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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布丁琉璃 - 【與宿敵成親了】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0:40     標題: 布丁琉璃 - 【與宿敵成親了】 《全文完》

與宿敵成親了 作者:布丁琉璃

內容簡介】:

      姜顏自小隨身攜帶半塊玉環,問其來歷,阿爹只說:“十五年前救過一個身陷囹圄的貴人,貴人為報恩留下此玉,可保你 生平安順遂。”

  姜顏不知內情,哼道:“只留半塊玉來報恩,那貴人未免太小氣了些!”

  直到後來,她被舉薦成為國子監第一批女學生,遇見了那個冷面冷心的宿敵苻離。

  令人震驚的是,她發現苻離懷中的玉環竟與她的一模一樣!

  玉環契合,合二為一,兩人才知道這是早已命定的姻緣。

  這下姜顏可不能再嫌棄貴人小氣了,畢竟權傾一時的貴人將自己的嫡親長孫送給了她……

  女主版文案:

  眾人皆說,一介縣官之女的姜顏攀上了首輔之子苻離,乃是麻雀變鳳凰。

  為此,姜顏辟謠:“是他糾纏的我。”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0:54

第一章

    姜顏和苻離誰也未曾料到,兩人的初遇竟是那般不美好。

    ……

    弘昌十四年春,應天府雞鳴山下國子監。

    正值一年一度的國子監開學禮,桃李爭妍,芳菲正盛,國子監肅穆古樸的大門外已是擠滿了來自京師各府邸的軟轎或馬車,仆從書童絡繹,行禮作揖的,招呼問好的,像是一場競相攀比的華貴盛會,來的都是京師權貴的子孫——國子監就讀的太學生們。

    忽聞馬蹄噠噠,循聲望去,只見在一眾青紅車轎中,卻有一名俊逸挺拔的少年乘馬徐徐而來,頗有鶴立雞群之態。

    這少年還未及冠,用整潔的月白紋緞帶束了一半頭發在頭頂,另一半自肩頭垂下,一身雪色黛襟的襕衫穿在他身上,別有一番清高貴氣。若是仔細看來,便能看見他儒服下罩著的是一件箭袖袍子,墨色護腕,腕上綴著兩顆鏤金嵌玉的扣子,明明是太學生,卻左手執劍右手捏韁,氣質冷冽,禦馬而來,像個俊逸非凡的少年將軍。

    今年新來的幾個監生不曾認得他,見他裝扮文武兼備、自帶氣場,又且相貌極佳,俱投來好奇的目光,悄悄議論是哪家權貴的孫兒。

    正此時,一名身著同款襕衫、系月白紋發帶的少年撩開馬車簾子跳了下來,拼命擠開嘈雜的人群,朝馬背上的少年揮手道:“苻離!這邊!這邊來!”

    這桃花眼少年的聲音實在是太過清亮,眾人聽到這名字才恍然:苻姓少見,京師只有一戶姓苻的權貴——馬背上的執劍少年,定是定國公的嫡長孫、當朝首輔苻恪的嫡長子,苻離。

    微風襲來,松枝婆娑,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苻離聽到了那桃花眼少年的呼喚,隨即勒馬下來,將韁繩交給迎上來的馬夫,這才朝眉眼彎彎的少年點頭道:“許久不見,魏驚鴻。”

    少年二人徑直繞開寒暄的人群,從大門拾階而入。魏驚鴻想起什麼似的,忽的拱手作揖,笑嘻嘻道:“愚兄在此,先給苻賢弟道聲恭喜!”

    苻離猜到這人又要取笑自己了,便冷冷瞥他一眼,漠然道:“喜從何來?”

    魏驚鴻從扇子後露出一雙帶笑的桃花眼,左顧右盼一番,方壓低聲音道:“眾人皆說當今聖上沈迷求仙問道,病體沈屙,已是多年不理朝政,由皇後輔佐太子代為掌權。年前皇後娘娘不知抽了什麼瘋,竟破格舉薦了一批官家貴女入國子監,打算讓她們和我們一同讀書。今日女學生進京拜師,都快把國子監的祭酒、司業們逼瘋了……”

    皇後培養些懂朝政治國的貴族女子出來,一是為皇子們選妃做準備,二則也是為了鞏固其地位,眾人皆知如此。

    苻離皺起英氣的眉,不耐道,“說重點。”

    “我聽說,這批女學生共十三人,兗州府姜家的女兒也在其中呢。”魏驚鴻哈哈一笑,指了指苻離脖子上的青纓,“這可是你命定的姻緣,老太爺定的未婚妻成了你的同窗,多大的緣分!我豈能不恭喜你?”

    聞言,苻離眉頭一蹙,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劍柄。那青纓串著的半塊玉環仿佛生了刺,硌得他渾身難受,連帶著目光也清冷了幾分。

    這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一直是苻離心中的一根刺,是他胸口下的一塊逆鱗,觸不得的。苻離生性孤傲,知心友人不多,魏驚鴻是唯一一個知道他身負婚約秘密的人。

    苻離擡手將衣領提高了些,嚴嚴實實地蓋住那段青繩,使它不再露出半點痕跡,咬牙道:“也多虧揭我舊痛的人是你,若是換了旁人,我非當場將他剁碎了餵狗不可!”

    眼見著苻離要發作,魏驚鴻見好就收,忙不疊安撫道:“當年你爺爺定國公受累卷入奪嫡的兇險,落難兗州,幸得兗州姜家秀才相救才免於遭難,為報恩 ,國公爺斷玉為信定下婚約。可國公爺畢竟已於三年前仙逝,姜家與你苻家又從未有任何往來,興許他們早忘了婚約之事呢!看開點嘛!”

    說罷,又小聲嘀咕:“再者,我替你打聽過了,聽說姜家小娘子容貌綺麗,是數一數二的風流人物呢,即便她來應天府真是存了攀高枝的心,你娶她也不算虧!”

    風吹落花瓣,苻離已無心再繼續這個話題,冷冷丟下一句:“娶妻娶賢不娶艷,不安分的女子我不喜歡,你若覺得不虧,便替我娶了去。”話音未落,人已轉過回廊而去。

    魏驚鴻哈哈大笑:“若那姜小娘子真有閉月羞花之貌,我娶了倒也無妨!只是將來你莫要後悔!”

    苻離哼了聲。他對姜家姑娘並無好感,緣由有三。

    近十年來朝堂分兩派:以苻家為首的保守派和以皇後為首的革新派,未料姜家入仕後反成了革新派成員,與苻家成了是水火不容的政敵,此乃其一;姜家獨女姜顏雖有幾分才氣,卻容貌風流、不遵禮教,素喜招蜂惹蝶,早有‘禍水’之名,此乃其二;苻離雖出生在禮教嚴苛的家族,卻生性叛逆,不願遵循長輩的遺願與一個素未謀面的姑娘成親,此乃其三。

    如今兩家政見對立,苻家又一向重諾,想悔婚都不成,當真是騎虎難下。

    “宿敵就是宿敵,自當水火不容。”若不是答應過爺爺,苻離連脖子上掛著的那半塊玉都不想留。

    如此想著,他拐過長廊,穿過中庭,進了國子學館的大門。

    魏驚鴻跟在身側,用扇子指了指他手中的劍:“又帶劍入國子監?監生不得佩戴兵刃,聽聞岑司業今日被一個新來的女學生冒犯了,正在氣頭上呢!你可別在這時候招惹他,當心受罰。”

    “他不會罰。”苻離倒是篤定。

    “為何?”

    “憑我文章好。”

    這倒是事實。雖然苻離一心向武,卻因天賦異稟,文采見識也是國子監數一數二的,很得先生們喜歡。總有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別人窮其一生也得不到的東西,魏驚鴻嫉恨非常,剛要反駁,卻聽見幾丈開外的墻角隱隱傳來了女子的低笑聲。

    “有姑娘!”魏驚鴻耳朵尖都快豎起來了,曲肘頂了頂身側的苻離,伸長脖子眺望道,“是新來的女學生!”

    苻離自然也看到了,顧及男女有別,他下意識停住了腳步,接著錯雜的梅枝遮掩,尋聲望去。

    只見在刻滿大經的思過墻邊站著兩名娉婷裊娜的少女。思過墻,顧名思義,便是夫子們用來懲罰不聽話的學生,使其面壁思過的地方。

    她們應該是在受罰。

    兩名少女皆不過十五六歲,穿著皇後親手設計的素色儒服,未綰髻,長發及腰,只系了一根霜色的發帶,頗為雅致。右邊那位少女體態豐腴,婀娜妙曼,而左邊那位則更為窈窕,姿態慵懶地斜倚在思過墻邊,顯出幾分不羈灑脫,竟毫無大家閨秀之態,細嫩如玉的手指不經意繞著腰間的玉環……

    玉環?

    苻離的視線落在她指間那半塊玉環上——三丈遠的距離,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殘玉是漂亮的淡青色,系著絞金青纓,和他衣襟裏藏著的那半塊十分契合……

    不由瞳仁一縮:竟然是她?!

    ……

    而三丈之隔,受罰中的姜顏並不知有人在暗處審視自己,依舊沒個正行地倚在墻邊,眼巴巴地望著阮玉給她‘偷來’的棗糕,長聲嘆道:“阿玉,你別饞我了,岑夫子罰我停食面壁,不能吃東西。”

    叫‘阿玉’的正是那名體態略微豐腴的女子——兗州府知府的庶長女阮玉,與姜顏是同鄉好友,此番皇後娘娘選拔貴女入學,兩人都是一同被舉薦進來的。

    “好罷。”一想到那個不茍言笑的黑臉夫子,阮玉仍有些害怕,轉而將帕子裏裹著的棗糕塞入自己嘴裏含糊道,“咱們出門前,姜知縣特意囑咐你要低調行事,莫要強出頭,你看你,入學第一天就招惹那個冷面修羅似的岑司業作甚?”

    岑司業最是古板,自聽聞皇後娘娘下詔讓女人入國子監後,他便氣得閉門絕食三日,寧死也不願讓這群女娃娃‘玷汙’聖賢之地。馮祭酒趁此機會給了女學生們一個下馬威,若她們能在一日之內讓岑司業踏出典籍樓半步,他便同意女子入學,否則寧死不從。

    姜顏低低一笑,眉目如三月的桃李盛開,繞著指尖的玉環繼而道,“正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若不激岑夫子出門,完成馮祭酒出的第一個難題,你們又怎會順利入學?”

    一想起岑夫子氣得從典籍樓裏沖出來,連氣都沒喘勻就指著女學生們大吼“豎子焉敢大逆不道!兗州姜顏何在”的場面,阮玉打了個顫,細聲問:“你到底給岑夫子寫了什麼,將他氣成那樣?”

    “我就提了一個問題呀。”

    “一個問題能將他氣成這樣?所問何事?”

    姜顏‘嘿’了一聲,眨眨眼湊過去,壓低聲音說:“我問他,《孟子》有言:‘居天下之廣居’乃是仁的體現,可天下最寬廣的住宅不就是皇宮麼?若能住在皇宮那樣最大的房子裏才算是仁,那亞聖豈非是煽動後人萌生不臣之心?”

    “你……”阮玉被她一番大逆不道的話驚得合不攏下巴,瞪圓眼睛半晌才說,“岑夫子罰你面壁還真是仁慈了。你不知這些聖先賢人比儒生的命還重要麼?這般曲意抹黑先人,難怪岑夫子大動肝火,沒將你趕出國子監已是大幸!”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學生有疑問,夫子怎能不行規勸教導之責?”姜顏毫無愧疚,道,“誰叫夫子古板執拗,我們都在他門外從昨晚跪到今晨他都堅持不露面。眼看著與馮祭酒的約定期限已到,無奈之下也只能兵行險招了。”

    正說著,隱隱瞧見墻角有人,姜顏以為是夫子來巡視了,倏地站直了身子,仰首面對墻壁,咿咿呀呀裝模作樣地誦讀起來,一副好好學生的模樣。

    “不是夫子。”阮玉小聲提醒,顯然是也發現了那人,臉上浮現出紅暈來。到底是深閨裏養了十五年的姑娘,遇見外男緊張到聲音都發了抖。

    姜顏從小在學堂裏和男孩兒們廝混慣了,倒不怕,聽說不是夫子來巡視,她反而長松了口氣,扭頭地順著阮玉的視線望去。

    透過梅枝的縫隙,她撞見一雙精致而不失英氣的眼睛。

    那是怎樣一種復雜的眼神?姜顏一時難以形容。

    清高?探究?審視?或是還帶有一點點小小的驚訝,只是那驚訝如投石如水,轉瞬即逝。

    阮玉忙側過身避嫌,卻忍不住紅著臉地偷瞄梅樹後藏著的少年,細聲細語道:“是個少年郎君,看服飾應是學生……哎阿顏,他好像在看你呢!”

    於是姜顏也大膽地看了回去,可惜樹枝叢生,影影綽綽看不清是何相貌。她自小是個膽大的,索性朝那人揮揮手,單手攏在嘴邊做喇叭狀,沒臉沒皮地笑著:“來者可是國子學同窗?”

    “哎阿顏!男女授受不親,你這樣有失禮數!”阮玉慌忙捂住她的嘴,嚇得小臉兒通紅。

    “怕什麼!以後都要和男人坐在一起讀書了,還怕說話不成?”姜顏靈活扭開,又擡眼望過去,那少年依舊在梅樹後窺探她,眼波更沈了些。

    “謔!這般艷麗的小娘子,便是在美人如雲的京師中也難得一見!還膽大得很,苻離,你說論禮尚往來,咱們是不是也得前去同她打個招呼?”魏驚鴻眼睛都快看直了,彎著眸子慫恿苻離。未料苻離自始至終冷著一張臉,連一絲心動也無。

    魏驚鴻自討沒趣,只好嘆道,“罷了罷了,知道你不近女色,那便走……”

    話還未說完,便見從來不與女子親近的苻離向前一步,從梅樹後轉了出去,徑直朝那思過墻邊倚著的艷麗小娘子走去。

    魏驚鴻簡直驚掉下巴!

    完了!苻離莫不是被奪魂了?

    這廂魏驚鴻胡亂猜想,那邊姜顏笑容一僵,望著這冷冰冰的高挑少年面色不善地徑直朝她走來,在她面前站定。

    姜顏反被唬了一跳。少年半晌不語,視線下移,看著她腰間佩著的半截玉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氣氛凝重,恍若結霜。

    姜顏被他盯得發怵,正要張嘴詢問,卻聽見少年先行開口,嗓音清澈帶著些許傲慢:“你便是兗州姜顏?”

    咦?他認得我?

    姜顏小小驚訝了一番,上下打量他一眼,只見他身量挺拔、貴氣天成,相貌卻不甚熟悉,不知是誰家公子。她猜不出,便疑惑頷首:“正是。你是誰,怎的認得我?”

    見她承認身份,少年的面色更沈了些。他似是有話要說,張了張嘴,復又閉上,只極低地哼了一聲,扭頭離去,瀟灑之極,無禮至極。

    嗤聲很小,但姜顏還是聽見了。

    不僅聽見了,還從他這聲極低的鼻音裏聽出了那麼一絲鄙夷和不屑。

    姜顏一臉莫名:你誰???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1:07

第二章

    “哈哈哈哈原來她就是你那另一半玉!”魏驚鴻以扇遮面,沒忍住扶墻大笑,“她在罰站?想必今晨惹岑司業大怒的女學生便是她了罷,有趣有趣!人也風流大膽,見到你非但不怕反而主動招呼……哈哈,將來她若真嫁入你家,那才叫如鑼鼓齊喧,好戲開場!”

    苻離的重點顯然不在此,沈沈道:“她特意帶著那半塊玉來此,心思怕不單純。”

    “管她什麼心思呢!”魏驚鴻慫恿苻離,“即便是攀龍附鳳又有何關系?在國子監苦讀聖賢已經夠無聊的了,何不陪她玩玩!”

    苻離停住腳步,擰眉望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魏驚鴻,一字一句說:“我沒興致陪她玩。”

    魏驚鴻一噎,揉著鼻尖嘆道:“你還真是不解風情。如若是我,小娘子千裏尋夫至此,便是狐貍精我也要娶了!”

    苻離嗤了一聲,半真半假道:“那便送你了。”

    魏驚鴻連連道‘不敢,不敢’,又眼珠一轉,抖開折扇遮面,只露出一雙狡黠的桃花眼:“我說,你要真不喜歡人家,就斷了她的念想罷。想個法子,讓她主動還玉毀約嘛。”

    聞言,苻離猶豫了一會兒,神情平淡,看不出是贊同還是反對。

    與此同時,思過墻下的姜顏和阮玉面面相覷。

    “阿顏,那人是怎麼回事?”阮玉用手背貼著紅撲撲發燙的臉頰,細聲問。

    “不知道,不認得。”姜顏在陽光下瞇了瞇眼,揉了揉站得酸痛的腰肢,只覺今日時運不濟,做什麼都不順。

    “不過,那小郎君生得極為俊俏呢,就是舉止奇怪了些。”說著,阮玉的臉頰又紅了幾分,靦腆害羞的模樣十分可人。

    姜顏點頭附和:“美則美矣,可惜有病。”

    兩人相視一笑。阮玉又問:“阿顏,你為何要來應天府讀書?”

    姜顏瞇著眼,慵懶道:“在這座堆金砌玉的應天府,讀書,修身,甚至科考,我的人生有太多種可能,而不是偏安一隅,做一個待價而沽的深閨婦人。即便學無所成,就當出來長長見識,玩夠了再回去。”

    “不是為了來尋個好郎君?”阮玉打趣她,指著她手裏的半截玉環很小聲的問,“這玉環,應是男人佩戴的吧?”

    “你可別損我清白!”姜顏屈指敲了敲阮玉光潔的額頭,又晃著腰間的玉環道,“這玉的故事說來話長。聽聞我剛出生時,阿爹曾經救過一個落難權貴,那人感激阿爹救命之恩,臨走之際留下半截玉環。我來應天府之前,阿娘讓我隨身帶著此物,說可保我逢兇化吉。說來也靈,這一路行來,我連一點坎坷也不曾遭遇,如有神仙庇佑一般。”

    頓了頓,又挑眉哼道:“除了被岑司業罰站。”

    聽聞這玉只是護身符,阮玉失望的‘噢’了一聲。兩人又聊了會,姜顏便催她:“馬上就要祭孔大典了,你快去準備罷,不必陪我了。”

    阮玉擡頭看了眼日頭,隨即握拳篤定道:“我會向岑司業求情的,你再堅持一會。”

    姜顏點頭,望著阮玉離去的背影嘆了口氣。

    她並未告訴阮玉,這半截玉環是屬於苻家的。當年阿爹救的落難權貴,正是已逝定國公。

    關於十五年前的事,姜家爹娘似乎頗有顧慮,沒有細說。只記得臨走之際爹娘拉住她的手,萬般不舍地叮囑她:“聽聞苻家長子也在國子監修習,今後他便是你的同窗。阿顏你記住,苻家雖欠我姜家一諾,但畢竟非同道之人,不到萬不得已之時,莫要求見苻家。”

    定國公許下什麼承諾?姜顏不得而知,也沒再追問。

    只是腹誹道:信物居然只留半截,可見定國公老爺子著實小氣!

    午時過後,便是祭孔大典。

    姜顏還在面壁,眼看著學生們一個接著一個從自己身邊路過,偶爾有幾個朝自己指點議論的,說什麼‘言行不端’‘不遵禮教’之類,她全當做沒聽見。

    站累了,剛垮下肩休息一會兒,便見岑司業拿著戒尺站在門口警告:“腰要挺,背要直,頭低垂,手勿動!”

    姜顏只好又站直了些,頓時腰酸背痛,額上沁出薄汗,被折騰得苦不堪言。

    不多時,六學之人皆陸續到齊,學生們在各殿館內排排站立,極盡謙恭肅穆。國子學內,貴族學生們皆穿著雪色的黛襟襕衫,緞帶束發,飾香囊環佩,面朝孔聖人畫像躬身以待。

    聖人畫像之下坐著荀靖和岑冀兩名司業。荀靖約莫四十有余,峨冠博帶,長須飄飄,眉目慈善頗有大儒風範;岑冀比荀司業略長幾歲,花甲之年,須發灰白,身量清瘦且面色鐵青,目光銳利不茍言笑,像是一座冷冰冰的石雕,唯有一雙眼睛間或轉動,在學生身上來回巡視,若是有誰姿態稍有懈怠,他便拿起戒尺,冷咳一聲作為警醒。

    忽聞編鐘聲響,監生們焚香禮告,祭拜孔聖人,國子監內香煙繚繞,莊重非常。不多時,有小黃門提著銅鑼唱喏:“皇後娘娘駕到——”

    以往每年的國子監入學禮是由皇子代為撫問,但今年不同往日,因國子監的第一批女學生是皇後娘娘親自舉薦,故而皇後屈尊親臨。

    儀仗隊和女官們簇擁著皇後貫而入,姜顏本想一窺皇後風姿,無奈距離甚遠,怎麼也瞧不真切,她只好懨懨放棄,百無聊賴的用手指在思過墻上畫王八玩。

    殿中,皇後已落座受了禮,這才朝荀靖頷首示意:“荀卿,請女學生們進來罷,也好讓本宮考校考校。”

    荀靖比岑冀要看得開些,對這群女娃娃入國子學並無意見,聞言只是溫和笑笑,低聲吩咐助教將女孩兒們請上來。

    暗香襲來,十四五六的女孩兒們如桃花、梨花、杏花、牡丹花,一個個步履生蓮娉婷裊娜,穿著由皇後親手設計的淺色儒服接連登場,霎時間,國子監冷冰冰的空氣都活絡了起來。

    十二個姑娘,俱是青春貌美的年紀,高挑窈窕、燕瘦環肥,各具特色。許是第一次走出閨閣,女孩兒們都有些害羞,少年們也很是窘迫,只見他們一個個都目不斜視、唯恐多看一眼都有違禮教。

    唯有苻離還算淡定,不經意掃視了一眼女學生,又收回視線。沒有發現姜家小娘子的身影,多半還在罰站。

    女兒們嬌滴滴、脆生生地行了禮,挨個自報家門,奉上束脩。

    皇後端詳著這些從各地舉薦而來的才女,不禁想到了自己年少之時的風光,目光含笑,連連點頭說‘好’。女孩兒們分兩列與男學生們一同站立,卻見第一列的最後頭缺了個位置。

    十三位姑娘,只來了十二位。

    皇後眼尖,問一直立侍在一旁的馮九卿道:“馮祭酒,這兒怎麼少了個姑娘?”

    馮祭酒出列面朝皇後,躬身行禮道:“回稟娘娘,聽聞有一女出言不遜、抹黑先賢,故而被岑司業罰她在思過墻邊懺悔。”

    第一天入學就被罰站,倒也少見。皇後問及緣由,馮祭酒瞥了一眼面色鐵青的岑冀,無奈一笑,這才躬身附耳,將早晨發生的事一一道來。

    “為逼岑卿妥協而劍走偏鋒,是個膽大的。”皇後笑了聲,鬢邊珠釵顫動,搖曳生輝。她對岑冀道:“岑卿,今兒你就賣本宮一個面子,讓那女孩兒進門來罷。本宮倒想瞧瞧這伶牙利嘴的姑娘是何模樣,來自誰家。”

    皇後開口,岑冀不得不從,只好硬聲道:“全憑娘娘處置。”

    姜顏罰站了半天,連廩膳也未曾吃到就被皇後傳見,再一次接受了眾人的註目禮。

    主位上,皇後年過四十,兩鬢因長期操勞而微有霜色,鳳冠禮衣,搖曳生姿,仔細描畫的眉目間依稀可辨出著年輕時的美貌,看向眾人的眼神溫和而有愛意,並不似傳聞中那麼冷眼不近人情。

    這是在寧陽縣活到老都見不到的貴人。姜顏心中歡喜,霎時忘了滿身酸痛,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自報家門。”岑司業黑著一張臉提醒。

    姜顏回神,再行大禮奉上中途取來的束脩:“兗州府寧陽縣知縣之女姜顏,拜見娘娘和諸位先生!”

    話音一落,諸多學生皆是輕輕‘咦’了一聲,看向她的眼神更加探究,無數道視線投來,像是要在她身上灼燒出一個洞似的。

    最後排,魏驚鴻不動聲色地朝苻離努努嘴,將聲音壓得極低:“其實我也一直好奇,國子學裏的學生皆是三品大員家的子孫,而姜知縣不過是七品小官,按理說他的女兒是沒資格舉薦來此的……莫非,你爹出面了?”

    “沒有。”苻離敢篤定。畢竟定下婚約的是老太爺,而他父親和他一樣,都不贊同這門婚事。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

    魏驚鴻:苻離,你要是不喜歡姜家娘子,便讓給我罷!

    苻離:你娶了便是。】

    【將來:

    魏驚鴻:苻離……

    苻離:閉嘴!想都別想!阿顏是我的,再過來拿劍戳你!

    魏驚鴻:……我好傷。明明我連男配都算不上,命運為何這般待我?】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1:19

第三章

    姜顏能入國子監憑的是自己的本事,當然,還有那麼幾分運氣。

    “你便是姜顏?”座上的皇後前傾身子,似乎更仔細地觀摩她的樣貌,然後才緩緩道:“本宮記得你。陸老鴻儒將你的詩集給本宮看了,本宮思忖著,九歲能寫出‘千裏送兒離鄉去,別時少年歸白骨’,十一歲寫‘欲攬九天星辰力,浮世長明耀四方’的女孩兒,應該也不會太差,便允了陸老,破格錄你入了國子學。”

    聞言,眾人望向姜顏的眼神更為驚訝。不僅是震驚於她這個風流隨意的小娘子竟能寫出頗有大唐遺風的詩句,更是因為舉薦她的陸老鴻儒德高望重,隱居多年,從未見他放下身段舉薦某人……

    “怪哉怪哉!”魏驚鴻滿臉不可置信,忍不住小聲問苻離,“姜家小娘子什麼來頭?竟能請避世多年的陸老出山!”要知道,像他們這樣的王孫子弟想求見陸老一面,都難於登天呢!

    苻離也正詫異,望著前方落落大方的窈窕少女,不禁暗自擰眉:姜顏興師動眾來此,到底意欲何為?

    花這麼大功夫,難道就只為婚約?

    他們自然不知道,姜顏和陸老的緣分,還得從一把扇子說起。

    姜知縣俸祿微薄,時常周濟百姓,家中一向清貧。為補貼家用,姜夫人便時常做些精巧的絹扇販賣。姜知縣書法清雋,姜夫人繪畫一絕,夫妻倆一個題字一個繪圖,所制絹扇使得十裏八鄉慕名來求。

    姜顏耳濡目染,七歲便能提筆幫著繪些螞蚱、花鳥之類有趣的圖樣。到了九歲那年春,西北韃靼來犯,大明募軍迎戰,姜顏和阿爹親眼目睹了十裏縞素送兗州戰死將士遺骨回鄉的情景,一時有感而發,寫以絹扇為紙提筆研墨,繪下殘劍、孤墳和瘦骨嶙峋的老嫗,並題詩一首:

    【千裏送兒離鄉去,別時少年歸白骨。三尺薄雪葬吾兒,野草寒鴉復黃土。】

    這把扇子詩畫皆太過淒楚,擱置了好幾個月都無人購買,直到有一天集市上來了一位身披鶴氅的清瘦老人,老人頗有仙人之姿,端詳了姜顏許久,才長嘆一聲,花二十兩銀子買走了她的扇子。

    那時,姜顏並不知道面前這個不茍言笑的老人就是曾名動天下的大儒陸雲笙,她只記得那日天色陰沈,荊釵布裙的阿娘雙手微微顫抖,拉著姜顏啞聲說:“阿顏,快謝謝你……這位爺爺。”

    姜顏擡眼,第一次看到母親紅了眼眶。老者並未多言,只說:“這孩子不錯,好好養。”

    阿娘紅著眼,用力點頭。

    年前,聽聞皇後娘娘要選各地貴女入國子監讀書,姜顏十分心動,無奈自家官階不夠,入不了國子學。連兗州知府為她寫的舉薦信也如石沈大海,杳無音信。

    眼看招錄截止日期將至,姜顏難掩失落。阿娘不忍自己傷神,思忖了許久,終是將牙一咬,連夜修書一封,連同姜顏的詩作數十篇一同整理好寄給了陸府,懇求陸老引薦。

    姜顏本不抱希望,誰知境況峰回路轉,過了不到半個月,兩名威風凜凜的錦衣衛千裏絕塵而來,手捧懿旨宣告:“皇後有令,特擢姜家女入國子監就學,即刻收拾啟程,不得貽誤!”

    或許自己真有貴人命,雖一波三折,好在終能得償所願。

    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姜顏展顏一笑,鮮活靈動的樣子更是平添幾分艷色,起身再拜道:“學生不懂事胡亂寫的渾詩,承蒙娘娘和陸老擡愛!”

    皇後點頭贊許,端詳姜顏緩緩道:“容貌出眾,才氣過人,是個好苗子!不過在國子監裏,最不缺少的便是人才,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當勤勉刻苦,莫要恃才傲物。”

    姜顏道了聲:“謹遵娘娘教誨。”

    皇後便含笑道:“你且歸位。”

    姜顏起身退至一旁,見最後一排還有個空位,便垂首小步走了過去,在空位旁站定。誰知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她忽覺身上發涼,好像有什麼人暗中盯著自己,那種熟悉的、被探究的感覺又湧上了心頭……

    姜顏忽的側首一看,剛巧與身旁那位少年的目光撞了個正著。那少年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瞪回來,臉上有錯愕一閃而過,怔了怔,才故作平靜地將視線調回。

    “……”

    姜顏一時無言,暗自道了聲‘冤家路窄’!這少年可不就是之前那莫名出現問她是否是‘兗州姜顏’,而後又莫名離去並對她報以冷嗤的人麼?

    少年垂下眼瞼,用根根分明的眼睫蓋住眼底的情愫。姜顏嘴角一勾,用氣音問那少年:“兄臺,你總盯著我,莫不是和我有仇?”

    那氣質清冷華貴的少年唇線抿緊,漠然地擡眼望了眼她腰間的玉環,隨即將視線收回去,又從英挺的鼻腔中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冷哼。

    又哼?

    三番兩次被嗤之以鼻,姜顏也不惱,只噗嗤低笑一聲,趁著岑司業不留神的時候用嘀咕道:“可惜了這般俊朗的少年郎,偏偏不講人話,只學豬哼。”

    “你!”少年淡漠的眼神忽的銳利起來,像是某種被惹怒的的獸類,瞇著眼,平白令人背脊發涼。

    可姜顏是個不怕死的,非但不怕,還故作輕佻道:“不是有仇,該不會是喜歡我罷?”

    “……………………”

    風卷珠簾,花香氤氳,那細碎的陽光投在姜顏眼中,似浮光躍金,點綴著些許戲謔。

    苻離眉目清冷,唇線下壓。他望著身側那艷麗頑劣之人,耳尖終於浮上一抹不易察覺的緋紅血色——純屬被氣的。

    許久,他側首閉目,冷冷地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不知羞。”

    氣氛正尷尬,皇後出言提議,打破沈靜道:“今後爾等無男女之別,俱是同窗,無須拘於禮數,當同心協力、勤勉好學,早日魚躍龍門成為我大明社稷之棟梁。為打破隔閡,諸君互作介紹如何?”

    相鄰的少年少女們扭捏了一番,終是一咬牙面對面站立,少年作揖,少女回禮,一對一對地自我介紹起來。

    “徐州楊寧。”

    “應天府平津侯府,薛晚晴。”

    “順天府薊州季平。”

    “滄州鎮國將軍府,鄔眠雪。”

    “河南府洛陽,劉修。”

    “兗州東昌府,阮玉。”

    ……

    國子學裏的每一個學生家世背景都不算簡單,輪到姜顏這一組的時候,只見那氣質清冷的少年轉過身面對姜顏,也不看她,半垂著眼瞼行了標準的拱手禮,嗓音清朗,不冷不熱道:“應天府,苻離。”

    霎時間時光停滯,萬籟俱靜。

    二月的暖陽從窗外斜斜投入,打在少年疏朗的眉目間,鍍上了一層似有非無的暖意,空氣中浮動的塵埃仿若金粉。姜顏微微挑眉,醍醐灌頂,終於明白他的敵意從何而來了。

    舊日的恩情也難消今朝“政敵”的名頭,苻家多半誤以為姜家討債來了!

    姜顏望著朝自己躬身的少年,下意識摩挲著半截玉環,指腹一寸寸碾過斷玉上凹凸古樸的紋路……不知想到了什麼,她心生快意,又化作笑意爬上眉梢眼角,學著苻離的樣子拱手回禮道:“兗州府姜家,姜顏。”

    ‘姜家’二字,她特意加重了讀音,好像在提醒某樁陳年舊事。攏袖望去,只見少年兩條好看的眉毛果不其然擰在一起,姜顏更是暢快。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1:31

第四章

    此次入學考校是由皇後親自出題,試題選自《梁惠王篇》中孟子見梁惠王的一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以此作文,男女同考,以兩炷香為限。

    姜顏擅長詩畫,卻最頭疼古板生硬的駢文。在她看來,那些長篇大論的格律韻腳、字數對仗根本不重要,治國策論才應是科考的重點,否則科考選拔的就不是能人,而是文人。

    可惜,大儒們顯然不這麼想。這些年,明經八股之要求越發苛刻,簡直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跪坐到雙腿發麻,姜顏擡頭環顧四周,國子監的少年們有的托腮冥思,有的咬筆苦想,有的嘴中念念有詞,大多陸陸續續地動了筆。姜顏也研了墨,提筆寫了個開頭,又覺典故不妥,只好將紙揉皺丟入紙簍,重新鋪紙再寫。

    不經意間瞄到隔壁,發現苻離稍加思索便洋洋灑灑地寫了起來。不到半刻鐘,他竟是寫滿了一頁紙,吹幹墨,開始寫第二頁。

    自始至終,苻離坐姿挺拔,器宇軒昂,握筆的手指節白皙修長,連衣袖的褶皺都恰到好處。不得不說,這人真是好看至極,幹凈、清冷、貴氣,是每個女子都曾幻想過的那種少年。

    可惜金玉其外,只會拿鼻孔看人。

    正在心中點評,忽的岑司業嚴苛的目光射來,低斥道:“精神集中,不可東張西望!”

    姜顏冷不防被嚇了一跳,忙跪坐端正,趕在最後一炷香的時辰動筆作文。因時間倉促,她凝神揮墨,卻沒留到一旁的苻離筆尖一頓,視線淡淡的掃過她柔麗脫俗的側顏,似乎想要從這張過於張揚艷麗的臉上查探出一絲陰謀算計。

    一炷香轉瞬即逝,荀靖擊鼓為號,學生們便同時擱筆交卷。姜顏悄悄挪動身子,手撐在案幾上悄悄抻了抻跪坐酸麻的腿,籲了一口氣。前方的阮玉回頭,愁眉苦臉地望著自己,多半是太過緊張考砸了。

    不止是阮玉,連皇後娘娘的親外甥女——平津侯之女薛晚晴都眉頭緊鎖,亦是馬前失蹄。

    果然,皇後從百余名學生中評出的前三甲,無一例外全是男學生,二三甲皆不熟識,唯有第一名,姜顏卻是認得。

    苻離。

    皇後端詳著苻離幹凈瀟灑的答卷,頷首誇贊道:“前三甲皆是文采斐然,但依本宮所見,唯有苻首輔長子苻離所作之文一氣呵成、見解獨到,頗有魏晉風骨,深得我心。”

    苻離起身拜謝,惹得眾人艷羨不已。

    姜顏乜著眼看他。她本不在乎成敗,可若讓這麼個無禮的小子淩駕於自己之上,她是不服、且不願認輸的。

    前三甲竟全是男學生,幾個自恃清高的女學生已有些泄氣了,尤其是薛晚晴——張皇後的外甥女。此次考校她成竹在胸,以為憑借著皇後是自己姨母的這層關系,最少也能拿個前三甲,可誰知連三甲的邊都沒挨上,泯然眾人矣。

    薛晚晴心高氣傲,低頭羞紅了臉,不敢擡眼看皇後。

    接著,又見皇後拿起一張卷子,笑道:“不過姜顏的文章倒也別致,百余份答卷唯有她的獨辟蹊徑,仿老莊之風,以物喻人,反例證道。”

    這下,換苻離乜眼看她了,眼神中流轉的是與她如出一轍的少年傲氣。

    姜顏再次成了眾人的焦點,只好乖乖出列跪拜,誠然道:“娘娘謬贊,學生惶恐。”

    自己幾斤幾兩,姜顏還是曉得的。她思維跳脫、不拘禮節,寫出來的文章新穎,卻不標準。

    果然岑冀執著戒尺冷哼一聲,一板一眼道:“形式散亂,韻律全無,妄自杜撰,駢非駢散非散,算不得佳作!”

    見被岑司業批得體無完膚,那些原本嫉妒她的,又都忍不住輕笑了起來。姜顏倒毫不在意,依舊笑吟吟地朝岑冀躬身:“司業教訓的是,學生謹記。”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姜顏禮數周全,岑司業只好默默將一大筐批-鬥之言咽回腹中,幹瞪眼。

    皇後笑了聲,搭著女官的臂彎起身,鳳袍肅穆,彰顯一個帝國的泱泱氣魄,誠懇道:“不懂規矩可以學,還要有勞諸愛卿一視同仁,訓導從嚴,替本宮教好這群姑娘們。”臨行前,又告誡女學生們,“認真學,若有松懈不服管教之人,當驅逐出監,永不得回!”

    眾人再拜,恭送皇後。

    一波三折的開學禮到此告一段落,眾生收拾好筆墨紙硯,文房四寶一一擺放齊整,起身與司業們拜別,又與領座同窗作揖道別,這才三三兩兩結伴散去,安靜了一整日的國子學裏總算傳來了些許笑聲。

    一出門擺脫岑司業的視線,阮玉長籲了一口氣,轉而拉住姜顏的手軟聲軟語道:“阿顏,她們都去會饌堂領取被褥和衣物了,我們也去罷!”

    “好……”一句話還未說完,姜顏便在廊下看見了一人。

    那人身量挺拔、目光倨傲,可不就是苻大公子苻離?

    於是,姜顏也斂了笑回望著他。

    兩人視線相撞,誰也不相讓。空氣中仿佛有淡淡的□□味彌漫,阮玉看看苻離,又看看姜顏,紅著臉細聲道:“你們……”

    姜顏不傻,能猜到苻離想幹什麼。顧及接下來的談話多有不便,她朝阮玉微微一笑:“阿玉你先走罷,我同苻大公子聊兩句。”

    阮玉張了張嘴,半晌才嘆道:“……好罷,那我先去給你領被褥。”說罷,她有些不放心地捏了捏姜顏的掌心,這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學生散去,周圍沒有旁人,苻離從廊下走出。陰影從他身上褪去,夕陽傾瀉,更襯得他唇紅齒白俊秀無雙,但他的眼睛卻是冷傲的,沒有沾染一點陽光的熱度。

    苻離在姜顏面前站定,一如上午從梅樹後轉出般,盛氣淩人。

    姜顏擡眼看他,通透的眸子中倒映著明媚的春景,也不繞彎子了,只直言問道:“苻大公子盯我這麼久,是有話要說?”

    苻離喉結動了動,隨即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借一步說話。”

    姜顏站著沒有動,只輕笑了一聲,手指下意識繞著腰間的殘玉,“我記得剛不久岑司業才說了,男女學生不得私相授受、舉止親昵。你有話便在這兒說,免得鬼鬼祟祟的,惹人非議。”

    這‘鬼鬼祟祟’四字,顯然是諷刺某人躲在梅樹後窺察的情景。

    苻離擰眉,唇線抿了抿,緩緩站直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姜顏,不耐道:“你若想在這說,那也依你。”

    姜顏只笑著看他,不羞不怯,沒臉沒皮。

    苻離沒由來心燒得慌,本就煩悶,語氣也冷了幾分,單刀直入道:“你拿著祖父的斷玉來京,到底想做什麼?”

    是想借成婚之事攀上苻家,好令被貶謫的姜知縣重回京師朝堂攪弄風雲嗎?——這句話,苻離在腹中幾番草稿,終是沒說出口。

    而姜顏想的卻是:他對這半塊殘玉耿耿於懷,莫非是想賴賬,不願踐諾報恩?

    姜顏哂笑。她本無意以此玉攀附苻家,但見苻離這般態度著實可氣,便故意戲弄他道:“我這殘玉的來歷,想必你也知道。我為何帶著它入京,你難道猜不到?”

    姜顏並不知道爹娘瞞了她一個天大的秘密,還以為這玉環只是能換些錢財或換個前程之類,語義含糊,可落在苻離耳中,卻變了味道。

    她果真是想兌現婚約,嫁入苻家!

    苻離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將這幾個字磨碎了,一點一點從牙縫中擠出:“那件事絕無可能,你想都別想!”

    見他態度如此堅決,姜顏也震驚了。她從未見人毀約可以毀得這麼理直氣壯、正義凜然!

    “都說苻家家風正,一諾千金,又是朝堂中流砥柱,怎的如此出爾反爾、小人行徑?”見苻離冷眼望著自己,姜顏反笑道,“是你欠我一分恩情,又不是我欠你,做什麼擺出一副我欠你八百兩銀子的表情?偌大一個苻家,幾十年的名門望族,難道還舍不得這點人脈和錢財?”

    苻離深吸一口氣道:“這並非是錢財和人脈的問題。”

    姜顏瞇了瞇眼,反唇相譏:“所謂報恩,無非所求名和利,難道還要以身相許?可家父所救的又不是女人。”

    苻離氣血翻湧,差點怒吼出聲:要以身相許的是我!!!

    而後方覺不對……姜顏張嘴閉嘴都是索求名利,莫非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無意聯姻,而是要換個前程?

    苻離也有些不確定自己的猜測是否屬實,張了張嘴,一時思緒萬千,不知該如何回應。

    姜顏還在激他,瞇著眼戲弄他:“苻家若想毀約,我便讓全京師都知道你背信棄義,令你苻家名譽掃地!”見苻離神色復雜地盯著自己,姜顏‘哦’了一聲又道,“當然,若你以後好吃好喝地供著我,我心情大悅,興許就將討債之事忘了。”

    樹影婆娑,墻外的梨花瓣兒紛紛揚揚。不知過了多久,苻離試探道:“你可知道,當年祖父許下的是一個什麼諾言?”

    姜顏下意識要回答‘不知道’,可話到了嘴邊,又被她咽下。萬一當年之事另有隱情呢?

    可不能被苻離牽著鼻子走!

    思及此,她勾唇,抱胸頷首:“我自然知道。”眼睛卻不敢看他。

    見她眼神飄忽,強作鎮定,苻離冷哼一聲。再擡眼時,他眸中滿是算計,如同獸類俯瞰爪下的獵物,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欠人恩情,不若這樣,我許你錢銀,換回你腰間的殘玉,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的苻離:“我許你八百兩銀子,換回你腰間的殘玉,如何?”

    將來的苻離:“我許一世榮寵,你收下這塊殘玉如何?……拜托啦,阿顏QAQ”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1:50

第五章

    這日,千裏之外的兗州府寧陽縣姜宅。

    姜夫人手執鼠須筆坐在窗邊,正一點一點地勾畫扇面上的花鳥圖案,而案幾旁則堆放著許多用以制作扇骨的湘妃竹片。初春的陽光打在她柔美的側顏上,明明不施粉黛,卻依舊如二八少女般明艷動人。

    一筆勾畫出蘭葉,姜夫人緩緩停了手,望著一旁書案邊看書的姜知縣道:“阿顏離家前往應天府已有月余,不知境況如何,我心中著實擔憂。”

    說罷,姜夫人嘆了口氣,柳眉輕蹙。許久不曾聽到女兒的嬉笑聲、讀書聲、嬌聲嬌氣喚爹娘的聲音,心中總是空落落的,悵然若失。

    姜知縣隨性而坐,面白而有短須,想必年輕時也是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他翻了一頁書,目光不移,淡然道:“娘子勿憂,我兒一向機敏,又有定國公府的一半玉符,出去見見世面也好。算算日子,國子監也該開學了,吃穿住行都有司業、博士們管著,還有阮知府家的玉娘子作伴,不會有事。”

    “就是因為她戴著那塊玉,我才更不放心呢。當年夫君科舉及第為官,擁戴皇後娘娘推行政法,苻家便對郎君多有嫌隙,朝中或私下相見,冷淡得很,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們不喜革新成員,更遑論兩家有陰差陽錯許下的姻緣。”

    姜夫人吹了吹扇面上的墨,又嘆道:“也是我當初思慮不周,想著阿顏離家遠去求學,無依無靠,便讓她貼身戴著那玉,萬一遇險,苻家看在那玉的面兒上也不會坐視不管。可這幾日我思來想去,越發焦灼。當年定國公為阿顏與苻家長孫許下的婚事,苻首輔本就不贊同,阿顏又對往事懵懂無知,並不曉得自己與苻家的婚約,她拿著那玉會否遭人誤解?”

    想到種種,她眼底泛了紅,一顆淚將落未落。

    姜知縣從書卷後擡起一雙微挑的鳳眼來,見娘子泫然若泣,便忙放下書卷挨了過去,拉住她柔軟的手掌摩挲道:“當初你我沒有告知阿顏婚約之事,就是擔心這姻親萬一結不成,反而給她添了煩惱。讓她帶著那玉有何不好?一則可護身,二則也試試苻家態度,若兩家孩子實在合不來,解了婚約便是。”

    姜夫人瞋目:“郎君說得輕巧!阿顏才十五歲,若被解了婚約,顏面何存?”

    “是解約,並非被退婚,如何有損顏面?”姜知縣笑著伸手,拂去夫人眼角的一點淚漬,順手將她擁入懷中,輕聲安撫道,“吾兒聰慧好強,要退婚也是她退苻家的婚,吃不了虧的,娘子大可將心放回肚皮中。”

    見她不語,姜知縣便執筆哄道:“阿顏束脩的錢銀,承蒙娘子賣扇所得,娘子辛苦了!來,為夫陪娘子一同畫扇。”說罷,又在她耳畔故意壓低聲音道,“畫個什麼好呢?有了,就畫比翼雙飛、鴛鴦戲水,可好?”

    姜夫人沒忍住,破涕為笑,無奈地望著自己的丈夫:“阿顏的鬼機靈,原是隨你來了。”

    而與此同時,國子學館內,姜顏訝然地望著面前這位要用錢銀換她玉環的苻大公子。

    他為何如此在乎……不,應該是如此害怕這塊玉?

    姜顏不得其解,怕自己聽錯了,將腰間的玉解下來放在掌心,故意朝苻離晃了晃:“你說,你要用銀子來換我的玉?”

    苻離盯著她掌心的玉,頷首道:“你開個價。”

    他一副成竹在胸、高高在上的模樣,可姜顏一肚子黑水兒,哪能那麼順利被誆騙?只見她倏地攥緊玉環捂在懷中,挑眉笑道:“我偏不賣。”

    苻離蹙眉,又道:“不要錢銀,換別的也行。”

    姜顏還是那句話:“不賣。”

    苻離危險地瞇了瞇眼,聲音沈了幾分:“你到底想要什麼?”

    “姜家尚可溫飽,爹娘和睦,父慈女孝,並不需要苻大公子的接濟。”想了想,姜顏噗嗤一笑,戲謔道,“若真說缺點什麼,僅缺一婿而已。”

    “你!”

    “我看你姿色尚可,才學尚可,想要玉?不如以身相許。”

    “你簡直……”這句話顯然戳到了苻離的痛處。只見他胸膛起伏,耳尖通紅,恨恨咬牙道,“簡直不可理喻,輕浮之至!”

    “哎,你這人好生不講道理。是你無禮在先,試圖毀約在後,還企圖用銀兩收買我,樁樁件件,皆非君子所為,怎麼反倒說起我的不是來了?”姜顏垂首將玉掛回腰間,拍了拍袖子,‘唉’了一聲道,“罷了罷了,好女不同男鬥,我不與你計較。只是苻大公子,我姜顏傻乎乎任人欺負的女子,你若再輕慢我,我便將這玉的秘密抖出去!”

    苻離生平第一次挫敗,從未有如此難堪的時候。氣到了極點,他面上反而沒了表情,只冷冷道:“強人所難,將來,你莫要後悔。”

    說罷,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姜顏眼歪嘴斜,翻了個白眼,才轉身朝會饌堂行去。

    忽見門口有一抹白影閃過,應是個女學生……不管偷聽與否,姜顏身正不怕影子斜,便也沒太在意,負著手晃悠悠出門去了。

    夜色初臨之時,學生們在會饌堂一同進食——飯菜是由齋長負責安排的,雖葷素兼備,味道卻難以下咽。太學生們都習慣了夥食,但女學生們俱是養尊處優的嬌小姐,連著兩頓吃到這樣的飯菜,已多有不滿。

    平津侯府的嬌嬌女薛晚晴受不了了,將筷子一擱,柳眉蹙起,嬌滴滴道:“這飯菜也太難吃了!你們廚子是誰?”

    話音剛落,四周一片沈靜,姜顏低頭咬著筷子上的飯粒,便知這人要倒黴了。

    果然,一個身穿粗布麻衣的瘦高齋長朝她冷眼一乜,道:“用膳時不得喧嘩,不得挑剔飯菜,你且站起來,看著眾人吃。”

    薛晚晴何曾受過這般冷語,嗔怒道:“憑什麼!你可知道我是誰?”

    “平津侯之女,皇後娘娘外甥女,華寧縣主薛氏晚晴,我自是認得你。”瘦高齋長一口氣不帶停頓地報出薛晚晴的名諱,而後肅然道,“頂撞齋長,罪加一等,便罰華寧縣主禁食一頓,面壁一時辰。”

    薛晚晴又羞又氣,滿臉通紅,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同座的女學生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鬧了,薛晚晴卻是一甩袖子,狠狠抹了把眼睛沖了出去。

    然而,並沒有人去追。

    齋長道:“望諸君銘記,諸位來此是修身養性,學習治國之道的,並非來此享福。這裏沒人會將你們當做王公貴族侍候,要一呼百應的日子,便趁早歸家去。”

    眾人齊聲道“學生謹記”,隨即安靜吃飯,不敢稍加違逆。

    用過膳,各自洗刷完碗筷,躬身向監丞、齋長們道了別,眾生散去。

    臨出門時姜顏與苻離擦肩而過,收到對方眼刀一記,姜顏欣然領受,並禮尚往來回以一記眼刀……

    若是不知情的岑司業見了,多半又要幹咳一聲喝道:“不可以目傳情,眉來眼去!”

    之後,女學生們由兩位識字懂禮的嬤嬤領去西邊最裏頭的辛字房,教她們國子監內學生就寢的規矩。

    無非是不得衣冠不整、喧嘩嬉鬧、徹夜飲酒、擅離房間挪動床位之類。

    學生們的寢房也是古樸簡陋得很,大廳內數張桌椅,墻邊兩排書架,內裏兩間寢房,姜顏和阮玉被分到了二號房。每房七個鋪位,類似於大通鋪,只是鋪位之間用紗簾隔開,劃分出七個位置,每人床頭有一盞燭燈,紗簾之上已經懸掛好了寫有學生姓名的木牌。

    嬤嬤再三叮囑不可秉燭夜談、不可私挪床位,亥時一到必須吹燭就寢,不可夜遊閑逛等等,叮囑畢,才關門離去。

    女學生們累了一日,身心俱疲。往日都是有數不清的婢女婆子們服侍,一到了這兒,事事都要親自操辦,一時間誰也不想動,歪七扭八地躺在自己的床位上嘆氣。

    幾個陌生的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睡最裏頭的一位包子臉少女道:“吹燈時辰未到,不若我們來聊聊天罷?”

    姜顏擡眼一看,認得她,是滄州鎮國大將軍愛女,鄔眠雪。

    都說將門虎女,巾幗不讓須眉,沒想到五大三粗的鄔將軍卻生了這麼一個軟綿綿、雪白白的女兒……姜顏覺得有趣,便接過話茬道:“小娘子要聊什麼?”

    “你喚我阿雪便是。”鄔眠雪抿了抿唇,唇上一顆小痣靈動無比,“你們且說說,為何願離開閨閣來國子監學習?”

    “當然是為了尋個好郎君呀!”說話的是刑部尚書之女,宋雨柔。

    這下房間內熱鬧了,女孩們羞紅了臉,高高低低地笑成一團道:“若不是為了結段好姻親,誰家爹娘願意讓女兒拋頭露面來此呢?”

    姜顏和阮玉互相對視一眼,總覺得說不出的奇怪,難以融入她們的話題。

    鄔眠雪見她倆不語,便好心問:“你們呢?”

    “我?”阮玉微微一笑,一臉憧憬道,“我只想學習兩年聖賢之道,然後回兗州為我爹分憂。”

    幾個女孩笑得更大聲了,似乎阮玉說的是什麼荒誕不經的怪事,弄得阮玉挺不好意思的。

    姜顏見說兩句正經話還要被嘲弄,心中不快。想了想,她拉著阮玉的手岔開話題,笑吟吟道:“我和你們都不同。你們是為了相夫教子而來這,我是為了不相夫教子而來這,試想想做個吟遊詩人,風花雪月度日,豈不美哉?相比之下,還是阿玉最有鴻鵠之誌!”

    這下她成功轉移了靶子,眾女不笑了,如同看異類一般看著她。

    沒有哪個女子能取代男人們的地位——這是每個人根深蒂固的思想。

    包括這群被寄予厚望的女孩兒。

    正此時,寢房的門被人砰的打開,原本在面壁的薛晚晴不知為何出現再此,盛氣淩人地跨進門來,瞟了一眼姜顏道:“還說什麼來這不是為了男人,何必裝清高?今天下午不還在學館前同男子私會麼?我都瞧見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2:03

第六章

    姜顏還未說話,阮玉便騰得一聲站起來,紅著臉磕巴道:“才……才不是私會,你莫要胡說!”

    薛晚晴橫眼道:“又不是說你。”

    阮玉仍是氣鼓鼓的,絞著袖子還欲辯解,姜顏卻拉住她的手掌,示意她坐下。頂著眾人的目光,姜顏反問道:“若真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私會,縣主為何當時不告發我呢?”

    “我……”薛晚晴啞口無言,眼底更是掩飾不住的嫉妒。

    姜顏‘哎呀’一聲,拖長音調道:“忽然記起聖人有言: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你說誰是小人!”薛晚晴氣直咬牙,“不過是個賣扇女!”

    姜顏笑了聲,她就沒見過這麼嬌縱無腦的姑娘,不打自招,真不知是怎麼選入國子監的。

    “賣扇又如何?”姜顏換了個姿勢,雙腿垂下床沿晃蕩,望著薛晚晴道,“只是有些人賣扇,有些人賣才,有些人賣官鬻爵,賣的是良心。”

    這‘賣官鬻爵’諷刺的是誰,大家自然都心知肚明。

    薛晚晴面色赤紅,怒道:“你……”

    “噓!”姜顏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唇上,依舊是笑吟吟溫溫柔的模樣,“縣主最好馬上回到思過墻邊,否則……”

    也是巧了,她話音未落,便聽聞嬤嬤的聲音從門外響起:“岑司業請縣主速去國子學大堂。”

    薛晚晴正在氣頭上,語氣不善道:“做什麼!”

    透過搖曳的燭光,嬤嬤的剪影投在門扇上,聲音沈了沈:“司業說縣主擅自逃避懲罰,拒不悔過,應是對國子監的規矩還不熟稔,命你前去抄錄訓言,非天亮不得停歇。”

    姜顏這才輕聲補全下半句:“……悔之晚矣。”

    薛晚晴瞬間偃旗息鼓,色厲內荏地瞪了姜顏一眼,轉身摔門而出。

    隨著哐當一聲摔門聲,岑司業的聲音隔著一個庭院吼來:“不得無故損壞公物!”

    於是周遭總算安靜了。

    屋內一時寂靜,鄔眠雪拍了拍蓬松的被褥打圓場道:“時辰不早了,大家準備洗漱罷,明日辰時還得考課呢。”

    眾人這才三三兩兩的散去,鋪床疊被,打水洗漱,一夜睡到天明不語。

    因上午要考課,阮玉卯時三刻便悄悄起床背書了,去博士廳時眼睛都快睜不開,嘴中仍念念有詞,雙腳飄飄蕩蕩,拐過月洞門時沒留神,一頭撞上了一名太學生。

    撞到那人堅硬的胸膛,阮玉痛呼一聲,捂著額頭擡頭一看,只見一名二十來歲的男子正戲謔地望著自己,不禁臊紅了臉,連連後退說‘抱歉’。

    那男子穿著罩紗煙色的太學館服,長相倒還算英俊,就是表情輕浮,太過油膩,總給人一種風月老手的不適之感。他輕佻地去拉阮玉的袖子,黏糊的視線上下掃視著阮玉婀娜的身姿,見她胸大腰細,臀翹膚白,眼中玩味更甚,勾著一邊嘴角說:“你是國子學新來的女學生?芳名是何?”

    旁邊兩個跟班兒似的學生與他沆瀣一氣,亦是笑著起哄,說什麼‘這位可是平津侯嫡長子薛睿薛小爺’之類……阮玉何曾見過如此膽大妄為之人?又是薛家長子,皇後親外甥,頓時又怕又羞雙腿打顫,嘴唇顫抖,連一個字也喊不出來。

    薛睿攥著她一襲香袖,不依不饒道:“說出你的名字,我便松手。”

    阮玉急著脫身,只得顫巍巍道:“阮……玉。”

    “軟玉?好一個‘溫香軟玉’!”薛睿笑道,“你這曲線妙曼的身量,形似嫩葫蘆,不如以後就叫你‘玉葫蘆’,可好?”

    霎時間,阮玉臉紅若滴血,渾身不可抑制的發抖。

    這時,魏驚鴻和苻離並肩從廊下走過,隔著假山遠遠瞧見薛睿糾纏阮玉。魏驚鴻將折扇一收,臉上慣有的笑容也散去了,皺眉道:“薛睿這廝竟將手伸到國子監來了,如此敗類,真丟盡了皇後顏面。”說罷,他對苻離擡了擡下巴,“走罷,英雄救美的時候到了。”

    誰知還未動身,倒有另外一條纖細的身影搶先一步,拉住阮玉的手將她護在身後,笑道:“阿玉一時不察,沖撞了公子,還請公子莫要見怪才是。”

    只見這少女眉目明艷,膚白貌美,素色發帶風中飄飖,別有一番遺世神女之姿,好不勾人魂魄。正是尋阮玉而來的姜顏。

    胸大纖腰的美人被搶走,薛睿本怒火中燒,但一見來者是個更美的,兩位少女站在一起,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勾得他心癢癢,手指幾番摩挲,輕佻笑道:“你們是好姐妹?”

    說著,他忍不住要去摸姜顏一頭披散的秀發。

    姜顏眉頭一蹙,下意識要拉著阮玉躲開,卻見平地裏伸出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掌,一把攥住薛睿的鹹豬手,接著,一個熟悉且清冷的嗓音穩穩傳來,帶著一股子文人沒有的霸氣:“國子監內,勿行非禮之事。”

    姜顏擡眼,果然看到了苻離。

    沒想到他會站出來,一時有些錯愕。

    苻離看似風輕雲淡,手勁兒卻奇大無比,根本就不像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薛睿痛得額角冒汗,漲紅了臉喝道:“你放手!苻離,別以為有你爹撐腰我就不敢動你,我姨母可是皇後娘娘!”

    有人已聽到動靜聞聲而來,站在遠處張望竊語,苻離便松了手冷聲道:“你試試。”

    “你等著!”薛睿咬牙切齒,一把推開給他順氣的跟班兒。

    見湊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姜顏怕讓岑司業知道了,大家都得跟著倒黴,便笑道:“此事因我們而起,與苻大公子無關。薛公子乃無暇之玉,大公無私,便不要同我們這些女流之輩計較啦。”

    薛睿一聽溢美之詞,果然受用。他整了整衣冠,勉強說了聲‘就饒過你們這一次’,便邁著四方步洋洋得意地離去。

    薛睿一走,看了場好戲的魏驚鴻便捧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捶胸道:“哈哈哈好一個‘無暇之玉、大公無私’!可憐那傻子似的薛睿,被姜小娘子拐彎抹角地罵了一通,還以為是在誇他!哈哈哈哈簡直笑死我!”

    阮玉不知其解,心有余悸地拍著胸脯順氣,悄聲問姜顏道:“阿顏,為何‘無暇之玉、大公無私’是在罵人呀?”

    姜顏拉住阮玉的手仔細查看一番,見她沒受傷,這才解釋道:“我問你,‘玉’字去掉那一點的瑕疵,是個什麼字?”

    阮玉想了想:“王。”

    姜顏又問:“那‘公’去掉厶(音同‘私’)呢?”

    阮玉懵懂道:“八……”而後她恍然大悟,睜大眼睛道,“我明白了!你罵他是個‘王八’!”

    “噓!”姜顏示意阮玉小點聲,可自己倒憋不住了,捧著肚子和魏驚鴻笑成一塊。

    回憶起薛睿方才得意離去的模樣,苻離面色柔和了不少,嘴角忍不住向上揚起一個弧度,瞥向姜顏的眼神不似之前那般冷硬。只是這笑淺得很,又在姜顏看過來的那一瞬強行壓下,神色恢復如常。

    姜顏並未捕捉到他那稍縱即逝的笑顏,只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淚,喘著氣兒說:“方才,多謝苻大公子出手解圍。”

    說罷,她攏袖躬身一禮,三千青絲從肩頭垂落,煞是好看。

    阮玉楞了楞,而後回神,也朝苻離行禮致謝。

    苻離坦然受了禮,掃了一眼姜顏躬身時那抹纖細柔軟的腰肢,這才張了張嘴,似有話要說。

    只是這話還未來得及說出口,便見姜顏忽的直起身,瞇眼笑道:“不過一碼歸一碼,我是不會因為這件事就將玉給你的。”

    “……”

    莫名來氣!苻離於是將那句‘舉手之勞’吞回腹中,原本柔和的目光冷下來,扭頭離去。

    魏驚鴻在一旁笑得肚疼,道:“哈哈,我從未見有人能讓苻離如此頭疼過!你可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妙人啊,絕配!絕配!”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2:17

第七章

    所謂考課,多為背書釋義和作文,由岑司業親自督查。短短半炷香內,已經有四名學生挨了板子,岑司業原本就黑的臉龐更是黑如鍋底,吹胡子瞪眼道:“假期之內,你們竟怠慢至此!讀的聖賢書又還給老夫了!”

    頓了頓,他將視線投向苻離:“苻離,你來。”

    眾人松了一口氣,慶幸被點的不是自己。苻離倒不見慌亂,淡定行至岑司業面前,在團蒲上跪坐,垂首恭聽。岑司業讓他背《大學》古本,他連眼也未擡,淡色的嘴唇張合,低而清朗的聲音清晰傳來,如靈泉漱玉,一路從“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背到“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洋洋灑灑千余字文,一字未錯。

    窗外春光明媚,鳥語花香,姜顏托腮伏在案幾上,眨眨眼望著端坐如松的苻離。雖然極不願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這個倨傲無禮的家夥的確才學匪淺。

    岑司業連連頷首,神色稍霽,用朱筆在名冊後面為苻離記上一筆——按規矩,一月內記滿兩個‘正’字則視為優秀,酌情嘉獎。

    岑司業抖了抖花白的胡須,銳利的目光掃視下面戰兢兢低著頭的學生,沈聲問:“誰上來與苻離競賽釋義?贏者記朱批一次。”

    四周悄然,無人敢應,連魏驚鴻都直擺手,假裝看窗外風景。

    可偏有人敢逆流而上。一只白嫩嫩的細手高高舉起,清脆且笑意的聲音響起:“我來。”

    眾人訝然望去,只見姜顏一臉躍躍欲試,絲毫沒有女子的內斂與嬌羞,笑盈盈問道:“可以麼,司業?”

    岑司業雖私下裏不待見這群女娃娃,但在課堂上倒也公正,點頭應允。

    苻離皺著眉,冷眼望著姜顏行至自己對面的團蒲跪坐,不知她又要弄什麼么蛾子。

    總歸是,不自量力。

    岑司業簡單地宣讀了一番對問的規矩:雙方以四書五經為例,輪流提問對方章句釋義,先答不出來的那一方算輸。

    姜顏先行提問:“宜兄宜弟,而後可以教國人。”

    苻離不假思索,對答如流:“此句出自《大學》第八頁第七行,意為兄弟和睦方可教化國人,為君者手足相殘,非仁政。”

    未料苻離竟然能將所屬書頁序號及行數都精準無比的背出來,姜顏有些驚異於他過目不忘的本事。但一看到苻離目中無人的模樣,姜顏更激起了鬥誌,誓要贏他一次,殺殺他的威風。

    正想著,苻離反問:“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姜顏彎眸一笑,不假思索道:“此句出自《中庸》第一章 第一行,性乃人之本性;順其本性而為則為道,以大道修身是為教。如孔聖人‘因材施教’,讓人們順其天賦本性做事,便是大道修身、教化育人。”

    這下,換苻離訝然。

    兩人棋逢對手,針鋒相對,霎時間春風卷簾而過,依舊吹不散兩人間若有若無的火藥味。

    畢竟這一年多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能與苻大公子旗鼓相當,還是個容貌艷麗的女子!下座眾生皆是坐直了身子,伸長脖子等著看好戲。

    姜顏繼續問:“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

    苻離答:“此句出於《周易·系辭下》第五章 六頁三行……”

    兩人你來我往,硬生生熬了二十幾個回合,再這麼答下去怕是連午飯都要錯過了,岑司業只得出言打斷道:“好了,今日便到這。”

    姜顏口幹舌燥,暗自松了口氣。苻離卻是一絲疲態也無,反而越發精神,盯著姜顏冷冷道:“司業,還未分出勝負。”

    岑司業思忖片刻,方道:“罷了罷了,算你倆平手,都記功一筆,歸位罷。”

    苻離道了聲‘是’,起身拜別司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做好。一旁,魏驚鴻在案幾下悄悄給他鼓掌,朝他和姜顏擠眉弄眼,頗有揶揄之意。

    苻離沒理他,只是繼續盯著姜顏看,像是野獸盯著獵物。

    兩人間這股若有若無的敵意一直持續到散學午休。苻離拜別了岑司業和博士,與魏驚鴻先行一步離開,姜顏還在書案上整理書籍筆墨,時不時同前方的阮玉聊著什麼。

    苻離本出了門,又忍不住停住腳步,隔著半卷的竹簾朝屋內望了一眼。桃花橫斜,竹簾下的風鈴叮當作響,姜顏不知道聊到了什麼有趣的話題,拉著阮玉的手笑得東倒西歪,烏黑的秀發垂下腰際,宛如蜿蜒的墨色流淌……

    魏驚鴻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攀住苻離的肩道:“一個適婚年紀的少女不遠萬裏,攜帶婚約信物來到京城,整日想盡辦法在早有婚約的少年身邊晃蕩來晃蕩去,你說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苻離思緒被打斷,將魏驚鴻的爪子從自己肩上提開,漠然道:“你想說什麼?”

    “我覺著她喜歡你。”魏驚鴻說。

    這句話簡直是世間最強的兵刃,硬生生擊碎了苻離所有的鎮定與修養。他猛然扭頭望向魏驚鴻,眼底寫滿了驚愕。

    魏驚鴻以為他不信,裝模作樣道:“你想啊,她若是對你無意,退了玉佩解約便是,何必纏著你不放?昨日她出言輕佻,今日又與你對答,無時無刻不在你面前晃蕩,那是在想盡辦法吸引你的目光啊!”說罷,魏驚鴻自顧自點頭,篤定道,“由此可見,她不僅喜歡你,而且喜歡得不得了,用盡手段也要得到你的那種!”

    魏驚鴻滿嘴胡言,憋著笑偷瞄苻離的反應。誰知這只高冷的孔雀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正色,問魏驚鴻道:“你也這麼認為?”

    “……”

    萬萬沒想到是這麼一句。這下輪到魏驚鴻怔住了:哈?為什麼要說‘也’?

    苻離擡起下巴道:“不管她如何計算,我都不會娶她的。”顯然已經信以為真,篤定姜顏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吸引他的註意力,好與他成親……

    魏驚鴻半晌無言。

    然而現在再解釋什麼已經來不及了,魏驚鴻怕被打。

    另一邊,姜顏破天荒沒有拉著阮玉四處胡鬧,而是安安靜靜坐監一整日,一邊讀書一邊做批註。

    許是精神太過緊張,到了夜裏,她竟失眠了,翻來覆去睡不著,腦中全是白天問答時苻離那張目空一切的臉。

    黑暗中,阮玉被她翻身的動作吵醒了,悄悄掀開紗簾,從隔壁鋪位探出一顆圓溜溜的腦袋,極小聲地問道:“阿顏,你睡不著嗎?”

    “是呀。”

    “有心事嗎?”

    “被氣的。”姜顏側身與阮玉面對面,用氣音道,“誰都可以比我好,唯獨苻離不可以,輸給他,我不服。”

    “你沒輸呀。”阮玉的聲音軟糯糯的,笑著說,“阿顏已經很棒了!今日你同他對答那麼久,一點下風也沒落,令我好生羨慕呢。”又嘆道,“何時我能像你一樣聰慧就好了。”

    “不,我知道我輸了。若岑司業沒有叫停,苻離再多問一個問題,我便要答不上來了。”姜顏翻身仰面躺著,雙手擱在胸前,望著窗欞外灑進的月光發呆。越想越不甘心,半晌,她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道,“睡不著,我要去看書。”

    “哎,阿顏!”阮玉四下張望一番,小聲提醒道,“已經吹燈了,你去哪裏看?”

    “廣業堂後邊的花苑裏有琉璃燈,通宵不滅,我去那裏看,一會兒就回來,嬤嬤們不會發現的。”說話間,姜顏已悄無聲息地穿好了衣裳,又叮囑阮玉道,“若萬一有人問,你便說我腹痛不已,解手去了。”

    阮玉拗不過她,揉著眼睛點頭:“好罷,你快些回來。”

    姜顏撩開珠簾出了寢房,繞過隔壁耳房內鼾聲震天的嬤嬤們,從書櫃上抽了本《四書章句集註》,躡手躡腳地出門東拐,借著夜色的掩護朝僻靜無人的廣業堂花苑走去。

    今夜月明星稀,蟲鳴陣陣,威風帶著些許涼意,姜顏握著書卷,朝花苑旁驅蚊的琉璃燈走去。

    然而走到月洞門邊時,她才聽到園子裏有動靜,顯然有人捷足先登。

    姜顏心道倒黴,難道只能打道回府嗎?

    正轉身欲走,又聞花苑中的動靜不對。有細微的腳步聲,還有利刃劃破空氣的唰唰聲,似乎有人在……練武?

    好奇心驅使,姜顏從月洞門旁伸出半顆腦袋窺探。只見小石鋪就的空曠小院子裏,一個白衣少年正於月下舞劍,騰挪翻轉,翩若驚鴻;掛撩劈刺,矯若遊龍。忽的一個抹劍回身,少年挺拔的身姿如松如竹,衣袂翻飛間,精致的側顏在月光下朦朧可見……

    姜顏詫異了,倒吸一口氣:這不是苻離嗎?

    私藏兵刃入國子監可是大忌,他怎麼……

    正想著,一聲警覺的低喝打破沈寂:“誰?!”

    姜顏擡眼,只看見淩寒的劍光朝自己飛來,那薄如秋水的劍刃上,倒映出她驚愕萬分的容顏。

    然而,那劍尖在離她眉心半尺的地方堪堪停住。苻離穩穩執劍,胸膛起伏,冷聲道:“怎麼是你?”

    “……”那柄劍還明晃晃地擱在自己面前,姜顏心有余悸,險些以為自己真會命喪於此,不由怒道,“抱歉敗了苻大公子雅興,要殺我滅口嗎?”

    “你!”苻離額上薄汗未消,回劍入鞘生硬道,“誰叫你突然出現。”

    “你嚇到我了。”這人的態度實在可氣,姜顏抱臂威脅他,“我要向岑司業告發你。”

    苻離不為所動,上下掃視一眼姜顏穿戴齊整的衣裳道:“告發我,你也逃不了。”

    “我不介意。能與苻大公子一起受罰是我的榮幸,求之不得。”姜顏扭頭,作勢要喊,“來人呀……唔!”

    話還未喊出,苻離已捂住她的嘴將她壓在墻上,狠聲道:“你敢叫試試。”

    月光透過雲層灑下,滿天星子落入姜顏的眼中,那驚愕的、難堪的、閃動著水光的眼波竟是比星辰還要耀眼。她惱羞成怒,雙眉緊蹙,胸脯因距離太近而蹭著苻離一絲不茍的衣襟,柔軟的唇瓣在他掌心顫抖……

    苻離這才發現,兩人的這個姿勢,似乎太親昵了些。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2:29

第八章

    星河流淌,清風無聲,一時間靜得只有彼此的呼吸聲。柔和的木蘭香和清冷的松香交織,那是屬於彼此身上的味道。

    姜顏的臉是燙的,苻離的掌心也是燙的。

    或許只有須臾一瞬,或許又經歷了很長的時間,苻離先松了手,似是被自己剛才的反應驚到了,他連連後退兩步,站在昏黃的燈火下望著姜顏,握劍的手緊了又松,終是保持緘默。

    這種時候,仿佛說什麼都是多余。

    “你非禮人。”墻邊的陰影裏,樹影婆娑,姜顏聲音輕而急促,如此說道。

    苻離只覺得自己的臉騰得熱了起來,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一般局促。他深吸一口氣,扭過頭生硬道:“我沒有。”

    “你就是欺負我孤身來此,無依無靠,誆我玉,還對我……”

    “我沒有!”

    苻離引以為傲的涵養全被姜顏掀了個底兒朝天,只剩下百口莫辯的無奈,強繃著一張冷淡的俊臉道:“方才是個意外。”

    話音剛落,忽聞腳步聲由遠及近,應是齋長前來巡夜了。若是被發現,多半會被誤以為私會之類,兩人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姜顏張嘴欲言,苻離目光一凜,伸手將她壓回墻邊,整個兒將她照在自己的陰影裏,同時豎起一根食指抵在唇邊‘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別動,齋長巡夜了。”

    姜顏果然不敢再動,屏息以待,只微微仰著臉。從她的角度,可以看到苻離垂下眼瞼,睫毛承載著月光抖動,俊美無雙。

    那股子若有若無的松香又縈繞鼻端,令人面紅心慌。

    兩人衣料貼著衣料,呼吸交纏呼吸,誰也不敢發出聲響。

    一墻之隔,手提燈籠的光明滅可見,兩位齋長一邊閑聊家長裏短的事兒,一邊隨意提著燈籠朝月洞門內照了照,只見月光如洗,照得石子路發白,庭中花木搖曳,並無閑人夜遊。齋長們揉了把眼睛,打著哈欠拖拖拉拉離去。

    角落的陰影裏,姜顏和苻離同時松了一口氣。

    待燈籠的光芒遠去,腳步聲也聽不見了,姜顏才一把推開苻離,語氣涼颼颼地問他:“這次也是意外?”

    苻離猝不及防被推開,後退一步站穩。他怔楞了一會兒,才擰眉咬牙道:“是!”

    姜顏已經被折騰得沒心思夜讀了,苻離也沒興致練劍。兩人一個抱劍站在燈火下,一個握書藏在陰影裏,許久相對無言,姜顏氣呼呼說了句“斯文敗類”,苻離冷淡淡回了句“紅顏禍水”,兩人各自冷哼一聲離去,不歡而散。

    接下來幾日,姜顏同苻離的話少了,只偶爾對視時流露出幾分睥睨之意。苻離自然留意到了她的冷淡,心中糾結了須臾,便得出結論:難道她是水性楊花,才兩三天,便對我失了興趣?

    莫名不爽。

    好在每日功課,姜顏仍是卯足了勁兒同他較量,只可惜連著幾次考課都是第二,苻離穩穩壓在她上頭,最好的一次也不過打了平手。

    姜顏不開心了。她不開心,苻離倒放了心,又想著:或許不是水性楊花,而是欲擒故縱。

    轉眼到了三月底,天氣暖和了起來,春光明媚,國子學開始講習騎射之術,教學生射箭和策馬。

    這是所有熱血男兒們最喜歡的活動,但對於嬌弱如花的女孩兒們來說,卻是如噩夢一般存在。

    這群十幾歲的姑娘們手無縛雞之力,平時在家十指不沾陽春水,又如何能拉得開大弓、降得住烈馬?

    磨蹭了好一會兒,女孩兒們才不情不願地換了杏白色的束袖騎裝,長發紮成馬尾,結伴來了射場等候。陽光投在校場的沙土上,連成一片厚重的黃,教習騎射的是一名三十余歲的錦衣衛千戶蔡岐,只見他身著鮮衣戰襖,背映藍天飛雲,手執雁翎刀坐於高頭大馬上,好不威風凜凜!

    錦衣衛內多青年才俊,各個器宇軒昂,一直是京師女孩兒們崇慕的對象,以至於應天府街頭巷尾流行著這樣一句俚語:“嫁人當嫁錦衣郎。”

    蔡千戶策馬繞射場一圈,同時於奔騰的馬背上拉弓搭箭,數箭連發,無一例外全是命中草靶。

    學生們大聲叫‘好’!女孩兒們也是各個漲紅了臉,忍不住鼓掌歡呼。

    姜顏垂頭整理束袖的紅繩,又捏了捏自己纖瘦的胳膊,忍不住橫眼朝身邊站立的苻離瞥去,心想自己今日多半要在他面前出醜了。

    一身武袍的苻離卻沒有註意到她的目光,依舊目不轉睛地捕捉蔡千戶每一個控韁拉弓的動作,眼睛裏有渴求,還有那麼一絲壓抑的艷羨。

    那認真投入的模樣,是姜顏從未見過的。

    蔡千戶在男學生那邊示範了即便拉弓的站姿和基本要領,這才轉到女孩兒們這邊來。面對這群柔柔弱弱的少女,他似乎也有些無從下手,撓了撓鬢角憨笑道:“男女有別,我不能手把手教你們,只示範兩遍,你們好生看著。”

    於是他取了弓,熟稔地從背後箭筒中摸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箭矢搭在左手食指,箭尾夾在右手食中二指間,側身岔開雙腿,與肩平行,鷹眼銳利註視前方,沈聲道:“箭矢射出稍有弧度,故而你們瞄準的點應該在紅心上方些許,具體如何,視你們自身力量而定。瞄準則迅速放箭,越拖沓,手越抖。”

    說罷,他一箭射出,咻的一聲釘入紅心。

    女孩兒們齊齊鼓掌。

    蔡千戶活了三十余年,還是頭一次享受眾心捧月的待遇,捧他的還是一群正值妙齡的漂亮少女,一張絡腮胡子臉瞬間漲得通紅,揉著鼻尖不好意思道:“好了,你們試試。這弓比男人用的要輕便許多,應該適合你……”

    一個‘們’字還未說出口,只見劈裏啪啦一陣聲響,女孩兒們射出的箭歪七扭八地落在了不到一丈的地方……更有甚者,連弓弦都沒有拉開,箭矢直接掉在了腳下。

    “……”

    四周一陣沈默,國子學的少年們目瞪口呆地望著一地箭矢,‘撲哧撲哧’的忍笑聲不絕於耳。那笑並非嘲笑,純粹是覺得好玩罷了,卻令女孩兒們無地自容,紅著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姜顏也好不了多少,箭矢堪堪射出一丈遠,歪歪紮進黃沙中半寸……一時無言,她下意識朝苻離的方向望去,只見少年彎弓搭箭,弦如滿月,眼睛卻不看草靶,而是看著姜顏-射出的那支箭。

    只是片刻,他淡定將目光挪回靶子上,勾起嘴角,目空一切。

    姜顏暗自握緊了手中的弓矢,一股前所未有的窘迫和不甘心湧上,攪亂了她十五年來波瀾不驚的心湖。

    “自行練習!不許笑!”蔡千戶吼如洪鐘,震得少年們一哆嗦,喧笑聲戛然而止。

    整頓好那群懶散的少年,蔡千戶瞬間換了張溫和的臉,轉而對少女們道:“七丈開外對你們來說遠了些,這樣,先將草靶挪至三丈,你們慢慢來。”說罷,他瞄見了最前方的一支箭,便走過去將其拔出,握在手中問道,“這支是誰射的?”

    一只小手顫巍巍舉起,姜顏身邊的一個姑娘小聲道:“千戶,是我的箭。”

    姜顏扭頭一看,果然是鄔眠雪。

    “雖並未命中草靶,但第一發便能射出這般距離,已是非凡了。”蔡千戶將箭矢歸還給她,連連說了兩個‘很好’。

    鄔眠雪低著頭,愁眉苦臉地雙手接過千戶遞過來的箭矢。

    姜顏好奇道:“千戶大人誇你射術好,阿雪怎麼反倒不高興?”

    鄔眠雪嘆了一聲,說:“阿爹向來不喜我舞刀弄棒,再叮囑我要文靜賢淑,騙……不,找個如意郎君。如今我這般粗獷,哪個郎君會喜歡呢?”

    姜顏一時無言。

    她又自己練了兩把,均是不得要領,只好轉過身請教鄔眠雪:“阿雪,你是將門之後,一定練過射箭罷,教我好不好?”

    鄔眠雪本拿了牛皮水囊在飲水,聞言一口水險些噴出,後退一步連連擺手道:“我是良家女子,不會武藝!真的不會!阿顏去問別人罷!”

    此地無銀三百兩,姜顏自然不信,況且鄔眠雪方才拿弓的姿勢穩而有力,那幾箭顯然是藏拙,故意射歪的。她還想再求鄔眠雪幾句,剛要開口,便聽見隔壁射場傳來一陣歡呼,少年們連連拍掌叫好!

    姜顏尋聲望去,一眼就望見了人群簇擁的那少年。只見他身著杏白武袍,墨色護腕包裹著有力的手腕,熟稔彎弓搭箭,三箭齊發,箭箭命中紅心。力量之大,使得箭矢穿透草靶釘入後方墻壁一寸,箭尾余顫不止。

    又三箭,亦是命中紅心。

    姜顏看得呆了,只覺得周圍色彩淡去,唯有那人遺世獨立,光彩耀人,竟是比執筆學習的模樣更為耀眼。

    魏驚鴻不知道何時站在了她身側不遠處,正挽著弓和幾位少年談笑。姜顏從背後箭筒中摸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便聽見魏驚鴻道:“你們好奇苻大公子為何射術這般好?其實不止是射術,他劍術更是一絕。苻離從小便崇尚武藝,一心想要做武將攘外安內。可惜他家世代都是文人儒士,文人嘛,都有幾分自命不凡,定了家訓不許子孫後人做武官。”頓了頓,又嘆道,“苻離壓抑了十幾年,也只有在這校場上才能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眾人一陣唏噓。姜顏走了神,箭矢一歪,落在了地上。

    手臂酸軟,她索性挽了弓箭,尋了個人少陰涼的去處稍作休息,一邊擦汗一邊凝望著不遠處練箭的苻離。

    鄔眠雪不肯教自己,滿場又只有苻離的射術最好,姜顏只好偷偷觀察苻離射箭的模樣,從他銳利的眼神到緊抿的唇線,從平穩有力的手臂到勁瘦挺拔的腰肢,心中一遍又一遍模仿他的姿勢,企圖偷學一二。

    漸漸的,幾個女孩兒也無心練習了,紛紛跑去苻離那邊看熱鬧。其中薛晚晴仗著自己有幾分家世和姿色,最是大膽,竟不顧眾人目光徑直站到苻離面前,仰首道:“苻大公子,可否能討教幾招?”

    眾人羨慕者有之,竊笑著有之,皆等著看苻離如何回應佳人相約。哪曉得苻離握著弓,眼也不擡道:“不可。讓開。”

    聲音冷淡得很。於是,薛晚晴的笑也被凍住了——她一向是眾星捧月、一呼百應,何曾受過這般對待?惱羞成怒之下,她心中對苻離的一絲仰慕瞬間消散,只強撐著倨傲將牙一咬,瞪眼道:“不識好歹!”遂拂袖離去。

    苻離側首取箭,卻見姜顏取了箭筒擱在膝上,坐在樹蔭下一臉凝神地望著自己,不是羨慕,不是仰慕,而是不甘屈居人下的執著。

    她不會像薛晚晴那般直言相求,不是不敢,而是不屑於向對手示弱,一如那一夜於廣業堂墻角,她明明心臟怦怦直跳、手指發抖,卻還要昂首挺胸地回擊對手。

    陽光明媚,樹影斑駁,苻離接下來的兩箭都有些跑偏,不似先前那般穩妥。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2:45

第九章

    散學後已臨近正午,日頭正盛,雖還未立夏,但風已變得燥熱起來。午後沒有課業,多半是學生們自行研讀參悟,姜顏看了幾頁書,覺得索然無味,便起身離開學館去往校場,央求了管理器具的齋長許久,好不容易才借來良弓羽箭,前往射場練習射箭。

    她是個不服輸的人。那是藏於笑顏之下、溶於骨血之中的驕傲。但她心裏更清楚,只有有本事的人才有驕傲的資本,否則只是自取其辱。

    練箭是個體力活,約莫小半個時辰便要休息一輪,休息完繼續練,如此幾個循環往復,姜顏細嫩的指腹起了水泡,水泡破裂,流了血。好在阮玉中途來看了她一次,送了些外敷的藥膏和繃帶,拉著她傷痕累累的食中二指嘆道,“阿顏,我們本就是女子,來國子學讀兩句聖賢書已經是極致,你何苦這般苛待自己,非要和男人們爭個高低優劣?”

    說著,阮玉給她吹了吹指腹上塗抹的藥膏,清清涼涼的香,沁人心扉。

    “人活著,總得有個念想呀。”姜顏鬢角汗濕,擡起另一只包紮完好的左手扇了扇風道,“哪怕是贏一次也好,總歸不負皇後娘娘厚望,不負爹娘十裏相送助我來此。”

    “皇後娘娘?”阮玉擡眼無奈一笑,軟聲道,“你怎會不知,皇後娘娘選拔我們來此,本就不盼著我們科舉治國,而是為皇子王孫們準備些聯姻的姑娘,穩固朝堂地位罷了。”

    姜顏笑了聲,隨即牽扯到酸痛的腰背,疼得‘嘶’了一聲,道:“平日看你傻傻的,這會子倒聰明了。可那又如何?我本就不為名利,不為嫁入高門婦,只是不甘心罷了。有時我想,憑甚我們就要低人一等呢?好端端的來學習,卻要被人說是居心叵測。”

    “誰說你‘居心叵測’啦?這世道幾千年來都是這樣,能在你手裏改變不成?”阮玉替姜顏包紮好,又取了帕子給她拭汗,溫聲道,“我要去識記了,你練夠了便早些回去,明日還要考文章呢。”

    姜顏一日的疲勞都消散了不少,笑吟吟勾了勾阮玉的下巴,“阿玉真是體貼。我若是個男子,一定娶你。”

    “阿顏又胡說八道!”阮玉瞪了她一眼,小聲道,“幸而你不是男子,否則不知要禍害多少姑娘呢!”說罷,她抿唇一笑,收拾好膏藥和繃帶離去。

    微風拂來,夾著幾片雪白的梨花越過墻頭,飄飄蕩蕩墜落在姜顏肩頭。她望著阮玉玲瓏有致的背影離去,雙手叉腰抻了抻僵硬的背脊,又揉了揉酸痛的肩背,趴在石桌上閉目休憩,想著等風小些再去練幾遍。

    正愜意著,忽見一片陰影籠罩過來,似乎有人在她面前站定。姜顏以為是阮玉去而復返,未曾睜眼,只抖著睫毛哼道:“阿玉,我再練會兒,不必管我。”

    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回應。

    姜顏這才覺出不對勁,悠悠睜眼一看,不禁恍惚了一瞬。

    苻離?他來幹什麼?

    一想到曾經種種,姜顏瞬間清醒了,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玉,心道:還好,玉還在。

    苻離自然不知道她心中的小九九。他依舊穿著一身武袍,大概也是因無聊而前來練習騎射,手中還拿著一根上等的牛皮馬鞭,龍駒鳳雛之態,卻偏生冷著一張臉居高臨下。他盯著姜顏纏著繃帶的手指,視線移到她因練箭燥熱而玉色透紅的臉頰,許久方平淡道:“你先天不足,何必拼命?想要贏我,本就是以卵擊石,不自量力。”

    “……”

    姜顏陰惻惻道:“多謝苻大公子的安撫,我更生氣了呢。”

    苻離忽略她話語中的一絲嘲弄,淡淡瞥了她一眼,轉身走開。可走了兩步他又停住了,背對著姜顏,生硬且冷漠地補充一句:“但你若開口求我教你,也未嘗不可。”

    姜顏心想,你方才對薛晚晴可不是這麼說的。莫非是要看自己笑話?

    “哎呀,聽說魏驚鴻魏公子的射術也很好呢。”姜顏將手擱在石桌上,纏著繃帶的手指叩著桌沿,故作崇慕道,“關鍵是他為人熱忱,不管誰人有難,無需相求,他自會相助。”

    苻離說出那番話本就後悔了,再聽姜顏如此一說,當即更是後悔自己一時心軟來自取其辱。他背脊一僵,冷冷丟下一句:“那便去找你的魏公子。”再一次揚長離去。

    姜顏知道他生氣了,心中快意,笑得越發燦爛。

    苻離卻是莫名煩悶,特意挑了一匹烈馬在校場馳騁,偶爾能從校場的木柵欄外望到射場的姜顏。他知道姜顏已經力不從心了,練了大半日,手臂都快擡不起來,卻仍執著地堅持拉弓練臂力。

    苻離控制韁繩,讓馬兒的速度放慢些,皺著眉望著射場,心中暗道:“射箭不比讀書,急於求成反而適得其反。她這般勤學苦練,只會讓拿弓的手越來越抖。”

    果不其然,接下來幾箭,姜顏-射得越來越偏。

    苻離哼了一聲:魏驚鴻的箭術哪有我好?

    又暗中觀察了一會兒,覺得無甚意思,遂不再管她,自顧自策馬奔騰,絕塵而去。

    不知不覺,已是夕陽西垂,國子監籠罩在雞鳴山下的黃昏中,可聞空山鳥語,見白鷺高飛。苻離將馬匹歸還馬廄,這才整了整束袖的護腕,踏著一地金紅的夕陽走來。

    路過射場草靶,無意一瞥,他不由地腳步一頓。

    只見黃沙地面上密密麻麻落了幾十支箭,而草靶上只有零零散散七八只箭命中了靶環。這本算不得什麼,練了一天,雖極度疲憊,但瞎打誤撞也總有那麼幾支能碰到靶子上。

    苻離在意的不是這個,真正讓他有了危機感的,是正中紅心的那三支。

    一支射中紅心,能說是巧合,三支同時命中,絕非運氣能做到。

    才一天……

    這個女人是瘋了嗎?

    哪怕真是為了吸引他的註意,能做到這般地步也實屬非凡了。苻離望著那草靶久久佇立,一時思緒復雜,百感交集。

    夕陽將他挺拔的身影拉得老長,他定了定神,側首望去,只見樹蔭之下,姜顏趴在石桌上累極而眠。

    她應該是累到了極點,也痛到了極致,竟連苻離走到她身邊站定都未曾發覺。傍晚的風有些涼意,梨花瓣簌簌落下,在她身上積了星星點點的白,有一片竟是調皮地落在了她的鼻端,她卻毫無知覺。

    因脫力而發白的唇微微張開,被夕陽染了一層艷麗的金紅,連發絲都在發光。

    大庭廣眾之下睡覺,有辱斯文。苻離心中嫌棄,下意識伸手,可手臂只是微微一動,又很快頓住。

    我這是在做什麼?

    苻離閉了閉了眼,深吸一口氣轉身就走,束發的緞帶在風中劃過一道飄飖的弧度。

    可走著走著,他的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停住,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熟睡的某人,皺起眉頭,似乎權衡許久,終是轉身大步走向草靶,將靶子上和地上散落的箭矢一一收攏,裝入牛皮的箭筒中。

    隨即提著箭筒大步流星地走向姜顏,將箭筒往姜顏懷中一丟,故意冷著臉沈聲道:“醒來,別凍死在這。”

    姜顏驟然驚醒,下意識去摟箭筒,卻因疲憊遲鈍而摟了個空。起風了,她發髻微散,睡顏惺忪,有些茫然地望著苻離,眼中倒映著萬裏晴空胭脂色,也倒映著苻離冷淡的容顏,是從未有過的乖巧明艷。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阿顏為了吸引我的註意力,竟然這般努力!感動!TAT

    姜顏:你清醒一點。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3:01

第十章

    昨日練箭練得太狠,以至於姜顏第二日醒來時,從肩頸到腰背,從手臂到指腹,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連擡手梳洗都艱難得很。姜顏這才嘗到急功近利的惡果,疼得齜牙咧嘴,歪在床上不願起來。

    “阿顏,早膳時辰到了,快些起來!”阮玉望著被褥裏哼哼唧唧的某人,無奈一嘆,只好喚來鄔眠雪一起幫忙,將姜顏從被窩裏刨了出來,幫著她梳洗穿戴齊整,如同扶著老嫗一般帶她前往會饌堂。

    用早膳時,姜顏酸痛的手一直在抖,筷子拿不穩、碗也端不住,喝了幾口粥水便再無胃口。

    上午在博士廳考課,要做文章,岑司業和記錄考勤的監丞大人皆已在廳門口等候。姜顏強忍著腰酸背痛向夫子們行禮,因動作僵硬,這禮行的不倫不類,惹得岑司業側目。

    而廳內,大多數學生已先一步落座,姜顏一眼就望見了正在研墨的苻離。苻離亦在此時擡眼,見到她以別扭且緩慢的姿勢挪了過來,研墨的動作頓了頓,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低頭做自己的事。

    昨天的事,兩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緘默。

    再者身體不適,姜顏也沒力氣同苻離橫眉冷對,只是咬牙蹙眉,緩緩屈起右腿,再躬身撐著書案一角,極其艱難地跪坐在軟墊之上。

    坐好的那一瞬,她長長喟嘆一聲,冷汗浸透了裏衫。

    長達一個時辰的文章策論對姜顏來說,無疑堪比一場酷刑。懸腕執筆、端坐如松——平日裏再簡單不過的事,放到今日,全都亂了套。

    因身體過度酸痛,且指腹有傷,手腕脫力,姜顏的手抖得厲害,縱使心中有經緯,一落筆卻成了蟲走蛇行,字跡歪曲潦草到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來。

    姜顏心中哀戚,跪坐了許久的腿腳也酸痛不已。她實在受不住了,悄悄擡眼瞄了一眼四處巡視的岑司業,見他沒有留意自己,便擱了筆,不動聲色地抻了抻酸麻的腿……

    就這麼一瞬,岑司業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忽的轉身,將正揉著小腿的她抓了個正著。

    岑司業本就對她印象不佳,見她如此坐姿,更是怒火中燒,黑著臉道:“姜顏,何故亂動?”

    姜顏忙恢復正坐,垂著頭小聲道:“回司業,無故。”

    今日姜顏從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就古怪得很,三番兩次失禮於堂前,岑司業忍無可忍,遂執著戒尺負手朝她走去,行峻言厲:“你姿態松弛,想必是已做好文章胸有成竹了,老夫且來領教一番。”

    完了!手根本不聽使喚,字寫得如同鬼畫符,定要被岑司業罰了!

    姜顏如臨大敵,垂首低頭,咬牙閉目。

    岑司業清雋瘦削的身形在姜顏面前站定,伸手將她壓住的那張卷子抽出來,迎著光抖開一看,頓時氣得須發倒豎,嚴厲道:“字跡潦草至此,簡直不像話!”

    岑司業這一喝,周圍諸生皆默默停筆,垂首聽訓。

    四周靜得可聞落針,唯有岑司業因盛怒而急促渾濁的喘息聲。他指著姜顏道:“老夫一向訓導爾等‘字如其人’,你如今這般行徑,到底是在愚弄老夫還是蔑視先賢?我看你不像個儒士,倒像個道士!這字貼於門上能辟邪!”

    薛晚晴沒忍住,噗嗤笑了聲。這笑聲很輕,但在靜如死水的廳中卻無比突兀,岑司業橫眉一瞪,薛晚晴立即斂容垂首,不敢再逾矩絲毫。

    岑司業看了看垂首不語的姜顏,又看了看那份歪七扭八的潦草卷子,越發氣人,便執著戒尺冷言道:“將手伸出來。”

    姜顏攥著衣袖,知道自己在劫難逃,臉騰地一下燥熱起來。她寧可岑司業將她趕出學館、面壁思過,也好過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那人的面前挨板子。

    “司業……”

    寂靜之中,阮玉細軟的嗓音顫巍巍傳來,不知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敢為姜顏辯解一句:“司業,阿顏不是故意寫成這樣的!她的手……”

    “擅自插嘴者,與其同罪論處!”

    岑司業一喝,阮玉嚇得眼睛都紅了,唇瓣幾番顫抖,還想要再說什麼,姜顏卻無奈一笑,朝她搖了搖頭。

    姜顏攤開掌心,將雙手舉至額前,平靜道:“學生知錯,謝司業教誨。”

    然而等了許久,也不見戒尺落下。她心下好奇,悄悄擡眼一看,只見岑司業神色復雜地望著她指腹上纏裹的繃帶,許久不言。

    淡淡的藥香彌漫,苻離也看著那雙傷痕累累、尤自顫抖的素手,不知為何又想起了草靶紅心上的三支羽箭,以及在樹蔭下累極而眠的少女。

    厚實的戒尺終究沒有落下,岑司業將那張字跡潦草的卷子揉作一團丟入紙簍,語氣雖然冷硬,卻不復先前盛怒,只轉身道:“出去,面壁。”

    姜顏如蒙大赦,起身去了思過墻邊。

    外面的天兒極好,暮春時節,空氣中仍殘留著些許芳菲的馨香,夾著涼而不冷的一絲風。蒼穹湛藍,萬裏無雲,麻雀在枝頭喧鬧,一只黃粉蝶翩翩停留在思過墻上,姜顏盯著它,心中燥郁一掃而空,仿佛連墻上的蠅頭小字也不沈悶了。

    廳中的學生們陸陸續續交了卷,岑司業一一朱批點評,評出的第一果不其然又是苻離。姜顏不服氣,有些惡意地想:司業們真是偏心。苻離的文章雖好,但哪能次次都為第一?不過是看在他爹苻首輔的面子上罷了。

    正胡思亂想著,卻聽見身後驀地傳來一聲低咳。

    姜顏忙站直身子,旋身一看,來者並非岑冀,而是國子學的另一名司業荀靖。

    比起岑司業,荀司業要面善許多。他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捏著長須道:“不必站了,回去歇著罷。”

    聞言,姜顏流露出些許訝然之色,下意識瞥了眼岑司業所在的方向。

    似是猜出她的顧忌,荀司業又呵呵笑道:“不用看了,是修齊托我為你解禁的。有人同修齊解釋了你手上傷口的由來,他自知冤枉了你,又拉不下臉面見你,便托我前來。”

    有人替她解釋了嗎?一定是阿玉罷。

    姜顏這才放了心,腹誹道:岑司業這古怪別扭的性子,倒與苻離如出一轍,怪不得他倆是王八看綠豆,越看越對眼!

    荀靖又道:“去藥堂取些藥,回去好生歇息。念你身體不適,今日之文章,允你延遲至後日天黑前交來。”

    姜顏一時歡喜,眼角帶笑,猛地彎腰道謝,卻因牽扯到痛處而齜牙咧嘴。

    告別司業,姜顏步履蹣跚地離去,背影映著白墻黛瓦,倒有一股子說不出的清麗灑脫。荀靖望著她嘆了口氣,方整理好衣袖回到廳中坐下。

    岑冀手裏拿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正在凝神思索什麼。荀靖走過去一瞧……呵,這不是姜顏未寫完的那篇文章麼?

    字跡雖潦草歪曲,但若仔細瞧來,還是能分辨出許多句子。

    “怎的又從紙簍裏拾出來了?”荀靖捏著胡子看了許久,方笑道:“旁征博引,氣勢恢宏,難以想象是個女娃兒做出的文章。記得月余以前她剛來此處時,連文章格律都摸不清楚,短短幾十天便精進至此,假以時日,定能與苻家小子一爭高低。”

    岑冀倏地合攏卷子,將皺巴巴的宣紙拍在案桌上,哼道:“不過是華而無實。”

    荀靖但笑不語。

    而那邊,正是散學午膳的時辰,長桌旁,姜顏趁齋長不註意悄悄拉了拉阮玉的衣裳,湊到她耳邊小聲道:“阿玉,謝謝你替我解釋。”

    阮玉挺不好意思的,小聲說:“阿顏不必謝我,我也沒幫上你什麼,岑司業那般惡狠狠地瞪著我,我便嚇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了。”

    姜顏道:“後來我面壁的時候,你不是去向岑司業解釋了麼?若沒有你,我指不定還要被罰上幾個時辰呢。”

    “啊?”阮玉一臉茫然,“我的文章沒有寫好,岑司業命我重寫,我便一直在位置上作文,並沒有去解釋呀。”

    未料如此,姜顏也怔住了:“不是你?那會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女人,你成功的吸引了我的註意力!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3:15

第十一章

    休息了兩天,姜顏將因傷擱置了兩天的文章交給了司業,又被岑司業直言正色地詢問了幾個問題。

    姜顏對待學業卻是極為認真的,唯恐屈居人下。她一一對答如流,岑司業面容稍霽,未曾再為難她。

    昨夜下過雨,地面依舊有些潮濕,軟泥和著落紅,氤氳著濕漉漉的香味。檐下滴水,姜顏便挑著幹爽的回廊行走,路過典籍樓,姜顏想著去借兩本書來抄錄,好為明天的講背釋義做準備。

    誰知上了石階才發現典籍樓門窗半開,顯然是有人捷足先登。

    馮祭酒定了規矩,國子監內男女學生不得私下相處。姜顏想著先推門看上一眼,若裏頭是個姑娘,她便進去;若是個男子,她便退出。

    伸出一根手指頭將門縫戳開,姜顏伸出一顆腦袋朝裏頭望了望,只見裏頭光線昏暗,如淡墨暈染的暗色中,唯有一盞油燈影影綽綽,在地上投出一圈暖黃的光暈,而光暈之中,盤腿坐著一名背脊挺拔的少年。

    聽到門開的‘吱呀’聲,少年微微側首,冷淡自矜的眸中倒映著一豆燈火,瞥向探頭探腦的姜顏。

    見是熟人,姜顏站直了身子,笑吟吟一頷首:“好巧,苻大公子也來借書?”

    苻離沒說話,只是整理好桌上淩亂的書卷起身,背映著排排幽深的書櫃和盤旋的木樓梯,走出了一股少年遊俠的沈穩英氣。

    有時候,連姜顏都覺得他是天生的武將。她道:“你不必起身,我這便走了,不打擾你。”

    苻離看了她的脫了痂的細嫩指尖一眼,平淡道:“我看完了。”

    兩人於門口錯身,姜顏又喚住他:“前日我被罰站,可是你替我向司業辯解?”

    苻離腳步不停,不置可否。

    姜顏道:“不管怎樣,先謝過你。”

    苻離總算停住腳步。他挺身站於階前,隔著檐下間或滴落的水珠,微微擡起下頜望著姜顏,“若那日岑司業冤枉的是旁人,我亦會前去解釋,並非專為你一人如此。”

    頓了頓,他又肅然地補上一句:“你切莫多想。”

    姜顏一臉莫名,反問道:“我能多想什麼?”

    苻離望著她,嗤了句:“如此最好。”

    一眨眼到了五月上旬,思過墻邊的幾株桃花開了又謝,綠油油的枝葉中長出了許多毛茸茸的青桃兒,上課時聞著毛桃兒青澀的香氣,聽著窗外簌簌的竹濤聲,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姜顏又被罰站了,這下連阮玉都望著她直嘆氣,道:“阿顏,你這都是第幾回了?”

    姜顏簡直欲哭無淚。她也不想被罰啊,昨天乃一月一次的朔望假期,國子監的學生們歸家的歸家,探親的探親,遊玩的遊玩,姜顏離家甚遠,在應天府又無甚親朋,自然沒法歸家探親,只好做少年打扮,去了勾欄瓦肆聽曲喝茶。

    她平生有一大愛好,便是喜歡聽人講故事,越是離奇曲折她便越是喜歡。於是花一錢銀子,在望春樓坐了一下午,聽樓中的琵琶女和舞姬說那過往恩客的奇俗異事,端的是纏綿悱惻、令人扼腕嘆息。

    這本也沒什麼,只是冤家路窄,從望春樓出來之時,偏生碰上了遊獵歸來的苻離。

    苻離手挽良弓,背負雉羽箭筒,馬背上還掛著獐子、雉雞等獵物,本心情不錯,誰知路過瓦肆街口,一眼望見了被鶯鶯燕燕簇擁著的姜顏,臉頓時陰沈下來。

    勾欄院裏的姑娘個個都是風月場上的人精,從一開始見到姜顏的模樣,便知她是女兒身,不過看著這小娘子風流有趣,又頗有才學,故而非但沒拆穿她,反而央求她在自己的薄紗帕子上寫詩作畫,將來好送給恩客情郎。

    姜顏聽了她們的許多故事,心裏饜足,便也一一應允了她們的要求。誰知寫詩寫得正起勁,忽覺脊背發涼,回身一看,一身絳紅滾黑邊騎射武袍的苻離勒馬佇立街頭,正冷眼盯著她,那眼神活像是要將她生吞活剝似的。

    第二日升學,姜顏果不其然被岑司業劈頭蓋臉一頓訓斥。岑司業雖然沒說是誰告的狀,但姜顏一回想起昨日苻離冷眼盯著她的模樣,那眼神之傲仿佛又回到了彼時初見,不免心中郁卒。

    腿跪得發麻,岑司業還在唾沫橫飛地訓話,無非是君子當克己復禮、品性端正,不得出入風月場所雲雲……

    姜顏一時沒忍住,辯駁道:“可我是女子,又不同姑娘們尋歡作樂,亦無不可告人的欲-望,陽春白雪,下裏巴人,勾欄瓦肆中全都能聽到,如何去不得?”

    “荒唐!”岑司業氣的不輕,一拍案幾,將茶杯茶碗震得劈啪作響,怒道,“姜顏,老夫盼你記著!從你離開深閨拜入國子學門下的那一刻開始,你便註定不再是個女子,沒有哪個女子能像你們這般好命!天下多少女兒窮其一生,只能如金絲雀一般籠中生,籠中死,你走了男人的路,便不能再拿女兒身作為你逃避責任的借口!”

    一番話振聾發聵,伶牙利嘴一如姜顏,竟也無言反駁。

    自知失言,她跪著給岑司業沏了壺茶,雙手舉著茶杯垂首道:“學生知錯。”

    她倒是曉得察言觀色。岑司業自顧自氣了一陣,接了姜顏遞過來的茶水,卻並不飲下,只道:“你看看苻離,雖出生世家貴族,卻聰慧勤勉、正直端方,連當朝太子都要敬他三分。你如此恃才傲物,要好好向他學學。”

    一提到苻離,姜顏心中就不太痛快。

    “阿玉,你是沒有瞧見昨天在望春樓門前,苻離是何種眼神!”思過墻邊,姜顏用手摳著墻上密密麻麻鐫刻的蠅頭小字,憤憤道,“那眼神,就像是我搶了他未過門的新娘子似的。”

    “你這是什麼譬喻?”阮玉哭笑不得,又嘆道,“阿顏,你以後便學著乖巧些罷,否則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向你爹交代。”

    “好好好。”姜顏心不在焉地應了,催著阮玉離開,“你快些進去罷,司業們該來了。”

    才送走了阮玉,便見薛晚晴同三兩個女學生一同走來。其中一名乃襄城伯庶女李沈露,生得嫵媚伶俐,很會見風使舵,入學第一日便攀上了同伴中最尊貴的一位。李沈露跟在薛晚晴身側,掩唇笑道,“今日廳中多了張書案,想必是有新學生來了。”

    “我早聽兄長提及此事了。”薛晚晴挑著眉,路過思過墻邊時,她別有用心地瞧了姜顏一眼。

    那眼神倨傲無禮,如同是在看什麼上不得臺面的草芥螻蟻,輕蔑道:“姜顏,這下你可有同伴了。”

    等姜顏解了禁入廳就座時,她才明白薛晚晴那句“你可有同伴了”是何意思。

    新來的學生叫程溫,字元亮,剛及冠,長相很是眉清目秀,卻穿著一身洗到發白的書學儒服,渾身上下除了國子監統一發下的衣裳配飾,並無一樣值錢東西,連香囊都沒有。

    姜顏坐在程溫的斜後方,能聞到他身上劣質的皂角清香。幹凈整潔約莫是這個未脫少年稚氣的年輕人,唯一能保持儒士尊嚴的方式了。

    他來自書學館,那是教養平民學子的地方。程溫同姜顏一樣,是憑才學被國子學破格錄取的寒門學子。

    姜顏本對程溫不甚關註,直到有一日她用膳歸來,散步經過修道堂後的水榭時,意外地發現程溫竟然同苻離有交集。

    透過假山的石洞望去,只見水榭中的程溫同苻離說了幾句什麼,苻離便將一疊油紙包著的物什遞到程溫面前。

    程溫似乎很驚訝,倒退一步連連擺手,不願接苻離手中的東西。

    苻大公子很是不耐,一句廢話也懶得說,將油紙包往程溫懷裏一塞,便漠然離去。程溫一個人在水榭中站了許久,無措地抱著那油紙包,背影有些蕭瑟可憐。

    兩人雖舉止奇怪,姜顏也並未多想,直到第二日,她因吃不下會饌堂的早膳提前去往博士廳,卻發現程溫躬身跪坐,正仔細地替苻離整理書案,如同一個卑賤的仆從。

    姜顏的疑惑在此時終於到達了頂峰。

    她負著手,優哉遊哉地入了廳,行至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程溫聽到了動靜,擡頭見到是她,楞了楞,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朝她拱手行禮。

    姜顏回禮,指了指苻離的書案問他:“程公子,你這是作甚?苻大公子沒手沒腳麼,這些活他不會自己幹?”

    程溫又是一怔,而後起身訥訥道:“是我自己願意……”

    “程溫,你在做什麼?”

    一個清冷的聲音突兀響起,姜顏擡頭一看,苻離和魏驚鴻不知何時已進門走來。

    程溫好脾氣地笑笑,低聲道:“苻公子,我在幫你整理書案。”

    苻離擰眉,並不因他的熱情而高興,只漠然道:“我說過,不需要。”

    “我需要我需要!”魏驚鴻笑吟吟地舉起一只手,用折扇敲了敲程溫的肩頭,“我有幾本古籍要抄錄,正巧懶得動,不如元亮你替我抄了罷。”

    程溫還未說話,姜顏便笑著插嘴道:“魏公子,我來你抄如何?程公子老實,你們別欺負他。”

    聞言,苻離和魏驚鴻俱是一怔。

    魏驚鴻很快回過神來,瞥了一眼面若寒霜的苻離,幹笑道:“不敢勞駕小娘子。哈哈,不敢不敢!”

    “姜顏,你什麼意思?”

    苻離死死地盯著姜顏,“你如此態度,是懷疑我欺負程溫,還是懷疑你逛望春樓一事是我告發的?”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的姜顏:那眼神,就像是我搶了他未過門的新娘子似的。

    不久後的姜顏:……明白了,原來我才是那個未過門的新娘子。(保持微笑)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3:28

第十二章

    這幾日,姜顏望向苻離的目光都涼颼颼的,活像個怨女。畢竟那日她逛望春樓,苻離的確在現場。但她腹誹歸腹誹,卻並無怨恨,想著這事過去了便算了,大不了以後離苻離遠些,莫要再讓他捏住把柄。

    現在苻離如此反問,姜顏有些懵了,下意識反駁:“可那日分明只有你瞧見,不是你是誰?”

    正此時,一個驕縱的嗓音從門外傳來:“國子學有規矩,男女不得於一室之內私自相處,你們這是在作甚?姜顏,你剛因逛了望春樓被罰,莫非還要因不懂避嫌再罰一次?”

    霎時,姜顏渾身血液仿佛凝固。

    岑司業讓她面壁,卻並未告知眾人是什麼原因,因此,薛晚晴不可能知道她去過望春樓。

    除非……

    姜顏不敢看苻離的眼睛,只轉過僵硬的脖頸,陰惻惻笑道:“那日,華寧縣主在場?”

    薛晚晴叉著腰進門,大概是從不將姜顏放在眼裏,竟也爽快地承認了:“可巧了,歸家路過。”

    話音剛落,便見兩道冰冰涼的視線如刀般刺了過來。

    薛晚晴被他們看得心裏發怵,心想:姜顏便罷了,苻大公子也這般盯著我作甚?被罰的又不是他!

    “從上古女媧造人開始,人便有了貴賤之分,摶土為尊,甩泥為賤,低賤的麻雀再怎麼努力高飛也變不了鳳凰。”薛晚晴譏諷姜顏和程溫的身世,轉而擡起精致的下頜,對苻離道:“我勸苻大公子離某些人遠些,當心近墨者黑。”

    魏驚鴻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忍不住合攏折扇插嘴道:“哎呀,華寧縣主真是博覽群書,連上古神話都搬出來了。”

    薛晚晴狐疑地望向魏驚鴻,一時不確定他這話是褒是貶。

    一向清冷自矜的苻離淡淡開口,波瀾不驚道:“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苻某受教,自會離貪官祿蠹遠些,多謝縣主提點。”

    ‘貪官祿蠹’四個字尤其刺耳!雖未點名道姓,但薛晚晴已羞得滿面通紅。在姜顏和苻離面前,她似乎總是在自取其辱……

    可惡!

    終歸是對面人多勢眾,薛晚晴咬牙橫了一眼,大步沖到自己位置上拿了本線裝書,拂袖離去。

    姜顏噗嗤笑了聲,忽的感受到某人涼涼的視線刺在自己背脊上。她不用擡頭都知道是誰,看來是要秋後算賬了。

    姜顏頓感不妙,猛地起身道:“哎呀,阿玉喚我去給她講解《四書》的,險些忘了。”說罷,她轉身就走。

    身後,苻離冷淡地喚住她:“這便算了?”

    姜顏腳步一頓,揣著明白裝糊塗,笑道:“算了算了,我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同薛晚晴拌嘴了。”說罷,她又要開溜。

    可苻離明顯不打算放過她,擡手攔住去路,聲音又沈了幾分,直言道:“我說你冤枉我告發你的那事,這便算了?”

    自知逃脫不了,姜顏厚著臉皮笑道,“是我的錯。苻大公子也大人不記小人過,算了,算了啊?”

    “不可。”苻離垂著眼看她,冷嗤道。

    姜顏便不笑了,後退一步說:“你待如何?先說好,乘人之危誆我玉,非君子所為。”

    聞言,魏驚鴻撲哧一聲笑了,“小娘子聰明得很,知道苻離最怕的便是你身上那塊玉。”

    “閉嘴。”苻離反手捅了魏驚鴻一肘子,然後盯著姜顏,一副不討個說法便不罷休的神情。

    姜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就有那麼一絲愧疚,再回想起苻離平白挨了自己那麼多冷眼,便妥協嘆道:“那我為你鋪紙研墨,伺候你一回。”

    苻離轉身,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三日。”

    姜顏:“……”

    呵,什麼正直端方?姜顏真想拉著岑司業來看看,他最器重的學生是何等的睚眥必報!

    第二日,卯正一刻。博士廳內。

    姜顏睡眼惺忪,打著長長的哈欠,身子沒骨頭似的倚在書案上,一手托腮,一手來回磨著墨條,問道:“你就不怕被薛晚晴或是李晚晴什麼的撞見了,又告發我們私相授受?”

    苻離一身素色儒服跪坐,垂著眼端正懸腕,筆走龍蛇練著行書,清冷的嗓音波瀾不驚:“快些磨,再過一刻鐘,便有人來了。”

    “手軟,快不了。”姜顏懶洋洋道。

    姜顏覺得無趣,磨兩下墨,打個哈欠,瞥瞥窗外的晨光,又磨兩下墨,“你不用睡覺的麼?大家才剛起床呢,你便已練了兩刻鐘的字,不困麼?”

    苻離巋然不動。

    姜顏索性趴在桌上,雙眼無神地望著硯臺裏的墨:“可是我好困。對了,你與程溫是何關系?不會是你仗勢欺人,脅迫他伺候你罷?”

    苻離難得不嫌棄她聒噪,換了張紙,擡筆潤墨,寫了兩筆,忽然道:“墨太幹。”

    姜顏簡直想潑苻離一臉的墨,但也只能想想,畢竟文韜武略都比不過他。她往硯臺裏加了些清水,又點評道:“你這墨不錯,極品徽墨,質地如玉,觸之硬實,聞之有極其清淡的松香,一墨千錘百煉而成,耗時耗力,幾與黃金等價。”

    她家境一般,倒也識貨。苻離下意識道:“你喜歡,便送你一盒。”

    “不要。拿人家的手軟,我若收了你的禮,以後你再誆我的玉,我便不好意思不給你了。”姜顏眼眸一轉,流露出些許狡黠,“我想要的東西,會靠自己的本事得到。”

    窗外鳥鳴啾啾,竹影婆娑,苻離停了筆,側首打量她一番,終是沒忍住問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塊玉是做什麼用的?”

    不是就是報恩麼?

    姜顏張嘴,剛要回答,便見廳外慢悠悠轉進來一個人,還未露面,笑聲先至:“我就知道你們在這。”

    話題被岔開,姜顏一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麼,只看向折扇輕搖的魏驚鴻道:“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魏公子竟起了這般早。”

    “聽到了好消息,自然要起早。”魏驚鴻笑吟吟走了過來,撩袍跪坐道,“我聽馮祭酒說,過兩日祭天後,太子殿下會下榻國子學,以示慰勞。”

    苻離筆鋒不頓,罔若不聞。姜顏也意興闌珊地‘哦’了聲,沒了下文。

    魏驚鴻奇道:“太子可是非常人能見呢,你為何反而不開心哪?”

    “有甚好開心的?”姜顏道,“天家駕臨,我們便要三更天摸黑而起,穿上繁瑣的禮服,遵循繁瑣的禮節,從天色未明站到白日高升,不能動不能笑,不能喘不能咳,還要應付太子的出題考問,熱汗淋漓還要對他三拜九叩,謹小慎微。”

    “好像說的也在理。”魏驚鴻心底的那點雀躍被姜顏成功掐滅,也覺得麻煩起來。見姜顏研墨,他一時興起道,“聽聞你很會做絹扇,可否能為我做一把?我手頭這扇子太素了,不適合這般蓬勃的夏日。”

    “好呀,五兩一把。”姜顏坐地起價。

    魏驚鴻笑著說:“我出十兩,你給我題首詩。”

    一旁練字的苻離停筆,擡眼側首,冷聲打斷兩人的交易:“墨太稀。”

    姜顏:“……”

    一會兒太幹,一會兒太稀,這人還真是難伺候!

    姜顏索性丟了墨條,揉著胳膊起身道:“腹中饑渴,不磨了。”

    苻離擰眉:“說好的三日。”

    “管你幾日,伺候你這一回已是給足臉面。你來此是修身養性,學習治國之道的,並非來此享福。這裏沒人會將你們當做王公貴族侍候,要一呼百應的日子,便趁早歸家去。”

    姜顏記憶絕佳,竟是將初來國子學時齋長訓斥薛晚晴的話一字不錯地背了下來,而後撣了撣衣袖,迎著初夏熹微的晨光離去,白衣黑發,窈窕無雙。

    廳內,魏驚鴻嘖嘖嘆道:“我看她不似那般工於心計的姑娘。否則你脅迫她為你研墨之時,她就該將你半夜溜出去練武的事兒抖給司業們。”

    苻離反駁:“我何曾脅迫她?”

    “好好好,你沒有。”魏驚鴻將手擱在案幾上,傾身低笑,饒舌般道,“不過依我拙見,你們兩個禍害便聽從老國公定的婚約,互相禍害禍害得了,省的再去禍害他人。”

    聞言,苻離擡眼看著魏驚鴻,指節使力,哢嚓握斷了手中的筆。

    魏驚鴻被他嚇了一跳,身子往後挪了挪,訥訥道:“有沒有可能,她並不知道那塊玉是你們婚約的信物?”

    苻離一怔,目光遊離了一瞬。

    僅是一瞬,他又恢復了理智,篤定道:“不可能。她說過,要我……”

    以身相許。

    話語戛然而止。苻離垂首,將剩下的幾個字咬碎了咽回腹中。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3:42

第十三章

    三載一度的殿試放榜已過去月余,等到狀元打馬遊街、春宴、新科及第封官等諸事妥當,便由太子領著一甲進士祭拜至聖先師。

    往常這些事都是禮部在操辦,但皇帝病了這些年,朝野架空,皇後掌權,保守派唯恐江山落於婦人之手,便極力扶植太子朱文禮親政,故而今年祭拜至聖先師的大典由太子主持。

    等到繁瑣的祭拜禮儀完畢,有一行錦衣衛先驅開道,先一步抵達國子監。接著,小黃門和宮女們分列兩旁,簇擁著太子和一身朱袍的狀元郎、探花郎入了門。太學生們已穿戴齊整襕衫,以襆頭束發,腳踏滾邊方頭鞋,戴香草環佩,躬身等候已久。

    姜顏近來夜讀,連著幾夜未曾睡好,在烈日下曝曬一個多時辰已是頭昏腦漲得很,恨不得立即癱軟在蔭蔽處涼石上,睡他個七天七夜。正胡思亂想,太子一行人姍姍來遲,她打起精神,隨著眾人跪拜行禮,高呼‘太子殿下’千歲。

    今年的狀元和探花皆出自國子監,因而故地重遊,各自發表冗長而華麗的文章一篇,再謝師叩禮。

    未時三刻,太子總算開口道:“外邊炎熱酷暑,讓諸生都進來坐罷。”

    今日太子接見的都是朝中大臣的貴族子孫——國子學和太學的內班學生。內班百余人端正坐於博士廳大堂,一人一張小書案,配齊文房四寶。太子朱文禮環顧一圈,找到了苻離,便向他招手:“苻伴讀,別來無恙?”

    苻離起身行禮道:“甚安。多謝殿下掛念。”

    兩人神態親密自然,顯然是多年的好友。眾人早有耳聞,苻離十五歲之前都是在東宮當太子伴讀,兩人的關系自然親如兄弟,不足為奇。

    朱文禮笑了聲,隨即又看到最邊上有十余個位置無人落座,便側身問祭酒道:“怎麼不見今年新來的女學生?”

    馮祭酒躬身出列,答道:“回太子殿下,女流之輩,非詔,不敢貿然入內。”

    朱文禮按捺住心中的好奇,“不必拘於禮節,詔。”

    十三位少女這才斂首進來,緩步跪拜太子和恩師,再依次落座。

    也是巧了,這回姜顏又與苻離鄰座。

    接下來一個時辰,便是太子出題考校策論。

    姜顏未曾想到太子竟是這般年輕的少年,也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身穿莊重的袞冕九章禮服,頭戴鎏金冠帽,雖然嘴唇上還有一圈青澀的絨毛未褪,卻目光沈穩,帶著與生俱來的天家貴氣。

    太學生們作答時,太子朱文禮便和馮祭酒一同在下頭巡視,若是見到有新穎的策論,他便停下來問上兩句。路過李沈露身邊時,朱文禮的袖袍不小心拂過她的案幾一角,將她的一支羊毫筆掃落在地。

    筆落的細微聲響在寂靜的廳堂內清晰可聞,朱文禮察覺了,下意識彎腰去拾。

    剛巧李沈露也傾身去撿,一只雪白的柔荑素手幾乎同朱文禮的指尖撞在一起。兩人同時一驚,飛速縮手,李沈露已雪腮緋紅。

    朱文禮見這位尖尖下頜的嫵媚女學生,也是怔楞了一瞬,隨即很快整理好神色,微笑著道:“我來。”說罷,他俯身將羊毫筆拾起,重新擱置在筆架上。

    李沈露低著頭,細長上挑的眼睫顫動,跪坐俯身行禮:“學生李沈露,謝過太子殿下。”

    朱文禮點點頭當做回應,斂容繼續前行。

    姜顏用筆頭戳著腮幫,在後頭看了一場好戲。入學伊始就看出李沈露心機頗深,果不其然,太子尚未娶妻納妃,她便趕著制造機會了,只是這旁人一眼就看穿的把戲,也不見得有多高明。

    姜顏暗笑不已,擡筆潤墨,繼續作文。

    一個時辰轉瞬即逝,博士及助教先生挨個收了卷。為保公平公正,每份文章皆用白紙包邊,遮蓋住落款的學生姓名,以匿名的方式交予司業和太子評出優劣。

    百余份文章一一批閱不是件簡單的事,又是漫長的等待,姜顏揉了揉酸痛的脖頸昏昏欲睡。正百無聊賴,忽聞岑司業幹咳一聲,沈聲道:“前三甲已評出。”

    原本疲憊不已的太學生們瞬間精神百倍,翹首以待,紛紛猜測是誰的文章能得到未來天子的嘉獎。姜顏也稍稍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望向前方。

    荀司業用裁紙刀裁開一份文章的包邊封條,掃視一眼,高聲念道:“三甲,程溫所撰《興亡論》。”

    咦?這新來的寒門學子倒有幾分本事。

    程溫一臉忐忑地上前領了太子的獎賞,一時間眾人看向程溫的眼神大有不同。

    荀司業又拆了第二份文章,先是一楞,而後嘴角綻開一抹莫名的笑容,緩緩道:“二甲,苻離所撰《田賦論》。”

    “……”

    四周一片死寂,每一個人臉上都寫滿了不可置信,連姜顏都不例外。

    她訝然側首,看到鄰座的苻離猛地擡眼望向荀司業,一向泰山崩於前而不色變的他竟怔楞了一會兒,才擰著眉起身領賞謝恩。

    “哈哈,苻離,你的魁首之位終於被人奪走了!”主席之上,朱文禮沒忍住爽朗一笑,彎腰拍了拍苻離的肩,如此說道。

    苻離罔若不聞,接了賞賜,回到座位後便一直垂著眼瞼,看也不看賞賜的物件,似乎對自己失了第一頗為介意。

    不可一世的苻大公子竟敗走麥城,朱文禮心中好奇不已,難得露出幾分少年人急躁的心性,催著荀司業道:“荀卿,速速拆開最後一份。我倒要看看,能打敗萬年第一苻大公子的究竟是何許人也!”

    姜顏正托著下巴欣賞苻離難得一見的落寞,尤其想到這人前兩天逼著自己為其研墨的高高在上,便更是快意開懷。一不小心樂開花,忽聞前頭荀司業的聲音傳來:“一甲,姜顏所撰《大明政績核定論》。”

    於是,姜顏不笑了。

    四周又是一片驚人的沈寂。

    霎時間,姜顏的腦中空白了一瞬,接而仿佛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桃花煙火漫天齊綻……不敢相信,她長久以來的夙願竟在這一刻成真。

    她真的贏了苻離!

    她不再屈居人下,不必仰人鼻息。

    姜顏心中思緒翻湧,面上倒是無甚波瀾,頂著眾人各異的目光平靜地起身,平靜地領賞謝恩。

    朱文禮顯然也沒料到,這般見解獨特老辣的一篇策論竟是出於一個女學生之手,再定睛一瞧,只見此女容貌昳麗,膚色白皙,眸如點墨,眉目間靈氣頗足,是一張很容易讓人忽略她才氣的臉。

    朱文禮見過不少美人,但沒有一人能如姜顏一般給予他強烈的沖擊。

    那種沖擊不是來自於外貌的美,而是來自於內在的自信與灑脫,她的眼裏不同於普通女子的盈盈秋波,而仿佛是浩瀚江洋。

    “姜顏,你是誰家之女?”朱文禮觀摩她許久,甚至不自覺得微微傾身靠近,如此問道。

    夏風卷簾而入,吹散一室的沈悶與燥熱。姜顏微微擡首,清晰答道:“回殿下,學生乃兗州府寧陽縣令之女。”

    “原來是你。”朱文禮露出恍然的神情,又重復了一遍,“原來是你。”

    說罷,他想到什麼,又側首對隨身太監道:“將我慣用的徽州松香墨贈與她,再加象牙鎮紙一尊。”

    姜顏再行大禮謝恩,嘴角微微上揚。她能感受到苻離的視線片刻不離地刺在她身上,那雙總是清冷倨傲的眼睛,終於在今日流露出了不甘和鬥誌,與曾經屈居第二的她如出一轍。

    苻離盯著她,一如初見時那般探究。

    姜顏將松墨置於案幾上,不動聲色地回視他,亦如初見時那般大膽。

    那日為苻離研墨時她便說過:她想要的東西,終有一日會靠自己的本事得來。

    與勞什子苻家玉環無關。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3:54

第十四章

    苻離看姜顏的眼神有些不同了。

    在會饌堂用膳,姜顏能感覺到一道視線從背後投來;在館內讀書練字,亦有一道視線從身側投來;偶爾偷溜去廣業堂後僻靜的花苑裏夜讀,白衣少年抱劍而立,探究的視線透過葉縫和月光投來。

    苻離時時刻刻關註她,像是得到了一個什麼新奇的玩具,只是那眼神不再冰冷倨傲,而是帶了幾分難以捉摸的溫度。

    姜顏偶爾察覺他的探尋,回望過去,苻離便會若無其事地調開視線,垂眼去忙手上的事情。待到她轉過頭去了,他又繼續觀望。

    總之,很是擾人心境。

    這日散學,姜顏刻意留到最後才走,苻離果不其然巋然不動,似乎在與她進行一場無形的鬥爭。

    夏日烈陽如火,窗外的綠蔭都曬得蔫蔫的失了水分,蟬鳴此起彼伏,聒噪綿長。館內四面垂下的竹簾卻像是一道屏障,將所有的聲響、熱浪全部拒之門外,只余下沁人的陰涼。

    反正講學的博士、助教們都走了,館內無閑人,姜顏一手撐著額頭,歪身靠在書案上,扭頭望著端正練字的苻離,從書卷後露出一雙帶著笑意的眸子。

    盛夏的陽光從竹簾縫隙中投入,在苻離眼眸處留下一道窄窄的金粉似的光,當他擡眼的時候,那光便洇入眸底,如深邃的寒潭月影。他穿著一身輕薄飄逸的夏季儒服,卻遮不住眼裏的英氣,像是個少年儒將。

    姜顏開口打破沈寂:“苻大公子是否有話要說?”

    苻離行雲流水的筆尖一頓,在宣紙上沁出一團墨漬。

    這人真是性子別扭,每次有話要說的時候,總不願先開口。姜顏手握著書卷輕敲鼻尖,心道:光盯著我有何用,莫非我臉上有答案?

    正想著,苻離卻是慢條斯理地擱了筆,側首望了她片刻,方問道:“那日你的策論,究竟寫了什麼?”

    苻離自認為《田賦論》也不算失手,不知為何,卻讓一直落於下風的姜顏奪魁。

    姜顏答道:“《大明政績核定論》吶。”

    “我自然知道你的論題。”苻離將雙手擱於膝上,目視前方道,“我不明白,本朝政績考核策略相對前朝已是十分完善,不知還有何可論。”

    “十分完善?”姜顏伏在案幾上咯咯咯笑個不停,未綰的發絲順著肩頭傾瀉,如清泉流過,更襯得她明媚如斯。

    這樣的女子,別人乍眼望去,最先留下印象的永遠是她過於精致的容顏和乖張的性子,難免替她打上‘紅顏禍水’的烙印,苻離也不例外。但不知是何時開始,或許是她練箭練到滿手傷痕的時候,或許是她第一次贏過自己的時候,苻離對她的關註點便有些變化了。

    姜顏笑得東倒西歪,見苻離一聲不吭地望著自己,她抹了抹眼角的笑出淚漬,反問道:“你知道我朝地方官員的政績考核,大多以什麼為標準嗎?”

    苻離對答:“唐以‘四善’為考核標準,重視官員品性道德。到了我朝有所改進,以民眾富庶、糧庫豐盈為準,重視官員所創實績。”

    “不錯。”姜顏頷首,隨即眼眸一轉,望著苻離道,“那我問你,如何才能算得上民眾富庶、糧庫豐盈?”

    “百姓不會流離失所,老有所依,幼有所食,為‘民眾富庶’;一年所納糧稅八萬石的州府,三萬石的縣則為‘糧庫豐盈’。”

    姜顏笑了:“那你可又知道,每當一年秋冬考核之時,有多少州縣的父母官不惜調動府兵驅趕城中災民乞兒,在寒風凜冽的時節將這些衣衫襤褸、性命垂危之人趕出城外,驅至鄰縣,只為了給上級制造‘民眾富庶,盛世安康’的假象以邀功?那麼冷的季節,若是碰上大雪,一城之隔的荒郊不知要凍死多少人,而這些,負責考核的監察禦史又可曾知道?即便僥幸存活,很快又會碰上鄰縣考核,於是這群乞兒流民又會再一次被驅趕。”

    苻離說不出話來。

    姜顏又道:“你可又知道,百姓的苛捐雜稅有多重,才能在填滿貪官汙吏的肚子後再填滿州府的糧倉?”

    那是一個苻離想都未曾想過的下層世界。在底層世界裏,虎狼橫行,人命如草芥,賤籍如螻蟻。他沈默了一會兒,才問:“若真是苛政猛於虎,為何從未有人上報?”

    “天高皇帝遠,他們大都沒能熬過上報的漫漫長路,便死了。苻大公子出身官宦貴族,自然知道朝廷是如何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而地方州縣的勾當,一點都不會比朝堂少。”

    姜顏撐著額角漫不經心道,“若論運籌帷幄、制衡朝堂,我定不如你;但論地方州府救災治水,你定不如我。我不曾見過應天府諸多綾羅珠寶、仙樂歌舞,你又何曾見過天災時如烏雲鋪天蓋地而來的蟲蟻螞蚱?可笑我阿爹年年開倉放糧救濟鄰縣逃來的災民,從不驅趕他們,反而因此受難,年年政績考核都評為最末等。”

    苻離微微挺直背脊,看向她的眼神更專註深邃。良久,他淡色的唇微張,平靜問道:“當局者大多喜歡粉飾太平,聽不得逆耳忠言,你如此揭開創傷,就不怕為自己帶來災禍?”

    “怕啊,誰人不怕?”姜顏噗嗤笑了聲,而後才瞇著靈動的眼睛,緩緩道,“落筆之前我觀察了太子殿下許久,見他為人謙遜有禮頗有君子之風,我才敢寫的。再者,考場之上李沈露使了美人計,而太子並未中招,可見不是昏聵之人。”

    她倒是會盤算。

    苻離嘴角一勾,笑容還未揚起,便聽見姜顏幽幽地補上一句:“何況,我若真出了什麼事,不是還有你祖父留給我的玉嘛。”

    姜顏的本意是用這塊玉的恩情來換自己平安,落到苻離耳中,到有點恃寵撒嬌的意味了,好像仗著同自己有婚約,便可肆無忌憚。

    也不算肆無忌憚,在自己可以容忍的範圍內。

    苻離在心中暗自評論,望向她的眼神不似先前鋒利。他心情莫名暢快許多,重新執筆鋪紙練字,低聲道:“你就這麼篤定我會護你?”

    聞言,姜顏覺著有些奇怪,心想:父債子償,你爺爺欠下的恩情該由苻首輔償還才是,同你苻離有何幹系?

    然而這念頭只在腦中轉了一圈,便被她忘卻。

    興致一來,姜顏不正經地玩笑道:“你們苻家若不應約幫我,我便去抱太子殿下大腿,攀上他可比攀上你們苻家有用多了。”

    哢嚓——

    苻離冷冷地捏斷了手中的筆,眼中好不容易聚起的溫度又散了個一幹二凈。

    姜顏心眼大,非但沒被嚇到,反而疑惑道:“苻大公子是買到假貨了?近來見你斷了好幾支

    筆……”

    話音未落,便見魏驚鴻拋卻翩翩公子的形象一路疾步過來,朝姜顏道:“找了你許久,怎麼還在這?快些起來打扮,東宮的掌事太監過來傳太子口諭了,點名要召見姜顏!”

    “召見我?”姜顏指著自己,一臉錯愕道。

    空中雲翳遮來,苻離的眉眼隱入陰影中,再次冷成冰雕。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冷眼看著太子):朋友妻,不可戲!

    太子(茫然):……啥?誰的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4:07

第十五章

    聽聞阿爹以前在朝中做吏部侍郎時,姜家在應天府短暫地住過兩年,後遭貶黜,便又回了兗州。那時姜顏也不過是個兩歲稚童,諸多事宜已記不太清,或許阿爹也曾抱著她在皇城門外散過心,卻從未有機會踏入那扇厚重的朱紅宮門。

    此番入宮,光是更衣熏香、整理儀容便花了半個多時辰。因是受東宮私下詔見,姜顏並未穿平日那身簡潔樸素的儒服,而是換了少女妝扮,穿深石青繡銀團花的窄袖短襖,著松花色大褶繡花裙,長發綰成小圓髻,髻後系一根儒雅的月白紋禮節飄帶。

    微風徐徐,她迎著午後的陽光而站,清麗之余別有幾分風雅。

    薛晚晴又站在寢房門外酸她:“鄉野丫頭真是寡聞少見,不過是被太子表哥詔見一回,便這般搔首弄姿。”

    一旁,李沈露沈默不言,想來是被姜顏搶了太子的垂青,心有不甘。

    阮玉彎腰替姜顏正了正衣襟,小聲道:“別理她。”隨即她端詳了姜顏腰間的半塊玉環許久,擰眉思索道,“阿顏,你去面見太子殿下,當衣飾齊整才行,戴著這半塊殘玉,是否不妥?”

    這玉斷裂的地方棱角鋒利,不規不矩,戴著入宮的確有些失禮。姜顏想了想,便道:“也對,摘下來罷。”

    阮玉依言照做。又怕這重要的玉放在屋中會遺失,便將絞金絲的青纓繩打了個結掛在姜顏脖子上,塞入她衣襟中遮蓋好。

    出了門,熱浪連同蟬鳴撲來,姜顏吐了一口燥熱的氣息,這才頂著午後的烈日穿過寢舍回廊,又過了中庭水榭,在前院竹館旁碰見了苻離和魏驚鴻。

    兩位少年約莫是投壺玩樂歸來,手中還攥著竹矢和細頸瓷瓶,一見姜顏,苻離情不自禁地停住腳步,陽光下通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迎面而來的姜顏。

    她今日妝扮不同往日素凈,格外嬌艷,比陽光更為耀眼。

    魏驚鴻更是誇張地瞪大眼,手搭涼棚遮於眉前,朝苻離玩笑道:“太子尚未婚配,此番單獨詔見她一人,定是皇後娘娘在做主。依我看哪,你還不有所行動,送上門來的小嬌妻便要被太子截走啦。”

    紫薇花在枝頭搖曳,對面的姜顏朝少年們輕輕一笑,隨即錯身而過,唯有一截隨風揚起的發間飄帶在空中劃過弧度,擦過苻離的肩頭。

    霎時間,苻離眉頭一皺,唇線抿得更緊了些。姜顏步履輕盈,並無往日行動時腰間碎玉的聲響。

    這細微的不同並未逃過苻離的眼睛。

    姜顏今日,沒有佩戴苻家的玉環。

    不知為何,苻離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方才於館學中,姜顏說要‘抱太子大腿’的話語,心中莫名郁卒。咬牙許久,他終是冷嗤一聲道:“如此豈不更好?她與我,都算是得償所願了。”

    “你啊,總是這般口是心非。”魏驚鴻嘖嘖搖首,用一種洞悉一切的眼神望著苻離,“若真是對她避如蛇蠍,近來又怎會時常走神望著她,恨不得將眼睛黏在她身上?”

    苻離嗤笑:“胡說。”

    魏驚鴻繼而道:“如若真不在乎她,你又怎會在得知太子詔她入宮後方寸大亂,以至於連投壺這種簡單的遊戲都頻頻失手,慘敗給我?”

    四周霎時悄然寂靜,連空氣都仿若凝固成霜。

    苻離冷冷轉身,將手中的竹矢拍在魏驚鴻懷中,止住他喋喋不休的話語。他的眼眸幽深且寒,仿佛與周遭的陽光格格不入,面色卻是越發平靜。

    這人的盛怒永遠都是蘊藏於平靜之下。

    魏驚鴻知道他生氣了,便笑笑不語,摟緊了懷中的箭矢。

    “我的心誌,不會因任何人而改變。”苻離錯身離去,如此說道。

    那堅定的語氣,與其說是在說服別人,倒更像是在說服他自己。

    “唉。”魏驚鴻不知為何,如同老父親般憂愁嘆氣。

    下午燥熱減退了不少,姜顏在轎中顛簸了好一陣才到達正陽門,過正陽門,已有大宮女在洪武門等候。

    姜顏便下車步行,隨著那伶俐的青衣宮女從長安街繞道過承天門。琉璃瓦在陽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宮殿群巍峨聳立,越發肅穆不可言狀,從承天門繞過諸多花苑、樓閣、亭臺、殿宇,便見前方有高墻聳立,朱紅的大門懸掛匾額一塊,上書‘文華門’幾個鎏金大字。

    文華門內,定是太子學習、布政的文華殿了。

    果然,大宮女將姜顏領入門內,讓其在殿外廊下等候,躬身道:“請小娘子稍候,奴婢這便進去請示殿下和娘娘。”

    姜顏點頭。待小宮女進門去了,她悄悄擡眼觀望四周,披甲執銳的侍衛布滿了這座宮殿四周,清麗的宮娥捧著各色物件整齊行過,廊下柱子上的浮雕橡筋嵌銀,極盡奢侈……美則美矣,卻了無生氣,比國子監更令人壓抑。

    殿內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姜顏忙垂首站好,便見先前領她進來的大宮女道:“娘娘和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時,請隨奴婢前來。”

    跨過外間,撩開翠玉珠簾,便見上等的熏香從獸首爐中裊裊升起,沁人心脾。窗邊一張書案,午後的陽光透過窗花投入,在書案上留下斑駁的影子,皇後和太子各坐書案一邊,似乎在下棋。

    見到姜顏進來,兩人同時擡首。

    姜顏差點被皇後頭上的珠釵閃到眼睛。

    太子的眼中有一抹亮色劃過,不自覺微微前傾身子。皇後淡然一笑,將指尖撚著的黑子放入棋盒中,微微側首道:“你來了。”

    “學生姜顏叩見皇後娘娘,叩見太子殿下。”她雙手交疊舉於額前,垂首下跪,掌心貼地行叩拜大禮,繼而清晰道,“娘娘、殿下千歲萬安。”

    “不錯,平常人面見本宮,少有不緊張的。”張皇後贊許微笑,命大宮女,“賜座。”

    姜顏再一叩首,才起身挨著繡凳邊緣坐下。這裏的氣氛太過沈靜肅穆,令她不自覺屏氣斂聲,不敢稍加逾越。

    “你不必拘謹。上午太子同本宮聊到你的策論,激起本宮心潮澎湃,這才臨時起意將你喚過來。”說著,皇後命人撤下未完的那局圍棋,呈上姜顏那日所作的文章原稿。

    姜顏不知太子竟將她的文章帶入了宮中,心下訝異,面上仍規矩平靜道:“學生才疏學淺,拙劣之作,不敢為娘娘釋答。”

    “你和你爹很像,都是標新立異的人才,只是你爹不如你會說話,滿肚子的才氣,卻也滿身的尖刺,得罪了不少人,否則也不會早早便落得貶謫回鄉的下場。”似乎陷入回憶中,皇後恍惚了一陣,才嘆道,“而今回想起來,朝中還真需要像姜侍郎那般敢推陳出新、直言進諫之人。這些年本宮身處深宮之中,如坐井觀天,外面的境況如何,只能從督察禦史呈上來的一封奏折中窺探。若非見了你的文章,本宮還真以為人間處處皆是太平盛世。”

    “母後兢兢業業,眾臣有目共睹,無須為往事傷懷。”朱文禮溫聲安撫皇後,隨即又轉過臉來瞧著姜顏,眼中的欣賞濡慕顯而易見,清朗道,“姜顏,你一個姑娘家敢寫這般尖銳的話題,不怕死嗎?”

    這問題竟與苻離所問如出一轍。

    姜顏怔了怔,隨即揚起嘴角,還是那句話:“怕。”

    “放心,你不會死的。”朱文禮卻笑了,“變更朝例並非易事,能否成功都未可知,自然不會牽連到你。”

    那是當然。即便變更條例,皇後也不會供出此事乃因一個十幾歲的女娃娃而起,否則只怕變革的條例還未出臺,便會強行夭折。

    雖心中明白,但姜顏還是要裝模作樣地謝恩:“多謝娘娘和殿下體恤,學生不勝感激。”

    朱文禮擺擺手,越看她心中越覺有趣。忽的,皇後問道:“這十數年,你爹寧陽縣年年皆是庫糧空虛,故而考核從來都是末等,想必也是因為他不願同流合汙弄虛作假,方埋沒至此。”

    一旁,朱文禮在姜顏驚愕的目光中道:“若我與母後有意召你父親回朝,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興奮搓手):我想結交姜顏!

    苻離(冷冷拔劍):不,你不想。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4:18

第十六章

    苦夏時節,烈日曝曬了大半月,將地面曬得發白。這兩天倒是難得陰涼,風有些沈悶,看似要下雨了。

    東宮西角有一處小校場,乃是教習太子劍法射術、講解兵法之處,今日碰上一月一次的朔望假期,苻離也在此。

    “自從你被苻首輔送去了國子監,我想要見你便越發難了。”朱文禮一身朱紅騎射武袍,將劍拔出一寸,清寒的劍刃上映出著他濃黑的眉眼,隨意道,“大皇兄是庶出,長我十歲,一年也碰不著兩回。二皇兄耽於享樂,平日與我也無甚話題可聊,只有你來的時候,我才能尋到些許樂趣。”

    一旁,苻離身著絳紫武袍,更襯得面容俊朗,倚在校場圍欄旁拭劍,許久才道:“以後你做了帝王,心中只見江山而無自我,會更孤獨。”

    朱文禮收劍笑道:“不還有你麼。以後我為君,你為臣,三年之後科考,你入宮來輔佐我。”

    苻離手握棉布拭過劍刃,想也不想道:“我不會參加科考。”

    朱文禮似乎早料到他會這麼說,面上並無大多驚訝,只提醒他道:“苻首輔不是極力反對你從武麼?”頓了頓,他又說,“其實,我能明白你爹的顧慮。苻家已經是文官之首,若兒子再成了武將,難免有專權僭越之疑。”

    苻離從劍鋒後擡起眼來,淡淡道:“我有我想走的路。”

    他清楚地規劃自己的人生,從無半點遲疑和妥協,這是朱文禮最佩服苻離的一點。想到此,朱文禮走過去拍了拍苻離的肩。少年儲君笑得眉目溫和,贊許道:“也好。朝堂之上只會鼓舌搖唇的文人實在太多了,最缺的便是能鎮一方平安的虎狼之將,將來有你守著,我更放心。”

    話題不知怎的又回到了國子監上,回想之前那次考課,朱文禮脫口而出:“今年國子監大不相同了,人才輩出。從前你給我伴讀之時,太傅向來只對你絕口稱贊,我從未想過你會輸給一個姑娘,還是那麼一個有趣的姑娘。”

    烏雲蔽日,平地裏起了風,朱文禮情不自禁笑了起來,眼裏有光亮閃動,繼而道,“姜顏難得金玉其外,也內秀於心,當真是個珍寶。”

    苻離拭劍的動作一頓。他與朱文禮幼年相識,十年的情義,對方眨眨眼,他便知道對方心裏在肖想些什麼。

    回劍入鞘,苻離瞇了瞇眼,面色不悅道:“來比劍。”

    話題突然岔開,朱文禮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欣然道:“正合我意,手癢許久了,宮裏沒一個能打的。”

    “因你是太子之尊,他們手下留情而已。”苻離一語道破內情,隨即執劍而立,擺出備戰的姿勢。他一身紫袍皂靴,耳後垂下的發絲隨風微動,盯著朱文禮,沈聲道,“老規矩,敗者答應勝者一件事。”

    “好啊!你若輸了,我讓你穿宮女的裙子回國子監!”朱文禮一聲輕喝,拔劍刺來。

    錚——

    長劍出鞘,有龍吟之聲,苻離輕飄飄擋下朱文禮的第一招,哼道:“內侍教你騎射,越發放水了。”隨即手腕一抖,劍刃與朱文禮的劍刃相撞,強大的氣力順著劍身激蕩過來,震得朱文禮虎口發麻,兵器幾欲脫手!

    朱文禮後退兩步站穩。血氣方剛的少年被激起了鬥誌,調整好姿勢橫劈過去,苻離旋身避開。瞧準對方空檔,朱文禮再矮身橫腿一掃,專攻苻離還未站穩的下盤,試圖趁機將他撂倒在地。

    誰知苻離反應驚人,以劍撐地一個鷂子翻身站穩,隨即擡起左腳一踏,將朱文禮橫掃的那只腿踩在地上釘住,使他動彈不得。朱文禮咬牙,額角冒出細汗,還欲掙紮,已有一柄秋水長劍橫了過來,劍尖與他的鼻尖僅有一寸之隔。

    苻離松腳收劍,逆著光,居高臨下地望著朱文禮:“殿下輸了。”

    未料落敗如此之快,朱文禮望著腿上一個清晰的鞋印,面子有些掛不住,喘著氣道:“放肆!”

    苻離抱劍而立,微微擡起下巴:“賽場上只有勝負之分,沒有君臣之別,這是殿下親口所說。”

    朱文禮無言辯駁。

    半晌,他擡手拍去腿上的鞋印,泄氣般道:“罷了罷了,我身為儲君本就該以仁德為重,武藝不過是個消遣,輸給你也不算丟人……說,你想要我做甚?”

    沒有旁人在的時候,苻離與朱文禮便如同兄弟摯友,說話也直白了許多。他擡眼望著朱文禮,直言道:“離姜顏遠些,她沒有你想象中那麼簡單。”

    一時間,朱文禮的神情有些復雜。他沒想到苻離所言竟是這麼一句,更未想到一向冷清自傲的苻離,竟會為了一個姑娘向他開口。

    直覺此事定有內情。

    悶熱的風卷地而來,揚起少年們的下裳窸窣作響。朱文禮緩緩站直身子,溫和爽朗的眉目皺起,似乎頗有疑惑且為難。他喉結幾番滾動,方略帶疑惑道:“你所說的‘不簡單’,是指哪方面?”

    苻離並未正面回答,反問道:“你詔見姜顏,是想與姜家結秦晉之好?”

    “這是你能過問的事?苻離,你膽子越發大了,敢過問我的私事。”話說得有些重,但朱文禮面上依舊是沈穩溫和的,並不見怒意。許久,他將劍擱置石桌上,妥協般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不可?”

    “若她身上早有婚約呢?”

    “誰?”

    “我。”

    “……”

    雲翳遮來,四周悄然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朱文禮張了張嘴,掩飾般嗤笑一聲,問道:“你在開玩笑?”

    “我從不開玩笑。”苻離聲音輕而認真,扭頭望著遠處亭臺的飛檐道,“我不想你因她而惹上麻煩。”

    朱文禮難得呈現茫然之態,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他嘆了一口氣,也同苻離並肩望著遠處的飛檐,問道:“你要娶她?”話一出口,他想到什麼似的,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惆悵,“怨不得當年母後有意撮合你與晚晴表妹,定國公老爺子總是婉言拒絕。”

    “姜家於苻家有恩,故而祖父訂下此約。”這番話苻離說得順口,如同在陳述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難得沒有嫌惡或抵觸的情緒。

    “定國公為你定的娃娃親?”朱文禮仿佛看到了一絲希望,扭頭看著苻離清冷的側顏道,“你不是最反感長輩插手你的人生大事麼?老爺子強行為你定的婚約,你一定不會喜歡的罷?若是如此,你千萬莫勉強自己,或許我……”

    “天色已晚,我走了。”苻離明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抱拳道了聲‘告退’,轉身就走。

    朱文禮擡頭看了眼天色,這還不到午時呢,何來‘已晚’之說?他獨自呆呆的站了會兒,望著苻離的背影,眼底有掙紮之色,如同空中雲霧久久不散。

    而另一邊,苻離快步轉過宮墻,忽的停住了腳步。

    我在幹什麼?他質問自己:為何要向太子坦白與姜顏的婚約之事?可若姜顏真舍棄他而選擇太子,那苻家顏面何存?

    不錯,即便要退婚也該是苻家先退。苻離糾結了許久,才想出這個拙劣的理由自我寬慰。

    到了夜裏,果然是狂風驟雨,電閃雷鳴。

    第二日清晨,雨倒是停了,只是地面還有些許濡濕,青石磚上汪著坑坑窪窪的水洞,倒映著天空流雲和殘花疏影。

    自從上次被岑司業罰面壁,姜顏不敢去勾欄裏聽故事了,倒覓了個新去處,去茶肆聽市井之人說書。

    這日,姜顏起了大早,用木簪束起長發,依舊做素凈的少年打扮,打算趁最後一天假溜出去品茶聽書。誰知歡天喜地出門去,卻偏偏在門口碰見岑司業和苻離。

    “你既要去接濟他,便連老夫的薄禮一同送去。那孩子是個苦命的,這麼多年,也不知巧娘子的病如何了。”岑司業嘆惋,難得顏面溫和。

    門口,苻離一身檀色圓領常服,雙手接過岑司業遞來的錢袋,垂著眼恭敬道:“您的心意,學生一定轉達給程家。只是他家有女眷,學生不方便進門慰問,不知病情幾何。”

    岑司業道:“唉,可惜老夫妻女俱不在應天府,否則定要內眷前去幫扶。”

    聽人墻角非君子所為,姜顏打算走西門出去,省得撞見岑司業後又要被他盤問背書。誰知剛轉身,岑司業便眼尖瞧見了她,沈聲喚道:“姜顏,你來得正好。”

    姜顏背影一僵,頓覺不妙。

    果然,岑司業暗啞的嗓門幹巴巴傳來:“你若無事,便同苻離去一趟西郊元安巷,撫慰程溫臥病在床的妹妹和母親。”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暗喜):這算不算一次約會?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4:30

第十七章

    國子監作為至高學府,對待學生一向是寬厚的,除去每年統一發放應季的衣裳鞋帽,若有學生急著歸鄉探親或紅白喜事生,亦會給予一定的資助。

    關於程溫的家境姜顏略有耳聞。他出身寒門,喪父,么妹常年臥病不醒,全靠老母親織布漿洗勉強維持生計。好在他自己極其勤勉刻苦,頗具賢名,故而司業們惜才,免了他的束脩禮,將其破格錄入國子監。

    城郊偏遠深巷,頹坯的磚墻淩亂倒塌,野苔雜草中有一條人力踏出的小路,直通一處老舊籬笆圍出的小院落,院中三兩間歪歪斜斜的土磚房,沒有瓦片,以茅草和葦席草草蓋住屋頂以遮蔽風雨。但昨夜一場狂風急雨過後,此時程家屋頂淩亂,茅草亂飛,露出光禿禿的屋頂脊柱橫梁,任憑積雨嗒嗒。

    若不是見到程溫搬了梯子在修葺屋頂,姜顏幾乎以為這是一座無人居住的鬼屋。

    “這就是程家?”姜顏站在籬笆墻外張望,一只淋了雨的草雞蹲在泛黃的籬笆上,歪著腦袋同她大眼瞪小眼。

    方才來的路上,姜顏還能輕松自在地調笑苻離兩句,如今見了眼前光景,她便笑不出來了。自從離開寧陽縣,入了應天府,她已經許久不曾見到這般淒涼的人家。

    “進去說。”苻離一身精致華貴的檀色袍子,貴氣逼人,與周圍的破敗荒蕪格格不入,他卻一絲嫌惡也無,輕車熟路地叩了叩斑駁掉漆的老舊木門,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這。

    一陣風吹來,門上破碎褪色的門神畫像剝落了一角,瑟瑟抖落碎紙屑。

    在屋脊上修補的程溫聽到了動靜,忙下來開門,見到苻離,他清秀的臉上滿是驚訝:“苻公子,你怎麼來了?”話音未落,他見到了苻離身後的姜顏,更是驚訝,忙作揖行禮,“姜姑娘。”

    程溫挽著打了深深淺淺補丁的袖子,手上沾滿黑灰和泥漿,連臉上都蹭了汙漬,看起來十分狼狽。他自己約莫也覺察出了失禮,悄悄擡起手臂抹了抹臉上的汙漬,不好意思地笑笑。

    姜顏朝他回禮,解釋道,“我們奉司業之命前來看望你妹子和母親。因是女眷,苻大公子不方便慰勞,便讓我跟著來了。”

    程溫忙將他們請進院子。苻離對姜顏道:“她妹妹在裏頭,外男不方便入內,我在院外等候便是。”

    姜顏點頭,從苻離手中接過那包還帶著他余溫的人參藥材並一個錢袋,裏頭是苻家和岑司業的一點接濟銀兩。

    程溫手忙腳亂地搬了竹椅出來,用棉布仔細拭凈,擡頭對苻離道:“大公子請坐。”說著,又扭頭朝破敗紙糊的窗內喊道,“娘,有貴客來了!”

    屋內傳來一陣咳嗽,接著,一個綰著花白幹枯發髻的傴僂婦人扶著墻緩緩出來,渾濁暗啞道:“誰呀?”程家主母顯然是認得苻離的,感激涕零道,“大公子又來了啊,真是不好意思了!替我問苻大人安。”

    繼而看到了姜顏,程母瞇著幹皺的眼皮,訥訥道,“老婆子眼花,都不認得人了。元亮,這位模樣俊俏的小哥兒是誰家公子?”

    姜顏搶著道:“阿婆,我姓姜,叫姜顏,是程公子的同窗。”

    程母更是驚訝:“啊呀,連聲音都這般清脆動聽,像個姑娘家。”

    今日姜顏一身少年裝扮,難怪老眼昏花的程母會錯認。姜顏撲哧一聲笑了,脆生生道:“阿婆,我本就是個姑娘呢。”

    “啊……啊?姑娘?姑娘怎麼會成為元亮的同窗?”程母驚訝不已,上下打量著姜顏,“女孩兒也是能上學的麼?”

    “阿婆,外邊濕冷,我們還是進去說罷。”姜顏向前,扶著咳嗽不止的程母入門去。入門前她扭頭看了眼,見苻離站在院中同程溫閑聊,遂不再管他。

    進了門才發現,程家的情況遠比外頭所見更要糟糕。

    屋內有十幾處漏雨,地上、桌上、椅上、窗邊,到處擺滿了豁了口的鍋碗瓢盆,用以接住屋頂漏下的雨水,剩余的空地上也晾著不少濡濕的書卷,其中大多為手抄筆錄,密密麻麻的物件鋪滿了整個房間。光線晦暗無比,伴隨著一股難聞的潮濕味兒,幾乎無立足之地。

    程母很是愧疚,一邊念叨著家裏窮、招待不周之類,一邊艱難地挪到竈臺邊燒火煮茶。木柴受了潮,燒起來濃煙滾滾,程母嗆咳不已,幾乎要將肺臟生生咳出來般。姜顏忍不住過去搭了把手,程母立即道:“不可不可,小娘子金貴之軀,若是做粗活臟了手,可就是我的罪過了。”

    說罷,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姜顏傾身打量著窗臺上晾著的書頁,認出是程溫的筆跡,順口問道:“這些書,都是程公子親自抄的?”

    “是啊。”程母往燒得焦黑的茶壺中丟了一把粗糙的茶葉,啞聲嘆道,“家裏窮,買不起書,他就借別人的來抄。偶爾也會替別家抄抄文書之類,賺些小錢補貼家用。我兒啊,就是命苦,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阿婆,聽聞您還有個小女兒。”臨行前,岑司業特意囑咐她去看看程家生病的那位姑娘,姜顏未敢忘記。

    程母的背脊一僵,過了許久,她艱難地轉過身來,粗糙皸裂的雙手在粗布衣裳上擦了擦,隨即撩開內間的布簾,低嘆般說:“在裏間躺著,小娘子且隨我來。”

    姜顏跟著進門去,只見逼仄的內間唯有一桌一椅,榻上躺著一個人。稀薄的光透過狹窄的窗戶照入,落在那人的臉上,依稀可以辨出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只是身形瘦削得很,陳舊的藍花薄被下幾乎辨不出身體起伏的輪廓。

    她頭發幹枯蓬亂如草,雙眸緊閉、面色蠟黃,顴骨突出,嘴唇蒼白如紙,若非胸部緩慢起伏,同死人無異。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黴味和濃重的藥味,像是經久不散的苦難和哀愁,揪得人心臟生疼。

    姜顏見過太多苦難的窮苦人家,沒有哪一家能像程溫家那般給予她深深的震撼。這種震撼並非來自苦難本身,而是源於程溫身處泥淖之中卻不甘於沈淪的鬥誌。

    程溫永遠是內斂的,也是最隱忍的,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絕望和麻木,是一個難得沒被苦難摧垮的人。

    想了想,姜顏摸出自己的錢袋,將自己的一點碎銀並零碎銅錢倒出,連同苻家和岑司業的救濟一並遞給了程母。

    程母雙手顫巍巍接過,又是千恩萬謝。

    “別看巧娘如今這副模樣,她沒出事前本是我們方圓幾裏內最漂亮的姑娘。三年前,她才十四歲,出門給她兄長送吃食,就在回來的路上遭了難,後來一時想不開投了水。雖然被救回來了,卻傷了腦子,再也沒能醒過來,只能如行屍走肉般躺著。”

    程母紅了眼,背過身悄悄抹眼淚,“她爹去討說法,被人亂棍打出,郁結於心,沒多久也撒手人寰,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巧娘需藥湯日日吊著性命,若非大公子和先生們幫襯著,她便是九條命也該死絕了。”

    姜顏問:“苻離經常接濟你們嗎?”

    “一年總有兩三回,夠巧娘的藥湯錢了。”程母雙手緊緊攥著錢袋,卑微道,“我丈夫是苻首輔的同窗,元亮又與大公子是同窗,本是點頭之交,難為首輔大人掛念至今。將來元亮科舉高中了,定要好生回報這些恩人的!”

    “那是自然。”姜顏點點頭,隨即心中暗道:原來那天在水榭見到苻離塞給程溫物件,不是在欺負他,而是在幫助他麼?

    怪不得程溫總是會幫苻離和魏驚鴻整理書案之類,應是想在力所能及範圍類回報恩情。

    回想起自己先前惡意揣測苻離仗勢欺人,姜顏略微慚愧。

    顧及苻離還在院外等候,姜顏不敢久留,婉言謝絕了程母要留她吃高粱飯的好意,告別了程溫,同苻離一起回國子監復命。

    從郊外回去需步行一個時辰,到了市坊間,姜顏走得兩腿發軟,鼻尖一層細密的汗珠。她習慣性地繞著腰間的半截玉環,瞥向沈默的苻離,笑道:“沒想到你素日冷著一張臉,心腸倒不壞。”

    入了街,房舍儼然,人流逐漸密集,商販過客往來不斷,苻離依舊是氣質凜然最耀眼的那位。他目視前方,語氣不善地哼道:“不是曾說我仗勢欺人,欺負程溫?”

    “……”姜顏一噎,試圖圓過去,“我幾時說過這樣的話?”

    苻離平淡地望著她:“五月十九日辰時,博士廳內,你說我欺負程溫老實。”

    這下姜顏圓不回來了。

    這個記憶超群的怪物!不過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她都不記得了,苻離卻連時間場景都記得一清二楚。

    “有麼?我可不記得了。”姜顏放下玉環,揉了揉鼻尖岔開話題,“好餓啊,你餓不餓……”

    話音未落,卻見苻離面色倏地一寒,目光銳利的盯著姜顏。

    姜顏從未見過他流露出那般可怖的神情,仿若氣場全開,凜冽的目光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怎麼了?莫非自己抵賴,他生氣了?

    楞神間,苻離猛地出手,長臂卻是橫過她的面前,攥住了旁邊一個飛速溜走的漢子的肩膀,將他狠狠抵在一旁的青石墻上。那突然被逮的漢子痛嚎一聲,扭身掙紮不休。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姜顏被眼前的一幕弄糊塗了,茫然問道:“苻離,怎麼了?”

    “還給她。”苻離嗓音沈沈,卻是朝那漢子說的。

    “什麼還給她?光天化日打人,還有沒有王法了!”那三十來歲的鼠須漢子眼珠亂轉,明顯是做賊心虛,瞪著一雙綠豆眼嚷嚷道。

    周圍圍觀的群眾迅速聚攏,看熱鬧般指指點點。苻離沒了耐性,不顧眾人目光,索性單手掐住鼠須漢子的脖子,聲音又冷了幾個度,一字一句道:“把你偷走的玉環,還給她!”

    姜顏一怔,如醍醐灌頂,下意識摸了摸腰間……

    果然,那處空蕩蕩的,玉環不知何時被偷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河神:親愛的苻大公子喲,你要這個金環,還是這個銀環,還是這個玉環呢?

    苻離:我要阿顏。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4:42

第十八章

    那漢子被扼住喉管,登時一張瘦臉漲得通紅。見苻離並非善茬,他很識時務的服軟了,掙紮著從懷裏摸出半截玉環,正巧就是姜顏丟失的那半塊。

    漢子顫巍巍將玉環遞出,張著嘴直喘氣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沖撞……沖撞了貴人,還請饒命!饒命!”

    “好你個偷兒,竟敢白日剪綹。”姜顏一把奪過玉環,像是要拂去什麼臟物似的拍了拍玉身,哼道,“天子腳下作奸犯科,等著吃牢飯罷。”

    話音落下不久,便見巡城禦史聞訊而來,圍觀的群眾你一言我一語將情況道出。送上門來的功績,巡城禦史自然不會拒絕,當即命人將那慣偷兒押走。

    圍觀的人群散去,姜顏慢吞吞走著,端詳著失而復得的玉環道,“還好有苻大公子在!否則這麼重要的物件丟了,我如何對得起老國公的一片心意?只是這麼漂亮的絞金絲青纓繩子被那偷兒剪斷,可惜了。”

    苻離方才捏了那漢子汗津津的脖頸,正一臉嫌惡地拿帕子拭手,聞言瞥向姜顏,別有深意道:“我又幫了你一次。”

    他用了個‘又’字。姜顏這才想起來之前被薛睿糾纏,苻離也出手幫過自己一次。不由納悶:這人還真是刀子嘴豆腐心,也沒初見時那般討厭了嘛。

    姜顏將手背在身後,倒退著走路,望著苻離笑道:“不如這樣,我請你吃午膳?”

    她眼裏有光,笑意張揚。

    苻離瞥了眼她空蕩蕩的腰間,哼道:“你囊中羞澀,如何請我?”

    姜顏一噎,拍了拍懷中空蕩蕩的錢袋,“你怎的知道我沒錢了?”

    “若是有錢,那人就該偷你錢袋,而非不值錢的殘玉。”苻離一語道破,又問,“你將自己的月錢給了程家?”

    姜顏點頭回答:“是又如何?難道只許你接濟同窗,不許我做好人?”

    都自顧不暇了,還瞎好心。苻離沈默了一會兒,不太自在地問:“你每月月錢幾何?”

    她此番捐光了銀錢,不知會不會餓死。

    苻離如此想著,腦中已自動浮現出一幅畫面:天寒地凍,落葉蕭蕭,人來人往的應天府街道上,姜顏衣衫單薄地縮在角落,眼巴巴望著遠處熱氣騰騰的膾羊首、醬牛肉、金玉湯、三鮮絲兒……腹中唱起空城計,卻連一個銅板也拿不出,著實可憐。

    不成。與苻家定下婚約的女子,怎可如此落魄?

    想到此,苻離張了張嘴,一句‘看在同窗一場的份上我可以幫你’還未說出口,便見前方的姜顏低低笑道:“詩仙太白曾雲‘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我既是天生之才,金銀散盡,終有一日必失而復得!”

    浮雲散開,天光乍泄,青石路上的水窪倒映出姜顏窈窕的身姿,如水月鏡花,霧蒙蒙的美。苻離腦中有那麼一瞬的空白,仿佛周圍街道遠去,人群黯淡,唯有她自信含笑的容顏如此清晰。

    苻離眸色微動,側首嗤道:“狂妄。”

    姜顏不客氣的回敬:“彼此彼此。”

    話雖如此,但姜顏的確再無一分零錢了。她雖是七品知縣之女,但父親時常周濟窮人,家中並不寬裕,此番來應天府讀書,每月所花不過一兩銀子,不如大戶人家府上一個書童或侍婢的月錢。倒不是姜知縣舍不得多給女兒些,而是姜顏心疼父母,執意將自己的月錢減半。

    姜顏伶俐,這一兩銀子的月錢照樣能在應天府混得風生水起。譬如去望春樓給歌妓舞姬們寫情詩帕子,混些上等的茶水和吃食,還能聽上好幾場故事,吃也吃了,玩也玩了,還不需要花什麼銀錢,幾多快哉。

    後來被岑司業罰,她便不再敢去了。

    這會兒,姜顏只顧著和苻離拌嘴,一時不查撞著一位貨郎。貨郎身高體壯,後退一步便站穩,倒是姜顏被撞了個趔趄,苻離還未反應過來,身體已先一步有了動作,下意識伸手扶住她的腰背,穩住她的身形。

    姜顏腰背被人扶住的時候,怔楞了一瞬,她回首一望,撞見了苻離眼中還未來得及收斂的擔憂。

    僅是一瞬,那抹情愫便沈入眼底,恢復古井無波。

    “看路。”苻離收回手,扭頭望向一邊的攤位,聲音冷冷的。

    姜顏整了整衣袖,朝那被撞的貨郎一作揖:“抱歉。”

    貨郎笑出一口白牙,用官話道:“相逢即是緣,小郎君買個吃食玩物罷!”

    這年輕人倒是會做生意,只是姜顏剛接濟了程家,實在是拿不出銅板來了。正欲笑著拒絕,卻見身後伸出一只修長的手來,檀色衣袖,黑色護腕,白皙有力的拳頭一松,兩個銅板叮當落在貨郎挑著的貨櫃上。

    距離甚近,姜顏可看見他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

    “一串糖葫蘆。”身後,苻離清冷的嗓音傳來。

    “哎,好咧!”貨郎喜笑顏開,從櫃面上插著的那排山楂糖葫蘆取出一根遞給苻離,“最大的一根給您,願貴客蟾宮折桂,早日覓得傾城佳人。”

    苻離站著沒動,只望了姜顏一眼。

    貨郎立即會意,轉手將糖葫蘆遞給姜顏:“小郎君,給你的。”

    “我?”姜顏頗有些訝然,回身望著苻離,見他默許,這才一臉疑惑地接過糖葫蘆,朝貨郎笑笑,“多謝。”

    嫣紅的糖葫蘆,像是一串紅燈籠,上頭點綴著炒芝麻,頗為誘人。姜顏有些拿不定苻離是何意,遂舉著糖葫蘆問他:“你不吃麼?”

    苻離瞥了糖葫蘆一眼,說:“給你的。”

    姜顏一時面色有些古怪,瞇著眼睛問他:“這麼說來,我又欠你一個人情了?”

    苻離與她錯身而過,依舊是幾分清冷幾分傲氣:“你知道就好。”

    姜顏咬了一口,瞇著眼砸吧舌尖的酸甜味,緩緩道:“其實,我寧陽縣家中後院便有一棵山楂樹,阿娘每年都會做許多糖葫蘆或山楂糕,小孩兒才喜歡的零嘴,我都吃膩了。”

    “……”前方,自小酷愛糖葫蘆的某人面色一黑。

    苻離喜酸甜,尤愛糖葫蘆,直到某次因為貪吃被苻首輔抓到,頂著聖賢書罰跪了一整日。

    “七尺男兒,不可玩物喪誌!”苻首輔的訓誡猶在耳畔,後來苻離便戒了糖,學會克制隱忍,玩樂點到為止,從不過分喜歡任何一件物什,硬生生活成了冷面冷心的模樣。

    可克制只是掩蓋欲-望,卻無法消除天性。譬如此時他遇見糖葫蘆,心中仍是歡喜的,所以希姜顏能替他品味這份甜,承擔他的歡喜——雖然他並不知這種奇怪的願望是緣何而來。

    可姜顏卻說她不喜歡,說她吃膩了。

    這麼好的東西,她怎麼可以吃膩?

    心情便有些莫名的糟糕。

    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姜顏並未察覺苻離的小失落。她跟在他身後,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晃著缺了一個牙印的糖葫蘆,故意戲弄道:“我欠了你如此多的恩情,你是否想要我……”

    她頓了頓,前方的苻離卻是停了腳步,等待她補全後半句。

    “想要我的這半塊玉?”姜顏笑吟吟道。

    似乎這個答案並不合乎心意,苻離哼了聲當做回答。

    “那便給你罷。”姜顏索性從懷中掏出那被割斷了青纓繩的半截殘玉,朝苻離遞過去,“省得你總是提心吊膽的,擔心姜家訛你。”

    四周仿若寂靜了那麼一瞬。

    苻離猛地停住腳步,回身盯著她手中的玉。許久,他將視線挪到姜顏的臉上,試圖從中辨出一絲玩笑的痕跡,問:“你認真的?”

    作者有話要說: 姜顏:“我欠了你如此多的恩情,你是否想要我……”

    苻離自動在心中為她補全後半句:……以身相許!!!!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4:55

第十九章

    苻離曾無數次想過要取回姜家的半塊玉,掙脫長輩為他量身定做的一切枷鎖,包括那道婚約。

    可當此時,姜顏將他肖想已久的殘玉拱手相送,他卻意外地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般開心。他曾以為這塊玉承載了姜家的全部心計,而今看來,這物件似乎也沒那般重要……

    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心緒翻湧,一片混沌。

    姜顏還捧著那塊玉。周圍車水馬龍,苻離全都視而不見,只望著那細嫩的掌心中橫躺的淡青色玉環,不知為何,他竟覺得自己貼胸口藏著的那塊玉像是有了感應,燙得慌。

    他伸出手,卻在指尖觸碰到玉環時微微一頓,似是猶疑。半晌,他抿了抿唇,收回手扭頭就走。

    這回,換姜顏驚訝了。

    “哎,你不是總對這殘玉之約耿耿於懷麼?如今我物歸原主,你怎的又不要了?”姜顏心下不解,追上去問道,“真的不拿回去?”

    苻離加快步伐,仿佛十數年融入骨血的貴族涵養全在此刻分崩離析,唯有聲音還算平穩,擰著眉道:“祖父給你的,便是你的。”

    “當初是誰要花八百兩銀子買我的玉來著?如今白送,苻大公子倒瞧不上了。”嘴上雖忍不住打趣苻離,但姜顏心中總覺得有些古怪不對勁。想了想,她攥著玉問,“為何?”

    苻離不耐:“你說為何?”

    “我不知道為何。”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為何要知道?”

    “……”

    兩人繞來繞去,都快將自己繞糊塗了,索性同時閉嘴,沈默著理清思緒。

    苻離走了兩步,忽的回首問她:“你如今舍得將玉還我,是否因為太子的緣故?”

    話題跳躍過大,姜顏有些莫名:“好好的,怎麼又扯上他了?”

    苻離是猜的。畢竟姜顏說得沒錯,攀上太子比攀上苻家更有用,有了太子的垂青,自然不需要苻家的婚約了……只是這話他不願說出口,顯得自己爭風吃醋似的小氣。

    可是,他哪點比不上朱文禮那個草包?

    莫名的有些心煩。

    苻離年少老成,心思藏得很深,譬如此時心中翻江倒海的一片酸意,面上卻是看不出分毫來的,依舊是冷冷清清的貴公子模樣,只是眸色更沈了些,像是幽深的一片潭。

    臨街有一家老字號糕點鋪子,此時路過,奶香四溢,賣的是滴酥鮑螺,霎時勾起姜顏腹中饞蟲無數,頓時將方才玉環爭論之事忘得一幹二凈。

    說起這滴酥鮑螺,算得上京師糕點中的精品,制作復雜,入口即化,小小的一盒裝四個,要二錢銀子。姜顏直勾勾地望了會兒,心中盤算著若是賣魏驚鴻一把扇子,能買得起幾盒糕點。

    她盤算來盤算去,扭頭一看,一旁的苻離已不見了蹤跡。

    嗯?生氣走了?

    走了便走了罷。姜顏悻悻咬了一口糖葫蘆,登時被酸得打了個顫。

    又站了會兒,擡腳欲走,卻聞苻離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餵!”

    咦,這人又從哪裏冒出來啦?姜顏回頭道:“你怎麼神出鬼沒……”

    一句話還未說完,一只手已直直地伸到了她面前:依舊是檀色的束袖武袍,玄黑護腕,腕上凸起的骨節勻稱有力,將一個印花的糕點紙盒丟在她懷裏。

    姜顏手忙腳亂地接住紙盒,下意識湊到鼻尖聞了聞,登時眼睛一亮:好濃的奶香味兒,是剛做出的滴酥鮑螺!

    “這個是甜的,不酸。”面前,苻離收回手抱臂而立,扭過頭語氣生硬地說,“權當做你去程家慰勞的報酬。”

    姜顏抱著那盒點心,心中有股莫名的情愫,如煙如霧,縈繞不散。

    苻離明明是一番好意,卻偏生要倨傲惡語,像討債似的,弄得姜顏半晌不知說什麼好。姜顏舉著吃了一半糖葫蘆沈默了一會兒,又聞了聞滴酥鮑螺的奶香,瞇著月牙眼道:“《禮記》有雲,廉者不受嗟來之食。”

    苻離自然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是在委婉地說自己態度不好呢。當即面色一冷,伸手去奪她懷中抱著的糕點盒:“那你還我。”

    “不。”姜顏狡黠一笑,扭身躲開,言之鑿鑿地說,“《漢書》有雲,民以食為天。謝苻大公子!”

    左右都是她有理,態度轉變之快令人咂舌。

    苻離的指尖只來得及觸碰到她素色的發帶,便收回手,隔著三步遠的距離同她對峙。兩人面面相對,視線相觸,而後雙雙破功,不約而同地噗嗤笑出聲來。

    這是相識五個月以來,姜顏第一次見苻離展露笑顏。

    薄薄的光透過雲層灑下,青色的屋檐上,宿積的雨水吧嗒墜落,濺在階前的水窪中宛如落玉。總角的孩童舉著風車跑過,短卦的小販搖著撥浪鼓前行,年輕的小夫妻呢喃耳語地從身旁經過,歲月仿若靜止,苻離站在面前,微微側首垂眼,擡起手背抵住鼻尖,眉眼飛揚,淡色的薄唇上翹,彎出一個驚艷的弧度。

    姜顏覺得,用‘驚艷’一詞來形容此刻的苻離,一點也不覺得違和。或許是他冰冷慣了,突然雪化,便如春風拂過皚皚白雪,溫柔得不行。

    只是這笑太過短暫,還未容姜顏仔細品味,便如曇花初現,稍縱即逝。僅是一瞬,苻離放下手,又恢復了往日那般清冷端正的模樣,淡淡道:“走罷,司業該久等了。”

    而後,又是一個月的苦讀,從炎炎夏日到涼風漸起,姜顏依舊是贏少輸多。

    打敗苻離大概是她在國子監少有的樂趣了。偶爾月光清明之夜,她依舊會趁嬤嬤不註意深夜溜出去看書,琉璃燈下,一墻之隔,白袍少年翩然舞劍,素衣少女捧書夜讀,像是約定俗成般誰也不打擾誰,偶爾碰見,點頭示意,再各自離去。

    第二日課堂之上,依舊是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的勁敵。

    “有時候我真想不明白,”午膳過後,姜顏留在空蕩的學館內,趴在案幾上懶洋洋審視自己那篇評為‘二甲’的文章,嘆道,“苻離從來不夜讀,許多精力都花在了別處,為何讀書仍這般厲害?”

    前方,阮玉整理自己的案幾,將筆墨書籍歸位,回過頭來點了點姜顏的額頭:“有些人從出生那一刻開始就註定和咱們不一樣,苻離出生書香門第,接觸來往的都是大儒名士,很多東西都是耳濡目染、信手拈來的。”

    見姜顏癟著嘴不說話,阮玉又軟聲軟語安慰道,“你才來國子監半年便贏了他兩次,已屬非凡了。阿顏未曾發現麼,現今岑司業見你的神情都不一樣了呢。”

    這倒是實話。

    以前岑司業一見她便吹胡子瞪眼,現在好歹還能黑著臉評論一句‘文才尚可’了,性子同苻離一般又倔又傲。

    如此想著,姜顏便開懷了不少,不知為何,竟又懷念起街邊滴酥鮑螺的濃郁奶香。

    午後秋陽和煦,寧靜淡泊,最適合發呆。姜顏盤算著幾天之後的朔望月假該去何處消遣,便影影約約聽到有女學生的嬉笑聲由遠及近,打斷了她的遐想,其中夾雜著一個跋扈的清脆女音,念叨著‘狐貍精’‘玉葫蘆’之類。

    ‘玉葫蘆’是薛睿那見色起意的混球給阮玉取的諢名兒,只因阮玉身量太過玲瓏有致。

    而那個跋扈的女音毋庸置疑屬於薛睿的妹妹,薛晚晴。

    大概沒想到阮玉和姜顏就在學館內看書,進門的時候,那幾位取笑阮玉的女學生怔楞了一會兒,多少都有些尷尬。薛晚晴驕縱慣了,自然不將阮玉放在眼裏,反而虛著眼省視阮玉,新奇道:“以前沒發現,現在仔細一看,阮娘子果然媚骨天成、身量玲瓏如同水嫩的葫蘆,不如,我們以後也喚你‘玉葫蘆’可好?”

    阮玉背脊都僵硬了。

    只有姜顏知道,阮玉又多討厭別人叫她‘玉葫蘆’,天生豐腴柔媚並不是她的錯,卻總要背負這個侮辱性的諢名兒淪為薛睿那混球‘賞玩’的對象,現在倒好,連薛晚晴等一眾女孩兒也加入其中了。

    薛家怎麼凈出些狗仗人勢的東西?

    “誰、誰告訴你這個名兒的?”阮玉紅著臉,十指嵌入肉中,瞪著水盈盈的一雙眼顫聲問道。

    “不是誰,道聽途說,不行麼?”薛晚晴哼了聲,根本沒將阮玉的憤怒放在心上,扭過頭去繼續和女伴們嬉笑,囂張狂妄至極。

    姜顏真是受夠了薛家的做派,聞言放下手中二甲朱批的文章卷子,‘哎呀’一聲打斷薛晚晴的笑鬧,緩緩道:“阿玉,你可知近來應天府的說書先生,最喜歡說哪個故事嗎?”

    阮玉回過頭來,眼睛有些紅。她張了張嘴,還未回答,卻見門外另一人的聲音冷冷傳來:“我猜,是《戰國策》中狐假虎威的故事。”

    聞言,眾人扭頭望去,只見苻離緩步進來,身旁還跟著一位紙扇輕搖看好戲的魏驚鴻。

    姜顏只是怔了一會兒,便很快回過神來,接上苻離的話茬譏諷道:“可不是麼,苻大公子。他們都說皇後娘娘是林中之虎,身份顯貴可號令群雄,而縣主便是那臭名昭著,只會偷奸耍滑、招搖過市的狐貍。”

    “你放肆!”薛晚晴臉都黑了,狠狠瞪著姜顏道,“你聽誰說的,我非得拔了他的舌頭!”

    姜顏和苻離異口同聲,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是誰,道聽途說。”

    水火不容的兩人頭一次如此默契,薛晚晴氣結。

    作者有話要說: 【劇場一:

    苻離:“餵!”

    姜顏:“第一,我不是拽,是憤怒!第二,我不叫餵,我叫姜顏!”

    劇場二:

    姜顏拿著玉:“那就給你罷,省得你整天提心吊膽,擔心……”

    苻離一把奪過玉:“好!就這麼說定了,解約了!”

    (全劇終)】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5:09

第二十章

    九月底,姜顏收到了從兗州傳來的家書。

    自打上次太子有意將姜家召回京師朝堂後,姜顏便書信回家提醒父親早做應對。途中顛簸,父親的回信時隔兩個多月才送到應天府。今日姜顏從門房監丞處領了信,便迫不及待地拆開,倚在前庭的廊柱下翻閱。

    父親的字還是如此遒勁有力,信中提到自己無意再重回朝堂爭鬥漩渦,以體衰力弱為由作《陳情表》一封,婉拒替太子來試探口風的使臣。又言及西北韃靼騷亂不斷,年底恐生變故,而後又問姜顏近況如何,錢銀是否夠用,當勤勉刻苦、謙遜有禮雲雲……

    信的最後附有阿娘的一行小字,只有兩句話:一是讓她珍重身體,二是讓她有空親自去臨洮府拜謝陸雲笙陸老。雖未說明緣由,姜顏也能猜出多半是為了答謝陸老當初引薦自己。

    深秋天高雲淡,杏葉金黃。姜顏將信箋仔仔細細來來回回地看了幾遍,一向以笑臉示人的她睹物思人,竟有些傷感起來。

    好在還有兩月余便到了年底,可有兩月的假期歸鄉探親。

    如此想著,姜顏開懷了不少,折疊好書信揣入懷中,轉而朝典籍樓行去——昨日博士官布置了古籍背誦釋義的任務,有幾處句子她理解得還不是十分通透。正巧上月記滿一個‘正’字得了優秀,她便兌換了半日假期,打算前去典籍樓查閱一番前人註解,明日競賽釋義方不至於輸給苻離。

    路過國子監古樸巍峨的大門,卻見門外石階上站著一名少年,登時吸引了她的註意。

    這少年手提著一個碩大的食盒,身著月白錦袍,墨玉腰帶,頭頂的發絲束成一個髻,另一半自肩頭垂下,身量雖略顯稚嫩瘦削,卻挺拔端正,很是熟悉。

    苻離?

    他不在讀書,跑門口來作甚?

    心下使壞,姜顏提著下裳輕手輕腳踏上臺階,忽的從身後喚道:“苻大公子!”

    屋檐下一行白鴿飛過,那少年被嚇了一跳,聞聲轉過身來,一張與苻離七分相似的臉上寫滿了驚訝。這少年不過十四五歲,面容還帶著幾分稚嫩的嬰兒肥,雖與苻離極為相似,卻明顯生動溫和許多,此時呆呆驚訝的模樣倒有幾分可愛。

    只是如此可愛的少年,並不是苻離。

    姜顏一怔,笑意不尷不尬地僵在嘴角,半晌才反應過來,後退一步致歉:“抱歉,認錯人了。”

    方才遠遠看去只覺得他背影熟悉,卻並未留意到他穿的是常服,而非國子監內學生,以致將少年錯認成了苻離。

    少年也定定地望著她。

    他看人的神情倒是與苻離如出一轍,若非眼底有謙遜溫和的笑意,姜顏真懷疑他就是年少三歲的苻離本人!

    “無妨。”少年人的嗓音還帶著變聲期的沙啞,卻並不難聽,提著食盒作揖道,“在下苻璟,家中排行第二。姐姐方才所喚之名,應該是我長兄。”

    “你是苻離的弟弟?”姜顏恍然,怪不得二人的背影長相如此相像。

    苻璟青澀一笑,微微頷首。

    這少年,眉目自帶三分笑意,倒是比他兄長討喜。

    姜顏不認生,見誰都能聊兩句,當即好奇道:“苻家竟有個這般乖巧可人的弟弟,怎的從不見他提起過?”見苻璟投來疑惑的目光,姜顏這才想起自己還未報家門,便拱手回禮道,“險些忘了。兗州府姜顏。”

    這個名字就像是開啟某個機關的鑰匙,苻璟眼眸一亮,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隨即,他彎起眸子道:“好巧,原是一家人。”

    姜顏不解其意,只笑道:“你這少年郎比我還自來熟,誰與你一家人?”

    苻璟嘴唇微張,剛要說什麼,就被姜顏打斷道:“你來這,是來找你兄長的?”

    話頭被岔開,苻璟只好點頭答道:“正是。今日是兄長生辰,家父命我前來給他送些吃食,權當慶生。”

    原是如此。姜顏早聽爹娘說過,苻家長子比自己大一歲零三個月,想來今日應是他十七歲生辰?

    “盒子裏裝的是什麼菜式?”姜顏好奇道。

    苻璟答道:“蔥拌豆腐,熗炒筍幹,上湯白菜,蓮子奶糕。”

    “……”未想到偌大一個首輔府,其長公子過生竟是這般冷清,且不說山珍海味,甚至連一口肉都沒有,著實可憐!

    姜顏本在感慨,但仔細品味送來的食材菜式,又覺出一絲深意。

    蔥拌豆腐,意在為人處世當一清二白;熗炒筍幹卻無肉,想必是借用東坡‘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之典故以警戒;上湯白菜,清廉方正;蓮乃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

    姜顏彎著眼眸笑道,“治國如烹調,尊君果然是用心良苦。”

    連吃個飯都不安生,頗多禮儀教條,看來名門望族未必有小門小戶溫馨自在。

    苻璟抿著唇很靦腆一笑:“其實兄長嗜酸甜,曾經最愛吃糖葫蘆,近幾年才戒了。”

    姜顏一楞,隨即捧腹大笑:“他為人清冷穩重,卻原來私底下是個愛吃糖小孩兒麼!”隨即想到那日從程家回來,苻離在路上買給自己的冰糖葫蘆,笑著笑著,不知為何又有些心酸。

    不能吃好吃的,不能玩好玩的,不能開懷大笑,不能言行逾矩,看來有些富貴未必是常人能享受的。

    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正想著,苻離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後,嗓音清冷喚道:“阿璟。”

    苻璟聽聞,年少稚嫩的臉上滿是笑意,立即站直身子恭敬道:“兄長。”

    姜顏回頭,見金色杏葉偏偏而落,苻離一身雪色黛襟的儒服踏著滿地碎金而來,伸手接過苻璟手中的食盒,嗓音平靜道:“替我向父親問安。”而後才微微側首,語氣染了幾分不悅,問姜顏道,“你如何在這?”

    他一見自己便總沒有好顏色,姜顏已習慣了,笑吟吟回答:“取信歸來,錯將苻璟認成了你,故而聊了幾句。”

    苻離擰眉,莫名來了句:“阿璟還年幼,你莫要招惹他。”

    與其說生氣,不如說帶了幾分酸意。姜顏十分委屈:“在苻大公子心中,我究竟成什麼人了?”

    “自然是一家人。”苻璟微笑著,輕聲道。

    “……”苻離一個眼刀飛來,苻璟自知失言,忙斂了笑垂首不語。

    苻離接上姜顏的話茬,嗤道:“總之,不像正經人。”

    “行罷,我這個不正經的人要去幹正經事啦,你們聊。”幾番相處,姜顏早已摸清了苻離外冷內熱的性子,此時被他嗆兩句也就不計較了,畢竟苻大公子今日生辰,還是一個只能吃清湯寡水的生辰,可憐可憐!

    似乎想到了什麼,姜顏腳步一頓,臨時決定不去典籍樓,而是改了方向朝守門的監丞處走去,打算討了令牌出門一趟。

    而門口,苻離定定望著姜顏跳脫的背影遠去,正看得入神,便聽見身旁苻璟沙啞的少年音傳

    來:“這便是未來的嫂嫂?”

    苻離收回視線,冷聲道:“謹言慎行。”

    “我瞧著不錯。”苻璟悄悄打量兄長的反應。

    苻離面不改色,淡淡道:“性子乖張。”

    “兄長當真不喜?”

    “不喜。”

    “噗。”苻璟輕笑了一聲,緩緩道,“既是如此,弟可李代桃僵替兄長娶了她。左右是一家人,也不算辜負了祖父當年訂下的婚約。”

    “……”

    不知是否看錯,苻離清冷的面色更冷了些,擡手屈指彈了彈苻璟光潔的腦門,硬聲道:“你敢試試。”

    苻璟當即捂著彈紅的腦門痛呼,淚眼汪汪道:“弟知錯了,兄長饒命!”

    苻離這才滿意了,漠然道:“學誰不好,偏要學魏驚鴻那廝。”

    此時,正在榻上小憩的魏驚鴻‘哈秋’打了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嘟囔了句‘誰在罵我’,翻身繼續追隨周公而去。

    家裏送來的吃食並不比國子監會饌堂做的好吃,清淡少鹽,又帶著幾分警戒意味,苻離每樣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蓋上食盒離去。

    傍晚時分,夕陽欲頹,天邊潑著赤金濃紅的胭脂色,秾麗非常。苻離路過國子學館,透過微風卷動的竹簾望去,偶然望到自己的書案上擺著一份油紙包著的物件。

    他不由停下腳步,定睛再望,夕陽灑在自己整潔的書案上,將那粗糙的油紙鍍成金紅色,更顯突兀。

    什麼東西?

    誰放那兒的?

    一時疑惑萬千,苻離繞過回廊走進空蕩無人的學館內,緩步行至最後一排自己的位置旁站定。他盯著那油紙包看了半晌,只見油紙包中刺出來的一根竹簽,空氣中氤氳著熟悉的酸甜清香。

    不知為何,心中有了一絲莫名的悸動。

    層層剝開油紙,苻離情不自禁瞪大眼睛,清冷的面容上難得浮現出錯愕的神情。掌中油紙包著的,是一串晶瑩剔透掛著糖漿的嫣紅山楂糖葫蘆,炒熟的芝麻點綴在上頭,是誘人的金黃色。

    案幾上留有一張對折的紙條,打開一看,是兩行灑脫的字跡:【此乃回禮。生辰快樂!】

    字跡下面寥寥數筆畫了一只狐貍。狐貍豎著尖尖的耳朵,冷著眼,唇線緊抿,下頜微擡,拖著大尾巴端正而坐,倨傲的模樣像極了某人。

    薄薄的一張紙像是浸透了某種情愫,變得沈甸甸,熱乎乎。苻離下意識瞥了一眼鄰座的位置,只見案幾上筆尖濕潤,用手一摸,硯臺裏還有未幹的墨跡,顯然是前不久才有人使用過。

    糖葫蘆是回禮,亦是生辰賀禮。苻離何其聰明,他幾乎在那一瞬就猜出這份輕如鴻毛卻又重於泰山的禮物是誰人所贈。

    心口抑制不住的發燙。

    苻離逆著夕陽,嘴角微揚,露出一個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來。

    他索性盤腿坐了下來,手中撚著糖葫蘆的竹簽轉動,晶瑩的糖衣在夕陽下折射出誘人的光澤,仿佛蘊著她張揚的笑顏。他的眼睛如冰雪初化,蕩著深邃的眼波,還有那麼一絲難以言狀的不舍。

    這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根他不用品嘗便知曉甜味的糖葫蘆。

    也,不舍得品嘗。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5:22

第二十一章

    深秋已至,寒冷仿佛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昨天還能穿著單衣曬太陽,今日卻已是一派寒風苦雨,冷得人指尖發疼。

    講學之前的氣氛平靜卻不緊張,是國子學館內難得清閑的時刻,學生們或立或坐,或獨自溫習,或低聲談論,一切和諧靜好。

    只是這份和諧很快被來人打破。

    館內學生出身富庶,都攀比似的裹上了鼠裘狐襖,其中薛晚晴最是奢靡,裹了一身極其珍貴罕見的白狐毛鬥篷,通體雪白無一絲雜色。這樣成色的狐貍能得一只已是罕見,更何況制成一件狐裘披風少說得用上四五只,天下再難尋得第二件了。想來多半是皇後娘娘賞賜下來的貢品,平常人千金難買。

    還別說,薛晚晴穿上這樣一身雪白的狐貍毛鬥篷,七分顏色也襯出了十分,顧盼間貴氣逼人、美艷無雙,惹得眾多少年駐足觀看。薛晚晴更是得意,進門來時風鼓動她的鬥篷下擺,如白浪翻舞。

    姜顏裹了一截兔毛領子,從書卷後擡起一雙含笑的眼睛,悄悄戳了戳前方阮玉的肩背,低聲道:“你瞧,孔雀開屏了。”

    阮玉順勢望去,只見薛晚晴的狐貍鬥篷在風中鼓動如扇,加上她姿態倨傲,的確像是一只趾高氣昂的白孔雀,不由微微一笑。

    薛晚晴並沒意識到此時的自己有多招搖。行至案幾旁,薛晚晴大概是為了展示自己的新鬥篷,轉彎跪坐時刻意將狐貍毛鬥篷一甩,鬥篷嘩啦一聲綻開,在空中蕩開一道優美的弧度。可下擺隨風而落時,鄰座的程溫不幸遭殃,案幾上的毛筆和紙張被垂下的鬥篷下擺掃落,劈裏啪啦掃落了一地。

    而始作俑者一句抱歉也無,反而抓住自己的鬥篷下擺緊張道:“該死!這鬥篷是姨母賞賜我的,要是被哪個不長眼的染了墨汁,定要治他死罪!”說罷,薛晚晴瞪了程溫一眼,怒氣沖沖地拍了拍下擺。

    程溫原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更加蒼白了,只低低道了聲‘抱歉’,便起身彎腰去拾散落一地的紙筆。

    程家甚貧,天這麼冷,別人都裹了冬衣或是抱了手爐取暖,他卻仍然是一身國子監統一發放的單薄儒服。衣裳有些不合身,露出一截凍得通紅的手腕,旁邊幾位貴族少年見到他這般窘迫的模樣,俱是噗嗤笑出聲來,時不時朝著程溫指點一番。

    程溫恍若不聞,依舊有條不紊地撿著物件,指尖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有一支筆滾到了阮玉身側,程溫手一頓,礙於禮節他不敢貿然去拾。阮玉看出了他的窘迫,便好心地拾起身側的那支筆遞給程溫,朝他羞澀一笑:“給。”

    程溫保持蹲身的姿勢擡眼,見到阮玉的笑,他發白的面色總算有了一抹血色,伸手接過筆恭謹道:“多謝阮姑娘。”

    聞言,托腮的看書的姜顏擡眼看了程溫一眼,多了幾分贊許。自從阮玉‘玉葫蘆’的綽號傳開以後,程溫是少有的不隨波逐流取笑她的少年之一。另兩位,是苻離和魏驚鴻。

    姜顏正想到苻離和魏驚鴻,可巧,這二位就來了。

    魏公子今日頗為不悅,一個大男人,將嘴撅得老長,這麼冷的天還搖著紙扇,哼哼唧唧的對苻離道:“我真是看錯你了,摯友一場,竟這般小氣!”

    苻離依舊是一張沒有七情六欲的俊臉,目不斜視地走到自己位置上跪坐。大冷天,他依舊衣裳端正,沒有裹毛領也沒有披狐裘,幹凈清冷得很。

    只是在落座時,苻離故作無意地掃過姜顏的側顏。姜顏托著腮,垂下的眼睫一顫一顫,如展翅欲飛的蝴蝶,風從窗邊竹簾中灌入,卷動她的發帶輕舞,不用開口說話,便已是占盡風華。

    可惜姜顏看書入神,根本沒有覺察到他難得溫和的視線。苻離便又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心中有些怏怏的。

    “姜小娘子,你來評評理!”魏驚鴻氣呼呼地落座,扭身用折扇敲了敲後頭苻離的案幾,氣呼呼道,“今晨我起床,見苻離床頭的瓷瓶中插著一串糖葫蘆……你說他這人豈非怪哉?花瓶不插花,卻插了糖葫蘆!”

    聽到‘糖葫蘆’三字,姜顏翻書的手一頓,訝然地望向鄰座,下意識問道:“那糖葫蘆你還沒吃?不好吃麼?”沒可能呀,她特意找了街上手藝最好的一家買的,味道應該不會差。

    正想著,魏驚鴻打斷她的思緒,嘆道:“可不是麼!非但不吃,還當寶貝似的供著!我想要咬上一口,他還動手揍我!”

    這下苻離不能忍了,伸手將挨到姜顏身邊的魏驚鴻攥了回來,冷聲道:“我若揍了你,你還能安然無恙地坐在這廢話?”

    被戳穿的魏驚鴻立即改口:“沒有揍,是抓竊賊般攥著我的手!就像現在這樣!”說著,魏驚鴻撩開寬大的袖邊,露出右手手腕上的一圈紅,嘖嘖兩聲道,“你沒瞧見他當時的眼神!看看,看看,這便是他攥紅的,現在仍疼著呢!如此小氣的悍夫,姜小娘子將來一定要好好管教!”

    “與我何幹?我可不敢管教。”姜顏被魏驚鴻這番莫名其妙的言論逗樂了,托著下巴笑個不停,“你明知苻大公子最愛此物,還要橫刀奪愛?”

    “我以前穿他的衣裳打滾,用他的寶劍掘洞,他也未曾說我什麼,如今不過一串糖葫蘆就如此。”魏驚鴻搖頭直嘆,“世態炎涼,物是人非啊。”

    看來苻離是真的很愛糖葫蘆了。他一向克己復禮,清心寡欲,一朝得到夢寐以求的物件舍不得吃用,也是正常。姜顏低低一笑,望著苻離作歪詩一首:“好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葫蘆該吃就要吃,當心糖化空流汁。”

    苻離:“……”

    頓了頓,他不自然道:“謝了。”

    “不客氣。”姜顏不在意地擺擺手,“扯平。”

    魏驚鴻的耳朵動了動,悄悄湊過身來,一雙桃花眼在姜顏和苻離身上來回巡視,篤定道:“直覺告訴我,有故事。”

    “閉嘴。”苻離冷聲道,伸手將魏驚鴻的腦袋轉了過去。

    不多時,讀書的鼓聲擂響,學生們紛紛解了披風鬥篷狐裘等物,整理儀容以待。姜顏見狀,便也依樣解了兔毛圍脖,又提醒阮玉將暖爐收起,這才瞇著眼道:“我敢打賭,華寧縣主要挨罵了。”

    阮玉疑惑:“為何?”

    話剛說完,便見岑司業和荀司業一同踏入館內。荀司業笑臉和煦,岑司業冷若冰霜,鉄著臉掃視諸生一眼,隨即定格在裹著珍貴鬥篷的薛晚晴身上,重重一咳,冷聲道:“衣著臃腫不合禮儀,你且站起!將鬥篷解下,背《孟子》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薛晚晴只好解了鬥篷,苦著臉站起,不情不願地開始背誦:“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眼觀四路,姜顏一語中的。

    今日的講學頗有不同,還未開講,便有兩名助教擡了一張全新的案幾進門,似乎有新學生要來。可奇怪的是,那案幾並沒有和諸生擺在一塊,而是單獨放在最前方,離夫子們最近的位置,可謂是得天獨厚占盡先機。

    姜顏猜測來者定是貴人,並且還是無人能及的貴人。想著,她扭頭朝苻離挑挑眉,壓低聲音道:“你猜今日誰要來旁聽?”

    姜顏問這話時神采飛揚,難掩期待。苻離自然猜到來者是誰,又見姜顏這般開心,莫名有些煩悶。

    他並未作答,眉頭微皺,又很快松開,恢復了往日冷冰冰的模樣。

    姜顏自顧自答道:“我猜是太子。”

    果然,下一刻許久不見的馮祭酒親自領著一名身著朱紅常服的貴氣少年進門,宣告道:“今日起本官親自傳授講解《周禮》,太子殿下旁聽三日,諸君當勤勉如初,以平常心對待。”

    朱文禮態度恭謹,朝馮九卿行了學生禮,這才按著膝蓋落座,年紀輕輕頗具威儀。

    不知為何,姜顏感覺周遭的氣氛似乎更緊張了些。

    大概是馮祭酒親自授課、太子坐鎮的緣故,這一個多時辰的枯燥講學也並不難捱。下了課,姜顏收拾好案幾,隨同學生一起起身拜別祭酒、司業,才一出門便被冰冷的大風糊了滿臉。

    唉,秋風乍起,涼入骨髓。

    “看來,苻離沒有應約照顧好你。”身後,朱文禮的嗓音突兀傳來,“這麼冷的天,還讓你穿得如此單薄。”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5:34

第二十二章

    姜顏一回頭,只見朱文禮筆挺站立,濃黑的眉眼很是精神。身後的侍從取了狐裘為他披上,朱文禮卻是擡手輕輕一擋,道:“給姜姑娘罷。”

    姜顏受寵若驚,又有些莫名,畢竟太子並不是一個喜歡管人閑事的人。緣由不明的賞賜她不能接受,恐生禍端。

    剛要張口拒絕,苻離的聲音倒是先一步響起:“如此小事,怎可勞煩太子殿下?”說罷,苻離撩開竹簾出門,緩步站在朱文禮身側,對姜顏道:“我那有一件銀狐鬥篷,你且拿去。”

    “銀狐鬥篷雖好,卻太素了些,襯不出姜家姑娘的顏色。”朱文禮淡淡道,“我看,宮中新貢的朱砂紅鬥篷更適合她。”

    苻離冷靜回擊:“國子監內學子當服飾淡雅,朱砂色艷麗,有違君子之道。”

    這兩位小爺今日不知怎的嗆上了,侍從躬身捧著太子的狐裘,左右為難。

    冷風席卷,揚起苻離雪白的儒服和朱文禮朱紅的袖袍,情同手足的兩位少年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望向姜顏,似乎等她一個裁決。

    氣氛有些說不出的古怪。

    姜顏方才還看他們鬥嘴看得歡快,冷不丁兩道視線紮過來,她便斂了笑。看戲歸看戲,便是再遲鈍她也覺察出了兩人間的火-藥味,而她並不喜歡這種置身風尖浪口的感覺。

    姜顏索性誰的便宜也不占,朝兩位少年一拱手,懶洋洋道:“無功不受祿,二位的好意我心領了。”

    也不知苻離和太子是鬧崩了還是吵架了,總歸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然而凡人又做錯什麼了呢?

    凡人姜決定不趟他們的渾水,自個兒負著手優哉遊哉回了學館之內,將落下的兔絨圍脖戴上,揣著暖手。她穿戴整齊,一點兒也瞧不出寒冷落魄了,這才慢吞吞出來,瞥了半晌無言的苻離和朱文禮一眼,笑道:“早耳聞你們感情甚篤,如今看來,也不過是紙糊的兄弟情。”

    而後,哼著小曲兒走了。

    留下‘紙糊的’兩位兄弟怔在原地,風中微微淩亂。

    不知過了多久,朱文禮用一言難盡的語氣問:“她到底知不知道,我們是為誰在爭風吃醋?”

    “誰爭風吃醋?”苻離明顯不太喜歡這個詞,擰著眉,“我不過是提醒太子殿下:裂帛求笑,非明君所為。殿下當以國事為重,莫要落人口舌。”

    朱文禮笑了聲:“《詩經》有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欣賞她實乃正常,如何就非明君了?”

    苻離駁斥:“《詩經》亦雲,發乎情,止乎禮。不是你的東西,便不可以去搶。”

    “你就是仗著有老國公定的婚約。”朱文禮半真半假道,“若非這道婚約,又或者你不是我多年至交,我便是動用東宮權勢也要得到她的。”

    “可惜。”苻離輕嗤一聲。

    “可惜了。”朱文禮嘆息著重復一遍。

    相比朱文禮的沈重,苻離心中倒是難得的輕松。一是因為姜顏的糖葫蘆,二是因為姜顏方才拒絕了朱文禮的示好……雖然連苻離的那份也一並拒絕了,但他並不介意,甚至覺得若是將來真迫不得已娶了姜顏,似乎也沒那麼糟糕。

    如此想著,苻離望著遠方一字一句道:“屬於我的,旁人奪不走。”糖葫蘆如此,姜顏亦是如此。

    一旁,朱文禮潑他冷水:“苻家與姜家政見不同,將來能否成婚,還未可知。”

    苻離:“……”

    朱文禮繼續酸他:“或許姜顏不喜做苻家婦,而是想做太子妃,也未可知。”

    被刺激到的苻離目光一沈,改變主意了。

    不管如何,姜顏千裏迢迢來應天府,又費盡心思博取他的註意力,心裏定是有他的。既如此,應了婚約也未嘗不可。

    省得她到處拈花惹草,被人惦記。

    此時,正在練字的姜顏‘哈秋哈秋’連打兩個噴嚏,弄得手腕一抖,筆尖在宣紙上劃過一條長長的墨尾巴。

    《周禮》所涉及的內容包羅萬象,馮祭酒分門別類的精簡了許多,講學時力求通俗簡潔,即便如此,三天之內也只涉及了些許皮毛,不得不又延講三天,將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內容講透。

    期間問答,涉及軍事刑罰,總是苻離拔得頭籌;涉及農桑營造,卻是姜顏最為突出,兩人明爭暗鬥了許久,倒是在馮祭酒的課上平分了天下。

    今日馮祭酒講的是《周禮》中服飾禮玉制度,說完君子佩玉,環佩叮咚相撞宛如流水鳳鳴,又提到儒家君子腰間所配禮結的系法。馮祭酒在前方分解展示了禮結的系法,而後讓座下學生結對練習。

    姜顏和前座的阮玉一對,女孩兒們心靈手巧,不一會兒便學會了,互相為對方系上禮結。姜顏站起身來微微轉動身子,殘玉隨著下裳擺動。她正欣賞著腰間阮玉親手為其所系的禮結,便聽見鄰座的魏驚鴻一陣哀嚎。

    “苻大公子,你可饒了我罷,我真不會弄!”魏驚鴻手裏拿著一條皺巴巴擰了結的藍絳帶,歪眉瞪眼地拆了許久,楞是拆不開擰成死結的絳帶,便生氣地將絳帶一扔,趴在案幾上裝死。

    不止是魏驚鴻,其余的少年們也是愁雲慘淡地握著絳帶,半天不得其法。苻離沒理會自己的搭檔,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撚著絳帶穿梭,勉強紮了個禮結出來,卻是歪歪扭扭的不甚方正。

    苻離擰著眉,顯然對自己的作品十分不滿。但一炷香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苻離只好將那個歪歪扭扭的結往魏驚鴻腰帶上一塞,冷聲道:“將就一番便是。快些幹活。”

    魏驚鴻繼續裝死。

    姜顏在一旁笑出眼淚,道:“苻大公子,你總算有一樣比不上我了。”說著,她示威般拍了拍自己腰間的結,“苻大公子若是再無禮結,可就要被馮祭酒罰啦。”

    入國子監這麼久,還沒見苻離受罰過呢,光是想想都痛快無比。

    誰知魏驚鴻猛然詐屍擡頭,眼巴巴看著姜顏道:“我委實不會編,不如請小娘子代勞罷!”

    姜顏笑吟吟負手,瞇著眼睛道:“我憑甚要幫你?”

    魏驚鴻一抱拳,“若你助我和苻離度過這一劫難,將來你們成婚,我定奉上雙倍喜錢!”

    周圍都在忙著討論禮結的系法,有些吵鬧,姜顏一時拿不準自己聽到了什麼,便問:“你說什麼?”

    “沒什麼。”苻離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打斷魏驚鴻和姜顏的談話。他伸手取了一根新的絳帶,打算自己打了個結應付一番。

    可下一刻,一只白生生的素手橫來,取走了他手中的絳帶。

    擡眼望去,姜顏矮身蹲在他面前,將藍絳帶繞過他腰間又穿過腰帶,細白的十指繞著絳帶靈活翻動,挑眉看著微微錯愕的苻離道,“算啦算啦,你幫過我幾回,今日我也幫你一次。畢竟能看到不可一世的苻大公子如此窘迫,我也不算虧。”

    說話間,一個精致端正的禮結打好。

    苻離大概沒想到她竟會毫無顧忌地親自為自己打結,如同相濡以沫的夫妻一般,不由僵在原地,半晌未曾回神。

    而姜顏只顧著垂頭端詳自己的作品,並未察覺到苻離此時的失態,拍了拍他腰間的禮結起身:“喏,好啦。”

    方才為了給苻離系結,兩人距離十分親近。此番姜顏急促起身,頭頂險些撞到苻離的下巴,好在苻離迅速後退了半步,腰間優雅的禮結晃動,與姜顏腰間的殘玉相得益彰。

    兩人怔楞地對視,距離不過一尺。

    苻離一向成竹在胸,不假辭色,姜顏第一次見他如此神情,仿佛堅冰融化,露出內裏不為人知的柔軟。

    著實新奇。

    直到魏驚鴻的嗓音不合時宜地響起,打破兩人間那股莫名的氣氛,“小娘子也為我打一個結罷,苻離做的這個太醜了!”

    仿佛是錯覺,苻離的面色那一瞬烏雲密布,狠狠盯著魏驚鴻道:“你敢嫌棄?”

    魏驚鴻慫了,迅速端坐,捧著腰間那個歪七扭八的結微笑道:“不敢嫌棄,不敢嫌棄!苻大公子紆尊降貴,親手為我打的禮結,我一定會永生珍藏的。”

    風卷簾而入,穿過偌大的廳堂,撩動朱文禮手中的絳帶。

    馮九卿笑著走到孤身一人練習禮結的太子身邊,躬身道:“殿下在看什麼?”

    朱文禮恍然回神,將視線從最後一排的位置收回,心中酸酸的,低聲道:“沒什麼的。馮卿,我只是……有些許羨慕。”

    馮九卿峨冠博帶,依舊笑著問他:“殿下羨慕什麼呢?”

    朱文禮擺弄著手中的禮結,難掩失落:“他們都怕我,敬我,疏離我,不曾有人替我系結。”

    “這些活,以後會有許多人替殿下做。”馮九卿意味深長道,“而殿下首先要做的,是學會適應孤獨。”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我就是個檸檬精。

    姜顏:所有人都知道我和苻離有婚約唯獨我不知道系列……

    苻離:所有人都在助攻我和姜顏唯獨我在傲嬌系列……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5:49

第二十三章

    姜顏覺得,苻離近來有些奇怪。

    譬如,太子偶爾會趁散學無人之際來詢問姜顏州縣農政之事,畢竟國子學中其他人皆是貴族官僚子弟,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沒有詢問的意義。未來的天子躬身求問,姜顏自然沒有拒絕的權利,便一一為其解答,偶爾聊得投機,便會扯兩句別的。

    這時,苻離十有八九也會加入進來,也不說話,只冷著臉幹坐著,如一尊俊美的雕像般橫亙二人中間。

    這種古怪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周禮》講解完畢,太子搬離回宮。

    應天府冬日濕冷,不如兗州幹爽晴朗,姜顏很是不適了一陣。這日剛下過雨,姜顏從典籍樓抄錄回來,下了臺階便見苻離抱臂站在墻邊。枯枝滴水,他的發梢和肩上都蒙著一層薄薄的濕氣,顯然在此地站了許久。

    姜顏猜想他應是來查閱典籍,因顧及男女不得同室獨處的規矩,才等候在外。故而她抱著一摞書,朝苻離笑笑:“裏頭沒人啦,你進去罷。”

    誰知苻離並未挪動腳步,只稍稍站直身子喚她道:“姜顏!”

    苻離極少喚姜顏的大名,這不經意間的一聲呼喚,倒叫人十分意外。

    姜顏歪著頭,以眼神詢問他何事。許是對她的‘搔首弄姿’嗤之以鼻,苻離扭過頭去,靠著圍墻抖了抖腿,裝作風輕雲淡的模樣道:“後天是家父壽誕……”

    而後又閉了嘴。

    姜顏抱著一摞書站著,等了許久都沒能等到苻離的下文,忍不住問道:“然後呢?”

    “你要不要……”仿佛是什麼難以啟齒的話,苻離擡起手背抵住鼻尖清了清嗓子,目光遊離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般問,“你要不要,同我回去拜見他?”

    去見他爹?

    那個位極人臣的苻首輔?

    姜顏說不出哪裏怪。悶了半晌,她眨眨眼,試探般問道:“非親非故的,貿然同你回去不太好罷?莫非首輔大人耽擱了十六年,現今終於想起要找我報恩啦?”

    ‘報恩’這個詞同‘婚約’二字緊密相連,刺了苻離十幾年,他下意識想要反駁,可話到了嘴邊又生生止住,最終只咬了咬牙道:“是我的意思,和我爹無關。就一句話,你去不去?”

    姜顏心想:你爹壽辰,我去作甚?何況自己現在無災無難,並沒有什麼需要懇求苻家幫忙的地方,若是吃一頓飯便抵消了昔日恩情,豈不甚虧?

    有苻離曾想方設法買玉、誆玉的前車之鑒,姜顏留了個心眼,搖搖頭道:“不去。替我祝首輔大人春秋不老,松鶴常青!”

    苻離權衡了許久才問出這話,本胸有成竹,卻沒想到姜顏拒絕得如此幹脆,好像有哪裏不對……

    按道理,她現今如願以償應該高興才對,怎可拒絕?

    莫非,是在故作矜持?

    苻離神色幾番變化,見姜顏久久不曾改口,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了,擰眉道:“當真不去?”

    “不去。”姜顏依舊果決,並很認真地給出了理由,“你家過生辰只吃清湯白菜和豆腐的,我嗜肉。”

    “……”苻離半晌無言,心中說不出是生氣還是無奈。

    大概是上次他過生辰,父親命苻璟送來告誡他品性端正的菜式讓姜顏產生了某種誤會。他張了張嘴,本想解釋,但轉念一想,這樣倒像是在央求她早些過門似的,未免操之過急,且有失身份。

    他眸色幾番變化,最終抿了抿唇,冷冷丟下一句:“隨你。”頓了頓,又嫌棄般地嗤道,“你還真是麻煩。我沒耐心陪你玩,若考慮清楚了,你便早些來找我。”

    說完,他擡眸看了姜顏一眼,轉身離去。

    姜顏:“……”

    陪你玩什麼?

    考慮清楚什麼?

    這人到底在說什麼?

    姜顏望著他挺拔離去的背影,一臉茫然。

    苻首輔的壽誕,姜顏到底沒有隨同苻離前去拜謁,為此苻大公子十分不開心,本來就面冷的一個人更是冷成人形冰雕,一見姜顏便直冒寒氣。

    弘昌十四年冬十一月,大同府修建城墻時挖出一座古樓遺址,震驚一時。

    這藏書樓約莫建造於東晉時期,收藏了春秋至隋唐年間經史典籍一萬二千八百卷,另有商周遺留的甲骨、金文器具若幹,五代紛爭時毀於戰火,如今重見天日,當地知府派人清點遺址廢墟,初步估計典籍完善者僅存三千卷。

    大同府的折子一遞到應天府,霎時引起了儒生們的巨大轟動,尤其是國子監。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這一批古籍的出土對一國文脈來說意味著什麼,那些聖人遺訓、前人言論宛如無價之寶,皆是後世考據教化的命脈所在。

    然而挖掘遺址的士兵皆為莽夫,不懂得如何保養那些久埋地底一觸即碎的文物,臨洮府的陸雲笙陸老已經率弟子先行一步前去清理卷宗。這些珍貴的典籍誰人先行整理上報,誰人就是頭功,馮祭酒自然不甘落後,打算派遣幾名通曉經史的學生前去協助陸老,將有研讀價值的書卷清理出來,運回應天府研究。

    十一月初七,馮祭酒初步定了前去收攏古籍的名單。苻離和魏驚鴻文武兼備,天資奇秀,自然在名單之內;程溫家境貧寒,此番成功運回典籍可賞銀十兩,故而他也在名單內;鄔眠雪告假回滄州探望病重的母親,因滄州與大同府接近,便也與之隨行;另外還有季平、季懸兩兄弟,及太子欽點的錦衣衛高手二人護送前行。

    姜顏本不在隨行名單之內,但聽說陸老已從臨洮趕往大同府,她想著可以順便去拜謁陸老,以答謝他的舉薦之恩,於是毛遂自薦向馮祭酒報了名。

    馮祭酒顧及她是個姑娘家,原是不同意,但姜顏拿出了母親的家書,又言及一路上可以同鄔眠雪作伴,祭酒這才勉強應允,讓她隨行北上。

    一行人計劃沿著京杭大運河走水路北上,於是渡口辭行那日,苻離見到一身少年打扮的姜顏背著簡單行李前來報道,驚訝之余又有些生氣。

    “我不過出行一月你也要跟來,簡直胡鬧!”苻離握緊手中的長劍站在船頭,擰著眉道,“你可知路途遙遠,北方有多動亂?”

    姜顏上了船,拿出懷中由馮祭酒親自落章的文書和令牌給苻離看,好笑道:“誰跟你來了?我是順道去拜見陸老爺子……喏,祭酒大人親自應允的呢。”

    不知哪句話刺到了他,苻離聽了非但不開心,反而臉色更黑了。

    “行了,既是祭酒大人派來的,想必也自有她的用處。”負責護送的是錦衣衛蔡千戶,因時常教國子學騎射,故而與學生們都很熟了,爽朗道,“進去坐好,開船了!”

    苻離淡漠的眼睛望著姜顏,半晌才冷聲一聲:“若是出了事,我可不會管你。”說罷,便扭頭鉆入樓船船艙中。

    這艘樓船並非戰船,只有三樓,一樓是過道和貨倉,二樓是宴飲廳堂,三樓是六七間臥房。

    倒是鄔眠雪見了姜顏十分開心,兩個女孩兒挨在一起嘰嘰喳喳話著家常,魏驚鴻時不時插科打諢,姜顏和鄔眠雪便捂嘴笑得東倒西歪,船內沈悶的氣氛一掃而光。

    可到了夜裏,姜顏卻遭了殃。

    她暈船了,吐得厲害。

    夜深人靜,唯有水聲嘩嘩,波光月影。江岸黑皴皴的一片,不見一點燈火,大家都睡著了,搖曳的紅燈籠下,姜顏獨自穿著單薄的衣裳趴在三樓過道的護欄邊,用牛皮囊中的清水漱口。

    江上的風冰冷刺骨,樓船搖搖晃晃,忽的一歪,姜顏猛地抓住欄桿穩住身子,顛簸之中又感到胃中翻湧。她忙捂著胃部蹲下身,試圖捱過這一陣不適。

    正蹙眉硬挺,忽的聽見身後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用指按壓鳩尾穴,可緩解暈船。”

    這聲音在萬籟俱靜的時候突然響起,還真有些嚇人。姜顏猛地起身回頭,見到是苻離,她舒了一口氣,靠在欄桿上有氣無力道:“苻大公子,你也睡不著麼?”

    苻離白裳皂靴,裹著一件鴉青色的披風,面容在燈籠燭光的浸潤下更顯精致俊美。他掃過姜顏泛白的面容,緩步走來,道:“你吐得那麼大聲,我如何睡得著。”

    姜顏一怔,隨即虛弱一笑:“那真是抱歉,我也不想的。”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的苻離(得意洋洋):“我的阿顏,一刻也離不開我,太不矜持了!”

    幾天後的苻離:“………………………………………”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6:04

第二十四章

    星辰黯淡,風吹動船帆呼呼直響,月光投射在江面上,被浪花劈成細碎的銀光。黛藍的夜空籠罩四野,唯有桅桿下的幾盞燈籠投下暈黃的光,如輕紗披在姜顏和苻離的身上。

    半晌,苻離向前兩步,提醒她:“按壓鳩尾穴,在這裏……”說著,他擡起一根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指了指姜顏肋下的位置。

    姜顏‘噢’了聲,順著他的指引屈指揉了揉鳩尾穴,不稍片刻果然舒適了些許。她笑了聲,擡眸看著苻離道:“果然有用,多謝……”

    一句話還未說完,疾風卷起巨浪拍來,船身微晃,姜顏一個不穩朝前撲去,剛巧撲入一個溫暖厚實的懷抱中,然後她清楚地感受到那具身子的肌肉瞬間繃緊,猛然僵硬。

    鼻子被硬實的胸膛磕得生疼,淚意瞬間湧上來,姜顏捂著鼻子擡頭,撞見了苻離微微瞪大的眼眸。他的眸子裏跳動著江面粼粼的波光,有著望不見底的深邃。

    眼見著苻離的身體越發僵硬,姜顏歉意地笑笑,誰料剛站直身子,又一個浪拍來,甲板晃動,顛簸中姜顏再次朝前撲去,不得不用手抓住苻離的衣襟以保持平衡。苻離猝不及防被她撞得後退半步,下意識擡臂環住姜顏的腰肢,兩人嚴絲合縫地抱在一起,如同環玉契合。

    掌心下的纖腰盈盈一握,帶著些許溫熱的體溫,那熱度仿佛順著他的指腹攀爬,一路燒到了心窩。苻離擰眉,垂頭望著姜顏清澈的眉眼,眸中有莫名的光芒閃動,幾乎是咬著牙惡狠狠地說:“你早算計好了的是不是?”

    姜顏:“?”

    苻離手臂環得更緊了些,深吸一口氣道:“投懷送抱,未免也太不矜持了。”

    “……”姜顏緩緩瞇起眼睛:“那你倒是放手啊!”

    苻離選擇性失聰。

    姜顏攥著苻離的衣襟,回神後才發覺衣裳裏似乎藏著個硬塊,剛巧被她攥在手裏。她下意識垂下眼,想要瞧一瞧他藏在衣襟裏的硬塊到底是何物。

    可惜天黑,她還未看清,苻離卻是略微慌亂地松開了她,後退一步整理好被抓亂的披風和衣襟,而後將青纓繩嚴嚴實實地遮蓋好。他側著頭望著欄桿外浩渺如墨的江水,從姜顏的角度,可以看到他一只微紅的耳尖。

    下一刻,苻離長臂一伸,將一只扁嘴的白玉瓷瓶遞到她面前,也不看她,只扭頭望著黑漆漆的遠方,留給她一個俊美的側顏,淡淡道:“若還是暈得厲害,便含上一片。”

    見姜顏沒動,他似是不耐,一把拉起姜顏的手,將藥瓶強行塞入她掌心。被風吹了許久,姜顏的指尖有些冷,苻離眉頭一皺,想了想,單手解下鴉青色的鬥篷迎風一罩……

    姜顏‘哎呀’一聲輕呼,只來得及看到一片暗色從頭頂罩下,接著視線被遮擋,溫暖柔軟的布料將她兜頭籠罩在其中,黑暗伴隨著冷冽的松木香襲來,那是熟悉的、屬於苻離身上的味道。

    “苻大公子,你這是作甚?”姜顏伸手扒拉了許久,才將那件寬大的鬥篷從頭上扒拉下來,視線清明,可甲板上卻沒有了苻離的身影,唯有幾盞殘燈輕晃,光影交錯,懷中披風裹著沈甸甸的暖意,驅散所有嚴寒。

    第二日清晨,苻離一打開門,便發現門口的藍布墊子上整齊地疊放著自己昨晚的披風,抖開一看,披風顯然熨燙過了,又重新熏了香,很是幹爽。

    ……

    一行人走了五日的水路到達順天府,稍作休整便換了駿馬加急趕往大同府。大概是照顧兩個女孩兒,中途苻離自掏腰包雇了馬車,讓姜顏和鄔眠雪乘坐馬車前行,倒免去了她們不少苦頭。

    第八日黃昏抵達大同府。城墻之下,漫漫黃沙,奇裝異服,邊境的粗獷氣息撲面而來,長河落日,總讓人想起一人一馬浪跡天涯的單刀俠客。

    府衙前,兩名錦衣衛翻身下馬,一手按著腰間的雁翎刀,一手執著令牌昭告府門守衛:“錦衣衛辦事,速請大同知府來見!”

    很快,一身朱紅官袍的大同知府滾著肥胖的身軀、手扶官帽笑迎出來,將兩位錦衣衛使並儒生們一同請進府中。

    魏驚鴻連飲了幾杯熱茶,才長松一口氣恢復些許精神。不止是他,其余幾位年輕人也俱是面有菜色,疲憊不堪。好在知府還算是熱忱,吃好喝伺候著這批皇都來的少年才俊,讓他們梳洗完畢、整理好儀容後,才命人領著幾名太學生前去西郊城墻外古樓遺址。

    唯有魏驚鴻身體不適,和鄔眠雪一同留守府衙。

    此時已過酉時,但大同府街上仍有小販來往,街頭巷尾還有不少衣衫襤褸的流民走動。蔡岐環顧四周,銳利的眼睛掃過街頭巷尾來往的人群,沈聲道,“這裏的氣氛有些不對。”

    程溫借著街邊的燈火打量這座陌生的邊境城池,謙恭有禮地問道:“千戶大人,何處不對?”

    苻離目視前方,代為回答:“入夜歸家的時辰,街上仍有大批商販流民自由走動,而城中戒備松懈,極易釀成禍端。”

    “不錯。”蔡岐點頭贊許。

    推著板車的商販沈默著走過,衣衫襤褸的男人倚在土磚墻邊,眼睛在暗色中折射出狼一般的光芒。陰冷的朔風呼嘯而過,燈影搖晃,姜顏打了個顫,察覺到了些許寒意。

    苻離忽的停住了腳步,回身望著那擦肩而過的小販。

    燈火將眾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蔡岐問:“怎麼了?”

    “那人腳步輕穩,行動間幾乎不發出聲響,不像是普通商販。”苻離擰眉,“應是練家子。”

    蔡岐褪去了平日的溫厚,握著刀銳利道:“這裏是大明與韃靼的交界處,向來多動亂,魚龍混雜的,務必小心些。”

    從進大同府開始,氣氛便詭譎得很。姜顏莫名有些緊張,笑道:“千戶大人可別嚇我。”

    苻離一頓,朝她擡起下巴:“過來。”

    姜顏:“嗯?”

    苻離不耐:“站我身後來。”

    姜顏可算明白了,這倨傲的苻公子是想保護她呢。不由笑彎了腰,提著燈籠小跑上前,踩著苻離的影子前行,故意打趣道:“哎呀,今日的苻大公子格外討喜呢!”

    前方,苻離幹咳一聲,生硬道:“閉嘴!”

    穿過空曠的黃沙地,便見修補了一半的城墻突兀立於眼前。月色淒寒,烏風陣陣,瞭望臺燃著火把,兵士列陣,排列於城墻之上。

    駐守的將軍拍馬前來盤問,見到有錦衣衛的令牌,這才將他們放入溝壑縱橫的遺址之中。

    可惜,陸老身體不適,提前回驛站休息了,地下三層的古樓遺址裏,只有三四名陸家嫡系弟子在清理古籍。

    兩撥人打了照面,互相介紹一番後,姜顏便隨著苻離、程溫及季家兄弟一同加入挖掘整理的行列。今日興沖沖前來謁見陸老,誰知來晚了一步沒有見著本人,姜顏本有些失落,但很快她的註意力便被滿地散落殘缺的古物所吸引。

    借著壁上的油燈縱觀四周,他們應該是處於藏書古樓的最中央,四周墻上有排排凹陷其中的巨大書櫃,因深埋地底多年,書櫃都與墻上泥土融為一體,隱約可以看出典籍的輪廓。

    歷經歲月侵蝕,這些書頁簡牘皆是十分脆弱,一觸即碎,需要用柔軟的毛刷小心翼翼地刷去表面泥土和臟物,再將其包裹好放入墊了絨布的箱子中。苻離和程溫等人已經開始小心清掃,而蔡岐和另一名錦衣衛則在入口處警戒。

    姜顏抖開三角巾遮住口鼻,再用帕子隔離小心地撚起一片竹簡,透著昏黃的燈光,她仿佛能看到上面凹陷鐫刻的小篆穿過千年歲月,向後人傾吐百家爭鳴的宏觀盛世。

    那種感覺真是太神奇了,心中莫名熱血澎湃。

    季懸小心地將竹簡一片片整理好,笑道:“不知百年之後,我們的名字會否也會出現在史書之中。”

    陸家弟子約莫有些排外,自顧自幹活,沒有理他。倒是他哥哥季平爽朗一笑,接上話茬道:“說不定這批古物整理出冊,扉頁上便會寫著‘弘昌十四年,監生季平整理編纂’。”

    姜顏笑著打斷他們的幻想:“你區區一太學生,哪裏夠格呢?扉頁上寫的,必定是陸老、馮祭酒、岑司業那般大儒的名字。”提到此事,她倒想起來正經事來了,便起身拍拍手,朝陸家的幾名弟子攏袖長躬道,“煩請幾位帶個口信給陸老,就說兗州姜顏求見,必當擇吉日登門拜訪他老人家。”

    這幾個弟子皆是嫡系,自然知道姜顏的名諱的,聞言間態度恭敬了不少,回禮道:“弟子一定代為轉告先生。”

    季家兄弟是個話癆,還在喋喋不休地暢想著自己成為整理古籍第一人名垂青史的場景,約莫是講得太起勁,季平不小心吸入了塵土,便猛地打了個噴嚏。

    與此同時,外頭猝不及防傳來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地面顫了三顫,岌岌可危的地宮房梁簌簌抖灰,不斷有墻磚、青銅器具等物從頭頂墜落。

    姜顏還未反應過來,便被苻離一把拽了過去,推到相對穩定的角落護住。他雙手撐在墻上,將姜顏整個兒護在身下,眼中有清冷的火光,盯著她喘息道:“楞著作甚,東西掉下來也不知道躲嗎!”

    姜顏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藏的一抹擔憂,張了張嘴,下意識說了聲:“抱歉。”

    對面的季平拍了拍滿身塵灰,茫然道:“怎麼回事?”

    其弟季懸貧嘴道:“莫非兄長一個噴嚏威力無窮,讓大地顫抖?”

    但很快,他便笑不出來了。

    轟——

    又是一聲巨響,頭頂的一根房梁猛地坍塌下來,油燈湮滅,四周陷入了一片死亡般的黑暗。

    他們被困在地底,隱約可聽到地面上急促的鑼鼓聲宛如催命符,接著,淩亂的腳步聲紛雜,蔡千戶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吼道:“韃靼夜襲來犯,投石攻墻!你們速速出來!”

    誰也未曾預料的情況發生了,頃刻間天翻地覆。

    生死一線中,季懸的聲音帶著哭腔響起,在空蕩的地底回蕩:“兄長!苻公子!你們在哪?”

    黑暗中,苻離緊緊護住姜顏,感受到身側有人的喘息聲,他騰出一手一抓,抓到了嚇得兩股戰戰的季平。

    舞文弄墨的太學生何曾見過刀光劍影和西北的廝殺?季平沒有了往日的談笑風生,只顫聲道:“怎麼會這樣……怎麼突然就、就城破了……”

    苻離還算冷靜,道:“若城中有內賊,裏應外合,破城並不難。”

    果然,蔡千戶的吼聲再次傳來:“城中混了奸細,刺殺了守城的衛官,現在群龍無首危險得很,你們出來說話!”

    “奸細偽裝成了流民和商販。”姜顏瞪大眼,恍然道,“怪不得如此。”

    苻離‘嗯’了一聲,伸手推了推面前攔截橫亙的坍塌物,發現巨石和橫梁紋絲不動,出口被堵死,他與姜顏、季平三人被困在了角落。

    蔡岐還在催促,下面甚至可以聽到廝殺聲了。想了想,苻離果決道:“季懸,程溫,你們和陸家弟子一同上去,跟著千戶走。”

    “那你們呢?”程溫焦急道。

    苻離沈默了一會兒,才道:“障礙物太大,我們出不來。”

    身側,季平發出一聲崩潰的泣音。

    “我們幫你挪開!”程溫用手窸窸窣窣地摳著橫亙坍塌的橫梁和墻壁,“臨行前馮祭酒百般叮囑,我等要同進退、共榮辱……”

    轟——

    又是巨石震地。

    “你聽見刀劍碰撞的聲音了嗎?”苻離一聲低喝,“再不走,只會造成更大的犧牲!快走,將古籍帶回城中!”

    “那你們怎麼辦!我兄長怎麼辦!”季懸絕望道。

    苻離張了張嘴,還未說話,姜顏便忽的打斷他道:“有風!”

    苻離一怔。姜顏繼而欣喜道:“西北方,有風便有出口。苻離,你感受到了嗎?”

    苻離閉上雙眼,仔細辨別之下,果然感到一絲涼意拂過鬢角。他霎時睜開眼,沈聲道:“應該有密道。程溫,你帶著他們先撤!天亮之後,我們在大同府衙匯合。”

    黑暗中,程溫的聲音如同隔著千萬道屏障傳來,堅定道:“好。以天亮為約,等你們一同回鄉!”

    沒有光,黑暗的地底很是陰冷,姜顏的身體不可抑制地顫抖。苻離聽到程溫等人的腳步聲遠去消失,這才彎腰在地上摸索一番,找到了自己隨身攜帶的長劍,而後,他一把攥住姜顏的手,力氣大到手腕生疼。

    “莫怕,我在這。”苻離如此說著,語氣透著從未有過的沈穩強大。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6:36

第二十五章

    算是因禍得福, 方才地面震顫,深埋地底數百年的磚墻十分脆弱, 破了一個拳頭大的缺口,那風便是從缺口中透出的。苻離用肩背撞了約莫十來下, 磚塊嘩啦墜落, 墻壁上的缺口迅速塌陷擴大, 剛巧能容一人鉆出。

    季平抱著一簍子典籍先行鉆過探路, 不稍片刻,他折回來欣喜道:“果然有密道, 不知通往何處!”地底空曠得很, 聲音撞擊在逼仄的通道中, 蕩出無數道回音。

    黑暗中,苻離攥緊姜顏的手, 讓她先行鉆出, 自己再握著劍跟上來。

    “你沒事罷?”黑暗中, 姜顏看不清苻離的情況,只覺得他方才憑一己之力撞通缺口,一定很疼。

    苻離輕輕擋開姜顏摸過來的手,平靜道:“我沒事。”

    沒有亮光, 三個人只能摸著墻壁前行。期間季平還寶貝似的抱著一簍書,累得直喘氣, 問道:“外頭兵荒馬亂,我們何不藏在這地洞之中,等到塵埃落定後再伺機出去?”

    “不可!”苻離幾乎是立即否定, “隧道到處都是濕泥朽木,隨時都會有坍塌的危險。”一旦地洞坍塌,路被封死,他們就只能坐以待斃。

    姜顏聽著季平沈重的腳步聲,忍不住道:“季公子,如今城中危亂,你負重前行很危險的。不如,將書簍暫且放下罷。”

    “不可不可。馮祭酒對我等委以重任,命我等將珍貴的典籍運回應天府,怎能為一己私利棄聖賢於不顧?”季平連連搖頭,倔強道,“我這簍都是千年前所著《風俗錄》和《異人誌》,乃魏晉遺留下來的孤本,決不能丟了。”

    “可是……”

    姜顏話還未說完,新一波的攻城又開始了。投石的巨響振聾發聵,地面劇烈抖動,搖晃不已,木渣和塵土簌簌墜落,打在身上生疼生疼。

    “小心!”苻離順勢將姜顏拉入懷中護住,用自己的身體遮擋墜落的雜物。

    地動山搖的感覺實在是太令人恐懼了,姜顏忙擡手護著他的頭,急道:“你別只光顧著我!”

    苻離咬著牙沒說話。

    混亂中,兩人聽到前方的季平悶哼一聲撲倒在地,似是被崩落的東西砸到了身體。姜顏大聲道:“季公子,你沒事罷?”

    不知過了多久,震動的轟鳴停止,除了頭頂間或灑下一把土灰,四周又恢復了平靜。不遠處,似乎有橫木被人挪開的聲音,接著季平顫抖的嗓音響起,氣息不穩道:“我沒事。”

    頭頂支撐隧道的某根橫梁哢嚓一聲,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苻離拉著姜顏的手道:“快走,這裏撐不了多久了。”

    季平跟在他們身後,跑了幾步,腳步忽的慢了下來。姜顏回頭望著身後黑皴皴的的隧道,大聲道:“季公子,還好麼?我幫你拿書罷!”

    苻離‘嘖’了一聲,冷聲道:“都自顧不暇了還瞎好心。”說罷,他松手折回身去,聽聲辨位找到季平的方向,從他懷裏接過書簍,短促道:“快跟上。”

    季平擦了擦臉,小聲說了句“謝謝”。

    甫一離開,身後的隧道轟然坍塌,揚起塵土一片,三人加快步伐朝前跌跌撞撞跑去,唯恐慢了一步會葬身於此。

    不知走了多久,只覺得四周的風越來越明顯,空氣中的火石味越來越濃。他們沿著隧道拐了個角,便見月光隱現的洞口兀立眼前,只需踏過幾十階臺階便能重見天日,夜空近在咫尺。

    姜顏大喜過望,抹開淩亂的鬢發朝前跑了十幾步,直到外頭清冷的月光透過枯藤投射到她身上。感覺到光芒和空氣的流動,她松了一口氣扭頭道:“洞口通向城中,我們還在大同府。”

    苻離抱著書簍走到姜顏身邊站定,警覺道:“此時大同府能否守住城池還未可知,莫要貿然靠近洞口,當心有……”

    話說到一半,他忽的住了嘴,震驚地望著手中抱著的書簍。

    這突如其來的沈默太過詭譎。姜顏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竹編的簍子上沾滿了新鮮的血液,連剛出土的簡牘都被浸潤成了暗紅色,隱隱散發出些許腥味。而苻離雖然染了塵土略微狼狽,但白色的武袍完整,並沒有傷口。

    可想而知,這竹簍裏的淋漓的鮮血顯然屬於……

    “季平!”兩人望向深不見底的隧洞,異口同聲地喊道。

    “咳咳……”裏頭有壓抑的咳嗽聲傳來,季平扶著墻壁,幾乎是一步一頓地挪到洞口。

    黑暗從這個清瘦的年輕人身上褪去,如霜的月光一點一點鍍亮他的身軀,也照亮了他嘴角和衣襟上暗如墨汁般的血漬。他的臉白得嚇人,沒有一絲生氣,每走一步都有新鮮的血液從他口鼻裏溢出,在石階上滴下淅淅瀝瀝的一行濕痕……

    回想起之前在隧道裏時,季平那聲壓抑的悶哼,姜顏這才恍然明白,他應該那時就被墜下的重物砸到受了內傷,而他懷中的古籍卻是絲毫未損,想必是危難之時,他用羸弱的肉軀護住了千年前的聖賢經典。

    姜顏從不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流如此多的血液,也不知道這個瘦弱的書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護住古籍,又是憑著怎樣的毅力一步步踉蹌至此,自始至終,他沒有喊過一聲疼。

    她渾身仿若凝固,嘴唇囁嚅:“季、季……”

    月光照在季平蒼白的臉上,卻沒有照進他渙散的眼睛。他像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油盡燈枯,頹然朝前撲去。

    哐當——

    書簍墜地,苻離飛身向前接住了季平軟軟倒下的身子,又擡手去撕自己的衣服下擺。姜顏想,苻離此刻應該遠沒有他面上表現的那般鎮定,因為他的手掌顫抖,指節發白,使了好幾次勁兒才將下擺的破布撕下來,捂在季平不斷湧血的口鼻處。

    風席卷而來,滿天星子搖搖欲墜,那冰冷的寒意喚醒了姜顏的神智,她幾乎是踉蹌著奔過去,跪在季平身邊給他擦拭嘴角。盡管,這是徒然。

    失血過多,季平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鼻腔溢血,嘴中也湧著血沫,不一會兒便浸透了布條,姜顏的白袖邊變成了血紅色。

    更可怕的是,季平的耳廓中也溢出一條血線。

    “他的臟腑受了重創……”第一次直面死亡,姜顏咬著唇,面色不比季平好看多少。

    “季平!”苻離低喝,將季平脫力的手繞到自己脖頸處,以肩背支撐起他綿軟的身體,咬牙道,“撐住!我這就帶你出去。”

    季平垂著頭,淤血從他嘴角溢出,在空中垂下一條黏膩的血線,最終滴落在地上。他掀了掀眼皮,嘴角微動,氣若遊絲道:“我……不想死……苻大……公子……我不想……”

    一句話還未說完,季平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嚨,胸腔中發出‘呵呵’的破碎聲響,眼睛已經朝上翻了白。姜顏猜測他是被淤血嗆住了,連忙擡起他的下巴側向一旁。

    “咳!”季平撕心裂肺的咳嗽,滾燙的淤血如箭般噴出,濺在姜顏的手上,腥熱而又黏膩。姜顏顧不得滿手的鮮血,顫抖著給季平順氣,竭力維持冷靜道:“得盡快出去找大夫。”

    “我走、走不了了……請二位……將書籍帶回……應天府……”

    季平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夾雜著文人的執念,艱難道:“告訴馮祭酒……學生季平……不辱使命……”

    苻離的背影一頓,索性棄了自己隨身攜帶的寶劍,矮身背起季平朝出口挪去。他鼻尖有汗,滴落塵埃,沈聲道:“這些話,你親自回去說。”

    姜顏眼眶酸澀,拾起苻離落下的寶劍,又將地上遺落的書簍背在肩上。書簍沈甸甸的,她一個趔趄,很快穩住了身子,向著苻離的背影,踩著一路血跡出了洞。

    隧道之外,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卻是另一個煉獄。

    月色西斜,滿地弓矢如刺,紅黑二色的軍旗橫七豎八地倒在屍堆中,外城城墻已經被攻破,墻上插上了韃靼王子的旗幟,張牙舞爪地在朔風中飄動。無數個被火石砸破的窟窿如巨獸的嘴,黑越越的,吞噬著一切生靈。

    被火石砸毀的城墻坍塌,硝煙彌漫中,僅有百余名韃靼人守城,另有十幾名韃靼士兵正在城墻下屠戮來不及逃跑的漢人,苻離迅速閃身躲回隧道中,低聲示意姜顏:“別出聲。”

    姜顏也將自己藏入陰影裏,以眼神示意苻離下一步如何走。

    苻離靠在隧道門口,用余光瞥向外面一邊舉著彎刀一邊笑著屠戮韃靼人,低聲道:“城門口守衛很少,想必韃靼的軍隊都集結在另一處,等待伺機攻占內城朔州。”

    姜顏心中一寒,道:“朔州一破,大同府失守,下一個遭殃的定是順天府。若順天府再失守,韃靼人便可沿著運河長驅直下攻占應天府,皇都危矣!”

    苻離:“兩條路,要麼向北逃往塞外。要麼回朔州,同蔡千戶匯合。”

    姜顏靠在墻上,沈默了許久才道:“漢人去了韃靼的地盤,與刀俎下的魚肉無異。可若回朔州則必定要穿過被攻占的外城,韃靼人嗜殺成性,撞上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苻離沒有搭話,只問道:“你信我嗎?”

    “我信。”姜顏沒有絲毫猶豫,仿佛又回到了國子監時的自信從容,無比耀眼,無比堅強。

    “要入城門,只能殺了他們。”苻離說。

    那一刻,說不害怕的話是假的,但姜顏很清楚地知道,遭遇危機時第一想的應是解決的辦法,而不是怨天尤人的逃避。

    正思索著該如何以少勝多,卻見前方的苻離將季平放在一旁的地面上,又將姜顏推入隧道中藏好,低聲道:“不管發生什麼,別出聲。”

    直覺不妙,姜顏微微瞪大眼道:“那你呢?”

    苻離抿著唇,伸手從姜顏懷中抽出自己心愛的寶劍。他背映著滔天的戰火,眼底折射著清冷的劍光,染血的衣袍翻飛,用難得溫和的語氣對姜顏道:“一會兒打起來,記得保護好自己。”

    說罷,他咬牙起身,整個兒暴露在韃靼人面前。

    韃靼人很快發現他,執著彎刀包抄過來。

    苻離冷眼直視,那雙執筆端莊的手此時握著長劍,長身而立,散亂垂下的發絲隨風飛舞,朔風凜冽,他逆著風一步一步朝嘶吼著撲來的韃靼士兵走去,背影挺拔,沒有一絲怯意,沒有一絲猶疑,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終騰空一躍……

    錚——

    長劍迎上彎刀,火花四濺。電光火石的一瞬,苻離橫劍一劈,斬殺第一名韃靼人,接著旋身劃開第二人的腰腹再順勢刺入第三人的胸膛。

    頃刻之間,三名敵軍倒斃,未料這少年人如此了得,剩余的韃靼人面面相覷。北方遊牧人天生驍勇善戰,同伴的死並未嚇退他們,反而成了激發了他們融入骨血中的嗜殺好戰。十數人如野狼般叫囂著沖上來,圍攻苻離一人!

    苻離再強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韃靼人又蠻力無比,終究是寡不敵眾。在斬殺了第六人後,苻離被一個虯須的韃靼漢子鉆空子偷襲,一把彎刀當頭劈下,他下意識擡劍格擋,卻被那漢子的蠻力壓得單膝跪下,劍氣蕩開,揚起他鬢角散落的發絲。

    彎刀與長劍相撞,帶起一路火星,冷汗沿著下巴淌下,苻離咬牙硬挺,清冷的眸中一派視死如歸的決然。他褪去往日的矜貴,只剩下原始的熱血和殺戮,為國,為家,亦是為情,狠得不像個養尊處優的十七歲少年。

    火光中,那虯須漢子齜牙咧嘴,咕嚕了一句異族話,接著,身邊的另一個韃靼人看準時機朝苻離後背砍去!苻離本能要躲,卻被虯須漢子牽制住,一時脫身不得。眼看著那森白的刀刃即將劈開他的皮肉,苻離心中一沈。

    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死了,姜顏會被欺負。

    很奇怪,他與姜顏鬥了這麼久,本是水火不容,卻沒想到生死攸關的時候他腦中最後想的,仍然是她。

    想象中的劇痛並未來臨。

    他睜眼,一箭擦著他的頸側飛來,射穿了身後偷襲的那韃靼人的肩部,雖不是致命傷,但足以讓苻離反應過來,一腿橫掃將虯須漢子擱倒在地,又挽了個劍花回身一刺,連殺兩人後再一劍將怒吼著起來的虯須漢子釘死在血跡斑駁的地上。

    又數箭飛來,大部分都被風吹得偏離了方向,看得出射箭之人技藝並不十分精湛,但足以牽制敵人,給苻離爭取反擊的時間。

    解決了最後一個敵人,苻離喘息著,摸了一把臉上飛濺的熱血,於獵獵狂風中回首望去,只見夜色深沈,烏雲蔽月,幾丈開外的少女手持著不知從何處撿來的弓箭,仍保持彎弓搭箭的姿勢,柔弱的身形繃緊如松,仿佛被深沈的夜鍍成一道玄黑的剪影。

    但苻離知道她在發抖。

    這個曾經被他恥笑過箭術的縣官之女,在極度恐懼的情況下仍然選擇拿起弓箭戰鬥,保護了自己,也保護了他。

    仿佛在這個時候苻離才恍然發現,姜顏除了出身不那麼顯赫,除了性子天真直率,她的身上找不到一處令人置喙的短處。自始至終,都是他那點可憐的傲慢在作祟。

    來不及品味死裏逃生的欣喜,苻離提著豁了口的殘劍朝她走去,在她面前站定。姜顏這才長松一口氣,將空了的箭筒和弓箭丟在地上,雖強裝鎮定,但顫抖的聲線依舊出賣了她此時的後怕:“風很大,我的手抖得厲害,一直擔心失手射傷你。”

    苻離心中一燙,說不出是種什麼感覺。他伸出一只沾滿了黏膩鮮血的手掌,對姜顏說:“沒事了,我帶你回去。”

    姜顏沒有動,只擡起一雙哀傷又無措的眼睛望著他,蒼白的唇顫了顫,說:“季平……身體冷了。”

    苻離一怔,許久才反應過來她說的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握緊劍柄緩緩蹲身,將食指放在季平的頸側一探,而後久久僵住,如同失了靈魂的石雕。

    季平死了。

    這一念頭冒出,足以讓人渾身熱血涼透。過了許久苻離才收回手,五指緊握成拳,垂下眼蓋住眼底翻湧的風暴,喉結幾番吞咽滾動,他艱難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得在韃靼人發現異常前離開。”說罷,他沈默著起身,將季平的屍身背回了隧道裏,長劍一揮斬斷橫梁,只見磚石簌簌落下,很快將那可憐的太學生掩埋其中。

    姜顏跪在地上,將臉埋入手掌,咬著牙悄悄抹去滿臉的淚漬。

    再擡眼時,她看到一身血漬的少年朝著坍塌的洞口拜了三拜。

    接著,苻離轉身朝韃靼人遺留在戰場上的幾匹馬兒走去。茫茫夜色中劍光閃過,軍馬應聲而倒,只留下一匹最健壯的,被苻離制住馬嚼子輕手輕腳地牽了過來。

    在這種時候,苻離仍保持著可怕的冷靜。姜顏知道,他殺掉多余的戰馬是為了避免韃靼人發現異常後追殺上來……思慮清晰得不像是個錦衣玉食的少年。

    正想著,苻離翻身上馬,一手控制韁繩安撫噴著響鼻的軍馬,於馬背上俯身朝姜顏伸出一只滿是鮮血的手掌:“上來。”

    姜顏道:“季平他……”

    苻離的聲音冷靜的可怕,唯有眼尾一點濕紅,沈聲道:“他死了,我們帶著他沒法逃跑。”

    明知事實如此,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姜顏仍忍不住酸澀了眼眶,胸中如壓著巨石,幾欲喘不過氣來。

    “等收復失地,我會親自來接他還鄉。”苻離道。

    姜顏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將那簍浸透了季平血水、承載了他最後遺願的書籍抱在懷中,借著苻離手臂的力度上了馬。

    此時此刻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苻離讓她坐在自己身前,整個兒將她圈在自己懷裏護住,一抖韁繩拍馬朝被攻占的城門沖去!

    狂風從耳畔呼嘯而過,顛簸中,姜顏紅著眼費力回頭望了眼隧道坍塌的洞口,那裏埋葬了她的同伴。

    季平沒能等到自己的名字留在史書的那一刻,甚至,他沒能將自己帶回應天府。

    駿馬飛奔沖到殘敗的城墻之下,苻離一手摟著姜顏,一手執刀刃狠拍馬臀。馬兒吃痛,長嘶一聲一躍而起,越過碎石磚塊,又沖破城門前的攔截的障礙物,一路長驅直入進了大同府被攻陷的應州城中。

    飲酒慶功的韃靼守城士兵終於覺察出了不對勁,想要追卻沒了戰馬。韃靼人猶不死心,高聲叫喚著異族語言,迅速取了弓箭列陣,打算從城墻上射殺馬背上的少年們。

    韃靼人世代遊牧,又力大無窮,箭術非附庸風雅的中原士子能比,箭矢如雨落下,耳畔盡是咻咻的破空之聲!

    “攥緊馬鞍!”耳畔,苻離急促喘息,松開一手抽劍格擋飛來的流箭。

    姜顏雙目緊閉,咬牙忍住臀股間顛簸的劇痛,伏在馬背上緊緊攥住馬鞍。她像是夾在洪流之中,耳畔盡是呼呼風響和箭矢破空的聲音,令人心驚膽戰。

    硝煙遠去,不知何時飄起了大雪。

    已經是醜時了,姜顏才剛下馬,身後高大的戰馬便吐著白沫,轟然倒地——馬兒中了好幾箭,能跑這麼遠已是極致。姜顏眼睫上凝了霜雪,狼狽回頭,便見苻離捂著淌血的肩部直皺眉。

    “你中箭了!”姜顏瞳仁驟縮,一張嘴便灌進滿口的風雪,上前道,“我看看……”

    “沒事。”苻離躲開她想要觸碰的手,卻因牽扯到傷口悶哼一聲。

    “箭上有血槽,若不處理你會死的!”姜顏眼前不可抑制地浮現出季平蒼白血汙的臉,一向帶著笑意的臉上浮現出難以言狀的悲傷。她說,“季平已經沒了,你得活著。”

    苻離眸色微動,沒有說話。待緩過那一陣疼痛,他提劍反手一斬,斬斷了刺入肩背的那支羽箭,而後清冷道:“風雪太大不好趕路,先找個地方休息,天亮再走。”

    這裏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大部分應該隨著明軍撤回了朔州內城,只留下一片劫掠一空的殘垣斷壁。二人頂著暴風雪找了一處勉強能避風的茅屋,他們不敢找大門大戶,怕休息到一半會有劫掠的韃靼人沖進來,茅屋雖小,一文不值,自然不會招來覬覦,相對安全。

    姜顏關了門,將滿室風雪血腥隔絕在外,一切好像是一場荒唐的噩夢。

    房屋主人因是逃難匆忙,連竈火都還未熄滅,姜顏定了定神,把書簍放在麥稭淩亂的地上。她望著書簍中幹涸的血跡,強壓住眼底的淚意,才抖去滿身的霜雪,借著竈臺裏的炭火點燃了桌上老舊的牛油燈。

    一豆暖黃散開,明亮了苻離冒著冷汗的俊顏。

    茅屋家徒四壁,土磚墻骯臟無比,苻離扶著長劍,盤腿坐在唯一一堆幹凈的麥稭上調整呼吸,垂下的眼睫在油燈下抖動,鼻尖有細密的冷汗滴落。

    他一定很疼。

    姜顏拾起掉落在地的鐵茶壺,掀開水缸打了水放在竈臺上燒開,又撕了幹凈的下擺內裏放在茶壺中煮著,這才挽起袖子蹲下身,平視苻離道:“苻大公子,我幫你拔箭。”

    苻離擡眸看了她一眼,固執道:“不用。”

    “你傷在肩背上,自己不方便……”

    話還未說完,卻見苻離面無表情地反手握住斬斷的箭矢,狠力一拔!

    鮮血濺出,苻離額角青筋暴起,扶著劍急促喘息,牙齒幾乎將蒼白的嘴唇咬破。

    “……”

    姜顏顧不得燙手,手忙腳亂地將茶壺裏煮開的布條撈出來擰幹,幾乎崩潰道:“還嫌不夠疼嗎,箭不是這麼拔的!”

    “不、疼。”苻離手背青筋突起,直接發白,咬著唇一字一頓說。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同我較勁?”姜顏將燙過擰幹的布條抖開,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你將衣襟解開,我給你包紮。”

    苻離似乎有所顧忌,當即捂住左肩的傷口,呼出一口白氣清冷道:“我自己來。”

    “一只手如何包紮?”姜顏見到苻離滿身血漬、唇瓣發白,又想起因內傷失血而亡的季平,心中莫名一慌,索性伸手拉開苻離的衣襟道,“再不止血,你是想……”

    姜顏忽的怔住了,視線一眨不眨地落在苻離的脖頸處。

    嚴絲合縫的衣領中,一截絞金青纓繩若隱若現,是姜顏曾經最為熟悉的配飾。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指一挑,將那塊青纓繩串著的玉環挑了出來,淡綠的殘玉紋飾熟稔,映在她微微瞪大的眸中。

    “我的玉怎會在……”姜顏幾乎以為這塊玉就是她日夜佩戴的那一塊,話說到一半才發覺不對勁。

    早在數月以前探望程家回來的路上,她串玉用的青纓繩被偷兒剪綹,早沒了絞金的青纓繩,歸來後她便尋了根普通的紅繩替代……再一摸腰間,玉環仍在。

    苻離脖子上的這半塊玉,並不是她的。

    可是為什麼兩塊玉會如此相像?

    屋外狂風怒號,屋內卻陷入了死一般的沈靜,唯有油燈搖曳,鍍暖了苻離清高冰冷的眼眸。

    往事走馬燈般閃現,相見時苻離莫名的偏見,離家時父母的欲言又止……疑竇潮水湧退,而真相漸漸浮出水面。

    姜顏霎時腦中一片空白,一個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頭。

    她急切的、顫抖地拿起手中的半塊玉環,與苻離脖子上的那塊拼在一起,完美契合的那一瞬,她呼吸一窒,失了魂魄。

    心臟不可抑制地狂跳,姜顏張了張嘴,面上是從未有過的茫然,只半跪在苻離身邊,幹澀問道:“苻離,當年你祖父與我父親訂下的約定……到底是什麼?”

    苻離一直以為姜顏是知道婚約之事才對他‘糾纏不休’的,從一開始他便如此認定,所以才會在日後的相處中,先入為主地認為姜顏入國子監是居心叵測攀高枝。他幻想過姜顏看到他脖子上的殘玉會是何表情,或許是害羞,或許是興奮,唯獨不該是現在這般令人揪心的茫然。

    “自然是婚約。”苻離耳根微紅,抓住脖子上的殘玉塞回衣襟內。

    “婚約……誰和誰?”

    “你說呢?”苻離似是難為情,扭頭生硬道,“明知故問,你早該知道的。”

    姜顏扯了扯嘴角,無聲苦笑。

    “你拿著祖父的斷玉來京,到底想做什麼?”

    “那件事絕無可能,你想都別想!”

    “你可知道,當年祖父許下的是一個什麼諾言?”

    “我許你錢銀,換回你腰間的殘玉,如何?”

    往事歷歷在目,是啊,她早該知道的。

    可是,為何是現在?

    真相令姜顏措手不及。當初她不顧一切離家求學,就是為了避免早早成婚生子的命運,可是現在苻離卻告訴她,兩人早在繈褓之時就定下了婚約……再回想起苻離的幾番試探,而懵懂的自己卻回以輕佻戲弄,姜顏更是一言難盡。

    她拼命想要逃離的,原在一開始便已成了定局。

    姜顏攥著手中的玉,失了魂般的跌坐,連手中的布條散落在地都沒發覺。

    死一般的沈默,苻離總算覺察出了不對勁,淡色的唇張了張,啞聲道:“你這是什麼神情?”

    姜顏垂下眼,莫名笑了聲:“早知如此,當初我該接了你那八百兩銀子。”

    未料換來這麼一句,苻離眼中的溫情漸漸褪去,漠然問:“姜顏,你在說什麼?”

    姜顏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好像說什麼都是錯,不說也是錯,他們的故事從一開始就是個荒誕的鬧劇。

    “抱歉。”她無法說服自己將錯就錯,難以啟齒的內情到底說出了口,“婚約之事,爹娘從未與我說過。我並不知情。”

    “……”

    風聲嗚咽,死一般的沈默。

    “你是何意思?不知情你終日帶著這玉在我面前晃蕩什麼?”苻離終於爆發了,面色倏地冷了下來,襯著頰邊的血漬,如一只瀕臨絕境的困獸,厲聲問道,“不知情你招惹我作甚!”

    他面上有不正常的嫣紅,那是極端羞憤之下的血色上湧。

    姜顏只是看著他,眼底有愧疚,“我帶著這玉,是因為爹娘告訴我若萬一遇險,可拿著這玉求苻家相助,還了當年欠下的恩情。苻離,我從未想過要以此相挾,逼你娶我。”說著,她雙手將玉捧到苻離眼前,低聲道,“若是早知定的是婚約,這玉不用你討,我也該還你。”

    淡綠的玉在油燈下婉轉流光,苻離面上血色褪盡,霎時變得蒼白。

    “你想悔婚?”苻離不顧肩上的傷勢,一把按住姜顏的肩將她推到土墻上禁錮住,清冷的眼眸惡狠狠地盯著她,如同要望進她的靈魂深處,抖著唇又重復一遍,“你想悔婚!”

    姜顏背脊撞在粗糙的墻上,有些疼。她回視他,問道:“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結果?那時你想方設法要我的玉,我還以為,是苻家不肯報恩……”

    “你敢!”苻離根本聽不進她的話,冷冷道,“招惹了我還想全身而退?想都別想。”

    這句話似乎頗有深意,可姜顏已經沒心思去揣摩。今天夜裏短短三個時辰內,她已經經歷了太多、見證了太多,滿腹心事,滿心疲憊。

    “苻大公子,有什麼話可否以後再說?”姜顏閉了閉眼,伸手將苻離的手掌從自己肩頭拉下,而後將殘玉遞到他手裏,“年輕一輩的事,不該由老人家決定。這玉你先拿著,就當是我謝過你今日的救命之恩。”

    苻離垂下眼蓋住眼底交疊翻湧的情緒,而後猛地攥住玉,手背青筋凸顯。

    姜顏狼狽起身,拿起掉在地上的布條重新丟入茶壺燙過,背對他道:“我先給你包紮傷口,天大的事,天亮再說。”

    “出去。”苻離道。

    姜顏身形一僵,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卻見苻離猛地起身推開原本就老舊不堪的茅屋柴門,當著姜顏的面將系著紅繩的玉環揚手丟了出去。

    小小的一件東西劃過一道弧度,很快湮沒在風雪之中,落地都沒有聲響,不知丟去了何處。

    方才那般大力的動作顯然牽扯到了苻離的傷處,見到他後背衣裳皆被鮮血浸透,姜顏心臟一緊,嘆道:“是我懵懂無知戲弄了你,你要生氣便沖我來,何苦傷了自己?”

    苻離站在敞開的門口,任由風雪裹了他滿身,卻恍若不覺,唯有撩動的碎發間一雙孤傲的眼眸泛著微紅,啞聲重復:“出去。”

    “有沒有可能,她並不知道那塊玉是你們婚約的信物?”當初魏驚鴻如此提醒,苻離卻並未上心,固執地以為姜顏對他別具用心,如今看來,魏驚鴻那廝一語成讖,說到底,是他在自作多情,可悲可笑。

    苻離勾起嘴角,低低地嗤笑了一聲。

    那笑聽在姜顏的耳中,格外刺耳。她沈默著撈起重新煮過的布條,哪怕指尖被沸水燙得通紅,也沒有吭上一聲。

    屋外的風雪還在肆虐,吹得破敗的門扉哐當作響,油燈禁不住狂風呼嘯,倏地熄滅,四周陷入了一片深沈的黑暗中。

    苻離朝屋外走了一步,僅是一步,經過一夜鏖戰與奔波又受了傷身體宛如強弩之末,只見雙膝一軟,他忽的跪倒在地,扶著墻才勉強支撐身體緩過那一陣眩暈。

    再睜眼時,姜顏已重新點燃了油燈,照亮腳下的方寸之地。逼仄的屋內一半光,一半暗,亮的地方暖色如春,暗的地方風雪刺骨。

    姜顏蹲下與他平視,手中的布條利落地繞過苻離的傷處,纏了幾圈打上結止血。苻離擡眼,恍惚之間又想起那日冬陽正好,笑顏明麗的少女拿起一條淡藍的絳帶利落繞過他的腰間,十指也是這般一繞一挑,親手為他系上端正的禮結,而後擡眼一笑,色如春花……

    可現在又算什麼呢?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你受了傷,不要亂動。”姜顏道,“要出去也該是我出去才對,外面天寒地凍,最適合冷靜。”

    說罷,她將包紮傷口的結系緊些,拍拍手淡然一笑,當真就起身出了門。

    苻離神色微變,匆忙伸手挽留,卻因牽動傷處而疼得眼前一黑,指尖只來得及擦過關緊的門扉。

    姜顏出了門,在風雪中站了會兒,身體才活過來似的察覺出了徹骨的寒意。身後破敗的茅屋寂靜,門扉緊閉,苻離並沒有追上來。

    這樣也好,姜顏深吸一口氣,冰冷帶霜的空氣吸入肺腑,令她混沌的大腦清醒了不少。她裹緊衣袍,趁著夜色掩護朝洗劫一空的街道走去。

    半個時辰後,姜顏抱著從某家人去樓空的藥鋪裏順來的兩包藥材,吸著鼻涕回到了小茅屋。剛一擡眼,她便怔住了。

    風雪已經停了,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天際已經現出一抹魚肚白,而小茅屋前的雪地一片淩亂,像是有人來回反復地踩踏過。苻離披著滿身的積雪站在茅屋前的路口,曾經引以為傲的矜貴風雅全都不見,唯余下滿眼無法掩飾的焦灼和擔憂,定格成一道孤單的剪影。

    他似乎一直在尋覓等待著什麼,空洞的眼神直到看見姜顏平安歸來才有了些許神氣。明明眼睛是興奮的,可面色卻越來越冷,一開口聲音啞得令人心驚:“你去哪兒了,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姜顏抱著藥,心想:不是你讓我出去的?

    這句話到底沒說出口。那個驕傲的貴公子抿著蒼白的唇,眼裏拉滿了血絲,發絲和眉毛都凍成了白霜,也不知在風雪裏找尋了她多久,姜顏心軟了,朝他微微一笑:“我給你尋到幾味止血的藥材。外面冷,能讓我進去說話嗎?”

    晨光乍現,在她身後綻開金紅色的屏障,鍍亮了屋脊的積雪,掩蓋了所有的傷痛與死亡,一切恍若新生。

    苻離嘴唇動了動,而後轉過身子,背對著姜顏站了許久,久到姜顏以為他會一直保持緘默時,一個似是惱怒又似是無奈的嗓音傳來:“難道要我請你進去?”

    ……

    天亮了,雪霽初晴。姜顏搗了藥給苻離敷上,重新包紮好便再次出了門。

    苻離挪到門口,看見姜顏正彎著腰在屋前的雪地裏摸索著什麼。天那麼冷,她的手很快凍得通紅,苻離不禁擰起兩道好看的眉頭,問:“你在找什麼?”

    “昨天的玉。”姜顏起身叉了叉腰,望著白茫茫的雪地直嘆氣,“我記著你是朝這個方向丟的。”

    苻離猛地擡眼,身形僵了僵。他下意識想要擡手摸向胸口的位置,擡到一半又頓住,扭頭哼道:“都退婚了,還找它做什麼。”

    “成不成婚,不是你祖父說了算;退不退婚,也不是你說了算。”姜顏搓著凍僵的手,自顧自道,“奇怪,哪去了?”

    “別找了。”頓了頓,苻離垂著眼道,“興許別人撿走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6:50

第二十六章

    玉到底還是沒有找到, 有些可惜。

    現在冷靜下來想想,姜顏挺後悔的。她一向自由散漫慣了, 成不成婚,和誰成婚, 都不是一塊殘玉能決定的, 又何苦在這關鍵時候還玉, 平白刺激苻離?

    苻離那人, 有傲骨,也有傲氣, 哪能受得了當面退婚的屈辱?他這般生氣也是情理之中。兩人都是少年意氣, 若生了嫌隙, 能否活著回朔州都還未可知。

    回想昨夜苻離丟玉時的決然,姜顏有些不明白, 明明他覬覦這塊玉許久了, 應是早就籌謀退婚之事了, 可為何得償所願後他反而那般生氣?難道僅僅是受不了當面還玉的屈辱?

    姜顏猜不透他,只好坐在門檻上,扭頭望著屋內閉目養神的苻離直嘆氣。

    似是有所感應,苻離卻在這時猛地睜眼, 對上姜顏的視線,漠然道:“看甚?”

    果然由奢入儉難, 他恢復了初見時那般冷淡的態度,姜顏倒有些不適應了。她搖了搖頭,問:“你傷好些了麼?”

    苻離卻調開視線, “你我已退了婚約,我傷勢如何與你無關。”聲音淡淡的,聽得出壓抑了許多情緒。

    竈上的高粱米熟了,冒著騰騰的熱氣,姜顏起身取了搪瓷碗洗凈,一邊盛高粱飯一邊解釋道,“即便沒了婚約,你我還是同窗,危難之時互相關懷有何不對?何況,你救過我的命……”

    “你爹也救過我祖父的命,互不相欠。”苻離頓了頓,垂下眼道,“你若真想斷,便斷得幹凈些。”

    斷得幹凈是何意思?大冷天的在危機四伏的戰場上分道揚鑣嗎?

    姜顏心中的一點愧疚都變成了無奈,用斷了柄的木勺壓實碗中的高粱飯,哼道:“反正你也不喜歡我,誰退婚不都一樣?你若真面子上掛不住,我讓你也還我一次玉,回頭和長輩們說是我品行不端配不上你,如何?”

    “這並非面子的問題。”苻離閉了閉眼,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索性扭頭不看她,模樣有些落寞。

    一夜奔波,他整齊的束發散亂了不少,鬢邊垂下兩縷亂發,一身武袍血跡斑駁,和平日那副端莊雅致的模樣想比,反而平添了幾分少年俠氣。

    姜顏放下勺子,望著苻離線條完美的側顏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不會,有那麼一丁點兒喜歡我罷?”說著她用手指比劃了一丁點的長度。

    苻離身形猛地一僵,膝上的五指握緊,幾乎是立刻反駁道:“誰喜歡你?自作多情。”

    姜顏‘噢’了聲,小聲道:“那就好。”

    不知道哪個字刺激到了苻離,他幽幽望過來,眼神冷得很。

    姜顏無視他的目光,將一碗高粱米並竹筷遞到苻離面前,溫聲笑道:“這裏只有一小袋高粱米,你將就著吃。有什麼話,等我們回了應天府再做商量,若能平安歸家,到時候我都聽你的。”

    苻離無言。姜顏又補充道:“什麼都聽你的,考課也不和你爭第一了。”

    苻離神色稍霽,語氣軟了些許,悶悶地說:“你吃,我不餓。”

    “鍋裏還有呢,放心,我不會餓著自己。”姜顏將碗筷塞入苻離手中,又想起他肩背有傷,行動不便,便好心問道,“可要我餵你?”

    苻離一怔,清了清嗓子,別扭道:“不用。”

    姜顏笑了聲,起身去給自己盛鍋底剩下的一點高粱飯。

    日光照在積雪上,一層淡淡的暖,將昨夜的廝殺動亂徹底掩埋。苻離和姜顏稍作休整便加緊趕往朔州,畢竟下雪天趕路會留下足跡,極易引來追兵,所以他們一路跋涉,不敢稍作停歇。

    到了朔州城外交界處,一條古街橫亙眼前,曾經繁榮的商貿之地雕敝殘敗,積雪被踐踏成泥漿,一眼望去見不到活人。姜顏走了數裏地,鬢角汗濕的頭發濕噠噠黏在臉上,鞋子已經被雪水浸透,每走一步都冷得發顫。

    苻離身形狼狽,唇色略微發白,但眼神還算精神。姜顏顧及他的傷勢,忍不住勸道:“書簍我來拿罷,你歇會。”

    “不用。”苻離仍是這兩個字。見姜顏不放心,他擡手將劍丟到她懷裏,道:“幫我拿著劍。”

    姜顏接住劍,還想要說什麼,忽的一個趔趄,一時不察被雪地裏的一截硬物絆到,險些跌倒。

    她‘哎呀’一聲穩住身子,低頭一看,雪地裏埋著的硬物是個凍僵的死人。

    這場戰亂中死去的絕對不止一個季平,寒鴉掠過,皚皚白雪覆蓋著屍橫遍野。

    “快走。”苻離打斷姜顏的思緒,“天黑之前要到朔州。”

    姜顏輕輕‘嗯’了聲,跟上苻離的腳步。

    穿過古街,如在地獄裏行過,狼藉滿地。前方宅邸的枯樹上,忽有兩只寒鴉被驚起,苻離警覺地停了腳步,身後將姜顏護在身後,壓低嗓音道:“當心,前方有人。”

    話音剛落,只聽見哐當一聲門被踹開的聲響,四個身穿灰褐色短打衫的男人手持柴刀、扛著大包袱從宅邸裏沖了出來。他們一個個兇神惡煞,刀刃上還帶著新鮮的血跡,鼓囊囊的包袱中綻開一角,露出些許金銀器具,一邊吆喝一邊解下拴在枯樹幹上的瘦馬,明顯是趁火打劫的盜匪。

    這些吃裏扒外的強盜,外患還未解決,倒殺起自己人來了

    “有馬。”姜顏隱在墻角,低聲道。

    若能奪得馬匹,她和苻離便可以省去步行的艱辛。尤其是苻離,雖然他嘴上不說,但姜顏知道她的傷勢沒能得到妥善處理,並發炎癥只是遲早的事。

    要盡快回朔州醫治。

    正想著,苻離將書簍放在地上,冷靜道:“等我半刻鐘。”

    苻離這個人真是自信到可怕,從前在國子監還未曾覺得,一旦到了生死關頭,他的優勢便顯露無疑。他說一刻鐘,便是一刻鐘,一點不多,一點不少。

    盜匪們被打得滿地找牙,一邊狠狠地詛咒持劍而立的少年,一邊拾起散落的金銀器具落荒而逃。姜顏背著書簍出去,喘著氣道:“你的傷口沒事罷?”

    傷口有些裂開了,繃帶上又有新的血液滲出,苻離牽著那匹瘦馬,握拳抵著鼻尖咳了聲,啞聲道:“沒事。”

    “都這樣了還沒事!”姜顏放下書簍,解開他被血浸透的繃帶,又將最後一點止血的草藥塞入嘴裏嚼碎。

    苻離衣襟半解,脖子上的半塊玉猶在,勾起了姜顏的許多思緒。她微微失神了一會兒,才在苻離不耐之前吐出藥泥拍在他傷處,忍著苦含糊道,“你莫嫌棄。我知道你愛幹凈,但沒有別的法子了。”

    肩背的傷被姜顏更仔細地包紮好,苻離沈默著將衣襟合攏,難得乖巧。

    “有人嗎……救我!”

    大門敞開的宅邸內傳來一個女人痛苦至極的哭喊,姜顏猛然回頭,望著濺了血跡的大門道:“裏面有人。”

    “救命啊!求求你,誰都可以,救救我……”聲音還在繼續,較先前衰弱了許多,聽得出是真的痛楚至極、絕望至極。

    苻離自然也聽見了,可兩人現今自身難保,哪還能顧及他人性命?

    兩人牽著馬在原地站了片刻,握著韁繩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最終姜顏問道:“救嗎?”

    救人是情分,不救是本分,只是若裝作什麼也不知道掉頭離開,終有一日會良心不安。

    苻離沈默了一會兒,終是吐出一字:“救。”

    聞言姜顏抹了把臟汙的臉,綻開一抹明媚的笑來。

    心中狹義在,何言死與生?先生教導所言,大抵如此。

    求救聲越來越衰弱,姜顏跨過血跡斑斑的前庭,尋聲來到西廂房,推開門一看,登時楞住了。

    這原本應是大戶人家,能逃的都逃走了,不能逃的都被盜匪殺死了,兩個年長的女人的屍體就橫在階下,而屋中躺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婦人。

    婦人姣好的面容十分蒼白,鬢發被汗水濕透,只穿著單薄的裏衣,被褥下全是不知名的液體和血跡,正捂著高高隆起的腹部疼得撕心裂肺。苻離跟在姜顏身後,只看了一眼便猛地背過身去,深吸一口氣道:“她這是……”

    “臨產了。”姜顏道。

    見到有漢人前來,婦人枯死的眼中迸發出一線生機,朝姜顏伸出一只手,就像是要抓住什麼一縷陽光似的,哀求道:“求求你……救救我腹中的孩兒……求求你了!”

    婦人那直勾勾的眼神,像極了拼死護住典籍的季平。

    姜顏按捺住眼眶的酸澀,很快恢復了鎮靜,她當機立斷地掩上房門,對外頭候著的苻離道:“苻大公子,辛苦你弄一盆熱水過來,還要燙過的剪刀和布條。”

    接著,她擼起袖子掀開被褥,將婦人被血水浸透的裏褲脫了下來,讓她支起腿,問道:“疼了多久了?”

    “六個……時辰……”婦人面色煞白,喘息著道,“頭胎,強盜殺了嬤嬤,我受了驚,生不下來。”說罷,又是痛得慘叫一聲。

    姜顏咬著唇道:“你別怕。我沒有接過生,能幫你的有限,要靠你自己努力。”

    “求你,剪開。再生不下來,我兒就沒命了。”婦人眼角有淚,和冷汗混在一起淌下,浸濕了枕頭。

    姜顏楞了片刻,才明白婦人所說的‘剪開’是剪哪裏。

    她猛地搖頭:“沒有止血藥,你會死的!”

    婦人嘴唇抖動,哀求地望著姜顏。

    婦人受驚難產,兩刻鐘後才勉強看到胎兒的頭,但產婦已經虛弱得說不出話來了。又過了半個時辰,大出血,飆出的血柱噴了姜顏滿手。

    姜顏是個未婚的少女,她不知道怎麼給產婦止血,沒人教過她這些。到了這個時候,什麼尊嚴,什麼教養,女人的一切美好全部都被苦難和痛楚擊得粉碎,只能憑本能在泥濘中掙紮。

    她一邊流著淚一邊給婦人接生。當胎兒連著一堆穢物從血泊中降生,當一抹響亮的啼哭伴隨著雲層後的陽光傾瀉,姜顏渾身脫力,冷汗涔涔,只能靠著床沿跌坐,任憑血汙的雙手垂在身側,咬著唇無聲痛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麼,或許是為了滿目瘡痍烽煙四起,或許是為了生命的脆弱與堅強。

    哭過之後,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拭去眼淚,紅著雙眼剪斷臍帶,用床頭的棉襖將嬰兒仔細包裹好,輕輕放在面色慘白、雙目空洞的年輕母親身邊。

    “恭喜夫人,是個公子。”姜顏擠出一個笑道。

    婦人枯死的眼睛一亮,煞白的唇蠕動,斷斷續續道:“他爹乃……朔州參將……李廣英……謝謝你……來世我必……”

    氣息掐斷,婦人眼中的光彩湮滅,頭緩緩側向一邊,似是在嬰兒的臉上印上一吻,而後再沒了聲息。

    身後的門吱呀一聲打開,苻離回首,滿手是血的姜顏抱著一個啼哭不止的嬰兒,眼睛紅紅,看著他說:“苻離,我想帶他會朔州。”

    苻離神色平靜,點頭道:“好。”

    一騎飛奔,踏雪濺泥直奔朔州城下。

    苻離勒馬,擡眸望著城墻上嚴陣以待的弓弩手道:“國子監學生苻離攜帶魏晉古籍孤本三十七卷歸來,求見蔡千戶!”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7:05

第二十七章

    入了朔州城, 姜顏於馬背上回首展望, 視線隨著斑駁厚重的城門一點點變窄, 變窄,最終將凍骨遍野的古道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城中的士兵正推著弩車準備禦敵,滿面愁雲的難民依靠在積雪未消的城墻下, 互相簇擁著取暖,聽到馬蹄聲靠近, 他們木然地擡眼打量來人, 目光哀戚, 茫茫然不知是在乞求誰的憐憫。

    苻離勒住馬韁繩,率先翻身下馬, 落地的一瞬他似是踉蹌了一番, 隨即很快站穩, 朝馬背上凍得嘴唇發紫的姜顏伸出一手, 啞聲道:“下來。”

    姜顏抱著嬰兒,凍僵的手指搭在苻離掌心, 觸感麻木, 一時竟分辨不出對方的手掌是冷還是熱。被雪水浸濕的雙腳失去了知覺,落地時她幾乎跪倒, 還好苻離眼疾手快撈了她一把,這才勉強站穩。

    懷裏小小的嬰兒連母乳都沒來得及吃上一口,姜顏只哺了一些溫水餵給他,後來嬰兒沒了哭腔,她總擔心這脆弱的小生命會冷死餓死。此時剛一落地, 姜顏便迫不及待地掀開繈褓逗了逗嬰兒泛紅的小臉頰,嬰兒閉著眼哼了聲,哭出聲來。

    姜顏長松了一口氣。

    “苻離!”

    一聲高呼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苻離擡眸望去,只見魏驚鴻仍穿著昨天分別時的儒服,發冠淩亂,衣帶傾斜,眼底一圈疲憊的烏青色,紅著眼疾步過來,一拳打在苻離的肩頭道:“我就知道你會平安回來!你小子……你小子……”

    苻離肩頭有傷,登時疼得悶哼一聲,咬牙道:“魏、驚、鴻!”

    魏驚鴻後知後覺的看到了苻離肩上包紮嚴密的傷處,又被他滿身的血跡嚇到,瞪大桃花眼道:“你受傷了?沒事罷?要不要緊?快隨我去知州府邸暫住休息,我給你叫大夫!”不經意間瞥見姜顏懷中哭啼的嬰兒,更為驚訝,“你們一晚上弄出個孩子?”

    “……”姜顏疲憊道,“路上順手救的,娘生下他就沒了,不過他爹好像在朔州城做參將,叫李廣英。”

    “李參將?”聞訊趕來的蔡岐剛巧聽到這麼一句,便插嘴道,“我認得,昨夜就是他帶人殺出重圍,將我和幾個太學生救回朔州的。”

    蔡岐臉上有塵灰汙漬,鮮衣破損了幾道刀口,戰襖之上飛濺著血漬,應該也是鏖戰了一宿。他按著刀轉身,朝城墻下指揮士兵守城的一名年輕將軍擡了擡下巴,道:“在那呢,城門邊站著的那個。”

    姜顏將懷中的嬰兒交到李廣英懷中的時候,這位年輕的參將有了一瞬間的茫然,直到他掀開繈褓,在嬰兒紅潤的胸膛出看到了一只熟悉的、染著血跡的銀鐲子。

    鐲子上了年頭了,有些凹陷不平,那是婦人身上唯一一件沒有被匪徒搶走的物件。臨行前,姜顏將它從婦人僵冷的腕上褪了下來,塞入嬰兒的繈褓之中。

    李參將認出了那只鐲子,那是他還是個無名小卒時親手戴在新婚妻子腕上的。大手合攏握住鐲子,他低頭看了眼懷中哭得五官扭曲的嬰兒,折劍般的唇幾番顫抖,好半晌才用盡力氣般擡頭看著姜顏,聲音暗啞到幾乎成了氣音,只問了一句:“我夫人呢?”

    這個高大的男人睜著通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姜顏,眼裏閃爍著卑微的希冀。

    姜顏緩緩搖了搖頭,說:“尊夫人用自己的命生下了他。”

    聞言,男人眼中的希冀覆滅,化成濃重的悲傷。他許是早料到了如此,短促地哽了一聲,而後又猛地站直身子,竭力維持著一個將領最後的尊嚴,喑啞說:“昨夜我奉命帶兵馳援,本有機會救她,可我不能……”

    武將的天職是服從軍令,先國後家,李參將沒能說出口的那些話姜顏都懂。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額頭,同他做最後的道別,輕聲道:“孩子是巳時出生的,還沒有喝過奶水。”

    李參將點點頭,一行水漬劃過剛毅的臉頰,又被他飛速抹去。

    他抱著啼哭的孩子快步走到簇擁的人群前站定,環視四周,紅著眼道:“李某有個不情之請。家中男孩剛出生沒了母親,諸位中若有哺乳期的娘子,可否救救我孩兒?”

    人頭攢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人回應。

    李參將喉結滾動,拔高聲線,幾乎是懇求般道:“李某雖不是家財萬貫,但奶水錢還是給得起,求諸位幫個忙!”

    “官爺!”

    人群中站起一個女子,婉轉道:“奴家名喚十三娘,剛生產完,奶水夠,可以餵養令公子。”

    這名喚‘十三娘’的女子妝容暈染狼狽,看不出年紀,大紅大紫的衣裳看上去十分可笑,舉手投足間自帶著風塵氣,應是流亡出來的煙花女子。見眾人皆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十三娘不懼反笑,叉腰挺了挺傲人的胸部道:“看什麼看!說不定老娘還睡過你們的爺爺,當過你們的奶奶!”

    有人質問:“你會餵奶?你孩子多大?現在在哪?”

    聞言,十三娘的笑容明顯一僵。片刻,她伸手局促地抹了把頭發,說:“出生四個月,生了病,昨夜逃亡時沒撐住,死了。”

    “她這樣的人,不會帶病吧?”又有人小聲議論。

    十三娘垂下頭飛快地眨了眨眼睛,清了清哽塞的嗓子,再擡頭時又換上了笑臉,對李參將道:“奴家身子上下,只有這點奶水還是幹凈的。官爺,奴家不要你的錢,奴家只想再嘗嘗當娘的滋味……您若是信得過,便放心將孩子交給奴家,從此便是奶喝光了血淌盡了,奴家也絕不會虧待令公子!”

    “人有善惡之分,卻無貴賤之別。”李參將如此說著,將嬰兒交給了十三娘,朝她抱拳一躬道:“我會命人安置好你,從此,你便是我兒的乳娘。”

    他牽起嬰兒的蜷縮的小手,湊到胡茬邋遢的唇上一吻,這才大步走到姜顏和苻離面前,直挺挺跪下,誠懇道:“二位對犬子的救命之恩,李某沒齒難忘!”

    姜顏大驚:“哎,將軍這是作甚!”

    苻離伸手去扶道:“李將軍,快請起!”

    李廣英這才緩緩站起,再一抱拳,“李某學識有限,既然二位恩人乃太學儒士,必當滿腹經綸,還請二位為我兒賜名!”

    姜顏下意識望了苻離一眼。

    他臉色不大好,身上有傷,又長途奔波,不宜再費神。於是姜顏代為回答道:“此時硝煙四起,國土淪陷,不如單名一個‘復’字,收復失地的‘復’,亦是失而復得的‘復’。”

    “李復,好名字!”李參將連連點頭。見到面前的兩位太學生一身狼狽,他才想起什麼似的恍然道,“李某只顧著自己,倒險些怠慢了二位。請二位隨我前去知州府邸稍作歇息!”

    他做了個請的手勢,一旁的魏驚鴻道:“不勞煩李參將,我送他們回去歇息便是。”

    “苻公子!”

    “兄長!”

    兩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他們的談話,姜顏心臟一緊,回首望去,只見程溫和季懸撥開人群奔過來。尤其是季懸,腳步還未站穩便氣喘籲籲問道:“大公子,我兄長呢!”

    苻離蒼白的唇線緊抿,沒有說話。

    季懸在兩人身後觀望了一眼,焦急道:“你不是說天亮後會和我兄長來此匯合嗎?我兄長呢?”

    姜顏早想過會有這麼一刻,可當它真正來臨時,她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走出同伴死去的陰影,也沒能做好迎接狂風巨浪的準備……

    霎時間,連空氣都仿佛變得稀薄。

    姜顏咬了咬唇,將馬背上掛著的、帶著幹涸血跡的書簍抱下來,遞到季懸面前。

    簍中的書卷十分熟悉。季懸仍記得在昏暗陰冷的地穴遺址中,季平拿著沾有濕潤泥土的古籍爽朗一笑,眼睛晶亮地說:“說不定這批古物整理出冊,扉頁上便會寫著‘弘昌十四年,監生季平整理編纂’。”

    可現在,那書冊上血跡斑駁,而季平沒有回來。

    季懸望見上面的血跡,滿目的焦急登時化為涼意。他不可置信地後退一步,茫然問:“大公子,季平人呢?他是不是和你們走散了?”

    “橫梁坍陷時,他將這批古籍護在身下……”

    苻離垂著眼,五指緊攥成拳,像是極力隱忍著什麼,低啞道:“我沒能帶回他的屍體,抱歉,季懸。”

    “屍……屍體?”

    季懸的眼睛瞬間紅了,而後他像是突然爆發似的沖上來,狠狠揪住苻離的衣襟道:“你是不是看錯了!你不是說會和他一同回來的嗎!你不是騎射第一身手不凡的嗎!你那麼厲害為何獨獨丟下了他,他可是連傷了指頭都會痛得流淚的啊!”

    “季懸你冷靜!苻離重傷未愈,你冷靜點!”姜顏想要向前規勸,卻被悲痛得失了理智的季懸一把推開,混亂之中竹簍摔下,染血的書籍散落了一地。

    蔡岐和魏驚鴻一左一右將季懸架開,季懸兀自掙紮,年輕的臉上涕泗橫流,撕心裂肺地哭喊質問:“為何獨獨丟下了季平,啊?你說話啊苻大公子!”

    苻離被他揪得衣衫淩亂,牙關緊咬,臉上浮現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紅。

    風華無限的少年終於低下了他高貴的頭顱。片刻,苻離輕咳一聲,唇上溢出些許血色,呼吸急促道:“抱歉……”

    話未說完,他一個踉蹌向前栽倒,又被李參將和姜顏手忙腳亂地扶住。

    “苻離死了!”魏驚鴻悲痛大喊。

    “沒死!別胡說!”姜顏語氣少有的嚴厲,伸手在苻離額上一摸,果然燙得厲害,也不知燒了多久。她縮回手,蹙眉道:“傷勢加重又染了風寒,立刻請最好的大夫!”

    話剛落音,她自個兒倒是喉中一癢嗆咳出聲,起身時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昏倒。

    一覺從申時睡到子時,姜顏醒來時已是月上中天,北風呼嘯。

    換了幹爽的衣物,又睡了這麼久,除了仍有些咳嗽之外,身體倒無大礙了。床頭貼心地準備了新冬衣,姜顏楞神看著帳頂,終是掀開被褥起身,穿戴整齊下了榻。

    一推開門,便見鄔眠雪端著一碗湯藥小心翼翼地走來。

    兩人明明只是一天一夜未見,卻恍若隔世。

    “你醒啦!”鄔眠雪笑出一個小酒窩,將湯藥往姜顏面前一遞,催促道,“快將藥喝了,止咳。”

    姜顏伸手接過藥碗,一飲而盡。藥湯很甜,想必是川貝枇杷煎熬的湯水,可心裏的苦卻怎麼也抹不掉。

    姜顏將空藥碗放置一旁,問:“苻離情況如何?”

    鄔眠雪道:“下午喝過藥了,但燒還未褪。方才大夫換了藥方,魏公子正煎著藥呢,想必過會兒就好了。”

    姜顏頷首,嗓子眼澀了一會兒,又問:“季懸呢?”

    “程溫陪著他。”鄔眠雪開解道,“季懸就是太傷心了,失了瘋,說話沒過腦子的,你別介意。”

    姜顏搖了搖頭。她自然不介意,但最難受的是苻離。盡管他從未表露出一絲一毫的情緒,但姜顏知道,他定是將季平的死歸咎在自己身上。

    苻離這人啊,就愛鉆牛角尖。

    姜顏一手撐著下巴,一手屈指叩著案幾,望著琉璃燈中的一線火光許久,終是忍不住道:“我去看看苻離。”

    這是知州府邸騰出來的後院,苻離就躺在對面的廂房。

    姜顏推門進去的時候,魏驚鴻正靠在椅子上,腦袋一點一點,小雞啄米似的打著瞌睡。聽到腳步聲,他猛然驚醒,喝道:“誰?”

    還算警覺。姜顏對他笑笑:“魏公子下去歇會罷,這裏我守著。”

    姜顏和苻離的秘密魏驚鴻是知曉的,便不客氣道:“也好,兩天沒睡,我困死了。”

    魏驚鴻伸了個懶腰,將折扇反手插在脖子後的衣領中,起身走了兩步,而後想起什麼似的一頓,回身問道:“你和苻離是怎麼回事?”

    姜顏拿了蒲扇利落地扇了扇爐中的炭火,在咕嚕滾動的藥香中反問:“什麼怎麼回事?”

    “你的半截玉環,怎的到了苻離身上?”魏驚鴻直截了當,指了指屏風後昏睡的苻離道,“下午我給他換衣裳,在他貼身的衣裳裏發現了一塊玉……不是他脖子上掛著的那一塊,是紅繩串著的,那是你的玉罷?”

    姜顏搖動蒲扇的手一頓。

    難怪她在雪地裏摸了許久都不曾找到,原來竟是被苻離偷偷撿去了,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她滿地亂找,真是可氣。

    不過丟都丟了,為何還要找回呢?

    姜顏啞然失笑,索性大方承認了:“是我的玉。魏公子就當做不知道罷,我也當做不知道。”

    若是拆穿,他多半又要氣急敗壞了。

    魏驚鴻倚在門口笑道:“苻離這個人別扭的很,十句話裏有一半不是真心話,以後他若對你說了什麼不好的,你可千萬別厭棄他,將他的話反過來理解便對了。”

    姜顏一臉莫名。

    魏驚鴻擺了擺手:“沒什麼,你以後就明白了。”說罷,輕手輕腳地掩門出去了。

    屋內瞬間寂靜了下來,唯有藥爐中的柴火劈啪作響。姜顏從屏風後探出腦袋望去,榻上的苻離仰面躺著,在橙黃的燈光下,他面部輪廓柔和了不少,不似平日那般清冷鋒利。

    他似乎睡得不安穩,眉頭輕輕皺起,好看的嘴唇也微微發幹。

    魏驚鴻到底是個粗心眼的,不會照顧人。

    如此想著,姜顏倒了杯茶水吹涼,打算給苻離潤潤喉嚨。誰知才以轉過屏風,便對上了一雙清冷的眼睛。

    苻離不知何時醒了,正倚在床頭看她。

    這倒是好事。姜顏怔楞了片刻便回過神來,對苻離道:“渴了嗎?喝點水潤嗓。”

    說罷,她坐在榻前,將水杯遞到苻離嘴邊,“不燙的,你喝。”

    苻離明顯是還未退燒,眼神有些失焦,看上去有些茫然和脆弱,好在還算聽話,就著姜顏的手抿了幾口,方啞聲問:“你怎麼在這?”

    “睡不著,走著走著就到這了。見你一個人孤苦伶仃,便大發善心給你端湯送藥。”

    姜顏笑著胡謅,可惜苻離腦子還沒燒傻,並不上當,擰眉道:“叫魏驚鴻來。”

    “他睡了。”姜顏放下茶杯,轉身去外間倒湯藥,回來時見他面有郁色,便道,“季平的事不能怪你,若要較真,也該沖著我來。畢竟無論怎麼看,我才是最弱的那個。”

    “你不是。”苻離道。

    “嗯。”姜顏攪動藥碗,待藥湯不那麼燙了,便遞給苻離,“將藥喝了,睡一覺一切都會好。”

    苻離皺起眉,明顯有幾分抵抗。

    “討厭喝藥。”他說。

    “也討厭白菜,討厭按部就班,更討厭讀書。”頓了頓,苻離忽的擡眼,沒有焦點的眼眸定定地望著姜顏,在燈火映襯下閃著莫名的光,“我也討厭你。”

    “……”

    姜顏可以確定苻離是燒糊塗了,往日清醒時他是從來不會表露情緒的,總是冷著一張臉,叫人猜不透摸不準,如今連說了幾個‘討厭’,可見是真糊塗了。

    “你總是那般,那般……”苻離‘那般’了許久也沒說出下文,只垂下眼,自語般又重復一遍:“姜顏,我不喜歡。”

    “哎哎,夠了夠了,哪怕你是病患也不能這般任性啊。”姜顏無奈嘆道,“即便是我,三番兩次被你說討厭,也是會傷心的。”

    說著,她將藥湯往床邊一放,哼道:“既是這般不待見我,我便走了,你好生休息。”

    可才剛起身,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姜顏挑了挑眉,微微側首,視線落在腕上。苻離發著燒,掌心很燙,就那麼緊緊地攥著她,一聲不吭。

    “不許走。”冷冷的、命令的語氣。

    從姜顏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他垂下的眼瞼和英挺的鼻梁,還有緊抿的唇線,一如既往的清高倔強。

    作者有話要說: 魏驚鴻:我只能幫你們到這啦!

    苻離:阿顏肯定不知道玉在我手裏,我掩飾得特別好!

    姜顏(蜜汁微笑):我就靜靜地看著你。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7:17

第二十八章

    苻離一手端著藥碗小口小口地飲著, 一手仍攥著姜顏, 令她脫身不得, 平時冷傲矜貴的少年一生了病,倒像個小孩似的粘人。

    腕上的溫度燙得驚人,姜顏費力抽了抽手, 誰知才從苻離掌心抽離,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袖子, 半晌掙脫不得, 她‘哎呀’嘆了聲, 索性坐在床邊的踏腳上,借著昏黃的燭光打量著苻離。

    他修長好看的指節上破了皮, 暗紅色的痂襯著白皙的膚色, 顯得觸目驚心。屋外依舊朔風凜冽, 拍打著窗扇, 姜顏腦中不自覺浮現出他手持殘劍立於硝煙之中的身影,想起他面對季懸失了理智的質問時低下的頭顱, 不知為何, 心中竟有些柔軟,仿佛初見時針鋒相對的擡杠已成了遙不可及的前世。

    莫非, 這就是所謂的患難見真情?

    想著,苻離已仰首飲盡了最後一口湯藥。那藥想必苦的很,苻離擰著眉,淡色的唇線緊抿,喉結上下滾動一番, 待壓抑住嗓子眼湧上來的苦意,他傾身將空了的藥碗放在床邊案幾上。

    “苻大公子,我至今對你仍是不服氣的。”或許是屋內太安靜了,姜顏情不自禁開口道,“在知道婚約之前,我的鬥誌是源於你的傲慢無禮。後來,則是源於對你的一絲嫉妒。”

    未料她會這麼說,苻離的手一頓,指腹在碗沿停留了片刻,而後啞聲問:“嫉妒什麼?”

    “嫉妒你的天賦呀。無論是在考場還是在戰場,你總是極具侵略性,文章、禦馬、射術、劍術,樣樣都是魁首。”可惜人無完人,上天將他的天賦精雕細琢,卻將他的脾性揉成一團爛泥,別別扭扭的叫人猜不透。

    苻離打斷她的思緒道:“你若是三歲起就被逼著亥時睡、卯時起,十數年筆耕不輟,也能如此。”

    姜顏回神,感嘆道,“首輔大人這麼嚴厲的麼?”

    苻離沈默。不知想到了什麼,他垂下眼望著姜顏微皺的袖口,沈默了一會兒才說:“可我所求並非聖賢之道,千篇一律的格式文章我早就寫膩了。”

    他說這話時少見的沙啞低沈,聽起來有幾分落寞。

    苻大公子今日真是病的厲害了,這些話,平日他即便爛在肚裏也不願說出口的。

    姜顏好像在今夜才真正地認識苻離,這個萬眾矚目、司業器重的儒生楷模說他不喜歡讀書作文,如同富可敵國的商賈說他不喜歡錢財……那種感覺就像是姜顏拼盡全力揮去一拳,卻被苻離輕飄飄接住並將她擊倒在地狠狠碾壓,末了還要矜貴地擦擦手,俯視她說:“其實我也一點也不喜歡打架。”

    被這個‘不喜讀書’的國子學魁首打敗那麼多次,姜顏簡直要憤世嫉俗了。

    燈影搖曳,姜顏一臉復雜地問:“那你以後要做什麼呢?”

    “做武將。”病患苻離有問必答,攥著她衣袖的手緊了緊,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脈隱約可見。他眼裏映著燈火,篤定道,“定國□□,守護你……”頓了頓,他又吐出一個字,“……們。”

    姜顏並未留意到他那意味深長的字間停頓,而是驚異於他眼中的堅定。此時於亂世之中,危城之下,他這喑啞的一句如有千鈞重量,擲地有聲。

    “挺好。”雖然不知為何自己就成了苻大公子的傾吐對象,但姜顏依然盡職盡責地開導,頷首又重復了一遍,“做武將挺好。”

    苻離目光柔和,心中感動於她的體己。

    可惜還未感動完,便見姜顏瞇著月牙眼碎碎念:“你若走了,國子學內我獨孤求敗穩坐第一,挺好挺好。”

    “……”聲音很小,但苻離聽見了。

    今夜格外寧靜,兩人放下過往成見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記不清是誰先睡著的,待到苻離醒來時,窗外已現出些許熹微的晨光。

    掌心的布料柔軟,他低頭一看,自己仍攥著姜顏的衣袖,而眉目艷麗的少女趴在床邊睡著了。

    油燈早已燃到盡頭,屋內的光線晦暗,冷得很,姜顏睡得並不安穩,眉頭微蹙,鬢邊散亂的發絲黏在嘴角,也不知在這裏趴睡了多久。

    那股莫名的悸動又來了。鬼使神差的,苻離松開她的衣袖,修長的指節微微上擡,似乎想替她拿下嘴角那幾根調皮的發絲。可指尖還未觸碰到她,睡夢中的姜顏卻是擰緊眉頭輕咳了幾聲,應是受涼了。

    伸出的手頓了頓,苻離皺眉,轉而拿起床榻邊疊放的冬衣披在了姜顏身上。

    動作很輕,但姜顏立刻就醒了。她有些茫然地坐直身子,任憑身上的冬衣滑落肩頭,壓著的那半邊臉頰帶著些許紅痕,渙散的視線好一會兒才聚焦,望著苻離道:“退燒了?”

    很奇怪,明明屋內晦暗,苻離卻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光。

    “嗯。”退了燒,苻離神清氣爽,想要掀開被褥下榻,又顧及姜顏在身邊,只好低聲道,“你先出去,我要穿衣。”

    關於昨夜的事,苻離依稀記得一點。自己貌似燒糊塗了,毫不設防地拉著姜顏說了許多心事,如今清醒才覺得丟臉,平白讓她看了笑話。

    他眼底思緒復雜,姜顏已抻著腰起身,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和脖頸哼道:“也不知昨晚是誰拉著我不放手,如今醒了就卸磨殺驢趕我出門。”轉過屏風走到外間,她又問,“你身上有傷,可要我喚魏驚鴻來幫你?”

    “不用。”驕傲如斯的苻離又怎會輕易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狼狽?他動作緩慢地掀開被子下榻,穿衣時才發現身上的裏衣被換過了,頓時眼神一緊,下意識伸手摸了摸懷中。

    紅繩串著的玉還在,苻離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下榻披衣穿上,系好腰帶穿戴齊整出來。他似是有話要說,面無表情地站了片刻,才試探問:“昨日,是誰給我換的衣裳?”

    “自然是魏驚鴻。”姜笑著看他,故意道,“怎麼,你如此謹慎,可是懷中藏了什麼秘密?”

    苻離眼神有些不自然,扭過頭否認:“沒有。”

    他不坦白拾回殘玉之事,姜顏便當做不知道,只意味深長地‘哦’了聲,眼裏蘊著狡黠,不再追問。

    卯正時分,國子學的六名儒生聚在廳中用早膳,席間誰也未曾開口說話,氣氛沈悶非常,唯有碗筷碰撞的叮咚聲間或響起。

    季懸眼睛腫成核桃,面色灰白,心不在焉地扒了幾口,便放下筷子道:“我吃飽了。”

    他這模樣,顯然是還未從喪兄之痛中走出。姜顏心中沈重,擔憂地看了對面食案的苻離一眼,見他面色鎮定,仍垂眸舀著粥水飲食,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蔡岐三兩口吃完一個包子,擦著手道:“既然人都到齊了,今日便收拾好從南城門出,回應天府復命。”

    “什麼叫‘人都到齊了’?”季懸冷冷打斷話語道,“千戶大人莫不是忘了,季平還不知道躺在哪個屍堆裏呢!”

    蔡岐冷硬道:“那你待如何?讓其他幾個人連同拼死送出來的書籍一起給你哥陪葬?”

    季懸握著拳不語,眼睛通紅,一行淚從眼角滑落,在他衣襟上暈染出一抹暗色的痕跡。

    廳內的氣氛一時劍拔弩張,苻離將最後一口粥水咽下,然後打破僵局道:“你們跟著蔡千戶走,我留下。”

    “苻離!”

    “苻公子!”

    魏驚鴻道:“苻離,你發什麼神經!”

    面對眾人驚異的視線,苻離冷靜起身道:“我會將季平帶回應天府。”

    蔡岐一拍案幾,剛說聲‘胡鬧’,便忽的聽聞外頭鑼鼓急促,一名小將一邊敲鑼一邊飛奔而過,口中喊道:“韃靼來襲,全城戒備!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韃靼來襲,全城戒備!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昨夜朔州軍士徹夜不眠,嚴陣以待,唯恐韃靼夜襲來犯,誰知守了一夜都不見韃靼人影子,如今熬了一宿的將士已是疲憊不堪,偏偏遇上敵軍!一時間四周腳步紛雜,將領策馬,指揮弓-弩手和甲兵排列布陣,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恐懼如烏雲籠罩著這座城池。

    “有什麼話路上說!待會打起來,你們想走都走不了!”蔡岐一聲令下,“備馬,走!”

    可六個少男少女依舊緘默地站在廳中,誰也沒有動身。

    蔡千戶瞪大眼,吼道:“你們這是反了!”

    “千戶大人,臨行之際馮祭酒百般叮囑我等七人要同進退,共生死。如今朔州城百姓還未逃亡,我們怎可先行棄城離去?”程溫歉意一笑,溫聲開口,“七個人一同來,就該一同回,哪怕……只是屍身。”

    “你們以為打仗是兒戲?刀劍無眼,是要死人的!”蔡岐怒道,“區區一個朔州城,能頂幾日?”

    苻離沈思片刻,道:“韃靼要攻城,無非是擡木杵撞開城門或以投石機攻城。但此番韃靼一日便從邊城攻來朔州,必定是輕裝上陣,且朔州城外地勢開闊平坦,並無巨石供其使用,投石機派不上用處。”

    “那便只剩下木杵撞門。”姜顏接上話茬,“我們可以人力或重物堵住城門,只要城不破,便有勝算。”

    “韃靼攻勢迅猛,中途不做任何停歇,多半想速戰速決,所帶糧草不超過七日。只要想法子派高手繞去敵軍後營,燒其糧草,堅守兩日便可退敵。”說著,苻離望向屋外傾瀉的陽光,雪霽天晴,西北風很大,最適合火燒糧營。

    “我爹乃鎮國大將軍,手握十萬精兵鎮守滄州,調兵趕來也不過一日的路程。”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眾人望去,只見鄔眠雪挺身而立,鳳眸明亮,笑出一個淺淺的梨渦,“我願手書一封,命人前往滄州報信,三日內必可求得援軍前來!”

    在國子學內,鄔眠雪一向是謹慎低調的,存在感甚低,誰也不曾想到她竟會在此時挺身而出,並拋出一個驚世駭俗的計劃。蔡岐不可置信地打量著鄔眠雪,語氣帶著明顯的質疑:“你?”

    “對,我。”鄔眠雪仿佛變了個人似的,不復往日乖巧,眼眸中浸潤的是將門虎女的從容淡定,“前夜逃亡,千戶大人以為那兩個韃靼人是誰殺的?”

    果然,小羊羔總算露出獠牙來了。姜顏從第一次練習射術開始,就隱約覺得鄔眠雪好像在刻意掩蓋自己的身手,雖然不知道她為何藏拙,但此番能得鎮國將軍相助,勝算已有了□□分。

    蔡岐按著刀在廳內踱步,似乎在權衡利弊。半晌,他停了腳步,反身問道:“你們想好了,若城門未曾守住,敵人糧草不曾燒毀,滄州援軍不曾到來,你們該如何置之?”

    苻離篤定道:“三條計策只要成功了兩條,便不可能會輸。”

    蔡岐道:“萬一呢?”

    “若萬一如此……”苻離沈吟片刻,冷聲道,“若萬一如此,燒掉朔州糧營,棄城投降,保全城百姓性命。”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蔡岐瞪大眼,打量苻離許久,才喃喃道:“你小小年紀殺伐果決,倒是天生的將才。”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7:30

第二十九章

    弘昌十四年冬十一月二十一夜, 韃靼陸續攻城兩次, 皆不成功, 雙方僵持已有九個時辰。

    夜裏子時,韃靼發動第三次攻城之戰,厚重的城門在千斤重杵的沖擊下搖搖欲墜, 木屑飛濺,朔州軍士以血肉之軀頂住城門, 一批死了另一批頂上, 不到半個時辰, 戰死士兵已逾一半,屍骨在城墻下堆積如山, 血跡從城門一直蜿蜒淌到了街口。

    漢軍死傷慘重, 眼瞅著城門就快頂不住了, 朔州參將李廣英滿身血跡策馬而來, 就地募兵道:“我大明江山,豈容胡人鐵騎踐踏!諸位熱血兒郎願死守國土者, 請隨我一戰!”

    道旁呼聲一片, 陸續有壯年男子告別妻女,提著鋤頭、鐮刀等物加入了抗敵陣營。一開始只有十幾人, 漸漸的變成幾十人、幾百人……視死如歸的人群陸續奔赴戰場,人群中甚至可以看到稚嫩的少年和白發老翁。

    魏驚鴻和鄔眠雪先加入了守城之戰,而後是傷勢未愈、高燒初退的苻離——當這個清冷的少年束起長發,紮緊護腕,手握長刀翻身上馬的時候, 姜顏張了張嘴,勸阻的話到了嘴邊,最終只化成微笑的一句:“苻大公子,你們要平安回來。”

    苻離跨坐馬背上,身披夜色如墨,朝她輕輕頷首:“好。”

    姜顏、季懸和程溫三人身手平平,被蔡千戶命令留守府衙照顧老弱。此時燈火闌珊,呵氣成冰,姜顏獨自站在檐下,望著漫天飛舞的火灰,聽著遠處轟鳴四響喊殺震天,一顆心揪緊久久不能平靜。

    方才聽府衙的人說,陸老先生早已平安到達城中驛站,姜顏心想左右上不了戰場幫忙,幹著急也是無用,索性收拾好儀容前去拜訪。

    驛站並不遠,拐過一個街口便到了陸老暫住的地方。姜顏前去叩了門,說明來意,便有兩名陸家弟子引燈帶她進門去,穿過堆放著十余箱經史典籍的前庭,轉去待客的廳堂。

    堂中燈火輝煌,亮如白晝,階前站著五六名滿身塵土的書生,應是朔州本地的儒生,特地慕名來求見陸老。屋內則立著四名而立之年的陸家直系弟子,正掌著燈照著一堆沾滿灰黑泥土的簡牘古籍,古籍之中,半跪著一位峨冠博帶、身披鶴氅的清瘦老者。

    “文物出土本就脆弱無比,一觸即碎,偏生大同府的那群匹夫還如此粗魯,一鋤頭挖碎了多少簡牘,又碰上這番戰亂……”老人嗓音帶著些許沙啞,但中氣十足,徐徐道,“若先人知曉自己的心血會被後人如此糟蹋,怕是要魂魄不安。”

    掌燈弟子命姜顏階前等候。儒生們一一自報家門,陸雲笙連頭也不擡,依舊全神貫註地整理古籍,以極其虔誠的姿態拂去殘卷上的塵土,將其小心放入弟子手捧的托盤之中,嘴中念叨著“這份歸於六藝略”“這份受潮,字跡模糊,要小心修復”……自始至終,沒有看那群儒生們一眼。

    當世大儒,果然氣場非凡。儒生們受了冷落,俱是垂首立於一旁,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懈怠怨言。

    很快輪到姜顏了,她緩步向前,朝著蹲身清理古籍的陸老攏袖,一躬到底,誠懇道:“晚輩兗州姜顏,見過陸老先生。”

    她本不抱希望得到回應,誰知陸老在聽到她的名字後背影一頓,良久才緩緩回過頭來,瞇著眼打量姜顏,像是在確認什麼。

    陸老除了長髯花白了些許,與八年前無甚區別,依舊是仙風道骨之姿,深陷的眼睛很是矍鑠。

    “你是姜顏?”似乎嫌光線太暗,陸老取了弟子遞來的燈籠,朝姜顏走了兩步,又仔細照了照姜顏的容顏。記憶與現實重合,他恍惚了一瞬,才神情復雜道,“兵荒馬亂,你來此作甚?誰讓你來的?”

    “受父親母親之命,特來答謝先生舉薦之恩。”說罷,姜顏下跪磕頭,以額觸地,行大禮道,“當然,即便沒有父母之命,於情於理姜顏都該來這一趟,親致謝意。”

    陸雲笙望著姜顏,神色十分復雜,說不清是喜還是怒。良久,他花白的胡須抖動,揮手屏退一眾儒生弟子,待屋內再無閑人,他才沈聲問道:“你母親……這些年可好?”

    姜顏擡頭,臉上的訝異一閃而過。但她很快恢復了平靜,按捺住心底的疑惑答道:“回先生,母親身體康健,與父親琴瑟和鳴,雖無大富大貴,卻也無憂無慮、天然自在。”

    陸老負著手在門口站定,似乎在品味這句話。他的視線透過庭前搖曳的燭光,透過刀劍紛亂的戰火,落在遙不可及的遠方,許久才問:“你何時啟蒙?平日裏,素愛讀些什麼書?”

    姜顏答道:“從能坐開始就拿著筆胡亂寫畫,父母嗜讀且工於書畫,學生耳濡目染自然有了幾分興趣。家父對我的學習並不嚴苛,任憑我自由發展,故而除了經史典籍,畫了圖的方技營造也略有涉獵,最喜詩文話本。”

    “哼,你父親一向如此!”不知哪句話惹怒了陸老,他語氣不善道,“你回去罷,以後不必來見我,也休得在我面前提及你父母。”

    萬萬沒想到陸老態抵觸她父母至此,明明方才還關心自個兒的母親不是麼?姜顏心中頗有疑慮,笑意也淡了些許,“晚輩不知父母犯了何錯?若有冒犯陸老的地方,晚輩願再頓首以謝罪。”

    陸老也不願為難一個後輩,嘆道:“你父親造下的孽,與你無幹。”

    姜顏心目中的父親一向是偉岸正直、清廉端正的,聽到陸老如此評價父親,她倒是犯了倔,硬要刨根問底了,遂直言問道:“敢問陸老,父親所犯何錯?”

    “那個離經叛道的豎子,拐走了我的掌上明珠!”時隔十七年提及此事,老鴻儒仍是滿腹怒火,拂袖轉身道:“我陸某一生碩望宿德,無愧於禮教,可生下的女兒卻拋下門當戶對的婚姻私奔寒門,十七年來,我只當他們死了。”

    姜顏從未見過外祖父,也從未見過母親回門省親,而是不懂事時偶然問及外祖父外祖母,母親只是苦笑著說:“天高路遠,來日方長。”

    年初舉薦之時,姜顏也不是沒有懷疑過:母親也姓陸,閨名寶苓,與陸老同宗。那時她便想著,母親是否是陸老的旁系後人?

    只是沒想到竟會是親生女兒,還是做出了逃婚私奔這等驚天動地大事的女兒。出生在那樣禮教嚴苛的陸家,當母親選擇了真愛,則勢必會被整個家族厭棄乃至驅逐……也難怪十數年來,一提及親人母親總是幾番哽塞、有苦難言。

    “學生無法評論是陸家禮教嚴苛還是母親不守孝道,但學生仍記得八年前您花重金買去我那一文不值的折扇,也記得當時母親眼裏的淚水。您不點頭應允,學生不敢喚您一聲外祖父,但這個頭我得給您磕。”她一頓首,以額觸地道,“父母鶼鰈情深實乃真愛,這一頓首,願先生恩怨兩消。”

    說罷,再一頓首:“父母不能承歡膝下以盡孝心也是事實,這一頓首,學生代為請罪。”

    從入門那刻起,三個響頭磕下,陸老已是紅了眼睛。但高傲的大儒不願示弱,仍梗著脖子道:“那豎子的錯,與你這後輩何幹?若是旁人見了,還以為老夫為老不尊欺負一個女娃娃。你且起來!”

    姜顏微微一笑,最後一頓首:“謝外祖父!”

    陸老雙目一瞪:“不許這般喚我,你母親早與陸家再無瓜葛!”

    若真是不管母親死活了,您老又怎會在姜家貧寒之際不遠千裏去重金求扇?又怎會在外孫女入國子監求學無望時極力舉薦?

    姜顏心知肚明,但也只好順著老人的強脾氣來,起身一躬到底,改口道:“謝陸老先生。”

    天色微明,黑雲壓城欲摧,朔州城的戰亂仍在持續。

    鄔眠雪不知從何處奪了一柄七尺來長的龍紋大刀,一路拍馬沖破城門撞開的缺口,將入侵的韃靼人斬於馬下,救出被圍困的魏驚鴻。手上的鮮血還未幹透,這個勇猛的少女伸手將氣喘籲籲的魏驚鴻撈上馬,喝道:“坐穩!”

    魏驚鴻望著她濺著鮮血的肉嘟嘟的雪腮,恍惚間仿佛有些認不出這就竟是國子學內那個細聲細語的包子臉少女。魏驚鴻一劍斬下追來的敵軍,抹了把臉上的血大聲道:“你這身手,同苻離有得一拼!”

    鄔眠雪笑出一個梨渦:“老娘上陣殺敵時,苻大公子還不知在哪兒呢!”

    英氣十足的語氣,令魏驚鴻瞠目結舌。鄔眠雪這才後知後覺地察覺自己暴露了軍營的匪氣,頓時一噎,換了平日那副軟綿綿的語氣道:“之前嚇退了三門親事,阿爹怕我嫁不出去才將我送來國子監,盼望我沾染些書生氣,做個溫柔的大家閨秀。阿爹老了,我不想讓他傷心,所以一直在努力地偽裝自己,本來很成功的,誰知……”

    誰知碰上了大戰亂,連活下去都是個問題了,哪還顧得了裝柔弱拐騙小郎君。

    “我倒覺得你如今的模樣更耀眼些。”馬背顛簸,魏驚鴻的聲音被顛得含糊不清,笑道,“大恩不言謝。放心,你的婚事包在本公子身上!”

    卯時,朔州城北濃煙滾滾,大火借著風勢燒了韃靼的帳篷糧草。漢軍偷襲成功,韃靼大亂。

    卯正,渾身浴血的苻離飛奔上城墻,棄了卷了刃的長劍,就地拾起弓箭拉弓如滿月,一箭射穿一名韃靼將領的脖子。辰時,韃靼撤軍退守外城。

    弘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朔州鎮國大將軍調兵來援,追殺韃靼,收復失地。

    弘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韃靼退回關外,歷時五日的戰亂終於得到平息。當天夜裏,苻離親手從遺址坍塌的隧洞口裏挖出了季平的屍首,將其運往朔州。

    弘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五,蔡岐護送六名儒生並屍首回應天府。

    回到應天府的那日,皇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六名儒生滿身素縞,踏著積雪一步步扶棺入城。

    弘昌十四年十二月初四,國子學館內擺著季平的儒服一套,以最高的禮儀為他置香火,鳴喪鐘三聲,祭酒、司業、博士並三千儒生皆配白麻,為以身殉道的季平送行。

    姜顏一身白服立於隊伍的最後,而在她的身旁空了一個位置,屬於那個清冷貴氣的苻家少年。

    回應天府已有兩日,而苻離始終不曾再出現在國子學內。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7:47

第三十章

    弘昌十四年冬的這場戰役傷亡慘重, 打破了大明十數年來的安定祥和, 韃靼雖退回關外, 但後續的談判牽扯甚多,不過,那是朝中文武百官們的事兒了。

    加上季平拼死護住的那三十七卷孤本, 國子監一行人共從戰火中帶回了四百零九本殘卷,另有六百余卷在陸老手裏, 剩下的只能等到邊境安定後再次挖掘。十二月初五, 太子命人撫恤了季平一家, 又給姜顏、程溫等五人賞銀二十兩、絹帛十匹,以作嘉獎。

    一時間眾人看他們的眼神都與從前不同, 同他們搭話時語氣都有些小心翼翼。

    但苻離一直未曾出現, 不知情況如何。

    年底, 國子監會休假數十日, 以便監生們歸家探親團圓。再過幾日便是假期,館內的學習輕松了不少, 只有博士和助教偶爾會來抽查功課, 其余時候一律放學生們自行研讀。

    江南的雪柔軟而安靜,沒有塞北的呼呼風響。姜顏看書看累了, 趴在案幾上打盹兒,恍惚間仿佛又看到清冷貴氣的少年坐在鄰座的位子上,朝她投來倨傲的一瞥,輕嗤道:“白日酣睡,不知羞。”

    姜顏幾乎立刻就驚醒了, 朦朦朧揉著眼扭頭一看,身側位置空蕩,筆墨紙硯擺放齊整,顯然是多日不曾有人觸碰……並沒有那人的身影。

    苻離不在,生活似乎少了幾分樂趣,激不起一點波瀾。

    她打了個哈欠,正托著下巴發呆,就見鄔眠雪拉著阮玉湊過來道:“阿顏,恭喜你這次考課再得魁首!”

    鄔眠雪又恢復了初來國子監時那般幹凈軟糯的模樣,笑不露齒,說話輕柔,仿佛塞外扛著幾十斤大刀披荊斬棘的女子只是一場夢境。見姜顏沒說話,鄔眠雪有些忐忑,趴在對面案幾上極小聲地說:“阿顏,你不會見了我的真面目後就嫌棄我是個粗人,不願與我相處了罷?”

    “胡說什麼呢。”姜顏飄向天外的思緒被鄔眠雪一句話勾回,笑道,“說起來我更喜歡你橫刀立馬的樣子,英姿颯爽。”

    鄔眠雪眨眨眼,嘿嘿笑道:“不呢,還是裝乖巧點好。給我爹騙個女婿回去,讓他老人家高興高興。”

    一旁的阮玉聽得迷迷糊糊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細聲道:“自從你們外出歸來,說的話我怎麼都聽不懂啦。”

    出去歷經戰亂一場,那些浸潤了鮮血和硝煙的回憶依舊痛入心扉,自從朔州歸來後,姜顏有一段時間甚至不敢摸弓箭,她怕箭矢穿透草靶會迸出粘稠腥熱的鮮血來。

    她刻意將記憶壓入心底,只是笑著朝阮玉擺擺手,不再提及。

    外頭簌簌落雪,館內讀書的學生很少,氣氛難得舒適安寧。正聊著,魏驚鴻搖著紙扇悠悠進門,扇面上寫著鬥大的‘有錢’二字,當真招搖另類得很。見到幾位少女,他不由眼睛一亮,道:“喲,原來你們都在這呢!”

    姜顏戳了戳鄔眠雪,使了個眼色道:“阿雪你看,這個‘女婿’就不錯。”

    “討打!”鄔眠雪知道她是在取笑自己‘給爹騙個女婿回去’的那句話,氣得捏了捏姜顏的臉頰,“當心我拖出四十九斤的長刀揍你。”

    “什麼女婿?”魏驚鴻聽了只言片語,瞇著眼笑嘻嘻坐下,試圖加入這個話題。

    鄔眠雪一見他來,反而拉著阮玉起身跑了,只留下魏驚鴻一臉莫名:“哎,怎麼走了?”

    姜顏但笑不語。視線掃過魏驚鴻後頭的空座,她下意識問道:“魏公子,這些日子怎麼不見苻離?”

    “他啊,他……”剛說了個開頭,魏驚鴻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閉嘴,從折扇後探出一雙桃花眼道,“他不讓我說。”

    身邊沒有旁人,姜顏索性直言問道:“不會真的從軍去了罷?”

    “你怎麼知道?”魏驚鴻收攏了扇子,大為驚訝道,“他連這個都告訴你了?”

    姜顏瞎打誤撞地竟然給猜對了,便順著魏驚鴻的話道:“可不是麼。苻大公子一旦生病,可是什麼話都會往外吐呢。”

    “原來如此。”魏驚鴻一笑,“苻離沒有那麼弱,即便病得再重也是警覺得很。他能對你說心裏話,說明對你並未設防,信賴得很呢。”

    信賴嗎?

    姜顏回想起那晚苻離所說的“我也討厭你”,心中少見的有了些許迷茫,不知按照魏驚鴻所說,這句話是該從字面理解還是該反過來理解。

    好在她一向不是個糾結的人,只‘哎呀’一聲,岔開話題道:“你還沒說呢,他到底如何了?”

    魏驚鴻見他連苻離的小秘密都知曉了,便也不再隱瞞,用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掌心,道:“他回來後便同他爹說,他不願參加科舉入仕,想做武將。苻首輔自然大怒,動用了家法,一寸厚三尺長的戒尺,就那麼活生生地抽在皮肉上……”

    未料如此,姜顏光是聽著都膽戰心驚,蹙眉道:“他身上還有箭傷呢。”

    “是啊,若不是顧及箭傷,首輔大人可能會罰得更厲害。苻家世代士族皆為儒士,又位極人臣,無論是首輔大人還是咱們那位精明的娘娘,都不會允許朝中文武重臣皆出自一家。”魏驚鴻嘆道,“可苻離那倔性子你也知道,後背都被抽爛了也不改口,如今下不了床了,被關在家中養傷呢。”

    “為什麼呢?”姜顏忽然問。

    魏驚鴻一楞:“什麼‘為什麼’?”

    姜顏低聲道:“他為什麼不改口?為什麼不服輸?”

    “還能有為什麼,自古以來,文人士子皆是政治的犧牲品,有人靠撥弄口舌上位,也有人因直言進諫而亡,是生是死誰說的清呢。”魏驚鴻道,“這大明皇朝看上去國泰民安、升平盛世,其實只是金玉其外風雨飄搖,做文臣守護不了他想守護的東西啊。”

    姜顏心中有些莫名的沈重,問道:“那苻首輔同意他去做武將嗎?”

    魏驚鴻連連搖頭:“哪能啊,僵著呢。苻離也沒打算一步成功,可能得磨上一年半載罷,只是提前讓他爹有個準備。”

    既是要鬥上一年半載,苻離少不得還得回國子監待上一陣。姜顏淡淡一笑:“真傻。那不是白挨打了麼?”

    “安心,苻離這人每一步行動都有他自己的目的,不會吃虧的。”說著,魏驚鴻傾身神秘一笑,“今天下午我會告假前去探望他,你可有什麼情箋啊、信物啊之類的托我傳達?”

    姜顏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成了可以送情箋給他的人了。

    楞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哦,險些忘了老國公給他們倆訂了婚約呢!

    一提起這茬就頭疼。

    想了想,她從案幾上抽出一篇文章遞到魏驚鴻面前,文章上一個鮮紅的‘一甲’特別醒目。

    魏驚鴻接過那份文章,納悶道:“你這是何意?”

    “喏,拿去刺激一下他。”姜顏托著下巴垂著眼,懶洋洋笑道:“讓他早些養好傷回來,這第一名我都當膩了。”

    魏驚鴻白眼翻到後腦勺,說了聲“好生狂妄”,到底將文章折好塞入袖中,念叨道:“小娘子這慰問品也是夠奇怪的,真是不懂你們。”

    姜顏意味深長道:“不只是你,我也看不懂。”有話說多了是誤會,說錯了是尷尬,不如不說,順其自然。

    下了一夜的雪,第二日起來,滿目銀裝素裹。

    南方少見雪,國子監的學生們少見的興奮,姜顏卻覺出幾分淒寒來。朔州的那場大雪,足夠她冷上一輩子。

    今日是最後一天講學,身旁的位置依舊空著,姜顏心想今年大約是見不到苻離了。不知為何,竟隱隱生出一絲‘今年並不圓滿’的念頭來。

    正感慨著,一條修長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門外,姜顏不經意一瞥,隨即怔住。

    風搖雪落,清風霽月的少年卓然而立。在所有人訝異的目光中,苻離一身端正整齊的雪色儒服,面色從容地進了門,而後朝正在講學的博士躬身行禮,動作有些許的僵硬。

    博士是聽說苻離的傷勢的,大概沒料到他會在最後一天中途出現,博士捧著書冊怔了一會兒,才點頭讓他落座。

    於是苻離又頂著眾人的視線,一步一步朝姜顏身側的案幾走去。他的傷應該還很嚴重,盡管極力掩飾,但姜顏依舊能看到他身形步伐的不自然,尤其是屈腿落座的時候,苻離的眉頭緊鎖,抿著唇極力忍耐肩背的傷痛,待到坐好,額角已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姜顏的一雙眼黏在苻離身上,連博士講了什麼內容都一概不知。她實在不明白,明日國子監就要休假了,他何必趕在最後一天忍痛來此走一遭?反正已病假了好幾日,也不在乎多這一天。

    苻離這人,總是教她猜不透想法的。

    姜顏思緒疊湧,苻離卻像是沒事人般端坐,背脊挺直,一眨一眨地望著前方,聆聽博士拉長語調搖頭晃腦地念著‘之乎者也’。

    還說自己不喜讀書呢,這不是挺認真的嘛。如此想著,姜顏便將視線從他身上收回,認真聽講。

    只是她並未發覺,在她聽得入神之時,看似認真的苻大公子悄悄調轉視線,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便再也未曾離開。

    人生本就是負重前行。他滿身傷痛,踏雪而來,不知是因為兩家陣營針鋒相對的宿怨,還是見到對方那份‘一甲’文章的不甘,亦或是同甘共苦後的情竇初開……命運早已揉成一團亂麻,沒了答案。

    離散學還有一刻鐘,姜顏卻早已坐立難安,想著同苻離聊上兩句,問問他到底打算如何處理兩家婚約之事,也問問他的傷勢……

    誰知還未下課,岑司業卻臨時布置了一個任務:讓儒生們將國子監內的積雪清掃完畢,勞其筋骨,方可散學。

    於是姜顏只好悻悻地隨著同伴們去領掃帚。

    積雪有三寸來厚,又是呵氣成冰的隆冬時節,手指不一會兒便凍得僵硬,掃起來頗為困難。姜顏望著地上掃起的一堆積雪,正擰著眉思索什麼,便聽見魏驚鴻的大嗓門從身後傳來:“姜小娘子!你在發什麼呆呢?”

    姜顏回身一看,只見魏驚鴻扛著一把鐵鍬,同苻離並肩站在一丈遠的地方,一個笑顏如春,一個面色清冷。

    “想堆雪人。”姜顏回答,隨即視線落在苻離身上,好心道,“苻大公子還有傷,可以不用來掃雪的。”

    “別管他!你在這掃來掃去,他哪還能坐得住啊!眼巴巴跟來又不好意思同你說話,就知道逞強!”

    “魏驚鴻!”

    “好好好,我不說,不說!苻離你快將鏟子放下!”魏驚鴻大步跳到姜顏身邊站定,一副不怕死的模樣,朝姜顏道,“小娘子想堆雪人便堆,都最後一天了,司業不會生氣的。”

    姜顏笑著搖頭:“可我怕手冷。”

    “這簡單!”魏驚鴻丟了鏟子蹲身,用手在地上滾了一大一小兩個雪球疊在一起,念叨道,“我給你堆個應天府獨一無二的雪人!來戳個眼睛,畫個鼻子,還有嘴……”

    魏驚鴻天生會哄女孩兒開心,姜顏撐著掃帚看得入了神。可嘴還未弄完,便見一鏟子飛來,將這‘應天府獨一無二的雪人’連根鏟走,屍骨無存。

    姜顏:“?!”

    魏驚鴻:“……”

    魏驚鴻僵在原地,舉著滿手雪水擡頭,看到了一臉陰沈的苻離。

    “幹活去,魏驚鴻。”苻大公子面色很不善,冷冷橫了魏驚鴻一眼,將鏟子中的雪塊堆到道旁,末了還用鏟子狠狠壓實,直到將那四分五裂的雪人壓得再沒了蹤跡才罷休。

    “我就給小娘子堆個雪人,你生什麼氣。”魏驚鴻有點委屈,哭喪著臉嘀咕道,“可憐我的雪娃,平白遭受這無妄之災……”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7:59

第三十一章

    國子監內學習勞累, 普通監生五月份會多放一次農忙假, 但國子學內班儒生皆為官宦子弟, 無需務農,只盼著年終的這四十余日假期。

    十二月十二辰時,國子學儒生齊聚博士廳, 準備聆聽司業假前□□。姜顏起得稍微晚些,收拾齊整趕到博士廳外的庭院中時, 便見一群儒生湊在廳門前的石階旁嘻嘻哈哈地指點著什麼, 時不時傳來一句“誰堆的”“好醜”, 不知道誰又說了句什麼,湊在一塊兒的儒生們哄堂大笑。

    姜顏心下好奇, 拉著走來的阮玉道:“阿玉, 他們在笑什麼呢?”

    “阿顏, 你快去看, 有人在石階旁堆了個雪人兒!”說著,阮玉牽著姜顏來到石階旁, 指著一側道, “你看,可有意思啦!”

    姜顏順著阮玉的指引看去, 果然,石階旁的角落裏立著一個兩尺來高的雪人。

    這雪人頭小身子大,拇指大的黑珠子點成眼睛,紅珠子綴成的嘴巴壓成一條線,本是頗為嚴肅的神情, 可偏偏在腮上染著兩坨老大的朱砂紅,嚴肅中又透出幾分詭異的喜感。姜顏猜測,堆這個雪人的人一定是個生手,不知道雪球要滾蓬松才會顯得憨態可掬,他用蠻力將上下兩個雪球壓得很實,雪球硬如鐵,又坑坑窪窪的,看上去……

    的確很醜。

    昨天掃了一下午的雪,此時道旁幹幹凈凈,唯有這個奇形怪狀的雪人兀立在階前,醜也就罷了,偏生還叫人難以忽視。

    晨光初現,照在那雪人的黑眼珠上,熠熠生輝。姜顏覺出不對勁,用手扣下一只眼珠對著陽光一照,頓時無言。

    “這眼珠子……不會是黑珍珠嵌的罷?”人群中,有識貨的人驚呼道。

    說著,有人七手八腳地將雪人的嘴巴摳下來一瞧,又是數聲驚呼:“誰吃飽了沒事做堆個雪人在這不說,還用黑珍珠做目,以紅瑪瑙做嘴!”

    不僅如此,雪人脖子上圍著的乃是上等的杭州細絹,如此貌醜又富貴的雪人兒,當真是應天府內獨一無二。

    “哎哎,人家忙活了一晚上才堆成這麼一個雪人,你們別碰壞了!珠子還回去,是你們能摳的嗎!”魏驚鴻擠進人群,從看熱鬧的儒生手中奪回紅瑪瑙珠子,歪七扭八地按回雪人嘴上,原本嚴肅的雪人變成了嘴角上揚的醜角兒。

    見魏驚鴻如此寶貝,看熱鬧的人群只當是他堆的,笑鬧了他幾句便散去了。姜顏將手中的黑珍珠嵌回雪人眼眶,回想起昨日魏驚鴻沒堆完就被苻離一鏟子鏟去的雪人,便問道:“這奇形怪狀的雪人,可是魏公子的傑作?”

    誰知魏驚鴻茫然了一瞬,哈哈笑著否決道:“我堆的雪人才不會如此醜陋!”說罷,他神秘兮兮地朝姜顏擠擠眼睛,“不過,昨夜吹燈之後某人溜出門了一趟,也不知作甚去了,回來時手都凍得通紅通紅,還不讓我詢問。”

    魏驚鴻嘴裏的‘某人’,不用說也知道是誰。

    姜顏心下明了,眼眸一轉,籠著袖子進了門,在苻離身側坐下。

    倨傲少言的苻大公子在整理書案,聽到她的腳步聲靠近,動作微微一頓,隨即又繼續整理,將書籍歸類疊放。

    姜顏瞥了一眼他修長的指節,果然,手背一側有些輕微的紅紫,像是受凍後留下的痕跡……未等姜顏看仔細,苻離似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不動聲色地將手搭在跪坐的膝蓋上,用垂下的袖口蓋住手上的紅痕。

    鐘聲響,儒生就座,等待司業□□。這種場面一向是嚴肅的,姜顏只好暫且收回了視線。

    好不容易熬到冗長的□□完畢,儒生們齊齊躬身送別夫子,一年的苦讀就此告一段落。

    眾人三三兩兩地散去還家,姜顏卻手握書卷刻意留到了最後,苻離提筆練字,悶聲不吭地陪著她。

    很快,廳內空蕩無人,唯有緘默的兩人隔著一條窄窄的過道靜坐。

    “苻大公子,你傷勢未愈,還是不要懸腕練字的好。”不知靜默了多久,姜顏從書卷後擡起一雙靈動含笑的眼睛,慢悠悠打破沈默,“屋門口的雪人我瞧見了,雖說以珠玉為飾,模樣也有些奇怪,但仔細瞧來還是有些趣味的。”

    聞言,苻離緩緩擱了筆,觀其神色很是受用。

    姜顏又道:“那雪人,可是你親手堆的?”

    苻離默認。

    “為我堆的?”

    “不是。”

    意料之中,苻離否認得幹脆。

    姜顏笑了,放下書卷悠悠道:“有個人曾告訴我,你說的話十句裏有一半要反過來理解,譬如你此時說‘不是’,其實是‘是’,對否?”

    苻離避而不答,只冷聲道:“又是魏驚鴻那廝?”

    “那我便當你是了。”姜顏眉眼彎彎,也學他避重就輕,用書卷敲著下巴說,“多謝你的雪人兒,我很喜歡。”

    苻離本滿心都是被魏驚鴻‘出賣’的羞惱,甚至已在心中將魏驚鴻這樣那樣地揍了一頓,但一聽到姜顏那句毫無掩飾的‘我很喜歡’,也不知怎的,他心中被戳破秘密的惱怒一下子煙消雲散,翻湧的內心瞬間平靜下來。

    “你看,說句真心話也沒那麼難嘛。”姜顏的視線越過苻離的肩,望向竹簾半卷的窗外,忽然喟嘆般道,“我來是正是桃紅柳綠,不知不覺已到了寒梅吐蕾的時節。”

    苻離扭頭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只見窗口橫斜一段白梅的枝丫,枝上點綴著十數個花苞,與白雪一色。苻離下意識接口道:“梅的花期還需十來日。我府院中有一株幾十年的綠萼,花開甚美,你若願意……”

    話說到一半,他恍然想起已經要放假歸家了,即便姜顏願意隨他去看,也等不到花開的時候。

    姜顏知道他未說完的半句是什麼,眸色微動,笑著說,“過了今日,下次再見就得是明年開春,可惜,我見不到應天府的寒梅開花了。”未等苻離開口,她收回視線道,“其實,有幾句憋在我心中許久,一直想問你。”

    苻離側首看她,道:“你想問什麼。”

    姜顏合攏書卷,直視苻離清冷的眸子問道:“長輩為你我訂下的那樁婚約,你待如何處置?”

    該面對的總歸要面對。

    苻離垂下眼沈吟很久,袖中的五指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半晌才雲淡風輕道:“我尊重你的意思。”

    他裝作不在意地開口,實則用眼神打量姜顏的反應。

    姜顏漫不經心道:“退婚?”

    話音剛落,收獲苻離帶著怒意的眼刀一枚。

    “你瞪我作甚?”姜顏也挑著眉毛回瞪他,“玉可是你親手丟的,信物都沒了,用什麼娶我?”

    苻離又變了臉色,顯出幾分勉強的樣子,冷嗤道:“不過是祖父之命,讓你撿了便宜。”

    “這便宜,我可以不撿。”

    “此話何意?”

    面對苻離的質問,姜顏深思熟慮一番,才提議道:“婚姻並非兒戲,若你我都覺得有緣無分,又何必強求。或許做宿敵做同窗都比做夫妻好,過幾日回了兗州我便央求爹爹出面,解了兩家婚約,以免誤了彼此前程。”

    “你休想!”苻離眸色一寒,聲音不自覺沈了幾分,明顯不悅。

    見他如此反應,姜顏反而笑了,雪霽後的陽光落在她的眼裏,成了一片通透的琥珀色。她問:“不是有緣無分,又不想解約,那你喜歡我?”

    那一瞬,空氣凝固,時光靜止,苻離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猛然攥住,捏住命脈,呼吸不得。

    “姜顏,你……”只說了幾個字,他便猛然止住了話頭,微微側首不再看她,唯有耳尖上一抹輕紅如梅花映雪。不知過了多久,他又深吸一口氣望向姜顏,淡色的薄唇張了張,一句話滾到了嘴邊,開口卻變成了一句,“你胡說!”

    姜顏也覺得自己在胡謅。

    兩人都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到底太過年少,沖動,悸動,卻又患得患失。何況,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無數理不清的難題,此時說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未免太早了些,連她自個兒都沒做好準備,若是苻離承認喜歡,想必無措的反而該是她了。

    思及此,姜顏忽然問道:“苻離,你可有想過我們有朝一日真成了親,會是什麼樣?”

    苻離一怔,猛地擡眼看她。

    四周靜謐,濕冷的空氣中氤氳著淡淡的紙墨香,兩人靜靜相對,恍若隔世。姜顏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苻離的答案,心中總有一股子若有若無的、如蛛絲纏縛的悶意,許久,她輕嘆一聲起身。

    還未走開,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她訝然回身,只見苻離仍筆直跪坐,攥得她的手生疼,輕聲說:“我想過。”

    這三個字說得輕而急,可落在姜顏的耳中卻如驚雷炸響,心中纏縛的蛛網崩解,心臟突突亂了節拍。

    “你呢?”苻離微微擡起下巴,問她。

    腕上的溫度發燙,姜顏彎了彎眼睛,又很快壓下嘴角,說了句心裏的大實話:“我也想過。想來應是清湯寡水,家規條律,雞飛狗跳。”

    苻離松了手,剛轉晴的面色又陰了下來。

    “也那麼糟糕。”他冷哼道。語氣說不出是辯解還是惱怒。

    “苻大公子若是暫時不想退婚,我可以再等上一陣。”姜顏逆著窗外的殘雪冬陽,發絲隨著漏進來的風微微飄動,揚著下巴問苻離,“不過在那之前,你可有什麼東西要還給我?”

    苻離還沈浸在 ‘雞飛狗跳’的畫面中,一時沒明白姜顏所指的是何物。

    一楞神間,姜顏已經幹咳一聲轉過身去,拍拍身上並不存在的塵土道:“看來你還未準備好,我也未準備好,那此事……便以後再議。”她轉身朝廳外走去,走了兩步又頓住,想起什麼似的回身,對苻離道:“以煮熱的花椒水泡手,可解凍傷。”

    說完,她輕輕一笑,下階時還不忘戳戳雪人的臉頰,像個沒有煩惱的小孩似的。

    苻離望著她的背影離去,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指節分明的手掌,良久不語。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想象中的婚後生活:姜顏,給我鋪紙研墨!

    姜顏:好噠,夫君~

    苻離傲嬌:笨死了,研墨都不會!來,我教你!

    苻離:姜顏,給我寬衣!

    姜顏:好噠,夫君辛苦啦~

    苻離傲嬌:手法太慢,還是我來罷!(說著,順便把姜顏也扒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8:16

第三十二章

    休假的第二日, 兗州知府派來馬夫和嬤嬤接阮玉回鄉, 姜顏與之同行, 離開了初雪未消的應天府。

    這日,首輔宅邸內。

    “你啊,就是口是心非!都到如今這份上了, 為何不將玉還給她,告訴她你不想退婚。”書房內, 魏驚鴻歪在貴妃榻上看一本誌怪, 時不時瞄苻離一眼, 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窗前的綠萼梅花已初綻蓓蕾,冷香陣陣。苻離端坐練字靜心, 案幾旁擺著一盆溫熱的花椒水, 也顧不上追究魏驚鴻聽人墻角的事了, 只是懸筆的手腕一頓, 任憑筆尖在上等的宣紙上暈染開一團墨漬。

    魏驚鴻又老氣橫秋地嘆了聲,以手撐著腦袋道:“唉, 其實我也理解你。你家家規那般嚴苛, 戒驕戒躁、戒喜戒悲,就差斷情絕欲了, 你渴望心性自由,又不得不受規矩約束,就如同你喜歡姜顏,卻又顧及種種不好意思承認。”

    苻離擡起眼來,似是不可置信般望向魏驚鴻:“你從何知曉我喜歡她?”

    魏驚鴻險些從榻上跌下, 瀕臨崩潰地想:我的苻大公子,你已經坐在這兒寫了半日的‘彥’和‘頁’,便是瞎子也能看出來您老人家是害了相思病好麼!

    “不,你不喜歡。”魏驚鴻翻了個大白眼,抖開扇子故意刺激他道,“所以我可以替你娶了姜顏,並會好好待她的。”

    “你敢。”苻離沒有回頭,只是語氣沈了些許,顯然被激到了。

    “我就說嘛,你既是對她有幾分意思,又有婚約加持,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魏驚鴻合攏扇子,一語中的,“姜顏也不是籍籍無名的姑娘,若是哪天被人拐走了,你哭都來不及。”

    苻離擱了筆,許久才自語般道:“我連自己的事都未安置妥當,若此時言及婚嫁,未免不負責任了些。”

    說到這,他心思微微一沈。雖說大道理心裏都明白,但一聽到姜顏要退婚,他仍是不甘至極,以致徹夜難眠,氣沖沖練了一晚上的劍。

    十二月二十日,兗州府寧陽縣。

    “老爺,夫人!咱們姑娘回來啦!”府衙內院,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婦人一邊拿圍裙拭手,一邊抖著滿身富態的肉朝廂房奔去,嗓門銅鑼似的響亮。

    姜家一向秉承開源節流的念頭,府內侍從一律精簡到最少,除了公職人員,私下只留了漿洗做飯的曹嬸和看家待客的李叔。聽見曹嬸的大嗓門,正在糊扇面的姜夫人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起身在盆中的溫水裏洗去指尖沾染的漿糊,溫柔的眉眼中滿是笑意,朝屋外道:“曹嬸,阿顏回來了嗎?我今晨還和郎君說著呢,算算日子,她這兩日也該回了的!”

    姜顏人還沒露面,少女清脆的嗓音已先一步傳來,笑吟吟道:“曹嬤嬤,看您這身量,想必這一年夥食不錯呀!”

    曹嬸爽朗大笑:“全托老爺夫人和姑娘的福!”

    姜夫人用帕子拭凈手,出門一看,就見姜顏猴兒似的黏在曹嬸身上,伸手去摸她鬢角的頭發,口中念叨道:“哎呀,曹嬤嬤你別動!這裏生了根白發,我替你拔掉它!”

    曹嬸努力歪著腦袋,笑得前俯後仰道:“哎喲哎喲,我的好姑娘你輕點兒!嬤嬤的頭發都要被你薅掉了!”

    這丫頭,出去了近一年也不見收斂些。姜夫人無奈道:“阿顏!沒大沒小的,別鬧你曹嬤嬤。”

    “阿娘!”聽到母親的聲音,姜顏眼睛一亮,提著裙擺飛奔而來,撲過去一把抱住母親蹭了蹭,親昵道,“離別十月,甚是念你!”

    “我和你爹亦是日思夜想,數著日子盼望同你相見呢。”姜夫人笑著撫了撫姜顏的發髻,眼眶卻泛了紅,“阿顏長高了。”

    “可不是麼!”曹嬸將姜顏的行李等物搬入房中,伸手比劃了一下,“出門時姑娘比夫人矮一寸許,如今歸來竟與夫人齊高了呢!”

    “就是瘦了點。”姜夫人愛憐地撫過姜顏的臉頰,指腹停在女兒明媚的眉眼處,嘆道,“前些日子收到阮知府傳來的消息,說你隨同儒生北上遇上了戰亂,我和你爹擔憂得好幾宿都沒睡著,整日去驛站打聽大同府那邊的消息……好在上天庇佑,阿顏總算平安歸來。”

    “好啦阿娘,我沒事兒!您可千萬別傷心,若是阿爹見了,定要怪我弄哭了他心愛的夫人。”說到這,姜顏伸長脖子顧盼一番,問,“我爹呢?”

    “早起外出,處理公務去了。”姜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拉著姜顏進了屋,“外邊兒冷,進來說。”

    姜顏一進屋便急著分發禮物,給了曹嬸幾包糕點兩尺棉布,給了李叔兩壺應天府特產的梅子酒,又從包袱內裏摸出兩盒上品的玉蘭膏來遞給姜夫人:“阿娘,您每日做扇子多有磨損,這個膏油擦手最合適。我看應天府那些官宦夫人們一個個膚白貌美,肌膚如霜雪凝成,就是擦的這個呢!”

    姜夫人也曾是大家之女,自然知道這兩盒玉蘭膏不算便宜,問道:“阿顏哪來這些銀子?”

    “上次從大同府回來,太子賞了我們每人二十兩銀子。”說著,姜顏從包袱內裏摸出一個銀錁子並碎銀笑道,“這些原是要孝敬給爹爹的,但是他老人家不在,給阿娘你收著也一樣。”

    “這是你自己掙來的銀兩,合該你自己拿著,年後再去應天府修習總還用的上。”姜夫人莞爾,將銀兩推回姜顏懷中,“你有這份孝心,爹娘便知足了。”

    到了傍晚掌燈十分,風塵仆仆的姜知縣回來了,進門第一句便問:“娘子,阿顏呢?”

    姜夫人放下挑燭芯的剪子,起身替姜知縣將遮風的鬥篷解下,道:“回來拉著我說了好些應天府的趣聞,說累了就睡了。”說話間已將鬥篷掛在了木制的衣架子上,嘆道,“阿顏瘦了,想必是吃了不少苦頭。”

    “吃些苦頭實屬正常,她那麼聰慧,總歸吃不了虧。”說著,姜知縣坐下來自顧自沏了杯茶水,問道,“阿顏有沒有提及苻家?”

    “那倒沒有,不過看她模樣,應是全都知知曉了……”

    話還未說完,便聽見門外傳來一個憤憤不平的聲音:“原來阿爹阿娘知道此事,卻故意不與我說!”

    夫妻倆扭頭望去,便見姜顏不知何時醒了,一臉幽怨地走進來,坐在爹娘對面,審問般道:“說罷,為何如此坑害女兒!”一想到曾經的諸多誤會,姜顏就恨不得原地失憶。

    姜夫人與丈夫對視一眼,方軟聲道:“爹娘不告訴你,是顧及兩家如今關系緊張,怕萬一這親結不成了,反而讓你們年輕人徒增怨懟。”

    姜顏抱臂:“既是如此,那玉不給我便是,為何又要讓我貼身戴著?弄得苻離以為我上趕著要嫁給他呢!”

    “讓你帶著那玉,一來是試探苻家的態度,二來也是怕你性子跳脫鬧了什麼事,苻家可以看在往日恩情上幫你一把。”姜夫人哄道,“讓我兒受了委屈,是爹娘的不對。但你此去路途遙遠,福禍未知,爹娘顧慮太多才出此下策,望你能理解。”

    姜顏其實早就不在意了,不過是故意逗弄爹娘,聞言繃不住笑意,撲哧一聲道:“好啦好啦,我沒生您二老的氣!其實現在想想,那段雞同鴨講的日子也還挺有趣。”

    姜知縣何等精明的人,立即從這只言片語中嗅到了些許不尋常,笑瞇瞇挨過身去,問道:“阿顏與苻家長子相處如何?”

    姜顏想了想,才道:“不如何罷。”

    “他欺負你了?”語氣嚴肅了些許。

    “沒有,就是他那人本事大,脾氣也傲,不易相處。”

    “如何個不易相處法?”

    “都說他是監生的楷模,可私下卻是個傲慢無禮之人,總對人冷言冷語,十分不討喜。那日太子殿下考課,我不過贏了他一次,他能盯我盯上三天,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頓了頓,姜顏眼眸一彎,換了個語氣道,“可是,他會接濟家境窘困的同窗,會買許多好吃的,偏生還要裝出一副極度嫌棄的模樣。他會在邊城失陷時拼死護住我,會在朔州危難時挺身而出,有傲氣,也有傲骨,好像有他在的地方總是無往不勝。”

    他還給她堆了一個很醜的雪人。

    “他喜歡你?”姜夫人柔聲問道,語氣裏說不出是好奇還是憂慮。

    “不知道,興許有一點罷。我從未見他對別的女子上心過,似乎對我是特別的,又似乎是因為那半塊玉的原因才待我與旁人不同。”姜顏哼道,“我試探過他,可每次提及此事,他總是矢口否認。”

    “阿顏好像有點失落?”姜夫人猶疑道,“你也喜歡他?”

    這出乎意料的,這次,姜顏沈默許久。

    “我不知道,興許也有一點罷。”姜顏想了很久,才小聲道,“不過我們這個年紀本就容易沖動,又同生共死過,我一時分辨不清內心中對他究竟是棋逢對手的惺惺相惜,還是別的什麼。”再者,她很清楚姜家和苻家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即便是有一絲心旌搖動,也不一定能開花結果。

    一向樂觀的她難得流露出苦惱,這次,輪到夫妻倆沈默。

    過了一會兒,姜知縣嘆了聲:“沒事,你還小,這些事可以慢慢琢磨。”說罷,他起身吩咐門外的管家,“李叔,讓曹嬸上菜。”

    “哎呀,你們別顧著問我的事兒呀!”姜顏歪著腦袋思忖片刻,才試探道,“阿娘和外祖父陸老爺子……是怎麼回事?”

    姜夫人一怔,柔麗的眸中劃過一抹驚訝:“阿顏連這個都知道了?”

    姜顏點點頭,“大同府一行,有幸拜見了外祖父。他似乎……很不喜歡爹爹。”

    “不喜歡是正常的,若是哪日有人拐跑了你,十數年不得見面一次,我只會比他更不待見那人。”姜知縣坐回位置上,伸指捏了捏短須,“養兒方知父母恩,終究是我和你娘愧對於他老人家。”

    姜夫人眼眶泛紅,仿佛又記起了十八年前的那場大雪。

    名門之後的少女前去給講學的父親送姜湯驅寒,卻在門外見到了一身風雪、險些凍僵的俊朗書生。

    那時的姜生不過一介寒門,無父無母,無尊師舉薦,是沒有資格入陸老的學堂聽課的,只能站在門外旁聽,風雨無阻。那日他凍迷糊了,竟是忘了回避閨秀,一擡眼間,隔著滿目的大雪見到了少女驚慌失措的身姿,像是雪海裏一只受驚的漂亮小鹿。

    姜生咳得厲害,放下手中記錄經學的炭筆,努力邁動僵直的腿往旁邊挪了挪,想要說聲‘抱歉’,一張嘴卻只能發出嘶啞的氣音……

    直到腳步聲猶疑著靠近,一只玉手顫巍巍伸來,在他身邊的放了碗熱氣騰騰的姜湯。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8:28

第三十三章

    “記不清是何時與你爹相愛的, 或許是風雪裏的那一雙孤獨的眼睛, 或許是春日裏那只搖搖欲墜的風箏, 亦或是他站在陸家學堂外旁聽的每一個時日……十八歲那年,父母給我應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個年輕的士族後代, 聽說極有學問,卻早早納了四房美妾。那時, 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

    憶及往事的時候, 姜夫人眼眶濕紅, 在姜知縣的安撫下停頓了許久,才接著道, “當年你爹不過是個秀才, 竟壯著膽子去求父親, 許諾三年之內定高中榜首, 風風光光地迎我過門。就像戲文裏演的那般,所有人都不信他, 母親命人將他亂棍打出, 我成了全族的笑話。”

    姜顏聽得入了神,心也跟著揪緊, 問道:“後來,您和阿爹便私奔了?”

    姜夫人點點頭,“出了這事兒,母親將婚期提前了數月。若不是到了絕境,但凡是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我和你爹都不會出此下策,背負家族一世罵名。父親是個剛正倔強的人,我隨你爹離家後不到半月,便聽到父親放出我已病故的消息,從此只當我這個女兒死了……我們去了兗州,沒多久便有了你,也是在那會兒偶遇了遭受追殺逃亡至此的一老一少主仆二人,後來你爹進京殿試,我們才得知那老人和青年竟是定國公和賢王。”

    “賢王是誰?”

    “賢王便是如今的皇上。”

    聽到這,姜知縣感慨萬千,忍不住插嘴道:“不過舉手之勞,一飯之恩,卻不料稀裏糊塗定下了你們後輩的婚事。”

    “可惜,即便是後來你爹中了狀元,你尚在繈褓,父親依舊不願見我們一面。”思及此,姜夫人眉間蹙起憂愁,眸中盛滿了愧疚和自責。

    “外祖父一定是還念著您的,否則七年前也不會用二十兩銀的高價買走我的破扇子,也不會因您的一封信就向皇後娘娘舉薦我。”姜顏伸手給母親抹去淚水,抱了抱她說,“那時在朔州與他相見,他還問我您過得好不好呢。”

    “真的?”姜夫人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可笑著笑著,又止不住紅了眼睛,“此生若能再見高堂一面,承歡膝下,我便再無遺憾。”

    “會有那麼一日的,老丈人就是嘴硬心軟,他能見阿顏,終有一天也會放下一切接納我們。”說著,姜知縣取了帕子給夫人擦臉,溫聲哄道,“阿顏好不容易才歸家團圓,娘子可別哭花了臉讓女兒看了笑話。來,吃菜罷,今日曹嬸做的燒牛腩軟糯味美,娘子多吃些!”

    說罷,他夾了一塊放入姜夫人碗中。

    姜顏咬著筷子,幽怨旁觀。十多年了,她見到父母間如膠似漆的恩愛,仍是牙酸得慌。

    不禁幻想若是假設將來真與苻離成了親,那個驕矜的貴公子也像阿爹一樣笑吟吟給自己夾菜,含情脈脈道:“娘子多吃些!”

    噫!瘆得慌!!

    姜顏打了個哆嗦,一邊揉著滿身的雞皮疙瘩一邊努力甩頭,像是要將腦中那違和感十足的詭異畫面甩去。

    姜夫人平靜了心情,轉而給姜顏夾菜,柔聲道:“阿顏,娘將這些往事和盤托出是為了告訴你,感情之事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我和你爹當年已經夠驚世駭俗了,所以不管你作何決定,爹娘都會支持你。”

    姜顏知道母親是在極力消除她對婚姻的顧慮,頓時暖意湧上心頭,驅散了心中的那抹迷茫。她用力點頭,笑道:“嗯,我知道啦!”

    過幾日便是除夕,湊巧也是姜顏的生辰。

    寧陽縣剛下了一場碎雪,積雪很薄,覆在地上像是一層白紗。院中老樹枯枝,枝丫將頭頂的天空分割成細小的碎塊,頗有幾分意趣。

    一大早,姜夫人便同曹嬸去集市采辦年夜飯的肉菜果脯,而姜顏則取了大紅紙,同清閑在家的姜知縣對對子玩,寫好的對聯再交由李叔粘貼於門前。

    對了三幅,姜知縣有心為難,出了上聯:溪流湖泊江河渺渺。

    此聯頗為刁鉆,前六個字皆是水字旁,後兩個‘渺渺’又剛好湊齊六個‘水’字,可謂一絕。

    姜顏蹙著眉,用筆桿抵著下巴冥思片刻,忽的眼睛一亮,擡頭看了眼院中的古樹,提筆在對聯紅紙上寫下:楊柳梧桐檜柏森森。

    最後一筆落下,姜知縣俯身觀看她行雲流水的字跡,連連點頭說‘好’。

    父女倆正自娛自樂,忽聞大門被叩響,李叔從木梯子上爬下來開門,不一會兒便捧著一個妝奩盒般大小的物件過來,恭敬遞給姜顏道:“有驛使快馬加鞭送來此物,說是應天府那邊的貴人特地贈給姑娘的。”

    “給我的?”姜顏放下筆,伸手接過那層層油紙包裹的物件一看,上頭果然寫有她的名字,還蓋了加急的戳兒。

    一旁,姜知縣還在品味她對的下聯,隨意開口道:“可否是應天府的友人,特地送給我兒的生辰禮物?”

    “應天府的人並不知曉我的生辰年月。”姜顏滿腹狐疑,拆開盒子上的紅綢帶,剝開五六層嚴密的油紙,方才露出一個漆花雕鏤的木盒。

    姜知縣一瞥那木盒,便道:“光是這個盒子便價值不菲啊。”

    “……”如此大手筆,姜顏有點猜出是誰托驛使送來的了。

    打開盒子一看,不由怔楞。

    盒子裏躺著一束虯曲的綠萼梅花,梅花想必是經過特殊的幹燥處理,花瓣雖然有些幹皺,卻仍保持著最脫俗的淡綠色澤,遠遠看去就像是剛從枝頭折下似的,還紮著杏黃的絲帶。

    “我府院中有一株幾十年的綠萼,花開甚美,你若願意……”

    “下次再見就得是明年開春,可惜,我見不到應天府的寒梅開花了。”

    原來當初不經意間的一句話,苻離竟是記到了心裏,托人快馬加鞭而來,只為送一枝應天府初綻的梅花。

    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姜顏嘴角微揚。盒中還有三個系著錦緞的小綢袋,一只綢袋上用熟悉的字跡寫著‘泡茶’二字,裏頭裝著風幹的綠萼;一只綢袋上寫著‘糕點’,裏頭裝著白蕊;最後一只上寫著‘釀造’,裏頭裝著的是同樣風幹的紅梅。

    每一種梅花都標上了最適合的用途,也難為苻大公子如此心細。除此之外,盒中再無只言片語,連一個落款都無,倒也符合苻離清冷孤傲的性子。

    姜顏甚至能想象那個貴氣的少年坐在窗邊,面無表情而又極其慎重地將梅花歸類,置於綢袋之中,再小心封口,蓋上盒蓋。他或許是打聽到了她的生辰,又或許只是湊巧這個時候送到……

    不管怎樣,姜顏明白:他的心,永遠比他的臉色要熱。

    不知為何,心裏竟隱隱地有些雀躍。

    過了半個時辰,曹嬸提著雞鴨魚肉和草繩捆著的白菜歸來,才一進門便聽見姜顏一臉期待地喊道:“嬤嬤,今日給我做梅花糕可好?”

    曹嬸一拍大腿:“哎喲我的姑娘,你要是早說我便去集市上買些梅花幹了!現在集市散了,我去哪兒給你弄梅花喲?”

    “沒事沒事,我這兒有!”姜顏從屋內伸出一顆腦袋,笑著央求道,“拜托啦嬤嬤,我今日一定要吃到梅花糕的,明日再吃就不是這個味兒了!”

    “好好好!今兒姑娘生辰,姑娘最大,我這便給你弄!”曹嬸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爽朗道,“等著啊!”

    姜夫人緩步進了屋,將手中繩子串著的幾包果脯放在案幾上,解了鬥篷問姜知縣道:“阿顏怎的這般高興?”

    姜知縣正俯身在正方紅紙上寫‘福’字,聞言搖了搖頭,嘆道:“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有人不遠千裏折梅相送,她自然開心。”

    姜夫人品味著丈夫這句話的含義,僅是片刻她便明了,挪步至丈夫身邊站定,輕問道:“苻家大公子給她送來了東西?”

    姜知縣微微頷首。

    “送梅花,他這是何意?”姜夫人揣摩著,微微蹙起煙眉,頗為憂慮道,“阿顏與苻家的婚事,我總歸不放心。若是老國公還健在就好了,又或是,當年我們並未收下那半塊玉……”

    “娘子又開始胡思亂想了。”姜知縣放下墨寶,伸手將夫人擁入懷中,下巴在她頭頂輕輕一蹭,方喟嘆道,“少年人無憂無慮,這樣珍貴的年歲已經不多了,就讓阿顏自己選擇罷。”

    “嗯。”姜夫人依偎在丈夫的肩上,閉目輕柔道:“今日是阿顏十六歲生辰,願上天保佑她能一生無病無災,展顏如初。”

    “阿娘,前日買的玄青色絹布在何處?”姜顏的聲音由遠及近,清脆的嗓音活力依舊,“我要做扇……”

    話還未說完,她推門見到親昵依偎的父母,頓了頓,又默默地退了出去,還貼心地掩上門,銷聲匿跡。

    半月後,正月十五,元宵燈會。

    “‘遇水則清,遇火則明’……”姜顏紮著少女的圓髻,髻後綴著淺綠的飄帶,裹著毛茸茸的兔毛領子站在各色蓮燈下,擡頭望著上頭垂下的謎語字條,笑瞇瞇地問攤面上的老板,“老板,這個謎底是個‘登’字,對否?”

    老板戰戰兢兢,抱著攤面上用來獎賞猜對者的泥人、糖人等物,突然扯開嗓子喊道:“姜家姑娘來掃蕩啦!大家快把燈謎收起來!”

    霎時間攤主人紛紛聞風而動,撤燈謎的撤燈謎,收攤子的收攤子,如臨大敵。

    姜顏莫名成了全街的警戒的對象,奇怪道:“哎你這人好生奇怪,掛著燈謎不就是讓別人來猜的麼?猜對了有獎不是理所當然麼?為何要收攤,不讓我玩兒!”

    “哎喲姑娘,您哪是玩兒啊,您是要了我們的命!”攤主人叫苦不疊,“年年元宵燈會,您年年從街頭猜到街尾,就沒有您答不出的謎底,逛完一條街回來獎品能堆滿一車!灑家這都是小本生意,哪禁得起您這般掃蕩啊!”

    姜顏:“……”

    攤主人約莫也覺得對不住她,畢竟姜知縣是個十分清廉正直好官。看在知縣大人的份上,攤主人摘下一盞兔子燈籠遞給姜顏,陪笑道:“不好意思掃了姑娘的興,這個給您,且當做賠禮。”

    “你……”

    姜顏還待說什麼,便見父親和母親並肩而來,笑著朝她招手:“燈會就是要大家參與才盡興,不可貪心,回來!”

    “好罷。”姜顏接過兔子燈,向攤主人道了謝,這才逆著長街燈火朝爹娘跑去。

    天河淌動,燈海如晝,應天府是同樣的熱鬧和繁華。

    遠在應天府首輔宅邸的苻離亦收到了兗州驛使送來的物件,打開一看,是一把十分奇特且美麗的扇子。

    平常的扇子皆是白底墨畫,這把偏偏反其道而行,扇骨以黃竹片成,用黑漆刷成暗色,扇面是深沈如夜的玄青色絹布鋪成,以金粉畫著虯曲的梅枝,用粉白點成朵朵綻放的梅花,扇把上綴著金色的流蘇穗子……金粉黑底白梅,說不出的精致靈動。

    這是把觀賞扇,如此不拘一格的手法,不用猜也能知道是誰。

    苻離的視線下移,果然在扇面的左上角看到了一枚小小的私印,落著姜顏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提問:有一對無時無地都在秀恩愛的父母,是一種什麼感受?

    姜顏:打擾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8:40

第三十四章

    紅粉緊簇, 綠意新萌, 滿城皆是二月初的美麗, 陽光輕柔地落在墻頭橫斜的桃花上,點亮了那一抹獨屬於初春的嬌艷。

    又是一年入學禮,國子監門前人群熙攘, 身著儒服的監生們相互拱手問好,三三兩兩地結伴談些趣事, 熱鬧不減當年。姜顏同阮玉下了馬車, 將沈甸甸的書袋和包袱背在肩上, 扭了扭睡得酸痛的脖子道:“路上連日大雨,險些耽擱。好在趕上了入學禮, 否則非得因逾期未至, 而被岑司業趕出國子監不可!”

    “阿顏, 你的束脩禮帶了麼?”阮玉知道姜家清廉並不富庶, 便軟聲道,“我剛巧多帶了些, 你若需要便挑幾樣。”

    “不用, 我帶啦!”姜顏拍了拍肩上的包袱,“絹帛四匹, 早備好了。”

    二人穿過來往的儒生,上了門前石階,忽然聽聞一個戲謔的聲音穿過人群傳來,喚道:“玉葫蘆!”

    阮玉嘴角的笑容淡去,僵在原地, 顯出幾分緊張和不自在。

    姜顏嘴角的笑意涼了些許,回身一看,只見平津侯之子薛睿吊兒郎當地站著,身邊還放了幾箱子的文房四寶和珍寶服飾,有幾個小廝模樣的人在馬車上卸貨,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來國子監享福來了,排場大得很。

    見阮玉沒有理他,薛睿仰著頭走來,讓一名嬌艷的侍婢給他整理衣襟,虛著眼道:“數月未見,玉葫蘆又妙曼了許多,用先賢的話怎麼說來著?噢,對了!叫做‘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身旁一名儒生見了,忍不住抱不平道:“世子,這裏是大明最高學府國子監的門前,你還是註意些,莫用淫詞艷曲貶低他人。”

    薛睿聽而不聞,只油嘴滑舌道:“這可是詩聖杜子美的詩作,怎可說是淫詞艷曲?”他嗓門大,一時間眾人的目光紛紛看來,在阮玉和薛睿身上來回打探。

    那儒生被堵了個啞口無言,愛莫能助地嘆了聲。

    阮玉是個溫柔膽小的姑娘,此時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登徒子戲弄,登時漲紅了臉,哀求般道:“阿顏,我們走罷,我不想見到他。”

    “這種人你越是害怕他,他便欺負得越起勁!”姜顏眼眸一轉,存心要給這紈絝一點顏色看,便低聲對阮玉道,“阿玉,你速去請岑司業過來。”

    “阿顏……”

    “我自有分寸,快去!”

    說罷,姜顏整理神色,氣定神閑地朝薛睿一拱手。

    薛睿好色,見姜小美人兒朝自己行禮,心中本是歡喜,誰知對方是只披了美人皮的小獸,綿裏藏針,擡首間變了語氣,笑瞇瞇道,“薛公子如此博學,想必知道亞聖孟子有言‘無羞惡之心,非人也’!”

    薛睿聽出了她的譏諷,勃然色變,“你什麼意思?”

    “薛公子聽不懂?那我換一個。馮子都狗仗人勢調戲當壚賣酒的胡姬,卻被反唇相譏‘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這個典故你可曾聽過?”

    “你!”

    “詩仙太白亦雲:‘白鷺之白非純真,外潔其色心匪仁’,罵的就是某些道貌岸然,卻行茍且之事的禽獸呢。”

    “好你個牙尖嘴利的小娘子!”薛睿將美婢推至一旁,伸手朝姜顏摸去,咬牙道,“你有什麼資格,敢這樣嘲弄小爺!”

    那只臟手還未觸碰到姜顏,便聽見一個低沈的嗓音從身後傳來,冷聲道:“她策論第一,曾得太子皇後金口誇贊,朔州逢亂又護牘有功,憑這幾點還不夠教訓你?”

    這個嗓音太過熟悉,姜顏扭頭一看,果然,看到苻離披著一身淺淡的陽光走來,站在門口光影交錯的地方,一半面容隱在陰影裏,眸子冷冽如冰。

    苻家地位並不輸於薛家,苻離又與太子親如兄弟,薛睿投鼠忌器,不得已收回了手,皮笑肉不笑地說:“苻離,這事和你無關,你莫要處處和我作對,惹惱了薛家,你苻家也別想全身而退!”

    正劍拔弩張,忽聞一聲蒼老威嚴的低喝傳來:“聖賢之地,鬧什麼!”

    眾人擡頭,不禁心頭一緊,忙立侍道旁,恭恭敬敬地朝門內那道瘦小蒼勁的身影行禮,齊聲道:“學生見過岑司業!”

    薛睿滿肚子火發不出,憋著臉朝岑司業硬聲道:“司業。”

    “如此朽木,你看看你渾身上下哪有儒生氣度!”岑司業瞥了一眼堆了滿地的奢靡器具,又看到那名奴顏媚骨的侍婢,面色更是鐵青,指著薛睿道,“你別以為老夫糊塗了,不知道你戲弄同窗、仗勢欺人,滿腦子的腌臜念頭!”

    “司業,明明是……”

    “住口!去面壁,抄律文一遍,禁食半日!”

    這場鬧劇最終以‘薛王八’拂袖離去,心不甘情不願地面壁收場。姜顏望著薛睿的背影,狠狠嗤了一聲:“活該!”

    嗤完才發現苻離正直直地望著自己,目光中的寒霜融化,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姜顏也說不出是哪裏不一樣,只覺得被他那樣認真的望著時,莫名的有些許局促和心悸,不敢與他長久對視。

    她朝他展顏一笑,攏袖躬身問禮。苻離亦是躬身,施以回禮。喧囂遠去,風聲靜謐,兩人這般溫文有禮的模樣,倒和一年前的針鋒相對大不相同。

    正想著,魏驚鴻不知何時杵到了躬身相對的兩人中間,叉著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而後問道:“你們這是在拜堂呢?”

    姜顏、苻離:“……”

    去監丞處勾了名字,稍後便是入學例行的祭拜至聖先師大典,儒生們需沐浴更衣、焚香禮至。姜顏在辛字二號房鋪床疊被,隨意一瞥,發現一旁空了兩個位子,紗簾上的木牌也被摘去了,便問阮玉道:“顧珍珠和宋雨柔為何還未到?”

    阮玉搖了搖頭:“不知。”

    “你們不知道嗎?”說話的是抱著被褥進門的鄔眠雪,“她們兩個要嫁人了,自然不必來此拋頭露面。”

    “嫁人了?!”姜顏和阮玉異口同聲,十分驚異。

    “可不是麼,宋雨柔嫁的是去年殿試奪魁的狀元郎,那可是太子身邊的紅人兒,前途無量。至於顧珍珠,她定的是錦衣衛指揮使同知孟大人的親。”鄔眠雪將被褥撲在床上,拍蓬松些,而後才道,“哦對了,一號房的蘇巧娘和劉蓮兒也定親了,約莫等她們再大些就會完婚罷。”

    阮玉和姜顏面面相覷。

    鄔眠雪好笑道:“你們這般驚訝作甚?除了你倆,大部分姑娘都是將國子監當做擡高身價的跳板,為擇婿做準備而已。”

    姜顏嘆了聲,而後欺身坐在鄔眠雪身側,笑吟吟問:“那你呢?你拐到小郎君了麼?”

    鄔眠雪神秘兮兮地笑道:“不告訴你。”

    兩個姑娘笑鬧成一團,一旁的阮玉無奈提醒:“祭孔的時辰要到了,你們別鬧啦!”

    午時三刻,編鐘聲響,繁瑣的祭拜儀式開始。

    聽聞近日皇後娘娘玉體抱恙,故而此次典禮由太子親臨講學,以示訓導。祭孔結束,太子講學,然後再是儒生奉上束脩禮……春日的暖陽從頭頂西斜,等到倦鳥歸山、日落黃昏,這場入學禮才算結束。

    忙了大半日已是腹中饑渴,姜顏松了口氣,想著終於可以去會饌堂飽飽吃一頓。誰知還未起身,便見內侍躬身進來,傳告道:“太子殿下口諭,請兗州姜家姑娘移步廣業堂。”

    姜顏只得耐住饑渴,起身跟隨內侍去了廣業堂。

    掌燈時分,堂內蒙著一層暖黃,連窗外的桃粉都盛開在一片秾麗的橙黃色中,如同一幅娟麗的工筆畫。朱文禮坐於上席,受了姜顏的大禮,才虛擡手臂笑道:“請起。”而後吩咐內侍,“給姑娘賜座。”

    賜座?這是打算促膝長談?

    姜顏忙推辭道:“不敢。學生站著恭聽即可。”

    “此番我冒昧請姑娘前來,是有幾句關於令尊的話想問,就當是普通朋友聊天,不必拘謹。”朱文禮示意她,“坐。”

    姜顏便不再推脫,挨著凳子邊緣坐下,揣著明白裝糊塗,垂眼道:“不知殿下想問何事?”

    朱文禮道:“姜姑娘該是知道的。去年我兩次派信使前往兗州寧陽縣,誠心詔令尊回朝擔任吏部侍郎一職,可不知為何,皆被令尊拒絕。”

    果然是為了這事。姜顏起身揖道:“回殿下,這些年家父家母的身子欠安,不宜長途奔波。再者,父親說他誌不在朝野,貿然回來,恐怕會讓殿下失望。”

    “誌不在朝野?我倒是聽母後說,十四年前的姜卿乃雄才大略、國士無雙,到如今朝中也少有他那般氣魄的文臣。”

    “可如今不過英雄遲暮,只願偏安一隅,還望殿下成全。”

    “……”見姜家上下態度堅決,朱文禮試圖豐滿羽翼的念頭只得暫且擱下,輕嘆一聲道,“還望姑娘轉告令尊,再好好考慮考慮,朝中的這個位置,我永遠為他留著。”

    說著,他的視線落不經意間掃過姜顏腰上的禮結配飾,一怔,眸中閃過一絲淺淺的訝異。

    而屋外,苻離穿過月洞門而來,步履沈穩地穿過前庭,邁上臺階,低聲對一旁立侍的太監道:“殿下可在裏頭?”

    小太監知道苻離與太子交情匪淺,不敢貿然阻攔,只賠笑道:“大公子您稍後,殿下正在裏頭會客呢?”

    苻離剛要叩門,聞言放下了手,準備去庭中等候一會兒。

    誰知才剛轉身,便聽見裏頭朱文禮的聲音隱約傳出,問道:“去年策論考課,我記得姑娘的腰上配有半塊玉環,如今怎的不見了?”

    他一頓,不由停住了腳步,側首望向緊閉的雕花門扇。

    接著,姜顏的聲音傳來,帶著些許疑惑:“殿下日理萬機,怎麼關心起這等小事了?”

    “這對我而言並非小事。”朱文禮道,“苻離曾告訴我,那玉是你們婚約的信物。當年老國公將其一分為二,你一半,苻離一半,苻離的那半塊玉我見過,終日捂在衣襟裏不願示人,那你的呢?”

    姜顏不語,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

    半晌,她似是雲淡風輕地一笑:“在朔州時,不小心弄丟了。”

    朱文禮仿佛松了一口氣,平日沈穩的大明儲君這會兒倒顯出幾分少年人的青澀來,片刻才希冀道:“既然玉已丟失,這樁婚事,姑娘如何處置?”見到姜顏投來疑惑的一瞥,朱文禮忙解釋道,“姑娘莫要多想,你與他皆是母後最器重的人才,且國子監內從未有過學生聯姻,諸多問題還需提早籌劃。”

    “多謝殿下提點。”姜顏說,“只是婚姻之事,現在言之過早。”

    朱文禮還說了些什麼,姜顏又是如何回應,苻離已然沒興致聽下去了。

    明明春光明媚,可小太監望了眼面色陰沈的苻離,只感覺渾身冷得厲害,哆嗦道:“小奴給大公子沏杯茶……”

    “不必。”苻離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個清冷的背影。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8:53

第三十五章

    “殿下, 方才苻大公子來過。”回宮的路上, 小太監提著燈跟在馬車一側, 疾步道,“在門口聽了兩句,便走了。”

    馬車上懸掛的琉璃燈一晃一晃, 街道樓閣緩緩後退,隱於夜色之中。朱文禮手撐著額頭閉目養神, 聞言問道:“哦?他聽到了什麼?”

    太監答道:“大概是您談論那半塊玉的時候。”

    朱文禮睜開眼, 點墨般的眼睛裏蘊著一抹淺淡的失落。腦中又浮現方才在廣業堂的一幕, 姜顏含笑望著他的那雙眼睛,通透清澈到沒有一絲雜質。

    姜顏說:“我並非想毀約, 只是我覺得兩個人的感情不應該由一塊冰冷的玉來決定。”見朱文禮怔然, 她又笑笑, “鳥兒只有在羽翼豐滿之時才會築巢配偶, 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朱文禮想,他大概很多年都會記得她的這個笑容, 記得她這句話。

    “我曾妄想自己可以趁虛而入, 如今看來,果真只是妄想而已。”朱文禮苦笑道。

    “殿下也到了立太子妃的年紀, 若真心儀姜家姑娘,何不求娘娘一道懿旨賜婚?”小太監道,“將來天下都是您的,更遑論一名女子。”

    朱文禮擺擺手,正色道:“君不奪臣妻。何況不是兩情相悅, 奪來又有何用?”

    小太監不遺余力道:“大公子不是還沒和姜家姑娘成婚麼,沒成婚便算不得夫妻,殿下還有機會的。”

    朱文禮眉頭一鎖,隨即又舒展開來,嘆道:“父皇病重,母後又身體不適,諸多事務壓身,私事以後再說。”

    春日天氣晴好,國子監開展了幾日射藝教學。

    聽聞蔡千戶因朔州一戰立了功,升為錦衣衛南鎮撫司撫使,故而今年教習射箭的換成了一名叫胡司德的瘦高千戶。胡千戶為人冷硬,不似蔡千戶憨厚,教習學生要求甚嚴,才兩天便弄得大部分國子學生叫苦不疊。不過他對女學生倒沒什麼要求,示範了一遍便放她們自由練習。

    時隔數月再拿起弓箭,內心中的陰暗和恐懼仿佛再次被勾起,邊城的硝煙戰火浮現眼前,鮮血伴隨著箭矢迸濺,粘稠而腥熱。

    姜顏拉開弓箭連射三箭,雖命中草靶,但無論如何,她再也射不出如在隧道洞口外那般精準的力道。

    練過一輪,姜顏整理好心情,挽著弓箭挪到鄔眠雪身邊。看著她刻意射歪的箭矢,姜顏忍不住道:“阿雪,你就不能讓我看看你的真正實力麼?”

    鄔眠雪彎弓搭箭,抿唇一笑:“我怕嚇到你們。”

    她這麼一說反倒勾起了姜顏的好奇。她笑著慫恿鄔眠雪:“不怕不怕,快讓我開開眼界!”

    鄔眠雪拗不過她,拉弓如滿月,臂力大到驚人,一箭飛出,呈雷霆萬鈞之勢破空而去,釘入十丈開外的草靶紅心。

    姜顏還未來得及驚訝,鄔眠雪又是一箭射出,這一箭直接射穿草靶釘入後墻!草靶迸穿,碎屑爆裂在空中,又稀稀拉拉落下,力道不比隔壁箭場的苻離差多少。

    這兩箭太過石破天驚,周圍人俱被吸引了註意力,紛紛贊道:“誰射的?”

    “她?她怎麼會這麼厲害?”

    “一個姑娘家,力道卻不屬於男子,沒想到她是個深藏不露的!”

    “我就說她平日的柔弱都是裝出來的。”突然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傳來,薛晚晴拿著一只羽箭站在樹蔭下冷眼旁觀,酸溜溜道,“難怪沒人敢向鄔家提親,如此粗魯,誰敢喜歡?”

    “郡主這話可就錯了,有人偏愛弱柳扶風心機女,亦有人獨愛巾幗英雄女豪傑。”一旁,魏驚鴻眨著桃花眼,笑吟吟地插嘴道,“鄔家小娘子這樣的,我就挺喜歡!”

    薛晚晴被嗆了,有些下不來臺,只好憤憤對李沈露道:“他們就是一夥兒的,沆瀣一氣!我們走!”

    魏驚鴻氣走了薛晚晴,心情大悅,負著弓跑過來對臉色微紅的鄔眠雪道:“過幾日便是朔望假期,阿雪同我們一起爬山踏青,曲水流觴玩兒去?”

    鄔眠雪利落地收了弓箭,將手背貼在發燙的臉頰上,也不知是被太陽曬的還是別的什麼,臉色微紅,細聲道:“誰是你的阿雪!”

    “阿雪這名兒只許旁人叫,不許我叫?”魏驚鴻故作思忖狀,問道,“那叫你什麼好,雪兒?小雪?”

    鄔眠雪白了他一眼:“我不擅長作詩,曲水流觴的遊戲不適合我。”

    “那沒事兒,酒給你喝,詩我給你作。”說著,魏驚鴻又笑著望向姜顏,“姜小娘子也去,苻離和程溫也去,大家一塊兒才好玩。”

    說到這,魏驚鴻一把拉住擦著汗經過的苻離,興致勃勃道:“苻離,你假期同我們去踏春可好?”

    苻離冷冷經過:“不去。”

    魏驚鴻:“姜顏也去。”

    苻離果然停住了腳步,“何處?”

    “西山。有蒼莽山林也有流水潺潺,還能看日落。”魏驚鴻拍了拍苻離的肩,又朝姜顏擠擠眼,“還帶上阮小娘子罷,就這麼定了!”

    西山是雞鳴山旁的一座獨峰,沿著羊腸小道上去,道路愈發崎嶇,林木也愈發蔥蔥,走到最後古樹參天而起,枝葉交叉,密得幾乎看不見頭頂的日光,空氣中帶著絲絲潮濕的寒意。

    到了半山腰,已能聽聞潺潺的流水聲,撥開橫生的小竹子走去,布滿青苔的圓石小路盡頭是一汪曲折清澈的小溪。魏驚鴻和苻離等人已先行一步到了此處,見到姜顏、阮玉和鄔眠雪三人前來,魏驚鴻手裏拿著一截新摘的小麻筍,嘴裏叼著一根狗尾草,笑瞇瞇地朝姑娘們招手:“這邊這邊!等你們好久了!”

    姜顏滿身熱汗,後背清透的春衫濕了一小塊,擦著額頭的汗一路蹦過去道:“你們在烤什麼?好香啊!”

    程溫往火堆中加了兩根幹樹枝,臉色有些病態的白,似乎頗有勞累,不太精神,勉強笑道:“烤魚,方才苻公子在溪水裏叉的。”說著,他指了指一旁的團蒲,貼心道:“阮姑娘,你們過來歇會兒罷,魚很快就烤好了。”

    “兩條魚不夠分啊,苻離,要不你再去抓兩條?”魏驚鴻盤腿坐在草地上,笑得狐貍似的狡黠。

    苻離下意識看了姜顏一眼。

    姜顏會意,忙擺手道:“我不要,我不喜歡吃魚。”於是苻離回復魏驚鴻:“你自己抓去。”

    魏驚鴻頗為幽怨,罵了聲‘見色忘義’。

    竹林中又是一陣窸窣細響,有腳步聲靠近,姜顏坐在溪邊用手扇風,聞聲望去,好奇道:“除了我們,還有誰要來麼?”

    話音剛落,一條熟悉的身影從竹林中鉆出。見到他的一瞬,姜顏和鄔眠雪都怔住了,顯然未曾料到姍姍來遲的竟然是他。

    季懸。

    倒是魏驚鴻最先反應過來,扯著嗓門熱忱道:“思危,你來了?過來坐啊。”

    季懸,字思危。他哥哥季平,字居安。

    本是‘居安思危’的一對好兄弟,如今卻只剩下孤獨一人。

    “魏公子邀我前來的,打擾大家雅興了。”季懸淡淡一笑,沿著溪水坐下。他似乎有什麼話想說,猶疑了好一會兒,才自顧自斟了一杯酒,朝苻離舉杯道:“苻大公子,這杯酒我敬你。當初兄長遭難,我一時接受不能,對你說了許多氣話,實屬無意,望大公子見諒!”

    苻離垂下淡漠的眼睛,沈默著倒了一杯酒,回敬季懸:“我並未放在心上。”

    季懸舒了一口氣,同苻離一起仰首飲盡此杯,便算是恩怨兩消。

    困了許久的心結解開,姜顏看在眼裏,也挺為苻離高興的。

    春日融融,草長鶯飛,鼻端氤氳著清爽的草木香。幾人聊了一會兒,吃了些自帶的糕點零嘴,魏驚鴻便提議道:“正是陽春三月,不如我們也來玩曲水流觴應應景罷。”

    說著,他自顧自取了木質的酒杯倒滿酒,置於溪水的上流,再命幾人沿著溪流兩旁而坐,酒杯順流而下停留在誰的面前,誰就得取了酒水飲盡,再賦詩一句助興。

    也是巧了,第一杯酒停到了魏驚鴻面前。他在姜顏和鄔眠雪的鼓掌聲裏取走面前的酒杯飲盡,而後頗為風雅地搖扇賦道:“眉峰煙柳色,唇染海棠紅。”

    才說了兩句,姜顏便忍不住笑道:“這個不好。”

    魏驚鴻不服氣:“如何不好?天下萬物,唯美人百歌不膩。”

    “你堂堂男子卻滿嘴閨怨之語,自然不好。不如,我替你作下兩句。”說著,姜顏側首思索片刻,吟道,“眉峰煙柳色,唇染海棠紅。一朝拭脂粉,策馬挽大弓。”

    “有意思。”程溫評道,“魏公子前兩句繪出女子的柔美,而姜姑娘補寫的下兩句卻扭轉乾坤,使其變成了英姿颯爽的女中豪傑,柔中帶剛,倒比傳統的閨閣形象更別致。”

    魏驚鴻道:“我這嬌滴滴的美人,到了她那就變成了味兒,哪裏好了!”

    姜顏挑著眉反擊:“前日是誰當著所有的人面說什麼獨愛巾幗女英雄,喜歡阿雪這樣的?”

    於是一行人大笑。

    苻離數次張嘴都插不上話,只得繃緊了臉色,冷眼看著同姜顏鬥嘴的魏驚鴻,頭頂如同籠罩著一層陰雲,指節用力,險些捏碎掌中的酒杯。

    正此時,一只酒杯順著溪水彎彎曲曲淌下,轉了個圈,停留在苻離面前。於是魏驚鴻抹了把眼角笑出來的淚,對一臉冷漠的苻離道:“苻離你快賦詩一首,給這個囂張至極的姜小娘子一點顏色瞧瞧,挫挫她的銳氣!”

    眾人矚目中,苻離氣定神閑地取了沾著溪水的酒杯,仰首一飲而盡,下頜連著脖頸曲線優美,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滾動,英氣而又灑脫。而後他擡袖一抹嘴角,清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姜顏,緩緩開口道:“日月可崩摧,期諾不可絕。和氏玉猶在,安敢毀故約?”

    他這詩是對著姜顏作的,很明顯是念給她一個人聽。

    姜顏一臉茫然:“和氏玉?”怎麼突然提起‘玉’字?

    魏驚鴻摸著下巴:“我怎麼覺得這首詩酸酸的?”

    鄔眠雪點頭:“我也覺得。”

    阮玉舉手:“我也覺得。”

    程溫:“我也……呃,沒什麼。”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9:06

第三十六章

    空山鳥語, 霓霞漫天。酒過三巡, 眾人皆是微醺, 連靦腆的阮玉都放開了許多,正玩投壺玩得起勁。

    魏驚鴻不知帶的是什麼酒,剛喝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 到現在才顯出後勁來。姜顏頭有些昏沈,便謝絕了鄔眠雪相邀野獵的提議, 獨自起身沿著溪流前行, 打算靜靜心醒醒酒。

    遠離了眾人歡聲笑語, 方覺深林的淒愴幽靜。正是日落之前,天空一半是深邃的鈷藍色, 一半是秾麗的胭脂紅, 晚霞潑散, 鋪金染紅, 夕陽透過葉縫斜斜地照射在流淌的溪水上,如金鱗躍動。

    走累了, 姜顏坐在溪邊的圓石上休憩, 臉頰因酒意上湧而泛著燥熱的微紅,雙眸映著波光, 倒更顯得嬌俏。

    不多時,身後傳來輕便的腳步聲,姜顏沒有回頭,在溪水裏看到了苻離的倒影。

    “苻大公子也來醒酒?”她彎腰掬了一捧水,輕輕拍在臉頰上降溫。

    剛直起腰, 一件輕便幹爽的外袍輕輕罩在了自己的頭上,身後,苻離平靜的嗓音穩穩傳來:“酒後吹風,當心頭疼。”

    姜顏頭頂著苻離的外袍端坐,活像是頂著蓋頭的新娘子。蓋下的衣袍遮住了她的眼睛,唯有淡緋色的唇瓣微微勾起,問道:“苻大公子來這,是怕我頭疼呢,還是有話同我說呢?”

    原以為按照苻離那個別扭的性子,定要否定道:“沒有。”

    誰知她這次算錯了,苻離只是沈默了一會兒,便道:“都有。”

    他這般直率,姜顏反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雖然酒意上頭,但她思緒卻並未糊塗,從苻離賦的那首詩開始,她便隱約察覺到了什麼。想了想,她說:“今日我有些醉了,有什麼話,你過兩日再……”

    話還未說完,苻離伸手遞到她面前,打開拳頭,露出了掌心的半截殘玉。

    那塊玉陌生而又熟悉,每一絲紋路都是姜顏熟悉的模樣,只是上頭的紅繩不見了,重新換上了簇新的絞金青纓。大概是時常被人摩挲把玩的緣故,殘玉鋒利的棱角被磨得圓潤,越發婉轉流光。

    這是姜顏的半塊玉。

    是她在邊城戰亂時還給苻離,卻又被他狠命丟入雪地中的那半塊玉,是他們年少無知的婚約的見證。

    如今物歸原主,姜顏卻不知該以怎樣的心態來面對。

    心動自然是有的,可接受了它就等於接受了苻家,兩家的觀念不和,政治立場的對立,都讓她很難周旋其中。再者,她從小散漫自由,未必能像顧珍珠和宋雨柔一樣,安心在最美的青春年華嫁做人婦。

    人世走一遭,還未探索遠方,她怎甘心止步不前?酒意上湧,諸多的情緒也被無限放大,牽牽扯扯亂成一團。

    擡起的手指觸碰到溫潤的殘玉,而後微微一頓,五指緩緩蜷曲,又輕輕放下。

    即使沒有擡頭,她都知道苻離該是怎樣冰冷的面色。

    姜顏索性將頭頂罩著的衣袍再拉下些許,掩耳盜鈴般試圖忽視苻離那只伸過來的手掌。可衣裳蓋住鼻端,苻離身上慣有的清冷木香縈繞不散,反而更亂人心神。視線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昏暗中,她輕聲道:“苻大公子莫不是喝醉了。”

    “並未。”苻離低沈道。

    驚異於苻離話語的直白堅定,姜顏整了整,微微仰首道:“苻離你……”

    “我討厭你和別的男子在一起,包括太子和魏驚鴻。”說著,頭上罩著的衣袍被掀開,橙紅的夕陽透過葉縫傾灑,刺得她微微瞇了瞇眼睛。

    待到視線清明,她看見苻離一身素白的中衣居高臨下,將她整個兒籠罩在陰影裏,一字一句道,“姜顏你聽著,除非我死,否則你一輩子也別想退婚!”

    “苻離你瘋了,怎麼在這個時候說這些?”

    “若是再放任你和別的男子談笑風生,那才真叫瘋了。”

    姜顏呼吸有些急促,醉意退得一幹二凈,下意識想要反駁:“我何時和別的男子談笑風生?”可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平日的伶牙利嘴似乎消失不見,腦中一片空白。

    許久,她抿了抿唇道,“你說這些,是想要娶我嗎?”

    苻離的氣息也有些不穩,反問道:“如果我說是呢?”

    朦朧的窗戶紙被戳破,姜顏似乎看到一抹強烈的流光擊破隔閡,耀眼璀璨,照得她睜不開眼睛。那是一個她還未徹底做好準備去探索的世界,新奇,激動,更多的是對未知的迷茫。

    苻離掌心的玉環遞過來很久了,姜顏仍然沒有勇氣去接。她問:“苻離,你要想清楚了。我希望你今日的行為不是出於不甘、自尊或嫉妒,你想娶我更不是為了償還你祖父欠下的恩情,我希望你是……是……”

    聲音越來越小,她忽的扭過頭去,以手覆住臉頰輕聲道:“苻離,我並非存心毀約,當初說要攀太子高枝的話也是氣你的。只是今日我思緒混沌,並未做好準備。”見苻離臉色微沈,她忙道,“我沒想在這個年紀和你成婚,這玉……你過兩年再給我罷。”

    話剛落音,苻離拉起她垂在身側的一只手,半強硬似的將玉塞入了她的手裏,冷聲說:“不許拒絕。”

    掌心的殘玉還帶著他的體溫,姜顏愕然地望著他,張了張嘴:“我不……”

    “我說了不許拒絕!”苻離清淡的面容上總算浮現出一絲微紅,說不出是酒意上頭還是羞惱。他深吸一口氣,稍稍平靜些許,微微側首,身形在夕陽中勾勒出艷麗的金邊,輕聲說,“不過,我可以等你。”

    姜顏微微睜大眼。眼中倒映著樹影、殘陽、飛鳥,還有黃昏中倔強挺立的少年。

    “玉你先拿著,還是同往日一樣佩戴於身。”似乎不放心,他清了清嗓子,告誡般道,“帶著這玉,便不許你同別的男子勾三搭四。”

    姜顏看著他這般嚴肅的模樣,又看了看掌心通透的玉環,忽的笑了,“我平生最討厭束縛。若應承了你的玉需這般麻煩,不如不要。”

    說著,她起身一揚手,將掌心的物件拋了出去,咕咚一聲掉進溪水裏,再沒了蹤跡。

    她丟得實在是太幹脆迅速了,苻離甚至還沒來得及阻止。

    “你!”

    被姜顏當面丟了‘玉’,苻大公子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為精彩,冷若寒霜的眸子裏仿佛蘊藏著刀鋒。他應是驚怒交加,胸膛急促起伏了幾下,片刻才慢慢恢復平靜。

    他漠然地剜了姜顏一眼,而後朝前一步,一聲不吭地踏入了深山刺骨的溪流中,竟是想用雙手將那丟失的‘玉’撈回來。

    未料他會就這麼跨入溪水中,反倒是姜顏驚了,一把拉住他道:“你作甚!”

    苻離不理她,仍舊往水裏走。姜顏這才急了,拼命拉住他的手道:“你都不看清楚的麼!方才丟的只是塊卵石,玉沒丟,在我手裏呢!你看你看!”

    聞言,苻離頓住,渾身緊繃的肌肉漸漸放松。他回身,視線先是落在姜顏拉住他的那只素手上,而後緩緩上移,落在她平舉的掌心。

    白皙透著淡粉的掌心躺著半塊玉,承載著金鱗般的波光,垂下的青纓繩在傍晚的春風中微微飄蕩。

    姜顏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神色,眸中閃著靈動的光,哼道:“誰叫你那時將我的玉丟進了雪地裏,還自個兒偷偷撿起來不告訴我,害得我在雪裏找了半天,手都凍壞了。現在,你可知道玉被人當面丟掉的滋味了?”

    苻離仍是望著她掌心的玉,面容隱在斑駁的葉影中,分辨不清神色。

    他的一只腳還踏在冰冷的溪水中,一塵不染的黑色武靴浸濕了一截,暈開一抹深色的水痕。這人一犯起倔來真是不管不顧的,姜顏怕他會著涼,拉了拉他的手腕道:“你上來再說……”

    話還未落音,卻見苻離手上用力一拽,姜顏被拽得失了平衡,身子朝前一撲,在一片稀裏嘩啦的水聲中撲入一個硬實溫暖的懷抱。接著,腰上的力道緊了緊,苻離趁機環住了她的腰,穩住她的身形。

    遠處有撲棱撲棱振翅的聲音,驚起一群不知名的飛鳥。夕陽秾麗,波光蕩漾中,姜顏微微瞪大眼,一腳踏在岸邊,一腳踩入沒過腳踝的溪水中,只能靠攀住苻離的肩膀保持平衡,兩人身形相貼,悸動的心跳砰砰亂成一團,撞擊著彼此的胸腔。

    太奇怪了。

    這種感覺真是太奇怪了。

    如浮木,如扁舟,如懸崖上縱身一躍的失重之感,茫茫然不知身處何方,瞳仁放空,視野模糊成了一片朦朧斑駁的色塊。

    她聽見苻離在耳邊輕輕籲了一口氣,嗓音沒了一貫的清冷,甚至帶著幾分悶悶的委屈,說:“不許再弄丟它。”

    姜顏懵懵懂懂地想:上次弄丟它的人,好似是你罷?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瞬,或許是漫長,直到濕透的鞋子冷得很,姜顏臉上的燥熱漸漸降下。她試圖掙開苻離的禁錮,問道:“苻離,你莫不是真的醉了?”

    苻離松開她,順勢將她拉回岸上,還是那句話:“並未。”說罷,他朝著與歸途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臉冷清地說,“你等著。”

    “……”

    雖然不明白他那句‘你等著’到底是何意,姜顏仍是貼心地提醒他,“你走反了,回去的路不是那邊。”

    苻離這才反應過來,又淡定地折回,沿著溪邊小路朝投壺盡興的魏驚鴻等人走去。

    姜顏攥著掌心的玉,無奈扶額:“這不醉得很明顯嘛……”

    作者有話要說: 魏驚鴻看著各濕一只鞋歸來的苻離和姜顏,摸著下巴納悶:“你說他們做什麼去了,才會濕了一只鞋?”

    鄔眠雪陷入沈思。

    阮玉陷入沈思。

    程溫陷入沈思。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9:18

第三十七章

    第二日清晨, 酒醒酣睡之後的姜顏慢吞吞挪到學館, 在自己的案幾上看到一個印花的糕點盒時,她才恍然明白昨天苻離對她說的那句“你等著”是何意思。

    趁著現在學生不多, 姜顏跪坐入席,朝身側的苻離投去疑惑的一瞥,問道:“你給的?”

    苻離筆直端坐, 目不斜視,只是點了點頭當做回應。

    鼻尖縈繞著滴酥鮑螺的奶香,姜顏吞咽一番,問道:“你酒還沒醒呢?無緣無故送我這個作甚。”

    “你喜歡吃。”苻離垂著眼睫看書, “給你了你便拿著。”

    有了昨日苻離的那番話, 姜顏不太敢亂收他的東西了, 只趁旁人不註意, 將糕點盒還回苻離的案幾上, 道:“你不說清楚緣由,我是萬萬不敢收的。拿回去罷, 我不要。”

    苻離眉毛一擰, 視線終於從書籍上移開, 落在姜顏坦蕩的眼眸中。他似乎頗有不悅, 做出一副勉為其難的神情來, “我以為, 昨日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雖然那時我的確有幾分醉意,但大丈夫一諾千金,有些話既然說出了口, 我便不會收回。”

    姜顏無奈道:“你還不明白麼,此時我不會給你任何答復。若是應了婚約,我便不能在國子監修行,至少這兩年……”

    “我說過,我可以等。”苻離打斷她,語氣雖輕,卻不容置疑。他撚起糕點盒的綢帶,又將其放回姜顏的桌上,淡然道,“此物要趁新鮮吃。還有,莫要同別的男子胡鬧,我會盯緊你。”

    姜顏深吸一口氣,仿佛第一日認識他般,又氣又無奈道:“你怎的越來越不講道理了?”

    話音剛落,魏驚鴻和程溫兩人結伴進門來,周圍往來人漸多,姜顏怕旁人瞧見了惹來是非,便只好暫時將盒子藏於案幾下用幾本書蓋住,心神不寧地拿起筆在宣紙上亂畫。

    好不容易捱到了散學,姜顏溜得甚快。本以為苻離突如其來的熱情很快就會消退,誰知非但不曾,反而愈發離譜。

    非是假日或特殊情況,國子監學生是不得出門的,但苻離卻像變戲法似的每日給姜顏送些吃食,有時是糕點,有時是甜湯,有時是肉脯果幹,一日一個樣。更奇怪的是,無論姜顏來得有多早,吃食總會提前備好放在她的案幾上,弄得她連個當面回絕的機會都沒有。

    姜顏有些不適應這樣的苻離,仿佛許久的平衡被打破,一下墜入一個陌生的境地,令她無所適從。

    又過了一日,姜顏實在按捺不住了,特地卯時天還未亮時便悄悄披衣起床,粗略地梳整一番溜出門去。此時月亮還未完全落山,空氣中帶著微微的花香和露水的潮濕味兒,借著稀薄黯淡的晨光,姜顏摸到了平時講學的學館內。

    廊下的琉璃燈光影闌珊,透過昏黃的光線看去,苻離果然已經穿戴整齊入了座位,正彎腰將一碗不知名的吃食放在她案幾上。大概是察覺到她這幾日的為難,怕被別人看見給她惹來非議,這才趁眾人還未起床之際送吃的來。

    也不知這些東西時從何而來的,專挑她喜歡的送。

    一岔神,姜顏不經意間吸了冷氣,忍不住握拳抵住嘴唇輕咳一聲。

    就這麼一咳嗽的功夫,苻離察覺到了她的存在,直起身來,視線透過雕花鏤空的窗欞與姜顏對視,問:“怎麼起得這般早?”

    “彼此彼此。”被發現了,姜顏背著手踱進門,眼睛瞄了一眼案幾上放著的瓷碗,舔了舔唇,而後強行調開視線道,“都說了不用送這些,我很困擾的。”

    “為何?”沒想到她會說‘困擾’二字,苻離流露出些許訝異,“若是不喜歡這些,可以換別的。”

    “並非口味的問題。”姜顏旋身坐在案幾後,望著桌上那碗新鮮應季的糖水枇杷,想了一會兒措辭才道,“苻大公子,你是知道我的打算的。不覺得我們此時談情說愛,未免過早了些嗎?”

    苻離亦端坐在鄰座,清冷道:“誰與你談情說愛。”

    “?”姜顏反問:“那你日日送吃食,莫非是在供奉文曲星?”

    “既是要嫁入苻家……”

    “我沒有要嫁。”

    “……也不能吃得太差。”

    “你們苻家過生辰還只吃白菜呢,有何資格說我?”

    苻離不想與她鬥嘴,索性閉嘴不語了。

    姜顏攪了攪碗中金黃剔透的枇杷果肉,想了想,又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現在我年少貪玩,心性不定。等過兩年殿試完了,塵埃落定,我會再好好考慮同你……那個。”

    苻離身形微頓,而後擡起一雙清冷深邃的眸子來,平靜道:“我自問不曾逼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便是。”說罷,他又補上一句,“最近連日陰雨,你似乎略有咳疾,多吃些枇杷可潤肺。”

    聞言,姜顏一怔,婉拒的話到了嘴邊,終是沒有說出口。

    枇杷糖水裏拌了蜂蜜,清涼甘甜很是潤喉。姜顏小口地抿著,好吃得連眼睛都瞇成了月牙,問道:“按照俗套,這些吃的不會是你親手做的罷?”

    “我不會做菜。”苻離否認得很幹脆,“君子遠庖廚。”

    姜顏的視線落在他白皙修長略有薄繭的手上,指側有些許的筆繭,掌心和虎口是習武留下的痕跡,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的確不像雙會做菜的手。

    “那你送的這些吃食是從何而來?”姜顏咬著酸甜的枇杷肉,含糊道,“監內太學生可是不能隨意出門的。”

    苻離淡然道:“前些日子攢滿了兩次朱批,便向會饌堂換了七日私廚。”

    “……”不知為何,姜顏有些略微的嫉妒。她攢了一月才攢齊一次朱批,得了司業獎賞,而苻離輕而易舉就能攢滿兩次,也虧得他將來不參加科舉,否則不知道要壓倒多少儒生。

    姜顏走了神,苻離卻是誤會了她的沈默,片刻方道:“你莫誤會,我並非是在恬不知恥地求愛,不過看在你我有婚約的份上,照顧你些許。”

    滿臉的欲蓋彌彰。

    姜顏嘴角抽了抽,很配合地說:“是嘛。”

    苻離篤定點頭。

    ……

    吃了七日的私廚,姜顏的舌頭都養刁了不少,再次面對會饌堂的‘憶苦思甜飯’很是愁眉苦臉了一番。

    到了五月,國子學中又增開了一門‘禮樂’課業,專授大雅之音。

    自古以來,琴瑟琵琶橫笛豎簫塤鼓二胡編鐘被譽為十大樂器,而古琴則為百樂之首。姜顏跟著母親學過幾年的琴瑟,不過略通皮毛,倒是阮玉的一曲琵琶艷驚四座,令博士嘖嘖稱贊。

    講解琴瑟之時,博士問在座有無學過者,可上臺展示一曲。

    到了功利浮躁的如今,瑟這種弦樂是沒有幾個男子會學的,姜顏便自告奮勇舉了手。誰知才將手按在瑟弦上,便聽見魏驚鴻在下頭笑道:“先生,古來都道‘琴瑟和鳴’,光有瑟而無古琴該多無聊啊!”

    博士連連搖首笑道:“琴瑟和鳴多指夫妻情愛,於此處合奏不妥。”

    魏驚鴻道:“學生們俱是誠心求學,心無雜念,還請先生莫要在意那些繁文縟節。”

    如此一說,博士也覺得在理,便問道:“何人會鼓琴?”

    一旁,某位儒生剛要舉手,卻被眼疾手快的魏驚鴻一把按回去,笑吟吟道:“回先生,苻離會鼓琴!”

    姜顏訝然望去,便見魏驚鴻一個勁地朝眨眼,打的什麼鬼主意已昭然若揭。

    於是,姜顏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苻離起身走來,朝撚須微笑的博士行禮畢,這才無比自然地坐在姜顏身側一丈遠的地方,修長的指節按在琴弦上,清冷的氣質倒和古琴十分契合。他問道:“共奏何曲?”

    姜顏失神了一會兒,才說:“《風入松》?”

    苻離微微點頭,定神之間,指腹一滑,撥出音節,渾厚的一聲滌蕩心神,掃除一切雜念,使人不得不屏氣斂神。

    琴音喚回姜顏飄散的神智,她亦鼓瑟和鳴。琴聲蒼茫渾厚,瑟聲悅耳空靈,和鳴之下宛若天籟,清冷通透如流水鳳鳴。苻離的琴音自帶肅殺之氣,仿佛落葉蕭蕭中有一劍蕩來,少年俠客橫掃四方。

    姜顏樂藝平平,很快被錚錚的古琴音蓋了風頭。一曲畢,竟是余音尤顫,久久不散。

    下頭的人靜了一會兒,才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

    博士說:苻離的琴音裏似乎藏有千軍萬馬,連幽靜的《風入松》都能彈出大戰在即的緊張。

    而姜顏知道,或許終有一天他真能脫去一身儒服,領千軍萬馬而來鎮守四方。

    兩人合奏的一曲在國子學內很是掀起了一陣話題。第二日,姜顏問他:“苻大公子的琴藝,是哪位高人所授?”

    苻離答道:“並非高人,是幼時家母傳授。”

    “你母親?”說起來,姜顏似乎從未聽人提及過苻家主母,便忍不住問道:“那令堂的琴藝定是更勝一籌,若有機會相見,我也要她傳授一二。”

    聽罷,苻離怔楞了片刻,方垂下眼瞼道:“家母已過世十載。”見姜顏神情由愕然轉為愧疚,他低聲道,“我沒事,勿要擔心。”

    姜顏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直到五月底,程溫的妹妹病逝,琴瑟的話題才漸漸消散在夏日的淒風苦雨中。

    早聽聞程溫的妹子越發不行了,只是沒想到這一日來得如此之快。

    適逢朔望,姜顏和阮玉趕到程溫家為程二姑娘送行時,程家人正和幾個男人鬧得不可開交,而程二姑娘的棺槨還停在破敗的院落中,明黃的紙錢被踐踏成泥,頗為淒惻。

    男人們不知嚷了幾句什麼,程家那瘦骨伶仃的老母便軟倒在泥水裏,哭得撕心裂肺。程溫穿著喪服,面色慘白如紙,沈默著去扶幾欲昏倒的老母親。

    雷雨轟鳴,水窪四濺,道旁擠了一堆披蓑戴笠的看熱鬧的人。馬車無法通行,姜顏和阮玉索性撐傘下了馬車,在嘩嘩的雨聲中問一旁看熱鬧的大娘道:“勞駕請問,時辰到了,程二姑娘怎麼還未出殯?他們在吵什麼?”

    矮胖大娘看熱鬧正起勁,也沒問來者是誰,舉著破了邊的黃油傘道:“唉,還能是吵什麼!程家那些遠房叔伯們不讓巧娘葬入祖墳唄,會臟了程家的地兒!”

    “為何?”姜顏道,“程二姑娘並未成婚,便算是程家的一員,為何不讓她葬入程家的墳地?”

    聞言,大娘這才掀開眼皮看了姜顏一眼,面露古怪道:“姑娘想必是城裏來的,不知道程家的齷齪事兒。”說罷,大娘湊過來神神秘秘地說,“聽說三四年前,巧娘出門給她兄長送飯食,在回來的路上被男人拖到田地裏給……那個了!”

    姜顏和阮玉楞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大娘嘴裏的‘那個’指的是什麼,只覺一盆冷水當頭潑下。

    更冷的是,大娘啐了一口,用一種看骯臟爬蟲般的、極度厭惡的眼神看著狼狽的程家母子,冷然笑道:“虧得那巧娘被弄成那樣還有臉回來!後來受不了別人的指指點點,便在晚上投了湖,誰知又被他哥給救了,成了個半死不死的殘廢!要我說啊,當初她溺死了倒還幹凈些!”

    說完,又是狠狠啐了一口。

    “……”

    阿爹說的沒錯,這世間最險惡的向來不是豺狼虎豹,而是人心。

    姜顏木然站在道旁,明明是悶熱的雷雨夏日,卻如墜冰窖,冷到骨髓。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9:31

第三十八章

    苻離和魏驚鴻趕到時, 程母渾身被雨水浸透, 勉強搭著程溫的手站穩,以一個母親最卑微的姿態乞求程家的男人們:“都是一家人, 巧娘再怎麼說也是你們的侄女兒,你們怎忍心苦苦相逼,讓她去做亂葬崗上的孤魂野鬼啊!”

    “呸!誰敢認她這個侄女兒?”一人群中, 一個稍稍年輕些的男子戴著箬笠,嗤道,“一個失了清白的姑娘不配入祖墳,這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

    “是這個理。”又一個披著蓑衣的老者頷首道, “巧娘即便是死了, 入了地府, 見到程家列祖列宗, 怕也是要再死一次謝罪的。”

    眾人所言, 可謂字字誅心。

    程母哭得幾欲昏厥。姜顏心中也像是浸透了雨水,又冷又沈, 她給程母撐傘, 對那群擋在喪葬路上的程家男丁道:“死者為大, 請諸位看在國子監的份上, 讓程二姑娘入土為安罷。”

    戴箬笠的男子語氣很沖:“小小年紀拋頭露面, 你又算是什麼好東西?”

    一旁的阮玉氣得發抖:“你們怎麼這般蠻橫!”

    雨聲漸漸小了, 披蓑衣的老者伸手制止男人們的議論,肅然道:“小娘子,老夫敬佩你是個讀書人, 只是這是我們程家的家事,還望外人莫要插手。”

    一旁,面色慘白眼底烏青的程溫終於開口,嗓音沙啞得幾乎成了氣音,疲憊道:“阮姑娘,姜姑娘,多謝你們冒雨前來給舍妹送行。大伯說得對,這是我們的家事,你們請回罷。”

    好在魏驚鴻和苻離很快趕到。

    聽姜顏簡單的說明了情況,苻離伸手掀下鬥篷的帽兜,將馬韁繩拴在道旁的路上,對姜顏道:“你們先上馬車,這裏我來處理。”

    姜顏的鞋襪、裙擺俱是濕透了,濺著星星點點的泥漬,阮玉也沒好到哪裏去。聞言,姜顏點點頭,又解下腰間的錢袋遞給苻離:“這是我和阿玉的一點心意,勞煩轉交給程家阿婆。”

    錢袋裏的碎銀並不很多,但那是兩個身處異鄉的姑娘能拿出手的全部。

    苻離鄭重接過,點了點頭,而後轉身朝吵鬧的程家人走去。他氣質冷冽,衣著精致華貴,一看就不是個好惹的主兒,一時間人們紛紛讓路,說話的語氣都敬畏了不少。

    程二姑娘最後還是下了葬,不過並未葬入程家祖墳,經歷今日一場風波,程溫也算是徹底看透了世間冷暖。有了苻離親手送來的募捐,程溫不願妹妹死後還在程家祖墳裏受欺辱,便另擇了一塊風水寶地,請了城中最好的送葬隊風風光光地送巧娘出殯。

    從此,程家無人敢置喙。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誰知第二日淋雨受涼的姜顏和阮玉雙雙病倒了。

    阮玉倒還好,只是咳疾復發,好在包袱中常備了玉露丸,吃上兩粒睡了一上午便精神了許多。倒是姜顏這個不曾生過大病的,一病便如山倒,回來後夜裏起了高燒,去監內醫館領了退燒藥也不見好,依舊紅著臉縮在被褥中發抖。

    整個正午姜顏都是在光怪陸離的噩夢中度過的。她一會兒夢見自己身處烈焰之中熱得難受,一會兒又是如墜冰窖冷到發寒,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又夢見程家男人那些扭曲的面孔,夢見自己被司業叫去考課,可書本上卻全是自己不認得的怪字……

    “阿顏,阿顏!”

    恍惚間聽到阮玉焦急的呼喊,將姜顏從考課緊張的噩夢中抽離。她翻了個身,鼻腔發熱,模糊哼道:“……什麼事?”

    一只微涼的手掌落在姜顏的額上探了探體溫,阮玉道,“阿顏,再這麼燒下去會出問題的……”接下來阮玉說了什麼,姜顏已全然聽不見了,腦中如同漿糊般混沌一片。

    “阿顏,快些起來,我給你穿衣!”阮玉的聲音大了些許,搖著姜顏的肩道,“苻大公子給你備了馬車,送你出去看大夫……阿顏,你聽到了麼?”

    “我已喝了藥,睡會兒便好了。”姜顏渾身無力,連一根手指也不願擡,閉著眼說,“我不想動……”

    折騰了一陣,姜顏到底被阮玉從被褥中刨出來,頭重腳輕地下床梳洗去了。

    因假期未過,阮玉同姜顏去監丞那兒領了木牌便可出門。門外果然停著一輛馬車,阮玉扶著姜顏上去,掀開簾子一看,只見苻離一身靛藍色暗紋武袍端坐其中,一時有些訝然。

    她以為這等小事,苻離不會親自前來的。

    見阮玉有些局促,苻離開口道:“阮姑娘若不放心,便隨我們一同前去。”

    阮玉看了看並不寬敞的馬車,猶豫了片刻,方細聲道:“有苻大公子在,我自然是放心的。馬車內坐三個人有些擠,我便不去了,阿顏高燒不退,畏寒嗜睡,還請大公子多多照拂些。”

    若是換了別的男子,阮玉定是不放心姜顏獨自與之同座,但苻離為人正直,又與姜顏惺惺相惜共過生死,同窗情誼甚篤,想來也不會出什麼事兒,便不再有顧慮,只提醒苻離要在酉時前將姜顏平安送回。

    苻離一一點頭應允。

    姜顏渾渾噩噩地上了車,平時挺鬧騰的人一旦生了病,就跟霜打的花似的蔫了,也不說話,一上車就縮在馬車的位置上閉目養神,臉頰紅撲撲的透著病態的嫣紅,看上去頗有幾分可憐。

    馬車搖晃,她渾身無力,東倒西歪,忽的一個顛簸,她身形不穩朝一旁歪去,太陽穴磕在苻離的肩上,頓時疼得一激靈。下一刻,一條修長的手臂橫來,以一個類似摟著的姿勢輕輕穩住了她搖晃不已的身形。

    “嚴勇,走慢些。”苻離一手掀開車簾,對前頭趕車的馬夫道。

    “是,大公子。”

    接下來,馬車果然平穩了些許。姜顏清醒了不少,輕咳一聲直起身子,苻離便收回了搭在她腰上的手,十指握成拳擱在膝頭,問:“你冷嗎?”

    姜顏搖了搖頭,懨懨地說:“還好。”

    今晨雨水已經停了,漸漸地可聽見車簾外小販的叫賣聲和木屐踏過水窪的清脆聲響,應是到了主街上。姜顏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又有氣無力地縮成一團,啞聲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看大夫。”苻離道,“過半個時辰便到了,你再睡會罷。”說著,給她拿了一個繡花靠枕墊在身後。

    姜顏睡不著,心中疑惑苻離到底請了什麼名醫,竟要走這麼遠的路?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駛入一堵不知名的高墻,進了院落,已有人在外頭候著。隔著簾子,一個中年男子的嗓音響起,溫和道:“下官太醫院院判周竟,見過苻大公子。”

    姜顏一時以為自己幻聽,遲鈍了一會兒,才呆呆地望向苻離:“你請來的大夫是誰?”

    苻離並未回答,只掀開車窗簾子的一角,朝外頭背著藥箱的醫官道:“周院判久等了。”

    姜顏口幹舌燥,簡直不敢置信:自己不過一個小小的發熱,苻離竟然請來了六品太醫院院判,豈非是大材小用?

    果然,權貴的世界非常人能懂。

    車外,周院判放下藥箱道:“大公子無須客氣。還請冒昧借姑娘玉手一用,下官切一切脈象方能定奪。”

    姜顏依言伸出手去,又回答了周院判幾個問題,不稍片刻便有了結論。

    “頭痛,肢體酸痛,無汗,乃是風寒表征,需用溫辛藥材發汗散邪。”周院判寫好藥方,命人抓了藥煎好,三刻鐘內便送回苻離手上,依舊溫吞道,“大公子無須擔心,姑娘不是什麼大病,三劑藥之內必當痊愈。”

    苻離放了心,看著姜顏將新熬好的藥湯喝完,這才下車向周院判抱拳致謝。

    回國子監的路上,姜顏果然發了汗,渾身黏膩膩的十分難受,偏生苻離還在車上,又不敢解衣裳散熱,只能硬捱著。苻離察覺到她的不適,語氣柔了些許,寬慰道:“再忍忍,發完汗就退燒了。”

    馬車駛過街道,苻離突然叫停,命那叫嚴勇的車夫道:“去上膳齋買碗雞蓉粳米粥來。”

    姜顏正熱得難受,無力道:“我不想吃。”

    苻離放下車簾,不知從哪裏取了一方綢帕遞給她,不容反駁道:“你一日不曾進食,空腹不利於病愈。”

    姜顏遂嘆了聲,不再言語。

    嚴勇很快買來了粥食,苻離伸手接過,用瓷勺攪弄一番,方遞給姜顏,“可要我餵你?”

    姜顏一怔,忙擺手:“不用不用。我沒那麼弱。”說罷,她接過粥碗抿了兩口,味道甚是不錯。

    苻離靜靜地看著她,忽然道:“記得在朔州時,你也是這般待我的。”

    “是嗎。”姜顏小口喝粥,不知想到什麼,她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輕聲道,“我都快不記得了。”

    於是車內又陷入了沈默,唯聞馬車軲轆碾過青石磚路的細碎聲響。

    片刻,姜顏將空碗放置一旁,舔了舔唇開口道:“今天……”

    “你……”

    兩人同時開口,又不約而同的止住話頭。苻離微微側首,示意道:“你先說。”

    姜顏道:“今天讓你費心了,他日若有需求,苻大公子盡管開口。”

    苻離不以為意,淡然道:“小事,談不上費心。”

    “雖是小事,但恩情難忘。”想了想,姜顏又問,“方才你想說什麼?”

    苻離沈默了一會兒,方瞥著她空蕩的腰間道:“我給你的玉,為何不佩戴?”

    未料他突然提及此事,姜顏清了清嗓子,道:“不是說好了,這兩年不談此事嗎?”

    苻離沒說話,只微微垂下眼瞼,有些失落的模樣。

    姜顏擡眼看向他,低聲說:“何況,你的玉不也一直藏在衣襟中,不曾示人?”

    話音未落,卻見馬車一個急停,姜顏一個不穩朝前撲去,與苻離來了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苻離被撲過來的姜顏壓得仰身向後,一手肘撐在座位上,一只手扶住姜顏的肩,兩人鼻尖對著鼻尖,能從對方的瞳仁中互相看到自己驚慌的面容。心跳加速,面容發燙,鼻尖縈繞著對方衣裳上的淺淡熏香,肌膚的熱度隔著單薄的衣料傳來,感覺陌生且悸動。

    僅是一瞬,姜顏立即從他身上起來,道了聲‘抱歉’。

    苻離清冷的眸子裏暈染著一層看不透的情愫,亦是整理衣襟坐好,不稍片刻又恢復了端莊貴公子的模樣,唯有耳尖一抹淡色的微紅出賣了他平靜外表下的窘迫。他扭過頭不看姜顏,擡起手背抵住鼻尖,沈聲道:“嚴勇!”

    “抱歉大公子,是小人沒控制好這畜生!”嚴勇歉疚地說,“國子監到了。”

    大約是生了病的緣故,姜顏全然不似往日張牙舞爪地精神,只收斂異色,淺笑著說了聲“多謝”,便彎腰起身,掀開車簾準備下車去。

    “等等。”苻離喚住她,將三包紮在一起的藥材遞過去, “今夜還需煎服一次,別忘了。”

    姜顏‘噢’了一聲,又問道:“你不回國子監麼?”

    苻離道:“還需入宮謁見太子,明日方回。”

    姜顏便點了點頭,踩著嚴勇備好的腳踏下了車。車內,苻離掀開車窗簾子的一角,看著姜顏晃蕩著藥包進門去了,這才冷聲吩咐嚴勇:“走罷。”

    馬車調轉,朝城中宮門方向駛去。幾乎是同時,國子監門外的大柏樹後轉出一名姿容艷麗的少女,正是襄城伯家的庶女李沈露。

    此次歸家,她過得很不愉快,只得提前收拾衣物回了國子監,誰知在門口竟然撞上這麼一出。若是沒看錯,方才與姜顏同乘一車的少年,該是國子監內才貌雙絕的苻家大公子苻離罷?

    國子監內嚴禁男女學生私相授受,一經查出,便是逐出監內永不得回的大罪。

    李沈露目光一沈,手指絞著袖邊,不知在想些什麼。

    “李沈露,你站在這作甚?”

    一座華貴綴著金流蘇的軟轎路過,李沈露猛然驚醒,回首望去,只見四人擡著的轎子富麗無雙,轎中坐著的正是華寧縣主薛晚晴。李沈露便笑道:“縣主怎的今日就回來了?”

    落轎,薛晚晴踩著侍婢的背脊下來,揚起下巴道:“有個重要的東西落在寢房了,我回來取。你方才像個呆頭鵝似的,是在看什麼呢?”

    “我方才看見姜顏和……”

    頓了頓,李沈露搖了搖頭,一臉憂嘆道,“沒什麼,興許是我眼花看錯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09:55

第三十九章

    第二日早起, 姜顏正借會饌堂的爐子煎藥, 誰知藥還沒熬好,便見管理食宿的張嬤嬤前來通報道:“祭酒大人傳見, 請姜姑娘即刻前往博士廳。”

    通常來說,被馮祭酒傳見則必定是大事,姜顏微微訝然, 探身道:“嬤嬤,你確定傳見我的是馮祭酒,而不是岑司業?”

    嬤嬤古井無波道:“確是馮祭酒無疑,姑娘還是快些收拾前去, 莫讓祭酒大人等久了。”

    姜顏滿心疑惑地應了。

    去博士廳的路上, 她隱隱有些不安, 哪怕之前被岑司業叫去□□也不如這般緊張。她朝嬤嬤打聽了幾次, 嬤嬤皆是閉口不語, 只催促她快些前往。

    到了博士廳,大門緊閉, 顯出與往常不同的肅穆來。姜顏深吸一口氣, 整理了一番神色, 叩門進了屋。

    寬大的廳堂內, 光線略微昏暗。馮祭酒、岑司業、荀司業以及負責記錄考勤的監丞、齋長都到齊了, 馮祭酒坐在主位, 岑司業和荀司業則坐在次席,其余人等皆為站立,正神情肅然地交談些什麼。

    上次見到這番盛況, 還是入學禮祭孔大典的時候。

    姜顏神色不變,朝祭酒司業等人跪拜行禮,再擡首時她看到了一旁洋洋得意的薛晚晴和李沈露,心中一沈,大致知道不是什麼好事了。

    夫子們停止了交談,四周一片沈寂,唯有案幾上的獸爐飄散香煙裊裊,室內更顯幽靜肅然。不多時,馮祭酒開口,聲音儒雅而不失威嚴,“姜顏,有人說你昨日未時三刻,在國子監門口與男子同乘一車,舉止親密,可有其事?”

    原來竟是這事。

    在那短暫的一瞬,姜顏在坦陳和謊言之間做了抉擇。她僅是沈默了片刻,便擡起頭來直視眾人,坦然道:“是。”

    聞言,薛晚晴短促地嗤了一聲,頗為幸災樂禍道:“我就說嘛,李沈露不可能看錯的!姜顏其人,在入國子監之前便聲名狼藉,來此處後,更是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與男學生勾搭不清。這樣不潔之人,當早些打出去……”

    “住口。”馮祭酒撚著胡須打斷薛晚晴,用不容置喙的語氣道,“這裏不是深宮後宅,輪不到你以婦人之見來評論是非。”

    薛晚晴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了嘴,心中卻是怨憤不平,只覺得自己與國子監八字相沖,明明犯錯的是姜顏,馮祭酒卻拿自己撒氣!

    她這邊憤憤不平,馮祭酒卻是審視著毫不心虛的姜顏,問:“與你同乘之人是誰?”

    姜顏道:“回祭酒,是苻家大公子,苻離。”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岑司業幾乎立刻站起身道:“不可能!苻離一向端莊自持,斷不可能做出如此悖理之事!”

    “回司業,學生與苻大公子並未行悖理之事。”姜顏辯解道,“前日學生慰勞新喪的程家姑娘歸來,淋雨起了高燒,苻大公子因在朔州與學生有幾分交情,便好心捎我出門求醫問藥。”

    “即便如此,也是不行!”岑司業指著姜顏道,“你明知監內規矩,卻仗著自己幾分才學肆無忌憚,當真讓老夫失望至極!”

    馮祭酒安撫道:“修齊,光有一面之詞還不足為據,你且稍安勿躁,聽聽李沈露怎麼說。”

    李沈露作為目擊者,向前一步行禮,踟躕道:“回諸位先生,我昨日歸家回來,確實看見姜顏從男子的馬車上下來。至於車中所坐是何人,我並未看清,不敢確定是否就是姜顏所說的苻大公子。”

    她這番話說得極為刁鉆。既是賣了岑司業一個臉面,替他保下得意門生,又是再一次將姜顏推上了風尖浪口:若姜顏身處國子監卻私自幽會外男,那便是罪加一等。

    不愧是深宅的勾心鬥角裏長大的庶女,姜顏如今算是領教到了李沈露的厲害,輕飄飄的一句話便可陷她於兩難之境。

    如今這情況,不管是進是退,她恐怕都不能在國子監待下去了。即便澄清昨日所見確為苻離,即便將兩人早有婚約之事昭告眾人,她都成了待嫁之人,須得像顧珍珠和宋雨柔一樣離開國子監。

    國子監內,婦人不得涉足。

    姜顏蹙眉,正思索著下一步該怎麼走,便見馮祭酒負手起身,沈聲道:“即刻傳苻離過來。”

    而此時,另一當事人卻對博士廳內的風波毫不知情。

    苻離今日心情不錯,與口若懸河的魏驚鴻並肩而行,過了許久,才乜了他一眼道:“你可發現,我今日有何不同?”

    “什麼不同?”魏驚鴻止住了話頭,側首將苻離上下掃視一眼,試探問:“換衣裳了?”

    苻離冷眼看他。

    魏驚鴻又繞著苻離走了一圈,摸著下巴道:“難道是換新鞋了?”

    苻離依舊冷眼看他。

    “莫不是變傻了罷?”魏驚鴻哈哈大笑,然後又在苻離出掌拍來時靈活閃開,頑劣道,“我實在猜不出。你就直說罷,到底何處不同?”

    苻離漠然,拿起腰間的殘玉一晃。

    魏驚鴻恍然笑道:“嗨,我還以為是什麼呢!不就是一塊玉……”說到一半,他忽的頓時,回過神來似的慢慢瞪大眼,驚愕道,“等等,這玉!!!”

    他聲音實在太過誇張,以至於在館門前記錄出勤的監丞怒目一瞪,提醒道:“魏驚鴻,學習之地不得喧嘩!”

    魏驚鴻笑著道了聲‘抱歉’,而後又一肘子拐向苻離,瞇著眼說:“怎麼回事?這玉你不是一直藏在懷裏,不願露出分毫的麼?”

    “現在願了。”苻離與他錯身而過,行動間殘玉微微晃動,像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主權。

    魏驚鴻憋著笑追上去,攀住苻離的肩道:“你這是受什麼刺激了?終於想通了?當初是誰言之鑿鑿地說‘不會娶她’來著?”

    “閉嘴。”苻離選擇暫時失憶。

    “哎呀,不知姜顏見到後會作何反應呢?”魏驚鴻還在絮叨。苻離嘴上雖然不說,但心中也是隱隱期待的。

    兩人進了學館,卻發現姜顏的座上空蕩蕩,並未見其身影。

    魏驚鴻‘咦’了一聲,奇道:“怎的今日姜顏還未到來?平時不是來得挺早的麼。”

    苻離在姜顏的案幾旁停留了一會兒,眼中的期待淡了些許,若有所思道:“她昨日高燒不退。”莫非是身子還沒好?

    正想著,門外的監丞執筆進來道:“祭酒大人傳苻離速去博士廳,不得有誤!”

    那名監丞面容嚴肅,館內忙著讀書練字的少年們俱是一楞,齊刷刷望向苻離,不知發生了何事。

    苻離倒是淡定,道了聲‘是’,便轉身出了門。

    入了博士廳,苻離第一眼就見到了挺直背脊跪在地上的姜顏,眉頭微微一皺。視線掃過眾人,見到薛晚晴和李沈露,他已將來龍去脈猜了個大概。

    苻離跪拜行禮,腰間的殘玉輕輕撞擊在地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在空曠靜謐的廳內顯得清晰可聞。姜顏自然看到了他掛著的玉,眸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調轉視線直視前方,面色明顯輕松了不少。

    馮祭酒讓他倆都起來,直言問道:“苻離,你昨天與姜顏是怎麼回事?”

    “姜顏高燒未退,監內大夫醫治無效,我便送她出門醫治。”苻離挺拔站立,如芝蘭玉樹,坦然道,“我與她本是棋逢對手,朔州之亂,又恰得她多方照料,於公於私,我豈能坐視她病痛不管?”

    馮祭酒沈吟片刻,朗聲道:“當真只是如此?”

    “祭酒,苻離為人您是知道的,他向來敢作敢當不會撒謊。”聽到這,荀司業悠悠起身,朝馮祭酒一拱手道,“年輕人做事沒個分寸,只要他倆保證以後絕不□□一室、絕不近身一尺之內,還請祭酒饒過他們一次。”

    “荀司業,不可!”薛晚晴怒氣沖沖,不滿道,“姜顏數次不遵禮教已是過分,此番犯了大忌還能留在監內修習,未免太折辱了國子學的臉面!以後,豈非人人都可以在監內談情說愛你儂我儂?”

    “先生們談話,豈有你插嘴的份?來國子監修學一年有余,華寧縣主才氣平平,脾氣倒是見長。”多次被頂撞,馮祭酒也有了幾分脾性,命令李沈露和薛晚晴道,“你倆出去。”

    李沈露乖巧道了聲‘是’,拉著余怒未消的薛晚晴退出門去。

    馮祭酒望著廳中站立的少男少女,不禁頭疼。這兩年輕人都是監內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是泱泱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才,若私德敗壞,即便滿腹經綸也是上不得臺面的。

    他惜才,兩人都想留下,尤其是苻離。

    馮祭酒起身,與諸位司業、監丞一番商量,俱是覺著荀靖的提議可行。商議完畢,馮祭酒問道:“苻離,姜顏,你們可願立下狀書,承諾不在監內修學期間私相授受、親近逾矩?若能徹底斷了某些不合時宜的念想,昨日之事,我們便當不曾發生過。”

    “回祭酒,學生……”

    “祭酒大人,請恕苻離難以從命。”

    兩人同時開口,姜顏半句話卡在嗓子裏,震驚地看向苻離。半晌,她壓低聲音道:“苻離,你冷靜點。”

    苻離平靜道:“我很冷靜。”

    他冷靜,上頭的夫子們不冷靜了。岑司業簡直暴跳如雷,怒道:“苻離,你想清楚了再回答!讓你們斷絕往來兩年已是寬恕,你連兩年也等不了麼?”

    “莫說兩年,一天也不行。”苻離目光堅定執著,沈聲道,“我與姜顏自小便有婚約,並非見不得光的關系,若與之絕交,實在是失信於人,委屈了她。”

    他淡然地拋出一個驚天大秘密,霎時如清水滴入油鍋,滋啦啦沸騰一片。

    “什麼!婚約?”

    “怎麼從未聽首輔大人提起過!”

    “不不,苻離不可能撒謊!”

    “這麼大的事怎麼可以知而不報!”

    這可是本朝國子監裏頭一回遇到的大事!四周吵吵嚷嚷,馮祭酒一臉復雜,數次擡手示意眾人噤聲。

    姜顏無奈扶額,心中嘆道:完了,這回自己定是要收拾包袱回兗州待嫁了。

    馮祭酒權衡很久,才問道:“即便你們真有婚約,可以名正言順地來往,姜顏也無法再留在國子監。苻離,你知道本官當年接納皇後娘娘送來的女學生時,是定下了鐵律的,一旦女學生許了婚配或是男女學生私相授受,便不能再留下修習。”

    “祭酒大人,可否允我再修習兩年?”姜顏實在忍不住了,開口請求道,“這兩年內,我不成婚。”

    馮祭酒嘆了聲,搖首道:“不可。鐵律就是底線,不可因你一人而更改。”可惜了,難得遇見個有趣又有才學的姑娘,依舊是落入了早早成婚的俗套之中。她這麼一走,便是十年之內也難以找出第二個姜顏。

    想到這,馮祭酒又是一陣惋惜。

    正默然間,苻離平靜開口道:“祭酒,是否監內男女學生相愛,必定要有一人離開?”

    馮祭酒點頭:“不錯。監內學生不允許聯姻,以免擾亂綱常紀律,若堅持如此,則需一人退學。”

    “既是如此,姜顏無需離開。”苻離挺直背脊,眸中閃爍著的是一如既往的孤傲決絕,一字一句道,“我走。”

    作者有話要說: 岑司業(敲黑板咆哮):你們是我帶過的最差的一屆學生!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0:07

第四十章

    “苻離, 你究竟是何時起的這個念頭?”

    “入國子監起, 每一日。”

    “唉,你滿腹才學又出自書香門第, 明明家族已為你鋪了康莊大道,卻為何固執地要踏上另一條前途渺茫的路?”

    “只要路是對的,就不怕坎坷。”

    “你做此決定, 當真與姜顏無關?”

    “與她無關。還請諸位先生莫要連累無辜。”

    軒然大波過後,夫子們面色沈郁相繼離去,門扉吱呀關緊,久久能聽到門外祭酒和司業沈重的惋惜聲。

    窗外鳥鳴啾啾, 橫斜的桃枝上, 青色的毛桃兒已經泛出些許成熟的淡紅, 嬌俏玲瓏地點綴在綠葉之間。夏日陽光明媚, 只是那喧囂的暖意卻照不進大門緊閉的博士廳, 屋內光線晦暗,幽冷清凈。

    姜顏和苻離並肩跪在冷硬的地磚上, 等待最後的裁決。

    “你會後悔嗎?”姜顏輕嘆著問。

    “不會。”苻離回答, “你不要多想, 我的離開與你並無幹系, 這是我早就選好了的路。”

    “離開這兒, 你會去哪兒?”

    “錦衣衛。”

    聞言, 姜顏笑了聲,眼中恢復了些許神采,“我以為你會去從軍, 戍守邊關。”

    苻離沈吟了一會兒,微微側首望著她,淡然道:“以前的確想過從軍,但後來……”

    “後來如何?”

    “錦衣衛,可離你們更近些。”

    說道‘你’字時,他微微停頓了一會兒,姜顏聽出了他蘊藏在這細微停頓裏的情義,垂下眼笑了笑。待那抹明媚的笑散去,她忽的嘆了聲,“苻大公子,我不想成為你的束縛,或許,你也沒法成為我的束縛。”

    她與苻離本質上都是一類人,都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並且,絕不輕易妥協。

    “我說過,離開國子監是我早就決定好的,與你無關。”苻離目視前方,清晰道,“你可以繼續留在這學習,我不會影響你。”

    姜顏半晌無言,心中說不出是甜是苦。

    直到正午,位極人臣的內閣首輔苻恪駕臨國子監。

    門扉被推開,刺目的陽光鋪灑進來,姜顏瞇著眼睛望去,只見一道頎長的身影踏入屋中,步履沈穩,而後,一雙黑色的官靴在兩人面前站定。

    苻首輔約莫是下朝後便接到了國子監祭酒的通告,連朝服都沒來的及換,頭戴一品七梁冠,腰掛玉帶,腳踏黑靴,緋色官服上的仙鶴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會長唳著駕雲飛去。

    這個年近半百的男人依舊保持著三十余歲的身形,挺拔,俊朗,唇上的短髭修得很齊整。若單看長相,父子倆似乎並不十分相像,冷冽的氣質卻是如出一轍,尤其是那一雙清冷的眼睛。

    只不過,苻首輔的眼睛要更深沈些,教人猜不透他內心的想法。當他垂下眼看人的時候,一股無形的壓迫感鋪面而來,姜顏情不自禁低下了頭,感覺自己如一只匍匐在他腳下的螻蟻。

    那是一種位極人臣、久經官場的威嚴貴氣,他甚至不用開口說話,光是負著手站在面前,便如巍峨泰山不可逾越。

    “父親。”

    “苻首輔……”

    苻恪審視著這對年輕人,目光僅在姜顏身上停留了片刻,便移向自家兒子,渾沈的嗓音聽不出絲毫情感,只平靜一問:“馮祭酒說你決意離開國子監,放棄科舉,可有其事?”

    “是。”苻離道。

    苻恪又問:“自朔州歸來已有半年,你仍是選擇背離家規,執意從武?”

    “是。”清冷的少年音擲地有聲。

    “好。”苻首輔輕輕頷首,依舊是喜怒不形於色,轉而對姜顏道,“本官要同自家兒子談談,還請姑娘暫且回避。”

    姜顏擔憂地看了苻離一眼,苻離也望著她,輕輕點了點頭。

    姜顏只得起身,朝苻首輔一拱手,低聲道:“學生告退。”

    身後的門緩緩關攏,視線逐漸變窄,最終將苻離挺直清傲的背影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出了門才感覺到腿的酸麻,姜顏扶著廊柱緩了許久,周身的感官才漸漸復蘇,覺出夏日火熱的溫度來。方才僅是與苻恪打了個照面,她已是冷汗浸濕內衫……

    毒辣的日頭漸漸西斜,空氣中的熱度減退,姜顏不知在外頭等了多久,只知道汗濕的內衫被風吹幹,身後的門才吱呀一聲開了。她迅速站直身子,回身望去,便見苻首輔和苻離一前一後地出了門,父子倆的神色是如出一轍的清冷淡然。

    見苻離並無異常或是受傷,姜顏這才放了心,輕輕籲了口氣,再次向苻恪躬身問禮。

    苻離顯然沒想到她還等候在此,面上閃過一抹訝然,僅是一瞬,他收斂神色,將心思藏入眼底。

    再次面見官居一品的內閣首輔,姜顏依舊攏袖長躬,視線落在地面上,望見紅藍二色的官服下擺掠過,而後便是苻離一塵不染的儒生方鞋。那雙鞋停留在自己面前,似是有什麼話要說,然而片刻的沈默,他終是跟隨父親的腳步離去,並且,再未回頭。

    從這日起,姜顏身旁的位置便空了一人。

    接下來幾日,姜顏聽學總是少了幾分興致,明明是艷陽高照的初夏,綠樹濃陰,紫薇花艷麗熱烈,落在她眼裏全都淡薄得沒了顏色。

    偶爾碰到岑司業講學,這位古板的老先生眼睛掃過苻離的空位,總是會不由自主的嘆息一聲。今日這堂課,姜顏數了數,岑司業看了苻離的座位十一次,嘆息了十一次……他大概沒想到,國子監內唯一一對相戀並有了婚約的學生,竟會是最不服管教的少女與最自矜端莊的少年罷。

    姜顏很清楚,若那日苻離答應祭酒與她暫時斷絕來往,她也是會理解的。盡管如此,她依舊有些愧疚感,總覺得是自己讓岑司業失去了他視為親子的、最得意的門生。

    散了學,館內的學生都三三兩兩地結伴離去,姜顏合上書卷,趴在案幾上閉目養神,思索著過幾日到了朔望,她說什麼也要想辦法見上苻離一面。那家夥一聲不吭的就跟著他爹回去,音訊全無,至今不知是生是死,有沒有被他爹責罰……

    正胡思亂想,有人走到她身邊站定,伸指叩了叩她的案幾邊緣,笑道:“怎麼,才七日不見,小娘子便日思夜想、寢食難安啦?”

    姜顏掀開眼皮,見到魏驚鴻那張玩世不恭的笑臉,又閉目哼道:“少拿我取笑。”

    前方,阮玉回過身來擔憂道:“阿顏,先去吃飯罷?若是去晚了,齋長又要訓斥了。”

    “你先去吃,我坐會子再來。”打發走了阮玉,姜顏直起身,問一旁紙扇輕搖的魏驚鴻,“苻離到底如何了,你可有他的消息?”

    魏驚鴻攤攤手,無奈道:“又不是假期,我沒法去探望他。前日倒是托口信派家人去苻家打聽,可惜連苻家的門都沒進,就被首輔大人請出來了。”

    姜顏撐著下巴嘆了聲,回憶起苻首輔那冷情強勢的模樣,忍不住擔憂道:“他爹不會又用戒尺罰他,將他打得下不來床罷?”

    魏驚鴻哈哈大笑,打趣道:“平日裏你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到處惹是生非,沒想到竟也有了短處?”又道,“放心罷,苻離皮糙肉厚……不,是吉人自有天相。你啊,還是先顧好你自己,若是下回苻離見你瘦了,指不定該怎麼心疼呢。”

    心疼?不存在的。

    依照苻離那清高別扭的性子,多半只會皺起眉頭冷嗤一句:我不在,你連飯都不會吃了麼?

    腦中的畫面活靈活現,姜顏不禁勾了勾唇角。

    直到一名儒生悠悠走了過來,朝著姜顏‘餵’了一聲,語氣不善道:“聽聞你與苻大公子私相授受,導致他被趕出國子監了,可是真的?”

    姜顏擡眼望去。這儒生眼神中的輕蔑是如此熟悉,與那日程家叔伯們談論起程二姑娘時的眼神如出一轍,冰冷,厭惡,像是在看什麼骯臟的東西。

    魏驚鴻收攏折扇,手搭在案幾上歪歪扭扭的坐著,嘲弄道:“嶽和,你是吊死鬼轉世麼,舌頭這麼長,倒像個長舌婦!”

    姜顏嘴角笑意更濃,依舊撐著下巴,連個姿勢都沒有改變分毫,只望著那名叫嶽和的儒生懶散道:“若真像你所說的那樣,你豈非還要感謝我為你們除去勁敵?否則只要有他在,某些人永遠只能如敗犬一般嚶嚶狂吠。”

    嶽和本有些瞧不起女子,無奈姜顏才學技藝處處壓自己一頭,他平日積怨甚多又不敢發作,今天本想借苻離的事出一出心中的怨氣,誰知偷雞不成反蝕米,反被魏驚鴻和姜顏聯手嘲弄了個透,頓時氣得面色一陣青一陣紅。

    姜顏氣定神閑道:“我若是你,便會將這落井下石的功夫用在研讀經史上。否則即便是走了十個苻離,你也照樣摸不到前三甲的門檻兒。”

    嶽和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來反駁,只好灰溜溜走了。

    從那以後,國子學少數人依舊會拿姜顏和苻離說事,不過也只敢私下議論一番,無人再去伶牙利嘴的姜家娘子面前自取其辱。

    六月底,國子監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博士廳內,苻首輔一身緋紅的圓領常服,頭戴烏紗帽,伸手接過馮祭酒親自奉上的茶盞,低頭吹了吹茶末,這才對下頭施禮的姜顏道:“本官冒昧請姑娘前來,是有幾件事想同你商量。”

    公事公辦的口吻,標準的談話開頭,姜顏大概能猜到他要談的事多半與苻離有關。

    她站直身子,言語恭敬,姿態卻是不卑不亢,淡然道:“首輔大人請說。”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0:22

第四十一章

    室內再無外人, 苻恪這才放下茶盞, 審視著姜顏道:“我從未見離兒對誰如此上心過,你算是頭一個。既然先父給你們定了婚約, 苻家也不會不守規矩,你們兩情相悅,又到了適婚年紀, 成婚只是順理成章的事。”

    姜顏本做好了被苻家阿爹要挾還玉毀約的準備,甚至連回擊的腹稿都想好了,誰知對方竟來了這麼通情達理的一句,將她一肚子話堵了回去。

    聽苻首輔的語氣, 似乎沒有想象中那般抵抗姜家。可阿爹不是說, 苻首輔很不贊同定國公訂下的婚約麼?

    直覺事情沒這麼簡單, 姜顏將飄飛的思緒收回, 定神問道:“首輔大人可有條件?”

    “你倒是聰明。”苻恪依舊動了動嘴角, 似是笑,又好似沒有。他的眼睛深不見底, 仿佛能看穿對方的靈魂, 緩緩道, “苻家家風甚嚴, 絕不允許新婦拋頭露面。今年年底, 你便回兗州勤修《女誡》和女紅, 苻家自會備厚禮上門提親。此乃我要說的第一件事。”

    果然沒那麼簡單。姜顏十六有余的年紀,自問看過不少書籍,偏就《女誡》一字也未曾讀過。在她看來, 夫妻之間就該像阿爹阿娘那樣互敬互愛,而不是什麼“丈夫駕馭妻子,妻子服從丈夫”,好好的夫妻之道,弄得跟馴養牲口似的。

    她嘴角掛著淡笑,忽的擡首道:“首輔大人,請恕學生無禮。我並不覺得讀書和婚戀之間,存在什麼不能共存的沖突。”

    “當你選擇去融入苻家的時候,就必須接受這邊的一切,包括為婦之道。應天府中權貴遍地,各家夫人之間的聯絡往來必不可少,你將來身為長媳,若無嫻靜內秀之態,如何能撐得起苻家的臺面?”

    見姜顏沈默,苻恪繼而道,“還有一事不妨告訴你,近日內閣與東宮為女子是否能參加科舉而頗有爭議,即便將來女子真可以參加科考,朝堂之中也絕不允許男女官員通婚,以免結黨營私,禍亂朝綱。也就是說,你與離兒之間只能有一人在朝為官,為父者,自然不能讓兒子為了一個女人而自毀前途。當然,你若不走仕途就更無須留在國子監內,早回家籌備婚事,相信離兒也會很開心。這便是本官要說的第二件事。”

    熏香在空中聚攏又散開,那香味彌漫在長久的沈默中,仿佛也變得苦澀起來。

    以前,姜顏只覺得‘科考之路’是天上的星辰,是遙不可及的奢望,可真當這一點奢望都成為泡影的時候,心中又難免不甘……莫非國子監對於女子而言,真的只是嫁人的跳板?

    杯盞觸碰的輕微聲響喚回了姜顏的神智,她擡眼望去,苻首輔端起已經溫涼的茶水飲了一口,聲音不似先前那般運籌帷幄,緩緩道:“第三件事,是個不情之請。我想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請你去和離兒談談。”

    直到這一刻,高高在上的內閣首輔才有了一點尋常父親的人情味兒。

    姜顏強壓下內心翻湧的思緒,鎮定道:“您想要我去談什麼?”

    “自是想讓你勸勸他,讓他安心回來讀書科考,畢竟無論從家世背景還是他的才學來說,科考為仕都是他最好的出路。”苻恪手指摩挲著茶盞邊緣,斟酌道,“朝中局勢緊張,伴君如伴虎,其中諸多利益瓜葛你無須明白。你只要知道,離兒如今的選擇註定是荊棘叢生,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

    “您說的這些,我可以好好同他去說。”姜顏也想見見苻離,沒多猶豫便答應了,“只是希望您能理解,我不會用婚嫁之事來逼迫他屈從,具體如何,要看他自己的抉擇。”

    苻首輔平靜道:“你盡力勸說了,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怪你。不過你要告訴他,若他一意孤行,便休怪苻家與他斷絕關系。“”

    最後一句話落地,宛如雷霆炸響。姜顏一怔,喃喃道:“斷絕……關系?”

    苻首輔起身,負手站立,修長的身形極具壓迫,目光深邃道:“真到了那一天他決意要走,何不走得幹凈些。”

    姜顏恍惚間仿佛又看到了母親濕紅的眼,看到了外祖父陸老十余年如一日的倔強固執。難道,苻離和首輔要成為第二個母親和陸老嗎?

    這天下的禮教規矩總是這般不近人情,存天理,滅人欲,可笑至極!

    人情冷暖都沒有了,要這天理有何用?

    姜顏第一次覺得,文人間的愚昧固執竟是比戰場的刀光劍影更為可怖,因為戰場的刀劍是指向敵人,而這些禮教條框卻是刺向至親血脈。

    辭別苻首輔出門,姜顏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她灑脫了十幾年,從未像現在一樣如此為對方牽腸掛肚,苻首輔說的每一句可能會傷害到苻離的話,都先一步刺痛了她自己。

    午後日斜,蟬鳴也顯得疲倦,姜顏思緒沈重地來到一處房舍,擡頭一看,卻是平時講學的學館。此時已是酉時,傍晚的風微涼,館內的貴公子們大多離去,只有程溫還留在位置上看書。

    在程溫不遠處,苻離的位置空蕩蕩的,案幾上是少見的狼藉,一疊宣紙被風吹得淩亂,白玉鎮紙沒壓好,使得宣紙邊緣都折了角……若是苻離見了,定要擰著眉將折角一寸寸仔細抹平,書紙筆墨擺放齊整方肯罷休。

    鬼使神差的,姜顏踏上石階進了門,朝苻離的書案走去。

    程溫察覺到了她的到來,擡頭朝她微微頷首致意,隨即又將視線轉回書頁上,專心致誌地研讀。

    姜顏輕聲走到苻離的案幾邊站定,彎下腰拿開鎮紙,將那堆散亂的紙張疊放齊整。不經意間見到宣紙中夾著一張寫過了的,大概是苻離的某次文章疏義之類。她一怔,下意識抽出那張紙展開一看,入目便是一行力透紙背的行楷,寫著“八股取士,代聖人立言……”

    只寫了開頭這麼一句,後頭緊跟著的是八個鬥大的字——“陳詞濫調,無聊至極。”

    姜顏忍不住撲哧低笑出聲來。

    魏驚鴻說苻離外表端莊自持,實則極為叛逆,一心向武不喜讀書,她先前還有所懷疑,現在可算是信了。未料苻離平時一副好好學生的模樣,私底下卻在寫這些牢騷話,不知若是岑司業知道了會作何感想……

    似乎有什麼懵懂的心意抽芽生長,姜顏將這份難得一見的牢騷之作小心折好,揣入袖中。

    七月初的朔望假,姜顏換上少年的妝扮,應約去了上膳齋。

    上膳齋是應天府中最大最有名的食肆,飯點供應佳肴美酒,非飯點則提供香茶糕點,從早到晚,錦衣華服的食客茶客皆是絡繹不絕。

    姜顏報了來意,便有一名身穿褐色短打的茶奴躬身將她引上二樓,在一間雅間外站定。

    姜顏示意茶奴先行退下。這一月有余來,姜顏幻想了許多次與苻離見面的場景,本以為做好了萬全的心理準備,可真當這一刻來臨時,她才發現自己根本按捺不住內心的那絲雀躍。

    她深吸一口氣定神,剛擡手準備敲門,卻聽見苻離的聲音隔著門扉模糊傳來,道:“不論你請誰來做說客,我都不見。”

    “兄長來都來了,見一面又何妨?”說這話的是個少年,嗓音很熟悉,帶著變聲期特有的沙啞,應是先前有過一面之緣的苻家二公子苻璟。

    不知苻離擺了副怎樣的臭臉,苻璟笑著安撫道,“再等等,兄長不會後悔的。”

    苻離不領情,冷聲道:“他來遲已是失約,不必見了。”

    “怎麼,大公子連我也不願見麼?”姜顏聽夠了好戲,適時推門進去,笑吟吟地看著起身欲走的苻離。

    苻離今日穿著的是一件暗紅色的武袍,頭發高束,墨色腰帶紮得很緊,玄黑的護腕上綴著兩顆鑲玉的扣子,顯得英姿勃發,氣質與在國子監時大不相同。見到姜顏推門而入,他先是怔了一怔,而後才微微睜大眼睛,原本清冷的眸子顯出一絲茫然,似是不敢置信般輕聲問道:“……姜顏?”

    姜顏‘哎’了一聲,彎著眼睛道:“見你如此神情,我險些以為闊別一月,你便不認得我了。”

    苻離定定地望著她,如同怕驚醒一個美麗的夢境般,低聲問,“你如何會來此?”想起什麼,他猛地扭頭看向一旁稚嫩溫和的少年,“阿璟,這是怎麼回事?”

    “唔……兄長和姐姐先聊,我去看看店裏有何新進的茶種不曾。”找了個拙劣的借口,苻璟朝姜顏一拱手,疾步退下了,還貼心地掩上了房門。

    房間瞬間安靜下來了,姜顏看著挺直站立、甚至連姿勢都未曾變過的苻離,好笑道:“別看了,我來這也是你爹的意思。”

    苻離瞬間戒備,短促道:“他去找過你了?為難你不曾?可有提退婚之事?”

    他一連提出三個問題,面上是少有的擔憂。姜顏心想,他都自身難保了,怎麼還有閑工夫來操心別人呢?

    心中湧過一股淡淡的暖意,姜顏搖了搖頭道:“沒有退婚,也說不上為難。”

    聽到未曾退婚,苻離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他讓你來作甚?”

    “自然是做說客。”姜顏環視四周,笑道,“不過,我們要站著敘舊麼,不請我坐坐?”

    苻離這才回神似的退後一步,朝身旁的位置伸手示意,道:“你坐。”張了張嘴,又問,“想吃些什麼?這裏的綠豆糕和金絲糖裹蓮蓉還不錯。”

    苻離的眼睛很淡漠,看向人的時候不帶什麼溫度,饒是這樣,此時的姜顏卻感覺自己仿佛會被他的視線灼傷,只得垂眼不去看他,笑道:“那就這兩樣罷。不必太多,我用過午膳了。”

    苻離於是起身吩咐茶奴上兩碟糕點,復又關門進來,將富麗堂皇的糕點碟子往姜顏那邊推了推,又推了推,生怕她夠不著似的送到了她的手指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0:37

第四十二章

    廂房內, 姜顏將那日苻首輔所說的三件事和盤托出。

    而後, 她撚起一塊印了花紋的綠豆糕送至嘴邊,輕咬一口, 感受那絲柔滑的甜意化在嘴裏。這份甜意足以掃去這一個月以來的苦悶,想了想,她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你爹讓我回兗州待嫁, 讓我放棄讀書安居後宅,這兩件事我都不想答應。不過那日你爹余威猶在,我敬他是朝中肱骨大臣,故而並未直言拒絕, 今日說給你聽, 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的選擇。”

    歸根到底, 這是他們倆之間的事, 彼此的理解比長輩的肯定要重要得多。

    苻離點頭, “我自然明白。”

    姜顏笑了,“那麼, 我也會支持你的選擇。”

    苻離眸色微動, 重復一遍道:“你……支持我?”

    “或許, 科考入仕對你而言是一條康莊大道, 就如同相夫教子似乎是每個女子的歸宿, 可有時候別人以為最合理的, 卻並不是最合適的。以你縝密的性子,你爹考慮的那些,你不可能未曾想過, 深思熟慮之下依舊做此決定,誰還能阻攔你呢?”

    說到此,姜顏輕嘆般笑了聲,眨著眼說,“不過,我也沒什麼資格同你說這些。”

    “你有。”頓了片刻,苻離低沈問道,“為何?”

    “什麼‘為何’?”

    “為何……這般相信我?”

    問這話時,苻離就像是一個誠心求問的學生,眸中有情愫交疊湧現,深不見底。

    “因為你拿劍時,比握筆時開心。”姜顏不假思索道,“而且在朔州,你從未讓人失望過。”

    苻離明顯一怔,望著她時唇線緊抿,唯有喉結上下滾動,彰顯他此時並不平靜的內心。自從離開國子監,所有人都說他這一步走錯了,姜顏是第一個支持的人。

    不管未來如何,有她這一句便夠了。

    “不過你爹說了,若你執意要走,他便要與你斷絕關系。”血脈親情生生斬斷,並非是件好受的事,這一點,姜顏已從自家爹娘那兒得到了體會。她嘆道,“苻大公子,你要如何置之?”

    苻離垂下眼,思索片刻方道:“父親永遠都是我的父親,我不能因他的決定而拋棄我的責任。”

    “苻離……”

    “我會從零開始,向他證明。”

    鏗鏘的話語,擲地有聲。

    夏日的午後悶熱繾綣,上膳齋漸漸安靜下來。兩人不知坐了多久,直到盆裏消暑的冰塊消融成水,直到風雅的茶客陸續散去,換上食客接踵而至……

    天色漸晚,苻離送姜顏下樓。

    今日一敘,兩人都解開了積壓一月的心結,達成一致,心情說不出的暢快。門外,兩人並肩站了許久,誰也沒開口道別,最後還是姜顏耐不住沈默了,微微一笑,同苻離拱手作別。

    可當她轉身,即將融入來往人群的那一刻,苻離卻忽的喚住了她。

    “姜顏。”苻離挺身站立階前,問道,“我若不再是苻家大公子,我們之間的婚約可還算數?”

    姜顏回頭,未料他開口竟是這麼一句,不由微微訝然。霎時間,她腦中浮現往事幕幕,從去年春日的初見到考課時的對問,從遞到手中的那根糖葫蘆到朔州逢亂時的同生共死,從國子監的朝朝夕夕到如今相別一月的悵然……原來短短一年半,他們已經歷了這麼多。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既是如此,又何須瞻前顧後白白蹉跎?

    “算。”

    僅是一個字,便讓一切波瀾都風停水止。那一刻浮雲靜止,周圍往來的人群全都黯淡了顏色,模糊了面孔,唯有兩人的面容如此清晰,清晰到仿佛望見了一輩子。

    “你要記得方才的話。”苻離是很少笑的,正因為如此,這時嘴角泛起的清淺的弧度才顯得彌足珍貴。他說,“姜顏,等我。”

    等他逆風而起,憑自己的本事娶回心上人。

    姜顏被他那抹稍縱即逝的淺笑很是驚艷了一番,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在國子監內意氣風發的苻大公子。她心中莫名的安定充實,只低低地笑了聲,道:“等你成為錦衣衛千戶再說。”

    說罷,她轉身離去,纖白的身影很快被來往的車馬人群淹沒,唯有一只素手伸出烏壓壓的人頭,努力朝苻離的方向揮了揮。

    苻璟不知何時站在了苻離身旁,朝著姜顏離去的方向望去,微笑道:“去年的這個時候,兄長還是很不待見這門親事的呢。或許今年重陽,兄長該去好好拜祭祖父,感謝他老人家當年牽橋搭線。”

    人群中已經看不到姜顏的身影了,苻離將目光收回,淡色的唇微張,似乎有話要說。

    苻璟卻是先一步猜到了他要說什麼,輕聲道:“兄長盡管放心地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家中一切有我。”

    聞言,苻離眼中閃過一抹訝然,轉頭打量著身旁這個比他矮半個頭的少年。

    十幾年來,眾人皆知苻首輔有個聰慧絕頂、文武雙全的大公子,卻從沒有人關註過苻家老二。這個少年一直生活在兄長的光環之下,卻難得沒有一絲陰霾之氣,不爭不搶,不妒不忌。

    若苻離是天上的太陽,耀眼刺目,苻璟必定是夜空的星辰,溫潤安靜。明知只要太陽還在空中,眾人便見不到星辰的光輝,他依舊舍不得金烏落下。

    “阿璟,父親便拜托你了。”許久,苻離緩緩擡手擡手,按了按苻璟尚且瘦弱的肩,“身為苻家長子,我並非沒有想過妥協,以翰墨書香聊以度日。可入了國子監後,我才發現自己辦不到,在國子監修學兩年半,姜顏是我僅有的一絲樂趣。”

    天下讀書人何止千千萬,可真正能守護一方平安的將領卻是少之又少。故而讀書雖是千萬人所向,他偏要逆其道而行之。

    見苻離面色凝重,苻璟安慰道,“兄長莫要擔心,父親只是說一時氣話,即便看在母親的份上,也不會真正與你斷絕關系。其實,父親早已萌生退隱之意,需要有個人在幾年內接替他入仕,穩住苻家近百年的基業。我自小文弱,不會舞劍也不會兵法,讀書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少年音低而幹凈,淺笑著鄭重道,“所以,兄長不必有顧慮,我會替苻家參加科考,完成父親的夙願。”

    苻離久久佇立,而後點頭:“好。”

    西方殘陽未落,東方的一顆星辰已經伴隨著殘月隱隱升起,星日同輝,各耀一方。

    階前,兄弟倆擊掌為盟。

    八月,宮中傳來了年底要祭天的消息。

    今年皇後的身體不太康健,年初戰亂不休,年中又恰逢洪災,諸多不幸,故而天家很是重視這次祭天大典,除了往常慣有的迎神祝文等形式外,禮部還特地命國子監復原周禮大雅之音,以此祝神。

    以正統音樂祝神非同小事,故而馮祭酒極為重視,從擅古樂的學生中選了數十名最優者,姜顏和阮玉有幸選中,負責鼓瑟和琵琶。

    苻離走了,負責古琴的便換成了一名叫王祎的太學生,便是那日魏驚鴻提議‘琴瑟和鳴’時舉了手,卻被魏驚鴻強行壓下的學生。

    王祎很勤奮,無奈有苻離珠玉在前,他便顯得相形見絀,又與姜顏心意不通,一首古曲練了七八日都合不到一塊兒。今日又練了一個多時辰,還是頻頻出錯,饒是姜顏都有些喪氣了。

    “對不住對不住,姜姑娘,我……我再好好練練。”王祎很是慚愧,輪廓分明的臉漲得通紅,連連作揖道歉,“是我學藝不精,連累姑娘了。”

    “不怪你,我狀態也不甚好。”姜顏十指按在古瑟弦上,指尖發疼發脹,輕嘆一聲道,“今日便到這罷,明天辰時再來。”

    “哎呀,李義山說得好啊!‘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正要收工起身,門外突然傳來一個戲謔的男聲。

    姜顏擡眼望去,便見魏驚鴻笑吟吟地倚在門口,手中折扇風雅扇動,只是扇面上的字由‘有錢’換成了‘有顏’,看上去挺不正經的。

    姜顏笑了,抻了抻腰道:“你的蕭練好了?”

    這次祝神之樂,魏驚鴻被馮祭酒選去吹簫,一開始魏驚鴻還不樂意,私下嘰嘰歪歪地嫌棄吹簫十分不正經,還被太學生們私下嘲弄了好一陣。雖然不明白不正經在何處,但是在姜顏看來,天底下再沒有比魏驚鴻還不正經的人了。

    所以,馮祭酒慧眼識英才。

    “早練好了!今日和吹笛的那位仁兄合奏成功,一曲古調引得百鳥飛來,盤旋於空中久久不願離去。”魏驚鴻口若懸河,說得活靈活現,“哎呀,你是沒看到那盛況,可見我的技藝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

    “阿顏,你別聽他胡說!他那招魂似的蕭聲根本就是連枝頭上的麻雀都嚇跑了,當真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橫地裏一個細聲細氣的女聲傳來,卻是裝大家閨秀裝上癮了的將門虎女鄔眠雪。

    鄔眠雪不遺余力地拆臺,抿唇笑道:“一曲奏完,院內就只剩一只鳥。”

    魏驚鴻下意識問道:“什麼鳥?”

    “驚鴻鳥呀!”姜顏和鄔眠雪異口同聲,一語雙關,笑得肚疼。

    魏驚鴻扇子也不搖了,嘆了幾聲‘高山流水知音難覓’,而後想起什麼似的,對姜顏道:“對了,我此番找你是有事轉達。你快收拾收拾,跟我去個地方。”

    話音剛落,鄔眠雪一臉古怪地盯著他。

    魏驚鴻一怔,反應過來,忙擺手道:“我不是我沒有!魏某只是代傳口信,約她的另有其人!”

    姜顏楞了楞,起身道:“誰約我?”

    “還能有誰?自然是苻大公……不,現在該改口,叫一聲錦衣衛的苻校尉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0:50

第四十三章

    到了應天府的南市街已是夜色降臨, 華燈初上, 姜顏見了街邊擺售的蓮花燈和月團餅,聞著空氣中撲面而來的桂花香, 才恍然反應過來今日竟是中秋節。

    這兩天放假,光顧著和太學生們練習祭祀時要奏演的祝神樂,倒忘了這麼重要的一個節日。

    因是團圓日, 人們大多在家中歡聚祭月,又兼夜晚,街上行人不及往日多,只有些許富商異客流連於酒樓樂坊。魏驚鴻將姜顏領入一間食肆前, 上了二樓, 在最東邊臨河的房間前站定, 敲了敲門道:“人給你領來了。”

    不稍片刻, 緊閉的房門被人從裏拉開, 一條挺拔端正的身形出現在兩人面前。

    時隔月余再次見到苻離,姜顏險些要認不出他來了。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玄青色的武袍, 衣料的材質明顯比之前的要粗劣許多, 腰間束著黑布腰帶, 手中握著一柄細刀, 腕上緊裹的牛皮護腕紮著暗色的系繩, 不再有金鑲玉的扣子作為裝飾。樸實的武袍, 穿在他的身上卻是說不出的英挺貴氣。

    臉還是原先的那張臉,氣質卻大為不同。褪去錦衣華服,此時的少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 初綻鋒芒,即便是粗布武袍依舊蓋不住滿身風華。

    姜顏楞了一會兒才回神,瞇著眼打量苻離道:“差點……不敢認你。”

    她依舊穿著素色的少年儒服,長發簡單地束在頭頂,鬢角的兩縷垂發尤顯嬌俏,笑起來眼眸彎彎,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少年。苻離喉結動了動,按著刀朝後退一步,道:“進來。”

    “我就不進去了,待會兒約了鄔家小娘子去看折子戲。”魏驚鴻搖著折扇,眨眼壞笑道,“你們聊,聊夠再送姜顏回去。”

    “哎,吃過飯再……”

    姜顏還未說完,魏驚鴻已合攏紙扇敲著掌心,優哉遊哉地下樓去了。

    魏驚鴻溜得爽快,姜顏只好自個兒進了門。苻離招手喚了小二過來,隨即在她對面坐下,將佩刀放在桌面上,淡色的眼眸靜靜地望著她,問道:“晚膳,你想吃什麼?”

    雅間的雕窗半開著,有秦淮河畔濕潤的涼風襲來,隱隱能聽聞畫舫裏飄出的琵琶歌聲。長河燈火如炬,樓閣的輪廓隱藏在漸深的夜色中,倒是個觀景的好去處。

    姜顏望了雅間的擺設,屋內雖然幹凈齊整,但桌椅瓷瓶都不及上膳齋精致富麗。再看了眼苻離身上大不如前的穿戴,便笑道:“今日想吃素,小二,你推薦幾樣?”

    小二剛應了聲,一旁的苻離便打斷道:“我記得你愛吃肉,何不點葷菜?”

    姜顏一噎,片刻方細聲問:“你如何知曉我嗜肉?”

    “去年苦夏,會饌堂連做了三日素菜去火,你篡改了蘇東坡的一句詩送給齋長。”回憶往事,苻離微微勾起嘴角,清冷的嗓音低低念道,“‘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無竹使人俗,無肉令人瘦’。”

    他這麼一說,姜顏倒想起來了。

    那時齋長氣得不行,又不好發作,便醬了兩只豬手讓姜顏啃,啃不完不許回去睡覺。齋長本想借此懲戒她一番,誰知姜顏不僅坦然笑納,慢悠悠吃完了兩只豬手還不忘點評一番:“稍淡,加些許鹽味更美。”

    主廚的齋長反被她氣笑,揮舞著大勺直叫她快些離開,從此姜顏在會饌堂一戰成名。

    沒想到這麼一件小事,苻離竟上了心。姜顏心中一暖,手搭在桌沿上道:“其實那日逞強吃多了肉,夜晚歸去,我腹疼了許久。”

    “來一份八寶鴨,一尾清蒸鱖魚,砂鍋燜牛腩。”想了想,苻離仍覺不夠,補充道,“素菜便要炒三絲,蟹黃豆腐,吉祥如意卷……”

    “哎夠了夠了!”姜顏生怕他將店裏的菜式全點個夠,忙制止道,“我們兩個人吃不了那麼多。”

    苻離聽而不聞,繼續報菜名,“薏米紅棗湯,再來一盤應季的瓜果。”

    小二一一記下,笑得臉上的麻子都擠到了一塊兒,忙不疊應道:“好咧,您二位喝喝茶稍候片刻,菜馬上就來!”

    待小二掩門而去,姜顏才無奈道:“若是吃不完,便算你的。”

    “若是吃不完,算魏驚鴻的。”看來今日苻離的心情是難得一見的好,竟然還有閑情開玩笑。

    姜顏忍不住道:“苻大……”而後頓住,似乎不知該如何稱呼他好了。

    苻離看出了她的遲疑,伸手給她沏了一杯茶,“我早已不是苻家大公子,你喚我名字便可。”

    “你……真的與苻首輔斷絕父子關系了?”

    “並未。只是許諾不再借助苻家的任何力量,包括錢財人脈,全憑我自己的本事打拼,是成是敗,皆與苻家無關。”

    既是這樣,也不比斷絕關系好上多少了。姜顏難以想象苻離此時的處境與壓力,他曾經那麼驕傲的一個貴公子,走到哪裏都是光芒四射,真的能忍受粗布麻衣、從零開始的生活嗎?

    心中劃過一絲悵惘,她嘴上仍笑著打趣道:“這麼說來,你現在比我還窮了?”

    苻離倒茶的手一頓,居然認真地想了想,才勉強點頭道:“算是。”又趕在姜顏開口前警告她,“莫欺少年窮,婚約之事已成定局,絕不允許你反悔。至少在你離開國子監之前,我會掙夠你的聘禮。”

    “哈?”姜顏不知他怎的就扯到了嫁娶之事上,還用如此清冷的語氣說著這般信誓旦旦的話,不禁伏在桌上笑得肚疼。可笑著笑著,心中又湧出一股別樣的滋味來。

    苻離這個人一向不輕易許諾,一旦許下,決不食言。

    興許,正因為他對誓約有著超乎常人的執念,才會讓季平的死成為一個心結,自朔州歸來後久久不能釋懷,終下定決心離開國子監從武。

    自季平之後,他再未失約。他說他會在自己離開國子監前掙夠聘禮,就一定會做到。

    正想著,苻離打斷她的思緒,淡然問:“你方才不願多點葷菜,可是擔心我囊中羞澀?”

    姜顏還沈浸在方才的諾言裏,怔怔的擡眼。

    “錦衣衛發了月銀,夠用。”苻離抿了一口茶,皺了皺眉,似是不習慣這種平民茶水的味道,過了一會兒才放下茶盞道,“你照顧好自己,不必擔憂我。”

    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篤定。

    姜顏心中發燙,剛哼了句‘誰要擔心你’,便見苻離從一旁的案幾上拿起一個糕點盒遞給姜顏,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嘗嘗。”

    姜顏起身接過,打開一看,卻是四枚巴掌大小的月團,黃澄澄的,帶著蟹黃的香味。

    糕點盒上只蓋了一個紅戳,印著‘禦品’二字,看不出是出自應天府的哪家糕點鋪。姜顏撚起一個聞了聞,瞇著眼道:“你買的?”

    苻離道:“宮中賞賜下來的,錦衣衛人人都有。”

    姜顏本想嘗上一個,但聽苻離這麼說,又舍不得吃了。想必他只得了這一盒賞賜,若自己吃了,苻離便沒了。

    雖說這月團對苻離來說算不得什麼,再山珍海味的東西他也吃過用過,但那是曾經。這份月團不同,是苻離憑自己本事掙來的第一份津貼。

    姜顏將月團放回盒中,苻離見了,微微蹙眉道:“不合口味?”

    “不是。”姜顏搖了搖頭,漫不從心地一笑,“還要吃飯呢,留著肚子。”

    苻離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來。

    姜顏是個耐不住沈默的,趁著還未上菜,幾乎將苻離盤問個遍,一會兒問他‘為何不穿飛魚服配繡春刀’,一會兒又問他‘錦衣衛校尉是幾品官職’……

    苻離一一為其耐心解答,道:“飛魚服和繡春刀都是禦賜,只有到了一定品級或是立了功勛才會賞有。校尉無品級,我才剛入錦衣衛,要從最下層的開始做起。”

    姜顏‘噢’了一聲,下意識撐著下巴道:“那,你平日都做些什麼呢?緝兇查案還是隨行護駕?”

    “核心案件只有錦衣衛官署人員方能觸及,無品級的多半是送信跑腿,鎮守巡邏。”頓了頓,苻離擡眼問她,“你聽我說這些,會否覺得無聊?”

    “不會呀。”姜顏聽得興致勃勃,眨眼笑道,“看你講得開心,我聽得也開心。”

    開心?苻離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有那麼明顯麼?

    姜顏眼裏映著跳躍的燭火,既有少年人的灑脫,又有女孩兒的明艷,笑起來的樣子如四月暖陽,足以驅散一切陰霾。

    苻離眸色微動,淡色的唇微微張開,話還未說出嘴,便見姜顏眼睛一亮,望著苻離身後笑道:“嘿,菜來啦!”

    遂只能將那句險些情不能自已的話咽下,取過碗筷拭凈,順手遞給姜顏。

    一頓飯沈默著吃完,姜顏提議去秦淮河畔的天橋上看拜月。

    滿城燈火如紅蓮綻放,仙哥樂舞,靡麗非常。姜顏抱著那盒月團走在路邊,時不時伸手揉揉腹部,乜著眼看身側沈默的俊朗少年道:“都說了讓你別點那麼多菜,吃不完多浪費。若是岑司業見了,是會狠狠批-鬥你我的。”

    苻離頓了腳步,朝前微擡下頜:“到了。”

    姜顏順著他的指引望去,頓時呼吸一窒。只見不遠處的石拱橋上,嫣紅的燈籠綿延數十丈,恍若燈河流淌。橋上衣香鬢影,人來人往,駐足賞燈的,擡頭拜月的,橋上燈籠似火,橋下流水潺潺,倒映天上人間,一時恍如身處仙境。

    這是在兗州看不到的盛況和繁華。

    姜顏一時欣喜,情難自禁,逆著人群跑上石橋。苻離面色一緊,忙跟上去道:“姜顏,慢些!”

    話音剛落,便見三四個總角孩童舉著風車沒頭沒腦地沖撞過來,姜顏只顧著看燈火圓月,一時不察被撞得趔趄,還好趕上的苻離及時拉了她一把,這才免於跌倒。

    “你沒事罷?”苻離問。

    他眼中的擔憂顯而易見,橙紅的火光鍍亮了他俊美清冷的容顏。姜顏一時忘了腰疼,只輕笑著搖頭。

    她掙了掙手,沒掙脫,反而讓苻離握得更緊些。

    這一握,便再也沒能松開。

    星空靜謐,圓月如盤,橋下的水波蕩碎了星辰月影,兩人站在暖黃的燈光下,如同站在金色的長河中。仿佛周圍喧囂遠去,來往的人群全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唯余兩人相對而立,一個執著清冷,一個懵懂明艷。

    作者有話要說: 問:魏公子,請問一個助攻的基本素養是什麼?

    魏驚鴻:作為一個合格的助攻,總是要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該消失的時候消失,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搖扇微笑)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1:08

第四十四章

    春祭日, 夏祭地,秋祭月, 冬祭天。一年四祭, 從沒有哪一次能像今夜一樣無須顧及儒家禮教, 無須在意旁人目光,可以手拉著手、肩並著肩, 盡情地穿梭在燈光織就的長河之中。

    有人在岸邊置了香案,擺了瓜果和月團, 焚香拜月。姜顏將目光投向河面被水光攪碎的燈影和月光,心口發燙, 手心也發燙,滲出些許汗來, 可苻離卻像是並未察覺似的, 反倒握得更緊了, 也不嫌棄掌心略微潮濕。

    也不知站了多久, 只知道橋上看燈賞月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姜顏有些忍不住了, 歪著腦袋望著身側英挺的少年,朱紅的唇微微一勾, 輕聲道:“你還要牽多久吶?我的手, 好熱。”

    苻離也定定地回視她,眸中倒映著萬家燈火,比平日多了幾分暖意。過了許久,他才松了一根手指, 兩根,頓了頓,他勉為其難地改成勾著姜顏的尾指,問道:“這樣,好些了麼?”

    河邊濕潤的夜風襲來,吹散橋下秋波。兩人尾指勾連,像是一個無聲的誓言。

    “好些了。”姜顏輕咳一聲,一只手不安分地摩挲著月團盒子,垂下的眼睫在燈火中根根分明。半晌,她提議道,“我們下橋走走?這裏人太多了。”

    苻離看了眼周圍擁擠的人群,點頭道:“好。”

    兩人勾著手指下了橋,順著主街漫無目的地走著,街上的商鋪多半關門了,唯有幾家酒肆飯館和點心攤位還亮著燈籠。秦淮河畫舫中的琵琶聲已經遠去,燈火闌珊,這會兒才顯出幾分夜的靜謐來。

    路邊的食肆前站著一對年輕的夫婦,俱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勾了手指的苻離和姜顏,其中那婦人還不住地掩唇輕笑,似是見到了什麼稀奇物件。

    姜顏下意識掙脫了手指,抱著糕點盒問苻離:“那位夫人在笑什麼?”

    苻離看了看一身少年打扮的姜顏,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掌心,神情略微不悅道:“沒什麼,莫管他們。”

    方才拉著手還不覺得什麼,現在不勾手了,反倒覺得不適應起來。姜顏伸手捋了捋鬢角垂下的發絲,忽然道:“光漫步消食,也有些無趣,不如我們來玩飛花令罷?”

    “……飛花令?”

    “對,今日中秋,詩中必須有‘月’字。”

    說著,姜顏抱著月團盒子倒退著走路,眼裏映著長街燈火,笑著說出第一句:“月出驚山鳥。”

    按飛花令的規矩,所接詩句必須格律相同,且依次第二個字、第三個字必須含有‘月’字,以此類推,五個回合為一輪。姜顏所吟第一句是五言,那麼苻離也必須接五言,且第二個字須得是‘月’,詩詞皆可。

    若是反應遲了些答不上來,是要罰酒的。

    雖離開國子監二月有余,但苻離才學仍在,不假思索便接出第二句:“明月幾時有。”

    “清江月近人。”

    “一簾風月閑。”

    第五句又輪到了姜顏。此時街道燈火漸暗,四周幽靜,唯有兩人步履叩在地磚上的輕微聲響。

    微風徐來,道旁的金秋桂子簌簌抖落,空氣中滿是醉人的芬芳。姜顏站在桂樹下,笑吟吟念道:“壚邊人似月。”

    苻離緩緩停住了腳步。

    姜顏的身後就是一家酒肆,眼前之人更是比月色皎潔,這一句出奇的應景。苻離心中一動,仿佛那些沒有生氣的字眼也因姜顏而鮮活了起來。

    姜顏並未察覺到苻離驟然間幽深的眸色,只笑著催促他:“若再答不上來,便要罰你了。”

    話還未說完,苻離忽的向前一步,將她逼至晦暗的角落,整個兒籠罩在自己身形的陰影裏。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令姜顏一楞。她下意識後退一步,背脊頂上身後粗糙的桂樹,霎時桂花如碎金落下。

    月上中天,夜色是最好的保護,將這個不起眼的角落與繁華的都城隔離開來。苻離的眉眼隱藏在陰暗中,深不見底,又暗潮湧動,是姜顏所從未見過的陌生模樣。

    他遲疑著伸手,替姜顏撚下發間的桂花,然而桂花雖撚去了,那只手卻停留在她鬢邊久久不曾落下。終於,他喉結上下滾動一番,修長的手指從姜顏的鬢邊下移,輕輕地停在她的臉頰上,輕得如一瓣花落在臉旁。

    姜顏微微瞪大眼,看著黑暗中的苻離微微壓低身子,臉頰朝前湊了寸許,鼻尖對著她的鼻尖,只有一寸便能挨在一起……下一刻,姜顏慌亂擡手,將手中的東西塞入苻離微張的唇中。

    旖旎散去,苻離被突然塞入嘴中的東西喚回神智,猛然驚醒,退開些許,伸手將嘴裏的東西拿下,才發現是個月團。

    唇上沾了些許酥皮,他下意識一舔,隨即背過身去不看姜顏,唯有兩只耳尖在月色中透著些許微紅。

    “這月團是你的,理應該你先嘗嘗。”姜顏有些局促地拍了拍纖塵不染的衣襟。

    見苻離怔怔地站著不動,姜顏望了他一眼,又望了他一眼,終是忍不住問道:“你方才那樣,是要作甚?”

    苻離手掌緊攥,都快將月團捏碎了,望著她嘴唇動了動,而後飛快地說:“不作甚。”說罷,他握著刀扭頭就走。

    姜顏按捺住嘴角的笑意,負著手優哉遊哉地跟在苻離身後,待突突的心跳平靜了些許,才開口喚道:“苻離。”

    月光下,街道空曠,殘燈如星,少年握刀回身,目光與她交接。

    想了想,姜顏問:“若是沒有那婚約,你會喜歡我嗎?”

    苻離只是定定地望著她,修長英氣的身姿定格成月下的剪影,一瞬間的沈靜,又恍若隔世。

    “算了。”還未聽到答案,姜顏自己倒覺得不好意思了,取了一個月團塞入自己嘴中,轉身含糊道,“料你也不會。”

    “我會。”身後,清冷的嗓音堅定傳來。

    聲音很低,帶著些許難為情的別扭,但姜顏依舊聽清楚了,聽得非常清楚。

    她嘴角一勾,沒有回頭,只是步履輕快了很多,捧著啃了一半的月團,哼著不知名的小曲繼續朝前走去。蟹黃月團是鹹口的,她卻品出了甜味。

    身後那人果然按捺不住了,一路小跑追上來,一把拉住姜顏的手急切道:“姜顏!”

    姜顏停住了腳步,回身笑問:“幹嘛?”

    “你聽見了嗎?”

    “聽見什麼?”

    苻離抿緊唇,然後低聲道:“我方才回答你的話,你聽見了不曾?”

    姜顏眼裏含笑,故意逗他,“什麼話?你再說一遍。”

    苻離卻是看出了她眼裏的狡黠,料定她是聽見了,面色輕松了些,淡淡警告她道:“不許戲耍我。”

    姜顏心想這人真是小氣,好聽的話也不願多說一句。雖然腹誹,但還是笑吟吟一拱手,“是,苻校尉!”

    於是苻離眼裏也有了笑意,短促地笑了聲,而後恢復冷靜,耳尖也不那麼紅了,方按著佩刀道:“走罷,我送你回去。”

    有了前車之鑒,此次為了避嫌,苻離只將姜顏送到國子監拐角前的大道上,目送她進了門才策馬離開。

    夜逛了許久,姜顏也已疲乏,抻著腰去了後院寢房,打算好生歇息一晚。

    誰知進了門才發現阮玉也在,正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解了衣裳跪在床鋪上,往自己的胸口一圈一圈纏束胸。

    姜顏今夜心情大好,思緒有些飄飛,並未發現阮玉的異常,悄聲走過去道:“阿玉,你不是去你伯父家過節了麼?怎的現在就回來啦?”

    盡管刻意放低了聲調,阮玉仍是被嚇了一跳,猛然從床上跪坐起來。姜顏看到她濕紅的眼睛,不由一楞,將月團擱在床頭的小案幾上,收斂了笑意問:“怎麼了阿玉?”

    阮玉搖了搖頭,揉著眼睛道:“沒什麼,阿顏……”

    “是不是你大伯家的人欺負你了?”姜顏一眼看穿了阮玉的心事,伸手摸了摸阮玉胸口上勒緊的束胸,嘆道,“好端端纏這個作甚?勒得這麼緊,就不怕將自己憋死?”

    沈寂了一會兒,唯有油燈的劈啪聲。

    “她們說,我是天生的狐媚子。伯父府上的姐妹們,身量都不如我這般……”阮玉吸了吸鼻子,笑得有些勉強,“這般奇怪。”

    “你身量哪裏奇怪了!”姜顏簡直哭笑不得,點著阮玉的額頭道,“你就因為她們嫉妒你凹凸有致的身量,便躲起來自個兒束胸?”

    阮玉睜著發紅的眼,楞楞道:“嫉妒?”

    “自然是嫉妒,因為這是她們沒有的,她們得不到,就只能罵你兩句出氣,也只有你會傻乎乎地上當,任她們欺侮。”姜顏給她披好衣服,坐在床沿寬慰道,“薛睿之流說你姿色妖冶,是因為他們垂涎你的美色,卻又怕有辱門楣和聖人遺訓,以美色誤人當做自己思想齷齪的借口,你可不能上當!真君子才不會因你豐乳纖腰而鄙夷你呢!”

    說著,姜顏抱了抱阮玉,“以後阿玉別去勞什子大伯家了,跟著我混罷。”

    阮玉破涕為笑,裹緊衣裳輕笑道:“我才不呢。你現在有了苻大公子,我若還在你旁邊晃來晃去,豈不礙事?”

    “胡說什麼呢!我和他……”頓了頓,姜顏抿唇笑道,“我和他還早著呢。”

    月影西斜,中秋節在兩個客居他鄉的姑娘的笑鬧中悄然流逝。

    之後,姜顏又投入了國子監日復一日的學習中,每日除了讀書考課,便是與同窗們一起練習祝神樂。此次祭天頗為盛大,馮祭酒很是重視,要求比平日更為嚴格,一個音不準、一個姿勢不對,便要全體重新來過。

    一場祝神樂要奏上小半個時辰,如此一遍又一遍的重來,學生們苦不堪言。

    直到葉片泛黃的十月,疲於練習的姜顏才從魏驚鴻的嘴中得知了苻離的近況。

    聽聞他在校場比武中表現十分優異,被北鎮撫司撫使蔡岐舉薦,提拔為錦衣衛從七品小旗。

    雖說是個芝麻大小的武官,手底管轄的人也不多,但到底是個正式的官職,比之前連品級都沒有的校尉要好上太多。

    邁出如此重要的一步,姜顏自然是為他歡喜的,當即托魏驚鴻傳了口信給苻離,約定十一月初的朔望,在先前相聚的食肆為他慶賀升官。

    那日姜顏特意去得很早,用自己全部的月銀點了好酒好菜,可誰知一直從午後申時等到夜色降臨,苻離也未曾赴約。

    夜色漸濃,姜顏換了好幾個姿勢,等得百無聊賴之際,只見雅間的門被人哐當一聲推開。姜顏幾乎立刻就站起身來,誰知來人卻並非苻離,而是魏驚鴻。

    魏驚鴻紙扇也沒帶,氣喘籲籲道:“不必等了,苻離方才托人來了口信,他領命出城緝拿要犯,歸期未定。”

    聞言,姜顏松了口氣。

    不是失落,而是釋然,還好他並不是在來的路上出了什麼意外。

    能者多勞,想必蔡撫使很是器重苻離的。

    魏驚鴻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姜顏的神色,訕訕道:“苻離還說,讓你別生氣。待他歸來,他會親自向你賠罪。”

    姜顏撲哧一聲笑了,反問道:“我生什麼氣?只是如此好酒好菜,便宜你啦。”說著,姜顏開門吩咐店小二上菜,又順手塞給魏驚鴻一雙筷子,“坐下,吃完再走。”

    作者有話要說: 魏驚鴻:作者再愛我一次。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1:27

第四十五章

    還有一個月便是祭天大典, 負責祝神禮樂的七十二名太學生已到了最後奏鳴演練的關鍵時期,誰知偏偏在此時出了點小狀況。

    負責琴藝的一名女學生夜裏睡覺忘了關窗, 吹了一夜冷風, 第二日便染了風寒, 高燒咳喘不止,吃了多少藥也不頂用, 近幾日已是病得下不了床,自然沒法再參加演練。馮祭酒正頭疼, 李沈露毛遂自薦,自願頂替那女學生的位置參與祭天。

    眼瞅著祭天大典日□□近, 那女學生又遲遲不見病好,馮祭酒無奈之下, 只好準了李沈露的請求。

    李沈露琴藝雖算不得上乘, 卻對祭祀曲目十分熟悉, 沒兩天便跟上了眾人的節奏, 這才不至於拖累祝神禮樂的進度。

    初冬時節,天已冷得厲害, 今日在堂中演練完畢,姜顏搓了搓凍紅的手指, 和眾學生一同將樂器歸位, 剛一轉身就碰見了李沈露。襄城伯家這位庶女,逢人總是自帶三分甜美的笑意,眼尾一點朱砂柔中帶媚,抱著原屬於別人的古琴盈盈朝姜顏點頭。

    口蜜腹劍之人, 姜顏懶得理她,徑直越過她出門去。

    “那胡家小娘子一向是個細心謹慎之人,又怎會在大冬天睡覺忘了關窗?且李沈露與胡家娘子同住一號房,為何胡家娘子凍成了風寒,李沈露卻一點事兒也沒有?再者,胡家娘子生病的這幾日,一直是李沈露幫忙煎熬湯藥,她的病非但不好,反而愈發嚴重,你們不覺得這件事來得太蹊蹺了麼?”

    去會饌堂用晚膳的路上,姜顏與阮玉、魏驚鴻一同穿過長廊,如此說道。

    姜顏一向不喜歡在背後議人長短,實在是李沈露那些陰招太令人所不齒。想到此,姜顏又對一旁懵懂的阮玉道,“她今日一來,便能奏出胡家娘子的琴譜,可見是早就做好了取而代之的準備。阿玉,你可要離她遠些,當心被她算計了都不知道。”

    阮玉忙點頭道:“知道啦。”

    一旁的魏驚鴻打岔道:“說起這個,去年有些不學無術的太學生私下評選出了三位姿色品性最佳的女學生,你們可知道是哪三人?”

    阮玉眼睛一亮,望著姜顏認真道:“一定有阿顏,對麼?”

    姜顏悄悄翻了個白眼,拉著阮玉的手說:“什麼不正經的話題,你理他作甚?一聽有‘品性’二字,便知不會有我了。”

    “姜姑娘頗有自知之明!”魏驚鴻哈哈大笑,隨即又用折扇漫不經心地敲著掌心,道,“他們認為第三美是薛晚晴,第二美是李沈露,追捧薛晚晴是因為她尊貴的身份和後臺,而李沈露麼……”

    說到此,魏驚鴻嘖嘖兩聲,嗤笑道,“不得不說這女子心機手段不俗,竟能將純情少男們騙得團團轉,還真以為她是軟弱無辜的滄海遺珠呢。”

    姜顏不以為然的一笑,冷淡道:“可惜她騙得了別人,騙不了馮祭酒。今日她一曲便合奏成功,可馮祭酒卻並未誇贊她只言片語,想必也是悟出了胡家娘子突然病重的端倪,只是礙於祭祀在即需要人手,不好當眾當眾拆穿她而已。”

    魏驚鴻點頭:“所以說,姜還是老的辣。你就放心罷,你與苻離之間的事,祭酒和司業們心中都清楚真相,斷不會因為李沈露的挑唆而苛待於你。”

    “我明白。”說話間,姜顏已入了會饌堂前院,扭頭對魏驚鴻道,“苻離可回應天府了?”

    聞言,魏驚鴻恍然似的,一拍腦袋道:“險些把這事兒給忘了!回了,昨日回的,不過這次祭祀錦衣衛要隨行保護天子,苻離也在出行名單內,少說要忙完這次祭祀才有閑暇。你別急,祭祀上興許能和他碰著面呢。”

    姜顏好笑道:“我急什麼?每日練習祭樂,累得我兩手都快抓不穩筷子了,正好沒工夫見他。”

    魏驚鴻一噎:“都說小別勝新婚,你這人,怎麼不按套路來?”

    一旁的阮玉還沈浸在之前的話題中,細聲問:“魏公子,你方才說在太學生眼裏,容貌品性第三的是薛晚晴,第二的是李沈露,那第一呢?第一是誰?”

    魏驚鴻一楞,而後望著阮玉溫柔姣好的面容笑道:“這個不重要,阮娘子還是莫要知道的好。”

    阮玉眨眨眼,不解道:“為何呀?”

    “阿玉,別問了,多半是什麼不中聽的話。”魏驚鴻不說,姜顏也知道排名第一的是誰。

    在那群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眼中,阮玉天生尤物,又性子軟糯,一向是他們公然調侃的對象。

    姜顏岔開話題,斜著眼看魏驚鴻道:“那在魏公子眼中,誰才是女學中的第一人?”

    魏驚鴻桃花眼一彎,望著會饌堂門前站著閑聊的鄔眠雪道:“自然是鄔小娘子了!”

    說罷,他執著扇子笑瞇瞇向前,追隨他的阿雪去也。

    十二月初,應天府下了一夜碎雪,淩晨起來,熹微的晨光和屋檐的薄雪交映,滿目都是清冷的藍白二色。

    國子學中已是燈火通明。

    午時祭祀,卯時學生們便已在積雪未除的前庭集合完畢。因是去祭祀奏樂,參與祝神樂的七十二學生俱是穿著單薄的素色黛襟儒服,以同色長絹帶束發,配香囊、玉環、禮結,力求仙姿縹緲之態。服飾雖美,卻不耐寒,在雪地裏站上兩刻鐘,姜顏已凍得鼻尖發紅。

    好在清點完畢後,太學生們便提著燈籠啟程前往南郊祭壇,身子一動起來,倒也沒先前那麼徹骨的寒冷。

    路上早有錦衣衛和東廠人員提前開道,姜顏跟在禮樂隊伍的最後,呼出一口白氣,用眼角的余光打量道旁按刀靜立的錦衣衛,沒有發現苻離的身影。

    一個時辰後到達祭壇,不多時,天子的聖駕和皇後的鳳輦相繼到達,二十余名身姿挺拔的錦衣衛高手躬身以待,將病體沈屙的天子和皇後請出,送他們登上祭壇。

    祭祀的第一步便是迎神奏樂,姜顏與眾學生一同匍匐在祭臺上,迎接天子和皇後的到來。皇上常年病重,須發花白,身形瘦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艱難,等到他在太監和皇後的攙扶下氣喘籲籲地邁上祭臺高階,姜顏已凍得身體發僵。

    得到恩準後,學生們謝恩起身。姜顏隨著學生一同退至一旁,不經意間擡頭,不由一怔,視線落在皇後身後按刀站立的少年身上。

    今日苻離穿的是一件暗色的曳撒樣式錦衣衛武袍,披墨色披風,頭戴烏紗圓帽,束緊的腰帶勾勒出他腰肢勁瘦。手按佩刀,腳踏皂靴,顯得腿長挺拔,看起來英氣非凡。

    苻離顯然也看見了她,神色微動。兩人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群有了短暫的相接,隨即很快調開,投入各自的忙碌中。

    鳴號角,擂鼓聲,古老的編鐘敲響,姜顏靜坐於風雪之中,雙手按在瑟弦之上,迎神的中和之曲拉開序幕。

    隨著祭文、行禮、進俎、受胙等繁瑣的祭天儀式逐項展開,禮樂儒生們一共需在不同的環節演奏樂曲,共十一個曲目。碎雪雖停,風聲猶盛,儒生們耐著饑寒奏樂,素色的廣袖儒服和發帶與白雪映襯,頗有仙人之姿。

    熬到祭天結束,眾學生已凍得不知身處何方。姜顏站在人群中,只聽見周圍一片咯咯咯牙齒打顫的聲音,險些笑出鼻涕。

    申時三刻,眾人歸程。

    儒生們跟在百官隊伍的最後,因無人管束,便也樂得清閑。魏驚鴻‘哈秋哈秋’連打了兩個噴嚏,帶著明顯的鼻音嘆道:“祭祀真不是人幹的事,下次再也不來了!明日休假,我要和阿雪飲酒賞雪去。”

    行人踏得積雪咯吱作響,姜顏搓著手不斷哈氣,聞言笑道:“你和阿雪,打算何時定事?”

    “不知道,再玩兩年罷。何況,我還不知道阿雪心裏到底是如何想的呢。”說著,魏驚鴻又嘆了聲,轉而問姜顏,“明日難得有假,可要我幫你約苻離見面?”

    姜顏張了張嘴,正要回答,卻忽聞隊伍傳來一陣騷亂,隊伍驟然停下,她一時不察險些撞上前面那人的後背。

    姜顏一怔,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了,只踮起腳尖朝前望去,問:“這是怎麼了?”

    沒人能回答她。不多時,人群中爆出一陣混亂的嘶吼:“有刺客!護駕!護駕!”

    霎時,人群中炸開了鍋,原本井然有序的隊伍瞬間如散沙崩亂。道旁,數十名錦衣衛飛奔而來,竭力維護秩序,吼道:“原地待命!休得亂動!”

    話還未說完,只見道旁屋檐上數十箭飛來,將幾名錦衣衛射倒在地,鮮血濺在雪地上,觸目驚心的紅。

    繁華安定的應天府何曾見過這般血腥?人群中靜默了片刻,接著爆發出一陣更為混亂的喊叫,百官、內侍、宮女全都抱頭鼠竄,一時街道混亂擁擠不堪。

    姜顏夾在人群中,被推搡來推搡去,只得咬牙伸出一手,竭力拉住前頭慌亂的阮玉,喊道:“阿玉!別亂跑!”

    說話間她已抓住了阮玉的手臂,正心下一喜,忽聞耳畔傳來咻咻破空的風響,下意識轉頭一看,卻見一支羽箭當面飛來,她甚至來不及閃躲!

    千鈞一發之際,一名錦衣衛飛奔而來,拔劍攔腰斬斷羽箭。斷箭迸裂,擦著姜顏的鬢角飛去,叮當一聲落在身後的青石磚上。

    姜顏微張著唇,看著苻離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將她和阮玉推到道旁商鋪的廊柱後藏好,又解下身上的披風順勢罩在姜顏身上,裹住她冰冷發顫的身體,這才扭頭對趕來的魏驚鴻道:“保護好她們。”

    來不及多說一個字,他深深望了姜顏一眼,疾步轉身,大步躍上馬背,朝著騷亂的源頭策馬奔去。

    刺客顯然是奔著皇後來的。

    有人說,皇後這幾年大力排除異己,擅權僭越,又以女學生聯姻來鞏固權勢,已是觸動了不少老派權貴的利益,明著暗著,都有不少人希望她死。

    這場刺殺一直持續了兩刻鐘才收尾,好在皇後只是受了驚,本人並無大礙。錦衣衛們很快清理了現場,北鎮撫司的蔡撫使策馬而來,命儒生們重新歸列站好,喝道:“天佑大明!刺客已伏法,諸位不得慌亂,繼續前行!”

    人群中有人高呼數聲‘萬歲’。

    好在虛驚一場。姜顏剛松了一口氣,便聽見蔡岐道:“清點傷亡人數,傷者出列!”

    一名錦衣衛飛奔前來,抱拳道:“蔡撫使,有名武藝高超的年輕小旗斬殺刺客七人,又替太子殿下擋了一箭。傷勢……似乎頗重。”

    聞言,姜顏一口涼氣憋在胸腔中,只覺渾身血液倒流。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1:43

第四十六章

    第二日, 姜顏換了少年的裝扮,去了一趟北鎮撫司駐紮在京師的衛所。

    積雪斑駁, 到了正陽門便屬皇宮範疇, 前方不能再通行。姜顏手裏拿了一串嫣紅的糖葫蘆, 朝守門的兩名校尉拱手笑道:“在下國子學學生姜顏,請求面見錦衣衛苻離苻小旗, 可否勞煩二位官爺通傳一聲?”

    那兩名年輕的錦衣衛看也不看,揮手驅趕道:“錦衣衛衛所豈是你們想來就來, 想見就見的地方?快走快走!若是妨礙裏頭大人辦案,小心折了你的細胳膊細腿!”

    被擺了臉色, 姜顏也不惱,只笑吟吟地掏出幾錢碎銀塞入他們手中, 誠懇道:“在下真是苻小旗的朋友, 聽聞他此次傷重, 特來探望, 辛苦二位官爺通融通融。”

    見姜顏通情達理,又得了好處, 那兩名校尉的臉色好看了些,放緩語氣道:“你等著。”便轉身進了衛所。

    不稍片刻, 那拿了碎銀前去通傳的校尉回來了, 神情已和剛才大不相同,甚至是換上了幾分笑顏,做了個‘請’的手勢:“衛所有規矩,還請閣下進門後莫要亂問亂看。”

    “好。”姜顏點頭應允, 跟著那校尉一同進了衛所大門。

    她手拿著糖葫蘆,鼻尖能嗅到醉人的酸甜香味,心情卻不似腳步那麼輕松。昨天魏驚鴻去打聽了,受傷的人中的確有苻離,至於傷到了何處卻是一概不知,姜顏想起那句‘似乎傷勢頗重’,心中有些忐忑難安。

    轉過練兵的校場,圍墻後是一排房舍,雖然古樸,但收拾得很是幹凈整潔,連一根雜草也未曾見到。校尉在最北向陽的一間屋前站定,示意姜顏道:“小苻大人正在裏頭養傷,你們先聊。半個時辰後換班,您記得在那之前出來。”

    姜顏點頭。待校尉離去,姜顏這才深吸一口氣,將手中的糖葫蘆藏在身後,伸手叩了叩門。

    清冷的嗓音立刻傳來:“進來。”

    姜顏推門進去,入目先是一間不大的廳房,一桌兩椅,書架上擺著些許書籍,墻邊放著刀劍和弓矢。廳堂垂著簾子,掀開繼續朝裏走去,便是向陽的一間寢房。

    剛下過雪,即便窗戶向陽也感受不到多少暖意。苻離已穿戴齊整,規規矩矩地坐在窗邊書桌旁等她。

    見姜顏進來,他神情一暖,下意識起身,卻因牽連到傷口而微微皺眉。

    “哎,你別動。”姜顏忙快步走過去,伸出空著的手將苻離按回椅子上坐好,蹙起眉頭道,“受了傷,怎麼不去床上躺著?”

    “沒到那地步。”苻離又不管不顧地起身,“想喝什麼茶?我這裏只有龍井,還是陳茶。”

    “我不喝,你坐下!”雖說苻離的狀態比想象中要好許多,但一聞到他身上濃重的藥味和淡淡的血腥味,姜顏仍是覺得心驚,去年朔州那場戰亂仿佛歷歷在目。

    “怎麼就弄成這樣了啊……”姜顏自顧自坐在苻離身側,將藏在身後的糖葫蘆晃出來,遞給他道,“喏,這個給你。”

    紅艷艷的一串山楂,掛著晶瑩剔透的糖衣,是這間陋室裏唯一的一抹亮色。糖葫蘆後藏著姜顏靈動的笑顏,一時間太過耀眼,苻離怔楞了片刻,才緩緩伸手接過那串糖葫蘆。

    兩人的手指短暫地觸碰在一起,又飛快地松離。

    姜顏伸手撓了撓鬢角,清了清嗓子問:“你傷哪兒了?聽說你為太子擋了一箭,可是真的?”

    苻離垂首望著手中的糖葫蘆,轉了轉竹簽,點點頭道:“不礙事。”

    見到她,便不那麼疼了。

    “你到底傷哪兒了?”見苻離裹得嚴實,渾身上下不見傷口,可唇色卻微微發白,姜顏實在放心不下。

    “已經沒事了。”苻離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捂著不肯說。

    他避而不談,姜顏有些生氣,沈下臉道:“我是來探傷的。你若不說,我便走了。”說罷,她作勢起身。

    苻離顧不得賞玩糖葫蘆,忙伸手拉住姜顏的手腕,仰首望著她道:“在左腹。”

    聞言,姜顏訝然道:“你傷著肚子了?肚子受傷了你還坐著同我閑聊?不會更痛嗎?”

    苻離道:“並未傷及臟腑,皮肉傷,三兩日便好了。”

    姜顏深吸一口氣:“你給我回床上躺著!”

    苻離一臉固執:“不用。”

    姜顏漠然道:“那我走了。”

    於是苻離騰地一聲站起,大步走到床沿邊坐下。他握著糖葫蘆,沈默半晌才皺眉道:“你越發恃寵而驕。”

    姜顏被他氣笑了,反問道:“誰寵我?誰??”

    苻離輕輕別過頭,冷峻的側顏精致完美,仿佛又回到了國子監為同窗時的清高倨傲。姜顏走過去,伸手將繡枕墊在他腰後,繼而坐在床沿望著他道:“哎苻離,你是不是覺得在我面前展露傷口,是件特別丟臉的事兒?”

    從在朔州時,他硬著頭皮拔箭,血濺三尺時,姜顏便隱約察覺到了。

    苻離沒說話。

    姜顏便當他默認了,嘆道:“雖然我並不覺得,你受傷是件無能或是丟臉的事兒,然如若可能,我還是希望你別受傷。”

    聞言,苻離神色稍動,擡眼看她,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想見你擔心。”

    他這別扭的性子,難得說一句真話。不知為何,姜顏的心柔軟起來,笑道:“既然怕別人擔心,為何又總是沖鋒在前?”

    苻離轉動糖葫蘆的竹簽,看著糖漿在光線下變幻剔透的光澤,語氣淡然道:“一是責任使然,二是因為我許諾過你。”

    姜顏一時沒反應過來,問:“什麼?”

    “在你離開國子監之前,我會賺夠聘禮。”苻離神情認真,眸中滿是勢在必得的堅定。

    那一瞬,姜顏仿佛感覺自己的心臟被揪了一下,有些疼,有些麻,然後血液回流,是微微的暖。

    “你總是這般自以為是,我何曾應承過你的聘禮?”

    “不要聘禮?可你明明說婚約還算數的。”

    “自是算數。”頓了頓,姜顏輕輕擡首,望著苻離笑道,“如果說,即使你現在一窮二白,我也願同你在一起。你能不能……少受點傷?”

    苻離微微瞪大眼,不可置信般道:“你方才,說什麼?”

    “你能不能少受點傷?”

    “不對,上一句。”

    姜顏抿唇一笑,輕而無比清晰地重復道:“即使你現在一窮二白,我也願同你在一起。所以,你要顧及自己的身體,莫要……”

    一句話還未說完,她已被摟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苻離抱得很緊,兩人肩碰著肩,胸脯貼著胸脯,兩顆年輕有力的心臟彼此撞擊著,一陣莫名的悸動。

    姜顏微微仰著頭,下巴擱在苻離的肩上,只覺得鼻端的藥味更濃了些,苦澀中夾雜著些許甜蜜。她擱在身側的雙手向上擡了擡,指尖觸碰到苻離的肩,微微一頓,終是改為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拖長音調笑道:“幹什麼呢?當心你的傷。”

    “沒事。”不知過了多久,苻離才深吸一口氣松開手,幽深的眼睛望著姜顏道,“姜顏,你方才說的我都聽見了,不許再反悔。你既已表白,此生便只能嫁與我一人。”

    他眼睛深邃得像是能將人的靈魂整個兒吞進去似的。姜顏彎著眼,抱臂道:“什麼叫做‘你既已表白’?說得好像我先動情,非你不可似的。”

    苻離一副‘本就如此’的神情。戳破了最後一層窗戶紙,兩人的相處反而略微不自在起來,可這種不自在並非尷尬難堪,而是欲言又止的懵懂和悸動。過了一會兒,苻離找了個話題:“國子監何時休學?”

    “臘月十七。”

    “好。臘月十七酉時,我在國子監前路口等你。”

    姜顏揚了揚眉,問道:“作甚?”

    苻離回答:“上次你準備了酒菜,我卻因公差未能赴約,說好要向你賠罪的。”

    姜顏‘噢’了一聲,擡頭望了眼外頭的天色,踟躕了一會兒,道:“下午還要看書,我先走啦。”

    “我送你。”

    “不用!你躺著養傷,記得吃糖葫蘆。”

    苻離直起身提醒道:“臘月十七酉時……”

    “知道了知道了!”姜顏揮揮手示意他安心,這才掀開簾子出門去,輕輕掩上門。

    出門冷風迎面吹來,她深吸一口氣,燥熱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剛擡腿欲走,便聽到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她回首,見到苻離唇色略微發白,正維持著開門的姿勢看她。

    “你怎麼出來了?”姜顏問。

    “怕你不認得路。”苻離抿緊唇線,繼而輕聲道,“我送……”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你第一天認得我嗎?回去罷。”說完,姜顏輕巧轉身,腦後的束帶劃過一段飄逸的弧度,踏著斑駁的碎雪小跑著出門去了。

    苻離站在廊下,望著姜顏生動的背影蹦跶著遠去,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

    姜顏出了衛所的門,朝守門的錦衣衛躬身道謝,再擡身時便撞見內侍護送著一輛金輅車緩緩駛來。有宦官拉長聲調道:“太子殿下駕到——”

    周圍的錦衣衛俱是出門列隊跪拜,躬身迎駕。姜顏立侍道旁,無處回避,便也只好跟著跪拜。

    車停,裹著一身玄黑狐裘的朱文禮撩開薄紗下車,道了聲:“平身。”

    路過姜顏身邊時,他腳步一頓,目光在她身上有了短暫的停留,卻並未與她相認,只微微一頓首,錯身進了門去。

    太子此番前來,應是探望受傷的苻離罷?畢竟,苻離可是替他擋了一箭呢。

    如此想著,姜顏拍了拍衣裳上跪拜時沾染的泥水,轉身朝國子監方向走去。

    而此時,衛所待客的大廳內,朱文禮一身赤色圓領的常服,伸手虛扶起抱拳跪拜的苻離,溫聲道:“你身上有傷,我們之間便不要行這些繁文縟節了。”

    苻離這才道謝起身。

    朱文禮揮手屏退左右,待四周無人,他才放下一國儲君的架子,如至親友人般伸手錘了錘苻離的肩,責怪道:“你何時入了錦衣衛,怎的不也報備我一聲!若不是那日你挺身而出護住我,我還不知要被瞞到何時。”

    苻離皺著眉忍過腰腹間的疼痛,順手給朱文禮倒了杯熱茶,道:“當初離開國子監時應允過父親,不再借助苻家過去的任何人脈和物資,故而不曾告訴殿下。”

    “你是怕我徇私?”朱文禮擰眉。

    苻離沒有回答,只問道:“皇後娘娘如何?”

    “受了驚,這幾日臥榻休養中。倒是父親知道了那刺客是為母後而來,頗為不悅,似乎對母後近年來的行為略有責備。”

    “可查出幕後指使了?”

    “刺客都死了。好不容易有個活口,昨夜也死在了詔獄中,線索全斷。我有預感,這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朝堂之上看似安逸,實則貌合神離各懷鬼胎,所以,我需要能助我激濁揚清的幫手。”

    說到此,朱文禮啜了口熱茶,看著苻離鄭重道,“你此番救駕有功,我已奏請父皇,提拔你為錦衣衛北鎮撫司正六品百戶,賜繡春刀。”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開心):今天阿顏對我表白了,看在她這麼喜歡我的份上,我也會加倍的喜歡她的。(悄悄準備禮物中)

    姜顏(納悶):不是苻離先說喜歡我的麼?魏驚鴻說苻離的話時常要反過來理解,他以前說了那麼多遍不喜歡我,難道不就是喜歡?

    眾人(嗑瓜子):……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1:56

第四十七章

    今年應天府似乎格外冷, 短短一月之內,已是下了三場大雪。

    酉時剛到, 天色漸漸晦暗, 燈火初明, 空中不時飄下兩片柔軟的碎白,是冬雪的余韻。道旁的燈一盞接著一盞掛起, 鍍亮腳下的方寸之地,國子監的學生大多歸家團圓了, 四周空寂,不一會兒便看見姜顏抱著一件玄黑的披風緩步走來。

    苻離穿著一身墨色的束袖武袍, 正按刀倚在拐角的墻上。他身姿修長,逆著光像是一道暗色的水墨剪影, 沈穩英氣。最後一段距離, 姜顏略微加快步伐, 氣息不穩地走到苻離面前站定。

    走近了才發現他肩上落著一層碎雪, 顯然是已等候多時。姜顏將手中的披風抖開,踮起腳尖將其往苻離肩上隨意一掛, 拍拍他的肩道:“祭天那日你給我的披風,我已漿洗幹凈, 還給你。”

    下一刻, 苻離將剛披上的披風解下,順手裹在了姜顏身上。

    “哎呀,我不冷。”怎麼看都是苻離穿得比較單薄,姜顏扭身想要將披風掙脫, 苻離卻是不依,替她歪歪扭扭地系了個結。姜顏無奈,只好裹著這件快要曳地的長披風,問道,“你的傷可好了?”

    苻離‘嗯’了一聲,說:“好了。”

    “聽聞你護駕有功升了百戶,賜了繡春刀?你才入錦衣衛半年,便連升兩次,可見前途無量。”說著,姜顏眨了眨眼好奇道,“繡春刀是何樣?”

    苻離將腰間的佩刀解下,遞給姜顏。

    面前的這把刀刀鞘暗紅,包裹著鏤空花紋的銀邊,刀身呈略微的弧度,刀柄刻著古樸的獸紋,看上去有著淩厲且厚重的質感。姜顏下意識接過,卻一個不穩險些墜落在地,咋舌道:“好沈!”

    她把玩了一番,看夠了,便將佩刀還給苻離。

    不經意間垂首,姜顏看到墻根擺著一排形態各異的雪球,不由彎腰打量道:“這是什麼?”

    方才光線昏暗沒註意,現在仔細瞧了才發現那是用利器雕出來的雪人,每個巴掌大小,一共雕了十二個。

    見姜顏看得入神,苻離擡起手背抵著鼻尖,清了清嗓子,頓了一會兒才說:“方才閑著無事,給你堆了幾個雪人。”

    姜顏一怔,回憶的大門悄然開啟。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苻離暗吃飛醋,也是在學館的門口給她堆了一個又奢華又滑稽的雪人的,後來還沒等到雪化她便回兗州了,也不知那些珍貴的寶珠去了何處。

    “你還記著堆雪人的事呢?”姜顏端詳了一陣墻根的雪人,發現這些雪人雖做工粗糙、只有人形輪廓,但姿態卻是活靈活現的,或伸手或踢腿,沒有一個重樣,也是極其費心了。

    姜顏有些感動,伸手戳了戳其中一個雪人,問道:“為何要堆十二個雪人?”這麼冷的天,手該多冷啊!

    “這是一套刀法。”

    “?”姜顏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臉茫然道,“哈?什麼?”

    “這些雪人的姿勢,是我最近在練的一套刀法。”苻離微微擡著下巴,又很認真地解釋一遍。

    “……”

    有誰送心上人禮物是送一套刀法的?

    去年有錢時就以黑珍珠為目、紅玉珠子為嘴做了個又華麗又滑稽的雪人,今年成錦衣衛了就直接堆了一套刀法?

    見姜顏一臉古怪,苻離終於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問道:“你,不喜歡嗎?”

    “喜、喜歡呀。”姜顏拍拍手起身,眼睛裏倒映著碎雪夜空,又無奈又好笑道,“小苻大人辛苦了。”

    苻離松了一口氣,淡淡頷首道:“不早了,帶你去用膳。”

    “那,你的‘刀法’怎麼辦?”

    “……下次落雪再給你堆。”

    姜顏‘哎’了一聲,跟上苻離的腳步,墨黑的披風垂至腳跟,將她裹得嚴嚴實實的,連手心都在發燙。

    清冷的月光下,兩人背映著國子監的燈火並肩而行,不多時,苻離問道:“何時歸家?”

    姜顏想了想道:“大約明日罷,要等阿玉家的嬤嬤來接,我順道和她一起回去。”

    苻離應了聲‘好’,遂不再言語。

    這次兩人用膳的地方,仍舊是上一次來的食肆。姜顏看著滿桌子的菜肴,不由扶額:“真不用點這麼多菜的。”

    苻離將拭凈的碗筷遞給她,冷冷道:“無礙,這頓算魏驚鴻的。”

    “魏驚鴻?”

    “上次你為我準備的升官宴被他吃了,他心中有愧,自願還我一頓。”

    聞言,姜顏狐疑地看著他,問道:“你該不會,是找他算賬了罷?”

    苻離夾菜的手一頓,而後才垂下眼說:“沒有。”

    “好罷,我知道這兩個字該反過來理解。”姜顏咬著筷子看他,忽然有些可憐起魏驚鴻來。

    一頓飯吃得安靜且溫馨,磨磨蹭蹭地消食完,苻離執意送她回去。

    國子監前,姜顏總覺得苻離有什麼話要說,然而直到分別,也等只等到了苻離的一句:“路上小心。”

    第二日午後,阮家的車夫和嬤嬤趕來了國子監,姜顏便收拾了衣物,跟著一同回鄉。

    馬車軲轆搖晃,姜顏掀開車簾朝後望去,只見繁華的應天府城郭漸漸遠去,遠去,最終成了官道上一個不起眼的黑點。她這才放下車簾,倚在車壁上嘆了一口氣。

    相比去年回鄉時的興奮,今年似乎添了幾分不舍和悵然。

    “看樣子,你和苻大公子進展得很順利?”一旁,阮玉抿唇笑著說道。

    “還行。”姜顏笑了聲,托著下巴問,“阿玉呢?”

    阮玉一楞,視線有些飄忽,細聲道:“……我?”

    那一瞬的遲疑,姜顏便已察覺到了端倪,伸手將阮玉圈在馬車角落裏,湊近道:“有情況?說,被哪家公子看上了?”

    阮玉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歪在一旁打盹的嬤嬤,壓低聲音道:“沒有的事,還沒定下呢!”

    姜顏瞇著眼:“是‘沒有’,還是‘沒定’?”

    阮玉有些支吾,臉臊得能煎熟雞蛋。姜顏揉了揉她的鵝蛋臉,也挺為她開心的,問道:“能不能告訴我,是誰家公子啊?”

    阮玉躲閃了許久,最後在姜顏的審問般的視線中敗下陣來,很小聲很小聲地說:“禮部侍郎之子,謝進謝公子。”說完,她怪不好意思的,‘哎呀’一聲轉過身去,用手捂住了燥熱的臉頰。

    “謝進?”姜顏摸著下巴想了會兒,“這名字耳熟,但想不起來是誰了。”

    阮玉甕聲道:“就是祝神之樂時,負責敲編鐘的那個……”

    她這麼一提醒,姜顏恍然:“就是那個斯文白凈,嘴唇上有一顆小痣的太學生?”

    阮玉捂著臉點頭。

    “挺好的呀。”姜顏欣喜道,“那你接下來打算如何?”

    “不知道。謝公子說他年底會回去請求他父親準備提親,若是他家長輩同意,興許明年八月鄉試之前,我就會回兗州待嫁了。”阮玉嘴角泛起一個羞澀的弧度,又細聲問道,“阿顏,你呢?若你與苻公子成親便無法參與科考,八月鄉試之時就該離開國子監了罷。”

    這倒把姜顏問住了。

    明年八月之後該何去何從,這是她從未細想過的問題。如果苻離和科考之間只能選擇一樣,她又該如何平衡呢?

    這個問題一直伴隨著姜顏回到寧陽縣,依舊未有一個完善的結果,偏偏姜知縣還在飯桌上提及。

    “苻離成了錦衣衛?”聽了姜顏的話,姜知縣手法嫻熟地給夫人盛了雞湯,面容看不出喜怒,“這小子倒是有幾分膽量,竟願舍棄苻家大公子的榮耀與財力,自己打拼官運。”

    姜顏‘唔’了聲。

    姜知縣瞄了女兒一眼,忍著笑意試探道:“他既已不再是苻家大公子,那兩家的婚約……”

    “阿爹,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就別拿這事來打趣我了。”姜顏絲毫不受威脅,自顧自扒了一口飯,含糊道,“婚約是你們長輩定下的,你們若想收回便收回,我想要的自個兒會去爭取。我和他之間的事,憑什麼要被你們左右來左右去?”

    聞言,姜知縣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放下筷子對一旁的姜夫人道:“娘子你聽聽,聽聽,我兒說話多有氣勢。”

    姜夫人掩唇低笑一聲,揉著女兒的發頂道:“阿娘支持你。只是若有機會,我倒想見見那苻大公子,不知是怎樣的神仙人物,竟讓咱們的阿顏動了凡心。”

    “長得比爹好,身手比爹好,脾氣沒爹好。”姜顏言簡意賅,嘆道,“湊合罷。”

    夫妻兩於是笑成一團。片刻,姜知縣斂了笑意,詢問道:“既是心意相通,那接下來的路阿顏要好好考慮清楚。再過兩日你便十七歲了,這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嫁為人-妻,總是要有所取舍的。”

    “我知道。”姜顏扒飯的速度滿了些許,想了想才輕聲道,“明年我再和他好好談談。不過您二老放心,不管嫁不嫁給他,我都不會放棄自我。”

    一夜燈火通明。

    沒過幾日是除夕,照例是姜顏的生辰。院內已經貼了新的春聯,依舊是姜知縣考上聯,姜顏對下聯,父女倆對這種文字遊戲倒是樂此不疲。

    中午吃過一頓豐盛的生日宴,姜顏正懶洋洋地倚在榻上翻看父親送的幾本書,沒多久便聽見曹嬸那個大嗓門在門口喚道:“姑娘,外頭有人找你!”

    “來了來了!”姜顏將書隨意擱在榻邊,匆忙穿好鞋子下榻,開門問道,“曹嬸,是誰呀?”

    曹嬸手裏端著一盆漿洗過的衣物路過,回道:“他說是福臨客棧的夥計,來替人送信的。”

    福臨客棧的人?

    姜顏滿心疑惑,走到前門外一瞧,果然有個身穿短打、包著頭巾的年輕夥計站在階前,見她出來,忙彎腰笑道:“姜小娘子,有位公子讓我將這封信交給您。”

    說罷,他雙手恭敬地奉上信箋。

    公子?

    姜顏並不認得什麼福臨客棧的公子,心想莫不是有詐罷?滿腹狐疑地接過信箋拆開,展開宣紙,只見筆鋒遒勁的兩行小字映入眼簾,上書:

    【今日巳時已至寧陽縣,暫居福臨客棧。冒昧前來,未敢登門叨擾,盼求一見。】

    落款兩個字:苻離。

    姜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將宣紙合攏,問那夥計道:“給你信箋的這位公子,容貌如何?”

    “呃……很高,器宇軒昂,穿件暗色的武袍,手裏拿著細刀,看起來像是個少年俠客。”那夥計文化水平不高,絞盡腦汁道,“對了,生得極為英俊!就是不見笑容,有點冷冰冰的。”

    真是苻離?!

    這家夥是瘋了嗎,大過年的竟然跑兗州來了!

    “帶我去見他!”姜顏胡亂將信塞回袖中,提著裙擺跑下石階,走了兩步,又折回去朝屋裏喊道,“曹嬸,待會兒爹娘回來,辛苦您告訴他們我今晚有約,不回來吃飯啦,不必等我!”

    “啊……啊?”

    曹嬸一邊用青布圍裙擦手,一邊抖著滿身富態的肉跑出來,高喊道,“姑娘,今兒除夕夜呢你這是去哪兒啊!”

    “去見個朋友!”說完,姜顏已跑得沒影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2:15

第四十八章

    出了縣衙的門, 姜顏反倒平靜許多了,不似先前咋咋呼呼, 還優哉遊哉地在街上買了一份糖滾山楂, 用油紙包了, 揣在懷中。

    得了客棧夥計的指引,姜顏徑直上了二樓, 在苻離的客房前站定。她伸手叩了叩門,隨即眼眸一轉, 故意放寬聲線,學著男子的嗓音粗啞道:“公子, 小人是客棧夥計,來給你沏茶。”

    屋內靜了一瞬, 接著, 冷冽低沈的嗓音傳來:“進來。”

    似乎並未發現異常, 姜顏憋著笑, 伸手推開門,悄悄探進去半截身子。

    誰知左顧右盼, 都沒有見著苻離。這就奇怪了,方才不還聽見他在裏頭回應來著麼?

    姜顏心下疑惑, 剛擡腳進門去, 便見門扇後伸出一只骨節勻稱的手來,攥住她的腕子施力一扯,將她拉入一個溫暖的懷抱禁錮住。

    未料門後藏了人,姜顏猝不及防嚇了一跳, 手中的山楂團子險些飛去,直到後背撞上一個結實的胸膛,熟悉的嗓音從她頭頂傳來,帶著些許得意道:“你的聲音,我怎會聽不出?”

    姜顏本想嚇苻離一嚇,結果反倒被他唬了一跳,心中挫敗,扭身掙開他的手臂道:“好啊,你竟躲在門後嚇我!糖山楂不給你吃了!”

    她故意將包裹山楂的油紙包拿開些,苻離卻是長臂一伸,輕松越過她的身軀,從她揚起的手中奪走了油紙包。論身高姜顏是比不過他的,只好望著空空如也的手掌半晌,哼笑道:“我看你才是‘恃寵而驕’。”

    苻離似乎頗喜歡她吃癟的模樣,眼裏有淡而矜貴的笑意,自顧自靠在緊閉的門扉上,打開油紙撚了一顆裹著白色糖塊的山楂,端詳了一陣才低聲道:“和應天府的糖葫蘆不太一樣。”

    “那當然了。”姜顏撐著手坐在椅子上看他,催促道,“快嘗嘗。”

    她這般期待的模樣,好像剛才說‘糖山楂不給你吃了’是別人似的。苻離也不拆破,將滾了糖霜的山楂送到嘴邊咬了一口,細細品味了一番才道:“甜的。”

    盡管苻離不再是鮮衣怒馬的世家公子,但貴氣卻是融入了血脈之中,一顆小小的山楂要分幾口吃完,沒有齜牙咧嘴的儀態,也沒有難聽的吧唧嘴的聲音,安靜得如一幅賞心悅目的畫卷。

    從應天府來寧陽縣,少說得走水路四日,上岸後換快馬飛馳兩日方可來此。也不知他不好好在應天府過年,千裏迢迢來此作甚……

    “怎麼突然來這兒了?”話問出口她才恍然想起,苻離不顧一切入了錦衣衛,至少今年回不去首輔府了。萬家團圓之日,他卻有家難回,不來這還能去哪兒呢?

    正微微內疚,便聽苻離漫不經心道:“有要事,路過此地而已。”

    “那,停留多久?”

    “後日啟程歸去。”

    姜顏‘噢’了一聲,看了他一會兒,才問:“你吃過午飯了麼?”

    “未曾。已讓客棧廚子準備飯食。”

    苻離將剩下的山楂重新包裹嚴實,張了張嘴,一句‘你陪我吃’還未說出口,便聽姜顏道:“客棧的夥食不好吃,你定是吃不慣的。不如隨我來,我帶你上街去吃好吃的!”

    還未等他回答,姜顏已起身催促道:“走罷走罷,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山海居是寧陽縣內最好的食肆,姜顏輕車熟路地帶著苻離在二樓東邊尋了個臨街的位置,一口氣點了蔥燒海參、烤鴨、木樨肉等特色菜品,又特地囑咐小二道:“這位公子是江南來的,吃不慣面食,你給換成米飯……對了,再燙一壺梅子酒暖身。”

    小二連連道‘是’,一邊殷切地給他倆沏茶,一邊不住打量苻離道:“哎呀這江南的郎君真是生得俊呢,姜小娘子好眼光!好眼光啊!”說罷,還特意比了個大拇指。

    待那過於熱情的小二離去,苻離方側首望著姜顏,問道:“他們都認識你?”

    “那當然啦!我爹對我極少束縛,從小我便同嬤嬤還有玩伴滿大街跑,整座縣城好吃的好玩的,我無所不知。”姜顏說到興頭上,眸子裏全是生動的笑意。

    一旁炭火明滅,溫酒的銅壺中散發出裊裊淡白的水汽。窗外青檐低矮,行人絡繹,連小販的叫賣聲都是亮如銅鑼的爽朗,全然不似應天府的江南軟語嬌柔。

    一頓飯斷斷續續吃了一個時辰,飯沒動多少,倒是酒壺見了底。席間多半是姜顏在論些兗州的奇聞趣事,苻離安靜地傾聽,偶爾會鬥上兩句詩。待到酒足飯飽,已是夜色降臨。

    除夕之夜,家家戶戶都趕著回家團圓,食肆也要打烊了,姜顏便和苻離下樓出門。走到櫃臺處,苻離掏出碎銀結賬,姜顏卻拉住他道:“你是客人,怎好意思讓你破費?賒著罷,明日我再來結。”

    以前姜顏沒帶銀子上街,也是會偶爾賒上一回帳,隔日之內必定會償還。寧陽縣在姜知縣的治理下民風淳樸,店家從不介意如此。

    掌櫃的從櫃臺後擡頭,撚著八字須笑道:“姜姑娘,您這話可就見外了。我們東家說了,咱這生意全仰仗縣令大人照顧,這頓算東家請您的!”

    盡管如此,苻離依舊掏出了幾錢碎銀置於櫃臺上。掌櫃的不肯收,苻離卻懶得糾纏,轉身出門去了。

    身後,掌櫃的抱拳相送,熱忱道:“今晚有煙火看,祝您二位玩得盡興!”

    齊魯之地的冬季雖不如江南濕冷,但走到街上亦是頗有幾分寒意。姜顏呼出一口白氣,外頭看著苻離清冷的側顏道:“說好的我請你,怎的還要你破費?”

    “有我在,哪能讓你賒賬。”苻離道,“區區小錢,我還是有的。”

    姜顏意味深長的‘哦’了聲,挑眉看他。苻離仍是以前的苻離,骨子裏的驕傲不會因身份地位的改變而消磨,只不過,似乎比以前更為耀眼……

    深冬的天色晦暗得很快,萬家燈火齊明,街上的商鋪也打烊了,行人漸漸少了些。兩人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苻離輕聲問:“你……不回去團圓麼?”

    姜顏想說:我走了,你一個人怎麼辦?

    但轉念一想,這句話若是真說出口,以苻離驕傲的性子,定是要硬聲回上一句:“不用你管。”

    姜顏將手負在身後,下意識邀道:“你既是一人前來,若不嫌棄,可要去我家過年?”

    苻離忽的停住了腳步。

    晚風獵獵,鼓動著他暗青色的披風,映著街道上俗氣的紅燈籠,連一絲不茍的發絲都仿佛在發光。他似是微微錯愕了一會兒,才擡起手背抵著鼻尖道:“不請自來,冒昧登門,有失禮數。”

    他不想第一次見面,會讓姜家爹娘以為他是個倨傲失禮的後生。

    姜顏想了想,覺得也在理,點點頭不再堅持。

    路上,傴僂的老者提著銅鑼報時,見到姜顏,老人家笑出滿臉和藹的皺紋道:“哎呀,這不是縣衙的姜姑娘麼?身旁這俊俏的後生倒是看著眼生,不知是姑娘的什麼人吶?”

    “他……呃。”姜顏正想著要如何介紹,一旁的苻離卻是微微靠攏半尺,伸手拉住了姜顏的手,宣誓主權般望著老人家。

    打更的老人楞了楞神,視線落在他們緊握的手掌上,‘哎喲’一聲撫掌道:“老朽眼拙,竟不認得姑爺!失敬失敬!”說罷,一路敲著銅鑼大笑著遠去了。

    “……”姜顏敢保證,過不了一天,‘姜家有了新姑爺’的消息便會經由街巷眾人的嘴傳到寧陽縣府。

    掌心的溫度發燙,姜顏飛速掙開,抱臂看著苻離道:“小苻大人膽子不小,趕在我的地盤上得寸進尺。”

    見苻離略微不悅,她又換了笑顏,轉過話題道:“一更天了,我帶你去河畔看煙火!”

    說著,她朝苻離招招手,小跑著催促道,“寧陽縣的煙火一年才放一回呢,每個時辰放一批,斷斷續續得響到明日雞鳴。我知道有個觀煙火的好去處,快隨我來!”

    在國子監諸多束縛,苻離不曾見過這般生動的姜顏。飛揚的發絲,擺動的紅褶裙,一分一毫都是恰到好處的明麗,仿佛天生就是應燈火而生的精靈,霎時間令他生了飛蛾撲火般的執念。

    兩人趕到淩霄橋邊,河對岸的煙火已經熱熱烈烈地燃放起來了。

    四周無人,寧陽縣不似應天府那般富庶繁華,沒有樓閣殿宇的阻擋,視野空曠,故而更能清晰地觀看到每一朵炸開的梨白、桃紅,每一團極致燃燒的淡綠與幽藍。

    紅紅紫紫的滿天星散開,如天女灑下的花瓣,如稍縱即逝的流星……

    耳畔全是砰砰綻放的聲響,整片天空一下變成紅色,一下變成紫色,絢麗非常。忽的一朵銀金色的荼蘼綻放,又有無數條銀線炸開,如柳絲綿綿垂下天際,一朵煙花已是變化多姿。

    “這個好看!”姜顏忍不住笑起來,不經意間扭頭,才發現苻離面對著河岸,卻不看煙火,正扭頭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

    煙火打在他的側顏上,映入他的眼中,一會兒明,一會兒暗。

    有那麼一瞬,姜顏的心也跟著明滅不定的煙火亂了節拍。她嘴角一揚,斜過眼與苻離對視,輕聲道:“你不看煙火,看著我作甚?”

    “你眼裏有光。”苻離說。

    於他看來,最美的不是這場恰逢時宜的煙火,而是煙火下天然真實的姜顏。

    “你眼裏也有光啊。”姜顏噗嗤笑了聲,心想,眼裏不見光的可不就是盲人了麼?

    “我眼裏有你。”

    砰——

    一朵淺金的煙火綻放,在空中綻開層層疊疊的火花。兩人面對著面站立,一個耳尖泛紅,一個眸光跳躍。

    半晌,姜顏遲疑著問:“你方才,說了什麼?”

    苻離自然不願意說了,一時的情難自禁,回過神來已是難堪。他清了清嗓子向前一步,從懷中摸出一支細巧溫潤的物件,將其斜斜插在姜顏松散的發間,低聲道:“生辰快樂。”

    姜顏一怔,下意識回首摸了摸,溫涼光滑的觸感,似乎是一只並蒂蓮樣式的玉簪。又聽見他方才那句‘生辰快樂’,心中湧起一陣暖意,連煙火也顧不得看了,擡手摩挲了那與簪子好一會兒,才彎著眼睛問:“你特意來給我過生辰的?”

    苻離調開視線,這會子倒裝模作樣地看起煙火來,半晌才生硬道:“不是,公務路過,順道來此。”

    姜顏瞄了眼他略微不自在的神情,不再追問,只道:“為何送我玉簪?”

    苻離道:“你平日打扮太素凈了,這簪子襯你。”

    姜顏簡直要樂開花,心想:你這連堆雪人不是奇醜無比就是一套刀法的少年,竟也知道什麼簪子襯我?

    腹誹歸腹誹,她心中仍是歡喜的,便伸手拉了拉他垂在身側的手掌,笑道:“多謝小苻大人,我很喜歡。”

    苻離的手指一僵,隨即更用力地回握住她。兩人執手相對,眼中跳躍著光,也倒映出了彼此的容顏。

    砰砰——

    又是數朵煙花綻放,如大團大團的顏料雜糅,潑灑在靜謐的夜空之中。滿世界刺目的彩光炸裂,待到煙火迸射的余韻消散,光芒淡去,淩霄橋邊的少年人傾身吻住了她心儀的姑娘。

    姜顏微微瞪大眼,看到苻離垂首如雲翳遮下。那是一個青澀的吻,沒有唇舌交纏,沒有動情擁抱,甚至身體與身體之間還隔著半尺的距離,可以看到粼粼的水光倒映著河畔的煙花。

    但幾番離別歡聚,此景此人,僅是兩片嘴唇輕輕地貼合在一起,一個傾身下壓,一個微微仰首,便足以讓人忘了所有挫折苦難,唯余呼吸靜止,臉紅心跳。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2:27

第四十九章

    煙火不知何時停了, 四周又恢復了夜的靜謐,唯余水波蕩漾, 跳躍著月的銀光。

    微風拂動衣擺, 撩動發絲交纏, 姜顏覺得一股暖意從胸腔中湧上四肢百骸,又匯聚在臉頰, 燙得發慌。

    苻離像是驚醒似的,忽的直起身子後退一步, 扭過頭垂下眼瞼,蓋住眸中粼粼的波光。姜顏也扭頭看向河岸的燈火, 下意識擡手抵在唇上,仿佛那裏還殘留著對方溫熱的氣息。

    一個蜻蜓點水的輕吻, 兩份情難自禁的心動, 姜顏輕咳一聲清清嗓子, 正打算說些什麼, 便聽見苻離率先開口道:“你方才親我了。”

    姜顏立即反駁道:“明明是你親我。”

    黑暗中,苻離的呼吸似乎顫了顫, 耳尖在月光下呈現極淡的紅,嗓音帶著幾分撩人的沙啞, 道:“那也是你引-誘的我。”

    “好, 好,是我的錯。”方才的旖旎漸漸消散,姜顏飄忽的心神歸位,望著苻離調笑道, “是我讓一向自矜的小苻大人失了態,真是不應該。”

    說罷,她拍拍手轉身,提起嫣紅的裙擺朝橋邊石路上走去。

    苻離三兩步跟上,一把握住她的腕子道:“你去哪兒?”

    “自然離你遠些,免得又被說成是在引-誘……啊!你作甚!”話還未說完,她已是一陣驚呼。

    只見苻離雙手握住她的纖腰,輕輕松松將她騰空舉起。月光下,水波邊,姜顏微微瞪大眼睛,愕然地望著與她鼻尖相對的少年。

    她已長大成人,被‘舉高高’這種事只有在七歲以前發生過,不由一陣羞惱,手腳在空中胡亂地揮舞了片刻,色厲內荏道:“苻離!你快將我放下來!”

    苻離眼裏蘊著淡淡的笑意,非但不放,反而舉著她轉了一圈。風停,姜顏的發絲和裙擺在空中如霓霞揚起散開,再落下的時候,苻離已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

    姜顏的胸脯貼著苻離的胸膛,能感覺得到他的心跳很快,一點也不似面上表現的那般平靜,想來應是很開心的。他既是難得開心,姜顏也就不計較他突如其來的孩子氣了,擡在半空中的手臂猶豫了一會兒,才輕輕回摟住苻離勁瘦有力的腰肢,笑嘆道:“你今夜是抽什麼瘋吶?”

    耳邊,苻離的聲音低低傳來,帶著些許刻意掩飾的饜足:“今夜除夕,也是你的生辰,我送你回去吃年夜飯。”

    “那你呢?”姜顏下意識問。

    “不必管我。”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頓了頓,苻離松開懷抱,垂眼看著她道,“舟車勞頓,我也累了。”

    可他面色精神,分明沒有一絲疲憊。

    姜顏知道:盡管姜家家風不似苻家那般嚴苛,苻離依舊擔心她回家晚了會受到父母苛責,猶豫了一會兒,她終是點頭道:“那好。”

    他們只得又沿著街道返回,燈影搖晃,將兩人的影子拉得拉長。步伐緩慢,苻離輕輕側首,目光落在姜顏發髻上斜插的玉簪上,沒忍住伸手,揉了揉姜顏柔軟松散的發髻。

    姜顏‘哎呀’了一聲,將苻離那只不老實的手打開,責怪道:“別弄亂了我的頭發。”

    發絲柔順冰涼,觸感非常好。苻離嘴角淡淡一勾,改為牽著姜顏的手掌,低聲道:“走罷。”

    離縣衙還有百來步時,姜顏執意不讓苻離繼續前行,只道:“你再往前送我兩步,就該提前見嶽丈大人了。”

    苻離拗不過她,松手道:“那你小心,我在這看著你過去。”

    “知道啦,你也小心。”姜顏抿著嘴笑,發髻上的玉簪在燈火下婉轉流光,想了想又說,“明日我再來找你玩。”

    苻離點點頭,“好。”

    姜顏嘴角含笑,走到縣衙門外的拐角處,回身一看,苻離仍站在原地看她。除夕的燈火披在他的身上,形單影只的,看起來頗為孤寂。姜顏嘆了一聲,朝他無聲地揮揮手,示意他快些回客棧休息。

    推開大門進去,姜顏伸手摸了摸頭上的簪子,自顧自笑出聲來。

    誰知才一進門,便見燈火通明的庭院中站著兩人,正是相伴出來的姜知縣和姜夫人。

    姜顏忙斂了笑意,屏氣斂聲,將手放下來規矩道:“阿爹,阿娘,你們怎麼在這?”

    姜知縣撚著唇上的短髭看她,意味深長道:“女兒被人拐跑了,老父親憂心忡忡、食不下咽,只好同娘子出來散心解悶。”

    “……”姜顏揉著鼻尖小聲道,“您當初拐我娘的時候,怎麼就不這麼想啦?”

    姜知縣對著妻子搖首道:“你聽聽,你聽聽,有了小郎君便敢同父親頂嘴了,吾心甚痛。”

    姜夫人柔柔一笑,上階拉住女兒的手道:“苻家的大公子何時來的寧陽縣?”

    “就今日,約莫巳時……您們怎麼知道他來了?”

    “寧陽縣乃方寸之地,傳個消息需要多久?傍晚歸來,路上撞見的鄉鄰十個裏有九個是向你爹道‘恭喜’的,弄得你爹一個晚上都坐立難安。”

    說著,姜夫人細心地瞥見了姜顏頭上的玉簪,眼睛一亮,‘呀’了聲道,“這簪子成色不錯,好生漂亮呢。”

    姜顏下意識伸手撫了撫頭上的簪子,還未說話,便又聽見姜知縣長籲短嘆道:“唉,女大不中留,竟是連定情信物都收了呢!看來不久,我便要同娘子二人相依為命了。”

    姜夫人道:“既是收了人家的禮,怎的不請他進門來坐坐?”

    姜知縣插嘴:“來了本官的地盤,卻不登門拜訪,豈非無禮?”

    “若他今日來了,您估計又得說他是不請自來,再者今日是除夕,他怎麼好意思在今天上門叨擾?”姜顏狡黠一笑,道,“當初不是您說,無論我做何決定都支持我的麼?怎的如今又這般作態,黏糊糊酸溜溜的。”

    姜知縣捏著胡子不說話。

    姜夫人瞥了夫君一眼,溫聲道:“你爹啊,是舍不得你。那會子你去應天府上學,你爹還寬慰我呢,讓我莫要過度擔憂不舍,如今倒是他想不開了。”

    姜知縣反駁:“娘子此言差矣,上學能和嫁人相提並論麼?”

    姜夫人聽而不聞,提議道:“正好家中清閑,不若明日便將他帶回來瞧瞧。”

    “咳咳!”姜知縣在一旁重咳,不住給自家娘子使眼色。

    “就這般說定了。我那有一盒大紅袍,原是打算明年帶去臨洮府拜訪你外祖父用的,但你收了苻大公子的禮,姜家也要回上一份方不顯得失禮。”姜夫人無視自家郎君,“我這就進屋給你找出來,明日你贈給他。”

    “咳咳!”姜知縣又咳了兩聲,擺出家主的架勢道,“若是那小子不合我意,便不要送了。”

    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像是唱戲一般,弄得姜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險些惱羞成怒。

    於是第二日,福臨客棧。

    姜顏一手托著下巴,一手屈指在桌面上輕叩,不住地拿眼睛瞄苻離,脆聲道:“……事情就是這樣,阿爹阿娘想見見你,你去否?”

    苻離聽完全過程,很是沈默了一陣,而後忽的起身,彎腰在床榻上翻找什麼。

    姜顏心中一咯噔,心想:他這反應,莫不是覺得姜家操之過急,不願上門罷?

    正想著,卻見苻離從床頭的包袱中拿出了一方扁長的漆金盒子,輕舒一口氣,鄭重地呈在姜顏面前,打開道:“見面禮,不知是否合適。”

    姜顏垂眼一看,只見長盒的紅絨布中嵌著兩根墨條並一方古硯,伸指摸上,古硯溫潤如膚,墨條是極致的黑色,若是仔細看來,可隱隱看見墨條裏勻著內斂細膩的金粉,一看便知並非凡品。

    “硯臺是我托人尋來的唐朝古硯,墨是徽州新出的流金墨,寫出來的字筆鋒中會自帶金粉,應天府許多書畫大家都愛用。”見姜顏看得入神,苻離試探問道,“素聞令尊令堂工於詩畫,不知此物他們可會喜歡?”

    姜顏避而不談,只問:“這墨千金難求,你已不是苻家貴公子,哪來的銀子?”

    苻離道:“這墨雖然難求,卻並非千金那般誇張。我這半年多有建功,賞銀足夠,你莫要擔心。”

    姜顏望著他良久,忽然問:“你早備好了見面禮,其實根本不是公務路過,而是特意來此,對麼?”

    沈吟了一瞬,苻離淡淡調開視線,起身岔開了話題:“我去換身衣裳。”

    這人還是如此,一遇見不想回答的話便選擇性失聰。姜顏望著他轉入屏風後的身影,輕輕嘆了聲氣。

    小苻大人怎麼這麼傻呢?替太子擋箭換來的賣命錢,就變成了兩根金條似的墨條。

    這份禮物若是阿爹不喜歡,她定是不依的。

    如此想著,姜顏擡眼望向屏風,不由一怔。

    薄薄的光線投在屏風上,可以映出苻離修長矯健的身軀,腰腹的線條緊繃勻稱,如同蓄勢待發的豹,甚是養眼。只可惜僅是驚艷一瞥,那道影子便重新披衣束好腰帶,接著,苻離一邊整理著護腕一邊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擡頭間,望見姜顏瞇著眼睛看著自己悶笑,不由微微側首,問道:“笑甚?”

    他竟是連新衣裳都準備好了,銀白色的武袍,玄黑護腕,頭發束得十分精神,墨色的腰帶勾勒出挺拔有力的腰肢,令她又想起了方才屏風後匆匆一瞥的驚艷。

    這樣英姿勃發又相貌出色的少年,誰會不喜歡呢?

    “沒什麼,走罷!”姜顏有些迫不及待了,起身拉著苻離便往外走。

    苻離被她拉得微微踉蹌,清冷的嗓音帶著些許無奈:“等等……見面禮!”

    “險些忘了!”姜顏只好松了手,又折回屋中拾起盒子,用紅綢繩紮了個漂亮的結,這才明媚笑道:“拿著了,走。”

    苻離眸子裏也染上了些許溫度,一手從她懷中拿過盒子,一手牽住她不安分的五指,低聲道:“好。”

    作者有話要說: 姜顏:這份禮物若是阿爹不喜歡,她定是不依的。

    姜爹:你聽聽,人言否?

    姜夫人:抱抱夫君~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2:38

第五十章

    到了縣衙門口, 苻離按規矩遞了拜帖,將事先準備好的古硯、墨條禮盒交給姜顏代為奉上, 這才在門口靜候回音。

    不多時, 便見姜顏喜笑顏開地回來, 朝苻離招手道:“行了,快進來!”

    於是苻離整了整衣襟, 緩步進門。

    內院,會客的大廳內, 姜知縣和姜夫人坐於主席之上,打量著與自家女兒比肩進門的少年。

    未及弱冠的少年身姿挺拔, 儀態端正,年紀雖不算太大卻已是英氣逼人, 面上不露喜怒, 只平靜有禮地躬身抱拳, 朝座上長輩問好:“晚輩苻離, 見過知縣大人、知縣夫人。”

    他既沒有著急叫‘嶽父嶽母’,亦不是親昵喚‘叔父叔母’, 稱謂帶著敬意,進退有禮, 姜知縣的面色不動, 眼神倒是緩和了不少,擡手示意道:“坐。”

    苻離又一抱拳,退至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依舊腰背挺直, 雙手自然搭於膝上,那是融入骨血的貴族氣質。曹嬸上來奉茶,一邊沏茶一邊打量著苻離,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兒,連連直道:“俊,果真好俊呢!”

    剛坐下的苻離又起身,雙手接過曹嬸奉上的茶,平靜道了聲:“多謝。”

    姜顏自個兒搬了條圓凳,剛在苻離身邊坐下,便聽見一旁的阿爹悠悠開口道:“大公子送的那份禮我見了,甚是貴重,怕是於禮不合。”

    苻離回道:“晚輩敬重長輩,聊表心意。”

    姜知縣抿了口茶,語氣不急不緩,“聽聞大公子早離了國子監,棄文從武。不知而今官居幾品,俸祿如何,竟能送得起這般貴禮?”

    苻離道:“現任錦衣衛百戶,區區六品。但,晚輩仍會努力,早日實現與令嬡之約。”

    “……”姜知縣端茶的手微微一頓。

    姜顏瞥見了父親的反應,不由偷笑道:“阿爹,苻大公子年少有為,比您官大一級呢。”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姜知縣淡淡橫了女兒一眼,一見她這笑得合不攏嘴的模樣,便知她是真心喜歡上這小子了。

    錦衣衛雖然威風,名聲卻一向不太好,替皇室掩蓋醜聞、肅清政敵的事兒沒少幹。雖然面前的少年還很冷冽幹凈,但春紅易謝,人心易變,誰又能預料到將來如何?沒辦法,官低一級也要將苻離摸透,誰叫這小子看上的是姜家的掌上明珠呢。

    思及此,姜知縣放下茶盞,問道:“哦?你與我兒約定了何事?”

    苻離平靜且堅定道:“在她離開國子監前備好聘禮,待我升為千戶,娶她過門。”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現在言及此事,未免過早。”姜知縣笑了聲,意味深長地說:“素聞令尊不愛武夫,你此番棄文從武,令尊心中想必頗有芥蒂,此乃其一;再者,我自入仕起便支持革新,提倡開明,與令尊固守的禮教道義截然相反,一向是為政敵,想必你已知曉。”

    苻離頷首:“自是知曉。”

    “既是如此,將來即便你成了千戶甚至是鎮撫使,令尊也未必肯出面證婚,接納這場婚事。就算我兒將來能成功嫁過去,少不得也要受些委屈,這我是萬萬不願的。”

    姜知縣面上帶笑,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篤定,神情儀態與姜顏頗為相似。“我兒聰慧要強,天真爛漫地活了十七載,不是給你苻家欺負的。我有言在先,你倆雖有婚約在身,但苻家若不解決好家事,我也不放心將掌上明珠交給你,此乃其二。”

    聞言,苻離沈思了一會兒,方擡首道:“因我放棄科考,家父的確動怒,但此事我自有信心解決,無論如何都不會委屈令嬡。苻家重諾,您且放心。”

    苻離一向不輕易許諾,故而更顯得這番話語平白鏗鏘。姜顏手撐在板凳上,‘哎’了一聲道:“不是說好了今天只是見個面麼?阿爹,您這是在盤問什麼呢?”

    “阿顏,你先退下。”姜知縣淡淡道,“我與苻大公子單獨談談。”

    “阿爹……”

    “阿顏,我們去看看廚房少了什麼菜,你陪阿娘去市集上采買。”姜夫人起身,拉著女兒的手柔聲笑道,“阿娘也不知道大公子嗜好如何,還需你在一旁參謀呢。”

    爹娘一唱一和的,姜顏也不好再繼續留下,悄悄遞給苻離一個詢問的眼神。

    苻離微微點頭,示意她不必擔心。

    姜顏這才拍拍衣袖起身,勉強道:“那好罷。”

    她挽著姜夫人的手出門,走了兩步,又從門扇外伸出一顆腦袋來,朝姜知縣笑道:“阿爹,人家大老遠來一趟也不容易,您意思意思得了,別為難他!”

    姜知縣哭笑不得,揮手道:“快走罷,走。”

    內宅廚房裏肉菜俱全,曹嬸已經擼起袖子準備午飯了,所謂的‘去集市’根本只是個支開她的借口。

    竈臺邊,姜顏一會兒戳戳蘿蔔,一會兒撚撚菜葉,心不在焉道:“我怎的覺得,阿爹有做惡嶽父的潛質?”

    “別胡說,你爹是關心你。”姜夫人嗔道,“當年我隨你爹流離,他自覺有愧,故而希望你不必受族人驅逐,不必忍受我們這般委屈。”

    “您們啊是杞人憂天,我與他何時成親還不一定呢!誰知道他成為千戶是什麼時候,誰又知道今年八月我會去往何方?”姜顏嘀咕道,“再者,我和他都不是無能軟弱之人,怎會委屈自己?我信他,也信我自己,您和爹就放寬心罷。”

    從小到大,姜顏便沒讓家人操過什麼心,即便是前年朔州戰亂、幾經生死,她也只是一笑而過,寬慰父母一聲“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她性子灑脫開朗,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仿佛所有的困難在她眼中也只是‘能解決’和‘花點時間就能解決’的區別。

    有時候姜夫人都會生出一個莫名的念頭,總覺得能成為她的母親,是自己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方才見那苻家大公子亦是器宇軒昂、談吐不凡,將來定非池中之物……也對,阿顏看上的男子能差到哪裏去呢?

    “當初本不看好的一樁親事,反倒促成了良緣。”姜夫人微微一嘆,愛憐地摸了摸姜顏的發髻,“你啊……”

    姜知縣與苻離談了小半個時辰,又留他用了午膳,雖然苻離不算話多,但一向有問必答,席間也不算沈悶尷尬。

    用過膳,賓主禮數皆盡,苻離便起身辭別。

    姜顏本就坐立難安,一肚子話要問,聞言立即道:“我送你。”

    “稍等,這個還請大公子帶上。”姜夫人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茶葉,遞給苻離。

    上等的大紅袍,對於七品縣令來說算是珍品。苻離有些猶疑,姜顏在一旁道:“這是爹娘的心意,你拿著罷。拿著就當爹娘認可你了!”

    “盡胡說。”一旁,姜知縣嘗盡‘女大不中留’的心酸。

    “卻之不恭,多謝二位。”苻離這才雙手接過茶盒,再拜告別。

    出了縣衙的門,姜顏顯得比苻離還緊張似的,長松一口氣道:“阿爹同你談了什麼?可曾讓你為難了?”

    苻離目光柔和了不少,輕聲道:“未曾。只是詢問了我的前途規劃之類,又提及婚姻大事需三思,不可操之過急,想必是怕你跟著我受了委屈。”

    “我怎麼覺得帶你來見我爹娘,反倒是便宜你啦?”姜顏摸著下巴道,“本來還不覺得有什麼,此番一見面,反倒促成婚事了?”

    “早就該如此。”苻離望著姜顏,一本正經道,“你可知未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感情叫什麼?”

    姜顏搖搖頭。

    “叫私情。”苻離道,“如今有了祖父的婚約,又經由你爹娘同意……”

    “我爹娘還沒同意呢。”

    “……你嫁與我便是天經地義。”苻離自顧自忽略姜顏的插過來的半句話,略微得意道,“姜顏,你逃不掉了。”

    不知怎的,這句看似蠻不講理的話卻直擊心扉。

    冬日陽光和煦,時不時有炮竹聲劈啪傳來,街上堆積著些許炮竹過後的碎紅紙,姜顏扭頭看著身邊銀白武袍的俊挺少年,笑吟吟道:“我向來不安分,那你可要抓緊了。”

    推車的小販陸續經過,高聳的貨物堆旁,苻離嘴角淡淡一勾,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她的手掌。

    “姜顏。”兩人閑庭信步,苻離忽然道,“記得在朔州時,你說你嫉妒我。其實……”

    “其實什麼?”

    “其實,是我嫉妒你。”

    心臟仿佛被羽毛劃過,姜顏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偏過腦袋望著苻離線條完美的側顏,不解道:“為何?”

    那時的苻離是高高在上的苻家長子,天資聰慧,文武雙全,一向是眾星捧月般的存在,而自己只是下縣縣官之女,有何可讓他羨慕的?

    正疑惑著,便見苻離微微轉過身子,沈靜深邃的眼眸定定地望著姜顏,開口道:“嫉妒你可以自由自在,可以開懷大笑,可以不顧世俗的目光去追逐你想要的東西……也嫉妒你有一個並不富庶,卻完整溫暖的家。”

    陽光下,姜顏微微瞪大的瞳仁中倒映著苻離的面容,清澈得如同一汪秋水。

    “我的生母,在生下阿璟後沒幾年便……”

    只說了這麼一句,苻離便忽的止住了話題。他似是難堪似的,扭過頭道,“抱歉。”

    “為何要道歉?”姜顏驀地一緊,胸腔中彌漫開一絲悵惘,放緩語氣道,“偶然間傾訴心事不算什麼,你沒有錯。”

    “沒事,都過去了。”苻離恢復了鎮靜,繼續道,“走……”

    話還未說完,姜顏踮起腳尖環住了他的脖頸,給了他一個輕而柔軟的擁抱。

    苻離淡色的唇微張,眸中閃過一絲驚愕,雙手無措地擡在半空中,似是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爹娘其實很喜歡你,我也喜歡你。”姜顏撫了撫他的肩背,笑著說,“以後,你會有一個屬於你的、完整溫暖的家。”

    說罷,她迅速松手,狡黠笑著跑開了,只留下苻離還怔怔地站在原地,一顆心亂了節拍,久久不曾平靜。

    錦衣衛假期有限,第二日苻離便需快馬趕回應天府。

    姜顏想著為他餞行,故而清早便趕往客棧,誰知推門進入,便見苻離一身勁裝,正拿了紙筆坐在八仙桌旁,認真地寫畫什麼。

    晨光熹微,見姜顏到來,苻離擱了筆,將寫好的紙張遞與她,故作平靜道:“你選兩個。”

    “嗯?選?”姜顏一臉莫名地接過宣紙,望著上面‘思彥’‘思曄’等詞語半晌,實在看不懂,便問道,“這是何意?”

    “名字。”苻離淡淡道。

    “哈?”

    “將來,你我孩子的名字,你選兩個。”苻離道,“若是都不滿意,我回去再想。”

    “……”

    霎時間,姜顏靈魂出竅,半晌憋不出一個字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2:54

第五十一章

    年後過來, 國子監內的氣氛與前兩年相比,大有不同。太學生們收斂了平日裏吊兒郎當的作風, 學館內的修習緊湊了不少, 許多人行走吃飯都捧著書冊, 為幾個月後的鄉試做準備。

    而女學生又減少了幾人,如今留下來的唯有姜顏、阮玉、鄔眠雪、李沈露和薛晚晴五人,除了薛晚晴外,其余四人都已有了心儀的少年, 只是未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這兩年向薛家提親的人可不少, 可薛縣主眼高於頂,不是嫌棄別人的出身就是鄙夷對方的相貌,至今也未曾定下一門。”清晨從會饌堂出來, 魏驚鴻便迫不及待地與姜顏和鄔眠雪分享年底的趣聞, 又笑吟吟對姜顏道, “你可要當心,說不定薛家還對苻離賊心不死,畢竟當年皇後娘娘是有意將薛晚晴許給苻離的。”

    這‘激將法’對姜顏無用。她一語中的:“她有什麼值得我當心的?苻離的品味還不至於差到這般田地。”

    正說著, 忽聞中庭的水榭裏傳來一個倨傲的女聲, 三分鄙夷七分酸意道:“……當初還說什麼‘是為了不相夫教子才來國子監’, 如今不還是眼巴巴地攀上了苻家人?呵, 這臉打得真響!”

    水榭離回廊不過十來步遠, 薛晚晴的嗓音又一向驕縱尖銳,這話想不被聽見都難。一旁的李沈露見到了姜顏,便輕輕拉了拉薛晚晴的衣袖, 示意她小聲些。

    “總有人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鄔眠雪安慰道。

    魏驚鴻端詳著姜顏的神情,頗為意外道:“你怎麼不說話?要是換了以前,你早該頂回去了。”

    “人不與狗吠,同她那樣的人爭論辯駁,除了自貶身價並無益處。”姜顏懶得同薛家人計較,慢悠悠轉過回廊,問道,“你方才說李沈露定了親,定的可是誰家?”

    “你不知道麼?”魏驚鴻還未說話,鄔眠雪便一把擠開他,迫不及待道,“去年年底的祭天大典上,李沈露不是使了手段頂替了胡家娘子麼?歸去途中刺客行亂,李沈露不知怎的就勾搭上了允王。”

    “允王?”姜顏隱約聽過這般稱謂,卻不甚熟悉。

    魏驚鴻插道:“允王便是當朝二皇子朱文煜,生母是已逝皇貴妃劉氏,太子殿下的庶兄。”

    鄔眠雪搶著補充:“這位允王一向玩物喪誌、心智簡單,此番被李沈露美色所惑,正求皇後娘娘賜婚給他做王妃呢。”

    “可惜,李沈露是庶出,聽皇後的口風似乎不太滿意。”魏驚鴻搖了搖頭道。

    魏驚鴻和鄔眠雪你一言我一語,姜顏便已弄清了來龍去脈。怪不得方才在水榭裏,一向做薛家跟班兒的李沈露竟然有膽量與薛晚晴平起平坐了,原是即將抱上允王的大腿。

    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當初那十三名青蔥懵懂的女學生竟是流離大半,又有幾人還記得入學的初衷?

    見姜顏嘆氣,魏驚鴻問道:“我朝沒有女子參加科考的先例,八月過後,你和苻離如何打算?”

    “苻離官階不大,總是要替上頭的官員辦事跑腿,我已有月余不曾見他,不知他前路如何。”頓了頓,姜顏繞著腰間重新系好的玉環,漫不經心地笑道,“至於我,離開國子監後興許是去臨洮府,爭取拜入陸老門下。又或是做個閑遊詩人,風花雪月度日。”

    魏驚鴻道:“不急著與苻離成親?”

    “他又跑不了,急甚?何況我和他都還年少,若不去漲漲本事,首輔大人又怎會放下芥蒂接納我和他。”出了中庭,穿過月洞門朝學館走去,姜顏眼眸一轉,湊過去挨著鄔眠雪道,“不說我了,你和魏公子何時定事?”

    鄔眠雪掩面,笑出嘴角的梨渦道:“哎呀,怪不好意思的。”

    姜顏橫眼看她,打趣道:“自己人面前就不必裝柔弱啦。自從見過你扛著大刀拍馬殺敵的模樣,再見你這般刻意造作,總覺得瘆得慌。”

    魏驚鴻在一旁笑得肚疼。

    一行人邁上學館的石階,站在廊上,不經意間透過半開的窗欞望去,姜顏忽的腳步一頓,怔在原地。

    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本空了半年,而今卻坐著一名白衣儒服的少年,身姿挺拔,氣質非凡,墨黑的頭發一半束在頭頂,一半撒下腰際,光是一個背影便勾勒出姜顏無限的回憶。

    剎那間,姜顏以為時光倒流,清冷高貴的苻大公子又回到了國子監。

    風夾帶著花香襲來,她呼吸一窒,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進了門,朝著那道端正貴氣的身影徑直走去。一聲‘苻離’湧上嗓間,卻在書案後的少年擡頭的瞬間壓下,步履慢了下來。

    許久,姜顏略微失落地喚道:“苻……璟?”

    坐在位置上的苻璟見到她,很是訝然了一會兒,起身拱手道:“姐姐。”

    姜顏望著苻璟帶著溫潤笑意的臉,仿佛看到的兩年前的、更為溫和的苻離。

    奇怪,最近自己總是莫名想起他,思緒淩亂,興許是魔怔了。

    姜顏落了座閑聊,才知道苻璟也到了入國子監讀書的年紀,又因功課出色,故而與內班的老生一同學習。問及今年是否參加鄉試,苻璟只是謙虛笑道:“今年不行,年紀太小資歷又淺,即便考了也不會奪魁,要等三年後呢。”

    姜顏點點頭,想了想,忍不住打聽道:“你兄長可有回過苻家?”

    “回過兩次,父親雖然避而不見,但已不似先前盛怒。”苻璟道,“兄長在錦衣衛中頗得器重,想必父親很快就會擱下成見,接納兄長,姐姐不必擔心。”

    “那就好。”

    姜顏隨意從案幾上拿了一本書,翻開看了兩頁,又忍不住斜眼觀摩一旁的整理書案的苻璟,忽然有些懷舊。

    這般觸手可及的靜謐時光,她也曾擁有過:清高別扭的少年坐在她的鄰座,滿臉對她的不屑,可眼眸卻又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

    只是,記憶中那與苻璟七分相似的少年早已脫下儒服,換上戎裝,成了應天府中最鋒利的一把劍,披荊斬棘,所向披靡。

    ……

    弘昌十六年,暮春煙雨霏霏,應天府鱗次櫛比的房舍浸潤在水汽中,成了**的暗青色。

    姜顏寫去臨洮府陸家的信箋全如石沈大海,杳無音訊。好在沒兩日姜顏便重新打起了精神,將自己的詩文收集起來,又刻意寫錯那麼一兩處的格律,再寄去臨洮府。

    這招激將法果然管用,四月朔望她收到了外祖父的來信。信中陸老痛斥她身為應天府最高學府的弟子,竟然會在文章中犯那般低級的錯誤,又命她勤勉學習,不可草草應付了事。

    雖然信中外祖父的語氣並不算好,但好歹願意同她來信。於是姜顏順桿爬上,立即提筆回信一封,只說自己才學尚淺,離開國子監後願拜入陸家門下繼續修身雲雲。

    若外祖父能同意她拜入陸家門下,接納阿爹阿娘亦是指日可待。

    寫完信才發覺書案上的宣紙已快用完,需要立即補充一批新紙。伸個懶腰磨蹭了一會兒,姜顏回房拿了幾錢銀子,換身方便的少年儒服晃悠悠出門逛街去。

    誰知在書齋裏看書耽擱了時辰,午後又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姜顏忘記帶傘,只好站在書齋的檐下等待雨停。

    正此時,數名錦衣衛策馬飛馳而過,暗青色的鬥篷樣式油衣在風雨中獵獵飛舞,眉目俱是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中,神秘而又威風。

    馬蹄踏過水坑,濺起三尺來高的積水,姜顏蹙眉,下意識後退一步避開飛濺的泥水。她這麼一動,最前頭馬匹上的年輕錦衣衛註意到了街邊她的存在,忽的勒馬回身,翻身下馬朝她大步走來。

    雨勢越來越大,打在瓦礫上發出嘈雜的聲響,檐上的雨水珠簾似的淌下,落在階前。姜顏怔怔地看著那名戴著油衣鬥篷兜帽的錦衣衛逼近自己,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挑開脖頸下的繩結,行走間已是解開油衣鬥篷,露出苻離那張英俊淡漠的臉來。

    這是姜顏第一次見他身著鮮衣戰襖的模樣,似乎比平時更穩更深沈,每走一步都氣勢逼人。

    正楞神間,苻離將解下的防雨鬥篷抖開,當著眾人的面神態自然地披在了姜顏的身上。

    仿佛眼前一片暗青的雲翳遮過,下一刻帶著苻離體溫的鬥篷便裹住了自己,回過神來時,苻離已替她系好了繩結,將兜帽戴在她頭上,低聲道:“雨很大,別淋濕了。”

    這是姜顏所從未見過的苻離。

    他穿著錦衣衛的衣裳,生來就是令人敬畏的,道旁的行人見了也只是匆匆別過眼,無人敢指摘他當街贈衣的半分不是。

    解下鬥篷走來的這幾步路,他的發梢和肩上的衣物濕了一片,姜顏略微擔心,怕他在雨中執行公務不便,開口道:“苻離……”

    才說了兩個字,苻離便低聲打斷:“我有任務在身,最近不能相見。等忙完這幾日,我會來找你。”

    說罷,他深深望了姜顏一眼,大步走入雨簾中,隨即踩著馬鐙翻身上馬,同另外幾名錦衣衛一同拍馬離去。

    姜顏抱著一大疊宣紙,又在檐下站了許久,才拉低兜帽蓋住眉眼裏的笑意,轉身走入了紙傘開花的街道中。

    身上的油衣是上等的絹絲織成,塗了油蠟,可防雨防水,十分溫暖輕便。姜顏裹著它回了國子監,竟是滴雨未沾,又因見了許久不見的苻離而心情大好,沒忍住哼起小曲兒來。

    進了寢房,推門一看才發現阮玉也在。

    屋中,阮玉將手中的信箋折好藏在枕頭下,紅著臉起身道:“阿顏何事如此開懷?”

    “我今日在街上遇見苻離啦!”

    姜顏將鬥篷摘下掛在木架上滴水,又把宣紙放於床頭,這才拉著一個勁悶笑的阮玉道:“你呢?阿玉又何事開懷?”

    阮玉垂著頭,臉頰通紅如敷了胭脂,半晌才支支吾吾笑道:“阿爹回信,說謝家人去兗州求親了。”

    作者有話要說: 苻璟:姐姐……

    苻離:叫長嫂!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3:14

第五十二章

    博士廳內, 姜顏垂首站在座下,手指下意識撥弄著腰間掛玉的青纓繩, 聆聽岑司業的斥責。

    岑司業面色鐵青, 狠力將一張考卷擲於姜顏腳下, 冷著渾濁的嗓音道:“你看看你答的好題!”

    岑司業已經很久不曾責罵過姜顏,此番動怒,想必是氣到了極致。姜顏蹲身,小心地將那張宣紙拾起來, 打開一看, 皺巴巴的文章卷面上是鮮紅的‘二乙’朱批。

    入國子監這麼久,除了最開始因不懂八股格律而無緣三甲外,之後的每次考校姜顏基本都穩居前二甲, 去年苻離走後更是包攬第一, 像這般直接掉出前三甲成了‘二乙’, 今兒還是頭一遭。

    也難怪岑司業如此生氣。

    “你看看你如今可還有一絲太學生的鬥誌?整日心神渙散,一有機會就出門遊玩私會,魂兒都快被苻離勾走了!”岑司業坐在交椅上, 一拍扶手喝道, “依老夫看, 你也不必在此虛度光陰, 不如早些回家準備婚事!”

    自從年底假期歸來, 姜顏確實有所懈怠,不如前兩年用功,只是未曾料到考課滑坡速度如此之快, 這才松懈了幾個月,先前幾年的努力都白費了,不由臉上一陣燥熱。可一聽見岑司業遷怒苻離,她又有些不服氣,坦然道:“司業莫要動氣,這只是一次失誤,以後不會了。”

    “以後?”岑司業‘呵’了聲,譏道,“你滿心的情情愛愛,連即將到來的鄉試也無心準備,哪裏還有甚以後可言?”

    一提到‘鄉試’姜顏就憋屈,反駁道:“司業此言差矣。不是朝中有令,說男女同朝為官有悖人倫,禁止女子入朝為官及與男性官員通婚麼?既是如此,學生還準備什麼鄉試。”

    若執意參與科舉,則意味著她不能與苻離順利成親。她已收了苻離的禮,應了苻離的諾,註定與仕途無緣,這才計劃拜入陸老門下,繼續做個修身養性的女學生。

    可這些,古板冷硬的岑司業是不會理解的。

    這個嚴苛的老古董先生滿眼的失望,像是在那一瞬被抽幹了力氣,花白的胡須幾番抖動,才啞聲問:“在自己的仕途和情愛之間,你選擇了後者?”

    姜顏攥著卷子,算是默認。

    “你該明白,這世間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岑司業似是失望,又似是疲憊,半晌才長嘆一聲道,“老夫原以為你與她們不同,如今看來,是老夫看錯了。”

    霎時間,姜顏嗓子幹澀得緊,莫名心慌。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岑司業卻是一揮手起身道:“不必說了,你出去。”

    姜顏只好抿緊了唇,道了聲‘學生告退’,便拿著卷子掩門出去。

    當初她不顧一切來國子監,除了好勝心在作怪外,更多是對兗州以外的自由的向往,從未想過要像阿爹一樣踏入大染缸似的官場,在敵我陣營中摸滾打爬、步履薄冰……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苻離的婚約只是促使她放棄科考的某一原因,卻不是唯一理由。

    盡管早做好了隨心所欲打算,可剛剛一見到岑司業那雙渾濁失望的眼睛,不知為何,她心裏又堵得慌,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似的。

    心事重重,不知不覺來到了廣業堂的後園,石子路依舊存在,被初夏的陽光照得發白,墻角的蘭花開得優雅,檐上攀援的淩霄綻得熱烈,可姜顏想起的卻是兩年前月下舞劍的少年……

    她甩了甩頭,將腦中的雜念去除,旋身坐在樹蔭下的石凳上,展開手中的宣紙看了片刻,仍是被上頭鮮紅的朱批刺痛了眼,索性將宣紙揉作一團,順手丟在了一旁。

    紙團在石子路上滾了兩圈,停在了一雙月白的方頭繡鞋旁。姜顏趴在沁涼的石桌上,掀起眼皮懶洋洋望了來人一眼,有氣無力地喚道:“阿玉……”

    “我找了你許久呢,怎麼躲這裏來了?”阮玉蹲身拾起那丟在地上的紙團,下意識展開一看,而後心中了然,緩步在姜顏身邊坐下,安撫道,“原來是為了這事呀!沒關系的,有些許波動很正常呢。”

    “這不是波動,阿玉,我很清楚自己的狀況。”姜顏嘆道,“我的計劃裏沒有科舉,我讓先生們失望了。”

    “本朝從未有過女子入仕的先例,你的選擇並無什麼不對呀。俗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唔,我也不知該如何開導你,總之你莫要煩憂。”阮玉一向不善言辭,開導了幾句,見姜顏依舊悶悶不樂,便伸手拉她起身道,“好啦,我們去散散心,找阿雪和魏公子射覆玩兒可好?”

    姜顏拗不過她,只好跟著起身,走入一片斑駁的夏日艷陽中。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月洞門,忽的,前方的阮玉腳步一頓,下意識轉身,臉上呈現出些許慌亂之色。

    “阿顏,我們換條路走罷……”阮玉細聲道。

    姜顏剛想問一聲‘為何’,便聽見不遠處的長廊下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玉葫蘆!”

    這個嗓音太過欠揍,姜顏心下一沈,越過阮玉的身形望去,果然見薛家兄妹並一眾不學無術的跟班兒緩步走來,又稀稀拉拉地喚了幾聲“玉葫蘆”,以此取樂。

    見阮玉背對著不肯回應,薛晚晴便擠兌道:“哥哥有所不知,我們玉葫蘆就快要許配給禮部侍郎之子,謝家二公子了,有了人撐腰,哪還會理會我們?”

    “當真?她許了人家!”薛睿倒是頗為意外,臉色陰了陰,怪聲怪氣道,“我薛家豈不比謝家強得多,好好的一位美人兒,怎的就瞎了眼。”

    阮玉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銀牙險些將唇瓣咬破。

    “阿玉,你還不明白麼,這世上的惡人不會因為你的善良忍讓而減少對你的欺侮。”姜顏的心情因遇見薛家人而更為糟糕,嘴角一貫的笑意淡去,沈靜道,“你得回擊。反正過不了三月我們就要離開這了,何須這般忍辱負重?”

    身後的調笑聲還在繼續,阮玉緊攥十指,身形微微顫抖,仿佛處在爆發的邊緣。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的轉身,朝薛睿等人大聲道:“我討厭你們叫我玉葫蘆!”

    她的聲音帶著顫抖的哭腔,可眼裏卻並沒有淚水,聲音擲地有聲,不同於以往的細聲細語。對面的人似乎被她突如其來的斥責嚇住了,不約而同的止住了調笑,楞在原地。

    四周陷入了詭譎的靜謐,姜顏卻情不自禁上揚嘴角,暗中拍掌叫好。

    阮玉緊握雙拳,向前兩步,微紅的眼睛直視薛睿,在午後的夏陽下挺直站立,又用更大的聲音吼道:“你們聽著!我有名有姓,姓阮名玉,不叫玉葫蘆!”

    薛晚晴張著嘴,柳眉一揚,最先反應過來,低喝道:“阮玉,你瘋了!敢對縣主和世子這般說話!”

    “原來非得如此,你們才會記住我的名字。”阮玉疾言道,“你們一邊覬覦我,一邊又傷害我,將自己的樂趣建立在旁人的痛處之上,何嘗不是比瘋子更可恨一百倍的偽君子!”

    “你……”

    “從今往後,你們再以‘玉葫蘆’三字調笑我的身量,休怪我不得客氣!我即將離開這,而薛家世子的前途才剛開始,究竟是魚死還是網破,不如走著瞧!”

    酣暢淋漓地吼完,阮玉也不再避讓,果決與他們擦身而過,再未回頭。

    阮玉的反擊仿佛也帶走了姜顏的悶氣,陽光下,她望著那群啞口無言的京師紈絝諷刺一笑,追隨阮玉的步伐而去。

    阮玉站在不遠處的竹徑上等她。

    聽到姜顏的腳步聲靠近,阮玉雙肩一顫,忽的扭過身來抱住她,抖著聲音道:“阿顏,我剛才是不是很過分?”

    “你做得很好,阿玉。”姜顏撫了撫她顫抖不已的肩,贊揚道,“今天的你最勇敢,也最耀眼。”

    “真的麼?”

    “自然是真的,我何時騙過你?”

    阮玉這才破涕為笑,長舒一口氣道:“雖然很害怕,但發泄完了就覺得渾身舒坦。”

    說罷,二人相視一笑。

    五月底,兗州阮家傳來消息,與謝家二公子的婚期定下來,就在明年會試過後。姜顏也曾借著聽學的時機,悄悄去打量過太學館的謝二公子,見其相貌秀氣白凈,待人處事都十分謙遜有禮,這才將心放回肚子裏,挺為阮玉覓得良人而欣喜。

    今日便是阮玉最後一天在學館聽課,明天朔望,阮家就會派人接她回去待嫁。

    一大早起來,姜顏便長籲短嘆的。阮玉知道她是心生不舍,便安慰道:“這待嫁的大半年,我正好可以回去替父親分憂解難、處理事務。半年之後我嫁來應天府,想來你和苻大公子也會定居在此,我們不是就可以常常與見面了麼?”

    “我會先去臨洮府學習,苻離那兒也不知幾時才會定下來呢。”姜顏一身素色儒服,飄渺如仙,負著手晃悠悠地進了學館,“不過先說好!不管我們身處何方,都要時常見面聯絡,切不可有了郎君便忘了我!”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明日你晚些出發,我要給你餞行的。”

    阮玉無奈一笑,連連道‘是’。

    兩人笑著進了門,便細心地發現館內有所不同:只見所有案幾上都擺了一個綴著流蘇的紅繩結,幾十張書案,每人都有,放眼望去紅艷艷的一片,頗為好看。

    落了座,姜顏撚起案幾上的紅繩結端詳了片刻,疑惑道:“這是什麼?誰放在這兒的?”

    阮玉亦是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

    “這是我們元亮兄親手所織,贈給各位同窗的吉祥結。”說話間,魏驚鴻與程溫並肩進來,搖著紙扇笑吟吟道。

    自從巧娘去世後,程溫便寡言了許多,只是埋頭苦讀,眾人險些都快忘記他的存在了。聽說是程溫所贈,姜顏眼中染了幾分笑意,指著自己案幾上的兩個紅繩吉祥結道,“程公子為何給了我兩個?”

    程溫溫吞道:“還有一個,勞煩姜姑娘代為轉交給苻大公子。同窗一場,元亮承蒙各位照顧,小小心意,還望諸位莫要嫌棄。”

    “怎會嫌棄,這結很是漂亮呢!”阮玉撫著繩結上的流蘇,細聲笑道,“編這麼多結一定費了不少功夫罷?程公子有心了。”

    話音剛落,便見薛晚晴進了門,嫌惡地拿起案幾上的吉祥結,嗤道:“這是何物?醜死了!”說罷,她一揚手,順手將吉祥結丟入了紙簍中。

    姜顏和魏驚鴻都有些為程溫不值,程溫本人卻並不介意,只望向阮玉手中的結,內斂一笑:“不費功夫,喜歡就好。”

    下午散學,便是一月一次的朔望。姜顏換了衣物,拿了藏在床頭案幾下的錦盒,匆匆前去監丞處領了出門的木牌。

    她早與苻離約好了,今日在秦淮河邊的畫橋旁見面,一同去泛舟采蓮的。

    來到橋邊,恰是酉時。

    艷麗的夕陽鋪天蓋地灑來,將整個應天府籠罩在一片光影交錯的金紅之中。畫舫的槳劃破水波,浮光躍金,驚起水鳥無數,空氣中氤氳著醉人的荷葉清香,深吸一口,能蕩盡胸中濁氣。

    姜顏在橋邊柳樹下等了許久,直到夕陽滾落山頭,遊船的人都盡興而歸,直到晚風微涼,畫橋人煙漸漸稀少空蕩,身後才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像是有所感應似的,她抱著錦盒回身,隔著綿綿的柳條望見一身戎裝的英俊少年翻身下馬。他甚至來不及拴馬韁繩便大步過來,一把將姜顏擁入懷中,低啞的嗓音歉疚道:“抱歉,鎮撫司出了點意外,來晚了。”

    聽到耳畔他喘息不勻的嗓音,感受到他蓬勃的心跳,姜顏那一點久等不至的無聊也煙消雲散,只拍了拍苻離的後背,漫不經心一笑:“無礙無礙。我在橋頭看了一場很美的日落,如王子安所說‘落霞與孤鶩齊飛’那般,只可惜煙波浩渺、浮光躍金,你卻不在身旁。”

    苻離無言,只是深吸一口氣,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晚風拂動柳梢,夕陽完全湮沒在山巒之後,水波蕩漾,漁歌唱晚。不知過了多久,姜顏掙開苻離的懷抱,將手中的錦盒遞給苻離,靈動一笑:“送你的。”

    苻離疑惑接過,打開錦盒一看,裏頭卻是躺著一對牛皮嵌玄鐵的護腕,紋路古樸清晰,頗有質感。

    晚霞收攏最後一絲余暉,河水的波光打在苻離英挺精致的眉目間,鍍亮了他眸中的溫情。他望著姜顏,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麼,然而最終只是勾起嘴角垂頭,解下前臂的舊護腕,將姜顏所贈之物佩戴好,又細心地纏好牛筋系帶……

    然後趁著姜顏還未反應過來,他長臂一伸,扣住姜顏的後腦勺,青澀而又強勢地在她額上烙下一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3:26

第五十三章

    日落時分, 阮玉從會饌堂用膳歸來,便見自己寢房的床頭小案上擺著一張紙條, 拾起一看, 卻是眼熟的字跡, 上書:【戌時三刻,上元街煙雨樓餞行,盼至。】

    落款為‘姜顏’二字。

    “咦?阿顏不是說今日要去見苻大公子,明天才給我送行麼, 怎的改為今夜了?”阮玉將那紙箋對照著燭火仔細瞧了瞧, 的確是姜顏的字跡無疑。想了想,她推開門對值夜的嬤嬤道,“嬤嬤, 方才姜顏回來過麼?”

    那嬤嬤回想了一番, 答道:“方才我去吃飯了, 未曾看見,怎麼了?”

    “噢,無事, 謝謝嬤嬤。”阮玉嘴角含笑, 將紙箋看了又看, 心想:阿顏一向古靈精怪, 指不定又是給自己制造什麼驚喜呢!

    思及此, 她回房換了身方便的衣物,將長發束起,打開門道, “嬤嬤,我出去一趟。”

    值夜嬤嬤追出去道:“天快黑了,姑娘這是去哪兒啊?”

    “沒關系的,阿顏在上元街等我呢!”阮玉將紙條折入袖中,便徑直朝監丞處領出門的令牌去了。

    ……

    秦淮河旁莫愁湖上,一葉小舟泛波而過,船尾的漁夫間或劃動船槳,激起的水花打碎了如鏡般倒映著星辰明月的湖面,蕩起一圈圈漣漪。

    船頭甲板上堆放著些許新鮮的蓮蓬,有清新的荷葉香傳來。姜顏剝了幾顆白白胖胖的嫩蓮子,去苦芯後放入嘴中,齒頰留香,不由愉悅地彎起了眼眸,道:“可惜來得有些晚,夜裏船只不能進入藕池采蓮。”

    苻離將手中的佩刀放置一旁,盤腿坐下道:“你若想去,明日我們再約。”

    姜顏笑著擺擺手:“明日不行。明日阿玉要回兗州了,我得給她送行。”

    苻離拿蓮蓬的手一頓,輕輕‘嗯’了聲,垂下眼認真地給她剝蓮子,將白白胖胖的蓮子肉遞到她面前。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苻大人並不知道蓮子是要去芯才好吃的,姜顏也並未戳破,只接過那幾粒白胖子自己個兒去了苦芯,隨即又想起什麼似的,拍拍手從袖中摸出一個嫣紅的吉祥結,遞給苻離道:“喏,程溫托我給你的。”

    苻離略微訝異,問道:“他突然送這個何意?”

    “不知道,館內人人都送了,連薛晚晴都有一份。”姜顏猜測道,“興許是感激我們幫過他,又興許是同窗們即將各奔東西,他贈送此物留念罷。”

    苻離點頭,伸手接過吉祥結隨意揣入懷中,嶄新的護腕在月光下流轉著清冷的光澤。姜顏心下一動,問道:“苻離,我送你的禮物可還喜歡?”

    苻離一頓,攤開雙手,望著簇新的護腕勾了勾嘴角,低低‘嗯’了一聲。

    “那,你可喜歡我?”未等苻離回答,姜顏便托著下巴道,“仔細想想,你好像從來未曾說過喜歡我呢!討厭我的話倒是說了一堆。”

    月色如紗,波光倒映在苻離眸中,蕩開深邃的漣漪。他下意識用手背抵著鼻尖,扭頭望著湖面上的月影,生硬道:“月亮出山了。”

    這岔開話題的方式真夠拙劣的。姜顏將身子挪近了些,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莫要左顧而言他,我是不會上當的。”

    掌心的牛皮護腕微涼,見苻離扭頭不語,姜顏故意嘆道:“說句好聽的話就這麼難嗎?你不知道,就因為我近日總想著與你廝混,這次功課得了‘二乙’,被岑司業責罵了許久呢……”

    苻離總算將目光轉了回來,聲音低了幾分,“司業責罵你了?”

    “可不是麼,聽聞我不打算參加鄉試,他火氣更盛。”姜顏本不覺得有什麼,但一見苻離目光沈沈地望著自己,心中多少湧出幾分委屈,擺弄著手中剝了一半的蓮蓬低聲道,“當初剛入國子監時,岑司業比誰都反對女子入學,尤其不待見我,如今我真要離開了,他又莫名生氣,脾氣怪得很……不過,我是不是真的令他失望了?”

    姜顏很少流露出這般迷茫的時候,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眸望過來,苻離便像是被蠱惑住一般,無法再逃避分毫。他更用力地回握住姜顏的手,篤定道:“你從不會讓任何人失望。”

    聽到那句‘你從不會讓任何人失望’,姜顏心中一暖,仿佛陽光傾瀉驅散陰霾。她笑了聲,挑著眉問:“你這般相信我?”

    夜色下,苻離鄭重點頭。

    “其實聽多了阿爹的經歷,我便挺不喜歡官場束縛和虛偽,不想過那般爾虞我詐的生活,當然,也有那麼一點點是因為你,就一點點。”說到此,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一點點’的距離,又嘆了聲道“話雖如此,到底意難平。哎,小苻大人,你就不能安慰安慰……”

    話還未說完,苻離手上用力,將她拉入懷中。

    月光融融,倦鳥低飛歸巢,千裏水波浩渺。相視片刻,他終是垂首靠近,輕輕捕捉了她的唇。

    唇上溫熱濕潤的觸感傳來,姜顏微微睜大眼睛,看到苻離鬢邊一只微紅的耳尖,以及山巒之上悠悠升起的半輪明月。

    微風襲來,船身微晃,船尾的船夫撥動船篙,以江南軟語長聲唱道:“起風嘍——”

    顛簸搖晃之中,苻離非但沒松手,反而擁得更緊了些,戴著冰涼護腕的手順著姜顏的背脊往上,輕輕托住了她發絲松散的後腦勺,淡色的唇微啟,加深了月光下的這個吻。

    耳畔的水聲聽不清是來自船槳還是來自唇舌之間,姜顏腦中一片混沌,幾乎被逼得無法呼吸,身子莫名地陣陣酥麻,只能憑借本能攀附在苻離肩上,磕磕碰碰地回應著他無聲的熱情。

    這一吻不似先前那般蜻蜓點水,而是綿長深入,熱烈得如同一把火在燃燒。姜顏的心也如同這葉小舟,隨著波濤起起伏伏,感覺十分陌生,卻並不討厭……

    不知過了多久,風停水止,唇分,兩人都有些氣息不穩,眸子倒映著波光和彼此,半晌無言。

    唇瓣有些濡濕,發麻,姜顏將指腹覆在嘴上,再風流灑脫的性子也在此時被擊了個粉碎,幾度啟唇,只悶悶道:“明明之前還不是這樣,你這都是跟誰學的?”

    苻離的耳尖亦是紅的厲害,只是面上勉強維持淡定。他擡起手背蹭過泛著水光的唇,啞聲道:“我以為你早就知道……”

    關鍵時刻,他總是話留一半。

    姜顏還未從深吻的余韻中緩過神來,下意識問道:“我該知道什麼?”

    苻離張了張唇,低啞補充:“……該知道,我一直喜歡你。”

    姜顏楞了楞神,才反應過來他這句話是在回答她方才‘你可喜歡我?’的提問。竟是,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

    “我的確能感受到,但我更想聽見你親口說出來。”姜顏唇瓣嫣紅如脂,眨眼笑道,“有時候姑娘家就是這般無理,明明是心知肚明的事,偏要對方說個明白才能放心。”

    若不是顧及船夫還在船尾,苻離幾乎又要吻上那片笑容恣意張揚的唇。

    泛舟遊了半個時辰,船夫乏了,姜顏便只要意猶未盡地同苻離上了岸,沿著河邊的街道徐徐散步。

    夏日來河邊消暑的人很多,偶爾還能看見執著團扇的貴夫人在岸邊撲幽綠的螢火蟲。苻離在一家賣冰鎮糖水的小鋪前站定,點了一碗沁涼的荔枝糖水和枇杷糖水。

    兩人相識這麼久,去過食肆茶樓,去過糕點鋪子,卻從未像現在這般坐在市井小攤上過。姜顏見苻離坐姿筆挺,鶴立雞群,與周圍捧著搪瓷碗躬身歇涼的行人大不相同,不禁抿了抿唇,勾起一個明麗的淺笑。

    店家很快將兩碗糖水奉上,姜顏取了瓷勺攪動一番,還未來得及品上一口,卻忽聞紛亂的馬蹄靠近,幾名錦衣衛策馬飛奔而來,驚散一群螢火蟲,惹得行人紛紛避讓。

    見到路邊攤位上坐著的苻離,他們勒馬翻身,下馬後朝著苻離直奔過來,抱拳道:“百戶大人,上元街有情況,蔡撫使傳您速去查案!”

    難得的安寧被打破,苻離擱下碗勺,下意識望了姜顏一眼,眸中有些許愧疚。

    錦衣衛查案必定是大事,耽擱不得且無法打聽內情的,姜顏慢斯條理地將荔枝肉送入嘴中,這才笑嘆道:“快去罷,你的這碗我替你吃了。”

    苻離拿著一旁的佩刀起身,壓低聲音道:“我讓人送你回國子監。”說罷,他扭頭朝一名錦衣衛校尉低聲說了句什麼,那校尉便抱拳躬身,在姜顏身後站定。

    糖水鋪子邊昏暗的燈籠搖晃,苻離放了幾個銅錢在櫃臺上,這才翻身上馬,捏著馬韁繩看了姜顏一眼,隨即用刀背一拍馬臀,低喝一聲領著數名錦衣衛朝上元街事發地點奔去。

    姜顏獨自吃了一會兒,只覺得方才還甘甜無比的糖水淡了不少,再嘗不出甜味。吃完自己的,她又拿起苻離那碗未動的枇杷糖水,思緒回到去年的某個時候,苻離用自己的朱批給她換了齋長七日的私廚……

    有笑意漫上嘴角,她斜眼望了望身邊按刀站立的陌生錦衣衛,問道:“小哥,你們的小苻大人是個怎樣的人?”

    這名年輕的錦衣衛目不斜視,回道:“百戶大人年少有為,身手一絕且賞罰分明,與大家同甘共苦,弟兄們都很敬重他!”

    姜顏點點頭,心道以苻離的資歷竟能讓錦衣衛上下心服口服,實在是有些本事。

    回到國子監時已經亥時,月上中天,街道悄然靜謐。

    往日這個時候監內已經熄燈睡下了,今夜卻有些反常,門外無人值守,而前庭內院皆是燈火通明,亮得反常。

    不應該啊,今日是朔望,許多學生都已歸家探親,監內並無多少學生留守,怎會如此亮堂?

    心下疑惑,姜顏上了石階,伸手推開了國子監大門,才邁入門中一步,便見幾十把刀劍明晃晃地指向自己,數十人呈合圍之勢將她團團困住,明晃晃陰森森的劍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姜顏並不曾見過這般架勢,那鋒利的刀刃幾乎戳上她的脖子,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像是在看著窮兇極惡的怪物。她下意識後退一步,還未反應過來,身邊護送她回來的那名錦衣衛倒是先有了動作,拔刀將她護在身後,喝道:“巡城禦史大人兵刃相迎,是為何意?”

    合圍的官兵之後,巡城禦史面色陰冷,並未理會那名錦衣衛,只朝姜顏問道:“你可是國子學女生,兗州姜顏?”

    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何而來,但直覺並不是什麼好事。姜顏心下一緊,略一點頭,竭力穩住聲線道:“是,我是姜顏。”

    “來人!”巡城禦史忽然拔刀,一聲令下,“將疑犯姜顏拿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3:41

第五十四章

    姜顏腦中有了一瞬的空白, 然後湧起的是無端的憤怒。她深吸一口氣,鏗鏘問道:“敢問大人, 學生所犯何事?”

    那巡城禦史圍著她緩緩踱步, 似是大量, 而後冷聲問:“本官問你,你可認識阮玉?”

    “認識。阿玉是我最好的朋友。”

    “呵,朋友?”巡城禦史笑得深不可測,“你可約了她餞行?”

    “約了, 明日午時。”

    “明日午時?還在撒謊, 明明是約的今夜戌時三刻!”

    話說到這,姜顏已有了極其強烈的預感,一顆心仿佛被無形的大手攥緊, 急切道, “大人, 可是阿玉出了什麼事?”

    巡城禦史大步向前,將一張浸了朱砂紅的信箋抖開遞到姜顏面前,冷哼道:“字條是你留下的, 人也是你約出去的, 現今人都快死了, 你還膽敢問本官出了什麼事!”

    ……快死了?誰?

    橙黃的火光影影綽綽, 明明是炎炎夏夜, 可姜顏卻在看清楚那信箋上的字跡時感覺全身發寒,冷入骨髓。

    【戌時三刻,上元街煙雨樓餞行, 盼至。姜顏】

    皺巴巴的信箋上濡濕了一角暗紅,湊近了可聞到一股淡淡的腥味。朔州戰亂,屍橫遍野,姜顏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股味道!

    霎時間,她嗓間不可抑制地湧上一股幹嘔,一刻鐘之前還在雀躍的心如遭重擊,連空氣都仿佛變得稀薄。她先是張了張嘴,渾身僵直,努力了許久,才用暗啞得幾乎辨不出來的氣音道:“字條不是我留的!你們是不是看錯了?阿玉她在哪兒?我要去見她。”

    巡城禦史一揚下巴,命人將值夜的嬤嬤帶上來。

    嬤嬤踟躕著上來,頗為擔憂地看了姜顏一眼,再三猶豫之下還是說了實話:“阮家姑娘出門前確實同我說,姜姑娘在上元街等她。”

    不祥之感越來越強烈,如潮水般淹沒理智。姜顏倏地拔高音調道:“我不曾約她去什麼上元街!嬤嬤你是知道的,午後散學我便離開國子監了。”

    嬤嬤道:“姜姑娘,我也只是實話實說而已,若你是冤枉的,相信大人會還你清白。”

    當下情況,所有的物證口供皆指向姜顏一人,令她百口莫辯。現今這處境,怕是比朔州的戰場更為可怕,有人害了阿玉,並借此嫁禍於她!

    巡城禦史道:“這字跡是不是你的,本官自會查明白!在那之前,你要作為疑犯收押……”

    “我今晚不曾約阿玉,害她的另有其人!”姜顏睜開發紅的眼睛,坦然迎著刀劍朝前走去,不卑不亢道,“我要見阿玉,去將事情問清楚!若非親眼所見,我絕不妥協!”

    她字字鏗鏘,著實沒有一個疑犯應有的狼狽和慌亂。那些手持刀劍的士兵不住後退,用眼神請示巡城禦史該如何處置。

    見姜顏這般不怕死,巡城禦史也急了,將手按在刀柄上道:“站住!襲擊官員乃是死罪!”

    一旁護送姜顏回來的錦衣衛忙伸手攔住姜顏,朝巡城禦史一躬身道:“大人,這位姑娘乃是屬下親自護送回來的,一路上並未去過別處,不可能跑到上元街去作亂!屬下句句屬實,還請大人明察!”

    正混亂間,門外一行人提著燈籠踏入,一個熟悉且蒼老的嗓音傳來,穩穩道:“京官何時可以不經過國子監準許,便私自在監內提審抓捕學生了?”

    姜顏尋聲望去,胸腔中的沈痛無措平息了不少,整理好神色朝來人拱手道:“學生見過祭酒大人,見過岑司業、荀司業。”

    巡城禦史不過是六品小官,見到國子監祭酒和司業前來,不得不給面子,只好揮手屏退左右,朝緩步走下石階的三位禮部大儒抱拳道:“涉及命案,下官也是迫不得已,還請祭酒大人和二位司業見諒!”

    馮祭酒看了姜顏一眼,‘哦’了一聲徐徐道:“是何命案?孫禦史有何證據證明,就是監內學生姜顏所為?”

    巡城禦史將那張帶有血跡的字條呈上,繼而道:“戌正,上元街煙雨樓三樓窗邊有人墜樓,經查,受害者乃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女,身著淺色儒服,從腰間令牌認出是國子監內女學生阮玉,兗州知府之女。因其墜樓時傷了腦袋,雖已送往醫館救治,不過多半兇多吉少,能否醒來還未可知。下官第一時間趕到封鎖了煙雨樓,墜樓房間內空蕩無人,但有打鬥痕跡,且有過往行人作證,親眼所見阮家女是被一雙手推下高樓的,故而初步判定是為謀殺,只是嫌犯已跑,唯有阮家姑娘袖中藏有一紙信箋,乃姜顏所留。”

    一段平靜得近乎冷酷的陳述。巡城禦史所言字字句句,皆如利刃寒刀直刺心肺,姜顏眼前一片苦澀的朦朧,火光劍影全成了金白交錯的光斑,再看不清眾人是何神情。

    岑司業接過那張染血的信箋字條端詳片刻,目光沈了沈,又與馮祭酒和荀司業低聲交談了許久,方啞聲道:“看字跡,的確與姜顏平時筆鋒有十分相像,不過,光憑幾分相像的字跡不足以定論她是真兇……”

    接下來他們還說了些什麼,姜顏已經一概不知了。她只聽得見如刀挫鐵板的尖銳聲響在腦袋中喧囂,聽見擂鼓般的心跳敲擊著耳畔,渾身血液仿若倒流,冷到連呼吸都凍結。她鼻根酸澀,哽聲道:“阿玉在哪兒?我要見她。”

    “在真相大白之前,你哪也不能去。”巡城禦史按刀道,“來人,拿下她!”

    “錦衣衛查案,閑人速避——”

    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了巡城禦史的話。馬鳴啾啾,數名錦衣衛翻身進來,最前頭,苻離大步進門。他依舊穿著與她見面時的那身暗色武袍,前臂上簇新的牛皮護腕清晰可見。

    從姜顏身邊錯身而過時,苻離清冷的視線與姜顏在空中有了短暫的對視交接,接著,他一手按著腰間繡春刀,一手將錦衣衛令牌高舉,冷聲道:“即刻起,此案移交錦衣衛接管!”

    眼看著到手的政績被錦衣衛截走,巡城禦史的臉都黑了,不太樂意道:“事情是在下官的地界發生的,理應由下官徹查,如此小事還要驚動北鎮撫司,不太好罷?不若這樣,案發現場交給錦衣衛,這名疑犯交由下官審問,如何?”

    苻離冷聲道:“姜顏並非疑犯,她有不在場證明。”

    孫禦史皮笑肉不笑,用懷疑的語氣道:“百戶大人如何得知她不在現場?”

    苻離側首看了姜顏一眼,而後當著眾人的視線一字一句道:“姜顏,是本官的未婚妻。案發之時,她正與本官泛舟湖上。”

    “這……”未料到如此,巡城禦史一臉愕然。

    “大人,小的可以作證。”那名護送姜顏歸來的錦衣衛向前道,“案發之時,屬下奉命去請百戶大人。當時百戶大人就與姜姑娘坐在湖邊糖水鋪子上吃點心,屬下親眼所見,絕不可能有錯!”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已是越發撲朔迷離。

    阮玉是拿了姜顏的紙條前去赴宴,才被推下樓重傷,那沾了血的字跡確實出自姜顏,可姜顏卻有不在場證明,而且還將錦衣衛牽扯進來,便越發棘手。

    孫禦史沈思許久,方道:“既然百戶與這位姜姑娘是姻親關系,這案子就更不好交給錦衣衛處理了,畢竟這麼大的事,身為疑犯未婚郎君的百戶大人更要避嫌才是。何況,即便姜姑娘並未前去煙雨樓謀害阮知府的愛女……”

    “阿玉與我形影不離,國子監上下人盡皆知,我為何要害她?”姜顏胸脯起伏,握拳道,“倒是大人不讓我見阿玉,不讓我對質,便憑著一張真假難辨的紙條要抓捕我歸案,是否太過草率!”

    “姜顏,不得放肆!”岑司業一聲低喝,隨即向前一步,轉而對面色鐵青的巡城禦史道,“孫禦史,姜顏是老夫的學生,在國子監潛心學習兩年有余,她的底細老夫最為清楚。此女雖性子張揚,卻心地良善,不是作奸犯科之人。讀書之人最重名聲,還望孫禦史查明真相之後再做定奪。”

    “即便有不在場證明,也難以保證沒有同黨。”見苻離和岑司業面色一沈,孫禦史又適時放緩語氣道,“不過既然有錦衣衛的百戶大人和岑司業一同擔保,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姜姑娘便暫且留在國子監內,不得外出,下官會派人好好‘保護’姑娘。”

    苻離沈聲打斷:“此案已由北鎮撫司接管,不勞煩禦史大人插手,本官自會看護好她。”

    雖說苻離是錦衣衛百戶,但看上去十分年輕,孫禦史這般的老油條是不服他的,冷笑道:“百戶大人,你與疑犯關系匪淺,理應避嫌,不好插手罷?”

    苻離涼涼一瞥,漠然道:“北鎮撫司的之令,便是天子之令,孫大人是要抗旨?”

    清冷的嗓音,年輕而冷峻的容顏仿佛自帶氣場,壓得那孫禦史不敢再言語。苻離沒有看姜顏的神情,只目視虛無的前方,擡手示意身邊的錦衣衛:“將姜顏帶去博士廳候審,非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兩名錦衣衛抱拳領命,隨即對姜顏做了個‘請’的手勢。

    火光明滅,姜顏如失了靈魂的木偶,被催促著機械前行。與苻離擦身而過的一瞬,暗色的披風拂過她的手背,卻帶不來一絲的溫暖。

    錯身而過,姜顏纖瘦的身姿終是消失在火光與刀光交錯的夜色中。她看不到身後苻離的喉結上下滾動,看不到他藏在披風下的手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凸起……

    獨自待在博士廳內,四周靜得可怕。

    錦衣衛給她送來了糕點和熱粥,她卻恍若不見。清冷的月光如紗,透過門窗投射在地上,姜顏像是怕冷一般慢慢地、慢慢地抱住自己的雙臂,目光空洞,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悠長的噩夢。

    阿玉不會有事的,前不久她才痛斥了那群欺辱她的人,分明那般勇敢,分明約好了以後成親後要時常見面,怎麼可能會有事?

    正渾渾噩噩間,身後的門扇再一次被人推開,一條修長的身影緩步進來。那人的腳步停頓了一會兒,才反手關上門,在姜顏身邊蹲下,輕聲問:“熬了一宿,為何不吃東西?”

    姜顏怔怔的側首望去,渙散的目光好一會兒才聚焦,啞聲喚道:“苻離?”

    苻離‘嗯’了一聲,伸手端起地上溫熱的粥水,用瓷勺攪弄一番,舀了一勺送往姜顏唇邊,低聲道:“你臉色不好,吃一點暖暖胃。”

    姜顏沒有張嘴,只定定地望著苻離,眼中閃爍的是執拗,還有那麼一點點的希冀。過了許久,她艱難問道:“苻離,你告訴我,那到底……是不是阿玉?”

    苻離保持著蹲身的姿勢,垂下眼沒有說話。

    但那樣的沈默,足以說明了一切。

    姜顏仿佛被抽幹了力氣,一根指頭也動不了。她不哭不鬧,只是繃緊的下巴顫抖,靜靜地望著苻離,一直望著……

    苻離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眼裏的希冀崩塌,執拗散去,風雨欲來。血絲漸漸爬滿了她的眼睛,淚光如決堤之勢洶湧而出,在她蒼白的臉頰上劃過一道又一道冰冷的濕痕。

    這一刻苻離才深刻地體會到,一直笑著的人哭起來,才叫做是撕心裂肺。

    姜顏無助地擡起手,蒼白的唇抖動,斷斷續續地發出幾個模糊的氣音。苻離湊近了,才勉強聽見她說的是:“……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肝腸寸斷,世間最強的利刃也不過如此。

    手中的瓷碗哐當一聲落地,粥水四濺,苻離不顧一切地擁住了姜顏,緊緊地擁住她,“好,我會請最好的太醫救她。但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你一定要鎮靜。”

    說著,他攬著姜顏顫抖不已的肩,沈聲道,“你聽我說。我已去醫館見過阮玉,除了墜樓的傷外,她頸上有掐痕,指節寬大,是個男人的手,這一點足以證明你的清白。”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3:54

第五十五章

    男人的……指痕?

    姜顏瞪大眼, 唇瓣幾番顫抖,想要詢問, 喉嚨卻像扼住一般說不出一個字來。

    “還有, 那封信的確模仿你的字跡的很像, 但也並不紕漏。”苻離伸出食指沾了粥水,仿著信箋的字跡在地上寫下一個‘刻’字,‘亥’字下邊兩撇,上撇長下撇短。

    而姜顏平日的筆鋒, 皆是上撇短下撇長。

    她明白了什麼, 從苻離懷中擡起頭來,無聲抹了把眼角的淚,竭力穩住顫巍巍的腕子, 伸指在地上寫下另一個‘刻’字。

    行楷飄逸, ‘亥’下兩撇, 上撇短,下撇長,一點成水滴狀, 與苻離臨摹的那個字筆鋒明顯不同。

    姜顏強忍著悲痛, 緩緩蜷起五指, 指甲幾乎要將掌心刺破, 原本明麗的眸中一片陰霾。

    “光是證明我的清白還遠遠不夠, 我要找到殘害阿玉的人,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她閉上眼,竭力讓思緒恢復理智, 半晌睜眼喑啞道,“字條可還在?”

    苻離從懷中取出折疊齊整的紙箋。月影西斜,夏蟲低鳴,他壓低嗓音道:“此案我要避嫌,將由蔡撫使親自接手。待天亮他們的人一來,這些物證都要上交。”

    紙箋上淡淡的血腥味傳來,姜顏不可抑制地酸澀了鼻根,一邊擡袖抹去眼淚,一邊點頭哽聲道:“我明白。”

    這紙箋揉過折疊過,卻並無一絲破損,耐磨度比一般宣紙要好許多,能拿這種宣紙當信紙用的,必定家境殷實。

    但國子監內家境殷實的人實在太多,光憑這一點還遠遠不夠。

    苻離將桌案上的油燈挪近些許,道:“你擅長行書,故而慣用宣城凈皮,與這紙箋的材質不符。”

    姜顏聞了聞墨跡,可惜血腥味刺鼻,實在聞不出來,只好紅著眼望向苻離道:“你可知道這上面的墨種?”

    國子監內的學生會根據家境的不同購買不同價格的墨條,有人一擲千金,也有人買的是最劣等的灰墨。苻離顯然仔細查過了,低聲道:“墨色烏黑,味道略微刺鼻,應是中下等的油煙墨。”

    姜顏心中一涼,“紙是一錢五十張的貴重生宣,墨卻是二十文一塊的油煙墨,紙和墨的品質根本不在一個層次。”

    苻離點頭:“兇手在故意隱藏自己的身份。”

    “等等!”姜顏目光一凜,將紙箋對著燭光仔細看了看,拇指在其中某個字上擦過,望著指腹隱約可現的、兩顆塵埃般不起眼的金粉道,“這是……何物?”

    六月初二,阮家前來迎接阮玉回鄉待嫁的嬤嬤趕至應天府,可這位慈祥的老嬤嬤見到自家姑娘渾身斷骨,披頭散發,額上也摔得皮破見骨,如同死人般一動不動地躺在床榻上,悲痛得當場昏厥。

    同天,錦衣衛在兩位司業的協助下找到了國子學館和太學館內三百余名學生的手寫字帖,逐一排查字跡。

    蔡岐與馮祭酒主審監督,姜顏在一旁候審,苻離避嫌,按刀聽候於門外。

    除了國子學和太學生是官宦子弟,其余下層書生買不起那樣貴重的宣紙,更無法弄來姜顏的字跡臨摹。因此,兇手只有可能是家境殷實的太學生或國子學生,多半還是與阮玉有交集的人。

    篩查的每一刻都像是折磨,姜顏的一顆心懸在空中,目光一眨不眨地望著逐份比對字跡的岑司業和荀司業,第一次覺得時間竟是如此漫長。

    三百余份手跡,從清晨查到日上三竿,終於,岑司業幹瘦的手忽的停留在某張用了揚州生宣的紙箋上,頓了頓,才低壓的花白眉毛後擡眸,啞聲道:“找到了。”

    “找到了?”姜顏忙先前一步,懇切道,“司業,可否容我看看?”

    岑司業略一沈吟,便將手中那份篩選出來的宣紙遞給姜顏。

    伸指觸碰上宣紙的那一刻,姜顏的呼吸窒了窒,幾乎立刻就察覺出紙張的熟悉感。她握著宣紙的手緊了緊,深吸一口氣平靜鼓動的心臟,這才徐徐展開紙張。

    筆鋒粗獷,是男子的字跡,寫的是《論語》中的句子:【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

    兩個‘行’字,皆是上撇長下撇短,與誘騙阮玉的那封信箋如出一轍。幹涸的墨跡中隱隱流著暗金色的光,用拇指一擦,能擦下些許細膩的金粉,與信箋上沾染的一模一樣……那是流金墨,千金難求,專供應天府的貴族士子和書畫大家,苻離曾贈與阿爹兩條,故而姜顏識得。

    她呼吸微顫,耳畔的心跳擂響,她視線下移,在宣紙的左下角找到了這份字帖的署名……

    薛睿。

    果然是他!

    通紅的眼中流不出眼淚,姜顏緊緊攥著宣紙,冷冷笑出聲來。

    一旁的蔡岐也認出了薛睿的名字,一時神情莫辨。

    薛家人,皇後娘娘的娘家,太子的最大支持者,國舅之子……廳內霎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沈寂。

    陽光照不到的陰影中,蔡岐拇指下意識摩挲著腰間的刀柄,許久才問:“姜顏,你確定是這份字跡?”

    姜顏唇瓣抖動,望著指腹沾染的金粉,篤定道,“筆鋒,宣紙,流金墨,三樣都與誆騙阿玉的信箋一致,怎麼可能有錯!”

    蔡岐疑惑:“流金墨?”

    “近來應天府士族中盛行一種徽州墨,匠人在錘墨時融入了細膩的金粉,寫出來的字隱隱有金光隱現,故而叫做‘流金墨’,專供應天府權貴士子。只可惜,這種墨一年只產五百條,一向可遇不可求,而兇手那份紙箋上就有少量金粉,天下怎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想必是兇手為了隱藏身份,故意臨時換了低劣的油煙墨,卻未來得及將硯臺洗凈,故而先前的流金墨殘留硯臺中,隨著油煙墨一同寫在了給阮玉的紙條上。”

    說到此,姜顏面色略微蒼白,眸中拉著血絲,“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查查薛睿手裏有無用過的流金墨。若他做賊心虛毀滅了證據,便查查今年新流入應天府的流金墨購買名單上面,有無薛家相關的買賣。”

    她分析得實在是太過冷靜清晰,牽扯出的不僅是一樁兇案那般簡單。薛家勢力割據朝堂一半,在場數人的臉色皆是變了變,幾乎能預見到未來將是怎樣一場腥風血雨……

    亦或是,石沈大海,毫無波瀾。

    “來人,即刻將此事上報指揮使大人。其余人等,隨我去平津侯府一趟。”說罷,蔡岐又望向姜顏,眼裏有掙紮之色,半晌才低沈道,“姜顏,你先下去休息,讓苻離陪著你。”

    姜顏沒動,只反問道:“蔡撫使不發逮捕令?”

    “此案關系重大,我需稟告上級方可行動。”蔡岐道,“不過你放心,我自會竭力懲兇揚善,還你們一個公道。”

    “我要聽審,要親眼見你們緝兇歸案。”姜顏毫不示弱,目光倔強,“還有,那封信為何會出現在阿玉房中?高墻大院,男子無法涉足女舍,所以必定有女子為薛睿傳信,須得一並查出來!”

    她甚至能想象薛家兄妹是如何沆瀣一氣殘害阮玉!是垂涎阮玉美色,還是記恨那日痛斥駁了他們兄妹臉面?

    “姜顏,不可造次!”這次發話的是馮祭酒。他刻意壓低了聲音,示意姜顏道,“查案的事交給錦衣衛,你且退下,去看看阮玉的傷勢。”

    姜顏依舊站著不動,可眼裏的恨意卻是動搖了幾分。

    馮祭酒自然看得出,阮玉便是她此時的軟肋。

    “我想那位姑娘,此時最需要你在她身邊陪伴。”蔡岐放緩聲音,又朝外輕喝,“苻離,帶她下去休息。”

    門吱呀一聲打開,苻離幾乎立即閃身進來,抱拳道:“是。”

    姜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隨著苻離出門的。廣業堂後的花苑中,她坐在石凳上,緊張松懈過後,一夜未眠的疲乏和痛楚相繼湧上,令她的身子一陣一陣地發冷。

    陽光刺目卻沒有溫度,她還記得那日阮玉在這裏痛斥薛家兄妹的模樣,那樣生動,那樣勇敢,不過才過了幾日,怎的就天翻地覆變成了如今境地……

    是她錯了罷,她不該讓阮玉出頭的。

    苻離不知從何處尋了木質托盤過來,上頭放著醬肉、小炒並一碗溫熱的小米粥。他亦是一夜未眠,眼中卻不見疲憊,只有難以掩飾的心疼,撥開頭頂垂下的紫薇花枝走過來,在姜顏身邊坐下,低聲道:“吃點東西。”

    他哄得生澀,姜顏恍若不聞。

    見她不動,苻離便沈默著舀了一勺小米粥,吹了吹,輕輕遞到姜顏嘴邊。

    姜顏眼睛一紅,在眼淚落下來之前猛地扭過頭道:“我不想吃。”

    說完才發現自己語氣並不算好,她怔楞了一會兒,才紅著眼傾身,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輕輕地擁住了苻離。

    苻離拿著粥碗的手僵了僵,微微張大的眸中有一瞬的失神。若是沒有記錯,這該是姜顏第一次主動擁抱他……

    可是很快,溫熱的淚濡濕了他的肩。

    “抱歉。”壓抑哭腔的話在耳邊響起,帶著深深的愧疚,也不知是在說與誰聽。“苻離,我不該說什麼為她餞行的話的,不該那麼急著離開國子監……是我害了阿玉。”

    “姜顏,你在鉆牛角尖。”苻離眸色清冷,嗓音卻是前所未有的輕柔,壓低聲音道,“錦衣衛已前去薛家緝查。你先吃東西,吃完,我帶你去見阮玉。”

    一瞬間的情緒決堤,聽到苻離沈穩的聲音,她很快平復下來,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道:“我自己吃。”

    雖然眼睛濕紅,睫毛上還掛著一點淚珠,卻已不似先前那般失控。

    苻離將粥碗地給她,看著她埋著頭一口一口,幾乎是機械地將粥水往嘴裏送,不由心中悶痛,伸手撫了撫她濕潤的眼角,“姜顏,我不想再讓你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 阮玉不會死的。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4:05

第五十六章

    坤寧宮內, 平津侯夫人和陳國老夫人皆穿命婦服,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 不住朝榻上斜倚的皇後望去, 欲言又止。

    張皇後頭戴龍鳳朱翠冠, 身穿真紅大袖衣,紅羅裙,妝容精致卻難掩病容,望著下方跪著的薛晚晴喝道:“還不說實話!”

    病中動氣, 引得她止不住掩袖咳嗽, 一旁的宮女慌忙跪拜給她順氣。

    薛晚晴跪在冷硬的地磚上,有氣不敢撒,只委屈地看了一旁坐立的外祖母和母親, 道:“不是我幹的, 我為何要承認?”

    張皇後接過宮婢遞來的帕子, 捂在嘴邊,喘息道:“阮知府的女兒是在自己房中發現紙條的,國子監禮教森嚴, 睿兒便是有同天的本事也進不了女舍, 不是你幫他還能有誰!”

    “姨母, 真不是我!”薛晚晴也急了。忽的, 她腦中靈光一現, 想到了某個名字,不由喃喃道,“難道是她?”

    “你到底知道什麼?說出來!”皇後少見的疾言厲色, 加重語氣道,“若再有欺瞞,休怪本宮翻臉無情!”

    “不會欺瞞不會欺瞞!”平津侯夫人立即站出來,哀求似的望著自己的妹妹,“晚晴和睿兒雖然性子頑劣驕縱些,但心性純良,斷不會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定是有人誣陷!還望娘娘看在昔日姐妹情分上,救救我兒!”

    說罷,她啜泣著作勢要拜。

    薛晚晴眼裏含著淚,卻仍氣鼓鼓驕橫道,“是,我知是道兄長一直心儀阮玉那個狐媚子,好幾次說過要將她納為妻室,不了料阮家與謝家定了親,兄長心有不甘,也說過要‘想法子生米煮成熟飯’的渾話。我只當他是玩笑,委實不知道他會冒用姜顏的字跡,將阮玉騙去煙雨樓,又逼得她墜下樓去……”

    “晚晴!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頭發花白的陳國老夫人氣得儀態盡失,倏地從椅子上起來,尖利的指甲幾乎刺到薛晚晴的眼球,怒道,“錦衣衛用來構陷你兄長的話,你也信得?”

    薛晚晴說真話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好哇的一聲哭起來,斷斷續續道,“姨母,我真的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屋內一片混亂,張皇後不理會薛晚晴,只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無力道:“以睿兒的品性,這事到底是構陷還是事實,母親應該很清楚罷?”

    陳國老夫人一向強硬慣了,聞言將手中長杖一頓,面色不悅,“娘娘,您別忘了您和太子的位置是誰扶穩的?如今太子羽翼未豐,英王和允王還虎視在側,娘娘就不信我這老母親的話了?”

    這話算是觸了逆鱗。

    張皇後睜眼,一向溫和的目光霎時變得淩厲,絲毫不懼道:“子不教,父之過!本宮平日裏就提醒過母親和姐姐,莫要對睿兒太過縱容,將他們兄妹倆送去國子監,也是盼著他們能收斂心性端正做人,可你們非是不聽,屢屢縱容他們兄妹胡鬧,已是丟盡本宮顏面!”

    見張皇後動了肝火,平津侯夫人也有些怕了,一邊打圓場一邊啜泣道,“睿兒已經被蔡岐帶走了,詔獄是什麼地方娘娘最清楚了,睿兒還不知道被折騰成什麼樣子呢!這可真是要了臣婦的老命!娘娘要殺他,不如連姐姐我一塊兒殺了罷!”

    “住嘴!他當初闖下禍端的時候,就該料到有今日。”皇後胸中一陣悶痛,眼前發昏,扶著額頭踉蹌了一步,又在宮婢的攙扶下躺回榻上,喘息了許久,才命令道,“你們且回府,風尖浪口的,莫要隨意進宮落人口舌。”

    “娘娘!睿兒是家中獨子,薛家唯一的男丁。他若出了什麼閃失,太子亦會……”

    “夠了,你們退下!”張皇後胸膛起伏,厲聲道,“本宮知道該怎麼做,輪不到你們來置喙!”

    待這衣著鮮麗的三代母女相互攙扶著拜離,皇後才如同強弩之末,眼前一黑朝一旁倒去。宮婢們手忙腳亂地接住她軟倒的身姿,剛要去叫太醫,皇後卻是雙眸緊閉,胸口急促起伏一番,忽的扭頭朝一旁嘔出鮮血來。

    這一幕剛巧被匆匆進門的太子見到。

    他幾乎是立刻奔過來,擠開團團圍住的宮婢們,蹲身將昏厥嘔血的皇後輕輕靠在懷中,喚道:“母後!母後你醒醒!”說罷,他扭頭呵斥,“你們還楞著做什麼,快傳太醫!快!”

    “皇兒……”

    皇後悠悠轉醒,嘴角噴濺的血漬映在蒼白的皮膚上,像是淒艷的花。從年底祭天歸途中遇刺受驚,她的身體便一直不曾好過,又因薛睿鬧出大事,薛、張二家施壓,她郁積於心,更是雪上加霜。

    “我方才,看見外祖母和姨母從這出去。”朱文禮用袖子給皇後擦去嘴角的血沫,隱忍道,“是因為薛睿的事嗎?”

    “你已聽說了?”張皇後毫無血色的唇動了動,笑得有些蒼涼,“他們助本宮登上後位,卻也傷本宮傷得最深,就像是一個夢魘一樣,使我不得片刻安寧。”

    朱文禮鎮定了些許,同宮婢們一起講皇後攙扶至榻上,隨即屏退左右,遞了茶水道:“薛家人不學無術,朝中早有怨言。她們今日來此完全只顧薛睿死活,卻無視母後病容,母後既是如此難過,便……舍了他們罷。”

    最後一句,朱文禮說得極輕,只有二人能聽見。

    “皇上在諸多兒子中一向偏愛允王,你能成為儲君少不了薛、張二家助力。若兗州知府不肯息事寧人,薛睿這事一旦捅出,你勢必會受牽連。”

    皇後就著朱文禮的手飲了一口茶,漱了口,方一字一句道,“送女學生聯姻也好,拉攏朝中重臣也罷,本宮只為一條,便是保你東宮儲君之位!”

    夏日的天說變就變,中午還是烈日炎炎,午後便聚了雲墨,刮起了涼風,一片風雨欲來之勢。

    因傷勢過重,阮玉暫且安置在濟仁堂醫館內的廂房,由阮家老嬤嬤照看。

    苻離將姜顏送往醫館門口。他率先下馬,再將姜顏扶下來,拉著她的手強硬道:“你臉色太差了,不可再勞心傷神,一切有我。”

    姜顏勉強笑了笑,應道:“好。”

    “酉時我來接你。”

    見姜顏應允,苻離這才略微放心,才翻身上馬,以刀柄一拍馬臀,朝北鎮撫司詔獄奔去。

    邁進那藥味彌漫的門檻前,姜顏做了許久的準備,才讓自己的神情看上去不那麼狼狽。定了定神,她伸手推開門,立即有一個四十余歲的婦人局促起身。

    那婦人顯然是認得姜顏的,亦紅著眼睛福了一禮道:“姜姑娘。”

    姜顏僵硬轉動脖頸,越過婦人的肩,看到床榻上血跡斑斑、滿身繃帶的阮玉。

    剎那間,姜顏幾乎沒能認出阮玉的樣子,喉間一哽,眼眶再一次濕潤。

    “趙嬤嬤。”姜顏將路上買的阿膠等物放在破舊的小桌案上,緩步走到阮玉床榻邊站定,“我來……看看阿玉。”

    說話間,眼淚終是不可抑制地落了下來。

    “姑娘請坐。”趙嬤嬤將屋內唯一的一把椅子讓給姜顏,自己取了蒲扇站在一旁,給阮玉和姜顏搖扇。

    姜顏望著頭上、手臂、腿上俱是纏了繃帶的阮玉,望著她被藥水和鮮血浸得紅紅黃黃的的傷處,想要撫摸卻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門外爐子上煎著藥,姜顏強迫自己將視線從阮玉蒼白的臉上移開,看見一旁的四方桌。

    桌上擺著一把琵琶,是阮玉平日慣用的那把,平日一直收在國子監的雅閣中,不知怎的出現在了這。

    姜顏楞了楞,伸指摸了摸琵琶弦,問道:“趙嬤嬤,方才有人來看過阿玉麼?”

    “有,是個清秀溫和的公子,穿著儒服,想來應該是國子監的學生。”趙嬤嬤道,“不過他並未自報姓名,只是看了玉娘子片刻,放下琵琶便走了。”

    清秀溫和的公子,又是監內學生……莫非是謝公子?

    姜顏無暇多想,點點頭,望著額上顫了重重紗布的阮玉道:“阿玉何時能醒?”

    “大夫說玉娘子斷了三處骨頭,頭部受創,興許十天半月就能醒來,興許……興許一輩子也就如此罷”

    說到此,趙嬤嬤悄悄抹了把淚,“唉,我奉老爺之命接姑娘回府待嫁,誰知竟出了這等橫禍!這讓我如何同老爺交代啊!”

    姜顏眼眸通紅,強壓住淚意啞聲道:“嬤嬤放心,阿玉所受的苦,我定要他們百倍償還。”

    “玉娘子的事,官爺們已同我說了。也是我家姑娘命苦,好好的去喝茶,怎麼就失足從高處跌下來了呢?”趙嬤嬤邊搖扇子邊哽咽道,“還好有位姓苻的錦衣衛少年幫襯著,給玉娘子請了最好的大夫。就連皇後娘娘也差了太醫院的人來,還送了許多名貴的藥材……”

    “趙嬤嬤,你在說什麼?”越聽越不對勁,姜顏眉頭一蹙,嗓音沈了幾分,“什麼叫做……‘失足’跌落?”

    “不是我家姑娘出去喝茶,探身在窗外看風景時不小心從樓上跌落麼?那些官爺親口同我說的。”趙嬤嬤見姜顏的面色冷了下來,訥訥道,“姜姑娘,老婆子嘴拙,可有說錯什麼?”

    姜顏緊握成拳,嘴角卻是向上彎出一個譏誚的弧度,冷聲道:“原來如此。他們竟是,這般同你說的……”

    轟隆隆——

    電閃雷鳴,豆大的雨水毫無征兆地侵襲大地。

    六月初三,薛睿被國子監除名,阮玉墜樓案突然移交至刑部和大理寺處理。

    六月初六,兗州知府阮紹被召喚回京,升為戶部尚書,並補償昏迷不醒的阮家女錢銀及珍貴藥材,賜婢女服侍。

    六月初八,大理寺在天家授權之下暗改證據證詞,阮玉之事以‘意外失足跌落’草草結案,真相如何早已成了一個說不得的秘密。

    六月初十,大病初愈的張皇後與太子一同駕臨國子監,依照慣例慰問即將鄉試的監生,遴選人才。

    鄉試前的最後一次考課,勝出的前三甲將有幸獲得與當朝太子及祭酒面談的機會,詢經問策,或當面請教今年科舉議題及風向,謂之私學。私學雖然不能獲得今年科考題目,但卻能收獲諸多經驗,故而諸生俱是躍躍欲試,哪怕是擠破腦袋也要獲此殊榮。

    廣業堂大廳內,荀司業拿起最後一份試卷,頓了頓,才擡眼望向最後一排的位置,欣慰道:“……一甲,姜顏。”

    窗邊斜陽正好,姿容艷麗的少女懶洋洋起身。窗縫處投入的陽光落在她的眼裏,明媚張揚,卻又深不可測,仿佛一個迎風踏浪的鬥士,坦然踏上漫長的征程。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抱臂站在墻角):今天沒有親親,不開心。

    好好好,安排上安排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4:21

第五十七章

    蟬鳴陣陣, 烈日如火,烤得人皮膚生疼。唯有水榭陰涼處還存著幾分涼爽之意,空氣中氤氳著荷香,聞著倒消了幾分灼熱。

    程溫和另一名學生已請教完畢,太子一一為其解答。皇後憑欄而望,時不時將手中的魚食拋在藕池中, 引來一大群銀紅二色的鯉魚爭相搶奪。

    見姜顏久久不語, 張皇後終於轉過溫和精致的臉來, 問道:“姜顏,此次你是一甲, 就沒有什麼話要問麼?”

    光影交錯間, 姜顏一襲素色的儒服, 腦後的發帶隨風飄舞, 聞言擡眸笑道:“回娘娘, 學生要說的話,旁人聽不得。”

    聞言,太子朱文禮的神色稍變,擔憂地望了姜顏一眼。

    皇後的神情看不出喜怒,聞言沈吟片刻, 將手中的魚餌盡數傾瀉在池中, 輕聲道:“你們退下罷。”

    程溫和另一位學生拱手作別, 侍婢們也福禮退下,水榭中只剩下皇後、朱文禮和姜顏三人。

    魚兒吃盡了餌食,毫無留戀地劃尾離去, 唯有挺立的荷葉在烈日下微微搖動,越是炎熱,它便綠得越發精神。不多時,皇後率先開口,嗓音綿綿的沒有什麼力度,道:“本宮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本宮得提醒你,阮玉的事就是個意外,也……只能是個意外。”

    “自打我們進了國子監,便一直處於風尖浪口,阮玉因身段風流,所受之苦比我更甚。學生今日奪魁,所求不為名不為利,只為求娘娘還阿玉一個公道。”說罷,姜顏攏袖長躬,看著粼粼的水光在皇後的繡鞋上蕩漾,堅定道,“大理寺如此草率結案,包庇罪犯,豈非寒了天下人的心?若是有朝一日阿玉醒來,娘娘可曾想過,她會是如何心情?”

    “姜顏,你如此聰慧,難道看不出本宮是在保護阮玉的清白麼!”皇後悠悠起身,面色不似先前溫和淡然,壓低聲音道,“本宮也是女人,自然知道名聲對於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麼。若眾人知道阮玉是與男子私會才遭此劫難,你讓阮家人如何想?讓世人如何看待阮玉?有朝一日她醒來,又該如何面對滿城的流言蜚語?”

    姜顏閉了閉眼,直起身來,“這麼說來,娘娘承認阿玉是薛睿所害了?”

    皇後未曾回答,只道:“你非要如此窮追不舍?”

    姜顏笑著搖了搖頭,腰間的薄紗系帶隨風飄飖,朗聲問:“娘娘可曾聽說過《越人失美玉》的故事?”

    皇後瞇了瞇狹長的鳳眸,沒有說話,似乎想看她到底在耍什麼花招。

    姜顏微微昂首,自顧自道:“越人有美玉,捂於懷中,入市集,玉遭竊。報之官府,府中人斥曰:‘有此美玉而不私藏宅中,招搖過市,無怪乎竊。竊玉者無過失,應是汝之不慎耳!’”

    聽她說完,皇後恍然,“越人在市集上被偷了美玉,官府之人非但不緝拿竊賊,反而責怪越人沒有藏好寶貝……姜顏,你這是在含沙射影地指摘本宮本末倒置,不為阮玉做主?”

    “學生不敢指摘娘娘,只是就事論事。”姜顏道,“娘娘說不懲處真兇,是在保全阮玉的名節,可是阮玉之案就如同越人失玉一樣,應該緝拿真兇以振君威,而不是憂心阮玉沒有護好自己的名節。再者……”

    姜顏抿了抿唇,望著面色漸冷的皇後,終是不吐不快,一語中的,“您包庇薛家,有幾分是真為阮玉著想,又有幾分是為太子打算呢?”

    張皇後一拍雕欄,警告道:“放肆!本宮送你來讀書,你就是這麼同本宮說話!”

    “母後!母後,您大病初愈,切勿動怒!”一旁的朱文禮暗自為姜顏捏了一把汗,忙橫亙二人之間,轉向姜顏道,“姜顏,你快退下。”

    “皇兒,這裏沒有你插嘴的份!”被戳到了痛處,皇後多年來的忍辱負重全在此刻爆發。她知道姜顏所說俱是事實,卻又無力改變,字字句句都成了紮向她心裏的刺,令她坐立難安。

    皇後呼吸急促,指著姜顏道,“你跪下!”

    姜顏沒有多說,依言跪下,雖跪得挺直,目光卻依舊執拗。

    張皇後深吸一口氣,待平復了心情,方低聲道:“姜顏,本宮最後再勸你一次,薛、張二家連本宮和太子都要禮讓三分,不是你一個區區女學生能撼動的!你若執意鬧事,連累的可就不是阮、姜二家……本宮並非在恐嚇你,阮玉已是如此,你的前程不能斷送在這,明白麼!”

    張皇後眼中情緒復雜,言辭懇切不像是作假。姜顏知道,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也是有軟肋的,那便是太子。

    皇後的娘家和姐夫薛家的勢力,一向是太子登基的助力,朱文禮並不是皇帝最得寵的兒子,卻是皇後娘娘唯一的期望,她斷不會為了一個小小的阮玉而自斷臂膀。

    姜顏早料到了如此,正因為看得太過透徹,所以才愈發失望。

    “娘娘,如若我的前程是一片官官相護的黑暗腐朽,那麼這樣的前程,我寧願不要。”

    陽光明媚,光影扶疏,姜顏清清落落地站著,面上沒有一絲的猶疑和懼意,只平靜一笑,“我孜孜不倦地要求嚴懲真兇,不是為了給我自己泄憤,更不是為難娘娘,而是為了還阮玉一份清白,給世人一個公道。我們得讓那些在下層掙紮的、受屈辱的人們仍然能看到希望,看到公理終將勝利。”

    “你是要以一人之力,掀起滿城風雨?”皇後怒道,“你這是蚍蜉撼樹!”

    蚍蜉撼樹,雖力微而誌高。

    姜顏品味著這個詞,垂下眼輕輕一笑,“娘娘,我以為您是我們的光,在這一刻之前,我仍對您有所期望。”

    皇後面色不動,描畫精致的眉目中蘊著一國之後的威儀。她神情復雜地望著直挺挺跪下的倔強少女,“你既是如此冥頑不化,便好生跪著,沒想清楚不許起來。”

    “這裏是國子監,學生言行當以儒家禮教為準。”身後忽的傳來一個蒼老的嗓音,循聲望去,岑司業和荀司業負手而來,一旁還跟著一位俊俏的少年,正是苻家二公子苻璟。

    不用說,二位司業來這,多半是苻璟在通風報信。

    岑司業在姜顏身邊站立,朝皇後拱手道,“敢問皇後娘娘,臣的學生是犯了哪一條禮教?若真言行逾矩,臣自當訓斥請罪!”

    皇後簡直無奈,只覺太陽穴突突作痛,疲憊道:“岑卿,你來添什麼亂?”

    岑司業依舊鐵青著臉,啞聲道:“既是並無過錯,姜顏,你起來!”見姜顏不動,岑司業橫眼道,“老夫如何教導你的?‘威武不能屈’,無錯之人,何須下跪!”

    最後一句宛若醍醐灌頂,久久在姜顏心中回蕩。

    自入學以來,岑司業一直對她多有苛刻,責罵過,也懲罰過。從前姜顏不懂,甚至有些討厭這個執拗古板的老頭,現在,她卻忽然有些懂他了。

    天高雲淡,有鳥翼掠過屋脊,朱文禮讓宮婢先扶皇後回宮休息,繼而轉過身來,對姜顏道:“姜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姜顏看了司業們一眼,這才微微頷首:“當然!殿下請。”

    博士廳內,姜顏給朱文禮沏了茶。見朱文禮欲言又止,她收了茶托順勢道:“殿下不必道歉。犯了錯的是薛家人,殿下和娘娘只是做了對你們而言最有利的選擇而已。”

    朱文禮張了張嘴,話還未說出口,便又被姜顏猜了個正著:“殿下也不必勸我,我也只是做了我認為最正確的選擇而已。”

    “母後其實最欣賞你,她做此決定實屬無奈。”朱文禮一身朱紅繡金的常服,望著茶盞中微微蕩漾的淺碧色茶水道,“不過你放心,若我他日掌權,必將重審此案,還阮家一個公道。”

    姜顏退至一旁,神情並無朱文禮想象中那般開心。

    沈默了一會兒,她道:“今日之事讓我明白,一個人不該將所有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有些東西,天生就該是自己去爭取、去改變的。”

    朱文禮問:“你打算如何?”

    “聽聞若是高中狀元,便得聖上所賜金牌令一塊,執令可於皇城之中暢通無阻,亦或是翻案昭雪,請問殿下可有其事?”

    “確有其事。”

    “又聽聞朝中官員無論大小,皆可上書奏折,參與律法修訂與議政,可有其事?”

    “不錯。”

    聞言,姜顏下意識繞著腰間的玉穗子,緩緩勾起一抹淡笑,輕而沈穩道:“如若說,我選擇科舉入仕呢。”

    石破天驚的一番話,朱文禮瞳仁微縮,下意識起身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此路兇險萬分,豈是你一介女流能走通的?”

    姜顏微擡下巴,瞇著眸子道:“曾經有個人告訴我,只要路是對的,就不怕坎坷。我,信他。”

    “你……”朱文禮嘴唇幾番張合,終是緩緩坐下道,“你可知道若你選擇了科舉,便是放棄了苻離?”

    姜顏繞著玉穗子的手一頓,垂下眼良久不語。

    朱文禮摩挲著茶盞,又道:“女子參加科考,需三名德才兼備、地位高崇之人為其保薦。”

    話已至此,無需多言,姜顏拱手道:“不勞殿下操心,學生自會前去求祭酒、司業保薦……”

    “我給你寫保書。”朱文禮直視著她訝異的眸子,微微一笑,“取筆墨來,我親自保薦你入試。”

    六月十八,姜顏用自己的朱批兌換了一日假期,買了諸多滋補藥材前去探望阮玉。

    阮知府正在來應天府赴任的路上,禮部已提前置好了府邸,趙嬤嬤便帶著昏迷不醒的阮玉搬了進去。

    時隔半月,阮玉的傷勢已痊愈了些許,不似先前那般血淋淋的觸目驚心,只是額上和身上依舊纏著繃帶,少不得要留疤不說,身形也消瘦了許多,不似先前凹凸豐腴。

    姜顏只當阮玉睡著了,拉著她毫無知覺的手聊了許多,從好幾次險些將苻璟喊成了‘苻離’聊到幾日前的那場考課,從枯燥的八股格律聊到讀不完的聖賢文章,絮絮叨叨的也不知疲倦。

    快到午時了,姜顏還約了苻離見面,便俯身摸了摸阮玉結了細微血痂的臉頰,低聲道:“好想再聽你彈一曲琵琶。”笑了笑,又道,“你要快些好起來,那些欺辱你的人終將得到他們應有的報應。”

    說完,她辭別趙嬤嬤,去了上膳齋。

    隨著店中夥計的指引上樓,姜顏叩門進去,便見窗邊茶案邊坐著一身白袍的苻離,背影挺拔清冷,讓人平白想起高山上終年不化的雪。

    他應是來了有一段時辰,正提筆在紙上寫著什麼,多半是為了騰出時間同她見面,將那些不打緊的審訊案錄之類挪到食肆來撰寫了。

    姜顏難得穿了襲水碧色的裙裳,窈窕清麗,進門左右四顧一番,方屈膝在苻離對面坐下,托腮道:“今日怎的定了上膳齋?以前那間食肆不是挺好的麼,菜品好吃還便宜。”

    “上膳齋有特供的鱸魚和鹿肉,帶你嘗嘗。”苻離筆鋒不停,語氣不似往常清冷,問道,“你身上有藥味,去見過阮玉了?”

    姜顏‘嗯’了一聲,道:“皮肉傷倒是好多了,就是人不見醒。阮知府赴京上任,想來也是吃下女兒的啞巴虧了。”難免有些心寒。

    盛夏天氣燥熱,悶得人心煩意亂,可不知為何,只要一見到苻離泰山崩於前而不色變的模樣,姜顏心中的那絲悶意便煙消雲散了。可惜苻離專心寫案錄,連一個眼神也未曾給她,姜顏便坐不住了,撐著下巴望了苻離許久,忽的一勾嘴唇,使壞般隔著茶案親了親苻離的嘴唇。

    那是一個稍縱即逝的吻,起於姜顏,終於姜顏,盛夏的陽光從窗外投入,鍍亮了兩人相抵的側顏。

    僅是一瞬,姜顏恢復原樣端坐,望著微微睜大眼眸的苻離笑道:“你的字不穩。”

    苻離垂眼,果然見最後一個字的筆鋒傾斜,在紙上拖了一條小小的尾巴,橫亙在滿紙端正的行楷中,顯得格外突兀。

    姜顏找到了樂趣似的,又叩了叩案幾,狡黠道:“你的心不靜……唔!”

    話還未說完,苻離目光一沈,伸手將她拽過來以唇封緘,堵住了她那張洋洋得意的嘴。

    寫好的宣紙揉皺,毛筆墜落在地,濺開一樹墨色的梅。這一吻可比方才要熱烈許多,姜顏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推了許久才推開苻離,上氣不接下氣道:“你這麼用力作甚?精氣都快被你吸幹了。”

    苻離尤不滿足,擡起系著玄黑牛皮護腕的手擦了擦唇角的水漬,壓低聲音道:“你就這麼想我?”

    姜顏簡直好笑,也摸了摸被吻得生疼的唇反駁:“看這情形,怎麼都該是你更想我罷?”

    “你先惹我的。”苻離哼了聲,隨手撿起散落的紙筆,頓了頓,想起什麼似的道,“宮中消息,皇上給允王指婚了。”

    允王?

    看來皇上還真是寵愛這個不成器的皇子,求丹問藥之余,還不忘照顧他的婚事。畢竟太子殿下至今都還未曾娶妃呢,也不見得他老人家著急。

    思及此,姜顏隨意問道:“哦?誰家姑娘這麼倒黴?”

    苻離目光沈了些許,道:“襄城伯庶出的三女兒,李沈露。”

    姜顏嘴角的笑意僵了僵。片刻,她問:“為允王保媒的是誰?”

    苻離道:“平津侯夫人,薛睿之母。”

    風吹開記憶的塵埃,抽絲剝繭,真相漸漸浮出水面。姜顏很快悟出了端倪,瞇著眼睛道:“阿玉一出事,李沈露便成了待嫁的允王妃,保媒的偏偏是薛家,天下哪有這般巧合之事?出現在阿玉房中的字條只可能是女子送進來的,我一直以為替薛睿辦事的是薛晚晴,如今看來怕是另有端倪。”

    “李沈露此人看似純良,實則心思歹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參與此案也未可知。”苻離伸手將裝著冰塊的銅盆往姜顏面前挪了挪,方冷聲道,“只是此案連蔡撫使都無權過問,我官階低微,短時間內難以徹查。”

    姜顏道:“李沈露不是一直傾慕太子麼?我本以為她那般貪慕權勢的女人,應該想盡辦法成為太子妃才對。”

    “允王貪玩好色,生性愚鈍,比太子更好掌控。”苻離瞇了瞇眼,“這個女人不簡單,以後若有交集,你不可不防她。”

    姜顏點頭。

    差不多到了用午膳的時辰,苻離起身讓小二上菜,再回位置上時,便見姜顏垂著雙眸,眉頭微蹙,似乎頗有憂慮。

    苻離將一疊豆糕置於她手邊,問道:“你在想什麼?”

    姜顏恍然回神,望著苻離深邃的眼波,忽的不知該如何開口。

    苻離只當她是為阮玉的事情抱不平,便倒了杯涼茶,低聲安撫道:“阮玉的事你無需擔心,萬事有我在,薛睿逍遙不了多久。”

    “苻離……”

    姜顏猶疑了片刻,終是輕嘆一聲打斷他,“苻離,我已決意參與科考。”

    雲層遮住了陽光,屋內有了一瞬的晦暗。寂靜中,只能聽見門外來往的腳步聲和彼此的呼吸聲,姜顏從苻離淡墨矜貴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略微忐忑的容顏。

    或許是一瞬,又或許是漫長,雲翳散開,陽光重新傾瀉大地,照亮了窗欞,鍍亮了苻離的眉目。

    “若你是在詢問我的意見,那麼我告訴你,我不同意。”他平靜地將茶壺放置一旁,望著姜顏字字句句清晰道,“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為你達成,包括嚴懲薛家為阮玉伸冤。唯有讓我放棄婚約這一條,我寧死不願。”

    他的語氣太過篤定,並無商量的余地。姜顏一時無法直視他的眼睛,嘆道:“若我,不是在詢問你的意見,而是……唔!”

    又來!

    姜顏睜大眼,試圖將扣住她後腦勺深吻的少年推開,氣喘籲籲含糊道:“你先放開……”話還未說完,又被盡數堵了回去。

    “姜顏,你休想!”苻離眼裏閃著清冷的光。上次見他這般神情,還是在朔州殺敵的時候,堅定而又強大,仿佛所向披靡、無所不能。

    他強硬地將姜顏按入自己懷中,垂下頭在她耳畔啞聲道:“你招惹了我,許了諾,此生便只能是我的妻!至於其他的,你給我時間,我定為你完成。”

    作者有話要說: 阿顏:唉,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我沒有要放棄你啊……

    苻離:我不聽我不聽我不……嗯????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4:33

第五十八章

    撒著蔥姜絲的清蒸鱸魚和孜然飄香的烤鹿肉陸續被呈上來, 可兩名年輕的食客誰也不曾多看佳肴一眼, 只靜靜對視, 仿佛在進行一場無形的拉鋸戰。

    店小二察覺到了氣氛不對, 堆著笑說了聲“客官請慢用”, 便悄悄掩門出去。

    食物的香味誘散開來, 苻離沈默著布置碗筷,不知在想些什麼。

    姜顏替他將紙筆收好, 想了想,還是輕聲道:“我以前讀書, 其實渾噩的很, 並不十分清楚自己將來要去做什麼、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你在國子監時, 我還能和你爭爭第一, 你離開國子監後,我卻連前三甲都保不住了, 如同井底之蛙一般甘於現狀。”

    苻離放置筷子的動作明顯緩慢了下來,姜顏知道他在聽,繼而道:“阮知府接受了調令便是在向皇權妥協,皇後和太子也忙著爭權奪勢, 如今除了我,再無人可以站出來幫阿玉……苻離, 你知道我並不是一個甘於認輸的人, 我已有我自己想走的路,就像是當初你離開國子監入錦衣衛一樣。”

    苻離將筷子扣在她面前,淡然道:“我說了, 你想要的,我都會替你去爭取。”

    姜顏只是笑著搖了搖頭,明媚的眼中多了幾分堅定,“這一年來你從雲霄之上跌落塵泥,又從塵泥之中爬到如今的位置,受了多少傷、流了多少汗,我都看在眼裏,我不願你卷入其中,亦不想再讓你跌回原點。”說到此,她輕輕松松地舒了口氣,歪歪地撐著腦袋道,“可我就不同了,我本就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苻離皺眉擡眼,面色不善地反問。

    “好,這句且算我說錯。”姜顏無意識地繞著腰間的青纓繩玉環,道,“你給我四年,可好?”

    苻離定定地望著她,眼波深不見底。四年時間說長不長,到那時兩人也不過是二十二三的年紀,可世間萬事一夜便能風雲變幻,一時情濃也能一時情淡,四年之後等待他倆的是什麼,誰也無法預料。

    “我知道,要你平白等上四年,未免太過自私,如若你不願意……”

    “我若不願意,你會放棄科舉,還是放棄我?”

    姜顏微微愕然,隨即道:“苻離,自你我定情,我便從未想過放棄你。但是,我也不能放棄我自己,我的路,得由我自己一步一步去走完。你若不願意,四年之後我再向你請罪,若你娶了她人,我也不會怪你……只是,我終身不會再嫁。”

    最後一句說得輕而果決,落在心上如有千鈞。

    桌上冰塊散發出絲絲縷縷的寒氣,苻離並未作答,執筷道:“吃飯。”

    姜顏知道自己未來要走的是怎樣一條坎坷的道路,更明白此刻苻離的心中定是波瀾起伏。這個話題放一放也好,雙方都需要靜心想想……

    思及此,姜顏點頭,難得乖巧道:“好。”

    一頓飯吃得比往常沈默,‘雖有佳肴,不知其旨’大抵說的就是此番情形罷。姜顏戳著雪白的飯粒,一邊不住擡眼瞄苻離的神情,見他不露喜怒,心中難免在意。她想了想,按著袖子擡手,夾了一塊沒有刺的魚腹肉給苻離,笑著活絡氣氛:“‘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小苻大人多吃些。”

    苻離望著自己碗中雪白的魚肉,凝霜的目光柔和了些許,擡手夾了一塊炙鹿肉放入姜顏碗中,“三年。”語氣雖不太情願,但好歹不似先前那般清冷。

    姜顏將鹿肉送入口中,瞇著眼直笑,仿佛打了一場勝仗似的道:“好,就定三年。”

    “莫高興得太早,說好的三年,一天都不能多。”苻離沈聲道,“三年後無論成敗,你都要改姓苻姜氏,若是不從,我便將你綁來拜堂。”

    “那可不一定。或許三年後,你還不是千戶呢。”姜顏咬著筷子,想起了苻離當初的承諾,打趣道,“當初,是誰說會在我離開國子監前,攢夠聘禮的?”

    苻離卻道:“你要看麼?”

    姜顏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聘禮。”苻離淡淡的。

    不會真備好聘禮了罷?錦衣衛油水這麼足?

    姜顏心虛了一瞬,撓著鬢角道:“過兩年再看罷,過兩年。”

    苻離望了她一會兒,忽的伸手抹去她嘴角的飯粒,指腹卻在她的唇上久久停留,良久才壓低聲音道:“三年內若有危險,你需馬上抽身,這已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他的眸子很沈很深,抿著唇看她的樣子倔強而執著。姜顏直到這一刻才恍然間發現,原來苻離竟已變化如此之大,曾經與她比肩的少年已成為一座只能仰望的高山,獨當一面。

    姜顏眼裏倒映著他的模樣,鄭重點頭。

    八月,秋陽高照,桂子飄香。

    姜顏這月余讀書讀得昏天黑地,所寫的文章、韻詩和策論都快將寢房填滿,雙手之上的墨跡就不曾幹涸過,往往讀到深夜,直接滿手墨漬合衣便睡。今晨起床,不知不覺中連腰帶都松了一圈,算是體會到什麼才是前人所說的‘衣帶漸寬終不悔’了。

    八月初八,監生提前一日入場參加鄉試。

    姜顏也是到了考棚前才發現鄔眠雪竟也來了,正笑吟吟地倚在柵欄處朝她招手。

    “阿雪?”姜顏又驚又喜,背著包裹迎上去道,“你怎的在這?是來送我趕考的?”

    “才不是!我陪你一起考,免得你一人來此太過孤獨。”說著,鄔眠雪拍了拍自己肩上沈甸甸的包裹,笑出嘴邊的小梨渦,“我可是求了祭酒司業許久,才求來保薦書報名呢。”

    姜顏笑得很是張揚,眨著眼問:“你到底是來陪我,還是陪魏驚鴻吶?”

    “自然是你!男女學生不在一個考棚,我又見不著他。”鄔眠雪說著,挽著姜顏的手道,“走罷,我們進去。”

    有鄔眠雪在,姜顏不由心情大好,笑著點頭。正轉身欲走,忽聞身後馬蹄噠噠靠近,一騎飛奔而來,又被巡考守門的士兵攔下,喝道:“來者何人?”

    “我乃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

    一個熟悉的嗓音傳來,姜顏腳步一頓,猛地回過頭去。

    苻離一身錦衣衛官袍,正握著韁繩立於高頭大馬上,目光越過層層森嚴的戒備和來來往往的監生、秀才,與姜顏訝然的視線交織在一起。

    前幾日苻離還來信說北鎮撫司大小案件忙碌,與大理寺摩擦甚多,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姜顏還以為他不會來送考了,今日見他絕塵而來,著實感動了一把。

    “大人,實在是抱歉。”守門的衛兵統領朝苻離抱拳道,“鄉試重地,閑人不得擅入!”

    被攔在了門外,苻離索性翻身下馬,從馬背上解下一個鼓囊囊的布包,交給巡考官檢查完畢後方大步走來,隔著鐵柵欄與姜顏相望,示意道:“過來。”

    鄔眠雪朝姜顏擠眉弄眼,笑得意味深長。

    姜顏將身上的布包解下交給鄔眠雪,隨即走到柵欄旁站定,笑望著身著鮮衣戰襖、腰懸繡春刀的苻離,嘆道:“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鄉試斷斷續續要折騰八天,你帶那麼一點東西,是要冷死還是餓死自己?”苻離顯然是一路疾馳過來的,氣息略微不穩,試圖將手中沈甸甸、鼓囊囊的包袱從柵欄縫隙中遞過來,“吃食和衣物都給你備好的,水囊裏有降暑涼茶,風熱傷寒藥丸各一瓶,以備不時之需……”

    話還未說完,他一頓,微微擰起眉頭。

    包袱實在太過碩大,擠不進柵欄的縫隙,最後還是交給門外的守衛送進來。

    姜顏領了包袱,又回到柵欄邊同苻離告別。說是告別,但千言萬語也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還是姜顏笑著擺擺手,“好啦,你快回去罷。我又不是小孩兒,會照顧自己。”

    苻離點了點頭,又在姜顏轉身離去時喚住她,道:“十五日散考,我還在此處等你。”

    周圍送考趕考的人很多,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苻離卓然而立,依舊是最耀眼的模樣。錦衣衛百戶的官帽壓在他眉上,說不出的疏朗俊逸。

    姜顏回頭,立於光影斑駁的樹蔭下,笑得比初秋的陽光更暖,點頭道:“好。”

    考棚男女分開,姜顏和鄔眠雪分到的是兩間單獨的棚子,負責搜身的是宮中調過來的兩位姑姑。這兩位姑姑應是資歷深的老人了,做事一絲不茍,查的十分細致,連發髻都要解下來一縷縷查過,於是當姜顏看到姑姑們解開苻離送來的包裹,拿出一件披風,一盒滴酥鮑螺,一盒豆糕,肉脯果幹各兩包,葡萄一串,石榴兩個,藥瓶兩只,油紙包的肉餅,甚至還有大米和油鹽等物時,她實在是憋笑憋得慌。

    入了考棚,姜顏才佩服苻離的細心周到。

    八月的太陽依舊熱烈,而棚子簡易不散熱,裏頭如同蒸籠似的,夜裏又涼的很,多虧了苻離準備好的涼茶和披風才勉強捱過第一日。

    八月初九正式考試,第一日考的是四書經義,姜顏硬著頭皮套八股格律,寫完後修修改改,竟也還算滿意。

    飯食需自己解決,姜顏不擅庖廚,胡亂煮了一鍋粥應付,就著肉餅吃完便休息了會兒。接下來的韻詩倒是她的長項,做了五六首,挑了最滿意的兩首交上去,這第一日便算完了。

    第二場考得是五經,思路還算清晰,筆走龍蛇,亦是很快交卷。中途不知道是抓到哪位考生私夾舞弊,被巡考官押解出去的時候,姜顏還有興致伸出頭去看了場熱鬧,可到了第三場,漫長的鄉試已經進行到第八天,姜顏漸漸的只覺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腦子像是灌鉛似的沈重。

    秋蟬陣陣中,總算是到了考完交卷的時辰,她坐在小隔間中足足有一刻鐘才緩過神來。

    出了考棚,什麼勝負得失都拋之腦後了,亦無法回憶起自己答了些什麼內容,渾身像是繃到極致後又松下的弓弦,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度,只如遊魂一般順著人潮出門去。

    鄔眠雪亦是一臉菜色,哭喪著臉道:“不來了,下次再也不來考了!”說著,她左右四顧,似乎在嗡嗡鬧騰的人潮中尋找什麼。

    姜顏知道她在等魏驚鴻,便道:“你去找魏公子罷,我自個兒回去。”

    鄔眠雪有些不放心,姜顏便笑著推了推她道:“去罷去罷,我沒事。”

    鄔眠雪頗不好意思,抿著唇道:“那……我走了?”

    姜顏點頭,朝她揮揮手,兩人便在考場門外的柏樹下分道而行。

    八天,斷斷續續三場考,已是榨幹了姜顏的全部精力。她從未如此疲憊過,又從未這般輕松過,仿佛負重而行,終於能在此刻卸下包袱短暫休憩一番……不知當年苻離初入錦衣衛時,是否也是這般感受?

    正想著,夕陽斜灑,十丈開外的柵欄外站著一人,身高腿長,英姿凜凜,不是苻離是誰?

    姜顏這才想起,苻離說過今日回來接她的。混沌的大腦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倒是先一步做出了反應。她朝著苻離走去,苻離亦看到了她,皂靴邁動,朝她大步走來。

    夕陽是最好的染料,潑金染紅,視線成了一片柔和的暖黃色。風過無聲,頭頂的杏葉沙沙吟唱,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隔著兩尺的距離對視。

    姜顏望著苻離俊逸的眉目半晌,才揉了揉疲憊酸澀的眼睛,緩緩說了句:“好困啊。”

    是真的很困,嗓音綿綿的,帶著鼻音,聽起來倒像是撒嬌。苻離眸色一動,擡臂拉下她揉眼睛的手,低聲道:“我雇了馬車,送你去吃飯。若是想睡,便在車上睡一會兒,到了我再叫你。”

    他沒有問姜顏考得如何,眼中全是內斂的信任。

    姜顏點了點頭,任憑苻離領她上了馬車。

    車內已細心地準備好了幹凈的靠枕和吃食,苻離將一盒點心遞給姜顏,道:“吃點。”

    姜顏伸手接過,打開一看,不由嘴角一勾,“原來又是一年中秋了啊。”

    印著‘禦品’二字的糕點盒,裏頭是四塊金黃的月團,上頭點綴著幾顆黑芝麻,香味撲鼻。記憶與去年重疊,姜顏撚起一塊聞了聞,問道:“今年是什麼口味的?”

    “蓮蓉。”苻離道,“嘗嘗看。”

    姜顏便倚在靠墊上,撚起月團細細咬了一口,瞇著眼笑道:“又香又甜,不過,還是蟹黃的好吃。”大概是因為,蟹黃月團是苻離入錦衣衛後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的緣故罷。

    迄今為止,姜顏仍是能回憶出苻離當時期待而又故作輕松的模樣。

    馬車搖晃,苻離低頭將護腕上的牛筋繩系緊了些,恍惚間似乎沒聽到姜顏的聲響了,擡頭一看,不由怔住。

    姜顏不知何時歪在馬車中睡著了,手中拿著咬了一半的蓮蓉月團,淡色的唇微微張開,露出一點雪白的牙齒,唇瓣上還沾著糕點屑……如此乖巧安靜,倒與平日那副張牙舞爪、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大不相同。

    苻離的目光不自覺溫柔下來,輕輕伸過手,試圖將她手中的半塊月團取出來,免得馬車顛簸,碎屑弄臟了她素白的儒服。誰知才剛拿過月團,卻見姜顏的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他懷裏,以他胸膛為枕,睡得正深沈。

    這樣都不曾醒來,顯然是困到極致了。

    苻離一動不敢動,生怕弄醒她,只將月團收好,小心地騰出一只手來,將姜顏輕輕地摟入自己懷中,明明是錦衣衛叱吒風雲的少年才俊,查案緝拿令人聞風喪膽,此時卻像是守護什麼稀世珍寶一般,眸中浸潤著淡淡的心疼。

    掀開車簾,他壓低了聲音吩咐車夫:“調頭去榮昌樓。”頓了頓,又補充道,“慢些,她睡著了。”

    這一睡,姜顏便從日落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迷迷糊糊翻了個身,才覺察出床鋪的陌生,她悠然睜眼,首先看到的是一頂紅綃軟帳,繼而是陌生的桌椅擺設,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熏香,看上去像是一家裝潢華貴的客棧酒樓之類。

    外頭有人來來往往,循聲望去,只見房中門扇半開著,透過敞開的縫隙看去,似乎有幾個年輕的錦衣衛校尉正在同某人說些什麼。

    這到底是哪兒?

    姜顏揉著眼睛起身,規規矩矩蓋在胸口的被褥便滑了下去。也是奇怪了,姜顏一向睡姿奇特,從沒有哪天醒來後,被子是規整地蓋在身上的,多半是團成一團壓在了身下,今日怎麼……

    正迷糊間,門外的人談完了正事,沒多想便推門進來,繼而楞住。

    苻離依舊穿著昨日的武袍,視線落在姜顏的胸口處,而後猛地轉過身去,背對著姜顏,耳尖微紅道:“我讓小二送熱水來,你……快些穿好衣物。”

    姜顏極少見苻離這般失態的模樣,下意識低頭一看,只見單薄的夏季儒服微微松散,隱約露出了鎖骨和一抹纖白的抹胸。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4:50

第五十九章

    算算時辰, 姜顏快有一整日不曾吃過東西, 睡醒了方覺餓得慌, 披衣下床時幾乎軟得站不住腳。

    苻離叩門進來時, 姜顏正執了一枚銅鏡坐在窗邊, 動作遲緩去壓平鬢邊一縷翹起的頭發。她睡相太過不羈, 頭發睡一晚起來亂糟糟的,怎麼也壓不下去, 不由顯出幾分不耐來。

    苻離見她唉聲嘆氣,動作略微僵硬, 便進門將毛巾和銅盆放於案幾上, 帶著些許愉悅道:“你這模樣, 不知情的還以為我把你怎麼樣了呢。”說到此, 他不由又想起了方才衣襟下隱現的精致鎖骨,不由身上一陣燥熱, 掩飾似的扭過頭去不看她。

    看來今日苻離心情不錯,竟然也學會開玩笑了。

    “你能把我怎麼樣,方才嚇得奪門而出的不是你麼?”姜顏扭了扭睡得酸痛的脖子,嘆道, “好餓,手腳酸軟, 渾身沒一點勁兒。”

    苻離擰了毛巾遞給她, “已經讓店家去準備膳食了,等你梳洗完就能送上來。”

    姜顏伸手接過,用溫熱的毛巾仔細擦了臉, 渾噩遲鈍的大腦這才清醒過來。她用手壓了壓鬢角的碎發,那一縷頭發被她壓下,又倏地翹起,調皮得很。

    姜顏頂著略微淩亂的長發蹙眉許久,忽的眼睛一亮,望著苻離道:“哎,小苻大人!你幫姑娘梳過頭發麼?”

    苻離似乎被她問住了,楞了一會兒,狐疑地看著她說:“家中並無幼妹,故而不曾。”

    說還未說完,姜顏便將手中的檀木梳遞到他面前,瞇著眼笑,滿臉都寫著‘請你幫我梳頭’幾個字。秋晨淡薄的陽光從窗外斜斜照入,將她翹起的發絲鍍成金色,半邊臉頰浸潤在晨光中,不施粉黛而尤顯明麗。

    苻離早猜到她一肚子壞主意。

    下意識接過檀木梳,姜顏已經很自覺的側過身去,任憑三千青絲如墨般傾瀉而下。苻離微微蹙眉,從小到大,從未有人敢讓他伺候過梳洗,但換了姜顏,他非但不生氣,竟還隱隱生出一種理應如此的感覺來。

    伸手撚起一縷青絲,冰涼柔滑的觸感在指縫間穿梭,勾起心中的一絲癢意。

    姜顏拿著小銅鏡,從鏡中看到苻離撚著自己的一束頭發,一本正經地來回梳理的模樣,不由忍笑,用空著的右手拿起案幾上備好的茶盞,抿了一口花茶,咕嚕咕嚕漱了口,傾身吐在小盅中,突然感嘆道:“你說,岑司業會不會怨我?”

    姜顏一傾身亂動,那縷長發便從苻離掌心逃離。苻離只好重新抓了一束發絲,指腹摩挲了一會兒,方問:“為何?”

    “因為清高守禮的苻離竟然和我夜不歸宿,可不是我將司業的得意門生帶壞了麼?”她一邊胡言亂語,一邊又含了一口馨香的濃花茶咕嚕咕嚕仰首,再俯身吐至小盅中。

    一仰一俯間,苻離便不能好好給她梳頭了,不由擡手去按她的腦門,試圖穩住她亂動的身子,誰知這一按竟連她的眉眼也遮住了。掌心的眼睫微微抖動,苻離垂眼,從銅鏡中看到姜顏精致的鼻尖和微微張開的紅唇,昏黃模糊而又充斥著莫名的誘惑。

    視線猝不及防變成一片黑暗,姜顏執著銅鏡,無措地眨眨眼,又眨眨眼,搖晃腦袋試圖掙開他的束縛,笑著說:“你擋住我的眼睛作甚?”

    話剛落音,忽覺耳側有濕潤的氣息拂過,接著唇上一軟,苻離俯身吻住了她微微張開的唇瓣。

    因被蒙住了眼睛,姜顏看不見苻離是何神情,所有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唇上,每一次舔舐和輕咬都比以往更能撩動心神。唇齒間殘留著花茶的清香,所有要說的話語全變成了濕潤的‘唔唔’聲,連姜顏這種厚臉皮慣了的人聽著,都覺得莫名羞恥。

    但很快的,這股羞恥的感覺被拋諸腦後,余下的只有動情後的心慌意亂。

    一吻綿長,苻離除了氣息微亂,自始至終都很安靜,可眼中的執念偏生又是那般深沈且瘋狂。唇分後,他修長幹凈的手指依舊覆在姜顏眼上,直到深吸一口氣整理好神色,才緩緩將手拿開,露出姜顏水光盈盈的眉眼。

    金色的陽光重新映入眼簾,姜顏被晃到。她本能地瞇了瞇眼,從銅鏡中看到苻離擡起手背抵在唇上,似乎是為自己的情難自禁而懊惱,又似乎是在回味方才那個悠長的深吻。

    姜顏嘴唇濕潤發麻,心臟突突亂了節拍,憋笑憋了好一會兒才問:“突然親我作甚?”

    苻離回神,清了清嗓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梳著她的頭發,淡淡道:“是你引-誘的。”

    空氣中的旖旎並未散去,姜顏噗嗤一聲道:“也不知是某人的定力太淺,還是我的本事太大,竟能三番五次讓你失態。”

    “不過是看在你是我未過門的女人的份上,讓著你些。”雖說如此,苻離手中的動作還是停了下來,看著姜顏白裏透紅的耳尖道,“我有些後悔,許你三年了。”

    他神情認真,嗓音帶著些許情動的低啞,說不出的撩人。

    姜顏轉過身,正要開口,樓下的店小二卻恰在此時送了飯食上來,叩門打破了屋內旖旎的氣氛。

    姜顏只好從苻離手中拿回梳子,將頭發梳服貼了,用緞帶在頭頂紮了個簡單的髻,皺皺鼻子起身道:“好香啊!我都許久不曾好好地吃上一頓了。”

    話題被岔開,苻離只好收斂多余的情緒,起身坐在桌旁,先從湯罐中盛了半碗紅棗豬肚湯放到姜顏面前,道:“你餓了一夜,先喝點湯暖腹。”

    說起這個,姜顏倒想起一事來,“對了,還不知道這是哪兒呢。”

    “榮昌樓。昨天你睡得太沈,只好先送你來這休息,誰知你一睡便是一整夜。”

    “我睡得太沈,都不記得發生了什麼。”

    說到這,姜顏抿下嘴裏的湯,刻意壓低聲音問苻離道:“那,你怎麼把我挪到房裏來的?”

    見苻離不語,她猜測,“背過來的,還是抱過來的?”

    苻離順手夾了個蝦仁餃子塞在姜顏嘴裏,試圖堵住她喋喋不休的那張嘴。姜顏將鮮香無比的蝦餃咽下,忍不住又問道:“那你昨晚睡哪兒?”

    苻離擡眼,淡淡道:“你說呢?”

    姜顏睡姿奇特,從沒有哪一日醒來被子是規矩蓋在身上的,今早醒來卻是規規矩矩,想來也知道苻離應是在房中守了一夜。盡管心下明了,姜顏還是忍不住逗弄苻離,笑道:“虧岑司業一直誇你清高守禮呢,誰知你竟是這樣的人。”

    “我若是不守禮,你今晨起來就不是這番光景了。”苻離眼裏蘊著淡淡的笑意,故作從容道,“好好吃飯。”

    鄉試放榜還需半月,姜顏也不去推測自己考得如何,只忘乎所以地放松了七八日。這日同苻離登高賞菊,他日又與他泛舟品蟹,雖嘴上不說,但兩人心裏都明白:若是殿試及第,這樣清閑膩歪的日子便不復存在了。

    若說唯一傷神的,便是阮知府接任禮部尚書,而阮玉卻依舊昏迷不曾醒來,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藥都不管用。

    有時姜顏真怕,怕她像程溫的妹妹一樣,熬不到真兇伏法的那天……

    八月底,江風微冷,畫舫琵琶聲悅耳,空氣中彌漫著醉人的菊花酒香。

    若是往日,姜顏是不屑於去吃蟹的,拆蟹工作繁瑣冗長不說,蟹肉還少,倒不如去買現成的蟹黃包劃算。不過想想,秋日不吃蟹飲酒,總覺得少了幾分風雅情趣,便約了苻離在秦淮河的畫舫上吃新鮮捕來的大蟹。

    一盤清蒸的大蟹,點綴著幾朵紫菊,姜顏掰了半塊蟹在嘴裏吮著,眼巴巴看著苻離用‘蟹八件’將蟹腿、蟹身裏的肉一點點搜羅出來,不禁佩服道:“我吃蟹都是囫圇吞棗,將蟹腿嚼吧嚼吧便吐了,可沒你這樣的耐心。”

    說完,就見苻離放下拆蟹的銀質小叉,取了濕棉布一根根拭凈手指,這才將那堆滿了蟹肉和黃的蟹殼推至姜顏面前,道:“若不是為了陪你,我也沒耐心拆蟹。”

    姜顏望著面前堆成小山的蟹肉,心中一暖,問道:“你不喜歡吃蟹?”

    “從前不喜歡。”頓了頓,苻離斟了一杯酒飲盡,又道,“有你在,便也尚可。”

    姜顏噗嗤一笑,坦然拿起那堆滿了肉的蟹殼,淋上些許蘸料,道:“多謝多謝,我權當是你誇我了。”

    兩人插科打諢地鬧著,吃完蟹已是申時,苻離還趕著回北鎮撫司交接值夜,便先行送姜顏回國子監。

    臨別前,苻離對姜顏道:“放榜後,你再待在國子監多有不便,我為你在長安街旁尋了一處幹凈的房舍,年底過來你便可以搬進去。”

    姜顏回憶了一番,“長安街……那不是你住的地方麼?”

    苻離倒是坦然,承認道:“與我隔街相望。”

    “我說小苻大人,你整天忙得腳不沾地的,還有心思琢磨這些呢?”姜顏一想起將來兩人隔街相望、毗鄰而居的情景,就止不住好笑,捂著肚子道,“你買的房?”

    “租賃。是我同僚的舊房,已經翻新過。”苻離道,“以後你殿試入仕,禮部自會分給你房舍,無需再買。”

    也是,應天府的房舍價格很高,以苻離現在的境況不一定能買得起。

    想了想,姜顏道:“來年我會自己尋去處,不用你費心。總是勞你做這做那的,我心裏很是過意不去。”

    “知道就好。”苻離望著她正色道,“欠下的,等你以後過了門再慢慢還。”

    “你還是去準備你的聘禮罷。”姜顏乜了他一眼,轉身朝國子監大門走去,優哉遊哉道,“以後若我官銜在你之上,指不定是誰欠誰呢。”

    身後,苻離抱刀而站,逆著午後的斜陽輕勾嘴角,笑意稍縱即逝。

    姜顏穿著一襲杏色的束袖,身後紅楓飄落如火,剛進門便見荀司業親自端著茶托,從回廊另一端走來。

    姜顏立刻站立一旁,笑著朝荀司業拱手問好:“荀司業!”

    見姜顏歸來,荀司業明顯松了口氣,朝她頷首,示意她過來,“姜顏,你來的正好。”

    “什麼事,荀司業?”

    姜顏喜笑顏開地迎上來,荀司業卻是微不可察地嘆了聲,將手中的茶托交給姜顏,道:“去博士廳罷,已有貴客等你多時。”

    “等我?”姜顏不確定地問,“是誰家貴客?”

    荀司業只是擺擺手,道:“你去了便知。”

    什麼人吶,如此神神秘秘的?不會是皇後娘娘來了罷?

    姜顏滿心疑惑,小心翼翼地端著茶托趕去博士廳,伸手叩了叩門。不多時,裏面傳來一個渾沈的嗓音:“進來。”

    這個聲音……

    姜顏心下暗驚,一手端著托盤,一手推開虛掩的門扉進去,果然在主座上見到了一身松青常服的苻首輔。

    自苻離離家入了錦衣衛,姜顏與苻首輔便沒了交集,此行他專門來見自己,姜顏一時拿不準是何意思。

    心下思緒飛轉,她面上倒是一派淡然,將茶托放至案幾上,沏了茶,不疾不徐地朝上座的苻恪拱手行禮:“學生姜顏,見過首輔大人。”

    “不必多禮。”苻首輔神情莫測,瞧不出喜怒,只朝旁邊微擡下頜,沈沈道,“坐。”

    姜顏並未落座,從容道:“學生不敢。”

    苻首輔沒說話。可即便是坐著,他依舊氣勢逼人,令人難以直視。

    片刻,他端起茶盞吹了吹茶末,方緩緩道:“我聽太子說,姜姑娘今年參加了鄉試,想要做女子科考的第一人。”

    只一句話,姜顏便知道他來這的目的了,不由攥緊五指道:“是。”

    “那你可還記得,本朝新出律令,女子科考不得參政,不得與男性官員聯姻?”

    “記得。”

    苻首輔啜了一口茶,頷首道:“當年先父為報恩,給你和離兒訂下姻親,我確有不滿,卻並未想過要退婚毀約。這兩年來,你與離兒走到一起也實屬不易,不過,你既是選擇走上科舉之路,想必已做出了取舍。”

    姜顏道:“首輔大人不妨直說。”

    “離兒雖違背家訓做了一介武夫,但終歸是我苻家子孫,家規先不說,他身為北鎮撫司百戶,乃是直接隸屬聖上的錦衣衛,朝中的那些金科玉律他不得不從。”苻首輔放下茶盞,撐著扶手起身道,“既是如此,兩家的婚約便算不得數。”

    姜顏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道:“首輔大人是要解了兩家的婚約?”

    苻首輔道:“非是我要解約,而是你已舍棄了離兒。姜顏,你若還打算繼續科考,那半塊玉便留不得。”

    指尖碰到了腰間懸掛的殘玉,她下意識攥住,掌心被玉的棱角硌得生疼,卻恍若不察。片刻,她擡眸堅定道:“我與苻離約好了三年,這三年內我有一件必須要去完成的事,三年之後無論成敗,我都會回到她身邊安安分分地做他的妻。”

    聞言,苻首輔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似的,嘴角動了動,笑意卻不曾到達眼底。他看著姜顏的時候,眼神平靜且老辣,如同在看空氣一般,一眼便能望到底。

    “三年?呵,終究是年輕人,只憑著一腔熱血做事。可這世上向來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朝堂就是一張網,你進的去,未必能出得來。”頓了頓,苻首輔道,“苻家一向安身立命,決不冒險。今日,你便在此做個抉擇罷。”

    這無疑是一個艱難的選擇,因為姜顏面對的不是苻離,而是他的父親——那個為百官之首、德高望重的男人。

    沈沈的目光落在身上,姜顏挺直背脊站立的每一刻,都像是過了百年般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她掌心用力,將青纓繩掛著的殘玉從腰間拽了下來,隨即緩步走到苻首輔面前,平靜地攤開手。

    掌心發紅,有兩道深深的印痕,上頭躺著半塊通透的殘玉。

    “這玉,是苻家長輩贈給姜家的,理應還給苻家長輩。”頓了頓,她深吸一口氣篤定道,“今日還玉,只是了斷上一輩的恩怨,但我決不放棄苻離,無論如何我都將心悅於他。即便沒有了婚約,我也會靠自己的實力和他走到一起。”

    “婚姻並非兒戲,須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了婚約信物,豈是你想走便能和他走到一起的?”

    “不試一試,如何知道不能呢?三年而已,我會證明給您看。”說罷,她將殘玉輕輕擱在一旁的案幾上,再一拱手,轉身離去。

    恍神間,苻恪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清風傲骨的姜侍郎。

    “姜顏,官場並非戲臺,而是戰場。”身後,苻恪的聲音穩穩傳來,帶著幾分告誡,“你好自為之。”

    姜顏步伐稍頓,卻沒有回頭。

    九月初放榜,姜顏沒有去看,省得擠破了腦袋。消息還是鄔眠雪帶回來的,這個將門虎女終於褪去了白兔似的偽裝,步履生風,一把推開房門,將趴在書卷堆裏打瞌睡的姜顏搖醒,大聲笑道:“恭喜阿顏,鄉試第二!”

    姜顏掀開眼皮看了一眼,復又閉上,換了個方向繼續睡,朦朦朧朧地想:原來只是第二啊……

    連解元都算不上。

    “阿顏!你中舉啦聽見沒有!”鄔眠雪無奈道,“快起來梳洗,報喜的官差就在路上了,還得準備些銀兩酬謝人家!”

    姜顏不為所動。

    鄔眠雪叉腰看了她片刻,忽然道:“苻離在門外等你,約莫是來道喜……”

    話還未說完,姜顏倏地坐直身子,兩眼一亮道:“我出門一趟。”

    “哎,阿顏!官差要來了!”

    “你替我我應付一下罷,回來我再將喜錢還你!”

    今日陽光出奇的燦爛,姜顏小跑出門,一路上遇見不少同窗和後輩朝她道喜,眼神頗為艷羨,看來大家都去看放榜了。姜顏胡亂點頭回應,出了門,果見苻離一身百戶武袍,手按繡春刀,正側身同苻璟說些什麼。

    門口備了馬車,他應是來得匆忙,連錦衣衛的官袍都沒換掉,官帽壓著眉峰,眼眸隱藏在檐下的陰影中,平添幾分冷漠淩厲。見到姜顏前來,他神色微沈,對苻璟道:“你先下去。父親那邊,我會找機會說。”

    苻璟道了聲‘是’,又朝姜顏一拱手,笑道:“恭喜姐姐中舉!”

    姜顏笑瞇瞇點頭,對苻璟道:“小璟,一起出去吃午飯?”

    “我?”苻璟瞄了面色不善的兄長一眼,搖首道,“我還有功課要做,失陪!”說罷,轉身快步走了。

    “這小璟,跑這麼快作甚?”

    話音剛落,忽覺腕上一疼,苻離攥著她的手陰沈道:“你跟我來。”

    “哎苻離,你輕點兒!”

    姜顏被苻離拽上馬車,才剛坐穩,便見苻離撩開車簾吩咐趕車的下屬:“走!”

    那名年輕的錦衣衛撓了撓頭,小心問道:“那個大人,去哪兒?”

    苻離冷冷道:“人少的去處,不要停!”

    他的面色實在是說不上好,姜顏隱約察覺到了什麼,低頭揉著腕子緘默,又不住拿眼睛去瞄身側之人。

    下一刻,偷瞄的她被抓了個正著。

    苻離雙手擱在膝上,面色冷得能結霜,眸子裏卻蘊著怒火,問道:“玉呢?”

    馬車搖晃,姜顏看了他一會兒,才問道:“你都知道了?”

    與此同時,坤寧宮內,皇後倚著案幾端坐,精致的妝容難掩病態,接過太子遞上來的名單看了看,目光在某個名字上久久停留,忽而一笑:“果然有她。”

    想到了什麼,她對坐在一旁的苻恪道:“苻卿,聽聞老國公給令公子和姜顏指了婚事,既然姜顏選擇科考,那這婚事是否……”

    苻恪自然明白皇後的意思,悠悠起身,從袖中摸出半塊殘玉呈給一旁的宮女代為轉交,這才沈聲道:“臣蒙聖恩浩蕩,有幸位列百官之首,自然當做表率、恪守朝綱。臣已告知寧陽縣令,姜顏也歸還了信物,苻、姜兩家的婚事就此作罷。”

    張皇後搖了搖頭,道:“這丫頭聰慧果敢,是個成大事的……可惜了,她原與令公子是一對璧人的。”

    皇後雖這樣說著,可面上卻不見多少惋惜。

    苻恪並不表態,只躬身道:“臣告退。”

    皇後對太子道:“皇兒,送一送苻卿。”

    朱文禮道了聲‘是’,又轉而對苻恪道:“先生請。”

    不多時,朱文禮送客回來,見皇後依舊倚在案幾上,眉眼間流露出些許笑意,便道“

    母後今日很開心?”

    皇後回神,朝太子招招手,示意他過來,繼而道:“姜顏此舉,或許於我們而言恰是因禍得福。”

    朱文禮撩起朱紅描金的下擺,在皇後對面坐下,誠懇道:“兒臣愚鈍。”

    “你啊!知兒莫若母,你若真的愚鈍,會那麼痛快地為姜顏保薦?”皇後收攏名單卷軸,嘆道,“薛、張二家沆瀣一氣,怕是在朝中走不長遠,姜顏入仕會為你帶來新的人脈甚至是肱骨重臣。待你培植勢力,有了心腹,朝中換一換血也未必是件壞事。”

    朱文禮笑得溫潤憨厚,可眸子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澈。

    皇後又道:“再有,你已及冠成年,東宮也是時候需要一名女主人了。”

    朱文禮一怔,垂首內斂道:“母後,兒臣沒有心儀之人,不想……”

    “皇家哪有什麼真情?出身樣貌皆不要緊,關鍵是夠聰明,能助你坐穩江山才是正道。”說到此,皇後悠然道,“國子監十三個女孩兒大都指了婚事,唯有姜顏,本宮欣賞得很,卻至今未動她……”

    話說到此,弦外之音已是明了。

    朱文禮並不見多高興,只是笑著搖頭:“母後,君不奪臣妻,姜顏不行。”

    “以前的確不行,但她現在與苻家解了婚約,那便誰都可以追求她,包括太子。”皇後意味深長地說,“你一向仁厚,姜顏生性果敢,背後又有姜家和陸家,你們聯手,朝堂內外必能激濁揚清。”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5:12

第六十章

    “這事我原本要同你說的, 但你好幾日沒有音訊, 我便想著下次見面再談。”馬車內, 姜顏歉疚道, “卻不想, 你先一步知道了。”

    馬車搖晃, 苻離卻坐得穩如磐石,連衣裳褶皺都不曾變動, 渾身上下透著寒意。見他不說話,姜顏又小聲說了句, “反正,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物件……”

    “不是什麼重要的物件?”苻離涼涼一瞥, 望著姜顏幾番深呼吸, 才冷聲道,“你可知道那是我們的婚約?姜顏, 你心裏……可曾有我?”

    最後一句他說得極沈極低,還有一絲壓抑的顫抖,落在姜顏耳中卻如千斤重擊。

    “你這是什麼話?”姜顏無法相信這般質問的話語竟是從苻離嘴中問出,一時心中酸澀, 苦笑道,“我從小隨行自由, 自從與你在一起後, 你可曾見我多看別人一眼?我心裏有沒有你,你難道感受不到麼?”

    方才苻離問出那番話,心中便已隱隱有些後悔, 只是正在氣頭之上,又拉不下臉來道歉,便扭過頭去道:“婚約你都可以隨便舍去,還有什麼是不能舍的?”

    “你這話可冤枉死我了。那塊玉定的是我與定國公長孫的婚,當初你不顧一切去了錦衣衛,險些丟了苻家大公子的身份,我也沒怨你舍了我呀?”姜顏揉了揉鼻子,也扭過頭去不看他,悶悶道,“對我而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什麼玉,而是你。”

    一句話足以令冰雪消融,苻離猛地轉過頭來,喉結幾番滾動,嘴唇幾番輕啟,再開口時語氣柔和了不少,“姜顏,你已經還了兩次玉了,我心中難免多想。但你以後……以後涉及我倆的大事,你一定要先告知我再做決定,聽見了麼?”

    馬車不知道走到哪裏了,隱約可以聽見敲鑼打鼓的聲音,熱鬧非凡,應是官差在挨個給鄉試上榜的新舉人們報喜,姜顏聽了反倒空落落的,不覺得有多開心。

    見姜顏不笑也不說話了,苻離心中一緊,耐不住沈默似的悄悄拉住姜顏擱在身側的手,摩挲了一番,才示好般說,“只要你點點頭,多久我都等你。”

    姜顏這才斜過眼來看他,不點頭也不搖頭,手肘撐在車窗上堅定道:“那塊玉,是你家長輩留下的,你爹要我便還他。從今往後,我會靠自己的努力和你走在一起,除非是你先放手。”

    話剛說完,苻離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擁住,字字清晰道:“我說過,除非是我死,否則你一輩子也別想放手。”

    姜顏聽著他略微急促的心跳,心中的郁悶消散了不少,半晌才從他懷裏掙開,“好熱,你放開!我怎麼覺得,什麼便宜都讓你占盡了呢。”

    懷中一空,苻離垂下眼蓋住失落,伸手拿出藏在衣襟中的半塊殘玉,“既是如此,我這玉也不要了,下次我再送你更好的信物。”說罷,他攏指用力,將那半塊玉拽下來放置座位一旁。

    姜顏哼道:“不必啦,你送我的玉簪我一直收著呢,權當做新的定情信物罷。”

    “那你送我的護腕,我也要日日戴著。”苻離立即表態。

    如同撥雲見日,姜顏歪歪扭扭的坐著,笑道:“你說你這人,平日端莊穩重又運籌帷幄,怎麼今天就這般耐不住氣,還特地跑來找我興師問罪……要知道,今日可是我中舉的吉日呢。”

    苻離道:“也只有遇見你的事,我才會亂了分寸。”

    “狡辯。”姜顏瞇著靈動的雙眸,像一只慵懶的貓兒,“我們親也親過了,抱也抱過了,睡也睡過了,你還是不信任我。”

    苻離避重就輕,“未曾睡過。”

    “都同榻而眠了還未曾睡過?”姜顏故意道,“中秋那夜,也不知是誰在房中守了我一夜。”

    伶牙俐齒!苻離恨不得現在就辦了她,讓她領教領教什麼才叫做真正的‘睡過’。

    可一見到她眼底掩飾頗深的疲色,又不太忍心。

    “你多久不曾好好睡過了?”苻離問。

    “就昨晚看書看得晚了些。”姜顏不在意地擺擺手,示意他不必擔心。想到什麼,她又道,“其實我還玉,也是存了一點私心的。”

    苻離疑惑看她。

    “眾人皆以為苻、姜二家劃分了界限,這樣才不至於影響你的前程,若萬一哪天我真失敗了,好歹還有你在。我們倆至少要有一人在朝堂上站穩腳,才有底氣談未來。”說到此,姜顏‘哎呀’嘆了聲,遞給苻離一個哀怨的眼神,“你看,我心裏一直有你的,事事為你著想。”

    苻離被她逗樂了,眼底閃過一絲笑意,方才的氣勢洶洶全成了泡影,心中只留下如羽毛劃過般的輕癢。他撫過姜顏松散的發髻,傾身要去親吻她,卻被姜顏伸手制止。

    她說:“你今日對我生氣了,剝奪親吻權一日,以示懲戒。”

    苻離不為所動,親在了她橫擋的指尖上。一場興師問罪的風波,就這樣悄然平息在指尖的親吻裏。

    回到國子監,監中正熱鬧,門前栓著兩匹系著紅綢緞的大馬,還有一應嗩吶、鑼鼓樂人,其中官差模樣的一個中年男子正作揖同司業們說著什麼,見姜顏回來,看熱鬧的學生們便爭相道:“回來了回來了!新貴人來了!”

    那官差楞了楞神,眨眨眼,又眨眨眼,似乎並未料到自己負責報喜的竟是一個女子。半晌,他狐疑道:“您就是應天府鄉試第二名的新貴人……呃,姜顏?”

    “正是。”姜顏略一拱手回禮。

    官差回神,忙遞過中舉的報帖道:“恭喜恭喜!恭喜老爺……呃不,姑娘?”官差換了好幾個稱謂都不合適,只好訕笑道,“小人嘴拙,國子監中舉二十三人,還是頭一回見著女舉人。”

    說罷,他一揚手,示意身後的樂隊:“鑼鼓敲起來!恭賀國子學府二十三貴人高升!”

    於是又是咚咚鏘鏘一陣喜樂奏響。姜顏何曾見過這般陣仗,尤其是被人當稀罕物一般觀看,總覺得渾身不自在,便接了報帖,央求鄔眠雪墊了幾錢銀子並銅錢散發給報喜的官差和樂師們,這才有機會從人群中轉回房中,尋得片刻清凈。

    剛回房中喝了杯茶,又見嬤嬤匆匆來報:“姜姑娘,馮祭酒在博士廳等您。”

    祭酒?

    姜顏放下茶盞,道:“我這就去。”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喝了一杯茶,解了腹中饑渴,才往博士廳趕去。

    馮祭酒穿著緋紅色的官袍,烏紗官帽,胸襟上繡的雲雁盤桓在雲霄,栩栩如生。他示意姜顏免禮,這才負手而立,嘆息著說出一個不合時宜的消息:“聖上知道了皇後和太子讓女子參與科考的消息,大發雷霆。太子禁足,皇後脫簪請罪,怕是要鬧一場風波了。”

    噩耗來得突然,姜顏嘴角的笑意漸漸淡去。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道:“皇上不是許久不曾理政了麼?朝堂之事一直都是交給太子打理,皇後娘娘垂簾聽政的,怎麼今日突然……”

    “不管現今朝政大權在誰的手裏,天子依舊是天子,老虎病得再重,也是百獸之王啊!”馮祭酒徐徐道,“這事兒既然聖上插手了,則必有內情,你……萬事小心。”

    朝中微妙,姜顏並不是十分通透,便拱手躬身道:“請祭酒大人提點。”

    “再有半個月便是‘鹿鳴宴’,由禮部主持宴請應天府中百名中舉之人,以示皇恩浩蕩。若本官沒有猜錯,聖上多半會移駕赴宴。以聖上現今的身體狀況,一旦赴宴,十有**是為試探你而來。”

    說到此,馮祭酒又是舒了口氣,緩緩說道,“自古以來皆是男主外女主內,女子科考於聖上看來就是禍亂朝綱,只是有兩位司業和太子為你作保,這才沒有遷怒至你的身上。鹿鳴宴上,你一定要低調行事,切勿冒失激進,否則必將惹來殺身之禍。若你能平安度過鹿鳴宴,這為官之路也就成功一半了。”

    姜顏忙道:“學生謹記。”再擡起頭時,好興致徹底沒了,心中不免多了幾分沈重。

    鹿鳴宴設於奉天殿,由尚寶司負責擺設百余張案幾,另有教坊司樂師舞姬無數,宴席之上歌舞不斷。

    皇宮之內,殿宇巍峨,如高山疊嶂,金碧輝煌。姜顏束起長發,頭戴大帽,身穿圓領大袖青袍,袍子上繡祥雲暗紋,儼然就是一個容貌精致的少年郎。

    這身衣裳是禮部囑尚寶司統一發放給舉人們的,姜顏是女子,不比男子的尺寸,故而臨時定制,昨天才拿到手,今日一穿,倒也十分合身。

    入了宮,隨著小太監的指引進奉天殿,仙哥樂舞越發清晰,極目望去,殿裏殿外來來往往的都是清麗宮娥,以及同穿圓領青袍、頭戴大帽的舉人們,有青春正盛的弱冠少年,也有須發花白的耄耋老者,唯獨沒有像姜顏這樣的女子。

    可惜鄔眠雪落榜了,否則宴上還能找個伴。

    說起作伴,魏驚鴻、程溫和季懸也都中舉了,方才還是一路同行而來,誰知入了宮那幾人卻不見了蹤跡。想到此,姜顏穿梭在瓊林禦宴之中,一邊同那些好奇的、探究的、審視的各類人拱手回禮,一邊尋找魏驚鴻和程溫的身影。

    尋了許久未曾找到,過了殿前的藕池畫橋,清麗的宮娥捧著瓜果來來往往,路過姜顏身邊時,她們朝她身後之人略一屈膝:“百戶大人。”

    姜顏下意識回頭,便見苻離領著一隊錦衣衛巡視而來。說來也巧,在宴上都還能碰見他……

    秋陽高照,桂子飄香,姜顏略一微笑,朝苻離拱手,苻離亦抱拳回禮。直起身時,苻離吩咐身後的下屬:“把守四門,我稍後便來。”

    錦衣衛們領命,按著刀朝左右二門行去。苻離這才板著一張臉,示意姜顏跟上來,聲音卻倒比面色要暖許多,問道:“迷路了?”

    “不是,我在找魏驚鴻和程溫。”姜顏隔著兩步遠的距離跟在苻離身後,悄聲問,“你怎麼會在此?”

    “今天陛下會來赴宴,怕是沖著你來的。”接著,苻離朝文樓那邊一擡下頜,道,“魏驚鴻和程溫被太子詔去文樓,無暇顧及你,你自己多加小心。”

    姜顏笑了聲,緊繃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問道:“你是擔心我,特意請纓來此巡視的?”

    苻離不置可否,只領著她穿過人群,在一張案幾前站定。周圍人來人往,觥籌交錯,他不好聲張,壓低嗓音道:“你坐在這,切莫亂說亂動。我會在奉天殿外守著,不要怕。”

    姜顏笑著點頭,心中浮雲散盡,天光乍現,暖洋洋的一片。

    苻離略一頷首,深深望了姜顏一眼,轉身離去。自始至終他面色清冷,就像是隨手幫助了一個迷路的少年舉人一般,不曾露出絲毫的親昵和破綻。

    鹿鳴宴以鹿肉為主食,取‘高官厚祿’之意,以示天子惜才、前程似錦。姜顏身邊坐的是個略顯老態的黑瘦舉人,約莫寒門出身,舉止不太風雅,席間一直在不停地喝酒吃肉,塞得兩頰鼓鼓,就差舔盤子了,吃喝完畢又同身側的舉人閑扯,張口閉口都是‘子曰’。同座之人不太理他,他便轉過頭來望向姜顏,試圖同她搭話,可一見她細皮嫩肉像個姑娘家,這黑瘦舉人又生出幾分鄙夷來,冷哼一聲就轉過頭去。

    姜顏暗覺好笑,她都沒嫌棄對方粗魯,對方倒反嫌棄起她來了。

    正想著,一名端著拂塵的老太監邁著碎步匆匆進門,拉長音調高聲道:“聖上有旨——宣國子監舉人,兗州姜顏偏殿覲見!”

    心中一沈,該來的遲早會來。

    姜顏放下手中的葡萄,一番深呼吸後起身出列,跪拜道:“學生領旨。”

    歌舞聲停,席間安靜了片刻,接著如清水滴入油鍋,竊竊私語道:“怎麼像個女人?”

    “我記得他,榜單第二!當時看他的名字就覺得是個姑娘!”

    姜顏已無暇顧及他們議論了些什麼,攏著袖子隨同老太監而去。出門時,殿外候著的苻離擡眸望來,視線和姜顏有了短暫的相接。

    姜顏不著痕跡地朝他點點頭,繼而轉身,朝偏殿走去,每一步都仿佛有刀尖立於頭頂,懸而不落。

    老太監先行進門通報:“陛下,姜顏已候於偏殿外。”

    一個沙啞渾濁的嗓音有氣無力傳來:“宣。”

    姜顏攏袖進門,只見內侍肅然,宮娥嫻靜,珠寶和燭火將昏暗的廳堂照得十分敞亮。

    擡眼望去,一身龍袍的老皇帝斜斜倚在龍椅上,眼角耷拉,面色枯黃瘦削,而皇後跪坐榻下,正拿了帕子給皇帝擦滿額的虛汗。太子朱文禮、苻首輔及國子監祭酒馮九卿皆穿朝服立侍左右,苻恪和馮九卿都是老臣,面色頗為鎮定,倒是朱文禮濃黑的眉眼中盛著些許擔憂。

    和奉天殿的熱鬧截然不同,偏殿冷清寂靜,別說是大聲說話了,連呼吸聲都是放輕到了極致。姜顏雙手交疊舉於額前,行大禮跪拜道:“學生姜顏,拜見陛下!拜見皇後娘娘、太子殿下!”

    她以額觸地,龍椅上的皇上卻久久沒有回應,直到姜顏的膝蓋跪得酸麻,臉頰也一陣又一陣地充血,那個虛弱蒼老的聲音方再一次傳來:“擡起頭來。”

    姜顏直起身,緩緩擡頭,目光望向龍椅之上,卻見一旁的皇後不住給自己使眼色。姜顏會意,庶人不能直視天子,便垂下眼以不變應萬變。

    “這張臉倒是個討喜的,穿上這身青袍也有幾分灑脫。”皇帝耷拉著眼皮,花白的短須微微抖動,幹枯的嘴唇是常年服用丹藥造成的紫紅色,看上去頗為陰鷙。他似是身體不適,捶了捶膝蓋道,“朕求仙問藥的這些年,不理凡塵俗世,政務一向交給太子和內閣處理,皇後行教導之職,誰成想國體還未繁盛,倒動了老祖宗的規矩,給朕弄了一個女舉人出來了。”

    苻首輔悠悠拱手,沈聲道:“是臣辜負了陛下厚望。但皇後選拔貴女入國子監修習,也是為穩住大明國脈著想。”

    老皇帝擺擺手,如破舊的老水車般呼哧呼哧說道:“大明的國脈,什麼時候需要女人來穩了?皇後想培養女子賜予重臣結親,也未嘗不可,只是這廳中女子竟然穿上青袍中了舉人,這,又作何解釋?”

    “陛下。”馮祭酒出列,拱手道,“姜顏的才學不在男子之下,當初也只有苻首輔家的大公子能與她一較高下,陛下一向主張不論出身、唯才是舉,是臣等惜才,破格讓姜顏參加科舉。”

    “當初李易安、魚玄機亦是名噪一時的大才女,也不見得科舉入仕哪。”

    皇帝嗤笑了一聲,“朕聽聞,此女是太子和國子監司業們一同保薦參與鄉試的,故而將其單獨詔見來此,就是為了給諸位卿家和太子留個顏面。女子麼,就應該安居後宅,朝堂之上男女同列,未免有悖人倫,致使陰陽失調。若有了一個女官,將來女子便無心相夫教子,整日想著效仿姜氏入主朝堂幹政,朕的江山還能長久嗎?”

    見皇上一錘定音,科舉之路眼看就要被堵死,姜顏心中一緊,定了定神道:“陛下……”

    “皇上,臣妾有兩句話要說。”皇後猝不及防的將姜顏的話壓下去,跪拜在椅榻前。

    皇上‘唔’了一聲,道:“說。”

    皇後悄悄遞給姜顏一個眼神,示意她不要擅自言論,這才以額觸地跪拜,柔聲道:“允王定了襄城伯家的姻親,可太子卻還遲遲未曾婚配。本宮見姜顏聰慧機敏,參加科舉未必是件壞事,將來入朝輔佐太子也是合情合理的。”

    “皇後的意思,有意將此女許給太子?”

    “以她的才學,並不會輸於長孫皇後。”

    聞言,姜顏猛地擡起頭來,心中警鈴大作,咬了咬牙,正要起身反駁,身旁的太子倒是有了動作,搶先出列道:“父皇,母後,兒臣與姜顏乃是惺惺相惜的至交好友,並無將其娶入東宮的心思!姜顏才華出眾,一向是國子監魁首,若我為了一己之私折其羽翼、斷其前程,未免會寒了天下士子的心啊!”

    太子一改往常的溫和,話語鏗鏘有力,又回身看了姜顏一眼。

    那一眼十分復雜,有不舍,有憐惜,還有幾分看不透的情緒翻湧,最終又湮於一片沈默。他咽了咽嗓子,跪拜道,“何況,兒臣心中已有心儀之人,非是姜顏……”

    “太子!”皇後語氣帶著明顯的警告。

    皇上嘆了聲,胸腔中迸出些許雜音,擡手示意眾人安靜,疲乏道:“吵得朕頭疼。既然你們都將此女誇得天上有地上無,不如讓朕見識一番。”說罷,他一揮手,立即有老太監取了托盤,上放一個密封的錦囊,遞給下頭跪著的姜顏。

    皇上像是累極了似的,眼皮一眨一眨,啞聲道:“錦囊中有朕親自題寫的經義一句,一炷香的時間,命你做策論一篇。若是寫不出來亦或是筆力不足,朕便摘了你舉人的頭銜,貶為奴籍。”

    一炷香的時辰,只是平時考課策論的一半,皇上分明是在刁難她,讓她知難而退……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姜顏雙手接過,竭力讓聲音平穩道:“是。”

    紙團上寫的是《孟子》中言:“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太監給她搬了書案和團蒲,姜顏便撩起下擺跪坐團蒲上,鋪紙研墨。一炷香被點燃,每散發出來的一縷煙霧都像是催命符,姜顏提筆潤墨,懸腕的時候才發現手指抖得厲害,眾目睽睽,千鈞一發,若說不緊張那必定是假的。

    她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又徐徐吐出,再睜眼時她落下第一筆。進入狀態後,不覺時光飛逝,筆走龍蛇,寫到一半方覺自己部分言論不妥:方才聽皇上講話,因是保守之人,文章中提到的變更官員核定等策論怕是會引起他的反感,有女子幹政之嫌……

    現在當務之急,是保住自己的腦袋。

    姜顏鼻尖冒汗,擡頭看了眼香爐中的熏香,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長度。思忖之下,她還是擡筆劃去那一大段,整改思路重寫。

    下筆如飛,忽聞銅鑼聲響,太監唱喏道:“時辰到——”

    姜顏擱筆,起身跪拜,退至一旁,看著老太監將她墨跡未幹的卷子呈上去。她不動聲色地將右臂背在身後,藏住了那只微微發抖的腕子。

    殿內一時靜得可聞落針。

    太監秉燭,龍椅上的老皇帝伸出一雙幹瘦帶斑的手,展開姜顏的卷子看了起來,耷拉著幹枯的眼皮,看不出一點喜怒。半晌,他才將卷子隨意丟在一旁,嗤了一聲道:“可惜了,錯投了女兒身。”

    姜顏目光怔然,一時拿不準皇上這話是何意思,相反,朱文禮倒是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氣,繃緊的身子放松了不少。

    “姜顏,你聽著,本朝不許女子為官這一條乃是鐵律。”頓了頓,皇上又道,“可朕倒想看看,一介女流到底能走多遠。前提是你要舍棄女兒身,以男裝示人,過兩年便隱姓埋名,由皇後為你指婚,安心嫁人罷。”

    指婚?

    姜顏忙跪拜道:“陛下,學生……”

    一句話還未說完,皇後卻及時打斷她道:“姜顏,還不快謝恩?”

    皇後皺著眉,連馮祭酒也輕輕朝她搖頭,姜顏便知道皇上做此決定已是大讓步,若再談及兒女情長的事,怕是會惹得龍顏大怒。

    “來日方長,陛下聖明。”一直沈默的苻首輔龍椅之上一躬身,目光卻是望向姜顏,那句‘來日方長’顯然是說給她聽的。

    苻首輔,這是在幫她?

    心中的躁動壓下,姜顏咬了咬牙,跪拜叩首:“學生必當謹遵教誨,叩謝皇上隆恩!”

    虛驚一場,皇上身子疲乏,由太監攙扶著回了養心殿,馮祭酒和苻首輔也相繼離開。姜顏跪拜送走眾人,又朝皇後和太子一拜,起身欲走,卻聽見皇後沈沈喚道:“姜顏。”

    這一場考課比以往任何異常都耗費心神,姜顏定了定神,回身朝皇後拱手道:“娘娘有何吩咐?”

    皇後緩緩起身,鳳冠霞帔,蒼涼又美麗。她似是自嘲一笑,道:“我知道你在怨本宮,但本宮先是一個母親,其次才是皇後,本宮所做的一切只為太子。”

    “學生知道,也並未怨過娘娘。”自從阮玉一事,姜顏的確對皇後多有失望。剝開光鮮的外殼,露出血淋淋的真相,才發現曾經被她視作是光的尊貴女子,原來也有陰暗的一面……

    但論及怨恨,卻沒這個必要。自始至終,姜顏都很感激皇後能給她入國子監的機會,能讓她順利參加科考……其實仔細想來,以皇後的權勢,取消她的科舉名額抑或是讓她落榜,不過是易如反掌,可皇後卻並未如此。

    皇後鳳眸中有血絲,說不出是風雨欲來的淚意還是疲態,她緩緩走到姜顏面前,望著她挺直跪拜的模樣,俯身道:“方才你若是開口說了一句反駁皇上的話,你會死知不知道?我有意讓你成為太子妃,既是在幫太子也是在幫你,你知不知道?”

    “娘娘幫我是情分,不幫我是本分,在您這個位置上很難做到一碗水端平。學生心中感激,願以一生為太子殿下效犬馬之勞,從此無論廟堂之上還是江湖之遠,我將永遠忠誠於殿下,至於再多的,學生給不了。”姜顏擡眸,輕淡一笑,“我已有了相愛之人,若不能與他結為連理,我終身不嫁。”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5:24

第六十一章

    姜顏出了偏殿, 擡眼便看見廊下立著一人, 正是一身緋紅官袍的馮祭酒。

    姜顏猜出馮祭酒應是在等她, 便快步向前,躬身道:“祭酒大人。”

    “這一劫,你算是熬過了, 但這件事不會是波折的結束,而是開始。以後的路, 須得你自己去闖蕩。”馮祭酒的目光落在虛無的遠方,翹首道, “木秀於林, 風必摧之,最勇敢的人未必會是最幸運的人……其實若你能等, 興許太子即位後,阮玉之案會有轉機。”

    姜顏眸子清澈, 緩而堅定道:“祭酒大人,學生不希望有朝一日阮玉醒來, 等待她的仍然是真兇逍遙和流言蜚語。這世間藏汙納垢, 對女子和弱者有太多的偏見和不公,事到如今,我已不是為阮玉一人而奮鬥。”

    她心意已決, 馮祭酒遂不再多言, 只嘆道:“首輔大人一句話,比皇後娘娘的一句話分量要重得多。他今日為你發言已是破例,這份恩情你要記得。”

    姜顏點頭:“學生必當銘記!”

    正說著, 偏殿的大門打開,小太監引著朱文禮從殿內出來。見到二人還在廊下閑聊,朱文禮腳步頓了頓,朝馮祭酒點頭致意,目光又落在姜顏身上。

    馮祭酒會意,朝太子道:“殿下,臣還要主持鹿鳴宴,先行告退。”說罷,他一拱手,朝奉天殿行去。

    姜顏怕苻離擔心,也拱手欲走,誰知才剛轉身便被太子喚住。朱文禮屏退左右內侍,和煦道:“可否借用些許時間,與姑娘一敘?”

    姜顏回身,投去不解的目光。

    朱文禮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邊走邊說。

    長廊九曲八折,移步換景,陽光透過葉縫在階前交映。姜顏跟在朱文禮身後半步,隨他沿著曲折的長廊繞過殿宇,問道:“殿下所為何事?若學生能幫上忙,必當竭力。”

    朱文禮回過神來,低低嘆了聲,一手負在身後,一手平放身前,儒雅道:“我十四歲那年是朝堂最動蕩的時候,那時劉貴妃還未薨去,允王最得寵,母後為保我的地位夙夜難眠,想盡辦法尋求母家和薛家的幫助。後來劉貴妃病逝,父皇長病不起,薛、張二家斡旋朝堂,父皇才迫於呼聲詔立我為太子……”

    聽到這,姜顏心下明了,太子此番話多半是替皇後解釋,便隨性一笑道:“這天下之事,本就難以兩全。我說過,我不怨恨娘娘,相反甚是感激她,也……感激殿下。”

    聞言,朱文禮微微側過臉頰,濃黑的眉目帶著笑意,問道:“哦?感激我什麼?”

    “感激殿下‘君子有成人之美’,沒有讓我做東宮的金絲雀。”停頓了些許,姜顏又安慰他道,“天下好女子何止千萬,殿下一定會娶到最好的太子妃。我很害怕被拘束,皇宮這麼大,可不知為何,每次我走進來都覺得甚是逼仄。”

    朱文禮認真傾聽,聞言搖了搖頭,忽然道:“其實,我說謊了。”

    姜顏微微怔神,沒有反應過來他所說的‘說謊’是指何事,遂投去疑惑的一瞥。

    朱文禮沒有立刻解釋,只是深吸一口氣徐徐道:“剛入東宮時,苻首輔兼任太子太師,苻離是我的伴讀。記得也是這麼個陽光柔軟的秋日,苻首輔講解《詩經》,說到‘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兩句,你猜,苻離是如何質疑的?”

    提及苻離,姜顏來了些許興趣,腦中回想了一番兩年多前苻離的模樣,便噗嗤一笑,學著苻離冷傲的嗓音道:“有這個時間去取悅女人,倒不如練劍呢!”

    朱文禮哈哈大笑,險些丟了東宮之主的禮儀,半晌才氣喘籲籲道:“與你所言,一般無二!”

    姜顏甚至能想象出苻首輔面色沈沈,苻離拒不認錯的模樣,嘴角也帶了些許笑意,問道:“那殿下如何質疑?”

    朱文禮自嘲一笑,“我啊,那時剛成為太子,年少輕狂,總覺得天下江山盡在我手。於是我便對苻首輔說,若我將來有了心悅之人,何須以鐘鼓琴瑟勞師動眾?倒不如下一道旨意,求娶進門即可,反正我是太子,太子的指令,天下莫敢不從!”

    原來朱文禮以前是這樣的少年麼?姜顏忍不住道:“殿下一定被苻首輔罰了。”

    “不錯,那是我第一次挨戒尺。”說到少年時的傻事,朱文禮無奈搖頭,“苻首輔說:天下一切美好的東西都不應該不勞而獲,而是要不懈追求上下求索,女子如此,大道亦是如此。強取豪奪與禽獸無異,乃暴君所為,將來無論誰家女子、無論喜歡與否,都應以禮待之。這麼多年過去了,苻首輔說的很多話我都已忘卻,唯有這番教誨始終銘記於心。”

    好像明白了什麼,姜顏不由停住了腳步,望著這個青年寬闊孤寂的背影,半晌無言。

    朱文禮也停住了腳步,卻沒有轉過頭來,嘆息般道:“說實話,姜顏,我甚是喜歡你,也曾想過若你在身旁會是何情形,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們中間終究橫著一個苻離……先生教導,我一日不敢忘;苻離為我擋過刀劍,我亦不能奪他之愛,所以你放心,我絕不會像薛睿那般下作。”

    未料到如此,姜顏怔了許久,才撓著鬢角道:“姜顏何德何能,承蒙殿下厚愛。”

    “今日一吐為快,讓你笑話了。走出這段回廊,你便忘了罷。”正說著,不遠處的畫橋上隱隱傳來了談話聲,朱文禮循聲望去,陷入了短暫的沈默。

    賞菊的是李沈露和薛晚晴,身旁還跟著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子,身穿袞冕五章郡王服,眉峰如刀頗有戾氣,一手端著個鏤空骨雕蟋蟀盒子,一手攬著李沈露的腰肢,二人一同俯首看著橋上陳列的幾壇金絲菊,姿態甚是親密。

    姜顏也順著朱文禮的視線望去,輕聲道:“那位,想必就是允王罷。”

    “不錯,正是二皇兄。”朱文禮似是想到了什麼,濃黑的眉輕輕皺起,道,“你說,父皇此番親自出馬嚴查你科舉之事,會否另有隱情?”

    這麼一說,姜顏倒有些警醒。莫非真是李沈露和允王在推波助瀾?

    花苑中的一行人並沒有察覺到回廊拐角處有人,嬉鬧著走遠了。姜顏和朱文禮繞過拐角,剛穿過前庭的石階,又見一人按刀迎了上來。

    見到姜顏平安歸來,苻離冰封的面色總算消融,只是眼底還殘留著幾分擔憂,朝朱文禮抱拳道:“太子殿下。”

    “行了,你我之間還講究這些作甚?”朱文禮溫雅地笑笑,朝一旁的姜顏使了個眼色,用輕松的語氣對苻離道,“姜舉人是我最器重的人才,就命你帶她四處轉轉。記住,你可要替我護好她。”

    周圍禮部人員和宮婢內侍來往不斷,有了太子這番話,兩人私自相處遊玩便是件合情合理的事。

    苻離這才面色稍霽,立即領命:“是,臣遵命。”

    姜顏跟在苻離身後,朝奉天門外走去,走了十余步,她停下腳步回首望去,太子已然佇立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麼。見到她回頭,朱文禮頗為訝異,笑著伸手朝她揮了揮,示意她快走。

    瓦藍的天空下,朱墻黛瓦,姜顏回身頓足,朝朱文禮攏袖長躬。

    行禮畢,這才微微一笑,小跑著跟上按刀等候在前方的苻離。

    “你沒事罷?”無人的角落裏,一棵虯曲的棗樹盤旋遮蓋,苻離將姜顏拉至大棗樹後藏好,忍不住問道,“皇上可有為難你?”

    “沒事,全身而退。”姜顏毫不在意地笑笑,“只是皇上勒令我科考入朝皆要以男子的身份,以後怕是不能常做姑娘家打扮了。”

    苻離顯然不信,擰眉道:“就沒有別的了?”

    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他……

    姜顏想了想,又小聲道:“兩三年後,便由皇後娘娘做主賜婚……但是我同皇後娘娘說了,我只會嫁給你。”

    似乎早料到如此,苻離握緊刀柄,眉間的陰影更濃了些,低聲道:“此事不用你擔憂,我自會解決。”

    “好,正好我樂得清閑。”姜顏欣然應允,又道,“不過你也要小心,宮中的兇險,我今日算是領教了。”

    “我入宮年歲比你長,哪用你操心。”苻離極低地說了聲,又垂眼沈沈地望著他,不甚愉悅道,“你與太子比肩而行,說了什麼?”

    ‘比肩而行’咬字極重,帶著些許酸意。

    姜顏忍不住笑道:“百戶大人,我明明在他身後一步好麼?你哪只眼睛瞧見我與他比肩而行啦?至於聊了什麼,倒是說起太子殿下年少時由苻首輔講解‘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的事,當時某位不識好歹的伴讀還質問苻首輔,說什麼‘有這個時間去取悅女人,倒不如練劍!’”

    說到此,姜顏擡眼望著苻離,嘖嘖笑道:“你聽聽這像什麼話?也不知這位口氣狂妄的少年郎是誰,總之,若他將來的女人得知自己還比不上一把冷冰冰的刀劍,定要傷神傷心了。”

    苻離露出些許惱怒,扭過頭道:“這是朱文禮胡謅出來的離間計,不可信。”

    他惱羞成怒,姜顏偏要湊上去,故意拉長語調問:“當真如此?”

    苻離擡手抵著鼻尖幹咳一聲,轉移話題:“你想去何處逛逛?”

    “……”又來這招?

    見姜顏但笑不語,苻離自作主張道:“可要去翰林院看看?”

    翰林院是歷代狀元才子的匯集地,聞言,姜顏也顧不得打趣苻離了,笑吟吟說:“這次應天府鄉試,我只考了第二呢,你就這麼相信我會得殿試前三?”

    “能和我一較高下的,必定狀元之才。”苻離嘴角泛起一個矜貴淺淡的笑意,朝她擡了擡下頜道,“走。認識了路,也便於我以後來找你。”

    兩人從長安左門出,經過宗人府,右拐,便見一座靜穆的殿宇,牌匾上書“翰林院”三個金燦燦的大字。姜顏伸手摸了摸門前的石獸,繞著高墻走了幾丈遠,隱約聽見裏頭有人員來往的聲音,皺了皺鼻子,空氣中能聞到淡淡的書墨香。

    殿內閑雜人等不得入內,姜顏便在外墻和門口看了幾圈,即便如此,也足以令人心潮澎湃。

    這便是翰林院,國史之源,詔書起草處,亦是無數才子仕途的起點。

    不知想到了什麼,姜顏忽的回過頭問苻離:“若是今日我未能全身而退,你會如何?”

    苻離懷抱繡春刀倚墻站立,道:“動用一切關系,帶你走。”

    “若我將來落榜呢?”

    “我便養你。”

    姜顏心中一動,卻仰首望著墻頭橫斜的枝丫道:“誰要你養?我若能被馴服,便不是姜顏了。”

    空中幾點鳥雀掠過,陽光正好,落在她纖細的身量上,映著紅墻黛瓦,如同一幅明麗的畫。

    ……

    許是會試臨近,姜顏整日奔波於各位博士、司業之間,求學請教,作詩策論,回過神來時應天府已籠罩在一片隆冬的蕭瑟中。

    落葉已盡,枯枝橫斜,姜顏手拿書卷敲著掌心,一襲素色的儒服飄飖蹁躚。剛從典籍樓出來,便在月洞門前撞見許久未見的魏驚鴻。

    這人還是吊兒郎當的老樣子,逢人三分笑意,手中折扇不離手,扇面上寫著‘驚鴻踏雪’四字,竟是巧妙地將自己的名字和鄔眠雪的名字融於其中。

    “正找要你!”魏驚鴻彎著桃花眼倚在月洞門上,合攏紙扇直入主題,“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聽哪個?”

    姜顏握著書卷,慢悠悠點評道:“許久不見,你這搭話的本事還是這般俗氣,不見一點長進。”

    “那就先說好消息罷。”魏驚鴻自顧自道,“聽說苻離立功不少,明年有望升從五品副千戶啦!”

    這麼快!

    這幾個月苻離到底做了什麼?明年他也才及冠的年紀,竟能成為副千戶?

    真欣喜著,又見魏驚鴻抖開扇子,嘖嘖搖首道:“可惜花香百裏便有狂蜂浪蝶,這壞消息麼……”

    姜顏懶得同他賣關子,道:“快說。”

    “苻離少年英才,身上又沒了婚約,兵部嚴侍郎聞風而動,有意獻出自家小妹與之結秦晉之好。”

    聞言,姜顏眼皮微顫,握著書卷的手緊了緊。

    一切盡收眼底,魏驚鴻好整以暇,繼續激她:“這都一個多月不見他了,你若再沈迷文墨冷落苻離,媒人就真上門為他說親了!”

    十一月初,朔望。

    天有碎雪,呵氣成冰,放眼望去,應天府的遠山近水、樓臺亭閣全成了霧蒙蒙白茫茫的一片。

    茶舍臨街的雅間內,小爐上熱水沸騰,茶匙和茶包皆準備齊全,姜顏卻無心理會,只專心致誌地捧著手錄的經義卷宗,時不時用朱筆在上頭勾畫圈點批註。

    不多時,沈穩的腳步聲靠近,繼而一身青黛色武袍的苻離推門進來,解下積了薄雪的鬥篷道:“久等了。”

    姜顏穿著松青色袍子,跪坐在茶舍的案幾後,‘唔’了一聲當做回應,忙著批註勾畫,沒空理會他。

    室內靜謐,苻離掛好鬥篷,在姜顏對面坐下,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坐了一會兒,他伸手撚起茶包至於紫砂壺中,沏了茶坐定,姜顏依舊垂著眼睛看書,如老僧入定,超脫世俗。

    將茶盞推至姜顏面前,苻離忍不住問:“姜顏,你沒有話要問我?”

    姜顏眼也不擡,雲淡風輕道:“問你什麼?”

    “魏驚鴻不曾告訴你?”苻離擰眉,暗自將‘辦事不力’的魏某人剮了一千遍。

    姜顏從書卷後擡起眼來,看到苻離冷著臉坐在對面,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便擱筆搓了搓凍紅的指尖,懶洋洋道,“如果你說的是兵部侍郎家的妹妹這事,我想,我知道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5:36

第六十二章

    暖室茶香四溢, 窗外可聽見簌簌雪落的細微聲響。苻離等了許久也不見姜顏的下文, 忍不住問道:“此事, 你如何看?”

    雪日的光透過薄薄的窗戶紙,給姜顏的臉頰鍍上冷玉一般的柔光,逐漸長開的眉目愈發清艷脫俗。她將指尖搓暖, 抿了口茶熱身,又捧起書卷研讀起來, 手撐在茶案上笑道:“我一不知曉那嚴家妹妹的容貌,二不知曉她的品性, 能有何看法?”

    苻離對這個答案頗為不滿, 道:“我並非是問你對她的看法。”

    姜顏淡緋色的唇輕輕勾起,漫不經心道:“你年少有為, 文武雙全,有那麼一兩家看上也實屬正常……”

    “姜顏!”苻離伸手, 以佩刀壓住姜顏手中的書卷,試圖將她的視線從書卷拉回到自己身上, “你就不怕別的姑娘把我騙走了?”

    “這有什麼好怕的, 我信你呀!魏驚鴻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確略微吃驚,但還沒到要找你興師問罪的地步。你以前是萬眾矚目的苻大公子, 那麼多姑娘心儀你, 你都不曾動心,沒理由如今有了心上人了還腳踩兩只船,那不是你會做的事。”

    姜顏想了會兒, 繼而道,“而且,你若心中有我,天仙也騙不走你;你若心中無我,我也留不下你……既是如此,倒不如隨緣。”

    “這是什麼歪理?”苻離不悅道,“你就不吃醋?”

    “我又不是你,天天抱著醋壇生活!”姜顏低低一笑,跪坐著抻了個懶腰,“有時間來取悅你,還不如看書呢!”

    這句話顯然是在打趣苻離年少無知時說的那句‘有時間來取悅女人,倒不如練劍呢’。苻離面色一沈,偏生又奈何不了她,只低低道:“若不是吃醋,你今日約我來作甚?”

    “你曲線救國,讓魏驚鴻來激我不就是想見我麼?”姜顏道,“你最近是怎麼了,平時一月兩月不見也不見你這般著急啊。”

    “……”苻離自然不會承認自己是在‘曲線救國’,只略一沈吟道,“九月二十八,我遞了帖子入國子監,在上膳齋等了你許久。”

    姜顏一楞,下意識問道:“有這事?”

    然後才回想起來,那幾日馮祭酒正為國子監中舉的二十三人講學,還搜羅了一車往年會試的卷宗來,命中舉的學生七日內研讀完畢並撰寫策論,姜顏忙著解題對答,守門監丞遞來的拜帖一律壓在桌案下,不曾拆閱。

    她只當那些拜帖是想要結識她的士子、貴女遞來的,卻不料其中有苻離……等等,九月二十八?

    想起什麼似的,姜顏猛地擡眼道:“那日是你的……”

    “生辰。”苻離淡淡道,“我就是想見見你。”

    苻離的話徹底印證了姜顏的猜想。她後知後覺地瞪大眼,面上的輕松閑適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窘迫和慌亂,極慢極慢的‘啊’了一聲,小聲說:“我竟是……忘了。”

    說罷,她猛地擡起書本捂住臉,只露出一雙微紅的耳朵,聲音嗡嗡地傳來,懊惱重復道:“我竟是忘了!”

    往常她過生辰,苻離又是送梅花又是千裏趕往兗州給她送簪子,而如今苻離十九歲生辰,她竟是溺在書海裏全然忘卻!

    忘得一幹二凈!

    見姜顏是真的懊惱自責,苻離的心又軟了,目光也柔和些許,試圖伸手將她捂住臉頰的手拉下來,裝作大度的樣子道:“你既然來此,我便原諒你了,反正重要的也不是什麼生辰,就是想著見你一面。”

    他這般說,姜顏更是過意不去,將手放下,露出一張捂得緋紅的臉來,果斷道:“不行,今日我給你補上生辰。”說罷,她拉著苻離的手腕起身,“走!”

    苻離下意識拿了配刀起身,問:“去哪兒?”

    “今日下雪,不知街上可否還有賣冰糖葫蘆的。”姜顏舒展眉眼笑道,“若是沒有,我就帶你去上膳齋吃最新品的菜式。”

    她這副模樣,竟是一點女孩兒的羞澀都沒有。苻離嘴角一揚,道:“我不吃糖葫蘆,也不去上膳齋。”

    “那你想要什麼?盡管說便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定當奉陪!”

    “陪我去莫愁湖邊賞雪罷。”苻離想了想道,“帶上一壇好酒。”

    “只是如此?”

    “如此便可。”

    姜顏心想,這個要求未免也太簡單了些。但既然苻離提了,她必定滿足,便道:“好罷,我們先去東街酒肆買酒……你想要什麼酒?”

    苻離道:“玉春露。”

    姜顏將書卷收拾齊整包裹好,抱在懷中笑道:“你們江南人就是風雅,連酒水的名字都這麼風雅。兗州盛產高粱酒,入喉如刀,入腹似火,下次帶你嘗嘗!”

    苻離拿起木架上的墨色鬥篷給她裹上,聞言提醒道:“玉春露雖名字柔和,但後勁十足,不比你們的高粱酒差。”

    姜顏輕哼一聲,不以為然。

    雪日極寒,行人寥寥,萬籟俱靜,湖邊的厚雪上連腳印都甚為稀少,只有幾位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的船夫還在撐桿運貨。

    姜顏提著兩小壇剛溫過的玉露春,同苻離一起繞過莫愁湖的西北處葫蘆口,從石橋上艱難行過。因天氣太過寒冷,亭中空無一人,可望見湖面霧蒙蒙的冷氣縈繞,滿目銀裝素裹,唯有遠處高樓的檐下能瞧見些許孤寂的暗青色,如淡墨留白的一幅水墨畫。

    寒風襲來,吹得滿樹的積雪簌簌落下,姜顏鼻尖微紅,風中淩亂。

    湖中來儀亭中的風實在是太大,坐在裏頭多半要受寒,苻離擔心姜顏的身體,便臨時折道租了一艘烏篷船,牽著姜顏的手將她引入船篷中。

    兩人也不劃槳,只任憑漁船在湖中緩緩飄蕩。篷中有小火爐,倒也還暖和,姜顏遞給苻離一壇酒,問道:“聽說你要升官兒啦?”

    苻離放下佩刀隨性而坐,平靜道:“最終如何,須得明年考核功績之後定論。”

    “既是有這個風聲,多半十拿九穩了。”姜顏與苻離一碰酒壇,笑吟吟道,“提前賀你升遷!”

    “也賀你來年春闈高中,杏榜提名。”苻離回砰酒壇,拔去紅布包裹的軟木酒塞,仰首痛飲了一口。

    其實姜顏很喜歡苻離飲酒的姿勢,一身武袍英姿颯爽,仰首時下頜連著滾動的喉結形成誘人的曲線,像個浪蕩江湖的年輕俠客,說不出的英氣。姜顏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戲謔般道:“約莫是做官的原因,你近來說話越發好聽。不過話說回來,按照你這般升遷的速度,興許再過兩年便能勝任鎮撫使了。”

    “現今官職還小,上頭又知曉我與太子親近,自然會升得快些。”苻離說不出是謙虛還是不甚在意,清冷道,“以後官職越大,便越難爬。”

    姜顏飲了一口氣,砸吧砸吧品味一番,瞇著眼說:“這酒頗為甘甜。”

    苻離見了,忙按住她灌酒的手道:“這酒後勁足,慢些喝。”

    “放心,我酒量很好的。”姜顏頗為自信道,“以前和阿爹喝高粱酒,我也未曾輸過。”

    苻離將信將疑。

    半個時辰後。

    湖面幾只水鳥飛過,簌簌的落雪聲中,姜顏面色桃紅,雙目遊離,眼尾一點艷色,一本正經地指著烏篷船外的湖面道:“苻離,這裏面有魚你知道麼?”

    苻離無言半晌,伸手去奪她的酒壇,平靜道:“你醉了。”

    姜顏死死地抱著酒壇,扭過身子道:“你不信,我這就跳下去給你捉兩條。一條紅燒,一條清蒸!”

    苻離生怕這醉貓真會跳入冰冷刺骨的冬水中,忙傾身按住她道:“小船不穩,別亂來!”

    “水中不只有魚,還有月亮!”姜顏掙開苻離的手,執意起身,“我給你撈上來,送你做禮物如何?”

    她說這話時,眼眸中滿是意氣風發的笑意,就像是天上星辰的光輝落在她的眼中。只需她用這樣的眼睛望著,苻離哪裏還顧得上天上的明月?

    忽的船身一陣搖晃,姜顏本就醉軟了身子,踉踉蹌蹌朝後仰去,苻離慌忙去扶,卻被她帶著朝前撲去,將姜顏結結實實地壓在了身下。

    堅硬的胸膛與柔軟的胸脯相抵,比陳釀的玉春露更為醉人。小船微晃中,苻離失神了一會兒,仿若整個應天府在他眼中消失匿跡,唯有一湖一舟,以及姜顏近在咫尺的臉……

    姜顏被他壓得難受,忍不住悶哼一聲,伸手推了推他的肩道:“好……沈。”

    模模糊糊的嗓音,像是半夢半醒的囈語。苻離回神,忙撐起手臂將她護在身下,啞聲道:“你沒事罷?”

    暖爐裏的炭火劈啪細響,兩人的鼻尖相隔不過半尺,呼吸交纏,能聞到甘冽清淡的酒香。姜顏胸脯起伏,白皙的臉頰上浮著紅暈,眼中也蒙了水霧,不似平日那般聰慧機靈,含糊道:“……還未撈到月亮,送你做禮物。”

    她竟是還惦記著這事。

    船身微晃,漸趨平穩,苻離擡手摸了摸姜顏的臉頰,眼波沈沈道:“我不要月亮,你就是最好的禮物。”

    說罷,他情難自禁,垂下頭輕輕吻住了姜顏的唇。先是淺嘗輒止的試探,逐漸加深,愈發濃烈

    帶著酒香的吻,炙熱而綿長。興許是被酒意攪亂了思緒,這個時候的姜顏比平日安靜,也比平日更為熱情。一吻畢,兩人都有些燥熱起來,氣喘籲籲地望著彼此。

    苻離那雙看什麼都不屑一顧的眸子徹底沈淪,只余下深邃的情意湧動。

    姜顏躺在船艙硬實的木板上,眼尾上挑,擡起手,指腹輕輕碾過苻離的下頜線,笑著問道:“那嚴家妹妹與我相比,如何?”

    她笑得狡黠,苻離一時看不出她是真醉還是假醉,只心神微動,一個多月以來的思念和空虛都在此刻填平,再無丁點失落或是遺憾。

    “我不曾見過她。”苻離抓住姜顏亂撫的指尖,帶著情動的低啞道,“我同他們說,我已私定終身。”

    他的眼眸很深,望不到底似的,蘊著熟悉又陌生的占有欲。

    “苻離,你是不是故意的?選了這麼烈的酒,我都快看不清你的臉了……”話還未說完,苻離將她的手腕壓在船板上,再次堵住了她的唇。

    碎雪依舊,船只孤零零漂在湖心,成了銀裝素裹中的一個黑點。風鼓動船艙的棉布簾子,艙內卻是一派溫馨旖旎……

    姜顏醒來的時候,入眼先是昏暗的船艙,繼而才覺察出腦袋的鈍痛昏沈。她撐著身子起身,身上蓋著的鬥篷便順勢滑下來,露出了齊整的衣衫。

    因為醉酒,姜顏依稀記得些許旖旎曖昧的畫面,斷斷續續的,但足以令她面紅心跳。若是平時她也不介意同苻離親近一番的,可是這光天化日湖心之中親親吻吻、摟摟抱抱,總歸過於放蕩。

    想到此,她深呼吸定了定神,這才捧著鬥篷彎腰站起,掀開藍花布簾一看,只見月上中天,梅花雪月,湖心冰雪清冷,船頭一襲武袍的少年背對著她盤腿而坐,望著粼粼冒著寒氣的墨藍色湖面,不知在想些什麼。

    冷光將苻離的身姿定格成一道鑲著銀邊的暗影。聽到身後的動靜,他驟然回首,目光在見到姜顏的一瞬柔和下來,輕聲道:“醒了?”

    “都這個時辰了?”姜顏揉著隱隱作痛的額角,兩腿如煮熟的面條一般無力,搖搖晃晃道,“百戶大人可有趁我醉酒,對我圖謀不軌?”

    苻離低低一笑,清高道:“你也太擡舉自己了,你身上有何可圖的?”

    “哎呀,也不知是誰趁我醉酒這樣那樣的,還說我就是他最好的禮物呢!”

    姜顏毫不留情地戳破苻離高傲的偽裝,露出裏頭柔軟溫暖的內裏。苻離沒想到她還記得,不由耳尖一燙,懲戒似的伸手將她拽入懷裏,警告道:“當心我今晚就‘圖’了你。”

    酒醒了,臉皮也厚回來了,姜顏才不怕他的威脅,反而順桿爬上靠在他肩上,閉目哼道:“別亂動,我頭暈。”

    苻離將她懷中的鬥篷抽出來,重新裹在她身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打破雪夜泛舟的靜謐,問:“何時回兗州?”

    “約莫十二月初十。”姜顏道,“來年三月初就要會試,二月份須得趕回應天府準備,故而會歸鄉得早些。”

    苻離‘嗯’了一聲,道:“我送你。”

    今年阮玉的阿爹來京做了尚書,姜顏便找不到相伴歸鄉之人了。姜顏知道苻離是擔心自己一個人路上出了差池,心中感動,笑著說:“你那麼忙就不要跑這一趟了。阿爹派了管家來接我,不會有事,倒是你,今年回家過個年罷?順便替我捎份禮給你爹,上次在宮裏面聖,還未謝過他的恩情呢。”

    苻離卻道:“就這麼定了。十日假期,我送你到兗州境內,便趕回應天府過年。”

    見他執意如此,姜顏只得嘆了聲道:“好罷。就送到兗州境內,否則你這十日假期還不夠來回折騰的。”

    十二月初,姜顏去尚書府見了阮玉。

    她依舊沒醒,瘦了許多,露在袖子外的手腕都能看到青色的筋脈和突出的腕骨。這數月,每當姜顏覺得讀書枯燥勞累之時,她總要來見見阮玉,只要一看到好友曾經姿容絕色、如今卻消瘦頹靡的面頰,她便能重新積攢勇氣迎風踏浪,面對每一個挑燈夜讀、冥思苦想的漫漫長夜……

    不過聽趙嬤嬤和婢女們說,近日給她擦拭身子,偶爾能見她的手指有動靜了。還記得大夫說過,若阮玉身體能有細微反應了,便離蘇醒不遠了。

    姜顏聽了也欣喜,取了篦子坐在床邊,細致耐心地給她梳起頭發來。

    阮玉的頭發濃黑漂亮,將來若嫁做人婦,綰起發髻定是如雲堆砌般漂亮,不知要艷羨多少婦人。可惜,謝家雖成了阮家阿爹的下屬,卻也不願意娶一個癱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姑娘進門,幾番上門試探,頗有退婚之意,所有人都知道謝侍郎只是礙於面子不好開口。

    阮家阿爹自然也知道,所以主動退了婚。

    雖說姜顏不滿阮家阿爹踩著女兒的冤屈上位、為求自保息事寧人,但他做主退了謝家姻親這一事,她卻要拍案叫好。

    終有一日阮玉醒來,真兇伏法,陰霾散盡,她會遇見真正珍惜她的人。

    從阮玉房中出來,姜顏在中庭遇見了阮家阿爹——如今的禮部尚書,阮紹。

    陰沈的天空逼仄,這個身形略微發福的高大男子轉過身來,望著姜顏許久,才道:“玉兒會記得你的情義,但我想,她並不希望你用生命去為她冒險。姜顏,到此為止罷,朝堂裏那些根深蒂固的腐朽黑暗,並不是你一個女子能改變的。”

    隆冬蕭瑟,姜顏只是淡淡一笑,反問道:“如果我不幫她,誰會幫她呢?您會嗎?”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5:50

第六十三章

    “‘公道’二字, 難於登天。我當初不過一介知府, 又遠在兗州, 便是有心徹查此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皇後娘娘和太子賢德,並不代表薛家光明磊落, 姜顏,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入京告禦狀的人死於途中麼?”

    阮紹眼中蘊著淡淡的哀戚, 負手嘆道,“更遑論, 阮府中還有妻子老幼十數人。”不是沒想過討回公道, 只是望著妻兒們擔憂害怕的眼睛,他便沒了面對明槍暗箭的勇氣。

    姜顏垂下眼沒說話, 一襲青衣在蕭瑟的凜凜寒風中飄飖。

    “我明白,這些話說多了也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可這終究是阮家的事,你又何必淌這趟渾水?”阮紹道, “你對玉兒的恩情, 阮家沒齒難忘。姜顏,聽伯父一句勸,萬事平安活著方為正道。”

    “可是若我為求自保而不入世、不作為, 一輩子龜縮不前, 那我的人生與死水何異?記得《秦律》有言,‘歹人當街行兇,百步之內, 見死不救者,當同罪重罰’……千年前的秦朝尚且能重罰為非作歹和見死不救者,沒想到千年之後的大明,知府之女被人誆騙羞辱,墜樓重傷,大多知情人最先想到的卻是緘默自保、縱容真兇。”

    姜顏氣定神閑地說完,眼神卻不似面色平靜,泛著些許濕涼,一字一句道:“若當今昏昏濁世暗無天日,我偏要看日月東升雄雞唱曉。伯父怕明槍暗箭,我不怕。”

    說罷,她深深一揖,朝大門走去。

    “姜顏,鹿鳴宴不過是陛下給你的一個警示!”阮紹匆匆向前兩步,喚道,“你知道那日是誰往返奔波、費盡口舌請得馮祭酒和苻首輔出面坐鎮,你才能如此平安地度過此劫麼?”

    姜顏腳步一頓,猛然回身道:“您說什麼?”

    “如果無人默默相助,你以為自己能走多遠?姜顏,伯父並非在危言聳聽,只是希望你多想想你的爹娘,也多想想為你奔波護航的苻家大公子。”說到此,阮紹長嘆一聲,沈重道,“對於他們而言,沒有什麼比你平安活著更重要……我也不想玉兒醒來後,會失去她最好的朋友。”

    阮紹一番言辭懇切,無奈和愧疚溢於言表,姜顏知道他說這些,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平安又平庸地活下去……

    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只覺今年的冬天十分寒冷,冷到淚水凍結在眼中,負重前行,步履維艱。

    十二月初二,允王府大婚,迎娶的是襄城伯家的嬌嬌李沈露。

    這李沈露是庶出,按禮是上不了皇家玉牒成不了王妃的,奈何她在國子監修學鍍金,身價上漲,又加之她巴結上了臭名昭著卻權勢根深的薛家,竟將允王這個不學無術的廢物郡王吃得死死的,娶入府中為妃便是順理成章之事。

    允王府裏,新婚的紅綢帶和燈籠還未撤去,滿目亮堂的嫣紅與李沈露唇上的胭脂相互映襯,更顯得她膚白細膩、面色帶艷,乍看之下與國子監那個整日跟在薛晚晴身邊、不起眼的女學生判若兩人,仿佛含苞待放的白蓮徐徐綻放,露出了裏頭妖冶帶毒的內裏。

    面前的一排侍婢捧著十二只首飾盒,每一盒都是珠光寶氣精巧無比的樣式。李沈露從水紅的大袖中伸出一只白若霜雪的手來,細細撫過每一只盒子,終是挑了一支顏色鮮麗的金鑲貓眼點翠簪,斜斜插在發髻上。

    剛攏好鬢角,便見允王朱文煜端著寶貝蟋蟀盒子優哉遊哉進門。他伸手趕走侍女,便沒骨頭似的俯身靠在李沈露肩上,一手捏住她的下頜命她轉過臉來,刻薄的嘴唇一勾,喚了聲“愛妃”,輕佻垂首去咬她的嘴唇。

    朱文煜性子貪玩暴戾,做事也不分輕重,捏得李沈露下頜生疼,她卻還要裝出最柔媚的笑來,輕輕別過頭道:“王爺一大早拋下妾身,去了何處?”

    沒親到芳澤,朱文煜略微不滿,但一回想李沈露嬌軟的滋味便消了怨氣,興致勃勃道:“薛世子給本王送了只大蛐蛐來,喚做‘將軍’。”說罷,他揭開蟋蟀盒子,寶貝似的遞到李沈露面前道,“你看!咬死了我豢養的好幾只蛐蛐兒呢,兇猛得很!”

    李沈露依舊笑得嬌媚,佯做驚呼,順勢誇了幾句,直哄得朱文煜飄飄然似做神仙。

    見朱文煜高興,李沈露溫順地將頭靠在他懷中,問道:“昨日聽王爺說,父皇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昨天入宮時遇見太醫院院使,他親口所說父皇身體已被丹藥掏空,骨髓裏都浸著朱砂毒,怕是不能長久啦。”朱文煜說這話時輕描淡寫,不見得絲毫悲傷,沒心沒肺的笑著,“父皇這般作踐自己,倒是便宜了朱文禮。我這個太子皇弟,端著一副假清高的模樣,指不定登基後如何打壓本王呢。”

    李沈露心中飛速盤算,眼眸中閃過一絲暗色,拉住朱文煜的手試探道:“太子眼中一向容不得沙子,又與王爺不親近,將來若真是他上位,王爺怕真討不到好處呢。何況,王爺才是父皇心中最疼愛的皇子,又年長於太子,要說立儲也該立王爺才對……”

    朱文煜的母親是皇上最寵愛的貴妃,故而他原本是皇上立儲的第一人選,誰知貴妃前幾年香消玉殞,朝中一派‘立嫡不立長’的呼聲,朱文煜敗下陣來本就心生不滿,現在李沈露這麼一說,更是激起了他心裏的怨憤……

    遂冷聲道:“若不是皇後是他的母親,算嫡出,太子之位早就是本王的囊中之物!”

    見目的達到,李沈露紅唇一勾,遊說道:“多少新君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除去對自己威脅最大的手足兄弟……王爺想要自保,便須得先發制人。”

    “可老三已經是太子了,如何先發制人?”

    “皇上病重,太子和皇後又忙著攬權專政,王爺何不趁此機會時常入宮侍奉湯藥,做一回孝子呢?”

    見朱文煜一臉不解,李沈露又耐著性子解釋道:“遙想曹魏之時,一代梟雄曹孟德偏愛曹植,不喜曹丕,卻最終舍曹植而將王位傳給了曹丕……王爺可知為何?”

    朱文煜擰眉想了想,很快沒了耐性,一揮衣袖道:“本王懶得想,愛妃直說便是!”

    “有史曾言:曹孟德出兵,二子前來相送,其中曹植大展才華作詩一手,引得眾人拍手叫好,曹孟德卻不為所動;而曹丕呢,只是流著淚再三相送,令孟德感動不已,認為此子大有孝心,遂對他刮目相看。”

    李沈露來回撫著朱文煜的胸膛,嬌滴滴道,“父皇多疑,與孟德無異。如今他孤身躺在病榻上,最需要的便是他人的關懷和陪伴,可皇後和太子忙於政務,根本無暇顧及他老人家,任何一個皇帝都無法容忍自己尚且在位,卻被自己的兒子和皇後架空皇權。父皇雖消極避世,嘴上不說,但心中未必沒有想法,若王爺趁此機會表一表孝心,父皇兩相比較,時局翻轉也未可知。”

    聞言,朱文煜狐疑道:“愛妃此計,當真可行?本王看父皇倒是挺偏愛縱容老三的,上次咱們在父皇面前揭露皇後幹政、讓女學生參加科舉那事……鬧得轟轟烈烈的,不也不了了之了?皇後依舊是皇後,老三依舊是太子,女學生的案子都沒有扳倒老三,沒理由侍奉幾天湯藥就成功了啊!”

    李沈露吊著眉梢道:“王爺以為,父皇放縱皇後是在寵愛她麼?不,是毀滅她。姜顏的敵人是薛家,她此番不顧一切參加科舉也是為了讓薛世子血債血償……”

    聞此,朱文煜立即滿身殺氣道:“這個姜顏要害薛睿?不如本王派幾個高手去將她暗殺了,這樣薛家就欠本王一個恩情,將來定會站在本王這邊!”

    “王爺莫急,姜顏現在可不能死。”

    “為何?”

    “等到姜顏科舉成功,在朝中激起腥風血雨,就是皇後太子深陷囹圄之時。畢竟姜顏可是由太子一手保薦的,她禍亂朝綱,太子也逃不了。”說到此,李沈露幽幽一笑,“姜顏若復仇成功,薛世子受難,王爺再趁此機會幫薛家一把,替平津侯保住香火,薛家定會對王爺感激涕零,從而言聽計從……這樣既將太子拉下馬又收攏了薛家,王爺也在父皇面前博取了好感,豈非一箭三雕?”

    朱文煜恍然,連心愛的蟋蟀盒子都扔到了一邊,陰鷙笑道:“愛妃果然妙計!倒比本王府上養的那群廢物好上太多!”說罷,他俯首狠狠咬上李沈露殷紅似血的唇瓣,眸中滿是勢在必得的陰狠。

    應天府上空雲墨低垂,蕭瑟冷寂,似是風雪又來。

    十二月初十,苻離執意調了假期,親自護送姜顏回兗州。

    一行人依舊走水路北上,年關時分,諸多漂流在外的遊子歸鄉,客船中滿滿當當都是人,甚至船樓過道上都打了許多地鋪,連個落腳的都無。還好苻離提早做了準備,托人定好兩間船中的廂房。

    原本是要訂三間的,姜顏、苻離和姜知縣派來接人的李管事各一間,但船樓只余兩間空房,還是比平日多花了兩倍的價錢才勉強留出來的。實在沒法子,苻離只好送姜顏回二樓客房,對她道:“你單獨一間,我與李管事一間。”

    姜顏看了看房中那張三尺來寬的小床,擔憂道:“床這麼窄,你們兩個大男人擠得下麼?”

    苻離將姜顏的包裹行禮安置在客房角落,淡淡道:“我自有辦法。倒是你哈欠不斷,可是昨晚又挑燈夜讀了?”

    “沒有,就是想著今天啟程回家了,興奮了些,故而不曾睡安穩。”

    “你再休息會兒,一個時辰後我叫你起來用晚膳。”

    姜顏的確累了,便脫了鞋子,合衣躺在廂房的小床上,側身望著床前垂下的紗簾,又隔著紗簾打探苻離筆直端坐的身軀,忍不住問道:“苻離,鹿鳴宴之前,你是否去找馮祭酒和你爹了?”

    紗簾外,苻離的身體僵了僵,不自然道:“我找他們作甚。”

    姜顏猜到內情,垂下眼笑笑道:“沒什麼,我隨口一問。”

    過了一會兒,苻離道:“苻家本就欠姜家一個恩情,婚約雖沒了,但恩情還在,我爹幫你是情理之中。”聽起來像是在安慰她。

    姜顏沒有拆穿他,長長‘唔’了一聲,聲音帶著些許困倦的沙啞,問:“苻離,我執意參加科考是否會讓你覺得兩難?”

    簾外之人幾乎立刻反駁:“為何這麼想?”

    過了許久,姜顏疲倦的嗓音才有一搭沒一搭傳來,“我就是覺得,自己好像從未顧及過你和阿爹阿娘的看法,總是在一意孤行。”

    “我看你是讀書讀傻了,盡胡思亂想。”

    “……”

    又過了許久,姜顏模模糊糊地說:“我不想連累你……要不,在我成功之前,你我暫時分開,疏遠些罷。”

    “姜顏!”一提到要分開,苻離隱隱有了怒意,倏地起身撩開紗簾道,“你再……”

    繼而一怔,姜顏竟是歪在小床上睡著了,眼底一圈淡淡的疲色,也不知剛才那番話是真心還是囈語。

    苻離憋著一股火發不出,想要搖醒姜顏問一問她方才那話是何意,然而手落在她肩上,頓了頓,終是不忍,改為輕手輕腳地給她蓋好被褥。

    半個時辰後,睡醒的姜顏在被窩中抻了個懶腰,剛睜開眼,就見一臉寒意的苻離俯身親下來,在她唇上不輕不重地一咬,末了還要擡起手指一抹唇上的水漬,冷冷道:“什麼疏遠分開,想都別想?”

    姜顏顯然已經忘了自己半睡半醒間說了什麼了,猝不及防被他一咬,登時一臉茫然。反應過來後,她頂著松散淩亂的發髻起身,將被褥一股腦蓋在苻離頭上,怒道:“好好的你咬我作甚!”

    被褥中,苻離的身體隆起一團,只是陰惻惻的嗤笑。

    約莫是下午小睡了片刻,到了夜裏姜顏反倒越發精神,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也未曾睡著。加之客船微晃,搖得人頭暈,她索性借著油燈的微光披衣下床,打開窗戶看看江上夜景。

    客房的窗子正對著回廊外的雕欄,船上燈籠微黃,光芒如金粉般灑落,照亮了抱著佩刀倚坐在雕欄上的武袍少年,如一道突兀的剪影。

    姜顏定睛一看,才發覺那是苻離。

    這麼晚了,江風又十分淒寒,他不回房睡覺,坐在回廊欄桿上作甚?

    苻離似是靠著紅漆柱子睡著了,聽到開窗的動靜,他才警覺睜眼,銳利如刀的目光在見到姜顏面容的瞬間柔和下來。此時,微黃的火光和寒江月影將他輪廓日益分明的臉頰映成一明一暗的兩邊,既柔和又清冷,說不出的動人。

    他將長腿從雕欄上放下,拿著佩刀站直身子,問道:“暈船了?包裹裏有藥丸,難受便含上兩顆。”

    他竟是還記得自己暈船的毛病……

    心裏一暖,姜顏搖了搖頭,問:“你不習慣和別人同睡麼?”

    想來也是,苻離這樣出身的人,高傲貴氣都是刻在骨子裏的,又怎會和另一個男子擠在三尺寬的小床上睡覺?

    想到此,姜顏覺得倒是自己思慮不周了,下意識脫口而出道:“睡外面會風寒,要不……你進來這房間睡罷?”

    苻離直直地望向她。

    姜顏幹咳一聲,想了想道:“反正也找不到其他的客房了,只是同樣要和我擠一屋,不知小苻大人是否願意?”

    “也好。”苻離不假思索,單手撐著窗沿一躍,輕輕松松地從回廊翻入姜顏的房中。

    姜顏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笑著打趣道:“君子不做逾墻之事。”

    苻離裝作沒聽見,迅速將手中的佩刀放置在案幾上,隨即解下披風、脫下外袍擱在一旁,旋身往床榻走去。

    姜顏僅存的一點睡意都被笑飛了,她向前拉住苻離的手腕,故意逗他道:“你睡椅子,我睡床!”

    苻離輕松回攥住姜顏的手掌,坐在床榻上用力一拉,將她整個人拉在自己懷中禁錮住,低聲道:“你睡床,我睡……”

    一個“你”字還未說出口,就見姜顏緩緩地瞇起了眼睛,苻離很識時務地止住了話題,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道:“上來。”

    姜顏沒動,只抱臂冷笑道:“小苻大人入錦衣衛一年有余,長本事啦!跟那群糙漢混了這麼久,竟也學了一身痞氣。”

    “我並未說什麼不雅之詞。”苻離抵死不承認,深邃的眼睛定定的望著姜顏,低沈的嗓音帶著些許愉悅,“還是,你希望我說什麼?”

    姜顏乜了他一眼,沒有接話茬,自顧自越過他在床榻裏側躺下,蓋住被褥,留了一半給苻離,低聲道:“我可是良家女,你莫要亂來。”

    床榻太小,姜顏努力側著身子,想留出些許位置給苻離,可擠出來的位置依舊不夠苻離躺下,只好作罷。苻離靜靜地看著她折騰,看夠了才制止道:“我坐在榻邊陪你,不上來,你睡便是。”

    這人原是在逗自己呢?

    聽他這麼說,姜顏便也不客氣了,大大方方占據了整張床,舒服地喟嘆一聲,閉上眼片刻,復又睜開,正對上苻離深沈的視線。

    心神一動。

    想了想,姜顏又爬起來在床尾處尋了一張毛毯,丟給苻離道:“蓋著,別凍著了。”說完,復又躺下,安安心心地閉上了眼。

    興許是有苻離在旁邊,船只的搖晃也不那麼令人厭煩了,不稍片刻就有了困意。

    正迷迷糊糊,忽聽見苻離低聲道:“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能與我分開,知道麼?”

    姜顏正遊走於夢境間,下意識睜眼道:“……什麼分開?”

    “沒什麼。”床邊人的語氣柔緩了些,低沈道,“睡罷。”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6:00

第六十四章

    回到寧陽縣, 自然又是一番爭辯駁論。

    姜知縣和知縣夫人一向支持姜顏的喜好和決定, 但對於來年三月的會試,夫妻倆卻不似平常那般笑著鼓勵她,廳中也少了幾分歡快,連曹嬸進屋泡茶都屏氣斂聲的, 不敢稍稍邁大步子。

    “直到報喜的文書送到寧陽縣衙,我和你娘才知曉你竟是參加了鄉試。”姜知縣若有所思地端著茶盞,用蓋子輕輕撥弄著茶末, 沈思道, “阮家玉娘子的事,我們也略有耳聞, 也知你心中痛楚, 卻萬萬不曾想到你會為了給她而鋌而走險, 決意踏入仕途……”

    “阿爹,我原寫了家書的,興許是路途遙遠在路上遺失了。這麼大的事兒,我不可能瞞著您。”姜顏望著對面坐著的爹娘,低聲道,“您們是沒有見到阿玉現在的樣子,瘦得連我都快認不出她來了。她出事前兩日還說, 待她學成歸來,會回兗州為阮伯父排憂解難,會嫁入謝家與我同城為伴……可是,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她被奸人迫害, 以致墜樓重傷,她失去了她的未來、她的夫君、她的誌向,終日昏迷在榻只能靠著湯藥維持性命,就像是……就像是那時我們一同去送過殯的程家姑娘。”

    說到此,姜顏的眼睛有了些許濕意,艱澀道:“阮伯父瞻前顧後,選擇了忍氣吞聲,他說此事與我無關,不該由我強出頭。可是阿爹,我若選擇沈默,又與幫兇何異?無端的緘默只會只會滋生邪氣、侵蝕國本,這些道理不正是阿爹您教會我的麼?”

    她字字珠璣,姜夫人只輕輕喟嘆一聲,道:“我兒,你爹並非在阻攔你,而是怕姜家勢單力薄護不住你。”

    “不錯。”姜知縣頷首,“阿顏,一旦你入了朝堂,你的事便不再是你一人之事。你要做古往今來第一人,無疑會成為眾矢之的,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行差踏錯則滿盤皆輸。為父希望你做任何決策之前都能考慮好一切後果,推演出所有可能發生的意外,謹慎又謹慎,切勿冒險激進,只有你有了萬全之策,為父才能放心讓你前行。”

    “阿爹……”

    “莫要多說,這五日你哪裏也不能去。”姜知縣擡手示意道,“在你房中的書案上有我留下的七個錦囊,每個錦囊中都是我所能預測到的波折坎坷,你若能於五日之內逐個擊破,解出應對之策,我便由著你闖蕩。”

    別說是七個錦囊,便是七十個姜顏也得解。

    姜顏不假思索:“好,一言為定。”

    說罷,她急切起身,匆匆朝廂房奔去。剛誇出門,她又想起什麼似的,回身快步走到爹娘面前,張開雙臂摟住他們的肩道,“多謝阿爹阿娘!”

    回到屋內,案幾上果然擺著一排繡著各色花鳥圖案的松青色小布袋,姜顏坐在書案邊,伸手拆開第一個錦囊,得到一張兩尺寬的紙箋,上書兩行蠅頭小楷:【汝入翰林院為刀筆吏,無實權,朝中何人能拉攏動用?若敗,如何自保?】

    又拆一個錦囊,上書:【敵方反咬,禦前進獻讒言,朝堂之上彈劾汝為‘女禍’,殃及太子及至親,又該如何置之?】

    第三張:【鴻鵠盤旋天際,森森然良木多矣,如何擇賢主從之,又能避結黨營私之嫌?】

    光是拆了三個錦囊,姜顏便感到後背一陣涼意。

    宦海沈浮,這是一個她所從未觸及過的復雜世界。姜顏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吐出,將所有錦囊拆畢,繼而拿起一張自認為最簡單的開始思索對策。

    五日的時光不過眨眼一瞬,姜顏足不出戶,除了讓曹嬸送些吃食進門外,其余人等一概不見,連姜知縣也不知她在裏頭的狀況如何。

    到了第五日清晨還不見屋內動靜,姜夫人有些著急了,在廳中坐立不安,時不時朝門外張望,憂心道:“這些時日不見,也不知阿顏境況如何。夫君出的那些題,可否太過刁難?”

    姜知縣單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捧著書卷品讀,搖首笑道:“並非刁難,而是在幫她。”

    “夫君何意?”

    “我所羅列的每一條,十有**都是她今後可能遇到的難題,若阿顏能解出,我自然放心。若解不出,我也會為她提點釋疑,娘子只需安心靜候便可。”

    聞言,姜夫人便坐回椅子上擺弄綢扇的面料。片刻,她終是不放心,斟酌道:“我見時辰也差不多了,阿顏還未出來,想必是倔勁兒又犯了,還是去瞧瞧她罷。”

    姜知縣寵妻如命,自然不敢拂了妻子的意,便放下書卷道:“好罷,我陪娘子一同前去。”

    夫妻二人並肩穿過中庭,來到後院,在姜顏的廂房前站定。曹嬸正盛了粥水面食等早膳送來,見到家主和主母,便略一屈膝,壓低聲音道:“這幾日都沒怎麼進食,整天咬著筆桿,臉都尖了一圈兒。”

    聞言,姜夫人更是擔心,忙伸手推開了房門。見到屋內情形,姜夫人和知縣俱是一怔。

    冬日的陽光輕柔地從窗邊投入,屋內的案幾上、桌椅上、地上全都鋪滿了墨香彌漫的紙張,而他們的女兒披頭散發趴在案幾上,五指墨漬烏黑,雙眉緊蹙,眼瞼下一圈淡青,臉壓在浸了墨的羊毫筆上,鼻尖到臉頰處印著長長一條墨痕,花貓似的睡得正酣。

    微光打在她的眼睫上,根根分明,折射出金絲般的光芒,耀眼而恬靜。姜知縣進門,彎腰拾起自己腳下的一張宣紙,紙上密密麻麻寫著破解之計百余字,字字鏗鏘,龍飛鳳舞,好像下一刻便會掙脫紙張飛入雲霄……

    姜知縣匆匆掃過,由淺淺低笑轉為開懷大笑,眉目舒展,灑脫如朗風霽月。

    姜顏被他鬧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起身,見到是自家爹娘,便又軟軟地趴會案幾上,含糊不清道:“阿爹,我可算是寫完啦……您先看著,莫管好壞,讓我睡會兒再說。”

    姜知縣想要向前去擁抱自家女兒,可擡起布靴才想起滿地答卷並無落腳之地,遂收回腳,明朗笑道:“阿顏,起來梳洗用膳,吃完再睡。等你睡醒就來找阿爹,阿爹給你列個朝中官員名錄,為你引薦幾人。”

    微風入窗,扇動紙頁嘩嘩,原以為姜顏會歡天喜地一蹦而起,誰知她只是掀起沈沈的眼皮看了爹娘一眼,復又閉上,模糊哼道:“現在對我而言,沒有什麼比安安穩穩睡一覺更重要的啦……”

    說罷,閉眼睡去。

    三月會試,姜顏一月底便回了應天府。

    苻離給她租賃的小院已經修葺整理完善,一應家具皆已備齊,還為她請了一個漿洗做飯的婦人,姜顏便從國子監空蕩蕩的女舍中搬出,在新院落中安心準備一個月後的會試。

    期間還收到了陸老遠從臨洮府寄來的信箋,信中陸老似乎頗為不悅,語氣嚴肅地質問她為何不明哲保身、非要學她爹那豎子參加什麼科舉……

    姜顏知道自家外祖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便提筆一一作了回答,附言殿試過後,定去臨洮謁見他老人家。

    寫畢,她換了身方便的衣物出門,將信送去驛站。

    歸來時路過茶舍,姜顏興致一來,便點了一壺新茶,去臨窗的雅間小坐了片刻。姜顏手捧香茗倚在窗邊,望著樓下行人往來,忍不住又想到了去年十一月,苻離用嚴家妹妹說媒一事激自己來此的情形,不由嘴角微揚,心情說不出的愉悅。

    自從搬出國子監住在苻離對街,每日清晨聽見對方策馬從門前奔過,夜讀時又聽見疲乏的馬蹄噠噠歸來,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偶爾夜色美好之時,姜顏從書房中搭著呵欠出來,擡頭會看見月光如洗的墻頭盤腿坐著一人。那身姿挺拔之人懷抱繡春刀,身形鍍著銀邊,於夜色中朝她揚揚下巴,笑得很是清高自傲。

    又偶爾,清晨起來,窗邊會放著一枝水珠未幹的綠萼寒梅……

    回憶繾綣綿長,姜顏正入神,忽聽見隔壁的廂房來客,男子的喧鬧聲不絕於耳,截斷了她微甜的思緒。

    難得的清凈被打破,姜顏也無心品茶,遂皺眉放下茶盞起身,準備結賬回小宅中溫習功課。

    誰知才走了兩步,卻隱約聽到隔壁有人提到阮玉的名字,姜顏下意識停住了腳步。

    隔壁有人嬉笑問道:“……是真的麼謝二公子?你真與阮三姑娘解除婚約了?”

    謝二公子?姜顏心中暗自冷笑,心想流年不利,好不容易出門散心,卻要碰上謝進那不仁不義的懦夫!

    正想著,又一人道:“可不是麼!出了那樣的事,誰還敢娶她啊……更何況這阮三娘子半死不活的,至今未曾蘇醒,能不能活都是個問題!”

    “就是就是!”先前那人接過話茬,“我們謝二公子一表人才,若真娶個活死人進門,那與鰥夫也沒什麼不同了!”

    謝進的聲音嗡嗡的,不知說了些什麼,其余兩人便起哄調笑道:“不是吧謝公子,你認真的?我可是聽說,阮家娘子是跟著薛……那人出門才出事的,墜樓之前誰知道發生了什麼!說不定啊,她是被……”

    隔壁雅間的男子滿嘴汙言穢語正說得起勁,忽見大門哐當一聲被人推開,涼風入堂,一襲青衫的精致少年踏門而入,冷著一張臉快步走到到三個驚楞住的錦衣公子面前。待她在面前站定,三人才認出她並非什麼少年,而是國子監中毀譽參半的第一女舉人——姜顏。

    錦衣公子張了張嘴,還未來得及詢問姜顏的來意,卻見她順手抄起案幾上的茶壺,摸了摸熱度,兜頭蓋臉朝三人潑去!

    所幸茶水放涼了一會兒,是溫熱的,並不燙人,三人只是受了驚,大叫一聲站起身來。其中一名高壯的公子最是狼狽,抹下一臉的茶葉渣怒道:“姜顏,你發什麼瘋!”

    眼看著他要撲上去,謝進顧不得整理儀容,忙抱住那高壯公子怒不可遏的身軀,低聲安撫道:“王兄!稍安勿躁!”

    自始至終,謝進的眼睛不敢看姜顏,白皙秀氣的臉頰上水漬滑下,分不清是茶水還是冷汗。

    “稍什麼安勿什麼躁!”姓王的指著姜顏高聲道,“本公子今天就要教訓教訓她!”

    茶奴聞聲上來,見屋內一片狼藉,一名青衣少年與三位滿身茶水的公子對峙,不由急出滿頭大汗,賠笑道:“各位官人息怒,息怒!”

    “茶奴,來一壺傷好的碧螺春送給這三位公子。”混亂間,姜顏卓然而立,眉眼中映著春寒料峭,冷冷笑道,“讓茶水照照三位的臉,什麼貨色也敢在此非議阮玉!”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6:12

第六十五章

    “姜姑娘, 請留步!”

    剛結賬出門, 姜顏便聽見身後傳來略微匆忙的腳步聲,回首一看,卻是謝進跟了下來。

    單論長相,謝進的確算得上是斯文俊秀, 又喜穿淺衣,時刻整潔幹凈,從沒有哪個時候像這般滿身茶漬, 狼狽不堪。

    原以為他謙遜有禮, 是個值得阿玉托付終身的人,誰知這段感情終究是水月鏡花, 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姜顏轉過身來, 背映著門外淺淡的一尺春光, 語氣不善道:“謝二公子還有何話要說?姜顏洗耳恭聽。”

    此時已臨近飯點,茶舍中的客人並不多,櫃臺後只有掌櫃的在撥弄算盤,蹲在一旁搖扇煮茶的茶奴時不時擡眼張望,似是對姜顏和謝進的關系十分好奇。

    謝進張了張嘴,唇上的一點小痣若隱若現,許久才歉意道:“方才, 在下的友人胡言亂語冒犯了阮家三娘子,實在是抱歉。他飲了酒,說話並未深思熟慮,在下已經訓斥過他, 以後絕不再犯,在下代為賠罪,還請姜姑娘莫要生氣。”

    說罷,他攏袖作揖,一躬到底。

    他應是極少這般低聲下氣的罷,看得出動作有些生疏。姜顏靜靜地望著他,忽然覺得索然無味,傷害過後再來道歉,又有何意義?

    “我生氣什麼?我該謝你才對。”姜顏神情未變,淡然道,“謝謝你放過阿玉。”

    謝進的雙肩驀地一僵,再擡起頭來時,他眼中暈出些許真假難辨的濕紅。他咽了咽嗓子,半晌才艱澀道:“不管姑娘是否相信,謝某從未想過要與她退親,走到今天這地步,實屬無奈……”

    “你知道麼謝二公子,很多人不明白,為何我可以為了阿玉做到如此。因為他們不懂,我永遠記得每當我遭受惡言中傷,這個平日連說話都會臉紅的女子會挺身而出替我辯駁;也記得兗州至應天府的每一次路途遙遠,都有她悉心相伴;更記得我囊中羞澀之時,她悄悄藏在我包裹裏的銅錢和碎銀……”

    說到此,姜顏笑了笑。那時阮玉怕姜顏發現後會拒絕好意,故而每隔數日或半月就往她包裹裏塞幾個銅板或一顆碎銀,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姜顏從她第一日這般做時就發現了,只是未曾拆破,且將阮玉偷偷塞進去的銅錢碎銀全一點一點存了起來,打算將來她大婚時買把新琵琶送給她。

    同窗兩年,罐中的銅錢和碎銀加起來已有四兩二錢,不多,卻貯藏著姜顏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真情。

    姜顏道,“人生最難的,便是取舍,有時放棄只需要一個理由,而堅守則需更多的勇氣。不管怎樣,阿玉曾那般心悅於你,你卻輕易忘了恩情而放棄了她,你該為之道歉的並非是我。”

    不再看謝進是何神情,姜顏轉身出了茶舍,走入階前投射的一縷料峭春光之中。

    二月初七,離入貢院趕考只有一日。

    因是趕考時節,應天府中人潮湧動,比往日更多了幾分摩肩接踵的熱鬧,街上隨處可見從各地匯聚皇都的讀書人背著書簍和行囊來來往往,有問路的,有尋找落腳之處的,道旁更是多了許多臨時的書鋪,販賣抄錄的歷年科舉試題及批註,引得書生們競相翻閱購買,時常要巡城官吏疏散才不至於過分擁堵。更有甚者,連賭坊中都有人悄悄為各大才子坐莊押註……

    若說最火,還是各大酒樓裏推出的狀元菜式,讀書人多半是要來嘗嘗鮮討個吉利的。姜顏本對這些風俗並無太大興趣,誰知苻離卻是極為上心,早早地就在上膳齋定了一桌狀元膳,特地抽出半日時間陪她來吃飯討彩頭。

    到了上膳齋,姜顏險些被來來往往的食客給擠成紙片兒,好在混亂中苻離及時攥住了她的腕子,道了聲“跟緊”,便硬生生用身體擠出一條道來,拉著她上了二樓雅間。

    雅間倒是清凈許多,小二也很快上了菜式,姜顏定睛一看,頓覺哭笑不得。原來所謂的‘狀元膳’也不過是:‘金榜題名’豬蹄、‘金玉滿堂’金錢蛋、‘鯉躍龍門’糖醋魚、‘春闈高中’滿堂春、‘喜鵲連連’燉乳鴿、‘步步高升’炒春筍,外加一壇上等佳釀‘狀元紅’,可謂是十分應景了。

    姜顏望著著一桌子喜慶的菜式,不知從何下手,湊過身對苻離道:“我原以為你是不信這些的。”

    苻離取了筷子給她夾菜,每樣一小夾,道:“偶爾一信,也未嘗不可。”

    姜顏望著堆成小山的瓷碗,‘唉’了一聲,眼中卻帶著笑意道:“我吃不了這麼多!”

    苻離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必須吃,討個彩頭。”

    應天府的規矩還真是多,一個會試都能玩出這麼多花樣!腹誹歸腹誹,姜顏心中仍是歡喜非常,只好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著,又聽苻離問:“春日天氣反復無常,薄厚衣裳都要備些,明日我送你入貢院。”

    “早備好了,你且放心。”姜顏伸手去拿狀元紅的酒壇,卻被苻離輕輕按住手,告誡道,“一杯即可。明日會試,不可貪杯。”

    姜顏悄悄伸出兩根指頭,笑道:“好事成雙,兩杯?”

    想了想,苻離松開壓著酒壇的手,勉強道:“不可再多。”

    “是是是。”姜顏自顧自斟了一杯酒,又給苻離的杯中滿上,嘀咕道,“別人都是妻管嚴,為何我就是……”

    意識到什麼,她眼睛一轉,忙咬住嘴唇將後三個字吞入腹中。

    苻離心領神會,側首問她:“你是什麼?夫管嚴?”

    被猜中心事,姜顏乜著眼道:“數日不見,小苻大人嘴上功夫見長啊。”

    聞言,苻離愉悅地笑了聲,舉杯與她一碰,耳尖泛紅低聲道:“為夫……咳,祝娘子高升!”

    這都是在哪裏學的?怎的比自己還不要臉了?

    姜顏郁卒,與苻離碰了杯,各自仰首飲盡。酒水微微甘甜,齒頰留香,姜顏飲得太急,嘴邊一縷酒水劃過下巴,剛要擡袖擦,卻見身側的苻離忍不住伸出手來,輕輕抹去了她嘴邊的濕意,指尖意猶未盡地停留在她嘴角,似是認真道:“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

    兩人已有許久不曾這般親近,姜顏先是一楞,而後笑了,軟聲道:“小苻大人,你將來的娘子並非心境堅定之人,你若再打趣她一句,明日考場之上,她腦中筆下就該全是你了。”

    這句話顯然取悅了苻離,安撫了他略微湧動的情緒。他復又坐直身子,倒了一杯酒冷哼道:“暫且放過你。”說罷,擡首一飲而盡。

    不知是今天這頓‘狀元膳’吃得太雜了還是歸去途中受了寒的緣故,入夜後姜顏便覺得腹中不適,折騰到半夜才睡著,第二日趕往貢院時自然精神略微不濟。

    這一點的不適並未瞞過苻離的眼睛,禮部門外,苻離擔憂道:“你怎麼了?”

    姜顏恍然回神,一襲淺青色的儒衫隨風撩動,搖首笑道:“昨夜未曾睡好,入貢院後休息一晚便會好,不礙事。”

    雖說今日只是提前入場,考試得明日才進行,但苻離依舊不放心,說了聲“你在此等我兩刻鐘”,便匆匆轉身出了宮門。

    兩刻鐘後,苻離一身錦衣衛官袍大步跑來,將一罐尚且溫熱的參雞湯遞到她手裏,道:“參片提神,雞湯補身,你喝了它。”

    雞湯不知道是在哪裏取的,被他護在懷裏一路奔來,竟未灑分毫。明明是倒春寒的時節,他的官帽下和鼻尖處卻滲著細小的汗珠,胸膛起伏,氣息不穩道:“要入場了,快。”

    其實並不需要這碗雞湯,姜顏已是渾身暖意,但見著苻離一向淡漠的眼中流露出關切,她終是不忍拂了好意,端起湯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輕輕打了個嗝道:“飽了。”

    小湯罐中還剩著些許雞肉和參片,苻離便也不再強求,只將她拉到禮部墻外無人的拐角處,伸手撫了撫她的下頜,低聲道:“我等你的好消息。”

    “好。”姜顏從他手中接過衣物包裹和吃食筆墨,帶著笑意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著苻離,道:“那,我進去了。”

    “嗯。”苻離頷首,凝望她,“去罷。”

    陰涼的風一陣接著一陣,姜顏朝禮部走了幾步,回首一看,苻離仍在墻角處挺立目送。忽的,姜顏折回,一路小跑至苻離面前,踮起腳尖猝不及防地貼上他的唇。

    輕輕一吻,又迅速撤離,她輕笑一聲往禮部大門快步行去,只留下苻離怔怔站在余地,擡起指腹壓在唇上,品味著那個輕柔如花的吻。

    這次,姜顏的小房間並未單獨隔離,而是與諸多男子並列一起,在房舍最東邊的末尾間。房舍雖然隔開,但墻壁的隔音並不好,姜顏甚至能聽到隔壁房間細微的咳嗽聲……

    核對了號牌,姜顏躺在木板拼成的床上休憩,不知為何,一個時辰後她腹中一陣翻江倒海,頭暈目眩起來。

    她只當是自己昨夜沒睡好,打算閉目養神一陣,誰知閉上眼後癥狀非但沒減輕,反而愈發嚴重,睜眼閉眼都是天旋地轉,仿佛陀螺似的眩暈,飄飄然沒有一絲力度。

    腹中難受,或許是雞湯喝膩了,又因天氣驟冷受了寒,故而數癥齊發,來勢洶洶。

    這樣下去遲早要出事,姜顏掙紮著起來,頭昏腦漲地去摸包袱裏備著的藥瓶,可小藥箱中有退燒丸、跌打損傷膏、風寒藥、解暑丸,唯獨不曾有治頭暈嘔吐的。

    姜顏胡亂拿了顆風寒藥丸服下,剛咽下喉,便哇的一聲連同雞湯全嘔在了木桶中。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6:27

第六十六章

    貢院管理森嚴, 姜顏入院時有專門從宮裏調來的掌事嬤嬤搜身,連貼身裏衣都要解下來一寸一寸查看是否藏私……此番生病著實在意料之外, 在會試途中上報考官請求就醫, 多半會在名冊上記上一筆, 若病情嚴重,更會取消此次應試資格。

    都走到這一步了,姜顏沒法再等三年,遂咬牙硬挺。所幸吐完之後, 腹中翻湧平息了不少,只是腦袋還暈得慌。她用清水漱了口, 又將冷水拍在臉頰上, 待身體恢復了些許力氣, 便將另一塊隔板拆下來拼成床, 以包裹為枕, 裹著薄被蜷縮在方寸之地的硬板上睡去。

    第二日乃是第一場考試,考得本是姜顏最拿手的四書五經及韻詩,但因其身子不適, 寫到一半時看字跡都有了重影, 思緒也不似平常靈活, 寫寫停停到了夜色降臨, 大部分考生皆已交卷,而姜顏還有韻詩未作,冷汗浸透了內衫。

    巡考官約莫也看到了她蒼白的唇色和腦門的冷汗,並未催促什麼, 只是命人在她書臺上放了一支蠟燭。這是最後的時限,若蠟燭燃盡還未做完,則考官會強行命其交卷。

    一更天,燭臺泣淚,森涼的夜色中,最後一豆燭光在料峭的春風中湮滅。姜顏落下最後一筆,交了卷,撐著昏昏沈沈的腦袋久久未曾回神。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第一場定是考砸了。

    隔壁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巡考人來來往往,缺了口的明月掛在梢頭,在貢院中投下斑駁如霜的月影。姜顏撐著額角,下唇咬出深深的齒痕,下頜微微抖動,在清涼如水的夜色中久久坐立,幾番深呼吸才勉強平靜下來,摒除雜念,逼迫自己將全部精力投入接下來的兩場考試中。

    這就是一場博弈,若三局兩勝,興許她還有一線機會。

    好在每場考試之間會間隔兩日休息,考生雖不能離開貢院,但有相對自由的活動時辰。姜顏盡快申請就醫,當天下午,一名背著藥箱的老太醫便在監察禦史和巡考官的陪同下來到貢院內。巡考官宣讀規定,命其雙方不得有任何多余的手勢、眼神交流。

    “癥狀何時所起?”老太醫把了脈,捏著胡須問道,“近兩日吃了些什麼?”

    姜顏思索片刻,一一據實所答。

    太醫觀其面色,輕輕‘咦’了一聲,又問:“近來是否疲於苦讀,早起晚睡?”

    姜顏回想這倆月為了備考挑燈夜讀,的確未曾妥善休息,遂點點頭。

    “勞累過度,夜間風寒入體,又因吃食雜亂而引起眩暈,一般數日便可痊愈,不礙事。”老太醫盡職盡責,雖對方脈象一把便知是女子,卻並未多言,只嘆道,“切勿擔憂,煎一服藥就好,註意休息保暖。”

    太醫所言非虛,姜顏服了藥,睡一夜醒來後便神清氣爽,接下來兩場考試皆頗為順利。只是第一場失利,前程渺茫,造化如何,只能聽天由命了。

    二月十五,會試完畢。

    二月十六清晨,貢院大門敞開,路障清除,數百名新舊應試舉人陸陸續續離開禮部考場。

    陰涼幾天,今日下起了蒙蒙春雨,許多考生不曾帶傘,皆擠在禮部大門階下避雨,或是舉著袖子狼狽奔走。姜顏背著沈甸甸的包裹出來,擠開人群一看,便見禮部門前不遠處站著一人。

    錦衣衛官袍,頭戴黑色大帽,眸子隱藏在帽檐的陰影中,隔著淅淅瀝瀝的煙雨,看不太清他的面容,但姜顏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苻離。

    他撐著一柄暗黃的油紙傘,不曾佩刀,身形挺拔如松,目光穩穩地落在禮部門口,在來往避雨的考生中搜尋著什麼。忽的,他的視線與姜顏的相接,眸子一亮,舉著紙傘朝她大步走來。

    那一瞬,姜顏眼中的煙雨散盡,心中的忐忑和擔憂瞬間消散,是非成敗皆拋之腦後,滿眼滿心都是苻離劈開風雨穩步迎來的樣子。

    數百名考生,只有她是有人等候,有人迎接。

    剛邁下臺階,一柄寬闊的紙傘便擋在了她的頭上。宮裏規矩森嚴,苻離沒有過多親昵之舉,只順手接過她肩上沈甸甸的包袱,低聲道:“走。”

    “咦?怎麼有錦衣衛?”

    “應該是這位小舉人的兄長親朋之類罷……”

    “真好,我也想有個在宮裏當差的親朋呢!”

    身後傳來一陣善意的議論,姜顏嘴角輕揚,隨同苻離朝宮門行去,聽著雨水打在傘檐上的聲音,問道:“你這月的假期用完了罷?我以為你不會來接了呢。”

    “剛當完值,順路來接你。”雨絲斜飛,苻離面色不動,微微將傘朝姜顏身邊傾斜,自己的半邊肩頭浸潤在雨水中,沒多久便洇出一片暗色。

    姜顏伸手將傘往他那邊推了推,“既是要來接我,為何不多帶一把傘?”

    兩人肩並著肩,親密無間且又合情合理。衣料摩挲間,苻離又將傘傾過去,別有深意道:“一把就夠了。”

    姜顏心知肚明,已然看透了他的小心思,忍不住輕笑一聲。

    朱墻黛瓦,視線所及皆是煙雨如霧,傘檐的水珠墜落,與地上濺起細小的水花。苻離目不斜視,隨意問道:“先去吃飯,還是先送你回房歇息?”

    “歇息罷。”姜顏剛病愈,又經歷了整整八日的會試折磨,身心俱疲。

    苻離頷首,並未多問,只道:“也好,我已定了上膳齋的席位。待放榜之時,你中了會元,我再為你好好慶祝一番。”

    他說得輕描淡寫,好似篤定姜顏會高中魁首一般,可聽到姜顏耳中,卻只余無限苦澀。

    她不知該怎麼向他開口,這一次莫說是前三,能不能上榜都成了懸念……

    她難得沈默,眼中也沒了笑意,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麼。苻離略微擔憂,問道:“身體不適?”

    宮墻上,一群淋濕了鳥雀姜顏哆嗦著擠在一起,成了一排顫動的黑點兒。姜顏回身,搖了搖頭笑道:“沒事,我很好。”頓了頓,她輕聲道,“上膳齋的席位撤了罷。”、

    見苻離疑惑,她張了張嘴,似乎有什麼話脫口而出,然而最終也只是輕嘆一聲道:“放榜後兩日便是殿試,我想安心備考,待我一舉高中、打馬遊街,你再陪我喝酒。”

    說這話時,她依舊是笑著的,只是眼睛裏映著江南的煙雨,蘊著一股說不出的悵惘,沒由來令苻離憂心。

    “姜顏。”苻離停了腳步,問道,“你真沒事罷?”

    “沒事,我能有什麼事?”姜顏側過頭,笑著說。

    等待放榜的那十余日,姜顏反倒輕松了不少,該吃吃,該玩玩,全然不似別的考生日夜苦讀、翹首以待。

    放榜前一日,姜顏去了尚書府。

    去年年底時聽趙嬤嬤說,阮玉的手指時常會細微抖動一番,原以為很快就會蘇醒,可從冬雪消融到桃枝初綻,她也依舊不曾醒來,原本濃密幽黑的頭發也幹枯了不少,臉上的嬰兒肥迅速消瘦,變成了尖尖的瓜子臉,身上雖然看不到,約莫也是沒幾兩肉了。

    “我還是喜歡以前你豐腴的樣子。”姜顏給阮玉擦拭手指。擦著擦著,她的動作慢了下來,嘴角的笑意也悄然淡去。

    半晌,她有些無助地望著阮玉,忽然說了聲‘抱歉’,道:“阿玉,若是我會試落榜了,你會不會嘲笑我?”

    阮玉自然無法回應她,只是眼皮下的眼珠轉了轉,待定睛來看時又好似沒有,屋內靜得像一座墳塚。

    不稍片刻,趙嬤嬤沏了熱茶過來,遞給姜顏道:“您百忙之中還能抽空來見我家姑娘,實在是有心了。”

    姜顏搖了搖頭:“嬤嬤,我能做的實在有限,杯水車薪而已。”

    趙嬤嬤朝著姜顏深深福了一福,眼眶微紅,誠懇道:“姑娘能交到您這樣的朋友,已是三生萬幸,您時常惦記我家姑娘便可,每月還送那麼多滋補的藥材過來,我們實在受之有愧啊!老爺並不曾苛待姑娘,藥膳都是用得頂好的,那些買藥的銀兩還是您自個兒留著用罷!”

    姜顏一怔,不解道:“什麼藥材?”

    見姜顏一臉茫然,趙嬤嬤也怔住了,急切道:“就是每月初一掛在尚書府門外的,油紙包裹著的,好像是些專治昏迷的偏方……難道不是您嗎?”

    姜顏搖了搖頭。她只送過兩次人參紅棗之類,且都是親自交給趙嬤嬤的,並未送過什麼偏方……

    莫非,是苻離?

    待到夜裏苻離歸來,姜顏便候在街對面,閑聊時順口問了他此事。誰知苻離也是搖頭,道:“不是我。”

    “奇怪了。”姜顏越發不解,心想:又或許是鄔眠雪和魏驚鴻?

    總歸是為了阿玉好,姜顏遂暫且擱下此事,不再多想。

    第二日,杏榜發放,應天府一派人潮湧動。許多人已經提前托關系打聽名錄了,而姜顏卻是淡然坐於院中秋千上,任憑桃花灑落滿身,連門都沒有出。

    她不知自己該以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

    苻離本也不打算去看放榜,畢竟於他看來,姜顏不是第一便是第二,板上釘釘之事,看與不看結果都是如此。不過今日公務略少,交接完畢路過宮門外的城墻,正巧遇見禮部的人捧著杏榜前去張貼。

    走了幾步,他腳步一頓,想了想終是折了回去,仗著一身威風凜凜的錦衣衛官袍順利擠進圍觀放榜的人群前排。

    很快,禮部人員已將杏榜張貼,苻離仰首,視線直奔榜單第一,意料之外的,榜首並非姜顏。

    不是會元,第二第三也不錯。

    如此想著,他眉頭微皺,又往下巡視,誰知越看就臉色越冷。他似是不可置信,朝前一步,又將前排十人的名錄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依舊沒有姜顏。

    腦中突然想起考完那日姜顏的疲態和欲言又止,苻離心中一緊,一目十行地朝後望去。

    二十名內,沒有姜顏。

    三十名內,還是沒有姜顏……

    為何……會是這樣?

    而長安街外的小院裏,姜顏漫不經心地蕩著秋千,直到大門被人砰地一聲推開,春風卷著落花吹入院中,如粉蝶亂舞。

    苻離一身官袍來不及換去,氣息不穩地站在門口,胸膛急促起伏,深邃的目光定定地望著姜顏,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一派波濤洶湧。

    姜顏倒是比他要平靜,足尖點地,停住了悠悠晃蕩的秋千。

    她知道苻離在震驚什麼,也知道他要問些什麼,只微微側了側腦袋,輕輕笑問道:“我……落榜了嗎?”

    她如此平靜地問出這句話,將全部憂傷藏起,苻離只覺得心中痛意綿密,恨不得馬上奔過去緊緊地擁住她。

    事實上,他也是這般做了。

    風卷殘花,天高雲淡,苻離急促的步伐帶起一地落花,緊緊地將姜顏的身軀擁入懷中。暗色的披風揚起又落下,他情緒翻湧,半晌才艱難啞聲道:“五十七名。”

    秋千繩打了結,姜顏卻顧不上它,怔楞了許久許久,她緋色的唇半張著,長長松了一口氣笑道:“五十七啊?也不錯,幸好沒落榜。”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6:39

第六十七章

    “到底發生了何事?”苻離松開手, 望著姜顏道,“這不該是你的真實水平。”

    金色的蜂蝶在枝頭喧鬧, 姜顏卻只是笑著搖搖頭, 雲淡風輕道:“只要能進殿試, 會試第一還是五十七,又有何區別?”

    直覺此事必有隱情,苻離擔心她在考場的那數日出了什麼意外,沈吟片刻, 問道:“可否是有人故意為難你?”見姜顏不語,苻離目光一冷, 果決轉身道, “我去翰林院核查試卷。”

    “哎, 苻離!”姜顏迅速拉住他的手腕, 低聲阻止道, “試卷沒問題,是我的問題。”

    苻離身形一頓,緩緩轉回身子。

    “考四書五經時, 我恰巧生病了, 故而第一場失利。”知道苻離是在擔心自己, 姜顏只能讓自己笑得更燦爛些, 伸手將他的身子扳過來面對自己,隨即輕輕靠在他懷中,聽著他沈穩有力的心跳,安慰道, “好在虛驚一場,我依舊是榜上的貢士。”

    明明考場失利的是她,卻還要反過來安慰自己,苻離心疼更甚,擰眉問道:“怎麼會突然生病?”

    “大夫說是積勞成疾,約莫是連著數日未曾睡好。”姜顏含糊地說了一半,聲音埋在他懷裏顯得悶悶的,像是在撒嬌似的。

    苻離懸著的心徹底放了下來,回擁住姜顏道:“我所擔憂的並非是你的名次,而是怕有人趁機動手腳篡改排名,使你平白受了委屈。”

    “我知道。”姜顏道,“沒事的,你放心罷。”

    兩人靜靜相擁,任憑枝頭落花紛紛,灑滿肩頭,點綴著一身輕柔的桃粉。

    此番會元是順天府中的一名三十余歲的舉人,應天府中成績最好的當屬第三名的程溫,其次是十六名的季懸,十九、二十三、四十一名皆出自國子監,再者便是五十七名的姜顏,姜顏之後還有六人中貢士,不知為何才學一向尚可的魏驚鴻倒是落榜了。

    貢士中榜,一般都會親自登門向恩師拜謝,即便路途遙遠不能相見的,也會傳信一封報喜。姜顏回到國子監博士廳時,岑司業和荀司業正在□□魏驚鴻。

    岑司業面色鐵青,盯著手握紙扇、一副玩世不恭之態的魏驚鴻,恨鐵不成鋼道:“原以為以你的水準,多少能混一個進士,誰知你竟是連殿試的門檻都邁不進,讓老夫如何向魏禦史交代?”

    岑司業的話音剛落,荀司業又接著道:“你的卷子,我們已去翰林院查疑了,文章水平不如你平日,應是不曾盡心,故意落榜的。”

    岑司業喝道:“說!為何要如此?”

    “二位司業消消氣!國子監今年中榜之才甚多,也不少學生這一個。再者,學生家中父兄和大伯皆是朝中官員,我實在沒心思再去湊熱鬧啦。”面對岑司業黑如鍋底的臉,魏驚鴻一點也不怕,依舊笑吟吟道,“學生平生所願,做個富貴閑人即可。”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岑司業自顧自氣了半天,最後只伸手一指門口,冷聲道,“出去!”

    魏驚鴻求之不得,當即拱手告退,瞇著桃花眼出門去,撞見了迎面走來的姜顏。

    魏驚鴻一抖折扇,扇面上‘已婚’兩字清晰可見,笑瞇瞇道:“恭喜高中!”

    姜顏的視線落在他的扇面上,當即了然,看來‘驚鴻踏雪’的兩人喜事將近,便頷首回道:“同喜同喜。”

    與魏驚鴻錯身而過,姜顏入了博士廳,朝兩位司業行禮奉茶,報了喜訊。盡管會試失利對她而言已算不得喜訊,但少見的,荀司業並未指責她排名下滑,反而安撫道:“人生在世,總會出點波折意外,你不必慌張,好好準備後天的殿試。”

    岑司業還在為魏驚鴻的事生氣,半晌才長籲一聲,放緩語氣對姜顏道:“近二十年的殿試‘時務策論’抄錄本已收藏在典籍樓,你隨師兄弟們一同去研讀,今年的殿試難度與往年相同,多讀多思大有裨益。”

    姜顏心中有了底氣,垂首道‘是’。

    荀司業又補充道:“已從太常寺處打聽到了殿試那日的天象,應是晴空萬裏、春日融融,因貢生皆是露天考試,拿到試題後你需趁著太陽還未炙熱之時盡快動筆,待到正午時分,陽光猛烈,則不利於思考。”

    姜顏一一應允。

    到了典籍樓,翻開往年殿試時務策論時,姜顏竟看到了十八年前殿試狀元姜韞川的策論文。

    姜韞川便是姜顏的父親,如今的寧陽縣縣令。

    翰墨飄香,紙張中的話語不卑不亢條理清晰,看到阿爹當年意氣風發的文字,姜顏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心中的信念更堅定了幾分。

    三月初一,殿試日,貢生入場。

    鴻臚寺早已提前備好策題案,光祿寺在殿前布置了百張案幾,再由禮部官員領著貢生入場靜候。巳時,翰林院大學士及讀卷官便簇擁著年邁體衰的皇上和太子入場,禮部鳴放鞭炮,貢生跪拜天子,各自歸位落座。

    姜顏的桌案在第三排倒數第二,是個不太起眼的位置。剛落座,便有執事官捧著卷軸宣布今年的策論題,考的是對歷朝律法的變更的理解。

    因姜顏從小愛聽故事,故而經史子集中,蘊含朝代更疊的‘史’則是她的強項,又因阮玉一案伸冤無門,她亦是研究了各朝律法,故而此次殿試的題目於她而言無異於簡單到信手拈來。

    簡單,卻也危險。

    歷朝歷代,大多君王都喜歡粉飾太平,若寫歌功頌德之作最為保險,但卻缺乏新意;若筆鋒辛辣銳利,雖標新立異卻也很容易激怒天子……

    如何寫下去,是個問題。

    日頭漸漸高升,擋在頭頂的樹蔭褪去,暖洋洋的太陽灑了滿身。姜顏定了定神,擡頭朝殿門內望去,皇帝依舊是病懨懨的模樣,歪在龍椅裏閉目打盹,不太精神。按照皇帝的性子和身體狀況,殿試也不過是走個過場,貢生的答卷多半由大學士代為審查排名……

    思及此,姜顏深吸一口氣閉目,再睜眼時,她已定下胸中經緯,擡筆潤墨,在三月傾瀉的陽光中落下第一筆。

    不覺時光飛逝,日落西山,封筆交卷。

    考官挨個收好試卷送往彌封官處糊名,檢查好每份試卷並無特殊標記後,再送至文華殿讀卷官處批閱排名……

    而這一切繁瑣的工序,皆與姜顏無關了。

    從初入國子監至今,已有三載春秋。離阮玉出事至殿試結束,又是九個月一晃而過。

    修習三載,九月苦讀,她終於走完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緊繃的心弦一朝松懈,並無太大欣喜,反而只余無限的平靜,滿身輕松。

    走出宮門的那一刻,夕陽的余暉剛巧湮滅在山巒之後,天邊晚霞如同展翅欲飛的火鳳凰盤旋在西山之上。倦鳥低飛,鱗次櫛比的應天府籠罩在一層昏暗的暮色余光中,靜謐而巍峨。

    正陽門外,苻離早已等候在此。暮色將他的影子拉得拉長拉長,投在地上,像是一把鋒利的劍。

    不知從何時開始,姜顏見得最多的,就是他默默等待的身影。

    望見他的一瞬,姜顏先是頓了頓,隨即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一路小跑過去,一身杏白鑲黑邊的貢生衣袍隨風翻飛,飄飖若仙。

    苻離一直以為文人士子的服飾繁瑣累贅,可穿在姜顏身上,卻別有一番俊俏飄逸之感,不染塵埃,叫人看了賞心悅目。

    正想著,姜顏在他面前站定,背後映著莊嚴肅穆的巍峨皇城,氣息微亂,笑著說:“我想吃滴酥鮑螺,想去望月樓看燈海,想喝酒喝到天明!”

    路邊的杏花打著旋落下,鳥雀掠過,驚落一樹暗香。

    苻離望著她眼裏希冀又輕松的眸光,不覺柔和了面容,輕輕勾起嘴角道:“好,我陪你。”

    今晚的夜色很好,望月樓上,星空低垂,浩瀚銀河好像觸手可及。姜顏憑欄而望,任由夜風夾雜花香酒香拂了滿面,她勾著小酒壇飲了一口,忽然側首問道:“苻離,我們認識多久啦?”

    苻離側倚著欄桿凝望遠方蜿蜒的燈海,側顏完美,不假思索道:“三年零一月。”

    “三年。”姜顏笑了聲,托腮道,“三年前,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和你這麼個倨傲冰冷的家夥在一起。”

    苻離嘴角輕揚,緩緩道:“三年前,我也未曾想過會向婚約妥協,和你這麼個‘紅顏禍水’在一起。”

    姜顏笑得雙肩發顫,佯嘆道:“造化弄人吶。”

    “是佳偶天成。”苻離低聲糾正她的措辭。

    感受到他灼灼的視線,姜顏勾著酒壇望了他一眼,又望了他一眼,忍不住問道:“小苻大人,你總望著我作甚?”

    苻離盯了她半晌,忽的朝後退了一步,站在望月樓拐角處的陰影裏,朝她微擡下頜,示意道:“過來。”

    不知道他賣的什麼藥,姜顏狐疑地走過去:“你要幹什麼?”

    話還未說完,苻離一把攥住她的手將她抵在檐下的陰影中,傾身吻住了她的唇。

    夜空墨藍,星河流轉,應天府十裏燈海如炬。街上熱鬧未消,而寂靜無人的高樓之上,誰也沒發現陰影中有一對璧人靜靜相擁,交換了一個帶著杏花酒香的吻。

    一吻綿長,分離時苻離的眸子深邃如海。他說,“姜顏,我帶你去個地方。”

    半個時辰後,東街的成衣鋪子裏,姜顏穿著一件松花色繡銀團花的琵琶袖襖子、配石榴紅百褶羅裙走了出來。

    她束起的長發披散,只在頭頂挽了個簡單的小圓髻,素面朝天,卻膚白唇紅。許久未曾穿姑娘家的裙子,姜顏有些不適應地原地轉了轉,裙擺輕輕旋開如紅蓮初綻,映得她的笑顏明艷萬分。

    姜顏問:“好好的,為何給我買衣裳?”

    “你穿男子服飾與我同遊,諸多不便。”苻離忍不住向前一步牽了她的手,低聲道出了自己的夙願,“不管以後如何,至少今夜,我想牽著我的‘禍水’招搖過市。”

    說罷,他難得展露笑意,如冰雪初融,宣告主權般扣緊五指,肆無忌憚地拉著姜顏走入人潮來往的夜市之中。

    天上明月,人間燈火,勾欄瓦肆琵琶不停、鼓聲不斷,一身武袍的錦衣公子拉著紅裙少女的手,恣意穿梭在這片千年如一日的繁華熱鬧中。

    今夜沒有錦衣衛,沒有女學生,沒有廝殺,沒有功名,沒有危機,沒有冤屈……有的,只是一對執子之手、笑意如春的年輕戀人。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6:52

第六十八章

    三月初三, 文華殿內,讀卷官跪拜, 恭迎皇帝和太子親臨。

    春意正濃, 老皇帝的鬢發卻如同打了霜的秋草,幹枯稀少, 皺巴巴的眼皮耷拉著, 只留出一條狹窄的眼縫,虛虛實實地望著庭前跪拜的翰林學士讀卷官和禮部官員, 啞聲道:“起。”

    說罷, 他在貼身太監和太子的攙扶下顫巍巍落了座, 靠在雕龍的椅子上, 幹瘦的五指捏著兩顆文玩核桃滾動,對親自奉茶的太子視而不見, 只有氣無力地宣道:“開始罷。”

    見父皇並不多看自己一眼, 朱文禮只好將熱茶輕輕放在龍椅前的食案上,隨即退至一旁,垂首而立。

    巳正,春光正好, 讀卷官開始讀卷。

    此次挑選出來的幾份卷子, 皆是一眾大學士所評選的佼佼者, 幾乎是前三名預定,至於究竟誰第一、誰第二,還需讀卷之後由皇上親自裁定。以往這些事都是交給皇後協同太子打理,但今年不知如何, 皇上竟對殿試頗為上心,竟親自來文華殿聽卷。

    如此一來,讀卷官更是謹慎,肅然地拿起第一份卷子,口齒清晰、聲音洪亮地誦讀起來。

    這份試卷是眾人公認最好的一份,見解犀利獨到,語言嚴謹流暢,洋洋灑灑千余字文,如行雲流水令人咋舌,連太子聽了都不住點頭贊譽……故而讀卷官讀得十分認真,盼望聖上垂青惜才。

    誰知讀到一半,方才還閉目假寐的皇帝悠悠睜開了眼,開口道:“呈上來給朕瞧瞧。”

    讀卷官以為皇上是被此貢生的才學打動,忙起身,將糊了名的卷子雙手奉上,再經由貼身老太監的手轉呈給皇上。老太監將拂塵插在腰帶中,雙手捧著卷子跪拜,以身為案,展開字跡飄逸的卷子以供皇上觀看。

    朱文禮站在皇上身後,垂眼就看到了這份氣勢磅礡的時務策文章,心中一動。

    這樣幹凈漂亮的行楷他只見過兩次,但每一次都印象極為深刻……除了她,誰還能寫出這般飄逸的字、做出這樣針砭時弊的文章?

    但這個時候鋒芒畢露,或許並非好事。

    朱文禮不動聲色地觀摩天子神色,在心中暗自為姜顏捏了把汗。

    皇帝不露喜怒,虛著眼掃視卷面字跡,繼而用帶著渾濁蒼老的嗓音道:“此卷不可,下了。”

    這份卷子無論文筆還是見識皆屬一流,可不知為何,一向不問紅塵俗世的皇上此番竟是一錘定音、說撤就撤!

    “這……”讀卷官和大學士們皆有些為難,下意識看了太子一眼。

    朱文禮忙向前一步出列,行禮道:“父皇,棟梁之才乃國之命脈,您還是看看別的卷子再決定裁撤與否罷!”

    翰林學士緊跟出列,斟酌著問道:“陛下,臣愚鈍,不知這份答卷有何不妥之處?還請陛下明示。放榜之日,微臣也好給士子們一個交代。”

    眾官皆附議。

    皇上只是沙沙轉動手中的文玩核桃,歪著的腦袋不可抑制地輕輕抖動,似有偏癱之兆。

    日頭高升,陽光小心翼翼地從殿外斜斜照入,卻依舊驅散不了殿內千年如一日的陰寒。不知等了多久,只知道殿外石階上的鳥雀來了又走,光影悄然變化,眾人額上都滲出了細密的冷汗,才聽見歪在龍椅中的皇帝重重一咳,胸腔中發出‘呵呵’的雜音,極慢極慢道:“答卷之人身份不妥。”

    聞言,眾官皆是不解,殿內一時響起竊竊的議論聲。

    只有朱文禮猜到:父皇定是認出了姜顏的字跡,刻意打壓。畢竟於他看來,姜顏再有本事,大明的狀元也不能是一個女人……

    翰林學士再拜天子,問道:“陛下,所有貢生的考卷皆已糊名,我等並不知這份策論的主人姓甚名誰,不知陛下為何就篤定此人身份不妥?如若真的不妥,也應交予阮尚書核查其祖上三代有無作奸犯科者再做定奪,臣懇請陛下三思,切勿以一己之念而錯失棟梁之才。”

    皇帝自然不能說出真實緣由。

    上次鹿鳴宴一事,他雖默許姜顏入仕,但只許姜顏以男子的身份參與考試,並命朝中上下三緘其口。殿試核查貢生祖籍身份,姜顏的存在已成了公開的秘密,卻無人敢放到臺面上來說,包括皇帝自己。

    又或許上次鹿鳴宴,姜顏不過是在刻意藏拙,故而此番嶄露頭角,殺了皇帝一個措手不及。

    皇帝只當姜顏是個稍有才學、卻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兒,等著她殿試之上貽笑大方,順便借此給專權僭越的皇後一個響亮的耳光……誰知,姜顏一步登天,即便糊了名也能讓飽讀詩書的讀卷官和大學士交口稱贊,奉為魁首。

    見眾官遲遲不願裁撤姜顏的答卷,老皇帝意義不明地籲了聲,蠟黃而沒有血色的唇蠕動著,似笑非笑道:“朕求仙問藥十載,還未退位,可怎的,說的話便不頂用了?”

    聞言,眾官惶恐,忙跪拜叩首道:“皇上恕罪!臣等忠心可表,皆是殫精竭慮為大明網羅賢才啊!”

    皇帝沈默不語。

    ……

    而此時,姜顏對宮中的風起雲湧並不知情。

    花明柳暗,李白桃紅,此時陽光正好,她站在寂靜小院的桃枝下,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隨即提著嫣紅的百褶羅裙下了石階,帶著笑意的目光望向秋千上,對抱刀端坐的苻離道:“怎的突然要帶我踏青?”

    苻離頭頂橫斜數道交錯的桃枝,枝頭芳菲殘落,綠意漸濃。春光透過枝頭落在他身上,斑駁明暗,柔和了他過於清冷的容顏,他從秋千上起身,道:“明日我要出門查件案子,不能在應天府陪你。”

    又要出門?

    姜顏笑意一頓,片刻才恢復常色,問道:“要去多久?”

    苻離道:“若案情順利,則五六日;若多波折,半月有余也未可知。”

    姜顏嘆了聲:“好不容易我能清閑些了,你又要忙於公務。好罷,既是要小別數日,我便陪你去踏青,了了你的心願便是。”頓了頓,她問,“可要約上小璟和魏驚鴻一同前往?還有阿玉和阿雪……”

    話語一頓。枝頭殘花隨風飄下,零落成泥,她才恍然想起阿玉重傷未醒,而阿雪也在去年年底回了滄州。

    曾經青春年少、風光無限的少年少女們,終究是如這落花一般或開或敗,天各一方。

    見她怔然,眼底的笑意也淡了些許,苻離便擡起一只束著牛皮護腕的手來,輕輕彈了彈姜顏的腦門,喚回她的思緒道:“就我和你去,不帶旁人。”頓了頓,他又略微不屑地補充一句,“人多礙事。”

    額間酥麻中帶著些許痛意,姜顏擡手捂在額頭上,心中的惆悵散盡,眼中一副看穿一切的聰慧,挑眉望著他問道:“小苻大人,你莫不是又在偷偷計劃著什麼罷?”

    被猜中了心事,苻離索性拉著她出門,神情別扭:“你去了便知。”

    “哎你等等,我換身衣物。”姜顏掙脫他的手,興致勃勃道,“穿裙子踏青諸多不便,我換身騎射服,同你騎馬前去。”

    說罷,她轉身朝廂房走去,中途想到什麼似的,她又小跑著折回來,一把攬住苻離強勁有力的腰肢,笑著拍著他的後背,“一會兒就好,小苻大人稍安勿躁。”

    苻離被她哄小孩似的語氣逗樂了,明明嘴角微揚,還要裝作風輕雲淡的樣子淡定頷首,道:“少啰嗦,快去。”

    換了淺綠色的騎射服,二人徐徐騎馬朝西郊山陵行去。

    流雲之下,姜顏手裏拿著一根新折的柳條,擡臂遮在額上,擋住越發刺目的太陽,笑盈盈道:“還好在國子監中學會了騎射,將來真中了一甲進士,官封翰林,就不怕不會打馬遊街啦!”

    苻離一手穩穩捏著韁繩,一手握著佩刀,身形在顛簸的馬背上依舊挺拔如松,順口問道:“即便入了翰林,也不過是六七品的小官,你要如何行動才能嚴懲薛睿?”未等姜顏回答,他目光一沈,警告道,“先說好,不可硬碰硬,凡事以保全你的性命為先。”

    “我自然不會傻到以卵擊石的地步。”姜顏道,“若我能中狀元,拿到禦賜金牌令,重審冤案便要簡單得多。”

    “以當今天子多疑避世的性格,怕是不會讓一個女人奪得殿試魁首。”望了眼姜顏的面色,苻離又放緩語氣,安撫道,“我並非是在打擊你,只是擔心……”

    姜顏卻是早料到如此似的,面上沒有一絲陰霾失落,依舊沒心沒肺地笑著:“我知道呀。若我真落榜了也無礙,我已盡了全力,自是問心無愧了。阿玉的事,少不得‘圍魏救趙’多花些功夫而已。”

    聽她的語氣,似乎還留有第二手。苻離問道:“有何計劃?”

    “計劃有些波折,有些艱難,或許……”或許,還有些危險。

    姜顏轉念一想,卻不願說下去了。她用柳條一抽馬臀,逼得馬兒疾步快跑,很快將苻離甩在身後山路上,爽朗的笑聲遠遠傳來:“等你公差回來,我再告訴你——”

    天高雲淡,兩山巍峨,青山綠水中,苻離望著她策馬奔去身影,不由低低笑了聲,以刀背一拍馬臀跟上。

    過了午時,山路越發陡峭狹窄,姜顏只好隨苻離下馬,將馬匹拴在林中,徒步走完山路的最後一小段。

    此時林木森森,枝葉遮天蔽日,蔭蔽了所有的陽光,連鳥雀都靜謐無聲。這樣一個幽靜淒愴的深山野林,的確不是踏青的好地方,若不是有苻離陪在身邊壯膽,姜顏定是要打道回府了的。

    “苻離,你帶我來這偏遠深林作甚?”她鬢角汗濕,氣喘籲籲地跟在健步如飛的苻離身後,故意打趣道,“不會是要對我……”

    說罷,她挑了挑眉,一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模樣。

    苻離不知想到了什麼,耳尖微紅,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她,半晌才道:“胡思亂想什麼!讀了幾年聖賢書,怎麼還是滿口輕薄之語?”

    姜顏哈哈大笑:“我可什麼都沒說,怕是你心裏有鬼,滿腦子的輕薄畫面罷?”

    “回去再收拾你!”苻離側首惡狠狠道。也不知是熱的還是別的什麼,他的一只耳朵紅得更甚,四周一時靜得只有步履踏在小路上的細微聲響。

    片刻,苻離低沈道,“我帶你來見一個人。”

    “見一個人??”姜顏大驚:在這種地方?!

    正毛骨悚然間,苻離停住腳步,朝著前方某處道:“到了。”

    松柏長青,古木參天,前方十丈遠的地方有一隆起的石壘,石壘前立有塊肅穆的長碑,上刻‘苻氏族群墓’幾個大字。

    而碑後又幾丈遠的地方,聳著一座孤零零的墳塚。姜顏隨著苻離向前行去,站在墓前時才辨認出墓碑上的字:亡妻苻蘇氏之墓。

    清風拂過,帶走了姜顏冗雜的思緒。她靜默了一會兒,才怔怔道:“這是……”

    “我的母親。遇見你之前,她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女子。”說著,苻離單膝跪地,細細地拂去冰涼石碑上的塵灰和落葉,神情認真神聖,垂下眼低沈道,“我暫時無法帶你回苻家面見父親,又不想委屈了你,便先帶你來母親這裏。”

    霎時間,姜顏心中無數情緒交疊湧現,有感動,有心疼,還有一絲酸澀……

    望著他單膝跪拜的孤獨身形,姜顏才恍然間明白:原來,看似刀槍不入的苻離並非真的無所不能。他也有傷口和軟肋,只是隱藏的很深很深,不經意間展露,才更令人心疼。

    見姜顏不語,苻離擡起眼來,輕聲道:“你別怕。擅自做主帶你來此,勿要介意。”

    他顯然是誤會了她的沈默。姜顏笑著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只是撩起下裳跪拜,朝著苻蘇氏的墓碑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樹梢一只飛鳥掠過長空,朝著應天府巍峨的宮殿群飛去。

    午時,文華殿的爭執已到了尾聲。

    臨時被請來裁決的苻首輔端詳著手中糊了名的答卷,沈吟許久,才合上紙張道:“依臣拙見,裁撤除名確實過重了些,不如由第一降為第三,落個有名無實的探花郎,既不用擔心本朝陰盛陽衰之勢,又可了了陛下心結,也算對得起此人才學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7:07

第六十九章

    深林之中, 松柏青青,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而苻蘇氏的墳塚卻無一棵雜草,應是有人定期來清理掃墓。

    觀望墓碑上所刻生平, 苻離母親染病去世時還不到三十歲,正是一個女子最青春力盛的年紀, 終究沒敵過‘紅顏薄命’的詛咒。

    下山的路上, 氣氛略微沈靜。姜顏站在苻離身側,望了望他英氣完美的側顏, 忽然問道:“令堂一定很美罷?”

    未料她開口就是這麼一句, 苻離似乎怔了一怔,而後才輕聲道:“確實很美。不過,我已記不太清她的容貌, 偶爾瞧見畫像才能憶起幾分。”

    “人生苦短,生死有命, 你也不必傷懷。”姜顏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 又問, “怎麼想起這個時候帶我來見你娘?你瞧, 匆匆忙忙的,害得我連見面禮都未曾準備。”

    “等你過了門,便是給她最好的禮物。”苻離面色輕松了不少,不似先前隱忍著悲傷,緩緩道,“見了我娘, 就姑且算與我定親了,以後你若敢悔婚,當心我娘來找你。”

    說這話時,他嘴角勾著笑。隨著步履前進,交疊濃密的枝葉漸漸在兩人頭頂散開,陽光灑下,給他的面容鍍上一層暖意。

    “少嚇我。”姜顏負著手,乜眼看他道,“你娘那是脫離了**凡胎、羽化登仙去了,即便真來找我,也該是個仙子般的人物!”

    苻離嗤笑了聲:“你倒是嘴甜。”

    走出濃密的樹蔭,蜿蜒的小道上兩匹馬兒正在垂首吃草,野花幽芳,遠處應天府城池的輪廓在晴空下清晰可見。姜顏眼眸一轉,忽然湊過來在苻離耳邊道:“我嘴甜不甜,你不是早就嘗過了麼?”

    清風徐來,這句話輕得像是一片羽毛劃過心間,趁著苻離怔楞的瞬間,始作俑者已經飛速離開,笑著跑遠了。

    回應天府的食肆用過膳,正好碰著街上人流最多的時辰。城中非公差不能策馬,兩人只好牽著馬步行。

    路過酒樓時,剛巧見四五個身穿武袍的男子從樓中出來,一個個喝得滿面通紅,醉醺醺的,正盤算著接下來去哪個溫柔鄉消遣。不知是提到了哪個青樓,他們一番哄笑,踉蹌著上了街,誰知一擡頭便撞見了迎面走來的苻離和姜顏。

    一見苻離,那幾人的酒立刻醒了,頓時大氣不敢出,東倒西歪地站好,齊刷刷抱拳道:“百戶大人!”

    苻離本在和姜顏拌嘴,聞言立刻斂了笑,換上一張嚴肅的冰霜臉,下意識按著佩刀站直,‘嗯’了一聲問道:“在做什麼?”

    “喝……不,屬下們正準備去校場操練!”方才還在嚷嚷著要‘醉臥溫柔鄉’的男子誠懇道。

    “甚好。”苻離望著幾人醉醺醺的嘴臉,冷冷吩咐,“那便速回戶所操練,讓章遊為你們監守計時,沒練滿兩個時辰,不許你們出戶所半步。”

    “是!”眾人老老實實地應了,又立在道旁,躬身抱拳送苻離遠去。

    空氣中漂浮著酥餅的香味,姜顏朝身後使了使眼色,問道:“哎,那是你的下屬?”

    路上人多擁擠,姜顏牽著馬走得磕磕絆絆,苻離便順手接過她掌心的韁繩,一人牽著兩匹‘嗯’了聲。

    “看不出來嘛,他們還挺怕你的。”說著,姜顏又自顧自笑了起來,“你知道麼苻離,方才你倏地拉下臉的嚴肅樣兒,與岑司業越發相像了。”

    苻離臉上的寒冰笑容,目視前方來往的人群,放緩語氣道:“我尚且年輕,若無威信,他們便不服管教,辦起事來只會步履維艱。”

    他說得風輕雲淡,可不知為何,姜顏卻品出了幾分飽經風霜的沈重。她不由放慢了腳步,撓著鬢角問道:“剛入錦衣衛時,你一定吃了不少苦罷?”

    她語氣中有顯而易見的擔憂,那般柔軟的愛意足以撫平一切傷痛。苻離看了她一眼,平靜道:“都過去了。”

    姜顏便也笑了笑,自顧自頷首道:“嗯,都過去了。以後若同朝為官,在下還要多仰仗仰仗小苻大人!”

    “那你可要小心了。”苻離道,“若是聽話,我便罩你;若是不聽話,我便將你抓進錦衣衛私刑拷問。”

    聞言,姜顏哈哈大笑,一日無憂。

    第二日清晨,苻離便啟程離開了應天府,前往滁州。

    姜顏閑在應天府的小院中,只覺無聊至極。從前忙著科舉時,便是一個月不見苻離也不覺得多難受,如今閑下來後,反倒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再過幾日便放榜了,姜顏也不敢出遠門遊玩,只好將自己悶在家中寫信。給父母寫完又給臨洮府的陸老寫,給陸老寫完又給鄔眠雪寫,寫到最後無人可寫了,便一個人坐在秋千上喝酒作詩。

    暮春芳菲將盡,上等的杏花酒封壇,姜顏執筆寫下一句“獨埋杏花酒,靜候一歸人”,而後將寫了詩的酒壇藏在床下,打算等到放榜那天再和苻離一起秉燭夜談,飲個痛快。

    三月十三,姜顏去國子監領了進士巾袍,只待放榜那日傳臚宴時穿上,等待命運的裁決。

    原以為苻離還能趕上傳臚放榜,誰知一直等到三月十五傳臚日入宮,長安街對面的大門也依舊緊閉,不見他歸來。

    興許是有什麼事耽擱了。姜顏如此想著,於國子監同程溫、季懸等貢生集合完畢,在祭酒和司業的帶領下一同進宮面聖,等待傳聞中聲勢浩蕩、激動人心的傳臚放榜。

    深藍的進士袍,配展翅烏紗帽,墨色腰帶將姜顏的腰身束得盈盈一握,混在一群老少不同的男子中,顯得嬌小而不起眼。

    不多時,太監先行唱喏,命殿內外肅靜,繼而鞭炮禮樂齊鳴,皇帝和太子入奉天殿就座,禮部便著手開始傳臚。

    百余名貢生們分列殿外兩側,禮部阮尚書在殿門口站定,命執事官徐徐展開寫有進士名錄的黃榜。天高雲淡,風過無聲,一時間,姜顏能看到前邊那位仁兄脖子後緊張出來的熱汗,瞄到旁邊這位兄臺袖子中不住發抖的手掌……

    姜顏反倒不那麼緊張了,經歷了漫長的孤軍奮戰和潮起潮落,記憶混著血汗在心中根植,結果無非‘成敗’二字,她擔當得起。如此一想,心中出奇的平靜。

    殿中有人高唱:“跪——”

    於是貢生皆撩袍跪拜,大殿內外肅然得可聞落針。

    執事官展開黃榜,定了定神,用高昂清晰的語調徐徐道:“弘昌十七年春三月十五,奉天子令策試貢生畢,選賢舉能,澤被九州,獲一甲者賜進士及第,二甲者賜進士出身,三甲者賜同進士出身!”

    遠處號角蒼茫雄渾,編鐘聲響,余音久久縈繞上空,眾官及士子山呼萬歲。待樂停,執事官繼而用更大的嗓音一字一句宣讀道:“弘昌十七年,一甲進士三人,狀元乃應天府——”

    狀元郎是應天府人?

    霎時,所有應天府的貢生皆是捏出了一手心的汗,而外地貢生則是多有失望,悄然嘆息。

    正寂靜著,萬眾矚目的執事官徐徐報出一個人名:“——國子監監生出身,程溫。”

    “程溫?誰?”

    “聽說是個寒門,鄉試十四、會試第三那個。”

    “沒想到是他!當真是一匹黑馬啊……”

    周遭切切雜音不斷,姜顏跪在殿外,心中說不出是輕松還是意料之中的失落。

    殿試之上的時務策,她自認為並無紕漏,如今這般結果,如若不是程溫的文章更勝一籌,便只有可能是讀卷時出了意外。

    不是狀元郎,便失了金牌令,看來她註定要走一條更為曲折坎坷的道路了。

    藍天下,殿宇前,程溫出列,眾人隨著百官跪拜。再起身時,姜顏不經意間看到程溫的背影,年輕,挺直,全然不似曾經在國子監時的瑟縮和內斂……

    思緒復雜,執事官又念道:“一甲第二名,榜眼乃順天府監生,張之敬。”

    榜眼雖氣度儒雅,卻已不復年輕,約莫四十歲上下,起身出列,於是眾人再拜。

    執事官清了清嗓子,繼而道:“一甲第三名,探花乃應天府監生——”

    嗯?又是國子監內學生?

    姜顏心想:多半是季懸罷。

    “——姜顏!”執事官高唱,聲音如破浪疾風撞擊著每個人的耳膜,一聲念完,塵埃落定!

    陽光忽的有些刺眼,原本篤定自己落榜的姜顏腦中一片空白,怔楞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對方念的是自己的名字。

    她幾乎是憑借本能做出反應,頂著眾人各異的目光出列。見身側之人齊齊跪下,跪拜如山倒,她一時心緒復雜,恍然如在夢間。

    ……探花郎?為何偏偏是這個位置?

    探花探花,名稱雖然好聽,但無論才學還是仕途都比不上狀元和榜眼,能熬出頭的少之又少,即便領了官銜也是文書編修、史官一類,升不上,走不了,一生默默無聞修纂國史書錄……當真是應了年關阿爹那句‘刀筆吏’的預言。

    二甲第一和三甲第一的傳臚是誰,姜顏已經無心在聽,四拜過後,禮樂齊鳴,執事官將黃榜張貼公布於宮門之外,一言未發的天子退場,貢生們出宮觀看榜單,而一甲三名便在禮部官員的寒暄陪同下出宮歸第。

    各大朝官寒暄狀元榜眼探花郎,多半是有意挑選良婿結親,而榜眼已經娶妻,便不在行列;姜顏身份特殊,自然也無法結親,倒是年輕未婚的狀元郎程溫成了香餑餑,拜謁祝賀的朝官一波接著一波湧來。

    姜顏無暇顧及程溫,提前出宮,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門前冷落,除了國子監派來祝賀的同窗和阮尚書府上的賀禮,再無其他賓客。不過這樣也好,姜顏此刻最想見的人、最想要的祝賀,皆屬於苻離。

    可抱著酒壇從日落等到天黑,苻離依舊不曾歸來。

    月上中天,星子默然,空氣中已帶了潮濕的涼意,看來今夜苻離也不會回來了。

    月光如輕紗籠罩,落在院中石桌上的一只杏花酒壇上,鍍亮了壇身上的一行小字:獨埋杏花酒,靜候一歸人。

    歸人不復,唯有長夜漫漫,熨燙滿腔心事。

    三更天,姜顏披著單薄的春衫,倚在月華如洗的窗邊梳頭,正望著西斜的明月出神,忽聞瓦楞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未辨別出那聲響從何發出,忽見一條黑影從檐上墜下,落在她的院中。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

    那黑影顯然是受了傷,起身時一個踉蹌,後腰撞在石桌上,杏花酒哐當一聲墜落,壇身四分五裂,酒水嘩啦啦濺了一地!

    歹人?!

    姜顏倏地起身,下意識去關窗戶,剛張嘴喊了句:“來人——”那黑影便已欺身上來,緊緊捂住了嘴。

    鼻尖的血腥味更濃了,混合著酒香,構成一股子奇怪的味道。蒙面黑影的眸子寒冷如冰,喘息著啞聲道:“是我,別出聲!”

    熟悉的眼睛,熟悉的嗓音,令人心驚的血腥味……姜顏瞳仁微縮,僵在窗邊,唯有心臟尖銳刺痛,砰砰撞擊著胸腔。

    作者有話要說: 薛睿:就很慌!

    (註:文章中傳臚部分的規矩流程部分是參照史料,部分是作者杜撰,莫要當真~)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7:18

第七十章

    見姜顏安靜下來, 那蒙面的黑衣人這才松了手,脫力般倚在窗邊喘息,有殷紅的血跡順著他的手臂淌下指尖,三三兩兩地滴在地上。

    姜顏撐在窗臺上, 伸手扯下他的蒙面三角巾,果然露出了苻離俊美的面容。夜色微涼, 她怔了怔, 視線下滑,落在他被鮮血浸透的右臂傷處, 喃喃道:“苻離, 你這是……怎麼了?”

    被扯下面巾的那一刻,苻離並未反抗,只是微微皺了皺眉, 伸手緊緊捂住右臂的傷處,咬牙道:“階下有血跡, 需立刻清理掉……”

    “都什麼時候了, 你還在乎這一點血跡!”姜顏伸手拉住他, 平時懸腕練字時四平八穩的手此時不可抑制地顫抖, “你快進來!”

    “慢著!”苻離反攥住她的手腕,目光忽的變得警覺。他示意姜顏噤聲,如狼般的目光望向後院的街道,側耳傾聽了一番,方道,“有人追殺, 我不能留在這,你……萬事小心。”

    街上有淩亂的腳步聲靠近,似是朝著小院的方向來了。姜顏心中一緊,實在放心不下他的處境,顫聲道:“等等!這個時候你要去哪兒?”

    “他們的目標是我,我呆在這會連累你,聽話。”苻離輕而堅定的地松開她的手,壓低聲音道,“待我將機密卷宗送去北鎮撫司,一切結束後,最遲明日便可來找你。”

    姜顏搖頭:“聽腳步聲,外邊的人不少,你如何以一敵眾?”

    話音剛落,卻聽聞前門傳來一陣猛烈的敲打聲,火光從門縫中透進來,有人粗魯呼喊道:“巡城禦史奉命緝拿逆賊!速速開門受查!速速開門受查!”

    來不及多說,姜顏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當機立斷道:“你藏起來,這裏我來應付。”

    苻離張了張唇,並不同意她卷入其中。姜顏卻是懶得廢話,一把將他拉入房內,低聲道:“藏好別動。”說罷,她從椅背上隨手抓了件外袍披上,隨手用發帶將半幹的頭發束於頭頂,回身看了目光沈沈的苻離一眼,這才深吸一口氣,大步朝前門走去。

    路過石桌旁碎裂的酒壇時,她眉頭一蹙,蹲下身抓了塊碎片攥在手心。

    哐當哐當的拍門聲還在繼續,巡城卒吏的喊聲已由急促變得不耐煩,高聲道:“開門開門!否則以包藏罪犯論處!”

    吱呀一聲,門被從裏打開。姜顏裹著外袍,險些被門外亮堂的火把晃了眼,她揉著惺忪的醉眼打了個哈欠,踉蹌一番,懶洋洋道:“大人,我這並無逆賊,只是方才醉酒跌倒,打翻了酒壇子才弄出些許動靜,會否使您誤會成刺客來襲了?”

    “方才那人就是朝你這方向逃了!有無刺客,不是你說了算!”一名穿著武將袍的中年男子撥開帶刀的士卒,趾高氣昂地站在姜顏面前,虛著眼打量著她。

    此人眼熟,還真是冤家路窄。

    姜顏暗自冷笑:這人不正是當初冤枉她謀害阮玉的孫禦史麼?當初阮玉之案移交大理寺後,他應是得了不少好處,與大理寺、薛家狼狽為奸,臨時翻供毀了不少重要證據,致使薛睿逍遙法外、阮玉蒙冤至今!

    孫禦史顯然也察覺到了什麼,瞇了瞇眼,‘嘶’了一聲道:“面熟,你是……?”

    “在下不才,乃原國子監學生、今殿試新進探花,姜顏。”說罷,姜顏拱手一揖。

    孫禦史長長地‘哦’了一聲。他轉動眼珠,忽而道:“既是‘熟人’,本官更得好好查一查了!”說罷,他一揮手示意道,“進去搜!”

    “慢著!”姜顏籠著袖子站立,雖身量嬌小,氣勢卻絲毫不落下風,不疾不徐道,“搜房可以,不知大人是否有搜查及逮捕的文書?若無,則是私闖民宅。當然,大人執法京師多年,護一方平安,這點小規矩定是懂的。”

    “你一介女流,若非聖上開恩為你破了先例,就憑你也敢妄稱探花與本官這般說話?”孫禦史冷冷一笑,“非常情況當非常處置,捉拿賊人要緊!若是除了什麼差池,本官唯你是問!搜!”

    孫禦史軟硬不吃,手下的士卒更是狐假虎威,蜂擁而進。

    姜顏被他們擠至一旁,目光涼了涼,不自覺將握著酒壇碎片的手藏至身後,用力一劃。

    “大人!這裏有血跡!”

    隨著一名士卒的驚呼,孫禦史朝姜顏一瞥,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冷嗤道:“姜探花如何解釋?”

    姜顏面色不動,將藏在身後的手伸出來,攤開手掌,露出掌心一道新鮮的傷口。失去了手指的按壓,掌心霎時血流不止,血珠順著指縫一顆一顆墜在地上。

    “方才不是同大人說了麼?在下喝酒喝多了,不慎跌倒,酒壇摔碎,碎片就紮進了在下的掌心,故而血流不止,滴在了階前。”

    孫禦史狐疑,按著刀跑到院中一看,地上果然有只跌碎的酒壇,鋒利的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他一時無言,按著刀在院內踱了一圈,仿佛要找回些許面子似的,朝姜顏的寢房望了一眼,剛要下令,姜顏便用袖子按著傷處緩緩笑道:“禦史大人夜闖閨房,傳出去怕是有損清譽罷?我倒是不在意什麼名聲,可大人就不一樣了,須知流言猛於虎呢。再有,即便是反賊藏在我屋中,您動靜這般大,他還會傻傻地在房中束手就擒?依我拙見,大人還是速去別處看看,興許還能查到刺客行蹤!”

    她說得有理有據,孫禦史自是理虧,遲疑片刻,終是重重地哼了一聲道:“如此,便打擾姜探花了。”說罷,他一揮手,喝道,“走!去西街看看!”

    眾人撤出,火光遠去,確定屋外無人了,姜顏才關了門,靠著門栓深吸一口氣,朝屋內跑去。

    推開寢房的門扉,燭臺光暈昏黃,屋內影影綽綽、靜謐非常,而門後早沒了苻離的身影,唯有星星點點的幾顆血珠落在地上,像是悄然綻放的紅梅。

    姜顏在屋內搜尋了一番,甚至連床下都看了個遍,也並未發現苻離。

    四周悄靜,她扶著案幾緩緩坐下,連掌心的疼痛也無暇顧及,茫然地想:他這是走了?

    怎麼就這麼倔!受了那麼重的傷也不願停留片刻,若是再撞上孫禦史那般聞風而動的食腐豺狼,又該如何脫身?

    不過此事說來也蹊蹺,苻離是去滁州查案,又怎會遭人追殺?若是觸動了某些權貴的利益招來殺身之禍,倒也不無可能,只是為何孫禦史也參與了其中?

    心中迷霧重重,又加之掛念苻離的安危,姜顏沒了睡意,在案幾旁聽更漏聲聲,獨坐到天色微明才伏在案幾上睡去。

    她睡得不甚安穩,腦中全是光怪陸離的夢境,又因清晨寒冷而寒氣入肺,止不住咳了幾聲。正半夢半醒間,似乎聽到門扉處傳來細微的聲響,接著,一張柔軟的薄毯輕輕落在了自己的肩頭。

    姜顏瞬間就驚醒了,下意識喊道:“苻離!”

    視線模糊,面前隱隱站著個人,正維持著躬身給她披毯子的姿勢。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醒來,那人頓了頓,才輕聲道:“為何不去榻上睡?”

    熟悉的嗓音,姜顏渙散的視線漸漸清明,緩緩伸出一手試探般拉住他的衣袖,啞聲問道:“昨夜……為何不辭而別?”

    她嗓音嘶啞,明顯是著了涼。苻離穿著一身幹凈整潔的束袖武袍,全然不似昨夜狼狽,旋身坐在她身側道:“孫禦史在你的門外留了眼線,一旦我留下,勢必會事發而連累於你。”說罷,他拉起姜顏的手,望著她掌心皮肉翻卷的傷痕,擰眉道,“以後不必為我傷了自己,也不必為我出頭,凡事以保全你自己的性命為重……”

    “我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麼?難道你這般冒險受傷,我就不會心疼?”

    會試、殿試、探花、苻離查案遭受一路追殺……

    最近發生的種種事情太過曲折心驚,姜顏一夜的擔心憂慮如洪水決堤,望著苻離道:“不是說錦衣衛鎮守京師位高權重,是最安全、最令人艷羨的職位麼?為何你卻會頻頻遇險?”

    她眼裏有血絲,卻無往常慣有的笑意。苻離心中一疼,垂下眼瞼道:“我給你包紮傷口。”

    他還是這樣,一遇到不願回答的問題便岔開話題。姜顏縮回手,憋了半晌才嘆道,“我的傷無礙,倒是你……”

    “我已上藥包紮,已經不大疼了。”見姜顏投來狐疑的目光,他認真道,“真的。”

    尋來了藥箱,苻離先是用燙過的棉布給姜顏清理傷口,繼而塗藥消炎,撒上藥粉,再細心地纏好繃帶。中途姜顏受疼,幾番想要收回手,苻離便低聲安撫道:“忍忍,過會兒就好了。”

    他一向清高倨傲,極少有這般低聲下氣服侍人的模樣,姜顏心中的擔憂和氣悶消散了些許,望著掌心包紮齊整的繃帶道:“在滁州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會有人追殺你?”

    “近來滁州一帶私鹽買賣泛濫,我奉命前去查探。”晨光破曉,點亮了一室昏暗,苻離面色清冷,平淡地道出一個驚天秘密,“期間截獲滁州知州與大理寺卿的密信,才知私鹽一案與大理寺卿有勾結。”

    大理寺卿是薛家的黨羽,當初薛睿犯事,便是由大理寺卿改判壓下去的。

    一個小小的滁州背後站的是哪家後臺,已是不言而喻,也難怪他們狗急跳墻拼了命也要取苻離性命。

    “傷人、私鹽,滁州知府、巡城禦史、大理寺、刑部……還有什麼是薛家觸及不到的?”原來,暴露在姜顏面前的只是薛家黑暗的冰山一角,而冰層之下,是無盡的罪惡深淵。

    “與其盼著你快些升官為千戶,著飛魚服、配繡春刀,我更希望你能平安活著。”姜顏已經不知道是第幾番嘆氣了,側首貼著苻離輪廓分明的臉頰,悶悶道,“別看我平日玩世不恭,可一見你流血,我這心就像是刀紮一樣疼,半分笑都擠不出來。”

    紅日初升,沖破黑暗的桎梏,柔和的淺金色陽光從窗邊灑入,姜顏低低道:“所以,小苻大人要好好保重。我喜歡笑,不喜歡你受傷。”

    “……好。”不顧身上傷重,苻離緊緊地回擁住她,恨不得將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中,再不分離。

    兩人靜靜相擁,各自思緒難平。

    “阿顏……”苻離忽然打破沈靜。

    “……”

    姜顏渾身一顫,猛地擡起頭來道:“你方才……喚我什麼?”

    苻離卻是不願重復了,只道:“過兩日新科進士簪花遊街,不許你接別人遞來的花和帕子。”

    姜顏還沈浸在苻離那一聲親昵的稱呼中,一時沒反應過來,笑著問:“為何?”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都叫‘阿顏’了,四舍五入就是叫她‘娘子’了呀!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7:30

第七十一章

    弘昌十七年四月初, 禮部在宮中主持瓊林禦宴, 宴請一甲三名及諸位進士。

    暮春夏初交接之際, 殘紅還未褪盡,綠意已經漸濃,藕池中的荷葉嶄露頭角,漸漸舒展開了柔嫩的葉尖。瓊林禦宴說是宴會, 倒更像是士子初入仕途的第一場社交, 其中達官顯貴物色有潛力的後生——或拉攏陣營, 亦或是有意結親。

    宴席的最西端遠遠的擺了七八張小案幾,入座的是兩名年少的公主及朝中未婚的貴女,俱是穿著鮮妍的衣裳、描著最精巧的妝容,以團扇遮面,湊在一塊笑盈盈地觀望著年輕英俊的文武狀元及進士。

    礙眼的,裏頭居然有花孔雀似的薛晚晴。

    姜顏穿著深藍圓領的大袖袍, 頭戴垂翼烏紗帽, 帽檐有太子賞賜下來的銀葉絨花, 深青腰帶,皂靴, 幹凈利落, 乍一看還真分不清是位英氣的女子還是過於嬌俏的少年。薛晚晴旁邊,有位容貌溫婉的淺黃衫少女一直用眼睛瞄姜顏,想必是某位不知內情的官家小姐將她當做俏郎君了,正暗送秋波呢!

    可惜自己終究不是男兒身,為了避免對方一腔芳心錯許, 姜顏只好起身離席,準備去找程溫談談。

    阮玉曾經周濟過程家,若程溫念及舊情,肯用禦賜金牌為阮玉翻案,那事情就會好辦許多……不過,這只是姜顏的一點期望而已,畢竟如此一來,程溫勢必會與薛家樹敵而影響仕途升遷,她沒有理由要求程溫必須幫這個忙。

    如此想著,她穿過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人群,在文華殿門外的海棠樹下見到了周轉在朝中眾臣之間的簪花狀元——程溫。

    他真的很不一樣了,仿佛脫胎換骨般的變化。從前在國子監,程溫因穿著寒酸著實算不上英俊,最多只能說是‘相貌溫和’,可當他穿著這身鮮妍的狀元袍,挺直背脊遊刃有余地周旋在有意求親的眾臣之間時,姜顏才忽的發現他的氣質有些許陌生……

    仿佛更沈穩,也更耀眼,只是嘴角得體謙遜的笑容不曾到達眼底,陌生到叫人猜不透他內心中的想法。

    他耐心地同每一位朝官寒暄,沒有看見久久佇立在道旁宮墻下的姜顏。

    那麼多人圍著程溫,姜顏也沒法同他商議,站了一會兒便轉身離去。誰知一回頭,便見由兩名內侍護送而來的太子朱文禮。

    姜顏忙退至一旁行禮。

    朱文禮也瞧見了她,肅然的面上有了些許笑意,單手虛扶,示意她起身道:“你穿上這身衣裳,倒也像模像樣。”

    姜顏直起身,笑道:“臣就當殿下是在誇臣了。”

    朱文禮搖了搖頭,似是無奈道:“瓊林禦宴,別人都是忙著結交權貴,你怎的獨自跑這兒來了?”

    “散心。”陽光和煦,姜顏瞇了瞇眼,“殿下呢?”

    “散心。”朱文禮也道。

    兩人沈默了一會兒,遠處的程溫已經離場,姜顏忽然道:“說起來,臣應該謝謝殿下。”

    朱文禮濃黑的眉一挑,疑惑般‘哦’了聲。

    “若沒有殿下的暗中支持,我走不到今天這個位置。”姜顏朝他攏袖一躬,“多謝。”

    “你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靠的是你自己,與我無關。我若真能幫你,阮玉那案早該了結了。”朱文禮輕笑一聲,用十分誠懇的語氣道,“其實,我很佩服你,因為你明知不是所有的努力都可以得到公平的回報,卻仍會不計得失一往直前,而我……而我光是看到父皇漠視的眼神,便已心灰意冷了一萬次。”

    說罷,他望著文樓檐下懸掛的風鈴,若有所思道:“若不是有母後極力斡旋,我怕是連東宮的位置都坐不穩。”

    不知為何,姜顏總覺得朱文禮今日有些惆悵。

    記得國子監考課初見朱文禮之時,姜顏對這個文質彬彬、濃眉大眼的少年郎印象頗深。她仍記得當自己的策論贏過苻離時,朱文禮臉上的錯愕和好奇,生動爽朗,全然不似如今這般平靜慘淡。

    姜顏知道他在憂慮什麼。

    父皇不喜,生母病重,一旦皇後薨去,皇上或許會鏟除薛、張二家,將朱文禮的親信連根拔起,重新扶植允王上位。

    畢竟,允王朱文煜才是他最疼的兒子。

    橫亙在朱文禮心中的,是母親病重的悲哀和太子之位不保的惶恐。

    姜顏輕聲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連臣這般的小人物都知曉殿下賢名,朝中肱股之臣自然也會站在殿下這邊,協助殿下激濁揚清、整肅朝綱。”

    朱文禮只是笑笑。過了許久許久,他才嘆了一口氣,緩緩道:“姜顏,我要成婚了。”

    風拂落枝頭的最後一片殘紅,落地無聲。

    姜顏沒有問是誰家姑娘,只側首望去,見到朱文禮說這話時出乎意外的平靜,仿佛歷經一夜風雨,早已有了抉擇。

    瓊林禦宴過後,便是簪花遊街。

    文武狀元及榜眼、探花騎高頭大馬、手持馬鞭和玉如意經由錦衣衛和禮部人員陪同,,從宮門外出,沿長安街至上元街遊覽一圈,再從朱雀街返回。

    紅綢花亮堂喜慶,嗩吶鑼鼓喧天,姜顏一手捏著韁繩,一手拿著鹿皮綴花的小馬鞭,騎於棗紅大馬上極目望去,只見街上、道旁、樓上到處都是烏壓壓的人頭,幾乎萬人空巷,圍觀新科進士打馬遊街。

    直到這一刻,姜顏才明白那日苻離所說“不許你接別人遞來的花和帕子”是何意思。

    只見道旁和樓閣上簇擁的少女們紛紛拋下手中的各色鮮花和帕子,大多是朝著武狀元和程溫去的,若鮮花落在了狀元郎的懷中,她們就會掩面偷笑,趁著熱鬧脆生生喊上一句:“郎君,接著奴的花,便是奴的人啦!”

    連姜顏身上、帽上都落了不少,鼻尖全是濃郁的花香,弄得她在馬背上連打了幾個噴嚏。街上人多,馬匹走得又慢,才剛過了上元街,姜顏已是滿懷的梨花、杏花、海棠花,甚至是各色精致艷麗的絹花……有些花束上還綴了一條紅繩,繩子上掛著熏香的印花紙片,上書求愛者的姓名。

    趁著人多熱鬧、誰也不認識誰,閨閣少女們也徹底拋卻禮教束縛,恣意大膽。樓上還有少女不住地朝姜顏揮手,調笑道:“探花郎!看這裏看這裏!”

    更有甚者,一名唇紅齒白的少年也擠開人群,將一束絹花擲在姜顏身上,含情脈脈地望了她一眼又紅著臉跑開,引得眾人哄笑不已。

    那名少年並不知姜顏就是女子,只當她是名同道的清秀精致少年,弄得姜顏哭笑不得。

    兩個時辰後,簪花遊街總算結束,姜顏抱著滿懷的鮮艷花朵長舒了一口氣。

    去禮部歸還了馬匹和服飾,唯有幾束漂亮的絹花無處安放,丟了又十分可惜,姜顏便將其抱在懷中。誰知才剛出了宮門,便見頭戴大帽、一身錦衣衛戰襖的苻離快步走過來,長臂一伸,奪走了姜顏懷中的絹花,轉而將一束粉白點綠的海棠塞入她懷中,面色不善地問道:“不是不許你收別人送的花麼?”

    姜顏楞楞地接過他強行塞入的海棠花束,半晌才反應過來,笑吟吟道:“別的花我都丟了,唯有這幾束漂亮又貴重,想轉手送給你的。”

    日落西斜,空氣成了曖昧的暖黃色,魏巍宮門之下,年輕俊逸的錦衣衛面帶嫌棄:“別人送的,我不要。”

    就知道他會這般反應。姜顏聞了聞手中的海棠花束,“不過,你這花我甚是喜歡。”

    兩人並肩而行,苻離側首望了她一眼,問:“你可知簪花遊街時接受他人所贈之花,意味著什麼?”

    “自然知道。”姜顏晃了晃手中的花束,對著苻離意味深長地笑道,“意味著你心悅於我嘛!”

    “你知道便好。”苻離面色不動,眸子卻柔和了許多,在夕陽下成了通透的琥珀色,舉起手中的絹花道:“這些廢物,我替你丟了。”

    “哎別!給我罷。”見苻離面露不悅,姜顏忙解釋道,“阿玉以前最喜歡賞花的,留著送給她也不錯。”

    苻離這才神色稍霽,勉強道:“你要去看她?”

    姜顏點頭。苻離硬生生收回想要扔花的手,低聲道:“我送你前去。”

    ……

    意料之外,姜顏在尚書府門前見到了一身藍袍的程溫。

    程溫正將幾包油紙包著的藥材掛在阮府緊閉的門環上,見到姜顏和苻離前來,他並無被撞破秘密的慌亂窘迫,只是微微頷首致意,當做打招呼。

    “原來,趙嬤嬤所說的每月初一給阮府送藥之人,竟是程溫。”姜顏頗為訝然。畢竟在程溫中狀元之前,他的家境皆是頗為貧寒,不知這些買藥的銀兩都是從何而來……

    不過,他這般記掛阿玉,是否意味著金牌伸冤有望?

    正想著,程溫已經緩步走到二人面前,朝苻離和姜顏一拱手,溫和道:“大公子,姜姑娘。”

    “元亮兄,恭喜。”姜顏回禮。

    “同喜。”程溫微微一笑。

    “你這是……?”姜顏朝門環上的藥包擡了擡下頜,疑問道。

    “啊,那個是些偏方。”程溫道,“以前舍妹昏迷時,用這些藥頗有效果,就想著興許對阮姑娘的病有幫助。”

    “有勞你費心了,我替阿玉謝謝你。”太陽滾落山坡,暮色侵襲大地,阮府的家丁出門懸掛燈籠,看到姜顏、苻離和程溫站外門外,怔了怔,放下燈籠遠遠作揖。

    不知沈默了多久,姜顏吸了口氣,正不知如何開口,一旁的苻離卻先一步說出了她想說的話語:“程溫,若你願意,可否借金牌令給阮玉一用?”

    話音剛落,姜顏和程溫同時望向苻離,一個錯愕,一個平靜。

    錯愕的是姜顏,平靜的反而是程溫。

    他似乎早就料到如此,只是輕輕勾了勾嘴角,明明是在笑著,卻又不像是笑,道:“大公子想借禦賜金牌令,求聖上徹查薛睿?”

    “是。”苻離道,“此乃不情之請……”

    “抱歉,我不能。”程溫依舊微笑著,平平淡淡地拋出一個驚天秘密,“我要定親了,與薛家。”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7:44

第七十二章

    同薛晚晴……定親?

    姜顏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愕然擡眼望向程溫, 只見程溫表情淡然, 又說了聲:“抱歉,姜姑娘, 我幫不了你。”

    “為什麼呢程溫?誰都可以, 為何偏偏是薛家?”姜顏好像真的不認識面前這個錦衣玉帶的俊秀青年了,又或者說, 她從未真正認識過他。

    程溫只是笑笑,平靜道:“同薛家結親, 我的仕途可少奮鬥十年。姜姑娘, 我有何理由放棄一步登天的機會呢?”

    的確, 薛家勢力如日中天,能娶到薛家獨女無異於在朝中站穩腳跟……不知為何, 這番話從程溫的嘴中吐出, 姜顏只覺得莫大的諷刺。

    “狀元郎明知道阿玉是因誰遭難, 卻仍選擇了薛家,既是如此,又何必來送藥?”姜顏嘴角的笑冷了些,“你的藥,撫平不了阿玉的冤屈。”

    “姜姑娘,不曾在泥濘裏掙紮過的人, 又如何能體會我的感受?我窮怕了,不想再過以前的日子……至於藥,那是我的一點心意,畢竟阮姑娘曾經有助於我。”見姜顏眸色清冷, 程溫拱手作別,“若姜姑娘介懷,我以後便……不會再來叨擾。”

    說罷,他低低一揖,轉身上了一輛華貴的馬車。

    馬車車簾放下,隔絕了程溫那張從容到近乎冷漠的臉。

    “我原以為,程溫重風骨、重情義,誰知竟還是敗給了蠅頭微利、蝸角虛名。”昏黃的夕陽下,姜顏在寂靜的尚書府門前久久佇立,如此嘆道。

    苻離倒是比她平靜,眼中是看透世間善惡起伏的通透,沈靜道:“每年的太學生,誰不是懷有濟世之才?只是初心不知何時丟在了在風風雨雨的混沌裏。改變蒼生難於登天,但改變自己卻是容易的。”

    姜顏又嘆了聲,糾結道:“可我總覺得,他不該是這樣的人。”

    “人各有誌,強求不來。別為他傷神了,我會幫你。”苻離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將鬢角垂下的一縷碎發別至耳後,低聲道,“你進去探望便是,我在外頭等你。”

    姜顏去探望閨中好友,苻離跟著進去確實不方便,何況朝堂局勢復雜,官員私下謁見束縛頗多……如此想來,姜顏便點點頭道:“那好,我去去就來。”

    苻離‘嗯’了聲,在她轉身的一瞬又匆匆道:“晚上,我同你一起用膳。”

    姜顏腳步一頓,回首時面上有浮出久違的笑容,眉眼彎彎道:“知道啦!”

    見到姜顏的背影消失在阮府門後,苻離眸中的溫和瞬間褪盡。夕陽的最後一絲余暉消失在他眼中,只余一片令人心寒的沈寂。

    他握緊手中的佩刀,銳利如刀的目光猛地刺向街對面的屋脊處。似是察覺到了什麼,他用腳尖踢起一塊石子順手捏在指尖,屈指一彈,石子飛出擊在瓦楞上,發出一聲如寒刀出鞘的清脆錚鳴。

    屋脊後,一條黑影如烏鴉受驚,倏地閃出,飛速朝東街逃去。

    從方才開始便隱隱察覺到有人暗中監視,果不其然如此。苻離目光一寒,足尖一點,越過青石磚墻追了上去。

    而另一邊,姜顏入了尚書府,剛巧見家丁捧著從門環上取來的藥材包送往後院,一月一次的藥材,因是外頭送來的,趙嬤嬤也不敢擅自給自家姑娘用,正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便見姜顏大步進來,道:“嬤嬤,這藥扔了罷。不知是什麼變了質的東西,不配給阿玉用。”

    那句‘變了質的東西’一語雙關,可其中的譏諷趙嬤嬤是不懂的。見姜顏不似以往那般明朗開懷,嬤嬤很識趣地應了聲,忙道:“您放心,我立馬就去扔了!”

    姜顏的心中這才舒坦了些,邁上石階進了阮玉的廂房,鼻尖立即縈繞著一股經久不散的藥味兒。大夫說,若阮玉昏睡一年不醒,今後醒來的幾率也不大了……

    思及此,不由眼眶一酸。

    “阿玉,你可知道我中了探花?”姜顏搬了個小凳子在阮玉床邊坐下,望著她靜謐泛黃的睡顏,輕笑了一聲道,“太子說,我穿上探花郎的衣裳倒也像模像樣,我猜,他原是要取笑我的。後來我還同他們一起打馬遊街,有很多不知我真實身份的人給我送花和手絹,讓苻離醋了好久呢!阿玉你知道麼,我最想收到你的花,可是你來不了……”

    她絮叨了許久,阮玉就像是陷入了永久的沈睡,毫無反應。

    “抱歉,阿玉,我沒能中狀元。若是中了狀元,你就不需要再等那麼久啦。”沈默了許久,姜顏垂下纖長的眼睫,聲音低了些許,似是喟嘆又似是無奈,“阿玉,我盡力了,真的盡力了。”

    被褥下,阮玉的右手食指顫了顫,姜顏並未發現。

    她自顧自道:“苻離拼死帶回來的證據卻如石沈大海,滁州私鹽案以滁州知州的撤職查辦而終結,薛家舍棄了滁州,斷尾求生,以強權壓迫錦衣衛銷毀證據,直接激化了北鎮撫司與大理寺卿的矛盾……或許,這是一個很好的切入口,薛家根深蒂固,輕易無法撼動,只能一點一點拔除他的爪牙,只是如此一來,太子殿下便會受些影響。”

    停頓片刻,姜顏又道:“太子是個很好的人,我會盡我所能想辦法保全他。”

    屋內靜謐,姜顏伸手替阮玉掖好被角,半晌自嘲般笑道:“險些忘了你一向單純,平日最不喜這些彎彎繞繞的事情的,唉,我同你說這些做什麼呢?平白擾你清凈。”

    正說著,趙嬤嬤同一個小侍婢叩門進來。

    待侍婢給姜顏沏了茶,趙嬤嬤這才從袖中摸出一個物件,略微遲疑地遞給姜顏,道:“這是前幾日我從我家姑娘的匣子裏整理出來的。我想著,此物約莫是我家姑娘以前同謝二公子好的時候,對方贈送的定情信物,既然現今兩家人退親了,這東西再留著也是不合適,可否勞煩姑娘有空時替我還給謝家?免得哪天姑娘醒來,瞧見它會徒增傷感。”

    說罷,趙嬤嬤悄悄擡袖抹了抹眼角。

    紅艷艷的結,綴著精致的流蘇,霎時勾起了姜顏在國子監的不少回憶。

    那時阮玉還是個健健康康的少女,鄔眠雪和魏驚鴻打情罵俏,程溫還是個安靜內斂的謙謙君子……

    一時心緒復雜,姜顏伸手接過那只交錯編織的吉祥結,望著那般鮮艷的顏色許久,才低聲道:“嬤嬤弄錯了,這個,並非是謝進所贈。”

    誰知趙嬤嬤卻是驚訝萬分,忙道:“不是謝二公子,那還有誰?這是個同心結,常用來當做小年輕之間的定情信物,我家姑娘向來端莊賢淑,絕不會貿然接受婚約以外其他男子的信物,您是否記錯了?”

    “同心結?”姜顏一怔,下意識反問,“不是吉祥結麼?”

    “吉祥結和同心結的樣式雖然相差不大,但編織方法大不相同,我不會認錯的。”趙嬤嬤篤定。

    姜顏心中一動,回想起去年那日同窗幾十張書案上的一片艷紅色,想起魏驚鴻攀著程溫的肩替他解釋:“這是我們元亮兄親手所織,贈送給各位同窗的吉祥結。”

    又想起那日窗邊,程溫望著阮玉手中的紅繩結,溫和笑道:“不費功夫,喜歡就好。”

    姜顏垂首,翻來覆去將手中的紅繩結仔細觀摩,發現的確與自己的那只有所不同。

    腦中靈光乍現,恍惚間,她仿佛明白了什麼。

    或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阮玉定親在即,程溫便給所有人編織了吉祥結,卻只有給阮玉的那只與眾人不同,藏了一個落魄青年對心儀之人最含蓄的表白……

    可惜,這份心意阮玉沒來得及發現。

    那時的感情是多麼的純潔、美好而又傷情,還未開始,便已雕謝,零落成泥。

    姜顏握著那只同心結,心中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悵惘,說不出是該笑還是該嘆,只覺造化弄人、愚及眾生。

    而此時,東街的馬車倏地停下,喚回了程溫的思緒。

    他整理好多余的神色,平靜地撩開車簾,問道:“何事?”

    “程公子,華寧縣主在前方等您。”車夫恭敬道。

    程溫面色不動,道了聲“知道了”,便掀開車簾躬身下來。

    誰知腳才剛落地,便見薛晚晴一身簇新的淺緋色襖裙氣沖沖走來,不悅道:“程溫,你是不是又去阮府了?”

    “是。”程溫掛著笑,好脾氣道,“阮姑娘曾經幫助過我,故而……”

    “我不喜歡你去見她!”薛晚晴大聲地打斷他,兩頰湧上憤怒的紅暈,“阮府有幾個錢?算得了什麼恩情?以後你成了薛家的姑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必同前塵往事牽扯不清!告訴你程溫,你既打算同我定親,就不許你再看別的女人一眼!送藥也不行!報恩也不行!”

    一個大男人當街被女子訓斥,換了誰都受不了,偏生程溫就像是沒脾氣的泥人兒似的,只垂下眼說了聲:“是,郡主。”

    他脾氣越好,薛晚晴越得意。她橫著眼睛看了程溫一眼,只見他換上華貴的衣裳,倒也標致挺拔,不似從前那般渾身寒酸氣,性子又極好,人也聰明……

    其實,嫁給他也不錯。

    如此想著,薛晚晴揚著下巴哼道:“你別以為我是在吃醋,不過是看在我爹非要你做女婿的份上,給你一個小小的忠告!告訴你,我可不是阮玉那般不知檢點的狐貍精、賤蹄子,你最好小心伺候著我!我高興了,薛家的產業才有你的一杯羹!”

    聞言,程溫擡起眼,眸子深不見底。

    “是,多謝縣主提點。”他笑著說。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7:56

第七十三章

    應天府西郊遏雲山莊, 薛府別院。

    暮色漸晦,華燈初上, 濃雲低低壓在應天府的城郭上, 林木沙沙聲響不絕於耳,似是風雨將至。

    別院內, 天色還未完全黑下, 檐下已是燈火如晝,照亮階前芭蕉油綠。書房一盞薄紗描山水燈罩,燈旁梳著垂雲髻的妙曼姨娘立侍, 素手徐徐研墨, 而書案後身量魁梧的短須男子正手持狼毫大筆,在鋪展的三尺長的白紙上縱橫揮灑, 筆鋒如劍, 繪出千裏山巒起伏的輪廓。

    此人, 便是平津侯薛長慶。

    忽聞哐當一聲, 風吹開門扇,撩起室內垂下的帷幔,待帷幔落下,一身黑色短打的蒙面人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薛長慶身後, 單膝跪下,恭敬地喚了聲:“主子。”

    風鼓動帷幔,像是張牙舞爪的獸類。薛長慶筆鋒不停,那妙曼年輕的姨娘卻是很識趣地擱下墨條,盈盈一福, 垂首退了出去,還貼心地為男人們掩上房門,隔絕院外呼嘯而來的山風。

    薛長慶這才擡筆潤了潤墨,嗓音雄渾道:“如何?”

    “回稟主子,今日程溫簪花遊街歸來,便是去了阮尚書府邸。”黑衣人露出來的眉眼處有一道疤,看起來頗為兇煞,沈聲道,“沒進門,只是將藥材放在了尚書府門口。”

    “哦?送藥?”薛長慶拖長語調道,“想必是為了阮紹那臥病的三女兒,叫阮什麼……”

    “阮玉。”黑衣人補充道,“就是去年和世子鬧了事的那女子。屬下查探過了,那阮三娘子在國子監時,曾經恩施過程溫的妹妹,此番他去送藥,興許是為了感念舊恩。”

    想起什麼,黑衣人又道:“不過程溫還在阮府門口撞見了錦衣衛的苻離和探花姜顏,三人不知聊了些什麼,姜顏的面色不好,與程溫不歡而散。屬下本想近身偷聽,誰知一旁的苻離甚是警覺,屬下一時不察被他發現,便匆忙抽身離開,繞了三條街才甩開他。”

    薛長慶‘唔’了聲,停筆審視著畫紙上綿延峻峭的山脈,意有所指道:“聽說程溫以前和苻離走得近,姜顏又是苻離的人,雖然程溫已經棄暗投明,有意歸順我平津侯府,但念及往事還是不得不防啊。”

    黑衣人疑惑:“主子的意思是?”

    “睿兒淺薄不成器,薛家到底需要個可靠的男丁。若程溫真是一心向著薛家,待他與晚晴定親,便可試著讓他接手薛家的私業,權當做晚晴的陪嫁。可本侯現今最擔心的,就是程溫接近薛家別有用心。”

    思及此,薛長慶晦暗的眼中浮現一抹陰雲,“滁州私鹽案的泄密者不是還押在你手裏麼?擇日不如撞日,立即押過來,借此機會試試程溫的忠心。”

    “是!”黑衣人領命。

    “慢著。”想到什麼,薛長慶緩緩轉過冷硬的臉,嗤了一聲道,“聽睿兒說,那個探花姜顏和阮家三娘子關系匪淺,以前在國子監時便多次為阮家出頭,此人不擇手段科舉入仕,十有**是沖著睿兒來的,若她將來真領了官,再想要動她便麻煩許多。”

    黑衣人立即會意,擡起一雙殺氣騰騰的眼來:“主子的意思,屬下明白。”

    “盯緊些,她若老實,便由著她去,若心懷不軌,格殺勿論!謹慎些,莫要落人把柄。”說著,薛長慶將手中的大筆重重拍在畫紙上,濺開一團枯墨,面色陰鷙萬分。

    轟隆——

    電閃雷鳴,風聲卷著豆大的雨水劈裏啪啦襲來,應天府的夜在風雨中悄然降臨。

    朱雀街,胡家酒肆。

    二樓軒窗處,姜顏半開著窗戶,聽著屋檐上淅淅瀝瀝的雨聲,托腮嘆道:“怎麼好好的,突然就下雨了?”

    下一刻,一件溫暖的披風落在她的肩頭。身後,苻離清冷的嗓音低低傳來:“喝了酒就別在窗邊吹風,當心受涼。”

    “沒事,正好醒醒酒。”說著,姜顏扭過頭問道,“苻離,你帶傘了麼?”

    苻離搖了搖頭。

    “這可怎麼回去吶!”姜顏‘哎呀’一聲,愁眉苦臉道。

    “等雨停,送你回家。”

    “若是今夜雨不停呢?”

    “酒肆樓上有客房。”苻離順口答道。

    姜顏楞了楞神,才噗嗤一笑,轉身望著苻離道:“哦,小苻大人想夜不歸宿?”

    苻離卻是擰眉:“為何總要加個‘小’字?苻大人便是苻大人,不小了。”

    姜顏眼中也像是浸了酒水似的,笑得醉人,打趣道:“你爹才是苻大人,你是他兒子,自然是小苻大人,將來小璟做官了,便是小小苻大人。”

    苻離難得笑了聲,抱臂反問道:“那你若做了官,可否就是小姜大人?”

    “也可。”姜顏眨著眼道,“不過,我更喜歡你喚我‘阿顏’。”

    可惜,苻離總是矜貴得很,這樣親昵的稱呼是極少見的。

    見苻離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姜顏笑吟吟提議道:“要不,我喚你‘阿離’,你喚我一聲‘阿顏’?”

    “阿離。”姜顏爽朗一笑,拉著苻離束著護腕的手道,“眼下無人,機會難得,不要害羞嘛。以後我幹正事了,怕是你想要親近都沒機會呢。”

    “阿離,阿離!”她又喚了聲,求歡似的湊近些許,淡淡的杏花酒香彌漫,說不清是醉了還是沒醉。

    苻離神色別扭起來,忽的擡手按住她不斷湊近的額頭,呼吸急促了些許,低啞道:“別鬧,阿顏。”

    “哎。”姜顏如願以償地應了聲,這才攏著過長的披風回到小桌便喝酒,叩著桌沿慢悠悠問道:“今年秋你就該及冠了,可有取好字?”

    男子二十及冠而取字,這是自古以來便有的傳統。苻離道:“已修書給父親,由他取字。如今錦衣衛形勢緊張,我理應避嫌,便不回苻家行冠禮了,只取了字便可。”

    “既是不回苻家行冠禮,那我陪你。”姜顏道,“九月二十八,這回我定不會忘記你生辰了。”

    回想去年自己為了備考忘了苻離生辰,讓他在上膳齋等了一夜的事兒,姜顏仍是心懷愧疚,舉杯道:“提前恭祝小苻大人成年!”

    苻離短促一笑,直接拿起酒壺碰杯,隨即仰首灌上一口,姿態幹脆利落,甚是瀟灑豪邁。

    這一夜風雨綿長,斷斷續續到了半夜也不曾停歇,而酒肆的小廂房內已是杯盤狼藉,桌上零落地散放著三四只小酒壇。

    姜顏有了上次湖心醉酒的經歷,此次不敢多喝,故而還勉強保持清醒,倒是苻離連喝了兩壇整,起身時腳步不穩,目光也有些遊離,顯然是醉了。

    他這模樣,即便是雨水停止,也是沒法走回家了。姜顏索性下樓去找酒娘開間客房暫住。

    “幾間?”酒娘是外族人,高鼻深目,編成細辮的頭上裹著嫣紅的輕紗頭巾,紅唇艷麗,操著一口不太熟稔的漢話問道。

    姜顏比了個手勢,道:“兩間,要幹凈的。”

    “一間。”身後,苻離不知何時飄了過來,一臉正經道。

    酒娘見怪不怪了,爽朗一笑,磕巴道:“今日、客多,只剩、一間房。”

    “……”既是只剩一間房了,為何方才又要問她住幾間?

    屋外雨聲纏綿,應天府的燈光浸潤在雨水中,顯得格外沈重。姜顏也懶得與酒娘爭執,無奈一嘆:“好罷,一間就一間,床要大。”

    “你放心,夠大。”酒娘以輕紗遮面,一手接過碎銀,一手將房間木牌奉上,“保管二位、怎麼鬧,都、掉不下來。”

    姜顏心想:她看出我是個女兒身了?否則怎麼會如此平常地說出這般潑辣大膽的話?

    還未想完,一旁的苻離便接過木牌,拉著她上了樓。

    進門洗漱,寬衣,一氣呵成,苻離穿著雪白的中衣坐在頗有異域風情的低矮寬床上,隔著朦朧的緋色軟帳拍了拍身側的位置,目光灼灼道:“過來。”

    姜顏將擦完臉的帕子順手搭在銅盆中,挑眉道:“小苻大人,這樣不好罷?”

    “我抱你過來。”說著,苻離作勢起身。

    “別別!我自己來。”好在床榻夠寬,躺三個人也綽綽有余,姜顏便從櫃子中抱出一床備用的薄被,脫了鞋襪從床尾爬上,道,“一人一被,不許亂動,否則我上書彈劾你。”

    說罷,她自顧自躺在裏側的位置,蓋好被子,一副規規矩矩的模樣。

    屋內靜謐,燭影搖晃,可隱約聽到淅瀝的雨聲。不稍片刻,苻離吹了燈,側身躺下,伸手隔著被子輕輕擁住了姜顏,主動到反常。

    腰上的觸感傳來,姜顏驀地一僵,而後緩緩放軟了身子,低低笑了聲:“醉鬼。”便閉目沈沈睡去。

    待她呼吸平緩,身後的苻離才悠悠睜開眼睛,又湊近些許,收緊了手臂。黑暗中,他的眸子清明萬分,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弧度,哪裏有一絲一毫的醉意?

    轟隆——

    閃電將天空照得一片煞白,雷鳴聲中,雨勢越發急促,這樣的雨夜最適合安眠,也最適合沖刷一切骯臟的罪惡。

    遏雲山莊,薛家別院內,鮮血如帶著腥氣的油漆噴濺在芭蕉葉上,轉瞬又被雨水沖刷得之余下淡淡的紅痕。

    院中,幾名黑衣人緩緩將帶血的刀刃從一名年輕男子體內抽-出,任由那具屍體抽搐著倒在血泊中。

    “此人泄露機密,背叛了薛家,只能按規矩處死了。”檐下,薛長慶負手而立,看著一旁面色慘白的程溫道,“程狀元,我薛家的女兒不是那麼好求娶的,薛家的生意也不是那麼好接手的,你若真心想成為薛家一員,就該拿出些許誠意來。”

    又是一道閃電劈下,將薛長慶劈成一明一暗的猙獰,將程溫的臉照得煞白。

    原來,一個人的身體裏竟然有這麼多鮮血,汩汩地流出,與雨水混成蜿蜒的小河流向芭蕉樹下,在夜色中浸潤成令人膽寒的暗紫色。程溫雙手發顫,面上卻勉強維持平靜,看著撲倒在地的屍體,半晌才張了張毫無血色的唇,艱難道:“侯爺要如何,才能信任程某?”

    薛長慶呵呵一笑,“很簡單,替我處理幹凈這叛徒的屍首。若處理的好,以後我們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薛家私刑殺了滁州府同知,若由程溫處理了屍首,便是謀害地方從六品官員的從犯,從此他的命運便與薛家的榮辱綁在一起,掙脫不得。

    薛長慶打得一手如意算盤。

    地上的血漬越暈越大,不知過了多久,程溫下頜顫抖,緩緩開口道:“燒了他的衣物,毀其容貌,深埋西山腳下荒地。庭前血跡需一寸一寸沖刷幹凈,植上繁花綠樹,方能掩蓋血腥味,不讓官府豢養的犬只嗅到端倪。”

    “很好。”薛長慶將程溫的反應盡收眼底,“那麼此事,就交給本侯未來的賢婿來辦罷。”

    程溫將頭埋得很低,蓋住眼中的情緒,勾起蒼白的唇道:“謝侯爺信任。”

    大雨傾盆,西山怪鳥啾啾,程溫站在及腰身的荒草中,渾身濕透,目光空洞地看著黑衣人將那具面目全非的屍首拋入坑中,一鏟一鏟填平。

    他渾身僵冷,袖中的五指握著一塊從死者腰間順下來的玉佩,直到手背青筋暴起,掌心一片鮮血淋漓。

    最後一抔土落下,埋葬了他的歸路,從今往後刀山火海,也只能一往無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狀元府中的,滿眼朦朧說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猛地推開門進去,他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竟是一路狂奔進臥房,才關上門便捂著喉嚨痛苦地嘔了出來,直到吐出苦膽水,眼角滲出淚水,死者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仍在他腦中揮之不去,如同夢魘。

    半晌,他倚著房門緩緩滑下身子,濕透的衣裳在門扉上擦出一行濕痕。他一手握緊了從死者身上偷拿下來的證物,一邊顫抖著從懷中拿出一抹鮮艷的紅……

    是個同心結,與曾經贈給阮玉的那只如出一轍。

    五指收攏,同心結在他掌心扭曲。程溫將頭埋入臂彎中,身體冷極了似的顫抖,似是嗚咽,卻沒有淚水,瑟瑟的影子投在門上,像是一只孤軍奮戰的絕望困獸……

    這是他的債,是他的戰爭,理應由他來結束。

    雷雨聲還在繼續,應天府宛若一座死城。

    尚書府內,趙嬤嬤守在阮玉的病榻前,腦袋一點一點打著瞌睡。

    一道驚雷劈過,大地震顫,床榻上沈睡的人似是驚著似的,大叫一聲睜開眼來,渙散的視線直楞楞盯著床帳,沒有焦點。

    趙嬤嬤立即醒來了,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睜眼的姑娘。趙嬤嬤呼吸一窒,揉了揉眼,不可置信地顫聲喚道:“三姑娘,你……你醒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一會兒摸摸阮玉的頭發,一會兒摸摸她的臉頰,眼眶瞬間濕紅,哽咽道:“我……我不是在做夢罷?姑娘,姑娘,你醒來了是麼?你看看我啊姑娘!”

    阮玉只是直直地瞪著眼,不說話也不動,甚至連呼吸都停止了。見她這副閉了氣的模樣,趙嬤嬤滿臉的驚喜瞬間褪盡,抖著唇,輕輕搖晃阮玉的雙肩,哭道:“姑娘,你這是怎麼啦!你要是醒來了就說說話,別嚇著嬤嬤啊!”

    “來人!來人哪!”趙嬤嬤崩潰大喊,聲音淹沒在嘩嘩的雨聲中,顯得勢單力薄,“姑娘醒來了,快叫大夫!”

    呵地一聲,閉了氣的阮玉忽的咳出一大口濁氣,渙散的眼睛也漸漸回神。她怔怔地轉動脖頸,無神的雙目打量著又驚又喜、滿臉淚漬的趙嬤嬤,幹枯的唇瓣張合,痛苦地皺著眉,一字一字艱難道:“你……是……誰?”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8:09

第七十四章

    卯時, 天還未亮,姜顏下意識一個大翻身,手臂卻摸到了一片冰涼空蕩的被褥, 朦朧睜眼一看, 身側之人早已不見。

    揉著眼睛披衣下榻,趿拉著鞋撩開紗簾望去, 只見廂房燭臺淚盡, 昏暗微弱的燭光中, 苻離已梳洗穿戴整齊,正背對著姜顏系護腕。直到此刻, 姜顏才恍然發現苻離的肩背寬闊結實了許多, 全然不似記憶中的少年那般青澀單薄。

    原來, 三年的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切。

    聽到身後的動靜, 苻離維持著系護腕的姿勢轉身,看了衣衫松散、發絲垂散的姜顏一眼, 眼中閃過一絲淺淡溫和的笑意,低聲道:“穿衣起來, 回去再睡回籠覺。我待會需去衛所點卯, 先送你回家。”

    姜顏懶洋洋應了聲‘好’, 打著哈欠推窗一看, 清晨的光線晦暗,朱雀街的亭臺樓閣鑲嵌在一片潮濕的黑藍中,空氣裏氤氳著青草和泥土混合的香味,而一夜的大雨已經停歇。

    街道寂靜空曠, 只有幾家早起的早點鋪子開了張,正熱氣騰騰地上著蒸籠和粥水等物。兩人在臨街的鋪子裏吃了粥和夾肉燒餅,回到長安街旁時已是天色微明。

    兩人在屋門前分道而行,苻離回屋換了官袍便向東前去北鎮撫司操練緝查,而姜顏則回屋補個回籠覺。推開院門,平日負責漿洗做飯的婦人竇嫂已經在忙碌了,姜顏著實沒睡醒,打著哈欠對福禮的婦人道:“竇嫂,我已經在外頭吃過飯啦,不必給我做早膳。”

    竇嫂忙應了聲‘是’。聞到姜顏身上隱隱有酒味,衣裳也是昨日穿的那身,這個伶俐的小婦人便問道:“可要給小東家煮碗醒酒湯?”

    說來有趣,這位竇嫂的夫君便是負責苻離府上雜務的竇校尉,夫妻倆各自侍奉對門的兩家小年輕,故而竇嫂一向叫苻離‘東家’,喚姜顏為‘小東家’。

    “不用勞煩,我睡會便好。”說著,姜顏伸手去推臥房的門。

    階前滴水,空氣潮濕,姜顏的手指觸碰上廂房門扉,忽的一頓,敏銳地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

    每天出門,她總是習慣性地將房門關緊,可今天的寢房們卻是虛掩的,敞開了細小的一條縫。當時姜顏也未多想,只回頭問道:“竇嫂,你幫我打掃過寢房了麼?”

    “沒有呢二東家,我今晨才剛來,還未來得及打掃。而且進您的寢房整理清掃,不是一向要先征求您的同意麼?”竇嫂將漿洗幹凈的衣物晾在檐下幹爽處,在圍裙上擦擦手問道,“可要現在打掃?”

    姜顏又站在門外端詳了片刻,才道:“不必。”

    推開門,熹微的晨光投入房中,姜顏緩步進門,明明屋內的陳設並無明顯變動,她卻平白生出一種不祥之兆,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這種疑惑在看到地磚上兩個不明顯的腳印時達到了頂峰。

    姜顏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地磚上那個不甚明顯的腳印,印記中有著微微的泥垢,應是昨夜下雨時從外面踩進來的。腳印很大,明顯不屬於竇嫂,是雙男人的腳。

    闖空門的偷兒?

    不,不可能。

    這一片住宅毗鄰錦衣衛衛所,又大都住的是錦衣衛官職人員,故而一向安全,沒有哪個賊敢膽大包天來這作亂……

    常人走路步伐重,踩在地上便有泥水沿著鞋底四濺開來,而此時地上的腳印輕而穩,想必夜闖空門的是個身手敏捷的練家子。姜顏朝前望去,腳印延伸,直到停留在自己的床榻前。

    霎時,姜顏驚出一身冷汗。她甚至能想到這個來歷不明的男人是如何輕手輕腳地翻墻進入院內,如何踩著泥水上了石階,如何悄無聲息地潛入臥房,在電閃雷鳴中如鬼魅般站在她的床榻前……

    或許,他的手中還有一把刀,恰巧因昨夜姜顏夜宿在外,才逃過一劫。

    自打殿試中榜的那日起,姜顏就猜到或許會有今日,只是未曾料到這日子來臨的如此之快。

    短暫的心驚過後,姜顏睡意全無。片刻,她平靜地拭去額頭的冷汗,緩緩起身坐在床榻上,凝神思索對策。

    看來,計劃要提前了。

    正想著,一陣敲門聲突兀響起,喚醒了姜顏冗雜的思緒。

    竇嫂在寢房門外通傳道:“小東家,門外有位姑娘急匆匆的來找您,說是阮尚書府上的丫頭。”

    姜顏回神,出門一看,便見阮玉身邊伺候的伶俐的小婢欣喜地迎上來,匆匆福禮道:“姜姑娘,我家三姑娘醒了!”

    遠山煙雨散盡,晨鳥脆鳴,漫長風雨終於在此刻迎來了天光乍現的晴朗。

    姜顏是一路跑著去阮府的。

    入了大門,穿過前院、中庭,來到後院廂房,背著藥箱的大夫正從門內看診出來,趙嬤嬤指揮著婢子伺候梳洗,見到姜顏氣喘籲籲地跑來,趙嬤嬤眼睛一亮,笑道:“托您的福啊!我家三姑娘昨夜就醒了!”

    可笑著笑著,趙嬤嬤眼眶兒又泛了紅,以袖拭眼道:“就是有些後遺癥……”

    姜顏顧不得聽她說完,匆匆跨入門內,掀開帷幔,一眼就看到了披散頭發、怔忪靠在床頭的阮玉。

    十個月,整整三百個日夜,再次看到阮玉漆黑的眸子和能伸能屈的手腳,姜顏不由鼻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她原以為自己經歷了風風雨雨,早已練就了一顆堅強的心,可當阮玉沒有焦點的眼睛望向自己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堅強皆分崩離析,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抱住阮玉變得單薄的身軀,緊緊地抱住。

    她緊閉雙目,極力不讓淚水洶湧而出。

    “阿玉,沒事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姜顏脫口而出的並非什麼‘你醒了’‘太好了’之類的話語,只是不斷地重復著,“沒事了,阿玉,一切都過去了。”

    可懷中的身軀僵硬呆滯,半晌沒有反應。

    姜顏這才覺察出些許不對勁,不由緩緩松開阮玉,端詳著她隱藏在披散長發中的尖巧面容。只見阮玉瞳仁渙散沒有焦距,如同病美人木偶般呆呆地望著姜顏,連眨眼都像是放慢般遲鈍,面上露出些許疑惑,問道:“你……是誰?”

    驚喜褪去,姜顏怔了怔,不知以前那個善良溫暖的阿玉,為何用這般陌生的眼光看著她。

    阮玉極慢極慢地歪了歪腦袋,手指擡了擡,似乎想要觸碰姜顏,然後擡到半空中又輕輕蜷起手指縮回,攥著袖口很小聲很小聲地問:“你……為什麼……哭?”

    姜顏愕然地望向趙嬤嬤。

    趙嬤嬤眼睛通紅,勉強笑道:“三姑娘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連老爺也認不出。大夫說三姑娘頭部受過重創,能醒來已是萬幸……”

    姜顏又看了阮玉一眼,阮玉仍是呆呆的模樣,像是好奇又膽怯的雛鳥,時不時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周圍陌生的一切,不敢稍稍大聲說話。

    或許,忘了也是好事,不必承受往事的痛楚。

    姜顏心中一酸,輕而謹慎地拉住阮玉的手,用最溫和的語氣道:“阿玉,我叫姜顏,顏色的顏。你不用怕,我會是你一生的摯友,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曾經阮玉皓如霜雪的手臂,如今卻瘦到腕骨突出,她只是直直地望著姜顏,許久才極輕地喚了一聲:“阿顏……”

    聞言,不止是姜顏和趙嬤嬤,便是阮玉自己也驚著了。她輕輕擡手捂著嘴唇,不可思議般道:“不知……為何,我……一見……你,甚是……熟悉……”

    興許是久睡初醒,她說話還不利索,只能一兩個字艱難地往外蹦,可眼中卻恢復了些許神采,望著姜顏的時候不似先前那般呆滯。

    於是姜顏笑了,輕輕擁著阮玉瘦削的肩,“不錯,我是阿顏。阿玉,願你以後記起的都是好事,遇見的都是好人。”

    阮玉醒來大概是姜顏近來聽過的最好的消息,令她在等待授官的日子中不那麼無聊。

    四月中,入夜。

    姜顏正執筆在紙上將朝中黨派和各派官員利益關系一一羅列,寫到認真時,院內忽的傳來有人翻墻落地的輕響,她心中一緊,忙喝道:“誰?”

    片刻,一條挺拔修長的人影映上窗紙,一手握刀,一手敲了敲房門道:“是我。”

    聽到苻離熟悉的嗓音,姜顏放下袖中的小刀,起身開了門,無奈笑道:“不是說了你剛升了千戶,公務繁忙,不必夜夜來我這麼?院外有你的下屬盯著呢,不會有事。”

    自從得知那日清晨歸來,姜顏在房中發現了陌生男子的腳印後,苻離便派了幾名得力的部屬日夜交班盯著姜顏院外的動靜。即便如此,他依舊不放心,堅持每晚親自陪著她入睡。

    “無礙,看著你我方能睡得安穩。”苻離走到姜顏案幾旁站定,拿起她寫好的名單掃視一眼,道,“薛睿的事,你打算行動了?”

    “嗯。”姜顏道,“如今阿玉也已經醒來,我不想拖太久。何況早點解決隱患,你才不用每天來我這熬夜。”

    “也不算熬夜,是陪你睡覺。”苻離放下手中的紙張道,“你即便領了官職,也不過是七品編修,如何與薛家對抗?這事,還是交給我來……”

    “荀子有雲:‘君子性非異也,善假於物也’,薛家樹敵頗多,不需要我親自動手,而我要做的便是遊說他的敵人結成盟友。”姜顏笑著打斷苻離的話,羊毫筆在指間瀟灑一轉,繼續擡筆潤墨道,“小苻大人要做的,便是護好太子殿下。畢竟要動薛家,太子勢必會受影響,我不想連累他。”

    “你要假借他人之勢?”苻離擰眉,不太放心道,“從何處動手?”

    “錦衣衛不敢明著撼動薛家,我便將矛頭引向他……”說著,姜顏用朱筆將紙上‘巡城禦史孫某’的名諱圈出來,繼而道,“此人貪贓受賄,草菅人命,雖是六品小官,卻與朝中諸多大官有著利益往來,只要他落馬,便能順著他牽扯出大理寺卿為薛家翻供及滁州私鹽的舊案,大理寺卿一毀,薛睿之案便藏不住了。”

    “凡是涉及到薛家,朝中皆有顧忌。”苻離道,“你要借誰的手來做此事?”

    “錦衣衛指揮使同知孟歸德。據說這位孟大人本來有望升為錦衣衛指揮使,因為大理寺卿屢次截案打壓,使得他不能升官,兩家嫌隙頗深,讓他來查最合適。”姜顏在孟歸德的名字上畫上一個圈,以筆抵著下巴緩緩道,“我記得,這位孟大人的妻子便是我的昔日同窗——顧珍珠。有她在,事情就更好辦了。”

    苻離依靠在門上,道:“你倒是將朝中局勢摸得透徹。”

    “不然,你真以為我這些時日是在遊手好閑、無所事事?”姜顏笑了聲,“若不是薛家欺人太甚,我又何苦將計劃提前。”

    “即便孟大人扳倒了大理寺,也不不夠格去動薛家。”苻離提醒道,“倒是你,薛家只要稍稍用心,便能查出你在背後推波助瀾。”

    “反正他現在就想殺我了,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奮起反擊。”姜顏悠悠擱了筆,抻著酸痛的腰肢道,“何況只要大理寺卿被查處,我自然有法子將矛頭引向薛睿。”

    聽了姜顏的計劃,苻離沈默不語。

    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放心她。作為一個男人,他很希望將自己的女人護在羽翼下,不讓她面對任何風雨……可同時他也知道,他的女人不是柔弱無辜的蒲草,從不甘心屈居人下。

    矛盾之處就在此。

    半晌,他終是輕輕舒了口濁氣,放緩語氣換了個話題:“魏驚鴻飛鴿傳書,說這兩日便會和鄔眠雪抵達應天府。”

    正在沈思的姜顏眼睛一亮,道:“當真?阿雪要來?”頓了頓,她問,“不會是這兩人要成親了,特地來報喜的罷?”

    “的確是要成親,不過,卻不是他們倆。”燭火跳躍中,苻離沈靜道,“太子求娶鄔將軍的二女兒鄔蘇月,鄔眠雪護送她妹妹來京完婚。”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8:25

第七十五章

    繁華擁擠的朱雀街上,兩排披甲執銳的軍士開路, 護送著一輛寬敞的馬車徐徐駛來。

    這群身披戰甲的將士一個個神情嚴肅, 穿著打扮不似京城錦衣衛那般英武奢華, 卻質樸鋒利, 從內而外浸透了肅殺的血腥氣, 顯然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樓下, 街邊的行人紛紛避讓, 忍不住對著馬車內指指點點,問道:“這車中坐得是誰家貴人?排場這般大。”

    “這不明擺著麼?車上的旗幟上畫著猛虎圖騰, 寫著鬥大一個‘鄔’字,來的必定是定國大將軍的親衛隊。”

    “定國大將軍?現今並非年底述職, 亦無邊關戰報,此時鄔家親衛隊來京所為何事?”

    “嘿!你們還不知道罷?皇後娘娘做主給太子殿下定了門親事,未來的太子妃呀, 就是這鄔家的二姑娘。”

    “我怎麼聽說, 太子殿下弱冠未娶, 是因為早有了心上人,怎麼突然就求娶鄔家姑娘了?”

    “天家無情, 帝王無愛,深宮中人,哪有什麼資格談‘喜歡’二字?只因鄔家手握十萬重兵鎮守邊關, 在北方跺一跺腳,應天府便要顫上一顫,心上人哪裏比得上權勢重要?”

    “……”

    茶樓之上, 姜顏聽著樓下百姓的議論聲,一手隨意地搭在窗臺上,問案幾對面的鄔眠雪道:“不去送你妹妹入宮?”

    鄔眠雪身穿大紅箭袖,一向可愛軟糯的容顏添了幾分英氣,擺擺手笑道:“有那麼多人護著她呢,我去添什麼亂。”說著,她又瞥了眼坐在一側賓客席位上的清麗婦人,“再說,國子監同窗小聚,哪能少得了我!”

    那清麗婦人也不過雙十年華,穿著簇新的綢緞錦衣,堆發如雲,妝容細致脫俗,舉手投足間頗有幾分雅致,只是已身懷六甲,又眉尖微蹙,錦衣華服也掩蓋不住她眼底的愁雲,正是姜顏和鄔眠雪在國子監的同窗——只讀了一年書便嫁給錦衣衛同知孟歸德的顧家小才女,顧珍珠。

    “說來慚愧,我自嫁做孟家婦便瑣事纏身,才剛生了麟兒不到一年便又懷上了老二,折折騰騰的,時隔兩年余才有機會與二位小聚一番。”說罷,顧珍珠挺著微微凸起的肚子,給姜顏和鄔眠雪各沏了一杯香茗,舉起茶盞道,“來,我以茶代酒,恭祝探花步步高升,也賀喜阿雪覓得良緣!”

    姜顏拿起茶盞小抿了一口。

    本來她還想找個機會見見顧珍珠,打探一番孟同知的情況,誰知顧珍珠倒是先按捺不住找上門來了……又見她愁雲滿面、強作歡顏,姜顏猜測她興許是有什麼難處要訴說。

    如此想著,姜顏放下茶盞道:“成家立業,先成家方能立業,我們這點小喜事哪比得上你夫妻和睦,早早的便兒女成雙?”

    “就是就是!”鄔眠雪也懶得掩蓋本性,將茶水喝出了酒水的豪爽氣勢,一抹嘴角道,“你的長子呢?怎麼不帶出來給我們玩玩?”

    “在家裏乳娘帶著呢,我夫君……不太讓我親近他,總覺得‘慈母多敗兒’。”顧珍珠勉強笑了聲,“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以前我是國子監最先有人求娶的女學生,來求親的還是錦衣衛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為此我很是心高氣傲了一陣,自以為得到了全天下最珍貴的物件。可直到我真的嫁做人婦,整日面對後宅滿地雞毛,才恍然發現我並非得到,而是失去了全天下最寶貴的自由和青春……所以,我一直很羨慕你們能堅持到最後,尤其是你,阿顏。”

    說著,顧珍珠望向姜顏。

    “我記得那時,阿顏和阿玉說讀書是為了不早早嫁做人婦,你們還嘲笑她倆呢!”鄔眠雪舊事重提,卻是沒有什麼惡意,只是低低笑著,嘴角的梨渦隱約可見。

    “那時年少無知,哪曉得什麼天高地厚?”顧珍珠撫了撫凸起的腹部,忽而謹慎問道,“阿玉……可還好?”

    姜顏道:“已經醒來了,有點小毛病,不過不礙事。”

    顧珍珠便‘唔’了一聲,欲言又止,似乎頗有顧忌。

    鄔眠雪看出來她是有話要單獨對姜顏說,便起身道:“魏驚鴻那廝不知又跑去哪裏了,我出去看看,你們聊!”

    說罷,她笑著起身,掩門出去。

    街上看熱鬧的人也漸漸散去,茶室安靜下來,唯有獸爐中的熏香裊裊散開,像是雨後蒙蒙的一縷山霧。半晌,姜顏道:“珍珠,你是知道我性子的,有話直說便是。”

    顧珍珠握著茶盞,保養良好的玉指松了又緊、緊了又松,許久才艱澀道:“……我在夫家不太受寵,日子並不好過。”

    姜顏挑了挑眉,心想:這與我何幹?

    “夫君在錦衣衛指揮同知的位子上坐了五年,數次因與大理寺卿的嫌隙而屢次不得升遷。我娘家雖有官職而無實權,幫不了他什麼,漸漸的,他便不常來我房中了,據說還養了外室……”

    顧珍珠為難道,“我想幫他,卻又不知從何下手,思來想去唯你如今高中探花,前途無量,又與北鎮撫司的苻千戶交好,若是你能念及舊情幫忙牽橋搭線,引薦苻千戶……”

    一提到要麻煩苻離,姜顏便笑著打斷她道:“珍珠,你夫君孟大人是從三品錦衣衛指揮同知,而苻離只是五品錦衣衛千戶,官階還低你家兩級,如何能幫你?”

    “可是苻千戶是太子身邊的紅人,而太子又是掌權者,只要苻千戶肯美言幾句,太子殿下定會看到我夫君的功績而擢升他。”頓了頓,顧珍珠蹙眉急切道,“只要你肯幫這個忙,將來你有何難處我也會盡全力幫你。”

    姜顏沈吟了片刻,思緒飛轉。片刻,她道:“其實此事無須動用苻離。男人都想要解語花,若你能親自為孟大人排憂解難,他定會回心轉意,信賴於你。”

    “可是我除了會讀兩句書,其他的什麼也不會,如何替他排憂解難?”

    “你知道你夫君一直高升不了,是誰在打壓麼?”

    “我聽夫君說過,是大理寺卿屢次從他手中截案,打壓他的功績。”

    “不錯,你夫君若想高升,光靠苻離一句話是不頂用的,須將宿敵除掉。”

    “大理寺?”顧珍珠略微驚訝,為難道,“大理寺卿是三品大官,我夫君都低他一級,如何能撼動他?”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先從能動得了的開始動起,再順藤摸瓜……”說著,姜顏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案幾上寫下一個人名,泰然道,“這個人,你娘家還是動得了的。不妨查查他的家產底細,你夫君自會知道該如何做。”

    一陣風從窗外拂來,茶香四溢,案幾上濕漉漉的字痕很快幹了一半。顧珍珠遲疑地望著那個筆畫漸漸消失的名字,蹙眉道:“這……可行麼?”

    “我只能說此人身上的秘密不少,至於可不可行,要試試才知道。我也不瞞你,我與孟大人有著同樣的目標,此番既是提點你,也是在幫我,做不做全在你自己。”說罷,姜顏起身笑道,“時辰不早了,我還約了人,要先行一步。”

    姜顏下了樓,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邊長舒了一口氣。

    原本還在煩憂怎麼通過顧珍珠遊說孟歸德,誰知竟是這般湊巧,顧珍珠先一步找上門來了。

    可惜顧珍珠其人目光短淺又怯懦,在國子監時便是如此,會不會行動還是個問題。不過姜顏並不擔心,若是顧珍珠不幫忙,苻離也該要出手了。

    姜顏在茶舍前等了一會兒,鄔眠雪想必和魏驚鴻廝混去了,半晌未見人影。眼看著與苻離約定午膳的時辰要到了,姜顏便不再等她,朝臨河的上膳齋行去。

    上膳齋毗鄰樂坊,姜顏趕到齋門前時,剛巧見苻離一身黑檀色的常服武袍,就這樣騎著一匹油黑的駿馬緩緩行來。今日光線極好,視野清晰,姜顏看到他仍戴著自己去年送的那副護腕,牛皮微微磨損了也舍不得換新的,專情到可怕。

    正午薄薄的一縷陽光透過瓦礫屋脊投在苻離身上,仿佛天神般鶴立雞群,氣質冷冽沈穩。都認識這麼久了,姜顏仍是會在不經意間被他某個姿態驚艷到,不由嘴角一揚,擡手欲向他打招呼。

    誰知一句‘小苻大人’還未喊出口,便見樂坊樓上一方繡花手帕飄飄揚揚墜下,如天邊的一縷雲霞,輕輕地罩在苻離左肩上。

    苻離立即勒馬,沒有立即拿下帕子,只擡眼順著其飄來的方向望去。只見樂坊二樓的朱漆雕欄上斜斜倚著兩位姿色艷麗的少女,一個著緋衣,一個穿綠裳,俱是捂著嘴竊笑不已。

    其中綠裳的那位少女不過二八年紀,一雙秋水剪瞳朝著苻離眨呀眨,趴在欄桿上紅著臉脆生生喊道:“公子,好巧呢,今日又見著你啦!可否勞煩公子,替奴家把帕子拿上來?”

    苻離擰眉,擡手抓起肩頭那塊脂粉香濃郁的帕子,神情漠然地翻身下馬。

    忽的,一聲低笑在他身側響起。

    姜顏不知何時走過來了,伸手從苻離掌中奪過那方手帕,非但不吃醋,反而朝著樓上晃了晃,沒正經道:“小妹妹,這帕子我替你送上來可好?”

    那綠裳少女是沖著苻離來的,一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便不太樂意了,掩唇道:“不可,奴家偏要那位公子!”說著,她玉指一橫,指了指冷面站立的苻離。

    唉,煙花地的女子就是難纏。

    “他?他可不行呢!”說著,姜顏伸手攬住了苻離強健有力的腰肢,眾目睽睽之下朗聲道,“因為,他是我的!”

    為了宣示主權似的,腰上的五指甚至不老實地上下撫了撫,極其放肆。方才還冷著一張臉的苻離瞬間冰化,愕然了片刻,他反手抓住姜顏那只在腰上亂摸的手,眼眸深得如同能吞進人,耳尖微紅道:“阿顏,光天化日,你太放肆了!”

    似是為了掩飾自己方才的情動,他一手牽馬,一手攥著姜顏朝上膳齋大步行去,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今日非得好好罰你,以正家風不可!”

    還‘正家風’呢?按照小苻大人這動不動就親上來的算醋勁兒,最需要‘正家風’的是他才對罷?

    善妒,可是七出之罪。

    姜顏滿腦子奇怪的念頭,被苻離拉得一個趔趄,忙將手中的帕子順手塞到一個路人懷中,笑得沒心沒肺:“勞煩兄臺,將帕子給樓上那位姑娘!”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8:38

第七十六章

    坤寧宮內,難得熱鬧, 青衣宮婢們往來不絕, 陸續奉上好茶和瓜果點心, 招待邊關遠道而來的貴客。

    皇後病了這些時日, 雖身形清減了不少, 但精神卻好了許多, 拉著鄔家二姑娘的手親切道:“本宮也曾在國子監見過你姐姐幾面, 本以為她已算得上標致,可如今一見你, 方知你姐姐竟是被你比下去了。”

    鄔家二姑娘鄔蘇月也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少女最青春貌美的時候。她穿著一身赤紗紅的裙裳, 更襯得眉目如畫般生動靈艷,單看五官,她並不算傾國傾城, 但眉眼鼻唇組合在一起卻成了一張天生含笑的俏臉, 配著一襲紅裙尤為驚艷。

    鄔蘇月沒有江南女子的婉約, 到了完全陌生的深宮之中也泰然自若得很,笑得銀鈴兒似的清脆, 大大方方回應道:“多謝皇後娘娘盛譽。”

    “鄔眠雪,鄔蘇月,睡時有雪, 醒來見月……”張皇後品味著姐妹倆的名字,溫聲贊嘆道,“你們姐妹倆的名字倒是取得好。”

    鄔蘇月頗為得意道:“回娘娘, 我們姐妹的名字俱是家母取的,她素來酷愛詩書,是我家才學最高之人。”

    “你娘還未出閣之前,與本宮也有過數面之緣,一別二十載,她都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說著,皇後下方跪坐的太子招招手,笑道,“皇兒,本宮近來身子易乏需靜養,不如你替本宮好生陪陪鄔二姑娘,帶她去宮中各處轉轉如何?”

    “母後,這……”朱文禮有些遲疑。

    皇後道:“鄔二姑娘是邊關長大的灑脫女子,又是你未來的太子妃,不必在意繁文縟節,去罷。”

    話已至此,朱文禮看了那滿目好奇的鄔蘇月一眼,只好領命:“是。”

    出坤寧宮時,朱文禮刻意放緩了腳步,目光數次在鄔蘇月嫣紅的背影上停留,又不著痕跡地調開。鄔蘇月像是出籠的鳥兒,宛轉快活,大步走在朱文禮前頭,一會兒摸摸廊柱,一會兒嗅嗅花朵,似乎對宮中的一切都感到十分好奇,無憂無慮的模樣倒是像極了某個人。

    像她,卻不是她,這一點朱文禮很清楚,只是多少有些感慨罷了。

    “鄔二姑娘,您是臣女,要走在太子殿下身後一步的位置,不可僭越。”一旁的掌事大宮女快步向前,低聲提醒鄔蘇月。

    鄔蘇月剛問了一句“為何”,便聽見身後的朱文禮低聲道:“無礙。”

    鄔蘇月回頭,看到青年一身松綠繡金的圓領闌衫,頭戴翼善冠,濃眉星目也算俊朗,不由清脆一笑:“太子殿下不喜笑,是有煩心事?”

    她沒由來發問,朱文禮怔楞了片刻,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天氣晴朗,畫橋下蓮葉田田,微風拂來,鄔蘇月腰間的一串銀鈴叮當作響。

    “太子殿下總是偷偷打量我,卻又不見欣喜,莫非是因為我像某個人,勾起了殿下的傷心回憶?”見朱文禮愕然,鄔蘇月忙擺手道,“我胡亂猜的,若是猜錯了,殿下也莫要介意。”

    她這般坦然,朱文禮也不好端著架子,嘴角露出了些許笑意,溫聲道:“我近來煩憂,卻並非為情,大明的儲君沒有為情所困的資格。”頓了頓,他又道,“姑娘放心,我並非濫情之人,既是求娶了姑娘,以後自會一心一意待你。”

    朱文禮彬彬有禮,誰知鄔蘇月卻不按常理來,用好奇又坦誠的語氣問:“不是為情?可是少女懷春,少男鐘情,本就是人之常情,像我,十二三歲的時候也曾喜歡過阿爹部下的小將軍……難道殿下不曾喜歡過誰家姑娘?”

    聽到鄔蘇月的話,朱文禮腦中不自覺浮現一張自信張揚的臉來。他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淺笑一聲,“往事已成過去,又何須再提。”

    “好罷,既然殿下不想提,我不問便是。”鄔蘇月行至乾清門,便見一位身穿織金盤龍赤袍的男子攜手一位姿容華貴的年輕婦人有說有笑地走過,朝奉天殿去了。

    “那兩人是誰?看衣裳像是個親王。”鄔蘇月問。

    朱文禮順著鄔蘇月的視線望去,聲音沈了幾分:“那是允王和允王妃,允王……便是我的二皇兄。”

    這些日子,朱文煜和李沈露總是日日進宮侍奉湯藥,大肆招募方士、修建煉丹臺,以此來博取年邁糊塗的皇帝歡心,其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否則皇後也不會這麼急著拉攏鄔家給太子定親。

    鄔蘇月微妙的捕捉到了朱文禮的那一絲深沈,回首看了朱文禮兩眼,方笑道:“阿爹說夫妻倆要相互扶持,彼此忠誠,殿下放心,我會幫你的。”

    看她小小年紀,口氣倒是不小,朱文禮又笑了——見到鄔蘇月這丫頭才半日,他便笑了好幾次,在宮中暗流湧動的局勢下已是難得。

    “幫我?”朱文禮搖搖頭,似是不將她的話放在心上,“二姑娘這麼快就忘了,十二三歲時心動的那位少年將軍了?”

    “往事已成過去,又何須再提,這不是殿下說的麼。”鄔蘇月並不覺得難堪,反而直爽道,“我原本對阿爹應下的這樁婚約不抱期待,可如今一見殿下,倒也尚可。”

    她的眼睛偏圓,貓兒似的,在陽光下十分通透。朱文禮沈吟了一會兒,方擡了擡下巴道,“前方是我處理公務的文華殿,我帶姑娘去認認路。”

    “好。”

    “姑娘平日可有什麼愛好?譬如詩畫、琴棋之類。”

    “我不會那些……狩獵騎射算不算?對了,我還能單手扛起我爹那柄九十八斤的赤龍大刀。”

    “……”朱文禮看著身前這個比自己矮半頭的少女,不知為何肅然起敬。

    此時,食肆一樓的櫃臺前。

    掌櫃看到姜顏捂著發紅的唇鬼鬼祟祟地下來,忍不住關切問道:“客官的嘴,是怎麼了?”

    “無礙,辣著了。”說罷,姜顏涼涼瞥了身後的始作俑者一眼。

    “辣……辣著?”掌櫃的重新核對了他們那一桌的酒飯,心想並不曾有什麼重辣的菜啊。不過來者是客,尤其苻離器宇軒昂頗具貴氣,掌櫃只好賠笑道,“招待不周,甚是歉疚,下次定會註意清淡些。兩位客官可有吃飽?”

    姜顏張了張嘴,還未說話,苻離便將兩顆碎銀放在櫃臺上,搶先道:“是未吃夠。”說罷,他意猶未盡地盯著姜顏。

    姜顏覺得自己真乃天才,幾乎在一瞬間就明白苻離所說的那句“未吃夠”指的是什麼……腦中又開始浮現方才被按在房中墻上黏糊糊交吻的一幕,姜顏不由老臉通紅,翻著白眼快步出門。

    苻離春風得意,跟在姜顏身後低低的笑。

    午後街上行人較少,陽光卻漸漸**起來,也不知是曬的還是怎的,姜顏臉上發燙,快步走了幾丈遠,又不禁放緩了腳步,與苻離並肩,哼道:“衣冠禽獸!”

    苻離正色道:“方才在怡春樓下,你不是摸我摸得挺開懷麼?”

    “再怎麼說我也是光明正大的調戲你,不似你人前端莊自傲貴公子,人後衣冠禽獸偽君子。”姜顏呵呵一笑,揉著還發麻的嘴唇道,“還好沒咬破……”

    苻離倒是頗為惋惜:“應該給你留個印記,蓋戳。”最好是,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想到此,他竟是頗為期待,望向姜顏的眼神又灼灼熱烈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甚是忙碌,姜顏同程溫回了國子監一趟,祭拜至聖先師。

    猶記三年前,芳菲落盡,姜顏穿著一身飄逸的素色儒服,站在學館外的廣場上望著狀元和探花郎腳踏紅毯而來,登上高臺侃侃而談……轉眼三載過去,如今,換她站在高臺上致辭祭拜,成百上千雙年少的眼睛望向她,有艷羨也有濡慕,一如她當年。

    祭拜過後,姜顏去了博士廳給祭酒和司業們奉茶,又是三番叩首,而後又同苻璟聊了幾句……倒是程溫彬彬有禮到近乎疏離,除了必要的禮儀,自始至終不曾同姜顏多說一句。

    他像是真的掙脫了過往的一切苦難,也忘記了曾經的同窗之誼、生死與共,那只鮮艷的同心結仿佛只是年少不經事的一個玩笑,被他隨意地遺忘在記憶的角落,蒙灰生塵。

    離開國子監時,姜顏思索再三,還是喚住了即將上馬車的程溫。

    “阿玉醒了。”夏陽絢爛中,這是姜顏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薛家沒有你想象中的那般簡單,我不想與你為敵。”這是姜顏同他說的第二句。

    紫薇花開,樹蔭下,錦衣玉冠的程溫眉目疏朗,只神情平靜地說了句:“是嗎。”

    姜顏擰眉。

    程溫又道:“既是如此,姜姑娘便收手罷,莫要再做無用的掙紮,薛家如何,我比姑娘更清楚。”

    “為何?”

    “同窗一場,我不想眼睜睜看著你去死。”

    程溫掛著禮貌而沒有溫度的笑,朝姜顏一拱手,“願朝堂再見,不必針鋒相對,告辭。”

    望著程溫利落離去的背影,姜顏只覺心中蒼涼。明明也是幻想過要與阿玉‘永結同心’的少年郎,卻莫名地一頭栽進了富貴泥潭中,不回頭、不念舊,甚至都不曾問一句那重病醒來後癡傻的姑娘可還記得他……

    或許,失去記憶是上天給不幸的阿玉最大的幸運。

    可誰也不曾知道,拐角處的馬車中,狀元郎咬著手背喜極而泣,任憑淚水無聲地滑下,濡濕了臉龐。

    五月初,進士封官,程溫當之無愧地成為了從六品翰林院修纂——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他平步青雲的第一步。

    姜顏領了七品翰林院編修的職位,整日與枯燥的國史打交道,抄錄言行,甚至還要忙著給宮中的太監授課,雖同在宮中當值,與苻離見面的次數卻比從前更少。

    六月雷雨聲轟鳴,平靜了許久的應天府終於起了波瀾:兩年前,揚州一名鄉紳花重金托巡城禦史引薦朝中顯貴,為自己的兒子謀取一官半職,誰知孫禦史私吞了所有賄賂,卻並未辦妥此事,鄉紳一怒之下狀告孫禦史受賄、失職等大小十余項罪,孫禦史被革職查辦,交予錦衣衛北鎮撫司徹查……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姜顏正在翰林院整理卷宗。耳畔窗外雨聲嘩嘩,她只是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低聲道:“總算來了。”

    兩年前的舊案,直到今日才被翻出,可想而知,埋下的棋子已經開始行動。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8:49

第七十七章

    西郊, 遏雲山莊。

    一輛馬車沿著盤旋的山道疾馳而來, 來者神秘而焦急,馬車還未停穩, 便有一個身穿黑色鬥篷的男子下了車, 面容隱藏在鬥篷兜帽的陰影裏,看不真切。只見他四處張望一番,確定四周無可疑之人,才伸手將兜帽拉下些許, 急匆匆地叩門進了薛家別院的大門。

    入夜時分,天色暗沈, 雨水順著檐下間或滴落。隨著神秘黑袍男子匆忙的步履, 院中沈默的家仆將紅燈籠一盞接著一盞亮起, 朦朧的紅和森森的夜色相互映襯,頗為詭譎。

    烏黑的布靴踏過水窪, 鬥篷揚起, 黑衣人進了書房,深深吸了一口氣,才一把摘下兜帽, 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黝黑國字臉來,朝書桌旁揮毫潑墨的薛長慶躬身道:“下官大理寺卿張炎回拜見侯爺!”

    薛長慶穿著一身銀灰色暗紋的袍子,正握著一支大筆寫‘寧靜致遠’四字。最後一筆成了枯筆, 他似是不滿,皺起倒豎的眉峰,淩厲道:“不是說好了, 近來風聲緊,不必與本侯見面嗎。”

    “求侯爺救救下官!”大理寺三品大員,此時竟像螻蟻一般跪拜匍匐,乞求他人的憐憫。

    “自亂陣腳!”薛長慶目光一沈,將手中大筆隨意一丟,“好歹也是五寺之首,就這麼點能耐?”

    “侯爺!巡城禦史孫彰替下官做了不少案子,除了為私鹽的流通放行之外,薛世子與國子監女學生那案的口供和證據也是他幫忙銷毀的……如今孫彰已經入詔獄,由北鎮撫司蔡岐親審,下官實在擔心孫彰嘴不嚴,若是他一不小心抖出點什麼來,毀了下官倒不要緊,就是怕連累了侯爺您啊!”

    張炎回極力做出一副誠懇憂慮的模樣,哽塞道:“此事說來怪哉,那揚州鄉紳買官之事已過去兩年,為何偏生在此時狀告孫彰?案件竟還直接越過大理寺,由錦衣衛接管徹查……”

    “你這點腦子,還不明白是有人在背後操手?這徹頭徹尾,就是個陰謀。”薛長慶坐在太師椅上,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半晌才沈聲道,“來人。”

    一條蒙面黑影悄無聲息地從帷幔後轉出,如幽靈般佇立,張炎回甚至不知道此人何時站立在自己背後的,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

    蒙面人臉上有疤,殺氣騰騰,抱拳道:“主公。”

    “那個姜顏,近來有何動作?”薛長慶問。

    “回主公,據線人來報,姜顏大多時候都在翰林院抄錄整理,或是去阮府吃喝玩樂,連錦衣衛的苻離都與她極少見面。”黑衣人道,“屬下上次夜襲,卻因她不在家中而作罷,之後便一直不曾找到她落單的時候。”

    “就沒有見其他人?譬如,錦衣衛指揮同知孟歸德。”

    “不曾。屬下可以肯定,她並未私下見過孟歸德。”

    薛長慶眉頭皺的更緊:“難道,此事真是孟歸德一手在操辦?”

    不,不可能,孟歸德一向才能平庸,想不到這般迂回的法子來扳倒大理寺,其身後必有推波助瀾之人。

    是苻離?

    可這小子雖年紀不大,卻一向行事縝密中立,又怎會大膽到公然與薛家對抗?

    心中疑雲重重,薛長慶難免浮躁,拂袖狠狠將桌上的筆墨紙硯掃落在地,陰鷙道:“死人的嘴是最嚴的,現今阻止孫彰會泄密的唯一法子,便是讓他永遠開不了口。”

    張炎回知道平津侯是下了殺心,為難道:“可是詔獄守衛森嚴,連一只蒼蠅也飛不進去,下官府中的死士並無如此能耐之人……”

    “不用你操心,本侯自有高人。”說罷,薛長慶擡起一雙鷹隼般的眼來,朝屏風後一道清麗的剪影招招手,沈聲喚道,“十七娘,此事關系重大,交予你我才放心。”

    輕紗屏風,濃墨重彩地繪著錦繡山河,燈影憧憧,一名梳著垂雲髻的妙曼姨娘緩緩起身。她指尖一挑褪去霓裳羅裙,竟是直接在屏風後寬衣解帶,眨眼便利落換上束身的箭袖夜行衣,掌心兩柄淬毒的短劍一閃而過,柔柔道:“是,十七娘定不負侯爺眾望。”

    張炎回大驚。

    若非親眼所見,誰又能想到遏雲山莊裏的嫻靜小姨娘,竟然就是江湖上惡名昭著的女刺客十七娘!

    十七娘和那名刀疤刺客閃身出門,薛長慶這才垂眼看了看神色變化莫定的張炎回,用冰冷如蛇般的語氣冷嗤道:“若你再辦事不力,孫彰的下場就是你的明日。”

    張炎回知道薛長慶並非在玩笑,忙伏地叩拜,戰戰兢兢道:“是,下官謹記!”

    夏日的夜靜謐而又喧鬧,靜的是風和漫天清晰可見的星辰,鬧的是斷續的蟬鳴和聒噪的蛙聲。

    近年來國事頹靡,先有韃靼來犯邊境,後有南洪北旱,天災**齊臨,民心不穩。為了穩固國脈,皇後娘娘和太子下令翰林院編纂《弘昌紀要》《諸朝政論》《樂民書》等典籍,大修國史,以振天下民心。

    朝中一聲令下,苦的是姜顏這等刀筆小官。

    按姜顏的話說,《弘昌紀要》無非二字便可概括——煉丹。除了煉丹,咱們這位陛下可還幹過什麼實事?

    不過這話只能腹誹,姜顏既是領了每月十石的俸祿,便要‘食君之祿,為君分憂’,老老實實地棲身在藏書閣中,終日與整車整車的典籍為伴,整理歸納、編寫抄錄,不分白天黑夜,寫到手指僵疼如雞爪。

    這日,好不容易編寫完《弘昌紀要》第九十八卷 初稿,已是月上中天,翰林院的大小官吏基本已經離宮歸家,唯有姜顏以及上頭派來的一名庶吉士還在整理卷宗。

    那名協助姜顏的庶吉士叫做崔惠,洛陽人士,看年紀約莫及冠之年,不比姜顏大多少,亦是今年殿試的二甲進士十二名。因其能力出眾、勤快活泛,故而被選為翰林院庶常,算是姜顏的半個下屬。

    這位崔庶常什麼都好,就是偶爾太過熱情,常讓姜顏招架不住。

    譬如此時,姜顏剛揉了揉腰,崔惠便體貼地給她拿來了靠枕;剛嘆了口氣,崔惠便立即給她倒了杯解暑的涼茶……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姜顏望著這個鼻尖上幾點雀斑的年輕人,笑了聲,端著涼茶一飲而盡,才將筆墨紙硯歸位,道:“辛苦一日,崔庶常也早些回去歇息罷。”

    說罷,她起身將板車中堆積的竹簡文書等物整理好,崔惠立即坐不住了,接過她手中的活道:“大人,放著我來!”

    入翰林院一月,因姜顏身份特殊,極少有人尊稱姜顏為‘大人’,上頭資格老的多半喚她‘小姜’,下頭無官級的庶常小吏也只叫她一聲‘姜編修’,唯有崔惠是個特例。

    姜顏看著青年忙碌的背影,好笑道:“你還是和他們一樣,喚我‘編修’罷。說起來,你還比我大兩歲呢,叫我大人總覺得有些奇怪。”

    崔惠鼻尖上懸著一顆汗,更顯得那幾點雀斑生動無比,道:“您是官,我是吏,叫您大人是應該的,與年齡無甚關系。”

    姜顏起身整了整青色繡小花的官袍,提醒道:“行了,這兒有我,馬上就是宮禁的時辰,你快些出宮歸家歇息罷,省得滯留宮中被盤查。”

    “我送大人回家。”崔惠幾乎脫口而出。

    姜顏整理官袍的動作一頓,烏紗帽檐下的眉眼擡了擡,略微疑惑地望向崔惠。

    崔惠整理竹簡的背影也是僵了僵,半晌才反應過來似的,尷尬道:“我的意思是,馬上就要關宮門了,大人也快些回家,不然就要在翰林院的桌案上過夜了。反正……反正順路,我可以送大人到長安街……”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不必。”姜顏道,“我約了人同行。”

    “啊?”崔惠似是詫異,片刻又低低地‘哦’了一聲,有些落寞道,“那,我送大人到宮門口。”

    燈影搖晃中,姜顏只是輕笑,沒說話。

    “送到禮部門前。”見姜顏不點頭,崔惠紅著臉不好意思道,“其實,我怕黑……”

    崔惠放緩了語氣,滿眼青澀的緊張和期待,姜顏反而不好意思拒絕了,只好道:“那好罷,就到禮部門口。我約了人一同歸去,若是失信,他會不開心。”

    崔惠的眼睛立即亮了起來,點頭如搗蒜:“好。”

    從翰林院出來,落了鎖,門前的宮道果然很黑,隔了老遠才隱約能看到一點殿宇中透出的光亮。崔惠提著一盞琉璃罩的巡夜燈,腳步踏在路上窸窸窣窣的,和道旁花苑中的蟲鳴聲和在一起,清閑靜謐。

    姜顏正想著待會兒見了苻離,要約他去宮外的小攤上喝荔枝甘露,一起去自家屋頂上賞星星……

    想得正入神,忽然聽見崔惠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試探道:“恕在下冒犯,姜大人……可否是女兒身?”

    滿腦子旖旎被打斷,姜顏放緩了腳步,眉尾一挑,斜著眼看向崔惠。

    被姜顏涼颼颼地盯著,崔惠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幹咳一聲掩飾道:“我見您的容貌……不似尋常男子,且早聞應天府國子監中有一名才學卓絕的姜姓奇女子,故而這般猜測。”

    跳躍的一寸火光中,姜顏抱臂,好整以暇道:“你其實並不怕黑,對麼?執意與我同行,就是為了問這個?”

    “當然不是!”崔惠被嚇得後退一步,手中的提燈也跟著晃蕩,影影綽綽中,他磕巴道,“我只是,我只是太過仰慕……”

    嗤——

    一陣夜風襲來,崔惠手中的提燈倏地熄滅,四周陷入了一片濃稠的黑暗中。

    星辰閃爍,月入雲層,姜顏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黑暗,依稀能分辨出面前崔惠的輪廓。她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麼,卻見崔惠猛地跳將起來,大叫一聲道:“有鬼!”

    姜顏猝不及防被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回身一看,只見狹長的宮道上站著一跳黑越越的影子,一動不動,冷冽如劍,不由也跟著大叫起來。

    兩人的尖叫此起彼伏,叫完才驚魂未定地發現,那哪是什麼鬼?分明是值夜歸來接她回家的小苻大人,苻離。

    只是此時,苻離的那張俊臉也黑得跟鬼沒什麼兩樣了。

    只見他一身威風凜凜的錦衣衛官袍,按著腰間的佩刀大步走來,陰影一點一點從他身上褪去,露出折劍般緊抿的薄唇、挺直的鼻梁,最後是冷清銳利的一雙眼——

    那真是相當銳利的一雙眼,正冷冰冰地紮在崔惠的身上。

    可憐的崔庶常,被苻離那幾乎要吃人的眼神嚇得惶惶然不敢言語,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步步逼近,用冷得掉渣的語氣質問:“宮禁已到,何人膽敢在此夜遊?”

    崔惠瞪大眼,試圖解釋:“錦衣衛大人,我是翰林院庶吉士崔惠,不是閑人……”

    “滾。”苻離明顯蘊著怒氣,懶得多說一句,只冷冷吐出一個字。

    崔惠被他一個字堵得啞口無言,踟躕半晌,見苻離無意傷害姜顏,崔惠這才三步兩回頭地走了。

    “完了,宮禁之後還逗留宮中者,要被錦衣衛大人抓去問審啦!”姜顏憋笑憋到內傷,冷不丁感到背脊一涼。

    回身一看,只見苻離冷颼颼、醋溜溜地盯著自己,沈聲道:“他誰?”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9:01

第七十八章

    苻離的面色黑得不行, 整張臉只有一雙眼睛是鋥亮冰冷的。

    “他不是自報家門了麼?翰林院庶吉士崔惠,上頭派來協助我編書的。”姜顏穿著一襲青色的團領官袍, 輕輕落落的站著, 眸子在月色下流轉著狡黠的光芒, 沒皮沒臉地笑著,“你這是吃醋啦?”

    明知故問。

    然而苻離是不會承認的。他擰起眉頭, 雙手撐在姜顏耳側,將她圈在自己懷裏, 高大的陰影整個兒籠罩著她, 不悅道:“你嚴肅點。”

    姜顏靠著宮墻眨了眨眼, 很不嚴肅地笑:“小苻大人是要審問我?審我也行,只是宮中閑人太多, 可否回去再審?”

    她刻意加重了‘審’字, 笑臉近在咫尺,實在太過張揚放肆。借著夜色的掩護,靜謐無人的宮墻之下, 苻離很不留情地垂首捕捉到她的唇,輾轉輕咬, 直至攪亂了她一腔氣定神閑的呼吸,兩人都拋卻一切束縛, 生出些許禁忌的緊張刺激來。

    蟲鳴冗長, 夜色總是如此的神秘而多情。兩人唇舌相戲,呼吸交纏,許久才氣喘籲籲地分開些許, 鼻尖對著鼻尖,平復波瀾疊起的情動。

    “你說過不再看別的男子一眼,既是違約,便該將你‘就地正法’。”苻離目光深沈,嗓音暗啞得不像話,如同示威低鳴的野獸,說罷,他不給對方辯駁的機會,繼續含住了那片濕潤艷麗的芳澤。

    小苻大人‘就地正法’的方式也太過驚世駭俗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親吻都要來得熱烈纏綿,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弄得姜顏幾乎招架不住。

    或許是兩人都穿著官袍,又都在宮中的緣故,姜顏的臉很快緋紅,緊張到忘了該如何呼吸,好半晌才推開苻離,喘息道:“你今天怎麼了,醋勁兒這麼大?從前兵部嚴侍郎的妹妹要與你結親,還有怡春樓姑娘朝你丟的帕子,我也不曾說什麼呀。”

    “我倒是希望你說點什麼。”苻離盯著她唇上的水漬,低聲道,“可你總是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半點醋也不肯為我吃。”

    “我知曉你是什麼樣的人,並非不在意,而是信你。”姜顏低低笑道,打趣他,“家裏已經有了一只大醋缸了,若是再來一只,豈不酸死?你酸我甜,天生絕配,還請小苻大人莫要生氣。”

    說罷,她從苻離的懷抱中掙脫,朝後退一步,不正不經地做了個揖。

    苻離嗤之以鼻,扭頭抱臂道:“誰酸你?少擡舉你自己。小姜大人天生麗質人美嘴甜,性子開朗又才華出眾,招人喜歡是應該的,我生什麼氣?”說到最後已是有些咬牙切齒,偏生還要裝作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俊臉都快扭曲了。

    自從離開國子監,苻離越發沈穩冷峻,姜顏已極少見他這般少年稚氣的模樣,不禁被逗笑了,叉著腰前俯後仰,半晌才緩過氣來,繞到苻離面前又給他一揖,玩鬧似的道:“下官知罪,下官再也不敢與同僚夜逛,定要在宮道旁老實安靜地等小苻大人前來接送!還請大人看在下官天生麗質人美嘴甜,性子開朗又才華出眾的份上原諒下官一次!”

    朦朧的夜色中,一點幽綠的螢火蟲飄然飛過,像是搖曳的一顆孤星。苻離乜著眼看她,雖未說話,可眼裏的寒冰早已消融,掠過一絲不甚明顯的淺笑。

    半晌,他終是繃不住破功,伸手擡起姜顏的額頭,露出她那張不施粉黛卻仍白皙精致的笑臉來,邁開步子,略微別扭道:“姓崔的不安好心,以後不許你與他獨處,否則……”

    苻離身高腿長,姜顏小跑著跟上他的腳步,湊上去問道:“否則如何?”

    “就地正法。”苻離勾著唇道。

    “還說不是在吃醋。”

    “……閉嘴。”

    姜顏心情大好,放緩了步伐,只見燈火隱現,光線漸明,兩排披甲執銳的禁衛軍巡邏經過,朝苻離抱了抱拳,又很快整齊地消失在宮道盡頭。四周復又寂靜,姜顏望著前方苻離修長挺拔的身形,心中一動,忽的一路小跑著沖上去。

    在前頭行走的苻離聽到身後急促靠近的腳步,還以為出了何事,下意識按刀回身,卻見姜顏迎著暖黃的微光小跑著朝他沖來,而後‘嘿咻’一聲騰空一躍——

    那一瞬的時光仿佛無限拉長,苻離微微睜大眼。

    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眸子裏跳躍的暖光,看到她足尖點地騰身而起的細微動作,看到她隨風揚起而又落下的青色官袍……不知為何,他忽的松開了握刀的手,下意識張開雙臂。

    下一刻,他將姜顏接了個滿懷。

    姜顏不管不顧沖跳入懷中的力度有些大,他後退了半步才站穩,雙手如同護著什麼稀世珍寶般摟緊了姜顏的腰,唯恐將她摔了傷了。凝固的時間還原,枝頭的樹影搖晃,有窸窸窣窣的風聲和疲倦的蟲鳴,他垂下頭與姜顏對視,任憑她狗皮膏藥似的將兩腿盤在自己腰間。

    苻離目光深邃,壓低聲音問:“這是作甚?”

    “不作甚,投懷送抱。”姜顏瞇著眼,容顏在朦朧昏暗的光線下尤顯明麗,雙手環住他的脖頸壞壞的笑,“而你,卻並非坐懷不亂。”

    星辰下,月光中,空蕩無人的宮道狹長寂靜,一身戎裝的年輕錦衣衛抱著眉眼含笑的女官,如一幅落滿金粉的畫卷,鐫刻在此夜美好的月色中。

    “胡說。”苻離面色一僵,抱著姜顏旋轉一圈,輕輕將她放在地上站穩,竭力掩飾狂跳的心臟道,“明明是,你太重了。”說罷,苻離轉身就走,腳步飛快,實則在姜顏看不到的地方滿面懊惱。

    懊惱自己定力不夠、功力不夠,明明在一起這麼久了,還是會被姜顏那禍水撩撥得失了分寸。

    “?”姜顏還沈浸在苻離那句‘你太重了’中,深受打擊,半晌才掐了掐自己盈盈一握的腰肢,追上很不服氣地損道,“我看是你太弱啦,小苻大人!”

    二更天的鐘聲敲響,洪武門前,苻離放緩了腳步,面色多少恢復了平靜,瞥著她道:“我弱不弱,你一試便知。”

    姜顏不知想到了什麼,撲哧笑出聲來。

    宮禁的時辰到了,兩人剛出了洪武門,便見外頭數人快步奔來,喊道:“急報——千戶大人留步!”

    待那幾人跑近些,姜顏才發現他們穿的是鎖子甲、頭戴大帽,正是一身戎裝的北鎮撫司錦衣衛。這幾名錦衣衛齊齊抱拳,喘著粗氣急促道:“稟告大人,有刺客混入詔獄謀害要犯,蔡撫使命苻千戶即刻趕往鎮撫司緝兇審查!”

    事發突然,方才一路的繾綣煙消雲散。

    苻離握緊了佩刀,目光瞬間冷了下來,沈聲道:“我即刻就來。”說著,他朝北鎮撫司的方向走了兩步,又停住,回過頭來看著姜顏。

    姜顏見他欲言又止。心中明了,不在意地笑笑:“你去罷,不必管我。”

    苻離擰眉。盡管出了正陽門再向西走兩刻鐘便可到家中,他依舊有些不放心。

    片刻的思索,他點了兩名最得力的下屬,道:“範力,李觀贄,送姜編修回府,務必要寸步不離加強戒備。”

    “是。”那兩名錦衣衛並不問緣由,只起身朝姜顏做了個‘請’的手勢。

    苻離這才轉身,與剩下的幾名下屬一同朝北鎮撫司詔獄奔去。

    本來今晚是可以與苻離一同喝酒看星星的,誰知好好的一個夜晚,卻被突如其來的行刺案給攪渾了……一路上姜顏都有些郁卒,但看著一左一右兩名面容嚴肅的錦衣衛,便生生地將嘆氣聲憋了回去。

    什麼人膽子這般大,竟能闖入詔獄行刺?詔獄乃全天下最可怕的牢獄,向來有進無出,不知替皇族、替朝廷拔出了多少隱患……

    等等,投入詔獄審查的必定是大案,能闖入詔獄行刺要犯的也必定不是普通人。再回想起進來朝堂上發生的大案,姜顏瞬間心涼,一股寒氣順著脊骨攀爬而上。

    她想到是誰了。

    自從前幾日巡城禦史孫彰被狀告賣官鬻爵及貪墨罪入詔獄,大理寺卿張炎回便亂了陣腳,唯恐孫彰口風不嚴將他供出去,由此痛下殺手也有可能!畢竟只有孫彰死了,才可以將線索扼殺在搖籃中,令他高枕無憂……

    可是,張炎回有什麼本事,竟能買通這般厲害的高手潛入詔獄——要知道,那地方一向是固若金湯,除了屍首連一只蚊子也飛不出的。

    還是說,薛家動手了?

    苻離應是預料到了什麼,所以才會讓錦衣衛寸步不離地護送她回家罷?

    一時間姜顏思緒復雜,連到了家門口都不知道,險些一腳踢在石階上。

    心神恍惚地回了房,顧不得寬衣洗漱,姜顏坐在油燈昏暗的榻上,沒由來滲出冷汗。自己終究是太年輕了,亦或是開頭進展順利,所以暫時放松了警惕,未曾預料到若是薛家狗急跳墻殺了證人、斷了線索,計劃該如何進行下去……

    孫彰不能死,他是攻破薛家勢力的最薄弱的突破口。

    懷著這個念頭,姜顏一宿無眠,第二日頂著兩個黑眼圈渾渾噩噩地趕去翰林院修書,卻半天不在狀態,執筆走神,一上午也才寫了寥寥數百字。

    倒是崔惠頗為擔憂,裝作無意地在她身邊轉了幾圈,終是忍不住問她道:“昨夜,大人真被帶去錦衣衛審查了?”

    姜顏正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冷不防被他這麼一問,疲憊擡眼,茫然地‘啊’了一聲。

    崔惠卻是篤定她的疲憊和菜色是一夜私刑拷問的結果,眼圈瞬間就紅了,跪拜道:“我不該丟下大人先行,讓大人受罪的!請大人罪罰!”

    “……”姜顏也沒心思再寫了,索性擱下筆長嘆。

    不要急,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冷靜。她安慰自己:一定可以相處對策的,一定!

    而此時,文華殿卻是一片波濤暗湧。

    朱文禮少見的動了怒氣,拂袖道:“詔獄!我最放心的地方,竟然堂而皇之地進了刺客!蔡撫使,你就這麼辦事的?”

    “殿下息怒!”蔡岐忙單膝下跪,一旁的苻離也跟著跪下。

    朱文禮閉了閉眼,再睜眼時恢復了些許平靜,深吸一口氣虛扶起蔡岐和苻離,放緩語氣道:“孫彰買官和貪墨關系重大,其背後定有後臺,如若不連根拔除,我自覺愧對先祖天下,心中難安。”

    頓了頓,他問道,“苻離,昨夜是你與刺客交手,情況如何?”

    苻離沈聲道:“一女一男,男的擅刀,女的則擅長暗器毒針,二人身手卓絕不在我之下,目標明確,就是奔著孫彰而去。”

    “孫彰呢?”

    “毒針入喉,我趕到時便已斃命。”

    聞言,朱文禮濃黑的眉毛皺成深溝,罵了聲“混賬”!

    “女刺客負傷逃了。不過,”苻離繼而道,“男的已被拿下,咬舌、服毒未遂,還活著。”

    作者有話要說: 居然說女孩子太重,小苻大人這個直男是怎麼找到老婆的呢?

    老國公(淡定喝茶):還是老夫有先見之明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9:21

第七十九章

    詔獄內, 油燈昏暗,將人影投射在斑駁的墻磚上, 如同鬼魅般影影綽綽。蔡岐憤而丟下手中浸了鹽水的馬鞭,接過下屬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繞著木架上綁著的、血跡斑斑的男人緩緩踱步,道:“吳越, 涼州人氏,光和三年參軍,曾任應州參將, 弘昌六年受傷退伍,投靠平津侯薛長慶,為其幕僚。”

    聞言,那浸潤在黑暗陰影中、渾身血水的男人手掌微顫,緩緩擡起腫脹青紫的眼來,隔著臟兮兮散亂的長發,依稀可以看到他眉骨至顴骨的一道傷疤,深可見骨, 泛著森森的白,十分可怖。

    見他有了細微的神情變化,蔡岐心中有了底,繼而道:“別以為你什麼都不說, 鎮撫司便查不到你的老底。我敬你是條久經沙場的漢子,早日寫下認罪書,將你背後的主謀、同黨及為何要潛入詔獄刺殺疑犯孫彰一一道來, 本撫使可饒你不死。”

    可那刺客只是咬緊牙關,顯然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打定主意不說。

    等了許久,森森的獄中只聽得見燭火嗶剝的聲響,蔡岐的面色越來越沈,漸漸沒了耐性。他憤然起身,冷聲吩咐苻離:“繼續用刑,註意一定要留活口,莫讓他死了。”

    “是。”苻離抱拳領命。

    待蔡岐離去,苻離朝前兩步逼近吳越,於跳躍的火光中擡起一雙清冷銳利的眼來,望著吳越的眼神如刀,仿佛早已看穿一切。

    苻離並沒有安吩咐給吳越上刑,只是站在光影交錯的界線中,淡色的薄唇微張,冷而清晰地吐出一個地名:“余杭西元巷十三號。”

    這句話簡直比世間最殘酷的刑罰還有用,輕而易舉地擊潰了對方所有的鎧甲。

    霎時,那叫吳越的刺客暴睜雙目,如垂死的困獸猛烈掙紮起來,牽扯到身上染血的枷鎖嘩嘩作響。他想要怒吼,可卻因木塞塞住了嘴而只能發出暗啞的嗚咽——那木塞是為了防止他咬舌而強行堵上的。

    苻離查得比蔡岐更清楚:余杭西元巷十三號,住著吳越六十歲的老母親和不足八歲的女兒。吳越自以為將家人藏得極好,可只要人活在世上,哪能不留下蛛絲馬跡?

    “若非你們公然潛入詔獄謀害要犯,太子震怒之下施壓錦衣衛,我也不會出此下策。錦衣衛查案的手段你不會不清楚,想好了便動筆,否則,連我也保不了你的家人。”

    說完,苻離擡手示意,便有人備好紙墨放在吳越面前。

    吳越雙目赤紅,牙齒幾乎將木塞咬斷,唔唔掙紮半晌,終是如落敗的野獸一般無力地垂下了頭顱,全身暴起的青筋也漸漸歸於平靜。

    片刻後,苻離手中攥著一份按了血手印的供書從地牢中走出,供書上,吳越只指認了大理寺卿,卻對薛長慶的罪行只字未提,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動筆,想來也是一條忠誠的走狗……只是他並不知道,大理寺的張炎回一旦牽扯進案件,薛家也難以獨善其身。

    繪著獸紋圖騰的詔獄大門在苻離身後緩緩合攏,烏雲蔽日,涼風乍起,黑暗漸漸侵襲大地……

    遏雲山莊,一陣清脆碎裂的聲響打破沈靜,暴怒的薛長慶摔了手中的珍貴的瑪瑙釉鬥笠杯,濺起的碎片如刃,劃破了帷幔後跪拜的女子的手背。

    那一身黑色勁裝的女子受了重創,腰腹處草草包裹的傷口還汩汩淌著鮮血,她仿佛覺察不到痛楚,只平靜地抹去手背上的血痕,垂頭道:“是十七娘辦事不力,沒能在逃出詔獄前殺了吳越,致使他落入敵手。不過孫彰已死,吳越又是死士,相信他不會供出侯爺。”

    “不。”薛長慶閉目,深吸一口氣道,“本侯在朝中翻雲覆雨這些年,最先悟到的,便是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忠誠。”

    女子聽出了薛長慶的弦外之音,冷漠的美眸中閃過一絲哀戚,抿唇道:“十七娘有負侯爺重托,該以死謝罪!”說罷,她猛地拔刀刺向自己的心口,沒有一絲猶疑。

    “慢著!”薛長慶喝住她,“要死也得等本侯倒臺了再死!現今還用得著你,下去準備,暫帶睿兒出門避難,離開應天府,越遠越好。”

    “那侯爺您……”

    “吩咐下去,停了薛家所有產業。”說完,薛長慶才想起往常薛家的產業都是吳越在聯絡打理,而如今,吳越已經被捕落網,需另外找個合適的人接手。

    思忖片刻,他擰眉道:“讓程溫和張晉河去處理。”

    “侯爺,程溫才投誠您不到三個月,由他去怕是不妥。”十七娘將心口上抵著的匕首放下,面色因失血而慘白。

    “所以,須得盡快安排晚晴的婚事,只要他徹底成了薛家的人,便不怕他會生出二心。何況程溫的手已經不幹凈了……不,還是找個人盯著程家小子,一旦發現異常,格殺勿論。”薛長慶面色鐵青,陰冷道,“即刻安排。”

    “是,十七娘領命。”女子咬了咬唇,將滿腹疑慮吞入腹中。

    六月十二,風雨狂摧,雷聲陣陣。

    這幾日因姜顏心神不寧,編寫《弘昌紀要》的速度略慢,少不得又被大學士們痛斥了一頓。翰林學士官威頗大,嚴詞命姜顏等人七日內編寫完最後七卷初稿,於是近幾日姜顏都無甚時間回府,夜以繼日地在翰林院整理典籍資料、編纂文章通史。

    外頭風雨大作,室內卻是忙得只有翻頁聲和筆尖劃在紙上的嘩嘩聲。今日便是最後一卷截止日期了,姜顏不敢有絲毫懈怠,滿手墨漬地奮筆疾書。

    正忙碌之際,忽聞身後一個低而熟悉男音:“你在查薛家的底。”

    此時已是午膳時辰,姜顏以為眾人都已回家吃飯,故而放松了警惕。冷不丁被背後的聲音驚醒,她猛然回頭,怔然道:“程溫?”

    定了定神,姜顏懶洋洋起身,一揖道:“程大人忙著為薛家鞍前馬後,今日怎麼得閑來這?”

    程溫官階比她大,卻並未計較她直呼其名的無禮和話中的嘲諷,只認真道:“收手罷。幸而最先察覺你的動作的是我,若是平津侯知曉了,你猜苻千戶能不能護得住你?”

    兩人隔著案幾對峙,姜顏心中一緊,面上卻仍保持鎮定道:“你既是懷疑我在暗中操作,何不向薛長慶告發我?”

    瀟瀟風雨瘋狂拍打著窗戶,昏暗中,程溫似乎笑了下,又似乎沒有,許久方道:“或許是,你們曾經幫過我。”

    “該收手的是你,程溫。無論你是貪慕權勢還是別有用心,是為了阿玉還是為了你自己,薛家都不是你能依附的。”沈默了一會兒,姜顏問,“你還記得,你送給阿玉的那只同心結麼?”

    說完這句,她望著程溫,試圖從他的臉上找出一絲一毫的破綻和動容,但是沒有。

    自始至終,程溫都掛著淡漠且疏離的笑,對她說:“這世間從來不曾公正,還請你好好照顧阮姑娘,獨善其身便可。你和苻公子都是我的恩人,也曾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泥濘中唯一的溫暖,我不願你們卷入其中。”

    程溫轉頭望著窗外,若有所思地說,“下了這麼久的雨,該天晴了。”說罷,他撐起紙傘,獨自走入瓢潑的暴風雨中,明明滿身富貴,背影卻說不出的伶仃蕭瑟。

    是啊,風雨該停了,應天府是時候換番天地。

    姜顏神情復雜,心中好不容易平復的焦躁又因程溫的出現而勾起。她重新坐回書案旁,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朝程溫離去的方向望了望,準備提筆繼續。

    而後,她不經意看到了旁邊書案上的一本陳舊厚書。

    方才還未曾看到有這書,想必是程溫帶過來放在桌上的,卻忘了帶走。如此想著,姜顏好奇地起身走過去,拿起那本陳舊的書翻看起來。

    是本大同府的地方誌,記載了大同府四州百年來的人物風俗……書中有一頁折了角,姜顏便額外留神多看了兩眼。

    忽的,她指尖一頓,目光停留在某行小字上:

    【……弘昌十四年,大同府有滁州私商與西境交易白糖四萬石,查之,無果而返。】

    僅是《大同府方誌》中提到的只言片語,可姜顏敏銳地嗅到了些許反常:糖類並非必需品,且利潤不高,往年漢人賣給西境異族的白糖最多時也不過三四千石,而這三年每年流通的白糖卻有四萬石之多,足足比平時多了十倍!

    等等,滁州私商?

    滁州私鹽案,滁州私商販糖……太巧了!莫非是有人借著販糖夾帶私鹽,賣給西境異族?

    糧草食鹽是行軍打仗的必備,怪不得這幾年韃靼有膽子屢屢進犯!

    想通了這一點,姜顏握著筆的手都在微微發顫。不過,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揣測,若要證實,還需要借助錦衣衛的力量。

    找苻離談談?不,此事危險,最好不要連累於他。

    且孫彰已死,薛長慶和張炎回狼狽為奸,正是瘋狗亂咬之際,也不能貿然同顧珍珠見面,怕被薛家查到端倪……

    這書……莫不是程溫故意落下的罷?他到底是何意思?

    姜顏心緒復雜地合攏方誌,獨自在屋中久久佇立,仿佛以前篤定的一些事——譬如背叛,猶如水月鏡花,越□□緲看不真切。

    她猜不透程溫。

    忙到酉時才回去,出乎意料的,姜顏在宮門外見到了一輛馬車,車中坐著的人撩起車簾,急匆匆地喚住姜顏:“姜編修。”

    雨水嘩嘩從傘檐淌下,視線水汽朦朧,姜顏定了定神才看清來人,訝然道:“珍珠?”

    來人正是錦衣衛同知孟歸德的正妻,顧珍珠。

    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想必是即將臨盆,坐著都能看到其身形的臃腫。姜顏左右四顧一番,確定無人才壓低聲音道:“不是讓你近來別和我見面麼?我身邊眼線眾多,太過危險!”

    “孫彰死了,線索中斷,我實在不忍再受丈夫的遷怒,只好來找你。”顧珍珠面色不太好,眼底一圈烏青,懇求道,“我差人往你家中遞了拜帖,可屢屢不見回音,便冒險來這等候……”

    見姜顏面色一變,顧珍珠忙道:“你放心,我差人做事十分謹慎,不會讓外人查出端倪。”

    顧珍珠沈不住氣,果然只適合在後宅舞文弄墨、勾心鬥角,難成大事。和這樣的人合作著實危險,姜顏嘆了聲,決定再信她最後一次,“這三年內,大同府有數萬石白糖流入境外,私商皆為滁州人,多半與大理寺私鹽一案有關……至於怎麼說服孟大人查案,就看你的了。”

    “你確定此事與大理寺販賣私鹽有關?”顧珍珠焦灼道。

    “不確定。”姜顏撐著雨傘,平靜道,“但,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後一條線索。”

    閃電撕破陰沈的雲墨,雷聲轟鳴,震天動地。

    狂風驟雨中,苻離關上文華殿門,將雨聲隔絕在外。

    朱文禮坐在棋盤邊,正擰眉審讀手中的供書。而未來的準太子妃鄔蘇月則坐在另一側,指尖撚著一顆白玉棋子,做苦思狀。

    “苻離,這事你如何看?”朱文禮合上帶血的供書,問道。

    苻離站在一旁,下意識望了眼自顧自玩樂的鄔蘇月。

    朱文禮會意,解釋道:“鄔二姑娘和鄔家都是我的人,不必回避。”

    “大理寺卿是誰的黨羽,殿下不會不知。此事若徹查,勢必牽連到皇後娘娘的母家和薛家。”又是閃電劈過,將屋內照得煞白,苻離一字一句沈穩道,“薛家尾大不掉,除還是不除,殿下該做決定了。”

    “殺!”鄔蘇月忽的一喜,吧嗒一聲果決落子,毫不留情地絞殺黑龍。

    朱文禮的視線落回棋盤上,只見白子合圍,將黑龍盡數絞死,不由搖頭苦笑道:“我輸了。”

    “這盤棋輸了不要緊,朝堂的棋局卻不能再舉棋不定了,否則必輸無疑。”鄔蘇月手撐在身後,雙腿伸直,腳尖不斷合攏又分開,坐姿不羈道,“朝中年年有新鮮人才湧進,此消彼長,何懼沒有左臂右膀、肱股之臣?一個只會傷天害理的士族便如同身上的刀傷腐肉,如若不連皮帶肉地削去,它遲早會危及性命。對殿下而言,薛家便是那惡臭生蛆的腐肉,此時不除,更待何時?”

    聞言,朱文禮和苻離俱是扭頭望向她。

    “怎麼?”鄔蘇月不懼反笑,稚嫩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符的大膽張揚,挑眉問道,“後宮不得議政,你們是要綁我還是要殺我?”

    “查罷。”朱文禮將供書往案幾上一放,一錘定音,“只是此事暫且莫讓母後知道。”

    七月初,錦衣衛密探快馬加鞭從大同府境內趕回京師,帶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大理寺卿張炎回涉嫌倒賣私鹽,大量私鹽流通境外,養得韃靼人膘肥體壯,為禍邊境!

    堂堂三品大員、五寺之首,掌管刑罰的大理寺卿竟然以身犯法、勾結通敵,此乃十數年來的第一大案,朝野上下為之震驚不已!

    七月十一,張炎回伏法認罪,將私鹽案包攬於身,堅決否認有人幕後操縱。

    黃昏時辰,天空秾麗,姜顏坐在秋千上晃蕩,扭頭朝抱著繡春刀站立的苻離道:“查出大理寺篡改口供、銷毀證據,包庇薛睿一案,我便能放心去找阿玉了。”

    “快了。”苻離伸手推了推秋千,安慰她,“你該好好睡上一覺。”

    “有什麼辦法,太子和鄔二姑娘大婚在即,我忙著協助阮尚書撰寫冊寶文和祝詞,已是焦頭爛額。”姜顏後仰著身子,從下而上望著苻離道,“我怎麼覺得大同府查案太過順利?”

    苻離道:“朔州參將李廣英幫了忙,說是為了報恩。”

    李廣英……多麼熟悉的名字,姜顏忘不了三年前朔州的動亂,以及李廣英親吻新生兒子時眼角的淚水。

    善有善果,原來這世間還有溫情存在。

    “也不知他兒子現今如何了,應該能念詩了罷。”姜顏笑著說。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9:34

第八十章

    詔獄內石階曲折, 陰寒無比,若是仔細瞧來,還能發現石磚墻壁上掛著斑駁的汙漬,說不清是誰的碎肉誰的血, 風幹了滲進墻磚中, 多少被押送進來提審的案犯光是走過這堵墻,便已是駭破了膽。。

    此時已是子時,獄中的火把仍然亮堂, 隨著石階路上的鐵門層層被打開, 沈穩的腳步聲靠近。睡在重犯牢中的張炎回驚醒, 立即睜眼起身, 連滾帶爬地趴在鐵柵欄處張望, 眼中滿是希冀期盼。

    可他等來的並非親友或是平津侯府的貴人, 而是四名按著刀快速走來, 分列兩側錦衣衛。接著,一身英氣飛魚服的千戶苻離從黑暗中走出,站在火把的光亮中審視張炎回——這個以身試法、裏通外敵的前大理寺卿。

    張炎回只穿著一身沾了汙漬的白色裏衣, 蓬頭垢面, 散亂的發髻中甚至還粘著兩根發了黴的稻草, 與平日那副儀表堂堂、趾高氣昂的模樣大不相同。見到來者並非熟人, 張炎回的眼神明顯黯淡了下去,緩緩松開握著柵欄的手,又側身躺回稻草堆中。

    “張大人還是不肯供出背後主謀?”有下屬搬了椅子過來,苻離便按膝坐在太師椅上, 聲音帶著一絲慣有的冷意。

    到底是個弱冠的小年輕。雖是穿了一身錦衣衛的袍子,可張炎回卻並不將苻離放在眼裏,仍舊背對著他,嗤了一聲道:“都革職了,還管我叫什麼‘大人’?”

    “案犯張炎回!千戶大人問你話,需如實回答,否則刑罰伺候!”一名下屬喝道,擡起刀背將鐵柵欄拍得哐哐作響,試圖震懾張炎回。

    張炎回不為所動。

    下屬便道:“大人,此人嘴硬,可要上笞刑?”

    苻離擡手,示意他先退至一旁。張炎回既是鐵了心要攬下一切罪責,普通的刑罰是不管用的,若是用酷刑,以他的身體怕是撐不過兩天。

    “上次來詔獄刺殺孫彰的刺客,就關在張大人的隔壁。剛開始進來的時候,他也是如同張大人這般不願開口,後來想通了,也就什麼都說了,包括他在為平津侯效力的事實。”苻離不急不緩地說著,隔著鐵柵欄觀察獄中的張炎回,只見他胳膊瑟縮了一下,顯然是聽了進去。

    苻離雙目沈沈,繼而道:“其實誰都知道,你背後的主子是平津侯。平津侯此人野心勃勃,殺伐果斷,上次折進來一個巡城禦史,他便立即派人刺殺了此人,張大人又怎敢保證自己不會成為第二個孫彰?”

    “黃口小兒,休得汙蔑朝中重臣!”聽到這,張炎回總算有了反應,翻身望著苻離怒道,“我張炎回一人做事一人當!私鹽是我讓滁州知州做的,與平津侯無關!”

    他色厲內荏,只是眼神卻閃著顯而易見的驚疑和怯意。

    “張大人如此愚忠,自己死了不要緊,總歸要顧及府中妻兒老小。平津侯的行事風格張大人最了解,如果你執意不說,對錦衣衛而言你便沒了用處,無論刺殺也好、重判也罷,都不會再有人護你。”頓了頓,苻離道,“如若你將功折罪,我便加強詔獄戒備,使得刺客無法闖入,並命人護你妻兒,保你全家性命。”

    這一番話無疑刺痛了張炎回的軟肋。他不是死士吳越,他貪財,更怕死,之所以包攬罪責也是因為平津侯曾向他許諾:會懇求皇後娘娘和太子,將他從輕發落……

    但若真如苻離所說,平津侯只需要一個替罪羊,而根本不想讓他活著出詔獄呢?

    想通了這一點,張炎回不禁冷汗涔涔而下,猛然坐起攥住鐵柵欄。

    蓬亂的發絲下,他張了張嘴,復又閉上,攥著鐵柵欄的手青筋凸起,指節發白,卻仍是有所猶疑。

    苻離也不催他,等了一會兒,便起身道:“看來,張大人不準備說了。”說罷,他轉身就走,幹脆利落地帶走了所有下屬。

    張炎回真的慌了,大聲道:“你想要聽什麼!我都說!”他是真的害怕了,嗓子都破了音,臉頰緊緊地貼在冰冷生銹的柵欄上,仿佛這樣就能從裏頭鉆出來似的。

    苻離停住腳步,面對著火光站了片刻,方冷冷道:“供出私鹽案的主使及你們的人員分配、買賣流程,並且將你去年如何篡改口供,掩蓋薛睿逼得國子監女學生墜樓之事一一道來,為受害者……翻案!”

    張炎回頗為驚異,畢竟和私鹽案比起來,阮玉的案子實在是不值一提。他道:“為平津侯世子銷毀那封漏了字跡的信和篡改口供,是皇後娘娘默許授意的,你若是非要翻這樁舊案,勢必會牽扯到皇後啊!”

    苻離回頭,目光如刀,帶著深深的警告意味。

    “你的意思是……”張炎回一顫,想到什麼,他頹然跌坐,不明所以地笑了聲,“我明白了。錦衣衛不愧為朝廷鷹犬,是天子手中最鋒利的劍刃,既可剖開真相,又可抹殺一切……”

    苻離沒有接話,只低聲吩咐左右:“備紙墨。”

    七月十二淩晨,大理寺卿一案再起波瀾,供出私自采鹽倒賣西境的幕後主使平津侯,並順帶翻出了去年包庇薛睿一案,朝野為之震驚!

    七月十三,天子驚動,十年來難得上朝,當堂質問平津侯薛長慶,薛長慶抵死不認。

    又因太子朱文禮大義滅親,主動請纓徹查此案,皇帝也不好責罵他什麼,只遷怒於皇後,責罵她‘外戚攬權’。好在張炎回的供書上只提到是平津侯命他包庇薛睿,卻並未提及皇後半字。因而皇帝即使猜疑到了什麼,也始終抓不到皇後把柄。

    私鹽案雖還在搜羅證據,但平津侯世子薛睿心術不正、為禍同窗之事卻是再也紙包不住火,認罪書中也並未提及薛睿迫害墜樓的女子是誰,不過朝中上下早已心照不宣。

    ——涉及禮部尚書的女兒,皇帝迫於壓力不敢不重視,命錦衣衛即刻搜捕逃犯薛睿,平津侯停職禁足府中。

    七月十五,準備逃亡涼州的薛睿在汝寧府渡口被抓歸案,提交北鎮撫司審問。

    七月十六,朝堂就如何處置薛睿展開了激烈的辯論,連姜顏這等七品小官都穿了朝服參與朝會——往常,她是沒有資格議政的。

    按本朝律法:重傷他人者杖一百,賠款並徒五至十年;奸汙良人,則刺配流三千裏,奸汙且致死者施以絞刑。薛睿的案件按重傷鬥毆案來判則過輕,按後者來算,又只能算強占未遂……

    “太子殿下,臣以為平津侯世子雖是強占那女子未遂,但那女子是反抗之中不幸失足墜樓,當屬意外,且世子也是愛之心切才出此下策占有她……因而,這種種皆不足以定平津侯世子的大罪。”說話的是薛家爪牙,刑部許尚書。

    “殿下,臣有異議!”馮祭酒出列,言辭鏗鏘道,“臣以為‘萬惡淫為首’,薛世子雖為國子監學生,卻不遵禮教、心生邪念,誆騙同窗赴約又意圖強占,使其墜樓重傷,已是觸犯律法!若不嚴懲,必將使天下寒心、使惡人肆意效仿!此害不除,難平民憤!”

    “馮祭酒言之過重,臣認為……”

    朝會從日出吵到日落,依舊不曾定論。

    朱文禮為此焦頭爛額。

    正吵得不可開交之際,姜顏手持笏板出列,道:“治國當儒法並重,內施仁德,外修嚴法。我朝律法沿襲唐律,對涉及婦女幼童之案總是量刑過輕。依臣拙見,不如完善明律,奸汙未遂者當與得逞者同罪,施以絞刑!”

    她這番話無疑是引爆了□□桶,朝堂上瞬間炸開了鍋。

    朱文禮數次命朝堂之上安靜,最後是拍了案幾,摔碎一只茶杯,堂上才勉強安靜下來。朱文禮揉了揉眉心,疲倦道:“本朝對奸汙良人及拐賣幼童罪確實量刑過輕,今年來奸者、人販之案屢發,確然易使民心不穩。然祖宗之法不可擅變,按以往的規矩當與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商議。然如今大理寺卿鋃鐺入獄,五寺之首空缺無人,自是無法商議修訂律法之事……”

    朝堂中一片肅靜,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朱文禮,等待他的裁決。

    思忖許久,朱文禮方道:“苻首輔,依你看若是大理寺空缺卻對律法疏漏有爭議,該如何處置方為妥當?”

    一直在前方沈默不語的苻恪出列,執象牙笏躬身道:“回殿下,前朝亦曾修改法律,乃是由三公重臣或天子提議後,由文武百官共同裁決,若朝官贊同者則在聯名書上簽字畫押,一月之後收歸公布,簽字畫押者達到朝臣半數以上,則可修改本條律法。”

    “聯名上書?”

    “少數服從多數,這倒是個好法子!”

    “關鍵是誰來起草修訂?”

    “我來。”眾臣正議論紛紛之際,朱文禮沈聲打斷,一字一句堅定道,“奸汙良人未遂者,刺配流放千裏;若未遂且致人重傷者,當杖一百,刺配流放三千裏;致死者,絞刑!”

    擲地有聲的話語,滿堂肅然。

    沈寂中,朱文禮的目光越過眾臣,落在最後一排的青袍翰林編修身上,道:“這份文書便交予翰林院姜編修主筆起草,從即日起至下月十六,諸位愛卿皆可參與聯名上書,為完善我朝律法盡一份心力!”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9:46

第八十一章

    坤寧宮人煙冷清, 張皇後身著鳳冠禮衣, 神情嚴肅地望著跪在下方的朱文禮, “要動薛家並非不可, 只是為何要挑現在?如今你還未與鄔家二姑娘成婚, 腳跟都不曾站穩, 就急著除去薛家, 豈非自斷臂膀?”

    窗外盛夏的蟬鳴聒噪,朱文禮挺身跪在冰冷的地磚上, 語氣是少見的倔強, “母後,薛家瞞著我們賣官鬻爵、倒賣私鹽兼裏通外敵,致使朝中風氣渾濁,樁樁件件皆是大罪, 再放任下去,遲早會牽連東宮,於我們已是百害而無一利, 何來臂膀之說?”

    “可至少要等到你成婚後,有了鄔家的鼎力相助再動手也不遲!”

    “若是不趁熱打鐵徹查張炎回, 而是等到八月份大婚後再動手,我們便失了先機……”

    殿內正爭執著,忽聞外頭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 內侍和宮娥紛紛道:“鄔二姑娘止步,娘娘和太子殿下正在議事,您不能進去!”

    然而已經晚了, 鄔蘇月已經一只腳踏入殿內。她隔著帷幔看到太子被罰跪的身影,頓覺氣氛不對,忙又將腳縮了回去,躡手躡腳地溜了。

    徹查薛家一案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本宮雖皇後,卻始終不得陛下承認;奉家族之命嫁為深宮婦人,亦不曾受過丈夫一日恩愛……是本宮沒本事,連累我兒不受寵。二十余年了,本宮戰戰兢兢、殫精竭慮,唯恐陛下廢黜我們母子,重用薛家也是沒有法子的事。”

    皇後長長地嘆了聲,說到自己是聯姻的犧牲品,‘不曾受過丈夫一日恩愛’時,她眼眶濕紅泛起淚意。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平復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脆弱,方起身扶起朱文禮,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皇兒既已決意如此,便放手去做罷。”

    聞言,朱文禮眼中閃過一絲欣喜,鄭重道:“兒臣謝過母後諒解!”

    “母子之間,談何諒解?不過是擔心你罷了。”皇後鬢邊又多了幾縷霜白,想了想方道,“你慧眼識人,重用苻離也是好事,不過凡事要講究個度,兩年內便將其擢為五品千戶已是罕見,過猶不及。”

    朱文禮笑道:“苻離立了多少功,您是知道的,莫說區區一個千戶,若非他還年輕,便是鎮撫使一職也擔當得起。”

    皇後眉間的褶皺紓解了不少,溫聲道:“本宮自然知道,只是提醒你莫要操之過急,免得落人口舌。還有,鄔蘇月那丫頭雖然野了點,但身手不錯,腦子也靈活,是個難得的好姑娘,有她在你身邊本宮才放心,今後對她親近一點,切莫讓她活得像本宮一樣可笑。”

    想起方才那道不管不顧闖進來又縮頭縮腦溜走的身影,朱文禮眼中也有了幾分笑意,道:“兒臣謹記。”

    朱文禮出了坤寧宮大門,便見鄔蘇月在路邊踢石子玩,嫣紅的裙裾隨著她的腳步蕩開一道弧度。

    聽到腳步聲,鄔蘇月回過頭來,望著朱文禮的眼神中有些許毫不掩飾的擔憂,問:“殿下沒事罷?”

    “沒事。”朱文禮在離她三四尺遠的地方站定,保持不疏離也不輕佻的距離,觀摩著她的神色問,“二姑娘不開心?”

    “我有點兒想家了。方才想去禦馬監騎馬散心,可是四衛營的人不許,說那是禦馬,只能給天子和皇子們調用。”鄔蘇月聲音有些低落,與朱文禮邊走邊談,“娘娘為什麼要罰跪你?”

    “因為朝堂上的一些事,我沒有同母後商量便擅自做主了。”怕鄔蘇月誤解皇後,朱文禮又補充道,“母後是為我好。父皇素來偏愛二哥允王,立我為太子不過是看在母後和薛、張二家的份上,此時我劍走偏鋒查處薛家,難免會讓她不安。”

    “皇上十年不理朝政,此次卻為了一個薛家上朝,實在怪異。我想了許久,他如此重視這樁案子,也許並不是為了整肅朝綱,而是想抓住殿下和娘娘的把柄,趁機扶植允王上位。”見朱文禮面上劃過一絲無奈,鄔蘇月直言不諱道,“那允王我見過一次,身上戾氣很重,相貌又油膩,無論外表還是內在都不如殿下。”

    難得受人誇獎,朱文禮頗為訝異,臉上浮起窘迫的紅暈,有些局促地道:“二姑娘才認識我幾日,便知我外表內在比二哥強?”

    “一個人的氣質是掩蓋不住的。”鄔蘇月鍥而不舍地問,“所以,皇上為何不喜歡你?”

    朱文禮只是笑著搖頭,笑容中有幾分苦澀。

    他不回答這個問題,鄔蘇月便不再追問,自顧自道:“還好阿爹對我們姐弟三人都是一碗水端平,姐姐、弟弟有的,絕不短我分毫。之前我還不太想嫁給殿下,總覺得一輩子困頓深宮之中定會無聊,如此看來,我比殿下幸運萬分。”

    朱文禮一時不知該如何接這個話茬,停住腳步問道:“二姑娘……不想嫁給我?”

    “之前的確這般想過,畢竟應天府離滄州太遠。可是阿爹說殿下需要我,我便來了,結果一見殿下,倒也沒有我想象中那般猙獰。”

    “你想象中的我,是何模樣?”

    “殿下比我大五歲,有點兒老,應該長了胡子,不茍言笑。”

    頭一次被姑娘說‘老’的二十一歲青年心中一梗,啞然失笑,噎了半晌方無奈道:“我帶二姑娘去騎馬。”

    鄔蘇月便展露笑顏,歡呼一聲答應了,忙趕著回去換騎射服,嚷嚷著要好好與太子好好比試一場。

    翰林院,午後無人,姜顏望著律法修訂文書上寥寥無幾的二十來個名字,愁得直嘆氣。

    十天過去,朝中大小官員數百人,同意修補律法簽字者不過十之一二,多數人或是忌憚薛家,或是保持著事不關己的態度保持中立……照這樣下去,這場轟轟烈烈的朝堂變革便要胎死腹中。

    正煩悶著,忽見兩人並肩進門來,其中一人紙扇輕搖,瞇著桃花眼笑道:“難得見你這般頭疼,真是稀罕事!”

    這玩世不恭的嗓音實在太過特別,姜顏擡眼望去,來者果然魏驚鴻和鄔眠雪。

    自從上次一別,姜顏已是三個月不曾見到他們,不由心中一喜,道:“阿雪,你們怎麼來了?”

    鄔眠雪還是老樣子,嘴角梨渦可愛,笑道:“阿月思鄉情切,爹爹讓我來京看看她。”

    “順便與我成親。”魏驚鴻笑嘻嘻地尋了個位置坐下,從題有‘已婚’二字的扇面後擡起眼來,很是誇張地朝鄔眠雪拋了兩個媚眼兒。

    “你們要成親了?何時?”姜顏著實驚喜了一番,心想時間過得真快,國子監的日子猶在昨日,轉眼間這兩人便要修成正果了。

    鄔眠雪難得羞澀,幹咳一聲抿唇道:“九月初一,在太子和阿月的大婚典禮後半月。”

    “你和苻離的隨禮要大。”魏驚鴻囑咐姜顏。

    “行了,還是辦正事罷。”說著,鄔眠雪拿起姜顏案幾上的聯名書,很是灑脫地寫上鄔將軍的名字,落了紅手印,“我爹聽說了朝中的事,囑咐我代他簽名附議。”

    這可真算得上是天降甘露、柳暗花明,姜顏心中一動,霎時雲翳消散,笑道:“請阿雪替我謝過鄔將軍。”

    “我就不用你謝了,記得隨禮的紅包要大。”魏驚鴻很不正經地笑著,接過鄔眠雪手中的筆唰唰落款,“薛長慶的人盯我爹盯得極緊,我爹和大伯不好貿然來此,便讓我代為簽字……放心,我問過了,本人有事不能前來的,代簽亦有效。”

    望著紙上三個墨跡未幹的重臣名字和鮮艷的紅手印,姜顏笑了聲,又忍不住笑了聲,不知為何鼻根有些酸澀,只好垂下眼蓋住眼底的濕意道:“放心罷,待你們成婚,我一定隨上大禮。”

    絹紙上,太子朱文禮、禮部尚書阮紹、國子監祭酒馮九卿、錦衣衛千戶苻離、北鎮撫司撫使蔡岐、翰林院編修姜顏、鎮國大將軍鄔關北、禦史臺魏長青……還有內閣首輔苻恪。

    只是,名單上的附議者仍是太少太少。

    看出了姜顏的憂慮,魏驚鴻提議道:“其實這種事,朝中大臣多半持觀望狀態,你不妨前去一一遊說,以你的口才定有更多人願意出面。”

    鄔眠雪點點頭:“我們也會想辦法幫忙的,不僅是為了阿玉,更是為了我們少年時渴望兼濟天下的夙願。”

    “昨日去了禮部謝侍郎家遊說,卻被拒之門外,原想著他們畢竟與阿玉定過親,看在這份情面上也該簽個字,誰知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只要觸及的不是他們的利益,誰會站出來說話?”姜顏嘆了聲,隨即想到什麼,她即刻起身道,“我去一趟國子監,看能否說動司業、博士們簽名,便不招待你們了。”

    鄔眠雪不在意地擺擺手:“去罷去罷。”

    才出了宮,已有兩名面熟的錦衣衛在宮門外等候,見姜顏急匆匆出來,這兩人按刀向前,抱拳道:“姜大人,我等奉苻千戶之命前來保護,不知大人要去何處?可要備車?”

    姜顏知道苻離是擔心她的安全才派人日夜跟著,畢竟薛家狗急跳墻,什麼事都可能做得出。

    “去國子監。”姜顏想起這兩日都不曾見過苻離,也不知他又去哪兒查探了,便問,“你們苻大人呢?”

    錦衣衛答道:“大人公務在身,並不在應天府。”

    姜顏便點點頭,不再發問。

    正此時,背後傳來一聲細微的呼喚:“姜編修,我能……簽個字嗎?”

    姜顏正愁文書上附議者不到朝臣的一半,聞言自是歡喜,忙轉身道:“當然可……”隨即楞住,嘴角的笑意化作訝然。

    是謝進。

    他爹不是拒絕簽字麼,他來作甚?

    似是看出了姜顏的疑慮,謝進白凈的臉紅了紅,局促而緊張地說:“昨天你來府上遊說的事,我聽說了……很抱歉,父親不同意修繕律法,但並不代表我不同意。”

    頓了頓,謝進又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道:“我知道,我只有舉人的功名,並無官職,簽字也代表不了什麼,可我……我……”

    “簽罷。”姜顏平靜地將文書展開,又從懷裏摸出印臺,遞給他。

    落筆的時候,謝進的手有些抖,應是怕他父親知曉後會責罵於他罷,可他依舊一筆一劃地簽好了自己的名字,並慎重地蓋上手印。做完這一切,他如釋重負地一笑,轉身快步離去。

    “多謝。”姜顏卷好文書,發自肺腑地說出這二字,朝著謝進的背影深深一躬。

    謝進的背影一顫,但並未回頭,只是步履明顯輕松了不少。

    錦衣衛辦事的速度果然很快,謝進剛走,便有馬車停在宮門外。姜顏上了車,在顛簸搖晃中按了按太陽穴,嘴中念念有詞不斷打著腹稿,將遊說中可能會遇到的問題翻來覆去設想了許多遍……

    可她並未想到,國子監內等待她的竟是這樣一番光景——

    博士廳裏莊嚴肅穆,夕陽透過窗欞從四面照入,空氣中細小的塵埃浮動。鼎爐焚香,岑冀和荀靖兩位司業領著監內六學的所有博士官、助教官、主簿等三十一名官吏靜候在廳中。他們有的還很年輕,有的已是拄著拐杖的垂垂老者,卻無一例外沐浴更衣過,神情莊重如同在做一件神聖的事。

    門口,姜顏的腳步微頓,所有腹稿都在見到這群自發等候的儒官時被打亂,唯余一顆心砰砰撞擊著胸腔,暖流沖上四肢百骸,化作眼眶裏的濕意。

    這種場面帶來的震撼比血肉橫飛的戰亂、比過五關斬六將的科考更能打動人心。

    “來的太慢了。”見姜顏捧著文書久久站立在門口,平時伶俐聰明的人兒此時卻呆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岑司業冷著臉道,“紙筆拿來。”

    那一瞬,姜顏感覺自己站在濁濁亂世的黑暗中,卻不再仿徨害怕,因為她知道自己並非一人孤身作戰,她身邊有光,而黎明終將取代黑暗。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19:59

第八十二章

    平津侯府, 薛長慶緩緩擦去手上新鮮粘稠的血跡。而他腳下躺著的, 是一具以奇怪姿勢扭曲著的、女人的屍體。

    程溫認得這張臉, 刺客十七娘。只是那張艷麗又狠辣的臉此時蒙上了一層灰敗的死氣,口鼻溢血,死不瞑目。

    “錦衣衛搜羅來的人證和物證就在路上, 這幾日就會抵達應天府。”薛長慶將染血的帕子丟擲一旁, 對屋內跪著的一名肌肉虯曲、虎背熊腰的魁梧男子道,“殺光他們,但凡是留了一個活口,十七娘的下場便是你的明日!”

    他目光陰鷙,話語中透著濃烈的殺氣,饒是那般魁梧的漢子也被他的氣場壓得擡不起頭, 只垂首道:“是,主子!”

    “還有你, 這些日子你做得不錯, 對薛家的忠心本侯都看在眼裏。”薛長慶冷冷地盯著程溫,“錦衣衛遲早會查到遏雲山莊, 為保萬無一失,賬簿便分給你和張晉河保管。至於你的的母親, 大可不必擔心, 張晉河會寸步不離地替你‘盡孝’,你盡管放心去做我交給你的任務!”

    程溫又怎會聽不出薛長慶言辭中的要挾?面上閃過慌亂,忙表態道:“程溫誓死跟隨侯爺!”

    一個人有弱點才好控制,薛長慶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 點點頭道:“待此風波一過,本侯便安排你與晚晴的婚事,將來必送你平步青雲。”

    “是!朝堂之上,還需全仰仗侯爺器重!”程溫拱手施禮,寬闊的袖袍蓋住他眼裏的譏誚。

    ……

    從國子監回到家中已是夜裏戌正,姜顏忙到忘了吃晚飯,心情卻是從未有過的輕松。

    她手裏捧著從街上順路買來的芝麻餅,一邊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一邊推門進去。隔著庭院能看到小而溫馨的廳中亮著燭光,想必是竇嫂臨走前給她點上的。

    那兩名錦衣衛護送她到家便走了,姜顏便回身關門落鎖,踏過掛了秋千的圓石小路,穿過小院中的幾桿翠竹,正準備邁上臺階,忽見一顆石子咻的一聲飛來,哐當落在她的腳邊。

    姜顏立即回身,可漆黑的院中空蕩蕩的,不知那顆石子是從何而來。

    “誰?!”正警覺著,又是一顆小石子落在她腳邊,不偏不倚,十分準頭。

    這會子姜顏看真切了,這小石子是從屋檐上飛下來的,而始作俑者的嗓音從頭頂的檐上傳來,透著夜的涼意,“為何這麼晚才回來?”

    苻離?!

    聽到這個聲音,姜顏所有的戒備都瞬間松懈,心中欣喜更甚。她立即咬著芝麻餅跑回院中,擡頭一看,苻離穿著一身利落的錦衣衛戰襖,沒有戴官帽,一腿平放、一腿曲起坐在姜顏家的屋檐上。因今夜黯淡無星辰,他的輪廓成了一道黑漆漆的剪影,不知為何竟顯得有些孤寂。

    “我回了國子監一趟……倒是你,你在我家屋頂上作甚?”

    “看星星。”

    “你眼睛沒事罷?今天烏雲蔽月,哪來的星星?”姜顏笑著咽下最後一口餅,左右四顧一番,朝著屋頂上的苻離張開雙臂道,“帶我上去,我陪你一起。”

    苻離抱著繡春刀,清冷的嗓音中透著幾分捉弄:“自己上來。”

    姜顏翻了個大白眼,去一邊的院墻上搗鼓了一陣,費力地搬來一架竹梯子。誰知剛架好梯子,方才還在好整以暇的苻離閑不住了,一個兔起鶻落下了地,單手圈住姜顏的腰肢一點,翻身上了院墻,又沿著院墻快跑幾步,將她放在屋脊上坐好。

    突如其來的失重使得姜顏亂了心跳,腰間仿佛還能感受到苻離禁錮住她的、令人安心的力度。她坐在冰冷硬實的瓦礫間,頭頂便是觸手可及的深沈夜空,感受到耳畔絲絲掠過的涼風,她終於從失重的不適中回過神來,瞪著苻離道:“不是說讓我自個兒上來麼?梯子都搬好了,你又來抱我作甚?”

    “方才那般,只是想讓你說兩句好話求我。”隔著朦朧的夜色,苻離的輪廓英俊深邃,似乎比平常更好看。他坦然接受了姜顏的一個眼刀,在她旁邊屈腿坐下,用篤定的語氣道,“阿顏今日心情不錯。”

    “是啊,很不錯。我以前很不喜歡岑司業,總覺得他太過古板嚴肅了些,可直到今日我方明白:原來他一直將對我們的疼愛,藏在嚴厲的外表之下。”姜顏反手撐在身後,扭頭望著苻離,衣衫有些微微的褶皺,倒叫她有種頹靡的美感。

    頓了頓,她輕聲問,“你呢,因何心情不好?”

    苻離一怔。他以為自己將心事掩飾得很好,未料還是沒能逃過姜顏的眼睛。

    又或許,這就是相濡以沫的默契罷。

    “你每次心情不好,都喜歡獨自在高處呆著。”見他不語,姜顏笑道,“有何煩心事,可以說給‘天生麗質人美嘴甜、性子開朗又才華出眾’的小姜大人聽麼?”

    苻離眼中的淺笑稍縱即逝。姜顏所在之處,總是能讓他散盡陰霾、雲開見月。

    “昨日,孟大人命我以‘貪墨瀆職罪’緝查文淵閣大學士韓西。可當我拿著錦衣衛的緝查令趕到韓府時,看到的卻是一座年久失修的破舊小院……”說著,苻離朝著姜顏的庭院擡了擡下巴,“就如同你住的這間院子一般大小,家徒四壁,擠著老少十幾口人。”

    堂堂五品大學士,出門迎接苻離時來不及換衣裳,只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常服,朝苻離作揖時都不敢高擡臂膀,唯恐露出腋下的破洞。他的夫人亦是荊釵布裙,雙手粗糙得像是老樹的皮,韓家十歲的幼子連雙像樣的靴子都沒有,腳趾從破了洞的布鞋中露出來……

    “這樣的貧瘠的一戶官宦人家,孟大人卻給他定了‘貪墨罪’。”苻離說這話時語氣很平靜,如同在講述別人的故事,面色隱藏在深沈的夜色中,看不真切。可不知為何,姜顏卻覺出一絲蒼涼。

    “想來是孟歸德與韓大人有過節,有意為難而給他強行按下的罪名罷。”為官數月,姜顏對朝中的爾虞我詐也有了些許認識,翻來覆去無非是‘栽贓陷害’‘結黨排擠’等手段……

    “那你……奉命查處韓大人了?”姜顏不禁坐直了身子,緩聲問。

    “沒有,我帶著兄弟們回來了。”苻離道,“公然抗命,停職半月。”

    姜顏半晌無言,心疼無比。

    苻離卻扭過頭道:“孟府的茶真難喝。”

    這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嘴硬心軟,有傲氣也有傲骨,按照他這個什麼都要爭第一的倔性子,如此停職半月,心中定會不好受,所以才會大半夜爬到她家屋脊來散心。

    可苻離有什麼錯呢?他只是堅守了心中的道義而已。

    思及此,姜顏很想問他一句:是否會後悔選擇錦衣衛?

    可轉念一想,這話問著著實沒有意義:無論文臣還是武將,哪裏都有黑暗,也哪裏都有光明,就像這片黑漆漆的夜色中,依舊有萬家燈火如炬。

    “苻離,你還記得朔州戰亂時,我們在逃難途中遇見的那個孕婦嗎?”姜顏朝著苻離所在的方向挪了挪,與他臂膀抵著臂膀,再順勢一歪頭,將腦袋輕輕擱在苻離肩上,繼而道,“那時我問你‘救嗎’,你只說了一個字。”

    救。

    似乎沈溺於往事中,苻離的身形漸漸放松,擡手攬住了姜顏的肩,低聲道:“你記得這般清楚,莫不是那個時候喜歡上我的?”

    他將嗓音壓得很低,莫名撩人。

    姜顏笑了聲,道:“或許罷。那時我已與你鬥了半年多,還是頭一次覺得你那般高大可靠。我們的小苻大人一向講道義,亦有傲骨,手中握著刀刃,卻依舊心懷仁慈……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我覺得你做的很對。”

    說完,頭頂半晌沒聲音,只是攬著她肩膀的那只手臂緊了緊。

    姜顏許久沒等到他的回應,不由想要擡起頭看看他的臉色,問道:“你怎麼不說……”

    話還未說完,苻離伸手將她的腦袋按回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有些局促地擡起抵著鼻尖,清了清嗓子方別扭道:“突然甜言蜜語,居心不良。”

    一陣風吹來,迷離了雙眼。姜顏掙紮起身,盯著苻離浸潤在夜色中的側臉看了片刻,方低低笑道:“你害羞啦?”

    苻離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不準她看自己泛紅的耳尖。

    “哎呀,你捂著我作甚?放手!”姜顏不服輸,努力想拉下苻離捂住她眼睛的手掌,兩人在屋頂上你來我往地嬉鬧,俱忘了近日來全部的煩憂苦悶,放松了身心。

    誰也未曾想到,意外偏在此時發生。

    黑暗中,苻離的眼角余光瞥到對面屋脊後的一點寒光——習武之人,對這冰冷的折光最為敏感!嘴角的笑意不禁僵住,他幾乎立即察覺到了危險,低喝一聲“小心”,順勢推開了姜顏!

    咻的一聲,箭矢猝不及防破空而來!

    姜顏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便被苻離推得仰面倒下,幾乎同時,一支羽箭擦著她的鼻尖飛過,而她一時身體失去平衡,頓時大叫著滾下屋檐!

    “姜顏!”苻離踩著瓦礫快步飛奔,在姜顏即將墜下屋檐時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下墜的巨大慣性拉得姜顏的手腕生疼,幾乎要脫臼斷裂!她咬緊牙悶哼一聲,身體懸在半空中不住晃蕩,顫巍巍擡眼一看,苻離眼中滿是驚懼,脖子上筋脈暴起,一向清冽沈穩的嗓音發著顫,一字一頓道:“抓緊我!”

    說罷,他朝著自己住處暴喝道:“有刺客!竇正何在?!”

    那躲在對街屋脊陰影處的刺客猶不死心,又是數箭飛來,箭箭都是直取兩人性命!苻離瞳仁一縮,索性翻身滾下屋檐躲開那兩箭,半空中迅速調整姿勢,將姜顏整個兒護在懷中!

    與此同時,苻離府中值守的錦衣衛校尉被驚動,立即按刀沖了過來。

    砰地一聲悶響,兩人相擁著墜在院中,盡管苻離將她護得很好,姜顏依舊被震得後腦和鼻根生疼,強烈的失重感和生死一線的驚亂嚇得她閉了氣,只瞪著眼,喉中像是被人扼住般無法呼吸。苻離艱難地翻身起來,拍了拍姜顏的臉頰,慌亂道:“阿顏,你沒事罷?阿顏!”

    那一拍倒是喚醒了姜顏的神智,她猛烈咳嗽數聲,張開嘴大口喘息,還未順過氣來便從苻離懷中起身,驚懼問道:“壓疼你了沒有?還好嗎?疼不疼?”

    苻離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盯著她,眸中殘留著幾分明顯的後怕。他忽的一把抱住姜顏,用盡全身緊緊地抱住,呼吸微顫,啞聲道:“不疼,你沒事就好。”

    姜顏心有余悸,眼眶泛紅,顫抖著手回擁住苻離。

    一刻鐘後,千戶府中。

    竇正呈上一把弓箭,垂首對苻離道:“刺客跑了,屬下失職,只在對街墻角下拾到了此物。”

    苻離接過弓箭摩挲一番,沈聲問:“可看清刺客樣貌?”

    竇正道:“天黑,並未看清,只辨認出其中一名約七尺身高,另一名則十分魁梧,身長絕對超過九尺。”

    “刺殺……”不知想到了什麼,苻離眸色一寒,疾言道,“立即派人前去接應徹查私鹽案的劉總旗,務必要保證他們活著取證歸來!”

    然而這道指令終究晚了半步,八月初一,取證歸來的劉總旗等七名錦衣衛遇襲,連人帶證物一同翻下山崖,無一生存。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20:10

第八十三章

    徹查私鹽一案, 令錦衣衛折損了七名精銳, 雖說並無十足的證據證明殺人滅口的兇手是誰,但所有人心中早已有了定論。

    薛長慶千不該萬不該惹上錦衣衛,第二日, 南北鎮撫司有七品及以上的錦衣衛官員三十三人皆是身穿官袍, 列隊整齊,威風凜凜地前往翰林院簽字畫押。有了國子監和錦衣衛官員的表率, 朝中風向大變, 許多中立觀望的官吏亦是偷偷摸摸前往簽字,試圖在薛家一案中分上一杯羹。

    朝中風氣一向如此, 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也算是薛長慶的報應。

    八月十三,離聯名上書的截止日期還有最後六天, 長長的絹紙卷軸上已落款一百四十二人,占朝中文武官吏四成有余, 只需要再簽署九人,律法便可修訂生效,即便不能徹底擊垮薛長慶,至少薛睿不會再逍遙法外。

    三天,遊說九人, 姜顏有信心。

    夏雨滂沱,應天府已經連著數日浸潤在雨水中,空氣中滿是潮濕的水汽。錦衣衛衛所前, 被停職了半個月的苻離解禁赴任。他身披墨色絹絲油衣、騎著一匹油亮的駿馬飛奔而來,馬蹄踏過水窪,濺起一地的雨水。

    衛所前的拐角處,一位身穿青色官袍年輕男子緩緩走出。雨水劈劈啪啪落下,他撐著紙傘,傘檐下只露出一截幹凈的下巴,官服胸前繡著的鷺鷥引吭高歌,飄然若仙。

    程溫?

    苻離下意識勒馬,馬兒急急剎住蹄子,不安地在原地踏動。程溫將傘檐壓得很低,腳步不停,只在路過馬旁時低聲道:“明夜子時,狀元府,我與你做個交易。”話音剛落,他已錯身而過。

    雨聲嘈雜,視野朦朧,苻離依舊聽清楚了。他並未做出回應,只是將兜帽拉低,蓋住眼中的陰晦,揚鞭策馬而去。

    空蕩狹長的宮道上,一文一武兩位年輕人背道而馳,仿佛從未有過交集。

    一道驚雷劈過,平津侯府的密室中,薛長慶負手而立,高大如山的身形隱沒在陰暗中,極具壓迫感,道:“原想殺了姜顏,奪走她手裏的聯名書,誰知碰上苻離那小子……既是已打草驚蛇,近來便不要有什麼動作了,回遏雲山莊待命罷。”

    “是!”身量魁梧的黑衣刺客拉下面巾,露出一張兇煞剛毅的醬紫色臉龐,想了想方垂首道,“主子,您將賬簿那般重要的東西交給程溫那小子,合適麼?”

    “呵。”薛長慶轉過身來,面色陰鷙如蛇,言辭字字帶毒,滲著森森的寒意,“你以為,我真會蠢到將賬簿交給他?”

    聽到薛長慶的反問,黑衣刺客糊塗了,擡首道:“那您交給他的是……”

    “自然是假的。”薛長慶重重哼了聲,“為的是聲東擊西,助我金蟬脫殼。”

    “屬下明白了!”黑衣男子恍然,“怪不得您讓張晉河暗中聯絡允王,想必若是錦衣衛查到程溫頭上,卻只能查出一本假賬簿,您就可以攜手允王反參錦衣衛構陷朝臣。”

    “朱文煜無腦,他身邊那個王妃倒是個狠角兒,竟然在這這種情況下提出和本侯合作。”薛長慶扯了扯嘴角,“和允王聯手實屬無奈之舉,誰叫咱們一手扶植起來的太子和皇後娘娘不聽話了呢!想鳥盡弓藏,休想!”

    “那真正的賬本您藏在了何處?”黑衣男子問,“可要屬下加派人手看護?”

    “不必。”薛長慶旋身坐在密室案幾後,用金蛟剪減去燭芯,冷笑道,“本侯會將它藏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正說著,機括聲哢噠響起,密室門被人從外打開。接著,薛晚晴的挽著綾羅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問道:“爹,你找我什麼事啊?”

    “晚晴,過來。”薛長慶將眼底淬了毒一般的冷意收斂,換上慈父般的笑顏,朝薛晚晴招招手。待她過來坐下,薛長慶便從案幾下的暗格中摸出一只妝奩盒來,輕輕放至薛晚晴面前。

    “這是何物?給我的嗎?”薛晚晴問。

    見她伸手想開盒子,薛長慶忙按住她的手,輕輕搖頭道:“這是為父為你準備的嫁妝,須得你出嫁那日方能打開。”

    ……

    八月十五夜,天氣放晴,月明星稀。

    為官第一年,姜顏也領到了宮中發放的蟹黃月團。回到長安街後,她第立即敲了對街的門,打算與苻離一同分享,直到這一刻,她才體會到兩年前的苻離小心翼翼懷揣著月團贈與她的那份愛與悸動……

    可誰知敲了半天的門,裏頭一點反應也無,千戶府門前也未曾點燈,想必苻離並不在家中。

    今天團圓佳節,朝中放假一日,此時外出必定是什麼要緊的事。明知如此,姜顏仍是有些失落,畢竟自她與苻離相識以來許多年,這還是第一次過沒有對方相伴的中秋。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或許是久等苻離不至,亦或是想到明日風起雲湧的朝堂爭鬥,姜顏破天荒失眠了,輾轉許久未曾睡去。

    這樁遲了一年零兩個月的懸案,終於要在明天落下帷幕……

    子時,月影扶疏,狀元府邸內,卻是一派刀光劍影。

    一個身形勁瘦、胡子拉碴的男子呸出一口血,惡狠狠地盯著程溫道:“連你也投靠了錦衣衛?虧得侯爺這般信任你,你竟然背信棄主!”

    程溫緩緩從苻離身後走出,月光傾瀉,陰影一點一點從他臉上褪去,露出一張俊秀而略帶蒼白的臉來。他望著張晉河——這個薛長慶手下最得力的心腹,眼中沒有一絲的幸災樂禍或是不安,淡然道:“我從未真正投靠過平津侯,何來背叛一說?至於信任,那更是可笑,我很清楚自己自始至終都只是平津侯的一顆棋子,只是他未曾料到,我這顆不起眼的棋子也有反咬他的一天罷?”

    張晉河倏地瞪大眼,“你一直都是錦衣衛的臥底?為什麼?!”說罷,張晉河一聲暴喝,提刀朝程溫猛地劈去。

    刀鋒面前,程溫站立不動,仿佛早已看淡了生死。

    一旁的苻離提刀格擋,替他避開了這一擊,隨即一揮手,立即又數名錦衣衛圍攏上來,將暴躁嘶吼的張晉河按在地上。

    張晉河猶做困獸之鬥,掙紮著嘶聲質問道:“你負了縣主,你這個小人!你以為你有多高尚!”

    “我是泥濘中掙紮出來的人,早一身骯臟,不配談什麼高尚。我承認我所造的孽,也坦然接受等待我的懲罰,不過在那之前,傷我至親至愛的真兇必須繩之以法。”程溫依舊淡然地看著兀自掙紮的張晉河,緩緩道,“平津侯多疑謹慎,他定不會輕率到將如此重要的賬簿給我……”

    說罷,他從懷中摸出一本簿子,眸子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上面的墨漬很新,不像是經年累月後的陳舊。所以,你們給我的這本,是假的。”

    張晉河掙紮的動作倏地一頓,程溫便知道自己猜對了。他向前一步,將假賬簿丟在地上,問道:“說罷,真的賬本在何處?”

    “呸!”張晉河狠狠啐出一口血沫。

    “帶回詔獄,即刻審問!”苻離一聲令下,訓練有素的錦衣衛們便熟稔地卸了張晉河的下巴,以防他服毒或咬舌。

    狀元府中很快空蕩下來,如墨的夜色中,唯有程溫和苻離並肩而立,一文一武,一個溫潤如玉,一個冷冽似刀。

    “大公子,我知道以你的聰慧,定能猜出真賬本藏在哪兒。四面楚歌之下,能讓薛長慶全身心信任的人,只有一個。”頓了頓,程溫垂下眼道,“去追捕她罷,此事只有交給你才有一線轉機。”

    苻離沒有動,只望著如鳥翼般翹起的屋檐上承載的一方星空,清冷道:“張晉河是薛長慶安插在你身旁的眼線,他一出事,薛長慶必定會想方設法除去你,以絕後患。而明日的早朝,你須得平安順遂地參與。”

    “我不要緊。”程溫道,“若不能追回賬本,即便我明日出現在早朝之上,也無甚意義。去罷,大公子,這次……我不想再躲在你們的身後。”

    沒有什麼起伏的話語,卻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一夜無眠,聽風吹竹葉,姜顏睜眼到天色微明。

    卯時,天還未完全亮,那是介於黑夜與破曉之間的昏暗,姜顏下榻梳洗,以冷水潑面喚醒混沌的頭腦,這才對著銅鏡一件一件穿好中衣和官袍,系好腰帶,掛上環佩,再將烏紗帽鄭重地戴在束了發髻的頭上。

    入了宮,天邊晨光乍現,驅散黑暗,姜顏肩上落著一縷纖薄的暖陽,腳踏皂靴走過長長的宮道,青色的官袍和朱紅的宮墻映襯,像是一個行走於大漠落日下的俠客。

    而與此同時,同樣在薛府中換朝服的薛長慶面色一沈,問:“你說什麼?”

    魁梧的黑衣男子忙抱拳下跪,顫聲道:“侯爺,張晉河那邊出事了。”

    朝服寬大的袖袍中,薛長慶的五指緊握成拳,腮幫子幾番咀嚼,方陰狠地下達最後一道命令:“即刻護送縣主出城!另外,不惜一切代價,殺了程溫!決不能讓他活著趕上今日朝會!”

    “是!”黑衣人領命,迅速消失在房中。

    ……

    八月十六,聯名上書的最後一日,註定是不平常的一天。

    除去部分品階不夠的小官,幾乎所有七品以上官員都到齊了——包括前來聽候判決的薛長慶和薛睿父子。

    太子和皇後已經到來,朱文禮坐在龍椅旁的次席,而皇後垂簾在後。朝中文武官員自覺分列兩旁,神情肅穆,靜得可聞落針,俱是等待一場最後的裁決。姜顏雙手呈上聯名書,由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代為宣讀聯名上書名單:

    朝□□大小官員三百零二人,聯名書上簽字畫押者共一百五十三人,按例,只需超過再朝官員半數——也就是一百五十一人以上,此條例便算通過。

    聽司禮監太監宣布完人數的那一瞬,太子朱文禮和姜顏俱是松了一口氣,而薛長慶和允王朱文煜則是面色陰沈,不知在想些什麼。倒是薛睿見自己大勢已去,雙腿一軟便險些跌倒在地,嚇出滿額頭的冷汗……

    朱文禮深吸一口氣,宣告道:“方才的公證,諸君皆有聽見,既是如此,那我宣布……”

    “殿下。”掌印太監捧著展開的帛紙轉身,笑著打斷朱文禮的話,“聯名書上雖有一百五十三人的性命,卻有兩人是不合格的,自當除去。”

    聞言,朝中響起紛雜的議論聲。竊竊私語中,朱文禮示意肅靜,竭力穩住朝堂局勢,問道:“李提督,哪兩人不合格?”

    “一是禮部侍郎之子,謝進。謝公子只是舉人出身,並無官銜,故而他的簽名不作數;還有這第二個嘛……”掌印太監笑出一臉褶子,朝著朱文禮躬身歉意道,“第二便是您,殿下。”

    “我?”朱文禮擰眉。

    掌印太監解釋道:“你是草案的提議之人,為公平起見,自是不能參與表決的。”

    朱文禮望向最前排的苻恪,尋求首輔大人的意見。

    苻恪沈思了一瞬,方執象牙笏出列:“殿下,按禮的確如此。”

    峰回路轉,聯名人數下降到一百五十一人,剛巧是朝中官員的一半,不多亦不少。

    若不能超過半數,則提議無效。峰回路轉中,姜顏心中一沈,目光下意識掃過群臣,可那些未簽名的臣子只是沈默低頭,並無一人敢站出。

    薛長慶陰沈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出列拱手道,“今天已是最後一日,既是聯名人數不達標,想來變法之事還有待商榷。不過請太子殿下放心,若犬子真有錯,老臣定攜不孝子親登阮府大門,為阮尚書和阮家姑娘賠罪……”

    “誰說聯名人數不夠?”驀地一個清冷的嗓音傳來,無比清晰地傳送到每個人耳中。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苻離一身飛魚服逆著光凜凜而來,朝朱文禮抱拳道,“殿下,巳時未到,還有一人要簽名!”

    旭日東升,金光萬丈,殿外的石階上,有輕而穩的腳步聲響起。金色交織的光簾中,一道年輕的身影緩緩出現在眾人視野,青色繡鷺鷥的六品文官官袍,烏紗帽,暗紅的袖袍……

    待他從熾烈的光影中走出,邁入殿中,人們才發現他袖袍上的暗紅是血——新鮮的、從手臂傷口中汩汩淌出的鮮血,一滴一滴落在大殿的地磚上,如紅梅綻放,鮮艷而淒涼。

    他手捧著一只妝奩盒,踏過刀山火海,躲過明槍暗箭,在所有人或愕然或精疑的目光中,活著趕上了今日的朝會。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20:24

第八十四章

    半個時辰前, 遏雲山莊。

    薛晚晴是極少到這兒來的, 畢竟她討厭她爹在這裏豢養的情婦和刺客。庭院裏不知何時翻新過,種上了陌生的花草,裏頭的泥土帶著濕潤的暗紅色, 像是浸透了無數人的鮮血,薛晚晴面帶嫌惡地繞過那些紅泥,畢竟,死過人的土地會臟了她精美的繡鞋。

    這些時日京師不太平,城門口嚴禁私入私出, 到處都是錦衣衛的暗探, 她出不去, 不得已來這避避風頭, 只等薛家東山再起的那日,她再風風光光地殺回來……

    若不是張炎回出了事連累薛家被查,她早該與程溫成婚了!

    思及程溫,薛晚晴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笑。當初在國子監時,此人溫吞又不善言辭, 穿著還十分寒磣,誰知一朝高中狀元後反倒成了一匹黑馬,脫胎換骨儀表堂堂。多少人想與程溫結親,可程溫不還是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她們那群胭脂俗粉,也配和自己爭?

    夏末時節,花間帶露,薛晚晴如一只驕傲的孔雀, 昂首穿過院前的花圃,腦中已幻想了無數遍未來的夫君對她俯首帖耳的情景……正想得入神,忽聞身後傳來砰地一聲巨響,似是哪個無禮之人撞開了大門。

    薛晚晴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回頭斥道:“出去……”

    話還未說完,便見十余名身穿圓領甲、頭戴大帽的錦衣衛押著她的護衛排列在階前,而門口最中央的位置,一位身量頎長挺拔的年輕千戶按著刀,背對著她站立——光是一個背影,便是說不出的威風英氣,氣勢沈沈。

    此時遇見錦衣衛顯然不是什麼好事,薛晚晴臉上的怒意褪去,迅速化作驚恐失措。她後退一步,竭力穩住發軟的雙腿,色厲內荏道:“你們是誰?竟敢來這抓人!告訴你們,我可是禦賜親封的華寧縣主,若無駕貼而強闖縣主別院,便是大罪!”

    話音未落,門口那身穿飛魚服的年輕男子緩緩轉身,露出一張清冷英俊的臉龐。

    “苻離……”薛晚晴呼吸一窒,氣焰霎時矮了一截。從前在國子監時便是如此,她居高臨下地享受著所有人的傾慕和仰視,唯獨怕了苻離和姜顏。

    怕苻離的冷,也怕姜顏如刀的嘴,只要一遇上他倆,準沒好事!

    果然,苻離面無表情地伸出一手,展開手中的駕貼,上頭允許搜查的鮮紅官印刺痛了薛晚晴的眼。

    “錦衣衛奉命徹查薛府涉嫌私鹽一案,特來向薛縣主討一樣東西。”他冷而清晰道。

    兩刻鐘前,東府城大街。

    一頂官轎內,身穿祥雲繡鷺鷥官袍的年輕翰林修纂筆直端坐,目視前方,淡然的目光仿佛沒有焦點似的落在晃動的轎簾上。若是仔細看來,他手中緊緊握著一根紅繩編就的同心結,指節微微發白,仿佛握著自己的全部信仰。

    從東府城到洪武門不過一刻鐘的距離,清晨人煙稀少,晨曦靜謐安詳,卻平白生出一股破詭雲譎的沈重氣氛來。

    弓矢破空而來,他甚至沒有時間多想,只覺得車簾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刺破,繼而是數聲令人膽寒的咻咻聲,霎時,車壁上、腳下、身旁皆是釘了數支羽箭,更有兩支狠狠劃破他的手臂,又直直地釘在身後的靠背中,劇痛之下,箭尾猶余顫不止。

    “列隊!保護程大人!”

    好在苻離派了幾名喬裝成家仆和車夫的錦衣衛隨行護送,這群訓練有素的高手迅速圍攏,將程溫的轎子護在中間,大聲喝道:“沒事罷程大人?”

    程溫咬緊牙,手臂劇痛之中混著些許濡濕的觸感,黏膩的鮮血瞬間順著手臂淌下,浸濕了他手中的紅繩結。

    “我沒事……”他剛說完,又是十余箭破空而來,皆被錦衣衛斬落。

    熹微的晨曦破曉,有森寒的刀光折射在馬車車簾上,外頭很快打成一片,刀劍碰撞的錚錚聲不絕於耳……不知過了多久,紛沓的馬蹄聲疾馳靠近,隨著幾聲重物撲地的聲響,大道悄然,四周又恢復了沈寂。

    微風拂動車簾,簾上飛濺的血漬清晰可見,程溫並未掀開簾子,甚至連坐姿都未變分毫,若不是右臂的袖子被鮮血染成了暗紅色,誰也想不到他方才經歷了怎樣一場九死一生的暗殺。

    有腳步聲靠近,接著車簾被掀開,苻離平靜地抹去臉上沾染的鮮血,喘息著問他:“你傷到哪了?”

    程溫頓了一會兒,才緩緩搖頭道:“小傷,不影響。苻公子,東西你可取來了?”

    薛晚晴並非嘴硬之人,稍加威懾便什麼都說出來了。苻離遂頷首,將一只開了鎖的妝奩盒遞給程溫,鄭重道:“還差半個時辰便是巳時,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程溫沒說話,只是點點頭,迎著初升的旭日一步步踏入洪武門。

    世間遺人以淒風,有人迎風而舞;命運擊人以巨浪,有人踏浪而歌!昏昏濁世,雖是大道之行難於登天,但誰曾見黑夜吞沒星月、凜冬取代春水?數年坎坷沈浮、忍辱負重,無論是陌路還是歸途,誰又見他後退一步?

    千萬人所向,吾亦往矣。

    朝堂之上,官袍帶血的程溫一經出現,滿堂皆驚。百官的目光或驚疑、或膽怯,亦或是像薛長慶父子和允王那般凜冽如刀,恨不得在這個年輕人身上剮下一塊生肉。

    當程溫活著來此,薛長慶便知自己輸了。

    程溫在苻離的護送下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到殿中。他們這一身血汙,任何人見了都能猜到路上經歷了怎樣煉獄般的廝殺……所有人不自覺得分開一條道,讓程溫和苻離二人能走到殿堂的最前方,面視儲君和皇後。

    人群排列的最末端,姜顏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不是害怕,也非是緊張,而是絕境逢生的狂喜——喜的是柳暗花明,更是為程溫並未丟失的初心。

    他能在此時站出來,無疑是對薛家致命的打擊。

    張皇後在簾後微微前傾身子,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而朱文禮顯然也不曾想到程溫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在這,下意識從椅中站起,震驚道:“程卿,你怎麼受傷了?”

    程溫捧著妝奩盒,艱難地躬身答道:“回殿下,臣在取證前來的路上遭遇刺客伏擊,多虧苻千戶及時趕來相救,這才幸免於難,能有此機會將證物呈給殿下和娘娘。”

    “是何證物?”

    “薛家私業的賬簿,裏頭詳細記載了每年私鹽出入賬目和接手人員名單。”

    “程修纂!”薛長慶倏地出聲打斷話頭,出列一步,陰沈沈地盯著程溫,冷然笑道,“本侯將你視為賢婿,多方栽培,你怎可恩將仇報,為一己私利而顛倒是非,幫著外人構陷本侯!”

    說罷,薛長慶對著朱文禮深深一拱手,‘詞真意切’道:“殿下,臣根本不知道什麼賬簿!這定是他人串通構陷臣的假證,還望殿下明鑒!”

    聞言,姜顏心中冷笑:都這個時候了還狡辯,薛家還真是死而不僵的百足蟲。

    苻離不急不緩,平靜反問:“這物件是錦衣衛從華寧縣主處搜來的,若是構陷之物,難道侯爺的意思是令嬡做假賬構陷與你?”

    一聽寶貝女兒落在了錦衣衛手裏,薛長慶勃然色變,躬身咬緊牙關,恨到幾乎面容扭曲,咀嚼肌一下一下凸起。而殿中伏地跪拜的薛睿早已戰戰兢兢,汗出如漿,如此反應一看便知是心虛到極致。

    “假不假,看看就知道了。”朱文禮示意身側立侍的太監,“呈上來。”

    司禮監的太監立即垂首過來,從程溫手中接過那只妝奩盒,轉交給朱文禮。趁著朱文禮查看賬簿之時,程溫淡然轉身,對姜顏道:“姜編修,如今巳時未到,我可還能在聯名書上簽字畫押?”

    姜顏出列,微微一笑:“自是能。”

    程溫頷首,遂緩步行至司禮監的提督太監面前,接過那張聯名書掃視一眼。沒有筆墨,他便用食指沾了鮮血一筆一劃地落下自己的名字,再用鮮血蓋上指印。

    鮮紅的‘翰林院修纂程溫’一行字落在絹紙上,與周遭漆黑的墨跡形成鮮明的對比,觸目驚心。提督太監再接回那卷軸絹紙時,雙手顫了一顫,掌中之物如有千鈞重。

    一百五十二人對一百五十一人,大局已定,完善律法案通過。

    龍椅旁的次席上,朱文禮將賬簿重重拍於案上,喝令道:“蔡岐!”

    “臣在。”蔡岐出列一步,恭敬聽命。

    “即刻追捕賬簿中涉及的人員,一個都不許落下!命你一月之內緝查完畢,務必弄清賬目的真假,既不放過一個,也不冤枉一人!在此之前,還請平津侯和世子屈尊待在北鎮撫司中,其余女眷皆禁足於侯府,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不許出府半步,不許私下聯絡外人,違令者,殺無赦!”

    鏗鏘的話語,擲地有聲,薛長慶自知大勢已去,便伏地跪拜道:“殿下要查臣,臣絕無半句怨言。只是犬子乃薛家唯一的男丁,還請殿下看在拙荊乃皇後娘娘親姐、殿下嫡親姨母的份上,看在臣兢兢業業為扶持殿下大業嘔心瀝血的份上,饒過犬子一次!死罪活罪,臣皆替犬子受過!”

    說罷,他沈沈一頓首。

    一旁,薛睿焦急道:“爹!”

    朱文禮沒說話,滿堂肅然,朝臣間只敢用眼神交流一番。而簾後,張皇後罕見的也保持了沈默,於是朱文禮明白,自己的母後終究是站在他這邊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破曉之日,朝中急需一股新的風氣註入,薛家的事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平津侯,你能替兒子贖罪,卻不能替被害者受苦。你是朝中元老,當明白‘情’不能取代‘法’,律法,也並非貴族之律法。”思索半晌,朱文禮喚道,“姜編修。”

    “臣在。”突然被點名,姜顏怔楞了一瞬,才執笏出列。

    “如今聯名人數多少,你再念一遍。”

    “一百五十二,超出半數一人。”

    “如此,律法修繕便算通過。”朱文禮喝道,“平津侯世子薛睿意圖強占良家女,致使其墜樓重傷,昏迷十月有余,已是重罪!按新律,廷杖一百,刺配流三千裏地,非詔,永世不得再回京師!”

    此言一出,薛長慶瞬間暴紅了眼,面色扭曲如鬼魅。眾臣皆是齊刷刷跪拜,高呼‘太子千歲’!

    未等眾人唏噓,朱文禮連發數詔,繼而道:“苻千戶!”

    苻離抱拳:“臣在!”

    “命錦衣衛校尉即刻行刑!”

    “臣領命。”

    “司禮監提督!”

    “老奴在。”

    “即刻監刑!”

    “……是。”

    被廷杖司的錦衣衛校尉拖出殿外時,薛睿嚇得面色慘白,冷汗將衣衫後背浸濕一大塊,不住掙紮著嘶吼道:“爹!救我!爹!!太子殿下救我!表弟你不能過河拆橋!!救我啊!”

    朱文禮不為所動,而薛長慶亦是緩緩閉上雙目,袖中的十指緊握成拳。

    校尉熟稔地將薛睿按在長凳上壓好,那提督太監匆匆而來,站立一旁,腳尖朝外微微岔開——這是東廠和錦衣衛之間不成文的規矩,若是監刑的提督太監岔開雙腳,則做做樣子,落棍輕罰;若是朝裏並攏,則落棍重罰,直將犯人打死為止。

    這太監想必是受了薛家賄賂,故而岔開雙腳,示意苻離棍下留人。

    苻離權當做沒看見老太監的暗示,擡手一揮,喝道:“行刑!”

    啪——

    啪啪——

    棍子實打實落下,薛睿的慘叫響徹雲霄,宛若殺豬。他的慘叫不像是裝出來的,可想而知這廷杖有多重,若是一百棍打完,薛睿不死也殘……

    聽著那棍棒敲打在皮肉傷的悶響和薛睿漸漸無力衰竭的慘叫聲,姜顏只覺滿身疲憊散盡,心中快意非常,甚至連手指都在發顫,不知為何眼眶發澀,想要落下淚來。

    如同緊繃的弓弦突然松懈,一年又兩個月,她終於等到了今天,若是阿玉能見到這般快意的場面、聽到薛睿哭著慘叫和懺悔,該多好啊!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20:35

第八十五章

    這場朝廷審判持續了半日, 最終以太子朱文禮主動請罰二十鞭笞刑而到達頂峰。

    用朱文禮的話來說:“薛睿犯此大錯,東宮亦有縱容包庇之罪,故而自罰笞刑二十,以正律法公允。”

    群龍無首的大理寺不用說, 便是刑部和督察院也不敢鞭笞未來的帝王, 最終百官集體伏地跪拜請求,又以東宮大婚在即為由再三勸阻,朱文禮才勉強將對自己的處罰改為‘面壁受訓’。處罰雖輕,但朱文禮貴位儲君不僅敢以身作則, 且表明了自己與外戚劃分界限的立場, 更是警告了那些暗中勾結、攀龍附鳳的權貴, 莫要仗著皇權知法犯法……

    而殿外, 一百廷杖不知打了多久, 只聽聞行刑的校尉換了好幾撥,薛睿的慘叫由高昂轉向衰弱, 斷斷續續的,最終沒了一點聲響,唯有木棍拍在血肉上的沈重聲響清晰可聞……

    一百棍打完, 兩名校尉拖著昏死的薛睿入殿——一向氣焰囂張的薛家世子爺此時如一條死狗般被人架著臂膀拖進大殿,發髻淩亂濕噠噠黏膩在一塊兒, 後背連著臀股處更是一片血肉模糊, 血水順著雙足在地磚上擦出一行暗紅的汙漬,令人作嘔的難聞氣味瞬間在殿內彌漫開來。

    不知是被打的還是被嚇的,他竟是失禁了, 如此情況非死即殘,恐怕一輩子也難以再站起來。

    有些大臣不敢直面這血腥,偷偷調開了視線;有些則皺起眉頭,似是在嫌棄薛睿滿身黃紅混雜的惡臭……薛長慶見到自己的兒子被打成了這幅慘樣,一時悲從中來,平日再狠辣的人此時也紅了眼眶,雙目拉滿血絲,扭曲的面容說不出是憎恨還是心疼。

    薛長慶父子被送去北鎮撫司提審,下了朝,百官唏噓不已,一個時辰後仍有朝官站在殿外議論此事。有人說,太子殿下近來變化很大,若以前只是有仁君風範,現在就多了幾分帝王之態,恩威並施,將朝堂局勢把控於股掌之中……

    不過這些,姜顏都沒無意關註。禮部門外的宮道上,她見到了剛從太醫院包紮傷口出來的程溫。

    大約是失血過多的原因,程溫的臉色有些許發白,見到迎面走來的姜顏,他並不意外,只駐足而立,微微頷首回禮。

    “程大人的傷,不礙事罷?”姜顏望著他染血的袖子,問道。

    “已經在太醫院包紮止血,並無大礙,勞姜姑娘費心了。”私下裏,他仍是會以‘姑娘’稱呼姜顏,與在國子監時的語調一般無二。

    一時心中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理起。回想這四個月來對他的誤解和懷疑,姜顏心中內疚,索性一股腦坦然道:“那日,翰林院書案上的那本《大同府方誌》是你故意落下的罷,為的是指引我繼續查下去的線索?也是從那一日開始,我才隱約明白你投靠薛家,其實是在暗中幫我們……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終究欠你一句‘抱歉’。”

    說罷,姜顏拱手,深深一揖。

    “該說抱歉的是我,我假裝投誠薛家,薛長慶一直對我的來意存疑,派了眼線時刻盯著我的舉動,故而多有違心之言,冒犯了姜姑娘和大公子。”程溫不顧手臂上的傷勢,執意拱手回禮,道,“該說謝謝的也應是我。”畢竟這是屬於他的愛恨情仇,本無意牽連姜顏,卻事與願違。

    八月中的陽光減退了燥熱,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姜顏從未有哪一刻如此放松過。幾度欲言又止,她終是從袖中摸出一樣物件遞給程溫,輕聲道:“這是你送給阿玉的,那日嬤嬤打掃清理出來,將它給了我,讓我退還給贈送之人……”

    她攤開手,掌心躺著一只同心結,顏色還很是鮮艷,不似程溫懷裏的那只般,因時常摩挲而陳舊褪色。

    程溫的眸色明顯黯了黯。姜顏忙解釋道:“趙嬤嬤不知是你送給阿玉的,而那時我對你亦有誤解,便將此物拿了回來。如今想想,或許該物歸原主,由你處置更為妥當……畢竟,阿玉醒來後便忘卻所有的事,也不記得這個結了。”

    日光落在掌心的紅結上,折射出縷縷的金絲,程溫看了紅繩結許久,才伸手接過。不知是受傷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的手有些許顫抖。

    “她終是沒能……懂我的意思。”程溫輕聲道,淡然溫和的眸中少見的落寞。

    “其實,阿玉不再記得往事也挺好,可以忘卻很多痛苦,好在我們都年輕,一切都能從頭再來。”姜顏寬慰他。

    程溫頷首,不知想到了什麼,他收攏手中的同心結,面上多了幾分堅定。

    與程溫分別,姜顏滿身輕松地走過洪武門,穿過宮墻走出正陽門,便見苻離手持佩刀站在門外的大道上,靜靜地等候她。

    姜顏一怔,隨即加快步伐迎上去,壓抑著欣喜問道:“你不是要押解薛家父子回北鎮撫司麼?方才在朝堂上一直沒機會問你,你身上有血,可曾受傷?”

    苻離的衣裳上還有早晨廝殺留下的血漬,也不知能否漿洗幹凈。織金的陽光下,他垂下眼道:“血並非是我的。薛家的事蔡撫使安排了別人去做,我先送你回家歇息。”

    “我想去看看阿玉。”一年多的風波平息,善報惡果都在今日塵埃落定,姜顏心中諸多情緒交疊湧現,急需一個宣泄的堤口。

    苻離並未多問,只道了聲‘好’。兩人並肩行至長安街口,拐入住宅小巷,頭頂的三秋桂子馥郁芬芳,搖曳滿地的金黃。姜顏忽的停了腳步,背影一頓,而後猛然轉身擁住了苻離。

    姜顏這人平日過於自信獨立,極少有這般小鳥依人的溫順,苻離很是怔楞了一番。直到腰間纖瘦的手臂用力收攏,對方的臉頰埋入他胸膛,他才恍然回神,拿著刀不甚方便地回擁住姜顏,低低問道:“怎麼了,阿顏?”

    姜顏在他懷中搖了搖頭,沒說話,只是呼吸明顯顫抖了不少,帶著哽咽的鼻音。

    苻離這才知道,她在哭。

    “到底怎麼了?”苻離清冷的嗓音透著無法掩飾的擔憂,伸手摸了摸姜顏微微汗濕的額頭,想要看看她的臉,她卻執意藏住不肯。

    苻離不擅長哄人,只能僵硬又擔憂地站著,任憑姜顏緊緊抓住他的衣襟,咬著唇無聲的啜泣。

    她哭是沒有多少聲音的,隱忍而安靜,卻比嚎啕大哭更惹人心疼。

    苻離明白,當初姜顏執意科舉入仕,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要為阮玉申冤雪恥……這期間多少個夜晚挑燈夜讀、閉門不出,經歷了多少明刀暗箭、崎嶇坎坷,一旦夙願了去,所有積壓的疲憊、焦灼和絕處逢生的欣喜便如洪水般洶湧而來,沖破理智。

    這一路,她實在是走得太不容易了。

    不知過了多久,姜顏激動的情緒逐漸平息,再擡起頭來時,她除了眼睛濕紅還殘留著淚意,基本已恢復如常。

    “情難自禁,讓我的小苻大人看笑話了。”姜顏揉了揉眼睛,又笑得沒臉沒皮。

    苻離沒有心情笑。他將姜顏亂揉眼睛的手拉下來,盯著她看了片刻,這才緩緩垂首親了她顫動的眼皮,吻去她眼角的濕意。

    僻靜無人的小巷,隔絕了街上所有的喧鬧,四周靜得只能聞見桂子落下的聲響。

    這個吻不帶一絲情-欲,卻是世間最能撫平傷痛的良藥。姜顏見過苻離最高傲的模樣,也見過他最狼狽的信仰,冷的是他的臉,熱的是他的心……

    “謝謝你,苻離。”姜顏紅著鼻尖,聲音帶著哭過後的喑啞,盡管眼裏有煙雨,嘴角的笑卻一貫燦然,“這一路走來,我要感謝的人很多,可最想要感謝的還是你。”

    苻離顯然是不適合煽情的。他目光柔軟,垂下眼硬聲道:“說這些虛話作甚?你知道我所圖的,並非是你一句‘謝謝’。”

    “我當然知道,你圖的是我的美色。”姜顏這臉真是說雨就雨、說晴就晴,站在午後光影交織的桂花樹下看他,笑問道,“要我以身相許麼,小苻大人?”

    苻離沒回答,只是抱著刀站立,很認真地問:“薛家的事處理完畢,你現在是否該考慮考慮我的事?”

    “你的什麼事?”

    “婚事。”苻離正色,語氣中帶著熟悉的‘酸味’,“後天就是東宮大婚,再過十余日,連魏驚鴻都要成親了,我們怎可屈居人後?”

    姜顏一楞,被他這番話逗樂,道:“你小孩兒麼,連成親也要爭個先後?”

    “不論才學還是武力,我從未輸過他們分毫,婚姻大事自然也不能輸,更重要的是——”說罷,苻離傾身俯首,在姜顏耳畔道,“我想要你。”

    姜顏心間一顫,酥麻之感滿上四肢百骸。

    這真是一個明朗的天氣,她背靠著青石磚墻,看到苻離伸手,將她圈在自己與墻之間,看到他眸中倒映著斑駁的陽光碎影,透著不同尋常的炙熱和深沈……如無數次那般,怦然心動。

    去阮府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

    這些時日,阮玉已經能下榻行走,只是久病初愈,身體不太硬朗,走一刻鐘就累得不行。姜顏帶著她在後院裏賞菊,慫恿她飲了一小杯梅子酒,看到她日漸豐腴的臉上泛出些許健康的紅暈,姜顏才踏實了許多。

    “阿顏遇見了什麼好事,這般開心?”阮玉有些累了,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問道,嘴邊掛著禮貌而內斂的笑,一如曾經。

    “懲惡揚善,是特別好的事。”姜顏笑著捏了捏阮玉的臉頰,道,“阿玉你要記得,不管你經歷了什麼,都會有很多人愛你,非常非常愛你。”

    阮玉只是懵懂地看著她。姜顏嘆道:“終有一日,你會明白的。”

    日落月升,應天府又是一個燈火璀璨的夜晚,而被抄沒的平津侯府中,卻是一片漆黑慘淡。

    “你來做什麼?”薛晚晴憤怒的聲音打破沈寂,油燈搖晃中,她發髻淩亂,猛然起身道,“滾!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程溫站在黑越越的門口,表情平靜,眼中既無嘲弄,也無一絲憐憫。

    “守門的校尉只給了我一刻鐘的時間,有幾句話,我說完便走。”夜涼如水,程溫沒有進門,只隔著一道門檻緩緩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何要接近薛家,又要叛離薛家麼?”

    “你不要說!我知你是為了阮玉那個賤人!”薛晚晴倏地變得激動起來,紅著眼厲聲道,“我就知道你和她不清不楚!程溫你知道麼,我寧可希望你是貪圖薛家的權勢,也不希望你是為了她而毀了我!”

    “不。此事和阮姑娘有關,卻並非全因她而起,實不相瞞,我對薛家的憎恨從六年前便開始了。”不知過了多久,程溫問,“我有個妹妹,你可知道她因何而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20:48

第八十六章

    程溫家中貧寒,父親只是個懦弱的窮酸秀才, 科舉入仕便是他唯一的出路。可生在應天府這樣權貴雲集、人才濟濟的地方, 程溫須得比別人更努力才能站穩腳跟, 故而每月的朔望,他都極少回家, 潛心留在書院中苦讀。

    往往到了換季之時,家中老母會和妹妹一同來給他送吃食和衣物。弘昌十年的秋天, 他記得很清楚,那是十月初三, 天氣忽然間冷得厲害, 母親染了咳疾, 出不了門, 便讓十四歲的妹妹單獨給他送秋衣和吃食。

    小妹原是和趕集的婦人一同前來的, 但婦人們忙著采購, 竟忘了等她一同回家。小妹只能提著空空的食盒獨自穿過街市,走過僻靜的荒郊,步行一個多時辰回家……

    就在離家三裏地的田間小路上, 她出事了。

    接到母親傳來的消息, 他顧不得收拾便匆忙回了家。十四歲的妹妹衣衫襤褸, 露出來不少青青紫紫的掐痕,她清麗娟秀的臉上滿是淚水, 只是絕望地搖頭乞求:“娘,你別問了!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再問了!”

    傷害妹妹的,是國子監的太學生。

    程溫見到了妹妹掙紮時從對方衣裳上扯下的玉飾, 並一塊拇指大的碎布條——布條是上等的煙色罩紗,那是太學生才有資格穿的服飾。

    接下來的半年猶如地獄般煎熬——父親受傷,又因妹妹的遭遇郁結於心,不久便撒手人寰;小妹受不了街坊四鄰的流言蜚語,在一個淒寒的夜投湖自盡,雖被聽到動靜趕來的他及時救起,卻陷入了永久的昏迷……

    程溫變得不那麼愛說話了,考入國子監查出真兇成了他支撐他走過那段晦暗歲月的唯一力量。

    弘昌十一年春,他成功考入國子監書學館。查出十月初三外出學生的名單並不難,畢竟十月初三是朔望歸學的第一日,若太學生在那日出現在郊外,便只可能是逃學,而逃學者,監丞處必定有記載。

    “去年十月初三,學生在東郊小道上拾到玉佩一枚,看樣式應是國子監內太學生的佩玉,想來是出遊時遺失在路上,不知先生可否查看那日出遊的同窗是哪幾人?學生好將玉佩歸還給他。”

    “初三是講學日,敢在那時逃課的也只有那幾個混世魔王了。”監丞翻看考勤薄,嘴角一壓,厭惡道,“喏,平津侯世子薛睿,大理寺卿之子張顯,刑部尚書之子雷祖德……那日只有他們三人溜出去秋獵。”

    程溫很快見到了那三名紈絝。他不知道自己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勉強壓住心中翻湧的陰暗和憎恨。

    “玉是我的。我說怎麼找不著了呢,原來是丟在那兒了。”涼亭中,薛睿油頭粉面,左右臂膀各攬著名笑得邪氣的狐朋狗友,大手一揮,朝程溫丟了幾兩銀子的碎錢,“這世上竟真有拾金不昧的傻子,小爺賞你了!”

    幾顆碎銀子蹦蹦跶跶的落在程溫的腳下,更襯得他的鞋子陳舊無比。他沒有撿銀子,只是在薛睿等人的哄笑中轉身離去,袖中十指幾乎摳爛掌心。

    國子監裏,也不全是惡人,終究是好人居多的。譬如苻大公子,姜姑娘,還有他的阮姑娘……

    那日淒寒,他撿著被薛晚晴的鬥篷掃落的紙筆,驀地一只白嫩如水蔥根的手替他拾起毛筆,擡眸間,阮玉羞澀地朝他笑著,說:“給。”

    就在這一瞬,他見著了他的光。

    “你問我為何如此憎恨薛家?只因我最親的人,最愛的人,皆是毀於薛家之手。我做不到像姜顏那般高尚,她只要薛睿一人償債,我卻終日想著如何才能整個薛家血債血償,想來想去,唯有深入虎穴方能找到你們的弱點,一擊致命。”

    一檻之隔,薛晚晴在油燈的光影裏啜泣,瞪著驚恐的眼神望著程溫,如同在看著一個可怕的怪物。程溫站在門外的黑暗中,俊秀的臉上沒有痛苦也不再憎恨,只余風波後的平靜,淡然道,“你曾罵我懦弱,其實,我只是比別人更能隱忍。你爹命我埋葬的每一具屍體,我都清楚地記得他們草墳的位置。盡管我並未殺人,但看到那一具具被你爹下令殺死的面目扭曲的屍體時,我不怕嗎?不,我很害怕,害怕到夜不能寐,所以我的府上,永遠立著他們的牌位和長明燈,這是我的懺悔,也是我用來擊倒你們的最後證據。”

    “你要將那些屍首的身份和位置告訴錦衣衛?”薛晚晴很快明白了他的手段:一旦那些屍體被查出,薛家便會多上一項‘殘殺異己’的死罪,到時別說是父親,便是她自己也要貶為庶人,甚至官賣為奴……

    “不要!程溫我求求你不要!”薛晚晴哭到幾乎斷氣,再無半分從前的嬌蠻任性。她普通一聲跪下,匍匐著爬到程溫腳下,攥著他的下裳乞求道,“我替兄長和爹爹給你賠罪!給你妹妹磕頭!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甚至可以給阮玉磕頭下跪!我懺悔,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薛家一條活路!不要……不要去告發爹爹!再說了,我爹的事你也參與了,雖不是死罪,但即便你將功折罪,仕途也必定會受影響……程溫,你忍心將自己的前途搭上嗎?啊?”

    程溫一動不動,任憑薛晚晴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裳下擺,道:“縣主放心,至少今明兩日,我不會去揭發此事。我會等到後天,太子大婚過後。”

    薛晚晴一怔,不明白他此舉的意義。

    “按禮,東宮大婚之日必定會大赦天下,即便薛家定了死罪也會被赦免。”程溫垂下眼,有一顆冰冷的淚珠垂落,濺在地磚上。

    沒人知道他這顆眼淚為誰而流。程溫說,“所以,我會在太子婚後再呈上證據。”

    “程溫!你太惡毒了!”薛晚晴嘴唇蒼白,幾乎崩潰大吼,“我爹和我哥犯下的錯,和我有什麼關系!你憑什麼要牽連到我!你憑什麼不放過我!”

    “無辜……小妹和阮姑娘,又何嘗不是無辜之人?”程溫道,“難道你父兄鑄下的每一項大錯,都沒有你的一磚一瓦?那些浸透了鮮血和死亡不義之財,你不曾享受?出現在阮姑娘桌上的那張字條,不是你替你兄長傳遞?”

    “好……你說的這些我都認!”薛晚晴滿臉絕望,跌坐在冰冷的地磚上,哽聲道,“可替兄長傳字條的人……是李沈露啊!”

    夜風卷地而來,吹滅了堂中唯一的燈盞,四周陷入了一片詭譎的黑暗,陰冷而森寒。

    中秋剛過,這風,便已涼入骨髓。

    八月十八東宮大婚,苻離要負責組織錦衣衛儀仗隊的護送任務,而姜顏則忙著給禮部幫忙準備冊封及大婚典禮的流程,何況朝中才剛出了薛家一案,牽涉官員頗多,正是人手缺乏之際,故而比往日更為繁忙。

    大婚的余韻持續了七天七夜,好不容易才歇會兒,程溫又上書太子,爆出一個驚天秘密。

    錦衣衛在程溫的指引下,先後在東郊和西山等四處荒地挖出遺骸九具,據查,皆是在私鹽案之後失蹤的證人,原來竟是被薛長慶暗中滅口了!

    九具屍體,其中不乏有地方官員。太子為之驚怒,薛家的罪行算是徹底打下烙印,只待最後的判決。念在程溫將功折罪,太子並未太過嚴罰於他,只是削了他半年俸祿,閉門思過。

    薛家滅口案剛過去沒兩日,又趕上魏驚鴻和鄔眠雪成親。

    這對小夫妻皆是姜顏和苻離的同窗,又是至交好友,故而姜顏和苻離是一定要赴宴慶祝的。

    魏驚鴻和鄔眠雪在應天府完婚,再過幾日,他們便會攜手啟程去滄州定居,聽魏驚鴻的語氣,似乎會從軍,以後跟著鄔家軍戍守邊境。

    為此,姜顏還打趣魏驚鴻,說他和入贅也差不了兩樣了。

    打趣歸打趣,但心底到底是不舍的。當初風華絕代的國子監少年們,走的走,嫁的嫁,留在應天府的熟人已是越發的伶仃了,再也回不去少年結伴踏青、曲水流觴的過去。

    或許,這便是成長的代價罷。

    黃昏酉時,新人已拜了堂,姜顏送新娘子入洞房,而魏驚鴻則還在廳中敬酒待客。新房布置得很是亮堂喜慶,紅燭紅綢明艷無比,鳳冠霞帔的鄔眠雪更是嬌艷無雙。

    姜顏陪鄔眠雪說了會兒話,見洞房的時辰快到了,便悄聲關門退出。

    魏府到處都是紅綢緞、紅燈籠,橙紅的火光將府內照得亮如白晝。廊下,魏驚鴻喝得微醺,也不知是高興還是醉了,桃花眼下一抹緋紅,著烏紗圓領的公服搖搖晃晃走來,搭著苻離的肩道:“愚兄成親了,羨慕不?”

    苻離冷漠地拍開魏驚鴻的爪子,道:“成親算甚,我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沒有孩子,光有名字何用?”魏驚鴻存了心氣苻離,鍥而不舍地去搭他的肩,笑吟吟道,“我今晚就能造孩子,嫉妒不?嘻嘻。”

    苻離:“……”

    階下的姜顏:“……”

    姜顏懶得理這兩個傻子,便從另一端繞過,去前院的燈海中找阮玉——她的身體還未完全康復,婚宴進行到一半之時便有些累了,姜顏只好扶她在前院的花燈下坐著休憩,也不知是否還在原地等候。

    而此時,前院一派熱鬧非凡。

    魏家人緣頗好,來得人很多,包括狀元郎程溫。高懸的排排花燈之下,賓主盡歡,前來赴宴的客人有不少是認得程溫的,都央求他題詞贈送,好沾一沾狀元郎的才氣。

    程溫本是來赴宴恭賀魏驚鴻新婚大喜,誰知反倒被賓客團團圍住,脫不得身,只好接下眾人遞過來的紙筆,寫了幾首小詩或慰勉的寄語。正寫得入神,平地裏刮起一陣涼風,俯身寫字的程溫一時不察,案幾上的紙張便被吹得滿天亂飛,毛筆也咕嚕嚕滾落,停在一雙小巧精美的繡鞋旁。

    阮玉正在一旁的石凳上賞燈,那些貼了喜字的各色花燈就像是日月星辰一樣匯聚在她頭頂,交織著橙金色的光芒。忽的疾風驟起,燈影搖晃中,她察覺腳旁有細微的聲響,似是風吹落了什麼東西滾落,垂首一看,卻是一支漂亮的狼毫筆。

    眾人手忙腳亂地幫忙撿拾墨寶,程溫帶著歉意的笑擠開團團圍住的人群,朝著毛筆滾落的方向尋去,不由一怔……

    燈海下,身量玲瓏的女子微微側首,雙目澄澈溫順,有些懵懂地打量著他。

    時光靜止,程溫頓住了身形,一時恍如隔世。

    有多久不曾見過她活生生睜開雙目的模樣了?好像一輩子那般長罷。

    風拂亂衣擺,燈火中,他平靜且柔和地看著阮玉彎腰拾起那支狼毫筆,猶疑著向前,遞給他道:“公子的筆掉了,給。”

    一如三年前,她望著狼狽卑微的程溫羞澀一笑,遞過筆道:“給你。”

    明知自己已經滿手汙穢,沒有資格再奢望什麼,程溫依舊微微顫抖著接過那支筆,溫聲笑道:“多謝阮姑娘。”

    “你……認得我?”阮玉微微睜大雙眸,眼中跳躍著火光,也映著程溫俊秀溫和的笑容。她打量程溫許久,也遲疑許久,方細聲道,“奇怪,方才那場景,我總覺得在夢裏見過。”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21:05

第八十七章

    九月十二,轟動一時的薛家父子案終於落下帷幕。

    平津侯薛長慶大肆排殺異己、賣官鬻爵、販賣私鹽及叛國罪, 這樁樁件件的大案, 每一項都足以定他死罪, 按例,當夷滅三族。然太子念在他是朝中元老, 且年輕時也立過功勛的份上,褫奪‘平津侯’之封號,賜他全屍,妻女皆被貶為庶人;其子薛睿目無王法、多次作奸犯科, 已杖責一百,按例當刺配流放幽州,不過因其廷杖過後創傷崩裂感染,高燒不醒, 無法押送前往,故而皇後開恩允許他暫留北鎮撫司獄中就醫,待傷好再押送出京。

    即便如此, 薛睿的潰殤依舊日漸加重, 出氣多進氣少,怕是沒有幾天可活了。

    之後半月,朱文禮褪去以往的儒雅溫和, 以雷厲風行的手段拔除朝中薛家黨羽,刑部尚書等十余名涉案官員不是被革職查辦就是被貶出京師,朝中上下來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大換血。

    皇後的娘家人為了自保,甘願辭官歸隱。如此一番大動作過後, 朝堂之內光是掌管律法的三司就 空了兩司,更有其他空缺大小職位十余個,故而朱文禮立即詔見六科商議,趕在蠢蠢欲動的允王前選拔了一批青年才俊補上,徹底斷了允王想要培植勢力的心思。

    和姜顏同為翰林院編修的榜眼張之敬則被擢升為大理寺少卿,周圍的人官位多少有了變化,朝中空缺基本完善,唯有姜顏仍是七品翰林院編修,終日與文墨國史打交道。

    她自知身份特殊,能留在翰林院已是不易,非但一點也不憤世嫉俗,反而樂得清閑自在。

    倒是程溫因在薛家一案中立功,朱文禮不計前嫌,破格擢升其為詹士府少詹士兼督察院左僉督禦史,直接隸屬太子,可謂是前途無量。權貴們似乎忘了他是用什麼手段將薛家連根拔起的了,上趕著要與程禦史結親,皆被其婉拒。

    問其緣由,他只是笑著回答:“抱歉,程某已有意中人。”

    九月二十八是苻離的生辰,及冠成年的日子,自是意義非凡。

    一大早,苻離便回了首輔宅邸,約莫要在主宅裏行完冠禮、吃過午膳後,方回長安街。

    近日翰林院難得清閑,不必卯進酉出,姜顏便特地提前一個時辰出宮,歸家途中又去集市采買了新鮮的食材。苻離少說還要一個時辰才會歸來,趁著太陽還未落山,她便挽起袖子去廚房和了面,在竇嫂的傳授下搗鼓了半個時辰才勉強弄出一碗長壽面。

    面燙熟後裝入碗中,由於她揉面的力道不足,刀工也不均勻,煮出來的面斷了好幾根,姜顏便很機智的將斷面挑出來自個兒吃了。誰知挑挑揀揀後,完整的長面條只剩下半碗,看上去有些寒磣,姜顏急中生智,在面上淋上兩大勺熬好的雞湯,挖一勺肉醬點上,燙一把青菜,再臥上兩個金黃的荷包蛋充數,長壽面便算完成。

    嘗了嘗鹹淡,正好。

    面做好,天也黑了,姜顏端著面去了正廳,再點幾盞燭臺,罩上薄紗燈罩,使得不大的廳堂內盈滿橙黃的暖光,如夕陽秾麗,光亮溫馨無比。

    接著,她解下束胸,換上許久不曾穿過的襖裙——松花色繡銀團花的琵琶袖襖子,配鮮艷欲滴的石榴紅百褶裙,是殿試完畢那夜逛街吃酒時,苻離送她的禮物。

    姜顏仍記得那個星河流轉的夜晚,萬千燈火之中,一身武袍的少年郎緊緊拉著她的手,低聲說:“至少今夜,我想牽著我的‘禍水’招搖過市。”

    往事歷歷浮現,姜顏嘴角微微勾起,滿心的歡喜按捺不住似的鼓動著。她拉開床榻旁的矮櫃,從最下層取出一個長條形的檀木盒子,打開盒子一看,裏頭是一支成色極佳的並蒂蓮玉簪,乃苻離送給她十七歲生辰的禮物。

    松開束起的發髻,將長發一縷縷梳開,細細綰好小髻,再簪上玉簪,雪白的衣襟包裹著修長白皙的脖頸,暖光與紅裙映襯,更顯得她眉眼明麗,顧盼生輝。

    剛打扮好,院外便傳來叩門聲,姜顏知是苻離應約歸來——早晨姜顏便提前與他說好,讓他過來吃晚膳的。

    為了不打擾小年輕,竇嫂將晚膳的菜式準備好便回家去了,姜顏只好順手提起案幾上的一盞夜燈,親自前去開門。期間還險些跌倒一次,畢竟天黑,且有大半年時間不曾穿過女裝,故而生疏得很。

    打開門一看,門口昏暗的燈籠下,苻離一身廣袖禮衣,墨色腰帶,烏發盡數束在冠帽中,矜貴挺拔中又多了幾分成熟,英俊無雙。

    姜顏被他這副禁欲又沈穩的模樣驚艷到了,不由提燈倚在門內,笑吟吟地朝苻離擡擡下巴:“小苻大人今日好生英挺,直叫下官看得挪不開眼來了。”

    苻離難得露出幾分笑意,眼波沈沈地盯著妝扮明麗的姜顏,低聲道:“彼此。”

    “快進來。”姜顏側身讓開位置,苻離便順勢從她手中接過提燈,同她一起朝廳中走去。

    不大的小廳內,燈火通明,仿佛連秋末初冬的冷風也變得柔和起來。廳內的圓桌上,已經備好了各色菜食並一壺好酒,苻離邁進門的腳步變得緩慢起來,直到這一刻他才恍然體悟到什麼才是家的溫暖。

    在苻家,從未有過一家人聚在圓桌上吃飯的場景,偌大的苻家廳堂中永遠是備好四張食案,每人各據一方,安靜而規矩地吃著自己案幾上的食物……母親逝去後,飯桌上更是沈默到令人發慌,除了碗筷碰撞的聲響和必要的問答,再無任何交談。

    而現在,他像是有了一個真正的家,心中長久的空缺霎時填滿。

    苻離將提燈吹滅,擱在一旁的小案上,問道:“這些,都是你為我做的嗎?”

    “只有面是我親手所做,其余的菜都是竇嫂幫忙。”姜顏關好門,將凜冽的夜風隔絕在外,這才拉著苻離的手命他坐下,笑道,“我爹從不讓我和我娘下廚,怕做粗活傷了我們的手,故而這是我第一次做面,若是口味不好,還請小苻大人多擔待擔待。”

    說罷,姜顏將那碗正溫熱的面條推至苻離面前,期待道:“來嘗嘗。”

    苻離喉結上下滑動,勾著嘴角低低道了聲‘好’,便接過筷子和面碗,夾了一筷子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姜顏趴在桌子上,眼也不眨地看著他,問:“如何?”

    和苻離以前吃過的山珍海味比起來,這碗面條著實算不上美味;但和每年生辰父親差人送來的豆腐、白菜比起來,又顯得那般溫馨可口。他連吃了好幾口,才咽下嘴中的食物道:“很好。”

    想起魏驚鴻曾說過的話,姜顏一時拿不準他這兩個字該正著理解還是該反過來理解。她觀摩著苻離的神色,見他面色柔和、頗為愉悅,這才將心放回肚子裏,也跟著一起笑起來。

    苻離的口味一向清淡,姜顏擔心雞湯膩到他,便從一旁取了胡椒面過來,問道:“你能吃辣麼?可要撒一點胡椒解膩?”

    姜顏吃面一向喜歡撒胡椒面,用她的話來說,便是‘面與胡椒乃天生絕配’。苻離本吃不得辣,可今夜卻突發奇想,想嘗嘗姜顏一向偏愛的口味……遂將剩了一半的面碗推過去,讓姜顏撒了些許研磨細碎的胡椒。

    面一入口,苻離便以手抵住鼻尖嗆咳起來。

    姜顏沒想到他這麼不能吃辣,忙放下胡椒罐子起身,倒了杯茶水遞給苻離道:“你沒事罷?”

    苻離擰著眉,極力憋住嗆咳,接過姜顏遞來的茶水飲了兩口,這才平息住喉間那股嗆人的辛辣。姜顏見他一向清冷漠然的面色泛起微紅,又心疼又好笑,將面碗拿開,勸道:“吃不得辣就不要逞強嘛!別吃面了,吃菜罷,我特意讓竇嫂為你準備的……”

    話還未說完,苻離卻是長臂一伸,將她挪開的面碗又取了回來,用筷子夾了一夾,又繼續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暖黃的燭火搖曳著一室溫暖,從姜顏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眉峰如劍,眼瞼微垂,鼻尖因辛辣而滲出的細密汗珠,在橙光下閃著晶瑩的光澤,說不出的俊美動人。

    面吃完,苻離擱下筷子換了瓷勺,將碗底剩下的湯汁也一點一點舀著喝了,這才放下碗認真道:“很好吃,多謝款待。”

    除了糖葫蘆,姜顏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執著地喜愛一碗面,也不知是面條真的好吃,還是因為做面條的是她而愛屋及烏。

    不管是哪個原因,姜顏都甚是開心。

    收了面碗,她問:“你爹給你取了什麼字?”

    苻離正自顧自倒酒,上等的玉春露甘冽無比。他道:“按周禮排行,字伯英。”

    “苻離……苻伯英?”姜顏品味著這個字,雙眸一彎道,“挺好聽的。”

    說罷,她舉杯道:“來,伯英兄,我敬你一杯!祝你生辰快樂,年年今日、歲歲今朝!”

    苻離微微一笑,舉杯與她碰撞,兩人各自仰首飲盡。

    這一頓飯慢騰騰吃了大半個時辰才到尾聲,姜顏含了茶水漱口,望著滿桌杯盤狼藉道:“懶得收拾,明日再說罷。南城有夜市呢,可要去逛逛?”

    苻離一向自律慣了,見不得一點淩亂的景象,便含了茶水吐出,緩聲道:“今日事今日畢,我幫你收拾。”說罷,他果真起身整理起碗碟酒杯來。

    “哎你放下!今日你是壽星公,焉有讓壽星幹活的道理?”姜顏去搶他手裏的臟碗碟,道,“我來,我來!”

    苻離仗著自己身高手長,三兩下便疊好碗筷,送去廚房清洗。姜顏真是服了他了,只好胡亂擦了擦桌子,拿著小跑出門酒杯跟上。

    廚房外,頭頂星空閃爍。苻離用木盆打了水,拿著絲瓜瓤坐在階前洗碗。兩個人的碗碟不多,片刻便能清洗幹凈,姜顏幫著他將幹凈的碗筷歸位,問道:“你何時會做這些的?在國子監那會兒,你不是常說‘君子遠庖廚’麼。”

    階前,冷風吹碎一地月影,苻離淡然地拭凈手,道:“剛入錦衣衛時,什麼都需自己動手,做多了,便也會了。”

    似是輕松平常的一句話,卻讓姜顏驀地湧上一股子心疼。若是換做旁人也就罷了,可姜顏是親眼見過苻離最驕傲貴氣的模樣的,精致到連腕上都要裝飾上金鑲玉扣子的少年,怎會屈尊去做這般粗活?

    想到此,姜顏輕聲走過去,從背後擁住苻離,將臉埋在他寬闊的肩背上,輕聲道:“讓小苻大人受苦了。”

    兩人身上都殘留著甘冽的酒香,並不難聞。廚房四周昏暗,唯有竈臺裏的火光跳躍,將這對年輕戀人的身形鍍得忽明忽暗。

    沒有了束胸的束縛,苻離可清晰地感受到姜顏貼上自己後背時那柔軟的觸感,安心且令人情動。他深吸一口氣,拉著姜顏的手轉身,剛想將她整個兒抱在懷裏,姜顏卻想起什麼似的忽的掙開了他,一驚一乍道:“險些忘了,我給你準備了賀禮。”

    正廳的旁邊有個小書房,是姜顏平日看書消遣的地方,書櫃、桌椅一應俱全,還有張供人休息的小榻。姜顏將廳中的燈罩燭臺移了過來,讓苻離在榻上坐下,這才從書案上取了一本冊子樣式的東西遞給苻離,大大方方道:“去年我忘了你的生辰,今年你及冠,我是萬不敢忘了。這是我花了好些時日才做好的,送給你啦!”

    還有禮物?

    苻離本想說‘那碗面就足夠了’,但一見姜顏這般興致勃勃的模樣,心中被勾起了幾分好奇,接過那冊子一看——原來是本經折裝的圖本,上面的圖畫生動明麗,約莫是姜顏親筆所繪。

    扉頁上,寫著飄逸的一行行楷:【贈吾此生摯愛。】

    苻離眸色微動,目光在‘此生摯愛’四字上長久停留。直到身側的姜顏催促,他才慢慢地翻開下一頁:流暢的線條,松青、赭黃和赤紅揮灑,畫的是個肉呼呼坐在地上、剛滿周歲的女孩兒。

    “這是……”苻離不解,剛要詢問她畫的是誰家小孩兒,卻見紙頁的左下角落著一行小字:

    【光和七年,姜顏周歲。】

    苻離恍然,原來這圖中畫的小孩兒,是姜顏兒時的模樣。

    他的目光瞬間柔和下來,端詳那垂髫小兒半晌,才指著小姜顏的頭發低低笑道:“你周歲時剃發了?”

    畫中的小女童光著腦袋,唯有額前垂下一綹兒,看著像街邊泥人攤上捏的送財童子似的。見苻離取笑自己,姜顏頗為不服道:“笑我作甚?小孩兒都要剃胎發的,我就不信你兒時不曾剃過。再說了,我早忘了自個兒四歲之前的記憶,這模樣都是從爹娘那兒聽來的。”

    見苻離還在笑,姜顏便捂住自己周歲時的光頭畫像,催促他繼續往後翻。

    第二頁,姜顏兩歲。這會子她剃掉的頭發已經長出來不少了,戴了個虎頭帽子,眼睛晶亮,手中舉著一支風車,似是在蹣跚奔跑。

    第三頁,姜顏三歲。蓮藕人似的小丫頭跌坐在地上,額角臟兮兮的,做嚎啕大哭狀。

    “跌跤了?”苻離問。

    “嗯,為了追一只蝴蝶。”姜顏笑著評判過去的自己,“好傻。”

    苻離卻一點都不覺得傻。他目光染了燭光的暖,拇指輕輕在畫中女孩的眼角拂了拂,似乎想替她擦去眼角的淚水。

    第四頁,姜顏四歲。小小的姑娘紮著雙丫髻,晃蕩著小短腿坐在板凳上,手裏拿著一支毛筆,歪頭撅嘴,眼睛卻望著窗外樹梢上的麻雀,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姜顏自個兒看樂了,指著畫中的女孩兒道:“這是我剛學練字那會兒。聽阿爹說,我那時根本靜不下心學寫字,每每都是胡亂畫兩筆了事。”

    翻到第十五頁,畫中開始出現另一個少年。

    十五歲,畫中的少女捂著腰間的玉,而少年卻昂首挺胸,面無表情地與她對峙。

    十六歲,石橋上的少女手捧著蟹黃月團,與少年並肩而站,頭頂是一片燈海璀璨。

    十七歲,淩霄橋邊並蒂蓮開,定情一吻。

    十八歲,會試過後,禮部門前的官道上煙雨蒙蒙,錦衣衛少年手撐雨傘,與一身儒服的少女比肩而行,紙傘往她的方向傾斜,似是要替她遮擋所有的風雨……

    十九歲……十九歲那頁的紙上並沒有圖畫,是一片空白。

    苻離本看得入神,往事歷歷在目,驀然間翻到一片空白,不由一怔,望著最後一頁道:“這一頁,為何是空的?”

    “你忘了?我還要過三個月才十九呢。”姜顏坐在他身旁,傾身托腮,灑脫一笑道,“而且,即將十九歲的姜顏,就在你眼前啊!”

    苻離心中一動,扭頭望著姜顏,眼波深邃得如同能吞沒人。

    姜顏在他炙熱的目光下泰然自若,慢悠悠道:“我雖從小與你定了婚約,但真正相遇卻是十五歲之後的事,故而將每年的我手繪成冊,這樣也好解你相思之苦。”姜顏大言不慚地說著,挑眉道,“如何,喜歡麼?”

    苻離的喉結動了動,索性用行動回應了她。

    兩人不知是何時吻在一起的,起初姜顏還有些清明,能聽到窗外嗚嗚的風聲和燭芯燃燒的劈啪聲響,但漸漸的,她便在苻離越發炙熱的攻勢中敗下陣來,被順勢壓倒在榻上,只能憑借本能與他唇舌交纏。

    或許是酒濃,又或是情濃,一向自持的苻離似乎失去了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親吻著姜顏的耳垂,又向下逗留在她的頸側。

    姜顏覺察到些許癢意,剛要笑,苻離卻在她頸側輕輕一咬,如同在宣告獵物的所有權。

    那一咬雖然沒用多大力氣,但姜顏仍是一哆嗦,不算疼,卻有一種陌生的感覺遊走在她的四肢百骸,接著沖上頭頂,令她瞬間燒紅了臉。

    姜顏猛然坐起,捂住肩頸處淺淺的齒痕,臉色緋紅喘息道:“苻伯英,你作甚?”

    苻離的眸色不似尋常那般毫無波瀾、目空一切,而是深沈的,熾熱的,夾雜著明顯的情動。這是姜顏所陌生的苻離,從前他便是再動情,也總是保持著幾分清明冷靜,全然不似今夜這般。

    空氣似乎也變得躁動起來,苻離擡臂,輕輕拉下姜顏那只捂住脖子的手,啞聲道:“抱歉,我……”

    他說了一個‘我’字,頓了很久都沒有下文,只是耳尖蒙上淺紅色,眉頭擰得更緊,似是在竭力隱忍著。

    “你怎麼啦?”姜顏擔心他身體不適,湊近些問。

    下一刻,她被苻離緊緊擁住,兩人雙雙倒在狹窄的小榻上。她的後背貼著苻離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略微僵硬的身軀,朦朧間,姜顏隱約明白了苻離的異樣是因何而來。

    “苻離,你看著我。”榻上,姜顏艱難地轉過身子,望著苻離許久,才伸手撫了撫他的臉頰。定了定神,她笑著說,“我本就是個不遵禮教的女子,逾矩失禮之事做了許多,你忘啦?”

    她眼裏映著燭光,也映著苻離的臉龐,笑意坦然,豁達超脫,全然不似方才慌亂。

    苻離呼吸一窒,他知道姜顏這番話是何意思,也知道她在信任什麼。

    苻離想得到她,很想很想,想到心臟都快裂開般難受。理智決堤,他再次垂首捕捉姜顏的唇,由淺嘗輒止到逐漸熱烈,然而當他的手觸到對方的衣裳時,卻又猛然頓住了。

    姜顏茫然地睜開眼,看著苻離俊美的臉。苻離稍稍撐起雙臂,與她保持安全的距離,努力平復紊亂的呼吸,眼裏有顯而易見的憐愛。

    不知過了多久,他低啞的嗓音自上方傳來,道:“無媒之姻,是為茍合。阿顏,我不願委屈你。”

    姜顏一楞,眼睫微顫。半晌,她的眸子彎起,笑道:“你知道我不在意。小苻大人,我也不願委屈了你。”

    “我在意。”苻離吻了吻她的眼睫,倔強道,“讓我抱著你,一會兒就好。”

    兩人面對面躺在狹小的榻上,胸膛抵著胸脯,心跳連著心跳,近到連呼吸都交纏。

    燭臺應該快燃到了底,光線晦暗了不少,可姜顏的眼睛仍是明亮的,仿佛蘊著星辰明月。“生辰快樂,伯英。”

    “嗯。”苻離說,“今天,我很快樂。”

    又過了一會兒,苻離收緊了手臂,低聲道:“今日回府,我同父親稟明了我們的事。”

    姜顏漫不經心問:“何事?”

    苻離垂首吻著她的耳尖,慎重道:“阿顏,我們成親罷。”

    燭臺熄滅,黑暗中,良久的寂靜過後,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輕松傳來。

    “……好。”

    一夜安眠。

    第二日清晨,姜顏在自己的寢房中醒來。昨夜在苻離懷中睡得太過安穩,連什麼時候被他抱回寢房的都不知道,只隱約記得苻離似乎陪她睡了一夜……

    不過,此時他已經走了,多半是回了北鎮撫司。

    還是翰林院輕松,沒事忙的時候整天不入宮也無妨。想到此,姜顏愜意地抻了個懶腰,又抱著被子在床上滾了兩圈。正滾得起勁,忽聞吧嗒一聲,似乎有什麼物件掉到床下去了。

    姜顏聞聲而動,趴在床沿上一看,原來是她昨晚送給苻離的那本畫冊。

    莫非是他忘了帶走?

    如此想著,姜顏伸手拾起那畫冊,仰身躺在床上隨意翻了翻,不由怔楞。

    最後一頁的空白處,多了一張新鮮的圖畫。畫中的女子長發如墨披散,被褥的一角隨意搭在肚子上,正四仰八叉地占據了整張床,睡得正香……或許是夢見了什麼好事,女子於睡夢中勾著唇瓣,笑得憨儍。

    這女子,生的是姜顏的臉,尤其是眉目神態,簡直活靈活現。

    旁邊還有一行熟悉的小字:【弘昌十七年九月二十八夜。】

    不用猜也知道,這風格全然不同的墨寶是出自誰手了。

    “莫非他一晚沒睡,就是在畫這個?”姜顏摸著下巴端詳著最後一頁的自己,啞然笑道,“我睡姿哪有這般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21:18

第八十八章

    這兩日, 姜顏都在琢磨著請辭表該如何寫。

    為官半載, 雖無建樹, 但一想到立刻就要離開翰林院回歸平凡,姜顏又生出幾分不舍,仿佛那些枯燥的編書修史的工作也變得可愛起來。

    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朝堂既是嚴令禁止男女官員之間通婚, 少不得要做個抉擇。

    到了十月中旬,姜顏才將請辭表寫好, 遞交文華殿太子處批示,果不其然被拒絕了。

    “前些日子才肅清了薛家黨羽,朝中已是空缺頗多,實在是不能走人了。我知你與苻離情投意合,這些年一路走來, 也該到成婚的年紀。可半個月後便是母後壽辰,下個月月底又要主持祭天大典,文書、祝詞等諸多事宜,還需姜編修起手置辦才行,交與旁人, 我不放心。”

    文華殿內, 朱文禮將她遞上來的請辭折子合攏放置桌上, 微笑著道,“請辭之事,以後再議。放心,最遲明年立夏, 我定會給你答復。”

    朱文禮倒是會說話,姜顏自然不會傻到朝廷真非自己不可。按以往不成文的規矩,為表朝廷惜才,但凡官員生出辭官退隱之心,朝廷都不會立即同意,而是要再三挽留,如此數回合之後方放行。

    約莫還得磨上一年半載方可成功。

    回家後同苻離說起此事,姜顏還笑著問他:“你說我辭官之後去幹點什麼營生好?莫不是要在應天府賣扇揮墨為生?”

    苻離倚在窗邊拭刀,聞言從雪白的刀刃後擡眼看她,淡然道:“我養不起你?”

    “誰稀罕你養?銀子得是自個兒掙來的,花著才有意思。”姜顏穿著一身圓領的赭石色常服,歪在書房榻上調笑道,“俗言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我若總依傍於你,花你的錢吃你飯,說不定就要受你的氣。可若我有一技傍身,那就不怕你始亂終棄啦!若哪天你真厭棄我,我即刻揣著銀子出門,去找個更年輕的少年郎!”

    “你敢!”苻離欺身恐嚇她。

    姜顏非但不怕,反而挑釁般看著他,“你敢我便敢。”

    挑釁的結果自然就是被壓在榻上狠狠地‘審訊’了一頓。片刻,姜顏捂著被吻到紅腫發麻的嘴唇,半晌沒回過神來,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自從那晚給苻離過了生辰之後,他便越發放肆,‘欺負’起人來簡直輕車熟路,令人招架不住。

    “你這人怎麼這樣?”姜顏摸了摸嘴唇,見沒破皮才放下心來,嘆道,“我同你開玩笑呢。”

    “我知道。”苻離看了她一眼,眸色深沈,嘴角勾著極淡的弧度道,“諒你也不敢。”

    “你既是知道我的心意,還咬我作甚?”很快,姜顏反應過來,“你故意的?”

    她懶洋洋伸手去捶苻離的肩,卻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截住拳頭包在掌心。

    苻離順勢傾身,與她額頭抵著額頭,鼻尖對著鼻尖,清冷深邃的眼眸如幽潭月影,低聲道:“阿顏,我想再見你穿裙裳的樣子。”說罷,他側首,在姜顏唇上落下一吻。

    與方才的熱烈纏綿不同,這一吻更輕柔憐惜,蜻蜓點水般掠過。

    姜顏的心湖被這一吻攪亂了漣漪,‘哎呀’一聲笑道:“皇後壽誕,年底祭天,我幫著禮部忙得腳不沾地,哪有什麼時間穿裙子?”話雖如此,她卻終究不舍得推開苻離,擡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背脊,如同在安撫一只矜貴的大貓。

    就在姜顏忙著準備第二封請辭表時,許久不曾見面的國子監司業岑冀托人來信,請姜顏抽空回國子監一趟,有要事商議。

    姜顏永遠記得岑司業對她的教導之恩,更記得聯名上書時這位老人挺身而出的模樣。她不敢怠慢,待修補撰寫完翰林院中的文書,便啟程去了國子監。

    許久未見,國子監中又來了一批新的少年,望著他們年輕稚氣的臉龐,姜顏總會想起三四年前的自己。

    去博士廳的路上遇見了苻璟,姜顏便順道同他聊了兩句。這個苻家二公子已經十七歲了,生得和苻離一般高,兄弟倆面容亦有七分相似,只是苻璟氣質柔和、眉目含笑,全然不似他兄長那般冷傲強硬……問其學業,苻璟說國子學內班中少有能與他匹敵者,基本能穩住第一,姜顏便連連點頭稱贊,弄得苻璟十分不好意思。

    苻家的人,當真沒有一個庸才。

    如此想著,姜顏推門進了博士廳,岑司業端著一杯苦茶,已經等候在此。

    “學生姜顏,拜見岑司業!”姜顏行了禮,起身笑道,“不知司業叫學生來此,可有要事吩咐?”

    “姜顏,你過來。”岑司業依舊是不茍言笑的模樣,冷著一張臉,可須發明顯花白了許多,精神不似三年前那般矍鑠。待姜顏走進,他才放下蓮心苦茶,問道,“聽馮祭酒說,你近來似乎萌生解綬去職之心,可有其事?”

    “是。”姜顏坦然道,“不過並非立刻辭官,學生會將自己該做的本分做好,再做下一步打算。”

    岑司業的臉色沈了沈:“哼,當初吵著要科舉入仕的是你,才過了半年又鬧著辭官的也是你,如此隨性自由,可當為官之道是兒戲?”

    “司業教訓的是。當初因阮玉一案,學生憤而入仕;又因苻離之情,而萌生歸隱,實在是過於草莽。”這些年來,姜顏已對岑司業的嘴硬心軟司空見慣了,垂首解釋道,“然朝堂規矩嚴苛,學生做此決定,實屬無奈。”

    朔州的戰火,苻離的退學,被迫解除的婚約,祭祀的暗殺,還有幾經生死後與薛家的一場惡戰……這三年半以來,苻離和姜顏經歷了多少坎坷,岑司業是看在眼裏的。

    於公,他理解姜顏的決定;於私,他不願見愛徒泯然眾人。

    半晌,岑司業終是嘆了一聲,道:“隨你去罷。這天下終究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老夫管不著了。”說罷,他示意姜顏跟上,“隨我來。”

    岑司業將姜顏帶去了典籍樓。

    邁上石階,推開古樸厚重的大門,飽經歷史浸潤的翰墨書香撲面而來。再次來到這座巍峨的樓閣,姜顏仍是感慨萬千,無數個科考前的夜晚,她便是在這挑燈夜讀、備戰到天明,這裏的一磚一瓦、一筆一墨,她都了然於心。

    來到最裏層的一間小屋,岑司業在案幾前站定。窗外冬陽斜斜投入,照亮了案幾上的一塊靛藍花布,花布下一團凸起,似乎蓋著什麼物件。

    岑司業示意姜顏揭開花布,姜顏雖滿心疑惑,但還是依言照做。

    靛藍花布揭開的一瞬,揚起的灰塵在淡薄的陽光下閃著金色的碎光,塵埃落定,一只陳舊的書簍呈現眼前。

    姜顏霎時瞪大了眼,呼吸一窒,關於過往的記憶如山呼海嘯般鋪天蓋地而來。她記得這只書簍,也記得書簍上那些斑駁的暗痕是從誰身體裏噴灑出來的鮮血,更記得大同府邊境那輪淒寒的殘月和月光下的刀光劍影……地下古樓遺址坍塌,埋葬了一個少年儒生的夢與生命。

    “說不定這批古物整理出冊,扉頁上便會寫著‘弘昌十四年,監生季平整理編纂’。”

    “我這簍都是千年前所著《風俗錄》和《異人誌》,乃魏晉遺留下來的孤本,決不能丟了!”

    “我走、走不了了……請二位……將書籍帶回……應天府……”

    “告訴馮祭酒……學生季平……不辱使命……”

    回憶與現實交織,書簍中的殘卷碼得整整齊齊,那是三年前,季平用自己的生命護住的魏晉孤本。

    三年過去了,書卷和簍子上的鮮血已經變成了幹涸的暗紅鐵銹色,卻仍觸目驚心。

    姜顏攥緊了手中的藍布,側首道:“司業,這是……”

    “這是季平拼死護住的《風俗錄》和《異人誌》孤本。三年多來,馮祭酒與老夫我、荀司業三人修補了三百余卷從大同府古樓遺址帶回來的殘卷,唯有季平的這三十七卷,我們不敢輕易下手。”

    岑司業負手而立,蒼老清瘦的身軀立在三尺冷淡的冬陽中,就像是一根標桿般孤寂、倔強。他說,“這一簍染血的書、三十七卷孤本,分量太重太重,除了你們那批從朔州廝殺回來的學生,誰也沒有資格動它。可這三年來,魏驚鴻和鄔眠雪成親,苻離棄文從武,季懸殿試落榜後便遊走天涯,程溫……”

    提到程溫的名字時,岑司業搖了搖頭,“思來想去,那六人中唯有官至翰林院的你,能繼承季平遺誌,替他整理好這三十七卷書籍。當然,若是你不願意……”

    “我願意。”姜顏斬釘截鐵道。

    魏晉孤本,世間獨一無二的文墨瑰寶,莫說是主筆,即便是有幸參與修補校註都是一種莫大的榮耀,理應由當世大儒完成才對,為何會交給她這樣一介籍籍無名的刀筆吏?

    似是看出了姜顏的疑慮,岑司業道:“老夫說了,這一簍子染血的書分量太重,除了從朔州的死人堆裏爬出的你們,誰也沒有資格動它。”

    渾濁蒼老的嗓音,卻帶著儒家風骨,擲地有聲。

    姜顏將季平的那簍書帶回了翰林院。修補校註孤本是項大任務,何況這些書對姜顏乃至所有太學生而言意義非凡,若堪對校註完成,少說要一年半載,指不定要耽誤婚期……

    她不知該如何同苻離交代。

    誰知那晚夜談,苻離知道她即將要修補的孤本是季平從隧道裏拼死帶出來的那批時,卻並未生氣,只是眸色沈重了些許。過了許久,他伸手揉了揉姜顏的腦袋道:“好好修補校註,莫急。”

    姜顏知道,對於季平,苻離一直心有愧疚。他許諾了會帶他回去,可帶回的卻只是他的屍首。

    心中一酸,姜顏起身抱住了苻離,竭力用笑顏掩蓋住心中的酸楚,道:“啊呀,小苻大人這般通情達理,我都不適應了。”

    苻離又怎會看不出她是在想方設法寬慰自己?當即心中一軟,攬住她柔軟纖細的腰肢,低聲道,“也不是對誰都這般通情達理的,不過是看在你是我未過門妻子的份上。”

    說罷,他將姜顏張揚明媚的笑臉按入自己懷裏,輕輕摸了摸她的後腦勺。

    “別讓我等太久,阿顏。”他說。

    十一月初,皇後娘娘壽誕,在宮中宴請命婦和大臣女眷,其中包括阮尚書家未婚的三姑娘阮玉。

    按禮,阮玉是庶出,沒資格參加這樣盛大的宴會。但薛家一案後,興許是皇後對阮玉有愧,故而破格邀請她赴宴。

    阮玉大病初愈,加之本就性格內斂軟糯,與周圍那群光鮮亮麗、口若懸河的命婦、貴女們格格不入,只待了一小會兒,便以身體不適為由告退了。

    皇後是知道阮玉身子弱的,並未強加挽留,當即命人賞了她一對鐲子、兩支點翠並南海珍珠等物,並體貼地讓她自行在宮中遊玩閑逛,累了再送她回府。

    阮玉知道姜顏在翰林院任職編修,難得進宮一次,想著順道去看看她才好。誰知宮中格局復雜,三步一閣,十步一樓,宮道交錯,一不小心便迷了方向。

    她性格內向,不太敢同路邊步履匆忙又沈默的太監、宮女們搭訕,便自個兒胡亂摸索著前進。冬天的陽光不算炙熱,但曬久了,腦門上便蒙上了一層虛汗,阮玉隱隱有些心慌,只覺得自己越走越偏,不知到了誰家殿宇,連宴會的絲樂聲都聽不見了。

    面前是狹長的、沒有盡頭的宮道,身後是朱漆大門,檐下‘詹士府’的牌匾在陽光下折射出金燦燦的光,巍峨而肅穆。這會子連宮女和太監都沒了,阮玉徘徊在原地,絞著袖子,不知該繼續往前走,還是鼓足勇氣去這個詹士府中問路……

    正踟躕著,忽聞身後傳來一個溫柔的男聲,帶著些許詫異道:“阮姑娘?”

    這聲音來得突然,阮玉雙肩一顫,下意識回頭,便見以為身穿緋色繡雲雁官袍的年輕男子立在檐下,俊秀的臉上展開一抹溫和的笑意,輕聲問:“在下詹士府程溫。姑娘……可是迷路了?”

    微風拂來,阮玉又想起了那支滾落在自己腳邊的狼毫筆,以及蓮燈之下神色悵惘的俊秀青年。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21:30

第八十九章

    坤寧宮內, 仙樂裊裊, 歌舞飄飄。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從東宮大婚後,張皇後的氣色便比先前紅潤許多, 微霜的兩鬢為她增添了幾分威儀沈穩, 卻並未削減她半分顏色。

    宮婢依次斟酒,張皇後一襲鳳冠禮衣正坐, 儀態萬方。她的目光緩緩掃過下方結伴祝酒的命婦和貴女們,最終落在允王身側的李沈露身上。

    這些時日, 李沈露尖尖的下頜圓潤了不少, 想來是懷有三個月身孕的緣故。她一襲真紅的繡金對襟大衫, 深青織金雲紋霞帔, 頭戴攢花九翟冠, 滿身富貴, 笑起來眼角的小痣嫵媚無比。雖說李沈露是客,是臣婦,但言笑晏晏同周圍的貴婦人和官家娘子交談的模樣,倒有幾分主母的氣度。

    如此喧賓奪主, 皇後自然不甚痛快。她不怒自威, 點了允王妃的名號,道:“近來聞朝堂薛家黨羽之事,本宮頗有感懷。這背靠大樹好乘涼,可若站錯了隊,立於危墻之下, 恐怕背後的那些非但給不了支撐,那天塌了,還會招來滅頂之災……”

    皇後悠悠擡眼,望著李沈露笑道:“允王妃,你說是也不是?”

    旁人聽不懂皇後的弦外之音,李沈露又怎會聽不懂?

    原來皇後娘娘早察覺到她與允王日日進宮侍奉湯藥、討好皇帝,乃是別有用心,故而借此之言來提醒她莫要站錯了隊,莫對不屬於她的東西存有非分之想。

    縱使心中怨恨無比,李沈露面上依舊不露絲毫破綻,朝皇後盈盈一福道:“娘娘說的是,兒臣受教。”

    兩刻鐘後,李沈露陰沈著臉,步履匆忙地走在宮道之上。

    而她身後,不成器的允王朱文煜手持著象牙骨扇追上來,伸手拉住李沈露,問道:“你肚裏懷著呢,當心點!”

    坤寧宮的絲樂聲已經遠去,離了皇後的地盤,李沈露才不情不願地緩下腳步,眉間一蹙,做憂戚狀:“方才在宴上,王爺也聽見了。”

    朱文煜一臉狀況外,心不在焉道:“聽見什麼?”

    “我們這幾個月殿前侍藥,又怎會瞞過坤寧宮和東宮的耳目?想來,皇後娘娘宴上的那番話,是在警告王爺您不要有非分之想呢!”李沈露停住腳步,壓低聲音委屈道,“妾身受委屈不要緊,可王爺是陛下最信任的兒子,也是原來最有望立為太子的皇子,卻因皇後娘娘結交了薛家而迫使朝廷風向倒向您的三弟,使得您與儲君之位失之交臂。眼看近來皇上因薛家一案而有重新廢立的念頭,誰知竟被皇後娘娘一眼看破,遷怒於我們。”

    聽她這般說,朱文煜也有些急了,叉著腰道:“聽愛妃的語氣,本王又要錯失皇儲之位了?”

    朱文煜是一根筋的腦子,遇事易怒焦急,很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李沈露見他焦躁不安,便趁機安撫道:“王爺,皇後娘娘絕不會容忍我們威脅到太子儲君之位的!事到如今,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鋌而走險賭一把……”

    說罷,她以手掩唇,附在朱文煜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

    一個人的欲-望永無止境。從前還是襄城伯府上不受待見的庶女時,李沈露便暗自發誓,有朝一日,定要讓那些欺辱自己的人匍匐在自己腳下。可真到了這一天,李沈露又不再滿足於此了。

    區區一個襄城伯府算得了什麼,她想讓天下人皆臣服在她的裙裾之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

    此刻,翰林院門前。

    程溫在階前石獸旁停了腳步,對身後慢吞吞跟著的阮玉笑道:“阮姑娘,翰林院到了,你要找的人就在裏頭的編修閣中。”

    阮玉細細地‘嗯’了聲,含羞帶怯的眼睛輕輕瞥向一邊,道了聲:“多謝程大人。”

    方才這位叫程溫的年輕少詹士主動提出帶路,阮玉本有些猶疑。不知為何自醒來後,她便對不熟悉的男子心生恐懼,仿佛他們是什麼吃人的洪水妖怪,可奇怪的是,面對程溫時,她這種恐懼又消失不見了,自然而然地便跟著他來了這。

    阮玉心中有股說不清的感覺,朦朦朧朧的,像是霧裏看花。

    正想著,程溫已同翰林院的執勤官打了招呼,說明阮玉的身份,讓他們放她進去。待處理好這些事宜,他才做出一個‘請’的手勢,無聲地鼓勵她進門去。

    怪哉,明明是萍水相逢,他卻細致到這般田地,仿佛兩人是相交了許久的舊相識般。

    阮玉臉頰微燙,那股在陌生人面前的局促感又冒了出來,令她無所適從,只能掩飾般低著頭,小步邁上翰林院的臺階。進門前,她悄悄回頭看了一眼,程溫還站在原地,緋紅繡雲雁的官袍儒雅無比,烏紗官帽下的眼睛始終是含笑的,輕柔的視線中又夾雜著幾分莫名的寥落。

    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才俊,為何眼中總是浸潤著滄桑和悲傷?阮玉趕緊調開視線,那股說不清的朦朧和疑惑又湧上心頭……

    編修閣內,姜顏正用極軟的毛刷沾了稀釋過的堿水,輕輕擦拭古籍書頁上沾染的陳年血跡。見到阮玉小心翼翼地進來,她又驚又喜,忙放下手中的活計道:“阿玉,你怎麼來了?”

    “我入宮赴皇後娘娘壽宴,順便來看看你。”阮玉抿著唇靦腆地笑著,環顧四周道,“阿顏,你這兒好寬敞呀!到處都是書墨味兒。”

    “是麼?怪不得每次回去,苻離都說我像是在墨缸裏泡過一遍似的。”姜顏嘿嘿笑著,舉著兩只沾滿堿水的手道,“你快坐,我讓人給你奉茶。”

    阮玉忙道:“不用啦,我來看看你就走。”

    姜顏已在盆中洗了手,去隔壁房吩咐庶吉士崔惠幫忙煮一壺茶,這才斂裾坐在阮玉對面,問道:“宮裏那麼大,從坤寧宮過來七拐八繞的,你是如何找來翰林院的?”

    “我迷路了。”阮玉不好意思道,“是程溫程公子領著我前的。”

    “程溫?”聽到這個名字,姜顏微微怔楞了一會兒,方岔開話題道,“以後要見我,叫人通傳一聲便是,我會來接你。如今你身子未曾痊愈,走這麼遠不累麼?”

    “有點兒。”這些日子,趙嬤嬤將阮玉養胖了不少,不似剛醒那會骨瘦嶙峋了,雪腮透紅,總算恢復了從前的妙曼。想了想,阮玉細聲細語問,“阿顏,之前……我到底是因何而昏迷?為何我醒來之後,什麼也不記得啦?家中姐妹亦是對我諱莫如深的樣子,總叫我心慌。”

    “又胡思亂想了。不是說了麼,你從樓梯上摔下來,跌破了腦袋。”姜顏道,“過去的事便都過去了,你得往將來看,阿玉。”

    “我怕我忘記什麼重要的東西。”阮玉歪著腦袋,疑惑道,“譬如程溫程公子,我總覺得他面善,卻想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他。”

    姜顏一頓,眼前仿佛又浮現起那只混在一堆吉祥結中的同心結。

    好在崔惠及時進來奉茶,兩人這才止住了這個話題。若阮玉再追問下去,姜顏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十一月中旬,北鎮撫司中傳來消息,薛睿瘡裂感染,突發惡疾,於半夜醜時死於獄中。直到他咽氣的那一刻,薛家的罪孽才真正落下帷幕。

    那天下了雪,姜顏去阮尚書府上見阮玉,氣喘籲籲地告訴她,有個惡貫滿盈的人死了。

    “是嗎?”阮玉懵懵懂懂的,但還是跟著姜顏一同笑了起來,說,“太好了,阿顏。”

    阮玉甚至不知道死的人是誰,也不知道姜顏為何如此開懷。不過,有人記得就行。

    南方的雪飄飄揚揚,掩蓋了一路泥濘和坎坷,滿世界純潔的白,一如阮玉幹凈的、沒有一絲陰霾的笑容。

    十二月初,祭天大典過後,姜顏收到了鄔眠雪從滄州送來的信箋。

    鄔家大小姐在信中說,她已經懷孕了,約莫明年七月分娩。

    念信的時候,苻離披著墨色的披風,正在積雪未消的庭院中給姜顏堆雪人,雪人一男一女,男的手裏拿著一根樹杈當刀,女的手中捧著一片絹紙當書,並肩而站,形態還是一如既往的奇形怪狀。

    不過,好在終於不是堆一套莫名其妙的刀法送她。

    “阿雪說她有孕了,明年七月生產,讓我們到時候去滄州喝滿月酒呢!”姜顏裹著鬥篷站在檐下,為鄔眠雪高興了好一會兒,才嘆道,“不覺時光飛逝,當初他們成婚的畫面還恍如昨日,沒想到一眨眼,連孩子都懷上了……”

    話音未落,只聞庭院中鏟雪的沙沙聲戛然而止。

    姜顏從信箋後擡起一雙眼來,透過階下積了雪的竹葉望去,葉縫切割的光影中,苻離拿著鏟子背對而立,不知在想些什麼。

    “苻離,你怎麼不說話?阿雪和魏驚鴻快有孩子啦,你說我們挑個什麼賀禮寄過去好?”見苻離依舊沒有反應,姜顏揚了揚音調,笑道,“伯英,我喚你呢!”

    錚地一聲,苻離將手中的鏟子往地上一頓,手搭在鏟子柄上,轉過身來看她,面無表情地說:“魏驚鴻何德何能,娶妻生子皆在我之前。”

    又來了!姜顏懶得理他。

    茫茫的一片白中,苻離如刀刃兀立,正色道:“阿顏,我們談談。”

    莫名其妙。姜顏好笑道:“談什麼?這般嚴肅。”

    “談談……我們的孩子。”苻離踏雪而來,烏黑的武靴踩上石階上的薄雪,勢在必得地望著姜顏。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思來想去,只有多生幾個孩子才能贏過魏驚鴻。(說完,立刻回去想未來娃兒的名字)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21:47

第九十章

    屋內, 熏香裊裊,姜顏慵懶地倚在榻上, ‘哎’地舒了口氣, 摸了摸唇上可疑的水漬道,“你就這麼急著成親啊?你且放心,我既是答應要嫁給你,便會努力爭取早日解綬去職。”

    苻離坐在她身側, 除了依舊是衣冠齊整、氣質冷冽的模樣, 仿佛方才將她按在門扉後熱烈親吻的另有其人似的。

    他看著姜顏,頓了頓才低聲問:“你不覺得委屈嗎?”

    “為何要委屈?”

    “你我相識已久, 卻因諸事纏身,我始終給不了你名分。”

    未料他會這麼想, 姜顏楞了楞神, 方啞然失笑道:“我是一個離經叛道之人,‘名分’這個詞,還當真沒有在意過。伯英, 我不委屈,唯獨讓你久等至今, 心中愧疚。”所以, 在上次苻離生辰那夜,她才沒舍得拒絕苻離的渴望。

    只是沒想到, 都那樣了他還能生生忍住。

    反過來想,那也是姜顏最能深切感受到苻離對她的愛意的一晚。愛,不是占有, 而是給予。

    苻離給予了她最大的尊重,從來如此。

    “愛情嘛,自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何來委屈之說。”姜顏笑著,用看透一切的灑脫口吻道,“苻離,我很愛你……你,可知道?”

    聞言,苻離瞳仁微縮,定定地望著姜顏,似是不可置信。

    姜顏是個粗神經,而苻離又是個高冷的鋸嘴葫蘆,故而兩人相戀這些年,卻是極少將情啊愛啊的字眼掛在嘴邊,如此坦誠地說‘我很愛你’,怕還是千古以來頭一遭。

    這份愛意,苻離欣然領受,並在行動上狠狠地‘疼愛’了她一番。

    祭天大典一過,時間仿佛變得寂靜起來,雪落無聲。難得休朝一日,姜顏和苻離在屋裏窩了一天,雪落時看雪,雪停時便看對方,那滿世界柔軟的白,就像是一場寂美的白頭之約。

    再過幾天便是除夕,按慣例年關休朝七日。這七日對旁人來說,是難得的清閑時刻,但對姜顏來說,則成了不尷不尬的假期。

    七天,根本不足以讓她往返應天府和兗州兩地,莫非今年只能留在應天府過年了?

    正愁著,夜裏苻離又翻墻進來——這人仗著身手好,從來不肯規規矩矩地從正門入,多半也是怕別人瞧見他與姜顏關系好,而給她惹上是非罷。

    “明日,你來上朝。”進了姜顏書房,苻離順手將刀放在案幾上,如此對她說道。

    姜顏不知道他又唱的哪一出。這些時日她正忙著修補古籍和抄錄校註,整日泡在藥水和書海裏,加之翰林院近日清閑,文書工作亦可在家中完成,故而若非必要,姜顏才懶得冒著嚴寒去宮裏點卯呢。

    思及此,她筆走龍蛇,只是掀起眼皮看了苻離一眼,笑問道:“為何?天冷,我懶得入宮。”

    “你來便知道。”見姜顏興趣索然,苻離難得花心思賣了個關子,附在她耳邊低聲道,“有驚喜。”

    直到第二日上朝,六科給事中宣布新的吏部左侍郎上任時,姜顏才知道苻離所說的‘驚喜’是什麼。

    新的吏部左侍郎姓姜,名韞川,兗州人士,光和七年的狀元郎……

    亦是,姜顏的父親。

    望著前方三品文官的行列中,父親那熟悉而又修長的身影,姜顏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一家人可團聚於應天府中,憂的是阿爹一向不願卷入朝堂爭鬥,此番重回朝中,不知會否有違他的初衷。

    可她知道,阿爹同意受詔前來應天府,多半是擔心她。

    下朝後,姜韞川還需前往太子處謝恩,姜顏便先一步出了宮門,苻離已等候在門外,挺拔的身形映著紅墻殘雪,宛若畫中走出來的少年將軍。

    “好你個苻離,你何時知道阿爹要來應天府的?”姜顏快步走過去,眉眼中是掩飾不住的笑意,“竟然還賣關子,學會使壞了!”

    “我也是昨日才知道。”苻離也笑了,笑意淺淺地掛在涼薄的唇畔,“太子命我去渡口接你爹上任。”

    “我娘也來了?”

    “來了。”

    “你接我爹入宮,他可曾問你什麼?”姜顏一想到苻離與自家爹娘同行的畫面,就忍不住好笑,也不知這嶽丈和女婿見面時,是怎樣一番別扭的光景。

    苻離一本正經的說著胡話:“你爹問我們何時成親。”

    “少來!”姜顏並不上當,狐疑道,“我爹才舍不得我那麼快嫁給你的,休得騙我。”

    見糊弄不了她,苻離才低低笑了聲,官帽下的雙眸映著殘雪,道:“他只問你過得好不好。”

    這話才是阿爹的風格。姜顏心中一暖,調笑道:“回去我便告訴阿爹,有小苻大人的照料,我過得很好。”

    新官上任,交接事宜繁多,故而姜顏在小院內等到天黑,才等到結伴而來的阿爹阿娘。

    “您今日剛入京上任,應該還未來得及分配府邸,不如先在我這兒住下罷。”在父母面前,姜顏又變成了咋咋呼呼小姑娘的模樣,一邊給二老沏了熱茶,一邊眨著眼熱絡道。

    “朝中最忌結黨營私,便是父子同朝為官,也不能共住一檐,這是規矩。”姜韞川呷了一口茶水,贊道,“阿顏有出息了,連茶水都比青陽縣的要好。”

    姜顏將炭盆往姜夫人身邊挪了挪,又給她拿了個手爐取暖,這才擺擺手道:“您就別打趣我了!這一路走來,純屬是我氣運好的緣故,有貴人多方相助,才平安走到今日。”

    “薛家之事,我已有耳聞。”姜韞川吹著茶末道,“你有貴人相助,是因為你所處的是正義的一方,浩氣凜然者,從來都不會孤軍奮戰。”

    “別說我了,阿爹,說說你為何應了太子之詔來京罷?”姜顏坐在姜韞川對面,好奇中夾雜著一絲不明顯的擔憂,問道,“您好不容才退出朝堂的泥潭,為何又決心回來了?”

    姜韞川笑了聲,意味深長道:“吾兒尚且沖鋒在前,為父又怎可龜縮於後?”

    “你爹就是擔心你。”一旁,姜夫人用帕子輕輕按壓掉唇角的茶漬,含笑道,“他呀,一想到將來你要嫁去與兗州相隔千裏的應天府,便難受得睡不著覺,常半夜起來嘆氣呢。”

    “娘子!”被揭穿了心事,姜韞川幹咳一聲,有些無奈地望著自家夫人搖頭。

    一提起這個,姜顏便有萬千話語要說,挑挑揀揀,最後她如實稟告道:“阿爹,阿娘,我打算明年辭官,與苻離成親。”

    “噗……咳咳!”姜韞川險些一口茶水嗆出,那股‘女大不中留’的惆悵又蒙上心頭,半晌不知該說什麼好。

    “你這住處不錯。”姜韞川試圖岔開這個令人惆悵的話題。

    “阿爹,我知道你聽見我的話了!”姜顏伸手越過小桌,拉了拉姜韞川的袖子,好笑道,“我以為‘岔開話頭’這般幼稚的事,只有苻離才做得出來呢。”

    姜夫人在一旁勸解道:“阿顏不小了,這個決定,想必是她經過深思熟慮才做出來的,夫君又何必刁難?”

    “怎的是我刁難?”姜韞川捏了捏唇上的短髭,漫不經心道,“我養育吾兒近二十年,卻被一個毛頭小子半塊玉誆走了,為父自然不甘心。”

    “那玉不是您給我應下的嗎?”姜顏小聲嘀咕。

    “……”姜韞川無言以對。許久,他放下茶盞嘆道,“阿顏,讓他自己來同為父談罷。婚姻大事,成家立業,總歸是男子擔當多些的,沒理由讓你受苦。”

    姜顏便知此事父親是應承了,不由心中歡喜,脆生生道了聲‘是’。

    除夕,今年最後一次朝會,明日開始,朝堂休朝七日。

    姜韞川提出大年初三請苻離來姜家的侍郎府上一聚,商議來年的婚事,也算是最後一次試探準女婿的能力。散朝後,姜顏去了北鎮撫司,向苻離告知了此事。

    苻離自然應允,連連問了姜顏許多關於姜家爹娘喜好的問題,直到胸有成竹,兩人才依依分別。

    可這場家宴,終究沒來得及舉行,朝中已是風雲突變。

    除夕夜晚,皇帝因服食丹藥過量而猝然昏厥,口吐鮮血,危在旦夕。

    大年初二夜,亥時,萬籟俱靜時,姜顏宅中的大門被人敲響,突兀的敲門聲打破了夜的沈靜。

    姜顏匆匆披衣起床,頂著如刀削的夜風前去開門,來的人原是宮中司禮監太監。

    “聖上有令,命翰林院修纂即刻入宮,禦前聽命,不得延誤!”司禮監的兩名太監提著琉璃燈,一左一右站立,朝姜顏道,“請罷,姜編修。”

    這麼晚了入宮聽命?

    姜顏心中一咯噔,渾身熱血猶如凍結,從頭涼到了腳跟。按捺心中的不詳之感,姜顏問道:“請問公公,皇上是詔見百官,還是單獨詔見翰林院?”

    “這個……大人去了便知。”太監口風緊得很,並不多言。

    姜顏不自覺攥緊了身上裹著的鬥篷,平靜道:“下官衣衫淩亂,貿然進宮是為不敬。還請兩位公公進屋稍候片刻,容我換上官服再來。”

    “還請姜編修快些。”司禮監太監板著一張白皙陰柔的臉,說話間已擡腳進了院門,尖聲尖氣道,“咱家也是奉命行事,若是耽擱了要事,可是要掉腦袋的。”

    姜顏笑著說了聲‘好’,攏緊衣裳轉身的一瞬,她嘴角慣有的笑意淡去,沈沈的目光隱在凜冽的夜色中,加快步伐朝廂房走去。

    推開門進去,卻被屋中一道修長的黑影嚇到。

    “是我。”苻離從陰影中走去,暴露在搖曳的燈火之中。隔街相對,他應是聽到姜顏這邊的動靜而趕過來的。大概是來得匆忙,他竟是只穿了單薄的中衣,連鬥篷都沒來得及披上,拉住姜顏的手壓低聲音問,“深夜詔你進宮,怕有危險。”

    見他聽到了太監的話,姜顏迅速掩好門,順手拿起木架上掛著的狐裘給苻離披上。

    她的神情是難得的緊張:“皇上病重,而翰林院是專門為天子起草詔書的地方。他此番病危,卻並非光明正大詔告百官前去聽命,而是秘密宣召翰林院,怕是要……”

    “更改遺詔。”苻離目光一寒,一字一句道,“另立新君。”

    作者有話要說: 姜爹:苻大公子,升官了嗎?年薪多少?有房子嗎?幾進幾出?聘禮備好了?何時成婚?何時計劃要孩子?生幾個?奶粉錢、學費可備好了?將來去哪讀書?科考還是武舉?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21:59

第九十一章

    黑窟窿咚的夜, 星辰黯淡,冷月無光,黛藍的夜空鑲嵌著墨色的殿宇輪廓,巍峨的宮門沈默地聳立在蒼穹之下, 像是一張巨獸的嘴, 吞吐著黑暗和朔風。

    在宮門前落了轎,姜顏才發現旁邊還停了幾頂軟轎,想必是翰林院其他幾位大學士的轎子。剛要定睛看上兩眼,那提著琉璃燈盞的太監立刻用身子格擋她的視線,陰陽怪氣道:“走罷, 姜編修。”

    從側門入,琉璃燈的光在風中顫巍巍的, 晃得人心慌,狹長的宮道顯得格外漫長。

    “待會兒入了宮, 皇帝讓你寫什麼你只照做便是, 千萬莫要強行進諫,以免招來殺身之禍。”臨行前,苻離的叮囑猶在耳畔, “天子詔令,由翰林院起草後須得大學士代為蓋章方能生效,生效前的這段時辰, 我來想辦法應對……切記,莫要強出頭,一切有我!”

    入了乾清門, 便是天子寢宮。剛踏上石階入殿,姜顏便覺出了這裏氣氛的不同尋常——殿中雖是燈火通明,卻無一位宮婢內侍,殿前沈默站立的是一群十分面生的男人,皆是褐衫皂靴,穿著打扮既不像錦衣衛也不像禁軍,倒像是東廠門下的番子。

    看這陣仗,姜顏便知自己猜對了,皇帝多半是要廢儲另立。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拖延時間。想到這,姜顏腳步一個踉蹌,‘哎喲’一聲險些跌倒。身旁的太監下意識扶住她,放低聲音道:“姜編修,天黑,您看著點路。”

    姜顏捂著腳踝,像是真崴了腳似的皺起眉,直吸氣道:“公公,我好像扭到腳了。”

    “傷的是腳倒無妨,只要手還能寫字便成。”那太監板著一副棺材臉,皮笑肉不笑道,“事情緊急,少不得要委屈姜編修先去幹正事兒,待事情辦好,咱家自會給您請太醫診治。”

    說罷,他一揮手,階上立侍的番子便按著刀下來,示意姜顏入殿聽命。

    拖延時間的策略並未成功,姜顏只好跛著腳緩緩地踱入空蕩奢靡的寢宮之中。

    明黃的帷幔鼓動,燭臺長明,苻首輔領著五名翰林大學士已經跪於殿中聽命,而帷幔內,依稀可以看到龍床之上枯瘦如柴的天子仰面躺著,似乎呼吸不暢,胸腔中時不時發出破碎的呵呵之聲。

    而龍榻旁,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乃是允王朱文煜。

    姜顏跪在靠門的位置,朔風凜冽,她卻只穿著單薄的官服,一雙手也不知是冷的還是緊張的緣故,僵得幾乎伸展不開。

    東廠的太監搬來了書案,又將筆墨和帛書置於案幾上,殿內靜得像是一座墳塚,老皇帝的殘喘之聲和鬼嚎並無兩樣。

    姜顏濯手,慢慢地研墨,眼睛余光偷偷瞥向門外,希望能有人及時趕到,制止這場名不正言不順的廢儲風波……

    驀地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打破沈寂,老皇帝似乎嘔了血,不稍片刻,紗簾被人撩開,露出朱文煜狷狂油膩的臉來。

    他掃視殿中跪拜的群臣,面色晦暗不明,沈沈道:“父皇有令,請諸位卿家恭聽遺詔……”

    “允王殿下,這不妥罷?”說話的是文淵閣大學士韓西。這位清瘦的文臣擡頭拱手,直言反對道,“既是遺詔,便應讓百官門外旁證,太子和皇後立侍左右才行,焉有如此草草了事之理?”

    朱文煜的臉色霎時變了,冷冷道:“韓大人,這是父皇之令,你要抗旨嗎!”

    可惜翰林院中不盡然是傻子,允王這般急功近利,明眼人都能看出古怪來。韓西梗著脖子,直言道:“名不正言不順,便是天子之令,臣亦難從命!”

    “好……好!都這個時候了,你們還要來氣父皇!”朱文煜眉毛倒豎,咬著牙道,“來人!”

    門外候著的番子立即閃身進門,朱文煜厲聲道:“文淵閣學士韓西公然抗旨不遵,押下去嚴刑拷問!其他人等再有異言,他便是下場!”

    “慢著。”最前端,苻恪悠悠起身,負手朝榻上道,“陛下,私用酷刑非明君所為,還望陛下三思。”

    “苻首輔,連你也要同本王作對?”朱文煜道,“父皇病重,你身為百官之首,怎可帶頭抗命?”

    “並非臣在抗命,只是不明不白之事,臣不能去做。”苻恪沒有理會朱文煜,只是望著明黃帷幔後躺著的人,言辭不卑不亢,“臣請問,陛下想立何詔言?”

    長久的沈默。

    朱文煜抖著腳,按捺不住了,一把掀開簾子道:“父皇!”

    帷幔飄飛,就那麼一瞬,姜顏看清楚了龍床之上躺著的皇帝的臉。

    那是怎樣一張可憐又可怖的臉?幹瘦如柴,皺紋遍布,花白的頭發如同打了霜的枯草一般,寥落地覆在凹陷的面容兩旁。他的皮膚已成了中毒頗深的青紫色,嘴唇卻紅得發黑,雙目鼓出如魚,若非胸膛還在急促起伏,姜顏險些將他認成一具幹屍!

    堂堂一國天子,竟淪落成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大限之期將至矣!

    帷幔落下,老皇帝艱難地張了張嘴,帶著‘咯咯’的雜音暗啞道:“老三……結黨……營私,縱容……外戚,今日起……廢……其太子……之位,另立……允王……”

    因殿內安靜,盡管這聲音弱到一掐即斷,但所有人還是聽清了。

    朱文煜瞪了楞神的姜顏一眼,陰郁道:“還不寫?”

    姜顏回神,潤了潤筆,心想為今之計,也只有在正文前多寫幾句廢話拖延拖延時間了。

    誰知一句‘朕染疾不起’還未寫完,便聽見殿外有腳步聲沈穩靠近,接著,有番子匆匆來報:“殿下,太子和北鎮撫司的人來了!”

    聞言,姜顏筆尖一頓,一顆心總算放回肚裏,長松了一口氣。

    朱文煜的神色明顯變了變,焦慮起來,催促姜顏和大學士們道:“快寫!”又喝令東廠道,“就說病重,不方便見太子!”

    “二皇兄何意?既是父皇龍體欠安,我這做太子的,便更要服侍左右了。”說話間,朱文禮一身深紫色的圓領常服跨入殿門,迎著燈火朝朱文煜淺淺一笑。

    而他身後,跟著蔡岐和苻離及錦衣衛眾人。

    見狀,東廠番子下意識拔刀圍攏,而苻離等人亦是擺出防備的姿勢,雙方對峙,誰也不肯讓誰。

    “太子,你身為東宮儲君,怎可縱容外臣帶刀入殿?”朱文煜倒打一耙,喝道,“你這是要造反嗎!”

    朱文禮不疾不徐地掃視周圍拔刀的番子一眼,溫聲道:“我既是東宮太子,便要負責宮內安全,夜巡乃是常態,只是如今這情況,帶刀入殿意圖造反的,怕是另有其人呢。”

    朱文煜啞口無言。

    氣氛一觸即發之際,龍床上的老皇帝顫巍巍伸了伸手,拼盡全力道:“立……允王……”

    朱文禮聽到了這三個字,原本溫和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淒涼。他望向帷幔之後,復雜的神色中夾雜著幾分說不清的悲哀,不知在想什麼。

    姜顏簡直想不明白,這皇帝到底在盤算什麼?允王暴虐貪玩,而太子一向兢兢業業,他為何非得棄太子而選允王?

    “聽見了嗎?你們聽見了嗎?”朱文煜綻開一個扭曲的笑,瘋狂道,“每日端湯送藥的是本王!本王才是最孝順的,父皇要立本王為儲君你們聽見了麼!快寫,你們快動筆寫詔書啊!”

    沒有人動。

    “反了!都反了!”朱文煜道,“待我即位後就殺了你們!一個也別想逃!”

    “允王,天子尚在,你卻大談什麼‘即位’之事,豈非在詛咒陛下?”蔡岐按刀道,“何況你身為王爺,還揚言斬殺重臣,就憑這兩點便可褫奪你親王封號,降為庶人!”

    朱文煜雙目通紅,滿身暴躁之氣。按照李沈露的吩咐,今夜的部署應是十分周密才對,翰林院的人都是東廠親自監送過來的,不可能中途接觸旁人,且一路上的守衛也都換成了可靠的……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

    他越想越氣,越想越不甘心,氣急敗壞道:“來人,將這些逆賊拿下,即刻伏法!”

    東廠番子團團圍上,卻顧及蔡岐和苻離等錦衣衛高手不敢貿然向前。人群中央,朱文禮挺身而立,緩緩道:“二皇兄能用的東廠番子,不過數百人,其中不乏有錦衣衛借調過去的人手,二皇兄確定要與我手足相殘、血濺階前?論身份,我為嫡,你為庶;論今日之事,我是救駕,你是挾天子篡改遺詔……誰是逆賊,一目了然。”

    朱文煜渾身發抖,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此時李沈露不在,他咬牙半晌,只能猛地回頭看向床上,哀求道:“父皇!”

    老皇帝呼吸微弱,已然說不出話來了,自然無法回應他。

    “蔡撫使,將二皇兄‘請’出去。苻離,清場。”說罷,朱文禮踱入殿中,眼中倒映著跳躍的燭火,低聲道,“眾卿先請退下,我要同父皇好生談談。”

    一場鬧劇,虛驚一場,姜顏出門的時候感覺仿佛做了一個荒誕的夢境。她從未見過這般昏聵的皇帝、這般無用的陰謀者,天還未大亮,一切便塵埃落定。

    苻離要忙著收拾那幾十名東廠番子,只是在姜顏出門前解下鬥篷給她披上,道了聲‘回家等我’,便轉身跟進錦衣衛的行列。

    允王有皇帝的庇佑,北鎮撫司暫時無權審問他,但要撬開這批番子的嘴,卻是十分容易的。

    身上的鬥篷暖暖的,帶著苻離的體溫,姜顏深吸了一口淩晨的涼氣,四肢百骸在鬥篷余溫的包裹下漸漸回暖,身輕無比。

    但願這是最後一場風波,往後余生,皆可福泰安康。

    而殿內,朱文禮將案幾旁的燭臺挪近了些許,方便他照亮老皇帝衰敗的臉龐。

    他曾經仰望的那個男人,終究是如山般崩塌了,敗得一塌糊塗。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為何他到了行將就木的時刻,卻依然不肯正眼看自己的一眼?

    自哀到了極點,心情反而平靜了。

    “父皇,從小到大,我努力學習詩書,讀治國之道,練習騎射,可直到今日我才徹底明白……”朱文禮跪坐在老皇帝榻邊,自嘲般道,“原來我做了那麼多,也比不上二皇兄什麼都不做。”

    畢竟,劉貴妃才是父皇最愛的女人;朱文煜,才是他最愛的女人的孩子。

    老皇帝瞪大渾濁的眼,指尖動了動,似乎有什麼話要說。朱文禮只是平靜地看著,擡起袖子擦了擦皇帝眼角流出來的濃淚,道:“想明白了,也便釋懷了。我不再奢望您的認可,但既是擔起了天下社稷之責任,我便絕不將江山拱手讓於庸人之輩。”

    說罷,一滴淚奪眶而出,劃過他微微顫抖的下巴。

    太子殿下扯了扯嘴角,怕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那笑容中夾雜了幾分自嘲,幾分苦澀。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22:11

第九十二章

    二十多年前,當今天子還未登上帝位, 只是眾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賢王, 春日宮宴, 遇教坊司美人劉氏,一見傾心,不顧劉氏身份卑微執意去其賤籍,為劉氏案翻案,並將她納為側妃, 次年便生下第二子朱文煜。

    十九年前,賢王在定國公輔佐下登基,劉氏從嬪位一路晉升到貴妃之位, 最風光之時幾乎與皇後平起平坐。之後沒有兩年,皇帝竟妄圖立劉貴妃之子朱文煜為儲, 未果,迫於群臣進諫的壓力改立皇後之子朱文禮為東宮太子。

    朱文禮知道自己不受父皇待見,卻未曾想到臨死之際, 父皇心心念念的依然是自己那個不成器的二皇兄。

    夜色越發深沈,更漏聲聲, 朱文禮望著榻上行將就木的皇帝,輕聲道:“這萬裏江山的擔子太重了,二皇兄承受不起, 您若是真的愛他,便不該讓他坐上金鑾殿上那孤家寡人的位置。更何況,二皇兄日日在您跟前侍奉湯藥, 又招納術士為您煉丹,您是否想過丹藥的劑量出現問題,興許與他有關?”

    皇帝渾濁的眼睛只是直勾勾的望著帳頂,幹枯的眼皮顫了顫,嘴唇微抖,卻沒有出聲。

    “原來,您一直都知道二皇兄在您的丹藥中動了手腳。”頓了頓,朱文禮的目光變得悲憫起來,復雜道,“您竟是……疼愛他至此。”

    老皇帝的喉結從薄薄的幹皮下凸起,上下滾動一番,如涸澤之魚張開嘴,嘴唇蠕動,發出細微的氣音,似乎在說著什麼。

    朱文禮附耳過去,聽到他氣若遊絲地說:“朕只是,將……原本就……屬於……他的東西……還給他……”

    原以為自己早看開一切,不在意得失,可聽到皇帝的這句話時,他的心仍是如刀絞般難受,幾欲喘不過氣來。

    “原本就屬於他的東西……”朱文禮重復著這句話,眼眶漸漸泛起了濕紅。

    他維持這附耳的姿勢沒動,直到耳畔的呼吸聲漸漸衰竭、停止,直到老皇帝枯睜的眼睛漸漸閉合,頭無力地歪向一邊……朱文禮眼眶中的淚水才抑制不住地滑落下來。

    皇後和太子妃趕到時,只看到空蕩的大殿內燈火寂寥,明黃的帷幔如招魂幡滾動,而朱文禮雙肩顫抖,似是挽留什麼般攥著皇帝變得冰冷的枯手,哽聲道:“兒臣究竟做錯了什麼,父皇?為何直到這一刻,您仍是要字字如刀,傷我至此?”

    父子冷淡二十余年,直到此時,朱文禮才有機會像個普通孩子一樣牽一牽父親的手,盡管這個父親只是視他為工具、為恥辱。

    “皇上駕崩……”張皇後長發披散,怔怔地望著殿內,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吩咐道,“鳴喪鐘。”待到最後一個字落下,眼淚也隨之下來。

    二十余年的夫妻情分,二十余年的相看兩生厭,終是走到了盡頭。

    在內侍一聲高過一聲的‘皇上駕崩’聲中,鄔蘇月悄聲走過去,跪在朱文禮身側,輕輕將朱文禮緊攥的手掰開。她沒有說話,只是無聲地陪伴朱文禮,直到天明。

    喪鐘長鳴,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靜。

    西方的夜仍然如墨般濃重,而東方已是一線微白,曠遠的應天府城郭之中,平民披衣駐足,望向皇宮喪鐘傳來的方向;而文武百官及京中小吏則換上官服,叩首流涕……

    國中大喪,休朝一月。

    國喪之中,不需上朝,姜顏便告假同爹娘去了一趟臨洮府,拜見外祖父陸雲笙。自從朔州一別後,雖然姜顏每年與陸老保持書信往來,但像這樣全家出動探親的,還是頭一遭,不免有些緊張。

    原本苻離要護送他們北上,無奈先帝喪期,除了喪事、出殯等諸多事宜需要錦衣衛操辦把守之外,還需負責扶持新帝登基、肩負穩固朝堂之重任,實在是抽不開身,故而只得作罷。

    幾經顛簸到了臨洮府陸家門外,姜夫人倒是比姜顏更緊張,袖中的十指一直絞在一起,時不時詢問姜顏和姜韞川是否有失儀之處,直至確定萬無一失了,方叩響陸府的大門。

    果不其然被拒之門外。

    還好姜顏早有準備,想了個迂回的法子,對前來開門的陸家子弟道:“勞煩小兄弟通傳陸老一聲,就說應天府翰林院編修姜顏奉旨修補大同府遺址書卷,前來請教陸老,盼求一見!”

    一聽是翰林院的人,陸家子弟打量著身穿襖裙的姜顏,將信將疑道:“還請閣下稍等片刻。”

    那年少的陸家子弟進門通傳,不稍片刻又領命回來,開門道:“先生同意了,請閣下隨我移步雅廳。”

    姜夫人大喜過望,忙與夫君邁步跟上,誰知連臺階都沒跨上,又被攔在門外。那陸家子弟與陸老如出一轍的古板,橫手攔住夫妻倆的去路,肅然道:“先生說了,只接待姜編修一人,還請二位止步!”

    “這……”姜夫人剛浮上的笑意化作擔憂,側首望了姜韞川一眼。

    姜韞川反手握住她的指尖,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操之過急。

    “阿娘,你隨阿爹先去馬車上避避寒,我先去探探外祖父的口風。”說罷,姜顏捧著書匣,笑著進了陸家的宅邸。

    陸老門生眾多,故而府中設有寬敞的書館廳堂,進去可聞書聲瑯瑯。拐過假山池沼,穿過回廊,便到了待客的正廳,陸老須撐著拐杖坐於主席,雖須發皆白,卻仍精神矍鑠,見到姜顏的第一句便是哼了聲,不怒自威道:“好好的姑娘家,學什麼男子入朝為官?多半又是姜家豎子的主意。”

    “這您可冤枉阿爹了,入仕是我自己的選擇。”姜顏捧著書匣躬身,朗聲笑道,“學生姜顏,拜見陸老!”

    陸雲笙面色稍霽,示意她起來,問道:“大同府出土的那批古籍,是你在修復?”

    姜顏對答道:“承蒙國子監岑冀、荀靖二位司業厚愛,《異人誌》和《風俗錄》三十七卷,由學生整理修復,並批註成冊。”

    陸雲笙胡須動了動,似乎又要說她‘拋頭露面、不守規矩’了。然而沈默了半晌,他終是威儀道:“給老夫瞧瞧。”

    姜顏自然雙手奉上。

    陸雲笙粗略地翻看了兩眼,不置可否,只拿出當世大儒的氣魄來,指點道:“先人的諸多言辭,與當世不同,不可妄自推測而草草批註,否則便是貽誤後人。”說著,他伸指點了點書中的某頁,沈聲道,“這幾處不妥,老夫先給你查看一番,圈出存疑之處,你後日再來取回修正。”

    對待學問,陸雲笙一向是秉公無私的,姜顏受教,忙道謝。

    府中的學生前來奉茶,又悄聲退出。室內茶香裊裊,姜顏小心翼翼的瞄了眼外祖父的神色,笑著開口道:“其實此次除了我以外,還有兩人也……”

    “不見。”陸雲笙的視線不曾離開書本,固執地打斷姜顏的話,“再替那不孝女和豎子說話,老夫便連你也一同趕出陸府。”

    “您老教訓的是!那陸寶苓也太不像話了,堂堂閨閣女子,名門之後,居然和她真心相愛的男子私奔了!”姜顏摸清了陸老的倔驢脾氣,便順著他斥道,“私奔也就罷了,姜韞川那豎子竟然還中了狀元,為官清廉剛正,深受民眾愛戴!那陸寶苓與姜韞川琴瑟和鳴,連半分委屈也不曾受過!蒼天無眼,竟讓他們如此逍遙快活,實在太不像話了!”

    “住口。”陸雲笙正色道,“你爹娘的名字,豈是你這後輩能直呼的?”

    “學生替您教訓那‘豎子’呢!太不像話了,您不見他們是應該的。”說著,姜顏望向門外的天色,故意拖長語調道,“不過您放心,外面春寒料峭,滴水成冰,便讓他們在風中凍個半天一夜的,給您消消氣才好。”

    陸老翻書頁的手一頓。

    “臨洮府真冷啊,這天色是要下雪呢!”姜顏憋著笑,不住打量著陸老的神色,故意用他能聽到的語調道,“我說讓他們多穿兩件,阿娘非是不聽,唯恐衣裳累贅,失了陸家人的顏面……”

    “她這會兒想起自個兒是陸家人了?讓他們回去,別杵在門口丟人現眼。”陸老被她吵得著實看不下去了,重重放下書卷,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半晌才硬聲道,“後天,你和他們一起來。”

    “是!”姜顏喜笑顏開,一副陰謀得逞的狡黠樣。

    陸雲笙何嘗又不知道她是在激自己?只是倔了二十年,門生滿天下,卻無一人可承歡膝下,終究是有些寂寥的。

    “外祖父!”姜顏重新施禮,因太過開心一時嘴快,說道,“您這嘴硬心軟的性格,倒是像極了您將來的外孫女婿!”

    “你定親了?”陸老準確地抓住了關鍵,當即擡首,一個眼刀甩來。

    “……”姜顏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哼,豎子!你就這點誌向。”陸老的臉又倏地冷下來,道,“出去。”

    於是姜顏被趕出來了,在陸府門外和姜家爹娘面面相覷。

    好在陸老並未真正生氣,第三日依舊接見了姜顏一家,雖席間無話,但好歹比之前十數年不曾見面要冰釋許多了。

    闊別多年再次見到父親,陸寶苓情難自禁,悄悄抹了兩次眼淚,陸雲笙見之,瞥眼冷聲道:“老夫還健在,好好的,哭甚?用膳。”

    望著面前食案上的菜肴,每樣都是自己兒時最愛的菜式,陸寶苓又紅了眼眶,起身再拜,長跪不起。

    離開陸府已是七日之後。姜顏和姜韞川皆是朝中官員,須得回京為先帝靈柩送行,順便準備新帝的登基大典,便辭別了陸老,趕回應天府中。

    二月初一,芳菲初綻,姜顏風塵仆仆地推開長安街對面的千戶府大門,朝正在院中練武的錦衣衛大人道:“伯英,我回來了!”

    苻離手刀回身,眼眸中的清冷被她的笑顏暖化,仿佛連世界都亮堂起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22:23

第九十三章

    二月二十, 朱文禮登基為新帝, 改年號為元順。

    同月, 督察院左僉都禦史程溫上書彈劾司禮監利用丹藥謀害先帝, 很快,錦衣衛提審司禮監涉案太監,牽連出幕後主使, 這下允王府和司禮監東窗事發,皆是卷入謀害先帝的洪流之中。

    三月初, 新帝下詔:允王朱文煜因大肆招納方士, 致使先帝服侍過量丹藥而暴斃,且挾令先帝篡改遺詔, 德性盡失,本該廢為庶人, 然新帝念其多年手足情分,只將其降為郡王, 流放贛州;其妻王妃李氏,以旁門左道蠱惑聖心,犯了謀逆大罪, 按律當是死罪,念其身懷六甲, 故貶為庶人, 與允王一同發配贛州清露寺苦修,每日需誦經贖罪,非赦, 不得出寺半步。

    監送允王和李沈露出城南下的,恰巧是苻離和程溫。

    “貶為庶人……呵呵!”允王府內,李沈露一身粗布衣裳,挺著七個多月的孕肚,面色蒼白地望著院中來來往往貼封條的錦衣衛,忽的一笑,微紅著眼睛道,“苻離,程溫……數年同窗情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使得你們連孕婦也不放過,非要趕盡殺絕至此!”

    李沈露天生一張我見猶憐的臉,此時不施粉黛,倒更添幾分病態的美。可誰又知道就是這樣一個弱柳扶風似的女子,竟心如蛇蠍,不惜踩著眾人的鮮血上位。

    “錦衣衛只是奉旨行事,但經過我手的案子,不會有一樁是冤案。”苻離面色不變,甚至連多一句口舌都不願同她說,只道,“走到如今這一步,皆是你自作自受。”

    說完,他朝一旁沈默的程溫輕輕點頭示意,便按刀離去。

    枝頭殘紅飄下,落在地上,像是一滴嫣紅的血。而枝頭下,一身緋紅官袍的程溫孤身挺立,淡然的目光落在前方,不知是在欣賞李沈露的狼狽,還是在望著她身後的長廊走神。

    “你們並不懂我的痛處。你們只知道我是襄城伯家的庶女,可曾知道襄城伯家的庶女有多難做?你們知道被嫡母嫡姐們欺辱著長大是怎樣的痛苦嗎?你們知道所有人看你的眼光就像是看著溝渠裏最骯臟下賤的螻蟻般是什麼滋味嗎?”

    李沈露勾著譏誚的笑,眼睛中霧蒙蒙的一片水光,卻仍睜著眼不讓淚水落下,道:“是,我是出賣-色-相,我是滿心算計、拼了命的想要成為人上人……可我有什麼錯?我只是不想再過以前的苦日子,不想再回到那個冰冷的家。”

    說到最後兩句,她強撐的鎮定終於崩潰,扭過頭無聲淚流。可滿府的官吏和錦衣衛來來往往,並無一人理會她。

    “看啊,以前的日子就像現在一樣,明明自己還活著,卻好像已經死了。”淚水滾落,李沈露剝開溫柔的假象,笑得扭曲。她擡起濕紅的眼來,唇瓣咬得出血,恨聲道,“程溫,我們都是從淤泥裏一步步爬上來的,只不過你利用了薛家,我利用了先帝和允王,說到底又有什麼兩樣?我以為我們是同類,可為什麼……為什麼連你也要害我?”

    程溫似乎早料到她會問這個問題,沈默了一會兒,方道:“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李沈露一怔,眼中有驚疑的光顫動。

    “阮姑娘出事的那天,替薛睿傳假信入女舍的人,是你罷?”程溫定定地盯著她,如此說道。

    這一句話簡直堪比利刃,輕而易舉地擊破了李沈露強撐的偽裝。她踉蹌一步,顫抖的雙手不自覺地揪著自己的衣物,如同第一天認識般審視程溫,嘴唇動了動,煞白著臉喃喃道:“原來如此……你竟是,在給她報仇。”

    說完,李沈露忽的大笑起來。她像是癲狂了般,越笑越大聲,直到笑彎了腰,笑出了淚,才抽幹力氣般跌坐在一旁石凳上,嘲弄道:“人人都以為你是個任人搓圓捏扁的慫貨,卻原來你和我一樣。”

    程溫皺了皺眉頭,許久方道:“我與你不一樣。”也不知李沈露聽見了不曾,他轉身望著頭頂的流雲與暖陽,瞇著眼道,“我不會變得和你一樣。”

    他有要守護之人,有愛,有光,便不會迷失方向。

    四月初,朱文禮因北鎮撫司平允王之亂有功,將蔡岐擢為錦衣衛指揮使,而苻離則因功勛卓著繼任北鎮撫司撫使一職,成了本朝以來最年輕的四品鎮撫使。

    苻離領了北鎮撫司撫使一職後,便換了住處。雖然新住宅寬敞大氣,但離姜顏的小院更遠些,要多走半條街才到。

    這天日落黃昏,晚霞瑰麗,苻離穿著一身簇新的繡過肩蟒的官袍打馬歸來,遠遠的便見自己的府邸門口立著一人。走近一看,門外那女子一身亮麗的淺色春衫,長裙隨風微蕩,正手搭涼棚遮在眉前,笑吟吟道:“伯英,怎麼才回來?”

    苻離原本面無表情的臉瞬間冰釋,翻身下馬道:“怎麼不進門去?”

    “我特地在此迎你,有重要的話要同你說呢。”說著,姜顏下意識一拱手,可擡起手來她才反應過來,自己此時穿的的是女孩兒的服飾,再行拱手禮便顯得不倫不類了,便中途將手壓下去福了一福,不正不經道,“恭賀苻撫使高升!”

    約莫是覺得‘苻撫使’三字太過拗口,她又改口道,“伯英,你快來,我給你看個東西!”

    苻離的府邸還未修繕完全,家具不多,假山池沼也未來得及修整,看上去有些空蕩,但勝在幹凈整潔。府中沒有侍婢下人,從老宅中跟過來的竇校尉也歸家去了,此時除了夕陽晚霞為伴,再無旁人擾亂清凈。

    進了庭院,苻離不動聲色地牽著姜顏的手,領著她穿過前庭,帶著些許疑惑道:“是何東西?這般神秘。”

    “是你最喜歡的東西。”行至廊下,姜顏不走了,站在從廊外斜斜投入的金紅色夕陽中,朝苻離笑道,“我衣襟裏有東西,你摸摸。”

    苻離明顯怔楞了一會兒,很快反應過來,清冷的視線變得炙熱起來,垂眸低聲道:“姜顏,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見他這般反應,姜顏哈哈笑起來,一副陰謀得逞的模樣道:“逗你呢!”她自個兒從懷中摸出一份文書,遞給苻離道,“給。”

    怪不得方才就覺得她衣襟內似乎藏著什麼東西,硬硬的一塊。苻離狐疑地接過,展開一看,頓時雙眸睜大,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來,望了姜顏一眼,又落回文書上,再看姜顏一眼,喉結動了動道:“阿顏,這是……”

    姜顏已經許久不曾見到他這般生動的神情,當即心情大好,吟吟笑道:“伯英,我辭官了,以後便是不務正業的閑人一個……”

    “我娶你。”怪不得姜顏今日穿了裙子,苻離合攏文書打斷她的話,隨即伸手將姜顏按進自己懷裏,低而認真道,“我會請求父親上門說媒提親,就在這兩日。”

    他應該是真的很開心罷。姜顏將臉埋在他的胸膛,可以聽到他強健有力的心跳急促地撞擊著胸腔,一聲接著一聲,像是報喜的鼓點。

    姜顏覺得熱,卻多賴了一會兒才能他懷裏掙脫,擡眼道:“急什麼?雖已辭官,但翰林院諸多事務交接,少說還要忙上十天半個月的才能真正脫身。我和阿爹說好了,成婚之前我先搬去阿爹的侍郎府,繼續修補古籍的活計,到時候你迎親呢就從侍郎府迎……”

    大概是覺得自己說這些為時過早,姜顏又笑了聲止住話題,道:“忘了我們還沒定親,現在說這些作甚?苻首輔那邊如何?”

    “我爹那邊,我去說。你就安安心心地呆在家中,等我上門提親。”苻離認真地望著她,眸子逆著光,尤顯深沈。他問,“拿到這份辭官的文書時,你是何心情?可會難受?”

    “在翰林院一年,多少有些感情,不舍是有的,卻談不上難受。”姜顏倚在紅漆柱子上,指了指天邊流雲,朗聲道,“這官名於我而言不過是天邊浮雲,見之歡喜,失之淡然,比不上你重要。”

    苻離神色微動,手撐在柱子上,垂首看她:“你這是,在同我說情話?”

    “是,好聽嗎?”姜顏坦然承認。

    陰影籠罩,苻離俯身含住了她的唇,以行動代為回答。

    夕陽完全滾落山頭,唯有西邊雲彩還嵌著金邊。漸漸收攏的余暉中,兩人靜靜地交換了一個吻,良久方依依不舍地分開。

    姜顏氣息紊亂,雙頰燥熱,苻離倒是氣定神閑,一副不知饜足的模樣。

    姜顏望著他近在咫尺的俊臉,忽而道:“伯英,四年啦。”

    五年,從初見到如今,從針鋒相對到相濡以沫,這一路太過漫長。苻離補充道:“四年零一個月。”

    “時間真是這世間最神奇的東西。”姜顏嘴唇嫣紅,笑道,“四年前的我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會被你按在柱子上吻到窒息。”

    這番話無異於煽風點火,苻離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眼神又變得炙熱起來。

    於是,姜顏再一次體會到‘被吻到窒息’是何感受。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晦暗,廊下年輕的兩道身影緊緊相擁。交織的氣息中,苻離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問道:“將來的新房,你要如何布置?”

    “……要間單獨的書房,要大。”

    “好。”

    ……

    四月中旬,苻家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然說服馮祭酒為兩人說媒。說起來也是緣分,姜顏與苻離俱是國子監出身,由馮祭酒保媒再合適不過了。

    從兩家通言到納采,從修立婚約到聘禮上門,加之苻家長子成婚乃是名動京師的大事,光是聘禮便大大小小停滿了姜家的庭院。便是苻離行動迅速,這期間來來往往的也折騰了將近一月,直到五月中旬才擺了定親宴,訂下婚期。

    算了吉日,婚期訂下八月初一。這原本是件大喜事,可姜顏萬萬沒想到按照應天府的規矩,男女雙方正式定親之後就須得避嫌,不得私下見面,直到成婚那日方可攜手拜堂……

    整整兩個半月不得相見,姜顏險些要哭,更不用說苻離。

    聽聞不能相見的這些日子,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們被新官上任的苻撫使折騰得叫苦不疊,巴不得苻撫使夙願成真早些成親才好,省得滿身精力無處發泄,拿著弟兄們開刀。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22:39

第九十四章

    苻家果真如苻離說的那般冷清。

    上個月, 姜顏與爹娘一同去首輔府上赴宴, 苻家父子三人、媒人馮祭酒、姜家三口俱是分坐兩列,每人面前一張食案, 食案之間間隔一尺, 嚴肅得如同鼎爐焚香的廟宇。

    倒不是苻首輔刻薄,而是苻氏家規如此, 重規矩禮教, 淡七情六欲, 連一家人上桌吃飯都得循規蹈矩。

    姜顏第一次來首輔府,苻家規矩又多, 難免有些拘束。席間,姜韞川不卑不亢,朝著苻恪道:“這杯酒, 我敬首輔大人!我雖曾與首輔大人政見不同,然新君登基,政治清明, 於公, 為人臣子的自當團結協力、穩固朝堂。”

    說罷,姜韞川一飲而盡, 又給自己斟滿酒, 再舉杯道:“於私,小女阿顏生性活潑,天然自在,與令公子伯英相愛多年、情深意切, 現續良玉之約,將愛女托付給賢婿,還望苻家上下善待阿顏。”

    姜韞川一身風骨,從來不會阿諛奉承,此番話想必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口,拳拳愛女之心溢於言表。

    兩杯酒飲下,苻首輔不再端架子,回應道:“既結善緣,我自然不會從中作梗。只是拙荊早逝,府上並無女眷可照拂令嬡,便讓犬子自立門戶經營生活。阿離重情義,想來不會虧待令嬡,請親家公放心。”

    這門親事,便算是正式得到了苻首輔的首肯。

    說實在的,來之前姜顏還有些惴惴不安,畢竟首輔大人一向不太喜歡自己的行為處事,唯恐他出言反對,誰知竟意外順利……仔細想想,多半是苻離從中斡旋的緣故罷。

    他應承過姜顏的事,向來言出必行。

    之後幾日,姜韞川將家裏珍藏的字畫等物都拿了出來,一一清點後便親自動手將物件小心翼翼地裝入幾口檀木大箱子裏。姜顏正在屋內幫忙手寫婚宴請帖,問父親為何突然想起整理這些,姜韞川一邊封箱落鎖,一邊隨意道:“你的嫁妝。姜家雖不如苻家富庶,但也不會短了女兒的陪嫁,讓人看笑話。”

    姜顏心中一暖。

    想起那次家宴,姜顏深切體會到父親最平凡且偉大的愛,如今再看阿爹將珍愛許久的字畫封箱陪嫁,則更是感動,待嫁的期許中生出幾分不舍的悵惘來。

    日子晃晃蕩蕩地到了七月初七,姜顏已經足足有一個半月不曾見到苻離。天色剛黑,華燈初上,夏夜悶熱無比,姜顏穿著單薄的夏衫,手拿著絹扇呼呼一頓亂扇,躺在涼床上輾轉反側。

    蟲鳴聲斷斷續續的,擾得人心煩意亂,既靜不下心修書,又閉不上眼睡覺,心中總有一塊空空落落的,被某只‘狐貍’勾去了魂。

    今夜是七夕呢,連牛郎和織女都要見面,憑甚自己要獨守閨房?

    我不服!

    如此想著,姜顏猛地挺身坐起,長舒了一口氣,穿上鞋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

    走後門出去,就去看苻離一眼……看一眼就回來,絕不逗留,爹娘不會發現的!

    可天不遂人願,姜顏才溜進後院,就與攜手出門賞月的阿爹阿娘撞了個正著。

    姜家爹娘站在月洞門下,姜顏維持著開後門門栓的姿勢僵在原地,六目相對,空氣凝固,尷尬到連蟲鳴都銷聲匿跡。

    ——阿爹阿娘,你們也出來賞月啊哈哈!

    ——我正準備去找阿玉玩,才不是去見苻離呢您們要信我啊!

    ——我就檢查一下門栓是否落緊,不出去。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姜顏的腦中閃出無數個理由,可誰知還未來得及開口,姜韞川便自然而然地調開視線,像是沒看見她的存在似的擡頭望天道:“今天的月色很美啊,娘子。”

    “是呢,郎君。”姜夫人以團扇掩唇輕笑,一語雙關道,“今日七夕,織女要與牛郎相見的。”

    姜顏:“……”

    姜韞川又道:“牛郎織女都鵲橋私會了,我們老夫老妻的也不能閑著。”說罷,他牽起夫人的手道,“走,為夫帶娘子去喝上元街的酸梅湯,亥時再回來。”

    他著重強調了‘亥時’一詞,明顯是說給杵在陰影中的姜顏聽的,看來並不打算做棒打鴛鴦的惡父惡母。

    待阿爹阿娘一唱一和地離開後院出門去了,姜顏才松了口氣,輕輕拉開門栓,躡手躡腳地從後門出去。

    剛回身掩好門扉,便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一聲:“阿顏!”

    姜顏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只見後巷陰影裏站著一人,不是苻離是誰?

    “你怎麼在這?”

    “你怎麼出來了?”

    兩人異口同聲,言語中俱是驚喜不已。姜顏匆匆掩好門,提著裙子一路小跑過去,笑道:“阿爹阿娘說了,今日七夕,牛郎要見織女,阿顏想見苻離!”

    苻離張開雙臂接住撲過來的姜顏,帶著笑意的嗓音低低道:“小心些。”

    “你呢?”姜顏的雙眸在陰暗中閃著靈動的光,倒映著天上的星辰,問道,“你又為何出現在別家後巷?”

    “路過。”苻離不自然道。

    “騙子。”姜顏明顯不信,狐疑地看著他道,“我看你是守株待兔,守了好些夜晚才逮住我這只送進懷裏來的兔子罷?”

    她哪裏是只兔子?分明是狡黠伶俐的貓兒。

    被猜中了心事,苻離索性攬緊了她的腰肢,不悅道:“若是再不能見你,我便要翻墻進去了。”

    “你還說呢!都是你們應天府的破規矩,什麼定親之後、成親之前,男女雙方不得私自見面……見了又如何,莫不成你要吃了我?”

    苻離眸色深沈,輕輕勾了勾嘴角。從某種上來說,他的確想‘吃’了她。

    很想很想。

    “走罷,去哪兒玩?”姜顏打斷他的思緒。她生性好動,也不肯在苻離懷中多待一會兒,扭身道,“我們可以有兩個時辰相處,亥時之前得歸來。”

    黑暗中,苻離的面容模糊難辨,可聲音卻是輕松愉悅的,帶著幾分試探道:“你想不想……去看看我們的婚房?”

    ‘婚房’二字,含著說不出的繾綣情意。姜顏自然無法拒絕,歡喜道:“好呀。你都布置好了?”

    “差不多。”苻離道,牽起她的手朝自己的宅邸行去,沈穩道,“你去看看,若是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再告知我。”

    和上一次來這相比,苻離宅邸中已經添置了不少物件,大到花苑池沼,小到桌椅屏風,一應俱全。後院新開了一塊不小的空地,擺著刀劍弓矢等物,想必是苻離習武之處,而空地的旁邊則是廂房和書齋。

    姜顏先去看了書齋。書房很大,若是白天應該光線十分通透,用鶴唳雲霄的屏風隔成內外兩間,其中書櫃、書案、休息用的睡榻,甚至筆墨紙硯皆已備好,其規格竟是和自己在翰林院的書房一般無二……且不說做工昂貴的桌椅案幾,便是搜羅那滿書架的各色書籍也該花上不少功夫。

    姜顏隨手挑了兩本書看,簡直愛不釋手。苻離多弄了幾盞燭臺,使得房中亮堂些,方便姜顏觀摩查看。

    “如何?”他問。

    “很好。”姜顏合攏書籍,將其插回書架中,大言不慚道,“除了缺一個女主人外,別的都齊了。”

    燈光中,苻離一身紫檀色束袖武袍,眉目難得浮現一抹溫和,又拿起燭臺道:“我帶你看看臥房。”

    臥房不似書齋那般大,但也算得上大氣精美了,珠簾隔開,分裏間外間。外間有桌案小榻,裏間是一張極為寬敞的雕花木床,紅綃軟帳,四角垂著金流蘇,床上整整齊齊地疊放著紅綢喜被,看上去頗為喜慶,令姜顏提前感受到了洞房花燭夜的緊張。

    她笑道:“你連喜被都鋪好了?這些原是該女方準備的。”

    “無礙,誰準備的都一樣。”苻離將燭臺隨意擱在桌上,朝坐在床上的姜顏走去。

    暖黃的燭光中,姜顏渾然不覺苻離目光沈沈,兀自坐在寬闊的喜床上,一會兒摸摸被褥,一會兒拍拍枕頭,連連頷首道:“很軟。我睡不慣瓷枕和玉枕,太硬,還是這繡枕舒服。”

    “我知道。”苻離坐在她身側道,“你同我說過,我都記著。”

    姜顏笑著擡眼,忽的怔住了,望著苻離的樣子出神。

    見她盯著自己不說話,苻離露出些許茫然的神色,問道:“怎麼了?”

    他一向清冷倨傲,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偶然間流露出茫然的神色,非但不傻,反而分外可愛。姜顏心中一軟,手撐在床沿上,湊過去悄聲說:“伯英,你看我們這樣子,像不像在入洞房?”

    苻離被她問住了。

    周圍燭光繾綣,面前笑靨如花,紅帳喜床,確實有幾分洞房的意味。苻離沒有回應,只是定定地望著她,眸光湧動。

    氣氛太過旖旎,連夜色都變得曖昧。苻離擱在膝上的手微動,握住了姜顏的五指。他垂下眼,側首靠近,淺色的唇離姜顏的只有一寸之隔,鼻尖抵著鼻尖……

    姜顏下意識放緩了呼吸,準備迎接苻離的親吻,就像曾經許多次那般。可誰知苻離在即將貼近她唇瓣時忽的頓住,姜顏睜開眼,看到他頎長的睫毛動了動,而後深吸一口氣扭過頭去,啞聲道:“你餓不餓?”

    “……”姜顏一臉無言地看著他。

    七夕節,她冒著風險來與他幽會,換來的卻是一句‘餓不餓’?

    “都這個時候了,你就不能坦誠些麼?”姜顏又無奈又好笑,反扣住苻離修長帶有薄繭的指節,傾身在他臉頰上迅速一吻,道,“我不餓。”

    苻離面色不動,可耳尖卻浮上一層可疑的薄紅。他扭過頭來看她,目光更深沈了些,如這夜色一般幽暗。

    姜顏感覺到他的手心在發燙,像是生病了般。她問:“剛才躲開作甚,為何不親我?”

    苻離喉結動了動,一字一句低啞道:“若是,我不止想要親你呢。”

    姜顏楞了楞神,隨即明白他是何意思。她下意識撓了撓鬢角,認真思索了一會兒方道:“嗯……想要其他的也可以啊。”

    這下,輪到苻離失神了。

    “姜顏,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自然知道,我又不傻。”

    見苻離不說話,姜顏又大大方方地擺擺手:“相愛之人總是要同榻而眠的嘛,早一月遲一月又有何區別?”

    苻離盯了她許久,淡然道:“不可以。”

    “有何不可以?我們已經定親啦,寫了婚書立了媒的,名正言順,只是差個拜堂而已。”姜顏望著他鼻尖滲出的細密汗珠,伸手去摸他英氣好看的臉,問道,“你汗都出來了,不難受麼?”

    話音剛落,她清楚地看到苻離眼中有什麼決堤而出,炙熱的渴望漸漸取代冷淡的眸光。下一刻,苻離炙熱的唇吻上,像是狩獵般掠奪她的呼吸。

    “莫要後悔,是你蠱惑我的。”模糊中,似乎聽到苻離在她耳邊如此低語。

    “等等……”

    姜顏混沌的思緒從唇舌交纏中抽離,伸手推了推苻離的肩,卻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捉住。柔軟整齊的被褥散亂,姜顏發髻也變得淩亂起來,她想要說什麼,苻離並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嗓音中帶著一絲陌生的狠意,道:“現在反悔,晚了。”

    “沒……沒反悔……”呼吸的間隙,姜顏氣喘籲籲道,“苻離,這事我不太懂,你知道怎麼做嗎?”

    苻離動作一頓,撐起手臂看她,暗流湧動的眸中閃過些許茫然。兩人四目相對,良久,苻離抿了抿唇,誠實道:“我……也沒做過。”

    又是一陣詭譎的四目相對。

    苻離的這雙眼睛真是漂亮,深邃又誘人。被他用這樣一雙眼睛盯著,姜顏渾渾噩噩地想:也不知是誰在蠱惑誰。

    最後,姜顏敗下陣來,一咬牙道:“那,試試吧。”

    這句話簡直是解開了苻離的全部枷鎖,那一瞬什麼禮教、什麼規矩,全都拋諸腦後,這個清冷端正的年輕人如同變了個人似的,兇狠地咬住姜顏的唇,使她不能退縮分毫。

    然而,並未試成功。

    因為疼,實在是太疼了,兩個人都沒有經驗,又緊張,除了疼什麼也感受不到。

    姜顏並不知道其他男子的……那個,是否也如苻離的那般,總之今夜若是胡亂‘嘗試’下去,這床喜被怕是要不染而紅了。

    於是被迫中止,氣得苻離臉色都結了霜,身體難受心裏也難受。

    只管撩不管收尾的姜顏愧疚不已,連連道歉,最後苻離還是心疼大過委屈,舍不得讓她吃痛,便懲罰似的摟著她的身子,直到平息了才放開她。

    唉,姜顏簡直要哭了,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擔心的。

    怎麼這麼疼哪?最可恨的是疼了還進不去……都說男女之事是時間最快活的事,可為何她一點也不快活,倒是快死了。

    若是以後都這般不和諧,那該如何是好?

    姜顏陷入了沈思,很是為婚後憂心忡忡了一番。

    半個多月的時間不過彈指一瞬,很快到了七月底。

    鄔眠雪和魏驚鴻帶著剛滿月的女兒從滄州趕回了應天府,一半是帶女兒見見她的祖父祖母,一半是為了應約參加苻離和姜顏的婚禮。

    茶樓相見,鄔眠雪豐腴了不少,與姜顏倚在茶樓二樓的欄桿處憑樓遠望,閑聊道:“小湫在她祖父祖母處呢,老人家疼得緊,不舍得讓我帶出來,唯恐熱著了冷著了,下次再抱來給你看。”

    魏湫水便是鄔眠雪女兒的名字,很是奇特大氣,不像個姑娘家。

    “真羨慕你呀,女兒都有了。”姜顏望著遠方青色的樓閣和屋檐感慨道。

    “阿顏不也快了麼。”鄔眠雪道。

    姜顏搖了搖頭。回想起七夕那夜,她又是一聲長嘆,連嘗試都那般疼,真要生起孩子來,指不定是怎樣一番慘痛的光景呢。

    姜顏是見過婦人難產的。

    年少時在逃亡朔州的路上遇見李廣英的妻子生產,血崩了滿床,那句“求你,剪開”永遠是姜顏不忍回想的噩夢。

    自己疼倒沒什麼,就是不想再讓苻離隱忍受苦……是不是兩人的方法沒用對?

    如此想著,姜顏壞笑著靠近鄔眠雪,壓低聲音問道:“阿雪,我請教你個問題。”

    鄔眠雪大驚,原本就圓圓的杏眼瞪得老大,失笑道:“哎呀不得了,才高八鬥的姜大人不恥下問,幸哉幸哉!問罷問罷。”

    姜顏也不扭捏,單手攏在嘴邊,附在她耳邊道:“我問你,那個男女之間……”

    鄔眠雪起初還帶著笑,萬萬沒想到姜顏所問的竟然是這般晦澀的問題,於是笑意漸漸變成了驚異。她簡直不知從何說起,怔了許久,方破功捧腹道:“你們……哈哈……竟然……哈哈哈!”

    姜顏倒沒什麼可窘迫的,趴在欄桿上乘涼道:“笑甚?我就不信你們那時不疼。”

    “自然也疼,不過不似你說的這般……”鄔眠雪歪著腦袋,半晌才想到一個合適的詞,“……慘烈。”

    姜顏乜著眼看她。

    鄔眠雪嘆了聲,“阿顏你要明白,天底下所有快活的事都不是一次就上癮的,而是要試過幾次或是很多次才會食髓知味,像賭錢,像酗酒……□□亦是如此。”話鋒一轉,她又道,“不過,若真的疼到進行不下去,不是你有問題,便是他的問題。”

    “是何問題?”姜顏道,“我們都挺健康,並不曾有什麼問題。”

    “我指的不是這個!”

    正此時,魏驚鴻和苻離並肩從外頭進來。

    推開茶室的門一看,只見茶案上的茶水已經溫涼,而姜顏和鄔眠雪並不在室內。魏驚鴻透過打開的竹窗望去,姜顏和鄔眠雪正肩抵著肩趴在廊下的欄桿上,不知在說些什麼。

    “這兩人,在咬什麼耳朵呢?挨得這麼近。”魏驚鴻笑著收攏折扇,敲了敲苻離的胳膊,“走,聽聽去。”

    於是兩個大男人繞到回廊處,剛要開口詢問,便聽見鄔眠雪碎碎念叨道:“……你瞧清楚了嗎?大不大?”

    “很大。”姜顏的聲音。

    “你說你沒這麼疼,可是因為你家的不夠大?”還是姜顏的聲音。

    “不知道,無從比較。”鄔眠雪的聲音。

    魏驚鴻覺得自己好像明白這倆人在討論什麼了,再看看苻離僵硬的臉色,魏驚鴻覺得苻離好像也明白她們在討論什麼了。

    “咳!”魏驚鴻清了清嗓子,氣定神閑道,“我的肯定不小,讓二位操心了。”

    姜顏一驚,猛然回頭,果然看到了一臉復雜的苻離。

    姜顏看著苻離,苻離看著她。

    姜顏看著苻離,苻離看著她。

    半晌,姜顏機智笑道:“伯英,我在誇你呢。”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9-6-5 00:22:52

第九十五章

    出嫁前一晚, 姜顏一宿沒睡好。

    說不上是緊張還是興奮, 榻上輾轉,睡睡醒醒,連夢裏都是大花轎子和洞房中搖曳多情的燭光。再次睜開眼時,天還未亮, 庭院中已經能聽到有人細碎來往的聲響, 多半是爹娘和下人們起床準備喜茶糕點、清點嫁妝等物了, 橙黃的光透過貼了大紅喜字的窗欞照在書案上,比以往更亮堂熱鬧些。

    姜顏翻了個身,又閉眼睡了會兒。她感覺自己睡了很久,其實也沒多久, 再睜眼時天還未亮,小巷深處隱隱可以聽見賣早點的貨郎敲著梆子經過, 再平常不過的事物放到了今日, 都有一種說不清的纏綿情義。

    姜顏索性起身,披了外衣開門出去,站在廂房門外的石階上深深吸了一口帶晨露的空氣。

    姜夫人正在庭院中指揮侍婢給隨嫁的幾口檀木箱子綁上紅綢花, 聽聞動靜回頭,訝然道:“阿顏, 才卯時呢, 怎的就起來了?”

    “睡不著。”姜顏神采奕奕地笑道,“阿娘,我需要做什麼?”

    “瞧把你急的。”姜夫人今日亦是穿了淺紅色的裙裳,施了薄妝, 比往日更溫柔明麗。她順著接過侍婢遞來的提燈,朝著姜顏走去道,“先去吃些熱食果腹,最好再睡上一會兒,省得折騰到天黑時沒力氣,巳時再沐浴更衣,申時苻家的花轎便要上門迎親了。”

    迎親嫁娶的流程姜顏已經提前好幾日溫習過,有些繁瑣,但好在一生只有一次,忍忍也就過去了。

    嘖,怎的還未天亮?要黃昏時才能見著苻離呢。

    度日如年的姜顏剛嘆了聲,便被姜夫人輕聲喝止道:“大喜之日,不可唉聲嘆氣。”

    姜顏忙嘻嘻笑道:“沒嘆氣呢,我這是在吐納。”

    不多時侍婢送了些吃食過來,姜顏吃完,天色便由晦暗漸漸轉為明亮。等了許久都還沒到梳妝的時辰,百無聊賴間,姜顏又窩在榻上迷糊睡去。

    正朦朧間,忽的有人開門進來,輕輕推了推姜顏的肩道:“阿顏,該起來梳洗了。”

    睜開眼,姜夫人溫柔的笑臉呈現眼前,愛憐道:“方才讓你多睡會兒,你不聽,關鍵時刻就犯迷糊。快起來!”

    姜顏應了聲‘好’,卻是黏在姜夫人身上不動,抱著她含糊道:“阿娘,我舍不得你。”

    姜夫人一怔,隨即失笑道:“傻丫頭。”

    梳洗更衣花了老大的功夫,真紅大袖麒麟袍繁復無比,官綠羅裙,金絲銀線繡出祥雲鴛鴦霞帔。午時又吃了些東西,便漱了口,任由阿娘將她垂下腰間的烏發用桂花頭油梳起,盡數綰在腦後,再戴上沈重的鳳冠,鬢角垂珠如簾,華美無雙。

    新婦妝是姜夫人親自為她描畫的,待到脂粉染就,紅妝初成,姜顏險些認不出銅鏡中的自己。

    “太……”姜顏側了側臉,前後看了看鏡子,‘太’了半晌也沒好意思將後半句說出來。

    她平日不敷脂粉的,突然間如此妝扮,總覺得太過明艷妖冶。

    還未來得及細細欣賞,便聽見屋外一陣熱鬧,有侍婢匆匆來報:“夫人,姑娘,外頭來了幾個讀書人,說是臨洮府陸家的家主前來赴宴。”

    臨洮府?陸家?!

    外祖父?!

    姜顏和姜夫人皆是一驚,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姜顏的確給臨洮府陸家寄了請帖,原以為按照外祖父的性子,定是不會千裏迢迢趕來參加婚宴的,本不抱希望,誰知他今日還是來了!

    姜顏大喜,提著繁復的裙擺剛起身,就被姜夫人按著坐下,安撫道:“苻家的花轎還未來,新婦不可貿然出門,我去招待你外祖父,放心。”

    姜顏只好復又坐下。

    好不容易捱到申時,隱隱有喜樂鑼鼓聲靠近,鞭炮聲一串接著一串,姜顏便知道苻家迎親的花轎來了。果然,前去待客歸來的姜夫人步履匆忙地推開門,再三檢查了姜顏的妝容儀態,並無大礙後,便請來了府中的家主給新婦訓誡。

    按往常的規矩,訓誡當由新婦的父親主持,但既然陸雲笙趕來了這,無論輩分還是德才,都該由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進行。

    姜夫人拉著姜顏的手出了閨閣,示意她向陸雲笙行禮,道:“阿顏,給你外祖父問安。”

    姜顏穿著新婦婚袍,著鳳冠霞帔,莊重而緩慢地行了跪拜大禮,以額觸地道:“外祖父。”

    陸雲笙應是沐浴更衣過才來赴宴的,身上並無一絲長途跋涉的疲憊,依舊精神矍鑠,威嚴地‘嗯’了聲,拄杖道:“往去汝家,無違夫子。”

    若是平常,姜顏定要不服氣地駁上一句:憑什麼女人嫁了人,就只能以夫為天?但今日是出嫁的日子,祖宗訂下的規矩,她勉強應上便是,將來還不知道是為天呢!

    “是,姜顏謹遵外祖父教誨。”

    剛說完,陸雲笙便伸手扶起她,難得感嘆了一句:“還未來得及看你長大,便要送你出門嫁去,逝者如斯啊。”

    鮮紅繡金的薄紗蓋頭落下,視線遮擋在一片朦朧的紅色中,姜顏在爹娘的攙扶下穿過鋪了紅毯的庭院,在一片嗩吶炮竹的喜樂中出了門。期間阿娘好像落了淚,姜顏看到她偷偷用帕子按眼角了,心中不免也生出不舍來,便悄悄握緊了阿娘的手,無聲地安撫她。

    姜夫人亦握緊了她的手指,重新換上溫婉的笑顏。

    聽說按應天府嫁娶的規矩,迎親時新郎並不出現,而是由新郎的母親代為迎接新婦入門。但苻離的娘親已經逝世,他便自個兒來了,相貌俊朗的翩翩新郎端坐在高頭大馬上,一身婚袍更襯得他儀態無雙,連一向清冷的眼眸都染上了笑意,嘴角輕揚,視線落在姜顏身上便再也沒分開過。

    盡管頂著蓋頭,姜顏也能覺察到他炙熱的視線,就像是這八月的陽光一般溫暖繾綣。

    魏驚鴻命人將銅錢和喜糖撒向街旁,引得無數看熱鬧的人爭相撿拾,撿到了的便作揖道聲‘百年好合’,沒有撿到的也會笑著說句‘恭賀新人’……一派熱鬧喜慶中,苻離下了馬,從姜夫人手中接過姜顏的手,引著她坐上花轎。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姜顏總覺得苻離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像是安撫,又像是在表達他此刻得償所願的欣喜。

    到了苻離的宅邸,剛巧碰見內侍和宮娥們奉新帝和皇後之命前來送賀禮,那些綾羅綢緞、玉如意、南海珍珠等物件姜顏也不太懂,只知道是稀罕物,算是朱文禮給足了她與苻離排面。

    之後的落轎、跨火盆、拜堂等事宜一一完畢,已經是暮色初臨。

    昏者,婚也。

    姜顏坐在洞房的喜床上,心境已同七夕那晚全然不同。七夕那夜她和苻離坐在這張床上,終究只是戀人間青澀的嘗試與玩鬧,而今晚,則多了份肩負一生承諾的責任。

    “上次是你陪我,這次是我陪你啦。”鄔眠雪笑著在姜顏面前走來走去,抿著唇壓低聲音道,“別緊張阿顏,照著我說的做,一定不會很疼的。”

    蓋頭下,姜顏染了口脂的唇揚起一個明艷的弧度,笑吟吟道:“我不緊張。你別胡說,阿玉還在這兒呢。”

    阮玉雖然不懂,但一見鄔眠雪捂著唇壞笑的模樣,便知她們聊的多半是什麼不正經的話題,遂紅了臉,倒了杯茶問溫聲細語道:“阿顏,你渴不渴呀?”

    “還是阿玉對我好。”姜顏掀起蓋頭的一個小角,側首就著阮玉的手喝了兩口。

    還未喝夠,便聽見外頭有人匆匆走來叩了叩門,接著魏驚鴻的聲音響起:“新人入洞房了,你倆還呆在裏頭作甚?喝了酒的苻離是不講道理的,當心他把你們都扔出來。”

    鄔眠雪才不信他的鬼話,笑道:“他若真將我扔出來,魏小鳥你可要接住我呀!”

    門外,魏驚鴻‘嘖’了聲,很不正經道:“都說了我不小,再胡說今晚讓你好看!”頓了頓,又道:“苻離真的過來了,出來出來!”

    鄔眠雪這才對姜顏道:“阿顏,那我先走了。那什麼……嗯,祝你們一切順利!”

    說罷,她低低一笑,拉著懵懵懂懂、全然在狀況外的阮玉出門去了。

    鄔眠雪和阮玉前腳剛走,苻離後腳便跨進門來。雖看得不真切,但姜顏知道是他,那樣平穩的步伐,那樣筆直的小腿,除了苻離不會有旁人。

    同他一起進來的還有兩名侍婢——是姜府臨時派來的服侍的,苻離不習慣有人貼身伺候,故而府中一向沒有婢女小廝,只有做飯的竇嫂和管家的竇校尉。

    婢女呈了合衾酒過來,姜顏急著笑道:“伯英,你快將我頭上的蓋頭摘去,總是擋著我視線,都看不清楚你了!”

    苻離沒說話,但姜顏知道他的俊臉應該是輕松且愉悅的。下一刻,苻離伸出骨節修長的手指挑開了她的蓋頭,露出了她明麗嬌艷的臉,不由一怔。

    他不說話盯著人看的樣子,格外認真,也格外撩人,姜顏摸了摸自己的臉,歪頭道:“你總盯著我,可是我的妝容太奇怪了?我就說呢,不該塗抹得這般艷麗的,都不像我啦……”

    “很好看。”苻離身上帶著清冽的酒香,不難聞,但足以醉人心腸。他又重復了一遍,這下連眼睛都彎出了淺淺的弧度,“你今日,很好看。”

    姜顏眨眨眼睛,故意打趣他道:“這句話我該正著理解還是反著理解?”

    “你知道的,阿顏。”苻離淡然坐在她身側,眼眸清明不像是喝醉的樣子,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和他往日的風格大為迥異,道,“自從同你在一起後,我便再也說不出違心之言了……”

    所以,你該正著理解。

    姜顏笑了聲,明眸皓齒,燭光折射在鳳冠上,也投入了她月牙般彎起的眼底。

    兩人端起合衾酒碰杯,飲盡,倒扣回托盤中,這最後的一禮也算完畢,接下來,便是……

    周公之禮。

    “下去。”苻離示意兩名侍婢,“這裏不需要你們伺候。”

    侍婢福了福禮,很聽話地收拾好酒杯托盤,便掩門出去。

    四周恢復了安靜,只是偶爾能聽到前庭賓客的隱約歡笑。兩位新人並肩而坐,許久,姜顏問道:“他們不會來鬧洞房罷?”

    “不會。”苻離立即道,“我將他們都趕走了,不許任何人過來。”

    姜顏被苻離一本正經的模樣逗笑了,悄悄往他那邊靠近了些許,“伯英?”

    “嗯?”

    “你在想什麼?”

    “……”沈默了一會兒,苻離碰到她擱在床沿的手,便順手握住,略微喑啞道,“你餓不餓?”

    姜顏險些被他笑死。七夕那夜都箭在弦上了,他也是這麼問自己的。

    “看到你就不餓了。”說著,姜顏撐在床沿上,側首親了親他的嘴角。

    淡淡的胭脂紅印在他的唇畔,給他過於冷清驕傲的容顏添了幾分顏色。燭影搖晃中,姜顏眨著眼問他:“這口脂,味道如何?”

    苻離楞了楞,慢慢轉過臉來看她,眼角彎出一個淺淡而溫柔的弧度,說:“沒嘗到,再來一次。”

    說罷,他更用力地回吻住了姜顏。

    這一吻便是不可開交的熱烈,精美的衣帶散開,華麗的鳳冠也被隨意摘到一旁,姜顏描畫精致的妝容有些暈染,唇上的口脂在嘴角劃出一道淺紅的媚-色,看上去如花朵初綻,十分誘人。

    苻離的手放在姜顏的衣襟上,那是一道束縛,只要他解開,便可釋放一切、擁有一切。

    可他在看著姜顏,靜靜地看著,忍著身體的煎熬問她:“阿顏,你還怕疼嗎?”

    姜顏鬢發散亂,如墨般暈在枕邊。她想了想,輕輕喘息著說:“怕。”

    苻離的神色黯了黯。僅是片刻,他收回手,輕輕點頭道:“好,別怕。”說罷,他輕輕吻了吻姜顏的鬢角。

    姜顏要被他的這寥寥數字給心疼死了。她攥住苻離的手,不讓他後退,而後纏上他的脖頸,附在他耳邊輕聲道:“但是,你可以試著不讓我那麼疼。”

    最後一道枷鎖落下,愛意決堤,席卷了苻離的理智。

    燭影搖晃,月色皎潔,明明是秋的蕭瑟,可室內的春光卻還漫長。

    前庭,賓主盡歡,魏驚鴻和鄔眠雪也相繼散去,門外,程溫一身靛藍的常服,與燈籠下回首,對阮玉溫聲笑道:“天色已晚,我送阮姑娘回府。”

    將阮玉紅著臉,似乎有些猶疑,程溫又補充道:“順路,不礙事。”

    燈光中,他腰間一抹鮮艷的紅,同心結隨風微蕩,像是一顆鮮紅跳動的心,映在阮玉秋水蕩漾的眸中。

    ……

    第二日,姜顏倚在床上艱難地穿衣,咬牙道:“鄔眠雪這個騙子!”

    苻離給她穿衣的手一頓,撫了撫她的腰帶道:“原來昨夜你說的那些,都是她教的?”

    “還不是為了你,我的小苻大人!”

    姜顏已經許久不曾叫過他‘小苻大人’了,貿然聽見,還頗有些懷念。苻離心情大好,捏了捏姜顏的臉頰,愉悅道:“我倒覺得,她也不全是在騙你。”

    至少沒受傷,且他也嘗到了極致的樂趣,食髓知味,連半夜姜顏的長發甩了他滿臉都顯得如此甜蜜。

    若不是顧及姜顏的身子,他倒是不介意立刻再嘗試幾次。

    穿好衣物,苻離將一枚物件遞到她手裏,低聲道:“這次,不要再將它弄丟了。”

    姜顏低頭一看,是半塊玉環。

    二十年前,定國公為苻離和她定親的那半塊玉環。

    姜顏又驚又喜,摩挲著殘玉道:“怎麼在你這兒?”

    “父親將玉要了回來,還給了我。”苻離又從自己懷中摸出另一半,朝她笑道:“應天府,苻離。”

    記憶的閘門打開,姜顏恍然間又回想起國子監初見的那日,皇後娘娘讓領座的男女學生互相問好,苻離便是不冷不淡的一句:“應天府,苻離。”

    姜顏笑了,昨夜的疲憊一掃而光,只余滿腔愛意,攥緊了手中的殘玉道:“兗州府姜家,姜顏。”

    今日重新識過,余生,願與我心愛的宿敵攜手共度。

    ……

    元順二年春,國子監重開女學館,招納了十二名頗具才名的貴族少女。春日融融,女館中嬌笑連連,十三四歲的少女們如初綻的蓓蕾,新鮮美麗。

    正鬧騰著,不知誰喚了聲:“快肅靜!先生來了!”

    女孩兒們忙端正坐好,翹首以待。

    窗外暖光投入,幾片桃紅調皮地隨風潛入,落在書案上。門外輕柔的腳步聲靠近,風卷竹簾,一名身穿素白儒服、以雪色絹帶束發的女子款款入門,手握書卷,掃視下方一眼,笑如春花道:“我乃弘昌十七年探花姜顏,奉陛下之命,來任女學館博士。”

    飛鳥掠過樹梢,落在國子監門外的檐下。

    墻邊,一名修長俊朗的錦衣衛手按繡春刀靠墻而立,明明穿著令人聞風喪膽的服飾,眼角卻莫名的柔和,似乎在等她心愛的姑娘一同歸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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