坐著吧。這樁事,還得我給你賠不是。」
  陸時卿便沒拘禮,輕飄飄覷他一眼:「下回再碰上與那瀾滄縣主有幹係的事,勿再拖了我一道。」
  昨日一早,他從宣政殿出來,原是要回府的,愣是給鄭濯拉去了芙蓉園,結果便碰上了倒霉事。
  鄭濯握拳咳嗽一聲:「恐怕不成,今日我還真就是為此女來的。」
  「怎麼,你二人昨日不曾談妥?」
  「此女七竅玲瓏,並非可隨意糊弄的主。」
  他嗤笑:「怕是你這副皮囊不夠人家瞧吧。」
  「你行,你去?」
  換來陸時卿一個眼刀子。
  鄭濯也就不說笑了,問:「你看,可是元世琛將前因後果告訴了她?否則她何以一上來便質問我是否真心求娶。」
  「世琛」是元鈺的字。
  陸時卿搖頭:「不像。」他沉默半晌,扯了下嘴角,「她此番進京,曾有滇南王親信隨行,但這批人卻被半道遣返了,你可知為何?」
  鄭濯深想一下,大約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之所以如此,是因她清楚,一旦滇南王的親信踏入這座皇城,必將給朝臣落下話柄,參到聖人跟前去。由此看來,此女心思並不簡單,又恰在你爭取到元世琛支持的節骨眼進了京,當有所圖謀。」
  鄭濯起先頻頻點頭,聽到最後卻忍俊不禁:「一個小丫頭能圖謀什麼?」問完又皺了下眉,「或者,是滇南王的意思?」
  陸時卿搖搖頭,示意暫且不好說。
  「不論如何,總得再聽聽元家的意思。我與她有個三日之約,到時,你如前次那般,再替我做一次說客。」
  陸時卿一時沒應,抬眼道:「聖人令你結這門親,乃是一石二鳥之計。你欲將計就計,我不攔你,但你須得清楚,這條路很危險,對你,對元家,都很危險。」
  他不以為意一笑:「怕什麼,這不是有你把控周旋?」
  陸時卿瞥瞥他,到底沒再說別的,應下了。
  ……
  後日一早,陸府收了一摞厚禮:一對成色上佳的玉玦,一對玲瓏秀致的香囊,一對巧編細織的同心結……像是誰家小娘子將能夠表意的信物一股腦倒了來,且不知何故,還都是一雙一雙的。
  陸老夫人宣氏和陸小娘子陸霜妤望著這堆信物陷入了沉思。
  宣氏鳳眼微眯,靜靜審視著它們。
  她只有一個兒子,這些東西是給誰的,不言而喻。但曾經收禮收到手酸的陸府已有一年多不曾見過這等場面。
  原因是,昨年初春,她的好兒子非常不留情面地拒絕了當朝嫡公主的示愛,一時鬧得滿城風雨。此後,長安的小娘子們個個有賊心沒賊膽,生怕與她兒成了,便給貴人惹了不痛快,小命難保。
  她打量半晌,越想越奇,問僕役:「哪家小娘子如此有膽氣?」
  僕役答:「回老夫人的話,這些都是元家送來的……」
  「啊?」陸霜妤一張嘴張成棗兒大。
  「元家人說,前頭有一回,瀾滄縣主的家犬咬壞了郎君的一對玉玦,故來賠個不是。」
  陸霜妤郁卒了好些日子,茶飯不思的,好容易緩了過來,聞言又勾起了傷心往事,咬咬脣道:「她想給阿兄賠不是,送對玉玦來就是,這香囊和同心結算怎麼回事?」說罷去扯宣氏袖子,「阿娘,這個瀾滄縣主必是瞧上阿兄了!」
  這麼簡單粗暴的事,不是明擺著的?
  宣氏覷她一眼:「那是當然。人家不瞧上你阿兄,還瞧上你?」
  陸霜妤嘴一癟:「阿娘——!」她究竟是不是親生的啊!
  宣氏這會兒沒工夫搭理她。她想了想問丫鬟:「前頭你們與我說,子澍從芙蓉園回來時,身上揣了方錦帕,看樣式似乎是女子的。那方錦帕眼下何處?」
  「回老夫人,郎君當場便叫人丟了。」
  宣氏眉頭一皺:「那錦帕上邊可繡了什麼字樣?」
  「這個婢子就不清楚了。但婢子聽說,當日在芙蓉園裡頭的娘子,除了已為人婦的元夫人,便是瀾滄縣主。」
  宣氏眉頭舒展開來,妙啊,妙啊,偏頭小聲吩咐:「你們去查查,這錦帕是否確實出自元小娘子之手。」
  她話音剛落,便聽見個男聲:「不必查了,就是她的。」正是聽聞送禮人動靜,來了正堂的陸時卿。
  他眉頭深蹙,進屋就道:「阿娘,您無緣無故的,又想亂點什麼鴛鴦譜?」
  宣氏覷他:「什麼叫無緣無故?你瞧瞧這些物件,可都是元小娘子送來的。若非阿娘想的這般,你倒給我說出個清清白白的緣故來?」
  陸時卿腳步一滯,低頭看向案上的匣子。雞翅木製,品類不俗,紋路完整,未有拼補,蓮瓣圖樣對稱,看著……倒不難受。
  但他望見裡邊物件後,卻將眉蹙得更厲害了:「你們幾個趕緊的,拿下去驗毒。」
  宣氏面露驚色。
  他上前解釋:「阿娘,事出反常必有妖。元將軍與我素來不對付,此物或是他借了瀾滄縣主的名頭,拿來調侃我的。兒尚有要事在身,先不陪您了。」說罷告了個退,還跟丫鬟補充一句,「等等,也別驗了,直接丟了就是。」
  宣氏攔不住他,只好由他去,心裡道一聲可惜。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0:12

第十一章

  陸時卿疾步回房,來去踱了幾趟步,記起前日鄭濯的交代,終是從箱櫃裡取出了一張銀色面具,又拿起案上一塊玉筆枕,嵌入墻內凹槽,等暗門緩緩移開,彎身下了密道。
  ……
  元府裡頭,元賜嫻得小廝回報,聽說禮已送到,便給他們打了賞,完了撐腮坐在妝鏡前,不知在思量什麼。
  拾翠和揀枝瞧她這陰測測的神情,都心生懼意。一個道:「小娘子,您還想做什麼,不如及早與婢子們講,這趕出來的活兒終歸不夠精細。」
  她偏頭見兩人眼周好大一圈青黑,笑道:「這回的香囊與同心結做得不錯,暫且不需別的了,你倆好生歇息,晚間不必服侍我。」
  拾翠點點頭:「可這法子行不行啊?婢子聽人講,陸侍郎壓根不近女色,興許好的是男風呢!」
  「哪來的傳言?我怎麼沒聽說。」
  揀枝接話:「傳言大抵添油加醋,卻也是無風不起浪。您瞧這陸侍郎,二十有二了,正房空置,姬妾也無,這些年,長安多少小娘子前仆後繼,趨之若鶩,一個都沒成。婢子昨日替您出去打探,還聽說了一樁厲害的事。」
  元賜嫻來了興趣:「說來聽聽。」
  「小娘子可知韶和公主?那是當朝皇后獨女,出了名的相貌標緻,可惜十六歲下嫁侯府,沒幾日便守了寡。十九歲時,也就是昨年,韶和公主瞧上了陸侍郎,有意再嫁。結果您猜陸侍郎怎麼回絕她的?」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聽聞他十九喪父,該是拿守孝作了藉口吧。」
  揀枝搖頭:「若是如此,倒還算留了情面。小娘子有所不知,韶和公主左眼下邊生了顆美人痣,但右眼下邊卻沒有,陸侍郎說,他瞧了渾身難受,一眼都不能多看,實在無法與貴主共度餘生。」
  後來,京中便漸漸生出了陸時卿不好女色的傳言。畢竟連天仙兒似的韶和公主都不愛,估計這輩子是瞧不上哪個女子的了。
  元賜嫻哭笑不得。
  拾翠愁容滿面:「陸侍郎連如此貴人都不放在眼裡,小娘子當真要迎難而上?」
  她話音剛落,便聽房門被人叩響。僕役來報,說郎君請小娘子去一趟書房。
  元賜嫻記起與鄭濯的約定,想是上回那位先生到了,連忙過去,到後與元鈺講:「我就躲在屏風後邊,阿兄切記照咱們昨夜商議的來。」
  元鈺聽外邊腳步聲漸近,點頭示意她放心,推她躲了進去。
  來人正是陸時卿。
  元鈺心虛,見他坐下後似有往屏風那頭瞧的意思,搶先拉回他的注意力:「先生因舍妹兩度奔波,有勞了。」
  陸時卿心道可不止兩度,這都四度了,聲音則偽裝得十分到位:「將軍客氣。」
  見他未再企圖偏頭,元鈺鬆口氣:「殿下意圖,實則元某已十分清楚,不必勞您重複。倒是您與我數次相交,我卻始終不知您姓甚名誰,一直以‘先生’稱呼……」
  他話只說一半,料想對方能懂。
  先前一來出於禮貌,二來因知曉這等幕僚向來身份隱秘,他從未探究過此人。今日這一問,是元賜嫻的交代。
  陸時卿不卑不亢地答:「鄙姓徐,名善,您隨意稱呼即可。」
  元鈺聽見這名字怔愣一下,訝異道:「您莫不是……莫不是潯陽居士徐從賢,徐先生?」
  「幸得將軍聽聞賞識,徐某受之有愧。」
  屏風後的元賜嫻也很意外。
  徐善的名號,她身在姚州也略有耳聞。聽說此人擅弈,十幾年前,在江州潯陽大敗彼時的國手許老先生,從此一戰成名。因過後行事低調,幾不露臉,且寄情山水,常年隱世,故而被世人稱作「潯陽居士」。
  她雖囑託了兄長詢問此人身份,起先卻並未對其坦誠相待抱多大希望。但很顯然,倘使對方意欲造假,就該選個名不見經傳的來,而非潯陽居士這樣的角色。畢竟如要辨別真偽,很可能一盤棋便夠了。
  看來這一次,鄭濯是抱了誠意來的。
  只是話說回來,像徐善這樣的清白隱士,究竟是如何被請出山的?
  元鈺的小心肝顫了好一會兒才得以平靜,原先的氣勢一下弱了一截:「徐先生撥冗前來,元某便開門見山地答覆您了。」
  他清清嗓子,將事前背好的說辭倒了出來:「觀今之大周,儲君之位空缺日久,而聖人卻因先太子前車之鑒,久未有新立打算,只一味鑽研製衡之術,猜忌無常,愈發加劇了朝野動盪,以至黨派林立,人心不齊。」
  「如此情狀之下,於私,殿下欲一展宏圖,於公,殿下欲針砭時弊。而對元某來說,獨善其身雖好,可眼見聖人這些年對元家所行防備之事,卻覺實無可能。為免令元家徹底淪為帝王猜忌的對象,制衡的棋子,元某理該及早擇明主而棲。這便是元某與殿下合作的初衷。」
  陸時卿靜靜聽著,余光卻注意著屋內那盞花鳥屏風。
  元鈺繼續背:「舍妹若嫁與殿下,便是殿下給元家的一顆定心丸子,亦是元家給殿下的一顆定心丸子,無疑可謂錦上添花。但元某以為,既已有如上初衷,令我與殿下心意契合,不添這朵花又有何妨?」
  這番答覆滴水不漏,實在厲害。
  陸時卿一聽就知他有備而來,再多勸說,怕要適得其反,便道:「徐某已明白將軍的意思,必將原封不動轉達於殿下。」
  元鈺將元賜嫻交代的話如數背完,已緊張得汗流浹背,差點忘了還有一茬,趕緊補充:「能得您理解便是最好,這樁婚事,並非元某不願促成,實是舍妹已有心悅之人。此人您興許也知道……」
  陸時卿眨了兩下眼,作洗耳恭聽狀。
  元鈺眉頭緊蹙,恨恨一拍大腿一咬牙,不情不願道:「便是咱們朝的陸侍郎!」
  陸時卿面具後邊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精彩。
  最終,陸時卿被客套而熱情地送了出去,往元府一扇不臨街的偏門走。
  元賜嫻沿後窗繞路,與他在廊下來了個「偶遇」,親口致歉,套話說了一堆,可惜道:「煩請先生替我轉告殿下,殿下雄才大略,令我倍感欽慕,我亦欲結識深交,卻實是心有所屬,怕與殿下過多交往,來日招致陸侍郎誤解,故而只好辜負殿下厚愛了。」
  他想說,陸侍郎是不會誤解的。但他不能。
  陸時卿心裡翻著大浪,面上卻紋絲不露,頷首還禮,示意無妨,等回了馬車,才摘下面具,恨得咬緊了後槽牙。
  好了,這下叫他怎麼跟鄭濯交差去!
  他離府後,元賜嫻也被元鈺逮了回去。
  兄妹倆前些天因陸時卿爭過一晌。元鈺說得嘴都爛了,愣是拉不回這死的,眼下繼續語重心長地勸:「賜嫻,你要使這緩兵之計,阿兄不攔你,可張家李家都有好看的郎君,你何必非死磕陸家?你瞧瞧陸子澍在長安的破人緣兒便曉得了,就他那個難搞的德性,遲早叫你磕得頭破血流!」
  元賜嫻摸摸額頭覷他:「說得怪人的,哪有那麼誇張?」
  「我看你是不撞南墻不死心!你說你,偷摸著來也算留了餘地,眼下故意講給了外人聽,豈非便是昭告天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0:27

第十二章

  她點點頭:「我元賜嫻瞧上了誰,就是要昭告天下,盡人皆知的,不一日傳遍長安城都不行。」她笑盈盈地扯了下他袖子,「阿兄就莫費口舌了,快與我說說,陸侍郎平日一般幾時下朝,回府都走哪個路子?」
  ……
  翌日,元賜嫻就去堵人了。
  對陸時卿此人,她有自己的打算。阿兄說得不錯,倘使單為一時權宜,的確不是非他不可,甚至此人可算下下之選。柿子還揀軟的捏呢,她找個硬得硌牙的,自討苦吃做什麼?
  可她接近他,卻是為了長遠謀慮。
  阿兄閒散在京,許多事無從詳細打聽,她姑且只得相信夢裡的,走一步看一步。
  她算過了,徽寧帝的確有不少偏愛的臣子,但要符合夢裡人的那句「最寵信」,眼下看來,恐怕還真非陸時卿莫屬。
  論官職,他是門下侍郎。本朝設此官兩名,同是門下省第二把手,為天子近侍,可出入禁中,平日多接觸朝廷機要,亦參與諸政務定奪。身在此位,如得聖人愛重,來日很可能登頂相位,成為翻雲覆雨的主。
  論事跡,她聽說,前些年有一回徽寧帝遇刺重傷,氣息奄奄之際,不喚宦侍,不喚兒子,偏偏著人喚來了陸時卿,足可見其在帝王心中的分量。
  更要命的是,照前次芙蓉園內鄭濯所言,此人還是十三皇子的老師。
  倘使陸時卿便是多年後參與謀劃逼迫徽寧帝禪位,輔佐十三皇子登基的人,那可就非常有意思了。
  陸時卿下朝後照舊坐馬車回府。
  今日非他當差隨侍聖人,故而稍微清閒一些,不料正閉目養神得怡然,馬車倏爾一個急停,叫他撐在案幾上的手肘一滑。
  他皺起眉,朝外道:「生了何事?」
  車簾外遲遲未有動靜。
  他再喚一聲:「趙述。」
  一個哆嗦而激越的聲音響了起來:「郎……郎君,我,我瞧見仙女兒了……」
  「……」
  「一個騎寶馬的仙女兒!」
  「……」
  陸時卿被他顛三倒四的話惱得一把掀開了車簾,抬眼就對上了一雙秋水盈盈,橫波灩灩的眸子。
  女子一身俏麗胡裝,上穿杏紅翻領長袍,下著波斯褲,腰配承露囊,足蹬金錦小蠻靴,正高踞一匹淡金色的汗血馬,笑意融融地望著他。
  他認得這匹馬,是昨年徽寧帝賞給元鈺,賀他新婚的。
  他也認得這個人,是元賜嫻。
  她在馬上笑問:「陸侍郎,真巧啊,您這是往永興坊去嗎?」
  陸時卿的手捏在簾子上,面無表情「嗯」了一聲,向她頷了頷首以示招呼。
  她笑得更高興:「我就住在您斜對角的勝業坊,與您只隔了一條大街。」
  陸時卿無意多做停留,狀若未聞地道:「狹路難行,縣主先請。」說完卻遲遲不等趙述動作,他偏頭一看,見這小子哈喇子都流到下巴了,只得恨恨咬牙道,「趙述……!」
  趙述連忙回魂,連「哦」幾聲,一手去提韁繩,準備掉轉馬頭讓路,一手一抹口水。
  陸時卿不忍見如此污穢場面,眉頭一蹙就要放簾,卻被元賜嫻給打斷:「陸侍郎,大熱天的,您上朝辛苦,我這兒有個冰鑒,裡頭盛了酸梅湯,您喝不喝?」
  她提了提手裡的匣子,含笑等他答。
  他放簾的手一滯,彎脣道:「大熱天的,縣主出門也辛苦,不如還是自己喝吧。」說罷手一松,擱下了簾子。
  元賜嫻也不惱,一夾馬腹上前,隔著簾子說:「陸侍郎,您這會兒不想喝,興許等會兒就想喝了……」
  陸時卿當她是要勸說自己收下冰鑒,正想說「不必」,卻聽她頓了頓道:「我送您回府,倘使您這一路改了主意,叫您的馬夫喚我一聲就是。」
  「……」
  陸時卿險些以為他聽岔了,卻見她緊接著吩咐起了趙述:「趙大哥繼續趕車吧,我這馬跑得快,跟得上。」
  玩真的?
  趙述被這聲「趙大哥」喊得神魂顛倒,好歹還保持了些微清醒,回頭問了句:「郎君?」
  陸時卿是不懼這點激將把戲的,「呵呵」一笑:「那就聽縣主的,回府。」
  馬車轆轆向前駛去。很快,他就再笑不出第二聲。
  本道元賜嫻是說笑威脅,卻不想她當真說到做到跟來了。不論車行如何快,簾外的踏踏馬蹄都一路緊隨。
  是了,論起速度,誰還能比得上聖人御賜的汗血寶馬不成?
  然後,更叫他不能忍受的事情發生了。
  他聽見街頭巷尾,百姓們對這匹扎眼的駿馬議論紛紛,而這個高踞馬上的女子,與眾人熱情地打著招呼。
  「老丈,我這馬漂亮吧?對對對……我這是送咱們朝的陸侍郎回府呢!什麼,風大,您聽不清?哦,我說啊,我這是送咱們朝的陸,侍,郎——回府呢!」
  「阿婆,您問陸侍郎是誰?您有所不知,咱們朝的陸侍郎可厲害著呢,十五歲就高中探花了……您孫兒這麼小的時候在做什麼呢?」
  「這位小娘子,你說你仰慕陸侍郎?哦,這個不可以,因為咱們陸侍郎名花有主了,他……」
  「元賜嫻!」陸時卿忍無可忍,咬牙打斷了她。
  她立時聽話地打住,笑呵呵地與眾人揮別:「……啊,時候不早,鄉親們,咱們來日再話。」
  陸時卿這輩子第一次真正體味到了什麼叫招搖過市。等遠離了嘈雜一帶,他深吸一口氣,冷聲叫停了馬車。
  元賜嫻俯下些身子,湊到車簾邊殷切地問:「陸侍郎,您方才喚我何事?」
  車內一片死寂,半晌,傳出個平靜的聲音:「勞煩縣主一路相送,此地已離寒舍不遠,您將冰鑒交給我的僕役便好。」
  早這樣不就完了嘛。何必熱得她滿頭大汗呢。
  元賜嫻也實在曬得慌,一刻不願多停,將匣子遞給趙述,完了再次俯身道:「陸侍郎不必客氣。實則論品級,我在您之上,但您見了我,不下馬車,還直呼我名,該不是目無尊卑,有意冒犯,而是想親近我的緣故吧?」
  這話陸時卿沒法接。
  馬車裡傳出清脆的「嚓」一聲,像是誰將宣紙一把揉成了一團。
  元賜嫻笑了一聲:「您不說話,便是默認了。這酸梅湯您趁涼喝,咱們後會有期。」
  ……
  陸時卿一路陰著張臉回了府。
  他身後,趙述提著匣子屁顛屁顛跟著,一路碎碎念:「郎君,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瀾滄縣主吶!哎喲,可真是……」
  可真是美到叫人深感言語之貧乏,措辭之無力啊!
  他這邊正苦於找不出詞兒形容,忽見老夫人迎面走來,當下閉嘴。
  陸時卿停步,繃著的臉緩和了些:「阿娘。」
  宣氏笑著上前:「兒啊,阿娘過些日子去替你置辦幾身秋衣,你回頭來房裡挑揀挑揀圖樣……」她說到這裡一頓,目光在趙述手裡邊的匣子頓住,「這是何物?」
  陸時卿給趙述使個眼色。
  他忙樂呵呵地答:「回老夫人,小人今兒個撞了桃花,半道碰見個小娘子,非要將這匣子送給小人,說是裡頭裝了酸梅湯,給小人解暑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0:45

第十三章

  宣氏笑意不減:「是嘛,那可真是好福氣。」
  陸時卿不自在地咳了一聲:「阿娘,兒先回房了。」
  宣氏點頭示意他去,等人走遠面色一斂,與身旁丫鬟道:「這混小子,真當他阿娘是沒見過世面的!那匣子眼瞧著便是上等黃花梨製成,且雕工如此精緻,哪裡是趙述能惹來的桃花!你們快派些人去打聽清楚。」
  趙述撒謊撒出一身汗,跟陸時卿一路到了他臥房門口,小聲問:「郎君,這酸梅湯?」
  陸時卿停步,回頭:「你不怕被毒死就喝。」說罷便將房門移開,「砰」一聲闔上了。
  趙述一路念叨著「怎麼會有毒呢」退下了。
  陸時卿冷靜了一晌,等他聒噪的聲音遠去,蹙眉站在屋裡一面銅鏡前,撣了撣衣襟,張嘴要說什麼,卻沒能說出口,復又整了整腰帶,換了副非常冷漠的態度,道:「阿濯,有樁事得跟你講明白……」
  他說到這裡停下,來回踱了兩次步,將臉色放和緩了些,重新對鏡道:「阿濯,我左思右想,此事當及早與你說明。昨日我與你講,瀾滄縣主回絕了你,卻不知緣由,實是我一時難以啟齒,與你撒了謊……其實她……」
  他再度停下,深吸了口氣,搖頭重來:「阿濯,想來你已聽聞城內動靜,此事你萬莫誤解,我與……」
  他咬咬牙,再搖頭,再重來,如此幾番過後,實在氣惱不堪,提高了聲道:「這個元賜嫻……!」
  恰此時,房門被叩響。
  外邊宣氏震驚難言,默了半晌才得以開口,朝裡問:「兒啊!你將元家小娘子藏屋裡了?」
  陸時卿霎時住嘴,僵愣在原地。
  等他回神,請宣氏進,時辰已漫長得有些可疑。
  宣氏一進屋就東張西望起來,第一眼看他床帳,第二眼看他桌底。
  陸時卿頭疼不已:「阿娘,沒有誰在裡邊,您……」他克制著沒動氣,「來,您坐下歇歇。」
  宣氏滿腹狐疑地坐下,道:「那你神神叨叨的,跟誰講話?」
  「我……誦書。」
  「哪個書上還寫了元小娘子,你當阿娘好欺?」她覷他一眼,突然問,「阿娘問你,韶和公主叫什麼名?」
  這怎麼又扯上韶和公主了?他一面親手給宣氏斟茶,一面答:「兒怎會記得。」
  「早些時候的岑三娘呢?」
  陸時卿一臉「岑家還有三娘嗎」的表情。
  「那柳七娘,葉四娘,白六娘,沈九娘呢?」見兒子臉上明明白白寫著「這都是打哪來的」,她愈發篤定道,「記不得吧?諒你也記不得這些個向你拋過枝條的小娘子!」
  陸時卿點點頭。他不單記不得,甚至懷疑這些都是阿娘眼下信口編的。
  宣氏鋪墊完了,終於扯著正題:「既然如此,你怎就記得了元家小娘子叫什麼?」
  陸時卿一噎。
  他哪裡知道自己是怎麼記得的。先前在馬車裡一時情急,不知怎得就脫口而出了。他記性又好,過了嘴的名兒,想忘也忘不了。
  想到這裡,他蹙蹙眉,暗道不好。
  見他答不上,宣氏冷哼一聲:「阿娘可都差人打聽清楚了。如今整個長安城鬧得沸沸揚揚,都曉得有個謫仙神女般的人兒駕了匹金燦燦的寶馬親送你回府。你還敢瞞阿娘酸梅湯的事?」說罷不等他解釋,便擊了擊掌。
  一名丫鬟從敞開的房門進來了,手中端了個玉盤,上邊赫然便是元賜嫻送來的酸梅湯,只是換盛在了陸時卿慣用的白瓷碗裡。
  陸時卿滿眼錯愕。
  「汗血寶馬多稀罕,阿娘還是清楚的,放眼長安,也就韶和公主有一匹棗紅的,元家有一匹淡金的。送這酸梅湯的,不是元小娘子是誰?」宣氏說完嘆口氣,「當年阿娘尋死覓活非要嫁給你阿爹時,也是如此做小伏低,雪裡送炭柴,暑中熬涼湯……哦,早些年的藏冰不如眼下好得,阿娘因此頗費一番心機……」
  她說著,拿巾帕揩了揩並不存在的眼淚,哽咽道:「你既已收下,又何至於轉手他人,辜負人家元小娘子的一片心意!若換作阿娘,如此遭遇,必要傷心不止,流淚三千……!」說罷,她鳳眼一眯,纖手一揚,「這湯阿娘給你驗過了,沒毒,喝!」
  「……」
  陸時卿垂目瞧著那碗酸梅湯,良久,皺了皺鼻子。
  有時,他也跟陸霜妤一樣,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人從橋洞底下撿來的。因為他的阿娘可能不記得了,他不吃酸食。
  ……
  很可能傷心不止,流淚三千的元小娘子還真遭遇了挫折。
  宣政殿三日一朝,而陸時卿呢,隔日便要當差隨侍徽寧帝,順帶教十三皇子讀書習文。她掐指一算,往後這半月,他至多隻四天可能整日不出府門。如此看來,她逮人的機會該數不勝數才是。
  但偏偏接連幾日,她都沒能摸著他的蹤跡。
  大概是陸時卿換了路子躲她。倒還挺能耐的,這個坊鑽到那個坊,泥鰍似的滑不留手。
  她百無聊賴坐在園中乘涼,隨手摘了幾朵花,將花瓣一瓣瓣擇了丟進池子裡去。
  姜璧柔在一旁陪她,哭笑不得道:「我的小祖宗,你倒是憐香惜玉點,莫要折騰這些花了。」
  她嘆口氣:「我憐香惜玉了這些花,誰憐香惜玉我呀?」
  「這不是有六皇子嗎?昨日,你阿兄與他朔朝上碰著了。人家見了你阿兄,一點臉色沒擺,只道無緣便罷,也不強求,只是如你心意有變,亦願再候佳音。你說,如今你愛慕陸侍郎的事鬧得滿城皆知,人家都絲毫不在意,豈不真是對你情根深種?」
  元賜嫻也聽兄長說了這事,當下皺眉道:「都是貴人的場面話罷了。」
  姜璧柔盯她看了一晌:「賜嫻,你可是對六皇子有什麼偏見?這良人難覓,你日後可莫要悔。」
  元賜嫻一滯。她這個嫂嫂,看起來像真不曉得兄長與鄭濯在謀什麼路。也不知是元鈺瞞得太好,還是姜璧柔當真太單純。
  她道:「阿嫂甭勸了,我就是喜歡陸侍郎。」完了還補上一句,「喜歡得不得了!」
  她說罷似乎覺得無趣,繼續低頭擇花,不一會兒,卻見拾翠疾步走來。
  元賜嫻抬頭問:「怎得,可是有了陸侍郎的消息?」
  拾翠搖頭:「小娘子,貴客來訪。」
  「哪門子貴客?」
  「韶和公主。」
  她「哦」了聲,疑惑道:「韶和公主是誰?」
  「便是揀枝此前與您提過的,早先下嫁侯府,後來守了寡的那位嫡公主。」拾翠提醒完奇怪了一下。這位貴主可說是小娘子最強勁的情敵了,這麼要緊的事,怎得她卻不上心呢。
  元賜嫻這下記起來了,恍然大悟道:「是她啊。」又問,「她來我元府做什麼?」
  「婢子不清楚,只知貴主點了名想見您。」
  元賜嫻便捎上拾翠和揀枝,一道去了正堂,一眼瞧見正中上首坐了個一身淺緋色騎裝的女子,束男子髮髻,未施粉黛,相貌平平,左眼下邊一點黑痣。
  她上前給人行萬福禮:「賜嫻見過貴主,貴主金安。」
  元賜嫻舉止端正利落,絲毫挑不出錯。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1:17

第十四章

  下首卻施施然站起個人來,聲色清淡道:「縣主恐怕行錯禮了,這位是我的貼身婢女。」
  她聞言偏頭望去,只見下首也坐了個一模一樣打扮的女子,看容貌五官,確與那所謂婢女有別雲泥,杏臉桃腮,很是一副嬌嬌惹人憐的模樣。這一模一樣的黑痣長在她眼下,才稱得上是顆添彩的美人痣。
  元賜嫻倒不明白貴人一上來就整這出是何意,畢竟給婢女行個禮也不會叫她少塊肉。她淡笑了一下:「恕賜嫻眼拙,這樣一瞧,果真是貴主姿容……略勝一籌。」
  鄭筠臉色稍稍一變,很快復又笑起:「縣主請坐。」說罷給上首婢女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退回規矩的地方。
  元賜嫻便將她迎回了上首,坐在對頭問:「貴主光臨寒舍,不知所為何事?」
  她搖搖頭:「無事,打馬路過勝業坊,想起這些日子,阿爹常提起你,便過來瞧瞧。」
  元賜嫻眼底微露意外之色:「幸得聖人惦記,賜嫻受寵若驚。」
  兩人你來我往說了幾番客套話,鄭筠看了眼外邊當空的日頭,道:「時候不早,我該回宮看著十三弟用膳了,這孩子頑劣,宮人都捉不住他。」
  元賜嫻不動聲色起身相送,心裡悄悄轉了個念頭。
  聽說十三皇子的生母是個婕妤。四年前,這溫姓婕妤早逝,剛足月的皇子便過繼給了當時的德妃,如今的梁皇后。
  鄭筠既是梁皇后所出,想來當與這個弟弟關係匪淺。但她在夢裡卻不曾聽聞韶和公主的消息,也不知她後來如何。十三皇子登基,她這個長公主大抵也得了榮寵富貴吧。
  行至府門,鄭筠腳步一頓,回頭道:「縣主何日得閒,便來宮中望望阿爹。他老人家昨日還念叨,說你來長安也有大半月了,竟不曾記起他。」
  「聖人日理萬機,不得召見,賜嫻哪敢隨意叨擾。如今既有貴主相邀,便不客套了,過幾日一定赴約。」
  過幾日,趁咱們陸侍郎在宮裡的時候,一定赴約。
  元賜嫻挑了陸時卿隨侍徽寧帝的日子進宮,一到丹鳳門便得了鄭筠相迎。
  宣政殿還未散朝,鄭筠便提議領她到宮裡邊四處逛逛。元賜嫻點頭應下,與她共乘一頂轎攆,見她依舊一身男兒裝,隨口問:「貴主平日愛好騎射?」
  鄭筠搖頭:「算不得愛好,強身健體罷了,倒是不如縣主技藝精湛。」
  「貴主過獎。」
  自打鄭筠來過元府,元賜嫻便留意起了此人。她聽說這位貴主生性文氣,只是昨年初春意外落了次水,險些歇養不過來,後得了太醫勤練筋骨的囑咐,便學起了騎射把式,如今常作兒郎扮相,與貴胄子弟們一道打馬出遊。
  元賜嫻倒覺得,這些個玩鬧事,與這位貴主的氣質挺不相符的。
  鄭筠莞爾道:「你不必一口一個貴主,我與你也算見了三回,如此便太顯生疏了,叫我韶和吧。」
  元賜嫻偏頭看她,微有不解:哪來的三回?
  鄭筠解釋:「我聽霜妤說,昨年初春,是你在漉橋救了她?」
  「是這樣不錯。」
  「那就是了,當日我也在場。」
  元賜嫻想起來了。當日橋欄邊站了兩名娘子,她因力不能及,只拽著了一個。原來落水的那人是鄭筠,難怪當時瞧見一群侍從下餃子似的噗通噗通往下跳。
  她正作回想,又聽鄭筠講:「得虧你剛巧去到漉橋,救了霜妤……」她說到這裡一頓,見元賜嫻未接話,才笑了一下繼續道,「否則我的罪過便大了,畢竟當日,是我主動邀她一道出遊的。」
  元賜嫻覺她這一串話茬拗得生硬,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也是一股濃郁的探尋味,當下不大舒服地撇過頭去,牽了下嘴角道:「沒能順帶救了貴主,是賜嫻之過。」
  鄭筠尷尬地收回目光,跟著笑了下:「何過之有?何況我也無礙。」
  季夏時節,余熱未消,日頭依舊十分毒辣。轎攆上雖懸掛了幔帳以作蔭蔽,卻到底不如屋裡涼快。
  元賜嫻怕熱,根本沒心思賞景,何況這大明宮真正好看的風光都在裡邊,鄭筠卻一直與她在外圍走來繞去,她便更是無趣。倒難為這位貴主還興致頗高地指指點點。
  她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話,等宮人回稟說聖人已下朝,連忙奔了「救星」去。鄭筠也未留她,與她話別便由她走了。
  ……
  元賜嫻跟宮人去了紫宸殿的前堂。這裡是徽寧帝日常起居的地方,碧瓦朱甍,雕欄玉砌,一磚一石都耀目奢靡。
  入殿門後,遠遠就見聖人埋首桌案,似在閱覽公文。下首位置坐了深緋官袍的陸時卿,時不時答聖人幾問,偶爾抿上一口茶,很是閒適的模樣。至於研磨、擬文之類的雜事,好像根本用不著咱們陸侍郎動手。
  元賜嫻第一回曉得,竟還有如此愜意的隨侍法,簡直比帝王過得還舒坦。
  待走近,她看了眼陸時卿手邊的茶甌,發現果真與徽寧帝案上那隻樣式不同。
  一般臣子進不到紫宸殿議事,此人非但朝進暮出,還因特殊癖性,在這裡配備了專門的茶具,真是被縱得毫無章法。
  但徽寧帝瞧上去著實很喜愛這個臣子,聽他說了句什麼,便放聲大笑起來,言語舉止間猶待親子。
  見元賜嫻走近,兩人才停了笑談。陸時卿垂眼抿茶,一副沒瞧見她的模樣。
  她偷瞄他一眼就挪開,向上首行禮。
  徽寧帝請她在陸時卿對面落座,眉毛挑得老高:「賜嫻方才第一眼瞧的,似乎不是朕?」
  她也不遮掩,笑答:「陛下明察秋毫,賜嫻瞧的是陸侍郎。」
  他聽了大笑,一面偏頭問陸時卿:「朕這表外甥女,可是可愛得很?」
  陸時卿抬起眼皮。
  元賜嫻在對頭撐腮瞧他,半晌,聽他無波無瀾地道:「陛下明察秋毫,您說可愛,便是可愛吧。」
  他答得不情不願,她卻似乎很受用,衝他眨眨眼:「多謝陸侍郎誇讚。」
  陸時卿撇開眼不看她。
  徽寧帝瞧兩人一來一往,大抵覺得有趣,便乾脆擱下了公文,與元賜嫻話起家常來,先問她父母近況。
  她答:「家母身子康健,家父經上回與南詔拼死一役,新傷累舊傷,筋骨難免不如從前,不過也算歇養得不錯。」說罷愁眉苦臉嘆了口氣,「都怪賜嫻,惹出了那樣的禍端,害陛下您寢食難安,日夜記掛。」
  徽寧帝擺擺手:「是南詔欺人太甚,如何能怪你。」
  她像得了寬恕一般,連忙附和:「陛下說得對極了!這個南詔太子實在過分,您說他若長得與陸侍郎一樣俊俏也就罷了,偏卻是那般賊眉鼠目!得虧您疼我,寧願興兵迎戰,也不肯將我遠嫁!」
  徽寧帝見她如此感恩戴德,神情不免自得起來:「不過費幾個兵卒罷了,你是朕的表外甥女,朕不疼你,疼誰去?」
  元賜嫻面上笑得嬌憨,低頭卻露一抹不易輕察的譏嘲。
  陸時卿不好覷徽寧帝,便覷了她一眼。兩個戲精湊一塊,假情假意得叫他都不忍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1:35

第十五章

  大殿裡邊和和美美,幾番家常話過,元賜嫻又跟徽寧帝講起滇南的山水風光,說得那叫一個生動有趣,活靈活現,到了最後卻猛然一個轉折:「但賜嫻覺得,還是長安城最好看。瞧瞧這兒的屋舍,嚴整開朗,合了最正統的大周風韻,絕不是姚州那處浮於表面的富麗可比的!」
  這一番欲揚先抑,懸崖勒馬的好功夫,真美到了徽寧帝心坎裡去。
  他心裡邊欣慰,一高興就說:「既如此,朕便下旨,仿照大明宮的樓閣樣式,給你在姚州蓋一間府邸怎麼樣?」
  這哪是蓋府邸,恐怕得造出個小宮殿來吧!如此大興土木,卻真是咱們聖人做得出的事。
  元賜嫻心中生厭,面上卻不露,一陣喜色過後,很快又是眼底一黯。
  徽寧帝覺得奇怪,斂了色剛要發問,就聽她蹙眉道:「如此自然是好,可是……」她抬起點眼皮子,看對頭的陸時卿,「可是倘使姚州有富麗堂皇的府邸,長安有風流倜儻的陸侍郎,賜嫻就不知該作何抉擇了……」
  徽寧帝一愣之下,大笑起來。
  被拿來與磚瓦作比的陸時卿臉色不大好看。這倆人真當他不在嗎?
  等聖人笑完,她苦著臉道:「這蓋府邸的事,陛下還是容我再考慮考慮。」說著,又嬌羞地看了陸時卿一眼。
  徽寧帝見狀無奈搖頭。女兒家的心思太明顯,他這年逾半百的老頭都覺自己杵在這裡十分礙眼了。
  他沉吟一會兒,跟陸時卿說:「賜嫻離京多年,想來已不記得多少長安風光。陸侍郎今日不必去教泓兒念書了,就陪朕這表外甥女到城裡邊四處轉轉吧。」
  陸時卿面色一僵。
  元賜嫻微露竊喜,柳眉一揚,得意洋洋地問:「陸侍郎,怎得,您想抗旨嗎?」
  徽寧帝笑了一聲,學她語氣道:「陸侍郎,怎得,你想抗旨嗎?」
  陸時卿繃著張臉出了紫宸殿,跟在元賜嫻身後一言不發,一路到了寬綽的宮道,見她突然停下,回身笑問:「陸侍郎,咱們去哪?」
  他抬起點眼皮:「隨縣主高興。」
  元賜嫻沉吟一會兒:「那去您府上好不好?這樣我最高興。」
  「……」
  見他眼色冷了幾分,她很快道:「我跟您說笑呢。」說罷繼續往前走。
  陸時卿跟上,過不一會兒見她又停了,回過頭仰著臉湊到他耳邊,小聲問:「陸侍郎,有個問題,我想請教您很久了,一直沒機會——外邊傳言說您不好女色,喜男風,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提早告訴她一聲,她還是不白費力氣了。
  陸時卿偏頭,飛了個眼刀子過來,看看她快要碰著他肩的下巴,隱忍道:「縣主,您的脂粉,好像抖在我肩上了。」
  他是嘴毒慣了,想故意說點難聽的,好叫她自重,卻不料她臉比墻厚,不退反進,不過僵了一瞬,便笑嘻嘻道:「哦,對不住,我給您吹乾淨。」
  說著,象徵性地往他一粒白屑不見的肩頭吹了幾下。
  這幾口氣,準確無誤地噴到了陸時卿的耳垂。他瞳孔一縮,癢得抖了一下,下意識往外躲開一步,神色尷尬。
  元賜嫻一愣。她是不甘被他三言兩語打擊,才偏做些沒臉沒皮的事,不想效果如此出乎意料。她抬眼盯住他耳根一抹可疑的紅暈,突然覺得他不必回答了。
  她知道答案了。
  她心情很好地拍拍手:「吹乾淨了,陸侍郎,咱們走吧。」
  ……
  元賜嫻說想去西市逛逛。
  大周歷史上曾有一任皇帝為防官商勾結,規定五品以上官員不得入市。後來規矩日漸鬆動,到了如今已無明文條例,只是哪個官員成日往市集跑,被有心人盯上告一狀,仍可能惹嫌疑。
  陸時卿年紀雖輕,政敵卻攢了一籮筐,他不禁懷疑,元賜嫻是想使壞。
  當然,他無所畏懼。
  長安西市相當繁華,行肆林立,奇貨雲集。街上人潮熙攘,車水馬龍,除卻尋常百姓,也有不少來往商旅,包括遠道而來的異國客。
  元賜嫻有七年沒來過這裡了。
  到附近時,她瞧見坊門前停了支商隊,被一名年青門吏攔著不給進。領頭男子正與他交涉,言語間神情不悅。
  這門吏也是年輕氣盛,嚷嚷著堅持要開箱查驗貨物。
  兩相僵持,道口被堵了個死。她等得不耐,叫停了馬車,令婢女留在這裡,當先徒步向前,游魚似的往人群裡鑽。
  陸時卿坐在後邊一乘馬車裡,見狀跟著下來,走在她側後,艱難地左擋右避,以免碰著四面推來擠去的人。
  等兩人到了坊門附近,前邊的僵持也結束了。
  一名老吏急急奔來,給了年青人一記板慄:「吳興紀家的人馬你也敢攔!耽誤了貴人的生意,你可擔待得起?」
  元賜嫻聽了這一耳朵,回頭好奇問:「陸侍郎,吳興紀家是個什麼來頭?」
  陸時卿側身避過一名大汗淋漓的商販,抽空答她:「江南一帶有名的綢莊,曾出珍品上貢宮中,在長安風評不錯。」
  他說這話時心不在焉,看也沒看元賜嫻,眼光一直落在商隊貨物上。
  她看看他,再看看那批人,奇怪問:「您很喜歡紀家的綢緞嗎?」
  陸時卿收回目光,沒答。
  元賜嫻也沒大在意,繼續往裡走,七拐八繞地到了間小吃鋪。鋪子匾額上提了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蕭記餛飩。
  她當先跨進店門,揀了臨窗的小方桌坐下,向杵在原地的陸時卿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對頭,隨即喚來店小二,叫了兩碗餛飩。
  陸時卿上前,垂眼看了看跟前的條凳,遲遲未有動作。
  元賜嫻見狀,從袖子裡抽出一方錦帕來,起身擦了一遍他的條凳,然後道:「陸侍郎,您請坐?」
  他不鹹不淡瞥她一眼,大約並不認為她的帕子多乾淨,但終歸還是強忍著坐下了。
  元賜嫻便收起錦帕回了座。
  等兩碗餛飩被端上來,陸時卿低頭看了眼,蹙眉道:「我……」
  他話沒說完就被打斷:「我知道您不吃。」元賜嫻笑了一下,瞄一眼四面眾多吃客,「我想吃兩碗,又不好意思,您替我遮掩遮掩不成?」
  陸時卿沒說話,嫌棄地看一眼方桌案上的兩碗餛飩,將頭撇向窗外。
  元賜嫻便埋頭吃了起來。
  白淨的瓷碗裡浮了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餛飩皮子滑嫩,肉餡肥而不膩。她一口一個吃得酣暢,不一會兒就吃空了一碗,連湯汁也一滴不剩,完了一句話不說,迅速將空碗擱到陸時卿面前,與他那隻對調了一下位置,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陸時卿懶得說話,只當沒瞧見,繼續望窗外,看一個點心鋪的夥計蒸饅頭。
  他身在長安多年,為避嫌卻很少來西市,如此景象更不曾得閒看過,眼下剛好拿來打發時辰。
  一屜饅頭出籠了,熱氣氤氳,隱約可見一個個的雪白滾圓躺在屜布上,遠遠瞧著暄軟松嫩。
  陸時卿看饅頭的時候,元賜嫻在看他。她腹中微飽,吃第二碗的動作慢了許多,閒來無事就瞅瞅他。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2:10

第十六章

  大周貴女瞧男子的眼光十分挑剔,臉要清秀俊逸,但不女氣,身板要挺拔硬朗,但不粗獷。
  看對面這人,面如冠玉,脣似抹硃,偏又五官深邃,有稜有角。個子高,身板實,卻又絕非五大三粗,反如量裁過一樣頎秀。尤其當中一把窄腰,被這金玉帶一掐,瞧來相當筋道。
  說句公道話,元賜嫻覺得,陸時卿這副皮囊滿足了長安小娘子的一切幻想。
  至於對她來說,反正,還挺下飯的。
  陸時卿從包子鋪移開視線的時候,恰好瞥見元賜嫻這直勾勾的眼神。
  她竟然一邊喝湯,一邊盯著他的腰……腰看?
  他腦袋裡哪根弦「嗡」一聲響,整個人一懵,感覺像有螞蟻緩緩爬過小腹,又癢又麻,頭皮都要炸,忍不住挺胸收腹,坐得端正起來。完了又覺哪裡不對,想要遮掩,卻苦於手邊無物,只好拿眼瞪她。
  元賜嫻卻渾然不覺,一邊盯著他的腰,一邊津津有味地咀嚼。
  陸時卿忍無可忍道:「敢問縣主,您到底是在吃餛飩還是……」
  還是……吃他啊!
  元賜嫻真沒察覺他眼裡慍色,給他吼得一愣,半隻餛飩掛在了嘴上。
  得虧她心態好,沒嗆著,在他灼灼注視下,緩緩將半隻餛飩塞進了嘴裡,咀嚼,咽下,指著自己問:「我……看起來不像在吃餛飩嗎?」
  陸時卿一噎,剛要說話,忽聽身後不遠傳來個聲音:「……對,我家老夫人就要一碗餛飩,您給多放些蔥花。」
  他渾身猛地一僵,下意識回頭。
  元賜嫻不明所以跟著望了過去。那邊所謂的「老夫人」察覺到他倆目光,也是一個疑惑,抬起頭來。
  齊刷刷六目相對。
  來人正是宣氏。
  是了,陸時卿記起來了。這家蕭記餛飩是長安的老字號,曾得先皇稱道,不單尋常百姓,也有許多貴人十分鍾愛它的口味,時有紆尊來此,或雇請師傅上門去的。他的母親也是這間鋪子的常客。
  他的臉色霎時變得微妙起來。對面宣氏的神情也很複雜,先是震驚,再是恍然大悟,繼而露出了點……激越?
  激越個什麼?
  元賜嫻一頭霧水。揣摩了一下倆人長相,終於回過了味來。
  陸時卿瞥了元賜嫻一眼,起身向宣氏走去,低聲道:「阿娘,您想吃餛飩叫下人來一趟就是了,怎麼還……?」
  宣氏是來替他置辦秋衣的,完了順道來這裡吃碗餛飩。但她此刻無心答他,見他杵在跟前擋死了元賜嫻,揮揮手示意他莫礙眼,道:「你走開些,擋著阿娘做什麼!」
  陸時卿頭疼地道:「您別誤會……」
  他話沒說完,就聽身後響起個脆嗓:「陸老夫人,您找我?」元賜嫻歪著個身子從他後邊探出腦袋來,笑眯眯地望著宣氏。
  陸時卿一挪步,再次將她擋死:「阿娘,您先回府去吧。」
  元賜嫻起身,繞過他來到宣氏跟前:「陸老夫人,您大約不認得我,我是元家賜嫻。」
  她這自稱可謂毫無架子。宣氏見了人,不由眼前一亮,頷首道:「老身見過瀾滄縣主。」
  她擺擺手:「您叫我賜嫻就行了。」說罷伸手一引,笑說,「您來這邊與我和陸侍郎同坐?」
  宣氏點點頭,看了被視若無物的兒子一眼:「那老身便不客套了。」
  她隨元賜嫻過去,在條凳上坐下,目光一掃桌上空碗,面露詫異,回頭看兒子。
  陸時卿當然曉得她在奇怪什麼,他從未用過外邊的碗筷,自然也不可能因元賜嫻破例。他忙上前來,開口解釋:「不是……阿娘,這些都是……」
  「陸侍郎陪我走街串巷的,餓壞了。」元賜嫻搶先顛倒黑白地解釋。
  陸時卿咬著後槽牙看她,知她是覺一口氣吃兩碗餛飩怪不好意思的,忍了忍就不當面揭穿她了,深吸一口氣,撇開頭不說話。
  宣氏看看兒子,再看看元賜嫻,面上笑意更盛些。
  元賜嫻沒先動筷,等宣氏的餛飩被端上來,才與她道:「陸老夫人,您也喜歡蔥花?」
  陸時卿不善地瞥她一眼。這近乎套得可太明顯了。她拿一張巧嘴哄完了徽寧帝,還準備哄他母親?
  偏宣氏也跟徽寧帝一樣,一點不覺她搭訕刻意,笑著點點頭:「是,這湯汁就得合了蔥花一道才香。」
  元賜嫻皺了一下鼻子,像在嗅什麼,完了問:「但您似乎不吃薑?」
  宣氏這下有些訝異了:「縣主如何曉得?」
  「我聞出來的,您這餛飩餡裡沒有姜味。」
  陸時卿偏過頭來,低頭看了眼那碗餛飩,皺皺眉。宣氏的確是不碰姜的。可這餛飩皮子裹得這麼嚴實,蔥花的味道也蓋得濃郁,她又不曾湊近聞,怎會嗅出餡裡少了什麼?
  莫不是暗中查過他母親吧。
  宣氏笑起來:「縣主可真靈光。」
  元賜嫻回她一笑:「您快趁熱吃。」說罷大約怕她拘束,當先動起筷子。
  陸時卿默然坐在一旁,直等她倆將餛飩吃乾淨,熱切話別了,才道:「阿娘,兒尚有公差在身,不能送您回府了。」
  他說到「公差」二字時,重重看了元賜嫻一眼。
  但宣氏好像沒懂,神情欣慰地瞧著兒子,一臉「阿娘是過來人,明白明白」的模樣。
  陸時卿扶額送她離開,回頭瞧見元賜嫻笑望著自己,面露不耐之色。
  她卻渾不在意道:「陸侍郎,吃飽了撐得慌,您能陪我上街逛逛嗎?」
  他想說她吃了整整二十四隻餛飩,能不撐嗎?礙於聖命,還是忍了,示意她先請,然後跟了上去。
  西市多胡商,金銀珠寶,新鮮玩物數不勝數,元賜嫻一路走走停停,起初還時不時與陸時卿搭幾句訕,趁機博博好感,後來便只記得搜羅異域珍奇,隨手將一樣樣物件往後遞,一時也忘了此人很可能是未來帝師。
  一個時辰下來,等元賜嫻回神,陸時卿的雙手已是滿滿當當,連臂彎都掛了好幾串紅紅翠翠的珠玉。他狹長的鳳目微微眯起,看得出是極力忍耐。
  因陸時卿未來得及換官服,四面路人紛紛投來詫異的眼光——拿這麼大的官當隨從使,這家小娘子厲害哩!
  元賜嫻瞧瞧他們,再瞧瞧手裡這隻鎏金四曲銀碗,想陸時卿興許只有拿腦袋頂著它走了,便放棄了要的打算。
  她湊到他跟前,露出些討好的笑,從他手中分了點物件出來,再將他左右臂彎的珠玉擺回顏色與位置都勻稱的樣子,然後抬頭道:「陸侍郎,咱們打道回府吧。這些物件就找個邸店寄放,一會兒我派人來取。」
  陸時卿耐著性子等她安置這些零碎之物,結束後恨不得馬上與她分道揚鑣,往坊門方向走了一段,途經絲帛行時便停了步子,道:「陸某尚有要事在身,縣主請先回吧。」
  元賜嫻回頭,見他停在一間名叫「錦繡莊」的絲綢鋪前邊,垂落在門口的幌子上寫了個「紀」字。
  記起他此前看紀家商隊的眼神,她拿手指指匾額:「倘使您說的事,是逛這間鋪子的話,我也想進去瞧瞧。」
  陸時卿嘆口氣,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當先轉頭跨過了門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3:47

第十七章

  元賜嫻一笑,跟了上去。
  這時辰,店裡邊客人不多,倒是店夥計們都冒了頭,一雙雙合力搬著大木箱,來來往往地忙碌。看這樣子,似乎是在安置剛到的那批貨物。
  掌櫃一瞧陸時卿的打扮,知是貴人來了,連忙擱下手邊雜事,將賬簿交給賬房先生,躬身迎上來:「這位郎君可是替尊夫……」他話說到一半,注意到元賜嫻的少女髮髻,忙改口,「您身後的小娘子置辦衣裳來的?」
  陸時卿倒也沒拆台,回頭看了元賜嫻一眼,與掌櫃淡淡道:「就拿今日店裡新進的綢緞出來挑揀。」
  掌櫃面露難色:「這位郎君,實在不巧,這批綢緞已被一行胡商預定了……」
  陸時卿扯了下嘴角:「如我出三倍的價,您可願轉手賣我?」
  他這話一出,四面夥計的神情立刻警惕起來。
  掌櫃一噎,眼神閃爍幾下,苦著臉道:「郎君,非小人不願,實在是這買賣之事,講求個先來後到的道理。」
  陸時卿笑笑:「如此,便不為難掌櫃了。」
  元賜嫻卻忽然上前:「可我想為難,怎麼辦?」
  陸時卿掃了她一眼。
  她回看他一眼,與掌櫃笑說:「掌櫃的,這先來後到的說法,當然依您,但我這大老遠跑來,腿腳都酸了,您的夥計又這樣大張旗鼓地在我跟前晃來晃去,不瞧一瞧箱裡的綢緞飽眼福,實在叫我心癢。我就看幾眼,不礙您做生意吧?」
  這掌櫃已然上了年紀,頭髮都花白了,但元賜嫻這一套嬌俏的笑,跟對陸時卿慣常施展的一模一樣。
  陸時卿突然覺得她嘰嘰喳喳的,特別聒噪,也不打招呼,轉身就走。
  元賜嫻「哎」了一聲,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他袖子:「你不許走!」然後壓低聲道,「聖人布置的差事,得我說完了才算完。」
  他蹙眉看了眼被她拽得皺巴巴的衣袖,一把甩開她的手,深吸一口氣,負手站在了原地。
  元賜嫻也沒大在意他這股不客氣的勁,繼續磨掌櫃,磨得老頭直冒了一頭的汗,點頭哈腰道:「成,成!小娘子稍候,小人這就替您安排。」
  她偏頭看了眼恰好往這邊來的兩名夥計,目光在倆人吃力的腳步上一落,指著他們手裡的木箱道:「不必勞動掌櫃安排,我就瞅瞅那箱吧。」
  掌櫃賠笑,招手喝住倆人。兩名夥計對視一眼,合力搬來箱子,小心翼翼輕放到地上。
  箱子落地一剎,元賜嫻的耳朵微微一側。
  不料掌櫃剛將箱子開了道口子,便有人從後院匆匆跑來,附到他耳邊道:「掌櫃的,胡商到了,急著要見貨呢。」
  元賜嫻豎耳聽見這句,定睛往開了一半的箱子裡望了一眼。
  掌櫃回頭將箱子闔上了,抹把汗:「小娘子,實在抱歉,胡商到了……您看,要不……」
  「要不我下回再來好了。」她一笑,竟是說不執著就不執著了。
  陸時卿見她瞧完了,抬步就走。
  元賜嫻倒不知他何故擺臉色,小跑幾步跟上去道:「陸侍郎,您等等。」
  他停下來回頭看她。
  她似乎也沒別的意思,叫他在這裡稍候,然後去了趟對街,回來時手裡多了兩個油紙包,將其中一包遞給他,道:「您沒用午膳,這胡餅給您回去路上充饑。」
  見他似有推拒之意,她緊接著說:「吃不吃是您的事,給不給卻是我的禮數。」
  陸時卿低頭看了一眼,仍舊道:「不必。」
  她只好再搬出徽寧帝來:「拿上它,您才能回去交差。」
  他皺皺眉接過了油紙包:「如此,告辭。」說罷便不再管她,當先往坊門走去。
  元賜嫻望著他的背影撇撇嘴,等回到元府,火急火燎地吩咐拾翠給她拾掇一身便裝出來。
  拾翠看一眼外邊天色,一面替她解繁瑣的衣裙一面憂心道:「小娘子,您才回來又要出門?不出一個時辰,日頭可就落山了。」
  她不以為意地點點頭:「陸侍郎好像在查什麼案子,我跟去瞧瞧。你若不放心,與我一道就是。」
  元賜嫻大概猜得到,吳興紀家的綢緞裡頭有貓膩。
  方才在錦繡莊匆匆一瞥,她目測了一下箱子的深淺,不覺如此數量的綢緞,能叫搬箱夥計吃力成那樣。比較了箱子的外圍高低,更覺底下很可能藏了個暗層。
  再回想夥計擱下箱子時格外小心的動作,與箱子落地一剎發出的一絲脆響,她覺得,裡頭可能盛放了類似銅器或鐵器的東西。
  當然,除此外,更要緊的是陸時卿的態度。
  綢莊究竟有何貓膩,她不在乎。她想知道陸時卿查它做什麼。倘使她未猜錯,他接下來多半要去一探究竟。
  拾翠道:「婢子當然與您同去,只怕郎君曉得了要生氣。」
  「怕什麼,我留個字條。」元賜嫻胡亂將發間釵飾拔了個乾淨,又問,「那包胡餅辦妥沒有?」
  她買的兩包胡餅都涂了稀罕的醬料,味道獨特濃郁,倘使陸時卿將它拎回馬車,多少有跡可循。
  拾翠點點頭:「揀枝已拿去給小黑嗅了,從西市沿途循去,如若順利,該能順著味兒找到陸侍郎,您安心等吧。」
  ……
  等到揀枝傳回消息,說有了胡餅的下落,元賜嫻便捎上拾翠溜出了府。
  但她最終卻在距西市坊門不遠的一片草叢裡看見了那個油紙包。
  元賜嫻低頭瞧了眼滿嘴醬汁的黑皮狗,一陣氣噎。
  這個陸時卿真是……不知好歹,不識抬舉,不解風情!
  一旁揀枝一臉為難:「小娘子,只能查到這裡了,是婢子失職。」
  她搖搖頭,頹喪望天,早知就冒險一些,直接跟蹤他了。
  拾翠道:「小娘子,既然陸侍郎有心防備,咱們多半跟不上,不如回府去。倘使晚了,郎君該擔心了。」
  元賜嫻點點頭,回頭剛準備上馬車,卻見一支商隊從西市坊門走了出來。
  是一行服色殊艷的域外客,看起來像回鶻人的打扮。前邊一眾騎駱駝的都是人高馬大的漢子,跟在隊尾的,有幾個蒙了面紗,侍婢模樣的姑娘。
  騾馬拉了滿車的貨物,裡邊有幾隻檀色的木箱十分眼熟,箱角刻了吳興紀家的徽記,恰是元賜嫻在錦繡莊見過的那一批。
  距離店夥計那句「胡商到了」已過去許多時辰,但她不覺奇怪。想來掌櫃本就沒打算給她看貨,只是叫夥計演個戲,借以託詞罷了。真正的胡商應是後來才到的。
  元賜嫻笑著嘆口氣。
  陸時卿啊陸時卿,人算呢,是比不上天算的。
  ……
  一炷香後,元賜嫻和拾翠混入了回鶻商隊,揀枝留下安置兩名被敲暈的侍婢以作善後。
  暮色昏黃,天邊血日高懸。
  蜿蜒的商隊從金光門出,緩緩西行。元賜嫻薄紗覆面,徒步落在隊尾不扎眼的位置。打頭幾個高鼻深目的漢子和著脆亮的駝鈴一路引吭高歌。至於唱的是什麼,她就聽不懂了,想來約莫是回鶻語。
  眾人起先走的都是尋常路,等遠離城門卻改了道,七拐八繞地往偏僻地帶去。元賜嫻曾隨父親行軍,這點路還不覺辛苦。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4:04

第十八章

  天色大暗時分,商隊在一處郊野的貧民區落了腳。
  這一片屋舍低矮密集,都是築造簡單的土胚房。回鶻人到後,將貨物一箱箱往下搬,運往一間平房。
  元賜嫻跟著其餘侍婢渾水摸魚,在一座土屋前生火燒水,等到幾個領頭的大漢放鬆警惕,坐在火堆邊吹拉彈唱,飲酒炙肉,才給拾翠打了個手勢示意她留在這裡,隨後悄悄繞去了屋後。
  她方才已大致記下了平房位置,舉目一望便找準了地方,避過門前幾名看守人,貓著腰來到一扇啟了一半的後窗,將礙事的裙裝斂到小腿肚打了個結,剛想撐臂躍入,卻被什麼玩意兒舔了下腳踝。
  這觸感濕熱,還有那麼點厚實,她頭皮一麻,險些要跳起來,猛一回頭,卻見是小黑。
  它正吐著條大舌頭,非常憨厚地仰頭望著她。
  「……」這傻狗怎麼跟來了!
  元賜嫻乾咽了一口口水壓驚,倒是體味到了狗嚇人的確可能嚇死人。她給它比了個噓聲的手勢,然後朝下指指,示意它留在這裡別亂跑,完了也不管它懂沒懂,回頭躍進了屋裡。
  不料腳還沒落地,她就被一雙不知從哪冒出的手攔腰一翻,一陣天旋地轉。
  對方大約是想趁她躍下窗子一瞬身形不穩,將她翻個顛倒,好鉗制住她。
  四下一片漆黑,元賜嫻將溢到喉嚨口的驚叫竭力咽了回去,人在半空頭下腳上,急中生智,大力反手一抱,死死纏住了男子的大腿。
  哪知這人給她一抱,竟然渾身一抖,放棄了鉗制,抬腳拼命想甩了她這牛皮糖。
  元賜嫻被甩得頭暈目眩,手一軟,「砰」一下後背著陸,歪斜著摔了下去。
  與此同時,一顆夜明珠不慎從男子袖中滑出,滾落在地。
  這間平房是嚴實的木板門,不透窗紙,瞧不見裡邊光亮。但這動靜還是叫外邊幾名守門人低語了起來。
  元賜嫻聽不懂回鶻語也知道,這種情況嘛,肯定是有個耳朵好的跟眾人說裡邊有聲,其餘幾個就叫他別疑神疑鬼。
  她摔得腰酸背痛,掌心撐地,苦著臉抬起眼來,借夜明珠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真是陸時卿。他穿了身窄袖掐腰的玄色勁裝,正低頭瞧她未被面紗覆蓋的一雙眼,辨認出她是誰後,微露無奈之色。
  元賜嫻回瞪他。看什麼看。既然曉得是她了,能不能拉她一把啊?
  陸時卿在她滿目慍色裡彎下了腰。
  她剛覺此人還算有點良心,卻見他手一拐,撿起了那顆夜明珠。
  「……」
  等不到援手,元賜嫻只好自力更生,默默爬起,卻尚未站穩,就見一團黑壓壓的龐然大物從窗子口躍了進來。
  她霎時大駭,還來不及伸手去接,就聽四隻狗蹄子齊齊落地,重重一聲悶響。比她剛才摔下來那聲足足響上好幾倍。
  我的老大哥喲!
  外邊守門人再度低語起來,窸窸窣窣一陣響,似乎有人掏了鑰匙準備進來察看,又有人出言阻攔。
  元賜嫻一面疑心陸時卿在此安插了內應,一面緊張地舉目四望,尋找掩身的地方,突然被他一把拽過手腕,帶往一旁一隻開了蓋的木箱。
  她心下了然,掙脫了他的手,慌忙回身先將窗子合攏,然後去扯小黑。
  陸時卿身形一頓,想阻止她這個荒唐的舉動。
  此刻如從後窗躍出,便再難潛入,故而找個箱子躲藏是最好的選擇。叫狗留在外邊,守門人查不到究竟,自然會以為方才的響動是這牲畜的誤闖。她畫蛇添足做什麼?
  元賜嫻不欲理會他。小黑是阿兄的愛犬,絕不能給人宰了,要躲一起躲,這種賣狗求生的事她做不出。
  守門人的鑰匙已插入了鎖孔,陸時卿只好妥協,恨恨看她一眼,當先跨進木箱臥倒。
  元賜嫻緊隨在後,拖著小黑橫躺下來,在來人進門一剎順利闔上了蓋。
  她這邊松了口氣,陸時卿的呼吸卻緊了。
  木箱並不如何寬敞,大半都裝了綢緞,如此並排側躺兩人一狗,左右毫無縫隙,上下也不過一點冗余。小黑擠在中間,一身肥膘拱著倆人。
  元賜嫻隔著狗都感覺到了陸時卿的顫抖。
  他後背牢牢貼住箱壁,兩眼緊閉,雙睫震顫,像極了飽受風摧雨殘的嬌花。
  雖不曉得他究竟何以怕狗怕成這樣,元賜嫻卻也憂心他心膽俱裂,猝死在此,叫她背上個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她邊豎耳聽外邊人動靜,邊輕拍了下小黑的肚子,示意它跟自己換個位置。
  小黑心領神會,狗蹄子一跨。
  元賜嫻艱難地挪了下身子,給它騰地方,卻不料這狗實在太胖,被它一擠,她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撞,毫無保留地……面對面貼上了陸時卿。
  陸時卿驀然睜眼。
  倆人的鼻尖已快碰著,只剩一張薄薄的面紗擋在中間,近至呼吸相聞。但更要緊的不是這裡,而是往下的位置,突然叫他覺得好軟好飽滿。
  他驚詫了一剎,略松了一下手,借夜明珠微弱的光亮垂眼一看。
  元賜嫻眼下穿了回鶻人的翻領衫,領口本就開得低,加上方才一番顛倒折騰,衣衫略有不整,原先遮擋了前襟的面紗也偏去了一側,眼見得雪山是雪山,溝壑是溝壑。一對洶涌磅礡的渾圓被擠得像要奪裳而出一般,緊緊貼著他的衣襟。
  夏天穿得少,就這樣幾層阻隔,僅僅聊勝於無罷了。
  陸時卿不顫抖了,也忘了什麼狗不狗的,從頭到腳蹭蹭蹭燒了起來。
  不知何故,他忽然記起白日在西市看見的饅頭——熱氣騰騰的,雪白的,渾圓的,暄軟松嫩的。
  他的喉結不由自主滾了一下,與此同時,有什麼東西飛快地抬頭了。
  他腦袋轟然一聲大響,窘迫得死命往箱壁貼,恨不能穿箱而過,閉上眼意圖凝神靜氣,卻反倒因此更清晰地感受到那副緊貼著自己的,柔若無骨的嬌軀……等等,母親常掛在嘴邊的《大寶積經》怎麼念的來著?
  屋內腳步紛亂,回鶻人還在舉著火把來回翻找搜查。
  箱子幾乎是密封的,一陣過後,兩人的喘息都是一口比一口重。尤其元賜嫻,根本記不得身軀相貼的羞澀,因為她已快被壓迫得窒息了。
  她曉得陸時卿的後背已貼死了箱壁,只好伸肘去推小黑,看它是否能挪挪,哪知這廝不知誤解成了什麼,反往她這側靠了靠。
  她氣得一口血淤在胸間沒地兒吐,見陸時卿眉頭深蹙,雙眼緊閉,想他約莫還在怕小黑,也不敢推他,以免他一個膽戰大叫出聲,只好苦著臉確認了眼箱頂高度,艱難地伸出一隻手,摸索到箱底一個著力點,掙扎著撐起了上半身。
  如此脫離了包圍圈,她無聲大吸幾口氣,一剎重獲新生。
  陸時卿卻快死了。
  她抬起上半身時,那團柔軟之物重重擦過他胸膛,直接將他點了個著。原本隱隱安分下來的烙鐵不受控制地再度昂頭。
  如此情形已可謂相當危急。只要元賜嫻稍稍往前傾上一分,就能被戳個正著,意識到這個男人怎麼了。
  他睜開眼來,警惕地望著她。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5:01

第十九章

  元賜嫻被盯得一陣莫名其妙。她又不是狗,他這是什麼眼神?
  她也警惕起來,將鬆散的領口往上提拉了一把,又因側身撐體費勁,為調整姿勢,微微曲了一下腿。
  陸時卿心中警兆突生,慌忙伸手一擋,阻止她的腿靠近。
  她一愣,順他這動作往下看去。
  陸時卿自知衣裳貼身,一眼就能叫人瞧見頂天的帳篷,心內一驚,慌忙捂住她的眼睛。
  元賜嫻更納悶,偏要看個究竟,一面掰他的手,一面拿膝蓋頂過去。
  他沒法,只好抬腿死死絞住她的下半身。
  她還不服氣,邊擰他的手,邊橫肘撞他下巴。
  陸時卿避無可避,一怒之下放倒了她,抬身將她整個人牢牢壓在了下面。
  是真的壓在下面,後背壓胸的那種壓,沒在風月話本裡見過的那種壓。
  「……」元賜嫻嘴一張,險些嘔出一口血來。
  這場無聲的肉搏就這樣在陸時卿「壓倒式」的勝利中結束了。
  元賜嫻頭昏腦漲,喘息不能,想抬手推他,又因箱內太擠,無處施手,欲哭無淚之際,狠狠掐了把他的腰泄憤。
  這一掐卻沒掐進肉裡。他似乎很緊張,渾身繃得像鐵一樣,見她似乎還想再來一把,乾脆攥住了她的手。
  元賜嫻吃痛之下察覺到他掌心滾燙,滿是細汗。
  她瞅瞅近他咫尺的小黑,哭笑不得。這下知道怕了?
  到底是哪門子寶貝,值得他這樣奮不顧身藏著掖著啊?
  陸時卿見元賜嫻肯安分了,便稍稍抬起些身子減輕她的負擔,鬆手解除了對她的鉗制,而後深吸一口氣,按捺下與人貼膚相處帶來的不適感,閉上眼靜聽外邊響動。
  哪知下一瞬,耳邊卻突然傳來一陣細弱風聲。
  他驀然睜眼,就見一隻狗蹄子無限放大,直衝他腦門而來!
  原是一直傻愣著瞧倆人打架的小黑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什麼,準備來搭救主子了。
  陸時卿呼吸一緊,慌忙偏頭躲去。
  元賜嫻亦是大駭——哎喲我的小乖乖,這麼好看的臉,你是要犯罪啊!
  她趕緊抬臂一擋,一把將狗爪子搡開了。
  小黑一腔忠心仿佛喂了狗,見主子似乎被壓得很開心,知是自己多事了,縮起腦袋撇過頭,不再看她。
  元賜嫻哭笑不得。這一個個的都太難伺候了。
  回鶻人到底沒搜出什麼來,再過一晌終於死心走了。門鎖「嗒」一聲落上的瞬間,陸時卿抬手推開了箱蓋。
  元賜嫻跟著爬出來,扶著箱沿無聲喘息,一邊慍怒地盯著他。
  陸時卿被她看得一陣心虛,尷尬地背過身去,低頭做正事。
  她來之前,他原就是在翻找箱中物件的。
  元賜嫻也好奇裡邊到底裝了什麼,一下轉移了注意力,蹲在一旁看他將綢緞一捆捆取出。等暗層被撬開,竟見是一堆嶄新鋒銳的箭鏃。
  陸時卿似乎並不意外,從懷中抽出一塊黑布墊手,捻起一枚放到光下瞧了瞧,而後物歸原處,闔上箱蓋,朝她抬抬下巴示意走人。
  元賜嫻從小見多了各式各樣的箭鏃,自然也不執著這個,跟他一道悄悄從後窗躍出,心道這些回鶻商人買賣做得挺大,心卻也挺粗,竟叫倆人一狗如此輕易來去。
  ……
  等繞過耳目,遠離了貧民區,來到一片蔓草叢生的曠野,元賜嫻才得以放心說話,蹲下來教訓方才害苦她的小黑:「姓黑的,你這身肥膘該減減了知道嗎?回頭我就告訴阿兄,叫他給你每頓減食二兩肉!」
  小黑苦著張狗臉「嗚」了一聲。
  前邊陸時卿聞聲停下,回過頭來,就見她摘了面紗,揪著小黑脖頸上一塊皮子,眼神凶狠,與她身上裙裝一樣紅艷的脣瓣一張一合,嘰嘰咕咕話個不停:「……我曉得你是好意,但你可知踩人不能踩臉?你叫陸侍郎毀了容貌,京中多少小娘子得沒日沒夜鬼哭狼嚎?這是作孽,以後再不許了!」
  一個能夠馴服狗的女子是值得尊敬的。
  陸時卿懷著敬意多看了她幾眼,目光從她白淨秀致的頸項緩緩下移,直至瞧見「明月照溝渠」的旖旎景象。
  頭頂清淺的月光落到這一處,都好似艷麗了幾分。
  一陣風吹過,曠野上的蔓草窸窸窣窣晃蕩伏倒。他突然有瞭望天的心情。
  月朗星稀,不見河漢,明朝應當是個好天氣。
  他在原地望月半晌,不見她起身,只好主動開口:「縣主可訓完了?」
  元賜嫻絮絮叨叨的嘴霎時閉上,起身道:「好了好了,差不多了。」
  他繼續問:「敢問縣主今夜跟蹤陸某來此,是何居心?」
  她微微一滯,隨即擺出理直氣壯的神色,答:「我沒跟蹤您呀,我是偶然察覺這隊商人不對勁,自己找來的,哪知會碰上您?對了,與我同來的還有一名婢女,我得去接應她。」說罷轉身就要遁走。
  陸時卿也懶得再追究胡餅的事了,喝住她:「回來。」
  元賜嫻回頭,見他皺了皺眉道:「不必多此一舉,自有人助她脫困。」
  這樣看來,他果真安排了內應。
  她點點頭:「那就多謝陸侍郎援手了。」她道完謝,又問,「您準備怎麼回去?」
  陸時卿沒答,轉身往路對頭走了一截,牽來一匹事先縛在此地的馬。
  元賜嫻的眼睛一下便亮了:「您能載我一程嗎?」
  陸時卿沒說好不好,目光觸及她過分下滑的衣襟,先問:「縣主自己的衣裳呢?」
  她不知他好端端的問這個做什麼,愣了愣才答:「不在這裡。」
  「宵禁了,您穿回鶻人的衣裳會被夜巡的金吾衛攔下盤問,到時,將給陸某帶來麻煩。」
  哦,繞了半天彎子,就是不肯帶她回去的意思?
  「那怎麼辦?您可有多餘的衣裳?」
  「沒有。」陸時卿一指她手中面紗,「您戴上它遮一遮前邊衣襟,叫人瞧不出這是回鶻裝就行了。」
  「……」這樣就瞧不出了?怕不是哪來的瞎子吧。
  見她呆著不動,他不耐道:「還請縣主不要耽擱陸某時辰。」
  莫名其妙,凶什麼。元賜嫻撇撇嘴將面紗重新覆好,見他高踞馬上,朝她冷聲道:「上馬。」
  瞧這瑟樣!
  她忍氣往他身前鑽,不料他卻一撥馬頭避讓開了去:「後面。」
  她仰頭詫異道:「前邊坐得穩,您叫我去後邊,我會摔的。」他又不可能允許她抱他腰。
  元賜嫻說完,記起他先前在箱子裡的怪異舉動,好奇道:「陸侍郎,您前邊可是藏了什麼不能叫我瞧見的寶貝?」
  「……」
  她一邊問,一邊狐疑地往他身前瞅,眼光笤帚似的掃來掃去。
  陸時卿冷靜多時,支起的帳篷早已落了,卻仍被她盯得頭皮發麻,一時也沒了敬稱:「我數三下,你不上來就自己騎狗回去。一,二……」
  「別呀!我上來,上來就是了。」
  元賜嫻乖乖坐去了後邊,心內百思不得其解,等馬疾馳而出,被風一吹,才醍醐灌頂般靈光乍現,「呀」了一聲。
  陸時卿一扯韁繩勒馬,回頭蹙眉道:「別一驚一乍的,真摔了再叫。」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5:17

第二十章

  他說完就要揚鞭,卻見她小心翼翼戳了一下他的肩膀,問:「陸侍郎,您方才是不是支帳篷了?」
  「……」
  她說什麼?是他理解的那個帳篷嗎?等等,她怎麼還懂這個?
  陸時卿二十來年悉心構築的男女觀念瞬間崩塌了。
  他徹底呆住,遲疑問:「……你說什麼?」
  他希望是自己聽錯了。然而元賜嫻清清楚楚重複了一遍。
  這下,陸時卿不得不直面現實了。
  他保持著扭頭看她的姿勢咬牙切齒道:「……元賜嫻,你哪聽來的這些,知不知羞?」
  瞧他這反應,元賜嫻便知自己多半猜對了。
  實則也不能怪她曉得太多,實是先前隨父從軍,一不留神在軍營裡聽了些大老爺們的葷話。她悟性高,不小心就懂了。
  元賜嫻有些憋屈,質問道:「怎麼是我不知羞?明明是您才對。陸侍郎,您是不是喜歡我啊?」
  長安城裡,向陸時卿拋過枝條的小娘子的確多得能湊個百家姓,卻當真無一如此直接,如此……沒臉沒皮。
  他像瞧人間仙葩一樣瞧著她,非常肯定地答:「不是。」
  元賜嫻一把扯下面紗,再出口時帶了些指責的意味:「您若不喜歡我,怎麼當著我的面支帳篷?難不成您對誰都這樣嗎?」
  她話音剛落,遠遠傳來一聲刺耳馬嘶,抬眼一看,見是前邊道中央有人急急勒馬,馬蹄高高揚起再落下,馬上人險些一個趔趄摔下來。
  她一眼認出來人。正是兄長。
  完了,她剛才是不是講得太大聲了。
  元鈺從十萬分的震驚中回過神,立時翻身下馬,抽了馬鞭緊緊捏在手裡,疾步朝這向走來。
  元賜嫻見狀,趕緊也下了馬。陸時卿看了兄妹倆一人一眼,嘆口氣,跟著落了腳。
  元鈺腿長,怒氣衝衝幾步便到,破口就是一陣大罵:「好你個禽獸不如的陸子澍,你對我妹妹做什麼了你!」
  他話未說完便抬手揚起了鞭子。元賜嫻大驚,腦袋一空,一個箭步擋在陸時卿身前。
  然而「啪」一聲鞭子落下,她卻一點沒覺著疼。
  元賜嫻一愣,起先下意識緊閉的眼睜了開來,就見一條手臂橫在她額前,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上,一道猙獰的紅印。
  陸時卿徒手接了這一鞭。然而馬鞭不是軟鞭,元鈺暴怒之下也未留餘力,這一下接歸接,勢頭是止住了,卻難免自傷。
  元賜嫻咕咚一聲,咽了口口水壓驚。
  嚇死她了,她剛才一定是被什麼神魔鬼怪附身了,才會跑來英雄救美的。這劈頭蓋臉的一下要真給她受了,恐怕英雄的容貌就再得不到美人芳心了。
  元鈺瞠目瞧著倆人,生生驚出一身冷汗。他是萬萬沒想到元賜嫻會替人挨鞭子的,等反應過來,這潑出去的水已收也收不回。虧得陸時卿還有點良知。
  他傻愣得忘了收手,陸時卿也捏著鞭子一動不動,低頭怔怔瞧著臉色煞白的元賜嫻。
  元賜嫻卻在想:完了完了,未來帝師的手,未來帝師的右手啊!這下梁子結大了!
  她瞧著陸時卿皮開肉綻的手背,將鞭子從倆人手中拽下來,丟在地上,衝元鈺道:「阿兄,你做什麼呀!」
  元鈺被她吼得一懵:「我……」
  她上前一步,將陸時卿擋死了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阿兄竟是不分青紅皂白就給人上刑了!你可知陸侍郎這隻手將來是要做什麼的?」
  元鈺一頭霧水,氣勢全無:「做什麼的……?」
  陸時卿也不明白,偏頭看她。
  為輓救兩家人即將破裂的關係,元賜嫻一本正經地拍起馬屁來:「陸侍郎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博古通今,告往知來;足智多謀,算無遺策;高瞻遠矚,明見萬里……他這隻手,將來是要匡扶天下的!你這一鞭子下去,毀的可是大周的江山社稷!」
  「……」
  「……」
  這小祖宗真是什麼話都敢講,也不怕傳到聖人耳裡去。
  元賜嫻說得口乾舌燥,自覺肚裡墨水甩盡,便回頭去捉陸時卿的手:「陸侍郎,您要不要緊啊?」
  陸時卿閃躲了下,沒給她碰著,神情漠然道:「陸某無礙,請縣主先行歸府,我與令兄有事相商。」說完看了眼元鈺。
  她心霎時涼了半截:「您不是要對我阿兄不利吧?」
  陸時卿往元鈺身後瞥了眼:「難道元將軍今夜未帶人馬隨行?可能遭受不利的,怕是陸某才對。」
  元賜嫻順他目光,朝黑漆漆的前路瞅了瞅,又跟兄長道:「那阿兄可千萬不能欺負陸侍郎。」
  這墻頭草!
  元鈺心氣郁結,恨恨道:「你這丫頭……小心我擰你胳膊肘!先回去,揀枝就在前邊不遠候你。」
  她撇撇嘴,悶悶地轉身走了,剛走幾步又回頭叮囑:「你們有話好好講,不許打架啊!」
  兩人都沒理她。
  她便站定了道:「你們應好了我才走。」
  陸時卿和元鈺齊齊嘆口氣,異口同聲道:「知道了。」
  等她走沒了影,元鈺才道:「舍妹既說元某不分青紅皂白,還請陸侍郎給個解釋,元某好聽一聽。」
  陸時卿笑了笑:「元將軍,今夜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您回去問縣主便是,陸某嘴裡的解釋,您聽了也未必信,何必多此一舉?」
  元鈺一噎。
  他淡淡道:「我留元將軍在此,是想問一句,您預備何時令縣主回姚州?」
  怎麼的,這是要趕人?
  元鈺橫了眉:「陸侍郎眼下是以什麼身份摻和元某家事?咱們賜嫻愛在長安住多久就住多久,與您何干?」
  陸時卿默了默道:「此事的確與陸某無乾,卻和您元家息息相關。元將軍可曾聽聞‘一石激起千層浪’的說法?」
  「山林之外風雨飄搖,老虎令豺狼替它把守山口,護衛百獸。有一日,一隻狼崽闖進了虎洞。老虎忌憚豺狼凶猛,亦礙於它對山林不可或缺之用,任這隻狼崽在裡頭玩樂,好吃好喝供它。」
  「但狼是狼,虎是虎。焉知表面看來慈眉善目的老虎心裡不是想著,將狼崽牢牢捏在手心,好免去或有一朝,豺狼夥同百獸將它拖下王座的威脅?焉知百獸心裡不是想著,盡心竭力討好這隻狼崽,好叫豺狼的爪牙為己所用,借以撕碎它們的老虎?」
  元鈺的神情閃爍起來。
  「這是危機四伏的山林,是百獸相爭的天下,餓豹饑鷹,群敵環伺……與虎周旋,不是這隻天真的狼崽該做的事。」
  他說到這裡一頓,朝元鈺頷首:「陸某言盡於此,告辭。」
  陸時卿說完,回身上馬,扯了韁繩正欲揚鞭而去,卻聽元鈺暴跳如雷道:「什麼老虎,什麼豺狼!陸子澍,你這舌燦蓮花的,講了半天不就是嫌棄咱們賜嫻?我原還不贊成你倆這事,如今看來……」他一捋袖子,「我還真就不信我元家搞不定你了,打也要把你打成我妹夫!」
  「……」
  跟元家人溝通怎麼這麼困難?是他的暗喻太含蓄了嗎?
  陸時卿見他一副要衝上來暴揍自己的樣子,忙打了個手勢止住他:「元將軍,您方才答應縣主什麼了?如你我二人不能和睦共處,恐令她傷心。」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5:29

第二十一章

  元鈺腳步一滯,嘴脣一抿,揮揮手示意他走:「今夜暫且放過你,改日再見,你若還是對賜嫻愛搭不理,非叫你吃我拳頭不可!」
  ……
  陸時卿回府已是夜深,等徹底沐浴乾淨,處理完傷口已將黎明,他便乾脆不睡了,穿戴齊整後,上了馬車往大明宮去。
  他到紫宸殿時算得上早,差人通稟後,得知徽寧帝正與尚書左僕射張治先議事,便肅立在殿外稍候。
  雲破日出,金光普照。他頎長的身影投在腳下的漢白玉石階上,十一?金玉帶掐腰,在日頭下光彩耀目。真要說有什麼不諧和之處,怕就是右手手背那一圈慘白的紗布。
  他先前給自己包紮時,甚至想過往左手來上一圈一模一樣的,到底忍住了。
  陸時卿筆挺挺候了許久,不見張治先出,便微微低頭,看了一眼這隻手,稍稍蹙了下眉頭。
  他昨夜失控了。他是鄭濯的謀士,倘使不是因這一鞭一時動容,絕不會對元鈺說那些。
  一炷香後,殿內出來個紫色官袍,須發半白的老者,正是張治先。
  陸時卿回過神,略一抬眼,上前:「下官見過張僕射。」
  張治先以尚書左僕射之身兼同平章事之名,官從二品,是朝中真正掌實權的宰相之一。他捋捋鬍鬚:「陸侍郎夙興昧旦,勤勉敬慎,是我大周之才。」
  陸時卿頷首道:「論此八字,下官不及您千一,更不及聖人萬一。」
  張治先「呵呵」一笑,眯縫著眼走了,經過他身側時一頓,偏頭低聲說了句:「勤之一字本是佳話,陸侍郎卻莫使錯了道。」
  陸時卿轉了個身,面向他繼續頷首:「下官謹記張僕射教誨,來日必循張僕射之道。」
  張治先腳步一停,兩撇鬍鬚都抖了抖,回頭嗔視著他。無知小兒,不過做了個門下侍郎,便妄稱來日將循宰輔之道,還是在這紫宸殿前,好大的口氣!
  陸時卿接著笑:「張僕射年事已高,還請一路慢行,小心腳下。大周與聖人可不能沒有您。」說完,一本正經揖了一禮,將人徹底氣走了。
  徽寧帝宣了陸時卿進殿,見人笑問:「陸侍郎方才又與張僕射鬥嘴皮子了?」
  陸時卿給他行禮,回道:「臣惶恐,何敢不敬張僕射。」
  徽寧帝還想說笑,抬眼瞧見他作禮的手卻是一驚:「陸侍郎這手……?」
  他還未來得及答,便有一名宦侍匆匆入殿,湊到徽寧帝耳邊小聲道:「大家,有元家消息。」
  徽寧帝看了眼陸時卿,未壓聲,道:「直說便是,子澍不是外人。」
  宦侍便略直起一些腰背:「大家,暗探來報,說元將軍連夜送了瀾滄縣主出城,看方向應是去姚州的。」
  徽寧帝有些意外,挑眉沉聲問:「可知何故?」
  宦侍答不上來:「這個,探子未說……」
  陸時卿淡淡眨了兩下眼,忽然拱手上前:「陛下,臣知道。」
  徽寧帝示意他講。
  陸時卿一字一句從容道:「昨日,臣奉陛下之命隨瀾滄縣主在外出遊,在西市錦繡莊內偶見端倪,循蹤查去,於長安城外郊野探到一支可疑的回鶻商隊。不料縣主纏臣纏得緊,一路悄悄跟隨而至,因當時情勢所迫,臣無奈與她共進退,待脫身已是下半宿。」
  「元將軍深夜不等縣主歸府,憂心之下出城找尋,待見了臣與縣主,心生誤解,大發雷霆,與臣起了口角爭執。縣主卻一味袒護臣,將他氣得不輕。臣想,元將軍之所以令她回姚州,便是因與臣不和,不願她和臣再生牽扯。」
  徽寧帝聽完一愣,隨即大笑起來:「一個個的,年輕氣盛!如此說來,你這傷,莫不是叫世琛這孩子弄的?」
  陸時卿頷首:「正是如此,叫您見笑了。」
  徽寧帝拿手虛虛點他:「朕一心想將賜嫻留在眼皮底下看著,你倒好,竟惹得世琛給人送回去了!你說說,眼下如何是好?」
  他沉默許久才道:「臣知罪,聽候陛下發落。」
  瞧他這不情願的模樣,哪裡像知罪了。
  徽寧帝思量片刻,問宦侍:「人到哪了?」
  「大家,聽說剛出城呢。」
  他點點頭,跟陸時卿道:「你也是無心之過,發落便免了,戴罪立功,將縣主迎回來就是。」
  陸時卿一默,抬眼道:「陛下,不可。元將軍知臣不喜縣主,如今臣這一去,豈非叫他疑心是您的意思?如此,您欲將縣主控制在京的計劃,不免暴露。」
  徽寧帝被氣笑:「朕瞧你就是嫌棄朕的表外甥女,巴不得她回姚州,好圖個清靜!」
  陸時卿頷首不語,似作默認,半晌聽他與宦侍講:「但子澍說的也有理。這樣,吩咐下去,等世琛回城,就叫人假扮山匪做場戲,將賜嫻先引回城中。記得,切勿傷人,手腳乾淨些。」
  陸時卿眉頭微微一蹙。
  宦侍領命退下後,徽寧帝給陸時卿賜了座,關切起別樁事:「昨夜可有收穫?那吳興紀家果真有貓膩?」
  陸時卿的目光在宦侍遠去的背影上粘連片刻,很快回神:「臣留意吳興紀家已久,昨夜在他們的貨物裡發現大批嶄新的箭鏃,是軍器規制不假。不過,倘使臣所料不錯,這些貓膩是有人故意叫臣發現的,目的便是借刀殺人。」
  徽寧帝眯起眼來,心裡約莫有了數,感嘆道:「朕的這些個兒子啊——!」完了又問,「你方才說,賜嫻與你一道去了郊野。她可清楚這些?」
  陸時卿搖頭:「縣主不知始末。」
  徽寧帝似乎安心了些,道:「既說到元家,朕想與你聊幾句。你可知方才張僕射來朕這裡所為何事?」
  「臣不知,還請陛下解惑。」
  「以張僕射為首的一干朝臣向來對元家抱有成見。早在當年,朕給元易直封了郡王,他們便提醒朕,滇南王勢頭如日中天,不得不防,尤其是他那個淌著點鄭家血脈的兒子。朕便將世琛當作質子,下旨強留他在長安。」
  「昨年南詔入侵,又是他們,非要朕忍辱求和,令賜嫻和親南詔。朕曉得他們的心思,元易直護女心切,多少將因此與朕生點嫌隙,他們就樂得見他與朕不和。可後來,這些人瞧了姚州來的急報,又改口了,希望朕允戰。」
  他冷笑一聲:「朕還能不知他們的意圖?他們暗暗希望滇南兵敗,元易直便可如軍令狀上所言以死謝罪。可這些人哪裡料得到,如此危急的情狀,滇南將士竟眾志成城,力輓狂瀾,叫大周反敗為勝。」
  陸時卿一直含笑聽著。
  徽寧帝又道:「滇南打了勝仗,元易直威震邊疆,大獲民望,他們又坐不住了,上書叫朕試探他,瞧瞧他是否有反心。朕便下旨令他攜賜嫻進京受賞。結果呢,元家大大方方,身正不怕影子歪地來了。元易直若真圖謀什麼,如何有膽叫一雙兒女都落到朕的眼下?尤其此番,賜嫻孤身來到長安,更是他赤膽忠心的力證不假。」
  陸時卿笑著點點頭。
  「然而張僕射卻不這麼想,他方才來此,給朕出了個荒唐的主意——要朕將這丫頭安進後宮。」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5:47

第二十二章

  陸時卿神情一滯,眼中一抹異色閃過。
  徽寧帝眼尖瞧見了,問:「你也覺著不妥?」
  他很快恢復平靜,答:「何為妥,何為不妥?陛下,凡事皆有兩面。張僕射所言,的確有助於您掌控縣主及元家,此為利也。但縣主是您的表外甥女,且前有九殿下對其愛慕傾心,這樁事說給天下人聽,終歸不是美談。」
  「再者,並非人人皆懂聖心,此舉到了朝臣眼裡,也可能誤解您是想提拔元家,到時,難免又是一場暗流涌動,血雨腥風,此為弊也。」
  徽寧帝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朕也是這個意思。朕倒無此念頭,原還想叫六郎娶賜嫻的。」
  陸時卿當然知道這事,嘴上卻怪道:「莫非此前芙蓉園……」
  他話說一半,徽寧帝便冷哼一聲:「是朕叫六郎去的。一來打消九郎的念頭,二來令賜嫻與六郎見上一面。結果呢,朕的苦心,都叫你攪了!」
  陸時卿連忙起身拱手:「是臣的不是。當日六殿下與臣在丹鳳門巧遇,見臣閒著無事,便邀臣同往。臣未多想,豈料……」
  「豈料你竟搶了六郎的風頭!眼下朕的六郎留不住賜嫻,你說說,該如何贖這罪?」
  陸時卿早知會這樣。老皇帝與他「推心置腹」嘮了半晌,從一開始就是奔著這最後一句來的。
  如他識趣,這時候就該說一句:臣願替陛下分憂,娶縣主為妻,助陛下將元家牢牢捏在手中。
  但他不想識趣。
  只是如此情狀下,也不可能對聖人直言「不娶」。
  他思量了下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您若要臣娶縣主為妻,臣自然不敢不從。可依臣看,此事不可操之過急。不論是您賜婚,或臣請媒說親,最終到底得看滇南王意思。姚州與長安遠隔千里,實有不便,莫不如等歲末,滇南王與王妃照制進京時再作打算。陛下既已有妙計令縣主回城,應也不急一時。」
  他說完這些冠冕堂皇的,又道:「您此刻心中必然怨臣,臣也不怕說來給您笑話,臣不喜縣主,實是因此女克臣。臣與她數次相交,無一回不狼狽,今次還掛了彩。臣怕迎了這尊大佛進門,過不了多久,您就再聽不見臣在您跟前耍嘴皮子了。」
  徽寧帝起先一臉嚴肅,聽到後來放聲大笑:「罷了!你是朕的臣子,也非兒子,這婚姻大事,朕不好逼你太過。但你也得有個準備,免得哪日朕一不高興將你賣給元家,你還一口氣緩不上來。」
  陸時卿頷首應是,將帝王哄妥帖了,才懇切道:「陛下,臣昨日查案,一宿未眠,元將軍這一鞭子也著實厲害,您可否容臣告假一日?」
  徽寧帝點點頭,交代了幾句案子的事,令他回去好生歇息。
  陸時卿上了宮外的馬車卻並未安歇,將手上紗布一層層拆去了,喚來趙述吩咐:「想個法子將這傷口遮去。」
  趙述進到馬車裡邊,看了眼他觸目驚心的手背,不由一駭:「郎君這傷如何來的?」
  「別廢話,我趕時辰。」
  他連忙點頭:「法子是有,就是……疼了點,也髒了點,您確定要使?」
  「你儘管辦就是。」
  ……
  陸時卿的馬車疾馳出丹鳳門的一刻,含涼殿的宮道上,一名宮婢碎步而過,與候在盡處的韶和公主鄭筠低聲道:「貴主,打聽著了,瀾滄縣主欲回姚州,聖人不肯放行,派人……」
  鄭筠聽完,淡淡問:「陸侍郎呢?」
  「陸侍郎稱病告假,今日怕不會來含涼殿教十三殿下念書了。」
  她苦笑一聲:「知道了,下去吧。」
  宮婢欲退,又被她喚住:「等等。派兩個探子去永興坊附近轉轉,如陸侍郎出府,盯緊去向,回報給我。」
  ……
  陸時卿回府後,遮掩了手背傷口,將一名僕役招來房中,問:「消息。」
  這名叫曹暗的人答:「元將軍未歸,聖人的人馬已去往郊野待命。郎君準備趕過去?」
  他搖搖頭:「來不及,也沒必要。但我得去元府一趟,等元世琛回,交代他幾句。」
  「郎君可是擔心,瀾滄縣主自山匪行跡中猜到事情原委,一生氣便與聖人撕破臉皮?」
  「她倒不至如此魯莽。我是怕元世琛得知真相後,一時衝動鬧去宮中。」
  曹暗點點頭,問:「您還是從密道走?」
  陸時卿「嗯」了聲,捎上面具,臨走前一指府門方向:「門口那兩個來盯梢的,給人家送碗茶水去,道句辛苦。」
  他一驚,也不敢詢問是誰派來的探子,忙應是。
  陸時卿移開暗門,彎身準備下密道,突然一頓,回頭嚴肅道:「等等,換送酸梅湯吧。」
  曹暗微微一愣,下意識問:「為何?」
  就在他以為自己多嘴了,郎君不會答時,卻見對面人皺了皺眉頭,道:「因為實在太難喝了。」
  難喝的東西,合該與人分享。
  元賜嫻確是天未亮就上了南下的馬車。
  昨夜元鈺回府後,一句話不說就要趕她去姚州。她起先一頭霧水,硬是被他拖上了馬車,像犯人似的押送走,後來靜心想想,方才明白過來。
  阿兄突然如此,想必是聽陸時卿說了什麼。她雖不知具體,卻也大致猜到幾分。
  長安波詭雲譎,她留在這裡,固然能替阿兄行事把關,盯牢徽寧帝與六皇子,也有機會到陸時卿或十三皇子跟前博博好感,卻難免存在風險。倘使有朝一日,朝廷與滇南撕破臉皮,徽寧帝必將拿她掣肘父親。阿兄已賠在了京城,她再搭進去,便是給元家更添艱難。
  想到這裡,她到底不再掙扎了。去留各有利弊,本難取捨,但既然阿兄作了抉擇,她又拗不過他,順勢而為也非不可。
  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她將夢境內容講給兄長聽,告誡他接下來如何作為,然後回到姚州,與父親分析朝中形勢,叫他醒悟聖人對元家的態度,再與他商議自保的策略。
  至於陸時卿這座靠山,她也沒打算放棄。對她來說,長安是易進不易出的地方,如能順利離開,便也可再度回返。
  她打定了主意,待出了城,到了一處僻靜無人的山道,就將一路護送她的元鈺喊進馬車來,又把兩名婢女與跟在兩側的一隊隨從斥遠。
  元鈺見她不鬧了,剛鬆口氣,掀簾卻見她神秘兮兮壓低了嗓門道:「阿兄,我有要緊話與你說,但你得先起誓,不論如何,絕不講給第二人聽。」
  他一愣:「什麼玩意兒?我拿什麼起誓?若說漏了嘴,次日就禿頂?」
  她剜他一眼,此刻沒說笑的心思:「就拿我與阿爹阿娘的性命起誓。」
  元鈺一驚:「說什麼呢你!」說完見她神情肅穆,不知何故,也生出幾分慌張來,囁嚅道,「……成成。」
  聽他一字一句承諾好,元賜嫻才小聲道:「阿兄,我呢,得了上天的啟示,曉得了幾件將來事。這第一,兩年後,咱們元家將因……」
  她說到這裡一頓,似覺直言不妥,便拿指頭沾了茶甌裡不飲的茶水,在檀木小幾上寫下幾個字:謀逆重罪被滿門賜死。
  元鈺瞪大了眼睛。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6:00

第二十三章

  她繼續道:「第二,屆時請纓捉拿咱們的人,是……」
  她復又沾水寫字:六皇子。
  元賜嫻將關鍵訊息一一說明,再向元鈺解釋了夢境始末,與她此番來到長安的緣由。
  接二連三的噩耗叫元鈺驚得半晌說不上話。良久,他摸了摸她的腦門:「賜嫻,你沒燒著吧?你……你莫不是在陸子澍那裡受了刺激?要,要不阿兄替那小子擄來,送去姚州入贅咱家?」
  元賜嫻頭疼扶額。她這阿兄,回回遭受打擊,就嬉皮笑臉作掩飾,好像如此便可自欺欺人了。
  她道:「咱們元家這些年是什麼處境,阿兄比誰都清楚,否則你這最是樂得無事一身輕的人,哪會去摻和那些事?我方才說的,來日究竟是否可能發生,你心裡有數。」
  元鈺微微一滯,冷靜了下,到底正經了些:「……可這太邪門了,沒道理啊!就算是真的,老天憑什麼給你夢見這些個事?」
  這個元賜嫻也不知道。她歪著腦袋想了想:「指不定上輩子誰給我燒香拜佛了呢?」
  元鈺皺皺眉:「總之,我覺得未必可信。」
  「我起始也是將信將疑,才沒盲目與你和阿爹講。可這些日子以來,我接連跟徽寧帝、六皇子、陸侍郎相處了一番,卻愈發覺得夢境種種有跡可循。」她嘆口氣,「阿兄,我知你一時難以接受,也不逼迫你,告訴你這些,是想你有個警醒。我這一走,至快也得歲末才能與你再見,你萬事皆要當心。」
  元鈺的眼光柔和下來,拿粗糙的指腹蹭蹭她臉蛋:「阿兄知道。」
  「以咱們家目前與六皇子生出的牽扯看,不可能說脫身便脫身,在我與阿爹商議出對策前,你得先穩住他和那位徐先生,卻切記留足退路,莫替人做拋頭顱灑熱血的事。至於陸侍郎與十三皇子……我不在長安,就得靠你拉下臉討好他們了。」
  元鈺「嘖」了一聲,心有不爽,到底想她走得安心些,勉強應下了。
  元賜嫻見狀笑一聲:「好了,真要死也得兩年後呢,阿兄就送到這裡,回去吧。」
  「呸,說什麼不吉利的!」元鈺掀簾下去,回頭囑咐,「記得每到一個驛站就傳封信報平安!」
  元賜嫻點點頭目送他上馬,放下了簾子。
  ……
  元鈺回府後就悶去書房思考人生了,過不久,聽說徐善來訪。
  他心裡奇怪,將人迎入,請座後問:「徐先生行色匆匆的,可是有急事?」
  陸時卿略一點頭,如前幾回一樣偽了聲道:「徐某冒昧請問將軍,縣主是否離了京?」
  元鈺盡可能表現得平靜自然,但元賜嫻的話到底在他心裡投了波瀾,叫他無法全心信任眼前的幕僚。他因此略幾分狐疑,問:「先生如何知曉?」
  「是六殿下的耳目從宮中得來的消息。徐某今日登門,是想告訴將軍,縣主恐怕暫時走不成了。」
  他一愣,臉色大變:「此話何意?」
  陸時卿假借鄭濯的名義,稱是奉他之命前來,將徽寧帝的打算大致說了一遍,還沒來得及往下講,就見元鈺驀然撐案站起:「簡直荒唐!」說完便是一副欲往外走的架勢。
  陸時卿猜到他去向,起身阻止:「縣主聰慧,想來應付得來,何況聖人並無傷害縣主之意,您去了不免冒險,不如在此靜候。」
  元鈺回過頭來:「應付得來也不成!我這做兄長的,還能眼睜睜瞧著妹妹被人戲弄嚇唬不成?刀劍無眼,倘使有個萬一呢?先生捨得,我不捨得!」
  陸時卿一噎,僵在原地,素來能言的嘴竟說不上話來。
  元鈺移開門,腳步一頓,語氣和緩了些:「多謝先生特來相告,元某有分寸,不會大張旗鼓,連累六殿下布置在宮中的耳目。我請人送您回。」
  他說完便走,不料還未踏出院子,便見一名僕役急急奔來,道:「郎君,小娘子回了!」
  僕役話音剛落,元賜嫻就灰頭土臉地出現了。她身上裙裾破了好幾處,袖口還沾了幾根雜草,走路一瘸一拐的。拾翠和揀枝一左一右攙著她。
  元鈺嚇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她:「這是傷著哪了?聖人果真派人堵了你?」
  元賜嫻抹了把臉蛋上的灰泥,笑道:「連阿兄的眼也瞞過了,看來我這戲做得不錯。我沒傷著,只是恐怕暫時走不了了。」她說罷撣撣衣襟,奇怪問,「阿兄如何曉得,是聖人堵的我?」
  元鈺沒答,一個勁捏她肩背檢查:「真沒傷著?」
  她抬抬胳膊,踢踢腿:「我好得很,就是演給那幾個毛賊看的罷了!」
  元賜嫻說完,一抬眼瞧見遠處廊下站了個人,寬袍大袖的一身黑衣,銀色面具覆臉。她登時一愣,壓低了聲道:「阿兄怎麼不早說,徐先生在府上?」
  元鈺回頭一看,摸摸鼻子答:「我給你嚇得不輕,忘了……」說完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聖人派人堵你的消息,是他替六殿下送來的。但阿兄方才一激動,口不擇言,好像有點得罪他了……」
  元賜嫻無奈。叫他穩住穩住,怎麼竟一轉頭就將人惹了!
  兄妹倆窸窸窣窣低語,陸時卿等他倆說完,才上前說:「既然縣主無礙,徐某便告辭了。」
  元鈺這會兒冷靜了點,賠笑道:「先生來去匆忙,不如用些茶點再走。」
  「多謝將軍美意,徐某還是不叨擾了。殿下命我前來,一則確認縣主是否平安,二則提醒將軍此事該如何善後。如今看來,縣主無恙,且已有應對之法,就不必徐某多言了。」
  元賜嫻一身狼狽,怪不好意思跟陌生男子說話的,但到底心中有疑,便也不拘泥了,問:「先生所言應對之法為何?」
  陸時卿頷首道:「抓捕歹人,捅破真相,鬧到聖人跟前對峙——此為下策。饒過歹人,裝聾作啞,咽下這口氣——此為上策。上策之上,佯裝受傷,令聖人心生愧意,便是上上之策。縣主已做了最好的選擇。」
  元賜嫻朝他一笑:「先生知我。我送先生。」
  陸時卿依舊垂著頭:「不必勞煩,縣主且安心歇養。」
  「先生替我元家籌謀奔波,我送您是該的。何況我又沒真傷著。」
  她堅持要送,陸時卿也不好推拒,免得話多露了破綻,一路沉默著與她到了後院偏門。臨走前聽她道:「還請先生替我謝過殿下關切。」
  他點了下頭。
  元賜嫻又問:「不知先生平日忙嗎?」
  陸時卿扮演徐善時便似徹頭徹尾換了個人,舉止神態,甚至是眼神,皆絲毫不露鋒芒,聞言有禮道:「徐某一介布衣,豈會忙碌。」
  「如此便好!」元賜嫻笑了一聲,「我有個不情之請。」
  陸時卿直覺不是好事,面上則謙恭道:「您但說無妨。」
  「我仰慕先生棋藝已久,如先生哪日得閒,我想請您賜盤棋,叫我飽飽眼福。」
  陸時卿一默,稍稍垂眼。
  元賜嫻便十分善解人意地笑道:「先生可以拒絕的。」
  他搖搖頭,示意並非不願:「縣主哪日想觀棋了,差人與徐某通個消息便是。」
  她狡黠一笑:「那就一言為定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6:13

第二十四章

  陸時卿頷首退出,上到馬車後,突然沒來由地心浮氣躁。
  這個元賜嫻又想整哪出?她對他一個示好不夠,如今還要與徐善黏糊?
  陸時卿回府後,命曹暗給鄭濯傳了個信,講明今日之事,以免他借了他的名頭,改天卻在元家面前穿幫。
  曹暗比趙述穩重許多。陸時卿私下的門路多是由他在疏通。
  他辦完了事,回報道:「郎君,六殿下差人帶了個話,說韶和公主近來小動作頻繁,請您留意。」
  「我知道。」陸時卿淡淡道,「今日的兩名探子就是她安的。」
  「莫非她曉得了您與殿下的私交?」
  陸時卿搖頭:「此女政治嗅覺不算敏銳,派來探子不過為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必多作計較。倒是她在皇后跟前說得上話,皇后又慣會與聖人吹枕邊風,這點該提防提防。」
  曹暗想,所謂雞毛蒜皮,便是指男女情愛之事,恐怕韶和公主是從哪處得知了瀾滄縣主離京的消息,因此來探郎君反應。不過郎君送湯一舉已叫這位貴主十分下不來台,想來短時間內,她必不敢再自作聰明。
  「郎君如何看待瀾滄縣主的政治嗅覺?小人以為,她接近您,當是另有所圖,並非貪您的……」他咳了一聲,「倒像出於什麼目的,故意討好您似的。」
  陸時卿知道他漏掉的詞是「美色」。他點點頭,示意他所言不錯。
  越是相處,他便越無法小覷元賜嫻,尤其今日在元府,聽過她與他不謀而合的策略,便更下意識對她的舉動翻來覆去琢磨猜測。
  他很難相信,她的接近是單純的,卻偏又捉摸不透,她究竟圖什麼。
  畢竟她也不像清楚他與鄭濯的暗中謀劃。
  曹暗又問:「如今聖人也發話了,郎君預備如何處置這樁很可能落您頭上的婚事?」
  陸時卿眉心一蹙:「我已將此事拖延到了歲末。既然眼下無法送她回姚州,且走一步瞧一步,看看她究竟意在何處。」
  「小人倒覺得,其實郎君未必要躲著縣主,您既是瞧不透她,何不多瞧瞧?」
  他不置可否,低下頭研究棋譜了。
  ……
  元賜嫻歇了一天,翌日請廚房做了些早食,準備了幾瓶傷藥,生龍活虎跨出了院子。
  她是註定回不得姚州了。聖人連如此不上道的路數都使了出來,便是打定了主意留她。她若想方設法南下,一來可能再次受阻,二來,說不定將惹他疑心。
  對此,她倒也沒什麼怨的,畢竟走有走的好,留有留的妙。只是早知如此,就不將夢境吐露給元鈺了。瞧瞧兄長對徐善不甚客氣的態度,就知他沉不住氣,恐怕從今往後,六皇子那處的交道,還得多由她出面才行。
  她走到半道,恰好碰上晨起射弋的元鈺,被他攔了下來:「你這一大清早的去哪?」
  「我替阿兄贖罪去。」
  「你該不是要上陸府,瞧陸子澍的傷勢吧?」見她點頭,元鈺皺皺眉,「你過來,阿兄給你說幾句。」
  他如今已然知曉妹妹接近陸時卿的真實目的,起始大不贊同,嚎得哭天搶地,說元家有難,卻要靠她出賣色相周旋,都是他這做阿兄的無用,愧對阿爹阿娘,愧對列祖列宗……
  結果他嚎了半天,被元賜嫻一句「陸侍郎長這麼好看,我又不吃虧」給堵了回去。
  等元賜嫻湊過來,元鈺交代道:「聽阿兄跟你分析分析眼下情勢。都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照我看,上回險些叫你擋下的那一鞭子,必然給陸子澍不小的震撼。他跟著聖人做事,最了解聖人心思,講了個豺狼虎豹的故事,勸阿兄送你回姚州,雖說是擺明了不願娶你,但其實也有不希望你身陷囹圄的意思。所以你別灰心。」
  元賜嫻昨日已聽他講過那個故事,提起鞭子,她仍心有餘悸,想了想道:「阿兄說的有理。」
  「但你也切莫高興太早。這男人嘛,‘動容’和‘動心’不一樣,‘為你好’和‘對你好’,也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元鈺清清嗓子,自覺有了用武之地,道:「說簡單點,勸你回姚州,這是一時動容,想為你好。但肯留你在京,護你無虞,才是真的動心了,想對你好。」
  元賜嫻恍然大悟,長長「哦」出一聲。
  「阿兄敢保證,陸子澍已不像起始那樣討厭你了,或者對你初具好感,但要說願意庇佑你,甚至庇佑咱們元家,恐怕還差不少火候,你得繼續往裡添柴。」
  元賜嫻一指身後婢女手裡的藥箱和食盒:「我這正要去添呢。」
  元鈺斂了色道:「但也別添過了!像上回那樣孤男寡女深夜獨處的事,再有第二次……元賜嫻,我打斷你的腿!」
  她心道也不是孤男寡女,還有小黑呢,卻到底沒狡辯:「我知道,阿兄放心吧,我肯定不叫自己吃虧的!」
  元鈺就不再婆媽了,揮手示意她去。
  ……
  元賜嫻到永興坊陸府時,遞了個名帖以表正式。僕役一見,忙迎她入裡。
  陸府與元府占地差不多大,但要說瞧上去,倒是前者更顯寬綽一些。大抵是因此處布置簡單,少添繁飾,多不過幾株花樹盆栽。
  元賜嫻覺得這是有道理的。畢竟陸時卿怎可能接受假山那種怪石嶙峋的玩意兒呢。就連府裡的花樹都被剪裁成了圓潤齊整、左右對稱的模樣,一板一眼毫無意趣。
  初次登門總得含蓄些,她礙著禮數沒多瞧,聽聞陸時卿人在書房,也沒非要闖了去,老老實實等在了正堂。
  陸時卿聽下人說瀾滄縣主拜訪,當即便想退避,卻不料宣氏一早就去了晉昌坊的大慈恩寺,只得硬著頭皮到正堂,尚不及進門,就聽見個俏嗓道:「這是我一早請蕭記的師傅包的餛飩,你們拿下去,等老夫人回了再下鍋……」
  她倒是將他家的下人使得很順手啊。陸時卿陰沉了臉,等跨進門,卻是腳步一滯。
  上首女子穿的是藕荷色襦衫,下邊配了鵝黃色長裙,這看似不大諧和的兩色撞在一起,到了她身上竟意外閤眼。她身上那件襦衫是時興的半臂款式,袖口寬鬆,露一截玉臂,白瓷一樣的肌膚晃得整個屋子一片雪亮。
  元賜嫻吩咐完下人,一眼瞧見他站在門口,笑著與他揮手招呼:「陸侍郎早啊。」
  這手一揮,素色的屋子更亮堂了。
  他上前道:「陸某見過縣主,不知縣主光臨寒舍,有失遠迎。」
  元賜嫻認真接了他的套話:「陸侍郎真該來迎我的。您這府太大了,我昨日傷了腿腳,一瘸一拐走了半天。」
  陸時卿一默。她倒很懂做戲做全套的道理,想騙徽寧帝,便連他也騙上了。
  恰是這無話片刻,被喚來見客的陸霜妤到了。小丫頭穿了丁香色的寬擺襦裙,過來給元賜嫻行禮,完了就退到兄長身後去。
  十四歲的小娘子藏不住心事,元賜嫻瞧得出,她神色懨懨,很是勉強,興許還在為當初漉橋一事耿耿於懷。
  但她沒大在意,繼續與陸時卿道:「陸侍郎,咱們也是同生共死過的交情了,您怎麼都不問一句,我是怎麼傷的腿腳?」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6:25

第二十五章

  誰跟她同生共死過了?陸時卿忍耐問:「請問縣主是怎麼傷的腿腳?」
  「昨日我本想回姚州去的,半道碰上山匪,打鬥時一不小心傷著了。」
  這話倒也算符合實情。昨日那夥人來「劫財」,與她的隨從動了粗。她被拾翠和揀枝護衛著往都城方向退,初始真道是山匪,後來瞧他們追趕的路線才起了疑心。
  她趁亂觀察了一下那夥人舉刀的手勢與落刀的位置、力度,斷定他們受過特殊且統一的訓練,絕非出身草莽。最終將諸多疑點前後串連,猜到了徽寧帝頭上,就裝作慌不擇路的樣子,把自己摔進了路邊泥地裡。
  元賜嫻答完,見兄妹倆還杵在原地,一指一旁椅凳:「都坐呀。」等他倆坐下,又吩咐拾翠,「將早食端給陸侍郎。」
  她大老遠跑一趟,就為給他送早食?
  陸時卿微微一愣,一時也忘了說,他已吃過了。
  拾翠提了個雙屜的食盒上前去。
  元賜嫻跟著道:「這是我親手做的……」她說到這裡,突兀地停住。
  哎,不妙,下人做了什麼來著,她給忘了!
  站在她身側的揀枝一慌,小聲提醒:「荷花粥。」
  她趕緊接上,尷尬一笑:「……荷花粥。您嘗嘗。」
  陸時卿的臉霎時黑了。露餡露得這麼明顯,當他是聾子嗎?
  陸時卿當真吃不下了,原本想拒絕得溫柔一點,但既然她只是糊弄他,他就不客氣了,道:「縣主好意,陸某心領,但我已用過早食。」說完,伸出仿佛十分高貴的指尖,將東西遠遠推開。
  一旁陸霜妤的目光跟著他的動作緩緩推移,眼瞅著這雙屜的食盒,像在瞧是否有她的份。
  元賜嫻這時候沒工夫注意她,掩飾了面上心虛,道:「那改日我來早一些,這樣就能趕上您吃早食的時辰了。」
  「縣主傷了腿腳,理該安生歇養,陸某不勞您惦記。」
  她賠笑:「怎能不惦記,您也受傷了啊!實則我今日正是來探看您傷勢的。」她往他手背瞥瞥,「您的手好些了嗎?」
  陸時卿昨日從元府回來便裹了傷藥,纏回紗布,低頭看一眼道:「已處理妥當,並無大礙。」
  「我帶了傷藥來,是拿家父琢磨多年的方子制的膏子,尋常地方找不著。」她說著,從藥箱裡掏出些瓶瓶罐罐的來。
  元賜嫻本想將幾瓶藥撂下就走的,想起方才的窘迫事,便想彌補一下,道:「我給您換個藥,重新裹下傷吧。」
  陸時卿將手掩回袖中:「不敢勞煩縣主,您將藥留下,陸某已是感激不盡。」
  又是套話。
  元賜嫻不太高興了,不理他,直接吩咐一旁幾名丫鬟:「你們幾個,給我打兩盆清水來。」
  陸府的下人就比陸時卿聽話多了,被她飛倆眼刀子,便礙於她的身份不敢不從,乖乖去打了水來。
  陸時卿皺皺眉:「陸某換了藥裹了傷,縣主便願意回府了?」
  元賜嫻點點頭,神情嚴肅。
  他只好嘆口氣,低頭拆紗布。
  元賜嫻提著藥箱站起來,還記得要演出一瘸一拐的模樣,等到他跟前,瞅見他猙獰的手背,卻是嚇了一跳,敬稱都不見了:「這是處理妥當的模樣?你可是不想要這手了啊!」
  他手背上長長一道鮮紅的薄痂,傷得深的幾處都有了化膿的跡象,著實觸目驚心。
  一旁陸霜妤也嚇得不輕,瞠目問:「阿兄怎麼傷得這麼重?」
  想他恐怕不好意思答,元賜嫻便替他解釋:「被我阿兄打的。」接著回頭吩咐,「拿鹽末子,熱水和棉帕來。」
  她說完就抓過了他的手。
  都說十指連心,陸時卿給她一抓,心都好似被什麼古怪的力道震麻了。他下意識要抽出指尖,卻聽元賜嫻一聲嬌喝:「你躲什麼,我又不吃了你!」
  他渾身一僵,頓住不動了。
  陸霜妤和滿屋子的丫鬟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這景象太詭異了。居然有人碰得了她們的郎君了——居然有人碰得了她們的郎君,還沒被掀翻了。
  陸時卿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對頭。自郊野一場「肉搏」後,他對旁人貼膚觸碰的容忍程度似乎變高了,方才不過輕微克制,竟就壓抑下了那股嫌惡。
  元賜嫻等來僕役,當著他的面,拿清水淨了手,然後泡好鹽水,挑著棉帕道:「會有點疼,您忍忍吧,忍不住可以叫的。」
  「……」她想讓他一個大男人怎麼叫。
  元賜嫻令人搬了椅凳來,在他膝前坐下,一手捏著他的指尖,一手就著沾了鹽水的棉帕替他擦拭清理。
  這鹽水碰了傷口,明明該是疼的,陸時卿卻覺癢得慌,忍不住微微一顫。
  元賜嫻只當他是疼的,沒大在意,邊忙邊問:「您既是處理過了,沒道理壞成這樣,這傷口先前可是裹了藥粉?」
  他稍稍一默,不動聲色「嗯」了一聲。
  他當然不是裹了藥粉,是昨日去元府前蓋了層妝粉。效果挺不錯,加以寬袖遮掩,絲毫不露破綻,卻的確加重了傷勢。他原本打算一早換藥,結果因幾份公文耽擱了。
  元賜嫻嘆口氣:「您這傷口該用藥膏,不能用藥粉的。您說您這手要是廢了,我……」
  她說到這裡忽然停住。
  陸時卿抬眼,似乎在等她繼續往下說。
  元賜嫻本想說,他這手要是廢了,她阿兄攤上的罪可就大了,話到嘴邊,見他仿佛有那麼一丁點期待的眼神,馬上嘴一癟道:「我可得心疼了!」
  陸時卿心裡嗤笑她演技浮誇,嘴上卻也沒戳穿,冷冷瞥了瞥她。
  陸霜妤在一旁乾瞪著眼,瞧他們一來一往,委屈得嘴都癟了。沒有她的早食就算了,如今還成了如此多餘的存在。
  她曾以為,世間最殘忍的事,莫過於自己中意的郎君其實是個小娘子,且是個比她還好看的小娘子。眼下卻知,這還不是最殘忍的。更令人傷心的是,這個小娘子,竟然想做他的嫂子。
  元賜嫻繼續低頭幹活。
  濃黃的髒水一點點被擠出,陸時卿瞧了,胃腹一陣翻騰,抬眼卻見對面人很是耐心,如扇的長睫撲簌簌眨著,神情一反常態地柔順,難得像是真心實意對他的。
  見她包紮的手法嫻熟老練,紗布的折角也藏得滴水不漏,一晌功夫便如做好了一件飾物,陸時卿微微有些奇怪。
  他起先抑制住了好奇心,等她忙完,拿一旁盆中清水淨手時,忍不住出言試探:「縣主裹傷的手法倒是精湛。」
  被人誇總是高興的,元賜嫻沒想到他在套話,得意洋洋道:「從前軍中醫士忙不過來時,我常去幫忙。」
  陸時卿稍稍一愣,蹙眉問:「軍中?」
  她臉色微變,跟他大眼瞪小眼對視了一會兒,最終在他鋒銳的眼色裡坦誠道:「我跟阿爹行過軍……」說完湊到他跟前來,彎下腰小聲道,「阿爹叫我莫講出去,以免被有心人傳揚得不好聽……您可要替我保密啊。」
  陸時卿坐在椅上仰頭看她,稍一頷首。滇南王是大周唯一的異姓郡王,自然樹大招風,惹人嫉妒。女子從軍,放在旁人身上或是巾幗美名,換了元家,卻可能被講得不幹不淨。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8:21

第二十六章

  見他應下,元賜嫻又笑看陸霜妤:「陸小娘子,你也是。」
  她笑起來眼如彎月,叫人根本無法說個拒絕的詞,陸霜妤想也沒想便如搗蒜般點了點頭。
  元賜嫻轉頭收拾藥罐子,一面交代陸時卿夜裡該換哪瓶藥,完了想起樁事,回頭問:「陸侍郎,我有些話跟您說,您可能叫陸小娘子和這些下人先且退避?」
  陸霜妤一把揪住了陸時卿的袖口,警惕問她:「你想對我阿兄做什麼?」
  元賜嫻一臉無辜,她能做什麼啊,瞧她這模樣又覺好笑,故作曖昧道:「是長輩們的事,你莫管。」
  陸時卿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見他神情尷尬,不知想去了哪,她笑吟吟地補充:「真是長輩們的事。陸侍郎,事關回鶻商隊,我有些疑慮想與您說明。」
  陸時卿飄忽的心思一下就被抽了個乾淨,挺直了腰背,斂色吩咐道:「都下去。」
  等屋內眾人走空,元賜嫻才坐在他對頭問:「陸侍郎曉得回鶻人的貨物裡頭,裝的是什麼箭鏃嗎?」
  陸時卿當然知道,嘴上卻答:「陸某替聖人查案,只負責上達實情,其餘一概不管。」
  口風真緊。她只好道:「我說說我的看法,您聽聽是否有理。這些三翼的箭鏃不是普通玩物,而是軍器。從吳興紀家到長安錦繡莊,再到這隊回鶻商人……絕非一般的小打小鬧。」
  陸時卿隨口附和了聲「嗯」。
  「但見此事牽涉越大,越是關係到要緊人物,我便越覺其中或有陷害的成分。」
  陸時卿稍稍一滯,這下抬起眼來:「此話怎講?」
  「疑點太多了。譬如西市坊門前,商隊與門吏尤其張揚的對峙。又譬如錦繡莊內,店夥計與掌櫃輕易露出的破綻。再譬如郊野平房,看似嚴密,實則漏洞百出的守備。我起始想,他們興許只是做些不幹淨的小買賣,但當瞧見那些箭鏃,再回想當日種種,便覺奇怪了。能幹出這等‘大事’的人,怎會頻頻犯如此低下的錯誤?倒說不定是誰想借此陷害誰,才故意布置了這些,叫人發現的。」
  她說到最後,悄悄觀察陸時卿的臉色,卻見他神情如常道:「陸某知道了,明日便將縣主的意思稟給聖人,請他決斷。」
  又是這個拒人千里,分毫不露的態度。元賜嫻打聽不出什麼,只好放棄。
  屋內一時靜默下來,如此無話片刻,兩人突然齊齊偏頭朝?扇外看去,異口同聲道:「誰?」
  「啪」一聲什麼物件落了地。躲在?扇外企圖聽墻角的人慢吞吞將東西撿起,走了進來。
  正是去而復返,滿臉心虛的陸霜妤。
  陸時卿冷眼訓斥道:「這聽墻角的本事,是誰教給你的?」
  陸霜妤鼓著嘴道:「這不是沒聽成嘛,你倆耳朵這麼靈光……」她瞅瞅元賜嫻,「我也不是故意的,我瞧外邊天陰了,晚些怕有雨,來給縣主送傘。」說著,提了提手中一柄油紙傘。
  陸時卿曉得她不過尋個藉口罷了,厲聲道:「還敢狡辯?你可是太久沒抄書,手癢了?」
  陸霜妤一臉委屈:「阿兄何必當著外人面凶我……也沒見你對縣主凶過一字半句的……」
  她說到後來,聲兒越來越輕。元賜嫻聽見「外人」一詞尚覺不舒服,聽全了後邊這句,突然高興起來。
  陸時卿的確沒這樣凶過她嘛。
  她一高興,就準備替陸霜妤解個圍,大方道:「好了好了,聽墻角這事,我也常做,沒什麼大不了的。」
  陸時卿飛過來一個眼刀子。
  怎麼的,使完了他的僕役,還要替他管教妹妹了?
  元賜嫻見他不悅,清清嗓子折個中道:「但下回不能再犯了。今日是我,若換了要緊客人,可就叫你阿兄面上不好看了。」
  陸時卿覺得這句還有理,看一眼妹妹,叱問道:「聽見沒?」
  陸霜妤心情複雜地瞅瞅一唱一和的倆人,點點頭:「我知道了。」
  陸時卿叫陸霜妤回房去,完了看看元賜嫻:「縣主也請早些回府,免教元將軍擔心。」
  元賜嫻看一眼外邊陰沉天色,到底也嫌下雨了麻煩,道:「好吧,我明日再來一趟。」
  他眉頭一皺:「還有明日?」
  「當然了,您這傷頭兩日最要緊,我再替您裹一次。」
  陸時卿嘆口氣:「陸某明日一早要去上朝的。」
  「那我等您回府了再來就是。」
  見他還要推辭,她趕緊打個手勢止住他:「您就別多說了,我這是為您好。照您先前那個蠢笨的裹傷法,將來肯定得留疤,您該不想右手長道疤,左手卻沒有吧?到時若叫我阿兄再打您一鞭,還不知能不能打出一模一樣的呢!」
  「……」
  陸時卿頭疼,頭疼得想不出理由拒絕她,只好得過且過,先請僕役送走這尊大佛再說。
  元賜嫻交代他幾句吃食上的事,演了瘸子出門去,到府門前卻見該已回房的陸霜妤攥著油紙傘站在那處,揪了張小臉,一副有話與她說的樣子。
  她上前問:「陸小娘子是在等我?」
  陸霜妤垂眼,搖頭:「不是。」手卻不停扭著傘柄,像是緊張才有的小動作。
  元賜嫻笑了一聲:「那我可走了。」
  「哎!」陸霜妤腳步微移,喊住了她。
  她原也不過作個勢罷了,回頭問:「怎麼?」
  「我想跟縣主說,您……」陸霜妤猶豫半晌,終於提了聲氣道,「您不要妄圖打我阿兄主意!阿兄早便與韶和公主情投意合,只是聖人不肯答應這門親事,擔心阿兄做了駙馬,仕途受阻,才遲遲不賜婚的!」
  元賜嫻微微一愣,突然笑起來,問:「這話是誰教你說的?」
  陸霜妤一驚,心虛道:「沒……沒有誰教我,我實話實說罷了!」
  「那你跟我講講,他們是如何的情投意合?」
  她略鎮定一些:「阿兄隔三差五便去含涼殿教十三殿下念書,貴主也常在一旁……一旁……」她「一旁」了半天也沒說出來,轉而道,「總之,阿兄是喜歡她的,阿娘也喜歡她。今日一早,貴主還陪阿娘去了大慈恩寺。」
  元賜嫻拖長了聲「哦」了一下,道:「好,我曉得了。」
  陸霜妤覺她態度奇怪,小心翼翼問:「您曉得什麼了?」
  她露齒一笑:「多謝霜妤妹妹提醒我,含涼殿和大慈恩寺,的確是兩處收買人心的好地方,我會妥善利用的。」
  陸霜妤一噎,也沒注意她換了稱呼,詫異道:「你……你這人怎得講不聽呢?」
  元賜嫻反問她:「你當初誤認我是男子,對我一見傾心,苦苦尋覓我一年,其間怕也有人勸你放棄。你呢,你聽了嗎?」
  「我……」
  見她無話可說了,元賜嫻淡然一笑,從她手中抽出油紙傘:「好了,這傘我收下了,你趕緊回,就等著有天叫我嫂嫂吧。」
  她說完不再停留,回頭上了馬車,留下陸霜妤呆呆杵在原地。
  ……
  說來也巧,元賜嫻經過永興坊巷口時,恰有一輛馬車擦著她的車簾過去。趕車的揀枝見狀,朝裡問:「小娘子,您往後瞧瞧,那可是陸老夫人的馬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8:45

第二十七章

  她剛巧在思索宣氏與韶和公主的關係,聞言叫停,掀簾探出頭去,只見那檀色馬車果真停在了陸府門前,片刻後下來兩個人。一個確是宣氏不假,另一個一身素裙,細胳膊細腰的,眼瞧著便是鄭筠。
  兩人有說有笑跨進了府門。
  拾翠問:「小娘子,您要不要殺個回馬槍?」
  元賜嫻冷哼一聲:「不殺,回家。」
  拾翠見她不高興,也就不敢多嘴了,待近了勝業坊,才聽她重新開口:「不對,我瞎置什麼氣,我又不是要嫁給陸老夫人的。」說完朝車簾外道,「揀枝,折回去。」
  揀枝忙將馬車駕回陸府,勒了馬卻遲遲不見元賜嫻動作,怪道:「小娘子,咱們到了,您不下去嗎?」
  元賜嫻打個哈欠:「去做什麼,鬧事?我就瞧瞧鄭筠何時出,與她打個照面,你替我瞧著些。」
  她說完便閉目養神起來。
  揀枝盯牢陸府府門,生怕錯過,卻是左等右等,小半個時辰過去,依舊不見鄭筠。正是兩眼發酸的時候,忽有一名陸府丫鬟碎步走來。
  這丫鬟到了她跟前,有禮道:「這位小娘子,我家郎君有句話,說是帶給瀾滄縣主的。」
  元賜嫻驀然睜眼,掀簾問:「什麼話?」
  丫鬟給她行個禮,然後道:「回縣主,郎君說,您的馬車復返之前,他便已請韶和公主回了,您這樣是等不著人的,趁雨還未下起,早些回家吧。」
  她交代完,便見元賜嫻眉間團簇的陰雲一剎消散無蹤,笑得抹了蜜似的:「我曉得了,這就回,明日再來。」
  ……
  翌日,元賜嫻說到做到,又跑了趟陸府,卻也未多停留,給陸時卿換好藥就回了勝業坊。確信他的傷勢已不會惡化,接下來,她就不再出門了,安安心心「養傷」給聖人看。
  徽寧帝顯然不覺她一個黃毛丫頭有如此心機,壓根就沒疑心她傷勢是假,接連派人送了許多御貢的藥材與滋補品,及好些哄她高興的珍奇玩物,說是天子腳下出了這等糟心事,是他這個表舅的不是。
  元賜嫻心中冷笑。她可從未將聖人當表舅。她的外祖母當年不過是不得寵的庶公主,與先皇的關係本就不如何親近,如今再隔一代,哪還有什麼情分可言。倒是她與兄長骨子裡淌了幾滴鄭家的血,便叫老皇帝惶惶不可終日了。
  如此閑了一陣,眨眼便過了季夏。
  孟秋七月,早晚天氣稍稍涼下一些,午後的日頭卻仍灼人。元賜嫻被秋老虎鬧得煩躁,待在府中,百無聊賴之下記起了徐善,就叫阿兄派人去報了個信,問他是否得空赴上回的口頭邀約。
  她自然不是想與徐善探討棋藝,之所以如此,是因此前他來報信,叫她感到了鄭濯的立場與善意。至少眼下看來,他們的確是元家的盟友。既然這樣,她就不該盲目排斥。長安情勢複雜,能與鄭濯晚些成為敵人,或者扭轉上輩子的局面,不成為敵人,總歸是好事。
  當然,既有夢境提點,她不可能全心信任鄭濯,尤其那個徐善始終不肯真面示人,更叫她對他身份存疑。她前次提出邀約,便是準備試探一二。
  翌日,陸時卿以徐善的身份,受邀來了元府。
  他這些日子著實忙得焦頭爛額,但元賜嫻一個口信,卻叫他不得不將天大的公務都拋諸腦後。畢竟「徐善」講了,他一介布衣,並不忙碌,如推拒邀約,不免叫她起疑。
  陸時卿調整好姿態,去到元府花廳,就見元賜嫻站在窗前逗弄一隻畫眉鳥,看上去心情極佳,眉眼彎彎,堆滿笑意。
  他步子一頓,停在了門檻處。
  怎麼,她整整十六日不曾探看他傷勢,連個口信也無,如今卻很期待見到徐善嗎?
  元賜嫻聽見動靜撇過頭來,見他就笑:「先生來了!」
  陸時卿避免與她對視,如往常般頷首垂眼道:「徐某見過縣主。」
  她擺擺手示意不必多禮,提起窗前一隻紫檀鑲金絲的鳥籠給他瞧:「先生覺得好看嗎?」
  他看了一眼,問:「您問鳥,還是鳥籠?」
  元賜嫻俏生生一笑:「看來先生是覺得,鳥和鳥籠裡頭,一樣好看,一樣不好看了。」
  「是。徐某以為鳥籠好看,鳥不好看。」
  「為何?」
  「因為鳥在籠中。」
  「先生果真是性情中人。關在籠裡的鳥失了活氣,自然不如外頭的。」元賜嫻將籠門打開,看了一眼仍舊乖乖停在裡邊的畫眉鳥道,「您瞧,在籠裡待久了,即便我願意放它,它也不肯走了。
  陸時卿道個「是」字。
  她便將鳥籠遞給了婢女,叫她們拿下去,伸手示意他坐在棋桌對頭,邊道:「我不喜歡養鳥,叫阿兄給我買了只來,是想瞧瞧,尋常的畫眉鳥是否好養活。」
  陸時卿似有所悟:「縣主是奇怪,上回六殿下送給令兄的那隻畫眉鳥,為何不過幾日便死了吧。」
  她一笑:「什麼都瞞不過先生。」
  他解釋道:「那隻畫眉鳥經特殊馴養,能以叫聲傳信。殿下早先不全然信任令兄,雖遞了消息來,卻也給鳥喂了毒,以免落下把柄。」
  元賜嫻似乎對他的坦誠很滿意,點頭道:「令畫眉鳥以叫聲傳信,已比鸚鵡以言語傳信安全許多。其後,先生又叫我阿兄在寄往滇南的書信中提及此鳥,故意給聖人的探子瞧見,從而反叫他打消疑慮。實是妙極。」
  陸時卿稍稍一默,學了她先前那句話道:「什麼都瞞不過縣主。」
  她淡淡一笑,招來兩名棋童:「不說這些了,我請先生來,是想觀棋的。」
  「您想觀何種棋局?」
  她沉吟一晌,道:「先生可還記得當年在潯陽大敗許老先生的那局棋?家父痴迷棋道,曾花重金求彼時一戰的棋譜,卻盡遇上些江湖騙子。」
  陸時卿出口帶了絲笑意:「是十二年前的舊事了。當日,徐某與許老先生在潯陽江頭偶遇,一時興起,想對上一戰,奈何手邊無子,便以口述之法決了勝負。自然是沒有棋譜留下的。」
  元賜嫻恍然大悟:「難怪。」
  「既然縣主想瞧,徐某再口述一遍就是,如令尊有需,您可繪成棋譜與他。」
  「如此,不會壞了先生的規矩?」
  他淡笑一聲:「徐某沒什麼規矩。」
  兩名棋童走上前來,一人手中執一隻棋罐,照陸時卿所述,一個落黑子,一個落白子。
  「起東五南九,東五南十二,起西八南十,西九南十……」
  四下靜謐,人語聲低沉輕緩,落子聲脆亮明快,元賜嫻聽著,覺得心裡癢酥酥的,像被細草拂了一般。她看似垂眼撐腮,注目棋局,心思卻不知飄到了哪裡。
  潯陽江該是很美的吧,她突然想。
  有春風楊柳岸,有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和須白長眉的老者,有未能傳唱於世的絕代棋譜,唯獨沒有皇城的爾虞我詐,就像她非常貪戀的滇南一樣。
  正是這神遊天外之際,她突然聽見對面人喚她:「縣主?」
  她剎那回神,見棋局密密麻麻已被鋪滿,慌忙道:「我在。」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8:57

第二十八章

  陸時卿似乎並未瞧懂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憧憬之色,問道:「徐某已下到決勝負的一步了,您可想試試解這棋局?」
  她一時沒答,叫棋童與四面僕役都退了出去,而後反問道:「先生,潯陽的山水好看嗎?」
  陸時卿稍稍一愣,道:「好看。」
  「您從前在那兒,平日得閒都做些什麼?」
  「垂釣。」
  元賜嫻笑了笑:「那您為何來了長安?這裡連魚蝦都比別處狡猾,很難釣著的。」
  陸時卿沉默許久才道:「世濁身難清。縣主覺得,倘使有朝一日,長安的山塌了,水乾了,潯陽又當如何?」
  「潯陽也將再無魚蝦。」
  他點頭:「這就是我來的原因。」
  「您想救潯陽的魚蝦,卻為何選擇了六殿下?」
  「殿下來尋徐某時,徐某曾有三問。第一問他為何而來。他答為天下。第二問他,天下在聖人手中,與他這不得寵的庶皇子何干。他說——‘阿爹喜掌權術,可權術治得了阿爹的心疾,卻治不了阿爹的天下。我想令四海腐木煥然,枯草重生,能人志士有才可施,蒼生黎民有福能享,八方諸國皆賀我大周強盛,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元賜嫻目光閃爍,極緩極緩地眨了眨眼:「第三問呢?」
  「徐某問他,如有一日得天下,將以何治它?既非權術,那麼,是彎弓駿馬,還是金銀錢糧。」
  「殿下如何答?」
  「德化民,義待士,禮安邦,法治國,武鎮四域,仁修天下。」
  元賜嫻默了一默,笑起來:「先生怎知,殿下所言不是空話?」
  陸時卿似乎也笑了一下:「話本就是空的。徐某拿耳朵聽空話,用眼睛看實事。」
  她牽了下嘴角,低下頭不說話了。
  陸時卿見狀,淡淡垂眼,轉了話茬:「縣主還觀棋嗎?」
  「當然。」她的目光掃了一遍棋盤,「您方才問我是否要試試解這一步決勝棋……我若解開了,可有獎賞?」
  陸時卿心中頓時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他知她不可能解開這盤難局,故而放心道:「您想要什麼獎賞?」
  「我說笑的,您將這棋局給我瞧了,是我該謝您才對。過幾日,我與阿兄設個小宴,您可願賞光?」
  他搖頭婉拒:「不過一局棋,何必勞師動眾。」
  「那我與您打個賭。倘使我解開了下一步棋,您就得赴宴。」
  陸時卿頓了頓,仍不信她有這通天的本事,伸手示意道:「您請。」
  元賜嫻卻沒再鑽研棋局,起身到一旁提了支筆,蘸了墨後,回到棋桌邊,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落筆將一顆白子涂成了黑子,然後笑看陸時卿:「先生,我解開了。」
  陸時卿瞅著棋局,霎時噎在原地。這個女無賴真是……!
  ……
  元賜嫻順利與「徐善」有了回頭約,送走他後喚來揀枝,拿起手裡繪製完畢的一篇棋譜道:「有樁要緊事,你替我南下跑一躺潯陽,拿了這棋譜去拜訪許老先生,探一探他的口風,切記別給人盯上了。」
  揀枝應下了,問:「小娘子是想求證徐先生的身份?」
  她點點頭,嘆口氣:「聽聞徐從賢幼年喪父失母,已無故親,如今三十而立,卻始終未有妻室,知他多一些的,恐怕就是許家人了。」
  揀枝見她神色懨懨,關切問:「小娘子心情不佳?」
  她搖搖頭。
  她只是在想徐善方才的那番話。鄭濯既有如此光明志向與清白理想,又怎會做卸磨殺驢,過河拆橋的暴虐骯髒事?他與她元家究竟因何結怨,難道真是婚約變故如此簡單?
  揀枝見她不答,開解道:「婢子不知徐先生與您說了什麼,但歸根究底,他從前是山水閒人,如今卻是政客。政客之言,字字攻心,意在說服對方,為己謀益,您莫被常情左右,輕信了他。」
  元賜嫻沉默著不置可否,片刻後換了話茬,問:「揀枝,我幾日沒出門了?」
  「有十來日了。」
  她笑笑:「我近來待在家中,不去擾陸侍郎,一來確實得演給聖人看,二來也是因了阿兄教我的欲擒故縱之法。你說這日子夠不夠叫他惦念我?」
  「常言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婢子覺得,陸侍郎這心但凡不是石頭做的,便多少會惦念您。倒是您再不去擾他,可就得叫他誤會您知難而退了。」
  「也是。」她敲敲桌案問,「明日可有朝會?」
  「明日不是上朝的天,但陸侍郎或許會去教十三皇子習文。」
  元賜嫻抿脣一笑:「好。」
  元賜嫻不過白日裡多念叨了幾遍鄭濯,夜裡便竟聽他入夢了。
  似乎仍是她死後不久的事。她聽見鄭濯在橋上嗓音低啞地道:「我花了三天三夜,翻遍了漉水也沒能找到她,是你吧,你把她的屍首帶回去了,是嗎?」
  這一句似問非問。回答他的卻是一個拳頭。
  他悶哼一聲,似乎一個踉蹌摔在了橋欄邊。
  緊接著,對方一拳拳砸下來。
  鄭濯被打得咳嗽不止,喘著粗氣斷續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歡她?是了,我怎會沒看出來?這麼些年了,我早該發現的……」他說完放聲大笑。
  應他的卻是愈來愈密的拳頭。
  元賜嫻好奇揍人的是誰,拼命豎耳聽上邊動靜,哪知她心裡一急就醒了,醒來只瞧見頭頂乾淨的承塵,和窗外早秋清晨尚算宜人的日頭。
  她從床上驀然跳起,一氣之下,險些怒摔被褥。——這位兄台,您別光顧著砸拳頭,能不能說個話啊!
  她坐在床沿平復了一下心情,開始整理線索:看來是她死後,鄭濯派人打撈她的屍首,卻被一個愛慕她多年的男子給捷足先登了。而這名男子既下如此狠手,將他往死裡揍,是否說明,鄭濯的確是害死她的罪魁禍首?
  她果真還是不能輕信了徐善。
  元賜嫻愁眉苦臉喊來拾翠,道:「拾翠,你去查查,長安城跟六皇子相識的郎君中,有沒有誰可能偷偷摸摸愛慕我的。」
  拾翠給她吩咐得一愣:「小娘子,這該如何查?」
  她抓著頭髮嘆口氣:「也對。」
  她一定是被這吊人胃口的夢境氣糊塗了。
  只是到底也不算無從下手。從鄭濯說話的語氣,及拒不還手這一點看,她覺得夢中倆人應當年紀相差不大,且相識已久,交情頗深。於是道:「那就給我羅列個名單,將長安城所有與六皇子年歲相當,關係匪淺,且認得我的男子都給找出來。」
  拾翠領命,見她疲憊得一頭倒回被窩,忙道:「小娘子,您昨日說過今早要進宮的,眼下日頭都高了,您還繼續睡嗎?」
  元賜嫻腦袋剛沾枕,一下又撐起來:「哎,我忘了!快快,替我穿戴。」
  ……
  元賜嫻先去紫宸殿面見了徽寧帝。老皇帝很「惦記」她,這些日子幾次三番派人詢問她傷勢,說若無事了,一定來宮裡給他好好瞧瞧。
  她便去給他瞧瞧,與他嘮了些話,然後問起陸時卿的下落。
  徽寧帝當然曉得她的心思。畢竟他也聽說了,她腿傷第二日還曾一崴一崴地去探望陸時卿,想是當真對他這臣子死心塌地得很。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9:14

第二十九章

  他便成人之美,牽個線搭個橋,差人送她去了含涼殿。
  含涼殿地處太液池畔,傍水而建,是消暑避夏的好地方,燥秋時節亦比旁處安逸,遠遠瞧著,瓊樓玉宇,朱檐聳峙,如近蓬萊。
  徽寧帝賜居此殿予十三皇子,大約也是寵愛這個兒子的。
  元賜嫻被宮人領到殿內一處園子,見陸時卿正坐在一座八角涼亭裡,手執一本書卷,翻閱得十分閒適,四面也沒個人打擾。
  不見幼皇子,她心裡納悶,四顧一番,這才發現不遠一座高閣上還有兩人。一個錦衣華服的小男娃正端坐案邊寫字,想來就是十三皇子鄭泓了,另有一人在旁指點,時不時低頭看一眼他的字跡,正是他名義上的嫡姐鄭筠。
  她瞅瞅樓下陸時卿,再瞅瞅閣上鄭筠。哦,這就是陸霜妤上回說的「一旁」啊。這「一旁」可離得真「近」。
  元賜嫻心情登時便妙起來,人未到聲先至:「陸侍郎。」
  陸時卿聞聲抬頭,見到她倒是略微愣了一愣,只是下一瞬便記起她昨日做下的無賴事,皺皺眉沒搭理她,復又低下頭去。
  高閣上的鄭筠也聽見了下邊動靜,起身站到了圍欄旁。元賜嫻仰頭向她行了個禮。
  她朝她微一頷首,回頭跟弟弟說了句什麼。小傢伙似乎好奇,扭了扭身子,扯了脖子往下望。
  元賜嫻便朝鄭泓笑了笑,給他也行了個禮,等姐弟倆重新回座,才坐到陸時卿對頭的石凳上,與他搭訕道:「陸侍郎,好久不見,您的傷可好全了?」
  她也知道好久了?
  陸時卿抬起眼來,冷冷道:「勞縣主費心,已好全了。」
  元賜嫻往他手背瞅瞅,見痂已褪去,只是傷口處膚色微紅,看來果真無事了,便繼續道:「那就好。」又問,「您不去教十三殿下寫字,怎得坐在這裡看書?」
  陸時卿一邊垂眼翻書一邊氣定神閒地答:「等殿下寫好了陸某布置的課業,陸某自然會去查看。」
  她「哦」一聲,陰陽怪氣道:「可是這樣,韶和公主一個人在上邊多無趣呀。」
  陸時卿執卷的手一頓,淡淡道:「陸某的差事是教十三殿下念書,並非令韶和公主感到有趣。」
  她嘆口氣,繼續試探:「您也太不懂得憐香惜玉了。」
  他似乎冷笑了聲:「世間香玉數眾,陸某憐惜不過來,縣主若太閒,不如去做做善事。」
  聽他這一句比一句淡的口吻,怎麼也不像陸霜妤說的,與鄭筠情投意合的模樣嘛。
  元賜嫻高興道:「我不閑,您我都管不過來呢,旁人與我何干?」
  陸時卿恰好在翻書,還沒抬頭看她,光聽見這句,手便已禁不住顫了一下,卻還是掩飾過去了,繼續低著頭淡淡道:「是嗎?」
  呵呵,那她昨天見的人是誰。
  元賜嫻伸手作發誓狀:「千真萬確。若非腿腳不便,我一定日日來探望您的。」
  陸時卿一聲不吭。
  呵呵,別以為他不知道她根本沒受傷。
  見他態度冷淡,元賜嫻就不再自討沒趣了,道:「好了,您看書吧,我看您就好。」
  陸時卿的手又是一顫。這丫頭怎麼了,半月多不來煩他,他還道她已死了心,豈料如今一上來就裡啪啦朝他撂情話。
  這還叫他看個什麼書?實在不是他沉不住氣,她這樣撐腮坐在他對頭,一瞬不瞬灼灼盯著他,再風雨不動安如山的人,總也得感到不自在吧。
  更何況,前有元賜嫻目光似火,後邊高閣上還有道寒芒時不時掃來,簡直是冰火兩重天。
  陸時卿心裡不自在,翻書的動作自然就慢了。元賜嫻發覺,他這會兒看一頁書的時辰,放在先前大約都可看五頁了。
  今早來前,元鈺跟她講,這欲擒故縱的精妙之處,便在於「若即若離」四字,如今她已冷落了陸時卿十來日,是時候該向他示示好了。眼下看來,此法果真奏效,阿兄誠不欺她。
  不過元賜嫻覺得,陸時卿還能看書,這火候便仍是有些不夠。她想讓他連一頁書都念不進去。
  她冥思苦想一陣,計上心頭,伸手將發間一左一右對稱的簪子拔去了一支,然後小聲叫他:「陸侍郎,您這是在看什麼書吶?」
  陸時卿聞聲抬頭,這一眼卻見她發間少了支簪子,一下便渾身不得勁了,皺皺眉低頭道:「《鹽鐵論》。」
  然後他就再也讀不下去了,余光時不時往她頭上瞥,哪怕極力克制了眼珠子轉動的方向,卻因心底存了印象,難以忽視,渾身都跟著躁動起來。
  一炷香的時辰,他就沒翻過一頁書。
  他受不了了,將書「啪」一聲擱在了石案上,問她:「縣主,您左邊那支簪子呢?」
  元賜嫻心中竊喜,伸手摸摸腦袋,面上詫異道:「哎,我簪子呢?我怎麼少了一支簪子?」
  陸時卿沉著臉,深吸一口氣:「在您的袖子裡。」
  「……」
  這洞察力也忒強了些。元賜嫻硬著頭皮將簪子拿出,一面碎碎念:「咦,怎麼跑到我袖子裡去了?」
  陸時卿打斷她,語氣隱忍:「請您戴上它,以正儀態。」
  元賜嫻不甘心,還想再擺他一道,往四面瞅瞅,道:「可這裡沒有銅鏡,我該怎麼戴?要是戴歪了,儀態也不正吧?」
  這是個好問題。如果她戴歪了,他還得難受。
  陸時卿陷入了沉思,忽聽她道:「要不——您給我戴吧?」
  她說著湊過來,身子幾乎越過了半張石案,一下便叫他嗅見一股淡淡的花露香氣,似桃似杏,直沁心脾,仿佛將他從頭到腳淋淌了一遍。
  陸時卿有心退後,卻鬼使神差般沒有動,微眯著眼,仰頭望進她含笑的雙目。
  他可能不得不承認,這雙水汽氤氳的眼……真的非常蠱惑人。
  所以,在能夠出口拒絕她前,他的手已經接過了她遞來的簪子。
  這情狀真可謂騎虎難下。陸時卿一下便醒悟過來自己做了什麼蠢事。
  元賜嫻原是心有不甘,想逗逗他的,倒也沒希冀他如此好說話,眼下不免意外,低頭怔怔瞧著他的手。
  但她還記得把握時機,很快回神,提醒他:「陸侍郎?」
  正神遊天外的陸時卿被他喚回魂來,微一蹙眉。
  不就是一支簪子,抬手一插,便可換來由外到裡身心舒坦,有什麼不划算的?於是他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硬著頭皮道:「坐好。」
  元賜嫻乖乖坐了回去。
  他繞到她身後,猶豫一晌,在不碰著她發絲的情況下,將簪子一點點緩緩推了進去,與右邊那支對稱得毫釐不差。
  碧珠連綴,襯得她一頭烏發黑曜一般。
  大功告成,他手一頓,迅速移開,回座。
  元賜嫻不碰也曉得,陸時卿的手幹出來的活,必然精緻妥帖。她衝他一笑:「多謝您。」
  陸時卿滿腦袋都是方才繞去她身後時映入眼簾的,一頭如瀑如緞的青絲,恍惚之下嘴邊詞乏,只「嗯」了一聲,便繼續翻開那本《鹽鐵論》看了起來,良久後,卻聽對面人再次小聲喚他:「陸侍郎——」
  他抬眼瞥她,眉頭剛欲皺起,卻見她面露難色,指了一下他手裡的書道:「我是想說,您這本卷子拿反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9:28

第三十章

  「……」
  陸時卿低頭一看,霎時臉黑如泥,問道:「縣主不曾聽聞反本溯源的道理嗎?」
  元賜嫻一懵,點點頭,又搖搖頭。不是,她聽過這個詞啊,可這詞是這麼個意思嗎?
  「您該不是想說,反著拿本,便能溯源?」
  「對。」陸時卿面不改色,堅決不將書卷拿正,道,「正是此意。」
  大周的百姓知道徽寧十一年出的,學識淵博的探花郎私下竟這樣一本正經誤人子弟嗎?元賜嫻心情複雜地望望天,卻終歸未戳穿他,陪他看了足足大半個時辰的「反本」,直到他上到高閣,去查看鄭泓的課業,方才離了含涼殿。
  她出園時恰好碰上鄭濯,聽說他準備去教鄭泓習武。
  元賜嫻有些奇怪,小皇子這年紀確實該拉拉筋骨了,但據她所知,先前聖人都是叫二皇子照管此事的,如今卻怎麼輪到了他。
  四面都是宮人,她便未多問,與鄭濯簡單打個照面就過去了,回府後叫兄長留意近來朝中形勢變動,又與他商議起徐善的事:「我已叫揀枝去了潯陽,但一來一回不免費時,少說也得月余,且未必就有結果,我思忖著,還得雙管齊下,找機會瞧瞧他的真容。」
  「咱們既是不能與六皇子撕破臉,便也不可直接扯了徐先生的面具,這真容哪是那麼容易瞧的?」
  元賜嫻笑笑:「他二人不笨,怎會察覺不到,我元家至今仍未全盤託付信任?說白了,這就是層窗戶紙。我們可以捅,只是法子得妙,得給彼此留足明面上的餘地與情面。即便他們瞧出端倪,也只當我們是對這樁合作心有顧慮,而非懷抱敵意,這樣就足夠了。」
  「如此說來,你已有對策?」
  她點點頭:「三日後,徐先生將來赴宴,到時咱們就在小院設席,四面不置僕役,待酒過三巡,阿兄假意起身方便,剩下的交給我。」
  ……
  三日後黃昏時分,陸時卿再度以徐善的身份來了元府,應的是元賜嫻上回耍無賴迫他接受的邀。
  他被僕役領到一間露天小院,一眼瞧見一大桌子玉盤珍饈,正中一隻姿態妖嬈的烤全羊,再看桌對頭元家兄妹異常熱情的笑容,不免心生奔赴鴻門之感,一時望而卻步。
  元鈺只當他含蓄,笑著招呼他:「徐先生,快快請坐。」
  陸時卿趕場子趕得身心俱疲,不知兄妹倆今夜布置了什麼陷阱給他跳,朝兩人各一頷首,入了座席,坐在長條案對頭。
  元賜嫻輓起薄袖,親手給他斟酒。
  呵呵,她對「徐善」還真是一如既往的熱情,恐怕已不記得前幾日含涼殿裡,他給她插簪子的恩情了吧。
  他心內冷笑,面上不動聲色點頭致謝,道:「徐某不善飲酒,還是以茶為代吧。」
  元賜嫻當然不勉強他,又給他斟茶,完了道:「先生動筷吧,沒有旁人了,家嫂這些天回娘家探親,不在府上。」
  元鈺跟著介紹案上吃食,一件件地說:「這奶汁燉雞十分鮮嫩,先生嘗嘗。還有這通化軟牛腸,丁子香淋膾,水晶龍鳳糕……」
  陸時卿點點頭執了銀筷,夾了幾根羊肉絲到碗中。元賜嫻以為他愛吃這個,手疾眼快地將這一盤換到他跟前。
  四面未設僕役,整個小院就只三人,兄妹倆飲酒,陸時卿吃茶。起始席間多隻聊菜色,等天色漸暗,元鈺的話卻越來越多了,從幼年踢蹴鞠被砸滿頭包,說到洞房夜在新房門檻絆了一腳,然後關切起元賜嫻的親事。
  他面露醉色,拍案道:「賜嫻,你說你,什麼時候能將陸侍郎捉來給咱家當上門女婿?」
  陸時卿臉一僵。
  元賜嫻忙去捂他嘴,一面向對頭歉意道:「我阿兄醉了。」
  他默默吸口氣,平靜道:「無妨。」
  元鈺卻是真醉了,不高興地揮開她的手,道:「阿兄連欲擒故縱的寶典都教你了,你怎麼還……」他說到一半,再次被捂住嘴。
  陸時卿面具後邊的臉色越發難看。
  元賜嫻哭笑不得。她的確交代元鈺多喝些酒,如此便可順理成章起身去方便,哪知他會喝過頭。
  她趕緊朝對面人賠笑:「我阿兄酒後胡言呢,先生回頭可莫告訴旁人,免得這話傳到陸侍郎耳裡。」
  不好意思,已經傳到了。
  陸時卿覺得這戲沒法演了,有那麼一瞬很想拍案而起,但他最終仍以強大的克制力平復了心境,然後吐出一個「好」字。
  不料元鈺還鬧,這回乾脆站起,一腳踩在了凳面上:「不過賜嫻啊,你說要扮成小廝混進陸府……」
  元賜嫻心裡急,慌忙伸手再攔,一邊拖他胳膊一邊道:「我先將阿兄送回房,先生在此稍候。」
  她說完就拽了元鈺走,留下陸時卿舉頭望月,內心憤然。
  哦,虧他熟讀兵法,竟險些敗在一招欲擒故縱上。難怪他這些日子莫名感到魂不守舍,原來並非對元賜嫻暗生情愫,而是被算計了。
  呵呵,這丫頭還準備扮成小廝混進他的府邸?當他陸府的家丁護衛都是吃乾飯的不成,簡直痴人說夢!
  他寧願與狗為伍,也絕不可能叫自己就此栽她手上!
  陸時卿心底一剎呼嘯過一萬匹脫韁的野馬,等馬奔完,元賜嫻回了,他也恢復了平靜,嘴掛微微冷笑,眼藏溫柔一刀。
  元賜嫻一回來就向他賠罪,說了一堆歉意的話,而後道:「叫先生見笑了,我自罰三盞。」
  沒聽說過給人見笑就要自罰飲酒的。作為徐善的陸時卿本該非常善解人意地攔下她,但他現在不想攔。罰,該罰,能不能再罰三盞?
  元賜嫻飲下三盞酒,坐回他對頭,心裡開始盤算接下來該怎麼辦。照先計劃,她是準備等元鈺離席,四下無人,裝醉耍酒瘋,逼得徐善不得不躬身送她去後院,然後途中找機會掀他面具的。
  她方才已在醞釀醉態,奈何阿兄掉了鏈子,叫她不得不清醒了一把,眼下雖狂飲三盞,若馬上醉倒,恐怕不能令人信服,還得多喝點才是。
  她想了想,計上心頭,忽而重重嘆了口氣。
  陸時卿這時候就不得不問一句:「縣主何故嘆氣?」
  她壓壓眼角,道:「阿兄是酒後胡言,有口無心,卻勾起了我的傷心事。」她說完,斟酒又飲一盞。
  陸時卿心裡冷笑一聲,面上道:「縣主有何心事,不妨說與徐某聽。」
  元賜嫻作傷秋悲春狀,再嘆一聲:「沒什麼可說的,不過是君心冷似鐵,一腔妾意隨水去——」說完舉盞再飲。
  陸時卿牙都酸倒了,咳了一聲:「既然如此,縣主何不拋卻此意?」
  元賜嫻抬手止住他:「先生,情之一字,豈可容人輕易拋卻?便他心冷似鐵,對我不過虛與委蛇,我亦無怨無悔,甘之如飴。」
  陸時卿嘴角微抽。這酸詞倒編得順溜,然而虛與委蛇的不是他,明明是她才對吧。
  元賜嫻一面念叨一面拼命灌酒,一副肝腸寸斷的模樣,等豪飲得差不多了,便水到渠成假作醉態,開始說顛來倒去的話,指著桌案咯咯地笑:「先生您瞧,這隻乳豬生得好壯!」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29:42

第三十一章

  陸時卿瞥瞥那隻烤全羊,「嗯」了一聲,又見她低頭把玩杯盞,瞧著頭頂月輪在裡頭的倒影道:「咦,吳剛!先生,我瞧見伐桂的吳剛了!」
  「……」
  元賜嫻仰頭將酒液抿盡,再定睛往盞底細看,驚嘆道:「哎,他不見了!」說著踉踉蹌蹌往桌底下鑽,「跑哪兒去了?」見找不到,又跌跌撞撞往一旁一棵槐樹走,抱著粗大的樹幹,含著哭腔問,「你知道吳剛去哪兒了嗎?」
  陸時卿想扶額。他四顧幾眼,不見一名僕役,只好走到她身側道:「縣主,您醉酒了,徐某請人送您回房。您的婢女在哪裡?」
  元賜嫻回頭怔愣看他:「咦,陸侍郎?」
  「……」
  怎麼,她醉酒的時候眼能穿墻?
  陸時卿渾身流竄的血液都差點凝固了,卻見她下一瞬憨傻地笑起來,伸手拽他胳膊:「陸侍郎,您怎麼上我家來了?您來得正好,您能幫我找找吳剛嗎?」
  不能。她想得美。
  見她只是胡言,他鬆口氣,溫柔而不失風度地將她的手捋下來,正經道:「縣主,徐某不是陸侍郎,您能告訴徐某,您住的院子在哪裡嗎?」
  「院子?我不住院子,我住,」她打個酒氣十足的嗝,往上指指,「我住天上,我是仙女兒!」
  「……」
  她說著又來拽他胳膊,邊搖邊問:「陸侍郎,我長得不像仙女兒嗎?」
  陸時卿沉默,在她快要將他胳膊搖斷的時候無奈答:「像。」見她雙頰酡紅,笑如痴兒,只好繼續道,「您在這裡稍候,徐某去替您喚幾名僕役來。」
  他說完轉身就走,哪知後背卻突然貼上一副嬌軀,緊接著,一雙玉臂攀上了他的脖頸,那個女流氓幾乎掛在他了身上。
  他驀然一僵,就聽她在他耳邊咕噥道:「不行,陸侍郎,您不能丟下我……」
  她言語訥訥,聲細若蚊,清冽而灼燙的酒氣卻準確無誤地噴在他的耳廓,叫他不由一顫。隨後,他感到一捧火從頭燒到了腳,小腹如蟻爬過,其下「帳篷」義無反顧地支了起來。
  陸時卿一時驚至無言。這樣也能情動?她是不是在他吃食裡下了藥?
  他想甩開她,卻因身前尷尬情狀不敢胡來,四肢僵硬,屏息冷靜半晌,道:「縣主,您當真認錯人了。」
  他說完這話又覺彆扭。難道他眼下是陸時卿,便可由她放肆了?
  元賜嫻卻狀若未聞,趴在她背上繼續鬧,一面捶他一面道:「陸侍郎,您背我回房!」
  背,背她個鬼!
  他皺皺眉,怒上心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甩了她,不料剛將那一雙玉臂抓在手裡,欲回身推她,卻被她勾纏住了足踝。
  這一回身就是一絆,他一個重心不穩撞倒了她,眼看她的後腦勺就要磕到樹幹上,下意識便伸手將她往懷裡拽。
  元賜嫻低呼一聲,順勢朝他懷中倒去,與此同時,狀似不經意橫肘往上一撞,撞向了他的面具。
  時機、方向、位置,一切都算計得恰恰好。
  可元賜嫻飲下的酒是實實在在的,她是當真有些喝過頭了,才得以借微醺之意演得如此逼真,也因此百密一疏——這一撞出手綿軟,在力道上差了點。陸時卿的面具並未全然脫落,只是歪了一角。
  但她仍舊保持了起碼的神志,人尚在他懷中,便抓緊機會抬頭瞄。
  這一抬眼卻是一驚:他露出的小半邊臉頰,皮膚皺皺巴巴,密密麻麻堆疊著色澤淺黃、凹凸不平的條塊狀斑駁物,如爬滿蠅蛆一般,邊緣落了點點白屑。
  只一眼,元賜嫻就嚇得驚叫出聲,一下從他懷中掙脫,腦袋一空,下意識踉蹌退了一步。
  然後她看見對面人慢條斯理地將面具擺正,仿佛什麼也未發生,向她略一頷首道:「一時情急,請恕徐某冒犯,縣主可曾受傷?」
  他語聲低沉而平淡,反倒元賜嫻怔愣了幾個數才道:「我沒事。」
  「那就好。縣主的酒醒了嗎?」
  這一問著實令元賜嫻有些窘迫。她因潛藏在心底的敵意,只覺他戴面具是為掩飾真容,未曾善意地猜想,他或許真有難言之隱。而如今,他恐怕已知曉她這酒瘋是裝出來的了,卻還給留了情面。
  她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演,點點頭:「醒了。」完了低垂了眼瞼道,「對不起,我……」
  陸時卿從未見過她這副吃癟模樣,可心裡竟也不覺如何爽利,反倒莫名焦躁起來。他沉默一晌,面上依舊不露分毫:「無妨。」
  這雲淡風輕的「無妨」二字,聽在元賜嫻的耳朵裡,便覺他是受傷了。她心裡愈發內疚,慌忙擺手解釋:「先生,我不是有意……」
  她說到一半頓住。應該說,她的試探是有意,驚叫卻是無心,絕非出於對他這異於常人的臉感到嫌惡的緣故。她只是被嚇了一跳。
  陸時卿淡淡道:「徐某知道。」
  她都沒來得及解釋,他知道個什麼?元賜嫻苦著臉瞅他,半晌直言:「冒昧請問先生,您的臉是怎麼一回事?」
  「縣主當真想知道?」
  她點點頭,目光忐忑而誠摯:「我無心揭您傷疤,只是在滇南認得不少醫術高明的能人異士,您說出來,或許我可幫您。」
  陸時卿似乎笑了一下,背過身,負手道:「三年前,徐某應殿下之邀,來此做他的謀士,不料進京途中遭遇了刺客。殿下派來護送我的隨從盡數犧牲,我也身負重傷,後來幸得山野醫者救治,保住了性命,但治傷期間所用藥草,卻叫徐某臉上留下如此痕跡,自此無法根除。」
  元賜嫻眉頭微蹙:「山野醫者治不好的頑疾,未必旁人不行,您可曾去到別處求醫?」
  他搖搖頭:「皮囊無謂,何況欲殺徐某之人,如今已道徐某身死,恢復容貌未必是福,縣主不必替我籌謀奔波。」
  她沉默一晌,道:「先生大義,令我欽佩。我為方才失態向您致歉,日後再不會如此了。」說完低下頭去。
  陸時卿目的達成了,卻真不習慣她如此低眉順眼,正奇怪她何故作這番姿態,突然聽她道:「其實先生心情,我有幾分感同身受。我身上也有無法根除的疤痕,起始很長一段時間都覺難以接受,日子久了方才釋然。」
  陸時卿微微一愣,皺了下眉頭。
  他知道元賜嫻近來在試探自己,也得到了揀枝南下的消息,故而早便對今夜這場「鴻門宴」有所預料,事前做足準備,想嚇她一嚇,叫她就此打消掀他面具的念頭,一勞永逸。卻未曾料想會是如此情狀。
  這看起來很是沒心沒肺的丫頭為了安慰他,竟揭了自己的短。
  倘使換作徐善,眼下必不會多問,但他終歸是陸時卿,所以他道:「疤痕?」
  元賜嫻狀若無事地點點頭,笑起來:「先生不知,我可是上過戰場的巾幗英雄!」
  哪有人自己誇自己英雄的。聽見這話,陸時卿嘴巴想笑,心裡卻是一陣堵得慌。
  他記起前次她與他講的,隨父從軍一事,問:「滇南戰事頻繁不錯,卻也不至令您千金之軀衝鋒陷陣,令尊何以叫您上戰場?」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0:16

第三十二章

  她斂色答:「前年南詔入侵,有一戰情況危急,阿爹被敵軍圍困山中,幾名留守後方的副將舉棋不定,我心裡擔心,然後……」她摸摸鼻子,「然後就帶軍衝過去了。」
  「……」她這輕描淡寫的,是當肚子餓了,下碗餛飩吃?
  「但我沒添亂,我救出阿爹了。」她神情驕傲地道。
  好好好,知道你是英雄了。
  陸時卿望著她,心內百感交集。世人皆道瀾滄縣主禍水紅顏,殊不知當年一舉,不過是南詔離間滇南王與朝廷的陰謀。而彼時被罵得狗血淋頭,加以無稽之罪的這個小姑娘,卻在人們瞧不見的地方,為了大周出生入死。
  那個時候,她才十四歲。
  他始料未及,一時竟覺如鯁在喉,突然後悔今夜出此下策,卻只能講徐善該講的話,淡淡道:「縣主豪情,令徐某心生敬意,只是刀劍無眼,不論情勢如何危急,您也該愛惜自己。」
  元賜嫻笑笑:「倘使先生身在滇南,目睹了彼時慘狀,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她說了這麼些話,酒勁緩緩上頭,被風一吹,腦袋愈發昏沉,整個人一晃,忍不住按了按酸疼的太陽穴。
  陸時卿腳步一移,險些要去扶她,手伸到一半才覺不妥,轉而拱手道:「縣主早些歇息,徐某告辭。」
  元賜嫻也的確沒氣力說客套話了,請人送他出府,回房一頭倒在床沿,嘆了口氣。
  阿兄實在太不靠譜,害她平白多喝了這些酒,以至醉熏之下一時動容,竟與徐善講了推心置腹的話。
  那可是鄭濯的人啊。她這是怎麼了。
  陸時卿一路沉默著回到陸府,一言不發乾坐在臥房,直至夜深,曹暗前來提醒:「郎君,您不去處理下臉嗎?」
  這臉是他給做的手腳,貼抹那些髒物時,郎君嫌得連銅鏡也不敢照,渾身足足起了三層雞皮疙瘩,如今一遭回府,卻竟不趕著擦洗了。
  他真怕郎君的臉留點什麼瑕疵啊。這對旁人而言興許無傷大雅,於郎君卻是致命的打擊。
  畢竟,瑕疵可能不對稱。
  陸時卿聞言神魂歸位,一下跳起來:「你怎麼不早說!」完了徑直衝向淨房,「備水!」
  曹暗著實無辜,怕他尚有旁事交代,便一直候在外間,待見他沐浴出來,收拾妥帖,才問:「郎君今夜可還順利?」
  陸時卿恢復了臉容,神情卻淡淡的,只「嗯」了一聲。
  他作出如此犧牲偽裝,自然該順利。元賜嫻耍酒瘋,他起先將信將疑,但當她跌進他懷裡,他便知一切是假了。
  她抬肘的一剎,他算計得當,微微偏了些頭。彼時天色大暗,唯借月光視物,哪怕面具徹底脫落,她也未必瞧出端倪,何況他只露了一小塊臉頰。
  但他卻並不如何高興。
  他問:「曹暗,你扯謊騙人的時候,心不心虛?」
  曹暗一句快到嘴邊的「恭喜郎君」頓時收了回去,頷首嚴肅道:「皇天在上,小人對郎君忠心耿耿,絕無半句虛言!」
  「……」陸時卿繞過他,揀了張椅凳坐下,「對牛彈琴。」
  曹暗不好意思地撓了一下頭,又聽他問:「那名叫揀枝的婢女,果真去了潯陽?」
  「回郎君,縣主手下婢女並非簡單角色,一路避開聖人耳目,連咱們的人都甩掉大半,眼下尚不能確定行蹤,只知是朝南去的。」
  陸時卿點點頭:「應該是潯陽不錯。既然她夠能耐,就不必跟了,叫他們撤吧。」
  他說完緩緩眨了兩下眼。
  其實元賜嫻的確夠聰明了,但人都是有盲點的。他將一張臉藏著掖著,她便自然而然將注意力放在他面具背後,而忽視了他的手。
  她來陸府給他裹傷的那天,他不是沒擔心過這一點,後來兩次拜訪元家,都將傷疤做了精細處理。幸而她到底只是懷疑「徐善」身份有假,卻如何也不曾將他二人聯想在一塊。否則,她一天到晚圍著他轉,遲早瞧出端倪,到時就不是面具與寬袍遮掩得住的了。
  所以,在不必要的情形下,陸時卿仍舊不想與她走得太近。
  想到這裡,他抬頭吩咐:「這幾日注意府上守備,多添些人手。」
  曹暗驚問:「郎君這是要防誰?」
  他嘆口氣:「那個丫頭說要扮成小廝混進來。」
  哪個丫頭?曹暗一愣之下明白過來,遲疑道:「郎君可是今夜從元府得來的消息?如此恐怕不妥,您若嚴防死守,豈不令縣主疑心,是‘徐先生’向您告了密?」
  陸時卿一噎。他今夜怕是無酒自醉了,還不如下人想得通透。
  他抬手虛虛點著自己的前襟道:「照你意思,我還得故意給她放行,以證清白?」
  曹暗咳了一聲,小聲道:「也不是不可以……」
  「她想得美!」
  當夜,曹暗被陸時卿轟了出去,翌日黃昏再來他書房,叩門道:「郎君,來了!」
  陸時卿剛巧人在門邊,便親手移門,往外道:「什麼來了?」
  他問完便兀自明白過來,皺皺眉:「怎麼這個時辰來?」他剛叫人備了水想去沐浴的。
  曹暗心說這是瀾滄縣主決定的,他哪裡知道,面上問:「郎君放是不放?」
  「不放。」
  陸時卿說完,徑直往淨房方向走,卻聽身後再次傳來曹暗的聲音:「郎君當真不放?」
  有完沒完了?他停下來回頭問:「你這麼想放?」
  曹暗低頭道句「不敢」,突然聽陸時卿「嗯」了一聲:「你跟隨我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能全然忽視你的提議。我是不想放的,但既然你覺得有必要,那就放吧。」
  他好像也沒這樣說吧。
  見郎君面露質疑之色,曹暗慌忙道:「是,小人的確是這樣提議您的。那個……為免縣主四處查探,有所發現,小人故意給她一個送茶水的機會,乾脆放她來您書房吧?」
  這樣也好,終歸她意在他,若不給她指條明路,叫她無頭蒼蠅似的橫衝直撞,反倒摸到了府邸裡邊的密道,恐怕才更糟糕。
  陸時卿對他這點機靈勁很滿意,點點頭示意他去,回身將書房裡邊的要緊文書拾掇起來,完了遲遲不見人來,無所事事之下便在案上鋪了張宣紙,挑揀了支筆,隨手畫了幾株蘭草,落幾筆便朝房門方向望一眼。
  真是,送個茶水也磨磨唧唧。
  直等到一幅蘭草圖畫完,房門才終於被叩響。陸時卿清清嗓子,淡淡問:「誰。」
  門外人似乎也清了清嗓,然後粗著個嗓門道:「郎君,老夫人請小人給您送茶水。」
  一聽就是元賜嫻的聲音,偏陸時卿還得裝作不知道。他道個「進」字,垂眼思考自己該以怎樣的姿態面對扮成小廝的她——是驚訝還是憤怒,茫然還是冷漠?
  不料未等他思考出結果,元賜嫻就自曝原形了,一面走近一面笑道:「陸侍郎!」
  他迅速入戲,抬頭,眼底一剎閃過無數種情緒,三分驚訝三分茫然三分冷漠,然後以恰到好處的一分憤怒質問:「怎麼是你?」
  如此一番過後,他在心裡嘆口氣。自從給這丫頭纏上,他天天做不成正經事,演技倒是日益精進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0:28

第三十三章

  元賜嫻笑盈盈地瞧他:「是我,陸侍郎,您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我驚喜你個芙蓉花!
  他一雙狹長的鳳目一眯,瞧了瞧她脣上貼的兩撇黑鬍子,及一身藏藍色的粗布短揭,靠著椅背道:「縣主,如陸某未瞧錯,您眼下是在私闖民宅。照大周律法,陸某可報官抓您。」
  元賜嫻理直氣壯搖搖頭:「不是的,您誤會了。」
  陸時卿好整以暇地等她解釋。
  「過幾日便是七月半,到時鬼門大開,陰氣甚重,我怕您這裡不安生,闖入些牛鬼蛇神的,因此趁日落昏黃,以身犯險,親自來試試您府上的守備如何。」她面不改色心不跳,說得跟真的似的。
  陸時卿笑了聲道:「恐怕世間並無牛鬼蛇神,有的只是縣主您吧。」
  被拿來與妖魔鬼怪作比的人一點沒動氣,神情嚴肅道:「陸侍郎,我是認真的。」她說完,四顧幾眼,隨手揀了他手邊一支筆,扯過一張宣紙,彎身涂涂畫畫起來,轉眼,一幅陸府的簡易地圖便躍然紙上。
  她指著上邊幾道口子道:「您這幾扇不臨街的側門守備太過疏漏,我動動手腳就進來了。」
  陸時卿心道他若不有所疏漏,她眼下如何能站在這裡指點江山,面上則作了悟狀:「哦,多謝縣主提點,陸某改日必然重新整頓這幾處。」
  元賜嫻直起腰身瞅他:「那不行,您得給我留個門呀。」
  「您放著大門不走,為何非得從偏門過?」
  「您的意思是,歡迎我走大門?」
  陸時卿一噎,從她手中抽出筆,擱回筆架子,道:「不歡迎。」說完看她臉容一眼,皺皺眉,「您的鬍子歪了。」
  「哦。」她應一聲,吃痛扯下幾撮毛,小心藏進袖中,然後端端正正站在一旁。
  陸時卿自顧自收起那幅蘭草圖,見她杵著不動,問:「您還有事?」
  元賜嫻捶捶腰背:「陸侍郎,我替您安危著想,奔波勞碌了這一趟,您都不請我坐下喝口茶嗎?」
  他嘆口氣:「您請自便吧。」見她跑去倒茶水,又補充,「桌上那套白瓷茶具不準碰。」
  元賜嫻回頭瞥瞥他,暗暗道句「小氣」,換了一套青瓷的茶具使,等喝夠了,就十分「自便」地在他對頭坐下來,東瞅西瞅看他的書房。
  與外邊一樣,他這書房也是布置得一板一眼,甚至連一旁博古架的框子都是上下左右對稱的,?子裡也沒擺什麼稀奇的古玩珍寶。畢竟許多有價值的物件,通常湊不齊兩副。
  元賜嫻撇撇嘴,嘆口氣。這還算什麼博古架,乾脆拆了好了。
  陸時卿將畫收起,縛好綢帶,見她唉聲嘆氣,也不知對他這書房有何不滿,冷冷道:「天色將晚,縣主如有不適,早些回府較好。」
  她趕緊收回目光,擺手示意未有不適,然後拼命找話茬:「其實我來,還有樁要緊事與您說。」
  「您說。」
  「是什麼來著……」她沉吟半晌,終於記起個能說的事,「哦,我前些天從含涼殿出來,碰上六殿下去教十三殿下學武,直覺不太對勁,朝中可是生了什麼事?」
  陸時卿微微一滯,抬眼道:「您一個女孩家,管這些做什麼?」
  「好奇,我是個極富好奇心的女孩家。」
  「……」
  陸時卿原本不想與她談這些,但記起昨夜她安慰他的話,再看她眼下一身灰撲撲的打扮,這態度便是如何也強硬不起來了,低低「嗯」了一聲:「是有些動靜。」
  元賜嫻好奇是真,卻未妄想從陸時卿嘴裡撬出消息來,不過沒話找話罷了,聞言詫異道:「您願意告訴我?」說著湊他近些,小聲道,「是什麼呀?」一副很期待他與她分享小秘密的樣子。
  他咳了一聲,先解釋:「也不是什麼秘密,過幾日就滿朝皆知了。」
  「我比朝臣先知道的,就是秘密。」她笑得自得,「不過您放心,我肯定守口如瓶。」
  她說得不錯,哪怕她比朝臣早知一刻,也是他走漏了消息。陸時卿真覺自己該離她遠點,如今竟連口風都把不牢了。
  他暗恨片刻,道:「二殿下犯了事,聖人預備將他幽禁在府,令他閉門思過,不止是十三殿下的武藝,包括原先由他掌管的金吾衛,都將一併移交給六殿下。」
  元賜嫻將這消息在肚腹裡消化了一番,突然問:「您口中的‘犯事’,該不會與咱們上回在長安郊野的發現有關吧?」
  陸時卿瞥她一眼,似乎略有意外,然後道:「是。」
  元賜嫻脣瓣微張,驚詫道:「了不得。」又問,「可我上回與您說,這興許是樁陷害,您可曾回頭求證?」
  「該作的求證,陸某都已作了,聖人也很清楚事情原委,不勞縣主費心。」
  她「哦」一聲,神情有些失落。
  陸時卿挑眉:「縣主似乎很擔心二殿下。」
  元賜嫻一噎。這人太狡猾了,竟平白給她丟個如此要命的簽條,若傳去聖人耳朵裡,豈不得誤會元家站了二皇子的隊。
  她解釋道:「我是見不得人無辜受冤,定罪容易脫罪難,理該謹慎處置。但既然您說聖人已查明真相,二皇子的確犯了事,我自然也無話可說,不過是眼見折了個儲君人選,憂心大周的將來罷了。」
  陸時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縣主倒挺憂國憂民的。」
  元賜嫻心道那可不,剛要開口再說,忽聽房門被叩響,宣氏的聲音傳了進來:「兒啊,你在屋裡嗎?」
  兩人都是脖頸一僵。
  聽不見答應,宣氏繼續道:「兒啊,阿娘進來了?」
  陸時卿和元賜嫻對視一眼,齊齊跳起,險些倆腦袋撞在一塊。
  兩人一個是不想以這等偷摸姿態出現在未來婆婆眼前,一個是不願母親心生誤解,逼得他上元家提親。
  陸時卿趕緊出言阻止:「阿娘,您等等。」然後四顧幾眼,給慌手慌腳的元賜嫻指了個方向。
  元賜嫻心領神會,急忙奔去。他則疾步趕到門邊,平靜了一晌,理理衣襟,移門道:「阿娘,您找我有事?」
  宣氏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往裡掃:「你屋裡可有旁人?」
  陸時卿肯定搖頭:「沒有。」
  宣氏一腳跨進屋,一面憂心忡忡道:「阿娘聽說有名僕役得了我的吩咐,給你送茶水來,可阿娘卻不曾有過如此交代,可別是誰要害你啊……」她東張西望一番,問,「真沒人來過?」
  陸時卿默了默,堅決道:「沒誰來過,一直只有兒一人,阿娘放心。」
  宣氏「哦」了一聲,看看他身上舊袍衫,怪道:「早先你不就請人備水了,怎還未去沐浴,這水都要涼了。」說著往淨房方向瞅了眼。
  陸時卿不由繃緊了腰背。他平日愛乾淨,書房也連了個淨房,夜裡如有公務未完,便會在晚膳後先在此沐浴。方才元賜嫻就是被她攆去了裡邊。
  他忙道:「兒臨去前,記起點事未做完,便耽擱了。」
  宣氏的眼底已然染上幾分狐疑,嘴角卻仍掛著笑意,道:「成,你在外間忙,我去裡頭瞧瞧水涼了沒。入秋了,夜裡天冷,可馬虎不得。」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0:39

第三十四章

  陸時卿一聽,慌忙伸手阻攔:「阿娘,我有分寸,不會凍著自己,您去歇著吧。」
  宣氏卻鐵了心要進去,一把搡開他的手,面上依舊笑得十分溫柔:「你與阿娘客套個什麼?阿娘試試水就回。」
  攔不住了。陸時卿也不好真與母親動粗,只得跟在她身後進到裡間,正要頭疼掩面,卻見淨房裡頭空盪蕩的,半個人影也無。
  他疑惑之下松了口氣。宣氏也是步子一頓,目光在裡頭來回掃了一遍。
  這淨房陳設簡單,一眼便能望盡,此刻屏風收攏,窗子也是從裡扣合的,看來確實沒什麼問題。宣氏眼中狐疑漸漸褪去,走到門前幾隻木桶邊,彎身摸了摸外圍桶壁,道:「還是溫的,趕緊倒水沐浴吧。」
  她說著往屋裡一隻浴桶努努下巴。這一努卻是一頓。
  等等,這浴桶好像挺大的啊。
  陸時卿顯然也意識到了什麼,見她似乎想上前,便搶先拎起木桶,道:「好,我這就沐浴了,阿娘回吧。」
  他邊說邊拎了水往浴桶走,待走到桶邊低頭一看,不由眉心蹙起。
  元賜嫻跟朵蘑菇似的抱臂蹲在裡邊,正仰著頭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不是她不懂跳窗的道理,實是因窗子扣了鎖,她若選擇逃走,必將發出聲響,方才聽見外間動靜,一時情急,只好一腳跨進了他的浴桶。
  宣氏見他不往裡倒水,再次心生疑竇,問:「怎得了?」
  陸時卿回頭道:「沒,就是瞧見桶壁有些髒物,不過不礙事。」
  他說完便拎起了木桶,往裡傾斜,跟元賜嫻比了個口型:讓開。
  這桶籠統就這麼點大,她能讓去哪啊。元賜嫻不肯依,苦著臉拼命搖頭。
  陸時卿實在沒法,只好揀了塊空點的地,避開她將水澆了下去,完了再去拎另外幾桶,一桶桶往裡倒。
  宣氏這才信他,交代他幾句,出了門。
  等她徹底走遠,泡在水裡的元賜嫻「嘩啦」一下站起,胡亂抹了把面上水漬,衝屋裡佯裝準備解腰帶的人吼道:「陸時卿,你過分——!」
  陸時卿被她吼得一懵,連她喊他名諱都沒注意,見她狼狽不堪,尷尬地偏過頭去,咳了一聲:「我……」
  他說不上話,一眼瞧見巾架上的手巾,便摘下來目不斜視地遞給她:「你擦擦。」
  元賜嫻人在水中,氣得猛一揮拍,水花一下四濺開來。得虧她眼下穿了小廝的粗布衣裳,濕了也不過貼身一些,不至透出肌膚來,否則她可能會想剜了陸時卿的眼。
  她冷冷道:「我不擦。就你有潔癖?就你愛乾淨?我才不用你的手巾!」
  陸時卿皺皺眉,撇過頭來,十分君子地將視線維持在她脖頸以上,解釋:「是新的。」
  她一噎,仍舊賭氣道:「新的也不行,你碰過了就不行!」
  陸時卿深吸一口氣。他嫌棄了別人這麼些年,當真頭一回被別人嫌棄。
  他嘆了一聲,提醒道:「小祖宗,你人都在我浴桶裡。」還嫌棄什麼他的手巾。
  提起這茬,元賜嫻就氣不打一處來,偏偏騎虎難下,不好當著他面爬出,便又拍了次水花泄憤,直叫水濺得他滿臉都是,才道:「你出去。」然後接過了他的手巾。
  陸時卿能怎麼辦呢,見天色漸暗,給她點了個燭,便灰溜溜去了外間,半晌,聽見裡邊傳來噴嚏聲響。他眉頭一蹙,敲了敲?扇以示疑問,果不其然聽元賜嫻哭喪道:「我穿什麼呀……?」
  他低咳一聲:「木施上的衣裳……也是新的。」是新的,不過是他原本準備換的。
  元賜嫻看了眼,揉揉鼻子咕噥道:「不行,穿你衣裳回去,我阿兄會打斷我腿的,你得給我弄身女裝來。」
  陸時卿最終找了陸霜妤幫忙。
  元賜嫻在她險些掉了下巴的神色裡,接過了一身嶄新的秋衣,換上後憋屈地回了府。
  翌日,陸霜妤不情不願地到元府探望她,問她是否感了風寒。元賜嫻可沒這般嬌貴,卻因瞧出她是奉兄長之命前來,便故意擤擤鼻子,打了好幾個噴嚏給她聽。
  果不其然,當日傍晚,陸府就差人送來了一堆藥。
  接連幾天,元賜嫻都沒再往陸時卿跟前湊,預備裝個病,叫他好好歉疚一番。直至七月半,徽寧帝在罔極寺躬身主持盂蘭盆法會,欽點了元家兄妹到場,她才與他打了個照面。
  佛教傳言,盂蘭盆節是解除亡親苦厄之日。所謂「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在佛教興盛的大周,下至百姓,上至皇室,都會在這一天設齋供僧,去往寺廟超度、拜懺,也祝願在世的親人延年益壽。
  罔極寺是專供宮廷朝禮的皇家寺廟,位於長安城東北的大寧坊內。元賜嫻得了聖命,身著玄衣,與一眾皇室子弟一道隨駕,跟在帝王車輿後邊徒步而行,遠遠便見佛塔聳峙,日出的金光灑在塔尖,籠罩得整座寺院巍峨而肅穆。
  元賜嫻是宗室女,非正統皇室,因此挨在隊伍後方。當然,比陸時卿等一干文武官員靠前一些。
  到了罔極寺,聖人的車輿落了地,金吾衛開道,一路引眾人往廟內道場去,前方,七面寫有大周歷代帝王名號的巨幡獵獵翻卷。
  四下寂靜,甚至能聽見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朗朗誦經聲。
  跨進門檻時,元賜嫻瞧見前邊徽寧帝的步子不知何故頓了一頓,等上前,才見地上躺了只奄奄一息的秋蟬,想來他方才約莫是在避開它。
  倒非聖人真有如此仁心,而是眼下這等場合,殺生是觸犯祖宗的大忌,將為大周招致禍患。這樣一隻小小的秋蟬,倘使是聖人不小心踩著,尚可隻手遮天,若換作旁人,或將換來殺頭的罪名。
  元賜嫻扯扯一旁元鈺的袖子,示意他腳下當心。
  這盂蘭盆法會的第一項儀式便是將祖宗們迎入道場。
  廟內道場布置開闊,正中一張數丈長的祭台上整整齊齊擺了供品,正前設一隻碩大的青銅祭鼎,裡邊盛滿香灰,旁側站了大周貴人圈裡最有名望的虛圓法師,及其名下幾個出色的僧人子弟。
  金鐘撞鳴,傳來三聲清音,宮人們高舉七面赤底玄字的巨幡入內,徽寧帝緊隨在後,從僧人手中接過三柱細香,照虛圓法師口中悼詞祭天禮拜,接著便輪到後方諸皇親,拜完一個,退出一個,再進一個。
  皇親數眾,如此一陣過後,元賜嫻已等得百無聊賴,只好盯著前邊貴人們的後腦勺發呆。倒是鄭濯上前的時候,遞香的僧人手一抖,不小心將香灰撒落在了他的手背,叫她神思一下歸了位。
  這新鮮的香灰該是滾燙的,僧人一驚,慌忙就要請罪。鄭濯卻打個手勢止住了他,大約是不願如此場合多生事端。
  元賜嫻覺得奇怪,為何其餘人都好端端的,輪著鄭濯就出岔子了。
  她心生疑竇,想找機會查探一下他的傷勢,等他自道場退出,經過她身側時,便從袖中取出一瓶藥膏,攔下了他。
  她之所以隨身攜帶藥膏,也是因怕被香灰燙傷,有備無患的緣故。
  鄭濯微微一愣,見元賜嫻指了指他的手背,朝他比出個口型:擦擦。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0:52

第三十五章

  他笑了笑,無聲回她一句「多謝」,繼而抬手接過藥膏,塗抹好了再遞回給她,朝她頷首示意別過。
  元賜嫻不動聲色瞧了眼他手背上的燙紅,也朝他略一頷首,回頭目送他離去,卻突然對上一道寒芒。
  文官隊伍裡,一身祭服的陸時卿正望著她,一雙斜挑的鳳目幾乎眯成了一道縫。
  實則元賜嫻的氣早就消了。陸時卿此人,她是不奢望他低聲下氣道歉的。他能拐著彎托陸霜妤上門慰問便已難得,何況當日那茬,說到底也算她的過錯,因此她晾他這些天,並非當真不願理他,而是走了個「戰術」。
  正如此刻,她瞧見他冒火的眼神,偏不給他好顏色瞧。玉指一伸,將碧綠的瓷瓶捻著轉了一圈,確信晃到他眼了,才緩緩收回袖中。
  陸時卿心中冷嗤一句「幼稚」,理了理衣襟,目視前方,神情倨傲。
  元賜嫻便也扭過了頭來,暗暗垂眼回想鄭濯的傷勢。
  方才湊近一瞧,她發現,僧人失手抖落的香灰大多撒在他袖口,手背處則十分輕微。如此一點燙紅,於武人而言不過像被蚊蟲叮了一口,真要說是誰刻意為之,似乎沒什麼道理。
  她想,大約是她過於關注鄭濯,杯弓蛇影了。可等了一晌,當她打消疑慮,上前去接僧人手中的細香,卻復又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這細香的味道,與鄭濯身上的香灰不一樣。
  她伸出的手一頓。給她遞香的僧人也是一愣,卻見她很快笑了下,仿佛什麼也未發生,接了香去到祭鼎禮拜,繼而退出了道場。
  元鈺先她一個作禮,出來後放慢了步子等她,見她跟上,偏頭小聲問:「方才何事?」他注意到她有一瞬停頓。
  此刻人多眼雜,元賜嫻搖頭示意無事,待去到舉行下一場儀式的大雄寶殿附近,才壓低了聲道:「阿兄,你聞聞這香灰。」說著抬起袖子來。
  剛剛作禮時,她趁僧人不注意,撣了撣細香,留了撮香灰在袖子上。
  元鈺低頭一嗅,不明所以道:「有何不對?」
  「阿兄拿到的細香,與我這袖子上香灰的氣味,及祭鼎裡邊的,想來是一樣的。」
  他點點頭。
  「可六皇子身上的卻有些不一樣。」
  元鈺知道她這妹妹五識素來靈敏,卻到底心存疑慮:「如此細微差別,你可會聞錯?」
  元賜嫻搖搖頭道:「當真不一樣,大抵都是佛香,卻混了些別的什麼。」她皺眉回想一番,「我好像在滇南哪處聞過這氣味。」
  說話間,兄妹倆已來到大雄寶殿,見殿外都是行完祭禮,駐足歇息的皇室子弟,便不好再多言。
  元賜嫻稍稍一掠,沒尋著鄭濯,倒一眼瞧見鄭筠孤身一人跪在殿內蒲團上,雙手合十對佛禮拜,看背影很是虔誠。在場的皇室子弟多是礙於聖命才來的,唯獨她,似乎是真心向佛。
  她打量了鄭筠一番,忽然明白當初何以覺得這位貴主不像愛好打馬出遊的人了。
  此人的舉手投足都透了股十分厚重的氣韻,她的聲色是淡的,眼神是淡的,倘使真要有個形容——她很像一名長齋禮佛的出塵者。
  這世上似乎沒多少能叫她打起精神的東西。當然,可能除了陸時卿吧。
  元賜嫻感覺得到,鄭筠對她的一切注意,都是源於陸時卿。
  鄭筠禮拜完,回身見她站在殿門口,含笑上前,先與元鈺打了個招呼,繼而問她:「縣主也來禮佛?」
  元賜嫻看了眼殿內金光閃閃的釋迦牟尼像,搖頭道:「不是,我不信佛。」說完似覺此地此言不妥,笑了笑補充道,「不是很信佛。」
  鄭筠淡淡眨了眨眼:「如此,縣主可信輪迴?」
  她似乎認真思索了一番,最終不答反問:「貴主呢,您以為這世間可有輪迴?」
  「世間種種,信則有,不信則無。」鄭筠微微一笑,「我信因果,也信輪迴。」
  她說完便與元賜嫻告辭,去候在一旁的婢女處取囊飲水了。
  元鈺見狀「嘖」了一聲,悄聲感慨:「你們女孩家真是堪比毒蛇猛獸,這明槍暗箭的,一個字能有八個意思,聽得我脊背都涼。」
  元賜嫻覷他一眼,剛欲回嘴,卻不知因這番話想到什麼,臉色一變。
  「怎得了?怪嚇人的。」元鈺問。
  「阿兄,我記起來了。」她扯了下他的袖子,拉他到無人處,然後道,「你知道的,滇南有各種各樣的毒蛇,我剛去到姚州,特別怕這東西。阿爹便尋來一種專門誘蛇的藥草,將咱家府邸附近的蛇都給滅了個乾淨。」
  元鈺斂色問:「你是說,六皇子身上有這藥草的氣味?」
  元賜嫻神情凝重地點點頭。
  元鈺一剎想通了其間環節,問:「那咱們?」
  她臉一揪,躊躇一晌道:「……也不好眼睜睜見人家著道吧,畢竟眼下,他也沒做對不起元家的事,咱們還在一條船上呢。」
  元鈺點點頭:「阿兄找他去。」
  她攔住他:「別。你的身份比我敏感,少在人前與他打交道,我去。」
  元賜嫻四顧一番,找了個僧人詢問,得知鄭濯似是被誰喊去了罔極寺的南寺門。
  她謝過後便匆匆往那處趕,到時果見鄭濯正與幾名侍衛說話,手中拿了一張羊皮圖紙,像在商議什麼,見她來,稍稍一頓,眼色疑問。
  這南寺門連了外墻,墻沿下便是一排濃密的矮叢,瞧上去著實是藏蛇的好地方,元賜嫻心驚膽戰地朝他腳邊掠了一眼,疾步上前:「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鄭濯點點頭,將手中羊皮圖紙交給侍衛,剛欲隨她走,卻聽腳邊矮叢一陣窸窸窣窣響動,不過一剎,一條赤身銀紋的細蛇一躍半丈高,直向他手腕襲來。
  他驀然抬眼,一手扯了元賜嫻往身後掩,一手一把抽出旁側侍衛腰刀,橫劍一拍,劍柄過掌,刀鋒倏爾落下,直接斬爛了蛇身七寸處的心脈。幾番起落,前後不過兩息,快得一旁幾名侍衛連個步子都來不及挪。
  元賜嫻臉色煞白,瞧著癱軟在地,血肉模糊的赤蛇,嚇得連驚叫都忘了,一陣急促喘息。
  天曉得,不怕狗的元賜嫻真的很噁心蛇,甚至幼年時候,曾被這玩意兒嚇暈過。
  她原是不曾預計到會與蛇正面交鋒的,緊趕慢趕來提醒鄭濯,哪知晚了一步,撞到了蛇口上。早知便由阿兄出面了。
  鄭濯還攥著她的手,因此感到她掌心潮濕而發涼,滿是細汗。他回頭看她:「你可還好?」
  元賜嫻不太好,甚至眼前都冒了星子,微微犯暈,她咬了下舌頭,感覺到一點腥甜,勉強支撐住了,回神後將手一把抽出,搖搖頭:「我沒事。」然後提醒道,「殿下,您殺生了……」
  鄭濯「嗯」了一聲:「我知道。」
  見他神色平靜,眼底毫無意外,元賜嫻略有不解,皺皺眉剛欲再問,無意一眼,卻見寺門前站了個人。
  陸時卿負手原地,不知望了這邊多久。
  鄭濯遠遠瞧他一眼,問元賜嫻:「縣主方才尋我何事?」
  一旁站了好幾名不知敵友的侍衛,她不好直言,低頭看了眼蛇屍,暗示道:「已經無事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1:11

第三十六章

  鄭濯便明白了她的來意,笑說:「我恐怕不得不向阿爹請罪去了。」然後扔了劍,朝陸時卿招招手,示意他來。
  陸時卿神情很淡,到他跟前,朝他頷首行禮,聽他道:「陸侍郎來得正好,縣主受了驚嚇,煩請您送她回殿。」
  見他點頭應下,鄭濯便大步流星地走了。一旁幾名侍衛緊隨其後。
  陸時卿瞥一眼僵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元賜嫻,伸手一引:「縣主也請吧。」
  她點點頭,不欲露出怯色,豈料方才強撐著僵持了太久,一挪腿便是一陣軟倒之意,一個踉蹌險些跌跤。
  陸時卿下意識伸手去扶,等被她拽緊了胳膊,卻記起她素來能編擅演,冷聲問:「縣主方才不是與殿下說,您沒事嗎?」
  元賜嫻這回卻真沒裝。大抵是對陸時卿沒什麼敵意,在他跟前稍微放鬆一些,她被蛇噁心的後勁就上頭了,一時耳內嘶鳴,眼前也一點點發黑,胃腹翻騰之下幾欲作嘔,根本聽不清他說了什麼。
  她拽著他胳膊的手一點點垂了下來,身子一歪往後栽去。
  陸時卿一愣,這下不敢再疑,慌忙伸手扶穩她,見她暈厥,只好將她一把打橫抱起,挪去一旁,一面掐她人中位置,一面低聲喚她:「元賜嫻!」
  元賜嫻到底體格不算嬌弱,被他掐了幾下就醒轉了,醒來發現頭下枕了他的腿,而他靠在墻根處,似乎蹭了一身的灰。
  但她這時候照顧不了他的潔癖,只覺暈厥過後,口舌極度乾燥,抬眼張嘴,有氣無力道:「陸侍郎,我渴……」
  能認得他陸侍郎,那就是沒事了。
  陸時卿瞥瞥她,從腰間摘下隨身攜帶的水囊,替她擰了囊蓋卻突然一頓,提醒道:「這水囊我喝過了。」
  她不是很嫌棄他碰過的東西嗎?
  元賜嫻剛淋淋漓漓下了一層冷汗,實在口乾,一把搶過水囊就仰躺著往嘴裡灌,喝夠了才得以繼續說話:「……您真記仇,我收回那日嫌您的話成了吧。」說完手肘撐地,欲從他腿上起來。
  陸時卿看她行動困難,便幫了她一把,然後冷冷道:「哪日?我不記得了。」
  她覷他一眼,低哼一聲:「不記得拉倒。」完了似乎恢復了些血氣,拖著步子往寺門走。
  陸時卿眉頭緊蹙,不太爽利地瞧了眼衣角的灰泥,嘆口氣,將水囊別回腰間,跟了上去。
  元賜嫻腿軟走得慢,聽他跟上,回頭道:「陸侍郎,您可別將我被條蛇嚇暈的事講給旁人聽,都說虎父無犬女,這事會給我阿爹丟面子的。」
  陸時卿落她半個身位,聞言一瞥她,沒說話。
  她便自討沒趣地扭過了頭,剛走兩步,卻聽身後響起個淡淡的聲音:「陸某不是令兄,不會總捉著人短處不放。」
  元賜嫻一剎明白過來,陸時卿是在說阿兄揪著他軟肋,三番五次拿狗嚇他的事情。
  她訕然一笑:「這事的確是阿兄做得不對,我早便說過他了,您放心,有我元賜嫻在,這長安城沒人敢再欺……」
  她說這話時回頭瞅著陸時卿,話未完,恰好遇見台階,忽地腳下一空,一個踉蹌,虧得是站穩了。
  陸時卿知道她沒能說完的話是什麼,嘆口氣道:「您還是先顧好自己吧。」
  她撇撇嘴:「那您倒是別走我身後啊,也不提醒我一聲。」
  陸時卿方才也是出了個小神,才沒注意她腳下,聞言覷她一眼,到底走快了一步。
  元賜嫻得以與他並肩就高興了,一高興就神采奕奕了:「您不要小看我,我膽兒不小,只是獨獨畏蛇而已。都怪姚州那地界不安生,早些時候,王府尚未落成,城中到處都是亂民流寇,我只得跟阿爹阿娘暫且簡居在野。我運道不好,隔三岔五便踩著蛇,有一回,甚至碰上一條爬了我的床!」
  陸時卿微微一滯,脫口而出:「公蛇?」
  她一愣。是公是母有何要緊?他這重點似乎放錯了罷。
  她道:「我沒嚇昏就很好了,怎知是公是母?公蛇怎麼了?」
  陸時卿很快意識到自己似乎反應過度了,「哦」了一聲,道:「聽說公蛇更容易咬人一些。」
  「是嗎?」她將信將疑看他一眼,「如此說來,方才那條……」
  元賜嫻說到一半頓住,捂了捂胃腹。
  還是不作回想了。先前一時暈去,其實也不全因了蛇,是鄭濯的刀法實在駭人,眼見蛇身被砍成兩截,斷頭爛骨,搗得血肉模糊,她才略受不住。
  她換了個話茬:「陸侍郎,我怕蛇是有原因的,您怕狗呢?」
  也不知這一句揭了陸時卿什麼傷疤,難得比平日和善些的人一下便陰沉了臉,道:「沒有原因。」
  這個陸時卿當真陰晴不定,前腳日出後腳雨,道是有晴卻無晴的。
  元賜嫻也便不再追問了,一抬眼見大雄寶殿已在近前,卻是一幅相當凝重的場面,不由稍稍一愣。
  一干文武官員正神情尷尬地垂手候在殿外,殿內圍攏了一圈皇室子弟,當中跪著腰背筆挺的鄭濯,徽寧帝鐵色鐵青地站在他前頭,拿食指虛虛點著他,一副怒至無言的模樣。
  鄭濯微微頷首,道:「兒已知罪,聽憑阿爹處置。」
  徽寧帝似乎被氣笑,一副怒其不爭的模樣,拍拍掌道:「你說說,你罪在何處……罪在何處?」
  「兒奉阿爹之命,代二哥掌管金吾衛,負責今日罔極寺周邊巡視警戒,卻布置疏漏,未曾察覺暗伏於草叢的赤蛇,此為罪一。阿爹千叮嚀萬囑咐,三令五申道法會當日須忌殺生,兒卻一時失手,致蛇喪命,此為罪二。」
  「這好端端的,哪來如此凶猛的毒蛇?」徽寧帝深吸一口氣,抬眼瞧見杵在殿門前的元賜嫻與陸時卿,朝兩人招招手,「來。朕聽侍衛講,你二人當時在場,賜嫻,你說說,此事是否有可疑之處?」
  元賜嫻心裡「哦」了一聲,將整件事給捋了個明白。
  前些日子,二皇子犯了事,徽寧帝剝了他手底下許多權,令鄭濯暫代掌管金吾衛。鄭濯一朝得勢,惹人眼紅忌憚,是以有了今日遭人算計的事。
  算計他的人料準了他將背上兩條罪名,卻不知他其實早有防備,不過是將計就計。
  鄭濯很了解徽寧帝。他清楚兩點。
  第一,實則聖人並未多信佛,殺不殺生,不過是做給世人瞧的。他痛恨的根本不是盂蘭盆法會上死了條蛇,而是將這件事捅給天下看的人。
  鄭濯身邊的幾名金吾衛並非真正歸心於他,生了這等事,便急急忙忙回稟給聖人,巴不得滿朝皆知,殊不知,他們此舉才是真正觸犯了天子的大忌。
  第二,以聖人多疑的性子,凡事必要拐個彎思慮,一定猜得到其中陰謀。故而事發後,鄭濯非但不作爭辯,反倒一個勁往自己身上攬罪。如此,無疑便可博得聖人心疼與同情,亦可彰顯他並無爭奪儲君之位的心思。
  眼下,徽寧帝就是不願鄭濯如此低聲下氣,想給這個兒子討個公道,捉出事件的主謀。
  這一招將計就計著實厲害,元賜嫻只想到了陰謀這一層,未曾考慮通透,方才真是多此一舉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1:22

第三十七章

  她與鄭濯暫且是一條船上的人,既想明白這些,自然不會當眾戳穿什麼,便訥訥道:「陛下,賜嫻方才給那赤蛇嚇得不輕,未曾留意別處……」她說罷瞧了眼陸時卿,「不如您問問陸侍郎。」
  女孩家嘛,徽寧帝倒也理解,便再問陸時卿,聽他答:「陛下,臣方才離殿下與縣主遠,亦未瞧明白究竟。只是那赤蛇果真凶猛,若是不除,恐怕殿下與縣主都將遭遇不測。臣以為,所謂‘事急從權’,殺生固然是大忌,卻怎能因此耽擱了人命?當然,殿下未能排查危機,令今日身在罔極寺的陛下您,皇族宗親及滿朝文武皆陷入了潛在的威脅中,實是失職。是以臣以為,陛下當對殿下罰一半,恕一半。」
  雖仍捉不著真凶,但這番話卻是一針見血,戳進了徽寧帝心坎,給了他一個中庸的解決之法。
  元賜嫻瞅了眼陸時卿,更覺此人不簡單了。自回鶻商隊一事後,她不是不曾試探過他對朝政的態度,卻總見他藏得滴水不漏,包括眼下。他始終就像一個一心只為聖人著想的忠心臣子,三言兩語替他化解尷尬,以委婉的法子勸誡他不宜當眾查案……
  至於誰才是陸時卿心目中的儲君之選,或者他究竟是否有支持的對象,實在令人無從分辨。
  如此僵持下去,自然不是個事。徽寧帝點點頭道:「陸侍郎說的有理,暫且就這麼辦。」
  這盂蘭盆法會便半道匆匆結了,徽寧帝一連下了好幾道旨,作了善後,完了便以疲乏為由先行回宮,叫上了元賜嫻和陸時卿陪駕。
  元賜嫻就知道老皇帝不可能輕易放過她這個見證人,等到了紫宸殿,被賜了座,聽他問起:「賜嫻,朕問你,你先前何以剛巧去到南寺門,何以忽然尋起朕的六郎?」
  這個問題,她早就盤算好了,且她相信,如聖人欲對口供,以鄭濯的思路,必將與她使同一套說辭。
  她猶豫了一下,從袖中取出一罐藥膏來,道:「陛下,賜嫻是給殿下送這個去的。道場祭禮時,我見殿下被香灰燙傷了手,便將這藥膏借他抹了一次。當時我欲將它贈與殿下,但殿下謝絕了,因四面人多,我便也未堅持,直至後來祭禮完畢,我思忖著,還是把它給殿下送去為好。」
  「但朕聽侍衛講,你與六郎講,欲借一步說話。既是送藥膏,何以躲躲藏藏?」
  元賜嫻心中不免幾分譏嘲。老皇帝分明什麼都盤查過了,和和氣氣把她請來這紫宸殿,卻將她當犯人一樣審問,顯然並不多信任她。
  她聞言再度作躊躇狀,看了一眼對面的陸時卿:「陛下,這您就得問陸侍郎了!」
  陸時卿瞥她一眼,大抵是表示:與我何干。
  她低哼一聲:「賜嫻半道察覺自己被陸侍郎尾隨了,哪還敢明著將藥膏給殿下?我與殿下只是表兄妹情誼,卻難保陸侍郎不會心生誤解,便只好與殿下請求借一步說話,然後偷偷將藥膏塞給他。」
  陸時卿一噎。什麼亂七八糟的?她根本就沒發現他尾隨她好吧!
  不對,他什麼時候尾隨她了!
  元賜嫻繼續道:「那個藥膏,我先前給陸侍郎也送過一份,他若瞧見我將一樣的東西給了殿下,一定是不高興的。陛下,您眼下害我穿幫了。」
  這招禍水東引著實奏效,竟聽得徽寧帝一時啞口無言,半晌看向陸時卿,問:「是了,朕還未問子澍,你倒說說,你又為何去到南寺門?當真是如賜嫻所言,尾隨她而至?」
  陸時卿的確是跟蹤元賜嫻去的,卻非出於什麼情情愛愛的緣由,是見她心急忙慌去尋鄭濯,怕她猜到什麼,壞了他們將計就計的策略。
  但他眼下卻不得實言,只好故意不大舒服地笑了一下:「陛下,‘尾隨’一詞恐怕不夠精準。是縣主鬼鬼祟祟在先,臣不過為了您的安危著想,去查探一下罷了。」
  這種情況,陸時卿越是不承認,越是找由頭,便越將引誘徽寧帝往小情小愛處想。
  聽了這話,原本心情十分不佳的老皇帝竟忍俊不禁起來,瞅瞅陸時卿,再瞅瞅元賜嫻,與一旁宦侍道:「這倆孩子,你瞧瞧這倆彆扭的孩子!」說罷嘆了口氣,道,「成了成了,你二人回吧,此事容朕好好考量考量。」
  元賜嫻就和陸時卿一道出了,一路到了丹鳳門外,該要分道揚鑣的地方。
  見四下侍衛站得遠,她笑眯眯地湊到陸時卿耳邊:「陸侍郎,是不是得謝謝我,方才在聖人面前替您遮掩?我知道您不是因為我去的南寺門。您說您究竟抱了什麼目的呢?」
  陸時卿冷冷瞥她一眼:「陸某也知縣主不是為送藥膏去的南寺門,您呢,您又抱了什麼目的?」
  元賜嫻一噎,隨即擺出副「氣死人不償命」的表情,道:「我就是不說,您奈我何?」
  陸時卿嗤笑一聲:「剛好,陸某也不想說。」
  他說完便向她頷首以示告辭,往候在不遠處的馬車走。走了一截,回想起元賜嫻方才那個態度,忽覺恨得牙根癢,便解了腰間水囊,仰頭喝了一口,卻還未能將這口水咽下,便被身後人給再次喚住。
  他停步回頭,就見元賜嫻的臉上一瞬間堆疊出無數種濃烈的表情,像是憐憫,像是同情,像是揪心。
  他微微一滯,忘了將水咽下,然後聽見她相當為難地道:「陸侍郎……您的水囊,我喝過了呀……」
  陸時卿臉色一變,猛地一咳,嗆出半口水來。
  說來也奇,這盂蘭盆法會上一殺生,不久,果真天降災禍於大周。沒過幾日,七月末旬,朝廷得到消息,淮南大雨為災,突發洪澇,衝垮無數農田房屋,尤以舒州災情最為嚴峻。
  徽寧帝原本拖延了對鄭濯的處罰,預備捉出陰謀的主使人,可洪澇消息一傳開,群臣百姓議論紛紛,都說如此無妄之災乃是六皇子觸怒上天所致,這形勢便無論如何也壓不住了,必須當即給出個交代。
  因此,老皇帝只好對外宣稱,盂蘭盆法會當日意外,確是六皇子布置失當,行事魯莽,現將他手中的金吾衛掌管權收回,並罰其接下來一整年,每月初一、十五皆要去到罔極寺閉門誦經,替大周祈福,以償殺生惡行。
  在朝臣們看來,如此責罰著實不小。
  誦經原本無妨,可規定的期日卻等於剝奪了鄭濯參與每月朔望大朝的機會,至於金吾衛就更不必說——這支親軍不單負責聖人出行安危,亦掌宮中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可說是衛戍京師最要緊的一環。鄭濯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政績因此復歸於空。
  長安城裡,不少人私下都傳,六皇子就是個笑話,這權到了手裡頭,還沒來得及焐熱就丟了。但元賜嫻知道不是。
  如此明顯的陷害算計,聖人如何能不心知肚明?不過事出無奈才作此抉擇。這一出,表面看來是罰,實則卻叫鄭濯得了最難得的聖心。如元賜嫻未猜錯,老皇帝給完天下人交代,接下來必將悄悄補償這個兒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1:34

第三十八章

  此外,掌管金吾衛看似風光,聰明人卻曉得,這個差事幾乎百害而無一利。左右金吾衛各設上將軍一人,從前是直接向聖人負責的,直至數年前,徽寧帝以年事漸高,不再躬身處置軍務為由,令二皇子代為監察。
  但事實上,這許多年來,二皇子一直處在這支親軍的邊緣,從未能夠令金吾衛對他言聽計從。
  多疑的老皇帝豈會真將如此要緊的權力下放,當初之所以如此,是因先太子野心勃勃,甚至有了及早拉他下龍座的心思,故而欲叫二皇子做一顆用以制衡的棋子。
  既然二皇子努力了這麼些年,也未能擺脫棋子的命運,鄭濯又何必徒勞嘗試?他丟了這個掌管權,免去被聖人當成下一顆棋子,免去被其餘皇子嫉妒眼紅,實在是個好事。
  元賜嫻當真佩服鄭濯及徐善的籌謀。只是前者既不缺臥薪嘗膽之品性,又不缺高瞻遠矚之智慧,且擁有因母家無勢而令聖人較為安心的出身,為何最終卻沒能上位?十三皇子登基,他又得了個什麼終局?
  元賜嫻忍不住嘆口氣。眼下看來,對鄭濯此人,元家既不好惹,也幫不得。擺在眼前的這條路,實在太難走了。
  仲秋時節,秋老虎漸漸消停,天微微涼了下來。臨近八月半的一日,鄭濯去永興坊拜訪了陸時卿,說是中秋佳節快到了,送份餅禮來。
  兩人實則很少私下會面,多是逢年過節,合情合理的日子才有明面上的走動。這次鄭濯來,自然並非為了送禮,而是與陸時卿當面議事,順帶替他踐行的。
  淮南災情已得了初步紓解,但此次舒州受災尤為嚴重,為免當地生亂,朝廷預備派個官員前往勞問巡慰,督查賑災。這個擔子,落到了陸時卿的頭上。
  他這一走少說兩月,如舒州生點什麼意外,怕得更久,自然有些事須交代鄭濯。
  兩人在書房議完正經事,陸時卿不是特別情願地提到了元家:「別的沒什麼,但我南下了,也就意味著‘徐善’不在長安,若是元家給我遞消息,我必無法現身,到時還得由你想個法子矇混過關。」
  鄭濯覺他這懨懨的神情挺好笑的,問:「怎麼?縣主不單纏陸侍郎,還纏徐先生?」
  陸時卿瞥他一眼:「站著說話不腰疼。被她纏過,你就知道厲害了。」
  鄭濯朗聲大笑:「我可沒這福氣。」又道,「但說真的,我不像你天生奇嗓,擬不出徐先生的聲色,到時如果穿幫,面上很難看的。」
  「總之這事交給你了,辦不妥也是你該吃的果子,與我無關。」
  他說得沒心沒肺,鄭濯也不惱,點點頭道:「行吧,你安心南下,縣主那邊,我會替你顧好的。」
  陸時卿一噎,飛了個眼刀子去:「替我?省省吧你!」
  鄭濯似乎有些幸災樂禍:「你就別抱僥倖了。等你此次回到長安,也快歲末了,我看縣主短時間內不會死心,待滇南王進京,你就準備好去提親,吃吃他老人家的拳腳吧。」
  陸時卿臉已黑了,他卻樂此不疲:「這拳腳功夫不夠,恐怕過不了滇南王那關,你早些辦完事回來,到時我教你幾招,練練你。」
  「鄭濯。」陸時卿咬牙切齒道,「過幾日就是十五了,你還是先好好誦你的經吧,碰上認不得的字,我也能教你的。」
  鄭濯大笑不止,揍了他肩胛骨一拳,道:「得了,我走了,一路順風。」
  八月十三,陸時卿拾掇好了行裝,比徽寧帝吩咐的期日提早三天離了長安。臨走前,宣氏出言留他在家過了中秋再啟程,他卻以災情緊急為由,堅持當日就走。
  但其實災情早便和緩了,舒州也非缺他不可,他不在長安過節,是怕元賜嫻找上門來。這等良辰,她怎會不來擾他,到時若纏他不放,豈不麻煩。
  清早,陸時卿逃一般出了長安城,一連趕了兩日路,過了數個山道,在中秋當夜入了商州地界。
  他此行去往淮南,明面上是疏災,暗地裡卻奉了徽寧帝的命,身負更要緊的差事,為免招搖,便是一切從簡,乘了輛並不如何闊氣的馬車,就連隨從也只捎了趙述與曹暗兩名。
  因這兩日下過場雨,耽擱了些行程,當夜便沒來得及進城。陸時卿欲低調行事,並不打算與當地官員打交道,在宵禁後令人破格開城門,便決計忍耐一下,露宿在野。
  當然,以天為蓋的是趙述和曹暗,他不吃風,睡在乾淨整潔的馬車裡。
  兩人替他擇了處地勢平坦,靠近河川,無天災及野獸威脅的地方落腳,一個跑去揀柴生火,一個開始清理周遭。
  人在山野,泥巴和雜草就算了,但郎君絕不能忍受鳥獸的糞便。
  皓月當空,映照得河面波光粼粼,縱使未生火堆,四面也一片敞亮。偶有風過,遠處的群樹便是一陣簌簌沙響,聲色通透而清爽。
  陸時卿在馬車裡待得悶氣,預備等趙述清理完下去緩緩,朝外問:「趙述,你好了沒?」這一問卻遲遲不聽答應,他只得耐著性子再喚一聲,「趙述。」
  趙述的聲音緩緩響起:「郎君……我,我見著仙女兒了!」
  「……」這一刻似乎有些莫名的熟悉。
  陸時卿微微一愣,皺眉道:「荒郊野嶺的,你說什麼胡話?」
  「郎君,我沒扯謊,真是瀾滄縣主來了!」他說完,一把扯開了陸時卿的車簾。
  猝不及防地,陸時卿抬眼就瞧見了一身月白交領長袍,頭束髮,背著個包袱,站在水岸邊的元賜嫻。
  他手中拿來打發時辰的書卷一下從小幾上滑落下去,激起「啪」一聲清脆響動。
  然後,他聽見她笑著說:「陸侍郎,是我,您激越個什麼呢?」
  不是激越,是驚嚇。
  陸時卿下了馬車,人還未到她跟前,便已冷聲道:「你來商州做什麼?」
  他連敬稱都沒使,該是有些生氣,但元賜嫻依舊笑盈盈的,提了提肩上鼓鼓囊囊的包袱:「我來陪您過中秋佳節。」
  他站定在她跟前,嚴肅道:「你跟蹤我兩日,就為來陪我過個中秋?」
  「是啊。」她點點頭,「您不感動嗎?」
  陸時卿當真不喜被人刺探行蹤,何況的確公差在身,沒工夫與她嬉鬧。上回她在胡餅上動手腳的事,他已忍耐著未去追究,如今再來一回,自然氣惱。何況她心也太大了些,就這樣孤身跟了他兩日,也不知夜裡睡的是何處,都不怕遇見歹人。
  他蹙起眉,質問道:「元賜嫻,你如此糾纏我,究竟意欲何為?」
  元賜嫻猜到他會不高興,但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不論他如何訓斥,她一直笑就是了,她相信他一定不忍心氣她太久的。
  她答:「陸侍郎,我糾纏了您這麼久,您難道還瞧不出來嗎?我心悅您呀!」
  陸時卿果真噎住了。她的確糾纏他多時,卻是頭一次跟他表意。
  他因此怔愣在原地,感覺頭頂的月光好像嘩啦啦灑了他一頭一臉,叫他整個人突然變得光芒四射,輕飄飄得快要飛起。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1:45

第三十九章

  他倏爾想到,當初長安郊野,也是如此月朗星稀的夜,她蹲在曠野蔓草叢中訓斥一隻蠢狗。映入他眼的,是艷麗的脣瓣,修長的頸項,雪白的肌膚,深邃的溝壑。
  他騙她說,穿回鶻人的裙裝將被金吾衛盤查,叫她蒙了面紗遮掩前襟。其實不過以為這香艷一幕不該給更多人瞧見罷了。
  陸時卿停止往下回想,覺得心內莫名無比煩躁。
  他為何總對月光下的元賜嫻氣不起來?
  他將眉頭擰成個「川」字,到底態度好了些,道:「陸某公差在身,耽擱不得,請人送縣主回長安。」
  元賜嫻曉得自己已成功了一半,繼續磨他:「不成不成。我追了您兩日,實在疲乏不堪,眼下再趕不動路了。何況您的隨從當中無一女子,您竟叫我深夜與別的男子同行同處嗎?」
  什麼叫「別的」男子……這話好像不太合適吧。
  陸時卿吸了口氣,問:「縣主當真孤身來的?」
  「當真!」她點完頭,突然擺手道,「不對,也不是孤身。我還帶了樣您不太喜歡的……」
  陸時卿心中陡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就在他驚疑不定時,忽見她身後,被月色照得白茫茫的空地,現出了一道姿態妖嬈的陰影。
  個頭很大,脖子仰扯得很風騷。是一隻狗。
  他被氣笑,手指著那個方向問:「元賜嫻,你竟帶了這東西來陪我過中秋?」
  這東西,他不是不太喜歡,而是太討厭了。
  陸時卿剛怒火中燒質問完這一句,遠處小黑就抬了狗蹄子朝前做了個撲躍的假動作。他心底一,伸出的食指彎了彎,下意識後撤一步。
  元賜嫻見狀一愣,道是小黑嚇唬他,回頭卻見它安安分分趴在地上,看起來十分老實。再瞅瞅跟前臉色慘白的陸時卿,她的神情茫然起來。
  陸時卿又好氣又好笑。是不是元鈺給這蠢狗喂多了核桃肉,叫它變聰明了?
  他發指道:「它剛才……!」他說到一半,沒好意思繼續往下。這話說出來,倒像是個被惡霸欺凌後,企圖叫夫君作主的怨婦。
  他平靜了一晌,臉漸漸恢復了血色,余光緊盯住小黑,故作漠然道:「深夜不便行路,縣主今晚就在此處歇腳,但煩請您管好……」他說到這裡,見小黑直起狗身,一副要衝上來的樣子,喉結一滾,顫聲道,「您的愛犬。」
  元賜嫻早就跟小黑打好招呼,叫它不許靠近陸時卿周身一丈距離了,聞言笑道:「您放心,它這次一定會乖的。我也不是故意將它帶來,實在是阿兄怕我沿途有險,才硬叫我捎上它,說一路好有個照應。」
  陸時卿心裡「呵呵」一笑。如今的世道又非人人懼狗,真遇了險,這隻蠢狗能護衛得了她什麼。元鈺分明是擔心他對他的寶貝妹妹圖謀不軌,這才派它來震懾他。
  圖謀不軌?他是那種人嗎?
  他不大舒服地走開了去,在馬車邊坐下,擰開水囊,仰頭飲水。
  元賜嫻瞥瞥他身下杌子,不免感慨他出行挑剔,然後從包袱裡抽出一張帕子,鋪在他身旁的泥地上,剛預備如此將就,彎身卻觸到了一張凳面。
  就在她屁股快要落地的一剎,似乎誰眼疾手快地將一張小杌子墊在了她下邊。
  她一愣,扭頭就見身後趙述流著滿嘴的哈喇子,正腆著臉對她笑。
  陸時卿回頭盯住他:「誰允許你把我馬車裡的杌子搬出來的?」
  「郎君,您這杌子閒著也是閒著,怎能叫瀾滄縣主千金之軀席地將就呢?」
  元賜嫻覺得這個小夥子很有前途,朝他一笑,掏出一塊以紅綾包裹得十分喜慶的月餅,遞給他道:「多謝趙大哥,這個給你吃。」
  趙述一舔哈喇子,剛伸出雙手準備去捧,就聽陸時卿冷冷問:「水燒完了?」
  他驀然停住,神情幽怨。
  陸時卿卻毫無同情地道:「去,我要淨手淨面。」
  趙述只好悻悻走了,悄悄與一旁默默生火的曹暗去吐苦水。
  元賜嫻一隻手還伸著,笑問陸時卿:「那您吃?」
  陸時卿瞅她一眼,撇過頭去,冷冷道:「不必了。」
  「陸侍郎,所謂‘千里送月餅,禮輕情意重’,您怎麼著也吃一口。」
  他不搭理。好男兒不為一隻原本要給別人的月餅折腰。
  她嘆口氣:「好吧,我給趙大哥他們送去。」說罷作勢起身。
  陸時卿卻比她更快一步,長手一伸就將她手裡的餅接了過去,然後咳了一聲,說:「給我就行,等他們幹完了活,我再拿給他們。」
  元賜嫻心裡覺得他故作一本正經的樣子好笑,面上不動聲色「哦」了一聲,將一大個油紙包都給了他:「那這些都給他們。」
  他接過,放在了一旁。
  她繼續認真叮囑:「一定要給他們的,您可別偷吃了。」
  陸時卿飛了個眼刀子過去,剛欲質問她究竟給誰過中秋,卻忽覺哪裡不對,摩挲了一下手裡微熱的月餅,道:「元賜嫻,你跟我扯謊?方圓三十里地都無人煙,這月餅卻是熱的,你從哪裡弄來的它?」
  元賜嫻一噎。百密一疏,將這茬給漏算了。
  她沉默一下,估摸著陸時卿一喊她名,就是生氣了,聲勢弱了一截,實言道:「是拾翠快馬加鞭給我送來的……」又伸手作發誓狀,「但她送完就回去了,我眼下真是孤身一人,無處可去,很可憐的。」
  陸時卿早知她滿嘴鬼話,也不想計較究竟哪句是真,笑了聲道:「您愛自討吃苦就隨您,只是陸某的馬車容不了您,此處天大地大,您請自便。」
  元賜嫻可不會妄想他能將馬車讓給她,見他沒趕人就已很滿足了,與他閒話幾句,等夜深了,便十分自覺地從包袱裡掏出一張碩大的細網,四顧一番,系去了一旁的兩棵矮樹。
  陸時卿淨了手與面就預備歇息了,回頭見她拉網的動作嫻熟,大抵早有準備,便懶得管她,吩咐趙述與曹暗守夜,隨即一頭鑽進馬車,和衣躺了下來。
  雖非深秋,但夜裡到底是有些涼了,此地又臨近河川,濕氣較重,他閉目躺了不多時,就被一陣灌入車內的風激得睜開了眼。大約默了幾個數,他起身撩起車簾一角,看了眼元賜嫻的方向。
  她蜷縮成一團,側臥在兩棵矮樹間的兜網裡,似乎睡熟了。底下守著小黑。
  他皺皺眉,猶豫是否要下去,套了靴子卻對上那雙虎視眈眈的狗眼,只得恨恨放下了簾子,重新回到車內床榻。卻是躺了好半晌也沒能入眠,直至第二陣風再次灌進來,他終於復又坐起,咬咬牙,朝兜網方向走去。
  這是陸時卿自七年前某個事件後,頭一次主動靠近一隻犬類。他為此幾乎走三步,退兩步,好歹到了跟前,卻聽它朝他狂吠起來。
  他四肢僵硬地停駐原地,預備隔著幾步距離喚元賜嫻,倒見她自己醒了,揉揉眼盯了他一晌,才似反應過來:「陸侍郎?」
  陸時卿嘴脣微顫,看了眼狂吠不止的小黑。
  元賜嫻立刻醒悟,叫它閉嘴,然後爬起來,坐在網中問:「您找我嗎?」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1:57

第四十章

  她這被網兜住,睡眼惺忪的樣子倒是好笑。陸時卿忍了,板著臉深吸一口氣:「你睡我馬車裡去。」
  元賜嫻幾疑自己聽錯了,確認道:「我睡您馬車,您睡哪裡?」
  陸時卿一指她的網,又道:「把狗帶走。」
  她頗是擔憂地道:「可您睡得慣嗎?」
  他冷冷瞥了她一眼,大概是叫她別廢話的意思。元賜嫻只好翻身下了兜網,拍拍小黑示意它跟她走。
  陸時卿補充道:「除了床鋪和被褥沒法,車內的物件一概不能碰,叫狗留在外面。」
  元賜嫻方才被吵醒,腦袋比平日遲鈍一些,「哦」了聲就往馬車方向去了,走到半道,聽見身後陸時卿翻身上網,然後,兜網發出了吱吱嘎嘎的響動。
  她驀然醒神,猛一回頭,想出言阻止,卻已經晚了。
  兜網吱嘎了幾下,兩邊的繩結齊齊斷落,「砰」一聲,陸時卿被網裹著,仰面摔落在地。
  他摔得非常安靜,甚至沒有發出一絲悶哼,像是直接傻住了。
  元賜嫻僵了那麼一瞬,慌忙奔去扶他,道:「……陸侍郎,您還好吧?」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饒是陸時卿思維如此迅捷之人,也怔愣著未能答話,被她攙著坐起後,一把扯開當頭兜纏的網,難以置信地問:「元賜嫻,你是不是該給我個解釋?」
  她哭喪了一張臉,手把著他的肩,躊躇道:「可能……可能是您的身軀太偉岸了吧……」
  她絕對不能告訴他,是她忘了提醒他,這個網本就只夠承受她這樣的分量。
  趙述和曹暗察覺異響,也趕到了此處,一耳朵聽見這句,齊齊一個踉蹌。
  身軀偉岸?主子是對縣主做了什麼,竟叫她體會到了「身軀偉岸」這種高深莫測的詞?
  陸時卿氣得一把甩開她的手,自顧自起身,指著她道:「我回馬車了,你愛睡哪睡哪。」
  元賜嫻瞧著無法再使的兜網犯了愁,忽聽趙述道:「郎君,是您弄壞了縣主的網,總不能叫縣主露宿在野吧?」
  元賜嫻心道這回可真不是陸時卿的錯,她眼下徹底醒了,明白了他早先是好心才來與她換地方睡的。倘使換作她,落得如此結果,恐怕也得生氣。
  她擺擺手示意趙述不必替她出頭,不料陸時卿見他倆一來一往,似乎愈發怒上心頭,三步並作兩步就回了馬車。
  元賜嫻在外來回踱步,愁於今夜該何去何從,忽憶起方才,陸時卿落地時似乎是左肩先磕著的地,照那番動靜瞧,很可能是破皮了。
  她思索一番,從百寶袋一般的包袱裡翻出瓶藥膏來,去敲他車壁,問:「陸侍郎,您睡下了嗎?」不聽他答,她便繼續問,「您不說話,我可進來了。」
  陸時卿這下很快道:「睡了。」
  車簾內分明透著燭光,他說什麼瞎話。
  元賜嫻遲疑問:「您是不是傷著了?我隨身帶了藥膏,您要擦擦嗎?」
  「不需要。」
  那就是真傷著了。元賜嫻有點內疚,繼續道:「我給您擦個藥吧,完了就不擾您了,明早天一亮,我保證回長安去。」
  「不必。」
  她卻堅持道:「我能進來嗎,陸侍郎?」
  陸時卿沉默一晌,一個「不」字方才出口一半,她就因他接二連三的推拒沒了耐性,一把掀開了車簾。
  這一掀,就見他光裸著半身坐在榻沿,正拿了塊潤濕的帕子擦拭肩膀,看見她,他瞠目著渾身一僵,迅速將帕子一抖,遮住了胸前的兩朵紅梅。
  元賜嫻傻盯著他,木訥地眨了三次眼。
  她不是沒見過漢子打赤膊,行軍路上,許多事在所難免。但她從來不曉得,竟有男子能將赤膊打得如此好看。
  掀簾一剎驚鴻一瞥,見寬肩窄腰,如玉鎖骨,精緻肌膚在昏黃的燭火裡熠熠生輝,似珍似珠,緊實的紋理像被雕琢過一般流暢,委實當得起「驚艷」二字,甚至驚艷得叫世間小娘子都自慚形穢。
  元賜嫻一雙眼像笤帚似的往他上半身掃了一遍,在掃到他拿帕子遮住的兩點時,突然覺得耳根有些燙,鼻端有些熱。
  她緩緩仰頭,將視線移至車頂,然後手一松,把車簾放了下來,好似什麼也未發生地退了出去。
  陸時卿抖完帕子後便再無動作,在元賜嫻火辣的眼色裡,始終渾身緊繃,目瞪口呆,直至她平靜離去,他才想到一個問題:她為何不驚叫?聽趙述講,一般風月話本裡,女主人公碰上如此情狀,都會驚叫的。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時,如此前一般,車壁被「咚咚咚」敲了三次,元賜嫻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能進來嗎,陸侍郎?」
  「……」這是表示忘卻前事,重來一遍的意思?
  他一扔帕子就開始穿衣裳,三兩下收拾妥帖,然後聲色平穩道:「進。」
  元賜嫻吸吸鼻子,掀了簾子,遞出一瓶藥膏:「給您的。」
  「哦,多謝。」陸時卿的臉上掛著見接使臣一般的微笑,伸手接過,態度良好。
  她也回他一個非常端正禮貌的笑容:「您請慢用,告辭。」
  「一路走好,恕不遠送。」
  兩人僵硬地對話完,待簾子闔上,一個拔腿奔向河邊,一個一頭栽進被褥。
  左右長夜都已過了一半,最終便是誰也沒睡馬車。陸時卿表示外頭其實挺涼爽的,元賜嫻也相當贊同,兩人就一人搬了張小杌子坐,對月冷靜了半晚,彼此無話。
  黎明一刻,元賜嫻如釋重負,一臉肅穆地向陸時卿辭行:「前路漫漫,請陸侍郎多多保重。」
  陸時卿依舊微笑:「縣主亦是。」
  趙述百無聊賴地蹲在地上拔草,手肘杵杵曹暗:「郎君和縣主怎麼了?好像哪裡怪怪的。」
  曹暗回頭看了一眼,搖頭:「不知道。」
  他話音剛落就被陸時卿招呼了去,得令護送元賜嫻出商州地界。
  元賜嫻本想拒絕,但她眼下當真不能直視陸時卿,昨夜一幕一直腦袋裡頭揮之不去,哪怕他如今齊齊整整穿好了衣裳,在她看來仿佛也是光裸的一般。
  她因著心裡尷尬,便沒說什麼,捎上小黑逃似的走了,由得曹暗跟在身後。
  實則元鈺根本不放心她孤身出城,此行不止小黑和拾翠,隨行的另有十名護衛。她的馬也拴在遠些的地方。她估計陸時卿該猜到這點了,因此只是叫曹暗策馬跟上,並未考慮她將如何回去。
  元賜嫻的人手就在十里外候著,見時辰差不多便趕來接應,不久就與她碰上了頭。她見狀勒了馬,與一路沉默跟在後頭的曹暗道:「曹大哥,我的護衛來了。陸侍郎身邊比我缺人,你請回吧。」
  不料這是個一根筋的,哪怕見她隨從數眾,也堅決不肯違背主子的話,非要親眼見她出了商州不可。
  元賜嫻拗他不過,只好算了,扯了韁繩正要繼續揚鞭,無意間一低頭,卻見腳下略有些泥濘的土裡坑坑窪窪許多凹陷,一直往她與陸時卿昨夜歇腳的方向延伸了去。
  她重新下馬,彎身捻了撮土,在指間揉搓了一下,湊到鼻端一嗅。
  拾翠見她神色不對,問:「小娘子,有何不妥?」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2:08

第四十一章

  她蹲在地上扒拉了幾下泥土,判斷道:「是新鮮的馬蹄印,單向,看數目不少於二十匹,覆蓋在車轆印上。」她抬頭看了看高踞馬上,候在前方的十名護衛,「咱們的馬先前可曾到過此地?」
  拾翠搖頭:「不曾。」
  她皺皺眉,往四面瞧了瞧:「這就怪了。看這情形,此行人應當是在陸侍郎經過後才來的。可從此往前只一條道,我昨夜幾乎一宿未眠,倘使真有數十人策馬經過,沒道理瞧不見。」她說罷問曹暗,「曹大哥,我來之前,可有誰經過你們身旁?」
  曹暗搖搖頭,下了馬,察看了一番腳下痕跡,神情嚴肅道:「縣主,我恐怕得先回了。」
  元賜嫻疑惑起身:「你的意思是?」
  他似乎有些焦急:「小人擔心郎君。」
  元賜嫻稍稍一滯,招呼了護衛跟上,然後道:「我跟你一起回。」
  倘使昨夜的確有一行人策馬途徑此地,卻不曾在河畔現身,便只有一個可能——他們掩身在了附近。至於這行人可能將做什麼,瞧曹暗緊張的模樣,元賜嫻不問也知道了。
  她掉轉了馬頭,抬手就揚了一鞭子。護衛們緊跟在後,待飛馳出約莫三里地,忽見她手一揮,豎掌止住他們。
  拾翠和曹暗一夾馬腹上前,神色疑問,聽她道:「不對。」
  她自顧自說完,扭頭問曹暗:「昨日下過場雨,陸侍郎經過此地,是在雨前還是雨後?」
  他臉色大變,肯定道:「雨前。」
  那麼雨後,車轆印一定消失了,何以方才卻是馬蹄印覆蓋了車轆印的景象,且竟如此清晰?
  她一剎心如鼓擂,仔細望向前方,就見不遠的泥地上方,拉了一根極細的銀色絲線,絲線纏繞在道旁一左一右兩根釘在泥地深處,相當隱蔽的柱子上。若她方才心急忙慌策馬過去,恐怕早已被絆倒了。
  待她這向一發出落馬聲,埋伏在周圍的敵人就會趁勢而上。
  對方要的不是陸時卿,是她。
  拾翠和曹暗也察覺到了不對勁,目色警惕地朝元賜嫻圍攏了去。
  但到底敵暗我明,她雖未上絆馬索的當,卻早已落入對方視線,很快,一前一後齊齊響起「噠噠」的馬蹄聲,眨眼間,一群玄衣男子已將他們團團圍住。
  到得此刻,元賜嫻反倒不心慌了。對方設下如此圈套,說明十分了解她的底細,可她卻對他們的身份毫無頭緒。她得冷靜下來,才可能想出應對之法。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這行不速之客:前後籠統二十五名男子,身下都是好馬,個個勁裝短打,身材魁梧,黑色面具覆臉,使的是以長柄著稱、適宜對付騎兵的陌刀,遠遠瞧著,刀面上似乎沒有特殊紋路。
  他們並未給她太多思考的時辰。打頭的那個抬手一刀挑斷了絆馬索,繼而朝前一揮,兩邊的人馬都沒下就齊齊衝上,與元賜嫻的護衛們殺開了。
  元賜嫻被圍攏在當中,一言不發。拾翠曉得她在觀察敵情,就未出言打擾,剛好曹暗也是個話不多的,兩人便沉默著騁馬揮刀,將意圖近她周身的玄衣人驅散。
  元家的護衛雖也算好手,卻難敵這些人有備而來,長柄的陌刀劈砍,很快就將他們通通掃下了馬。一晌工夫,四面便氤氳起了血腥氣。當一名護衛的腦袋被陌刀挑飛,斷口血流如注的時候,風雨不動的元賜嫻終於白了臉。
  她的確從過軍,見過屍橫遍野、生靈塗炭的慘景,卻到底一直得阿爹庇護,多隻遠觀,極少親歷如此殺戮場面。哪怕上回營救阿爹,也是在後方遙遙指揮。眼下這些人手段之殘暴,著實令她心驚肉跳。
  這一帶近來多雨,雙方交手不多時,原本晴明的天就陰沉了許多,霎時間飛沙走石,昏黃如暮。
  她看一眼天色,在此起彼伏的刀劍入肉哧響中微喘了幾口氣,避免注目滿地的泥血與屍首,鎮定下來,與拾翠低聲道:「看他們的陣形。」
  拾翠跟隨元賜嫻多年,與她早生默契,一聽就明白了。雖說眼下雙方交手不比軍隊作戰,但聰明的殺手哪怕再占上風,為了減少傷損,也不會亂打一氣,故而即便看上去形散,卻必有規律可循。
  如此一眼望去,她就發現了至關重要的一點。對方的目的是殺人,照理說該一路衝鋒,可這陣形卻很像一對護翼。他們在一邊殺,一邊保護著誰。
  元賜嫻見她察覺端倪,繼續小聲道:「打頭的指揮只是幌子,不是真正的頭領。那人可能是他們的主子,你給曹大哥作掩護,殺過去。」
  曹暗聽見這句,與拾翠對了個眼色,然後道了句「縣主小心」便策馬馳出。
  事實證明元賜嫻的確猜對了。對方見拾翠和曹暗來勢洶洶,大有直搗龍穴之勢,不得不放緩了殺人的腳步,收束了一些去護衛主子,如此,元賜嫻這邊剩餘的寥寥幾人便緩上了一口氣。
  卻不料,恰此刻,雨點裡啪啦落了下來。
  大雨滂沱,撒潑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拾翠和曹暗劈刀猛砍的勢頭被迫減緩,如此一來,這擒賊先擒王的計劃便註定失手了。兩人面臨的殺招層出不窮,一邊忙於砍殺,一邊焦心地回頭觀望情勢,就見身後元家護衛漸漸不敵,元賜嫻逼不得已下了馬,揀了把障刀親手對敵。
  很快,十名護衛盡死,瓢潑大雨裡,霧濛濛的,只剩下她略有些單薄的身形。
  元賜嫻學過武,卻未殺過人,在這些訓練有素的殺手跟前,幾招把式到底不夠看了些,何況雙拳難敵四手,不多時就敗下陣來。
  一名殺手人在馬上,彎腰將她一撈,抓了她牢牢錮在身前,繼而揚鞭疾馳而出,像是要搶頭功。
  拾翠見狀,不管不顧吃了敵人一刀,急急忙忙去追,曹暗一抹臉上雨水,拼死替她擋住蜂擁而上的殺手。
  元賜嫻被身後男子劫持著一路顛簸,動彈不得分毫。她喘息一陣,勉強開口道:「你不想死,就勒馬。」
  因渾身都被冷雨浸濕了,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男子理都沒理她。
  她繼續說:「我還有援手,就在前邊不遠。你的弟兄眼下被我的護衛纏了腳步,一時追趕不上,你孤身劫持我,絕落不到好下場。是搶功要緊,還是性命要緊?你先勒馬,在原地等你的弟兄來,我一樣逃不掉,如此豈不更穩妥?」
  男子仍舊沒有說話,甚至毫無波動。
  元賜嫻破罐破摔地笑了一下,提高了聲:「這位兄台,你是聽不懂人話嗎?我說真的,我的人就快來了,你這是在往刀口撞。你信不信,我數三下,你就會從馬上摔下去。」
  這種鬼話,元賜嫻自己都不信。她知道,哪怕她數三十下,也不會有人來救她。她是勸不動他勒馬,只好說點話叫他分神,看是否有機會捅他下去罷了。
  她冷得嘴脣都在打顫,緩緩數道:「一,二……」
  此名殺手似乎當真定力非凡,連抓著她胳膊的手都不曾挪動一寸,可就在元賜嫻絕望喊出「三」的一剎,頭頂突然響了個驚雷,男子一聲悶哼,真的從馬上摔下去了。
  元賜嫻腦袋一懵,抬頭望天。
  這樣也行?莫不是說,這便是傳聞中的五雷轟頂?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2:21

第四十二章

  她一時怔愣得忘了動作,身下馬換了主人,失去了掌控,大概不肯馱她了,一顛一顛地想將她甩下去。等她反應過來,伸手去扯韁繩,半個身子都懸在了外邊,已是迴天乏術,低呼一聲也跟著落了下去。
  落馬一刻,元賜嫻想,上蒼既有好生之德,叫雷公助她一臂之力,也許不會叫她摔得太慘。
  然後她果真沒摔得太慘,將將墜地一剎,一雙手穿她脅下而過,將她整個人拎了起來,下一瞬,她在另一匹飛馳的馬上,被誰從背後圈住了腰。
  這個人沉聲質問她:「元賜嫻,這就是你所謂從過軍的騎術?」
  她聽了這聲音,驀然回首,就見陸時卿黑了張臉,正微眯著眼瞧她。她被凍得思維遲緩,忘了回嘴,愣愣抬頭望天。
  陸時卿被氣笑:「不是雷打的,是我。」
  她低頭看了眼他手中的袖箭,徹底明白過來,奇怪道:「您怎麼來了?」
  「你不想我來,我可以現在就扔了你。」
  她趕緊搖頭,拽緊了他圈在她腰上的胳膊,連聲道:「想想想,我當然想了!您可千萬救人救到底!」
  陸時卿看了眼她滿身的血泥,與掛在長睫上的雨珠子,嘆口氣,沒再說話,擱在她腰上的手臂卻收緊了幾分,繼續揚鞭往前。
  元賜嫻安心了點,問他:「您來時瞧見拾翠和曹大哥了嗎?」
  他點點頭:「他們掩護我來的。」說完補充,「他二人能自保,你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對方隨時可能追上來。」
  她「哦」一聲,抱臂縮在他懷裡不說話了。
  雨勢漸漸弱了幾分,但元賜嫻當真凍得熬不住了,何況陸時卿也是渾身濕透的,挨著他也不暖和。良久後,她哆哆嗦嗦道:「……咱們這是要去哪裡?」
  陸時卿卻答:「你以為我知道?」
  這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就筆筆直一條荒路,也不知何時是頭,元賜嫻心內絕望,腦袋卻是靈光一現,朝四面瞅瞅,道:「再往前約莫十數裡,會有兩個岔道,您擇西邊走,那條路原是官道,附近有處廢棄的驛站。」
  陸時卿垂眼看她:「你怎麼曉得的?」
  「我跟蹤您的時候在那兒歇過腳……」
  「……」
  小半個時辰後,兩人好歹到了驛站躲雨,為避免馬流落在外暴露行蹤,便將它也牽了進去,拴在屋後馬棚。
  這驛站原就是個小的,單個屋子,門窗都破敗了,擋不牢風,墻角還有老鼠打過的洞,若非元賜嫻昨日在此歇腳,清掃過一番,恐怕四面要更邋遢一些。但眼下也不如何干淨就是了,畢竟積了太久的灰。
  陸時卿甫一進門便望而卻步。
  元賜嫻瞅瞅他:「陸侍郎,您眼下沒命挑剔了,將就將就吧。」她說完,拖著疲憊的身子,一頭栽往一卷稻草鋪蓋。
  她昨日離去時並未收拾此處,此刻地上還留了好些稻草卷和柴火,及幾個火摺子。
  陸時卿也知道她說的不錯,只好勉強按捺下渾身發癢的不適,去察看柴火是否受潮,好容易拿火摺子打著了火,回頭卻見她睡熟了,叫了好幾聲都不聽答應。
  他只好在她跟前蹲下來,伸手晃了晃她胳膊:「先別睡。」
  元賜嫻人是醒了,眼皮卻沉得睜不開,伸手一頓亂揮,險些拍了他一耳光,說:「我一宿沒睡,又被追殺一路,實在太累了,您不要吵我……」
  陸時卿躲開她的手,記起昨夜的尷尬事,咳了一聲,道:「你把衣裳弄乾了再睡。」
  她搖搖頭,小聲咕噥:「我沒事的,我不嬌貴的,得不了風寒……您比較要緊,您把自己弄乾了就行……」說完就沒了聲。
  陸時卿心裡冒火,把她連著稻草鋪蓋一道往火堆邊拖。
  「哎……!」元賜嫻給他拖得醒了神,伸手拽住他胳膊,「停停停……我自己走!」
  他松了手,一努下巴示意她趕緊的。
  元賜嫻累得站不起來,只好手腳並用爬去了火堆邊,抬了頭有氣無力道:「陸侍郎,我穿著衣裳哪裡烤得乾啊。」
  「那就脫了。」他蹙眉說了一句,然後背過身去,走到墻角。
  元賜嫻看了眼他的背影,躊躇問:「我怎知您不會回頭?」
  陸時卿似乎「呵」了一聲,學了她前頭的話道:「縣主,您眼下沒命挑剔了,將就將就吧。」
  她嘆口氣,只好把外裳先脫了,預備烤乾了再換裡衣,抬眼見陸時卿腳下已然滴淌了一圈水漬,看他也怪慘的,就道:「陸侍郎,您將外裳脫了給我吧,反正烤一件也是烤,兩件也是烤。」
  「不必。」
  「您不要逞強,您若是感染風寒倒下了,誰帶我逃命?」
  陸時卿被她氣得不輕,扯了腰帶,頭也不回將外裳朝後一丟。
  元賜嫻伸手接過來,一面烤一面打哈欠:「我怕我烤著烤著就睡著了,您跟我說說話。您是如何知道我遇險了的?」
  他冷哼了聲:「你的好狗。」
  他趕路趕得好端端的,被那牲畜硬是咬著衣角拽下了馬車。天曉得他是如何能夠在那等情形下聽懂狗語的。
  元賜嫻聞言微微一愣。是了,她都沒注意,小黑似乎早就不見了。大概是趁亂去找陸時卿報信的吧。
  「小黑呢,去哪了?」
  「我怎麼知道。」陸時卿不耐煩道。他管一隻狗做什麼。
  元賜嫻給他這語氣一堵,就說不上話來了,想想叫他無緣無故與她一道亡命天涯也挺過意不去的,半晌低聲道:「對不起啊,陸侍郎,害您淌這渾水。」
  陸時卿微微一滯,道:「習慣了。」
  反正每次她粘著他,就準沒好事。
  他不過信口一說,元賜嫻卻不知想到了什麼,沉默許久問:「我是不是總害人倒霉。」
  陸時卿斟酌了一下,答了個較為中庸的說法:「還好吧。」
  但他不知道,在女孩家耳朵裡,「還好」就等於「是」了。所以元賜嫻一點沒被安慰到,反倒嘆了口氣:「若不是我非要跑出來,他們也不會被阿兄派來保護我。」
  陸時卿這才曉得她在思慮什麼,聞言差點扭頭看她,靴尖一轉才記起不對,忙回過頭,道:「與你無關。」
  「怎麼沒關係。」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陸時卿來時也目睹了那番慘狀,的確駭目驚心,平日挺開朗的人一時頹喪也情有可原,他皺著眉頭在想這話該怎麼聊下去才好,過了一會兒,突然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是什麼東西燒焦了。
  他皺皺鼻子,驀然轉身,就見元賜嫻歪倒在稻草鋪上睡著了,兩人的外裳堆在旺火邊,被燒了個正著。他一個箭步衝上去搶救,卻只來得及撈出兩件殘破的衣袍。
  陸時卿緩緩起身,穿著件單薄的裡衣,在仲秋時節的涼風裡凌亂顫抖。
  兩件外裳,一件少了袖子,破了前襟,一件缺了下擺,沒了衣領。
  他要這兩堆破布有何用!
  陸時卿氣得想將那安然酣睡的罪魁禍首拖起來,低頭一瞧卻是一滯。
  元賜嫻在雨裡泡的時辰比他長,裡衣也都濕透了。方才她忙於烤外裳,身上卻未乾多少,此刻薄薄的白衫仍舊緊貼著軀幹,將她纖細的腰肢襯得格外玲瓏秀致,甚至隱隱透出玉白的肌膚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2:37

第四十三章

  這回不比上次在浴桶裡,彼時她穿了小廝的粗布衣裳,寬大厚實,濕了也瞧不出究竟,眼下卻當真一覽無余。得虧她也曉得自己的相貌容易惹禍,出遠門便穿男裝,裹平胸脯,否則此刻的場面興許更「觸目」一些。
  但饒是如此,陸時卿腦袋裡也已火星迸濺了。
  他撇過眼,深呼吸三回,平復一晌,叫了她一聲。
  元賜嫻沒答應。
  他杵在原地躊躇半天,最終嘆口氣,揀起地上興許已稱不上衣裳的兩堆破布,想了想,找了處瞧上去幹淨點的,撕了一截布條下來,覆在眼上,在腦後系了個繩結,然後去剝她濕透的裡衣。
  陸時卿竭力避免觸碰她的肌膚,等蒙眼褪下她身上的白衫,後背已然緊張得下了一層汗。剩下的裹胸布,他是當真下不去手拆了,只好暫且不管。
  他吁出一口氣,又摘了她的頭,鬆散了她的髮髻,摸索了一下,拿起她燒沒了一截的外裳,就著略乾淨些的裡層給她擦頭髮。
  頭髮得擦乾,不然等她醒來,哪怕沒染風寒也得鬧頭痛。
  陸時卿動作得很小心,生怕碰著不該碰的,卻不料過分輕柔的擦拭伺候得元賜嫻太舒服了,這妮子睡夢裡若有所覺,竟然歪了歪腦袋,將他當成娘親似的,拿臉蛋蹭了一下他的手。
  「……」這活沒法乾了。
  矇著眼,凝脂一般涼爽熨帖的觸感明晰得抓心撓肺。陸時卿屏息凝神,覺得差不多了便草草了事,預備拿外裳給她將就蓋上。
  為了蓋準,他不得不就著布料試探位置,不意在她腰間摸著了一處凹凸不平的地方,像是一道疤痕。
  他手下動作一滯,皺了下眉頭,有心弄清究竟,猶豫再三,沉聲道:「元賜嫻,蛇來了。」
  元賜嫻沒動靜。
  很好,看來是絕對不會醒了。
  他便移開了墊手的布料,輕輕觸碰上去,發現這疤痕大抵是在後腰處,竟有三寸之長,近乎猙獰,當初應該傷得非常深。
  他一怔,記起他以徐善的身份去元家赴宴當夜,聽見她說的話。
  她的確沒有說謊。
  他霎時什麼奇怪的旖旎心思都沒有了,像有一盆水從頭淋到了腳,心都是涼的,起身攥了她的裡衣,認真去烤火。
  稻草鋪蓋不舒服,外頭又是連聲的驚雷,元賜嫻到底沒能睡久,醒來低頭一看,呆了幾個數,捂緊蓋在身上的破衣裳,連滾帶爬坐了起來,就見陸時卿正背對著她,坐在火堆邊烤她的裡衣。
  她瞠目結舌:「陸……陸……」陸了半天也沒陸出個什麼。
  陸時卿聽她醒來,心裡不免一聲嘆息,眼看衣裳就快乾了,原本可以深藏功與名的,這下麻煩了。
  他沒回頭,將她的裡衣往後一丟,恰好砸準了她的腦袋:「穿上。」
  「不是,等等……」元賜嫻抓起衣裳回想一番,莫大的震驚之下也沒了敬稱,「你給我脫的?」
  「沒有。」他非常肯定地道,「是我幫你脫的。」
  「……」有什麼分別嗎?
  當然不一樣。「幫」是好心,「給」是禽獸,兩者有別雲泥。他依舊背對著她,挑起手邊一截布條,示意他方才是蒙眼施手的。
  元賜嫻一時語塞,愁眉苦臉地低頭看看自己,再抬眼瞅瞅他仿佛十分正直的背影,剛欲再說什麼,突然聽見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很快很急,混雜了泥水飛濺的響動。
  她一驚,飛快穿妥帖了裡衣。
  陸時卿顯然也聽見了,知這驛站顯眼,如是對方殺手來了,絕無可能放棄查證,便沒打算躲藏,語速極快地問:「對方是誰,想要什麼,可有頭緒?」
  這些事他早先就想問她了,見她實在累極,才拖延到了眼下。
  元賜嫻挑揀了最要緊的訊息答:「不清楚具體身份,但隊伍裡有他們的主子。應當是想活捉我,而非取我性命。」
  「待在這裡別動。」
  陸時卿留了這句交代便朝外走去,移門一剎,七、八名殺手馳馬而至,打頭的那個正是元賜嫻此前判斷出的,這些殺手的主子。
  他下了馬,透過破敗的門窗,一眼瞧見了屋內烏發披背,衣衫狼狽的人。
  察覺到他的目光,陸時卿腳步一移,遮擋了身後窗洞。見他只是定定望著元賜嫻的方向,卻久未開口,他笑了笑道:「不想閣下竟還有閒心在此逗留。」
  聽見這句,男子的目光終於落在了陸時卿身上。
  陸時卿負了手道:「早在先前,陸某便以鷹隼傳信了商州刺史,如今,閣下腳踩的這塊地界已被徹底封鎖,不出一炷香,臨縣千數守備軍便將趕至此地。您若抓緊撤出,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當然,您也可以趁這一炷香的時辰殺了我。只是不巧,陸某眼下並非朝廷的侍郎,而是象徵聖人的欽差,一旦我死在這裡,封鎖的就不止是商州了。屆時,包括十六州在內的山南東道都將成為囚籠一座,北面京畿亦會被驚動。如您是大周人士,便等於是在與聖人為敵。如您非大周人士,」他說到這裡淡淡一笑,「便等於是在與整個大周為敵。」
  「四海州縣,億兆疆土,這片王域,您踏得進來,卻未必走得出去。陸某就在這裡,挑釁大周君威乃至國威的機會也在這裡,您想帶走她,不妨先殺了我試試。」
  雨勢漸止,天光明朗了幾分,四面寂靜,窗柩上懸掛的水珠一滴一滴緩緩往下淌著,他的聲音一字一字,清晰地傳進屋子裡。
  元賜嫻捂著衣衫,透過窗洞緊緊盯著他的背影。
  等他說完最後一句,有那麼一瞬,她似乎不記得這個人是大周未來權傾朝野的帝師。只知他是陸時卿。
  打頭的男子一動不動靜默原地,最終,往元賜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翻身上馬,打了個「撤」的手勢,策馬飛馳而出,一字未留。
  陸時卿像什麼事沒有似的推門回來,見元賜嫻一瞬不瞬盯著自己,眉梢一挑:「怎麼?」
  她回了神,搖搖頭,不知何故覺得有點燥熱,沒話找話一般笑道:「沒什麼,就是覺得您特別有氣勢。」說完補充道,「穿著裡衣跟人對峙也特別有氣勢,特別叫人崇敬。」
  陸時卿的臉黑了。
  她最好期待對方是大周人士,否則他丟臉丟出國門,一定饒不了她。
  見他走近,元賜嫻咳了一聲,拿破衣裳將自己包裹得更牢一些,然後問:「您何時放出的鷹隼,一炷香後,咱們就有救兵了嗎?」
  他嗤笑一聲,在火堆邊坐下:「我哪來的鷹隼?」
  元賜嫻一噎。敢情他是空手套白狼。
  「您就不怕,他們當真殺了您?」
  他覷她一眼:「如果他們不在意殺我,昨夜在河岸邊就該動手了。不過一筆算計,你不必太感動。」說完一指稻草鋪,「現在可以睡了。」
  「既然沒救兵,他們發覺上當受騙,去而復返也未可知,我不睡了,雨都停了,咱們還是趕路吧。」
  「誰說沒救兵?」他瞥瞥她,「我沒有長翅膀的鷹隼,還沒有兩條腿的僕役?」
  哦,這話是說,趙述已經去報信了,只是沒鷹隼快,恐怕所謂封鎖與支援都得晚一步。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4:10

第四十四章

  見他料準了對方不會再回頭,元賜嫻就背對他躺了下去,重新睡著了,再醒來已是黃昏,她隱隱聽見雜亂的腳步聲,像是很多人來了,睜眼就見陸時卿已然穿戴齊整,手上拿了一身乾淨的衣袍,似乎正準備叫醒她。
  見她自己睜了眼,他便將衣裳遞給她:「換好了出來。」
  元賜嫻瞅了眼窗外,見兵卒們一個個都十分老實地背對此處,就安心穿戴起來,拾掇好了推門出去。
  陸時卿聽見身後動靜,扭頭看她,道:「我已傳信給你阿兄報平安,但商州封鎖了,你暫且出不去,京城的人馬一時半刻也趕不來。我差事在身,不能陪你耽擱在這裡。」
  元賜嫻撇撇嘴「哦」了一聲:「那您去忙,給我找個地方落腳就……」
  她話沒說完便被他打斷:「所以你隨我一道南下。」
  元賜嫻一愣,一時歡喜,拽了他胳膊道:「真的啊,陸侍郎?」
  四面兵卒偷偷移目,向兩人投來曖昧的眼色。
  他咳了一聲,低頭看一眼,示意她把拿開手,注意分寸,然後道:「只是權宜之計,待嫌犯被捕,你就回去。」
  天晚日暮,疾雨如注。
  急驟的涼風透過窗洞灌入陳舊破落的驛站。頭頂一個驚雷炸響,將屋裡交纏的一對身影照得雪亮通明……
  陸時卿在轆轆的車行聲中醒來,驀然坐起,盯著從車簾縫隙透進來的晨曦瞧了半晌,急促喘息。
  眼前復又掠過夢裡一幕一幕——細嫩的小臂纏著他的脖頸,濕漉的烏發如藤蔓一般,抓觸著他的胸膛,一路往他肩上攀繞。玉軟花柔的小娘子腰肢款擺,叫他四體百骸一剎酥碎。
  琳琅雨聲裡,骨騰肉飛,魂顛夢倒。
  陸時卿怔愣了幾個數,低頭看了眼身上褻褲,終於意識到事態的嚴峻,露出了近乎震驚的神情。
  已經是翌日了。昨日黃昏,商州刺史替陸時卿和元賜嫻作了安排,給兩人各置一輛寬敞闊氣的馬車,派當地兵卒一路護送他們去往鄧州。
  車行一夜,約莫辰時,陸時卿叫停了車隊吃早食。
  他確因耽擱了行程預備趕路,沿途都不打算進城,但也未到得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裡將就用膳的地步。
  他一叫停,元賜嫻就從後頭馬車興衝衝跑下來了,端了個裝著吃食的青碧色玉盤,湊到他車簾邊喊:「陸侍郎,我能進來與您一道吃早食嗎?」
  陸時卿一聽這脆生生的聲兒就炸頭皮。天曉得,在夢裡,她是如何拿這把嗓子叫他失控的。
  但這能怪她嗎?不能吧。他得講點道理。
  所以他只是淡淡地問:「為何要與我一道吃早食?」
  元賜嫻如今是不敢隨便掀他簾子了,安安分分站在外邊答:「馬車裡頭的婢女只會一個勁地阿諛奉承,實在太無趣了。我想找人說說話,您總不好叫我喊趙大哥吧?」
  哦,那的確不能。趙述這個見色忘主的,今早還與他說,元賜嫻打了一個噴嚏,要不要替她尋醫問藥。
  他拿一句「多事」打發了他。一個噴嚏罷了,還能打上天不成。
  他沉默一晌,道了聲「進」。
  元賜嫻就撩開簾子進去了,面上堆滿笑意,將玉盤往他跟前小幾一擱,坐在了他對頭。
  陸時卿抬頭瞥了眼她扶在盤沿的手,見果真如夢中輕攏慢捻的柔荑一般模樣,不由心神一蕩,繼而皺了下眉頭。
  這個古怪的夢太要命了,簡直叫她成了一劑行走的銷魂藥,以至她眨個眼撩個發都成了對他的蠱惑。
  幸而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轉移了。
  他的目光在她玉盤裡的吃食一落,不太舒服地問:「你這盤裡的糕食麵點,怎麼都是一類一個的?」
  看看他的,可都是成雙成對,十分吉祥如意的。
  元賜嫻一愣之下答:「她們給的吃食太多了,說這個是當地的名點,那個又是數年難得一品的什麼春露冬露神仙露熬的,我吃不下,就一樣揀一個嘗嘗。」她說完,見他不爽得連小米粥都喝不下去了,就道,「您別趕我走,我馬上吃,您的眼睛就不難受了。」
  見她抬手便要將一塊雪白的水晶餅塞進嘴裡,陸時卿忙出言阻攔:「慢點吃就行。」
  元賜嫻張著個嘴頓住,正欲眼泛晶瑩,突然聽他道:「你阿兄今早傳了回信來,說倘使你有一絲閃失,就叫我血債血償。你噎死了,我賠不起。」
  「……」
  元賜嫻收斂了感動,撇撇嘴,低頭慢慢吃了起來,飽腹後與陸時卿閒話:「我方才剛醒的時候,見趙大哥拿了您一身髒衣裳去丟。您可是沒人伺候,將茶水灑了?」
  陸時卿正放了勺粥到嘴裡,聞言猛地一嗆,險些失態,平復了一下,咽下後才低頭「嗯」了一聲,看起來竟有幾分心虛。
  她恍然大悟般「哦」了聲,然後道:「您怎麼連茶水也能灑?莫不如這一路,我白日就與您同行,替您端茶遞水,夜裡再回後頭馬車裡去。」
  其實商州刺史送了好些個婢女給陸時卿獻殷勤,都被他打發去了元賜嫻那邊。他平素就不習慣別人端茶遞水,因為嫌髒,一向自己做慣了,怎會沒人伺候就出洋相。
  但他有苦說不出,只好不解釋,直接拒絕:「不必了,消受不起。」
  元賜嫻扒拉著小幾湊他近一些,瞅著他道:「您就當我還您救命恩情了成不成?給我個挑釁……不是,尊崇大周君威乃至國威的機會吧,敬愛的陸欽差?」
  她靠他這般近,眨著雙柔情似水的眼,巴巴地望他,說的還是從他嘴裡學去的話。陸時卿眼瞼微垂,神情到底一點點軟了下來,說:「就今日一回,下不為例。」
  元賜嫻小雞啄米一般點點頭。
  得寸進尺的「道理」她還是聽過的,能一道吃早食,就意味著能留在他馬車裡,能有一回,就意味著能有第二回。
  她怎知嫌犯何時被捕,如此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機會,合該將每一日當作最後一日,一時一刻都不放過。
  但陸時卿是當真消受不起她的伺候,不過由她坐在一旁看他辦公罷了。一上午過去,等批示完最後一疊有關賑災事宜的公文,見她無趣得昏昏欲睡,他也生怕這無邊的困意蔓延給自己,便打算跟她說說話。
  正好,他也的確有事問她。
  他喝了口茶,緩了緩道:「昨日打頭的男子,身形可有眼熟之處?」
  元賜嫻冷不防聽他開口,一個激靈抬起頭來,回想了下道:「似乎沒有。」
  「倘使這批人可能來自域外,你心裡可有數?」
  元賜嫻擰眉道:「莫非是南詔?」
  「此話怎講?」
  「若說與我結了梁子的域外人,大抵就是南詔了,且這些人的暴虐手段也確實像他們的作風。可這太不可思議了。商州靠近京畿,已是我大周政治的心脈位置。南詔人怎可能這般來去自如?」
  陸時卿笑了一下:「倘使有內應,為何不能?」
  「您可是查到了什麼?」
  他搖搖頭:「正因查不到,才覺是如此。」
  昨日他跟對方說的那番話,不單是威逼退敵,更有試探的意思在裡頭。若他們真是大周人士,其實未必走得如此乾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4:54

第四十五章

  元賜嫻沉默著,似乎在思考什麼。
  陸時卿想了一晌,覷著她道:「南詔太子曾逼婚於你,你應當見過他,記得他的長相吧。」
  他這眼神輕飄飄的,盯得她一陣莫名心虛。
  她答:「見是見過的,但我哪裡記得人家長什麼樣,他又不是您陸侍郎。」
  「上回你在紫宸殿,與聖人說他長得賊眉鼠目。」言下之意,她分明是記得的。
  「是嗎?」元賜嫻眨眨眼,「可賊眉鼠目是個貶義詞呀!您不會不高興吧?」
  「我為何不高興?」陸時卿語聲清淡,似乎南詔太子是狗是彘都與他無關,「我只是問你,昨日的男子是否可能是南詔太子。」
  好吧,是她自作多情了。
  元賜嫻訕訕一笑,開始認真回想:「我記得,南詔太子名‘細居’,為人算是能謀擅武,論身形,比您高大魁梧幾分……」
  她沒回憶完就被陰沉了臉的陸時卿打斷:「你就說是不是,有無可能,與我比較個什麼?」
  元賜嫻無辜瞅他:「我眼裡頭就您一人,您還不許我拿您作個參照了?」
  陸時卿一噎。他這前一刻憂慮後一刻歡喜的,簡直像得了什麼心病。
  意識到這一點,他愈發感到煩躁,臉色更不好看了些:「別油腔滑調的,談正事。」
  元賜嫻與細居的確在兩年前春野有過一面之緣。當時日落西山,她牽了馬在溪邊飲水,碰上他來問路。她不知他身份,並未多作留意,指了路就策馬離去,隱約記得此人大概二十出頭的模樣,肌膚是深蜜色的,有一口極其渾厚的嗓音。
  若說後來有何交集,便是在戰場了。他派兵困了她阿爹,她領軍救援,拼死將南詔守備破了個口子,助阿爹突破重圍。
  但昨日的男子面具覆臉,一字未言,當真無從考證。不過身形倒是基本吻合的。
  她事無巨細地與陸時卿講了,聽他「嗯」了一聲,便再沒了下文。
  五日後,欽差隊伍橫穿鄧州,入了唐州地界,轉而由唐州刺史接手陸時卿的一切出行事宜。
  過了唐州便是淮南道,但陸時卿不知何故突然放慢了步子,在唐河縣落了腳。
  拾翠和曹暗就是這一日得以捎著小黑趕至,與他們會合的。兩人都受了不少傷,好在未威脅要害,見到元賜嫻和陸時卿,氣也沒來得及喘上幾口,便將查探到的最新消息一股腦回報給了主子。
  曹暗道:「郎君遇刺的消息當日便傳到了長安,聖人震怒,當即命人徹查此事,直至今早有了些許進展。」
  陸時卿不願聲張真相,叫世人曉得有群身份不明的男子想擄元賜嫻,故而對周邊各州的說辭都是自己遇刺了。
  當然,這事瞞得了地方官吏,卻瞞不了徽寧帝,只是他也顧忌元家,為免案子水落石出前,叫元賜嫻無辜惹上流言蜚語,便一樣如此對外宣稱。
  陸時卿問:「如何?」
  曹暗答:「實則也不算聖人查得的。是昨夜,京兆府劉少尹無意在長安城附近發現了一行蹤跡詭秘的玄衣人……」
  陸時卿嗤笑一聲,看了眼一旁同樣神情難以置信的元賜嫻,冷冷道:「他劉少尹莫不是在與我玩笑吧,還是說這些殺手被雨淋壞了腦袋,竟自己往刀口撞?」他饒有興趣地問,「然後呢,這行人是何去向?」
  曹暗躊躇一下,似是有些難以啟齒,道:「郎君,他們去了韶和公主的公主府。」
  元賜嫻微微一愣,肯定道:「不可能。」
  鄭筠曾幾次三番對她加以意味不明的試探,她自然並不如何喜歡此人,但卻也絕不會因此便以偏見、矇昧的眼光看她,反倒錯放了真正的凶手。
  她說完這句,陸時卿未置可否,似乎在思量別的什麼。
  元賜嫻道他對鄭筠心存疑慮,盯著他解釋:「陸侍郎,不可能是韶和。其一,上回那批人的手段您也瞧見了,如此規制,已可稱得上死士,她一個公主有何能耐、膽量在聖人眼皮底下培養這樣的下屬?如真有此事,便說明她非簡單角色。但既非簡單角色,又何以蠢笨到為了點微末小事冒此大險?一旦聖人查明真相,懷疑她豢養死士的居心,她怕連性命都得丟了。」
  「其二,若說韶和當真對我心懷敵意,無非便是因了與您的情愛糾葛。既然如此,她該巴不得我就此消失才對。可這批殺手的目的卻分明是活捉我。這點該如何解釋?其三,如您所說,除非這些人壞了腦子,否則怎可能往京畿方向逃逸?劉少尹也是,我倒寧願相信他出門被天降的巨石砸斷了腳趾,也不覺他能‘無意’發現他們的行蹤。」
  「再有其四,您也說懷疑他們是域外人。」她說到這裡似乎覺得非常好笑,「如此便更是奇了,這男女間的風月情難不成能當飯吃?誰會因了個不知算不算數的情敵通敵叛國呀,莫不是她韶和公主真愛您愛得瘋魔了?」
  她有理有據,言之鑿鑿,陸時卿卻只是靜靜坐在長條案的對頭,神情淡淡地望著她。韶和公主如何,他不清楚,也不欲清楚,但他知道,元賜嫻沒有瘋魔。
  當他已然因她隨口一句話,莫名無法克制悲喜情緒,她卻依舊如眼下這般進退自如,游刃有餘。
  她幾乎不必多作思考,便能分析得如此精妙,是因為她在局外,冷靜而清醒。韶和公主無法激起她心底的漣漪,他也無法。
  當然,她說的都是對的。很顯然,此事的確與鄭筠無關。
  良久,陸時卿才扯了下嘴角,道:「我知道不是她。」
  元賜嫻奇怪地瞅瞅他。既然早就知道了,怎還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思考如此之久。
  未等她想通,陸時卿突然出言斥退了曹暗和拾翠,等屋裡只剩了她,才緩緩道:「元賜嫻,你答我一個問題。」
  他神情肅穆,元賜嫻一頭霧水道:「您說。」
  「自先太子被廢,朝中再無嫡出皇子,稍年長些的老二與老三一直被朝臣寄予下一任儲君的厚望。其中,三皇子是如今大周唯一一位實封的親王,替聖人代理淮南,治下物阜民豐,除卻現今這迴天降洪澇災禍,多年來也算安穩。」
  「二皇子則軍功赫赫,早年曾聯合回鶻大敗突厥,替聖人消除了多年來的一塊心病。只是前些日子,他私造、偷運箭鏃,與回鶻往來密切,叵測居心令聖人倍感失望,反倒一直名不見經傳的六皇子得了提拔。」
  這些都是眾所周知的事。元賜嫻聽得認真,卻越聽越糊塗,終於忍不住問:「陸侍郎,您究竟想問什麼?」
  陸時卿似笑非笑道:「我想問,老二、老三、老六,你元家對此三人是何態度看法。或者說,他三人中,可有誰與你元家關係較近一些。」
  元賜嫻不曉得她是不是看錯了,她總覺得,陸時卿問這話的時候,眼底隱隱浮現出一種奇怪的……期待。
  可她哪管得了他期待什麼,眼下是聖人身邊最寵信的臣子拋了個要命的問題給她。她這一開口,可不知答案會傳到誰的耳朵裡。
  她忙是堅決道:「我元家向來不參與這些個勾心鬥角的,不論誰做儲君,只要大周好,大周的百姓好,就好。」說完,豎掌作發誓狀。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5:14

第四十六章

  陸時卿看了眼她雪白的掌心,嘴角微扯。她好像都在他跟前發誓成癮了。大概前頭的每一次,都跟眼下這次一樣是假的吧。
  他默了默,望著她的眼睛繼續平靜道:「如你信我,就說真話。」
  元賜嫻被他瞧得一陣心虛,腦袋轉得飛快。
  這是怎得了,難不成她在長安的阿兄捅了什麼簍子,叫陸時卿對元家與鄭濯的關係起了疑心?還是說,他純粹是在詐她?
  她想不出個所以然,斟酌了下,肯定道:「陸侍郎,我當然是信您的,但我已經說了真話了。」
  陸時卿淡淡眨了兩下眼,撐案站起,踱到窗邊,負手許久才說:「知道了。」
  畢竟在元賜嫻的夢裡,陸時卿最終輔佐的是十三皇子,她因此生怕他曉得了什麼,此後與元家起政治衝突,剛欲試探幾句,卻聽他背對著她道:「刺客的事,你暫時不用管了。我與縣令有事談,你回吧。」
  元賜嫻聽他語氣淡淡的,好像也不似動怒,只好暫且擱置此事,出了房門。
  此地是唐河縣朱縣令的府邸,因陸時卿在當地有些事得處理,便說好了在這裡客居兩至三日。元賜嫻就住在與他相鄰的院子,中間一道矮墻相隔。
  從他院中出來,跨過月門,她一眼瞧見拾翠站在前頭,似乎已等了她半晌。
  見她來,拾翠往四面瞅瞅,壓低了聲道:「小娘子,有個消息與您說。」
  元賜嫻努努下巴示意她裡邊說話,回了主屋,闔上門窗,才問:「何事?」
  拾翠道:「揀枝回長安了。」
  元賜嫻微微一滯,下意識扯了她的袖子緊張問:「可是徐先生的身份有了結果?」
  揀枝是在七月初被她派去江州拜訪曾經的大國手許老先生的,照理說八月初就該回了。但前些日子,她傳回一次消息,說臨時遇上點事,須進一步查證,故而一直耽擱到了現在。
  因書信來往不安全,元賜嫻彼時也就未著急盲目地詢問她究竟遇上了什麼。
  拾翠點點頭,道:「揀枝不負所托,見到了許老先生,一番迂迴試探之下,大致能夠確信,徐先生給您的,確是當年與許老先生在潯陽江畔一戰的棋譜不假。揀枝得到如此結果便打道回府了,不料半途裡復又被許家人請了回去。」
  元賜嫻眉頭一蹙:「何故?」
  「您可知許老先生的嫡孫女許三娘?」
  她搖搖頭:「沒聽過。」
  「這位許三娘是江州出了名的才女,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通,當然,也隨了她的祖父,棋藝頗高。許三娘如今已有二十四,卻始終未嫁作人婦,素日裡愛好雲遊,此番離家數月歸來,聽許老先生講了棋譜的事,便急急忙忙派人請回揀枝,打聽徐先生的下落。」
  元賜嫻似乎猜到了什麼,卻沒說話,示意她繼續講。
  「據許三娘說,她與徐先生曾有過一段情緣,但三年前有一日,徐先生突然不辭而別,此後再無音信。她找了他整整三年,翻遍大江南北也不曾得一星半點的線索,故而懇求揀枝,倘使知道徐先生的下落,務必給她指條明路。」
  「未經您允許,揀枝不敢擅作決斷,既怕錯過此番確認徐先生身份的絕佳機會,又怕事情鬧大,惹了他的不快,便沒將話說死,只告訴許三娘,棋譜是她偶然所得,而她並不知曉所謂徐先生究竟在何處。許三娘卻堅持欲循此線索查探下去,揀枝就將她暫且帶回了長安,給她在城中找了處宅子安頓,預備先穩住她,等您回了再做決定。您看,此事如何辦才好?」
  拾翠說完,見元賜嫻眼光呆滯,似神遊天外,遲疑了下,試探問:「小娘子?」
  元賜嫻驀然回神:「哦,你說什麼?她找了他整整三年,然後呢?」
  拾翠一愣。小娘子這是怎麼了,竟漏聽了那麼一大段。她不敢多問,便將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元賜嫻依舊有些心不在焉的,聽罷沉默許久才緩緩道:「既是徐先生的舊識,就問問他的意思吧。但直接問不妥,還得拐著彎來,我不在長安,終歸不放心阿兄來做此事。」
  「小娘子預備如何?」
  「我去隔壁院子,找一趟陸侍郎。」
  她略一躊躇,回頭往院外去了,到得陸時卿書房?扇前,叩響了三下門。
  陸時卿正與朱縣令說事,聞聲問了句「誰」,辨明她的聲音後,躬身來移門,見了她,眉梢一挑,問:「怎麼?」
  元賜嫻覺得他還是怪怪的,竟然親手給她開門,且目光灼灼,簡直像要燒穿了她的臉皮,也不知是否仍舊在因站隊之事試探她。
  她猶豫了一下,遲疑道:「陸侍郎,我方才回屋考慮了一下,雖說長安抓了批假嫌犯,但嫌犯再假,也算抓著了。剛好我也出來很久了,阿兄阿嫂都特別記掛我……」她說到這裡,覺得陸時卿的眼光一點點冷了下去,莫名叫她有些氣弱,「那個……所以我想跟您請個辭,回長安去。」
  元賜嫻垂眼說完,抬頭瞅了瞅他,卻見他臉色仿佛冷得結了一層冰霜。
  她回想一番,趕緊補救道:「我不光是為阿兄阿嫂,也是替您著想。您瞧您如此日理萬機,我一直在旁叨擾,多不好啊!」
  陸時卿拿眼刀子刮了她很久,確信足夠刮得她臉蛋疼了,才冷笑一聲道:「元賜嫻,你想得美。」
  陸時卿當真有點惱。起初聽她敲門,他道她是想通了,來與他坦白元家和鄭濯的事的,故才興致勃勃-起身開門,不想卻是一盆冷水從天而降。
  但他惱的不是元賜嫻,而是如此沉不住氣的自己。
  因此脫口而出這一句後,他便後悔了。被她一次次輕易撩撥得心思浮動,已然夠叫他不甘和難堪,倘使心思外露,豈不叫她瑟,叫她誤以為他已被徹底攻陷了。
  美色當前,身是堂堂正正兒郎,心非巋然不動木石,一時被迷惑再尋常不過,等幾日,等他忘了那個瘋癲的夢就好了。
  如是自我安慰了一番,見元賜嫻顯然非常吃驚,他當即恢復了淡漠的神色,將?扇大敞開來,然後朝裡道:「朱縣令方才說,有樁天大的要緊事,須得瀾滄縣主幫忙才可辦妥,是吧?」
  他說完,再扭頭跟元賜嫻解釋:「我已跟朱縣令應下此事,所以你暫時不能回長安。」
  元賜嫻恍然大悟。她就說嘛,陸時卿一向很煩她在他跟前晃,怎會不肯放行。
  她問:「有何要緊事?能幫的我一定幫。」
  陸時卿怎麼知道有哪門子要緊事。他看向坐在書房下首位置,瞧上去又憨又胖,油光滿面的中年男子,道:「這個,還是請朱縣令與你說吧。」他說完便事不關己一般,負了手背過身去。
  朱縣令兩撇黑黝的鬍鬚一抖,烏溜溜的眼珠子一遍一遍來回滾,萬分緊張地盯著陸欽差的背影:哎呀,怎麼個情況,天地良心,他可從未說過這樣的話!
  陸時卿卻絲毫沒有回頭解釋的意思,仿佛他不現編個像模像樣的理由出來,改日就扒了他的皮。
  大人物一個轉身,考驗小人物的時刻就到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7:02

第四十七章

  朱縣令腦袋裡一剎間山崩海嘯,風雨大作,在陸時卿的背脊越來越僵硬時,一個踉蹌,慌手慌腳奔上來,到得元賜嫻跟前,點頭哈腰一陣,拱手道:「是這樣,是這樣的……縣主,咱們唐河縣吧,它……它出了個貪官!對對,貪官。這個貪官吧……他特別貪!不僅貪財,還貪色!」
  元賜嫻不明所以地瞧著他。
  朱縣令在陸時卿八月飛雪一般寒涼的背影裡,終於編出個說辭:「可偏偏此人十分狡猾,竟叫下官無論如何也捉不著他的把柄。下官就想啊,縣主您玉貌仙姿,是不是能夠誘他露出馬腳……」
  陸時卿驀然回首,瞧著滔滔不絕的朱縣令,先是驚詫,後是震怒。
  元賜嫻也是猛一偏頭,看的卻是陸時卿。他這是叫她去色-誘一個貪官?
  她難以置信地問:「陸侍郎……您竟答應了朱縣令這樣的事?」
  陸時卿也沒料到小人物被逼急了,竟如此口不擇言,挑了碰不得的刀口上。他矢口否認:「不是,他起初並非這樣與我說的。」
  朱縣令真想抽自己三百個大耳刮子。他怎說出了這般大逆不道之言!就他這腦子,恐怕永遠都是個縣令了!
  不,眼下得罪了貴人,還是在人家陸欽差的生辰得罪的,他大概連縣令都做不成了。
  他忙接連抽了左右臉倆耳刮子,道:「下官僭越,下官僭越了!」
  元賜嫻管他僭越不僭越。便是一百個朱縣令叫她去色-誘別人又如何,她不高興的是,陸時卿答應了如此提議。
  他這是將她當成什麼人了。
  她一時氣惱,衝他道:「陸侍郎,我知道我在外邊風評不好,許多人提到我,都得喊我一聲禍水。可南詔太子也好,九皇子也罷,我從未主動招惹他們,也就對您做過些沒臉沒皮的事。」她說著說著,大約委屈上了,見陸時卿微微錯愕,卻毫無辯駁,便更是生氣,「您想色-誘貪官,上什麼醉紅樓醉黃樓醉青樓找漂亮的小娘子去,她們可比我精通!」
  她氣得胸脯一起一伏,說完扭頭就跑。
  陸時卿似是想去追,腳步一移復又頓住,到底抿了脣默在原地。
  朱縣令渾然是被嚇傻了,屁滾尿流告了退,回去後一心想著該如何彌補這樁過失,百思不得其解,便去尋素來聰慧的縣令夫人說明了此事。
  聽他將事情始末講完,縣令夫人一眼參透其中玄機:「這事根本不是你的過失,陸欽差與瀾滄縣主誰也沒氣你。都說解鈴還須繫鈴人,他倆的心結,旁人哪裡解得了?你想將功贖罪,莫不如給他們製造個解鈴的機會……」
  朱縣令猛點幾下頭。
  今日八月二十二,的確是陸時卿的生辰。往年這天,總是宣氏替他大肆操辦,如今恰好撞上公差在外,自然就省了,哪怕前頭朱縣令一見他便獻殷勤,問他可要設個宴,他也是一口回絕。
  但晚膳時,雖菜色一切如常從簡,他卻在桌幾正中瞧見了一碗長壽麵。
  陸時卿瞥瞥恭候在旁的朱縣令,目光質疑。
  朱縣令腆著臉笑:「陸欽差,您不許下官設宴,可這長壽麵還是該有的,否則便是下官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呵呵,他若懂人情世故,至於給他捅出個大簍子嗎?元賜嫻可在屋裡悶了一下午,未曾踏出過房門半步。
  陸時卿也懶得與他計較了,問:「縣主呢?」
  朱縣令忙答:「下官已差人好生去請了。」
  他話音剛落,果見元賜嫻來了,穿了身瞧上去過分厚實的男袍,頭髮束得一干二淨。
  今早她與陸時卿在唐河縣落腳後,原本是換回了女裝的,眼下擺明了對下午的事心有芥蒂,才故意如此。
  陸時卿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元賜嫻卻看也沒看他,坐下後就低著頭自顧自動筷了。沒毛病,反正她最大。
  她不是風月話本裡,一點點委屈就絕食的小娘子,再生氣也得吃飯,不吃飯,吃虧的是自己。
  所以哪怕她臉很臭,卻也吃得很香。
  朱縣令繼續腆著臉笑,站在一旁給她介紹席間菜色,一盤一盤指點,眼見得那手勢都是繞著正中那碗長壽麵走的。
  等他說得口乾舌燥,快接不上氣的時候,元賜嫻終於開口問他:「這怎麼像是長壽麵,朱縣令府上有人過生辰?」
  機會來了!把陸欽差今日生辰的真相告訴瀾滄縣主,叫倆人親近一下的機會來了!
  陸時卿聽見這一問,夾菜的筷子一頓。
  朱縣令心中大喜,忙擺手道:「不是,不是的……!」
  元賜嫻卻只是「哦」了一聲,然後便重新低頭吃飯了。她心緒不佳,不欲多言,原也不過隨口一問,既然不是就算了。
  朱縣令張著個嘴愣在原地。這就完了?正常人下一句不該是繼續追問的嗎?
  他剛欲出言將話茬繞回去,卻突然覺得有點冷——席間氣氛好像有點凝固。低頭一瞧,原是陸欽差的筷子和瀾滄縣主的筷子夾著了同一根秋葵。
  兩雙筷子一雙夾了一頭,兩人都頓在原地一動不動,盯著那綠油油的秋葵看,像是誰也不肯相讓。
  一晌過去,兩人齊齊松筷,去揀別的菜,下一瞬卻又夾著了同一塊童子鵝肉。
  好傢伙。朱縣令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見陸欽差這次很快收回了筷子,像是想將鵝肉讓給縣主,可縣主卻也跟在他後邊擱下了筷子,面無表情地說:「我吃飽了。」然後起身就走。
  朱縣令臉都苦綠了,正想說點什麼打破僵局,見陸欽差也撐案站起,一句話未留回房去了。
  陸時卿回房後歇了一晌便去沐浴了,等拾掇完畢,翻讀了幾本公文,召來曹暗詢問刺客案的進展。
  曹暗回稟道:「郎君,照長安現今的動靜瞧,凶手應該找好了替罪羊。此人知道聖人多疑,遇事必要彎繞思慮,一層布置是不夠的,故而先嫁禍給了韶和公主。聖人一定與您及縣主一樣,不會輕易接受這個結果,而一旦他往裡深入查探,便能順藤摸瓜,找到另一個替罪羊,也就是凶手真正欲意栽贓的人。但小人想不通,這個即將倒大霉的人是誰?」
  陸時卿略一思索:「二皇子。」
  曹暗一驚:「二皇子如今已然日落西山,誰還不肯放過他?」
  他搖搖頭:「表面看來是在嫁禍二皇子,最終目的卻是阿濯乃至元家。上回盂蘭盆法會,雖未有證據直接證明是二皇子陷害了阿濯,但依照當時的利益關係看,聖人心中多半已認定是如此。也就是說,在聖人看來,他的二郎近來是在針對六郎的,而如今,一個針對六郎的人卻向元家下了毒手……你以為,這將給聖人提供一條怎樣的思路?」
  「聖人會覺得,元家興許與六皇子有牽扯。」曹暗霎時下了層冷汗,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此人心思高妙,一石二鳥之計著實狡詐!郎君,咱們該如何應對?」
  陸時卿笑了笑:「計策雖妙,卻可叫他未成先夭。你想想,聖人既要順藤摸瓜,該從誰查起?」
  「劉少尹。想來劉少尹已被凶手收買,到時指不定在御前供出什麼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7:17

第四十八章

  他冷笑一聲:「那就叫他永遠也沒這個機會開口。」
  曹暗頷首應是,正欲告退去辦,突然想起樁旁事,躊躇道:「郎君,縣主似乎心情不好,您是否該去與她解釋幾句?」
  陸時卿默了默沒說話。
  他繼續小心翼翼道:「小人知道您顧慮什麼,您無非是擔心,她別有用心地接近你,萬一曉得了您暗藏多年的幕僚身份,令您無法再站在絕佳的位置操控朝局,從而耽擱了大事。但照小人看,縣主哪怕並非絕對的真心實意,也必然不是想害您。您可曉得,她遇刺當日,緣何回頭中了埋伏?」
  陸時卿這下抬起眼來,眼色疑問。
  他便將刺客令元賜嫻誤會陸時卿遇險的經過講了,然後道:「縣主若一點不在乎您,彼時怎會心急忙慌走回頭路去救您?今日也是,那不上道的話是朱縣令講的,可她偏偏生了您的氣,可不正是因了她無所謂朱縣令如何看她,卻在意您嗎?左右都是誤會一場,您與她解釋幾句也不花多少力氣……」
  未聽他將話說完,陸時卿便已接連變幻了神色,到得最後倏爾起身,一陣風似的走沒了影,不料方至月門,就見門檻對頭來了個人,正磨磨蹭蹭,猶猶豫豫往這兒走。
  是元賜嫻。
  兩人倏爾齊齊停步,驚訝對望。
  天色已然昏暗了,今夜無月,倒是滿天星斗熠熠燦燦,河漢縱橫分明,將整個唐河縣籠在一片瑰麗的光澤裡。
  珠星粲然,一門之隔,自然也瞧得清彼此的神色。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晌,元賜嫻先道:「陸侍郎。」
  陸時卿輕咳一聲,「嗯」了一句。
  「您可是來尋我的?」她繼續問。
  他微微一滯,一個「是」字臨嘴一滑,轉而道:「睡不著,出來走走。」
  他方才當真腦袋一熱就衝出來了,其實並未想好合適的說辭,加之元賜嫻出現得突然,便想先拿「散步」做藉口緩一緩。
  陸時卿答完又問:「你怎麼?」
  元賜嫻撇撇嘴,很小聲地哼了一下,瞅著自己的鞋尖說:「我也睡不著,出來走走。」
  他「哦」了一聲:「那就走吧。」說完轉身往外頭去。
  元賜嫻在原地愣了幾個數,意識到這似乎是邀她一道散步的意思,方才抬腳跟上。他似乎刻意壓小了步子,所以她很快就與他齊平了。
  兩人一路無話,直至橫穿過一整個院子,卻突然異口同聲道:「我……」
  陸時卿停下步子,偏頭看她,大抵是叫她先說的意思。
  元賜嫻轉過身面對他,猶豫了下道:「對不起,陸侍郎,其實我是來與您道歉的。」
  陸時卿倒是被她這話惹懵了:「你道什麼歉?」
  「方才聽院裡小廝說起,我才知今日原是您的生辰,若我早曉得,就不與您置氣了。反正壽星最大,生辰這天,做什麼都可以被原諒的。」
  她的語氣悶悶的,聽來並不如何高興,像是勉強遷就他。
  陸時卿心裡有些哭笑不得:「做什麼都可以被原諒?」
  元賜嫻點點頭,看了眼天色,補充道:「天亮之前可以。天亮以後,我可能會重新生您的氣。」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只留給他一個頭頂心看。陸時卿垂眼瞧了她一會兒,笑得頗是無奈:「天亮也不用生氣了。朱縣令說的都是子虛烏有的事。」
  元賜嫻微訝之下抬起頭來。她的確記得他下午否認了一句,但她沒信。畢竟朱縣令怎可能當著欽差的面信口雌黃。
  「他怎敢騙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陸時卿沒法解釋,推諉道:「我哪知道他何故突犯失心瘋?你只要曉得我沒答應過那種事就行了。」
  元賜嫻面露狐疑:「我不信。」說完補充道,「除非您發個毒誓。」
  他一噎:「什麼毒誓?」
  「倘使您眼下是在騙我,天亮之前就將粘一身狗毛。」
  真是夠毒的。他一時被氣笑,卻還是照她說的,一字一句發了誓。
  元賜嫻這下才算勉強信了,心情不錯地拍拍手道:「好吧,暫且信您了。」
  陸時卿瞥瞥她,剛預備叫她回房歇息,卻忽聽一陣「咕嚕嚕」的響動。他目光一動,下移至聲來處——她的肚子。
  元賜嫻早在「咕」聲落,「嚕」聲還未起的時候便尷尬地抱緊了肚腹,不料還是被他察覺了,只好訕訕笑道:「陸侍郎,我晚膳沒吃飽,本來靠您一口氣撐著,現在原諒了您,肚子一下就空了。」
  陸時卿又好氣又好笑:「我看你晚膳吃得不少,沒怎麼動筷的怕是我吧?」
  是哦。她點點頭:「那您難道不餓嗎?」
  他肯定道:「不餓」。話音剛落,寂靜的夜卻再度被一陣「咕嚕嚕」的聲響打破。
  陸時卿一愣。這聲音不是他發出來的吧。一定不是。
  元賜嫻卻已捧腹大笑起來:「您這人真是口是心非!」
  他瞧著眼前笑得前仰後合的人,半晌嘆了口氣:「我叫人拿些吃的來,一份送到你院裡,你回去等吧。」
  元賜嫻卻擺擺手攔下了他:「夜都深了,何必再擾人家,咱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陸時卿心裡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一炷香後,兩人偷偷潛入了朱府的灶房。元賜嫻貓腰打頭陣,陸時卿拗不過她,被迫殿後。再往外,灶房門口蹲了被主子喊來望風的小黑。
  元賜嫻心裡奇怪,這朱府好歹是個縣令府,怎得家丁如此之少,尤其灶房周圍,竟連個看門的也無。
  陸時卿卻明白了。估摸著是朱縣令有意叫他和元賜嫻今夜無憂無慮「暢遊」朱府,這才將人都給撤了。所以當元賜嫻在灶房摸著黑,艱難地找吃食時,他非常乾脆地打著了一個火摺子。
  元賜嫻一驚,抬手就要去滅火,壓低了聲道:「會給人發現的!」
  他側身躲開:「被發現如何?他朱縣令還能報官抓了你我?」
  哦,說的也是。
  陸時卿見她不反對了,便就著火摺子的光,點亮了屋子裡的油燈。四面一下燈火通明,乾淨的灶台上擺了好幾筐新鮮的蔬菜,還有和好的麵團,只是擱久了,似乎稍稍有些發硬。
  元賜嫻一愣,嘀咕道:「怎麼沒有現成的吃食啊。」
  陸時卿曉得這必然也是朱縣令的手筆,覷她一眼:「方才誰說要自己動手的?」
  她皺了下臉:「是我說的不錯,可我以為只要端幾個盤子就夠了。我不會做菜啊。」她說完,略帶期許地望向陸時卿,「或許您會?」
  回答她的當然是一個眼刀子。
  他一個男兒,還有潔癖,必然厭惡煙氣沖天的灶房。元賜嫻對此倒也理解,只是沒吃食可怎生是好,她快餓死了。
  陸時卿見她餓得面如菜色,嘆口氣道:「還是叫人吧。」說罷轉身就走。
  元賜嫻一聽這話卻不依了,扯住他袖子說:「別別,我試試,萬一我天賦異稟呢?」
  萬一她天賦異稟,做了碗好吃得令人永生難忘的面,從此抓住了陸時卿的肚腹,叫他再也無法割捨她呢?何況今日是他的生辰,下碗面再合適不過,簡直是天賜良機。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7:30

第四十九章

  想到這裡,元賜嫻心裡已經開花了,充滿幹勁地擼起了袖子,打水淨手。
  陸時卿見她一副仿佛要揍人的架勢,雖不敢苟同,卻好奇她能做出個什麼來,便站在一旁未加阻攔,直至瞧見她拿了把庖刀,一刀就往麵團上劈去。
  「啪」一聲,發硬的麵團被攔腰砍成兩半。
  「……」陸時卿雖是頭一次進灶房,卻也知道,和面絕不是這樣和的,要不怎麼不叫砍面?
  他回憶了一下上次在長安西市,觀察點心鋪夥計做包子的場景,然後目不忍視地道:「我來吧,你去切菜。」
  她刀工這麼猛,切菜總行吧。
  元賜嫻也覺得如此操刀似有不妥,沉吟了一下,不好意思笑道:「那就麻煩您了。」
  陸時卿淨完手就去和面了,邊和邊嘆息。他究竟是倒了幾輩子霉才會碰上元賜嫻,如今竟連下人的活計也要過手。
  元賜嫻在旁清洗莧菜,一面瞅他,對他的手法讚不絕口:「陸侍郎,能被您如此揉搓,這塊麵團真是三生有幸了!」
  也不知她這句話戳著了什麼要緊的念頭,陸時卿動作一頓,忽然浮想聯翩起來。
  他記得,在那個荒誕的夢裡,他也曾這樣揉搓過什麼。
  他直直盯著手下雪白的麵團,飛快壓抑下-體內一絲異樣,默不作聲繼續和。
  元賜嫻勉強切好了菜,除去刀揮得稍微猛了點,險些劈裂了砧板以外,倒也未生什麼意外,只是幹完活偏頭一瞅,卻被陸時卿手中根根都有小指那般粗的麵條嚇了一跳。
  她好像沒吃過這樣的面。
  但她不好意思挑三揀四,違心誇讚道:「陸侍郎,您實在太厲害了,這活做得真精緻。」
  陸時卿哪裡聽不出她的心裡話,覷她一眼,卻也不想謙虛,畢竟他初次嘗試,能摸索成這樣已經很不容易,就道:「好了,你下面吧。」
  她備受鼓舞地點點頭,待將食材與麵條一一擺好,拿起鍋鏟,卻驀地一愣。
  她皺眉思索一番,忍不住問:「咱們是不是少做了點什麼?」
  陸時卿洗完手回頭一看,視線下移至堆滿了柴火的灶洞,疲憊道:「是忘了生火。」
  他只得再一頭撲回了灶洞。
  很快,灶房裡就煙火氣彌漫了,陸時卿一邊坐在小杌子上燒柴,一邊問上頭元賜嫻:「火夠了沒?」
  元賜嫻哪裡知道分寸,見一鍋水半晌都未燒沸,就一直道:「不夠不夠,繼續添!」
  陸時卿便一捆一捆往裡扔柴火,等她說「夠了」,他一張俊臉已然被煙燻灰,狼狽得不辨面目。
  元賜嫻見了,笑得花枝亂顫,差點手一抖往鍋裡撒了一鏟鹽,氣得陸時卿一頭栽進水裡抹臉。
  雖說過程兵荒馬亂了些,但當清湯寡水的莧菜面出鍋,兩人其實還是抱了一點希望的,一人抽了雙筷子,站在灶頭前,端了個瓷碗面對面瞅著彼此,似乎都在等對方先下口嘗試。
  踟躕半晌,元賜嫻道:「不如我數三下,咱們一起動筷子?」
  吃個面而已,又沒毒,這麼麻煩做什麼。陸時卿皺皺眉:「不必了,就我先吃吧。」他說完,夾起幾根粗麵塞到嘴裡。
  元賜嫻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臉,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卻見他神色始終如一,未曾有一絲一毫變化。
  她忐忑問:「怎麼樣?」
  陸時卿慢條斯理咽下麵條,然後平靜道:「挺好的,你吃了就曉得了。」
  元賜嫻心中一喜,趕緊下筷,剛塞了根麵條到嘴裡卻是面容一僵。
  太,太鹹了!她的親娘喲!
  陸時卿微笑望她,故作疑問狀。
  她瞅瞅他,只好繼續試著嚼了一下。
  啊呸,太,太硬了!
  元賜嫻快哭了。所以他是為了騙她將麵條吃下去,才故意作出雲淡風輕的模樣?
  她扭頭就想將東西吐了,卻聽對頭人沉聲咳了一下,仿佛在警告她。
  這面是他辛辛苦苦和的,她就這樣吐了,不合適吧?
  元賜嫻自然領會了他的意思,卻是鹹得淚花都溢出來了,咬著麵條含糊而憋屈地道:「您若有本事吃完,我也絕不浪費。」
  「你說的?」
  見她點頭,陸時卿冷笑一聲,低頭就吃了起來。
  元賜嫻瞧得目瞪口呆,卻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只好埋頭跟上他的腳步。
  陸時卿起先還是風雨不動的,吃到後來也終於演不下去了,眉頭深蹙,嘴角抽搐。元賜嫻更誇張,一邊冒淚花,一邊硬著頭皮往嘴裡猛吸猛灌。
  直至兩碗莧菜面都見了底,兩人才「啪」一下齊齊將擱下瓷碗,一邊嚼著嘴裡還沒爛的麵條,一邊慍怒地盯著對方。
  兩人費力吞咽下一嘴的麵條,突然又不想搭理對方了,沉默著收拾了碗筷,熄了油燈步出,忽見守門的小黑四仰八叉,肚皮朝天躺倒在地。
  元賜嫻一驚,小跑上前,未及靠近便先聞著一股濃烈的酒氣。她一愣,這才注意到一旁有一壇被咬破了封口頂花的陳酒。
  這……
  陸時卿後腳上前,見狀也是一噎。
  那壇酒原先擺在灶房門口,估摸著也是朱縣令給他準備的。他不覺自己與元賜嫻已到了孤男寡女,深夜對飲的地步,故而方才便裝作了沒看見,不料這傻狗望風望得太蕭瑟寂寞,竟偷來了喝,還喝了個酩酊大醉。
  元賜嫻蹲身拍了拍小黑的肚皮,低聲喚道:「姓黑的,醒醒!」
  姓黑的紋絲不動。
  她嘆口氣,又去揪它眼皮,捏它爪子,將它渾身撓了個遍,一頓下來卻仍是徒勞無功,只好將小臂探過它身下,想將它抱起來。
  這一使力卻沒抱動。她回頭看看陸時卿,見他站在半丈外負著手,一臉的事不關己不願靠近,無奈之下便再來了一次,吸氣,屏息,心中默念:三,二,一,起——!
  卻依舊抱不動。
  元賜嫻猶豫一晌,復又回頭望向等在原地,神色略有不耐的陸時卿,叫了他一聲:「陸侍郎……」
  陸時卿目不斜視,看也不看她與狗的方向:「貴幹?」
  「我抱不動小黑,您能不能給我搭把手?」
  他被氣笑,偏過頭來,難以置信道:「你在跟我說話?」
  「那不然呢?」她癟著嘴蹲在地上,可憐巴巴眨著眼瞅他。
  陸時卿一下就記起當初她像朵蘑菇一樣蹲在他浴桶裡的模樣,心底莫名一軟,卻仍舊堅決拒絕:「不可能。」
  元賜嫻蹲著身朝他挪了兩步,仰頭道:「咱們打個商量唄……」
  「沒得商量。」他深吸一口氣,忍耐道,「你先回去,吩咐人來抱一趟就是了。」
  她想想也對,道了句「好吧」便起身放棄了,剛欲隨他回去卻突然想到什麼,止住他:「等等。」
  陸時卿停步回頭。
  「陸侍郎,您可還記得,您方才與我發了個毒誓?」
  他心裡咯一下,仿佛猜到她心內所想,想裝作沒聽見,抬腳就走,卻被她扯住了袖子,聽她道:「您抱著小黑回去,若是一根狗毛也沒沾,我就徹徹底底信您了!」
  他嘴角微抽:「那你愛信不信。」
  元賜嫻鬆開了他的衣袖,垂眼道:「我明日就回長安了,您怎忍心叫我負氣出走。」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7:42

第五十章

  陸時卿心道她不負氣難不成就不走了,換了敬稱淡漠道:「動怒傷身,縣主還是想開一點,為了陸某不值得。」
  她撇撇嘴:「好吧,那您先回房,我再去抱抱小黑看。」
  陸時卿略一頷首:「您請便。」說罷不再停留。
  元賜嫻又蹲回地上去抱小黑了,手上卻沒使力。
  她當然不是執著於小黑,也並非故意如此不善解人意,觸犯陸時卿的底線,更沒再為白日的事生氣,只是她明日就要回長安了,臨走想試探試探他。
  她不是木頭,瞧得出陸時卿近來對她的態度轉變,但他畢竟很少將情緒外露,她實在不能確信,他對她究竟有了幾分心動。倘使他能為了她的無理取鬧,連狗都抱上一抱,她就大概清楚了。
  元賜嫻裝出十分費勁的模樣,略有些忐忑地默默數數,決計數到一百再走,可等數到了一百,回頭不見他來,她又有些不甘心,打算再數一百。
  如此幾個循環往復,連她自己都忘了已數到第幾個一百,直至腿腳麻木才停下來。
  好吧,她放棄了。陸時卿的心腸還是挺硬的。
  元賜嫻撐著膝蓋艱難起身,愁眉苦臉地敲敲小腿肚,正欲打道回府,忽聽身後一聲嘆息。她心中一喜,猛然回頭,果見陸時卿站在不遠的地方蹙眉瞧著她。
  她面上的笑意掩也掩不住,朝他興衝衝道:「陸侍郎,您怎麼回來啦?」
  她就明知故問吧。
  陸時卿什麼話也沒講,上前幾步,一撩袍角蹲下,伸手去抱小黑。他的動作僵硬而緩慢,幾乎可以寸為計。
  當他的手距離小黑的皮毛只剩咫尺之遙時,元賜嫻不知何故心如鼓擂,慌忙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好了好了,算了。」
  陸時卿頓住,抬頭看她,露出略有些疑問的眼色。
  元賜嫻見他真上當了,心底不免有些歉疚,賠他個笑,將他拉起來:「我與您說笑的,您便是不抱,我也不會再生您的氣了,咱們回吧。」
  他便一言不發地跟她走了,等送她到月門才道:「明日一早我得去見幾個官員,到時你自行離去,不必再與我招呼。」
  元賜嫻點點頭:「接下來這一路,您多多保重,我在長安等您回。」
  陸時卿略一點頭,轉身走了,走出幾步復又回頭道:「對了,曹暗得了消息,稱刺客案有了進展。」
  元賜嫻上前幾步問:「如何?」
  「凶手真正想嫁禍的並非韶和公主,可能是二皇子。」
  他說完便當真回去了,元賜嫻將這話在腦袋裡濾了幾遍,一路咀嚼著進了房門,突然低低「啊」了一聲。
  候在屋裡的拾翠被她一嚇,忙詢問是何事。
  元賜嫻神情緊張,闔上了門窗道:「拾翠,咱們不能見徐先生了。」
  翌日,陸時卿果真一早便離了府,直至黃昏時分才回,跨進院門便見元賜嫻正在廊下踱步,看上去像在等他。
  他略微一愣,問她:「你怎麼還在這裡?」
  元賜嫻聞聲抬頭,瞧見他,三兩步下了石階,笑盈盈道:「陸侍郎,我不回長安了。」
  準確地說,不是她不回長安了,而是不再有必要回長安了。昨夜聽陸時卿講了刺客案的進展,她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環節。
  這樁事,看似是有人想陷害二皇子,最終目的卻是將元家與鄭濯推進火坑。眼下是非常時期,她絕不能與鄭濯,包括徐善有任何接觸,免得被起了疑心的聖人抓住把柄。不單許三娘的事得擱置一旁,阿兄那邊,也須派人去提醒。
  既然回了長安也無法見到徐善,她當然選擇留在陸時卿身邊繼續磨他。
  不過,她不會告訴他真相。
  所以她道:「我左思右想,還是舍不得您,我陪您去淮南,完了與您一道歸京好嗎?」
  陸時卿抿嘴一默,皺皺眉:「淮南一堆亂子等我處置,你去了耽誤事。」
  她撇撇嘴:「您都被我煩了一路了,難不成還未習慣?」
  他一噎,一把抽出身後曹暗手中一疊公文,留了句「隨你吧」,便一邊低頭翻閱,一邊往書房走了。
  曹暗一路跟在他身後進屋,回頭將房門闔上,才低聲問他:「郎君,您對縣主使計了吧?她突然決定不回長安,可是您將刺客案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陸時卿一邊忙著提筆擬文,一邊淡淡道:「你前些日子也查到潯陽許家的動靜了,她此番必然是因許三娘才欲打道回府,既然‘徐善’不在京城,我理該拖住她的腳步,使個計又有何妨?」
  他這口吻聽來公事公辦,曹暗聞言頷首道:「郎君英明。」說完,咳了一聲。
  陸時卿聽見他這略有些曖昧的咳嗽,不大舒服,揮手示意他退下,然後仰靠住椅背,嘆出一口氣來。
  正如曹暗所想,他當然不是沒有私心的。昨夜元賜嫻蹲在灶房門口,埋頭數數的時候,他也幾乎煎熬了一路。
  他從一開始就看清了她的試探,所以起先動怒了,一如此前每一次感覺到她對自己不真誠的用心。
  他知道,一旦他回頭,就意味著中了她的計,意味著他的心思將暴露在她跟前。他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卻無法控制自己往回的腳步。於是在那進進退退的一路,他仔仔細細考慮了個清楚。
  逃避不了的事,他選擇不逃避。但他也是自私的。既然他已然無法自拔,便也不會叫元賜嫻得以獨善其身,收放自如。
  昨夜是他的投降,也是他的反將。
  接下來這一路,她一刻也別想逃。
  後日一早,元賜嫻隨陸時卿離開了朱府,出唐州入淮南道,過申州、安州、黃州,在九月初入了蘄州地界。
  淮南當地的官員奉三皇子,也就是平王之命前來接待,一個縣一個縣幾乎無縫銜接,仿佛上頭一句話,下邊立刻千呼百應。
  且元賜嫻發現,在毗鄰京畿的山南東道見到的官員大多過分殷切,點頭哈腰,阿諛奉承不斷,甚至無人記得陸時卿此番是南下督辦賑災事宜的,對二人的招待極盡奢靡,但淮南各州縣的行事做派卻截然相反。
  一路所見,哪怕是小吏,對陸時卿也是不卑不亢的模樣,且言語間三句不離災情,又是詢問下一批賑災糧資何時能到,又是關切朝廷對防止災後瘟疫蔓延有何舉措。招待二人的吃食,雖說不得寡淡,卻也絕談不上如何精緻,一個個都講是為了「與民同素」,望他們多多海涵。
  元賜嫻著實對淮南官吏的齊心感到吃驚。陸時卿的態度卻始終淡漠疏離,多不過對他們點個頭,嘴邊從未掛過動聽的話。
  有一回,元賜嫻問他,這些人瞧上去也是憂國憂民之輩,多撫慰他們幾句,令上意下達,豈不利於安定民心,這般不給人家好臉色瞧,恐怕遭人詬病。陸時卿卻只答了她四個字:過極則罔。
  見她似乎一時未明白過來,他問:「倘使這場災禍生在你阿爹治下,滇南的官吏可能通通做到這般?」
  元賜嫻想了想道:「不能。」
  「滇南戰事頻繁,官官民民,身家性命皆系於你阿爹,尚且不能夠保證天災臨頭萬眾一心,素來安穩的淮南突逢大禍,又何以在短短月余內做得如此?」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7:55

第五十一章

  被他這樣一問,元賜嫻就覺自己段數還是低了一些,再作一番回想便認清了,這一路的官吏與其說真心為民,倒不如講是出於什麼緣由,做戲給朝廷看的。只是到底物極必反,過猶不及,他們的演技太用力了。
  想到這裡,元賜嫻心裡不由咯一下。她怎麼覺得自己的演技也挺用力的,陸時卿如此火眼金睛看穿了那些官吏,豈不是也將她的招數洞悉得明明白白?
  元賜嫻陷入了反思,一連幾日都未做故意討好陸時卿的事,也沒跑去他馬車裡煩他,直至將出蘄州的一日傍晚,天降暴雨,舒州臨界一帶突發山洪,泥石阻路,車隊被迫離了官道繞行,卻因野路地勢惡劣,致使陸時卿的馬車深陷泥潭,待曹暗及隨行的幾名小吏齊心協力將它拱出,又不小心弄壞了榫頭,叫車轆直接脫車而飛,馬車亦隨之轟塌散架。
  陸時卿站在雨裡,臉色很不好看,在旁給他撐傘的趙述也嚇了一跳,後邊一輛馬車內的元賜嫻見狀便顧不得「反思」了,趕緊叫拾翠下去接他。
  拾翠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過來,提高了聲道:「陸侍郎,天涼雨疾,縣主請您先且去到她的馬車避風。」
  陸時卿瞥她一眼,略一頷首,與眾人交代幾句,回頭走去。他身後,曹暗悄悄搓了搓發紅的手。
  這馬車造得太好,榫頭塞得太牢,天曉得郎君雲淡風輕的一句「廢了它」險些叫他斷了指頭。但他痛並快樂著。
  瞧著郎君奔向幸福的背影,曹暗露出了欣慰而驕傲的笑容。
  陸時卿掀簾便帶入一股冷風,元賜嫻打了個哆嗦,將一塊乾淨的帕子遞給他,嘴脣冷得一顫,便沒來得及開口叫他擦擦。
  但他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將帕子接過去擱在一邊,一句話沒講就開始解腰帶,三兩下除去了外袍。
  元賜嫻傻愣了幾個數才記得該避諱,飛快地眨了眨眼,撇過頭去。
  她估摸著陸時卿是早被她看過,且因馬車散架,一時憤懣,便乾脆破罐破摔了,但她到底不習慣這樣,實在有點坐立難安,偏頭避著聽了一會兒雨聲,問道:「您擦好了嗎?」
  陸時卿卻根本沒繼續往下脫,只是將微微潤濕的外袍晾在馬車裡罷了,聞言反問:「早就好了,怎麼?」
  她一回頭,就見他果真端正坐好了,雖沒了外袍,卻一寸肌膚都沒外露。
  季秋時節的天比兩人初初離京冷上許多,太薄的衣裳已然穿不住,故而陸時卿外袍裡邊並非裡衣,而是添了個貼身的薄襯。他這一脫,既不至於衣衫不整,像上回在商州驛站那般狼狽失度,偏又露出了緊掐的腰封,一把勁腰,硬朗線條展露無遺。
  元賜嫻一眼之下呼吸一滯,咕咚一下咽了聲口水。這「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樣簡直比脫光了還惹人遐想,她腦袋裡又有他裸身的畫面了。
  但他如此穿著到底還算得體,再避就顯得太矯情了,元賜嫻只好直視著他,若無其事轉了話茬道:「沒什麼,只是催催您,此地距爆發山洪之處不遠,還是盡早離開的好。」
  她這是在虛張聲勢,暗示自己方才並未誤會他準備脫衣,更非因了緊張才撇開目光,而只是透過車簾觀察周遭罷了。
  陸時卿掠了一眼她微紅的耳根,氣定神閑道:「你就不必杞人憂天了,我方才已命人去前方探路,很快就能找到落腳處。」何況他在吩咐曹暗廢馬車前就瞧過四面,這裡不會遭山洪波及,且再過一刻,雨也該停了。
  元賜嫻點點頭「哦」了一聲,默了默突然反應過來什麼,問:「咦,拾翠呢,為何沒與您一道進來?」
  當然是被曹暗拖著一道去探路了。
  陸時卿心裡呵呵一笑,面上冷漠道:「不知道。」
  元賜嫻覺得這樣也好,此番獨處算是天意,並非她刻意製造,該不會叫陸時卿覺得她居心叵測。
  她靜了一晌,等心跳漸漸平穩下來,就準備抓緊時機「乾正事」,將這幾天落下的「近乎」一次「套」全了,笑道:「既然如此,左右眼下無事可做,咱們忙裡偷閒下盤棋吧。」
  陸時卿道了句「隨意」,等她從小幾底下拖出棋盤棋罐,一件件擺好,伸手拿了顆玉子就準備落下。
  元賜嫻「哎」了一聲,止住他:「您怎麼先下?」
  他眉梢一挑:「有何不可?」
  「您比我多吃了六年的飯食,不讓我幾子就罷了,哪有搶占先機的道理?」她語氣微微嬌嗔,聽得人骨頭都酥。
  這儼然是與他脫外袍一舉旗鼓相當的勾引了。
  他稍稍一默,剛欲說話,忽聽車壁被人敲響,緊接著傳來曹暗歉意的聲音:「郎君,情形不妙,方圓數裡都未見人煙,今夜恐怕得露宿在野了。」
  陸時卿的臉色隨之陰沉下來:「你是與趙述待久,做事沒譜了,毀了輛馬車不夠,連個落腳的地方也尋不著?」
  元賜嫻覺得曹暗瓢潑大雨跑了老遠也怪可憐的,替他向陸時卿說了句好話:「睡外頭也無妨,這馬車裡頭有床有榻,挺安逸的。」
  曹暗卻主動攬罪道:「縣主,此番確是小人不對,露宿本沒什麼,但郎君的馬車壞了,今夜再找不到住所,您二人就不得不在一處將就了……」
  被他一提醒,元賜嫻驀然醒神,張了張嘴,一時沒說上話來。
  曹暗的語氣非常沉痛,叫她不太忍心苛責。
  她想了想朝外問:「陸侍郎的馬車確實修不好了嗎?」
  「少了幾個要緊的榫頭,實在拼不回去了。」
  「咱們不是還有一輛馬車?」那輛馬車裡「住」了小黑。
  曹暗繼續沉痛道:「那輛著實狹小,也就夠您的愛犬睡睡,原本就待不了人,何況裡頭裝了您的隨行之物,如今因郎君馬車被毀,又安置了好幾疊厚計一尺的公文……這些東西相當要緊,搬出來不合適,萬一落雨淋濕就遭了……」
  陸時卿眉頭深蹙:「那就繼續趕路,到找見住處為止。」
  曹暗為難勸誡:「郎君,天色暗了,且這野路不比官道地基夯實,如此實在太危險了。」
  陸時卿聞言看了元賜嫻一眼,似乎在詢問她的意思。
  她揪著張臉踟躕道:「小命要緊,還是不走了吧……先找處安穩的地方落腳,大不了我將馬車讓給您,在外頭找塊石頭睡就是了,總歸是您比較要緊……」
  哦,這是在以退為進了。明知他不可能叫她睡石頭的。
  陸時卿微笑著指了下眼前的棋盤道:「公平起見,誰贏了誰睡馬車,一局定勝負。」
  元賜嫻想了想應下了,暗道陸時卿該是想將馬車讓給她的,只是不好意思說,才給自己尋個台階下,使了如此迂迴的法子。
  果不其然,他也不搶著先下了,讓了她三個子,以至接下來的局勢一直是她遙遙領先。
  元賜嫻暗暗覺得陸時卿面冷心軟,實則對她還是挺好的,且於她的確有切切實實的救命恩情,她一直擺著利用他的心態接近他,似乎不太妥當。如此神遊一番過後,卻忽聽對面人切齒道:「元賜嫻,你能不能專心點?」
  她神魂歸位,低頭看一眼棋局。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8:39

第五十二章

  不好,她怎麼要輸了……
  難怪陸時卿生氣,他這樣讓她,她都贏不了,豈非枉費他一片苦心。
  她趕緊警醒著落子,不料卻迴天乏術,救棋無門,一路節節敗退,全憑陸時卿頻頻相讓,才將她必輸的結局扭轉回來,勉強送了她一個平手。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問:「和棋了……該怎麼算呀?」
  照理說,對弈和棋是一件非常難得的事。但眼下,兩人的確陷入了一場永也無法區分勝負的死循環。
  元賜嫻只道她神遊壞事,卻不曉得,陸時卿本就是奔著平手來的。畢竟主導和棋,實則比叫她贏難上一些。
  他一推棋盤,皺眉道:「等入夜再說。」似乎未有再下第二盤的意思。
  元賜嫻想想也是。像陸時卿這般死鴨子嘴硬,連肚子餓了都要口是心非的人,將相讓之舉做得如此明顯,哪還會下次,故而也不好多作要求。
  這場暴雨持續的時辰果真不長,等兩人對弈結束已然止了,馬車便拐了個道,往事先挑揀好的,一塊可防山洪侵襲的平整高地駛去。
  等到了那處,一切布置完畢,拾翠給元賜嫻和陸時卿送來了及早準備的口糧,接著又與曹暗、趙述一道去安頓那幾名隨行的小吏。
  四面未有遮擋的地方,眾人皆只拿蓑衣勉強避雨,只盼夜裡天晴才好,卻不料待到將要入睡的時辰,復又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細雨最濕衣,如此情形雖不至惹來旁的危險,卻容易叫人受涼。
  元賜嫻一看外頭,便不好意思故伎重施,拿以退為進的策略趕陸時卿出去了。
  方才她已趁天晴做了許多嘗試,譬如想法子將另一輛馬車裡的物件搬到這裡來,叫他睡她的床鋪,她則去後邊擠,卻是丈量了一番,發覺那處實在不夠寬敞,叫她折著個身子躺一晚,還不如在外頭吃風舒爽。
  陸時卿一直未開口做決定,忙著在她馬車裡頭閱看幾封長安送來的要緊文書。元賜嫻是有分寸的,一般不擾他辦公,卻是困意來了,不得不主動問:「陸侍郎,您的‘再說’可有了結果?」
  他執紙的手一頓,抬眼看她,似乎想了一下才記起這回事,淡淡道:「你歇下吧,我看文書,順便等雨停。」
  言下之意,大概是準備等會兒去外頭將就。
  元賜嫻倒是點了燭也能睡著,卻到底不是鐵石心腸,回想起他讓棋的事,更過意不去,躊躇道:「我還是等您的睡處有著落了再歇吧。」
  她說完便繼續撐著眼皮捱坐在一旁,腦袋像小雞啄米一般,時不時往下一頓一頓地垂,待猛一撞空就醒了神,揉揉眼睛繼續陪他熬。
  陸時卿今日幾番舉措,無非是利用了天時地利人和,意圖喚醒這丫頭沉睡許久的「良心」,但見她真上了當,卻又突然生出幾分不忍,尤其看她這副強撐的模樣,心軟了,計也就沒了。
  半晌,他終於合攏了手中文書,抬頭蹙眉道:「你睡。」
  元賜嫻面上擺手拒絕,心中暗暗一喜。她困了是真,心裡感懷也是真,但這「小雞啄米」的表象卻是假的。
  她看了天上雲霧,預計這雨至少得下大半宿,故而思慮一番,已然做了決定,叫陸時卿睡在她馬車裡頭了。但在此之前,她必須叫他對自己生出足夠的憐意來,否則晚些時候,孤男寡女身處如此逼仄的地方,萬一他對她不軌怎麼辦。
  見她如此堅持,陸時卿嘆口氣,起身掀簾道:「我出去了。」
  來日方長,還是不急於今夜了吧。
  元賜嫻卻「哎」了一聲,一把扯住他袖子:「陸侍郎。」
  他回頭,垂眼看了看她攥在他袖紋處的蔥白玉指,呼吸一滯。她的確有扯他袖子的習慣,但這回卻與以往不一樣。
  陸時卿略抬起些眼皮看她。這般情形,如此動作意味著什麼,她究竟知不知道?
  她顯然是知道的,很快道:「您與我一道在馬車裡過夜吧。」
  陸時卿略一挑眉,沒說話。他覺得她還有下文,默了片刻果真聽她繼續說:「不過您也知道,我阿兄阿爹特別凶,眼下拾翠也在外邊,這事肯定要給他們曉得了,我怕您回京被打斷腿,所以請您稍微委屈一下……」
  嗯,他怕是會被元家人打斷腿的,而且是第三條。
  陸時卿作洗耳恭聽狀。
  元賜嫻躊躇了下道:「我拿根繩子綁了您,這樣回頭也好給家裡人有交代。」
  「……」這丫頭還挺會玩。
  陸時卿扯扯嘴角,似乎並不十分贊同:「不了,我睡外頭。」
  她撇撇嘴:「您若淋病了,我過意不去……為了補償您的損失,您睡床鋪,我睡腳榻,我保證,除了阿爹阿兄那處,絕不宣揚此事,叫您落面子。」
  她考慮得倒算通透,他回頭重新坐下,問道:「你確定?」
  元賜嫻點點頭。
  陸時卿便被一根布條捆了雙手,睡在了她的床鋪。當然,被褥換了他自己的。方才馬車被毀,曹暗及時搶救了那些物件。
  元賜嫻則將她原先的被褥鋪在了腳榻上,熄燭後和衣躺下。
  沒了燭光,馬車裡又是一片寂靜,外頭潺潺雨聲清晰可聞,細微的窸窣響動一遍遍拂過元賜嫻的耳朵,一直癢到她心裡去。
  她方才將陸時卿的手綁得相當完美,使的是阿爹教她的無解捆法,本道萬事妥帖,終於得眠,卻不料起先十足的困意眼下竟會消散無蹤。
  她心裡奇怪,明明上回在驛站面對他時尚且未有這樣那樣的顧慮,此番何故如此緊張。
  興許是曉得了他那點心意的原因吧。她想。
  元賜嫻久不成眠,無趣得翻來覆去,東想西忖,半晌,聽見陸時卿嘆了口氣,便如蒙大赦,問道:「陸侍郎,您睡著了嗎?」
  陸時卿淡淡的聲音響起來:「睡著了。」
  「……」
  「您怎麼睜眼說瞎話?」她碎他一句。
  「你又何必明知故問?你動個沒完,叫我如何睡著?」他回道。
  馬車裡不夠暖和,元賜嫻打個寒顫,擤了下鼻子,將自己裹得如同蠶蛹一般,只露了顆腦袋在外邊,笑嘻嘻道:「那咱們說會兒閒話。」
  說她個鬼。陸時卿其實也後悔一時心癢,留在此處過夜了。天曉得她一直窸窸窣窣亂動,於他是如何的煎熬。
  見他不答,元賜嫻自顧自道:「陸侍郎,您去過江州嗎?」
  這問題倒叫他轉移了注意力。兩人此刻所在的蘄州與江南西道的江州相鄰,她之所以問這個,怕是觸景生情,思及「徐善」了吧。
  哦,跟他睡在一個馬車,卻想著別的男人。陸時卿心裡「呵」了一聲,嘴上平靜道:「去過一回。」
  「何時去的?」她追問。
  「昨年春,你隨滇南王進京受封之時。」
  元賜嫻一愣:「我在宮中行冊禮的那日,您不在長安嗎?」
  「不在。」
  這就怪了。既然陸時卿當初未曾見過她,此前漉亭初遇,怎會一眼認出她來?她剛欲出言詢問,卻聽他搶先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元賜嫻到底有些心虛,稀裡糊塗答:「哦,聽說這時節,鄱陽湖的螃蟹特別好吃。」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8:54

第五十三章

  好吃就找「徐善」給她釣啊。
  陸時卿心內嗤笑,面上沉默。
  元賜嫻見他不再說話,換了話頭問:「對了,方才我瞧朝廷送來的文書談及修繕淮水河堤的事,說朝臣們對此各執己見,有幾名極力不贊成。淮南洪澇為災,與淮水河堤松垮脫不離干係,自然該吸取教訓,好好修繕,這些人何故反對?我不太明白。」
  反對修繕河堤的算六皇子一個,她繞來繞去,說白了還是關切徐善的心思。畢竟鄭濯的一言一行都是他在背後謀劃。
  陸時卿心裡不舒服,卻破天荒般答了她:「他們不是反對修繕,而是欲意延遲此舉。就近前而言,穩固河堤確是治水利民之策,卻絕非如今的大周有本事完成的。你可知眼下舉國上下有多少貪腐官吏?」
  「修繕淮水河堤少說得徵用數萬名壯丁,可上邊下撥的工錢卻將被地方官吏一路克扣,到了他們手中,恐怕連頓口糧也混不上。久而久之,河堤沒修好,反倒民怨沸騰。何況在此之前,如何徵用壯丁也是個麻煩。」
  「地方官吏為了交差,配合徭役,必然不管百姓意願,四處拉人,不肯聽的便以武力征服,這等事,便是朝廷派十個欽差也未必管得過來。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到時淮水沿岸的百姓受苦不說,有心人亦可能利用這一點趁虛而入,打擊大周統治。你說,是暫緩修繕河堤,找尋他法補救賑災合適,還是令整個大周在不久的將來陷入戰火合適?」
  他最終結論道:「欲要治水,必先治貪。這些反對的聲音並沒有錯。」
  元賜嫻噎住了。一則感慨徐善與鄭濯的真知灼見,二則意外,看似對民生十分淡漠的陸時卿竟也作如此之想。
  見她一時說不上話來,陸時卿脣角微彎。
  元賜嫻對「徐善」生之莫名的心思,其實他大約有點理解。「徐善」的皮囊顯然並非什麼優勢,其身上最吸引她的,莫過於那份胸懷。而所謂「伴君如伴虎」,為避免聖人對他諸多舉措的真正用心起疑,作為陸時卿的時候,他卻不得不掩飾這一點,恐怕給她留了狹隘的印象。
  因此他今夜才耐著性子與她長篇大論了一番,預備沾一沾「徐善」的光,矯正她的想法。
  元賜嫻沉默半晌,低低「嗯」了一聲,眨眨眼道:「您說的對。」
  大周的未來能有如此一位帝師,應該是光明的吧。她第一次這樣真心地想。
  聽他說了半天國事,元賜嫻好歹有些困意了,卻是心底冒出個疑問,突然很想得到答案,便繼續纏著他道:「您既然心懷蒼生,當初是不是也與其餘朝臣一樣咒罵了我,南詔事起,他們說我元家為一己私利不識好歹,非要付諸武力,害得邊關將士百姓多添戰火折磨……您彼時也是支持我前往南詔和親的?」
  「不是。」陸時卿實話道,「是我私下勸說聖人接受你阿爹的軍令狀,出兵迎戰,拒絕和親的。」
  元賜嫻稍稍一滯,忽而抬起眼問:「為何?」
  他那時候都不認識她,肯定不是出於私心了。但她還是有些好奇。
  似乎是察覺到她揚起的目光,陸時卿微微偏頭,分明一片漆黑,卻好像瞧見了一雙流光溢彩的霧眸,正切切地注視著他。
  黑暗裡想象的感覺太強烈了,他緊了緊捆在手腕的布條,別回頭正經答:「所謂‘和親’,當是以止戰為最終目的,與異族捐棄仇怨,維持親睦的策略。譬如對進退有度,如今與大周交好的回鶻、吐蕃等,錦上添花未嘗不可。但於南詔就行不通了。此番南詔行跡惡劣,原就是以挑釁的心態興兵起戰,倘使和親,等同於屈辱妥協。」
  「其後,南詔必然得寸進尺,四面諸族亦可能紛紛效仿,屆時,國將不國,君將不君。若大周已到了需要一個女子犧牲自我,委曲求全才得以立國的地步,何不將疆土拱手讓人,給黎民蒼生謀求一個更好的統治?」
  這最後一句聽得元賜嫻膽戰卻又沸騰。
  陸時卿繼續道:「何況南詔的心思很明顯,便是離間滇南王與聖人。一旦你嫁了,聖人必將愈發對你阿爹心生芥蒂,唯恐他投靠南詔,甚至有朝一日,可能將刀子動在他頭上。」
  「滇南根基不穩,朝廷雖有善戰者,卻無人比你阿爹更熟悉南詔,更能勝任鎮守西南的要職。一旦聖人自斬臂膀,南詔鐵騎越過關門,便將如入無人之境,到時才是大周將士百姓災難的開始。你元家以戰止戰,何過之有?我又為何支持你和親?」
  如果說,修繕河堤的事叫元賜嫻頭一回感受到了陸時卿對大周百姓的善意,這些話,便令她對於求得他的庇佑,第一次真正有了信心。
  她沒多說什麼,攥著被角小聲道:「陸侍郎,謝謝您當初替我說話。」雖然不是為了她。
  她的語氣難得的誠摯,不同於往日的虛與委蛇,陸時卿笑了一下,沒出聲,心裡卻嘆口氣。
  方才的話是他心中所想不錯,可那是對明君講的,與徽寧帝如此言說便是徒勞無功。彼時他為了叫他放棄這場即將板上釘釘的和親,是以權術利弊假意勸說。
  那些不大磊落的說辭若叫元賜嫻聽見,恐怕她就謝不出來了。
  但於他這尷尬的身份而言,比手段更要緊的,永遠是目的。
  良久後,他聽見元賜嫻一聲聲淺而勻稱的呼吸,想是她終於肯睡了,便也跟著闔上了眼。
  翌日清早,元賜嫻卻是在床鋪上醒來的,醒來就見陸時卿坐在轆轆行進的馬車裡擬寫公文,她乍一眼沒覺得不對,待反應過來卻是一愣。
  她怎麼從腳榻到了床鋪的,陸時卿的雙手又是如何解放的?
  她瞠目問:「您叫拾翠來過了嗎?」
  陸時卿頭也沒抬,淡淡道:「沒有。」
  「那您這是?」
  他擱下筆,從袖中抽出一片薄刃來給她看。大概意思是,他自己割斷了布條。
  「……」
  哇,他好不要臉!
  元賜嫻氣得拍被而起,昨夜對他積累的好感霎時一掃為空,質問道:「你給我弄床上來的?」
  「不是弄。」陸時卿看她一眼,皺皺眉,「你一個女孩家,稍微注意一下用詞,說得文雅一點,以免惹人誤會。」
  弄字怎麼了?舞文弄墨也是弄,吟風弄月也是弄,不文雅嗎?他自己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東西,怪她。
  陸時卿可能也覺一不小心暴露了什麼,咳了一聲,解釋道:「腳榻涼,你半夜凍得發抖,抖得我睡不著。」
  所以他竟是半夜便擺脫了束縛,且與她換了被褥。他沒驚動她,肯定是悄悄抱她上榻的了。
  可他不是有潔癖嗎?怎麼肯睡她鑽過的被褥了。
  他南下這一路可真越來越隨便了啊。說好的潔癖呢,啊?
  元賜嫻心裡凄苦,偏偏如上回在驛站一般,聽完他非常正義的解釋,她的指責便少占了幾分理。
  如此情狀,實則她儼然已可義正辭嚴地叫他對她擔責,但她想叫他心甘情願庇佑元家,一味強扭必然行不通,現在急著較真,她就輸了。她得沉住氣,將這幾筆賬記好了,待時機成熟再拿來說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9:15

第五十四章

  於是她收斂了一下波動的心緒,平靜道:「那就多謝您照顧我了。」
  陸時卿執筆的手一頓,筆頭摁在紙上,暈出一團難看的墨跡。
  怎麼回事,這與他想象中的情境不太一樣。她為何不趁機逼他娶她?他都暗暗盤算好,打完腹稿了,她竟如此輕描淡寫放過了他?
  那他費盡心機設計這一場同宿做什麼。
  元賜嫻見他神色滯澀,仿佛受了什麼挫折打擊,瞅著他筆下墨跡問:「陸侍郎,您這是怎麼了呀?」
  陸時卿回神提筆,將廢了的公文揉成一團,重新鋪紙,微笑道:「沒事,想到民生疾苦,一時惆悵罷了。」
  元賜嫻也不知信是沒信,笑眯眯地道:「哦,大周有您,真是大周之幸。」
  過了蘄州,便是陸時卿此行的目的地舒州了。
  其實昨日那點雨水本不至爆發山洪,壞就壞在前些日子持續不斷的大雨令這一帶山體十分松垮,如此一遭便等於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叫舒州原已被控制的災情再度蔓延,城中又添一撥流離失所的百姓。
  陸時卿和元賜嫻是黃昏時分到的舒州城,剛巧碰上附近一批災民涌入,將城門堵了個死。這些人大多是來討粥喝的,也有部分為了尋醫問藥,總歸都是要命的事,故而哪怕門吏不斷高聲吶喊,多數人也是置若罔聞。
  一個年輕的門吏見狀,將一名老人一把推搡在地,拿手中長刀指著他喝道:「一個個的,都是沒長耳朵?咱們陸欽差的車駕到了,你等還不速速避讓!」
  這一句高喝終於叫吵嚷的眾人安靜了。有人怒目圓睜,回頭看了眼後邊的欽差隊伍,扶起摔折了手腕,疼得嗷嗷直叫的老人,破口罵道:「這他娘的欽差是怎麼個玩意兒,能這樣欺負人?」
  他說完,啐出一口唾沫。幾個壯漢附和他罵起來,婦孺孩童則哆嗦著不敢吱聲。
  那門吏長刀一橫就要砍他腦袋,忽聽一聲輕斥:「住手。」
  這聲不高,卻聽來脆亮明晰,他手下動作一頓,偏頭就見欽差的馬車裡下來個人,一身天青色圓領棉袍,膚白脣朱,眸光艷麗,落在他身上的眼色卻是深濃的嫌惡。
  元賜嫻朝這向快走幾步,到了老人跟前,一手抬著他胳膊,一手摸向他的腕骨。
  她乾淨白皙的手搭在老人沾滿污泥的腕間,拇指輕輕摩挲了幾下,似在察看他的傷勢,突然抬眼笑問:「老丈,您家住哪裡?」
  老人疼得頭冒冷汗,見她穿著富貴,不敢得罪,勉強答:「李……李家村。」
  「您的家人呢?」
  「兒子兒媳今早已經進城了,我腳程慢……」
  元賜嫻露出些寬慰的笑意:「我一會兒就差人送您找他們去。」
  「謝……」
  老人正要道謝,話沒說完,忽聽手腕處傳來「嗒」一下骨頭碰撞聲。他一驚,張著嘴瞧著元賜嫻,連疼也沒反應過來。
  元賜嫻笑:「您脫臼了,我就是跟您說說話,叫您少疼些。但您放心,兒子兒媳還是會給您找的。」
  四面眾人都被她這手法驚呆了,一愣過後一涌而上。
  「欽差,欽差!我這手也給山石砸著了,疼得厲害,您給我瞧瞧!」
  「欽差菩薩,我家小兒跌了一跤,一直嘔著……」
  他們是錯認她了。
  元賜嫻被眾人圍得喘不過氣,混亂中,一隻手忽被什麼人給牽了過去。她一駭,心裡第一個念頭竟是:誰膽敢非禮本欽差!
  她慌忙就要使力掙脫,卻先一步被這人掩到了身後,抬眼一瞧才發現,原是真欽差來了。
  陸時卿面向眾人淡淡道:「我的小廝醫術不精,方才只是僥倖治了這位老丈的傷。再有一刻鐘,數十石口糧及一眾醫士就會到舒州城了,還請諸位在城中沿道臨時搭建的避雨棚耐心等候。」
  誰是他小廝啊。元賜嫻暗暗腹誹一句,卻見他轉而將目光投向了起先動手打人的那名門吏,認真思索了下,問道:「我不認得你,你是平王手底下做事的嗎?」
  這話一出,原本一聽糧食來了,欣喜低語的流民們齊刷刷扭過頭來。
  元賜嫻心裡暗叫一個爽字。
  眼下這場鬧劇看起來小,實則事關重大。她人在車裡,聽見門吏的話就覺不對勁了。陸時卿並未著急進城,本就是安排百姓先入的,此人顯然受了誰的指使,欲意挑唆朝廷與百姓的關係。
  在場的雖只是一小批災民,但所謂壞事傳千里,誰知往後情形將如何演變。天災臨頭,本就是人心惶惶,再被有心人一攪和,民眾揭竿而起,就成了大亂子。所以她當即下了馬車,阻止門吏殺人,不想叫陸時卿與朝廷吃啞巴虧。
  徽寧帝的確不是個明君,但有人趁世道正亂,使出如此下作法子,不得不說用心更加險惡。
  只是這事解釋起來並不簡單,一百句也未必摘得乾淨,元賜嫻未料陸時卿只用一問,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心裡頭突然對他生出幾分崇拜來,一時也忘了,她的手還躺在他掌心。
  門吏顯然被問倒了,慌忙頷首道:「小人一介門吏,不曾見過平王。」
  「那你見過我?」陸時卿看似很好脾氣地笑問。
  他搖搖頭:「小人也未曾見過陸欽差。」
  「既是如此,你何來膽子以我名義濫用私刑?」
  這罪名扣得大了。門吏「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兩條腿抖個不停。
  原本罵陸時卿的壯漢「呸」了一口,朝他歉意道:「陸欽差,對不住啊,老子罵錯人了!」
  陸時卿竟然非常友善地對他一笑,指著就差尿褲襠的門吏道:「但他有一點說對了,朝廷不少你們口糧,你們推來擠去,是徒增亂子。」他說完,看向方才朝元賜嫻求醫的一名婦人,「您家小兒就是這樣跌跤的吧。」
  婦人搗蒜般點頭。
  陸時卿又看了眼地上的門吏:「你起吧,下不為例,好好安排他們進城去。」說完便不再停留,牽著元賜嫻往回走。
  身後一眾百姓的眼光在兩人身上滴溜溜地轉。
  他們村是不是太落後了,現在外邊欽差和小廝的關係,已經是這樣的了?
  元賜嫻走了兩步,被後頭灼灼的目光一提醒,低頭一瞧,方才意識到陸時卿還牽著自己,不由心肝一顫。
  了不得,她被未來帝師牽手了,這是走在一條通往人生巔峰的路啊。
  元賜嫻激動得心跳有點快,斜目瞅陸時卿側臉,卻見他一本正經得仿佛只是順手牽了只羊,忍不住想叫他也波動波動,感受了一下他略微有些粘膩潮濕的掌心,小聲道:「陸侍郎好像很緊張啊?」
  陸時卿心中的白浪已經掀起千丈高了,面上則目不斜視淡淡答:「嗯,第一次瞧見這麼多百姓,是有點緊張。」
  他就唬人吧。
  元賜嫻模稜兩可地道:「我也是第一次,心裡還有點小小的羞澀呢。」
  她語氣曖昧,他當然聽懂了,卻仍舊不動聲色作沉著狀:「哦,以後多見見就行了。」
  元賜嫻心道他想得美,繼續拿暗語撩撥他:「百姓這麼可愛,您心裡是個滋味,甜嗎?」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9:34

第五十五章

  她越說越過頭,陸時卿一噎,掌心溢出更多汗來,避重就輕答:「沒覺得可愛。」
  「可是我瞧著……」元賜嫻湊到他耳邊,眼波流轉,吐氣如蘭,「很可愛啊。」
  陸時卿渾身都是酥的,真不知自己是如何才回到馬車,只是一心想著鬆手他就輸了,便是任她東西南北風,他自巋然不動。
  實則他的表面功夫不差,就說先前在百姓跟前吧,平素十分淡漠的人,眨個眼就能演出相當親民的模樣,奈何碰上了元賜嫻這個攻城錘,一路猛攻強打,硬是捶得他耳膜鼓動,心膽俱顫。
  故而等流民散盡,馬車駛入舒州刺史安排的一處宅邸,他就一言不發回房冷靜去了。
  元賜嫻也心滿意足跑去沐浴,一面思考方才城門前的鬧劇。
  陸時卿饒恕門吏一舉可說做得漂亮。一則是在這人人自危的時刻,彰顯朝廷仁德,安撫民心。二則也是放長線釣大魚,借此順藤摸瓜揪出指使者。
  當然,由他當時質問門吏的那句話,元賜嫻推斷,這事恐怕跟淮南的地頭蛇平王脫不離干係,其實也不必大費周章地查了。
  興許是有了如此先入為主的想法,待幾日後,平王從東邊揚州趕來與陸時卿商議賑災後續事宜,她下意識就對此人有了幾分防備。
  尤其翌日,陸時卿出外視察水情晚歸,平王單獨找她弈棋,她便更是心生警惕。
  她記得徐善說過,他曾在入京替鄭濯效力的途中遭人暗殺,險些性命不保。彼時她出於禮貌未曾多問,後來不止一次思考過這樁事,一度以為,所謂刺客恐怕與朝中二皇子或三皇子,也就是平王有幹係。
  眼下平王突然與她對弈,是否別有用心,欲意試探什麼?
  她拿不準主意,卻也無法直言拒絕,便與他下了盤毫無水準的棋以作敷衍,然後藉口睏倦,打了幾個哈欠,回房去了。
  幸而這瞧上去頗是危險的人物並未久留,過了些天,待舒州災情穩定,平王也就回了揚州。
  陸時卿大半月來皆是早出晚歸,元賜嫻不好擾他公務,便爭取每日與他問個早晚好。
  閒暇在府時,她偶然聽說,原來他當初在商州附近不曾驚動當地官吏,是打算隱匿行蹤揪幾個貪官的,結果因她遇刺,不得不一路大張旗鼓,自然也就打草驚蛇了。故而後來,他才在山南東道與淮南道的交界處唐州逗留了三日,目的便是確保賑災物資的順利運送。
  元賜嫻覺得她給朝廷添了麻煩,心裡頗是過意不去,再見陸時卿日日忙得腳不沾地,儼然到了獻殷勤的好時機,接下來幾日就苦練起了廚藝。
  在剁裂第十塊砧板,叫曹暗、趙述、拾翠,乃至小黑都叫苦不迭,瞅見端著碗的她就扭頭逃奔以後,終於有了飛躍與突破,成功煲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青菜豆腐湯來。
  沒錯,為了與民同素,她選擇了如此含蓄的食材。
  然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陸時卿最終並未喝到這一碗經過群眾肯定的湯,原因是,元賜嫻在送湯路上截胡了一封信。
  一封從長安寄來的信,一封寫給陸時卿,落款「韶和」的信。
  元賜嫻半道折返,湯也不送了,倒給了小黑喝,然後偷揣了信回房。
  聽說夜宵喝青菜豆腐湯的陸侍郎在房裡等了半晌,最終等到了兩手空空的元賜嫻。她十分優雅地闖進他的書房,十分優雅地從袖子裡抽出一封信,丟在他的桌案上:「陸侍郎,有您的信。」
  她思來想去,做不出偷拆的缺德事,還是把它拿來了。
  陸時卿一瞥鯉魚紋信函上的落款,略微一愣,道:「你借韶和公主的名頭寫信給我做什麼?」
  哇,這反應真是堪稱完美,一句話就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否認了此前與鄭筠一切可能的信件往來。
  元賜嫻差點就要動容了,可看了眼信函上「子澍親啟」四字,還是覺得不可輕信了陸時卿。若他們是頭一次有這等往來,人家也喊得太親密了吧。她這樣沒臉沒皮,都沒喊過他「子澍」。
  她覷他一眼,不買賬道:「我這些天苦練廚藝,哪有空寫信給您?您睜眼好好瞧瞧,這可是韶和公主親筆。」
  元賜嫻此番確實誤會了陸時卿,他方才真是以為她與他鬧著玩的,畢竟鄭筠此前的確從未寫信給他。
  他「哦」了一聲,接過信來看,瞟了眼信函封口處完整的火漆圖樣。
  元賜嫻低哼一聲:「沒拆過,不用檢查了。」
  陸時卿瞥她一眼:「想看怎麼不拆?」
  哎呀,她是不是聽錯了,這語氣怎麼有種莫名的寵溺。元賜嫻心裡一喜,面上故作不服:「誰說我想看了?」
  陸時卿扯了下嘴角:「那幸好你不想,如果你拆了,我可能就報官抓你了。」
  「……」
  元賜嫻頭一次自作多情,氣得咬了咬後槽牙,深吸一口氣忍耐。
  好,這局算他贏,下局她還是條好漢。
  陸時卿說完就低頭拆信了,倒也未有叫元賜嫻迴避的意思,大大方方將信箋展在了她眼下。
  但她這種時候也是好面子的,哪裡會眼巴巴去瞅信的內容,反倒一個勁瞧著頭頂梁柱,作出不感興趣的避嫌模樣。
  信箋只一張,不過寥寥幾句問候,陸時卿掠了一眼,抬頭見她這般,突然起身就走。
  元賜嫻一愣:「您去哪,不看信了呀?」
  陸時卿淡淡道:「我去方便,你也管?」
  她一噎,飛他個眼刀子,等他去了淨房就貓了腰,輕手輕腳繞到他桌案前,將攤在上邊的信一字一句默讀了一遍,邊讀邊注意四面動靜,不想陸時卿仿佛掉進了茅坑一般,半天才回。
  這時辰儼然已夠她讀上三遍,她早就退到原位了,繼續杵在他桌案前望天。
  陸時卿回座後看她一眼,慢條斯理提筆蘸墨,在信箋上落了一個圈,圈出個字來。
  元賜嫻被這番動作吸引,也不死撐了,低頭看去,見他筆頭頓了頓,復又圈出個字,如此幾番過後,拼湊成了一句四字訊息:歸途小心。
  她微微一愣,繼而明白過來這是藏在信中的暗號,發指道:「您還裝得跟韶和沒通過信似的,這暗號都使得爐火純青了!」
  陸時卿覷她一眼:「我以為你會先問,她何故提醒我歸途小心,是否可能是有人要刺殺我。」
  元賜嫻一噎,咕噥道:「您還計較這些,左右我是與您一道回的,您有危險,我肯定奮不顧身替您擋刀子呀!」
  他嗤笑一聲,大概是沒信,解釋了她前頭那問:「不是我與她的暗號,是有一回陪十三皇子猜藏頭詩,她也在旁,大約聽去了罷。」
  元賜嫻「哦」了一聲:「真羡慕……」
  陸時卿覺得好笑:「你羡慕她?」他跟鄭筠一年說的話,也比跟她一日說的少好吧。
  「是呀。」元賜嫻卻認真而肯定地道,「我是真心羡慕十三皇子,小小年紀竟能學會藏頭詩。」
  「……」
  中計了。
  陸時卿眉頭一皺,繼續研究信上暗號去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39:50

第五十六章

  元賜嫻成功掰回一局,心情大好,便不再擺譜,湊到他身邊一道瞧起了信,看是否還有其餘訊息,卻是半晌也未發現下一個字。
  她蹙眉自語道:「究竟是要您小心什麼呢?也沒見說明白。」
  陸時卿心裡卻大致有數了,合攏了信,引著油燈燭火燃成灰燼,道:「想殺我的人很多,敢動手的卻不過幾個罷了。」
  元賜嫻見他似乎未當回事,便也不再憂心了,這一次真誠道:「您就放心吧,我跟您保證,您這回暫時是死不了的。」
  「……」
  元賜嫻是認真的,畢竟在她的夢裡,他還能活好多年呢。
  但陸時卿聽這話卻是怎麼聽怎麼不舒服,道:「這回死不了,下回死?」
  她自知用詞不合適,訕訕一笑:「下回也不死,一直不死。」
  那也不太好,都成妖怪了。
  陸時卿不知該氣該笑,揮揮手打發她:「不早了,我要睡了。」
  元賜嫻先前做湯做得累,眼下也有點乏了,點點頭打個哈欠,轉身帶門出去卻似乎想起什麼,停住了問他:「陸侍郎,韶和怎麼叫您‘子澍’呀?」
  陸時卿抬頭答:「稱呼我表字有何不可?大周上下,除去尊卑,不論男女,都可如此稱呼我。」
  言下之意,好像是暗示元賜嫻也這樣叫。
  但她豈會甘心於這樣一個千萬人都能叫的稱呼,露了齒狡黠一笑,道:「那叫您‘陸時卿’的,是不是就少了?」
  元賜嫻被黑著臉的陸時卿趕回了房,一路思忖著韶和的事。
  距離商州遇刺案已過了月余,當地的刺史與縣令自然是無能逮住那批殺手,而長安那邊也是個不了了之的結局。
  對此,徽寧帝給元家的交代是,韶和一時鬼迷心竅,鑄成此等大錯,故罰她去往罔極寺帶發清修,未經詔命允許,永不得再踏入宮門一步。
  只是這樁事傳出去有損皇室聲譽,對元賜嫻來說也不是什麼好聽事,徽寧帝與元鈺商量後,便隻手遮天瞞了下來。因此旁人只當鄭筠是哪天不小心觸怒了聖人,才被封了公主府。
  但這事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當事者。元賜嫻得到消息的當日就去問了陸時卿。畢竟他與她說過,韶和這一層只是迷惑人的假象,凶手真正要嫁禍的人是二皇子。
  陸時卿跟她解釋,原本是這樣不錯,劉少尹在栽贓給韶和後,被聖人召去詢問案情,其間不勝聖威,交代出來,說實則是二皇子請他陷害韶和的。
  相較韶和,聖人自然更相信這等手筆是二皇子所為,卻不料還未來得及深入探查,就得到了劉少尹暴斃身亡的消息。
  劉少尹前腳呈完供詞,後腳就被滅口,聖人因此疑心起了他所言是真是假,之後又未能找到確鑿證據來定二皇子的罪,雖心知韶和多半是無辜的,也只好將明面上的結果暫且交代給元家了。
  元賜嫻聽完這番經過,不得不再一次佩服徐善和鄭濯。劉少尹必然是他們派人殺的。這兩人著實擅長揣摩聖心,在最好的時機除掉了劉少尹,叫聖人暈頭轉向,疑慮難消,令原本很可能波及元家與鄭濯的一樁陰謀不攻自破。
  雖說元家危機解除了是個好事,但她也無法眼睜睜看韶和因此做了替罪羊。情敵不情敵的,是一碼事,真相卻是另一碼事。
  人在府中繡花,罪從天邊扣來,倘使她是韶和,恐怕都要氣得吐血。
  元賜嫻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回京後找個機會面聖,請他下詔饒了韶和。不論聖人作何想法,左右這事本就是給元家的交代,只要她不計較就行了。
  舒州的災情一日日穩定下來,險些大範圍爆發的災後瘟疫也被陸時卿控制得差不離。再過半月,約莫十月中旬,這趟公差便告結了。
  元賜嫻隨陸時卿一路北上,大致照原路回返,但她發現,相較來時,陸時卿安排的路子多是官道,而很少繞野。
  記起韶和的提醒,她便明白了此舉的含義,卻是行了二十來日,到了京畿附近,都未曾遇到任何威脅。也不知是陸時卿防備得當,叫對方知難而退了,還是韶和的消息出了偏差。
  因入了治安較好的京畿,徽寧帝也派了一隊金吾衛恭迎陸時卿回京,她便徹底放下了警惕。
  臨到長安的前一日黃昏,陸時卿吩咐金吾衛替一行人安排一家客棧落腳。
  元賜嫻心中疑惑,再趕幾個時辰路便能入城了,他怎突然放慢了腳步,因天氣太冷,懶得下馬車,便叫拾翠替她問問。
  拾翠就往前頭陸時卿的馬車去了,完了向元賜嫻回報:「小娘子,陸侍郎沒答婢子。曹大哥說,興許是他乏了,想歇息一晚再走,您若著急,可叫金吾衛先送您入城。」
  她搖搖頭:「都在外頭三個月了,也不急這一時,就明日再動身吧。」
  當初在舒州,陸時卿最忙的時候三天三夜都未闔眼,也沒聽他喊過一句「乏」,元賜嫻心裡很是奇怪了一陣,卻到底沒多在意。
  因這一路不是「風餐露宿」就是「與民同素」,加之用不慣淮南一帶的吃食,她著實想念京菜風味,眼見能在像模像樣的客棧落腳,便揮土如金般叫了一桌子晚膳,美其名曰「決定准備自掏腰包請陸侍郎吃一頓好的」。
  客棧酒保依言送菜到她房中,最後上了個分格的陶瓷鍋,每個格子各置豬鴨牛羊肉,與菜蔬一道烹煮,熱氣騰騰,沸出香氣的一下四溢開來。
  元賜嫻太久沒認真開葷了,餓得受不住,趕緊叫拾翠去隔壁請陸時卿,不料等了半天,卻聽說他根本不在客棧。
  方才落腳時,她明明瞧見陸時卿進了隔壁廂間的,眼下天都要黑了,外邊又是天寒地凍的,他跑出去做什麼。
  元賜嫻這下當真按捺不住了,拐出去正欲敲響隔壁的門,卻被走廊盡處的曹暗給攔了下來。
  這裡是二樓廂間,曹暗似乎是從一樓上來的,身後跟了個端了盆清水的酒保。
  元賜嫻皺皺眉。客棧已被金吾衛安排包下,此地沒有旁人,清水必然是給陸時卿準備的,可他不是不在客棧嗎?
  曹暗攔下她,神情自然地道:「縣主,郎君出去辦事了,請您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她一指他身後酒保:「那這清水?」
  他「哦」了一聲:「是郎君事先吩咐酒保送去他房中的,等他回來淨面。」
  元賜嫻作恍然大悟狀,笑說:「不必麻煩酒保了,這水給我吧,剛好我想去他房中瞧瞧,看布置得是否安適。」說完就要上前接過面盆。
  曹暗這下似乎有點急了,伸手阻攔道:「這事怎能麻煩您。您早些用膳吧,等郎君回了,小人第一時間通報給您。」
  她笑了一下,收回手道:「好吧,不難為你。」說完轉身就走。
  曹暗悄悄吁出一口氣,等她回了,就從身後酒保手中接過面盆,急急入了陸時卿的廂間,瞧了眼躺在床榻上的人,走近道:「郎君,您可還好?」
  這事還得從昨日說起。昨日夜裡,郎君突感風寒,起始癥狀稍輕,他便也未多在意,不料今日,郎君卻是頭痛如劈,越燒越厲害,無奈才只得找了客棧落腳。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0:00

第五十七章

  因郎君不願對金吾衛與縣主透露病情,故而他只派趙述一人去請了大夫,眼下尚未見歸。
  陸時卿面色潮紅,咳了幾聲,蹙眉瞥他,不答反問:「打發走了?」
  曹暗自然曉得他在說誰,點頭道:「但縣主聰慧,恐怕已察覺了什麼……」
  他話音剛落,忽聽身後窗子「啪嗒」一聲,似是被人從外撬開了,繼而有個脆生生的女聲響了起來:「我當然……聰慧了……!」
  他猛然回頭,就見元賜嫻十分吃力地扒著窗沿,艱難道:「這二樓的窗子太難爬了……曹暗你……還不快來救我!」
  曹暗一慌,生怕她跌下去摔斷了腿,也來不及請示陸時卿,趕緊回頭將她拉扯進來。
  元賜嫻雙腳甫一沾地,便向陸時卿的床榻疾步走去,不舒服道:「陸時卿,你可真行,病成這樣還想瞞我。」
  自上回見了韶和的信,元賜嫻幡然悔悟,覺得「陸侍郎」這一稱呼著實太疏離了,非常不利於培養感情,卻偏又不想與旁人一樣叫他「陸子澍」,無外人在場時,便沒規沒矩直呼其名。
  陸時卿起始次次都要臉黑,後來聽慣了,也就懶得再糾正她。
  他嘆口氣,伸手將幔帳扯下來,冷冷道:「曹暗,送她回房。」
  元賜嫻被這層厚實的幔帳隔絕在外,瞧不清他臉色,只是聽他嗓音低啞,含混濃重的鼻音,便知情形不太好,想是感了風寒,就沒對他這不客氣的態度動氣,跟曹暗道:「他燒糊塗了,你別聽他吩咐。大夫呢,可派人去請了?」
  陸時卿忍耐著咳了幾聲,道:「曹暗。」示意他趕緊送客。
  曹暗左右腳打架,不知聽誰才好,跟元賜嫻說:「縣主,大夫就快到了,您就聽郎君的,先回吧,免得病氣過給了您。」
  元賜嫻不肯走,氣道:「我從小到大就沒染過風寒,誰有本事將病氣過給我?過給我也好,剛好試試是什麼滋味。」說完就要去掀陸時卿的幔帳。
  陸時卿燒得乏力,阻攔不及,虧得是曹暗眼疾手快,捏住了幔帳口子,苦著臉道:「縣主,實話與您說,郎君興許不是一般的風寒,您千萬莫逞一時之氣。」
  元賜嫻一愣,停下了手:「什麼意思?」
  見陸時卿未出言反對,他繼續解釋:「郎君在舒州時,曾意外接觸過一名疫患……」
  他話說一半,元賜嫻也就明白了,卻是懵了許久也未能反應過來,半晌駭道:「怎麼可能?不可能的……」
  舒州的疫情雖被控制在了極小的範圍內,但患上疫病的卻也無一痊愈,為免擴散,俱都落了個焚屍的下場。
  曹暗現在是在告訴她,陸時卿可能染了無法治愈的瘟疫?
  可是這怎麼可能。他在她夢裡活得好好的啊。
  元賜嫻愣在原地,許久後,突然想到一個致命的漏洞。
  上輩子,陸時卿的確活得好好的,但這輩子,她為了自保接近他,糾纏他,撩撥他……他南下的一路,也因她生出種種意外與變數,那麼,他的命格因此改換,有什麼不可能的?
  元賜嫻呆滯地眨了眨眼。
  她就是那個致命的漏洞啊……
  恰此刻,房門被人叩響,曹暗想是趙述請來了大夫,忙去開門。
  等那白鬍子青布衣的老頭到了近前,元賜嫻方才回神,趕緊讓去一邊,騰地方給他。
  「勞請先生替我家郎君瞧瞧。」曹暗緊張道。
  老頭上了年紀,行動略有些遲緩,慢慢掀開幔帳,一眼之下卻踉蹌大退,驚駭道:「是瘟疫,瘟疫啊!」
  元賜嫻一愣之下被氣笑:「先生,您可連脈都沒號!」
  老頭拼命擺手,不敢靠近:「號了這脈,老朽就沒命了!這惡疾是疫病無疑,非老朽見死不救,實是老朽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小子,還請諸位行行好,高抬貴手,另請高明!」
  陸時卿費力撐起上半身,面露幾分無奈,看向曹暗:「曹暗……」
  卻是話到一半就被元賜嫻厲聲打斷:「你住嘴,一邊歇著去!」
  「……」她就是這樣對待病患的?
  元賜嫻罵完陸時卿就擼起了袖子,一把揪過老頭的衣襟,惡狠狠道:「你空口就能斷病,還怕這點瘟疾?」
  老頭哆哆嗦嗦,縮頭縮腦道:「小娘子,瞧您這面相也是講道理的……」
  「誰說我講道理?你見過哪個講道理的長得這麼標緻?」她打斷他,將他一把摜到陸時卿床前,「別廢話,就是瘟疫也得給我治好了!」
  曹暗見老頭一頭磕向床塌,嚇得「嘶」出一聲,趕緊上前將人扶起。
  陸時卿看著都疼,目不忍視,看向元賜嫻道:「你放他去,我沒……」
  「你住嘴,一邊歇著去!」
  「……」
  可憐陸時卿又一次被堵了話頭。
  老頭心中暗嘆出門忘看黃歷,竟遇上這麼個女惡霸,戰戰兢兢給陸時卿號了脈,抖著手寫了張也不知有用無用的藥方,完了就被請到樓下廂房「小住」了。
  女惡霸說了,診金三倍,食宿全包,但他若醫不好人,就別想直著身板出去了。
  病榻上的陸時卿見狀,數次欲開口解釋什麼,卻是嘴一張就被元賜嫻一個眼神殺住,幾番過後,乾脆徹底閉嘴了。
  當然,除了不許他拉攏帳子,不許他亂動說話,她已然很是往「賢妻良母」四字靠近,前前後後忙個沒完,又是擰帕子給他敷額擦面,又是給他端茶遞水的。
  曹暗看了眼被幸福燃燒著的郎君,默默退了出去。
  陸時卿體力不濟,原本很是睏倦,見趕不走她,只好闔眼睡覺,奈何元賜嫻每拿涼手探一次他的額頭,都叫他跟打了雞血似的睡意頓消。幾次過後,他心力交瘁,等她再度探身過來,便閉著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道:「別折騰了,你讓我睡一覺成不成。」
  「你睡就是了!」她莫名其妙道,說著捋下他的手,順帶探了探他掌心溫度,又去摸他額頭。
  這觸感熨帖而細膩,陸時卿嘆口氣:「你這樣我怎麼睡。」
  「我瞧從前阿爹生病的時候,阿娘都是這樣照顧他的呀……」
  她這尾音拖得十分委屈,陸時卿微微一滯,睜開眼來看她,這才見她癟著嘴,注視著他的一雙眼微微泛紅,像是當真很擔心他,且還有幾分他看不太懂的內疚在裡頭。
  方才閉著眼時聽她語氣強硬,他還道她沒多大在意,或者根本未信大夫的話。
  他目光閃爍,似乎有點愣住了,半晌回了神,蹙眉道:「你這樣看我做什麼?別聽曹暗胡扯,我沒接觸過疫患,是近來乏累,昨日又與金吾衛在外談事,吹多了冷風罷了。你回去歇著。」
  元賜嫻垂眼嘆息道:「果然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過你不用安慰我了,是我害了你,對不起你,雖然眼下還沒能叫你心甘情願娶我回家,但你要是因為我死了,我一定會好好守寡的。只是你陸家可能就後繼無人了……」
  「這樣,我將來給霜妤找門合適的親事,一定叫她第一個兒子姓陸。至於你母親,我也會當親娘一般照顧。對了,你在洛陽老家還有什麼要緊的親人嗎?我把他們接到長安來,好吃好喝供著。」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0:14

第五十八章

  「……」
  看著一臉「我已替你考慮周全,你還有什麼未了心願嗎」的元賜嫻,陸時卿緩慢而木訥地眨了三下眼。
  她在說什麼,他要死了?
  陸時卿還沒來得及發問,忽聽有人敲門,回頭見是曹暗送來了熬好的湯藥。
  元賜嫻起身接過瓷碗,叫他退下,然後將藥端到床前道:「起來,我喂你喝藥,怎麼著也死馬當活馬醫吧。」
  「死馬」陸時卿撐肘坐起,被燒得有些遲鈍的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
  他在舒州時,的確為控制疫情,數度奔波於鄉民間,但印象中卻並未與疫患有所接觸,今次風寒,也應當只是疲累吹風所致。
  最開始聽曹暗胡扯,他頭昏腦漲,一時未反應過來,就沒及時出口質疑。後來見大夫那般態度,自然當是曹暗將人買通了,元賜嫻著急的時候,他也是想解釋的,無奈被她一次次打斷。
  再然後,得了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他一時心癢,想著晚些再說,直至睜眼見她眼圈發紅,才心生不忍,講明了真相。
  但她竟然沒信,且連他的身後事都揣摩好了,一副他當真命不久矣的模樣。
  這令陸時卿感到了顛覆。難道說,是他腦子燒壞想錯了,曹暗並不曾為了增進倆人感情欺騙元賜嫻,他當真在不自知的情況下接觸了疫患,此刻已經病入膏肓了?
  他就著元賜嫻遞來的匙子,喝了幾口藥,回憶了一遍她方才所言,後知後覺般震驚道:「元賜嫻,我當真染了瘟疫?你說是你害的……你給我下毒了?」
  難不成他誤會了,韶和叫他防備的不是政敵,而是元賜嫻?
  她一愣:「說什麼呢你?毒死了你,誰給我做靠山啊。」
  陸時卿微微一滯,這下反應倒快,抓住了重點道:「找我做靠山?」
  她自知失言,卻想到陸時卿能不能活著回長安還是個問題,因心內歉疚,就沒否認,低低「嗯」了一聲,改編了一下前因後果,解釋道:「我有天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死得很凄慘。夢裡頭,菩薩告訴我,長安城有個長得特別好看的郎君,我若能找到他做靠山,這個夢就不會成為血淋淋的現實。」
  「……」
  陸時卿嘴角微抽,心道她扯謊的本事真是越來越大了,但見她神情認真,卻又不由懷疑她所言是真。
  畢竟這個聽起來非常荒誕的故事,的確能夠解釋她這半年來的各種行徑。
  不過,他不是要死了嗎?
  他扯下了嘴角:「那我死了怎麼辦,長安城還有旁的郎君,你準備換下一座靠山?」
  元賜嫻心道她可沒山能靠了,歷史都給她改變了。她嘆口氣:「我不都說了要守寡了嘛,不找了,聽天由命吧。」
  陸時卿覺得她這自暴自棄的樣子挺好笑的,想了想道:「你把曹暗給我叫來,然後等在門口。」
  「怎麼,你要交代遺言嗎?」
  「……」
  怎麼會有這種拼命咒靠山死的人?
  他無奈道:「是的,交代遺言,人之將死,想來你會尊重我的意願,不做聽墻角的事。」
  元賜嫻一臉不捨地走了,安安分分在門口等了半晌,才見曹暗灰頭土臉地出來,看起來似乎被臭罵了一通。
  她來不及多問,趕忙一頭鑽進陸時卿房裡,守回他床榻前,認真問:「還需要我幫你叫誰嗎?」
  陸時卿一噎。
  他已問過曹暗,這事就是他搗的亂子,大夫也是被買通的。但眼下,元賜嫻這樣殷切地瞧著他,他根本沒法啟齒說她被騙了。
  他張張嘴,躊躇好幾回,最終擰眉道:「……沒有了,你回房睡去吧。」
  元賜嫻說什麼也不肯走。陸時卿本就疲累聲啞,又因心虛,說的話便毫無威懾力,愣是沒能趕走她,加之喝了治風寒的湯藥,眼皮也著實撐不住了,被她連拖帶拽按倒以後,沾枕就不省了人事。
  再醒來已是三更末,他睜眼便發現元賜嫻枕著他的被角,趴睡在床沿,指尖還探在他的手心。
  廂房裡炭火已燒乾淨了,燭火也將將就要燃盡,透過昏黃的光暈,他瞧見她黛眉微顰,蜷曲的長睫在眼下掃出一道濃密的陰影,瓊瑤一般的玉鼻微微發紅,似乎是被凍的。
  陸時卿揉揉眉心,嘆口氣。他怎麼就睡過去了。
  他輕手輕腳掀了被褥,下榻後彎身下去,一手抬了她一隻胳膊,一手穿扶過她的小腿肚,架勢都做好了卻驀地頓住,盯著她那對近在咫尺的飽滿脣瓣,滾了滾喉結。
  他突然想起她口中那個無稽的夢。實則相較他曾以為的,她接近自己是為了刺探政要機密,那番有關靠山的說辭更令人感到舒適。
  誠然,她接近他是為了利用他,但他有值得她利用的地方,好像也不算太糟糕。
  給她用了又如何?他就做她的靠山,然後討點他該得的回報。
  他緩緩低下頭去,臨要觸及她的脣瓣,卻再次停了下來。
  算了,下回吧,等他這「瘟疫」痊愈了再說。
  陸時卿緩慢而鄭重地將她抱起,送回了隔壁。
  翌日,元賜嫻在大亮的天光裡醒來,等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一個激靈慌忙翻身下榻,跑出去剛欲敲陸時卿的門,卻被走廊裡的趙述喚住了。
  他神情猶豫,似乎有話跟她講。
  元賜嫻緊張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扶住了門框道:「你有話直說,我受得住。」
  趙述就鼓起勇氣直說了:「縣主,您長得這麼好看,小人著實不忍見郎君與曹暗繼續欺騙您,將您耍得團團轉。」
  她一愣,皺眉不解。
  他繼續道:「郎君只是染了風寒,今早燒便退了,什麼瘟疫不瘟疫的,都是假的。昨日我親眼瞧見曹暗拿金子買通了大夫,就在您杵在郎君床前發呆的時候。」
  元賜嫻神情一滯:「你再說一遍?」
  趙述揪著臉道:「小人不能再說了,這就向郎君領罰去。」
  他話音剛落,元賜嫻跟前的房門突然被移開,移門人衣飾體面,精神飽滿,瞧上去果真已經無事。
  陸時卿站在那裡,似乎松了口氣。趙述叫住元賜嫻的時候,實則他聽見了,卻沒出來阻止。總歸紙包不住火,不如叫他死個痛快吧。
  元賜嫻的確已經冒火了,睫毛微顫幾下,質問道:「陸時卿,你當真騙了我?」
  陸時卿點了下頭。雖說昨夜有許多次陰差陽錯,這騙局也非他本意,但他確實在弄清真相後,不曾第一時間與她解釋,他是該認的。
  元賜嫻一時怒至無言,難以置信似的笑了一聲,盯了他半晌,回頭朝樓下道:「拾翠,收拾行李,回家。」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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