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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金吉 -【朕也有貞操(上床吧!我的勇士之七)】《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6-12 00:09:58     標題: 金吉 -【朕也有貞操(上床吧!我的勇士之七)】《全文完》

朕也有貞操(上床吧!我的勇士之七)》作者:金吉

龍謎島東方家的大少主想成親想瘋了
竟把議親庚帖以天女散花的方式發給五大世家
這種選妃似的誇張行徑惹來眾多嘲諷與訕笑
相較那些世家千金視他為海盜蠻子能躲則躲
她相信他不是為了一睹美人而冒險進京的笨蛋
不理會流言蜚語,主動上門跟他談條件──
其實他要跟哪家的高門貴女聯姻都與她無關
深夜偷偷私會陌生男子,全是為了替堂妹拒婚
沒想到卻掉入有心人精心設計的陷阱……
面對這個男人,她總有種秀才遇到兵的挫敗感
明明他該擔心的是朝廷對他忠心的猜忌
這男人卻對她和未婚夫之間的感情更感興趣
看著他那副有點痞,又有點溫柔的微笑
那些面對生死關頭的恐慌全然煙消雲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感
讓她不由自主對這個海盜王的孫子動了心……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6-12 00:10:11

【楔子】

    飾以漆金大雁和紅流蘇的馬車狂馳在擁擠的老舊街道上,虎背熊腰的車夫揮鞭的囂張氣勢,好似戰場上萬夫莫敵的大將軍,拉車的兩匹馬被打得口吐白沫,路上行人無不抱頭躲避。

    當馬車駛上定安橋,這時對面一駕四匹馬的馬車車速未減地疾駛而來,沒有一方有禮讓的意思,對方四匹駿馬氣勢洶洶,車駕上容貌秀美的車夫更是看也沒看來車一眼地箭一般駛過,兩車有驚無險地在橋中央交會。

    行人所擔心的擦撞並沒有發生,但這廂早就被打得焦躁不安的兩匹馬受到了驚嚇,車子一陣顛簸,差點就要翻覆,車夫只得立刻讓馬兒停下來。

    “搞什麼啊?”車內的大人物破口大駡,原本趾高氣昂的車夫連忙伏首貼耳的賠不是,“是攝政王府的馬車,他們完全沒有閃躲的意思,差點給撞上了!”車內的人低咒了一聲,僅僅指示車夫利索點,車子沒事就上路了,然後轉過頭,胸口像壓著大石頭,快要喘不過氣來那般對著車內另一人大吐苦水,“真是造反了,朱長義是什麼東西?我聽說他家裡的東西全都裝飾著龍紋!這天下還是姓韋的當家,他算什麼東西?”車內另一人從方才一直掀著車簾欣賞街景,自然也看到了和他們擦撞的那輛馬車,四邊懸掛著龍首綴飾。

    “不管怎麼樣,朱長義畢竟還是有所顧忌,有八王爺盯著呢!真正該擔心的是天高皇帝遠的那些……”說話的這人,穿著深紫交襟圓領的官服,腰間?帶上綴著瑪瑙珠和玉牌,官階顯然比著深緋色官服與赤金?帶的馬車主人更高。

    “大人指的是……”馬車依然沒有動靜,只有外頭車夫頤指氣使地吆喝人幫忙的聲音,馬車主人只是對車駕停頓感到不耐,卻不打算理會底下人的狐假虎威。

    “如今我大燕,能在國境邊防私養二十萬精兵的,除了東方家之外,還有誰?”

    “可是……”也不是說不養私兵就不生事,朱長義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從北海岸到東海岸的海盜,全靠東方家壓制著,我們現在根本沒有心力再去應付海盜。”那些王爺掌管著府軍,天天和蕃王領主們對著幹,一個個鬧得朝廷焦頭爛額,相比起來東方家製造的問題,就是因為他們沒問題,所以讓朝廷戒慎恐懼吧。

    “只要實行禁海令,根本不需要理會海盜橫行,東方家才是我大燕的隱憂和大患。朱長義如今雖說是攝政王,可是除了京城的三千禁軍,一旦八王爺對他有所不滿,從通州到浦州能調到的府軍就足夠讓他插翅難飛。”話是這麼說沒錯,紅衣男悻悻然地想。也要那些地方的兵力在應付內亂以及製造內亂之餘,還能調得出來啊。

    “當初就應該讓東方長空留在京城,駐邊關將領、屬地偏遠的藩王與領主其正妻與嫡長子應該留在京城,東方家怎麼可以例外?”紫袍男一提起那些遠在天邊的邊關大將與領主,總是口若懸河,義憤填膺,宛如鐵血忠臣大罵無恥奸佞,而對無極城裡真正倒行逆施,整天內鬥互扯後腿的那幾位,倒是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地數落個兩句便作罷。

    紅袍男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因知悉這位大人的性子,終究只能閉口不語。

    東方家之所以例外,還不是因為……海盜猖獗到兩位朝廷命官、一位王爺給他們綁了!

    大海盜周太保所率領的火帆海盜艦隊,跟過去那些單純打劫商船與沿海城鎮的海盜完全不同。傳言有上萬海盜因為他的妖言惑眾而加入,他們的人馬深入陸地,綁架勒贖,大多數案子都不是付錢就能了事。

    付錢,還回來的是完好的屍體。

    不付錢,收到的可能是被淩虐過後殘缺的屍塊。

    內戰已經讓整個國家心餘力絀,哪還有能力去應付海盜?這些火帆海盜造成的恐慌比那些擁兵自重的蕃王更甚,因為他們綁架的對象不只窮困的老百姓,還包括了權貴。

    東方耀揚因為與火帆海盜一戰而受傷,原本名義上是到京城的武學念書,實際上是接受朝廷監控的東方長空請命回龍謎島率軍反攻,果然救回朝廷命官,於是當時不只是王爺,連無極城那位都贊成讓東方長空留在龍謎島抵禦火帆海盜。

    可眼前這位紅袍男只能笑笑的,不說話。

    當初,那個被綁的王爺,是讓那些火帆海盜從京城裡綁走的啊!雖然最後救回來了,但那位王爺得了失心瘋,兩位朝廷命官也稱病辭官,躲到西邊更深的內陸去了。

    “一定要再想辦法把東方長空召回京城。”紫袍男眯起眼沉吟道,“東方家一定要有人留在京城,否則勢必釀成大患!”馬車終於修復,再次搖搖晃晃地上路了。定安橋上一駕駕華美又盛氣淩人的馬車不停地穿梭,達官貴人們忙碌于他們的交際與算計,那是屬於強者的世界,輾過蟲蟻與雜草也理所當然的世界。

    橋下,乾涸的河床上堆著一具具誰也不會多看一眼的屍體,背著孩子的女人在屍體堆中翻找有價值的東西,哪怕只是一雙破草鞋。她背著的孩子早已因饑餓而兩眼無神。她不是唯一一個穿梭暗巷與橋下,剝光那些無家可歸,或沒錢下葬的無名屍,妄想因此換得一頓溫飽的人。

    甯為太平犬,莫為亂離人。亂世裡的弱者只能向更弱的人剝削來換取生存,這就是蟻民的宿命。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6-12 00:11:57

【第一章】

    飾以漆金大雁和紅流蘇的馬車狂馳在擁擠的老舊街道上,虎背熊腰的車夫揮鞭的囂張氣勢,好似戰場上萬夫莫敵的大將軍,拉車的兩匹馬被打得口吐白沫,路上行人無不抱頭躲避。

    當馬車駛上定安橋,這時對面一駕四匹馬的馬車車速未減地疾駛而來,沒有一方有禮讓的意思,對方四匹駿馬氣勢洶洶,車駕上容貌秀美的車夫更是看也沒看來車一眼地箭一般駛過,兩車有驚無險地在橋中央交會。

    行人所擔心的擦撞並沒有發生,但這廂早就被打得焦躁不安的兩匹馬受到了驚嚇,車子一陣顛簸,差點就要翻覆,車夫只得立刻讓馬兒停下來。

    “搞什麼啊?”車內的大人物破口大駡,原本趾高氣昂的車夫連忙伏首貼耳的賠不是,“是攝政王府的馬車,他們完全沒有閃躲的意思,差點給撞上了!”

    車內的人低咒了一聲,僅僅指示車夫利索點,車子沒事就上路了,然後轉過頭,胸口像壓著大石頭,快要喘不過氣來那般對著車內另一人大吐苦水,“真是造反了,朱長義是什麼東西?我聽說他家裡的東西全都裝飾著龍紋!這天下還是姓韋的當家,他算什麼東西?”

    車內另一人從方才一直掀著車簾欣賞街景,自然也看到了和他們擦撞的那輛馬車,四邊懸掛著龍首綴飾。

    “不管怎麼樣,朱長義畢竟還是有所顧忌,有八王爺盯著呢!真正該擔心的是天高皇帝遠的那些……”說話的這人,穿著深紫交襟圓領的官服,腰間?帶上綴著瑪瑙珠和玉牌,官階顯然比著深緋色官服與赤金?帶的馬車主人更高。

    “大人指的是……”馬車依然沒有動靜,只有外頭車夫頤指氣使地吆喝人幫忙的聲音,馬車主人只是對車駕停頓感到不耐,卻不打算理會底下人的狐假虎威。

    “如今我大燕,能在國境邊防私養二十萬精兵的,除了東方家之外,還有誰?”

    “可是……”也不是說不養私兵就不生事,朱長義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從北海岸到東海岸的海盜,全靠東方家壓制著,我們現在根本沒有心力再去應付海盜。”

    那些王爺掌管著府軍,天天和蕃王領主們對著幹,一個個鬧得朝廷焦頭爛額,相比起來東方家製造的問題,就是因為他們沒問題,所以讓朝廷戒慎恐懼吧。

    “只要實行禁海令,根本不需要理會海盜橫行,東方家才是我大燕的隱憂和大患。朱長義如今雖說是攝政王,可是除了京城的三千禁軍,一旦八王爺對他有所不滿,從通州到浦州能調到的府軍就足夠讓他插翅難飛。”

    話是這麼說沒錯,紅衣男悻悻然地想。也要那些地方的兵力在應付內亂以及製造內亂之餘,還能調得出來啊。

    “當初就應該讓東方長空留在京城,駐邊關將領、屬地偏遠的藩王與領主其正妻與嫡長子應該留在京城,東方家怎麼可以例外?”紫袍男一提起那些遠在天邊的邊關大將與領主,總是口若懸河,義憤填膺,宛如鐵血忠臣大罵無恥奸佞,而對無極城裡真正倒行逆施,整天內鬥互扯後腿的那幾位,倒是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地數落個兩句便作罷。

    紅袍男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因知悉這位大人的性子,終究只能閉口不語。

    東方家之所以例外,還不是因為……

    海盜猖獗到兩位朝廷命官、一位王爺給他們綁了!

    大海盜周太保所率領的火帆海盜艦隊,跟過去那些單純打劫商船與沿海城鎮的海盜完全不同。傳言有上萬海盜因為他的妖言惑眾而加入,他們的人馬深入陸地,綁架勒贖,大多數案子都不是付錢就能了事。

    付錢,還回來的是完好的屍體。

    不付錢,收到的可能是被淩虐過後殘缺的屍塊。

    內戰已經讓整個國家心餘力絀,哪還有能力去應付海盜?這些火帆海盜造成的恐慌比那些擁兵自重的蕃王更甚,因為他們綁架的對象不只窮困的老百姓,還包括了權貴。

    東方耀揚因為與火帆海盜一戰而受傷,原本名義上是到京城的武學念書,實際上是接受朝廷監控的東方長空請命回龍謎島率軍反攻,果然救回朝廷命官,於是當時不只是王爺,連無極城那位都贊成讓東方長空留在龍謎島抵禦火帆海盜。

    可眼前這位紅袍男只能笑笑的,不說話。

    當初,那個被綁的王爺,是讓那些火帆海盜從京城裡綁走的啊!雖然最後救回來了,但那位王爺得了失心瘋,兩位朝廷命官也稱病辭官,躲到西邊更深的內陸去了。

    “一定要再想辦法把東方長空召回京城。”紫袍男眯起眼沉吟道,“東方家一定要有人留在京城,否則勢必釀成大患!”

    馬車終於修復,再次搖搖晃晃地上路了。定安橋上一駕駕華美又盛氣淩人的馬車不停地穿梭,達官貴人們忙碌于他們的交際與算計,那是屬於強者的世界,輾過蟲蟻與雜草也理所當然的世界。

    橋下,乾涸的河床上堆著一具具誰也不會多看一眼的屍體,背著孩子的女人在屍體堆中翻找有價值的東西,哪怕只是一雙破草鞋。她背著的孩子早已因饑餓而兩眼無神。她不是唯一一個穿梭暗巷與橋下,剝光那些無家可歸,或沒錢下葬的無名屍,妄想因此換得一頓溫飽的人。

    甯為太平犬,莫為亂離人。亂世裡的弱者只能向更弱的人剝削來換取生存,這就是蟻民的宿命。

    “成大人所要求的事情就是如此。我相信各位族長都會全力配合才是。”

    隔天午後,中書侍郎常隼在百官才剛下朝時,已經換下他的緋紅朝服,一身花花綠綠的錦鍛繡金線華麗便服,在京城“仙客居”宴請京城五大高門的族長。

    雖然是四品中書侍郎,但人人都知道他背後可是中書令成安。

    大燕國在先皇駕崩前那幾年就已經出現內亂跡象,擁兵自重的諸王掛著大燕皇室的旗號任意魚肉百姓,朝廷走朝廷的制度,他們走他們的,以前百姓收成的四成歸朝廷,後來還要再加四成歸諸王,剩下兩成,如果幸運的沒有被地方官再剝一成,啃草根還可勉強度日。

    當朝天子十九歲登基,後宮充實,子息無數,但健全地長大成人的,目前只有年方十六,愚鈍易怒的二十三皇子,眼看沒有一個正常的繼承者,皇帝卻沒有半點擔心的意思,甚至更加寵倖他過去的太子侍讀朱長義,在病入膏肓後這幾年任命他為攝政王,內亂在朱長義挖西牆補東牆的做法下,越發的如火如荼。

    如今整個朝廷,可以概分為與朱長義對立,以及附庸朱長義者;附庸朱長義者自然以攝政王朱長義、大都督倪英為首;與朱長義對立者則以八王爺、二十三皇子、中書令成安為首。

    看起來壁壘分明,實際上卻是蛇鼠一窩。

    首先,八王爺和二十三皇子叔侄倆本有嫌隙。二十三皇子雖然不聰明,但還不到弱智無能,只是特別好使弄,朱長義只要耍些小手段,二十三皇子就明白八皇叔壓根兒就想取代自己繼承皇位,要不是怕江山落到異姓手中,兩人早就先自己打起來了;中書令則把矛頭對準了幾位擁兵自重的領主與藩王,對朱長義的濫權與無能選擇睜隻眼閉隻眼。至於大都督倪英,若是提起打仗,他可能第一個先逃。

    因而,看似針鋒相對,實則利益上水乳交融,國政上沆瀣一氣。

    常隼提出來的要求,讓五位族長都是一臉凝重。

    “你們之中應該有人已經收到東方家的庚帖了吧?”早就聽聞東方家希望為長子娶一名京城世族的嫡女為妻,而打算不擇手段也要將東方長空留在京城的中書令自然要利用這一點,便派常隼宴請京城五大家族的族長。

    蘭、王、林、倪、尹五家,都是擁有五百多年根基的世家望族,上溯至前朝。直至大燕開國以來,五大家族在朝中更具有深厚的影響力,是貴族中的貴族。

    然而在五大家族,甚至是整個京城的上層社會眼裡,東方家雖然接受招安,成為龍謎島領主,祖上卻是不折不扣的海盜!是綠林,是流氓,是黑道!怎麼配娶五大家族的女兒?連把庶女嫁過去都是一種屈辱!

    所以,五大家族聽見這樣的傳聞,自然是人人自危,根本不想答應婚事。

    可是中書令的意思卻是要他們應下這門親事,要東方長空親自到京城來娶親!

    “大人的要求雖然是為了國家社稷,”這些一族之長,大多封了公爵侯爵,平日對晚輩訓話時義正辭嚴,但在這當口倒是什麼鬼話都說得出,而且絲毫不覺汗顏。“只是若我們沒有收到庚帖,恐怕也是幫不上什麼忙的。”就算收到了,當然是當作沒收到,重金打發走媒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6-12 00:13:01

  【第二章】

    也有認真思考此計利弊者,“東方家如今是鞏固臨海安危的重臣,若是強行將長子留在京城,恐怕會引來反彈。”

    “自古以來哪位邊防重臣不是讓長子留在京城啊!”常隼立刻道,“因為上次打海盜把人放回去,他們若有點自覺就應該讓東方長空回京城才對。中書令大人這招可是顧慮到了他們的臉面,要是講白了天下人會怎麼說,他們難道不清楚嗎?”

    “但是,讓東方長空回到龍謎島,卻是陛下開的金口。”一名族長立刻回道。

    常隼被反駁得差點跳腳,“陛下……陛下……”誰不知道當朝天子已經病得神智不清,這時拿皇帝出來推搪有意義嗎?

    事實上,君無戲言,就算是個傀儡皇帝也一樣。常隼不由語塞了。

    所以他最討厭這些貴族了!講利益爭先恐後,要他們付出就一個個推三阻四!

    “那麼就用美人計吧!英雄難過美人關,你們誰家的女兒長得最美,讓她出來,這是為了江山社稷,兩位王爺和成大人會記得你們的功勞的!”

    “我家女兒一個長得比一個醜,還是算了。”一名族長悻悻然道,常隼都想打人了。

    “你們不要只想著享受貴族待遇,國家也有你們的份啊!只是嫁個女兒而已,又不是讓你們自己去嫁!也不一定要嫁女兒啊,異母兄弟的女兒、孫女兒、侄子的女兒,族親的同姓的女兒……隨便挑一個跟自己不親的嫁過去就好。”常隼到底是出身市井,因為裙帶關係攀上了中書令成安,想法單純直接,想當然耳,這番話只讓五位族長搖頭歎氣。

    “八王爺和成大人真的想針對東方家的話,恐怕還得慎重考慮,如今國境內的紛紛擾擾,少一個敵人比樹立一個敵人來得明智。”蘭家族長站起來打算告辭了,“即便收到東方家的庚帖,如今我蘭家也沒有未有婚配的適齡女子,恐怕幫不上任何忙。老朽年事已高,不勝酒力,這便告辭了。”

    蘭家族長這麼一說,其他族長也紛紛站起來表示去意。

    這時,酒館外頭的大街上,傳來一陣鞭炮聲和歡呼聲,往來各個城鎮,流星報馬的探子掩不住興奮地敲鑼打鼓,恨不得全國各個角落都聽到這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大消息啊!東方家一舉剿滅了火帆海盜,斬首了周太保,他們這一仗把龐大的火帆艦隊打得星飛雲散,這下整個海域都平靜了!”

    “太好了!不愧是東方家,靠朝中那些孫子,沿海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平靜!”

    “終於不用再擔心那些火帆瘋子了,可以睡個好覺了……”

    “我親爹的仇終於得報!要不是東方家,他老人家何時能瞑目?”

    這恐怕是內亂幾十年以來,老百姓第一次這麼激昂地歡呼,而那些歡呼聲傳進酒樓眾人耳裡,一個個的臉色都難看到了極點。

    功高震主?那是有實權的皇帝才需要擔心的事!

    “常大人,”一名族長訕笑著道,“您還是請成大人和八王爺再考慮清楚一點,把猛虎當敵人,前提是,您也得是頭猛虎啊。”

    東方家的捷報傳至京城時,其實已經過了好幾天。

    但龍謎島的慶祝卻也持續了數個日夜,島上的大小城鎮都張燈結綵,喝酒吃肉宛如過大節,家裡有參與戰役的男兒,家人圍在身邊好好的照料著,戰死的將士遺族,也都受到厚禮的慰問。

    自從數年前,東方家結交來自中原的商賈,向他們學習經商之道,這些年來討伐海盜的戰利品幾乎盡數分給了受傷或陣亡的兄弟家屬,島上的人已經開始學習靠貿易來賺進大筆財富。

    一貫地,當凱旋歸來時,最後一個休息的,一定是身為主帥的東方耀揚或東方長空。

    因為他們會確認所有部下都好好地回到家人身邊,或者將弟兄們的死訊親自告知他們的家人,然後才會回到衡堡。

    “回來了!爹和大哥、二哥回來了!”老五猴子一樣的身影,頃刻間就從衡堡大門飛身晃到大廳。

    明珠城的百姓早早就翹首等著城主歸來,那震天的歡呼聲,堡裡聽得一清二楚。

    儘管等待過這麼多次,每一次親自迎接凱旋而歸的丈夫,仍是讓鐵甯兒既緊張又亢奮期待。

    她知道她的男人和兒子打了勝仗,知道他們會最後回到衡堡,那些宣誓效忠東方家的家臣都已早早回到明珠城,而她身為主母,馬不停蹄地論功行賞,並且進行傷兵安置。

    她一定會在丈夫歸來以前把這些都發落妥當,在衡堡等著她男人的,就只有美酒佳餚,和他最深愛的家人。

    她一身松石綠常服,領著未能跟著出海的五個兒子站在衡堡的大門前──最小的那個矮不隆咚,肥胖的小手只夠拉住她的裙擺,桃子般的臉蛋紅撲撲的,為父親和兄長感到驕傲極了!

    人龍的最前端,是她一身戎裝,昂揚邁開大步的丈夫,身後一左一右,兩個同樣傑出但氣質迥異的兒子,一個宛如年輕數十歲的他的翻版,自十五歲起便跟著父親海上征伐,二十歲的長子已經有著一對成熟穩重,卻愛笑的眼睛。

    另一個今年才十八歲,俊美秀逸,但臉色一直就沒有好看過的老二,在看見母親和弟弟們,也忍不住勾起嘴角,稚氣地笑了。

    東方耀揚那張被一場場血戰洗禮得肅殺而且粗獷的臉,在見到妻子的那一刻,便融化了,眼底因為深深的憐惜而泛紅。

    無論他如何頂天立地,萬丈豪情,驀然回首的他總是為守候的妻感到心疼。

    當妻子朝他奔來,他穩穩地抱住她的身子,將嬌小的她輕輕地,緊密地摟在懷裡。

    “我回來了。”

    那一幕,明珠城的百姓也好,東方家的男孩們也好,其實看過好多次了,可這時連個大男人也忍不住動容,轉身去抱自家的婆娘呢!

    至於東方家的幾個男孩,倒是識相地不去打擾爹娘,兄弟幾個拳頭對拳頭地問候,連未滿五歲的老麼都人小鬼大地跑來跟哥哥們撞一下拳頭,身為長子的東方長空笑眯了眼,忍不住蹲下身,用滿是傷疤和厚繭的拳頭輕輕碰了一下七弟的小拳頭,讓他得意洋洋地仰起蘋果臉,卻惹來一旁的老二手癢,把小弟的兩頰捏得像麻糬似的,逗得幾個哥哥哈哈大笑。

    一家人能夠平平安安地重聚在一塊兒,對他們來說,再沒什麼比這更重要的了。

    一直等到深夜,鐵甯兒才來到長子的院落。這一仗大勝名動天下,兒子們和他們的心腹肯定要鬧個不醉不歸,本來那幾隻猴子還不甘心入睡,估計正計畫著偷偷溜出衡堡去哪兒瘋,見了母親前來也只好乖乖做鳥獸散。

    “娘?”東方長空其實有些訝異。

    通常這時候,他爹娘是難捨難分──咳!可不是他要這麼取笑自個兒爹娘,而是這是向來的慣例,好幾個弟弟就是這麼蹦出來的。

    生了七個兒子,又是龍謎島領主之妻,衡堡的女主人,鐵甯兒確實已經不是當年豔光四射的潑辣姑娘,而且還微微地富泰了起來,髮鬢也略見幾縷霜白。

    不過女人終究是需要男人憐惜呵護的,這麼多年來,東方耀揚雖然事事都讓鐵甯兒作主,可他這位大老爺的態度始終如一──

    天塌下來,由他頂著。妻子無論怎麼作主,他都無條件的支持。

    她是不年輕了,但容光煥發,風韻猶勝少女。

    東方長空記得,以前他們兄弟幾個敢讓母親疲於奔命的話,就要有吃他們老子拳頭的準備,年紀越大的兒子,他動手越不留情。

    小六和老麼就沒被爹打過,偏心哪!

    鐵甯兒憋了好些天的話終於能質問兒子,待其他人都離開了院子,她連椅子都還沒坐下,就問道:“你向京城五大家族遞了庚帖了?”她竟然直到這父子三人出征之後才發現!

    東方長空不動聲色,臉上的笑容沒變,心裡卻叫糟。

    這事當然不可能瞞過母親,可他原本打算等五大家族有回覆時,再向母親稟明。

    當然啦,到時他只會說,他愛慕某家的女兒已久,所以自作主張遞了庚帖。

    對方也很有可能不會回覆。東方長空畢竟待過京城,知道那些世家高門怎麼看他們家,但他料想這場勝仗會讓其中某些人重新思考和邊境的貴族交好的可能。

    兒子是她生的,就算他像孫悟空會七十二變,也逃不出她法眼!鐵甯兒雙手叉腰,“我跟你爹把你生得人模人樣,高大英俊,你是哪裡不如人,需要這般亂槍打鳥,一次遞五張庚帖?而且咱們家在龍謎島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有什麼不好,需要去巴結京城那些眼高於頂的世家大族?”要是此刻手中有藤條,她一定毫不猶豫往他身上打!

    事實上,她已經氣不過,一掌拍在兒子手臂上,拍得她五指通紅頻頻甩手。

    氣死了,把兒子生這麼高幹什麼?以前她都直接拍腦袋的。

    “不是巴結。”

    “那是什麼?”

    東方長空已經迅速地想好安撫母親的說詞,他按著母親的肩膀來到太師椅上坐下,然後替她倒杯水,雙手奉上後還不忘來到身後替她揉揉肩膀,捶捶背。

    “這才叫巴結。”他無視母親的瞪視,依舊笑得一派悠哉地道,“我覺得這五大家族確實不錯,挺會教女兒,至少品行應該不會太差。至於感情可以培養,如果娶個像娘這麼能幹的長媳,不只能分擔您肩上的擔子,我相信這樣的媳婦也會是我的賢內助。”至於沒說口的另一個理由,是他們家也該在京城結交些人脈了。

    其實早在兩年前他就已經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他是長子,雖然母親希望他能娶得心儀的女子為妻,但他也要為家裡做最好的盤算。

    但兩年來周太保始終是龍謎島的大患,那時他可以說不得不藉著爹的傷勢趁機逃回龍謎島。

    京城那些王爺與權臣在想什麼,他還不知道嗎?如果他是別的藩王之子,大概就認命地乖乖接受形同被監控著的京城糜爛生活。

    但他是東方家的男兒,想監控他?門都沒有!

    鐵甯兒知道兒子一定有一套說法來說服她,這孩子想得總是比別的孩子更深一些,她早就擔心他連婚事也心機用盡,以家族的利益為唯一考量。

    所有王侯之家都該如此沒錯,但她的兒子為什麼要?她只要他們伴著心愛的女人幸福美滿地過日子就行了!

    當然,她傑出的兒子,確實也不是那些沒主見的女子能匹配得上的。五大家族的女兒都不是無知深閨小女兒,他的選擇倒也不是太糟。

    “那他們可是回覆了?”

    “我表明給他們時間慢慢考慮。”

    “也就是沒回覆的意思。”燕國那些自以為高人好幾等的貴族,她還不瞭解嗎?

    東方長空忍住笑意,以他娘的急性子,是不會聽他解釋的。

    果然,鐵甯兒立刻道:“好吧,你想挑個有能耐的媳婦,那也不一定要燕國那些連吃飯都講規矩的貴族啊!夜摩國的貴族教出來的女兒要多能幹有多能幹,琴棋書畫雖然不一定會,但是允文允武,十八般武藝樣樣行,而且我們吃飯沒那麼多規矩,比矜貴也絕對不輸人的。”例如她,女皇得喊她姑姑,她有比燕國那些用鼻孔看人的貴族差嗎?

    東方長空忍俊不住,“這天底下,就算是大燕皇帝或女皇表姊,在兒子的心目中也貴不過您。不過您該不會忘了,夜摩國只有入贅,夜摩國的女兒是不嫁人的。”平民當然有許多例外,他們島上就有不少從夜摩國嫁過來的女子。貴族之女卻幾乎不可能嫁給異族人,母親能嫁給父親絕對是特例。

    再說,他們已經無須要在夜摩國結交人脈,任何人脈都不及女皇表姊和將軍姨母們有力。這點他自然是不會明說。

    在京城武學念書的那些日子,讓他領悟到,無論他們家想偏安一隅或有別的打算,在京城絕對都需要人脈和勢力。

    就算想躲在海上過自己的逍遙日子,若朝中沒有人脈,哪天被陷害了都不知道,怎能算逍遙呢!

    “……”嫁進東方家二十多年,她一時間還真忘了夜摩女兒不嫁人這回事。

    “您就別操心了。我一定會挑一個能與我交心的妻子,您只要等著娶媳婦兒就成了。”

    “連見都沒見過,怎麼交心啊?”

    “所以我五大家族都送了庚帖,只要有人回覆,就過去瞧瞧,這不就見得著了?”本來沒打算這麼麻煩,誰家肯把女兒嫁過來,他就娶!

    但他要是老實這麼說,母親鐵定隨手找塊板子就往他身上抽,他皮粗肉厚被打也不痛不癢,但是讓她傷心了,她背後那座火山才是真正難以收拾。

    所以為了說服母親,這顯然是必須的。

    “萬一朝中那些王八蛋又打算強留你在京城呢?”什麼藩王與領主之子要留在京城?放屁!那些把妻兒留在京城的藩王與邊關將領,就有比較安分了嗎?

    或者,他們所謂的安分,就是老子在邊關當土皇帝魚肉百姓,兒子在京城吃得滿腦肥腸無所事事?只要不要干擾到京城貴族們的舒服日子,怎麼大動干戈都無所謂?

    所以她最看不起大燕這些貴族了。在鐵甯兒這個夜摩母老虎的認知中,他們東方家可不算燕國人!她丈夫只是接受招安罷了。

    “他們一定會用盡方法阻止,但我還是要娶媳婦,總不能擔心回不來就不娶吧?再說咱們家可從來不會在叫陣的敵人面前怯戰,他們想強留我,那就看看誰更有本事吧!”

    蘭蘇容和祖父的棋局廝殺得正熱烈,管事來稟報中書侍郎崔允前來拜會族長。

    一聽是崔允,不用問也知道他為何而來。崔允是中書令成安的心腹之一,雖說娶了蘭家女兒為妻,可崔允的妻只是族長的侄孫女,和他們關係並不親近,平常沒事也不會前來拜會,此番上門必然是為了昨日常隼在仙客居遊說他們的同一件事。蘭氏族長當下便要孫女回避。

    中書令成安讓自己聲勢壯大的手段之一就是縱容黨羽與手下,這招顯然非常有用,在權貴面前只能跪地伏首的百姓至少會記得他們夠囂張,而酷好享受特權、有點能耐便氣焰囂張的人自然會向他靠攏,例如崔允。

    天下人道攝政王專制昏庸,挾天子以令諸侯。但表面上和攝政王制衡者,又有幾個是真心為了百姓?

    昏庸的對立面就是賢明嗎?世道給人們的選擇往往並非黑或白、好或壞,而是兩者中誰的贏面更大,或兩者中誰還沒爛到底。

    來人已經來到書房外,蘭蘇容只得先到祖父書房後的暖閣等待。

    暖閣內,蘭蘇容隨手拿了本書翻看,對外頭客人和祖父的對話並不特別關注,可她一邊翻著書,在訪客離開以前,卻也把中書令差人前來的目的猜到了七八分。

    老族長態度堅定,立場卻隱諱,饒是在朝中以善辯著稱的崔允一時間也無法讓他鬆口承諾會給予幫助,臨去前他瞥見了書房另一頭桌上的殘棋,黑子與白子勢均力敵,卻未分出勝負,看來這書房裡原本應該還有別人才對。

    而且,黑子的棋路一如老族長,一路從容若定,諱莫如深,卻是隱隱設伏陷阱。偏偏那白子見招拆招,遊刃有餘,棋路慧黠而自由無拘,必是心細如發卻玲瓏通透之人。

    如果是男性晚輩,定然不需回避,而且素聞族長最疼愛某個嫡孫女。崔允當下心裡有了猜想,卻若無其事地道:“其實晚輩這次前來,除了為中書令大人的要事,還有一些私心。如今國境內各地兵馬倥傯,東方家偏安海外,韜光養晦,更重要的是戰功彪炳,群雄必然有所忌憚,京城裡又有哪一方勢力能夠有這樣的影響力?不管成大人的計策能否成功,這毫無疑問是能夠與一方霸主結交的好時機。世事如棋,變幻莫測,過去我們眼裡認為誰值得結交,誰不值得結交,那些太平盛世時的標準,恐怕在這亂世已不堪用了,希望族長聽得進晚輩的建言,告辭了。”

    蘭蘇容從暖閣裡出來時,崔允已經離去。她看著爺爺沉吟的背影,知道就算崔允不說,爺爺也不會小看與東方家結親這件事。

    “爺爺可是在思考既能與東方家交好,又不得罪成大人的方法?”若是幫著成安將東方長空扣押在京城,如何算得上與東方家結交?沒結仇就算不錯了。

    老族長看著這個有時聰明得讓他吹鬍子瞪眼睛的孫女,“反正這沒你的事,你可是和定國公世子有婚約的,現在沒了周太保那樣的威脅,也是時候把你倆的婚事辦一辦了。”

    自從火帆海盜從京城裡綁走了朝廷命官和王爺,不少達官貴人都收到了黑帖,包括了定國公,當時整個京師人人自危,也因此後來東方家斬首周太保,剿滅火帆海盜的消息傳回京城,普天同慶的氣氛是可想而知的。

    “不算其他叔公那邊的話,咱們蘭家只剩蘇芳還沒有婚約吧?”

    蘭蘇芳美冠京城,想必也是成安一黨心目中的理想人選,只是堂妹的性子恐怕會讓這計畫生出不少變數。

    蘭蘇芳因為挑剔每個上門求親的物件而至今未有婚配,爺爺雖說是由著她挑剔,其實是有些冷落隨便。

    相較起來,她的婚事爺爺卻是精挑細選,為了她多方著想才挑上了同樣是京城百年名門,兩家長輩又有深厚友誼的定國公尹府,國公世子不只年齡與她相仿,而且才貌雙全,未來前途更是一片光明。

    人的心雖然本就是偏的,蘭蘇容對長輩的做法也莫可奈何,上一代人的恩怨與齟齬無法避免地波及到下一代,因為不喜歡蘇芳的母親而連帶地冷落這個孫女。

    “二十一娘的性子和她娘一樣野,這京城想必是待不住,如果東方家能挑上她,興許是她的福氣。”

    聽到爺爺的人選果真是堂妹,蘭蘇容忍不住捏了把冷汗,“蘇芳喜愛詩樂,喜歡結交志趣相投的朋友,京城的名門望族只是規矩多,並非不適合她。反倒是龍謎島偏遠,風俗習慣也怕與中原多有差異,我擔心她難以適應。”東方家要娶的是長媳,是未來的當家主母,堂妹恐怕更適合嫁個與她志趣相投,不需當家作主的貴族次子或麼子。

    蘭族長有些奇怪地看著她,“要不,你有更好的人選嗎?”

    蘭蘇容語塞。

    “她挑三揀四,我不阻止她,就是想看看她要任性到什麼時候!但現在求親的人越來越少,條件也不如以往,這已經是她最好的出路!”

    是這樣嗎?蘭蘇容有些不安,只是爺爺看來心意已決,她恐怕也沒有更好的理由提出反對的意見。

    適合蘇芳的婚姻是什麼樣的?她想大約就是像二叔那樣,領個閒職,鎮日風花雪月吧?可是二叔和二嬸並沒有因此就一天不吵架。

    蘭蘇容思考著堂妹的婚事,卻顯然從未想過自己的,因為從她開始思考關於自己的未來以前,家裡已經給她做了他們認為最完美的安排,那麼她又有什麼理由去思考那些已經被決定了的事呢?

    五大家族幾乎同時回覆了庚帖至龍謎島,東方長空雙手抱胸,笑容玩味,促狹地看著桌上五張庚帖,“看來我們的勝仗贏得很是時候,這些世家大族這會兒倒不在意我們一點規矩都不懂了。”

    這廳上此刻除了他們兄弟幾個,還有他們的心腹,十幾個臭男人圍著桌子好奇地看著那些紅帖子。

    “送張帖子還有什麼規矩?”東方長空的副將陳九撿起一張帖子反覆查看,就是瞧不出有什麼規矩。

    跟他們少主寄過去的,除了庚帖的祖籍姓名、四柱八字變成了女方的,有哪裡不一樣嗎?

    話說回來,燕國人娶個媳婦規矩還真是多如牛毛。

    “因為是咱們少主!要是換了你將庚帖當請帖到處發,沒人會理你的。”另一名副將取笑道。

    “……”如果是他啊,根本不敢把庚帖送到那種用下巴看人的人家,還天女散花一樣送好幾張!他們家大少主果然不是一般人。

    “他們回覆的不只庚帖,還真的送來了請帖。”東方定寰拿出那些和庚帖一起送到的書信,“傻子才去自投羅網。”

    東方長空抽回二弟就要丟進火盆的請帖,“為了孝順和家族和諧,就算是傻子也只好當一回。”

    這和孝順或家族和諧有什麼關係?東方定寰一臉莫名其妙,但是念頭一轉,不由陰險地笑了,“咱們家可沒有怕事的,他們想讓我們當傻子,我們就讓他們知道誰是孫子!”他扳著手指冷笑。

    京城之行鐵板釘釘,當晚便直接向父母稟報,在知道了東方定寰打算跟著去,年方十六的老三東方騰光想了想,決定自己還是跟著一塊兒去比較讓人放心。

    “他們若看見家裡年紀尚淺的年輕人也一塊兒去了,應該會掉以輕心。”更重要的是,當大哥分身乏術時,他至少可以看著二哥,免得他一時不爽快又直接賞人拳頭。

    “那我也要去!”矮不隆咚的老七跳了起來。這還沒滿五歲的小鬼靈精肯定是聽到他三哥那句話,以為自己也能跟著一塊兒去玩,讓眾人啼笑皆非。

    東方長空只得忍住笑意,蹲下身和麼弟那張明顯就是想出門玩耍的桃子臉直視,“你還太矮了,多吃點飯,等你像你三哥這麼高的時候就帶你出去。”

    “噢。”東方豔火有些失望,但也只能乖乖聽話。

    身為一家之主的東方耀揚,雖然知道此行並非必要而且絕對有風險,但兒子們那種把挑釁當挑戰,危機當轉機,摩拳擦掌正面迎敵的性子還不都是像他!因為怕事而要兒子草率定下婚姻大事,也絕不是他想見到的。“我會捎信給京城的故人,他們會暗地裡替你們打點和支援。”

    離開明珠城以前,東方騰光卻改變了主意,“大哥二哥先走吧。”

    “你不想去了?”東方定寰眯起眼。這小子不是貪玩之人,所以他只是好奇他的打算。

    東方騰光笑開一口白牙,“他們既然打算對付你們,不可能只待在京城守株待兔。我們何必一開始就光明正大地讓他們知道咱們兄弟都到京城去了呢?我會晚你們一日出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嘛!”

    於是這三兄弟一前一後地出發了,還約定了只有三人知道的密語與聯繫方法。東方長空和東方定寰這兩個痞子一路像沒心眼似的遊山玩水,成安派來跟蹤他們的眼線卻是日日嚴陣以待;而東方騰光在隔日天明以前離開明珠城,帶了四名武功高強的心腹,扮作商賈,沒幾天就追上早他一天離開,卻還有閒情逸致坐在河邊釣魚的兩個哥哥。

    就連東方騰光在那一瞬間也忍不住懷疑,這兩個傢伙其實只是出來玩的吧!

    東方騰光扮作和父親一塊兒出門經商的商人子弟,在進村子前的河邊看到兩個哥哥脫了衣服坐在河邊釣魚,幸而跟著他出門的東方家心腹都是喬裝好手,除了經驗較淺的、扮作老奴的那名嘴角失守,其他人都是視若無睹。

    東方騰光進了村子後便找了最醒目的茶攤坐下來喝茶,沒一會兒,他兩位兄長赤著精壯的上身,背後背著一大簍魚,嘻嘻哈哈地晃進村子,吆喝著說要賣魚。村子外就是河,村裡想必會捉魚的人不少,村人們先是見他們兄弟倆那一身精實身板,加上各背著一大簍魚而受到吸引,再看他們的魚,倒比村裡的魚販用釣的、用竹簍子撈的碩大不少,只是這些魚大多是用叉的,拿出來時都死了,價錢就不太好看。

    東方騰光瞥了一眼在街角樹下賣魚的哥哥們,回過頭,見到兩個扮作保鏢的手下也忍不住好奇地直往那兒瞧。

    大哥就算了,從他有記憶起,他就不記得二哥有耐心釣魚。一定是釣半天沒有魚上鉤,索性把劍拿來叉魚了唄!問題是他們現在賣魚,是賣好玩的,還是有人不小心把盤纏弄丟了?

    真的一刻都不能不盯著他們啊!東方騰光都想歎氣了。

    “這幾天趕路都沒吃一頓新鮮的,你去看看有沒有好貨。”他讓一名扮作保鏢的心腹去買魚。

    那心腹折回來時,手裡拿著三條肥美的魚。

    他沒有問多少錢買的,心腹卻在當天住宿時,一臉凝重地告訴他:

    “二少主把我的錢袋整袋拿走了。”該不會盤纏真的被偷了吧?這世間真有人能偷走二少主的荷包?

    “……”東方騰光朝天上翻了個白眼。

    他們真的能順利娶到媳婦,然後平安回到家嗎?

    總之,藉由賣魚和買魚,兄弟三人交換了情報──

    第一,他們三人都確信,成安派來的眼線有三人,雖然不停地變裝,但技巧拙劣,偶爾會換成兩人和一人出現,但肯定是三人。那三人一直從明珠城跟著他們到現在。

    第二,老三決定繞遠路到山的那一頭,和父親熟識的江湖友人會合。這名江湖友人的幫派在京城設有分舵,算是京城裡的地頭蛇,可以確保他們到達後不是毫無奧援,而依兩位兄長這種完全不是正經趕路的腳程,三人應該會在同一天抵達京城。

    第三,雖然這次兩人的旅費嚴格來說是充足的,但是某人恐怖的食量卻潛藏著隱憂,加上兩人打算繼續遊山玩水,所以會無所不用其極地搜刮沿路可用的資源──包括三弟和其隨侍的錢袋。

    東方騰光真是無語了。

    “誰讓你帶一個會動的飯桶出門?”雖然這個飯桶抵得上一支軍隊,但飯量也相當於一支軍隊。而且他們不知道櫃坊可以領錢嗎?

    啊,明珠城的櫃坊或許商業機能依舊完備,內亂多年的中原就未必了。

    不得已,他多給了哥哥們一袋錢,隔天天未亮便起程了。

    他以後一定會嚴肅地建議大哥,把會動的飯桶留在家裡,外頭的飯不夠他吃的!

    三人在半個月後的同一天,先後抵達京城。

    唔,是有一兩個特別貌美,但他是娶媳婦,又不是娶花瓶,所以他還真的暗自考慮回客棧後擲骰子來決定娶誰。

    骰子六個數,五位小姐一人代表一個數,萬一擲到六,就再擲一次,讓老天來決定他娶誰!

    “好說好說,東方大公子是少年英雄,豪情壯志焉能拘限在紙上談兵?但是這五位才女想必有不少情思期待藉筆墨傳達,大公子可得賞臉!”東方長空當下默默地想,這常隼當官真是太可惜了。

    還是說大燕的官,馬屁拍得好才是最要緊的?

    當天深夜,東方長空便收到尹府千金的書信,約他明日申時至湧泉寺私會。

    “有人下戰帖,邀你比試?”東方定寰看著兄長灘開那封帶有香氣的書信。

    東方長空無語地睨了二弟一眼。這小子一定不知道這麼多年來,身為兄長的他為了顧慮這個二弟的顏面,忍住多少次賞他爆栗子的衝動。

    有的人是天生愚笨,而有的人卻是有腦子但懶得使。他二弟就屬於後者。

    他把信丟給東方定寰看,回床邊脫下一身衣服。

    “看起來……”文謅謅的,看得他眼睛痛!“約你私會?你明兒個要去赴約?”擺明有詐!

    “不去。”他爬上床準備睡了。

    東方定寰一聽就放心回房了。

    然而接下來三天,王府、林府、倪府的千金,也都先後送來書信給他,信中內容各有不同,但共通點就是約他到城中某處私會。

    他怎麼不記得燕國的名門貴女有這麼豪放?

    “這肯定全是串通好了,看誰能把你釣出去,一到私會地點,就十面埋伏,拿個大籠子把你抓起來。”東方定寰下結論道。

    東方長空揉了揉眉心。

    其實他二弟只是說話像個傻大個兒,但腦子倒還是正常的。

    “問題是,如果五個人都沒法把你釣出去,接下來他們打算怎麼做?直搗黃龍?”他不赴約只是因為這四名女子,四封書信,都沒有出現他認為值得冒險的人。

    一個寫了情詩給他。他對風花雪月最沒轍了。

    一個對他的英勇事蹟以精采的文筆歌功頌德一番。他要是想找人寫生平事蹟,會考慮這位姑娘。

    一個說她家裡能給他在朝中安插個涼缺。他完全沒興趣!

    最後一個信裡完全沒重點,寫了天氣,寫了女人家閨房瑣碎小事,大概是表現書法來著,可惜他沒有欣賞的慧眼。

    “等老三的消息吧。”而且還有最後一位姑娘沒出手呢!東方長空不認為成安真的打算直接和東方家撕破臉,但他也想知道老三這幾日有什麼收穫。

    “姊!你得幫我!”蘭蘇容對堂妹深夜來找她所提出的請求有些訝異,“你真的想和東方公子私下見面?”她不信常隼要她們把東方長空約出來卻完全沒有別的目的。

    問題是五個人同時這麼做,他傻了才會自投羅網。

    “不,我要見他,是想讓他知道,我並不願意嫁給他。姊,我求你幫我想辦法,我只能找你了!”蘭蘇芳知道堂姊最無法拒絕她的請求。

    “那麼你寫信告訴他也一樣啊。”

    “常大人要求我們得先把信給他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這個常隼也太膽大妄為了!蘭蘇容一陣氣結。“那麼,東方大公子可赴過另外四位小姐的約了?”

    “沒有。”那麼,東方長空肯定知道有詐,她如何能把明知有詐的他給引出來?又為何要替常隼當打手?

    “你先回房歇著吧,信我可以試著幫你寫,但他若是不肯赴約,我們仍得另外想別的法子。”第五天,蘭蘇容為蘭蘇芳代筆的信送到東方長空手上。

    這封信,比起前四封,既樸素又無香氣。他心裡一陣可惜。

    其實他不喜歡那些香氣,只是五天下來也忍不住好奇,猜想著今天出現的是哪種味道?難聞又刺鼻的他可得記著千萬別挑這位姑娘,以後天天跟自己鼻子過不去可不划算。

    這封信箋上也沒有押花或紋飾,看起來真是一封普通至極的書信。

    但信上的字跡俊逸絕倫,難以想像是出自閨閣女子之手。

    東方長空看著信上短短數語,沉吟了半晌,最後和店小二要來了筆墨。

    這時,吃完早飯,順道出門遛達回來的東方定寰見兄長在寫信,精神便來了,“你要回誰的信?”東方長空頭也沒抬,東方定寰自顧自地拿起桌上另一封信。

    嗯,比起前四封,這封信才真的像男子寄來的挑戰信。如果說從筆力看得出一個人懂不懂武,東方定寰可以打包票,寫信的這人起碼是有武功底子的,運筆的力道完全不同一般女子。

    這是代筆,或五大家族的千金真有習武的?若真是如此,連他都想見見這名女子了。

    信上只寫明兩件事:一是打算與東方長空互換他會想知道的情報。二是請東方長空決定會面的時間和地點。

    “這你就信了?沒準兒是眼見前四個都無功而返,乾脆讓你做決定呢。”

    “這樣不正好?”東方長空的字可不像他自嘲的那般難以入眼,而是雄渾大氣,運筆如流水。說真格的也沒人信,江湖中人都還記得他爺爺東方從雲是文武全才,卻只記得他爹海上稱霸,加上他爹就那副武人粗獷霸道的模樣與舉止,外面沒人知道他爹是很愛看書的。

    到了他們這一代,兄弟幾個從小到大無論修文習武都不准有任何偏差與怠惰,要是被夫子告上一狀,就等著吃他爹的拳頭。

    連教兒子都用拳頭,難怪沒人相信他老爹愛看書啊!

    在等墨蹟幹的時候,東方長空笑道:“如果老三的猜測是真的,那麼由我們決定時間和地點,在他們看起來是不影響計畫,但對我們來說卻更萬無一失。”好吧,他相信老三。東方定寰笑得白牙一閃,“如果官兵上門,我可以動手吧?”要不是京城裡有些小吃讓他吃得齒頰留香,再三回味,他這幾天可要悶壞了!

    東方長空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下手輕一點!”蘭蘇容並不是打算幫著東方家。

    以家族男性的角度來說,為了政治上的考量,若不是選擇與朱長義狼狽為奸,那麼就是和成安同出一氣了。政治就是這麼可悲。

    但她是女人,她的著眼點只有道德與良知,她從未聽聞東方家像其他領主或蕃王一樣總有層出不窮的醜聞,舉國皆知的反而是他們的戰功。反過來看,成安一夥人的惡形惡狀她完全不陌生,所以她並不打算幫著成安對付東方長空。

    東方長空選擇會面的地點,是位於京城西郊的前朝太師廟。

    百姓對於霖雨蒼生的賢仁之士有祭拜的習俗,據傳,生於五百年前,前朝的魏太師是春風化雨、有教無類的典範,就是推翻前朝的韋氏皇族也不敢動太師廟的一磚一瓦,大燕開國後這三百年間,多次為了彰顯聖德,收服民心,大肆整修太師廟。太師廟是各地士子進京念書、文官上任時必定造訪的地方,任何人都能進太師廟追思或祭拜,但比起販夫走卒、匹夫庶婦日常祭拜的一般廟宇,這裡卻是清幽許多。

    重點是,太師廟蓋在一馬平川的平地上,常隼就算想派大隊人馬埋伏也無處可藏。加以太師廟是文人士子重視的地方,常隼就是派重兵挾擊,若沒有充分的理由,朝堂上反對成安的士大夫們可不會善罷甘休——這畢竟是他們僅剩的、還能展現文人風骨的地方,不小題大作地吵鬧一番是絕對不可能的。

    但成安若一意孤行,士大夫們的反對會是理由嗎?

    不過至少,常隼無法事先安排埋伏,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至於會面時間是酉時,已經接近傍晚。也許是考慮到入夜後,就算成安派人包夾,他們也比較容易逃脫,但如此一來,前往太師廟會面的蘇芳豈不是也陷入危險之中?

    “姊,我真的要去嗎?”蘭蘇芳自然是千百個不願意。

    蘭蘇容心裡歎氣。

    也罷。畢竟信是她寫的,如果東方長空問蘇芳她想給他什麼情報,又要他交出情報,蘇芳也答不上來,她仍是得親自出馬。

    “你聽我安排……”她讓身邊的人做好隱瞞她出城的準備,然後帶上了兩名信得過的護衛,換上便於趕路的裝扮,從蘭府後門離開。

    因為不方便借用家裡的馬車,便由信得過的奴僕為她找來了馬車和車夫,悄悄地往太師廟而去。

    蘭蘇容並不知道,蘭蘇芳在她上了馬車離去之後,也悄悄地離開了蘭府,雇了馬車走另一條路到太師廟。當蘭蘇容到達太師廟沒多久,蘭蘇芳便在太師廟後門與她的奶娘會合。

    “堂姊和東方長空見面了嗎?”早在蘭蘇容將信送出去的那天,蘭蘇芳便在太師廟安排好了一切,今日她的奶娘趕個大清早到太師廟來,任何來到太師廟參拜或散心的人都會以為她是新來的掃地婆婆。

    當然,奶娘並沒有和蘭蘇容打照面,帶蘭蘇容進後院廂房,並且給她送茶水的,是被她收買的廟祝。

    “還沒見到東方家的少爺,會不會他不來了呢?”蘭蘇芳咬住下唇。

    她並不在乎成安和常隼想做什麼,那與她毫無關係,她要爭的只有自己的婚因!

    她的計畫最重要的一環,就是堂姊必須見到東方長空!但她怎麼沒想到,萬一東方長空懷疑常隼和她們串通好而爽約了呢?定國公府的人很快就會循著她的通報前來了啊!

    幸而,廟裡貪賞錢的打雜童子偷偷跑進來通報,她們等的人現身了!

    蘭蘇容與東方長空約定在太師廟私下見面,礙于蘭蘇容的身份,加上東方長空也不願張揚,因此兩人都用了只有對方知道的化名——當然他們心裡很清楚,私會也好,化名也好,絕對不是只有他們倆知道——東方長空的化名是木公子,蘭蘇容的化名是晨綻夫人。

    那前來通報的打雜童子說,一名虎背熊腰、身材高大的男子,自稱木公子,向廟祝問了晨綻夫人到了沒有。而廟祝已經領著他去蘭蘇容等待的廂房。

    蘭蘇芳和奶娘交換了個眼色。接下來她必須在定國公府的人到來以前回到蘭府,假裝這一切並沒有發生。

    和陌生男子秘密私會,對蘭蘇容來說可不是能夠無動於衷的事,她沒辦法安靜地坐下,喝空了茶杯卻仍然口乾舌燥。可她不想出糗,所以沒有向廟裡的人再要一杯熱茶。

    她讓兩名護衛守在門口,只要一有不對勁,他們可以馬上沖進來阻止東方長空。但這還是無法緩解她緊繃的情緒。

    在屋子裡來回踱步顯然會洩漏她的不安,因此她看向牆上寫得龍飛鳳舞的書法,宛如專心研究上頭奧妙的文字。

    東方長空進到廂房裡時,看見的便是披著深藍絲綢披氅,素淨的側臉帶著一絲迷惘地仰望著牆上書法的蘭蘇容。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眼,他記得最深刻的是那股靜謐氣息。哪怕她看起來有那麼一點不知所措,卻無損她儀態間從容不迫的優雅,一綹髮絲垂落在泛紅的頰畔,眼裡雖有迷惘,卻絕不慌亂。

    當她看向他時,眼裡出現一抹掩飾不住的訝異。

    人們說,龍謎島曾經是惡名昭彰的海盜之島。

    火帆海盜算什麼?他們只是一群瘋子,專幹綁架勒贖那一類猥瑣又小人的行徑。

    過去,龍謎島的海盜,說打就打,說搶就搶,不怯戰,不投降,搶白道的官船,也搶黑道的私船。所到之處,有如暴風卷起千層浪,有如天火燒遍九重天,所向披靡。

    東方家前一代的家主,東方從雲便是那些驍猛又好戰的海盜所效忠的海盜頭子。即便三朝前獲得赦免與招安,即便東方從雲早已不在人世,京裡的貴族們對他們的懼怕與認知並沒有絲毫改變。

    畢竟,他們打海盜,就像他們當海盜一樣出類拔萃。

    她以為,她會看到一個滿面刀疤和虯髯,眼神兇狠的惡煞——雖然她自己也覺得這樣的想像未免過於貧乏,她見識過那些被推到午門斬首的綠林大盜,大概就是那個模樣。

    但他的模樣和打扮都十分乾淨,臉上渾然不像她見過的那些強盜,即便穿著布衣,依然俊偉非凡。

    而且,他有一對顯然很常笑的眼睛,神態隨和得足以安撫任何因為他的高大而心生畏懼的人,氣質是沉穩可靠的。蘭蘇容在發現自己太快卸下心防時,趕忙提醒自己嚴陣以待。

    東方長空沖著她笑開一口白牙,“等等。”然後他轉身對著門外的某個人道:“好好相處……不要瞪人,不准先動手。”

    “……”蘭蘇容無語地看著他警告小孩似的語氣,然後入內來,饒富興味地看著她。

    “姑娘不是那日畫舫上的任何一位吧。”雖然這名女子,容貌不算出色,也比那日畫舫上所有人都平凡了一些,可是耐看。至少他覺得特別順眼。

    如今回想起來,五大家族倒是很用心地在替成安籌畫美人計啊!思及此,他忍不住笑得白牙森森。

    看樣子他把五人的容貌都記住了?蘭蘇容沉吟片刻,便坦白道:“舍妹要我轉達,當日赴約是迫于長輩之命,她並不願意履行這樁婚約。”東方長空眉心擰起,他最不喜歡強人所難了。不過這麼說來,她也是蘭家的閨女?

    “那封信是你寫的?”他還在懷疑那日畫舫上那些舉止扭捏的女子,能夠那樣冷靜地分析他的顧忌與想法,進而決定與他談判。

    至少跟其他人的信比起來,她既不迂回地試探,也不造作地引誘,目標果斷而明確。

    “是。”

    “你在信上所說,要和我交換的重要情報,不會是令妹不想嫁給我吧?”他的口吻半是無奈,半是揶揄,聽得蘭蘇容都有些忍俊不住。

    她維持住表面上的穩重,對身子突如其來的虛乏感,只當作是太過緊張所導致的。“舍妹不願意嫁到龍謎島,但蘭家的立場是友善的。我至少可以告訴你五大家族中誰是真心考慮與龍謎島建立穩固的姻親關係,而誰寧可配合中書令大人對你們虛以委蛇。”這確實是不錯的情報。其實來赴約之前,他並不認為一個高門貴女能給他什麼有利用價值的情報,純粹是終於有個有腦子的女人提供了一個他覺得可行的會面方式,但她顯然自己找到了能為她所用的價值。

    因此,大概是身為男人的劣根性,越覺得有趣,他就越想逗逗她,“為什麼你會覺得我對這方面完全一無所知,就敢提出聯姻的要求?”蘭蘇容的表情顯示,她一點也沒有被他的故弄玄虛所動搖,“否則,你何必五大家族都遞庚帖?”他大可先行排除那些不可能誠心結親的。

    話說回來,當她聽見他這行為時簡直都傻眼了,更不用說其他貴族的訕笑。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海盜王的孫子多麼怕自己討不到媳婦啊!可是當蘭蘇容見到這個被京城所有貴族訕笑的男子,她相信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更清楚這舉動會帶來什麼效果。

    而這樣的效果,顯然是他的目的之一,至少是他為了達成目的所願意付出的代價。

    她說對了,東方長空為此卻是笑得更開心了。

    “好吧,那麼你想從我這裡交換什麼情報?”蘭蘇容遲疑了片刻。其實她並沒有特別的目的,純粹是為了蘇芳。但是她也明白如今這大燕,貴族們躲在京城假裝天下太平,已經與苟且偷生、自欺欺人無異。

    如果蘇芳願意嫁進東方家,自然是最完美的結果,但她不可能無視堂妹的意願逼她下嫁。“東方家只願意娶嫡女嗎?”其他堂妹的話,或許她可以多加關注,畢竟她們在京城裡未必有更好的歸宿。

    “你是庶女?”他這麼問,不知是誤會她想毛遂自薦,或是別有用意,惹得蘭蘇容漲紅了臉,“家父威國侯世子蘭朝英,家母陽陵郡主韋菱君。”雖然他對京城這些貴族的家務事沒興趣,不過既然遞了庚帖,自然也對五大家族的家系做了些調查。威國侯世子除了正妻陽陵郡主之外,其餘的妾室都無出。“那你有婚約了?”他還真的……蘭蘇容見這男人半點也不迂回,坦白又大方地直視她,讓她忍不住避開眼,挫敗地想她臉上的潮紅恐怕已經讓她氣勢全無,“定國公世子是我的未婚夫。”

    “你喜歡他?”

    “……”蘭蘇容瞪著他,這傢伙竟然一臉無辜和誠懇,全然不覺自己問的是太過私密的事。“這應該與公子無關,而且也不重要。”

    沒有一位世族子弟與閨秀千金的婚姻必須考量到兩情相悅——蘭蘇容發現自己與其說是怪他冒犯,不如說,她突然發覺這個從遙遠的外島來京城的野蠻人,是這輩子唯一問她這個問題的人。即便是疼愛她的長輩也不曾問過她的意願。

    但是,她想,自古以來婚姻之事,只有父母說了算,誰會去問這種問題呢?

    “怎麼會不重要?”東方長空不由擰眉,“如果你喜歡他的話,我就不能搶親了。”

    “……”他說什麼?蘭蘇容瞪大眼,但隨之而來的強烈暈眩卻讓她驚覺不對勁。

    她早就感覺身子有異,一直以為是太緊張所致,但這猛烈到連站都站不住的虛軟感,卻讓她驚覺自己恐怕被下了藥!

    是那杯茶!

    在她身子搖搖欲墜癱軟的那一刻,東方長空已經飛快地扶住她,“沒事吧?”他連忙去探她手腕。

    “不……別碰我……”她只能揚聲喊道,想推開他,卻一點力氣也使不上。

    門外,蘭蘇容帶來的兩名護衛破門而入。

    但比兩人更快的,是一道閃電般的黑影!緊接著“砰”的一聲,一名蘭府護衛已經被一拳打暈在地。

    從蘭蘇容喊出聲,到蘭府護衛被打倒在地,僅僅是一呼一吸間的片刻,東方長空卻還是立刻喝道:“住手!”他二弟就在門外跟蘭府的護衛大眼瞪小眼,只要一有風吹草動,一般練家子動手的速度絕對快不過他二弟,他早該出聲制止,只怪蘭蘇容癱倒得太突然。

    東方定寰的拳頭在幾乎要碰到另一名護衛的鼻子時,收放自如地煞住,對方卻因為他那身殺氣與拔山倒樹般襲來的力道,被震得往後退了一步,但猶然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你要自己跟他們打?”東方定寰擰起眉。

    東方長空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點穴道就好,不要節外生枝。”

    “呿!”一拳一個不是省事多了?

    但那名護衛哪可能乖乖被點穴,立刻就要回擊。

    然而,他並不知道一件事。

    在東方家剿滅火帆海盜之前,就在今年年初,發生了一件京城的貴族與老百姓也許無從得知,但卻轟動武林的大事——東方定寰在武林大會上一鳴驚人,打敗無數江湖老手,而當時與會者還包括夜摩國南武林的各大派高人,東方定寰這廝只想找人比試過過武癡癮,沒想到打贏了一場又一場,就此一戰成名。

    那護衛出手還擊,東方定寰卻顯得遊刃有餘,左手拆解他的招式,右拳氣勢萬鈞地直接打碎他的下巴。

    接著他神速挪步,三兩下點住這名忠心護主的護衛穴道,然後任他倒地不起。

    “這總行了?”他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看著倒在地上,也不知是否又被他打暈過去的護衛。

    東方長空揉了揉眉心,沒力氣念他了。

    把人打暈了再點穴,跟脫褲子放屁有什麼差別?

    而蘭蘇容眼見兩名護衛完全不是對手,她一手摸向腰間的匕首,在東方長空正為了二弟感到頭痛,她冷不防抽出匕首抵住自己頸間。

    其實,只有她自己知道,恐怕她連把匕首刺進咽喉都沒力氣。

    “放開我。”她只希望她嚴厲的口吻能威嚇住這個男人。

    東方長空迅速在腦袋裡厘清這一切,但他仍是沒鬆開扶住她身子的雙臂,“我猜你不會相信,但是你身上的異狀和我們沒關係。”必要時,他也會點住她的穴道,但他希望她相信他,所以沒有動手。

    而且他猜想她應該也沒力氣自刎了。

    “難道我會自己服下迷藥嗎?”

    “你我都清楚,今日的私會有多少人在湊熱鬧。”他一邊說,一邊檢視她的狀況,他不是大夫,也只能憑經驗大致判斷她中的迷藥是否有大礙。“而且,老子就算要搶女人,也不會用藥。那是沒本事的男人才使的賤招。”

    “……”這男人!

    但這麼做,對成安有什麼好處?為了讓東方長空成為眾矢之地嗎?然而迷藥的藥效已經不允許她再多想。

    這時,又一名少年進到廂房裡。

    “京城方向有一隊人馬往這兒來了,先離開吧。”

    “是成安的人?”東方騰光早就讓父親友人的手下埋伏在太師廟附近,他們一眼就能知道來者是哪一方勢力的人馬。“是定國公府的馬車,帶了十來名護衛。”東方長空看向蘭蘇容,“你未婚夫來抓奸嗎?”雖然他感覺這並不是成安的計謀,但如果成安打算構陷他迷奸定國公世子的未婚妻,確實有可能把他困在京城。

    但也只是可能。

    相比起迷奸這等“小事”,他三弟分析的方法還更有力。以他們家的探子所獲得的消息來看,成安可不是一個會手軟,或會愧疚的人,明明能選擇更萬無一失的方法,他沒理由選擇比較不牢靠的方法。

    還是說,成安想來個雙管齊下?

    有些什麼閃過蘭蘇容的腦海,可是此刻的她什麼也抓不住,“放開我……”她只能虛軟地道。

    “那可不行,如果把你丟在這裡,我們可就百口莫辯了。”東方長空說著,脫下身上的斗篷,將她裹住,尤其仔細地將她的面孔藏在斗篷之下,接著才將她橫抱而起,“不管是不是成安,我們還是照原定計劃到那兒去避一避吧。”他看向地上被點了穴道,但顯然尚清醒的另一名護衛,“如果你不跟我們走,你主子清白的名聲就會毀於一旦,但如果你跟我們走,至少可以看著她,親眼確定她不會被我們欺負,而我們也許還有辦法挽救她的名聲。

    你的選擇呢?”把這兩名護衛留下,和留下蘭蘇容是一樣的,所以他們必須一起離開,差別在於是說服他自願跟著走,或者要動武了。

    他把家裡這只會走路的飯桶帶出來,就是為了這種時刻啊!

    那名護衛看向昏過去的同伴,東方定寰已經拎起不省人事的那名護衛,毫不費力地往肩上扛,那副輕鬆自若的模樣,仿佛他肩上扛著的不是彪形大漢,而是兩歲小孩。接著東方定寰轉頭看向還清醒的護衛,他的眼神仿佛在說:你也需要代勞嗎?

    東方騰光心想這名護衛應該無法生事,直接解了他的穴道,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會和我們一起走吧?”說話的同時,他身後兩名丐幫弟子拿著棍棒敲著掌心,面目猙獰地微笑。

    那人點點頭。

    一行人就在扮作乞丐的地頭蛇帶領下,藉著夜色與嵐煙的掩護,向山林撤退。

    他們原先預計躲避成安圍捕的藏身處,竟是城郊的難民營。

    朱長義下令不准那些因為內亂而從各地蜂擁而至的人入城,朝中那些據說和他分庭抗禮的高官也不曾反對,畢竟讓難民進城只會影響貴族們舒適優渥的生活。

    於是城郊難民們聚集之處,漸漸形成了幾座寨子,每當城內的貴族府中發生竊盜案,官府就派人去掃蕩難民營,目的就在試著嚇阻難民營擴大,不過成效有限。

    每天早朝時,百官為了如何讓難民營消失而吵得臉紅脖子粗,好像真的很用心在做事一樣,吵了這麼多年,這座難民營不只沒有消失,而且有逐年擴大的趨勢。

    幸好亂世裡總有俠義心腸之人,這些年來因為丐幫的關係,勉為其難地維持住難民營裡的秩序,起碼這裡沒有淪為可怕的人間煉獄,京城內下九流的黑幫勢力也不至於染指到難民營裡。

    而東方耀揚所熟悉京城的友人,自然是丐幫幫主了。

    幸虧東方長空用斗篷將蘭蘇容包住,否則像這樣衣著光鮮的高門貴女出現在難民營,大概就和肥羊_進狼群裡差不多。

    東方長空向丐幫要求一處可以讓蘭蘇容休息,並且不被任何人窺伺的地方——他懷裡的人連一眼都不能被別人瞧見。整座難民營裡,就只有瞭望台頂端可以避開閒雜人等的視線了。

    蘭蘇容雖然意識昏沉,但她還是聽見了東方長空的要求,她明白他是為了盡可能不讓人發現她的身份。

    其實他不需要為了連名字也不知道的她這麼做的。

    蘭蘇容的兩名護衛暫時被丐幫的人看守,負責將被打暈的護衛送到安全處的東方定寰道:“我跟這傢伙就照原定計劃,先回客棧了。”他指著身形和東方長空相似,穿上了斗篷遮住臉後,幾乎以假亂真的某位丐幫弟子。

    依照前天東方騰光的猜測,成安必定會找個理由光明正大派官兵捉拿他們兄弟倆。

    不管到時他們兄弟能用什麼計策反將成安一軍,只要東方長空被逮,成安都會想盡辦法不放人。因此東方長空絕不能被抓,難民營就是計畫中的藏身處之一。

    本來東方騰光的計畫是連他二哥也一起藏起來,所以他找來了兩名身形和哥哥們相似的替身,只要假裝回到客棧後再悄悄離開,天亮時官兵拿不到人,也就暫時安全了,至少在東方騰光拆穿常隼的詭計之前是安全的。

    但東方定寰最討厭當孫子了,他大爺不肯躲就是不肯躲,東方騰光一想,也罷,成安要逮他二哥,派一支軍隊恐怕還不夠。

    東方長空滿心無奈,只能叮嚀他二弟:“官兵是奉命辦事,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到時可千萬別出全力反擊,讓他們抓不到人最要緊。”東方定寰只是哼了一聲,應該是聽進去了吧。

    難民營裡蓋瞭望台的原因說來諷刺,所謂的瞭望台,是用來監控遠方的敵人、防止盜賊宵小;這裡的瞭望台卻是為了防官兵,只要城裡派了軍隊,守在瞭望台的人就會敲警鐘,讓底下的人四處躲藏去,所以兩座瞭望台都是向著京城。

    至於其他方向為何不需瞭望台呢?套句丐幫長老的話,他們還巴不得真有土匪或某個藩王打到這裡來,最好把京城也給打下來,反正他們只剩爛命一條,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一進難民營便不知去向的東方騰光,原來是照著他大哥的吩咐,去請來難民營裡的大夫,東方長空抱著蘭蘇容上了瞭望台沒多久,大夫也爬上來了。

    東方騰光還找來兩件連帽的暖氅給大哥和蘭蘇容。

    大夫為蘭蘇容把過脈,確定她中的只是普通的迷藥,待藥效退去便沒事了。

    等大夫和東方騰光都離去後,東方長空將兩件暖氅都給了蘭蘇容,她身上的迷藥藥效一時半刻的還不會退去,這瞭望臺上三面只有簡單的木板護攔,不牢靠不說,冷風還不停地從木板隙縫中吹進來,讓她可憐兮兮地縮在地上發著抖。

    方才上來時,東方長空就拿他的斗篷鋪在地上,讓她至少有一塊乾淨的地方可以休息,因為怕攔杆不夠牢固,所以他把斗篷鋪在中央。如果不是因為藥效,她恐怕還不肯躺下來吧。

    東方長空將一件暖氅給她穿上,另一件讓她蓋在身上,蘭蘇容其實一直都有意識,只是身子虛乏無力。

    她不禁暗忖,若是她遇上的不是東方長空,此刻恐怕生不如死吧——明明毫無抵抗能力,卻清醒無比!

    “謝謝。”雖然虛弱,她仍是勉力開口道。有兩件暖氅裹著,總算暖和了些。

    東方長空看著她,“我們把你強押在這兒,謝什麼呢?”他邊說著,手上卻沒停地將她身上的暖氅拉攏。

    “蘭府外頭必定有成大人和定國公府的眼線,你們自然不能冒險,還願意替我請大夫,已是仁至義盡了。”更何況他做的不只如此。

    “請個大夫就得到你的感謝,你們京城的人真是涼薄。”東方長空純粹是無聊嘴賤地道,蘭蘇容聽得一陣無語。他扶她躺下後,指著一旁方才東方騰光又送上來的東西,“這是乾淨的水,還有水果,我想其他食物你可能吃不慣,也不敢吃。恐怕今晚你必須委屈點跟我待在這兒了,所以呢……”他又指著一旁乾淨的廁腧,“可能你不識得,貴府的清器應該長得比較別致,不過你也只能將就了。我就坐在樓梯上,有事可以喊我一聲,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偷看你解手。”他痞子似地又笑開一口白牙。

    蘭蘇容漲紅臉。

    他把所有東西都放在她手能構得著的地方,“對了,別太靠近攔杆,畢竟這些從外地兩手空空地逃難到此的人,沒有多少資源和能力把這座瞭望台蓋得更牢靠。”話說完,他當真把她一個人留下,爬下樓梯。

    蘭蘇容有些不安地拉住暖氅。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恍恍惚惚,韶光的流逝在她的意識裡一下快一下慢,夜似乎比記憶中更黑。這瞭望台之頂什麼都沒有,最亮的是被剪成四片的星空,充耳的只有冷風從木板夾縫中鑽進來的細弱尖嘯,和底下吵鬧的,瑣碎的,聽不真實的人聲。

    而在這個簡陋的高臺上,舉目所及只有她一個人……“喂!”她突然有些害怕。

    好半晌,一顆腦袋才從樓梯處冒出來,東方長空挑眉看她。

    蘭蘇容雙頰似火燒,覺得自己的舉動也太可笑,“你……你一個人坐在樓梯上?”這姑娘看起來並不像良心發現,關心他是否孤單寂寞覺得冷。

    “這樓梯寬度只能容納一個人上下,你說呢?”

    “……”到底是個十八歲的姑娘,在長輩眼裡再如何知書達理、穩重懂事,終究是個深閨小女兒,那當下她只覺得有些彆扭,“你……就只是坐著?”不然呢?東方長空一手擱在臺階上,“難道你覺得我該坐在無人的臺階上繡花?”蘭蘇容忍住笑意,然後清了清喉嚨,“你可以……坐上來點。”她頓了頓,又解釋道:“這樣就算你打起瞌睡,也比較不容易掉下去。”她是為了他的人身安全著想,絕對不是因為她覺得這上面只有自己一個人,很可怕。

    算她有點良心。東方長空嘴角微勾,往上爬了幾階,高大的身子便坐在樓梯口,背對著她。

    蘭蘇容側身躺著,看著他的背影。

    也許有個人陪伴,真是安心不少,稍早前那些突如其來的恐慌全然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之感。

    她這輩子可未曾獨自在外頭像這樣子過夜。

    這個男人其實不必陪著她,給她一個休息的地方就已經算不虧待她這個陌生人了,但他卻因為是他把她帶到這個難民營裡,覺得自己對她的安危有責任,所以要求讓他一個人在上頭守著。稍早時,他低聲地向他的三弟交代這些緣由,她聽見了。

    東方長空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她忍不住想著從見面到現在,他那些讓她驚訝又好奇的舉止。

    不知過了多久,底下又有人送東西上來。蘭蘇容沒看見那人,但她已經能認出,那聲音是東方長空的三弟。

    她記得常大人的人說,東方家此番來京城的只有長子和次子,卻想不到老三也來了。但蘭蘇容認為,就算常大人知道東方家的老三也來到京城,恐怕也不認為這個才十六歲的少年有什麼值得防備的。

    應該說,他們無從親眼看見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能夠悄悄地來到京城,短短幾天之內找到讓兄長自由進出難民營的人脈。也許就算看見了,也會不以為意吧。

    但蘭蘇容記得很清楚,東方家老三先是通知定國公府來了人,然後安排兄長進到難民營,替他們張羅一切,從頭到尾每一件事都處理得有條不紊,不慌不忙。

    還有那個眨眼間就打昏她護衛的東方家老二……看來,常大人有可能會栽跟頭呢!蘭蘇容嘴角浮起一抹笑。

    東方騰光拿了蠟燭和幾本書上來,竟然是怕兄長在上頭覺得悶,蘭蘇容看著東方長空將蠟燭立在地上,然後察覺她的視線,他揚了揚手上的書,“你要嗎?”蘭蘇容一楞,搖搖頭。

    “不是春宮圖或淫書。”她楞住,臉頰一紅。

    “我沒有那麼想!”可惡,現在她開始胡思亂想了!

    東方長空聳聳肩,“說不定這種雜書你也看不上眼。”然後他還真的坐在樓梯上,就著星光和燭光,看起了他三弟送來的那迭書。

    蘭蘇容想到他的字。如果說見字如見人,那麼這人絕不是京城貴族所傳言的那般魯莽又無賴。

    “那是什麼書?”她忍不住問。

    “這時辰,又是在城外,能弄到的書有限,這本是農事論述,還有一本面相圖解,一本棋譜。”

    “……”嗯,她不會天真到問他是否對這些有興趣。想必東方家老三已經想盡辦法把難民營裡能找的書都找來了。

    難為他得翻農事論述打發漫漫長夜。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她又開口道。

    “比起研究怎麼種菜,你就是問一百個問題我也回答你。”蘭蘇容又是一陣失笑。她都忘了計較自己是否不夠端莊了。

    “你應該知道,常隼讓五大家族的千金寫信約你見面是陷阱,你為什麼要來?”雖然她是站在想盡辦法讓他出面的立場,但對他真的赴約仍是有些訝異。

    其實一開始她還想過他根本不會來,或者至少會在暗處觀察常隼和蘭家是否使詐。

    沒想到他卻是大剌剌地直接與她見了面!

    “你不是用情報交換來引我出面嗎?難道你希望我繼續龜縮不出?”他的語氣並沒有任何嘲弄與反諷,倒像是真的懷疑她也許不希望他出面。

    蘭蘇容解釋道:“這是兩回事。我想你也該猜到,五大家族的千金寫給你的信都必須經常隼過目,而我堂妹迫于長輩壓力才上了那日的畫舫,可她並不想嫁給你。我想不到除了親口告訴你以外的方法,如果我私下派人跟你接觸,中書令大人會懷疑蘭家和東方家私底下圖謀些什麼。”

    “你那封信應該也足夠讓常隼懷疑蘭家別有目的了。”他提醒道。

    “但如果最後蘭家和東方家並沒有結親,這懷疑就毫無道理可言。”

    “如果我就是要娶蘭家的女兒呢?”他有趣地問。

    “……”其實她也想過,這樣的機會,蘭家錯過了很可惜,東方家的實力有目共睹,有了這樣的姻親,日後就算京城不保,任何勢力都會對東方家有所顧忌。尤其東方長空是會繼承爵位與領主之位的長子,他妻子的孩子必定也是繼承人,放棄這次聯姻,就算日後東方家其他兒子再來求親,以兩個家族間的姻親關係來說,還是差上了一截。

    反過來說,東方家娶的是長媳,蘭家只肯嫁庶女,豈不是傲慢?蘭蘇容出身豪門貴胄,門第嫡庶的觀念畢竟根深蒂固,她並不知道在東方長空的考量當中,這些都是次要的。

    也許,她該想法子說服蘇芳?東方長空對她一個才初次見面的陌生人都能如此盡心,必定會對妻子更溫柔才對。

    然而,想到蘇芳,蘭蘇容的心頭卻罩上陰影。

    除了東方長空,誰最有可能對她下藥?

    她代替蘇芳到太師廟的事,理應只有她和蘇芳,以及她們身邊的幾名侍女知道。假設常隼並不知道她代替表妹前來,只是設了迷奸的局就妄想留住東方長空,未免太天真,以蘭蘇容對她祖父的瞭解,恐怕為了家族聲望,最後犧牲蘇芳,玉成這件事的可能性更大。

    但如果常隼知道是她代替堂妹前來,是否打算挑撥定國公與東方家產生嫌隙呢?定國公雖無實權,在朝中仍有足夠的影響力,若再加上蘭家,確實有可能令東方長空同時得罪京城兩大世家。

    但是,第一,東方長空是她以蘇芳的名義約出來的,他大可以利用這點推說不知者無罪。他有書信在手,要取信定國公並不難。

    第二,如果是別的貴族,或許這離間計能無視東方長空的辯解而成功。但當初東方家成功地從火帆海盜手中救回的朝廷命官之一,正是定國公的胞弟。

    如果說,如今京城裡有哪個貴族不樂見成安對付東方長空,定國公必是其中之一。如此,定國公極可能更相信東方長空是遭到陷害,成安此計破局的可能性更大。

    “怎麼,你怕成安對付你們蘭家?”東方長空見她沉默許久,不禁問道。

    她不願成安起疑,只是圖個安寧,並非真怕了他。“五大家族能屹立數百年,並非單靠名氣。”她只是這麼解釋,“蘭家自然願意和東方家結親,只是我不能強迫舍妹嫁給你。”

    “我又不娶她。”扭著脖子說話實在太彆扭,東方長空索性往內坐,一腳擱在瞭望台地板上,好讓手肘能靠在膝蓋上。

    “那麼……”就算是遠房的叔伯,只要是蘭氏嫡女的話,說不定她能幫忙打聽。

    “你跟你那未婚夫,感情如何?”他傾身向她,一掌壓在地上,笑嘻嘻地、饒富興味地問。

    蘭蘇容楞住,為了他的失禮,也為了他明明笑得像痞子,卻依舊英俊而迷人的臉龐,兩頰泛起紅暈,“你不覺得……這問題有些失禮嗎?”確實。即便在龍謎島,人家小倆口感情好不好,也沒有這麼明目張膽的問法。

    “是非常失禮。但這問題非常重要,要不我也不需要冒險來到京城了。”

    “……”蘭蘇容實在難以理解他的言下之意和他思考的方式,“這跟你冒險來到京城有什麼關係?”話說回來,當初東方長空因為五大家族回復了庚帖而來到京城時,她確實認為這個男人做了愚蠢且魯莽的決定,京城裡甚至傳言,說龍謎島的男人果然好色又蒙昧,竟為了一睹京城美人而冒險。

    當然,她對好色一說並未輕信。畢竟若真是好色,哪個地方沒有美女?何必非要冒這麼大的險?她猜想,東方家的戰功也許讓他們有些驕妄自大,因此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蘭蘇容只猜對了一半。

    東方長空歎了口氣,竟是一副和她閒話家常的模樣,“這你就有所不知,說起來有點複雜——我的意思是要讓你瞭解這件事的重要性,可能有點複雜。

    簡單來說,在我們家,我娘的話是聖旨,因為我爹是我娘背後的大老虎,誰要是不順我娘的意,就等於不順我爹的意,那麼大老虎就會咬人……”早聽聞東方耀揚懼內……呃,不對!重點是為人子,這麼說爹娘的閒話對嗎?而且她還是一個今天才認識的外人!蘭蘇容都無語了。

    “我娘認為呢,我必須娶一名我中意的女人,所以她不允許我閉著眼挑媳婦。”

    “……”蘭蘇容傻眼了好半晌,良久良久,才呐呐地開口,“就……這樣?”就為了這原因?所以他做了一般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做的事?

    當然,她得要在過好一會兒才會想起他這句話的另一個意思。

    東方長空露出一個“老子真是既聰明又有耐心”的微笑,“所以我說,要讓外人,尤其是你們這些京城貴族瞭解這件事的嚴重性與複雜性,有點困難。

    我不希望我娘傷心,也不樂見我爹不開心。”因為,他揍人很痛。

    這很重要嗎?

    這不重要嗎?

    蘭蘇容茫然了。

    她想起不顧蘇芳意願,要她成為棋子的祖父;想起了認定是為她好,希望她的婚姻能鞏固與定國公府關係的長輩。

    這不是應該的嗎?她生來享有出身高門的榮華富貴,原本就該付出這些。

    “你還沒回答我。”他真的對這問題的答案相當的鍥而不捨,蘭蘇容有些好氣又好笑,“就像你們家有你們家的規矩,我出身在京城蘭家,自然也當遵守我們家的規矩,婚姻就是父母之命,與喜不喜歡無關。”她希望他能明白,他不能強行將他的規矩套在她身上。

    “那就是不喜歡了。”他笑開一口白牙。

    她有種秀才遇到兵的挫敗感。

    “一個情報換一個情報。你問我為何要自個兒往陷阱裡跳?其實我已經回答你了,至少跟另外四位千金比起來,你有眼力,又有膽識。”而且,就是對他的眼。

    “也許那不過是常大人請來的捉刀呢。”雖然她並不是因為常隼而代筆,可她確實只是個捉刀人。

    “是或不是,光猜測又有什麼意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而他確實找到這只美麗的母老虎——誰說一定要張牙舞爪呢?她的鎮定可不是尋常閨秀能有的。

    見蘭蘇容陷入沉默,他猜想他的要求是有點強人所難,畢竟原本她相信自己就算嫁了人,也依然住在京城。如今他卻異想天開地打算搶親,京城到龍謎島,可不是說走就走的距離。

    “我們明珠城雖然比不上京城,規模小得多,但是自我曾祖父那一代就是海盜將搶來的貨物銷贓到陸地上的重要管道,雖然不值得說嘴,但確實因此而成為海上交易的重要樞紐。京城確實繁華而文化悠遠,但在明珠城,你能見識到來自天涯海角的人事物。我可以大言不慚的說,如今大燕能真正稱得上百姓安居樂業的地方,只有龍謎島,我們明珠城沒有難民營,也沒有乞丐……看起來像乞丐,但只是下了船後躲在酒館喝到醉得不省人事的臭水手不算。”蘭蘇容不神往嗎?

    她當然神往。雖然從小她接觸到的一切都告訴她,她居住在天下的中心,可天下之大,所謂“中心”難道就真的比較了不起嗎?邊疆是怎樣的風景?別的國家又是什麼樣的風情?她聽說,遙遠的南方,夜摩國由女皇君臨天下!

    “也許只是那些因為內亂而流離失所的人,他們並沒有逃向龍謎島。”人對於生長的故鄉總會有扞衛情結,她忍不住辯解道。

    東方長空笑了起來,“啊,有件事,如果你願意嫁給我的話,我可得告訴你,身為明珠城領主之妻……暫時不是,不過我的妻子將會是我母親的助手,你可能嫁過去沒幾天就得安置那些逃到龍謎島投靠我們的老百姓,我母親的做法是募資蓋新城鎮,等到這些逃難而來的新居民有能力在新家園自食其力後,他們繳納的稅金會用來償還建立城鎮的花費,但他們會有自己的房子——可能很簡陋,但是他們將重新開始。”

    “……”她雖然瞪著他,內心卻悄悄地升起了一股欣羡之情。

    相比起朝廷對難民營的做法,這無疑地讓她心折。

    那是什麼樣的地方?生養著什麼樣的人?她真想看看!

    東方長空見她累了,沒有再主動搭話,而是繼續翻著他的書,偶爾回答她那些不著邊際,但顯然已經對他產生好奇的問題。

    或許是藥效的關係,蘭蘇容幾乎不記得後來她問了些什麼。

    但她始終記得,他眼底和嘴角的那抹笑,有著顯然是與生?來的從容不羈,以及似有若無的溫柔。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6-12 00:13:19

    【第三章】

    迷藥藥效完全退去已是隔日丑時,夜色正濃,萬籟?寂,東方長空和弟弟商量過後,決定潛入蘭府,送蘭蘇容回去。

    “蘭府附近的丐幫兄弟回報,定國公府在太師廟沒逮到人,就上了蘭府要求見蘭姑娘,但是據說蘭姑娘受了風寒,不見客。”

    “我的確吩咐我的近身侍婢,如果到了用膳時我還未歸府,便稱我染了風寒。”

    “趁現在回去正好。你應該知道從哪邊回去可以盡可能不驚動到你的家人吧?”東方長空道。

    蘭蘇容點點頭,“但是,如果成大人設了埋伏……”

    “我認為成安並不知道你李代桃僵之事,因為昨夜他的人和定國公府的人起了衝突。”東方騰光聽過昨夜京城各地丐幫兄弟彙整來的消息,更堅信這件事和成安毫無關係。

    他果然選擇了更狠毒,但也更有效率的方式,想讓大哥身敗名裂。

    蘭蘇容聞言,臉色微白。東方長空看在眼裡,卻沒說什麼。

    在天明以前,他們便將蘭蘇容平安送回蘭府。

    卯正一刻,早市已經聚滿了人。不管外頭怎麼兵荒馬亂,老百姓還是要過日子,飯還是要照吃,雖然過去一文錢能買好幾顆窩窩頭,現在一文錢卻已經難買一頓溫飽。

    某個在酒樓裡喝得爛醉的狗官說得倒是既坦白又諷刺——不管怎麼受到壓迫,就算只剩皮包骨,老百姓都能死皮賴臉地活下去;貴族可不同了,尹府老太太每天沒喝一碗百年老參熬的湯就會一命歸西,而中書令大人的小妾若是少了一件金鏤衣可是會尋死覓活,貴族的命果真比較值錢。

    一群為數五十來人的官兵,無視趕集的百姓,神情肅殺地將東方長空投宿的“天來酒樓”團團包圍。客棧老闆見陣仗不對,讓倒楣的店小二上去頂著,自個兒抱著肚子哼哼嘰嘰地躲進茅房去了。

    當官兵踢開東方長空和東方定寰入住的上房房門時,裡頭他們帶來的那些細軟都還在,可是卻不見人影。

    這時有人來報,說一早就看見東方家兄弟,往東市場的方向去了,官差立刻下令調派更多人手,準備包圍東市場。

    同一時間,城外的難民營裡,丐幫的探子對剛回到難民營的東方長空與東然派了人到客棧包圍他們。

    “派了多少人?”

    “五十人。”東方騰光擰眉,“有點少啊……”據他所知,成安所能調動的京城兵力是四百人,其餘兵力都在大都督手上。

    成安這齣戲,攝政王和大都督顯然都只打算袖手旁觀。畢竟出手幫成安,他們沾不了任何好處,還得開罪替他們防守沿海的東方家;不出手,卻有可能坐收漁翁之利,何不好好作壁上觀呢?

    這表示如果二哥那邊不能牽制住四百員兵力,他們這邊相對的就要應付得更吃力。

    “常隼已經下令,還有三百名官兵在東市週邊待命,如果他們知道客棧裡沒人,這三百五十名官兵就會立刻將東市守得密不透風。”

    “三百五十人,”東方騰光有些擔心了,“大哥,上次二哥一個人跑去單挑周太保手下的‘南海白龍王’黃浪,那時對方多少人?”東方長空打了個呵欠,一夜沒睡讓他雙眼佈滿血絲。“黃浪是周太保的心腹大將,手下的海盜船隊大概是五百人吧。”那五百人還是慣於在海上出生入死的好手,與京城裡這些沒打過仗的少爺兵可不是同一等級戰力,那時老二身上掛了點彩。

    嗯,就只是掛了點彩,等東方家的主力船隊到達時,他已經把人家島上能吃的都吃光,還抹著嘴嫌難吃!

    “啊。”東方騰光一臉了悟,在丐幫眾兄弟的瞠目結舌中,他笑開一口亮白牙齒,笑容裡仍然有幾分少年的淘氣。“那就不用管二哥了,請周長老撤回東市場所有兄弟,並儘量把能勸退的百姓都勸走吧。我們這邊需要更多人手,順便讓京城早起的百姓們,都聚到大理寺去看戲吧。”自從來到京城,東方定寰最期待的一件事,就是吃遍大街小巷所有明珠城難得一嘗的京城美食!

    這會兒早市的攤販坐滿了一會兒要上工的工人與農民,而像他這樣出身的貴族,一般不會這麼早起用飯。

    但是東方定寰就習慣這時候吃早飯。

    在龍謎島,通常這時辰,他們兄弟幾個已經練完武術師父傳授的功夫,然後沖個冷水澡,和心腹們到食堂裡鬧哄哄地一塊兒吃飯。

    來到京城這幾日,也沒什麼地方能大展身手,只有城外練練輕功,到處跑跑還可以,所以他總是天未亮就到城外遛遛,然後早市一開始就滿心期待地尋找有哪些好吃的,他還計畫要把每一家店鋪都吃過。

    直到前幾天,他在這家不起眼的攤子坐下,點了一碗白飯,和店裡所有能點的菜……他就不想再換別的店家了!

    這家小攤子賣的是白飯和家常小菜,天天會換不同菜色。平凡的家常小菜,掌勺的廚藝卻不平凡,更重要的是,他們家的獨門醃豆腐乳,他第一天點了一小塊,沾一點下飯吃,立時“驚為天菜”,融化在舌尖美味震撼,讓他內心澎湃難以自已,所以一連吃了十來碗飯,把店家要賣一天的飯都給吃光了。

    幾天下來,東方定寰吃飯也成了這附近販夫走卒爭相目睹的奇景。

    要知道那些有本事吃下一桶飯的人,大多體型也特別驚人。可這小公子模樣俊俏且不說,那高瘦的身子壓根兒瞧不出他吃進去的東西都長到哪兒去了啊?

    因為東方定寰身子包得緊實,衣服底下沒有一處不結實,卻反而因此顯得精瘦,他曾經和那些胸前的肌肉比腦袋還大的力士比試,那力士的爆發力勉強追上了他,耐力卻差了他一大截。

    這家小攤子僅僅是在一家酒館外借個院子,搭起棚子放了兩張長椅,就做起生意,掌勺大叔一個人就負責攤子所有大小事,當官兵們驅趕著市集裡的閒雜人等,漸漸將東方定寰團團包圍時,他吃得正盡興,直到發現碟子裡的豆腐乳吃光了,抬起頭,卻發現掌勺大叔不見蹤影。

    他也不當回事,熟門熟路地逕自去開了角落的瓦罐,拿起乾淨的長筷,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塊豆腐乳,然後又小心翼翼地蓋好瓦罐的蓋子,起身後朝掌勺大叔收錢的矮櫃上丟了一文錢,才回到他的位子上,繼續大快朵頤。

    然而,官兵們早就將小小的攤子,圍得水泄不通。

    東方定寰不是瞎子,當然看見了。事實上,早在官兵進入東市,整個市集不尋常地騷動起來時,他就發現了。

    但是天大地大,都沒有他大爺要吃飯來得大!
    他吃得津津有味,好像碗裡是皇帝的珍饈美饌那般享受,看得這些一大清早連早飯都沒得吃,就必須奉命行事的官兵們,一個個忍不住吞咽著口水。

    東方家出了個天下第一高手,這件轟動武林的大事,京城的貴族或許不知情,但城內禁軍的教頭們卻是有所耳聞的,因此此番的圍捕陣仗不小,帶隊的教頭更不敢輕舉妄動。

    東方定寰身後,一名自恃功夫不弱的小隊長,悄悄向前跨了一步。

    這時,東方定寰抬起手,食指朝天,仿佛要他稍等,而那讓以為他背後長了眼睛的小隊長緊張地咽了口唾沬。

    “雖然我答應過不把你們當敵人,但是我的承諾和耐心,在我吃飯時並不算數。你們要嘛乖乖等爺吃飽,要嘛就試試自己的命夠不夠硬。”這番在官兵們耳裡聽來十足挑釁的警告,果然引來反彈,立時他身後另一名大塊頭一個箭步就沖向他——東方定寰卻只是放下手,仿佛拍桌上蒼蠅那般輕輕拍了一下桌子。

    “咻”的一聲,沒人看見發生了什麼事,而那大塊頭卻幾個踉蹌跌坐在地,淒厲地哀號,直到他捂住眼睛的雙手冒出鮮血,周圍的人才看清楚,一根竹筷不知何時插進了他的眼窩。

    “下一次就直接鎖喉了。”東方定寰哼地一聲冷笑,繼續扒飯。

    無人敢再越雷池一步,就這麼滑稽又怪異地,眼睜睜看著他大爺吃完一碗飯,又添了一碗飯……他到底要吃幾碗?

    受傷的那名大塊頭已經被抬走,但週邊有一些官兵不明所以,漸漸地內心都感到躁動和不安。

    直到他大爺打了個飽嗝,有些遺憾地摸了摸尚有餘裕的肚皮,慢悠悠地站了起來,環視著周圍滿滿的官兵。

    東方定寰抹了抹嘴,然後笑嘻嘻的,把拳頭扳得格格作響,“老子還有點餓,等把你們解決了,再到別家店去打牙祭吧!”那天之後,京城的老百姓口耳相傳著,曾有一來自遙遠的海外,胃像無底洞一樣,發狂起來可以輕鬆單挑一支軍隊的恐怖野獸,肆虐了整個東市。

    那是人嗎?那根本不是人吧!

    蘭蘇容的娘親是陽陵郡主,又是五大家族嫡女,因而蘭蘇容的出身在京城貴族的眼中是血統純正的標準典範,她的一舉一動都有一套必須的準則,沒有出差錯的餘地,但也讓她在大宅門中擁有最強大的靠山與最優渥的資源。

    例如負責伺候她的嬤嬤芸娘,是蘭府老太君原本帶在身邊調教的丫頭,老太君過世時,她身邊幾個幹練的丫頭各房可是爭著要,她卻把最能幹的芸娘指名留給了長房的小女兒,偏愛之情可想而知。

    蘭蘇容徹夜未歸,芸娘謹慎地不驚動府裡任何人,派了個小丫頭守在偏門,當蘭蘇容回到蘭府,守在偏門的小丫頭立刻通報芸娘。

    因此,當蘭蘇芳在一大清早不知怎麼搬弄是非地把大房夫人和二房夫人都一起找來時,芸娘已經替蘭蘇容梳洗更衣,換好常服,不慌不忙地出來拜見長輩。

    “小小風寒,讓母親和嬸嬸擔憂了。”韋菱君見女兒無恙,只是點點頭,看了一眼芸娘,後者靜默不語。

    而原本被女兒說服,今日一早定能揪出蘭蘇容小辮子的二房夫人,沒好氣地瞪了女兒一眼,也客套了幾句話。

    只有蘭蘇芳,一臉不敢置信又不知如何是好。

    當二房夫人隨意找個藉口準備離去時,蘭蘇容突然道:“昨夜我在房中靜養,突然想起蘇芳日前找我傾訴的煩惱,我心裡正好有了主意,既然你都來了,就留下來與我話話家常吧。”二房夫人心想女兒不知出了什麼餿主意,卻反被大房這個圓滑成了精的女兒給反將一軍,暗暗地咬著牙。

    韋菱君知道昨晚肯定發生了什麼,可這節骨眼她自然不會扯女兒後腿,只給了芸娘警告的一眼,便道:“也罷,她們姊妹素來無話不聊,就讓蘇芳留下來和容兒一塊兒用飯吧,咱們該去給老太太請安了,老太太昨夜吩咐讓容兒專心靜養,省去晨昏定省,現在蘇芳能陪她說話解悶,老太太會樂見的。”二房夫人心裡萬般不情願。這大房的一老一小就是這麼難纏,難怪在蘭府永遠只能看她們臉色。

    出身和血統,對高門裡的每一個人來說,就像是一輩子逃不掉的詛咒,明明不甘心,可是在這個擁有絕對貴族血統的大房面前,家裡得靠著買官才躋身貴族之列的二房無論如何就是不敢反駁,再無奈也只好跟著離開。

    母親一走,蘭蘇芳就慌得幾乎站不住腳。

    芸娘讓兩個小丫頭守在外頭,好讓她們堂姊妹倆放心說話。

    蘭蘇容看著堂妹慘白的臉色,替她倒了杯茶,“大清早的,你是怕我回不來了嗎?”這麼明顯的諷刺,蘭蘇芳自然不可能聽不懂,可是她想起自己多年來的委屈,硬是壓下心裡的罪惡與膽怯,“當然,如果姊姊還沒回來,伯母一定能幫著想法子掩護到底。”蘭蘇容定定地看著堂妹打算裝傻到底的倔強模樣,忍不住失笑,“幫著我掩護到底,依舊無風無浪地嫁進定國公府?你下了那麼大的決心,費了那麼多精神,幹了一件自己根本不敢幹的事,豈不是白忙一場嗎?”蘭蘇芳嘴唇顫抖,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姊姊是什麼意思?”蘭蘇容仿佛想起了往事,“我們是堂姊妹,從小到大,你向我要求什麼,我拒絕過你嗎?”蘭蘇芳瞪著她。

    對,從小到大,因為她這個堂姊受寵,而她知道堂姊心軟,每當堂姊從長輩那兒得到什麼令人欣羡的賞賜,她只要來向她撒撒嬌,堂姊多半會分享給她。

    可是,在她心裡,這是一種施捨。她始終有一股不甘心。

    明明都是嫡女,該她得的,難道她不配擁有嗎?

    “我早該想到,這些年來你對上門求親的物件無一不挑剔,都是因為我占去了你真正想要的那個位置。”這句話刺破了蘭蘇芳硬撐出來的偽裝,她啞著嗓子不甘地道:“你有什麼了不起?什麼都是你的,因為你什麼都不缺,所以可以大方地施捨給其他人,同樣是嫡女,我為什麼就只能等著你來施捨?我娘家世清白,我外公也是堂堂京官,憑什麼在這個家裡我要低人一等?”蘭蘇容想起城外的難民營,“我們確實什麼都不缺。”如果不知道難民營的存在,也許她會因為堂妹的話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施捨?縱使祖父和母親一再叮囑她階級與嫡庶之分,她也總是盡可能公平地對待所有的兄弟姊妹,她不是圓滑,只是不想像祖父那樣偏心。

    她分給蘇芳一份,其他堂妹無論嫡庶,她也會留一份,她不知道是不是在她們眼裡這都是施捨,但現在她已經沒心思去思量自己還能不能更面面?到。

    她們都是擁有一切的人,有什麼臉面再去計較得失?她也許對不起城外那些難民,對不起流離失所的百姓,因為她明知她的家人採取了最冷血的策略卻無能為力,但她可沒有對不起蘇芳。

    “不管別人給你的一切是出於什麼目的,那都不是你可以決定的,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專心一意地用對得起自己良心的方式去爭取?你來跟我商量,我哪一次沒有替你想辦法?”

    “包括丈夫,你也想跟別人分享,真是大度。”蘭蘇芳諷笑道。

    “我沒打算跟你分享丈夫。”蘭蘇容只能用冷淡來掩飾自己的灰心與失意。

    如果連蘇芳也如此,這些年來,她有真正交心的兄弟姊妹嗎?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東方長空和他的弟弟們。

    她好羡慕。

    蘭蘇芳還想諷刺地說些什麼,蘭蘇容卻不想再應付任何虛假的場面話,逕自道:“你放心吧,你的苦心不會白費。我並不打算和你爭,但這是我最後一次替你想法子了。”她召來芸娘,送走不明所以的蘭蘇芳。

    過了一會兒,芸娘回來了,一臉遲疑的看著自家小姐。

    “小姐?”剛才她從頭到尾都在一旁聽著,小姐那番話聽得她心驚膽顫。

    她昨夜沒有堅持跟小姐一塊兒上太師廟,是不是錯了?她是不是應該將一切稟報大夫人?

    “我要你去打聽的事,怎麼樣了?”一回到蘭府,蘭蘇容就要芸娘悄悄差人去查探成安的動靜。

    既然她被下藥並不在成安的計畫中,那成安一定有別的計畫準備針對東方長空。

    “人剛剛回來了,說自昨夜子時開始,大理寺的人就一直出入成大人府邸,天一亮,成大人派出官兵的同時也把消息放了出去,說就在昨夜,諫議大夫丁四維被人打死在暗巷裡,屍體是在太師廟附近被發現的,有證人看到東方家兄弟在那附近出現。”這就是了。迷奸貴女怎麼可能困住東方長空?謀殺朝廷命官,就是皇親國戚都無法脫罪。

    “替我更衣,我要出去一趟。”蘭蘇容立刻道。

    “小姐,您才剛回來,現在出去恐怕很難再瞞住任何人。”芸娘阻止道。

    蘭蘇容卻只是看了她一眼,“你跟我一起去。”她可不會讓芸娘去向母親通風報信。

    在決定強行將東方長空留在京城時,有人建議成安採取私下扣押的方式,畢竟東方家才大敗火帆海盜,此時若將東方長空扣押在京城,天下人難以心服口服。

    但成安以為,私下扣押東方長空,東方家不可能默不作聲,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天下人都知道東方長空犯下了天怒人怨的大罪,如此,任何人都不會有異議。

    此時,常隼看著黑鴉鴉的人頭,心裡還道把屍體抬著遊街這招果然是帖猛藥,一大清早就聚集了這麼多好事者。

    “各位,這位更夫可以證明,昨夜就在丁大人喝酒的酒樓外,撞見了東方長空匆匆離去。”常隼身為成安的小馬屁精,理所當然負責這次的全民公審,他讓大理寺將丁四維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屍體招搖地從陳屍處抬到大理寺,此舉自然會引來百姓圍觀,方便他們迅速而有效地把這件兇殺案的“證據”昭告天下。

    常隼話才說完,他們安插在人群中的屬下立刻高聲道:“我想起來了!前陣子我在仙客居吃飯,那時有兩個外地人和丁大人吵了起來,後來我才聽說,那兩個外地人就是東方家的少爺。”

    “對!我那天也在場!”常隼佯裝制止百姓們的臆測,“東方家可是朝廷功臣,就算兩位少爺在龍謎島像土皇帝一樣任意妄為,但這裡可是天子腳下。當然,我們也不能單憑這些就指證人家犯法,大燕還是講王法的。”接著,到城外拘拿證人的官差“適時”地將昨夜打掃太師廟的相關人等都帶了上來,本來大理寺辦案,不可能讓群眾圍觀,偏偏這時一名膽小的掃地老頭一見到人群圍觀,還有穿著官服的大人在場,立刻喊冤道:“小的什麼都不知,小的是冤枉的!昨夜東方大公子到太師廟時,拿了銀兩要求小的務必要對他的行蹤保密,我不知道他才殺了人哪……”群眾譁然。

    這根本就是計畫好的!披著斗篷蓋住半張臉孔的蘭蘇容,才下了馬車就撞見這一幕,眼見圍觀的百姓都信了常隼那一套伎倆,當下氣不過地拉下斗篷就要上前去拆穿他的把戲。

    芸娘見蘭蘇容的動作,嚇得只能伸手攔住她,“小姐……”然而有個高大的人影,比芸娘更快一步地制止了蘭蘇容。因為這人打蘭蘇容一下馬車便盯上了她,在她一有動作時,立刻由她身後將她擒抱住,隨即飛身閃進暗巷。

    芸娘原本想呼救,但這勢必會引來所有人的關注,她和小姐的身份豈不是立刻就暴露了,當下她只能立刻追進巷內。

    “小姐……”然而,巷內的景象卻讓她楞住。

    她家小姐背抵著一戶民宅的牆,與一名高頭大馬的陌生男子面對面。

    “你不乖乖在家休息,跑到這兒來做什麼?”一身黑斗篷的東方長空,一隻精壯結實的手臂壓在牆上,擋住蘭蘇容的去路,有些吊兒郎當地問道。

    “成安打算誣陷你殺害朝廷命官!那些人全是他安排的,如果讓他們得逞,你這回可是會賠了夫人又折兵,連家都回不去!”東方長空咧嘴一笑,“夫人我還沒娶,要怎麼賠?你答應要嫁我了嗎?”

    “你!”蘭蘇容瞪大眼,不敢相信這節骨眼他還有心思調戲她!

    “放開我家小姐,我要叫人了!”芸娘顫聲警告。

    東方長空這才看向芸娘,而她身後,原本跟著東方長空來看戲的丐幫兄弟,正猶豫要不要上前拉開這位大娘。

    畢竟,這種豪門大娘很難應付的,他們實在不想自討苦吃。

    “我沒事。芸娘,這位公子是正人君子。”他要輕薄她,昨夜有的是機會。

    東方長空得說,被說是正人君子,還是被一個他其實一點都不想“規矩”的姑娘這麼說,真是害得他渾身都不對勁,連心情都不舒坦了。他有些沒好氣地道:“你這位奶娘一點都不稱職,要喊人一開始就得喊了,我要是你家作主的人,今天回去就把她辭退。”蘭蘇容瞪著他,“如果不是芸娘不想生事,你現在就讓常隼逮住了!”她提醒他。

    “是啊,我要謝謝她這麼顧慮你們世族高門的面子,安危事小,名節事大。”他嘲諷道,瞥了有些不快的芸娘一眼,當下就把這事拋到腦後,“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不能讓成安血口噴人。”東方長空對她的回答,只是深深地看著她,那怪異的沉默與凝視,讓蘭蘇容有些不自在了,“怎麼了?”

    “你擔心我?”他輕聲問道。

    蘭蘇容臉頰一熱,當下連與他直視都有些心虛,“你……是無辜的,而且昨夜也多虧了你,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對我有恩的人受到不實的指控。”

    “姑娘真是俠義心腸。”他笑容和嗓音都是溫溫的,也不再故意讓她難堪地追根究柢。

    一個出身顯貴,和誰說話都有規矩的名門淑女,在徹夜未歸回到家後,一刻也不懈怠地關心著他的對手要怎麼出招陷害他,然後在得知消息後不顧一切地趕來,方才還差點就要當眾質問常隼。

    這份“俠義心腸”,讓他心頭又暖又刺痛,更加不願她再冒險做出會讓她自己處境難堪的事。

    也是直到這一刻,蘭蘇容才發現自己似乎熱心過了頭。可東方長空也不再追問,而是看著外頭,笑道:“反正你都來了,就一起看看我們兄弟給成安準備的好戲吧。”什麼意思?

    東方長空將她斗篷的帽子重新拉好,甚至替她綁好系帶,那份親昵和溫柔,讓芸娘忍不住撇過頭去,卻又悄悄地看了一眼。

    這名男子雖然一身粗布衣裳,那氣度卻絕非一介平民。只是相貌不若大燕男子的陰柔儒雅,口音也絕非本地人。

    但是她家小姐已有婚約,這一切絕不能教外人撞見!

    東方長空帶著蘭蘇容,來到附近一家酒館的二樓,正對著大理寺的大門口,是視野最好的地方,那兒正是他原本坐著看戲的地方。

    就在他們躲到巷子裡這段期間,事情有了驚人的變化。

    “這麼多人聚在這裡做什麼?發生什麼大事了?”一名著書生長袍的男子,下了馬車後,搖搖晃晃地排開人群一探究竟,而人群因為他身上濃厚的酒氣,只能忙不迭地讓開身子。

    常隼和大理寺卿一見來人,臉色一綠,周圍不少人也認出了這名男子的身份。

    “丁……丁大人?您……您沒死?”跟著來湊熱鬧的某酒樓老闆,對這個老是向他賒帳的大官可不陌生。

    “呸呸呸!岳掌櫃,本大人不過是欠你一點酒錢,你犯得著咒我死嗎?”

    “不是……小的沒有咒你,那是這些大人說您被打死了!屍體從您昨晚投宿的房裡給抬出來……”隨著這話,幾乎所有人都看向那具面目全非的屍體。

    常隼一見苗頭不對,立刻揚聲喊道:“仵作呢?”原本今天根本沒打算讓仵作驗屍,因為證據都是他們設計出來的,這下還得讓人跑幾條街去請仵作。

    但是東方長空和東方騰光早就安排好了,就在這時,人群中走出一名老者,“老朽是隔壁縣的仵作,樂意為各位大人效勞。”事已至此,難道還不讓人驗屍嗎?何況那屍體是誰恐怕也不重要了。就算栽贓東方長空打死這名倒楣鬼,朝中可是還有一部分不願得罪東方家的聲浪,光明正大殺了朝廷命官是一回事,失手誤殺平民又是另一回事。


    然而,仵作驗完屍後,卻說出了更讓人吃驚的答案:

    “這名死者,至少已經死了兩天了,絕不是昨夜才被打死的,而且他恐怕是被刑求致死的囚犯,不是什麼倒楣路過被失手打死的老百姓,因為這人身上有諸多衙役慣用于刑求犯人的痕跡,老朽是再熟悉不過了。”常隼的臉色精彩極了,“刑求至死的囚犯?那他為什麼穿著丁四維昨天穿的衣服?”身形還如此相似?

    這下連旁觀的老百姓都明白了,這樁命案絕對是一場經過刻意設計的陰謀!

    常隼會安排各種戲劇性的巧合,東方騰光比他更高明。

    “爹!”人群中一名年輕人牽著年幼的弟弟妹妹妹沖了出來,“這是我爹!這分明是我爹!他被狗官陷害入獄,屈打成招,已經被判秋後處決了,沒想到你們連秋後都等不到就把他活活打死!”他和弟妹們放聲大哭。

    這名年輕人一露臉,眾人就認出來人,不久前他常帶著弟弟妹妹上衙門擊鼓鳴冤,還跪在大街上以血書陳情。

    這樁冤案京城不少人都知情,某位貴族愛慕一位平民少女不成,仗勢玷污了少女,那名少女羞憤自縊後,少女的父親一怒之下告上官府。這位貴族在惱羞之下,反而誣陷少女的父親偷竊還打死他的家奴。

    官府判了少女的父親死罪。但在百姓心裡多半都相信這人是無辜的,畢竟一個瘦弱的老人,怎麼可能打得死高壯的家丁呢?那名家丁分明就是在妓院馬上瘋死的,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奴才!

    然而,老人在牢裡被打死,其實老人的兒子老早就知情。他心裡清楚這公道是討不回來了,那些狗官甚至打算掩蓋囚犯已經在牢裡被打死的事實,把屍體偷偷運到亂葬崗,這時候丐幫和一名氣度非凡的少年找上門來,給了他一大筆錢,問他願不願意演一場讓那些狗官難看的戲?

    他演!他當然演!帶著弟弟妹妹,真真切切地在所有人面前,哭得撕心裂肺,讓圍觀的百姓心裡對這群狗官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李老頭的屍體怎麼會出現在這兒?”常隼氣急敗壞地大罵,才發現自己的反應太可疑了,只好轉向該死的丁四維,“你昨晚去哪了?”這一切到底出了什麼差錯?他的人明明告訴他,已經作掉了丁四維啊!

    仔細一想,李老頭的身形,還真的跟丁四維十分相似。到底是誰把李老頭的屍體放到丁四維昨晚住的客棧?

    “昨晚?”大清早就喝得醉醺醺的丁四維想起昨晚,開心地笑咧了嘴,“東方家的少爺說想跟我賠罪,請我喝酒……”想不到一個十來歲的少年,酒量這麼好,他帶來的酒更是不可多得的佳釀,他最喜歡以酒會友了,所以也就不小心將常隼如何挑撥地對他說,東方家不過是一群好女色的鄉野無賴,卻對朝中的士大夫們極盡輕蔑之能事,而他信以為真,才故意上酒樓找他們麻煩。

    那少年聽了只是拍拍他的肩,讓他別放在心上。果然懂得賞酒的都是心胸光明磊落的真君子!

    群眾議論紛紛。原來搞了半天,這群狗官根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明顯就是故意栽贓嫁禍!肯定是看東方家打了勝仗,為民除害所以眼紅了,早知道這些龜孫子沒一個好東西!有人忍不住朝常隼和大理寺的官兵們丟石頭和幹掉的牛屎,在常隼開罵之前,紛紛做鳥獸散。

    酒樓二樓,蘭蘇容對這一切的變化和發展看得都傻了,直到坐在一旁,從頭到尾一手抱胸,一手捂著半張臉,努力地憋著笑意的少年,終於忍不住地噴笑出聲,這才令她回過神來。那不正是害得常隼吹鬍子瞪眼,不知道自己到底栽在誰手上的東方騰光嗎?而他從頭到尾都沒出面。

    至於東方長空,在所有人都不注意時,看向斜對面茶坊的三樓,已經掃落桌上的茶杯菜碟,臉色風雨欲來的成安,在對方終於注意到自己的同時,東方長空朝對方雙手抱拳地表示敬意,還笑開一口白牙。

    承讓!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6-12 00:13:46

    【第四章】

    當人群盡數散去,東方騰光“啊”的一聲,仿佛這才想起某個人那般地道:“該去讓二哥收手了。”說著,他帶著其他人先走一步。

    蘭蘇容看著底下常隼氣急敗壞地收拾殘局,臉上的笑意久久不散。

    東方長空讓店小二送了一壺新茶,以及他事先交代的筆墨紙硯上來,東方騰光留了兩名東方家的侍衛給他,那兩名侍衛此刻正盯著在廂房外探頭探腦的芸娘。

    “我們今日應該就會離開京城。”東方長空道。

    蘭蘇容有些詫異,但他們繼續留在京城也只是讓成安有更多機會對付他們。

    “只剩下最後一件事。”東方長空將一張紅紙在她面前攤開,“你的庚帖。”

    “……”如果不是時機不對,她也許會笑出來。

    這男人的執拗讓她好氣又好笑。

    雖然她回到蘭府後,確實思考過這個可能,一來她不排斥,甚至坦白地說,比起躲在京城裡佯裝天下太平地過著讓她良心不安的日子,那或許是會讓她的內心更踏實的選擇。

    而且,她也不想跟堂妹共事一夫。

    蘭蘇容沒有拿起筆,而是定定地看著他,“就因為我寫了那封信,所以你覺得我是合適的人選?”

    “那是原因之一,而且你確實是最好的選擇。”他坐得筆挺的身子微微向前傾,“但更重要的是,你出現在這裡,任何利益與政治的考量都不及這個理由重要。”蘭蘇容漲紅了臉,根本無法反駁他的話。

    她只是一心一意想阻止成安,沒思考過這些舉動是否太過衝動。

    “我只是……”她徒勞地想解釋些什麼。

    “你只是比你所在的環境更重視仁義與是非,而我希望你相信,那也是我一直在守護的。”東方長空並沒有將她的善意貶為廉價的小女兒情思,而且他相信她確實擁有高尚的情操。

    當然,她的奮不顧身仍是讓他的情感隱隱躁動。若這名女子不值得他冒險,這京城還有誰比她更值得?

    他直視著她的雙眼,誠懇而坦蕩。那一刻無疑讓她心折,於是她拿起筆來,鄭重地在紅紙上寫下自己的姓名與四柱。

    東方長空很自然地替她磨墨,而她蘸墨時的沉靜,宛如一種儀式,那一刻兩人竟默契無間,他凝睇她每一次的下筆,仿佛她也將她的名,寫在他心上。

    “蘭蘇容。”他醇厚的嗓音,低吟她的名,讓她擱下筆時指尖微微一顫。

    “我的祖父一直希望我嫁進定國公府。”她想提醒他,娶她可能不會像娶蘇芳一樣順利。

    “我母親只生了我們七個兄弟。但是老實說,如果我有妹子,有個混蛋想把她從龍謎島拐到京城來,我會讓他知道我是怎麼對付那些海上強盜。”換作是女兒或孫女的話,那個男人肯定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蘭蘇容楞住,尚厘不清心裡那明明莞爾,卻又忍不住嫉妒的情感由何而來,卻見他開始認真地思考,然後對她說道:“我還是親自去你家一趟吧。”要殺要剮,東方家的男兒都不會逃避!

    “不。”只有她最瞭解自家長輩,這件事恐怕需要一點不光明的手段。蘭蘇容不得不承認,他們這些京城貴族可沒有他這麼光明磊落。

    是啊!她一輩子被教導著自己的出身尊貴,卻發現血統的尊貴和品格的尊貴顯然是兩回事。

    定國公世子是個人人稱羨的佳婿,這樁婚姻牽扯的不只是疼愛她的長輩的虛榮心,還有家族內各房之間的角力,明明是父子,是手足,大房、二房,甚至三房卻是暗潮洶湧,爺爺的偏心不只針對蘇芳,也針對自己的親兒子。她的親兄長和蘇芳的哥哥都想爭取定國公府這個盟友,白白讓出這個盟友,父母和兄長們豈會甘心?

    定國公府也想娶一個能持家的媳婦,需要一個懂得處理那些表面光鮮亮麗,實則滿是敗絮的豪門爛攤子的當家主母,更何況娶了她,也等於擁有陽陵郡主與其父親的支持,所以儘管國公世子實際上更戀慕蘇芳的美貌,卻仍然迫於家族的需求而向她求親。

    她從未喜歡過自己將要面對的任務,只是沒有理由抗拒。

    但是如今,這個男人讓她看見了,京城只不過是這天下的一小部分,除了大宅門內的勾心鬥角,官場上的利益之爭,這天下還有許多人是為了別的目標而活著。

    她的選擇也許是自私的,但是蘭蘇容不認為自己背叛了任何人,在她看來,兄長和堂兄們為了一己的仕途步步為營,心機用盡,和朝堂上那些無能的庸才一樣短視,在華麗而搖搖欲墜的牢籠裡爭著誰比誰多一鬥俸祿,卻無視風暴將至,實在太愚蠢了。

    “如果你相信我,請交給我處理。”她將為自己謀劃一場反叛。她希望自己有能力將傷害降到最低。

    東市滿目喑痍,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哪個蕃王的軍隊打到京城來了。

    嗯,是有個海盜王的孫子在這兒打架。但他只有一個人。

    因為成安構陷未遂,官府暫時不可能再對他們出手。但是打傷官兵、損害老百姓財產,還是得賠償,一個傷兵賠五兩,一戶商家賠十兩,東方騰光對著傷患名冊撥算盤時,東方長空揉著太陽穴,看著整個市場堪比海溢過境的慘狀,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念自家老二了。

    “我跟你說過,人家是奉命行事,你出手不要太重,現在連老百姓都沒法做生意,你讓我怎麼說你啊?”教訓其他兄弟,只要揪到校武場打一架就行了,但對老二可沒辦法這麼做。

    因為打架是他的最愛,這等於變相鼓勵他。

    何況沒人打得贏這頭蠻牛。

    東方定寰雙手抱胸,哼了一聲,一臉不屑,“他們太弱,怪我囉?”

    “你!”東方長空忍住掄起拳頭的衝動。

    東方騰光最後一顆算珠撥畢,這才開口道:“一共是五千四百二十兩,其中五千兩是那些吸血蟲要的。”一名官兵五兩,有多少會落到那些受傷的官兵手上呢?他們恐怕也無能為力,但是給商家的賠償部分,因為官府沒打算管那些倒楣鬼的損失,他們倒是可以自行賠償給商家。

    東方長空額冒青筋,瞪著弟弟,手指著他半天,才道:“從現在到回家以前,你餐餐只准吃白飯,賠償金從你私房錢裡扣!”這懲處果然讓東方定寰一臉震驚。

    只能吃白飯?這要有多委屈?

    東方騰光忍著笑意,抱來了個大罎子給他二哥。

    原本一臉黯淡,肩膀都垮下來的東方定寰接過那沉甸甸的罎子,好奇地打開蓋子,一聞到那熟悉的醃豆腐乳味道,立刻便笑咧了嘴。

    “好小子,算二哥沒白疼你。”還知道準備好吃的孝敬二哥,他太感動了。

    “不是,我是讓你接下來一路上別偷偷夾走我碗裡的雞腿。”

    “行,我改夾豬蹄膀。”東方長空瞪了一眼兩個還有心思說笑的弟弟,“接下來只有菜根吃!”不知賺錢辛苦,這兩個混蛋!島上為了蓋新城鎮收容難民,正缺錢用,一次花掉五千兩,他的心都淌血了……三人把給店家的賠償發完,便到官府去繳那五千兩賠償金,一路上東方長空臉臭得兩個弟弟不敢再打鬧。來到官府外,官差卻對他們說,那五千兩有人替他們繳了。

    竟有這等凱子!東方長空臉色稍緩,直覺地想到蘭蘇容,但再想又覺不對,五千兩可不是小數目,就算是蘭家那樣的貴族,一時間也不可能這麼乾脆拿出來,何況人家幹嘛當冤大頭這麼幫他?

    走出官府,他們立刻便知道了答案。

    “三位少主到京城來,沒有到寒舍來坐坐,真是太見外了!”那一身尋常百姓打扮的中年男子,三人可一點都不陌生。

    如果不是熟人,誰認得出那斗篷邊緣有些破損,褲子上還有補丁,一臉落魄旅人模樣的男人,是京城首富程嵩?

    “程老闆!”他鄉遇故人,兄弟三人總算一掃陰霾。程嵩過去幾年積極地到龍謎島開設分號,培養經商人才,每次他到龍謎島,總是受到東方耀揚夫婦熱情的款待,並且下榻衡堡,他們幾個兄弟當然也不陌生。

    東方長空就像過去在島上,和對方宛如同輩一般勾肩拍背地打招呼,“家父得知您正在大漠做生意,人不在京城,何況我們這次惹上了中書令,可不能牽連到您府上老小。”

    “什麼話,朝中那些王八蛋難道還會少拿我的錢嗎?我前天就回來了,處理完一些事正想找你們。”

    “幸好咱們有遇上,我們本來打算今天離開,免得又給成安找到機會整我們。”東方長空道。

    “我都聽說了,你們沒忘了下個月就是我上龍謎島視察的日子吧?擇日不如撞日,這回我就和三位少主一起上路好了。”東方家三位少主身手不凡,他一路上既可以招待他們,又等於有保鏢相隨,還能套套交情,一舉數得!

    “但您不是才剛回到京城?”

    “不打緊,這次我打算帶著……小犬一塊兒去。她也是時候出去見識見識了。”三人都心知肚明,程嵩只有女兒,沒有兒子。不過既然如此,他們權充一回護衛護送他們父女到龍謎島也是應該的,畢竟這些年來龍謎島的發展,程嵩功不可沒。

    當然啦,這個決定,最開心的是東方定寰了。

    這表示,接下來路上的每一餐,絕對不會只啃菜根!

    有了程嵩同行,這一路上倒是比來時舒適許多。程嵩也是老江湖了,雖然家財萬貫,但是天南地北地經商,很懂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道理,半點也不張揚。然而這回因為帶上了女扮男裝的長女,該花的他也不會省,何況他也有心和東方家這幾位少年拉攏關係,所以一有機會,就請一頓豐盛的大餐,很快的東方定寰那貪吃鬼就被收服了。

    三人雖然都心知肚明程紫荊是女扮男裝,卻都不點破,畢竟人家女娃兒將來肩上的擔子不輕,也許還得習慣這種扮男裝餐風宿露的日子,想著都覺得不忍。

    只是這粉雕玉琢的假少年一路上引來不少覬覦,剛開始程紫荊還安安分分的不給父親生事,加上三兄弟也有心掩護,只是後來潑辣本性實在藏不住,一遇到有人尋釁,就讓手下把那人毒打一頓,看得三兄弟都暗暗好笑,尤其小丫頭罵人時像豆子撒在銅盤上似的,連氣都不用換,他們在一旁看戲看得都忘了救人——嗯,如果是小丫頭落難,他們當然會立刻相救,但如果是倒楣挑釁的人落難,那就看心情了,畢竟看小丫頭罵人實在有趣得很啊!

    只有程嵩在一旁心裡涼颼颼地感到絕望。看來他打算讓東方家的少主和他家閨女看對眼而萌生情愫的如意算盤可以省了。

    哪個男人沒事會想娶一頭母老虎回家?

    看來他得從長計議,手段恐怕也沒辦法太光明磊落,但為了女兒的將來,也顧不了那麼多了……程嵩這奸商最後到底使了什麼詭計替女兒找到倒楣鬼——不,如意郎君?

    這都是後話了。

    蘭蘇容不得不認清一個事實——她的這場“反叛”,只有蘭蘇芳有可能是她的盟友。

    “你在玩什麼花樣?”和堂姊撕破臉,蘭蘇芳這幾日也沒心思像過去一樣到處參加賞詩會或賞花宴,整個人委靡不少,當蘭蘇容單獨來訪並說明來意後,因為自己做過的事而理虧在先,蘭蘇芳反倒懷疑起蘭蘇容的本意。

    “你想嫁給尹齊,我想嫁給東方長空,而我們都很清楚這兩樁婚姻背後有多少人的算計和不甘,要達成我們的目的,我們顯然只有彼此成為盟友,別無他法。”蘭蘇容有些訝異,“你……想嫁給東方長空?”蘭蘇容雙頰一熱,這才察覺自己未免也太不害臊!她一心只想跟堂妹說明緣由,一時沒顧慮那麼多。

    這反應可騙不了人。姊妹倆從小一塊兒長大,蘭蘇芳幾時見過堂姊這般嬌羞的模樣?可她仍然不敢置信,“為什麼?難道是因為你們……”蘭蘇容立即正色道:“東方大公子是正人君子,那天多虧有他替我著想,多方維護,否則我早已身敗名裂。”而害得她身敗名裂的主謀,當下只能噤聲。

    蘭蘇芳只有在畫舫上遠遠看了一眼東方長空,當時東方長空一身平民打扮,她心裡立刻有些看輕之意,更何況她心裡只有尹家大公子,別的男人是不願多瞧上一眼的。

    “你的答案呢?”蘭蘇容問。

    兩人終究曾經情同姊妹。至少在蘭蘇容心裡是如此。
    而蘭蘇芳呢?堂姊是否真心對她,她豈會不知?這麼多年來因為尹齊,她對堂姊始終暗暗懷有心結,如今堂姊坦白不願和她爭尹齊,多年來的感情,和她一直不願承認的愧疚,總算逼得蘭蘇芳低下頭認錯,“是我對不起你,你真的願意幫我?”也許兩人的姊妹之情再也不是完好如初,但多年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卻難以輕易抹滅,“幫你也是幫我自己。”

    “那你打算怎麼做?”蘭蘇容其實早和東方長空說定了提親到出閣的日程,比定國公府早一個月。因此那天由蘭蘇容代蘭蘇芳上花轎,而蘭蘇芳則約尹齊到蕪湖城的蘭府別苑私會。尹齊對蘭蘇芳要遠嫁龍謎島有些失意,蘭蘇芳既然私下約他,他當然樂意之至。

    當然,那會兒,蘭家會以為是蘭蘇容前往蕪湖別苑靜養。

    半個月後,尹齊和蘭蘇芳再回到京城,那時蘭蘇容早就踏上龍謎島,和東方長空拜堂成親,蘭氏老族長也只能讓蘭蘇芳代替蘭蘇容嫁進定國公府,而蘭蘇容相信到那時就算沒有她,二房也會想盡辦法促成這樁婚事。

    從京城到龍謎島,路途迢迢,國境內又不安寧,因此東方家派到京城的迎親人馬連負責抬妝奩和跑腿的小廝都是身手矯健的老江湖,更不用說那高頭大馬的領隊,雖然頭臉始終藏在斗篷和面罩底下,卻極有威嚴。

    蘭蘇容出閣那天是秋冬之際,東方家的迎親人馬都穿著北方人冬季趕路的裝束,深色的皮衣和斗篷都鑲滾著雪白毛皮,連帽的斗篷內還裹上面罩,看起來不太像來娶新娘,倒像行軍打仗,行動敏捷而有效率。

    他們只在京城停留吃了一頓飯便上路了。

    蘭蘇容看過堂妹的嫁妝清冊,兩人的嫁妝較大的差異是她的母親陽陵郡主額外再貼的那些,畢竟祖父還是好面子的,不願讓邊境王族小瞧了京城貴胄,所以蘭蘇容只以個人名義在蘭蘇芳的嫁妝上添了些她自己想帶到龍謎島的行頭而已。

    比較困擾的是她的貼身侍婢自然也無法跟著她出閣。蘭蘇芳的侍女雖然一路上盡心伺候著她,但蘭蘇容仍是承諾,會讓她們回到自己的主子身邊。

    要護送價值不菲,數量可觀的嫁妝和身份尊貴的豪門貴女,穿越內亂的國境,無異於冒險。但東方家可是將同樣可觀的聘禮從龍謎島送到了京城,蘭蘇容的祖父也不願他們家被小瞧了,加上家裡這些人多半不知民間疾苦,沒見識過外頭亂成什麼樣子,所以她的花轎可說是一路風光地出了京城。

    幸而,東方家既然想娶京城的名門貴女,自然不會空口說大話,龍謎島開始對外通商後,也在陸地上經營他們的貨物往來管道。東方長空其實一直與蘭蘇容保持聯繫,她的計畫他也在書信中參與了一部分,包括如何讓她平安抵達龍謎島。

    京畿一帶還算平靜,但出了京畿後,蘭蘇容不再乘花轎,同時也換上尋常旅人裝束。

    因為堂妹的兩名婢女沒有半點武功底子,當送親人馬在蘭府的勢力尚能夠照拂的藍江縣落腳時,蘭蘇容便讓她們離開,直接前往蕪湖城的別苑與蘭蘇芳會合。

    東方家派來迎親的人,雖然個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但若是接下來隊伍中需要保護的只有她,相對會容易些。

    “謹遵少主吩咐,從今天開始,我等隨夫人差遣。”在蘭蘇容遣回蘭蘇芳的婢女後,數名一路上女扮男裝的女衛便來向她稟明身份。

    看來東方長空連這點都為她設想好了。

    接下來在抵達港口之前,她必須和其他人一樣騎馬,儘管她在騎術上甚至比兄長們都要優秀,但長途趕路,大半天都在馬背上卻是另一回事。

    換上便裝趕路的第一天,也就是離開藍江縣後,他們走山路,趕在太陽下山以前在東方家安排的山莊落腳。

    下馬時,蘭蘇容幾乎站不住腳,一名女衛及時扶住了她,“這座莊子是東方家熟識的故人所有,今晚少夫人放心好好地休息。”

    “謝謝。”她勉力扯起一個微笑,但她其實懷疑明天一早她有沒有力氣再上馬背?

    來到她休息的房間,房裡已備了熱水,是某種味道刺鼻的藥浴。

    “這是梁大夫調配的藥浴,您泡一會兒,能減緩身子的勞累和不適。”一名年長的女衛道,“這次梁大夫也隨行,少夫人路上若有不適可要開口說,如果男大夫不方便的話,儘管告訴老身,您和堡主夫人一樣喚我八娘即可。老身是醫女出身,因為家族世代侍奉東方家,男男女女均需習武,原本老身是跟在堡主夫人身邊伺候,這次堡主夫人特別吩咐老身同行,一路上好生照應著少夫人。”原來為了迎娶她,連未來婆婆都費了心思,蘭蘇容有些受寵若驚。

    以前她和定國公夫人的關係也不錯,但那是因為兩家是世交,如今婆家換成了全然陌生的東方家,她心裡當然有些忐忑。

    藥浴雖然不好聞,但聞久了倒也習慣了那氣味,而且浴後果然通體舒暢,她還忍不住到外頭走走看看。

    原來東方家的貿易,有京城首富“程記”的老闆程嵩牽線,東方家提供人脈,讓程記和各地的江湖勢力合作,在中原幾個大城暗中購置像這樣的山莊。

    東方家在中原的人負責保護山莊,而程記負責提供生意管道,並且讓山莊有足夠財力能自給自足,而這些山莊就是貨物往來的中繼站,在中原內亂的此時,這些中繼站可是特別重要。

    越往沿海,這樣的中繼站越多,旅程相對會舒適一些。

    這倒讓蘭蘇容有些想法,她找來了八娘,告知她打算每到一個中繼站,就清點一些她的嫁妝留下,一來分散一點風險,二來也算是盡一點雇主的責任。

    八娘也覺這主意好,想起了大少主的交代,便讓蘭蘇容直接作主,同時蘭蘇容也已經列出能夠留下的嫁妝專案,大概是幾塊藍江縣以東的土地,反正離龍謎島太遠,就讓山莊裡的人可以按時去收租。

    入睡前,八娘問她願不願試試她祖傳的推拿術。蘭蘇容也擔心自己身子太乏撐不到港口,便讓八娘一試。原本八娘手勁大,她差點要哀號出聲,可是那些酸痛竟在推揉下逐一消散,最後她甚至就這樣睡著了。

    八娘見蘭蘇容睡了,輕手輕腳地退了開來,這時有人來敲房門,她拉開房門,原來是這次負責指揮調度的領隊,這會兒終於拉下斗篷,一張俊臉不再藏於面罩之後。

    “她睡了嗎?”那人探頭往房裡看。

    “我幫她推拿過,才剛睡著。”那人露出滿意的笑,“八嬸的功夫自然沒話說,接下來還要拜託你了。”

    “這麼說就見外了。夫人好不容易盼到的兒媳婦,我一定讓她穩穩妥妥地嫁到你們家去!”

    “您也早點休息吧。”

    “你也是,快去歇著吧!真當自己是鐵打的?”他們這一路上的平靜,全是因為有人親自領著一支隊伍,做前鋒又做墊後的,這小子跟他爹一個樣,不親自確定所有手下都完成任務了不放心,本來作為前鋒先一步來到這山莊把一切都吩咐下去,又一人一騎地策馬去確認墊後的隊伍安危,這才跟著墊後的隊伍一同抵達。

    那人只是痞痞地笑開一口白牙,就像平日對長輩耍賴時一樣。臨去前他又看了一眼屋內,這才甘願回自己的院落梳洗休息。

    白天趕路時,蘭蘇容就像時下走江湖的女子一樣戴上帷帽。在京城,稍有頭臉的世家女子出門時也要戴上皂紗帷帽,但以前她常常仗著自己身手還行,換上一身荊釵布裙,便偷偷溜出門,和家中其他姊妹不同,就算被祖父逮著了,她耍個賴也就沒事了。

    母親貴為郡主,父親又是繼承爵位的長子,她則是父母最小的女兒,她所受到的寵愛可想而知。當母親娘家那邊的表哥表姊說要教她習武和騎馬,連親姊都不允許學習的,她嘟著嘴,鬧一會兒脾氣,祖父就讓她學了。

    正因為如此,她反而是最沒資格怪祖父偏心的人。

    當漸漸習慣了趕路的步調,身子也總算在梁大夫與八娘的照顧下沒有累垮,蘭蘇容開始想家了。

    她還是不後悔這個決定,只是終於放下心中的不平和不以為然,湧現對親情與離別愁思。

    她這輩子,還不曾離家這麼遠,這麼久過,而且將沒有歸時。

    突如其來的鼻酸,讓她慌忙忍住嗚咽,慶倖沒有任何人瞧見。

    她開始會在月色下發呆。

    接下來的路途中,那些伺候她的女衛開始會給她送上一些打發時間的小玩意兒,像是書或是市集賣的小玩具一類。

    她一時沒想過詢問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

    迎親隊伍的行程事先經過縝密的安排,有時會刻意趕長一點的路,天還濛濛亮就出發,途中只在前鋒隊伍事先偵察過的安全地點停下來吃點乾糧和水,然後一直趕路到太陽下山,這是因為到下個中繼點的距離特別遙遠。但蘭蘇容始終沒有任何意見,因為她很清楚,若她有意見,也只是在扯後腿,所以盡可能讓自己有體力和意志配合行程,就是最好的意見。

    就要入冬了,萬一因為她的嬌生慣養而延誤回航之日,那可不是好玩的,這大批人馬恐怕得在異鄉過冬了。

    這天趕的路較短,她因而有空閒坐到屋外看月色。

    是錯覺嗎?京城的月色在她的記憶裡,不曾這般明亮如白晝,屋瓦和緊挨著屋宇的銀杏樹,都像灑上了一層白霜,亮如水銀,一景一物未因夜晚而顯得黯淡。

    京城那無視戰亂的萬家燈火,貴族們奢華的畫舫與瓊樓,原來是浮誇的脂粉,權謀與鑽營中粉墨登場,卻連本性都遺忘。

    連她都忘記了,自己也不過是個與家人分別的出嫁女兒。

    就算不後悔自己的決定,每當這一刻,蘭蘇容也忍不住質疑起,她是不是能有別的做法?不欺騙,不先斬後奏,至少能好好地和長輩話別?

    一支竹蜻蜓從她面前飛過,蘭蘇容總算回過神,先是不由自主地追著竹蜻蜓飛轉,然後看向它飛來的方向。

    樹影之中,站了個男人,即便沒見過他的臉,他那身斗篷和站得筆挺的姿態她已經不陌生。

    那男人一路上從未露過臉,開口時幾乎都是低聲向屬下交代任務。從京城出發至今,她未曾見他閑下來過,因此也一直未和這個身負重任的領隊打過招呼。

    他高大的身形想必對任何人都能產生壓迫感,尤其此刻他的臉依然藏在斗篷下,可蘭蘇容沒有因此防備地起身回避。

    因為這男人總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然後他走出樹影掩映,終於拉下了蓋住頭臉的斗篷帽兜。

    蘭蘇容瞪大眼,終於從臺階上站了起來。

    那噙著笑意的俊逸臉龐,除了冒出一些胡碴子,和數個月前分別之時沒什麼兩樣。

    “你怎麼……”她想起京城那些虎視眈眈想再次逮住他的高官,當下為他捏了把冷汗。

    “我自己娶媳婦,難道還要別人替我護送你嫁到我家?”東方長空撿回竹蜻蜓,然後才走到她身邊,遞給她。

    她想起這陣子那些小玩具。

    “你既然一直都在,如今也離開京城很遠了,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她在他身邊坐下。

    不知為何,這一刻她的心跳得好快。

    兩人並肩坐在臺階上,她似乎能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忍不住緊張地想著自己是不是挨得他太近?可他即將是她的夫婿,坐得遠了會不會顯得生疏?

    “你要聽真話?”東方長空食指搔了搔眉毛,竟然面有赧色。

    蘭蘇容有些不明所以地瞪著他,“有什麼難言之隱嗎?”是不是成安那夥人,連蘭家女兒出閣的機會也不放過地出手了?

    “我有時……懶得仔細梳洗,身上臭得很,怕熏死你。”畢竟他是全隊最晚休息的人,有時跳到木桶裡把自己悶在水裡片刻,就算洗過澡了,要一直到他自己都受不了身上的臭味時,才會認真地把皮都刷掉一層,例如剛剛。

    當然,這完全是避重就輕的說法。這支迎親隊伍看上去五十來人,實際人數卻有八十多人,另外那三十余人的精英部隊由他親自帶領,有時回到莊子裡許多人身上都掛了彩。

    他盡可能把衝突降到最低,不是每次和那些作亂的民兵或土匪相遇就要大動干戈,但是讓他們明白對東方家的隊伍出手,就要有付出巨大代價的準備,卻是必要的。他們家打海盜時從不怕麻煩,打土匪當然更不怕!

    他知道這個養尊處優的嬌貴女子已經盡最大努力不想扯他們後腿,那麼他也沒必要讓她知道這些,加重她的精神負擔。

    “……”蘭蘇容有些無語地看著他,她會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澡豆香氣並不是錯覺,當下忍俊不住地掩住嘴,雖然覺得失禮,卻再也忍不住笑意。

    所以此番他仔細梳洗過,才敢來找她是嗎?她說不出為什麼,覺得這男人有點可愛,明明是那樣高頭大馬的,和可愛怎能沾上邊?

    東方長空臉上雖有臊意,卻繼續道:“我說真的,我們衡堡什麼沒有,臭男人最多,除了我們幾個兄弟,還有一群部下,那幫猴子不是人人都愛乾淨——我平時是很愛乾淨的,只是最近趕路不太方便。不過回到龍謎島你可得有心理準備,我不是說你得和他們混在一起,但可能對你來說,我們那裡的男人……是真正字意上的臭男人。”他頓了頓,然後正色道:“我會命令他們,沒洗澡不准進衡堡。”蘭蘇容抿住唇,不明白為什麼這男人總是能輕易逗她笑。在她的教養中,太輕易對著男人笑得花枝亂顫,那是煙花女子才有的行徑。

    “你辛苦了。”她明白這一路上,他絕對不輕鬆。

    “你如果真的撐不住,也別硬撐,搭船也需要氣力。”她看見他臉上有刀傷,看起來不像舊傷,顯然這一路上並不是她以為的平靜無波,但她卻一直被保護得好好的。蘭蘇容有些自嘲道:“我們這些京城淑女,在你們看來,都是嬌生慣養的,一點折騰就虛弱無力吧?”她身邊那些女衛,許多都不是出身奴籍,雖然名為家臣,家中的長輩幾乎都是龍謎島領主的左右手和心腹,若是在別的領主或蕃王那裡,應該也是身份不俗的閨秀,家中權勢可不會比蘭家在京城差到哪裡去。

    可是那些女子卻沒有顯露半點嬌弱無助,一個個幹練得不輸男子。

    女人家嬌弱也有嬌弱的好處啊。東方長空在這當下心裡是這麼想的,其實有點大男人,有點猥瑣,但他可不會老實地說出口。

    “以一個大家閨秀來說,你很努力了。”連一聲抱怨也無,他都不知道該讚歎自己眼光好,挑對寶,還是擔心她會不會忍耐過頭?

    蘭蘇容心裡其實有些自卑。

    若在京城,她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有這樣的想法。

    那日芸娘問她該不會真的想遠嫁龍謎島?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感歎地道這天下真的很大。

    天下之大,他們躲在京城的自以為是很可笑!

    “出身簪纓世家,又是百年名門,並不是事事都能驕縱任性,凡事應該以家族的利益考量為優先。”她頓了頓,一時不知自己是自卑或自傲了,只得道:“身體的辛苦也許我承受的不多,內心的苦我們從小應該也沒少過。若是論意志,我不覺得會輸人,但幸好有梁大夫和八娘,他們幫我挺過這些身體勞累,你不用太擔心我。”女人家就是這樣嗎?明明是善體人意,卻又忍不住覺得她太勉強。東方長空搔了搔腦袋,從小到大和女人相處的機會實在不多。

    “其實你沒有特別嬌弱,是我們島上那些女人太強悍。”東方長空道,“我娘來自夜摩國的權貴階層,她家在夜摩的權勢可比你們蘭家在大燕更有影響力,但夜摩國有點身份的女子都是要當家作主的,身份越高越需要文武全才,我的幾個姨母都是慣于征戰沙場的將軍。在我爹娶了我娘的那幾年,他的幾個部屬也娶了夜摩國的女子,雖然那些女子不是貴族,也不需要留在家族繼承家業,所以能夠嫁給異族男子,但是因為來自夜摩國,每一個都不是肯躲在男人背後的性子,你不用勉強自己跟她們比。”怪不得……蘭蘇容恍然大悟,卻是因為自己的無知而臉上一陣紅。

    東方長空派給她的女衛之中,有些人發色較淺,還有些人眼珠是綠色或藍色的,她直覺以為是那些來自遙遠海外或大漠另一邊的“蠻夷”。

    但什麼是蠻夷?夜摩國可沒有內亂,而且文明鼎盛,國富兵強。

    東方長空來找她,主要是因為她近日的抑鬱寡歡,他有些不放心地道:

    “如果你想聊聊的話,可以直接來找我。他們都知道我是誰,你要見我絕對天經地義;或者你想捎封信回家,只要車隊到了投宿的地方落腳,你隨時都可以寫,一定會幫你送到蘭府。”她確實想寫信,其實在離家之前她就寫了,讓蘇芳一回家就將信交給長輩,這幾日卻總覺得自己信裡是不是沒有好好地道歉?

    “你覺得,我是不是不應該欺騙家裡的人?”身為幫兇和即得利益者,他的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可東方長空見她一臉茫然無措,內心一軟。

    應不應該?其實那一點也不重要,他這半個局外人豈會比她更瞭解她家裡的情況?可他還是想安慰她,一切有來日。

    “明年春天,我陪你回來歸寧吧!到時一起親自向長輩賠不是。”蘭蘇容看向他,心裡訝異這男人願意這麼承諾,當下心裡一陣酸楚,眼眶灼熱而刺痛。因為教養不允許她失態,所以壓抑著,沒有投向他的懷抱。

    可她真的很感謝,也很感動。

    不只因為他的承諾,更因為他已經把她放在他的生命當中,與她一起承受。

    “好。”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而東方長空見她那副泫然欲泣,又忍著不哭的模樣,覺得自己都快要融化了。

    噯,他想他可以體會為什麼以前只要他們惹得娘掉眼淚時,就得吃老爹的拳頭。

    因為這時候,就算她們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會開始想要怎麼造一艘飛船飛到天上去!

    他從來沒有安慰人的經驗,更不知道爹怎麼哄娘……唉!早知道以前就留下來偷看。

    當下他只好伸出大掌,輕輕的,像安撫小動物那般,拍拍她的頭,臉上依舊是那副有點痞,又有點溫柔的微笑。

    而蘭蘇容,已經不知道這男人還能怎麼逗得她又哭又笑了。

    他們不僅沒有延誤上船的日子,還提早了一天。

    當然,提早一天也是在東方長空的計畫當中,他希望蘭蘇容養足精神,前一晚務必要睡飽。

    對三歲就習慣在甲板上到處爬的東方長空來說,搭船就像吃飯一樣容易,但對這輩子從沒搭過船的蘭蘇容可不是。

    可是,若不是教養不允許,她恐怕會興奮得連睡都不睡。

    她在書上看過這種在海上航行的三桅帆船,卻沒想過原來它們這麼壯觀,而且氣勢驚人。那些在風平浪靜的湖中,只為了爭奇鬥豔和炫富而存在的畫舫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還有那一望無際,與藍天爭豔的大海!

    京城的官家千金和宮裡的妃嬪對點翠的首飾趨之若鶩,就是因為那稀有而明媚澄亮的青藍色澤,可是如今眼前廣闊無邊的蒼穹卻讓世人慚愧,那些貪婪的掠奪,美不過上天的一縷輕喟,湛藍的海洋更是她從未見過的深邃,在過去,那必定是只屬於幻夢之中的悠遠遼闊。

    “我想你以後會看到不想再看。”東方長空見她望著大海,好半天不願回神,他打趣道。

    蘭蘇容看向她,“衡堡也看得到海嗎?”

    “衡堡就在明珠城的半山腰上,而明珠城是一座軍港,只停戰船,但從衡堡大多數窗口和露臺看出去,確實能看得見大海和整個港口。雖然我們不會從明珠城進龍謎島,但是只要回到龍謎島,就不需要趕路,我們可以走走看看,旅途中會舒服些。”蘭蘇容知道龍謎島有當今天下最優秀也最龐大的航海船,他們的船一般從兩座港口進入大燕,一座是較南方的馮瀾城,一座是北方的逍遙城。這兩座港口有能力讓較大的船隊停泊,和龍謎島的距離也較近。

    但如果不是接近冬季,東方長空其實更想從逍遙城出入。成安那夥人不是傻子,為了提防東方家,除了京城之外,就屬馮瀾城這裡安插了最多成安的心腹,一進到馮瀾城,他們就被豺狼給盯著了。

    北方的逍遙城不同,那裡原本屬於北方蠻族的領地,跟龍謎島一樣是接受朝廷招安,而北方蠻族與龍謎島向來友好,畢竟那麼多年來打海盜時雙方患難與共,但大燕朝廷幾乎沒伸過什麼援手。

    但繞到逍遙城路途遙遠又太冷,而且逍遙城的港口每年有兩個月的結冰期,他們要趕在結冰期前出航非常困難。

    儘管如此,在馮瀾城他們仍是住進東方家的行館,自離開京城後,一行人總算能好好地休息上一整天。

    終於離開自己生長的故土,蘭蘇容的感傷並沒有持續太久。

    因為她會暈船!

    原本想到甲板上透透氣會好些,可這時節的海風冰冷徹骨,她都不知道那些船員是怎麼在這種條件下做勞力活兒的?

    東方長空早料到她不會太好受,幸好在這艘船上他不必發號施令。船長是他的副將和心腹陳九,前幾天才從龍謎島跟著船一起來接他們的,因此他把需要他安排的一切都處置妥當後,便下來艙房找蘭蘇容。

    瞧她臉色慘白地縮在床角,真是夠可憐的了。

    “把這含在嘴裡。”他蹲在她身前,把一塊生薑放進她嘴裡,然後給了她一個陶罐,“還是不舒服就嚼碎吞了,再含一塊。”

    “我突然覺得我真是不自量力。”蘭蘇容嚼碎一塊生薑後,忍不住自嘲道。

    她還以為自己比蘇芳更能適應龍謎島上的生活呢!可是還沒踏上龍謎島,她就覺得她只剩半條命了!

    “比你軟弱的男人多得是,只是你還沒見過。這是你這輩子第一次出海吧?我三歲就偷跑上船跟著出海,之後那就成了家常便飯,這種事是會習慣的。”見她實在不舒服得很,加上風雖然大了些,但仍有陽光,因此東方長空便帶她到甲板上透透氣。

    蘭蘇容早就顧不了什麼矜持和別人的眼光了,東方長空扶著她站在甲板上,他高大的身子擋住了冰冷的海風。而沒了船艙內部狹小的壓迫,海風也吹走了窒悶感,的確比待在船艙裡舒服許多,因此雖然暈船暈得沒什麼力氣,她仍是放任自己靠在東方長空身上休息了片刻。

    甲板上仍是很冷,但他的身子高大結實,而且溫暖,在這一刻成了她最穩固的依靠,她聽著他的心跳好一會兒,幾乎要放任自己昏睡過去。

    睡著或許會好一些。但沒一會兒出現的人聲卻讓她驚醒過來,接著想起自己這麼不知羞恥地緊貼在男人身上……“唔……”她慌忙地想推開他,不適感卻立刻襲來,讓她只能捂住嘴,唯恐接下來就要吐在他身上。

    “勸你別胡思亂想,別擔心你那些名門閨秀的規矩會好一些。”雖然他很無恥地享受她成為病貓而卸下防備的依偎,但這些可都是良心建議,“什麼都不要想,否則你會暈得更厲害。”她雙手貼在他胸膛上,徒勞地想維持這樣的站姿,可當風浪大一點,她就站都站不穩。

    “不用覺得羞恥。你知道嗎?人就是過得太舒適,非得找點事來折騰自己才安心,日子過得越優渥的人,遠離了那些遠古以來,蒼天,大地,甚至大海的磨練,開始用一堆教條把自己捆起來。但是在這些遠古的考驗之前,那些教條一點意義也沒有,男人或女人都只能使出渾身解數,就為了活著,為了多喘一口氣。”也許是刻意為之,他的嗓音低沉而平緩,令蘭蘇容終於放鬆了自己,往他身上靠。

    什麼都不想地靠在他身上,竟然成了這汪洋之上最安穩舒適的所在。

    東方長空得承認,他確實很喜歡她不再恪守名門規矩的時候,軟玉溫香貼著他,太舒服了。

    不過他確實是為了她好,他可不是無恥登徒子。

    當暈眩感遠去,她又想掙扎,東方長空都忍不住想歎氣了。

    “有人看著。”她紅著臉為自己辯解。

    “誰?”為了讓蘭蘇容能輕鬆依偎著他,也為了擋住海風,所以他是背對著船緣,其實從他的角度確實能看見那些水手的側目與竊笑。

    如果是外人,他或許會收斂點,但這些人都是東方家的自己人,當下他揚聲大吼落下警告,“誰再偷看,老子讓他回龍謎島後沒地方睡!”

    “……”蘭蘇容閉上眼,直想找地洞鑽,這男人卻以為她被他嚇到了,連忙按住她的頭和背心,輕哄地拍了拍。

    她果然聽到不遠處那些水手和船員悶聲竊笑,當下忍不住掄起拳頭捶了他一下。

    這下全船的人都會開始猜想他們倆幹了什麼好事了,這壞傢伙!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6-12 00:14:12

    【第五章】

    歷盡千辛萬苦終於來到龍謎島,蘭蘇容覺得自己像醜媳婦就要見公婆那般緊張。

    龍謎島主要對外商港是這幾年才漸漸規劃成城鎮,以因應島上越來越熱絡的交易活動,幾乎所有從大燕到龍謎島的船,都是由這兒上島的。

    當初這座商港與都城的命名很多人都有意見,那位京城來的首富程嵩還提議把這座港口取作“進寶港”,至於城市就叫“聚財城”。

    還好這提議被鐵甯兒給擋下來了,最後這座城就照原來的地名叫龍爪城,但很多當地人更喜歡聚財城、進寶港這名字,甚至嫌龍爪城這名字帶煞氣。

    所以,蘭蘇容一下船,就看見了——“進寶港蓬蓽生光”、“聚財城所有居民熱烈歡迎少主夫人”、“少主夫人早生貴子”、“英雄美人百年好合”的花環和布旗,其中有的布旗上的字還寫錯了。

    東方長空有些丟臉地揉了揉眉心,只得硬著頭皮指著船下沖著他們熱烈揮手的百姓介紹道:“不知道是誰多嘴,整個島上的人都知道我到京城去討媳婦,而今天是帶媳婦回來的日子。”追究誰多嘴並沒有意義,因為整個衡堡都是大嘴公和大嘴婆!

    蘭蘇容忍不住笑了,這次她不再矜持地笑著朝底下那些百姓揮了揮手。

    這個地方為什麼這麼可愛?因為這樣,才會養成像東方長空這樣的男子吧。

    “對了,怕你誤會,其實這座城和這座港的正式名字叫‘龍爪城’。”

    “聚財城……這名字很有趣。”她含蓄地道。

    東方長空一臉無奈,“那是你們京城人取的,你們京城人的品味真讓人不敢恭維!”

    “……”這並不是他們的品味!可是當下她只是覺得好氣又好笑,對這座島又多了幾分好感和好奇。

    東方長空說的沒錯,從來到聚財城開始,過去那段時間馬不停蹄的步調已不復見,在島上他們休息的地方都是東方家的行館,不華麗,但有住在家裡的舒適。讓她訝異的是,不少百姓都主動送食物和美酒過來,蘭蘇容還因此吃到一頓滿月酒席。

    接下來到明珠城的路途就宛如散心一般的優閑了,東方長空慣於騎馬,他們在龍爪城休息了一日,再出發時他卻當起了她的車夫,沿路陪她說話解悶,並向她介紹這座他生長的島嶼。

    這個以前她從沒想過,會遠嫁至此,在她過去十八年的人生裡認定是遠在海角天涯的島嶼,將是她半生歸屬,而且和她過去的想像完全不一樣。

    三天后,整隊迎親人馬,正式抵達了明珠城。

    喜宴讓整個明珠城在夜色下歡騰,即便新房所在的院落位於衡堡深處,長窗外依然能眺望那一片燈海。

    衡堡的建築樣式與大燕不太一樣,它是石砌建築,屋頂特別高,一座座院落圍繞著主體堡壘依山而建,因此前方的院落群會較後方的院落群來得低。

    許多院落都能俯瞰整個明珠城,身為長子的東方長空所住的“天閣”自然也不例外。

    由於屋樑較高,堡內的窗幾乎只有下雪和下雨時才關,因此在秋冬之際也就特別的冷。幸而屋子裡的角落和四柱大床的兩側擱了幾個大火盆,蘭蘇容進房時炕燒得正熱,倒是比方才拜堂時暖了許多。

    八娘問她要不要先把鳳冠取下,東方長空恐怕不會太早脫身,她不如先歇歇,其實蘭蘇容正怕一個人呆坐著無聊,也就樂得答應了。

    從京城遠嫁到龍謎島,東方長空安排她在城內東方家的莊子裡換上鳳冠霞帔,再坐上花轎。她還記得今天一大早,還沒進城時,遠遠的已經能看見這座雄偉的古堡,內心讚歎不已,而如今眼前的一切就是她對衡堡的第二印象。

    房間很寬敞,很高,很大。所有的擺設與她印象中,王侯與權貴之家的精緻奢華大不相同,當然那些東西仍然是難得一見的,例如掛在牆上的織毯,來自遙遠的異域,京城貴族得到了一條就視若珍寶,設宴時還會拿出來顯擺。

    但他們家牆上一掛就是十幾條,拿來隔絕石牆透人的寒氣。

    還有那無色的琉璃燈罩,京城的貴族寶貝地藏在珍寶庫裡,偶爾才拿出來賞玩。

    他們家直接擺在桌上,而且顯然已經使用了好些歲月,上頭有燒灼的痕跡。

    就和這明珠城第一眼給她的感覺一樣。這島上不是只有黑髮黑眼黃皮膚的人,乳白的皮膚,金的紅的茶的發色,在京城難得一見,在這兒卻稀鬆平常,更有些人的膚色深黑,她連見都沒見過;而那些來自遙遠異域、京城難得一見的珍寶,在這裡隨處可見。

    她想起東方家送到蘭家的聘禮當中,一整盒罕見的黑珍珠,顆顆碩大而無瑕,打開時家裡那些女眷一個個眼睛都瞪得老大。

    這房裡除了必要的擺設,沒有太多東西,八娘見她打量著房裡的一切,才道:“其實房裡本來擱了不少大少主收藏的弓和刀劍,但他怕你不喜歡,而且也不想在新房裡擺這些打打殺殺的武器,前幾天才捎信來讓人收起來。”原來如此。他特地為了她而收起那些珍藏,她其實有些惋惜,也有些莞爾,不過反正來日方長,如果他真的很喜愛那些收藏,她會建議他物歸原位,她又不是連弓都沒拿過的膽小女子。

    臥房對門的方向是一排長窗,由於這間臥房很大,深三架,面廣四柱三間,其中正對大門的那一間窗外是露臺,從天閣的露臺和長窗望出去,眼力好的話,還能看到夾抱海灣的兩座燈塔,當有船接近時,燈塔便會點亮。

    她駐足窗邊看了一會兒夜色,這時廚房送來她的晚膳。

    “夜摩的習俗是新娘和新郎一起在喜宴上接受恭賀,但堡主夫人不勉強你人生地不熟的就抛頭露面,可吃還是得吃,這些讓你先墊墊肚子,待會兒喝酒才不傷身。”

    “有勞您了。”蘭蘇容看著八娘讓奴僕將桌上擺滿熱騰騰的菜肴,全是她愛吃的家常菜。這才想起抵達龍爪城那晚,東方長空曾問過她平常愛吃些什麼。

    “哪的話!吃吃看合不合胃口,太鹹太淡都記得提醒廚房,他們才知道少夫人的口味。”外頭不時傳來男人們喝酒劃拳,大笑起哄的吵鬧聲,甚至連摔碗翻桌的碰撞聲都有,八娘見她對底下宛如打仗般的陣仗一臉吃驚,笑容有些尷尬,“他們就是這樣,這陣子在外頭不敢造次,回到家後就原形畢露了。所以一般吃飯時堡主夫人是和我們這些女眷一桌的。少夫人也不必大驚小怪,咱衡堡這些男人啊,老的小的都一個樣,就是跟自己兄弟同袍怎麼撒野胡鬧,回到家裡面對婆娘還是安分的,這點你可以不用擔心。”蘭蘇容點頭,“我明白。”說話間,又是一陣翻桌子砸椅子,鍋碗酒杯碎了一地的乒乓聲,然後有人大喊:“打架啦——”接著男人們大聲叫好,像烈火烹油一般地爆沸奔騰。

    蘭蘇容心頭一驚,八娘又笑得一臉尷尬地道:“這個……偶爾也是會發生的,大概兩三天一次吧,這些猴崽子嘛,衡堡有校武場,打一架就沒事了,越打感情越好,呵呵呵……”八娘徒勞地想用自己誇張的笑聲掩蓋那些野蠻人圍觀打架時的歡呼與吆喝聲,當然還有不絕於耳的粗口。

    “揍他——”

    “操翻他!”眼看八娘那副深恐她對衡堡印象大壞,恨不得沖到底下去揍人的隱忍模樣,蘭蘇容只得安撫道:“那也許是他們的逍遣,我不會大驚小怪。”八娘撫著胸口,一臉感動,“相信我,這些熊孩子對女人還是不敢動手的,你瞧瞧!”她走到窗邊,平時天閣內的長窗都是大開著,那兒能看見底下喜宴所在的廣場。

    同一場喜宴,廣場上可謂涇渭分明,女眷們和孩子說說笑笑地在比較乾淨的那一側吃酒席。

    比較亂的那一側,桌椅倒的倒,人也都走光了,可以聽到遙遠的某處傳來未曾消止的鼓噪與叫好聲。

    儘管男人們鬧得凶,從方才到現在未曾聽見女人或孩子的哭叫聲。這種分兩邊吃酒席的習慣,不知為何讓蘭蘇容有些無語,又覺得好笑。

    “堡主夫人吩咐過,今晚不准鬧洞房,所以您可以放心安歇。有什麼吩咐,阿日娜跟綠岫就在耳房候著,因為聽說您的貼身婢女並沒有跟著一起過來,這兩個丫頭都是堡主夫人親自挑選來伺候您的。”蘭蘇容聽見婆婆特地挑了兩名婢子過來,思忖了片刻,才道:“阿日娜和綠岫是你們少主的屋裡人嗎?”如果今日是嫁進定國公府,她未必會這麼問,因為十之八九是肯定的,而且新婚夫婿婚前那些通房和小妾也會先來向她奉茶,但是來到全然陌生、習俗又大有差異的衡堡,為了怕應對進退失了分寸,她才會直截了當地問了。

    八娘楞了好半天,才聽懂蘭蘇容的意思。“少主沒和您說過,堡主夫人不准他們在娶妻以前納妾,更不准有通房嗎?”蘭蘇容漲紅了臉,“沒有……我是因為怕錯待了夫君的人,總要問清楚。”八娘嘴張合了半天,有些憐憫,又不好表現得太直白,只好委婉地道:“堡主夫人是夜摩貴族出身,夜摩族只有一夫一妻,男人或女人婚前那些有的沒的,婚後都得斷得一乾二淨。少主們不會在家規上違逆堡主夫人,衡堡裡這些丫頭,年紀大了若沒有放她們回去,也是要作主幫她們找婆家的。”這可憐的孩子,要是真嫁給了京城某個貴族,恐怕也會寬容大度地接受男人三妻四妾吧?八娘自己是夜摩人,對這樣的婚俗可是一點也不苟同。

    蘭蘇容想起東方長空為了讓母親放心,甚至不惜冒險上京城挑媳婦,“是我見識淺薄,謝謝八娘的提點。”

    “千萬別這麼說,老身看得出來少夫人您是有見識之人,但是您初來乍到,若有任何不懂之處儘管來問,老身保證知無不言。”蘭蘇容為這位朝夕相處半個多月的大娘流露出來的豪爽,感激地露出笑容。

    東方長空回到新房時,外頭仍鬧哄哄的,但他已是醉得一塌糊塗,得讓老二和老三一左一右地扛著他回到新房。

    本來兩個弟弟只打算將他送到門口就好,但見嫂子弱不禁風的,哪扛得住大哥?於是東方定寰乾脆一個人扛著他大哥進屋,蘭蘇容沒對他大剌剌的行徑有任何微詞,經過方才的出糗,她認為自己最好別把京城的那一套搬過來龍謎島。

    更何況數個月前短暫的相處經驗,她對他們兄弟的人品還是信任的。

    “讓他睡床?還是睡地板?”東方定寰詢問地看著她,單手扶著高他半個頭的東方長空,顯然遊刃有餘。

    若不是東方騰光知道二哥動作粗魯,讓二哥一個人扛大哥回房的話,大哥肯定要鼻青臉腫,否則也用不著他幫手。

    為什麼要讓他睡地板?這是他家,這個人是他大哥吧?蘭蘇容險些失笑,“放床上。”東方定寰瞥了她一眼,好像非常不苟同,但卻沒說什麼,只是把他大哥往床上一丟,“我不想幫他脫衣服。”他還一臉嫌惡。

    一身酒味的髒鬼,他肯扛著他回房已經很夠義氣了!

    “我來就好。”蘭蘇容忍住笑。

    “嫂子,我大哥就拜託你了。”站在門邊的東方騰光笑嘻嘻地沖著蘭蘇容道,大掌卻一手一個按住兩顆頻頻往屋內探的頭。

    其中一個還只是個四、五歲的小不點兒呢!

    “大嫂!”

    “大嫂好!”小不點笑嘻嘻地問好。

    “你們好。”蘭蘇容得斂住臉上止不住的笑意。

    東方騰光沒好氣地介紹,“大的這只猴子是老五,逐風;小的這只是老麼,豔火。老四和老六比較安分,所以待在外面……出去!娘說了不讓鬧洞房的。”

    “我們哪有要鬧洞房?只是看看。”老五咕噥道。

    “就看看而已!”小不點也附和道。

    蘭蘇容其實想留那小不點下來,請他吃些點心——畢竟其他小叔子年紀都大了,不方便,而那小不點模樣實在可愛得很。東方家兄弟模樣一個比一個俊俏,老麼小小年紀,長得更是討喜,任何人第一眼都會被收服啊!

    但東方定寰已經大步一邁,跨出房門時一手一個把老五和老麼往肩上扛,粗魯地啐道:“看什麼?”

    “看美女!”一大一小異口同聲道。

    “看什麼美女?回去看你娘!”

    “二哥你罵粗口!”

    “粗你個頭!”然後是大猴子的哀號聲。

    “那是母老虎,不是美女……”接著是小不點明顯的假哭。

    “你找死啊?”吵鬧聲漸行漸遠,蘭蘇容好半晌才止住笑。

    床上的男人擰著眉咕噥了兩聲,她趕緊上前替他脫下鞋襪和寬衣。

    衣服上又是酒氣,又沾了血,也許今晚興致一來找人練拳頭的傢伙就是他吧?蘭蘇容端詳了好一會兒他毫無防備的睡顏,看起來倒不像被揍過,而且仔細一瞧,這個不過才大她兩歲的男人,雖然被海上的烈日曬得黝黑,才二十歲的年紀,卻已戰功彪炳,其實那張臉還是相當年輕,胡碴子全剃乾淨又睡著的此刻,看著倒像個大孩子呢。

    她還得把他挪到枕頭上。完成這些時她都沁出汗來了。

    看來小叔子說要把他丟地板上,也許是先見之明啊!

    蘭蘇容看他睡得熟,只好起身去熄了燭火,回到床邊時有些鬱悶地合衣背對著他躺了下來。

    枉費她緊張了一整天,結果這新婚之夜,什麼也沒發生!

    雖然認定了這個男人,出閣後也一直舟車勞頓地趕著路,可往往在被他那些貼心的舉止感動之後,她不由悄悄地想像著兩人新婚之夜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光是想著這個必定會到來的日子可能發生的一切,她就暗自羞怯得不能自已,還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出家門就變得放蕩又隨便了?

    結果,這傢伙醉得不省人事!沒有掀喜帕——雖然她自己拿下來了;沒有交杯酒,沒有體己話,沒有……她趕緊拍拍自己臉頰假裝沒有在想那些羞人的事。

    只有鼾聲!

    聽到身後男人打了一聲呼嚕,蘭蘇容忍不住氣鼓了臉頰,往床邊又挪動幾分。

    她真應該聽小叔子的話,讓他睡地板才對。

    瞪著昏暗的房間,直到身後傳來動靜,蘭蘇容以為他只是睡夢中翻了個身,卻不料接著他猿臂一撈,將她拉到床鋪中央。

    那力道完全不同于平日,蘭蘇容直到這一刻,才終於明白他對待她時原來有多麼小心翼翼,而此刻,不知是睡迷糊了或仍未酒醒,他簡直肆無忌憚,粗魯地將她拽向他懷裡。

    “做什麼?”她被壓在他身下,因為他拽人的力道而心有餘悸,瞪大眼盯著他的臉。

    他眼睛是睜開的,可眼神一點也不像平日清醒時那般澄明。

    然後,東方長空開口,嗓音粗啞而混濁,“洞房。”他像野獸一般撲向她,蘭蘇容甚至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清醒的,直到疼痛襲來,她才終於反應過來,卻已經因為痛楚而無力做出任何還擊。

    東方長空這個新郎倌在隔日,是因為刺眼的陽光紮在眼皮上,讓他前一夜酒醉的腦袋有如被人拿著榔頭用力敲打,這才呻吟著醒了過來。

    熟悉的床頂,熟悉的房間,身旁空空如也,被子卻折得很整齊,如果不是貼在床前和櫃子上鮮紅的雙喜字,他會以為這和過去無數個日子一樣……很明顯不是,他在昨夜成親了。

    從床上坐起身時,他發現自己褲子都沒穿上,昂揚的男性一如以往,大清早就相當有精神,衣衫雖然有些淩亂但都還在身上。他搔了搔腦袋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宿醉的痛楚襲來,接著昨夜被扶回房後的一切,慢慢地回到腦海……他驚得差點從床上跳了起來。

    他酒量其實不差,昨夜真是被輪番灌酒才喝掛的,可是對於酒醉後發生的事,他還是有印象的。

    昨晚是他的洞房花燭夜,可他做了什麼呢?他回想到底,沁出一身汗來,轉頭看向床邊,一對鴛鴦枕並列,卻已尋不出昨夜繾綣的痕跡,他心裡涼颼颼的,出於直覺,伸手去翻折好的棉被。

    底下幾縷已幹的血跡,他的心直直往下沉。
    所以那不是做夢,他真的像禽獸一樣直接就撲上了她,還不管她痛得哭著求饒,最後自個兒完事後倒頭呼呼大睡……禽獸!

    衡堡幾乎沒有婢子伺候少主的慣例,除了年紀較小的老六及老麼,因為母親已經不像過去能夠把孩子帶在身邊照顧,所以派了奴僕給他們。但幾個年紀稍長的兒子向來是自己打理起居的一切,所以新房裡是不會有奴婢代為折棉被的,畢竟他們老爹出身草莽,男子漢大丈夫還得讓人伺候?簡直嬌弱得欠拳頭調教!

    然而那老頭不知是不是年紀大了,或當年老六的早產讓他改變了想法,對老六和老麼已經沒有了過去管教兒子的嚴厲。

    話說回來,他還在睡,這人卻故意把棉被折起來……必是因為對他昨夜的行徑不滿,所以故意把棉被折起來,還剛好這麼彆扭又這麼可愛的遮住那個痕跡。

    東方長空不顧頭痛的叫囂,連滾帶爬地下床,隨便換了身乾淨的衣裳,便沖出天閣,路上拉了個奴僕就問:“少夫人呢?”

    “少夫人和堡主夫人一塊兒到城外莊子視察去了。”因為鐵甯兒不喜歡被人喊“老”夫人,所以堡內奴僕仍是喊她堡主夫人。

    “哪邊的莊子?”東方長空一邊問,還得一邊綁褲腰帶,因為他是隨意將衣裳掛在身上就匆匆跑出房門。

    那奴僕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但東方長空顧著穿衣服,一時沒注意到。

    “大清早就出去了,這會兒該回來了吧。”他回道。

    “現在什麼時候了?”

    “差不多要午時了。”

    “……”東方長空臉一黑,已經可以想像待會兒每個人看見他都是什麼表情。

    洞房花燭夜隔天睡到日上三竿,而人家新娘子大清早就跟婆婆出門辦正事去了,他這個大男人是身子有多外強中乾才能起得這麼晚啊?

    他讓奴僕回去做自己的事,一邊往大廳走去。

    要到大廳,會先經過小校武場。比起練兵用的大校武場小的,都叫小校武場。

    幾個弟弟老早把武術師父給的早課練完幾輪,心腹們也都練完兵,正在小校武場切磋武藝,見他出現,整個衡堡上下唯一敢光明正大調侃他的東方定寰忍不住道:“新郎倌腿軟了,現在才起床?”眾人哄笑,東方長空沒心思理會他們。

    來到廳堂,鐵甯兒果然已經帶著媳婦從外頭回來,婆媳倆進門後還沒停地討論新城鎮規劃的事宜。

    雖然朝廷規定了從王侯到百姓的建築規格,不只顏色上有階級之分,大小和規格也有。以東方家為例,廳堂應是七間九架,但衡堡的大廳呈八卦形,正大門是七間沒錯,但廳內最寬卻有十一間。

    無極城的大殿也是十一間。

    但是東方家卻大剌剌地道,這座衡堡比朝廷訂定的制度更悠久,而且龍謎島的風俗與中原本就不同,他們島上就是什麼都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要是拆掉城堡重建,他們就沒空打海盜,朝廷只能自個兒去打海盜了。而且房子是老祖宗蓋的,拆了就是不孝,不孝之人豈會盡忠呢?這一番話,可以想見,朝中那些對他們不順眼已久的官員臉色會有多難看。

    如今朝廷內外煎熬,自然也拿他們沒轍。

    東方長空只是隔得老遠地看著蘭蘇容,想從她身上每一處細節看出她有沒有任何不適。

    他就這樣遠遠地看了許久,久到蘭蘇容不注意到他也難。當他發現妻子總算注意到自己,還特地露出一貫的,瀟灑又隨和的笑。

    但她很快別開眼,臉上一片淡漠,假裝沒看見。

    一旁的鐵甯兒當然也看見了,還出聲提醒蘭蘇容,但蘭蘇容顯然刻意帶開話題。鐵甯兒也只是露出一個“果然不出老娘所料”的表情,挑了挑眉,也沒有替兒子說話的意思,接著媳婦的話繼續原本的討論。

    慘了,她真的在生氣!

    東方長空頭疼地用食指順了順眉毛,想了片刻,仍是決定厚著臉皮上去討好賣乖。

    “娘,容兒,你們回來啦。”聽到他喊她的閨名,蘭蘇容眼底有些柔情蕩漾,可是卻更快地把自己武裝起來,不流露半點溫柔神色。而鐵甯兒看了一眼簡直像夾著尾巴來求和的兒子一眼,心裡暗暗好笑。

    昨天她端出老娘的架子要他們收斂點的時候,這小子不是還說,他都成了親,她這當娘的就別操那麼多心了嗎?呵呵!

    既然這樣,那她就真的不操心了,讓這小子自個兒去煩惱怎麼讓他媳婦理他吧。

    她隨意應了聲,便道:“咱們娘兒倆一大清早出門忙了半天,現在都快正午了,想不到我兒子都是成了家的人了,我這當娘的還是這麼不清閒。我看你早上身子不適,就先去歇歇,別折騰壞了,身邊又沒個體貼的人,何苦為難自己啊?”說著也不看兒子一眼,轉身就走了。

    東方長空怎會聽不出母親話裡的數落?可他也顧不得那麼多,立刻便擋在蘭蘇容身前,“你身子有恙?給大夫瞧過了嗎?”蘭蘇容雙頰一紅,看了看左右,也許是她多心了,總覺四周的奴僕都有意無意地往這兒瞧,所以更加沒給他好臉色,“我沒事,昨夜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又不是我。”話落,她有些尷尬地察覺自己說了氣話,便正色道:“我還有些事要向八娘請教,失陪了。”然後繞過他便快步離去。

    失陪了?他是外人嗎?東方長空楞在原地,轉身想解釋些什麼,蘭蘇容早已離開了大廳。

    “噗……”不知哪個不會看人臉色又不知死活的傢伙誇張地噴笑出聲。

    東方長空冷眼掃過去,一堆人做鳥獸散,只有他的副將陳九,一臉無辜地站在原地搖手。

    剛剛那麼誇張笑出聲的絕對不是他,他只會在心裡偷笑。

    雖說是副將,但因為陳九家裡也是東方家的家臣,兩人可以說從小一塊兒長大,在戰場上,陳九以他馬首是瞻;在戰場外,大他三歲的陳九還是挺罩他的,畢竟他自小就被家裡長輩耳提面命,要好好照顧少主,陳九始終銘記在心。

    陳九長他三歲,十八歲那年便娶了媳婦,如今是兩個孩子的爹。基於這點,他想陳九應該能給他一些建議。

    於是他走過去,卻忍不住沒好氣地道:“那些王老五笑什麼?”連媳婦都還沒影的有什麼資格笑他?

    陳九忍著笑,對少主的問題,想隱瞞也不是,老實說了又覺得太傷他自尊,於是一臉尷尬。

    但話說回來,作為過來人,他覺得這件事得好好解決,於是盡可能端出良師益友的莊嚴,語氣卻忍俊不住地道:“這你就不懂了!你想想,咱們衡堡舉行過多少婚禮,當新婚之夜過後,新娘子的反應是大夥兒最有興趣的,因為那最是耐人尋味。比方說天叔續弦再娶的時候,隔天新娘子一臉的含羞帶怯,含情脈脈,外人一看就知道,天叔真是寶刀未老,男人之光啊!”陳九形容到入戲的時候,神情之猥褻,讓東方長空握緊拳頭,手臂青筋畢露。

    陳九接著臉色一變,有些難以啟齒地道:“所以,新婚夜結束,少主夫人那個臉臭的啊……”見東方長空臉上風雨欲來,陳九連忙道:“讓少主夫人重展笑顏才是最重要的啊!”他一臉碧血丹心,蒼天可鑒,“不要說我老陳不夠義氣,其實不久前我也有這困擾,畢竟咱們在外頭出生入死,回到家裡有時還恍如隔世,怎麼有興致辦事?直到我聽說梁大夫研發了神效壯陽湯……”東方長空朝天上翻了個白眼,“老陳。”

    “啊?”

    “你可以去梁大夫那兒多抓幾帖壯陽湯,記我的帳,但你留著自個兒喝就行了。”他拍了拍副將的肩,然後轉身離去。

    怎麼讓蘭蘇容原諒他,確實是最重要的。

    只是東方長空也有日常的操練和工作,蘭蘇容又刻意躲著他,待小倆口終於有機會獨處時,已是深夜。

    她卻在天閣的書房裡逗留,就是不肯回房。

    看來他昨夜真是嚇著她了。

    為了展現道歉的誠意,東方長空把自己從頭到腳洗得乾乾淨淨,還重新剃了鬍子。

    他不知道她喜不喜歡男人有鬍子,但他發現當他的臉特別乾淨時,她會比較常盯著他。很難解釋為什麼他就是會注意她身上這些小事。

    蘭蘇容坐在書房的榻上,東方長空來到她身邊,坐下。

    蘭蘇容明顯分心了,雙眼卻沒離開書冊,可也沒有起身走開。

    今天一整天,只要遇上了,他就是努力地想博取她的注意,溫聲軟語地噓寒問暖。坦白說,她也覺得自己有點小家子氣,就這麼氣了他一整天未免也說不過去。

    何況,也許……男女之事就是那樣吧?

    可思及昨夜,她身子仍然一陣緊繃,察覺他想開口,她先聲奪人道:“夜深了,你先回房歇著吧。”給他軟釘子碰?他可沒這麼容易放棄!

    “但我有話對你說。”他的語氣聽起來特別正經,蘭蘇容終於忍不住好奇地看著他。

    她終於正眼看他!東方長空都想傻笑了。

    “咳!”他乾咳一聲,掩飾臉上燥熱,“我……想跟你道歉,我太高估自己的酒量,以前那麼喝明明沒事的……”他那樣正經八百的,竟然是想向她道歉?蘭蘇容看著在火盆映照下,他臉頰和耳朵膚色更深。

    但真正讓她莞爾且心軟的,是這個大男人彆扭又硬著頭皮的表情。

    “你和你的兄弟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他們為你的喜事高興,這也是無可避免的。”她垂下頭來,像懺悔自己的小題大作那般。

    “不。”東方長空不知該怎麼向她解釋,他想道歉的是酒後的魯莽行為。

    他就像個最混帳的男人一樣,她是他的妻子,不應該被他這麼對待。

    “我道歉的原因不是這個。”蘭蘇容一臉不解,他又辭窮,當下東方長空對自己的窘境一陣失笑,索性決定使壞到底,大掌輕輕覆上她的柔荑,“你願不願意給我機會,讓我好好地向你解釋,我是怎麼的不應該?”他說得玄之又玄,至少她聽來玄之又玄。

    所以昨夜他有什麼特別曲折離奇的苦衷?

    蘭蘇容忍不住好奇地直直盯著他,像個認真聽夫子講課的學生,“我在聽。

    東方長空忍住笑意,將橫在兩人中間的矮幾推開,這下兩人之間再無阻礙,他幾乎可以就這麼厚顏無恥地像昨夜一樣將她拉向懷裡。

    可他貼近她的刹那,他感覺到她的身子一陣顫抖。

    東方長空在那一刻,忍不住痛恨起自己昨夜的放縱。

    不,也許他該怪自己好色。酒醉就酒醉,結果還不是心心念念要洞房?睡死了還爬起來欺負人,怎麼不乾脆醉死了算了?

    他一手撫向蘭蘇容開始閃避的臉龐,“我真的很抱歉。”他仿佛囈語般低語著,卻撩撥了她纖細敏感的情思。

    因為他看起來是那麼誠懇而且難過,惹得她內疚,於是沒有防備,更不想阻止,當他傾身向她,大掌托住她的臉蛋,雙眼像施咒一般地盯住了她,緩緩進逼,直到他高挺的鼻尖輕輕貼著她的鼻子,親昵廝磨,然後他頭微傾,氣息吹拂在她唇間,她幾乎能感覺到舌尖嘗到了他的味道。

    那是混和著薄荷、肉桂的氣味,雖然當下蘭蘇容心裡浮起一絲疑問,為何會有這些味道?今晚的餐桌上沒有這些東西,餐後堡內只以鹽和柳枝清理嘴裡的油膩殘渣,也不會有這味道。

    東方長空這廝方才在澡堂,可是把嘴巴用鹽和藥草仔細刷過一遍,他當然要用盡心思,要不這輩子都得睡地板了。

    但蘭蘇容心裡那些疑問一閃即逝,他只是欺向她,她的防備與理智便已潰散,當他柔軟的唇貼向她的,她幾乎要呻吟出聲。

    他的唇試探性地碰了一下她的,然後舌尖在她唇上輕輕畫著。此刻她的顫抖不同於前一刻的僵硬,顯得嬌柔而楚楚可憐。於是他舌尖探進她微啟的唇間,滑向丁香小舌,更順勢將她擁入懷中。

    也難怪他昨晚就算喝醉了,仍沒忘記要洞房。因為在護送她到龍謎島的這一路上,有無數個夜晚,她把他當成最信賴的人那樣與他談天說地,那時他就想這麼做了,卻因為知道她性子保守而一路隱忍。

    她終於是他的人了。原來他以為自己挺冷靜的,卻低估了她對他無形的誘惑。

    把看中眼的女人搶回家,替自己生孩子。以前島上當海盜的男人們那麼說,聽起來野蠻,卻又直白的一句話,現在他卻終於心領神會。

    看對眼只是個開始,他以為自己文明而守禮,其實一切的一切也不過就是等待這一刻。

    他沒放縱自己吻得太過孟浪,但色欲橫流的引誘還是必要的。他纏過她的舌,舔過她的柔軟,然後才欲擒故縱地退了開來,好像心憐她意亂情迷那般地舔吻她唇邊濕痕,然後在她耳邊低喃,“你答應嗎?讓我告訴你……”告訴她什麼?

    “好。”說吧,她會專心聽。

    如果她能專心的話。

    東方長空眼裡浮現狡獪笑意,一手已經環住她的腰,解她腰帶,另一手卻輕輕地探向她的衣領,撥開礙事的衣襟,指尖滑過胸前雪白。

    “我得慢慢地解釋,它有點難懂。”他輕啄她粉頰,然後含住圓潤耳珠,說話時,嘴唇和下巴輕輕蹭過她的臉頰和耳朵,嗓音呢喃輕哄。

    她不知道是胸前的手指比較讓她慌亂,還是耳邊那又羞又惱的搔擾更令她分神?

    她很怕癢,尤其是耳朵!

    “到底……是什麼?”她連嗓子都嬌軟無力。

    她的腰帶已解,那讓他的大掌更加肆無忌憚地長驅直入,握住她一邊的圓乳,包覆在自己有著厚繭的掌中輕揉。

    “這樣不好說。”他鬼話連篇,又湊向她唇間偷了個壓抑的吻。

    他的氣息也亂了,可為了昨夜,他甘願受點懲罰。

    唔,也許……這懲罰他自己更樂在其中。

    他沒有孟浪而急切地吻她,卻纏綿而深刻地,把她一點一點地品嘗。

    蘭蘇容早已無法做出任何反應,當他抱起她,坐在他大腿上時,她甚至感覺昨夜被強勢侵入的腿心有一股異樣的空虛感,身子甚至竄起不由自主的顫慄。

    她幾乎想貼緊他!

    這男人高大得像堵石壁,或者像座山。饒是在京城女子之中堪稱高躺的蘭蘇容坐在他腿上,也僅僅只是與他面對面。

    “這樣好些。”他笑得邪氣極了,她一團熱的腦袋尚反應不過來,這廝俊臉又無恥地貼向她。

    這次他另一手撩起她的裙擺。

    事實上,他早有預謀,當她坐到他腿上時,她的羅裙已經被撩高,粗糙的大掌探向褻褲。

    當烈焰止息,留下溫存餘韻,東方長空用下巴蹭了蹭她光潔的額頭,“回房歇著吧?”

    蘭蘇容長睫?動,吞下呻吟,對前一刻的失控仍然羞於面對,卻只能點頭,“好。”她挪動身子,打算起身穿上衣裳,她的男人卻橫抱起她,也不管兩人赤條條的就大步走回臥房。

    她睜大眼,情急之下只能把臉埋在他肩上,連出聲阻止他都不敢,祈禱著天閣的奴僕都安歇了。

    片刻後,回到那張大床上,她得承認都是因為昨夜而害怕再接近這裡,可那些不愉快已跟著那場欲焰而灰飛煙滅,當他將她輕輕擱在床上,高大壯碩的身子覆上她時,她的心和人早已融成一灘春水,甘願再次化為雲和雨,升騰繾綣。

    話說隔日之後,幾乎每個成了親的男人都想向梁大夫買壯陽湯的方子。因為衡堡上下都知道,前一天大少主的副將陳九去抓了幾帖壯陽湯,翌日,原本還給少主臉色的少夫人一臉嬌羞不勝,喜上眉梢,與少主更是濃情密意,如膠似漆……陳九一定是給主子抓的藥啊!

    “想不到人稱大海上的驕子、戰場上的英雄,也有這等煩惱。”依然是全衡堡上下,除了爹娘之外唯一敢調侃他的東方定寰又打趣道,“藥吃多了傷身,還是要克制點啊!”底下人偷偷竊笑,蘭蘇容不解地眨著水靈靈的眼,有些擔心地看向丈夫,“你吃什麼藥?”他若身子有痼疾,她可得花多點心思在他身上才行。

    東方長空閉上眼,原本將這些閒言閒語和取笑當成是自己新婚夜魯莽的教訓,雖然冤枉卻也只能苦笑著接受,這會兒面對妻子的疑問,只得道:“沒事,我身子比牛還壯,別擔心。這些只會打仗跟喝酒的王老五,看到一就是一,最多想到二,卻不會想到四五六,腦子不太好使。”他警告地瞪了一眼二弟,後者挑挑眉,不當回事。

    他怎麼不會想到四五六?他還會想七八九呢!呿!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6-12 00:14:33

  【第六章】

    來自蘭府的家書,與龍謎島的初雪一起到來。

    拿著那封信,蘭蘇容的忐忑更甚於出閣那日,信是早上送到,接下來她就魂不守舍。鐵甯兒也聽長子說過蘭蘇容反抗家中的安排,選擇嫁到龍謎島的事——東方長空很清楚,蘭蘇容勇敢反抗古板的大燕貴族傳統,甚至重情重義地在他就要被陷害時挺身而出,這些對母親來說,不只更加深信他倆因相愛相知而結合,而且會更疼愛這媳婦。

    果不其然,新婚夜那天晚上他欺負了蘭蘇容,他娘涼薄的冷言冷語就不時飄過來數落他,讓廚房給蘭蘇容熬湯時他想分一口喝,還會被她譏諷說每天腰酸背疼還得忙進忙出的又不是他,他喝什麼補湯?

    他都不知道到底誰才是她親生的了!

    蘭蘇容收到信時,鐵甯兒也在場,見媳婦沒有立即拆開信,反而讓阿日娜替她收回房裡,之後卻頻頻失神。她想這孩子也夠為難的了,想必心裡渴望知道家裡的近況,又怕捎來的是不堪的責駡,百般煎熬卻若無其事地在她身邊盡著領主之妻的責任。

    就算她再怎麼討厭大燕的貴族,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當下鐵甯兒也覺得不舍地道:“你回去歇著吧,待會我讓人到校武場通知長空早點結束練兵回去陪你,你娘家那邊若有什麼事,你們夫妻倆好好的討論出個結果。到底是生身父母,這事也沒有天塌下來艱難,更不好一直逃避,回去看看你爹娘怎麼說吧!再不濟,你得告訴他們,我們東方家迎娶之前就認定了你這長媳,如今更是喜愛得不得了,不可能放人了!”蘭蘇容心頭一暖,遠嫁異鄉的各種不適應,全賴丈夫的體貼和婆家的體諒,她還有什麼理由愁眉不展?

    東方長空一接到消息,立刻放下所有的事直接回衡堡。一回到天閣,卻見妻子手上拿著已經拆開來的信,眼眶泛紅而失神地望著飄著雪的窗外。

    他靜靜地來到妻子身邊,大掌在她頸後安撫地按揉著。

    蘭蘇容終於看向他,卻沒有哭,只是吸了吸鼻子,冷靜地把家書的內容複述給丈夫知道。

    蘭蘇芳依照兩人的計畫,在蘭蘇容踏上龍謎島,尹家難以追回花轎後,才和尹齊回到京城。

    可是當時尹齊並不知道代蘭蘇芳上花轎的是蘭蘇容,因為她知道青梅竹馬的心思而故意瞞著他。果不其然兩人回到京城後,尹齊雖然向兩家長輩表示要娶蘭蘇芳,但他和尹家都不想放棄蘭蘇容,畢竟繼承爵位的是蘭蘇容的父親,她的兄長在朝中的影響力大過蘭蘇芳的兄長,尹家更不認為蘭蘇芳會是稱職的當家主母。

    蘭蘇芳在不願和堂姊共事一夫,卻也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下,把蘭蘇容代她前往太師廟與東方長空私會的事加油添醋地說了,說是因為蘭蘇容在那夜和東方長空私定終身,才答應代她上花轎。

    而蘭蘇容事先寫好,讓蘭蘇芳在回到京城後給家裡的信裡表明,她仰慕東方長空才做的選擇,成了最好的佐證。

    這雖然讓尹家放棄蘭蘇容,但也讓祖父氣急攻心而病倒,父母在信裡責怪她不孝,哥哥們也怪她視家族名譽與他們的仕途為兒戲。

    前半段,東方長空都還嚴肅地聽著,後半段卻簡直難以忍受,最後他極為克制地讓自己維持與妻子交談時一貫的和顏悅色與溫聲軟語,問道:“然後呢?”這些吃飽太閑的傢伙,讓那些信差在這種大雪天裡千里迢迢的趕路,就只為了把他媳婦臭駡一頓?

    這讓他十分火大!

    “沒有斷絕關係,雖然差不多了。”蘭蘇容自嘲道,“我想家裡還是捨不得放棄和龍謎島攀上關係的機會。”東方長空心裡很清楚,他們家就算再如何功績顯赫,對京城那些貴族來說,也不及他們世代傳承的尊貴血統與備受世人景仰的名聲。

    “我寫封信,告知岳家你在我這裡很好,明年春天我陪你回去歸寧的事。”信會讓容兒過目,他沒辦法在信裡罵回去,真是太遺憾了。

    若是能夠,他希望讓天下人知道,誰都不能罵他媳婦!

    “歸寧之事可以說,你要陪我回去先別說。”蘭蘇容可沒忘記成安那群小人的虎視眈眈。

    “我明白,但這下我非得親自見到你祖父不可了。”希望到時他不會想揍人。

    蘭蘇容以為他只是單純想陪她回去道歉,心裡更是感動,然後她為他磨墨,看著丈夫為她寫下家書。

    東方長空好幾次想在信裡問候蘭家祖宗十八代——不行,忍著,好歹是妻子娘家的祖宗十八代,他的字句還是有禮而且守分寸的。

    蘭蘇容得承認,這時候生身家族帶給她的難堪與失望,已經漸漸被撫平。

    她與丈夫兩人像這般,只是她伺候著他寫家書,看著他為她擰眉沉思,振筆疾書,在這個因為婆家長輩體貼而留給他們小倆口的半日閑,她感覺到的只有歲月靜好的幸福。

    蘭蘇容因為痛恨京城貴族的醉生夢死而決定遠嫁龍謎島,當然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原本的未婚夫尹齊,就像大多數的京城貴族一樣,繼承爵位,平穩地享受自他出生那一刻便擁有的榮華富貴,就是他人生唯一的目標。

    蘭蘇容曾以為自己也不是什麼胸懷大志的人,那樣的日子她沒必要反抗。

    可是當火帆海盜自京城綁走皇孫與朝廷命官,她突然驚覺,他們自以為的平靜富貴還能維持多久?

    東方家的勝利在京城帶來的迴響是她此生前所未見的,她在老百姓眼裡看到了希望。

    然後,她還看見了難民營。明明過去就知道朝廷的做法,她不齒,卻也沒有任何作為,但當她面臨身敗名裂的危機時,唯一的避風港卻是那座難民營,像一巴掌打醒了她。

    這個反叛長輩的選擇並不是一切順遂,卻讓她內心踏實,而且好像擁有了目標,她以自己的夫家為榮。

    也許是因為自古以來必須靠自己抵禦海盜,為了生存必須向島外掠取資源,維持強盛的兵力就是島主最重要的責任,東方家對龍謎島的管理必須更勤奮不懈。

    她這個與龍謎島格格不入的京城嬌女,有朝一日卻要成為這個島的女主人,如果不拿點能耐出來,豈能服眾?

    幸而婆婆和丈夫的態度給了她最堅實的後盾。

    當然也不僅止於此。

    “您這是不信任三代前就在衡堡賣命的我老徐嗎?這裡不是京城,您也還不是當家主母,這衡堡還是堡主和堡主夫人說了算。”說話的人是衡堡管理柴薪的老徐,因為蘭蘇容提議堡裡每一戶每日柴薪用量要做出整理和稟報,衡堡過去並不是沒有控管柴薪用量,但幾乎是報多少就給多少,不問用處。

    “我沒有不信任你,只是這麼一來,如果有不必要的浪費就可以省下來,現在島上正在籌建新城……”

    “你們京城的方法要是這麼好,怎麼會搞到天下大亂啊?”

    “這是兩回事……”

    “唉,不說了不說了,堡主夫人是別無選擇才讓你來幫手,你還真當自己可以作主了啊?”蘭蘇容不打算放棄,仍在想怎麼說服老徐時,老徐卻突然一楞,跳腳地轉過身,她見老徐臀部上粘了一坨融化的冰黃豆泥。

    “哪個不長眼的……”老徐暴怒的叫駡在看清來人時,瞬間張口結舌,原本橫眉豎目的夜叉臉立刻討好地端起笑臉,“是您啊,小少主。”可不是嗎?那矮不隆咚的圓滾滾身影,粉團子似的粉嫩臉蛋,水汪汪泫然欲泣的大眼,和撅起來的小嘴,不是東方豔火還有誰?

    “我的冰雪冷元子!”老徐臉頰一顫,沾在他臀上害他褲子又濕又涼的是小少主正在吃的冰雪冷元子?那玩意兒為何會粘在他屁股上?

    可由不得他多想,東方豔火已經扁著嘴,豆大的淚珠說掉就掉,“把我的冰雪冷元子還給我——”老徐手忙腳亂地掏手帕,“別哭別哭!馬上給您買回來!”東方豔火止住抽噎,水靈靈的大眼裡,星芒閃爍地看著老徐,“我本來有三串。”肥短的手指比了三。

    “……”蘭蘇容看著老徐屁股上那半顆冰雪冷元子。

    嗯,他可能真的本來有三串,只是吃到剩半顆。

    “三串是吧?沒問題!”

    “我現在就要吃!”大眼睛又眨了眨,嘴饞的模樣可愛得讓人恨不得把整個市集都買來給他。

    “馬上去買!”老徐說著,跑得腳不著地的給小少主買點心去了。

    老徐一跑遠,這小鬼就沖著蘭蘇容,雙眼笑成了小月牙,臉蛋更是紅撲撲地,害得她也跟著失笑。

    這小鬼靈精!她想起東方家老三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把常隼整得團團轉,看來這小鬼將來也不遑多讓啊!蘭蘇容蹲下身子,拿出她的手絹,將東方豔火臉上未幹的淚痕擦乾。

    “下雪天還吃這麼多冰雪冷元子,當心一會兒鬧肚子疼。”東方豔火這小鬼正享受著香噴噴的手絹在臉上伺候,和老徐那臭手帕完全不同。聽見蘭蘇容的話,卻驕傲地揚起小臉,“那是要給花姊、六哥和五哥吃的。我一會兒要和花姊和六哥一塊兒上課,五哥也跟我們一起,他上課都在睡覺,所以還得和六哥一塊兒聽課,可是夫子說我已經可以學六哥學的學問了!”蘭蘇容聽說老麼三歲就念完蒙學,如今竟然和十歲的老六一塊兒上課。

    不過想到他趁機揩油只為了請哥哥和青梅竹馬小姊姊吃甜食,卻還是一陣莞爾,“聽課要認真,但累了也別勉強,你年紀還小,不用那麼心急,知道嗎?”

    “好。”該賣乖的時候,東方豔火又豈會客氣?他最懂得怎麼收買大人的心了!當下笑得又甜又乖巧,惹得蘭蘇容又笑著捏了捏他的臉頰。

    當天晚上,東方長空就知道老徐刁難自家媳婦的事了,自然是因為有個小傢伙跑去告密順道討賞來著!

    海島就像覆蓋在厚墩墩的瑩白羽絨下沉睡著,衡堡的冬天盡是炭火烘烤食物、芳醴流溢的氣味。

    當暴風雪來襲時,堡裡就是男人們大吃大喝,熱鬧不休的時候;至於雪霽天晴時,男人們精神抖擻地練兵,堡裡反而安靜許多。

    龍謎島上每座城都有大校武場,老一輩的人說起海盜猖獗的年代,當那些惡鬼從海上來襲,躲在家裡是沒有用的,不反抗就只剩死路一條。

    所以島上的女人無法只是待在家裡相夫教子。島上的男人大多娶本地女子或夜摩平民女子為妻,這些女人撐起整個家,如果有一天男人在海上戰死了,這個家仍會繼續維持下去,直到家裡有新的男孩能再次肩負起保衛島嶼的責任。

    蘭蘇容嫁進東方家的這個冬天,島上練兵更勤,連下起大雪的日子也依舊操兵,她隱隱感覺到東方家正在準備另一場征戰。

    只是每天晚上,丈夫對待她的方式,又會讓她質疑起這樣的猜測。

    野獸般的粗喘蓋過了她細弱的呻吟,蘭蘇容想把臉埋進被褥當中,因為她實在羞於面對兩人都赤裸裸地,屋內的火盆卻將一切都映照得钜細靡遺,更讓丈夫昂藏雄壯的身軀沁出汗水。

    可更羞於承認的是,她貪看丈夫的模樣,不舍別過臉去。

    在京城初識他時,她曾以為這傢伙衣襟總是大敞是因為玩世不恭,如今看來是因為他太怕熱了。

    東方長空總有各種方式讓她盡可能地為他放下一切矜持,當他抬起她的臀,讓她的一腿高高抬起,以便粗硬的男性更深地佔有她時,她只能順服地側臥在床上,眼角餘光瞥見了他紅鐵般的男性抽離時顫動著,晶瑩水光淌滿她的大腿與他的腹部,然後他再次深深地挺進,她羞怯地閉上眼,卻忘情地吟哦。


    蘭蘇容卻羞得很想死!

    她覺得嗓子都啞了。

    當她體內的男性再次硬挺起來,她堅持不肯抬起臉來。東方長空也只是抬起她一腿,這一次他抱緊了她,讓兩人連呼吸也緊緊糾纏。

    當他再次灌滿她的花壺,他拿床頭的乾淨布巾將兩人稍事整理,把床讓給妻子休息,自己下床倒了一大杯水,幾乎是急切地牛飲掉大半杯,然後就這樣全身光裸著走到窗邊吹冷風,看著窗外雪夜下的明珠城。

    床上的蘭蘇容偷偷掩住竊笑,看著火光映照下,丈夫結實的後背與挺翹的臀,以及修長又強悍的大腿。

    以前她覺得,正經的女人不應該直勾勾地盯著男人看。但這男人是她丈夫,她何必苛責自己的貪婪?

    何況,他在她眼裡,真的好看極了,即便背部都好看。

    東方長空邊喝著剩下的水,轉過身,卻見側躺在床上的妻子盯著他瞧,當下又是得意地笑開一口白牙。

    蘭蘇容卻更快地把臉埋在被子裡,假裝不知他在笑什麼。

    東方長空可是大方極了,回到床邊坐下,一手撫上她忘記拿被子藏起來的圓潤翹臀。

    啊!她忘了拿被子把自己包起來!蘭蘇容後悔已經來不及。

    東方長空對手下的觸感簡直愛不釋手,索性彎下腰去咬了一口,惹得蘭蘇容終於露出臉來,瞋怒地瞪了他一眼。

    “我是你的男人,你是我的女人,愛怎麼看,怎麼吃豆腐,有什麼好害臊的?我的屁股以前只有我爹娘和我兄弟看過,別人看我要收錢的,現在它是你的,下次別人偷看,你要記得宣示一下這是你的。”他還臉皮無敵厚地抓住她的手,輕輕覆在他男性上,蘭蘇容像摸到熱鐵那般嚇得抽回手。

    她的模樣惹得東方長空忍俊不住,可是又有些受傷。

    “它那麼努力,你要不要這麼嫌棄?”什麼?蘭蘇容漲紅臉,“我沒有嫌棄……”這不是她縮回手的原因,她緊張地不知如何解釋。

    “它受傷了,我也受傷了。”他撫著胸口,一臉難過。

    蘭蘇容明知他在鬧,可是心裡又極為過意不去,支吾了半天,只好道:

    “我沒有嫌棄,我很喜歡……”等等!她在說什麼?她驚慌失措地住嘴,卻已經來不及了。

    “喜歡什麼?”他無恥地伏下身來,貼向她。

    她真的好想打他那張欠扁的笑臉!可是又無可奈何,只好拿被子把自己包住,有些嚴肅地瞪著他,“你不冷嗎?”

    “我舒服得很。”他山大王似地就往床上坐,還左右開弓,那碩大的男性就這樣大剌剌對著她。

    把臉蓋住或把眼睛移開,到時他又說她嫌棄,可仔細一想又不甘心,這男人就是非要故意這麼逗她!

    她決定,正經八百地跟他談正經事!

    “最近風雪特別大,你們還要練兵嗎?看起來像是訓練士兵在大雪中作戰?”竟然對著他的雄壯威武,談論這麼雄壯威武的正經事,害得他都沒心情顯擺了,只好盤腿而坐,“差不多吧。”總算視野裡沒有充滿威脅性的存在,蘭蘇容也松了口氣。倒不是害怕或排斥,“顯擺雄壯威武”的丈夫,就像是個頑童,她總覺得自己隨時會被他逗得又羞又氣又無可奈何……而且那東西,本來就很難直視!

    乖乖收斂的丈夫,至少……應該會乖乖的。

    應該吧。

    “現在海域內,還有誰會在大雪天來犯?”丈夫的答案讓她有些擔心。

    “不是等人來犯,是為了下一次的奇襲。”蘭蘇容直到這一刻,才真正領悟到自己嫁的是什麼樣的家族。

    不是躲在安全的城牆之內,衣冠楚楚卻又麻木不仁,讓天下間無數傷心父母的孩子用血肉來保護的高官貴胄。

    而是城牆外,以肉身為堡壘,守護身後家園的戰士。

    她的男人身上那些傷疤,都曾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龍謎島上,每一個抬頭挺胸頂起一片天的女人,都必須能夠堅強地看著她的男人出征,在他們浴血奮戰時,甚至在他們無法活著離開戰場後,繼續撐住一個家。

    她做得到嗎?

    “奇襲誰?”她想,自己對海域內的敵人仍是太無知了。

    “周太保雖死,他的部眾卻有上萬人之多,這並不是誇大,”東方長空諷刺地一笑,“你以為大燕飽受戰亂的百姓,除了往京畿,往國境流竄,還有哪些地方能去?”

    “……”蘭蘇容的臉色從迷惘,到刷白。

    “對,”東方長空深吸一口氣,“那些火帆海盜,除了少數是來自各地的亡命之徒,絕大多數都是大燕流離失所的百姓。”為什麼……蘭蘇容想起東方家斬首周太保的消息傳至京城時,滿城歡欣鼓舞的情景,多諷刺!

    “因為再也無法忍受無止境的掠奪,所以自己也成為掠奪者。逃到海上的叫海盜,逃到山裡就叫土匪。只不過在海上有個特別有本事,又特別能言善道的傢伙,他總是能讓那些從絕望萌生出恨意的人加入他,展開他們所謂的復仇。”而東方家殺周太保,只是因為他們動了龍謎島。

    東方長空對親手斬殺周太保一事,並沒有特別的感想。

    周太保是英雄嗎?怎麼同樣掠奪弱者,周太保把朝堂上那些傢伙稱作混蛋,自己卻成了英雄了?他確實對付了不少喝人血的權貴,但那些平民百姓呢?那些弱者呢?

    周太保認定遭到自己掠奪的弱者,因為不夠覺醒,因為太軟弱,所以毫無愧疚地與朝堂上那些衣冠禽獸一樣,把他們往死裡逼。

    但是相信他那一套而加入他的人,認定他是英雄,而且會耗盡自己最後一口氣,想法子重整旗鼓和反抗。上萬人的海盜艦隊,東方家雖然斬首了首領,爪牙還在四處逃竄。

    “他們的勢力還剩多少?”蘭蘇容這一刻也明白,要成為龍謎島稱職的女主人,絕不僅僅只是管理好整座島。

    她必須在丈夫率兵出征後,防範于未然。

    “周太保死後,他手下四大戰將,有兩名戰死,兩名在逃。但在逃的這兩人彼此不和,我們得知前陣子兩人進行了一場決鬥,決定誰能繼承周太保的遺志。最後其中一個勝出了,我們探子查到他的老巢,如果能在大雪影響海上的視線時進行奇襲,冬季時他們補給短缺,我們的勝算反而大。”蘭蘇容沉吟半晌,只是歎了口氣。

    沒有女人願意自己的男人必須上戰場,更何況是聽起來九死一生的戰場。

    但,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

    “沒有人比你更瞭解海上的戰鬥,但是……”如果她的男人是天生的戰士,她希望上天再給她多一點時間,她會讓自己成為他的刀與盾。“你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嗎?”現在的她,只能為他照顧好他的家園,並且提醒他另一個敵人的存在。

    至少在政局上,她並不無知。

    她嗓音極輕,甚至隱隱顫抖,因為明白自己的暗示,代表著冷血的勸說,勸說一場用弱者的血肉換取龍謎島生存的取捨。

    東方長空自然聽懂了。

    東方家對朝廷的用處,就是打海盜。

    一旦海域平靜,朝廷為何要容忍東方家私養二十萬精兵?

    而如果不將周太保的餘孽一網打盡,這表示,他們將犧牲往後無數的受害者,來保全龍謎島的武裝勢力持續的存在……東方長空深吸一口氣,鑽進被窩裡,抱住了妻子。

    “我有分寸。睡吧。”

    “嗯。”蘭蘇容沒有再開口,僅是順服地偎向他溫暖的胸膛。

    藍江縣春雪融盡之後,趕路就容易許多,而且不像去年是為了趕在下雪之前出海,所以進到城裡後還能找家客棧打尖。

    “你們聽說了嗎?去年年夜,龍謎島東方家趁大雪夜襲‘黑刀’何一虎的老巢,結果戰況慘烈,連東方長空都受了重傷,何一虎卻給逃了。”

    “那怎麼得了?東方長空受傷,以後誰來對付周太保的殘黨?”

    “東方家有七個兒子,那東方老二不是在武林大會奪魁嗎?上次打周太保時,聽說東方家老二就一個人打得‘南海白龍王’黃浪和他手下五百名海盜求爺爺告奶奶的,人家兒子多就是有這好處!”

    “這是不是誇大其辭了?一個人打五百名海盜,更何況那黃浪是何等高手?”

    “何等高手?對上天下第一高手又如何?你們都不曉得,去年我在京城親眼所見啊……”店小二領著他們來到二樓包廂,一路上聽到其他客人聊得依舊是東方家年夜圍剿何一虎失利的事。

    “據我在明珠城經商的遠親所說,東方長空這一戰傷得很重,到現在龍謎島還在重金徵召名醫,而且東方家一片愁雲慘霧,可見應該回天乏術了。”

    “我看啊,這下朝廷那些龜孫子可要得意囉。”

    “若是東方家無法再鎮壓住周太保的殘黨,我看這時局可會亂上加亂。”

    “朝中八王爺一党主張實行禁海令,或許這是最後辦法?”

    “你傻子啊?禁海令只是我們出不了海,那些海盜就不會打到陸地來?你以為當初周太保是乖乖在海上飄卻被斬首的嗎?”禁海令唯一有效的,就是確保離大海千里遠的京城那些貴族繼續做春秋大頭夢!至於沿海的百姓死活?自求多福吧!

    一身女扮男裝的旅人裝束,蘭蘇容抿住唇,看了一眼那個一路行來,人人都傳言“回天乏術”的男人。

    年夜之後,他足不出戶,躲在家裡蓄了把大鬍子,雖然紮人——尤其他愛逗她,留了鬍子一樣可以想出各種把戲逗她,總是讓她又氣又無可奈何。

    但這確實是最好的易容。

    “怎麼了?”替妻子倒了杯水,還弄來了浸水擰乾的手巾給她擦手臉,察覺到她的注視,東方長空一臉詢問。

    蘭蘇容只是笑著搖搖頭,想起去年對何一虎出征前數日,他們幾個兄弟及心腹在靜武堂的對話——“奶奶的,我們拚死拚活替他們安定海域,死的是我們的兄弟,流的是我們的血,要是這一仗打贏了,難道真讓那些龜孫子隨便找個理由把我們拔掉?”陳九越想越火大,其他幾名家臣和副將也是義憤填膺。

    “大燕朝廷雖然不能不顧忌,但這場仗還是非打不可。”東方長空說道。

    “真的要幫那幫狗娘養的到這種地步?”

    “不是幫他們,是幫我們自己。”東方騰光嘿嘿笑,他們兄弟幾個已經討論出結果了。

    東方長空接著解釋道:“殺何一虎,是為我們自己。但誰說我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何一虎已死?這場仗非贏不可,但從那之後,何一虎和他的手下,會是我們的人所假冒。”難怪這陣子南宮家和魏家幾個擅長易容的都不見人影。“但是大燕朝廷之所以怕周太保的人怕得要死,是因為他們無惡不做,難道我們的人也要跟周太保一樣?”

    “有些地方一樣,有些地方不一樣。”東方長空一想到蓋城鎮的開銷有著落,就笑得合不攏嘴,“讓朝廷忌憚有什麼難?對老百姓燒殺擄掠,朝中那幾個王八蛋根本不痛不癢,但對肥得出油的權貴出手就不一樣了,他們肯定嚇得夜夜尿褲子。”何況,搶錢、搶船、搶女人的搶劫勾當,可是他們的老本行!

    於是,年夜之後,東方家對何一虎出征的軍隊,回來時少了大半,外人都道戰事無比慘烈。

    當然這場仗確實特別慘烈,因為他們徹底血洗了何一虎的老巢,一個活口都不留。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6-12 00:14:50

  【第七章】

    要進入京畿一帶越來越困難,幸而有程嵩的幫助,東方長空和妻子以及隨行的四名護衛,順利地到達京城。

    一進到京城,蘭蘇容幾乎不敢相信,她離開這個生長之地已經數月有餘,她幾乎捨不得放下掀起的車簾。

    進京城之前,夫妻倆改搭馬車,原本車子要在蘭府門口停下,東方長空卻讓車夫再多繞一圈。

    “怎麼了?”蘭府外有什麼不對勁嗎?

    “沒事。”東方長空食指搔了搔眉毛,一臉苦惱,“你爺爺或你爹娘……會打你嗎?”他怕待會他忍不住啊!

    蘭蘇容楞住,為他擔心糾結的模樣感到忍俊不禁。但她確實想過,也許再踏入家門,等著她的會是一巴掌,就像以前姊姊和姊夫鬧和離那時。

    “那也是我這個女兒應該要承受的,我的欺騙讓家族蒙羞,成為整個京城的笑柄,也讓父母和祖父傷心失望,不肖的女兒承受一個巴掌又有什麼不應該的?”東方長空聽得很不是滋味,“嫁給我很不孝?”

    “你明知我不是這意思!”近鄉情怯,此刻她心裡萬般的焦躁,語氣都有些焦急了。

    “我不喜歡你被打,眼睜睜看著你被打更是不可能。”他們夫妻倆說定了,東方長空的身份必須在只有她祖父、父母和她的隱密場合下才能坦白。可萬一蘭蘇容當眾被打,還要他忍著不發作,那他就不叫東方長空!

    丈夫的維護,她又豈會不知。蘭蘇容也平靜下來,“萬一真是如此,你不能忍也得忍。”

    她好笑地看著丈夫翻了個白眼,安慰道:“我祖父和爹娘都是好面子的人,未必會在人前打我,先別操這麼多心。”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蘭蘇容又道:“這可能是他們這輩子最後一次打我了,我甘願承受。你自己不也說過,若是你有妹妹或女兒被一個沒見過面的男人拐到京城……”

    “我會打死那男的。我們家若真有女兒,你相信她會被打嗎?誰打她,我就讓他知道,要比拳頭硬,我們家男人從沒輸過!”所以他無法理解這種事,打自家女兒有什麼意思?

    “……”那倒是真的,蘭蘇容只好道:“我祖父年事已高,我爹是讀書人,我娘更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他們就算打我,力道也就像抓癢一樣,你就當我被貓抓了,而且這極有可能不會在人前發生。”真有這麼欠揍的貓,早就被他扒皮了。東方長空只能吞下這句肯定會被打的嘀咕。

    馬車再次回到蘭府大門時,蘭蘇容只能再三保證,她會隨機應變,避免這個“萬一”發生,而他務必要遵守兩人的約定,絕不在人前露臉。

    “十九姑娘回門了!”嫁進東方家四個月,蘭蘇容已經習慣像島上的女人那般昂首挺胸邁大步,但這一刻她卻不得不扶著女衛的手。

    雖然看上去她是突然回門,事實上在家書裡,東方長空已經寫明瞭確定的回門日子。蘭蘇容的祖父和父母怎會不懂提防八王爺黨羽的虎視眈眈?所以這個日子只有她祖父與父母知曉。於是頃刻間,蘭府上下忙得人仰馬翻,蘭氏族長與長子夫婦卻是老早就換好衣服,守在房裡心急地等著,一聽到下人來稟報,三人迫不及待地來到側廳。

    “爺爺,爹,娘。”看著三位長輩似乎比記憶中老邁許多,蘭蘇容心裡一陣刺痛。

    老族長沒開口,蘭朝英與妻子也不敢先開口。好半晌,老族長終於吐出一句:“你回的是什麼門?我們蘭家沒那麼好本事,教出一個擅於欺瞞,狡詐多端的女兒!”某個頭臉藏在帽兜下的傢伙,握緊的拳頭青筋畢露。

    本來沒她的事,二房夫人樂得在一旁看戲,但前幾天女兒回門時再三提醒她,她不想白欠蘭蘇容的幫助,橫豎老太爺也不喜歡自己,二房夫人當下便嘲諷道:“哎喲,還好門都關上了,要不讓人瞧見還得了?以前捧在手心當寶,現在嫁到外地就變成草了,早知道又何必回來討罵挨?我瞧十九姑娘圓潤了許多,想必婆家是捧在手裡當寶的,回來平白給人糟蹋,傳出去人家還以為京城貴胄也不過就是一群白眼狼、勢利眼!”她索性借題發揮,罵個痛快,爽啊!

    “你住嘴!沒你的事!”蘭氏族長大吼,這一吼,他老毛病又犯了,捧著胸口身子搖搖欲墜。

    韋菱君知道公公是拉不下臉來,她今日特地想法子調開了幾個兒子,就是怕他們幫著祖父一同數落妹妹,連忙道:“扶老太爺回房歇著,有什麼事,回院子裡說吧。”四名東方家的護衛被安排住在上房,但東方長空卻動也不動,蘭蘇容只好道:“這位侍衛長帶來了我公公,龍謎島領主的口信……”她頓了頓,有些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坐在太師椅上喘氣的祖父,“如果爺爺身子有恙的話……”

    “我好得很!請這位侍衛長到我書房裡來。”蘭氏族長說著就站了起來,“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往廳後走。

    下人奉上茶後就退下,書房裡只有蘭氏族長,蘭朝英夫婦,以及蘭蘇容夫婦。

    東方長空這才拉下帽兜,“小婿長空,拜見三位長輩。”三人均是一陣吃驚。

    “你不是……”東方長空傷重的消息,自然也傳到京城,這也是三人更加抑鬱的主因。好好一個掌上明珠,違抗家族的安排執意要嫁到異地,想不到嫁過去沒多久就可能要守寡,這叫做長輩的心裡怎會好受?

    “事出突然,這是為了陪容兒回門的障眼法。”他握住蘭蘇容的手,和她一起來到長輩跟前,雙雙跪了下來,“在容兒和我拜堂以前,我就答應她,一定會陪她回來,親自向長輩認錯。我和容兒因為相知相惜而認定彼此,也是我執意非她不娶,如果祖父和岳父岳母有任何怪罪,就怪罪我吧!”老人家對這個拐走他最疼愛孫女的男子,當然不可能太輕易原諒,“堂堂龍謎島未來領主……”

    “東方家其實在圍剿何一虎之戰獲勝,雖然他的黨羽仍在逃,但這是為了保住龍謎島的權宜之計。”蘭蘇容知道祖父無非就是想數落丈夫打了敗仗,還為了躲避八王爺一党畏首畏尾,當下立刻為丈夫辯護道。

    不管是勝仗或敗仗,在京城安逸過日子的人,有什麼資格指東說西?

    東方長空看了妻子一眼,始終相握的手加重了些力道,然後十指相扣。

    現在她知道他是怎麼不舍她了吧?不是很強調要孝順嗎?還敢打斷長輩說話?

    這些小動作,三位長輩又不是眼瞎了。

    相較之下,當初蘭蘇芳回門時,明明同樣住在京城的尹齊可沒跟著一塊兒回來。

    “賢婿和容兒從龍謎島千里迢迢歸寧,這一路跋山涉水也累了吧?有什麼話不如等他們小倆口休息過,再好好地談,也不急在一時。”韋菱君開口打圓場道,算是間接給了公公臺階下。

    雖然嚴厲的指責少不了,但蘭氏族長以及蘭朝英夫婦,很清楚東方長空的偽裝不能說破,他身份的外泄與否,與他們小倆口能待在京城多久有關,就算他們終究要回龍謎島,但這難得的回門,儘管三人都沒明說,甚至也拉不下臉給小倆口好臉色,卻都不願意出任何岔子。

    因此,東方長空仍被安排住在上房。

    韋菱君則以女兒已經出嫁為由,同樣將蘭蘇容安排在客房,與東方長空住的院落僅隔著一道牆,甚至有條隱密的通道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往來兩個院落之間,這條密道,蘭蘇容自是知道的。

    這舉動看在其他人眼裡,似乎是老族長還沒原諒孫女,只有蘭蘇容明白這全是長輩的體貼。

    晚飯的安排也讓韋菱君煞費苦心。

    以族長威國侯的身份設家宴款待代表龍謎島領主東方耀揚的貴客,席間除了老族長的幾位嫡子,就只有嫁到龍謎島的蘭蘇容作陪。想了這麼些名堂,也不過就是讓女兒與女婿能和他們一起吃一次團圓飯。

    飯桌上的氣氛自然有些古怪,老族長不太說話,招待貴客的一切客套能省則省,好像仍在生悶氣,可是胃口卻是出奇的好。

    其實,老族長何嘗不擔心說多了,東方長空的身份會漏出馬腳?乾脆讓其他晚輩以為他仍在生氣,他不開口,晚輩們自然也不敢隨便開口。

    餐後發生了件小插曲,但已經和母親回到後院的蘭蘇容並不知曉。

    韋菱君為了不讓蘭蘇容的幾個哥哥有機會當眾質問她,將事情鬧大,幾天前就以各種名義讓他們“恰好不在家”,有陪媳婦回娘家的,有外公召喚的,或者替母親跑一趟腿,但兒子調得開,媳婦卻未必,老族長宴請龍謎島的貴客,這樣的家宴,自己是長媳卻沒允許在列,再加上以為老族長對小姑仍在氣頭上,也就大著膽子要問小姑給個交代了。

    蘭家大房嫡孫娶妻,來頭自然都不小。可來頭不小並不代表眼界也不小,她們多半把這陣子丈夫仕途的不順遂,全怪到小姑李代桃僵,遠嫁龍謎島頭上。

    若不是他們失去了定國公這個有力的盟友,怎麼會諸事不順?她們壓根兒不相信國家已是風雨飄搖,跟她們有何關係!

    因此,二房在一旁幸災樂禍,三房煽風點火,於是就吵開了。老族長一火大,讓大房那幾個生事的全部閉門思過去,也讓她們無法通知在外頭的幾個孫子。

    這一場火發得不小,當下在家裡恃寵而驕的小輩們都不敢再鬧事。

    但蘭蘇容在母親的院落,母女倆細細話家常。

    身為母親,女兒能嫁得近自然是最好的。但嫁得快樂、得婆家疼惜卻是無論嫁多近都比不上。


    木已成舟,就算遺憾也只能接受,至少小女兒眼裡的光彩,她絕不會看錯。

    母女兩人聊到深夜,韋菱君才把女兒趕回房休息。蘭蘇容回到她住的客房時,發現隔壁東方長空的院落燈還亮著,便走密道過去瞧瞧。

    蘭府給貴客住的上房和主人住的院落差不多,有個花簃,用來賞花,故而雖為小屋卻沒有門和牆,只有在攔杆邊安置著舒適的坐椅。此刻花簃點上了燈,兩名老僕在外頭捧著香爐驅趕蚊蟲,而花簃內坐了三個男人。

    正在對弈的兩人,一個是她爺爺,一個是她丈夫。一旁觀棋的是她爹。

    “……”蘭蘇容突然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打岔,但一名捧著香爐的老奴發現有人到來,認出了她,“十九姑娘!”這一呼喊,花簃內三個男人都回過神來。

    “爺爺,爹。”蘭蘇容有點暗怪老奴喊得太早,她正擔心某位老人家還拉不下臉來。

    果不其然,蘭氏老族長當下看也不看她一眼地站了起來,“晚了,明天再來。

    回去睡了。”如果在平時,東方長空也許會嘴賤兩句,讓老人家留下來把棋下完。可天色實在晚了,老人家平常這時候都睡了,今夜卻硬打起精神拉著他廝殺,如此彆扭是為了什麼?大夥兒心知肚明。

    “行,明天等著爺爺來讓我痛宰。”東方長空終究嘴賤,激得老族長差點跳腳。

    “誰痛宰誰還不知道!你這混小子,明天洗好脖子給我等著!”

    “爺爺回去可得睡飽一點,免得明天又被我殺得片甲不留啊!”

    “你……你給我等著!”蘭氏老族長在奴僕的攙扶下回房了,蘭朝英臨去前看了女兒一眼,點點頭,便轉身離去。看來今晚這父子倆跑到這兒來,可不只是讓東方長空陪他們。

    “爺爺有刁難你嗎?”兩人回到屋內,蘭蘇容順手便替他更衣。

    東方長空笑咧了嘴,“沒有。別看他剛才凶成那樣,那是演給你看的。老族長頭腦清醒得很,今晚我們談的都是沿海和朝廷的局勢,是你在你娘那兒待太晚了,你父親便提議下棋,想來是怕你爺爺等到睡著吧。”

    “我不知道……”蘭蘇容愧疚地低下頭。

    “男人不老實,就是自找苦吃。這是我爹教我們的,所以我們兄弟一向很老實。”他笑嘻嘻地討好賣乖,“我明白老人家其實很想知道你在龍謎島過得好不好,能假裝順道提起的,我都會提。”蘭蘇容也笑了,“謝謝你。”

    “謝什麼呢。”他傾身向前,大大方方地討了個吻,“這個才實際。”蘭蘇容好氣又好笑地睞了他一眼。

    她並沒有回自己的院落睡。母親派給她的都是舊人,包括芸娘,自然知道該怎麼替她留心外人的試探。

    熄了燈後,東方長空從她身後抱住她,一如從龍謎島出發後至今的每一夜,似乎是知道她心緒不定,他始終安分,哪怕昂藏火熱的身子欲望多麼明顯,他也就是抱著她,怕她挺不過旅途的勞累。

    這一路上,他的體貼又豈僅止於此?蘭蘇容轉過身,果然見到黑暗中,丈夫仍然睜著眼睛,她忍不住伸手撫過他的眉和臉龐,她看著黑暗中火炬般的一雙眼,她貼著他的身體明白他此刻精神有多好,當下忍不住嘴角噙著笑,將唇貼向他的。

    東方長空逸出一串像歎息又像笑意的咕噥,而蘭蘇容似乎開始摸清楚這男人的性子。

    他在抱怨!抱怨她點火卻不知滅火艱難!蘭蘇容當下差點笑出聲。她想起這陣子他是怎麼一個人偷偷滅火,那笑意簡直再也藏不住,於是她大膽地翻身推他向後躺,自個兒則坐在他腰上。

    東方長空吞下呻吟。

    這姿勢太銷魂了,他怕他今晚滅十次火都不夠!

    自己躲起來滅火的憋屈,誰來安慰?

    終於有一個晚上,屋裡沒有把一切照得無所遁形的火盆,她可以藉著黑暗撒野!蘭蘇容坐在東方長空腰下,臀部貼著那硬挺的男性,脫下了自己薄薄的單衣。

    哦……東方長空真想建議,讓他下床把蠟燭點上再繼續。但很可能點上了蠟燭,他想看也沒得看了。

    他下流地想著,為了這一幕,他覺得自己滅了半個月的火都值得了!

    見她脫下抹胸,東方長空喉結滾動,頂著她翹臀的男性再也難忍束縛。

    蘭蘇容向後退,然後半跪在他腿邊為他解開腰帶。

    “容兒?”他聲音裡有一絲擔憂,蘭蘇容睨了他一眼,當她脫下他的褲子時,東方長空終於忍不住,“你是容兒吧?”

    “……”這是什麼問題?

    其實這房間也不是完全黑燈瞎火的,外頭可都點著燈籠,只是不可能和冬夜燃燒著火盆的天閣相比,但幸好他的眼睛習慣了這種昏暗,倒也看得一清二楚。

    見妻子臉色不太好看,他急忙解釋,“不是,你本來沒那麼大膽,該不會是誰假扮的吧?”他還拉住褲子,一臉緊張,害得蘭蘇容都失笑了,妖嬈的側過身,讓他看清楚她背後的胎記。

    東方長空松了口氣,又討好地解釋道:“我沒別的意思,畢竟這是你的所有物,要是被別的女人用過,我怕你嫌棄我。”那哀怨又糾結的語氣,讓她笑不可抑,前一刻醞釀的色膽蕩然無存。

    早知道就別開口,該不會這下福利都沒了吧?東方長空有些惋惜。

    蘭蘇容本來就想獎賞他,不只這一路上的體貼,他今晚也讓她很感動,當下仍然沒停地替他脫下褲子。

    媳婦都幫他脫褲子了,那衣服他就自己來。東方長空脫了單衣丟到床下,蘭蘇容按著他的胸膛讓他躺回床上,然後赤條條地分開雙腿,跪在他腰側。

    他幾乎迫不及待,男性昂揚挺立,而她在他的注視下也情潮翻騰,伸手握住丈夫的男性抵在她濕潤的穴口,緩慢地讓自己坐了下來。

    過去與他的雲雨翻騰,偶爾他會扶著她的身子,讓她在上面,她早就知道那完完全全被充實的滋味,可自個兒來時卻多了些許困難,比如她得讓自己完全放鬆。

    “嗯……”東方長空可不忍心她這個“生手”自己來,雙手扶住她的臀,撐起一半身子,粗糙的大掌在她柔嫩的肌膚上愛撫,溫柔地覆上那對雪白軟乳,誘哄她放鬆身體。

    當她完全坐下,他幾乎呻吟出聲,更致命的是她開始扭動腰身,真正地駕馭著他時,他覺得這一刻,讓他去死他都願意。

    “容兒……”他喑啞的嗓音,呢喃似歎息。

    蘭蘇容有些壞心地想著,她有點兒迷上這姿勢了。因為當她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著她的男人成為她俘虜,為她瘋魔的模樣,她笑容嫵媚地俯下身,賞他一記輕如羽毛,甜如糖蜜的吻。

    “容兒……”他像醉到了極致那般囈語,“我是你的……你……”他在她加大扭動力道時一聲粗喘,“簡直要我的命……”她才不要他的命。蘭蘇容手指在他結實壯碩的胸膛上畫著。

    東方長空咧嘴一笑。

    他的女皇陛下想要他的心是吧?早就是她的了,他無條件雙手奉上!他撐起上身坐了起來,抱住那撒野的女魔頭,用臉上的鬍子搔她癢,然後在因為怕癢而笑著閃躲時攫住她的小嘴。

    蘭蘇容雙腿纏住他的腰,雙臂攀住他寬大的肩膀,不服輸地,宛如與他對決,嬌蠻而任性地騎在他腰上。

    東方長空低沉的笑聲,聽在她耳裡像一種寵溺的挑釁,“你整個冬天努力的鍛煉,成效果然驚人。”他知道每天早晚,她都會到衡堡女衛使用的校武場,跟著女衛們一起訓練。

    蘭蘇容佯怒地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他悶笑著回擊,卻是以舌頭舔過她怕癢的肩頸,惹得她顫抖抗議。

    她勤於鍛煉才不是為了這件事,她早就下定決心,假若有天龍謎島不保,她絕不成為他的累贅,她要成為丈夫堅強的後援。

    不過話說回來,這倒是個不錯的收穫。

    他的大掌扶住她的腰,慢慢地,由他強悍地挺刺,取代她漸漸乏力的馳騁。

    先天上體力懸殊,再加上她的丈夫可是真正經歷千錘百煉的真漢子,蘭蘇容撒了野之後乏力了,掛在他身上耍賴,由著他伺候和擺弄。她有些不甘地想,看來她要成為玩弄得他欲仙欲死的女魔頭,還早得很哪!

    隔天,老族長吃過了早飯就來到客房,東方長空早就沏好茶等著老人家,但老族長卻見孫女大剌剌地坐在花簃的一側,心裡雖然高興,卻故意一臉不悅地道:“一大清早就跑過來,不怕人家說閒話嗎?我們蘭家什麼時候教出了整天只會粘在男人身後的無知小女子了?”蘭蘇容沒把祖父的故意找碴和奚落放在心上,沒事似地繼續縫她的衣服,“堂堂男子漢,身上的衣服破了,也得要無知小女子來幫他把衣服補好,才能見人哪。”老族長哼了一聲,在棋桌旁坐下來,沒再對孫女有任何意見,而蘭蘇容則是笑咪咪地繼續縫那些今早某人故意扯破了的衣服。

    過了一會兒,蘭蘇容的父親也來了,見了這陣仗,只是笑了笑,坐在昨天的位子上觀棋。

    見妻子衣服縫得差不多了,東方長空怕她無聊,棋子走漏了幾步,當下局勢逆轉,老人家得意地撚了撚鬍子,“想當年老夫在棋社裡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你小子還是太嫩了點。”

    東方長空忍住笑,一臉苦惱地對妻子道:“你來看看,我的棋是你教的,肯定有哪裡不對……”蘭蘇容一楞,心想她哪時教他下棋了?但見祖父沒說什麼,只是更加得意地哼兩聲,“這妮子出閣前也是我的手下敗將。

    罷了,你們夫妻倆一起上,看看能不能扭轉乾坤吧!”手下敗將哩!明明是某人不認輸好嗎?蘭蘇容走過去,丈夫起身讓位給她,然後就站在她身後替她遮擋日頭。

    這棋路突然急轉直下,想也知道他打什麼主意,蘭蘇容不慌不忙地將劣勢一步一步地扳回來,甚至把老人家都逼下了陷阱,就在她接著要收網時,老人家道:“等等,我剛那步下錯了。”

    “起手無回大丈夫,我這無知小女子尚且知道這道理,爺爺您堂堂知書達禮的男子漢,難道不知嗎?”東方長空在她身後憋住笑意。他媳婦就是這點可愛,一點都不肯當軟柿子。

    老族長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不公平,你們兩個打我一個!”蘭蘇容一點也不意外爺爺的反應,東方長空在她身後道:“不如岳父也一起幫著爺爺,二對二,很公平!”蘭朝英正想笑著說好,老族長卻道:“不要!這小子下十盤贏一盤就算不錯了,真不知道是誰生的!”被嫌棄的蘭朝英摸了摸鼻子,但腦筋倒也轉得快,“那我找菱君過來幫你總行了吧?”韋菱君是少數敢贏老族長的晚輩。

    “好,叫她來。”老族長一擊掌,僕人趕忙去請人了。

    那天,不管是韋菱君,或在一旁玩激將法和老人家鬥嘴的東方長空,都有志一同地將棋局盡可能地延長。

    住在蘭府客房的貴客,據說是龍謎島領主東方耀揚的左右手和心腹。雖然韋菱君是這麼對外宣佈,但老太爺和蘭朝英夫婦頻繁地往客房跑,而那位貴客又極少露面,時日一長,小輩們也有了懷疑。

    再加上,連蘭蘇芳都得知堂姊回門而回來探望了一次,被韋菱君調開的幾位兒子當然也得到了消息,紛紛趕了回來。

    在東方長空這半個外人來看,所謂京城貴胄的世家大族,家族內的恩恩怨怨,也真夠光怪陸離了。他們小倆口在客房的溫馨靜謐,好像離開了那座院落後就幻夢一樣的煙消雲散。若不是蘭蘇容解釋,他還以為二房和三房不是老族長親生的呢!

    在蘭府,血統和嫡庶決定一切。老族長疼嫡長子,因為他雖然不突出,卻最聽話;他厭惡次子,因為他不求長進,而且不聽話;厭惡三子,不管他多麼出色,他的叛逆就是罪大惡極;其他庶子就更別想得到父親的關愛了。

    東方長空有些感慨地想,容兒是幸運的。在他看來老族長的疼愛是有血統和嫡庶作為前提的,而她確實是個惹人疼的晚輩,多年的親情在她即便做了令長輩失望的反叛後仍無法被抹滅,但蘭府裡其他人卻沒有她的幸運。

    至於那些小輩,就更不必說了。從小在華貴的鳥籠裡,被教導著他們擁有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又看著家族裡各種怨慰與不公長大,要長得人模人樣還真是挺艱難的。

    “若不是你不知羞恥無視自己已有婚約,竟敢代蘇芳嫁到龍謎島,我跟你二哥怎麼會淪落至此?”以前聽到這種話,蘭蘇容最多回幾句不要不緊的表面話,虛以委蛇一番,再怎麼厚臉皮,終究是她大哥。然而嫁到龍謎島後,島上的男男女女對保護自己家園的付出,讓她對這樣的行徑越來越難以忍受。

    “難不成你是靠實力才爬到現在的位置?國難當頭,只是減你幾鬥的薪俸,這樣叫淪落?有多少本事才能夠吃多少飯的話,我以為你連一鬥都沒有。”這話嗆得讓人瞠目結舌,但東方長空覺得他媳婦真是妙語如珠,聰慧過人,和笨蛋講道理的正氣凜然簡直神聖不可侵犯!

    他媳婦怎麼會這麼帥氣又這麼迷人哪!

    “你……你……你不要仗著爺爺疼你就目無尊長了!我還是你哥!是蘭家的嫡長孫!連這等荒淫無恥的事都做得出,還有臉回來?”某人的拳頭握得死緊,蘭蘇容一直擋在兄長和東方長空之間是有原因的,至少她的男人還會顧忌她。

    這些連騎馬射箭都學得勉勉強強的繡花枕頭,哪挨得起她丈夫的一拳?

    手心手背都是肉,韋菱君有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對他們兄妹的衝突一直都只是將其中一人調開,誰知長子非要質問麼妹,當下只能焦急不已。

    但二房哪能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立刻讓人去通知老族長。

    “是誰目無尊長?”老族長快步來到前廳,對長子竟然沒能好好調停子女之間的爭執不滿地瞪了一眼,“你好大的膽子,這家裡輪到你作主了嗎?一回來就當著貴客的面大聲嚷嚷,我們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蘭蘇逸一臉不甘和委屈,沒想到祖父竟然還是偏心麼妹,當下氣急敗壞卻又莫可奈何。

    風波暫且在老族長一面倒的偏袒下平息,維持了幾天暴風雨前的寧靜,直到蘭蘇芳帶來了朝中的消息。

    “要走就趁這幾天吧。八王爺和中書令不知怎麼得到了消息,知道了你回門的事,經過上次的教訓,他們從京畿調了一萬府軍過來,這次恐怕連什麼栽贓嫁禍的名堂都不打算費心想,非要不擇手段把你留在京城以威脅龍謎島!”蘭蘇容有些傻眼,“他們不怕這麼做會引來天下人非議嗎?”

    “你不知道,去年冬天,朱長義和八王爺鬥得更兇狠了,這陣子他們連僅剩的顧忌都不在乎了一般,越來越囂張,我公公因為上次的事得罪了成安,差點被陷害入獄,現在定國公府對朝廷的事,是能不插手就不插手,我也只能來給你通風報信,萬一你被他們抓到,恐怕蘭府也使不上力。”畢竟蘭家如今在朝為官的,不久前都在一波政治鬥爭中被貶官了,蘭蘇容的兩個哥哥忿忿不平,正是為了這件事。

    然而,就在蘭蘇芳前來報信的隔天,京城已是一片風聲鶴唳,朝廷以捉拿反賊為由,在城內所有街道和城門都設了崗哨,更藉口保護朝廷命官,將所有貴族的府邸,包括蘭府,安排了重兵看守。

    以不變應萬變也是應變之法,但一萬府軍仍在路上,到時成安會否不顧一切上門抓人,他們心裡也沒個底,更何況,東方長空並不認為蘭府之中都是他和蘭蘇容的盟友。

    最後,在老族長和韋菱君的提議下,原本韋菱君打算假扮女兒引開追兵,蘭蘇芳卻自告奮勇擔任這個角色,而東方長空夫婦則由程嵩接應離開京城。

    “謝謝你。”蘭蘇容握住堂妹的手。

    蘭蘇芳臉頰一熱,“這樣我就不欠你了。”當初設計陷害堂姊,卻又因為她自己才能如願嫁得心上人,這段時日以來終究難逃良心譴責。

    “我知道,我已經不怪你了。你當心點,他們既然打算來硬的,恐怕會惱羞成怒。”

    “齊哥會在城外的莊子接應我,我們夫妻城外幽會,他們自己要認錯人,怎麼能怪我?”看堂妹婚後夫妻感情和睦,蘭蘇容放心了許多。

    離家那天,老族長看著東方長空細心地照拂蘭蘇容,便當著長子和長媳的面,道:“容兒。”


    “爺爺?”這是老頭子在她回門後,第一次開口喊她。

    老人家看著孫女許久,灰濁的眼裡泛起淚光,老邁的容顏因壓抑而顫抖,蒼老的嗓音字字輕若飄絮,卻又磨刻著無以復加的沉痛,“和長空在龍謎島好好過日子吧,好好地當個稱職的主母,就是對家裡的栽培最好的回報。這世道太亂了,今生今世,若等不到太平之日……就別再回來了。”東方長空沒有鬆開扶住妻子臂膀的手,這才免於她的踉蹌。她身子輕輕一顫,淚珠無聲地碎裂在地上,就連韋菱君也強忍著嗚咽。

    蘭蘇容想像過去一樣,俏皮地反駁祖父的話,卻什麼也說不出口,因為才開口就只剩抽噎,最後她只能在祖父和父母面前跪了下來,“爺爺,爹,娘,請你們好好保重。容兒不孝,今後不能隨侍在側,只能給你們磕三個響頭。”老族長不發一語地看著她磕完三個響頭,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也許是她所能為疼她的長輩盡的最後孝道。

    “容兒會求老天保佑你們長命百歲,保佑容兒……還有給你們盡孝的一天。”她只是想和長輩多說點什麼,慌亂而急切,說到最後卻酸楚得再難開口,嘴裡盡是淚水的鹹澀。

    “我會好好照顧容兒,絕不讓她受委屈。”東方長空保證道。

    在蘭蘇容選擇遠嫁龍謎島時,從未想過代價會是與親人的生離,丈夫為了安慰她的歉疚與思念,給了她這短暫的希冀,像煙花一樣,那麼美好,卻又那麼短暫愁悵。

    但她不去想任何如果,人生沒有任何如果,成安和八王爺的喪心病狂,不是任何如果就能改變的。

    註定要成大事的人,多半有著神的眷顧和好運氣,東方長空夫婦最終仍是平安逃離了京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6-12 00:15:21

   【第八章】

    蘭蘇容很沉默,卻依舊堅強。偶爾靠著他的臂膀遙望著遠方,狀似發著呆,卻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依賴,東方長空也就順著她由著她,靜靜地把一切都打理好。

    回到龍謎島,時序已是暮春,蘭蘇容感覺自己像有春倦一樣提不起勁,有時又覺得自己沒用,亂世之中多少人家破人亡,她卻僅僅因為再難見到家人一面,而像飄萍一樣彷徨。

    有時四下無人時,她想著想著就掉下淚來,更加覺得自己沒用。

    她偷抹淚時有幾次被婆家的人撞見……可憐啊!有家歸不得。大燕朝廷那些龜孫子到底有完沒完?老天怎麼不劈個響雷把那些混蛋全劈死?

    所以,蘭蘇容常在不小心發呆之後回過神來,發現身旁多了些小東西。她後來看了東西就知道是誰放的。

    糖瓜一類零食,一定是堡裡那三個小蘿蔔頭,一個剛滿五歲,兩個十歲,五歲的東方家小祖宗以及那總是和老六形影不離的女娃,調皮搗蛋加上古靈精怪,總是要由老成的東方旋冰在後頭拉著他們,可是卻一直是貼心的孩子;雞蛋或蒸糕一類,是堡裡的幾個大娘大嬸,她們對她充滿好奇又友善,時不時過來幫她一把;小玩具是幾個貪玩的小叔子,有時是她丈夫,書本也是,東方家兄弟愛念書的大概只有她丈夫和老四。

    她本以為自己是如此軟弱無用,直到某天,她正整理著衣櫃,突然想起一件事,瞪著衣櫃裡某個好久沒用的東西好半晌,然後倒抽了一口氣,急急忙忙地往某個院落跑。

    因為她跑得太急,又是跑向某個院落,僕人想起少主夫人近日抑鬱寡歡,立刻就跑去通知東方長空。

    當東方長空趕到時,蘭蘇容正站在梁大夫院落外的玉堂春旁,倚著石攔杆,看著遠方山下的景色怔忡出神。

    東方長空一顆心懸在空中,底下人到大校武場找他時,他一聽到蘭蘇容神色慌張地跑來找梁大夫,還以為她出事了,簡直恨不得背後能生出翅膀狂奔回衡堡。

    “容兒?”她不會想不開吧?東方長空一臉擔驚受怕,蘭蘇容不明所以地轉身看他。

    “你怎麼……”她神情有些迷惘,看見他到來時顯然有些驚喜。

    但她眼眶是紅的。東方長空暗怪自己不知怎麼安撫她,以為只要好好照顧她就好了。但心病哪是照顧就能痊癒的?

    “容兒,你聽我說,”他抓了抓後腦勺,“我不是很會說話,所以不知道怎麼安慰你,可是你一定要知道,我很在乎你。”蘭蘇容嘴唇顫抖,忍住欲沖出口的笑意,努力地用正經八百的表情點點頭,“我知道。”

    “那……”他有些擔心地看著她,“你過來好不好?”蘭蘇容看了一下她站的地方。

    呃,還好嘛,雖然身後是石板攔杆,寬度足以拿來曬書或曬藥草,而且梁大夫這座院落和底下那層院落,落差並不算大,堡裡幾個熊孩子玩壘羅漢都能從底下爬上來。

    但是丈夫明顯的驚慌失措還是讓她好笑。

    而且,嗯……她現在非常任性地想跟他打啞謎。

    “不要。”她把頭一撇,哼地一聲,腳下輕輕一蹬,坐到攔杆上。

    東方長空倒吸一口氣,“好,不要就不要,你別動,就坐著。”然後他緩緩走向她,雙眼緊盯著怕她會有多餘的動作。

    但蘭蘇容就是雙腳懸空地晃呀晃,當他來到她身前,終於雙手勾住她臂膀時,總算松了口氣,然後他和顏悅色地道:“你在這邊看風景嗎?我知道島上有些風景特別美,過幾天不用練兵,我帶你去走走。”蘭蘇容笑看著丈夫認真又緊張的模樣,“可是梁大夫說我最好別騎馬。”對了,他都忘了問她找梁大夫做什麼?

    “你哪裡不舒服?病了嗎?我替你跟娘說一聲,你好好休息。”

    “那倒不用,梁大夫說可以多走路,平常做的事還是能做,不要太勞累就好。”

    “到底是什麼病?”要不要緊?

    “長空。”她認真地看著丈夫。

    “怎麼了?”

    “我想吃醃梅子。”

    “那有什麼問題!今年新醃的味道可能太酸,去年醃的還剩不少。”

    “我就要酸的。”

    “太酸會不會傷胃?”

    “我不管!我就要吃!”

    “好好好!都依你,還想吃什麼?”蘭蘇容想了想,“先前港口進了一批叫橄欖果的果仁,梁大夫買回來醃了一些,說是治暈船的,上次回來時我吃了幾顆,覺得味道很好,酸得很爽口。”

    “那很好,我叫他多給你一點。”蘭蘇容有些無奈地看著丈夫。

    “怎麼了?”為何好端端的,又一臉無奈的模樣。

    她歎了口氣,眼神又飄向遠方,“長空,如果……”

    “嗯?”

    “如果以後真的有個男人,把我們的女兒拐到京城去的話,該怎麼辦?”她說著就哭了起來,“怎麼辦?”他一臉傻懵地抱住將臉埋在他肩上,哭得他肩頭都濕了一片的妻子,好半晌才安慰道:“別擔心,我會打死那臭小子。”

    “不行啊!萬一女兒愛上那個人,她會很傷心的。”她是不是在暗示什麼?東方長空臉頰一熱,有些輕飄飄地,“我身體很壯,誰也打不死我,你別哭。”

    “……”本來哭得傷心的蘭蘇容,一陣失笑。但她仍是耍賴般地將頭枕在丈夫肩上,眨了眨濕潤的眼,“但是也有可能是兒子。”某人總算覺得不太對勁,他扶起妻子,“你……說什麼?”她眨著水汪汪的眼,不解地歪著頭看他。

    這又哭又笑的,到底是生了什麼病?東方長空不由急了。

    這時走出院子散步的梁大夫在後頭看著小倆口打情罵俏好一會兒了,終於忍不住一邊嗑著橄欖果,一邊道:“有身孕的人啊,最好別坐那麼高。還有,不是我要說你,你都覺得好像有喜了,方才還跑得像走水似的,都要當娘了,別這麼莽撞啊!”東方長空虎軀一震,看著妻子無辜的表情,又看向梁雨辰。

    “你……”他一臉驚愕,看著她雙腳懸空地亂晃,立刻將她抱下來,然後“你”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僕役對他說,少主夫人跑得像背後有鬼在追似的!這表示她方才真的一路橫衝直撞地跑過來?當下他焦急地想把她從頭到腳檢視一遍,可一時間千頭萬緒,竟不知該先念她哪一句。

    “我腿酸。”她噘嘴。以前絕對想不到自己會這麼任性。

    可是老天怎麼會有這麼讓她又哭又笑的安排?在她再也回不了生身家庭之後,又給了她這麼美好的賞賜,在她想立刻讓這個男人知道時……他卻傻頭傻腦的!

    東方長空本來想蹲下身背她,但想想又不對,索性橫抱起她。

    “你為什麼這麼輕?”不是有孕嗎?有孕就是肚子裡有小孩,肚子裡有小孩還這麼輕?“不行,你得多吃點,回天閣,我讓廚房弄你想吃的給你。”

    “我要喝冰鎮酸梅湯。”

    “好!”他就這樣一路抱著她,臉上是想忍都忍不住的傻笑,只要路上遇到人,不管是誰,他逢人就露齒傻笑道:“我要當爹了!”這消息很快地傳遍衡堡,甚至明珠城,估計要不了三天就會傳遍全島。

    歡欣鼓舞是可想而知的。

    “我要當哥哥了嗎?”某個桃子臉傻孩子開心地道。

    “笨蛋,是叔叔!”小女孩一臉不屑地看著笨小孩。

    “為什麼不是哥哥?”他的哥哥都有弟弟喊他們哥哥,就他沒有!他好委屈!

    “你想要弟弟,要你娘生給你,你嫂嫂生的是你的侄子,他要叫你叔叔。”小女孩搖頭晃腦地解釋道,接著一臉說教地看著才上幾個月的課,表現卻比她優秀太多的小鬼,驕傲地道:“你要多念書,知道嗎?”

    “叔叔比哥哥輩分更大。”俊秀白皙的小男孩安慰弟弟道。

    “是嗎?”原來叔叔比較大!他得意地挺起胸膛。

    “是啊,你是小叔叔,旋冰是六叔叔,我是小花阿姨。”嘻嘻!

    小叔叔?桃子臉擰起眉,心想誰讓他排老麼,他想起早上去廟會時拿了許願簽,“我要請神明讓娘生弟弟給我。”這樣他就不是“小”叔叔了,因為有人比他更小。

    “生妹妹吧。”東方旋冰在一旁出主意。

    “好!妹妹!”東方豔火白胖小手握筆將紙上的“弟弟”畫掉,認真想了半天,“妹妹怎麼寫啊?”

    “哎喲,笨蛋,我來!”花雨桓擠開小胖子,自告奮勇地寫上蚯蚓般的“肺肺”兩個字。

    “你寫錯了吧?”東方旋冰擰起秀氣的眉。

    “哪有?就是這麼寫的!”花雨桓一臉篤定。

    芄芄靠譜的地方極為稀罕,尤其不包括學問,東方旋冰立刻道:“去問四哥。”

    “不用了啦!趕快拿去廟裡,不然願望會不靈的!”她拉著兩個小玩伴咚咚咚地跑出門玩耍去。

    這是衡堡花園一角發生的事。

    至於天閣內——“我認真想過了。”東方長空一湯匙一口地喂著媳婦喝酸梅湯。

    “什麼?”

    “要是將來咱們寶貝女兒看上京城的男人,我就帶人把那男人綁回龍謎島,讓他留在島上,除了咱閨女身邊,哪兒都不許去!”孩子的到來帶給蘭蘇容快樂與希望,終於不再沉浸在生離的哀愁中。

    這份喜悅,也隨著魚雁傳達到京城。

    來自娘家的書信字裡行間都洋溢著長輩對她喜懷麟兒的欣慰,也是蘭蘇容極大的安慰。

    家書往返雖然不易,但是藉著龍謎島和程記的管道,暫且沒有阻礙,蘭家甚至在那陣子寄了不少用的穿的給她,絕大多數是備給尚未出生的孩子。

    這個孩子,將是京城蘭家和龍謎島最大的連結,而且他註定要繼承父親的一切。

    當成安與八王爺垮臺的消息震驚宇內之際,蘭蘇容也從娘家來的書信得知些許內幕。

    唯一的皇嗣,二十三皇子猝逝,所有證據都指向八王爺的謀逆,朱長義以一場腥風血雨的鴻門宴,逼八王爺自刎,成安一夥人也被判秋後處決,朝局至此完全落入攝政王的掌握之中。

    巧合的是,沒多久,一名新入宮的才人懷上了龍種。朱長義代擬了傳位詔書,就這樣將皇位傳給了還在娘胎中,尚不知是男嬰或女娃的“二十四皇子”。

    上蒼往往無所不用其極地讓世人耗盡餘生去品嘗諷刺滋味。即便多麼不齒大燕朝廷的腐敗,站在東方家的立場,這個穢亂不堪的朝廷對他們卻是有利的,因為朱長義並不想動這些蕃王。

    沒多久,朱長義便發佈了禁海令,暫時隔絕了龍謎島與大燕的往來,只是這些動作卻沒辦法阻止那些被打壓的韋氏皇族,例如永安王韋之峰。他來龍謎島要求政治上的合作,甚至還表示聯姻意願,說是願意紆尊降貴,實際上則是厚顏無恥地要求將女兒嫁給東方長空為平妻。

    東方長空只是笑嘻嘻的,四兩撥千斤地說龍謎島沒有平妻,家裡的女人要嘛是男人唯一的正妻,要嘛就是奶奶親娘或姊妹女兒,剩下的都是雇傭。差點被惹怒的永安王只好將目標轉向東方定寰。

    鐵甯兒是不反對兒子娶韋氏皇族的女兒。本來她很討厭大燕的貴族,但長子娶的媳婦可是萬里挑一的好,她想說不定韋氏皇女也有性子好的吧?

    於是永安王就帶了幾名族親侄女和孫女兒來到龍謎島。東方定寰一看那些嬌滴滴地抱怨個沒停,一下嫌棄這裡是化外之地,一下指責這些野蠻人不懂禮教,指使起別人家僕役比主人更囂張,更可怕的是還全身抹上香粉,惹得他不停打噴嚏的女子,當下便正色道:“我上個月給爺爺掃墓時,在爺爺墳前下定決心,要好好考取功名,要不咱們家一個讀書人都沒有,爺爺他九泉之下多沒面子?未有功名,何以成家?我去念書了。”然後在鐵甯兒氣得想拍他腦袋前,腳底抹油開溜了。

    那老三和老四呢?郡主和縣主也有年紀相仿的,正好可以匹配,再不濟,還在繈褓中的小女嬰也能指婚啊!

    偏偏那陣子,老三老四總是很湊巧地三天兩頭不在堡裡。老五更是在某天被追煩了,直接跑上一艘要往夜摩國的船,說是上夜摩國拜訪姨母們,什麼細軟都沒帶就出海了。

    而一聽老六早產且幼時體弱多病,不只永安王,就是郡主縣主們多半也覺嫌棄。至於老麼……真不知他怎麼辦到的,那些郡主縣主一碰到他,一個個被他整得花容失色,誰還願意嫁這小屁孩?

    與韋氏皇族聯姻之事,也就不了了之。爾後東方家在考量到朱長義對他們的顧忌,以及韋氏皇族過去對他們的猜忌,便開始和這些韋氏王爺打起迷糊仗。

    那年入冬以前,大燕皇帝崩殂。

    東方長空與蘭蘇容的長子,就是在這樣詭譎的局勢下,誕生於某個暴風雪呼嘯的深夜。

    按照龍謎島的規矩,孩子由母親命名,蘭蘇容帶著祈求孩子活在更美好時代的希翼,為長子取名“霽月”,期待天下早日迎來光風霽月的太平之世。

    大燕傳來故人惡耗,東方家的老朋友程嵩因積勞成疾病逝了。更讓人措手不及的,是東方家和程記合作設立的幾個重要據點,尤其是具有優異戰略地位的那些,被永安王韋之峰順理成章地“接手”走了,這幾乎斷了龍謎島和大燕的聯繫。

    這也讓原本只打算偏安海外的東方家起了警戒之心,開始往中原部署探子和兵力。

    也在同一年,東方長空夫婦的第二個孩子誕生了,蘭蘇容以“鳴鳳朝陽”的朝陽二字為孩子命名。

    死亡與新生並存,生命周而復始,就如同日子也有淚有笑。

    雖然在大燕部署密探與兵力勢必得嚴陣以待,但大概是傳承了先祖冒險犯難,自由無拘的精神,這幾兄弟雖然因此難得齊聚一堂,但只要七兄弟都在島上,肯定少不了一番胡鬧折騰。

    事情要從龍謎島來了一位技術精湛的紋身師父說起。

    龍謎島有紋身傳統,夜摩國也有,但兩地不太一樣。夜摩國僅有聖職能紋身,龍謎島則是必須通過大海考驗的勇士能紋身,而且越是戰功彪炳者,越能選擇威武霸氣的圖騰。

    東方家兄弟幾個,有人躍躍欲試,有人卻敬謝不敏,最後不知是哪個好事的,提議他們分成兩組,像過去練兵一樣展開競技——還未及束髮之年的老麼不能參加,惹得東方豔火在一旁可是氣鼓了臉頰。

    想在身上加花樣的就自己去加,還多此一舉比試什麼呢?偏偏兄弟幾個被激起好勝心。要紋身沒問題,但是“輸”就是不行!

    各種武打、狩獵,奪旗,甚至泅水都是勢均力敵,甲方這邊是東方長空,東方定寰,東方逐風,論武力天下無雙;乙方這邊是東方騰光,東方朧明,東方旋冰,武力不如哥哥,但行走江湖,最重要的還是靠腦袋。

    最後一輪比試,是喝酒。

    一看到要喝酒,兄弟幾個臉色精采極了。

    要知道他們兄弟之中,老三是天生的千杯不醉,老六是一杯就醉。可是當哥哥的全都偏寵老六,不願讓成年後身子終於養好的他喝酒。

    “你的份三哥幫你喝。”東方騰光拍了拍東方旋冰,不准他硬是要喝。對面的東方長空等三人一臉獰笑。

    哼哼!這樣是最好的,他們就不信同一個娘胎生的,真的有人千杯不醉!

    “真的喝上千杯,跑茅房太麻煩了。”東方騰光拿出了他的珍藏,“江湖上人稱酒仙也要醉倒的酒中之神‘解千愁’,你們一人一杯,我兩杯。”他把面前的杯子都斟滿酒,一人取一杯。

    兄弟五個你看我,我看你,有人不信邪,有人老僧入定,有人將信將疑,在副將們的鼓噪下,全部一仰而盡。

    嘩!

    分了兩三口才把酒喝盡的東方朧明拍了拍他三哥,“靠你了。”他腳步踉蹌地走開,嫣紅的唇和頰,明珠城第一美人恐怕也遜色三分。

    老五東方逐風重重地放下喝空了的酒杯,一副爺才沒醉的兇神惡煞樣,指著那瓶“解千愁”半天,想發出豪語再來一杯,最終仍是捂著嘴跑開了。

    老二東方定寰則是陰鷙著一張臉,指指酒瓶,又指了指自己同樣見底的酒杯。

    “不愧是二哥。”東方騰光替他倒滿第二杯,動作絲毫不含糊,然後跟他一起喝掉了自己的第三杯。

    “砰”的一聲,東方定寰喝幹了第二杯,但他直接倒地不起,副將只好笑著把人抬走。

    東方長空坐下來,見老三把他面前的酒杯再度斟滿,“老三,別說做哥哥的不認輸,哥跟你們不同,哥是有媳婦的人。”有媳婦了不起?他也有……只是還沒娶。

    “在身上紋些虎啊豹啊,媳婦看了不喜歡怎麼辦?”搞了半天,大哥在糾結這個!可也是直到喝茫了才當著屬下的面講得這麼大聲。東方騰光回道:“我們以後也要討媳婦,不喜歡身上花花綠綠的,要是媳婦嚇跑了,我們可還沒有孩子幫我們把他娘求回來。”他當著大哥的面,喝幹第四杯。

    東方長空也跟著喝光他的第二杯,“再來!”老子絕不要被媳婦嫌棄!

    一旁的副將幫他斟上第三杯,可東方長空終究沒喝幹它,同樣也是喝掛了。

    東方騰光的副將開始歡呼,還將他抬起來往上拋。

    那是東方騰光這輩子都不想承認的糗事。

    他沒醉,但還是吐了,那群王八蛋明知他喝了烈酒還把他往上拋!

    不過,至少勝利的這方可以選擇不用紋身,可喜可賀!

    蘭蘇容剛嫁進東方家時,少不了會對他們兄弟幾個這種既荒唐又好笑的行徑無言以對,但如今已經習慣了。老六和老麼忙著照顧其他哥哥,她則是照顧自己丈夫。

    “解千愁”這種酒倒也神奇,醉得快,醒得也快,那天傍晚他們差不多便酒醒了。

    瞪著床頂好半晌,東方長空才想起他是醉倒的。

    “什麼時候了?老三呢?”見他還掛心他的勝負,蘭蘇容實在沒好氣,把沾了雪水擰乾的手巾拿給他擦臉,“喝了醒酒茶,現在在修心堂教霽月下棋呢。”

    “……”娘的!這麼邪門?老三喝的酒肯定跟他們不是同一種!

    鬱悶了半天,東方長空想到自己身上就要多出一堆紋身——兩個兒子會幫他討好他們的娘吧?唔,恐怕很難說!因為容兒總是有意無意地提醒他,練兵和在大燕部署探子與兵力的事固然重要,但他卻因整日忙著公事,忽略了兩個兒子,是整個衡堡最少陪伴他們的人。

    東方長空也莫可奈何,一來天天要練兵,有時還得和手下秘密前往大燕,一去就是個把月,好不容易回到衡堡當然是忙著和容兒親熱,陪兒子的時間就少得可憐。

    二來,他確實不懂怎麼和兒子相處。

    因為少陪伴,那兩個小鬼很怕他,反倒和六個叔叔比較親。

    但他覺得那沒什麼,他爹也是個嚴厲的父親,以前帶他進軍隊時少不了挨他的揍,他還不是一樣孝順他爹?

    “朝陽呢?”那小鬼明明正粘母親,怎不見人影?

    難得丈夫主動問起兒子,蘭蘇容有些遺憾道:“公公帶出去玩了,也許一會兒就回來了吧。”又來了!東方長空一陣沒好氣。他怎麼不記得小時候爹有這麼疼他?那老頭倒好,吃完早飯就是帶兩個孫子出門遛達,弄得兒子現在天天都只想找爺爺。

    兩個小鬼還在繈褓中時,那老頭抱了孫子就不放手,還嗆他們:老子抱過七個兒子,誰比我熟練?你嗎?

    誰嗆得贏他啊!

    事實上,如果不是親眼見識過老爹給逐風和旋冰把屎把屎,熟練得好像他平常打仗一樣,他一定會懷疑那老頭真的抱過他?

    至少他有記憶以來……好像沒有。

    大概吧!

    老天!這家裡還有溫暖嗎?

    “容兒,你會不會嫌棄我?”

    “人家師傅一身好手藝,被你們拿來胡鬧!”嫁進東方家這些年,她身為龍謎島未來的女主人,當然要盡可能瞭解各地方不同的風俗,而不是像過去一樣有著夜郎自大的心態。她知道在夜摩國,這位紋身師傅的地位是很崇高的。

    “不過,師傅說他很榮幸替你們紋身,你和定寰都是他心目中真正的英雄好漢,你就乖乖接受師傅的好意吧。”見妻子沒有嫌棄的模樣,東方長空松了口氣,“那你說紋什麼圖案好?”可不能紋上一個她討厭或害怕的,最好是……她會盯著瞧的!東方長空露出下流的竊笑。

    結總這些年,蘭蘇容也摸透丈夫這種某些地方特別愛鬧彆扭的脾氣,也就認真地替他想,然後她來到書房,在紙上畫下了一隻威風凜凜的老虎。

    如果知道他們倆未來的命運,她大概不會選擇老虎。但話說回來,真正的英雄好漢,又豈會介意這些外物形式?

    老虎是丈夫的生肖,那位紋身師傅說過,也可以選擇代表自己的事物,紋在身上保平安。所以她畫了一頭只有雲紋線條,剽悍威嚴有如神靈的老虎圖騰。

    東方長空欣賞著妻子的畫作,“畫得真好。”他媳婦有什麼是做不好的嗎?當然沒有!蘭蘇容拿起畫紙在他身上比了比,“就紋在胸口上吧。”

    “胸口?”那他們辦事時,她看著他胸前有頭老虎,不會害怕嗎?“可老虎這麼兇悍,天天對著你,我怕你會被沖煞到。”他又彆扭了。

    蘭蘇容忍住笑,“你是老虎,但我屬龍,不怕。”這話說服了東方長空,他點點頭,“對!你是龍女,專門伏虎的。”他們衡堡剛好三條龍,老二定寰,跟老二同年的容兒,還有小他們一輪的小屁孩豔火。

    後來,蘭蘇容覺得只有胸前有頭老虎,似乎少了些什麼,又請紋身師傅在他左右上臂各紋上龍謎島的古老文字,她曾在衡堡的藏書裡看過,島上的先祖會將這些符文紋在手臂上,保佑百戰百勝,百邪不侵。

    容兒怎麼說,他就怎麼做。只是東方長空默默地擔心起,容兒該不會把他的身體當畫紙,玩上癮了吧?

    有鑒於大嫂生養孩子辛苦,偌大的衡堡內務幾乎只有母親和大嫂操持,老四東方朧明若在家,多半會加以支援。

    因為,他們兄弟幾人肯拿著筆,坐在書案上工作的,只有他。

    “你要練兵,又要忙著往來龍謎島和大燕秘密部署,回到家還是好好休息吧。”蘭蘇容道。

    東方朧明在帳本上的筆頓了頓。

    “怎麼了?”蘭蘇容以為心細的四弟發現帳目有問題。

    但東方朧明只是道:“大嫂覺得老麼天分還可以吧?”蘭蘇容對他突然提到東方豔火感到有些奇怪,“豔火很聰明,是讀書的料子。”她有些感歎,若是天下太平,東方豔火肯定可以上京求個功名,讓那些京城的人知道龍謎島絕非化外之地。

    東方朧明心裡想,老麼何止是讀書的料子?就是太聰明了,書隨便念念都勝過旁人念十年,結果他課也懶得上,成天往外跑。

    “那麼大嫂不如教教老麼怎麼給你和娘幫手吧,反正那小子閑著也是閑著,而且我瞧爹應該沒打算讓老麼進軍隊。”因為覺得他不適合軍隊就准許他不用進軍隊,怎麼當初他們幾個年紀大的就沒得到這種允許?

    不進軍隊,又不肯乖乖鑽研學問,早晚會惹出事情來。

    蘭蘇容不願意讓這些雜事耽誤到小叔子們的,他們有的有軍事長才,有的聰明絕頂,把心力耗費在這上頭太浪費了,這天下更需要他們!於是當下她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但是在某一日,東方豔火陪著東方長空從大燕與夜摩邊境的白浪城回來後,她發現這小叔子竟然在當地櫃坊領了一大筆銀子,到白浪城貧民窟撒錢!

    雖然他是因為心疼那些無家可歸的窮人,蘭蘇容卻警覺到,該有人教教這小叔子賺錢的辛苦了。公公和婆婆簡直是縱容他,他的幾個哥哥八成也只會用拳頭教訓,但那並不能讓他瞭解原因,讓他明白行善並非不可行,但要用對方法,全衡堡恐怕只有她能擔起這責任。

    “你課堂之餘有空的話,要不要到帳房來瞧瞧?最近石大嫂幫媳婦坐月子,帳房裡少了人手。”東方豔火這廝對什麼都有點興趣,只要別逼著他一直做同一件事就行了。

    而且這小子一向對長輩巴結得很,大嫂開口,他肯定笑容燦爛,態度熱切地直應好。

    果然,當天他連課都沒去上,就跑到帳房幫忙了。

    蘭蘇容也不急著教他怎麼管帳,而是讓底下人把這一季島上農漁礦牧各類收成一一報告。

    “今年霜害讓北島絕大多數收成都在三成以下,南島好一些,但有六成就算好的了。”負責農業收成的石飛道,“雖然我們盡可能將一鬥糧食維持在十文錢以下,但再這樣下去,米和麥均欠收的情況下,我們就需要向夜摩購買糧食,成本是一鬥八十文錢,而這些作物欠收的農戶今年所得恐怕連五十文都不到,更不用說繳納稅金了。”

    “那就種別的作物啊!”東方豔火自作聰明地開口。

    其他人聞言,因他是小少主,加上他年紀尚小,不好將取笑表現在臉上,石飛只好說道:“北島種植的小麥已是最耐寒的作物了,播種到收成需要三百天,這三百天農民必須勤于巡邏田地,防濕害,防蟲害,花的心思不會少,那塊田差不多就是他們一年的所得了。”稚嫩的少年一臉的不敢置信。

    接著負責漁業、牧業、林業、礦業,港口貿易以及島上商業稅收的主要負責人都依序稟報。有些還算小小豐收,但若是計算欠收的產業損失,只能算持平。

    好不容易計算出了還算可以的稅金,東方豔火松了口氣,接下來卻是堡內大大小小的開銷,以及軍隊的供給……聽到最後,這個自小錦衣玉食的少年已經忍不住抱住頭,“這樣那些人要吃什麼啊?”他今天早上才把三顆肉包拿去砸路邊野狗,因為它們打擾了他捉蟋蟀!

    那些欠收的農戶,一天也買不起三顆肉包。

    那天吃飯時,東方豔火看著他二哥一個人吃了十五碗飯,忍不住在心裡計算二哥吃了多少錢。

    那是普通人家半年的開銷!

    “我吃飽了。”他把自己的飯扒完,悶悶不樂地打算回房。

    “你怎麼只吃白飯?晚點兒會餓吧!”鐵甯兒一臉擔心地道。

    東方豔火頭也沒回,“其他給二哥吃吧。”

    “……”全家人都怔住了。

    “那小子怎麼了?”竟然要把雞腿讓給他吃?連東方定寰都開始擔心了。

    “我讓他學管帳,今天聽了一天各處管事的彙報,可能嚇到他了。”蘭蘇容愧疚道。

    鐵甯兒聞言,一陣失笑,“原來如此。那不用管他,餓了他就會自己找東西吃。”就算他不吃,他院子裡的人也會哄他吃。

    “這主意好!”東方騰光道,“你們知不知道他上次跟我出門時,光是在勾攔就花了多少錢?”

    “你別說,為了獎勵他難得認真做事,還把雞腿讓給我,我今天不想揍他。”當天晚飯後,蘭蘇容讓廚房熬了一碗八寶粥,切了點臘肉和水果,讓人送到東方豔火的院子去,與這些夜宵一起送去的還有一本程嵩注記過的經營論述,她只是希望小叔子知道,長久以來怎麼把資源做更大的發揮,就是維持龍謎島的方式,只是聽到那些“壞消息”並不是全部。

    當然啦,蘭蘇容覺得東方豔火很聰明,若換成別人,也許她安慰幾句也就罷了,但她想以他的聰明必然可以理解得更多。

    她等在院外,直到送夜宵的人來告訴她東方豔火實在是餓了,完全沒拒絕就狼吞虎嚥起來,她這才放心。

    東方豔火這小子隨意翻著那本經營論述,想不到也翻出興趣來了,隔天興致勃勃地到帳房去找管事討論把島上比較豐富,但夜摩國較缺泛的資源,送到夜摩去,一定能換到更多糧食。

    他提出許多點子,雖然一再被經驗豐富的管事告知不可行——比如他想賣魚!說是上次在姨母家吃到一種魚,那魚在夜摩可稀罕了,但在龍謎島,漁民每次出海就是一大群一大群地抓,在島上還賣不了多少錢。

    “但是那些魚送到夜摩都腐爛了。”到底年紀還小,過去又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少爺,太多的想法都是異想天開,難能可貴的是當他想的方法都行不通時,他一點也不氣餒,就著學來的新知識一次一次地做變通。

    蘭蘇容心想,也許是因為他只對解決難題有興趣,若是要他一成不變地營生,他肯定一天都做不下去。

    東方豔火這小鬼終究還是想出了填補今年農作物欠收的方法。

    比如以稍低的價格,將醃制的北方魚類送到夜摩國,在百姓之間兜售,畢竟這些魚在夜摩只有貴族吃得起,平民能吃到醃制的也屬難得,再從夜摩換他們價位相對低廉的玉米、甘薯一類的糧食運回龍謎島。另外,東方家在大燕建立起來的新據點,也提供了他向大燕貴族刮一層肥油的管道——內亂讓大燕物資極度匱乏,但只要他們花得起銀子,東方家都能替他們弄到。

    這些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策略,但全是他一個十一歲的孩子靠一本書想出來的。

    更重要的是,當他聚精會神地和管事們討論事情時,哥哥們若是湊巧經過,總會忍不住揉揉他的頭,儘管只是戲謔地笑著不說話,卻已是難得對他的行為表示贊許。蘭蘇容看得出來,這對自小被嫌棄是小屁孩的東方豔火有多大的鼓舞。

    當然,沒幾年,待衡堡的收益豐碩後,這小子又對商業沒了興趣,最後還是進了軍隊。

    蘭氏老族長的訃文送到龍謎島是初春,也是蘭蘇容嫁到龍謎島的第九年。

    祖父是前一年年夜走的,信差因為路途上的重重阻礙,一直到雪融之際才把信送到。

    爹娘在信中仍是殷殷叮囑,祖父臨終前儘管有些神智昏亂,卻仍是惦著她這個遠嫁的孫女,念著要她萬萬別回京城。

    蘭蘇容懊悔的是,在成安垮臺那時,她還能夠回京城一趟,可她沒有!哪怕只有她一個人回去看看也好,龍謎島需要東方長空,那麼他留下也行。

    她卻忘了,那時龍謎島同樣需要她,就像現在也是。

    公婆健在,她不能帶孝,只好穿上素色衣裳,鐵甯兒體諒她,讓廚房給她備些可口的素菜和滋補藥膳,怕她傷心過度身子也累垮了。

    原本已將島內一些事物放手給她去處理的鐵甯兒,又重新接手了一些工作。

    畢竟,恐怕島上努力維持的平靜,也終要被來自大燕的動亂打破!

    有漁民來報,說西岸發現一艘沉船,應是昨天深夜海上霧氣太重,船在近海處觸了礁。大校武場那兒已經派出軍隊沿著海岸搜索生還者,接著才來請示衡堡做出下一步指示。

    海邊發現沉船也不是第一遭,但自從朱長義頒佈禁海令,從大燕來的走私船卻變多了,鐵甯兒和蘭蘇容至今仍討論不出關於走私船的懲處標準,嚴懲固然有效,但對只想逃命的人施以嚴懲,有意義嗎?

    婆媳倆來到發現沉船的海岸,東方長空派出的一支隊伍已經找到幾個躲在附近隱蔽處的生還者,但更多的是被海浪推上岸的罹難者。

    東方長空的做法乾脆多了,走私船的船長一律斬首示眾,畢竟他在海上打滾過,知道那些走私人口的船長多半不是什麼好東西,為了多載一個人寧願鋌而走險。

    蘭蘇容與鐵甯兒到來時,正好看見他的軍隊將倖存者圍在中央,以便將聞風而來的百姓隔開。

    而被包圍的中央,就是行刑的現場。

    鐵甯兒與蘭蘇容一見這陣仗,立刻快步上前排開人群。

    “您可以殺無數個像我這樣的船長,但是想逃出生天有什麼錯?如果能待在故鄉,誰願意九死一生地出海?這艘船出航時,船上有十八名老人,二十名稚兒,但現在如您所見,活下來的只有青壯年……他們不知道老弱偷渡出海只有死路一條嗎?沒有糧食,沒有水,被官船抓到就得判死罪,但他們只能賭啊!因為官府連齒搖發禿的老人都要抓去充軍,您知道現在大燕的府軍,最年輕的是幾歲嗎?是八歲!所有男人都被抓走了,女人苟延殘喘地做著男人的活兒,還要繳納收入八成的稅金,餓到沒有奶可以喂剛出生的孩子,這還是國家嗎?你就把我殺了!因為我不帶他們出海,也沒有任何活路!殺了我啊!”八歲。他們霽月也八歲。

    行刑者舉起刀,卻始終沒有動作。東方長空也沒有,到最後負責行刑的陳九也只能垂下手來,“剛剛……弟兄們撈到幾個孩子的屍體,最小的,和我那小兒子差不多大啊!”說著,他忿忿地把劍插在地上,“頭兒,這不成,我們殺海賊殺敵人,但是不曾殺過老百姓啊!”蘭蘇容和鐵甯兒都沒有上前對東方長空指點或要求什麼,不只因為她們相信他不是鐵石心腸的主事者,更因為她們都不願做出那種輕率之舉,讓他的部下懷疑他的決策可以輕易因為他身後的兩個女人而改變。

    他也許真會為她們改變,哪怕那會令他為難,也正因如此,她們不願動搖他在將士心目中的威信。

    “請你……”一個顫抖而微弱的聲音響起,那聲音結巴了好幾次,幾乎要被淹沒,直到那聲音的主人終於鼓起勇氣大喊道:“請你救救我們吧!”那是一名被士兵們包圍著,跪在中央的少年,全身髒汙且瘦得只剩皮包骨,他這一聲呼喊,卻讓那些逃過海難,倖存的男人們垂下淚來。

    “請救救我們……”東方長空抬起頭,閉上灼熱刺痛的眼,好半晌才道:“把他們帶到新城去,留幹隊和坤隊下來繼續找生還者。”聽到這命令,不只倖存者破涕為笑,連士兵們都笑了。

    “是!”遠方的海面上,暴風雨悄悄來襲。

    他們又能救多少人?

    東方逐風帶著他手下秘密探得到的消息回到龍謎島,七兄弟帶上了心腹,在靜武堂內關起門來議事。

    “三年前打劫白浪城的那批海賊,看來確實是永安王的人所假冒。”

    “那龜孫子打算威脅我們?”他們讓自己人扮作何一虎的手下打劫大燕貴族一事,永安王將此視為把柄。

    他們兄弟還沒開口,這陣子跟著主子頻頻往返大燕與龍謎島的老三、老四的手下已經沉不住氣地開炮了:

    “奶奶的,簡直越沉默他越囂張。當初搶走我們在大燕的中繼點,這些年他不自己想法子搞定自家江山的內亂,卻把腦筋動到我們身上,就只差沒明目張膽地說‘你們出人出力出錢財,替我把內亂擺平了吧’!這口氣咱們還要忍多久啊?”

    “那王八羔子不就是吃定了我們一有動作,就是大逆不道;最好是讓他撿現成的,舉他的旗幟,用他的名號,為了師出有名,死我們的兄弟流我們的血!等我們把江山打下來送給他?我操他奶奶的蛋!”東方長空坐在主帥的位置上,揉著眉心。

    他知道兄弟們在等他一句話,但這句話要賭上的,卻是整個龍謎島!

    偏在這時候,要他做出一個狠心的決定……“大燕小皇帝還在呢,哪輪得到他的旗幟?”身為東方家密探頭子的東方逐風呵呵笑道。

    “大逆不道又如何?”東方定寰受夠了這些大道理,冷聲道,“他家的江山,他家的百姓,就理應任他魚肉,任他無視百姓骨肉分離,只為自己的榮華富貴,還要聽天下人滿口師出有名?去他的天下人,去他的正道!老子不管那傢伙想做什麼,你不出兵無所謂,我一個人就能搞定他!”他說著就要走出靜武堂,老六東方旋冰和老五東方逐風忙不迭地攔住他。

    “別以為我不會揍你們,讓開。”東方定寰道,陰鷙著臉看著老五向後退開,老六卻一臉“就算挨揍我也不退”的執拗。

    “回來!”東方長空總算開口了,看了一眼挑釁回視他的二弟,無奈地仰頭看著屋樑,心情沉重的歎了口氣,“永安王不能留。但要殺他也得暗地裡來,老二和老五去辦吧。”這還差不多。東方定寰哼了一聲。

    “其他的人……”東方長空雙手壓在桌面上,話明顯還沒說完,“在這段時間,回家把該交代的都交代吧。”所有人神色一凜。

    “這不是為了哪個懦弱的皇族打的江山,而是為了把我們的太平天下討回來!永安王什麼都不是,我們真正的目標,是無極城裡的那位!如果朱長義不知道怎麼好好當個攝政王,我們就用拳頭教到他會為止!”東方定寰和東方逐風要行刺永安王,至少得策劃上三五個月,但東方長空接下來要做的事,恐怕再多時間都不夠。

    這天他提早回到衡堡,蘭蘇容忙完了一日的例行工作,正陪著兩個孩子,他來到兩個兒子住的晴園,卻只是站在院子的一角,遙遙看著妻子和兩個兒子在軒窗大敞的屋內說說笑笑;不像面對他時的緊張無措,八歲和六歲的兒子對他們母親總有分享不完的趣事,也總能讓他們的母親拋下任何疲憊憂傷,重展笑顏。

    也許是他自己在父親面前話也不多,他能夠和弟弟們一塊兒打鬧,對自己的兒子卻做不到同樣的和氣灑脫。

    因為那是他兒子,他希望他們看見的是足以成為榜樣和砥礪自己更堅強的對象。他就是無法像對弟弟們那般,溫柔地吐出一句讚美與安慰。

    他想的總是希望他們更好。

    也許他真的不是個稱職的父親,但他仍然感謝這兩個孩子來到世上,在他做不到的地方帶給他們的母親安慰和快樂。如果能夠永遠保護這一切該有多好?他不介意自己總是被孩子誤以為嚴酷無情。

    蘭蘇容哄兩個孩子上床之後,吩咐照顧的奶娘一些要事,便走出屋外,見到丈夫站在花圃前,非常訝異。

    “你何時回來的?怎麼不進屋子要站在這兒?”如果兩個兒子知道今天父親難得有空提早回來陪他們,不知該有多高興?

    “我覺得站在這裡挺好。”

    “霽兒和小陽應該還沒睡……”她思忖著要怎麼說服丈夫進去和孩子說幾句話,哪怕是幾句也好啊!“他們會很想知道你今天怎麼安置那些船難的倖存者。”每一次,她總想讓孩子多瞭解他們的父親,但他的一切幾乎只能靠著她的轉述,每當她心裡覺得有些淒滄時只得安慰自己,丈夫畢竟肩負著整座龍謎島的安危。

    但她總是能從兩個孩子聽得入迷的神情中明白,他們還是無比敬愛自己的父親,恨不得知道更多、多親近一些。

    妻子的希冀,總是讓東方長空愧疚,只是他根本不知道怎麼面對兒子。

    “我今天有點累了。”蘭蘇容眼裡的失望讓他有些狼狽,但她沒說什麼,“那就早點歇著吧。”她和他一塊兒走出晴園。

    回到天閣之後,東方長空掙扎了許久,才終於決斷開口,“龍謎島將跨海向大燕的所有勢力開戰,霽兒和小陽……我要送走他們,直到戰爭結束。”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6-12 00:15:46

   【第九章】

    成親這麼多年以來,東方長空不記得他們吵過幾次架。早年是因為他治軍過於嚴厲,進而衍生出衡堡內的人事問題——畢竟堡內的家臣與僕役都有兄弟或兒子在他的軍隊裡。

    後來則是因為孩子的問題。

    其實東方長空也知道,這次恐怕很難像過去那樣,床頭吵,床尾和。

    蘭蘇容當晚就負氣離開天閣,去晴園和兒子一塊兒睡了。

    他也發了脾氣,覺得她完全把他想成冷血的混蛋,難道他就好受嗎?

    東方長空一個人躺在偌大的床上,九年來頭一次,而且一旦開戰之後恐怕他不習慣也得習慣,想到就覺得淒涼。

    又不是只有兒子和她分別,他也是啊!這女人真狠心!他翻身賭氣想,不就不跟他睡嗎?有什麼了不起?老子在外面也都一個人睡!

    可閉眼半天,身邊空蕩蕩的不習慣,妻子不聽他解釋,不理會他的軟言勸慰,紅著眼負氣離去的舉動,更是讓他掛懷。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知多久,終於受不了地起身,沒穿上外衣就向晴園而去。

    他來到窗邊陰影處,屋裡點了一盞燈,他可以看見她坐在床邊,若有所思看著沉睡的孩子,偶爾抬手抹去頰畔淚水。

    她身上還穿著白色素服。她無法給最疼愛她的長輩送終,如今還要與兩個骨肉分別。

    而他,說絕不讓她受委屈,發誓要讓自己成為她的靠山,卻也既將遠征,在未來最黑暗的日子裡,她最重要的人都將離她遠去。

    他對她好殘忍。

    他默默看了許久,直到她終於吹熄燭火,他才黯然離去。

    東方長空盡可能試著勸慰妻子,希望她明白這是他思考過後最安全的手段。

    “寒夜子前輩所在的海域在夜摩國國境內,大燕任何勢力都不會想和夜摩國水師為敵。而要論學識,論武功,論博學,天下人亦對寒夜子前輩推崇備至,多少名士渴求得到老前輩指點卻無果,前輩曾答應過我會收霽月和朝陽為徒,原本十歲才要讓他們離開去拜師,現在只是提早罷了。”

    “我從沒答應過讓兒子離開龍謎島去拜師!”

    “東方家的男兒都要有武學師父,他們兩個也不例外。”

    “但是你們兄弟都是在島上拜的師,為什麼霽兒和小陽必須離開島上?”

    “憑寒夜子前輩的才學和武功,他不需要投靠龍謎島,他自己就能成為江湖中黑白兩道人人敬畏三分的勢力。我們東方家一直以來對所有武學師父的態度就是絕對尊重,你以為為何豔火嚷著不想再學一劍絕命老前輩的功夫,爹難得對他大發雷霆嚴懲,是為了什麼?要拜入每一位師尊門下,就絕對要遵守他的規矩,否則天下還有哪位真正有實力的英雄好漢願意把一身所學傳授給我們?一直以來那些能人異士願意到龍謎島尋求庇護,就是因為我們對他們有足夠的敬重。”

    “我只要他們平安長大,做個腳踏實地的人,不需要拜什麼了不起的名師!”

    “我也只要他們平安長大,但是這場戰爭,我輸不起!”輸不起。這是他最沉痛的剖白。

    一旦開戰,島上的軍力無法再如過去嚴密,最惡劣的情勢就是他們連龍謎島都失去,一旦決定開戰,他就必須做好準備面對這個最無力的結局。但他其實有些卑劣地把腦筋動到了夜摩國水師頭上,想借夜摩國強大的水師保護他的。

    女皇表姊明白他的心思,必會成全他,他的兩個兒子在那片海域會很安全。

    他不是什麼戰場上的英雄,他只是個輸不起的父親,就算會失去龍謎島,也不想失去兒子的父親。

    蘭蘇容盈滿淚水的眼,直直地看進丈夫眼裡,啞了,喉嚨緊澀而絕望地啞了,只能背過身去,無聲地收拾自己的心碎。

    她還是無法諒解他。

    如果早知道要送走兒子,為何他依舊這麼冷淡?連屬於父親的懷抱與陪伴也吝於給予。

    他們冷戰了半個多月,最後,兩個兒子在蘭蘇容哭得傷心欲絕之下被送走了,在港口時,她抱著兒子哭泣和心疼地叮嚀著任何她想得到的瑣碎小事,讓所有人都相信,他真是個冷血的父親。

    也許他真的冷血,才會無視想要上前抱一下兒子的衝動,只是面無表情地在遠處看著,儘管雙拳握得死緊。

    蘭蘇容一直站在港口,也許她會一直站到船影消失在海天一線間。

    但她倒了下來,像一片枯死的,凋零的葉,輕若飄羽地在他瞬也不瞬的凝視中倒下。

    東方長空比蘭蘇容身邊的人更早有動作,他箭一般飛奔向妻子,抱起臉色蒼白的她直奔梁大夫的院落。

    因為勞累與哀傷過度,他們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了第三個孩子,他要所有人瞞住蘭蘇容,他們雖然怨他冷血,卻也知道這是最好的做法。

    然而,那天晚上,是東方長空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自己一個人躲在黑暗中,哭得衣襟盡濕,心傷得不能自已。

    可憐男兒有淚不輕彈,東方長空越是裝作冷酷,堡裡上上下下就越不諒解他。

    家臣們或家僕還礙于他是主子,不會明目張膽表現出來,但家裡上至鐵甯兒,下至幾個弟弟,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宛如他是冷血魔頭。

    倒是東方耀揚對他的決定始終沒說什麼,只偶爾在鐵甯兒恨不得把他罵個狗血淋頭時,發覺他再不出聲,妻子的怒火會加劇,當下便在一旁贊同地點頭,喃喃抱怨孫子不在他好想念。

    “我是少生了肝給你,還是少生了肺給你?”鐵甯兒越罵越生氣。因為媳婦不在她才敢這麼大剌剌責駡,蘭蘇容養病期間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得他們都不敢提起任何相關的話題。

    “我那寶貝小金孫才多大?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在他們那年紀時,在我身邊跟前跟後的,還有堡裡一堆叔叔阿姨的疼愛,你卻把霽兒和小陽送到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

    “雲仙島不是鳥不生蛋的地方,那裡清幽雅致有如世外桃源,當年我和爹拜訪過寒夜子老前輩數次……”東方長空看向父親。

    誰知那老頭見妻子仍然罵得不痛快,只是搔了搔腦袋,“有嗎?我忘了。”娘的!死老頭!當年不是寒夜子老前輩,他們爺兒倆現在魂都不知飄到天上還是地府裡去了。

    鐵甯兒又罵了好一會兒,東方耀揚見妻子罵累了,才打圓場道:“你不是給媳婦熬了湯?”

    “啊呀!差點忘了,都被你這混小子氣得老娘半條命都沒了……”鐵甯兒叨念著,去廚房看湯好了沒,經過長子身邊時還故意用身子擠開他,“閃遠點!老娘現在看到你就有氣!”東方耀揚看了眼兒子控訴的瞪視,摸摸鼻子來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總要讓她罵個夠,憋在心裡對身子不好。”見兒子還是瞪他,他歎了口氣,“都怪你是我生的,咱們家的男人,只有在有了兒子後才會明白,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做同樣的決定。”他按住長子的肩膀,瞥見他眼裡一閃即逝的脆弱,對自己把這死硬脾氣也生給了兒子感到愧疚。

    顯而易見,整座衡堡,只有老爹是體諒他的——但這妻奴的體諒,完全不用期待他能因此不用一個人承受炮火,或者覺得不那麼孤單,老爹最多不跟著大夥一起罵他而已,每當鐵甯兒罵到痛心疾首處,他還會跳出來付議,大贊妻子真是說得太正確太精闢!忤逆她的簡直都沒長眼沒長腦!

    連那幾個臭小子也不諒解他,簡直難以忍受!這幾個連媳婦都沒有的王老五憑什麼不爽他?

    “不知道霽兒和小陽現在好不好?身邊少了他們團團轉,總覺得做什麼事都無精打采啊!”明明嫌那兩個小蘿蔔頭粘人的東方豔火支著頰,看著遠方。

    因為年紀相近,東方霽月和東方朝陽,平時除了爺爺奶奶,最愛來纏這個小叔叔。

    “你小子想偷懶別找藉口。”東方長空閒懶地道。

    “哼!冷血!”東方豔火啐了一聲走開了。

    向來最崇拜他的麼弟竟然是這種態度,東方長空內心是何等淒涼落寞。

    而一向在打仗或謀劃計策時,當其他兄弟都不瞭解他的用心,唯獨老四東方朧明能夠心領神會,並且替他解釋給那些笨蛋聽。但現在連東方朧明看到他,也是一句話都不說地冷著臉閃避他。

    難道真的只有生了兒子的才能理解他嗎?

    “你這什麼態度?”他也不高興了。
    “你儘管為自己的不被諒解發怒吧,身上的血肉被活生生剝離的又不是你。”他就是看不慣大哥到現在還這麼在意自己的大男人尊嚴。

    “你……”

    “才嘗過無法見親人最後一面的悲痛,你又讓她連年幼的孩子都不能留在身邊,咱們不是決定會讓兄弟中至少一個人和一支軍隊留在島上?等戰事情況有些危急再把孩子送走也不遲吧?而且不一定要即刻送到雲仙島,只要進了夜摩國境,表姊可以派軍隊保護他們。”

    “然後讓全天下都睜大眼看清楚他們最後逃到哪兒去嗎?”

    “並不是沒有安全而且隱密的辦法護送他們。”東方朧明冷淡地道。

    對!並不是沒有,但他就是不想賭!

    “懶得跟你說!”東方長空只是撂下這句宛如負傷野獸般的咆哮,轉身離去。

    她真的不懂他的心嗎?

    開戰在即,蘭蘇容明白,她沒有耽溺於哀傷的餘地,她盡可能配合大夫的交代,養好身子。

    她知道,那男人總在以為她熟睡後,靜靜地坐在床畔,握住她的手,帶著懇求與留戀,靜靜地看著她。

    這段時日他都在書房裡過夜。

    當島上的女人開始忙於為征人織寒衣時,她也沒讓自己置身事外。

    她丈夫的衣裳,當然是由她親手縫製。

    當她趁著深夜,被婆婆趕回房間之後就縫著衣服,最後累得趴在桌上睡著時,東方長空走了進來,將她抱回床上。

    他看著桌上一針一線縫製的寒衣,心裡有如針刺刀割。

    她怨他,卻仍是默默地接受了他即將遠征的事實,到最後,連他都無法陪在她身邊。

    說不出口的軟弱,無人理解的脆弱,還有……那對妻子再難以承受的愧疚與心疼,讓東方長空忍不住抱著酒罈坐在空無一人的校武場,把自己灌醉。

    大清早,他的部下發現了他,還沒離開龍謎島的老四和老六將他扛回天閣。蘭蘇容也聽到了消息,被鐵甯兒趕了回來。

    東方耀揚終究幫著兒子說服了妻子,鐵甯兒雖然有些拉不下臉來說一聲原諒,但還是心軟了,聽到兒子喝個爛醉,便讓媳婦回來照顧他,看看小倆口能不能言歸於好。

    因為蘭蘇容身子才康復,老四和老六留下來替大哥換衣裳,清理那一身狼狽。

    “容兒……”東方長空眼皮動了動,夢囈般地輕喊。

    兩個弟弟面不改色地繼續替他脫下一身酒臭的衣裳,蘭蘇容站在窗邊,對他的囈語只是回過頭。

    東方朧明動作頓了頓,對大哥眼角滑下的那滴淚,有些怔忡。

    “我……我真的很失敗……很失敗……我不值得你這樣守護……”待東方朧明和六弟將換上乾淨衣裳的大哥好好安置在床上後,他忍不住對蘭蘇容道:“其實大哥他也不好受。”

    “如果當初他肯多花點心思,我也許不會怨他……夫妻之間有什麼值不值的?”她希望她的兒子,愛著他們的父親;希望她的男人,能夠享受更多的天倫之樂,為什麼他就是不明白?

    東方定寰與東方逐風的行刺任務,出了一點意外。

    起因于他們兩兄弟在永安王府上,發現了據說被土匪劫走的賑災義糧,和一群以為自己被某位藩王綁架的老百姓——他們渾然不知自己其實被囚禁在永安王府裡。這讓兩兄弟覺得一陣蹊蹺,東方逐風深入調查之下才知道,永安王這廝總算發現他兒子給他得罪了太多勢力,想亡羊補牢,而補救的辦法就是欺世盜名,讓自己的士兵假扮土匪,搶了當地士紳為了顛沛流離的災民而發起募捐的糧食。這名士紳原本名望不差,募到不少糧食,最後卻因為假土匪劫走糧食,當地的官府查不出土匪來歷,有心人便將矛頭指向發起募糧的士紳,這位士紳最後被逼著以死明志。

    而永安王則以他從東方家搶來的中繼點當管道,將劫來的義糧運回京畿,自己來發義糧。

    發義糧當然要在京畿發,百姓才會擁戴他當皇帝啊!

    東方定寰得知真相後,不顧弟弟和屬下的阻止,潛進王府捉住永安王就是一陣痛打。

    “那些被囚的百姓是你們東方家給我的啟發。”面對東方定寰的質疑,永安王辯解道。他發現東方家讓自己人假扮海盜,三年前他也如法炮製,想不到東方家把他派去假冒的人一網打盡,甚至救走那些他原本想討贖金的百姓。

    “沒理由好人只給你們當吧?我沒有把矛頭指向你們就已經仁至義盡了。”

    “你所謂的把矛頭指向某人,就像替你募集了義糧,卻被你逼死的林員外嗎?”東方定寰陰沉著一張臉問道。

    永安王的答案顯然惹火了他。

    永安王聲聲肩,“他既不打算幫我,留著也是逆賊。”最後,東方定寰不只光明正大把永安王打個半死……先是半死,後來就死透了。

    東方逐風根本無法阻止他二哥,只能當機立斷,趁亂將那些被綁架的百姓放出王府,讓他們將永安王欺世盜名的真相公諸于世。

    而他手下的探子們,則封鎖了王府,該滅口的滅口,包括那個紈絝子弟永安王世子韋毓倫。他見二哥都把人打個半死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當初這混蛋在龍謎島惹出的事,害得他們六弟被父親鞭打一頓的事,這兩兄弟早就怨氣難消。

    結果,這事情鬧得天下皆知啊!人人都知道某個神秘幫派替天行道,把永安王府上下都抄了,由於老五的探子沒有露面,唯一露面的只有東方定寰,東方逐風費了一番心思編出了個江湖豪俠的假故事,有點心思的人都知道這絕對是假的,但那在當下是沒辦法中的辦法。

    東方長空聽完老五的報告,又看了看老二臭得顯然不想聽任何訓話的臉,只好道:“是我的錯,我早該知道你拉不住這頭蠻牛,幸虧你夠機伶。”然後他看向心裡有些愧疚,但又不認為自己有錯的老二,“今天是幸運,你的衝動沒有害死兄弟。我真的不希望有一天你得用兄弟的命當代價才能學乖。”不照計畫走,一火大就憑爽不爽快來行事,這種人在軍隊裡有可能是英雄,卻更有可能害得全軍覆沒。

    東方長空和東方定寰不愧是當了最久的兄弟,也是他們性格裡某些柔軟處,讓他們感情深厚,東方長空瞭解二弟的最大軟肋,他總是偏袒地維護二弟的顏面,罕有真正嚴厲的責怪,因為東方定寰就是最害怕扯兄弟後腿的人,真有那麼一天,東方長空知道他根本承受不住那份痛楚和自責。

    也因此後來一直到出兵前夕,他們兄弟沒起太多的爭執,並且東方定寰答應留在龍謎島隨時支援,並且保護他們最重要的家園。

    就連出兵前夕,東方長空都沒有回房。

    那是入秋時分,蘭蘇容抱著做好的寒衣來到天閣的書房,望著窗外沉思的東方長空立刻回過神來,神情舉止掩飾不住對尚未原諒他的妻子的小心翼翼,卻又不願洩漏太多離別的情思。

    蘭蘇容來到他身前,攤開衣裳在他身上比著,“看看合不合身。”東方長空幾乎是忙不迭的,有些笨拙地穿上那件能夠罩在戰甲外的寒衣。

    “很暖,很舒適。”他絕對捨不得在打仗時拿出來穿!他決定穿舊的就好,雖然舊的都脫毛了。

    蘭蘇容依舊靜靜地立於他身前,仿佛再平常不過那般替他拉整衣裳。

    東方長空看著她明顯憔悴不少的麗顏。

    初識她那時,他不覺得她稱得上美人。婚後這些年,尤其兩人感情最濃烈甜蜜之時,他常常罵過去的自己是瞎子。

    她依舊是他心目中的美人,只是如今他更清楚,他無數次讓她的淚痕幹了又濕,有一天那也許會在她臉上留下無怨無悔的控訴。

    他終於喉頭一哽,一開始有些試探,然後顫抖著手將她擁入懷中。

    “如果有下輩子,你一定要再給我一次機會。”蘭蘇容貼在他胸前的手握成拳,氣他盡說些觸楣頭的話。

    “意思是,你這輩子都不打算補償我了嗎?”

    “我一面對你,就嘴笨。這下半輩子當然都是補償。”如果他真能結束亂世,回到龍謎島的話。


在當時,他們兄弟認定這場戰役最完美的結果,就是他們逼得朱長義離開無極城,他們兄弟中會有一個人留下來“照顧”小皇帝,也就是成為新任攝政王,他們還沒討論出誰來當這倒楣的角色,但至少這麼一來,龍謎島才能真正高枕無憂。

    “最好的補償,就是你得活著回來補償我。”東方長空不知道妻子怎麼會有這麼堅強的力量來面對又一次的生離?她嗓音輕柔沙啞,卻在他心上縈繞,最終他喉嚨緊縮疼痛地開口道:“明天,你別來送我。”他怕再一次逼她觸景傷情。

    蘭蘇容卻堅定地直視他,“目送出征的丈夫是龍謎島每一個女人的傳統,我們的祖先相信女人們的禱念會護佑男人們凱旋而歸。我身為東方家的長媳,身為你的妻子,明天我會在送行的最前端。”東方長空的眼灼熱而刺痛,抬手撫過妻子的髮鬢與臉龐,一絲力氣都不敢使。

    “容兒……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我等著我們一家團圓的那日。”她微笑道。

    東方長空也笑了,“好,待到我們一家團圓那日,從那往後我都聽你的。”龍謎島的軍隊第一個進入大燕的據點,是逍遙城。在東方家幾個兄弟的多番奔走,以及江湖中威名赫赫的淩虛宮幫助下,逍遙城早就是東方家的盟友。

    他們的下一步,是在入冬以前,奪下馮瀾城,而除了水路之外,進攻馮瀾城的陸上據點,是接近馮瀾城的寒水城。

    寒水城也是港口,卻是潮汐港,船隻停泊需視潮汐而定,但這座城能作為南進的據點,只是要奪下寒水城卻仍需海上支援。

    原本負責從海上支援的是東方定寰,蘭蘇容卻在得知他們奪城計畫之際,要求東方定寰帶她上船。

    “寒水城城守是我祖父的學生,此人對我祖父感念至深。你讓我一塊兒去吧,也許我能夠說服城守,減少流血傷亡。”東方定寰原本是不肯的,他才闖了大禍,再自作主張,還拿大嫂的安危冒險,有個萬一他絕對無法原諒自己。

    但蘭蘇容在靜武堂聽過他們的計畫,心理幾番考量後,認為這是對戰事最有利的方式。“我們才剛開始第一步,東方家的軍隊,再加上逍遙城的,還不到三十萬,任何損失都會讓下一步走得更艱難。”她還讓老六東方旋冰以及被要求好好看家的老麼東方豔火,一起為她遊說東方定寰。

    事實上,他們兄弟都不肯讓她涉險,因此老六和老七的說服軟弱無力。

    可千軍萬馬都阻止不了他們這位龍謎島管家婆!

    最後蘭蘇容答應讓東方旋冰擔任她的護衛,並且在東方定寰沒搞定海港之前,她必須和另一艘船待在守城炮射程之外的海域,這才終於成行。

    東方家的船,是趁寒水城兵力分散之際靠岸。東方逐風在城內埋伏的先鋒部隊潛進海邊的碉堡,制服了裡頭的守軍後,便讓東方定寰上岸,然後兩兄弟直接綁架了寒水城城守。

    只不過,東方定寰又不照計畫的將城守帶到港口時,東方逐風不由捏了把冷汗。

    但真正讓他嚇破膽的,是從另一艘船走下來的人!

    “駱太守,您還識得我嗎?”蘭蘇容拉下遮住頭臉的帽兜。

    有些狼狽的駱子軒看著她,“你是……”這名女子為何似曾相識?

    蘭蘇容微笑道:“當年駱太守到京城,必定上蘭府拜訪您的恩師,有好幾次祖父就讓我在一旁看你們下棋。”她爺爺自吹自擂是棋盤無敵手,實際上呢,對弈的大多是他的學生,誰敢不放水讓他贏啊。

    “駱先生每次總讓祖父生氣地說,您放水放得太明顯,讓他贏得很沒意思呢!”駱子軒總算認出了她,“蘭姑娘!”

    “不知道駱太守願不願聽我這故人一勸……”最後,東方家只費了一點力便拿下了寒水城——當時他們必須由城外進攻寒水城,在寒水城專注於抵抗攻城的敵軍時,他們便由海上進攻。而蘭蘇容堅持非要親自走這趟的原因,除了希望將傷亡減至最低,更因為這一役,時間拖得越久對東方家越不利。

    當東方長空知道妻子親自到前線來,又急又緊張,當下帶了幾名心腹便從逍遙城的大後方疾趕而至。

    那已是第二天清晨,蘭蘇容被邀請至行館落腳,東方長空暴風似地刮進行館,自己人當然沒一個敢攔阻。

    他在妻子休息的院落看到東方旋冰雙手抱著胸坐在石椅上守衛時,臉色和緩了些。

    “回房睡吧。”他拍了拍六弟。

    東方旋冰看了看房間的方向,“大嫂昨夜睡得不太安穩,我和二哥三更交接時她還沒睡。”意思是,別吵醒她!

    “我知道。”東方長空又忍不住拍了拍他的頭。

    東方旋冰對哥哥們這個舉動有些無奈,但他不像豔火會漲紅了臉佯怒反抗,而是臉頰一顫地忍著。

    見老六離開回去休息,東方長空才走進屋裡。

    他該拿這女人怎麼辦?當他看著她在床上睡得不安穩的模樣,對她的冒險所萌生的氣憤、緊繃、害怕……等情緒,總算煙消雲散。

    他這才發現自己有多想念她!自離開龍謎島,他不願讓自己去想有關她的一切,原來是因為他太脆弱。

    他脫下了斗篷,坐在床畔,怕吵醒她那般地守在床邊。

    也許是不熟悉的環境,再加上心有惦念,蘭蘇容仍是醒了,一睜開眼就看見丈夫有些滄桑的臉龐和凝視。

    她慵懶地沖著他微笑,好像半夢半醒那樣的嬌憨,“你氣我嗎?”他哪有法子對這樣的她說氣話?

    “我害怕失去你。”

    “我也是。”她坐起身,“我嫁到龍謎島這麼些年,在你眼裡,仍然和當初一樣只有傻勁嗎?”她有些無辜地質問。

    她確實有點傻。東方長空笑得溫柔極了,“你的蕙質蘭心和聰穎,是我萬萬及不上的。”

    “那麼你該相信我不會隨便冒險。”

    “我相信,但我還是害怕。並不是你不夠聰明、不夠謹慎,而是我太膽小。”蘭蘇容長睫顫動,她的內心也是。

    天底下有誰會相信,這男人說他自己膽小!

    可他向她剖白自己的軟弱,卻讓她柔情蕩漾,百般眷戀,一隻素手撫上他胡碴淩亂的俊逸臉龐,就如同她的柔荑也不再如未出閣前那般嬌嫩。

    “所以你更需要我。”她狡黠地眨了眨眼,在他想反駁時,她食指點住他的唇,“我會待在你們已經平定的大後方。我相信你明白蘭氏嫡女的身份有多大影響力,我祖父桃李滿天下,我母親的娘家更是你在北方能給你最大助力的盟友之一,我想你也同意,打仗時不只要進攻,還得防守——你的後援,我來守住。”

    “我的後援在龍謎島。”他故意道。

    其實妻子心思何等玲瓏剔透?她怎會不知道他打算邊進攻邊搶佔根據地?

    她說對了,她柔性的勸撫對安撫新佔領的城池有莫大的助力,可是他原本只打算讓她娘家那邊的人出面就好,不打算讓她親自涉險。

    “打輸了你要泅水回家嗎?”她微慍地扯了一把他下巴的短胡。

    “我是人稱大海上的驕子,你不知道嗎?游回去有何難?我遊回去後還能繞龍謎島一圈給你看!”要說服丈夫,可比威迫小叔們困難。

    不過她可以多管齊下!

    沒幾天她便召集了來自龍謎島的女衛,以及淩虛宮的宮主們——因為東方朧明開口,淩虛宮宮主水樾自然大方借出宮內高手,成立了蘭蘇容自己的隊伍。

    儘管東方家所有兄弟都盡可能地不讓大嫂有任何危險,但事實是,她們不只全盤熟悉了他們兄弟的作戰方略,並且總能在危急時從最近的城池趕往支援。

    東方長空最終還是接受了他堅強得令他心折的妻來到他的身邊,與他並肩而戰。

    當年回門後狼狽地逃離京城,蘭蘇容從沒想過,再次踏上自小生長的故鄉,她會是一身戎裝,身後百萬雄驍,鐵甲鎧馬,戰鼓震天。

    城外的難民營比記憶中更舊更殘破,而且占地更廣。東方長空早在進入京畿以前就密會了丐幫首領,在京畿一帶的城鎮都有丐幫子弟做內應,並且幫忙掩護百姓走避,京城裡也不例外,而城外難民營甚至也臨時組織了義軍。

    京城蘭家負責裡應外合。在成安垮臺後,蘭家在朝為官者也不再受到打壓,許多蘭氏子弟遠赴各州任要職,東方家一路征戰,蘭蘇容負責勸降,當他們的軍隊掃平大半江山,此勢越發無人能擋。

    縱然朱長義在東方家屢戰告捷時,就將蘭家在軍中擔任要職的人革職,但當東方長空兵臨城下,原本和朱長義狼狽為奸的大都督倪英率先投降——這也不奇怪,這老頭癡肥顢預的模樣,哪裡有一個武將的樣子?還穿得上戰甲也算奇跡了,這麼多年來他拍著朱長義馬屁,憑著他祖上在沙場上威名顯赫,安穩地坐在這個京城武將首領的位置,朱長義若有先見之明,早該第一個把他換掉才對。

    蘭家在軍中依然有深厚的人脈,倪英守南門,守東門與北門的將領則被蘭家勸退,一個說是不願事二主,但也不願弟兄無謂地流血,於是整個城門空空如也;一個卻暗中下令要屬下只管自保,不管殺敵,因此當城門一開,東方家軍隊盡數湧入,那將領一聲令下,全軍便倒戈了;守西門的將領孤掌難鳴,最後也是棄甲投降。

    京畿數場戰役固然慘烈,但東方家進城卻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因為就連一個小兵都心知肚明,事已至此,何苦做困獸之鬥?

    當東方家軍隊進城後,沒有任何燒殺擄掠,包括主帥東方長空、負責北門的東方騰光,負責西門的東方定寰,負責南門的東方逐風,在進城之際,運足丹田之力,對著百姓揚聲道:“我們東方家,是來教訓朱長義那王八蛋的,除了朱長義,我們絕不對其他無辜的人動手!”這番宣告弓來在場百姓的歡呼。

    而無極城內,朱長義坐困愁城。

    他是個慣於以聲色犬馬來填補空洞靈魂的人,空乏的心智讓他以暴虐的手段來發洩不滿與焦躁。此時此刻,他唯一想到能救自己一命的方法,就是獻上小皇帝的人頭。

    東方家為何而來?不就為了權勢嗎?但只要韋氏皇孫仍在,他們勢必會把矛頭對準自己才能符合大義,所以他們才會說,出兵大燕是為了討伐他。屆時,新任攝政王會是東方長空,而他將會死無葬身之地。

    但如果他獻上小皇帝的人頭,表示願意恭迎東方長空登帝位,他替他們消滅了為別人打仗的理由,理當得到獎賞。

    半生玩弄權謀,與爛泥為伍的人,他看似睜開的雙眼,所見一切當然也只有爛泥。

    當東方家最後判他極刑時,朱長義仍然死性不改。

    “殺了我,你們以為就能博得大義了嗎?天下人會說,你們過河拆橋!利用我殺了小皇帝,卻把一切罪名推給我,無恥地奪下了江山!”天牢裡,他天天如此瘋言瘋語地譏諷。

    “對你這種人,不要說過河拆橋,應該把你丟下懸崖,誰拆橋來著?”獄卒吐了口口水。

    小皇帝沒了,一進入無極城就奔走于安撫宮內六局二十四司的蘭蘇容,直到丈夫非要賴著她才肯用飯,才總算放下一切雜務。

    這一夜,因為沒有他們預期的苦戰,絕大多數士兵仍精神抖擻。東方騰光和東方朧明將士兵們編成四組,讓他們去夜巡以及站哨,三更時交接,至少確保京城在今夜是安寧的。

    蘭蘇容當然想回娘家,但現在明顯不是時候,她只是陪著丈夫,在巡視確認過所有隊伍都得到妥善的安排,並再三叮嚀若有人滋事,軍法處置。然後他們在幹元宮女官的幫助下,分配了一些房間給將領和小叔子們休息,自個兒也脫下戰袍,稍作梳洗。

    蘭蘇容拿著布巾擦著微濕的長髮回到暫住的寢殿內,卻不見丈夫,她直覺地走到殿外。

    東方長空坐在華麗的宮殿臺階上,望著夜空發楞,察覺妻子走來,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你知道嗎?我這陣子常常夢到以前,在島上,我和阿寰因為愚蠢至極的小事吵架,老三和老四過來勸架,然後老五跑來說,老六醒了,我們兄弟幾個跑到寧園去,因為六弟退燒而松了一口氣;或者是我們兄弟幾個,在海邊比誰憋氣憋得久,最後一個浮上來的是老五,突然大夥兒發現老麼怎麼不見了?急得到處找,結果那小鬼跑去買糖葫蘆吃,根本沒下水,最後被松了一口氣的我們揍了一頓。

    “好奇怪,在夢裡,老六、老麼都長大了,和我們一塊兒玩鬧。我甚至夢見霽兒和小陽,他們將來就像我們七兄弟一樣,也擁有很多堂兄弟,一群年輕人在島上無拘無束地打打鬧鬧,我們兄弟幾個則老得只能坐在一旁吹噓當年勇……”話說到最後,他說不下去了。蘭蘇容只能半跪在他身後,抱住這個高大英偉得像座巨嶽,內心卻柔軟無比的男人。

    她知道,自出征以來,他沒有一天不想家,沒有一天不想念過去一家團聚,那些平淡的日子,一直以來讓他渴望勝利的理由只有這些。

    但小皇帝沒了。

    “早知道該留一個姓韋的。”他拍著自己的腦袋,語氣有些懊惱。

    蘭蘇容沒說的是,姓韋的當然還有,但那幾位肯坐上這個他們根本不敢坐的皇位嗎?經過這幾年的多番接觸,那幾位早年就遠離權力鬥爭的皇孫,壓根兒不敢再回京城,又有誰敢坐在一個平定了江山,聲望和實力都無比巨大的功臣頭上當皇帝?

    “還是寫信給老爹吧!”東方長空擊掌,“哪有兒子比老子先坐皇位的道理?”

    “……”蘭蘇容真不忍心潑他冷水。

    別說公公的性子不可能聽他的,將來傳位時他還不是要面對?難道想賴給老二或老三?

    “休息吧。”她撫著丈夫的眉眼和髮鬢,仿佛他是需要安撫的孩子。

    他真的需要她的安撫。

    東方長空心想,至少,容兒還在他身邊!來日他們兄弟會如何?爹娘會如何?他有些茫然,但是至少容兒會在他身邊!這樣的領悟讓他激動得眼眶有些泛紅,野蠻而執拗地抱緊了妻子。

    怕她勞累,他不敢輕舉妄動,只是密實而溫柔地將她抱在懷裡。

    只要有容兒,只要容兒在他身邊,一切都不會是最壞的。

    如此殘缺的人間,百般無奈的命運,幸好有她。

    成年人最無奈的一件事,就是不能像稚兒一樣耍賴,因為天塌下來,你就是那高個兒!帶頭打了勝仗還拿下京城的,可就更加連賴床的資格都沒有了。

    東方長空不想這麼快登基,最好拖上個把個月,再冒出個姓韋的,他們談好條件,皆大歡喜。

    “都多大的人了,別這麼孩子氣。”東方定寰抱著胸在一旁,對兄長拖拖拉拉的態度看不下去了。

    多麼熟悉的日常鬥嘴!讓在座東方家幾個兄弟和他們的副將都忍俊不住。

    “你說得倒輕鬆?不然你來!”

    “幼稚!”東方定寰不屑地撇過頭。

    “我警告你,要是我登基,你這就是大逆不道!”東方定寰大笑,“好啊!你快登基啊!這種大逆不道,老子忒爽快!”

    “……”可惡!好不爽!

    “要頒佈政令,你得有正當的統治權。而要盡速平定京城,得先把民心安定下來,讓他們知道誰作主也是必要的。管理和安定一座城,我們已經做過好幾次,方法都有了,接下來就是要盡速昭告天下,這些管理方法的合法性。”東方朧明無視兩個兄長孩子氣的爭吵,一如既往地用冷靜的語氣陳述,希望他們能以大局為重,也讓所有人把心思放回正事上。

    “在朝政完全穩定之前,我們會留下來幫你。你就別婆婆媽媽的了。”東方騰光道。

    “不就自己一個人在京城怕寂寞嗎?我們留下來陪你總行了吧?”東方定寰又嘴賤地說道。

    當下眾兄弟都是想笑又不敢笑,只有東方長空死瞪著他,“你……你就笑吧!你排行老二,到時就讓你一個人回龍謎島去繼承領主之位,我看誰孤單寂寞!”他們確實都有些孩子氣。不願有朝一日兄弟們為了安定天下,各分東西,再也不見。東方逐風聽見大哥這威脅,立刻翻白眼討饒,“拜託!兩位天下萬民景仰的大英雄!不是我要說你們,你們吵起架來真的很幼稚!要是被外人聽到,我們這些當弟弟的很丟臉啊!”

    東方騰光在兩個哥哥發火追著老五打之前先聲奪人道:“先把豔火叫過來,讓他護送爹娘和小花來京城。登基和頒佈令法可以同時進行,這段時間我們就一人負責一個領域,別把事情都丟給大嫂。”對!沒錯,說得好!東方長空頻頻點頭,“別忙壞你們大嫂。”兄弟們各自分配了工作,總算塵埃落定。

    自此,江山易姓。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6-12 00:16:37

  【第十章】

    東方長空原本還安慰自己,讓他登基行啊,他要容兒陪他登基!

    新帝登基,同時立後,作為一個陪丈夫出征、謀定江山的糟糠之妻,這絕對天經地義,還是千古佳話吧?他卻沒想到,最後給他難題的,卻是容兒!

    “當初說好了,在戰爭結束以前,霽兒和小陽必須遠避雲仙島。現在天下平定,該讓他們回來了吧?你登基那天,也有儲君在側,這不是很好嗎?”

    “容兒……”他歎氣,唯恐接下來要說的話會惹得妻子傷心失望,“我是說過在戰爭結束以前他們必須待在雲仙島。但我也說過,我們東方家一旦拜入師門,就得遵守師門規矩,他們師父說了他們學成離島才算數。”蘭蘇容果然臉色一白,但是她卻沒有任何吵鬧,“好吧,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咱們家如今坐擁江山,你又是皇帝,更不應該打破能樹立典範的家規。”東方長空正要松一口氣,又聽她道:“那在忙完這邊的事之後,我上雲仙島去陪他們一陣子吧。”她真的好想念兩個兒子!丈夫說著夢見在龍謎島的往事,她又何嘗不是?她夢見兩個兒子終於回到她身邊,壓抑的想念再也不願深藏。

    東方長空傻住,“你去雲仙島,那我呢?”

    “小叔子他們會留下來幫你,不是嗎?”

    “堂堂皇后要千里迢迢上雲仙島……”東方長空該後悔自己說了這句,因為蘭蘇容立刻回道:“那立後的事緩緩吧,反正也不急於這一時,等我從雲仙島回來後再說。”

    “……”雲仙島到京城,何止千山萬水路迢迢?兩個小鬼年輕力壯還無妨,這些年來他除了戰事,最擔心的就是蘭蘇容的身子,只是東方長空這廝真不愧延續了他們家的優良傳統,當下這妻奴一點也不敢反駁妻子的決定,只不過卻仍是絞盡腦汁,在日後一再拖延妻子上雲仙島的計畫。

    登基大典,因為東方長空生性厭惡鋪張浪費——他光想到國家百廢待舉,不知道又要花多少錢,就覺得頭髮又白了好幾根,尤其不喜歡要讓妻子忙半天,因此簡單隆重地就辦完了。

    至少那日,他的六個弟弟都在。這六個臭小子,站在文武百官最前方,分立左右,換上了一品王爵所穿的大禮服和冠冕,依舊一個個不掩慣于征戰沙場的英姿勃發,器宇軒昂,看得他一陣欣慰——野猴子穿禮服想不到也挺像樣的,沒在百官面前給他丟臉,很好!

    他的副將和心腹,除了戰時犧牲的那些,也都沒有缺席,他爹娘被安排在帝位右側,百官朝拜天子,接著朝拜太上皇與太后。

    蘭蘇容與眾位女官立於百官之外的左側,他一眼瞟過去,覺得妻子離自己好遠,內心又是一陣彆扭。幸而他爹娘給他生了一副霸氣倨傲的英偉模樣,要不堂堂一國之君,登基之日還使性子,能看嗎?

    接著就是各種的加官封爵,幸而蘭蘇容一進無極城就收服了原本幹元宮的首席女官淩紅葉,淩紅葉推舉了兩名對章禮法規嫺熟的公公,所以縱然他坐在龍椅上,因為覺得悶熱頻頻忍住拉扯帝袍透透氣的衝動,還不小心打了幾個呵欠,所有程式倒也平順地完成。

    妻子陪著他出征,登基之日卻未立她為後,這件事東方長空擱在心裡怎麼想就怎麼不舒服,連睡著了都會被氣醒,醒來見身旁妻子睡得正熟,只好自個兒坐在一旁歎氣。

    後來還是東方朧明提醒他,讓他先立儲君,不管他們倆之間有什麼協議,至少身為儲君的生母,世人也不至於不懂該給她的尊重。

    霽兒的性子像母親,他比較放心,加上立儲立長,也無爭議。因此東方長空登基之日,也順道宣佈他那遠在雲仙島的長子為儲君。

    可東方長空萬萬沒想到,因為他的登基大典未冊立皇后,導致了後來讓他懊悔莫及的局面。

    兆國南方是夜摩國,兩國以盤古山脈為界,夜摩國是多山林國家,永春穀以北的兆國則是多平原國家,兩國同樣幅員遼闊,物產豐饒,得以井水不犯河水。

    東北是龍謎島,而在更遙遠的外海,有羅刹國,與龍謎島是百年冤家。若非羅刹國,龍謎島何必在當年接受大燕招安?

    兆國往西是俗稱西漠或大漠的沙漠,穿越沙漠後,則有繁華與文明鼎盛的諸多大小邦國,他們很早就利用海上航行,和夜摩國做生意,後來那些異國商人也輾轉到了龍謎島。

    他這個龍謎島霸王坐上帝位,又未冊立皇后,除了夜摩國,幾乎各個國家都送了公主過來,賭賭看自家女兒能不能坐上皇后之位。

    如果他能推給弟弟們就好了,偏偏這幾個臭小子當年見識過永安王帶到龍謎島的那些郡主與縣主,對公主更加敬謝不敏,拿著母親要他們娶中原女子為妻當令箭,沒有一個想接收那些公主。

    幸好,他自嘲是土霸王出身,不願唐突公主,就當招待那些公主到京城來玩,要是看中了哪位他們兆國的俊小子,他還會充當月老幫忙牽紅線。

    但是要他娶公主?門都沒有!

    自小生長在龍謎島,母親又來自夜摩國,東方長空真心認為,像夜摩國那樣女人當家也有好處,至少不會一直把女兒送給別人,簡直荒唐,他們家要是有女兒,全天下的男人都別想占東方家女兒的便宜!

    外邦送來公主皇帝不想要?想必是因為孝順,不願拂逆太后之意。於是京城那些世族高門,又開始動起了歪腦筋。

    還真是諷刺,當年他把庚帖天女散花地發,那些貴族一個個在背後嘲笑不已,還認為他選妃似的舉止囂張,現在倒是爭先恐後打探著宮裡何時禮聘和采選女官和宮娥。

    老子偏不選,誰人能奈我何?

    東方長空就不信他可以從海上打到陸地未逢敵手,會讓這些滿腦子想走偏門飛黃騰達的斯文敗類得逞!

    卻不知,這些吃飽了就是在想怎麼經營人脈和謀求權勢的貴族,竟把腦筋動到了皇帝的枕邊人身上。

    儘管未被冊封皇后,到底是皇帝的枕邊人,蘭蘇容回門時仍是風光的。

    “還是容丫頭有眼光,給自己挑了個九五之尊當丈夫。”蘭蘇容的大嫂笑道。

    “可不是嗎?但話說回來,”三房夫人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地恭維,“二十一娘要是當初別不識好歹,現在也許都當皇后了呢!”這話真是兩邊都想尋釁,一邊暗指蘭蘇容不得夫家疼愛,若是當年嫁的是蘭蘇芳,早被立為皇后;一邊又奚落眼看著當年原本屬於自己的好運落到了別人家頭上的二房。

    二房哪是好相與的主?當下冷笑道:“我們家芳兒再不濟也是個一品誥命夫人,當年和容兒感情就好,齊哥將來仕途上也不愁沒人提攜。我看是有人現在心裡懊悔當年沒給人家好臉色,如今改朝換代,過去汲汲營營的人脈幾乎都派不上用場,這會兒前途在哪兒還六神無主,就在那裡瞎扯皮吧?”一品誥命的冊封,是感念當年逃離京城時蘭蘇芳的相助。改朝換代,前朝的爵位自然也都不作數,蘭蘇芳只能暫且給表妹一家子一點安撫。

    “你……”眼看兩位弟妹要吵起來,受封陽國夫人的韋菱君道:“咱們蘭家嫁出去的女兒,不管丈夫尊貴與否,都要善盡相夫教子的責任。太子終究是儲君,咱們蘭家與其汲汲營營於仕途與權謀,不如讓自己行得正,走得直,莫要給太子添麻煩!”廳裡原本還想看熱鬧的,這下倒總算想起,未來國君還是蘭家的女兒生的!不管新帝是否會冊封蘭蘇容為皇后,將來太子繼位,也是要追封自己的母親。當下那些抱著看戲的心思想探問一二的,也都安分了。

    難怪蘭府上下好奇啊!新帝一登基,該封的功臣都受封,就連蘭家這邊,過世的老太爺都追諡清河王,蘭朝英則封為祈國公,若非新帝與髮妻感情不睦,為何不冊封皇后?

    蘭蘇容對這些內姹女子之間的無謂爭吵,感覺有些恍如隔世。明明十八歲以前每天都要為伍的,如今倒說不出是懷念或厭煩了。

    這次回來,主要是給祖父上香,蘭蘇容感傷地站在祖父牌位前許久,直到兄嫂差了人來,請她去說話。

    她被大嫂熱情的邀請到他們院子裡敘舊,縱使當年不歡而散,但那麼多年沒回來過,她也不好拒絕。

    蘭蘇容以為自己已經猜到大哥想說什麼,但沒想到她心裡的任何猜想,都不及大哥說明他請托的目的時,帶給她的錯愕。

    “妹妹,那我就開門見山的說了。小芫今年也十七了,我想讓你把她帶進宮裡。”蘭蘇容看著那羞答答的侄女兒,“大哥要讓小芫進宮當女官?”

    “什麼女官?是宮妃!你是皇帝的髮妻,這事一定是你作主,由你帶進宮,小芫在後宮也有個靠山。”如此厚顏無恥的男人,蘭蘇容當下無語至極。

    蘭蘇逸卻繼續道:“新帝登基,妹妹你卻未被立為皇后,大哥都替你擔心。想必將來會有更多年輕貌美的女子在陛下身邊伺候,小芫是你親侄女,必定會幫襯著你的,等小喬及笄也送進宮去,到時不管封個貴妃或貴嬪,榮顯的都是咱們蘭家。”大嫂見蘭蘇容半晌不語,忍不住想起了人們說東方家的男人懼內的傳聞,當下打趣道:“容兒,你該不會不樂見小芫進宮吧?聽大嫂一勸,男人原本就是三妻四妾,帝王坐擁三千佳麗也不為過。讓自家人進宮幫你一把,總比自個兒和外面的狐狸精鬥個頭破血流好些吧?”蘭蘇容聽得幾欲反胃,“長空是她們的姑丈!”她站起來,有些顫抖地道:“長空將來也許會有後宮佳麗無數,但這種逆倫常只為了鞏固權勢的事,我做不到。”

    “什麼逆倫常?前朝也有姊妹與姑侄一起侍奉皇帝的,你不要自己善妒卻找一堆藉口!我們蘭家竟然出了你這麼一個妒婦,你對得起盡心栽培你的祖父嗎?”前朝內戰多年,這位躲在京城,靠著他的出身領著厚祿的蘭家嫡長子,教訓起人來的模樣始終是那麼理所當然,自以為是。

    難怪朱長義與成安這些人,敢放任內亂不管,躲在京城胡作非為。國家的動盪還不足以讓這些靠百姓血汗供養的貴族嘗到任何苦頭。

    蘭蘇容一想到父親的爵位竟然必須由這種人繼承,就一陣噁心。

    “我真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你還是一樣只會靠裙帶關係,一點長進都沒有。”

    “你……”大嫂連忙拉住丈夫,勸道:“就算把小芫和小喬都送進宮,你依舊是太子的母親。”這句話成功地讓蘭蘇逸把被激起的火氣吞忍了下來,大嫂繼續道:“容兒啊,大哥大嫂再怎樣也不會害你,咱們家的榮辱就系在你們母子倆身上,這不僅僅是為我們,也是為你啊!”

    “如果當年我回門那時,也能感受到大哥大嫂這麼熱切的關愛,爺爺說不定就不會那麼生氣,也許會長命一點吧?宮裡還有事,我不奉陪了。”蘭蘇容說罷便往外走,不理會那個無恥的男人在後頭跳腳。

    來到了前廳,母親想必早就知道大哥想對她說什麼。蘭蘇容對母親並不抱任何期望,大哥的蠻橫自私,本來就是她慣出來的,而同樣自小受祖父寵溺的她又有什麼資格指責?

    “容兒,如果你不要小芫進宮,那麼讓蘭家挑幾個沒那麼親的女兒進宮去也好,你大哥大嫂的話不無道理啊!”

    “我會問過長空和婆婆,如果他們同意,我沒意見。”但丈夫和婆婆會不會答應呢?多年相處下來,她認為婆婆和丈夫根本不會答應這種荒唐事。

    但丈夫如今貴為九五之尊,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蘭蘇容還是認為,如果丈夫真的會有後宮三千佳麗,那也無妨,她依舊盡好自己的責任與義務便是,但與親侄女共事一夫這等無恥之事,她絕對做不出來!

    蘭蘇容還是將采選一事和丈夫與婆婆提了。

    想當然耳,鐵甯兒罵她笨死了!

    “你幹嘛沒事給自己找事?你是元配,是輔佐長空一路征戰到登基的賢內助,你不讓他選妃,天下人誰有資格說一句?”婆婆的天下人,想必不是夜摩國和龍謎島以外的天下人。

    “後宮事務也需要幫手。”她說。

    “後宮事務有女官操持,她們拿錢辦事,將來放出去嫁人宮裡也不會虧待她們。這麼簡單的事你何必弄得這麼複雜?”蘭蘇容知道婆婆是疼她,就像母親也不是不疼她,只是兩個長輩出身不同環境,做法自然大相逕庭。

    她只好把這事和丈夫說了。

    不知道為何,當東方長空露出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時,她一點也不意外。

    十多年夫妻,到底不是當假的。

    “你要我去跟別的女人睡?”

    “自古以來……”

    “自古以來,我們龍謎島的男人,沒在理別人家有什麼規矩。我要是在乎別人家的規矩,當初就不會把我的庚帖發給五大家族。”

    “但是你現在當的是中原的皇帝,這塊土地上的皇帝每一個都是後宮三千佳麗。”

    “我娶三千個吃閒飯的做什麼?”他想不透這麼浪費錢的事怎麼會有人想做?

    呃,他的意思是,養三千個不做事的女人,很浪費錢。

    丈夫的反應逗得蘭蘇容忍俊不住。

    他們龍謎島的男人過去被中原人戲稱是野蠻人,可這些野蠻的反應在她眼裡,卻比京城那些滿口禮教,實際上厚顏無恥的偽君子可愛多了。

    “你可以不用娶那麼多個。”這不是重點。東方長空瞪著妻子,想以自己的威嚴逼她說心裡話,“你真的要我跟別的女人睡?”他就不能說得婉轉一點嗎?

    “你也不用夜夜都跟不同女人睡。”

    “那你是要她們進宮來,夜夜守空閨?”蘭蘇容啞口無言。

    是啊,她為什麼要這樣對待那些無辜的女人?

    “你是不是真的要我跟別的女人睡?”他顯然很在意這問題的答案。

    蘭蘇容看著丈夫像要逼她說出真心話的模樣。

    “我想不想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國家,文武百官和百姓會希望看到天子的後宮充實。”又是她想不想不重要。東方長空有些失笑,當年他們初識時,她也是這麼說的。“現在是我們夫妻在說真心話,你管什麼國家百官做什麼?”敢情他是他娘的娶了整個國家不成?

    “但你現在是一國之君。”她希望他別這麼任性。

    “這皇帝難道是老子自己想當的?”他怒道,“老子不當總行了吧?當了皇帝還得被逼著跟別的女人睡,當我是什麼?”種豬還是種馬?

    蘭蘇容見丈夫那些彆扭的小情緒又被掀起,忍不住怪自己說得太冷血無情了,柔荑安撫地貼上他的大掌,“你不喜歡也沒關係,不勉強,我只是提醒你將來這些都免不了。”

    “免不了什麼?老子就不想當種馬,他們還能拿我怎麼樣?”蘭蘇容對他粗魯的言語有些好氣又好笑,“只是充實後宮,和種馬怎麼一樣?”

    “哪裡不一樣?”他反問,問得蘭蘇容啞口無言。

    東方長空看著妻子許久,他知道她出身京城世族豪門,或許難以理解他嚮往的自由無拘。

    來到這個繁華之地、權勢的中心,要他開始學著像他眼裡那些衣冠禽獸一樣把人視為財物,不為了讓他或她們從事勞力生產,只是像所有物一樣地豢養著,他感到厭惡。

    他的祖先深信沒有人應該永世為奴,於是投奔怒海,與所有妄想困縛凡人的枷鎖搏鬥。在他們祖先的船隊裡,有奴隸,有妓女,有罪犯,但在大海上,他們是平等的。

    他心裡還是存在一個微渺卻頑固的希望。他希望他的家庭,他的伴侶,是能懂得他生長的地方,以及他對那個地方情感的人,除了她,沒有誰辦得到。

    見妻子只是沉默不語,東方長空氣悶地背過身,“不是我要說這些京城人,自己髒就算了,還要逼別人跟他們一樣髒。

    那麼愛天天睡不同的女人,自己去睡,不要妄想老子跟他們一樣沒節操!”蘭蘇容見丈夫使性子的背影,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只好傾身向前,安撫地抱住他。

    東方長空越想這件事就越氣。

    他都沒頒旨規定那些混蛋只能娶一個了,他們憑什麼來管他?

    這件事的始作俑者,當然是他那個只會靠女人走關係的大舅子,他想了個法子,吩咐了留在京城的幾名心腹,和果然非常伶俐能幹的錢公公,然後把他大舅子召到宮裡來陪他喝茶。

    皇帝召見,這是何等榮寵。要做的準備,當然也無比繁瑣,因此當祈國公世子蘭蘇逸在太監的帶領下來到御花園——這京城雖說氣候宜人,但對東方長空這怕熱的人來說,不能露臂膀,不能打赤膊,真要他的命!沒外人時他通常衣裳一脫便圖個自在,可要見臣子,總不能也光著上身吧?

    當皇帝真的很麻煩啊。

    涼風送爽的御花園湖心亭裡,兩旁奴才手沒停地給皇帝?風,站在湖心亭九曲橋前的錢公公一見他的小徒弟在御花園入口打暗號,便知道祈國公世子到了,當下照著皇帝的吩咐,指使宮奴拿杖子使勁往地上敲。

    而趴在地上,臀背抹了一堆似假還真血塊的某位心腹,則開始哀號,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如此逼真的演技令錢公公心裡好生敬佩。

    錢公公瞥見蘭蘇逸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立刻道:“行啦!把人帶下去吧!”他蹺起蓮花指,嫌惡地捏著鼻子,“若不是看在你開國有功的份上,陛下本來想把你打入天牢的,領了這五十大板,該謝主隆恩了。”然後他哼地一聲,仿佛這才發現了蘭蘇逸,“陛下在前頭等您呢。”不管如何改朝換代,天子身前伺候的人肯定失禮不得,當下蘭蘇逸有禮地問道:“錢公公,請問這是怎麼回事?”他一臉驚疑地看著地上被拖行出來的血跡。

    任誰來探他口風,不該說的話,錢公公自是明白該怎麼四兩撥千斤地把人打發走。但這回是主子吩咐,他還得說得不那麼刻意,“這事本來不能說,但您是蘭夫人的兄長,咱家也只好說了。這人今天一早自作主張想把一名美人進獻給陛下,陛下認為這人其心可議,一怒之下說要打入天牢,後來想想人家好歹開國有功,就賞了五十大板了事。”蘭蘇逸聞言,一陣傻眼。

    錢公公催促道:“別傻站在這兒,陛下等著呢!”蘭蘇逸這才趕緊謝過錢公公,誠惶誠恐地朝御駕而去。

    雖是大舅子,仍是得行君臣之禮。之後東方長空雖然賜了座,卻明顯還為方才的不愉快而一臉怒氣,嘴裡兀自罵個沒停,“這狗娘養的,當老子和他一樣荒淫無恥!竟然想把自己女兒送到我床上?他不噁心我都嫌惡心!老子要不是看在他身為我的舊部,一定把他打到斷子絕孫!他奶奶的!自己無賴好色爛屁股,還要老子跟他一樣?我呸!”這話說得蘭蘇逸如坐針氈。

    東方長空繼續指桑駡槐地罵到痛快為止,然後喝了口茶潤潤喉,看向已經汗如雨下的蘭蘇逸,才拍了下額頭,“哎呀,朕都給忘了……”要自稱朕多麻煩?稱老子他可熟練得很。“大舅子啊……”

    “臣惶恐!”蘭蘇逸急忙跪下。

    東方長空呵呵笑著,“別緊張。朕進京後一直沒空問問容兒家裡這些年怎麼樣,岳父岳母年紀大了,不想折騰兩位老人家,所以才把你叫來問問。”

    “蒙陛下厚愛,臣汗顏,臣妹畢竟還未有任何冊封,不敢擅自以親家身份自居。”東方長空手肘靠在引枕上,心裡冷笑。

    要不是他見識過這傢伙當年怎麼羞辱容兒,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是在為自己的妹妹抱不平呢!然而知道這傢伙的性子,這番話八成也只是想揣測聖心罷了。

    反正今天讓他進宮,只是讓他招子放亮點,別再欺負容兒,要不就換他欺負——“這朕也沒轍,容兒和朕鬧脾氣,說想到夜摩國去陪兩個孩子。朕總不能讓堂堂國母跑到別的國家去看兒子吧?”

    “所以……”這話聽在蘭蘇逸耳裡,覺得自家妹妹果真被爺爺寵得無法無天,連冊封一事都要拿喬。“臣有愧,臣教妹無方!”奶奶的!什麼教妹無方?這傢伙臉皮究竟有多厚?東方長空忍住了拿桌上酒盞往他頭上砸的衝動,但他仍是不高興地拍桌道:“朕的媳婦,你要教什麼?”蘭蘇逸立刻跪下來磕頭,“陛下息怒,臣的意思是……當年祖父溺愛幼妹,使得她性子驕縱……”

    “你說誰驕縱?!你才他娘的驕縱!你全家……除了容兒都驕縱!”東方長空終究忍無可忍,抓起酒盞往蘭蘇逸丟去,“誰讓你罵朕媳婦的?你好大膽子!給朕拖下去……”

    “陛下!”錢公公眼見苗頭不對,十萬火急地跑進湖心亭勸道:“好歹是蘭夫人的兄長,陛下還是手下留情,免得夫人回頭又不開心了。”錢公公沒好氣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蘭蘇逸。

    這傢伙真的是蘭夫人的胞兄?怎麼差這麼多啊,一點眼色都沒有!

    東方長空的氣緩了過來,點點頭,“差點忘了,要是容兒不理我……”他又丟了一個酒盞砸向蘭蘇逸,東方長空其實非常肯定不會砸到他,他丟暗器可從沒失過準頭,當下只是想嚇嚇這沒種的草包,只讓酒盞的碎片刮了他一臉。

    “下次再讓我聽到你罵容兒……不,要是給她任何臉色看,說她任何的不是,老子……朕就打斷你的狗腿!”天底下,誰都不准罵他的容兒!

    一般人經過那樣的教訓,理當知道安分了吧?

    但從小到大唯一鑽研的就是如何在官場上鞏固自己勢力,耳濡目染的都是官僚作風的人,想的卻與一般人不太一樣。

    蘭蘇逸仍是想盡辦法在妹妹身邊安插自己的眼線。畢竟宮裡還是需要女官,不少蘭家或蘭家姻親遠親的女兒被送進宮。

    在三王爺大婚前夕,蘭蘇逸聽說皇帝又和妻子吵了一架,似乎是因為妹妹執意上雲仙島,可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法子絆住她,蘭蘇容終於明白丈夫不打算讓她去陪伴兒子,兩人起了爭執,甚至在騰王大婚隔日的家宴上,東方家一些遠道而來的遠親都出席了,卻獨獨未見蘭蘇容。

    蘭蘇逸倒也不是針對妹妹,只是在他的想法中,蘭蘇容恃寵而驕,時不時和天子唱反調,甚至連王爺大婚後的家宴都這麼使性子不出席,早晚家裡會被她的無理取鬧給牽累。

    何況,在他過往周旋過的官僚當中,嘴上說厭惡為官不正、貪得無厭者,其實私底下貪得才厲害,所以他打死不相信東方長空會拒美人于千里之外。

    他精挑細選多名貌美女子,送進宮之後,讓她們有機會就接近皇帝。

    但他等了大半年,卻半點消息也無。

    原來錢公公和王公公摸透了主子的脾氣,盡可能將帝居與女官們平日打理後宮的地方隔絕開來,帝居外有羽林軍日夜看守,女官們幾乎無法靠近一步。

    至於近身伺候皇帝與蘭蘇容的宮女,都是一些年紀稍大,手腳麻利的老宮女,尤其東方長空除了上朝以外的時間,幾乎都賴在蘭蘇容的坤儀宮裡,坤儀宮的宮女經過錢公公的精挑細選,絕不能對攀上枝頭當鳳凰有任何想望。

    蘭蘇逸不知道,東方長空對錢公公如此安排滿意得很,更加信任這位用心保護他貞操的貼身奴才。

    只是百密也有一疏,儘管這所謂的一疏,是鑽空子的人刻意鑽出來的。

    蘭蘇逸安排進宮的女子當中,不乏對聖寵野心勃勃者,尤其深信自己傾城姿容,普天之下難遇無動於衷的男人。

    多半是眼見長此下去,果真難以接近皇帝,因而有人破釜沉舟地使了一計。

    尚宮局一名女官有了身孕,哭哭啼啼地說自己懷了龍種。

    此番“指控”非同小可,東方長空黑著臉想看看究竟哪個瘋女人竟然敢栽贓給他?

    蘭蘇容早知會有這麼一天,看著丈夫盛怒難消,不熟悉他們夫妻的人恐怕不知道,若不是有她擋在丈夫身前,這男人早沖上去揍人了——哪怕那是個楚楚可憐,連蘭蘇容身為女人都看得有些失魂的美人。

    白映霜賭的就是這一刻,她知道如何展現她容貌的最大優勢,一身素白衣裳和淡雅髮髻,于宮規不符,卻更顯她清麗脫俗。

    她心裡暗恨蘭蘇容擋在她和皇帝之間,卻不知若不是蘭蘇容刻意護在她身前,她早就沒命了!

    召來尚藥局多名太醫會診,確定白映霜果真有娠,而且與她所說,在三王爺大婚隔日皇室家宴過後,聖上因為酒醉將她誤認為蘭夫人臨幸了她,日期上是相符的。

    當時負責照顧東方長空的錢公公急得跪了下來,“奴才那日真是自始至終都在陛下身邊照顧啊……”他心裡清楚,這白映霜能不能成為宮裡的主還是未知數,主上真正會計較的肯定是他的失職啊!

    “朕知道。”東方長空只是冷冷地道,然後走到白映霜身前,蘭蘇容柔荑貼住他臂膀。

    東方長空看向妻子,此刻他竟一點也不關心那女人的誣陷會否成功——他根本不可能讓她成功。

    他更在意妻子的想法,“你相信我嗎?”蘭蘇容看著丈夫眼裡的風雨欲來。

    白映霜不會是唯一一個想這麼做的女人,她只不過是第一個。當丈夫登上帝位,想得到聖眷,賭一次半生榮寵的女子只會前仆後繼,無論是為了自己,或為了家族。這也是蘭蘇容始終不認為丈夫甘願守著她一人到白頭,最後真能如願。

    “我相信你不會讓無辜的人受委屈。”她清楚丈夫在盛怒當中,只好提醒他,無論如何,孩子是無辜的。

    不會讓無辜的人受委屈?

    東方長空那一刻,心裡卻是委屈的。

    他一直就只在乎她的想法,她卻總是這樣模棱兩可,用她出身世家大族的那一套圓滑手段應付他。

    “夫妻那麼多年,你真的想過我在乎的是什麼嗎?我每次開口問你的想法,不是為了他娘的任何無關緊要,老子一點都不關心的那些,而是你真正的感受!我只在乎你的感受,你在乎過我的嗎?”蘭蘇容從沒想過,她那些圓融的做法,原來是這麼傷害著她深愛的男人,他泛紅的眼眶刺痛了她的心。

    “我相信你。”她終於吐實。

    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他要的就是這麼簡單!

    然後他轉向白映霜,“老子酒量還行,雖然沒有老三的千杯不醉,但從朕有記憶以來,就算喝了‘解千愁’那次醉死了,只要沒睡著,對發生過的一切都一清二楚。你肚子裡的種到底是不是朕的,朕心裡有數,等生下來就真相大白了。但老子是皇帝,老子最痛恨被欺騙,你就在天牢裡生孩子吧。”這毫不留情的聖裁讓白映霜面白如雪。

    “還有,就算你想像過去宮裡那些人,在滴血驗親時造假,朕一樣不喜歡被這種奸計愚弄,也許朕可以留孩子一命,讓他當個宮奴,但你所做的事,朕要殺雞傲猴。”

    “陛下饒命啊——是……是蘭國舅指使我這麼做的……”白映霜情急之下,供出了送她進宮的主使。她相信如此一來,至少可以在皇帝和蘭蘇容之間埋下嫌隙,或可保自己一條小命。

    “罪人休得胡言亂語!”錢公公急忙道,“陛下可是狠狠警告過……呃,嚴正警告過蘭國舅不准送女人進宮,否則要重打八十大板的啊!蘭國舅怎可能如此愚昧?肯定是你這妖女為求自保惡意陷害!”蘭蘇逸畢竟是蘭蘇容長兄,錢公公明白這傢伙雖然惹人厭,但若是主上不得不對蘭蘇逸做出嚴重的懲處時,他擔心蘭夫人又要和主上鬧脾氣。

    畢竟,關於前往雲仙島探望太子與皇子一事,蘭夫人至今還是沒鬆口要原諒主上,他這身邊的人怎能不多設想些!

    “是真的!宮裡還有許多女子都是蘭國舅要她們假冒蘭氏庶女的身份進宮,我可以供出她們的身份!”錢公公還想說什麼,東方長空阻止了他,“你說吧。”蘭蘇容並不知道東方長空曾威脅大哥一事,但是對大哥竟然安插那麼多女子進宮感到無言又可笑。

    東方長空最終暗地裡饒了白映霜一命,卻對外宣佈,罪人白映霜為了聖寵欺君罔上,所以淩遲處死。

    這麼做當然是要殺雞儆猴,實際上他讓錢公公把白映霜送到遍遠的西部,隱姓埋名,而且命令她再也不准回到京城……嗯,他也不許她去龍謎島,他才不讓這種心機惡女去污染他故鄉那些頭腦簡單的好男兒。

    當東方長空拿著白映霜供出的那些名單,和名單上的女子被逼問出的口供,一下朝就來到坤儀宮,有些無賴地又打算賴上一天不走。

    “你要怎麼懲處我大哥,我沒意見。”其實錢公公多慮了,他沒看過她在蘭家和大哥吵架時的不留情面。

    雖然她也不希望大哥獲罪,但只要他不惹事生非她就謝天謝地了。

    “治罪這種事一直以來就是權謀手段,想判生,就判個行為不檢,想判死,就壓他個欺君罔上。”東方長空大剌剌坐在妻子身邊,貼著她調情,蘭蘇容警告地拍掉他的賊手,卻反被他握住,收進大敞的衣襟裡摸摸揉揉。“其實我想的是拔掉他繼承爵位的身份,讓你家裡品行端正的男子來繼承,所以這得問你。”蘭蘇容看著丈夫,發現自己一點也不訝異他會和她有相同的想法。

    她不知道是因為兩人道德感相近——呃,有時也不那麼近——又或者是他總是能看透她的心思。

    “我娘一向溺愛兒子,二哥犯過事,由他繼承爵位恐怕不光彩。三哥……性子懦弱了些,但一直沒犯什麼大錯。”也許是自小活在跋扈的長兄與暴虐的二哥陰影下,祈國公的麼兒性子就和蘭府其他庶子一般畏縮。

    “那麼由他來繼承,你覺得如何?”

    “也沒有更好的人選了。”如果跳過長房由其他房繼承,恐怕會在京城的貴族間引來閒言閒語,對蘭家同樣不利。

    至少三哥的性子,惹不出什麼事,倒是讓她安心許多。她求的也不過就是娘家安安分分地不惹事、不捲入是非罷了。

    蘭蘇逸於是被拔了世子的身份,東方長空還故意賞了他五十大板,讓他連大吵大鬧都做不到。因世子的身份仍留在長房,蘭蘇容的父母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在錢公公宣旨後直怪自己教子無方,希望錢公公在聖上面前美言幾句。

    錢公公當然把聖上的意思確實帶到——再敢欺負容兒,還把腦筋動到他龍床上,就不只是五十大板了!

    東方長空心裡明白,其實妻子從未原諒過他將兩個稚兒送往遠方。

    只是她太懂事,太為大局著想,始終把這件事像針一樣擱在心裡,繼續扮演她該扮演的角色。而每當她小心翼翼地希望這一次終於能見到兒子,他的阻撓就是再一次將她心裡那根針,往她心窩裡刺。

    每當那一刻,不只她是小心翼翼,他也戒慎恐懼。

    他多麼不願她再受到任何折騰,無論身體上或情感上的。

    至於滿朝那些要他充實後宮的聲浪,其實他一點也沒放在心上。

    就是有那種領了俸祿卻只關心帝王家務事的迂腐人士,非得把他後宮空虛的事大書特書。

    東方長空對付這些明明就欠拳頭招呼,但又不能真的用拳頭招呼的迂腐士大夫,招式目前為止還挺受用。

    第一招就是斜躺龍椅樞耳屎,樞完打個呵欠宣佈退朝,老子什麼都沒聽見。

    第二招就是眼尖的心腹一見到某位特別關心皇帝後宮的大臣準備站出來,立馬十萬火急地將重大議案提出,百姓生死大事當然要緊過他後宮是不是養蚊子這種閒事。

    目前兩招尚且夠用,畢竟多年的內亂,這個國家有太多需要好好修復的地方。

    只不過一旦他在朝堂上行徑太無賴,妻子還是會糾正他,相比起來至少在這種事上跟妻子起爭執,她最多是拿他沒轍,和為了見兒子而起的那些沉默的抗議完全不同,他寧可她拿這種事跟他吵,然後他會表裡如一地痞到底。

    而且至少這些爭執不會讓她傷心。

    雖然她一再要他跟別的女人睡,讓他有點傷心,幸而他身強體壯受得住,他傷心總好過她傷心,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委屈,在床上討回來就好了。

    大治二年,京城在東方家平定天下後,頭一次出現了重大凶案,數名或貶官或流放的前朝官員橫死,而且死狀淒慘恐怖,時人稱為“血屍案”。此案鬧了不小的風波,但終究還算圓滿的收場,雖然桂王東方朧明因為兇手逃逸而受到了一點懲罰,至少被前朝掩蓋的冤屈都得到了昭雪。


    就在血屍案掀起的風波沉寂之後,一名意想不到的奇人來到了京城。

    這位奇人最初拜訪的是焰王府,東方豔火卻因為放走了血屍案的兇手水筠,心虛之下跟著情人一起回夜摩國去了。於是這人只好帶著兩個對京城好奇不已、玩心正盛的少年,又拜訪了寰王府。

    幸虧那天,東方定寰回京城辦點事,要不這位奇人撲了個空,可不知兩個小鬼要怎麼鬧騰了。

    闊別五年多,半大不小的孩子模樣都變了,寰王府的人一時也認不出,可當東方定寰一踏進大廳,兩個孩子簡直高興壞了。

    “二叔!”兩隻猴子一前一後地撲上去,幸好東方定寰身手了得,一手撈住一個。

    雖然楞了好半晌,但東方定寰卻是認出了那名一頭銀白長髮,面容卻俊美年少的奇人。

    “寒夜子前輩!”當年正是他護送霽月和朝陽上雲仙島。

    所以這兩隻猴子是……“兩個小魔頭,長多高了讓二叔看看!”他放下兩個小鬼。

    “長再高也沒用,二叔拎人還是像拎小狗一樣。”東方朝陽喃喃抱怨。

    “那就是你還不夠高!”他揉了揉東方朝陽的頭,看向寒夜子,“前輩怎會到京城來?”

    “我帶著兩個徒兒走訪天下修行,既然來到京城,就讓他們和家人相聚數月無妨,要請寰王殿下帶著霽兒和朝陽進宮。”

    “這當然沒問題。前輩可有落腳處?”

    “小王爺日前上雲仙島時,要我若有機會來到京城,務必要讓他招待。”東方定寰一聽就明白了,“因為不知道前輩會來京城,那臭小子追著媳婦回夜摩國去了,前輩就住我這兒吧!當自己家,別客氣!”安排妥寒夜子下榻,東方定寰立刻帶著兩個小鬼進宮。

    若說他們兄弟七人在戰後一家團聚,了結了跨海征戰以來心裡的懸念;對蘭蘇容來說,直到這一刻,她心心念念了五年的期待才終於實現。

    “娘,您別哭嘛!我很聽話,這五年來完全沒有搗蛋,不信你問哥哥!”東方朝陽伸手想擦母親的眼淚,可想想自己方才一路上亂跑亂摸,手黑乎乎的。

    東方霽月拿出手巾,蘭蘇容一手握住長子拿著手巾的手,一手握住次子黑乎乎的手,將兩個孩子抱在懷裡。

    五年前,她送走的稚嫩孩兒,長這麼大了。

    聽到消息趕到坤儀宮的東方耀揚與鐵甯兒,雖然也對孫子思念得很,卻有志一同地靜靜站在一旁,想讓蘭蘇容獨佔孩子久一些。

    她等這一日真的等太久,太辛苦了。

    而東方長空,同樣靜靜站在不遠處,其實同樣想念兒子的他,一方面欣喜,一方面慚愧。

    在兒子心目中,他永遠都不會是個稱職的父親吧?

    寒夜子打算在京城停留三個月,東方長空自然給兒子的師父安排了符合他喜好的清幽行館。至於兩個兒子就直接住在坤儀宮了。

    那天在永壽宮臨時辦了一場家宴,難得沒有男女分席,因為席間不准喝酒。大圓桌上,兩個小祖宗坐在一塊兒,一邊是他倆的娘,一邊是他倆的奶奶,蘭蘇容和鐵甯兒身邊則是各自的丈夫,其他在京城的兄弟和他們的媳婦也都到了,畢竟一家人對這兩個小祖宗,這些年來可少不了各種掛念。

    除了遠在夜摩的東方豔火……呃,他除了掛念,應該還有怨念。

    “小叔叔怎麼這麼剛好不在?我多想問他在驚鴻……噢!”差點說漏嘴的東方朝陽,被東方霽月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腳。

    “怎麼了?”蘭蘇容全副心思都在兩個兒子身上。

    “你小叔叔這些年在京畿和夜摩國忙著為民除害,伸張正義,他可以和你們分享的事可多了。”東方朧明若無其事地接話道。

    “小叔叔那麼聰明,他一定可以幫助很多人,我以後也要像他一樣,除暴安良,替天行道!”

    “你這矮不楞登的,練功還老是打混,也想學人家替天行道?”東方定寰可是問過寒夜子這兩個侄子練武的情形,要是練得不夠勤,他日回到京城,他會把人抓到武學去再狠狠鍛煉一番。

    “小叔叔練功也常偷懶啊!”東方朝陽反駁道。

    遠方的某人,想必打了不少的噴嚏。

    “你小嬸嬸可是繼你們二叔之後的天下第一高手,妖魔鬼怪都要閃邊站的。說到這個,你們兩個在島上有沒有遇見中意的姑娘啊?”鐵甯兒夾了兩塊最肥美的蹄膀肉到孫子碗裡。

    東方朝陽皺著小臉,“雲仙島上哪有姑娘……只有母老虎!”

    “母老虎也很好啊!你們小叔叔以前都喊我母老虎。”

    “奶奶才不是母老虎,奶奶是仙女!”

    “哎喲!果然是奶奶的寶貝小金孫,講話就是實在!”一家子被逗得有大笑,有偷偷地笑。

    而相較東方朝陽的活潑,東方霽月雖然安靜,卻不忘替母親和只顧著說話的弟弟夾菜。

    當天除了家裡有孩子的先回王府外,其他人一直在永壽宮聽著兩兄弟描述他們在雲仙島的大小事,一直待到就寢時分,畢竟不只蘭蘇容,兩老對兩個孫子的歸來也是萬分喜悅。

    當母子三人回到坤儀宮,其實嘴裡說還有奏章沒看完的東方長空,卻是悄悄尾隨著妻兒來到殿外。

    雖然東方長空強調,他想讓妻子多獨佔兒子一些,所以只打算在殿外待著就好。可始終在一旁伺候的錢公公其實看得出來,主子對太子和二皇子也是想念得很,就是鬧著彆扭,不知該怎麼表達想念罷了。

    對於丈夫的冷淡,蘭蘇容也只能像以往一樣,對兒子解釋丈夫肩上的責任繁重。

    一旁的錢公公看得很清楚,當夫人說完之後,主子全身都繃緊了,拉長了耳朵,既期待又緊張,不就是也怕兒子說出失望的話語,或是對他這個父親沒有任何期待嗎?

    因此那當下,錢公公也是擰緊了心肝,屏氣凝神地聽著。

    “娘……其實,”那是鮮少開口的東方霽月,打破了在尷尬中顯得漫長的沉默,“這些年,我們並不是一直都待在雲仙島,每年有半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師父會帶我們雲遊四海。他說只是躲在安寧的小島上,是無法教我們真正的功夫和學問。

    在戰時我們也到過大燕的某些地方……”怕母親對師父竟然帶他們犯險而不悅,他急忙解釋道:“師父武功真的非常高強!學得他的一半就能打遍天下無敵手了,他帶著我和小陽走遍了大燕、夜摩,甚至西漠外的國家。我和小陽看過戰亂是什麼模樣,以前從來不知道我們在龍謎島被保護得多好……”顛沛流離,生死茫茫,那是他們兒時在龍謎島上從未經歷,也不曾見識過的。

    因為,他們以為冷酷的父親,一肩扛下了保護家園的責任。

    東方霽月停頓了半晌,蘭蘇容以為兒子因為見過亂世,心裡起了感傷,他卻懷念地道:“以前在龍謎島時,我和小陽常常偷偷跑去看爹練兵。那時我們雖然很怕他,但還是覺得他帶著將士操練的樣子讓人崇拜極了。”渴望父親關愛的他們,曾經一次又一次鼓起了勇氣想接近父親。

    但父親始終那麼遙遠,有一回兩個人躲在大校武場被父親發現,他以為他們調皮搗蛋,大發雷霆地命陳九把他們送回衡堡。

    殿外的東方長空也想到那一次,他懊悔地抬掌蓋住刺痛的眼眶。

    那一次大校武場正在進行炮彈與弓兵的演練,炮彈和箭矢不長眼,他才會氣急敗壞地罵了他們一頓。

    如果那時他的口吻和善一些就好了,他明明只是害怕他們有任何閃失……從此他們就只敢偷偷瞧,甚至也不敢瞧得太久。

    東方霽月無所謂地聳聳肩,“可是,我們後來知道戰爭是多麼殘酷的事,爹竟然願意為了天下蒼生出兵平亂,我們這次在來的路上遇見到的老百姓,沒有不慶倖戰爭終於結束,天下終於太平的。也許……爹只是把他的肩膀給了天下,我和小陽還是很尊敬他的。”話雖如此,少年的聲音卻不若方才有精神,“我們有那麼多叔叔疼我們了,還有爺爺奶奶,小花阿姨和嬸嬸們,比那些爹娘死于戰亂的孩子實在幸福不知幾倍,所以……”他其實也看得出來,母親對父親選擇了奏章,而不是和他們相聚,有些不諒解。

    “噗——”不知是誰放了個響屁,在夜闌人靜的坤儀宮寢殿內外無比響亮。

    東方長空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身旁的錢公公。

    不停地往自己屁股後?風的錢公公立刻跪了下來,“萬歲爺饒命啊!奴才晚上吃了太多甜薯了。”他乾笑道。

    東方長空瞪著這個跪地求饒的奴才,還沒想到他們主僕倆一時間該躲到哪兒去,蘭蘇容已經來到殿外,見到坐在臺階上的他。

    “我……剛剛把奏章批完,想說過來看看。”東方長空只得道。

    蘭蘇容見他座下鋪著軟枕,可見不是他說的那般,才剛批完奏章過來瞧瞧。她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錢公公,笑道:“錢公公既然甜薯吃多了,就早點回去歇著吧。”若不是錢公公機伶,恐怕丈夫打算在殿外坐一整晚吧?

    “謝娘娘關心。娘娘這麼一說,奴才還真覺得肚子不太舒服,萬歲爺今晚不如就留在坤儀宮,至少有娘娘和四位嬤嬤伺候。”東方長空還想說什麼,錢公公連忙一手捧著肚子,一手捂著屁股,又是“噗”的一聲,惹得殿內兩個孩子好奇不已地探出頭來。

    “萬歲爺和娘娘饒命……”

    “快滾吧。”東方長空沒好氣道。

    “謝主隆恩!”錢公公飛也似地跑走了。

    “進來休息吧。”看著丈夫顯得有些笨拙木訥的樣子,蘭蘇容胸臆充滿柔情,走過去挽住他的手臂,“難得我們一家人在一起,今晚就一塊兒睡吧。”東方長空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任她拉著他進寢殿。

    兩個兒子早就見到父親到來,此刻在矮榻前正襟危坐。

    蘭蘇容一陣莞爾。今晚她讓坤儀宮的嬤嬤,將花廳裡那架矮榻挪到她寢殿的床邊,打算讓兩個兒子睡床,她睡榻上。現在丈夫來了,四個人睡也是剛好。

    “霽兒,你和你爹睡大床,小陽和我睡小床。”她把丈夫推到床邊。

    “你們母子三人睡大床吧,大床舒適,我一個人睡小床。”他也不介意打地鋪。

    “小床哪夠你睡?擠我們母子三人也太勉強了。”三個男的只能乖乖聽從她的安排,她和丈夫之間就睡著兩個兒子。

    “我會打呼。”東方長空雖然坐在床上,但還是有些彆扭。

    “我聽了這麼多年,也習慣了。”

    “小陽也會打呼嚕。”東方霽月說。

    “哪有?”東方朝陽第一次覺得哥哥這麼壞心,在爹娘面說他壞話!

    “我每天睡你旁邊,聽你像小貓一樣打呼嚕,有時還像小豬一樣。”

    “才沒有!”東方長空見小兒子漲紅了臉,便道:“男子漢大丈夫,打呼嚕有什麼?在軍隊裡最勇猛的將士都打呼,最臨危不亂的將士則是對著雷聲般的呼聲也照睡不誤。”

    “是!”東方朝陽挺起胸膛。

    東方霽月也一臉驕傲,“不管小陽怎麼打呼嚕,我都睡得著。”東方長空只遲疑了片刻,仍是贊道:“那很好。”以前,他害怕太過輕易的讚美,會害得兒子驕縱軟弱。

    可真的是如此嗎?

    他很害怕,怕自己做不好,教不好,會讓他的孩子毀在他手上。

    有一年,他對豔火說著道理,耐心而且友善地告訴他,為什麼他不應該半途而廢。那一次容兒看見了,一方面她有些動容,一方面她更加不諒解他對兩個兒子的冷淡。

    他對她解釋他的恐懼。兄弟和兒子是不同的,兄弟只要自己負責自己的人生就好。

    兒子也該負責他們自己的人生。蘭蘇容道,難道你認為你的兄弟在你的讚美下,變得更驕傲還是更失敗了?

    當然沒有,他甚至不覺得他們的成功與他的讚美有任何關係。

    那麼為何他卻相信他的讚美會毀了兒子,然後愚蠢的用冷酷將他們推開,在他們成長的記憶中,只剩他的冷酷?

    於是他拍了拍東方霽月的頭,那一瞬間他看到兒子的眼無比閃亮,而東方朝陽卻是一臉欣羡。

    “不可以踢被,睡吧。”他說。

    “是!”蘭蘇容好氣又好笑地看著父子三人行軍打仗似地整齊躺下。

    兩個孩子在京城的日子,白天不是往永壽宮跑,就是往幾個叔叔的王府跑,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就連東方豔火都收到了消息,馬不停蹄地趕回京城來。

    嗯,一是怕兩個臭小子把他們幹的好事說溜嘴,二是,他也很懷念一家人團聚在一塊兒的日子。

    那陣子,東方長空臉皮也漸漸厚了,夜夜都到坤儀宮報到。某一天東方朝陽還彆扭地開口說,今晚他想和哥哥換位置。

    但是,後來連東方霽月都羡慕起弟弟,這聒噪的小子竟然也能纏著父親說上半天的話呢!

    那段時日,錢公公盡可能把宮裡所有事務分配給老練的女官和公公們擔下來,讓蘭蘇容可以陪在兩個兒子身邊。蘭蘇容把錢公公這些細心看在眼裡,自是十分感激。

    前朝在京城西北方十裡處,建造了一座避暑行宮,因內亂荒廢了多年。避暑行宮位在山陰處,盛夏時山風徐徐,清泉環繞,對東方長空來說可是比無極城舒適不知凡幾,因此他在第一年就做了整修,不求奢華,但求能住人。

    在行宮裡,規矩也沒那麼多,皇室成員都能進住行宮,因此一家子決定就搬到行宮小住兩個月,連東方定寰和東方騰光也都帶上了妻子和繈褓中的兒女。

    在行宮,東方長空常帶著兩個孩子和弟弟們一塊兒策馬賓士山林間,玩起他們以前比試的遊戲,羽林軍就讓他們守在山林週邊,宮奴則留著伺候女人們。

    老四的媳婦和老七的媳婦想一塊兒加入男人們的戰局,卻被說勝之不武,當下娘子軍們同出一氣,連老六的媳婦都拉上老六,幫娘子軍出計策,後來卻演變成多組對決,東方長空和兩個兒子一組;老二和老三一組,老四和自己媳婦、老六和自己媳婦各一組;東方豔火衡量了一下眼前堪比龍爭虎鬥的實力陣容,決定拉著自己媳婦當起仲裁。

    當然,因為大哥帶著兩個小鬼,所以他們這兩個仲裁還挺偏心的,時不時就偷偷幫一把。

    林子外搭起的帳篷裡,老二的媳婦和老三的媳婦圍著公公和婆婆討論起育兒經——呃,東方耀揚應該是忙著逗孫子比較專心;蘭蘇容則向寒夜子詢問兩個兒子這些年究竟學了什麼,深談之下她才明白,這寒夜子果真是奇人,更讓蘭蘇容折服的是,儘管寒夜子博學才廣、武功高強,卻更重視兩個徒弟的品格教養,因此才帶著他們走遍天下。

    蘭蘇容這些年因為思念兒子,對寒夜子在江湖上的名聲也就更關注,她早就聽聞正道人士對寒夜子多有敬佩之意。

    兒子有這麼優秀的師父,她該放心了吧?

    身為寒夜子高徒,東方朝陽和東方霽月功夫自然不弱,但他們的對手卻一個個都是妖魔鬼怪。

    首先是東方定寰——誰敢接二叔的招?而且他還和足智多謀的三叔一組呢!

    再來是東方朧明。四叔本身雖沒有求勝心,但四嬸可兇悍了!他們兩個和四嬸對招半天下來,一點好處都占不到。

    那東方旋冰呢?他們心想六嬸是他們熟悉的小花姨,小花姨平日那麼懶散,六叔和她一組,必輸無疑。

    可小花姨根本不知躲在哪裡,六叔的身手卻比他們記憶中更加神鬼莫測,來無影,去無縱!

    他們原以為小叔叔是自認實力不足才轉當仲裁,直到東方朝陽差點失足掉下山崖,神出鬼沒的七嬸長鞭一卷,影子一般將他們兩個帶到安全處,七嬸笑容瀟灑卻有點兒痞地沖著傻住的他們眨眼一笑,然後轉瞬間就像輕風一樣消失無蹤,連他們追上來的父親都沒察覺她的行跡。

    憑小叔叔的腦袋和七嬸的功夫,他們若是下場比試,勝負就更難說了。兩個小傢伙這才終於明白,師父總是警告他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真不公平!他們一個個都是天下頂尖的高手,我們還只是孩子!”東方朝陽撅嘴道。

    東方長空估計兩個兒子應該餓了,轉身去獵兩隻野雞,兩個小鬼就不見人影,幸好也沒跑遠。他讓兩個兒子架篝火,自己處理了野雞的羽毛,接著就地烤起了野雞。當他聽到兒子的抱怨,只是笑著道:“那就努力讓自己也成為頂尖高手。

    你們小叔叔從小就是跟我們一塊兒比賽到大的,不管他輸幾次,他可從沒氣餒過。”

    “那爹以前常常贏嗎?”他們爹可是七兄弟的大哥。

    “沒有。我常常輸。”東方長空老實道,果不其然看見兒子失望的表情。

    以前他就是不願兒子失望,所以很多事選擇沉默。可現在他卻認為,與其教他們怕輸,不如教他們明白,他也會輸。

    “事實上,我從沒贏過。戰場上的勝負是用弟兄們的血肉換來的,那不能稱作輸贏。論力氣,我不如你們二叔;論酒量,我不如你們三叔;論才學,我不如你們四叔;論機敏,我不如你們五叔;論堅毅,我不如你們六叔;而要論悲天憫人,我更不如你們小叔叔。”他看向聽得一臉認真的兩個兒子,“輸給這些,很丟臉嗎?”他們搖頭。

    “輸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妄自菲薄或怪罪自己不如人。咱們家的比賽向來有個規則,就是不論用什麼手段,只要不使對手或自己受傷,都是允許的,所以無論靠腦袋或靠蠻力,要緊的是你們要發揮自己的長處,然後,絕不輕言放棄。”

    “我們能有什麼長處?”東方朝陽咕噥。

    “古靈精怪,跟什麼人都能打交道,或許也是長處。”東方長空忍住賞他爆栗子的衝動,因為他手油。這幾天可是東方長空當父親以來,第一次知道小兒子這麼聒噪,讓他好氣又好笑。“你們兄弟倆性子互補不足,這些年可以相互扶持,我很欣慰。”他看了一眼大兒子羡慕地看著弟弟因為被父親稱讚而一臉得意,東方長空好笑地想起,自己兒時不也是總想得到父親的認可?

    “但是霽兒的性子像你們母親,沉穩又可靠,是我放心的主因。小陽,你得多聽哥哥的話,將來他的身邊,你必須是一名可靠的左右手,並且適時地做一個諫言者,所以你的性子不能過於浮躁。”

    “諫言者是什麼啊?”東方朝陽問。

    東方長空想了想,讓這聒噪的小子當諫言的人,霽月以後會怪他吧?

    “算了,聽你師父說你不愛念書,這位置你擔任不來;倒是霽兒,書念歸念,練武主旨是強身,你自己身手好,對你有好處沒壞處。”

    “霽兒明白,以後會認真修習師父傳授的武藝。”東方長空哪知道,他這席話可是讓東方朝陽耿耿於懷,日後發奮讀書,尤其瞭解了諫言者是讓他哥多聽他說話,竟有這麼好的差事?哥哥老是嫌他煩,能讓他聽他說話的身份,太棒了!他要念很多書,讓他哥以後天天聽他口若懸河,長篇大論!

    如果東方霽月知道弟弟這想法,恐怕會無語問蒼天吧。

    野雞烤好,東方長空將兩隻雞腿拔下來給兒子,“吃吧。”雖然很多年沒這麼做了,但他對自己烤野味的技巧還是挺自豪的。

    “謝謝爹!”這美味得令人齒頰留香的烤雞腿,恐怕會讓他們兄弟倆往後念念不忘。

    父子三人吃著香噴噴的烤雞,不遠處卻傳來熟悉的女聲:“旋冰——人家肚子餓……”兩個小鬼靈精飛快地看了彼此一眼,然後來到父親身邊低聲說著計畫。東方長空忍著笑意,讓他們去行動。

    至於那天的勝負究竟如何?對東方霽月和東方朝陽兄弟倆,甚至是對很多人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了。

    東方長空見妻子這陣子天天都是眉開眼笑的,決定趁這機會,跟她提立後的事。

    這夜,鐵甯兒讓兩個孫子去陪他們兩老一塊兒睡。東方長空知道妻子想盡可能彌補這些年的空白,所以在行宮裡安排了他們母子三人住在一塊兒,而他又想巴著妻子,當然也就和他們母子三人擠同一個院子了。

    難得今晚兩個小鬼不在,東方長空把握機會爬到大床上,“容兒。”蘭蘇容看著丈夫脫得只剩條長褲,兩手撐在床上,他身後的火光描繪出他肩上和雙臂鼓起的肌肉,她還聞到了他剛沐浴過後,澡豆和屬於他的熟悉氣息。

    她雙頰一熱,若無其事地掩飾著內心令她羞赧的躁動。

    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還像個懷春少女,簡直丟臉!

    “怎麼了?”

    “趁著霽兒和朝陽都在,回無極城後,就把封後的事也一塊兒辦了吧?趁這兩個月,讓宮裡的人去準備,我們一回京城就舉行封後大典。”丈夫的詢問,讓蘭蘇容意識到,也許她果真如大哥所說的,未免也太恃寵而驕。

    他是皇帝,他要立後,還得問過她的意見?

    可經歷了這些事,蘭蘇容也會在這些根深蒂固的尊卑之見中回過神來提醒自己,她的丈夫如今是皇帝,但他骨子裡,是徹頭徹尾的龍謎島男兒,海上霸主之後,而她是他結髮十多年的妻。

    若是在龍謎島,任何時候他想和她商量,又有什麼應不應該?

    “好,你決定吧。”她說。

    東方長空原本開心地想立刻讓錢公公去擬旨,但還沒下床,看著妻子準備就寢的慵懶姿態,當下熱血翻湧,喉結上下滾動,男性在布料遮掩下悄悄蠢動。

    他是傻子才白白浪費今夜的春宵!

    “容兒。”他貼向她,直接將嬌小的她圈在懷裡,“你今天用什麼澡豆?好香。”說著就無恥地將臉貼在她頸間。

    蘭蘇容心跳漏了半拍,佯裝鎮定,“和你一樣啊。”

    “有嗎?怎麼你特別香?”他說著已經迫不及待地吻著她香肩,然後大掌探進衣襟內。

    自她小產後,戰時那些年,他幾乎不敢碰她——不小心乾柴烈火時,他就動手幫她消火,順便自個兒偷偷解決。蘭蘇容以為他不想在戰時讓她有娠,其實他真正顧慮的還是她的身子。

    蘭蘇容的女衛裡,就有三名醫女,而且只要有機會,東方長空就會讓梁大夫為她把脈,這幾年在龍謎島幾位大夫的辛勤照料下,一直到梁大夫說了她身子調養好了,他才敢和她行房,而那也是去年的事了。

    在兩個兒子到達京城以前,只要他們倆不是吵架,他必定是要讓她像世間唯一能融化他的火,將他的無堅不摧、百折不撓,反覆地熔煉過幾回。

    只有她才能教他柔軟熾熱,也只有她能決定他為何而強悍。

    當她衣帶松垮垮地垂在身上,春色半掩半藏,他的欲望已經足夠把他變成禽獸。

    但權柄始終在她手上。

    他的劍只給他媳婦用,要是有人想打歪主意,他會用另一把劍來解決這些妄念!

    他熟練地分開她的雙腿,然後抱起她時,欣喜地發現妻子同樣期待他火熱的灌注。

    蘭蘇容為此羞赧的漲紅了臉,伏在他肩上懺悔著自己的不知羞恥。

    “容兒。”他歎氣,“咱們正值壯年,本來就是精力旺盛,你卻老讓我懷疑我是個欲求不滿的禽獸,而你是當年被我壓在身下羞得只敢把臉藏起來的小處女……”雖然他很愛啦!

    蘭蘇容氣得捶了他一下,“都當爹娘了,正經點。”東方長空一陣無語,“當爹娘就只能正經?那你覺得我六個弟弟怎麼來的?”蘭蘇容又漲紅了臉瞪他。

    這男人怎麼老是愛拿長輩的事調侃啊?真的很不像樣!

    他全身肌肉賁起,汗珠在燭光下像金色的鱗片閃爍,她知道他是為了她而強忍到極限,當下柔情滿溢胸間,伸手抹去他太陽穴滑下的一滴汗。

    他是寵她寵到了極限,她為何還緊捉著自己名門的教養與面子不放?在這連雲與嵐也要被他們的愛火燒幹的夜,她矜持給誰看?

    “長空,我想要你。”似撒嬌,似情話,也似咒語。

    他放下了對理智最後的掌控,將欲望深投她的情海,直到她這片明鏡般的汪洋也掀起風暴。

    他是風暴中翻騰的巨龍,她的皇帝。

    當他抱住飄飄然回到人間的她,蘭蘇容感覺到丈夫在她體內的男性頃刻又壯大,雖然她完全能夠再一次地接納他,卻不禁想起娘家那些女眷勸她的話。

    他正值壯年,需要年輕的女子服侍,而她卻未必能時時伺候他。

    “如果你願意讓別的女人,在我無法伺候你的時候服侍你,我沒有關係的。”她知道他一直很在乎她的感受,娘家的母親卻說,這是因為他疼她,不能視為理所當然。


    東方長空瞪著這個掃興的女人。

    這時候不是應該嬌羞地對他說:長空,你的劍只許給我用喔……嗯,他就是下流又無賴,她這個名門淑女當然不會這麼說。他只能沒好氣地道:“你以為這幾年是誰在服侍我?是我的十姑娘!”他舉起兩手,“看到沒?”非常粗糙,不太好用,但有時別有情趣。

    “你可以找你看順眼的。”她忍住笑意,其實自己開口時卻言不由衷。

    東方長空翻白眼,“到底誰告訴你,我需要在你不方便的時候找別的女人服侍?”他要揪出那個人,賞他一百大板!

    蘭蘇容噤聲,東方長空心想八成是她娘家某個重要的長輩,只好道:“你知不知道有些男人一輩子都娶不到老婆的?”

    “和尚不能娶妻。”她知道啊!

    他要忍耐。對媳婦忍耐是美德!

    “一把劍配一個劍鞘就夠了,為什麼要配好幾個?做人不能太貪心你知道嗎?戰時那些年就是你不在身邊,我都能好好的,什麼需要人伺候都是貪心不足蛇吞象的鬼話,你們京城人就是太貪心,看看你們奢侈成什麼樣子?”他開始說教了。

    但是……“你可以先出來嗎?”他瞪著她,“不要!”他要繼續辦事!而且依然勇猛無匹地繼續他的好事。

    蘭蘇容雖然哭笑不得,但也無法抱怨。

    她想,她還是別再拿娘家那一套來煩他了。

    因為昨夜她那席話,東方長空隔天雖然讓錢公公帶著他的旨意,回京去籌備封後大事,卻顯然生著悶氣。

    這日他們兄弟幾個照例又玩心大起地比賽射箭和打獵,女人們就在流水和百花環繞的花園裡吃吃水果點心,聊聊體己話。

    鐵甯兒也聽說了蘭蘇容和朝中那些士大夫同出一氣的事,趁著老三媳婦說想把龍謎島送來的一批異邦的好東西撿幾個留在家裡,幾個年紀小的媳婦都過去湊熱鬧,她便對蘭蘇容道:“你覺得長空為什麼不願意納妃?”沒想到婆婆會和她提起這事,蘭蘇容有些訝異,但她仍是老實回道:“為了家規,也為了顧慮到我的感受。”

    “還有一個原因,你從來沒想過。”鐵甯兒見她不解的神情,有些打趣地道:“你嫁進東方家這麼多年,努力適應京城以外的風俗,我以為你應該懂了,為什麼只有你們京城的這一套才是準則?天下不是只有京城。”蘭蘇容啞口無言。

    “的確,長空當的是這中原的皇帝,你在乎中原的臣民怎麼說、怎麼看,那也無可厚非,但是你真的需要為了天下人怎麼想、怎麼看,卻反過來犧牲你的愛情,犧牲長空一直都渴望的回報嗎?”鐵甯兒的嗓音輕柔,可字字句句卻像榔頭敲醒了她。

    她這不就是一直拿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的看法,來讓丈夫渴望的單純日子越來越遙遠嗎?

    “婆婆說得極是,容兒明白了。”那天,另一個人的感慨卻讓蘭蘇容有更深的了悟。

    那是原本狀似和她閒聊著天下奇聞的寒夜子,在離去前遲疑了半晌,仍是說道:“霽兒是體貼又極有心眼的孩子,小陽則看似聒噪無心機,實際上處處為父母兄長設想,所以在下這幾日也聽了一些原本不該聽的,雖然不應該我這外人來多嘴,但有些話,不知道娘娘願不願意姑且聽聽?”蘭蘇容不知兩個兒子說了些什麼,但對這位走遍天下,見多識廣的先生有什麼想法,她卻是好奇的,“先生但說無妨。”寒夜子笑了笑,知道他要說的話有些冒昧,卻仍然誠懇地道:“天下癡情女子何其多?可束縛在她們身上的枷鎖千古不墜。如果連娘娘這般扶持丈夫安定家園,甚至為他披上戰甲,陪他打下江山,卻不願與其他沙場上的同袍爭功的奇女子,都不肯為自己爭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教世間其他癡情女子情何以堪?”連她都孤傲得不願爭,世間那些付出了一生卻未必換得真心的女子,豈不淒涼?

    也許,一直以來,她想的都是自己身後的名聲,卻把丈夫的一顆真心視為兒戲。

    那天深夜,蘭蘇容走向還生著悶氣的丈夫,主動依偎。

    他的身子幾乎在她貼向他時,立刻毫不遲疑地,溫柔地為她張開懷抱。

    這麼多年來無論怎麼嘔氣,他至多就是給她臉色看,身子卻老實得很,昂藏剽悍沙場男兒,只為她化為繞指柔。

    “我決定了,”蘭蘇容頭枕在他肩上,嗓音有些沙啞,卻笑著道,“就讓天下人罵我是千古第一妒婦吧!我不在乎,我要你一生一世只愛我一個,也只有我一個!”東方長空的身子因為狂喜而有些戰慄。

    她怎麼會以為,她需要向他索討這句承諾?他早就說過一次又一次了啊!

    “你才不是千古第一妒婦!”誰罵他媳婦妒婦?站出來!“但如果要被笑千古第一妻奴,才能讓你相信我真的只要你一個的話,就讓他們笑吧!”笑他,可以;笑他媳婦?不可以!

    大治二年,東方長空如願冊立了他唯一的皇后。而且因為這痞子皇帝老是惡整諫言他應該多多充實後宮的士大夫,久而久之,也就漸漸沒什麼人愛討皮肉痛。

    後世對這個後宮只有一位皇后,偏偏戰功彪炳的皇帝有各種奇妙的注解,但對於能駕馭生平戰事無一敗北的傳奇開國君主的奇女子,卻僅有寥寥數語記載,除了她先後為皇帝生下三名皇子與兩名公主外,僅指她賢淑端莊,對長輩孝順恭敬,更是晚輩們心目中國母的完美典範。

    大兆國史官則記載開國皇帝與皇后是鶼鰈情深,神仙美眷。

    關於史官,其實有這麼一段不為外人知的小插曲。

    話說東方長空怕熱,所以無極城裡後來辟了兩座冷泉池,將天然泉水引至坤儀宮和禦書房後的花園。

    不少大臣都見過皇帝大剌剌地泡在水裡跟他們議政,後來也就見怪不怪了。某天史官被東方長空叫到禦書房,因為天氣熱,他還大方地邀史官一起下水來清涼一下。

    史官也不是唯一獲得此等殊榮的人,禦書房這座大冷泉池到了夏季,每天都要清洗,有時皇帝會讓他看得順眼的大臣陪他下水聊一聊,反正脫光了都是坦蕩蕩嘛!他們這位陛下可是大方得很。

    一旁的小太監伺候史官下水,水面上還飄著木桶,桶內有美酒和瓜果,供泡在冷泉裡的人享用。

    “愛卿啊!”東方長空還主動靠過來,和這位據說當年非要寫朱長義有斷袖之癖,寫成安心胸狹隘,寫八王爺罵二十三皇子飯桶,結果被鞭打去勢,他還是不肯收斂的正直史官,勾肩搭背,和藹可親地笑道:“朕今天召你來,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聽說你正在撰寫皇后的生平是吧?”史官不說話,死命維持著他的風骨,卻是直冒冷汗。

    “你放心,朕不是要給你下馬威,朕反而覺得皇后的賢良淑德一定要好好地讓你聽明白才行!”然後他開始口沬橫飛地說著蘭蘇容嫁到龍謎島後,怎樣的強忍再也回不了生身家庭,再也無法孝順疼愛自己的長輩,卻善盡當家主母的職責,分擔著丈夫與婆婆肩上的重擔;還講到了她接到祖父的死訊,失去了三個孩子,卻堅強地送丈夫出征,甚至最後親披戰甲,只為了成為他最堅強的後盾……這其中當然少不了東方長空各種加油添醋,說得動人心弦、可歌可泣,到最後不只史官,連一旁伺候的宮奴們都聽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皇后娘娘堪為千古國母之典範!”史官終於哽咽道。

    “對!就是這樣!”東方長空激動著拍著史官的肩,被一個沙場出身、虎背熊腰的皇帝這麼盡興地拍,身子單薄的老史官差點一命嗚呼。

    “朕跟你說個老實話,”他還和老史官談心來著,“朕臉皮厚,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朕是個粗人,從頭到腳都粗魯不文的。但朕這輩子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有人欺負容兒,說容兒壞話……”他搭在史官肩上的手,繼續拍打,“你們這個國母真是挑不出刺的,你下筆要憑良心啊!亂編派人的不是,會有報應的,有什麼壞話就往朕身上推吧!朕心胸寬大,絕不會跟你計較,哈哈哈哈哈……”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6-12 00:16:59

   【後記 金吉】

    終於把七個野蠻人……不,七兄弟的故事都寫完,心裡有點捨不得哩。畢竟兩年多以來,最常想到的就是他們兄弟打打鬧鬧的橋段和畫面,仿佛我也和他們一樣,希望兄弟常聚首。

    所以啊,最後的最後,我就沒有寫到關於龍謎島領主繼承一事。

    原始設定是東方定寰回家去當島主,但這兩年來寫著寫著,我想,要是讓這個老喜歡用拳頭招呼兄弟,卻又最保護兄弟的傢伙一個人回去的話,他會憂鬱到吃不下飯的XD七兄弟都在京城,那老家安不安全?我想我在故事裡也說了,若是能安居樂業,誰會想在刀口上討生活?

    隨著日後天下太平,東方長空自然是讓東方定寰的長子長大後再回去繼承島主之位了,就像東方長空,恐怕等不到兒子而立之年,就迫不及待想帶著容兒過他心心念念的單純日子了吧XD,要是有後宮可無法說走就走(東方長空:計畫通過!)

    這兩年來不斷有讀者問我會不會寫東方長空。(東方長空:朕這不就來了嗎?)前年我還說,主要想寫他們夫妻倆婚後相處的故事,想不到……他們婚前相識的過程,從我起了個念頭之後就欲罷不能啊XD,有了之前幾本爆字數的前車之鑒,我大概知道自己在多少字之後會開始呈現吐魂狀態XD——大概是十二萬字……我好嫩QQ(遮臉)。

    從《絕代明珠》後這症狀很明顯,到了差不多十二萬字數門檻後,我就會開始恍神+死魚眼。也許是因為太習慣寫短篇故事,一旦開始寫馬拉松式的故事,腦海裡就會出現各種伊藤潤二式的想像,然後開始對著可能跟我對話的人碎碎念:還有好多沒寫完……又要爆了……字數好像炸彈倒數計時器一樣讓我很不安……(友:你是喝了多少?醒醒啊!)所以,隨著這種不安,我發明了一種我自稱是“省電模式”的作息。

    就是起床後,除了吃飯,工作,運動,寫稿,WOW(友:看起來很優閑,為什麼WOW也算‘省電模式’?看起來沒有很省,那你不省時都在幹嘛?)(吉:你不懂,玩遊戲是我的掃毒程式,每天醒來都要掃一遍頭腦才會清醒!)以外,需要耗腦力與耗情緒(當然,開心的事除外)的事一律屏除在外,尤其是負面情緒,相信我,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比這更耗精力。

    拜“省電模式”所賜,這次我總沒有虎頭蛇尾了吧XDDDDDDD只不過,因為沒有按照預定計劃在第四章左右進入兩人婚後生活的進度,之後有些橋段就被我濃縮了XD在前幾本故事中,看起來他們夫妻倆主要的爭執點是後宮,各位就當作我當時是在賣關子吧XD其實我想,當了十多年的夫妻,他們還不是感情不好或一般的夫妻,而是在龍謎島上相敬相愛相扶持的一對,到最後還要為了納不納後宮爭吵,就東方長空的個性來說,這恐怕不會是最重要也殺傷力最大的。

    上一本說過,一開始是因為不想讓霽月與朝陽太早出現,而後來是忘了,加上沒有劇情能讓他們出現XD(如果蘭蘇容沒能生下兒子,坦白說這麼虐的故事,金盆洗手已久的金後媽我暫時寫不出來XDDDDDD)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能夠單純只考慮到對方的感受,不去顧慮到對方的家族或家園的利益衝突,是幸福而且奢侈的。

    我想對他們倆來說,十多年來儘管成為彼此最重要的依靠,在這方面卻很難有機會達到共識(畢竟在龍謎島時,不太需要在對方的感受與家族利益間做取捨,在那時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這點同樣很幸運,也很幸福)。

    幸好,痞子就是會把屁股對著所有他不在乎的事物XD,只看著他所珍視的;而蘭蘇容,她只要慢慢地明白她該對誰更加地呵護就好。

    所謂海上放浪男兒,似乎摻雜了我諸多美化的想像XD,在寫這套書的過程中,除了書面文字,我還找了關於海盜的美劇來看,其中“黑帆”是建構在真實歷史與世界名著相互交迭的架構下的作品,劇中的海盜們不同于當時有皇家許可的合法商船,船長就是船上的國王;海盜們在船上實行的卻是民主投票制,每一位船員都是平等的,有別於迪士尼式的誇張與美化,“黑帆”雖然血腥殘酷卻特別真實,也更符合海上男兒無拘無束的精神。

    自然,這也是我想給予的,關於龍謎島與傳統古代封建社會的不同。

    這七兄弟的故事就在這裡和大家告別啦XD未來有機會的話,海盜也許還是會出現在我的創作題材裡吧?哈……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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