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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二】《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1:11     標題: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二】《全文完》

縣主請自重 卷二》作者:玉袖

最強的敵人也能是最大的後盾,以前她千方百計撩撥就想拿下陸時卿,
現在卻發現這朝堂上無比難搞的陸侍郎壓根就是欠人撩!
以前脾氣臭烘烘、冷冰冰的他,現在也會拐著彎從她這裡討甜頭,
當她遭逢危機,他就是全天下最護著她的人,
意外聽聞大嫂姜氏企圖流產嫁禍給她,想借此利用兄長的愧疚固寵,
她當下決定包袱款款趁夜躲到陸府避難,是他二話不說收容她,
並讓皇上狠狠懲治姜氏、拔除不軌的姜家,這樣挺她的男人不嫁豈不虧大了?
只是他明明靠著一番誠心讓她爹點頭答應了兩人的婚事,
還答應她下回兩人見面就是他來提親之時,
她卻遲遲等不到他來,後來才得知他竟是奉命去了邊關處理敵國進犯事務,
為助他早日完成任務平安歸來,她巧妙利用敵國皇子奪位之爭化解危機,
終於順順利利迎來兩人的大婚,沒想到卻發現他竟瞞了她一個天大的秘密……
  
女主角:元賜嫻
男主角:陸時卿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1:32

第一章

  【正文開始】

  約莫午時,元賜嫻便回到了元府。
  元鈺早先就得到消息,知她今日歸來,待下人回報說小娘子到了,興致勃勃出去迎她,跨出府門卻見只她和拾翠,以及一隊小心翼翼跟在後方,不敢靠近的金吾衛,不免怪道:「陸子澍呢?他竟敢不送你回府?」
  元賜嫻原本也是思念兄長的,眼下卻被「仇恨」矇蔽了雙眼,冷哼一聲道:「死了。」
  元鈺大驚,拽住她胳膊:「你說什麼?陸子澍死了?怎麼死的?」
  元賜嫻瞥他一眼,咬牙切齒道:「被我扎小人扎死的!」
  元鈺「蛤」出一聲來,看了眼拾翠,眼色疑問。
  拾翠朝他抖抖眼皮,打了個暗號,示意她跟陸侍郎吵架了。
  他無聲拖出長長的一個「哦」,跟著抖抖眼皮,意思大抵是囑託她顧好小娘子。
  元賜嫻見狀,飛了他們一人一個眼刀子道:「你倆幹嘛,眼抽筋啊?」說罷氣鼓鼓地轉身就走,走出幾步,扭頭補了一句,「阿兄,你可曬黑了不少啊!」
  元鈺最恨別人說他黑,因為如果他不黑的話,估摸著能和陸時卿及鄭濯一道排個「長安三美」。他一時氣得不輕,朝她背影吼道:「元賜嫻,你欠收拾了,誰給你慣出的這股潑蠻勁!」
  元賜嫻卻早就走沒了影,他暗暗平復了一下,吩咐了幾個僕役將馬車內的行李以及小黑卸下,然後走向跟在後邊的那隊金吾衛。
  滿朝皆知,聖人前日派了金吾衛前去恭迎陸欽差回京,但眼下這隊人卻跟著元賜嫻到了這裡,想也知道,必是陸時卿的交代。
  金吾衛可不是他元家能隨便差使的人物,他疾走一段,朝打頭那個紅甲拱手道:「今日天寒,諸位護送舍妹回府,一路辛苦,去裡頭喝碗熱湯吧。」
  一隊人見元鈺走近,齊齊下馬,當先一人回道:「將軍好意,我等心領,只是弟兄們趕著回去向聖人復命,就不耽擱了,告辭。」
  元鈺本來也就是客氣客氣說個場面話,聞言略有些尷尬地咳一聲,道:「等等,你附耳過來。」待這年輕的侍衛疑惑湊近,他才繼續問,「陸侍郎是如何交代你們的?說給我聽聽。」
  侍衛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答說:「陸侍郎叫我們一路跟著縣主,馬頭距車尾十二丈,一分不能遠,一分不能近。」
  元鈺笑了一聲,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很好,回去覆命吧。」
  他也就是想試探試探,陸時卿現在對元賜嫻是個什麼態度,才多問了這一句。眼下算是有了答案。
  這一句「十二丈」看似簡單,卻有學問在裡頭。遠一分,若有危險,則金吾衛鞭長莫及,近一分,以元賜嫻的脾氣,估計就要嫌煩攆人了。
  看來妹妹此行不虛,陸時卿這是對她日益上心了。
  他心已定,便去了元賜嫻院中,打算當個和事佬,叫她別置氣了,到時卻聽說她剛去沐浴,只好到她書房等。
  這書房是元賜嫻不在府上的三月間新辟出來的,如今裡頭的擺設也算一應俱全。只是早先她人在外頭,揀枝不敢亂動她的東西,剛剛得了她的首肯,才吩咐僕役們將原先放置在她房裡的一些玩物與書卷挪到這裡來。
  元鈺坐了半晌,瞧下人們忙進忙出,百無聊賴之下想著左右無事,便也起身替她拾掇拾掇,安置一摞書時,卻不意從其中一卷裡頭帶出一張薄紙。
  白紙黑字,寫了長長一串名字,他分辨了幾個,發現這些人都是長安城的年輕郎君。
  元鈺一懵,招手示意揀枝和拾翠過來,拿了紙問她們:「賜嫻這是背著我選夫呢?」
  拾翠看了眼答:「回郎君,不是的。約莫四月前,有一回小娘子吩咐婢子將長安城中與六皇子年歲相當,關係匪淺,且認得她的郎君都找出來。婢子查探後,卻發現六皇子與人交往多是淡如水,實在少有關係匪淺者,或者說,至少表面是瞧不出來的,便只好將私下與他有過丁點往來的都給算上了。」
  元鈺點點頭,又看了一遍名單:「那怎麼沒算上陸子澍?」
  拾翠一愣,湊過去瞧了瞧,訝異道:「還真是。婢子天天聽小娘子念叨陸侍郎,反倒將他給漏了。」
  她剛說完,就聽一個聲音殺了進來:「算上他幹嘛?反正也不可能是他。」
  是元賜嫻來了,滿身都是花露的香氣,看這樣子估計是沐浴沐得特別狠。
  元鈺拿了紙起身:「什麼可能不可能的,你查這個做什麼?」
  四面都有僕役在,她不好多說,道了句「沒什麼」就敷衍過去了。四月前,拾翠給她名單的時候,她就已發現少了陸時卿,但多他一個也沒用。她是在找夢中暗戀她多年的人,像陸時卿那種拿鼻孔看人的怎麼可能是。
  元鈺也就沒多問,見她還氣著,勸道:「你這丫頭還沒氣消?來,坐下與阿兄說說,陸子澍究竟是如何惹惱了你?」
  元賜嫻不想說。旁的就算了,至多就是浪費了點她的良心與感情,但要緊的是,她因誤會他不久人世,將尋他做靠山的事給交代了出來。
  她最氣的其實是這個。被陸時卿騙出了心裡話,得知她並非真心,她這半年來的努力可不都得功虧一簣了!
  見她不答,元鈺繼續道:「哎呀,要不阿兄現在就找人揍他一頓?」
  她瞥他一眼,低哼一聲:「你想吃牢飯呀?他厲害著呢,動不動就要報官抓人的。」
  「怎麼,他還敢抓未來大舅子?」
  元賜嫻聞言一愣。
  見她這模樣,元鈺解釋道:「哦,你還不知道。前些日子聖人數次召我議事,有一回談及你的婚事,聽他意思,大概是有意給你和陸子澍賜婚,說等到臘月,咱阿爹阿娘來了長安再詳商。」
  元賜嫻險些驚至拍案:「這麼要緊的事,怎麼沒人過問我的意見?」
  元鈺覷她一眼:「你都追陸子澍追到舒州了,滿朝都知道你的意見好不好?真要過問,恐怕是得看看人家肯不肯娶你才對。」
  元賜嫻給氣懵了。
  嘩,三月不見,她這阿兄是給誰灌了迷魂湯藥!
  她起身道:「我後悔了不成?我不嫁了,叫他娶自己去罷!」
  元鈺怔愣一晌,揮退了下人,待房中只剩了元賜嫻才道:「賜嫻,你不是說,陸子澍是未來輔佐十三皇子登基的帝師,咱們得及早拉攏這座大山做盟友嗎?」
  元賜嫻嘆道:「原本是這樣不錯,但我近來突然想到,其實歷史未必就會照原先的軌跡走,畢竟因了我諸多參與,許多事都不一樣了。就說陸時卿吧,你怎知這輩子他還能前程似錦?說不定就沉迷了我的女色,一事無成了呢?」
  她說的好有道理,元鈺竟然無言以對,他滯了半晌,問:「那依你看?」
  「不撩了不撩了,先讓我歇歇,觀察一陣子再說。」
  元賜嫻確實奔波累了,一連歇了好幾日,直到揀枝提醒她,許三娘已在長安城中等了數月的消息,方才一拍腦袋醒了神,開始著手安排此事,叫人給徐善傳了個口信,大致說明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1:44

第二章

  徐善並未拒絕邀約,只說翌日要事在身,怕得晚一些時候才到。元賜嫻便先一步去了與許三娘約定的地方,到了漉水河畔,見霜氣氤氳的岸邊停泊了一隻窄小狹長的烏篷船,船篷以竹篾編織得十分精巧,隱隱可見船艙裡頭的船板被漆成了丹色。
  這是江南水鄉可見的景致,長安實是少有。
  船艙裡頭的人聽見腳步聲漸近,彎身迎出,見到元賜嫻似乎略有幾分訝異,卻很快收斂了,朝她微微一笑,竟也不問她是誰。
  她不探究元賜嫻,元賜嫻卻沒忍住,不動聲色打量了她一番。
  眼前的女子烏發蟬鬢,杏眼朱脣,霞飛雙鬢,容色俏麗得一點不似二十四的年紀,身段也是恰到好處的婀娜豐腴,並非元賜嫻早先想象的瘦弱模樣。穿著打扮說不上簡素,櫻草色的群裝裙裾繁複,珠飾琳琅,倒是不像一般「才女」的姿態。
  元賜嫻一眼之下回她一笑,簡單解釋道:「先生有事耽擱了,很快就到。」
  許如清略一頷首:「外邊冷,到船裡來吧。」
  元賜嫻下了岸,跟她入到船艙,一下便嗅見一股清冽的酒氣,低頭一瞧,才見船板正中一隻紅泥小火爐上燙了一壺酒。
  她突然記起方才所見,許如清臉色酡紅,似乎的確飲了酒。
  見她目光落在酒壺上,許如清笑了一下,問:「喝碗酒暖暖身子?」
  元賜嫻擺手:「不了,謝謝。」
  她總覺得這氣氛有點莫名的尷尬,好像不是喝酒的時候。
  許如清卻似乎沒大在意,請她坐下後,一邊斟酒一邊道:「這烏篷船是我自己編的,花了兩月多,前些天才做好。」她說著抿了口酒,笑道,「我第一次遇見他,也是在這樣一隻烏篷船裡。彼時我隨祖父出遊,在潯陽江頭碰上他來拆我祖父的台。」
  她說的大概就是十二年,徐善和許老先生對弈的事了。
  元賜嫻沒說話,靜靜聽著。
  許如清繼續道:「那個時候他才十八,我更是只有十二年紀,許多事都不懂。第二次見面,卻是三年後一個春夜,我十五及笄的時候。還是一隻烏篷船,我把他灌醉了……」
  她說到這裡,瞧了眼元賜嫻未出閣的模樣,笑道:「你還小,是我喝多失言了。」
  元賜嫻的確未經人事,可她都將話說得如此了,她豈會不明白,便抿脣一笑帶過了。
  恰此刻,船外傳來拾翠的聲音:「小娘子,徐先生到了。」
  「好。」她答應一聲,看了眼對頭的許如清,起身道,「你與先生就在此敘舊吧。」
  許如清點了下頭。
  元賜嫻彎身出去,一眼就瞧見寬袍大袖,木簪束髮的人正往烏篷船緩步走來。
  她朝他略一頷首以示招呼,心裡卻想著許如清方才的話,一時沒留意腳下,跨上岸時踏偏了一步,在結了霜的泥地上一滑,眼看就要栽倒。
  陸時卿真沒想到元賜嫻還有這般「精彩」的發揮,想也沒多想,就一把拽了她的胳膊往懷裡帶。
  陸時卿很快就懊悔了,他這手欠的!別說這不是徐善該做的事,他是忘了活在人家陰影下的恐懼了吧。
  可無奈身體比腦袋轉得快,人都撞進懷裡了,他也不好再給推回河裡去,見元賜嫻站穩了,便立馬鬆開她,後撤一步道:「徐某失禮了。」
  元賜嫻驚魂甫定,擺手道了聲「謝」,也往後退了一步,不知何故因這一樁意外的親密有些心虛,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之下,就見身後女子佇立在船尾,目光直直穿過她,落在她的對頭。
  她清晰地瞧見,許如清的眼眶一下就紅了,似乎是因為聽見了那句「徐某」。
  她突然有種奇怪的狼狽感,與兩人各一頷首,匆匆走了。
  陸時卿竭力保持著脖頸扭向,克制著自己沒去看她,隨許如清入了烏篷船。
  元賜嫻尚有正事與他談,便沒立即離去,而是退回到岸上等倆人。她遠遠瞧見候在船頭的艄公一撐長篙,叫小船往河心緩緩駛了去。
  烏篷船中卻並非她想象中的情狀。許如清請陸時卿在裡頭坐下後,嘆了口氣:「子澍,是你吧?」
  陸時卿似乎也沒打算瞞他,伸手摘下面具,恢復了本聲,歉意道:「師母,叫您白走一趟了。」
  「不算白走,三年沒聽見他的聲音了,你學得很像。」許如清給他斟了碗酒,苦笑道,「倒是只有你會承認我這個‘師母’,可別給他聽見,否則他又該不高興了。」
  陸時卿有些艱難地吞咽了一下,皺皺眉頭。
  許如清自顧自道:「三年前有一日,我收著他的來信,信裡說,他要去雲遊四海,短則五年十年,長則永無歸期。我找不到他,跑來長安問你,結果你給我的解釋與他的說辭一模一樣。」
  然後她就未歸家。
  他說要雲遊四海,她就翻遍四海找他。
  「三個月前,聽祖父說起棋譜的時候,其實我也知道不應該是他,卻還是怕萬中有一,不敢錯失。帶我來這裡的人叫我幹等了兩月多,直到你公差歸京,方才那位小娘子才給了我消息。我就猜大約是你吧。」她說到這裡笑了一聲,「子澍,我沒他想得那麼不堪一擊,你又何苦幫他騙我。你告訴我吧,他是怎麼走的?他臨走前……痛嗎?」
  陸時卿突然覺得舌澀,沉默一晌道:「老師在進京途中遭人暗殺,我趕到時,他已只剩了一口氣,強撐著寫下了給您的信,叫我替他寄去江州。我將他就近葬在了洛陽。」
  許如清聽了,沉默許久,再開口卻是笑著的:「這世上他最惦念的,果然還是我。」又說,「洛陽好啊,牡丹開得漂亮,我剛好想去看看。」
  她說完,仰頭飲下一碗燙酒,擱下碗後問:「是誰做的?」這回語氣冷了許多。
  陸時卿略一蹙眉:「師母,這些事有我,您就別管了,老師也不希望您插手。」
  她點點頭,倒也沒再堅持,笑著感慨:「你說說他,跟我做對無憂無慮的野鴛鴦多好,非要管什麼天下蒼生呢。」
  陸時卿抿了抿脣:「這世間從來不缺‘有道則現,無道則隱’的人,少的是像老師一樣‘無道而現’的志士。老師沒來得及做的事,我會替他完成。」
  許如清看他一眼:「難為你了。」
  他搖頭:「老師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沒什麼難為的。」
  「去年春,江州鬧饑荒,你奉命前來視察,可曉得那裡的百姓背地裡說你什麼?」
  陸時卿想了想,饒有興致問:「或許是聖人的走狗?」
  「倒是知道得清楚。」她覷覷他,「怎麼,你竟一點不在意?」
  「我為何要在意?」他笑笑,「我以‘走狗’的方式做我該做的事。世人越是誤解我,就表明聖人越是信任我。」
  許如清低低應了一聲,朝已經離得很遠的河岸努努下巴:「也不在意人家元小娘子如何看你?」
  陸時卿一噎。
  這話問得就跟打了他一耳光似的。
  他起始當然不在意,因此不論她當初怎樣套話,試探他的政治立場,他都是一副「哦,好的,我會轉告聖人」的模樣,結果這次南下,為了塑造光輝正義的形象,架子也不擺了,譜也沒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1:56

第三章

  見他語塞,許如清笑出聲來。
  陸時卿覷她一眼:「您怎知是她,她方才跟您自報家門了?」
  許如清搖搖頭:「她沒說。我是看你反應猜的。畢竟瀾滄縣主追求陸侍郎的風月故事,街頭巷尾到處都在傳。」
  陸時卿愣了一下:「這事都傳去江州了?」
  「那倒沒有,是我來了長安以後聽說的。」見他松了口氣,許如清笑道,「不過我瞧老百姓的小道消息還是不準,哪裡是瀾滄縣主追求你呢,分明是你思慕人家吧。」
  陸時卿又噎住了。
  許如清繼續沒心沒肺道:「不是我打擊你,我瞧她對你老師態度不一般,我都瞧得醋了。」
  可不是!
  陸時卿終於找到能夠訴說此事的盟友了,臉色不好看地道:「別提了。」
  許如清也有點生氣:「你說你,借你老師名頭就借吧,怎麼還給他惹朵桃花?我不管你為何非得借這名頭,先前是我不曉得,如今既然知道了,就必須摘乾淨了他這朵桃花。」
  陸時卿心道那敢情好啊,問道:「師母可有良策?」
  許如清撩了撩額前碎發,自信道:「有啊。」
  「請師母賜教。」
  一刻鐘後,托腮坐在岸邊,遠遠望著河心的元賜嫻,突然瞧見那隻小小的烏篷船劇烈地搖了起來,前一下後一下,左一下右一下,晃得像要散架一般。
  她震驚地盯著河心一圈圈盪漾的漣漪波紋,半晌,瞅了眼一旁同樣非常訝異的拾翠。
  拾翠伸手覆住她的眼睛,仿佛肯定了她心中所想:「小娘子,這徐先生太孟浪,您還是別看了……」
  「孟浪」的「徐生生」正黑著臉,手足無措地坐在船艙裡,瞧著對頭蹬船蹬得費力的許如清,目不忍視道:「師母,您差不多行了……」
  許如清氣喘吁吁道:「不行……!我跟你講,女人最了解女人,這次以後,保管她什麼心思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的!」
  陸時卿咬牙切齒:「她若有一日曉得了我的身份,回想起這一幕,您叫她如何想我?您這不是幫我,而是在給我挖坑跳。」
  她理直氣壯道:「我本來就不是幫你啊。我就是不許她覬覦你老師。你要是不叫我做完這場戲,我回頭就跟她告密,把你的事抖得一干二淨!」
  她說著,把腳蹬得更用力一些,邊道:「我沒叫你跟著一起搖,就已經很是‘為人師母’了。」
  陸時卿無奈望天,嘆息一聲,感受著船的晃幅,為難道:「但您是不是蹬過頭了,哪有……」哪有這麼劇烈的。
  許如清「噗」一聲笑出來:「子澍,你該不是沒開過葷的童子雞-吧?」
  「……」
  陸時卿忍耐道:「您請注意為人師母的措辭。」
  許如清邊搖邊笑:「你老師不在了,自然該由我指點指點你。你記好,這是你老師的晃幅,你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然元小娘子會嫌棄你的。」
  「……」
  陸時卿聽不下去,嘴角微抽,敷衍道:「學生謹遵師母教誨。」
  許如清卻沒完了,繼續囑咐:「哦對了,你記著時辰啊,時辰上也得加把勁。」
  他咬牙應下,切齒道:「您快點吧,今日天寒,她穿得少。」
  許如清覷他一眼:「不許用你老師的名頭關心她。」
  「知道了。」
  許如清終於肯停,叫船頭被顛得一頭霧水的艄公將船駛回去,然後假作腳步虛浮狀,彎身下船,朝岸上走去,等到了元賜嫻跟前,笑道:「聽說縣主與阿善尚有要事相商,我就先回了。」
  元賜嫻倒不奇怪她會曉得自己的身份,想是徐善與她說的,但心中對方才一幕到底存了幾分尷尬,便未多言,只朝她點點頭。
  許如清向她略一頷首就走,走了幾步又似記起什麼,回過頭來,貼著她的耳朵悄聲道:「你與陸侍郎的事,我也在長安城裡聽了不少。我教你啊,咱們女人這嘴,不是拿來哄男人耳朵的,費盡心思編一百句情話,不如親他一口管用。你若不信,下回試試,保管事半功倍,手到擒來。」
  許如清自覺也算替陸時卿做了件好事,說完就「深藏功與名」地走了,留下元賜嫻呆在原地。
  陸時卿下船時恰見兩人咬耳朵這一幕,卻不知許如清說了什麼,心裡著實好奇得發癢,偏不能以徐善的身份詢問,只好憋著口氣踱到元賜嫻跟前,剛想開口,就見她臉蛋微微泛紅,像是被冷風吹的。
  他本想問她,今日除卻帶許三娘來見他外,另有何事與他相商,這下卻是一頓。他非常想說:岸上太冷了,有什麼話上船再談吧。
  但他答應了許如清,不以老師的身份關心她的。
  元賜嫻見他欲言又止,問道:「先生想說什麼?直言就是了。」說完恰好被冷風吹得打了個噴嚏。
  陸時卿這下再沒憋住,道:「外邊天寒,縣主還是隨我到船上說話吧。」
  他說完,真想抽自己一個耳光。
  發生這種事,他也不想的。
  元賜嫻瞅了眼他身後的烏篷船,清清嗓子:「不了吧,我不冷……」
  她的神情三分尷尬七分謹慎,正與許如清所料一般,開始退避「徐善」了。陸時卿該為此感到高興,可瞧見她這仿佛大受打擊的模樣,竟是於心不忍,生出了想寬慰她的衝動。
  他默默咬著後槽牙忍住了。
  畢竟這寬慰一出口,不單膈應師母,也膈應自己,還會陷已故的師長於不義。
  良久後,他解釋道:「是徐某有些畏寒,縣主如不介意,可否借您馬車小坐?」
  元賜嫻低而短促地「啊」了一聲,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先生請。」
  她說完便轉身,當先往馬車所停的路口走去,一路疾步在前。
  這臉丟大了,她竟誤以為徐善是在關切她。
  陸時卿看她這急匆匆的背影,心又軟了,上前幾步,咳了一聲道:「縣主出門也該多添些衣裳。」
  元賜嫻微微一愣,倒不是因他這句話感到奇怪,而是他的那聲咳嗽,叫她覺得跟陸時卿很是相似。
  她有點摸不著頭腦了。當初與陸時卿在一起,她時不時惦記徐善,如今與徐善在一起,卻又想起陸時卿。
  她這是得了什麼毛病啊。
  元賜嫻趕緊收攏了遐思,道:「多謝先生關切。」
  兩人走了長長一段路,一前一後入了寬綽的馬車,元賜嫻斟了盞茶,遞給陸時卿,客氣道:「先生畏寒就喝點熱茶吧。」
  陸時卿卻並未伸手去接。
  他深知這趟回京後,掩藏身份一事必然較從前困難得多,畢竟元賜嫻已相當熟悉他。
  馬車內再寬綽,比之外頭也是逼仄的,他的手長得又白又好看,此前南下一路肯定給她留了相當鮮明的印象。他不能露餡。
  見他不接,元賜嫻就將茶甌擱在他面前,訕訕收回了手。
  她突然記起方才在烏篷船裡瞧見的熱酒。
  徐善來元府赴宴時,曾說他不擅飲酒。但到底是他不擅飲酒,還是因了曾經酒後的一段過往,便不願再與旁的女子共飲?她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2:10

第四章

  見她神情略幾分尷尬,陸時卿又忍不住做得太絕了,補救道:「多謝縣主,徐某晚些時候再喝吧。」
  她笑了一下,沒說什麼。
  「縣主昨日在口信中提及有事與徐某相商,還請問是何事?」
  提到正事,元賜嫻就不再拘束退避了,忙道:「哦,是這樣,我隨陸侍郎在舒州時,碰見了三皇子平王。別的倒沒什麼,就是有一回,他邀我一道對弈,我在想,這事是否與先生有關?」
  陸時卿當然曉得這事。當初他出外忙碌,留元賜嫻單獨在府,雖知平王不至於對她不利,卻到底不太放心,因此布置了許多眼線。
  他道:「應該是有的。」
  元賜嫻皺了下眉:「他果真是想透過我的棋藝,窺探我是否與您有來往?」
  陸時卿點點頭。
  「幸好我留了個心眼。」她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過即便不留,其實也無大礙,畢竟我只觀過先生一局棋。」
  陸時卿也是這樣考慮的。他研究老師棋法多年,都未全然參透裡頭的奧妙,何況元賜嫻了。故而當初,她想與他對弈,他也沒拒絕。一則,他與老師的水準尚有距離,二則,她也不曾領會老師棋藝的精髓。
  他點點頭:「此事無妨,但平王既已生疑,便還會有別的動作,徐某會謹慎對待,多謝縣主提醒。」
  平王大概以為元賜嫻無甚心機,年幼可欺,否則也斷不會這樣打草驚蛇。
  元賜嫻搖搖頭示意他不必客氣,又問:「如此說來,三年前刺殺您的便是平王?」
  「不錯。當初我做了些動作,叫平王誤道我是去替二殿下謀事的,並未暴露六殿下。只是近年來,朝局日漸朝著利於六殿下的方向發展,平王心生疑竇,便重新回過頭來審視了當年的事,因此猜測徐某或許沒有死,且很可能效力於六殿下。至於滇南王與六殿下的關係,他尚且拿不準,故而才對您暗中試探。」
  元賜嫻下意識心頭一緊:「平王既已猜到這般地步,咱們豈不岌岌可危?」
  陸時卿搖搖頭:「平王怎樣以為並不要緊,要緊的是聖人作何感想。縣主暫可安心。」
  如果他真是徐善,現在不論是他與鄭濯,或是元家,的確都岌岌可危,但好在他是陸時卿,只要控制住徽寧帝,平王就暫且掀不起大浪來。
  元賜嫻被他這話一提點,猛然領悟了什麼:「這樣說來,商州那批殺手的內應怕是平王罷!他知自己無能除掉我元家,便想叫原就忌憚我阿爹的聖人來做此事。他助南詔擄我,若事成,則我阿爹必然受到掣肘,因此被逼照南詔的意思行事,或將令聖人誤道我元家叛國……」
  「而即便事敗,他也想好了嫁禍他人的計策,不僅能夠再度打壓二殿下,也可順利使得聖人對六殿下與我元家的關係生出疑慮。幸好先生足智多謀,叫這計策半道夭折了。」
  陸時卿似乎笑了一下,默認了他的作為,沒有說話。
  他感覺得到,經過南下這一路,元賜嫻對「徐善」和鄭濯已經有了些微共事的信任,不再像先前那樣頻頻試探了。
  元賜嫻也剛好在想這一點。她因夢境緣故,始終無法對鄭濯和徐善徹底放下戒備,但此番前者在朝堂上為民生疾苦據理力爭,叫聖人放棄對淮河河堤的修繕,後者又巧破平王計謀,助元家逃過一劫,她實在很難毫無動容,故而今日才會與徐善商討這些。
  不過瞧徐善這運籌帷幄的模樣,她估摸著自己的提醒根本就是多此一舉。
  元賜嫻沉默一晌,道:「先生對平王有把握就好。時候不早,我也該回了。今日之事,還希望您不要責怪我。」
  陸時卿似乎略微愣了一下:「徐某為何責怪縣主?」
  她不好意思地笑道:「先生想必也猜到了,許三娘之所以會來長安,是因我派人將您的棋譜拿去試探了許老先生。」
  「這沒什麼。」他淡淡道,「便是做筆買賣交易,雙方也得開誠布公地談妥價錢,查驗貨品,何況是事關性命前途的政治合作。縣主對徐某存有疑慮是再正常不過的了。您行事謹慎,心思玲瓏,我與殿下反而該為有如此盟友而感到慶幸。」
  果真是說客,實在太會說話了。
  元賜嫻笑了一下,談完了正事,記起許三娘,自覺不該與徐善獨處太久,便道:「先生怎麼來的,可要我送您回去?」
  陸時卿當然聽出了她的逐客之意,原本也打算走了,卻是心有一計,不施不甘,便厚著臉皮道:「那就有勞縣主了。」
  元賜嫻一噎。她就是客氣客氣,他怎麼聽不懂呢。
  她只好硬著頭皮道:「先生不必客氣,您住哪裡?」
  「永興坊。」
  她「咦」了一聲,叫外頭拾翠驅車去往永興坊,完了道:「您與陸侍郎是鄰居?」
  陸時卿點點頭:「倒也可以這麼說。永興坊裡住的都是達官顯貴,原本自然輪不著徐某,但六皇子覺得那處適合注意朝臣動向,便給我安排了一處私宅,表面看來,徐某是長安富戶。」
  陸時卿這話倒是真的。他每次以徐善的身份辦事,都會由陸府密道先到那處私宅,從私宅大門出,辦完了事再原途回返,以杜絕暴露的可能。
  元賜嫻聞言不免有些好奇,問:「那您也監視陸侍郎嗎?」
  很好,問出來了。他說這些,就是為了將話茬自然而然地引到自己身上。
  他頷首答:「他也是其中之一。」
  元賜嫻「哦」了一聲,繼續問:「您可知他這幾日在忙什麼?」
  「陸侍郎夙興昧旦,應當不外乎是忙於政務。縣主近來未與他聯絡?」
  她撇撇嘴,搖頭。
  他見狀笑道:「看您這樣,該不是與陸侍郎拌嘴了吧。」
  元賜嫻略微一愣,瞅瞅他:「先生慧眼。」
  陸時卿心中暗暗激動一把。一切進展得太順利,接下來就剩借徐善之口勸和了。
  為免她起疑,他按捺下急切的心情,緩緩道:「縣主若不嫌棄,可與徐某說道說道。」
  元賜嫻上回裝醉,就曾與他吐露過有關陸時卿的「心事」,眼下倒也沒什麼不好開口的,簡單道:「起因便是他得了風寒,卻騙我說是瘟疫。」
  他沉聲「哦」了一下,奇怪道:「據徐某所知,陸侍郎似乎不是這等坑蒙拐騙之輩。」
  元賜嫻低哼一聲就沒了下文。
  陸時卿面具後面的臉懵住了。「哼」是怎麼個意思?
  他試探問:「嗯?」
  元賜嫻沉默著沒答。
  實則她事後仔細回想過,陸時卿當時確實不是存心騙她,甚至曾多次出言解釋,是她非不肯聽,聽完又非不肯信。在這事上,他是算不得錯。
  但他怎麼竟一連幾日都不找她,好像南下一路都成了泡影似的,又恢復到了離京前的態度。
  本來嘛,的確是她尋人家做靠山,姿態低一點,繼續死纏爛打也沒什麼,但自打知道他有了些微動情,她難免就變得貪婪一些,希冀他何時也能主動一回,故而有意等了幾日。
  但如今看來,陸時卿興許是曉得了她接近他目的不純,所以厭棄她了,否則豈會毫無作為。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2:23

第五章

  好唄,厭棄就厭棄。誰還離不了他了?指不定他這輩子就是個靠不住的草包呢。她現在跟六皇子也混得不錯。
  想到這裡,她突然聽徐善打了個噴嚏,忙收回神思,眨眨眼奇怪道:「我在心裡頭罵陸侍郎呢,怎麼反倒是您打了噴嚏。」
  「……」
  陸時卿憋著口氣,非常和善地道:「哦,您罵他什麼?」
  「沒什麼,怕污了先生的耳朵,還是不提了。」
  提啊小祖宗!
  他忍了這麼些天,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去元府,拉不下臉登門道歉,偏又沒等到她來陸府,可就指著今日能從她嘴裡套出點話來。
  陸時卿哀嘆一聲,有心再問,卻怕說多了惹她起疑,只好閉嘴,到了永興坊,最後來了一招:「多謝縣主一路相送,既是到了這裡,您不妨順道去陸府瞧瞧,悶氣生久了終歸容易得病。」
  他覺得,他應該趕得及變個身的。
  不料元賜嫻卻油鹽不進,一副並沒有這番打算的模樣:「勞先生費心了,您一路慢走。」
  陸時卿只好灰溜溜下了馬車。
  等他離去,聽了一路的拾翠朝馬車內道:「小娘子,您覺不覺得徐先生奇奇怪怪的?」
  元賜嫻「嗯」了一聲:「是與此前有些微不同。但許三娘口中的徐先生,不是與我們瞧見的更不一樣嗎?說白了,我們也不真正了解他。」
  「這點不錯,但婢子以為,徐先生好像對您過分關切了。他既已與許三娘有了那般牽扯,還當了您的面……又怎能如此無愧於心,叫您多添衣裳,叫您當心身體,連您與陸侍郎的架也勸。」
  元賜嫻聞言沒有說話。
  拾翠則繼續道:「總之,婢子覺得徐先生不好,至少在男女之事上不好,如此多情,倒還不如像陸侍郎一樣冷情呢,您該提防著些。」
  元賜嫻不想隨意臆測徐善的品性,卻清楚自己該與他保持距離,故而道:「我曉得的,我以後不會再主動邀約徐先生了。」
  她應完,覺得吹久了冷風有些疲累,便斜倚著車壁小憩,不料腳下爐子燒得太暖,叫她舒適得一下就睡了過去。
  這一睡,竟回到了許久不曾夢見的漉橋。
  這一次,她聽見橋上響起個陌生的女聲:「殿下終於放棄打撈了?」
  後邊說話的像是一名婢女:「看來是的,皇子妃。但婢子聽周管家說,殿下在外忙碌,恐怕近來都不會回府。」
  女子冷笑一聲:「他只是不想看見我罷了。」
  「您切莫生怒,以免動了胎氣。」
  「這孩子就算生了下來,也是要露餡的。阿爹叫我爬殿下的床,說一旦這樁醜事宣揚出去,滇南王一定不會委屈了女兒,誓必要與殿下解除婚約,到時皇子妃的位子便是我的了……可得了這位子又如何?殿下根本從頭到尾都未碰過我,就連孩子也是……」
  婢女壓低了聲音打住她:「您可千萬莫將這話往外說!您要記得,這就是殿下的親骨肉,與殿下再不相像也是。您看,元家自作孽不可活,造反的事都乾了出來,如今瀾滄縣主也死了,可不是天要助您?只要您生下這孩子,來日方長,何愁得不到殿下的心?」
  元賜嫻是被拾翠喊醒的,一時沒緩過勁,睜眼仍覺似置身夢中,被冷風一灌才回過神來。
  她神情恍惚地下了馬車,邊往府內走,邊眉頭緊鎖,回想夢中陌生女子所言,路過花廳時突然被人叫住:「賜嫻回來了。」
  她一個激靈回神,停步扭頭,就見姜璧柔與一名面生的妙齡小娘子正站在階下望著她。
  元賜嫻朝姜璧柔微微一笑:「阿嫂。」完了示意她身邊的小娘子,「這位是?」
  「是阿嫂的從妹,比你年幼兩歲,你叫她‘燦兒’就是了。」
  她點點頭,尚未開口招呼,就聽姜璧燦很甜地喊了她一聲:「賜嫻姐姐好!」
  元賜嫻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了嘴邊。
  這個聲音……哦,真是一出好戲啊。
  這個聲音與她夢中所謂的「皇子妃」相比,雖略顯稚嫩了些,卻是同一人無疑。
  據夢境看,大致情形便是姜璧燦使計爬了鄭濯的床,而鄭濯則被誣陷與她有了夫妻之實。
  這種陰損的招數實則不難想象——下個藥叫男方不省人事或醉倒,一夜過去,女方說什麼就是什麼了。何況姜璧燦還是個對自己狠得下心的,鄭濯不碰她,她就找別人碰她,當真懷出個孩子來。
  姜家在長安也算望族,姜璧柔出身的長房境況倒是一般,但姜璧燦的父親卻是官居三品的大理寺卿,故而這二房是不太好得罪的。倘使發生了那樣的事,恐怕鄭濯的確無法坐視不管,而元賜嫻也必然不可能再嫁給他。
  原來兩家人的婚約是這樣破裂的。
  元賜嫻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像鄭濯這樣宦海沉浮多年,見多了皇室陰暗,勾心鬥角的人,竟會栽給一個看起來不過有點小聰明的丫頭。想來這背後應該還有她暫且不清楚的彎彎繞繞。
  思及此,她看了一眼對頭的阿嫂。如此手筆,姜璧柔身為與元家關係密切的姜家子女,不會不知情吧?如若知情,她又在裡頭扮演了什麼角色?
  元賜嫻腦袋轉得不停,面上卻不過僵了一瞬便掩飾了過去,笑道:「我最喜歡嘴甜的了,阿嫂這個妹妹長得也水靈,可有了婚配?」
  姜璧燦搶著答:「沒有呢!賜嫻姐姐都還沒嫁,我怎麼好趕在你前頭。」
  哦,可不是趕在她前頭了?搶的還是她的未婚夫。
  元賜嫻雖對鄭濯不曾抱有特殊的情誼,但在夢裡,他畢竟是她正經的未婚夫。有人使這種卑劣下作的手段設計她的婚事,甚至設計元家,她當然不可能舒心。
  但她仍舊笑眯眯地道:「那我抓緊些,你就能排上號了。」
  姜璧燦甜甜地應個好。
  姜璧柔也在一旁笑。
  元賜嫻見她笑歸笑,卻瞧上去略有些精神不濟,便道:「天寒地凍的,阿嫂有孕在身,就別站在風口說話了。叫阿兄曉得,可得怪我沒眼力見。」
  姜璧柔有孕的消息,是元賜嫻回京後方才得知的。她初初聽聞這樁喜事,還很替阿兄高興。畢竟以阿嫂多年咳喘的病弱體質,要想懷上孩子著實不易,否則也不至於成婚近兩年才有動靜。
  她估摸著,姜璧燦今天也是因了這個由頭,才來探望長房姐姐的。
  姜璧燦聞言吐了下舌頭,不好意思道:「不怪賜嫻姐姐,是我太沒眼力見了,我這就攙阿姐回去。」說完又問,「賜嫻姐姐也一道進屋來?」
  元賜嫻笑了下:「我先去沐浴,一會兒再來。阿嫂,你叫下人給我備些點心,我玩餓了。」
  「知道了。」姜璧柔嗔看她一眼,一面跟姜璧燦道,「賜嫻跟你一樣,老愛跑出去鬧騰……」
  元賜嫻轉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待四下無人,壓低了聲吩咐身後拾翠:「把後院的下人支走。」
  一刻鐘後,元賜嫻假意沐浴,繞經後院潛到了姜璧柔主屋的後窗下,貓腰蹲在墻根,將耳朵貼近了窗縫。
  這是她元府,她想聽個墻角還不算難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2:40

第六章

  姜璧柔的聲音很低,但元賜嫻耳力靈敏,能分辨個大概。
  她聽見她含了幾分哭腔道:「燦兒,阿姐該怎麼辦?大夫前些天給我診了脈,說我這身子根本生不了孩子,便是如今僥倖懷上也必然保不住。近來天寒,我的咳喘本就時常發作,不喝藥怕是不成,可一旦喝了藥,腹中孩兒肯定就沒了。阿姐真是走投無路了……元家只有世琛一個兒子,不可能許他無後,這妾室進門只是遲早的事……」
  姜璧燦沉吟片刻道:「阿姐,大伯與我阿爹的意思是,終歸性命要緊,咳喘萬不可不治。至於妾室,說到底就是給元家留後的,這禮法規矩擺在那裡,姐夫的心也在你身上,你又怕什麼?」
  「怕就怕世琛的心不在我這裡。這兩年來,我不是毫無察覺,世琛娶我,興許還是因我兒時的那樁意外,想要替賜嫻贖罪……」
  元賜嫻不由喉間一哽。
  那樁意外也算壓抑她多年的心事了。
  彼時她尚在長安,與姜璧柔是非常要好的玩伴,常拉著她漫山遍野地跑,有時也喊上阿兄一道。
  七歲那年冬天,她和姜璧柔出遊在野,因了點口角爭執不歡而散。她扭頭就往林外走,不料歸途碰上了一場毫無徵兆的風雪,險些被困林中,好不容易才揀了近路脫險。
  她在林中摸索時本想回頭找姜璧柔,卻被身邊婢女給攔下了,出林後又凍得厲害,雙腿都沒了知覺,縱使憂心她,也不可能親身去尋,就將原本候在林外的護衛派了出去。
  不想姜璧柔與她的婢女竟在風雪裡胡亂走到了林深處,大半個時辰後才被元家護衛救出,過後又染了風寒,自此落下了病根。
  當日是元賜嫻在哪本雜記裡見到了什麼寒冬才有的新奇花草,因此拉了姜璧柔去野林采的,也是她嫌護衛煩,才叫一干人都等在了林外。至於口角爭執,雖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但當先負氣走掉的還是她。
  說來說去都是她的錯,她為此內疚得天天往姜家跑,恨不能替姜璧柔受過。
  但姜家卻不歡迎她,且就此和元家鬧僵了。是後來元家封王,遷居姚州,兩家人的關係才漸漸緩和。
  元賜嫻多年未再踏足姜家,直到十四歲的時候,聽說阿兄與姜璧柔定下了婚約。
  兒時的意外已成陳年舊事,姜元兩家的子女也算得上青梅竹馬,兩人若是真心欲結連理,元賜嫻當然高興。但她就怕阿兄是為了她。
  那年歲末進京,她拿此事問了元鈺,卻被他敲了一個板慄。
  他跟她說:「想什麼呢你?你未來嫂嫂是這世上除了咱阿娘以外最好看的,你可不許壞了阿兄的好事!」
  她彼時常年遠離長安,到底不了解阿兄近況,又因尚未及笄,對男女之事頗為懵懂,年節期間見阿兄和姜璧柔當真十分親密,便打消了疑慮……
  元賜嫻貼著墻根,暗暗攥緊了袖口,繼續聽屋裡兩人說話。
  姜璧燦的聲音重新響了起來:「阿姐,燦兒心有一計。既然你說,姐夫是因愧疚才娶了你,咱們就拿愧疚徹底綁住他。兒時的事畢竟已過去許久,如若再生一事,就不怕姐夫變心了。」
  元賜嫻似乎猜到了姜璧燦的意思,果不其然聽她繼續道:「這孩子雖說註定保不住,卻也該有他的用處。只要阿姐將孩子沒了的事歸咎於元賜嫻,不就得了?」
  姜璧柔遲遲沒有開口,猶豫一會兒道:「你叫阿姐考慮考慮。」
  「阿姐,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你要是狠不下心,來日可得受苦。法子我都替你想好了,若誣陷元賜嫻故意而為,姐夫必然不會相信,所以咱們就給她安個無心之過。我一會兒與她套套近乎,過幾天叫京中幾名要好的小娘子一道來元府玩。到時,投壺也好,蹴鞠也好,我見機行事,一定叫她‘失手誤傷’你……」
  良久後,姜璧柔終於應了下來:「……好。」
  接下來,屋裡便沒了聲音。
  元賜嫻原路回返,忍不住被氣了個笑。
  這個姜璧燦,很是個「妙人」啊。
  她回到房中,招來揀枝詢問:「阿兄可在府上?」
  揀枝答:「郎君出門了,還沒回來。」
  她點點頭,又問:「前些天有大夫來給阿嫂號脈,結果怎樣?」
  「大夫說夫人胎象平穩,一切都好。」
  既然如此,此人就是被姜璧柔給買通了。
  她想了想吩咐:「三件事。第一,備筆墨紙硯,我要給阿兄寫個字條。第二,去找當日的大夫,撬開他的嘴。第三,替我收拾行裝,我準備離家出走幾天。」
  揀枝一驚:「離家出走?」
  當日深夜,元賜嫻頂著寒風,一路避開夜巡的金吾衛,來到了永興坊陸府的偏門。
  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倘使姜璧柔有心禍水東引,法子實在數不勝數。哪怕不是投壺、蹴鞠,當了她的面跌個跤,滑個步也行。到時她為了避禍,還得在自己家中防賊似的時時戒備。那活得多累啊。
  最一勞永逸的解決方式就是離家出走。她不在家,誰能陰她?
  她摸了摸凍得通紅的鼻子,嘆出口氣。
  眼下她無處可去,只好便宜一下陸時卿,給他個贖罪的機會了。
  月黑風高,墻更高,她掏出個黑布巾矇住大半張臉,在揀枝的幫助下慢慢爬了上去,卻是一條腿剛跨過墻沿,還沒來得及往下跳,就驚動了四下守夜的僕役。
  十數名小廝擎著火把從四面八方匆匆跑來,當先一人衝她喊道:「來者何人,膽敢夜闖民宅!」
  哦,元賜嫻記起來了,上回她偷摸來陸府,曾跟陸時卿說,他家的守備很有問題,應該改一改。
  現在她把自己給改進坑裡了。
  揀枝在墻下仰著頭急切道:「小娘子,您趕緊下來,婢子帶您撤吧。」
  元賜嫻低頭小聲說:「撤什麼撤!你自己走,別給抓包了!」
  她在陸府能出什麼事?就是篤定了陸時卿再怎麼厭棄她,也不至於拿她如何,才敢如此有恃無恐,上天入地。
  不過她倒真不想驚動除了陸時卿以外的人,免得叫人家笑話,就粗了嗓門道:「各位英雄好漢,在下是你們郎君的拜把知音,夜路此地,順道前來拜訪,煩請各位……通報一聲?」
  底下的人顯然不信她的鬼話,眼看好幾個壯漢就要爬上來攆她,她一股腦飛快道:「你們家郎君今年二十二未婚長得風流倜儻英姿颯爽身邊最得力的兩名僕役一個叫曹暗一個叫趙述他怕狗有潔癖見不得不成對的東西就連書房裡的博古架都是左右對稱的……我真是他的拜把知音啊!」
  「……」聽起來,的確非常「知音」,尤其是博古架這樣私密的訊息。
  小廝們停止了上前攆人的動作。元賜嫻松了口氣,正想請他們通報一聲,卻見廊下疾步走來兩人,遠遠瞧著,前頭那個便是被驚動了的陸時卿,後頭是擎了火把的曹暗。
  她如蒙大赦,跨坐在墻沿朝那向招手道:「子澍兄!」
  陸時卿腳下步子一頓。
  這個粗著嗓門的聲音,他實在相當熟悉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3:14

第七章

  他一頓過後走得更快,待步至墻下,瞧見元賜嫻朝自己擠眉弄眼的模樣,不由頭疼起來,清清嗓子,朝四面吩咐道:「都退下。」
  等人都走了個乾淨,只剩了「留燈」的曹暗,陸時卿才仰頭看向墻上人:「三更半夜的,你這是跟我鬧哪出?」
  元賜嫻一把拽下了蒙面巾,以便他瞧見她全部的「美色」,然後楚楚可憐道:「我被阿兄趕出來,無家可歸了,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
  陸時卿差點以為自己耳背了。
  向來視妹如寶的元世琛竟會做這等令人發指的事?如此行徑,明明是他這一類兄長才幹得出來的。
  但元賜嫻的神情委屈得很認真,憋著嘴道:「阿嫂有喜了,阿兄不疼我了,就因我晚膳時搶了阿嫂一隻雞腿,便跟我急紅了眼……你說,這與將我掃地出門又有何異?我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氣不過就離家出走了。眼下我連個住處也無,只能來投奔你,你不會忍心見我流落風塵吧?」
  「……」
  流落,流落她個鬼風塵啊!
  陸時卿往四面看了看:「你一個人?」
  元賜嫻點點頭:「千真萬確的一個人。這回連小黑也不願意跟著我了。」說罷拿手背壓壓眼角,一副淚眼婆娑的模樣。
  他聞言偏頭問曹暗:「驚動老夫人了嗎?」
  「應當沒有。」
  元賜嫻見他瞻前顧後的,趕緊插話道:「都說高處不勝寒,這墻頭實在太冷了,你考慮歸考慮,能不能先讓我下去暖和暖和?」
  「……」陸時卿抬頭看了眼她蕭瑟的側影,嘆口氣,朝她伸了隻手示意道,「下來。」
  元賜嫻小心翼翼把另一條腿也跨了過來,動作間突然記起許如清口中事半功倍的方法。親一口太便宜陸時卿了,投懷送抱一下卻倒是未嘗不可。畢竟她不想落地以後再被他攆出府門。
  她主意已定,非常巧妙地一個失足,「哎喲」一聲,連人帶包袱栽了下來。
  底下的倆人魂都險些給她嚇丟,齊齊上前一步伸手去接,但到底是陸時卿在前,元賜嫻便穩穩栽進了他懷裡。
  他臂彎一沉接著了人,卻先眉頭一皺,當即抱著她轉身回頭,看了眼曹暗情急之下丟掉的火把,質問道:「你剛才想做什麼?」
  急得火把都丟了,他想搶著做什麼?
  曹暗僵手僵手地默默撿起火把,不敢抬頭看倆人,垂著腦袋道:「小人一時手滑,請郎君贖罪。」
  陸時卿沉了聲冷冷道:「去東跨院安排個住處,動靜小點。」
  元賜嫻心中一喜,面上卻裝出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一個勁地拍著胸脯。
  見曹暗忙不迭走了,陸時卿才低頭看她。
  這丫頭跟他玩陽謀呢。知道他沒法不接,就這樣踢天弄井的。
  瞧他落下的目光微微發寒,元賜嫻有點心虛,有心想轉移他的注意力,只道不能停,趕緊伸臂纏抱住他的脖頸,咕噥道:「那個,我腿軟走不動了,你抱我去……」
  陸時卿的眼神一下就變了味道,從一柄鋒銳的刀子直接化成了沸得滾燙的鐵水,他撇開眼冷靜了一下,抱著她往東跨院去了。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清醒的時候抱她。手感是熟悉的,但到底有什麼不一樣,尤其她那雙瀲灩逼人的眼就這樣直勾勾盯著他下頜,好像隨意都準備湊上來咬他一口,著實叫他心頭野馬亂撞。
  但他不能表現出來。他只是邁著沉穩的步伐,不動聲色地把頭偏到了一個能將他這皮囊之美展露淋漓的角度,然後淡淡道:「不先與你阿兄打個招呼?他再來一鞭子,我可就真不能匡扶天下了。」
  元賜嫻心道她當然是早便與阿兄留好了字條的,卻不好跟陸時卿講,就假意生氣道:「我不想理他。」
  陸時卿便也沒再堅持。畢竟這一出是正中他下懷的。
  他沒能以徐善的身份勸和,後來去請教了師母,問此事何解。許如清忙於收拾行裝,準備去洛陽,只留了六個字給他:登門致歉可破。
  他想想也只有這個法子了,便算計好了,明日十五,恰逢望朝,到時能在宮裡見到元鈺,從他入手,順理成章走一趟元府不失為良策。
  現在倒好,省了他一樁事。
  他暗自出神,手上力道便松了一點,元賜嫻只覺自己小半個身子都懸在外邊了,連忙扯住他道:「你抱緊點啊,我都要摔下去了!」
  陸時卿醒了神,皺眉冷冷道:「這麼麻煩就自己走。」話沒說完卻已收緊了雙臂,將她整個人往裡一卷。
  這下太緊了,他的玉佩都硌著她腰窩了。
  但元賜嫻不敢再出聲嫌他,就悄悄伸出手,想把那玉佩拽起來挪個地方,不料這一拽,仿佛啟動了什麼機關,竟是「唰」地一下扯散了他整根腰帶。
  元賜嫻大驚失色。
  陸時卿渾身一僵停了步,垂眼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和他鬆散了的衣袍。
  「我……」她瞠目抬頭,這才發現自己誤將他腰帶上的玉鉤當成玉佩了,「不是故意的……」說完慌忙抬手,想給他扣回去。
  不料這解衣容易穿衣難,她兩隻手抖巴抖巴,愣是沒能扣成功。
  陸時卿只知自己現在騰不出手,莫大的震驚之下也忘記了,其實他完全可以放她下來的。而等到他腦子足夠利索,一切都已為時太晚。
  只聽遠處,誰倒吸了一口氣涼氣,驚聲道:「我的兒啊……!」
  元賜嫻動作一頓,渾身都崩住了。
  陸時卿也是一僵,緩緩抬起頭,看到了站在對頭廊下的宣氏。
  從宣氏的角度,只瞧得見一個不辨面容的瘦弱男子躺在兒子的臂彎裡,仰著腦袋費力地搗鼓他鬆散的腰帶。
  沒錯,元賜嫻當然是穿了男裝出門的。
  這下誤會大了。
  宣氏是被先前的動靜吵醒,特意起夜察看的,見狀險些一口氣沒緩上來,愣了半晌,疾步上前來。
  元賜嫻臉都熱了,拼命把腦袋往陸時卿腰間埋,拒絕被未來婆婆看到。
  宣氏到了倆人近前,氣得話都講不利索:「好呀你,你這是做得什麼!阿娘這些年為了你的婚事可說是操碎了心,給你物色這家的小娘子,張羅那家的小娘子……你現在竟是告訴阿娘,你竟然……你……!陸家就你一個兒郎,你可對得起你死去的阿爹?」
  她這是誤會他有龍陽之癖了。
  陸時卿有苦難言,只好一把抽了元賜嫻的髮髻,等她一頭烏發披散下來,道:「不是,阿娘,你誤會了。」
  宣氏一愣。哦,瞧這黑瀑般的長髮,好像是個小娘子。
  她一口氣終於緩了過來,但很快又覺得不對勁了:「好呀你,你這是做得什麼!你與這不明不白的小娘子行那苟且之事,可對得起瀾滄縣主?」
  陸時卿、元賜嫻:「……」
  宣氏氣得胸脯一起一伏,鳳眼一挑:「你回京以後是如何與阿娘保證的?你是不是答應阿娘說,等滇南王進京了就去元府提親的?」
  元賜嫻猛一抬頭看向陸時卿。
  陸時卿低頭看了她一眼,矢口否認:「阿娘,我沒答應過您!」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3:37

第八章

  「你竟還敢與阿娘出爾反爾了?」宣氏自顧自順順心口,「你現在就把這人給我扔出府去,今夜有她沒我,你若執意留她,就是不認我這阿娘!你記住了,除了元小娘子,誰也別想進我陸府的門!」
  陸時卿和元賜嫻對望一眼,從彼此的眼底看見了妥協的味道。
  元賜嫻從他懷裡跳了下來,理了理被他撥亂的頭髮,露出臉遲疑道:「陸老夫人……您這樣說,我是很高興沒錯……但是我被我阿兄趕出家門了,您今夜若不收留我,恐怕就再也瞧不見我進您陸府的門了……」說罷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宣氏一眼看清她容貌,大驚之下,看了眼正狼狽扣腰帶的兒子,將她一把拉到身後護住,然後再次對著陸時卿罵了起來:「好呀你,你這是做得什麼!人家元小娘子走投無路前來,你竟沒規沒矩,做出這樣不堪的事情!」
  陸時卿:「……」
  元賜嫻被宣氏擋住了大半個人,咬著脣瓣不好意思地瞧著他。
  陸時卿也不想解釋了,反正他估計是撿來的,乾脆認罪道歉:「阿娘,千錯萬錯都是兒的錯,兒從明日起,給您抄三天的佛經,以正德行。」
  宣氏這才低哼一聲,勉強接受了,一面拍撫著元賜嫻的手示意她別怕,然後問她:「他本來要帶你去哪?」
  元賜嫻朝陸時卿寬慰似的笑了一下,答道:「東跨院。」
  宣氏冷笑一聲:「你不知道,東跨院跟他的正院就隔一道墻,他這是故意的!」
  陸時卿:「……」
  她繼續道:「你別中了他的圈套,今夜住到我那兒去。」
  元賜嫻心裡苦。她想中他的圈套,特別想中他的圈套啊。
  卻是面上必須作出感激的模樣,握著宣氏的手道:「多謝陸老夫人收留。」
  元賜嫻就在宣氏隔壁屋住了一夜,到了雞打鳴的時辰,悄悄溜了出去,憑藉上回來陸府時的記憶,一路貓著腰東躲西藏,摸去了陸時卿的院子。
  並非她不安分,實在是她今天得出門辦趟事,須找他幫個忙。
  她昨天將夢裡的線索串連起來想了一遍,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鄭濯注意姜家。
  首先,姜家算計他,無疑是瞧上了他將來可能登頂帝位這一點,想攀龍附鳳的。
  其次,照推斷,元家落敗於兩年後的冬天,而那時,姜璧燦尚未誕下子嗣。這就說明,姜家對鄭濯的算計最早也得在後年年初。而現在,鄭濯尚在走「暗路」,包括姜家在內的多數人,該都還未察覺他的野心。
  照理說,她完全可以再觀望一陣子,不必急著與他攤明此事。但關鍵是,她想起了一樁事——早在她初來長安時,姜璧柔一直在撮合她與鄭濯。
  彼時元賜嫻也曾奇怪,她身為阿兄的枕邊人,是否當真如此單純,絲毫不知元家與鄭濯的私下往來,眼下終於得到了答案。
  姜璧柔不可能不知道。她拼命撮合倆人,實則為的並非結果,而是想通過這樁婚事,通過他們兄妹倆,試探鄭濯的奪嫡之心。
  就像當初元賜嫻為了試探元鈺,騙他說自己想嫁給鄭濯,結果就套出了他的話,猜到了元家和鄭濯的關係。
  也就是說,姜璧柔早在數月前就知道了一切,且多半已將此事告訴了她的二叔,朝廷的大理寺卿。而這件事,是上輩子沒有發生的。
  這一世,元賜嫻在十六歲的仲夏來了長安,很可能導致鄭濯提前暴露在了姜家面前。
  她為此沒有了顧慮鄭濯究竟可不可信的時辰。面對姜家時,他就是她的盟友。
  鄭濯因盂蘭盆法會殺生之事,被罰每月初一和十五都得去往罔極寺誦經祈福,所以她選擇今天去探望同樣在那裡清修的韶和公主,找機會跟他碰個頭。
  她進到陸時卿的院子,一眼就見他穿戴齊整,步履匆匆往外走,看來是準備去上朝的,趕緊攔了他,說明來意。
  陸時卿聽完一挑眉梢,不舒服道:「探望韶和公主,為何非得選十五?」
  「因為十五……」元賜嫻沉吟了下,指指天上將隱未隱的月亮,「的月亮比較圓。」
  陸時卿心裡嗤笑一聲,嘴上道:「你去就是了,問我做什麼。」
  她笑眯眯地拽住他胳膊:「我這不是沒車嘛。」
  「……」
  陸時卿的臉黑了一層。他還以為她是來徵詢他意見的。
  他微笑著將胳膊從她手中抽出:「我陸府家徒四壁,就一輛馬車,現在要拉我去上朝。」
  被馬車拉去上朝的陸時卿最後遲到了。等他到宣政殿的時候,徽寧帝已開始聽朝臣們上奏。他便默默站去了隊尾,恰好排在元鈺後頭一個。
  不料聖人也是閑得慌,聽奏報聽到一半,瞥見他姍姍來遲,竟也不顧那仍在滔滔不絕的臣子,朝他的方向點了一下感慨道:「陸侍郎入仕七年,頭一回上朝遲到啊。」
  滿朝文武聞言都回過頭來看他。
  陸時卿的心在滴血。剛才他本想拒絕元賜嫻,卻被她好一頓軟磨硬泡,心道雖不全然順路,送她一程就送她一程吧,反正時辰也還早。結果一等他答應,她就得寸進尺了,竟說她怎能空著一雙手去探望韶和,便借他陸府下人做了些早食。
  等點心出爐,再送她去罔極寺,他這馬車折來折去的也就遲了。
  他不在乎這些人的眼光,他在乎的是,七年風雨無阻,在大周宛如神話一般,日日都將上朝時辰恰得一分不差的他,人生路上從此有了一個污點。
  遲到一次是難以容忍的,所以不如明天也遲到吧。
  陸時卿心裡這樣想著,面上拱了手就要出列領罪,卻見徽寧帝揮手示意不必。
  方才被打斷的官員繼續上奏,前邊元鈺卻站不住了,保持著面向聖人的姿勢,抬起腳尖,後仰一些,悄聲道:「你幹什麼去了!」
  因知他不會輕易答應,元賜嫻此番離家是先斬後奏的。留給他的字條也言簡意賅,說她又做夢了,夢見這幾天不去陸府住就會惹來殺身之禍。
  元鈺今早初初瞧見字條時火冒三丈,但他能怎麼辦,萬一硬是把她接回來,害她丟了性命呢?
  只是他到底也是男人,曉得妹妹的美貌對陸時卿而言是如何的致命,因此還是不放心他,尤其見他竟然破天荒地遲到,更是不知遐想去了何方。
  陸時卿壓低了聲答:「問你的好妹妹去。」
  「你把她怎麼了你!」
  他皺皺眉,剛想再說,忽聽一旁一名須白眉長的官員咳了一聲,繼而向他投來鄙夷而不恥的眼光,與此同時,上首徽寧帝也發問了:「陸侍郎,依你看,此策行是不行?」
  陸時卿不動聲色出列,看了眼方才發言的官員,頷首道:「臣以為,郁司業此策雖好,卻亦含偏頗之處,若想對症下藥而規避其害,恐怕還須再商議斟酌。」
  徽寧帝頻頻點頭,然後道:「陸侍郎所言在理,郁司業此策暫且駁回。」
  元鈺見狀,真覺陸時卿一心二用的本事神了,回過頭小聲問:「郁老頭剛才在說什麼?」
  卻見他一臉漠然地答:「鬼知道。」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4:08

第九章

  元賜嫻到了罔極寺後,詢問了寺人韶和公主所在,聽說她清修之地是一間單獨闢出的庵堂,但每日清早都會在大雄寶殿誦經,便往那處去了。
  早在回到長安的第二日,她就進宮面了趟聖,說明自己願對鄭筠既往不咎,希望聖人能夠對她網開一面。
  老皇帝本就對韶和心有愧疚,再被元賜嫻一哄哄得心花怒放,便直誇她大度,答應了此事。只是聖意剛剛下達就收回也不是好看事,便說等到臘月冬至,大赦天下之時再免了韶和的罪。
  鄭筠應該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元賜嫻見到她的時候,覺得她眼神都是黯的。她從蒲團上起身,朝她笑了一下:「縣主怎麼來了。」
  一句問話,抑揚頓挫全無,絲毫沒有煙火氣。
  元賜嫻也不想跟她玩虛的,見四下無人,便直說道:「我知道不是你做的,聖人答應我了,冬至就將你接回去。」
  鄭筠面上無波無瀾,未見意外之色,只說:「勞煩你,但這裡挺好的。」
  元賜嫻總覺得每次跟鄭筠說話都特別壓抑,好像在跟個七老八十,看盡了世態炎涼的人打交道一般,聞言不自在地笑了下,轉了話頭,做了些客套的場面功夫,問了她些許近況。
  倆人閒談了一會兒,忽聽殿外傳來一陣穩健的腳步聲。
  元賜嫻一回頭,就見一身玄衣的鄭濯跨進了大雄寶殿的殿門,見到她似乎略有一些意外,繼而朝她和鄭筠各一頷首,以示招呼。
  她今日不過借了鄭筠作幌子,實則就是來找鄭濯的,方才正愁不知上哪找他,眼下倒是松了口氣,面上則訝異道:「六殿下怎也得閒來了罔極寺?」
  鄭濯微微一笑:「不是得閒,是沒辦法才來的。」
  元賜嫻故作恍然大悟狀:「瞧我這記性。」完了低頭看了眼手裡的食盒,「我給貴主帶了些早食,既然殿下也在,就一起用吧。」
  鄭濯似乎與鄭筠這個位份比他高的嫡出妹妹並不如何相熟,說話時還不如跟元賜嫻單獨相處時隨便,拘謹道:「不了,你們吃就行。」
  鄭筠也沒說什麼客氣話。
  元賜嫻卻在吃食裡做了手腳,故而不得不暗示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好我今日帶的是殿下愛吃的山藥糕,您就吃一塊填填肚子吧。」
  鄭濯並不愛吃山藥糕,就算愛吃什麼,也不是元賜嫻會知道的。他立刻便明白了究竟,面上卻未有表露,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伸手來拿糕點,在她眼色暗示下,取走了一塊底下粘了字條的,然後慢條斯理地將紙捻藏在了指縫。
  與此同時,元賜嫻也轉頭分散鄭筠的注意力,與她道:「貴主也拿一塊?」
  鄭筠卻並未接過,抬頭道:「縣主隨我去小室用早食吧。」
  元賜嫻看了鄭濯一眼,確信他已得到消息,就跟鄭筠去了後邊庵堂的小室。
  鄭筠的步子難得顯得有幾分急躁,到了焚著沉檀的小室,轉身卻又恢復了平靜,請元賜嫻坐後,一言不發。
  元賜嫻便主動問:「貴主可是有私話要與我講?」
  鄭筠笑了一下,問:「縣主與我六哥相熟?」
  「幾面之緣罷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借了我的名頭特意來見他?」
  元賜嫻早料到鄭筠就算猜到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也一定是往男女情愛那一面想,故而不會誤了大事,聞言笑道:「貴主現在是在替陸侍郎打抱不平嗎?」
  鄭筠沒有說話。
  元賜嫻繼續道:「不勞您替他思慮。」她說著指了下跟前的食盒,「這是陸府下人的手藝,您嘗嘗吧,我先走了,陸侍郎也快下朝來接我了。」
  鄭筠的眼底露出一抹異色,見她起身告退,很快回神叫住了她:「等等。」
  元賜嫻回頭,眼色疑問,卻見她面容慘淡,苦笑了一下,半晌都未出聲,最終只是道:「天寒風大,縣主慢走。」
  她點點頭轉身走了。鄭筠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庵堂門前的小徑,嘆了口氣。她剛剛是想跟元賜嫻說,這一次,她一定別再辜負陸時卿,辜負誰都別再辜負陸時卿了。
  承蒙這一個「慢」字,元賜嫻在前殿等了許久,才等到下朝回來的陸時卿。為免惹人眼,她沒再去找鄭濯,身邊又一個丫鬟也無,當真風中蕭瑟了好半天,一鑽進陸時卿的馬車就抱怨:「聖人拖朝了呀?你怎麼這麼慢。」
  陸時卿想說他已經夠快的了,原本下朝後,哪怕不必去紫宸殿隨侍徽寧帝,也會被一群想套他近乎的官員圍得水泄不通,要不就是碰上幾個品階在他之上的來找茬挑刺。
  今天倒好,聖人一說散朝,前腳剛走,他一個轉身,後腳就跟著跨出了宣政殿,任後邊紫一串,緋一串,青一串的喊他,也當作沒聽見一般走了。也就是元鈺追上來的時候,跟他多說了幾句廢話。
  但他不想告訴她這些,免她得意忘形,便冷冷道:「你以為我很閑?」說罷敲敲跟前的小幾,示意她自己看。
  元賜嫻順他所指低頭一看,發現他筆下密密麻麻都是她瞧不懂的梵文。
  哦,這是在給宣氏抄佛經賠罪呢。
  她下意識看了眼他的腰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幫你一起抄,反正都是鬼畫符,看不出字跡的。」說著就自顧自翻他紙筆,然後照葫蘆畫瓢地描摹起來。
  陸時卿想她閒著也是閒著,起先並未管她,等她畫滿了一張紙卻是忍不住了,皺著眉頭道:「你知道梵文也有對稱之道嗎?」
  元賜嫻當然不知道了。
  陸時卿乾脆抽回她手裡的筆道:「別描了,我看著心煩。」
  元賜嫻撇撇嘴:「你也是讀書人,怎能剝奪一個人的上進求學之志?我不會,你教我就是了啊!」說完,誘惑道,「手把手的那種教喲……」
  這話說的,陸時卿腦袋裡都有畫面了。
  但他今日已向她妥協數次,總想討點什麼回來,便準備吊她一會兒,拒絕道:「有這時辰教你,不如是我自己抄來得快。」說完便繼續低頭描文了。
  元賜嫻一時沒料到他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不高興地想,理是這個理不錯,可所謂男女相處之道,哪是講理的。兩個人一道花三兩倍的時辰,去做原本一個人便能很快完成的事,這叫情趣。
  她重重哀嘆一聲,說了句「好吧」,然後挨著車壁,將下巴磕在他桌案前,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眼巴巴地看他運筆。
  陸時卿忍耐著冷言旁觀了一晌,覺得差不多了,便擱下筆道:「怎麼,真想學?」
  元賜嫻磕了磕下巴。
  「可我一般不收學生,除非對方的束修禮足夠誠意。」
  這束修禮便是入學敬師的禮物酬金。元賜嫻若是這下還瞧不出他的計謀,可就枉讀了多年兵法了。
  喲,原是跟她耍心機,想她親他一口呀。
  她偏不上當,摸摸袖子,掏出個錢袋子來,委屈道:「這是我眼下全部的家當了,你點點,不夠的話,等我與阿兄和解了,再問他討來補給你……」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4:22

第十章

  陸時卿一噎。他還道她昨夜主動摟他脖子,扯他腰帶,已是開了竅,找準了投他所好的法子,不想竟是白搭一場。
  他恨鐵不成鋼,奈何說多了便得暴露心中所想,只好嘆口氣接過了錢袋:「是有點少,先將就吧。」然後把筆塞到她手心,招呼道,「過來。」
  果然不親也能成事。元賜嫻靠過來挨著他端正坐好,聽見他說:「握筆。」
  她又不是三歲小兒,握筆自然沒有問題,且姿勢很是準確到位,但陸時卿卻非說她不對:「誰教你這樣寫字的?」
  雞蛋裡挑骨頭。沒被她親著就這樣報復她啊。
  她覷他一眼:「我阿爹教的,幹什麼,你想跟他打一架試試?」
  哦,打不過,不打。
  他咳了一聲,繼續挑刺道:「擫,押,鉤,格,抵,你這哪個指頭是對的?」
  元賜嫻心裡嘖了一聲,好了好了,不就是想手把手教她嘛,給他這個機會了。
  她攤開手示意他教。
  陸時卿就順理成章地繞臂過來,圈住了她大半個肩,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撥好擺正,才道:「懸腕。」
  元賜嫻的耳朵被麻了一瞬,若非定力好,差點就要軟倒在他身上了。
  她的蒼天喲,這男人怎麼突然用如此低沉誘惑的聲音跟她講話,還把氣都噴在她耳垂上。
  元賜嫻還沒回神,就聽陸時卿再度催促道:「落筆。」
  她「哦」了一聲,壓腕下去。
  這馬車裡的手把手寫字著實不便,因一方沒法全然退到另一方身後去,只能彆扭相貼,倆人便是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到得後來,元賜嫻幾乎倚在了陸時卿身上,而陸時卿也將下頜擱到了她肩頭。
  這種情狀,自旁觀者的眼光看,已然很難分辨到底是誰在勾引誰。
  外邊車轆一圈一圈滾著,馬車裡卻靜悄悄的,蘸個墨都似能聽見響動。元賜嫻心如鼓擂,險些被這親密的姿勢惹得吃不消,感覺到身後陸時卿心跳得不如她快,一個不服,挪挪屁股,坐到了他腿上。
  陸時卿一顆心一下便猛撞了起來,差點蹦出嗓子眼,見她如此怡然自得,咬咬牙把臉一側,貼住了她的臉。
  這下換成元賜嫻快要無法呼吸了。
  撩撥復撩撥,撩撥何其多!
  人與人之間為何互相傷害?心跳得這麼快,是不要命了呀!
  然而誰先躲閃便意味著誰先認真了,誰先認真便意味著誰先輸了,倆人誰也不肯被撩倒,都想著拿最後一根稻草壓死對方,最後眼一閉心一橫,一個回頭,一個低頭,嘴對嘴碰上了。
  「……」
  「……」
  四脣相接,四目相對。
  好傢伙,想到一塊去了。
  陸時卿和元賜嫻保持著嘴貼嘴的姿勢,眼觀鼻鼻觀心,都在等對方先移開,結果竟是誰也不肯動,直到一陣冷風忽然灌入馬車。
  「郎……」掀開車簾,想說到家了的曹暗霎時呆若木雞,迅速手一松,把簾子放了下來。
  他傻杵了一晌,立馬轉身逃奔。不得了不得了,等郎君反應過來,他會被殺掉。
  曹暗轉身奔向府門的一剎,陸時卿和元賜嫻也回過神來,齊齊妥協,各自往後大跳了一步,對視一眼後,雙雙一個搶步擠著對方衝出車門。
  元賜嫻臨走還不忘扯了那張寫滿梵文的鬼畫符遮臉。
  陸府裡,正坐在庭院當中吃冬棗的陸霜妤眼看著素來沉穩的曹暗一路鼠竄,一名拿紙遮臉的不明女子緊隨其後,最後,是她那連邁個疾步都很少有的,一向氣定神閑的阿兄飛奔而過。
  她把嘴張成冬棗大,問身邊的丫鬟:「他們都被鬼追了嗎?」
  問完才覺還有個更要緊的問題值得探討:「剛過去那個小娘子又是誰?」
  元賜嫻本該回元府了,畢竟她昨夜只說叨擾一晚,但由於剛才情形特殊,陸時卿連趕她的念頭都沒來得及生,她也是不管不顧一頭衝了進去,故而就這樣不明不白留了下來。
  宣氏見狀,道是他倆人商量好了的,自然也不會下逐客令,吩咐下人做了一桌子好菜,到了午膳時辰卻沒見陸時卿,差人問了才知,他身體微有不適,不來吃了。
  已然恢復了平靜,坐在桌案旁的元賜嫻露出了勝利的笑容。陸時卿還是輸了。
  對頭陸霜妤見狀皺起眉頭,質問道:「我阿兄身體不適,縣主怎如此高興?」她看起來仍是不太歡迎元賜嫻,方才得知她欲在此借住幾宿的時候就撅起了嘴。
  元賜嫻怕未來婆婆聽了這話誤解,忙道:「霜妤妹妹,我沒有高興,我是在擔心你阿兄呢。」說完怕她不信,指指自己的臉蛋肯定道,「我擔心起人來就是這個表情。」
  宣氏卻似乎看出了什麼苗頭,聯想起下人說的,方才倆人一前一後奔進來的場景,更是諸事了然於心,招呼道:「不必管他,我們吃就是。」
  用過午膳,陸霜妤拎著個食盒打算去探望一病剛好,一病又起的阿兄,卻被宣氏給截胡到了元賜嫻手中。
  元賜嫻見狀一噎。她其實還沒完全緩過勁來,一點也不想去見陸時卿,可眼見宣氏這般殷切注視著她,又怎好說個「不」字。畢竟她如今可是個吃白食的。
  她只好腆著臉笑笑,說她一定送到,親眼看著他吃下去,一到陸時卿的書房卻見裡頭空無一人,問了下人才知,他已經在淨房沐浴半個時辰了。
  這潔癖該不是擦了半個時辰的嘴脣罷!
  元賜嫻不太高興,把食盒往桌案上重重一擱,憋著口氣等他出來,百無聊賴之下瞧見一旁擱了本梵文注書,便隨手拿來翻閱。
  她突然記起,方才陸時卿握著她的手,寫下的那篇梵文好像跟佛經裡的那些鬼畫符長得不太一樣。
  他該不會其實寫了首情詩給她吧?
  元賜嫻突然有點興奮,從袖中抽出那張紙,對照著注書一個字一個字翻譯起來,待眼花繚亂一頓找,頭暈目眩地注解完一看,臉卻是黑了。
  什麼玩意兒?
  「鄒忌修八尺有餘,而形貌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這不是《戰國策》裡頭的《鄒忌諷齊王納諫》一文嗎?開頭講的是身長八尺,容貌光艷絕美的鄒忌對著鏡子問自己的妻子,他和城北那個美男子徐公誰更好看,然後他的妻子答:「您美極了,徐公怎麼比得上您呢!」
  陸時卿寫這麼一篇東西是在暗示什麼?倘使這文中的鄒忌是他的自喻,而這妻子是指她的話,那城北徐公是誰?
  徐善?沒道理啊。陸時卿怎麼會知道她和徐善的交集。
  鄭濯?可他不姓徐啊。
  她正一頭霧水,忽聽淨房的門「嗒」一聲被移開,抬頭就見陸時卿身著單衣站在那處,看見她如同見了鬼一般,一個轉身,奪門而回了。
  再出來時,他衣著齊整,儀態端莊,朝她微微一笑:「不知縣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她是不是回到五個月前了。
  元賜嫻把牙咬得咯咯響,偏不給他裝傻,直接問:「為什麼親我一下就要去沐浴?你給我解釋清楚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6:28

第十一章

  裝傻失敗的陸時卿一噎。
  他有什麼辦法?從馬車裡下來後,他的帳篷一直急吼吼地不肯消停,他沐浴是在自救。
  但他怎麼開得了口跟她說,是因為她太好抱,太好親了。
  他這難以啟齒的模樣看在元賜嫻的眼裡,便道他是在嫌她髒了,她氣得拍案而起,衝到他面前,仰頭咬了一下他的下脣,然後惡狠狠道:「你有本事再去洗啊!」
  陸時卿被她咬得一癢癢到齒根,見她嬌嫩的脣瓣一張一合,朝他撂著狠話,心念一動,理智就靠了邊,掌心一把扣住她的後腦勺,低頭堵住了她非常囂張的嘴。
  元賜嫻眼都直了,給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出驚得打了個響亮的咯。
  陸時卿:「……」她還能再煞風景一點嗎?
  他突然吻不下去了,蓄勢待發的脣舌戛然而止,後撤一步鬆開了她。在元賜嫻看來,整個過程,他便似重重砸了一下她的脣。
  然後她聽見他清了清嗓子,尷尬道:「那個,我是想著,反正都要洗了。」說完,轉身匆匆進了淨房,一把將門闔上。
  得了便宜還賣乖!
  元賜嫻一時怒火中燒,一拳忿忿砸在面前的門框上,卻痛得「嘶」一聲響,揪著臉拼命甩手。
  聽聞動靜的陸時卿詫異之下重新移門而出,低頭看了眼她通紅的手,遲疑道:「你……」說著似乎要來抓她的手察看。
  元賜嫻一躲,把手背在身後不給他碰,怒目切齒道:「沐你的浴去,淹不死你!」
  她說完,揉搓著被他砸得現在還麻的脣瓣,頭也不回地走了,一直到晚膳也沒給他個正眼瞧,只一個勁笑眯眯與宣氏和陸霜妤講話。
  陸時卿其間幾次想插話,卻竟無論如何也無法融入到她們當中去,回回不是被元賜嫻打斷,就是他一說完話就四下冷場。
  倒不是宣氏和陸霜妤不肯搭理他,而是每次他一開口,滔滔不絕的元賜嫻就驀然停嘴,席間氣氛一僵,母女倆疑惑之下自然得對個眼色,便錯過了接陸時卿話的時機。以至他一度感受到被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女人一道排擠是個什麼滋味。
  元賜嫻對待宣氏還是十分友善的,因不好意思吃白食,用完晚膳就去幫她挑新制冬衣的圖樣,之後繼續宿在她隔壁屋,臨入眠倒是消了點火,不料夢裡卻生出更氣人的事來。
  這一回的夢境是上一次的延續,她聽見姜璧燦的婢女說完話以後,遠遠傳來一陣車轆滾動的聲音。
  馬車越駛越近,緊接著響起一個她驚心熟悉的女聲:「燦兒?」
  正是姜璧柔。她的嗓音略有些虛弱沙啞,但元賜嫻不至於聽錯。
  姜璧燦似乎往前靠了幾步,然後道:「阿姐,是大伯托我來這裡等你的。大伯叫我轉告你,你去到嶺南後自有人接應,此後切記隱姓埋名,再也別回長安。聖心難測,你與元家牽連甚深,聖人現在答應赦免你,卻難保他何時變卦。」
  姜璧柔像是苦笑了一聲,沉默許久道:「謝謝你與二叔替我在聖人面前求情。」
  「阿姐何必與我見外,你當初也幫了我不少忙。好了,時候不早,我該回了,你一路保重。」
  「你也是,夾縫生,大不易,你與二叔在六殿下與聖人之間來回周旋,萬莫掉以輕心。」
  姜璧燦應了一聲「好」。
  接下來便是馬車離去的響動。
  元賜嫻醒來後,見窗外仍舊一片漆黑,便將臉埋回被褥,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下心中不可名狀的火——元家滿門慘死,姜璧柔卻獨善其身,活著逃去了嶺南。
  她咬著後槽牙冷靜了一晌,暗暗理頭緒。
  姜璧燦口中所謂的「幫了我不少忙」,必然是指毀掉她和鄭濯婚約的事了。姜璧柔會作為幫手參與其中,她並不如何意外,叫她有些驚訝的是,姜家竟不止意欲投靠鄭濯,而與此同時如墻頭草一般,與聖人也打了一手好關係,且不知何故,竟在嶺南也布及了手腳。
  掌握姜家姐妹不難,但要解決朝堂上的這些麻煩,儼然已不是她一個閨閣女子力所能及的範圍,她恐怕有必要再與鄭濯聯絡一次,或者趁在陸府,先探探陸時卿的口風。
  唉,怎麼每次一跟他生氣,就有便宜事落到他頭上,偏偏還都是她有求於他。
  元賜嫻暗暗嘆口氣,一直思慮到天亮,卻因陸時卿早早就進宮面聖去了,便沒能與他打上照面,等吃過早食,卻聽說姜璧柔來了陸府拜訪陸老夫人。
  這說辭是個幌子。元賜嫻客居陸府之事不曾宣揚到外頭,陸時卿交代了闔府上下統統閉嘴,府門一關,知道這事的,也就是元陸兩家人罷了,所以姜璧柔來找元賜嫻,明面上還得尋個藉口。
  宣氏聽說姜璧柔是來當和事佬,勸元賜嫻與元鈺和好,早些歸家的,便差人將她領去了西院。
  元賜嫻一見姜璧柔來,就曉得了她真正的來意。她肚子裡的孩子怕是熬不住了吧,竟急迫到找來了陸府,非要嫁禍與她不可。
  她移門看見姜璧柔站在階下,言辭懇切道:「賜嫻,阿嫂是來接你回家的。你說你,無名無分的,住在陸府算怎麼一回事?傳出去實在太不好聽了。」
  元賜嫻嘴角一扯:「阿嫂若是不說,也不像今日這般貿然前來,外邊人怎會曉得?」
  姜璧柔微微一滯:「你與世琛到底為何爭執,如今竟連阿嫂也氣上了?」
  元鈺在元賜嫻跟前發過毒誓,絕不將夢境的事告知第三人,故而姜璧柔倒的確不曉得真相,還道兄妹倆真是吵架了。
  元賜嫻笑笑不答:「外邊天寒,阿嫂進來說話吧。」
  她說著便三兩步下了台階,瞅了眼略有幾分潮濕的青石板,攙住了姜璧柔道:「這台階夜裡結了霜,剛被下人清掃過,阿嫂當心。」
  姜璧柔應了一聲,笑容略有些僵硬,在她的攙扶下跨上了兩步台階,等走到第三級,忽是靴底一滑,驚叫一聲朝後仰去。
  元賜嫻的手卻早便等在了她腰後,使力死死托住了她,隨即平靜道:「阿嫂還好吧?」
  姜璧柔似是驚魂未定,點點頭說:「沒事,倒是嚇得腿有些軟。」
  哦,都給下一次假摔埋好伏筆了。
  元賜嫻笑盈盈地瞅了眼五步之外的門檻,果見姜璧柔臨門一絆,抬了腳卻是一個腿軟沒跨過門檻,直直往前跌去。
  這次她沒再攔,見她把小腹準確無誤地摔在門檻上重重一壓,方才彎身似詫異似憂心道:「阿嫂!」
  姜璧柔意外滑胎的事很快傳遍了陸府。大夫第一時間趕來,卻還是沒能保住她肚裡的孩子。
  宣氏被嚇得不輕,元賜嫻沒去痛得死去活來的姜璧柔身邊陪著,反倒過來寬慰她:「老夫人不必憂心,這事我會處理好的,跟您陸府沒有幹係。」
  宣氏見她從事發起始便是一副相當淡漠的模樣,心中疑慮漸生,剛欲問點什麼,卻見她笑了一下,吩咐被陸時卿留在府上照看的曹暗:「曹大哥,你替我去請阿兄和城西的俞大夫過來吧。」
  她說完,叫陸霜妤好生照看宣氏,然後便朝西院去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6:40

第十二章

  元鈺火急火燎到陸府的時候,正碰上從大明宮匆匆趕來的陸時卿。
  府上生了如此亂子,曹暗自然當即差人快馬加鞭去了宮中稟報郎君,故而陸時卿得到消息實則不比元家晚。
  他看了眼滿臉焦色,一頭大汗的元鈺,伸手一引示意他請,然後當先跨進府門,待入了西院,到得元賜嫻屋子前卻不好再往裡,一個急停頓在了門檻處。
  屋門半敞,正中一道屏風遮掩了床榻,元賜嫻站在屏風外側抱著小臂,因冷風灌入打了個寒噤。
  她聽聞腳步聲回頭,先看了眼陸時卿,繼而將目光投到了他身後一截的元鈺,淡淡道:「阿兄來了。」
  這裡畢竟是陸府,又是女眷的院子,元鈺也不好隨意跨進去,有心無力地急切道:「你阿嫂如何了?」
  元賜嫻笑了一下:「阿兄進來看看就是了。」
  元鈺見她神情不對勁,卻也一時顧不了許多,忙看了一眼陸時卿以示詢問。
  陸時卿略一頷首,示意他請,待見他入內,便聽屏風裡側傳來姜璧柔含帶哭腔的聲音:「世琛,對不起……你別怪賜嫻,都是我自己不好……」女聲含含糊糊的,說來說去無非就是這一句。
  陸時卿負手聽著,目光卻落在一旁一樣冷眼旁觀的元賜嫻身上。等姜璧柔說完,他看見她上前幾步,入了屏風裡側,然後道:「阿嫂,這事如何能不怪我?我是故意鬆手的呀。」
  陸時卿隔著老遠都感到裡頭氣氛僵了。
  元賜嫻的聲音卻仍舊很平靜:「台階濕滑,阿嫂想摔上一跤,我覺得不合適,畢竟你懷著我阿兄的骨肉,所以拼命將你扶住。卻不料你決心之堅毅,實如東流之水一去不回,眼見前頭有塊結實的門檻,就又要將肚子往上軋。我能怎麼辦,只好松了手,成全阿嫂這一番感天動地的苦心了。」
  元鈺瞠目盯著元賜嫻。
  姜璧柔面容慘白道:「賜嫻,你在說什麼?」
  「阿嫂,我搬到陸府,就是希望你能夠知難而退,若你不來今日這一遭,你的心思,以及你買通俞大夫的事,我都打算裝作不知,哪曉得你竟是個迎難而上的性子?」她說罷,朝屏風外喚了一聲,「陸侍郎,煩請替我催催俞大夫,他這腳程也太慢,我得給他扣工錢了。」
  陸時卿笑著嘆口氣,去外頭替她催人,回來時手裡多了件披氅,站在門檻處朝裡道:「元賜嫻,出來。」
  元賜嫻一頭霧水地步出,問:「大夫呢?」
  陸時卿把披氅搭在她肩頭,給她裹嚴實了,一邊說:「大夫很快就來,這屋子太髒,你別待了。」然後朝裡淡淡道,「元將軍,您的家務事,請您自行處置,陸某先將令妹帶走了。」
  他說完,攬著元賜嫻朝外走去。
  元賜嫻的確不想再待在裡邊配合姜璧柔的演出了,連多瞥一下都覺得眼睛疼。但陸時卿這話卻也不在理,好像把她生生圈進了他陸家似的。
  她姓元好不好。
  她垂眼看了看攬在她肩頭的手,以及裹在她身上的紺青色鶴氅,記起昨日的氣惱事,揚著下巴道:「誰允許你帶我走了?」
  「誰不允許了?」陸時卿看了眼毫無硝煙,不見敵情的後方,反問道。
  元賜嫻順他目光回頭一瞧,惡狠狠道:「等我阿兄忙完,你就笑不出來了。」她說話間已被陸時卿攬著步出了西院,奇怪問,「這是要去哪?」
  「給你重新安排住處。」他答,「姜氏躺過的屋子要好好清掃,床褥得拿去燒,門檻也要重新修。」
  元賜嫻聽著覺得解氣,一時也就忘了與他作對,切齒道:「還有面盆得砸爛了,手巾必須扯碎,茶盞要拿去回爐重造。」
  陸時卿垂眼看了看她氣惱的表情,暗暗記下了,然後道:「你若早說是因為她才來投奔我的,今日我也不會叫她進府添晦氣。」
  這見血的事確實晦氣,元賜嫻聞言有點不好意思,尤其覺得愧對真心待她的宣氏,想了想道:「我回頭就去給老夫人賠不是,再請人到府上作法超度……」她說到這裡嘆口氣,「可憐了我未出世的侄兒。」
  雖說孩子左右都保不住,她這做姑姑的還是有點難受。
  陸時卿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問:「怎麼,你很喜歡小孩?」
  元賜嫻心不在焉的,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我喜歡別人家的小孩。」
  他一噎,挑眉道:「這是什麼道理?」
  「你瞧瞧我阿嫂,生孩子也太痛苦了,我玩別人家的小孩就行。」
  敢情這事還給她落了陰影。
  陸時卿更煩姜璧柔了,正斟酌語句,準備告訴她生孩子是一件多麼神聖的事,卻突然聽她問:「你跟姜寺卿熟嗎?他厲不厲害?」
  她問的是姜璧柔的二叔姜岷,朝中的大理寺卿。
  「馬馬虎虎。」陸時卿一詞答兩問,又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元賜嫻自然不打算將夢境內容告訴他,只道:「當然是因為我‘欺負’了阿嫂,怕被姜寺卿報復了。怎麼樣,這號人物你惹不惹得起?人家的品階比你高呢。」
  陸時卿嗤笑一聲:「長安城裡還有我惹不起的人?」
  他這倨傲的態度,說好聽點叫自信,說難聽點叫瑟。
  但元賜嫻突然發現,他瑟起來的模樣特別迷人。這麼瑟,才有資格做她的靠山嘛。
  她搓搓手道:「那我就放心了。」
  陸時卿卻覷她一眼:「你放心什麼?我只說惹得起,也沒說要替你惹。」
  她一惱:「怎麼是替我惹?大周上下誰不曉得咱倆的關係,他若欺負了我,就是不把你放在眼裡,就是太歲頭上動土,這種事你也能忍?」
  陸時卿點點頭:「忍一時風平浪靜吧。」
  元賜嫻氣得搡開了他的手,停步道:「那忍字頭上還一把刀呢,你不心痛的啊?」
  她肩上的披氅原就是松松垮垮搭著,眼下動作一大便滑下一截,陸時卿嘆口氣道:「我考慮下。」然後繞到她身前,慢條斯理地幫她把系帶系妥帖了,朝前努努下巴,「到了。」
  元賜嫻暗暗腹誹他幾句,抬起頭來,瞅著跟前的院子道:「這不是圈套嗎?」說完,揮揮手示意嘴誤,改口道,「我是說,這不是東跨院嗎?」
  是的,這就是跟陸時卿一墻之隔的東跨院,宣氏口中的「圈套」。
  她終於要中了嗎?
  陸時卿解釋道:「這裡風水好,免得你再給我生事。」
  元賜嫻「嗤」他一聲:「不用了。阿兄等會兒就會接我回家的,剛好阿嫂的麻煩也解決得差不多了,我就不……」
  「不回去。」他打斷她。
  元賜嫻「蛤」了一聲,拎高了自己的耳朵,朝著他道:「你再說一遍?」
  陸時卿拽著她的胳膊,帶她進到院中主屋,吩咐下人搬來暖爐,收拾床褥,與她在桌案旁坐下了才道:「你阿嫂的事還不算解決了。」
  元賜嫻撇撇嘴。她當然曉得眼下不算徹底解決,哪怕經此一事,阿兄已然看清了姜璧柔的嘴臉,卻也不可能在她滑胎體虛的情況下擬出休書來。像他這樣的老好人,做不出如此涼薄又不道義的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6:54

第十三章

  實則元賜嫻雖不似阿兄心軟,原本卻也是給姜璧柔留了餘地的,畢竟出主意的是姜璧燦,她這阿嫂說到底也是可憐人,她便想別把事做絕了,所以退避到了陸府。甚至在台階上,她也給了她最後一次機會。哪知姜璧柔當真鐵了心不悔改,加之夢境種種提點,才叫她不得不下了狠心。
  畢竟這是個不知何時便可能捅元家一刀的人。
  但陸時卿說的不錯,眼下火候還不夠。元賜嫻到底拿不出證據來證明她的假摔,元鈺會信她這個妹妹,外人卻不一定,且「受害者」總歸博人同情,這事傳了出去,元家未必占上風,甚至姜家很可能借此添油加醋,在朝堂上抹黑阿兄。
  元賜嫻坐在他對頭撐腮道:「我曉得的,所以才更得回府去,免得再生枝節。」
  陸時卿扯了下嘴角:「天天盯著她,你不嫌累?算人者人恆算之,她能陷害你,你為何不能陷害她?」
  元賜嫻眸光一閃,這個主意她有點喜歡。
  陸時卿從袖子裡抽出一封信來:「一會兒把這個交給你阿兄,叫他擱在姜氏能發現的地方,其餘的,你們兄妹倆不必管。」
  元賜嫻一下便想通了這信的用意——陸時卿是想叫姜璧柔得到某個牽一發則動全身的假消息。若她留有底線,便不會將這個消息偷報給姜家,反之就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的確,要徹底拔除姜璧柔乃至姜家而不留後患,這戰場不在內宅,而在朝堂。
  想明白這些,元賜嫻感動道:「你早就準備好幫我對付姜家了啊?」
  陸時卿今晨見過了鄭濯,曉得了元賜嫻叫他注意姜家的事,因此得到曹暗傳來的消息時才如此緊張地趕回府,生怕姜璧柔不利於她。這封信便是他在回府路上提早準備的。
  但他嘴上卻沒承認,道:「是針對姜家的不錯,但姜寺卿本就是我要對付的人,幫你不過順帶罷了。我剛巧沒考慮好這信該如何用,也算托你元家的福。」
  元賜嫻撇撇嘴:「哦,聽說姜寺卿跟聖人關係不錯,那你是在跟他爭寵咯?」
  「……」
  元賜嫻笑眯眯道:「既然如此,我告訴你個秘密,就算是幫你了。」
  陸時卿眉梢微挑,示意她講。
  「你不妨查查,姜寺卿跟嶺南或許有不可告人的干係。」
  「嶺南?」陸時卿反問一句。
  她避開夢境內容,解釋道:「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很喜歡聽墻角的,有次聽見阿嫂跟人說,姜家似乎跟嶺南有什麼交情。」
  陸時卿眉頭深鎖一晌,忽是雲撥霧散一般,豁然開朗:「原是如此。」
  「果真有隱情?」
  他「嗯」了一聲:「元賜嫻,你聽墻角聽出名堂來了,我代表朝廷感謝你。」
  「……」
  當日,元鈺從西院出來後,聽元賜嫻講了信件的事,便和她一道當著姜璧柔的面,演了出驚天動地的「兄妹決裂」戲碼。
  之後,兄嫂二人打道回府,她則留了下來,因為陸時卿說,那封信快則三五日,慢則十來天才能見效。
  身為如此黑心黑肚腸的奸邪之輩,耍的陰謀詭計竟然不立竿見影。元賜嫻覺得他是故意的。
  一眨眼過了數日,朝堂上還沒動靜,她倒把陸府給混了個熟,且與未來婆婆處得愈發融洽。獨獨是未來小姑子仍舊對她稍有芥蒂。
  元賜嫻原本並不在意陸霜妤,畢竟她明年就及笄了,遲早都得潑出去,但陸時卿近來白日裡多不在府,她閒來無事,便也跟她籠絡籠絡感情。
  臨近冬至的一日,倆人聚在一起擇菜。
  擇菜這個事,原本自然不會輪到她們這般嬌滴滴的小娘子來做,但洛陽人過冬至有些特殊的習俗,譬如其中一條便是待嫁的小娘子躬身洗手做羹湯,以示美德,也祈求來日嫁得一門好人家。
  陸霜妤這年紀也算是待嫁了,宣氏就叫她及早幾日練練,給了她三大筐菜擇。
  元賜嫻閑得發慌,陪她一道幹活,擇菜擇得乏味時,與她談起天來:「霜妤妹妹,有個問題,我好奇很久了,你阿兄究竟為什麼那麼怕狗啊?」
  她這是在套話。畢竟陸時卿口風緊,從來不肯講。
  陸霜妤當然也聽出來了,揚揚下巴道:「這是咱們家的秘密,告訴了你,阿兄會罵我的。」
  「這你就跟我見外了,你瞧瞧,我都搬來你家住了這麼些日子了,估計離成為你嫂嫂也不遠了,你又何必跟我如此生疏?我遲早也要姓陸的嘛!」
  「那就等你姓陸了再說。」陸霜妤哼出一聲,繼續低頭無趣地擇菜。
  元賜嫻見她這百無聊賴的模樣,誘惑道:「照你這速度,擇完這些菜,天都黑了,你告訴我這個秘密,我幫你擇一筐。」
  她搖搖頭,堅決道:「不行!」
  元賜嫻伸出兩根手指:「兩筐。」
  她的神情略略有些鬆動了,卻仍舊不屈道:「也不行!」
  元賜嫻嘆口氣,咬咬牙,伸出三根手指道:「三筐!」
  陸霜妤沉默許久,最終也跟著咬了咬牙:「那好吧,成交!」
  元賜嫻把小杌子往她身側一搬,湊過去示意她快講。
  陸霜妤向她確認道:「說好了三筐,一根也不能少擇的。」
  她點點頭:「但凡你講得好,講得妙,改明兒我還能給你傳授切豆腐條的技藝。」
  這可是她當初在舒州百般研習了的。
  陸霜妤安下心來,緩緩講述道:「阿兄怕狗是因十五歲那年的一樁意外。七年前,阿兄金榜題名,高中探花,照制須騎馬遊街。我聽說了,吵著從洛陽來了長安,就為瞧阿兄出風頭。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這遊街實在是個聲勢浩大的事,說萬人空巷也不為過。」
  「當日與阿兄一道策馬在前的狀元和榜眼都是上了年紀的,長安城的小娘子們就都盯著年輕的阿兄瞧,沿著朱雀大街,一路給他丟花枝絹帕示好。」
  元賜嫻默默聽著,不知何故,突然覺得這個故事有點耳熟,卻一時沒記起來究竟,先問:「你阿兄都接了啊?」
  她擺擺手:「阿兄被扔了一頭一臉,哪裡接得過來呀,實在太多了!」
  「那你口中的意外又是因何而起?」
  陸霜妤說到這裡恨恨咬牙:「就是這等風光時候,也不知哪家調皮的小娘子,竟然拿彈弓打了阿兄的馬!馬受驚後疾馳而出,阿兄當年畢竟還小,馬術也不夠精,便是如何也勒不停了。」
  元賜嫻悄悄咬了咬嘴脣。這故事的起承轉合實在太耳熟了,仿佛如同親歷。
  她想了想,遲疑問:「你阿兄他……後來是不是落馬了?」
  「對呀!」陸霜妤憤慨道,「阿兄被顛得摔了下來,好巧不巧,也不知誰家的狗沒拴好,在他沒來得及爬起的時候,湊過去嗅了嗅,然後伸出肥舌舔了一口他的嘴!」,陸霜妤都替兄長委屈,「這等場面丟人現眼也就罷了,阿兄從小就愛乾淨,回來後吐了個七葷八素,此後就落下了陰影,見狗靠近便渾身難受。」
  元賜嫻面如菜色,問道:「那年的狀元郎,是不是個五十好幾的老頭,頭髮都花白了,馬都快騎不動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7:09

第十四章

  陸霜妤點點頭:「那人就是如今位列宰相之一的張僕射,跟阿兄一直不對付。」她答完奇怪道,「你怎麼曉得這事的?」
  她怎麼曉得這事的?因為她就是當年那個非常調皮,拿彈弓射了陸時卿身下馬的小娘子啊!
  彼時她剛好九歲,正準備隨阿爹阿娘遷居姚州,臨走前日聽說了狀元遊街這等盛事,想著以後就見不著了,便跑去湊熱鬧。她幼時確實頑劣,印象中,那一年的探花郎長得特別瑟,她就想捉弄捉弄他,掏出彈弓射了他一顆小石頭。
  但這事她能講嗎?不,不能,陸時卿知道了會掐死她的。
  「我隨口猜的。」她義憤填膺地起身,「實在太過分了,這個作惡多端的小娘子簡直令人發指!你阿兄可看清了她的長相,我要去替他討個公道!」
  陸霜妤見她反應如此激烈,呆呆眨了兩下眼,然後道:「人太多了,阿兄說他沒看清,只知是個八、九歲的小女童。」
  元賜嫻心中一喜,面上萬般遺憾:「唉,那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再過兩日便到了冬至,所謂「冬至大如年」,照大周傳統,須在這一日於大明宮金水橋前舉行祭天禮,聖人躬身主持,百官齊聚,以祈來年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之後,滿朝文武官員一律休假七天。
  陸時卿一早就去了大明宮,忙了整日回來,晚膳時吃到了元賜嫻親手做的羹湯,以及她跟宣氏、陸霜妤一道包的餛飩。
  元賜嫻的羹湯馬馬虎虎算能入口,出手的餛飩卻實在太醜,大半都屬歪瓜裂棗,還有很多露餡的,簡直比陸霜妤還不如。陸時卿一眼就瞧得出哪只是她的手筆,卻故意裝作不曉得,等妹妹生氣質問他為何只吃元賜嫻的餛飩,才奇怪道:「我還以為這麼爛的餛飩應該是你包的,本想照顧照顧你的面子,原來不是?」
  氣得陸霜妤把自己包的餛飩全給吃光了,事後一個勁跟宣氏哭訴說阿兄有了嫂子忘了妹子。
  不過元賜嫻到底是客,原本根本沒必要動手做這些,卻是自打得知了七年前的事,她就一直鬧心虛,生怕陸時卿瞧多了她的臉,哪天一個激靈就把前塵往事記起來,故而便是百般討好,未雨綢繆起來。且能得宣氏一聲「賢惠」稱讚,做個羹湯,包個餛飩,實在是不虧的買賣。
  可陸時卿就不免覺得裡頭有鬼了。畢竟元賜嫻哪時是真心,哪時是假意,他幾乎一眼就能分辨。故而等吃完一頓被猛獻殷勤的晚膳,去到府上祠堂,補完白日落下的祭祖禮後,他就開始盤算她是不是又有求於他了,在書房暗暗等她許久,不見她來,想她或許難以啟齒,便預備主動送上門去。
  陸時卿沐浴乾淨,跨出房門,正欲去到一墻之隔的東跨院,一抬頭卻見黑簇簇的墻頭坐了個人——元賜嫻裹著霜色的冬襖,披著他那件紺青色的鶴氅,一雙蹬了蓮花履的腳一晃一晃,正把手撐在墻沿望天,看起來很無趣,很想翻墻出去玩。
  他腳步一頓停住,覺得她這爬墻頭的習慣很不好。畢竟自古以來,墻就是一個很危險的存在,詩中說「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皺眉道:「你老爬墻頭做什麼?」
  四下寂寂,陸時卿雖離得遠,元賜嫻卻也一耳朵聽見了,偏頭一看,才見他不知何時站在了院中石階下,正遙遙望著她。
  她從墻頭小心躍下,朝他走去,一邊答道:「我太無聊了嘛……」
  無聊為何不找他?
  陸時卿有心刺她幾句,卻覺她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不似方才席間那般愉悅,想也知道,冬至佳節,深更半夜,她肯定是想家了。
  往年冬至,她多在姚州與阿爹阿娘一起過,如今若有兄長陪伴,倒也不算孤單,偏她卻因姜璧柔的麻煩客居在了他陸府。
  她到底尚未把這裡當家。白日祠堂祭祖,她因身份尷尬,想必不可能主動參與。而他的母親雖待她好,卻也不好在她未過門前就帶她「見祖宗」,行祭禮的時候,應該也默認了她待在東跨院。
  這些個可能有點委屈的事,她似乎從不與他說,甚至晚膳時候也顯得心情很好,一點不曾表露。
  陸時卿暗悔自己一時大意,沒顧慮到她的情緒,語氣就比平時軟了一點,問她:「無聊?那你想做什麼?」
  元賜嫻還以為他會說「無聊就去睡覺」的,聞言驚喜道:「你陪我嗎?」
  他下意識準備點頭,卻想她萬一又叫他抱狗怎麼辦,便留了些餘地:「你說說看,我考慮下。」
  她一聽有戲,直言道:「我想玩五木。」
  陸時卿一噎。五木是一種博戲,民間賭坊裡常有人以此擲采賭財。這主意可真夠敗家的。
  見他噎住,元賜嫻憋屈道:「往年冬至,我和阿爹都玩五木的。」
  陸時卿一聽這個就心軟了,剛好早前鄭濯也喜歡玩這東西,留過一副五木在他這裡,他便嘆口氣,算是答應了,然後道:「別給我阿娘知道。」
  她猛點三下頭:「咱們去你書房偷偷玩。」
  倆人溜進書房,翻了木具出來。陸時卿問她:「你身上帶銅板了?」
  元賜嫻搖搖頭:「不賭銀錢,賭銀錢多無聊啊,我和阿爹以前都是拼酒的。」
  陸時卿又是一噎。他作為徐善的時候,已領教夠了她可怕的酒瘋,當時生生為身份所迫,逼自己冷靜了下來,可若如今她故伎重施,裝醉撩撥作為陸時卿的他,他恐怕會受不住。
  他藉口道:「你想明天一早起來一身酒氣,被我阿娘知道?」
  哦,這是個問題。
  元賜嫻搖搖頭:「那就以茶代酒好了。」
  陸時卿繼續拒絕:「夜裡飲茶容易失眠。」
  她嫌他煩,乾脆把這定規則的機會讓給他:「那你說怎麼辦。」
  陸時卿心裡當然有好幾個怎麼辦的法子,但眼下都難以啟齒,便打算等以後能啟齒了再說,道:「擲得‘采’者記一道,‘貴采’者記兩道,道數多者為勝,來日可叫敗者做一件事。」
  元賜嫻是很豪爽的,當即拍案:「好,讓你先來。」
  所謂「五木」,實則便是五個如杏仁一般的雙面骰子,一面涂黑,一面涂白。其中兩木的雙面附有圖案,黑面畫犢,白面畫雉,另三木的雙面則無圖案,因此分出犢、雉、玄、白四種不同的結果。
  而所謂「采」則是五個雙面骰子一道擲出的組合。共有十二種組合可稱為「采」,其中四種是最難擲出的又稱為「貴采」,一般可計雙倍的銀錢。
  陸時卿慢條斯理地擲出五木,然後自報:「二犢三玄,全黑。」
  元賜嫻眼前一黑。這是只有三十二分之一的幾率能擲出的貴采。
  她愣愣看他:「你詐我了吧?」
  他嚴肅搖頭:「沒有。」然後伸手示意,「請。」
  她將信將疑一拋,一雉四玄,連個普通的「采」都不是。
  陸時卿提筆做記錄:「第一輪我記兩道。」
  兩人就著燭火一輪輪擲五木,元賜嫻越拋越難以置信,待一炷香過去,一瞅手邊的紙,只見陸時卿已記下十一道,而她只有三道。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7:23

第十五章

  她不信這個邪,拼命察看他的手腳,逼他放慢拋擲的速度,甚至提出了兩人交換位子,但不論她如何上躥下跳,結果都是一樣。
  半個時辰後,陸時卿記三十二道,她記十道。
  元賜嫻臉都綠了:「陸時卿,你是不是每天廝混賭坊的啊?」
  陸時卿淡淡飲水,淡淡開口:「你看我像是有那時辰的人嗎?」
  她被他這不鹹不淡的態度氣得肺疼:「那是我提出要玩五木的,你就不能讓讓我?」
  他有點無奈:「這種博戲,我很難輸的,讓你太費勁了。」
  「……」
  他這麼能,怎麼不去賭坊發家致富啊!
  元賜嫻咬咬牙,不服道:「再來!」
  「不早了,該睡了。」
  「你一連休七日假,可以睡晚一點的!再來再來!」
  陸時卿見狀,一本正經地教誨她:「如此心態實不可取,多少和你一樣的賭徒都因此走上了不歸路,輸乾淨了家底又不服氣,便四處借貸,最後欠了一身的債,被債主找上門打斷了腿,不得善終。」
  「……」
  他這是在暗示她來日也會不得善終嗎?
  元賜嫻揪著臉,一副要哭的樣子:「我要是被債主追上了門,難道你不替我還錢嗎?」
  陸時卿只是想拿賭徒為例,借他們的下場勸說元賜嫻,令她及早收手,放棄與他較勁,哪裡知道她這腦袋裡的想法跟奔馬似的跳躍,當即愣了愣,然後認真道:「我俸祿不高,看還不還得起吧。」
  元賜嫻氣得想捶他。
  陸時卿看了眼她慘烈的敗局道:「好了,勝負已分,你回去睡覺,明天還有正事。」
  元賜嫻這下不鬧了,眨了眨眼,似乎明白過來什麼,問:「該不是你那封信能見效了?」
  他點點頭:「聖人明天一早就可能召你入宮。」
  她至今不知陸時卿在耍什麼詭計,這些天問了他好幾次,卻見他一直賣關子,眼下再度追問道:「既然如此,你就告訴我吧,那封信裡頭到底是什麼?我曉得了,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他搖搖頭:「不需要心理準備,沒有心理準備就是最好的準備,知道多了反倒露馬腳。」
  元賜嫻撇撇嘴:「你是在質疑我的演技嗎?」
  陸時卿當然質疑,可見她不肯去睡,便只好說點好聽的:「不是,伴君如伴虎,能少點風險,哪怕一分都是好的。」
  好吧,這話還算中聽。元賜嫻舒心了,就聽話回房了,只是起身走了幾步卻又再次回頭,癟著嘴道:「外邊那麼黑,你不送送我嗎?」
  送,送,小祖宗。
  陸時卿吩咐僕役提來一個燈籠,親手揣著送她回院,待她屋裡的燭火點著了才離去。翌日一早,徽寧帝果真差人來了陸府,知會元賜嫻入宮。
  面對素來多疑的聖人,能不瞞的事則最好不瞞,以免到時老皇帝曉得了,反而往歪處想,故而元賜嫻客居陸府的事,是陸時卿早先就告訴了他的。
  聖旨到時,元賜嫻剛吃完早食,匆匆奔出,上了馬車便往大明宮去,休沐在家的陸時卿則送她到府門口,邁腳往回一剎突然覺得這一幕哪裡不對。
  仿佛是閒居在府的妻子送夫君上朝。
  他皺眉「嘖」了一聲,回家看閒書,享受冬至假去了。
  元賜嫻略有幾分忐忑地到了紫宸殿。徽寧帝一見她就笑:「賜嫻,冬至休朝還把你召進宮,你不會怪朕吧?」
  冬至休朝的人是陸時卿,老皇帝的意思是,他破壞了倆人難得閒適的獨處光景。
  元賜嫻笑道:「陛下這是哪的話,我和陸侍郎來日方長,沒關係的!倒是您著急找我,可是有要緊事?」
  「算是有些要緊。」他嘆口氣,「賜嫻啊,當日在商州刺殺你的真凶,朕給你找著了。前頭是朕誤會了韶和。這事其實是姜家辦的。」
  元賜嫻倒真是一愣。早在此前與徐善議事時,她便已知曉刺殺她的人是平王和南詔,奈何他們手腳太乾淨,憑她之力無法揪出證據,而現在陸時卿一封信,竟一石激起千層浪,將姜家也給扯了進來?
  她這恰到好處的一愣,正是陸時卿口中所謂的「沒有心理準備就是最好的準備」。徽寧帝看在眼裡,解釋道:「賜嫻啊,你與你阿嫂,關係不大融洽吧。早知如此,朕當年就該阻攔這樁婚事的。」說罷,很是痛心地長嘆一聲。
  元賜嫻便故作懵懂道:「陛下的意思是,阿嫂因與我長久以來的私怨,竟派人暗殺我?可她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怎可能……」
  徽寧帝真當她單純,嘆息道:「憑你阿嫂確實做不到,但姜家還有你阿嫂的二叔。」
  元賜嫻顯得更驚訝一些:「陛下,這事太突然了,我得好好理理。」說完就開始抓腦袋,假作一副怎麼也想不明白的樣子,半晌道,「陛下,您不騙我?」
  「朕騙你做什麼。」徽寧帝拿了證據給她看,「這是朕的線人昨日截獲的一封密信。」
  元賜嫻接過來瞧了瞧。這並非陸時卿早先交給元鈺的那封信,而是確確實實出自姜家的。信的去向是商州,內容則是交代一名當地的官員近日裡注意元家動作,另教給他一些應對之法,以備不時之需。
  元賜嫻看完信便大致明白了。當初那批殺手之所以能夠在商州全面封鎖的情況下仍成功出逃,必然是因當地出了奸細,而信中這名官員,想來就是他們的接應人。
  姜岷出於某種由頭,發現這名官員近來有暴露的可能,故而派人寫下這封密信前去提醒他。卻不料它會被徽寧帝截胡。
  元賜嫻神色懨懨地把信交還給徽寧帝,嘆了口氣,裝出一副有點受挫的模樣。
  徽寧帝見她不高興,自然更得替她作主,便問:「賜嫻,你想朕如何處置此事?」
  她想了想道:「姜寺卿雖因私怨針對我,卻是老老實實效忠陛下的,賜嫻此番一定叫陛下為難了。」
  這話說得可太懂道理了,老皇帝欣慰道:「替你作主是應該的,你想朕怎麼做,朕就怎麼做。」
  元賜嫻心中冷笑一聲。徽寧帝恐怕還不至於為她折掉一名三品官員,這話也就是哄哄她的了。
  這個節骨眼,她最該做的是以退為進。
  她搖頭道:「陛下,這事說到底是阿嫂與我的恩怨,姜寺卿也只是替自家人做事罷了。我不怪姜寺卿。您若當真想替我作主,便請處置我阿嫂吧。」
  這善解人意的話說得中聽。
  徽寧帝問道:「你想如何?」
  「阿嫂既然如此對我,那咱們元家便是有她沒我,有我沒她。我阿兄心軟,興許下不了手。我希望您能幫我將阿嫂掃地出門。這樣我就解氣了。」
  徽寧帝似乎覺得她這氣鼓鼓的樣子怪可愛的,朗聲笑道:「這有何難?朕答應你了。」
  元賜嫻與徽寧帝閒談了一晌便離了大明宮。姜家的事還不算完,她今日看似大度的退讓,實則是替來日做的鋪墊,趕姜璧柔出門僅僅是第一步。
  她心滿意足回了陸府,第一件事就是奔到陸時卿院子裡去謝恩。
  陸時卿似乎也早就料到她會來謝他,親手移開書房的門,準備接受她的讚美,故作淡然地道:「高興了,滿意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7:42

第十六章

  不料元賜嫻的讚美著實出乎他的意外,竟然直接一個猛撲摟住了他的脖頸,抱著他道:「陸時卿,你太厲害了!」
  陸時卿受寵若驚,一下子沒說上話來,就聽她在他耳邊小聲道:「我給你個獎勵好不好?我聽說,你之所以怕狗,是因為七年前曾經被狗親過……」
  他還沒反應過來,突然見她鬆開了他的脖頸,然後踮起腳,將嘴湊上來,伸出舌頭舔了一口他的脣瓣,然後笑盈盈地問:「是不是這樣?」
  溫熱而濕軟的舌尖掃過下脣,暌違七年的觸感幾乎一下便激起了陸時卿的顫慄。
  沒錯,是這樣,就是這個熟悉的味道。
  然而顫慄過後,他低頭瞧見她盈滿笑意的眼,光潔似珠玉的鼻尖,說話時朱脣間隱隱露出的兩顆瑩白小齒,骨子裡的激盪便不住地上涌了,一波一波的熱潮在胸間推擠翻覆,將他從那股顫慄當中生生拉扯出來。
  然後,他就只剩了血氣和天性。
  陸時卿抿了抿潮濕的脣,抿出一絲甜氣來,眸色黯沉沉的,竭力克制著自己,平靜答:「不是這樣。」
  「啊?」元賜嫻回想了下,心說是這樣沒錯啊,疑道,「那是……」話沒說完,就被他一把扣住了腰,整個人被迫往前一個急撞,堪堪停在門檻邊緣。
  接著,陸時卿便疾風驟雨般吻了下來,趁她說話張嘴的工夫,徑自越過山門,長驅直入到她口中,揪住了她放肆得不知輕重的舌。
  元賜嫻腦子裡「嗡」地一聲。這獎勵給過頭了!
  她下意識要後撤,卻被他的手禁錮了腰,想去掐他,又不敵他早有預料,一手圈鎖住她的腕骨。
  他與她鼻翼相抵,呼吸相觸。
  他在她嘴裡貪婪舔舐,上天入地,無所不至。
  元賜嫻最先氣惱他占她便宜,可待瞪著眼,瞧見他緊閉的雙目,微顫的眼睫,大冬天涔涔汗濕的額頭,竟又生出一種古怪的悸動來。感受到他的緊張,他的珍視,她心中不知何故涌起一股莫大的滿足。
  但她很快就看不到了。興許是察覺到她沒再抵抗,陸時卿松了她的手腕,轉而拿手掌覆住了她的眼睛。
  他最初的急躁漸漸止息,自她的天地裡緩緩離去,輾轉流連於她的脣瓣,寬慰似的吮磨她的脣角,最後放開了她,在與她的對視裡沉默半晌,聲色低啞地道:「應該是這樣的。」
  元賜嫻一愣之下反應過來,他是想說,他在給她還原被狗親的真相吧。
  她面頰酡紅,不知是被他吻的還是氣的,喘息一陣後,惡狠狠道:「什麼這樣那樣的?睜眼說瞎話呢你。你家的狗這麼有本事啊,唬誰!」說完又低喘了幾下,無意識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陸時卿瞧見她這動作,喉結一滾,撇過頭咳了一聲:「那可能是我記錯了吧。」說罷似乎不知該往哪走,左右腳打了次架,最終邁著並不是特別沉穩的,略帶浮氣的步伐轉身往屋裡去了。
  元賜嫻跟了上去,不料跨過門檻時竟很沒出息地腿一軟,腳底如踩棉花,差點跟姜璧柔一樣一頭栽下去,得虧借門框搭了把手。
  見陸時卿聞聲回頭,她立刻站得筆挺端正,眼色疑問道:「有事?」
  陸時卿「哦」了一聲,指了下門:「別關門,屋裡悶,通通風。」
  大冷天的,通他個西北風!
  她暗罵他一句「麻煩」,給他留了半扇門,然後穩了穩腳下步子,走到他書案前坐下來,打破了過於曖昧的氣氛,道:「姜家的事沒那麼簡單吧。或許……姜寺卿其實是平王的人?」
  如若姜岷不曾參與刺殺事件,不論陸時卿怎樣誘使,都不可能叫他寫出那封信。而刺殺事件背後的主謀是平王,那麼,姜岷便是在替他做事。
  也就是說,上輩子的事很可能是這樣的——姜家起先支持平王,但為了避免平王落敗的風險,便悄悄做起了墻頭草,一邊也討好徽寧帝。後來,或許是平王厭棄了如此兩面三刀之人,也或許是他漸漸日暮西山,姜家便趕著向有了成勢的鄭濯示好。
  至於徽寧帝那邊,做慣了墻頭草的姜家必然要留一手,比較符合他們作風的做法是:送姜璧燦上鄭濯的床,叫她坐實皇子妃的位子,討好他;一面又與老皇帝表忠心,稱姜家定會替他好好監視六皇子府。
  如此,姜璧柔最終能夠得聖意開恩,逃過一死的事也就說得通了。
  陸時卿點點頭,示意她所言不錯。
  元賜嫻發現,自打南下歸來,他便不太在政事問題上避諱她了。有如此一位「包打聽」在,實在是不打聽,白不打聽,她繼續問:「姜家替平王做事多久了?」
  他覷她一眼:「既然人家是暗樁,又怎可能露於表面?我也不過是近來才確信的罷了。」
  否則他早就替元家擦乾淨姜璧柔這顆老鼠屎了。
  元賜嫻心道也對,要是姜家和平王一點能耐也沒,上輩子也不會蹦躂這麼久了。她問這話,只是想確認姜璧柔是否在嫁來元家之初便是別有用心。
  倘使姜家已替平王謀事多年,當初就必然是想借聯姻之舉,勸說元家一道站隊。但元家早先確實不摻和這些,因此姜璧柔這道枕邊風便未能吹響。而後來,元鈺與鄭濯來往密切,被她試探出端倪,利益衝突之下,她便將此事告訴了姜岷。
  正因姜家從中作梗,平王才會疑心徐善沒有死,甚至效力於鄭濯,且也因顧慮到元家和鄭濯的關係,串通南詔使了商州那出計謀。
  若非元鈺一直顧念姜璧柔體弱,不給她過問太多,恐怕元家和鄭濯真有可能已被姜家與平王拖下了水。
  但這是阿兄自己的善果,元賜嫻絕不可能姑息姜家。
  她繼續問:「你是如何誘使姜寺卿寄出那封密信的?」
  「沒什麼稀奇的。」陸時卿解釋,「不過是在給你阿兄的信裡提及了商州那名官員,叫姜氏誤以為你阿兄已捉住了他的把柄,隨時可能令他招供。姜寺卿得知以後,自然就沉不住氣了。那名官員牽涉較大,不是殺人滅口能夠割斷線索,永絕後患的,所以才有了這封密信。」
  元賜嫻沉吟一會兒道:「但姜寺卿此前必然也是與商州密信往來的,卻從未被察覺識破,你應該是在聖人身邊安插了線人,才能夠截獲信件,送到他手上吧?」
  陸時卿覷她:「你都猜到了還問什麼。」
  元賜嫻笑得有些狡黠,湊過去道:「陸時卿,你把這些都告訴了我,是很危險的。我跟聖人的關係其實挺好的呢。」
  他抬起一絲眼皮:「我以為你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元賜嫻咕噥道:「剛才都報過了……」
  陸時卿一噎。
  哦,他勞心勞力給她整垮一方勢力,她讓親一下就算數了?
  他算計人家不費腦子的啊。
  他強調道:「你對姜家就這點要求?」言下之意,後邊還有他能做的事。
  元賜嫻搖頭:「當然不是了。」然後腆著臉道,「現在看來,聖人不可能為了我處置姜寺卿,頂多拿我阿嫂給我出氣,我剛才已經在他面前做夠了姿態,就等你的後手了。怎麼樣,是不是跟你特別默契?」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0:48:01

第十七章

  呵呵,這臉變得可真快。
  「沒什麼默契的。」陸時卿冷冷道,「只是你剛好有腦子這個東西而已。」
  「……」
  元賜嫻好氣,但有求於人的時候,她要忍。她很好脾氣地扯扯嘴角:「別賣關子了,快說,是不是嶺南的事有著落了?」
  陸時卿嘴上不說,心裡卻不得不承認,元賜嫻的確跟他挺默契的,不論是作為徐善的他,還是作為自己的他。
  他點點頭,解釋道:「記得早前長安郊野發現的箭鏃吧。你當初說的不錯,這樁事雖是二皇子犯下的,裡頭卻也有陷害的成分。我近來查得,早在去年,姜寺卿就在嶺南開採了一座礦山,暗地裡獻給平王,而平王則輾轉託人把它轉手給了二皇子,以此刺激他的野心,並設下了當初回鶻商人的局,借我之手揭露。」
  這裡頭的彎彎繞繞,陸時卿早在當初就已猜到,卻在查證時一直卡在嶺南這一環。經元賜嫻透露提醒,方才真正了解始末。
  元賜嫻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準備將這件事捅給聖人瞧,借此徹底打垮姜家。」
  陸時卿略一頷首:「但現在還不是最好的時機,你先拿姜氏解氣過癮吧。」
  元賜嫻撇撇嘴,還真當她是小孩了啊,她針對姜璧柔是為保全元家,跟解氣過癮不搭邊,不過她還是多試探了一句:「所謂最好的時機,難道是年末平王進京?」
  「對。」
  她突然笑得非常陰險:「這個時候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姜寺卿收到這麼貴重的年節禮,一定會很開心吧。」
  陸時卿想說她奸詐,忽見曹暗來了,回稟道:「郎君,聖人捎來消息,說他已派人去元家掃姜氏出門,縣主若想跟去看看,抓緊時機。」
  「……」元賜嫻有點語塞。一個個的,都當她是急須泄憤的小娃娃。
  陸時卿看她一眼:「不想去就不去。」
  她搖搖頭:「還是去吧。」她不想見姜璧柔,但不太放心阿兄。
  陸時卿道個「好」字,似乎預備跟她一道,起身吩咐曹暗:「備馬車。」
  徽寧帝的宦侍到元府時,裡頭早便鬧過一場了。姜璧柔得知信件被截,便想通了裡頭的究竟,大概也是破罐破摔,出言質問元鈺怎能這樣算計她。
  元鈺也就只有苦笑不語了。
  姜璧柔出事當日,他心急忙慌趕去,聽完元賜嫻一席話卻真如一捧冷水從頭淋到了腳。實則根本不必大夫出面對峙,他就已經相信了妹妹。
  妹妹突然離家出走,留下個含糊其辭的理由,這是其一。姜璧柔不顧他的勸阻,堅持要去陸府接元賜嫻回家,這是其二。如此情形之下,她又剛好意外滑胎,這是其三。
  世間哪有那麼多巧合。
  可儘管曉得了姜璧柔的險惡用心,他仍舊不曾指責她一句。當日在陸府西院,她瞧出他已相信了妹妹,自知不能打死不認,就哭哭啼啼懇求他原諒。
  記起她不能生養的緣由,記起元家對她的虧欠,他接受了她,卻不免心有疑慮,臨走前還是多問了元賜嫻一句。他覺得,如果姜璧柔單單只是故意滑胎,妹妹可能不至於如此生氣。
  所以他問她,在她的夢裡,姜璧柔是個怎樣的結局。
  元賜嫻只說了一句話。她說:我們都死了,可阿嫂還活著。
  元鈺就什麼都明白了。之後,元賜嫻提議拿信件算計姜璧柔,他也答應下來。
  實則這是他給姜璧柔的最後一次機會。如若她不跟姜家通風報信,他甚至仍打算既往不咎。但她那樣做了。
  那麼所有的債,到這一天,就都還清了。
  元鈺瞧著跟前面容憔悴的姜璧柔,苦笑了聲:「璧柔,你很絕望嗎?但你不知道,我可能比你更絕望。」
  姜璧柔忽然就滯住了,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她看見他的神情淡漠了下來,道:「去接旨吧。」
  宦侍帶來了一盞酒,跟跪在地上的姜璧柔道:「罪婦姜氏,聖人念在冬至大赦,免你一死,你喝了這酒,便好好過你的日子吧。」又看元鈺,「姜氏身患惡疾,恐染及旁人,不宜再留在京中,請元將軍盡快處置,將她送離長安。」
  他說完,招手示意身後宮婢賜酒。
  姜璧柔自然猜到了,喝了這酒恐怕就是生不如死。她似乎這時候才曉得害怕,拼命後退,然後記起了同樣跪在一旁接旨的元鈺,拉扯著他的袖子,求他放過她。
  元鈺卻沒再看她,只是朝宦侍大拜下去,道:「臣謹遵聖命——」
  姜璧柔一下癱軟在了地上。
  元賜嫻和陸時卿到元府時,瞧見的就是雙目空洞的她。宦侍和宮婢已經走了,她飲下酒後渾身抽搐,趴在地上站不起來,面上一道一道都是猙獰凸起的紅痕,像是染了什麼惡病。
  元鈺在一旁沉默許久,終歸還是彎身去扶了她,卻被她一把掙脫開了去。
  姜璧柔的眼睛直直望著站在府門前的元賜嫻和陸時卿,一點點朝他們爬了過去。
  元賜嫻一眼瞧明白前因後果,當先斂了色緩緩上前,停在她咫尺外。
  姜璧柔嘴脣發顫,仰起頭,一字一頓道:「元賜嫻,你毀我一輩子,我不會放過你……」
  元賜嫻低頭瞧著她,扯了下嘴角:「別把我說得那麼神氣,我可沒本事毀人一輩子,我問過俞大夫了,你的咳喘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原本到了年紀就得犯病,跟我無關。」
  姜璧柔的眼中閃過一抹異色,然後瘋癲似的笑起來,笑夠了,咬牙切齒道:「這些都不重要了……你會有報應的!我今日所承受的痛苦,來日必將十倍、百倍地還報到你身上……你別不信……」
  陸時卿和元鈺齊齊蹙了下眉頭,上前一步,卻被元賜嫻豎掌止住。
  倆人看見她雲淡風輕地一笑,垂眼瞧著姜璧柔說:「一個自食其果的人,有什麼資格跟我談報應?姜璧柔,你別自以為了解我,你怎麼知道,我還跟小時候一樣不信這些?你說得很對,這世上應該有因果循環。但很不幸,你把話說反了。」她的脣角微微彎起,語氣和緩,「正因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承受過比你重十倍、百倍的痛苦,所以今天,你爬在我腳下,而我——站在你面前。」
  她說完,看向元鈺平靜道:「阿兄,送客。」
  元鈺捎上和離書與銀錢,親送姜璧柔出城,照聖旨所言給她找了個地方安頓,算是仁至義盡地通知了姜家人。
  元府內,陸時卿見元賜嫻說完方才那番話便一直悶悶不樂杵在一旁,便上前問:「元賜嫻,我頭一次來你元府,你連個坐都不請?」
  他這話倒也不算瞎扯。畢竟作為徐善時,他只能走偏門,如今才算頭一次光明正大地跨過了正門的門檻。
  元賜嫻聞言有些歉意。她都忘了他還在場了。
  她訕訕一笑:「你想坐哪裡,中堂,花廳,還是我閨房啊?」
  陸時卿一噎,知道她是心情不好才故意說笑,嘆口氣道:「我好歹也是朝中四品官員,中堂是起碼的吧。」雖然內心深處,他比較想遊歷一下她的閨房。
  元賜嫻就領了他去往中堂,一路問:「咱們家是不是比你陸府好看多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1:46:16

第十八章

  元府矗了許多奇形怪狀,花裡胡哨的假山石造,周邊還掘有彎彎繞繞,蜿蜒曲折的溪渠,是個非常不適宜陸時卿居住的地方。
  他作為徐善來時不曾見前院景象,方才又一個勁暗暗揣摩元賜嫻的情緒,倒真沒注意,聞言四顧幾眼,頓時渾身不舒坦起來,難受得連腳下步子都快了幾分,似乎是想盡快去到中堂。
  元賜嫻卻喊住他道:「你走慢點。阿嫂的事解決了,我就不跟你回陸府了,接下來沒法天天見你,你現在可得叫我多瞧幾眼。」
  她說完嘆口氣,好不容易趕上陸時卿的冬至假,她原還想拉他去終南山看雪的,但阿兄眼下著實太需要她陪了,這兒女私情必須靠靠邊。
  她知道阿兄對姜璧柔是歉疚更多,可到底夫妻一場,又是青梅竹馬,哪可能絲毫感情都沒有。
  陸時卿對她這決定是有心理準備的,所以才跟來了眼下這趟,就怕她解決了麻煩便不辭而別。他停住腳步,回頭卻嘴硬起來:「有什麼好瞧的?」
  元賜嫻眼睛一彎:「你身上什麼都好瞧。」
  這話說的,好像她什麼都瞧過了一樣。
  陸時卿到底放慢了腳步,聽她把事情一件件交代好:「我的行李就不必送回來了,說不定我什麼時候還得去你府上呢。不過再幾日就是臘月,阿爹也快來長安了,最近我得安分點,不能隨便來尋你,不然會被他凶的。對了,你可記得替我跟老夫人道個謝,就說多謝她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只是我家中出了點事,等年節再去拜訪她老人家。」
  陸時卿皺皺眉頭:「知道了。」
  這丫頭可夠會造聲勢的,不就是搬個家,竟生生惹出了生離死別的壓抑氣氛。這下,連他都覺得永興坊和勝業坊似乎當真天隔地遠了。
  他默了默,記起元鈺,突然問:「你剛才跟姜氏扯謊了吧。」
  元賜嫻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哦,你是說她咳喘的事啊。」
  倘使隨便一個醫士就能診出姜璧柔的病症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那麼先前元家也就不會愧疚這麼久了。
  俞大夫並未講過那些話,是她為了叫阿兄徹底擺脫過往,不再替她背負歉疚,才說了謊的。所以剛剛姜璧柔聽見後才愈發情緒失控。
  她笑了笑道:「扯個謊也無傷大雅,你可別告訴他。」
  陸時卿嗤笑:「我跟他也沒那麼要好。」他說完又問,「後面那句呢?」
  她什麼時候受過十倍百倍那樣的苦。
  元賜嫻說的自然是夢境裡那個她已無記憶的上輩子,她聞言笑笑:「我哪受過什麼苦啊,就是壯壯聲勢而已。怎麼,你心疼我?」她撇過頭來瞅他。
  陸時卿狀似無波無瀾地道:「沒有。」
  她停下來,手指著他擰成「川」的眉頭:「還說沒有,那你皺什麼眉頭?」
  陸時卿也跟著停下來,道:「思考姜家是不是還有後手。」
  元賜嫻一愣:「哦,你是在擔心姜璧柔的詛咒啊。」她似乎覺得很好笑,「詛咒是世上最無能的人,使出的最無能的招數,那種鬼話你也信?」
  陸時卿牽了下嘴角,沒說話,繼續往前走了。
  他當然不在乎詛咒。
  但這詛咒在她,所以他得試著推敲相信,哪怕萬中有一。
  陸時卿告辭後,接下來一陣子,元賜嫻都老老實實待在府上,每天圍著元鈺轉,一日不把他逗笑八十次便不罷休。
  小寒過後,長安連著下了好幾場雪,兄妹倆在元府門口塑雪馬,一天換個花樣,一直到了大寒,天實在太冷,已然到了滴水成冰,呵氣為霜的光景,倆人才玩不動了,成日窩在暖和的家裡頭。
  臘月末旬的一天,朝中傳來消息,說姜寺卿鋃鐺入獄了。
  元賜嫻將這事在心裡過了幾道彎。
  歲末臨近年節,平王照制進京,前些天剛到長安。想來陸時卿便是這時候把嶺南礦山的事給捅了出去,一來扳倒姜寺卿,二來打平王一個措手不及。
  這就是他所說的,一石二鳥的最好時機。
  眼下平王那處暫無動靜,但很顯然,姜岷是沒戲可唱了。朝臣們心中各有支持的儲君人選,這原本並沒有什麼,但姜岷錯就錯在涉及了上位者最忌諱的軍器。徽寧帝當然要勃然大怒。
  元賜嫻估摸著,哪怕不致死罪,姜岷也免不了個貶官流放的下場。姜家自然也得跟著舉家遷出長安,從此遠離政治中心。
  瞧著姜家與上輩子迥然不同的命運,她是再也不敢懷疑陸時卿會因為沉迷她的美色而一事無成了。
  有了她這個很會做夢的寶,他根本就是如虎添翼嘛!今天給他夢了個「嶺南」,明天就給他夢個山南水南天南地南的,保管指哪打哪。
  元賜嫻已有近一月不曾見陸時卿,得到消息的傍晚,她興奮得想跟他當面道謝,便詢問阿兄,阿爹阿娘何時能到。
  滇南王夫婦早在二十來日前便啟程進京,到長安也就這兩天的事了。元鈺算了算,跟她說最快明日。
  元易直雖寵愛女兒,在男女之事上卻對她十分嚴苛。元賜嫻和陸時卿的事早已傳遍大江南北,她雖做好了遭阿爹教訓的準備,卻不想頭天就被抓包,聽了阿兄的話才放心去往陸府。
  元賜嫻出門時天色將晚,等馬車在薄雪裡轆轆滾了一遭,滾到永興坊,便已是大黑的光景了。她問了陸府門前的僕役,才知陸時卿尚未歸家。
  僕役叫她到裡邊等,她卻不好意思地拒絕了。這個時辰登門拜訪,擺明了是蹭吃蹭喝的嘛,她見陸時卿一面就夠,不想叨擾宣氏。
  路面積了一層白皚皚的薄雪,被陸府門前懸掛的燈籠一襯,四下便是一片亮堂。元賜嫻裹著裘氅站等一晌,覺得有點冷,剛想挪步避風,就見道口駛來一輛馬車,遠遠瞧著,趕車人正是趙述。
  她下了青石板階,探身去瞧,看到馬車倏爾行快起來,繼而停在她跟前。
  陸時卿掀簾下來,蹙眉道:「大冷天的,你來我陸府做門神?」
  都多久沒見了,竟然一碰面就這麼凶。
  元賜嫻嘟囔了聲「對」,完了似乎不甘心被他冷語相待,突然笑起來,攤了一雙手道:「門神有點冷,你給焐焐。」
  陸時卿一噎,垂眼瞧了瞧她雪白的掌心,正暗暗猶豫,卻先被她強抓了去當火爐。她拼命揉搓著他的手,似乎想借此把自己焐暖和。
  他一時失笑,反握了她的手,把她往身前拉近一些,然後低頭往她手心一口口呵氣。
  溫暖而潮濕的觸感叫元賜嫻微微一滯,連帶渾身一陣震顫酥麻。
  她暗暗穩住心神,瞧著他認真的神情,笑意從眼角一點點蔓到眼尾,直到扯出一道形似桃瓣的彎弧。
  恰在此刻,黑的道口飛快駛來了一輛馬車,臨到陸府一個急停。
  雙手交握的倆人都是一愣,下一瞬就見一名魁梧健碩的中年男子一腳跨出,怒氣衝衝朝這向走來。
  元賜嫻一駭,一把將手從陸時卿掌心抽出,說話都結巴了:「阿……阿爹,您怎麼來了……」
  陸時卿心裡嘆口氣,面上不卑不亢道:「滇南王殿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1:46:28

第十九章

  元易直滿面肅殺之氣,臉比雪冷,嗤了一聲,瞥他一眼,先問元賜嫻:「你心裡還有我這個阿爹?」
  元賜嫻揪了張臉,抱住他的胳膊嬌聲道:「當然有了!很大一個,特別大。」
  他正了正腰間佩刀,未理會她,跟陸時卿說:「陸侍郎,借一步說話。」
  元賜嫻抽巴抽巴給陸時卿悄悄拋眼色,示意他千萬別應,趕緊逃遁。
  卻不料他似乎並未瞧懂,朝府門伸手一引,笑道:「您請。」
  嘩,這簡直是引狼入室嘛。他不要胳膊不要腿了啊。
  見元易直抬步就走,元賜嫻拼命拽他:「阿爹,這大老遠的,您一路跋涉辛苦,我和阿兄都替您與阿娘備好接風宴了,咱們趕緊回家吧。」
  元易直撥開她的手,冷哼一聲,手把著腰刀道:「你先回去,阿爹相信,陸侍郎也替我備好了接風宴。」
  元賜嫻都快哭了:「您該不是要喝他血吧……」
  陸時卿面露無奈之色,剛想叫元賜嫻放心回去,卻見前頭馬車步出一位雪色斗篷蔽身的婦人,朝這邊款款行來,到得跟前柔聲道:「窈窈,聽話,跟阿娘回去。」
  元賜嫻回頭一瞧,喚了馮氏一聲「阿娘」,然後癟著嘴猶豫一晌,跟元易直囑咐道:「那好吧,阿爹,您手下留情,千萬別見血了……」
  元易直理也不理她,大步流星入了陸府的門。
  陸時卿慢一步,向馮氏略一頷首示禮才抬腳跟了上去,招呼元易直到了中堂,吩咐下人上熱茶。
  元易直卻直接擺手拒絕:「不喝茶。陸侍郎,你我開門見山吧。」
  「好。」他扯了下嘴角問,「您先說,還是陸某先說?」
  元易直略一伸手,示意他請。
  「那我就不賣關子了。」陸時卿笑了笑,「今有陸姓洛陽人士,年二十二,未婚配,無妾室,想向您求娶瀾滄縣主,願與她琴瑟和鳴,百年同好。」
  元易直眉梢一挑,摘下佩刀「啪」一下擱在他跟前的几案上,一字一頓道:「你憑什麼求娶。」
  陸時卿答得不假思索:「憑她想要的,我都願且能夠給。她第一想要元家滿門無災無禍,平安順遂,我可在朝周旋,令她一生無憂穩妥。她第二希望政治清明,天下海晏河澄,我願身體力行,還大周一個太平盛世。她第三羡慕東籬采菊,避世絕俗的安逸生活,待朝局一定,我便即刻辭官,帶她歸隱林間,做山水閒人。」
  他的語氣緩慢卻鄭重,聽到最後,元易直略微一怔,眼底閃過一絲異色,攥在腰刀上的手慢慢松了下去。
  若說前兩條是他認定的,一個男子為人夫,為人臣理該竭力的事,那麼第三條便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曾料想的,陸時卿看起來絕無道理去做的事。
  歷來掌權勢易,守權勢難,拋卻權勢,難上加難。
  他起始以為,這個看起來有點倨傲,有點氣盛的年輕人,或許準備口若懸河地誇讚他的女兒,言表他的愛慕之情,炫耀他的涵養與前程,卻不意他會講出這番話來。
  好像他一生所為所求,不過就是把她想要的,全都給她。
  而他也當真懂得她,對她的了解甚至不亞於他這個父親。
  此情此景,元易直不可能毫無動容。他心中那股跳竄的火氣漸漸消弭,許久後,揀了上首位置坐下,似乎這才願意給陸時卿一個敞開心扉一談的機會,雙手成拳,撐膝道:「但倘若可以,我希望她所嫁之人不必富貴,不必顯赫,而能夠越簡單,越平凡越好。」
  言下之意,陸時卿顯然不符合這一點。
  似乎是早有預料,他淡淡一笑:「您也說了是‘倘若’。正像今有朝局如此,元家不可能獨善其身,她也不可能嫁給您口中所謂簡單之人。那麼,這個人為何不能是我?」
  誠然,陸時卿再不簡單,卻起碼不是皇室中人。
  元易直的眼光卻霎時變得鋒銳無比,不答反問:「元家不可能獨善其身,陸侍郎身處高位,恐怕也無法在聖人與眾皇子間謀得一個急流勇退吧?」
  「當然。」陸時卿毫不避諱地道,「陸某也並不打算急流勇退。誰堪當大任,我便擁誰上位。放眼大周皇室,您應該看得到,這樣的人,唯一而已。」
  這是已經乾乾淨淨攤出了老底。
  元易直聽後沉默半晌,嘆了口氣:「陸侍郎,我感激你的毫無保留,也看見了你的勢在必得。你是精於言語之道的政客,懂得揣摩人心,擅長以理服人,但我是一位父親。」
  「如果今天,你是在跟我談滇南的糧收,邊關的守備,我可能已經答應了你。但這事不行。」他指指耳朵,「事關小女一生,我這做父親的,不能用聽,而得用看的。」
  陸時卿脣角微彎,站在他面前拱手道:「多謝滇南王殿下讓步,今日得您這句話,便是我目的所在。」
  元易直被他這話說得一愣,似乎有些驚訝。
  他解釋道:「我想娶她,卻並非急於眼下。今日在此,我不費一兵一卒,說服了您,得到一個能夠證明給您看的機會,這就足夠了。」
  他之所以急於跟元易直言明求娶之意,是因知道聖人必將插手這樁婚事,恐怕不久便會與元家商議。一旦他比聖人晚一步說明,哪怕他是真心想娶元賜嫻,元家人也很難相信。
  他不喜歡陷入那樣無法辯白的被動。
  陸時卿在心裡暗暗盤算的時候,元易直卻在想,這個年輕人當真了不得。這求親之舉就好比行軍借糧,以萬石之請,求千石之應,令施糧者心甘情願給了糧食,卻還反過來覺得對他有所虧欠。
  手段,誠意,魄力,這個人一樣都不缺。
  元易直點點頭,起身提起佩刀,道:「如此,希望陸侍郎答應我一個要求。」
  「您說。」
  「我想,在元家願意應下這門婚事之前,你不要再跟小女見面了。小女此前有失當之處,是我這做父親的管教無方,但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陸時卿笑笑:「我答應您。」
  「告辭。」
  「我送您。」
  陸時卿一路送元易直出府,臨到府門前瞧見曹暗匆匆奔來,向他請示道:「郎君,瀾滄縣主此前落了些衣物在府上,可要順帶請滇南王替她帶回去?」
  元易直的面容陡然一冷。
  陸時卿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飛快地眨了兩下眼,然後答:「不必了,她說給她留在這裡。」
  這簡直是在挑戰一位父親的底線。
  偏陸時卿說完,卻跟沒事人似的,朝臉色鐵青的元易直頷首笑道:「您請慢走。」
  元易直氣得鼻翼翕動,險些都要咬碎了牙,但他能怎麼辦呢,賴在人家府上不肯走的是他女兒,他也不能蠻不講理地暴揍陸時卿一頓泄憤,畢竟對面站著的不是市井之徒,而是朝廷命官。
  他最終把著腰間佩刀,一字一頓地道:「好小子,你給我等著!」
  同一時刻,身在馬車內的元賜嫻若有所應,抱緊了馮氏的胳膊,緊張兮兮道:「阿娘,我好像突然感受到了阿爹的憤怒,咱們要不還是回頭看看吧。」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1:46:40

第二十章

  她剛才已與阿娘敘過了話,得知他們是先回了家,聽說她去了陸府,便連馬車也沒下就匆匆往永興坊趕,根本就是來抓她包的。
  馮氏不免失笑,拿食指點了下她的額頭,輕聲細語道:「你阿爹又不是悍匪,幾時胡來過,你就這麼擔心那個陸侍郎?」
  元賜嫻把腦袋挨在她肩頭,咕噥道:「當然擔心了。」要是阿爹把他揍慘了,改天再來下一個姜家,誰幫她整啊。
  馮氏彎著嘴角,回想了下:「是長得相貌堂堂,難怪把我們窈窈迷得神魂顛倒。」
  元賜嫻露齒一笑:「我就知道阿娘是識貨的。既然如此,叫他給您做婿好不好?」
  「那就看他過不過得了你阿爹這關了。」
  元賜嫻回到元府,揣著顆心左等右等,終於等到元易直進門,瞧見他鐵青的臉色,她想問不敢問,最後只好叫阿兄給她探探口風。
  結果得到的答案是,陸時卿並沒有娶她的意思,已向阿爹表示承諾,今後不再與她來往。
  元賜嫻說什麼也不認。與其叫她相信陸時卿對她沒有絲毫男女之情,不如講,一定是阿爹以勢欺人,逼他就範的。
  可是她的美色竟然戰勝不了拳頭嗎?
  元賜嫻感到十分挫敗,想衝去找陸時卿問個明白,卻被元易直勒令不許,接連幾日,墻也爬了,窗也跳了,門縫也擠了,逃一次被抓回來一次。最後只能接受了殘酷的事實:陸時卿真的屈從在了阿爹的淫威之下。
  否則怎會這麼多天過去了,一點消息也不給她呢。
  元賜嫻的心在咆哮。她花了大半年才弄到手的人啊,竟然被她爹一嚇給嚇沒了。還是不是親爹了啊!還能不能好好做父女了啊!
  她一連哭喪了數日的臉,好不容易有一天,聽說聖人請阿爹入宮議事,才算活了過來,趕緊打起精神,準備再一次出逃,卻是剛一溜出偏門,就見一輛玄色馬車緩緩駛來,停在了她跟前。
  她下意識覺得這馬車有點眼熟,止住腳步,果見裡頭下來個不算熟人的熟人。
  正是永興坊一別再未見過的徐善。
  她微微一愣,四顧幾眼,為免被人盯梢,趕緊迎他入裡,緊張問:「先生怎麼來了?」印象中,徐善從未如此突然造訪,她怕他是有什麼急事。
  陸時卿注視她一會兒,暗暗嘆口氣。他也不想讓徐善來,奈何答應了元易直,短時間內不再與她來往,那麼陸時卿不能做的事,只好由徐善做了。只是若挑元易直在府的日子,必然風險重重,便是一聽說聖人召了他入宮,就急匆匆趕到了勝業坊。
  倒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見她一面。
  元賜嫻不知道,其實先前倆人沒見的一月,他也常常會刻意繞經勝業坊,到了元府門前,就掀簾看看她和元鈺又塑了什麼樣的雪馬,然後隨筆畫下來。那些畫堆在他的書房,已有厚厚一摞。
  陸時卿收斂了遐思,偽了聲,找了個藉口答她的話:「是六殿下令徐某給縣主帶個話。」
  元賜嫻一聽他果真有要緊事,便顧不上自己的行程,忙將他請到了書房,與他面對面坐下後,示意他講。
  陸時卿這才緩緩道:「殿下說,感謝縣主上回在罔極寺提醒他注意姜家。」
  元賜嫻一愣之下才記起是有這麼一回事,見他不再往下說了,著急問:「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沒有了啊。
  陸時卿搖搖頭:「就只是這句話。」
  「……」
  元賜嫻差點沒氣得冒煙。她錯失了找陸時卿的時機,就為聽徐善替鄭濯道一句感謝?誰要他謝了啊!
  她一張臉跟著心一起揪了起來,一副欲哭無淚的模樣。
  陸時卿一愣一慌,問:「縣主怎麼了?」
  元賜嫻癟著嘴委屈道:「沒怎麼,可能是天意吧,我本來想趁阿爹不在,去找陸侍郎的。」
  陸時卿一噎。敢情她跟他想到一塊去了,早知道他老老實實等在陸府就行了。
  他的心在滴血,面上則克制道:「是徐某來的不是時候,實在叨擾了,這就告辭。」
  這就快馬加鞭回府等她。
  元賜嫻卻歉疚起來,實在不忍心如此攆走徐善,忙攔住他:「先生哪裡的話,既然來了便坐一會兒,我絕對沒有責怪您的意思,只是感嘆與陸侍郎有緣無分罷了。」
  有緣無分?她能不能說點吉利話!
  陸時卿心內一陣氣噎,面上平靜試探問:「縣主此話怎講?」
  元賜嫻不是頭一次與徐善聊陸時卿了,倒也沒什麼不自然的,且這回是當真懷了心事,不似上次裝醉那般胡言。
  她認真道:「說來不怕您笑話,我覺得我被陸侍郎拋棄了。」
  「……」天地良心,他沒有啊。
  陸時卿像是想了一想,然後說:「據徐某所知,陸侍郎似乎不是那等見異思遷,朝三暮四之徒。」
  元賜嫻一臉不舒爽:「可我阿爹都進京了,他怎還不來上門提親?他肯定是怕了我阿爹,不敢來了。」
  「陸侍郎應該也不是那等膽小如鼠之輩吧。」
  元賜嫻神色古怪,瞥了瞥他:「先生好像很欣賞他?」
  欣賞,當然欣賞了,他都欣賞自己二十來年了。
  他一本正經道:「徐某只是實話實說。」
  「好吧。」元賜嫻嘆口氣,「其實也不能怪他。他連狗都怕呢,我阿爹肯定比狗凶吧。」
  陸時卿有苦說不出,忍耐道:「縣主切莫灰心,這裡頭興許有什麼誤會。聽您言辭,滇南王似乎並不十分贊同您與陸侍郎的婚事,既然如此,話裡話外難保不摻離間之意。」
  元賜嫻這下倒覺有理,被他的話鼓舞了些:「先生所言不錯,我不該聽信阿爹片面之詞,而得當面與陸侍郎問清楚才行。」說完自我寬慰道,「哪怕他當真不肯娶我,我再加把勁就是了……」
  陸時卿本想將她往真相慢慢引導過去,一聽這句「加把勁」卻改了主意。也就是說,倘使他裝作不想娶她的模樣,或許還能得她色-誘幾次?
  他便繼續不動聲色地鼓動道:「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縣主能這樣想就對了。」
  元賜嫻深想一番,嘆口氣:「話雖如此,我卻已無所不用其極,如今確實有點黔驢技窮了。」她撐著腦袋,沉默半晌問,「先生想必極擅揣摩人心,可有妙招支我,叫我再下一劑猛藥?」
  陸時卿似乎笑了一下:「世間得人心之法,皆是萬變不離其宗,歸根究底,不過‘投其所好’四字而已。」
  投其所好?元賜嫻把這四個字在心裡過了一遍。她好像還真沒從這處入手過。
  陸時卿一看自己把話說生澀了,怕她聽不懂,提點道:「縣主不妨想想,陸侍郎可曾在您跟前暴露過他的喜好。實則世間兒郎……」他說到這裡似乎有點難以啟齒,但仍舊尷尬地說了下去,「十之八九都有同一樣喜好。」
  元賜嫻一聽,結合他語氣回想思考一番,忽然靈光一現。
  哦,陸時卿的帳篷……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難道先生是指……那個?」
  對,那個那個,就是那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1:46:53

第二十一章

  見她宛若醍醐灌頂,陸時卿松了口氣,與此同時卻也因毀壞了老師剛正的形象而感到心虛愧疚,不敢直視元賜嫻,便撇過了頭,隨意把目光落在她屋裡的書架子上,底氣不足地道:「正是。」
  元賜嫻見狀卻是一愣。徐善瞅她的書架子做什麼?
  她隨他目光望去,看他注目著一卷詩文,頓時羞臊起來。原來他口中所謂的「喜好」是詩文,她竟誤會去了天南海北遠,想到那樣沒羞沒臊的事。
  元賜嫻心虛地垂下了腦袋。
  陸時卿回頭見她活活燒成了一隻蝦,面具後的臉突然變得有點亢奮。
  她親他的時候都不臉紅的,現在卻是這副模樣,想來是預備走往更高的境界。
  他別過眼看了看窗外蕭條的寒冬臘月。春天恐怕要提早來臨了。
  陸時卿克制著快要飛起的腳步,與元賜嫻告辭,一刻都不想再多演徐善,到了永興坊私宅,正欲從密道回府,卻見曹暗神情凝重地來了,看見他松了口氣,道:「郎君,聖人急召您入宮,您再不來,小人就要去勝業坊找您了。」
  他收斂了喜色,摘下面具問:「什麼事?」
  曹暗搖頭:「小人不知,但不止是您,朝中重臣都被宣入了宮中。」
  陸時卿略一蹙眉:「在滇南王之後?」
  曹暗略一頷首:「您的意思是?」
  「滇南出事了。」他說完便疾步往密道走去,走到一半回頭叮囑,「你回府候著,如果元賜嫻來了,別說我被急召入宮,只交代我外出即可。」
  「是,郎君。」
  陸時卿趕到宣政殿時,裡頭已烏壓壓聚集了一片人,正中張治先與幾名朝臣爭得唾沫飛濺,面紅耳赤,元易直站在前頭默然不語,再往上,徽寧帝顯然消磨乾淨了耐性,一見他來,像是把著了主心骨,也來不及詢問他何故來遲,趕緊招手示意他上前,然後叫宦侍將一封八百里加急的軍報拿給他看。
  一群朝臣紛紛回頭。元易直微一側身,也看了他一眼。
  陸時卿疾步上前,接過軍報,一目十行默讀完,神色平靜地將它呈了回去。
  軍報上說,兩天前,南詔、吐蕃合兵十五萬,分三路攻劍南,一路破西境,一路破南境,一路巧避姚州北上,兵鋒直指益州。
  徽寧帝知他約莫在思量對策,便未先問他,而看向張治先:「張僕射等人可曾商議出對策?」
  張治先拱手上前:「陛下,臣等有一疑慮。」他看了眼元易直,「臣想請問滇南王,先且不提邊關守備達數萬之眾,姚州更是滇南軍事重地,歷來易守不易攻,何以竟會被區區一路急行軍‘巧妙’避繞而過?」
  元易直看他一眼,沉默不答。徽寧帝的臉色卻先難看起來,呵斥道:「張僕射,朕方才問的似乎是對策吧?」
  張治先惶恐頷首,不敢再說。
  陸時卿淡淡眨了眨眼。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因為徽寧帝出於對元易直的忌憚,曾暗中派了幾員心腹將領去往姚州與他一道鎮守滇南,明面上為輔佐,實際上是監視。而現在,元易直照制進京,離開了姚州,那幾員留守將領見敵人來犯,自然搶著指手畫腳,結果呢,幾個蠢貨就把敵人給指畫進了劍南腹地。
  張治先自以為這是元易直布置疏漏的錯處,卻不知反而踩著了聖人的痛腳。
  他趕緊賠罪道:「陛下息怒,臣等方才已商議出一二對策。臣以為,滇南王北上奔波勞碌,筋骨疲乏,此行不宜南下迎戰,陛下或可另行指派朝中皇子或將員,聯合當地守軍阻敵。至於人選,方才兵部陳尚書推選了二皇子,臣則舉薦魏都督。」
  底下很快爭論開來。
  「臣贊成由二皇子領軍出征。二皇子素來驍勇善戰,早年便曾聯合回鶻大敗突厥,如今雖被幽禁在府半年,卻何不令其將功折罪?」
  「臣贊成魏都督南下迎戰。」
  「臣以為,對戰南詔,無人可比滇南王更合適。」
  徽寧帝聽得腦仁疼,打了個手勢止住他們,然後道:「陸侍郎。」示意他講。
  陸時卿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面向朝臣問:「諸位何故非得迎戰?大周今夕前有天災,後有人禍,明日便是除夕佳節,值此時機興戰,兵戈擾攘之下,易致民心動盪,群情喧噪。到時,外有強敵入侵,內有憂患頻生,諸位打算派幾個二皇子,幾個魏都督前往鎮壓?」
  張治先被他說得一噎,隨即冷哼一聲:「看來陸侍郎的意思是,預備將整個劍南拱手讓人了。」
  陸時卿扯扯嘴角,看向徽寧帝:「臣的意思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上計。」
  整個宣政殿都是一靜,隨即有人哄笑:「南詔吐蕃合兵,誰也不是好說話的主,陸侍郎莫不是在與咱們說笑?」
  陸時卿淡淡一笑:「南詔不好說話,吐蕃也不好說話,但南詔與吐蕃合兵,就好說話了。」
  眾人一驚之下似有所悟,徽寧帝也直直盯住了他道:「你有妙計?」
  陸時卿一掀袍角屈膝跪下:「臣自請南下應敵,誓與南詔吐蕃達成和談之議。」
  徽寧帝一指他:「幾成把握?」
  他稍稍仰首,薄脣微彎:「十成。」
  陸時卿回府已是日暮時分,尚未知會宣氏翌日去往滇南的事,先問僕役元賜嫻是否來過,一聽沒有,說不上輕鬆失落,便疾步回了院子,不料甫一跨進院門,就見曹暗和趙述在一棵枯樹下拼命往上蹦,似是想摘掛在樹上的一隻紙鳶。
  陸時卿登時一噎。這倆人何時這般童心未泯了?天寒地凍的,拿西北風放紙鳶?
  他遠遠瞧見曹暗踩著趙述的肩取下了那隻湛藍色的紙鳶,仔細看了一晌後驚喜道:「這好像是瀾滄縣主的字跡啊。」
  陸時卿一愣,人未到聲先至:「拿來。」
  曹暗回頭一看,慌忙上前將紙鳶遞給他,解釋道:「郎君,不知哪裡飛來的紙鳶,好巧不巧掛您樹上了,小人瞧著,似乎是瀾滄縣主的字跡。」
  陸時卿低頭一看,果見是元賜嫻的手筆,在這紙鳶上擬了一首打油詩:咬定卿卿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他霎時窒住,心間像被什麼巨物猛然一撞,撞在一塊非常柔軟的地方。
  他突然抬頭問趙述:「上回在府門前,滇南王妃叫她什麼?」
  趙述回想一番答:「小人聽著似乎是個乳名,叫‘窈窈’的。」
  陸時卿重新低頭,盯著那句「咬定卿卿不放鬆」勾脣一笑:「哦,咬咬。」
  陸時卿揣了紙鳶回房去,活像揣了個寶,嘴邊笑意怎麼也止不住。
  不遠處,不明究竟的陸霜妤目瞪口呆地瞧著這一幕,心情不免有些複雜。過了明天,阿兄就該二十三歲了,這怕不是傳說中的返老還童吧。
  陸時卿在晚膳時與宣氏說明了公差的事,省去了具體去向與緣由。一來,徽寧帝交代,為免民心動盪,暫且在京畿範圍內隱瞞戰事,凡今日在宣政殿內議事的朝臣一律禁止對外聲張。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1:47:03

第二十二章

  二來,所謂和談,本該在敵我雙方皆有息戰之意的情況下進行,而如今卻是大周單方面意欲退敵,陸時卿便無異於是在往刀口上撞,及早暴露目的與行蹤,很可能惹來殺身之禍,故而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宣氏和陸霜妤曉得太多並無好處。
  只是倆人也不傻,聖人素來愛重陸時卿,若無必要,哪會趕在年關命他出公差,如此情狀,恐怕唯有一種可能,便是軍情緊急。但究竟是哪裡起了戰火,她們身在後宅,卻真無從得知。
  陸時卿用過晚膳就回了書房,挑燈整理完軍報後研究了此行南下的路線,近二更才沐浴歇下,臨睡記起元賜嫻,忍不住把她的紙鳶重新拿出來看。這一看之下,卻突然覺得不太對勁。
  等等。雖說這情詩算得上豪邁奔放,但如此迂迴之法似乎不像元賜嫻的行事作風。何況他記得,他今天已經把話暗示得非常明顯,而她也分明領會了其中奧義,既然都來了陸府,怎會掛個紙鳶便甘心離去了?
  陸時卿起先一面心系滇南,一面又被這詩中某幾個字眼惹得血脈僨張,這下才後知後覺地想到,好像哪一步出了差錯。
  他的臉色慢慢變得難看起來,待想通前因後果,不由一怒之下掀了被褥。
  他這雙多事的眼睛,不如自戳雙目得了!
  陸時卿心裡頭生生淤了口血,想吐又吐不出,躁得穿著中衣在床前來回踱步。此去滇南歸期未定,倘使叫元賜嫻這樣誤會下去,等他回到長安,豈不得收上厚厚一本詩集?
  不行。
  他看了眼漆黑的窗子,恨恨披衣而出。
  陸時卿大費周章避開宵禁巡衛已近三更,到了元府,掙扎半晌,終於下定決心仿照風月話本所述,做做夜探香閨的活計,卻是剛一靠近外墻,就被一名提了燈籠,匆匆步出偏門的僕役喚住:「來人可是陸侍郎?」對方在一片烏漆墨黑裡朝他探頭探腦張望,「滇南王交代,若您來了,請到中堂等他。」
  「……」話本裡都是騙人的。
  頭一次夜探香閨就被守株待兔的陸時卿霎時黑了臉,想掉頭就走,卻因清楚一旦放棄今夜的機會,再見元賜嫻或將遙遙無期,只好硬著頭皮,悻悻跟隨僕役到了中堂。
  元易直似乎根本沒睡,很快就來了,見他便冷斥一聲:「看來陸侍郎是不記得與我的承諾了。」
  偏門到中堂一路,陸時卿已然恢復了慣常的姿態,全然不見窘迫之色,含笑道:「陸某的確不是君子,對我來說,承諾之重,重不過生死。如我明日便要赴死,也就無心將承諾守過今夜了。」
  元易直眉梢一挑:「我記得,陸侍郎口口聲聲與聖人說,你有十成把握。」
  陸時卿淡淡一笑:「我若不說十成,聖人豈會答應我這番請求?您比我更清楚滇南的形勢,知道這事絕不可能有十成的把握,所以今夜才給我留了門,願意許我見她一面,做個道別。」
  元易直不說話似是默認,半晌盯住了他道:「小子,我知你非暴虎馮河之輩,必能說服南詔吐蕃退兵,但前提是,你得有命開口。」
  陸時卿點點頭。誠然,此去滇南,說服二字中「服」易而「說」難。
  元易直從寬袖中掏出一塊月牙形的純色帝黃玉來,遞給他道:「拿著,該怎麼用就不必我教你了。」
  陸時卿垂眼一瞧,微微一滯。
  在此之前,他始終不能確信元易直是否在滇南暗中培養了唯他獨尊的私軍,當初助鄭濯拉攏元鈺時也曾幾番迂迴打探,卻都未果。不料眼下,答案竟自己送上了門。
  這塊帝黃玉,想來便是足可號令那支私軍的信物。
  元易直將這樣東西交給他,無疑是叫元家的命脈都捏在了他手裡。倘使他有心,回頭就能將它交給聖人,置元家於死地。
  陸時卿不能不說有些意外。
  他默了默,伸手推拒道:「您應該知道,退敵之法不止一種,陸某非要躬身南下,就是為免南詔此戰陷元家於不利,叫聖人愈發忌憚您。倘使我為保命使了這塊玉,所有的努力便等同於白費,甚至可能叫事態變得更糟糕。如此,我何不幹脆放棄此行?」
  元易直朗聲一笑:「給你,是我的道義,用與不用,是你的選擇,和我無關。只是你得記住,活著才可能娶到我的女兒。」
  陸時卿笑著搖搖頭,伸手接了過來:「多謝滇南王成全。」
  他冷笑一聲,似乎是示意他別高興太早,然後道:「我讓下人叫她來中堂,給你兩炷香時辰。」
  陸時卿忙道:「不可。」
  元易直抖了抖眉毛:「如何?」
  「想來您自宣政殿回府後,並未將戰事告知與她,也不打算把我即將南下的消息講給她聽,令她憂心。既然如此,叫她來中堂,得知您安排了這場見面,她如何能不起疑?」
  元易直一噎。
  沒錯,他女兒就是這麼冰雪聰明,的確很可能察覺端倪。
  陸時卿已經趁他這一噎接了下去:「您若當真體恤陸某,不如就將這事交給我自己來吧。」
  元易直登時火冒三丈:「你是在跟我說,你準備去她閨房?」
  「是。但您大可放心,若陸某真不守規矩,早在您來長安前就已不規矩夠了。當然,如您不應,我也只好打道回府,是否能再活著見到她,就看天意吧。」
  真是有理有據,博得一手好同情!
  元易直窒了半天,竟覺實在無法拒絕一個「將死之人」的微末請求,只好當作什麼也不知道,甩袖離去,臨出門回頭補了一句:「一炷香!」
  三更天,元賜嫻睡得正熟,忽被後窗「」一聲響驚醒,醒來意識到似有賊物闖入,慌忙坐起,睡意朦朧間也算反應迅猛,料想如此動靜絕非阿貓阿狗,立刻一手抓了被褥裹身,一面張嘴就要喊話,卻先聽來人低低道:「是我。」
  她聽見這聲色一愣,惺忪之下再一眨眼,就見陸時卿繞過了她屋裡的屏風,站到了她的床榻前,生生卷進來一股寒氣。
  她打了個寒噤,稍稍回過些神,卻更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一揉才仰著頭呆滯道:「要命,我這是寫情詩寫得走火入魔了?」
  她都好久沒做過這種能瞅見人臉的夢了。
  陸時卿心道恐怕是他走火入魔了,才會來這一趟吧,嘴上卻說:「是,元賜嫻,恭喜你夢到我。」
  元賜嫻聞言將信將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得「哎喲」一聲,然後「嘶」著冷氣道:「陸時卿,你睜眼說什麼瞎話,痛死我了。」
  她這下徹底清醒了,一面驚心府上守備的疏漏,一面疑心陸時卿來此的緣由,裹著被褥質問他:「三更半夜,你是怎麼進來的,偷摸到我閨房做什……」
  她話說一半,突然被俯身下來的陸時卿輕輕捏住了下巴,連帶一張一合的兩片脣瓣也被吞沒在了他的嘴裡。
  陸時卿故伎重施,趁她說話的時機叩開了她的齒關。只是與前次不同,他此番落下的吻一改盲目掃蕩之勢,細膩綿長,瀝瀝如雨,喉結滾動間,一點點極緩極慢地攫取她的芬芳。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1:47:16

第二十三章

  不似被慾望支配,意圖將她拆骨入腹,而更像一種無法排遣的痛苦悱惻。
  元賜嫻微有覺察,略略一震,不明所以之下想到,他這麼痛苦,莫不是又犯潔癖了?
  幾天不見人,一上來就吃她口水,邊吃還邊嫌棄,誰逼他吃了嗎?不提親,親什麼親!
  元賜嫻心裡惱怒,便不再放任他,這回學聰明了,一針見血,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舌頭。
  陸時卿吃痛之下蹙眉撤出,品見一股淡淡的腥甜,低頭瞧著她道:「你就是這麼咬我的?」
  對,咬斷卿卿好過冬。
  她抹抹嘴脣,一副很嫌棄他的樣子:「你耍流氓還有理了?」
  「你自己問我偷摸到你閨房做什麼的。」他不過是拿實際行動答了她而已。
  元賜嫻恨恨看他:「除了這個,難道你就沒別的事說?」
  「哦。還有,你那個詩我看了,格律尚可。」
  誰要聽他講這些啊。
  元賜嫻發指道:「陸時卿,你在商州扒我衣服一次,舒州睡我馬車一次,長安闖我閨房一次。牽我手一次,抱我少說四次,親我也有三次。都這樣了,你還不打算娶我?還敢說你不喜歡我?」
  終於說出來了。陸時卿等這一天著實等了很久。可她早不說,晚不說,竟偏偏在他沒把握給答案的時候說。
  見他噎住,元賜嫻愈發生氣:「我阿爹又不會真扒你皮抽你筋。你究竟什麼時候來提親?」
  元賜嫻早先確實不想拿那些瑣事逼迫他,可眼見阿爹來了長安,陸時卿卻仍無所動,若等到阿爹再回滇南,他豈不是又有理由拖她一年。
  說什麼也得趁這幾日把親事給定下來。
  然而陸時卿當真算不上日子,滇南戰事正興,此行險阻重重,他現在答應她,倘使有個萬一,就真要叫她守寡了。
  他踟躇半晌,說了個合適的答案:「下回。」
  這是什麼敷衍人的說法。元賜嫻惱得想抽他,卻聽他繼續補充道:「下回你再看見我的時候。」
  她微微一滯,眼睛一亮:「當真?」
  陸時卿點點頭,神情認真。
  元賜嫻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拍拍床沿示意他坐,然後問:「那簡單,為免夜長夢多,我明天就去找你守歲。」
  陸時卿卻沒坐,心裡嘆口氣,拒絕道:「我明天沒空,你好好在家就是。時候不早,我該走了。」
  元賜嫻不給他走,一把拖住他的胳膊,硬是把他往床沿拽:「明天除夕,你還能不在府上?在你家提親也行,哪裡都沒關係,我會來的。」
  見他沉默不答,她又掐了下他的胳膊,皺眉道:「聽見沒啊?明天乖乖等我上門來被你提親。」
  這是哪門子提親法。陸時卿心裡失笑,見不答應便走不成,只好眨了眨眼道:「好。」
  元賜嫻得了滿意的答案,終於肯放陸時卿走,特意披衣起身,支走四面守夜的僕役,以助他一臂之力。
  陸時卿不能在離開長安前露了馬腳,免得她死活纏著他一道去,便也沒阻止她,看她做賊一樣護送自己出了府。
  翌日,元賜嫻布置了整天的戰術,與揀枝和拾翠商議了七條出逃路線,用過晚膳,快該到了一家人一道守歲的時辰,剛預備偷溜,卻被元易直硬是拉去了陪棋。
  她起先想敷衍一盤了事,卻不料這棋一陪就是一個時辰。阿爹的興致尤其高昂,連帶阿娘和阿兄也在旁熱烈觀棋。她拿了百來種藉口遁走,每每一開口就被他們轉移話茬,即便起身如廁,也被阿娘陪著一道,結果自然都以失敗告終。
  元賜嫻也不傻,自然瞧出了究竟,想是計劃敗露,去不成陸府了,只好給揀枝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跑一趟永興坊,給陸時卿遞個消息,叫他別等。
  揀枝回來已近子時,一臉憂心忡忡,元賜嫻一看就覺不對勁,再次以如廁為藉口溜了出去,示意她跟來,到了外頭,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揀枝氣都沒來得及喘勻,急聲答:「小娘子,婢子去給陸侍郎帶話,卻沒見著人。陸老夫人說,他今早天沒亮就離了長安城去辦公差了。」
  元賜嫻不由一愣,問道:「什麼要緊的公差,竟非得除夕夜辦?」
  「婢子也覺得奇怪,想您一定好奇,便替您多問了幾句。陸老夫人說,這公差是昨日就派下來了,但陸侍郎並未交代具體,很是諱莫如深。」
  「昨日就派下來了?」元賜嫻一耳朵抓著重點,蹙眉思索起來。
  既然如此,陸時卿昨夜怎麼沒跟她說,且還答應了她守歲的事。
  這不是擺明了扯謊嗎?
  她將腦袋轉得飛快,隨即記起了更多古怪的事。眼下回想一番,陸時卿昨夜的舉止的確很是異常。暫且不論夜闖閨房這等事如何不符他的行事作風,當晚,他看她的眼神,說話的態度,都和平日裡不太一樣。
  他似乎難得沒有與她「鬥法」的心情,多是沉默或者順從。話裡話外都好像……好像有些難言,有些掙扎。
  可她當時因接連幾日未能逮他,急於逼他提親,一點也沒多想。
  她將這兩天的種種古怪串連在一道反覆回想,心砰砰砰地跳了起來,突然扭頭奔回了阿爹的書房,一跨進門,就見原本頭碰頭窸窸窣窣說著什麼的一家子一下收住了話頭,都抬起眼來緊張地望著她。
  她把手扶在門框上,直直瞧著他們:「阿爹阿娘阿兄,你們瞞了我什麼?」
  元易直嘆息一聲,無奈看了馮氏一眼。
  他就知道瞞不了元賜嫻多久。但事實上,只要不叫她在昨夜知曉真相,捱到這個時辰也就夠了。她已經不可能追趕得上陸時卿。
  元賜嫻的指甲緊緊扣著門框,繼續追問:「陸侍郎去哪裡了?你們告訴我。」
  馮氏起身上前,把她的手拉扯下來,免她自傷,然後道:「滇南起了戰事,他與南詔及吐蕃去和談。」
  元賜嫻像是一時沒聽懂,半晌訝極反笑,難以置信道:「誰叫他去的,聖人?」
  「是他自己的意思。」元易直答。
  她將馮氏的手一點點撥開,略有些遲滯地上前,一字一頓道:「也是您的意思?」
  元易直沉默不答。
  元賜嫻突然笑了一聲:「那是什麼地方,有怎樣的虎狼,孤身前往會是何等下場,別人不知道,難道您也不清楚?」她說到這裡似有所悟,「還是說,根本就是您逼他去的?您不願叫他娶我,覺得他不值託付,就逼他證明給您看?」
  「南詔興戰的目的是咱們元家。這一戰,他細居太子要的是聖人對我元家更多忌憚,要的是大周終有一日自斷後路。他去了,為了元家去的,為了減輕聖人對您的顧慮去的,您卻這樣袖手旁觀?」
  元鈺見妹妹態度惡劣,皺皺眉道:「賜嫻,你冷靜點。」
  元易直面冷如霜,瞧著她道:「誰說他就是為了元家去的?滇南淪陷,多少百姓身處水深火熱之中,他既為人臣子,心系天下,就該義無反顧去救。」
  「即便如此,救他們的法子有很多,朝中能說善戰者也很多!」元賜嫻雙手撐案,緊攥著案沿,雙目赤紅地道,「為何非得是他?替大周出生入死,赴湯蹈火的為何非得是他?」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1:47:35

第二十四章

  元易直一怒之下驀然起身:「為何不能是他?既如你所說,旁人都可替大周赴死,為何唯獨他不能?」
  「因為……」元賜嫻被問得噎住,突然眼眶一熱,眼淚跟決了堤似的,大顆大顆往外滾。
  元易直冷嗤一聲:「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我就當沒聽過,你回頭好好想清楚,究竟該不該說。」說罷轉身走了。
  元賜嫻站在原地拿袖子去揩淚,卻到頭來越揩越多,怎麼也止不住。
  馮氏嘆了口氣,給元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去瞅瞅元易直,然後攬過元賜嫻的肩,一下下輕輕拍打。
  元賜嫻便更是忍不住,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哭也哭不停,憋了一晌,乾脆抱著馮氏邊哭邊喊:「阿娘,我就是不想,就是不想他去……我不是不懂阿爹說的道理,不是不憂心滇南的百姓,可是他去救他們了,誰去救他?」
  她越哭越不可遏制:「阿娘,我心疼……我心疼啊……如果,如果他死在滇南怎麼辦?阿娘,我怎麼辦……」
  馮氏一下下拍著她的背,輕聲道:「窈窈,滇南是很危險,可你為何不能相信他呢?你阿爹都信他,你不信嗎?」
  元賜嫻微微一滯,抽抽搭搭地抬起頭來。
  馮氏刮了下她的鼻尖:「你阿爹從前隔三差五便上戰場,你又何時見阿娘這般哭哭啼啼過?阿娘不是不擔心他,只是更相信他。」
  「滇南是個是非之地,但阿娘一直很喜歡那裡,因為那是你阿爹一次一次罔顧性命保護著的地方。現在滇南有難,你說,你阿爹怎可能對它袖手旁觀?可他卻撒手將它交給了陸侍郎,難道不是因為對他有十足的信心?既然如此,你為何就不能相信你阿爹,相信陸侍郎?」
  元賜嫻慢慢止住了哭勢,在一下下的抽噎聲裡冷靜了下來。
  「窈窈,阿娘知道你一時難以接受,想尋個口子發泄,但你也別傷了你阿爹的心。哭完了,就去與他道個歉,今天可是除夕。」
  元賜嫻點點頭:「阿娘,我知道錯了,我會跟阿爹好好道歉的。」她說完咬咬脣,「但是您今天能不能跟我一起睡?」
  馮氏不免失笑:「你倒是多大了?」
  她癟癟嘴:「我現在比三歲小孩還脆弱。」
  元賜嫻連夜跟元易直道了歉,完了理直氣壯搶走了馮氏,夜裡卻也未能歇息安穩,時睡時醒,一遍遍夢到陸時卿闖來她閨房的一幕。
  她說完逼婚的話,聽見他承諾下回再見就娶她。
  然後場景一換,漫天都是白色的紙錢,她看見陸霜妤站在送葬隊伍的前頭,手擎一根細長的竹枝哭得雙目紅腫。
  她想衝過去看看那棺槨裡頭究竟是誰,卻怎麼也追趕不上,耳聽著哀慟聲越來越遠。
  如此重複幾次,她回回睜眼都驚出一身冷汗,像是看見了不祥之兆一般,翌日一早醒來發現被褥都是濕的。
  大概是她在夢裡哭了。
  元賜嫻頹了整整一夜,待聽見鄰里坊裡的新年炮仗,卻是一下醒了神,被這歡喜的吵嚷聲激得振作起來。
  她趕不上陸時卿了,卻也不能這樣坐以待斃。
  她在房中思索了一晌,拿定了主意,突然跑出院子,叩響了元易直的房門,見他就問:「阿爹,我想起一樁事。早些年,大周尚未積弱到現如今的地步,南詔偶爾也向朝廷朝貢,有時由您代為呈上。」
  「有一回,我瞧見貢品裡頭有一塊拳頭大小的璞玉,可禮單裡卻未有這筆記錄,便想偷偷截胡了做玩物。您當時說,這塊璞玉堪比和氏之璧,價值連城,不可兒戲。禮單裡頭不曾記錄,是因它是南詔二皇子私下拿來討好聖人的。」
  父女倆不生隔夜仇,元易直的氣早就消了,聞言認真回想一番:「是有這麼一樁事。你問這個做什麼?」
  「您想,有權力的地方便有鬥爭,咱們大周被奪嫡之爭鬧得烏煙瘴氣,難道他們南詔便能僥倖避免?南詔二皇子拿了塊價值連城的璞玉,越過太子細居偷偷朝貢,豈不正是想討好咱們的聖人,有朝一日或將借此獲得大周的支持?」
  「這件事足可證明他的野心,也可證明細居身邊並不幹淨。當時咱們懶得摻和他們南詔的家務事,選擇了作壁上觀,現在卻何不利用這樁事提醒細居注意他後院的火勢?」
  「你的意思是,派人將這塊璞玉快馬加鞭送給細居,借此替陸侍郎爭取到他的微末好感。至少,南詔軍隊不至於一言不發就向陸侍郎開火?」
  元賜嫻點點頭:「但問題是,這塊璞玉進到宮中後流落去了何處。」
  「阿爹派人去查查。」
  元賜嫻回到院中,坐立不安地等待答覆,一個時辰後,聽見揀枝回報:「小娘子,有消息了,那塊璞玉被做成了獸雕置入皇陵,但當時有些邊角料剩餘,聖人就賜給了子女們。其中一小塊給韶和公主打了枚玉戒。」
  她驀然起身,抿了抿因一夜未得好眠而乾燥的脣,道:「去公主府。」
  鄭筠早在冬至就已得徽寧帝赦免,不再被囚罔極寺清修,重新回到公主府。元賜嫻便直奔安興坊而去,心中略有些忐忑。
  畢竟這正月初一的日子,鄭筠更可能身在大明宮,若是安興坊一趟撲了空,再要進宮去,耽擱時辰事小,卻怕會驚動諸如平王這樣對元家不懷好意的人,到時風聲走漏,難保不會橫生枝節。
  她憂心了一路,幸而遞上名帖時,聽公主府的僕役答覆說,鄭筠今日抱恙,並未出門,就在府中。
  元賜嫻松了口氣,跟隨僕役到了中堂。
  鄭筠很快就來,看上去氣色尚可,並未有所謂抱恙的姿態。她手裡拿了一個檀色的小木匣,一見元賜嫻就開門見山地淡淡道:「縣主要的玉戒。」
  元賜嫻著實愣了愣。她可還什麼都沒說。
  她伸手接過匣子,啟了盒蓋一瞧,見裡頭果真是枚通體玉白無瑕,成色、質地堪絕的環戒,疑惑之下抬頭問:「貴主怎知我今天來意?」她說完很快反應過來,再問,「您是有意稱病在府,在這裡等我的?」
  鄭筠扯出個笑來,沒有說話。
  元賜嫻知道時辰緊迫,見她不答,便先把匣子交給了身後揀枝,言簡意賅道:「八百里加急,密送到滇南。」
  這枚玉戒得在陸時卿到達滇南之前發揮作用,所以她沒法親自送。從長安到邊陲足有三千多里,靠一個人的腳程就太慢了。陸時卿已走了一日一夜,任她馬術如何超絕,也不可能後來居上。唯一的法子便是以驛站傳信,一路換人換馬,日夜兼程,一刻不怠。
  揀枝領命離去後,元賜嫻看了眼鄭筠,不免心生疑惑。
  鄭筠身為嫡公主,於宮中消息一面理當比她靈通,應該早就曉得了陸時卿南下的事,既然如此,為何如此被動,在這裡乾等她來?
  雖說這問題有些尷尬,但她不問也是難受,便直言道:「您既是早就知道這枚玉戒對他有用,為何不在他離京前就交給他?」
  鄭筠垂眼笑笑,輕聲道:「反正你會來的不是嗎?」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1:47:47

第二十五章

  元賜嫻皺皺眉頭。在她看來,鄭筠的做法實在不符常情。因為料定了情敵會上門來取玉戒,助心上人一臂之力,所以就把這個機會拱手讓人?這叫什麼因果啊。
  何況,哪怕將這一點勉強解釋為鄭筠的不爭與大度,這事還是沒法解釋得通。畢竟她想到那塊璞玉純粹偶然靈光一現,並非及早預謀,鄭筠又如何篤定了她會來?
  她突然聯想到上回那封被寄到舒州,提醒陸時卿歸途小心的密信。當時的鄭筠也像是通過某些渠道提早得知了什麼消息。雖說到頭來,歸途風平浪靜,但她並不覺得消息是假。或許正因對方發現計劃暴露,見陸時卿已然有所防備,才臨時放棄了刺殺。
  元賜嫻對鄭筠此人愈發好奇,只是非常顯然,她眼下無法從她口中套出話來,若再糾纏盤問,就顯得有些失禮且自討沒趣了。
  她只好笑道:「總之這次多謝貴主,我先告辭了。」
  鄭筠點點頭,著人送她出府。
  元賜嫻心中一顆大石落了一半,總算比昨夜輕鬆了些,一回府就去跟阿爹回報進展,待從元易直書房出來,碰見元鈺,聽他很詫異地問:「我的好妹妹,你剛才就是這副鬼樣子去公主府見情敵的?」
  鬼樣子?元賜嫻奇怪地捏了捏自己的臉蛋。
  元鈺目不忍視地道:「不是這裡,是眼睛腫得像核桃,髮髻亂得像草包……唉,罷了罷了,天生麗質,也不在乎這些了。」
  元賜嫻摸摸頭髮乾笑一聲,卻也不太介意這些瑣事,只要把事辦成了,怎樣都行。她轉而問他:「阿兄這是來找阿爹的?」
  元鈺神神秘秘拉了她到遠處,低聲道:「是阿爹叫我來的,估計又要問我,你和陸子澍的事。」
  作為剛和離不久的苦命娃,他這幾天只得了爹娘寥寥幾句寬慰,然後就一直被問元賜嫻和陸子澍的情況。可憐他為了妹妹的終身幸福,還得拼命講那傢伙的好話,說倆人是怎樣怎樣患難與共,情投意合。
  元賜嫻趕緊道:「那你可得瞞結實了,要是被問起我的心意,千萬別給套出話來,說我追求陸時卿是想找他做靠山。」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倘使讓阿爹知道她的初衷是意欲拯救元家,這婚事八成得成為泡影。
  元鈺覷她一眼:「阿爹是找我打聽陸子澍的,問你心意做什麼?咱們元家上下,但凡不是瞎子,誰還能看不出你的心意?」
  元賜嫻一愣:「啊?」
  元鈺跟瞧傻子似的瞧著她,拍拍她的肩膀:「傻妹妹,當局者迷,你可長點心吧,別被人擄了還不自知啊。」
  元賜嫻瞅著他轉身而去的背影,訥訥眨了三下眼,一瞬心如鼓擂。
  十日後,滇南邊陲的南詔守軍營突然遭逢夜襲。
  這些日子以來,大周地方軍因缺失有力的主心骨而士氣低迷,南詔急行軍幾乎占據了絕對優勢,一路北上,往益州方向推移,攻下了大半個劍南道。而包括太子細居在內的這批守軍則留在後方,以確保先鋒兵的退路。
  可就在前天,自南詔運往這裡的糧草意外被截,軍營裡頭的幾名將領得到消息,以守軍營位置很可能已暴露為由提議轉移陣地,細居卻一直未應。
  他的意思很簡單:守軍營的位置沒有暴露。
  這批糧草不是運往前線的輜重,而只是守軍的供給糧,由於數目不多,的確少派了士兵護送,被人鑽了漏子並非不可能。
  但對方的目的顯然不在這一小批對南詔無關緊要的糧草,而是企圖叫他們誤以為軍營位置已經暴露,誘使他們緊急撤離,從而窺探到守軍的動向。
  這是對方的引蛇出洞之計。如若他們按兵不動,則興許一切風平浪靜,反之,才是真正暴露了自己。
  但問題是,細居看得清的計策,他手底下的將領卻看不清,與他爭論了大半宿,見他不應,當即將軍報發回至南詔都城,徵詢南詔王的意見。
  糧草被截的第二天,也就是昨日,南詔王下令守軍即刻轉移,細居不得不聽命。轉移完畢的這一夜,卻真如他所料,遭到了一支大周軍隊的襲擊。
  守軍營亂成一鍋粥,與這支夜襲軍緊急交鋒的時候,正中碩大的黃金帳裡,細居一身玄甲威立當中,下了一道軍令:停戰。
  外頭喊殺聲驟停,顯然是大周軍隊見他選擇停戰,也一樣放棄了攻打。
  他嘆口氣,沉默良久後提了佩刀出帳,遠遠就見營門外,一名鶴氅披身的男子高踞馬上,瞧見他似乎笑了笑,淡淡道:「商州驛站一別,多日不見,殿下可好?」
  正是前天截了南詔糧草的陸時卿。
  細居也沒否認,以一口並不十分流利的漢話答:「沒見到陸侍郎的時候,我總是很好。」
  「聽聞殿下此言,陸某深感遺憾。實則陸某也奇怪,何故回回一見殿下,便是這般打打殺殺的場面。」
  他笑笑,在夜色裡露出一口亮的白牙:「你們漢人有個詞叫‘孽緣’。」
  陸時卿似乎有點意外,低低「哦」了一聲:「不想殿下學識竟如此淵博。那麼想來,您也一定聽過咱們漢人有句叫‘化干戈為玉帛’的俗語了。」
  細居朗聲一笑:「太拗口,聽不懂。」
  陸時卿伸手往黃金帳一引:「如此,您不妨允許陸某入內,聽陸某好好給您講解講解。」
  細居聞言,瞥了眼他身後足有三千數眾的精騎隊。
  他自然明白了他的顧慮,含笑回頭吩咐:「退守百丈,不得我命令不可靠近。」
  這支騎兵隊是黔中充州的地方軍。陸時卿為免招搖,並未帶軍出京,而在途經守備戰力相對精銳的充州時,拿徽寧帝事前交給他的兵符調集了這支騎兵。
  早在戰事興起之初,毗鄰滇南的黔中和嶺南就曾派軍前來支援,卻因戰術失當,被細居頻頻阻於滇南之外,直至陸時卿領了這三千人一路繞行奇襲,攔截南詔軍報,才悶聲不響破了他的防線。
  也正因如此,細居在聽聞糧草突然被截時就知來人必是強敵,方才遭遇夜襲,也就乾脆放棄了交鋒,以免不必要的傷損。
  畢竟他猜到了,陸時卿的目的不在攻陷守軍營,而是意欲與他和談。因為他提前收到了一樣東西。
  幾天前,滇南邊陲的南詔將士輾轉將一枚玉戒交至營地,說是長安送來的。他一瞧便清楚了前因後果,知道送玉戒的人是在向他示好,借此提醒他自家後院的火勢。
  只是他當時並未理解對方示好的緣由,直到剛剛結合了陸時卿的夜襲,方才聯想到,這枚誠意十足的玉戒是在表明大周來使的友善之意,希望避免雙方的交鋒。
  既然人家沒想打,他又何必硬捱這一仗。
  陸時卿孤身隨細居入了黃金帳,以表和談的誠心,坐下後撣了撣衣襟處的髒泥,問道:「殿下可否先借陸某一塊乾淨的帕子?」
  細居叫人拿了塊錦帕給他,認真說:「不擦也無妨,您眼下的穿戴,已比在商州驛站得體許多。」
  陸時卿一噎,記起元賜嫻當初乾的好事,恨恨咬了咬後槽牙,面上卻睜眼說瞎話道:「哦,陸某的未婚妻確實比較頑劣,一不高興就燒乾淨了我的外裳。」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1:47:57

第二十六章

  這回換細居噎了。
  雖說他當年逼婚單單只是出於政治目的,而非傾心元賜嫻,卻到底失敗了,連帶商州擄人一舉也沒乾成,所以陸時卿這話儼然是往他傷疤上撒了足夠的鹽巴。
  細居突然看了眼擱在桌案上的玉戒,恍然大悟道:「原來送我這枚玉戒的,是陸侍郎的未婚妻。」
  大周受域外影響,有將玉戒作為男女定情信物的習俗。陸時卿眼皮一抬,皺了下眉頭。這膚色深得在夜裡瞅不見臉的,說的什麼欠抽玩意兒?
  細居將玉戒往小指上套了套,似覺佩戴得宜,便不摘了,說道:「陸侍郎,請開始您的講解。」
  陸時卿心中冷笑,沒了跟他迂迴來去打官腔的耐性,直言道:「陸某想說的很簡單。如若殿下繼續北攻,弊處有二。第一是對您而言——您將接連失去軍心、民心與君心。不必我說您也清楚,您身邊的將領並不全然歸心於您,否則也不至教您中了我設下的圈套。」
  「而除卻他們外,您國中百姓及您的父親,一樣都不十分支持您發起的這場戰事。原因便是,南詔已擔負不起如此消耗的持久戰。」
  「您近年來與大周交鋒頻繁,戰亂與徵軍分別緻使您國中人口銳減,百姓無法正常耕種,與此同時,戰爭所需的糧草、武器、駿馬卻不斷激增,南詔的國庫因此日漸空虛。再這樣下去,您這個太子恐怕是民心所背,而您的父親也會選擇更合適的人取代您上位。」
  「第二是對南詔而言——您將給吐蕃做嫁裳,最終自損。您很清楚,這一戰的主力是您南詔的軍隊,而原本與大周交好的吐蕃之所以受您蠱惑,答應與您合作,目的便是意欲借您之手一路北攻,染指其貪圖已久的河西,分大周一杯羹。」
  「但您須記得,吐蕃不單和大周毗近,更與您相鄰。得到河西的吐蕃將日益繁盛,而吐蕃盛,則南詔衰。強大起來的吐蕃為了貯存足夠的實力與大周抗衡,遲早要先將兵鋒對準南詔。到時,大周非常樂見鷸蚌相爭,以坐收漁翁之利。」
  「說完了弊處,便談談您此戰的兩點收穫。第一,打擊滇南王。第二,占領劍南。但這微末利益,與陸某所言弊處相比,實在不值一提。且您不妨自問,您的臣民是否能夠理解您為了區區一個異姓郡王與區區彈丸之地所做的莫大犧牲。」
  「最後,我想告訴您退兵的好處。您只須令吐蕃先行放棄與您締結的盟約,就可在這場合作乃至來日與它的政交當中長久占據上風,借以爭取到源源不斷的利益——糧資、金銀、勞工,乃至土地。哪怕您戰敗,也可拿這些真正能夠被百姓瞧見、接受、理解的利益安撫國內上下。大周願意給您這個取利及休養生息的機會,陸某可在今夜過後,替您跑一趟吐蕃,誘其撤軍,只要您眼下答應這樁和談。」
  「當然,如若您聽了這些話,仍執意不肯退兵……」陸時卿淡淡一笑,「陸某倒是不懼做您刀下魂,但照您國內情勢看,恐怕您不久就將與我在陰曹地府相見,再續孽緣了。您也說了,沒見到我的時候,您總是很好。」
  他說完,瞥了眼細居小指上的玉戒:「殿下對陸某今夜這番講解,可還算滿意?」
  五日後,吐蕃毀約撤軍,大周得以喘息反攻,逼退南詔,一路驅敵出境。至此,這場持續了短短二十日的戰事便了結了。
  消息傳到長安,滿朝歡喜震驚。元賜嫻興奮得險些提了包袱南下去接應陸時卿,卻被元易直一斧頭給攔了下來。
  她便只好每天掰著手指頭等他,一步都不離府,早晚各問一遍是否得了南邊傳來的消息,結果陸時卿也真夠可以的,從頭到尾一個準信沒帶給她,氣得她等到後來失了耐性,就乾脆不再問了。
  正月漸近尾末,二月就是紅杏開花墻外艷的日子,他愛來不來吧。
  二月初八這日,元賜嫻拉了阿兄和阿娘去往芙蓉園,踏還沒全然冒出來的青,散散心,原本打算好了絕不念起陸時卿,不料逛了一圈園子,便不知不覺爬上了當初來過的那棟竹樓。
  彼時,她來這裡見鄭濯,到了頂上這層,卻先一眼看見一身扎眼銀朱色的陸時卿。
  她突然很好奇,她當日又是招呼鄭濯吃荔枝,又是與鄭濯共舟的,陸時卿如今若是記起這些個事,會是什麼想法啊。
  她暗暗坐在小室內的長條案邊,略有些竊喜地想象他的心情,一邊傻笑個不停,等回過神來,原本陪她上到竹樓的阿娘和阿兄竟齊齊不見了人影。
  她這個神出大了。
  元賜嫻一愣,忙起身張望,卻一眼瞧見小室閣門之外,長長的走道盡頭負手站了個人,似乎已經看了她很久。
  見她望來,那人扯了下嘴角,有些得意又有些倨傲地問:「元賜嫻,你一個人坐在這裡傻笑什麼?」
  陸時卿站在三丈遠的地方,脣角微彎,一雙斜挑的鳳目隱隱含笑。
  這丫頭長進得不錯,都學會故地重游思慕他了。南下一趟也算走得不虧。
  他心中暗暗自得,元賜嫻卻根本沒聽清他問了什麼,只是出神地望著他。
  雖說戰事結束一刻,她腦袋裡繃緊的弦就徹底松了,但想見陸時卿的念頭卻在心底扎了根,非但不減,反倒日復一日生長茂盛,哪怕因氣他不給音信,面上故作不在乎,假意心情很好地跑來踏青,也還是沒法自欺。
  否則她怎會在被問及想去哪的時候,脫口而出說了這裡?她不得不承認,她想見他的心意,已經迫切到急需重游故地來紓解。
  她是真的被他擄了。
  除夕夜,阿爹質問她,旁人都可替大周赴死,為何唯獨陸時卿不能。
  她彼時沒答上來,因她自己也想不通,她從小接受的教導怎會叫她說出那樣大逆不道的話。直到翌日,聽見阿兄口中一句「當局者迷」才驀然醒悟,原來那個答案是:因為她喜歡他。
  因為喜歡,所以自私,所以全天下最在乎他的生死。
  日升日落與她無關,物生物滅與她無關。山川浩渺,天地闊大,可她只看見他。
  陸時卿他,從一座靠山,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個人現在就在她眼前,離她不到三丈,她想抱他。
  元賜嫻眼眶一熱,拔步衝出小室,奔到他跟前張臂圈住了他。
  陸時卿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抱撞得心膽俱麻,一愣之下垂眼看她,卻突然聽見一陣低低的抽泣聲。她說哭就哭,埋首在他頸側,把淚流得酣暢淋漓,很快就打濕了他的衣襟,悶頭道:「你還知道回來!」
  陸時卿慌了。
  他此番南下,誠然是為救國而去,但如果不是因為元家,他未必選擇親手來辦此事。他始終覺得元賜嫻這丫頭看似面熱,實則心硬,既然自己替她做了靠山該做的事,未必不能趁機討點什麼,譬如叫她急一急他。
  因此回程一路,哪怕他心焦如焚,馬不停蹄,為能早日回到長安與她提親,不惜天天吹風吃土,卻也數次忍住了給她報信的衝動。
  但他現在後悔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1:48:10

第二十七章

  陸時卿張了張嘴復又闔上,再張了張嘴,再闔上。大敵當前口角生風的人竟因為一個姑娘的眼淚,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長久的沉默後,元賜嫻淚都哭乾了。她從最初的激越裡回過神來,手臂微松,仰頭瞅著他憋屈道:「陸時卿,你太無情無義了,一聲不吭走人就罷了,歸途不給報信也算了,現在我都哭成了這樣,你連抱也不抱我一下嗎?」
  陸時卿這才意識到自己腦袋梗塞了,忙伸手回抱住她。這一抱,卻覺她裹在棉裳裡的腰身窄了一圈,原先便是盈盈一把,如今竟都有些不堪折的味道了。
  元賜嫻瞧見他這怔愣的神情,抬手抹了把淚,心中低哼一聲。她臉上瘦得不明顯,這下可叫他發現了吧。
  她抽噎了一下,抱怨道:「光抱就完了?這麼多眼淚,你都不給擦擦?」說著,揚揚下巴,垂眼示意她臉上的淚痕。
  確實哭得一個梨花帶雨,本就濕霧迷濛的一雙眼簡直成了一汪池水,陸時卿終於開口,看著她道:「我沒有帕子。」
  沒帕子就不擦了啊,沒帕子不會用手啊。他是不是又在嫌她髒了?
  元賜嫻心裡頭正咆哮,卻忽見陸時卿收攏了圈在她腰後的手臂,然後低頭湊到她下巴處,親了她一下。
  準確地說,是含了她一滴懸而不落的淚珠子。
  他接著上句道:「只能這樣擦。」
  元賜嫻睫毛微微一顫,卻沒有出言抗拒,順從地閉上了眼睛,仰起臉一副要他伺候的模樣。
  陸時卿頓了一頓,得了應允便移脣往上,繼續親吻她的淚痕,一點點緩緩推移,慢而細緻,從她的頰側到眼下,再到實則並無淚痕的鼻尖、眼瞼、眉心。
  每一下都是蜻蜓點水,每一下都似情深義重。
  元賜嫻在他一下復一下的吻裡想到,其實她當初是被許如清誤導了。自打聽了她的建議,她便將投懷送抱當作拿下陸時卿的一種手段,因此主動獻吻,或在被他親的時候半推半就。
  欲要征服他的意念太過深重,以至覆蓋了本該有的臉紅心跳,也叫她忘了至關重要的一點:倘使換作一開始,哪怕她再想討好他,也絕不可能願意如此。
  她願意,是因為潛意識裡根本沒將這樣的親密當成一種犧牲。
  在她眉心落下最後一吻後,陸時卿喉結翻滾,聲色喑啞地道:「擦完了。」
  元賜嫻皺皺眉頭,繼續閉著眼睛,催促他:「沒有呢。」說完,撅了撅嘴巴示意。
  陸時卿趁她看不見,忍不住無聲一笑,重新低頭貼住她的鼻尖,然後輕啄了下她的脣珠。
  這樣就完事了?元賜嫻睜開眼來,目光哀怨。
  他之前明明不是這樣親的啊,那種上天入地的,狼奔虎嘯的,排山倒海的呢?
  陸時卿瞥了眼竹樓底下,嘆口氣道:「等我先去剜了你阿兄的眼。」
  元賜嫻心裡「嘩」一下巨浪滔天,掙脫了他,猛然回頭趴在欄邊往下望,就見元鈺一手捂眼,一手朝上打手勢示意他們繼續,一路慢慢後撤。
  她揪起臉哀嘆一聲。她都忘了阿兄和阿娘也在芙蓉園了。
  元賜嫻回頭看看陸時卿,見他注視著自己,這下有點知羞了,抬頭望瞭望天,理了理鬢發,然後沒話找話道:「你怎麼找來了芙蓉園?」
  他無奈答:「因為上門提親,發現女方不在家。」
  「……」蒼天啊,她錯過了什麼。
  元賜嫻趕緊道:「在家在家,馬上就在家了,女方現在就回家。」說完拔腿就跑。
  陸時卿心裡哭笑不得,快走幾步扯過她胳膊:「你阿兄阿娘可能先回去了。」言下之意,她沒有馬車坐了。
  「好吧。」她苦了張臉,總覺這步驟哪裡怪怪的,「那我坐你的馬車,跟你一起去提親……」
  上到陸時卿的馬車,瞧見裡頭的陳設,元賜嫻才發現他似乎根本沒回過家。也就是說,他一路風塵僕僕趕到長安,半途就遙遙指揮陸府安排好了說親的媒人,然後直奔勝業坊而去。
  但她估計這個嘴硬的悶葫蘆大概不會主動提這些,便捱著他道:「其實你可以先回趟家,不用這麼著急的,我又不會跑。」
  陸時卿心道她都把玉戒送到滇南去了,還說不跑,都插翅膀撲稜撲稜飛了好不好,面上嗤笑一聲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只是履行承諾罷了。」
  胡說吧他。滇南和長安距離多遠,她再清楚不過,他這個腳程都已經急得踩了風了。
  想到這裡,她有恃無恐道:「說的是下回再見就提親,你也可以永遠不來見我啊。」
  陸時卿噎住不說話了。
  永遠不見?美得她。除非他死了才行。
  待到了勝業坊元府,元賜嫻一下去就見府門口停了輛闊綽的馬車,正有僕役從裡頭往下搬東西,眼瞧著一溜排的,便是一隻雁,一隻羔羊,再各一斛的酒黍稷稻米面。
  這是大周規定的,婚儀六禮之首,納采一環中的定親禮。自皇子王以下至於九品都是一樣的規制。
  但元賜嫻卻是一愣,回頭問陸時卿:「這太快了吧,我阿爹都沒說同意呢,你就先趕著送納采禮了?」
  他淡淡「哦」了一聲:「我公務繁忙,一次辦了。不同意就再說。」
  元賜嫻斜昵他一眼,當先跨入府門,忽聞一聲犬吠,抬眼一看,就見小黑躥了出來,像是嗅到了同類,哦不,非人類的氣息,一躍撲向了一名陸府來的僕役,直向他手中的大雁叼去。
  那名僕役不防這麼大一隻黑皮獵狗突然襲擊,手一抖,驚嚇間把雁高高拋起。
  活雁被縛了翅膀,飛倒是不會飛了,卻是到了半空中,眼看就要摔成一灘爛泥,變成一隻死雁。
  這是活活要把婚事攪黃啊。
  陸時卿牙一咬心一橫,疾步上前,雙手一伸。
  「噗」一聲響,大雁穩穩墜入他懷中後,天空悠悠落下幾根雁毛,恰好飄了縷在他頭頂。
  陸時卿的臉黑了。
  元賜嫻是他的魔咒,一生的魔咒。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元賜嫻愣愣回頭,忍了忍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與此同時腦袋裡飛快閃過他當初狼狽墜湖,與芙蓉花共景的場面。
  陸時卿恨恨剜她一眼,再一低頭,就見小黑不知何時拱到了他腳邊,正仰頭渴盼地盯著他手裡的活雁。
  狗跟雁,不至於產生情愫吧……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把雁抱得更緊一些,然後聽見一個聲音朗朗道:「不畏狗勢,不懼髒臭,很好,陸侍郎,勉強算您過了我這關,往裡請吧。」
  陸時卿抬頭看了眼遠處笑得非常欠收拾的元鈺,忍氣道:「多謝元將軍。」
  元鈺擺擺手:「不客氣,看在你這麼想喊我大舅子的份上,我當然該對你多加關照。」說話間,著重強調了一下「大」字。
  陸時卿真煩這個惱人的輩分,奈何今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朝他略一頷首,步履僵硬地繞過了小黑,將活雁交回到僕役手中。
  元賜嫻正要上前幫他把頭頂的鳥毛取了,卻被元鈺喊住:「賜嫻,你可還姓元呢,給我過來。」
  她只好朝陸時卿訕訕一笑,然後隨阿兄走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1:48:21

第二十八章

  媒人已在中堂與元易直和馮氏天花亂墜地說親,說陸時卿是如何的一表非凡,是怎樣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元賜嫻照規矩不宜露臉,卻又實在好奇結果,便想去聽個墻角。可惜精明如爹,她那種偷摸功夫放在別處勉強好使,擱眼下就是一到後窗就被僕役架著胳膊送回房的命,便是一直等中堂人都散了,才得以詢問究竟。
  拾翠第一時間來與她回報:「小娘子,成了成了,您與陸侍郎的婚事成了!」
  這場面簡直跟中了狀元似的。
  元賜嫻問道:「阿爹阿娘怎麼說的?」
  「說是答應陸侍郎先定下親事,遣人去算算您與他的生辰八字,卜卜吉凶,但此行匆忙,暫且不論具體婚期,延後再議。」
  這卜凶吉實則是六禮中的第二環問名,原本該由陸時卿再度登門時再算,但元易直此番已在長安逗留月余,滇南又是戰後初定的情形,他恐怕沒那麼多時辰再耽擱了,便乾脆遂了陸時卿的意,兩禮一道來。
  元賜嫻「哦」了一聲,心道肯定是吉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陸時卿呢?」
  陸時卿已身在元府門外。元易直跟他到了馬車內,見他遞來了當初那塊月牙形的帝黃玉。
  剛才人多眼雜,陸時卿沒機會交給他,臨走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便來了。
  「雖未派上用場,還是感謝您願意如此待陸某。」陸時卿遞完玉道。
  元易直沒什麼表情地說:「都是為了賜嫻罷了。你若真心感激,就對她,包括她的兄長和母親守口如瓶。他們都不知道這塊玉的事。」
  陸時卿垂眼一笑:「陸某明白。」
  元易直點點頭下了馬車。陸時卿也就識相些,不再回頭跟元賜嫻打招呼了,叫車夫往永興坊去,一到陸府便吩咐曹暗拿了倆人的生辰八字,先一步去卜卦問明凶吉。
  這卜卦之事原本該交給宣氏來辦,曹暗倒是不懂他何故如此心急,領命去後一直到黃昏時分方才歸來,一臉凝重地將一張字條交給他。
  陸時卿一看他表情就大概知道結果了,展開字條一瞧,果見上頭是個「凶」字。
  曹暗解釋道:「郎君,小人也算耍了賴皮,一連給您卜了四卦,卻不料卦卦皆凶,照這生辰八字瞧,瀾滄縣主真是克您不假。」
  陸時卿淡淡一笑,將字條擱到手邊油燈,湊著火燃盡,扯過一張紙,提筆蘸墨,一筆一劃:橫,豎,橫,豎,橫,豎,橫。
  片刻後,他將重新擬好的字條交給曹暗:「我和她命裡沒有撇點,只有橫豎,拿去給元家。」
  他交代完,又問:「玉戒的事有結果了嗎?」
  曹暗忙道:「查到了,郎君。那玉戒是由南詔上貢的一塊璞玉打成,並非縣主所有,而是她向韶和公主討要來的。」
  陸時卿聞言略微一愣。
  當初在南詔軍營看到那枚玉戒時,他自然猜到這是元賜嫻為了他的安危著想,送給細居的,否則當夜兩軍交戰不會如此輕易結束,他的和談之詞也不至於如此順利出口。
  但他並不曉得一枚玉戒何以令南詔選擇停戰,再聯想到元賜嫻曾說過的,她和細居在黃昏時分的春野溪畔,那種一看就很有故事的初遇,事後便不由在腦中勾勒出了十七、八種風月版本。最終得出結論:這玉戒或許是細居交給她的信物,見戒如見人,換他無條件答應她一個請求。
  幸好事實證明,是他想象力太豐富了。
  他略一思索,理清了貢品背後的淵源,彎脣笑起來,道:「知道了,下去辦吧,把一樣的卦辭再擬一份,拿給老夫人也看看。」
  翌日,元易直收到陸府送來的卦辭時,跟馮氏眼對眼嘆了口氣。
  這生辰八字合與不合,自然不是一家人說了算的。昨日雙方互換庚帖後,元家也已遣人算過,結果與陸時卿起先拿到的凶卦一樣:男方不衝女方,但女方卻是實打實地克牢了男方。
  得到凶卦的時候,夫妻倆都覺得這婚事恐怕不能成了。畢竟哪怕陸時卿再有心,陸家總還有旁的長輩在,素來篤信佛道的宣氏怎能容許這樣的兒媳進門?卻不料陸府送來的,明明白白是個和和美美的吉卦。
  這卜卦之事雖因天時諸由偶有細微偏差,但生辰八字是不變的死物,哪至於如此黑白顛倒?唯一的解釋就是,陸時卿擅自改卦,矇騙了宣氏。
  這下,夫妻倆便陷入了躊躇。陸時卿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便是表明了他不在乎命理與定數,但他們作為知情人,又怎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將女兒嫁過去?
  元易直問:「這事還沒告訴賜嫻吧?」
  馮氏搖搖頭。那孩子昨天高興壞了,她哪捨得打擊她。
  「的確是不說為好。」元易直點點頭道,「既然子澍這孩子鐵了心,咱們眼下戳穿便實在是棒打鴛鴦,左右他二人尚未成婚,就照我原先的打算,暫緩婚期,先且看看再說。」
  元易直昨日之所以要求將婚期延後再議,自然不是出於所謂「匆忙」的緣由。而是如今的大周朝形勢實在太複雜了,陸時卿作為聖人最寵信的臣子,卻實則不動聲色地操控著朝局,暗地裡悄悄扶持著鄭濯,這般刀尖舔血的日子一天不結束,元易直總歸不能夠徹底放心將女兒交給他。只是又實在為他誠心與付出所動,便先答應了定親。
  馮氏問道:「你昨日並不知這卦是吉是凶,便已提出暫緩婚期,可是另有顧慮?陸家那孩子有何不妥?」
  元易直稍稍一默。
  他向來不願與馮氏及子女談論朝堂陰私,一怕他們知道越多便越危險,二怕他們跟著瞎操心,多慮傷身,故而一直表現得像個碧血丹心的耿直老頑固,甚至看起來有些愚忠。但其實,聖人玩弄的權術也好,朝中林立的黨派也好,他都清楚。他忠誠於大周,卻並非全然不懂變通。
  元易直一默之下仍舊選擇了隱瞞,扯謊道:「不是不妥,只是的確太過匆忙。咱們常年不在京城,也不了解那孩子的底細,多看看是為了賜嫻好。」
  他說完,在心裡嘆出口氣。
  實則是不必再看了。陸時卿待元賜嫻如何,他已瞧得相當明白。既然如此,他也絕不會虧薄了那孩子。聖人忌憚他至此,逼他不得不擇明主而棲,而鄭濯又確是皇室裡難得心懷蒼生的一個,那麼,他就助陸時卿一臂之力,全力支持他所支持的。
  他想到這裡,突然聽見三下叩門聲,一問才知,是兄妹倆來了。
  元賜嫻和元鈺進門後推推攘攘,似是想說什麼卻沒法開口,都在逼迫對方先講。最終還是妹妹狠狠掐了一把兄長的腰,硬是把他戳了上去。
  元鈺一個踉蹌跌上前,被推了出來,只好朝元易直和馮氏腆著臉「呵呵」一笑,道:「阿爹阿娘,我和賜嫻有話想跟您二老講。」
  這一月多來,兄妹倆幾次三番想跟元易直談談朝局,論論元家未來的走勢,看是否能將荒誕的夢境換一種能夠令他接受、相信的說法,好提醒他心中有個防備,別再如此愚昧耿直,卻奈何回回一開口,就被勒令不許妄論國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1:48:34

第二十九章

  眼看爹娘明天就要回滇南了,今後書信往來又得被聖人監視,再不講就沒了機會,倆人這才鼓起勇氣,準備最後嘗試一次。
  元易直瞥他一眼道:「有話就說,吞吞吐吐像什麼樣子。」
  元鈺心道他吐了又吞還不是怕說出來挨揍,看了眼元賜嫻,照事前商議好的,「迂迴救家」的法子,委婉道:「阿爹,是這樣的,您有所不知,早在賜嫻初來長安時,朝中六皇子與九皇子都曾紛紛向她示好。但彼時聖人的態度很奇怪,似乎是不肯九皇子與賜嫻過多牽扯,卻有意叫六皇子娶她。」
  元易直眉梢一挑。
  元賜嫻接上道:「我和阿兄起始沒想明白,後來卻有了答案。這是因為,聖人疼愛九皇子,而不疼愛六皇子。以咱們元家的威望,不論哪個皇子與我有所牽扯,都將遭到其餘眾皇子的忌憚。從情感上講,九皇子本就體弱多病,聖人不忍他摻和到那些暗流中去。從朝局上講,他的母親位列四妃,外戚勢大,也該杜絕與咱們元家來往過密。」
  元易直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元鈺笑笑攔住了他:「阿爹,您先別生氣,叫賜嫻把話說完。」
  元賜嫻硬著頭皮繼續講:「但六皇子卻不一樣。先太子被廢後,朝中二皇子與平王各頂了半邊天,聖人憂心再出第二個意圖及早拉他下龍座的威脅,便想做做表面功夫,假意扶植一位兒子,以平衡這兩股勢力。畢竟歷來,只有三角才是最穩固的。所以他選擇叫六皇子來當這枚棋子,這個擋箭牌。」
  「原因很簡單。一則六皇子的母家是落魄商戶,勢單力薄,背無靠山。二則他不慕名利,素無張揚之舉,亦不得朝臣人心。」她說到這裡頓了頓,「至少表面看來是這樣。」
  「只要我與六皇子定下親事,朝臣們,包括二皇子和平王自然會注意到他,黨派也自然會有所分流。而一旦六皇子當真起了不好的心思,或者到了無法被掌控的地步,聖人也可使手段,破壞這樁婚事。」
  譬如上輩子,她相信姜家的詭計裡頭也有聖人的意思。否則光靠姜氏姐妹裡應外合,恐怕還不至於叫鄭濯中招。應該是他在轉暗為明後,叫聖人感到了威脅,因此借姜家之手離間了他和元家。
  元易直皺皺眉頭:「你兄妹二人繞了這麼多彎子,究竟想說什麼,直說吧。」
  元賜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說,阿爹您看,聖人對二皇子和平王是懼怕與忌憚,對六皇子是掌控和利用,對九皇子是保護及疼愛。這幾個皇子,其實誰也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儲君人選。那麼,朝中還剩了誰?不就是十三皇子嗎?」
  元賜嫻說完松了口氣。直接說她夢見十三皇子登基著實太不靠譜,眼下總算是有理有據把話給圓好了。
  元易直沉默許久道:「是我這當爹的無用,還得叫你一個女娃娃成天思慮這些。」
  她聞言寬慰道:「阿爹,我這麼聰明,思慮這些不費神的!」
  「你說的,阿爹都明白了。既然你當真操心這些,阿爹也就不再瞞你了。」他說完嘆了口氣。他原想避免子女參與這些勾心鬥角的東西,但元賜嫻分析得如此頭頭是道,儼然涉事已深,再一味瞞她,怕是反將她置於危險之中,走錯了路子。
  他猶豫一晌,終於似下了決心,看了眼一直默在一旁的馮氏,而後道:「誠然,聖人或許有意叫十三皇子繼位,但朝局卻未必就會照這方向走,便是尊為聖人,也有他無法掌控的東西,那就是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照如今形勢,阿爹相信,能得人心的,絕非聖人,也不是年紀尚幼的十三皇子,而是你口中被當作棋子與擋箭牌隨意拋擲的六皇子。」
  元易直的話已經非常直截了當,便是表明了他心向鄭濯。
  元賜嫻卻是一下子哽在了原地,跟一樣震驚無比的元鈺對了個眼色,一陣無語凝噎。
  這輩子的鄭濯明明跟她已無瓜葛,為何元家卻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翌日,滇南王夫婦啟程離京,元賜嫻因已與陸時卿定下了親事,便沒道理再回滇南了,故而留了下來。
  兄妹倆送爹娘出城後便回了勝業坊,剛到元府,就見曹暗等在門前,看到元賜嫻,忙上前來道:「瀾滄縣主,郎君請小人給您捎樣東西來。」
  她一愣,低頭看了眼他手中金粉洋灑的請帖:「這是?」
  曹暗笑道:「四天后二月十四是六皇子生辰,邀了郎君與您前去吃酒宴。您看,您可打算去?」
  又能見陸時卿,又能一探皇子府,元賜嫻當然去,但她有點好奇:「六皇子辦流觴宴,怎麼是你家郎君給我請帖?」
  「皇子府的僕役先到了永興坊,郎君就把您的這份請帖截了,請小人代為送來。」他說到這裡清清嗓子,「郎君的意思是,今時不同往日,以後這種陌生人的邀約,理該到他手裡過一過,再由他出面給您……」
  誰給他規定的理?這個未婚夫怕是越權了吧。
  元賜嫻罵了一句「小氣」,嘴角卻一點點往上揚了起來。
  元鈺看得受不了,朝曹暗怒道:「我的請帖呢,啊?也被你家郎君截了?」
  「不是的,是被郎君收了。」曹暗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釋道,「郎君說,元將軍公務繁忙,且也不是喜好詩文之人,何必拿這等無趣的事叨擾您。他會陪縣主赴宴的,您請放心。」
  元鈺差點沒給氣煙,偏偏元賜嫻也並未有替他做主的意思,沉吟了一下道:「是哦,阿兄每天都要陪小黑散步,未免太辛苦了些,就留在家中好好歇息吧。」
  「……」
  她拍拍兄長的肩膀以示安慰,揣了請帖跟曹暗交代道:「叫你家郎君早點來接我啊。」
  二月十四那天,陸時卿卻是來得太早了。元賜嫻睡得尚熟,就被拾翠硬是喊了起來,聽說他已等在了府門口。
  她在床上呆坐了一晌,看了眼濛濛亮的天,才算緩過勁來。
  她剛才又做夢了。
  這回的夢境跳躍到了她死後多年,十三皇子登基前夕。她聽見百姓議論說:「聽說了嗎?昨夜大明宮宮變,屍橫遍地,血流成河……陸中書可真夠狠的。」
  又有人神神秘秘道:「他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些年,朝中皇子一個個死的死,殘的殘,現在回頭看看,可不都是他的手筆?依我瞧,當初六皇子突然暴斃,恐怕也與他脫不了干係。」
  前頭那個繼續感慨:「可不是嘛,等明天十三皇子登基,幼帝便是個傀儡,他這宰輔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說不定再過不久,大周的江山都要改姓了……」
  「噓!」有個聲音打斷了倆人,「噤聲噤聲,莫論國事。」
  元賜嫻聽到這裡就被喊醒了。
  拾翠見她兩眼發直,像是傻了,再提醒了她一次:「小娘子,陸侍郎已在外頭等您了。」
  她「哦」了一聲,緩緩掀開被褥。
  現在是陸侍郎,以後就是陸中書了吧。
  她一遍遍回想夢裡的話,游魂似的梳妝完,出了院子碰上元鈺,大概是瞧她精神不濟,便問她怎麼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1:48:52

第三十章

  她推脫道:「沒什麼,我出門了。」
  元鈺放她走了幾步,覺她步履遲緩,似有不對,便重新攔住她,低聲問:「瞧你這睡不醒的模樣,該不是又夢到什麼奇事了吧?」
  元賜嫻猶豫一晌,因確是心裡堵得慌,就跟拾翠道:「叫陸侍郎多等我一會兒,我跟阿兄有幾句話說。」
  她說完便跟元鈺回了書房,言簡意賅地講明了夢境的新內容。
  元鈺聞言也是一駭,心道難怪妹妹如此魂不守舍,遲疑道:「如此說來,陸子澍或許是貪慕權勢才輔佐十三皇子上位的?」
  「怎麼會!」元賜嫻斬釘截鐵道,說完咕噥了一句,「他不是那種人……」
  元鈺為難道:「阿兄沒說陸子澍一定不好,但此人心機深沉是真。你看他這大半年來作為便知,他一則不絕對忠誠於聖人,二則也非靠攏二皇子和平王,再照夢境所言,六皇子突然暴斃的貓膩……恐怕他真是牽涉眾多,難保不是心狠手辣之輩。阿兄只是提醒你,別被私情衝昏了腦袋,在你面前的未必就是真正的他。」
  「既如你所說眼見都未必為實,耳聽豈不更虛無!」她爭辯道,「幾個市井百姓的話能證明得了什麼?逼宮也好,扳倒幾個皇子也罷,不過都是他們瞧見的手段,又怎能知他目的究竟在公在私?倘使多年後,確是聖人不仁,眾皇子亦不堪用,哪怕江山改姓又如何?」
  她說罷驀然起身:「我出門了。」然後朝府外走去,到得陸時卿車前,一把掀開了他的車簾。
  因帶著怒氣,她的動作稍稍大了一些。正在桌案邊擬公文的陸時卿抬起眼皮,一陣莫名,問道:「你阿兄喂你吃了?」
  元賜嫻不想叫眼下看來子虛烏有的事壞了心緒,便扯開了道:「作為未婚妻的初次登場,當然要熱情似火了。」
  還熱情似火。陸時卿瞥她一眼,推了下手邊一碗薄粥,示意她喝:「自己嘗嘗我等了多久。」大概意思是粥都等涼了。
  元賜嫻捱了他坐,喝了一口嘗味道,然後拿湯匙勺了一勺湊到他嘴邊:「溫得剛剛好啊,不信你喝。」
  陸時卿低頭看了眼她喝過的湯匙,一時沒有動作。
  見他不肯吃,她說了句「不喝拉倒」就將勺子往自己嘴裡送。
  陸時卿早就對她破過例了,也就是潔癖多年,遇到這般情境總得下意識猶豫一下罷了,哪知她放棄得如此之快,以至他只來得及看見她將一勺粥送到嘴裡,然後在嘴角留下一滴湯汁。
  乳白的湯汁懸掛在櫻紅的脣瓣,似乎下一瞬就要被她嘬進嘴裡,陸時卿心念一動,忽覺一陣口乾舌燥,湊過去將那滴汁液飛快含入口中。
  元賜嫻心頭隨之一撞,突覺車內逼仄狹小,有些難以喘息,卻見陸時卿已然坐端正,繼續擬公文,只是筆下拉扯出的一劃顫了道細小的波紋。
  然後她聽見他故作若有其事地淡淡道:「浪費糧食可恥。」
  馬車不比別處寬綽,一點點親密都能叫人耳熱,元賜嫻心底腹誹他找的一手好藉口,面上卻遂了他這份若無其事的意思,「哦」了一聲示意知道了,然後抬頭望望車頂,瞥瞥車壁,繼續喝粥。
  等馬車轆轆行出了勝業坊,見不是往鄭濯府邸去的,元賜嫻才開口問:「六皇子不是住在安興坊嗎?」完了才恍惚記起,「他設宴似乎是下午吧,你這麼早帶我去哪?」說罷有些期待地瞅著陸時卿。
  陸時卿的答案卻很正經:「有幾本公文要交給聖人,來回折返太麻煩了,你就跟我一起吧。」
  「……」
  真是再沒見過比陸時卿更沒情趣的人了。她心中哀嘆一聲,抱怨道:「也就是個四品官嘛,這麼勤勉做什麼。」她講完這話突然想起夢境,轉而半開玩笑半認真道,「不過說起來,我昨天做了個奇怪的夢,夢到很多年後,你竟然當了大官。」
  陸時卿略微一愣:「很多年後?那你呢?」
  元賜嫻一噎。她以為陸時卿肯定要問他當了什麼官,卻不料他不過關心自己富貴時,她在哪裡。
  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貪慕權勢呢。
  她定定瞅著他,終歸沒說實話,半晌笑道:「我啊,我當然是做了大官的夫人啦,這還用問?」
  陸時卿似乎也只當她說笑,扯扯嘴角,換了別的話茬:「我給聖人送完公文,還得去教十三皇子念書,你無聊就自己去宮裡晃。」
  元賜嫻一直都想跟鄭泓接觸,只是沒找著機會罷了,眼下怎會放棄,忙道:「跟你在一起,去哪都不無聊!」
  她也是撩撥慣他了,情話張口就來,陸時卿瞥她一眼:「我還得去趟門下省辦公,你也一道?」
  元賜嫻立馬原形畢露:「哦,這個啊,這個我就不去了,我留在含涼殿幫你看著十三皇子。」
  陸時卿跟元賜嫻到了含涼殿,發現鄭泓正跟宮人一道放紙鳶,瘋得來來回回跑,滿頭都是濕漉漉的汗,瞧見倆人還招呼他們一起玩。
  準確地說是招呼陸時卿。鄭泓不過五歲,只在去年跟元賜嫻有過一面之緣,似乎已不太記得她。
  陸時卿卻當然不是會陪小孩放紙鳶的人,叫宮人都退了下去,然後給鄭泓布置了功課,低頭看著一臉不舒爽的男娃娃道:「臣現在要去辦事,還請殿下把書溫了,待臣回來給您考問。」
  鄭泓穿著個小卦子,嘟囔道:「我沒玩夠,我不看書!我要這個好看的姐姐陪我放紙鳶!」
  陸時卿看了一眼身邊這位「好看的姐姐」,道:「殿下,她不是您好看的姐姐。」
  小傢伙撅著嘴問一句:「那是誰嘛?」
  元賜嫻覺得這男娃娃可愛,又看今天剛好韶和不在,只要陸時卿走了,這含涼殿便是她和未來皇帝培養感情的天下,便笑眯眯地說:「我是您好看的師母啊。」說完跟陸時卿道,「你趕緊去辦事吧,把他交給我。」
  陸時卿一噎。這趕人趕得可真夠急的。卻到底公務在身,轉頭走了,走出幾步回身交代道:「等我回來,他若答不出功課,連你一道罰。」
  陸時卿先去了紫宸殿。自滇南迴來後,他因落下一堆公務,幾日來異常忙碌,將幾份要緊的公文呈給聖人後,又被拉著詢問針對大理寺卿新人選的建議。
  他不在長安的日子裡,朝廷定了姜寺卿的罪,以溝通嶺南,私采鐵礦之名罷黜了他,判他流放房陵,且規定姜家兩房三世之內不得再入官籍。姜家就此中落,滿門上下一夜之間作鳥獸散,有點良心的便隨姜岷一起去了房陵,其餘的則是各奔東西。雖說聖人並未禁止姜家人出入京城,但稍微曉得點內情的,早就不敢待在這是非之地了。
  畢竟徽寧帝會如此動怒,與表面上所謂「私采鐵礦」之名並無關係,他氣的是姜岷花言巧語得他寵信,暗地裡卻助長平王之勢,連軍器這等東西都敢碰。此番徹底摘除姜家,也是對平王的一個警告。
  陸時卿以能力卓絕之由舉薦了大理寺少卿,徽寧帝卻沉吟起來:「朕並未問你誰更有能力,而是誰更能叫朕安心。大理寺為三法司之首,於朝廷相當關鍵,朕不想再看到第二個姜寺卿。」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7:57:19

第三十一章

  「臣無法斷定究竟誰最能令您安心,只是越級上位終歸不妥,若您實在對杜少卿有疑慮,便只能考慮蔡寺丞了,如此也不算差了太多。」
  徽寧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曉得老皇帝這是準備考慮蔡寺丞了,他心中微定。
  蔡寺丞是鄭濯的暗樁,以陸時卿在徽寧帝心目中的地位,本可直接舉薦他。但姜岷的事顯然給老皇帝敲了個警鐘,連帶他這位「寵臣」也一樣略受波及,眼下最好便是少一些太直接的動作,多走迂迴之路。
  徽寧帝說完了正事,在他臨走前問:「朕聽說,賜嫻今日也來了宮中?」
  陸時卿答「是」。
  徽寧帝微微笑起來:「你能想通便是最好,有你在,朕對元家也稍微安心一些。」這言下之意就是希望陸時卿多替他盯著點元家了。
  早在當初,徽寧帝就有意撮合倆人,一則是為留人,二則是為盯梢,只是陸時卿一直表現得很不情願,他才不好逼迫太過。直到元易直將要回滇南,眼看若元賜嫻親事不定,便要隨之離京,他才下了決心,哪怕陸時卿仍舊不應,也必須賜下這樁婚事。
  幸好陸時卿想通了,主動上門提親,才叫他不至於以強硬手段撮合他們,叫彼此面子上過不去。
  陸時卿便做戲道:「替陛下分憂,是臣應盡之責。」
  徽寧帝又關切問:「前幾日提親,元家人可曾為難你?」
  他搖搖頭:「臣此番解了滇南之困,滇南王對臣很客氣。」
  「多虧是你,才不至於叫滇南非他元家不可。朕身邊還有你這樣的可用之人,底氣便足了。」
  陸時卿笑了笑:「陛下過譽。」
  徽寧帝朝他揮手大方示意:「趕緊到門下省辦事,完了就陪賜嫻去流觴宴玩玩,這次剛好輪著六郎主持,你也多替朕瞧著點他。」
  陸時卿在紫宸殿跟老皇帝戲來戲往的時候,元賜嫻正絞盡腦汁與鄭泓這小傢伙周旋。
  這五歲的男娃娃實在太頑劣,太能跑,想來平日全靠韶和公主或者陸時卿壓著,才會乖乖念書練字。元賜嫻礙於身份不好動粗,又想給未來皇帝留一個「良母」的印象,便是束手束腳,活活耗了一炷香都沒能搞定他。
  她瞅著奔得滿臉通紅,一頭大汗的鄭泓,喘氣扶膝道:「殿下……您再不念書,您好看的師母就要陪您挨罰了知道嗎?」
  元賜嫻心中哀嘆一聲,陸時卿做什麼斥退了宮人,這麼大一個含涼殿,她連個幫手也沒,怎麼叫這條小泥鰍聽話啊。真是太叫人「含涼」了。
  鄭泓卻瞪著圓眼咯咯地笑,一邊負了手做出小大人的模樣來:「該罰!」
  元賜嫻忍耐道:「殿下要怎樣才肯讀書?」
  「你陪我玩,我就讀書。」
  她咬咬牙:「殿下玩投瓊嗎?」
  陸時卿回含涼殿的時候,就看見元賜嫻在跟鄭泓比賽擲骰子。
  元賜嫻似乎擲出了個六點,拍手道:「我又贏了,殿下願賭服輸,背一條來聽聽。」
  鄭泓氣得扯脖子瞪眼,不甘不願誦了一句給她聽。
  陸時卿眯了眯眼,跨過殿門檻,上前道:「元賜嫻,你在教他玩賭?」
  元賜嫻聞聲驀然抬頭,略微有點心虛。這法子的確不好,容易使人玩物喪志,要不是實在搞不定,她也不會出此下策。
  她解釋道:「我拿不下他嘛,想到六殿下精於投瓊,說不定十三殿下也會喜歡。」
  她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陸時卿就從假怒變真怒了。
  哦,是的,當初在芙蓉園,鄭濯為了跟元賜嫻共舟,拿投瓊作弊,他為了成人之美,還費心費力故意拋了個奇數。
  再說冬至時候,元賜嫻玩得津津有味的五木,也是鄭濯的愛好之一。
  呵呵。陸時卿扯了下嘴角,不跟她說話了,轉頭向鄭泓嚴肅道:「殿下,臣要來考問您了。」
  每次他鳳眼一眯,鄭泓就有幾份懼意了,往元賜嫻身後縮了縮,扯著她的衣袖不肯放,一邊小聲道:「師母,我喊您一聲師母,您可得護著我。」
  元賜嫻剛才逼他喊她「師母」,逼了一刻鐘也沒成,眼下一聽這詞,登時心花怒放,母性光輝一下閃耀四方,摟住了鄭泓,朝陸時卿道:「你考問就考問,這麼凶做什麼啊。」
  陸時卿略一挑眉:「那你替他答?」
  那還是算了吧。元賜嫻也不是特別喜歡讀書的。
  她衝他一笑,然後低頭看鄭泓:「殿下放心,他不敢對您怎麼樣的。」
  陸時卿在倆人對頭坐下,抽了卷書,隨手翻了一頁問:「《尚書呂刑》裡說,‘士制百姓於刑之中’,‘惟良折獄,罔非在中’,‘明啟刑書相占,鹹庶中正’。臣問殿下,這裡所說的‘刑之中’、‘在中’、‘中正’,都是指什麼?」
  鄭泓嘴一癟,看了眼元賜嫻,小聲道:「師母,您剛才沒跟我講這句啊。」
  「……」這個罪,元賜嫻不背……可能嗎?
  討好鄭泓的機會就擺在眼前,她毫不猶豫認下,跟陸時卿道:「是我忘記跟殿下講了,你換一問。」
  陸時卿瞥瞥她:「就這一問,他答不出,你倆一起受罰。」
  「那我替他答行不行啊!」她苦著臉道。
  她還好意思答這麼簡單的問題?
  陸時卿嘴角一抽:「元賜嫻,你幾歲了?」
  她恨恨瞪他一眼,又瞧鄭泓:「殿下,您真的答不出嗎?他不敢對您怎麼樣,卻敢對我怎麼樣。您是沒關係,但您好看的師母很危險啊……」
  鄭泓猶豫一晌,說:「那看在師母教我玩投瓊的份上,我還是要努力答一答的。這裡的‘中’……」他瞅了眼陸時卿,「可能是指‘心中’,講的是刑法就在我的心中,我心中是怎麼想的,刑法就是什麼樣的。」
  元賜嫻一噎。
  這個想法很危險啊。
  她這邊噎住的時候,陸時卿也已皺起了眉頭:「殿下,是誰教您,刑法在您心中的?」
  鄭泓支支吾吾道:「我不記得了……」
  「殿下要記住,刑法不是隨心之物,它不在您心中,也不在任何人心中。」陸時卿解釋道。
  他眨眨眼:「那這裡的‘中’是什麼意思?」
  元賜嫻搶著表現道:「這裡的‘中’是指中庸,講的是執行刑罰須嚴格照刑法來,準確而不偏不倚,無過也無不及。」她說完,朝陸時卿笑笑,「我說的對不對啊,陸侍郎?」
  陸時卿覷她一眼,不答,反問鄭泓:「您記住了嗎?」
  鄭泓點點胸脯:「記住了,這個我放心裡了。」
  元賜嫻覺得孺子可教,一高興也忘了欠了陸時卿一個罰,跟鄭泓道:「殿下,您方才答應我要給我寫字的呢,記心裡沒?」
  鄭泓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嘆口氣道:「好吧好吧,願賭服輸,給你寫就是了。」
  元賜嫻忍不住激動得搓了下手:「您別寫錯字了,還有,記得落款。」
  陸時卿不明所以地看著倆人,就見鄭泓鋪了一張宣紙,提筆揮墨寫了幾個大字:元,師,母,是,全,大,周,最,美,的,人。然後落款:鄭泓。
  「……」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7:57:42

第三十二章

  元賜嫻把鄭泓的親筆題字疊巴疊巴塞進了袖子裡,決定回家以後裝裱一下,好好收藏。畢竟這東西等他登基以後就是價值連城的寶貝了,到時一定要掛在元府,哦不,是陸府的大門前,叫全天下的人都來瞻仰。
  陸時卿看到她這仿佛貪到便宜的舉止,心情很是複雜,考慮了一下,還是覺得該叫她遠離鄭泓,免得把這孩子帶進溝裡去,於是趕緊告辭,帶她出宮了。
  元賜嫻的興奮之情卻始終溢於言表,一邊盤算著下回再弄點什麼具有紀念價值的物件來,到了馬車裡還在跟陸時卿講:「你什麼時候再去教十三殿下念書?以後我都跟你一起來。」
  他瞥瞥她:「你是想來一次被我罰一次?」
  她一噎,怨道:「你今天是不是故意套我的啊。」
  當然是了。那一個篇章,陸時卿壓根就沒叫鄭泓看過。
  但他面上卻淡淡道:「我看起來像那麼無聊的人嗎?」
  她嫌棄地看他一眼,心道的確不像,他分明就是。她問道:「那你要罰什麼?」
  陸時卿想了想,雲淡風輕地答:「跟上回的五木一起記在賬上,來日再算吧。」說完朝外頭趙述吩咐,「去安興坊六皇子府。」
  馬車朝安興坊緩緩駛去了。元賜嫻便臨時抱佛腳,打聽打聽:「我離京多年,都不記得流觴宴的玩法了。今年怎麼是六皇子主持宴會?」
  她記得長安有個傳統習俗,便是每年花朝節前夕,也就是二月十四,由京城青年才俊輪流主持流觴宴會,邀請各路好雅之人前往參加,一則賀百花盛開,春朝冶艷,二則也就是有才氣的年輕人一道聚一聚,比一比。
  陸時卿解釋道:「這些年改了規矩,上一年在流觴宴上搏得頭彩之人便有資格主持明年的宴會。」
  元賜嫻恍然大悟,又突然覺得不對勁:「不是吧,你去年沒參加流觴宴嗎?」
  他下意識實話道:「參加了。」
  「那怎麼是六皇子搏得頭彩,你這探花郎也太丟人了吧!」
  陸時卿的臉一下陰沉起來。
  去年的事是這樣的,當日流觴宴上來了九皇子鄭沛的遠房表哥。
  二月正是科舉取士放榜的時候,這位自視甚高的遠房表哥剛剛名落孫山,心有怨懟,於是就到宴會上來撒潑,看在座誰都不爽,說話間不知怎麼扯到了商人,便拿他那滿腹的「經綸」一個勁地冷嘲熱諷。
  大周商貿繁榮,但商人的地位到底是低的,他話裡話外的罵名也著實扣得難聽。鄭濯念及商戶出身的母親,心裡不太舒服。陸時卿二話不說寫了首詩偷塞給他,叫他直接上。然後鄭濯就「一宴成名」了。
  但他能說出真相嗎?不,不能。說出來豈不擺明了他跟鄭濯「沆瀣一氣」。不到必要時候,他還是不願意將見不得光的朝堂陰私講給元賜嫻聽,免她知道多了徒增危險。畢竟元易直的意思也是如此。
  陸時卿有苦說不出,心裡惆悵,面上不動聲色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前輩怎能斷了後生的路,自然得有所謙讓。」
  元賜嫻有點嫌棄地看看他:「什麼後生不後生的,六皇子跟你同歲,較真了算還比你大半年呢。」
  他脫口而出問:「你怎麼知道他生辰?」
  元賜嫻一噎。當然是因為她查過鄭濯。
  但她能講給陸時卿聽嗎?不,至少現在不能。夢境給的訊息雜亂無章,且因耳聽為虛,許多市井百姓的推測不可當真,她對鄭濯此人的看法也就始終搖擺不定。事關整個家族,在全然摸透朝局前,她不能將元家與他的牽涉隨意交代出去。哪怕這個人是陸時卿。
  她掩飾了心虛,扯謊道:「你告訴我的啊。」
  陸時卿顯然不信。
  元賜嫻卻認真道:「真的,你南下回來那次燒暈了腦袋,夢裡竟然喊了六皇子的名字。」她假裝回想了一下,「對,你叫他‘阿濯’!」
  「……」這還真是陸時卿私下裡對鄭濯的稱呼。他一時將信將疑,沒立刻反駁。
  元賜嫻便趁機反咬一口:「你都沒這樣叫過我,我不高興了。」
  「我……」陸時卿一噎之下張嘴就來了鬼話,「我喊的怕是‘安啄’吧,小時候養過一隻芙蓉鳥,就叫這個。」
  元賜嫻不由瞪大了眼睛。既是小時候養的鳥,肯定早就死了,竟叫他念念不忘至今?
  她嘴一癟:「雄鳥還是雌鳥?」問完恍然大悟道,「該不會是只道行很高,能夠幻化為人形的芙蓉鳥精吧?你把她安在家裡,捧在手心,叫她啄你手掌上的吃食,所以給她取名‘安啄’?」
  「……」她腦袋裡裝的都是什麼。
  陸時卿正要打消她的無稽之想,卻忽聽車簾外趙述一聲驚嘆,回頭朝簾內道:「這個故事有趣!我想想,我想想……哦,後來有一天,芙蓉鳥精被老鷹叼走吃掉,就成了郎君眼裡的白月光,心頭的硃砂痣……」
  元賜嫻點點頭很是贊同,繼續編道:「再後來,那隻芙蓉鳥精見你如此痛苦,便投胎轉世成人,長大以後來你身邊報恩。」
  她說著抱住了陸時卿的胳膊,一瞬不瞬瞅著他,正要充滿感情地說「現在她成了你的未婚妻」,突然被他面無表情地打斷:「西市茶樓正在雇請說書人,想去?」
  元賜嫻暗暗腹誹一路,到了皇子府,入裡便聽聞流觴宴開始已久,是她和陸時卿因進宮耽擱了時辰。原本倒也無妨,這雅會比較隨性,憑請帖入內,不論遲到,只是倆人相貌生得太好,到了府上舉辦宴會的後園,便難免惹了眾人頻頻側目。
  早春二月,驚蟄已過,天氣日漸和暖,這流觴宴露天而行,就設在後園掘出的曲溪旁。溪邊置了一溜排的長條案,案上擺茶甌酒盞,新鮮瓜果,案邊青年才俊席地而坐,本是顧盼談笑的,一見元賜嫻卻是齊齊一靜。
  這瞧上去十六、七的少女頭梳練垂髻,發間綴一對淡金色的珠飾,襦衫長裙叢頭履,不單顏色出眾,身段亦是婀娜,款款幾步,舉手投足,眉目口齒竟似般般入畫,叫人無法移目。
  再注意到陸時卿的時候,眼光裡便含了幾分艷羡的味道。
  陸時卿才不管他們多嫉妒他,察覺到四面八方激射而來,如狼似虎的目光,臉色便是一沉。他忘記給元賜嫻準備帷帽了。
  他咬著後槽牙,身子微微一側,擋住了一片虎狼最密集的地方。
  在座受邀的女子畢竟是少數,有幾個含蓄點的還戴了帷帽遮面,元賜嫻便沒覺自家未婚夫多招眼,與上首處朝倆人投來目光的鄭濯略一頷首,就隨陸時卿朝一張空置的長條案走去,半道裡聽聞剛才對詩對到一半的一名青年朗聲笑道:「方才李兄問,檀郎謝女眠何處,您瞧,這陸侍郎與瀾滄縣主不就來了?」
  這是在拿晉代潘岳和謝道韞為喻討好倆人。在座不少人卻是微微一滯。
  元賜嫻追求陸時卿的風月故事被編成了十七、八個風月版本流傳在街頭巷尾,在場眾人大多聽過一二。雖說大周朝風氣開放,但女子如此死纏爛打的行徑卻也絕不受大眾認可,故而元賜嫻的風評並不是很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7:57:59

第三十三章

  因陸時卿沒來得及換下官服,在座便大多認出了他,卻因不曾見過元賜嫻,起初並不曉得這就是傳說中的瀾滄縣主,只道陸時卿果真另有所屬。眼下一聽真相,心中都不免生出一種鄙夷之感來。
  今天這等場合,怕也是這位縣主死纏爛打跟來的吧。
  元賜嫻自然察覺到了氣氛的僵硬,卻並未介懷,理了理裙裾就打算在長條案邊坐下,不料陸時卿突然按住了她的手背示意她別動,繼而彎身下去,伸手將她座下的席子捋平整一些,才道:「坐。」
  四面眾人無聲倒吸一口冷氣。
  他們之中有不少都是與陸時卿來往過的官員,哪怕不曾與他直接接觸,也大多聽說過他倨傲、挑剔、臉臭的名聲,所以著實沒料到,這樣的一個人,竟會為個小姑娘作出如此低姿態的舉動。
  說好的是瀾滄縣主對陸侍郎死纏爛打呢?
  元賜嫻也是微微一愣,「哦」了一聲坐下,又見陸時卿親手斟了一盞茶給她。
  她這下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
  陸時卿不想大家那樣看她,寧願遭人非議的是他。
  她心裡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有點甜又有點酸,眼瞅著他,拿了一顆果子遞過去,大概是投桃報李的意思。
  陸時卿一時失笑,剛接過來,忽聽上首鄭濯朗聲道:「陸侍郎今日攜佳人來此,可是意在告訴我們,不久便可到您府上吃酒席了?」
  元賜嫻和陸時卿的婚約定得低調,尚未傳到外頭去,所以眾人剛剛才是那樣的反應。鄭濯多問這一句,也是在幫元賜嫻正名。
  陸時卿十分默契地配合道:「殿下如此著急替陸某將婚訊公之於眾,實有討酒喝的嫌疑。」
  眾人這下當然有了眼力見,一愣之下忙來恭喜陸時卿,又紛紛說起誇讚元賜嫻的話。
  不管真情假意,反正元賜嫻聽得挺舒服的,待被打斷的流觴宴得以繼續,便悄悄湊到陸時卿耳邊道:「陸時卿,我好像又多喜歡了你一點點。」
  陸時卿偏頭看她,眨了眨眼:「就一點點?」
  她揚揚下巴,示意他就瑟吧,然後伸手指了下几案上的幾盤吃食:「你給我剝個核桃,我就再多喜歡你一點點。」
  陸時卿嗤笑一聲,又恢復了往常一慣的態度:「不剝,愛喜歡不喜歡。」
  四面水聲潺潺,曲溪中,一隻銀角杯隨之悠悠蕩蕩而下,元賜嫻見酒盞離她和陸時卿尚遠,就撇撇嘴,伸手拿了顆核桃,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去了,等剝出了核桃肉,剛想低頭吃,突然聽見一個聲音道:「小女子不擅對詩,便自飲三杯為代了。」
  這個聲音有點耳熟,但又不全然像她聽過的音色。
  她驀然抬頭,循聲望去,就見一名白色帷帽蔽身的少女因被這曲溪中的酒盞選中,正低頭斟酒。
  察覺到她的目光,陸時卿偏頭問:「怎麼?」
  她皺皺眉,暗暗回想了一番,搖頭道:「沒什麼,覺得有點像什麼人,可能是我聽岔了。」
  嘴上是說沒什麼,接下來的流觴宴,元賜嫻的目光卻時不時瞥一眼那名少女,直至見她起身離席才徹底收回。但巧的是,就在她走後不久,一名婢女俯首到鄭濯耳邊說了句什麼,然後鄭濯也離了席。
  元賜嫻心裡頭的疑慮便愈發濃重了,忍了片刻,跟著起了身。
  陸時卿瞥她一眼:「你幹什麼去。」
  她壓低了聲道:「我如廁,你也管啊?」
  陸時卿當然沒法管,哪怕猜到她是為何而去,也只好暫且按捺不動。
  元賜嫻先前注意了那名少女和鄭濯離去的方向,以如廁為由一路摸索而去。幸虧倆人並未繞彎,就在前邊不遠廊下。
  她瞧見了人,一個急停,悄悄隱沒在拐角處,探出雙眼來觀望。
  少女跪在鄭濯腳邊,拉扯著他的衣角,仰著頭說話,看起來情緒略有幾分激動,瞧這姿態像是在求饒或者哭訴。
  但元賜嫻離得遠,著實不能聽清她說了什麼。
  鄭濯一直默立原地,不躲開卻也無動於衷,良久後才往後撤了一步,避開少女的手,看了一眼元賜嫻所在的方向。
  元賜嫻縮回了腦袋,心裡卻已曉得鄭濯必然發現了她。實則她並未希冀真能偷窺成功,畢竟這是人家的地盤。她只是確信自己的理由足夠叫鄭濯不與她計較,因此才敢來這一趟。
  她在拐角處暗暗等了等,聽到倆人離去的腳步聲,再過一晌,果不其然瞧見一名婢女來了,到她跟前,交給她一張薄紙:「縣主,殿下請您先行回席,以免旁人生疑。他說,您想知道的事,就在這張字條裡。」
  元賜嫻朝她道了聲「謝」,轉身往後園走回,一邊捻開了手中紙條,看到上邊一行小字:「明日辰時,延興門。」
  元賜嫻一瞧之下便明白了鄭濯的意思,今日府上賓客眾多,且不說隔墻有耳,倆人一道離席太久,恐怕就將招人眼,自然不宜當下言事。
  鄭濯這個字條想來也是支開那名少女後匆匆寫下的,因此並未來得及說太多,只與她約了明日詳談。
  由此,她心中也大致有了答案:那位小娘子一定與她或元家有什麼關係,否則鄭濯不會這樣說。再聯想方才所聽,那個刻意壓低、偽粗了,卻仍有幾分熟悉的聲音,她估計八成就是姜家二房嫡女,姜璧柔的從妹姜璧燦了。
  當初姜璧柔被趕出元家後,元鈺仁至義盡地知會了姜家,但姜家礙於聖命,根本不敢將她接回長安,只派了名嬤嬤去城外照顧她。
  後來很快,姜家沒落,這名嬤嬤怕受牽連,卷了細軟逃奔,城外便只剩了姜璧柔孤零零的一個。姜家上下都是自顧不暇,也就一時沒人記起她。反是元賜嫻差揀枝去瞧過一次。
  她倒不是後悔心軟,只是見阿兄尚有些消沉,怕姜璧柔這時候死了,反倒叫他難以釋懷,故而就給送了點吃食和湯藥。
  姜璧柔本就體弱,又因喝了徽寧帝賜下的酒,已然病得很厲害。元賜嫻估摸著她是撐不過這個冬天了,本想姜家無人,到時給她收個屍的,不料下次再派揀枝去,那裡已經空空盪蕩。
  揀枝問了左鄰右舍才知,姜璧柔的確病死了,但當夜,有個年輕小娘子來給她收了屍。
  元賜嫻彼時就曾懷疑是姜璧燦,卻因姜家已然唱不齣戲來,也就沒大在意。但眼下看來,這個小姑娘倒是蠻頑強的,也不知又要整什麼么蛾子。
  她為此不免慨嘆一聲。她不怕姜璧燦使小手段,只是這件事叫她略微有點沮喪——好像夢裡種種都是難以躲開的宿命,哪怕這一次,陸時卿千方百計幫她整垮了姜家,可姜璧燦和鄭濯的牽扯仍舊無法避免。
  她一時悲觀地想,元家的命運興許也是這樣。
  元賜嫻一路踢著顆小石子回後園,卻很快沒精力再頹喪,因遠遠就聽見了陸時卿的聲音。她不過走了一陣,這流觴宴似乎就變了風向,由對詩改為論典了。
  她望見陸時卿負手站在長條案邊,朝曲溪對岸一名少年笑道:「竇兄此言差矣。」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7:58:16

第三十四章

  這是在論什麼典籍?她盡可能不惹人注目地回座,卻是一坐下就見隔壁一名小娘子湊過來跟她咬耳朵:「縣主可錯過好戲了。」
  元賜嫻瞅瞅站在一旁與人論典,看也沒看她一眼的陸時卿,小聲問道:「什麼好戲?」
  這名小娘子悄悄道:「您瞅見對頭那些面紅耳赤的郎君沒?籠統八個,都是被陸侍郎氣下去的。您走後,場上開始論典,陸侍郎也不知怎麼,似乎很不高興,一口氣對八個,裡啪啦說得他們啞口無言。真是可憐了這些年輕的郎君……」無端承受了那無名的怒火。
  元賜嫻不由一愣,抬頭仰望了一下看起來仿佛十分偉岸的陸時卿,見他臉色的確很不好看,冷笑了一聲道:「竇兄這話更是錯得離譜。誠然先賢有言:賢賢易色。但竇兄卻犯了學者望文生義的大忌。」
  對面竇姓少年似不服氣,認真辯解:「所謂賢賢易色,一則指見賢思齊,摒棄女色;二則指對待妻子,看中其內在品德而非外在容貌姿色。自古如此解讀,何來望文生義一說?陸侍郎恐怕是強詞奪理。」他說完,忍不住看了元賜嫻一眼。
  元賜嫻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哦,她的確是有點姿色,陸時卿也好她這一口,但她沒教他這樣強詞奪理啊。
  陸時卿笑笑,也看了眼元賜嫻,然後反問:「竇兄以為,‘賢賢易色’中的‘色’是指什麼?女子,女色,男女之色?如此恐怕就太狹隘了。身為後人,讀習經典當回歸歷史,成全聖意,竇兄以今世眼光曲解先聖之意,說只是望文生義都是陸某客氣。」
  「於古,夫妻關係便是人倫之始與王化之基,作為先聖的孔夫子又怎會違反人之常情?人有五感,眼耳口鼻身,所感知到的一切都是‘色’,甚至諸如態度、舉止等一切形色之物也是‘色’。竇兄以女色論之,不單片面,且亦有鄙薄在場諸位小娘子的意思。」
  竇姓郎君被說得一愣一愣的,四面青年才俊也是一懵,似乎從未聽過這種解讀,一時又覺新奇,又覺懷疑。
  元賜嫻看了陸時卿一眼。
  這張嘴真是挺能講的。可說好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先輩當給後生讓路呢?
  陸時卿繼續道:「再說女色。貌之於德自然是外物,但若不切實體會,只聽旁人講說,又如何真知孰輕孰重?照竇兄這般一味貶低外物,與盲者不問貌何異,與滿口仁義道德,卻實則欺名盜世的偽君子又有何異?古來不曾拿起,便無資格談放下。」他笑笑,「當然,竇兄年紀小,也無怪涉世尚淺。只是你若非要和陸某談德與女色孰輕孰重,還請懂之而後論之。」
  四面霎時一片嘩然。
  哇,這個陸時卿真是好不要臉,仗著未婚妻在旁便如此瑟。敢情在場就他一個拿起過,有資格談放下咯?
  但偏偏他的話又叫人無法反駁。畢竟翻遍長安,也找不到誰蓋得過瀾滄縣主的容貌,若陸時卿說他沒體會過真正的女色,恐怕在座還真不敢有第二人說懂。
  對頭竇姓少年滿臉通紅,只覺胸口仿佛被利刃穿透,險些沒忍住拿手去捂。
  他想,大概這就是……聖賢的力量吧。
  他不禁深深嘆服,拱手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竇某謹記陸侍郎教誨,改日學有所成,必將登門與您再論!」
  陸時卿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客氣,然後瀟灑回座。
  元賜嫻嘴角微抽,拉拉他的衣袖,壓低了聲問道:「你是認真的嗎?我怎麼聽著這麼……」這麼誤人子弟呢?
  陸時卿當然不是認真的。誰叫元賜嫻自顧自離席去追鄭濯,將他拋棄在此。他心有不平,當然要找人出出氣。
  不是他說,這才掰倒了九個,她再晚回來一點,在場所有人都要遭殃。
  但陸時卿畢竟不願承認自己在胡說八道,一本正經道:「是認真的。」
  元賜嫻被他剛才那番貌似厲害的話唬得摸不著頭腦,將信將疑「哦」了一聲,然後問:「看樣子,今天流觴宴的頭彩非你莫屬了。這樣我會很忙的。」
  他原本還在氣頭上,聞言怪道:「你忙什麼?」
  她托著腮苦惱道:「明年就該輪到你主持流觴宴了,咱們府上來這麼多客人,我可不是要忙壞了?」
  陸時卿先是一愣,然後反應過來她這句「咱們府上」,便是什麼醋意惱意一剎煙消雲散,嘴角禁不住一點點慢慢揚起,偏頭悄悄遮掩這難以抑制的激動之色。
  元賜嫻偷偷斜眼瞅了瞅他。
  嗤,真是好哄。
  當日流觴宴,陸時卿當之無愧拔得頭籌,而後先送了元賜嫻回勝業坊,再默默回府。
  翌日二月十五花朝節,正是人們一年一度結伴郊遊,踏青賞紅的好日子,卻也恰逢望朝,朝廷不給假,陸時卿便沒得出門,剛好省去了元賜嫻跟他解釋已有他約的事。
  元賜嫻坐了馬車出城,於辰時準時到了延興門,恰和鄭濯的車駕並肩齊過。四面人多眼雜,倆人心照不宣,都未喊停馬車,繼續直直往東行去,仿佛當真只是碰巧路過。
  一直等行過了漉橋,踏春的行人逐漸變得分散,鄭濯才先喊停了馬車,繼而上了附近一座不起眼的山。
  元賜嫻則叫馬車再駛遠了一些,再作賞景之態,踱步繞回山中。
  春山看景是花朝常事,倆人如此作為,倒不似刻意相約,哪怕給人瞧見也不會起疑。如此折騰了一番,元賜嫻終於在山頂一座石亭跟鄭濯接了頭。
  這座石亭建得偏僻,似已有些年頭,看上去相當破舊,且背靠山石,雙面臨崖,若有人靠近,必然第一時間被亭中人發現,故而算得上十分安全。
  如此一番判斷後,元賜嫻放心在亭欄邊坐了下來。
  鄭濯倒是君子,因眼下是孤男寡女,便特意將靠山石的一面留給了她,自己則坐在危險的臨崖處,以示絕無冒犯之意。
  他笑了笑道:「勞煩縣主跑這一趟。長安城內近來眼線密布,花朝節外頭人多,反倒不容易惹眼。」
  元賜嫻當然曉得,平王還未離京,恐怕盯鄭濯和元家盯得厲害。
  她回他一笑:「殿下客氣了,是我想向您打聽消息的,您今日本該在罔極寺誦經,偷偷溜出來才是辛苦。」
  鄭濯朗聲一笑:「我每次都誦得昏昏欲睡,還得感謝今日縣主相救。」
  幾句客套來去,鄭濯收斂了笑意,正欲談及正題,卻突然往山道處看了一眼,略微一愣。
  元賜嫻隨他目光回頭一瞧,就見山道口來了個玄色寬袍,木簪束髮的男子,爛漫春光照得他一張銀色面具熠熠生輝,山花投落在他身後,艷得近乎惹眼。
  元賜嫻也是一愣,問鄭濯:「徐先生怎麼來了?」
  鄭濯笑得無奈,心底不由嘆息一聲。
  是啊,陸時卿這小子怎麼來了。
  邀約元賜嫻的事,鄭濯當然跟這為人未婚夫者事先打過招呼,也說明了緣由和地點。陸時卿昨天非常大方地應了好,看起來並沒有任何異常。
  但鄭濯還是低估了這人陰魂不散的本事。眼下不過巳時,陸時卿恐怕是暗暗使了點小詭計叫大朝早早散了,然後插翅飛過來的吧。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7:58:28

第三十五章

  瞧著「徐善」此刻從容不迫的腳步,鄭濯心裡嗤笑一聲,面上也只好替他遮掩道:「是我約了徐先生一道來的。」
  元賜嫻收回目光,不由神色一緊:「可是有大事?」
  要不怎會突然三人會晤?之前可都沒有這等排場的。
  鄭濯點點頭:「是有關滇南王的事,不過我與徐先生昨日已連夜商議出了應對之策,今天邀約你來,一則請你放寬心,二則便是想跟你談談後續。」
  倆人說話間,陸時卿已然到了石亭。但元賜嫻一聽事關父親,便沒心思跟他多招呼了,只朝他略一頷首就急問鄭濯:「姜璧燦是衝我阿爹來的?」
  陸時卿一句有禮的「縣主」登時噎在了嘴邊。
  好吧,不打招呼就不打吧,反正是跟徐善打,打了也白打。
  他心中長嘆一聲,找了另一面背靠山石的亭欄坐下。
  懸崖邊太危險了,他不想等會兒看見元賜嫻跟鄭濯眉來眼去,一生氣就栽下去。
  鄭濯看了他一眼,心裡哭笑不得,面上則接了元賜嫻的話,解釋道:「昨天來的是姜家小娘子不錯。姜家沒落以後,姜寺卿將她託付給了三哥,希望三哥念在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代為照顧他的女兒。」
  這個「三哥」就是指平王。
  當初嶺南鐵礦一事暴露以後,儘管徽寧帝沒有確鑿證據,心裡卻清楚了姜岷是在替平王謀事,所以哪怕動不了平王,也決然鏟除了姜家,一方面給他警告,一方面折他翅膀。
  平王原本將這樁事收尾得挺好,沒想到半路殺出個做夢做得一針見血的元賜嫻,因事發突然,便只有吃下這個暗虧,沒再試圖保下姜家,以免愈發觸怒徽寧帝。
  也就是說,平王其實是捨棄了姜家的。那麼在所謂「照顧」姜璧燦的事上,可能就不是字面上的「照顧」了。鄭濯只是把話說得含蓄了一點。
  元賜嫻點點頭表示理解。
  陸時卿瞥她一眼。她對這種事倒像是一直很懂。
  鄭濯繼續道:「她承認姜家此前的確在替三哥謀事,但她父親下獄後,本有機會向聖人揭發我與元將軍的牽扯,卻並未那樣做,其實便是為防有一日三哥不仁,她將失去倚仗,因此不願徹底與我撕破了臉。」
  元賜嫻扯扯嘴角。如此一番來龍去脈,聽上去倒是合情合理,姜璧燦此人也算識時務,知道眼下玩虛的不管用,老實點反倒不易遭人厭棄。
  「她說她起始聽從父親,也是為尋求一個托庇之所,卻不料三哥待她涼薄至極。她不堪折辱,所以想求我庇護,趁三哥外出,暗中取得了流觴宴的請帖,偷溜了來。她稱自己無意且無能叫姜家東山再起,也不奢求我會容她留在長安,只是現在脫身無門,希望我能助她離開三哥,安排給她一個安穩之所,哪怕是去到流放地吃苦。」
  光是聽鄭濯轉述,元賜嫻就能想象姜璧燦自述這一段時有多聲淚俱下了。
  她抬了點眼皮問:「殿下答應了?」
  「起始沒有。」鄭濯道,「這請求看似簡單,實則不然。我隨意幫個流落街頭的小娘子倒沒什麼,但她既已是三哥身邊人,我再插手,便是視三哥若無物,明著與他作對。」
  「她見我不應,就提出了交換條件,說她手中有一則關乎三哥近來計劃的消息,只要她平安離城,便將它透露給我。我因此暫且應下此事,送她出城,預備得到消息後視情況再作打算。」
  難怪鄭濯昨天沒在字條裡說明詳情,不止是因時辰著急,而是他的確尚未弄清具體。元賜嫻皺眉問:「這消息與我阿爹有關?」
  鄭濯點點頭:「她留下的字條裡寫明了三哥近來正在組織一場暗殺,預備將滇南王與王妃攔在歸途。」
  元賜嫻喉間一哽,僵硬地眨了三下眼,卻因記起鄭濯最開始說的,已與徐善連夜商議出了對策,所以克制了急躁的情緒,先冷靜問:「消息可確切?」
  「在我得到消息之前,姜小娘子就已被滅口,我派去送她出城的人一樣無一生還。那張字條是我事後著人打理她的屍首時,在她袖中無意發現,應該是她原本準備順利落腳後再交給我下屬的。」
  元賜嫻眉頭深蹙:「殿下的意思是,姜璧燦正是被憂心計劃暴露的平王給滅口的,只是平王沒想到她還留了一手,而如果不是機緣巧合,您也未必會發現這張字條……所以,這不是她故意送上門的假消息?」
  陸時卿聞言低咳一聲以示提醒。對話進行到這裡,已經過了鄭濯敘事的部分,接下來精彩絕倫的分析,可以輪到他上了吧。
  鄭濯無奈看他一眼,然後道:「我的第一反應與縣主一樣,但與徐先生仔細商議過後,卻覺未必如此。」
  陸時卿終於成功在元賜嫻朝他望來之際接過了話茬,嚴肅道:「這事有三種可能。一種便是縣主和殿下最初所想。但若將整個環節逆向推論——姜小娘子究竟怎會如此巧合地偷聽到平王的計劃,怎會如此巧合地得到混入流觴宴的機會,又怎會如此巧合地在死後還發揮了傳遞消息的作用?巧合太多,恐怕就不叫巧合了。」
  元賜嫻點點頭,很是贊同:「先生所言不錯。」
  陸時卿見她眼底似有一絲敬佩閃現,正暗自得意,卻想到他雖免了鄭濯出風頭的機會,卻也不是在給自己添彩,一時免不了再生嘆息。
  做一個有秘密的人好累。
  元賜嫻見他不往下說了,只好主動問:「先生所言另外兩種可能,或許是這樣?第一種,是平王故意叫姜璧燦偷聽到計劃,摸入皇子府,目的就是想將這個消息透露給殿下。第二種與第一種類似,不過不是姜璧燦單方面受騙,而是她經由平王指使才做了這些,本道事成後將得他信任,卻不料會被卸磨殺驢。」
  陸時卿點點頭:「縣主聰慧。」
  他說完,喉間如被針刺。覺得她聰慧,可以用陸時卿的嘴巴說啊,唉。
  元賜嫻卻已不再看他,憂心忡忡望向鄭濯:「雖說徐先生所言不無道理,甚至興許更接近真相,但我不能拿我阿爹阿娘的性命做賭,毫無作為。殿下以為呢?」
  鄭濯看了眼陸時卿,示意他是被問及了不得不答,而非不識相,然後道:「恐怕這就是三哥的目的。哪怕真相是如徐先生推測的那般,只要滇南王和王妃有萬分之一的危險,我們就無法坐以待斃。然而一旦我們作出防備,又很可能落入他的圈套。」
  他說到這裡肯定道:「不過縣主放心,我不會拿他們冒險。字條上雖未明說三哥計劃的時間,但滇南王離京不久,尚且身在州縣密集的劍南道北部,此刻絕不適宜大肆動手,所以我們還有轉圜的餘地。」
  元賜嫻感激道:「多謝殿下諒解為人子女的心情。」說完又看向陸時卿,「如此,先生可有了對策?」
  陸時卿面具後邊的神情略有不悅。
  哦,要拿主意了就看鄭濯,要問對策了才看他。她就想用他的腦子是不是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7:58:40

第三十六章

  他默了默道:「欲要破局,先看設局人意在何處。平王的最終目的永遠是殿下,對付滇南王便如對付殿下布置在朝中的其他暗樁一樣,只是中間一環。平王因勢大且不安分而不得聖心,哪怕刺探得到再多,空口白話也不可能說服聖人,不過無端打草驚蛇。所以哪怕他早知元將軍與殿下來往密切,也始終按兵不動,直到設下此局。」
  「此局不在致滇南王於死地,而是為找出兩條證據,一則證明他可能反叛,二則證明他和殿下的牽扯。如此,便可將反叛之罪扣在殿下頭上,即是所謂一網打盡之法。」
  元賜嫻點點頭:「第二條的確切實可行。平王的計劃是姜璧燦講給殿下聽的,倘使最終這消息到了我阿爹手中,便可證明是殿下暗中報了信。但第一條……」她皺皺眉,看了看倆人,「我阿爹並無反叛之意,平王要如何顛倒黑白地證明這一點?」
  陸時卿心裡暗暗感慨一聲。平王其實就是想逼得元易直走投無路之下動用私軍,然後捉了這把柄拿給聖人看。畢竟私軍和反叛,在上位者眼裡是一碼事。
  但元賜嫻卻全然不知自己父親暗擁私軍的事,而他礙於元易直此前請他隱瞞的交代,也不能告訴她。
  他只好道:「或許是平王懷疑滇南王私下豢養了死士或軍隊,因此想試上一試。」
  元賜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雖覺平王的心態和猜測算得上合理,但阿爹沒有私軍,根本不會中招啊。如此大費周章設了一個局,卻為證明一樣未必存在的東西,是不是太草率了點?
  她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陸時卿怕她深想下去猜到究竟,便換了話茬道:「針對平王設局之意,昨夜徐某已與殿下商議出一二對策。」
  元賜嫻果真被轉移了注意力:「先生怎麼想?」
  「這是個陽謀,破解陽謀之道,在於易勢。既然眼下不是平王動手的最佳時機,便是我們動手的最佳時機。」
  元賜嫻若有所悟,訝異道:「先生的意思是,平王現在不宜動手,咱們就比他先製造一場暗殺,化被動為主動?」
  她總跟「徐善」這麼有默契可怎麼辦。
  陸時卿不爽地點點頭,道:「正是。徐某的想法是,由殿下悄悄安排一批刺客,搶在平王之前先去‘刺殺’滇南王。劍南道北部州縣密集,一旦滇南王‘遇刺’,必將得八方照應,也必將驚動朝廷。聖人對滇南王尚未忌憚到要他性命的地步,遇到這種事,不可能不做表面功夫,一定會派人前往護送。」
  元賜嫻焦心之意頓消,驚喜道:「如此一來,根本就不必冒險給我阿爹報信,提醒他小心,自然免了被平王抓到殿下和我元家來往的把柄。而聖人一聲令下,四面州縣的支援也足可保護阿爹,接下來,平王再想得手就很難了。」
  陸時卿點點頭。更重要的是,元易直不會被逼到絕境,以至動用私軍。
  元賜嫻笑起來:「先生神機妙算,簡直……」她說到這裡一頓。
  鄭濯和陸時卿齊齊疑問看她。
  她本來想說,簡直跟陸時卿有得一比。但問題是,之前陸時卿幫她揭發姜家,都是借用的一些暗樁,並未親自拋頭露面,所以在聖人及鄭濯等皇子朝臣看來,這樁事全然跟他無關。她現在突然講這麼一句,難免叫在座兩個人精起疑。
  她雖未對陸時卿全然坦誠鄭濯的事,但相對的,也不可能把他私下的動作講給外人聽。
  所以她「呵呵」乾笑一聲,接上道:「簡直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陸時卿面具後邊的眉毛一抖。
  五體投地?她知道這是個什麼姿勢嗎她就五體投地!
  鄭濯乾咳一聲,似乎嗅見了四周彌漫開來的酸意,忙打圓場:「徐先生此法可行,但我派去的刺客必須當真與滇南王交戰一場,否則不足以取信他人,而刀劍無眼,為免誤傷,我希望能得縣主幾句指點,確保在最短時間內令滇南王明白前因後果,以便他配合我做好這場戲。」
  這就是鄭濯剛剛說的,要與元賜嫻溝通的後續。
  她點點頭:「這個不難,我交代您幾句話,想來阿爹聽了,很快便能猜到刺客是友。」
  元賜嫻交代完,這場會晤也便結束了,臨散前,鄭濯一時起了玩心,問她:「縣主前來赴約,陸侍郎恐怕不知情吧?」
  一旁陸時卿脖子一直,雖知鄭濯這小子是在挑事,卻也著實好奇元賜嫻的回答。片刻後,見她笑盈盈道:「不知情呀,他這個人很小氣的,給他知道還不翻天啦。」
  鄭濯幸災樂禍地瞅了眼顯然已經臉黑的陸時卿,又問:「今日花朝節,你不與他出遊踏青?」
  「得了吧。」元賜嫻撇撇嘴,「等會兒叫他踩泥巴他嫌髒,看野花又非要花葉統統對稱,這不是強花所難嘛,哪還有踏青的意趣!」
  鄭濯哈哈大笑。
  陸時卿真想一個暴起揍他一頓。坐懸崖邊還敢笑得如此張狂,也不怕前仰後合地栽下去了。
  元賜嫻嘆口氣,她的未婚夫就是這麼掃興的人啊。
  她嘆罷正準備跟倆人告辭,卻見鄭濯先她一步起身:「我尚有要事,須先走一步,恐怕得麻煩縣主與先生稍候了。」
  三人為掩人耳目,最好前後腳分開出山,原本元賜嫻想當先離去,避免與他們其中一人獨處,但既然鄭濯這樣說了,她也只好點頭道:「不礙,殿下有事就先去忙吧。」
  陸時卿這下舒服了點,幽幽看了鄭濯一眼,示意他有多快走多快。
  鄭濯心中暗笑,臨走跟元賜嫻補充了一句:「縣主既然覺得跟陸侍郎賞花掃興,不如與徐先生四處走走。他前些天還曾與我說起缺個人一道踏春。」
  他搞完事就走,留下元賜嫻和陸時卿一陣面面相覷。
  一炷香後,倆人並肩離了石亭,一道往山中閒逛了去。
  元賜嫻有點尷尬。原本鄭濯不多說那一句,她必然已打道回府,眼下出於禮貌,卻免不得詢問徐善,看他是否有踏春的興致。
  畢竟他從前的確是寄情山水,熱衷出遊之人,如今在這波詭雲譎的長安,為掩藏身份,想來極少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出來,會希望有個人一道走走看看也實屬正常。而他今天又剛好幫了她一個大忙,她若連問都不問一句,顯然說不過去。
  只是她原本也就客氣客氣,心道徐善多半識相,不會跟已有未婚夫的女子單獨出遊,怎料他竟然應了好。這下,哪怕知道不合適,她也沒法拒絕了。
  陸時卿之所以應下這個「好」,當然也是有原因的。元賜嫻跟鄭濯會面是為政事,她肯定不會覺得這樣算對不起他,但跟「徐善」出遊就不一樣了。畢竟今時不同往日。
  他相信她還是有點良心的,剛才被她氣得不輕又沒處宣泄,現在叫她內疚內疚,過後可能會得到些驚喜對待。
  就算他給自己掙點補償吧。
  早春二月,草色尚淺,山中桃花也未全然開盛,多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反倒路邊說不上名的野花團簇而生,將草野襯得一片鮮亮。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7:58:52

第三十七章

  元賜嫻邊走邊瞧,出於一絲莫名的不自在,也沒好意思蹲下來細看。
  陸時卿見她眼中幾分艷羡之意,卻竟生出給她摘花的衝動,等他記起自己現在是徐善,一簇花都已到了手中。
  他總不好將這種行為解釋成是自己愛花,然後將這一簇紅艷艷的玩意兒一路拿在手中把玩吧,只好咬咬牙,硬著頭皮遞給了她。
  元賜嫻見狀一愣,忙道:「多謝先生。」然後大約是覺得這情狀有點曖昧過頭,便飛快接過了花,繼而加緊腳步,走快了點,跟他隔開了些微距離。
  虧得是如此,她才沒注意那隻熟悉的手。
  陸時卿見她與自己保持距離,略有幾分欣慰,卻又不免想到,倘使元賜嫻不是心中有鬼,為何如此?
  等他慢慢跟上來,元賜嫻沒話找話似的試探道:「冒昧請問先生,去年漉水一行過後,許三娘去了哪裡?今日本該是她與您一道出遊才對……」
  當時由於許三娘的出現,元賜嫻打定了主意要跟徐善保持距離,可過後卻又未見她留在長安。她一直很奇怪,許三娘好不容易找到了昔日故人,怎麼說走就走了,難不成是倆人鬧掰了?
  陸時卿只好找了個說得通的藉口,扯謊道:「長安朝局不穩,她留在這裡是徒增危險。」
  言下之意,就是他為了她的安危著想,遣她離開了。
  元賜嫻「哦」了一聲,想想也對,一面不免感慨倆人情誼深厚,心中正思忖該如何早點結束這趟不合適的出遊,不料徐善也恰有此意,先一步道:「時候不早,縣主該回府用午膳了。您的馬車停在何處,徐某送您到那裡。」
  原本他當然最好像鄭濯一樣跟元賜嫻分開走,但眼見她身邊沒有婢女,又不放心,便問了這一句。
  元賜嫻擺手道:「我的馬車停得遠,但婢女就在山下候著,不必先生來去費時。」
  「如此,徐某送您到山口。」
  她也就沒再忸怩推辭,到了山口與揀枝回合,便和他遠遠別過了。陸時卿為免惹人眼,並未立即跟著出山,在附近逗留了好半晌方才離去。
  他今天為盡早趕來騎了馬,出山後上了馬便朝長安城回,不料沒走多久卻遠遠瞧見一輛馬車朝這向駛來。
  馬車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駕車之人他認得,正是元賜嫻那名婢女,拾翠。
  他奇怪她這個時候怎會出現在這裡,飛快策馬上前。
  拾翠也注意到了他,駕車過來,問道:「徐先生,您這是?」
  陸時卿見她一副顯然尚未接到元賜嫻的樣子,皺了皺眉道:「我與縣主剛別過不久。你不在原地等她,來這裡做什麼?」
  拾翠一愣:「是縣主託人報信給我,叫我來山口接她的。」
  陸時卿回憶了下方才遠遠瞧見的,元賜嫻和揀枝離去的方向,直覺不對,搖頭肯定道:「沒有這回事。」
  拾翠也像明白了什麼,神色頓時緊張起來,卻是還不及開口再問,就見徐善抬手揚了一鞭,飛馳而出。
  荒僻的山道,一剎草伏塵揚。
  山口距離元家馬車所在的樹林大約是一炷香的腳程,而陸時卿起先就在這裡徘徊了一晌,因此早在他遇見拾翠之前,元賜嫻和揀枝就已回到了落腳地。
  倆人看林中空空盪蕩,不見馬車,在確信會合地點無誤,而拾翠也絕不可能無故擅離職守後,對了個眼色。
  元賜嫻無聲看了眼林子口的方向,示意先撤。揀枝略一點頭,將腰間的短柄障刀取下,握在手中,警惕護她出林。
  倆人一路快步走出,到了林外車來車往的官道,元賜嫻皺了皺眉頭,停下來回望一眼密林的方向。
  她的兩名婢女行事素來靠譜,拾翠無故失蹤,她下意識覺得有埋伏,所以慌忙從危險地帶撤離,但現在看來,怎麼好像是她想錯了?
  就像殺人得趁月黑風高,做壞事當然也該選擇密林,總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在官道上追追打打吧?何況今日是花朝節,來往於城外官道的車馬絡繹不絕,光是這片刻功夫,她就已瞧見兩批人過去。這個地方,已經可以說非常安全。
  揀枝也是如此想法,奇怪道:「小娘子,是不是咱們多慮了?若真有人想對您不利,方才在林中便可動手,眼下四面車馬往來,再不遠又有個驛站,哪還有機會?」
  她眨了眨眼,也怕是自己杯弓蛇影了,吩咐道:「這樣,我先去前頭驛站落腳,你再回林子裡看看,別是拾翠當真一時有事走開了。」
  揀枝應聲好,正要抬腳,卻聽一陣車轆聲自林中由遠及近。正是拾翠駕車過來了。
  元賜嫻鬆口氣,待車駛到跟前,正要嗔她今日怎這般不牢靠,卻見她神情緊張,面露焦色,似有不對,不由笑容一凝。
  拾翠一扯韁繩下來,問道:「小娘子,您方才瞧見徐先生了嗎?」
  元賜嫻皺皺眉:「我與他在山口別過就沒再見,怎麼了?你這是去了哪裡?」
  拾翠又確認道:「那您剛才可曾託人交給婢子一張字條?」
  她更疑惑,一頭霧水地搖搖頭:「怎麼回事?」
  拾翠急聲解釋:「婢子等在林中時得了一張字條,看上邊是您字跡不錯,說您走累了,叫婢子前往山口接您。但婢子駕車去到那裡卻只看見徐先生,與他說明情況後,他道沒有這回事,然後緊張地掉轉了馬頭,看樣子是來找您了。」
  元賜嫻腦海中一剎電光石火般閃過個念頭,心砰砰砰地跳起來。拾翠駕的是車,自然追不上馬,那麼照徐善的速度,早該到了這附近,沒道理與她失之交臂。
  她道:「難道是有人聲東擊西,以我遇險的假象誤導他,然後在前路給他設了圈套?」
  她說完不及深想,便聽官道上遠遠傳來一陣格外突兀急躁的馬蹄聲。
  主僕三人齊齊扭頭,見鄭濯策馬飛馳而來,像是進城途中復又回返的。看元賜嫻等人杵在原地,卻不見陸時卿,他猛一勒韁繩,問:「縣主與徐先生分別多久了?」
  元賜嫻忙答:「約莫三刻鐘,殿下可是得了什麼消息?」
  他來不及解釋,拋下一句「縣主先回城吧」就揚長而去。
  可元賜嫻這時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確信徐善是因自己落入了圈套,又怎可能先行回城。
  她在原地沉默一晌,隨即一把抽出揀枝手中障刀,割斷縛馬的繩索,然後提刀一跨上馬,朝鄭濯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小娘子!」
  元賜嫻上一次這樣心急忙慌地奔馬還是去年中秋翌日,在商州以為陸時卿遇險的時候。
  顛簸不平的林道上,她重複著揚鞭又落下的動作,耳邊嗡嗡作響。
  其實這聲東擊西的計謀有個微妙的漏洞,就是太巧了。
  支走拾翠這件事看似簡單,但在時辰的算計上卻須非常精準。早一步,則她們主僕很可能在山口碰上,晚一步,則又很可能令她們在林中相遇。然而既然對方千辛萬苦成了事,又怎會隨隨便便折在徐善這一環上,叫他剛好遇上拾翠,剛好得了救援的機會?
  除非,這一環也是對方的精心設計。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7:59:04

第三十八章

  在石亭裡,徐善自己也說過,巧合太多就不叫巧合了。可他怎麼就輕易中了計?他那番所謂逆推的大道理呢?那樣聰明清醒,懂得審時度勢的一個人,究竟為何犯了蠢?
  元賜嫻下意識逃避著這些問題的答案,心亂如麻之下大力揮鞭。但鄭濯本就快她一步,騎術又在她之上,她便只能一路咬著,難以追平。
  她一路跟他從林入山,因馬奔得太疾,束髮的綢帶胡亂飛卷,幾次遮擋視線,她便乾脆將髮帶咬在了嘴裡,緊緊盯住前方,臨上山時,忽見道口衝出兩名騁馬的黑衣人,似要阻攔鄭濯。
  鄭濯卻絲毫不減去勢,人在馬上顛簸,手已拔刀出鞘,眨眼間揚臂,一劍割兩人喉,隨即繼續前衝。
  元賜嫻緊隨在後,咬著牙看也不看地上屍首,等再行一段,又見一隊黑衣人,籠統七名,個個都是體形健碩的青年男子,看長相卻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一般的漢人武夫。
  鄭濯揮刀再殺,一邊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得了這眼色暗示,知道他的意思是叫她先走,便停也不停直直躍馬而上,為求快,不避不讓,狠狠踩著一具屍首過去。
  只是鄭濯到底不能一氣解決七人,她馳出一路後,很快就聽身後有人追了上來。
  若正面與這等武夫對上,她一個女子到底難有勝算。元賜嫻回想了下這批黑衣人方才的態勢,感到他們似乎一直都是被動阻攔,而並非要對她和鄭濯下殺手,便悄悄收起鞭子掛在馬頭,減緩了策馬的速度,假作疲憊之態,抓著障刀等他追上來。
  黑衣人果真並不打算出殺招,等快要趕上之時,自馬上一躍而起,轉而一個前撲,飛跨向元賜嫻的馬,似乎準備從後方鉗制她。
  她等的卻就是這一刻,待聽聞身後起落動靜,不等他坐穩在她馬上,便頭也不回,反手掌刀,從脅下往後斜刺而出。快準狠,「哧」一聲響,一刀穿膛。
  男子萬沒料到這記毒手,瞪大了雙目僵在馬上,眼神漸漸空洞起來。
  元賜嫻一手拉扯韁繩,保持身下馬的平穩,一面扭頭將刀用勁拔出。血濺三尺,滾燙而腥氣的汁液灑了她一臉,她忍住一陣翻涌的嘔意,一把推了男子下馬,抽出鞭子的手微微有點發顫。
  她上過戰場,但這是她親手殺的第一個人。
  不過元賜嫻很快就沒工夫瞎想這些了,因她確信了一件事:黑衣人行動如此分散,表明徐善尚未被發現。很可能是他在趕去找她的半途意識到不對,轉而匿入山中,使計迷惑了他們。
  她得比這些人先找到他。
  她大力揚起一鞭,待行至前方岔路,飛快判斷了一眼地形,挑了個方向一路上行,接近崖頂之時,遠遠聽見一陣細微的刀劍相擊聲。
  因上崖的路過於狹窄無法策馬,她一個翻身下來,疾奔直上,一眼就見開闊的崖頂,四名黑衣人正與徐善纏鬥,一旁已躺了兩具屍首,死相很是怪異,像是倆人在對沖時互相刺穿了胸膛。
  她情急之下竟不由失笑。
  聰明人有聰明人的打法,徐善雖非武人,卻還挺游刃有餘,別說受傷,竟連面具都沒掉。
  陸時卿一個閃身,避過朝他面具斜刺來的一劍,一腳將對方踹下了懸崖,抬眼看見滿臉血污的元賜嫻不由窒住。
  他猜到她會摸透前因後果,卻道她會選擇搬救兵而不是親自來。
  她現在是在做什麼,為徐善拼命嗎?想叫他陸時卿「守寡」嗎?
  他恨恨咬牙,憋著口氣提刀再殺。
  元賜嫻不敢盲目動手添亂,瞅準他被三人合圍到崖邊的時機才疾奔而上,衝過去就是一刀捅穿了一人後腰,與此同時提膝照另一人的要緊地方狠狠一頂。
  陸時卿一把將第三名黑衣人摜下山崖,回頭看見被元賜嫻頂得滿頭大汗,翻滾哀嚎在地的刺客,不由跟著覺得某處一痛,驚愕瞧她一眼,然後才記得揮刀結果了地上人。
  四面一剎歸於死寂。元賜嫻扶膝松了口氣。
  這看似非常危險的崖頂,倒的確是頗能利用的地方。徐善選擇如此地勢,也是遵循了所謂「易勢破局」的智慧之道。
  她喘息一晌問:「先生有沒有受傷?」
  陸時卿差點拿本聲說話,臨到嘴邊才如懸崖勒馬一般頓住,改以徐善的聲音道:「我沒事。縣主的膝蓋……」他遲疑下望,「還好吧?」
  她站直了擺擺手道:「稍微有點痛,還好。」主要是剛剛好像不小心踹到那人掛在腰間的刀鞘了。
  陸時卿卻是一愣。
  什麼?竟然有點痛?難道那畜生方才是硬的?
  元賜嫻不知他何故噎住,忙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趕緊下山吧,殿下已在趕來接應您的路上。」
  陸時卿的眼神一直落在她的膝蓋,聞言才收回目光點點頭。
  她便當先轉身往山下走,終於得空提袖去抹臉上的血污,卻正是這放鬆戒備之時,忽聽身後一陣異響。
  元賜嫻驀然回首,就見一具「屍首」猛地暴起,抓了手中一柄匕首朝徐善前心刺去。
  陸時卿正因元賜嫻此番拼命之舉心煩意亂,當真走了個神,未能第一時間察覺異動,等刀尖近他前心三寸之遙才下意識伸手去擋。
  但他手伸出卻忽地一滯,驀然停在刀鋒之外。
  如此一息過後,匕首已刺入他的胸膛,「哧」一聲響,一下入肉寸許。
  元賜嫻只來得及趕在之後衝到他跟前,踢開那名傷重之下強撐暴起的刺客,大驚失色攙住他:「先生!」
  她喊完,詫異地看了眼地上已然咽氣的黑衣人,再看看陸時卿。
  黑衣人到底是強弩之末,最後一刀全憑意志刺出,並不如何有力。他方才伸出手時雖晚了一步,卻尚且來得及捏住刀尖,大不了便是割傷掌心的事。
  但他怎麼關鍵時刻出了個神?
  陸時卿雙目一陣暈眩,下意識抓緊了元賜嫻的手腕,卻因知道她不可能承受他整個人的力道,強撐著沒有倒下去,直到隱約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模模糊糊看到個人影衝上來。
  是鄭濯趕到了,奔上前扶住了他。
  陸時卿這才松了股強撐的勁,借了他的臂力,咬牙跟他說:「叫她走……」
  到了這種關頭,他仍舊用了徐善的聲音。
  鄭濯知道他是怕傷重暈厥,暴露身份,看了眼插在他胸口的匕首,蹙眉道:「我知道。」又跟顯然嚇得不輕,嘴脣打顫的元賜嫻道,「縣主的馬車可在附近?」
  元賜嫻的眼直直盯著陸時卿胸口的刀子,根本沒聽清倆人剛才一來一去的對話,直到聽聞「縣主」二字才回神,問:「您說什麼?」
  鄭濯重複道:「我說馬車。先生傷重,不能在馬上顛簸了。」
  她聞言搗蒜般點頭,說了句「我去找」就轉身狂奔下山。
  等她走後,陸時卿被鄭濯攙到一塊山石前坐下,盯著元賜嫻離去的方向問:「山中刺客……清乾淨了?」
  「乾淨了,放心。」鄭濯答完,小心撕開他一角衣襟,避免牽動刀柄,一面察看他傷勢一面飛快道,「沒傷到要害,但位置有點懸,現在拔刀太險,恐怕真得等她找來馬車,你撐一會兒。」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7:59:16

第三十九章

  他剛才是為避免陸時卿暴露才支開了元賜嫻,眼下看來,馬車確實是必須的。
  陸時卿卻沒先關心自己的傷勢,用力眨了下眼保持清醒,交代道:「去看看那名刺客的死相……」他指的是最後暴起的那個黑衣人。
  鄭濯問清是哪個後,忙起身去察看,回頭答:「是失血過多而亡。面朝下,雙腿蹬直,左手壓在胸口。」他說完似有所覺,補充道,「壓在跟你傷口一模一樣的位置。」
  陸時卿低咳了一下,虛弱道:「把他的左手改成壓住右手掌心……」
  鄭濯趕緊照做,隨即走回道:「怎麼回事?」
  其實他剛才就覺得不對勁了。他是習武之人,很明顯看得出這一刀出手綿軟,照理說,陸時卿不該中招的。
  匕首還未拔出,陸時卿尚能勉強保持神志,答道:「平王對我起疑了……」
  姜家倒得太過乾脆利落,平王從中察覺不對,懷疑「徐善」並非布衣謀士,而很可能是隱藏在朝中的某位官員。
  今天這批刺客正是平王派來的,首要目的是除掉「徐善」,見計劃失敗則退而求其次,企圖驗明他的身份。
  那名黑衣人知道自己即便偷襲掀了「徐善」的面具,看清他是誰,也已不可能有命回去報信,因此選擇在他身上明顯處留下傷口。假意使了看似凶猛的殺招,就是為了逼一個人作出遇險時的下意識反應。
  但陸時卿卻臨頭醒悟,硬捱了他一刀,黑衣人便在臨咽氣時壓住了胸口,表明自己刺傷了「徐善」的這個位置。一旦平王派人來收屍,得到這個訊息,便有可能順藤摸瓜找出陸時卿。
  「徐善」做謀士的事暴露就暴露了,甚至元家與鄭濯被證明有所牽扯也不是必死的絕境,唯有他的站隊被揭發,這多年潛伏,步步為營的一切才都完了。
  所幸現在,他叫刺客留下了假訊息。
  鄭濯聽罷想通了究竟,嘆口氣,揭開了他的面具,看他臉色灰敗,滿頭冷汗,反笑道:「不想叫她守寡就撐住了,你這一死可是一屍兩命,陸子澍沒了,徐從賢也沒了。」
  陸時卿嗤了一聲,這下倒跟回光返照似的清醒了點:「死不了,脾氣大,命也大。」說完像是想講點能叫自己精神些的事,「嘶」了一聲,問鄭濯,「你說她是不是對‘徐從賢’太好了點?」
  鄭濯覷他一眼:「不都是你?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陸時卿疲憊地笑笑。
  他不是非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而是他扮演老師,本是全然照他言語習慣、舉止聲色來的,甚至連愛好、理想與思考方式也是。後來雖因動情,數次在元賜嫻面前扭曲了老師的形象,但他實在分不清,這個「徐善」究竟有幾分是他自己,有幾分是老師。而元賜嫻對這個「徐善」的好感,又究竟源於他那幾分,還是老師那幾分。
  他靠著這個惱人的問題撐著昏沉的眼皮,直到聽見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才倏爾醒神,掙扎著想去拿面具。
  鄭濯當然比他更快一步,直接把面具一把拍在了他臉上,以一種仿佛要毀他容貌的架勢,痛得他差點悶哼出聲。
  是元賜嫻回來了。她跑得氣喘吁吁,人未到聲先至:「馬……車來了……」
  鄭濯一把攙起陸時卿,隨她往山下走,將他架上了馬車。
  車來得如此之快,其實還靠揀枝和拾翠。倆人在元賜嫻策馬離開後,當即趕去附近驛站重新弄了馬,一路往這邊追。往上的山路有一段崎嶇狹窄,原本不夠馬車通行,硬是經由主僕三人披荊斬棘,死命駕了上來。
  得知徐善受傷,兩名婢女又慌忙拿了馬車裡原先備有的器具去打來水準備好。
  元賜嫻見狀也想掀簾進去,卻被鄭濯攔在外頭:「我得給先生處理傷口,勞請縣主策馬護送。」
  她只好聽他的,點點頭:「那我叫拾翠給您搭把手。」
  鄭濯怕再拒絕叫她起疑,便點頭應下。
  元賜嫻命揀枝駕車往長安城趕,自己則心驚膽戰騎馬在旁,片刻後,隱隱聽車內傳出一聲極盡忍耐的悶哼,隨即響起很多窸窸窣窣的動靜。
  她緊抿著脣一言不發,一路僵硬地揚鞭策馬,直到鄭濯的侍衛趕來接應他。
  這個決定並沒有錯。元家的馬車必須還給元賜嫻。
  元賜嫻眼瞅著幾名侍衛將已然昏厥的陸時卿扛到另一輛馬車中,遲疑問後腳掀簾下來的鄭濯:「先生如何了?」
  鄭濯滿手的血都來不及擦,簡單道:「暫且沒事,縣主放心。」
  元賜嫻聽見這一句「沒事」卻也談不上輕鬆,只是看了眼他的手,勉強點了點頭。
  照關係講,徐善跟鄭濯更親近,她自然沒道理說拜託之言。而對大局的顧全又令她哪怕再心焦也不可能親手送徐善回城照顧他。
  她實在什麼都做不了,也不合適做。
  鄭濯剛才憂心陸時卿,全然沒注意元賜嫻,此刻才發現她一身狼狽血泥,甚至連衣裳都破了幾處,不由眉頭一皺,暗嘆自己粗心大意了,道:「你趕緊回府,一有消息,我會立刻送來。」
  元賜嫻朝陸時卿的方向看了眼,頷首道:「多謝殿下。」然後轉身回了馬車。
  揀枝駕了車往城裡去。
  元賜嫻甫一掀簾入裡,便聞見一陣濃郁的血腥氣,再一低頭,又被兩盆子觸目驚心的血水一震。
  拾翠正在裡頭收拾,見她來,忙騰了塊勉強乾淨的地方示意她坐,邊道:「小娘子將就將就,方才殿下給先生拔刀,情況凶險,血濺得到處都是。」
  元賜嫻「嗯」了一聲,木然坐了下去,似乎也沒太在意這點髒污。
  拾翠當然是有眼力見的,忙安慰道:「小娘子別太擔心,殿下手法精湛,硬是止住了血,眼下他的侍衛也帶來了傷藥,想來先生不會有大礙的。」說罷拿了乾淨的帕子給她拭面。
  元賜嫻一動不動由她侍候,半晌問:「拾翠,先生這樣待我,我能給先生什麼?」
  拾翠擦拭的動作一滯。
  小娘子的話,她又怎會聽不懂。徐先生如此智慧的一個人,今日之所以輕易中了敵人的詭計,其實是因為關心則亂啊。
  她猶豫了下道:「小娘子,婢子知道這時候該勸您莫多想,但剛剛……」
  元賜嫻偏頭盯住她:「剛剛什麼?」
  「剛剛拔完刀,先生暈厥過去,昏睡時說了胡話,似乎……」她苦著臉道,「叫了您的全名。」
  元賜嫻聞言一滯,垂眼盯著腳下的血水不說話了。
  拾翠說的確是實話。只不過陸時卿因傷重嗓音低啞,又是模模糊糊以氣聲道出的夢囈,她就沒辨認出來。有鄭濯在,面具自然是沒給摘的,而她又對陸時卿的身板不熟悉,因此打下手時也未發現端倪。
  元賜嫻折騰了整日,回到元府以後已是黃昏,精疲力竭之下,拾掇乾淨後,匆匆吃了點飯食便歇下了。這一躺,腦袋裡卻是亂作一團,怎麼也睡不著。
  那個早先她一直不願接受的答案還是不可避免隨了今日種種撞進了心底:徐善對她,確實超乎尋常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7:59:27

第四十章

  她原先對徐善是切實有幾分仰慕的。
  最初被他吸引,是那日觀棋之時,聽他說起潯陽的魚蝦,說起他的理想抱負,她感到羡慕與敬佩。後來他來元府赴宴,她耍酒瘋掀開他的面具,見到他的瘡疤,得知他的人生境遇,因此添了愧疚和憐惜,不惜自揭傷疤安慰他。
  她對徐善最初的這份好感其實無關相貌,無關年紀,似乎單單是覺得和這個人的靈與魂非常契合。
  然後許三娘出現了。
  許三娘帶給她的失落,令她有點分不真切,這種仰慕到底只是純粹的欣賞,還是有幾分不適宜的男女之情在裡頭。所以她在漉水河畔,瞧著河心的烏篷船,一度無比尷尬,無比心虛。
  於是在那之後,她懸崖勒馬,逼迫自己斬斷對徐善的一切心思。而她也確實做到了。或許是這一段本就算不得風月之情,或許是顧忌許三娘,或許是對陸時卿漸生情愫,又或許三者都有,總歸再見徐善,她不再狼狽不堪。
  然而她好不容易放下的念頭,卻因如今得知了徐善對她的情誼,復又涌上了心頭。
  她不想接受徐善是見異思遷之人,也不容許自己做朝三暮四之輩,但她現在的的確確難以抑制地亂作了一團。
  元賜嫻躺了一晌,看了眼外邊漆黑的夜色,起身匆匆往永興坊趕去。
  元賜嫻沒去找徐善,也沒去找陸時卿,只是乘了馬車在永興坊裡來回打轉,從一個巷口轉到另一個巷口,一轉就是小半個時辰。待臨出坊門,到底上了一趟陸府,因已入夜,便沒貿然闖入,只問府門前的僕役,陸時卿歇下了沒。
  曹暗因陸時卿回府後一直昏迷不醒,恰好準備再度出門問醫,行色匆匆之下瞅見她,不由一駭,心道怕是要完,定了定神色才上前,搶在不明真相的僕役跟前道:「縣主可是來尋郎君的?」
  元賜嫻站在門前不答反問:「大晚上的,你這是去哪?」
  他撓撓頭道:「小人臨睡記起一樁郎君的交代,想趁夜趕緊辦了,免得明日被責罰。」
  陸時卿每天那麼多公務,元賜嫻當然也不至於事事過問,也就沒大在意,問道:「他歇下了嗎?」
  他繼續盡可能淡然地笑:「沒呢,郎君剛忙完事,正在沐浴,您可要進裡邊等他?」
  陸時卿一般沒那麼早睡,他這樣說也是賭了一把,意圖消減元賜嫻的疑慮。
  元賜嫻果真擺擺手道:「這都快宵禁了,我先回了。你叫他沐浴完早點歇下,也不用說我來過。」她說完,點點頭以示告辭,轉頭上了馬車。
  曹暗暗暗吁出一口氣,扭頭走密道請來鄭濯安排的大夫,再送大夫離開,回到陸時卿臥房,心焦如焚地給他守夜,一刻也不敢閤眼。
  陸時卿受傷的事,連宣氏和陸霜妤也瞞著,這幾個時辰,簡直耗費了曹暗一生的演技。他若再不醒,他這頭髮都要愁白了。
  曹暗搬了個矮凳默坐在陸時卿床邊,因他高燒未退,便時不時給他換帕子覆額,一直等到後半夜,才見他灰敗得近乎透明的臉微微有了點血色,臨近黎明,終於看他睜開了眼。
  他眼眶一熱,險些一個狼撲上去,被尚且虛弱的陸時卿抬了一根手指止住:「別激動,我還沒死……」
  陸時卿只有一天的功夫靜養,翌日就該輪到他隨侍徽寧帝,後天又是朝會。他無一可缺席,一不露面,就可能引起平王的懷疑。
  所以這一整天,曹暗極盡僕役之能事照料他,恨不得把十二個時辰當作十二天來使,等到黃昏,眼見陸時卿的氣色好了點,才敢離他一晌。
  這一離就收到一封信。信是元賜嫻寫給「徐善」的,經由鄭濯的人送到了陸府。他拿到後不由心裡一沉,生怕裡頭寫了什麼你儂我儂的情話,叫好不容易活過來的郎君重新死回去,因此悄悄藏進了袖中,打算暫且壓下。
  卻不料他剛拿了些薄粥回到陸時卿臥房,就被靠在床欄邊勺湯藥喝的人問:「你說那丫頭昨夜來過?」
  曹暗低低「啊」了一聲,略一抬眼:「是……」
  陸時卿看他這一驚一乍的反應,霎時側目過來。
  他那點演技,到了自家火眼金睛的郎君處就不管用了,迫於威懾一動不敢動,卻仍被發現了端倪,聽陸時卿「啪」一聲擱下瓷碗,冷冷道:「袖子裡藏的,拿出來。」
  他嘆口氣,硬著頭皮呈上。
  陸時卿的目光在封皮上一落,微微閃了閃。
  見他蒼白的手一滯,曹暗就想把信奪回來:「郎君,要不咱別看了吧?」
  陸時卿心裡也在躊躇,像是生平頭一遭被一封信惹得犯怵,卻到底接過拆開,坐直身板看了起來。
  是元賜嫻的字跡不錯,比上回給他寫情詩時一手隨性的行草端正些許,她寫道:「先生台鑒,見字如面。先生因我之故落入敵手,傷重昏迷,我理當隨侍左右,躬身照料於您。然為時局所迫,無奈退避,實感歉疚非常,只望書成此信時您已醒轉,且不日便能平復如舊。」
  陸時卿執信的手一緊,繼續往下看。
  「先生為大周社稷屢涉生死大險,您之高義,令人敬慕。我亦恨力薄才疏,為此身所阻,無能上至廟堂,懲奸除惡,與您及天下志士同心同力,共濟黎民,還大周一片清明河山。
  我之所欲,為我力所不能及,故唯於浮沉宦海掙扎求生,以圖不為洪流所沒,不為朽木所腐,不受刀石蹉磨,不易赤誠之心,如此爾爾。」
  他心下微澀,翻過一張紙,再看。
  「先生情誼,我已明了於心,然或此生皆無以為應。我亦不言來世。遙遙之諾難得踐,朝夕尚不可爭,何論百年之後光景?」
  「我輾轉思慮徹夜,唯念及一事,乃今時可回報與先生,便是從此往後,我當以先生之願為我願,先生之志為我志。但有一日,四域疆土有我一處用武之地,縱使天南海北,九垓八埏,我去。我已負先生,但願,不再負先生心中的蒼生。
  書短意長,不盡欲言。時局動盪,四面皆敵,萬望先生珍重自己。賜嫻謹啟。」
  信至末尾,陸時卿怔在原地。
  曹暗見狀急問:「郎君,信上說了什麼?」
  陸時卿極緩極緩地眨了眨眼,似是震撼太大,一時沒說上話來。
  「徐善」其實並未向元賜嫻明確表態,但她確定了就是確定了,也不懦弱逃避,也不小心問詢,直截了當便作了回覆。以至陸時卿根本沒想到,在他忍痛做足準備,看她向「徐善」表意的時候,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這樣一封拒絕信。
  他不能不驚訝。
  驚訝於她的灑脫,她的果決,她的坦率。驚訝於她志在辟疆裂土的勇敢。驚訝於她將兒女情長付諸家國大愛的胸懷。
  有那麼一瞬,他好像不是陸時卿,而是信中這個被她選擇辜負的徐善。
  他沒有為那個或許是以婚約取勝的陸時卿感到慶幸,只是心疼,非常非常心疼。
  他突然很想見她。
  陸時卿在長久的沉默後,開口道:「幫我去趟元府。」
  曹暗一駭,這是怎得了,要解除婚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7:59:39

第四十一章

  他道:「郎君,婚約來之不易,您可別想不開啊!」
  陸時卿覷他一眼:「跟元賜嫻說我生病了,叫她摸著良心決定要不要來看我。」
  曹暗「蛤」了一聲:「不是……郎君,你準備攤牌了?」他說罷自顧自道,「攤牌也好……」
  「誰說我要攤牌?」陸時卿打斷他,「要攤牌也不是現在。」
  「現在有何不妥?小人看您實在太苦了。」
  陸時卿嘆口氣,「徐善」這個爛攤子一發不可收拾到如今,的確是得盡快解決了,經此一信,他已經開始考慮坦白的事,但卻絕不是眼下。
  他解釋道:「你覺得在平王看來,‘徐善’跟元賜嫻的關係怎麼樣?」
  曹暗肯定道:「經昨日一遭,自然已算生死之交。」
  「那平王覺得,我跟元賜嫻的關係如何?」
  「您與縣主是未婚夫妻,又曾一路南下相伴,自然也是親近的。」
  陸時卿點點頭:「那就對了。」
  曹暗霎時領悟。實則哪怕郎君偷換了刺客的訊息,昨日徐善所為也難免會叫平王聯想到他。
  「平王不至於直接懷疑到我跟前,卻難免要有所試探,所以近來必然會跟元賜嫻打一次交道。」陸時卿解釋道,「她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最好最安全的。等此次危機解除,我就找機會跟她說明白。現在,」他看看曹暗,冷冷道,「馬上告訴她,我得了風寒,快。」
  曹暗一看他沒了耐性,趕緊扭頭要去辦,走到一半又道:「郎君,您這屋子可以收拾妥帖,不露破綻,可您這人不是風寒的臉色啊,您可別……」可別淘氣呀。
  陸時卿臉一沉,冷冷道:「問霜妤拿點脂粉來,要沒有味的,抹了看起來像沒抹的。」
  「……」
  陸時卿聲稱這是一次演練,只有不在元賜嫻跟前露餡,後日才能過關。曹暗只好假裝不知道他的心思,抽著嘴角照辦。
  元賜嫻趕到的時候,陸時卿正裹著被褥躺在床角,周身的血腥氣已經沒了,傷藥也被濃郁的湯藥味蓋了過去,繃帶被藏在裡衣裡,氣色乃至脣色,一切都是恰到好處的完美。
  元賜嫻急急走到他床榻前:「這是怎麼了,前天不還好好的嗎?」說著來摸他額頭,一摸真是燙的,不由怪道,「陸時卿,你怎麼三天兩頭鬧風寒啊?」
  上回他風寒臥床的景象,她還歷歷在目呢。
  陸時卿低低咳了兩聲,神情略有幾分痛苦。咳嗽牽動傷口,他這個痛苦是真的,燒也的確還沒完全退,所以幾乎不太用演便是水到渠成。
  他虛弱道:「你怎麼來了?」
  元賜嫻一噎:「不是你叫曹暗來找我的嗎?」
  她昨夜因徐善的事徹夜未眠,黎明時候才作了快刀斬亂麻的打算,一大清早擬好信送出,心裡總算暢快點了,本想黃昏早早用膳,早早歇下睡個好覺的,不料剛才曹暗急得好像陸時卿快死了一樣,她便忙趕了過來。
  陸時卿搖搖頭示意沒有:「是他自作主張。」
  元賜嫻搞不懂他們主僕二人,想既然來了,就像上回那樣照顧照顧他,別叫他落了病根,以後隔三差五氣虛體弱。
  她四顧幾眼,去擰了帕子來,敷到他額頭上,看他蜷縮在床角,問道:「你把自己裹這麼嚴實做什麼啊,這樣不易散熱吧?」
  陸時卿當然是怕萬一傷口露破綻了,藉口道:「我冷。」
  元賜嫻沒得過風寒,也不清楚這種情況到底該不該捂緊點,聞言猶豫道:「那……」
  她話音剛落,就被陸時卿從被褥裡伸出的一隻手一把拽了過去。
  「砰」一下,她歪倒在他床榻,下意識拿手肘撐住了自己,像是摔傻了,怔怔低頭看著他道:「……幹什麼?」
  陸時卿倒是想幹什麼,可惜這發力一拽著實傷筋骨,他強忍傷口處的抽痛,平靜道:「這床開的口子太大了,你擋著點風。」
  「……」
  元賜嫻保持著扭曲到有點妖嬈的所謂擋風姿態,看了眼自己已然踩在他榻上的靴子,訝異道:「陸時卿,我可沒沐浴,也沒脫鞋。你燒傻了,不鬧潔癖了?」
  陸時卿聞言瞅了眼她的鞋,頭疼道:「我忘了,你就不能自己脫?」
  元賜嫻「嗤」他一下,撐臂而起:「還是給你搬塊石頭來擋風吧。」
  陸時卿頭更疼了,只好再伸手拽住她的胳膊,皺了皺眉:「元賜嫻,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她停住了動作回頭看他。
  她當然懂了,這還不懂,豈不是蠢驢了嗎?可他發什麼神經。雖說婚約定了,卻也沒親近到爬一張塌子的地步吧。
  估計是生病的男人特別脆弱,特別需要未婚妻的關懷。元賜嫻暗想。
  但她相信一向很愛面子,心口不一,嘴比石頭硬的陸時卿一定會退讓,絕不會把真實意圖說出來的,所以堅持裝傻:「我要懂什麼?」
  不料他竟吃錯了藥般一反常態,定定地看著她說:「我不舒服,要你陪我睡一會兒。」
  元賜嫻正從床榻往下爬,雙腳還懸在半空,聞言低頭看了眼他按在她腕上的手,摸了把自己的耳朵。她沒聽錯呢吧?
  陸時卿見她如此,便將手鬆開了,狀似無力地伸進被窩,無不失望地淡淡道:「沒事了,你回去吧。」說完睏倦地闔上了眼。
  元賜嫻噎在原地。好傢伙,她這是被欲擒故縱了。
  她有心不中套,腳一沾地卻回想起他方才說話時低啞的嗓音,要死不活的語氣,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瞧,就見他眉心緊蹙,面色潮紅,眼下一圈青黑陰影,看上去著實不太妙。
  她揪了下臉,憋著口氣回頭趴過去取他額上巾帕,想想還是再給他換敷一次。不料陸時卿卻是如有神跡,閉著眼也準確無誤擋開了她的手,疲憊而冷淡地道:「下人都能幹的事,要你來做什麼。」
  那他也找下人陪他睡就好了啊。
  元賜嫻為他態度所惱,一氣之下轉身就走,等將房門「啪」一下闔上,卻聽裡頭傳來一陣連續不斷的破碎低咳。
  她在滇南戰起時跟著軍中醫士奔走過一陣子,稍微懂一點聽聲辨疾之術,因此不由眉頭一皺。這個咳嗽聲絕不是為搏同情能隨便裝出來的。他這風寒染得,像是傷著了肺。
  她步子一頓,左右腳來回打了兩次架,到底重新移門走了回去。興許一半是心軟,一半是對徐善那茬的心虛,她在他床前杵了一晌,然後彎身脫靴。
  爬上他床的一瞬,她突然意識到,其實欲擒故縱是個陽謀。中計的人未必不知道這是圈套,只是不知道拿設套人怎麼辦才好。
  或許當初,她對陸時卿施展這種招數的時候,他心裡也是明明白白的。
  她拘謹地縮著手腳,跟他打招呼:「我上來了啊。」
  陸時卿忍笑忍得傷口一抽一抽地痛,故作鎮定地繼續閉著眼道:「嗯。」
  元賜嫻心裡發恨,看他始終不肯睜眼,坐在床上也不知該擺個什麼姿勢好,屈了下膝又伸直,再屈了一下膝,正準備挪個屁股,突然聽見陸時卿問:「你坐著睡覺?」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7:59:54

第四十二章

  不等她答,他就「高抬貴手」一拉,幫助她側躺了下來。
  一剎四目相對,元賜嫻心猛地一跳,下意識望進他眼底,看見倒影裡自己略有幾分慌張的神情,忙撇開眼望頭頂的承塵。
  陸時卿像是彎了彎脣,然後伸手把她朝外一推撥,叫她變成了平躺的姿勢。
  元賜嫻跟個木偶似的被他撥來撥去,心下不爽,也就忘了緊張,偏頭惱道:「你幹嘛啊?」
  陸時卿當然是怕她面對面貼他太近,瞧出他臉上偽裝的脂粉,嘴上則道:「你看著我,我怎麼睡。」
  又要陪他睡,又不能看著他。
  她腹誹他一句難弄,氣得背過身去,挪遠兩尺,枕著自己的手臂不理他了。
  陸時卿卻因此死死盯住了她的背影。
  她今天穿了件略顯寬大的襦裙,站著的時候瞧不太出身段,如此壓緊了裙裳一躺,竟得以窺見往日不露的春光,眼見得腰肢纖細而臀飽滿,蜿蜒有致的曲線便如作畫時一筆可成的勾勒,流暢驚人。再往上是因烏發束起而露出的一截修長頸項,透如玉,白如面,叫人非常想咬上一口。
  但陸時卿怕動作太大牽扯傷處,也怕露餡,忍耐著什麼也沒做,只是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眼光繼續偷溜打轉。
  轉到一半的時候,卻見元賜嫻猛一拍床板,近乎凶狠地回過頭來。
  陸時卿像被抓包的賊,飛快閉緊了眼。
  元賜嫻那句「你睜著眼睛睡覺啊」登時噎在嘴邊,暗碎了一句「再看戳瞎算數」,便再度憤然背過了身。
  她直覺敏銳,陸時卿也就沒再睜眼,只是腦袋裡全然是方才所見的驚艷場面,知道她就近在咫尺,根本沒法入睡。也不知過了多久,似是太陽落山後天氣驟涼,窗子口吹來一陣風,他察覺到兩尺之外的人冷得顫了一下。
  他驀然睜眼,這才意識到他為免露餡,拿被褥將自己蓋得嚴嚴實實的,卻被旖旎心思占了滿心滿眼,忘記她身上未蓋一物了。
  他避免牽動傷口,艱難地往外挪了挪,然後撩開了被褥一角,蓋到了她身上。
  元賜嫻當然也沒睡著,感到他分過來的被褥,以及突然襲來的一股熱意,心下不由緊張得打起鼓來,乾脆死死閉著眼裝睡。
  如此卻剛好合了陸時卿的心意。他得寸進尺,再靠她近一些,把她整個人全然卷到了他的被褥裡,摟進懷中,叫她的後背貼近了自己的心口。
  元賜嫻呼吸一緊,剛要脫身往外挪,就聽他低低道:「別動。」
  這聲「別動」如有神力,竟當真叫她停住了動作。
  他繼續說:「反正都睡了,怎麼舒服怎麼來吧。」
  元賜嫻剛想說她可不舒服,就被他的手臂牢牢圈住了腰身,感覺到他似乎垂了頭,將前額貼上了她的後頸。
  他燒未退,這肌膚相觸的感覺便愈發熨帖而暖和,叫她突然不能夠違心說出一句不爽。
  感覺到她僵直的身子漸漸放鬆下來,陸時卿在這般只需她伸肘往後一捅,就會叫他因傷口破裂而一命嗚呼的距離裡,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
  元賜嫻也到底兩日一夜沒閤眼了,精神一松懈,疲憊之感便如潮水般襲來,彆扭了一晌,就感到腦袋發沉,捱在他懷裡睡了過去。似夢似醒的時候,她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很輕卻很認真的聲音,像是陸時卿在說:「謝謝。」
  她驀然睜眼,不知他在謝些什麼,正要出口詢問,卻只聽見他綿長而勻稱的呼吸,仿佛剛才那一句輕若羽紗的話不過是她的臆想。
  元賜嫻是在當夜二更才醒的,因宵禁已過,走不成了,卻也沒有跟陸時卿就這樣過上一夜的道理,就回了她先前住過的東跨院。
  她沐浴的時候感覺後頸滑滑的,像涂了一層脂粉,心下奇怪揀枝和拾翠什麼時候手腳這麼不幹淨了,卻也沒多想,因仍舊睏倦非常,便很快再次睡倒在了床榻,翌日一早才回了元府。
  陸時卿睡了一夜退了燒,打起精神去紫宸殿隨侍徽寧帝,由於單只是面對聖人,便還算輕鬆地掩飾了過去。再過一日卻是上朝,平王果不其然有心查探朝中官員,逮了件政事不停地跟聖人糾,借此引得眾朝臣紛紛出列表態。
  陸時卿也被數次問及意見,因並未傷及右掌心,出列做拱手之態時便沒露破綻,但壞就壞在朝會被延長了足足一個時辰,他繃直身板站了一上午,著實已是不堪支撐。用以偽飾的脂粉也快壓不住臉上透出的蒼白之色。
  朝臣們多半都已不耐,但平王此次提出的淮南賦稅一事是聖人非常關心的問題,老皇帝有興致,誰也不敢打斷,以至漸近午時,仍見他在前頭滔滔不絕。
  陸時卿腰背筆挺,抿脣默立在後,耳邊卻已幾乎聽不真切眾人言語,額頭也沁出細密的汗珠來。幸而平王將注意力放在朝臣們的右掌心上,未多關注他。
  鄭濯不動聲色看他一眼,心知多半是他傷口出了岔子,趕緊給一旁蔡禾使了個眼色。
  這蔡禾就是之前經由陸時卿幾句四兩撥千斤之言推舉上去,頂替了姜岷之位,方才被擢升為大理寺卿的官員。
  他得了鄭濯暗示心下了然,等徽寧帝問他意見時,假作猶豫之態,遲疑道:「回稟陛下,臣尚未拿定主意。」
  徽寧帝見他列都不出,似乎有點惱:「蔡寺卿該聽過在其位謀其政的道理,這避稅案你拿不定主意,誰拿?」
  蔡禾似是無奈之下只好出列,朝聖人拱了個手,眼見得右掌心纏了一圈厚實的繃帶,赫然是受傷之態。
  陸時卿正因雙目發黑咬了口舌尖,靠著痛意及鹹澀腥甜之味勉力支撐,抬眼看見這幕,心中不由微嘆一聲。
  鄭濯為了保他,還是犧牲了蔡禾。
  平王眼看揪住了蔡禾,總算不再執著,由朝會散了。陸時卿保持著端正的姿態轉身,剛邁一腳,就明顯感到傷口處一扯,像是終於繃不住裂了道口子。
  他皺了皺眉,正要抓緊離開,卻偏見死對頭張治先這時候迎了上來,跟他噓寒問暖道:「我瞧陸侍郎氣色不佳,近來早晚天涼,你可記得多添點衣裳,免得我大周失了棟梁。」
  這老頭顯然不知內情,也就跟平常一樣找茬罷了。
  陸時卿朝他微微一笑,眼看平王就快走上前來,心裡已在低低咒罵,面上卻只得平靜道:「勞張僕射關切,您年老體邁,才該保重身體,免得令郎尚未考取功名,便失了傳道受業解惑之人。」
  張治先的兒子不成器,這句話可謂正中老人家痛處,果真氣得他腳一蹬就走了。
  陸時卿心裡鬆口氣,聽見身後鄭濯正與平王說話,顯然是在替他拖延時辰,便趕緊咬牙往殿外走去,不料出了殿門,低頭卻看前襟處已滲出了血來。
  眼下出宮,未必不會再遇波折。一旦他這明顯不對勁的傷口暴露,蔡禾的犧牲就白費了。
  他深吸一口氣,拿指甲板死死掐著掌心,借以保持清醒,轉頭望十三皇子的含涼殿走去,等入了殿閣,卻是強弩之末,再無法支撐,一下跌在了門檻處。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8:00:06

第四十三章

  正在殿閣內教鄭泓念書的韶和聞聲一驚,抬頭看見這一幕,慌忙起身奔上前來。
  鄭泓念書念得昏昏欲睡的,見狀訝道:「陸侍郎,您怎麼了?」
  陸時卿在韶和跑來前便已扶著門框強自站了起來,朝他行了個禮,含笑道:「殿下,臣無礙,只是一不小心踩空了門檻。」
  鄭泓年紀小,卻也不好糊弄,指著他前襟處一大灘髒跡道:「您這是什麼?」
  他穿了深緋色的官袍,血跡滲出,便等於叫布料的顏色深了一層,遠觀像是水灑了一般。
  韶和已然奔到他跟前,一眼明白過來,臉色一白,卻竭力鎮定下來回頭道:「泓兒,陸侍郎的官袍被水漬弄髒了,你在這裡安心念書,阿姐去給他找件新衣裳來。」
  陸時卿本不知韶和在含涼殿,否則也不會選擇往這裡來,眼下只得姑且隨她往裡去。
  韶和揮退了宮人,步子極快地走在前邊,一直到了內殿,才回頭迅速道:「陸侍郎需要什麼?」
  陸時卿見她顯然已看出自己不願聲張的態度,便沒再多說旁的,維持站姿道:「剪子,紗布,清水,巾帕。」說完一頓,「多謝。」
  韶和點點頭,也沒冒險喚人,親自跑去找東西,將一應物件送到他手上後,遲疑問:「你一個人可以嗎?」
  陸時卿倚靠在門邊,臉色青白,豆大的汗珠順了鬢角一路往下淌,為保持神志,抓著門框的手幾乎用力到痙攣,聞言咬牙道:「勞煩貴主替我看著外頭。」
  言下之意,就是不需要她幫忙了。
  韶和默了默,什麼也沒說退了出去,吩咐候在外間的一名婢女:「今日含涼殿內發生的一切,一律當沒瞧見,叫她們都管好嘴巴。」
  婢女頷首應下:「貴主,婢子剛剛得到消息,瀾滄縣主正往含涼殿來,您看陸侍郎這事是否連她也一道瞞了?」
  韶和皺皺眉,搖頭示意她也不知道,望了眼陸時卿所在的內殿道:「姑且先瞞著吧,隨我去看看。」
  她說罷去到外殿,在自顧自玩骰子的鄭泓身邊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泓兒,阿姐出去一趟,等會兒要是有人來找陸侍郎,你就說他早先來過,但很快走了,好嗎?」
  鄭泓搗鼓著骰子,揮揮手道:「我知道了,阿姐去吧。」
  韶和一路往外,等到了含涼殿門口,遠遠就見元賜嫻乘了頂轎攆,正往這邊來。她剛準備迎上前,卻看前邊宮道的岔路口突然拐出另一頂轎攆,擋住了元賜嫻的去路。
  她剎住腳步,蹙眉停在原地。
  元賜嫻也喊停了轎攆,看了眼對頭來人。
  來人一身象徵權勢的紫色大團花綾羅袍,金玉帶掐腰,身板頎長而瘦削,三十好幾的年紀了,看面容卻很年輕,蓄起的鬍子也顯得文氣乾淨,正是平王鄭澤。
  元賜嫻的眼底有一瞬漠然。就是這個外表絲毫不見戾氣的人,曾助南詔太子擄她,殺乾淨她一干親信護衛,也兩度害徐善險些丟了命。
  但她很快就笑了起來,下轎跟他行禮問好,然後說笑道:「狹路相逢,品級高者勝,殿下先請。」
  平王坐在轎攆中笑道:「好歹本王與縣主也在舒州有過幾盤棋的交情,你這話可就太顯生疏了。狹路相逢,何必分勝負?不如同路。」
  元賜嫻看了眼含涼殿的方向,目光在站在門檻前的韶和身上一落,然後轉回眼道:「我去找陸侍郎談情說愛,難道殿下也是?」
  他輕笑一聲:「那倒不是,本王明日便回淮南了,去跟十三弟道個別。」說罷神情略有些玩味地道,「縣主與陸侍郎倒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設的一對。只是不知陸侍郎與蔡寺卿關係如何。」
  元賜嫻聞言一愣,而後眨了眨眼問道:「怎麼,陸侍郎竟背著我與蔡寺卿暗通款曲?」
  平王因在宣政殿瞧見了蔡禾右掌心的傷,已然懷疑他就是徐善,來這裡堵人便是想借此試探試探元賜嫻,這下卻不禁失了笑,也不知她是真不知情,還是裝傻充愣得太妙,默了默道:「本王可沒有這樣說。」
  元賜嫻狐疑看他一眼:「您要是知道內情,千萬告訴我,好歹咱們也有過幾盤棋的交情。」
  平王不料會被反套進去揪著問,擺擺手笑得無奈:「本王不知道。」
  他話音剛落,在殿前杵了一晌的韶和也到了,朝倆人淡淡道:「三哥與縣主怎麼站在這兒聊起來了。」
  元賜嫻向她行了個禮,笑問:「我聽說陸侍郎下朝後來了含涼殿,他在裡頭嗎?」
  韶和搖頭:「縣主不趕巧,陸侍郎不久前剛離開。」
  她低低「啊」了一聲,看了眼平王:「既然如此,殿下與貴主可否容我先行一步?」
  倆人齊齊點頭。
  等她走後,韶和又看平王:「三哥是來望十三弟的?你來得正好,這孩子也不知從哪沾染的惡習,竟愛上了玩骰子,我管不住他,剛好請你來訓訓。」說著就要迎他入裡。
  平王淡淡一笑:「不是有陸侍郎在嗎?你那點謊話,騙得了她,還能騙得了你三哥?」
  韶和神情一滯,尷尬道:「三哥別誤會,我不是想破壞縣主與陸侍郎的姻緣,只是他難得來一趟含涼殿,我……」
  平王無奈搖頭:「好了,不用跟三哥解釋這麼多,回去吧。我還有事,就不去看十三弟了。」說罷轉身就走。
  韶和目送他離去,轉身疾步回殿,暗暗松了口氣。她不確定陸時卿究竟想對誰隱瞞傷勢,為保險起見,自然是誰都不告訴的好。而平王在宮中安了眼線,不會不知他只進未出過。她只有承認自己在騙元賜嫻,裝出一副出於私心,想跟陸時卿獨處的樣子,才能避免他起疑。
  她匆匆往內殿走去,想去看看陸時卿傷勢如何了,推門入裡,卻見裡頭空空盪蕩,什麼也沒有,甚至連剪子紗布等物件也被清理了乾淨。她心下一緊,回到外殿問鄭泓,卻聽他答:「陸侍郎換完衣裳就跟我告辭了,阿姐沒碰上他嗎?」
  陸時卿正身在宮外馬車內。韶和剛走,鄭濯的暗哨就避開平王耳目潛入了含涼殿,將他從偏門接了出去。從時辰上看,他甚至比元賜嫻更早離開那附近。
  他在馬車內重新處理了傷口,換好衣裳,剛緩過勁來,忽聽身後一陣■當■當的車■轆聲,似是誰在拼命往前追趕。
  外邊駕車的曹暗回頭一望,駭道:「郎君,是縣主的馬車,您可拾掇好了?」
  陸時卿臉色大變,手忙腳亂拿出一盒藏在車底的,從陸霜妤那裡偷來的脂粉就往臉上抹,一邊交代:「還沒。」
  曹暗回頭再看一眼,心道拾翠這丫頭駕車可駕得夠快啊,慌忙揚起一鞭。
  後邊拾翠卻像得了元賜嫻的囑咐,老遠地衝他喊:「曹大哥,您停一停。」
  他聞言急道:「郎君,怎麼辦?」
  陸時卿飛快合上脂粉盒,三下五除二整理完畢,然後道:「停吧。」
  曹暗迅速扯了把韁繩,與此同時,元賜嫻的馬車也到了。
  陸時卿撫了撫心口下去,掀開她的簾子,彎身問:「怎麼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8:00:18

第四十四章

  她探頭出來,惱道:「你都知道是我了,怎麼不停車,還要我追這麼長一路?你車裡頭是不是有見不得人的東西?」
  元賜嫻在含涼殿前頭就對韶和的話將信將疑,覺得她跟陸時卿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可偏偏確實一出宮門就遠遠瞧見了他的馬車,她便打消了疑慮,只當自己多想了,怎料陸時卿竟跟見了鬼似的,愣是不肯給她追上。
  陸時卿一本正經解釋:「我剛才沒穿衣服。」
  元賜嫻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確不是官袍,而是件常服,疑道:「你好端端的換什麼衣裳?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
  「……」
  陸時卿一步跨入她的馬車,進到裡頭解釋:「在含涼殿不小心跌了一跤,衣服髒了。」
  元賜嫻一驚。難道這就是她直覺不對勁的真相?
  她的氣勢消減了一截,問道:「摔哪了?我看看。」
  陸時卿神情為難了一瞬:「你確定?」
  她點點頭。
  他跌跤是真,自然能拿出證據來叫她安心,嘆了口氣,猶豫一下松了腰帶,然後輓起褲腿,指著青了一塊的膝蓋給她看,因急於證明,看這動作神情,竟有點像小孩討賞的模樣。
  元賜嫻見狀「哎」出一聲。
  她剛才想驗傷,其實是衝著打消疑慮去的,這下算是真信了,一看這駭人的烏青,簡直服了他:「你三天兩頭鬧風寒也就算了,怎麼走路還能跌跤啊!」說完,到底因為方才懷疑他有點內疚,伸手摸上去道,「疼不疼啊?」
  陸時卿「嘶」了一聲。
  不是疼的,而是被她貼膚一摸,他的某處都快比這塊膝蓋硬了。
  元賜嫻卻真當他疼,嘆息一聲道:「你坐我馬車走,跟我回趟家,我給你抹點藥。」
  這可正合陸時卿的意。他的馬車裡頭都是血腥味,絕不能叫元賜嫻上去,所以剛才特意來了這裡。
  但他還是要照慣例嘴硬一下,說道:「不用了,我趕著回府辦公。」說罷伸手將凌亂的衣袍整理好。
  元賜嫻的態度便更強硬,朝外吩咐:「拾翠,叫曹大哥自己先回。」
  陸時卿熬著傷,在元府小坐了一晌,享受完元賜嫻對他膝蓋的親切問候,便以公務在身為由回了永興坊,一到書房就看鄭濯正在裡頭焦急地來回踱步,見他終於來了,像是松了口氣,完了質問道:「你傷那麼重,跑去哪裡?」
  陸時卿一噎,然後老實道:「元府。」
  鄭濯一副快被他氣死的表情,再次來回踱步起來,半晌後,拿食指虛虛點他:「你這條命遲早是她的。」
  陸時卿捂著心口在一旁癱坐下來,心道早就是了,嘴上卻沒承認,換了話茬道:「蔡寺卿的事,你作何打算?」
  鄭濯見他說起正事,便不再扯開去,在他對頭坐下,蹙眉道:「見招拆招吧。三哥暫時不會有機會動手,等他明日回了淮南,長安的形勢會松快點,咱們也好喘口氣。」
  陸時卿實在不贊成把蔡禾拖下水。但鄭濯此舉是為了他,他便也不能不識好歹地說他,搖搖頭道:「我當初叫聖人提拔他,不只因為他是你的暗樁,而是此人有大才,堪大用,只是性子過直,處事不夠圓滑,才一直未得擢升之機。可他如今哪怕暫無性命之憂,也必將遭朝中平王一派人打壓,要坐穩大理寺卿的位子,恐怕很難了。」
  鄭濯也不是不惋惜,皺眉解釋:「論年紀,他也是三十出頭,論背景,他也是雙親早亡,再論入仕時間,一樣非常吻合。我手底下當真無人比他更適合頂替‘徐善’了。」
  「我知道。」陸時卿嘆口氣道,「這事你暫時不用管了,我會想辦法保他。‘刺殺’滇南王的事可安排好了?」
  鄭濯點頭:「今夜就能行動。」
  翌日一早,滇南王在劍南道北遇刺的消息便震動了京城。聽聞刺客來勢凶猛,足有百人之眾,滇南王在對敵時為保護王妃中了暗算,負傷累累,性命垂危,幸得隨從一路護持,堪堪逃出敵手。
  這是元賜嫻與鄭濯及徐善事先商定的計劃,她得到消息時自然鎮定,只是心裡也清楚,要將戲做得逼真,阿爹難免受皮肉之苦,所謂「負傷累累」也並非全是假象。
  她當即假作慌張之態匆匆進宮,懇請聖人施以援手,在紫宸殿泫然欲泣地狠命演了一出,叫原本還處在驚疑不定中的徽寧帝不得不迅速下旨,令整個劍南道戒嚴,加強巡防,與此同時派周邊州縣官兵護送元易直夫婦南下。
  至此,平王的計謀不攻自破,鄭濯也算在接連傷損了陸時卿與蔡禾以後,勉強扳回一局。
  元賜嫻在紫宸殿傾情演出的時候,陸時卿就在一旁隨侍聖人。徽寧帝安撫了她幾句,眼見沒大有用,就乾脆把她交給了他,叫他們小倆口自己處去。
  平王一早便已啟程回淮南,陸時卿的危機可算暫且解除了,他原本思忖著,也許可以趁早與元賜嫻坦白身份的事,卻不料她出殿後仍舊入戲,一副非常擔心元易直的模樣,連他也瞞得滴水不漏。
  他心裡一堵,就沒能啟齒,也裝得毫不知情,還跟她細細分析這批刺客可能的身份。元賜嫻也是點頭如搗蒜,時不時對他的觀點表示贊同。
  倆人一路拼演技拼回勝業坊,元賜嫻跟他在元府門口別過,便快步回了院中書房。揀枝正在那裡等她。
  阿爹那邊大致不須擔心了,但她心裡有一樁事,已從昨日記掛至今,急需求個答案。
  昨天在含涼殿附近,平王跟她提及了蔡寺卿。她跟蔡禾素無交集,故而當時確是下意識一愣,卻很快察覺到了平王的窺探之意。跟這種老奸巨猾的政客打交道,他就是抖個鬍子,都可能是有深意的,更不必說是從他嘴裡說出的人事。
  今早平王離京,長安的眼線跟著撤出不少,她見形勢安全了,便派揀枝出去打聽這事。眼下想是有了結果。
  揀枝見她回了,忙上前道:「小娘子,關乎蔡寺卿的訊息很多,但有幾條應該是您感興趣的。」她挑了重點道,「此人三十一歲,出身民間,雙親早亡,原先在地方任職,四年前方才入京為仕。」
  元賜嫻聽罷果真一滯。
  這段介紹說詞有點耳熟,除卻做官這一點,其餘的都能與徐善大致吻合。
  她繼續問:「還有什麼別的發現沒?」
  揀枝點頭:「婢子在蔡府附近蹲守了一上午,其間見蔡寺卿出過一次門,因此留意到,他的右手掌心纏了繃帶,似是受了不小的傷。」
  元賜嫻緩緩眨了三次眼,電光火石間,腦海里飛快閃過一幕場景。
  花朝節當日山崖頂,徐善遭暗算的一剎,曾有機會以手阻攔刀鋒,但他伸出右手後,卻半道突兀停止,因此生生捱上了那一刀。
  她當時確實覺得奇怪,可後來眼見他傷重昏迷,自然也就不可能拿這種並無意義的問題叨擾他,只當他是一時失手。眼下聽揀枝一說,才再次心生疑竇。
  她突然有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徐善可能不止是徐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8:00:30

第四十五章

  這一刀,並非他擋不住,而是他不能擋。因為除卻布衣謀士外,他還有另一重身份。一旦他被刺破手掌,在如此明顯的地方留下傷口,這重身份就曝光了。而這也是平王派來的刺客在明知無力殺人的情況下,仍拼死刺出這一刀的緣由——他想將他從暗處揪出來。
  但徐善卻絕不是這個蔡禾。她親眼看見匕首插在他胸口而非掌心,所以右手受傷,且與徐善年紀、背景、入京時機相當吻合的蔡寺卿只可能是他的替身,是鄭濯向平王拋出的假誘餌。
  如此,反過來想,既然平王能夠相信蔡禾即是徐善,便說明他原先就將懷疑的對象放在朝堂上。也就是說,徐善極可能是朝中某位官員。
  想到這裡,元賜嫻不由瞪大了雙眼,似是震驚得有點暈眩,伸手扶了把案沿。
  她腦袋霎時轉得飛快,不斷回想這大半年來與徐善的一次次交集,最終將思路停在了他來元府赴宴,她裝醉掀開他面具的那晚。
  她對他消除懷疑與戒備,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當晚看見了他面具後邊斑駁的臉。但如今回過頭去重新審視,她卻發現,其實這件事是有漏洞的——那就是她給了他掩藏真面目的時間。
  她低估了徐善對人心的把握和算計。實則或許,早在前頭她邀約他對弈,請他賜棋的時候,他就已經猜測到她的心思,之後赴宴,自然料知她將出手試探,故而提早弄了這樣一張駭人的面孔有備無患。
  他臉上的傷是假的。他騙了她。
  揀枝見她眉頭緊蹙,眼光閃爍,遲疑詢問:「小娘子?」
  她回過神應了一聲,突然問:「昨日朝會,可有官員請了病假或事假?」
  「婢子不知,可要替您去查探查探?」
  元賜嫻神情嚴肅地點點頭,又道:「倘使沒有,就擬一份朝中五品以上官員的名單給我。」
  昨日的朝會並非大朝,照制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員能夠參加,如她所料不錯,徐善就在這些人當中。
  揀枝查了一輪,發現昨日有個吏部的老臣因病未去上朝,但元賜嫻看過他年紀後,立即排除了可能,緊接著篩選那份名單。
  五品以上都已算不小的官,除了年紀最輕的陸時卿,其餘大多在三十以上,至於偶有幾個二十七、八的,在身形上也差不了多少。她因此只刪去了些年事過高的,然後又從中摘出了武官和幾個土生土長在長安的,最終列出了大約二十名重點懷疑對象。
  然而之後便沒了進展。
  這些高品階的官員沒一個是好糊弄的,以她身份,既不可能上門拜訪,又沒法去到宣政殿觀朝,根本無法接近他們。叫揀枝冒險蹲了其中幾個官員的府邸,也沒發現有誰傷病的。跟陸時卿旁敲側擊地問問,卻見他一副不太爽利的模樣,仿佛覺得她攀了他這「高枝」不夠,還要再去攀別枝似的。
  她別無他法,只有等到三月初一,阿兄去上大朝,托他幫忙留意。可這時距離徐善遇刺已過了半個月,再要借機有所發現著實很難。元鈺挑了名單上幾個人有意親近,稱兄道弟一般一個個捶他們胸口,結果自然沒發現誰神情有異。
  再到三月十五,這傷口都初步愈合了,機會就更渺茫。元鈺再度無功而返,倒是帶回來另一個與徐善無關的消息,叫心裡一直落疙瘩的元賜嫻轉移了注意力:據傳,南詔太子細居準備在四月裡進一趟京。
  自打正月戰事過後,南詔便安分退居境外,未再騷擾大周。南詔太子不知何故,一改近幾年與大周敵對的策略,轉而向朝廷示好,似有對周皇俯首稱臣之意,近來更提出意欲恢復兩國斷絕多年的互市商貿。
  徽寧帝本就是虛榮好臉之人,向來很看重所謂的「大國姿態」。如南詔真心願意臣服,一則,南面諸異族有可能紛紛效仿,積弱多年的大周將得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振興時機;二則,滇南王或將再無用武之地,他便能夠名正言順地削弱滇南的勢力,消除多年來的心腹之患。
  所以當細居向朝廷如此示好之時,哪怕朝中出現不少反對的聲音,覺得事出反常必有妖,徽寧帝仍舊保留了接受的態度,聲稱願意跟他當面一談。
  四月初旬,細居以南詔使節之名北上,於四月末旬抵至京畿,被徽寧帝以大國之禮迎入長安。當日,大明宮設接風宴,百官列席,從午時至夜,酒肉歌舞極盡奢靡,絲竹管弦,琴瑟簫笛,一刻未止。
  細居在宴上奉上了此行所帶的珍寶,多是玉石珍珠,以及來自與南詔西南接壤的驃國的金器。徽寧帝收下後,自然大手一揮,賜了他更為貴重的回禮,以彰顯大國對他臣下子民的厚待。
  終於散席時,不少反對與南詔交好的官員一個個大肆搖頭,無奈跨出了殿門。
  陸時卿並非喜怒形於色之人,倒是於席上與列座僅次於徽寧帝的細居友好地打了幾個來回的官腔,臨走還含笑誇了誇他戴在小指上的那枚,自以為屬於元賜嫻的玉戒。
  細居也是與他三月多不見,如隔兩百多個秋的樣子,用不太流利的漢話親切問候他準備何時大婚,聲稱希望此行能吃上一杯酒。
  散席後,陸時卿淡然出宮,心裡嗤他臉大如盆,等回到府上,沐浴完準備歇息,卻聽曹暗匆匆報來個消息,說暗探查到細居離開大明宮後似因醉酒迷了路,眼下正離勝業坊一里之遙。
  陸時卿馬上就不淡然了。
  醉酒還能迷路,迷路還能剛好準確無誤,完美閃避巡夜的金吾衛,迷去了元家所在的勝業坊?他怎麼不來他這永興坊做做客?
  陸時卿在床上來回翻滾了兩圈,毅然起身,道:「告訴聖人,太子細居行蹤可疑,我準備親自替他老人家去盯一盯梢。」
  陸時卿是因兩月多來悉心養傷,才有了早睡的習慣,實則眼下不過一更天,元賜嫻還在庭院裡乘涼,吃阿兄從大明宮帶回來的櫻桃。
  在大周,櫻桃是難得的果中珍品,聖人每年都會給新晉進士賜果以表皇恩。能得御賜櫻桃的文人墨客也多半都要高高興興賦詩一首,誇誇這果子是顏色如何好。
  元賜嫻眼前的這盤洛陽櫻桃是現今時節的最末一批,再晚一點,就連皇室也吃不到了。此番群臣都是借了南詔太子的光才有幸得嘗,元鈺這做阿兄的,吃個果子也不忘妹妹,給她帶回來以後才去沐浴洗酒氣。
  四月末旬已接近仲夏,蔭濃樹低,滿院都是細膩清馥的薔薇香,眼前的櫻桃又是個大肉肥,圓似珠玉紅似瑙,叫人瞧著就心情大好。唯獨壞意境的就是這潮熱的天出沒有蚊虻,時不時就要往元賜嫻耳邊嗡嗡嗡地叫。
  她待了一會兒,覺得坐不住了,正準備回房吃獨食,忽聽僕役來報,說太子細居叩門。
  她心中訝異,忘了有顆櫻桃核還卡在齒間沒吐,「」一下磕著了牙,疼得「嘶」出一聲,揉了揉臉皮後問:「做什麼來的?」
  僕役不知,只說細居是一個人,看樣子像是宮宴上喝多了,在元府門口耍起了酒瘋,怎麼也打發不走。對方畢竟身份尊貴,下人也不好動粗,又因元鈺正在臥房沐浴,只得來請示她。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8:00:42

第四十六章

  元賜嫻想了想,吐了櫻桃核,捂著嘴出去了,到門口卻見細居已沒在鬧騰,而是歪倒在了石階上一動不動,看起來像睡著了。
  她腳下一滯,瞥了眼看似空盪無人的四下,狀似驚訝地「哎」了一聲,遠遠停了步子道:「太子殿下這是怎麼了?」說罷轉頭,提高了聲問身邊拾翠,「太子可有隨從跟來?快去附近看看。」
  元賜嫻說完便不再上前一步,直到附近一隊巡夜的金吾衛匆匆趕至。
  拾翠向她解釋:「小娘子,婢子沒找著太子隨從,倒是碰上了幾位街使。」
  她點點頭:「也好。」說罷看向這隊金吾衛的領頭人,「勞煩街使跑這一趟,我看南詔太子像是醉倒了,也不知他此番赴京住在何處,還請你們辛苦辛苦,將他送回才好。」
  領頭人見狀忙向她抱拳:「縣主客氣,都是小人應盡之責。倒是小人一時疏忽,叫醉酒的太子誤入坊內,縣主不與我等計較才好。」
  元賜嫻擺擺手示意不礙,遠遠抱臂瞅著他們將「昏睡」過去的細居拖走,從頭到尾未近他周身一丈,直到四下歸於寂靜,才吩咐僕役關上府門,然後轉身往裡走。
  拾翠跟上她問:「小娘子,太子此舉何意?」
  元賜嫻冷笑一聲:「自然是來拖我下水的。聖人雖待南詔一行不薄,但面對三個月前才舉兵入侵大周的敵國太子,又怎可能毫不設防?宮宴結束必定派了暗探尾隨他。細居察覺後,乾脆就往我這裡來,一旦我與他有所接觸,哪怕叫你攙他一把,都可能被潛藏在四周的幾名暗探視作我與他私下往來,關係密切的證據。」
  所以她才老遠就止了步,又大張旗鼓地叫來聖人最信得過的親衛以示清白。
  她說完陰森森地一笑:「你信不信,剛才我要是往他身邊一站,他就能不要臉皮地爬起來拽我。」
  拾翠點點頭表示贊同。這個南詔太子素來恣意妄為,就說起兵一事,人家一般都得師出有名,偏偏只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想興戰就興戰,連個藉口也不尋。
  元賜嫻心裡頭煩細居,捂了下還有點酸軟的牙,正想說不打算吃那晦氣的櫻桃了,突然聽見身後再次傳來三下叩門聲。
  有完沒完?她腳下一停,皺著眉往回走,示意僕役開門,理了理袖擺正準備動怒,府門移開卻見外頭杵了一臉陰沉的陸時卿,看見她,他一雙眼跟笤帚一樣,從她的臉往下掃到她的衣襟,她胸前的束帶。
  「你怎麼來了?」元賜嫻被他瞧得人都熱了,奇怪地低頭看看自己的胸脯,覺得大小適中,沒什麼問題。
  陸時卿一言不發,目光再次上移,落到她頸側時,抬頭看了眼黑的四面,似是嫌看不真切,便一把拽了她的手腕往元府裡邊走,一直到瞭亮堂的廊下才放開她,皺起眉仔細打量審視她的脖子。
  元賜嫻伸手往自己頸上摸,疑道:「我脖子上有什麼?」
  陸時卿凶巴巴地一把撥開她的手,示意她別擋著,待看清後,瞳孔驟然一縮。
  她脖子上有什麼?有一塊可疑的紅痕!紅痕!
  這一幕簡直要了陸時卿的命。他額頭青筋狂跳,切齒道:「細居對你做了什麼?」
  元賜嫻差點被他嚇扭了脖子,一頭霧水道:「沒做什麼啊……」答完又問,「你怎麼知道他到過這裡?你是因為這個才來找我的?」
  因徽寧帝人在深宮,未必能及時親手處置一應事物,便叫尾隨細居的暗探也跟陸時卿保持了一線聯繫。方才他就是從中得到的消息。只是他趕來時暗探已經離去,就沒來得及跟他們打照面,問清楚細居來元府的具體細節,眼下腦子裡跟放皮影戲似的,根本停不下來。
  元賜嫻看他不說話,只擺了副要殺人的表情,不免覺得被他盯住的地方又燙又癢,伸手撓了一下才訝道:「哎,好大一個蚊虻包!」
  陸時卿聞言一滯,伸了脖子重新定睛細瞧,才發現這紅痕不是他想象的那回事,登時有點尷尬,收回了目光淡淡道:「對,我就是想說這個,右邊有,但左邊沒有。」
  言下之意,他是因此覺得難受,才會怒氣衝衝。
  元賜嫻捂著脖子喊拾翠送膏子來,一邊覺得他蠻不講理:「就為了叫你看得舒服,還得讓蚊虻咬我兩口?」
  陸時卿皺皺眉,負手側過身去,姿態頗高地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自然該一口也不給咬。你是跟細居在外處了多久,才會惹上蚊虻。」
  她心道他就套話吧,雖知這包多半是在庭院給咬的,卻不想解釋給這種裝模作樣的人聽,只「嗤」了一聲,就奔著送膏子來的拾翠去,將他晾在了原地。
  陸時卿霎時一噎,見她自打定下婚約,便是翅膀愈發硬,眼界愈發高,也不怕他這靠山跑了,只好咬咬牙,拔腿跟了過去,一把奪過拾翠手中的小瓷瓶,道:「我來,你下去。」
  這可是在元府,拾翠哪能聽他使喚,聞言看了元賜嫻一眼。
  元賜嫻一聽陸時卿要伺候她,倒是消了點氣,示意她退下,然後揚揚下巴,歪起腦袋,將脖子伸到他眼下道:「來啊。」
  他皺著個眉頭,百般不情願地擰開了瓷瓶蓋頭,真做起活來卻一如既往的細緻,拿食指沾了點碧綠的藥膏,十分均勻地塗抹在了她的紅痕處,還低頭給吹了口氣。
  元賜嫻給他吹得一抖,縮回脖子,酥麻之下心神微有不穩,清清嗓子,遞給他一方錦帕示意他擦手,然後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陸時卿頓覺胸前好不容易愈合的傷口仿佛再度隱隱作痛,咬牙道:「細居的事,你就不給個解釋?」她想氣死他嗎?
  見陸時卿終於肯落下面子,直截了當問出來,元賜嫻撇過頭偷笑了下,決定不再為難他,扭回來一本正經答:「能有什麼事?他倒在我門前,我還能上去扶他?聖人的探子就在附近,我也不傻好不好。」
  陸時卿知道她不傻,只是無法停止可怕的臆想,大老遠奔來,一則為防她中了細居的詭計,二則也是想求個安心。
  他聞言「哦」了一聲,像是她說什麼,他就信什麼,也不再多問,道:「那我走了,你去歇著吧。」
  元賜嫻這下倒是心軟,扯住他袖子道:「等等,聖人給了些櫻桃,你拿去吃。」
  陸時卿不重口腹之欲,聞言一挑眉梢:「你自己怎麼不吃?」
  「別提了,櫻桃核硌得我牙疼。」
  她說罷就拉了他去拿櫻桃,不料方才跨入那露天小院,就見一抹黑影閃過,隨即「砰」一聲響,像是什麼鍋碗瓢盆翻了,長條案上一盤櫻桃一個個骨碌碌滾落到了地上。下一剎,罪魁禍首小黑幽幽從桌子底下鑽出來,四腳趴地,縮著腦袋匍匐在倆人跟前,仿佛在認罪。
  陸時卿一個激靈停步,默默隱在了元賜嫻背後。這露天小院就是當初他作為徐善來赴宴時坐過的地方,幸好彼時身嬌體弱的姜璧柔尚在府上,元鈺便不許小黑亂跑,若換做眼下這等情形,以狗敏銳的嗅覺,他恐怕早就被元賜嫻識破了一萬次。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8:00:53

第四十七章

  元賜嫻不知他心中彎繞,只覺肉疼得心在滴血,指著小黑道:「你,現在,立刻,馬上,消失在我眼前。」
  小黑「嗷」了一聲,撒蹄子跑了。
  陸時卿瞧她這痛心疾首的模樣,嘴角一抽:「反正也不是你吃,就當是我吃完了。洛陽櫻桃溝的果子跟這御賜的差不離,明年到了季節,我請人摘點來就是。」
  元賜嫻頹喪地「嗯」了一聲,瞥過眼卻見盤中還倖存了一顆櫻桃,登時眼睛一亮,端過來道:「還有一顆,你幹脆在這兒吃了吧。」
  陸時卿一噎。其實他真沒那麼想吃,但眼見元賜嫻願將自己珍視的東西分給他,他自然也有幾分動容,就接過來塞入了嘴裡。正一口咬破果肉,見她如此殷切地瞅著他,又忽是心裡一癢,突然低頭啄住了她的脣瓣。
  這吻來得猝不及防,元賜嫻一下便感到香甜的果汁溢到了脣上,像是要順著她的下巴狼狽地往下淌,她下意識想出聲叫他停下,不料中了他的計,齒關一開,就被送了一塊果肉到嘴裡。
  緊接著,陸時卿放開了她的脣,吮了一下落在她下巴的果汁,見她呆若木雞,便十分淡然地解釋道:「你不是嫌核硌牙?」
  元賜嫻這才意識到含在她口中的果肉已是去了核的。
  但是,但是這去核哺食的法子也太不幹淨了吧!
  他不能因為她沒潔癖,就這樣對待她啊!
  她有心嫌棄,卻不好意思真當了他的面吐出來,喪了張臉,硬著頭皮把果肉嚼了下去,嚼完卻突然臉色一變,訝異道:「等等,那櫻桃核呢?」
  她沒見陸時卿吐出來啊。
  陸時卿亦是臉色大變,突然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喉嚨。
  他……他一激動給咽下去了……
  元賜嫻聽說櫻桃核有毒,當即催他吐,見他吐不出,還把沐浴完的元鈺叫來,給他前心後背死命地捶。
  陸時卿被兄妹倆折騰得命都沒了半條,心道不是櫻桃核有毒,是元家人有毒。最後還是翻閱了古籍的揀枝跑來救場,說書上講了,櫻桃核是裡頭有毒,只要不咬破了,是不會傷著性命的。
  元賜嫻這才將信將疑地放陸時卿走,囑咐叫他有任何不適,一定及時請醫。
  陸時卿估摸著,他這輩子可能是不會再碰櫻桃了。
  幸而真如揀枝所言,陸時卿並無大礙,翌日午後,拖著被元鈺捶打得腰酸背痛的身板,去往大明宮赴武會。
  南詔太子出使長安,自然不是一頓宮宴便能招待夠的。徽寧帝今日命人在宮內自雨亭中搭建了擂台,說要請細居瞧瞧周皇宮的宮廷角抵隊。說白了,其實就是彰顯彰顯大周武力。
  元賜嫻猜想老皇帝是因昨夜的事心存芥蒂,所以臨時邀上了她和阿兄,面上說請他們作為宗親出席,一道觀賞觀賞,實則大約是想看看細居和她元家是否擦得出「火花」。
  陸時卿到場時,元賜嫻已和兄長在自雨亭裡說笑,見他來,朝他擠擠眼睛,送了道秋波過去。
  因韶和公主就在一旁,他直覺她像是故意與他眉來眼去,卻也沒駁她面子,朝她彎了下嘴角,才在自己的席位上坐下,然後跟身邊幾名朝臣頷首示意招呼。
  待徽寧帝入席,角抵賽便開始了。
  這自雨亭是夏天乘涼的好地方,宮人費心引山泉之水,令其自亭檐流瀉而下,在四面鋪成四道水幕。懸波如瀑,坐於其中,便似置身秋日般沁涼舒爽。
  偌大一個亭中,聖人位居上首,身側是當朝梁皇后,細居僅次其下,再往後邊是包括鄭濯、韶和在內的幾名皇室子弟,及元家兄妹等宗親,陸時卿和另外幾名朝臣則身處最外圍。
  正中擂台上來倆個光膀子的大漢,等一旁主事者一聲號令便纏鬥在了一起,搏得熱火朝天。待一個摔了另一個,徽寧帝叫一聲好,四面霎時跟著掌聲雷動。
  幾番過後,元賜嫻真覺自己捧場捧得跟傻子似的,可眼看眾人皆是如此,連陸時卿也微笑著不動聲色,只好忍著繼續奮力拍手。
  幾個回合下來,徽寧帝終於喊停,轉頭問細居覺得如何。
  細居自然是把昨夜臨時抱佛腳,現學的幾句漂亮漢話都給搬了出來,待被問及是否要派出隨從友好比試一番時,卻拒絕道:「我此次前來,不為與陛下爭個高下,武鬥雖是玩樂,卻也難免傷和氣,還是不了。不過盛會難得,我也不好敗了陛下與諸位的興,不如咱們換個溫和的玩法。」
  徽寧帝饒有興趣地挑一挑眉,示意他講。
  「聽聞大周宮廷有一遊戲叫彈射,即是以金彈子和彈弓為器具射鳥取樂。我有個主意——請陛下派人羅取雜鳥,在每只鳥的脖子上都掛一條書帛,一部分書帛畫上記號,一部分則空缺,然後由我和在場諸位好射之人以彈弓射鳥,比比誰拿到畫有記號的書帛最多。」
  他說到這裡,略帶玩味地一笑:「最終得勝者,就能向陛下討一個彩頭。」
  這玩法不全是比彈射之技,還論各人的運道,看起來倒真不太傷和氣,只是聽聞「彩頭」二字,在場的人精面上笑意不變,心裡卻都不由一凜。底下一名並不看好南詔太子的耿直老臣張嘴就要勸阻聖人,卻被陸時卿悄悄按住了手背,示意不可。
  老臣也知這時候插話違背君臣之禮,只好甩甩袖子,忍耐著忿忿不語。
  徽寧帝沉吟一晌,很快朗聲笑起:「這個玩法有意思,就照你說的辦。」然後轉頭吩咐宦侍,「趕緊著人去‘安排’。」
  陸時卿一耳朵聽出老皇帝口中「安排」之意,想是他不好小肚雞腸地說不肯給彩頭,又怕萬一細居真贏了,獅子大開口,便打算派人動點手腳。
  細居聞言一笑,撫了撫小指上的玉戒,默然不語。
  陸時卿注意到他這番動作,淡淡眨了眨眼,把玩著手中茶甌,抬起一絲眼皮看了眼他,見他回望過來,便以茶為代,遙遙一敬。
  細居很友好地受了這一敬,仰頭將茶當酒似的一飲而盡。
  很快便有人取了幾籠縛上了書帛的雜鳥來。徽寧帝似是心情大好,轉頭看向在場的兒子們:「你們幾個,誰想跟太子比試比試?」
  二皇子鄭濟當即應聲。
  自打嶺南鐵礦一事暴露,被幽禁在府大半年的二皇子也終於得了聖人赦免,眼下見阿爹希望有人能夠壓製細居,便站了出來。他是武人,玩個彈弓自然不在話下。
  徽寧帝滿意地點點頭,又問其餘幾個兒子,當然略過了素來病弱的九皇子,最終另點了包括鄭濯在內的三個,以及兩名武將一道參與比試,說完看了眼元鈺:「世琛也一道玩玩?」
  元鈺擺手回絕:「陛下,我就不給您丟面子了,倒是舍妹玩得一手好彈弓,您不妨叫她試試。」
  元賜嫻聞言一滯,心虛地看了眼陸時卿。她是玩得一手好彈弓,好到一彈子叫人家探花郎當眾墜馬,摔了個狗啃泥。
  陸時卿挑眉不解。
  她這樣看他做什麼,難不成是有了作為未婚妻的覺悟,拋頭露面都要徵得他的同意?
  他眨眨眼,示意她玩吧,他不介意。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8:01:06

第四十八章

  元賜嫻卻像沒看見,嘴一癟轉向聖人,不情願道:「陛下,我不玩。這些鳥這麼可愛,為什麼要射死它們?實在太殘忍了。」
  徽寧帝被她說得一噎,似是被個小丫頭指責了殘暴無道,怪叫人不好意思的。他沉吟一下道:「那你說說,該怎麼做才不殘忍?」
  元賜嫻原只是找個藉口,好避免在陸時卿面前顯露自己的彈射之技,不料聖人竟肯為她改規矩,只好說:「不如是……在鳥不死的情況下取得書帛者,所獲記號才作數。」
  徽寧帝眼睛一亮,伸出食指朝她虛虛一點,讚許道:「這個法子更有趣!」
  幾名皇子武將登時冷汗涔涔。有趣?拿金彈子射鳥,要叫鳥墜地又不能死,這不是有趣,根本是強鳥所難嘛。
  只是聖人發話了,誰都不敢忤逆。細居也點點頭表示贊同,還誇元賜嫻有善心。
  元賜嫻皮笑肉不笑地衝他扯扯嘴角,因聖人都為她改了規矩,她便不好再推脫了,待比試開始,就與眾皇子武將一起站到了擂台上。
  七個金絲籠的籠門被一一開啟,自雨亭上空霎時撲稜起上百隻毛色各異的鳥兒,引得眾人紛紛抬頭仰望。
  一名武將欲乘快,握緊手中彈弓,當即挑中了一隻就近的,射出一彈,卻不料出手太猛,直接擊中了鳥的胸脯。鳥應聲蔫蔫落地,一息便死透了。
  宮人彎身上前清理,將死鳥收入筐中。
  二皇子得了這番前車之鑒,出手時就小心了些,竭力控制著方向與力道,叫金彈子順利擦鳥翅膀而過。這一下已算相當精準,憾就憾在不足將鳥擊落,反倒打草驚蛇,叫它嚇得蔽身去了亭檐角落。
  其餘幾人一樣接連失敗,一時間,擂台上只剩了元賜嫻、鄭濯和細居未曾出手,三人始終靜默觀望,直等到一陣東風刮過,才似想到了一塊去,齊齊揚手張弓,朝聚集在東面的鳥群射出了一顆金彈子。
  一瞬三發,三彈破空卻一鳥未擊,反是穿鳥群而過,驚得眾鳥紛紛慌不擇路地逃竄,齊齊衝撞上了水幕。水幕輕薄,正因風往裡側偏,便更是一下浸潤了群鳥的羽翼。有幾隻毛髮稀疏的雛鳥很快因不堪重負減慢了振翅之速,緩緩墜到了地上。
  徽寧帝連擊三下掌,道:「妙!」
  一旁梁皇后也含笑與他耳語:「六郎和賜嫻智慧過人。」
  陸時卿聞言無奈一笑。笑是笑元賜嫻的確七竅玲瓏,無奈是無奈她跟細居與鄭濯默契天生。
  宮人正猶豫這落下的幾隻鳥該算誰的,上前抓了書帛一看,卻見無一有記號,便將它們通通撈進了筐子裡,示意比試繼續。
  其餘幾名皇子武將見狀,接連效仿三人之法伺機而動。唯獨二皇子似有些不滿鄭濯,臉色陰沉之下鼻翼翕動,自顧自拿老法子射鳥,幾次下來倒也把握了分寸,得了幾條書帛,只是一樣都沒記號。
  元賜嫻見狀再次停下來觀望。眼下存活在自雨亭上空的鳥多是羽翼豐滿的,本不會輕易為泉水所折,何況已有同僚犧牲在前,便更不至於中了老計策。且她懷疑徽寧帝安排的記號相當少,與此這樣漫無目的地打,不如找找究竟哪幾條書帛才是該擊落的對象。
  她思索了一下,取彈射向一隻靠近水幕的鳥,卻並未擊中鳥身,而叫金彈子打在它頸上懸掛的絹帛。明黃的絹帛往水幕一飄,霎時被水滲透,色澤深了幾分。
  她眯眼一瞅,一眼看清上邊並無任何墨水字樣,便轉而尋找其他。
  這法子可算狡黠,看起來像在舞弊,卻又著實不壞規矩,只是她接連射出幾彈,都仍未能看見所謂記號。
  一炷香後,眼瞧自雨亭上空的鳥兒越來越少,只余寥寥幾隻,眾人卻都一無所獲,元賜嫻有點回過味來了。恐怕徽寧帝根本就沒準備記號。
  但她沒想通,老皇帝將如何跟細居圓說?
  等鳥兒落盡,在場之人都是面面相覷,心中不免冒出了跟元賜嫻一樣的疑問。老皇帝擔心細居獅子大開口的心情能夠理解,可這樣當眾戲耍人家,恐怕也說不大過去。
  正是眾人擔憂不解時,陸時卿突然看了元賜嫻一眼,掩在袖中的手在只她能瞅見的方位朝上一指。
  元賜嫻驀然醒悟,朝他所指的亭檐迅猛射出一彈,「砰」一聲大響,只見水幕之外,一隻褐色的鳥聞聲驚起。
  眾人訝異於竟還有一隻漏網的,卻很快想到,這隻鳥大概本就不是從籠中放出,而是徽寧帝早先悄悄安排在亭檐外側的。而它攜帶的書帛上則必然畫了記號。
  畢竟剛剛足有上百隻鳥在亭子裡飛,跑出去一隻也沒什麼稀奇,哪怕細居心裡頭有想法,面上卻也不可能跟聖人翻臉。如此,這場戲就圓通了。
  元賜嫻在成功驚鳥後,幾無停頓地射出了第二發,這回衝鳥而去。
  然而徽寧帝到底低估了細居的本事。元賜嫻出手的一瞬,他亦飛快張弓,雖慢她一步,卻是臂力驚人,射技神準,不偏不倚地打落了她的金彈子,緊接著朝飛竄著逃遠的鳥再追一發。
  鄭濯霍然抬首,搶步上前,幾乎是同時,也跟著射出了一顆。
  此刻鳥已飛遠,隔著一層水幕只能瞧見個模糊影子,但兩顆金彈子卻準確無誤地追擊而至,撞破水幕後竟也幾乎不見勢緩,齊齊打中了鳥身。
  「啪」一聲響,鳥墜落在地,眾人心頭不由一緊,元賜嫻卻已預計到了結果:鄭濯的目的不是求勝,而是不給細居勝,所以這一彈必然是往死裡打的,不用看也曉得鳥兒肯定已經喪命。
  宮人忙跑下高亭去撿拾,片刻後將鳥屍呈上,向提著口氣不能放的徽寧帝道:「回稟陛下,這鳥脖子上的書帛是有記號的,但鳥死了,兩顆金彈子,一顆打在鳥胸脯,一顆打在鳥翅膀。」
  言下之意,打在鳥胸脯的那個害鳥喪了命,而打在鳥翅膀的那個則該是獲得書帛的贏家。但問題是,金彈子都長得一樣,而在場之人多無眼力瞧清方才究竟,便是真瞧清了,講出來也不具備說服力,自然沒法判定勝負。
  這一出則又是細居的智慧。倘使他也打在鳥胸脯,徽寧帝必然宣布倆人都輸,可眼下這個情況就有些棘手了,老皇帝已經耍賴了一次,再要說這彩頭誰也不給,著實有點講不過去,便在示意元賜嫻等人回座後道:「既然如此,朕就酌情給六郎與太子一人半個彩頭吧。」
  老皇帝這個話倒也說得挺妙。「酌情」二字說明勝負不分,本來是沒有彩頭的,但他願意施恩給一給。這是先占據上風,避免細居提出過分請求,而倘使他還是不要臉皮地提了,他也能「酌情」拒絕。
  照禮數,徽寧帝本該先問細居要什麼做彩頭,但許是對他打落元賜嫻那一彈子的爭搶之態略有不滿,他便先轉頭笑眯眯地問了鄭濯:「六郎想要什麼?」
  其實徽寧帝已對鄭濯今天的表現相當滿意,他就是不開口,來日也會得到賞賜。鄭濯審時度勢之下自然選擇以退為進,道:「兒沒什麼想要的,只是近來天氣潮熱,蚊虻擾人,兒聽說母親夜裡總睡不安穩,阿爹若能賜些香給母親,兒便感激不盡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8:01:19

第四十九章

  徽寧帝似是對這個兒子愈加滿意,不住誇他有孝心,當即吩咐宦侍馬上給鄭濯的母親,也就是薛才人安排。至於所謂的「半個」彩頭,自然也就不作計較了。
  等這邊賞完,老皇帝才看了眼細居:「太子想要什麼?」
  細居的神色略有幾分為難,答道:「我想要的,恐怕無法以‘半個’為計。」
  眾人心中一凜,不能半個半個算的,難不成是一座城池?
  徽寧帝挑眉道:「你先說說看。」
  細居默了默,伸手取下了小指上的玉戒:「我想向陛下求娶這枚戒指的主人。」
  元賜嫻和韶和齊齊抬首。
  四下也是一片嘩然,臣子們你看我來我看你,似都在疑惑所謂的主人是誰。就連徽寧帝也是貴人多忘事,一時沒摸著頭腦,根本不記得這枚玉戒是怎麼一回事。
  陸時卿淡淡眨了眨眼,沒有說話。
  細居已經開始解釋:「早些年,我南詔曾向陛下獻貢一塊上好的璞玉,這枚女子式樣的玉戒,大概是陛下請人打好後賜給朝中貴胄的。戒指的主人,今天就在這裡。」
  徽寧帝這才隱約想到確實有這麼一回事,聞言繼續回想戒指給誰了。梁皇后卻已先記起究竟,一時臉色大變,看了女兒一眼。
  韶和臉色發白,緊攥著衣裳袖口,下一瞬就見細居望了過來,朝她笑道:「便是韶和公主。」
  元賜嫻眉頭一皺。她本以為,細居是誤認為這戒指是她的,才會出言挑釁陸時卿。但現在看來,他早已查明戒指真正的主人,一開始就是奔著韶和而來。
  倘使細居想娶的是她,她並不多擔心,徽寧帝再好面子再昏聵,也不至於因個比試如此胡來,叫她一個已有婚約的改嫁別國太子,令大周淪為天下笑柄,但現在對象換作韶和,反倒有點難辦了。
  徽寧帝也是身居高位多年,風裡浪裡來的,哪怕心中訝異,面上也未露分毫,只作恍然大悟狀,甚至沒問這戒指是怎麼到他手裡的,默了默笑道:「如此,的確是不可以‘半個’為計了,太子不如換個彩頭吧。」
  細居卻也是淡然一笑:「倘使我拿出足夠的誠意,來抵這差了的半個呢?」
  四下一片死寂,韶和自最初一下抬首後便一直垂眼不語,只是掩在袖中的微微打顫。
  梁皇后幾乎是滿眼哀求地看向了徽寧帝,卻果不其然瞧見了他的一絲動搖,見他沒再把話一口說死,而改作試探:「太子以比試的彩頭求娶朕的女兒,已是不合禮數,何況韶和是朕的掌上明珠,絕不是隨便一點所謂的‘誠意’就能遠嫁你南詔的。」
  這言下之意,就是想聽聽他能拿出什麼來。
  細居略一頷首:「細居明白。懇請陛下移駕紫宸殿,借一步說話。」
  徽寧帝默了默,拍拍皇后的手背以示安撫,然後便宣布了散席,示意細居跟他來。
  眾人目送聖人離去,心中俱都暗暗猜測南詔此舉用意,卻不敢在皇后面前有所表露,直等貴人們次第退席,才交頭接耳起來。
  元賜嫻心中不安,跟阿兄打了個招呼,便跟陸時卿走了,等上了他的馬車,四下無人時才急問:「南詔這是鬧哪出?」
  陸時卿一時沒答,低頭看了眼她手指上的兩道紅痕,將她的手抓了過來,彎身從備在馬車底下的藥箱裡取出一個瓷瓶,將裡頭的藥膏給她塗抹上去。
  這兩道紅痕是被彈弓給勒的。元賜嫻雖在武學上算有點造詣,卻到底也是細皮嫩肉,剛才一場比試,難免有點傷手。
  她低頭瞧著他這番細緻的動作,不免一噎,默了默道:「這點小傷不用抹藥膏。」完了又嘆口氣,「我還是慢了點,要是不給細居機會拿到彩頭就好了。」
  陸時卿等給她上完藥,才抬起眼皮說:「已經很好了。這事跟你沒關係。如果細居是勢在必得,就算沒有今天這場比試,沒有那枚戒指,他一樣準備好了要提這件事。如果他不是勢在必得,就拿不出足夠使聖人動心的條件,那麼,韶和自然不會被犧牲。」
  元賜嫻皺皺眉問:「你覺得是哪種?」
  陸時卿看她一眼:「你已經知道答案了。」否則她何必皺眉呢。
  「細居當真能拿出叫聖人鬆口的條件?」
  陸時卿點點頭。
  她心裡頭對南詔發恨,急道:「雖說細居此舉跟戒指並無因果關聯,但韶和當初畢竟是真心幫你……你有法子叫聖人改主意嗎?」
  她早先並未跟陸時卿提過戒指來由,只是默認了以他之能,必然查得到究竟,眼下就沒多作解釋。
  陸時卿沉默一晌道:「我明白道義,也知道恩情,但細居願意提出的條件,恐怕不是我一張嘴皮子就能翻篇的。這件事,我無能為力。」
  元賜嫻皺了眉還想再說,卻被他堅決打斷:「你想讓我去死諫嗎?」他定定地望著她,「元賜嫻,我不怕死,但如果我不惜一切代價保下韶和,要犧牲的人換成了你呢?」
  元賜嫻回望著他,目光有一瞬的閃爍。
  陸時卿繼續解釋:「南詔國內政局動盪,細居一直沒能將太子之位坐穩。正因如此,他才致力征伐,企圖攻克滇南,達到內服臣民,外懾鄰國的目的。但從你十四歲那年,他設計求娶你起到如今,明槍也好,暗箭也罷,南詔始終不曾得逞。戰爭非但沒叫細居做穩這個儲君,反倒致使他頻遭臣子彈劾,百姓埋怨。所以現在,他決定改變策略,與大周化敵為友。」
  或許是南詔二皇子用以討好大周的那塊璞玉給了細居提醒,或許是元月裡,陸時卿與他的那場和談給了他啟示,他發覺,眼下的確不是跟大周抗衡的最佳時機。
  「他的當務之急是借我大周之力穩定國內政局。但很顯然,相較頻繁發動戰事的他,我們的聖人更喜歡他那個懂得獻殷勤的二弟。為防有朝一日,他的二弟獲得我大周支持,取他而代,他必須盡快與我朝建立足夠深厚的友國關係。和親就是其中一條路。」
  「原本這種情形下,朝廷願意叫宗室女遠赴南詔便已算恩典,絕無答應出嫁嫡公主的道理,但我們的聖人重利。如果細居能夠拿出足夠令他心動的交換條件,他不會選擇保女兒。更何況,韶和畢竟已是二嫁。所以,她自然成了細居的首選。」
  一個十六歲下嫁侯府,守寡五年至今的嫡公主,多少掉了價。
  「但首選不成還有次選。除卻嫡出的韶和,你的身份也很特殊。如果作為滇南王獨女的你嫁給了細居,在他的臣民看來,他這太子掌握滇南就是遲早的事。所以,你也一樣能讓細居在國內樹立強大的威信。他這次不向你下手,是因為有我這個阻礙在。如果現在,我為了保韶和不惜丟盔棄甲,失去聖心,甚至遭到貶謫,接下來,當細居把手伸向你的時候,誰能護得了你?」
  陸時卿這樣不喜表露的人,說完這番話後,抓著元賜嫻的手竟也不住地一顫,像在害怕什麼。
  似是察覺到他的無奈與掙扎,元賜嫻忍耐著鼻頭的酸楚,將被他抓在掌心的手抽出,然後反握住他。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8:01:32

第五十章

  這樣的取捨,她知道他比她更難。
  陸時卿心頭一震,順勢將她拉進懷裡,低頭把下巴抵在她的肩窩,沉默許久後道:「元賜嫻,陸時卿只有一個,也只夠操心你一個。」
  元賜嫻點點頭沒有說話,眨眼卻落下滾燙的淚來。
  紫宸殿裡,細居正向徽寧帝拋出他的誘餌:「第一,南詔將恢復向大周的定期朝貢,並不再經由滇南王之手,而直接將貢品送入長安。」
  以往南詔上貢,多先將貢品呈給元易直,再輾轉送至徽寧帝手中,實則是表明看重滇南王而輕視他。如此一改,老皇帝心裡自然通透舒爽起來。
  這開門見山的一條,是先解了彼此的心結。
  細居繼續道:「第二,南詔將與大周恢復斷絕三年的互市商貿,並承諾單方面減免四成商稅,且允許來自驃國等鄰國的商人經我南詔關門流入大周境內,開放其與大周的交易。」
  徽寧帝微微一滯。
  這互市之舉不單是銀錢和物資的事,更叫大周不費吹灰之力打通了南詔以南的商貿乃至政交,著實是難得的機會。
  但細居卻還有更出人意料的話在後頭:「第三,我願承諾,登基之日必將遣送膝下嫡長子來長安研習漢學,三年為期,不學成則不得返。」
  這話看似含蓄,實則根本是說,只要他順利登基,就會送嫡長子來給大周做三年質子。如此便等同於給老皇帝吃了定心丸子,說明至少在細居上位的頭三年,南詔不可能翻出浪來,甚至如果大周有心制約,還能在這三年中獲益無數。除此外,這事本身具有的政治意義也是不可估量。
  「以上三條,一換韶和公主嫁我,二換大周在互市商貿中提供南詔稀缺的藥材物資,三換陛下承諾斷絕與我二弟的聯繫,轉而支持我上位。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徽寧帝心中震動,面上卻很快淡然答:「太子誠意,朕已明白,但此事關係重大,還須容朕考慮考慮。」
  細居點點頭:「那是自然。不過若是陛下顧忌韶和公主的心意,我倒有個妙招。」
  徽寧帝略一挑眉,示意他講。
  細居扯了扯嘴角:「聽聞貴主曾傾心朝中陸侍郎,倘使陸侍郎早日完婚,貴主豈不也能徹底斷了念想?」
  徽寧帝雖未當即宣布考慮的結果,太子細居求娶韶和公主一事卻很快傳遍了長安城的街頭巷尾。
  翌日一早,元賜嫻剛吃完早食,就聽說陸霜妤登門拜訪。她心裡奇怪陸時卿如今還有什麼拉不下臉的事得由妹妹替做,到正堂見了人,卻看陸霜妤一副很著急的樣子,見她來就猛然站起,毫不繞彎地正色道:「縣主,您就大發慈悲,幫幫韶和公主吧!」
  似乎是因有求於人,陸霜妤滿嘴都是敬稱。元賜嫻卻是一噎,默了半晌才問:「你阿兄知道你來找我嗎?」
  陸霜妤埋著頭暗暗絞手指,搖搖頭:「阿兄不肯幫,所以我想請縣主勸勸他。」她說完,像是怕元賜嫻對韶和心有芥蒂,忙解釋道,「貴主從前雖然喜歡阿兄,卻並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我之前跟您說他們兩情相悅,也是扯謊的……您就別跟她計較了好不好?」
  這丫頭,大概以為陸時卿不肯幫,是因為怕元賜嫻不高興。
  元賜嫻嘆口氣:「都什麼時候了,還縣主縣主您啊您的,你叫句嫂嫂不成?」說罷拉了她在一旁坐下。
  陸霜妤撇撇嘴,把敬稱去了:「我叫聲‘嫂嫂’你就幫嗎?」見元賜嫻不答,她又打起同情牌,「嫂嫂,貴主實在太可憐了,五年前下嫁侯府不久就喪夫不說,守了三年寡,好不容易有了二嫁的機會,卻被阿兄拒絕,還因此性情大變……」
  她話沒說完就被元賜嫻打斷:「什麼性情大變,我怎麼沒聽說過這事?」
  陸霜妤的神色有點為難。她本來不該在背後嚼人舌根的,但眼下別無他法,只好說:「嫂嫂還記得當初在漉橋救我的事嗎?那一次,貴主邀我出遊,向我打聽阿兄的心意,我說了實話後,她便沒什麼遊玩的興致了,提出回城,不料經過漉橋時發生了你瞧見的那樁意外。貴主落水後染了風寒,很久才好,我再見她的時候,就覺得她好像變了個人。」
  元賜嫻皺皺眉:「怎麼說?」
  她沉吟一晌,斟酌了下道:「貴主原先雖經歷過喪夫,卻似乎並未多受打擊,性子不算特別活潑,卻也說得上開朗。但那次以後,她內斂沉悶許多,整個人就好像……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似的,眼神不一樣了,說話的語氣也不一樣了,瞧著特別古怪。」
  元賜嫻的眉頭蹙得更深,突然想起樁事:「我聽說貴主落水以後,曾因太醫囑咐,常與京中貴胄打馬出遊,借此強身健體。這事你可清楚?」
  陸霜妤嘆口氣:「哪是什麼太醫囑咐啊,是貴主自己想跟大家打馬出遊的,但你不知道,京中小娘子暗地裡都不太喜歡她,覺得跟她玩不到一塊,和她相處特別累,特別彆扭。」
  「既然你說她性情內斂不少,又為何突然想跟大家打馬出遊了?」元賜嫻追問。
  「因為貴主說,也許阿兄喜歡這樣的。」她說罷瞅了元賜嫻一眼,「我當初還不信,覺得阿兄肯定喜歡文文氣氣的小娘子,可現在看來,貴主還真沒說錯。」
  元賜嫻一噎,突然起身道:「我有點事,你先回去。」
  陸霜妤也跟著起身:「你去哪裡?」
  「公主府。」
  元賜嫻到安興坊公主府的時候,韶和正在府內佛堂上香,聽聞她來,不徐不疾去到正堂,朝她淡淡一笑:「縣主怎麼來了。」語氣毫無平仄,問也不似在問。
  元賜嫻記得,昨日在自雨亭,她分明是瞧見韶和有了情緒波動的,但現在卻又再不見絲毫。
  她斟酌了一路,該如何開口道出心中無法抑制的疑問,到了眼下卻是心力交瘁,只覺繞不動彎子了,直言道:「貴主兩年前初春在漉橋意外落水,之後可曾做過奇怪的夢?」
  韶和像是滯了一滯,搖頭道:「縣主覺得,我該做什麼奇怪的夢?」
  元賜嫻皺了皺眉頭,似在分辨她這話是真是假,卻見她突然笑了笑,否定了前一個答案:「或許也能算是夢吧。」
  元賜嫻緊接著遲疑問:「那麼在您的夢裡,細居向您求親了嗎?」
  韶和笑笑,搖頭。
  她一瞬如鯁在喉。正是沉默之時,忽聽僕役來報,說聖旨到了。
  韶和似乎顯得很平靜,說句「知道了」便繼續跟元賜嫻說:「去年中元,我曾問縣主是否相信輪迴,縣主當時沒有答我,現在呢?」
  元賜嫻默了默,抬眼將韶和當初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我信輪迴,也信因果。」
  韶和卻笑了笑:「但你跟我不一樣。你相信的因果是種因得果,是有報必償,有感必應,而我相信的因果……是命。」她說罷轉身,看樣子是準備去接旨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8:01:45

第五十一章

  元賜嫻突然無法克制地喊住了她:「貴主。」等她停步,她才躊躇道,「信命者只有認命,不信命者才能逆天改命,您為什麼不再試一試?如果您不想遠嫁,也許我能幫您。和親之路必經滇南,我可以試著請阿爹……」
  「不必了。」韶和轉過頭來笑了笑,「縣主何苦替我冒險?對我來說,不嫁給他,嫁給誰都一樣。我說的‘命’,不是我必須嫁給細居,而是我終歸不能嫁給他。」
  重活一世,守他兩輩子,不敵她洶洶來勢,一朝攻城略池。
  這就是命。
  韶和說完,一步步朝府門走去。
  晨曦照在她輓起的發上,隱隱見出一根刺眼的白。
  注意到那根銀絲,元賜嫻心中五味雜陳。
  昨日聽完陸時卿所言,她本已選擇了不作為,所以陸霜妤來求她的時候,她才沒做正面回應。但當得知韶和上輩子不曾被細居求娶後,她實在很難自私地袖手旁觀。
  今生的政局因她插手發生了種種變數,細居此行求娶,說不定就是由她間接惹來的。她在改變自己命運的同時,也連帶改變了韶和的命運,在這種情況下,她若再一味自保,就著實太不道義了。
  只是韶和連她的計劃都沒聽就提出了放棄,她一個巴掌也難拍響,便只有尊重她的選擇。
  韶和走出三丈遠,重新回了一次頭,淡淡道:「經此一別,可能不會再與縣主相見。陸侍郎身上的傷怕會落病根,還望縣主有心,好好料理。」說完就拐出了府門。
  元賜嫻在原地怔愣了一瞬,一連眨了三次眼。
  陸時卿身上有什麼傷?
  她蹙眉上了回府的馬車,一面思考著這個問題,一面在腦袋裡一遍遍回想這一整年來,關乎韶和的種種奇怪之處。
  今早初初聽完陸霜妤所言,她第一反應是,韶和或許也跟她一樣夢見過上輩子的零碎之事,但經過剛才一番問答,她卻否定了這個想法——韶和不是夢見了前世,而是帶著記憶重活了一輩子。契機便是當初漉橋的落水事件。
  前世當日,韶和一樣邀約了陸霜妤出遊,只是彼時,元賜嫻沒做過怪夢,自然也就不曾去到漉橋救下陸霜妤。因落水之機重活一世的韶和在醒來一刻就發覺了事態與上輩子有所不同,可元賜嫻救人未留名,故而她一時並不清楚,究竟是誰改變了這件事。
  直到一年後,陸霜妤找到救命恩人,韶和聽說了才隱隱感到惶恐,懷疑橫空插了一腳的元賜嫻跟她一樣重活了一世。
  她起先按兵未動,當元賜嫻愛慕陸時卿的事傳遍了長安後才終於忍不住。畢竟前世根本沒有這一出。
  元賜嫻清楚記得,韶和來元府的那日,有意叫一個眼下有痣的婢女坐在正堂上首,然後提醒她行禮行錯了對象。她當時沒弄明白她此舉緣由,現在想來,韶和根本就是來試探她的——試探她是否認得她的臉。
  但元賜嫻的夢非常零碎,且是一片漆黑,當真認不得韶和,所以表現得相當自然。包括後來,韶和領她在宮裡轉悠,一邊出言探尋,她一樣因為夢境訊息不全,一點破綻沒露。
  所以,韶和又推翻了懷疑,只道或許是自己一年來的細小作為改變了今生的走向。
  實則那個時候,她對陸時卿仍是抱有些微希望的,所以看上去並沒有後來那樣沉悶壓抑。是隨著元賜嫻和陸時卿越捱越近,她才漸漸感到了無力,選擇了認命。
  後來,她就不再爭了。
  她不爭,卻因知道一些前世的事,能夠在必要時示警陸時卿,並未放棄守著他。所以才有了那封提醒他南下歸途小心的密信。也就是說,前世,陸時卿確實在回京路上遇了刺。但今生,或者是由於韶和的提醒,或者是由於元賜嫻的參與,這件事才被避免了。
  再後來的玉戒也是一樣。韶和知道元賜嫻會去取玉戒,是因前世曾發生過一模一樣的事。這枚玉戒涉及到陸時卿的性命,信命的韶和決定不貿然作出改變,而叫一切順從上輩子的軌跡,所以她不將它親手交給他,而照舊等元賜嫻來做這件事。
  元賜嫻想通了這些,卻對前世的自己愈發疑惑起來。
  她這輩子追求陸時卿是由夢起始,既然如此,前世理當不曾與他有所交集。但為何,她竟還是為他去向韶和討了玉戒?當初的她作為鄭濯的未婚妻,究竟對陸時卿是怎樣的情誼?
  而韶和重活一世後為了改變命運,選擇模仿她,是不是說明陸時卿上輩子就喜歡她?沒有她的主動出擊,這個悶葫蘆到底是怎麼會對她動了心?而他對她的感情,究竟是在她婚約在身時,還是婚約取消後?
  前世的問題想不明白,韶和口中所謂陸時卿身上的傷也叫元賜嫻毫無頭緒,她的腦袋著實快炸了,偏偏一回府,又見陸霜妤並未離去,似還在等她的消息。
  其實她大致明白這個小姑子的想法。陸霜妤性子單純,不懂政事,只覺自己的阿兄像是無所不能的神,只要她這做嫂嫂的願意幫韶和,勸她阿兄一勸,這事就能被解決。
  而她對韶和的同情,元賜嫻也能理解。畢竟當初,明明是倆人一道出遊,結果她被救了,韶和卻落了水大病一場,雖非她過錯,但她心裡總歸有點疙瘩。
  所以後來,眼見韶和變得如此沉默寡言,陸霜妤迫切地想撮合她和阿兄,想她開心起來。也是因此,她明明覺得元賜嫻也不錯,卻仍屢次因她接近阿兄而鬧彆扭。
  元賜嫻正想跟陸霜妤解釋韶和和親之事已是板上釘釘,卻見她忽然上前,絞著手指道:「嫂嫂,貴主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剛才曹暗替阿兄來過一趟,告訴我這事不是你不肯幫,而是你與阿兄誰都幫不了。剛才是我太心急魯莽,你別跟我計較……」她說完小心瞅了元賜嫻一眼,可憐兮兮道,「畢竟阿兄已經生我的氣了。」
  敢情這丫頭留下來是因為礙於兄長威名,來與她道歉的。
  元賜嫻又不是什麼小肚雞腸的人,當即作出長輩姿態,上去拍拍她的肩道:「他要是在你回府後罵你,你就報上我的名號。」
  陸霜妤嘴一癟,看了眼她攬在她肩上的手道:「嫂嫂,你不要這麼男子漢,你這樣,我又得記起當初的傷心事了……」
  「……」
  元賜嫻一噎,抽抽嘴角縮回了手,正要叫她趕緊回府,卻忽見坊口遠遠馳來一匹快馬,是曹暗再度來了,到她跟前急急勒了韁繩,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下來,道:「縣主!」
  曹暗向來還算穩重,元賜嫻給他這模樣一嚇,又記起韶和說的陸時卿的傷,心頭一緊道:「陸時卿怎麼了?」
  這話倒把曹暗問得一愣:「郎君沒有怎麼,是陸府剛剛接到聖旨——聖人說,韶和公主將在五日後隨太子細居和親南詔,為圖雙喜臨門,叫您與郎君也在當日一起完婚。」
  元賜嫻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得扶了把一旁陸霜妤:「等等,我有點暈。」然後又抬頭問曹暗,「五日後?那聘禮和嫁妝怎麼辦,還有婚服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8:01:57

第五十二章

  曹暗一笑:「聖人既然賜旨,便一定會替您與郎君辦妥,不過其實,郎君原也悄悄準備得差不多了。」
  「……」
  元賜嫻先前被韶和說得怪怕的,本就打算趕緊問問陸時卿身上究竟哪裡有傷,也好對症下藥,得了這消息就乾脆和陸霜妤一道去了陸府,一路順道先向她打探打探。
  但陸霜妤確實不知情,直言沒這回事。
  陸時卿倘使受傷,她這做妹妹的與他同在一個屋檐下,實在沒道理不曉得,元賜嫻看她不像說謊,心裡更納悶。只是剛才韶和趕著去接聖旨,她沒能多問,如今這種情況,更不好再上門擾她,便想不如還是直接問陸時卿。
  陸時卿接完聖旨就一頭栽進了府中庫房清點聘禮,聽說她來,才從滿山亮閃閃的物件裡鑽出來走到外頭,見了她似笑非笑道:「元賜嫻,再五天就成親了,你也矜持點,還跑來做什麼。」
  他倒是接受這個消息接受得挺快的,也不知在心裡醞釀了多少遍,是如何的「時刻準備著」,卻不料她開口就嚴肅地問:「陸時卿,你最近受了什麼傷嗎?」
  他登時一噎,卻很快下意識否認:「受傷?沒有。」又道,「好端端的,怎麼問這個?」
  元賜嫻不答,狐疑看他:「你之前膝蓋的傷好了嗎?」
  見他點頭,她又皺了皺眉頭。
  那種跌傷不可能落下什麼病根吧,難道還能叫他患上老寒腿?
  她沒了耐性,直接上去就是一副要扯他腰帶的模樣,道:「你,給我檢查檢查。」
  陸時卿往後一躲,避開了她的手:「你聽誰說我受傷了?」
  「是上天給我的啟示。」元賜嫻一本正經道,「你臊什麼,我不早都看過了嗎?」
  「不是……」陸時卿心跳得猛快猛快的,腦袋也轉得滋遛滋遛的,突然作出難以啟齒的模樣道,「這個得脫光了才能看到,你真沒瞧過。」
  元賜嫻停了扯他腰帶的動作,眨了眨眼:「‘這個’是……哪個?」
  陸時卿猶豫道:「那個……」
  他相信以她的智慧,一定能明白的。片刻後,果見她震驚道:「陸時卿,你傷‘那兒’了?」
  陸時卿暗暗咬牙,為了不叫她生疑,硬著頭皮道:「對……」
  元賜嫻的臉色霎時跟打翻了的硯台一樣精彩。
  她抓著腦袋深思了一下。難怪他這樣支支吾吾的啊,難怪連陸霜妤也不知情啊,原來是傷到了「那兒」?
  等等。她猛然抬頭,盯住了陸時卿。
  那韶和是怎麼知道的?還有,落病根是怎麼一回事?
  她不可思議道:「陸時卿,你現在不會是準備告訴我,其實你不能人道了吧?」
  元賜嫻陷入了沉思。
  以陸時卿與韶和淡如水的交情,實在沒道理叫她知道這種私密的事,如此說來,難道是上輩子,他不能人道的事傳遍了大江南北?
  元賜嫻的眼前仿佛浮現出長安城男女老少譏笑的臉,他們一個個對陸時卿指指點點,在背後暗暗嚼他的舌根。也不知前世他那位守活寡的妻是何方人物,但不論如何,今生這個人是她。
  想到這裡,她一下子捂住了嘴,面上神色變幻:憐憫,哀慟,充滿了對未來的迷茫與恐懼。
  陸時卿的臉色已經陰沉了下來。
  不能人……不能人道個鬼!他能,他能得很,氣吞湖海勢如破竹雷霆萬鈞地動山搖的那種能!
  他背在身後的左手奮力按住了右手,克制著想要上前去敲元賜嫻板慄的衝動,盡可能平靜而不動怒地講:「那還不至於,只是一點小傷,不礙事。」
  怎會不礙事,「小忍則亂大謀」啊!聽韶和意思,陸時卿怕就是因為掉以輕心才落下了病根,最終斷了陸家香火的。
  她神色肅穆道:「你別不當回事!快說說,究竟是怎麼傷著了的,現在傷勢如何?我……」她真誠地望著他,「我能替你做點什麼嗎?」
  「……」她能做的,倒是挺多的。
  陸時卿滾了滾喉結,深吸一口氣,把著她的肩,將她扳過去往外推:「五天后再做,這幾天規矩點,別來找我了。」
  別來找他叫他暴露了。
  這成婚的期日實在太趕,陸元兩家五日來忙得暈頭轉向。陸家多在準備納徵禮及布置府邸,以便親迎當日一切順利。至於元家,主要著眼於三件事——怎麼給元賜嫻撐場子,撐場子以及撐場子。
  滇南王夫婦不在長安,插翅也趕不及親迎,又不得違背皇命,只好將一切交由元鈺代-辦。
  元鈺一聽五天后自己就要變成獨居的孤家寡人,頹得往座椅上癱了一整日才振作精神,之後就開始玩兒命似的給元賜嫻添嫁妝。一夜過後,幾乎把整座元府都給搬了個空,就差將小黑也一道捎上,最後還是被元賜嫻給攔下了,說怕他孤零零的沒人照應。
  元鈺哀嘆一聲。有了小黑不也還是沒人照應嗎?
  臨到了親迎前日,元鈺又照大周「鋪母童」的婚俗,請了以一張嘴皮子馳名京城的陳家婦前往陸府鋪房,顯擺元家的嫁妝,免得叫妹妹嫁去後受了陸家人欺負。
  元賜嫻知道以後哭笑不得。
  自打陸時卿對她上心,不但是她,連阿兄都有恃無恐,翻天覆地撒潑起來了,也不怕惹了這座大靠山生氣。
  她倒覺得撐場子這種事一點必要也沒。畢竟她身份品級本來就高,陸家也門戶簡單,宣氏這阿姑又是將兒媳當女兒看的,欺負陸時卿都不會欺負她。
  元賜嫻五日以來忙著被各路人馬當木偶似的擺布,又是背親迎儀程,又是記婚俗忌諱,又是穿試婚服的。
  不過這婚服倒真一點不合身的邊角都沒。
  她想到這裡就有些頹喪。這是陸時卿正月裡就悄悄派人制起來的,其間根本沒問過她一字半句,卻將尺寸量裁得如此妥帖,可不都把她給掌握透了?
  她的美色,一點神秘感也沒有了。
  元賜嫻接連幾天打仗似的腳不點地,夜裡沾枕就睡沉,跟一般的待嫁小娘子全然不同,幾乎沒什麼時辰傷春悲秋,直到親迎當日,在家中行完祭祖禮,被一屋子的婢女服侍著穿戴好婚服,點好妝容,才頭一次有了些出嫁的真實之感。
  雖說嫁給陸時卿是心之所向,但想到阿爹阿娘都沒能送她親迎,她到底後知後覺地悵然起來,覺得這趕鴨子上架的婚事實在太倉促了點。
  屋裡頭有好幾個婢女都是被徽寧帝派來幫襯的,嘴甜會說話,見她望著銅鏡愣神,忙上前寬慰,誇她妝容好看,又悄悄說她這身衣裳精緻得將韶和公主的婚服也給比了下去。
  韶和的婚服是宮裡人拿舊裳拼湊趕制的,雖規制比她高,卻的確難免粗糙一些,是打算先將就,到了南詔以後再拿新做的替。
  而元賜嫻這身婚服卻著實下了苦功夫。青綠色的大袖鈿釵禮衣一針一腳都相當綿密,連內裡也瞧不出一點冒頭的絲線,穿著相當舒適服帖。禮衣上頭繡樣繁複精巧,添了許多滇南獨有的紋飾,偏又相較旁的婚服輕便不少,不至於累得她直不起腰背。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8:02:09

第五十三章

  她初初穿戴上時,當真驚訝於陸時卿的用心。要說有什麼不滿,唯獨是她下邊裳裙和履的顏色。大周規定,夫有官者,新婦的下裳和履須從其夫品服。陸時卿品服為緋色,元賜嫻就只好穿了一身的紅紅綠綠。
  不過這些婢女說了,縣主天生麗質,便是往身上潑墨也是驚艷的。
  元賜嫻不信她們的邪,聽她們說起韶和,倒是轉移了點注意力,問她近來如何。婢女們說眼瞧著挺好的,倒似也沒什麼舍不得的意思。
  她聞言嘆口氣。涼薄最是帝王家,做帝王家的有情人著實太苦了,倘使真能冷情點毫無不捨,才是好事。
  元賜嫻這一口氣嘆下去,剛起了點傷感的勢頭,就見拾翠和揀枝匆匆奔入屋內,說親迎的隊伍就快到了。
  她又沒了東想西忖的時辰,忙交代她二人叫阿兄不要太刁難陸時卿,意思意思討點彩錢和催妝詩就好了,千萬別學旁人家玩竹杖的把戲。元鈺這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今天把長安城裡跟元家能沾上一點親故的都給喊上了給她撐腰,她真怕陸時卿被欺負得受不住,一生氣就掉頭說不娶了。
  約莫半個時辰後,元賜嫻重新添了一層妝容,聽外邊鬧哄哄的聲音越來越近,終於松了口氣,想是陸時卿好歹過關斬將地來了。
  她聽見外頭有儐相在替他吆喝,催她別躲了,趕緊出去,似乎好幾個都是朝中的三品官員。拾翠和她悄悄咬耳朵,說陸侍郎這手筆真是厲害,這麼大的官也請得動。
  元賜嫻心道那有什麼,他以後還要做中書令呢,這些人都是給他打下手的。
  婢女們耳聽得外頭儐相們嗓子都快喊啞了,才給元賜嫻蒙上蓋頭,攙她出門。
  元賜嫻迫切地想看看陸時卿有沒有被打慘,剛一邁出就在人群裡找他,透過朦朦朧朧的蓋頭一眼瞅見個人影,正負手站在當中,像是在望著她笑。
  元賜嫻自己也感到奇怪,明明只能瞧見個影子,但她就是直覺他一定在笑。
  陸時卿確實沒辦法不笑。誰叫她連點羞怯含蓄都無,一出門就急吼吼地尋他呢。
  前頭儐相們個個能說會道,嘴能當車轆使,見新婦千呼萬喚之下終於出來,忙是天花亂墜地誇了她一頓,這邊女方的親朋好友就也嘴裡抹了油似的誇回去,一來一去越說越高,最後直將倆人比作了天上的神仙眷侶。
  等他們誇夠了,倆人才得以一前一後去到廳堂行坐鞍禮和奠雁禮,待一系列繁複累人的儀式結束,元鈺代父叮囑了元賜嫻幾句,便送她出了府,上到外頭帷幔蔽身的幰車中。
  元鈺明明都連著嘮叨五日了,卻還像沒夠似的,見她上了幰車,總覺有什麼沒說,遠遠又衝她背影喊了一句:「別忘了經常回家,要是陸子澍不給,就等阿兄打上門來!」
  元賜嫻不知何故,一聽這話就是鼻頭一酸,險些啪嗒一下落下淚來,剛忍不住扒著車欄回頭看阿兄,卻見陸時卿已高踞馬上,行起了繞車三周之禮,一面趁離她近,低低問:「他要是再拿鞭子抽我,你擋是不擋?」
  元賜嫻知道他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不想她哭哭啼啼的,聞言冷哼了一聲,隔著蓋頭道:「不擋,但我會請阿兄賜你兩鞭對稱的。」
  陸時卿笑了笑沒說話,等繞完三周便去了前頭,準備出發。
  風吹之下,幰車上懸掛的金銀珠玉琳琅作響,親迎隊伍在黃昏暮色裡蜿蜒著緩緩向永興坊駛去。
  鼓樂歌聲響遏行雲,元賜嫻端坐車內,透過蓋頭隱隱看見前路。
  這條路她走過很多次,但這一次,卻不會再有返程了。
  從今天起,她當真把她的福與禍,完完全全交給了那個人。
  他說世上只有一個陸時卿,只夠操心一個元賜嫻。她信。
  親迎隊伍浩浩蕩蕩入了永興坊,到了陸府門前,元賜嫻被婢女攙扶著下了車,踏著事先鋪在地上氈席一路入裡,到了臨時搭建的青廬。
  青廬又名百子帳,也是胡俗,倆人在裡頭照禮制交拜完才轉而到了臥房。隨後,元賜嫻卸下了蓋頭,改執一面扇子遮面。
  這臥房便是陸時卿原先住的地方,只是幾日裡趕著翻新布置了一番,換了新床來。喜艷的屋子裡此刻擠滿了人,元賜嫻和陸時卿被一眾賓客簇擁著床邊一左一右坐下,一旁的主事人便開始說頌祝詞,接著又有人往床上撒花果。
  撒帳人為圖喜慶撒得沒完沒了,直快將倆人淹沒了才停。完了便有人提出請陸時卿做卻扇詩,誇誇新婦的相貌,好叫她摘了扇子,叫大家飽飽眼福。
  對探花郎來說,做個卻扇詩當然不在話下,畢竟他剛才在元府的三首催妝詩都博了滿堂彩,但問題是,他不想叫大家飽眼福。
  眾人滿心期待地瞧著他,卻只見他淡淡一笑,啟脣道:「恐怕要叫諸位掃興了,陸某已是江郎才盡,再做不出詩來。」
  元賜嫻一噎,拿著扇面悄悄覷他。他怕是覺得她美到不能給人瞧吧。
  眾人一陣哄鬧,再三催促之下就是催不開陸時卿的金口,只好退散,一邊議論他小氣。
  等人走乾淨了,陸時卿才伸手去取元賜嫻的扇子,卻見她躲著不給他得手,邊道:「不行,我要聽卻扇詩,你不誇我,我就不跟你喝合酒。」
  她不就是想聽他誇她長得好看嗎?陸時卿道:「我不用詩,拿別的法子誇你。」
  「什麼法子?」
  「你把扇子拿下來。」
  元賜嫻將信將疑取了扇子,還沒來得及做個準備,就見陸時卿貼了過來,低頭吻住了她的脣。
  她早該想到是這種耍流氓的法子!
  元賜嫻一惱,伸手掐了把他的腰,把他搡開,道:「你把我口脂都吃完了,我還怎麼美!」
  陸時卿正想開口,忽聽外頭傳來敲門聲,婢女問他與新婦是否準備換衣裳了,提醒他盡快去招呼賓客。
  倆人只好暫且不鬧了,飛快喝完了合酒,然後請人到裡頭來給他們易服,再照大周婚俗,各自剪下一綹頭髮,綰結在一塊存好以作信物。
  陸時卿被催得沒工夫多逗留,做完這些就急急走了。元賜嫻氣還沒消,忿忿囑咐他快點打發了那些人回來,然後接著算剛才的賬。
  他笑著嘆口氣,算是應下了,臨出門卻頓住了腳步,突然回頭叫了她一聲:「元賜嫻。」
  元賜嫻坐在床沿抬起頭來,奇怪地看著他,然後看見他淡淡眨了眨眼,叮囑道:「坐著別動,等我回來。」
  她心道等他回來是肯定的啊,但怎麼還坐著不能動了?那多累啊。
  元賜嫻應個好,擺擺手催他趕緊走,一動不動等了足足半個時辰也沒見他回來,終於懷疑起他臨走那句話是故意整她的了,忍不住站起來活動筋骨,在屋裡來回踱步。
  陸時卿叫下人都撤走了,所以也沒人攔她這番走動。
  她一踱便踱到了外間,閒來無事,又不好命人去催陸時卿,叫他在賓客前頭落了面子,便翻起他桌案上的書卷,一邊把玩他的幾支筆,無意一抬眼,忽見燈燭映照的墻面上,有一處形狀奇怪的鏤空。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8:02:21

第五十四章

  她皺皺眉頭,好奇地起身去看,覺得這個形狀有點眼熟,回頭看了眼桌案上用以架筆的玉筆枕,不由一愣。
  這個玉筆枕,似乎剛好能被嵌進墻裡的鏤空。
  對機關暗道的敏銳直覺叫她突然有點興奮。
  她這是發現陸時卿臥房裡的密室了啊,也不知裡頭都藏了什麼,如今身為女主人的她,看一看應該不算犯規吧?
  她跑到門邊,透過門縫悄悄看了眼外邊,見四下無人,趕緊回頭把玉筆枕塞進了墻內凹槽。
  「嘎吱」一陣輕響,她的腳底緩緩移開了一扇暗門,往下望去,赫然是幾級潮濕的石階,再朝裡,似乎有一條深不見頭的密道。
  元賜嫻脣瓣微張,趴在地上探著腦袋怔愣了一晌。她原道這機關或許連通了一個藏要緊物什的密室,卻沒想到底下竟是一條如此深的暗道。
  天子腳下打洞,她怕是嫁了只膽兒肥的老鼠吧。
  她懸出半個身子往裡望,只見窄小簡陋的密道裡四下無物,只有臨門有一個拉環,以及一側泥石壁上掛著幾盞壁燈。壁燈裡的火燭被籠在罩子裡,往外透出昏黃的光暈,遠遠瞧著有些陰森可怖。
  元賜嫻打了個寒噤,爬起來撣撣衣裳,雖心底好奇這密道究竟通往何處,卻默默忍下了沒往裡走,心道大半夜還是不亂闖亂跑了,不如一會兒試探試探陸時卿,還能瞧瞧他對她誠不誠實。
  她拿定了主意就準備將玉筆枕取下,叫一切恢復原狀,手伸出去卻突然一滯,停在了離墻壁一寸之遙的地方。
  等等。密道裡的壁燈為何是亮著的?
  壁燈使的是短燭,不出一個時辰就會燃盡,而陸時卿兩個時辰前就已出發親迎,絕不可能是臨走下過密道而忘了熄燭。那麼,是誰點亮了壁燈?如此私密的臥房,如此隱蔽的暗道,誰會在這大婚之夜進到裡頭?
  元賜嫻猶豫了一下,重新回頭,踩著石階一步步往下走去,到了最近一盞壁燈邊,取下燈罩子,察看了下短燭的長度,愈發感到奇怪。
  這短燭燃了不多,看起來是兩炷香前剛點著的。而兩炷香前,她就孤身坐在這間臥房裡,能夠肯定絕沒有人開啟過這扇門。如此說來,便是誰通過密道另一頭來了這裡。
  她戰慄了下,渾身都起了層雞皮疙瘩,下意識感到危險,想要回身退出。然而當她直直地盯著密道盡處看的時候,卻又改變了想法。
  不對。陸時卿是行事謹慎之人,絕不可能放這樣一個隱患在身邊,這個密道一定是無害的。畢竟他連她的臉都不肯給賓客瞧一瞧,又怎會容許誰擁有從外頭進到這間臥房的可能。
  她站在原地重新思索了一下整件事,發覺幾個疑點。
  第一,在坊內打地道是觸犯律法的事,陸時卿怎會這般疏忽對待,叫墻上的機關如此輕易地暴露在外頭?就算不是防備她,也該防備其他人才是。
  第二,他招呼賓客的時辰實在有點久了,即便是因賓客糾纏脫不開身,卻怎會絲毫不想到她,還撤走了新房裡的下人,令她孤零零一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他就不怕她餓壞肚子啊。
  第三,既然屋裡沒安排下人,就表明陸時卿並沒有要拘束她的意思,那麼他臨走又為何要特意強調一句「坐著別動」?他明明知道她喜歡跟他唱反調的。
  元賜嫻愣愣眨了眨眼,再次望向昏黃一片的密道深處。
  這些問題都能用「巧合」來勉強解釋,但徐善說過:巧合太多就不叫巧合了。
  除卻巧合以外,唯一一個適用於解答所有疑點的答案便是:這個密道,是陸時卿有意叫她發現的。
  元賜嫻一瞬心如鼓擂,不知何故,緊張得掌心都沁出汗來。
  她在原地默然半晌,最終取下短燭攥在手裡,一步步緩緩朝深處走去。
  這陰濕的密道並不是特別長,其間只拐了一次彎。元賜嫻起先小心翼翼地走著,到了後來卻被一種強烈而莫名的直覺引導著越走越疾,直至來到盡頭,看見一個與來處一模一樣的,連著根細線的拉環。
  她的眼緊緊盯住頭頂斜上方的這扇暗門,伸手觸碰到拉環後,猶豫著將它往下扯。
  又是「嘎吱」一聲響,暗門自後往前開啟,她一手舉燭,一手扶著石壁踏上三級石階,站定後慢慢抬起頭來。
  入眼是一間與陸府布置相似的喜艷新房。四面一片亮堂,一名黑袍大袖,木簪束髮,銀色面具覆臉的男子正站在對頭望著她。他手邊的木施上,掛了一身緋色的圓領長袍,正是陸時卿方才易服後穿了去招呼賓客的。
  她神色僵硬,一動不動地與他對望,直到看見他緩緩抬手,捏住了面具的一角,然後將它輕輕移了開來。
  在看見他面具背後臉容的一瞬,元賜嫻渾身一顫,手中短燭因此灑下一滴燭油。火燙的燭油滴在她虎口處,疼得她下意識丟掉了蠟燭,皺起眉「嘶」了一聲。
  陸時卿一驚,搶步上前來奪她的手,似是想察看她的傷勢。元賜嫻卻已回過了神,將手從他掌心用勁抽出,往後退了一步,微微仰頭盯著他看。
  陸時卿便沒再動,蹙著眉頭,似是有點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元賜嫻將目光從他的臉緩緩下移,轉而落在他衣襟處,然後伸手扒開他的領子,將他的外袍連同裡衣一起往兩側撥。因雙手發顫,她試了好幾次都難以撥開,終於沒了耐性,乾脆咬著牙狠狠一扯。
  「刺啦」一聲,他玉色的胸膛全然袒露在她眼前,靠近心臟的地方,赫然是一道猙獰的傷疤,新肉還未全然長平整,凹凹凸凸,是鮮亮的淡紅色。
  陸時卿自始至終都沒阻止,只是站直了身板任她動作著,直到她的指尖觸碰上他的傷疤,才忍不住微微一顫。
  元賜嫻拿指尖在他傷疤處來回摩挲,突然苦笑了一下。
  雖然他的寬袍大袖遮沒了身形,面具掩藏了容貌乃至原本最易辨認的眼角輪廓,聲音偽造得天衣無縫,身份編造得無懈可擊,但她其實仍舊數度離真相很近。
  她記起當初長安荒郊,陸時卿被阿兄打了一鞭子,在手背留了道猙獰的傷疤。後來她去到陸府替他裹傷,發現他的傷勢根本沒好好處理,反而有了惡化的跡象。她只當他是馬虎,卻沒想到,是他前一日曾作為「徐善」來過元府,為了不暴露而拿脂粉掩蓋了痕跡,才導致傷口潰爛破膿。
  她記起當初他來元府赴宴,她成功掀了他的面具,不過只叫他露了下頜一角的容貌。她只當是自己酒後昏沉乏力,不慎撞歪,卻沒想到,那從頭到尾都是陸時卿的算計。他早就知道她要出手,所以及時偏過了頭;也早就料到她在懷疑他面具背後的臉,所以企圖用這樣的方法博取她的同情,好一勞永逸。
  她記起當初南下時,她在朱縣令府邸接到許三娘的消息,準備趕回到長安,卻被陸時卿以奇怪的理由留了下來。她只當他是對她動了情,卻沒想到,他的阻攔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為了避免她去找根本不在京城的「徐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08:02:35

第五十五章

  除此種種外,更諷刺的是,前段日子,她曾懷疑「徐善」擁有雙重身份,很可能是朝中某位官員,因此四處尋找機會查證,甚至向陸時卿打聽消息,卻忘了這世上所謂的「燈下黑」,而放棄了近在咫尺的懷疑對象,自發地將他排除在了外頭。
  她有那麼多接近真相的機會,卻一次次地與它失之交臂。
  直到今天,在她和他的大婚之夜,看他以這般近乎慘烈的方式揭露了一切。
  她將手按在他心上,抬起頭來瞧了眼屋裡的喜燭,說了來到這裡後的第一句話:「為什麼呢,陸時卿?」
  既然都騙了她這麼久,又為何選擇這種關頭殘忍地告訴她真相?
  他不是沒有辦法繼續瞞她。洞房夜不能熄燭,他不會蒙她眼睛,不給她看他傷疤嗎?
  她不想在這個時候知道。甚至如果陸時卿就是徐善,她寧願永遠都不知道。
  她嘴脣打著顫,出口嗓音沙啞,眼眶通紅。陸時卿垂眼看著她,木了一下後把她抱進懷中。
  因為他不能再繼續瞞她了。
  自打平王離京,他就打算好了一定要找機會把這事說出來,卻是一次次話到嘴邊就住了口。有時是見她演技超群,從不將元家和鄭濯的關係和盤托出,所以心裡有點彆扭。有時是看她沒什麼心事的樣子,樂呵呵地撩撥他,所以心裡有點害怕。
  他害怕說了以後,就再也看不到那樣的她了。
  她這麼灑脫自在的一個人,怎麼可能為一紙婚約所束縛?只要她想離開他,十紙也留不住。
  於是他就一直拖,直到五天前,他知道該是時候了。
  他一定要娶到她,把她牢牢留在身邊,這是他的自私。但他卻不能在有所隱瞞和保留的情況下,徹底要了她,這是他的底線。
  他的索取應該是全心坦誠的,她的交付也是。
  至於在徐宅布置了一間一模一樣的新房,是因為他希望她在今夜,能夠真真正正把心裡的陸時卿和徐善合二為一。
  他抱著元賜嫻,將她緊緊錮在懷裡,然後說:「對不起。」說完以後,又低低重複了一遍,「對不起……」
  元賜嫻被他抱得幾近窒息,骨頭都像快碎了,皺著眉頭去掙卻脫不了身,不悅道:「陸時卿,我疼。」
  陸時卿霎時松了手,她便順勢後撤一步,紅著眼圈看了他一晌,見他似乎想開口問什麼,搶先一步打斷了道:「別問我能不能原諒你,我現在不知道,等我想通了再答你。」說完轉身就要下石階。
  陸時卿心道等她想通,他很可能就死在她心裡了,一急之下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賜嫻……」
  他從來沒去了姓氏這樣叫過她,頭一次出口卻竟是一股哀求的味道。
  元賜嫻微微一震,頓了一頓後就想抽手,卻到底比不過他的力氣,反叫他連拖帶拽了回去,被他反身圈在懷裡。
  她心裡一惱就拿手肘去捅他,狠狠往後一杵後,聽他悶哼一聲,便趁他鬆手之機急急跑下了石階,剛準備疾步離開,卻又聽他在她身後咳嗽起來。
  元賜嫻住了腳步回頭看他,就見他一手扶著墻沿,一手捂著心口,看起來像是被她捅得舊傷復發,很痛苦的樣子。
  她下意識往前一步,回想了一下剛才發力的角度,卻覺不對勁。
  她剛才是往斜下使力的,怎麼可能戳到他心口?
  他又在騙她!
  她恨恨一咬牙,重新轉身疾步向前。
  陸時卿眼見招數不管用,趕緊追上去道:「元賜嫻,你等等我。」
  元賜嫻頭也不回,一邊疾走一邊惡狠狠道:「等你做什麼,等你洞房?你這麼厲害,自己跟自己洞去吧!」
  元賜嫻大概是氣昏了頭,說完這句,左右腳突然打著結一絆,差點來了個平地摔。
  後邊陸時卿臉色一變,伸出手正要去攙,不料她自己扶墻穩住了,只好悻悻收回,繼續跟上,卻不敢再緊追,走兩步便小心翼翼停半步。
  一直到了密道那頭的陸府,元賜嫻一上去就掰機關,他才冒著被腰斬的風險一個箭步衝上。結果還是慢了一步,眼看袍角被夾在了門縫裡,他扯又扯不脫,張嘴想喊她幫忙,卻見她頭也不回地去找人備水沐浴了,只好解了外裳,來了個金蟬脫殼。
  等他折騰完再次追上,她已經「啪」一下闔上了淨房的門。
  他停在外頭,聽裡邊很快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到底沒再進去。
  元賜嫻解了衣衫,揮退了幾個婢女,一腳跨入浴桶,將整張臉埋入水中,閉上眼不斷回想這整整一年來與徐善的種種過往。
  如果把記憶裡所有的徐善都變成陸時卿的話……
  她跟他吵架的時候,他換了個身份裝模作樣來勸和。
  哦,好樣的!
  她見他遲遲不來提親,著急了的時候,他換了個身份教她如何撩撥他,教她如何「投其所好」。
  哇,厲害極了!
  她安排他跟許三娘見面的時候……
  等等。
  元賜嫻從浴桶中驀然抬頭,垂眼盯著水面晃動的波紋,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當初她安排陸時卿跟許三娘相會,坐在漉水河畔瞧見的一幕——河心的烏篷船激烈地晃著,漾開一圈一圈旖旎的漣漪,叫人看得面紅耳赤。
  她坐在岸上挨凍的時候,他在船裡頭跟人做什麼?
  她霎時被氣笑,氣血上涌之下一腳跨出浴桶,隨便裹了件衣袍就衝了出去:「陸時卿……!」
  陸時卿正坐在桌案邊思考人生,聞聲一頓不頓站起,面向她端正站直:「在。」
  他答完,看見她衣衫凌亂,未合嚴實的領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一滴水珠子順她下巴落下,淌了一路後緩緩流入一道極深的溝渠。
  他登時躁得鼻端一熱,好像自己成了那滴水珠子似的。
  元賜嫻卻沒注意這些,胸脯一起一伏地質問道:「你跟許三娘是什麼關係?你從前與她有段露水情緣就罷,後來竟還當著我的面跟她……跟她七搖八晃?陸時卿,你真是臉比城墻厚!你昨天負了許如清,是不是明天就要負我?」
  她分明罵得中氣十足,罵完卻是眼眶一紅。
  什麼陸時卿只有一個,都是騙人的鬼話,她看他搖身一變就能變出倆,一個水裡游一個地上跑,一個跟許如清親熱,一個跟她溫存。
  陸時卿雖被罵得狗血淋頭,卻著實松了口氣。他就怕她藏著掖著不問,暗暗執著此事,只有她罵出來,他才有解釋的機會。
  他趕緊答:「跟她有露水情緣的人是我的老師徐從賢,不是我。」
  元賜嫻聞言微微一愣,被他氣得遲滯的腦袋這才重新開始轉動。
  在徐宅看見陸時卿的一瞬,她的確以為他與徐善從頭到尾都是同一個人,畢竟有些故事並非瞎編胡造就能夠圓順,如果他只是偶爾經歷過幾次角色扮演,沒道理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現在聽他一講,才發現這事不對勁。
  在許如清與她敘述的那段露水情緣裡,徐善長她六歲。而據世人所傳,此人也確是十三年前聲名鵲起了。可彼時陸時卿只有十歲,年紀著實對不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23:52:04

第五十六章

  如此說來,他並非真是徐善。
  陸時卿看她皺眉思索的冷靜模樣,似乎覺得危機快要解除了,忙上前去,走到一半卻聽她再次大吼一聲:「陸時卿……!」
  他倏爾止步,停住站直,繼續道:「在。」
  元賜嫻一張嘴張得棗兒大:「徐從賢既是你的老師,你怎能跟自己的師母做那等事?那個時候我跟你的確尚未定下婚約,但你將你的師長置於何地?」
  陸時卿頭疼得扶了一下額。他當初就說過,許如清這招是要把他往火坑裡推。
  他忙抬頭道:「元賜嫻,我沒有做對不起你和老師的事,當真沒有。」
  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解釋非常無力蒼白,元賜嫻自然更不相信:「你沒有?那你跟你師母在船裡頭打架?」
  「我……」
  見他解釋不上來,元賜嫻咬咬牙轉身爬上了床,拉上被褥蒙頭蓋臉一捂,顯然是不想跟他再說。
  陸時卿嘆口氣,猶豫了一下,解了腰帶,褪下衣袍也跟著爬上去,心道床上可能比較好說話點,卻是爬到一半就被她喝住:「你下去,我不想跟你睡。」
  他一腳停在床沿:「那我睡哪裡……」
  「你家這麼大,用得著問我?」
  這一句「你家」就跟他劃清界限了。
  陸時卿為難道:「阿娘知道我們大婚當晚分房睡,怕是要擔心。」
  元賜嫻微微一滯,這下有點心軟,默了一晌,探出腦袋撇撇嘴道:「那你就在這房裡找個地方睡。」說完,爬起來把床尾另一床被褥抱起來砸給他。
  他手一抖接住,朝四面環顧了一圈。
  這間臥房的角角落落他都很熟悉。但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需要從那些角落裡挑選一個能夠安身的地方。
  他左看右看,最終低頭瞧了眼:「我睡下邊腳榻,可以吧?」眼瞅著就這方寸之地離她最近。
  元賜嫻說了句「隨便你」就再次蒙上了被褥。
  因大婚夜不熄燭,陸時卿在腳榻鋪好了床褥就躺了下去,也沒再說話。
  四下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他估計這時候連喘口氣都能煩擾到她,便盡量放輕了來。如此默默煎熬了大半個時辰,也不知她睡著了沒,因腳塌太窄太擠,他渾身都縮得難受,就以極小的幅度翻了個身,緩一緩僵硬的背脊。
  如此一個翻身過後,卻聽上邊突然傳來元賜嫻悶悶的聲音:「陸時卿,你睡著了沒?」這一問就跟當初南下途中,頭一次跟他在馬車裡邊過夜時如出一轍。
  但他這次不敢說笑,只道:「沒有。」
  只是接下來卻久久未曾聽見她的下文。
  他等了片刻,正想問她想說什麼,便聽她再次開口了:「我已經相信你跟許三娘沒什麼了。」
  她先前是被突如其來的真相沖擊得太過震驚,加之回想過程中驚濤駭浪一波一波,氣昏了頭才口不擇言。
  陸時卿聞言心底一震。
  她繼續平躺著,望著頭頂的承塵道:「我剛剛冷靜下來想了想,覺得自己分得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哪怕他跟她說了無數的假話,但他胸口那一刀卻是真的。那個為了她方寸大亂,落入敵手的人,的的確確是他。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做那種事。
  「對於許三娘,我跟她交往不深,不敢自詡了解,但我想,女孩家都是一樣的。就像我從前喜歡在韶和面前跟你親近,她也是這樣。那天在船上,她大概是故意演戲給我看的吧。她想讓我知難而退,讓我對你的老師死心。」
  陸時卿嘆了口氣。
  他剛才不跟她解釋許如清真正的用意,就是不希望兩人間最後一層窗戶紙被捅破。
  他不想她記起曾經的掙扎與動搖。他騙她整整一年,叫她因此喜歡上那個似是而非的徐善,這是他的錯。她沒必要自責。
  但哪怕他不說,她還是想明白了,並且坦率地直面了它。
  他不得不承認,她有時候真的比他勇敢。
  元賜嫻深吸了口氣,像是下了什麼決心:「陸時卿,你欺騙戲耍我一年,我也三心二意了一年;你沒跟我坦誠你的政治站隊,我也沒和你說明元家的風向;雖然回想起那些我上躥下跳地演著,而你看笑話似的看著的日子,還是有點傷心,但我的確沒資格過分苛責你,所以……我們扯平吧。」
  陸時卿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默了默道:「元賜嫻,我不想跟你扯平。」
  元賜嫻木然地眨了眨眼,然後聽見他道:「你不差我什麼,是我還欠著你。你要是現在跟我扯平,我上哪去償還你?」
  她的三心二意是他害的,她在政治上對他這站隊不明,捉摸不透的門下侍郎有所保留也是該的。他當初雖私心裡希望她能對他坦誠,卻實則知道她那樣做並沒有錯。
  元賜嫻這下好像有點懂他的意思了。他大概誤以為所謂扯平是兩不相欠,是從此一個獨木橋一個陽關道,所以拼命往自己身上攬罪,堅持要她給他償還的機會。
  她好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挺沒心沒肺的,今天跟你成婚,明天就能要你和離?」
  陸時卿一噎。他就是這麼想的。畢竟她到現在連個同床共枕的意思都沒有,或許是當真不願交託完璧之身,也好有條退路。
  她嘆口氣:「你上來。」
  陸時卿這下有點回過味來了,一骨碌爬起,目光閃爍地看著她。
  元賜嫻揉揉疲乏的眼:「別這麼看著我,今天太累了,先給你抱著睡,明天再說吧。」
  陸時卿「哦」了一聲,語氣淡淡的,人卻一眨眼就到了她的被褥裡,腦袋裡飛快開始思考得寸進尺的計謀。
  陸時卿一聽可以「抱著睡」,還可以「明天再說」,便已想到了將來孩兒出世該取什麼名好。但他很快就收斂了遐思,還是決定穩紮穩打,先把她抱好再說,畢竟腳踏實地才能步步高升。
  於是他伸臂將她卷進了懷裡,因這回不再怕傷口露餡,便與她面對面著。
  元賜嫻著實累了,一整天下來身心俱疲,活像挨了人一頓揍似的,既然心軟答應了他同眠,也就不再費力折騰,就這樣貼著他閉上了眼。
  但她的心神卻沒真正安歇下來,仍舊滿腦子跳躥著陸時卿和徐善倆人的影子。
  實則她本不是這樣好脾氣的人。她願意原諒,是因為冷靜下來想了想:倘使換作是她,將會如何選擇。
  其實一直以來,陸時卿都沒給她真正讀懂他的機會。直到今夜,被他生生割裂成兩半的這雙人影慢慢重合,她才終於能夠明白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明白在這風雲變幻的長安城,他活得有多艱難。
  政局動盪,群敵環伺,他在走一條荊棘滿布的路,走一條無數人畏而不敢的路。他活在夾縫裡,前有君如虎,後有眾皇子懷抱狼子野心,左有政敵明槍暗箭咄咄相逼,右有不明真相的百姓給他冠上「走狗」的罵名。
  在這種情形下,他沒法不步步為營,沒法不謹言慎行。他披斬下的每一截荊棘都拉扯著大周未來的光明,一著不慎,粉骨碎身的不止是衝鋒在前的他,更將可能是他身後的整個王朝。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23:52:17

第五十七章

  這世間並非只情愛最重要可貴,既然放眼天下,就不該活得太狹隘了。所以,如果她是陸時卿,最初心動之時,一樣不會輕易透露自己的雙重身份及政治站隊。
  在這一點上,她沒道理責怪他。何況過去一年當中,沒有誰真正對誰坦誠。她不能寬容了自己的隱瞞,卻去苛責他的欺騙。這樣不對等。
  至於待到後來彼此深交,他依然不說,她也並非不能夠理解。有些話一開始不講,憋久了就愈發不知如何開口,否則他又何苦給自己添累,殫精竭慮地拿一百個謊去圓起始的那一個。
  而在這個圓謊的過程中,痛苦的也並非只她一人。
  陸時卿怎會察覺不到她對「徐善」的動情?她想,他有過的掙扎和傷心絕不比她少。
  想通了這些,她已然有了幾分心軟,再聽陸時卿那麼驕傲的一個人,說出那樣卑微到泥地裡的話,便更沒辦法硬著心腸冷眼旁觀。
  所以,她原諒他。
  只是原諒是情理上的一回事,接受卻是情感上的一回事,她眼下尚未能夠完全接受釋然,把心底的他和徐善徹底融合在一起,因此找了個藉口,想將圓房的事往後拖拖,好有點時辰緩上一緩。
  她腦袋發沉地想著這些,漸漸有了一絲困意,卻不意攬在她腰上的那隻手掌越來越燙,燙得她都要沁出汗來。
  她不舒服地睜眼抬頭,才見陸時卿根本沒閤眼,一直垂頭看著她,也不知看她這頭頂心看了多久。
  她對上他的目光嘆息一聲:「你不睡覺,看什麼玩意兒?」
  陸時卿解釋道:「我在看,你有兩個發旋。」
  「……」哦,那倒難怪他看得津津有味了。
  陸時卿卻是認真的,心道她果真處處合他心意,連發旋也比別人多長了一個,長成了對稱的模樣。
  他心中滿意,卻見她嘴角微抽,一副覺得他很無聊,不願搭理的模樣,背過了身去想安穩睡覺。
  這一背身,他攬著她的手便被迫滑到了她另一側腰上,隔著層薄薄的裡衣,直接觸到了一塊猙獰的凸起。
  元賜嫻幾乎一下便打了個顫,往床裡側縮去,似乎希冀他並未注意到。
  陸時卿卻是早在商州驛站,給她剝濕衣裳時就已摸過這塊傷疤,根本不覺有什麼妨礙,倒是對她的反應感到奇怪,見狀挪了挪身板追過去:「我早就知道了,你躲什麼?」
  元賜嫻聞言記起當初喝多了酒,的確為寬慰「徐善」講過這道傷疤的事,頓生悔意。
  見她背著身不說話,陸時卿想她或許生氣了,便歉意道:「當初騙你是我的錯,但現在我也添了傷疤,算是咎由自取了。」
  元賜嫻卻搖搖頭,示意她沒在想這個,繼而離他更遠一點,連腦袋都懸出了枕子,解釋道:「我只有一條疤,沒配對稱的。」
  「……」
  陸時卿霎時又好氣又好笑,著實不知她這腦袋裡都裝了什麼,但細細想來,就覺她如此想法也不奇怪。畢竟他曾以一顆痣作藉口拒絕了韶和,她因此誤會擔心他嫌她實屬正常。說到底,沒有哪個女孩家會不介意留疤這種事,更何況,她碰上的還是他這種挑剔至極的人。
  但事實上,她不說,他根本沒想起這疤的不對稱。甚至如今得了她的提醒,依舊不覺得如此有礙觀瞻。
  叫她添一條對稱的疤?那也太荒唐了吧。他心不疼的啊?
  退一萬步講,若真是抗拒,他寧願自戳雙目。
  他跟她講道理:「元賜嫻,照你這意思,我是不是還得再自捅一刀?」他胸前那傷口也不對稱啊。
  元賜嫻低哼一聲:「我哪知道你,說不定你就是這麼盤算的。」
  陸時卿一噎,再往裡挪了一寸,靠過去道:「我不介意這個。」似是怕她不信,緊接著又強調了一次,「真的。」
  他說完又道:「你要是不信,給我瞧瞧。」
  元賜嫻回頭詫異地看了眼他:「這有什麼好瞧的?」
  陸時卿上次給她剝衣裳時縛了眼,確實沒辨認出這傷疤是被何物所傷,又怕直截了當詢問會叫她記起不好的往事,便想一看究竟。
  他藉口道:「我瞧給你看,以表誠心,你可以注意觀察我的表情。」
  「……」他怕不是腦子不好吧,她抽抽嘴角,「算了,相信你了,不用看了,睡覺。」
  陸時卿卻不肯放棄:「我就看一看,又不會吃了你,你怕什麼。」
  元賜嫻不理。
  看她堅決不吃這激將之法,他便只好先按捺下來,掀開被褥無奈看了眼早已繃得生疼的帳篷,等過了一炷香,見她像是睡著了,才小心翼翼探手過去撩她衣擺,準備偷摸著瞧。卻不料手剛捏著一層衣擺,就被明明該已入眠的人「啪」一下拍開了去。
  他的手背一下就紅了,痛得「嘶」了一聲,然後聽她道:「陸時卿,你煩不煩,還給不給睡了?」
  不「給睡」的人不是她嗎?他默默退回,仰天長嘆一聲,睜眼望頭頂帳子。
  有只會趁人睡著掀人衣裳的虎狼在側,元賜嫻哪裡還能安心睡覺,看他眼都不閉,怕是打算伺機再動,只好道:「看完就肯睡?」
  陸時卿一聽有戲,忙肯定答:「是。」
  她咬咬牙:「就一眼。」
  「就一眼。」
  元賜嫻想坐起了方便些,掀開被褥卻被陸時卿一把按住:「不用麻煩,你躺著就行。」
  他說完挪了個身,掉轉了方向,往床尾靠了幾分,伸手便去揭她裡衣,動作很快,幅度卻很小,只叫她露了一截腰肢。
  元賜嫻腰腹一涼,一連眨了三次眼,覺得如此情狀好像哪裡怪怪的,但不及想明白,陸時卿的手便已觸碰到了她的傷疤,叫她細細一顫。
  她忙垂眼看他,見一眼已到,就想把衣擺遮好,手伸出去卻聽他問:「是槍傷?」
  陸時卿眉頭擰出個「川」字,拿拇指在她凸起的疤痕上摩挲了兩下。看這傷口形狀,像是長-槍捅的,且接近腰後,該是遭了偷襲。所幸傷得不深,像被及時制止了,否則如此凶猛的一招真可能危及性命。
  他喉嚨發乾,突然生出一股後怕來。
  元賜嫻卻被這話轉移了注意力,看他神情憐惜,確無絲毫嫌惡之色,有點緊張地點了點頭,故作輕鬆道:「沒什麼,就是個混在軍中的叛賊。」
  陸時卿嘆了口氣,認真道:「元賜嫻,你上回送來的信我看了,沒裝模作樣給你回覆,是怕欠下的債越積越多,便乾脆省了。但我現在必須好好答你一次。」
  她遲疑問:「答我什麼?」
  「我的志願是我的,跟你無關。什麼天南海北,九垓八埏,但凡我在,四域疆土就不會有你用武之地,你別痴心妄想替大周赴湯蹈火。」他笑了笑,「這個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機會是我的,除非我先死了,才輪得到你。」
  她皺了下眉頭:「你說什麼呢……」
  「只是告訴你,以後別上戰場了。」陸時卿說完又蹙眉低頭看了眼她的傷疤。
  她這才反應過來衣裳還未合攏,壯著聲勢卻難掩侷促地道:「看完了吧,睡覺。」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9-2-27 23:52:30

第五十八章

  元賜嫻說罷就去撥他捏著她衣擺的手,卻被他反扣了手腕,見他毫無徵兆地俯下身來,將脣落在了她的傷疤上,輕輕舔舐了一口。
  她渾身一麻,險些驚至跳起,瞠目道:「你……」
  她已經知道他不嫌棄了,他這是做什麼啊!
  陸時卿一手阻她起身,一手防她踹人,生生將她壓製在了床板上。聽她聲氣急促了幾分,他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道:「元賜嫻,你聽更漏。」
  她顫著聲問:「……什麼?」
  陸時卿脣角微彎,眼色晦暗地答:「是說好的明天到了。」
  一炷香後,元賜嫻咬著牙想,難怪陸時卿能當上大官,這種分寸必爭,毫釐不讓的奸人就該是能成大事的!
  但她也不差,她憋死他!
  陸時卿把頭埋在她肩窩,苦不堪言:「元賜嫻,我進不去,你松一松……」
  她死守不肯。來吧賊子,玉石俱焚吧!要痛苦就一起痛苦,蒼天繞過誰不成!
  他眉頭深蹙,在她耳際切齒道:「那我動粗了……」
  元賜嫻執拗不答,等他下狠心來了記破釜沉舟,就一口咬死了他的肩膀,叫他跟她一道哼出痛呼。
  陸時卿這下算是明白了「咬定卿卿不放鬆」的真諦,卻是征伐未至盡處,前路尚且艱辛,正猶豫是否緩一緩,忽聽她聲嘶道:「長痛不如短痛,你是個男人就一鼓作氣乾脆點!」
  他被刺激得狠命往前,不料甫一鞠躬盡瘁便是死而後已,尊嚴頓掃一地。
  他腦袋一空,看向一樣不知所以的元賜嫻。
  倆人在尷尬的對望裡木訥地眨了眨眼,最終還是元賜嫻先反應過來,抬膝撞開他:「折騰完了吧?沒戲唱了吧?給我睡腳榻去!」
  以後都睡腳榻去!
  元賜嫻著實惱他為圓房故意拖延時辰的心機招數,本想著瞧他一副游刃有餘的模樣,說不定熬過一陣就好了,哪知他就是個花拳繡腿的,前邊架勢擺得挺足,到了正頭上「當」一下就繳械投降,害她現在只記得痛,什麼濃情蜜意都不剩了。
  她恨恨喊了陪嫁過來的拾翠和揀枝收拾殘局。陸時卿想說話卻插不上嘴,掩著個袍衫從頭到尾被冷落在旁,等她整理妥帖才得以去到騰出的淨房洗浴,完了出來一瞧,就看她已平躺在了床的正中央,手臂往兩側伸展開來,像是準備一人霸占整張床鋪的意思。
  似是聽見他出來的動靜,知道他正看她,她眼皮都沒張,揚臂朝下邊腳榻一指。
  陸時卿低咳一聲,抱著被褥回到了這個本該屬於他的地方。
  他現在非常希望剛才的一切只是他睡到一半起的臆想,但上回在商州做的那個春光無限的夢卻又分明不是這樣。
  他擰著眉頭,躺下後開始認真回想對比夢境與現實,看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錯。
  翌日一早,陸時卿從腳榻上醒來,心想元賜嫻的氣估計該消了吧,正準備爬起來瞧她醒了沒,就先見一雙俏生生的腳丫子直衝他面門蕩來,眼看就要踩榻他的鼻子。
  電光石火間,他忽然想到當初卜卦算出來的那個「凶」字。
  他臉色一變,下意識抬手,一把捏住她一雙腳踝,瞧著距他面門一寸之遙的,白嫩無比的腳底板,後怕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這個新婚翌日的驚喜,真是相當驚人了。
  元賜嫻也是「哎呀」了一聲,像嚇了一跳,趕忙縮回了腳,然後反過來驚恐地低頭看他。
  她睡糊塗了。這大婚本就是趕鴨子上架,叫她幾日來一直有點心神恍惚,昨夜一夕間得知的訊息又太多,著實沒能緩過勁來,困頓間還當是身在元府,哪會記得陸時卿睡在腳榻。
  但她想起昨夜的他那番一分不讓的算計,又覺他是活該,真恨剛才沒踩快點。她斂了色,一聲不吭換了個空地落腳,然後往外頭喊拾翠和揀枝服侍穿戴。
  陸時卿穩了穩心神,清清嗓淡然起身,拿腔作勢地問她:「被褥夠暖和?」
  元賜嫻心裡「嗤」一聲,想他就沒話找話吧,請原諒、求圓房的時候態度挺端正,眼看該得的都得了,又開始擺出那副雲淡風輕的死人樣。
  她瞥瞥他,發衝道:「大夏天的,你問我被褥暖不暖和?你要是嫌冷,今晚就把我的被褥全拿去,好好蓋嚴實了!」
  陸時卿一噎,心道她近在咫尺,他本就熱得受不了,再蓋兩床被褥還得了,看她窩火,便將語氣放和緩了點:「你昨晚沒吃東西,可要……」
  「誰說沒吃?一肚子氣,飽得很!」元賜嫻直接打斷了他,說罷轉身就要移門去淨房。
  陸時卿這下不敢再擺譜,一把圈住她的手腕,從背後將她攬入懷中,貼著她的耳廓輕聲道:「上邊兩句當我沒問,你說說,還疼不疼?」
  他不提還好,這一提,元賜嫻又記起了,回頭恨鐵不成鋼般怨道:「你不問之前,本來不疼了的!」
  「……」怪他。
  陸時卿皺著個眉頭,苦思冥想怎麼補救才好免了晚上再睡腳榻的命運,卻忽然聽見敲門聲,想是拾翠和揀枝拿她的衣裳首飾來了,便只好不自在地鬆開了她。
  他著實不習慣外人出入他的臥房。尤其昨夜那種情形,他寧願親手拾掇床褥。但誰叫如今是危機時期,他的挑剔都得擱一邊,就沒出口嫌東嫌西,自顧自走遠了穿戴,說在外邊等她。
  元賜嫻作為陸家新婦給宣氏敬茶作禮,又隨她去了府上祠堂拜過陸時卿過世四年的父親以及旁的幾位祖輩。
  陸時卿聽她嘴裡抹了蜜似的一口一個「阿娘」,心中微微愜意,只道她發脾氣也懂分寸,在他面前是小祖宗,到了外頭便及時收斂,真真合他心意。這樣一想,他竟也不覺她私下橫一點有什麼不好了。
  到了吃午膳的時辰,宣氏趁元賜嫻去淨手的片刻功夫拉過兒子小聲交代,說看夫妻倆精神頭都不好,別是他夜裡太胡鬧了,這初初成婚,可得收斂著來。
  陸時卿心想他倒是想胡鬧,可情況不允許啊,就昨夜那樣,他若敢說再試一次,怕是元賜嫻都能氣得掏出大砍刀來。
  分明沒得逞卻被誤以為沉迷於床笫之事,他有苦說不出,只好默默認下,稱這幾日一定注意。
  宣氏滿意地點點頭,感慨道:「阿娘都盼了這麼多年孫孩了,也不急這一月倆月的。你要把握分寸,別叫賜嫻累著,才好放長線釣大魚。」她說罷比了個手勢,「最好一次釣出一雙來。」
  陸時卿心中嘆口氣。他還什麼都沒享受到,阿娘就已在催大魚了,這大魚要真來了,他豈不得生生孤寡大半個年頭?

  【卷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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