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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三】《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04:33     標題: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三】《全文完》

縣主請自重 卷三》作者:玉袖

元賜嫻和陸時卿的新婚生活,說是浸在蜜裡也不為過,
小倆口你儂我儂,成天致力於生孩子大業上,早也耕耘晚也播種,
懷孕後,她自然是被捧在手掌心,喂食洗頭樣樣他來,絲毫不用她動手,
如今她過得可爽了,誰想他在她快臨盆時,得出使山高水遠的鄰國回鶻,
她只能乖乖在家扳著手指數日子,結果最終等來的卻是他回程時遇難的消息,
都說孕婦禁不起嚇,可憐她被這消息一刺激,早產誕下一雙龍鳳胎,
本是開心的事,誰想敵國南詔太子密謀已久,竟趁人不備派人偷走他們的兒子,
要不是逃過一劫的陸時卿恰好歸來,及時搭救,還不知兒子會淪落到哪個鬼地方,
他們好不容易熬過難關,可以享受一家團圓的日子,卻碰上平王造反,
皇上派她父親滇南王出兵,到頭來卻想卸磨殺驢,滅她元家,
哼,想得美呢,看她家夫君如何與六皇子合作,大顯神通解除危機!

女主角:元賜嫻
男主角:陸時卿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04:46

第一章

  【正文開始】

  陸時卿雖得了朝廷九日婚假,免了上朝及入宮辦公,卻也不能真清閒到萬事不管不問,吃完午膳便去了書房理事,臨走跟元賜嫻交代,有事便去找他。看她沒什麼好臉色,到底把那句「沒事也可以來」給咽了回去。
  元賜嫻抬腳回了自己的屋子,坐下便招來了拾翠,詢問早上偷偷吩咐她的事如何了。
  拾翠忙答:「小娘子,婢子查過了醫書,徐先生當初那刀凶險,是否會落下病根,還得請個大夫,瞧瞧他近來歇養得如何,光看醫書實在說不好究竟。」
  元賜嫻皺眉點點頭。
  昨夜過後,她已然知道陸時卿上回說傷到要緊地方是騙她的了,再聯想起他初初遇刺幾日發生的種種怪事,便斷定韶和所說的「傷」一定是指他胸口那刀子。
  當日的凶險她看在眼裡,哪怕韶和不說,她在得真相後也會注意料理此事。但經此提醒後,她則不免更添了一層擔憂,怕所謂的「落下病根」一事是上輩子曾發生過的。
  此前她不知這傷的事態如此嚴重,眼見韶和那般境遇,聖人還這樣諷刺地叫她倆同一日完婚,便覺以她身份,登門討問她前世詳情著實不合適。而如今得知真相,意欲不顧忌地問個明白,韶和卻已然遠嫁,她也不可能再巴巴地追去,只有暫且看顧陸時卿,防患於未然了。
  拾翠見她神情恍惚,接著道:「小娘子,您既與郎君完婚,就別太操心徐先生的事了,婢子想,六殿下一定會照料好他的。」
  元賜嫻聞言一滯。
  她沒把陸時卿的雙重身份透露給別人,哪怕阿兄也不打算說。這個站隊關聯重大,畢竟多一個知道就多一份危險,且這危險是知情人與陸家雙方的,甚至還牽扯到鄭濯及朝中一大派官員的命脈。
  她一滯過後很快點點頭掩飾了過去,然後起身去找陸時卿了。拾翠說得對,她一個人暗暗擔憂沒用,還得找個夠靠譜的大夫給他看看才對。鬧脾氣歸鬧脾氣,總不能不管他死活吧。
  元賜嫻一路到了陸時卿書房門口,見四面下人都被斥退了,心裡一陣奇怪,正準備叩門跟他說請大夫的事,卻先隱隱聽見一陣大笑。
  她微微一愣。這種豪邁的朗聲大笑,絕不該是陸時卿發出來的。
  她雖原諒了他這一年來的隱瞞,卻因他此前高超演技,如今並不特別信任他,總怕他還有第三重身份,故而一聽這明顯不符合他行事的笑聲,第一反應竟不是他屋內有別人,而是他是不是還演了個這種人設的角色。
  她正想偷偷竊個墻角,卻聽裡頭模模糊糊傳出一句「誰」。只是聲音不高,不像在質問外頭的她,而在詢問裡邊的誰。
  倒是好耳力。
  她這下松了口氣,想是陸時卿在跟人談事,並非角色扮演。果不其然下一瞬便聽見了他的聲音,是叫她進去的。
  因四面無人,她便自己推門入裡了,待繞過一盞屏風,抬眼就見鄭濯坐在裡頭。
  她見狀也不意外,方才聽見那句「誰」,再瞧瞧四面被斥退的下人,便知來人很可能是他,心道或許這書房也連通了昨夜那個往徐宅去的密道,所以府上旁人並不知他到訪。而她之所以能夠靠近,是因為陸時卿跟門口守院的僕役交代過放行。
  算他識相,知道她現在對他缺失信任,懂得坦誠行事了。
  元賜嫻見狀給鄭濯行了個簡單的禮。
  鄭濯朝她略一頷首,叫她:「縣主。」
  陸時卿不太舒服地低低咳了一聲。
  鄭濯無奈覷他一眼,改口重新道:「陸夫人。」
  元賜嫻賭氣評價道:「我覺得‘縣主’比較好聽,殿下還是照原來那樣叫我就好,還能省一個字的口水。」
  陸時卿臉色陰沉下來。他早先剛在心裡誇過她,這下能不能給點面子了。
  她衝他聳聳鼻子扮個「不服來戰」的表情,然後找了個合適的邊角位置坐下來,問道:「你們聊什麼呢?」
  上回三人如此會晤,還是花朝節在山上石亭,元賜嫻問出這一句後著實感慨萬千,腦海中浮現出當日鄭濯和「徐善」間的種種小眼色,真是嘆恨自己被耍得團團轉,只道鄭濯這幫凶也不是什麼好人。
  陸時卿心底也恰好在感慨這「物是人非」的一幕,因此沒注意元賜嫻問了什麼,卻見鄭濯突然笑了,起始是憋著的,只有肩膀不住微微抖動,後來像是實在憋不住了,放聲大笑起來。
  元賜嫻緩緩眨了兩下眼,奇怪瞅他:「殿下,我說了什麼好笑的話嗎?」
  鄭濯心道好笑啊,太好笑了。她來之前,陸時卿正在問他,他昨夜為何交代得如此之快,這是哪裡出了問題,有什麼妙法可以避免。
  他一回想他剛才難以啟齒又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就能笑上三天三夜。
  陸時卿已然明白他在笑什麼,臉黑得都能磨出墨來,咬著後槽牙道:「鄭濯,你消停點。」
  他這一句直呼其名,倒是證實了元賜嫻心中猜想:這倆人的關係的確非常親近,鄭濯並未把他當臣下,而他也不以臣下卑微自居。
  想到這裡,元賜嫻略一蹙眉,忽聽鄭濯咳了一聲問:「那你不想知道剛才那幾問的答案了?」
  「不想了。」陸時卿切齒答,「不勞你老人家費心。」
  他說完,再跟一頭霧水的元賜嫻解釋:「剛才六殿下跟我講了個笑話。」
  鄭濯馬上接道:「對,是說了《鄒忌諷齊王納諫》中,鄒忌自覺不如城北徐公美的事。」
  陸時卿:「……」
  元賜嫻「撲哧」一聲,記起當初陸時卿教她寫的那篇梵文,現在倒可算明白他那會兒發哪門子瘋了。
  陸時卿覺得鄭濯待在這裡就是個災難,皺眉問他:「你還有沒有正事,沒事的話,拿點粽子回去慢慢吃。」
  端午快到了。
  鄭濯擺手錶示府上粽子很多,用不著拿他的,然後道:「當然有正事,否則我也不至於如此沒眼色,在你新婚次日就來擾你。」他說完看了一旁元賜嫻一眼。
  陸時卿瞧明白了這眼的意思,想他是顧忌她在場,所以暗示他是否請她迴避。
  他很快道:「你說就是。」示意以後凡事都不必瞞她。
  元賜嫻心裡頭滿意,面上則裝作很無所謂的樣子:「你們聊正事,我就不聽了。」說罷作勢要走。
  陸時卿哪裡不知道她這種欲擒故縱的招數,他要是現在放她走,她指不定得懷疑他真有秘密。他一蹙眉,努了個下巴,無聲叫她坐回去。
  元賜嫻埋著頭悄悄笑,回座後便聽鄭濯道:「是這樣,我安排在刑部的暗樁得到消息,三哥可能要再次對蔡寺卿下手了。」
  她聞言微微一愣,隨即很快明白過來,她當初懷疑得不錯,蔡禾就是真「徐善」拋出去的假誘餌。
  鄭濯繼續道:「你可還記得四月裡那樁私鹽案?當時戶部尚書牽涉其中,但最終被蔡寺卿判為無罪,如今這樁案子拿到了刑部復核,那邊搜羅了些證據,用以證明他收受賄賂,包庇罪犯。一旦坐實了這等罪名,革職查辦是必然,且我猜三哥不會止步於此,恐怕裡頭還有些歪七歪八的門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05:01

第二章

  陸時卿淡淡「嗯」了一聲,似是表示他知道了。
  「照你看,這次救是不救?上回三月裡三哥動手,算是免了一劫,但這回的案件著實牽涉甚大,我怕你再出手容易暴露。」
  元賜嫻聽到這裡略有幾分詫異。
  她原道他們哪怕推出了蔡禾,也該是想好了退路的,卻不想竟是要犧牲一個官至三品的大活人,一個無辜者。
  她張了張嘴,正想插話說怎能不救,就聽陸時卿非常乾脆地答:「救。」
  他繼續道:「沒有犧牲蔡禾的道理。我說過會保他,如果不救第二次,第一次的冒險也就毫無意義了。我知道你擔心這樣下去防不勝防,容易分散精力,自毀城墻,所以這次,我會想出一勞永逸的辦法。」
  陸時卿說這話的時候,態度強硬而乾脆。元賜嫻瞧著他嚴肅的神情,竟是不由呼吸一滯。
  她昨夜初知真相時還在想,如果陸時卿就是徐善,她寧願這個謊言永遠不被揭穿,免她回想起他欺騙她的種種就傷心,但現在,她好像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她突然想,陸時卿就是徐善,就是那個被她欣賞仰慕著的徐善,就是那個心懷仁義,絕不輕賤他人的徐善,這件事實在太好,太好了。
  她遠遠望著他,看窗外投射來的日光照著他高挺的鼻梁,照得他一雙鳳眸流光溢彩,熠熠生光。
  那雙眼睛裡並非只裝了她,還裝了那些她和他一樣在乎的人。
  想到這裡,她的脣角慢慢彎起,最終彎成一道月牙的形狀。
  等倆人談完了事,鄭濯告辭離去,陸時卿看她一直傻兮兮地瞧他,不由怪道:「我剛才就想問了,你倒是傻笑什麼?」
  元賜嫻回過神笑著搖搖頭,有點狡黠地說:「沒什麼。」說罷卻似想起什麼,斂色道,「陸時卿,我問你個問題,你要認真作答。」
  陸時卿不明所以地「哦」了一聲,就聽她道:「如果有一天,六殿下與元家產生了政治利益的衝突,甚至你死我生的對立……他因此要像捨棄蔡寺卿一樣捨棄元家的話,你會保護我的家人嗎?」
  這一問不是元賜嫻一時興起鬧著玩的。甚至昨夜知道真相的第一刻,最先衝撞她意志的就是這一點。
  她最早接近陸時卿的初衷便是想遠離鄭濯,尋個光明的靠山,但不曾想兜兜轉轉,到頭來仍舊回到了原點,不可避免地走上了前世的老路:她的阿爹心向鄭濯,她所嫁之人更是他的至交好友。
  這一切就好像韶和口中所謂不可違背的天命一樣。
  尤其在目睹了陸時卿和鄭濯親密無間的關係後,她很難不生出擔憂——既怕他捨棄元家,又怕他為了她與摯友割袍斷義,陷入痛苦兩難。
  陸時卿卻像是一時沒明白她的用意,抽抽嘴角尷尬道:「你不會在吃鄭濯的醋吧?」
  元賜嫻一噎之下道:「我又不是你,連自己的醋都不放過……」說罷嚴肅道,「我是說真的。」
  陸時卿聞言收斂了笑意,不答反問:「為什麼這麼說?」
  她搖搖頭示意沒什麼,心想現在好端端的,迫使他作這樣的假設實在有點強人所難,便道:「算了,不為難你了,我先瞧瞧你的傷。」
  見她一副要上前扒他衣襟的樣子,陸時卿攔了她的手握在掌心,低頭瞧著她道:「我的意思是,你說錯了。不是你的家人,而是我的家人。」他的語氣平靜而緩慢,「如果我連自己的家人都無法保護甚至能夠隨意捨棄,又憑什麼立身在朝,去輔佐我心目中的明主?」
  元賜嫻一怔,抬起頭來,目光閃爍地盯著他。
  「而同樣的,倘使我一心認定的明主是個不擇手段,借踩無辜良善上位的不堪之人,我又憑什麼有能耐保護我的家人?我不知道你對鄭濯一直以來的試探和敵意從何而來,但他在蔡禾一事上並不像你表面看到的這樣輕鬆,只是身居上位不得不有所取捨。但凡是人都有私心,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是十惡不赦的人。」
  「我跟你保證,有我在,元家和他永遠不會成為你死我生的對立。不論如何,我都會保護他們,而你說的事,也不論如何都不會發生。如果你相信我,就相信我所相信的人。」
  元賜嫻靜靜瞧著他,眼底一點點泛出笑意來。
  她想,比起已然成為過去,難以辨清究竟的虛妄夢境,她更相信這輩子的陸時卿。
  她微微仰頭,輕輕親了下他的下巴,然後說:「好。」
  陸時卿被她這出主動獻吻撩撥得血脈僨張,正要低頭親回去,卻給她攔住了,聽她說想察看一下他胸前那塊傷口。
  這疤痕醜得他自己都不想多瞧一眼,也不知有什麼好看的,但她堅持,他也只能脫了衣裳。誰想好巧不巧,正是他衣衫不整的時候,宣氏恰好來敲門,說給他送了點補湯來。
  他怕被誤會不知分寸白日宣淫,一個激靈趕緊穿戴,手忙腳亂之下合反了疊襟,等元賜嫻開了門請宣氏進才發現不對。結果自然是被誤會很深的阿娘狠狠瞪了一眼。
  但阿娘到底是阿娘,心裡還是念著他和他未來孩兒的,擱下給他大補的鹿茸湯就走了,臨出門叮囑元賜嫻一定要瞧著他喝完。
  元賜嫻當然曉得這湯是補什麼的,想著陸時卿昨夜好像確實不太靈光,說不定真是體虛腎弱,便照辦了。
  被逼喝了一大碗補湯的陸時卿咬著牙想,她今晚一定會後悔的,不料到了夜裡良辰美景,沐浴完畢,他坐在腳榻邊等元賜嫻從淨房出來,準備在她面前一雪前恥,卻見她來時揪著張臉,掰著十根手指,神情嚴肅地在算著些什麼。
  他微微一愣,見她認真得路也不看,眼看就要撞著前邊矮凳,趕緊搶步上去把它移開,然後攔停了她問:「你在算什麼?」
  該不是在算他要睡幾天腳榻吧。今天下午的時候,她看起來明明已經消了氣了。
  元賜嫻聞聲回神,木然眨了眨眼,咬了下脣,有些難以啟齒地望著他道:「我在算……我在算我的月信。」
  陸時卿比她更呆愣地眨了眨眼,遲疑問:「月信怎麼了……」
  她擺擺手示意他等等,然後重新掰著手指數了一遍,自顧自疑惑道:「是今天沒錯啊。」她說完像是想到什麼,驚恐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陸時卿,我該不是有喜了吧!」
  「……」
  陸時卿不可思議地笑了一下:「等下……你冷靜點。」他說完,自己似乎也有點不冷靜了,盯著她問,「不是……你這月信有那麼準嗎?」
  她非常肯定地點點頭:「我以前都是一天不差的,要不然也不能那麼快發現不對啊。」
  他看了眼窗外天色,沉吟一晌道:「那今天不是還沒過嗎?」
  元賜嫻覺得這話有道理,神情肅穆地「嗯」了一聲:「要不等一等看?」
  他抽了下嘴角:「這怎麼等?」
  她指了指外間,認真提議:「我們先去外頭下會兒棋,說不定等會兒就來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05:12

第三章

  陸時卿因心底也存了疑,只好應下了,陪她到外邊下棋,邊落子邊思考,然後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我記得,」他剛開口就是一堵,畢竟剛成婚,說起這種事也不是那麼厚臉皮,毫無所謂的,但他到底硬著頭皮接了下去,「我記得月信前幾日同房是不容易懷上的。」
  言下之意,她應該是想多了。
  元賜嫻聞言「啪」一下落了一子,繼而點頭如搗蒜:「好像是有這麼個說法!」說罷卻又眉頭一皺,「但我怎麼記得是月信後幾日才不容易懷上?」
  陸時卿被她說得也不太能夠確定了,擰著個眉頭道:「你從哪聽來的?」
  「就前幾日準備大婚的時候,有個阿婆叮囑我的。你呢,你從哪聽來的?」
  「我也是。」
  元賜嫻怪道:「那咱們聽來的怎麼不一樣呢?」
  陸時卿搖頭不解,是啊,怎麼不一樣呢。
  倆人蹙著眉使勁回想當時情境,一個一口咬定是月信後,一個堅決篤信是月信前,一盤棋下到後來都是心不在焉:陸時卿拿了元賜嫻那個色的子來落。元賜嫻更好,直接移了棋盤上的子。
  等失魂落魄,惶恐萬分的倆人發現這棋局的不對勁之處,也就無心再對弈了。
  陸時卿看元賜嫻已然很是睏倦,一直在揉眼強撐,便推了棋盤道:「睡覺。」
  不料她仍揪著臉搖頭,懇切地看著他道:「不行,還有兩個時辰呢,再等等。我……我緊張。」
  他心裡的緊張其實一點也不比她少,卻到底理智一點,嚴肅道:「如果兩個時辰都等不來,你這一晚上就不打算睡了?退一萬步講,要真是懷上了,你還想熬壞了身子一屍兩命?」
  雖然他也不願叫孩兒降生在昨夜那種曇花一現般的短暫房事裡,但真有了能怎麼辦,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又不是私奔來的,當然是使勁生了。
  元賜嫻惱他舌頭毒,卻又覺他所言不無道理,被他凶巴巴瞧了一陣就妥協了,道:「那好吧,睡覺。」
  她說罷,拖著有點軟的雙腿到裡間上了床榻。
  陸時卿將桌上殘局收拾了一下,臨到腳榻前確認道:「我睡哪裡?」
  大婚五日前才知道要嫁,大婚一日後就懷疑有喜,元賜嫻現在著實有點脆弱得沒法緩神,拍拍身邊床褥,癟著嘴道:「這裡吧。」
  陸時卿便如願爬了上去,躺在了她身邊,只是這種情況,所謂一雪前恥已不可能,只好憋著口氣閉上了眼,卻因思索著這檔子事,根本沒法入眠。睜眼扭頭看元賜嫻,就發現她縮在床角,雖閉了眼,睫毛卻一直在顫動,顯然也是不曾睡著。
  他原想與她保持點距離,免得等會兒憋不住,現在看她這樣又不忍心,想了想就挪過去把她攬進懷裡,低聲問:「睡不著?」
  他這一靠近,一股非常乾淨的皂莢氣息便撲面而來,元賜嫻覺得好聞,睜眼吸了吸鼻子,然後點點頭:「我努力努力。」
  陸時卿知道她對這事沒做好心理準備,只覺自己剛才把話講重了,實在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惡劣意思,就低頭問她:「以前睡不著都怎麼辦?」
  元賜嫻老實答:「小時候阿娘會給我講故事,還一邊拍我的背。」她抬眼看他,「你要效仿?」
  陸時卿一噎。
  講故事這種事,他不是特別想效仿。但他這時候沒法拒絕,默了默就一下下輕拍起她的背來,然後忍耐著問:「想聽什麼?」
  元賜嫻閉了眼窩在他懷裡,聽他這勉強語氣,撇撇嘴道:「你就講那個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的故事,講上三十遍我可能就睡著了。」
  陸時卿嘆口氣,手上動作不停,一面開始講:「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他講著講著,也不知自己是講到第幾遍睡著的,再醒來已是翌日清早,見元賜嫻還熟睡在他懷裡,便一骨碌爬起來叫她。
  元賜嫻被他這動靜一嚇就醒了,睏倦之下愣愣問他:「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陸時卿盯住她,說了兩個字:「月信。」
  她這才反應過來,恍然大悟地下床衝去淨房察看,然後愁眉苦臉地出來,欲哭無淚道:「沒有……」
  倆人終於沒忍住,請來了郎中。
  郎中聽完這月信推延之事,雖覺僅僅晚了兩日著實有些小題大做,卻也不敢怠慢,仔細詢問了倆人上一次同房的日子,然後給陸時卿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跟他到外邊。
  元賜嫻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想起身說句什麼,卻被陸時卿一眼看了回去,只好摸著也不知有沒有多塊肉的肚子,憋屈地等在屋裡。
  陸時卿也一樣一頭霧水,從裡間到外間這幾步路,生生把不好的事都給臆想了一遍,直到聽見郎中小聲問:「陸侍郎,您與令正成婚之前,想來不曾越矩?」
  他一愣之下橫眉道:「你什麼意思?」
  郎中賠笑:「您別誤會,小人就是跟您確認確認,令正前天夜裡,是頭一回吧?」
  「當然。」陸時卿不解其意地點點頭。
  「既然如此,令正便不可能是有喜了。月信前幾日同房本不易懷上,何況是頭一回,陸侍郎,您這是盼子心切了。」
  誰說他盼子了。
  他咬著牙道:「你的意思是,昨夜原本是可以同房的。」
  郎中不是特別明白地頷了頷首:「自然沒什麼不可以。」
  陸時卿聞言滿心暗恨。他說什麼來著……元賜嫻那個耽誤事的,害他昨晚背負著鹿茸湯的期許硬扛了一夜,簡直要氣死他。
  但他到底忍耐著確認道:「那她這月信推遲是什麼道理,可是哪裡出了岔子?」
  「陸侍郎安心,令正身體底子好,這月信推遲多半只是近來歇息不穩妥,或者心緒波動過大導致,您不如再耐心等幾日瞧瞧。」
  陸時卿聽到這裡一噎。歇息不穩妥,心緒波動過大,好像都是他給害的。早知如此,大婚夜就不該給她連番刺激。
  他派人送走郎中,回去跟元賜嫻講了個明白,到了夜裡卻不敢再折騰她,反催她早早睡覺,好好養神。
  元賜嫻一早聽過郎中的話,已然松了氣,又一貫吃軟不吃硬,看他一臉欲求不滿卻義正辭嚴的模樣,有點不太忍心,躺了一會兒拿手肘推推他。
  陸時卿正在靜氣凝神,偏頭問她:「怎麼,還聽故事?」
  她搖搖頭,猶豫了下說:「我是想說,其實我不疼了,你不用憋著……」
  她這話是要將他好不容易壘砌起來的防線擊垮。陸時卿咽了咽口水沒說話,掙扎了足足一刻鐘,突然一個翻身壓住了她,俯視著她道:「你確定?」
  元賜嫻點點頭,很是體貼:「我還不困,反正你也花不了多長時辰嘛。」
  「……」
  這話真叫陸時卿氣得再沒能忍住,幾乎三下五除二地褪了身上裡褲,正是將前頭功夫下得差不多,該要上重頭戲的時候,卻聽身下人喘息著急急喊停:「等一下!」
  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扯在她褲帶上的手艱難停住,抬頭就見她一臉為難:「我突然想解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05:23

第四章

  陸時卿咬牙盯了她半晌,瞧她像是當真憋得慌,只好深吸一口氣,一個翻身爬起,黑著臉示意她快點。不料在外頭等了半刻鐘,等得「黃花菜」都涼了也不見她出,他只好隨手揀了件衣袍裹身,過去敲淨房的門:「元賜嫻,你這是掉恭桶裡了?」
  他問完,就聽裡頭人拖著有點遲緩的步子朝這向走來,見她移開門後癟著嘴望他:「陸時卿,我錯了,我對不起你。」
  他正準備一把撈了她抱回去繼續做正事,聽見這句霎時一愣,伸出的手都停在了半空,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一字一頓狐疑道:「你現在不會是想告訴我,你的月信到了吧?」
  元賜嫻都沒好意思低頭看他挺翹的某處,只將視線投在他臉上,然後討好似的抱住了他的胳膊,真誠道:「你這麼聰明,將來一定能幹一番大事業。」
  他氣得差點把牙咬碎,一巴掌拍在她身後那扇門上:「我想乾的不是大事業……」
  她給他這氣勢一震,瑟縮了一下道:「那你現在還想怎麼?」
  他努力冷靜了一下,沒冷靜成,抓過她的手往下一引:「你給我收拾殘局。」
  元賜嫻被燙得下意識縮了下手,結巴道:「怎……怎麼收?」
  陸時卿這回能耐了,在她手中足足堅守了兩刻鐘,直把她累了個癱軟。
  等完事,他又有點後悔自己一怒之下魯莽了,親自給她端來一盆清水淨手,問她胳膊酸不酸。
  元賜嫻心道能不酸嗎?卻是自己點的火,跪著也要給熄了,只有憋出一句「還好」,等他幫她把手擦洗乾淨了,就道:「要不這幾天分房睡吧,我現在就去隔壁。」說著便要爬起。
  陸時卿伸手攔住她:「做什麼分房?」
  就見她甩了甩胳膊,苦著臉說:「我不想跟你兩敗俱傷了……」
  他忍得痛苦,她解決麻煩也解決得痛苦。
  陸時卿一噎,示意她躺好:「就這一次,不會下回的了。我去沐浴,你睡著就是。」
  元賜嫻只好回了被褥,這下真是困極,一邊奇怪著他怎麼就突飛猛進了,一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陸時卿非不肯跟她分房,在這種蓋薄被的仲夏自然是自討苦吃,夜夜熱得血氣上行,過兩日便想了個好法子:睡前挑燈辦公,在床上辦,等閱公文閱累了,沾枕就能睡安穩。
  元賜嫻還當他真是公事忙碌,夜裡躺在一旁看他坐著翻卷子,問他在瞧些什麼。
  他剛讀完一封南邊來的密信,答道:「看細居近來有無動作。」
  她聞言來了精神,爬起來問他:「和親隊伍到哪了?」
  「劍南綿州。」陸時卿低頭瞧了眼手中密信,嘆息道,「那些耳目能撐到綿州也算不易,這大概是最後一封密信了。」
  元賜嫻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韶和的和親隊伍裡有千數大周隨從,這裡頭的人物實則可謂魚龍混雜。
  這是一個借機潛入南詔,貼近細居的極佳機會,不論是聖人,或是朝中幾位皇子,必然都各顯神通,安排了耳目混在其中。陸時卿和鄭濯也一樣。
  只是細居到底警覺擅辨,恐怕已在一路行進間將這些人處理得差不多。如今,連陸時卿的人手也折在了那處。
  她問:「收著的密信裡,可有打探到什麼消息?」
  陸時卿一時沒答,想了想道:「算有,也算沒有。」他把密信遞來給她。
  元賜嫻接過後,瞧見密信上記錄了細居與韶和單獨談話的時辰和次數,其中幾句言簡意賅地描述了倆人在馬車內的一次碰面,說是隱隱傳出了爭吵的動靜。
  只是爭的什麼,吵的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陸時卿才說,算有也算沒有。
  但她看完後卻有些想法,思索片刻道:「這倆人都不是會為了柴米油鹽等小事不和便爭執的性子,既是發生口角,多半是他們之中誰提了什麼要求,而另一方不肯應。」
  陸時卿頷首贊同,突然聽她話鋒一轉:「你可知聖人怎會突然賜旨命咱們匆忙完婚?」
  「是細居提議的。」
  「為了叫韶和好徹底死心?」
  他點點頭。
  「似乎沒那麼簡單。」元賜嫻想了想道,「他或許是以這個理由說服了聖人,但最終目的卻不是這樣。」
  「怎麼說?」
  元賜嫻也不大肯定,猜測道:「有沒有可能是細居想從韶和那裡竊取有關朝廷的機密,或者迫使她與他形成某種政治合作,便想拿你和我的婚事刺激她,好叫她進一步看清皇室及聖人……甚至是你的冷情,從而愈發對大周失望透頂?」
  興許正是細居希望韶和配合某事,而韶和堅持不肯答應,所以倆人才產生了摩擦衝突。
  陸時卿淡淡眨了眨眼,他也懷疑過這一點,但最終還是否定了。
  他搖頭解釋:「一個遠嫁他國的公主,對大周而言已經沒那麼要緊,她除了這千數隨從和幾擔嫁妝外幾乎一無所有,拿什麼去談合作?至於你說的朝廷機密,」他頓了頓,「皇室裡都是比她老謀深算的人精,她能知道什麼?她若真是聽過不該聽的,早就活不到今天。此番細居求娶,哪怕聖人鬼迷心竅想應,朝堂上也有人要插一腳阻止。」
  元賜嫻聽完他這些話,心下非但未安,反倒一涼。
  從陸時卿的眼光看,這事確實是這樣,畢竟韶和政治頭腦平平,而聖人也並未將這個女兒看得多重視,實在沒道理叫她有可能接觸到什麼要緊東西。
  但是元賜嫻曉得,韶和所知道的,可能比這世上任何人都多,比她也多。
  韶和曾三番五次相幫於她和陸時卿,故而她早先一直將她視作良善,不曾考慮過這一層威脅。如今卻不敢想象,倘使這樣一個人成為了她的敵人,將會是怎樣的後果。
  她不清楚細居是如何知曉韶和這一層用處的,只是直覺這事不太對勁。
  元賜嫻的手微微一顫,緊緊扯住了陸時卿的衣袖,道:「絕對不能讓韶和成為大周的敵人。」
  陸時卿看了眼她掐得發白的指骨,不明白她這緊張從何而來,蹙了下眉道:「怎麼了?」
  元賜嫻一哽。
  她原本是不欲再打擾韶和的,也思量好了對倆人間的秘密絕口不提。畢竟這世間想知道未來的人太多了,韶和重活一世的事若叫有心人盯上,很容易給她招致禍患。
  但現在的情況是,細居很可能已經猜到了韶和的秘密,且正打算利用她。如果元賜嫻繼續沉默,連陸時卿也隱瞞,難保不會釀成更大的錯誤。
  就目前而言,韶和的確不像會被細居如此輕易說動,但她確實逆來順受了太多,此後山迢迢水遙遙,變數更是莫測。
  人心複雜易改,她不敢賭。
  她定定地望著陸時卿,許久的沉默後,問道:「你有沒有想過,韶和或許和我們有點不一樣?」
  陸時卿淡淡眨了眨眼,示意她繼續說。
  「去年冬,她像有所預料一般,寄來一封提醒你北上小心的密信;今年元月初一,我向她要那枚玉戒,她又像事先便知道似的在府上等我。」她斟酌了下,嘗試用一般人較能接受的法子解釋,「你也說了,她沒有機會接觸那些朝廷機要。既然如此,她是不是太料事如神了點?」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05:38

第五章

  陸時卿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元賜嫻知道他大概有些聽進去了,等他思慮片刻,再繼續道:「如果說,她原本就知道未來,這些事就都能得到解釋了。」
  陸時卿側目看她,見她神情嚴肅,絕無說笑之意,默了默搖頭道:「如果她早先就知道南詔太子意欲向聖人求娶她,不可能沒法避免。」
  「因為未來變了。」元賜嫻斬釘截鐵地道,「或許她所知道的未來,只是曾經有過的未來。」
  陸時卿扯了下嘴角,像是依然不贊同:「你是想說,她經歷過一世又重活了一世,而現在,世事變得與她所經歷的那一世不太一樣了。既然如此,是誰改變了這一世?如果她是唯一的知情人,世事為何不朝著對她有利的方向發展,反叫她走上了和親的道路?而你……」他頓了頓,「又為何對這樣奇異而不可思議的事情如此篤定?」
  陸時卿實在太聰明了,接連三問幾乎針針見血,問得元賜嫻一下子滯在了原地。
  他就這樣面無表情,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像要將她看穿一般。
  她張了張嘴,堪堪就將出口的那句答案在他銳利如鋒的目光裡哽回了喉間。
  元賜嫻吞咽了一下,垂眼重新醞釀了一番情緒,抬頭正準備鼓起勇氣向他吐露夢境,卻見他神色已然恢復如常,彎脣笑道:「改變世事的人總不能是你吧。你要是跟她一樣知情未來,還能被我騙上一年?」
  元賜嫻微微一愣,忙道:「我跟她不一樣,但我的確也……」
  「好了。」陸時卿打斷她,「韶和的事我知道了,南詔那邊,我會再想辦法留意,睡覺吧。」
  他說罷就飛快收拾起了案卷,甚至不知何故,難得將屋內的燈燭都熄了,在一片漆黑裡回床榻靜靜躺下,什麼都沒再說。
  元賜嫻的心卻突然跳得很快。
  她直覺他像是猜到了什麼,所以才故意不給她講話的機會。他不想聽她親口說出來,她最初對他的接近,只是為了利用他改變她所知道的那個未來。
  陸時卿他……這樣清醒自持的一個人,究竟得是怎樣的感情,才能叫他選擇了自欺欺人的活法?
  他平躺在她身邊,與她隔了一尺的距離,沒有抱她,也沒有握她的手。
  一張床榻,咫尺遠若天涯。
  元賜嫻突然覺得心底壓抑得難受,似被千萬斤巨石堵住一般,連帶喘息也變得困難起來。
  如此憋悶了一晌後,她終於忍不住,往他身邊靠了靠。見他像是睡著了似的毫無反應,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小聲道:「陸時卿,我睡不著,你抱抱我……」
  陸時卿仍是沒有動作。
  她等了等,怕他對她當初別有用心的接近已然心生厭惡,也不敢再煩擾他,一聲不吭背過身,枕著自己的手臂往床裡側縮了回去,卻突然聽見身後人嘆了口氣,然後便有一隻臂膀圈住了她。
  陸時卿從背後攬緊了她,貼著她的臉輕聲道:「抱好了,睡吧。」
  元賜嫻鼻端一酸,翻了個身面對他,伸手反抱住他的腰,點點頭道:「你也睡吧。」
  四下再無一點聲音,元賜嫻渾渾噩噩的,滿腦子都想著陸時卿,既怕他一直不開口,一個人暗暗掙扎彆扭,又怕他出言質問她,叫她情無所堪。
  這樣想著,一晃便是大半夜的光景,元賜嫻終於累得有了幾分困意,朦朦朧朧睡了過去,然而這一睡卻並不安穩,連夢裡都是陸時卿。
  她又回到了漉橋。天似乎下著小雨,雨滴落在漉水河面發出細微的響動。她在陰暗潮濕的青石板磚裡聽見橋上傳來微弱而哀慟的哭聲,像有一支隊伍在緩緩向漉橋走近。
  這行人數目不多,從橋的這一頭行至那一頭,花了不久的功夫,從頭到尾都只有幾人低低的啜泣。
  元賜嫻像是知曉這些動靜意味著什麼似的,急得幾乎要掙脫桎梏飛奔出來。
  但她仍被困頓石中,等他們走遠了,四面安靜下來,聽見有個過路的老丈嘆了口氣,感慨道:「本來也是大富大貴的人物了,說沒就沒了,也沒享幾天福,作孽哦,作孽哦。」
  另一個老丈回他:「怕是被冤魂索命索去咯。」
  有個年輕人也在旁議論:「哪裡來的冤魂!宮變那天死了這麼多人,哪個家眷大了膽子來尋仇倒是不無可能。」
  「可我怎麼聽說,這陸中書是病死的呢?說是早些年胸口被人捅過一刀,之後就落了病根。」
  「管他呢,總歸是殺孽!倒是陸老夫人可憐,白髮人送黑髮人不說,這陸家啊,連個後都沒留!」
  元賜嫻越聽越急,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卻突然聽見有誰在喊她的名字,一聲聲像要把她從深淵裡往外扯。
  「賜嫻。」
  她驀然睜眼,就見四面一片亮堂,約莫已是清早。陸時卿穿戴齊整了坐在床邊,眉頭緊蹙地盯著她。
  她滿頭細汗,鬢發都是濕漉的,臉上還掛著沒乾的淚痕,眼睛血紅一片。
  見她醒來,他像是松了口氣,伸手探了探她冰涼的額頭,問:「怎麼了?」
  她像是這才徹底回過神來,一把攥住他伸過來的手,順勢攀著他爬起來,非常凶猛地撞進了他懷裡,撞完了卻一句話不說。
  陸時卿微微一愣神,回抱住她,低頭看了眼她的頭頂心,再問:「夢見什麼?」
  元賜嫻被問得噎住,一個勁地搖頭。
  陸時卿也就不再問了,就這麼一言不發地抱著她,拿拇指摩挲著她的肩背,等她情緒稍安,才說:「辰時了,起來洗洗,吃點早食。」
  元賜嫻卻像是沒聽見,不斷回想著夢中所聞,突然抬頭急聲問他:「郎中上回給你看過後,當真說沒事嗎?」
  她嗓音沙啞,混含著一點鼻音。
  陸時卿也不知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是指什麼,一滯之下猜到幾分:「你說我的刀傷?」
  她著急地點點頭。上次她得知真相就已仔細察看過他的傷口,後來又逼他請來了上回給他治傷的那位郎中再診。郎中說他恢復得很好,沒有落下病根,她才放心了的。
  陸時卿皺了下眉:「當真沒事。」他這下有點忍不住了,問她,「你到底夢見什麼?」
  元賜嫻不知道怎麼開口。
  她怎麼能告訴他,她夢見他死了,死後送葬的人也就寥寥幾個,還被百姓這樣冷嘲熱諷地嚼舌根。她怎麼能告訴他,宣氏白髮人送黑髮人,最終連孫兒也沒抱上一個。
  她緊緊咬著牙,還是搖搖頭,攀著他的肩道:「換個郎中再來瞧瞧吧?」
  陸時卿心底著實有些哭笑不得,卻很快收斂了神色,沉默半晌後嘆息了聲,撫了撫她臉上的淚痕:「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吧。昨夜想說卻沒說成的,現在告訴我。」
  原本昨夜時機合適,元賜嫻也鼓起勇氣準備說了,眼下被這新的夢境一打亂,腦袋裡跟纏了團麻線似的,一時著實理不出頭緒來。
  她蹙著眉頭,按了按微微有點發脹的太陽穴,說:「你讓我想想從哪說起。」
  陸時卿看她形容疲憊,也不忍心叫她再作痛苦的回想,道:「我問你答就是了。」
  她「嗯」了一聲。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0:22

第六章

  「我昨晚想了很久,我想,或許你說的都是真的。你跟韶和一樣,都知道一些常人所不知的事。譬如上回扳倒姜家,你能說出‘嶺南’這一關鍵訊息,便不是偶爾聽墻角所得,而是另有玄機。早先還有一回,你跟我說,你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死得很凄慘。夢裡頭,菩薩告訴你,長安城有個郎君,若能找到他做靠山,這個夢就不會成為血淋淋的現實。這些都不是空口白話吧。」
  元賜嫻咬了咬脣,猶豫一晌後點點頭,垂眼道:「不止是我,而是元家滿門都慘死了。」
  她將自己化身為一塊石頭,聽見的百姓議論一點點告訴了他。從父兄造反,說到元家滿門慘死,再說到多年後此案得到平反。
  陸時卿聽罷微微收緊了擱在她腰後的手,問她:「誰替元家平的反?這些年裡,我在做什麼?」
  元賜嫻搖搖頭:「我不知道。」
  「那你怎麼曉得那個郎君是我,該找我做靠山?」
  她便解釋了他發起宮變,逼迫聖人退位,輔佐十三皇子登基的事。
  陸時卿聞言臉色微變,沉默半晌,盡可能保持冷靜地問:「這就是你當初有一次說的,夢見我做了大官的事?」
  元賜嫻沒想到他把她玩笑一般的話都記得如此清楚,點頭道:「他們叫你陸中書,那肯定就是中書令了,一朝宰相,又是帝王之師。」
  陸時卿皺了皺眉:「六殿下呢?你對他一直以來的敵意,便是因為他最終沒能登基?」
  她搖搖頭。剛才敘述元家一案時,她沒把鄭濯的事講上,怕陸時卿一時難以接受,想讓他先緩緩,最後再提這茬,眼下卻不得不答:「是因為有人說,我曾經做過六殿下的未婚妻,但後來,我的阿爹和阿兄卻都死在了他的刀下。」
  陸時卿果真一哽,緩了緩才回過神來,卻沒立即下定論,繼續問:「十三殿下登基以後,可有他的下落?」
  元賜嫻皺了下眉:「訊息太模糊了,我只隱約判斷出,他喪命在我之後,十三殿下登基之前。有人說……」她講到這裡有點難以啟齒,頓了一頓。
  陸時卿卻似乎已經猜到了:「他們說,是我殺的?」
  她點點頭:「大致是這個意思。他們說,那些年你扳倒了好幾個朝中皇子,興許當初六皇子突然暴斃,也跟你脫不了干係。」
  她說完皺了皺眉,怕這事著實膈應人心,便補充道:「但我所夢到的一切都是我聽來的,且多數是沒什麼政治頭腦的百姓隨口議論之說,所以大事可信,細節卻未必是真。」
  「我知道。」陸時卿擰著眉頭道,「我會有所判斷。」
  他話音剛落,聽見外頭傳來敲門聲,是曹暗說,蔡禾的事有了進展,要來向他回報。
  他默了默,放開元賜嫻道:「我先出去一趟,你起來吃點東西。」
  照元賜嫻的性子,原本自然叫他快走,這下卻是噩夢初醒有點忸怩,扯著他的衣袖沒肯松。
  陸時卿低頭看了眼,無奈道:「放心,你的靠山暫時還倒不了。」
  她聽見這話就更不好受了,兩條雪白的胳膊往他脖子上一掛:「不是暫時,以後也不能倒。」
  陸時卿點點頭:「以後也不會倒。」
  她「嗯」了一聲,盯了他半晌,一字一句認真道:「陸時卿,如果現在給我機會回到一年前,我發誓一定會從一開始就真心待你,但我可能沒那麼好命再重來一次了,所以從今往後,我也做你的靠山,這樣你心裡會不會舒坦點?」
  陸時卿嗤笑一聲。他本來就挺舒坦的。全京城那麼多有權有勢的,她就選擇利用他,這是他的能耐,他高興。
  但他不是很想放棄這種被她償還的機會,所以道:「我不需要靠山,換一樣吧。」
  「那你要什麼?」
  他垂眼看著她笑笑。
  他想要,很多很多的小山。
  陸時卿撂了句「過幾天再說」就走了,說是出府一趟,晌午就回。
  元賜嫻衝他撇撇嘴,爬下了床,肚腹空空之下聞見一股清馥的粽葉香氣,才記起今日是端午佳節,忙吩咐下人送些粽子去元府給阿兄吃,又去庭院裡向宣氏請安。陸霜妤也在,興衝衝問她要不要一道去曲江邊瞧賽龍舟。
  她幼時很喜歡趕這種人山人海的熱鬧場,如今卻覺膩歪了,加上昨夜沒歇息好,著實疲於奔波,便婉拒了她。
  宣氏也在一旁說女兒:「今日宮中設端午宴席,你阿兄連聖人的邀約都推脫了,就是準備陪你嫂嫂過節的。你倒好,一點眼力見沒有。」
  陸霜妤只好癟著嘴,默默找京中好友一塊去曲江玩了。
  元賜嫻在院子裡陪宣氏說話,接近晌午還不見陸時卿回,心裡不免有些擔憂,怕是蔡禾那邊出了什麼麻煩。
  宣氏看她嘴裡跟她說著話,眼光卻時不時往外瞥,心下了然至極,便叫個僕役到府門口去望著,看陸時卿何時回。
  元賜嫻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也只得由著她誤會自己是害了相思。畢竟陸時卿在朝堂所行之事,一絲一毫都沒告訴這做娘的,她自然也得替他兜著。
  到了該用午膳的時辰,僕役才回報說陸時卿回了,但沒入府門,只叫元賜嫻出去一趟。
  她疑惑著去了外頭,掀簾入了停在門前的馬車,進去就聽陸時卿解釋道:「我不回來用膳了,你陪著阿娘。」
  她奇怪了一下:「不回來用膳了,怎麼還跑這一趟?」
  陸時卿是因為早上臨走時跟她說了晌午會回,不想失信於她,才特意折返這一趟的,嘴上卻沒承認,只道:「順道經過,你回吧,我還得去辦事。」
  元賜嫻看他淡然自若的樣子,想是事情處理得還算順利,便沒多打聽,臨要下去問了句:「那你中午吃什麼,我拿點粽子來給你?」
  他搖頭示意不必:「我去西市吃。」
  元賜嫻一聽,本已起身的人重新坐了回去:「你不是不用外頭的吃食嗎?」
  去年跟她去西市,他幹坐著看她吃了兩大碗餛飩,還把她給他的胡餅直接丟在了路邊。
  陸時卿發現她真關心起人來也是特別黏糊,心下愉悅,面上淡淡道:「我應付幾個官員而已。」
  不料她聞言便是柳眉一橫:「你要去胡姬酒肆?」
  陸時卿一噎。
  見他噎住,元賜嫻就知道自己是猜對了。跟官員談事總得喝點小酒,至於去西市嘛,便免不了上那有貌美胡姬丁零當啷旋轉跳躍的酒肆。
  她登時不爽道:「做什麼選那種地方談事啊,你不嫌人家的脂粉裡啪啦往你酒盞裡掉?還有滿屋子熏天的香料氣,回來洗上一個時辰都乾淨不了!再說那些個一言不合就往你懷裡坐的舞姬……」
  陸時卿顫抖了一下,打了個「停」的手勢。這種被人玷污的場面,他連聽都聽不得。他原還想帶上自己的酒具去那邊應付幾杯,被她一說,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道:「不是我選的地方,我會離她們遠點的。」
  元賜嫻嫌棄地看看他,說了句「好吧」,起身正要走人,躊躇了一下,突然回頭拽著他胳膊道:「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0:34

第七章

  陸時卿嘴角微抽:「你見過誰去那種地方還帶正房的?」
  「……」
  好氣。
  元賜嫻恨恨瞪他一眼,咬著牙再不回頭地走了,等陪宣氏吃過午膳,卻是心裡癢得很,一個沒忍住便叫拾翠給她扮了男裝,然後捎上揀枝一道去了長安西市。
  西市不止一家胡姬酒肆,但能叫陸時卿沒法拒絕的官員卻沒幾個,往上數數便只有那些個大員,所以去的一定是最豪奢的地方。
  元賜嫻叫揀枝挑了兩家便打探中了。
  這胡姬酒肆顧名思義,便是域外胡人開設的酒館子,裡頭形形色色魚龍混雜,箜篌五弦,笙樂繚繞,侍酒的舞姬也是個個身段婀娜,風情萬種。
  元賜嫻扮了男裝,甫一入裡就得了酒博士熱情招待,問她落座何處。她往陸時卿所在的二樓廂間瞅了一眼,朝他隔壁一指。
  揀枝跟她上了二樓,等入了廂間,闔上了房門,就看她將不臨街的窗子打開了,用以溝通隔壁,然後把耳朵死死貼在墻上,像在聽陸時卿那頭的動靜。
  可惜墻太厚,隔壁的樂聲又太響,元賜嫻根本分辨不清說話聲,只隱約聽聞一陣陣低低的談笑。
  她轉而趴到窗沿往那頭望,一無所獲之下嘆了口氣。聽也聽不著,看也看不見,她這是做什麼來了。
  她正想回頭尋別的法子窺探,突然聽見窗子下邊傳來一陣車轆滾動的聲響,趕車人似是一邊揚鞭,一邊朝車內慌慌張張道:「您千萬撐住!」
  元賜嫻一聽這似有幾分熟悉的聲色略微一愣,往底下望去。
  這是一條不臨街的小巷弄,一般也就只布衣百姓會往這邊通行,但眼下朝這向疾馳而來的馬車,車壁雕紋精緻,車形闊敞,顯然是富貴人家的。
  她下意識覺得奇怪,開始回想這個不知在哪聽過的聲色,腦袋急轉之下霍然抬首。
  是夢裡。
  早先有一場夢境裡,她曾聽見鄭濯的下屬在橋上打撈她的屍首。
  這個車夫是皇子府的人。也就是說,車裡人很可能是鄭濯。
  她剛剛聽見了什麼?撐住?
  她的目光閃爍了一瞬,見馬車即將駛過她這扇窗口,轉身飛快揀起一個空玉盞往下擲去。
  車夫也算反應迅猛,見天外來物,一手勒了韁繩,一手一揚,下意識將玉盞捏在了手裡。
  如此一來,這趕車的少年也就順了這「暗器」來的方向瞧見了元賜嫻。
  他先是一眯眼睛,待看清元賜嫻的臉,一驚之下像是找著了救星的模樣。
  元賜嫻見他神色變幻,料想的確是鄭濯出了事,朝揀枝一揚下巴便匆匆下樓往小巷而去。
  這少年是鄭濯的親信陳沾,就在底下等她,瞧見她正要開口,卻被她一個眼神止住。
  她看了眼揀枝,示意她守在巷口,然後瞧著陳沾,朝陸時卿所在廂間緊閉的窗子一指,暗示上頭有人,不宜言事,繼而無聲掀簾入裡。
  陳沾明白了她的意思,待她坐穩後便迅速揚鞭,繼續往深巷趕去。
  元賜嫻卻著實被車內場面嚇了一跳。
  裡頭一片髒污狼藉,藥箱翻倒在一邊,紗布散了一地。鄭濯屈著一條腿,側躺在矮榻上,幾乎半身浴血,手緊緊捂著的腰腹處還涓涓往外淌著新鮮的血液。
  她神色一緊,忙上前一步,在矮榻前半蹲下來,皺眉道:「殿下,您這是?」
  鄭濯面容毫無血色,神志似乎已然不太清醒,聞言費力睜了一絲眼皮,也不知是否認出了她,轉而又疲倦地閉上了眼,原先按在腰腹的手也無力垂落了下去,喪失了意志。
  元賜嫻見狀四顧幾眼,冷靜下來,將散落一地的紗布撿起,咬著牙一手替他按壓住傷口,一手拿起把剪子去剪他的衣袍,一面飛快思索著。
  看這傷的位置並非要害,但失血如此之多,卻也足夠要一個人的性命了。陳沾不可能不曉得這一點,卻沒給鄭濯及時處置,也沒立即送他回府,反倒橫衝直撞到了這裡,必然是為了躲避身後的敵手。
  端午佳節,天子腳下,光天化日,想置鄭濯於死地之人很難明著動手,追趕便是為了拖延時辰。因為這樣就足夠叫他失血過多喪命。
  元賜嫻很快剪開了他的衣袍,雙眼緊緊盯著他腰腹處寸深的斜刺刀傷,飛快拿起紗布替他止血裹傷。
  外頭陳沾恰在此刻勒停了馬車。
  他掀簾朝裡,急聲問:「縣主,走到死胡同了。」
  元賜嫻手上動作不停,頭也不回地道:「先停在這裡,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陳沾見狀收了鞭子,上前接過她手裡的活:「勞煩縣主,小人來吧。」一邊解釋,「今日端午,殿下和二殿下一道去曲江邊瞧賽龍舟,因江邊人多擁擠,小人便擠在外沿,混亂中也不知前頭生了何事,突然聽見四面一陣驚叫,接著就看兩位殿下都中了刀子。」
  元賜嫻已然退到了後邊擦拭手上血跡,聞言難以置信地一笑:「兩位殿下都是習武之輩,還能被這種暗刀所傷?」
  「小人也不明白。」
  「你這一路是被誰人追趕?」
  陳沾解釋:「今日兩位殿下都是微服從簡出行,各只帶了一名隨從。當時,二殿下的那名侍衛急急攙他上了馬車,沒來得及回頭照管殿下。小人也並未注意二殿下,只扛著殿下一路出來,準備替他處理傷口時卻發現周圍有埋伏,因此不敢多作停留,趕了車離去。不料就這樣被緊緊咬著追了一路。」
  「那你為何不送殿下回府,反倒來了西市?」元賜嫻繼續問。
  「是殿下交代的。殿下臨上馬車前,在我耳邊說了四個字:胡姬酒肆。」
  元賜嫻皺了下眉頭,見他已然替鄭濯包紮好傷口,便吩咐道:「你把馬車駛回酒肆附近,然後給我弄身胡姬的衣裳來。」
  陳沾不敢多問,忙去照辦。
  元賜嫻坐在車裡等了一晌,一邊思考。
  鄭濯多半知道陸時卿這時候在胡姬酒肆吃酒,卻一定不是衝他來,而是衝著那幾名大員。出於某種原因,他希望叫這些在朝中一句話頂半邊天的人,親眼看到他遇刺受傷的事。
  但陳沾匆忙之下對他的指示一知半解,元賜嫻方才也不知情,反倒叫馬車駛離了酒肆。眼下她不敢貿然行動,最好能夠通知陸時卿來抉擇。
  只是她不適合公然出現在酒肆,免得旁人對她救治鄭濯之事起疑,最好便是扮成胡姬,蒙了面去。
  元賜嫻的腦海里,已然浮現出自己一個旋轉跳躍撲進陸時卿懷裡,然後完美傳遞消息的場景。
  雖然她晌午之時說了很多胡姬的壞話,但他該不至於認不出她,為了守身如玉,把她摔在地上吧?
  元賜嫻一面暗暗思忖,一面使了一旁几案上的紙筆擬寫等會兒要塞給陸時卿的字條,突然聽見寂靜的馬車內響起一陣細細的低語,似是從鄭濯嘴裡傳出的夢囈。
  她聞聲偏頭看了眼他的臉色,見他雖依舊面容慘白,原先沉澱在額頭的青黑死氣卻已消退一些,想是性命無虞了,便也沒湊近去管。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0:49

第八章

  然而馬車裡實在太靜,她便是離得遠也聽見了他在喊「水」,像是昏睡中渴極難受。見陳沾還未回,她只好翻找出了車裡的水囊,擰開囊蓋後,一手托起他的後頸,一手傾斜著囊口往他嘴邊湊。
  鄭濯半夢半醒間似有所覺,自顧自啜飲起來。
  元賜嫻怕涼水傷身,沒給他多喝,稍稍倒了點就收了回去。他像是沒喝夠似的皺起了眉頭,卻也未有下意識的爭搶,安安穩穩躺了回去,然後繼續說胡話,發出時斷時續的囈語。
  元賜嫻收拾好水囊,回頭看他身上被褥因剛才一番動作下滑了些,便上前給他去蓋,因此聽見他模模糊糊地道:「阿娘,沒有人推孩兒……」
  她微微一愣,道這夢話與方才曲江畔的刺殺事件有關,就將耳朵湊過去一些,卻一直聽他重複著:「沒有人推孩兒,是我自己摔下去的……」
  元賜嫻皺皺眉頭,想是自己想岔了,剛要退離矮榻,突然手背一涼,被夢得昏昏沉沉的鄭濯給拽住了手:「阿娘……我沒事,沒人欺負我……您不用去替我說話……」
  她尷尬得眉毛一抖,忙要將手抽回,卻不料他傷重昏睡之時力氣也大得驚人,這一抽竟是紋絲不動,反被他握得更緊了一點。
  元賜嫻哭笑不得,試圖掰開他的手指,徒勞無功之下只好一手抵著榻沿借力,拼命把手往外扯,一邊喊他:「殿下,我不是薛才人,您松鬆手!」
  她沒能成功把鄭濯喊醒,倒幸虧盼來了陳沾。
  陳沾掀簾見這一幕,霎時大驚失色,將一身胡服擱在一旁,忙上前幫她脫身,將鄭濯的手放回被褥裡後,向她歉意道:「縣主,冒犯了,殿下不是有意的。」
  元賜嫻當然知道他不是有意認錯娘的,將被攥得通紅酸疼的手掩在身後悄悄甩了兩下,松快了一番,然後伸手拿過胡服,解釋道:「酒肆裡頭有些要緊官員在,想來對方不敢追到這條巷弄,你就在這裡等陸侍郎的消息。」
  陳沾點點頭,見她起身剛要掀簾下去,突然又回過頭問:「剛才殿下講夢話,說什麼沒有人推他,是他自己摔下去的,這是哪門子事?」
  他一愣,想了想不確定道:「可能是在講小時候的事吧。小人聽說,殿下幼年境遇不好,常被兄長們聯合起來欺負,有一回也不知被推下了假山,差點摔斷了一條腿。薛才人心疼得直哭,問他到底是誰做的,他就是不肯說。」
  元賜嫻聽罷滯了滯,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地下去了。
  一炷香後,她在揀枝的掩護下成功扮作了酒肆的胡姬,到了陸時卿那間廂房門口,端著個果盤子移門而入。
  裡頭正有幾個胡人在奏樂,兩名胡姬在旁跳舞,湛青色的長裙旋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她一眼看見陸時卿坐在離她們最遠的位置,正和身旁一名官員說著什麼,似乎根本沒注意到有什麼可愛的小胡姬混了進來。
  她心下滿意之餘也微微擔憂。她身上這火紅色的裙裝跟去年在長安郊野扮成回鶻女時所穿很像,面紗更是幾乎一樣,她不怕陸時卿不能夠憑藉一雙眼睛認出她,卻敵不過他根本不看她。
  但她又不好發出聲音引起他的注意,那樣怕是在場之人都要發現不對勁。
  她擱下瓜果後,本就該退出去了,無奈陸時卿當真從頭到尾半眼也沒給她,臨退到門邊,恰聽那笙樂奏至沸騰處,樂聲漸急之下,兩名胡姬飛快地旋轉起來,她眼一閉心一橫,一個旋身加入了她們。
  一旁長條案邊的幾名官員被這「送瓜胡姬」的突然之舉惹得齊齊側目來看。然而陸時卿卻仍在跟身邊一名老臣不緊不慢地說話:「您所言之舉,倒也並非不……」
  他說到這裡一頓,忽覺一陣香風撲面,似有一團紅艷艷花燦燦的牡丹逼近了來,定睛一看,就見是名不知從哪冒出的胡姬正一路旋著步子往他這向來,眼看就要斜斜撞入他懷。
  陸時卿不及深想,身體便已先作出了反應,在她即將栽倒在他身上的一瞬猛地起來大退。
  「砰」一聲響,元賜嫻一個胸朝下,摔趴在了地上,痛苦「嘶」出一聲。
  「……」她果然不該對他抱有希望的。
  四面官員被這一聲大響驚得一震,紛紛偏頭看她,屋子裡的樂聲也是戛然而止。陸時卿正皺了眉頭準備理衣襟袖擺,聽見那有幾分熟悉的「嘶」聲卻突然覺得哪裡不對,不由也低下了頭去。
  這一低頭,正碰上趴在地上的人氣惱而委屈地回過頭來,一雙形似桃瓣的眼淚漣漣地瞧著他。
  他一眼認出元賜嫻,兩隻鳳目霎時瞪成了四隻大,卻很快意識到眼下身在何處,四面又有何人,迅速恢復如常。
  不料距元賜嫻最近的那個官員見狀,朝他感慨道:「陸侍郎真是太不懂得憐香惜玉了。」說罷就非常憐香惜玉地要去攙地上人。
  他瞳仁一縮,立刻彎身上前一步,適時伸出一隻手一擋,隔著元賜嫻的裙袖攙了她一把,然後平淡而歉意地道:「陸某失禮。」
  說完,在旁人瞧不見處悄悄捏了把她的胳膊以施懲戒,像是責怪她沒事跑這裡來玩。
  元賜嫻剛才「雙峰」著地,著實痛得眼冒金星,現在還直想流淚,卻沒忘了正事,在被他攙起的一瞬飛快將一張字條塞進他手裡。
  陸時卿一下明白過來,面上神色不變,將字條不動聲色夾藏在了指縫,然後退回座席,拿了塊錦帕擦手,如此一番掩飾下,一眼看清了上頭內容。
  在座之人自然都當他是嫌胡姬髒,有人不由奇問:「陸侍郎莫不是對瀾滄縣主也這般無情作態?」
  元賜嫻本不打算久留,已然退至門邊,準備裝出一副灰溜溜的受傷模樣走人,聽見這話卻是腳下一頓,有點好奇他的回答。
  陸時卿目視前方,余光則注意到了她這一頓,想她大概受了委屈想聽好話,含笑答:「在家中,內子的作態要比陸某無情一點。」
  四下眾人都是一愣之下一陣唏噓。
  他雖未直言回答,這話卻分明說得比「不是」更有衝擊力了。看不出來,陸時卿這種出了名的臭臉還能是個懼內的。
  如此想來,方才那可憐的小胡姬也摔得不冤。
  元賜嫻聞言美滋滋移門而出,被揀枝接應著出了酒肆。
  消息已然送出,鄭濯那邊,她就決定放手不管了,免得反倒惹了有心人的眼,出來後便擇了老路回府,一路揉著腫痛的胸。
  在她回府後約莫大半個時辰,陸時卿也回來了。聽僕役說她人在臥房,他拎著一堆雜七雜八的物件疾步入院,到了臥房,一眼見她似是剛沐浴完,穿了件單薄的裡衣,披著烏發懶洋洋眯縫著眼,趴睡在床上,腦袋隔著手臂,手臂底下墊著個枕子。
  一旁拾翠正給她捏肩捶背。
  陸時卿見她似乎並未發現他來,悄悄給拾翠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退下,然後輕手輕腳擱下從西市買回來賠罪的一堆吃食,坐到床邊接過了她的活。
  元賜嫻腰酸背痛,累得幾乎快要睡了過去,昏沉間根本沒注意到兩人力道手法上的不同。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1:05

第九章

  陸時卿沒給人做過這種活,一時不知如何把控輕重,為免弄疼她就往輕了來,不料大概是太小心翼翼了,不多時就聽元賜嫻迷迷糊糊道:「你給貓兒撓癢呢,重些……」
  他大氣不出,悄悄加重了力道。手下所觸皮肉雖隔了一層裡衣,卻也是滑嫩柔膩,妙不可言,只覺元賜嫻這多一分趨於豐腴,少一分則又顯骨的好身段,叫捏肩捶背之人也著實享受其中。
  陸時卿自己都沒發現,過不了多久,他的手心就慢慢燙了起來,動作間也沾染上了幾分色氣,幾乎從捏捶變成了撫摸,滑過她腰肢一路往上後,手竟不受控制地穿過了她的脅下,繞去了被她壓擠著的前頭,揉弄了一下。
  元賜嫻「啊」地短叫一聲,驀然翻滾到了床裡側,然後捂著胸前被侵犯的地方大睜著眼驚恐地看著他。
  陸時卿這才意識到剛才做了什麼不要臉的事,也大睜著眼回看她,像是對自己的輕佻之舉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你……你什麼時候來的!」元賜嫻霎時清醒過來,忿忿問他,眼神冒火。
  陸時卿咳了一聲,撇開眼道:「不久前。」
  元賜嫻卻不給他矇混過關,氣道:「你摔了我不夠,還要捏我胸!」
  「……」
  這麼直白的質問,世間怕也只有元賜嫻了。
  陸時卿只好一本正經解釋:「我不是看你摔疼了嗎?去淤消腫,好得快一點。」
  還找藉口。她去他的去淤!
  元賜嫻拿起手邊薄衾,恨恨往他身上砸去,示意他走。
  他這時候就不得不放下顏面了,接過被褥後擱去一邊,三下五除二脫靴上床,然後道:「我說真的,給我看看。」說著就要來探她衣襟。
  元賜嫻嫌棄地拍開他的手:「陸時卿,你越來越髒了!」竟不沐浴不淨手就爬床,還妄圖玷污這樣一個清爽的她。
  陸時卿笑著湊了過去:「那我用嘴。」
  手可能的確比較髒,但嘴巴是乾淨的。
  一炷香後,元賜嫻低頭瞧著身前埋頭苦吃的人,忍不住嫌棄地想,其實許三娘所言不錯,她一開始就用錯了法子,對付陸時卿這種面上多正經,內心就多「恬不知恥」的人,不如是直接色-誘來得快。
  她被他折騰得癱在床角,等他酣足抬頭,已是手腳綿軟,面色一片潮紅,嗔看他一眼道:「治完了吧!」說罷就去合衣襟。
  她月信沒完,陸時卿也就只這點甜頭可嘗,怕再下去一發不可收拾,便主動伸手幫她理衣裳,一邊說:「你要是覺得不夠,就再繼續。」
  說得像他嘴裡的口水是黃金補湯似的。元賜嫻剜他個眼刀子:「你小心自焚了。」
  「……」陸時卿扶了扶腰帶,覺得某處的確灼燙難忍,只嘆徽寧帝真會挑日子,新婚配月信,是要熬死他。
  元賜嫻看他吃癟,心裡高興,爬上去拿肩頭蹭蹭他的胸膛,誘惑道:「你說幾句好聽的,我幫你啊。」
  陸時卿僵著個身板看她:「怎麼幫?」
  她伸出手,五指張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差點沒給她這細嫩纖白的手晃暈,掙扎了一下,沒忍住問:「什麼好聽的?」
  「這還要我一字一句教你啊?」她後撤一步,「說不出來拉倒。」
  陸時卿陷入了沉默。他是真不會說那些。
  他想了想,選了比較不空泛的一種道:「我明天陪你逛西市,把去年沒買齊的東西都買了。」
  上回也不知是誰,奉聖命逛個街還跟她擺臭臉。
  元賜嫻揚著下巴,拿手指著他道:「你說的,不怕這個月的俸祿被我花光?」
  陸時卿自顧自做了一番鬥爭,咬著牙「嗯」了一聲。
  她心裡一樂,怕他反悔,立刻猛撲上前扯他腰帶,興奮道:「快,快脫褲子!」
  陸時卿估計是想著反正這個月俸祿不保了,甜頭絕不能少,被她拿手伺候了幾下覺得不夠,放倒她後,重新撥開她的衣襟,大了膽子換法子來。
  元賜嫻真不知他是從哪學到了這種叫人面紅耳赤的招數,心內奇異之下也忘了阻止,光天化日裡,頭一遭近距離看清楚他,只嘆自己早先著實小看了他,眼下根本是親手放出了一條惡龍。
  陸時卿先天本就傑出,之前是不得其法,這幾日惡補了一沓避火圖,自然突飛猛進。不過因她細皮嫩肉,也沒敢多使力,折騰她太久。
  她被他換了樣「補湯」又治了一次傷,饒是原本豪爽之人也被弄得羞惱不堪,完了以後都沒肯直視他,埋首在他懷裡,被他打橫抱去了淨房沐浴。
  陸時卿每次腦袋一熱,做完不要臉的事就開始懷疑自己,眼下實則也有點小小的羞澀,腳下步子連帶抱她的手都是抖的,好不容易穩到了淨房,到了浴桶邊卻是一個「晚節不保」,一顫之下不小心手滑,把她摔了出去。
  「砰」一聲清響水花四濺,元賜嫻不偏不倚被砸進了浴桶裡。
  倆人都是一懵,一陣震驚對望後,還是被摔的那個先反應了過來,揪了張臉恨恨拍了掌水面,怒吼道:「就這點臂力,你還是不是男人了!你……你給我出去!」
  這臉丟得陸時卿真想落荒而逃,只是一個轉身,疾走幾步之後到底停了下來,回頭把她抱出了浴桶:「你月信還在,不能這麼洗,出來我給你擦。」
  她癟著嘴,懷疑地看他:「那你還摔不摔我第三次了?」
  「不摔了。」
  她吸吸鼻子,示意他將功折罪吧。
  陸時卿便回身拿來手巾給她把身上粘膩細細擦去,等給她收拾好了,自己身上已然都是水漬,且他發現,他又回到了最初烈火焚身的情狀。
  他怕是……白乾了一場。
  小倆口一直窩在房裡折騰到黃昏日暮,吃過晚膳後,好歹有個正經,說起了下午鄭濯遇刺的事。
  元賜嫻大致問明白了究竟。原這事都是二皇子鬧出來的一場苦肉計。
  二皇子早在去年被剝奪了金吾衛的掌管權後,便一直對鄭濯心懷芥蒂,加上此前四月末旬在自雨亭再次失利,私下裡更是記恨不已。眼見聖人雖將他放出了府,卻日益冷落他,反倒偏愛起了鄭濯,就坐不住了。
  然而依朝中形勢看,聖人威勢仍在,這奪嫡之爭裡的博弈,並非哪個皇子殺了哪個皇子便能了結的。二皇子不可能蠢笨到刺殺鄭濯,背上弒弟的罪名,跟他兩敗俱傷,叫平王坐收漁翁之利,所以想到了這種陰損的招數,自己刺殺自己,意圖跟朝臣裝腔作勢,博取同情。
  至於能不能成功嫁禍鄭濯,其實並不要緊。只要他與他倆人同行,本身就有嫌疑,這種事根本不需要證據,也不需要當真定罪,能改變聖人心底一點想法,就算達成了目的。
  原本這法子倒也不失為一計策。畢竟二皇子此前太過爭強好勝,而鄭濯便是一直以來將自己放在弱勢的位置,從而以退為進。
  但二皇子沒料到,他這個六弟比他更狠,眼見殺招到了他近前,竟「奮不顧身」替他擋了一刀。
  這下他懵了,殺手也是一驚,趕緊給他再補了一刀,只是到底失了第一次出手時精心而刁鑽的算計,沒能給他造成看似傷勢很重,實則無礙的完美結果,反倒叫鄭濯得了個「為護兄長險些命喪敵手」的偉大功績。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1:16

第十章

  元賜嫻這下明白,他究竟為何要冒著生死大險,往胡姬酒肆去了。這是一個拉攏朝中大員的絕好時機。所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通過旁人的嘴將這件事傳揚到朝中,和叫他們親眼目睹他浴血傷重的場景,其中的震撼是全然不一樣的。
  而他也不必擔心聖人懷疑他去到胡姬酒肆的用心,因為他完全可以大方承認,自己就是曉得酒肆裡有許多官員在,才會往那邊去的——他被人追殺,走投無路,只好向陸時卿等朝臣救助。
  元賜嫻想到這裡,暗暗佩服鄭濯的應變之能,只是一面也不由感慨,不知他從一個被推下假山一聲不吭的孩子到如今這般,究竟忍受了多少常人所不能忍。
  但她不覺得他現在的心機是惡。正如陸時卿此前所說,人都是有私心的,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絕境裡,反抗並不是錯。換作她,她也要爭。
  她問陸時卿:「你後來叫他跟朝臣碰上了嗎?」
  他點頭:「沒什麼難的,掐了下時辰罷了。明日朝中就會炸開鍋了。」
  不過叫他們自己炸去吧。他還在休婚假,要陪元賜嫻去逛西市。
  元賜嫻「嗯」了一聲,又問:「殿下傷勢如何?」
  陸時卿一聽,臉色一沉。他還沒揪著她問,她是如何跟鄭濯碰上的。
  他道:「你今天給他裹傷了?」親手裹的?用的是那隻剛才伺候他的手?
  元賜嫻一噎,實話道:「我不能見死不救吧?還不是看你跟他要好。」
  這話說得陸時卿稍微舒服一點,只是一想到她講的,有關夢裡未婚夫的事,他仍舊有點警惕,想掐滅她那一絲絲同情心,答道:「也就看著凶險點,還不如我上次傷得重。」
  哎喲,陸時卿真是,真是夠小肚雞腸的。
  元賜嫻「嘖」了一聲,到底沒岔開去,正經問:「你現在對他是怎麼個看法?」
  陸時卿知道她是在問夢境那樁事,斂色道:「我仔細想過了,你在夢裡會成為她的未婚妻並不奇怪。如果沒有你主動向我示好這回事,我恐怕的確會支持他的決定,以徐善的身份說服你阿兄,定下你和他的婚事。夢裡大概就是這樣的發展。」
  「至於後來婚約被取消,其實也不奇怪。鄭濯總有一日是要轉暗為明的,但一旦轉得過早,在聖人氣數未盡前暴露,就會惹起他的忌憚。他一定會想法設法斬斷你們的聯繫,破壞這樁婚事。」
  元賜嫻點點頭,這個想法與她所推斷的一致。
  陸時卿說到這裡話鋒一轉:「這些事都合情合理,然而矛盾之處在後頭。你應當不會瞧不出岳丈對鄭濯的欣賞,他支持他,其實跟你們有無婚約並無關係。」
  他一句話說到點子上,元賜嫻忍不住贊同地點點頭。
  是了,難怪今生她跟鄭濯沒有婚約,阿爹還是心向於他。
  陸時卿繼續道:「既然他們的合作並非基於一樁婚約,又怎會被旁人輕易離間?」
  元賜嫻皺皺眉頭,又聽他問:「你可知,在那種情況下,如果聖人出手破壞你們的婚事,我會做什麼?」
  陸時卿其實很不願意做那樣的假設,但為了大局,他必須投入到那個夢境中,設身處地去考慮。
  他緊接著道:「我會選擇將計就計,叫你們雙方假意翻臉,一則令鄭濯暫斂鋒芒,以保全自己,二則也保全元家。」
  元賜嫻霍然抬首。這的確很像陸時卿一貫的行事作風。
  如果說,他當真布置了這樣的假象,夢裡的很多言論,可能都要被推翻了。
  他繼續解釋:「所以,我對鄭濯是否確實手刃了你阿爹和阿兄的事存疑,也對所謂的元家造反一事保留態度。至於傳言說我殺了鄭濯的事……」他笑了笑道,「我想象不出,怎樣的罪孽才可能叫我對他動手,多半是百姓謠傳。」
  否則,就是他當真害死了元家滿門,害死了元賜嫻。
  陸時卿看了她一眼,突然頗是感慨地道:「你知不知道,兩年前,你隨岳丈進京受封的那次,我為何會被聖人派往潯陽賑災,沒能跟你在宮中碰上一面?」
  元賜嫻不解:「擦肩而過,不就是沒有緣分嘛?」
  「不是。」他道,「那次南下,是皇后建議聖人派我去的。」
  「皇后怎麼……」元賜嫻問到一半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當初是韶和請皇后幫忙,叫聖人派你出去公差,從而阻止了我們的初遇?」
  「只是韶和以為的初遇罷了。」陸時卿道,「其實早在你救下霜妤前,我以徐善的身份出門辦事,就曾遠遠見過你一面,所以去年在漉亭,才能一眼認出你。」
  元賜嫻覺得這一出兜兜轉轉還挺有意思的,有點得意地往他懷裡蹭,小聲道:「遠遠見過我一面,就記得我的臉了?」
  陸時卿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點了點頭。
  她心裡美,面上故作冷淡道:「好端端的,怎麼追憶起往事來了啊?」
  「因為我剛才在想,韶和既然想方設法阻止了她所以為的,我和你的初遇,就說明,在她那個上輩子裡……」他說到這裡頓住,沒繼續往下。
  元賜嫻伸手環住他的脖子,替他接了下去:「就說明,在她那個上輩子裡,你也很喜歡,很喜歡我。」
  陸時卿垂眼瞅著她,笑著嘆了口氣。
  陸時卿笑得很認命。
  想通韶和當初一舉的深意後,他好像也不是特別在意元賜嫻最早接近他的居心了,反正不論她招不招惹他,結果都是一樣的。
  大概也是因為這樣,不管她撩撥他時的伎倆多麼拙劣,他都照單全收了。
  元賜嫻也在笑,心滿意足之下,抱著他脖子的小臂稍一收緊,然後將嘴湊到他耳邊,輕輕咬了一口他薄薄的耳垂。
  陸時卿被她咬得一抖,偏頭陰沉著臉看她。
  不能給何撩。
  元賜嫻偏還頑得上天入地,伸出食指往他腰腹下邊一個彈戳,笑嘻嘻地,一副哄人的樣子道:「再過兩日,就給你生孩子啊。」
  陸時卿雖受她撩撥,氣血上涌,心底卻是冷靜的,曉得她這番嬉笑只是表象。
  她剛剛與他成婚,尚未全然收斂玩樂的心思,自己還跟小孩似的,根本沒做好為人母的準備,之所以突然改變態度,怕是因為今早那個噩夢。
  元賜嫻幾乎已跟他坦誠了所有,只是獨獨略過了這個夢。可他也大致猜到了:她哭成那樣,一醒來就問他舊傷的事,如今又著急給他生孩子,還能是夢見了什麼?
  她是看過了無常世事,所以更想爭朝奪夕,什麼事都快一點,什麼遺憾都少一點。
  從前她不用心,所以橫衝直撞,灑脫恣意,如今用了心,便也懂得了牽腸掛肚,瞻前顧後。
  陸時卿心裡高興,卻不想她當真因為這個著急留後。
  好像她生下一雙兒女,圓滿了陸家,日後萬一碰上死境,便可不再掙扎求存,瀟瀟灑灑一走了之了似的。
  他皺了下眉頭,牽過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問道:「聽見沒?」
  元賜嫻不解望他:「什麼?」
  「但凡它跳一日,你就在一日。但凡你在一日,它就不敢停一日。你夢裡那些不好的事,一樣也不會發生,我們大可晚點再要孩子。」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1:28

第十一章

  元賜嫻不意心思被他一眼看穿,一哽之下,擱在他心口的手化掌為拳,輕輕捶了他一下。
  怎麼突然這麼會說話,聽得她鼻子都酸了,真煩!
  她不服氣心事被說破,揚揚下巴不承認:「我就是閑得沒趣,想生個孩子玩兒怎麼了?要不要我說了算,你還敢不給了?」
  陸時卿在家中跟元賜嫻夜話時,大明宮正設端午宴。值此百官齊聚之際,兩名皇子在曲江遇刺的消息自然傳了個遍。
  徽寧帝早在之前便已聽說此事,當即派了宦侍和太醫,分別前往鄭濯及鄭濟的府邸慰問治傷,只是也沒取消夜裡的宴席,打算趁機瞧瞧百官對此事的看法。
  宴席上,早先在胡姬酒肆親眼目睹了鄭濯傷勢的好些官員都沒能坐住,懇請聖人務必派人嚴查此事。翌日上朝,更有大批官員上奏發聲。唯獨尚在休婚假的陸時卿看起來著實沒心沒肺,不管不問地陪元賜嫻逛了一整天的西市,直到黃昏時分被聖人召請入宮。
  徽寧帝一見他就頭疼道:「朕確實說過,叫你跟元家打好關係,可也沒要你這般不務正業!賜嫻想買什麼,你叫下人去采辦就好了嘛!銀錢不夠,也可以問朕討,但你不能不替朕查案了啊!這蔡寺卿的事還沒個著落,曲江又鬧出大案來,朕一個腦袋兩個大,你呢,你就只管待在家裡,連昨夜的端午宴都給辭了,叫朕如何是好?」
  老皇帝上來就是翻江倒海的一通苦水,陸時卿神色歉疚,拿出早就準備好了說辭道:「陛下息怒,臣近來確實分心了,不過也並非不將朝事擱在心上。您說的兩件案子,臣都已大概有了對策。」
  「怎麼說?」徽寧帝聞言消了些氣,「先講講蔡寺卿那樁。」
  陸時卿為免暴露,本不該直接插手蔡禾的事,所以起先刑部翻出私鹽案時選擇了按兵不動。直到徽寧帝將蔡禾收押起來,因拿不定主意,主動派人登門,詢問他的意見。
  他當時一看完刑部列出的確鑿證物,就叫宦侍回去傳話,說照這番情形看,完全可以直接給蔡禾定罪,難道是聖人覺得他堪當大任,不捨得因此折損一名臣子?倘使如此,他倒可替聖人分憂,幫蔡禾周旋周旋。
  這就是陸時卿此前跟鄭濯說的,一勞永逸的辦法。
  如果聖人是個明君,要解決這樁陷害案,自然得竭力證明蔡禾無罪。但平王有備而來,已然將所有翻案的可能都堵死,而聖人又恰是個昏庸的,根本不在乎貪或不貪,有罪或無罪,只想將所有聽話的棋子都掌控在手中,那麼,他就把蔡禾變成對聖人有用的人,叫平王一拳頭打在親爹身上。
  徽寧帝原本之所以徵詢陸時卿的意見,單單只是出於多疑,覺得裡頭藏了別的門道,但被他這一誤會,一反問,竟覺非常有理。
  大理寺為大周三法司之首,相較複審案件的刑部地位更高,裡頭本就滲入了許多平王及二皇子的勢力。徽寧帝雖心中有數,卻因朝局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可能把這些人都給明著剔除,所以姜岷落馬後,便想將身家相對清白的蔡禾納入掌中,借以壓製。
  帝王也並非諸事都可為所欲為,在任人選才上,一樣需要收買人心。當初他破格擢升蔡禾,實則就已算施恩之舉,而現在更是來了個絕好機會:蔡禾遭難,官位腦袋都可能不保,他若施以雨露,不怕他此後再為他人所用。
  於是徽寧帝便吩咐了陸時卿代為周旋,也因此有了昨日叫他試探幾個大員的事。他現在急於知道結果。
  陸時卿答道:「臣昨日在酒肆裡探過幾位宰輔的口風,聽他們言談間十分可惜蔡寺卿。臣想,陛下若欲保他,應當不會受到太大阻力。」
  徽寧帝沉吟一下,問:「如此,照你看,朕該如何做才能更顯合情合理?」
  「刑部裡頭,是誰非要蔡寺卿不好過,陛下叫他更不好過,不就順理成章了嗎?」
  這簡簡單單幾句話,便將老皇帝推出去迎上了平王的刀鋒,又倒打了後者安在刑部的樁子一耙,實在可謂四兩撥千斤,借力打力,出奇制勝了。
  蒙在鼓裡的徽寧帝深以為然,繼續問他曲江刺殺案的事。
  陸時卿微微一笑,道:「陛下,這件事說來比蔡寺卿那樁案子更簡單。其實您根本不必派人去曲江取證,查探誰是凶手。您想,六殿下遭人追殺途中,之所以去到胡姬酒肆避難,是因知道臣等在那處吃酒,可追殺他的人為何也確實因此止了步?」
  見上首之人瞳仁一縮,已然被點撥明白,他繼續道:「因為對方也曉得臣與幾位宰輔在那裡,故而不敢再貿然深入。陛下排查排查,看知曉昨日酒肆之宴的人中,誰比較有嫌疑,此案便可迎刃而解。」
  陸時卿點破不說破。徽寧帝心下微沉,面上不動聲色道:「這樣,你明日一早替朕去瞧瞧二郎與六郎的傷勢,看他倆人具體情形如何。」
  陸時卿領命退下,翌日先跑了一趟二皇子府,接著去看鄭濯。
  鄭濯的傷雖不比陸時卿上回凶險,卻壞就壞在眼下正值酷暑,刀口極易感染,所以這後續養傷的事便不那麼輕便了。
  他連著燒了兩天,睡睡醒醒的,見到陸時卿時還有點昏沉,聽他說明來意後,腦袋勉強轉過了彎,躺在床榻上沙啞道:「這回是二哥不走運了,端午當日,我和他一道去阿爹那裡,恰好碰上王中書,聽說了你們晌午約了酒肆吃酒的事。阿爹大概是想到了這個,所以叫你來對照我和二哥的傷勢,看其中是否有端倪。」
  陸時卿點點頭,想了想說:「這回我恐怕兜不住鄭濟了。」
  其實二皇子氣數早已盡了,如果陸時卿有心,動動手指便可將這塊中空之木推倒,但他一直沒這樣做,反倒有意留此人在朝中起起伏伏,目的便是為了維繫三個皇子間的平衡。
  倘使二皇子倒台太快,平王的精力就將全都集中在鄭濯身上,後者也會因此增添暴露的風險。唯有二皇子跟平王彼此制衡牽扯,鄭濯才有足夠的餘地喘息,在安穩的環境裡一步步豐滿羽翼。
  但這回,徽寧帝大概真要對二皇子失望,決心踢開這個兒子了。朝中格局一變,三角平衡倒塌,必將醞釀出一場大動靜。
  鄭濯聞言無奈一笑:「我可能操之過急了。」
  陸時卿搖頭:「兵來將擋,你也是迫不得已。」他說罷起身準備告辭,指了下來時帶的一個小藥匣,「不擾你了,這些是元家上好的傷藥,我從賜嫻那裡討來的,你好生用著。」
  鄭濯覷了眼匣子,虛弱地扯出個笑:「你什麼時候這麼大方了?」
  陸時卿沒答,回他一笑,心道元賜嫻的月信也該完了,看她最近好像在悄悄籌謀什麼壞事,他說不定都是快當爹的人了,當然應該穩重大氣一點。
  這樣想著,他離去的步伐慢慢輕快起來,隨風飛舞的袍角壓也壓不住。
  鄭濯目送他離去,也不知他有什麼高興事,清醒了下招來陳沾問:「我那天昏迷以後,馬車裡沒生什麼岔子吧。」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1:40

第十二章

  陳沾躊躇了下道:「您先說夢話講了小時候摔下假山的事,後來又將縣主錯認成了薛才人……這兩件算不算?」
  「……」鄭濯臉皮一抽,一個激靈差點扯開了傷口,痛得吸了口氣,然後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真這麼幹了?」
  陳沾點點頭,為難地說:「您還攥著縣主的手不肯放呢。」
  鄭濯低頭尷尬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抽了一下嘴角。
  陸時卿瞧完兄弟倆的傷勢,回頭便入了大明宮向徽寧帝稟報。
  他不在府上,元賜嫻便窩在房中,跟陸霜妤頭碰著頭,一道研究從西市淘來的幾件寶貝器物,其中好幾樣都是出自西域機關大師之手的鎖器,金銀玉制的銬鏈或者銬環。
  陸霜妤雖覺新奇,卻不免奇怪,眨著眼問:「嫂嫂,你買這麼多鎖器來是要對付誰呀?」
  「當然是你阿兄了!」元賜嫻正撥弄著一個銬環,一時嘴快就把實話溜了出來,說完臉皮子一僵,微微泛起點紅暈來。
  幸虧她這單純的小姑子並未聽明白究竟,一頭霧水道:「阿兄犯了什麼事嗎?」
  元賜嫻「呵呵」一笑:「沒有沒有,就是……」她腦袋轉得飛快,迅速接上,「就是吧,你阿兄睡相不太好,半夜老彈腿踹我,我給他銬住,他就安分了。」
  「啊?」陸霜妤訝異出聲,「阿兄居然是這樣的人!」
  「是啊,我也沒想到。」元賜嫻說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陸時卿啊,為了保住你妹妹這顆清白的赤子之心,對不住了。
  倆人繼續腦袋碰腦袋,研究鎖器的機關。見陸時卿遲遲不歸,陸霜妤肚腹空空之下忍不住問:「阿兄怎麼還不回?我都餓了。」
  元賜嫻看了眼窗外高懸的日頭,答道:「他去探望二皇子和六皇子傷勢,這會兒說不定剛面完聖,你餓不住就先去吃兩塊糕子墊墊肚子。」
  「兩位皇子出了什麼岔子?」
  陸時卿平日裡不太跟妹妹和阿娘提朝堂事,元賜嫻正要解釋,張嘴卻是一頓,怪道:「哎,不對啊。端午那天你也去了曲江,不曉得他倆遇刺的事?」
  那天曲江邊的動靜可不小。陸霜妤雖少涉政事,比起旁的無知百姓,卻起碼是認得鄭濯和鄭濟的。
  陸霜妤聞言神色一滯,突然起身道:「我去吃糕子。」
  她說完就跑,沒來得及出門就聽身後一聲「站住」,只好扶著門框緩緩回頭,癟著嘴看向元賜嫻。
  元賜嫻朝她敲了敲桌板道:「回來說清楚。」
  她半步半步地遲疑著往回走,邊說:「我本來是在曲江的,後來覺得賽龍舟無趣,就去了別處逛。」
  元賜嫻不信這說辭,正準備繼續問,忽聽三聲叩門響動,道個「進」字,就見是陸時卿回了。
  他瞧見她桌案上一堆亮閃閃的鎖器,神情略一波動,卻故意像看不明白似的撇過了頭,也不多問,只看著她說:「用膳了。」
  陸霜妤忙像抓著了救星似的道:「對,嫂嫂,阿兄都回了,咱們趕緊用膳吧。」
  元賜嫻覷著她摸摸下巴,饒有興趣地問:「你先說清楚,端午那天究竟做什麼去了?」
  陸時卿聞言終於看了妹妹一眼,見她絞著手指不答,臉色一沉道:「你嫂嫂在問你話。」
  陸霜妤心中苦澀,揪著臉看了倆人一人一眼,哀嘆一聲道:「……我就是在曲江邊碰上個弱質書生,看他被人差點擠下水去,行俠仗義了一把,然後學嫂嫂一樣不留名地走了,沒想到竟被他追了一路,非問我姓甚名誰,說來日好報答我。」
  陸時卿略一挑眉:「然後呢?」
  「他跟牛皮糖一樣黏著我,我到了府門口還甩不掉他,只好騙他說,我是咱們府的丫鬟,叫紅菊。結果……」她說到這裡臉色微微脹紅,眼看著快哭了,「結果這個書呆子現在天天遞信給咱們家小廝,要他們轉交給紅菊。」
  元賜嫻嘴角一抽。小丫頭這是撞著桃花惹事了啊,難怪不敢跟宣氏和陸時卿講。
  她問:「那紅菊是誰?」
  陸霜妤更想哭了:「是咱們家後廚幫事的。」身形大概有三個她那麼大吧。她估計是瞞不了多久了。
  既是說了出來,她也乾脆跟兄嫂倒倒苦水,過來拽著元賜嫻胳膊道:「嫂嫂,你不知道這書呆子的文章有多酸。說什麼,他曾道古之‘賢賢易色’意為大丈夫重德而不重貌,後得人指點,才知自己的目光是多麼短淺狹隘。如今見過我,更曉得了當時那位聖賢所言不虛。他說,不曾拿起,便談不得放下,我是他這輩子遇到的,第一個想拿起來的人……」
  陸霜妤說到這裡渾身一抖:「蒼天啊,誰要給他拿起來了!嫂嫂,你說這人是不是酸詞啃多了?阿兄會跟你說這麼酸的話嗎?」
  她這邊苦水吐得滔滔不絕,元賜嫻和陸時卿卻雙雙僵著個脖子,在一陣死寂裡望向了對方。
  這段鬼話,怎麼聽著這麼耳熟呢?
  元賜嫻緩緩眨了兩下眼,語速極慢地問:「你說的這個弱質書生,不會剛好姓竇吧?」
  陸霜妤驚訝道:「嫂嫂怎麼知道的?」
  怎麼知道的?因為今年花朝前夕的流觴宴上,某位兄台為了爭面子出風頭,胡扯了一堆鬼話,教訓哄騙了一名初出茅廬的竇姓少年。
  她側目向陸時卿:「陸聖賢,此事您怎麼看?」
  「……」
  陸時卿勒令陸霜妤把所有信件都拿出來給他看,在瞧見每張封皮上都畫了一朵小紅菊的時候,終於忍不住翻了臉,吩咐曹暗傳話下去,不許任何竇姓人士靠近府門三丈,不收任何竇姓人士送來的物件。
  元賜嫻哭笑不得,到了夜裡就寢時還看他黑著臉,便悄悄戳了他一下,問:「陸聖賢,生孩子嗎?」
  陸時卿偏頭看她一眼,拒絕了她的邀約,道了句「睡覺」就閉上了眼,像是沒心情生。
  她笑眯眯地「哦」了一聲,裝出乖乖睡覺的模樣,一面卻把手伸向了早先藏在被褥裡的一對鎖銬,心道幸好逛西市時未雨綢繆了一番。
  她知道陸時卿挺想要孩子的,只是體諒她尚未做好收心的準備,不想她因了無謂的夢境刻意勉強自己,過早為人母。
  但她其實並不覺得勉強。
  前頭初始懷疑有喜,她的確慌張不已,可曉得這只是場誤會以後,松了口氣的同時卻也有股失落之感。
  就那短短一夜,她其實都已在想象,如果是個男娃娃,會不會跟陸時卿一樣臉臭,如果是個女娃娃,會不會跟她一樣貌美如花的事了。
  心理準備這種東西,不真懷上一個,永遠也做不好。所以她不想陸時卿憋著。
  該生就生,哪那麼多顧忌。他不給,她就自己要。
  等過了約莫一炷香,聽身邊人呼吸綿長,似是睡著了,元賜嫻悄悄撐起身子,輕手輕腳取出鎖銬,撥開鎖頭後,拎著他的兩隻手,把他跟床欄鎖在了一起,然後壓低了聲,捏著嗓子學狗「汪汪」了兩聲。
  陸時卿氣息勻稱,毫無所動。見他這樣都不醒,她便放心掀開了被褥,緩緩抽開了他的褲帶,不料下一瞬入目之景太過壯觀,叫她一下訝在了原地。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1:56

第十三章

  了不得啊,這人睡著了也這麼能耐!
  元賜嫻突然有點為難,臨陣退縮起來,撇開眼悲涼地望瞭望頭頂承塵,掙扎了半柱香才慢吞吞爬了上去。
  陸時卿嘴邊的笑已經快要憋不住了。
  天曉得從頭到尾都沒睡著的他,一路來忍得有多辛苦。
  早在西市,她看著一堆鎖銬兩眼發光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她的用意。畢竟書裡是有這種記載的。雖然元賜嫻的目的其實比較單純,只是怕他不從,所以想縛了他而已。
  他假裝信了她「買來玩」的藉口付了賬,從剛才起一直忍辱負重到現在,就是為了這一刻,她能用他去年秋天在夢裡見過的法子圓他的願。
  他臥薪嘗膽地等待著,又一柱香後,卻感到她還在原地磨蹭,且磨蹭一晌後,竟重新爬了下去,然後翻起了床褥。
  陸時卿已經燒得能噴火了,強忍著睜了一絲眼皮,就見她跟朵蘑菇似的蹲在床上,從被褥底下抽出了一本厚計三寸的避火圖,蹙著眉頭一頁頁拼命翻閱著。
  「……」
  準備得倒是齊全,但這種事是能臨時抱佛腳的嗎?
  陸時卿氣得差點沒從床上彈起來,見她突然眼前一亮,迅速合攏了書,便趕緊把眼睛閉了回去。
  好,他再忍一次。
  元賜嫻把書藏好重振旗鼓,這次得了入門之法,一舉攻陷之下禁不住「哎」出一聲。
  陸時卿死死憋著聲氣,在她再次頓住時終於沒了耐性。
  夢境跟現實是有差距的。他若強行圓夢,可能會被生生耗乾。
  元賜嫻正垂著腦袋進退兩難,忽聽接連「噠」兩聲響,不等抬頭看,腰後便已多了一隻手。下一瞬,那滾燙的手掌將她死死往下一按。
  她霎時驚叫出聲,渾身一軟癱在了陸時卿身上,偏頭瞪了眼看他。滿眼不可思議。
  陸時卿剛剛也沒忍住悶哼了聲,卻在她看過來時恢復了從容,啞著聲無奈道:「還是我來吧……」說完,一個翻身日月顛倒。
  元賜嫻這時候自然恍然大悟了,惱得想跟他算賬,卻不料陸時卿根本沒給她罵他的機會,叫她出口都成不了話。
  她差點沒被氣暈。完了以後聽他說,去年冬至玩五木,她輸了一筆,現在是時候還債了,然後便再來了一次。
  之後又聽他說,上回十三皇子沒答出他的提問,她也跟著記了一筆罰,不如就一起算吧,於是又來了第三次。
  元賜嫻殺雞的心都有了,正想一次還乾淨了也好,他以後就沒戲唱了,卻見他摟她在懷,痛苦地說,三次不成雙,他難受得慌。
  然後她就被他堵在床角,開墾了第四次。
  最後,當她終於能夠闔上眼皮,安慰自己雖然這一晚上很辛苦,但好歹有希望懷上了的時候,陸時卿如有神跡般看透了她的心思,在她耳邊輕聲道:「對了,上次郎中來問診,我忘了告訴你,他說月信後邊幾日,也是不會懷上的。」
  「……」
  他說完,低頭親了一下她的耳垂,然後總結道:「所以安心睡吧。」
  元賜嫻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只在心底暗暗冷笑一聲。
  好的,睡吧。
  等他睡著,她就爬起來一翦子結果了他。
  結果元賜嫻沾枕便已不省人事,再睜眼就見天光濛濛亮,大約已近卯時。她翻個身,捶了捶酸軟的腰背,看一慣比她早起的陸時卿竟也還熟睡著,沒有絲毫要醒的跡象。
  她把剛要闔回去的眼皮竭力撐開,掰著手指算了算日子,然後猛一推他:「陸時卿,你不上朝啦?該遲到了!」
  陸時卿正在夢中浮浮沉沉,被她生生喊醒,蹙著眉頭緊閉雙目,也不知聽沒聽清,隨口「哦」了一聲。
  她爬起來繼續推他:「你倒是起來。」
  他煩得一把扯了被褥往臉上蒙,要死不活地道:「……起不來。」
  元賜嫻哭笑不得。
  誰叫他昨天晚上折騰了她大半宿的,這下好了,榨乾了吧!
  她費力把他緊攥在手心的被角給扯下來,嗔道:「你是想讓全京城都知道你昨晚幹什麼去了?」
  陸時卿翻了個身把臉順勢壓向床榻埋起來,不為所動地「嗯」了聲。
  她一氣之下長腿一伸,騎跨在了他腰上,俯身把他的臉掰正,捏著他的下巴道:「你起不起?」說罷便就著這個姿勢,抓握著他的兩隻手,用勁拽他,「起來起來,再不起就要扣俸祿了!」
  陸時卿終於抬了一絲眼皮,看見她這女勇士般的姿勢,嘴角扯出個笑,竟又有了點擦槍走火的態勢,吸口氣壓抑了一下才道:「你給我穿衣裳?」
  元賜嫻本想說「想得美」,但看他這睡眼惺忪的模樣著實可愛,不由心裡一軟,連帶昨夜的氣都消了大半,低頭捧住他的臉,給他拋個魅惑的眼色,道:「起來我給你穿。」
  他得寸進尺地伸了隻手過來,示意她拉他。
  元賜嫻衝他皺皺鼻子,伸手將他一把拽起,卻因姿勢關係,被他撞得一個不穩朝後仰去。
  聽她一聲「哎喲」,陸時卿的反應倒是靈敏了,迅速伸手托住了她的腰,把她牢牢摁在了懷裡。
  倆人的鼻子因這番動作碰在了一起,他低頭看一眼她略有些紅腫的雙脣,伸出拇指,安撫似的摸了摸。
  元賜嫻還道他要親她,忙朝後一退:「你睡糊塗了啊,我還沒漱口。」
  陸時卿聞言一滯。他本來沒這打算的,這下子若不親上一親,卻就是嫌棄她的意思了。
  他只好睏倦地半睜著眼,低頭啄了她一下,說:「我也還沒。」
  元賜嫻瞥瞥他,嘴角卻帶著笑,把鬢角碎發別到耳後,催他趕緊,然後爬下去,到木施邊去取他的官服。
  陸時卿嘆口氣跟著下去,伸展開雙臂後繼續打盹,困得根本沒好好享受生平第一次被元賜嫻服侍穿衣的感覺,直到聽見她疑惑的聲音從下方傳來:「你這腰帶是扣第三顆玉紐嗎?」
  他眯縫著眼站在那裡,有氣無力「嗯」了一聲。
  元賜嫻便繼續彎著腰給他搗鼓,完了怎麼瞧怎麼奇怪,但又說不上來究竟哪裡不對勁,就猶猶豫豫說了句「好了」,直到陸時卿游魂一樣洗漱完畢出了門,才猛一拍腦袋。
  她忘記問,到底是正數第三顆還是倒數第三顆了。
  她當下命曹暗去追陸時卿,想叫他趕緊察看確認,卻不料趙述的車技大有精進,這一追連個尾巴也沒瞧見,於是當天午後,陸侍郎上朝反扣金玉帶的事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
  元賜嫻忐忑地等著陸時卿黑著臉回來罵她,待到黃昏,卻看他一臉神清氣爽,甚至連扣錯的腰帶都沒改回來。翌日再出門一瞧,只見街頭巷尾男女老少,十之四五都使了這種反扣之法來縛腰帶,美其名曰:流行。
  「……」這個世界對長得好看的人,真是太寬容了啊。
  可惜聖人寬容完寵臣的失儀之行,卻沒再寬容別人。沒過幾日,兩件大案的驚天逆轉便炸開了整個朝堂。
  一件是已然事起十數日的蔡禾案。證據確鑿之下,蔡禾的罪行原是板上釘釘,然而眾人始料未及的是,此前揭發他的刑部侍中卻在這關頭被曝出醜事來,說是在私宅暗藏了來路不明的數萬貫銀錢與十數名美姬。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2:05

第十四章

  這好財好色本非稀奇事,稀奇就稀奇在來路不明。「敏銳」的聖人當即命朝中監察御史著手安排查證,一路順藤摸瓜之後,竟「發現」這些東西都是出自大理寺少卿之手。
  蔡禾這大理寺卿因受賄錯判罪被收押時,下頭的少卿卻給了揭發他的刑部侍中一頓好處,這事怎麼瞧怎麼奇怪,怎麼瞧怎麼貓膩重重。
  「目光如炬」的聖人便命人深入查探下去,緊接著又「順利」找到了倆人溝通的密信。以此證明,是大理寺少卿先前擢升不成,被蔡禾越級上位,因此心生不滿,意圖栽贓陷害,拉他下馬。
  蔡禾的冤屈得了洗刷,卻因接連受了十數日的刑法形骸消減,被人帶上宣政殿時已然瘦骨稜稜,滿身淤痕。朝堂之上霎時群情激盪。
  當然,並不是沒人看見整個翻案過程中的漏洞與疑點。只是他們也一樣瞧出來了,這事的根本是聖人想要一手遮天。在這吃人的地方,真相永遠沒有強權與大勢重要,有點眼力見的,自然都選擇了閉嘴裝傻。
  於是,滿朝便都是懇請聖人嚴懲大理寺少卿與刑部侍中的鏗鏘之聲,哪怕誰心底有怨憤,也都記在徽寧帝的頭上,陸時卿這設局人卻從頭到尾身處局外,微笑旁觀。
  元賜嫻得知此事後,也只有嘆他一句老奸巨猾。
  不過老奸巨猾的是她丈夫,所以,這是個褒義詞。
  這第二件就是震動朝野的曲江案。兩名皇子一道在曲江邊遇刺,正當眾人疑心誰人如此膽大包天之時,京兆府內傳出消息,稱已將嫌犯順利拿下,現正嚴刑盤問,想來不日便可破獲真凶。
  消息一出,二皇子不免陣腳稍亂,派了親信前去查證此事,不料這消息就是個引誘他自投羅網的圈套——京兆府根本沒抓到什麼嫌犯,倒是現在,揪住了他那個行蹤詭秘的親信。
  鄭濟有把握親信絕不可能出賣他,卻奈何不得老皇帝已然對他失望至極,只要結果是對的,根本不在乎過程如何,直接命人草擬了一份供詞,逼著那人畫押了事。
  二皇子賊喊捉賊的事很快傳遍了朝堂上下。聖人震怒,當眾把一隻玉筆枕砸在了兒子的腦袋上,結結實實砸了他一個大包,管他是跪是爬,言辭間是如何痛徹心扉,誠意悔過,一概不再多聽,憤恨甩了袖走人。
  世間冷暖,遇難方知。
  這種時候,同情老六是大勢所趨,人人都不妨說上一句借以表態,可二皇子黨卻是誰也不敢輕易拋頭露面,替鄭濟求情。平王黨不便往裡插一腳,也只有靜候觀望。
  不過老皇帝這次是當真下了決心,也沒給眾人猜測太久,不過幾日便下了一道聖旨,稱二皇子心術不正,多年來數度挑起內爭,令兄弟鬩墻,手足離心,亂大周社稷,毀朝堂安寧,現剝奪其一切職權,貶黜其至孤懸海外的南方邊陲之境崖州思過,不正其心不得返京。
  大周皇室的奪嫡之爭已經延續了數年,老皇帝放任太子之位空懸,對此始終不曾明確表態,直到這一封洋洋灑灑的聖旨。
  押送鄭濟的囚車駛出長安城的一剎,大周的朝局也於同一時刻碎裂成了支離模樣,等待著一雙手宛若神衹般將它重組,拼湊。
  一切,都在陸時卿的預料之中。
  長安城的動靜很快一路傳到了西南之域。和親隊伍踏入南詔關門的那日,細居接到了京城來的這兩則消息。
  韶和正默不作聲坐在他對頭,微微倚靠著車壁,聽他講著這些她並不關切的事情。
  細居自顧自說完,發出一聲感慨:「陸子澍倒真有幾分本事。」
  韶和聞言沒說話,甚至連神色都未曾波動一下,只是靜靜望著車簾外閃過的郁蔥樹景,輕輕眨著眼睛。
  見她油鹽不進,細居也不惱,只道:「前邊就是南詔皇城,過了這道門,你就是南詔未來的皇后,跟大周再無瓜葛。貴主,識時務者為俊傑,不知我上回提議合作的事,你考慮得如何了。」
  韶和偏過頭來,淡淡道:「我不明白我身上究竟還有什麼值得殿下合作。我還是那句話,哪怕我跟大周已無瓜葛,也不會跟殿下產生任何瓜葛。」
  細居笑了笑:「既然貴主不明白,我就多提點幾句。我想,貴主應該有個鮮為人知的秘密,而這個秘密,不但能叫我將南詔握在手中,還能助我將周邊的吐蕃、驃國乃至大周通通一網打盡。」
  韶和的目光略微閃爍了一瞬,掩在袖中的手不易輕察地顫了顫,盡可能平靜道:「殿下的話,我聽不懂。」
  細居隔著車內一方窄窄的桌案緩緩傾身向她,噙著笑問:「既然聽不懂,為何害怕?」
  倆人的距離太近了,他說話的熱氣都噴在她脣上,她沒再說話,就這樣屏息盯著他。
  細居脣角一勾:「這世間從來沒有所謂不可違背的天命和定數,有的只是走錯的路。而你從一開始就錯了。」他注視著她的那雙眼睛微微彎起,一字一頓道,「鄭筠,佛成全不了你,但我能救你。」
  韶和的眼睫微顫兩下,默了默淡笑道:「我一無性命之憂,二無未了之願,不知殿下憑何推斷,我需要人救。」
  「憑身為大周繼後之女的你從未得過嫡公主應有的半點優遇。」細居朝後退遠一些,靠著車壁道,「你十六歲就已經做過皇室的犧牲品。老寧遠侯膝下一對嫡出雙生子中,本該襲爵的長子因膽小素未參與朝爭,頗討聖人歡喜。當年,聖人為捏住侯府,將你作為賞賜與易物下嫁與他,不料他那性情乖戾的胞弟竟覬覦上了自己的嫂嫂。」
  「一母同胞卻與兄長所得有別天壤,多年不甘碰上如此契機,這做弟弟的一時忿恨,不惜對兄長暗下殺手。你因此新婚而寡。」
  「這般家門醜事,知情人老寧遠侯選擇了默不聲張,對外稱長子是突發舊疾而亡,不久後,便帶著這個秘密離開了人世。但別人不清楚的,你不會不知,當年還很是天真的你將真相告訴了聖人。」
  「聖人曉得後,對這行事狠辣,弒兄上位的幼子感到十分忌憚,因此安插了幾名親信到侯府,利用你居於侯門守寡的便宜,刻意安排了場下作事,引誘初襲爵位的寧遠侯對你行不軌之事,又在關鍵時刻叫人及時發現制止。隨後,聖人借此為由,作出震怒模樣,下旨削爵,降寧遠侯為伯,稱是替你做主。」
  他說到這裡笑了笑:「你起始不知真相,恐怕還覺得父親待你恩重。」
  韶和神情卻很淡。細居所言的確不假,但這些已經離她太遠了,遠到當真成了上輩子的糊影,聽來不痛不癢,好像只是別人的故事。
  細居繼續道:「聖人為安撫你,許你遷出伯門,從此寡居公主府。三年後,你得了再嫁之機,卻被陸子澍直言相拒。其實這事也不能全怪他。倘使你是受寵的嫡公主,區區一個門下侍郎,便是給你做了面首又如何?可偏偏在聖人心中,你還不如一個門下侍郎。聖人念及他的仕途,不願他做了駙馬自毀前程。所以,他不留情面的拒絕實則也是得了聖人的授意。」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2:16

第十五章

  韶和脣角笑意不變,仍舊沒有說話。
  「再後來,元賜嫻與陸子澍來往漸深,我躬身去到商州擄她,無功而返,可這樁罪名最終卻落到了你的頭上,且至今未有人替你洗刷冤屈。元賜嫻,陸子澍,還有你的阿爹,誰不知道你絕非真凶?但他們之中,有誰站出來替你說過一句話?包括此次與我南詔和親,倘使對象換成元賜嫻,你認為以陸子澍之能,當真毫無辦法阻止嗎?他選擇放棄,不過因為你不是元賜嫻而已。」
  「鄭筠,你不爭,什麼都不會有,他們永遠當你軟弱可欺,永遠不會給予你半分在意。誠然,直到現在,我對你來說仍舊是一個掠奪者,但大周吝嗇給予你的,我能給你。你想要聲名顯赫,我可以叫你做南詔最風光的皇后。你想要潛心修佛,我可以承諾不與你履夫妻之實。你想要叫那些一次次犧牲你的人付出代價,我可以借你權勢。你爭不起的,我可以一樣一樣替你爭過來。」
  韶和靜靜望著他,聽罷沉默一晌道:「殿下這番先戳人痛腳,再給人甜棗的長篇大論的確非常精彩,如果我真如當年身在侯門那樣天真,恐怕已經心動了。但您口口聲聲想要給我的,卻都不是我想要的。」
  她說到這裡笑起來:「說實話,在我看來,您現在就像一個討不著糖吃的,上躥下跳的頑孩。您還年輕,有爭搶的衝勁,但我沒有了,我已經老了,活夠了,什麼都不想要了。您既然知道我的秘密,為何仍不死心地以為,這世上還有值得我爭取和留戀的東西?」
  細居聞言眼底一亮,爆發出異彩來,緊緊盯住了她:「你果真是舍邏口中的異人。」
  韶和面上笑意一滯,聽他繼續道:「鄭筠,我不知道你的秘密,那樣不可思議的事,我怎麼可能輕易確定?但現在我相信了。」
  她臉色一白,顫抖著雙脣看著他:「你在試探我。」
  這一番聽來有些稚氣的長篇大論,從頭到尾都不是為了勸服她跟他合作,而是在確認她的秘密。
  細居扯了下嘴角以示默認。
  他當然是在試探她。他最早對韶和此人萌生興趣,是去年陸時卿在舒州賑災的時候。當時,他布置在大周的探子查到了韶和送去的那封密信。他聽說消息後感到非常驚詫。
  經過商州驛站與陸時卿一番交涉,他確信此人必是來日勁敵,因此正在心底謀劃一場暗殺,準備再次與平王合作,除之而後快。但這個連嘴都還沒來得及出的消息,卻走漏到了韶和的耳朵裡。
  他起始雖覺奇異,卻也當是巧合,只是不免留了個心眼,安插了一名婢女混入公主府,查探韶和的日常起居與來往人員,看她究竟是從哪處得來的消息。
  但一連數月,他都毫無所獲,甚至發現這個公主潛心修佛,根本不問政事。
  直到後來戰起,他聽說了元賜嫻登門取玉戒,而韶和如有所料,早早等在府中的事。
  當初那塊璞玉的源頭,除了元家及徽寧帝,再無第三者知曉,就連陸時卿都是事後才查清。韶和既是不可能了解前因後果,又哪來的道理及早預料元賜嫻的來意?
  經此一事,細居心中疑竇叢生,動了真格查探韶和,因此得知了諸多關乎她的古怪。譬如說她前年意外落水後性情大變的事。
  他滿腹疑慮不得解,將這些訊息拿去請教南詔德高望重的祭司舍邏,第一次聽說了有關「異人」的傳聞。舍邏告訴他,如若能將此人納入掌中,登上帝位乃至遠服大周都將指日可待。
  彼時他仍未能全然相信如此神異的事,抱著將信將疑的心態出使了大周,此後便一直在反覆試探求證,直到方才那一刻。
  韶和的臉白得毫無血色,幾乎一下便想通了這番前後經過。
  原來不是元賜嫻。不是元賜嫻為了改命連帶造就了她的悲劇。細居是她自己惹來的。令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是她自己。
  她的嘴角扯出個慘笑來,抬眼望著對頭的男子。
  細居向她微微一笑,饒有興致地道:「你現在不想說沒關係,我暫時還有耐心。」
  韶和見狀,很快恢復了平靜,搖著頭嘆了口氣:「你可曾聽過一個漢詞叫‘陰差陽錯’?」她問完一頓,再道,「你很聰明,卻拗不過天意。如你所想,我的確不是普通人,但你不用等,也不用再絞盡腦汁想辦法撬我的嘴,因為你想了解的事,我根本一概不知。」
  細居雙眼微眯,盯著她沒有說話。
  韶和繼續淡淡道:「如你所說,我當年非常天真,被陸侍郎直言拒絕不久便削髮為尼,入了長安罔極寺,之後更因勘破紅塵,不再過問俗世,遠走敦煌潛心禮佛,至死沒再回過京城。大周如何,南詔如何,吐蕃與驃國又如何,我身在茫茫戈壁,豈會知曉?如果我當真清楚那麼多,這輩子又怎麼可能叫自己落入這等境地?」
  細居面上的笑意漸漸凝注了。
  她說著伸手取過面前几案上的紙筆,邊描畫邊道:「河西走廊的千佛洞裡有很多珍奇壁畫,每一幅我都能默畫下來,你若不信我所說,大可派人去對照察看,也可去長安仔細詢問,看我這輩子是否到過敦煌。」
  韶和說完,似是接連刺激之下悲極生樂,反倒有些快慰地笑了笑:「但不論如何,我都已是南詔的太子妃,你現在後悔,大概是來不及了。」
  翌日,和親隊伍抵達南詔皇城,太子細居以公主之禮迎娶韶和入東宮。一月多過去,季夏六月末旬,南詔皇宮傳出喜訊,太子妃有喜了。
  消息傳到長安,正與陸時卿談事的徽寧帝霎時大喜。
  陸時卿知道老皇帝在高興什麼。細居在求娶韶和時,曾立書為證,說只要他順利登基,就會將嫡長子送來長安,自願為質三年。
  如今,眼見這嫡長子是有了苗頭了,且確實是韶和的子嗣,是大周的血脈。
  他神色淡淡地向老皇帝道了幾句恭喜的話,繼續在旁陪侍,一面翻閱著手中公文,片刻後,忽見方才前來報過喜的宦侍再度匆匆入了殿門,一路到了上首徽寧帝身邊,俯身耳語了幾句。
  徽寧帝聞言眉梢一挑,低聲問:「當真有那麼巧的事?」
  宦侍彎身回道:「是啊,陛下,這可真真是雙喜臨門了。」
  陸時卿沒太注意倆人窸窸窣窣的動靜,正氣定神閒地提筆在公文上圈畫,突然聽見老皇帝叫他:「子澍啊。」
  他抬頭應聲:「陛下有何吩咐?」
  「你家中僕役來了,問你何時回府,說賜嫻有喜了。」
  寬綽的紫宸殿裡激起「啪」一聲脆響。
  陸時卿手中的公文掉到了地上。
  陸時卿游魂似的出了宮門,坐上了回府的馬車,心裡頭半晌沒回過味來。
  他真是敗給元賜嫻了。天知道他這一個多月來,過的都是什麼要命日子。
  自打上回,她得知自己被他白白折騰了一夜,便吸取了教訓,開始刻苦鑽研房中術,誓要叫每一次辛苦的耕耘皆有所收穫,到了易孕的幾日便不捨晝夜地勾他,叫他晚也鋤地,早也插秧。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2:33

第十六章

  這種事說來是很刺激的。比如他好端端坐在書房辦公,她能突然從桌案底下鑽出來扒他腰帶。再比如他在淨房沐浴,她會拿解手作藉口跑來跳他浴桶。
  初嘗滋味,血氣方剛,他哪裡捱得過這種招數,嘴上叫她別鬧他,手腳卻不聽使喚地節節敗退,只道她之前放出的狠話的確不錯,生不生孩子還真是由她說了算的。他就是頭黃牛,只管揮汗幹活,這一個來月,哪哪都已馳騁過。
  但陸時卿也不是沒有遠見,為免她太快生養,叫他孤寡十月,早先幾次總是臨到關鍵時刻後撤退出。幾回過後,元賜嫻急了,再見他想逃,就纏著他死死咬住不放。他便只有放棄掙扎,失守在裡頭。
  所以說,她這麼努力,能懷上一點也不稀奇。
  陸時卿一路慨嘆著回了府,下了馬車疾步往裡,見拾翠便問:「大夫來診過了?」
  他原也只是隨口一問,沒想過得到否定的答案,不料她竟答:「郎君,大夫還沒到呢。」
  陸時卿一腳急停,頓在元賜嫻房門前。
  見他愣住,拾翠忙解釋:「但夫人自己給自己把過脈了,看起來很篤定。」
  「……」自己給自己號了個喜脈,她真是能耐了。
  陸時卿張了張嘴,竟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才想到,自己何必跟拾翠浪費口舌,直接進去不就得了,便一把推門而入。
  元賜嫻正盤腿窩在一方矮榻上,右臂攤平,掌心朝上,左手三根指頭壓在右手腕脈上,歪著腦袋蹙著眉,一副活神仙的模樣,聽見推門動靜,忙隔著屏風問:「大夫來了嗎?」大概以為進來的是婢女。
  「是我來了。」
  元賜嫻一愣之下便已見說話人繞過了屏風,怪道:「你不是在宮裡頭,怎麼這個時辰回了?」
  陸時卿噎了噎。剛剛報信的事其實的確跟她沒關係。她雖近來一直纏著他要孩子,卻一向知道分寸,不會妨礙他正事。來大明宮的僕役是他特意吩咐了留在府上照看她動靜的,想是聽了一耳朵「有喜」就急急忙忙來了。
  這下好了,要是元賜嫻給自己號錯了脈,陸家怕是要欺君了。
  不過這個不重要。
  他在矮榻邊坐下,不答反問:「真號出了個喜脈?」
  元賜嫻聞言便知他為何突然回來了,肯定地點點頭:「這回一定不會錯了!」
  她的月信已推遲了十來日,起頭兩天又一次心驚膽戰地叫來了大夫。但興許是彼時脈象尚未顯露,大夫沒號出究竟,只叫她莫生憂思,再觀察幾日。之後,她眼見自己也沒別的明顯癥狀,就不再勞煩人家一次次空跑了,乾脆自己學了號喜脈的法子。
  一日號三十回,想怎麼號就怎麼號,隨時隨地,容易又便宜。
  但陸時卿自打上回為她白愁了一夜,已經不敢再輕信她了,見大夫未到,閒著也是閒著,便抓過她的手腕,學了她的架勢也開始號。
  元賜嫻挪挪身子,湊他近些,把下巴擱在他肩頭,滿心期待地瞧著他:「摸到了嗎?滋遛滋遛的。」
  陸時卿抽下了嘴角:「等一下。」說完,抬頭挺胸,放鬆吐納,手指下壓,努力去把。
  「是不是往來流利,應指圓滑,如珠滾玉盤之狀?」
  「……」他默默感受了一會兒,偏過頭實話道,「沒感覺到。」
  元賜嫻不高興了,把手抽出來,嫌棄道:「是你不會號。」
  術業有專攻,這個陸時卿確實不會,看她盼子心切,也不好打擊她,重新把她的手抓過來握在掌心,承認道:「是我不會號。」
  她瞥瞥他:「那還不快去給我催大夫。」
  陸時卿一噎,覺得這一幕很是熟悉,倒跟去年姜璧柔在陸府落胎,她把他這堂堂侍郎當小廝使喚,叫他去請大夫一樣。
  只是當時她名不正言不順地住在這裡,如今卻已是她明媒正娶的妻子。
  想到這裡,他突然覺得,她眼下便是叫他去端盆洗腳水來,他也是願意的。
  陸時卿起身去催人,不久後親自領著一名葛姓大夫回來,又親眼盯著他給元賜嫻診脈。
  這叫葛正的大夫在長安城裡頗有名望,平日多在藥堂施醫,極少上門出診,著實是陸家面子大才請得動這等人物。
  元賜嫻又開始跟這老頭耍無賴:「葛大夫,我一瞧您這面相,就覺您比上回那個方大夫討喜。您這紅潤的印堂,一看就是專號喜脈的。」
  葛正伸手虛虛點住她,風雨不動安如山地道:「陸夫人,您再說話,脈要跑了。」
  元賜嫻嘴一癟,看向站在一旁的陸時卿。
  陸時卿努努下巴,示意她安靜坐好。她便是當真懷上了,也最多隻一月,如今這脈的確難切,自然急不得。
  屋裡靜了下來。陸時卿暗暗屏息盯著葛大夫,等他將元賜嫻的左右手來回號了一遍,撤了迎枕,才問:「葛大夫?」
  葛正起身向他拱手:「恭喜陸侍郎,令正確實有喜了。」
  陸時卿起先怕又是誤會一場,也沒真信了元賜嫻的鬼話,眼下腦袋一暈,負在身後的手都抖了一抖,面上鎮定問:「脈象可還平穩?」
  葛正搖了搖頭。
  不平穩?他心底一沉,正要發問,便先聽他解釋:「令正中脈與下脈皆盛,很可能是一胎雙生,這脈象暫時平穩不來。」
  陸時卿一個激越腿軟,伸手扶了把桌案:「您說什麼?」
  一般大夫實則很難鑒別雙生子的脈象,但葛正確是醫術了得,一把一個準,因情形特殊,臨走交代了不少諸如吃食方面該注意的事物。陸家上下得了消息,齊齊一通忙碌。
  陸時卿本是又歡喜又愁的,可一聽說是雙生子,就覺得這忌口忌得非常划算了,坐在矮榻邊,跟同樣始料未及,半晌沒回過神的元賜嫻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率先接受了自己確實天賦異稟的這個光榮事實,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探她小腹,問道:「真能裝得下兩個?」
  就她這一點余肉都沒有的肚子,他瞧著一個都勉強。
  元賜嫻聞言有些不服氣,朝他一挺尚且非常平坦的小腹,道:「它能變大的!」
  陸時卿不免失笑,見她撲上來摟住他的脖子,得意洋洋地問道:「一懷懷倆,我厲不厲害?」
  她這橫衝直撞的,也不怕壓著肚子。
  陸時卿略微避開她一點,挑眉道:「這話該我問你吧?」
  「你有什麼厲害的?」元賜嫻低哼一聲,「我剛才掐指算過了,這胎一定是我在上面的時候懷上的。」
  「……」陸時卿一噎,問道,「哪次?」好像一般都是他在上面勞作的。
  她沒羞沒臊地答:「你在書房寫公文,我爬你椅子那次啊。」
  陸時卿「哦」了聲,回憶了下:「後來不是去了桌案上嗎?」還毀了他一沓公文,叫他那天晚上返工抄書抄到手軟。
  「在桌案上的時候你是站著的,又不是在我上面。」
  陸時卿被她說得下腹一繃,皺了下眉道:「打住。」
  再說下去,他腦袋裡都有畫景了。
  元賜嫻狡黠一笑:「反正就是我的功勞。」
  倆人爭了半天的功勞,直到僕役說,宣氏喊他們去吃午膳。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2:43

第十七章

  元賜嫻還沒見什麼害喜厭食的癥狀,肚子確實餓了,聞言兩腿一蕩下榻。陸時卿一把揪住她胳膊,蹙眉道:「怎麼下榻的?」說罷把她端端正正扶好,像攙八十老太一樣將她攙了出去。
  「……」
  元賜嫻覺得他小心過頭了,但到底也沒懷過,心道畢竟裝了一雙呢,謹慎點也好,就在他的攙扶下邁著極細碎的步伐,一寸寸往廳堂挪去。
  路遇台階,倆人齊齊停步。陸時卿先往下走一級,然後伸展開雙臂作出一個隨時能夠接住她的姿勢,再等她緩緩往下走。
  短短一段路,倆人足足磨蹭了近兩炷香。
  宣氏在廳堂等得飯都涼了,望眼欲穿之時遠遠瞧見寸步難移的倆人,一愣之下不由扶了一下額。
  一旁陸霜妤道她身體不適,忙問:「阿娘怎麼了?」
  她搖搖頭示意,自顧自順了順胸口,道:「我怎麼生出個這樣的傻兒子……」
  再過半刻鐘,陸時卿終於拋開一切艱難險阻,輕手輕腳攙扶著元賜嫻到了廳堂,向等久了的宣氏歉意招呼:「阿娘。」
  她真想說自己沒他這麼蠢的兒子,到底忍住了道:「走個路罷了,你帶著賜嫻繡花呢?」
  陸時卿一噎:「阿娘,她這不是懷了嘛。」
  「要是懷了就得這麼個走法,你幹脆跟朝廷請上九個月的假,每天待在家裡這樣扶賜嫻好了。」
  元賜嫻聞言柳眉一橫,登時撇開了陸時卿的手:「就是!我早叫你不要這麼大驚小怪了嘛!看看阿娘,多麼見多識廣啊。」
  「……」她什麼時候說過了。她剛剛明明被他攙得很舒服。
  但陸時卿認了,跟宣氏賠個笑,然後和元賜嫻雙雙落座,正想說動筷吧,卻突然嗅到一股非常濃郁的酸氣。
  他執筷的動作一滯,抬眼掃了桌案——醋溜蝦仁,醋炸鯽魚,醋炒筍尖,醋燴火鵝……
  宣氏立馬招呼元賜嫻:「賜嫻,今天的菜色都是酸的,你嘗嘗合不合胃口。」
  陸時卿梗著脖子緩緩抬起頭來,疑道:「阿娘,您是不是又忘了……我不吃酸食的?」
  好歹,好歹給他準備個能吃的吧?
  宣氏眨了兩下眼,笑眯眯道:「是嗎?我看去年賜嫻給你送了碗酸梅湯,你不是喝得挺起勁的?」
  「……」
  宣氏大概是不記得了,那碗酸梅湯,他原本隨手賞給了趙述,是她逼著他這親兒子捏著鼻子灌下去的。
  他當毒-藥一般喝,一心求快,能不起勁嗎?
  陸時卿正要解釋,卻見元賜嫻美滋滋地給他拋了個眼色,像是自得他早在那時便已沉淪於她的美色。
  他突然不太忍心告訴她真相,便將到嘴邊的解釋咽了回去,然後默默拿起筷子,艱難地夾了一筷子酸氣衝鼻的筍。
  陸時卿本已作好了和醋與酸梅打持久戰的準備,到了晚間用膳,卻看席間菜色都換了一輪,也沒見哪樣酸的了,反倒是他跟前擺了盤炒羊肉絲。
  他不重口腹之欲,只要不是忌口的菜,其餘的對他來說都差不大多。但他知道,有一個人誤以為他很喜歡吃羊肉。
  早先他以老師的身份去到元府赴宴,因臉上覆了面具,不方便吃大塊的,便一直夾案上一盤羊肉絲。當時元賜嫻曾特意將這盤菜擺到了他跟前,好方便他吃。
  沒想到她還記得。
  陸時卿也就知道了,這晚膳的菜色是元賜嫻叫人給換的,心底霎時一片柔軟盪漾,夜裡便特地搬到臥房挑燈辦公,想多陪陪她。
  葛正說了,這一胎雙生,懷上是難得,生下也是難得,元賜嫻雖因打小漫山遍野跑,較一般弱質女子生得康健,卻到底是頭胎,到時怕得吃不少苦頭。所以最好當下便注意起來,把身體底子養得更紮實些,一面也保持平和心境,少添煩思。
  他不敢掉以輕心,想著只要是她高興的事,他都做便是了。她前些日子曾嫌他在書房一坐就是半天,還得她使出渾身解數勾他回來,他現在就黏著她辦公吧。
  陸時卿坐在床榻邊搭的一張矮幾旁,翻閱著手中的一疊信報,一面聽淨房裡傳來窸窸窣窣的穿戴聲響,想是元賜嫻沐浴完了,不免喟然長嘆一聲。
  他是澇的時候澇死,旱的時候旱死,一夜耕完萬畝田,第二天一早突然被解了雇。
  眼下聽著這種誘人的響動,真忍不住揮起他的小……不,大鋤頭。
  元賜嫻縛好衣帶出來,像往常一樣準備捱著陸時卿坐下,卻被他一把架住了胳膊:「去床上,席地容易著涼。」
  季夏都沒過完,哪來的涼給她著。她下意識要跟他唱反調,到底想著今時不同往日了,「哦」了一聲,乖乖爬上了床榻,躺下蓋好被褥後偏頭瞧他,一面斜著眼費力瞄他手裡頭的信件。
  陸時卿如今對她沒什麼秘密,察覺到身後這道窺探的目光,想她可彆扭到了眼睛,便主動解釋道:「南詔來的消息,說韶和有孕了。」
  元賜嫻聞言有點詫異:「這麼快?」
  她問完,腦袋裡彎子一轉,自顧自明白了過來。南詔國內形勢不穩,細居需要一名攜有大周血脈的子嗣穩定形勢,取得親周派的信任與支持,急著要孩子是肯定的,算算日子倒也的確差不多。
  陸時卿沒接話,只道:「你安心養自己的胎就是。」
  「你嫌我多管閒事?」
  他是不想南詔那邊的動靜惹她憂思,所以出口強硬了點,聽她語氣不太爽利,忙回過頭去:「不是。」
  看他緊張的。元賜嫻見狀心情大好,伸手捏住他的鼻子,擰了一擰,笑道:「你怕什麼,我又不是母老虎。」
  她這動作像哄小孩似的,陸時卿幾時被人如此輕率對待過,抬手就想把她一巴掌拍開,臨到出手關頭卻是一個急剎。
  不行,要溫柔。
  他的手頓在半空,微微蹙了下眉,垂眼看著她細白的手道:「元賜嫻,差不多可以了。」
  元賜嫻本來都想鬆手了,眼下反倒瞅著他質問起來:「你叫我什麼?」
  陸時卿很快意識到,她是不愛聽他叫她全名的,迅速改口道:「賜嫻。」
  「也不對。」她衝他撅個嘴,「你之前‘呼哈呼哈’的時候都怎麼叫我的,不記得了?」
  「……」
  誰跟她呼哈呼哈了……
  他霎時又好氣又好笑:「那你‘哎呀哎呀’的時候都怎麼叫我的?說說看。」
  元賜嫻一噎,說起這個,面上倒有了點羞臊之色,松了手放開他,嘟囔著不認賬:「我哪有!」
  看她臉熱,陸時卿也是渾身沸騰,想是沒心思再辦公了,便乾脆把信報都推到了一邊,熄了燭一腳跨上榻,狀若淡然道:「沒有就沒有,睡覺。」
  陸時卿為謹慎起見,與她隔了個被褥睡。
  等他在身邊躺下,元賜嫻「哦」了一聲閉上了眼,只是到底還有點心癢,過了一晌,偷摸著把手伸到他被褥裡頭,輕輕戳了一下他的肋骨。
  陸時卿癢得渾身一抽一縮,在黑暗裡咬著牙道:「元賜嫻,你別皮了!」
  「怎麼又連名帶姓地叫我,你是失憶了啊!」
  她比他凶,他這氣勢就弱了。因為他剛聽說了一個詞叫「胎氣」,是萬萬不能動的東西。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2:58

第十八章

  陸時卿穿過被褥的阻隔攬住了她,語氣軟了下來:「不是,最近被你鬧得記性不好,現在記起來了。」
  「記起什麼了?」
  他默了默道:「記起‘呼哈呼哈’的時候,都怎麼叫你。」
  「那就叫來聽聽啊。」
  陸時卿到底還是嘴硬,只有濃情蜜意的時候忍不住喊過她小名,現在被她磨得沒辦法,只好低頭湊到她耳邊,叫她:「窈窈。」
  元賜嫻心裡舒坦了,摸黑在他臉上驚天動地的「吧唧」一口:「賞你的,睡覺睡覺。」
  陸時卿一手圈抱著她,一手摸摸臉頰,脣角微微彎起,笑得像個二十三歲的傻子。
  翌日,元賜嫻醒來就已卯時過半,見身邊的被褥是空的,便知陸時卿是起早去了大明宮。也不曉得是她睡得太熟,還是他將動作放得太輕,她竟一點也不清楚他是何時起身洗漱的。
  元賜嫻還有點困乏,但再睡就要錯過吃早食的時辰了,便趕緊起來穿衣,完了去廳堂跟宣氏和陸霜妤一道喝粥,閒來無事,跟她們聊聊肚裡娃娃將來的名字。
  仨人熱熱鬧鬧商量了一會兒,元賜嫻好奇問:「阿娘,時卿的名字是怎麼來的?」
  宣氏就喜歡他們小倆口叫得親昵,所以元賜嫻在她面前一直這樣稱呼陸時卿,也不擔心她覺得她這兒媳不規矩。
  宣氏聞言果真很是高興,回想道:「這名還是我給取的。當年我跟時卿他爹在個雨天碰上……」
  雨下得很大,他懷裡護著一沓書卷,人卻淋得跟落了湯似的,她便好心借了他一柄傘。後來,她對他萌生情意,就上門去討傘,一來二去將人追到了手。倆人成了親,有了孩子,她就說給這孩子取名叫「時卿」,意思是「落雨時逢卿」。
  元賜嫻聽罷微露憧憬,道:「那我可曉得,時卿的表字為什麼叫‘子澍’了。‘澍’字意為‘及時雨’,阿爹是在告訴您,您就是他的及時雨。」
  宣氏笑得合不攏嘴,跟陸霜妤道:「你嫂嫂這麼會說話,難怪把你阿兄治得服服帖帖的。」
  身在大明宮,與幾名宰輔議事的陸時卿突然打了個噴嚏。
  陸時卿接連幾日都很忙碌。鄭濟垮台,樹倒猢猻散,朝中原先的二皇子黨東南西北一鍋亂,徽寧帝把爛攤子都交給了他這「智囊」,以至如今他手頭上要處置的人多得能從春明門排到延興門。
  他倒是想待在家中陪元賜嫻和他倆沒出世的娃,奈何分-身乏術,眼看又是一上午過去,好不容易與,臨出宮門卻被個身穿青色官袍的老頭給堵了一遭。
  這個老頭他認得,是國子監的助教,官從六品。雖職位不高,卻因學識淵博,在六館之內頗有名望。
  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姓竇,是那個對陸霜妤糾纏不休的竇姓書生竇阿章的祖父。
  竇阿章被陸府僕役接連拒了幾次後,就開始走迂迴之路,一月來天天喊著要拜陸時卿為師,學習聖賢經典。
  陸時卿當然知道他是想趁機混入陸府找「紅菊」,堅決不收這種居心不良的學生,黑著臉回絕了好幾次。現在好了,人家祖父來求情了。
  竇德方開門見山,說的果然是孫子的事。只是老頭顯然不知道孫子的真實意圖,一心當他是好學。
  陸時卿趕著回府陪元賜嫻用午膳,哪有閒心跟他多費口舌,見竇家如此執著,乾脆應了下來,準備改天再會會那個竇阿章。
  竇德方連聲感謝,退到一邊目送他離去。
  陸時卿上了馬車,一路直奔永興坊,到了府門口,卻聽一人扯著嗓子在墻外喊:「紅菊姑娘,紅菊姑娘!」
  他皺了皺眉頭,掀簾下去後,正要發話,忽見自家府門口出來個粗布麻衣打扮的女子,身板大概有三個陸霜妤那麼大,操了一口南邊口音,衝著墻沿下邊喊話的竇阿章道:「哪個叫我?」
  陸時卿差點一口血吐出來,在竇阿章詫異回頭,看向紅菊的一剎,一本正經跟她道:「黃-菊,你聽岔了,這位竇郎君叫的是‘紅菊’,不是你。」邊說邊給她使了個暗示的眼色。
  竇阿章見狀,忙上前來向他拱手:「陸侍郎,請恕竇某不請自來的唐突之舉。」然後又看向紅菊,「黃-菊姑娘,勞煩你跑這一趟,竇某尋的,是貴府的紅菊姑娘。」
  見他信以為真,陸時卿皮笑肉不笑地朝他一扯嘴角,示意無妨,卻看紅菊一頭霧水了一晌,繼而像是領會了什麼,一雙沾了點水漬的手往粗布短揭上頭抹了抹,憨厚道:「郎君,您是大忙人,可能不認得小人,小人不叫黃-菊,就叫紅菊!」
  「……」
  他是白給她飛眼色了?她知道他的眼色非常貴重,除了給元賜嫻,一般不輕易朝人拋嗎?
  竇阿章這下也有點懵了,問道:「難道貴府有兩位紅菊姑娘?」
  陸時卿馬上點頭,嚴肅道:「對,是有兩位,我剛才記岔了。」
  竇阿章把嘴張成棗子大,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忽聽一旁紅菊詫異道:「不是,郎君,您又說錯了,咱們府上只有小人一朵兒紅菊!」
  「……」
  竇阿章皺著眉頭確認道:「紅花的紅,菊花的菊?」
  紅菊肯定點頭:「紅花的紅,菊花的菊!」
  她話音剛落,就見陸時卿恨恨咬著牙,朝她拼命抽著眼角,登時慌道:「郎君,您的眼睛怎麼了,要不要小人給您喊個大夫來瞧瞧?」
  「……」喊!喊來給她好好瞧瞧腦子!
  陸時卿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神情,忽聽遠遠傳來一句:「都杵在門口做什麼?」一抬頭就看元賜嫻被拾翠攙著往府門來了。
  他見狀哪還記得什麼紅菊黃-菊,竇還是不竇的,疾步迎上前去,從拾翠手裡攙過她:「你怎麼出來了。」
  元賜嫻是聽說他回了,卻一直跟人在府門前糾纏,所以來看看是怎麼回事,眼下見到竇阿章就明白了,轉頭叫紅菊下去,然後問他:「竇兄找咱們紅菊什麼事?」
  竇阿章還在回味剛才陸時卿的古怪,聞言忙給她行禮,解釋道:「貴府紅菊姑娘曾在端午當日救過竇某一命,竇某一直想向她當面言謝,卻沒碰上機緣。」
  「竇兄,」元賜嫻瞥瞥他,「大丈夫敢想敢當,搭訕的法子直接點。這酸詩都送了百來首了,你就說,你是瞧上了咱們紅菊不就得了。」
  心事被戳穿,竇阿章的臉一下就紅到了耳根,結巴道:「陸……陸夫人,這個,我……」他掙扎了一下道,「並非我敢想不敢當,只是家中規矩嚴苛,我怕祖父知曉實情後,對紅菊姑娘不好……」
  他說完忙擺手:「但我絕沒有鄙薄紅菊姑娘的意思,只是須得跟她見上一面,問明白她的心意。如果她願意跟我,我會將諸事辦妥,到時定不叫她受半分委屈,將她風風光光迎娶過門。」
  陸時卿氣得咬了咬後槽牙。
  他算是明白元鈺當初嫁妹妹的心情了。還風風光光呢,他陸家的閨女,能不風光嗎?倒是要看看他這落魄書生夠不夠格。他若沒記錯,竇阿章今年科考名落孫山,排在了榜末!
  榜末啊!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3:11

第十九章

  竇家在長安聲望如何,地位怎樣,都不要緊,他也不是計較這些的人,但竇阿章怎麼能是個廢才!
  察覺他神色不悅,竇阿章忙補充道:「當然,紅菊姑娘既是在貴府當差,這事也要徵得陸侍郎的同意。」
  眼看陸時卿一臉山雨欲來的模樣,元賜嫻扯扯他袖子,示意他別說話,然後道:「竇兄,你的意思,陸侍郎已經明白了。但我是很喜歡紅菊的,舍不得將她隨隨便便嫁出去,你想娶他,得拿出誠意來。」
  竇阿章忙道:「陸夫人儘管開口。」
  元賜嫻彎脣一笑:「你啊,先跟陸侍郎好好做學問,明年科考,寫篇文章給咱們瞧瞧。到時,紅菊姑娘再給你答案。」
  元賜嫻說這話,並非必須要他掙個功名,而是在給他改變陸時卿想法的機會。
  竇阿章一直以為這事的關鍵在於問明紅菊心意,再安撫好家中長輩,卻不想先在陸家這環折了戟,眼見夫妻倆如此態度,莫名之餘也只得暫且按捺下來。
  實則他此番之所以名落孫山,是因科考前日不小心吃多了納豆,當天一瀉千里壞了大事。但這種丟臉皮的話,他還是不拿來給大人物解釋了,只承諾一定好好念書。
  並暗暗發誓,永遠不再吃納豆。
  陸霜妤得知阿兄竟收了那個看起來很不靈光的書呆子做學生,道是自己到了及笄的歲數,要被潑出去了,難過得好幾天沒能吃得下飯。
  剛好元賜嫻也沒吃下去,跟小姑子一起發愁。
  她是開始害喜了。
  前頭葛正臨走時就說她有的是苦頭要吃。因過後幾天都沒見特殊癥狀,她起始還以為是老郎中危言聳聽,這下才當真信了。
  如今她這身子天天睏倦無力不說,接連好些日子,還時不時就犯暈作嘔,幾乎進不了膳。宣氏想了少吃多餐的法子,叫人給她整天熱著吃食,看她哪時能吃便用上幾口。
  她知道不吃不行,就逼著自己咽。
  陸時卿白日裡忙得不可開交,晚些時候回府了才得以照顧她。他不在,她再難受也就是窩在榻子上,沒在宣氏面前表露太多,等他回了才放開了手腳,癟著嘴怪他怎麼就一次給了她一雙,害她這孕兆也是翻了倍的來。
  陸時卿一噎,想她前幾天還說這事是她的功勞,如今搖身一變,就成他的過錯了。
  只是見她一副暈暈乎乎的模樣,他哪還捨得回嘴,心道功勞是她的,過錯是他的,沒毛病,疊了袖子就上,身體力行地道歉,給她喂飯,給她穿衣,就差一早將她抱去把尿,結果自然被她軟綿綿一拳給捶了出去。
  如此斷斷續續折騰了一個來月,八月初旬,元賜嫻這害喜的徵兆終於稍稍緩了點。見她恢復了能吃能睡的模樣,且吃得還比以往多了,陸府上下懸著的心也漸漸落了下去。
  倒是再過倆月,到了孟冬露月,元賜嫻又愁起了別的。
  她發現陸時卿把她給喂胖了。
  懷胎近五月的小腹已然隆得鼓鼓脹脹,叫她腰身再不見不說,連帶臉蛋都圓潤了不少,且腿腳也常常浮腫。眼看自己活活肥成了驃國著名的大白象,卻偏不能減食,元賜嫻心中苦澀,都不想跟身板頎長的陸時卿並肩站在一道了,就怕自己這座大山跌一下倒一下,壓扁了他。
  元賜嫻肚子裡的一雙也是不安寧。再過一陣,十月末旬的一日,她頭一遭感到小腹裡頭一下蠕動,像是一條小魚滑了過去,之後幾日,這種徵兆愈發頻繁,她才後知後覺地明白,是孩子在動了。
  講給陸時卿曉得以後,這人每天夜裡的樂趣就變成了躬著腰背,湊在她肚子邊聽。
  接連大半月過去,他倒也摸準了孩子最是頑皮好動的時辰,有天晚了一些,就懷疑是元賜嫻白日裡吃少,餓著兩個娃娃了,十一月的大冷天,半夜裡特意起身,拿吃食來喂她。
  元賜嫻叫苦不迭,質問他是不是有了娃娃忘了孩子他娘。
  陸時卿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正思忖著如何寬慰她才好,突然盯著她日益豐潤的某處看,問她:「疼不疼?」
  早先四個多月的時候,元賜嫻一雙峰丘漲疼得難受,好幾次夜裡都因此睡不著,起先還不肯告訴陸時卿,被他發現以後,叫他當機立斷作了決定:疼就揉。
  其實揉揉也沒什麼用,只是他自己心癢罷了,何況如今已經不像當初那麼難受,她剜個眼刀子便拒絕了他,結果睡下後,還是被一隻鹹豬爪撩開了衣襟。
  元賜嫻看他果真不死心,躲了幾下後,就想算了,縱他過過乾癮。
  這些日子以來,陸時卿當真一次也沒破過戒。雖說大夫說了,頭三月過去以後,偶爾行個房事也不是不行,但他就怕一旦破了戒,到時收不住,動作大起來,有個萬一傷到她跟孩子,所以一直費勁憋著。
  元賜嫻這人就是吃軟不吃硬,看他雖然自製力強,卻也著實忍得艱辛,便主動幫他拿別的法子紓解了好幾次。
  他在吃素的日子裡得幾回便宜,已然心滿意足。
  只是這回,陸時卿探手過來沒多久,元賜嫻的喘息也重了。
  她又不是木頭,仲夏時節跟他幾番雲雨得了趣,後來也時不時念起那種滋味,不過是為了肚子裡頭的倆個,跟他一樣在忍耐罷了。眼下倒是不敢再縱他,怕他將她也給點著了,收不了場,便在他把嘴湊過來的時候推開了那顆腦袋。
  陸時卿吞咽了一下,很快聽話地移開了,背過身去低喘了兩聲,吸著氣像在努力克制什麼。
  元賜嫻都不用碰,就知道他現在是個什麼模樣。
  倆人一時沒說話,直到陸時卿突然難以忍耐地掀了被褥,飛快道:「你先睡吧。」說罷就下了榻,看樣子是要往淨房去。
  元賜嫻想他大概是預備去跳浴桶冷靜冷靜,忙喊住他:「大冬天的,你別用冷水。」
  陸時卿步子一頓,回頭道:「我不沐浴,感了風寒會染給你的。」
  「那你這是……」她問到一半就自顧自明白了過來,為難道,「你要自己辦啊……」
  元賜嫻知道不少男人都會這個,但她可以確信,照陸時卿以前那種倨傲的脾氣,再加上愛乾淨的稟性,是絕對沒有做過那種事的。
  她都沒法想象他自己把自己辦了的模樣,總覺這對他來說實在太殘忍了點,光是用想的就很不忍心了。
  見他扭頭要走,她猶豫了一下,揪著張臉道:「你過來,我幫你。」
  陸時卿搖頭:「會累著的,你睡就是了,我等會兒就……」
  「有不累的辦法,我在小冊子裡瞧見的。」她打斷他,朝他擠眉弄眼道,「你過來嘛!」
  他幹站了一晌,將信將疑地走到了床榻邊,聽她道:「扯了,下來點。」
  他躊躇著照辦,一頭霧水地看著側躺在床沿的元賜嫻,直到她盯著他,皺眉掙扎許久後,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握著他往自己嘴邊壓。
  陸時卿這才明白她說的辦法是什麼,在距她脣舌咫尺之遙時霍然後撤,微喘著道:「……別!」
  但他還是晚了一步,她的舌尖已經碰到了他。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3:26

第二十章

  陸時卿驚得幾乎提褲鼠竄了去,幸虧元賜嫻反應快,及時松了手,才沒把他折斷。
  經此一嚇,她原本備足的勇氣都被他竄沒了,回味起方才一瞬的古怪觸感,有些羞惱地看他:「你就不能別一驚一乍的,叫我安安靜靜……」幫他辦了嘛。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下好了,她提不起勁了。
  陸時卿腦袋裡一遍遍閃過方才皓齒朱脣間,鮮嫩欲滴的小舌冒頭的一幕,再回想短暫觸碰的一剎刺激,神色痛苦地忍耐道:「你怎麼什麼都學……」
  元賜嫻心道她早先趁他不在家,把手邊陪嫁過來的避火圖都給翻爛了,什麼世面沒見過,只是到底對這事微有牴觸,才一直沒嘗試,剛剛見他火燒眉毛還一心顧念她,她一時動容就起了心思。
  結果反倒被他嫌了。
  她不太高興地撇撇嘴:「那我不學就是了。」
  陸時卿知道她是誤會了,想跟她解釋,無奈身上火苗跳躥得厲害,實在憋不住,只好道:「等我會兒。」說罷還是轉頭疾步走向了淨房。
  元賜嫻郁卒地點點頭,等了兩炷香才見他出來,倒是已然恢復了自若的神態。
  看她一臉憋屈,陸時卿上了床榻,撐著手肘明知故問:「怎麼了?」
  元賜嫻到底不是藏心事的人,瞅著他道:「你不喜歡我學那些啊?」
  「喜歡。」他默了默,拿拇指撫了撫她的下脣,「但是不想你這樣。」
  應該說,是不捨得她這樣。
  聽他語氣難得有點柔情蜜意的味道,元賜嫻大約明白了他拒絕的原因,道:「我又不覺得髒……」
  「我知道。」
  不過他只要知道就夠了。
  她悶悶地說了句「好吧」,伸手拉上了被褥,等闔上眼卻感到身邊人湊了過來,在她耳邊低低道:「如果真想來,也該是我先。」
  「……」
  元賜嫻懂了他話中深意,不由癢得渾身一抖,隨即聽他好整以暇地問:「你抖什麼?」
  她咬咬牙擰一下他的胳膊:「誰抖了?是胎動,胎動!」
  陸時卿「哦」了一聲,摸摸下巴。
  好大一下胎動啊。
  這一夜雖相安無事,元賜嫻的舉動卻到底在陸時卿心底投了漣漪,叫他愈發沒了從前的架子,就是一心想對她好,往死裡好。
  等過了幾日,輪著休沐,他在書房辦公,聽僕役說元賜嫻正叫人備水,想趁白日暖和,不易受涼沐個發,便叫下人們帶話去,叫她在庭院裡等他給她洗。
  陸時卿將公事結了,收拾起桌案上一疊要緊文書,正準備出時,忽聽密道那頭傳來了三下叩門聲,便停下步子,轉身開啟了機關,果見暗門那頭來了鄭濯。
  此前蔡禾遭難,為免平王對假徐善的身份起疑,這條密道一度廢置許久,直到後來危機消解,才重又被倆人用了起來。
  陸時卿惦記著元賜嫻,語速便有些快:「我難得休沐一日,你還來串門?」
  鄭濯被他這開門見山的不善口氣說得一噎,朝他身後看了看,問道:「怎麼,我擾你好事了?」
  他現在能有什麼好事可做啊,招呼他進來後道:「好事倒是沒有,就是她在等我給她沐發。」
  鄭濯聞言差點腳下一絆,驚道:「你家婢女都領完工錢散了?」
  陸時卿瞥瞥他,淡淡道:「你懂什麼。」
  這叫夫妻情趣。他近來新學的。
  鄭濯心道他這孤寡老人可能的確不懂了,府上幾名被徽寧帝硬塞來的姬妾不是花瓶子就是監視他的耳目,也不值他費什麼心思。
  他想了想道:「那你先去忙吧,別叫她等急了。」
  陸時卿聽了前半句還覺他挺善解人意,等他說完,心裡就不是那麼舒坦了。怎麼,他很關心元賜嫻?
  見他臉上起了霜氣,鄭濯便曉得了他在想什麼,拍了下他的肩膀:「我關心我幹兒子。」
  陸時卿「嗤」他一聲。
  誰說他兒子要認他做乾爹了?再說了,他怎麼知道一定是兒子?
  他覷他一眼,到底知道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必然帶了什麼消息,問道:「消息要不要緊,等兩炷香不會死人的話,我就先去了。」
  鄭濯失笑:「死不了,我在這裡等你,給我上壺茶,要夠味的,再把五木拿出來,我一個人也好打發打發時辰。」
  陸時卿無奈看他一眼。好端端一個正經皇子,偏喜歡賭戲。卻到底把茶和五木都給了他,然後才繞到屋後-庭院找元賜嫻。
  元賜嫻不曉得鄭濯來訪,見陸時卿磨蹭半天才來,坐在廊下怨道:「你再不來,我自己都能洗好了!」
  陸時卿低咳一聲,回頭看了眼書房的後窗,也不知道裡頭鄭濯有沒有聽見這種掉他臉皮的話,道:「有點事耽擱了。」
  她也就沒再多怨,問道:「做什麼在庭院裡洗?」
  他指了下天邊懸日:「天氣好,曬曬太陽。」說完招呼她到天井,「來。」
  元賜嫻也的確不喜歡悶在屋裡,難得十一月裡碰上如此暖和的天,出了廊子曬到太陽,便覺整個人舒暢無比,脾氣也沒了,笑盈盈地在僕役事先備好的美人椅上躺了下來。
  陸時卿繞到長椅後邊,拆了她頭上的簪子,一手鬆散她的長髮,一手拿起一個水瓢。
  元賜嫻貓似的眯著眼,懶懶提醒道:「我頭髮很髒了。」
  因為天冷,陸時卿怕她在這當頭受涼,便不給她經常沐浴。她頭髮髒一點,他也不在意,夜裡照樣靠她靠得起勁。
  陸時卿輕輕撓了下她的頭皮:「知道。」卻也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
  元賜嫻心道真是一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她花了一年不到的功夫把陸時卿弄到手,就能得他接下來三五十年的伺候,實在太划算。
  陸時卿不曉得她在想什麼,但看她脣角上揚,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心底竟也覺這清閒日子當真舒坦,忍不住跟著一笑,邊從水桶裡舀起一瓢差人濾好的皂莢水,給她濕發,邊問:「涼嗎?」
  元賜嫻閉著眼搖搖頭:「剛好。」
  幾瓢水下去後,他就開始給她搓發了,興許是他揉的力道恰好,加上日頭曬的,元賜嫻很快有了困意,迷迷糊糊道:「要是我睡著了,就把我抱回去,小心壓著孩子。」
  陸時卿手上動作不停,淡笑道:「你不怕壓著我?」
  元賜嫻一下就給氣清醒了,睜眼質問道:「你嫌我重?」
  他還沒來得及答,就先見她嘴一癟:「我辛辛苦苦懷胎十月是為了誰?現在倒好,身段也走樣了,臉也生了橫肉,竟被這要當爹的嫌棄……」
  陸時卿一看就知她是好久不演戲,心裡癢了,扯了下嘴角道:「我要是嫌棄你,誰給我生下一胎?」
  「還貪,這都一次給你生太平了,合你心意湊了一雙!」元賜嫻腦袋一歪責他。
  他把她的頭擰回去:「別亂動。」然後繼續道,「你要是生了一男一女怎麼辦,我還是不舒服。」
  「……」強詞奪理!
  倆人扯著扯著就過了陸時卿跟鄭濯說好的時辰。虧得鄭濯原就是坐在了後窗邊,隔著鏤窗將庭院裡的動靜瞧得一清二楚,看他的確未洗完,也就沒著急,只是一個人玩五木到底無趣了點,便時不時抬頭看一眼他們。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3:38

第二十一章

  他看庭院裡種了兩株對稱的槐樹,葉子都落光了,原本瞧上去有點蕭瑟,但被這仲冬的煦日一照,竟莫名蒸騰出幾分生機來,像籠了一片濃綠一般。
  再看樹下鬧得起勁的倆人,元賜嫻似是被陸時卿氣著了,兩指一彈,將發間一點皂莢沫子彈到了他的鼻尖。
  陸時卿中了招被氣笑,抬手想擦,卻像是因了滿手滑膩的皂莢,一時有點猶豫。
  元賜嫻見狀,笑著從袖子裡揀出一塊帕子,然後仰著脖子,伸長了手臂幫他輕輕一抹。
  他隱約聽見她說:「好了,不鬧你了。」
  陸時卿便是一副苦大仇深卻忍氣吞聲的模樣,繼續給她揉搓。
  他看到這裡收回了眼,低頭瞧著落在窗柩的淡金日照,抿脣一笑,眼底卻微微有幾分悵然之色。
  給人沐發,好像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啊。
  約莫再過一炷香,陸時卿才給元賜嫻洗完了發,拿手巾給她擦拭了兩遍後道:「還不夠乾,等會兒再叫人給你擦擦。」
  元賜嫻回頭不爽利地瞅他:「人家送佛還送到西呢,你這半道就要丟了我啊!」
  他無奈一笑:「時辰太久了,書房有人等我。」
  「誰?」
  他一指書房後窗,示意她自己看。
  元賜嫻順他所指望去,就見鏤窗另一頭,鄭濯正坐在那裡,抿著手中茶甌裡的茶,察覺到她的目光,他偏過頭來,朝她頷了頷首,淡淡一笑作招呼。
  「……」
  這麼大個皇子坐在不遠處,她卻大搖大擺躺著,這可了不得。元賜嫻下意識想把自己撐起來坐端正,卻見鄭濯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別動了。
  陸時卿也按住了她:「你跟他客氣什麼。」
  元賜嫻心道是他太不客氣了,早知鄭濯乾等著,她也不會耽擱他這麼久,衝他皺皺鼻子道:「你還不快去。」
  陸時卿差人送她回去,然後起身回了書房,一眼看見鄭濯因庭院裡來了下人,手腳利落地將窗子闔緊實,就朝他飛了個眼刀子道:「你倒挑了個好位置盯梢。」
  鄭濯笑笑:「承蒙陸侍郎誇獎,不才兵法學得尚可。」
  「說吧,什麼事?」
  鄭濯這下不嬉笑了,斂色道:「回鶻出事了。」
  一聽不是西南而是西北的消息,陸時卿微一蹙眉,示意他講。
  鄭濯道:「回鶻可汗多蘭啜前日夜裡在行宮遇刺,現重傷昏迷,性命垂危。」
  「消息來源?」
  「我布置在回鶻汗庭的密探八百里加急傳回的信報。」
  「除你外,還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回鶻王室目前尚無動靜,百姓也多安寧,多蘭啜的下屬理應封鎖了消息。只是既然我能知道,恐怕大周之內也已有了別的知情人。」
  陸時卿搖搖頭:「這倒不一定。」
  「此話怎樣?」
  「如果多蘭啜當真傷重如此,既能瞞得過王室眾人的眼,又怎會叫你的密探第一時刻得了消息,一路順利傳回長安?」
  「你的意思是,」鄭濯若有所悟,「多蘭啜或許並未遇刺,或者,只是點皮肉小傷?」
  他問完想了想,不解道:「那他有意放消息給我的目的是什麼?」
  陸時卿聞言沉默下來,負手踱到窗邊,復又踱回,如此兩個來回過後,提點道:「若多蘭啜身故,誰將是回鶻汗國下一任首領?」
  「其子裴力。」
  「裴力與多蘭啜,在對外方略上,關鍵的分歧是什麼?」
  「早些年,二哥尚未剿滅驅逐突厥之時,多蘭啜主張親周而遠突厥,裴力則支持親突厥而遠周。」
  「也就是說,」陸時卿淡淡一笑,「倘使裴力在短時間內上位,很可能叫沉寂不久的突厥東山再起。」
  鄭濯霍然抬首:「你的意思是,多蘭啜根本沒有傷重,只是想借此消息提醒我,突厥遇上了死灰復燃的時機?」
  陸時卿鳳眼微眯,沉默一晌後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他如何只提醒了我一人?此事關係到大周存亡,阿爹尚在,而我手中權力有限,他沒道理越過阿爹,直接與我合作。」
  「因為親周的多蘭啜也開始猶豫站向了。」陸時卿斬釘截鐵道,「大周已然不是當初那個雄兵百萬,彈指間屠淨突厥的大周。如今就連區區南詔,如此彈丸之地,都能三番五次威脅到我南境,多蘭啜對聖人早已失去了信心。他在寄希望於大周的下一任君主,在試探你是否有這個能力。」
  鄭濯的目光略幾分閃爍,道:「但多蘭啜並不了解我,為何如此草率地選擇了我?」
  「因為他別無他選。」陸時卿沉吟一下,「若我所料的不錯,他擔心的,所謂突厥死灰復燃一事,正是出自你二哥與三哥的手筆。崖州那邊,很可能出了問題。」
  他說到這裡抬起眼來:「阿濯,這是一次險難,也是一次機遇。我們築了這麼多年的暗梁,是時候起高樓了。」
  與陸時卿商議過後,鄭濯當即命分布在南域的暗哨前往崖州深入查探。只是二皇子被遣送至的這處地方是真真正正的天南海北,孤島一座,來往極其不便,一面又得避開朝中各方同樣關切二皇子的人馬埋布在海域這頭的密探,等得到消息,便已是大半月後。
  而這時候,傳聞裡「遇刺重傷」的多蘭啜已然康復,開始重新親政。
  再過一陣,十二月初旬,回鶻汗國境內爆發戰事。曾為大周與回鶻聯合驅逐掃滅,龜縮於荒原,退出歷史舞台數載的突厥一夕間卷土重來,借東北?鞨為走道,陳兵三十萬於回鶻邊境,一番威示後大舉入侵。
  消息傳出,四域震驚。徽寧帝急召群臣入宮議事,宣政殿內明火一日一夜未熄。
  翌日清晨,元賜嫻醒來瞧見身邊床褥是空的,且齊齊整整,沒有半點褶皺痕跡,就知陸時卿是一夜沒回。
  消息還沒傳到她這裡,但她也不至於毫無頭緒。能叫陸時卿一日一夜窩在宮裡頭出不來,甚至連個口信都沒能往外帶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徽寧帝躬身主持群臣閉關議事。而能叫朝廷如此方寸大亂的,又不外乎是與大周息息相關的戰事。
  只是亂世之下,無一隅可得安寧,她一時不敢下結論,究竟是哪裡爆發了戰事。唯獨能肯定的是,這一次興兵跟南詔無關。細居要靠大周上位,絕不可能這時候鬧出么蛾子來。
  她揣了顆心暗暗琢磨,吃早食時被宣氏問起陸時卿在宮裡頭忙什麼,卻只笑說他昨夜帶了口信回來,說是處理完公務太晚,宮裡下了門鑰,才只好留宿外殿了。
  但宣氏也不傻,眼看她吃早食全靠硬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自然想到怕是有什麼大事發生了,只是既然元賜嫻不提,她也就不好多問,免得叫她這心裡頭擔子更重,壞了身子。
  婆媳倆你諒我來我諒你,誰也沒再提一句陸時卿,直到黃昏時分,元賜嫻實在坐不住,才打算叫來曹暗問一問。
  其實找他也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他人在府中,自然不可能知道宮裡生了什麼事。只是自打上月起,大約因她這肚子的月數越來越足,陸時卿就不再跟她講政務上的事了,以至這一月來,她幾乎對朝堂動向毫無所知,所以想向曹暗探探口風,看他近來都在忙碌什麼,好從中判斷猜測。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3:49

第二十二章

  卻不料她還沒來得及差人去叫曹暗,就有僕役回報說陸時卿回來了,她就老老實實等在了屋子裡。
  寒冬臘月,霜風凜冽。前頭長安已經下過一場雪,眼瞧這陰霾重重的天,像是不久還得再來一場。
  陸時卿回時滿身霜氣,怕凍著元賜嫻,便在外頭摘了露濕的披裳,只穿著輕裘入裡,在進她屋子前,還就著炭爐先暖了暖手。
  元賜嫻等了半晌才見他匆匆趕到,一下便從座上起了身,待他走到跟前,伸手撫了撫他的眉,將上邊一點白霜拭了,問他:「冷不冷啊?」
  陸時卿一噎。他還以為,她第一句一定會問朝裡出了什麼事。
  他伸出剛烤暖的手去握她:「不冷。」像是示意她摸摸。
  元賜嫻覷他一眼:「臨時抱的佛腳吧你!」
  他笑笑,攙她坐回去,因剛烤暖的手比她還熱,就乾脆在她面前屈膝蹲了下來,攥過她的手,放在掌心裡搓。
  元賜嫻垂眼看著他,看了很久也不見他開口,彎著眼睛說笑道:「突然對我這麼好,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還是準備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陸時卿手下動作一滯,抬起頭來,看她面上笑意不變,甚至還多了幾分得意:「被我說中了!」
  陸時卿沒說話,彎著脣角,低下頭去往她手心裡呵熱氣,等她的手比他熱了,才重新抬頭看她。
  但這時候元賜嫻臉上的笑意已經沒了,紅著眼眶盯著他道:「說吧,又要上哪去了。」
  他屈著膝沒起,仰頭輕描淡寫地笑道:「只是去趟回鶻。」
  元賜嫻突然有點不敢看他這種笑意,抬頭望著天頂道:「什麼時候走?」
  「明天一早。」
  她半天沒說話,良久才「哦」了一聲。
  陸時卿嘆口氣,起身坐到她邊上,攬過她道:「突厥打到回鶻了,是二皇子帶著他們打進去的,這事朝廷不能不管。且不論領兵的是從我大周流放地逃出去的皇子,倘使今天,朝廷作壁上觀,明日回鶻遭難,後日遭突厥鐵騎征伐的,就是我們的百姓……」
  「我知道。」元賜嫻打斷他,「你不用跟我講這些,道理我都懂,我只是……」她說到這裡咬咬脣,偏頭看他,「再有不到兩個月,我就要臨盆了。」
  陸時卿點點頭,撫了撫她通紅的眼角,笑道:「剛剛好。兩個月剛剛好。到時就拿捷報給他們做誕辰禮。」
  元賜嫻鼻頭一酸,聽見「捷報」一詞,問道:「你這次不是去和談的?」
  他搖搖頭:「此戰不同於上回與南詔的交鋒,是非打不可的。朝廷要派兵援助回鶻,但我不會上到前線,只是跟隨援軍出使回鶻,面見可汗達成一樁盟約。所以你不用擔心。這樁事我和阿濯早有準備,已經籌謀了一月之久,不會出什麼岔子。」
  「他呢?」元賜嫻問,「領兵出征的是他嗎?」
  他再搖頭:「一則大周派兵馳援回鶻,落下了好幾處空門,他必須留守京城,警惕平王。二則,眼下也不是他拋頭露面的最佳時機。」
  元賜嫻聽到這裡就明白了,癟著嘴道:「與可汗達成盟約,未必非要你去不可,你是為了六殿下才去的。」
  面上是替聖人與大周出使,實則卻是為了幫鄭濯取得多蘭啜的支持。
  陸時卿這下點了點頭。
  元賜嫻吸吸鼻子,不太服氣地瞅著他道:「連我帶兩個孩子,咱們仨加起來都比不上他!」
  他聞言失笑,湊過去拿鼻尖貼著她的鼻尖道:「我保證,一定會趕上你臨盆的。」
  她剜他一眼:「晚了怎麼辦?」
  「你說。」
  元賜嫻到底沒捨得給他立誓,恨恨道:「要是晚了,我生完就收拾細軟,提著包袱跑來回鶻揪你!」
  其實除了擔憂臨盆,元賜嫻還有點遺憾,這個年仍舊沒法跟陸時卿一起過。他或許趕得及她生產,卻絕無可能陪她一道守歲了。
  而回鶻爆發戰事,大周抽調兵力前往支援,為免給四面虎視眈眈的諸國鑽了空子,邊關一律戒嚴,鎮守邊城的將領也都不能擅離職守。所以,在戰事結束前,她的阿爹阿娘一樣沒法進京。
  這個年註定是要冷冷清清的了。
  翌日一早天沒亮,陸時卿就輕手輕腳出了門。
  但元賜嫻睡得並不安穩,在他掀開被褥時就已醒了,只是遂了他的意裝作不知,一則是不願跟他正正經經道別,將這事鬧得生離死別一般,二則也是想叫他走得放心一些。
  她昨夜已大致向陸時卿問明白了回鶻戰事的起由。
  因二皇子早些年跟回鶻與突厥牽扯甚深,徽寧帝為免他被逼絕路再生事端,當初便給他選擇了距離西北天差地遠的崖州作為流放地。
  老皇帝這個想法原本不錯,卻是百密一疏,沒顧慮到從長安去到東南崖州,將會經過平王所在的淮南地界。
  實則二皇子根本從未到過崖州。早在押送隊伍經過淮南時,囚車裡的人就已被平王的人手神不知鬼不覺地調了包。
  在那之後,平王則一直積極安排二皇子聯合突厥準備戰事,直到半年後的今天。
  說白了,這回鶻與突厥的戰事還是起頭於大周沒完沒了的奪嫡之爭。陸時卿畢竟已經身陷其間斡旋多年,元賜嫻相信,以他之能必可與回鶻順利達成盟約,獨獨還是擔憂行軍路上四面楚歌,突厥人為阻撓他面見可汗,也許會對他暗下殺手。加之山迢迢水遙遙,他跟著急行軍一路吃盡風霜雨雪,怕會舊傷復發。
  如此牽腸掛肚了一個多月,元陸兩家乃至整個大周都沒過好這個年,直等到西北終於傳來第一封捷報,稱大周援軍已順利與回鶻汗庭的兵馬會師,並接連奪回了原先被突厥先鋒軍攻陷的五座城池。
  這講給老百姓聽的事,總是報喜不報憂的,但元賜嫻知道這一月來有多難。
  她雖沒法拿到第一手軍報,卻大致能從寥寥訊息中估計出,陸時卿所在的這支大周急行軍在進入回鶻境內前起碼經歷了三場不小的戰役。而深入回鶻後,與素來暴虐的突厥士兵正面交鋒更無異於是在拿人肉板子阻敵。
  這封看上去金光閃閃的捷報,其實非常沉重。
  陸時卿則始終沒有傳信報回來。或許是當真焦頭爛額脫不開身,或許是因回鶻境內戰火紛飛,如書信被截,將可能泄露大周軍隊蹤跡,為顧全大局便只能選擇隱匿。
  元賜嫻倒也理解這個,只是到底忍不住天天掰著指頭算日子,問揀枝自己還有幾日臨盆。
  揀枝每天答她一遍,到後來著實有些忍不住了,問道:「夫人當真不記得婢子昨日是怎麼答您的嗎?」
  她理直氣壯道:「記得啊,昨天你說,大概還有十五日嘛。」
  「那您……」減掉一天不就好了。
  元賜嫻覷了覷她:「我就想聽你告訴我。」
  揀枝只好道:「您約莫再有半月就該臨盆了。」
  她「嗯」了一聲,望著窗外的冰稜子自言自語:「再有十四日,很快了啊。」
  揀枝知道她這句「很快」是在說什麼。夫人覺得郎君是守信用的人,做了保證就一定會做到,一遍遍問自己臨盆的日子,其實不過是在盼他凱旋罷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4:01

第二十三章

  她正想出言寬慰元賜嫻幾句,卻見拾翠匆匆進來了,問她把上回除夕夫人穿過的一件斗篷擱去了哪裡。
  她聞言稍稍一愣,隨即很快道:「找不到嗎?我跟你去瞧瞧。」說罷看向元賜嫻,請示道,「夫人,婢子先去給您找斗篷。」
  元賜嫻點點頭,笑看她倆一人一眼:「去吧。」
  倆人頷首退下,一路說著斗篷的事,待遠離了元賜嫻的屋子,卻齊齊斂色。揀枝先問:「出什麼事了?」
  元賜嫻除夕穿過的那件斗篷不是她收拾起來的,而是拾翠,所以剛才她聽見那奇怪的一問,就知道裡頭另有隱情。
  拾翠果真面露焦色,回頭看了眼元賜嫻所在的方向,警惕道:「你跟我來。」
  她領她到隔壁的堂屋,邊道:「曹大哥剛剛得到密報,說前日一早,回鶻與突厥的兩支騎兵隊在大周邊境交鋒時遭遇雪難,兩軍皆是全軍覆沒。郎君……」她說到這裡緊張道,「郎君好像也在那支隊伍裡。」
  揀枝臉色一變,一眼看見曹暗也在屋裡,正焦急萬分地捏著封信報,便直接問他:「郎君為何會在回鶻人的隊伍裡?」
  曹暗解釋:「郎君急著趕回來,可咱們的將士因戰事焦灼脫不開身,回鶻可汗顧念他的安危,在與我大周達成盟約後,便提出了派兵護送他先行回長安。照行跡看,很可能就是這支騎兵隊。」
  揀枝聞言呼吸一窒,默了默決斷道:「既然無法確定,便絕不能叫夫人知道此事。曹大哥,勞煩你先想辦法查……」
  她說到這裡,忽聽?扇外邊一陣窸窣的衣擺擦動聲,一回首,就看元賜嫻白著張臉站在那裡,不知都聽見了什麼。
  三人齊齊愣住。拾翠當先囁嚅道:「夫人……」
  元賜嫻是剛剛才到門前的,只是光聽最後一句也夠她明白究竟了。她沒看他們,只盯著曹暗手中的密報冷冷道:「給我。」
  曹暗下意識把密報往身後一掩,掩完了才覺多此一舉,硬著頭皮呈上去,先道:「夫人,這消息說得模稜兩可,小人以為絕不可信。您切莫太過憂心,小人這就去找可信之人商議對策。」
  他暗示的可信之人自然是鄭濯。
  元賜嫻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報,卻絲毫未有三人想象的慌亂,甚至比他們還更鎮定一些,飛快道:「給我一張回鶻與大周交界一線的地形圖,還有紙筆。」
  拾翠忙去取來給她,見她在桌案上攤開了牛皮地圖,閱覽了一遍後,執筆迅速圈畫了幾處地方,跟曹暗道:「突厥回鶻兩軍交鋒,而大周邊境就在眼前,他不可能幹耗著淌這趟渾水,理應在雪難發生前就已脫身離開。但既然他沒能在這封噩耗到達長安前傳回消息報平安,就一定是遇到了別的麻煩。你該關注的不是這場雪難,而是往後的回程,是大周境內潛在的危險。」
  曹暗聞言眼睛一亮,點頭道:「夫人說的是。」
  元賜嫻重新掃了一遍地圖,指著上頭一點,拿食指虛劃了一道線:「不用再去找誰商議了,你現在就出發,順著這條路帶人前去接應,切記不可暴露蹤跡。」
  見曹暗領了命疾奔而去,元賜嫻像脫了力一般一把抓住了桌案案沿,額頭很快沁出密密麻麻的細汗來。
  拾翠和揀枝嚇了一跳,忙上前一左一右攙住了她:「夫人,您先回房歇息吧。」
  元賜嫻一把拽住了她們的胳膊,眉頭緊皺,整個人克制不住地往下滑去:「回不了了,我好像要生了……」
  陸府上下登時亂成了一團。拾翠和揀枝哪裡料得到元賜嫻前一刻還穩如泰山,後一刻便會如此,仔細回想才覺她剛剛的臉色確實白得很不尋常,怕是在?扇外頭聽見那一嘴時就已動了胎氣,只是之後為了琢磨對策,一直在強忍罷了。
  陸家前些日子便已及早安排好了穩婆,原本明後天也該叫她們搬來府上待命了,卻萬萬沒想到元賜嫻提前了這麼多日子,這下只得臨時再去喊人。
  得虧府上有幾名略通分娩之術的老嫗,先及早準備了起來,趕來的兩名穩婆也是手腳麻利的,很快就到了,一見熱水和湯藥都已備好,淨完手便入了臥房。
  宣氏急得在門外來回踱步,見裡頭一直沒傳出元賜嫻呼痛的動靜,反倒心下擔憂,一個勁地問婢女她怎麼沒聲。
  直到小半個時辰過去,大概是催胎的湯藥終於灌夠了,元賜嫻才步入了臨盆的正道,只是嘴裡喊的竟還跟一般婦人家不太一樣。
  「怎麼……這麼痛!」
  「陸時卿……你真是氣死,氣死我了!」
  「誰說一定趕上我臨盆的?等你回來我就……拔了你的舌頭!」
  宣氏聞言渾身一抖,再聽她道:「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吊起來拿皮鞭子揮!啊,好痛……」
  一旁過來陪宣氏的陸霜妤也是嬌軀一震,有點為難地看向她:「阿娘,為了讓嫂嫂多點幹勁,咱們就叫阿兄委屈一下吧。」
  宣氏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攥著她的手作支撐,一面朝裡喊:「賜嫻啊,你罵,你儘管罵!阿娘告訴你,罵得越帶勁,生得越順利!」
  元賜嫻倒是想繼續罵,卻發現罵了一會兒,人是精神了,氣力卻不夠使了,只好咬著牙憋起勁。
  宣氏再在外頭等了小半個時辰,就被陸霜妤攙去了臥房隔壁。
  大冬天的到底冷,她乾吹冷風也幫不上忙。何況這臨盆時候,房門開開闔闔容易捲入寒霜濕氣,閒雜人多了,不幹淨的東西也多,反倒對元賜嫻不好,她便更不好進去添亂。
  只是元賜嫻臨盆突然,情形也不順利,眼看一下午過去,到了黃昏還未有進展,宣氏到底沒心思吃食了,連晚膳都只勉強用了幾口。
  快到臨睡時辰,終於傳來了消息,卻說是元賜嫻著實不夠力了,若是時辰再拖得久一些,恐怕愈發岌岌可危,兩名穩婆於是思忖起了站式分娩的法子,只是這法子需要的人手多,最好能夠再請一位經驗老道的穩婆來幫忙。
  宣氏一聽,自然當下派了人出去請穩婆,又跟著這新來的穩婆一道進屋看了眼元賜嫻,在她床邊切切地囑咐了幾句,叫她別怕。
  屋裡熱氣氤氳,元賜嫻渾身都是濕漉的汗,脣色蒼白得毫無人氣,連眼瞳都微微渙散了,卻還竭力保持著神志,大約知道時辰已晚,跟她說:「阿娘,您也別怕,這點小事還難不到我……您先去睡吧,等您醒來,一定抱上孫孩……」
  宣氏一把年紀了,也是聽多看多了的,聞言竟不由有些鼻酸,抓著她的手道:「是時卿對不起你,等他回來,阿娘就把他捆在府裡頭天天陪你坐月子,不給他再出去了!」
  宣氏對朝堂裡頭的事毫不知情,也不知道陸時卿在歸途碰上了麻煩,以為他是一心撲在政務上,一點不顧惜元賜嫻,當初知道他主動攬下了面見回鶻可汗的差事,還訓斥了他好幾句。
  但元賜嫻懂他的苦衷,雖然嘴上罵著不好聽的,心裡卻並沒有責怪的意思,聞言虛弱地笑了一下:「好啊,等他回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4:12

第二十四章

  穩婆怕耽擱時辰,歉意地請宣氏暫且退避。她便只好退了出去。只是元賜嫻這邊還熬著,陸時卿又不在府上,她這做娘的也不敢回房睡覺,見夜深了,就在隔壁屋的矮榻上打盹歇息,吩咐下人一有消息立刻叫醒她。
  如此到了後半夜,宣氏半夢半醒間聽見一聲響亮的啼哭,也不知究竟是夢是真,慌忙披衣起身往隔壁屋走,站在門外朝裡問情況。
  守在門邊的婢女隔著?扇向她報喜:「老夫人,頭個孩子出來了,是位小郎君!」
  宣氏聞言一喜,又問:「第二個何時能出?夫人可還好?」
  「穩婆說,頭胎出了,第二胎就不難了,但現下不宜開門放風進來,只好勞煩老夫人再去一旁坐會兒了。」
  她點點頭,雖心裡惦記著孫兒,卻因元賜嫻尚在生產,便忍著沒進去,又踱了回去,直到一炷香後,突然聽見隔壁傳來一陣慌張的吵嚷聲,方才急得再次去叩門。
  這回門一下就開了,婢女見了她道:「老夫人,第二胎是個小娘子,但小娘子一直不哭,穩婆們正著急呢。」
  一雙龍鳳本是喜事,但孩子不哭卻是不好的兆頭,怕有夭折的危險,宣氏忙是一腳跨了進去:「怎麼回事,我瞧瞧!」
  兩名穩婆正給孩子拍背,想看是不是喉嚨裡堵了什麼。床上元賜嫻也慌了神,原先還歡喜得想叫她們抱來外間已然洗乾淨的小郎君一道看看,眼下卻是滿心都在小娘子身上,掀了被褥就要下床去。
  只是她生了足足七個時辰,沒馬上暈厥都是靠了心裡那股高興的勁頭支撐,腿腳哪還有力氣,一沾地就是一軟,又跌回了床上。
  拾翠和揀枝知她心裡念著孩子,必然躺不住,勸也無用,忙去攙她起來。
  宣氏也在幫著兩名穩婆一道掐孩子的背,卻見小娃娃一點聲不出,額頭愈發青黑,臉上也漸漸起了死氣。
  元賜嫻顫著手上前,從她們懷裡接過孩子,一言不發將她倒提起來拍。
  一屋子人都不敢發聲,就看她不知是哪來的力氣,一下拍得比一下重,一下拍得比一下狠,終於在第七下時,見孩子哇地嘔出口淤血,急聲哭了起來。
  圍在四面的眾人又驚又喜。元賜嫻脫力之下踉蹌癱倒,險些沒抱好孩子,幸而被兩名穩婆一道穩住。
  宣氏拿絹帕抹了抹眼角,朝她道:「沒事了沒事了,趕緊歇著!」又吩咐兩名穩婆,「快去外間給小娘子洗洗!」
  元賜嫻吊著的一口氣一松,正要坐回床榻,忽聽抱著孩子匆匆奔到外間的穩婆訝異道:「小郎君呢?」
  滿屋子人都是一愣,宣氏比元賜嫻先緩過來,趕緊疾步出去看,真見原先躺著小郎君的搖車裡空空盪蕩,再朝四面看了一圈,頓時生出不好的念頭來。
  跟宣氏一道出來的拾翠也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忙問:「還有一名穩婆去哪了?」說罷忙打開了房門,詢問外邊守門的婢女。
  婢女不明所以道:「穩婆剛才出來過,說去外頭取些物什,但她兩手空空,並未抱著小郎君,婢子便放了行。」
  元賜嫻聽到這裡,剛落下去的心復又懸了起來,被揀枝攙著,跌跌撞撞往外間走去,急聲問拾翠:「不見的可是後來才來的那名穩婆?」
  她這一問一針見血,滿屋的人齊齊心下一沉。
  起始趕來的兩名穩婆是陸時卿臨去回鶻前就安排好的可靠人手,但第三名後到的卻是臨時請來幫忙的。當時情況緊急,不容多慮,但現在想想,元陸兩家位份高,誕下的子嗣也比旁的人家要緊特殊,如此的確冒險了些。
  而剛才一陣,所有人包括元賜嫻,都將注意力放在沒法啼哭的小娘子身上,確實疏漏了外間的動靜。
  可問題是,穩婆是空手離去的,而由於陸時卿臨走吩咐,這主院本就加派了人手日夜保護元賜嫻的安危,就連窗邊都有僕役把守,小郎君究竟是怎麼不見的?
  那名穩婆是宣氏叫人請來的。想通裡頭究竟後,她氣急之下一個眩暈,朝後倒了一步,險險被身邊婢女攙住。
  一屋子老的老,小的小,一下方寸大亂,還是元賜嫻極力鎮定下來當機立斷,吩咐宣氏身邊婢女:「扶老夫人去隔壁屋,找大夫來診脈。」又看向兩名穩婆,「你們也抱著小娘子挪去隔壁,照看好她。揀枝和拾翠留下。」
  元賜嫻斥退了旁的下人,扶著酸軟無力的膝,開啟了外間的機關,然後朝滿面震驚的倆人道:「拾翠,你去瞧瞧這條密道裡有沒有留下線索。揀枝,你沿著徐先生的宅邸到城外將要途經的路,帶人追過去。」
  揀枝和拾翠提了障刀領命去後,元賜嫻倚靠著墻癱軟下來,腦袋裡一片混沌。
  只有密道了,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孩子帶走的,應該只有這裡了。
  這條密道關係重大,本不該輕易暴露,故而哪怕是身邊的兩名婢女,她也不曾說起,可原先唯一的知情者曹暗離開了長安,她現下身子不行,沒法親力親為,只有叫拾翠進去察看。
  元賜嫻心力交瘁之下強撐著意志,焦灼地等著消息,約莫一炷香後,聽見密道那頭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她扶著墻艱難地站起,卻被突如其來的一記手刀擊暈在地。
  再醒來的一瞬,元賜嫻就明白了全部的前因後果。
  陸府戒備森嚴,穩婆待在外間的時辰也很短暫,其實根本就沒能找到密道的入口。何況開啟暗門是一定會發出聲響的,哪怕她當真摸透了機關,也沒法這樣悄無聲息地帶走孩子。
  是她當時剛生完孩子體力不支,腦袋也不十分清楚,又對那條密道先入為主,被它堵了思路,而忘了察看外間的其他地方。
  實則眾人慌裡慌張的時候,孩子很可能還在屋裡,就藏在某處隱蔽的地方。
  但現在,她和孩子都被人劫走了。
  陸時卿離開長安的這段日子裡,徐宅的密道暴露了,對方沿著那頭一路摸到了陸府,然後一直潛伏在裡頭,等著她上鉤,等著她主動開啟密道,把自己和孩子送到他手上。
  元賜嫻悔得心尖抽疼,卻在下一剎意識到周遭的不對勁。
  她正身在一輛馬車內,馬車的行跡卻不太尋常,似乎在以一種傾斜的姿態急速前行。一稜一稜的月光透進來照在她的衣裳上,叫她一下子清醒過來,按著酸痛的後頸爬起。
  馬車的窗門都被木條封了起來,只露了幾道縫隙,而外邊已經沒有人,也沒有馬了,整輛車子正滾在山間一段長長的下坡路上。坡面似乎積了冰霜,異常濕滑。而前方……她緊張地急喘著,透過木板的縫隙,借月光看清了情狀,霍然睜大了眼睛。
  前方是懸崖絕壁。
  門窗被堵,跳車不能,她手邊空無一物,徒手去掰木條,使盡力氣卻也不動紋絲。
  眼看懸崖越來越近,絕望之下,元賜嫻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踏踏的馬蹄聲。
  她驀地回頭,不過幾個數的功夫,就見身後人追平了馬車,卻像是一時沒法阻止車勢,在疾馳的馬上一把抽出腰刀,向她低喝一聲:「讓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4:24

第二十五章

  元賜嫻迅速閃避開去,就見他手中劍光一閃,劈山裂地般下了一刀。
  一刀斷木,車門四分五裂。
  他向她伸出一隻手:「手給我!」
  元賜嫻將手飛快遞出,被他一把拽入懷中,卻因一股往前的衝勁,連帶將他也斜撞下馬。
  兩人直直朝崖邊跌滾而去,他一手護住她的腦袋,一手將腰刀往霜地裡奮力一扎。
  刀破石入土,生生止住了兩人的滾勢,與此同時,元賜嫻聽見清晰的一聲「」,像是骨裂的聲響。
  馬車越過懸崖,轟然墜落。她腦袋發暈,昏昏沉沉裡卻沒感到疼,這才後知後覺地醒了神,發現傷著的人不是自己。
  那塊原本要軋到她的石頭,扎碎了她腦袋下的那隻手。
  崖邊裂石轔轔崩落,鄭濯半個身子都懸在了崖外,卻還支著刀柄偏頭問她:「傷著沒?」
  元賜嫻費力撐起自己,讓開腦袋去,避免給他的手再添傷,搖搖頭,喘著粗氣道:「殿下,您的右手……」
  鄭濯說了句「沒事」,隨即收刀翻身而起,一把扯下身後玄色裘氅,裹緊了她道:「你現在上不了馬,等馬車來,很快。」
  元賜嫻費力地點點頭,忍著淚意,提氣道:「孩子……」
  孩子沒有在馬車裡,對方將她們母子二人分開了。
  鄭濯飛快解釋道:「對方兵分四路,分別往東南西北四個城門走,此地是距離永興坊最近的東路。我今夜人在城外,得到消息就近趕來了這裡。孩子在其餘三路中,你阿兄往北追了,陸府的人手往西追了,南路我另派了下屬。」
  眼下早已過了宵禁時辰,幸好鄭濯剛巧人在城外,查證陸時卿的下落,否則元鈺因妹妹被擄出城還有理,他就無法如此輕易帶人馬出來了。
  元賜嫻裹著厚實的裘氅,心卻一點點涼了下去。
  很顯然,對方並不想要她的性命,將她困在那樣一輛馬車裡,又兵分四路,只是為了分散元鈺和鄭濯的人手和注意力。也就是說,對方的最終目的不在她們母子倆,也不在元家或鄭濯。
  將她和孩子當作誘餌拋出,這個套子,只可能是為一個人而設的。且對方甚至避免了將誘餌放在同一個筐子裡,以圖萬無一失。
  就像現在,元賜嫻得救了,但孩子很可能還沒有。
  她心焦如焚,顫著嘴脣,聲音已經染上了哭腔:「他在哪裡?」
  鄭濯一面盯著前方地平線處急速駛來的馬車,一面實話道:「我不知道。」
  他得到的消息和元賜嫻一樣,都只到雪難為止,接下來就全無陸時卿的音訊了。算起來,他已經失蹤了近三天。
  但他們都清楚,對方既然選擇了拋誘餌,就說明陸時卿一定還沒落入敵手。
  馬車很快駛到近前,鄭濯交代道:「車上有穩婆和婢女照顧你,你先回府。」說罷將她一把打橫抱起,送入馬車。
  元賜嫻這時候沒力氣忸怩,進到馬車躺下後哀求地看著他:「殿下,拜託您了……」
  她也恨不能插了翅去追孩子,卻知道以自己現在的身子狀況,就是隻能添亂的,一旦碰上敵手,反倒叫眾人愈加束手束腳。
  鄭濯點點頭:「他和孩子都會平安回來的。」說罷掀簾而出。
  馬車內,鄭濯安排的穩婆和婢女忙接手了元賜嫻。
  元賜嫻腦袋沉得像灌了湯一般,沒等回城就支撐不住昏睡了過去,再醒來就聞見一股濃郁的藥腥氣,她驀然睜眼,看見天光敞亮,似是日上三竿,慌忙掙扎起身。
  趴睡在她榻邊的揀枝被驚動,忙朝外頭喊:「郎君,夫人醒了!」
  元賜嫻以為她喊的是陸時卿,腦袋裡繃緊的弦一松,回頭卻見是元鈺從外間疾步走來,心下登時一緊,啞著聲急道:「阿兄,孩子呢,陸時卿呢?」
  元鈺眼下好大一團青黑,聞言不舒爽「嘖」了一聲:「怎麼,看見是你阿兄我,很失望啊?」
  他這語氣似是說笑,但元賜嫻一點心情都沒有,急得都快哭了。
  她昨夜實在太累太難受,想著就睡片刻,然後等鄭濯和阿兄的消息,哪知一睡睡到了翌日晌午。
  元鈺見狀心疼得直抽抽,忙坐下來哄道:「都在都在,都好好的,乖,別急別哭。」
  「當真?」不是元賜嫻非不肯信,只是如果陸時卿真的好端端回來了,怎麼不守在她榻邊啊。
  元鈺低咳一聲,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自然是真。小外甥沒受涼,就在外間搖車裡躺著,阿兄仔細看過了,長得很有我年輕時的風範。」
  的確,照情理看,對方要拿孩子去套陸時卿,必然得保護好小娃娃,這一點倒是不幸中的萬幸。元鈺也不是個能撒謊的人,說的這些不像是假,但他一句沒提陸時卿,實在不太尋常。
  元賜嫻心裡著急,掀了被褥就想下去,被他皺著眉頭一把按住了肩:「還想活命就好好躺著。」他說罷嘆了口氣,默了默無奈道,「我就說我這人撒不了謊,還非要我騙你……好了,告訴你實話,但說好了,你現在不能下床。」
  元賜嫻聞言搗蒜般點頭,隨即聽他道:「陸子澍確實回來了,只是受了點傷,在這裡守你到天亮就昏了,現在躺在隔壁屋。」
  她聞言又想往下跳,記起剛才元鈺放的話,按捺著道:「他傷勢如何?」
  元鈺想了想道:「得了,我給你抱過來,你自己看吧!」
  「……」
  元鈺說完就出去了。揀枝看元賜嫻一頭霧水,向她解釋了昨夜的事。
  原西路和南路都是對方放的迷霧彈子,孩子實則是被送去了元鈺選擇的北路。但在他追上那行人前,陸時卿就已經孤身跟他們交上了鋒。
  對方使詐,將一塊包著襁褓的巨石從近三丈高的地方往下扔。夜黑霧濃,陸時卿不敢冒險,哪怕知道多半是假,也硬生生扛著接了下來。那傷就是當時受的。
  之後,他假意倒地難起,誘得對方暴露了孩子的位置,事前聽他安排,埋伏在附近的曹暗趁勢而上,將小郎君救了下來。
  元鈺到時,曹暗已經帶著孩子先行離去,陸時卿則滯留原地,以身為餌拖延時辰。再不久,鄭濯也到了,才一道助他脫了身。
  元賜嫻光聽著便已心驚膽戰,再聯想陸時卿這幾日的處境就更是後怕。
  現在想來,所謂回鶻和突厥兩軍交鋒,其實根本就不是巧合,而是誰人蓄意而為,目的就是要陸時卿的性命。
  他失蹤的那座雪山位於大周邊境,距離周京千里之遙,花兩日半趕回,已得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停換馬,日夜兼程的情狀,若再計了一路上所遇殺招耽擱的時辰,她幾乎不敢想象他究竟是怎麼回來的,到得長安城附近,聽聞她和孩子被擄的消息,又是如何有力氣奔走相救。
  元賜嫻叫揀枝把兩個孩子都抱過來,吩咐完就見元鈺大步流星地回了,當真打橫抱著陸時卿,將陸府一干僕役婢女詫異的目光通通甩在了腦後。
  她起先還道他只是說笑,見狀張著嘴盯著他和他懷中未醒的人看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往床裡側挪了挪,給陸時卿騰位置。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4:36

第二十六章

  哪知陸時卿早不醒晚不醒,剛好在元鈺快將他放平到床榻的時候醒了,一睜眼看見他那張放大了數倍的臉,一駭之下翻身滾下,「咚」一聲摔在了床上。
  元賜嫻一嚇,忙去摸他:「摔著沒?」
  陸時卿昨夜差點廢了手臂,且因石頭衝力太大淤了內傷,要論身子狀況,也不比元賜嫻好多少,眼下這麼一摔,確是有些眼冒金星。
  但他一聽這聲音就醒了神,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起身道:「醒了?好受點了沒?」
  他之前不敢叫她,一直熬著想等她睡夠,不料沒見她醒就撐不住昏睡了過去,眼下都沒搞清楚情況,估計還以為自己根本沒離開過。
  元賜嫻撇撇嘴,伸手摸摸他消瘦了一整圈的臉:「我沒事。」
  陸時卿聞言就是一噎。她睡著的時候,大夫來診過了,說她受了這遭罪,著實損傷根元,得虧原本體質好,才得以保全了性命,只是三五年之內不可再受孕,過後坐月子也得含嘴裡,捧手心地悉心調養。昨夜還算救回得及時,再差一點,就將落下病根,一到冬天就氣虛體寒了。
  有了這趟鬼門關的經歷,陸時卿原也不打算再叫她受罪,如今兒女雙全,三五年不生,一輩子不生,都沒關係。甚至退一萬步講,便是眼下尚未有孩子,只要她好,他也願意不再要,只是日後到了地底下,得跟陸家的列祖列宗賠個罪。
  元賜嫻見他哽著不說話,笑了笑道:「真沒事,你看我,還比你胖著呢。」
  陸時卿再沒忍住,將她一把拉進了懷裡,不停摩挲著她的肩:「對不起,我食言了。」
  她早生了十幾日,其實真不必算這筆賬,不過仍是抬起頭來,假意生氣道:「那你以後還亂不亂跑了?」
  陸時卿垂眼看她,搖搖頭,認真道:「你在哪我就在哪。」
  「去哪兒都帶著我?」
  他點點頭:「去哪兒都帶著你。」
  元賜嫻貼著他的胸膛笑:「解手就不要了啦!」
  「……」
  紫宸殿裡,張僕射正在面聖。
  徽寧帝看他無朝特意請見,問道:「怎麼,張僕射也是一早就聽說了昨夜的動靜?」
  張治先笑著拱手:「這事鬧得如此凶,該驚動的,不該驚動的,怕是都驚動了。」
  徽寧帝低笑一聲,聽出他弦外之音,道:「張卿有話但說無妨。」
  他頷了頷首:「陛下,且不論究竟誰人有如此手筆,能夠從陸府擄去陸侍郎一雙妻兒,您可否覺得,六殿下對瀾滄縣主太過上心了些?陸侍郎是為妻兒搏命,六殿下是為了什麼?」
  徽寧帝一時沒有說話。他是今早一睜眼就得了昨夜消息的,當即派了人出城查證,又將一撥太醫遣往陸府,一撥遣往皇子府。
  太醫向他回稟了鄭濯的傷勢,說他右手手骨裂了,很久不能再握刀握筆,今後是否可以恢復如初也很難講。
  他默了默道:「朕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六郎救賜嫻目的不純,很可能是為了討好元家,取得元易直的支持。但朕告訴你,六郎的右手很可能廢了。」
  張治先一驚。
  「他若真是目的不純,就該知道分寸。一個武人廢了右手,他還有左手,但若是一位儲君廢了右手,你以為,他還能服眾嗎?」
  張治先登時噎住,似是無法接受鄭濯當真只是出於某種私情,又道:「可六殿下行跡也確實可疑,大半夜的,為何竟身在城外?」
  徽寧帝漸漸有點不耐煩了:「朕問了,薛才人近來身子不好,鬧偏頭痛,六郎問著個偏方,差一味難得的藥草,這兩日夜裡都帶了人去城外雪山找。昨夜在歸途聽說了陸家消息,才就近趕了回去。」
  他畢竟是職事在身的皇子,手下布置點探子眼線,注意著京城各向的動靜,實在再正常不過。光憑這些,根本證明不了什麼。
  張治先眼見徽寧帝如此態度,自然不好再硬說鄭濯的背,又換了個人針對:「六殿下的事,興許是臣想岔了。但臣覺得,陸侍郎為妻兒奔波誠然無可非議,可這千里回奔之舉卻也未免有些不符他為人一貫的作風。陸侍郎是否也可能與元家……」
  「張僕射!」徽寧帝打斷他,「您這張口就來的話,可得好好過一過腦袋!」
  紫宸殿裡,徽寧帝發火的時候,元鈺也在鬧脾氣,看著旁若無兄,摟摟抱抱的倆人,黑著臉咬了咬牙甩袖離去,臨到門邊時,正碰上揀枝和拾翠一人抱著一個孩子過來。
  他瞅了拾翠懷裡的小郎君一眼,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然後便抖著寬袖移門而出。
  陸時卿起先是因知道元鈺在身後,才有所隱忍,眼下正抱著元賜嫻,想跟她親親熱熱地敘會兒話,又聽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只好示意兩名婢女把孩子放在床榻上,然後叫她們退出去。
  元賜嫻見狀摸了摸他的臉:「等會兒再抱你,先給我抱抱孩子。昨夜只看了妹妹,還沒來得及看眼哥哥。」
  陸時卿嘆息一聲,眼看她鬆開了自己,轉頭抱起一旁的男娃娃。
  大約是因失而復得,元賜嫻的動作格外小心,只是不料孩子一到她懷裡就哭,任她怎麼顛都哄不住。
  她疑惑抬頭,問陸時卿:「他是不是餓了?我睡著的時候,有人給他喂奶了嗎?」
  陸時卿點點頭:「臨時喊了個乳娘來,我叫人把他抱出去喂吧。」說著就要來接孩子。
  元賜嫻手一躲,不給他接:「我都醒了,當然是自己喂,做什麼再交給乳娘?」
  他默了默,見她打算動手撩衣擺,一把按住了她,一本正經道:「男女授受不親。」
  他發什麼神經。她不可思議地覷覷他:「這可是我兒子。」
  「兒子也不行。」
  元賜嫻朝他一挺鼓鼓脹脹的胸脯:「就你行?」
  這話本是反問,陸時卿卻點了點頭:「就我行。」
  「你怎麼是這種爹……」
  陸時卿一挑眉:「你第一天認識我?」
  陸時卿的確是那種連公蛇的醋都能吃,自己的醋也很會灌的人,但元賜嫻覺得他不至於在孩子的事上這麼無理取鬧,再看他霸道得一反常態,心下疑竇微生,躊躇道:「是不是我染了什麼病,奶水不好喂給孩子啊……」
  她這話把自己咒的。
  陸時卿面色一沉,正要發話,卻看她耷拉著臉,氣色慘淡,又放軟了下來道:「是大夫說你眼下底子虛身板弱,奶水不夠喂兩個的。你先顧著妹妹,把哥哥交給乳娘,等好些了再說。」
  元賜嫻「哦」了一聲撇撇嘴,針眼大點事,他直說就是了,還拐彎抹角的,叫她差點以為自己得了什麼不治之症。
  孩子一直哭個不停,陸時卿便轉頭喚了拾翠進來,叫她抱去給乳娘。
  元賜嫻不捨地看了幾眼兒子,囑咐拾翠,等乳娘喂完奶就把他送回來,待房門闔上才又去抱女兒。
  女兒就比較乖了,被抱起來的時候似乎知道她是娘親,還往她懷裡依了依,舒舒服服躺在她臂彎裡蹭香。
  元賜嫻低著頭,目不轉睛地瞧著她小小的眉眼,道:「好像長得像你。」
  倆個娃娃剛出生,其實還很難辨別五官像誰,元賜嫻也只是種模糊的感覺罷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4:47

第二十七章

  陸時卿聞言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女兒的鼻尖,見她不舒服地皺起了鼻子,一向神情很淡的人竟難得笑出了聲,跟元賜嫻說:「皺鼻子的樣子像你。」
  眼看他對兒子和女兒態度不一,元賜嫻故意諷他:「你這時候不記得你的男女授受不親了?」
  陸時卿看來是真不記得了,伸手向他討女兒:「給我抱一下。」
  「你的手臂沒事嗎?」
  他搖搖頭:「昨夜接的時候有意調整了姿勢,避開了點衝力,沒大事。」
  元賜嫻這才敢把孩子交給他,看女兒到了他懷裡也是一個樣,軟軟貼著他胸膛睡得舒坦,不由擰著個眉深思道:「這麼乖,以後會不會給人騙了?」
  陸時卿抬頭看她:「誰敢來騙一個試試?」
  元賜嫻覺得陸時卿護犢子的模樣有趣,突然也想被護一下,朝他伸展了雙臂道:「我也要抱。」
  陸時卿笑看她一眼,將懷中孩子挪了一挪,騰出一隻手來:「過來。」
  元賜嫻麻溜地鑽進他懷裡,一面靠著他,一面逗他臂彎裡的孩子,逗著逗著突然覺得少了點什麼,驀然抬頭道:「哎呀,差點忘了,還沒給他們取名呢!」
  陸時卿剛好也想到了這個事,聞言問:「你取我取?」
  她想了想道,癟著嘴道:「還是你來吧,你讀得書多。」
  他笑笑:「女兒叫元姝吧。」
  元賜嫻訝異抬眼:「跟我姓啊?這樣不太好吧!」
  陸時卿一噎,黑著臉道:「陸元姝。」
  「哦。」她腆著臉不好意思地笑笑,馬上道,「好啊,元是一,姝是美,咱們女兒以後就是天下第一美。」
  「……」原本挺有意境的一個名字,到了她嘴裡,怎麼就這麼俗套呢。
  陸時卿一臉「你開心就好」的樣子,又聽她問:「妹妹就叫陸元姝,那哥哥呢?」她問完自顧自想了起來,「哥哥也不能遜色,一樣取個美的吧?陸元美,陸元靚,陸元俊?你選一個。」
  「……」
  看他一臉「我選擇死亡」的表情,元賜嫻嘆口氣:「好吧,還是你取。」
  陸時卿摸摸她的發旋,以示對她自知之明的讚賞與肯定,然後攤開她的手心,寫了個字。
  元賜嫻辨認出來:「臻?陸元臻?」
  他點點頭。
  她想了一想,搗蒜般點頭:「這個字好。」說完捶了下他的胸膛,「不愧是探花郎。」
  她這下捶得很輕,陸時卿卻忍不住低咳了一聲。
  元賜嫻一下斂了笑意,聽出這咳嗽響動的不對勁,從他懷裡爬起來道:「傷著了肺腑?」
  大概是知道她聽出來了,陸時卿也沒否認,只說:「不要緊,歇養歇養就好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元賜嫻卻很不安心。
  陸時卿去年中的那刀子便是傷著了肺。如今從回鶻到長安這一路,為了趕她臨盆馬不停蹄千里驅馳,再加上昨夜那一接淤下了內傷,恐怕是舊傷復發了。
  元賜嫻先前就擔心他此次風霜裡來雨雪裡去,會壞了身子,如今想想,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也難怪他早上沒熬住昏了過去,還叫元鈺說謊瞞她。
  她想起那個不好的夢,想起夢裡的送葬隊伍和女眷們低低的哭聲,想起自己怎麼也不能從石頭裡跳出來看他一眼的壓抑,突然覺得心口難受得很。
  但元賜嫻到底不想太悲觀了,還是抬起頭狠狠叮囑道:「你這幾日不許上朝了,跟我一起坐月子!」
  男人哪來的月子假。陸時卿的新傷還不至於叫他稱病,舊傷又不能被徽寧帝發現,想借由罷職閒居並不是件容易事。
  可元賜嫻就這點心願,他又不能不滿足她。
  陸時卿抱著母女倆,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
  元賜嫻看他神色為難,正要不高興地發話,突然見他眉頭舒展開來,道:「有了。」
  陸時卿陪元賜嫻吃過了飯食,起身擬了封文書,大致講了些現下回鶻境內情形與王室眾人態度,翌日叫曹暗代為呈入宮中。
  徽寧帝見過曹暗後,自然不能叫他空手回去,便大手一揮,差人給陸府備了些上等的滋補品,請貼身宦侍跟他一道去永興坊,順帶捎上了一名太醫。
  昨日宮中太醫就已奉命來過陸府,只是當時元賜嫻沒醒,才沒給她診脈,只簡單詢問了大致情形,如今再走這一趟,已然不是關切的意思,而是有意試探了。
  徽寧帝如此多疑,本不可能全心信任誰,哪怕陸時卿也一樣。他先前之所以對張治先發火,其實不是痛恨他口不擇言,而是下意識對他所說的話感到懼怕。
  陸時卿雖只官居四品,手中的權勢卻實在太大了,且這些權勢,還是由徽寧帝親手交給他的。誠然,張治先這個宰輔一直跟他不對付,不無借機落井下石的可能,但這些話卻提醒了老皇帝,一個接連與南詔和回鶻王室頻繁接觸的臣子,實則是很危險的存在。如果他想,未必不能在兩次出使中與敵國達成密謀之議,倘使再加上元易直的支持,後果甚至不堪設想。
  於是昨日,張僕射便給徽寧帝出了個主意。元家長子元鈺多年未得子嗣,如今既然元賜嫻膝下兒女雙全,何不趁機冊封其中一個,然後接來宮中撫養,以顯「聖恩」。如此一招,可說既捏住了陸家,又防備了元家。
  徽寧帝面上沒作回應,實則卻已隱隱心動了,只是這種假情假意的聖恩,元陸兩家自然看得明白內裡涵義,元賜嫻剛出了這樣的事,他也不好當即奪人所愛,最好還得先打探清楚她的身子狀況再說。
  宦侍來後,陸時卿恭敬接待,之後便由太醫給元賜嫻把了脈。
  太醫診完,略有些詫異。回頭跟徽寧帝如實回稟,說元賜嫻這身子,三五年內必然無法再生育,之後是否會落下病根,是否有機會受孕,都得看接下來歇養得如何。
  徽寧帝聽了以後,一時陷入了躊躇。
  他對陸時卿的防備是未雨綢繆,卻並非真要和這素來寵信的臣子撕破臉皮,一聽元賜嫻是如此情形,就知道接孩子的事不好辦了,只得暫且按捺下來。
  元賜嫻實則早在孕期便曾擔心過這事,一看太醫來診脈,就猜是聖人起了心思。畢竟老皇帝已經不是第一次使這種招數,當初給阿爹封王后,不讓年幼的阿兄跟著一道去滇南,就是要叫他留京為質的意思。
  幸虧她如今身子不利索,反倒因禍得福,保全了一雙兒女。
  只是老皇帝心中既然埋下了懷疑的種子,便只有叫它越長越盛的份,往後的一路將會更難走,她怕這事遲早有天還是會降臨到孩子的頭上。
  陸時卿卻叫她別擔心,然後氣定神閑寫了一封洋洋灑灑的辭官書,翌日差人送去了紫宸殿。
  元賜嫻起始嚇了一跳,想了想才明白過來,這是他和鄭濯一貫使的以退為進法。
  這封「嘔心瀝血」的辭官書是在告訴徽寧帝,他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所以非常心寒,非常失落。所謂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既然聖人這麼不信任他,他願意辭官返鄉,回到洛陽閒居,往後再不過問朝事。剛好他這次去倒回鶻,一路風霜雨雪,與突厥幾度生死交鋒,身體怕也受了磋磨,如果聖人願意恩准,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4:58

第二十八章

  元賜嫻覺得他這次玩得挺大,如果第二天,徽寧帝在辭官書上寫了個「準」字,那可就很有意思了。
  結果卻是沒有如果的。因為陸時卿說,他在前一天的文書裡說明回鶻內情時,悄無聲息留了幾處伏筆,吊著老皇帝的胃口,便是不說長遠,光為了眼下突厥與回鶻尚在進行的戰事,他也不可能捨棄他這個臣子。
  徽寧帝果真慌手慌腳差了宦侍來,說這辭官書他不準。
  陸時卿滿臉為難地跟宦侍講,既然聖人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他自然不會抗旨不遵,只是身子還未完全康復,當下返朝,恐怕熬不住。
  宦侍眉開眼笑地說,這個不礙事,聖人講,準他一個月的假,叫他好好歇養就是了。
  一招以退為進,換得老皇帝不敢急於猜忌防備,更重要的是,還把「月子假」給騙到了手,元賜嫻不得不感慨,她家這口子真是太聰明了。
  宣氏一語成讖,真叫兒子陪兒媳坐起了月子。
  這接下來的日子,元賜嫻躺在床上的時辰,陸時卿也履行了她在哪他就在哪的承諾,大多陪她躺著。因她不能見風,他也就不隨意出門,免得帶了霜氣來凍著他。
  兩個病號像在床上做了窩一般,把吃食都安排在榻邊。起始小別勝新婚,拿了飯食就是你喂我來我喂你。你吃一口我的青菜,我吃一塊你的蘿蔔,你給我挑魚刺,我給你剝蛋殼。到了後來,如此十二個時辰形影不帶離的,真叫元賜嫻看陸時卿看得膩味,就把心思更多放在了孩子身上。
  陸元姝的搖車被搬了過來,就緊挨著倆人的床榻。白日裡都是元賜嫻給喂奶,到了夜裡,因她身子還未恢復康健,便由乳娘代為照顧。
  至於陸元臻,自打頭天過後,她就再沒提過給他親自哺乳的事,也不好把他一直擱在房裡,免得孩子一餓就得麻煩陸時卿抱出去,乾脆讓他多與乳娘處著。只是她總時不時提出要看看他,所以每日也有那麼幾回,麻煩乳娘將孩子抱來的,還常常跟宣氏逗孫兒的時辰撞上。
  如是這般過了二十來天,到了陽春三月,接近孩子足月的時候,元賜嫻問陸時卿是不是要設個宴,給兄妹倆簡單操辦操辦。
  這滿月宴嘛,照理說不論大小,總歸是要走一走的,且陸時卿到底還是朝中官員,宴請些同僚也實有必要。但他卻以她身子尚未痊愈,不宜勞累操持為由拒絕了,說等到孩子周歲時再補辦一次。
  之前花朝節那會兒,原本該輪到陸時卿主持流觴宴,他也是用了這個理由推辭,元賜嫻聞言便跟上次一樣未有堅持,都聽了他的安排。
  再過幾天,陸時卿的傷歇養得差不多了,便還了朝。元賜嫻的月子也完了,已然能夠出去透氣,等他前腳出門辦事,就想帶上兩個孩子一道去院子裡沐沐春風,只是一問乳娘,卻被告知陸元臻今早食慾不佳,陸時卿擔心孩子染了病,所以剛才外出時順帶將他抱去了葛大夫的醫堂問診。
  元賜嫻謝過乳娘,沒太多問,一直等到黃昏也沒見陸時卿把孩子帶回來,回頭就抱了陸元姝去看宣氏。
  宣氏果真正憂心孫兒,反倒是元賜嫻寬慰了她幾句,然後將女兒留在她院子裡,好叫她分分心,自己則回房等著陸時卿。
  陸時卿是孤身回來的,進門就見她起身問:「元臻呢?」
  他默了默說:「還在醫堂。」
  元賜嫻肅著臉搖搖頭,走到他面前,盯著他,一字一頓重新問了一次:「我是問,元臻呢?」
  他沉默下來,半晌,伸出手撫了撫她的臉頰:「他很好,很快就能跟我們團聚了。」
  聽見這句話,元賜嫻憋了半天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她的孩子沒有在那一夜被救回來。她在產後沒幾日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先是出於與孩子相處時為人母的直覺,再聯想到陸時卿對待那個孩子的奇怪態度,以及阿兄當日的幾分不自然,便更是心生疑竇。
  她很快有了個可怕的想法:孩子可能被人掉包了。
  陸時卿在救援時不可能知道孩子是真是假,但他行事一貫謹慎,回來後必然做了確認。她和宣氏都沒有在元臻被劫前瞧過他,可穩婆見過,揀枝和拾翠等幾個婢女也見過,所以如果孩子會掉包,其實是不難分辨的。
  但陸時卿選擇隱瞞了她和宣氏,甚至叫周圍所有的知情人都對她們說了謊。原因並非是他打算拿別人的孩子矇混一輩子,而是他確信元臻是安全的,且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回來,所以不想她們早早跟著幹著急。畢竟產後頭幾天對元賜嫻的恢復非常關鍵,他知道不可能騙得了她太久,只想著能瞞幾天是幾天罷了。
  陸時卿輕輕抱住她,道:「別擔心,他吃得很飽,穿得很暖,三天后,就能回到我們身邊了。」
  元賜嫻泣不成聲地點點頭,囁嚅道:「怎麼救回來的……怎麼救回來的?」
  陸時卿拍拍她的背,淡淡道:「我和岳丈合議,殺了南詔老王。」
  元賜嫻霍然抬首。
  抬頭的一瞬,她在腦袋裡順了一遍事情的經過。
  這劫人的事看似風風火火一氣呵成,實則卻很不易,並不是陸時卿隨便哪個阿貓阿狗的政敵能夠做到的。她從一開始就只想到了兩種可能:一是平王,二是細居。
  由整個事件來看,對方一定籌謀已久,而非一日之功。
  首先,元賜嫻臨盆提前了,但用以調包的孩子,看模樣卻也是在當日前後出世的,誤差幾乎不超過一天。這絕不是匆忙之下能夠安排得當的事。也就是說,很可能早在之前,對方就已從四面各地搜羅來了數位與她孕期接近的婦人,並將她們提早安置到了京城待命。
  其次,密道不亞於是陸時卿和鄭濯的命脈。陸時卿離京後,這條路就未再被人利用過,而徐宅的防守也相較平素更加嚴密。要說真是近日暴露的,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所以元賜嫻想,恐怕密道被發現是在更早的時候。
  而光從這一點就能夠斷定,這個計劃的起頭人不是平王,是細居。
  因為密道暴露,就意味著「徐善」的身份也暴露了。一旦平王發現了這事,根本不會將它用在劫人上,而早該停止針對蔡禾,轉而向陸時卿窮追猛打,或將這條密道的存在透露給徽寧帝。
  但細居的立場卻有不同。得知陸時卿與徐善的關聯後,他第一反應並非將它曝光於世。他跟平王的確有合作,卻不可能與他做永遠的朋友。叫鄭濯與陸時卿和他繼續內鬥,繼續彼此消耗,對南詔而言是一件好事。
  所以他選擇不把密道的事告訴平王或徽寧帝,而暗暗謀劃了劫人的計劃。
  但這個計劃,光靠他一人也是行不通的。
  從劫人到兵分四路,所有動作都發生在下半夜,而當時長安城城門緊閉,若非及早備好了數塊出城令,根本沒法實現。可出城令這種東西,他一個南詔太子得不到,只有依靠平王。
  因此,細居還是提前找到了平王,並說服他助自己完成送人出城的後續計劃。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5:10

第二十九章

  然而平王不會因無利可圖的事冒險,他又為何答應此事?相較細居,他的目的就比較簡單了,就是想以元賜嫻母子為餌,取陸時卿的性命。
  他或許尚且不知徐善這一環,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也不可能毫無察覺陸時卿對朝局穿針引線般的操控,和他這個人的存在,對自己奪嫡的阻礙。
  得不到的助力就該毀掉。在陸時卿接連出使南詔與回鶻,勢頭愈發如日中天后,他更感威脅,因此想借細居之力除之而後快,也不是不能理解。
  元賜嫻的思路直到這一步都很明朗,但當陸時卿說出那句「殺了南詔老王」的時候,她發現自己還是考慮得太少了。
  她起始想,自己與韶和孕期接近,細居可能是想把她的孩子當作所謂的「質子」送入長安,叫她和陸時卿眼睜睜看著孩子近在咫尺,卻無法與他團圓,還得天天擔驚受怕,甚至為了孩子的安危,在關鍵時刻替南詔兜著些什麼。
  可現在看來,細居知道陸時卿不是庸碌之輩,一次意外痛失愛子也就夠了,不可能繼續放任南詔為所欲為,所以,計劃雖然完美,卻實則很難實現。
  那麼,既然他知道這個願望多半將落空,為何還堅持如此大費周章?
  元賜嫻想,那是因為,哪怕計劃失敗,細居還是有利可圖。
  孩子下落不明,陸時卿意圖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陸元臻,唯一的法子就是快點讓「質子」進京。所以他要做的兩件事是:第一,刺殺南詔老王,叫細居盡早登基;第二,在孩子抵達長安前,將他調包回來。
  而這兩件事,正中細居下懷。
  先說第一件。
  自打細居出使大周,與朝廷達成和親之議,他在和二弟的爭鋒裡便居於了上風,這大半年來勢頭蒸蒸日上。但老王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能繼位,為免夜長夢多,早就動了殺父的念頭。
  只是這件事太冒險了。他可以殺了老王,卻很難確保神不知鬼不覺,確保不落下絲毫把柄。初初登基時政局難免不穩,倘若有人揀此時機,以他殺父篡位之事為由起兵造反,他就白忙了一場。
  所以,較為理想的情況是:他自己不動手,而故意疏漏王宮的守備,放別人來殺。如果這個凶手剛好還是身處大周權勢中心的一份子,那就更好了。
  再說第二件。
  不管韶和懷孕究竟是真是假,能肯定的是,細居從未打算將親生孩子送來大周。早在刻意放出韶和有喜的消息前,他就已經在南詔安排好了合適的人選,來生那個所謂的「質子」。
  只是後來,剛巧元賜嫻也在差不多的時候有了身孕,他才想到了這個「更妙」的計劃。
  但拿個假孩子糊弄徽寧帝一樣是有風險的。
  細居無法保證大周何時會察覺貓膩,也無法保證大周察覺貓膩時,他是否已經坐穩了帝位,是否不再需要朝廷的支持,為給難以預見的未來添一道保障,最好就是設計一樁「調包」事件來推卸責任。
  到時事情暴露,他便能一口咬定,說自己送來的孩子是真的,只是半途被陸時卿調了包,甚至還可以倒打一耙,叫大周把孩子還給他。
  細居的動機,陸時卿看得一清二楚。但這是個陽謀。為了孩子,這兩件事,他必須做。
  想通了這些環節,元賜嫻忍不住憂心忡忡地環緊了他。
  陸時卿卻笑了一下:「這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買賣,好處都給他細居一人占全?我刀子都橫到南詔老王脖子上了,如果當真殺了他,豈非愚笨太過?」
  元賜嫻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收了淚道:「你的意思是……」
  「假死。」他淡淡眨了眨眼,「岳丈會叫他在最精彩的時機活過來的。」
  當晚,元賜嫻聽陸時卿仔細講了一遍事情的經過才知道,阿爹是在二十來日前就悄悄動手「刺殺」了南詔老王,並將老王的「屍體」偷天換日的,所以實際上,細居早在那時便已登基,且將「兒子」送出了南詔,只是她一直窩在屋裡坐月子,才不清楚這些事。
  而細居為免輾轉之下出岔子,在劫走陸元臻後,其實並未接他去南詔,只是將他藏在了大周,待送質子入京的隊伍經過,才把他抱上了馬車。
  所以,孩子倒是未受顛簸之苦。
  也是這個時候,元賜嫻才終於明白陸時卿為何給孩子取名叫「臻」。她起先一直以為,他是取了「臻」字表達的「完備」之意,希望兒子以後能文武兼濟,品學雙絕。卻原來不是。
  「臻」字在衍生為「完備」前,首先有「來到」的意思。
  他在期盼孩子盡早回來。
  不辦流觴宴,不辦滿月宴,就是因為他不想叫別人有機會看到替代元臻的那個孩子,不想給元臻造成任何非議,也不想屬於元臻的任何東西落到旁人手裡。
  陸時卿看起來那麼冷清的一個人,卻偏偏是個護犢到了極點的爹。
  換作兩年前,元賜嫻絕不會相信這樣匪夷所思的事。
  陸時卿沒有食言,說好三天就是三天。
  三日後黃昏,元賜嫻跟望夫石一般立在府門前等,終於盼到他從馬車裡下來,懷裡揣了個明黃色的襁褓,襁褓裡安睡著一個男娃娃。
  她疾奔上前,看到孩子的一剎心潮激盪,險些又落下淚來。
  陸時卿一手揣著孩子,一手攬著她往裡走去:「別哭了,浪費水,不是一直想給元臻喂奶?來,叫你喂個夠。」
  元賜嫻本來是挺想哭的,被他說得破涕為笑,狠狠擰了把他的勁腰。
  夫妻倆還不知如何跟宣氏開口這件事,先做賊一樣把睡著的陸元臻偷偷抱進了臥房,然後請了大夫來,確認他完好無損健健康康,且這些日子以來吃好喝好的才算放心。
  等大夫離開,元賜嫻記起陸時卿的提醒,心中由來已久的願望變得愈發強烈起來,急迫地想給元臻喂奶。
  其實她的奶水並不少。當初陸時卿說她身子虛奶水不夠,都是唬人的話。要不是元姝個頭小小,食量卻驚人,隔一個時辰就要來啜她,她恐怕還得被漲奶給逼瘋。
  不過饒是如此,也有好幾次漲奶受不了的經歷。她當時已經隱約猜到孩子不是元臻,就沒提出非要把多餘的奶水喂給他,想著自己擠掉。
  只是陸時卿日日寸步不離她,她一難受,他就察覺了,自然不會勞動她,誠懇地來解救她。一開始是用手的,後來覺得浪費,就換了嘴。
  元賜嫻回頭想想,這當爹的,真是搶了兒子一個月的吃食。
  現在元臻回來了,她要好好補償他。
  元賜嫻撩了衣襟,熟門熟路地抱起剛睡醒的孩子,準備給他喂奶。
  陸時卿坐在床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兒子撇著頭一副不是很想吃的樣子,想了想說:「可能是剛吃飽,等會兒再喂吧。」說罷補充道,「你要是難受,我先來。」
  誰給他那麼好命先來。
  元賜嫻剜他一眼,堅持嘗試讓元臻吃奶。
  這事實在不是她霸道,而是她害怕,害怕兒子一出生就沒在自己身邊,如此離開一月以後,跟自己不親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5:23

第三十章

  她忐忑地哄著元臻,哄了半天,終於看到小傢伙扭過頭來啜她。
  元賜嫻心底一喜,正要閃耀起充滿母性光輝的微笑,卻不料他用力吮了她一口以後,突然鬆開嘴,偏過了腦袋。
  「唰」一下乳汁飛濺,直直射向了近在咫尺的陸時卿……的臉。
  而始作俑者陸元臻躲避及時,毫發無損,瞅瞅一臉白沫子的阿爹,再瞅瞅愣在原地的阿娘,「咯咯」笑得酣暢。
  半晌,陸時卿伸手抹了把臉,吞咽了一下道:「這回是親兒子沒錯了。」
  陸時卿衣襟都是奶漬,痛並快樂地起身去換乾淨行頭,回來見元賜嫻正坐在榻邊,笑盈盈地拿著個瓦狗逗兒子。
  陶製的小犬栩栩如生到他差點倒退了一步。
  聽聞腳步聲,元賜嫻抬眼看他,見他站得遠遠地問她:「你給他玩這個做什麼?」
  「當然是不想他重蹈他爹的悲劇了。不怕狗,要從娃娃抓起。」
  她說得理直氣壯,陸時卿一噎,氣悶地坐到她身邊。他也不是天生就怕狗的。且與其說怕,倒不如講是當年被狗舔出的心障。
  說起來,不知早先那個踢天弄井,皮上天的丫頭到底是京城哪門哪戶的小娘子。他隱約記得,那丫頭穿得一身富貴行頭,應該不是出身尋常人家,算一算大約跟元賜嫻差不多大,倒說不準是她相熟的。
  陸時卿原也不是喜歡追根究底的人,更不會真跟個小孩子計較,只是現下記起,略有幾分好奇,撐著膝偏頭問她:「當年我騎馬遊街,你人在京城吧。」
  元賜嫻逗孩子的動作一滯,心底暗叫不好。
  怎麼的,這是記起前塵往事,察覺了什麼端倪?
  她飛快答:「沒有,那時我已經跟阿爹去姚州了。」
  陸時卿「哦」了一聲,又聽她問:「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他搖搖頭:「只是想,你要是在京城,大概也會去湊個熱鬧。」
  元賜嫻滿臉惋惜,討好地道:「是啊,我從前年年都去的!可惜沒能目睹你年少風采,要不,指不定我就舍不得去姚州了!」
  陸時卿聞言,警惕地看看她:「你又做什麼夢了。」
  她一本正經地嘆了口氣:「說個實話也要被疑居心不良。您老人家是對自己多沒信心啊,陸探花,陸侍郎?」
  陸時卿笑著看看她,按著她頭頂兩個發旋揉搓了一下,很自然地接受了「老人家」這個輩分,也嘆了口氣:「碰上個哪哪都好的小祖宗,確實沒什麼信心。」
  她抱著兒子,笑嘻嘻歪倒在他懷裡,看起來很喜歡他難得的情話,滿意之餘,抬嘴輕輕咬了一下他的喉結:「這樣是不是自信了點?」
  陸時卿喉結一滾,渾身燥熱地垂眼看她:「剛出月子,注意分寸。」
  她拍拍胸脯:「我已經好了,倒是你養結實了沒?別是那什麼風不振了。」
  他不由「嘶」出一聲,伸手捏住她下巴:「你想試試了?」說罷低頭看了看睜著大眼的陸元臻,示意她有膽就把兒子放下。
  元賜嫻沒膽,抱著兒子當擋箭牌,正與他鬧得起勁,突然聽見叩門聲。是宣氏和陸霜妤聽聞元臻被抱回了,所以過來詢問情形。
  夫妻倆齊齊斂色,對視一眼。
  孩子被調包這一月,元賜嫻是隱隱已有察覺,但宣氏卻渾然不知,一心把那別人家的孩子當作親孫疼愛,如今乍聞真相,也不知能否釋然。
  但元賜嫻卻也知道陸時卿的抉擇沒錯。當初她和兒子被擄,正是因後來的那名穩婆出了岔子,宣氏因此總覺有自己的責任在,心力交瘁之下也小病了一場。若是當時就告訴她,親孫其實沒被救回來,她怕得要一病不起了。
  倆人起身迎了宣氏進來,為難了一晌,還是選擇開門見山說了實話。
  宣氏好半天沒緩過勁來,跟夫妻倆仔仔細細確認了好幾遍經過後,問原先的孩子去了哪裡。
  陸時卿知道阿娘對那個孩子已然有了感情,原本多養個養子也無妨,但留著他卻可能給陸家帶來麻煩。畢竟他也不清楚孩子的生父生母究竟是誰,只有打哪來的送回哪去。
  宣氏聽了以後,還是不大能夠回神,胡思亂想一通後,問是不是元臻得了什麼重病,所以他們才拿了這個孩子來哄騙她。
  陸時卿之前派曹暗前去調包來孩子,接到的第一時刻,就跟上回兩名經驗老道的穩婆確認過孩子耳後的一顆紅痣印記,眼看勸不聽宣氏,險些要將她倆以及當日見過陸元臻的眾婢女叫來作證。
  最後還是陸霜妤叫這一環給省了,趴在搖車邊看了一會兒小元臻,扭頭跟宣氏道:「阿娘,您快來看看這孩子的眼睛,簡直跟嫂嫂的一模一樣啊!」
  不怪陸霜妤第一下注意到這個。畢竟元賜嫻的桃花眼確實長得十分勾人。當初她就是淪陷在她那雙眼睛裡的。
  宣氏這才慌忙探身去看。
  說一模一樣是有點誇張了,畢竟小娃娃還沒全然長開,但瞅著確實有那麼點輪廓在。再回想之前那個孩子的眉眼,倒真沒跟陸時卿和元賜嫻有哪處相像,只是當時孩子剛出世,五官都擠在一起,她也沒深思。
  這樣一看,母女倆突然有些驚喜了。
  宣氏瞧著元臻的鼻子,跟陸霜妤道:「這小鼻子挺的,倒是有點像你阿兄。」
  「臉盤子小,像嫂嫂!」
  「上脣像你阿兄,下脣像你嫂嫂!」
  「……」連一對脣瓣都被活活拆開的夫妻倆抽著嘴角對視了一眼,心底卻是滿足地喟嘆一聲,這事大概算是解決了。
  宣氏認準了親孫後,回想這一月來他可能受到的委屈,也就沒工夫念想原先的孩子了,心疼得接連幾日一直圍著陸元臻轉。
  陸霜妤原本一直更喜歡乖順得在誰懷裡都能睡著的陸元姝,老覺得這女娃娃跟她的名兒是配對的,現在卻也圖新鮮,想逗逗陸元臻,便特意去了趟西市,打算采買些男娃娃玩的物件來。
  不料這一去,剛巧在街市上碰見了竇阿章。
  陸霜妤一個閃身躲進巷弄,無奈還是被他眼尖發現了。他站在巷弄口,聲稱自己絕無惡意,喊她出來,要給她說個秘密。
  看他招貓兒似的傻樣,陸霜妤生怕惹了旁人的眼,丟她的臉,只好嘆著氣出來。
  當初拜入陸時卿門下後,竇阿章一直在用功讀書,今年科考又謹記前次教訓,沒再吃納豆,於是得了個進士的名頭,如今也快要入仕了。
  至於陸霜妤的身份,其實本就瞞不了多久,畢竟她總不能為了竇阿章一直閉門在府。早在去年秋天有一回,她隨阿娘一道外出,與他偶然碰上,就被他知道了。
  竇阿章曉得以後,因她身份高,只有更加刻苦的份。
  她神色懨懨地從巷弄裡出來,把手裡給小元臻的玩物遞給身後婢女,嫌棄地看他一眼:「竇進士,既然是秘密,就不要告訴我了,我怕被人滅口。」
  竇阿章顯得異常興奮:「不怕不怕,是關於老師的,我只是提早一步曉得,之後大傢伙都會知道。」
  陸霜妤皺皺眉頭:「關於阿兄的?什麼秘密?」說罷倒吸了口冷氣,「難道是阿兄背著嫂嫂做了什麼虧心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5:36

第三十一章

  他忙擺手打住她的話本子,神秘兮兮道:「你附耳過來。」
  陸霜妤將信將疑把耳朵湊過去,聽見他道:「老師要升官了,由四品門下侍郎擢升為三品中書侍郎,正式拜相!」
  她聞言一驚,詫異道:「當真?」
  竇阿章一臉驕傲,仿佛馬上就能寫出一篇題為《我家老師是宰輔》的文章來,點頭道:「自然是真!」
  竇阿章的消息確實不假,沒過幾日,陸時卿升官的事就從宣政殿一路傳到了街頭巷尾。
  十五歲高中入仕,二十四歲拜相,陸時卿在長安乃至大周簡直活成了一個神話。雖見了面,眾人仍稱他一聲「陸侍郎」,但這一句侍郎的分量,已是今時不同往日。
  在朝堂上下都向陸時卿道賀,面上恭維私下嫉妒的時候,元賜嫻卻看明白了,這一出恐怕是老皇帝的明升暗降。
  西北的戰事早在十來日前,二皇子人頭落地的一剎就已大致了結。突厥雖未被全然打垮,卻也不過只余些散兵負隅頑抗。回鶻和大周的聯軍在勢頭上更勝一籌,徹底擊潰敵軍只是遲早的事。
  等捷報傳到京城,論首功,當然是陸時卿的。
  去年他以一樁和談,不費一兵一卒成功擊退南詔軍隊,回來後得了金銀賞賜。這次,徽寧帝原本也可以只賞些物件的,卻不料剛巧碰上他的頂頭上司,門下侍中致仕。
  門下侍中是門下省的長官,朝廷掌實權的宰輔之一,作為門下第二把手的陸時卿本就是替補上位的不二人選,再逢論功行賞的時機,擢升更是順理成章。
  但徽寧帝不給他做這個門下侍中。
  大周歷史上,曾有一任皇帝在繼位前做過中書省長官,所以後來,中書令一職便沒人再敢當,因此常年空缺,而改由中書省第二把手,也就是中書侍郎代行長官之職,總領中書省,成為朝廷宰輔之一。
  但這中書侍郎畢竟是代行職務,在眾宰輔裡便要略低一等,相較門下侍中而言,只能算是副相。
  也就是說,如果陸時卿繼續留在門下省,很可能不久就將登頂主相之位,但如此一「擢升」,便只做了個副相。雖然品級相當,到底還是差了點。
  不過元賜嫻不覺得失落。因為在她的夢裡,陸時卿最後就是做了沒人敢當的中書令。徽寧帝的旨意不過是叫他離那個位置更近了一步。若是老皇帝一直不叫他調遷,她反倒感到奇怪。
  元賜嫻有種直覺,雖然這一世,因為她的插手,大周的政局添了許多變數,譬如姜氏提早倒台,譬如朝廷與南詔建立了和親關係,但歷史的洪流卻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去向。她能扭轉裡頭小人物的命運,卻很難阻止滔滔洪流,泱泱大勢所趨。所以,很多她曾以為改變了的東西,其實都還頑固地行走在原先的軌跡。
  陸時卿升官拜相的頭一日,恰逢回鶻使節隊伍抵達長安。
  元賜嫻這才知道,原來當初他前往回鶻,除了與可汗達成盟約外,還有另一樁使命,便是要迎一位回鶻公主回京,促成大周皇室與該公主的姻親。
  只是他當時急著趕她臨盆,跟可汗談妥了這樁事以後,就賠了個罪,先行動身離開了。
  大周不復往昔強盛,近年來不斷積弱,一直只有自家公主送出去和親的份,這回能迎來一個他國公主,其實是件相當難得的事。
  如今公主和使節抵達長安,陸時卿一則位列宰輔,二則須表此前歉意,因此必須得去接待。
  元賜嫻雖知這和親的事是跟大周皇室的,與陸時卿這個有婦之夫沒半根雞毛關係,卻還是不太舒服,親手給他穿上新官服後,邊替他系腰帶邊感嘆:「紫色的官袍果真比深緋色好看,一瞧就很貴氣,可惜這就要出去惹別人的眼了。」
  陸時卿一把抓住她擺弄他腰帶的手:「說什麼胡話。」
  她撇撇嘴,哼他一聲:「回來我要仔細查的,你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肯定就是被人家動掉了。」
  陸時卿笑得無奈,把她扯進懷裡:「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
  元賜嫻聞言一滯,嚴肅道:「這樣不太好吧?」她說完,擱在他腰間的玉指已經非常靈活地彈撥了起來,顯然是在家悶久了,手癢得很。
  「有名有份的,為什麼不好?」陸時卿一挑眉梢,揚揚下巴,「趕緊去換衣裳。」
  元賜嫻不是特別情願地「哦」了一聲,一臉懶得出門的模樣,轉頭就露出了竊笑。
  可是他說叫她一起的,那就別怪她換上最好看的衣裳,去艷壓回鶻芳了!
  元賜嫻一換就是很久。
  陸時卿知道她悶了整月憋壞了,難得出去望望春透透風,不想壞她興致,心道最多就是遲到一些,也沒什麼,就不催她了。
  畢竟在回鶻的事情上,他表現得不積極點,聖人反而放心。
  他閒來無事,起身去瞧孩子。
  臥房裡兩個搖車並排靠著。陸元姝在睡覺,呼吸非常勻稱。陸元臻卻醒了,睜著雙眼在瞅妹妹。大約是覺得這樣平躺著斜瞅太累了,便蹬著個腳,聳著個肩,想把自己翻個身,側過來看。奈何筋骨還太嫩,力氣不夠,怎麼翻都翻不過來,使勁使得一張小臉通紅。
  陸時卿看清他意圖,一時覺得好笑,上前一撥,就幫兒子成功翻了個身。
  但陸元臻好像不喜歡,委委屈屈看他一眼,轉而又想把自己翻回來。
  真是難搞。
  陸時卿只好再把他撥平了,接著就看他重新回到了先前努力翻身的情狀。
  他懂了。兒子是個倔的,喜歡靠自己。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一邊旁觀,等他終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自己顛了過去,才伸手把他抱起,低頭道:「跟你娘一樣是個小祖宗來的,這下滿意了?」
  陸元臻有聽沒有懂,朝他「咯咯」地笑,似乎對他身上這新色的官袍很感興趣,屁股捱著他的臂彎,小手卻攀上了他的衣襟,一陣亂撓。
  陸時卿看了眼自己皺巴巴的衣襟:「你娘剛給整平的。」說著撥開他的小手,然後顛了他一下,示意他安分點。
  哪知陸元臻這就不高興了,小嘴一癟,一副馬上要哭給他看的樣子。
  陸時卿覺得,對女兒能慣,對兒子卻不可嬌養,面色一暗,大概是「有本事你就哭」的意思。
  然後陸元臻就哭了。卻不是用眼睛。
  陸時卿感到一股濕意在臂彎處蔓延開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陸元臻就這樣往他手上尿了個通透舒爽。
  「……」
  元賜嫻換完衣裳出來,瞧見的就是陸時卿飛似的把孩子丟回了搖車,震驚無比地提著個濕淋淋,淌著水的袖擺。
  她一愣之下反應過來,目不忍視地望著他。再轉眼一看搖車裡的陸元臻,兒子還在玩命地笑,像是一點不覺得自己釀了什麼大禍。
  元賜嫻哭笑不得地上前去,叫拾翠和揀枝趕緊照顧孩子,然後挑了陸時卿乾淨的那隻袖子,揪著他往淨房扯,一路道:「就這點功夫,你是怎麼惹的元臻?」
  她原本自然是想去顧兒子的,畢竟陸時卿都這麼大個人了。但一想到他那點潔癖,又不好把他交給兩個婢女,所以才親手把這目瞪口呆的人拉了過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5:48

第三十二章

  陸時卿的臉黑得都能研出墨,好半天才回神,腳步一頓,像是終於想起什麼,回頭就要撒了腿去教訓兒子,被元賜嫻一把攔住:「得了得了,你還能揍他不成,換衣裳要緊!」
  要不是親生兒子,陸時卿現在大概已經原地炸了。
  他一路隱忍,到了淨房才驀然醒悟:哪來的衣裳給他換,他剛升的官,眼下就這一身嶄新的行頭!
  元賜嫻顯然也反應了過來,跟他面面相覷了一晌,還是動手把他腰帶卸了。沒得換也得搓洗搓洗,總不好拿這身有味道的行頭去接待人家回鶻使節吧。
  不過剛足月的娃娃只吃奶水,其實還是挺乾淨的,也沒什麼熏人的氣。只是陸時卿畢竟邁不太過潔癖的坎,便顫著個睫毛,緊緊咬牙,閉著雙眼由她穿穿脫脫地折騰。
  等官袍被急急烘烤乾,元賜嫻和陸時卿入宮的時辰早已晚了許多,直接錯過了前頭徽寧帝會使臣的大場面,聽說回鶻一行已經落了腳,伽斛公主則被皇后請到了太液池畔賞湖景,隨行的另有一眾皇子與幾位宗親及官員。
  元賜嫻一聽就知道,聖人是把促成和親的重擔交給了皇后。那些適齡的皇子其實都是給伽斛公主相看去的。至於阿兄之類的宗親,還有幾名很可能都老掉牙了的官員,就是走個過場,作作陪襯,叫場面不要太乾,最好別讓人家公主一眼便看出是叫她「相婿」的,免得她臉皮薄,鬧個尷尬羞澀。
  元賜嫻輓著陸時卿走近太液池時,湖邊亭中倒是派其樂融融的場景。
  上首位置坐了梁皇后,其下大約就是傳說中的伽斛公主了,一身白底金紋的窄袖翻折領長裙,錐狀的回鶻髻高高束起,珠玉琳琅,看臉容生得十分精巧,高鼻深目,蜜色的肌膚雖不太符合大周的審美,卻透著股別緻的韻意。
  再看周圍,赫然坐了一圈氣度不凡的天家貴胄,老六老九都在,連十三皇子都湊了個熱鬧,在旁吃著果子作陪。論起青年才俊的數目,真比她兩年前在芙蓉園相看鄭濯的時候多上好幾倍。
  陸時卿看她這不知算不算艷羡的眼神,偏頭問:「羡慕?」
  元賜嫻忙搖頭,一臉得意:「數不在多,在精,最好的都給我挑揀走了,剩下的便是從延興門排到西市,又有什麼可羡的?」
  陸時卿很是受用地一笑,把她往自己身側帶了帶,只道回去後真該熬熬她這張嘴,看能不能熬出蜜汁來。
  倆人無意引起眾人注目,但到底是不能的。論身份,一個是宰輔,一個是郡王女,論相貌,說得誇張些,沒等他們走近,亭子裡就先都灩灩地亮了。好幾人因此都朝這邊投來了目光,先看升官拜相,春風得意的陸時卿,再看他身邊裊裊娜娜的嬌妻。
  陸時卿也看了眼元賜嫻。
  她說鵝黃跟紫特別搭,所以穿了這個色的襦裙出來。襦裙樣式沒什麼特別的,不至於喧賓奪主,但勝在顏色襯膚又搶眼。要不是她額前點了花鈿,頭上作了婦人髻,當真嫩得跟沒出閣的小姑娘似的,仿佛眼光用力幾分,都能給掐出水來。
  這衣裳選的,著實太心機了。再瞧妝容,看似寡淡實則精緻,不濃妝艷抹,反倒更顯她本色容光,叫人驚艷不已。
  陸時卿這下有點後悔帶她出來了。為了叫她放心,他自己現在反倒有點不放心。
  不說別人,就講九皇子鄭沛,若不是當初在芙蓉園暈船丟了臉皮,自覺在元賜嫻跟前再抬不起頭來,後來又被聖人強壓著不許與她來往,指不定怎麼騷擾她。如今也不知有沒有徹底斷了念想。
  皇后見倆人來了,熱熱切切地招呼他們。
  陸時卿當先賠罪說來遲,皇后只道不打緊,目光在他不知何故皺巴巴的衣袖處落了一落,很快移開,請他們落座,然後跟伽斛公主介紹了一嘴。
  伽斛看看他們,眯起眼笑:「陸侍郎我知道的,早前在王宮裡見過一面。」又說元賜嫻,「這位真是陸夫人?」
  元賜嫻面上笑意不變,心裡奇怪一下。怎麼的,她瞧著哪裡不像?卻還不等她有個計較,伽斛已經繼續道:「若不是娘娘引薦,我還道是陸府的小娘子。但一算陸侍郎年歲,好像又對不上。」
  「……」這誇她年輕可誇過頭了啊。陸時卿大她六歲罷了,還沒能生出那麼大的女兒吧。
  元賜嫻扭頭一看,果見他臉是黑的。但她能說什麼,抹蜜耍嘴皮得看場合,四面都是天家貴胄,她也只有回去再哄一哄被當成她爹的陸時卿了,現下只用一句「公主說笑了」帶過。
  她說完這話,瞥見斜對頭元鈺一臉的幸災樂禍,再往前去,鄭濯臉上也隱隱帶著笑意。
  她見狀,下意識看了眼他扶著茶甌的手。他用的是左手。右手虛虛掩在寬袖裡,看不出傷勢。
  見她皺了下眉,鄭濯抿脣一笑,目光坦蕩而澄澈,看起來倒像寬慰她似的。
  元賜嫻看見那笑,心裡卻更堵。
  她實在沒法把這樣的鄭濯,跟夢裡那個卸磨殺驢的人混到一起去,又記起陸時卿早先分析的,說鄭濯跟元家翻臉指不定只是他安排的一場戲,心裡便更加動搖。一路相處,加之她生產當夜,他那樣捨命救她,她要再因夢里幾個百姓的聲音,把他視作十惡不赦的人,就真有點說不過去了。
  雖然她也知道鄭濯那天不惜一切代價救她的原因。說白了,還是出於對陸時卿的情義。
  陸時卿是因他才去到回鶻涉險,爭取可汗支持的,她在這當口出了事,便有他的一份責任在。任她有絲毫閃失,他都沒臉再見陸時卿。
  但不管他是為了什麼,為了誰救的她,她左右都是受了恩。她這人講究投桃報李,對還不起的人情沒法安心。
  上回出事以後,她本也想去探望鄭濯,只是自己都廢了半條命,實在沒能走得起身。加上陸時卿因無法斷定密道泄露的緣由,當機立斷舍了那條路子,封了機關,暫且斷了跟他的暗中往來,她也就只有通過旁人的嘴得知他的近況。又因朝中形勢緊張,聖人開始盯上了陸府,所以出了月子也沒機會當面跟他說幾句。
  她這邊正出神,忽然感到一隻大掌覆了過來,將她的手輕輕籠住了。
  她偏頭看一眼陸時卿,看他也對自己寬慰一般笑了一下,然後在她手背上寫了幾個字:沒事。
  若說是鄭濯的傷,全然沒事是不可能的,這種動筋骨的事,元賜嫻再清楚不過,以後他要使兵器,決計不可能再利索。這句沒事,也只是說起居上不會有問題罷了。
  她心裡懨懨地嘆口氣,面上沒顯露,只作出饒有興致的模樣,聽眾人談笑。
  皇后這時候似乎說到個什麼禮物,她才注意到,原來伽斛手邊高高壘了一堆模樣精緻的盒子,看樣子像是幾個皇子給她準備的見面禮,一人一份,像討她歡心似的。
  只是皇子們才不可能個個如此用心,必然都是皇命難違而已。看來聖人為了促成這姻親,也真是煞費了苦心,把兒子們都給趕鴨子上架了。
  她聽見皇后說:「六郎實在有心,傷沒痊愈,竟費時費力地,親手雕了這般靈巧的玉兔子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5:58

第三十三章

  元賜嫻喉嚨底一噎,心道不可能吧,鄭濯還有單手雕玉墜的本事?
  果見他聞言張了張嘴,好像想解釋這不是他雕的,只是叫人買的罷了,但眼見皇后已經把話頭轉開了去,也就沒能說得上話。
  元賜嫻看陸時卿一眼,一臉「妙啊妙啊,裡頭好像有玄機啊」的表情。
  陸時卿淡笑一下,捏捏她的手骨,暗示她不必多管。
  皇后緊接著問伽斛,對收到的這些玩物可還滿意。伽斛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就在眾人都道她會說幾句客套的場面話時,卻聽她道:「但在座還有好幾個沒給我禮物呢。」
  一個老臣不小心發出一聲「呃」。
  這個回鶻公主,誇人誇得直率,討東西也討得很直率。
  皇后也沒料到她會說這話,聞言只有接茬道:「是了,還有誰準備了禮物的,趕緊呈上來。」
  幾個官員和宗親們都是神色為難。聖人沒說要他們也獻殷勤啊。
  正當眾人眼觀鼻鼻觀心,四下靜得有點尷尬時,伽斛自己給自己解了圍,指了一下偏下首處的人道:「這位……」她說到一半頓住,然後訕訕一笑,「不記得姓什麼了的將軍,你帶了什麼禮物給我?」
  被點到的元鈺「唰」一下抬起頭來,左看看,右看看,發現大傢伙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面上,才算反應了過來,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
  元賜嫻也是一愣,很快就給阿兄使起了眼色。這種時候說沒準備怕是要倒霉的,他現編也得編一個啊!
  元鈺當然也不是傻的,得了妹妹暗示,忙答:「勞公主不嫌,在下準備的禮物不是那麼登得上檯面,就是幾盒子家父秘制的藥膏,傳說中,是可以潤白肌膚的。」
  「……」眾人一陣傻眼。蒼了個天的,這元世琛莫不是傻的吧。這話說的,豈不是暗指公主膚色不夠白了?
  正當元賜嫻頭疼扶額的時候,上首伽斛卻又驚又喜地「呀」了一聲,然後一手捧著自己的臉蛋,一手指著元鈺道:「這個好這個好!快拿給我試試!」
  「……」
  滿座訝異。元鈺心直口快就罷,可誰也沒料到,這個公主竟然歡歡喜喜地接茬了。
  這怕不就是人們常說的物以類聚,仙葩碰上仙葩,刺溜一聲,開出了火花。
  可公主也不仔細思忖思忖,要是元家秘制的藥膏子真有效用,元鈺自己能黑成這個樣?
  元鈺也是一噎。其實他就是瞎編不出來,又想到大周以白為美,自己被膚色鬧得沒能夠上長安雙美,因此困擾多年,眼看這個伽斛公主好像也有類似煩惱,所以就提了這一嘴。
  此刻對上她真摯的目光,他反倒有點心虛了,支吾了下說:「元某今早趕得急,將藥膏落了,公主稍候,一會兒就有人送來。」
  伽斛聽這一句「元某」,若有所悟:「將軍是陸夫人的兄長?」
  皇后眼瞧著勢頭不對勁,不等元鈺有機會開口,就先接過了話,又跟伽斛說,其實這樣的膏子宮裡也有現成的,生生把她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別處去。
  她就笑著說起了別樣物什,只是還往元鈺那邊看了一眼,見他好像有意閃避,有些好奇地自顧自琢磨起來。
  陽春三月,太液池畔韶光盈盈,和風吹得湖面皺起了細皴,漾出一圈圈紋路。眾人你來我往地談笑,除了一直吃果子的十三皇子,心底都暗暗各懷了一捧心思。
  倒是老九鄭沛的心事最顯而易見,就是對伽斛沒一星半點興趣,反倒時不時瞥一眼元賜嫻,像是滿心可惜這樣的天仙兒怎麼就已為人婦了。直到陸時卿鄭重其事地盯住了他,他才不得不消停了下去。
  茶席臨散時,皇后問起陸時卿家中小子是否安康。
  當初元賜嫻母子被劫之事陣仗很大,幾乎鬧得人盡皆知,徽寧帝下旨嚴查,只是當然查不到細居和平王那邊去,最後隨手往陸時卿一個政敵頭上扣了個屎盆子,就當替元陸兩家做主了。
  陸時卿本就不思量聖人如何,細居和平王要除,要連鍋端,但靠不得昏聵的老皇帝,這事會被如此處置也是意料之中,便很平靜地謝了恩。如今被皇后關懷,也是脾氣不錯,打打官腔答了幾句。
  然後又聽皇后說:「那就好,改明兒抱來宮中給我瞧瞧。這不,好跟業兒做做伴。」
  她口中的「業兒」是南詔現今的皇長子,細居和韶和的「兒子」。南詔皇室取名用的是「頂針法」,孩子名兒開頭一字隨老爹名兒末尾一字。譬如細居的老爹叫茲細,而細居的兒子叫居業。
  元賜嫻聽說,居業是在元臻被換回後一天到的長安城。細居到底沒那麼草率,直接用陸時卿送回去的那個孩子作假,而是拿了早先安排好的,一名漢女與南詔男子所生的子嗣來充數。
  畢竟,得混出個血來不是。
  陸時卿聞言淡笑一下,這時候沒有拒絕的理,只說得閒了一定來。等席散,貴人們退了,他便牽著元賜嫻往停在外頭的轎子走。
  這時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空曠的宮道口卻突然傳出一聲:「賜嫻表妹!」
  陸時卿牙一癢,停下步子,跟元賜嫻一道轉頭去看,就見鄭沛追了上來,跑得臉一陣白,手裡頭提了一對木製的人偶,說是拿給表外甥和表外甥女玩的。
  元賜嫻雖覺鄭沛當初的確輕浮了點,但談不上記恨他。畢竟在這深宮裡頭,像他這樣一不殺人放火,二不強取豪奪的皇子已經算純淨了。他身子羸弱,得聖人眷顧,免了被當成棋子使,一半是因禍得福,一半也是出於自己那乾淨的底子。
  她倒覺得鄭沛跑得臉都白了就為送對人偶,收了也無妨,但畢竟陸時卿站在這裡,當然得由他做主,要不還不被酸氣衝塌了鼻。
  她沒開口也沒動作,陸時卿就滿意了,淡淡與她道:「九殿下一片心意,收下吧。」又跟鄭沛說,「勞殿下惦記。下官先帶窈窈回去了,改日再來拜過殿下。」
  聽這一聲「窈窈」,元賜嫻心底「哦喲」一下,笑眯眯地接過玩物,道:「多謝九殿下,元姝和元臻一定喜歡的。」
  鄭沛像是強顏歡笑了一下,然後便轉頭走了。
  春光何其明媚,他的背影卻怪蕭瑟的。
  陸時卿默在原地依禮目送,等鄭沛走沒了影,才繼續牽著元賜嫻往外去,見她偏頭問自己:「做什麼把我乳名給別人知道?」
  因為鄭沛叫她賜嫻啊,他當然要壓他一頭了。但這話說出來又有點幼稚,他敷衍道:「順口叫出來了而已。」又說,「給他知道也不要緊。沒膽子喊你。」
  元賜嫻「嗤」他一聲沒說話,等上了馬車出了宮門,兩旁沒了閒人,才問他,聖人對待回鶻這事究竟是怎麼打的算盤。
  剛才有眼睛的都看出來了,皇后明明白白是想撮合鄭濯和伽斛。
  陸時卿道:「聖人的意思是,方才在場那幾個皇子,除了年紀尚幼,純粹作陪的十三皇子外,誰跟回鶻公主成了都算是好事。但最好的還是阿濯。」
  果真如此。元賜嫻聞言不由蹙起了眉頭。
  徽寧帝又把鄭濯當棋子使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6:08

第三十四章

  大周積弱至此,被區區彈丸之地的南詔威脅一次兩次不夠,如今還要主動放下臉面去與回鶻攀姻親,但老皇帝卻依舊沉醉在盛世強國的美夢裡,只想著暫且利用利用回鶻,並不肯讓大周今後的皇子皇孫沾上外族血脈。
  伽斛嫁過來是不可能做妾的,既然做妻,以後生下的就是嫡長子。所以實際上,不論哪個皇子娶了她,就等於是在老皇帝心中跟皇位絕了緣分。
  而聖人選擇讓鄭濯做這個人。
  時至今日,也沒什麼看不明白的了。不管鄭濯這些年如何以退為進,老皇帝始終沒打算冊立這個兒子為儲君。他或許曾經有過動搖的時刻,但最後仍是選擇了最不可能威脅到他的十三皇子。
  對皇帝來說,皇位嘛,遲早有天要交出去的,但兒子想提早一天,一刻?那不行。因此年幼懵懂的鄭泓自然成了他最放心的人,剛好又養在繼後名下,也能少些微詞。
  至於鄭濯,徽寧帝也看出來了,這個兒子非常重情重義,甚至在他看來,重到有點愚鈍,有點「為情義所困」。這樣的人,恰好適合做個輔佐弟弟的好兄長,不是嗎?
  所以老皇帝如今對幾個兒子的想法是:二郎呢,勾結外族,幹出那樣大逆不道的事,丟盡大周臉面,死無全屍也不能怪他這做爹的心狠。三郎平王呢,野心勃勃,也跟外族牽扯,這次二郎的行徑怕跟他的慫恿脫不離干係,因此這禍患不能再留,得想辦法盡早拔除。六郎呢,可以用來跟回鶻打關係。十三郎呢,能夠考慮繼承大統。
  至於他自己嘛,繼續長命百歲吧。
  可是元賜嫻知道,徽寧帝再長命百歲下去,大周就真的要完了。她擰眉道:「你準備如何應對?」
  如果伽斛嫁給了鄭濯,暫且不說徽寧帝,恐怕朝臣也會對此產生異議的。
  陸時卿淡淡道:「照現今形勢看,靠和親維繫的邦交太脆弱了,我早先面上是奉命前去交涉姻親,實則已與回鶻可汗在漢庭達成共識,並不打算叫伽斛公主當真嫁給朝中哪個皇子。可汗此番送女兒來長安,只是全一全面皮上的事,畢竟大周的軍隊還在跟他們一起打仗不是?」
  既然回鶻那邊也沒這個打算,元賜嫻便放心了,又聽他道:「可汗在送女兒來前就已向聖人暗示,大致意思是說他膝下子女不多,適齡的只這一個千寵萬愛的心頭寶,能與大周結秦晉之好是回鶻榮幸,但畢竟是遠嫁,他希望女兒能確實尋到如意郎君,只有女兒滿意了,他才好安心。」
  也就是說,伽斛這邊如果不喜歡,徽寧帝也不好強行賜旨,否則和親能成,但以圖交好的初衷就壞了。
  「這麼說來,伽斛公主是事前得了可汗囑託的?」
  陸時卿點點頭:「算是。可汗跟她說,來長安玩一趟,看看周京風光玩物,然後就接她回去。」
  「這回鶻可汗倒不算個黑心的,特地讓女兒走一趟,全了你這使臣的使命,也全了彼此的面子。」元賜嫻想了想,又記起一樁事,「但你有沒有覺得,伽斛公主好像對我阿兄有那麼點興致啊?」
  陸時卿一臉說不好的樣子:「跟你以前看我的眼神是挺像的。」
  「……」元賜嫻輕輕擰他一下胳膊,「正經點。」
  哦,以前總是她愛插科打諢,現在倒是他不正經了,他想了想道:「如果真是這樣,她怕不是瞧上了你阿兄,是‘瞧上了’你元家滿門性命。」
  元賜嫻嘆口氣。就是這個理。元家已經跟南詔牽不幹淨了,哪能再跟回鶻攀上關係。
  阿兄的婚娶委實是個麻煩事。此前也非元家不急張羅,而是一直沒法張羅。畢竟當初姜元兩家的親事,是聖人許可了才成的,估摸著就有叫姜家盯著元家的意思。現在若是來個不合聖心的,徽寧帝不會點頭,若是來個合聖心的,那不是給元家再添第二雙耳目,第二個姜璧柔嗎?
  她道:「小姑娘挺可愛的,但身份敏感了點,成不了,可惜了。」
  成不了也就算了,怕的是席上那點來來去去已經傳到了聖人耳朵裡,還得再給元家岌岌可危的形勢添把火。
  陸時卿看穿了她的心思,卻像是從頭到尾都對這事不擔心,不以為意道:「放心,現下最關鍵的是平王,在解決他前,聖人暫時沒工夫管元家。」
  這話倒也對。平王藝高人膽大,這回在突厥的事上展現了了不得的實力,老皇帝實在容不得他放肆了,只是礙於淮南那邊的勢力不好周旋,一時下不了刀子。
  她點點頭:「解決平王以後呢?」
  他笑笑:「就沒有以後了。」
  元賜嫻從陸時卿的話裡聽出了那麼點風雨欲來的意味,但眼看長安城,卻像是依舊包藏在一片祥和與平靜裡。
  過了幾天,她得到元鈺的求助口信。
  事情是這樣的。伽斛在用了元家的藥膏以後,說一點不見效,幾次三番託人來問,是他唬人呢,還是她用的法子不對。如果是後者,希望元鈺能給她示範示範。
  帶口信的僕役給元賜嫻模仿起元鈺頭疼的樣子,繪聲繪色道:「這不是缺心眼嗎?那坊市裡賣豆腐的,也說吃了她家的豆腐會變白。我當初一連吃了一整月的豆腐,都快吃吐了,都沒見一點用處。我還是付了銀錢的呢,也沒去找人家拍板子算賬啊!再說了,說了潤白潤白,沒白,好歹潤了不是?」
  拋開擔心不說,元賜嫻真覺這事挺好笑的。但她一時也沒好主意,又急著進宮,就先打發僕役回去了,說回頭再講。
  她吩咐完就跟陸時卿一起帶著元臻元姝去了大明宮的含涼殿。
  前頭皇后提了一嘴,夫妻倆本想敷衍了事,但這會兒人家貴人又傳信來了,他們就沒再推辭,左右只是抱孩子進宮一趟,且約的還是十三皇子那處,不會出什麼岔子。
  拾翠和揀枝一人抱著一個,陸時卿和元賜嫻走在前頭,到了含涼殿就見十三皇子正和皇后挨在一塊,一旁還有個搖車,裡頭躺的想來就是居業了。
  自打韶和出嫁,皇后就更多看顧鄭泓,常在他去她的蓬萊殿請安時,詢問他課業。但這回見陸家夫妻,卻不適合在她那處,所以才移駕來了這裡。
  倆人給皇后和鄭泓行了禮。
  皇后熱絡地請他們座,鄭泓顯得異常興奮,眼珠子一圈圈轉,直瞅著拾翠和揀枝懷裡的孩子,聽大人間客套了半天,四下沒聲了才插嘴道:「陸侍郎,我能不能抱抱他們?」
  鄭泓六歲了,倒也長了個子,但到底還是孩子,臂力難吃得消。
  陸時卿朝他和煦一笑:「殿下怕是抱不動,別傷著了您。」
  鄭泓卻一拍胸脯:「我抱得動!我每天都跟六哥練把式,之前也抱過業兒了。」
  皇后說是,不過還是叫他別鬧,萬一摔著孩子就不好了。
  他不依,眼巴巴看著眾人。
  這深宮裡頭就數鄭泓年歲最小,他平日也沒什麼玩伴,想來很是無趣,所以看見比他小的孩子就來了興致。元賜嫻倒有點心軟了,說:「沒事,讓拾翠和揀枝幫襯點就是。」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6:19

第三十五章

  鄭泓朝他拋個眼色,做了個口形:師母天下第一美。
  她發笑,沒想到他還記著這茬,就叫拾翠抱著元臻上去給他「嘗嘗鮮」。沒想到鄭泓搖頭說不抱,然後指著揀枝懷裡的元姝說:「想抱那個!」
  陸時卿一挑眉:嗯?
  元賜嫻也一下子警惕起來:這差別待遇是怎麼回事?
  夫妻倆原本不該想岔開去的,畢竟童言無忌,而且懷裡的娃娃都不滿兩個月。但倆人齊齊聯想到了鄭泓和元姝的年齡差:六歲,跟他們一模一樣。
  元賜嫻看了眼陸時卿,眼底透露出的意思是:你六歲時候會不會因為抱了剛足月的我而感到悸動?
  陸時卿臉上掛的答案有點模糊:可能要回十八年前試試才知道……
  但倆人到底不能躊躇太久,眼看鄭泓伸臂等著,皇后也在一旁,元賜嫻一笑,給揀枝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上前去。
  大人的心思,還是不要放在孩子身上了,六歲也一樣是娃娃,懂個什麼。
  鄭泓確實不可能有什麼想頭,只是抱過了居業這樣的小弟弟,還沒抱過小妹妹而已,見狀小心翼翼伸出手把陸元姝揣到了懷裡。
  揀枝彎身,在下邊支力托扶。
  陸元姝沒防備的脾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元賜嫻本道孩子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至少會認點生,不料她分明也沒睡著,一被鄭泓接過卻就順勢一滾,把臉蛋貼到了他小小的胸膛上,然後偎著他舒舒服服閉上了眼睛。
  「哇。」鄭泓不由發出一聲驚嘆,大概是從來沒見過這麼乖的。
  元賜嫻卻想扶額。元姝實在太好養了,要有元臻一半賊勁多好。
  陸時卿也很是痛心疾首。雖知小孩子純淨,護犢子的心上來了又覺得不妥,面上道:「元姝身子骨不輕,殿下別累著。」
  鄭泓眼泛金光,示意一點不累。但皇后聽出了陸時卿的意思,笑著叫揀枝把人給抱走了。
  他這才戀戀不捨地鬆手,接下來一直眼饞地瞅著揀枝。
  皇后很有慈母的模樣,一邊跟元賜嫻嘮閒話扯家常,聊她遠在姚州的雙親,一邊歡歡喜喜,來來回回地逗三個孩子。
  但元賜嫻卻覺她今天精神頭不是很好,比起前幾天接待伽斛時要憔悴許多,哪怕再厚實的脂粉也壓不住眼下那分倦意。
  後宮有後宮的打磨和算計,誰也不容易,元賜嫻沒太深究,熱熱切切陪她說話,應付應付場面。陸時卿起始也在旁作陪,後來被皇后指去教鄭泓課業。
  他想也好,免得那小子一臉好奇貓的樣子,老是去瞅元姝。
  鄭泓跟他學了篇文章,像是有點厭了,說起旁的來,猶豫問:「陸侍郎,我阿姐好嗎?」
  這話倒是問得沒頭沒尾的。陸時卿又不在南詔,怎麼會知道韶和過得好不好。
  換作從前,他肯定一句「不知」敷衍了事,但自己有了孩子以後,倒連脾氣也給磨圓不少,耐性道:「臣不清楚,殿下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他問完這話,明顯感到另一邊安靜了下來,是皇后和元賜嫻止了談話,像有意在聽他的回答。
  陸時卿勾脣一笑,明白了。皇后醉翁之意不在酒,叫他和元賜嫻抱孩子來,實則是想打聽南詔的消息。想來她是在皇帝那邊碰了壁,又因宮中四處都是耳目,不便跟朝臣談私,免得惹了忌憚,所以借鄭泓的嘴問,怕小孩子傳話不清楚,就在一邊聽。
  可憐一國之後,關心女兒還得如此迂迴。
  鄭泓聞言答:「我昨晚上夢見阿姐了,阿姐在夢裡哭,說她疼。」
  陸時卿眉頭微微一蹙。那這夢肯定不是鄭泓做的,而是皇后做的了。都說為人母者跟孩子間隱隱有層感應,他從前不清楚,自打元賜嫻一下察覺上回那個孩子是假以後,也覺這種紐帶般的聯繫挺玄乎的。
  瞧著鄭泓殷切的眼神,他實話道:「臣只知道前些日子,南詔新皇登基,公主被封了後,其餘的並未聽陛下提及。只是個夢,殿下稍安。」
  陸時卿說完,覺得皇后迂迴的法子想得不錯,但骨子裡還是不聰明。
  別說他確實不知情,便是真得了什麼小道消息,哪可能露老底給她。
  片刻後,皇后口中傳出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再不久,說了幾句客套話就擺駕回了蓬萊殿。
  元賜嫻起身頷首目送貴人出殿,心裡凄凄涼涼地想,若說大周皇室還有誰是真心惦念韶和的,大概也就是皇后和鄭泓了吧。
  皇后都走了,陸時卿也打算回府,不料臨走被徽寧帝傳召,就乾脆叫元賜嫻和孩子待在含涼殿裡等他。
  元賜嫻接過了鄭泓的課業,教了幾處後,突然聽見他問:「師母知道西面在打仗嗎?」
  鄭泓稱呼陸時卿時,因他並沒確實的皇子老師的官職,礙於阿爹說的「君臣有別」,不能叫得太親昵,直接喊他「老師」,但稱呼元賜嫻就隨便一些了。
  她聞言,點頭說知道。
  「打仗不好。」鄭泓自顧自嘀咕,「六哥說,我要多學武,但少用武。」
  「您覺得六殿下說得對嗎?」她問。
  鄭泓鄭重地點點頭:「六哥是在告訴我,我得能打,才好不給人欺負,但卻得少打,不要隨便欺負別人。」說完補充,「咱們大周也得這樣。」
  「對。」元賜嫻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摸完又覺自己膽子大了,撤回了手,望著殿外矮叢裡頭開得明艷艷的花認真道,「如果您看過白骨露野,哀鴻滿山的樣子,一定不會想主動發起一場戰事,除非……」
  鄭泓歪著腦袋問:「除非什麼?」
  她抿脣一笑,沒答。
  除非這場戰事裡流的血,是為了阻止更大的犧牲。
  徽寧帝召陸時卿去倒也沒什麼急事,就是談一談平王。
  老皇帝一直都知道這個兒子很危險。很多年前,朝中除了元易直外另有一名異姓郡王,封地就在淮南,封號淮南王。後來眼見淮南的勢力威脅到了朝廷,為鏟掉這個異姓郡王,朝廷便費了許多波折與心思,最終將平王調派去了淮南以維繫平衡。但這些年來,平王卻儼然成了第二個淮南王,雖然姓鄭,覬覦的一樣是皇位,且還比異姓郡王多了些名正言順。
  但如果每個危險的勢力,但凡看出來就能鏟平,這皇帝也就當得太容易了。
  徽寧帝不是不想拔了兒子的羽翼,而是一直以來都不能。外患未除,大周內裡若是打起來,必有異族趁虛而入,淮南不小,又是極其富庶之地,不到萬不得已,他不好冒險,所以才一直像放風箏一樣,牽引著這條危險的細線。
  只是現在不能了。
  原先有二皇子一起爭搶拉扯,他還稍微放心點,如今眼看二皇子沒了,平王的膽子也大沒了邊,簡直像公然向他這爹示威一般,他這嗓子眼便幾乎每天都吊著,生怕哪日一睜眼,風箏線斷了,轉而迎來一個「清君側」。
  偏偏平王算盤打得好啊,大周出兵援助回鶻,原本就已薄如蟬翼的底子更添寒霜,這近半年來的損耗,叫人算都不敢算,他想要先發制人都沒底氣。
  徽寧帝偶爾也得承認一下現實。他這個皇帝,當得太窩囊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6:29

第三十六章

  陸時卿寬慰了他幾句,也沒給出什麼實質建議,只說回鶻那邊的戰事馬上就能了結,倘使這場內鬥不可避免,唯有加緊時機休養生息,往長安城添兵添力。
  老皇帝也只有無力點頭。他雖然防備陸時卿,卻知道他絕不是平王那塊的,所以面對平王的事,還是能放心問他。
  談得差不多了,徽寧帝忽然幽幽地說:「這麼看來,倒還是易直貼朕的心。」
  陸時卿抿脣一笑。
  這是有了對比,記起了元家的好。
  老皇帝在打如意算盤,想自己忌憚歸忌憚,可這麼多年來,元易直確實沒什麼不安分的動作,如果朝廷有難,他雖遠在滇南,卻不會不幫吧。
  但這種話,他不必跟不相干的人講,之所以來了這麼一句,是想通過陸時卿試探元家的意思。
  陸時卿自然聽出來了,道:「滇南王很少跟賜嫻說道政事,臣從她嘴裡怕探不出什麼來。但光從‘很少說道’這一點看,倒也能瞧出他是個心眼實的。」
  徽寧帝點點頭:「依你看,倘使朕確實周旋不過來,可否能號動滇南?」
  陸時卿頷首道:「理應可以。但陛下勿忘,滇南是大周西南的屏障,一旦那頭空了,南詔便有了可乘之機。」
  「細居沒那麼快站穩腳跟,再說了,他兒子不還在朕這裡?」
  陸時卿淡笑一下,什麼都沒說,點點頭。
  老皇帝問完了正事,感慨道:「九年了啊。朕還記得,易直就是九年前的三月去的滇南。」
  他原本沒大在意這種假情假意的感慨,聽完卻微微一愣:「陛下是說,滇南王是當年三月裡離京的?」
  徽寧帝奇怪地覷覷他:「不錯,是你被點了探花郎之後,朕記得挺清楚,那天……」
  老皇帝後邊還絮絮說了什麼,陸時卿已經沒大聽清了,直等到離開紫宸殿,然後去含涼殿接了元賜嫻和孩子,一路坐上回府的馬車,臉都是黑的。
  元賜嫻以為是朝裡出了什麼岔子,但宮中耳目眾多,也就沒好開口問,待孩子們被兩名婢女抱去後頭馬車,與陸時卿獨處時,才問他:「怎麼啦,臉色這麼難看。」
  陸時卿沒說話,目視前方。
  她心底更奇怪,拿雪白的手掌往他眼前晃晃,扯了他的袖子道:「誰惹你生氣了?」
  陸時卿最抵抗不了她小心翼翼扯他袖子這種招數,聞言好歹肯開尊口,偏頭道:「誰惹我,你不知道?」
  元賜嫻確實不知道,但卻察覺到了一股危險的氣息,感覺跟自己有關係,心想甭管是什麼,先笑吧,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就彎彎嘴角道:「我要是知道,早擼起袖子替你去收拾人了,哪還心平氣和地在這兒問呀?」
  油嘴滑舌!
  陸時卿驀地傾身過來,也沒個徵兆的,一拳頭砸在車壁上,籠著她問:「九年前我騎馬遊街的時候,你人還在京城。」
  元賜嫻一駭。哎呀,她失策了。
  上次她一緊張衝他說謊,說自己當時已經去了姚州。但現下想想,這種謊言是很有可能被拆穿的,還不如說那天窩在家裡沒出門比較好呢。
  她腆著臉笑:「可能是我上回記錯了,絕對不是有意說謊的!」說完還攥了他壓在墻壁上的拳頭下來,給他吹氣,邊道,「文人學武人那套做什麼,砸拳不疼嗎?」
  但她越是這樣,就越顯心虛了。陸時卿早先就能輕易勘破她的演技,如今更對她了如指掌,一下證實了心中猜想。
  要是沒做對不起他的事,她說什麼謊。更何況他記得,上回細居來長安,眾人在自雨亭比賽彈射時,她可玩得一手好彈弓。
  他將手一把奪回,不許她轉移話題,在正頂上壓迫著她,道:「彈弓你打的?」
  元賜嫻沒法爭辯了,一邊伸出手,不停給他順胸口,一邊承認錯誤:「是我打的是我打的,我年紀小不懂事,你大人不記小人過……要是,要是知道九年後你會以我夫君的身份在這兒逼問我,我肯定不會那麼頑的!但我彈都彈了,你怕狗也怕了九年了,這賬咱們也清算不了了……」
  陸時卿真給她氣得肉疼。
  好啊,因為她染了個怕狗的毛病,苦兮兮過了這么九年,其間還要被她那個阿兄幾次三番捉短處,拿狗嚇唬。元賜嫻,或者說元家當真是克他的!
  他咬牙切齒道:「誰說清算不了?」
  元賜嫻嘴一癟:「你能算,那你算嘛。」
  她話音剛落,身下馬車像是遇到了一處坑窪,顛簸了一下,叫倆人都是一個輕微的上下起落。
  陸時卿仿佛從這個起落裡悟出了什麼,略帶慍氣地笑了一下:「你說的。」
  元賜嫻還沒來得反應過來呢,就被他壓去了馬車角落。
  馬車能隔什麼聲,元賜嫻死死憋著,氣都喘得隱忍。她得承認,這賬確實算得非常磨人。
  陸時卿頭次很快,畢竟素了這麼久了,第二回就沒那麼輕易繳械了,聽她一個勁壓著聲投降,說回家再算,怎麼算都行,他也無動於衷。
  回到家關起房門,對她來說就是享受了,現在這樣才叫折磨。九年換她一場出不了聲的事兒,還不夠仁慈?
  陸時卿覺得自己大方極了,發了狠勁。
  元賜嫻髮髻都快散了,頭上一支步搖一直撞車壁,著實戳得慌,剛想伸手拔了,卻感到陸時卿一個急停。
  她愕然,看見他神色痛苦,臉色微白。
  「怎,怎麼了?」她慌神地問。怎麼像是一副哪裡斷了的樣子。
  「腰閃了下。」
  「……」
  元賜嫻又好氣又好笑。算賬把自己算折了,這叫個什麼事?這叫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
  馬車裡的後半程簡直叫人不堪回想。陸時卿活動了一下筋骨,覺得不礙,說是小事,作勢就要繼續。元賜嫻不知道他是死要面子硬撐,還是確實不打緊,反正不敢勞動他的腰了,見他堅持不停,便想就快點完事吧,換個把式,身子一沉坐了下去。
  結果這當口恰好碰上個坑窪。這下誰也沒忍住,一個「哎」一個「哦」。
  街上有個路過的老丈高嘆一聲:「世風日下喲!」
  元賜嫻心裡頭暗恨,氣惱地捶了下陸時卿,低聲道:「叫個什麼,沒被觀音坐過?」
  「你不也是?」他汗涔涔地看她,「沒坐過蓮花?」
  當初為了元姝元臻的到來,倆人都是十八般武藝上身,這已經不是什麼新把式了,但以前確實沒碰著過坑窪。
  元賜嫻覺得長安城的街道該修繕修繕了。
  陸時卿卻在想,跟她一道坐馬車的趟數多到數都數不清,以前怎麼沒想到利用這種天然的地勢。
  倆人一句「陸蓮花」一句「元觀音」的,好歹在回永興坊前整理完畢歸了位。元賜嫻給陸時卿仔細察看了下腰,確實沒大事,消停兩天就行了。
  但他還是一臉黑氣。
  她勾著他的下頜逗他:「不就是要算賬,一輩子給你算呢,慢慢來,這兩天先讓我發發威。」
  陸時卿覺得,情話和葷話一起說的女人真要命。
  稍後,元賜嫻得了閑,記起阿兄的求助,便想跟陸時卿商量,要不翌日回元府望他一趟,卻聽他說,伽斛公主沒幾日就要離開長安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6:40

第三十七章

  這消息倒也不令人意外。
  前頭陸時卿便已跟她講過回鶻可汗的意思,而對於徽寧帝來說,眼看伽斛在京幾日跟元鈺打了個熱火朝天,這和親倒不如是沒有更好。再借使節之口詢問了公主的意思,聽口風察覺她對幾個皇子皆是興味索然,客套地招待了幾日後,也沒好在這四面楚歌的關頭惹回鶻的不快,強行賜鄭濯和她的婚。
  不過,老皇帝還是沒全然放棄,只打算等大周的政局稍微穩定一些再操辦這個婚事,給了伽斛暗示,說山迢迢路遙遙,下回再想來玩,就叫六郎去回鶻漢庭接她。
  接她能是怎麼接?當然是指親迎。
  但伽斛好像沒聽懂的樣子,說:「好啊,要是六殿下忙,別人也行的。」
  伽斛走的當日,出於禮貌,帶走了一堆聖人的賞賜,還有當初幾位皇子的見面禮,但幾乎把這些東西都往一輛車裡裝了,另外置了一輛專門拿來安元家的藥膏。
  這堆藥膏,是她臨走前日差人去元家討來的。
  元鈺當時煩得要命,心道一個藥膏的事,還整出花樣來了,嘴上叨著「給她給她都給她」,然後一股腦把庫房裡所有的膏狀盒子都拿給了她的僕役。
  別說潤白的,什麼治跌打損傷的,安神的,防蚊虻叮咬的,提香的都有。一年四季輪流換,一輩子不愁用完。
  結果翌日僕役又來了,說公主收了這麼多禮,心裡很過意不去,所以決定投桃報李,還他一禮。
  雖然陸時卿那邊早就給過口信,叫元鈺不用躲藏,躲藏了反倒令徽寧帝更疑心,讓他就跟個什麼都不懂忌諱的傻子一樣表現就行了,但他還是不想跟這個公主過多牽扯,聞言委婉拒絕。
  然而僕役說,公主已經啟程,這禮還不回去了,請他務必收下。
  那得,收下就收下吧,往庫房一丟就完了。元鈺剛這樣想,就看僕役樂呵呵抱來一個沒法丟庫房的玩意兒:一隻毛髮濃密,神態憨傻的大白狗。
  僕役說,它叫大白,是公主的寵物,末了特異強調,母的。
  好傢伙,跟小黑名兒配對,還是異性。怎麼個意思了?
  元鈺不想收活物,收了還要多養一口,他沒那麼多閒錢,便以公主失去愛寵陪伴,必然不習慣為由,請僕役千萬收回去。
  誰想剛義正辭嚴地說完,就被打了一嘴子:小黑一躍而出,跑來蹭大白的脖子。
  哦,春天是這麼個季節沒錯。
  免他再回絕,僕役趕緊抽身走人,倒也沒說什麼以後生了小崽子,給公主送一隻去之類的話。
  元鈺悶頭坐在石階下,看兩隻不同種的狗仿佛狗中老友一般親昵互蹭,吐出一口百無聊賴的氣。
  唯一的伴也被奪走了。成,就他一個打光棍了。
  元鈺多愁善感了幾天,看小黑和大白還是溫溫吞吞,狀如老友,心裡頭倒是舒暢了點,但春天到底是春天,狗兒們的情愫很容易上頭,就在他疏於防範的一日,兩隻狗捅破了窗戶紙,越過了山河線,比翼雙-飛了。
  他痛心疾首,果不其然,再過二十來天,就發現大白懷上了,而且還有了反應,開始嘔吐和食慾不振。
  養了一個月的狗,雖然不是原配的寵,到底有了點感情,元鈺也挺不好受的,把小黑拎起來作勢要揍,教訓他怎麼把大白害成這樣了。
  這你情我願的事,小黑也很委屈,作為準狗爹,連滾帶跑地跑去守在大白身邊。
  只是好巧不巧,元鈺說這個話的時候,碰上四月初八佛誕節,元賜嫻得了宣氏的囑託,回娘家給祠堂裡的佛像掃掃塵作禮。陸時卿自然也陪著。
  夫妻倆進門就看他在跟狗絮絮叨叨說話,一愣之下面面相覷。
  等回頭回了永興坊,元賜嫻跟陸時卿擔憂道:「你說是不是我阿兄寡居久了,形單影只的,這裡出了點毛病?」說著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陸時卿眉梢一橫。哪有人這樣說自己阿兄的?要是陸霜妤敢講陸時卿的背,他非罰她抄一百遍梵文不可。
  不過元賜嫻不一樣。
  他點點頭以示認同:「但也沒法把他接來咱們這兒吧。」
  元賜嫻也知道不合規矩,感嘆道:「要是能快些給阿兄一個合適的婚配就好了,再不然,如果阿爹阿娘長住京城,也不至於叫他像這樣悶得發慌。」
  陸時卿聞言正經起來,把她攬進懷裡道:「就快了,窈窈。」
  元賜嫻稍稍一滯。
  這些日子以來,她不是沒有察覺到朝堂詭異而拘謹的氣氛。興許是自陸時卿從細居手裡換回孩子開始,又興許是更早,早在突厥和回鶻爆發戰事起。
  而現如今,突厥被回鶻和大周合力打退,但長安城的頭頂卻愈發陰雲密布,黑沉沉的一片,像這四月孟夏裡時常造訪的雷雨天。
  元賜嫻知道,這場雨一旦降下來,大周、南詔、回鶻、突厥,沒有誰能夠置身事外,也沒有誰願意置身事外。
  半晌,她長吁一口氣:「這一戰還是沒法逃啊。」
  陸時卿抱緊她,下巴抵著她頭頂的發旋,呼出的氣息清清淡淡:「有我。」
  當夜電閃雷鳴,元賜嫻被陸時卿抱在懷裡,捂著耳朵,繃著根弦入眠,時隔多月,再度回到了當初的夢境。
  漉橋邊也是一個雨天,但下的是透骨涼心的細雨。元賜嫻第一次在夢裡聽見了韶和的聲音。
  她站在橋上,聲音聽來略有些嘶啞,說:「這麼多年了,以為他要權,要勢,要叫大周改了姓氏,卻原來通通不是。」
  一旁有人小心翼翼地問:「公主在陸中書的私宅裡瞧見了什麼?」
  韶和苦笑了一下:「一條密道,裡頭矗了一方墓碑,乾乾淨淨四個字。」她說到這里長吸一口氣,然後顫抖著緩緩吐出,再出聲,語氣裡已經含了點淚意,「吾妻賜嫻……」
  一旁的婢女下意識一驚,像是緊緊捂住了嘴,才沒叫自己倒吸涼氣的聲音出嘴來。
  韶和的聲音變得有點近了,似乎是她克制不住抱膝蹲了下來。
  滴答滴答的細微聲音響起,像雨又像淚。
  她哭著說:「他根本不是想篡位,根本不是好男風,根本不是病死的。他爭權奪勢,他久不成家,他英年早逝,都是因為……」她沒往下講,轉而道,「我在敦煌苦修這麼多年,以為自己什麼都看開了,什麼都放下了……可是聽說他死訊的時候,看到那塊墓碑的時候……」
  「他不是很有手段嗎?為什麼不把她搶過來護好了?為什麼要叫自己落得個這樣的下場?他既然能那麼威風地拒絕我,就活得風光點給我看啊!」
  韶和一直哭,一旁婢女怎麼勸也沒用。
  最後她哭完了,恢復了平靜,再出口時,語氣變得無比的涼,她說:「元賜嫻當年就是死在這裡,死在漉橋的吧。」
  婢女說「是」。
  韶和道:「我有些乏了,你去那邊牽馬過來。」
  元賜嫻聽到這裡如有所料,果真在一陣匆匆遠去的腳步聲後,聽見韶和淡淡自語道:「如果我也死在這裡,死在漉橋,下輩子……你能記我到死嗎?」
  話罷,一陣巨大的重物落水聲。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6:51

第三十八章

  伴隨著夢裡婢女的驚叫,元賜嫻驀然坐起,冷汗涔涔,急急喘息,她下意識去摸身邊床褥,卻發現是空的,沒人。
  聽著窗外的雨聲,她突然忍不住落下淚來,茫然地朝燈燭燃盡,一片昏暗的臥房喊:「時卿……」
  喊了一聲沒人,她再喊。再喊沒人,她跌跌撞撞跑下床喊,跑到門口,剛要開門,外頭籠下一個陰影,是陸時卿冒雨回來了,早她一步移開了房門。
  他看見她赤著腳,滿臉淚痕的樣子嚇了一跳,忙闔上門,攬著她往屋裡走:「怎麼了?外邊有急報,我出去了一下。」
  元賜嫻沒說話,回身牢牢鉗住了他,緊緊貼在他懷裡,甚至沒注意到「急報」兩個字,拼命搖著頭說:「陸時卿,我不死了,我不會死的,這輩子我一定不會比你先死的。」
  陸時卿喉間一哽,大概猜到了什麼,順順她的發,問:「又做夢了?」
  她點點頭,然後沒了話,在他懷裡哭得一抽一抽。
  陸時卿原本不想在這關頭多問她什麼的,但眼下情形急迫,他不得不說:「窈窈,淮南反了,大周要亂了,你乖,理一理告訴我,有沒有什麼有用的消息,我好及早防備。」
  元賜嫻愕然抬頭,這才漸漸回過味來,記起他剛才說的「急報」。
  她慢慢鬆開他,理智一點點回到了腦袋裡,半晌後冷靜道:「細居之所以會知道徐宅的密道,是韶和說的。」
  元賜嫻從夢境中大致推斷出:韶和出於某種緣由,遠走敦煌自我放逐,避世多年後聽聞陸時卿死訊,重歸故里,不知從何得知了徐宅的存在。
  當時一切塵埃落定,徐宅已然成了廢所,陸時卿身死,那裡自然也不會再添防備。她因身份特殊,能進到裡頭一探究竟並不奇怪。
  也就是說,韶和雖然重活了一世,但所知與元賜嫻一樣都很有限,甚至可能更少。她並不清楚最關鍵的,風起雲涌的幾年裡,大周及周邊各國的政局變幻。可既然能得到陸時卿的死訊,就說明她並非全然與世隔絕,而是留了個道口子,只拿來接收有關他的訊息。那麼,一些有他參與的重大事件,她或許也略知一二。
  前頭徐宅密道無緣無故暴露,連陸時卿都未能察知紕漏,經此一夢再作聯想,元賜嫻很快思及了知情的韶和。曉得徐宅密道所在,卻不清楚陸府內的具體入口,這一點與夢境恰好能夠呼應上。消息是從她嘴裡走漏的,應該沒錯。
  但元賜嫻不確定,她是在何種情形下將這個秘密說了出來。若是心甘情願的,其實也能夠理解。誰都不知道南詔深宮裡究竟發生過什麼。逆來順受兩輩子,出於什麼刺激一朝觸底反彈,再沉靜的一泊水也可能騰起巨浪來。
  若是受制於人的,一樣可以想象。畢竟經過臨盆那夜的變故後,元賜嫻深感細居此人行事絕無底線,以這種人的手段,或許根本不需要韶和合作。只要她知情,他怕就有一萬種辦法撬開她的嘴。
  陸時卿沒表現出任何異議,只說知道了,然後抱她去床榻歇息,跟她講眼下不到寅時,再睡一會兒,但他必須馬上進宮面聖了。
  軍情緊急,刻不容緩,此刻的長安城怕是各處都不安寧,不止陸時卿,朝臣們都在火速往大明宮趕。元賜嫻不耽擱他,順從點頭,等他離開卻怎麼也睡不著了,乾脆披衣起身,點亮了屋裡的燈燭,然後從外間翻出了一幅囊括四面諸國的輿圖來。
  拾翠和揀枝見她起夜,忙來伺候,看她盯著輿圖皺眉深思,也不敢打擾,直到她輕輕嘆息一聲,主動問:「平王起兵使了什麼藉口?」
  拾翠剛從曹暗那處得了消息,忙答:「昨日是四月初八佛誕節,平王以夜得神佛指引,前來‘清君側’為由起的兵。」
  元賜嫻笑了笑:「清君側啊,清誰?時卿?」
  拾翠點點頭:「討伐檄文洋洋灑灑三百文,倒是字字珠璣句句犀利似的,說什麼天地神明,昭鑒他心,還陳述了郎君不少罪狀,講郎君如何迷惑聖心,如何與回鶻及南詔達成密謀協定,如何勾結朝中皇子,心系二主。」
  她冷嗤一聲:「沒點新意。說得倒是真的。」
  「夫人放心,陛下肯定知道這是託詞,哪怕心生疑竇,也不會在這種關頭跟郎君過不去。畢竟平王都要帶兵打進京城來了,郎君手下可沒有一兵一卒呢。」
  元賜嫻點頭:「我不擔心這個。聖人是說什麼也要先解決平王的。我只是在想,聖人解決他的法子,可能會叫大周成為一鍋亂粥。」
  「夫人此話怎講?」
  她和著窗外的雨聲淡淡道:「聖人呢,既無用人不疑的胸襟,又無疑人不用的本事,不止意欲對平王斬草除根,也同樣忌憚阿爹。對付完了平王,下一個很可能就輪著咱們元家。你說,現在淮南反了,若朝廷要保存實力,以求最大利益,該拿誰去對陣平王?」
  拾翠愕然:「聖人想動用滇南的軍力,遣滇南王出兵援京。」
  「為除心頭大患,以遠水解近火,聖人簡直天馬行空!」揀枝蹙眉道。
  元賜嫻心道他何止天馬行空,點點頭,垂眼閱覽了一遍手下輿圖,指著上頭道:「咱們滇南的將士與戰馬,可不是淮南的水土能養出來的,照理說,這一戰阿爹有勝算。但他領急行軍一路北上驅馳,必然消耗巨大,與占據地理優勢的平王交鋒是一場硬仗,短時內未必輕易拿下。兩軍對壘,損耗越大,聖人越歡喜。」
  揀枝接話道:「可聖人恐怕很快就笑不出來了。身在長安的南詔皇長子是假,南詔新皇又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人,眼見滇南空虛多時,怎可能不心動?一旦南詔有所動作,必得大周分心他顧……這可如何是好?」
  元賜嫻點點頭肯定了她的判斷,道:「這時候就輪到回鶻出場了。聖人料不到南詔這一環,但時卿和六殿下能料到,為免殃及邊關百姓,一定及早做好了準備,拉攏了回鶻這個友軍。」
  「只是不論如何,回鶻的長-槍都不能朝著我大周將士的心口。哪怕這些將士正幹著毀滅大周的勾當,借回鶻的士兵來阻撓他們亦有叛國之嫌。倘使如此,便與通敵的平王與二皇子無異了。所以,時卿會請回鶻的援軍避開大周內戰,直接趕赴西南對陣南詔。」
  揀枝想了想問:「可回鶻前頭剛經歷了半年戰事,自己跟腳也不穩。突厥是回鶻前身,退出歷史舞台數年,時時想著卷土重來,如今很可能也預備趁虛而入,選擇這個時機再次攻打回鶻。倘使後院失火,那些前來援助咱們的士兵還怎麼安心與南詔作戰?」
  拾翠聽到這裡不解道:「突厥前不久剛被打退,哪來的本事這麼快重整兵力?」
  「如果此前被打退的那支軍隊只是個迷霧彈子呢?」元賜嫻反問,「當初二皇子半途逃逸,領突厥攻打回鶻一事,本身就透著古怪。他被平王救下不難,但憑什麼能夠號令突厥?他可是突厥一族當年的仇敵。再說了,突厥挑那種安穩時候東山再起,註定是被我大周與回鶻合攻的命,哪來成功的道理,那不是跟著二皇子瞎忙活嗎?」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7:02

第三十九章

  「所以,二皇子從頭到尾都是顆棋子,真正與突厥合作的人是平王。」揀枝判斷道,「平王希望突厥能損傷一部分人馬,去演這場長達半年的,你追我打的戲碼,徹底斷了二皇子的生路,同時也消耗朝廷的戰力,用以交換的條件,便是給他們一個真正有望重振旗鼓的機會,也就是大周與回鶻都手忙腳亂的現在?」
  元賜嫻點頭:「平王算準了聖人老眼昏花看不清形勢,樂於叫他和阿爹互相消耗,一開始將保留京畿的戰力,不會把他一舉拿下。而只要他在阿爹手裡撐到突厥來襲,就有反轉的可能了。到時,哪怕聖人悔悟,大周也已火燒眉急,京畿亦不可能再抽調出足夠的兵力對付他。」
  拾翠聞言一陣不寒而慄。
  這場戰事環環相扣,由平王伊始,朝廷串連,滇南、南詔、回鶻、突厥逐步登場,最終再繞回到平王。
  倘使天下走勢當真如此預料,便是要將大周推上亡國的道。
  她問:「既然咱們已料知未來可能的情勢,沒有辦法阻止嗎?」
  「有。」元賜嫻說完沉默下來,望向窗外依舊未止的風雨,半晌才重新開口,「第一,阿爹必須在京畿軍隊保留實力的情況下,拼死速戰速決,砍下平王項上人頭,然後爭取將被策反的淮南軍士聯合起來,一致對外。第二,必要時候……」
  她伸出一隻手來,五指蜷曲著朝掌心壓攏,一個扼喉的動作:「得有一個人,牢牢控制住聖人。」
  下一步事態如元賜嫻所料。
  徽寧帝命元易直即刻啟程,領軍援京,與此同時,派京畿與江南守備一南一北兩路夾擊迎敵,力圖將平王牽制在山南東道以外,拖延時間等候滇南援助。
  半月過後,元易直與平王正式交鋒,眼看援軍已至,京畿與江南的兵馬奉命全面撤出山南東道,以保留戰力。
  但再下邊,出乎元賜嫻意料的事發生了。
  元易直的軍隊自與平王交鋒一刻起便勢如破竹,首戰輕鬆告捷,阻敵於山南東道腹地房州之外。
  三日後再戰,復又退敵百里,將淮南軍隊逼至山南東道的邊區復州,被迫蟄伏。
  接下來,繞背偷襲,截輜重,燒糧草,一步步有條不紊,叫平王不得不龜縮原地,進退兩難。
  元賜嫻感到不可思議。他曉得父親行軍多年,論經驗,論戰術,都是大周翹楚,但朝廷布置在滇南的守備戰力有多少,她一樣非常清楚。哪怕阿爹將整個滇南搬空了,也不可能有這種摧枯拉朽般節節勝利的勢頭。
  來自滇南的,與平王交鋒的這支軍隊,像是精銳中的精銳,個個以一擋百。
  從天而降的不成?
  元賜嫻沒處證實心中的疑惑。因為自打戰事起,陸時卿就很少歸府了,白天待在紫宸殿或宣政殿,夜裡宿在中書省的辦公衙門。
  兩日後,戰事轉急,淮南的將士們山窮水盡之下再熬不住,拼死突圍而出。
  元易直坐等收網,在幾名親信的掩護下身先士卒,過關斬將,直入虎穴,一刀砍下平王腦袋。
  眨眼間,淮南叛軍作鳥獸散。
  平王的腦袋被快馬加鞭送回長安的時候,南詔甚至都還未來得及對大周有所動作。
  消息傳至京城,滿朝震驚。
  在能夠歡喜前,所有人都下意識感到了震驚。
  太可怕了。當朝廷因為一聲清君側的號令左躲右避,算計著借力打力的損招時,滇南的戰力竟可怕到了這等地步!
  這樣看來,只要元易直想反,完全能夠做第二個平王!
  一時間,京中流言四起,都說元易直此行帶來的根本不是原先駐紮在西南邊關的地方守備,而是自己豢養的私軍。
  元賜嫻未對流言感到憤怒,因為她覺得,他們說對了。
  如果不是阿爹這些年養了支私軍,光靠那些地方兵,絕對沒有這個實力。
  為了給大周爭取喘息的時間,在南詔動手前先斬除平王,阿爹拼死不說,還不惜露了老底。而這件事,必然是與陸時卿商議過的。
  正因如此,陸時卿這些日子才一直沒有歸府,在大明宮時刻待命。
  如果聖人願意相信阿爹,在清君側的危機解除後命他回防西南,那麼一切都好,什麼都不會發生。可一旦他被滇南威勢震懾住,決心趁此機會鏟除元家,卸磨殺驢,陸時卿就將在第一時間控制住他。
  人手,託詞,退路,元賜嫻知道他什麼準備好了,卻絕不希望老皇帝當真逼他,逼元家走到這一步。
  可惜天不遂人願,當晚,大明宮傳出消息,徽寧帝因連日勞心勞力昏厥,一夜未醒,天亮當頭開了次口,說將戰事後續暫且移交給陸侍郎打理。
  這個消息,意味著聖人下了決心兔死狗烹,過河拆橋。
  素來康健的聖人一夜病倒,人人訝異生疑,朝臣與皇子皇孫們接連求見,皆遭拒絕。紫宸殿前烏壓壓站了一片要求面聖的,與陸時卿這邊早先安插好的金吾衛對峙了整整一個上午。
  正午時分,一名平王餘黨看不下去,大斥聖人並未得病,根本是陸時卿挾持了天子。
  話沒來得及說完,陸時卿一個手勢下去,金吾衛上前,一刀斷喉。
  血濺天階,元賜嫻知道,從這一刀起,元家反了,陸時卿和元家一起反了。
  一切都回到了前世的樣子。
  接下來,就該輪到鄭濯上場了。
  炙陽當空,照在天階那一潑淋漓的鮮血上,似乎很快就能將它烤成乾跡,但屍首上森白的喉骨卻灼得人眼珠子發硬發涼。紫宸殿前青青緋緋的朝臣,個個都是渾身一僵,閉上了嘴巴。
  視線上移,他們望見天階之上,紫色袍服的人迎了日頭長身而立,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提了袖擺曲在腰間金玉帶前,鳳眸微眯,眼底露幾分詭譎的笑意。
  九年宦海沉浮,刀石打磨,他們恍然驚覺,一個文人竟也生生養成了雷霆萬鈞,鴻鵠千里之勢,光站在那裡,居高臨下的一眼,就壓得人出不了聲氣。
  到得此刻,他們對陸時卿的居心,儼然已從懷疑漸成肯定。
  但肯定了也沒用。早在一個時辰前便有人察覺大明宮的守備空虛得不對勁,幾名武將趕忙去通知京軍三大營示警,然而眼看這信報猶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他們的心也一寸寸涼了下去。
  陸時卿是有備而來,不但架空了整個皇宮,連京軍三大營內都做了布置。至於因戰事臨時增派到長安的別處援軍,調遣他們的兵符捏在聖人手裡。
  戰事紛擾,聖人草木皆兵,根本沒肯將兵符交給誰。現今他被困紫宸殿,生死不明,除非越過金吾衛硬闖而入,否則根本無濟於事。可武將們都去支援軍了,個個一去不返,在場多是手無寸鐵的弱氣文官,餘下幾名皇子皇孫也都是諸如鄭沛這般不堪大任之輩,如何闖得進去。
  一片死寂裡,陸時卿覷著腳下屍首,清清淡淡道:「日頭大,諸位若想與朱少監一樣躺下來歇歇,陸某自當成全。」
  他這話一說,就是挑明了造反的意思。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7:13

第四十章

  底下一名須發生白的老臣當先發聲,食指顫巍巍地指著他:「陸侍郎,你……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麼!」
  陸時卿彎脣一笑:「不勞孫侍中提醒,陸某很清楚。」
  這個孫侍中是他原先在門下省的頂頭上司,雖未正經拜過,說起來也算他的老師。
  孫老聞言一張臉憋得通紅:「聖人再有不當失察之處,大周也只能姓鄭,豈容你這般,國危之際趁虛而入!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枉我這些年將你視作親孫一般!」
  他說著踉蹌而上,一把抽出正前方一名侍衛腰間的跨刀,劈砍前衝。
  四面金吾衛立時拔刀去攔,陸時卿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捏在手心的一枚石子激射而出,正中孫老膝蓋。
  本就邁不穩當的人一個膝軟伏倒在地,而原本戳他心窩子的一刀也因此落了空。
  底下不知內情的人登時起了一片罵聲。
  扶人的扶人,咒罵的咒罵,畏而不敢的那些則縮在人群最後。
  陸時卿置若罔聞,耳朵微一偏側,聽見遙遙傳來馬蹄聲震,直到這響動越馳越近,才伸出兩根指頭,併攏了往下一壓,示意不聽話的都殺乾淨。
  金吾衛得了令,手中橫刀出鞘,擺了三角陣型衝下天階,然而下一剎,卻聽宮道口傳來震天動地的喊殺聲。
  殺招在前,眾人愕然回首,見凜凜玄甲之人馳馬趕至,左手一柄長-槍飛擲而出,擋開了一名老臣心前的橫刀,沉聲喝道:「退後!」
  是鄭濯。還有趕來救援的數千名大周將士。
  朝臣們這才驚覺,六殿下方才一直不在天階下。
  眾人如蒙大赦,熱淚盈眶之下慌忙撤退,奔至援兵後方躲避。陸時卿再打一個「殺」的手勢,手指下壓的一瞬,與飛馳在馬上的鄭濯目光相撞,一眼過後,彼此平靜錯開。
  手起刀落間,兩邊霎時殺在了一起。而鄭濯宛若一把利斧,眨眼突奔至天階下。
  陸時卿被金吾衛護持在當中,冷聲道:「弓箭手。」
  一名手持重箭的金吾衛應聲上前,箭頭對準鄭濯前心,屈膝拉弦,弓成滿月,下一剎,箭破虛空。
  躲在後邊觀戰的朝臣們齊齊急聲喊道:「殿下小心——!」
  鄭濯聞聲微一偏側,險險避開要害,重箭擦他右臂而過,帶起一溜白紅血肉。
  已有禁不住嚇的老臣老淚縱橫:「殿下,您快回來!」
  平日素不看好鄭濯的朝臣們,在這一箭裡徹底歸了心。
  鄭濯卻沒有後撤,依舊以左手穩穩操著刀往前殺。
  他的右手,本就廢了的。
  陸時卿淡淡一笑,忽然回身退入大殿,再出來時,手中多了一柄匕首,與冠帽俱散,半死不活的徽寧帝。
  他輕聲道:「殿下再近我一尺,我手中的刀便要近陛下一寸了。」
  鄭濯倏爾勒馬,馬蹄高高揚起復又重重落下。
  四面眾人大駭:「陛下!」
  徽寧帝須發飛散,臉色青白,氣得話都說不利索,半晌只吐出幾個胡亂的字眼,大概是在罵陸時卿。
  陸時卿一手揪他後頸,一手攥了匕首,不見懼勢,淡淡道:「殿下,叫您的人歇一歇吧。」
  鄭濯揮停眾將士,沉默半晌,終於開口,言簡意賅道:「條件。」在問他放了徽寧帝的條件。
  陸時卿也答得乾脆利落:「城外放人。」言下之意,容他全身而退,安全離開長安城。
  兩邊靜默對峙了一晌,鄭濯注視著徽寧帝懼色滿布的眼,良久移開了去,下令:「放陸侍郎平安出城。」
  陸時卿拎起徽寧帝,一跨上馬,在一眾金吾衛的護持下朝宮門口飛馳而出。
  鄭濯帶人緊隨其後,始終與他保持三十丈距離。
  一旁將士見狀,一邊策馬一邊道:「殿下,不用箭嗎?」
  他的臉色陰沉下來:「倘使有個萬一傷到陛下,這個責你擔?」
  將士立時緘默不語。
  你追我趕了一路,兩方人馬到得長安城金光門外才停。
  陸時卿勒馬回身,將徽寧帝狠狠一把甩給了對頭,繼而掉轉馬頭往西疾馳,與此同時,被元易直派來接應他的一百精騎忽從道口突奔而出,攔住了鄭濯這邊意欲上前追擊的兵馬。
  一名騎兵跟上陸時卿,聽他問:「縣主安全了嗎?」
  「陸侍郎放心,按您指示,縣主與陸老夫人及陸小娘子皆已在半個時辰前被護送離城。」
  他道個「好」字,一鞭揚下,從始至終都未回頭再看一眼。
  那邊被騎兵阻得一分難進的鄭濯卻直直望著他漸遠的背脊。
  昨晚,鄭濯在中書省衙門與陸時卿對坐了一夜,聽見他說:「阿濯,聖人決心要對元家斬草除根了。元家沒有退路了,我也沒有了。」
  他聞言點點頭,沉默半晌後道:「那就反吧。一起反吧。」
  陸時卿卻搖了搖頭:「陸家和元家沒有退路了,但你還有。」
  他問這是什麼意思。
  彼時四下寂寂,唯有更漏點滴作響,陸時卿含笑答:「造反也好,弒君也罷,我能做,但你不能。這些髒泥,濺了我就夠了。我無所謂當遺臭萬年的佞臣,你卻得是名垂青史的明君。」
  他聞言猛然拍案而起,咬著牙喝他:「陸子澍!」
  陸時卿抬眼道:「怎麼?嫌日後登基,身側無一故人知己太過無趣?可你也得想想我。我替你在朝周旋了這麼些年,一日清淨沒得,如今也是時候過過閒雲野鶴的日子了。你想報答我的話,記得登基以後撕了街上捉拿欽犯的布告,給我造個假死就行。要真無聊,我府上還有一副五木,你拿去琢磨著玩玩。」
  他冷哼一聲,斥他:「你想得美。我若真登基了,頭件事就是銷了你的罪,正了你的名,把你拉回朝裡來做中書令。」
  陸時卿笑了笑:「做中書令不如釣魚。你不知道,賜嫻不喜歡長安。等諸事塵埃落定,我想帶她回洛陽隱居。」說到這裡,素來淡漠的人難得露出幾分憧憬之色,強調道,「想了很久了。」
  鄭濯終於噎住,再無話可講,半晌嘆口氣:「我怎麼有你這麼個重色的損友。」
  「也不損吧,你要是哪天來了洛陽,我管你酒。」
  「你自己釀的?怕被毒死,還是不來了。」他說完,轉身大步流星而去。
  陸時卿便在他身後搶著道:「那明天可是咱們最後一面了,記得好好演,演得帶勁點。」
  那這就是最後一面了。
  鄭濯高踞馬上,視線穿過無數兵馬與攢動的人頭,落向絕塵而去的陸時卿。
  飛濺的泥漬染上了他的衣袍,而他不管不顧,置之未理。
  他那麼愛乾淨的一個人,卻說無所謂千夫所指,遺臭萬年,只為把熠熠濯濯的光明留給自己眼中的,大周未來的明君。
  鄭濯啊鄭濯,你要對得起。
  耳邊傳來聒噪的聲響,被陸時卿甩下馬的徽寧帝終於在將士的攙扶下到了鄭濯近前,他顫著手跟兒子低聲道:「六郎,六郎……朕的兵符,就藏在枕心裡的匣子內……你去取了來,快去取了來,替朕殺了那個賊子,殺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也沒看一眼兒子胳膊上猙獰淌血的傷。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7:26

第四十一章

  鄭濯漠然注視著他,直到他眼中狐疑之色斗轉,方才勾脣一笑:「兒臣謹遵聖命。」說罷掉轉馬頭,朝大明宮的方向疾馳而去。
  臨入城門,他勒馬,復又回身,往身後那個背道的方向重重望了一眼,看見官道盡頭已無陸時卿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嘴裡無聲念出一句:天涯路遠,千萬珍重。
  昨晚沒來得及說。
  大明宮生變前,元鈺就已帶著人馬及早來到陸府,護送一大家子撤離。
  元賜嫻私心裡是想與陸時卿共進退的,但她如今並非孑然一身,一雙兒女尚且懵懂不知事,宣氏和陸霜妤也一頭霧水,手忙腳亂。她得做他們的主心骨。
  短暫幾句安撫好了倆人,她抱上孩子,捎上陸時卿替他們及早打點好的行裝,咬牙跟了元鈺離開,為求快,一路不曾停頓分毫。可饒是如此,卻也一樣驚險無比,一行人剛遞了牌子出金光門,身後門吏就得了大明宮傳出的急令,大呼:「不好,是逆賊家眷,攔下!」
  緊接著,城中兵馬蜂擁而出。
  幸而陸時卿和元易直早在金光門外作好了安排,潛伏在四面的第一波騎兵躍馬直上,迅速與之展開交鋒。
  這些人便是元易直在滇南豢養的私軍,雖數目不多,卻個個皆是訓練有素的虎狼之輩,長-槍橫掃下,說是排山倒海也絕不過分,根本不是在長安享受慣安逸的士兵能夠比擬的。
  很快,騎兵們順利抽身而退,風似的往西跟上了元家兄妹,另余百人接應陸時卿。
  元賜嫻沒有坐馬車,前邊是元鈺開道,她和揀枝、拾翠則處在殿後位置,策馬護衛前邊的婦孺老小,注意後方動靜。所以騎兵隊跟上來時,她第一時刻便發現了。
  她不敢停,繼續揚鞭,等當先一名副將追平了她,才得以問上一句:「城外留人了嗎?」
  「縣主切莫擔心,百餘弟兄等著接應陸侍郎,再有六殿下刻意放水,必然萬無一失!」
  她點點頭,知道眼下不是計較兒女情長的時候,滿心都在前路,繼續問:「咱們落腳何處?」
  元賜嫻知道陸時卿的故里是洛陽,但延興門外的漉橋才是通往東都的必經之路,這道金光門向西,與它背道而馳。而很顯然的是,如今的大周不可能容得下他們。因為陸時卿暫時沒法直接殺了徽寧帝:一則,他得依靠劫持老皇帝全身而退,二則,他不能在鄭濯帶兵追擊時下刀子,如此,輕則令他好不容易收買的人心白費,重則叫人心生疑慮,懷疑這場宮變是他倆的合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想,陸時卿選擇西面撤離,是為了暫時離開這片王土。
  副將聞言忙答:「陸侍郎交代,他已安排好前路,請縣主往西取道吐蕃,轉而北上入回鶻。」
  元賜嫻未有意外,飛快下令道:「好。你帶幾個人去前頭照應我阿兄,再喊上兩隊弟兄,一左一右護持好前邊兩輛馬車,我和餘下的將士們殿後。」
  「是!」
  自正午時分馳出金光門起到夜裡一更天,元賜嫻不曾停過一晌。
  宣氏與陸霜妤及一名乳娘抱著倆孩子坐了馬車,稍微舒坦一些,餓了困了都在裡頭解決。她則是早些年跟隨父親從過軍的,還不至於被這點奔波累倒,只是身邊下屬都勸她歇歇,她眼見天色已晚,四下並無敵情,便聽話地去馬車裡頭保存體力。
  這時候不逞英雄。她還想活著見到陸時卿呢。
  如此歇歇停停,風餐露宿一連七日,一行人順利接近了回鶻邊境。而這七日裡,眾人不曾碰上一支追兵,也並未得到任何有關陸時卿的消息。
  宣氏被護持得好,身體沒遭多大罪,就是心裡頭不安,日日問好幾回兒子的情況。
  元賜嫻也不知道陸時卿具體是怎麼個情形。她這邊有兩輛馬車,很拖速度,倘使他想追,不出一個時辰就該能趕上。但既然七天了都沒有,便說明他在出城後繞了彎子,意圖替他們引開朝廷的兵馬。畢竟照老皇帝心性,不可能只派了鄭濯出城,逮捕令一下,四面警戒,大周各州各縣都將出動,陸時卿的周遭處處都是殺招。
  然而能夠慰藉的是,阿爹阿娘應該與他會合了,加之裝模作樣追敵的鄭濯必然會在關鍵時刻插幾腳,反助他們順利脫險,元賜嫻並不擔心。
  再過三日,臨入回鶻的這天夜裡,她在馬車裡頭歇息時,收到了第一封關於朝廷的信報。她早先想,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眼下得了信報反有幾分緊張,攤開一瞧,上頭說,昨日夜裡,鄭濯帶兵殲滅了一支百人騎兵隊,但並未捉拿到欽犯。
  元賜嫻細細品琢了一下這封信報,面生淡笑。
  這支騎兵隊不是大周人士。
  鄭濯和陸時卿雖演了場宮變,卻一直竭力將傷損降到最低,便是當日紫宸殿前一場看似凶險蠻橫的殺戮,也是以極快的速度了結,且多數人只是受了點傷罷了。
  她確信,鄭濯哪怕再力求逼真,也不會一氣殲滅一支隊伍。
  唯一的可能是,有第三方加入了對陸時卿的追殺,而鄭濯將計就計,乾脆把這些人「當成」滇南的私軍殺了個乾淨。如此,既好向朝廷交差,又好替陸時卿解決禍患。
  至於這第三方是誰?她想,細居終於還是沒能坐得住。
  不過元賜嫻不擔心南詔這種直截了當的殺招。她擔心的是,細居知道陸時卿和鄭濯的關係,很可能會想方設法搜證,或在大周散布流言,引導被矇騙的朝臣。
  北地天冷得快,仲夏五月末旬的夜便涼得像入了秋似的。一陣風吹入車簾,吹動她手裡的密信,紙張沙沙作響下,一旁榻上小憩的宣氏睜開了眼來。
  元賜嫻忙將密信收起,歉意道:「阿娘,吵醒您了。」
  宣氏眼尖瞧見了,起身問:「是時卿有消息了嗎?」
  她搖頭:「是朝廷的消息。您別急,明日便能入回鶻,等咱們安全了,他也就能與咱們會和了。」
  宣氏揣著顆心點點頭,剛欲叫她也睡下歇歇,卻見她眉頭一蹙,神色一緊。
  元賜嫻撩開車簾一角,探出半顆腦袋,偏側了耳朵聽了一晌,回頭飛快道:「阿娘,您躲在車裡不要出來。」說完便跳下了馬車。
  元鈺顯然也聽見了這陣齊整的馬蹄聲,迅速召集士兵:「集合聽令!」
  眾將士原是守夜的守夜,休憩的休憩,聞聲卻像根本沒睡過似的,一溜起身,提槍上馬。
  這下所有人都聽見了。震天響動越來越近,怕是不下千號人。
  元賜嫻一跨上馬,低喝道:「一至三伍左翼,四至六伍右翼,七伍衝鋒,八伍殿後,擺陣迎敵!」
  她說完看了眼元鈺,低低道:「如若情勢不對,你先帶阿娘她們後撤,連夜敲開回鶻關門……」
  她說到這裡,忽聽一名將士驚喜吶喊:「縣主,您看前頭的火把!」
  元賜嫻驀然抬首,望見夜色裡,一支火把熊熊燃起,左擺一次,右擺三次,繼而再重複一遍。
  她的心砰砰砰地跳起來,不是緊張而是歡喜。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7:38

第四十二章

  左一右三,左一右三,這是阿爹教給她的暗號。當初鄭濯為解平王陽謀,安排刺客作假刺殺元易直,為免兵戎相見多添傷損,也是使了這個暗號。
  兄妹倆內心隱隱期許,卻是保持了警覺,未在徹底確認前輕舉妄動,直到對頭兵馬馳近到跟前,當先一身玄袍,木簪束髮的人撞入眼簾,元賜嫻才心頭一顫,一個翻身下馬,飛似的奔了過去。
  對頭人見她跟箭一般衝過來,也不怕被鐵蹄子踩了,迅速勒停了馬,揮手喝止身後眾軍,剛要朝她疾步走去,卻見她已到了面前,一腦袋扎進了他懷裡。
  篝火連營,兩邊加起來上千號人,都是目光灼灼,打著十二萬分警醒,眾目睽睽之下,她就這樣抱住了陸時卿。
  陸時卿連日疲憊,險些被她撞得腿軟後撤,但想到身後有上千號將士,還有岳父岳母高踞馬上瞧著,他非常堅定地穩住了自己,然後回抱住她,道:「沒被追兵傷著,倒要給你撞壞了。」
  元賜嫻將一眶子熱淚收了回去,埋在他胸前吸了幾口氣,原是想嗅嗅他身上那種皂莢不像皂莢,淡若無物卻很叫她安心的味道,卻不料一下聞見一股不太好聞的泥沼氣。
  但她還是沒肯放開他,只顧埋著腦袋道:「你都臭了……」
  陸時卿一噎,尷尬地低咳一聲:「這麼多人看著。」
  「我又沒紅杏出墻,抱抱自己夫君怎麼啦?」
  他暗嘆一聲,回頭瞅了一眼,提醒道:「阿爹臉色不好看了。」
  她這才「唰」一下抬起頭來,鬆開了他,往他後方望去。
  是哦,她之前還推測阿爹阿娘跟陸時卿在一塊的,但一看到他,竟就什麼都忘記了。
  元賜嫻抬頭看見阿爹阿娘一後一前在一匹馬上,阿娘倒是笑得平靜而欣慰,阿爹卻是拉長了臉子在下霜。
  其實也難怪他。一年余不見,再次重逢,女兒早已嫁作人婦,有了兒女不說,竟還一看丈夫就歡欣鼓舞,都不記得跟他這老爹打個招呼。
  簡直物是人非了。
  元賜嫻腆著臉過去,仰頭道:「阿爹阿娘,下來一起抱抱?」
  元易直哼她一聲,瞥開了眼。
  馮氏虛虛點了下她的腦門:「你啊!」
  兩家人在荒郊野嶺來了個別開生面的「會親」。誰也不曾料想,親家頭次相見,竟是這般亡命天涯的情形。
  但一家團圓,千軍見證,其實也沒差到哪裡去。
  兩邊老鄉見老鄉似的說了幾句,還是陸時卿和元易直做主喊了停,說平王雖死,突厥猶存,為免突厥再次攻打回鶻,致使邊境大亂,最好趕在那之前連夜上路。
  其餘人都無異議,只有元賜嫻提出,她想像阿爹阿娘一樣,跟陸時卿一匹馬。
  眾將士眼見方才大敵當前,鎮靜指揮的瀾滄縣主小鳥依人地縮去了陸侍郎懷裡,甚至柔弱嬌貴得要他抱她上馬,半晌沒合攏下巴。
  陸時卿心道得了吧,給她長點臉吧,將她一把抱了上去,從後頭圈住了她,低頭在她耳邊道:「睡一覺,醒來就到了。」
  元賜嫻搖搖頭,清醒道:「不睡,想跟你說話。」
  陸時卿拿她沒法,一抖韁繩驅馬上路,一路被她纏問這幾日的境況。
  他說沒什麼驚險的,有一回差點與一批地方軍正面交鋒,結果鄭濯這小子滑溜,愣是打了個迷霧彈子,將他們引到了錯道上。
  元賜嫻聽了一笑,壓了聲感慨:「我知道夢裡頭,他為何會主動請纓捉拿我阿爹和阿兄了。」
  陸時卿也是淡淡一笑。
  實則這輩子與上輩子是差不離的。元家「造反」以後,鄭濯一樣跟他們翻了臉,但這所謂「翻臉」卻是場戲。由此想來,上輩子他也是為了保下元家,才主動請纓,意欲給元易直和元鈺造個假死的。只是不知出於什麼緣由敗露了罷了。
  整整兩年,元賜嫻誤會了鄭濯整整兩年。
  但如果不是這場誤會,她和陸時卿還會像上輩子一樣失之交臂。
  她靠著他嚮往道:「等他登基,咱們就不必再遠走他鄉,能夠回到大周了,到時我請他喝酒。」
  陸時卿應個「好」字,正要說話,忽見迎面一騎回鶻打扮的士兵疾馳而來,到得眾人跟前翻身下馬,屈膝拱手:「突厥來襲,邊境封道,伽斛公主特來迎諸位入關,還請諸位隨公主前往,免受阻攔!」
  他話音剛落,遠遠又來一騎,赫然是個嬌俏的身影,瞅準了隊伍裡的元鈺揮手道:「元將軍,我是來接大白的,你逃命時候捎上它了吧?」
  這伽斛公主怕是大夢未醒。都說是逃命了,情況何等緊急,元鈺連小黑都沒捎,別提剛生了一窩崽的大白。真要帶上它倆,隊伍後邊豈不得有一長串短腿兒跟著跑。
  再說,他是出來亡命天涯的,狗兒們隨他並不安全,不如是托庇給京城裡的狗友,總不至叫它們被株連。
  但人家大半夜大老遠地來了,他也不能講得太不近情面,打個馬虎眼,解釋說大白生產後比較虛弱,已交與好友代為照顧。
  伽斛的臉失望地垮下來,到底還是招呼了幾位,一路領他們入了關門。
  回鶻悄悄照拂一行人的消息,大周這邊自然不知情,否則怕要與其撕破了臉皮。但突厥確信,哪怕大周想繼續維繫與回鶻的盟友關係,眼下也是有心無力,所以才抓住了這個時機起兵。
  突厥來勢洶洶肆虐邊城,眼看回鶻士兵們一時抵擋不住,元易直甫一入關便向可汗傳去信報,稱願率兵與回鶻同戰,齊心驅逐敵軍。
  陸時卿對此未有反對。
  且不論回鶻對幾人私下的恩義,從大局上看,一旦當年強盛時堪稱控弦百萬的突厥取回鶻而代,大周北疆必將永無寧日。
  這一戰,其實是替大周打的。
  元易直率軍出擊,三日後,邊關情勢稍有好轉。
  突厥眼見這道口子吃不下,很快轉移視線,扭頭尋求薄弱之處突破。元易直為防調虎離山,守在邊城未動搖,發信報知會周邊注意防衛。
  然而突厥卻源源不斷增派了新兵,從四面八方打假把式,叫回鶻懵得根本不知從何防起,待終於堪破對方戰術,找準了他們真正意欲咬的口子,卻已晚了一步。
  翌日,回鶻守軍大敗,邊城淪陷。
  突厥善戰而狡詐,也怪不得回鶻王庭無力招架,畢竟此前他們與大周合力都是花了半年才徹底驅敵出境,更不必說眼下這般勢單力薄孤軍奮戰。
  這一淪陷便是節節敗退。
  陸時卿原先並未參與戰事,而留在邊境關注大周朝廷動向,如今眼見回鶻戰勢吃緊,元易直又得往北馳援,就不得不暫且擱下了手頭事。
  元易直到底沒那麼年輕了,剿殺平王后一路與追兵周旋,其間小傷累累,一整月來連日疲乏,若再奔波,難保不出岔子。
  他便趕在大軍開拔前攔下了他,提出代他率回鶻士兵深入北面。
  看父親累得都能在馬背上睡著了,元賜嫻到底沒阻攔陸時卿,只囑託他萬事小心。至於大周那邊,便由她顧著一些。
  陸時卿走後,她迅速接手了南邊來的密報。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7:50

第四十三章

  此前阿爹速戰速決剿滅平王,快到叫南詔始料未及,儼然失去了大規模進犯大周的機會,但既然細居派了刺客對陸時卿趁火打劫,就說明他仍有意插手這一場亂子。她因此不能掉以輕心。
  她整理了幾日來的信件,得到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鄭濯在他們一行悄無聲息避入回鶻後,假意往滇南方向追擊了幾日,給了其餘追兵一個錯誤的思路,成功轉移了他們的視線,將「藏人」的禍水引向了南詔,令戰亂的回鶻排除了嫌疑。
  壞消息是,細居果真如她所擔心的那樣,派人在大周散布了流言,稱鄭濯與陸時卿如何沆瀣一氣,如何矇騙朝臣與聖人。
  流言傳到京城,朝堂之上,經由鄭濯一派官員控制,風頭很快平息了下去。但已然鶴唳風聲的老皇帝卻癲狂起來,下旨勒令鄭濯停止追擊,火速回京。
  被寵信多年的臣子徹底背叛,老皇帝大受刺激,元賜嫻猜他大約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這時候別管誰冤誰不冤,但凡有一點可能威脅到他的,他都得殺乾淨。所謂召鄭濯回京,就是準備派人在他歸程中對他下手,同時很可能也控制了他身在後宮的母親,薛才人。
  畢竟對徽寧帝來說,妻妾,孩子,在皇權面前什麼都不是。
  但元賜嫻相信鄭濯料得到老皇帝的居心,為免之前的籌謀與犧牲功虧一簣,必將下狠手,在局勢不可輓回前,派人先一步除掉老爹,助母親脫險。
  徽寧帝一死,朝臣們再有疑慮,面對朝中一個個不堪重任的皇子,多數也該選擇拱他上位。唯一的缺憾就是少了封順理成章的遺詔,將來可能落人口實。
  果不其然,兩日後,元賜嫻得到消息,徽寧帝崩於紫宸殿,因甍逝突然,未及立下遺詔。鄭濯尚在回京路上,皇室之中無人主持大局,一下亂成了一團,最後還是皇后穩住了局面,開始準備老皇帝的喪事,並召集朝臣商討由哪位皇子繼承大統。
  大周的情況太特別了。一無遺詔,二無太子,三則朝中無一皇子是確確實實的嫡親血脈,當夜便產生了兩種分歧:多數朝臣支持鄭濯,但也有一批人選擇了皇后膝下的十三皇子鄭泓。
  元賜嫻看到這裡略一蹙眉。
  被細居安排的流言一逼,時間到底緊張了些,鄭濯沒來得及返朝,而朝臣們也未全然歸心,面對老皇帝的駕崩,有人悄悄起了心思,想扶植一個傀儡幼帝,好借機擴張勢力。
  而要緊的是,主持這樁事的是梁皇后。
  皇后雖平素看來挺與世無爭,但既立於後宮,便沒有哪個女人真正大公無私,真正單純懵懂。鄭濯以孝聞名,他登基後,雖不至於馬上壞了規矩,而將老老實實尊梁後為太后,但時間久了,誰知道他會不會叫薛才人上位?
  皇后必然有這樣的顧慮,也必然更希望養在自己膝下的鄭泓能夠登基。不說太后臨朝吧,至少她下半輩子也能有所攀附。
  元賜嫻的心裡打起鼓來。不知何故,她覺得很不安。
  她立刻找到了因傷病歇養在城中的父親,與他商議此事。但元易直卻持不同意見:「六殿下的路子已經鋪了許多年,在朝中也是有根基的,十三殿下卻一無所有,光憑幾個居心叵測的朝臣與皇后,絕不可能敲定此事。六殿下手底下的朝臣無論如何也會壓下這場爭議。」
  元賜嫻知道,父親的分析是理智的。
  但或許是夢境裡,最終登基的人是十三皇子,當他與鄭濯被擺在一起,她難免感到憂心忡忡。不是她不喜歡鄭泓,而是那麼小的孩子,上位了也多是被當成傀儡的份,實在很難擔起中興大周的責。更何況今生不像上輩子,以陸時卿現下的情況,很難再重回朝廷輔佐他了。
  元賜嫻越想越不安,提出:「阿爹,細居放出流言,逼得六殿下不得不提早對聖人下手,一定有更深層的意圖。我現在暫時想不通,但他一日不死,咱們就多一日陷入被動的可能。我的意思是,咱們能否拿手中的殺手先發制人?」
  她說的殺手是指南詔老王。
  當初元易直助老王假死,之後偷運「屍體」出城,將他安置在了滇南。
  元易直劍眉深蹙:「南詔老王經歷一回假死,大受創傷,身體復原極慢,到眼下怕也只勉強休養得差不多。子澍原本的計劃是,我大周生亂,細居總有坐不住的時候,待他離開皇城,躬身北上,就安排老王攻回南詔。而這邊,則由六殿下牽制住細居。」
  南詔的情況也真是史無前例。一個沒死的先王為了奪回帝位,竟要靠殺回去。
  元賜嫻問:「倘使細居不離開皇城,老王有機會嗎?」
  元易直確切搖頭:「這幾月來,細居拼命鏟除異己,老王若是孑然一身回去,恐怕只有被兒子真殺一次的份。」
  她蹙了蹙眉:「那就逼細居離開皇城,拿他最想要的,逼他離開皇城。」
  元易直對上她的目光:「賜嫻,你想……」
  她點頭:「我想南下去誘他。他有多想除掉時卿,就有多想抓住我。這一點,您不行,阿兄也不行,只有我可以。」
  「胡鬧!」元易直呵斥道,「別說阿爹不認為六殿下眼下有難,便是他當真陷入水火,也不該由你一個女孩家挺身而出!」
  她懇求道:「阿爹,如果六殿下沒能順利登基,咱們付出的一切心血,背上的所有罵名,就都白費了。我不想辜負時卿。元姝元臻都沒斷奶,我不會叫自己出事的,我有把握全身而退!」
  眼看父女倆爭得不可開交,一旁拾翠乾脆利落地站了出來:「夫人,婢子去吧。」
  元賜嫻倏爾偏頭看她。
  「既然只是誘餌,何必非得真刀真槍?」她目光灼灼道,「不論是您去,還是婢子去,南詔都有可能生疑,如此,不如由婢子替您。婢子對您的一切悉數了解,不會被輕易戳穿。」
  見元賜嫻似乎意欲拒絕,另一邊曹暗也上前一步:「夫人,拾翠說得對,小人跟她一起,一路也好有個照應,左右只須給老王爭取多一些時間就是了,也不費力。」他說罷笑笑,「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小人與拾翠雖不比您聰慧,好歹也不賴。您方才說了有把握全身而退,咱們也有,是吧拾翠?」
  拾翠拼命點頭。
  元賜嫻搖頭,冷聲道:「我不同意。你們誰也別想替我。這事當我沒說,我會再想別的法子誘細居出來。」
  她說完便冷了張臉踏出房門,入夜後挑燈伏案,一面分析大周形勢,一面找尋引誘細居的辦法,直至後半晌實在撐不住眼皮,趴在桌沿睡了過去。
  馮氏起夜,來看了她一次,見她也沒披個衣裳,忙叫人將她抱回床榻,退出來後,看見元易直就杵在門邊,低聲問她:「終於肯睡了?」
  指的是元賜嫻。
  馮氏點點頭,隨他往外走,嘆了口氣道:「拾翠啟程了嗎?」
  元易直「嗯」了一聲:「曹暗跟她一起,連夜動身的。我在南邊留了人手,會助他們一臂之力。」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8:04

第四十四章

  等元賜嫻翌日醒來,拾翠和曹暗已經出了回鶻,再要追回就不現實了。
  她坐在屋裡,抱著元姝和元臻枯坐了好半晌,才終於打起精神來。事已至此,難受也是徒勞,只有相信他們能保護好自己。
  如此壓抑地過了整日,到了夜裡三更時分,元賜嫻又被夢糾纏了意識。
  這是一個她曾聽過的場景。漉橋上,誰的拳頭密雨般落下,砸得鄭濯悶哼不止。
  但這一回,夢境沒有戛然停下。她聽見許久過後,拳頭聲停了,在鄭濯急促的喘息中,拳頭的主人終於咬著牙開口:「還手。」
  她微微一顫。這個聲音,太熟悉太熟悉了。
  是陸時卿。
  果然只有他。
  鄭濯卻無力地笑了一下:「還什麼手?我沒護好她,是我該捱的。」
  陸時卿很久沒再說話。
  鄭濯繼續喘著粗氣道:「你沒回京前,我本已把她從牢裡救了出來,照你傳回的信報,準備將她送往你洛陽老家安頓。但聖人盯得太緊了,發現端倪後,將她阿爹阿娘和兄長的屍首掛在延興門威脅她,誘她回來……她做不到一走了之,半道折返,想將他們安葬。」
  「她還是很冷靜,也很聰明,一點不逞匹夫之勇,借我的人手計劃得很周全,但我也沒想到,她阿嫂出賣了她……」
  接下來,兩個男人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後,陸時卿自嘲地笑了一下:「沒資格打你,要不是我……」
  鄭濯打斷他:「如果她的未婚夫是你,你就不會離京,放手去支援回鶻了吧。子澍,她是不是也喜歡你?」他苦笑了一聲,「你們該早些告訴我的……」
  似乎是因陸時卿沒答,他便繼續道:「她這樣的女孩家,很難有人不心動吧。」他說完長出一口氣,「子澍,元家敗了,我也暴露了,聖人已有幽閉我的意思,只是因了面子,不想給天下人笑話他又被兒子反了,所以打算等元家的風頭過去一些再暗暗處置了我。大周……只能交給你了。」
  他說完輕輕鬆松一笑:「別保我,你也保不了我,叫我解脫吧。不過你放心,我沒那麼喜歡她,哪怕比你先見到她,也不會搶占先機,你安心在上頭多待幾年,好歹替她報完仇。」
  他說到這裡,似乎抬步走了,走出幾步卻又停住,道:「對了,她留了一張字條,我起始以為是交給我的,現在看來,可能是跟你說的吧。」
  陸時卿終於開口:「什麼字條?」
  元賜嫻一時沒再聽見說話聲,想大概是鄭濯把字條拿出來給他看了。
  緊接著,她聽見陸時卿劇烈的咳嗽聲,繼而「咚」一聲悶響,像是他支持不住,膝蓋磕到了青石板上。
  她心裡難受,想去扶他,卻怎麼也跳不出來,等急得睜開眼清醒過來,卻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與此同時,門外響起急切的敲門聲:「夫人,大明宮出事了!」
  元賜嫻一下沒能緩過神來,等這話在腦袋裡重複回響了三遍,才猛一翻身,披衣下了榻,移門道:「什麼事?」
  揀枝神情肅穆:「皇后與十三皇子先後被劫出宮。」
  她掐在門框上的手一緊,氣得口不擇言:「宮裡那幫人是死的嗎?你再說清楚點。」
  「是薛才人。薛才人動了手腳,致使皇后被擄,緊接著,十三皇子也不見了。」
  元賜嫻渾身一僵,心霎時沉入谷底。
  她知道細居挑起流言的真正原因了。
  細居既然能從韶和嘴裡得知徐宅密道所在,必然也曉得了上輩子最終登基的是誰。徽寧帝已死,他現在想要的,無非就是大周未來繼承人的性命。而繼承人有兩個可能,一是按照形勢判斷的鄭濯,二是從韶和那處得知的鄭泓。
  鄭濯不易接近,所以細居應該會從鄭泓入手,可陸時卿也已對大明宮做了布置,保護起了鄭泓,他想要得手,照理說一樣非常困難,至少硬來是不成的。
  因此他使了個計,揪準了大明宮裡唯一一個漏洞,一個陸時卿和鄭濯皆不曾設防的漏洞,那就是後者的生母薛才人處。他們可能會保護薛才人的安全,卻沒想過要防備她的動作。
  細居放出流言,是為達到兩個目的:第一,致使老皇帝派作為後宮之主的皇后去軟禁薛才人,挑起兩個女人的第一層矛盾;第二,叫鄭濯提前除掉老皇帝,國無新君,皇宮大亂之下,皇后為謀倚仗,便會主動主持朝臣商議由誰繼承大統,如此,就挑起了她們間的第二層矛盾。
  薛才人這麼多年來一直不得寵,眼睜睜看著鄭濯自小被打壓欺負,也沒能替他做過什麼,如今見情況危急,兒子尚未返朝,必然心急如焚。這個時候,倘使有人慫恿她,告訴她除掉皇后,便有可能壓下朝堂爭議,她恐怕真會去試一試。
  而皇后被擄之後,為何便是十三皇子遭難?
  因為韶和也是其中關鍵的一環。
  到得此刻,元賜嫻想,韶和應該不是出於本心背叛大周的。興許是使了嚴刑,興許是用了藥劑,細居從她嘴裡逼問出了一些訊息,但並不能叫她心甘情願合作。所以,他擄走了她的母親,威脅她拿十三皇子來做交換。
  南詔那邊,能夠悄無聲息帶走十三皇子的人,就只有韶和了。對她而言,只需混入大明宮,之後甚至不必動粗,僅僅好言哄騙幾句,便能叫年紀尚幼,識人尚淺,且一心信任阿姐的鄭泓跟她走。
  那麼,皇宮的防衛,很可能形同虛設了。
  至於韶和為什麼犧牲弟弟來救母親,元賜嫻想,可能有兩個原因。首先,這個弟弟終歸是同父異母的,與生母相比親疏有別。其次,她知道細居不會直接殺了弟弟,而將利用弟弟引出鄭濯。有鄭濯出馬,弟弟便很可能最終化險為夷,並延續上一世的宿命順利登基。
  但元賜嫻害怕這個宿命。因為如果鄭濯安好,沒道理是鄭泓登基。
  她想通了這些,突然問:「六殿下順利回京沒有?」
  揀枝搖頭。
  她來回踱了兩趟步,冷靜下來,說:「不管趕不趕得及馳援,我不能坐以待斃,點人跟我回趟大周。」
  她說完便見揀枝身後,阿爹形色匆匆走來,大概也是得了消息,與她道:「阿爹帶人去。」
  元賜嫻搖頭講理:「您還是留在回鶻震懾突厥。跟突厥的仗是硬碰硬,我在這裡也使不上力,但這些年來,我也算了解了細居,對付他尚有幾分把握。何況聖人駕崩,朝廷混亂,眼下沒人有精力注意咱們元家,我回去時也會小許多阻力,您不要擔心。」
  元易直知道女兒說的有理,國在前,家為後,這時候沒有自私的道理,他恨恨咬了咬牙道:「阿爹派軍護送你,再叫上你阿兄與你同去,你兄妹二人互相照應,務必小心。」
  元賜嫻點點頭,迅速打點行裝,連夜帶人出了回鶻邊境。
  她說過的,但有一日,四域疆土有她一處用武之地,縱使天南海北,九垓八埏,她去。
  元賜嫻一路易服南下,順利走了最短的捷徑。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8:16

第四十五章

  她起先感到奇怪,為何原先準備好的,躲避邊關搜查的戰術壓根沒派上用場,入境後才得知,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后和十三皇子先後被擄,朝堂上的爭議被壓了下去,鄭濯一系官員已成功將他拱上皇位,並穩住了京城形勢,只等他歸來後登基立號。與此同時,這些與陸時卿共事多年,知道內情的朝臣也給元陸兩家人造了個假死,撤了大周上下的通緝令。
  鄭濯只差最後一步,就是大周名正言順的皇帝了,但元賜嫻一點沒覺得安心,尤其與京城確認到他並未回到長安,且已整整一日一夜杳無音訊後,內心更是忐忑。照行程來說,他本該已入京,眼下怕只有一個可能,細居拿鄭泓誘他走了回頭路。
  他手底下的官員不敢叫這消息傳開,免得大周當真亂了起來,被朝里幾個居心叵測的臣子篡了姓氏,只說他在半道處置些事,不日便會歸京。
  但元賜嫻知道,這件事瞞不了太久,朝裡的人精很快就會察覺不對,有所聯想,她必須盡快找到鄭濯和鄭泓,穩住大周的形勢。
  而在尋找他們的人,顯然不止她和阿兄這一批。
  三日後,她在四處查探之下入了劍南道,碰上了鄭濯身邊的親信陳沾。
  這不個好兆頭。鄭濯南下假意追擊陸時卿時,陳沾原本該在他身邊。
  果然這少年見到她和元鈺,根本來不及意外與詢問,急得手忙腳亂。陳沾說,早在鄭濯被聖人勒令回京時,他手裡的兵權就被收了回去,原先隨他出京的一支軍隊礙於聖命,原地待命,暫停了一切行動。於是他身邊便只剩了一行親信。
  十三殿下被劫當夜,鄭濯得到消息,因發現對方擄人的路線恰好與他擦肩而過,便很快回頭追了上去。起始,隨從們是跟了他一道追的,但在連續遭遇幾波刺客後,他們死傷慘重,活著的也多被打散,最終人越來越少,連陳沾都在一次對敵時,為助他脫身,與他分頭,就此失去了聯絡。
  鄭濯不至於悶頭追人,理該想辦法向京城遞了消息,只是恐怕都被對方給攔截了。所以現在,陳沾與京城來的人馬只能憑他在野地留下的記號滿世界找他。
  元賜嫻弄清情況,向他確認了記號,然後叫他派眾人兵分幾路,做好統籌安排後,又親自往南面追擊
  選擇南邊自然是有原因的。
  這幾日來,她也在關注拾翠和曹暗的消息,得知倆人在大周這邊援手的幫襯下,已成功誤導細居,誘他親身北上,帶人往他們的方向追了過去。
  現在,她只需要借拾翠和曹暗誘敵的路線,便能搜尋到細居所在。而一旦找到他,就不怕沒有鄭濯和鄭泓的消息。這是兩面開工的保險辦法。
  兩日後深夜,元賜嫻在蜀州東邊石魚河附近落了腳,打算叫眾人歇息半夜再重新上路,不料剛合了半個時辰的眼,就被陳沾帶來的消息驚醒。
  這兩日來,但凡有休憩時刻,元賜嫻都命眾人輪流歇息,並分派一隊人馬去附近搜索,以求不放過一點訊息。而陳沾正是帶回了有關鄭濯的下落:他在河對岸的樹林裡發現了記號。
  元賜嫻得到消息終於生出一絲希望來。至少到此為止,鄭濯尚且是安全的,而正因他安全,鄭泓也應無事。
  她即刻整隊,命眾人往樹林搜尋去,緊接著又發現了幾處記號,連夜穿蜀州入邛州,到得銅官山附近再一次失去了訊息。
  雲破日出,天光乍亮,眾人都是大汗淋漓,一半是因暑熱,一半是出於心急,生怕一路奔命卻再次與鄭濯失之交臂。陳沾在山腳下問元賜嫻接下來該往哪追。
  元賜嫻緊著眉,摘了根樹杈在泥地上涂劃,思索一晌,正欲指向東面,突然手勢一頓。
  陳沾想問怎麼了,剛張開嘴,卻也聽明白了究竟——東面傳來了馬蹄聲,是一個人的。
  倘使是一個人,便不太可能是敵。他內心狂喜,跟著因緊張而渾身僵硬的元賜嫻一起凝神望去。眾人也都是手攥刀柄,忐忑地握緊再鬆開,鬆開復又握緊。
  這五日來,一次次追蹤,一次次錯過,所有人都到了強弩之末,不是身體,而是心一點點涼了下去。
  他們找的不只是鄭濯,還是大周的希望。
  而現在,這個聲音叫眾人重新活了過來,但他們也怕它和這一路所有的記號一樣,都是泡影。
  馬蹄聲越來越近,所有人都在屏息,直到荒野盡頭,地平線上出現一道玄甲披身的人影。他迎著朝陽躍馬直上,一路疾馳,草伏塵揚之下,發間烏黑的冠纓隨風扯直,像一面獵獵旌旗。
  元賜嫻腦袋裡那根崩了數日的弦一下子松懈下來,與此同時腿一軟,渾身的氣力都像被抽了個乾淨,所幸支著樹杈穩住了自己。
  等看清馬上人確實是鄭濯,而他懷裡還抱著年幼的鄭泓,眾人一時激動,連奔馬去迎都忘了,就這麼個跟一群傻子一樣呆呆望著,等他馳近。
  還是元賜嫻先反應過來,長吁出一口氣,笑道:「都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接……」
  她話未說完,遠遠傳來一聲馬嘶,緊接著「砰」一下大響。
  眾人臉上笑意都是一滯,等見是鄭濯脫力,不慎落馬,一氣急急奔了上去。
  而元賜嫻卻像雕石似的一動不動了。她似乎看見落馬之人,後背插了一支重箭。
  她突然有一瞬像是什麼都聽不見,而緊接著,下一剎,無數人的驚呼與吵嚷轟地一下灌涌入耳。
  她清晰地分辨出鄭泓的聲音,他哭著在喊「六哥」。
  元賜嫻手一顫,狂奔而去。
  等到鄭濯跟前,她一眼看清了他的傷勢。重箭從後心射入,正中要害位置,而傷口周邊的皮肉似乎已經發黑壞死了,從色澤上看,至少超過三個時辰。
  這樣要命的位置,中箭之時就該喪命,但他奇跡一般撐了三個時辰,生生捱了過來,直到剛才看見她和元鈺,知道鄭泓安全了,才神志懈怠,摔落下馬。
  這一箭,加上三個時辰的強撐,已然藥石罔效。
  元賜嫻怔在原地,什麼動作都沒了。
  鄭濯費力支起一側的胳膊,卻沒看她,而先轉向了鄭泓,喘著氣道:「……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
  鄭泓拼命擦眼淚,卻越擦越多,六歲的孩子也看得清形勢了,噎氣似的一頓一頓道:「六哥,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我還沒跟你學完武,你上次還說,咱們要約個日子一起過招的……」
  鄭濯的臉色在落馬後很快灰敗下來,扯了個笑道:「六哥不死,但可能暫時沒法跟你過招,也沒法回京了。你答應六哥,先幫六哥管幾年朝廷,等……」他說到這裡咳嗽起來,嘔出一口鮮紅的血。
  「鄭濯……!」元賜嫻猛蹲下身,一把攥住他的手,去探他手心溫度。
  她喊完他又沒了話,倒是鄭濯偏頭看了她一眼,知道撐不住了,也沒法跟孩子多說迂迴的話,交代鄭泓道:「以後好好聽陸侍郎和縣主的話。」
  然後再看元賜嫻,苦笑道:「大周……只能交給你們了。」
  大周,只能交給你們了。
  這句話,跟夢里幾乎一模一樣。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8:27

第四十六章

  元賜嫻眼眶一熱,淚如泉涌,像是因為沒能輓回鄭濯的宿命,又像是因為辜負了陸時卿,她拼命點頭:「你放心,你放心……沒人能欺負泓兒,也沒人能進犯大周,十年,二十年,我會守著它,我們會守著它……」
  鄭濯費勁扯出個笑:「你別哭啊,他知道了,又該醋了……」
  元賜嫻噎住,眼淚越冒越多,一個勁搖頭,卻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
  鄭濯瞧著她,眼神漸漸渙散開去,臨失去神志前,突然看到一幕奇怪的場景。
  他看見自己坐在皇子府後花園的石桌邊,而元賜嫻則在他對頭,拋出一副五木,拋完一看,得意道:「我說這把肯定贏,你們還不信!」
  他聽見這句「你們」,一陣奇怪,再看一旁,竟是坐了戴著「徐善」面具的陸時卿。
  他詫異地想,元賜嫻怎麼會跟他一道玩過五木,而陸時卿居然穩如泰山,沒打翻醋罈子?果然是人之將死,生了幻象。
  他無奈一笑,曲在身側的手脫力般垂了下去。
  元賜嫻望著鄭濯緊緊闔上的眼,似乎聽見一個遙遠的聲音慢慢及近,一直近到她耳畔,然後復再傳遠開去,最終響遏行雲。
  那個聲音說——阿爹喜掌權術,可權術治得了阿爹的心疾,卻治不了阿爹的天下。我想令四海腐木煥然,枯草重生,能人志士有才可施,蒼生黎民有福能享,八方諸國皆賀我大周強盛,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在四面眾人的哭喊聲中僵硬起身,緩緩攥緊了拳頭,眼望長安的方向,一字一句念道:「德化民,義待士,禮安邦,法治國,武鎮四域,仁修天下。」
  陸時卿繃著張臉出了紫宸殿,跟在元賜嫻身後一言不發,一路到了寬綽的宮道,見她突然停下,回身笑問:「陸侍郎,咱們去哪?」
  他抬起點眼皮:「隨縣主高興。」
  元賜嫻沉吟一會兒:「那去您府上好不好?這樣我最高興。」
  「……」
  見他眼色冷了幾分,她很快道:「我跟您說笑呢。」說罷繼續往前走。
  陸時卿跟上,過不一會兒見她又停了,回過頭仰著臉湊到他耳邊,小聲問:「陸侍郎,有個問題,我想請教您很久了,一直沒機會——外邊傳言說您不好女色,喜男風,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提早告訴她一聲,她還是不白費力氣了。
  陸時卿偏頭,飛了個眼刀子過來,看看她快要碰著他肩的下巴,隱忍道:「縣主,您的脂粉,好像抖在我肩上了。」
  他是嘴毒慣了,想故意說點難聽的,好叫她自重,卻不料她臉比墻厚,不退反進,不過僵了一瞬,便笑嘻嘻道:「哦,對不住,我給您吹乾淨。」
  說著,象徵性地往他一粒白屑不見的肩頭吹了幾下。
  這幾口氣,準確無誤地噴到了陸時卿的耳垂。他瞳孔一縮,癢得抖了一下,下意識往外躲開一步,神色尷尬。
  元賜嫻一愣。她是不甘被他三言兩語打擊,才偏做些沒臉沒皮的事,不想效果如此出乎意料。她抬眼盯住他耳根一抹可疑的紅暈,突然覺得他不必回答了。
  她知道答案了。
  她心情很好地拍拍手:「吹乾淨了,陸侍郎,咱們走吧。」
  ……
  元賜嫻說想去西市逛逛。
  大周歷史上曾有一任皇帝為防官商勾結,規定五品以上官員不得入市。後來規矩日漸鬆動,到了如今已無明文條例,只是哪個官員成日往市集跑,被有心人盯上告一狀,仍可能惹嫌疑。
  陸時卿年紀雖輕,政敵卻攢了一籮筐,他不禁懷疑,元賜嫻是想使壞。
  當然,他無所畏懼。
  長安西市相當繁華,行肆林立,奇貨雲集。街上人潮熙攘,車水馬龍,除卻尋常百姓,也有不少來往商旅,包括遠道而來的異國客。
  元賜嫻有七年沒來過這裡了。
  到附近時,她瞧見坊門前停了支商隊,被一名年青門吏攔著不給進。領頭男子正與他交涉,言語間神情不悅。
  這門吏也是年輕氣盛,嚷嚷著堅持要開箱查驗貨物。
  兩相僵持,道口被堵了個死。她等得不耐,叫停了馬車,令婢女留在這裡,當先徒步向前,游魚似的往人群裡鑽。
  陸時卿坐在後邊一乘馬車裡,見狀跟著下來,走在她側後,艱難地左擋右避,以免碰著四面推來擠去的人。
  等兩人到了坊門附近,前邊的僵持也結束了。
  一名老吏急急奔來,給了年青人一記板慄:「吳興紀家的人馬你也敢攔!耽誤了貴人的生意,你可擔待得起?」
  元賜嫻聽了這一耳朵,回頭好奇問:「陸侍郎,吳興紀家是個什麼來頭?」
  陸時卿側身避過一名大汗淋漓的商販,抽空答她:「江南一帶有名的綢莊,曾出珍品上貢宮中,在長安風評不錯。」
  他說這話時心不在焉,看也沒看元賜嫻,眼光一直落在商隊貨物上。
  她看看他,再看看那批人,奇怪問:「您很喜歡紀家的綢緞嗎?」
  陸時卿收回目光,沒答。
  元賜嫻也沒大在意,繼續往裡走,七拐八繞地到了間小吃鋪。鋪子匾額上提了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蕭記餛飩。
  她當先跨進店門,揀了臨窗的小方桌坐下,向杵在原地的陸時卿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對頭,隨即喚來店小二,叫了兩碗餛飩。
  陸時卿上前,垂眼看了看跟前的條凳,遲遲未有動作。
  元賜嫻見狀,從袖子裡抽出一方錦帕來,起身擦了一遍他的條凳,然後道:「陸侍郎,您請坐?」
  他不鹹不淡瞥她一眼,大約並不認為她的帕子多乾淨,但終歸還是強忍著坐下了。
  元賜嫻便收起錦帕回了座。
  等兩碗餛飩被端上來,陸時卿低頭看了眼,蹙眉道:「我……」
  他話沒說完就被打斷:「我知道您不吃。」元賜嫻笑了一下,瞄一眼四面眾多吃客,「我想吃兩碗,又不好意思,您替我遮掩遮掩不成?」
  陸時卿沒說話,嫌棄地看一眼方桌案上的兩碗餛飩,將頭撇向窗外。
  元賜嫻便埋頭吃了起來。
  白淨的瓷碗裡浮了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餛飩皮子滑嫩,肉餡肥而不膩。她一口一個吃得酣暢,不一會兒就吃空了一碗,連湯汁也一滴不剩,完了一句話不說,迅速將空碗擱到陸時卿面前,與他那隻對調了一下位置,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陸時卿懶得說話,只當沒瞧見,繼續望窗外,看一個點心鋪的夥計蒸饅頭。
  他身在長安多年,為避嫌卻很少來西市,如此景象更不曾得閒看過,眼下剛好拿來打發時辰。
  一屜饅頭出籠了,熱氣氤氳,隱約可見一個個的雪白滾圓躺在屜布上,遠遠瞧著暄軟松嫩。
  陸時卿看饅頭的時候,元賜嫻在看他。她腹中微飽,吃第二碗的動作慢了許多,閒來無事就瞅瞅他。
  大周貴女瞧男子的眼光十分挑剔,臉要清秀俊逸,但不女氣,身板要挺拔硬朗,但不粗獷。
  看對面這人,面如冠玉,脣似抹硃,偏又五官深邃,有稜有角。個子高,身板實,卻又絕非五大三粗,反如量裁過一樣頎秀。尤其當中一把窄腰,被這金玉帶一掐,瞧來相當筋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9-2-28 00:18:40

第四十七章

  說句公道話,元賜嫻覺得,陸時卿這副皮囊滿足了長安小娘子的一切幻想。
  至於對她來說,反正,還挺下飯的。
  陸時卿從包子鋪移開視線的時候,恰好瞥見元賜嫻這直勾勾的眼神。
  她竟然一邊喝湯,一邊盯著他的腰……腰看?
  他腦袋裡哪根弦「嗡」一聲響,整個人一懵,感覺像有螞蟻緩緩爬過小腹,又癢又麻,頭皮都要炸,忍不住挺胸收腹,坐得端正起來。完了又覺哪裡不對,想要遮掩,卻苦於手邊無物,只好拿眼瞪她。
  元賜嫻卻渾然不覺,一邊盯著他的腰,一邊津津有味地咀嚼。
  陸時卿忍無可忍道:「敢問縣主,您到底是在吃餛飩還是……」
  還是……吃他啊!
  元賜嫻真沒察覺他眼裡慍色,給他吼得一愣,半隻餛飩掛在了嘴上。
  得虧她心態好,沒嗆著,在他灼灼注視下,緩緩將半隻餛飩塞進了嘴裡,咀嚼,咽下,指著自己問:「我……看起來不像在吃餛飩嗎?」
  陸時卿一噎,剛要說話,忽聽身後不遠傳來個聲音:「……對,我家老夫人就要一碗餛飩,您給多放些蔥花。」
  他渾身猛地一僵,下意識回頭。
  元賜嫻不明所以跟著望了過去。那邊所謂的「老夫人」察覺到他倆目光,也是一個疑惑,抬起頭來。
  齊刷刷六目相對。
  來人正是宣氏。
  是了,陸時卿記起來了。這家蕭記餛飩是長安的老字號,曾得先皇稱道,不單尋常百姓,也有許多貴人十分鍾愛它的口味,時有紆尊來此,或雇請師傅上門去的。他的母親也是這間鋪子的常客。
  他的臉色霎時變得微妙起來。對面宣氏的神情也很複雜,先是震驚,再是恍然大悟,繼而露出了點……激越?
  激越個什麼?
  元賜嫻一頭霧水。揣摩了一下倆人長相,終於回過了味來。
  陸時卿瞥了元賜嫻一眼,起身向宣氏走去,低聲道:「阿娘,您想吃餛飩叫下人來一趟就是了,怎麼還……?」
  宣氏是來替他置辦秋衣的,完了順道來這裡吃碗餛飩。但她此刻無心答他,見他杵在跟前擋死了元賜嫻,揮揮手示意他莫礙眼,道:「你走開些,擋著阿娘做什麼!」
  陸時卿頭疼地道:「您別誤會……」
  他話沒說完,就聽身後響起個脆嗓:「陸老夫人,您找我?」元賜嫻歪著個身子從他後邊探出腦袋來,笑眯眯地望著宣氏。
  陸時卿一挪步,再次將她擋死:「阿娘,您先回府去吧。」
  元賜嫻起身,繞過他來到宣氏跟前:「陸老夫人,您大約不認得我,我是元家賜嫻。」
  她這自稱可謂毫無架子。宣氏見了人,不由眼前一亮,頷首道:「老身見過瀾滄縣主。」
  她擺擺手:「您叫我賜嫻就行了。」說罷伸手一引,笑說,「您來這邊與我和陸侍郎同坐?」
  宣氏點點頭,看了被視若無物的兒子一眼:「那老身便不客套了。」
  她隨元賜嫻過去,在條凳上坐下,目光一掃桌上空碗,面露詫異,回頭看兒子。
  陸時卿當然曉得她在奇怪什麼,他從未用過外邊的碗筷,自然也不可能因元賜嫻破例。他忙上前來,開口解釋:「不是……阿娘,這些都是……」
  「陸侍郎陪我走街串巷的,餓壞了。」元賜嫻搶先顛倒黑白地解釋。
  陸時卿咬著後槽牙看她,知她是覺一口氣吃兩碗餛飩怪不好意思的,忍了忍就不當面揭穿她了,深吸一口氣,撇開頭不說話。
  宣氏看看兒子,再看看元賜嫻,面上笑意更盛些。
  元賜嫻沒先動筷,等宣氏的餛飩被端上來,才與她道:「陸老夫人,您也喜歡蔥花?」
  陸時卿不善地瞥她一眼。這近乎套得可太明顯了。她拿一張巧嘴哄完了徽寧帝,還準備哄他母親?
  偏宣氏也跟徽寧帝一樣,一點不覺她搭訕刻意,笑著點點頭:「是,這湯汁就得合了蔥花一道才香。」
  元賜嫻皺了一下鼻子,像在嗅什麼,完了問:「但您似乎不吃薑?」
  宣氏這下有些訝異了:「縣主如何曉得?」
  「我聞出來的,您這餛飩餡裡沒有姜味。」
  陸時卿偏過頭來,低頭看了眼那碗餛飩,皺皺眉。宣氏的確是不碰姜的。可這餛飩皮子裹得這麼嚴實,蔥花的味道也蓋得濃郁,她又不曾湊近聞,怎會嗅出餡裡少了什麼?
  莫不是暗中查過他母親吧。
  宣氏笑起來:「縣主可真靈光。」
  元賜嫻回她一笑:「您快趁熱吃。」說罷大約怕她拘束,當先動起筷子。
  陸時卿默然坐在一旁,直等她倆將餛飩吃乾淨,熱切話別了,才道:「阿娘,兒尚有公差在身,不能送您回府了。」
  他說到「公差」二字時,重重看了元賜嫻一眼。
  但宣氏好像沒懂,神情欣慰地瞧著兒子,一臉「阿娘是過來人,明白明白」的模樣。
  陸時卿扶額送她離開,回頭瞧見元賜嫻笑望著自己,面露不耐之色。
  她卻渾不在意道:「陸侍郎,吃飽了撐得慌,您能陪我上街逛逛嗎?」
  他想說她吃了整整二十四隻餛飩,能不撐嗎?礙於聖命,還是忍了,示意她先請,然後跟了上去。
  宣政殿還未散朝,鄭筠便提議領她到宮裡邊四處逛逛。元賜嫻點頭應下,與她共乘一頂轎攆,見她依舊一身男兒裝,隨口問:「貴主平日愛好騎射?」
  鄭筠搖頭:「算不得愛好,強身健體罷了,倒是不如縣主技藝精湛。」
  「貴主過獎。」
  自打鄭筠來過元府,元賜嫻便留意起了此人。她聽說這位貴主生性文氣,只是昨年初春意外落了次水,險些歇養不過來,後得了太醫勤練筋骨的囑咐,便學起了騎射把式,如今常作兒郎扮相,與貴胄子弟們一道打馬出遊。
  元賜嫻倒覺得,這些個玩鬧事,與這位貴主的氣質挺不相符的。
  鄭筠莞爾道:「你不必一口一個貴主,我與你也算見了三回,如此便太顯生疏了,叫我韶和吧。」
  元賜嫻偏頭看她,微有不解:哪來的三回?
  鄭筠解釋:「我聽霜妤說,昨年初春,是你在漉橋救了她?」
  「是這樣不錯。」
  「那就是了,當日我也在場。」
  元賜嫻想起來了。當日橋欄邊站了兩名娘子,她因力不能及,只拽著了一個。原來落水的那人是鄭筠,難怪當時瞧見一群侍從下餃子似的噗通噗通往下跳。
  她正作回想,又聽鄭筠講:「得虧你剛巧去到漉橋,救了霜妤……」她說到這裡一頓,見元賜嫻未接話,才笑了一下繼續道,「否則我的罪過便大了,畢竟當日,是我主動邀她一道出遊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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