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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夫人 -【寵妻有蜜方(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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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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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2 19:35:53
標題:
舒夫人 -【寵妻有蜜方(下)】《全文完》
《
寵妻有蜜方
(下)》作者:舒夫人
不是楚瑜要說,自家夫君真的是頂頂好的,
不僅位高權重,又待她如珠如寶,
可太棒太能幹也不是什麼好事,引得人對他倆羡慕忌妒恨,
麻煩一個個找上門,像他那無良的異母哥哥攜家帶眷來投靠,
被人當槍使猶不自知,還有好事的官夫人趁他出外辦差,
帶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上門來認丈夫,
這一樁樁一件件奇葩又可笑,真真是叫她大開眼界呢!
所幸他倆夫妻齊心,任何破事都難不倒他們,甜蜜生活指日可待,
沒想到他竟遭人誣陷侵吞軍餉,被抓下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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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妻有蜜方 下》女主角:楚瑜
《寵妻有蜜方 下》男主角:朱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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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5-12 19:36:07
第一章
彈指間,楚瑜已在娘家住了將近半月了。何氏對外稱她有病,才接她回國公府靜養,可是朱墨日日過來,兩口子又總避著不相見,難免讓有些人生出猜疑。
三月風光正好,院中的藤蘿花枝下紮了幾個秋千架,一群女孩子嬉戲笑鬧不止。
楚瑜這個出嫁了的媳婦,以及楚珊這些個大姑娘自然得自矜身份,不能和小孩子玩到一處去,只揀了一塊香花陰涼處閑坐。
楚珊見楚瑜的目光牢牢鎖在那群小孩子身上,不禁赧然道:“那是我姨母家中幾個庶出女兒,難得上一回京,便都帶了過來。”
楚大夫人娘家的幾個姊妹嫁得並不好,這一個尤其如此,據說夫家遠在涼州,窮山惡水之地,生活並不富足,偶爾亦上京來打些秋風。到底是一家子親戚,大夫人縱然心有不悅,也不得不敷衍著。
楚珊對於姨母一家拖兒帶女的行徑則頗羞慚,雖則她已經許好人家,約定今年秋歲便要出閣了。
楚瑜知她誤解,忙道:“這也沒什麼,咱們家本就冷情,多些人正好熱鬧熱鬧,何況你在家中也待不了幾個月,往後想見還見不著呢。”
楚珊見她這樣體貼,感激的握了握她的手,“好妹妹。”
楚瑜倒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她見那幾個孩子時,並沒想到他們是大伯母的親戚,只是心中羡慕得緊——何時她也能有個孩子便好了。
楚璃風擺楊柳般嫋嫋婷婷從涼棚裡過來,咯咯笑道:“六妹妹身子好些了,能出來曬太陽了,到底是國公府的水土好,比以前更加滋潤了。”
這話分明意指她佔用了娘家的嚼吃穿住,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楚瑜臉上一黑,卻也沒捨得發作——儘管是一家子姊妹,嫁過人和沒嫁人畢竟不一樣,她要是撇下臉面和一個未出閣的小姐計較,那才真是有失身份。
楚珊挽起楚瑜的手,背轉身淡淡道:“四妹妹管得也太寬了,六妹難道就不是咱們家裡人?一家子何必說兩家人!”
“瞧姐姐這話,我哪是嫌棄,巴不得他們常來呢!”楚璃用一把檀香扇遮住臉,嬌豔的紅唇在扇子縫裡半吐半露,“六妹妹在府裡養病罷了,連姑爺也省了一頓嚼吃,每日裡走馬燈似的轉來轉去,不過這卻是何必?乾脆兩口子一齊住進來得了,反正咱們國公府也不愁房子。”
她許是針對楚瑜,可這話落在楚珊耳裡很有幾分指桑駡槐的意味:她母家的親戚也在這裡呢!
楚珊遂懶得理她,親親熱熱的向楚瑜道:“妹妹,外頭風大,咱們先進去吧。”
兩人由丫鬟陪同著進了屋子,楚珊悄悄向楚瑜道:“四妹就是那副性子,你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又朝楚璃那頭努了努嘴,嗤笑道:“我看她也是情急生亂了,才把氣撒在咱們頭上,郁貴妃看不上她,和咱們有什麼干係?她倒會遷怒於人!”
楚瑜一聽這話大有玄機,驚訝道:“原來安王真的有意與楚家聯姻?”
聯姻倒也不稀奇,奇怪的是這件事從去年談到今年,居然還沒有定論。
楚珊歎了一聲,水蜜桃一般飽滿的臉上露出幾分憂色,“不過就是混著罷了,並沒有明指。可安王畢竟是個鰥夫,滿城的閨秀雖多,認真挑起來也沒幾家,只有咱們這窮國公府上趕著罷了。”
她想起什麼,扳著楚瑜的肩膀道:“你道這事好不好笑?上個月皇后娘娘辦賞花宴,咱家的姊妹也應邀前去,若干貴女裡頭,郁貴妃就只拉著五妹說話,可把四妹妹氣壞了,從此再不肯搭理珝兒,珝兒白吃了一頓排揎,少不得忍氣吞聲罷了。”
她哼哼道:“要我說,寧願是五妹妹嫁過去,想想先王妃還遺下兩個孩子,四妹的性子又是這般,一個照顧不周,興許就落得個苛待繼子的名聲,咱們國公府亦跟著蒙羞。”
楚瑜聽了雖覺認可,心裡卻尋思著:楚珝溫柔嫺靜,的確招長輩喜歡,可安王納妃總得講究門當戶當,論起嫡庶,還真是楚璃的機會大些。
想到楚璃一旦成為安王妃,興許便會明裡暗裡的與她為難,楚瑜不由暗暗叫苦。她若是還在朱家倒又好些,至少衛尉夫人的身份能給她庇護,可若是在娘家久居,指不定就要常常受到楚璃冷眼了。
想到此處,楚瑜心裡那竿“回去不回去”的天平不由得傾斜些許。
楚珊正一臉慇勤的望著她,似乎想聽聽楚瑜對於這門親事的看法,可她能有什麼看法,三房交利不交心,何氏與楚大夫人也只是面子上的和睦,更不可能從中做說客。
楚瑜想了想便打趣道:“婚姻大事總得父母之命,咱們是管不了的,倒是你出閣的事辦得怎麼樣了?聽說中書侍郎家的二公子風姿秀美絕倫,難得的是家風清正,不知羨煞了京中多少如花美眷。”
楚珊臉上一紅,可知她對於這樁婚事是極其滿意的,否則也不會沒日沒夜的忙著繡嫁妝。她輕輕在楚瑜肩頭敲一下,道:“別光拉扯別人,你自己呢?你哄得了旁人,咱倆可是一起長大的,彼此有幾分頭髮絲都一清二楚,我能不曉得你的心思?朱大人天天過來,你又假託有病,我不信誰家夫妻會生分成這樣!”
楚瑜低頭不語,她也沒想過瞞騙所有人,只是面子上實在下不去。
“你呀,還是和兒時一般倔強!”楚珊歎道,“須知過剛易折,上善若水,過日子哪能丁是丁卯是卯的,少不得彼此遷就些。我不知你與朱大人之間有何誤會,他如今既然誠心悔過,你何不順水推舟原諒了他,難道真的一輩子不再見面了?”
“他才不是誠心呢!”楚瑜嘴硬道。
其實她也知道這話近於苛責,朱墨要真的心中無她,只管不聞不問便是了,何必放低身段天天過來串門子——明知道以清高聞名的國公府多有不待見他的。
這些日子閉鎖蝸居,楚瑜心中的怒意減輕了些,漸漸也開始反思己過:她的確是太過衝動了。要麼就乾脆和離,要麼重歸於好,現在卻是兩頭不靠,指不定娘家這些奴僕也嫌她住得煩呢!
楚珊見她眉心微蹙,便不再多說,只挽起她的胳膊,“我這些日子也忙得不耐,你若得閒,過來幫我揀揀花線吧。”
楚瑜當然一口答應。
從楚珊那裡聽了許多人生雞湯回來,楚瑜覺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倒是讓她耗在楚家的決心動搖了些——比起每天被人這樣訓導,還不如回去面對朱墨那張討人嫌的笑臉呢。
楚瑜唉聲歎氣一回,想問何氏討個主意,誰知找了盼春過來,卻說何氏有客來訪,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朱宅那位統領內院的南嬤嬤。
楚瑜面上有些呆呆的,“母親怎麼自己去見了,也不叫上我?”
“夫人說您身子未愈,不必理會這些瑣事,她會安排好的。”盼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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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時間:
2019-5-12 19:36:20
第二章
原來何氏深知這精刮的婦人比朱十三更難對付,她早有心會一會這位朱府內宅實際上的掌權人,楚瑜自己若想在夫家立起來,少不得得將這位嬤嬤的勢頭打壓下去。
何況,朱十三給楚瑜下藥一事,這位嬤嬤未必不曉得。
何氏款款整衣來到花廳,南嬤嬤已等候多時,她穿著一身青緞衣衫,儀容樸素清潔,不像是來討人的,倒像是來做客的。
見何氏露面,她立刻從椅上起身,不卑不亢的道:“三太太,可否讓奴婢見見我家夫人?”
沒有問在不在,而是直接提出見面,可知其目的明確,語氣雖然柔和,態度卻是強硬不容反駁的。
何氏笑了笑,“是朱大人病了,還是府裡出了什麼亂子?若是病了,只管到寶芝堂去請大夫,若是其餘的事,朱家不一向是由你在掌管的麼?”
她可不管什麼宮裡不宮裡的,一個婆子再厲害,她也是朱家的人,還想到國公府來耀武揚威不成?
甚至於女兒所受的委屈,何氏也有一半算在這婆子頭上。
南嬤嬤並未如她想像中惱羞成怒,而是打量她片刻,鎮定說道:“三太太,奴婢不是來和您吵架的,只是替我家大人感到不平,其中情由,並不是您想的那般。”
何氏揮了揮手裡的涼玉扇,輕輕笑道:“願聞其詳。”
她不可信這婆子會這樣好心,想來是聽了朱墨的話才來做說客,不過她倒是很想聽聽此人能有何說法——女兒糊塗,只顧著兒女私情,卻忽視了最重要的問題,那便是內宅的權柄,朱墨莫非一直打算讓這老奴淩駕于當家太太之上不成?
“三太太所謂老奴攬權,其實不是這般,這都是聽從朱大人的意思,老奴並不敢越矩。”南嬤嬤恭恭敬敬的道。
何氏心道,她當然說是如此說,誰知道背地裡搞了什麼鬼名堂,指不定使些手段哄騙主子也未可知,把楚瑜這位年輕夫人拿捏在手心裡,能得的好處可不少呢。
事先存下此等惡意,何氏自然不多理會,只懶懶聽著。
南嬤嬤見她不言,繼續道:“朱大人當初請來老奴,原因身畔沒個親信,好幫他料理內宅瑣事。後來新夫人入門,這擔子自然得卸下,可三太太您也清楚,夫人年輕尚輕,於人情料理上尚不純熟,非長年累月不足以建立威信,總得循序漸進,咱們才能放心。且朱大人雖為京官,常奉上命遷往別處,新夫人若一道隨從,則京中無人。大人正為如此考慮,才讓老奴暫代其職,其實皆為彼此方便。”
當她說到楚瑜能力不足那截,何氏眉心跳了跳,女不教母之過,可他們也不想想,婚事來得如此倉促,她哪來功夫教導楚瑜持家之道?
及至聽到後面南嬤嬤冠冕堂皇的話,何氏唇畔不由逸出一絲冷笑,輕輕說道:“照這般看來,朱大人並非要求一位持家有道的賢婦,而是能與其偕行山水之人,對麼?”
怎見得她家女兒是不堪大用的!
南嬤嬤臉上默然,似乎認同她的話,半晌方道:“奴婢不知大人是怎麼想的,可奴婢只知道,這樁婚事乃大人志在必得,所要求娶之人,也唯有楚六小姐一個,雖海枯石爛不可改也。”
這種話更不像一個嬤嬤所能說出來的,想必總是朱墨教她的。何氏情知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來,略略頷首:“我明白了,你先退下吧,等小女身子痊癒,她會回去的。”
依舊是敷衍朱墨的那套託辭。
南嬤嬤欠身施禮告退。
何氏看著她穩健的身姿,陡然問道:“給瑜兒下藥一事,嬤嬤您也是知情的吧?”
南嬤嬤沉默一刹,緩緩點頭道:“是。那是大人的差遣,老奴自然得聽命。”
“原來您眼裡也只有衛尉大人而已,朱夫人好不好,自然與你沒什麼干係,可見這忠心也得分人。”何氏臉上的嘲諷意味頗濃。
她雖在指責此奴私心有失偏頗,南嬤嬤聽了卻沒什麼反應,只靜靜道:“奴婢不止對大人衷心,對夫人其實也是一樣的,因為大人一定不會真正傷害夫人,他所做的一切,一定為了她好。”
這一點南嬤嬤從前或許心存疑慮,但現在則是完全肯定了。她從未見朱墨對任何人這樣上心過,在他那張笑語斑駁的面孔之下,潛藏的是枯索與無味,可是自從楚瑜嫁進門後,府中的生活陡然變得熱鬧起來了——這熱鬧是楚瑜帶來的,如今她一離開,一切仿佛變回了原樣。
南嬤嬤想到朱墨那間黝黯的書房,夜間一個人靜靜獨坐,心裡便忍不住揪得疼。她知道這孩子的苦楚,也知道那是為了什麼,所以才想親自上門遊說,將楚瑜勸回去。
但不知這一次能不能成功。
何氏送走客人,照例來到楚瑜房裡,將适才的談話複述了一遍,並輕輕嗤道:“這老婆子花言巧語,慣會哄人落淚,和朱十三如出一轍,果真上樑不正下樑歪。”
楚瑜只覺眉心突突的跳,忙問道:“那娘您是怎麼說的,有沒有答應她?”
“答應她?怎麼可能!”何氏肅聲道,“我楚家幾時需對一個下人低聲下氣了?他們主僕倆沆瀣一氣,將你玩弄於股掌之間,這口氣我斷不能輕言放下。”
楚瑜聽了不由默默,其實她心思已經有所鬆動,本想趁這個機會順水推舟回去的,誰知何氏倒乾脆替她回絕了,楚瑜都不知該不該感激母親的好意。
何氏斜了她一眼,“怎麼?你不會心軟了吧?別人說幾句好聽的話,你就被哄得三迷五道了?”
楚瑜忙攬著她的腰,親昵說道:“怎麼會,女兒巴不得能在娘身邊多盡孝幾日呢。”
“這才是我的好女兒。”何氏滿意道,“總之,你難得回來,娘總得全心照拂好你,至於別的,你不必理會,隨他們自去罷。”
楚瑜嘴裡答應著,心裡不由暗暗嘀咕:母親先前明明還苦勸自己回去呢,現在卻跟換了個人般,硬要將她留在家裡。
她卻沒有留意到,何氏踩過門檻時,悄悄露出的一抹笑臉:果然對付性子倔的人就得反其道而行之,這不,漸漸開始回心轉意了吧。
楚瑜被何氏的安慰弄得叫苦不已,如今就是想回去也拉不下臉來,真是愁煞人也。
以往這時段朱墨總會過來逗弄她一番,楚瑜本來很不待見這種胡鬧行徑,可今夜卻巴不得快點見到朱墨的面:她希望兩人合力想出一個妥善法子,頂好是朱府那邊態度再強硬一點兒,好讓她能夠體面的回去。
至於在交涉過程中朱墨會提出何種無理要求,楚瑜一時也顧不得許多了。
她守在窗邊盼星星盼月月,誰知等到月上中天,還是不見那登徒浪子逾牆而入。楚瑜望得眼皮子打架,無奈之下,只得先上床睡去。
次早她便叫了盼春進來,問起朱府那頭的動靜。萬一這丫頭斗膽笑話她,楚瑜便打算疾言厲色對付過去。
誰知盼春的回答竟很乾脆,“朱大人今日休沐,聽說往西山獵場去了。”
楚瑜不禁起了警覺,“他去那兒做什麼?”
“婢子也不清楚,興許是一時興起吧。”盼春記起自家小姐的仇恨,因此笑著不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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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2 19:36:34
第三章
她哪知楚瑜現在的心思已不在那件事上了,之所以耗著不肯回去,無非是賭腔子裡的一口氣而已,只消一個合適的臺階,她便願意收拾東西返回朱家。
楚瑜越想越覺得蹊蹺,朱墨向來以文士自居,甚少在人前展露武藝,好端端的怎會跑到西山去?他素日結交的那群酒囊飯袋也沒聽說有好這個的。
楚瑜腦子一轉,冷汗不禁涔涔從額間冒下,“快去看看哥哥在不在!”
希望事情不要如她想像的那般。
盼春打探的結果不出楚瑜所料,楚蒙果然一大早就出門去,還捎上了弓箭袋。
用不著細細詢問,楚瑜用腳指頭都能想得出來:楚蒙一定是想為妹妹打抱不平,才特意約了朱墨去西山比練箱騎射。
她不由恨恨的道:“真是傻瓜!”
也不知是說尋釁滋事的楚蒙傻,還是說貿然應約的朱墨傻。
盼春臉上有些惶然,“小姐,這可怎麼著?”
無論哪方受傷,都不是一件好事。比起來,倒是朱大人更值得擔心些,他畢竟是個書生,楚蒙可是有一腔勇力的。
楚瑜雖不像她那樣著急,心裡也覺煩躁得厲害:不知朱墨會不會是哥哥的對手,縱然他有些武功底子,到底比不得楚蒙是從真刀真槍裡拚殺過來的。退一萬講,就算他僥倖打贏了楚蒙,楚蒙那性子也老賴得厲害——贏了便要大肆宣揚,若比輸了,卻要纏著再比,簡直和一塊狗皮膏藥般,若非他這般好武,何氏當初也不會忍心將他送到西北軍營去。
這回他故意邀上朱墨,不曉得是真心為自己出頭,還是想趁機過過打架的幹癮,楚瑜嘀咕著。光想想都覺得頭疼欲裂,她用力將凳子踢翻,賭氣道:“不管了,隨他們去吧!”
開弓沒有回頭箭,反正勸也難勸回。
盼春心內焦灼,正要再差人細細打聽西山情形,就見望秋一臉訝異的過來,“小姐可聽說那件事了?”
“聽到了,不就是場比試麼,有什麼稀奇的。”楚瑜不耐道。
望秋見她回答得風馬牛不相及,不由啼笑皆非,忙道:“不是這個,是咱們到衡陽那件事。”
因原原本本的將朱墨處置謝蘭的經過說出來,並道:“還是成柱偶然露出的口風,婢子才得以打探出來,不成想會瞞咱們許久。”
楚瑜聽得臉上呆住,“這事情果真麼?”
“怎麼不真?那小蹄子和趙知府一家仇怨不淺,才故意找上咱們,想藉機為她死了的老子娘伸冤。若非朱大人發現得及時,只怕這蹄子的奸謀便得逞了。”望秋撇了撇嘴,“小姐您現在明白了吧,大人若真不想讓您懷孩子,直接放手便是了,何必煞費苦心將謝蘭趕走,不是橫生波折麼?”
盼春聽了不免心驚,要是朱大人發現得晚一點,或是乾脆裝不知道,自家小姐或許再也不能生育了。她恨恨道:“好一個狼心狗肺的謝蘭,枉咱們好心救她,居然想反過來害咱們!”
又看著楚瑜道:“小姐,這般瞧來,朱大人對您果然是真心實意,先前咱們的確是誤會了她。”
楚瑜心頭愧疚與疑慮一併交織著,憋得紅頭脹臉,半晌才吐口道:“這件事他也瞞著我!”
兩個丫頭都見不得她這樣冤枉人,紛紛說道:“小姐您這樣說就太不公平了,姑爺不也是好心怕您生氣麼?當時那種情況,誰知道您信不信,萬一讓謝蘭那蹄子有機可乘便遭了,您也是,好心偏當成驢肝肺,難道這件事還不能看出姑爺的為人?”
楚瑜被兩人七嘴八舌吵得心亂,腦子裡也成了一團漿糊般,亂糟糟問道:“那你們說該怎麼辦?”
兩人不做聲了,解鈴還須系鈴人,誰受的委屈,還得由肇事者來彌補。自家的小姐氣也氣過了,鬧也鬧夠了,如今也該做點好事了吧?
楚瑜被鬼靈精們盯得無法,只得勉強開口,“我知道了,等他再來我會說的。”
可萬一今日朱墨傷在了楚蒙手下,或是技高一籌,將楚蒙打傷了,那事情可就真不好收拾了。楚瑜不禁幽幽的歎了口氣,明明她只是想回娘家散散心而已,怎麼事情反倒更麻煩了呢?
緊挨著青石磚地的一進朱紅院落內,朱墨正著人收拾鞍韉弓矢,面上卻看不出緊張,仿佛只是和人喝酒暢飲一般。
成柱卻苦著一張臉,眉頭幾乎皺成川字,“大人,您難道真要與那蠻子比試不成?文不文武不武的,這算什麼呀!”
朱墨抿起的薄唇兩側帶有細小彎鉤,是含蓄而克制的笑意,他說道:“有什麼大不了的,彼此戲耍而已,認真咱們就輸了。”
他這位大舅哥護妹心切,朱墨自然樂意奉陪,要讓那滿身尖刺的小刺蝟卸下防備,當然得從她身邊的人入手,各個擊破才好。
成柱見自家大人笑意微妙,仿佛在盤算什麼,不由滴溜溜打了個寒噤。
從馬廄牽馬出來時,主僕倆遇見了南嬤嬤。南嬤嬤微微欠身,遲疑說道:“奴婢無能,還是沒能將夫人迎回。”
她面有慚色,因為昨日的擅作主張的確並非出自朱墨授意,本以為能順利見到夫人,孰料薑還是老的辣,到底沒能打動何氏。
“嬤嬤不必自責,你已經盡心了。”朱墨寬慰道,“夫人若是想明白,她自己會回來的,您就不用多操心了。”
南嬤嬤聽了這話卻微微詫異,明明前幾日還愁得不得了,怎麼今日反顯得雲淡風輕,她都快摸不清這位主子心裡的想頭了。
朱墨不打算和她多解釋,目光越過她,投向蓮青的回廊下——玲瓏正在步階下晾衣裳。春寒初退,她已經換上薄衫,透過淡紅的輕紗隱約可見如玉如雪的肌膚,真是一身好皮肉。
玲瓏顯然也發覺朱墨在注視,非但不避,反倒玉容微抬,露出兩排編貝般的細齒,是大膽的挑逗之意。
南嬤嬤意不自安,沒想到自己才離開一日,這丫頭就任性妄為至此,倒顯得自己這個管家人疏忽失職,忙陪笑道:“乍暖還寒的,這玲瓏丫頭也不怕凍著,老奴等會兒就親自勸勸她……”
朱墨輕聲打斷道:“不用了,你帶她來書房見我吧。”
南嬤嬤吃了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楚家夫人才離開半月,朱大人就耐不住空虛寥落,要將這玲瓏姑娘開臉收房了?
朱墨見她一臉狐疑,只微微笑道:“去吧。”
南嬤嬤縱有滿肚子的不明白,亦只能應道:“是。”
那廂玲瓏聽到南嬤嬤傳話,卻是喜孜孜雀躍不已,立刻翻箱倒櫃尋衣裳,要換一身嬌媚撩人的裝束,好增添她的美色——那件淡紅紗衫是新做的,朱墨才見過,可是多更一次衣也無妨,反正男人總是圖新鮮的。
南嬤嬤見她如蜂蝶一般輕狂浮浪,不由警告道:“你別打錯了主意,老爺見你未必是好事,仔細犯了他大人的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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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2 19:36:47
第四章
玲瓏嘴裡輕輕巧巧的應了聲“是”,其實心裡頗不以為然:這老婆子算什麼東西,她和大人可是從小長大的情分呢,當初在尚書府裡身處微賤,她處處多加照拂,連樹上的果子都任其摘取——要知道,玲瓏她嬸子當初看守果園時,那些無賴小廝連一粒種子都撈不著的。
想她玲瓏自負美貌,幾時對第二個人這樣好過?如今朱大人雖然飛黃騰達,難道就能忘卻昔日的交情麼,也不怕人笑話!
玲瓏裝飾一新來到書房時,只見朱墨正認真擦拭他那把薄如蟬翼的匕首,想是為了應付下午的比試。
她身不由主的上前,脆生生喚道:“大人,您真應了楚家那蠻子的挑釁哪?他那種人家哪知道什麼禮數,手腳粗蠻不說,仔細傷著了您,可是半句道歉都不會多說的。”要說這玲瓏丫頭也是昏了頭,想著朱墨召自己總無其他要事,多半是為了收房,不由得飄飄然起來,說話的底氣也足了許多。
朱墨沒有理她這句話,而是含笑招手,“你過來。”
玲瓏被他的笑意晃得心頭亂跳不已,臉色也透出緋紅來,她步履翩然走上前去,越發肯定了原先的猜測:這件事她已經盼了許久了。
朱墨待她近前,和藹的問道:“你在朱家待了多久了?”
都問起資歷來,可不是要提拔她了麼!玲瓏心頭一陣狂喜,故作矜持的道:“回大人的話,已經一年有餘了。”
朱墨嗯了一聲,輕輕頷首道:“已經這麼久了,看樣子,是該為你尋一個更好的歸宿。”
這話簡直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玲瓏激動得五臟六腑都亂顫起來,忙壓低嗓子,嬌滴滴的道:“婢子悉聽大人吩咐。”
“那好,我如今給你兩條路走,或是送你回林家,你在尚書府所得的月錢,亦加添一倍給你;或是讓南嬤嬤為您尋一戶人家,所需的嫁妝銀錢,我也一併負擔,你覺得如何?”朱墨溫聲道。
玲瓏正忙著吸氣吐氣,好緩解躁動的緊張,誰知聽到的卻是這樣一番話。她才憋住的一口氣立時便泄了,難以置信的望著座上人,“大人您要趕我走?”
“不是趕你,只是這朱府實在與你不相宜。我若強留你下來,又不給你妥善的安置,那不是耽擱你嗎?”
朱墨向來是好脾氣的,對奴僕也是沒話說。此刻聽著他涓涓細流的語調,玲瓏卻忍不住淚眼模糊起來,“大人,奴婢總念著從前在尚書府的光景,只想著能遠遠見大人一面便好,如今大人留我在身邊服侍,婢子更是感恩戴德,為何您卻如此忍心,一定要趕我離去?”
她使出最後一招感情牌,這是她唯一僅有的殺手鐧,因為知道回憶是最管用的。
可是朱墨並未如她想像一般被打動,依舊平和的說道,“玲瓏,你是個好姑娘,大可以嫁去平頭正臉的人家成為良妻,為何要自甘卑屈,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樣的想頭不是太糊塗了麼?”
玲瓏拚命搖著頭,只是嗚嗚哭著。
朱墨頓了頓,臉上已顯出幾分冷峻來,“你若一定不肯,我也只好讓南嬤嬤叫幾個人牙子來,天大地大,總有你的容身之地。”
這也許是唬人的話,可他的語氣又不像是開玩笑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玲瓏到底有些懼怕,漸漸收住淚,見朱墨面色冷然,只得無計可施的伏地磕了個頭,哽咽道:“那就請大人將我送回尚書府吧,婢子的家人還在府中,婢子不願舍他們而去。”
沒想到朱墨真這般狠心,玲瓏也只好選擇一條對自己最划算的出路,留在林家,至少以後還有希望;可若是任由南嬤嬤將她許嫁,誰知道會找些什麼人來,也許會遠遠地嫁去南邊也說不定——這婆子可是慣會看人下菜碟的。
朱墨貌似對她的答覆很滿意,“如此甚好,你本是林夫人差人送來,見你完璧歸趙,林夫人想必也很高興。”
可不正是“完璧歸趙”麼,玲瓏心頭如在滴血,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大人執意要為我另謀出路,究竟是出於您自己的心意,還是受了別人的指使?”
這話問得頗為大膽,可她著實癡心妄想,即便是在最後關頭,也要確定自己敗在何人之手,否則看著一腔真心付諸東流,她好不甘心——她在這府裡待了許久,朱大人對她縱使不算熱情,可也從未說打發她出去,偏偏是到楚家去過幾遭之後,才說起這番話來,容不得玲瓏不多想。
朱墨靜靜地看著她,“你真想知道麼?”
玲瓏渾身的勇氣陡然消失于無形,連骨頭都酸軟下來,她喃喃露出一絲苦笑:“婢子無禮了,大人莫要怪婢子冒昧。”
她鄭重的拜了三拜,才無精打采的低頭離去。
朱墨全神貫注繼續手裡的工作,待匕首的刃尖打磨的精光珵亮,才沉聲道:“進來吧。”
雕花木門外出現一個鬼頭鬼腦的身影,成柱一臉尷尬的進來,“好好的,大人怎麼想起玲瓏姑娘來了?”
“你想知道些什麼?是不是也要說給那邊聽?”朱墨望著他微微笑道。
成柱唬了一跳,“小的不敢。”
朱墨卻於此時負手站起身來,“無妨,我也沒怪你。”他湛黑的眼仁中驀地閃過一絲笑意,“守不住秘密,是你的壞處,也是你的好處。”
“啊?”這下成柱的榆木腦袋可就真的不能理解了。
朱墨懶得與他多費唇舌,隨口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經午時二刻了。”成柱知道他關心比試的事,“咱們若要及時趕去西山,最遲再過兩刻便要出發。”
他想了想,道:“大人,咱們要不要帶些金瘡藥在身上?”
畢竟刀劍無眼,指不定會是誰掛彩。
朱墨輕輕“唔”了聲,也不知聽沒聽見,繼而輕輕笑道:“帶上吧。”他的目光落在書案上一盒胭脂膏子上,那是他從楚瑜的妝台裡搜羅來的。
非常無心的,他將那盒胭脂揣進袖裡。
不提主僕二人應付比武的忙亂,楚瑜在娘家亦是坐立難安,午膳的時候雖然埋頭盯著飯粒,卻是食不知味,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吃了些什麼。直到何氏用筷子在她碗沿連敲了幾下,她才猛地醒悟過來。
何氏信奉食不言寢不語的戒條,用飯的時候相當肅然。楚瑜本不該在這時打擾她,可那件事攪得牽腸掛肚,她不得不開口問道:“今兒怎麼沒看見哥哥,母親可知他往哪兒去了?”
語氣是相當小心的。
何氏手腳麻溜的夾了一塊江珧柱,爽利回道:“他找朱十三決鬥去了,說是在西山圍場。”
楚瑜沒想到她回答得這樣乾脆,自己兩眼都有些發蒙,“母親怎麼不攔住他?成日家打打殺殺的,像什麼樣子!”
“我為什麼要攔?”何氏睃了她一眼,顯然並未當一回事,“你哥哥正在血氣方剛的年紀,年輕人彼此考究些武藝算得了什麼,又不是為非作歹。”
“那若是不小心受傷掛彩呢?”楚瑜咬著唇道。
何氏放下筷子,專注的看向她,“你哥哥不學無術,一身本領可是實打實的,你覺得別人傷得了他麼?”
她婉轉的睨了眼楚瑜,“還是說,你擔心的是朱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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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2 19:36:59
第五章
楚瑜臉紅了,忙埋頭扒了一株青菜,輕咳著道:“朱大人有官職在身,若因此耽擱了公務,總是不好。”
何氏面上一副平平淡淡的神情,“他那樣對你,吃點苦頭也是應當,即便死了也沒什麼,反正他們朱家也沒個族中長輩約束,你正好可以搬出來。”
“……”楚瑜被何氏的話噎得無言以辯。儘管先前有一段日子,她的確就是這麼想的,可是從別人嘴裡說出來,難免讓人心驚肉跳。萬一何氏一語成讖,姓朱的果真命喪西山該怎麼好?她可不願做寡婦,哪怕是個有錢的寡婦。
一下午楚瑜都是在徘徊猶疑中度過的,巴不得聽到兩人的消息,又害怕聽到那頭的消息——楚蒙這笨手笨腳的傻大個,不曉得懂不懂點到即止,早知如此,自己就該悄悄跟過去才對,免得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聽到二門上的小廝傳話,說大少爺回來了,楚瑜忙領著盼春迎上前去,一見面就問他,“如何了?”
楚蒙的樣子果然是打了架,遍身的衣衫都破破爛爛的,沾了不少草葉的碎屑,獨有濃眉下的眸子放射出興奮的輝光,他恨不得手舞足蹈起來。
也不知聽沒聽見楚瑜的問話,他撫掌大笑道:“痛快!痛快!”
楚瑜忍不住將适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你們在西山究竟怎麼樣了?”
楚蒙拍拍她的肩膀,依舊是那副高興至極卻又什麼都不說的神氣,楚瑜湊近他時,只聞到他身上一股灼人的酒氣,不曉得是從哪個下等酒館子裡爛醉而歸。
這樣子問也問不出什麼了,楚瑜沒好氣地吩咐近旁的小廝,“快扶哥哥下去醒醒酒,再給他換一身乾淨衣裳。”
她捂著鼻子看小廝將楚蒙帶進去,眉心幾乎皺成了包子褶兒,想了想,又到廚房裡吩咐備下一碗解酒湯,待大少爺醒後給他服下。
盼春攙著楚瑜的手臂咦道:“小姐,這般看來是大少爺贏了,否則不會得意成這般。”
楚瑜鬱悶的歎了一聲,按說楚蒙贏了朱墨,她應該與有榮焉,可是她心裡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現在迫切的需要知道朱墨的情況,他有沒有受傷,楚蒙這粗腸笨肚,也不曉得請個大夫來瞧瞧,好展示一下勝者寬宏之心。
一路唉聲歎氣,回到房中楚瑜亦是懨懨的提不起勁兒來,連晚膳也懶得出去吃,只命人送了點湯湯水水過來。
用完膳後,她便百無聊賴的坐在床沿,望著頭上青灰的帳頂。昨日就沒見朱墨蹤影,不曉得今夜會不會過來,是不願來,還是不能來了?
想到朱墨有可能傷到動彈不得,楚瑜便覺得喉嚨發緊,仿佛有一隻手掐在上面似的,一口氣也難得提上來。她遂下定決心,若今晚再見不到朱墨,明日一定要遣人過去朱府探問一聲,看他是否安好。
坐久了難免發困,楚瑜正靠著描金繡鳳的帳鉤打盹,窗外窸窣的響動吸引了她的注意。楚瑜飛快的望瞭望四周,見無人值守,這才飛快的躡足窗下,伸手將底下的人影拉了上來。
朱墨翻窗的時候沒留神,一個不慎撞上了楚瑜,下嘴唇磕在她牙仁上,讓她一陣下頜酸痛。
楚瑜正要抱怨,忽然想到朱墨素來身手俐落,今日偏偏腿腳不便,莫不是傷著哪兒了,遂咽下不滿,關切的道:“你受傷了麼?”
就知道這次比鬥沒好事,無論哪一個掛了彩,她都心裡不舒服。
朱墨見她心疼,也便順勢做出那一瘸一拐的模樣來,齜著牙道:“沒事,也就腿上傷著一點兒。”
“就這樣還強撐著呢!”楚瑜訓斥道,趕緊扶他到床畔躺下,見他面色微白,額上還有些汗珠,想著莫非疼痛難忍,因道:“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至於朱墨為何深更半夜出現在她房裡,她該如何向外人解釋,她就沒想那麼多。
朱墨連連擺手,聲調也變得虛弱些許,“不用,不妨事的。”又雙目亮晶晶的看著楚瑜,“要是你給我揉一揉便好了。”
可惜他表演得太過頭了,楚瑜正打算撩起褲腿看一看他膝蓋上的傷,聞言猛地撒手,冷嗤道:“裝,你繼續裝。”
朱墨情知自己出了紕漏,咧嘴一笑,順便吐了吐舌頭,做出那搞怪模樣來,雖然也不失可愛——他又不老,以他的年紀,本就可算作大孩子。
楚瑜一臉嫌棄的挨著他坐下——實在也是無處可坐——問道:“今天你和哥哥的比試,究竟是誰贏了?”
她實在很好奇,朱墨如何能做到圓滿收場,不管他如何狡黠多智,楚蒙可不是好敷衍的:他這人一根筋,又爭強好鬥,誰若是勝了他,務必千回百回的挑戰回去,直至扳回一局才肯甘休;反之,若是贏了,楚蒙又會四處宣揚自己的功績,誰都拿他沒辦法。
若是別人也就罷了,楚瑜可不想朱墨的面子栽在自家哥哥手上,莫說她夾在裡頭難做人,滿城的夫人千金說不定也會生吞了她。
朱墨見她情緒迫切,眼睛笑得彎成了月牙兒,“你想知道嗎?”
偌久夫妻,楚瑜對他的套路摸得門兒清,面上竟是一點兒都不著急,偏過頭道:“你不想說便算了,明日等哥哥酒醒了,我再問他也是一樣。”
這下換朱墨急了,忙拉著她的手,“別生氣呀,我也沒說不告訴你。”
楚瑜於是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
朱墨清了清喉嚨,一本正經的道:“認真說起來,其實誰也沒贏,論騎射,你哥哥比我多打了幾隻雁,論拳腳和劍術,則是我略勝一招半式,所以可算作不分伯仲。”
楚瑜聽罷心裡也就明白過來,裡頭必定有朱墨“承讓”的緣故。她見過朱墨的箭術,上次前往衡陽路上,他在行動的馬車裡都能射中天上飛的一排雁,這樣的力道與精准,哪是楚蒙能比得過的。因此楚瑜有理由相信,朱墨在裡頭放了水。
當然,朱墨特意告訴她,興許也是變相的一種炫耀,因為他相信楚瑜一定能明白。
楚瑜不露聲色聽著,又問道:“可是哥哥回來時怎會那樣高興,這不像他的做派呀!”
比起勝負分明,楚蒙更不能忍受的便是平局,楚瑜無法相信哥哥竟會不纏著交手,口裡還連呼痛快——究竟有什麼好痛快的?
朱墨將手放到頜下,摸了摸那裡並不存在的髭須,志得意滿的微笑道:“這個麼,就得得益於好心有好報。”
原來兩人下山途中,楚蒙那匹烏騅馬半路發起性來,將他摔下山坡,多虧朱墨伸手俐落攔住了他,才避免跌落斷崖。楚蒙驚出一身冷汗,自然對這位勁敵感恩戴德,後來兩人口渴,又到山腳一間小酒館裡開懷暢飲,兩人竟至比拚起酒量來,不消說,這回楚蒙算是徹底的對這位妹婿心服口服——因為當他喝得爛醉如泥的時候,朱墨還能像沒事人一般,喊著再來一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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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2 19:37:11
第六章
楚瑜聽了簡直無語,她倒不信朱墨的酒量好到這種程度,多半和那酒館的老闆聯起手來做了某些手腳,說不定酒罈子裡裝的都是白水呢,也只有楚蒙這莽大個傻乎乎的受騙罷了。
不過前面那段想必是真的,怪道楚蒙進門時衣衫破爛不整,兩人跌落山崖,不知道有沒有事。楚瑜想著,在燈影下瞧了瞧,果然看到朱墨唇畔有一線鮮紅痕跡,想來是沁出的血絲。
她不由驚道:“你受傷了?”
“沒事,一點小傷而已。”朱墨掩飾著側過頭。
楚瑜常聽人說,無故吐血,多半是臟腑受損所致,這可不能小覷。她忙扳著朱墨的頭,語氣裡也多出幾分迫切來,“快讓我瞧瞧。”
朱墨見她專注查看自己的傷勢,心中一暖,那嘴便不聽使喚起來,吧唧一聲,印上了楚瑜的唇廓。
楚瑜忙擦了擦嘴,因為心口不一,責怪的語氣亦是軟綿綿的,“你這是做什麼……”聲音忽然一頓,她將手背放到鼻下嗅了嗅,眼中頓時起了狐疑,“怎麼會有一股香味?”
朱墨躲閃的眼色披露了他。
楚瑜按著他的肩膀,用力朝他唇上搵去,指腹上立刻印上薄薄的一層紅色。果不其然,這壞蛋竟敢用胭脂膏子冒充血跡來哄騙她!
楚瑜的肺幾乎氣炸,怒目相向道:“你從哪弄來的胭脂?”
朱墨朝床屜左側的梳妝箱努了努嘴,楚瑜瞧見,牙關不禁咯咯作響,怪道她前日發現少了一盒胭脂,還以為是哪個沒長眼的丫鬟偷去了,不好聲張,沒想到卻真是家賊難防。
既然血跡是假,那麼……楚瑜牢牢的盯住他,義正言辭質問道:“我哥哥的馬,是不是你也在其中做了手腳?”
就不信會有這樣巧。
朱墨見無可推諉,只得老實承認了。原來楚蒙那匹馬是從胡商手裡買來的,與本地的品種大不相同,朱墨事先打聽清楚,不知從何處弄來一種生長西域的異草,馬兒聞見其氣味便會興奮不能自抑。朱墨在下山途中悄悄將香囊散開,因此楚蒙的坐騎才會突然發狂,而朱墨才能趁機得到救人乃至邀買人心的機會。
這人為了達到目的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楚瑜恨恨望著他,恨不得踢他還是捶他兩腳才解氣。可是說也奇怪,她發現自己並不如預期中那樣憤恨,按說朱墨用這樣下作的伎倆設計她哥哥,她應該扯下他一片肉才好,不過從另一方面而言,朱墨也是因為她才煞費苦心——她遲遲不肯回去,朱墨少不得和她家裡人多往來了。
想到此,楚瑜不免有些許自慚,見朱墨留神窺探她的反應,她又覺得不能就這樣算了,遂佯裝出一副兇悍模樣來,死命往他背上捶起,“沒良心的!連親戚你都算計,你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她下手力道並不足,朱墨卻被她打得連聲呼痛,連求饒的話都叫了出來。
楚瑜起初不信,見他眉心攢起,不像是假裝的模樣,這才慌了神,將他衣裳一掀,果不其然,後背上有幾處密佈的淤青,想是在滾落山崖途中撞上了石塊。
想到自己方才的動作可能加重傷勢,楚瑜不免有些慌亂,但這本就是朱墨自己胡來的結果,遂將他往床裡一推,嗔道:“誰叫你自作自受!”
朱墨似乎沒力氣和她辯了,語氣微弱的道:“就讓我在這裡躺一躺吧,我想歇歇。”
裝這副可憐模樣給誰看,楚瑜撇了撇嘴,偏偏她就很吃這一套,因故作嫌棄的道:“隨便你吧。”
朱墨笑了笑,似乎看穿楚瑜嘴硬心軟。他靜靜躺下去,過了半晌,眨巴眨巴眼又問道:“阿瑜,你是否還在為那件事記恨我?其實我本意是為了你好,只是一時糊塗,才忘了和你商榷。”
楚瑜這時已經想明白了,只是拉不下臉承認,遂哼了一聲,“我管你是真心還是假意,可你不該欺瞞我,夫婦之道貴乎坦誠,你是怎麼待我的?”
朱墨不說話,似乎默然了自己的錯處。
他偃旗息鼓,楚瑜卻戰意正盛,追問道:“還有謝蘭的事,你也沒有告訴我,若非偶然得知,恐怕我這輩子都被蒙在鼓裡呢!”
“你都知道了?”朱墨臉上有些驚訝。
他赧然笑了笑,“你才救了她,若立刻揭穿謝蘭的真面目,我恐怕你會心寒。再說了,若我倆同時到你面前對質,你未必會深信不疑,興許還會被那人找到可趁之機,離間咱們夫妻。”
“我是那種識人不明的人嗎?”楚瑜氣咻咻的反問道,“你未免太瞧不起我了。你與我之間,我自然是偏向你的,怎會相信外人的一面之詞?”
她這也是事後諸葛,話說得漂亮。朱墨明知事實未必如此,依舊遷就了她的說法,安慰般的笑道:“是,你當然是分得清的,是我自己小人之心,以為你未必肯聽。”
楚瑜的自尊心得到滿足,心情大悅,也就不糾纏許多了,這樁事本來就該她感激朱墨才是,畢竟謝蘭那蹄子選擇下手的物件是她。
趁著她此刻寬宏大量,朱墨悄悄將手指插到她散開的髮鬢中,把玩起那些柔亮的頭髮來,一壁說道:“今日去下山之前,我命人將玲瓏送回了林尚書家。”
他只說了這一句,便再無下文,似乎等著楚瑜提問似的。
楚瑜果然直起身來,怪模怪樣的看著他,“你送走她幹什麼,這與我有何干係?”
朱墨歪躺在枕上,丟給她一個“我不說你也懂”的眼神。
楚瑜一聽這話,分明意指她不能容人,朱墨才將玲瓏打發走的。楚瑜不由惱羞成怒,吹鬍子瞪眼睛的看著他,“你以為我是那種爭風吃醋的人嗎?玲瓏算什麼,不過是個丫頭,我何必與她計較,你即便將她收房也沒什麼。倒是你,真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我會因此感激你不成?”
她這番話可謂酣暢淋漓,至於其中包含幾句真意,就只有她自己曉得。
朱墨對這只炸毛小貓的性子摸得可謂透裡透,安撫起來也得心應手,他笑吟吟的應道:“是,都怪我擅作主張,辱沒了夫人你賢良的名聲。以後再有人往我府裡送美人來,我只管笑納便是了。”
這人可真會蹬鼻子上臉,楚瑜發性又要捶他,卻被他大手一抄,順勢攬入懷中,任憑楚瑜怎麼掙扎也不放開。
懷中的小獸停止反抗,似乎是認命了——這輩子她都逃不脫此人的魔爪。
朱墨輕刮了刮她的鼻子,偏過頭,與她正面相視,認真說道:“阿瑜,隨我回家去吧,好嗎?”
楚瑜沒有言語,只往他懷裡拱了拱,片刻之後才往他懷裡拱了拱,“你可得想個合適的由頭,不然我是不會乖乖跟你走的。”
這話就是變相的應允了,朱墨心胸舒暢,粲然道:“那是自然。”
小夫妻的彆扭至此似乎宣告一段落,朱墨之後便躺倒下來。而南嬤嬤也老著臉又往楚家一趟,說是衛尉大人身染微恙,夫人若是得空,還請回去探視一番。
這一回楚瑜沒等何氏下逐客令,自己便露面了,雖沒有明白應允,南嬤嬤一去,她便命盼春等兩個丫頭收拾起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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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2 19:37:24
第七章
何氏故作訝異,“你還真的打算回去伺候病人呀?那種人巴不得死了才好呢,活著也是拖累咱家的名聲。”
楚瑜不由嘀咕,母親的性子真是越來越奇怪了,以前她可不會這樣大大咧咧的詛咒人。鑒於自己之前對朱墨的態度也沒多好,她還是嘴硬道:“不然呢,難道母親願意看著你的女兒變成寡婦?”
何氏饒有興味的瞧著她。
楚瑜到底沒有忍住,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娘,以後您別再說這種話了,憑什麼好好的咒人家?他又沒得罪您。何況眾生皆苦,誰也沒比誰強到哪兒去,您又何必盯著他不放?”
楚蒙在一邊插嘴道:“是呀,我瞧著這位妹夫倒是很有趣的人,騎術精湛不說,勉強也能與我過上一招半式,這已經十分難得了。”
他想了想,補充道:“況且,他酒量也很不錯。”
瞧瞧,男人間的友誼建立得多麼容易,僅僅是一餐酒飯便解決了。楚瑜冷眼看著,覺得跟朱墨比起來,自家的哥哥簡直單純得冒傻氣,他現在也未知自己中了妹婿的算計,還以為兩人真成了八拜之交呢。
當然,論起真實的武藝,楚蒙這位大舅哥亦是遠遠不如。從這方面而言,朱墨欺騙他倒是一樁善舉。
要回去是極容易的,箱籠一收便成了。不過楚瑜由於自尊心作祟,整頓馬車時還是假模假式的道:“都說禍害遺千年,這一位倒好,偏偏生起病來,連累我也得費心料理,哎,還以為能清閒幾日呢!”
盼春心裡暗笑,嘴上卻不得不逢迎著,“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少不得夫人您費些辛苦,誰叫您與姑爺伉儷情深呢?”
可巧楚璃從旁邊路過,甩了甩帕子道:“可不是!到底楚家的飯菜傷人,吃過幾回便得病了,為了妹妹你的玉體著想,以後可別再回娘家來了!”
楚瑜知道這位四姐因婚事瘋魔得厲害,因此總不理她。她不由暗暗詫異,先前楚璃可是對朱墨青眼有加,現在倒是一心一意撲在那位喪偶的安王身上去了,誰說女子的心意不易變呢?
她自己又何嘗不是。
月斜西窗,朱墨俯面向下躺在床鋪上,下身只穿了一條撒腳褲,上身則完全赤-裸著,露出結實的胳膊與虯結有力的肩背。
楚瑜看著他精壯的身量不由得咋舌,平常倒是一點兒也瞧不出來,這可真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呢。
壓抑住那點小小的不軌之心,楚瑜小心的將淡綠的清涼藥膏塗在他後背的淤青上——正是朱墨先前從太醫院領回的那種治傷藥。楚瑜暗暗嘀咕,沒想到這東西的用途還如此廣泛。
一不留神,她指下按壓得稍重了些,朱墨輕呲一聲,倒抽一口涼氣。
楚瑜忙停下手裡動作,關切問道:“是不是很疼?”
朱墨搖搖頭,扭著脖子望她笑道:“不疼,要是你平時在床榻間也這般有勁倒好了。”
這人真是,老是一臉正經的說些下流話,楚瑜都不知該如何應對。她啪的一掌往朱墨後腰擊去,痛得那人發出齜牙咧嘴的慘叫。
楚瑜滿意的俯視著他,“看你還老不老實!”
朱墨卻趴著一動也不動,似乎是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難道自己下手過重,一巴掌把他拍暈了?楚瑜很懷疑自己能否有這樣的實力,卻還是心中不安,在他肩胛上揉了揉,試探道:“敢是睡著了?”
朱墨冷不丁挺起強韌的腰,翻身將她壓在底下,都不知他是怎麼做到的。
兩人已有半個多月不曾行房,休說朱墨貪饞的慌,連楚瑜也有些惦記那滋味。因此她的反抗就顯得不那麼真心實意,只羞怯的道:“你身上還有傷……”
朱墨才振雄風,自然不能損了自己的男子氣概,很是豪邁的道:“一點小傷不打緊的。”
“不,我是說你後背上還沾著藥膏,將被子弄髒便不好了。”楚瑜澄明的雙目很是正直。
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種話……朱墨嘀咕一句,俯下身去,在楚瑜光潔如鵝蛋的臉頰上啄了一下,輕笑著道:“真是不解風情。”
楚瑜還想說些什麼,雙唇便已被他灼人的氣息封住了。朱墨隨手一揮胳膊,綃帳垂落,只餘一室旖旎風光。
待得雲散雨收,楚瑜那未出口的埋怨便成了半真半假的呢喃,連聲音也多了幾分嬌滴滴的意味,和摻了花蜜一般。
她偎在郎君懷中絮絮低語,朱墨安靜聽著,時不時發出一兩聲淺笑。他見楚瑜汗濕兩鬈,身形好似嬌軟無力,因將她往肩頭攏了攏,“累不累?我讓人送點湯飲進來。”
楚瑜捂著臉點了點頭,她是沒想到朱墨能有這樣好的體力,這一夜竟和兩人初試雲雨那回差不了多少,怪道別人都說小別勝新婚呢。
自從夫人帶著丫鬟僕人從娘家回來,小廚房也熱鬧了不少,早晚粥水不歇,連糕點果品也是時刻備著的。眾人見朱大人對楚家小姐這般看重,竟和王母娘娘差不了多少,哪還敢存輕慢之心。
楚瑜望著浮在淺盅裡的紅棗茶,不由得起了警戒,“你還想讓我服用那避子藥啊?”
儘管朱墨的出發點是好的,楚瑜對於這種做法卻是深惡痛絕,她可不想連懷孩子都不能自己拿主意。
要是朱墨虛情假意的哄勸她回來,卻依舊騙她喝那藥,那她乾脆還是回娘家算了。
朱墨忙道:“怎麼這樣疑神疑鬼起來,我吃過一次虧還不夠麼,如何會重蹈覆轍?”
楚瑜心道吃虧的是我可不是你,不過見朱墨語氣真摯,她也就半信半疑的接過來,看到朱墨臉上的笑,她冷不防將湯盞遞過去,“你也嘗嘗。”
要是湯中做了手腳,朱墨難免也深受其害——不曉得男子喝了是不是一樣不能受孕,不對,應該說不能生育才對。
“怎麼這樣放不下心。”朱墨歎息一聲,到底還是端過來,輕輕抿了幾口,將剩餘的半盞遞還給她,“你要是不介意,就把這碗中的殘飲喝了吧。”
楚瑜倒真是一點嫌棄也沒有,舉起碗便咕嘟咕嘟暢飲起來,喝得涓滴不剩。比起承擔未知的風險,這點小芥蒂就算不得什麼了。
朱墨雙目濡濡望著她笑道:“這下咱們可真是相濡以沫了。”
誰聽他每日甜言蜜語的胡唚,楚瑜剜了他一眼,對著鏡子查看自己的妝面。自從斷去那藥之後,她夜裡睡得不及從前香甜,不曉得有沒有瘦脫相——女為悅己者容,可即便不為討朱墨的喜歡,她也格外注重自己的容貌,天知道他這人嘴巴有多壞的。
朱墨又把玩起她的頭髮來,仿佛那不是長在她身上的,而是一件稀罕的玩意兒。他輕聲說道:“衡陽水患一事,我已如實向陛下稟告,陛下已命人尋拿趙克己,想必不日就會提交大理寺了。”
楚瑜用淨帕揩了揩唇畔的湯汁,閑閑說道:“這般看來,謝蘭也算得償所願。”
這女孩子本就為伸冤之事而來,儘管方式有欠妥當,到底還是讓她成功了。
朱墨聽她提起此事,眉眼間卻有幾分緊張,“我命人將其送往佛寺清修,你會不會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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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2 19:37:37
第八章
楚瑜挑了挑眉毛,“我是那種不分輕重的人嗎?”
何氏教她待人以善,卻沒說要像佛祖割肉飼虎一般奉獻犧牲,何況在這件事裡頭,朱墨根本稱不上心狠手辣——他又沒謀財害命。
朱墨似乎舒了口氣,“那就好。”他頓了頓,小心看著楚瑜臉色,“其實還有一事,我不知當不當說。”
楚瑜頂見不得有人說話吞吞吐吐的,不耐煩道,“你我是夫妻,還有什麼可避諱的。”
朱墨聽了這話便如吃了一顆定心丸,因道:“實不相瞞,我才為你提請了三品夫人的誥命,若審批得宜,想必封誥過幾日便會下來。”
他見楚瑜面色沉沉,還當她不喜歡這些虛名,豈知楚瑜心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從來皇帝賞賜官員,多半是妻母一同得到封賞,皆因朱母已經不再,承恩的才成了楚瑜。不過,為何從來沒聽朱墨提起他母親呢?
也是提過一次的,在那次朱墨為她沐發時。不過楚瑜總覺得朱墨的身世太過離奇,何以能從尚書府的一個門童平步青雲,這其中也帶些神秘色彩。楚瑜謹慎的沒有細問,她和朱墨剛剛和好,可不能因一點小事再起隔閡。
見身畔的男子一眼不眨看著自己,楚瑜因笑了笑,“受與不受都沒什麼,既是陛下恩旨,我又何必故作清高,那樣不是太虛偽了麼?”
她伸出纖纖玉指,點了點朱墨胸口,“看在你這回還算識趣,居然想到用請封來將功折罪,我就不罰你日日跪那搓衣板了。”
其實她明知朱墨帶著傷,哪裡捨得讓他天天跪著呢,遠的不說,就算讓下人們看見,她這個賢妻的名聲肯定保不住了——儘管楚瑜心知肚明,她自己的所作所為絕稱不上賢慧。
往事如煙散去,兩人各自讓了一步,楚瑜往他肩窩靠了靠,心平氣和的問道:“我聽說趙克己是由安王殿下一手提拔的,當初監修衡陽河渠也有安王的人馬,這回趙克己出事,莫非安王殿下竟能全身而退麼?”
夫妻倆體同一心,楚瑜理當對朱墨的仕途表示關切。
朱墨將她肩頭的褻衣往上拉了拉,免得受涼,溫聲說道:“陛下膝下子嗣不多,即便安王有錯,陛下亦不會認真罰他,不過陛下乃是明理之人,雖不便處置安王,卻貶斥了他府中的幾名幕僚,與趙克己過從親密的幾名官吏也沒逃脫干係。”
楚瑜不由咋舌,這還叫沒罰呢,誰都知道太子身體不好,而安王蕭啟與太子的爭鬥亦愈演愈烈,皇帝偏偏于這時剪除了蕭啟的羽翼,這不明擺著殺雞儆猴麼?卻叫郁貴妃與安王殿下的臉往何處擱?
又不曉得有多少人會在背後幸災樂禍。
她定定的看著朱墨,“這下安王一定恨死你了。”
朱墨面上依舊看不出懼怕來,無所謂的道:“隨便,反正天底下恨我的不止他一個。”
也罷,反正楚瑜對那母子倆本就無甚好感,蕭啟倒楣她也只有高興。不過朱墨透露給她的消息倒是間接提醒了她,她想了想說道:“楚家那邊我也該提個醒兒,郁貴妃執意與定國公府結親,誰知道她們安的什麼心,不能讓那些人得了便宜去。”
朱墨笑道:“你肯勸,也要他們肯聽呢。我看你也不用替別人發愁,倒是先擔心擔心自己才是。”
“我有什麼可擔心的?”楚瑜不解。
“你既封做誥命夫人,以後皇后還是哪宮的娘娘設宴請客,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位置,逢年過節,你還可以往宮內走動走動,你說,這算不算一件得意事?”朱墨笑得像只狐狸,眼縫裡都透露出神清氣爽的滿足。
楚瑜這才明白過來,敢情他抬舉自己的同時,也挖了個坑給自己跳。這下自己就別想安閒了,來去還得和宮裡各位主子應酬,自然,她也務必得在人前做出恩愛無間的表像來,否則那些主子娘娘問起,她總不能將家中的不和宣揚到外頭去,更不可能說回娘家就回娘家了。
朱墨這是變相剝奪了她的自由,迫使其與自己牢牢拴在一起。楚瑜恨恨的看著他,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口蜜腹劍之人呢?
可是她非但不能拒絕,還得假裝高興接受他的好意。否則朱墨到張惶後那裡告上一狀,張惶後沒准立刻將她請到宮中去,她可吃不起這份殊榮與辛苦。
朱墨這廝還笑得格外溫柔,“阿瑜,你怎麼好像不高興似的,是嫌我做得還不夠麼?”
夠了,夠了,只求他老人家行行好,少抬舉她些,楚瑜便千恩萬謝了。她抓住朱墨的衣領,姿態柔旎到了極致,“怎麼會?大人對我的好意,我求之不得。”
她簡直欲哭無淚。
楚瑜這位新夫人來了又走,走了又回,短短一月裡反覆折騰,府中的下人雖不敢表露些什麼,背地裡豈有不議論的。不過夫妻拌嘴,從來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自家人的事,旁人也不好置喙什麼。何況朱大人為了討娘子歡心,連那美貌多姿的玲瓏丫頭都攆了,兔死狐悲,他們難免也有些震懾,更不敢多置一詞。
南嬤嬤自從見識了朱墨在楚瑜身上傾注的心力,再不敢冷眼旁觀,而是老老實實的教導她管理內宅之事,漸漸將掌家的權柄移交到她手中。
楚瑜於此道還是張白紙,好在她天資聰穎,又肯下苦功學習,南嬤嬤教導起來並不十分費力。約略半月之後,楚瑜就能將府中的交易處理得井井有條了,當然這也是由於朱府人口本來就少、瑣事不繁的緣故。
除此之外,朱墨在京中買下的商鋪,城西城東兩處置下的田地,南嬤嬤也都慢慢叫楚瑜知道——身為衛尉府的女主人,總不能對這些事一竅不通。
楚瑜見到那堆成厚厚一疊的文契,嘴巴不由得張大,幾乎都能塞下鵝卵了。她難以置信的道:“有這麼多呀?”
南嬤嬤微微蹙眉,“夫人有什麼疑問嗎?”
楚瑜回過神來,忙訕笑道:“沒有,只是略感吃驚而已。”
她總覺得朱墨的身家仿佛是個無底洞,還以為是他素日裡貪墨所得,因此心中常懷警戒,沒想到卻是來自這些田莊鋪子的出息,這倒令她放心了許多。
楚瑜吩咐盼春望秋二人將契書分別抄錄一份,好帶回房中細細查看,又面向南嬤嬤道:“這些鋪子平日裡都是由誰打點的?”
南嬤嬤道:“有些是合別人入股,譬如南明侯鐘世子等人,他們自會派人打點,另一些則是由大人親自安置。老奴平素不管這些事,每月月初,各地管事自會將帳冊送來,大人偶爾亦會過目。”
楚瑜一聽這話便知道,朱墨大概是不理會這種小事的,而是全責交由下人代辦。也多虧南嬤嬤忠心,從未想到從中謀取私利。思及此處,楚瑜頭一回對這位端正古板的老人家產生了類似尊敬的感情。
不過朱墨已經成家,南嬤嬤為了避嫌,這些事自然得移交到她手中。楚瑜想到何氏手裡那幾間碩果僅存的商鋪,多半是請相熟的親戚打理,因為生人信不過。可惜朱墨卻是孑然一身,若能有些四五門子的親戚,事情也會容易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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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2 19:37:51
第九章
楚瑜在家時跟著先生學過算學,記帳對她而言是不難的,加之有南嬤嬤從旁指點,很快便能夠上手了。不過若干年的帳簿堆積繁多,要一本一本的看清楚,非花費相當的時間不可。
這一日楚瑜依舊坐在窗前翻看帳冊,盼春給她倒了杯熱茶來,又清脆的笑道:“才將二門上的小廝抬了一筐東西,小姐可知道是什麼?”
這丫頭也學會賣關子了,楚瑜瞪她一眼,耐著性子,“是什麼?”
“小姐您見了就知道了。”盼春俏皮的擠了擠鼻子,因授意讓幾個當值的老媽媽將東西搬進來。
掀開頂上的布幔一瞧,編織精細的竹筐裡臥著一堆青杏,整整齊齊的碼列在一起,且似乎是醃漬好的,透出一股酸甜沖鼻的清氣。
沒聽說朱墨有這樣務農的親戚,楚瑜皺起眉頭,“這是誰送來的?”
盼春這時就不像方才那樣好顏色了,朝院牆外努了努嘴道:“還能有誰,先前送回尚書府的玲瓏姑娘,人雖然去了,卻還惦記著咱們府裡呢,聽說大人病中胃口不佳,特意送了這筐醃柿來,作為佐粥的小菜。”
這丫頭倒是好心思,知道金玉器物都不值得什麼,倒會在細節處下功夫。楚瑜微微勾起嘴角,紅杏枝頭春意鬧,兩小無猜正當時,沒准這些柿子也是玲瓏一個一個親手揀好的,想著朱墨每嘗一粒,都能惦記起她來。
可真是個妙人兒。
盼春适才的笑容早沉下去,一臉憤慨的道:“這個玲瓏,都送回原籍還不安分,以為憑幾個柿子就能扭轉乾坤麼?這樣粗口麻舌的東西,狗都不吃,虧她有臉叫人送來。”
她伸腿欲將那竹筐踢翻。
楚瑜抬手制止她,鎮定的道:“別人有心,這份心意可不能糟蹋了。”
說著便命令幾個婆子將酸杏抬到後房去。
盼春不解的看著她,“小姐您想怎麼處置,不然讓奴婢拿出去喂狗得了。”
“瞎說什麼呢,這是她特意準備了為郎君開胃消食的,自然得問過郎君自己的意思。”楚瑜從容說道。她可不會糊塗到在這種小事上爭風吃醋,況且,正好也能試探一下朱墨的反應——他攆走玲瓏時,到底是毅然決然、還是情意綿綿的?楚瑜可不想這丫頭不撞南牆心不死。
這時候裝什麼大度,盼春小聲嘀咕了一句,正欲深勸,忽見望秋急匆匆進來,滿臉是汗道:“小姐,外頭來客人了,南嬤嬤不敢擅作主張,讓婢子請您過去呢!”
天底下還有南嬤嬤應付不了的客人?楚瑜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將帳簿收進抽屜裡,用鎮紙壓著,這才款款整衣起身。
靠近門庭,已聞人語喧嘩之聲,聽得出來,南嬤嬤正竭力安撫來人,至於幾位大駕光臨的稀客,則顯得有些急躁。
南嬤嬤見她近前,忙欠身施禮,“夫人。”這位老人家向來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此刻額頭卻有細汗沁出,可知此事連她也覺得煩難。
楚瑜目光微沉,看向青石階下,這下就更叫她吃驚了。原來這幾位客人並不如她想像中尊貴,而是衣衫簡樸的一對男女。男的約莫而立之年,穿著一身粗麻布衫,兩腳急促不堪的拍打著,臉上同時具有小市民的老實與狡猾。那婦人則看不出年歲,想來也有二十出頭,簡單挽了一個髻,臉上並未十分妝飾,衣著倒是清潔得多。
兩人身後還牽著幾個孩子。
男子見這樣一位服飾華麗的夫人出來,忙越前一步,嘰嘰呱呱的說些什麼,楚瑜半晌也沒聽清,臉色不由微微冷下去。
這是哪來的一群閑漢!
那婦人知她誤會,忙將丈夫拉過一旁,耐心安撫住他,繼而滿面笑容的上來道:“這位便是弟妹吧?聽說二弟去年剛和你成親,我們兩口子事忙,也沒來得及道賀,實在抱歉得很。”
這婦人倒是很懂禮數,不過她話裡的稱謂楚瑜就聽不懂了,她將目光投向身畔的南嬤嬤。
南嬤嬤附耳解釋道:“說是朱大人在老家的親戚,還是一家子兄弟……”
婦人可巧聽見這句話,忙擠上前道:“對,咱們是從濟寧老家過來的。”
說著便要往門裡擠,幾個伶俐的丫頭忙攔住她。
婦人一臉錯愕,楚瑜看著越發頭疼,她可從沒聽說朱墨還有個老家哥哥,瞧南嬤嬤的樣兒,顯然她也沒聽聞過。
這婦人看著又頗情真,楚瑜不得不多問一句,“你說你們是郎君的親戚,可有何憑據麼?”
刻意用親戚一詞代指,其實是間接模糊了他們的身份。
婦人尚有些愣怔,男子已罵罵咧咧上前來,“我早說朱墨是個狼心狗肺的雜種,連下人也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你還低聲下氣做什麼?趁早闖進門去,他還敢不接待咱們二人不成?”
此言一出,眾僕婢都微微色變,連南嬤嬤也失了平日的圓和,顯出幾分冷嘲。
婦人知道不好,忙捂住丈夫的嘴,陪著笑臉道:“今日多灌了幾口黃湯,他平時不是這樣人,還請弟妹多體諒則個。”
楚瑜看戲看了半天,也瞧出些門道來,看來這群人是打定主意要來認親戚了。無論是真是假,她自己可不能引狼入室,總得先徵求朱墨的意思再說,因微微笑道:“這樣吧,你二位初來乍到,咱們從前也未見過,貿貿然放你們進來,萬一是賊可怎麼好……”
婦人忙道:“沒有那種事,弟妹你誤會了!”
楚瑜可不管什麼誤會不誤會,依舊說道:“這樣吧,我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先送你們到客店住一晚,等郎君晚上回來,若果然不假,再由郎君親自將二位接回,你們覺得如何?”
這段話雖然客套,可是也難免生疏冷漠。那男子聽了立刻便要發作,還是婦人好性子,怕他胡言亂語,將其拽到一旁密密的商量些什麼。
兩人說話的聲音雖低,楚瑜隱約聽見什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福氣在後頭”之類的話,臉色於是更加不愉。照這般看來,即便這兩人真是朱墨的嫡親,也必然不是好相與的。
婦人勸住她家那口子,面上的笑容更加卑屈謹慎,她幾乎是忍氣吞聲的道:“那便聽弟妹的意思吧。”
楚瑜便讓盼春掏出一錠銀子給她,揚起下巴道:“這個應該夠你們一夜住宿了。”
豈止一夜,這一塊少說也有二兩多,住半個月都不成問題呢。婦人喜不自勝,忙用牙咬了咬,見是真貨,這才心滿意足的揣進袖裡,告喏離去。
楚瑜站在臺階上,看著這拖兒帶女的一家子浩浩湯湯出門,這才轉身和南嬤嬤商量起對策來。
無論她如何逼問,南嬤嬤始終將頭搖得如撥浪鼓般,堅定的道:“老奴可從未聽說朱大人還有一位長兄,大人未足十歲便流落京城,饑寒交迫,若非機緣巧合,只怕早就餓死了,若家中還有親族在,怎麼眼看著一個小孩子凍餒至死而不施以援手?”
楚瑜也不相信這種事,不過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或許真有這樣的狠人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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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2 19:38:03
第十章
何況,寒微時冷漠無情,看著親族飛黃騰達了又巴巴的前來討好,這樣的人亦不在少數。
楚瑜賞了銀子給那婦人,亦是間接試探,若她識趣,得了好處就該銷聲匿跡,就怕有的人貪心未足,永遠填不飽他們的肚子。
晚上朱墨回來,楚瑜提著一盞羊角燈籠在門廊下迎接,唱喏道:“歡迎大人回家。”
朱墨睃了她一眼,將外袍放到小廝手裡,咦道:“今兒怎麼這樣慇勤?”
楚瑜不置可否,依舊盈盈的笑著,“大人渴不渴?”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朱墨不清楚這小妮子打的何等主意,倒是很樂意與她頑一頑,因點了點頭。
“你先閉上眼睛。”楚瑜俏皮的笑道。
朱墨識趣的闔目,才剛蒙上,就覺楚瑜纖指微抬,將一個麻麻澀澀的東西塞入他口中,酸的人滿口生津。饒是朱墨定力好,也不由得立刻睜開眼,“是什麼?”
楚瑜揚了揚手裡咬去半截的果子,脆甜甜的道:“這可是生津解渴的好物,你覺得如何?”
朱墨以為是她特意買來供自己品嘗的,自然著意奉承,“滋味不錯,你的眼光好得很。”
“哪是我火眼金睛,是送這醃柿子的人別具匠心的。大人別瞧這果子粗糙,卻是別人一粒一粒擇好了送來的,每嘗一口,都能感知到那人的心意,你說是不是很有意思?”楚瑜譏嘲的道,朝身後的走道努了努嘴,“大人不用吝惜,那裡還有滿滿一筐呢,盡夠你吃的。”
朱墨正咀嚼口中未咽完的果肉,聞言呸呸兩聲,將剩餘的渣滓吐在地上。他本就是一顆七竅玲瓏心,焉能聽不出楚瑜意有所指,忙皺眉道:“這柿子也太苦了,怎麼能入口,別是誰和咱們有仇吧?”
楚瑜微妙的看著他,“有沒有仇我不曉得,不過東西放著也是糟蹋,依郎君看該如何處置呢?”
她簡直是變著法兒的給朱墨出難題,幸好朱墨頗有急智,眼珠轉了轉便道:“柿子雖澀,蒸熟了想必口感會好些,或是拿來煮湯,正好分贈給府裡的下人。反正她在府裡住了許久,大家相識一場,盡盡心意也是應該的。”
楚瑜見他將話頭掐滅,也就不再夾槍帶棒,只悶哼一聲,“只要大人不覺得可惜就好。”
“我當然不可惜,除了你,誰的東西我都不放在心上。”朱墨一雙明眸直視著她,手掌遊魚一般滑入楚瑜掌心裡。
他慣會在這些小地方做功夫,楚瑜耳根紅透,用力甩了甩,也沒能將黏在手背的爪子甩下去,只得無奈的道:“咱們用飯吧。”
朱墨心頭暗笑。
用畢晚膳,楚瑜才說起下午一家數口上門之事,並道:“想必是哪裡的閑漢窮瘋了想來打秋風,我給她點銀子打發他們走了。”
一面留心朱墨的表情,奇怪的是,朱墨臉上並未如她想像一般輕描淡寫渾不在意,反倒顯得有些古怪。
他若有所思的道:“他們果然是從濟寧來的麼?”
楚瑜略感詫異,難道那兩人並未撒謊?見朱墨問起,她只能據實相告,“那婦人是這麼說的,我沒法找人對質去。”
朱墨輕輕嗯了一聲,臉上倏然籠罩上一層陰雲,像似山間的薄霧,層層疊疊,讓人看不清真相。
楚瑜滿肚子的疑惑,不過見朱墨無意同她解釋,她也不好追問。
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
次早起來便不見了朱墨人影,楚瑜打聽得他去了城中的悅來客棧,臉上不禁疑疑惑惑,“他去那裡做什麼?”
盼春悄聲告訴,“昨兒來叩門的那對騙子夫婦似乎就住在那裡。”
原來兩人還真的尋客棧落腳去了。
楚瑜心中疑惑更甚,等到朱墨日中回來,便急急地迎上前來,一雙眼睛在他臉上尋找答案。
朱墨重重的吐了口氣,握緊她的手嚴肅說道:“阿瑜,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其實用不著他說,楚瑜也已經猜出大概,“昨日來的二位,果然是你的兄嫂?”
朱墨點了點頭,臉上卻不見歡喜,“我也不知他們如何會從濟寧找來。”他陷入悠久的沉思之中。
原來朱墨的母親乃是濟甯範氏,家中原以經營商鋪為生,不知怎的蹉跎未嫁,後來玉帶橋下一戶姓朱的人家上門求娶,範家才匆匆將女兒嫁過去,雖是續弦,夫婦倆倒也相敬如賓。不料朱勝中年患上癆症,竟至一命嗚呼,範氏辛辛苦苦拉扯幾個孩子兩年,終於也操勞而亡。朱勝先妻遺下的長子朱坌早已成大成人,頭年更由範氏做主,為他定下一門親事。誰知這位長兄甚是忍心,因家底不豐,且將要蓄養妻子,竟狠狠心將二弟掃地出門,好一人獨吞遺財。
可憐朱墨當時還只有八、九歲,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沒了父母親族該如何生存下去?而外祖範氏一家也早就遷居別處,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幸好朱墨天生倔強,縱使被霸佔了家私,一路行乞要飯也來到京城來,終於闖出一線生機。
其時正是寒冬臘月,想到一個瘦骨伶仃的孩童在雪地裡蹣跚行走,餓極了只能抓一把冰雪充饑,楚瑜便覺得眼眶濡濕滾燙,心底的怒火更是熊熊燃燒起來。她忿然道:“天底下竟有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們族中也沒人出來說句話麼?”
朱墨憶起曾經的苦況,臉上不見憤怒,只是木然。他淡漠說道:“朱氏一門本就人丁凋落,族裡僅有的幾個長輩收了他們好處,更加不會理會此等小事了。”
人間不平,總令人怒髮衝冠,虧他們還有臉找上門來。
楚瑜本想說這樣的親戚還留他們做什麼,一棍子趕走最好,不過她隨即記起朱墨的處境,才發覺事情並不好辦——朱墨若僅僅是一個無名無姓的小老百姓倒罷了,不過他如今已是朝中大員,一舉一動莫不受到旁人監視。若貿貿然將朱坌夫妻趕走,只怕會落得一個不敬兄長的罪名,再被有心人故意揭發,沒准連仕途都會有風險。
長兄為父,長嫂如母,世人可不會管他們曾經的惡行,只會注意顯宦之家是否兄友弟恭,芝麻綠豆大小的事也能挑出眼來。
說也奇怪,朱墨十幾年不曾歸家,濟甯那家人恐怕早就以為他死了,偏偏卻在這時候來到京城,容不得人不多想。
楚瑜眉心一動,“裡頭怕是有古怪。”
朱墨鬱鬱歎了一聲,“事到如今,也只好先將他們接回來。”
否則讓至親骨肉長居客棧,外頭人恐怕會說閒話。
楚瑜對此沒什麼異議,她在這件事裡差不多是個局外人,她只是擔心朱墨意難平。
人已來到,眼下說什麼都晚了,楚瑜也跟著歎了一聲。縱然時間能抹平一切仇恨,誰也不希望舊日的仇人闖入自己生活。多幾雙筷子倒是小事,反正衛尉府裡不缺口糧,怕只怕這幾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以後不知會攪出多少風波來。
朱墨不便因私廢公,午後便去了翰林院,要商量編纂經史的事宜,楚瑜則自告奮勇的承擔了接待朱坌等人的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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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2 19:38:15
第十一章
西邊一排廂房已著人收拾出來,人也從悅來客棧接回。兩夫妻進門的時候不自覺的挺了挺腰,底氣足了許多,不像是來認親,倒像是來討債。
楚瑜冷著看著,待兩人跨過垂花門,方上前笑道:“昨兒可真是誤會一場,郎君回來已悉數告知於我,早知如此,萬萬不能讓大哥大嫂在外頭住一宿。”
有些人生來容易蹬鼻子上臉,譬如朱坌,見這位弟妹好生相迎,只當是長兄的權威發揮作用,只差從鼻子裡哼一聲,好擺出那大老爺的款來。
朱坌的嫡妻楊氏卻比他圓滑許多,忙往丈夫胳膊肉上擰了一把,笑語可親的說道:“弟妹這叫什麼話?一家子骨肉用的著這樣生分麼!”
楚瑜笑了笑,望向她身後那幾個靦腆的兒女,“嫂嫂把侄兒們也都帶過來了?倒不怕路上辛苦!”
辛苦怕什麼,多個人多張嘴呢。楊氏明知她暗含機鋒,依然腆著臉道:“親戚們多年不曾來往,總得讓他們見見叔叔。”
這才是真實目的吧,見面禮總是得要的。楚瑜微微笑著,讓望秋捧著一個翡翠纏枝拖盆出來,紅袱之下,是三分成色極好的金錁子,份量亦是十足。每一個少說也有一兩,總共起來,足足值得三十兩白銀,比他們在濟寧一年的出息還多呢。
僅昨兒那二兩銀子的賞封就讓楊氏大開眼界,更別提今日這樣大的排場,連朱坌的一雙牛眼也微微睜大。
楊氏喜不自勝的收下,臉上都能笑開花來,連連說道:“弟妹你也太客氣了……”
這手筆在楚瑜看來本不算大,不過婦人的心胸卻比她想像中更小,到底是淺門淺戶的出身。
楊氏將金子揣進荷包裡,又催促幾個孩子上前,“嬸娘賞你們東西,怎麼不曉得道謝呀?”
孩子們尚處在天真爛漫的年紀,自然不懂得大人的處世之道,且楚瑜對他們而言不過是陌路人,如何能自然而然的流露出親切來,只扒著母親的褲腿不肯說話,一雙眼睛卻好奇地朝楚瑜張望——這位夫人長得美,穿的又好,和他們從小所見多不一樣。
楊氏恨鐵不成鋼,只得胡亂抓了抓孩子的頭,向楚瑜抱歉一笑。
楚瑜並不介意,態度雍容親切的道:“都叫些什麼名?”
“那一個大點的叫大郎,居中的是二郎,最小的一個還沒起名,我們都叫她朱姐兒。”楊氏有些羞慚的道。小鎮人家時興起賤命好養活,可管不著什麼寓意不寓意,動聽不動聽。
楚瑜本來也沒認真把這家人當成親戚,名字簡單一點反而好記,因此並不取笑,只道:“嫂嫂們遠道而來一定餓了,還不到傳膳的正點,不如先到花廳用些點心吧。”
朱楊二人無不從命。
點心都是早起便弄好的,放在蒸籠裡熱一熱,呈上來仍是白氣騰騰。有蟹肉芙蓉酥,白玉霜方糕,水晶丸子,釀米團,滿滿當當的排了一桌子。
楊氏不由咋舌,“這麼豐盛呀,正餐都吃不了這麼多呢!”
話音才落,幾個孩子已經不顧形象大嚼起來,腮幫子撐得圓圓滾滾,像一隻鼓起的風帆。
那最小的一個乾脆用兩手抓著蟹肉包子狼吞虎嚥,沾了滿嘴的油。楊氏忙將她那只髒手打落下去,叱道:“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娘從前是怎麼教你的?”
為了省點肚子,等待晚上的大餐,她有意的壓抑住胃口,也是為了保持形象,偏偏這幾個混帳兒女一臉饞相,生生把她的臉都丟盡了,好像他們一家子是來打秋風一般——雖然事實正是如此。
楊氏有些不好意思。
楚瑜溫和的笑道:“讓他們去吧,小孩子知道什麼,後廚裡多的是。何況這些點心都還是極次等,論起口味精細,比宮裡的禦膳房差遠了。”
楊氏正叼著一隻水晶蝦餃,聽了楚瑜這句話險些連舌頭咬掉,就這滋味還不算好呀?真不知京城裡這些公府小姐是吃什麼長大的,想必頓頓人參燕窩都沒個足厭。
楚瑜見桌上的糕點已吃得七七八八,命人換上時令鮮果來,因南嬤嬤正朝後院走去,便喚住她道:“嬤嬤,灶上還燉著一鍋法薑紫雞湯,你若得閒,煩請您端過來。”
南嬤嬤只做充耳不聞,甩了甩手便走出去。
楚瑜只得另叫了一名僕婦。
楊氏見狀卻替她不忿,插手道:“弟妹你也太好性了,怎麼能讓下人踩到頭上去?我們家從前闊的時候也請過幾個丫頭,從來是說一不二,沒一個敢像這樣擺架子的。”
她原以為楚瑜是公侯家的小姐,必定規矩嚴厲,如今一見之下,卻覺得這位夫人太過軟弱了些,連個老奴婢都賓服不住,心下難免有些看輕。
楚瑜無奈道:“嫂嫂你初來乍到,不清楚府中的情況,這位元老太太是我過門以前,相公特意請來料理家事的,聽說從前在宮裡當過差,差不多的人家都得敬她三分,何況我這個新媳婦呢?”
楊氏對這話半信半疑,再怎麼厲害,怎會連主子的吩咐都不聽?不過她到底是新來的客人,許多事不便深問,笑一笑便算了。
飽餐了一頓小食,楚瑜命人送他們去客房安置,一壁關切的問道:“嫂嫂可有自帶的被褥,若不然,我讓人送幾床新的過來。”
楊氏的確有鋪蓋隨行,寄放在客棧裡,不過都是些舊不拉幾的東西,怎好意思搬出來丟人獻醜?她紅著臉點點頭,應允了這位東道主的美意。
須臾楚瑜去後,楊氏打量著屋中精巧的陳設,連連稱歎不已。那綃金帳子一尺少說得要百文錢,還有博古架上的白玉瓷瓶,楊氏細細撫摸上去,喃喃道:“這件東西恐怕百十兩銀子都拿不下來呢!”
“你又知道了?”朱坌冷嗤道。相較於婦人的膚淺,他自來到這院落以來,更多了種自慚形穢的惱怒。想不到朱墨這小子福大命大,非但沒在雪地裡餓死,居然在京城這居大不易的地方硬闖出一番名頭來。兩相比較之下,豈不顯得他這位大哥無能?
他伸手要摸一摸那玉瓶,楊氏忙一巴掌將他胳膊打落下去,呵斥道:“這玩意兒值錢的很,你粗手笨腳仔細砸壞東西,咱們做十年的苦工都還不起呢!”
她雖是一片好意,這話卻不好聽,擺明瞭說自家男人無用似的。朱坌的臉沉下來,越發使起性子,“我還偏砸了它!朱墨那小子再有錢又如何,我畢竟是他哥哥,就算砸爛一兩樣東西,他還敢找我算帳不成?”
“你瘋了!”楊氏忙將瓷瓶揣在懷裡,吃驚的看著他,“咱們是來認親的,可不是來結仇的,你這樣莽莽撞撞,對咱們有什麼好處?”
女人的心思畢竟細膩許多,楊氏深知凡事要想長遠,不能只顧一時。朱家這樣豪富,即便從指縫裡漏下一點,也夠她下半生享用不盡的了,可是她當然不能滿足於此,人要志向長遠,耐心打好關係,說不定她幾個兒女都能在京中尋一門好親事,往後她便是官家太太,還愁沒有人來巴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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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2 23:59:45
第十二章
,自己太過浮躁,往後該事事以妻子的主意為先。
楊氏這才滿意,撥開他的頭髮,將一隻苟活的蝨子用力壓扁,指尖留下一道淺淺血痕。她用帕子輕輕揩去,一邊漫不經心的說道:“這回多虧你那個在安王府當差的老鄉,多年不見他回來,孰料給咱們帶來這等大喜事。要不,咱們也不會巴巴的從濟寧趕來。”
朱坌納著悶道:“我也奇怪,平常他和咱家也沒什麼來往,這回倒突然熱心起來。”言語之間,似乎那人不懷好意。
楊氏點了點他的耳朵,笑道:“怎麼沒好處?你傻呀,咱們發達了,他不是一樣跟著沾光。他在安王府不過是一個看門的底下人,你那弟弟可份屬三公九卿之列,往後怕是他來仰咱們鼻息呢!”
見丈夫似有所悟,楊氏又諄諄教誨道:“所以啊,你別一來就擺出做哥哥的譜來,事情鬧僵了吹虧的也是咱們,好好的哄著這一家子,往後好處多著呢。莫說咱們一家子不用愁,就連大郎、二郎、朱姐兒他們幾個也有用不著咱們操心,自有人來料理得服服帖帖的。”
楊氏說著說著,自己都有些悠然神往,儼然做起闊太太的夢來。
朱坌嗤道:“我還得哄著他?”
天底下竟有這樣的道理,做哥哥的還得看弟弟臉色,從來沒聽說這種事情。
真是爛泥扶不上牆!楊氏不屑的瞥他一眼,“懶得和你多說了,總之你別給我胡來,壞了大事,休說是我,幾個孩子也得恨你。”
說罷,自領了大郎二郎往外頭頑去。
兩口子原盼著早早和兄弟見面,誰知到了用晚膳的時節,還是不見朱墨歸門。楚瑜笑道:“別理他,看樣子不到月上枝頭是不會回來了,咱們且吃咱們的。”
晚飯固然也是一樣的豐盛精美,可楊氏不免多存了一樣心事,連那據說有美容補顏功效的豬骨魚翅湯都喝得勉勉強強——其實也沒什麼好喝,兩者的味道都頗淡,喝起來跟嚼白水似的。
楚瑜偏偏問道:“滋味如何?”
吃人的嘴軟,楊氏哪敢說出半個不好,忙陪著笑臉道:“可口極了,恨不得連舌頭都化掉。”
楚瑜露出滿意的表情。
用畢晚膳,楊氏又蹉跎了一會兒,因幾個孩子犯困打盹,才不得不領他們回房休息去。
楚瑜在戌時三刻才盼到朱墨姍姍歸來,月亮已在天上掛了大半天了,她歡歡喜喜的迎上前去,“我讓成柱將那張條子遞給你,你有沒有接到?”
朱墨蒼白而英俊的臉上露出微微笑意,“我要是沒收到,怎會回得這樣晚?”
原來楚瑜知道他對這對兄嫂心懷齟齬,未免見了面引起不痛快,特意允他在外多逗留些時候。
楚瑜站定瞭望他片刻,見他沉靜眼中微有倦容,一時大膽發作,撲到他懷中,緊緊抱住朱墨強韌的腰身,嘀咕道:“你不知這位嫂嫂有多聒噪,兩人又都是一樣的厚臉皮,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破口大駡的衝動。”
楚家的小姐教養良好,個個都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可不能胡亂罵人呀!朱墨摸了摸她垂在耳後的烏髮,笑道:“那你還讓我晚些回來?”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楚瑜在他背心撓了撓,很是正義凜然的道,“我受點累,你才能得到清閒麼?”
看得出,小姑娘是在竭力的幫他減少些麻煩,雖然不見得有用,朱墨還是欣然接納,“辛苦你了。”
楚瑜像得了師傅誇獎的學生般,興奮得陶陶然,她稍微踮起腳尖,在朱墨英挺的側臉上親了一下——幸虧走道中的光線昏暗,又沒丫鬟僕婦看著,她才能這樣厚臉皮。
朱墨卻是經不得挑逗的人,楚瑜才鬆開環住脖子的手,他立刻低頭吻過來,那條無孔不入的舌頭亦靈巧的撬開楚瑜牙關,強勢的攫取她口腔中的空氣。
待兩人都氣喘吁吁的放開彼此,楚瑜才想起問他,“用過晚膳不曾?”
她可不想朱墨因為避難而餓著肚子。
“用過了。”朱墨卻又答非所問的道,“你是不是才喝了一盅冰糖雪梨飲?”
“你怎麼知道?”楚瑜一臉驚奇的看著他,如同看著一尊神祇。她幾乎懷疑朱墨會相蔔之術,能夠算無遺策。
“嘗出來的。”朱墨眼裡含著促狹笑意,還伸舌在唇匝細細舔了一周,仿佛在回想那又涼又甜又滑的滋味。
楚瑜臉上紅成了小太陽,早知如此,她應該事前用青鹽漱個口才是,如今又被朱墨拿捏到了取笑她的資本。
她扭扭捏捏的樣兒在眼前的男子看來顯然十分好玩,他仗著身量高大,打橫將楚瑜抱起,任憑她怎麼廝打也不鬆手。
楚瑜連大聲喊叫也不敢,她太看重顏面,比起讓人撞破閨房秘事,還不如由著朱墨任其所為呢——她想朱墨或許就是了解這一點,才能將她吃得死死的。
今晚上朱墨破例只折騰了她一回,或許是為了讓她留著力氣說話。楚瑜翹起一隻腿,擱在他寬闊的後背上,小心的在晶瑩雪亮的指甲甫上塗上一層薄薄的鳳仙花汁,順便將今日與楊氏談話的始末一字不漏轉述給他聽。
朱墨臉上毫無變化,他對於這家子的認識,當然比楚瑜更加深刻,楚瑜不用擔心他會被奸人言語蒙蔽。她在朱墨肩胛骨上輕敲了敲,“你是怎麼想的?不如還是給你哥哥一大筆銀子,打發他們走便是了。”
舍財免災,反正朱墨從來不缺銀子。
她的想法雖然樂觀,朱墨卻不這麼認為,他輕輕笑道:“我只怕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些人嘗過了骨頭,還惦記著更多的肉。”
倒也是,不過若任由他們予取予求,只怕會更加索求無度,即便有金山銀山也不夠揮霍的。楚瑜想了想,拍著胸脯道:“這事就交給我吧,保准不讓他們將你朱家的家底搬空便是。”
“我家不就是你家麼?”朱墨看著她,露出微微的笑。
楚瑜心中一暖,看樣子自己在朱墨心中比血肉至親還強上許多。她抱住朱墨的胳膊,正打算綿綿的靠過去,忽聽朱墨誠懇的建議道:“我覺得你應該少拍胸脯,本來就沒三兩肉,再拍怕是得扁了。”
真是感動不過三秒,楚瑜滿面黑線,她算是明白朱墨的兄嫂不喜歡他的緣由了,要是他從小就這般毒舌,換做楚瑜肯定也會將其掃地出門的。
朱墨的兄嫂像雜草一樣適應性良好,很快就在朱府紮根下來了。兩夫妻日夜煎熬著,巴不得和衛尉大人說上話,可惜總不能如願——每日早早起來,朱墨偏已經走了,又多是在入夜之後方才回府,簡直讓人疑心當官的盡是些苦差事,早出晚歸不能得閒的。
楊氏疑心之餘偶有試探,偏偏楚瑜回答得滴水不漏,態度也和尋常一般和悅,看不出半點毛病來。經過先前的表現,楊氏已經認准這位弟媳婦是個軟弱良善之輩,她既如此說,楊氏也只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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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2 23:59:51
第十三章
做丈夫的雖然愚笨,好在還肯聽勸。經過楊氏一番諄諄教誨,朱坌終於承認 好在敘舊不急在一時,既然來到這偌大且繁華的京城,改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楚瑜對待親戚極為大方,或是要新鮮吃食,或是裁制新衣,都一一應允他們。
人的胃口總是越養越肥的,楊氏見狀,不由得蠢蠢欲動。可是當她提出更進一步的要求,譬如想到京中最好的首飾鋪子如意坊打造一套赤金頭面,楚瑜卻委婉的回絕了她。
楊氏的驚訝溢於言表,“為何?”似乎怕楚瑜誤會她貪財,立刻搬出一套巧妙的託辭,“弟妹,你當我是眼裡只有錢的人麼?不是這樣的。你想想啊,弟妹你好歹得了夫人的誥命,迎來送往的人情不少,我雖然出身寒微,好歹是你的嫂子,若沒一兩件金飾傍身,被那些貴婦人瞧見,豈不下了你的面子,就當是我借你的還不成麼?”
楚瑜忙道:“嫂嫂,不是這樣的,你誤會我了。”她為難的搓著手,“若是能幫,我又怎會不幫你,實在是我拿不出這樣大手筆的銀子。”
楊氏以為她故意推諉,面上微微不悅,“弟妹這話就不老實了,你是這府裡的當家太太,你說一句開庫房取銀子,誰還敢不聽你的!”
“正是為這個犯難呢,”楚瑜苦笑道,悄悄附耳過去,“嫂嫂不知,這府裡但凡值錢點的東西都鎖在箱子裡,那鑰匙卻不在我手上,是由南嬤嬤掌管的。我但凡想支取大筆點的銀子,也須經由她老人家同意才成。”
楊氏腦海裡閃過一個古板嚴肅的婦人形象,那老婆子看起來的確油鹽不進,不過她仍是咦道:“竟有這種事,二弟也不為你說句話麼?”
楚瑜自下而上抬起眼簾,又婉轉又含蓄的瞥她一眼,委委屈屈說道:“誰知道呢?郎君許是不放心我。”
看來這位弟媳婦雖出身名門,性子卻是異樣的軟弱可欺,竟連一點銀子都不能自己拿主意。楊氏不好跟著罵自家兄弟,只能將怒火撒在那越俎代庖的老虔婆手上,忿忿說道:“荒唐!怎能任由奴僕一手遮天起來?妹妹你也太好性了,且等著,讓我替你討回公道。”
她果然氣吼吼的摔門出去。
盼春將楚瑜面前空了的茶盞注滿,莞爾道:“小姐你這一招移禍江東用得真不賴呢,看樣子嫂夫人暫時不會來聒噪咱們了。”
楚瑜說了半天話,也自有些乏了,舉杯潤了潤乾枯的嘴唇,心裡對自己方才的表現非常滿意:她和南嬤嬤早就商量好了的,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但凡有什麼煩惱,只管推到這位獨斷專權的老人家身上去,免得夫妻倆夾在其中難做人。
時至今日,楚瑜終於將她視作一位同甘共苦的戰友,尤其是在面臨共同的敵人時。
不消說,楊氏即便氣勢洶洶,在南嬤嬤那裡也沒討到好處,反碰了一個軟釘子。南嬤嬤更藉口差事不濟,處置了在西苑伺候的幾名丫鬟,實則是在敲山震虎,警告這位嫂夫人安分守己。
楊氏臉色鐵青的跑來楚瑜院裡訴苦,楚瑜反勸她道:“嫂嫂糊塗!南嬤嬤是在曾經的賢妃娘娘身邊當過差的,和皇后宮中的女官交情也頗好,她使個絆子,你就吃不了兜著走,憑什麼要去得罪她呢?”
看到楊氏臉上浮現的恐懼,楚瑜知道自己嚇人的功夫又有長進了,趕明兒或許能在朱墨身上試一試也說不定。她愉快的想著。
楚瑜抽空又回了娘家一趟,對何氏訴說朱坌夫婦上門一事。何氏聽了先不言語,繼而便歎道:“甯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他們要什麼就由他們去吧,等這一陣風頭過去了,再想個辦法回濟寧老家便是。”
“我也是這麼想的,就是怕郎君心裡不舒服。”楚瑜揉著衣角,心不在焉的說起,“再者,我總覺得此事沒那麼簡單,若背後還有別人插手,怕是不易應對。”
宦海之中波譎雲詭,哪是她們女人家能夠理清的。何氏管不了女婿的前途,只能問一問女兒的近況,“那女人有沒有欺負你?”
不同于楚珊一嫁便是一大家子,朱府就只有那麼幾口人,楚瑜連公婆都不曾見過,何氏怕她在妯娌之事難於應付:這種潑皮無賴婦人,只要見到一點好處就死咬著不放,何況她到底有個嫂嫂的身份,何氏怕女兒被奸人蒙蔽。
這個卻是她多慮了,楚瑜脆生生的笑道:“娘您放心,誰能欺負了我?況且那府裡不止是郎君的家當,還有我的嫁妝銀子,我自然得牢牢看緊了。”
正是怕朱坌夫婦借住在府中之便,插手兄弟的財政之事,楚瑜才和南嬤嬤商量好,演了這出惡僕欺主的好戲,但凡值錢一點的物事,包括地契文書等等,盡數鎖在箱籠裡,避免讓這對豺狼看見。
在何氏那裡吐了一番苦水,楚瑜心底的鬱結消除不少,走出園子時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只是當她看到迎面走來穿著玉白襴衫的男子時,心情就不那麼美麗了。她欠身屈膝施禮,“臣婦參見安王殿下。”
一面暗地裡思忖著,蕭啟好好的怎會跑來國公府做客,莫非那樁婚事竟有了眉目,特意過來相看的?
蕭啟還是那副溫潤笑意,高高在上,帶點藐視的意味,不過以他的身份理當如此。他淺淺說道:“聽說夫人的家中來了稀客,沒給你們添麻煩罷?”
仿佛有一道驚雷從腦中閃過,楚瑜驀地抬頭看向他,莫非裡頭竟和蕭啟有何牽扯?
本待細問,那人卻已經飄飄蕩蕩遠去了。楚瑜捺下滿腔疑團,回去後就將楊氏的幼女叫到書房裡去——她父母往東市聽唱戲去了。
楚瑜命人抓了一大把雪花洋糖放到她手心裡,親切的道:“嬸娘想問你一件事,你能告訴嬸娘麼?”
她明知道自己此舉有誘拐小孩子的嫌疑,不過事急從權,搞清楚狀況才是最要緊的。
朱姐兒在京城住了若干日子,從一開始的生疏膽怯,漸漸也開始和楚瑜這位嬸娘熟悉起來。小孩子多半天性率真,誰對他們好,他們自然喜歡誰。
朱姐兒認真點了點頭。
楚瑜將她抱到膝上,作出閒話家常的模樣,“告訴嬸嬸,你是怎麼知道還有一位叔叔在京城的,莫非有人寄信給你們麼?”
朱姐兒嘴裡的糖塊嚼得嘎崩作響,一面含糊不清的說道:“有位京城來的伯伯,老家也是山東濟寧的,他來拜年的時候和咱們說起,爹娘這才趕著收拾東西,說要來投奔貴人。”
果然不是空穴來風,楚瑜略一思忖,又柔聲問道:“可知那位伯伯是什麼來頭?”
朱姐兒歪著頭想了想,“好像是在一個王府裡當差罷……對了,都說是安王府。”
她所說的與楚瑜所想倒是一一對上了,難怪蕭啟會說出那樣一番話來。楚瑜面上漸漸凝結出冷意,見朱姐兒使勁晃她的肩膀,這才換上春風拂面般的笑容,撒手將她從懷中放下,“嬸娘倦了,和你盼春姐姐到院裡頑去吧。”
小姑娘很是懂事,聞言不再擾她,兩隻穿著妝花緞鞋的小腳一跳一跳,自去後院裡和盼春踢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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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0:03
第十四章
楚瑜看著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十分相得,嘴角不由微微勾起,憑心而言,她這幾個侄兒侄女倒還十分招人疼,不過他們的爺娘嘛……不提也罷。
是夜朱墨進門,楚瑜自然竹筒倒豆子一般將自己打聽的消息說出來。朱墨聽了並沒有太多驚訝,大概他早就隱隱猜到這一點。
楚瑜蹙起彎如柳葉的細眉,“你說安王殿下究竟想做什麼?無緣無故的倒做起‘好人’來,別人的家事與他有何干係,要他操什麼心?”
朱墨見她氣得吹鬍子瞪眼,不由在她飽滿豐潤的臉頰上捏了一把,輕輕笑道:“有的人天生愛管閒事,咱們不理他就是了。”
楚瑜氣結之下,顧不上理會他的調戲,只鬱鬱道:“道理雖然如此,只是這件事令人好生著惱。再說了,他做便做了,特意跑來咱們面前炫耀做什麼,真是做賊的反倒光明正大。”
“他敢說,那就說明並不怕叫人知道。”朱墨正色道,將楚瑜五根瑩白的指頭捏在掌心裡,團成一束含苞待放的花,“如今敵明我暗,咱們也只能暗中提防罷了。”
楚瑜一仰脖倒下去,用力將被子踢了兩下,嚷嚷道:“好煩哪!”
她還以為只有後宅的娘姨們才會這樣小家子而又精於算計,沒想到有些男人也是如此,真令人大開眼界。
朱墨順勢仰躺在她身側,在她耳邊吹著氣道:“我知道一個讓你舒心的方法。”兩隻手亦且不老實的摸到楚瑜身上來。
至於什麼方法,不用他說楚瑜也知道。
她橫了朱墨一眼。
都說京城居大不易,可是朱坌夫婦竟也順順當當的在這龍潭虎穴住了下來,衛尉府的威望是他們招搖的資本,朱墨的資財也給了他們充分的生活保障,真是再沒有比這更舒服的了。
楚瑜表面上竭力與這位嫂嫂保持笑容,以盡妯娌間的和睦,可是有時候她實在覺得這婦人短視、而又粗蠢得很。譬如說,楊氏來此地沒多久,野心就膨脹得厲害,竟想到結交京中的貴人來。
楚瑜知道她為兒女們的婚事操勞,不過也太急進了些,最大的那個都還不到十歲,她的妄想來得又太早了。況且楊氏也不瞧瞧自己的出身談吐,縱然遍體綾羅綢緞,也掩蓋不住粗俗的舉止做派,帶她出去不是丟人獻醜麼?就算楚瑜自己心胸開闊,她也須顧著衛尉府邸的面子。
這些話總不能明著對她說,楚瑜只委婉道:“嫂嫂莫急,你是生客,總得多住些日子,待我領你將京城遊歷遍了,那些太太夫人接觸個七七八八,自然會慢慢熟識起來。況且最近天氣熱了,我懶怠得緊,實在懶於出門。”
楊氏心急又想吃熱豆腐,口快說道:“這也容易,你不去,還不能將他們請到府中來麼?二弟又不缺銀子,幾桌酒席想來治辦的起。”
無疑她覺出楚瑜的敷衍,因此自作聰明的想出這個主意。
楚瑜歎了一聲,“請客也須有個名目,你看我府中上無老下沒小,排場都拉不起來,更別說往外頭遞帖子、大擺流水席了。”
楊氏目光似乎惋惜的從她肚腹上略過,“也說,按說你嫁過來也快一年了,怎麼還一點消息也沒有,不像我……”
說話的語氣微微自得。
楊氏可是才嫁進朱家三個月就開始幹嘔泛酸,大夫一驗說是喜脈,這樣的福氣別人求也求不來。如今更是早早就兒女雙全,論地位身份雖比不上楚瑜這位弟妹,子嗣上卻有用多了。
她殷切的抓著楚瑜手臂,“不如還是找個有名的郎中來瞧瞧?總不會不能生吧!”
楚瑜眸中微黯,懨懨道:“誰知道呢?”
楊氏見她的態度忽然冷淡下來,知道自己适才的話說得不好,戳中了痛處,想補救也無路,只得訕訕起身,“大郎二郎不知在頑些什麼,半點聲音都沒聽到,我出去瞅瞅。”
這之後楊氏有幾日沒來擾她,楚瑜樂得清閒,想著這婦人還算知趣,不枉她做出那番腔調來——楚瑜雖然很想要個孩子,不過她還年輕,日後有的是功夫,也只有這沒見識的婦人以為她乾著急罷了。
誰知散淡的日子沒持續幾天,楊氏便慌慌張張的闖進她院中,滿頭大汗的哭道:“弟妹,你行行好,救救你大哥吧!”
楚瑜聽到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好生納悶,讓盼春遞了帕子給她擦汗,一面說道:“嫂嫂莫急,先喝口水再說,有什麼事是解決不了的?”
楊氏哪顧得上倒茶,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泣訴起來,原來朱坌這混帳行子在賭坊打傷人命,被人扭住胳膊送交到北巡撫衙門去了,這會子想必還在監牢裡。
盼春忍不住插嘴,“他哪來銀子上賭坊?”
這丫頭好生無禮,口口聲聲你呀他的,渾然沒把他們當客人。楊氏惱怒的瞪她一眼,一時顧不得糾結這些細枝末節,只期期艾艾的道:“是賒的欠帳……”
楚瑜的眸子如寒潭般沉下去,就知道終有一日惹出麻煩來。如有可能,她恨不得給這婦人兩掌,當然不是現在。
她緩緩道:“嫂嫂且細細說,究竟是怎麼惹上官司的?”
“誰知道怎麼搞的,那死鬼原本說的好好的,賬先記在衛尉大人府上,誰知臨出門的時候,卻被賭坊裡養的一群閑漢攔住,硬要他多出三倍利息。我家那口子脾氣也不算好,吵著吵著便打起來了,按說他一個莊稼人哪懂得拳腳功夫,偏那幾個無賴死乞白賴的湊上來,輕輕一碰就倒地了,你說天下怎有這樣的怪事?”楊氏哭得眼睛鼻子都糊住了,新做的襴衫領口亦沾了不少汙物。
楚瑜聽了她這番斷斷續續的訴說,心裡也就明白過來,這不單是一場偶然的糾紛,而是有人故意設局陷害,那些個無賴無疑是碰慣了瓷兒的,就不知他們此舉僅僅是為了謀財,還是有著更深層次的目的。
楚瑜沉吟道:“到底有沒有鬧出人命呢?”
“誰知道,糊裡糊塗的報了案,你大哥就被人抓走了,我連看都沒看上一眼。”楊氏泣道,好像她已然成為死了丈夫的寡婦。
她抓著楚瑜的衣袖聲嘶氣噎,“弟妹,我求你一定要救救他,不管花多少銀子,只要保得性命出來……”
這不是廢話,反正花的也不是你家的銀子。楚瑜瞅她一眼,倘若兩家毫無親戚關係,她才懶得管這檔閒事。偏偏他們已經來到京中,還惹出這樣的麻煩來,同氣連枝,她想置身事外都沒法子。
楚瑜將幹帕子浸在銅盆中的熱水裡,擰乾後遞給楊氏供她拭淚,毫不客氣的道:“嫂嫂你先回去吧,此事交由我與郎君料理,你就不用再管了。”
楊氏有求於人,當然只能低聲下氣聽楚瑜的。她一出去,盼春就啪的將門摔上,不忿道:“平時就知道要錢要東西,一出事倒哭得和淚人一般了,號喪給誰看哪!憑什麼咱們要為他家收拾爛攤子?”
楚瑜一臉冷漠的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誰叫咱們是一家子骨肉至親呢?”
等朱墨回來,楚瑜正待把這件事告訴他,他卻擺了擺手道:“不用說,我已經知道了。”
看來事情鬧得不小,楚瑜默然,“你有法子解救他出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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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0:13
第十五章
朱墨冷笑,“幸好那賭坊裡都是些潑皮無賴,也並未鬧出人命來,贖清欠帳銀子,再由著他們訛上一筆,狀子自然就被壓下來了。”
其實就算真鬧出人命也不怕,以朱墨和北巡撫司的交情,那些人怎會不看他的面子?只不過,經此一事,朱墨的威望難免日漸消耗,長此下去,終有一日會釀出大禍來。
楚瑜憶起進京來的種種巧合,不由撇了撇嘴,“這件事不會又是有人背後指使的吧?”
不怪她疑心,此事本就頗多疑點。
“誰知道?”朱墨歎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這本是左傳上的說辭,看樣子,是有人想讓咱們自取滅亡。”
他摸了摸楚瑜的頭,“我反正名聲早就壞透了,只是連累了你,總覺得心裡難安。”
“說什麼呢?”楚瑜沒好氣嗔道,“夫妻本是同林鳥,你過得不好,我還能心安理得麼?”
經歷累月的相處,就算是堅冰也會慢慢相融。至少在此刻,他們是站在同一陣線的。
朱墨不禁微笑起來。
朱坌在府衙的監牢裡僅關了三天,放出來時雖然略憔悴了些,精神仍是很好。看樣子那些獄卒看在他是朱墨哥哥的份上,並沒有過分為難他。
大概也正因此緣故,朱坌並沒有得到教訓,反倒因迅速脫罪而沾沾自喜。一進門便嚷嚷著要大魚大肉伺候,一掃牢中的晦氣。
後來楊氏攙扶著丈夫來向朱墨致謝,兩口子只是無動於衷,打著哈哈對付過去——楚瑜對這種虛情假意委實厭煩透頂。
朱墨忍著齒冷,勸這位長兄修身養性,避免再招惹此類的麻煩,那人反跳起來:“二弟,連你也以為是大哥故意惹事?那些人自己混帳,說定了的事又來反悔,怎叫人不著惱?”
朱墨耐心道:“不是這般,你也曉得京中居大不易,我雖僥倖在朝為官,難免戰戰兢兢,牽一髮而動全身……”
“你這是怪大哥給你惹麻煩囉?”朱坌嚷嚷道,“當初要不是我爹勤勤懇懇的做苦功,你們娘倆早就餓死了……”
當初要不是這位好大哥狠心將幼弟趕出府,朱墨也不用險些在進京途中凍餓至死了。楚瑜想到此處,嘴唇已緊緊抿了起來。
朱墨臉上亦是微冷,顯然他和妻子想的是同一件事。
楊氏見狀不對,唯恐丈夫口沒遮攔得罪了貴人,忙牽了牽丈夫的袖子,打著千兒道:“二弟你放心,你大哥雖然粗鹵,卻還不至於糊塗到分不清是非的地步,吃一塹長一智,他今後自會注意的。”
遂陪著笑臉拉上朱坌離去,一壁還對他耳提面令,不知是真的教訓,還是抱怨弟媳二人太過嚴厲。
楚瑜拂了拂裙子,朝著朱墨歎道:“這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兩夫妻相對默默。
事情並沒有這樣容易結束,半月以來,楚瑜無不提心吊膽,生怕這位大伯子再惹出何種亂子,或是被人設計利用,用來對付朱墨。
然而並沒有,迎來的反倒是一樁喜事——安王殿下不知何故大發慈悲,上書表奏朱墨治水有功,要求表彰其父母宗族。而在諸多賞賜之外,連從濟甯來的朱坌也得了恩典,他雖沒讀過多少書,卻也賞了他一個順天府小吏的職位,權責為監管庫房。
楚瑜一聽這事就不對,典吏雖只是一個不入流的末等官,庫房裡頭的油水可不少,倘若銀錢交割中出了岔子,難免牽一髮而動全身,連朱墨也會受到牽連——蕭啟這是明擺著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無奈楚瑜將這些憂患一提,楊氏卻做出怪模怪樣的腔調來,仿佛楚瑜有多嫉恨她,不願她好過似的,“弟妹若見不得我兩夫妻好就直說,何苦擺出一副苦口婆心的姿態來?我可沒見過有人要害誰還給他官的,又不是吃飽了撐的!”
說罷,就命人量尺寸制衣裳,亦且準備到如意坊走一遭,儼然自己已成了官夫人。
楚瑜氣得回去就摔了一張桌子,望著朱墨又好氣又好笑,“她以為她是誰呀,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好像我攔著不許她飛黃騰達似的。她也不想想,你那大哥大字也不識一個,別人憑什麼任用他?”
她見朱墨沉思未語,不免擔心的在他身旁坐下,“你就沒有什麼辦法,讓府尹大人撤回成命麼?”
“避得過一時,避不開一世。”朱墨慢慢說道,“只要大哥還留在京中一日,他們總能尋隙找到機會。”
這可真是一籌莫展,楚瑜托著腮苦悶不已,腦子裡仿佛有靈光閃過,她驀地起身,笑盈盈的看著朱墨,“郎君,我有一個法子,或許可以一試。”
朱墨對此表示懷疑,“你?”
“我知道你現在肯定不信,等成功了你就知道了。”楚瑜握著他的手,面上一派洋洋自得,“死馬當成活馬醫,不試一試怎麼知道。”
才五月中,天上已然豔陽高掛。楚瑜和楊氏齊肩從如意坊走出,各各都是一身的細汗。幸好這條街到處都是鱗次櫛比的店鋪,遮蔽了烈日,勉強可得幾分陰涼。
楚瑜挽著楊氏的手親切問道:“嫂嫂覺得方才那兩套頭面哪一樣更好,是赤金的還是翠玉的?”
楊氏道:“我也不大懂得這些,妹妹你以為呢?”
自從得知丈夫即將升遷的消息,楊氏的態度不比從前,在楚瑜這位嬌小姐面前自覺有了底氣,不再像從前一般低眉順眼的趨奉著。不過楚瑜待她的態度依然熱絡親切,如此看去倒是平等也交心了許多。
楚瑜莞爾,“赤金雖好,可是沉甸甸的,戴上去也覺得俗氣。嫂嫂你生得皮膚白皙,很該試一試翠玉的,一定秀若芝蘭,妙然生姿。”
說罷,還端起楊氏一隻手細細看著。
“沒想到弟妹你的嘴也這般甜。”楊氏歡喜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舒暢起來,遮遮掩掩的將那只手藏起,故意的歎道:“也就只剩下白罷了,可憐我這雙手自小做慣了農活,比那千年老樹皮還粗糙呢,哪經得起弟妹你這樣抬舉?”
說罷,看著楚瑜雪光瑩瑩的肌膚,又是嫉妒又是羡慕的拭淚,“可憐我自嫁進朱家就沒享過一天福,生兒育女還得養家糊口,比不得弟妹你自小嬌生慣養,二弟又疼你。”
楚瑜展眉笑道:“嫂嫂你何必說這些喪氣話,你如今也算苦盡甘來了,大哥如今的官職雖小,假以時日,循序漸進,必能有所大成,你還怕沒有戴珠冠披鳳襖的那日麼?”
楊氏被她說得眉開眼笑,“那就承妹妹吉言了。”又說起适才如意坊的事,“我想了想,方才那幾套頭面,還是翠玉的更合稱我些,只是弟妹你也清楚,我最近手頭吃緊,等有了余錢再還你可好?”
“些許小事,不足掛齒。”楚瑜大度的擺了擺手。
兩人坐上停在街頭的馬車,逕自向朱府行去,誰知才繞過一個彎子,馬車便停住了。
楚瑜撩起簾子,不耐煩的問道:“外頭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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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0:24
第十六章
成柱慌裡慌張的跑來,垂著手道:“有一個女子攔住了車駕,不許咱們過去。”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楚瑜與楊氏對視一眼,吩咐道:“請她過來。”
還不待她去請,那女子就自作主張的攀上了車轅,楚瑜與楊氏皆唬了一跳。
女子一手抓住青簾不許放下,一邊哭哭啼啼的道:“求夫人為小女子做主。”
見這架勢,無疑是認得楚瑜的,知曉她為衛尉之妻。楚瑜因耐著性子,“你有什麼冤屈,大可以去府衙請人遞狀紙,找我有何用呢?”
女子委委屈屈的道:“夫人見諒,並非小女子不明事理,實則此事煩難,唯有夫人您能夠協助商榷解決。”
楊氏觀其形貌,風流嫋娜,自有一股嫵媚姿態,不曉得是朱墨從哪裡惹來的風流賬,當下難免有些幸災樂禍,因此勸道:“妹妹,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不妨聽聽她是如何說辭。”
楚瑜鐵青著臉,“你且道來。”
女子這才斂衽施禮,開口道:“不瞞夫人,我本是明月樓的歌姬,素來賣藝不賣身,誰知上月朱大人偶然來我閣中,為我琴音所惑,我亦為其風姿談吐所傾,因此……”這混跡風月場所的歌姬竟也懂得幾分廉恥,微微紅了臉道:“因此有了春風一度。”
楊氏聽了,心裡雀躍得幾乎能樂出花來,沒想到被她撞破這等好事,真是聞所未聞。她睨了楚瑜一眼,假意道:“弟妹,你看這……”
楚瑜臉色越發冰冷。
女子膽怯抬眸,隨即飛快的低下頭去,輕聲道:“我與大人原本已經說好,待他閒暇時,便來為我贖身,另尋一處妥善地方安置。誰知如今已一月有餘,竟再不見大人蹤影,我心裡害怕,又適逢本月葵水不曾到來,只好來求夫人給個主意……”
她越說聲音越低,不敢再看楚瑜的面色。
楊氏目睹了一場好戲,猶為幸災樂禍,未想到朱墨看著正正經經的,卻在外頭惹出這樣的風流勾當來,還被人找上家門,真是丟死人也。她見楚瑜始終一言不發,諒她沒臉理會這種醜事,因自告奮勇的向那人喝道:“你好糊塗,是朱大人招惹的你,你來尋他夫人又有何用?再說了,男人家誰沒個三妻四妾的,像你們這種女子本就是供人消遣玩樂,偏你死纏爛打的沒完,須知衛尉大人日理萬機……”
女子被其羞辱,先是緊緊地咬著牙,及至聽到這一句,卻仰頭詫道:“什麼衛尉大人?我倒是聽說他有一個兄弟在朝中任衛尉之職。”
楊氏正說得暢快,忽然便如一盆冷水當面澆來,連肺腑一併涼透。
她不覺愣住了。
回去的路上,楊氏便如一只鬥敗了的公雞般,再也發不出得意的聲響。
輪到楚瑜反過來安慰她,“嫂嫂你別急,事情怎麼樣還不一定呢!誰知道這女子所說是真是假,咱們又不曾親眼見識,不都由她一張嘴麼……”
若真是親眼看見,楊氏恐怕氣得連飯都吃不下了,她重重吐了口氣,恨恨道:“她為什麼不找別人,不找姓牛的,姓馬的,偏偏找上咱們姓朱的?可見無風不起浪,你哥哥也乾淨不到哪兒去!”
她氣得嘴唇索索發抖,楚瑜見狀,反倒勸無可勸。
回去之後,楊氏立刻叫來朱坌的貼身小廝福旺,密密的拷問起來,楚瑜也陪著一同審訊。
在兩個女人的言辭逼供下,福旺嚇得屁滾尿流,將自家主子做的醜事一股腦兒摘出來。卻原來朱坌真個到明月樓去過,與那女子一度風流也是有的——不過並不如那女子所說的一般山盟海誓,誰知道她賣藝不賣身是真是假,興許只是抬高身價的手段而已。
聽聞自家夫君做出此等不才之事,楊氏氣得心口兒疼,伸手指著那小廝福旺,好似他便是不顧廉恥的丈夫,“好你個朱坌,來到京城才多少日子,就忘了自己的本,把我們娘兒幾個一道拋下,不就是仗著有了銀子又有了官身麼,等沒了這官,我看誰還巴結你!”
她哀哀的痛哭起來。
楚瑜撫慰道:“嫂嫂莫傷心氣壞了身子,且想想這件事該如何解決才好。”她停了停,歎道:“您實在不該命人將那月娘趕走的,得問問她肚子裡究竟是何情況,否則留著終究是個隱患。”
當時事情突然,楊氏不由目瞪口呆,又怕事情鬧大,向楚瑜借了一包銀子扔下便投胎似的逃走了。
“那種女人生來水性,誰知道她和幾個男子有肌膚之親,怎見得就是坌郎的種!”楊氏硬氣的說著,繼而又大哭起來:倘若朱坌沒出去尋花問柳,自然也不會發生此種難堪之事了。
楚瑜覷著她的臉色,小心翼翼試探道:“不然我命人請個大夫回來,為那月娘請脈看看,若她故意捏造肚子來唬咱們,咱們也好治她的罪。”
“可別!”楊氏忙拉住她的手,忍了忍淚道,“妹妹,這件事過去便過去了,別再提起了,憑她是真是假,我只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她抱著楚瑜的肩膀,又大哭起來,“妹妹,我的命怎就這麼苦呀!”
楚瑜輕輕拍著她的背,似乎很能理解她的感受,“我瞧瞧哥哥原本是極老實的人,許是被京城的繁華迷昏了眼,才一時糊塗起來……”
楊氏深以為然,眼淚斷線珠子一般的落下,“早知如此,情願守在老家受苦,好過落得如今孤兒寡母的下場。”
一面抬手拭淚。
楚瑜想了想,忽然說道:“嫂嫂,你想不想讓大哥辭官?”
“妹妹這叫什麼話?”楊氏詫異抬頭。她雖然信了男人有權就變壞,不過哪怕是芝麻綠豆大小的官,也好過什麼也沒有。
“不敢欺瞞嫂嫂,我與郎君都覺得大哥此番任職頗為蹊蹺。”楚瑜拉著她的手諄諄道,“嫂嫂你也知道,郎君雖僥倖身居高位,背後虎視眈眈的人可不少,上次又因治水一舉得罪了安王殿下,這回的事亦是由安王提起,你想這古不古怪?若由大哥親自辭官,彼此相安無事那是最好了。”
楊氏沉吟不語,她雖然不願看著朱坌飛黃騰達,自己卻和黃臉婆一般在家中守著,不過無錢無勢的人在這世上是活不下去的。楊氏自來到京城,眼界日益開闊,更加覺得沒錢的壞處來,要她貿貿然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官職,她怎麼肯?
何況是回到老家吃苦,她更不願意了。
楚瑜明知她的顧慮,因道:“嫂嫂你莫擔心,這回你幫了我們,我與郎君自然是要予以補償的。”
她讓盼春取來一個琺瑯箱,當著楊氏的面將黃銅鎖撬開,裡頭是厚厚一遝白紙黑字的文書。
楊氏驚奇得眼淚都不流了,“妹妹你這是什麼意思?”
楚瑜微微笑道,“這是給嫂嫂的贈別禮。嫂嫂你想必知道,郎君他博有資財,這些便是他在濟寧老家置下的產業,田地店鋪若干,以作嫂嫂你謀生之資。”
“可這也太多了,”楊氏激動得舌頭都打起卷來,“且為何是交到我手中,這些事不是該和郎君一併說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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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0:35
第十七章
其實她私心哪有嫌多的,兩眼裡恨不得放出綠光來,將白花花的銀子一口吞下。
楚瑜推心置腹的道:“嫂嫂你傻呀,他們男人家有勇力,能吃苦,可咱們能幹什麼呀?你要是把這些東西交給大哥,只怕他立刻拿去胡天胡地,倒不如自己捏在手心裡,你又聰明能幹,將來經營好這些鋪子,錢又生錢,還愁不能給大郎二郎娶一房好媳婦,再為朱姐兒找一戶好人家麼?”
楊氏被她一席話說得悠然神往,的確,何必要看朱坌的臉色過活,錢只有掌握在自己手心裡才是最要緊的,往後該是他朱坌來仰人鼻息,看他還怎麼找小老婆風流快活!
“好妹妹,還是你最懂我。”楊氏思潮起伏,這番話倒是說得真心實意。
她伸手要去夠那些文契,楚瑜卻輕輕將箱子向後一拉,淡淡說道:“不過,嫂嫂你若執意要留在京中,這些鋪子想必也用不著了。”
“要的要的。”楊氏忙道,“妹妹你這樣幫我,我又怎能不體諒你的好意呢?”
楚瑜這才鬆手,楊氏歡喜的將那枚箱子擁入懷中,好似見了血的蒼蠅,眼裡再看不到其他。
楊氏也是個女中梟雄,說幹邊幹,不出幾日,西園裡便傳出朱坌得了麻疹的消息,人人說起都是一臉的駭然,說是滿身的小紅疙瘩,從來沒見過這樣怪病。
楊氏適時地提出,說她認識一位元在濟甯的高人,要帶丈夫回老家看病。朱坌亦不得不忍痛辭官——比起好不容易得來的官身,還是性命最為重要。
楚瑜很滿意這位嫂嫂的壯舉,為示褒獎,還額外給了幾個孩子幾百兩銀票,說是作為年底的壓歲禮,意思是過年他們也不用再回來了。
楊氏難得進京一趟,和小叔沒說上幾句話,反倒與楚瑜這位弟媳婦打得火熱,見楚瑜處處貼心為她考慮,心裡自是感動無比——她哪曉得這些事本就出自楚瑜的設計。
臨行前那日,楊氏特意來到楚瑜房中,秘密同她說道:“妹妹,有一件事我想了想,還是得告訴你,你可別慌張。”
楚瑜沒想到這婦人還知道什麼了不得的秘密,聞言笑了一笑,“嫂嫂且說就是。”
“這件事我本來不當說的,只是不忍見妹妹你瞞在鼓裡,所以不得已才來做這個惡人,並非是我喜歡搬弄是非。”楊氏在“不得已”三個字上格外加重音調。
楚瑜心道你搬弄是非又不是頭一回了,這會子倒來假撇清做什麼。不過她面上仍是笑意溫煦,“我自然不會怪嫂嫂你的。”
“其實也不為別的,是朱大人的身世之密。”楊氏頓了頓,悄悄附耳說道,“其實小叔他並非朱家血脈,與我夫君也並非骨肉至親。”
說罷,便留神窺探楚瑜的反應,見她面上波平如鏡,不由略感失望。
其實楚瑜心道那怕是好了,誰和你們家做兄弟才倒楣呢。
楊氏以為她不信,面容越發嚴肅,“妹妹你莫以為我在打誑語,好好的我拿這個哄你做什麼?當初范二娘進門,才七個月就生下了小叔,這裡頭豈有不忌諱的?若說是早產,那孩子卻又健健康康的。”
楚瑜終於面露疑惑,“嫂嫂是怎麼知道的?”
按照朱墨對她的闡述,他母親與朱勝恩愛甚篤,兩口子從來沒紅過臉,若事情果然如此,朱勝為何能容下他們母子?
楊氏撇了撇嘴,面上莫名的有幾分得意,“公公他老實又好面子,從來不肯提起,我也是在他老人家過世以後,從一個老僕婦口中打聽到的,她在朱家伺候了幾十年,人老了,心可還沒瞎。我賞了她幾枚銅子,她就什麼都說了。”
楊氏打聽此事,多半不是出於好意,或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八卦心理,或許那件事正是她透露給朱坌,才使朱坌更有底氣,父親一死就將幼弟掃地出門。
她特意來告訴楚瑜此事,楚瑜也不便反過來同她翻臉,面上依舊微微笑著。
楊氏見她仍是一副雲淡風輕的神氣,以為她佯作鎮定,遂假意勸道:“妹妹你別生氣,二弟他想必不是存心瞞你,這樣的事怎麼好對別人講呢?話說回來,連自己的生身父親都不知道,哪個女子若嫁了這樣的人,也一定要吃大虧的……”
楚瑜微笑著打斷她,“嫂嫂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往事已矣,郎君的過去如何,我並不願追究,只要他今後好好待我,我便心滿意足了。”
倒真是個傻子。楊氏愕然看她半晌,勉強笑道:“妹妹你能看開最好。”言畢收拾了東西出去,一壁卻難免有些遺憾:還以為能牽出一番大亂子,誰想卻是這樣不鹹不淡的揭過去了,讓人好不失望。
要說楊氏為何特意來同楚瑜分享秘密,當然也不是純粹的好心。明月樓那歌姬的事已經把她的生活弄得一團糟,縱然她和朱坌還是表面夫妻,今後卻不得不帶著這顆釘子生存下去,好不憋屈;既如此,她又怎能看著弟媳婦一家過得美滿如意呢?正好她手裡捏著這個秘密,索性將其抖摟出來,讓他們也難受難受。
有些人天生見不得別人過得比自己好。
楚瑜夫妻倆將兄嫂送出城門,已經近黃昏時分。兩人在霞光萬丈下向回家的方向走著,踩著遍地碎葉,沙沙作響,寧靜中透露出別樣韻味。
朱墨恍若無意的牽起妻子的手,而楚瑜竟也毫不臉紅任由他牽著——反正路上的行人少得很,不要緊。
他歪著頭覷了眼楚瑜寧靜的側臉,好奇問道:“你怎麼突然變得這樣大方了?是覺得不是你的銀子,用不著心疼麼?”
雖然是玩笑話,但涉及到資財的問題,楚瑜總是相當謹慎的。她翻了個白眼,“你傻不傻呀,那些文契上寫的可都是你的名字,縱然讓他們拿去又怎樣,不過是代為經管而已,等哪日你想收回來,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楊氏以為自己得了金山銀山,實際上她能得到的就只有每月的分紅與利息而已,就這還得看管事的臉色支取。可惜以後她就算明白這一點也晚了,一個人一旦習慣了富足的生活,再想回去是很難的,楊氏若不想回到以前的貧苦,就不得不對楚瑜夫婦倆言聽計從,這也正是楚瑜為何能放心的將那些東西交給她——她的確不是豁達慷慨之人。
朱墨在她手心撚了撚,輕笑道:“還是你聰明。”
這句讚美並未得到楚瑜的首肯,楚瑜反倒停下腳步,對他怒目而視,“還有,方才你說我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你覺得我很小氣嗎?”
朱墨忽然有些頭疼,為何在細節上偏偏這樣執著,他只得解釋,那句話是無心的,他並不是這個意思。
“那還能是什麼意思?”楚瑜定定的看著他,甚至甩開他的手,“朱墨,你家的家底雖厚,可我楚家也不是吃閒飯的,不錯,自嫁進你家一來,吃穿住行都是你的賬,這樣就讓你難受了嗎?要不然,乾脆把我的嫁妝箱子厘清了,一筆一筆的還給你,你總該滿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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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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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0:49
第十八章
朱墨沒想到自己短短一句俏皮話,就能引出她長篇大論的討伐來,跟吃了槍藥一般。他忙提了提楚瑜衣袖,悄悄道:“你小點聲,這是在大街上呢。”
楚瑜方始住嘴,卻冷著臉悶悶不樂,任憑朱墨如何扮鬼臉逗她,她也並不解頤。
要掩蓋一個話題,當然得提出另一個。朱墨無奈,只得開口說道:“你說女人怎麼能這樣狠心哪?你那嫂嫂看著也是個和善的,居然說動手便動手,連我都佩服她的決斷。”
朱墨打聽得清楚,楊氏的家中原本開了一個生藥局,她自小對這些東西頗為清楚。由此不難推測出,朱坌起的那身“風疹”無疑是出自妻子的手筆,難為她還能一臉憂愁關懷丈夫的病,好似她是天底下最無助可憐的婦人。
楚瑜冷哼了一聲,“這你就不懂了,再心軟的女人也承受不了背叛與欺騙。你哥哥若不到明月樓走那一遭,嫂嫂未必恨他,可事情已經做下了,你想她能咽下這口氣麼?”
說完,她猛地舉起右掌,在朱墨頸間比了一個“卡嚓”的姿勢,一臉凶相的道:“我也不例外。以後你要是負了我,我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你的,你就等著吧。”
她雖然言之鑿鑿,故意做出兇狠的模樣來,但落在朱墨眼裡也只是一隻落單的小獸在強充氣勢——不怨別的,只怪她的輪廓生得太嬌美了,怎麼看都是池上芙蕖或是空谷幽蘭一類,而非張牙舞爪的食肉花。
朱墨忍不住探下頭,在她鮮嫩的臉頰上親了親,好像那花瓣上沾著蜜似的。
夜色還未黑透,路上尚有行人匆匆。楚瑜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忙推開他的胸膛,胡亂說道:“你身為叔叔,也不讓侄兒們多逗留幾日,哪怕說句客套話也行啊。”
現在輪到她來轉移話題了。
朱墨笑著擁著她,口中道:“你很喜歡他們麼?”
比起那一對無恥的夫婦,小孩子當然可愛多了。不過楚瑜之所以對這幾個孩子格外疼愛,一半的原因也是因為她還沒有自己的孩子。
朱墨總能適時的看出她的心思,將她往懷中靠了靠,勸慰道:“放心,咱們以後也會有孩子的。”
於是為子嗣計,兩人晚間在帳中便做起那不可告人的事來。楚瑜斜跨著坐在他腿上,彎腰咬上朱墨的喉結,嘴裡還嬌滴滴的喚著,“二郎——”
楚瑜向來只喚他郎君,或是連名帶姓的叫他,這回偶然興出新文來,朱墨豈有不受用的。何況這稱呼更顯親昵意味,頗添閨房之趣,他於是應了一聲,“誒。”
楚瑜忽然撲哧一笑,“我不過想起我的侄兒,你不會以為我在叫你吧?還是你自認做晚輩?”
朱墨此時方知這小妮子膽敢戲弄他,這筆賬當然得討回來。於是挺起腰身,兩人嬉笑著在帳中打鬧起來。
七月上旬,楚家的三小姐楚珊終於出閣,嫁進了中書侍郎衛家。楚瑜還沒來得及為姊妹間的分別傷感,便又迎來一個離別的消息:因西南一帶匪患甚重,景清帝決定加封朱墨昭武校尉的武銜,命他帶兵前去剿匪。
朱墨歷來僅任文職,眾人皆不知他尚有一身好武藝,因此景清帝聖旨一下,莫不幸災樂禍,以為此舉是令他前去送死。可楚瑜是見識過朱墨的本領的,他是天子近臣,皇帝不會不知道,那麼此舉莫非是要提拔朱墨不成?
她狐疑問起,朱墨只淡淡道:“我只知君命不可違。”
這樣說,談話就沒法子繼續下去了。好在楚瑜對政事不感興趣,她只想和朱墨一同出去——上次朱墨不是也同意了麼?
可惜時移世易,楚瑜才將她的要求一提,朱墨就厲聲喝止她,“胡鬧!你以為我是去遊山玩水嗎?你是不要命了!”
楚瑜扁著嘴,“那怎麼上次去衡陽你會捎上我?”
“那是去治水,又不為別的。”朱墨嚴詞道,“今次可不一樣,我不能讓你身處險境。”
“你別小瞧我,我也是有點功夫在身的。”楚瑜搖著他的胳膊,幾乎撒嬌一般的說道。
朱墨斜睨她一眼,冷哼一聲,“你那點花拳繡腿,連給成柱提鞋都嫌次呢,更別說剿匪了。”
楚瑜被他這樣貶低,索性撅起嘴不說話了。
朱墨反過來抱住她纖細柔軟的腰身,下巴擱在她肩胛,依依說道:“阿瑜,聽話,保護好你自己,才是對我最大的關切,我怎麼能讓你去送死呢?”
楚瑜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不合情理,不過是近乎小孩子耍賴一般,朱墨的態度放軟,她也就軟下來了。一手抱著男人的脖頸,再也說不出話來。
朱墨只當她默認了自己的安排,因打了個呵欠,懶洋洋的躺下去,“行了,好好休息吧,再有十日就該整裝出發了,行程可容不得耽擱。”
楚瑜咬著唇,似乎默默地思量著什麼,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將肚兜輕輕一撩,翻身騎跨在了朱墨身上,兩片柔軟的嘴唇同時印下去。
那人本就未睡著,自然立刻睜開眼,“你認真的啊?”
“當然。”楚瑜很是硬氣的說道。
可是當她被朱墨用力壓在身下時,她就沒那麼硬氣了。楚瑜發現這人很有些惡趣味,她越是故意挑逗,他越要拿喬,好像非把她折騰得眼淚漣漣不肯甘休似的——真是個怪人!
但即便如此,楚瑜在這幾日裡還是一反常態,格外的癡纏他。不知為何,她非常想要個孩子,不知道朱墨多久才能回來,要是有個孩子作伴,她也能少些寂寞——自然並不會有這麼快的,她只是癡心妄想而已。
七月二十日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暑氣漸漸流散,即便盔甲穿在身上仍有些熱,但已在能夠忍受的範圍之中了。
遠征的車隊已在城外布成方陣,楚瑜親自送朱墨出城,正了正他頭頂的紅纓盔,戀戀不捨的道:“記得早些回來。”
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看她,可是她並不在乎,因為他們本就是這樣天造地設的一對。楚瑜帶著幾分欣賞看向眼前的男人,那樣笨重的盔甲穿在他身上一點也不顯得累贅,反而渾然天成的融為一體,散發出耀眼的白光。他的五官亦是英挺峭拔,如斧削刀鑿成一般,這樣看來,倒是非常正氣凜然。
朱墨望著她微笑頷首,“我會的。”
他沒有做出很大幅度的動作,為的是維持風度,但是這一點表徵就足夠了,因此此刻在他們的眼底,就只有彼此而已。
將士們開始起哄,楚瑜於是適時的表現出一點羞赧。她很奇怪這些人為何親切的喚她“嫂夫人”,好似一夕之間他們便被朱墨收服了——當然這也是朱墨的本事。
楚瑜望著車隊遙遙的消失在視界中,無可避免的產生了一點悵惘之意,她還記得朱墨早上出門前吻了她,額頭上還殘留著那人嘴唇的溫度,這些都是歷歷可感的,可是也終將會漸漸散去。
盼春在身後為她舉著傘,手腕有些酸乏無力,見楚瑜久久佇立,好似化成了石雕木人一般,不由擔心的喚道:“小姐,起風了,咱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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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1:01
第十九章
楚瑜無精打采的隨她轉身。
生活仍是繼續,只是仿佛憑空變得單調起來,好似一盤沒加鹽的菜。楚瑜從前沒發覺朱墨的存在多麼可貴,待他一去,才發覺這棟空蕩蕩的宅院多麼可怕。南嬤嬤是個沉重的性子,調-教出的下人亦少有活潑的,楚瑜想要說話,唯有尋上自己的貼身丫頭,可三個都是女人家,彼此之間並沒有說不完的話。楚瑜想起朱墨那滿肚子的雋言妙語,想要討人喜歡的時候,他是容易做到的,當然偶爾惡趣味發作,也能夠讓人恨得牙根癢癢——但是那至少都是有意思的。
楚瑜現在連個鬥爭的物件都沒有,從前玲瓏那狐狸精在的時候,她倒是時刻提心吊膽,唯恐她的奸謀得逞。誰知朱墨卻一言不發的就將人送走了,於是她失去了最後一個敵人。
楚瑜感到生活的乏味之餘,只能努力的給自己找些事做。每日若是得閒,就帶上兩個心腹丫頭,乘馬車去城中的店鋪逛上一遭:事實證明,南嬤嬤將店鋪打點得井井有條,壓根不用她多操心。
此外,因楚珊初初出嫁,楚瑜也抽空往衛家去過兩趟,想著楚珊到了新家難免生疏害怕,而自己卻已是個有經驗的婦人了,或許能從中指點一二——當然她心裡也知道,很沒有這種必要。楚珊從十三歲起就跟著母親當家立紀,她知道的東西比楚瑜多得多呢。
大伯母自小就以宗婦的標準嚴格要求楚珊,這樣的女孩子無論嫁去誰家,都不會有問題的。
可直至見了面,楚瑜才發覺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麼回事。連盼春亦跟著歎道:“三小姐真是瘦得厲害,這才出嫁一個月呢,怎麼臉上就掛不住肉了?要說頓頓吃不飽飯,也不至於如此。”
盼春嗤了一聲,冷笑道:“聽說三小姐每天四更就要早起,到衛夫人房中立規矩,真是,從來沒聽說這種事。這幾天更是把府中的膳食都交由三小姐一人安置,連請庖廚的錢都省了,還說什麼‘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方可稱新婦之德,簡直聞所未聞。”
楚瑜聽著,兩道細細的柳葉眉也揪了起來,當初只聽說衛家公子風姿出眾,連楚珊在閨中時亦偶出傾慕之語。孰能料到婆母卻這等難纏,簡直把媳婦當成仇人,那一位又空有一張好臉皮,半句話也說不上。
這般看來,唯有等那老潑婦駕鶴西去,楚珊才能得到解脫罷,不曉得還有幾年。
她不由長長的歎了一聲,同時對比起自身,發覺自身的處境真是好到極點了,既無婆母刁難,儘管有一對難纏的兄嫂,也被他們夫妻合力趕回濟寧老家去了,真奇怪,從前她怎麼還會有諸多怨言呢?
想到朱墨的出身,楚瑜又想起楊氏對她說起的那個秘密來,她說的那樣細緻入微,想來不是謊話,可是楚瑜也沒膽子向朱墨細問:他若不知,自己告訴了他便是存心惹得家宅不寧;他若知道,那無疑也有隱瞞的苦衷,自己如沒眼色的提起,無疑會在他的心上添一重傷疤、
怎麼想都不大妥當,楚瑜索性拋開不管了,反正那已經是過去的事,而且是與她沒多少關聯的。
望秋看著簾外的潺潺秋雨,不由得出起了神,喃喃道:“不知道西南那些人怎麼樣了……”
盼春打趣道:“你關心的果真是大人麼?還是另外一個?”
望秋見她膽敢戳穿自己的心事,臉上立刻蒸騰起兩朵紅雲來,一邊斥她胡說,一邊便要撕她的嘴。
兩人繞著木幾打鬧,楚瑜見了也不責備,只微微的笑起來。從人之常情的角度,她很能理解望秋的心態,不過她清楚朱墨的實力,相信這世界上沒什麼事難得倒他,因此並不像望秋那樣牽腸掛肚——她牽掛的當然是隨在朱墨身邊的成柱。
可是……楚瑜眸光微暗,下意識的按上肚子。現在已經過去一個月了,原以為能有點好消息,誰知這個月的葵水仍是如期而至,可見老天爺待人也不公的很。她還真有點羡慕起楊氏的福氣來。
門上小廝的傳話打斷了兩個丫頭的嬉鬧,春秋二人忙整衣立到自家小姐身旁。楚瑜看向那人,“什麼事?”
小廝福了福身,恭敬地說道:“尚書夫人求見。”
林夫人?她來做什麼,還是在這樣下著細雨的天氣。楚瑜眼中閃過一絲微訝,不過林夫人勉強可算一名貴客,為表尊重,楚瑜更衣之後才款款來到花廳。
林夫人見到她,胖臉上擠出微笑來,朝她點了點頭,“朱夫人。”
楚瑜的目光越過她,落在她身後的丫鬟身上。那丫頭雖瑟縮的低著頭,但透過她身上擋也擋不住的妖氣,楚瑜一眼便認出,她正是被朱墨從府中趕出去的玲瓏。
林夫人為何會將她帶來?楚瑜眼裡露出這樣的疑問。
林夫人胖雖然胖,心思卻非常敏捷靈活。她覺察到楚瑜的視線,白胖臉上那兩坨肉不由得抖動起來,眼裡也暗含著自鳴得意的光輝。
她輕輕巧巧的說道:“朱夫人想必還記得這丫頭吧?她從前在你府上住過一段日子的。”
當然,就化成灰楚瑜也認得她。她敷衍的點了點頭,再度打量起玲瓏來。走了快半年,她看起來似乎豐滿了,身形不似先前纖弱,也許是尚書府的伙食太好所致。不過這丫頭從前原是相當心高氣傲的,如今卻不見了那股氣勢,倒有些畏畏縮縮的不安。
楚瑜自上看到下,目光倏然停駐在玲瓏的肚腹上。若她沒有瞧錯。那裡該是微微的凸起……
她的目光幾乎穿透了玲瓏的肚子,將她牢牢釘在地上,那女人於是更加不安了。
林夫人將她的變化盡收眼底,遂滿意的笑起來,重重喚道:“朱夫人。”似乎想將她從迷夢中叫醒。
“林姐姐,您究竟為什麼過來?”楚瑜有意加重了語調,態度也不如方才那般客氣。
林夫人毫不懼怕,反正她有籌碼在手,諒來楚瑜不敢朝她發作,因笑眯眯的道:“朱夫人,不請我喝杯熱茶嗎?”
楚瑜因讓盼春到廚下煎茶。
盼春趁著等水滾開的空檔,悄悄叫了方才那應門的小廝過來,盤問道:“林家事先也沒具拜帖,怎麼好端端的突然跑來了,你們幾個也沒聽到風聲麼?”
楚瑜性子本就不是勤於應酬的那類,自朱墨去後,她更顯疏懶,除了幾個相熟的親戚家裡,是一概不走、一概不問的,何況林夫人向來與她不怎麼對付。
小廝苦著臉道:“好姐姐,我哪裡知道究竟?乍一聽到有人叩門,屁顛屁顛的就上去開了,誰知道他們為什麼事來?”
盼春覺得此事頗為古怪,不由暗暗地思索起來。
那小廝好似想到什麼,悄悄的向她道:“盼春姐姐,你覺不覺得玲瓏姑娘有些不對勁?”他將聲音壓得更低,“仿佛是有身孕了。”
盼春不滿的瞥他一眼,好好一個小子倒管起女人的事情來了,不過其實她也有注意——別的婢女都是一身崩得緊緊的比甲,偏她的衣裳那樣寬鬆,說不想歪是哄人的。
盼春沒好氣的道:“那又如何?”她老早就看不慣玲瓏,覺得此女氣質不正,縱然行出不才之事亦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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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1:13
第二十章
小廝挨著她的肩膀,大膽提出自己的猜想,“你說,那孩子會不會是衛尉大人的種?”不然,為什麼不到別人家,偏偏找上朱家,可知是有備而來。
“胡說八道!”盼春被他唬了一跳,手裡捧著的一盞熱茶險些滾落地上。
小廝忙賞了自己一個嘴巴子,慌裡慌張替她拾起散落的杯盞,還好沒有摔碎,自怨自責的道:“我亂講的,這種事怎麼可能呢。”
盼春的十指卻有些發涼起來。
須臾奉了茶來,楚瑜因見林夫人等人頭髮被外頭的毛毛細雨打濕,又讓人取了幹帕子為她們擦拭。
林夫人很愜意的享受這一切,她手中握有一張最強勁的底牌,今日就是來宣戰的。楚瑜這小嫩瓜秧子在她眼中,已經被踩成了腳底泥。
布坐之後,楚瑜便沉默的看向這老妖婆,她不能示弱,也不能顯出急切來,免得被人一下子拿住把柄。
林夫人喝了半盞熱騰騰的茶水,肥壯的身子暖和起來,方才望著楚瑜徐徐說道:“聽說昭武校尉已經遠行,論理,我本不該來打攪你。不過這件事實在難纏得很,我當家理紀這些年,竟是從未經歷過,不得已才來同妹妹你商議,怎麼著能拿個主意。”
說話的語氣多麼委婉,好像她是菩薩一般的心腸,生下來就是為普度眾生。
楚瑜靜靜說道:“請姐姐明示。”她實在不耐煩同這婦人周旋。
林夫人使了個眼色,隨行的一個僕婦將玲瓏往前一推,那丫頭便無地自容的站了出來。林夫人笑呵呵的道:“妹妹你是最大度的人,如今既無子嗣,我覺著這丫頭正好能幫上你的忙,你說巧不巧?”
到底撕開了面紗。楚瑜不露聲色的道:“姐姐此話何意,我怎麼不明白。”
“還用說麼。”林夫人輕輕巧巧的將杯盞放下,看似態度閒散,說出的話卻如平地起了個驚雷,“這丫頭有了你們朱家的骨肉。”
說罷,她不無惡意的查看楚瑜的反應,哪怕楚瑜立刻嚇得暈倒,她也不會覺得稀奇的。
然而楚瑜的反應註定要叫她失望,她就那麼端端正正的坐著,好似沒聽到一般,“姐姐此話究竟是何意思?”
她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林夫人不由蹙眉,但不論如何,今天她來的目的就是要攪得家宅不寧,因向後指了指玲瓏的肚子,嫣然巧笑道:“妹妹你還瞧不出來嗎?這丫頭有了身子,說不定還是個男胎呢!”
望秋在旁聽了半日,怒火直沖到頭頂來,叱道:“你胡說,朱大人半年以前就將玲瓏趕出家門了,從哪裡冒出一個肚子來?”
“這是哪來的賤婢,怎麼這樣沒規矩?”林夫人不悅的道,不過她顯然無心與一個下等的奴婢計較,因重新面向楚瑜,“不錯,玲瓏半年前就離了朱家,多虧我夫君念舊,才將其收留下來。不過,朱大人後來也曾到尚書府去過呀,就是那一回僥倖結下了珠胎,不然朱大人萬一身殞,連個供奉祭祖的人也沒有,多可憐呀!”
楚瑜聽她明裡暗裡意指朱墨可能一去不復返,心中難免惱火,不過眼下要緊的是確定這身孕是真還是假,她下意識的朝垂眸不語的玲瓏望去。
誰都會多疑,何況憑空多出個兒子。林夫人笑眯眯的握了握玲瓏的手,“來,你自己說,這孩子是不是衛尉大人的?”
玲瓏忍著羞恥點了點頭。
稍微有點骨氣的女孩子都不會拿自己的名聲做賭注,這個玲瓏有膽子找上門來,可見不是空穴來風。饒是楚瑜心理素質頑強,身子也不由得微晃了一下,還好她立刻便坐穩了。
“所以夫人的意思是要我如何?”楚瑜調整了一下心情,沉靜問道。
茶水已經半涼,林夫人抿了一口便嫌棄的皺起眉頭,望向堂中的侍女,卻個個聽得呆若木雞,並沒一個意識到換壺滾水來。
到底是個無能的,調理出的下人也這般沒眼色!林夫人輕蔑的想著,旋即慢條斯理的道:“這丫頭份屬賤籍,可如今既然有了衛尉大人的骨肉,身份便不一般了。我尚書府雖然寬闊,可犯不著替別人養兒子,不得已,只好送到你這兒來。”
楚瑜挑了挑眉,覺得額頭的青筋突突跳動,“姐姐的意思,是要我留下她?”
林夫人含笑不語,可是從她眼中閃爍的光輝看得出,她的確是這麼想的。
楚瑜還沒發話,盼春已經忍耐不得,搶著跳出來豎眉道:“林夫人,您這話就太不講道理了。我家夫人是什麼名分,這丫頭又是什麼名分,無端端冒出個孩子來,憑什麼要我家夫人認下它?太胡來了!”
林夫人很樂意看到這一對主僕發火的模樣,她們越生氣,她就越高興,遂咧著嘴角道:“玲瓏的福分是淺薄了些,連個通房或姨娘也沒掙上,換了一般的人家,早該發賣或是亂棍打死才好——”
這原本是句通情達理的話,可玲瓏聽了,身子不由得瑟瑟發抖。
誰知林夫人話鋒一轉,又輕藐的覷向楚瑜,“可你們家的情形不同啊!妹妹你嫁來朱家也快一年半載了,連一男半女也沒生下,我都替你愁啊!朱墨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嘴上不說,心裡肯定也著急呀,如今正是你做妻子的為丈夫解憂之時,要不怎說是件大喜事呢?男人嘛,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這一個更好,連懷孩子的辛苦都給你免了,你說好不好?”
她這一番話又尖酸又刻薄,奈何楚瑜偏偏無力反駁,因為世上的大多數人也正是這麼想的。她掙扎著道出一句,“可是……”
林夫人乾淨利索的剪斷她的話頭,“妹妹,我來雖是同你商量,可你若執意不肯,我也沒法子。”她顫顫巍巍揚起肥厚的下巴,“少不得帶上玲瓏到國公府去一遭,問問這肚子該如何處置。”
楚瑜此時方知她是有備而來,揆情度理,她是朱墨的嫡妻,亦即朱墨的所有子嗣都能歸結到她名下。按照一般的情況,一個無名無分的丫鬟妄想仗肚進門,楚瑜身為掌家主母,有權利灌下一副落胎藥,再將她發賣出去。但今次不同,一來她尚無子息,本身就成了她的罪愆;二來,朱墨也不在家,若貿貿然就將此女打發,旁人背地裡指不定會如何編排善妒之名。
她更不能讓林夫人將人領到國公府去,這等醜事怎能鬧得人盡皆知,萬一老太太氣得暈倒,那楚瑜的罪孽就更大了。
林夫人膽敢這樣氣焰囂張,正因為她拿捏准了楚瑜的要害,楚瑜還不得不受她威脅。
心裡轉過一千種念頭,再出口時只剩下淡漠的語調,楚瑜平靜說道:“有勞夫人一片好意,既如此,我自當領受。”
林夫人滿意頷首,吩咐僕婦將玲瓏隨身帶來的包裹放下,裡頭是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並胭脂粉盒等物,顯然是做好了長住的打算。又叫來一個梳著雙髻的丫頭,命她跟在玲瓏身邊小心服侍,如有半點錯漏,絕不輕饒她——等等之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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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1:24
第二十一章
楚瑜冷眼看著,對這位好管閒事的夫人頗多敬服,聽聞林尚書自己家裡都是一攤爛帳,她卻有功夫給別人添堵,真是損人不利己的楷模。
林夫人又將玲瓏拉過來,催著她給楚瑜磕頭,“太太答應收留你,還不快給你家太太謝恩!”
那樣理直氣壯的口吻,好像玲瓏已經楚瑜允准收房似的。
楚瑜哪敢讓她跪下去呀,這樣金尊玉貴的孕婦,稍稍磕著一點兒,只怕林夫人就敢將她家的房頂掀了;縱使不然,林夫人也會嚷嚷得眾人皆知,說她對待婢女如何無情。
楚瑜抬手虛扶了一把,故作貼心的說道:“快別,仔細傷了你自己身子。”
林夫人見楚瑜這般呵護新來的“嬌客”,自是心滿意足,她撂下一句“妹妹果然寬宏大量”,便領著僕婦們赫赫揚揚離去,只留下一個局促不安的玲瓏和她身旁的小丫頭果兒。
比起來時的威武,去時這婦人甚至更顯氣勢:她成功的讓楚瑜吃癟,自己且安然全身而退,這一點林夫人想起來都得意極了。
楚瑜瞧著那肥壯的身軀擠過院門,臉色便徹底垮了下來。
玲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求告般的看向她,“夫人……”
“省下你那套虛情假意的功夫吧,我現在不想聽你解釋。”楚瑜漠然說道,朝門外的連廊揚了揚下巴,“東西我會命人收拾出來,你搬到西廂去住吧。”
玲瓏咬著嘴唇,想要說點什麼,見楚瑜好似一堵無堅不摧的城牆杵在那裡,竟沒一點能夠攻破的地方,只得欠了欠身,頹唐的應聲喏。
等她和林夫人派來的丫鬟冉冉離去,盼春望秋二人才一擁上前,七嘴八舌的說道起來。
楚瑜被兩人吵得心亂,大聲喝道:“都別爭了!”
小姐可難得發這樣大的火。盼春與望秋對視一眼,大著膽子問道:“小姐,您還真打算讓她在府中長住呀?”
“不然還能怎麼樣?人家都逼上門來了。”楚瑜沒好氣道。從來見過天底下有這般好搬弄是非的婦人,逼得她騎虎難下。
人已經來了,當然不可能立刻送走,眼下要緊的是查清這件事的經過。楚瑜想了想,“盼春,等會兒記得從寶芝堂請個大夫回來,問問要不要開幾劑保胎的方子。”
盼春情知她想確證這身孕是否屬實,趕緊答應著,深以為然的說道:“咱們謹慎些也是應該的,可別著了旁人的道。”
楚瑜也很想相信玲瓏的身孕是假的,但事實如此,容不得她往好的方面想。她那肚子都隆起成那樣,少說得有四個月了,她總不可能在衣裳底下塞了口鍋子來冒充胎兒。
想起四個月前,正是她和朱墨冷戰過後又重歸於好的時候,楚瑜的心就一陣揪亂。腦海裡劇烈的猜疑著:莫非朱墨趁著她不在的那段日子,竟跑去和玲瓏幽期密約不成?因此才珠胎暗結。
楚瑜用力搖了搖頭,將種種不當的猜測從腦子裡拂去。朱墨這一年多來的種種行為,已經證明他對她是有情的,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對別人就無情了呀!
楚瑜覺得自己亦有些混亂了。
望秋悄然歎了一聲,一籌莫展的道:“小姐您不妨修書一封,問問姑爺確實的情況,哎,不過這一去一來,少說也得一兩個月了。且聽聞川渝地勢複雜,不知道這信能不能落到姑爺手中。”
事實上經過林夫人今日這番鬧騰,兩個丫鬟對朱墨的信任不由大打折扣:正如林夫人所講,這種事本來也常見得很,只是沒想到會應驗在自家人身上,委婉難堪的緊。
楚瑜摩挲著手心裡一方絹帕,上面繡著兩隻綠頭紅頸的鴛鴦,可是從當中被裁去一半,另一半被朱墨藏在貼身的內衣壁裡。他那樣珍視這方東西,可見對於她的心意也是一樣看重吧?那麼,自己有什麼理由懷疑他呢?
“郎君正因西南戰事吃緊發愁,咱們別為這個打攪他了,此事等他回來再議吧。”楚瑜將絲帕上的褶皺攤平,慢慢說道。
如果可以的話,儘量信他,多一點信他,她只希望朱墨不要令她失望。
西苑原是朱坌夫婦的居所,他們那一家子去後,此處便空置出來,裡頭的陳設還絲毫未動,收拾收拾便可住人。
果兒如同鄉里漢進城一般,頗為豔羨的打量著博古架上的擺設,“這一套可是宣德年間的細瓷,朱大人是從哪里弄來的呀?聽說有銀子都難買到手呢。”
小丫頭很有些見識,因為尚書府也算得殷實人家,可是同這裡的豪富比起來,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她忍不住摸了摸一個甜白釉燒制的大肚花瓶,那樣玉潤的白色,皎皎如月華一般,引得她連連稱歎。
玲瓏冷眼看著則很有些鄙薄,真是缺見少識!要知她在這府裡也住了不少時候,早已熟極而流,如今就和回到自己家中並無二致,自然不會像這蠢丫頭一般醜態畢現。
她稍稍吃力的在椅上坐下,伸手去夠桌上的茶壺。果兒瞧見,忙慇勤的走近,“姑娘,放著我來吧。”
繼而眉頭一皺,“姑娘你有身子不宜喝茶,我叫人送壺白水進來吧。”
玲瓏見這丫頭鞍前馬後的服侍自己,好似自己已成了府中的正頭夫人一般,心裡自然微覺得意,不過……她臉色漸漸黯下來。
白水很快呈上,果兒手腳麻溜的提壺倒了一盅,親自遞到她唇邊,並關切問道:“姑娘你有什麼想吃的?我讓人吩咐廚下做去。”
“你還真把這裡當成自己家裡了。”玲瓏淡淡笑著,那笑裡卻帶著幾分冷意,使她微微浮腫的面龐更顯憔悴。
果兒嘿了一聲:“姑娘你何必怕勞煩他們,等老爺回來,抬舉你封個姨娘,你便是這府中的正經主子,要吩咐誰做什麼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說不定她心裡亦有些隱隱的期盼,雀兒都揀旺處飛,等朱大人往這院裡來的次數多了,沒准便是她的出頭之日,本來嘛,她的容貌比起玲瓏也差不了多少。想到這裡,果兒悄悄朝那身形遲鈍的女人看去,比起剛回到尚書府時,她似乎姿色銳減,就算生了孩子也未必能回復原先的狀態呢。
玲瓏似乎真應了她那句遲鈍的判語,縱使被人大力奉承,她臉上也毫無喜容,木然和雕刻一般。
她握在袖裡的手卻悄悄攥緊,仿佛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
果兒猶在一旁絮絮道:“楚夫人進門年餘都未生下孩子,以後沒准也不能生了,等姑娘你產下一位小少爺,沒准就能和她平起平坐,到時候不知是誰看誰的眼色過活呢……”
“別說了!”仿佛石破天驚的一聲巨響,玲瓏陡然厲聲喝道。
察覺到果兒愕然的注視,她勉強笑了笑,“你也知道是以後,眼下可不能得意忘形,你也須放謹慎些,別真把這裡當成自個家裡了。”
果兒從愣怔中回過神來,忙應道:“誒。”一壁卻悄悄泛起嘀咕:聽說這位玲瓏姑娘從前最是驕傲自負的,如今怎麼學得這樣謙卑起來?果然是時移世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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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1:37
第二十二章
不一會打發走了果兒,玲瓏方蹣跚著躺到床上,望著青色的帳頂重重吐了口氣:她當然不能得意忘形,現在若是失態,以後就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繞著衣襟上的細紐,手指緩緩落到腹上,玲瓏的眼中遽然爬上一抹幽怨之色。林夫人雖然好心成全了她,卻同時也害了她,她不知道事情的底細,説明玲瓏的唯一目的是借她來打擊朱家。而只有玲瓏自己清楚,這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但是她不能說,或許永遠也不會說。
她翻了個身,對著牆壁默默啜泣起來。
安置好玲瓏,南嬤嬤有些猶豫的來到楚瑜房裡,有些猶豫的道:“夫人,奴婢知道玲瓏這蹄子心眼古怪,您對她多有戒備,不過……”
她面有為難之色,為難之中,又有一點哀懇的希冀。
楚瑜知道她的意思,無非是怕自己在其中做手腳。說起來,南嬤嬤雖然向來瞧不起玲瓏,可她不能不顧及主子的骨血——儘管這件事還有待查證,但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敢錯殺。要知道,衛尉大人在外生死難蔔,或許這便是他唯一的命脈了。
似乎怕楚瑜多心,她想了想又道:“您要處置玲瓏,至少得等她將孩子生下來,到時或打或殺,都任由您決斷,老奴絕不攔阻。”
楚瑜不由感歎這位老人家的愚忠,儘管這忠心只針對朱墨。她微微笑道:“嬤嬤放心,我還沒有孩子,總不會自斷後路。”
她知道這時候說什麼大度不計較之類的鬼話,南嬤嬤也不會相信,索性只談利不談情——倘若朱墨沒有子嗣承繼,她們這些人誰都不會得到好處。
南嬤嬤心底略微舒坦了些,又道:“那這些日子的衣食打理……”
楚瑜瞬也不瞬的看著她,介面道:“就交由嬤嬤您親自辦去吧,她想吃什麼用什麼,也都由她。”
反正家中目前最不缺的就是銀子,楚瑜也懶得摻和這檔閒事。
南嬤嬤恭恭敬敬的道了謝,對楚瑜的明理甚是感激。本來嘛,遇上這種事,任誰心裡都會不痛快,只要能維持表面的和氣就好。
她焉知楚瑜未能怒形於色,則是因為對此事依舊半信半疑的緣故。
不同于做姑娘時的輕狂,玲瓏輾轉了幾個月,再回到府裡時,做人方面居然大有長進。許是因為有了身孕,她收斂了許多,對楚瑜這位正頭夫人亦是畢恭畢敬,儼然執起了妾室禮。
她甚至提出每日早起來向楚瑜問安,卻被楚瑜一口回絕。她對玲瓏始終都是冷淡而疏離的,井水不犯河水,玲瓏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只得訕訕回房去。
月底計算帳目,比起上月多了好些花銷,如今南嬤嬤一心一意看著那一位,楚瑜身為管家太太,少不得打起精神問上一句。
望秋朝西邊努了努嘴,沒好氣的道:“還不是因為那一個!小姐好心把西苑撥給她住,她倒好,真把自己當成正經主子,吃了肥雞,又要嫩鴨,打了首飾,又做衣裳,隔三差五還得請寶芝堂的大夫過來瞧瞧——他們那兒的診金可是有名的貴——不想想自己做丫頭的時候,何嘗能如此暢意。幸好中秋已經過去,不然看著她這副模樣,婢子們都有氣,更別提好好過節了!”
“得志方能倡狂,她不趁現在揮霍,還等到什麼時候?”楚瑜冷漠的舞著扇子,“隨她去吧。”
她倒要看看玲瓏能生出個什麼東西,在此之前,且讓她多得意幾天。
不提朱宅的暗流洶湧,九九重陽之後,國公府卻發生了一件大亂子。楚瑜接到消息趕回朱家,急急的便問向何氏,“怎麼會這樣,五姐姐還好麼?”
何氏沒想到她來得這樣快,知她情急,安撫道:“放心,只是鬢角劃傷了一點兒,加之有些頭暈,這會子大夫正在幫著看呢。”
原來四小姐楚璃不知從何處聽聞安王欲聘楚珝為正妃的消息,心中不忿,竟在深夜悄悄潛至楚珝房中,欲劃傷她的臉,己可取而代之。不料楚珝偶然驚醒,才沒能令其得手,不過兩人爭執途中,楚珝被楚璃推撞柱上,才昏了過去。
楚珊剛從衛家回來,因楚大夫人忙著看顧庶女,沒心思招待,才讓她到三房來落落腳。幸好她與楚瑜的交情向來不錯,與何氏相處起來也不避嫌疑。
自己家裡雖是一團亂麻,楚珊卻還相當鎮定,態度自若的道:“四妹妹做出這種事來,咱們府裡是萬萬容不下她了,老太太已經發話,命我父親將她送去杭州出雲寺,也好過家醜外傳。”
何氏歎道:“這原是應該的,哎,她怎麼會糊塗至此!”
楚瑜聽罷則暗暗的吃驚,大家閨秀對於女子的品德是極其看重的,楚璃做出這樣瘋狂的舉動,已經違背了柔順之道,無異于自斷後路。或許她原本打算著,若成功毀去楚珝的臉,縱使家人恨她,也不能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安王,可惜事與願違,楚珝臉上只落下一點點瑕疵,而她則會飽嘗眾叛親離的苦果。
何氏煩憂的道:“五丫頭素來最重容貌,這回卻不幸傷了臉,雖說老太太已命人去太醫院取回去淤傷的膏子,就不知安王殿下那頭該如何交代。”
楚珊勸道:“三嬸不必憂心,須知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休說五妹妹只是鬢角帶了點傷,頭髮一擋便沒事,倘若郁貴妃安王真有意與楚家結親,必然不會計較這點小小缺憾。”
“到底是你明事理,我反倒急昏頭了。”何氏贊許的看向這位侄女。楚珊從小就氣質沉重,如今嫁了人,舉手投足間更顯落落大方,不比自家那一個,做新娘子做了多少時候,如今仍和大姑娘一般,動輒賭性使氣,似乎永遠也長不大。
楚瑜見母親的眼風掃來,很是自覺的垂下頭去,讓何氏無話可說。
反正她也不要和別人比。
女兒鈍皮老臉,做母親的說再多也是無用。何氏無法,向楚珊道:“你難得回來,想必乏了,和你妹妹出去散散心吧。”
想必她也聽說了楚珊在衛家的近況,可惜遠水救不了近火,況且這種事娘家再怎麼幫襯,終究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總不能勸她與衛二公子和離。那衛二公子也是個良善人,無非愚孝了些,破除不了婆媳之間的矛盾,不過像他這樣的男人,天底下比比皆是,未必能有處理得更好的。
楚瑜猜到何氏的用心,立刻親親熱熱的挽起楚珊的手臂,“姐姐,我們到園中逛一逛吧。”
九月丹桂飄香,園中的桂樹結滿了花穗,如同一粒粒金色的稻米掛在枝頭,香氣盈然沖鼻。
楚珊望著天際,重重的嗅了一口,“到底是家中的氣味芬芳,在那裡總覺得胸中堵著一口濁氣似的,好不鬱悶。”
楚瑜知道她說的“那裡”指的是哪裡,小心翼翼的抬頭問道:“姐姐,聽說你在衛家過得不是很好,是這樣的麼?”
自己家裡人何必這樣戰戰兢兢,想來也是顧慮她的心情。楚珊最疼愛這位小妹妹,因摸了摸她的頭,莞爾道:“那個老虔婆,就會在嘴上逞能罷了,我不怕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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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1:48
第二十三章
她說得容易,可楚瑜知道事實絕不會這樣輕鬆,否則楚珊不會在臉上敷上厚厚的一層粉,那是為了掩蓋眼眶周遭的青印——她在衛家或許難得睡上一個好覺。楚瑜忍不住牽了牽楚珊的袖子,勸道:“姐姐,不如你還是請大伯父為你出頭,寫一封放妻書吧,咱們家又不是養不起人,胡亂撥幾間田莊鋪子,就夠你下半輩子嚼吃的了,何苦在衛家受他們的氣!”
已經出嫁了的人還這樣天真,楚珊輕輕笑道:“傻妹妹,這世上哪是人人都能任性妄為的?讓娘家出面雖然容易,可也總不能賴在娘家一輩子呀!”
楚瑜見她眸中微有悵惘之色,心裡不覺悶悶的不是滋味,細聲問道:“你被衛家的老太婆那樣折辱,姐夫也不幫你說話麼?”
楚珊微微的出神,半晌,才輕輕捏了楚瑜的手道:“他當然為人不錯,不過事母至孝,這也是他的好處,我怎能因此而責備他呢?”
成婚之前,自然也曾有過種種甜蜜而美好的憧憬,可直到嫁為人母,楚珊才知道生活中更多的是情非得已。她挑中衛寬,不止是因為媒妁之言,還因為曾經在相國寺的偶然一會,只一眼,便足以叫她為那人的風姿傾倒。
但,想像終究是與現實不同的,衛寬人如其名,對誰都心胸寬廣,更別提那人還是他的母親。楚珊自知求告無路,若多加埋怨,興許會多一個怨謗不敬的罪名,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一個“忍”字,忍到終成正果的那日。
思及此處,楚珊因攜了楚瑜的手,微微笑道:“不提也罷,總之以後的日子想必會好過些,畢竟,這是他們衛家的頭一個孩子。”
她用食指在腹部微微圈著。
“你有身孕了?”楚瑜又驚又喜。
她鬧得這樣大的動靜,楚珊卻有些不好意思,忙噓道:“你小點聲。”
楚瑜這才吐了吐舌頭,知趣的閉上嘴,又忍不住悄悄問道:“幾個月了?”
“才兩個月呢。”楚珊微微紅了臉,“總之,自從大夫來驗過脈後,夫君的態度便慎重許多,連老太太待我也客氣不少,這回說要歸甯,二郎還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小心磕著。”
果然,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便有了力量,楚瑜不由感慨。連衛家那位難纏的老太太都對這個未出世的孩子視若珍寶,可知子嗣在世人眼裡多麼可貴了——無怪乎玲瓏一懷上身孕便有恃無恐,做出許多張致來。
楚珊見她不語,因凝視著楚瑜歎道:“別光說我的事,你自己呢?”
楚瑜一驚,強支著道:“我能有什麼事?”手裡攥著的一條手絹卻緊緊絞了起來。
“在姐姐面前還要裝傻嗎?”楚珊伸出蔥白的指甲,戳了戳她的額頭,諄諄道:“你我已是多年姊妹,若連這點心事都瞧不出來,我怎配做你的姐姐?說罷,是妹夫欺侮了你,還是其他人無故找你的麻煩?”
難得有個這樣關心體貼自己的家人,楚瑜心內自然是感動兼感激的,不過這件事叫她怎麼張口?她只能強笑道:“真的沒有什麼,三姐你太多心了。”
“罷了,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我就算知道了,也未必能管你家的閒事。”楚珊歎道,“不過六妹,姐姐可得告訴你一句老實話,婚姻這種事,向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自己再怎麼覺得委屈也好,那也是你應該承受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知道麼?”
楚瑜隱隱覺得這種態度是消極的不對的,不過要她與楚珊辯,她又拿不出有力的佐證來——似乎楚珊說的才是真理。
她只能悶悶的點了點頭。
楚珊因身孕尚淺,不能久滯,唯恐出什麼岔子,剛一過午時,衛家就派人將她接回家中去了。
何氏想到侄女們出嫁的出嫁,出家的出家,心裡亦是惋惜不斷,吩咐楚瑜道:“你要是還有空,去竹濤院看看你二伯母吧,難為她清苦半世,如今只落得孤家寡人一個,終日又茶飯不思,我看著都覺心慌得很。”
楚瑜知道母親心腸慈軟,楚璃犯的過錯再大,那也是她自己糊塗,二夫人為人母已經夠盡職了,無奈女兒屢教不改,她能有什麼法子?
楚瑜來到二夫人院裡,只見四處靜悄悄的,不聞人語,獨有兩個丫頭在門前守著,見她上前忙施了禮,悄聲說道:“六姑奶奶可輕點聲,二夫人這幾日脾氣燥得很,吩咐了不許別人前來打擾的。”
見兩個丫頭一臉惶然,楚瑜便知她們近來沒少受二伯母的氣,因道:“放心,我進去略勸幾句便出來,不會有事的。”
兩人暗道,若能有人助二夫人紓解心結,也是好事一件,因側身放楚瑜進去。
撩簾而入,楚瑜便聞見一股濃重的檀香味直沖鼻腔,與方才院中清冽的桂花氣味對比鮮明,她下意識皺了皺眉。
桌上焚著嫋嫋的檀香爐,楚二夫人木人一般在桌邊坐著,幾乎是癡了。都說檀香能夠使人甯心靜氣,她倒好,似乎是被檀香給熏麻木了。
楚瑜輕輕喚了聲,“二伯母。”沒有人應。
走近前又喚了兩聲,二夫人還是沒抬頭。
楚瑜無法,只得大著膽子,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兩晃,楚二夫人這才迷惘的望向她,“六丫頭。”
她的聲音極低極輕,可知她的心情亦是一樣徘徊低落。
楚瑜不知怎的想到自己的母親,倘若今日被送去家廟的是她,想必何氏一定會哭得肝腸寸斷罷?
她雖然一向不喜歡楚璃,對這位二伯母的尊重還是有的,因尋了張錦杌坐下來道:“二娘您別太傷心了,四姐姐自己硬要鑽牛角尖,遷怒到別人身上,咱們也沒法子。這回送去家廟也是好事,四姐心氣太浮躁了些,讓她自己靜一靜才好,興許再過幾年,老太太會恩准將她放出來……”
其實有一句話楚瑜忍住了沒說,那便是乾脆當做沒生過這個女兒,反正楚二夫人無子,遲早得從族中領養一個,興許還更孝順些。不過她瞧著楚二夫人為了孽女黯然傷神,不好在她傷口上撒鹽罷了。
“說來四姐姐這回也太粗鹵了些,好好的做些什麼不成,偏偏要將脾氣撒到自家姊妹頭上,若讓外人知道了也難為情呀!”楚瑜歎道。在她看來,為了一個男人實在不至於做到如此地步,那安王蕭啟有什麼好的,不過是個克妻的鰥夫罷了,難為楚璃還為了此人你爭我搶,連後半生的幸福也賠上了。
她正噓聲歎氣,孰料二夫人忽然緊緊抓著她的胳膊,厲聲道:“那消息是別人故意透露給她的,我從沒聽說安王要納五丫頭為妃的事,是有人陷害我的璃兒!”
楚瑜見她面目猙獰,甚是駭然,心道這位二伯母莫不是失心瘋了?不過二夫人的話又令她有些糊塗,她輕輕撥開抓著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不解道:“二娘您這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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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2:02
第二十四章
二夫人不曉得有沒有聽清楚她的問句,自顧自的垂下手臂,“我早知璃兒的性子最是驕傲執拗,經不得一點刺激,勸了她多次,誰知她執意要嫁進安王府。原來郁貴妃召我進宮,因事情未定,我怕她樂極生悲才未明說,不想突然冒出這樁事來,真是時也命也……”
楚瑜見她喃喃自語,語調成狂,心裡越發肯定二夫人怕是精神不穩,不過她方才話裡似乎透露出點什麼:如她所說,郁貴妃曾悄悄召她進宮,商量的不會是別的,想必是安王的婚事,只差捅破這層窗戶紙罷了。那麼,府中的人為何要故意捏造流言,說郁貴妃取中的是五小姐楚璃呢?
誰在這件事中獲利最大,誰便最可能是那幕後製造謠言的人。
楚瑜臉色往下一沉,她悄然起身,離開竹濤院,來到楚珝所在的松風苑中。
楚珝的額頭在柱上撞出了青色淤痕,這些天不能見人,額上亦纏著厚厚的白紗。
楚瑜進去的時候,這位五姐正歪在枕上喝藥,哪怕是受了傷,她也無須旁人服侍——正是這一點懂事最叫人心疼。
不過楚瑜心裡,此刻卻沒了那種感同身受的滋味。
她挨著床畔坐下,靜靜地打量著楚珝的面容。不同于楚璃的明豔跋扈,楚珝的姿容是清麗的,無害的,如同一株盛開在牆角的小花,靜靜地釋放幽香。這樣的美色在平時當然不夠吸引人,不過現在已沒人和她爭了。
“六妹你盯著我做什麼,我臉上有髒東西麼?”楚珝笑道。
不知是否楚瑜的錯覺,自從四姐送去杭州之後,楚珝的態度更開朗了,人也健談許多。
“不是。”楚瑜笑著搖了搖頭,撥開她的鬢髮,查看她耳廓邊上的一道淺淺劃痕,那裡已經痊癒得快差不多了,若不仔細分辨實難瞧見。
楚珝只比她大一兩個月,姊妹相處之見更談不上隔膜,她輕輕將楚瑜那只手撇開,不自在的笑道:“這點小傷不要緊的。”
“是啊,一點傷怕什麼,反正現在嫁入王府的一定是姐姐,旁人生得再美,也擋不了姐姐你的路子。”楚瑜輕聲說道。
楚珝臉上的笑不由淡去,“六妹你這是什麼意思?”
楚瑜懶得再同她裝傻,一眼不眨的看著她,“安王殿下要納你為妃的消息,是你散播給四姐的,對麼?”
不待楚珝回話,她自顧自的接下去,“你明知道四姐脾氣衝動,一旦得知安王妃的位置被你奪去,勢必會與你相爭,你再順理成章的做出一場苦肉計來,只消一點小小的傷損,就能將四姐送去家廟,除去你的大敵,我說的對麼?”
這本是楚瑜一廂情願的猜測,不過看見楚珝的笑容漸漸消失,她便知道自己所想不假。
楚珝靜靜地道:“你想怎麼樣,去告訴你的大伯父,你的祖母嗎?”
“怎會?如今木已成舟,祖母他們想要後悔也已晚了。”楚瑜冷笑道。就算楚珝的手段真被人發現,大老爺等也會舍楚璃而保她,一個心機深沉又有手段的女兒,當然比魯莽輕率的楚璃強多了,至少讓她嫁去王府更有用處。
楚瑜只是有點傷心而已,她本來以為此事或許是大夫人設下的陷阱,而楚珝只是被蒙在鼓裡順水推舟的棋子。但轉念一想,無論是庶出女兒或是侄女兒,對大夫人而言都沒有兩樣,她又何必煞費苦心就中取勢?真正心存私欲的,是一心想要嫁進王府的楚珝。
“我本以為五姐你隨分從時,從來不喜與人相爭,如今瞧來,是我看走眼了。”楚瑜說道,眼眶有微微的濡濕。
她想起從前姊妹幾個在紫藤花下玩鬧的情景,回想起來簡直和夢一般。
楚珝緊緊地抿著嘴,唇角忽而譏諷的彎起,“六妹你又懂得什麼?你是家中的獨生女兒,三叔三嬸皆視你如珠如寶,但凡是你想要的,哪怕星星月亮也能給你摘下來。可我呢,生母早早過世,雖然寄養在大夫人膝下,她又何嘗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還不是處處緊著那一個!就連想嫁給一個鰥夫,她都覺得我是高攀了,絲毫不肯為我設法,我不比你,可以依靠父母親族,可以依靠你那權勢滔天的好好夫婿,我能依靠的,就只有我自己而已。”
她似乎從未說過這樣多的話,尤其是在喝過大碗的湯藥之後,因為乏力,抓著被角不斷的喘著氣。
楚瑜看向她的目光微帶憐憫,“即便如此,你也不該這樣陷害四姐姐,她雖然嘴上不饒人,可從來沒想過把你怎麼樣……”
“這還不叫怎麼樣嗎?我不過讓丫頭傳了一句話,她就惡狠狠的殺到我房裡來了,看那架勢恨不得掐死我!”楚珝反唇相譏道,“陷阱雖是我設下的,牛不喝水強按頭,誰還能逼她不成?再說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比她更適合嫁給安王,憑什麼讓她占去我的位置,如今倒是兩全其美。她那樣的人,合該到佛庵裡磨磨性子。”
楚瑜見她此時還能理直氣壯,雖然微感訝異,但覺得已沒有說下去的必要。她按著桌角起身,輕歎道:“隨便你吧,只要你不覺得問心有愧就好。”
她輕手輕腳的朝門外走去,身後傳來楚珝木然的聲音,“六妹,你這輩子是沒有吃過苦的,當然不可能知道,在這世上,有些人光是活著就已經費盡全力了。”
楚瑜心頭劇烈的震了一下,不是因為她,而是由於想到朱墨,朱墨的處境與她五姐何其相似,甚至更要艱難百倍,不知道朱墨在那些食不果腹的日子裡是如何熬下來的。稀奇的是,自從楚瑜嫁進朱府以來,見到的從來都是一副或輕佻或正經的笑臉,從未聽他訴說過不快之處,是真的沒有呢,還是僅僅忍著不對她傾訴?
楚瑜的心口有些微微的揪疼。
她就這樣一路胡思亂想著回到房中,何氏看見她便問道:“見過你二伯母了嗎?”
楚瑜輕輕嗯了聲,並道:“我還往松風苑看了五姐。”
何氏對此並不奇怪,盡盡姐妹之情也是應該的,她只道:“五丫頭的傷我瞧了,傷得不重,不梳高髻便看不出來,到時郁貴妃即便差人過來相看,想必也能支吾過去。”
楚瑜不禁露出苦笑,果然,如今人人在意的只是楚珝的臉而已,更確切的是,是在意這樁婚事能否成功繼續下去。血脈之間的感情,在親族利益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楚瑜更不打算對何氏訴說她的新發現,因為說了也不會有用,反而會讓何氏倍添煩惱——她是一個難得的孤傲耿介之人,而楚瑜卻在這一年裡頭漸漸明白了許多從來都未發現的道理,不一定是對的,但卻是為人處世中的圭臬。
心思微微煩亂之際,何氏忽然正襟拉她坐下,嚴肅的問道:“你姐姐的事情談完了,我們來說說你的事。”
“我能有什麼事呀?”楚瑜有些心虛的低下頭。
“還誑娘呢,把娘也當成了外人是不是?”何氏沒好氣的睃她一眼,“那個丫頭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讓人把她接到府中來?”
楚瑜大驚,“您是怎麼知道的?”繼而便會過意來,恨恨的道:“早知道不帶她們回來,這群嘴上沒把門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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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2:14
第二十五章
不消說是盼春望秋二人透露給何氏的,雖說楚瑜才是正經主子,但何氏這位三夫人反倒更有威嚴呢。
“說別人傻,我看你才是愚蠢透頂。”何氏瞪著她,“這樣的東西留下來做什麼,還不趁早打發她出去!林尚書的官職再高,他夫人怎好管起別人家的閒事來?她敢把那下賤胚子領上門,你不會原樣的給她送回去?再不濟,一碗落胎藥灌下去便是了,何苦替別人養兒子,誰知道是哪裡跑出來的野種!”
何氏這回是真生了大氣,不止恨奸人算計,更是恨鐵不成鋼,這點小事女兒也能著人家的道。
楚瑜猶猶豫豫的,“但若那孩子真是郎君的呢?”
何氏不滿的看著女兒,怎麼嫁了人反倒畏畏縮縮起來,她斬截的道:“那就更不用怕了,朱十三算什麼東西,膽敢在外頭養外室,還是和這樣不入流的下賤胚子,你就算立時殺了那賤婢,也沒人敢說你半句!”
何氏的一席話說得楚瑜熱血沸騰,但是沸騰過後又漸漸冷卻下來,她不能賭萬一,哪怕僅僅存在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不能將把柄落在別人頭上。
楚瑜默默地撫著肚子,“可我還沒孩子呢。”
何氏不由語塞,說來亦是這點不公,女人無出便是大罪,男子們卻能在外風流快活,儘管楚瑜趕走那詭計多端的狐媚子是合情合理,可放在外人眼裡,難免落一個妒忌不容的印象。
楚瑜知道何氏為人乾脆爽利,頂見不得拖泥帶水的。她唯有緊緊揪住何氏的衣角,哀懇說道:“娘,這件事就交給女兒自己處理吧,我會辦好的,決不使您憂心。”
“你能行麼?”並非何氏不相信自己的女兒,實在是楚瑜從小便缺乏那種殺伐果斷的魄力,而她也從未給過楚瑜鍛煉的機會——當然,姓朱的也沒有。
楚瑜忙不迭點了點頭。
她執意如此,何氏只能讓步,說來她也不可能庇護楚瑜一輩子,往後的路,終究得她自己走下去。
不過朱十三真的是那種人麼?何氏想起他素日待楚瑜的模樣,真真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不過這孩子又是怎麼回事?一個女人總不能自己生孩子。
何氏覺得自己的頭亦有些大了。
楚瑜又抱著她的膝蓋撒嬌道:“娘,你沒把這件事對別人說罷?”
“你以為我不曉得會出大亂子?”何氏橫了她一眼,“休說是別人,連你父親和你哥哥我都一個字沒提呢,照你哥哥那烈火般的性子,只怕立時把朱宅夷平了也是有的。”
正因存在諸多顧慮,何氏才會私自將女兒叫來商談,而未親自出馬。
楚瑜緊緊地巴在她腿側,哼哼道:“到底是娘親最疼我。”渾然不顧何氏一臉的嫌棄。
楚瑜在娘家只留了兩三日,亦不肯多待,畢竟按照楚老太太的說法,安王府不日就要來迎親了,她一個出了嫁的姑奶奶留在府中多有不便。
何氏托人從南邊帶回一批細布,亦分贈了楚瑜幾匹。楚瑜回到府中,正欲吩咐僕婦將馬車上的東西卸下,誰知就聞宅邸中熱鬧非凡,來來往往的下人穿梭不斷,隱約還能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
楚瑜用袖子擋住鼻腔,就見南嬤嬤得知她回來的消息,上前來相迎,楚瑜便問了一句,“出什麼事了?看你們這樣慌慌張張的。”
南嬤嬤衣裳的前襟都被熏黑了,想必是在爐灶旁看火的緣故。
“是西苑裡的玲瓏姑娘……她仿佛有些不妥當。”南嬤嬤說罷,目光憂愁的向後院看去。
她一個孕婦能有哪裡不好,多半是為著她那金貴的肚子。楚瑜沉下臉道:“領我過去瞧瞧。”
比之前廳,後院裡的藥味便更重了,光聞一聞便能使人舌頭麻倒。楚瑜強支著進了門,只見玲瓏臉色蒼白的窩在床褥上,兩鬢都汗濕了,像個濕淋淋的水鬼。她見到楚瑜,紮掙著要起來行禮,南嬤嬤忙按著她說不必了。
彼時顧大夫已為她把完脈象,楚瑜於是問起玲瓏的病勢如何了,顧大夫恭恭敬敬的道:“夫人放心,這位姑娘因為體寒虛弱,又服用了活血化瘀之物,致使下-體微有血出,幸經老朽診治之後,已經無礙,往後按時服用湯藥,不出三五日便能痊癒。”
他說得可謂輕描淡寫,但居然見了紅,這可不是小症候,難怪玲瓏虛弱得像大病一場呢。楚瑜雖然駭怪,卻沒忘記抓住重點,“大夫适才所言活血化瘀,究竟是吃了什麼東西?”
顧大夫摸著頜下長須,沉吟道:“可否將病者一日之內的飲食送來驗看?”
這卻沒有什麼難的,朱家又不是皇家,不至於每日變換花樣。不多時,伺候玲瓏的心腹丫頭果兒就將飲食原樣呈來了一份。
顧大夫每樣皆嘗了嘗,最後目光停駐在碟中的一方棗泥山藥糕上,指著它道:“這東西是誰做的?”
南嬤嬤聽這話不簡單,立刻便是一激靈,忙道:“是府裡的廚房做的,有什麼問題嗎?”
顧大夫目光沉沉入水,“你們府裡也太不當心了,怎麼能將山楂摻到這糕品裡,須知山楂一味對孕婦乃有大害,若服用過多,滑胎亦非罕見之事。”
眾人皆怔住了,若是外頭的糕餅點心,還能說一句別人做事不當心,可這是府裡自己做的,若說不是刻意,誰會相信?
果兒搶著道:“難道姑娘嘗著這糕點酸酸甜甜的,比以往開胃些,還以為是換了新樣,原來是撞上了對手,想置我們姑娘于死地。幸好姑娘所食不多,否則一屍兩命只怕也有可能。”
一面說著,一面恨恨的朝楚瑜瞥來,顯然這位當家太太已被她列為首當其衝的疑凶。
南嬤嬤猶疑道:“這些日子只有夫人院裡進了一批山楂……”
連這老奴也疑心起來,望秋登時老大不忿,橫眉豎目道:“嬤嬤,您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是說我家小姐有意害她不成?”
南嬤嬤深知這幾個丫頭脾氣隨主,亦不是好惹的,忙向楚瑜陪笑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
只不過這山楂的確只有夫人院裡才有啊,南嬤嬤叫苦不已,無奈這話不能明說,不然便是指認了楚瑜的嫌疑。
楚瑜的目光已經寒涼若水,她靜靜說道:“不用爭了,這件事本來也好過,嬤嬤,請你傳我的吩咐下去,以後西苑也置一間小廚房,東西兩院的飲食各自隔開,如此該再無異議了吧?”
那山楂的確是楚瑜命人買來的,因著近來脾胃不佳,想要些開胃消食的好物,不曾想過山楂還有滑胎的功效。她亦不喜歡委屈自己,與其為了這沒皮沒臉的丫頭苛待自己的肚子,倒不如隔成兩處,各自都能得到一片安寧。
目前來看,這也是最為妥帖的方法,南嬤嬤自然應聲附和。
等回到房中休憩,望秋便恨恨的道:“這狐媚子矯情給誰看?大人又不在府裡,她做出許多張致來做什麼?又是吃傷了胃,又是險些滑胎,她怎麼不乾脆一索子吊死,來嫁禍到小姐你頭上,這樣還痛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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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2:26
第二十六章
盼春憂思重重的攢著眉,“小姐,您說那玲瓏會不會是故意這麼做的?既讓小姐你落了眾人疑心,又能順理成章的擁有自己的小廚房,免得小姐你以後真有機會害她,這丫頭的算盤打得也太精了!”
楚瑜則微微的出著神,盼春所言固然有理,可是她總覺得,玲瓏的所作所為似乎不是出於陷害這類的目的:一個婢女如何能陷害夫人?就算真是楚瑜下的手,別人也不敢將她怎麼樣,何況朱墨又不在府裡,楚瑜身為府中的掌權人,再怎麼發號施令,她們也只能幹看著罷了,玲瓏是瘋魔了才想到與她作對。
況且,适才房中的一瞥,楚瑜並未在她臉上看到陰謀得逞後的欣喜,反倒是顯而易見的失望與落寞,仿佛這次沒能小產,她還挺不高興似的。
挺不高興……楚瑜心中不由一動,莫非玲瓏本就不想要這個孩子?
西苑有了自己的小廚房,兩邊相處起來就省事多了,因為根本不需要相處。當然,楚瑜還是時時命人監視那頭的動靜,就算她不吩咐,盼春等人也會自發自動的將消息遞過來。
自從上次見了點紅之後,玲瓏的身體更虛弱了,輕易不出門去,她籌錢托人買回一尊白玉觀音像,擺在牆角的壁翕內,每日誠心祝禱數遍。
眾人皆言她定是想求個兒子。
望秋則笑道:“我看不止如此,她定是指著菩薩保佑朱大人平安回來,好抬她做姨娘呢,否則肚子再大又有何用?”
她這話雖然刻薄,卻也有幾分道理。而楚瑜聽了只是不言語,她知道望秋心裡的想法和她不同,經過玲瓏這段日子的長住,望秋已經十成十認定這孩子是朱墨的種了,只暗暗祈禱她生下個女兒來。
至於楚瑜,她仍然是五分信五分不信,不信的程度更加多些。但,在朱墨回來之前,她再怎麼自我催眠也是無益,事實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她只能耐心等待朱墨的說法。
暮色來臨,伺候玲瓏喝完最後一道安胎的湯藥,果兒悄悄打了個呵欠,收拾了盤盞欠身出去,“姑娘,婢子替您在外頭守著,您早些安睡吧。”
玲瓏頷首,自顧自的跪到神衾前。
果兒不由失笑,“姑娘,您還在為朱大人祝禱平安呀?也太虔心了些。”
大夫已經驗過,說玲瓏這一胎很可能是個男胎,那麼,她所祈求的,想必就只有朱大人平安回來這一項了,畢竟,南嬤嬤再厲害也只是個下人,只有朱大人才是她切切實實的依靠。
玲瓏冷眼看著這丫頭神情變幻莫測,待她掩上門出去,才鄭重的雙手合十,默默訴念起來。
求菩薩保佑,保佑朱大人戰死沙場,保佑他死在西南吧,這樣就沒有人知道這孩子的真假了。甚至更幸運一些,她能作為這遺孤的生母,順順當當得到一筆豐厚的家產,甚至是全部,從而安穩富足的在京城生存下去,這是她夢寐以求的生活。
據說神靈都不會理會惡意的願望,但是也有人說,只要誠心祝禱,神明就一定會實現,何況,她這願景並非惡意啊,全了那人為國盡忠的理想,全了他死後的美名,怎麼想都是好事一件。
無論如何,她總歸得試一試。透過簾外灑進的明澈月光,玲瓏嚴肅的拜下去,再拜下去,仿佛如此就能讓菩薩看到她的心意,進而成全。
玲瓏日日求神拜佛的事,楚瑜雖然知道,卻只是冷眼旁觀,不肯多加理會。無論這丫頭存著怎樣的心思,在她看來都是笑談一場——神佛若真管得了人間事,天底下就不會有許多人受苦受難了。
不過當她聽聞玲瓏差人到賽半仙處卜卦時,她就有些坐不住了。那賽半仙在城隍廟前擺了個攤子,為人瘋瘋癲癲,據說頗有些靈驗。難得的是他定下規矩,每日只蔔十卦,一旦足數,便是用再多銀子都不鬆口,因此人人都信之不疑。
越傳越玄乎,連楚瑜心裡也有幾分鬆動,難道玲瓏著急至此,定要求出個子嗣來?
她忍不住問道:“賽半仙怎麼說的?”
若真有些神通,倒不能不防著。
“賽半仙說了,朱大人會平安歸來,令她只管放心。”望秋撇了撇嘴道。這小蹄子盼夫心切,懷著肚子都不安分,怎叫人能瞧得起她。
原來不是問生男生女,楚瑜並未因此松一口氣,反倒緊緊地蹙起眉頭:玲瓏尚未正式踏入朱門,就對朱墨這樣牽腸掛肚,莫箱非兩人真是情絲纏綿,不可分割?
盼春臉上顯出凝重之色,“但是婢子方才去西苑送這個月的錢米,卻看到玲瓏臉上仿佛有些怏怏不樂似的。”
望秋只是不屑,“這蹄子慣會裝模作樣,沒准心裡偷著樂呢!”
楚瑜心中一動,遂問道:“你確定沒看錯嗎?”
這句話是問盼春的。
“奴婢瞧得真真的,玲瓏臉上一點喜容都沒有,伺候她的小丫頭果兒倒笑得跟一朵花似的。”盼春肯定的點頭。
她見楚瑜面色有異,猜到她或許發現什麼,因問道:“小姐您以為有何不對麼?”
“我想,這孩子或許另有蹊蹺……”楚瑜猶豫著道,不待兩人細問,便嚴肅的抬起頭來,“你們誰能幫我打聽一下,這半年來,她在林尚書府到底做了些什麼?”
事實上她早就該想到這一點的,不過是因為證據不足,才克制住自己沒有打草驚蛇,不過入府以來玲瓏的種種異狀,卻證實了她沒有外表那般有恃無恐。想要打掉這個孩子……許了平安卦後卻不高興,似乎她巴不得朱墨有去無回似的。若她腹中真是朱墨的骨肉,她又何須懼怕朱墨歸來?
現在要緊的是找到一個能揭穿她的人。
望秋聽完楚瑜的分析,登時眼睛一亮,自告奮勇的道:“婢子從前老家有一個姊妹,聽說嫁了尚書府管事家的二兒子,婢子或者可以托她問一問。”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楚瑜欣然道:“有勞你了。”
“算不上麻煩。”望秋臉上很有些喜孜孜的,能看到玲瓏那蹄子吃癟,當然是求之不得。
只要有心,總能查出真相。沒過多久,望秋便悄悄將一封從尚書府寄來的書簡交到楚瑜手中,裡頭描摹得繪聲繪色,簡直可與那些志怪小說裡的香豔故事有的一比。看來她那小姊妹也是個好管閒事的人物,老早留意到這樁風流韻事。
望秋頗為快意的道:“有這封書簡作證,小姐就能順利將那蹄子發賣出去,咱們都落得耳根清淨。”
楚瑜卻睨了她一眼,有這書簡是好,但若貿貿然拿出去,保不齊就會連累尚書府中的那一位,望秋心思粗疏,楚瑜卻不能不顧慮到這點。再者,僅憑隻言片語,到底算不得證據充分,萬一玲瓏來個抵死不認,她反而打草驚蛇。
況且,就這樣處置了玲瓏,林家那個老潑婦卻毫髮無損,未免太不解氣。
楚瑜於是款款起身,“西苑裡想必還沒熄燈,咱們過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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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2:39
第二十七章
如鉤新月掛在西梢,從淡淡簾櫳射入,照得床頭的人形臉色如雪一般白。玲瓏歪在榻上,由著果兒一勺一勺的將安胎藥灌到她嘴裡,心裡只是暗暗叫苦:如果賽半仙所言不假,那麼,不出三個月,朱大人就會安然歸來,到時她該如何自處?
她摸著衣襟下蓬蓬鼓起的肚子,心思驚惶得似離了巢的雀鳥一般。若早知如此就好,早幾個月將這孩子悄悄打下去,或能一了百了,可惜為時已晚,她悄悄問過大夫,若在這時落胎,極有可能一屍兩命,連自己的性命也無法保全,這讓玲瓏如何敢嘗試?
再者,南嬤嬤而今對她這西苑極是注意,一飲一食莫不經由她手,玲瓏便是想自己煎服落胎的方劑都沒辦法。
外頭忽報楚夫人來了,玲瓏忙將湯碗放下,整衣欲起來相迎,順便問果兒,“快拿鏡子過來,瞧瞧我頭髮亂不亂。”
果兒不屑的道:“姑娘您怕她做什麼?您如今懷著身孕,縱使頭髮不齊,衣衫不整,她還敢生吃了您不成?”
真是個糊塗蛋!她懷的是孽種,又不是龍胎,玲瓏暗暗叫苦,可恨竟無一人能同自己商量。
倉促之間,楚瑜已旋身而入,玲瓏見她並未攜帶侍女,不由暗暗感到詫異,正要起來請安,楚瑜卻按著她的手,笑盈盈的道:“妹妹無須多禮,我只是隨便過來看看。”
何時竟叫起妹妹來了?她越是客氣,玲瓏越是惴惴難安,只差說一句“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了。
楚瑜挨著床榻坐下,微微笑道:“實不相瞞,我來,是有幾句心裡話想和你談談。”
總算搬到明面上了,玲瓏做了多年的底下人,若連這點意思都看不出,還真是枉司其職,她向果兒使了個眼色,那丫頭便雄赳赳氣昂昂的帶上門出去——自家姑娘有了身孕便是寶貝,諒來楚夫人不敢將她怎麼樣。
楚瑜支走了婢女,卻並不直奔主題,而是漫不經心的問道:“妹妹這一胎怎麼樣了?”
“謝夫人體恤,大夫說了,一切安好。”玲瓏笑意勉強,她可不敢和楚瑜稱姐道妹的,倒不如說楚瑜此舉更引起她的戒心。
“是男胎還是女胎呀?”楚瑜隨手給她掖了掖被角,免得讓那碩大的肚子受涼。
今日的情狀處處透著詭異,玲瓏更不敢掉以輕心,謹慎的應道:“顧大夫說,很可能是個男嬰,不過在生下來之前,一切還是未知之數。”
她對自己的措辭很是滿意,既不過分倨傲,又適時的起到警惕作用——她這一胎疏忽不得,還望楚夫人莫輕舉妄動為好。
楚瑜似乎沒聽出她的言外之意,依舊笑意粲然,“那便好,看來林尚書很快就要添一位小公子了。”
說罷,便瞬也不瞬的盯著玲瓏。
玲瓏忽覺額上冷汗涔涔而下,笑容更是慘澹如鬼一般,“夫人您這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明白。”
“豈止你不明白,連我也被你繞糊塗了。”楚瑜伸出細白的手指,沿著寢衣上的暗花徐徐按下去,“你怎會有這樣大的膽子,竟想讓朱家認下這孩子?”
玲瓏目瞪口呆的看著她,不知是沒聽清楚,還是被嚇傻了。
“你以為,你在林家做的那些事,就沒人知道了麼?”楚瑜嗤的一聲說道,“早就聽聞林尚書重色,沒想到竟是個貪多嚼不爛的,連家裡的丫頭都不放過,你既然敢做,為什麼不敢認呢?倒來尋我朱家的麻煩!你以為林夫人能治死你,我就不能?你也太小瞧我了!”
玲瓏見她目光灼灼,眼中且有兇狠之意,身子不由戰慄起來。她驀地想起:早就聽聞楚家家風悍妒,幾個夫人都和雌大蟲般,爺們碰上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她怎麼就忘了楚瑜也是楚家出來的?
楚瑜的小指上本就蓄著寸許長的指甲,玲瓏所著的寢衣又格外單薄,被那鋒銳的東西硌著,幾乎以為下一刻就會腸穿肚爛。
強烈的恐懼攫取了她的心神,玲瓏倉促從床上撲下,哭求道:“夫人饒恕,婢子不是存心的!”
楚瑜覺得自己的膽子就不算大,不過這丫頭的膽子比她更小,一嚇就嚇出實情了。她伸臂將玲瓏拉起,溫聲道:“你好糊塗!明明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事,偏偏要瞞著人,你以為你能瞞得了一世麼?等大人回來,真相自然會水落石出,你以為他捨得替別人養兒子?”
這當然是玲瓏早就想到的事,但被楚瑜這樣當著面戳穿,她不禁又愧又悔,下意識的要拜下身去。
“說了讓你不必拘禮,總是不聽!”楚瑜嗔道,“有身子的人還不得當心些,萬一沒了這個孩子,你還如何在尚書府立足?”
玲瓏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眨巴眨巴眼,見楚瑜態度從容,聲調溫和,似乎真是為她著想,她這才領悟過來:原來楚瑜的意思是要幫她回到林家去。
她不禁磕磕絆絆的問道:“夫人為何要幫我?”
“誰讓你在朱家待了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我之間雖有些微齟齬,但不看僧面看佛面,縱使因為郎君,我也該盡力為你尋一門好歸宿才是。”楚瑜落落大方的說道。
她若這般好心倒好了,玲瓏暗暗泛起嘀咕。不過若楚瑜所說不假,可見朱大人對她並非了無情意,玲瓏心裡不免又有些甜絲絲的。
楚瑜知她為人謹慎,輕易不容易深信,因略將聲音放淡幾分,“自然,你若不願將此事叨擾林家,我也可為你安排一名穩婆,待足月之後將孩子生下來,再送你們母子出城,你覺得如何?”
笑話!玲瓏自小在官宦門第當差,這大戶人家的丫鬟過得比一般的小姐還舒服些,要她托兒帶女的四處奔波,她如何受得了忍饑挨餓之苦?這孩子留又留不得,帶又帶不走,少不得讓他回到林家去,有了名分,才有他們母子後半生的指望。
玲瓏先時不敢聲張,皆因懼怕林夫人勢力,再者,她與老爺不過一夕魚水之歡,豈知結下珠胎,不曉得那人肯不肯認帳。但是轉念一想,自己一個弱女子在這裡擔驚受怕,他們兩夫妻反倒逍遙快活,玲瓏的不忿就從胸中滿溢出來。
如今楚瑜要為她出頭,這便是她的機會來了。玲瓏當下再無猶豫,頓首道:“但憑夫人替婢子做主。”
楚瑜含笑拉起她的手,“這樣便最好了。”
林夫人挺著胖乎乎的身子從大門擠進來,身上的汗都快成瀑布雨了。身旁的僕婦忙遞上一方厚厚的汗巾給她擦拭,亦且埋怨道:“已經到十月裡,誰家的太太沒事還出來閒逛,衛尉夫人真不會體諒人。”
林夫人卻滿有得色,“她不會體諒人,咱們可得體諒她,朱夫人難得請一回客,你我豈能不捧場呢?”
早就聽聞楚瑜孤僻,輕易不與其它名門淑女結交,林夫人卻得了她獨一份的帖子,無怪乎覺得揚眉吐氣。天氣雖冷,她一路走來身子早就暖洋洋的起來,光是想到楚瑜因玲瓏那蹄子這些時日如何焦頭爛額,她就覺得心都快飛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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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2:50
第二十八章
甚至於對楚瑜此次的邀請,林夫人也隱隱猜出她的用意:恐怕是被玲瓏折騰得沒法,恐怕才想找她討個主意罷,不過她又怎能按照對方劃出的道走呢?這位楚家的六姑奶奶個性囂張,仗著出身就敢不把人放在心裡,總得叫她吃點虧才好。
懷著這樣的心態,林夫人踏進垂花門時腳步都是飄飄然的,好像她那肥壯的身子漂浮在空中一般,輕盈無比。
楚瑜的兩個丫頭熱情的迎上前來,簇擁著她道:“您可算來了,我們夫人已在裡頭等候多時。”
看來楚瑜為了此番的佈置,的確是煞費苦心,不過林夫人又怎會輕易被她打動呢?她暗暗在心底決定,無論楚瑜說些什麼,她都且敷衍著,決不讓此人討了好便是。
進入花廳,一股馨香撲鼻而來,是兩傍花幾上陳設的臘梅花,金黃的花苞盛放在枝頭,中人欲醉。
飯菜亦是早就備好了,甜白瓷的碗碟倒扣在光滑乾淨的八仙桌上,免得熱氣流散。
楚瑜引她坐下,笑著為她一一介紹飯菜的品類,又道:“這是自家釀的菊花酒,林姐姐您不妨嘗嘗。”
早就聽聞朱家的廚子手藝驚人,林夫人自然有意一觀——瞧她的體型便是個好吃的。
兩人閑閑敘了半盞茶功夫,望秋忽領著一個身形臃腫的女子從小門進來,款款施禮道:“夫人。”
說完,便逕自在一旁立著。
林夫人饒有興致的目睹楚瑜臉色由紅轉白,越性添油加醋道:“玲瓏想必也沒用飯,讓她一併坐下吧。”
見楚瑜眉頭皺起,她補上一句,“不為她,也得為她腹中的孩子。”
這亦是提醒楚瑜,她可是這孩子的嫡母,怎麼能不用心呢?
楚瑜只得勉強鬆口,“坐吧。”
玲瓏方始怯生生的尋了個偏位坐下,林夫人卻對她尤為親切,還諄諄囑咐了幾句,當然無非是那套育兒經——林夫人畢竟是生養過的。
但凡能給楚瑜添一點堵,林夫人都覺得很快活。
楚瑜在一邊幹坐著,露出靜靜的微笑,似乎覺得太過疏離不太妥當,竟親手為玲瓏盛了一碗人參烏雞湯,為她滋補機體。
林夫人不免多瞧了她一眼,似是讚賞的道:“妹妹你倒怪疼這丫頭的。”
“當然。”楚瑜淺笑盈眼,聲調卻有些口不應心。
裝什麼裝呀,有本事在背後也做出這疼愛妾室的姿態來,光人前做作有何用?林夫人鄙薄的想著。
她原本盤算著,楚瑜或者要為玲瓏的事央求她,到時便可藉機再羞辱一番。誰知等到飯食已畢,楚瑜卻還是只問溫飽,不管其他,這就大出林夫人意料之外了。
她有些坐不住,試探道:“妹妹今日邀我過來,就沒有別的話要說麼?”
楚瑜閑閑笑著,“冬日天寒,姊妹們都懶怠動彈,所以才誠意邀姐姐過來一聚,彼此熱鬧熱鬧,莫非今日的飯食不合姐姐心意麼?”
騙人!林夫人可不相信楚瑜有這份閒情雅致,便真有,也不是對她。她忖度著,楚瑜到底是個年輕的少奶奶,或許沒好意思說出那番話,倒也罷了,橫豎是她自己吃虧。
沒能看到想要的熱鬧,林夫人不免有些意興闌珊,可是也無心再待下去,正欲告辭,楚瑜卻忽的叫住她,“林姐姐,您忘了東西。”
“什麼?”林夫人忙回轉身,她是個慳吝性子,些許一點好處都不肯落下的。
楚瑜指了指身畔垂手站著的玲瓏,眉眼盈盈的望著這位胖夫人,“她是您帶過來的,如今還請完璧歸趙,仍舊送回林府去罷。”
林夫人畫的是時興的小山眉,可惜與她那滿月般的臉龐不大相宜,擰起來時就像兩團鼓起的黑疙瘩。她皺著臉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姓楚的莫非氣糊塗了,以為憑一頓飯,就能輕而易舉將玲瓏送走麼?
“我什麼意思,姐姐莫非還聽不出來?”楚瑜輕描淡寫的說道,“這肚子是尚書府造下的,自然得落葉歸根,回到尚書府去。”
林夫人正想斥她說話顛三倒四,毫無邏輯,忽的領悟過來,話裡或許還有另一層意思。又見楚瑜姿態嫻雅,旁邊站著的玲瓏卻如秋中落葉一般簌簌發抖起來,她不由憋得臉色紫漲,“你胡說!”
一面目光兇狠的盯著玲瓏,恨不得生吃了她一般。
玲瓏越發不敢抬頭。
楚瑜假意歎了一聲,優哉遊哉的說道:“哎,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可這尚書大人也太多情了些,在外頭拈花惹草也就罷了,和家裡的丫頭還纏綿不斷。不過一朝得子,倒算得幸事一樁。”
林夫人從震怒中漸漸平靜下來,不行,自己可不能著了這兩個賤人的道。因冷笑道:“你說這話可有何憑據麼?”
現在她知道要憑據了,不想到她當初將玲瓏帶來,亦是一聲不吭的。楚瑜撫掌輕輕嗤道:“這有何難,等孩子生下來,拿去滴血認親便是,還怕尚書大人不認麼?”
她這樣理直氣壯,顯然是十拿九穩的。想想也是,縱使不知孩子的父親是誰,但孩子的母親卻是確鑿無疑的,玲瓏與誰有過苟且,她自己當然心中有數。
林夫人仿佛吞了一隻蒼蠅般,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沒來由的泛起噁心。她恨不得將玲瓏那張嬌嫩的臉皮撕爛才好,雖不敢當著外人的面動手,卻狠狠的叱駡道:“你這蹄子好不要臉,竟把主意打到主子身上來,枉我平時好心待你,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
越說越氣,真個一巴掌扇過去。
這一掌卻被楚瑜輕鬆地攔下來,“夫人您這話就不公道了,牛不喝水強按頭,林尚書若真對玲瓏無意,玲瓏還能強逼他不成?她畢竟是個女子,氣力又比不過男人。再說了,我還替玲瓏覺得委屈呢,無端懷上個孩子,又無名無分的,一旦出什麼岔子,豈不落得人財兩失,白白便宜了奸人去?”
這話說的,好像她便是那個奸人!林夫人氣結,無奈楚瑜所說句句在理,倒也辯不過她去。但是要她接納這個孩子她是玩玩不肯的,林夫人冷著臉道:“這是個孽種,還不快點打發了出去,留著它是見不得天下太平麼?”
果然一牽涉到自身利益,這潑婦的嘴臉就變了。楚瑜笑瑩瑩的道:“夫人此言差矣,她腹中乃林尚書的親生骨肉,怎能成為孽種?且我聽說尚書大人膝下子嗣本就不多,至今也只有二男三女而已,想必尚書大人也不願見到子嗣旁落,不如由夫人您仍舊將玲瓏帶回,也好全了這份情面。”
話鋒悠悠一轉,“自然,若您一定不肯,我也沒法子。至少日後若有人問起,我少不得將這段故事說給她聽罷了,您曉得我這個人最為實誠,不慣撒謊的。”
這本是林夫人拿來威脅楚瑜的話,如今卻被楚瑜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怎叫林夫人不有苦難言?
她面上僵了僵,眼看著便要發作,虧得她忍功好,興許是多年的繼室生涯磨礪出來了,竟勉強整頓出一副笑臉,“多謝妹妹提醒。”便吩咐僕婦帶著玲瓏去西苑收拾東西,預備將她捎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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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3:01
第二十九章
其實她怎可能真這般心胸寬大,心裡早就盤算好,等回到林家,便悄悄摻些紅花在玲瓏飲食裡,設法將孽種打下來,再將玲瓏發賣的遠遠出去,一切便可乾乾淨淨的結束。
誰知楚瑜毫不留情擊碎她的幻想,“玲瓏這丫頭怎麼說也在朱家服侍了一年半載,主僕之情不可斷,往後每隔十天半月,我會差人送些補藥補湯過去,盡盡我這做主母的一番心意,也好為林夫人您減些勞乏。”
這哪是看望,分明便是監視,若玲瓏出點什麼岔子,這些無賴只怕立刻便會查究到她身上。聽到楚瑜溫溫柔柔的語調,林夫人的臉都黑了,只覺這女子看似溫軟,心腸著實歹毒,和那地底的羅刹差不了多少。
可憐她為表心胸寬廣,還不得不報以敷衍的乾笑。
玲瓏聽後倒是松了一口氣,正怕林夫人來一招過河拆橋,楚瑜此舉正給了她有力的保障,至少她們母子的性命不用愁了。
因此臨別的時候,玲瓏倒真規規矩矩的給楚瑜磕了三個響頭,眼眶中甚至盈滿感動的熱淚。
楚瑜壓根懶得看她,她哪是為幫玲瓏,無非是為了給林夫人添堵罷了。誰叫這婦人淨會給別人找晦氣,如今也好讓她嘗嘗飛來橫禍的滋味,由著她們窩裡鬥去。
送走幾位尊貴的客人,望秋回來時鼻子眼睛都樂開了花,用手比劃著道:“小姐您是沒有瞧見,尚書夫人的臉都青了,跟門前柱子上的銅綠一般,我真怕她氣出病來……”
楚瑜淺淺笑道:“我想她是不敢病的。”
林夫人若真病了,那位有身子的不是更加稱王稱霸,哪怕為了府中的權柄,林夫人也會竭盡心力來保全自己的地位。這樣一來,今後更有熱鬧可看了。
自然,朱府以往卻能清淨許多。這段日子楚瑜說是雲淡風輕,其實心裡豈有不亂的,若玲瓏真有了朱墨的骨肉,她倒真不知如何是好,她當然不可能委曲求全,做一位賢良的嫡妻——但是這世道對於女人而言,根本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女人唯一能寄希望的,就只有夫婿的品德與自持。
幸好,朱墨在這一點上還未令她失望過。
南嬤嬤得知整件事情的烏龍後,深深愧疚自己識人不明,以致引狼入室。楚瑜自然得著意勸慰她一番,“嬤嬤您也是一片赤誠,才會被奸人蒙蔽,過去的事便過去了,還糾纏不放做什麼?眼下的要緊是將屋舍收拾齊整,等大人回來,咱們才能好好過冬。”
她的確不怎麼怨怪南嬤嬤,因為明知道南嬤嬤的忠心本就不對她——老人家一彎明月都照在朱墨身上呢。真不知道朱墨哪來如斯大的人格魅力,個個都對他赤膽忠肝的。
當然,楚瑜對於朱墨的歸來也是同樣迫切,她有許多的心裡話想要和朱墨溝通,不光是這邊的,還有國公府裡的:楚珝眼看要嫁進安王府了,對於這樁精心醞釀好的婚事,楚瑜當然不能在大喜關頭潑冷水,破壞娘家的和睦,可是她又不吐不快。認真說起來,只有朱墨算得一個完美的傾聽者,天底下沒有煩惱是他解決不了的。
因此隨著年關漸進,楚瑜的心也愈發躁動難安起來,她真不想一個人過年哪。
朱墨來信說會在十一月底歸來,不幸由於大雪封山的緣故,遷延了多日,直至十二月上旬,才傳來懷化將軍進城的消息——毫無疑問的,這是對他剿匪成功的獎勵,才予以擢升。
朱墨進京之後,須先披甲上金鑾殿,行論功述職之分。
楚瑜則焦灼的在家中盼著,一會兒行至門口,一忽兒步入廊前,兩隻腳跟打拍子似的,怎麼也停不下來。
望秋等忍住偷笑道:“小姐您若真等得不耐,不如搬張椅子出來坐著,這樣姑爺一穿過街角,您遠遠的便能看見。”
楚瑜羞惱的瞪二人一眼,哼聲道:“誰要看他?”
仿佛忘了是誰天不亮就坐在鏡子前,精心描眉畫眼,巴不得讓那人快點見識到自己最美的一面。
盼春望秋二人默默對視,暗忖這女為悅己者容果然不假,小姐性懶,自從朱大人去後便疏於裝飾,今日偏這樣細緻的打扮起來,要說不是為了朱大人,誰信?
心裡雖和明鏡一般,二人並不拆穿她,女兒家臉皮薄,難得有柔情蜜意的時刻,還是別去打擾了。
而楚瑜亦是口嫌體正直,嘴裡說著不幹己事,卻讓庖廚備下幾道朱墨平時最喜歡吃的菜,梅花酒也從地窖裡取出一盅——那是用去年收下的紅梅花新釀的,清冽甘芳,楚瑜自己都沒捨得喝。
眾人從日中等到黃昏,眼看著日影一點點從天際沉下去,暮色漸漸籠罩上來,心裡的喜悅也漸漸淡去。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再好的熱情也經不起長時間的消磨,何況是餓著肚子空等,楚瑜見一眾僕婦都臉色青白捂著肚子,還兀自強打起精神,免得被她瞧出端倪,心裡更是不悅意,遂吩咐道:“開飯吧。”
眾人假意攔阻了幾句,見楚瑜執拗,遂欣然大快朵頤起來。
熱騰騰的飯菜已經涼去大半,含在嘴裡味同嚼蠟,楚瑜面色沉沉,於是這頓飯吃得好不憋屈。
盼春知她怨恨朱墨遲遲不回,扒了幾口飯,身上有了些氣力,便重新振作了勸道:“姑爺許是有什麼急事耽擱了,小姐你別介懷。”
還能有什麼急事,左不過是被他那群狐朋狗友絆住了。那位南明侯世子鐘墾楚瑜亦是見過的,長得倒是人模人樣,態度卻輕佻風流無比,聽說他對長安城中的花街柳巷熟之又熟,沒准便會拉著朱墨往那醃臢地方解乏去——他當然是好意,惦記著朱墨在西南空寂寞了許多日子,才想到用京城裡的溫香軟玉來紓解疲勞。
這群臭男人!楚瑜恨恨罵道,在她的想像中,朱墨此刻一定過得無比快活。
興許真應了她的猜想,直到掌燈時分,才見到一個烏沉沉的人影從夜色中踉踉蹌蹌走來。
楚瑜立在廊下氣鼓鼓的看著,她預先不知設想過多少遍,等朱墨回來自己該用何種姿態來迎接他。落落大方她大概是做不到的,可若是扭扭捏捏,沒准又會被取笑成新嫁娘。
現在可好,根本用不著她仔細考慮,她只需坦蕩的面對一個醉鬼而已,瞧他那醉醺醺的樣子,不曉得吃了多少酒!
楚瑜嫌棄的望著,準備命侍兒將其扶進房去,誰知朱墨一近前就往她身上撲來,摟著她的腰不放。
若非他嘴裡喃喃念叨著“阿瑜”,楚瑜真會以為他把自己當成了某個不正經的女人。她朝朱墨肩膀用力拍兩下,銜恨道:“去哪裡頑了,這早晚才回來?”
朱墨天生著一張好皮子,哪怕在西南曬了多日的太陽,臉孔仍是白如玉質,白如棉絮。此刻這棉絮上更是飄著兩團酡紅,平添出幾分妖異豔色,看去更增誘惑。
楚瑜的心跳不由得漏了兩拍,總說女子容色誤人,有傾國傾城的本事,其實用到某些男子身上也是一樣適宜。
因了這份綺思,楚瑜又暗暗地鄙薄自己,這才幾月不見男人,就春情蕩漾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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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3:17
第三十章
闊別多日,照說會有一頓寒暄,但放在眼下的情境中卻絕無可能。楚瑜正覺無計可施,忽見朱墨擱在她肩上的下巴抬了抬,呢喃道:“阿瑜,這一趟遠去川渝,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喝醉了的人總不會說假話,楚瑜心中一動,托著他的頭,低低的應道,“我也是。”
耳畔忽然傳來撲哧一聲笑,楚瑜唬了一跳,忙將肩膀鬆開,卻見朱墨慢慢站直了,笑眯眯的望著她。
楚瑜羞惱一併發作,火燒雲從臉頰一路蔓延下去,染至脖頸,像熟爛了的柿子。她咬牙切齒的道:“原來你在裝醉。”
“我若不假裝,你又怎肯說實話?”朱墨的眼角眉梢都充斥著勾人而狡黠的意味,像只奸謀得逞的狐狸。
想不到他闊別多日,性子還是絲毫未改,難怪那些單純的山匪會中他的埋伏。
楚瑜以往與他鬥嘴就沒有一次鬥得過他的,當下也不與他辯,氣咻咻的準備轉身回中庭去。
卻不知怎的一拉一抱,楚瑜就被朱墨擁到懷裡。他撫著楚瑜烏黑柔亮的秀髮道:“當然,我說的也是實話。”隨即放低聲音,“這幾個月獨在西南,你不知道我有多渴盼見到你的面,适才回來第一眼,你也不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氣才忍住把你抱在懷中的衝動。”
要不是怕楚瑜臉皮薄躲開他,他也無需這樣費盡周折。
楚瑜在他懷中奇跡般的安靜下來,比起虛偽矯飾的言辭,她其實更願意聽實話。以往朱墨同她打情罵俏,她總是多有不屑,但真到了坦誠相告的時候,楚瑜倒和小貓咪一般乖巧了。
當然,也可能是朱墨掌心箍著她的力道太大,楚瑜自知沒力氣掙開,加之害羞心理作祟,她索性蒙上眼,長長的睫毛蝶翅一般顫動著。
朱墨看著那纖弱的羽睫,心裡一點一點的被扇起了火,他忍不住埋頭下去,想嘗一嘗挺直的鼻樑下兩片柔嫩嘴唇的滋味。
但是還沒等他真切觸及,楚瑜便倏然睜開眼,冷冰冰的道:“适才你和誰出去飲酒了?”
朱墨摸了摸鼻子,不得已的將她鬆開,“左不過是南明侯世子那些人。”
還真被楚瑜猜中了,她忙揪著朱墨的衣領,細細聞嗅起來,還好,除了濁重的酒味,並沒聞見脂粉香。
朱墨一眼瞧出她心裡想些什麼,輕渺的笑著,“你以為鐘墾會領我到那見不得人的去處呀?他倒是想,可惜被我一口回絕了。”
“你倒是行的端做得正。”楚瑜嘲諷的哼了一聲。
“倒不是我作風正派,是我覺得那些人沒有一個比得上你的。”朱墨說道,將額頭抵在楚瑜的額頭上,聲調卻並不輕佻,反而規規矩矩,正經中別有誘惑,如一條幼滑細黑的蛇鑽入人的心腔中。
楚瑜心肝顫顫,紅著臉推他一把,“還不快進去洗漱,瞧你滿身的酒氣!”
“那你還二話不說上來抱我,”朱墨笑道,“你也不怕我身上有蝨子?”
楚瑜大驚,這才想起朱墨經過長途跋涉將將歸來,況且川渝那一帶蛇蟲鼠蟻眾多,保不齊就有幾隻精明的蝨子鑽進盔甲裡去了,她怎麼能忽視這點?
楚瑜素來有些微小的潔癖,聞言立刻如臨大敵,忙倒退三步,警惕而又戒備的看著他。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楚瑜真覺得後背發癢起來了。
朱墨無奈的道:“哄你的,進京之前,咱們就到城外山上找了一處含硫磺的泉池,在熱水裡把身子泡乾淨了,哪有蟲子敢跟進來?”
畢竟皇帝老兒也怕蝨子近身呢。
他說是這麼說,楚瑜並不十分相信,唯恐有那麼一兩條漏網之魚,遂催逼著朱墨往淨室去,親自取來澡豆和沐發的香膏,要為他上上下下搓洗一遍。
朱墨難得見她這樣慇勤主動,雖是出於別的緣故,還是感到十分欣慰。見楚瑜一雙嫩手在他肩膀上捏來捏去,朱墨忍不住色心陡起,在她滑如凝脂的手背上抹了一把。
楚瑜仿佛被蛇蟄了一下,氣得揪起他背上的峰肉,朱墨不由痛得嗷嗷直叫,楚瑜猶自不放,“再敢使壞,把皮不掀了你的!”
她這才寬宏大量的鬆手。
可憐朱墨背上掐紅了一大片,真跟褪去了一層皮似的。他別過頭,以一副纏綿哀怨的表情看著楚瑜,跟棄婦似的。
只可惜面前的女子鐵石心腸,任憑他如何惺惺作態,始終不為所動。
朱墨見狀無法,只得輕咳了咳,訴說起自己遠征剿匪的功績來。他本來口齒極好,何況這些事又是真實發生的,經過語言的渲染,更加娓娓動聽,使人如同身臨其境。
楚瑜聽得微微出神,原本已快被他感動了,及至聽到朱墨訴說自己如同天神一般出其不意降臨山谷,那些匪賊皆被其威武所懾,竟一個個俯首貼耳不敢動作,這才不屑起來,撇了撇嘴道:“你以為你會妖術啊,這是人幹的事嗎?”
“傳奇嘛,總是少不了誇張的。”朱墨乾笑道,又問起她來,“你在家中這些時日,可是平平安安的?”
不提還好,一提楚瑜就想起那樁冤假錯案來。她氣吁吁的將濕帕子向桶裡一扔,斜了朱墨一眼道:“當然不是,你一走,就有人上門來認爹了。”
朱墨嚇得兩眼瞪圓,他還這樣年輕,幾時跑出個莫須有的兒子來?
楚瑜見他坐在桶中一動不動,似乎是被嚇傻了,這才莞爾道:“你想要兒子麼?可惜那孩子還在別人肚子裡呢。”
因將林夫人領著玲瓏上門的始末原原本本道來,當然,她是如何還擊的,楚瑜也一一說與他聽。
朱墨聽說那孩子是林尚書的骨肉,這才長長舒了口氣,責備的睨向楚瑜,“以後遇到這種事,記得緩點兒說,講清楚,別一來就把人嚇出病來。”
“你還怕呢?我看你若真有了兒子,只怕高興還來不及。”楚瑜揎起袖子,將兩隻嫩藕似的玉臂伸展著搭在桶沿上。
朱墨哪敢看她的膀子,情知此時多說一句便是錯,少不得打起精神應對,“你這便是無理取鬧了,我就算真想要孩子,那也得是咱們的孩子……”
言畢,就見楚瑜如怨似訴的看著他。朱墨一激靈想起,若非自己先前請大夫要那勞什子避子湯藥,他二人恐怕早就兒女繞膝了,難怪楚瑜時刻耿耿於心。
明知自己踩著了雷點,朱墨只得另轉換一副話題,反過來埋怨道:“你也是,怎麼她說什麼便信了,今日是玲瓏,明日是長安街的柳姬,月姬,你是不是也都一樣要將她們請進門來?”
只有佔據道德上的制高點,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無奈楚瑜並未直截了當回答他的問題,目光似是而非,不知是默認還是不知如何措辭。
朱墨沒想到自己的人品會遭到質疑,當下大為不忿,赤-裸著身子義正詞嚴的道:“我看起來像那種人嗎?”
楚瑜白了他一眼,意思分明在說:你就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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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3:30
第三十一章
這可真是有冤沒處訴,朱墨緊握住楚瑜雙手,牢牢包在自己掌心裡,以一副淒涼的面容道:“阿瑜,你信我,我對你絕無二心,甚至可以發誓,若我朱墨此生做過一件背叛於你之事,管叫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誓言的力量是強大的,楚瑜縱使對朱墨的為人尚未瞭解透徹,但朱墨已經發誓,她要是再追究就有些無理取鬧了。
於是楚瑜收起嚴肅的表像,重新為他揩抹起身上來,忽又漫不經心的問道:“誰是柳姬和月姬呀?”
朱墨臉上僵了僵,不由得暗暗叫苦,早知如此,就不該急於撇清自己,真是忙則生亂。雖則那兩人只是鐘墾的相好,但畢竟自己也是見過的,解釋起來頗費力氣。
既然越說越錯,朱墨索性不說了,聰明的將話題調了個頭,“你這樣對付林夫人,就不怕她恨上你嗎?”
“誰讓她先來招惹我的?我只不過以牙還牙而已。”楚瑜自認從來不是心胸廣大之人,何況她也不懼怕林夫人的報復,兩人素來井水不犯河水,況且這時候林夫人哪還有心思管她,恐怕正為玲瓏那蹄子忙得焦頭爛額呢!
不過朱墨此語倒是提醒了她,林夫人一個繼室雖然無須懼怕,就不知林尚書那頭……楚瑜面上有些不安,訕訕道:“是不是給你惹了麻煩?”
但凡涉及到政事,楚瑜總是慎之又慎,唯恐找來殺身之禍。
朱墨雖然很樂意調戲一下心愛的嬌妻,不過見楚瑜這樣緊張,難免有所不忍,因道:“無妨,憑空多了個兒子,我想尚書大人應該會很高興。”
他雖在尚書門下當過差,卻從不把自己看做林尚書的門生,兩人的來往亦只限於利益之爭。要知林尚書明裡暗裡為二皇子蕭啟效勞,而朱墨則是更偏向太子的。
木桶中的熱水蒸騰了半天,白氣彌漫了整間屋子,如同仙人的洞府一般。楚瑜有一搭沒一搭的為他擦著背,盡可能不讓目光與他脊背上虯結的肌肉接觸,不知是否楚瑜的錯覺,總覺得朱墨出征一趟,身子似乎變得更加健壯結實了,尤其是在現在不著寸縷的條件下,光看著便覺面紅耳熱。
朱墨偏偏於此時開口,“你別光顧著那一塊呀,前面也得擦乾淨呢!”
難得他的聲音無比正直,楚瑜只得蠍蠍螫螫的將濕帕移到他前胸來,只覺得手感鼓鼓的,還頗有彈性,都快趕上她自己的了——因為楚瑜自己本就是一馬平川。
在她揉搓的當兒,朱墨還時不時發出些古怪的吟哦聲,似乎表示沐浴的十分舒服。
楚瑜疑心他是故意發出這種聲音的,讓人不得安生。再一瞧,就見朱墨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目光還在鼓勵她往下探去。
楚瑜一不留神,手心觸著了一個灼熱滾燙的東西,嚇得忙扔下毛巾,啪嘰濺了一身水,“你自己洗吧!”
她一溜煙的跑遠了,臨走還聽到朱墨愉悅的偷笑聲。楚瑜摸了摸赤紅的面頰,喃喃咒駡了幾句,甚至照地上啐了一口,到底也不能拿那人怎麼樣。
她發現朱墨真是分毫未變,還是一樣的邪僻、流氓,沒個正性。自己竟期望那人改邪歸正,真是天方夜譚。
久別重逢,更勝新婚,兩人床笫之間纏綿的勁頭都比以前足些。末了楚瑜兩隻胳膊軟軟的掛在他身上,都不敢出聲了,因為嗓子亦是低軟喑啞的,充斥著曖昧意味。
朱墨一手扶著她,一手摸索著從枕畔取出一個荷包,裡頭是一枚光潔珵亮的狼牙,看得出,經歷過精巧的打磨。
“送給你的。”朱墨笑著說道,他知道楚瑜最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楚瑜好奇地瞅著那枚狼牙,伸手想要碰它一碰,又害怕上頭殘留著獸類唾涎的腥臭味。
朱墨不悅的放到她手心裡,“放心吧,這東西我已命匠人處理過,不知費了多少上好的香料,熏不著您老人家的。”
楚瑜這才笑納,她珍而重之的看著手裡月牙似的彎鉤,竟是越看越愛,不消說,這狼牙一定是朱墨親自從狼口中取下的,長而完整,堅韌又不易折斷,雖不及珍珠寶石那般貴重,私底下拿來賞玩卻是最好不過的。
想到自己先前對朱墨那樣猜疑,他卻還記得給自己帶見面禮,楚瑜莫名的有些歉疚,抱著朱墨的腰身撒嬌道:“還是郎君疼我。”
見朱墨拿喬不理她,只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楚瑜少不得巴結這位貴人,因摟著他的肩膀,往他臉頰上輕輕蹭了蹭。
一陣微弱的刺痛驚得她忙挪開腦袋,定睛看時,卻見朱墨唇畔乃至下巴邊沿都帶著一層細微的胡茬,跟火燒後新長出的青草似的。
楚瑜生來肌膚嬌嫩,光那點刺激都令她臉頰微微紅腫了,她不由生氣的道:“你怎麼還有鬍子?”
“我又不是太監,當然會有鬍子。”朱墨說道,腆著臉望她脖頸邊靠來。
楚瑜嚇得忙往床邊閃躲,卻被朱墨捉魚一般輕而易舉的拎起來了,只怪架子床就只有這點大,她當然逃不脫朱墨的手掌心去。
朱墨貼在她耳畔密密的道,“你方才一席話說得我也疑疑惑惑起來,我還真怕自個兒變成了太監,不如咱們再試一試?”
有什麼好試的,楚瑜可不願成全他的淫心,無奈那件繡著斑斑紅梅的蓮青肚兜已被朱墨一手抄起,她只能徒勞無功的滑到男人懷中去。
一個人長久沒吃飽飯,初見了食物自然難以饜足,但是嬌花易折,楚瑜也不能任他索取無度。兩度之後,她便氣喘吁吁地用綃紗裹著身子,紅著臉豎起眉毛:“不行,再下去天就快亮了。”
雖然誇張了些,但也不見得是謊話——誰曉得朱墨的耐力會這樣好?跟個木樁子似的,半天都不倒下來。
朱墨欣然將這句話當成讚語,一手攬著楚瑜雪白的肩膀,一邊偎到枕上道:“你說林夫人領人前來鬧事,南嬤嬤是怎麼安置的?有沒有幫你把人攆出去?”
一想起這件事,楚瑜心裡就有些鬱鬱的不痛快,可是她也不能當著朱墨的面給那位老人家上眼藥——歸根結底,兩人只是立場不同而已,南嬤嬤也沒義務一定要站在她這邊。
因此楚瑜只道:“嬤嬤她年長心軟,縱有心也無力呀!”
朱墨何等剔透的心腸,一聽此話便明白過來,沉下臉道:“回頭我仔細說說她。”
楚瑜委婉的向他表露在家中的權威不夠,就是為了這句話,又怕枕頭風吹過了,回頭南嬤嬤反怨怪起她來,便道:“你說歸說,語氣可得溫和些,我看南嬤嬤也不是誠心的,休說她了,我看見玲瓏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裡都憐惜得不得了了。”
又睨著朱墨,“我敢打賭,玲瓏要是在你面前哭一場,掉幾滴眼淚,你也不忍對她說重話的。”
朱墨明知道她這種猜測毫無規矩,不過楚瑜既這樣編排,他爽性笑道:“這麼說,若我真死在外面,你還得放任她在家中把孩子生下來,甚至視如己出一般待它?”
“別動不動就說死,快過年了,也不怕晦氣!”楚瑜嗔道,繼而卻是幽幽的,“那也沒法子呀,倘若玲瓏腹中真是你的骨肉,我也不能將她給殺了,你們朱家總得後繼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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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3:53
第三十二章
瞧見小姑娘自怨自艾,在腦海裡編排出一段狗血苦情戲碼,朱墨既好笑,亦意存憐惜,他緊了緊懷中的頭顱,堅定的道:“放心,咱們以後會有孩子的,何必指望別人?”
他扳著指頭數說,“是先生男孩還是先生女孩為好?男孩可以承繼家業,也好叫你父母放心,可是男孩子往往頑皮居多,不及女兒乖巧懂事,不如先生個女兒練練手,你覺得如何?”
楚瑜笑他不知羞,孩子的影兒都沒見著呢,就這樣胡思亂想起來。但是不得不說,朱墨輕鬆的言語讓她減輕了不少心理壓力——天知道,看著玲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楚瑜心裡有多妒羨。這輩子她都不曾想過,自己竟會妒忌一個出身卑賤的婢女,真是荒謬。
朱墨回京之後,日子仍是照常過。他雖然有功,但並不居功,懷化將軍算不上頂頂顯赫的官銜,擺出來也夠叫人仰視了的,他倒好,居然樂得清閒,並不仗著功勞無事生非,恃強淩弱。
眾人見狀,暗暗猜疑這位衛尉大人是否轉了性了,當然,狐狸總不可能突然由吃肉改為吃素,多半是有什麼更深層次的原因,只他們不知道罷了。
朱墨亦往林尚書府中送去一份隆重的賀禮,祝賀恩師新添貴子之喜,不消說,林夫人的臉又往下黑了幾度,身子倒瘦了,至於林尚書是否真正高興,就不得而知了。
對此,楚瑜自然是樂見其成的,她巴不得林夫人和玲瓏那死丫頭狗咬狗,這樣才好一解心頭之氣。當然,那邊府裡的事情楚瑜是見不到的,她只能暗暗地在頭腦中模擬潑婦駡街的情景而已。
年關將近,各家各戶皆熱鬧非凡。衛尉府邸雖然人口不豐,也著實忙亂起來,比起先前緊張了不少,畢竟朱大人雖沒四五門子的親戚,可來來往往的官宦人家不少,總得打起精神應對的。
去年的年景楚瑜是在外地度過的,且逢著災年饑饉,很難說心底多麼舒暢,但今次不同,她將正式作為朱家太太,親自準備祭灶、掃塵、接待賓客等等瑣碎,要操心的事還不少哩。
對於她的吩咐,南嬤嬤無不遵從,想是經過朱墨那番訓話後,這老而精明的婦人學乖了,另一方面也是看出楚瑜在朱墨心頭的位置:無論發生什麼,這位楚六小姐都萬萬得罪不起。
萬事俱備,只待新春。
除夕守歲夜,楚瑜披著一件猞猁皮擁坐在火爐旁,不住地打著呵欠。這守歲說起來容易,枯坐起來也是無聊的緊,從來在國公府中,一大家子團團簇擁著,七嘴八舌議論個沒完,聒噪的人沒法入睡。
現下倒是清淨多了,可是睡意也漸漸上來。
朱墨笑道:“你要是乏得緊,不如先回房打個盹兒。”
“這樣就沒意義了。”楚瑜一本正經的說道,眼看著新年就要到來,怎能讓怠惰成為一年的引子呢?
她撥了撥暖爐裡的灰,用火鉗夾出幾枚烤得焦香的栗子來,欲剝開食用。
朱墨見她眼睛半眯著,唯恐她一頭鑽進火口裡去,忙接道:“我來吧。”
剝開焦黑的外皮,裡頭便是深黃棕色的果肉,黏而不化,焦香四溢。楚瑜吃得舌尖滾燙,還是不肯住嘴,幸好她沒忘記朱墨,“你也吃呀!”
朱墨揚了揚沾了一層炭灰的手掌,“我手上有髒東西,不然你喂我。”
這人脾氣不小,架子卻大,楚瑜嘀咕著,到底親手撚起一枚,放到他齒間。
朱墨細細咀嚼著,蹙眉道:“有點苦。”
剝給他吃還挑三揀四的,真是大少爺派頭!楚瑜指了指嘴裡銜著的一團軟肉,取笑道:“這一粒倒很甜呢,你要不要?”
臉上笑容還未消退,朱墨就猛地湊近來,也沒見他怎麼張口,楚瑜嘴裡的物事就被他咬去一半,跟用匕首劃開似的,整齊而迅速。
朱墨含笑看著她,“不錯,果然很甜。”
楚瑜臉上紅得能滴出血來,不曉得是被熊熊火光照的,還是真的血都湧到頭上。
她勉強咽下半枚栗子,險些將喉嚨嗆住,還是朱墨體貼的為她拍了拍背,又喂她喝了半盞茶,才使她不至於命喪今年的最後一晚。
經歷種種變故,盼春望秋等都覺得沒眼看了,一個個知趣的別過頭去。
守至半宿,朱墨又命廚房端了火肉白菜餡的煮餃子來,搪一搪饑寒。但是楚瑜吃飽喝足之後,身子一暖和就更困了,頭也一下一下的點著,跟胃一般沉重敦實。
再度醒來不曉得是什麼時候,只聽得外頭鞭炮聲大作,楚瑜才揉了揉惺忪的睡顏,睜眼一瞧,只見窗格中已透出晨曦的微亮,她不由大驚,忙推了朱墨一把,“你怎麼也不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正香,怎忍心擾人清夢?”朱墨又擺出那副實誠且體貼的面孔。
每逢他這樣正正經經的,楚瑜總拿他沒辦法。她見朱墨肩頭的衣裳微微陷下去,不由得訝道:“我在你肩上靠了一夜?”
朱墨沒有否認。
楚瑜這下可羞愧極了,她自己倒是補足了好眠,可是朱墨連合眼的機會都沒有呢,而楚瑜也是知道的,進入冬季之後,她食欲更好,身子沒准也比以前重了些。
楚瑜有些羞恥的問道:“你……要不要先回房去睡一睡?”
雖然是好意,朱墨卻忍不住發笑,“馬上就要給人拜年了,再躺一躺,豈不這一年都要睡過去了?”
誰都想在新年博個好意頭。
楚瑜忙道:“那、你快去忙吧,我來放咱家的鞭炮。”
她嘴上勇猛無比,等真把火-藥引線掛到樹梢上,便又束手束腳起來了。末了還是朱墨劈手奪過她手裡燃著的線香頭,但聞炮竹聲響,辟裡啪啦的聲音響徹了整條街。
楚瑜聞著有些刺鼻的火-藥氣味,並未像往常那樣表示嫌惡,反倒十分高興,覺得新年新氣象,這炮竹響動真是洪亮且悅耳。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大約便是這樣的光景。
就連庭院中彌漫的那陣白煙也未引起她的反感,反而饒有意趣的看著,覺得它們好似山間嫋嫋升起的晨霧。
這比喻在她看來十分美妙,她自己也覺得很滿意。
正如朱墨所言,辰時過後,陸續有親朋故舊過來串門子,美其名曰為拜年。南明侯世子鐘墾也來了,因著他常常將朱墨拉出去吃酒閒逛,楚瑜見了他便沒好臉色,鐘墾大約也清楚這一點,致祝詞的時候亦是扭扭捏捏的,跟個新媳婦一般。
楚瑜於是撲哧一笑,念在開年第一天,不便太難為人家,還是給了紅封賞錢,不過在送客的時候,很有技巧的擠兌了他一通,問起他怎麼還不討媳婦的話來——天知道,鐘墾在家裡聽那些三姑六婆絮叨已經夠傷神的了,不想拜個年還能聽見這些話。他決定以後少往朱家來,朱墨這位夫人實在太可怕了。
應酬完一上午的客人,楚瑜饒是穿著薄薄的對襟小褂子,也出了一身汗。兩個丫頭卻好像不知冷熱,遊神野鬼一般的搖頭晃腦。
楚瑜嗔道:“怎麼這樣沒精神,讓別人家裡看見了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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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4:05
第三十三章
二人吐了吐舌頭,齊齊說道:“小姐你當然睡了個好覺,咱們姊妹可是整整守了一宿呢!”又故意唉聲歎氣,“哎,也難怪,誰叫咱們都是些孤家寡人,沒有肩膀可以倚靠呢?”
兩個丫頭真是越來越會作怪了,嘴裡出來的話沒有一句好聽的。楚瑜佯裝嗔怒,“看你們的舌頭這樣壞,我非撕爛你們的嘴不可!”
二人連忙閃躲,主僕三人嬉鬧做一團。
南嬤嬤在庭後的丫杈間打掃積雪,偶然瞧見,不由微微皺眉,“夫人雖然年輕,可是也太不穩重了。”
朱墨負手站在廊下,遠遠地望著,含笑說道:“讓她去吧,橫豎也不見外人。”
反正他喜歡的,正是這樣無拘無束、而又任性自在的她。他寧願楚瑜一輩子這樣高高興興的。
自從四姑娘楚璃被送去杭州,國公府就只剩下五小姐楚珝這麼一個未嫁的女兒。楚珝臉上的創痕早已平復,而她與安王蕭啟的婚事也已定下,正月底便要出閣了。
楚瑜身為新王妃的親妹,又頂著個正三品誥命夫人的名號,自然得親去送嫁。不過她很難讓臉上展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當然,楚珝也未必在乎——此刻她躊躇滿志的端坐在朱紅花轎中,喜帕蓋著,看不清底下的形容,可以想見是沉靜而美麗的,因為等待她的是輝煌燦爛的人生。
一直到花轎離開了國公府,穿過了街市,楚瑜仍覺得胸口悶悶的,仿佛腔子裡塞了一大團豬鬃般,透不過氣來。楚珝在這樁婚事中所做的種種“努力”,楚瑜未向任何人明示,為的是怕橫生波折;但是不說,折磨的卻是她自己。
朱墨一眼看出她情緒有異,執起她的手溫聲問道:“什麼事讓你不痛快?”
不知怎的,楚瑜對任何人都覺難以啟齒,但在朱墨這種溫言細語的安撫下,她反倒竹筒倒豆子一般什麼都說出來了,說完又有些自惱:畢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白讓別人看笑話。
朱墨並沒有笑,只靜靜地想了想,說道:“你覺得她做得不對,因此良心不安麼?”
“我沒有這麼說。”楚瑜彆扭的想將手指從他掌心裡抽回,可惜沒有成功。
要說為楚璃打抱不平,也不見得。論起來,楚璃和她的關係更要壞些,楚珝至少還能維持表面上的和氣。楚瑜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滋味。
朱墨心平氣和的看著她,“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並不覺得你五姐有什麼錯的。她一心想要嫁入安王府,如今便是得償所願,縱然你四姐中了旁人的算計,那也是她自己沉不住氣在先。安王妃的作為或許有損道義,但換了下次,她還是會這麼做的。”
“我也沒想怪她,只是……”楚瑜悶悶說道,猶豫該如何措辭,“為了蕭啟這樣的男人,實在太不值得。”
朱墨笑了,“你覺得不值,那只是你以為,但是在安王妃看來,或許卻是她所能得到最好的選擇,她不過求仁得仁而已。況且各人的品味各不相同,焉知她不是對於安王暗生情愫,才費盡心思想要成為那人的妻室?要拿我來說,我若不是對你一見鍾情,也不會貿貿然到你家提親了。”
楚瑜瞥了他一眼,她對於這件事本就是存疑的,虧朱墨還有臉拿來說嘴。楚瑜從來不相信什麼一見鍾情的鬼話,但是她與朱墨在那之前確實只見過一面而已,莫非朱墨暗地裡竟一直注意著她麼?若真如此,楚瑜倒覺得一陣惡寒。
此時討論的並不是她自己的問題,楚瑜只得先將心事撇開,歎了一聲道:“我只是惋惜世態炎涼,即便親如姊妹,背地裡也有許多不能對人言說之處,委實令人心寒,竟不知天底下有誰是可以真心相信。”
“你還有我呢。”朱墨肅容說道,緊緊抓著她的手,“阿瑜,請你無論有什麼心事,都不要隱瞞我。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會認真聽的。”
他慣會此類哄人的伎倆,但楚瑜這回聽著,心裡卻有些微妙的觸動。她模糊覺得朱墨並沒有說假話,無論朱墨平時的態度多麼輕佻,至少他從未忽略楚瑜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在他那看似不可靠的外表下,卻是極為可靠的,讓人可以放心大膽的吐露不快。
楚瑜下意識望向朱墨的眼,見他雙眸澄澈,且暗含著鼓勵意味,讓人不能推脫。鬼神神差般的,楚瑜輕輕點了點頭,“好。”
二月裡的一個清晨,楚瑜隨意穿了件淡綠褙子,在廚房跟著新來的廚娘學做梅花酥。揉好的麵團整整齊齊碼放在案板上,需等它“醒一醒”,這樣發好的面皮才能鬆軟可口。
楚瑜抹了把額上的汗,覺得這廚房熱得和蒸籠一般,透不過氣。怪道何氏說廚藝只是小姐們的點綴,技多不壓身而已,真要認真研習這門技藝,再美的臉也得蒸成發麵饅頭,如何能見人呢?
幸好她今日學的只是一樣。
盼春輕輕為她打著扇子,笑盈盈的道:“小姐這樣用心,等會兒姑爺嘗起來一定分外可口。”
楚瑜斜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做給他吃的。”說完,又專注的擀起面皮來。
盼春在心裡暗笑,誰不知道朱大人最愛吃梅花酥,只自家小姐凡事偏愛端著,總不肯明說,扭扭捏捏的,大約也是他們夫妻間的情趣。
灶中的油燒得滾熱,楚瑜正要將裹好餡的面塊扔下去,就見望秋慌慌張張的進來,嘴裡喊著:“不好了,姑爺今早上被人押進大理寺了。”
楚瑜手上一松,那面塊便墜下去,險些濺了她一身熱油。她也顧不得揩抹圍腰上的污漬,倉促問道:“怎麼回事?”
望秋急得都快哭了,“婢子也不知怎麼回事,是方才鐘世子派人過來傳的信,說禦史台有人參了姑爺一本,陛下震怒,命將人提交大理寺審訊查看,還不曉得如何收場。”
楚瑜面上呆了呆,怎麼會這樣呢?她急問道:“就沒有一點風聲傳出來嗎?”
望秋抽抽噎噎的抹淚,“仿佛說是……侵吞軍餉之事。”
楚瑜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以為是霸佔了哪處的房產,搜刮了些民脂民膏之類的,這一類的官司朱墨也沒少接,不都輕輕鬆松避過去了麼?但事涉軍餉就不好辦了,軍心不穩則國力難安,尤其朱墨初掌兵權,皇帝陛下更會猜疑他的圖謀,稍有不慎便會惹來殺身之禍。
楚瑜只覺得額上冷汗涔涔而下,方才是熱的,這會兒汗珠卻都冷卻了。她抓住望秋的胳膊,艱難吩咐下去,“成柱在那兒?你讓他速來見我,我須仔細問一問他。”
“好。”望秋惶然無措的應道。
等她在南明侯府尋找了成柱的蹤跡,將人帶了回來,楚瑜就細細的審問起來。可是成柱知道的亦不多,只是顛三倒四的道:“……小的也不知怎會扯出這樁事,仿佛是禦史中丞常進常大人遞的奏章,他素來耿介,朝內外頗有威信,陛下因此聽他的意思嚴查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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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4:18
第三十四章
楚瑜沉吟不語,她仿佛記得朱墨曾同他說起,常進是蕭啟的人,但卻是枚暗子,並無沾染太多安王府的機密私隱,正因如此,他的話落在外人耳裡才是真切可信的。楚瑜隨口問道:“安王那邊可有何動靜?”
成柱搖頭,“說也奇怪,這回安王殿下卻是安安靜靜的,並未跟著落井下石。”
看來蕭啟是打算置身事外,借旁人的手來除掉眼中釘。他大概籌謀已久,此時方能一擊即中,不過……令楚瑜奇怪的是景清帝的態度問題,先時予文官以兵權,分明是要抬舉朱墨,如今卻偏聽偏信,二話不說將其押進了大理寺,任誰都摸不清老皇帝心裡是怎麼想的。
想不清楚就別想了,楚瑜整衣起身,“來人,為我備轎。”
“夫人您要去哪兒?”成柱揩了揩紅腫的眼皮詫道。
“去安王府。”楚瑜語調沉沉。
要是蕭啟願意假惺惺的做一回好人,她或許可以試著說服他。更別提兩家如今沾了姻親關係,連襟之間總是得彼此扶持的。正好楚珝才將出嫁,藉著探望五姐的名義,倒也並不會十分突兀。
楚瑜來時就沒報充足的希望,等到了安王府門前,更是驗證了先前的想法。
她甚至沒得到允准進門。
楚珝站在青石階下,臉上的笑容如瓷器一般精美無可挑剔,但卻是毫無生機的。她盈盈說道:“六妹你為何突然造訪?可惜王爺有事出門去了,不然我倒想留你喝杯茶,姊妹間說些閒話。”
這話說的,難道蕭啟不在,她們就連契闊的權利都沒了?楚瑜冷笑,“那麼可否請姐姐為我帶句話?不會耽擱你太多功夫。”
楚珝歎了一聲,帶著金臂釧的胳膊抵在門框上,“妹妹博聞強識,為何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殿下知道你要來求他,老早的便躲出去了,你費再多口舌也是無用。他這人本非好管閒事,且如今軍餉一案牽涉恁大,殿下再能幹,也須顧著一家子性命不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妹妹你別太難為咱們了。”
楚瑜看了她一眼,見她氣色極好,臉龐兒也光潔豐潤多了,渾不似家中那副弱不禁風的模樣,當下冷笑一聲,轉身大步離開。
繞過那兩頭石獅子,望秋便大聲抱怨起來,“安王妃可真厲害,一朝飛上枝頭便忘了根本了,她怕是不記得從前在楚家做庶女的光景,若非您和三夫人時時照拂,只怕早就被人踩到牆角去了,如今倒學會拿著雞毛當令箭,她以為她是誰呀?不過是個繼室而已。”
楚瑜淡淡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隨她去吧。”
許是經過朱墨先前那般開導,此時楚瑜心裡並沒有多少難過的感受,倒不如說經此一役,正好使她認清楚珝的為人,既然楚珝無意將她當妹妹,那麼楚瑜也就不必真心將她當做姐姐了。
盼春則是憂心忡忡的,“連安王妃都不肯幫忙,咱們還能找誰商量去?”
楚瑜在拐彎的地方站定腳步,感受著迎面吹來的浩浩蕩蕩的風,似是下定決心般,堅定的說道:“總會有的,一個一個的試去,我就不信個個都是鐵石心腸。”
朱墨的那些同僚、故交,素日來往的知己好友,即便是不怎麼相熟的,楚瑜也決定上前拜訪一番。這十幾年來她都生存在別人的羽翼之下,在家有父母兄弟,出嫁了更是有朱墨這個無所不能的,如今,也該她嘗試著保護別人了。
還未等楚瑜擬出一份走訪的名冊,宮裡卻下來了旨意,是張惶後要召見她。
後宮雖說不能干政,但枕頭風這種東西向來玄妙得很,只是在宮中,張惶後並不及郁貴妃得寵,這枕頭風的份量能有幾何,就很值得思量了。
無論如何,試一試總比沒有好。楚瑜叮囑道:“記得讓鐘世子那邊多留意大理寺中近況,有什麼消息立刻讓我知道。”
成柱嚴肅的答應著。
楚瑜這才讓盼春替她更衣,按品大妝之後,坐上馬車來到宮中。
椒房殿中卻不見張惶後身影,只有四公主工整的端坐著,她掩唇笑道:“朱夫人且稍坐一坐,母后她往寶華殿參拜去了,想必再過半個時辰就會回來。”
楚瑜心下不禁有幾分狐疑,張惶後明知她要來,何以會選在今日參拜,何況有半個時辰之久,這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不過諒來蕭寶寧也不敢假傳皇后懿旨,因此楚瑜只微微欠了欠身,“那便勞煩公主了。”
蕭寶甯命侍兒奉上茶來,是上好的明前龍井,楚瑜致謝接過,聞著茶香嫋嫋,沁人心脾,心胸仿佛舒暢了好些。
她靜靜打量殿中的陳設,和她去年來時並無二致,還是一樣的尊貴富麗,至於蕭寶甯……楚瑜用餘光悄悄瞟著,只見她身著一件櫻粉色襦裙,系著淡綠絲絛,整個人如山茶花一般清新俏麗,過了一年,面龐又張開了些,真真是個大姑娘了。只是在她秀氣的眉宇間,意外的籠罩上一抹愁緒,是懷春少女常有的姿態——堂堂公主自不可能恨嫁,只可能沒挑著好的罷了。
楚瑜暗地打量對面時,卻發現蕭寶寧也在打量她,兩人目光偶然對視,各自都有幾分窘迫。楚瑜驀地想起,傳言裡蕭寶寧似乎對朱墨極為傾慕,那一回在淑甯長公主府的壽宴上,二人比賽畫藝,結果堪堪平手,且是楚瑜略勝一籌,蕭寶寧似乎極為不甘心——她那樣恬淡的性子,為了一幅畫還不至於,極大的可能,是因為主持評比的人是朱墨。
就算沒聽過這樁流言,楚瑜也能隱隱感知到蕭寶寧對她的戒備,女人之間往往有著天生的判斷力,誰是好意,誰是敵意,那是一目了然的事。
存了這個念頭,她倒要看看蕭寶寧能翻出什麼花來。
兩個女人沉默的對峙著,最終還是蕭寶寧按捺不住心性,出聲笑道:“朱夫人躬身前來,想必為了衛尉大人的事?”
楚瑜齒頰粲然,“果真什麼也瞞不過公主您。”
蕭寶寧見她嘻嘻笑著,全無半點擔憂之意,可知此人沒心肝。她的聲調不由微微冷下來,“衛尉大人下了牢獄,夫人您卻還坦然自若,寶甯不得不佩服夫人您的心胸。”
“不然我還能怎麼辦呢?”楚瑜慨然道,“我一介女流,尚不能匡定天下,上不能人情練達,縱使夫君因冤被俘,我也只能徒勞看著罷了。”
蕭寶寧定定的看著她,臉上情緒變幻莫測,半晌,她猝然說道:“夫人,若您不棄,我有一個法子可以解救衛尉大人。”
楚瑜的驚訝溢於言表。
蕭寶寧再度抿了抿唇,看得出,她的情緒有些緊張,她那嘴唇都快抿得乾裂了。蕭寶甯將鬢邊的一縷碎發撥上去,強自鎮定道:“夫人你若是真想解救衛尉大人,大可以自請和離,如此一來,困難自會迎刃而解。”
她臉頰上泛起羞赧的紅,目光卻是灼灼生輝,無疑這個主意是她籌之已久的。
楚瑜雖然早已猜出她的心思,卻沒想到蕭寶寧會這樣大膽的說出來,一時間頗為好笑,又有些可憐她:堂堂公主之尊,淪落到覬覦別人的丈夫,真不知該說她天真還是蠢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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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4:29
第三十五章
楚瑜輕輕搖頭,“我不懂您的意思,這和郎君脫困有何關係?”
蕭寶寧惱怒的瞪著她,這個女人怎麼這樣沒眼色,她都已經說得如斯明白了。儘管疑心楚瑜故意裝傻,蕭寶寧還是坦誠言道:“你還不懂麼?只要我以公主之尊下降給朱大人,陛下自會赦免他的罪過,父皇怎會殺了他自己的女婿?”
楚瑜納罕的瞅著她,從前只覺蕭寶甯外表秀麗端莊,沉靜若水,還以為她是個腹有詩書的真閨秀,如今瞧來,也不過空有一張好皮囊而已。
她輕輕笑道:“陛下不會答應的。”
皇帝若有心成全愛女的心事,他早就下旨了,之所以遲遲不提,無非是覺得這樁婚事不相宜。他若是想重用朱墨,斷然不會讓駙馬身份成為其掣肘;若不想,朱墨這樣卑微的出身,又如何配得上公主?
蕭寶寧以為她在嘲笑自己在皇帝心中的份量,愈發惱火起來,“那是我的事,你只需說一句肯還是不肯。”
楚瑜想了想,反問道:“公主樁樁件件都考慮到了,卻沒有想過臣婦的今後?一個和離過的婦人,她該何去何從?”
“這個好辦,”蕭寶寧飛快的說道,“我會讓母后賜你一大封賞銀,保你生生世世吃穿不盡,用不著仰人鼻息;若你還想再嫁,我也可托國公府保媒,重新為你尋一門好親事,你覺得如何?”
她做出這樣的安排,無疑已是慷慨大度已極,否則以她萬金之軀,便是將楚瑜這位髮妻賜死也是有可能的。
楚瑜見她殷切的盯著自己,只消自己說一個好字,便會立刻鬧到御前去。
然後楚瑜還是搖了搖頭,平靜說道:“臣婦多謝公主美意,只可惜臣婦不能應允。”
“為何?”蕭寶寧白皙的臉孔漸漸泛出青色,她牢牢抓緊裙子上的一條穗帶,克制勃發的怒意。
楚瑜儘量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誠摯一些,“夫婦之道,貴乎相知相依,貧窘時同甘苦,富貴時亦能有所依託,如今夫君有難,我又怎能棄他而去?我與他二人榮辱本是一體,若為了一己之私拋夫棄家,不堪為婦人之德。”
她鎮定的望著蕭寶寧,“況且,夫君如今尚在牢獄,我更不能拂逆其心意答應此事,若公主您執意如此,或者我可以前去一問,若蒙夫君首肯,再來與公主商談,公主以為如何?”
蕭寶寧臉色鐵青,心裡更是如鉛塊慢慢墜下去,壓得五臟六腑好不難受。正因她不能肯定朱墨的心意,才私自找來楚瑜談話,只要從她這裡撕開一點口子,討得一封和離書,到時還不是自己說了算?誰知這婦人也頗老辣,自己苦口婆心勸了半日,她始終不為所動,真是令人生厭。
利誘不成,蕭寶寧剩下的法子便只有威逼,她冷冷說道:“朱夫人,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椒房殿是皇后殿下的地盤,亦是她蕭寶寧的地盤,無論楚瑜在此地發生了什麼,也不會有人敢說出去半個字。
可惜楚瑜並沒有被她的勢力嚇住,反倒微帶了一絲憐憫看向她,“公主,須知強扭的瓜不甜,你這樣強求也是沒用的,何不安心等待皇后殿下的訓示?她那樣疼你,自會為你尋一門好歸宿,勝過郎君千倍百倍。”
蕭寶寧最受不了她這樣憐憫的目光,好像自己多麼可憐似的,雖然她這位公主並不及外人想像中那樣尊貴——她的生母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婕妤,早早便故去了,連累她蒙上一個“克母”的罪名,雖蒙恩赦養在張惶後膝下,可張惶後又何曾真心待她,不過是看皇帝所出兒女不多,胡亂收養個女兒好博恩寵,與郁貴妃分庭抗禮罷了。
若張惶後真有心為她謀劃,怎會放任朱墨娶了定國公府的姑娘?蕭寶寧不止一次的在她面前暗示過,無奈張惶後總以不堪良配作為託辭,但是怎麼會不配?自從瓊林宴上見到朱墨的第一眼起,蕭寶寧便認定了自己今後的夫婿是他,兩人本就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出身卑微一點算什麼,蕭寶寧有理由相信,一旦朱墨成為駙馬,皇帝非但不會削弱他的權柄,反而會倍加重用,她應當有這樣的助力。
要不是楚瑜橫插一杠子,她早就是朱夫人了!蕭寶寧有些抓狂的想著。
可眼前的這個女人,卻血淋淋撕開自己曾經的傷疤,還有那種看似同情實則嘲笑的口吻,肆意譏諷她有多麼失敗。是可忍孰不可忍,蕭寶寧深吸一口氣,斷然喝道:“來人……”
但是還未等她將支走的侍從叫回,張惶後不知何時已出現在殿門口,叱道:“寶寧,你在說什麼瘋話?”
楚瑜坐在八仙椅上,聽著內殿裡隱隱傳來的爭執之聲,狀若天真的看向眼前丫鬟,“皇后娘娘與四公主有何要事相商麼,怎麼這半天還沒出來?”
小丫鬟端著一盤糕點怯怯的看著她,並不敢隨便搭話,心裡卻悄悄想著:這位朱夫人看來也不好惹呢,方才皇后娘娘在殿外站了多久,她未必不曉得,卻故意用言語刺激四公主,引得公主失態,如此心計委實不容小覷。
這般想著,丫鬟待她的態度越發審慎警惕。
楚瑜懶得理她,輕巧的從盤中捏了一塊雲片糕放在嘴裡吃著。她沒想到蕭寶寧會這樣大膽,不止捏造自己母后的懿旨,還為了搶一個有婦之夫使出種種手段來,這回她的真面目都落在張惶後眼裡了,且看她該如何混過去。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張惶後才一臉疲倦的從寢殿出來,很是歉意的向楚瑜道:“寶甯她也是一時糊塗,你別與她計較。”
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了,算什麼孩子?楚瑜心裡想著,面上卻做出很能體諒的模樣,“我明白。”
“我早知她對朱墨有意,卻沒想到這孩子的執念如此之深,怪道本宮每每提起為她說親,總被她巧言推脫,哎,真是造化弄人!”張惶後面上有著深深的困惑。
自家的丟臉事自不便與外人深敘,張惶後抱歉的朝楚瑜笑笑,“這回雖是寶甯小兒無知,拿著雞毛作令箭,可本宮的確有意與你談談。”
她隨意在楚瑜對面尋了張軟榻坐下,望向她道:“這回的事你是怎麼想的?”
“郎君他是被冤枉的。”楚瑜很是堅定的道。
張惶後微感吃驚,早就聽聞楚家的姑娘個性孤傲難馴,不想楚瑜對於朱墨卻是這樣純摯的信賴,還以為她至少會疑心一陣——她哪知楚瑜是懷疑的次數太多,吃了教訓,這回才能不受外界打擾。
這樣的不帶私心的相信,委實令人震動,張惶後想起自己年少時,與皇帝何嘗不是夫妻間兩無猜疑,可惜再深的癡情也抵不過時間的消磨,景清帝的心到底還是漸漸偏向鬱氏那賤人身上去了。
張惶後悵然道:“本宮當然也寧願朱墨是清白的,只是此事牽涉甚廣,朝中半數的官員都被驚動了,連本宮也沒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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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4:41
第三十六章
楚瑜一聽這話身子便繃緊了,微微前傾說道:“娘娘您不能設法向陛下求求情麼?您與陛下乃多年夫妻,您說的話陛下一定會聽的。”
張惶後苦笑道:“夫妻又如何,怎敵郁貴妃長袖善舞、工於內媚,皇帝一去她宮裡就不肯走了,本宮連陛下的面都見不著,遑論求情?”
看來哪怕位高如張惶後,在這件事上亦是不能也不肯出力的了。楚瑜失望之下,緊緊揪起袖口的衣料,懇切的道:“娘娘可否讓我見一見郎君的面?只要一面就好。”
死刑在上囚場之前,也得許家人探視一回呢。何況朱墨這些年明裡暗裡與安王較勁,亦為太子爭取了不少先機,論起來,張惶後母子還得奉他為功臣。
張惶後於是點了點頭,“本宮會替你安排,至於其他,本宮也有心無力。”
“多謝娘娘。”楚瑜感激的斂衽行禮。
大理寺的天牢不同于刑部的大獄,因是關押重要人犯,多為單門獨戶,比之人滿為患的監牢清淨許多,也清潔許多。
楚瑜沿著鋪滿稻草的臺階下到地底,待眼睛適應了牢中昏暗的光線,才轉身向那獄卒道:“勞煩你了。”
接著便將一錠紋銀遞到那人手裡。
“不礙事的,不礙事的。”那獄卒忙道,他雖是奉了張惶後的口諭,不過見了楚瑜這樣花朵兒般的人物,又有哪個能拒絕她的要求呢?
連多說一句話都跟玷污了神女似的。
楚瑜微微點頭致意,待那人上去後,才沿著幽僻的小徑一直向前走去。繡鞋踩在蓬鬆的稻草上,發出窸窣的聲響。
獄卒說朱墨的監牢在最後一層,楚瑜在心底默默數數,數至最後,在一間寬綽的鐵柵欄屋子前停住腳步。
地上躺著一個穿白衣服的人影,尋了一塊方石作枕,一隻腳翹的高高的,正愜意的打著盹——不是朱墨還能是誰?
難為他還有心思睡覺,楚瑜有些無語,低低喚道:“朱墨。”
朱墨聽到聲響,一個鯉魚打滾從青石上起來,巴巴的跑到柵欄前,握住兩根精鐵制的欄杆,用勁之大,令人懷疑這些橫七豎八的鐵柱子會被他給折斷。
“阿瑜,你來看我了。”朱墨眼睛亮晶晶的,看起來不勝欣喜。
楚瑜將隨身帶來的食盒擺到身前,掀開朱紅的漆蓋,裡頭是一碟梅花酥餅,一盅梅花酒,還有一樣鹵得透熟,噴香撲鼻的豬頭肉。
朱墨深深朝空氣中吸了一口,“真香。”便端起酒盅暢飲起來。
楚瑜看著他的模樣卻深表懷疑,來之前,她也以為朱墨的生活過得多麼艱苦,現在看來倒是容光煥發得很呢,臉面雖略瘦了些,身上那件直裰卻還是乾乾淨淨的,看得出經過漿洗縫補。至於飲食,楚瑜進來時也沒聞見飯菜的餿味,想必獄卒們不會讓朱墨餓著肚子。
她這點心思很快就在臉上流露出來了,朱墨就如她肚裡的蛔蟲般,當即放下筷子瞪著她,“怎麼,你好像巴不得我遭罪似的?”
他可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楚瑜忙陪笑道:“怎麼會,我是高興,怕你在此地遭受非人的虐待,現下瞧來倒是和我想像中大相逕庭。”
“他們要問出那批餉銀的下落,自然得留著我一條命。”朱墨無所謂的道,“否則我若是餓得昏死過去,如何能問出實話來。”
“你知道嗎?”楚瑜訝道。
“當然不知,我要是知道,早就告訴他們了,還瞞著做什麼?”朱墨可謂理不直氣也壯,他雖然是頭一遭被關進大理寺的監牢,那樣子卻像是常來常往的。
也就是說,現下兩方面陷入僵局了。楚瑜尋思著,朱墨雖是被構陷的,那些人卻只有從他身上設法,一日不肯交代,便一日不肯放他出去,這可真是個死結。
朱墨見她無精打采,隨手夾起一箸豬耳絲,欲塞到她嘴裡,“你也嘗嘗。”
楚瑜連忙側身閃躲,“我用了飯過來的。”這地方她也吃不下。
朱墨倒像是饑一頓飽一頓過過來的,沒有湯,就著白米飯也吃得津津有味。
楚瑜忍不住問道:“他們沒給你東西吃嗎?”看著也不像,要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他哪還有力氣爬起來。
“他們送的東西不好吃的。”朱墨飛快的扒著飯,“不見葷腥,油鹽也少。”
廢話,他是在坐牢,又不是下館子!楚瑜扔給他一個白眼,見朱墨嘴邊沾著幾滴紅油,嫌他吃相不雅,因取出袖中掖著的手絹,輕輕替他將唇畔的污漬揩去。
“阿瑜,你待我真好。”朱墨咧嘴笑道。
“說什麼呢,我可是你夫人,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你受罪不成?”
其實他也沒受多少罪,楚瑜嘀咕道。
她現在倒是心甘情願承認夫人身份了,果然還是患難見真情。朱墨望著她微微笑著,覺得偶爾坐一會牢房也不算壞,他甚至提出得寸進尺的要求,“要是你每天都來給我送飯就好了。”
這人莫不是關糊塗了?楚瑜伸出細白的食指,點了點他的腦門,“你想的可真美,你以為天牢是想來就能來的麼?若非皇后殿下的手諭,我還未必能與你見面。”
想到張惶後,楚瑜便想起蕭寶寧的那番“驚人之語”,她輕輕勾起唇角,“有一件事說來有趣,四公主适才與我閒談,說若我肯與你和離,她便情願委身下嫁將你救出來,你說這交易劃不划算?”
“你答應她了?”朱墨緊張的抓住她的衣角。不怪他多疑,實在是楚瑜前科太多,讓人不能深信。
楚瑜橫了他一眼,“怎麼會?我若在這時提出和離,豈不擺明瞭嫌貧愛富,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憑什麼我被人指指點點,她卻能得一個堅貞不移的好名聲?我還沒那麼傻!”
“那就好。”朱墨松了口氣,又反反覆覆叮囑道:“你別信她,她那是瞎說的,四公主見了皇帝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她可沒那膽子勸動皇帝。”
“你仿佛很瞭解她嘛!”楚瑜睨著他說道,話裡就跟醋溜白菜一般冒著酸氣,“可見四公主對你的傾慕並非空穴來風,你要是沒引誘她,她何必對你死心塌地的?”
朱墨嘴裡正銜著塊半冷不熱的梅花酥餅,聞言故意皺起眉頭,“這糕餅怎麼發酸哪,莫不是用隔了夜的麵團做的?”、
“不想吃就別吃,浪費人家一番心意!”楚瑜毫不客氣的劈手就要奪過來。
朱墨適時的將胳膊縮回鐵柵欄裡,笑眯眯的道:“原來是你做的,那再難吃我也得甘之如飴呀!”
楚瑜恨恨的望著他,啐道:“痞子!”
她在這天牢不能久滯,俟朱墨食盡,楚瑜仍舊將食盒收拾好,打算原封不動的帶出去。
將起行時,她扭頭望了朱墨一眼,猶豫問道:“你真的不會有事麼?”
這一眼可謂飽含真切的憂慮。
“放心,死不了的,沒聽過禍害遺千年麼?”朱墨拍著胸口向她擔保。
楚瑜撲哧一笑,朗聲道:“那你自己保重。”接著便揣著食盒沿臺階上去了。
而在楚瑜離開以後,朱墨臉上卻顯出幾分鬱鬱,他面向牆壁伸了個懶腰,心裡卻是茫然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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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5:03
第三十七章
死不死不在於他,而要看那人的意思。只要那人願意他活著,誰也沒辦法置他於死地。
大理寺的案情依然毫無進展,而楚瑜自上回去天牢看了朱墨之後,心裡倒是略略放心了些,朱墨雖然仍在困頓之中,比她想像的卻是好多了。
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等待真相水落石出,或者等待哪個有勢力的施以援手,救朱墨出水火——天底下最有勢力的當然是皇帝,可是誰又能勸得動皇帝呢?
輾轉已過去半月之久,三月間芳菲正盛,而楚瑜也奉了張惶後的授意,從相國寺求了神簽送進宮裡去,楚瑜知道張惶後是在變相的保全她——只要她這位朱夫人與宮裡保持密切來往,便沒人敢對朱家落井下石。
對此,楚瑜是深深感激的。為答謝張惶後的好意,楚瑜因見御花園中的芍藥花開得甚好,便親自折下幾枝飽滿且顏色鮮嫩的,命侍兒捧在懷裡,準備往椒房殿送去。
不想才上湖畔,卻見一隊明黃的儀仗赫赫而來。宮裡除了皇帝誰還敢穿明黃,楚瑜忙屈膝跪拜下去。
進宮數次,她僅與張惶後與郁貴妃打過交道,從不曾見過皇帝,但是這樣也好,免得御前失儀反倒不美。
楚瑜安靜低著頭,等待儀仗離去,誰知那明黃的衣角反倒落入近前來,恰恰的落入她眼簾之中。
楚瑜不敢作聲了,只聽得一個略帶滄桑的聲音問道:“你就是朱墨的妻室?”
“回陛下,臣婦正是。”楚瑜不得不抬起頭來,面對皇帝問話,若不正視,是為不敬。
景清帝是個很有風度的中年人,臉龐稍微清臞了些,眼窩卻是深陷而有神。做皇帝的向來喜怒不形於色,這一點景清帝堪稱完美,因為他臉上根本毫無表情。
景清帝亦在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女人,開春了,楚瑜和一眾的太太小姐們般換上春衫,春衫輕薄,顏色也不會太老氣,不過念及她的夫婿還在獄中,這種行徑便有些不可饒恕了。
到底是沒心沒肺的女子,服侍皇帝的太監們皆想著。
景清帝卻不動聲色問道:“怎麼穿得這樣鮮豔?”
“宮中規矩如此,若衣裳太過素淡,難免晦氣。且臣婦此番進宮是為探望皇后娘娘,自然不敢有所衝撞。”楚瑜恭謹的應道。
太監們皆知皇帝不喜歡巧舌如簧之人,不由得暗暗為這漂亮的小姑娘擔憂:她要是直來直去反倒好些,反正朝政大事本就與女子無尤,可越是這樣極力辯解,只怕越會討皇帝的嫌。
景清帝似乎也有點沉不住氣了,視線落在她懷中的芍藥之上,“朱墨尚且關押在大理寺,你怎麼還有心思賞花?”
楚瑜敏感的從中聽出一絲冷笑的意味,她倒摸不清這位皇帝陛下的想法了——朱墨不是您命人押進大理寺的麼,怎麼這會子反倒為他打抱不平起來?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楚瑜決定見招拆招,她再度屈身下去,大著膽子問道:“陛下認為我夫君有罪麼?”
景清帝哼了一聲,“禦史中丞常進親自彈劾,自然並非空穴來風。”
“是啊,但凡事出皆有因。”楚瑜感慨道,“可陛下見了臣婦,二話不說便指責臣婦毫無心肝,敢問這便是正人君子所為麼?”
“你敢誹謗朕?”景清帝變了臉色。
“不是誹謗,臣妾只是斗膽說出事實,若陛下一定要治罪,請將臣婦一併打下牢獄罷。”楚瑜再拜道。
景清帝臉色變了又變,最終抑制住聲音裡的震動,沉下臉道:“你這捧花是摘給誰的?”
“為了皇后殿下,皇后殿下乃中宮之尊,德配天下。臣婦見殿下近來心情郁卒,才想到以香花怡情,為皇后開解心志。”楚瑜鎮定的答道。
“諂媚之術,還敢妄稱正道。”景清帝的眸光變得鋒銳起來,“你以為巴結皇后便能有所助益麼?只要朕不鬆口,大理寺的官吏便不敢輕舉妄動。”
“是,臣婦知道陛下您掌握天下大權,誰也不能違拗您的心意,可是陛下您會錯意了,”楚瑜看著懷中那抱鮮紅潤澤的芍藥花瓣,坦坦蕩蕩說道,“臣婦送花,並非為巴結誰,只是偶然見之,偶然得之。且正如陛下所言,此事縱連皇后殿下亦無力轉圜,那麼臣婦巴結皇后又有何益?”
“你看起來卻不著急。”景清帝道。
“不必著急。郎君若無罪,陛下必不會錯殺無辜;郎君若有錯,則是他應該承受的。臣婦悉聽聖命,不敢有違。”
景清帝靜靜看著眼前的女子,身量雖然嬌小,卻自有一種剛直不阿的態度,都說楚家家風清正,看來果然名下無虛。
他稍稍移開視線道:“你似乎很相信他?”
“是。”楚瑜毫不遲疑的回答。
景清帝默然佇立,就在楚瑜快被那股沉重的威壓弄得喘不過氣時,那股壓力卻陡然消失了。楚瑜大著膽子抬頭,只見明黃儀仗已漸漸遠去,消失在芬芳馥鬱的花叢中。
椒房殿引路的小太監忙攙扶她起身,慇勤道:“夫人仔細跪壞身子。”
楚瑜這才發覺自己仍伏在冰涼的青石板磚上,兩條腿在風中顫顫巍巍的。她借力小太監的胳膊起身,向他笑了一笑,“勞煩你了。”
小太監可生受不起,忙擺了擺手,膽戰心驚的望向遠處,道:“夫人您怎麼敢和陛下那樣說話呀?一個不慎可是要掉腦袋的!”
“我大概真是糊塗了!”楚瑜輕輕笑著。
她也不知當時怎會有那樣大的膽子,或許潛意識裡覺得自己說的話有用,畢竟見皇帝一面難於登天;但,真的有用麼?她不知道。帝王的權威最經不起挑撥,萬一她不小心惹惱了皇帝,或許會給朱墨帶來更大的麻煩也說不定。
回去之後,楚瑜便有些輾轉難眠,要是皇帝因她的話有所觸動,這幾日也該有動靜傳出了,無論是好是壞,總比這樣煎熬著乾等著要強。最怕的是毫無動靜,說明皇帝對她這個人了無印象,那麼朱墨的生死就愈發岌岌可危了。
楚瑜去廟裡為皇后請平安符時,給她自己也請了一支。現在她時刻將這張符紙揣在兜裡,要是神佛果然有靈,就請他保佑朱墨平安歸來吧,無論如何,總得留下性命。
盼春望秋等知道她的心事,都不來打擾,默默地在一旁服侍著。南嬤嬤知曉自己先前的舉動犯了夫人忌諱,亦不趕著上來討嫌,只安靜的打點好城中商鋪等等事宜,令主子沒有後顧之憂。
如此怔忪不安的過了幾日,消息總算下來了。成柱飛奔著沖進大門,姿勢像一隻輕盈的大鳥,狂喜說道:“宮中剛剛下來旨意,大理寺可以放人了。”
“是陛下的諭旨麼?”望秋忙揪著他問道。
成柱短促的瞥她一眼,似乎責怪望秋短見少識,但還是答道:“否則還能有誰?除了陛下的口諭,誰能使喚得了大理寺?”
楚瑜很克制的沒有露出笑模樣,她可不能在這群丫鬟僕婦面前失態,不過心裡亦是暗暗焦慮著:不曉得朱墨什麼時候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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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5:14
第三十八章
到底是盼春最瞭解她的心意,望了她一眼便問向成柱,“那麼大人現在何處?”
成柱搔了搔他那青溜溜的頭皮,有些不確定的道:“聽鐘世子他們說,仿佛被皇后娘娘叫進宮中去了。”
楚瑜面上不由微怔,皇后這時候傳召朱墨做什麼?
椒房殿中,朱墨身著一襲赤色襴衫,愈顯得身姿挺拔,面若冠玉。他端端正正的在張惶後身前侍立著。
張惶後笑道:“大人不必拘禮,本宮召你來無關其他,只為家事。”
“娘娘但說無妨。”朱墨執手道。聲音雖然刻板,但並無不敬之意。
張惶後平素最是爽直的人,今日話裡卻仿佛另有玄機。她握著一把鵝羽扇子,輕聲問道:“你覺得寶寧如何?”
蕭寶寧此刻並不在宮中,已被張惶後巧計打發出去了,因此她示意朱墨不妨明言。
朱墨不是傻子,自然清楚張惶後不會無端提起一個人,他審慎的應道:“公主殿下很好。”
張惶後莞爾,“那你覺得,我將寶寧許配給你如何?”
似是怕朱墨斷然拒絕,她迅速地補上道,“你放心,楚氏亦會好端端的,本宮不會難為她。只因寶甯這孩子心儀你許久,終究不肯屈就其他,本宮才不得不為她保這個媒,你就當是體諒本宮為人母的一番心腸。往後寶甯進了你朱家門,便為平妻之分,與楚氏見了面亦執姊妹禮,並不借公主之尊以勢壓人,你覺得可好?”
張惶後品格端方,向來柔淑持重,不願勉強,但這回為了蕭寶寧的姻緣放低身段來央求朱墨,實在是出於一片慈母心腸——自上次撞見蕭寶寧借和離一事要脅楚瑜,張惶後嚴厲訓斥了她一頓,無奈那女孩子瞧著可憐,矢志非朱墨不嫁,張惶後沒辦法,總不能看著她在這深宮中日漸消耗而死。
以她中宮的身份,大可以去請皇帝聖旨,之所以單獨將朱墨召來,便是希望這件事有轉圜的餘地,能夠圓滿乾淨的解決。
朱墨字斟句酌的道:“娘娘,微臣自小沒了母親,所以很能理解您為了自己的孩子,願意豁出去一切的心情,但俗話說得好,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我與阿瑜乃明媒正娶,此生認定的妻子,便只有她一人而已。”
“本宮明白,”張惶後焦急的打斷他,“所以本宮也說了,不會苛待楚氏,寶寧也是一樣。古人尚有娥皇女英之說,男兒家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你如今平步青雲,正在步步高升的時候,便是多納一位又有何妨呢?”
“娘娘,您不明白。”朱墨平靜搖頭說道,“夫妻之間,貴乎心意相通,這不是可以強求來的事。”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他對蕭寶寧根本無意,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辭拒絕。
張惶後的手臂慢慢垂落到腰間,眸中染上濃重的哀傷之色,“本宮何嘗不知道姻緣不可以強求,可是寶甯那孩子……你不知道她性子多麼執拗!本宮苦勸她也不肯聽,非止如此,已經絕食三日了。寶甯雖不是本宮親生,待我卻比生母還孝順,多年的養育之情,豈是一朝所能抹去?朱大人,你叫我怎麼能忍心看著她受罪?”
朱墨很知道蕭寶寧並非張惶後所說的那般乖巧可疼,可他畢竟是個局外人,不好摻和宮中家務事,因想了想道:“皇后娘娘,你只知可憐公主相思之苦,可曾想過,一旦微臣應允了您的請求,她未必會比現在快活。”
他一語道破天機,“娘娘,您是陛下的髮妻,請您設身處地想想,您是陛下的髮妻,這些年來,眼看著各色美人出入後宮,陪王伴駕,您果真能毫無芥蒂的接受麼?不止您覺得辛苦,就連那些美人、婕妤,她們也未必好過,就拿郁貴妃來說,她獲寵多年,一心謀奪後位,如此便真能心無掛礙麼,焉知午夜夢回之際,不是輾轉難眠、憂慮榮辱翻覆?娘娘,天家尚且如此,何況民間,凡妻妾者莫不仰夫婿鼻息而活,您以為四公主真能得到她想要的福分麼?”
聽了這番慷慨致辭,張惶後眼中不禁有些恍惚,事實上她只聽清了前半段,不過也盡夠了。朱墨的話無疑說到她心坎裡,她身為景清帝的嫡妻,外人看起來固然榮寵無極,可誰知在她這賢慧的表像下有多少心酸難過!皇帝要納佳人,她只能忍著,否則便是犯了大忌,就連皇帝與其他人生下的孩子,她也必須視若己出,不能以偏頗衡量,沒了皇寵,她還有兒子,哪怕是為了太子的地位不倒,她也必須極力忍耐。
既然她自己經歷過這樣的苦楚,怎麼能忍心施加於旁人?張惶後從前不曾設身處地的想過,如今才恍然驚覺,她忽略了楚瑜的感受,換做她處在楚瑜的位置,也絕不希望憑空有人來分享她的丈夫,無論那人身份多麼顯赫,能給夫婿帶來多大的助力。
且寶寧能否打動朱墨的心也是未知之數,萬一不能,便等於一輩子守活寡了。
張惶後的嘴唇簌簌抖動著,只是猶豫難定,“可是寶寧……”
朱墨扶這位娘娘就坐,給她斟了一盞熱茶,款款說道:“您不用擔心,等過些時日,公主說不定便自己想通了。公主正當芳齡,京中才俊不少,大可以放寬眼界慢慢挑揀,再不濟,就由陛下親自安排,微臣相信公主會權衡利弊的,對麼?”
他似有如無的看向屏風後面,那裡有個白影子一閃而過。
張惶後不由苦笑,這個朱墨,真是老練而又老辣!他明知道北蕃的使節近日即將入京,景清帝正有意尋一位宗室女和親,偏偏於此刻提出這話——寶寧若是執迷不悟,皇帝或許真會將她嫁去北蕃,她便是自作自受,後悔也沒用了。
朱墨一語也提醒了張惶後,寶寧未必真心尋死,她故意絕食鬧得興師動眾,興許只是為了給張惶後施加威壓,以此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個女兒幾時學得這般刁鑽古怪了?張惶後皺了皺眉,慢慢喝完一盞熱茶後,情緒已然恢復平靜,她疲倦擺手,“本宮乏了,朱大人,你先退下吧。”
朱墨鄭重的施了一禮,若無其事的退出去。
待不見了那高大男子的身影,屏風後的人形才悄然閃現出來,張惶後覷著她道:“适才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蕭寶甯依依伏在張惶後膝上,哽咽點了點頭。
儘管有過少許疑心,張惶後還是被慈母之情給佔據了。她撫著女兒的鬢髮輕聲歎道:“事有可為有不可為,母后也幫不了你,寶寧,你忘了他吧!”
蕭寶寧拚命搖頭,不斷的流著眼淚,淒淒說道:“母后,我不明白,我怎麼就比不上姓楚的了?”
她大概真是不服氣,可是也沒辦法,張惶後抱著女兒的頭,慨然歎道:“寶寧,這世間不是你樣樣都勝過別人,別人就會喜歡你的。感情這檔子事,從來沒辦法說明白。”
張惶後亦是喟歎,想不到朱墨看著沒個定性,卻是這樣堅貞不移的人,自己若再強迫下去,倒成了壞人姻緣的惡人——況且,這樣做又有什麼好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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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5:28
第三十九章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世間事大抵如此罷了。
蕭寶甯揪著母親的衣袖,在她懷中泣不成聲。
朱墨從鑲嵌著獸頭的偏門出來,就看到一輛翠帷青綢車悄悄停在宮門口的一角,看那形制,分明是自家府裡的樣式。
成柱遠遠瞧見,忙迎上來道:“大人。”
馬車的車簾被風吹動,隱約露出一張素白面孔,隨即卻又消失不見。朱墨心裡立時恍然,笑問道:“是夫人命你來的?”
成柱也看了眼馬車,悄悄兒的道:“夫人聽說您蒙皇后召見,這不,巴巴的就命小的駕車過來,不曉得因何事這樣迫切——明知道皇后娘娘是一片好意。”
就是知道張惶後的好意才這樣著急吧,朱墨笑了笑,擺手命他退後,自己且徐徐走到車轅邊,撩簾看著裡頭的人影。
楚瑜用座下的白狐皮擋著臉,努力使自己縮小成一團,但是車廂就只有那點大,哪裡藏得住,她如此偽裝,看起來倒像一隻薅了毛的小羊羔。
半晌沒有動靜,楚瑜以為人已經走了,悄悄從狐皮下露出一雙眼來,誰知就被朱墨逮了個正著。這下可沒法子,楚瑜假意喝著前方,“讓你方才快些過去,你也不聽,是不是不把我的話放在眼裡?”
成柱攤著手頗為委屈,不是您讓我停在這裡的麼?
朱墨身子一偏,俐落的坐上馬車,嘲謔道:“少埋汰別人,我可不信你是碰巧經過此地的,說吧,是不是想監視我?”
楚瑜縮在角落裡閉目裝傻。
朱墨隨手一拽,將她身上的白狐皮撥開,“都開春了,堆這麼多不熱?”
許是他手勁過大,楚瑜那件薄薄襦裙被皮子蕩起的風吹得曳曳欲飛,袒露出胸前的大片風光——其實並沒有什麼風光可言,然而楚瑜還是下意識的擋住領口,豎目嗔道:“臭流氓!”
朱墨並沒拒絕這個稱謂,坦蕩蕩的在一邊坐下,愜意說道:“我是流氓,那你便是奸細——你為什麼監視我?”
他冷不丁靠近楚瑜面龐,兩眼微微眯細,“是不是怕皇后娘娘對你不利,想將公主許配給我?”
男人熾熱的呼吸迫在眉睫,楚瑜臉頰烘得發燙,忙扭過頭去,“少臭美了,誰稀罕管這檔子閒事。”
但是她隨即便反應過來,驚訝道:“皇后真這麼說了?”
朱墨坦誠的點了點頭。
楚瑜登時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頭巴腦下去,一個蕭寶寧固然不足為懼,可要是連張惶後也站在她那邊,事情便不好辦了:朱墨再怎麼能幹,也不能抗旨呀!
她小心的抬起頭來,留意朱墨臉上的動靜,試探道:“你答應她了?”
朱墨有心讓她乾著急一會兒,故意道:“皇后娘娘說了,四公主即便入府,與你之間亦是姊妹相稱,並不因公主之尊而有所特殊,我想皇后娘娘還是很通情達理的。”
他一本正經的說出此話,其實頗為期待楚瑜的反應,要是這小妮子悲痛欲絕,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大哭起來,他反而會有一種惡趣味的滿足感。
楚瑜眨巴眨巴眼看他半晌,卻忽然重重歎了一口氣,“可惜了,我還等著皇后賜我千頃良田,我好到余杭之地好好遊玩呢,原來還是得拘在這府裡,早知如此,還不如事先聽從四公主的建議呢!”
朱墨的臉唰的黑了,匆忙抓起楚瑜的胳膊,“你還真想與我和離呀?”
楚瑜定定的望著她,忽然撲哧一笑,兩眼似泡開的黑豆仁一般烏黑澄澈,而又蕩漾著淺淡波光。
朱墨這才意識到自己被人耍了,枉他縱橫捭闔多年,結果卻是栽倒一個小女子手中。朱墨挑了挑眉,“你不信皇后會說那番話?”
“我信,”楚瑜笑吟吟的搖頭,“但我不信你會輕易答應她。你要是真應允了,出來時怎還笑得出來?未免太沒心肝了些。”
朱墨都不知自己被誇了還是被貶了,啼笑皆非的道:“原來在你眼裡,我還是有良心的。”
楚瑜嚴肅的點了點頭,“當然。”要是朱墨真的一無是處,她也不會甘心與其相守。
她答得這樣認真,朱墨反而不知該露出何種表情為好。他猛地將楚瑜擁到懷中,緊緊抱著,兩片嘴唇也急切不安的貼上去,仿佛餓極了的人控制不住啃咬的欲望。
楚瑜驚訝不已,在他胸口又捶又打,“這是在大街上,你瘋了?”
雖說隔著一張簾子,保不齊被風吹起就能瞧見,楚瑜皮薄面嫩,自然不可能在馬車上就依了他。
好容易迫使那人鬆開,楚瑜臉上已經嫣紅一片,頭髮想必也淩亂了。
幸好她隨身帶著鏡子,楚瑜對著那面小菱花鏡細細照著自己的形容,一面惱恨的瞪著朱墨,卻見他好似沒事人般,正饒有興致的盯著她梳妝哩。
這下楚瑜也無話可說,抿了抿鬢髮後將鏡子收起,隨意問道:“你是怎麼跟皇后娘娘說的呀,她如何肯聽你的話?”
這種事朱墨沒什麼好瞞她的,況且他本就行的端做得正,因娓娓將對張惶後說的話原封不動的重述一遍,不外乎如何推己及人,讓張惶後發現為人妻室的艱難,再則,北蕃使節進京也是個契機,與其耗在這件事上,還不如讓蕭寶寧另尋良配。
楚瑜不禁對他刮目相看,側首道:“你一個男子,倒比女人還懂得女人的心事。”
一個人的心思能深到如此地步,真是怪誕又可怕。
朱墨捉起她一隻手,在軟嫩的指腹上輕輕摩挲著,柔聲道:“我與你朝夕相對,你心裡想的什麼我都清楚,你也是女人,窺一斑而見全豹,自然不能猜出皇后娘娘的心思。”
這人真是肉麻到一種境界了,楚瑜忙將柔荑收回,撇了撇嘴道:“難為你卻有膽子來要脅四公主。”
連北蕃都牽扯出來,他還真是什麼都不怕。
朱墨笑眯眯的道:“她想用她母后來要脅我,我為何不能用和親之事來要脅她?”
楚瑜想了想,倒也是,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朱墨即便真對蕭寶寧有那麼一丁點情意,也斷然不會容許別人來算計他的。他這樣的人,向來只聽從自己的本心。
這麼一想,楚瑜倒覺得舒服多了,“照我說,四公主吃這次虧倒是好事,她一向養尊處優,從來沒嘗過苦頭,可是世上的事哪有件件順心如意的。”
和蕭寶寧一比較,楚瑜都覺得自己的閱歷豐富多了。她惱恨蕭寶寧另有一層因由,不單是為曾經逼她和離,甚至於那次在荷花池中溺水,楚瑜也疑心是蕭寶寧所為——她從前絞盡腦汁也沒想出端倪,現在卻有了頭緒,這個人很可能是蕭寶寧。既可以除去她的性命,又能順便嫁禍郁貴妃與安王,這在蕭寶寧看來是一舉兩得的事,可見此人心機深沉起于始初。
楚瑜想想都有些惡寒,不過事情已經過去,再深究也沒意義,好在蕭寶寧這回已經嘗過苦頭,等她嫁了人,從此便再無瓜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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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5:40
第四十章
朱墨見她遲遲不語,只當她仍在為蕭寶寧醋妒煩惱,因打趣笑道:“你就這樣沒有自信啊?我已經當著皇后娘娘的面回絕了她,你還怕有反覆不成?”
楚瑜瞥了他一眼,“誰怕了?”目光落在朱墨腰間掛著的香包上,伸手掂起,“你怎麼還留著這個?”
這個香包是楚瑜親手做的,比之繡娘的手藝頗顯粗糙,裡頭還擱著一枚泛黃了的平安符,是朱墨遠去西南剿匪之前,楚瑜親自去廟裡為他求的。
沒想到朱墨竟然還留著,楚瑜不由得感慨萬千。
“這是阿瑜親手為我做的,我當然得時時帶在身邊,永志不忘。”朱墨說道。
這人但凡正經起來,話裡的情意都濃得化不開,比蜜糖還叫人發膩。楚瑜臉紅了,“針腳這樣粗糙,你怎麼還有臉拿來炫耀?”
“是麼?”朱墨果真拿起來細細端詳著,“大男人哪知道什麼粗糙不粗糙的,他們都覺得很好看,還挺羡慕我呢。”
原來他還真的拿去給別人鑒賞,楚瑜越發臊得沒處躲,劈手將他手裡的香包奪過來,“這一舊的不好,改日我給你重新繡一個。”
反正她的針線活進步了不少,做出來的東西也越來越似模似樣了。早知如此,她在家中就該多和楚珊學些女紅才是。
朱墨笑眯眯的嗯了聲。
為了緩解尷尬,楚瑜強撐著道:“看來真是這枚平安符發揮了作用,否則你怎能在牢獄裡還平安無恙?”
她端詳著朱墨身上,衣衫是新換的,看不出髒汙痕跡,臉面亦是容光煥發,說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也不為過。
朱墨在天牢裡沒吃多少苦,恐怕不只是因為身份的緣故,還有皇帝額外關照的因素,否則怎不將他與那些滿身臭汗的囚犯關押在一起?
想到在禦湖邊與景清帝的談話,楚瑜忍不住道:“皇帝陛下似乎很關心你,他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你去死。”
“為何這麼說?”朱墨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楚瑜將日前偶遇景清帝之事一字不漏的說出來,因道:“陛下若真對你不報信任,為何有耐心聽我說話?我畢竟是你夫人,恨烏及屋,可見陛下打心眼裡沒懷疑你吞沒了軍餉,只是礙於局勢,才不得不將你發配天牢罷了。”
她自言自語的道:“不過為何會如此呢?按說安王乃郁貴妃所出,又是陛下素日最愛重的,陛下應該更信任他才對,結果反倒這般輕易地放你出來,卻叫安王殿下的臉面往何處擱?還是他根本就不顧及安王的顏面?”
楚瑜辟裡啪啦的提出一大堆問題,便靜待著朱墨予她解答。誰知朱墨臉色微變之後,又極快的恢復平靜,短暫到幾乎令楚瑜以為那是她的錯覺。
只聽朱墨淡淡說道:“大約也只是我福大命大罷了。”
他緊緊地抿著唇線,下頜顯出薄薄的鋒棱,仿佛變成了一塊不能說話的石頭。
他不想說的時候,沒人能撬開他的嘴。楚瑜雖然隱約覺得其中有秘密,但朱墨既然一意瞞著她,她只得暫且將疑問捺下。
入夏之後,景清帝犯了時疾,不得不臥床休息暫緩,百官們都瞧出來,皇帝陛下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了,蕭氏一脈的男子大抵不是長壽之征,而景清帝由於早些年鞍馬勞頓,早就落下了不少傷損,每逢夏冬之際便是太醫院忙碌不堪的時候,今次更見嚴重了些,太醫們日日施針,也只能保得皇帝生機不衰,精神與氣力卻是一日日的低落下去,連下床都困難了。
朝政之事不可無人主使,景清帝因命太子與安王二者協同料理,此外,也對一應近臣給予了妥善的安置,譬如朱墨,則被授予了神機營提督一職,掌管火-藥槍械等物,護衛京城的安全。
眾人對他此次得到的提拔並不驚訝,軍餉一案早已水落石出,原是在行經川北途中,被一夥馬幫私下劫去,不想錯冤了好人。如今案情既已平反,朱墨的清白得到證實,在京中的威望亦日益隆重——世人的心裡總是如此奇怪,一個人若從無行差踏錯,旁人便會疑心其另有偽裝,相反,若是在冤假錯案之後又真相大白,眾人反倒會因愧疚心理作祟生出幾分敬仰。
楚瑜取笑他道:“陛下這是在為你造勢呢!”
朱墨抿唇不語。
但凡涉及到皇帝的問題,他總是格外的沉默與難以接近,楚瑜只好儘量避開雷區,“你覺得那批軍餉真是被馬幫劫走的麼?”
朱墨淡淡道:“是不是又如何,反正現在已有了交代。”
倒也是,即便此事真是二皇子背地所為,可景清帝的身子這樣壞,當然不能在這時候動他:太子平庸,勉強可算的守成之君,而安王雖然聰慧,心思卻又偏邪佞了些,聰慧過頭了,恐怕皇帝也難以決斷罷。
楚瑜又睨了朱墨一眼,“你說,陛下將神機營的令符予你,會不會另有用意?”她總覺得事情不會這樣簡單,京城這樣平靖,掌管了神機營的兵力又有何用,除非,景清帝是慮到有人造反。
對於蕭啟這樣野心澎湃的人物,楚瑜相信他是做得出來的,於是楚瑜的想像力愈發蓬勃發展起來。
朱墨勉強忍住笑意,道:“你想多了。”
“但若果真如此呢?”楚瑜不肯死心的道。
“那也沒什麼好怕的。”朱墨摸了摸她的頭,溫聲道:“你放心,我會永遠保護你的。”
這人又把她當成小孩子了,楚瑜不滿的打落那只手,“誰要你保護?”但是心底卻熱乎乎的,覺得有人這樣關切自己,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五月底的一個午後,楚瑜抽空回楚家看望何氏,因說起朱墨日日往神機營巡視,回家的功夫都少了許多。
何氏笑望著她,“你多大了,還這樣離不開人?咱們女人家得當家理紀,男人可也有自己的事業忙碌,朱墨雖是你夫婿,你總不能要求他一天到晚圍著你轉吧?”
楚瑜紅了臉,“娘胡說什麼,我並沒有這樣想。”
但是她也覺得納罕,從前曾聽人說,成親之後少有如膠似漆的夫婦,女人一旦嫁了人生了孩子,多半會被生活的瑣碎消磨得失掉顏色,而男人的心腸往往是流動的、易變的,會另尋其他的依託,所以從來只聽說佳偶變怨偶,沒見過怨偶還能重新變回佳偶的。
可他們這一對夫婦倒好,成親快有兩年,倒是越來越黏糊了,也許是因為還沒有孩子,感情保持得長久些?又或者是因為患過難的緣故,經歷過考驗的愛情往往堅貞一些。
何氏見女兒滿臉羞紅,情志卻坦然而舒暢,足可見她如今過得十分如意,不由歎道:“先前朱墨下獄,娘本來想勸一勸你,或者該為自己留一條後路,後來想想還是算了,你這樣的傻姑娘,一旦認准了一個人,便再也不會變的,旁人怎勸也是無用。”
“誰說我認定他了?”楚瑜嘟著嘴不肯承認。
“還說不是,你滿肚子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以為你娘是傻子看不出來嗎?”何氏扯著她的嘴角,直到楚瑜咧嘴連聲呼痛,這才放手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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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5:53
第四十一章
何氏瞅著她道:“你既然想見他,為何不讓他多抽些功夫陪陪你?如今朝中空蕩,朱墨也沒必要日日在那神機營守著罷。”
楚瑜蠍蠍螫螫的道,“那是他職分所在,我怎好為這個擾他,況且,我也並非無事可做。這些日子,我常去衛家看望三姐姐,她也很歡迎我哩。”
楚珊的肚子膨脹如圓球一般,眼看著便要臨盆了,她這是頭一胎,心裡難免緊張,有楚瑜這個娘家人常在身邊陪伴,楚珊自然是高興的——衛家的人好雖好,到底隔了一層,何況她那婆母嘴碎討嫌,楚珊得閒也想找人抱怨兩句,親妹妹當然是最合適的人選。
而楚瑜因為自己不曾生養過,也想多積攢些經驗,到時輪到自己方可遊刃有餘。因此她去的時候也十分充足,比從前跟著先生習字還勤謹些。
何氏點了點頭,“你父親與姓衛的有些過節,我是不便常去,你能代為致意便好。不過,三丫頭都快生了,你這卻……”
她本想說“你這肚子何時才能有喜信”,又怕勾起楚瑜的傷心事,只得硬生生將後半截話收回去,轉移了話題道:“你與三丫頭素來親厚,常來常往也是應該的,不過五丫頭那邊……”
楚瑜微微冷下面孔,“郎君與安王殿下素來不睦,我自然也得避些嫌疑。”
其實就算沒有政見不合的因素,楚瑜也未必願意見她。這一年來的種種,倒使她認清了這位庶姐的為人,連心腸都冷下來了,見面更是不必。
何氏見女兒這樣有主意,也不好再說些什麼,只歎道:“到底是一家子姊妹,斬不斷的親緣,還是別太生分為好。”
楚瑜勉強點了點頭。
從國公府出來,楚瑜看了看天色,見天上還是霞光萬丈——入夏之後的夜總是來得遲。因忖度著,現在時候尚早,不必急著回去,大可以先到衛家一趟:楚珊近日總說胸悶沒有胃口,正好楚瑜跟著廚娘學做了些酸梅汁子,帶了一罐到楚家來,順便也可送些給楚珊解乏。
楚瑜於是吩咐盼春先回去報個消息,叮囑道:“若郎君歸來,讓他且開飯,不用等我了。”自己卻坐著馬車悠悠的轉過一條街來。
望秋見她臉上紅撲撲的,不知是否曬傷,因道:“小姐,婢子給您抹些獾油吧。”
去衛家畢竟是客,當然得整理出一副好相貌,楚瑜點了點頭。
望秋於是掏出隨身帶著的獾油膏子,細細的舀出一勺來,悉心為楚瑜抹勻在兩側的臉頰上。
忽聽吱呀一聲,仿佛是哪裡的木樁斷裂了,馬車也在顛簸中陡然停下來。
望秋手裡的獾油險些抹了楚瑜一身,正要叱駡前人,就見那車夫回過頭不安問道:“夫人,這馬車的車軸突然壞了,您看該如何是好?”
望秋手忙腳亂將東西收好,待要指責那人無用,楚瑜輕輕攔著她,探身詢問,“能否修好?”
那人搖了搖頭,“一時半刻怕是不能。”
行路趕到一半,與其現在回府,還不如先去衛家,在那裡歇上一歇,楚瑜遂問道:“你知道這一帶哪裡能雇到馬車的?”
那人忙道:“我有一個兄弟,也是這一行當的,就在前面的蘭花巷不遠。”
“那你速引我們過去。”楚瑜很快拿定主意。
那人誒了一聲,聲音裡仿佛還有幾分高興似的。
望秋低聲向楚瑜道:“這下可好,又能讓他們多做一筆生意了。每月掙了月例不算,還能多分得一項銀子,真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這車夫外號名叫老石頭,是從外地來到京城的,在朱家不過幹了兩個月。可望秋心裡,這些外來戶無疑都是攬錢的好手。
楚瑜笑著叱道:“別胡說。”但其實她也覺得望秋所說不無道理。
老石頭很快就將同伴帶了來,是個相貌敦實的矮個子,看上去倒十分中用。楚瑜給了他一把碎銀,那人便穩穩的將胳膊架在車轅上,驅使馬匹迅速跑動起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望秋打了個呵欠,看著太陽光一點點沉下去,周遭亦變得漸漸昏暗,可二人竟還未到達目的地,不由得感到十分奇怪,“小姐,這是去中書侍郎家的路麼?”
她怎麼不記得衛府有這樣遠。
楚瑜也覺得有些不對來,暗暗使了個眼色,望秋便撩簾喝道:“車把式,這是去中書侍郎府的路嗎?你仔細走錯了道。”
那人陪著笑臉說道:“姑娘放心,小的幹這行已有十幾年了,斷不會認錯的。這巷子雖偏僻了些,卻是最近便的路程,姑娘你也不想耽擱了時辰是不是?”
長著一張老實面孔到底是有用處的,望秋見他憨直木訥,言語又字字貼心,便不再追問。
她握了握楚瑜的手,“小姐放心,不會出岔子的。”
楚瑜如今已是神機營提督夫人,誰吃飽了撐的敢和她過不去?就算不懼怕朱墨,也得顧及營中那幾杆明晃晃的大火-槍呢。
夕陽終於墜下去,月亮淡淡的輪廓漸漸出現在天邊。楚瑜心底的狐疑漸漸變為不安,“說是抄近路,這會子也該到了。”
她命望秋又喚了一聲,那人卻不肯回答了,只顧催馬前行,好似後面有鬼怪追趕一般。
一點靈光在腦中忽隱忽現,楚瑜扳著車窗,放聲喝道:“停車!停車!”
那人仿佛變作聾子。
望秋終於明白這車夫有古怪,不由得大驚失色,“小姐,這可如何是好?”
楚瑜望瞭望簾外,幽僻的小路石子嶙峋,兩人又正在疾馳的馬車上,若強行跳下車,很可能會摔得粉身碎骨,況且,兩個弱女子能不能撞破車門也是個問題。
楚瑜額上冷汗涔涔,暗暗地告誡自己不可衝動,為今之計,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她更想知道,這人究竟想帶他們去哪裡,朱墨的敵人雖然不少,也沒有敢在這風雲動盪之際同他翻臉的,除非是……
馬車終於在一座宏偉的宅邸前停下來,那人下了副座,恭敬地站到跟前來,“夫人,到了。”
楚瑜面容冷峻,扶著望秋的胳臂下了車,就看到楚珝一臉柔和笑意站在廊柱下,金線織就的披風裹著軟玉似的身子,端榮富麗,她的確比在家中時漂亮多了。
望秋失聲叫道:“安王妃!”
她雖然忘記向楚珝行禮,楚珝並不怪她,只笑盈盈的看著楚瑜,“妹妹已有多日不曾往我這王府來了,莫非只記得你的三姐姐,卻忘了你的五姐姐?”
她伸手輕輕一推,將望秋撣到一邊,自顧自挽起楚瑜的手臂,親熱的道:“罷了,我知你事忙,懶得怪你,只是久不見家裡人,實在思念得緊,今日我是特地請你來做客的。”
自那次發覺楚珝在婚事中的算計後,楚瑜對這位五姐的心境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而從今日的變故,楚瑜更瞧出此人狼子野心,不可深交。
她冷冷甩開楚珝,“姐姐這便是請人做客的禮數麼?我竟沒想過堂堂王府的規矩會是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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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6:06
第四十二章
一面應對,一面卻在心底飛快的思量著:這般看來,連衛尉府也埋藏有安王蕭啟的眼線,他究竟想做什麼,僅僅是出於防備監視,還是為了今後的大計修橋鋪路,徐圖大舉?
楚珝笑了笑,嘴角出現兩個柔和的微渦,使她看起來更加溫柔可親,“妹妹這叫什麼話,誰讓我幾次三番給你下帖子,你總是不來,我少不得得想些別的法子,還望妹妹體諒則個。”
接著便叫來幾個身強體健的侍衛,淡淡吩咐道:“帶朱夫人進去吧。”
楚瑜主僕倆身不由主的被幾隻強有力的胳膊拉著,強行推到後院裡一間廂房中,待身子著了地,幾人才鬆開手,一言不發的帶上門出去。
楚瑜摸著那地磚冰涼瓷實,仿佛是上好的大理石鋪就,不由得冷笑一聲:看來安王妃對她們還算體貼,竟沒讓她們住到柴房去。
望秋兩手試探著在兩壁胡亂摸索,只覺磕絆得厲害,不禁咦道,“小姐,這屋子也太擠了。”
楚瑜拔下髻上一根發簪,簪尾上綴著一粒小小的夜明珠,藉著珠子的微光,她勉強能看清周遭的所在。原來這裡並不算廂房,頂多算一個窄窄的隔間而已,不見門窗,只在板壁上鑿了幾個小小的孔通風,免得窒息而死。
既然能進來,當然也有辦法出去。楚瑜用力在板壁上推了推,可惜紋絲不動,連簪子都刺不進,製造這隔間的木材一定堅韌而結實,為的就是防備有人伺機逃走。
望秋嚇得臉都綠了,怯怯的抓著楚瑜的衣角,“小姐,安王妃會不會想將咱們餓死在這裡?”
楚瑜白了她一眼,這丫頭說話做事怎麼如此不經大腦,楚珝若真要她們性命,一劍刺死就是了,何必還將她們留著,當然是有更大的用處。
望秋正愣神間,忽見面前的牆壁豁朗一下被人推開,她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楚珝笑吟吟的躬身進來,手裡端著一盤軟乎乎的熱饅頭,一碟風肉,連白水也提了一壺,顯然不怕她們餓死。
她好整以暇的將東西擺在地上,招呼道:“妹妹餓了吧,快嘗嘗可不可口。”
楚瑜皺了皺眉頭,“你究竟想幹什麼?”
她與楚珝從無仇怨,就算是因了那樁秘密,楚瑜已經發誓隱瞞,不再對人提起了。
楚瑜沉靜問道:“四姐已被送去杭州出雲寺,她做她的姑子,你做你的王妃,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楚珝怪異的瞧了她一眼,“你以為我因那件事才和你過不去?”她忽的潑聲大笑起來,眼淚都差點流出來,“我的傻妹妹,你還真是一根筋呢!你以為,我設下這樣的陷阱,是為了專門對付你麼?”
她搖了搖頭,莞爾道:“不是,你我是親生姊妹,我心疼你還來不及呢,怎麼會害你?”
“那你還煞費苦心將我抓來?”楚瑜的聲音冷若霜雪。
楚珝溫柔的摸了摸楚瑜的頭髮,卻被楚瑜側首避開,她只得歎道:“我也是不得已,誰讓你這個人對王爺有用。我雖是楚家的女兒,但更是王爺的妻室,郎君他既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豈有不幫忙的道理。”
楚瑜警覺地抬頭,“如今太子與安王共同佐理朝政,安王為何要與衛尉大人過不去,不都是為陛下效勞的麼?”
楚珝意識到自己失言,臉上的笑容淡了淡,抿唇道:“你問的太多了。”便將食水往前推了推,漠然道:“這裡不會有人來的,你若想活著,還是別虧待自己的身子。”
說完,便兀自返身出去,也不見她有何動作,那扇沉重的木門便轟然闔上。
楚瑜見她出入這樣隨意,料想板壁上應有何機括,因沿著這頭一順順摸索下去,可惜仍是徒勞,看樣子僅憑自己盲目嘗試,是絕對無法打開離開這個暗格的。
既暫時無法逃走,當然得先顧著性命要緊。楚瑜看著眼前的飯菜,只瞅了眼便舉起筷子,望秋嚇得忙拉著她的胳膊,“小姐,仔細菜裡有毒!”
楚瑜淡淡道:“她可犯不著下毒,我活著會比死了更有用處。”
楚瑜忖度著,這對夫妻之所以將她拘禁此處,無非是為了從她口中探聽到朱墨的秘密,再不然,就是以她為人質來要脅朱墨,退一萬步講,即便他們別無所求,只消有楚瑜這個掣肘,朱墨便不敢輕舉妄動。
直到此時,楚瑜才明白夫妻間的聯結有多緊密,真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惜她已經來到此處,即便不想成為朱墨的負累也已經這樣了。
煩惱亦無用處,楚瑜歎了一聲,認命地抓起饅頭啃起來。不得不說,安王府的飲食亦頗精細,連饅頭都做得有滋有味,當然,也可能是她餓得太久,吃什麼都覺得香。
望秋心不在焉的咀嚼著,卻發呆說道:“不曉得盼春姐姐知道咱們不見了會是何模樣。”
楚瑜聞言心裡一震,這兩年多來她和朱墨雖然屢有爭吵,但並非什麼不可化解的矛盾,頂多也就是回娘家避避難而已,但這一回……朱墨能想到她是被人抓去了嗎?他會不會急得和只沒頭蒼蠅般?
存了一肚子的心事,這一夜楚瑜睡得很是不好,也可能是沒吃飽飯的緣故。當然,這地牢太過狹窄,連躺平了都覺費勁,也是讓人不能安睡的一個因素。
這般渾渾噩噩的,主僕倆都不知在這暗道裡過了多少光景,一日三餐會有人按時送來,除此之外,楚瑜便很少見到安王妃的面——他們夫妻倆似乎忙碌得很,終日不見蹤影。
這一日,一個五大三粗的僕婦陡然出現在她們身前,身子堵得跟一座肉山似的,主僕倆都唬了一跳。
僕婦粗著嗓音道:“朱夫人請隨奴婢過來,奴婢奉命帶你去一個地方。”
“去哪裡?”楚瑜不得不多抱三分警惕。
“肉山”面無表情的道:“夫人來了就知道了。”
似乎怕兩人藉機逃走,肉山還命侍衛給她們帶上蒙眼的黑罩,真真是防備得滴水不漏。
兩人被捆縛著上了馬車,不知行了多久,在搖晃中幾乎酣然入睡。及至有人扯開黑布,楚瑜才覺眼前光線刺目,用手擋了擋,好容易才適應過來,只聞得周遭喧喧嚷嚷,推杯換盞之聲不斷。
原來她們竟身處一間緊實的小屋,隔著屏風,外面便是寬敞熱鬧的大廳。
楚瑜下意識的往廳中看去,只見高大的紫檀木桌椅上淨是些衣著富麗的公子,想來家中不是名流便是顯宦,而往來陪侍其間的,卻是些姿容俏麗的尼僧,半蓄著發,一個個媚笑不斷,語聲甜柔。
脂粉香氣亦縈繞其間。
楚瑜還從未見過這等醃臢地方,何況是在佛門清淨地,和此處比起來,李思娘那做暗門子生意的都規規矩矩多了。
楚珝的聲音冷不丁在她耳畔響起,“妹妹覺得此地如何?”
楚瑜眉頭深深蹙起,勉強口不應心的道:“甚好。”
“是麼,我倒以為不然。”楚珝端詳著她這張秀麗絕倫的面龐,“妹妹姿容天成,比之那些尼僧何止美貌百倍,我看,若由你來服侍,這些達官貴人只怕會更滿意。”
她輕飄飄的說來這些話,楚瑜只覺得毛髮森豎,忙正色警告她,“你要是敢亂來,我立刻咬舌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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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6:19
第四十三章
她是認真的,與其被這些汙糟不堪的人侮辱踐踏,還不如早早地死去以得清淨。當然,若不是沒辦法,誰又真的想死麼?
楚珝眸光一凝,掩口打了個呵欠,“我說著玩罷了,妹妹何必放在心上。”
她故意將楚瑜帶來此地,當然是故意示警,警告她的命都捏在自己手心裡,若楚瑜不肯依從,她有辦法讓其落到生不如死的下場。
對應的,楚瑜對她的威脅也同樣奏效。
楚瑜再度望向廳內,見南明侯世子鐘墾亦在其中,不由暗暗咒駡道:這沒正性的,連尼姑也不放過!無奈她現在正有用得上鐘墾的地方,一時也顧不了許多了。
楚瑜瞅了楚珝一眼,平淡的說道:“我要去更衣。”
一路上坐車坐了不少時候,天又正悶熱,連後背都汗濕了大截。
楚珝向一個尼僧揚了揚下巴,“帶她過去。”
望秋當然也忠誠的跟上自家小姐。
馬車上就有替換的衣裳,楚瑜隨便取了一套出來,趁著望秋替她將挑線裙子披上,便若無其事的問那尼僧道:“師父在這庵裡住了有多久了?”
無關緊要的問題,答答也是無妨,小尼姑道:“不多不少,已經兩年多了。”
“那師父你可認得鐘世子?”楚瑜將兩隻胳膊從袖筒裡伸進去,裝作無意的說道。
小尼姑低著頭不說話了,只道:“夫人您要不要喝水?”
楚瑜剜她一眼,這小狐媚子機靈著呢,不見兔子不撒鷹,看來還得用銀錢來收服她。
楚瑜因向望秋遞了個眼色,望秋知趣的搜出一個翡翠纏金釧,一個蝦須鐲,輕輕放到尼僧手中——錢財乃身外之物,但沒錢卻是寸步難行,因此楚瑜時刻不忘帶些銀錢在身邊,那一回去衡陽,因懼盜賊滋擾,楚瑜悄悄把些首飾銀兩縫在寢衣內側,如今雖然返回京城,這個習慣卻保留下來。也幸因如此,楚珝命人搜身之時,才未被她搜羅出去。
尼僧做出惶恐的模樣,“夫人您這是何意?”卻轉手就將兩樣首飾塞進僧衣兜裡。
楚瑜和煦的笑道:“我想請師父為我遞封信,不知方不方便?”
已經吃進肚的東西當然捨不得吐出來,小尼姑想了想,“這個倒是不難,不過夫人您可得快些,不然她們進來就不妙了。”
楚瑜當然曉得,因見案上就擺著紙筆,便速速蘸墨一揮而就,繼而將白紙黑字疊了幾疊塞給她,叮囑道:“萬勿讓他人看見。”
小尼姑滿口答應著。
換了一身乾淨衣裳出來,廳中熱鬧依舊,楚珝睃了楚瑜一眼,楚瑜則儘量舒展身姿,免得顯出異樣。
回去之後,楚瑜便焦急的渴盼著,她在那紙上並未明示,而是寫了一首藏頭詩,暗示自己所在的方位,她相信以朱墨的聰明一定能辨出來。
可惜,一連三五日都過去了,外邊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楚瑜焦躁也不中用,唯有和望秋一道靜默的等待著。
活門又被拉開,這回是楚珝親自進來,為她們送來解悶驅蟲用的薄荷油。天知道,暗壁裡頭有多悶熱,二人身上都長出痱子來了。
楚珝隨手將清涼的藥油潑灑在石板上,一面盈盈的望著楚瑜,“六妹還在等朱大人的消息麼?可惜啊,我看他是不會來了。”
楚瑜頓時起了警惕,“你做了什麼?”
楚珝擺了擺袖子,那張薄紙輕飄飄的掉出來,她躬身拾起,在楚瑜面前炫耀似的晃了晃,“你是不是在找這個?”
楚瑜沒想到好不容易遞出去的消息會送到楚珝手中,難免有些氣急敗壞,壓抑著怒容道:“你怎麼得到它的?”
楚珝佯歎一聲,扶著鬢邊的珠花,上頭的金片薄如蟬翼,京中最好的能工巧匠也趕不出來,恐怕還是進上的東西。
“這還用問嗎?妹妹,你到底年輕,不曉得人心有多複雜,你以為那些姑子很容易對付麼?她們可比你機靈,你能給她們的,我也能給,而且給的更多,更好,你說她們會聽誰的?”
身為王妃之尊,她現在的確是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邀買人心同樣容易。
這一刹那,楚瑜難以遏制的產生了一股懊喪之情,就好像自己辛苦的成果被人毀於一旦,她冷冷注視著楚珝,“你為什麼要這樣待我?”
若說楚珝是奉了蕭啟的授意將她關押在地牢,那她也認了,可她不止如此,還送她去那污穢不堪的尼庵,故意讓她有通風報信的機會,再洋洋得意的到她面前摧毀。這其中所包含的惡意,不是一句“聽命”就能解釋的。
楚珝直起身量,自下而上昂然俯視著她,容貌昳麗,神色卻是冷冰冰的,“我最討厭你那副自命清高的嘴臉了,你以為你很尊貴麼?莫忘了,三嬸也不過是個沒落官家女兒而已,憑什麼人人都得趨奉著你們?憑什麼你們可以肆意輕賤別人?”
楚瑜正要辯解“我並沒有”,可楚珝並不聽她說話,自顧自的道:“穿吃住行比不上你們幾個也就算了,誰叫我是庶出,可憑什麼連婚事也得排在你們後頭?元夕那夜花燈會上,朱墨獨獨送你花燈,還不是看你衣衫鮮亮,在人堆裡頭最出挑麼?”有些自怨的,她咬牙切齒道:“若我也有一身好衣裳,我就不信他瞧不見我。”
望秋幾乎聽得呆了。
楚瑜則是默然,半晌方道:“原來你也喜歡他。”
“是啊,可那又如何,他終究只為你來提親。”楚珝自嘲的笑笑,“我終究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楚家五小姐,不對,在你們眼裡根本沒有五小姐,我不過是個擺設而已。”
楚璃雖然驕縱,可她畢竟是二房獨出,眾人難免多幾分注意。反觀楚珝,因為生母早亡,自幼又多病,家裡人也就順理成章的漠視且疏遠了,無怪乎她這樣怨憤。
但這些也就罷了,楚瑜萬萬沒想到她會因朱墨瘋魔到此等地步,忍不住提醒道:“你莫忘了,如今你已是安王妃。”
“我當然不會忘。”楚珝嫣然一笑,“等安王殿下登基,我還會是母儀天下的皇后。所以朱墨也沒了不起的,等陛下駕崩,你們倆都不過是淪為卑微的階下囚而已。”
楚瑜尚未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外頭便傳來下人呼喚王妃的聲音,楚珝臉色微變,忙匆匆理了理鬢髮出去。
當然,那扇門她也沒忘記重新關上。
楚瑜與望秋對視一眼,各自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望秋遲疑道:“婢子沒聽錯吧,安王殿下是想要……謀反?”
她還真沒聽錯。楚瑜的面色沉沉如霜,楚珝這樣狂氣,可見這樁大計是勢在必行的。想想也對,皇帝病重,朝政不穩,若不趁這時一氣逼宮,待陛下咽氣,太子順利登位,天下便再無安王的容身之地了。
她或許該想個法子通知朱墨才好?楚瑜焦慮不已,只恨不能生出翅膀飛出去。
望秋默默拉起她的手,寬慰道:“小姐放心,安王他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太子殿下與姑爺不會毫無防備,端看如何應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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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6:32
第四十四章
這丫頭偶爾倒有些神來之筆的聰明,楚瑜贊許的看她一眼,卻在心裡歎了一聲:天下動亂卻也不關她的事,可是牽涉到個人,就不知她能否有命活到重見朱墨的那日。若太子勝了還好,她尚有一線生機,可若太子敗了呢?
楚瑜不免憂心忡忡起來。
她們這暗道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外邊的狂風吹不進來,同樣的,她們也無從得知外邊的情況。不過從那來送飯的僕婦的臉色,楚瑜倒是看出局勢越來越緊張了,大人物跺一跺腳,底下的小人物也得抖三抖,無疑這僕婦正在為自己以後的生計發愁。
夏日的夜本就燠熱無比,這一夜熱得尤其厲害,楚瑜從睡夢裡迷迷糊糊醒來,只覺後背已密密的出了一身汗,連褻衣都汗濕了。
情況似乎有些不對,她摸了摸黑暗中的板壁,只覺連木頭都有些發燙,且外邊似乎也亂得厲害,隱約有丫鬟奴僕的喊叫,“走水了,快拿木桶過來!”
莫非安王府竟失了火?楚瑜忙推醒身畔的望秋,二人細聽了聽,果然聽到喊著“走水”二字,面色不由變得凝重起來。
孔洞裡漸漸有塵煙飄入,嗆得人喘不過氣來,楚瑜見勢不妙,這樣下去,不燒死也會被嗆死。她忙喚道:“望秋,你來幫我,看能否將這扇木門推開。”
許是木板受熱膨脹的緣故,機緣巧合之下,不知被楚瑜摸著了哪一處,板壁豁然而開。二人狂喜,忙彎著腰挪出去。
可是這喜悅並未維持多久,原來廂房中的窗紙、布幔皆熊熊燃燒起來,儼然便是一個火窟,看來不止是哪一處走了水,而是整個安王府都被蔓延的火勢波及。
楚瑜因見旁邊倒著一架扶梯,抵在門框間,恰好形成一條窄窄的狹路,因吩咐道:“望秋,你身量比我瘦小,從這裡出去應該能夠吧?”
望秋大驚,“那小姐你呢?”
楚瑜冷靜地道:“我不要緊,你先出去,等找到人再來救我,諒她們也不敢讓我死在這兒。”
這是迫不得已的權衡,若再耗下去,恐怕兩個人都得死。
望秋還有些猶豫,楚瑜便不耐煩起來,從背後推她一把,“快去吧!”
望秋只好聽命,她咬了咬唇,“小姐放心,婢子馬上叫人過來。”
這廂楚瑜則將手帕在水壺裡浸濕,捂在鼻腔裡,一面費力的查看是否另有可出去的路徑。
大約真是老天保佑,那間暗室的側壁,原來另有一扇小門,遙遙望去,似乎通到外邊的庭院。楚瑜狂喜,忙提起裙子,踩著地上橫七豎八散落的雜物,小心翼翼的躡出去。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塵煙氣味,讓人胸腔好不難受。楚瑜揮了揮手絹,撣去面前的浮塵——那手絹烘得都有些發黃發黑了。眼瞧著便要跨過那道檻,誰知大火燒得太旺,頂上的門框有些支撐不住,轟然墜落下來。
楚瑜抬頭一看,不由得隱隱叫苦,暗道:我命休矣!正絕望或許會命喪當場,誰知斜刺裡一個人影竄出來,抱著她滾到一旁,堪堪躲開了那塊燃燒的木梁。
青草的濕氣充斥著楚瑜的鼻腔,她緩緩睜開眼,直至看清面前人的輪廓,於是又驚又喜,“朱墨!”
朱墨明亮的雙眸直直看著她,粲然笑道:“阿瑜,我來救你了。”
楚瑜再無二話,緊緊抱著他的肩膀,眼淚滾滾落下。
許是太過疲憊,回去之後楚瑜便因氣力不支暈倒了,等再度醒來,已經身在家中那張柔軟的大床上,身上也換了一身潔淨衣裳。
她掙扎著起身,望秋連忙過來攙扶,目光瑩然的道:“小姐您可把婢子嚇壞了,若非姑爺去得及時,那根火柱只怕會要了您的性命,早知如此,婢子還不如和您一起死了算了!”
“傻丫頭,都過去的事還說它做什麼。”楚瑜微微笑著,環顧四周,“大人呢?”
盼春端了一盅摻了肉糜的熱粥過來,供她滋補精神,笑吟吟的說道:“小姐不用擔心,大人奉詔進宮去了。”
“安王不是已經束手就擒了麼,為何還要他進宮?”楚瑜咦道。昨夜回來的路上,楚瑜已聽朱墨斷斷續續的說了一些,知道蕭啟謀反不成,已因罪囚之身押送進了大理寺,而那把火則是安王妃親手放下的,她要在自裁之前,親手毀了這座宏偉的宅邸——當然,也可順便將困在裡頭的楚瑜一併燒死。只可惜楚瑜福大命大,未能命她如願罷了。
望秋扶著楚瑜的身子,盼春則取來小銀匙一勺勺的將肉末粥喂到楚瑜嘴裡,一邊說道:“婢子也不清楚,興許是要論功行賞吧。”畢竟朱墨在此次平叛中居功不小。
楚瑜哦了聲,不再追問。
此時皇帝的寢宮幹元殿中,朱墨也正將煨過的雞湯慢慢喂到景清帝口中,太醫說了,藥補不如食補,何況以景清帝眼下的病勢,根本已到了藥石罔效的程度,何必還強迫他喝那苦藥。
景清帝半靠在枕上,神情異樣的枯槁憔悴,他雖不過五十許人,看去卻已和行將就木差不離了。
他靜靜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歎道:“難為你一片孝心。”
“母親去的時候,微臣亦是這樣日日侍奉在側,並不覺得辛苦。”朱墨凝聲說道,有條不紊地繼續手上工作。
想到他以一介稚童之齡承擔起照顧娘親的重責,景清帝不由感慨萬千,看向朱墨的目光亦多了幾分溫柔之色,“你母親……她去的時候還好麼?”
朱墨停了一下,繼而平靜說道:“母親她走得很安詳。”
因為塵世間並沒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景清帝腦中驀地閃過這個念頭,悵惘道:“終究是朕對不住她。”
許是因為景清帝是一個垂危的老人,指責他再無意義,況且,這世間也沒有誰一定需要誰的原諒,朱墨淡然說道:“陛下無須自責,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母親她過得很好,亦從未有過隻字片語的怨恨。”
說不定她已經忘了他這個人了,景清帝悵然想著,目光卻漸漸從床褥移到朱墨臉上。不,或許還給他留下一點別的。
他歎了一聲,“你母親有沒有說過,你究竟是誰的孩子?”
“沒有。”朱墨毫不遲疑回答,臉上的肌肉沒有絲毫波動。
不知是真的不知,還是不願意承認。景清帝尋思著,有些吃力的抬起身子,指著書案上的東西,“把那個拿給朕。”
是一副黃絹織就的聖旨,朱筆御批,象徵著至高無上的皇權。
景清帝才接過,卻立刻珍重的放到朱墨手中,肅然道:“拿著它,朕去之後,它將成為你唯一的庇護。”又苦笑一聲,“就當是朕對你們母子的一點補償。”
“臣不能受。”朱墨鏗然跪下,聲音堅定有力,“臣不願陛下有所誤會。”
他的身世之密,註定只會是一個秘密,永遠無法袒露人前。
“朕不管是不是誤會,這道聖旨不止為你,更為你九泉之下的母親。”景清帝凝眸看著他,嘴唇有輕微的顫動,“就當是可憐朕這個老人,成全朕最後的一點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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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6:44
第四十五章
他大概真是老了,而且不久于人世。朱墨眼中有輕微的憐憫,短暫的猶豫過後,終於肅聲伏首,“臣領命。”
椒房殿裡,張惶後焦急的踱著步子,忍不住問向面前宮娥,“陛下為何會單獨召見朱墨,究竟有何要事?”
宮娥垂首道:“奴婢不知。”
虧她還是在御前伺候的,竟連這點事情都打聽不到,真是沒用。張惶後揮手示意她退下,心裡的煩亂未有絲毫減輕,不單是因為這個,還因為另一件更大更驚人的秘密:半個月前,有人匿名來了一封書信,信中所說,無不令人瞠目結舌,而她派去濟寧的人回報的消息,與信中所寫無不吻合,這叫張惶後怎能不心生忌憚?
無論如何,誰也不能威脅我兒的太子之位,張惶後堅定想著,正要命心腹太監往御前查探消息,誰知就見朱墨大步進門來,執手施禮道:“微臣參見皇后。”
張惶後一眼瞧見他手裡握著的黃袱,不由得冷笑出聲,“朱大人,你不在御前好好服侍,怎麼有空往我這椒房殿來了?”
再好的同盟,在大功完成後都免不了決裂的下場。何況狡兔死而走狗烹,本就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朱墨沉默了一刹,凝聲道:“微臣正因此事而來。”接著便向一旁擦拭桌子的小宮女欠身,“煩請借燭臺一用。”
小宮女是新來的,見到這般俊俏人物,臉都紅了,哪還說得出拒絕的話。
張惶後冷眼瞧著,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何種把戲來,誰知就見朱墨點燃燭臺,順手便將黃絹扔進去,還輕輕吹了吹,好讓火燒得更旺些。
那可是聖旨!張惶後大驚,險些擺出以身護駕的架勢,好容易穩住了,厲聲道:“你瘋了,你這是幹什麼?”
“微臣此舉,正是為了讓娘娘放心。”朱墨款款施了一禮說道,“娘娘現下可以安心了吧?”
無論那張聖旨上寫著什麼內容,從今以後,都與他再無瓜葛,自然也不會威脅到張惶後母子的地位。
張惶後忽然覺得十分頹然,自己費盡心力所追求的,莫非在他眼中竟一錢不值麼?待要叫住他好問個清楚,朱墨卻已邁開步子大步走出去,一次也沒有回頭。
朱墨回到家中,只見楚瑜正由兩個丫頭服侍著穿衣,按說他已出去了不少時候,不該到日中才起,可見因他不在,楚瑜便又理直氣壯的賴床了。
楚瑜也沒想到會在更衣時撞見他回來,為了掩飾窘境,心虛的岔開話題,“陛下召你進宮問了什麼?”
朱墨不答,卻猱身上前,緊緊地摟著她。
兩個丫頭早知趣的避出去。
楚瑜被他摟得喘不過氣來,加之被丫頭們看見這般親密境況,益發覺得羞赧,忙用力敲打著朱墨肩背,“你這是做什麼?”
朱墨微微放鬆胳膊上的勁力,兩眼直勾勾的看著她,“阿瑜,改日我帶你去爬玉龍山好不好,你不是老早就想去那兒麼?”
楚瑜難得聽到他用這樣溫柔的語氣說話,耳朵都有些酥麻了,忙輕咳了咳,掩飾住臉上的紅暈,“玉龍山離城郊還有十幾裡,你哪來的空閒?”
朱墨輕輕笑了,“不要緊,等休沐的時候,我帶你去。”
楚瑜雖不曉得他今日為何這樣興致高漲,但朱墨既然盛情相邀,楚瑜當然樂意從命,她含笑點了點頭,“好。”
秋風初起時,楚瑜跟在朱墨身後,哼哧哼哧登上了玉龍山的山徑。來之前有多興致勃勃,來之後就有多畏首畏尾,楚瑜真後悔在家時沒加緊鍛煉,結果爬不上一半,她就累得氣喘吁吁了。
隔不了幾步,朱墨就得停下來等她歇一歇,他忍不住好笑,“要不要我背你上去?”
“多謝您的好意,可是不用了。”楚瑜送給他一個大大的白眼,她可沒有這樣嬌弱,行動都得人背著抱著的地步。
但腳底的酸乏是切實存在的,楚瑜沒有傻乎乎的穿繡花鞋,而是換上了小靴,但即便如此,她也累得夠嗆,想必到登上山頂,她的兩條腿一定抖的跟篩糠般,站都站不穩了。
她抹了把額上的汗,向著前方問道:“還要多久啊?”
朱墨掐指一算,“大約半個時辰足夠了。”
他說得輕巧,楚瑜卻忍不住咋舌,“這麼久?”如此算來,豈非一個早晨都要消耗在登山這件小事上了。
朱墨忍住笑意,“是你自己說要來的,不想想玉龍山有多麼高。”
楚瑜的確是有過憧憬,但憧憬跟現實是兩碼事,楚瑜若早知登山如此吃力,死也不會來受這份罪,留在家中享福不是更好?
不過來既來了,總不能半途而廢,還是得上去瞧一瞧山頂的風景,才知道值不值得。楚瑜於是又有幾分慶倖,幸好她選在入秋了再來,不然碰上炎夏,不累死也得曬脫一層皮。
登山是一件漫長而艱苦的行程,若不說些話,簡直乏味到令人窒息的地步。楚瑜於是問道:“你是不是專程辭官好陪我?”
楚瑜不是傻子,她打聽清楚,便是休沐也沒這般長的,何況那日她遇見鐘墾,問起朱墨是否按時上朝,鐘墾偏吞吞吐吐的,便叫楚瑜生出疑心來。
朱墨停下腳步,眺望遠處的群山,“我是辭了官,但不單是為你。”他頓了頓,“官場上傾軋不斷,我實在有些膩味了。”
但是這件事來的如此突然,楚瑜忍不住問道:“為什麼?”想到那日朱墨入宮之後的詭異舉動,她敏感的捕捉到一點真相的口子,“是不是先帝同你說了些什麼?”
景清帝並未在病榻舊捱,在那之後不久便駕鶴西去了,而太子蕭放則順利登位,坐上夢寐以求的王座。稀罕的是朱墨作為輔佐今上登基的大功臣,卻仿佛在一夜之間變得籍籍無名,連群臣都對他喪失興趣。
當然並非出自皇帝對他的打壓,皇帝倒是有意提拔,是朱墨自己堅持辭的官。但是這就很叫人費解了,至少在楚瑜看來,朱墨並非甘心隱沒之人。
朱墨摩挲著崖邊一棵蒼勁的酸棗枝,手掌堪堪從那些尖利的倒刺上滑過,他凝聲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你要不要聽?”
“你說,我聽著。”楚瑜沉住氣。
其實故事本身並沒有什麼稀奇,不過是文宗皇帝尋訪齊魯大地時造下的一段露水姻緣——古來癡心女子負心漢,這樣的事還少麼?只是不同於一般俗套的結束,女子並沒有完全選擇相信那男子的誓言,在那人苦等不至之後,她選擇沉默的另嫁,將這段年少時的癡情埋藏心底。當然,她的命也實在不好,在那之後幾年便鬱鬱而終了。
“你果真是先帝所出麼?”楚瑜忍不住問道。說也奇怪,按說對於這樁皇室秘聞,她理當是諱莫如深的,但是朱墨燒毀了聖旨,又辭去一切官職,便等於間接否定了這個身份,自然也無須太過避諱。
“我是真的不知。”朱墨神情木然,“母親去得太早,我甚至來不及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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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6:55
第四十六章
“但即便如此,你也用不著一定燒毀聖旨呀,畢竟那是先帝的心意,我想先帝他老人家未必是想授予你多麼高的官位,留下那道旨意,興許只是為了保護你,你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楚瑜提出自己的猜測。
“不是我的,我不會爭。”朱墨淡淡說道,“權勢並不能施加保護,只會讓我愈發成為別人的眼中釘,唯有狠心拋下一切,才能獲得真正的安全。”
他捏了捏楚瑜手心,臉上多出幾分溫情,“況且,我也不願你因我而受到牽累。”
山間有微風吹過,讓楚瑜臉上的紅暈恰到好處的消退些許,顯出蘋果一般鮮嫩的粉色。她微微站定腳步,“你真的甘心做白衣卿相麼?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卻一朝捨棄,會不會太不值了些?”
楚瑜語氣裡有輕微的煩惱,要是朱墨因顧慮她的緣故才不敢冒進,那楚瑜便覺得自己成了他仕途上的絆腳石,簡直和罪人一般了。
朱墨揉了揉她的頭髮,寵溺的說道:“有你,我於願足矣。”
這人真是越來越肉麻了!楚瑜跺一跺腳,用手指按住紛飛的髮絲,嗔道:“在山上你怎麼還敢動手動腳的?”
“就是因為山間無人,我才能恣意妄為呀,傻姑娘!”朱墨瞥了她一眼,伸手在她額間輕輕彈了一記。
楚瑜頂看不得這種孩子氣的行為,尤其他把自己也當成了孩子,兩人少不得拌起嘴來——結果當然以楚瑜偃旗息鼓作為收梢,她口齒遠不及朱墨,氣力更是如此,即便兩人對罵上一個時辰,楚瑜相信占上風的也會是他。
如此吵吵鬧鬧的,氣氛倒是鬆快了不少。好不容易登上山頂,已是日中時分,雖是豔陽高掛,好處是身在山巔並不覺熱。
朱墨指了指不遠處一間青翠的竹屋,“我們過去那裡喝點茶,歇一歇。”
楚瑜不禁咦道:“這裡還有人家麼?”
可真是奇了,莫非還有人在此地長住?
朱墨笑而不語。
到了近前,楚瑜越發驚歎於這屋子的精巧,整棟屋舍竟全然由青竹編結而成,外表蒼翠欲滴,踩上去還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跟彈弦子似的。
要不是怕把竹枝踩壞了,楚瑜真想用力蹦上幾蹦,她兩眼亮晶晶的看著朱墨,“你怎麼發現這地方的?”
“你說呢?”朱墨微微笑著,“這屋子就是我造的。”
這下楚瑜可謂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人究竟還有什麼不會的?不過,朱墨肯在這高高的山頂造一間小屋,斷然不會久久空置,偶爾還是得來應個景。
不知道裡頭還有多少秘密,楚瑜眼珠子轉了轉,趁朱墨沒注意,腳底生煙就向裡屋溜去,推門一瞧,她不由愣住了。
裡頭儼然便是一間臥房,床鋪整潔,劍囊、書案、花幾等排列的整整齊齊。但最叫楚瑜詫異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四壁上垂落掛著的卷軸,裡頭的人物與她模糊還有幾分相像。
朱墨一臉窘迫的將那些卷軸收起,解釋道:“這是……我從前閒暇時候的畫作,登不得大雅之堂。”
他若不急著解釋,楚瑜反而不會往歪處想,他這樣忙於掩飾,楚瑜卻不得不多心了。她板著臉伸手出去:“拿來。”
朱墨不得已,將手心握著的一幅畫卷交給她,卻小心翼翼的覷著她的臉色,似乎生怕她翻臉似的。
楚瑜攤開一瞧,卻不禁愣住了,若說方才那些卷軸只是有些相似,那麼手裡的這一副,畫的無疑正是她自己,只是這畫上的女子頂多只有十三四歲,比他們初次見面的時候還要小些,難道朱墨在那之前就留意到她不成?
楚瑜投去疑問的一瞥,朱墨只得尷尬的笑了兩聲,“練筆、練筆而已。”
這人的技藝倒是不錯,把她還畫年輕了。豆蔻梢頭二月初,娉娉嫋嫋十三餘。楚瑜不禁懷念起自己青春年少時的光景,心態頗為慨然——當然她現在仍很年輕。
似乎為了掩飾秘密暴露後的窘態,朱墨慇勤說道:“渴了吧,我給你泡點茶。”
竹廳內的銅壺中就置有晾乾後的鐵觀音,注以滾水,放置片刻,便聞茶香清冽,青中略帶褐的厚葉在白水裡載浮載沉,端然生出妙趣。
楚瑜才抿了一口,便覺與市面上售賣的大不相同,口味更加清淡醇美。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帶兩三斤回去。
朱墨笑道:“這有何難,你要是想,用麻袋裝都可以,多得是呢!”
楚瑜怪異的盯著他。
朱墨見她不信,懶得多費唇舌,逕自挽著她的手出門來,不知怎的七繞八繞便到了山嶺的西面,只見眼前赫然是一片浩蕩恢弘的茶園,團團如翠蓋,晚霞映照其上,流光溢彩,便是神仙的住處也不過如此。
楚瑜的嘴張大的都合不攏了,“這些都是你種的?”
朱墨點點頭,臉上頗有得色。
這一片茶園少說也有數畝,且是這樣名貴的異種,每年四時採摘,不知能掙多少銀子,怪道他一點也不怕辭官呢,光是這點茶葉的出息就夠他下半輩子吃穿不盡的了。
不曉得他還有多少秘密是旁人所不知的。
楚瑜這念頭才一閃過,朱墨便發覺了,掐了掐她的臉,得意洋洋說道:“別小瞧你的夫君,我即便斷了手也斷了腳,也還養得起你。”
“別說不吉利的話!”楚瑜忙去捂他的嘴。不曉得怎麼回事,近來她越發注意這些神神叨叨的忌諱,或許是因為遲遲沒有孩子,總盼著神佛能大發慈悲降臨一個。
兩人沿著山坡找了張草坪坐下,綠錦如地毯一般,臥上去非常舒服。並且一抬頭便是霞光萬丈,尤覺瑰麗動人。世人總說日出震撼,其實日落又何嘗不美好?至少這樣清淨自在的時光是有些人窮盡一生也求不來的。
楚瑜將胳臂抵在額上,忽的輕聲問道:“朱墨,你是不是很早就見過我?”
儘管朱墨極力掩飾,但是在竹屋中的匆匆一瞥,楚瑜還是敏感發覺,畫上的那些人物不是別人,正巧是她——無他,楚瑜自己的神態還是能夠分辨得出來的。
朱墨遲疑了一下,似乎考慮要不要撒謊,最終還是誠實的應道:“是。”
楚瑜閉了閉眼,聲調平淡得似山間流水,“最早是什麼時候?”
朱墨下意識的轉向左側,從他這個角度看去,正好可以望見楚瑜的側影,小巧挺直的鼻子,略帶弧度的嘴唇,使她看上去頗顯稚氣。
這一點倒是和孩提時分毫未變。
朱墨不禁露出微笑,他想起自己剛剛隨一群胡商混入京城的時候,已經餓了兩天兩夜,還不曾吃東西,不得已,只有靠乞討為生。可是京城的乞丐也是一種職業,他爭地盤爭不過旁人,偶爾得到一個兩個銅子,也被他們悉數搶去——餓久了的小孩子畢竟氣力不如,如何鬥得過他們?
正在朱墨以為自己會奄奄一息昏死在街頭時,一座富麗堂皇的馬車從他眼前駛過,裡頭是一個容顏可親的官家小姐與她的僕婦伴當們。女孩子扯了扯僕婦的衣裳,說道:“我們給他一個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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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00:07:08
第四十七章
這女孩子雖然小,說的話卻很有份量,於是僕婦們解開包袱,女孩子親手拿了一個饅頭遞給他,脆生生的道:“慢點吃,別噎著。”
朱墨陡然間覺得十分羞慚,他是這樣汙髒不堪,對方卻是那樣乾淨俊美。對生的渴望迫使他腆著臉接下這份施捨,他一口咬下去,“嘎崩”一聲,在饅頭的裂紋裡發現了一枚金葉子。
饅頭並不是包子,做饅頭的師傅也不可能包進這樣貴重的餡料。朱墨愕然抬頭,那女孩子坐在車廂後座,透過車窗靈巧的朝他眨了眨眼,繼而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
她用細微且貼心的舉動維護了一個小乞丐的尊嚴,或許這份溫情並非只對於他,但卻足以使朱墨銘感五內,牢記於心。
楚瑜聽他說完這個故事,卻是滿面羞慚,那麼久的事情,她自己都快不記得了。況且她隱約覺得幼時的國公府比現在闊氣許多,那時候沒人把錢當錢的,楚瑜自小受到的教育更使她不在意錢的價值,沒想到卻是一飯之恩為始,百歲之好合終。
朱墨牢牢抓著她的手,正色道:“阿瑜,或許你不一定相信,但我的確是自那時起,便決定娶你為妻,相依相守,永不辜負。”
楚瑜驀地想起楚珝對她說過的那番話,抱怨花燈節上朱墨看中的是楚瑜而不是她,如今瞧來,豈止是因為花燈節,從一開始楚珝便輸了,虧她還振振有詞,以為自己受了多大的冤屈般。
朱墨沒想到這樣情意綿綿的時刻,她卻捨得破壞氣氛,不由得瞪圓了眼,“你笑什麼?”
“沒什麼。”楚瑜忙擺了擺手,彎起的嘴角也用力捺下去。逝者已矣,她當然也不必再和死人較真了。
落日已經西沉,楚瑜覺得肚子咕咕叫起來,遂撞了撞朱墨的胳膊肘,“咱們是不是該用晚膳了?”
又委屈巴巴的看著朱墨,“我不愛吃乾糧。”冷冰冰的跟塊硬疙瘩般。
朱墨二話不說站起身來,拍了拍衣上的灰,拉起她的手便向前走去。
“你會做飯?”楚瑜狐疑的道,可別賴在她頭上罷?她現在可是累得一點都不想動彈了。
“不會。”朱墨很乾脆的回道,“但是有人會,你隨我來便是。”
兩人下到山腰,原來此地另有一戶人家,且炊煙嫋嫋,正到了開飯的時候。一個婦人正在炊飯,另一個年長男子則細緻的將壇中的清酒通過漏斗傾瀉到一隻竹杯中。
朱墨一進門便朗聲道:“喬老頭,我又來叨擾您了。”
姓喬的老人忙轉過身來,擦了擦手趕著來見禮,朱墨介紹道:“這位是幫我看守茶園的喬老頭,別看他年紀大,精神頭倒還足得很,要不怎麼在這山裡待下去的。”
楚瑜可不能學著他粗聲大氣的,很客氣的喚了聲“老伯”,就看向廚房裡:裡頭香氣嫋繞,把人的饞蟲都快勾上來了。
沒多一會兒,喬老頭的妻子耿氏也從裡頭出來,見了楚瑜,照樣的問了好,又將整治好的菜蔬一樣樣擺出來,有山林中打落的竹雞,烤好了撕成方便啃食的小塊;亦有溪流中網到的鮮魚,熬制了魚湯,湯色純白,濃鮮可口。此外,還有野菌蕨菜等等,皆是清淡味美,頗顯山中野趣。
耿大娘很是熱情的招呼大夥兒開飯,眾人也就不必拘禮。獨楚瑜聞見那煙筍炒臘肉的氣味,不知怎的胃裡泛起一陣噁心,竟扶著桌子幹嘔起來。
眾人皆有些愕然,朱墨忙放下筷子,為她輕輕撫著背,“怎麼了,方才不是還好好的麼,莫不是今兒爬山累著了?”
那耿大娘卻是個有經驗的婦人,聞言疑惑的走近來,看了看楚瑜的面色,忽然道:“這位夫人是不是有身子了?”
楚瑜正忙著用一盞清茶漱口,聞言險些將口中的茶水吐了出來,忙紅著臉擺了擺手,“不會,沒有的事。”
這些多人看著,讓她怎麼好意思繼續這種話題,況且多年不見消息,怎麼突然便有了,未免太荒誕了些。
耿大娘卻出乎意料的執著而熱心,堅持問道:“夫人你這個月的葵水來了不曾?”
楚瑜怔了怔,她的月信的確還沒來,不過她素來月事就不怎麼准,這個也不能作為充分的證據。
何況她也不能在此處細細和耿大娘商討這種女人家的事呀!那喬老頭已經尷尬的扭過頭抽旱煙去了。
無奈耿大娘擺出一副刨根問底的架勢,楚瑜自己應付不來,只得向朱墨投去求助的目光。
朱墨因攬了楚瑜到懷中,笑道:“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阿瑜她只是身子有些不適,並不像您說的那樣。”
耿大娘只好作罷。
經此一鬧,楚瑜原本想在山上歇一晚的,現在也沒了待下去的心思。兩夫妻雖然熱情,卻熱情得有點難以消受,不過……她真的有身孕了麼?楚瑜緩緩摸上自己的肚子,困惑縈繞在心頭。
兩人乘著暮色下山,因光線不甚明朗,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草叢裡怕出危險,朱墨微微彎了彎腿跟,躬下身道:“我背你吧!”
楚瑜雖覺有些下山的路有些吃力,但還是扭扭捏捏的,“你手上提著東西呢。”
那是耿大娘送的一筐土雞蛋,為怕摔碎了,用牛皮紙包了一層又一層,沉甸甸的,說是對女人補身子最好——孕婦尤甚。
朱墨沉下臉,“你是瞧不上我的體力?”
這有什麼好生氣的,真是奇怪的說法。楚瑜忙陪笑著抱住他的脖子,“怎麼會?你太多心了。”
反正是朱墨自己提出來的,她樂得省事。
遠處群山連綿,在淺淡暮光中看起來如雲遮霧罩一般,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聊齋中的洞府。而朱墨背著她的姿勢也格外小心,連句話也不敢說,生怕磕著碰著。偶爾見草叢裡有個黑影掠過,他便斂氣屏聲,直至發覺那不過是只蛤-蟆,才放下心來。
他從前可沒這樣疑神疑鬼的……楚瑜泛起嘀咕,忽然想到什麼,在朱墨耳朵上輕輕咬了一記,瞪著眼問他道:“你是不是也懷疑我有身孕了?”
朱墨沒有否認,卻反問道:“不好麼?”
好雖然好,不過近來楚瑜求子的心卻沒從前那般重了,從前是因為懼怕人言,巴不得有個孩子來堵那些長舌婦人的嘴,可自從見過楚珊生產時的艱難,楚瑜心裡卻不由惴惴的打起鼓來——她從沒想過懷個孩子是這樣吃力,就連生下來也不能清淨,日夜啼哭不止,她瞧著楚珊幾個月來沒睡一個整覺,都快瘦成人幹了。
朱墨看出她的隱憂,輕輕捏了捏她的腳踝,溫聲道:“放心,還有我在呢,我會幫你的。”
“說的輕巧,到時鐘世子一叫,沒准你就和他出去胡天胡地了,把我獨個撇在家裡。”楚瑜撅起嘴。
“胡說,我什麼時候冷落你過?”朱墨哂道,“你要是真有了身孕,我自然得更加悉心照拂,你要怎麼都由你。”
“真的?”楚瑜表示懷疑,“你不會反悔吧?”
“當然。”朱墨理直氣壯的答道。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5-13 00:07:21
第四十八章
君子一諾,駟馬難追,諒他也不敢食言。楚瑜於是美滋滋的盤算起以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光景來。呀!想想還有點小期待呢。
回去之後,朱墨便命人叫了顧大夫來家中。鬍子花白了的老大夫細細驗過脈,捋須說道:“往來流利,如盤走珠,是滑脈,夫人您的確有身孕了。”
楚瑜吃過這老傢伙的虧,難免有些提防,因追問道:“果真麼?”
顧大夫很不高興她的質疑,生氣道:“老朽開門問診數十載,方圓百里莫不有口皆碑,夫人若覺老朽驗的不准,只管來砸寶芝堂的招牌便是。”
氣得這老兒狠發毒誓,楚瑜才心滿意足地給了診金,命人好生送他出去。
沒多久,楚夫人有孕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朱府,下人們齊齊過來道賀,楚瑜也寬宏大量的讓兩個丫頭給了他們賞銀。就連一向自恃身份的南嬤嬤都耐不住煎熬,蠍蠍螫螫的跑來,老著臉過問一聲。
楚瑜始終覺得這婆子將朱墨當兒子看待的,那麼,興許她把楚瑜腹中的孩子也當成了自己的孫兒?雖說有些啼笑皆非,不過多有人疼惜這孩子總是好事,楚瑜也就不計較許多了。
霎眼秋去春至,楚瑜的身子看著看著臃腫起來,臉上也多添了二兩肉,儼然便是一輪滿月。唯一值得高興的是胸脯也鼓脹了些,不像從前那般空洞寂寞了,不過和渾然的肚子與顫顫巍巍的步態比起來,楚瑜覺得損失還是大於收穫。
在這樣的情形下,楚瑜當然不願意出門。
朱墨盤膝坐在榻上,耐心為她揉捏浮腫的腳脖子,一邊諄諄的勸解,說等孩子生下來,她自然而然的會恢復原來的身形,但是這種話不能給楚瑜足夠的安慰——朱墨自己又不曾生養過,他的話可信才怪呢!
閒暇無事,楚瑜就讓朱墨去外邊的舊書攤買來一籮筐的話本子,每日津津有味的翻看著,藉以消磨時間。這一日她卻合上書頁,一臉幽怨的看著自家郎君,“朱墨,往後我若是難產,你記得一定要讓他們把孩子保下來,這可是咱們唯一的骨血。我能為你們朱家傳宗接代,也算得有功之人了,逢年過節,別忘了為我燒一炷香,九泉之下我才能瞑目。”
“好好的說這些做什麼?”朱墨皺眉,揚手將她手裡的話本奪過來,一見頗為無語。果不其然,她這番話與故事裡那婦人所言如出一轍,現在的書生真了不得,什麼亂七八糟都敢往紙上瞎寫。
楚瑜猶自沉浸在盪氣迴腸的情節中,沒感動別人,倒是感動了自己。她牢牢抓著朱墨的手,“你要是再娶,一定得找那性情和順的做續弦,可別尋那口蜜腹劍之輩,你要是敢幫著她欺負咱們的孩子,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得,倒變成志怪小說了。朱墨這次毫不客氣的給了她一個暴栗,恨恨說道:“少說廢話!你死了,我哪裡還能活,你想咱們的孩子孤苦無依麼?”
楚瑜捂著腦門呼痛,她覺得很冤枉——的確存在這種可能性嘛!哪怕不是從書上看來,她往日也聽人說了不少,這女人生孩子,如同半隻腳踩進鬼門關裡,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楚瑜不敢放大心中的恐懼,只好用類似玩笑的方式紓解壓力罷了。
朱墨按著她的肩膀,定定說道:“阿瑜,你信我,你一定會平平安安的。無論是你,還是咱們的孩子,我不會讓你們發生任何事。”
楚瑜微微闔目,最終卻是一言不發的埋入朱墨懷中。她理當相信這個男人,無論現在還是以後,他將是她們母子唯一的依靠。
楚瑜臨盆那日,朱府比之往日猶為熱鬧非凡。朱墨為保萬一,親自去國公府將何氏接了來,此外,又命人給衛府遞了帖子,請三姑奶奶得閒也過來一趟——楚瑜畢竟是頭一遭生產,有娘家人在總能安心一些。
何氏見女婿坐立難安,在堂中來來回回踱著步子,恨不得連足靴都磨破,不由得暗暗好笑,起身勸道:“大人放心,穩婆說了,阿瑜她情況很好,生產時不會有麻煩的。”
楚瑜謹遵醫囑,並不像一般沒經驗的孕婦那樣胡吃海塞,而是謹慎的控制飲食,免得孩子在腹中長得過大,下來不易;此外,她也聽大夫說在懷孕的後幾個月要多注意走動,保證生產時有足夠的氣力,因此那幾個月的清早,楚瑜常常由朱墨伴著,到街市上晃悠一圈再回來,如此氣色也紅潤了不少。
甚至在陣痛發作的前夕,她還很有胃口的吃了一大盅烏雞粉絲湯呢,要說這樣的孩子會生不下來,簡直是聞所未聞。
可惜朱墨似乎沒聽見岳母的話,依舊焦慮不安的在廂房前徘徊,幾次想要斗膽沖進去,都被下人們給攔住了——這產房血腥之地可不宜男子踏足呀,再者,他這樣緊張,沒准還會影響產婦的情緒,事情反而變得麻煩,因此好說歹說才勸下了。
楚珊悄悄扯了扯嬸娘的衣裳,偷偷說道:“六妹夫那樣冷靜沉重的人,原來也會有怕的時候,真是稀罕!”
何氏不免微笑,她因為楚瑜的這樁婚事,始終牽掛在心,如今看來倒是白多慮了——朱墨這樣的男人,無論品行如何,至少懂得疼老婆愛孩子,光這一點還不足以將女兒託付給他麼?
一聲洪亮的兒啼劃破庭院上空的靜寂,穩婆掀簾露出一個頭來,滿臉喜色的道:“恭喜大人,夫人為你生下了一個結實的大胖小子。”
朱墨再忍耐不得,一跺腳便沖進去,但見楚瑜略顯虛弱的歪在枕上,汗水打濕兩鬢,臉上的神情卻顯得恬和而滿足,她微微笑著,“朱墨,你看咱們的孩子該起什麼名為好?”
朱墨想了想,認真說道:“一日之始,久得善終,就取名為‘旦’吧。”
朱旦啊,楚瑜有些古怪的想著,聽起來簡直和“豬蛋”差不多,很像是鄉下人家取的小名。不過看朱墨這樣高興,她就不詆毀他做父親的一片心意了。
罷了,名字難聽點怕什麼,只要能平平安安長大就是福分。楚瑜望著剛出世的嬰孩,心裡異樣的柔軟和安定。這孩子長著和朱墨一樣烏黑明亮的大眼睛,毫無疑問,以後的相貌也絕不會差的。
猶為稀奇的是,這孩子不怎麼哭鬧,被人抱在懷裡反倒眉眼彎彎的笑將起來,滿月酒的時候騙得那些太太奶奶們心愛得不得了,爭相把赤金的長命鎖掛到他脖子上——這些賀禮可是所費不呰呢。
這麼小就會利用自己的優勢,真是厲害。楚瑜瞧著不由暗暗地翻了個白眼,惟願朱旦別落得和他父親一個德行才好。
她的確猜准了,這小子七歲的時候去了一趟衛家做客,哄得他表姐哭著鬧著非他不嫁,要知那女孩子比他還大一歲呢,不知怎的竟會上他的當。
楚瑜由此不得不承認:上樑不正下樑歪這句話果然是有道理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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