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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流火] 我給前夫當繼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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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1:49:12
標題:
[九月流火] 我給前夫當繼母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官不聊生 於 2019-7-5 02:02 編輯
《
我給前夫當繼母
[穿書+重生]》作者:九月流火
文案:
林未晞死了一次才知,自己只是一本庶女文中的女配,一個用來反襯女主如何溫柔體貼、如何會做妻子的炮灰原配。
男主是她的前夫,堂堂燕王世子,家世優越、光芒萬丈,而女主卻不是她。
女主是她的庶妹,那才是丈夫的白月光,硃砂痣,求不得。直到林未晞死了,丈夫終於如願娶了庶妹。
她冷眼看著這兩人蜜裡調油,琴瑟和鳴,所有人都在用庶妹的成功來反襯她這個元妻的不妥當。
林未晞冷笑,好啊,既然你們的愛情感動天地,那我這個姐姐回來給你們做繼母吧!
於是,她負氣嫁給了前夫的父親,前世未曾謀面的公公——
大齊的守護戰神,喪妻後一直沒有續娶,擁兵一方、威名赫赫的燕王。
後來,正值壯年、殺伐果決的燕王看著比自己小了一輪還多的嬌妻,頗為頭疼。
罷了,她還小,他得寵著她,縱著她,教著她。
#我給女主當婆婆#
#被三後我嫁給了前夫的父親#
註:
1.背景架空明
2.成婚時林未晞十七,燕王三十四,男女主年齡相差較大,介意者慎入
3.女主前一世死得透透的,因婚姻而產生的倫理關係也不再成立,她和燕王不再存在倫理關係
4.開心追文,請勿在評論區發表諸如辱罵、人生攻擊等惡評,謝謝。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1:49:48
第1章 重生
寒風朔朔,冬日天亮的晚,低矮的屋子裡還昏昏沉沉的。林未晞躺在床上,細眉緊緊皺著,一看就知睡夢裡並不安穩。
村裡漸漸響起做飯的聲音,莊稼人沒消閒福,即使這麼冷的天,也有不少人家起來燒柴做飯。院子裡最亮堂的那件正房也傳來響動,似乎是林大娘起了,林未晞模模糊糊有思緒,但是卻四肢無力,禁錮在夢境中無法掙脫。
夢一樣的朱紅大院裡,一個侍女梳著雙丫髻,面料是挺括鮮亮的潞綢,她低著頭,似乎不敢面對眼前這個人,聲音細若蚊蠅:「世子妃,方才前院過來傳話,說世子今日忙,不過來了。夫人若是不舒服,那就喚太醫過來再看看。」
對面那個女子似乎停了許久,半晌,帶著些瘖啞的聲音才幽幽響起:「忙?我竟不知,什麼事這樣重要,竟然比我這個即將病死的正妻還要緊。」
「夫人……」
「別說了,我不想聽。」女子咳了兩聲,她似乎極力壓抑著咳嗽,不肯在旁人面前落了下風。站在外面的丫鬟也曉得這位主的規矩,屏氣低著頭,不去看對方病弱的模樣。過了一會,咳嗽終於緩了一些,那個女子顧不得用茶潤嗓子,而是強撐著精神問:「是誰過來傳話的?」
丫鬟面露不忍:「世子妃……」
「說!」
丫鬟歎了口氣,說:「是雲慧姑娘。」
「雲慧……」女子輕輕笑了起來,說不清是譏諷還是自嘲,「竟然是她,爭不過,果然還是爭不過。她伺候世子多年,還是沈王妃賜下來的,這種多年情分,豈是我一個外人能比擬的。」
明明是世子妃,卻說自己是外人,這放在別的人家一定會被笑話,可是在燕王府裡,丫鬟卻知道世子妃沒有說差。
世子和世子妃成婚才一年而已,竟然已連陌路人都不如。世子妃病重成這樣,她們這些下人瞞著世子妃去前院三請四請,但是結果卻一次比一次心寒。丫鬟知道,世子妃雖然嘴上強硬,不許她們去和世子說情,但是卻對她們的小動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見世子妃也是想見世子的。可是,沒有,世子一次都沒有來過。
林未晞依然還閉眼躺在簡陋的木床上,但是眼角卻不斷淌下淚水,將枕頭都洇濕了。林未晞知道自己這是被魘住了,即使在夢中,過去的記憶都不肯放過自己,又將她帶回燕王府,帶回她那場失敗的婚姻。
其實她本來不叫林未晞,也不是這個小村子的女子。她前世的娘家非常顯赫,她原來叫高熙,是英國公府的嫡長孫女,生父是公府唯一的嫡子,生母是壽康大長公主的獨女。她投胎在這種家庭,出身相當不俗。
因為身份高,高熙自小就十分要強,後來嫁人也沒有讓她跌了面子,她仰仗著外祖母的顏面,竟然和燕王的獨子顧呈曜定了親。這樁婚事公佈後全城皆驚,壽康大長公主竟然能給高熙定了燕王的獨子,大長公主的臉面委實了不得。
說起燕王,放眼天下無論男女老少,便是黃口小兒也聽說過他的赫赫威名。先帝建昭末年很是動亂,步貴妃跋扈,權宦把持朝堂,要不是燕王及時入京勤王,撥亂反正,誅殺閹黨,恐怕後面的天就要大變了。燕王一力保皇平亂,等先帝駕崩後,又扶持著年僅八歲的新帝繼位。大周朝藩屬國欺新帝年幼,第二年邊關不少地方蠢蠢欲動,燕王主動請戰,帶著軍隊出京平亂,在高熙病重臥床的那幾天,前線剛剛傳來燕王大勝的消息。捷報傳來後舉朝歡呼,說得不客氣些,小皇帝年幼,錢太后懦弱,朝中官僚更是一團亂,如今整個大周的江山,全靠燕王一人守著。
燕王僅顧呈曜一個兒子,高熙作為顧呈曜的嫡妻,公爹屢立戰功,她該感到與有榮焉才是。可惜,燕王府的榮耀是燕王府的,和她這個世子妃沒有任何關係。
高熙有時候也在想,她剛剛嫁給顧呈曜時,明明也有過濃情蜜意的時候,為什麼後面他一下子就冷淡下來了呢?
猶記得初嫁當夜,顧呈曜挑開蓋頭時,特意避開眾人,笑著對她說:「你看,我還是找到你了吧。」
高熙一頭霧水,這是什麼意思?但是新婚夫婦本就臉皮薄,顧呈曜把她的沉默當成嬌羞,淡淡一笑就不再提這一茬。哪個少女不懷春,高熙自小聽著燕王的功績長大,現在能嫁給燕王獨子,對方還是這等天人之姿,高熙一顆芳心立刻被擊中,忐忑又歡喜地成為顧呈曜的妻子。之後一個月,他們二人暱狎情濃,幾乎是形影不離,高熙幸福的像跌入蜜罐,她自小見母親受著妾室的氣長大,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婚姻竟然能這樣美滿。
可是她還是錯估了上天的好意,鮮花會凋謝,紅顏會老去,太美滿的東西總是留不長。僅僅一個月,顧呈曜態度急轉直下。那一天,他冷冷看著她,質問道:「你為什麼要撒謊?為什麼要冒名頂替?」
什麼?
她那時正在給顧呈曜縫衣服,她不太擅長女紅,因為比不過高然,所以越來越不喜歡做。可是現在,她想親手給顧呈曜做一套衣服,將手指扎得全是針眼都不顧。聽到顧呈曜的話,高熙莫名其妙,什麼撒謊?什麼頂替?
自那之後,高熙和顧呈曜的夫妻情分就冷淡下來,說是一落千丈都不為過。高熙是公府的嫡長孫女,還有一個身為大長公主的外祖母嬌慣,脾氣可謂極強,既然顧呈曜不來那就再也別來,可別指望著她向那些妾室一樣,做爭寵輓留之態。
後來,他們夫妻越來越生疏,簡直反目成仇。等到最後,高熙鬱鬱病倒,纏綿在病榻上再也起不來的時候,顧呈曜甚至都不肯來看她一眼。
高熙是個極驕傲的人,可是這場失敗的婚姻,徹底摧毀了她所有的驕傲。
高熙臨死時都是不甘心的,她哪裡做的不好?顧呈曜為什麼不喜歡她?即便不喜愛,怎麼會連妻子最後的體面都不給她呢?
許是因為余怨未了,她的魂魄沒有被牛頭馬面勾走,渾渾噩噩地漂浮了一陣,竟然再一次回到人間。
這一次,高熙終於知道,顧呈曜為什麼會問她那兩句話,自己又是為什麼突然失寵。
高熙在一片白茫茫中看到了一本書,她疑惑不解,試探著翻了翻,隨後就被裡面的內容震驚到渾身僵硬,顫慄不已。
書裡有高熙的一生,可惜,主角卻不是她,而是高熙的庶妹,她從小的眼中釘,高然。
書中說高然是穿越的,高熙不懂什麼是穿越,可是這在書中不過是一點而過,並不重要,真正讓高熙在意的,是後面的故事。
按書裡的描述,高然穿越後成為英國公府一個不受寵的庶女,年僅六歲,剛剛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死了。或許是已經死了,這樣才能被高然取而代之。
高然借屍還魂後,殼子是個六歲的小姑娘,但靈魂卻是一個二十六歲的成人,她藉助現代的知識和成人的閱歷,裝癡賣傻,扮豬吃老虎,非但幫著自己的生母韓氏成為英國公世子的寵妾,甚至還教導好自己的親生弟弟,日後以庶子之身被立為國公府的世子。而高然自己在十三歲時在佛寺救了一個蒙面人,她不想暴露身份,但是對方扣住她的手,不肯放她走,高然沒辦法,就從身上取下一個玉珮,讓他有能耐就自己去找。
高熙看到這裡淒聲大笑,笑著笑著落下淚來。怪不得,她小時候總是被長輩指責不如高然懂事貼心,無論學什麼都不如高然上手快,高熙原本以為高然或許真的是天生聰慧,現在想來,高然根本不是小孩子,她的年齡甚至都能比得上高熙的母親,一個寄居在小孩軀殼的老妖精,難怪做事周全。
怪不得洞房花燭那天顧呈曜對高熙說:「你看,我還是找到你了吧」,怪不得後來顧呈曜說她撒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高熙氣得眼角發紅,她的母親衛氏是壽康大長公主的嫡女,大長公主就這麼一個孩子,可想而知性格慣得嬌貴。所以衛氏素來端著貴女架子,神態冷淡,不肯放軟身段哄夫婿,也不肯做溫柔小意的姿態。從小高熙就親眼看著母親獨守一盞燈,從傍晚枯等到天明,也等不到夫婿的到來,而這種時候,高熙的父親英國公世子多半在韓氏的院子裡。
高熙心疼母親,也氣西院那個狐媚小妾。可是她是嫡小姐,不可能自降身份和一個妾室過不去,所以她拚命讀書學習,想把西院那位的女兒高然比下去。然而奇怪的是,無論高熙私底下花多少功夫,做事總是不如高然妥帖周全。高然會彈新奇的小調,讓教琴夫子都大吃一驚,她發明了五子棋、跳棋,引得族裡兄弟姐妹都爭相結交,有時,高然還會脫口而出一些極其精妙的詩句,可是再問時,高然就淡淡一笑,說自己只想出這一句,剩下的忘了。
這樣精微的詩句,沒人相信高然是真的忘了,只覺得她是在藏拙,為此府中眾人愈發看重她。高熙在這樣一個庶妹的擠壓下,壓力不可謂不大。好在高熙身份甩出高然一條街,在壽康大長公主的主持下,高熙和燕王府的顧呈曜定親,高熙曾一度在心裡暗想,她總算是贏了高然一局,放眼京城,再不會有人比顧呈曜身份更高。高然即使再蹦躂,日後夫家也必然低於自己。
可惜世事就是這樣好笑,高然曾經在佛寺了救了一個男子,好巧不巧,這個人就是顧呈曜。那時高然為了脫身,曾從身上拽了一個玉珮下來。那個玉珮是呈雙魚型,本來是一對,這是外面人做好送給高熙的,高熙覺得雕刻還算精巧,便隨手指了半個給高然。
那本來就是高熙的玉珮,高然自己怕惹上麻煩,所以就拿高熙的東西出去消災。高熙給東西在私底下,萬一日後有人找上門來,那落人把柄的也是高熙。
顧呈曜在那個月夜對救了自己的神秘女子一見傾心,雖然沒見著臉,但是已經決意非她不娶。陰差陽錯,顧呈曜用這半枚玉珮找到了高熙,並和高熙定親。他滿心以為高熙就是救命恩人,婚後第一個月兩人蜜裡調油,可是第二個月時,高熙回娘家,顧呈曜陪著她一起回去,並在英國公府見到了自己的妻妹,高然。
高熙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報恩,被撒謊,又被拋棄。
欺騙感情、頂替恩情的惡毒嫡姐被拆穿,此後婚姻不幸,高熙又性格剛烈,顧呈曜越不理她,她越要證明給所有人看。高熙親力親為管理燕王府,大刀闊斧地整改燕王府的田產和商舖,對內又打壓顧呈曜身邊的人,和伺候了顧呈曜十年的貼身丫頭雲慧打擂台,高熙滿心以為只要自己做得足夠優秀,顧呈曜就能看到她的好,回心轉意。
可是她活活把自己熬倒,熬死,也沒能等來顧呈曜的回心轉意。
若說故事只到這裡,高熙除了歎息一句自己沒福運,和顧呈曜緣分不夠,便也罷了。可是偏偏書裡的故事才進行了一小半,真正的高.潮才剛剛到來。高熙這個失敗的長姐嫡妻死後,英國公府也覺得高熙不合格,簡直就是為妻為婦的反例集大成者。英國公府對顧呈曜心懷愧疚,便提議讓高然嫁過去做填房,顧呈曜當然同意,於是高熙死去沒多久,高然就作為續絃嫁過去了。
高然嫁入燕王府後,她溫柔小意,處處順著顧呈曜,顧呈曜也對失而復得之人十分珍重,兩人心心相印,相知相許。顧呈曜後面對高然動了真心,甚至還為了她遣散妾室,獨寵她一人。之後又過了許多年,顧呈曜接過燕王的衣缽,成為朝中新的中流砥柱,可是即使這樣,他也再沒納妾。
整本書的後半部分都是顧呈曜和高然的甜蜜日常,字裡行間都在表述顧呈曜多麼寵愛高然,高然多麼聰慧能幹,她是一個婉約貼心的妻子,也是燕王府中人人敬重的世子妃。京城中人稱讚高然時,總會拉高熙出來,用高熙徹頭徹尾的失敗來反襯高然的高情商,最後還要總結一句:「果然娶婦不能只看家世,人品和性情才是最重要的,英國公府的大小姐和燕王世子妃就是最好的例子。」
看看,高熙這個原配嫡妻,竟然連世子妃這個稱謂都沒資格當了。
高熙看到這裡,再也不想繼續看下去,她合上書,任由眼淚留滿臉頰。
佛說人間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顧呈曜就是高熙的求不得,她從小就不太會討父親和男性長輩的喜歡,嫁給喜歡的人後,她見他不理自己,只好用強硬和不在乎掩飾,然後花盡一切力氣吸引他回來。直到她耗盡自己,鬱鬱而亡,也沒守來夫婿的回頭。
其實高熙死的時候就知道,顧呈曜正值年輕,家世又出眾,日後必然還會續娶,以燕王的權勢,京城有的是家世不差於她的貴族女子搶著嫁給顧呈曜做繼室,但是那個人,唯獨不能是高然。高熙草草掃過書的後半部分,她才知道原來顧呈曜也會輾轉反側求而不得,他也會放下身段討好女子,他甚至情深不悔,能為了一個女子守身如玉,再不碰其他女人。
高熙在書裡看到一個詞,渣男。高熙即便沒聽過,靠著字面也能猜到這個詞的意思。顧呈曜是渣男嗎?似乎也說不上,他也會一往情深,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可是這份深情,終究沒有賦予高熙。
高熙心神大慟,眼前竟然又漸漸模糊起來,喪失意識前,高熙看到一個纖弱精緻的姑娘對著她靦腆一笑:「恩人姐姐,我要去找我爹爹啦。六年前你救了我,我無以為報,只好勞煩你替我活下去了。」
高熙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再醒來時,她看到半舊的床帳,灰暗的木櫃,以及一雙纖細白淨的手。
外面似乎很喧嘩,許多人吵吵嚷嚷,高熙隱約聽到「殉國」「燕王請旨」「封侯」之類的字眼。高熙撐著虛弱的身體走到梳妝鏡前,長長久久地注視著鏡中的臉。
是啊,英國公府的嫡長孫女、燕王世子妃高熙已經死了。從今天起,她是林未晞。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1:50:00
第2章 逼嫁
林未晞終於從夢魘中醒來,她忽的掙脫夢境,睜開眼看向半舊的帳頂,四肢僵硬,心跳如擂。
她又夢到了前世的事情。自己失敗的婚姻,死時的絕望自棄,夢中那本詭異的天書,以及剛剛在林未晞的身體中醒來時,心中鋪天蓋地的驚駭和感激。
高熙已經徹底過去了,此後世間再無高熙,英國公的嫡長孫女已經隨著燕王世子妃的下葬而成為一個冰冷的牌位。高熙已死,屬於高熙的身份和地位,恩怨和責難,也都和她無關了。
死而復生已經是天大的恩德,她是林未晞,她再也不要被前世那群賤人困住,她應當開始自己新的人生才是。
這樣想著,林未晞慢慢從夢魘的驚駭中緩過來,她坐起身,輕輕活動手腕,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到地上。
林未晞來到這裡已經有一個月了,這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也足夠她摸清林未晞的處境。說起來她和原主還有些淵源,在她還是高熙的時候,十一歲那年她從公主府回來,在英國公門口遇到了一對父女。這種事輪不到她的眼前,趕車的車伕怕她生氣,趕緊呵斥那對父女走遠。高熙隨手掀開簾子,看到一個落拓的漢子站在門房前,因為被下人羞辱而一臉激憤,可是他回頭看了看自己怯弱的女兒,還是忍了氣,好聲好氣地懇求鼻孔朝天的門房給他一個機會,他力氣大,可以做護院,實在不行做粗活、力氣活也行。
漢子低聲下氣,那個瘦弱的小姑娘時不時低咳一聲,小手始終緊緊攥著漢子的衣擺。高熙的心突然就被打動了,她自小和父親不太親近,無論她做出什麼,英國公世子也不過不輕不重地「哦」一聲,然後轉臉滿面笑意地去逗庶房那兩姐弟。英國公世子怨她是養不熟的白眼狼,總是和母親和壽康大長公主親近,可是誰能知道,眼高於頂的大小姐高熙也曾渴求過父愛。
高熙放下簾子,和自己的貼身丫鬟吩咐了兩句,丫鬟驚訝地看了高熙一眼,但還是順從地跳下車,給那對父女二十兩救急錢。高熙猜測這個漢子是為了給女兒籌醫藥費,這才如此著急,甚至不惜低聲下氣。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誰活著都不容易,二十兩對高熙來說不算什麼,如果能幫他們一把,便算是高熙全了自己兒時對父愛的渴望。
後面的事情高熙就不清楚了,她沒有露面,沒有問那對父女的名諱,也沒有告訴他們自己是誰。如果這是高然,必然要不經意地顯露一下,尤其要讓人知道是高然幫了忙行了善,可是高熙就不會。這就是她的做事風格,她想做什麼是自己的事,沒必要用別人的艱辛成全自己的名聲。
這只是萍水一相逢,隨後她就徹底忘了這件事,後來步貴妃之亂起,京中人人自危,她更沒心情想這樁事。然而誰能知道,她當年救下的那對父女,竟然還有另外的造化。那個漢子叫林勇,看病的小姑娘叫林未晞,林勇用那二十兩給女兒治好了急症,好容易保下女兒一命。正好那段時間燕王進京勤王,林勇天生神力,他投到燕王麾下,隨後把女兒送回老家,自己則一心跟著燕王給女兒博起嫁妝來。
建昭十三年穆宗駕崩,臨終前立燕王為三位輔政大臣之一。燕王只能留在京城,扶立年幼的皇長子為帝,一年過後邊陲又起風雲,燕王於二月帶著人手出京,遠赴邊關平亂。
平定叛亂,扶持新帝,以及去邊關剿敵,這些都免不了要用到大量人手,林勇趁此機會在燕王麾下站穩跟腳,漸漸闖蕩出一些名堂,並有幸引起燕王注意。燕王見林勇確實是個可造之材,便點了他隨自己出征。這次西北邊陲的朵豁剌惕部藉機滋事,那個地方地形複雜,氣候苦寒,燕王頗周轉了些功夫,才漸漸站了上風。
在一次小規模圍攻戰時,燕王受了埋伏,林勇為救燕王而死。林勇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即使背上中了三箭,依然拚命護送燕王突圍,只是可惜林勇傷勢過重,力有不逮,沒能衝出去。朵豁剌惕部傾力一擊未能獲勝,惱羞成怒,便在出力最多的林勇身上撒氣,即便人死了都不放過。兩三天後,林勇的頭顱被割下,吊在城門上向燕王示威。
燕王用了一年的功夫,幾乎將朵豁剌惕部落滅了種,青壯和男嬰全部被殺盡,只留下老人和婦孺。之後一年燕王扶持了一個新的政權,接手朵豁剌惕部落的女人和財產,並和北方另外兩部落形成制衡。將西北情理乾淨後,燕王才帶著林勇的屍骨,班師回朝。
燕王大勝的消息傳回京城,京師一片歡欣,小皇帝按照大保和張先生的授意,故作老成地寫信問燕王要什麼封賞。燕王爵已至萬戶親王,權亦是攝政大臣,普天之下他再無所缺,如果非要說,他的王妃死去十年,或許缺一個新的妻子。
但是燕王索要的封賞出乎所有人預料,他沒有要財也沒有給自己的獨子要官位,而是請旨讓皇帝冊封殉國烈士林勇為侯。一個名譽侯爺罷了,這比給燕王府封賞要輕鬆的多,而且這樣做對朝廷的名譽也有益處,所以首輔張大人毫不猶豫同意了燕王的要求,大肆宣傳過後,冊封為國戰亡的林勇為忠勇侯。
林勇髮妻病逝多年,膝下只有一女,忠勇侯這個爵位已經到頭了,林未晞能受用的,無非就是父親用命換來的賞賜和名聲罷了。
林勇慘死殉國的消息在元嘉二年,由燕王派人送到林家。直到元嘉四年十月,朝廷才冊封林勇為忠勇侯,這時候,林未晞三年父孝都要守完了,原身本就身體弱,她剛出生母親就難產死了,多年來和爹爹相依為命,原身能撐到現在,完全是在等燕王派人將林勇的骸骨送回鄉土罷了。
林未晞想起一個月前,原身那個怯弱的小姑娘突然笑盈盈地出現在她的夢裡,並說自己要去找爹爹了,想必那時,林勇的遺骨便已經踏上大周的土地了吧。
在原身看來,忠勇侯孤女的美名,朝廷冊封的大筆田產,都不如自己爹爹的骸骨重要。所以,原身等到了她的爹爹,放心而走,而和林家結過善緣的高熙也因此能重生一世。
現在已經是元嘉五年正月,去年十二月高熙病逝,原主追隨林勇而去,到現在已經一個月了。
這就是林未晞的身世,高熙,或者說林未晞唏噓了一會,然後就打水,磕磕絆絆地收拾起自己的儀容來。
這在林未晞的前一世幾乎是不可想像的,國公府即便是二等丫鬟都不必做灑掃等粗活,林未晞自出生以來,即便是洗手都是攤開了手指,由丫鬟擦拭。現在她要學著自己洗臉,自己梳頭,甚至還要自己打水洗衣服。
其實林勇已經被朝堂冊封為忠勇侯,即使不敢和京城裡那些有底蘊的世家大族比,但是在一個小小的鄉下,也足夠讓林未晞過上衣食無憂、飯來張口的日子。林未晞如今做什麼都需要自己親力親為,其實還得從封賞當天說起。
京城裡的皇帝八歲登基,今年才十二虛歲。一個半大的孩子,哪能指望他治國。如今說是幼帝當政,其實舉國政令都出自首輔張孝濂一人之手。
首輔這個階層和如今的林未晞還扯不上關係,張孝濂在京城裡運作了一圈,滿意地給自己運作了一個愛才惜才的名聲後,就將金書鐵券的事交給下面人。忠勇侯雖是侯爵,空有忠烈之名,但是沒有兄弟沒有兒子也沒有宗族,身後只有一個孤弱的女兒,日後連個出頭的人都找不到,可想而知,等朝廷的封賞經歷一重重官府的手送到林未晞這裡時,已經被掏空多少。
林未晞想到這裡還氣憤,她來得晚,不知道朝廷欽差到來當天是什麼情形,只知道欽差讀了聖旨之後,按理應該由林未晞接旨,但後面不知發生了什麼,聖旨轉到縣城父母官手中,連朝廷的封賞也一概抬到了府衙。林未晞又氣又急,這顯然是當天打點的錢沒給夠,被人動黑手了。也是林大娘一家人短視,要銀子幹嘛,把聖旨和金書鐵券拿上啊!
朝廷封賞的大頭被縣城和村官扣押,而這些所謂「父母官」漏下來的邊邊角角又被林大娘一家把持。到最後,真正落到林未晞這個獨女手中的東西,竟然只有一個「忠烈之女」的名號。
想要拿回林勇的東西,林未晞少不得要花錢找門路,如果是從前,林未晞隨便說句話就成了,但是現在她不再是燕王府世子妃,她想拿回林勇的東西,就只能自己想辦法。
林未晞心裡想著拿回聖旨和鐵券的事,手上還磕磕絆絆地擰毛巾,好容易把自己收拾到能見人的程度。說起來林未晞這副皮囊當真絕色,她前一世見了那麼多官宦小姐、貴族美人,單論五官,沒一個能比得過林未晞。那是一種極端的精緻,極端的漂亮,更甚者因為漂亮過了頭,會讓人升起輕視之心。
林未晞只是洗臉和擦拭胳膊,竟然把大半個地都弄濕了,林未晞赧然,趕緊想出門找東西擦地。
她的手剛剛放到房門上,突然聽到外面的說話聲。
林大娘許是以為林未晞還未醒來,或者即便醒了也不怕她聽到,林大娘一輩子和土地討生活,猛不丁來了一群官差,送來聖旨還送來許多賞賜,林大娘心裡什麼都不想才怪了。
「我那弟弟命短,女兒一出生媳婦就沒了,後面還為了救人死在戰場上,我這個做姐姐的心疼他啊!他六年前將孤女送到我們家,我們家還有許多吃飯的嘴呢,突然多了一個藥罐子,這麼大的負擔,我說什麼了沒有?」
林未晞推門的手突然就停了下來,她隔著一扇門,靜靜聽外面毫不掩飾的談話聲。
「林大嫂子,我知道你心善,給弟弟養了六年女兒,只是現在你弟弟爭出了功名,晞姐兒可不再是拖累,人家現在是侯爺的女兒!可惜她不是個男兒,你弟弟的侯位只能可惜了。不過爵位留不住,但是錢財總不會騙人,晞姐兒有這麼多嫁妝,以後嫁人有福的很呢。」
林大娘聽了這話不太高興:「我是他唯一的姐姐,他現在人也沒了,他掙下的錢財,還能越過我,全留給晞姐兒?女兒都是別人家的,我才是他骨肉相連的親姐姐。何況,晞姐兒一個女兒家不能承爵,我們家李達是個男孩兒啊!」
李達是林大娘的兒子,現在十九歲,尚未成親。他整日遊手好閒,現在又不知哪裡去了。
王婆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媒婆,聽了這話她只能嘿嘿地笑。雖然表面上和氣,王婆心裡免不了嘀咕,聽說把家產留給兄弟、留給女兒的,但還從沒聽過讓外甥過來繼承爵位的呢,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但是她是過來說親的,沒必要和林大娘鬧僵,王婆繼續笑呵呵地說:「林大嫂子說得對,你是晞姐兒的姑姑,她父母死了,婚姻大事自然要你來做主。大嫂子,劉員外家的這個兒子可是個搶手餑餑,晞姐兒嫁過去就是當少奶奶的命,不用下地也不用操持家務,甚至還有一個小丫鬟伺候呢!大嫂子,不是我這個媒人向著主家,而是劉員外家確實好,十里八鄉多少大姑娘想嫁進他們家呢,現在劉員外願意讓晞姐兒當正房,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可不是天大的好事麼,林未晞名下有巨額遺產,自己又沒有兄弟叔伯撐腰,誰家娶了她,那豈不是平白得了筆天價嫁妝。更甚者還能利用林勇的忠勇侯之名給自家子孫鍍金,日後出仕、經商、考功名,好處多得很。
林未晞的手指不知不覺攥緊,她父孝未過,這些人便來逼她出嫁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1:50:13
第3章 燕王
如果是三個月以前,有人願意娶林未晞,林大嫂早就樂不顛把人送過去了,可是現在……
林大娘猶豫,她不敢拂劉員外的面子,可是又實在不捨得弟弟的財產。她是外嫁的姐姐,算不得正經林家長輩,即使能從林勇的田產裡扒拉一些也終究是少數,可是如果讓林未晞嫁給她兒子,那林勇的封賞全是他們家的不說,說不定還能去官府活動活動,把忠勇侯這個帽子傳給兒子李達呢。這可是侯爵啊,比隔壁家的秀才厲害多了,林大娘眼紅得不行。
林大娘和王媒婆各懷鬼胎,兩人拉扯個沒完,渾然把林未晞當擺設。林未晞站在屋裡聽了個齊全,她冷冷笑了一聲,突然肅下臉,用力把門推開。
木門光噹一聲撞到牆上,把院子裡的兩人嚇了個正著。林大娘驚恐地回頭,發現竟然是林未晞,驚嚇立刻就變成怒氣:「你大清早發什麼瘋,把門摔壞了你賠得起?」
「怎麼賠不起。」林未晞脊背挺直,清凌凌的眼珠緊緊逼著林大娘,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極亮極,彷彿天底下所有骯髒都不配進入這雙眼睛中,讓一切齷齪和險惡無所遁形,「林……爹爹為國捐軀,朝廷追封他為忠勇侯。姑姑已經扣押了爹爹那麼多東西,還捨不得這一扇小小木門嗎?」
王婆看到屋裡的人,狠狠倒抽一口涼氣。她先前只知道林大娘家寄住著一個孤女,聽說病懨懨的,不怎麼到外面見人,所以王婆從沒見過林未晞。直到後面朝廷送來封賞,王婆才想起林未晞這一號人。現在十里八鄉都盯著林未晞這只肥羊,王婆收了李員外的錢,急急忙忙就過來說親。
在王婆的預想裡,林未晞就是一個身懷巨額遺產、病歪歪隨時能去世的藥罐子,這種人肯定被病氣耗乾了,外面的人家給她說親,沖的肯定也不是她這個人。可是王婆現在見到林未晞本尊,這才知天底下竟然真有仙女一樣的樣貌,戲文裡吹噓的翩若驚鴻、天人之資,竟然還真有。
王婆震驚於林未晞的美貌,心裡想把這樁婚事說成的願望就更急切了。有萬千家財,有烈士獨女之名,還有姮娥之貌,這種女子不趕緊搶回去才是傻。
林大娘也被鎮住了,她早就知道林未晞長得好,可是以前林未晞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和人說話也不和人交流,一臉病弱,看著就晦氣。林大娘嫌棄林未晞畏畏縮縮,兒子提出想娶林未晞為妻,林大娘死活不同意,之後對林未晞的厭惡更甚。她一心覺得這就是個狐媚子,還是個活不長的命,進了家門只會惹來晦氣。不過林大娘畢竟養了林未晞好幾年,這麼多年的米糧不能虧了,林大娘早就打量好了,以後把林未晞賣給富人家做個妾室,剛剛好。
不過知道林未晞有林勇的遺產後,林大娘就改變了主意,現在只是越不過從前的偏見,這才很是糾結。即便如此,林大娘都沒把林未晞放在眼裡,可是現在看到林未晞推門質問她,林大娘不知為何生出一種敬畏來,連膝蓋都隱隱發軟,這種感覺彷彿是見到了縣城裡的縣令夫人。
林大娘狠狠搖頭,暗笑自己真是想多了,竟然會畏懼眼前這一個病丫頭。林大娘斜著眼睛瞥林未晞,聲音尖刻:「什麼叫扣押?那本就是林勇留給我的。過年添置的東西多,我這些年養你不知虧損了多少家底,現在弟弟有了功名,我拿些東西補貼些家用怎麼了?」
「我雖在姑姑家寄住,但花用並不是李家的錢。爹爹這些年在燕王麾下效力,每年他都有寄銀錢回來,我一次都沒見到,都是姑姑在收著吧。不說這些,只說朝廷送來追封時,姑姑偷偷藏起來的那匣子銀錠,僅這個就足夠把你們家這小院子再買幾百次了吧?」
王婆震驚,一匣子銀錠?林大娘的私房被人揭穿,氣急敗壞,眼珠子咕嚕嚕亂轉:「你一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瞎說什麼。哪有什麼銀錠,不過是幾塊碎錁子,我是林勇的姐姐,他被朝廷封賞,我拿幾塊銀錁子都不行?」
不過幾塊碎錁子……林未晞心裡輕嗤,莊戶人家勞作一年省吃儉用,能攢下的銀錢也不過二三兩,這還是人丁興旺的人家,依李家的收成,一年哪能掙一兩銀子回來,在侵吞林勇和林未晞的財產之前,恐怕林大娘他們連銀錁子都沒摸過幾次。到了現在,林大娘竟然也能理直氣壯地說出不過幾塊碎銀子罷了。
林未晞不是摳門、不通是非的人,她從小受嫡長孫女教養長大,時不時還要被壽康大長公主接過去教導,之後還當過燕王府的當家主母,她不是個扣扣索索之人,相反,她對自己人非常大方。如果林大娘對林未晞好一些,現在稍微為林未晞考慮一些,林未晞不可能自己得了林勇的天文遺產,一個子都不給林大娘留。
但是這一個月來,林未晞冷眼旁觀,林大娘的表現太讓人失望了。她從沒真心為林未晞這個侄女考慮過,從前嫌棄林未晞是個拖油瓶藥罐子,等後來林勇被朝廷追封,留下大筆遺產,林大娘這時候想起姐弟情深了。
名正言順侵吞弟弟財產的最好方式是什麼?當然是讓林未晞「自願」嫁給李達,這樣一來,林勇的東西都是林大娘和李達的。林未晞身體還不太好,如果過門後林未晞死了,那簡直是美滋滋。
林未晞看得分明,心裡越來越窩火。這是群什麼玩意,一個個說著仁義禮信,心裡想著謀財害命,林未晞算是知道原主是怎麼死的了。原主生性怯弱,但是她林未晞可不是。
不過林未晞想起母親對自己的教導,覺得罵人不好,所以她維持著曾經的涵養,客氣地說:「姑姑,我亦感激您的養育之恩,可是我父孝未過,現在不該說親。王婆婆,謝謝您走這一趟,不過您回去後轉告他人,我林未晞感激父親的恩德,決意為父誦經祈福,日後不再嫁人。以後再有說親的事,您不必替我應承了。」
一聽林未晞說以後不嫁人,林大娘比王婆還急:「這怎麼行?你一個小姑娘家不懂,我這個長輩卻不能看著你犯錯。我們鄉下沒有這麼多規矩,守孝守幾個月就夠了,你趁著你現在年紀小,還有人願意娶你,趕緊嫁了才好。」
林未晞忍著氣,說道:「我不想嫁人。」說完,她不想再聽,轉身就往屋裡走去。
林大娘氣得跳腳,用手指著林未晞,言語也越發尖酸:「你現在假清高,拿捏架子說不願意嫁人,等以後年紀大了,沒有人再娶你,我看你怎麼辦!」
林未晞的背影突然頓住,灰暗的農屋裡,林未晞的眼睛幾乎亮的發光。
林大娘的話可謂捅到了林未晞痛腳,林未晞前一世貴為公府嫡女,大長公主的外孫女,可是嫁人後夫妻生活卻過得很不好,後來她又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刁蠻的前妻,一個失敗的原配,一個抹平高然的庶女身份,讓高然能名正言順嫁進王府的墊腳石。這簡直成了林未晞心底的一根刺,現在林大娘當著外人說林未晞假清高,以後沒人娶,這可真是捅了馬蜂窩了。
林未晞霍然轉身,眼中燒著熊熊烈焰:「我能不能嫁的出去關你什麼事?你以為你是我什麼人?再說,我要是嫁不出去,被你早早磋磨死,你不是應該高興才是嗎。我死了,林家的名聲,林家的封賞,就都是你的了。」
林大娘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樣,頓時跳腳:「哎,你說什麼呢!」
「我話說得這麼明白你都聽不懂,原來你聾啊?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打著什麼鬼主意不成,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以後不會嫁人,我林未晞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忠勇侯的田產爵位,和你、和你兒子不會有任何關係!」
林未晞語速極快,辟裡啪啦讓人插不進話來,偏偏她沒一個髒字卻字字犀利,像無數把小刀子一樣戳得人體無完膚。林大娘被頂得肺葉子疼,哆嗦著「你你我我」了半天,卻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王婆也驚訝地合不攏嘴,這個小姑娘看著纖纖弱弱,罵起人來這麼這樣凶悍呢?看這嘴皮子利索的很,不像是林大娘說的終日不見外人,反像是……經常這樣訓人一樣。
王婆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這種詭異既視感,她甩了甩頭,拋開這種奇異的想法,滿臉堆笑地對林未晞說:「晞姐兒自己心裡明白再好不過,我們這些外人看著你心疼,想拉你一把卻又怕讓你們姑侄離了心,現在晞姐兒你能自己想明白就再好不過了。晞姐兒,你留在你姑姑家不是良配,李達雖然忠厚,但是李家畢竟是務農人家,哪像李員外家,詩書傳家,世代簪纓,你嫁過去就是當少奶奶的命,還有一個丫鬟專門伺候你呢!晞姐兒,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你可不能放過啊!」
林未晞氣得都笑了:「你在我面前,說詩書傳家,世代簪纓?難為您了,背這兩個詞花了不少功夫吧。你和我姑姑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李家是豺狼,李員外家就是虎窩,心裡面那些齷齪主意打量誰看不出來呢?我明明白白告訴你們,想都別想。」
李員外是這一帶的土皇帝,能給李員外家的公子說親,王婆很是自豪。現在林未晞把李員外的面子扔在地上踩,王婆立刻惱了,拉下臉說道:「你別給臉不要臉,你現在不過是一個無父無兄的孤女罷了,我們給你面子叫你一句『忠烈之女』,你就真把自己當侯府的小姐了?我告訴你,李員外看上你,這就是你的福氣,你識趣還好,要不然,你不嫁也得嫁!要是再拿喬鬧騰,小心惹惱了李員外,把你降為妾室。別介好好的少奶奶不做,非要當小婦,到時候你哭都沒處哭去。」
「你不過一個不入流的媒婆,竟敢放這種大話,還想逼良籍女子做妾?」林未晞玉珠子一樣的眼睛落在王婆身上,輕輕笑了一聲,譏諷之意甚重,「真是好大的口氣,一個捐出來的員外罷了,還真把自己當土皇帝了?知道的說他是鄉紳富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兒子是什麼王爺皇子,現在這是選妃呢。」
王婆一聽這話嚇得半死:「你不要命了,這種砍頭的話也敢亂說!」
「你們既然敢做,為什麼不敢讓人說啊。跟我玩威逼利誘這一招,簡直蠢得可笑,姑奶奶我歷練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做什麼呢。」林未晞眉梢輕抬,濃密的睫毛微微垂著,聲音如冰擊玉,明明這些話居高臨下,稍顯刻薄,可是她的聲音又清又冷,語調轉彎時還有些嬌氣,配上林未晞快順溜的語速,罵人竟然也能聽出些許享受來。
林未晞並不知道自己訓人被其他人評價為享受,要是她知道了非得氣個半死。她現在還在指著王婆罵:「我告訴你們,姑奶奶我不想嫁人,我不願意做的事情天底下沒人能逼我。今日是什麼李員外的兒子,明天是不是還有王員外的孫子啊?日後你們若再動這種齷齪心思,我就去縣衙正樑上垂一條白綾吊死,反正爹爹的金書鐵券還被壓著,我死了正好讓眾人看看,你們是怎麼逼迫烈士遺女的!到時候事情鬧大,讓京城和燕王知道這樁事,你們一個個誰也別想好過!」
「晞姐兒……」
「滾開,你們再叨叨一句我現在就去投湖!」
院門外,陪行的縣官冷汗涔涔,一個男子輕輕摩挲著玉扳指,喜怒莫辨地問了一句話:「林勇的金書鐵券被扣住了?」
「沒有,小的不過是……額,不過是給忠勇侯暫為保管。您也知道,鄉下民智未開,不通教化,偷竊等事總是屢禁不止,下官擔心忠勇侯的金書鐵券被鄉下賊人偷走,這才代為保管在縣衙裡。」
很低劣的官樣文章,來人沒有說信還是不信,他又朝格外熱鬧的農家小院掃了一眼,說道:「忠勇侯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獨女,雖然只是一個小姑娘,但她才是林勇正經的傳人。東西送回來後,直接交給她吧。」
「遵命。」
男子口吻平淡卻不容置疑,可見是積年的上位者,習慣發號施令。縣官滿臉冷汗應下後,發現這位大人沒有動,縣官驚訝了一下,隨即了悟,趕緊弓著腰朝林大娘的院子走去。
院子裡,林大娘和王婆都憋了一肚子氣,她們也和鄰裡鄉親吵過架,但是大家你來我往,各有勝負,不像是現在,說說不過,插話又插不進去,耳邊只能聽到林未晞辟裡啪啦的聲音,真是氣死個人。
林大娘幾乎氣不過要動手了,她剛剛起了這個念頭,突然感覺氣氛不對。她趕緊回頭,看見來人腿幾乎都軟了。
「縣令老爺……」
縣令氣急敗壞地揮手,外面那尊大佛還看著呢,什麼老爺不老爺,可別壞了他的考績仕途。暗暗警告完這兩個村婦後,縣令轉身看向林未晞,臉色立馬變得和藹:「林姑娘,聽說你前幾日又病了,現在身體可好些了?」
林未晞可不是普通村女,她認出這是縣令最正式的官服,而這個縣令還對她這樣討好。林未晞心裡越發警惕,她防備地看著對方,先行了個萬福,然後緊繃著問:「縣令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縣令臉上的賠笑越發明顯,等聽完縣令的話後,林未晞越發驚訝了。
縣令竟然要將金書鐵券歸還自己,更甚者朝廷抬來的封賞也會原封不動地轉到林未晞名下。這怎麼可能,反常既是妖,他想做什麼?
縣令見林未晞不肯搭腔,真是急的汗都要下來了。他實在沒辦法,只能側過身往外面指了一下,然後用眼神示意林未晞:「京城裡的大人物來了,他要給你,你收下就是。」
林未晞跟著往外看去,她看到路對面的歪脖子樹上栓了許多馬,那裡站了那麼多人,但是俱都靜默無聲,敬畏地站在一個人身後。
林未晞長這麼大,出入過多少大場面,竟然也被對方的氣場所攝。林未晞眼神惘然,問:「那是誰?」
「燕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1:50:28
第4章 帶走
燕王?
許是林未晞表情太過愣怔,縣令以為她不知道燕王是誰,只能補充了一句:「那位便是燕王殿下,他入京勤王,匡扶新帝,先帝臨終前被立為三位輔政大臣之一。現在他剛剛平定邊亂回來,特意來順德府送忠勇侯骸骨歸鄉。」
林未晞當然知道燕王是什麼人,她看著外面那個男子,幾乎心生恍惚。這就是名震天下、功蓋一方的燕王,她前世未曾謀面的公公。
林未晞前世因為嫁給燕王的獨子,為此被京城眾多貴女牙酸了整整兩年,後來她和顧呈曜鬧掰了,外面的酸話才好了一些。但即使如此,沒人能否認林未晞前世嫁的極好,她是公府嫡女,大長公主的外孫女,這樣顯赫的身份,嫁給燕王的兒子依然是高嫁。
林未晞的外祖母是皇室公主,她每年大半的時間都在公主府度過,所以林未晞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燕王的事跡。據聞燕王十五歲就帶兵上戰場,建昭元年老燕王病逝,年僅十七的顧徽彥成為新的燕王。這十年來他南征北戰,極得穆宗重用,後來宮闈生亂,穆宗在病危中第一道密詔便是發給燕王。燕王不負眾望平定京城大亂,肅清朝局,後來被穆宗託孤,輔佐才八歲的皇長子,現在的小皇帝。
林未晞聽著燕王的事跡長大,當初能嫁給顧呈曜,她不知有多開心。可是她和燕王府終究是沒福,林未晞在元嘉四年正月和顧呈曜成婚,而元嘉二年的時候燕王就出京平定朵豁剌惕部叛亂,即便兒子大婚都沒回來,再然後,她就死了。
林未晞沒有想到,她嫁入燕王府都無緣和燕王見面,卻在重生之後,在一個小村子見到了這位傳奇戰神。
林未晞內心很是複雜,她和顧呈曜鬧成那樣,按林未晞的性子本該恨屋及烏,對整個燕王府都再無好感。可是這一刻林未晞看到燕王本尊,竟然發現自己根本生不出遷怒之心,燕王僅是站在那裡,無形的威壓便籠罩全場,讓人連心生輕視都不敢,更怎麼敢埋怨。
原來這便是燕王……林未晞心中的震撼簡直無法表述,燕王竟然這樣年輕,長相也極為出挑。只不過在他這個位置上,已經沒有人能注意到他的長相了。位高權重,生人勿進,在這種殺伐威懾下,還有誰敢評價燕王的長相。
可能是林未晞盯了太久,久到習慣被人注目的顧徽彥都輕輕動了動眉。顧徽彥在軍中是主帥,在王府中是家主,身上永遠不會缺乏視線,可是像林未晞這個年齡的小姑娘卻少有。他徵戰多年,身上殺伐之氣凜然,便是錢太后見了他都有些拘束,更別說其他女子。在京城裡時,年輕些的女子見了他都低頭屏氣,未出閣的閨秀更是嚇得頭都不敢抬,像林未晞這種主動看他的人是少數,能毫不避諱注視這麼長時間的,那就只有她一人了。而且,這個小姑娘的眼神也很有意思。
顧徽彥微微帶了些笑意回視,眼中的探究之意被藏在深處,幾乎不可察覺。林未晞猛不防撞到顧徽彥的視線,對視了僅短短一瞬,林未晞就趕緊低頭,避開燕王的目光。
顧徽彥見林未晞低頭,便不再逼迫一個小女孩。若不是林未晞看的時間太長,眼神也非常奇怪,顧徽彥並不會和一個小姑娘回視,和他對視的壓力顧徽彥當然清楚。一個小孩子罷了,他裝作不知道就過去了。
林未晞低頭,胸腔裡心臟砰砰直跳。太可怕了,她前世的公爹原來這樣可怕,她原以為父子之間差不到哪裡,但是今日見了真人才知,她對燕王的想像還是太淺薄了。
眾人知道燕王降臨後,現場的氣氛立刻不一樣了。縣官和裡正如臨大敵,王婆和林大娘早就退到牆角,瑟瑟發抖,林未晞也垂著頭,像兔子一樣垂下耳朵,哪裡還有剛才舌戰群儒的威風。
顧徽彥特意繞遠路來可不是為了聽林未晞和她姑姑吵架的,他敲打完縣官後,就問:「林勇的衣塚在哪裡?」
他此行來順德府是送林勇的骸骨入土,順道看一看林勇的獨女,林勇去世前唯一的牽掛。現在看來林勇對他女兒的描述很不準確,顧徽彥了卻了林未晞的事,自然就要去給林勇開棺埋骨了。
開棺不是小事,裡正和村長引著顧徽彥往林勇衣塚走,村子裡的男人也呼啦啦跟去了一半。在這種時候林未晞就很是不服自己女兒的身份,就因為她是個女子,所以連生父遷骨這種大事都不能親自參與。
因為這件事攪局,林大娘精神恍惚,早就沒了給林未晞安排親事的心思,林未晞也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屋子。她本來是出去取布擦拭地上的水,這麼長的時間,地上的水都乾了。林未晞怔怔地盯著水漬看了好一會,眼中迷茫之色散去,眼神漸漸堅定起來。
她不能留在這個愚昧不化的小村子,這裡一村人都是一個姓,她逃得了李達、李員外,但是逃不了李二李三。她身懷巨富卻沒有自保之力,繼續待著村子裡,只會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林未晞重活一生,最珍惜的就是自己的命。
然而她一個孤身弱女子,沒有父母庇護,沒有家族威懾,還長了張很是拖累的臉,她即便把所有田產財富都折算成銀票,使計逃出這個村子,在路上也跑不長久。
唯一的辦法,就是燕王。雖然林未晞不太情願繼續和燕王這一家人打交道,可是為今之計,只有燕王能毫髮無損地帶著她離開,並且給她找一個安身立命之地。
至於如何說服燕王……從沒和男子撒過嬌求過情的林未晞為難了,這,她盡力而為吧……
開棺動墓不是件輕省事,等折騰完,天已經大黑。村長十分上道,立刻邀請燕王去寒舍將就,縣令也力請燕王去縣城,他早已安排好接風酒。
顧徽彥不欲折騰太多,他行軍多年,早就不挑剔環境,所以就沒有再興師動眾地去縣城,而是去帶著人去村長家暫住一晚。
顧徽彥這次帶著大軍班師回朝,走到半路時,他帶著親信脫離大部隊,先行來順德府送林勇屍骨入土,明日便直接啟程去追趕軍隊。畢竟還是行軍期間,他這個主帥脫離大軍太久不好。
顧徽彥不肯去縣城下榻,縣令雖然遺憾,但內心深處也悄悄鬆了口氣。伴君如伴虎,這位雖然不是君,但影響力只大不小,他還是不要拿自己的前程仕途前程作賭了。
村長得知燕王殿下竟然當真要住在自己家,他受寵若驚,立刻派人回去收拾屋子,並且去通知其他有閒置屋子的鄉紳。燕王此行還帶來許多親信,鄉下即使地方大、空屋子多,一下子安置這麼多人也不是小事。
村長急忙忙走了,顧徽彥不急著回去,便下了馬,遣散隨從,慢慢走在月夜鄉道上。他很少有這樣輕鬆的時候,沒有戰事,沒有朝政,沒有應酬,頭頂是浩渺無際的星空,腳下是猶帶著冰霜的土地,漫無目的,無人打攪。
鄉間一旦入夜極黑,天上的星光隱約勾出兩邊樹木的輪廓。顧徽彥突然耳朵一動,腳步也停下了。
天上陰雲遮住了月亮,樹叢中影影綽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爹爹,不孝女對不住你。我從小身子骨不爭氣,一出生就害死了娘親不說,還連累你為我四處奔波。六年前你說要給我攢嫁妝,讓我安心回家等著你的好消息,可是沒想到我們父女一別,竟然就是永訣。爹爹你為國捐軀,是全朝的大英雄,女兒理應為你驕傲……可是,女兒寧願爹爹從來沒有去過京城。女兒也不想要什麼嫁妝,我們父女倆相依為命,這樣好好的過下去該多好。如今您英魂歸來,骸骨歸鄉,我甚至都不能親眼送您入土為安……」
顧徽彥停在原地,臉色隱沒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後面遠遠綴著的人見燕王良久未動,想上前詢問,卻被顧徽彥一個手勢釘在原地。
這裡天色暗,顧徽彥清清靜靜一個人走來,也沒發出太大的動靜。林未晞不知路外面的事,她沉浸在悲痛中,蹲在兒時玩耍的樹下追悼父親:「爹,女兒敬您是英雄,您一路走好。我一出生娘親便難產去世,是您又當爹又當娘的把我養大,女兒不想嫁人,真的不想嫁人,我只想待在爹爹身邊當你的小丫頭。您今日回鄉,女兒遙送您一路走好,若您泉下有知,再不必為不孝女掛懷。」
「你若是真的一輩子不嫁人,他才不能瞑目呢。」
林未晞驚訝,蹭的從地上站起來,臉上還掛著微乾的淚珠。她朝來人方向看去,盯了好一會,才在昏暗的夜色中認出說話的人:「燕王殿下?」
「是我。」顧徽彥慢慢從陰影中走出來,他停在林未晞三步遠的地方,看著眼前這個纖弱蒼白、腰還沒他胳膊粗的少女,不由歎氣,「你年紀輕輕,正值大好年華,何必說這樣的喪氣話?」
「並不是喪氣話。」林未晞不習慣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樣子,想抬手擦淚又覺得這樣太過明顯,於是別過臉,用力地看向側方,「今日讓燕王見笑了。既然小女已經出了大醜,那也不必顧忌家事,不妨和燕王直說了吧。您看我如今的境況,即便您幫著我要回爹爹的金書鐵券,您覺得我守得住嗎?我親生姑姑尚且如此,更別說村子裡的其他人,他們都姓李,而我姓林,要是以後發生什麼事,我連跑都跑不出去。」
顧徽彥很快便聽出癥結:「你不願意嫁人?」
「天底下那麼多女子,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為什麼非要嫁人!」林未晞忍不住提高聲音,隨後她意識到自己情緒太過激動,她深吸一口氣,垂下頭,低聲道,「對不起,小女失禮了。」
現在的小孩子怎麼都不愛成親,顧徽彥也不好對著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細說,只能擱置這個話題,不再逼她,而是輕聲問:「那你打算如何?」
「燕王殿下。」林未晞突然鄭重地對燕王行了一個晚輩禮,抬起眸子,專注又堅定地看著顧徽彥,「小女自小便敬佩燕王功績,此番能見到您本人,已經是小女前世今生兩輩子的福氣。今日多謝您解圍,小女情知這樣得寸進尺,但還是想冒昧求您,帶我離開李家村。等離開這裡後,燕王隨便把我放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小城裡,小女也不想要忠勇侯遺女的名聲,此後守著爹爹的封侯聖旨,每日誦經禮佛,平平靜靜了此一生,就已經滿足了。」
顧徽彥目光放在她身上,聲音不辨喜怒:「你就這麼想離開?想清楚,這是你的故土,你世上唯一的親人所在之地。」
「小女想清楚了。這裡也說不上是故土,爹爹和姑姑是因為饑荒逃到這裡來的,姑姑嫁人後融入這個村子,但是爹爹因為我不得安穩,四處奔波。對我而言,這裡就更說不上是故鄉了,有我爹爹在的地方,才是我的故土。」
顧徽彥看了林未晞一會,然後就抬起眼睛,望向背後遼闊的星空。林未晞心中緊張不已,手心幾乎滲出汗來。她今日行為非常冒險,可是燕王明日就會離開,她今夜不行動,那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顧徽彥目光從漫天星辰中收回,輕輕看了林未晞一眼,轉身便走。林未晞心臟幾乎蹦出嗓子眼,燕王這是什麼意思?她特意模仿高然的手段,「不經意」哭泣而被人聽到,竟然還是失敗了嗎?
林未晞忍不住追了兩步:「燕王殿下……」
「天色不早了,外面越來越冷,你先回去吧。」
「您還沒說到底要不要帶著我走呢!」
顧徽彥心底歎了口氣,他掌權多年,這樣被人追問還是第一次。幸好身後的親隨站的遠,要不然讓他們聽到這句話,明天他的私事就傳遍了。這些人跟了燕王許多年,出生入死,性命相托,顧徽彥對這些人視為手足,可是這些糙老爺們唯有一樣不好,那就是太關心他的私事了。
王妃並不是必需品,燕王府現在這樣就很好,而他也不缺繼承人。這樣一來,就更沒必要續娶新王妃了。
何況面前還是一個青蔥一樣的小姑娘,看她面相不過十五六歲,比他兒子都小。顧徽彥知道林未晞喊這句話只是著急,並沒有其他意思,而顧徽彥也一把年紀了,他並不想自己一世威名毀在這種地方,於是他停住身體,破天荒地給人解釋自己的打算:「我會給你找一個安穩之地,好生安置你。你不必著急,林勇對我有救命之恩,你是他的獨女,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林未晞終於鬆了口氣,得了燕王這句準話就好。顧徽彥自十七歲成為燕王,或者再早一些,自十五歲參軍接觸戰事開始,就再也沒被人這樣不客氣地喊過了。顧徽彥不至於和一個小姑娘計較,他繼續往前走,沒走兩步身後就傳來腳步聲,那個小姑娘又追上來了:「燕王殿下,我明日跟著你一起走的話,今晚要收拾東西嗎?明日在什麼時辰會合?」
又是這種模稜兩可但被別人聽到一定會懷疑他品行的話,顧徽彥只能站住,對林未晞說:「你不必費心,我自會派人打點。林姑娘,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
不用林未晞收拾行李她可以理解,但是連個時辰也不說嗎?林未晞很是懷疑,忍不住說:「燕王殿下,你該不是誆我吧?」
顧徽彥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從旁人口中聽到這種話。他輕輕笑著,問:「你說什麼?」
林未晞閉嘴,在顧徽彥的目光下默默低了頭。顧徽彥見此收回視線,繼續無喜無怒地朝自己的戰馬走去。
等顧徽彥走出一截後,林未晞許是覺得他聽不到,用極小的聲音,低低嘟囔了一句:「都不是好人。」
顧徽彥腳步停住,眸光微沉,他頭一次被人屢屢挑釁涵養。他沒有回頭,輕飄飄對後面說:「夜風寒涼,林姑娘還是趕緊回去吧。你下次再想和我說什麼,直接來找我就是,不必跑這麼遠在樹下吹冷風。」
林未晞話說完之後就後悔了,她剛才情緒上頭,不知怎麼想起顧呈曜,心裡覺得顧家都沒好人,誰想竟然真的說了出來。她一脫口就後悔了,顧呈曜對不起她不假,可是燕王卻沒有做過任何對不住她的事,他是這個王朝的守護神,更甚者還幫了自己,她怎麼能說這樣忘恩負義的話。等聽到燕王后面那一句,林未晞臉色爆紅,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您知道?」
怎麼能不知道,她的掩飾和技巧也太拙劣了。顧徽彥這一次沒有再停留,逕直走向夜色中。
作者: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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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4 21:50:46
第5章 霸王
林未晞乘著夜色回家,她剛剛推開院門,漆黑的院子裡冷不丁響起一個聲音:「你去哪兒了?」
林未晞被嚇了一跳,她撫住心口,定了定神,看清說話的人後,她暗暗翻了個白眼,連話都不想說,靠著牆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李達見林未晞視他於無物,心裡老大不痛快。他快步上前堵到林未晞面前,聲音不由加重:「我問你話呢!」
林未晞皺著眉想從旁邊繞過,但是她走幾步李達就跟著走幾步,始終擋在她面前。這樣三四次後,李達和林未晞的距離越來越近,他漸漸覺出興味來,而林未晞則是煩透了。
林未晞拉下臉,冷聲道:「讓開。」
李達難得和林未晞這樣靠近,他看見林未晞沉下臉色,自己也覺得悻悻。可是看著林未晞的臉,哪個男人能對著這樣一張臉生氣,他的語氣不由放軟:「我這不是擔心你麼 !你一個沒嫁人的姑娘家,這麼黑的天獨自去外面,這成什麼樣子?我已經等了你很久,你現在才回來,你說說你這事對嗎?你就算想出去散心,也該和我娘、和我說一聲,我陪著你出去啊。」
林未晞短促地笑了一聲,冰冷之意十足:「用不著,我要回去了。」她說完就往前走,被李達快走兩步堵住,林未晞又嘗試了兩次,俱被他牢牢堵住。林未晞眉梢皺了皺,輕佻起一邊眉看向李達:「你什麼意思?」
美人就是美人,即便是這種橫眉冷對的表情一樣好看的驚人。李達賠笑,說:「表妹,我什麼意思,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是姑表兄妹,年歲相當,自古就是親上加親的最佳配偶。我知道舅舅沒了,你這段時間很傷心,你放心,以後我來代替舅舅照顧你。」
林未晞輕輕笑了一下,她笑的時候眼睛也微微彎起,簡直比天上的星辰還奪目,李達看得都有些癡了。可是下一瞬間,美人就收了笑,朱紅檀口裡吐出尖銳的冰刺:「順便還能代為照顧我爹爹留下的田產現銀,是不是?」
李達臉色的表情瑟縮了一下,面露尷尬:「表妹,你說什麼……」
「怎麼,男子漢大丈夫,敢做不敢當?你和你娘肚子裡打得什麼鬼主意,你自己不知道嗎?你還把自己當善人呢,以為自己在行善積德,收留孤苦無依的小表妹?快收回你那假惺惺的偽善吧,沒有你和你娘,我自己指不定能活多好呢。」
林未晞說完,冷冷瞪了李達一眼,就頭也不回地繞過他朝後走去。這次李達沒有過來攔她,李達自己站了一會,在林未晞即將進門的時候,突然對她說:「表妹,我娘她就是那種性子,我也沒辦法。我知道她這些年對你冷淡,讓你受委屈了,你放心,我這就去和她說,以後絕不會繼續委屈你。我是真心想娶你,早在舅舅的封賞傳回來之前,我便和娘說過要娶你為妻了。」
「所以呢?」林未晞並沒有回頭,依舊是冰冰冷冷的模樣,「她說不同意,所以你就什麼都沒說。而且,若不是我爹爹被追封為侯爺,你也不會說出以後不會委屈我這種話吧。真是可笑,你是不是內心裡還覺得自己是個癡情種,把自己感動的不可自拔?呵,其實你只是不肯承認,你就是一個沒有主見、不敢違抗你娘的孬種。」
說完之後,林未晞都懶得去看李達的表情,推開房門朝裡走去。她一隻腳剛剛邁入門檻,就聽到李達說:「表妹,你真是刻薄。要不是你那張臉長得好看,憑你的性子,根本不會有男人願意娶你。」
林未晞一股火氣直衝頭頂,李達和林大娘還真不愧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自己沒什麼本事偏偏視甚高不說,還動不動就看不起女人。莫非女人就該溫柔婉約奉承著他們?李達和林大娘是不是以為自己家裡有王位啊?
林未晞心裡憋著氣,她前世失敗的婚姻就是她心頭的刺,這輩子最忌諱被人說她嫁不出去、不討夫婿喜歡之類的話。這個逆鱗,誰碰誰死。
林未晞蹭的一聲轉過身,甚至還對李達笑了笑。她容貌漂亮的不像話,這樣一笑簡直像仙女,可是隨後的話卻嗖嗖嗖和刀子一樣:「沒有男人願意娶我又怎麼樣,我爹被朝廷封為忠勇侯,我自己名下有千頃良田,即便沒有男人,我靠著我爹爹留下的庇護,靠著我自己,這輩子也能過得比你好千倍萬倍。」
李達從小被林大娘捧的厲害,聽到這種話,他氣得胸膛起伏,用手指著林未晞:「你……」
林未晞眉梢微挑:「你什麼你,把手放下,誰準你用手指著我的?」
林未晞前世還是高熙的時候,因為她這脾氣,被英國公世子夫人說過許多次。世子夫人常常說,她是公主嫡女,自小嬌慣,也沒養出林未晞這種得理不饒人、能把人活活罵哭的脾性。壽康大長公主聽後哈哈一笑,自家人看自己的孩子怎麼看怎麼好,大長公主就說,熙姐兒身為公府嫡長孫女,大長公主的外孫女,脾氣大一點怎麼了,別人做錯了,就該受著熙姐兒的罵。
從前林未晞嫁到燕王府當世子妃,給皇家做兒媳婦總是要溫馴一些,她也不敢在燕王府裡放肆,於是訓斥下人、打理家業都收斂了許多,即使這樣,還是被王府的老人記恨,傳到顧呈曜耳朵裡,自然又生厭惡。
林未晞重生後消極過好一段時間,她也想過是不是真的因為自己脾氣太糟糕了,這才把一手好牌打壞,落了個抑鬱而終的下場。或許,高然那種性格,才是真正討男人喜歡的類型吧。
林未晞消極了一個月後也想開了,反正她這輩子也不打算再嫁人了,重生一次本就是天賜,她沒必要為了別人的看法委屈自己。她就是這種不討人喜歡的性格,她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嫁人,不去禍害另一戶人家。至於剩下的人生,就讓她隨心過下去吧。
然而林未晞忽略了一件事,從前別人被她訓得無地自容也不敢抬頭,很大部分是出於她的身份,現在她沒了英國公府、壽康大長公主,乃至燕王府的保護,被罵的人回不上嘴,氣急眼後很容易做出一些偏激的舉動。
李達就是如此,林未晞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尖刀插入他的心臟,可是他偏偏回不了嘴,李達氣急,當時就朝林未晞衝來,想讓林未晞見識見識她到底要不要男人。
林未晞一見李達的勢頭嚇了一跳,她反射性地去看上房,發現上房已經熄了燈,呈現出一種刻意的寂靜。林未晞便明白了,合著這家人早就打算好霸王強上弓呢。
林未晞有些害怕,她這個身體不太康健,快走兩步都會咳,怎麼能抵得過李達一個青壯男子的力氣。她知道自己不能被堵在屋內,要不然就真是求救無門,她不知從手邊撈起什麼,看也不看直接抄李達臉上扔去。李達被迎面而來的糠面迷了眼,不由停下來揉眼睛,林未晞趁這個機會跑出門,拚命往院門衝去。李達眼睛看不清東西,一時不察就讓林未晞從身邊跑了過去,等眼睛終於好受一點後,李達獰笑一聲,拔步朝林未晞追去。
林未晞剛剛打開門栓,發現李達竟然已經追上來了,她慌了神,用力把門摔到李達臉上,自己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跑。
可是林未晞那個小身板能有什麼力氣,她很快就被李達追住。李達一隻手就能拽住林未晞,林未晞又是踢又是打,竟然一點都掙脫不了。這個村子的人都姓李,村民凶狠又排外,即使聽到林未晞這裡不同尋常的聲響,恐怕也不會出來幫她。林未晞暗恨自己力氣小,眼看她就要被拖回林大娘的院子,林未晞情急之中突然想到,她也當過國公府的小姐,這些大戶人家最重視安全,每日入夜總會安排人守著院牆。承平年代的大戶人家都這樣,那燕王呢?
林未晞實在沒辦法了,橫下心決意賭一把,她顧不得多年來的貴女風範,扯開嗓子大喊:「燕王殿下,你答應了要好好安置我,你就任我被人欺負嗎?燕王殿……」
林未晞還沒喊完,就感覺脖後劈過一道勁風,隨後胳膊上的力道一鬆。李達被劈暈了。
林未晞愣了片刻,趕緊抽回自己的手,用力擦拭被李達碰過的地方。出手的人沉默的像一座鐵塔,黑洞洞地杵在身後,要不是他剛剛救了林未晞,她非得被嚇個半死。
「謝謝……」林未晞看著眼前的人,不由吞了吞唾沫,她盡量露出溫善無害的笑容,簡直和剛才判若兩人,「請問這位英雄如何稱呼?」
「周茂成。」這位熊一樣的漢子看著林未晞的目光非常奇怪,他忍了又忍,實在沒忍住,「你剛才在喊我們王爺?」
「對啊。」林未晞溫良地笑著,盡力給恩人展示自己文靜的一面,「周恩人,你能送我去燕王那裡嗎?你也看到了,這個地方……我大概是不能住了。」
周茂成看林未晞的眼神簡直無法用語言描述,林未晞被這樣的眼神看得笑容都僵了。這是什麼意思?她方才罵人的架勢太潑婦,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周茂成是被燕王安排過來守著林勇女兒的,周茂成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還很奇怪,王爺怎麼會關注一個小姑娘?隨即他想到,林勇和他們是戰友,鐵一樣的兄弟,他的女兒就是周茂成的女兒,為小丫頭守一晚上合情合理。習武之人耳目清明,周茂成蹲在外面聽林未晞罵人的時候,他就覺得林勇對自己閨女的描述不太穩啊,他這個當爹的美化也太嚴重了。不過不得不說,聽這個小丫頭罵人,還挺得勁。
後面李達手腳不安分的時候,周茂成心裡罵了句粗話,立刻就要過來解救林未晞。不過,他怎麼也沒想到,他不過晚了片刻,竟然從林未晞口中聽到這麼有料的話。
林未晞喊了誰?燕王?
周茂成臉色黑的像熊,但是心裡的戲一出接著一出。林未晞一路上感覺到身邊這位武人瞥了她一眼又一眼,她心裡不由打起鼓來,她說錯什麼了嗎?
村長的院子裡,顧徽彥還在燈下查看京城的書信,軍中和京城裡的事一刻也離不了人,何況他明日恐怕不能按計劃追趕大部隊,那這些事情越發要安排妥當了。
過了不知多久,門扉被人敲了三下。這是他軍中的規矩,顧徽彥頭也不抬,說道:「進來。」
周茂成進門,繃著臉說道:「王爺,林勇家閨女想見您。」
顧徽彥頓了一下才把林勇閨女和林未晞掛上鉤,顧徽彥想到這個小姑娘不由按眉心:「她怎麼了?」
「她說明日要跟著您一起走,今日就不回去了,要在您這裡住下。」
周茂成臉色繃得緊緊的,但是眼神卻在偷偷梭顧徽彥。他眼睜睜看著素來不近人情的王爺按了按眉心,輕輕歎了口氣:「都說了不會丟下她……罷了,竟然她這樣安心,那就讓她住下吧。明達,你把我的那間屋子收拾出來,讓給林未晞住。晚上在那間屋子多安排幾個人巡邏,替換得勤些。」
顧徽彥說完後停了停,補充了一句:「你去和李家村村長要幾床全新的被褥,記到我的賬上,明日一起付。」說完之後,顧徽彥自己都有點拿不準:「養這種小姑娘還需要什麼?梳妝螺黛要一起置辦嗎?」
這個問題可難倒他們這幫漢子了,行軍打仗他們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可是林未晞那種纖纖弱弱的小姑娘……
顧徽彥一看屋裡這幾人的表情就知道他們指望不上,他努力回想燕王府裡的佈置,說道:「讓村長的夫人過去安排吧,現在許多東西一時半會置辦不了,等明日去了縣城再說。」
顧徽彥吩咐完之後,發現周茂成竟然杵在原地沒動。顧徽彥輕輕動了動眉,聲音不疾不徐,似乎只是普通一問:「怎麼了?」
周茂成如夢初醒,立刻站直給顧徽彥行軍禮,規整地退下:「屬下遵命。」
林未晞在院外等了一會,然後就被村長媳婦領到一間寬敞的屋子裡。她雖然覺得自己進屋時周圍的人眼神有些奇怪,但並沒有放在心上。她默默感歎村長家果然富庶,臨時給她加了間房間,竟然都這樣寬敞暖和。
林未晞在路上和周茂成說好,林大娘家發生的事沒必要和燕王說。這種事情到底不光彩,林未晞倒不是在意自己的名聲,她只是覺得,燕王多少算是她童年偶像,她這種不太好看的私事,還是不要告訴燕王了。
林未晞坐在軟綿綿的被褥裡,回想今天一天,終於生出一種劫後餘生的真實感來,這時她想到方纔的事才覺出些許後怕。林未晞朝後倒在被褥裡,鼻尖充盈著被褥曬過之後獨有的陽光味道,她盯著床頂看了一會,突然扯出一個大大的笑來。
噩夢一樣的寄居生活終於結束了,此後林大娘一家是死是活,林未晞都不想再管。等明天她早早就起來,專門盯著燕王,反正無論如何,她都要賴著燕王讓他帶她走。等找到一個安靜又淳樸的小城後,燕王就不必再受她糾纏了。往後餘生,林未晞給林勇、母親抄經祈福時,一定會順道給燕王燒長生香。他兒子害她這麼慘,林未晞只是拜託燕王幫她脫困,也不算過分吧?
林未晞有一糟沒一遭地想著心事,就這樣沉沉睡去。這是她重生以來難得的安穩覺,林未晞一覺睡到天明,等睜眼看到外面明晃晃的陽光時,林未晞遲鈍了片刻,硬生生嚇醒。
糟了!林未晞匆匆籠了把頭髮,披上衣服就朝外跑去。一推開門,她看到院子中的那個人後,自己愣了愣。
顧徽彥聽到聲音回頭,陽光照在他身上,彷彿鍍了層金邊出來:「醒了?」
林未晞愣愣地看了片刻,默默關上門。
顧徽彥回過頭繼續梳理照雪的鬃毛,脣邊卻微微帶上些笑意。周茂成看著這一出摸不著頭腦:「林家閨女這是怎麼了?為什麼又回去了?」
顧徽彥輕笑搖搖頭,並未言語。
過了一會,林未晞再一次推門出來。這一次她臉頰白淨,頭髮整齊,雖然未施粉黛,但是生來出眾的五官幾乎比陽光還耀眼。顧徽彥不知從哪裡給她找來一輛馬車,林未晞微微揚著下巴,姿態文雅地登上馬車,貴女架子十足。顧徽彥看到後,萬年不動的眼中也染上幾絲笑意。他見眾人已經準備好,就率先跨上照雪,聲音清朗而威嚴:「啟程。」
「是。」應答聲洪亮而充滿陽剛之氣,齊如一人,聲振雲霄,接下來就是齊刷刷的上馬聲。周茂成直到坐到馬上都在奇怪,王爺笑什麼呢?他怎麼沒看出來哪裡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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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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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4 21:50:59
第6章 親事
林未晞再一次坐上久違的馬車,不知顛簸了多久,車簾外的聲音喧鬧密集起來,林未晞便猜測,大概進城了。
果然,守城之人看到燕王的令牌,連查都不敢查,微低著頭便讓燕王的車架進城了。城裡縣令聽到昨日明明說要離開的燕王竟然親臨縣城,他嚇了一跳,趕緊帶著縣丞前來迎接。
「恭迎燕王殿下。王爺親臨,下官有失遠迎,還請王爺恕罪。」
「無事,起來吧。」顧徽彥手中鬆鬆握著韁繩,端坐在馬上居高臨下,連著聲音都帶著一些淡漠,「附近可有清靜的院子?」
院子?燕王竟然打算長住幾日?縣令有些懵,他朝燕王身後的馬車掃了一眼,隱約猜到燕王尋清靜的院子是為了這一位,聽聞燕王喪妻近十年……縣令腦子裡僅是起了個頭,就不敢再想下去,他的姿態越發恭敬:「王爺,您大駕光臨已讓小縣蓬蓽生輝,下官怎麼敢讓您去外面租賃住處?下官的官宅還算入的了眼,若王爺不嫌棄,可以到小官府邸下榻。」
顧徽彥朝這個縣令掃了一眼,這個縣令實幹一般,官話倒是一套一套的。顧徽彥手上勒緊韁繩,安撫住有些躁動的照雪,說道:「不必,另尋一個宅子吧。」
顧徽彥的話平平淡淡,但是縣令立即從中聽出一股危險來。縣令背上滲出冷汗,他不敢再自作主張,低身應道:「下官遵命,王爺稍等片刻。」
林未晞感覺到馬車停下,雖然馬車裡只有她一個人,但是她仍安安穩穩坐著,並沒有好奇地掀簾子。沒過多久,馬車就繼續行走起來,林未晞估摸著拐過幾個彎後,車廂下傳來卡塔一聲,隨後周茂成的聲音從外面響起:「林閨女,下車吧。」
其實按林未晞多年的教養,她的身形面貌不能被父兄之外的男子看見,馬車也必須要停在二門,在街上下車十分失禮。不過現在這只是一個小城鎮,而林未晞也不復原來的身份,既然如此,那也沒什麼講究的必要了。
林未晞自己拎著裙角下了車,她抬頭看,發現他們竟然停在一個二進的宅子前。林未晞有些摸不準燕王的心思了,燕王這是什麼意思?
林未晞瞅了燕王一樣,顧徽彥如往常一樣,站在眾人之前。他正在聽下屬稟報什麼事情,察覺到林未晞的視線,他抬了下手,止住下屬的話,然後對著林未晞輕輕點頭:「進去吧。」
林未晞左右看了看,驚訝地指了下自己。顧徽彥點頭,林未晞受寵若驚地率先往裡走,顧徽彥跟在她身後,之後才是剩下的眾人。
他們在這裡只是暫住,所以顧徽彥只是買了一座二進的宅子。其中第二進是獨獨留給林未晞的,顧徽彥帶著親信住在前面,有什麼事情必然會驚動他們,林未晞的安全毋庸置疑。
林未晞今早出門時基本沒有行李。她在林大娘家住了六年,但是行李卻少之又少,唯一的牽絆便是林勇寄給她的一些書信。林未晞早就把這些打包起來了,隨時準備著離開,她一眼都不想再見林大娘那一家人,所以她沒有回去,而是托周茂成去林大娘家,把她的包袱取過來。
林大娘畢竟是林未晞的姑姑,而且收養了原主六年,林未晞嘴上罵的凶,其實也不知道該拿他們怎麼樣,又能拿他們怎麼樣。林大娘剋扣的那些銀兩林未晞不打算追究,就當打發叫花子行善了,可是昨日李達的做法,卻著實噁心到林未晞了。
林未晞長這麼大,無論身為高熙還是身為林未晞,都不曾受過這種屈辱。她氣得不行,可是自己現在沒了身份,不能把李達怎麼樣,而她也不知道能找誰求助。林未晞想了一路,最後竟然只能和自己生悶氣。
林未晞往內院走,進門時,周茂成趁周圍人不注意,悄悄對林未晞說:「林閨女,你別怕,叔我昨天夜裡把那個小子狠狠揍了一頓,今天我去取東西時,他們一家嚇得跟鵪鶉似的,連屁都不敢放。」
明明是很粗俗的話,林未晞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收了笑,認真道:「謝謝周叔叔。」
周茂成被這一句「周叔叔」叫得飄飄然,他暗暗感歎果然還是生閨女好,聽聽這嬌俏的聲音,禮貌的談吐,比他家那幾個小子強多了。
周茂成看著林未晞,突發奇想,問道:「林閨女,不是叔佔你便宜,周叔是真的挺喜歡你這個丫頭,正好我家裡有幾個不成器的小子,和你年歲差不多大,都未娶親。你看要不要嫁到周叔家做兒媳婦,只要你願意,你看上哪個周叔就讓哪個小子娶你!」
林未晞本來笑著,聽到這話笑容漸漸僵硬下來:「周叔,謝您好意,不用……」
「你別客氣,你要是願意,我們家那幾個小兔崽子還巴不得呢。」
「真不用……」
辭別一臉遺憾的周茂成後,林未晞轉身往屋裡走,進屋後,她長長歎了口氣。
她看起來就這樣愁嫁嗎?為什麼所有人都想給她說親,周茂成竟然還打算威逼自己兒子。
林未晞慢慢坐到繡墩邊,她看著梨木圓桌上細微的裂縫,微微有些出神。
燕王急著趕回京城,想必是為了顧呈曜吧。是啊,她從前被家世矇蔽,真的以為自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管家也是一把好手,所以別人說她好就是真的喜歡她。可是一旦脫離家世的光環,她就原形畢露了。
林未晞想到這裡苦笑一聲,想來也是,如果她是男人,她也不會喜歡自己這種仗著家世和外祖母橫行霸道的女子。所以啊,她要是真的感激周茂成,就不能嫁過去禍害人家。
周茂成一臉遺憾地目送林未晞進屋,之後長吁短歎地回到前面。顧徽彥正在臨時收拾出來的書房裡處理加急件,聽到周茂成歎氣,他抬頭看了一眼,手中筆墨不停,隨意地問了一句:「你這是何故?」
「我看林家那閨女人長得伶俐,嘴皮子也利索,日後娶進門必然是個興家的料。我厚著臉皮給我那幾個兒子做媒,她拒絕了。唉,雖然本來就料到了,但還是有些可惜……」
顧徽彥輕輕笑了一聲,那個丫頭可不是一般的伶俐,膽子大心氣高,若不是有些本事的男子,恐怕還降服不了她。所以周茂成吃閉門羹,顧徽彥實在不意外,因為就在昨天,他不過略提了兩句,還被這個丫頭頂撞了一通呢。
不過說起林未晞興家,倒讓顧徽彥想起另一樁事。他親自寫信和壽康大長公主求娶來的兒媳,去年歲末竟然病逝了。
顧徽彥還記得,這個兒媳名喚高熙,平心而論,顧徽彥還挺滿意的這個兒媳的。只是可惜緣分不到,終究不能強求。
沈氏已經死去十年,老王妃也病故許久,燕王府裡只剩顧徽彥和顧呈曜兩個男子。家裡沒有女主人張羅,父子二人的婚姻之事就一年年耽擱下來。顧徽彥自己不想續娶,當然也懶得操心顧呈曜的婚事,所以顧呈曜突然給他寄過來一個半魚玉珮,托他尋找這個玉珮的主人時,顧徽彥還很是驚訝了一下。
顧呈曜才十六歲,就已經懂得給自己找妻子了?顧徽彥沒什麼門第之見,反正無論女方是什麼門第,放在他們家面前都差不多,既然顧呈曜喜歡,那他這個做父親的也沒必要潑冷水。不過那時顧徽彥還在平定朵豁剌惕部叛亂,他沒空查一個女子的玉珮,便手書一封信件,連著玉珮一起寄回京城,托壽康大長公主尋找這個女子。
壽康大長公主是顧徽彥的姑姑,當年老燕王未就藩時很受壽康公主照拂,所以老燕王和老燕王妃一直顧念著壽康公主的情誼。後來等顧徽彥異軍突起,權勢大大超過壽康大長公主府後,顧徽彥也沒有斷絕和大長公主府的來往,兩家人走動還算親密,顧徽彥對這位姑姑也非常禮遇。
顧徽彥自己沒空,便順理成章地把尋人的事情託付到壽康大長公主那裡。壽康大長公主一直住在京城,平日裡接觸到的女眷也多,讓大長公主尋人要比顧徽彥親自來更合適。不過顧徽彥也沒想到,他剛剛把信送走,幾乎沒耽誤工夫,壽康大長公主就寄了回信過來,與信件一同來的,還有另外半個魚形玉珮。
喲,天底下竟然有這麼巧的事情,顧呈曜要尋找的那個女子,竟然正好是壽康大長公主的外孫女。顧徽彥收到回信後二話不說,立刻取出自己燕王的印章,誠意十足地代兒子求娶大長公主的外孫女,高熙。
後面的事情便是京城人人皆知的英國公府和燕王府聯姻,兩家人強強聯合,喜上加喜。顧徽彥了卻一樁心事,此後便專心處理西北戰事,沒有再注意王府的事情了。
顧徽彥對壽康大長公主府的情況瞭若指掌,壽康公主未下降前便受寵,她的夫婿是成武年間的探花。駙馬一旦尚了公主後便不得再入仕,而壽康駙馬還是個沒什麼根基的讀書人,娶了公主誠然榮耀,但是公主與探花郎的前途不可兼得,駙馬仕途無望,日後免不了要仰仗公主的臉色,而壽康公主呢,性格又稍微有一些強。
後來壽康大長公主的獨女衛氏受了父母相處模式的影響,嫁入英國公府後不肯放軟身段,吃了許多妾室的虧。衛氏的女兒高熙替母親不服,從小便爭強好勝,做什麼都要成為姐妹甚至兄弟中的最好。在顧徽彥看來,女子好強並不是什麼減分項,相反,如果顧呈曜真的看上那種文文弱弱的女子,顧徽彥反倒要擔心起燕王府偌大的家業。而且高熙這個晚輩一年大半的時間都在壽康公主府住著,有壽康大長公主親自教導,顧徽彥很是放心。
可是沒有想到,顧徽彥不過一段時間沒有關注王府的事,再一次接到信時,竟然便是高熙的死訊。
雖然這樣說對死者很是不敬,可是……也未免太快了吧?尤其讓顧徽彥皺眉的,是顧呈曜隨著死者訃告一同遞過來的話音,英國公府有意讓高熙的庶妹高然嫁過來做續絃。他已經同意了。
顧徽彥當時什麼都沒說,但是在場的人都知道,燕王對世子續娶這件事很不高興。
顧徽彥也不知自己為什麼會因為林未晞而聯想到前兒媳身上去。周茂成看到顧徽彥的臉色略有些陰沉,未出口的牢騷突然就打了個轉,嚥下去了。他看著顧徽彥的神色,小心地說:「王爺,是世子來信了嗎?」
顧徽彥微不可察歎了口氣:「京城剛送來書信,他和英國公府三小姐的婚事定在下個月。」
林未晞專程來給燕王道謝,她走過窗戶時,剛好聽到這一句。
顧呈曜和高然的婚事,就在下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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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1:51:17
第7章 抗婚
林未晞經過窗戶,剛巧聽到燕王說,顧呈曜和高然的婚事定在下個月。
林未晞本來以為自己已經不在乎了,可是聽到這句話,她臉上的笑還是僵硬了一下。
她十二月鬱鬱而亡,這才過了幾天,顧呈曜便要娶新人了?
她好歹是英國公府的嫡長孫女,顧呈曜不喜歡她,林未晞認了,可是英國公府呢?她的父親和祖母呢?竟然也由著顧呈曜這樣做。或許他們巴不得讓高然早日進門,萬萬不能因為高熙一個失敗品,壞了燕王府和英國公府來之不易的聯姻。
林未晞沒來由感到眼角一酸,她的母親衛氏在她十歲那年就去世了,此後林未晞一年大半的時間都住在外祖母的公主府。她以為她對自己曾經的親人以及很淡然了,親人之間也需要眼緣,既然英國公世子不喜歡她這個嫡女,那她也不靠近他不孝敬他,兩邊扯平,這便罷了。可是他們怎麼能這樣踐踏她的尊嚴呢?僅僅是因為她已經死了,不會再知道這些事,家裡也沒母親給她出頭,所以就這樣肆無忌憚嗎?
那還真是讓他們失望了,她沒有死透,竟然又回到人間。
書房外面的守衛已經看到林未晞,書房裡的談話聲也頓時停住。
林未晞用力調整了一下表情,笑著走上去:「燕王殿下在嗎?」
守衛還沒有稟報,屋裡已經傳來顧徽彥低沉清越的聲音:「讓她進來。」
林未晞進屋,看到周茂成站在一邊,微微垂著頭,神色看著不大自然。
也是,談起顧家的世子,即便是周茂成這些親信,也不好說太多。
周茂成低頭不語,燕王對待他們寬厚,但並不代表他們真的能臉大地指點燕王的家事。世子有燕王這樣一個父親,自小便過著天之驕子的生活,現在不過是娶一個新的世子妃而已,並不是什麼大事,燕王可以不滿,他們卻不行。
林未晞心裡存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壞心,故意問:「燕王殿下,周叔,你們方才在說什麼?誰要成親了?」
周茂成朝顧徽彥瞥了一眼,發現燕王沒有阻止的意思,便對林未晞解釋:「是王爺的獨子,我們燕王府的世子,要娶世子妃了。」
「哦,是原配世子妃嗎?少年夫妻,真是恭喜。」
周茂成臉上有些尷尬:「是繼房。」
周茂成帶著些尷尬和林未晞解釋,林未晞也裝模作樣聽。他們兩人都沒有注意到,顧徽彥眸光淡淡地朝林未晞看了一眼,那一眼一掃而過,轉瞬即逝,可是其中卻帶著令人心悸的探究和洞察。一般人聽到成親,並不會想到是不是原配身上去,而林未晞這樣問,簡直像本來就知道不是原配。
顧徽彥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面容上依舊波瀾不興。另一邊林未晞終於「聽明白」燕王府的情況,歎道:「原來貴府公子已經在娶繼妃了,這實在是出乎意料,貴府公子已經很大了嗎?燕王這樣年輕,我以為世子也並不大呢。」
顧徽彥本來在想方纔的事,聽到這裡,他忍不住輕輕一笑,含笑看向林未晞:「你這恭維太明顯了,好好修煉一下再拿出來吧。」
林未晞存著一顆挑事的心,現在被前夫父親逮了個正著,臉上難免有些過不去。她眸光流轉,不服氣地瞪了顧徽彥一眼:「我說的是真的!周叔,你說呢?」
周茂成莫名其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苦著臉,強逼著自己點頭:「是的,王爺年輕力勝,世子也風華正茂。」
顧徽彥輕輕笑了一聲,屋子裡的氣氛頓時輕鬆許多。
顧徽彥心情好了許多,周茂成心裡長鬆一口氣,這才敢說話:「王爺,世子特意寫信來,便是想讓你回去參加婚禮。上一次我們在西北平亂,實在趕不回去,世子雖然不說,但必然也是期盼著您的。這一次好不容易有機會……王爺,屬下知道您不太滿意這樁婚事,可是木已成舟,畢竟世子喜歡……」
林未晞聽了這話忍不住懟:「看來還是我見識少,燕王出征不過是這一兩年的事吧,錯過了世子的第一場婚禮,竟然還能趕上第二場。」
周茂成被林未晞這一句頂得說不出話來,周茂成臉色漲紅,顧徽彥倒一點都不惱,反而笑著看向林未晞:「你似乎對顧呈曜很是敵視,連著對他的這樁婚事也沒好氣。你應當還不認識他吧?」
林未晞心裡悚然一驚,她心中直呼大意,她怎麼就忘了,眼前這位是權傾一方的燕王。她不過在話中洩露了一些情緒,竟然就被他抓住了。
林未晞好歹也是當過當家主母的人,她臉色不變,故意露出蠻橫之態:「我當然敵視他,您明明說好要先安置我,然後再回京城,可是現在他一封信就要把您叫走了!我要怎麼辦啊?」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顧徽彥接受了,他輕輕一笑便帶過不表。周茂成一顆心大起大落,這麼片刻的功夫已經被嚇了好幾遭,他現在看向林未晞的目光已經殊為不同。到底是無知者無畏呢還是這個丫頭單純運氣好,竟然敢這樣和燕王說話,要命的是燕王竟然也沒惱?
周茂成感慨了一會,然後收回視線,還是想再嘗試一下:「王爺,世子的事……」
「不必說了,我不會回去。」顧徽彥把筆放在書桌上,明明他神情未變,屋裡突然就生出一股冷氣來,「元妻才病逝不到一個月,他便提出續娶,婚事竟然還定在今年二月。他這樣做可曾考慮過壽康大長公主的想法?這麼大的人了,竟然還這樣天真莽撞。」
周茂成試圖給顧呈曜說話:「世子還年輕,哪能顧及到人情往來……」
「年輕?今年他都已經十七了。我十七那年,已經受封燕王,接手整個燕王府了。你再看看他,都做了些什麼。」
周茂成果然無話可說。其實無論放在誰家,十七歲都是半大小子的年齡,更遑論京城裡的貴公子,正是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風流年華呢。可是誰讓世子的父親,燕王顧徽彥成名太早,光芒太盛。顧徽彥十五歲上戰場,十六歲打出了一場漂亮的成名戰,自此名聲鵲起,響徹大江南北,之後十七歲成為大周最年輕的親王,二十五歲已經軍功赫赫,成為先帝最倚重的臣子兼侄兒。等二十七歲時立下勤王擁立之功,二十九歲成為攝政大臣。到如今,燕王不過三十三歲而已,已經名震天下,無人不知了。
在父親的光環下,顧呈曜確實顯得太單薄。顧呈曜這些年的表現亦可圈可點,放眼京城年輕一代,也是其中翹楚,但是和他的父親一比,那就著實不夠看了。
顧徽彥因此對顧呈曜不滿,周茂成無話可說。林未晞聽到燕王竟然不回去參加顧呈曜和高然的婚禮,她險些沒繃住笑出來。
明明就在路上卻避而不去,這和因為打仗而趕不回來可是兩碼事,林未晞趕緊低頭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而周茂成一顆忠臣之心,實在沒忍住,逾越多勸了幾句:「王爺,屬下知道您對世子寄予厚望,可是世子畢竟年輕,他不像我們,在戰火中跌打滾爬,早練得一身鋼筋鐵骨。世子一直仰慕您,可惜因為戰事而總是聚少離多,這次回京您難得能長時間和世子相處,您即便有不滿,也要慢慢和世子說。」
顧徽彥聽完後沒有表態,不說話也沒露出怒色。然而這種表現往往比生氣還可怕,周茂成不敢再說,求助地看向林未晞:「林閨女,要不你來說說?」
林未晞心裡冷笑一聲,讓她來做說客?前夫和她的庶妹要成婚了,指望她這個姐姐祝福他們的真愛嗎?簡直做夢。現在顧呈曜的父親、高然的未來公爹就在眼前,林未晞不趁著這個天賜良機給他們上眼藥,她就白活這一世了!
「燕王殿下,您做得對,孩子做錯了事就得罰,不能慣著他!他都那麼大的人了,什麼受得了受不了的,離開了您的庇佑,他什麼難聽話不得忍著啊?」
周茂成愕然地看著林未晞,而顧徽彥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笑了:「你還真是記恨他。罷了,就聽你的,這次絕不姑息。不過你一個小孩子家家怎麼這樣老成,你比顧呈曜還小一歲呢,訓人的口吻就和他的長輩一樣。」
林未晞被叫成「小孩子家家」,她本來很不高興,可是看到周圍人如釋重負的神色,大概猜到燕王笑還是很難得的,至少證明接下來不會有大事。林未晞陰差陽錯給顧呈曜解了圍,她心裡老大不願意,可是做人不能太過,燕王對她有恩,她再挑撥就太沒意思了。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不太情願的神色,越發覺得這個小姑娘真是鮮活,和他這樣已經固化的人幾乎像是兩個世界的。顧徽彥不願意太為難她,便問道:「剛才還沒問,你過來做什麼?」
林未晞幾乎都要忘記這回事了,她連忙道:「我是特意來向燕王殿下道謝的!謝您替我主持公道,謝您帶我離開那個狼窩。」
不過是一句話的事罷了,顧徽彥並不放在心上。他對周茂成示意了一眼,周茂成領命退下。等書房裡沒有外人後,顧徽彥和林未晞說起她的個人大事:「你那姑姑貪心太過,不是良配,李員外我派人去查了,他的兒子優柔寡斷,難堪大用,你不願意嫁到這兩家是對的。這個縣城雖然規模甚小,但是勝在離你的家鄉近,你在這裡成家,既能安穩度日,也能避開李家村的騷擾,我讓縣令拿了份名冊過來,其中有幾個兒郎……」
林未晞聽著簡直幻滅:「燕王殿下,您在做什麼?」
顧徽彥微微歎了口氣,看著林未晞的目光很是無奈:「你昨日在氣頭上,我便由著你。可是你年紀輕輕,正當妙齡,總不至於真的青燈古佛,孑然一身罷?」
「怎麼就不行呢。」林未晞看著顧徽彥,眼睛不知為何就濕潤了,「我原以為您不會這樣。我發自內心敬重您,可是為什麼你也要逼我?」
林未晞說完之後,不敢再看顧徽彥的神情,扭頭便快步衝出去了。周茂成守在門外,看到林未晞紅著眼睛衝出來,很是嚇了一跳:「林閨女,你怎麼了?」
林未晞不說話,逕直跑遠。周茂成楞了一下,朝書房內看去,就見到顧徽彥頭疼地按著眉心。
周茂成看著這兩人的神情,腦子裡補充出來的戲碼簡直要嚇死他自己了。他站在門口,小心問道:「王爺,林閨女她怎麼了?」
顧徽彥這一天歎氣的次數比過去一年都多:「怨我逼她嫁人。」
原來是這個,哎呦,嚇死他了。周茂成不著聲色地鬆了口氣,他想到昨天的事,糾結了短短一瞬,還是決意告訴燕王。
等周茂成把李達的事說完之後,顧徽彥的臉色已經徹底不能看了。他臉上覆著寒冰,聲音隱怒:「為什麼昨日不說?」
「她一個小姑娘臉皮薄,哪願意讓人知道這種事。」
顧徽彥想了想,心裡突然就生出些許憐惜來。他只道她鬧脾氣,這才吵著說不嫁人,原來私下裡還鬧過這種事。她一個孤弱女子,遇到這種事求助無門,難怪對成親這樣排斥。顧徽彥在心裡歎了口氣,然而說出來的話語卻是全然不同的冰冷:「叫顧明達進來。」
顧明達是燕王的左膀右臂,周茂成一聽就知道燕王這回是真的發怒了。燕王這些年位高權重,情緒也越來越內斂,鮮少有這樣情緒外放的時候,林大娘一家能做到如此,也值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1:53:47
第8章 京城
林未晞和燕王喊了那句話後,之後就推開人朝後院跑來。等回到自己的屋子後,她的情緒才慢慢冷靜下來。
林未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爆發,可能這段時間前世和那本天書一直牢牢壓著她,昨夜經過李達的事後,林未晞積壓的情緒突然爆發了,也可能只是因為說這話的是燕王。別人說她盡可以據理力爭,可是偏偏是燕王。
林未晞沒有點燈,就這樣自己坐在屋子裡發了會呆,漸漸天色大暗,連床櫃也看不清楚了。林未晞正在發怔,忽然門被敲響:「林姑娘,你在裡面嗎?」
林未晞回神,這個聲音從未聽過,為何會在她的門外?不過林未晞即便賭氣,也深信燕王必會保證她的安全,所以她沒有多想,站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梳著雙丫的女子,年紀十七八上下,看衣著打扮像是侍女。來人看到林未晞明顯驚訝了一下,隨後她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趕緊低頭行禮:「林姑娘,奴婢是宛月,奉王爺之命前來照顧姑娘。」
林未晞看著來人,眼神微微一動:「是燕王讓你來的?」
「是。」
林未晞抿緊嘴脣,不知道燕王這是什麼意思。剛剛那場不愉快其實是林未晞不對,燕王出於世俗的角度,這樣做都是為了她好,是林未晞自己不識抬舉。可是林未晞自己還在糾結要不要過去賠禮道歉,而燕王轉瞬就打發了人過來,彷彿根本沒把才纔的事放在眼中。燕王不計較,林未晞本該鬆一口氣,但是事實上她心裡卻很是複雜。這讓林未晞覺得她在燕王眼中完全無關緊要,彷彿只是一個不懂事的、需要安置的拖油瓶。
林未晞隨即自嘲一笑,她本來也不是燕王什麼人,燕王能帶她出來已經仁至義盡,等到了下一個城鎮,林未晞就該自覺請辭了。燕王在京城裡還有大事,何況顧呈曜的婚禮在即,燕王嘴上說說便罷了,怎麼可能真的不回去參加呢。林未晞如果知趣,就不該再拖累著燕王。
於是林未晞什麼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讓開身體:「進來吧。你是哪裡人?」
「奴婢是順德人,本在縣令府衙上伺候小姐,燕王從府衙裡將奴婢買下,派奴婢來伺候林姑娘。」
林未晞腦門上幾乎要落下汗來:「你本是縣令千金的貼身丫鬟?」
「算不得貼身,不過做些粗苯活罷了。」
林未晞管家多年,一看宛月的談吐行事就知道這必是主家很受重用的大丫鬟,考慮到這種小城鎮和京城的差距,培養宛月這種的大丫鬟指不定要花多少力氣,這多半是縣令夫人給自己親閨女準備的壓軸武器,沒想到燕王竟然直接要了過來。這在豪門大院裡其實是很失禮的,畢竟小姐身邊的大丫鬟基本等於主家的臉面,燕王的行事……也太霸道了。
不過林未晞想一想便罷了,並不會將人退回去。手邊有一個伶俐的丫鬟非常重要,反正是燕王出面,林未晞坐享其成,何樂而不為?
林未晞又問了宛月幾個問題,心裡有數後,便壓下不表。
雖然林未晞承了燕王的情,但她心底還是別彆扭扭的。燕王不和她一般計較,還給她送了得力丫鬟過來,這樣一來,林未晞也該順著台階主動認錯?畢竟燕王雖然看著好說話,但他同時是權傾天下的親王,是戰功赫赫的三軍主帥,不說遠的,只說前年的西北朵豁剌惕部叛亂,朵豁剌惕部妄圖挑釁燕王,戰敗後全部落男子、男嬰絕種,便是燕王親自下的命令。
隨和好說話只是他的表象,這種人,林未晞不太敢得罪。
第二天上午,林未晞磨磨蹭蹭到前院去找燕王,周茂成正忙進忙出,看到林未晞,老遠就打招呼:「林閨女,你這麼早就起了?」
林未晞赧然,她昨天只是因為受到驚嚇,安心下來之後難得睡了一個好覺,這才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但是平時她教養甚嚴,並不會做出這種沒體統的事。林未晞唯一一次睡過頭就被燕王撞到,勞煩眾人等了她許久不說,還蓬頭垢面地出現在燕王面前。林未晞光想到那天的場景就覺得尷尬,而周茂成當著這麼多人,竟然還喊了出來。
林未晞笑容僵硬:「周叔,你誤會了,我早就起身了。」林未晞生怕周茂成再問,趕緊轉移話題:「周叔,你這是要做什麼?」
周茂成果然被轉移了話題,說道:「我奉王爺之命,出去添置些東西。你要是嫌他們吵,自己回後面待著就好了。」
林未晞猜測燕王大概是趁現在有時間,這是在添置路上要用的東西。這是燕王隊伍的正經事,林未晞很明白自己的身份,見此並不多問。她偷偷朝書房的方向掃了一眼,發現那裡一片寂靜。
周茂成察覺到林未晞的動作,目露瞭然,問:「你是不是想找王爺?」
既然被發現了,林未晞不再遮掩,順勢承認:「關於我爹爹的一些事,我想問一問燕王殿下。」
周茂成一聽是林勇的事,頓時歎息,看著林未晞的眼神也越發憐惜:「王爺今日清早出去了,你若是有話和他說,不如再等等。」
林未晞應下,她很有自知之明,見此笑道:「我明白的,謝周叔。」
周茂成看著林未晞的神色,差一點就告訴她燕王今日出去到底是去做什麼了,但是他顧念到女子臉皮薄,這種事終究有損她的名節,還是作罷。
林未晞得知燕王不在,心底隱蔽地鬆了口氣,然後就回後院待著,並不打攪周茂成辦事。然而她彷彿天生就是操心的命,她十歲上被接到公主府,十二時就跟著外祖母一起打理公主府的內務和外頭產業。壽康大長公主見林未晞實在喜歡操持這些,便給她準備了許多田產和鋪面做陪嫁,等她十四歲和顧呈曜訂了親,大長公主便將這些產業早早交到她手中,讓她自己打理嫁妝。
後來她嫁到燕王府,雖為世子妃,但是上頭沒有婆婆也沒有太婆婆,整個燕王府的衣食住行都由她打理,林未晞早已習慣發號施令,管人管事。後來她成了林未晞,耳邊突然清淨下來,她還頗有些不習慣。從前住在林大娘家沒有條件便不說了,現在一旦聽到外面的動靜,讓林未晞老實坐著,還真有些難。
林未晞實在沒忍住,帶著宛月去前院看熱鬧,看著看著便指揮起燕王的下屬來。周茂成帶著人買東西回來,他也不清楚好壞,便湊活著買,林未晞看不過去,少不得要指揮一二,漸漸地,竟然成了林未晞說,剩下這些漢子聽,然後出力氣搬東西。
這些多是軍旅中人,沉默寡言,多做事少說話,比內宅那些奸滑嘴碎的婆子不知強了多少,林未晞指揮起來極為順暢。而周茂成也覺得只用做力氣活實在太輕鬆了,他和另外幾個親隨心底默默鬆了口氣。周茂成看著林未晞指揮自若的架勢,心裡再一次唏噓,林未晞這個丫頭嘴皮子利索,安排起家事來也有條有理,一看就是旺家之象,可想而知,無論誰娶了她,以後家業只有越滾越大的道理。可惜了,他的那幾個兒子沒有這個福氣。
顧徽彥在黃昏時分帶著人回來,早在半路便有親信向他稟報今日院子裡的動向。顧徽彥聽到林未晞指點江山,大展身手,輕輕笑了笑。
這樣也好,腦子聰慧,脾氣剛直,以後她無論嫁給誰,顧徽彥都不必擔心她被人謀財害命。林勇畢竟為救顧徽彥而死,只要力所能及,顧徽彥也想讓林勇的唯一血脈一輩子無災無憂,一生和美。
林未晞聽說燕王回來了,她糾結了半天,還是帶著宛月去向顧徽彥請安。
無論從前世的角度還是林勇的角度,顧徽彥都是林未晞不折不扣的長輩。她身為晚輩理應去向燕王請安,順勢檢討昨日的錯處,燕王看在長輩的面子上,應該不會為難她一個無知小輩。
這次林未晞剛剛走進書房,門口的守衛見了,沒有通報便放她進去。顧徽彥對林未晞的到來並不意外,他似乎在忙公務,隨手指向一個梨木圈椅,說道:「你先坐著等一會。」
林未晞乖巧坐下,她即便在英國公面前也是不服氣的性子,別指望她能順從地聽訓,可是面對顧徽彥,林未晞不知怎麼了,一點脾氣都沒有。
顧徽彥微垂著眼看信,林未晞見顧徽彥看的認真,她心生好奇,等顧徽彥合上信件時,她忍不住問:「燕王殿下,這是誰的信件,您看的這樣認真?」
顧徽彥手上的動作停住,看了林未晞一眼,心中生出些許興味:「你怎麼知道我看的認真?」
「這還不簡單,我上次來時,您看信動作很快,可是這封信花費時間幾乎是上次的兩倍。」
顧徽彥輕輕露出一個笑,眼中帶上讚許之色:「你觀察倒敏銳。」僅是來了第二次,就能發現這種細微的差別。顧明達這些老臣當然也能摸索出來,可是對比林未晞的年齡、閱歷,這就難能可貴了。
突然被燕王誇讚,林未晞受寵若驚。顧徽彥也很隨和地回答了林未晞剛才的問題:「是張江陵。」
林未晞想了一下,愕然:「是張首輔?」
張孝濂祖籍江陵,所以又稱張江陵,這在官場中不是秘密,可是,對於林未晞呢?
顧徽彥臉色一點異色都沒有,他把東西放在一邊,彷彿一個再隨和不過的叔伯長輩,在哄一個不懂事的子侄:「是他。」
林未晞被嚇住了,她瞪大眼睛掃了眼被顧徽彥隨意折起來的信,都有些誠惶誠恐:「燕王殿下,我只是隨口一說,不敢打擾您忙正事,您還是先回首輔的信吧。」
「急什麼。」顧徽彥神態隨意,聞名天下的首輔,在他口中彷彿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
林未晞發現自己竟然耽誤了首輔的親筆書信,頓時連坐都坐不穩了。她也是這時才驚覺,顧徽彥身為三位輔政大臣之一,還有擁有兵權、最受信任的那一位,從前只是覺得這些頭銜聽著響亮,現在她才直觀感受到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在林未晞眼裡遙遠的如同佈景板一樣的人物,對顧徽彥而已,不過一個時常來往書信的同僚罷了。
林未晞震驚地說不出話來,顧徽彥見她有點被嚇住了,於是轉移了話題,主動說起:「聽說今日周茂成採辦,你立功不小?」
「不敢當,不過逞些口舌之能罷了。」談起這種話題,林未晞果然放鬆許多,「燕王殿下,您要動身啟程了嗎?」
「差不多。本來這個宅子是給你買的,打算等安置好你的終身大事後,我再回京城。不過既然你不願意,那也沒必要等了。」
林未晞輕輕哦了一聲,她略有些心虛,低下頭對顧徽彥說:「謝王爺。」
「沒什麼,本就是我思慮不全。即便我給你留下再多防身之物,但是這裡離京城太遠,我終究有鞭長莫及的時候,此地縣令能安分一時,時間長了,以後恐怕還會為難你。你一個孤弱女子沒法和官府抗衡,與其讓你始終擔心受怕,不如將你放到我看得著的地方。」
林未晞本來一心感激,燕王真是個好人啊。可是聽到後面她漸漸覺得不對味:「燕王,您這是什麼意思?」
「周茂成沒有將那些螺黛轉交給你嗎?路上顛簸,趁現在準備周全,路上才能安心。」
林未晞已經吃驚地瞪大了眼,檀口也微微張開:「您莫非打算帶我一起上京?」
顧徽彥很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語氣理所應當:「這是自然。你現在身有父孝,不想嫁人便不必急,你盡可以放心在燕王府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燕王府還不至於吝嗇這點花銷。」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1:54:04
第9章 歸來
你盡可以放心在燕王府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
這句話彷彿還在林未晞耳邊縈繞,她愣怔當場,等回過神後,矢口道:「不行。」
顧徽彥神情不變,眼神深處卻隱藏著莫可名狀的探究:「為什麼?」
這讓林未晞怎麼說,她難道說你的兒子其實是我前世的丈夫,而你的即將入門的兒媳是她的庶妹?林未晞已經被那兩個人整得夠嗆了,現在她還換一個身份重新回去?
林未晞想都不想就要拒絕:「燕王,這不合適。我和燕王府無親無故,我白白住在王府,這成什麼樣子?而且您的新兒媳很快就要入門,我一個外人住過去,豈不是讓她介懷?」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眼神平靜,淡淡一笑:「你安心住下就是。我說可以就是可以,若有人多嘴,不拘是誰,你來告訴我便是。」
這個「不拘是誰」聽到林未晞背後徒生寒意,燕王這是暗指高然吧?也對,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寄住別府確實平添許多麻煩,女主人不痛快情有可原,林未晞也做過兒媳,她明白其中的門道。可是如果說話的人是燕王,那他說可以就是可以,有麻煩也得忍著。
林未晞突然生出感慨,彷彿前幾天她還在辛苦操持燕王府家務,人前風光人後辛苦,打碎銀牙和血吞,可是才是一轉眼的功夫,她竟然便從操心的人,變成那個有特權的人了。
世事真是奇妙,而這一切的根源,不過是眼前這個人的一句話罷了。
林未晞感歎了一會,最終還是搖頭:「燕王殿下,您的好心我心領了。可是我只想過平靜的生活,無病無災度過這一生便罷了,燕王府門第太高,我去不合。」
「你去不合?我怎麼覺得你是不想去呢?」
林未晞猛不丁感到難言的壓力,這就是燕王,和他說話時絲毫不見燕王的架子,淺笑晏晏,彷彿踩在淺水灘上,讓人如沐春風心曠神怡,可是等你驚覺的時候便發現早已被深海包裹,表面平靜如昔,但是蓄勢待發,時刻能掀起萬丈驚濤。林未晞如今就是那個被水淹沒的人,而且是又一次。
林未晞暗暗罵自己是豬腦子,昨天才栽了一次,今天怎麼又被抓住破綻。她擺出一種鄉下小姑娘抗拒去高門大戶寄住的情態,故意蠻橫道:「我十歲生病時去過京城,京城裡車多人也多,街上隨便一個人穿的比村長家還有體面,可是那時我病得都要死了,路上那麼多人,沒一個停下來詢問,甚至還趕我和我爹爹走。我不喜歡那個地方。而且,您是燕王,別看您現在和我好聲好氣說話,可是一回到您的王府肯定不是這樣。我連在我姑姑家都住不好,更別說去王府。」
顧徽彥倒忽略了小姑娘纖弱敏感的情緒,他收斂了氣勢,盡量溫和地說:「別怕,我帶你回去,你十歲時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而且王府裡人少,我只有一子,他雖然不懂事,但是還不至於為難你。到京城後你只管住下,如果你不喜歡別人打擾,那我給你在王府裡找一個單獨的院子,人手安排都你自己說了算。至於衣食花銷更不必擔憂,你的花用一概走我的私賬,想用什麼隨便吩咐,不會有人來指點你。」
「其實找一個淳樸安靜的小城,讓我在那裡平靜度日就好……」
「利益面前沒有真正淳樸的地方。你身懷巨富,年紀輕輕,若是孤身一人住在外面,無論在哪裡都不安全。但是只要你來到京城,無論日後你想嫁人還是想獨居,只有燕王府在一日,就不會有人來打擾你。」
「我……」林未晞張了張嘴,發現顧徽彥把話都說到了,她竟然再也找不出反對的理由來。她說不想寄人籬下,顧徽彥就給她單獨找院子,她擔心自己和新的女主人起衝突,那顧徽彥就讓她走自己的私賬,這樣一來,沒人能管得著她。林未晞憋了半天,只憋出來一句:「這樣太麻煩您了……」
「不麻煩。」
林未晞徹底無話可說,她看著從容鎮定的燕王,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來。
她怎麼覺得,燕王本就是故意引她說出不願意,然後一條一條堵死她的路呢?燕王看著隨和,但是他想做的事情,根本沒有迴旋的餘地。他實際上,其實是一個很獨攬專斷的人吧。
顧徽彥察覺到林未晞隱藏的打量,他微微一笑,不以為意,而是問:「怎麼了?你總不至於是不捨得離開故土,這才不想走吧?」
其實林未晞還真的想用這個藉口,可惜前幾天為了賴著燕王,她自己親手把思鄉這個最有力的退路斬斷了。林未晞從心底湧上一股無力,她歎了口氣,整個人都耷拉下來:「好吧,就依燕王所言。」
林未晞也說不清自己對京城的感情是什麼樣的,她在那裡長大,她所有的親人都住在那座恢弘的城市,而她所有的噩夢也在那裡。如果可以,林未晞並不想重回京城,說她逃避也好,說她自欺欺人也罷,她重活一輩子不容易,她不想再見顧呈曜和高然。只要不見到他們,林未晞就可以繼續欺騙自己,你沒有那麼失敗,你還可以找一個小城市過安穩富足的小戶生活,你只是見不到曾經的親人、朋友、丈夫,並不是他們放棄了你,將你棄如敝履。
可是當「回燕王府」這四個字從顧徽彥口中說出,林未晞經過最開始的強烈排斥,發現再沒有轉圜餘地後,她的心裡突然坦然下來。其實,她也是不甘心的吧。
不說別人,只說壽康大長公主,林未晞就想回去再見外祖母一面。她是母親唯一的孩子,母親衛氏又是壽康公主的獨女,衛氏早早去世,現在林未晞就是壽康公主唯一的血脈了,而外祖母和駙馬的感情也不是很好。林未晞一想到外祖母身邊連個侍奉的小輩都沒有就心痛不已,即便為了外祖母,她都得回去。
林未晞心緒漸漸平定下來。顧徽彥看林未晞想通了,他滿意地看了她一眼,便繼續翻看信件,隨口和林未晞說:「林勇的冊封聖旨、金書鐵券,還有朝廷分封的田產地契都在我這裡,你這兩天沒事幹的話,就對著禮單冊子清點禮器吧。禮單冊子會看嗎?」
「會。」林未晞從小就跟著壽康公主安排宴席、準備年禮,林未晞心想,去年你們燕王府遞給宮裡的節禮還是她親手準備的呢。早知道今日,當初何必費心費力打理家業,就該讓燕王府的產業全部虧空才是。
「那你先去清點著玩吧。等去京城後,我把地契換成京城周邊的,日後做你的嫁妝。」
林勇的追封被剋扣的厲害,封侯那一套專門的禮器目標明顯,沒人敢動,可是除此之外,田產地契、生絹現銀被截走許多。顧徽彥知道官場貪腐嚴重,但是沒有想到已經嚴重到這個地步,若不是他臨時繞道來順德府,恐怕這件事就要這樣不了了之。縣令今日一直小心給自己開脫,生怕他降罪,可是顧徽彥是什麼地位的人,怎麼會對幾個低品官發怒。他直接寫信給張孝濂,張首輔如何發落手下他管不著,只要最終從張孝濂手中拿到結果就夠了。
不過這些不光彩的事他操縱就好,林未晞沒必要知道。朝廷分封給林勇的地契有許多水分,許多地不過掛個名,根本拿不到林未晞手上。顧徽彥替林未晞把這些死契換到京城周邊,這些事林未晞做不到,但是換到他的名下,那就沒什麼了。
林未晞腦子裡換算了一下,突然生出興趣來:「燕王殿下,這要如何折算?一畝折京城多少地?」
顧徽彥忍俊不禁,他眼中盛滿笑意,無奈又好笑地看著她:「放心,我還不至於佔你的便宜,自然是一畝換一畝,對等地折過去。」
這可不是對等折算,林勇的封地在順德,順德的田產哪能和京師的比?林未晞一聽,趕緊給燕王行謝禮,生怕他反悔:「謝燕王殿下。」
顧徽彥一手搭在木桌上,含笑看著林未晞:「你那樣抗拒嫁人,我以為你不願意聽人提起嫁妝。」
「這怎麼能一樣。」林未晞自小管家,她太明白私產的好處了。她誠然不願意再嫁人,但是若給她準備嫁妝,這沒問題,完全不必顧忌她的自尊心。
顧徽彥被逗笑,這次他甚至輕輕笑出聲來。如果站在這裡的是周茂成或者其他老人,見此情景一定驚得嘴都合不攏,然而林未晞還並不明白能讓燕王輕笑出聲是多麼難得的事情,她現在急著找機會告退。終於能拿到林勇的追封,她現在手掌都在發癢。
顧徽彥看出來林未晞的急切,他沒有多為難,對林未晞指了一下手邊的盒子,道:「這是你父親的地契和那個丫鬟的賣身契,你一併拿走吧。路上不方便帶太多丫鬟,我只給你找了一個,剩下的去京城再補。」
林未晞沒有客氣,利索地上前,繞到顧徽彥手邊取東西。林未晞抱著木匣給顧徽彥行禮,正要退出,突然聽到顧徽彥十分無意般說了句話:「以後你若是有委屈,過來找我便是,沒必要委曲求全。」
林未晞怔了一下,心裡浮起一個驚人的猜測。她瞳孔不自覺放大,顯然很是吃驚:「您知道了?」
顧徽彥沒有說話,他鋪開宣紙,從筆格上執起筆,似乎打算給張孝濂回信。林未晞什麼也沒說,靜悄悄給顧徽彥研好墨,就安靜地退下了。
等從書房出來後,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手中的木匣也沉甸甸地彰顯著自己的存在,林未晞這時才終於生出一絲真實感。
長這麼大,頭一次有人和她說「你不必委曲求全」,從前父親、祖母,乃至英國公府的夫子、下人,都在一遍遍和林未晞說,你是嫡長孫女,你要拿出長姐的體統,讓著下面的妹妹。
林未晞眼睛不知為何有些濕潤,原來,燕王今日出門是為了她的事,不止處理了林大娘和李達一家,還替她從縣令那裡拿回了林勇的封賞。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呵護的感覺,從前高然什麼都不做就能得到英國公世子、族裡兄弟,甚至表兄表弟的慇勤,那時林未晞不屑一顧,她又不是沒有手,這些東西她自己也能爭來,何必用他們做好人?可是現在林未晞終於知道,不一樣的。
光是這份用心,便不是自己費力爭取能比得上的,即便是一樣的東西。
燕王在縣城沒有停留許久,等路上的東西準備的差不多後,燕王便下令啟程,朝京城趕去。燕王本來只是打算來順德府走一趟,送林勇的骸骨入土後,便快馬去追趕班師回朝的大部隊,可是隊伍中臨時加了一個林未晞,追趕軍隊的計劃自然擱淺,燕王脫離部隊的事也遮掩不住。既然如此,顧徽彥索性給京城寫了書信,說明去向後,便帶著林未晞慢慢往京城走。
在顧徽彥看來這是刻意放慢的行程,可是對從未出過遠門、身體還不太好的林未晞來說,這樣的行程還是太趕了。
林未晞前幾天還能撐著,後來在一個驛站落腳時,林未晞再也撐不住,當夜高燒,一病不起。
因為林未晞路上生病,燕王的腳步被大大耽擱,等他們終於回到京城,已經是三月天了。
顧呈曜和高然的婚禮,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林未晞病懨懨靠在車廂上,外面傳來下人的問好聲:「林姑娘,燕王府到了。」
林未晞在丫鬟的攙扶下,小心翼翼走下馬車,再一次站在這座恢弘華麗的府邸面前。
燕王府,她回來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1:54:17
第10章 庶妹
「今日王爺回來,前院的安排檢查了嗎?」
「世子妃您放心,老奴去看了三四遍,每一個奴才都戰戰兢兢的,不敢玩忽職守。」
高然鬆了口氣:「這就好,這是燕王第一次回府,一會我還要去前堂拜會公爹,無論如何都不能出錯。」
陶媽媽哎了一聲,說道:「世子妃您放心,自您進門以來哪一件事不是辦的明明白白,而且您寬厚待人,體恤老僕,免了他們勞苦不說,還按月發銀兩,那叫什麼來著……哦對,養老金。現在王府裡上上下下哪一個不說您好,天底下就沒有您這樣十全十美的人。燕王雖然位高權重,但是最是明理,您把王府打理的這樣好,他見了您,只有欣慰的份。」
高然聽了這話沒有反駁,而是對著奶娘微嗔了一句:「陶媽媽你說什麼呢,我哪裡當得上十全十美。別這樣說了,讓人聽到笑話。」
「這怎麼能是笑話呢!老奴雖然是你的奶嬤嬤,但這些話還真不是老奴自誇,世子妃還做姑娘的時候就人見人誇,學琴能彈出活潑的小調,學棋能想出新鮮的五子棋,就是跟著老夫人禮佛,你都能無師自通,隨口說出玄妙的佛理,還有您十歲時給小少爺講的故事,什麼沉香救母、漁夫和魚,天見的您那時才多大,竟然就能編出這種故事,便是天上的仙女轉世也再不會比您更完美了。世子妃,這不是老奴一個人這樣說,國公府裡的丫鬟婆子私底下都說您是九天玄女轉世呢,就是您出身差些,要不然,何至於委屈做繼室!」
高然嘴上自謙,但是陶媽媽說的時候她沒有阻止,只是含笑聽著,等說到出身和繼室,高然笑容僵硬了一下,隨即又釋然。出身低些又怎麼樣,是庶女又怎麼樣,嫡庶從來不是評價一女子的決定條件,只要她嫁的好,是嫡是庶又怎麼樣?
而且,即便是嫡女也未必能過得好,出身高貴但是不討男人喜歡,一樣會把自己的路走死。
高然不想在這種重要的日子提起另一個人,徒添不吉利。高然臉色冷淡下來,冷冰冰地對陶媽媽說:「陶媽媽,你逾越了。姐姐是我的長姐,還是世子的原配,死者為大,我一直很愛重熙姐姐。我知道你沒有這個意思,可是被世子和其他人聽到,難免要以為我一個庶女不敬嫡姐,徒惹麻煩。這種話不許再說了,知道嗎?」
陶媽媽和高然的陪嫁丫鬟憤憤不平,凝芙說道:「世子妃,大小姐在家裡時就不給您好臉,等後來嫁人更是眼高於頂,即使如此您都一如既往地笑臉相迎,真心把她當姐姐侍奉。小姐您就是太良善了,這才會被人欺負。」
「行了,都別說了。」高然淡淡打斷丫鬟們的話,說道,「王爺離家三年,今日第一次回來,我們務必要安排好了。王爺的馬車應該快來了,你們隨我去二門等著吧。」
陶媽媽和凝芙應了一聲,扶著高然往垂花門走。陶媽媽一邊走一邊嘮叨:「燕王三年沒有回京,等王爺回來看到府裡被打理的井井有條,一定會很慶幸娶到姑娘這樣一個伶俐兒媳。要老奴說啊,天底下只要是手眼清明、沒被嫡庶偏見矇蔽的人,都會喜歡三姑娘。」
不等高然說話,凝芙搶著說道:「可不是麼,世子妃簡直就是仙女轉世,沒有人不喜歡的。只是可惜王爺路上被耽擱了,沒趕上世子妃和世子大婚。」
說到這個陶媽媽也很是遺憾,她立場歪向高然,當然覺得高然什麼都好。而燕王這個家主沒能趕上高然的婚禮自然是一大遺憾,但這遺憾不是高然的,而是燕王府的。
陶媽媽見左右無人,悄悄對高然說:「世子妃,聽說王爺本來是想趕回來參加世子大婚的,他特意離開軍隊單獨走便是為了此事。都怪路上一個屬下的女兒生病了,這才耽擱了王爺的行程。」
高然本來覺得在燕王府議論燕王不太妥,若被人聽到或許會說閒話,可是沒有男方父母出席的婚禮確實是高然心中的一根刺,現在似乎聽到其中緣由,高然好奇不已,便沒有喝止陶媽媽,而是任由她繼續往下說。
「屬下的女兒?這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在王爺的隊伍裡?」
「不知道,聽說還是一個孤女,她的父親為了救王爺死了,王爺這才處處拉她一把。這件事前段時間在京城裡傳過,好像叫……哦對,忠勇侯。」
高然聽到這裡就已經沒興趣了,一個父母雙亡、來京城投奔王府的孤女,多麼小白花的出場。高然只是聽到這裡,就已經想像到即將到來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
高然從前世起就發誓要嫁富二代,婚禮也要特別盛大,一定要壓過所有女性同學,可惜她前世嫁富二代的夢還沒實現便出事了,她穿越後發現自己也成了白富美,喜不自勝。高然暗暗慶幸自己小孩的皮囊下是成人的內心,要不然,她絕對被那個踩低捧高的國公府磋磨死了。
後來她那個惡毒的嫡母自作孽死了,搶了她姻緣的高熙也孽力反噬,不得丈夫寵愛,早早就死了給她騰位置。高然一如所有女主角,庶女身份只是磨礪,她最後還是嫁給最有權勢的夫婿,一個家世超然的權二代,這可比前世那些富二代厲害多了。
高然對自己的逆襲生涯非常滿意,男方父母沒出席婚禮是一個小小的遺憾,高然本以為是燕王介意自己的庶女身份,但是現在看來,這分明是一個引子,引子那頭便是這個即將到來的小白花。
這是多麼熟悉的套路啊,男女主角歷經磨難在一起後,剛剛成婚,便有一個父母雙亡、祖上有恩的女子前來寄住,後面這個女子多半還會對顧呈曜一見鍾情,被王府的富貴迷了眼,挾恩圖報想給顧呈曜做妾。
想到此處,高然嘴邊的笑更加溫婉,而眼睛中的光卻尖銳而充滿攻擊。
高然帶著眾多丫鬟婆子在垂花門等,高然眾星捧月,隱隱是眾人之首,一副名媛貴婦架勢,派頭極大。她站了好一會,燕王隊伍的車架才姍姍來遲,眾多一看就是從軍之人的男子圍在第二輛馬車周圍,小心又警惕地護送著馬車。馬伕不下心碾到一枚石子,車廂微不可見地晃了一下,車伕立刻被眾人怒目以視。
車伕趕緊對裡面道歉,高然看到這裡,嘴邊的笑越發深,隱隱露出一股勝券在握。等馬車小心翼翼地停穩後,周茂成敲了敲車門,說:「林閨女,到了。你還難受嗎?」
車廂裡發出些微聲音,一隻素手掀開側臉,一個白淨清秀的女子出現在眾人面前。高然看到來人生出一股不以為意,果然,窮人家能有什麼能耐,這種人在她面前提鞋都不配,哪能和她爭?
高然剛剛動了一步,正要說話,就看到那個女子拎著裙角跳下馬車,隨後趕緊回身去攙扶另一個人。
車簾再一次掀開,另一個梳著雙丫的女子扶著一個姑娘出現在眾人視線中。等在二門裡的王府眾人看到來人,不由都倒吸一口涼氣。
她們看到第一個下車的女子時不少人都心生輕視,這便是耽誤了王爺行程的拖油瓶?也不過如此罷了。然而事實上這只不過是一個丫鬟,等後面正主出場,她們看到林未晞的臉,許多人愣怔當場,連嘴都無意識張大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評選起美人來也是眾說紛紜,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有人偏愛楚楚可憐,有人喜歡端莊大方,可是緩緩從馬車上走下的這一位,即便是最挑剔的人,也說不出她哪裡不好看來。
那是一種極端的好看,極端的漂亮,不是美,是漂亮。王府的人看的都有些呆了,高然從林未晞的臉掃過身段再掃到鞋履,眉尖不自覺皺起。
林未晞被旅途磋磨,整個人憔悴的不行,狀態極差。如果可以,林未晞才不想這樣虛弱地露面在燕王府眾人之前,可惜她的身體不允許她折騰。林未晞被折磨的沒脾氣了,心裡自暴自棄,就這樣湊活吧,反正燕王府眾人也不知道她是誰。
林未晞被兩個丫鬟小心翼翼地攙到地上,護送著馬車的軍士屏息盯著林未晞的動作,等見她平安站到地上,他們才放下緊提著的那口氣。林未晞攏了攏身上的披肩,幾乎沒怎麼耽擱,第一眼就注意到高然身上。
呵,幾日不見,她這庶妹脫胎換骨,幾乎教她不敢認了呢。
高然也正好撞到林未晞的視線,她和林未晞短短對視一瞬,收斂了心裡的不痛快,溫婉地笑著走下台階,想要來拉林未晞的手:「這位便是公爹信裡說的那位貴客吧。姑娘怎麼稱呼?」
林未晞冷著臉避開高然的手,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面無表情地說:「免貴姓林,世子妃喚我未晞就好。」
原來叫林未晞……高然心底咂了咂這個名字,隨即又擺出女主人的架勢,大度笑道:「林姑娘剛來,恐怕還怕生吧。妹妹不必怕,把王府當成你自己的家就好,有什麼需要的,直接和我說便是。」
「世子妃,我父母唯我一個獨女,恐怕當不了你的妹妹呢。」林未晞笑容不變,眼中雖然笑著,聲音卻暗藏冰霜,「我沒有兄弟姐妹,也不習慣和人稱兄道弟,你叫我名字吧。」
敢叫她妹妹,高然哪來的臉。
這一而再再而三,高然臉面上也掛不住了。她心裡暗嗤果然是窮人家出來的,一身小家子氣,上不得檯面。但越是如此,高然越要熱情相待,高下之分,眾人一看便知。
周茂成聽到林未晞的話一點都不意外,他就知道除了王爺,沒人能逃得過這丫頭的刻薄。不過畢竟照看了一路,周茂成知道林未晞嘴上不留情,但是心腸卻是一等一的好,他怕世子妃刁難林未晞,於是趕緊上前說:「給世子妃請安!王爺本欲先行送林丫頭回府,但是宮中急召,王爺只得先進宮面聖,便由我等送她回來。屬下這就要去前院拜見世子了,林丫頭她身體不好,路上還生著病,就暫托世子妃照看了。」
周茂成雖是粗人,但是這些人跟在燕王身邊,說話的功夫也沒少學。他這一番話看著客氣,但話裡話外都在透露燕王對林未晞的重視,等最後那一句「暫托世子妃照看」,這其中的份量就你知我知了。
高然聽懂了,心裡越發不痛快。一個沒爹沒媽的孤女,不就是臉長得好了點麼,哪裡能比得過自己這種有身份有教養的高門貴女?高然暗暗譏諷這些粗人沒眼光,目不識珠,但是臉上還是很客氣地辭別周茂成等人,然後親親熱熱地接林未晞進屋。
高然一路上噓寒問暖,女主人架勢拿捏的極足,而林未晞卻一直冷冷淡淡的,高冷地捧著手爐,偶然紆尊降貴回上一兩句。高然心裡可想而知多麼憋屈,她陪著林未晞走在燕王府雕樑畫棟的迴廊上,微微轉頭便能看到林未晞精緻的側臉,纖長的眼睫。高然看著林未晞的側臉,突然生出一種極其荒謬的感覺。
彷彿走在她身邊的不是喪父失母、投奔京城的林未晞,而是自小踩在雲端的高熙!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1:54:31
第11章 世子
高然被這個想法嚇了一大跳,林未晞察覺到身側的目光,側過臉詢問:「怎麼了?」
高然心砰砰直跳,她看著面前和高熙全然不同的臉,暗笑自己真是想多了。林未晞無論身份、長相還是性格都和高熙沒有絲毫相似,何況,高熙已經死了,高然甚至還親自在她靈前上了柱香。
仗著外祖母搶人姻緣的高熙最終還是報應到自己身上,不是自己的,搶來也沒用。而眼前這個女子,除了一張臉沒有任何可取之處,她也不過是高然獨寵之路上的踏腳石罷了。
高然心中稍定,笑著對林未晞說:「這一路上舟車勞頓,林姑娘應當受了不少苦吧?不過到了王府就好了,我這就吩咐下人給林姑娘接風洗塵,之後林姑娘便能好好休息了。」
高然說著就讓人去給林未晞替換全新的被褥,林未晞打斷高然的話,說道:「世子妃暫且緩緩吧,吃穿住行的東西我自己都帶了,過一會周叔會從前院搬過來,用不著世子妃張羅。至於我暫住的院子……燕王殿下說他自有安排,世子妃就不用管了。」
林未晞從頭到腳都透露出一種不配合的姿態,不讓高然以姐妹相稱,不用高然準備好的床帳被褥,現在連住處也不想讓高然插手。高然雖然還在笑著,但是嘴角的僵硬卻透露了她真實的心緒。高然身後的陶媽媽已經有些不悅了,自從來了燕王府,高然一反娘家時的憋屈,處處當家做主不說,世子對高然也很是疼愛,連著陶媽媽這些下人也水漲船高,心氣漸漸揚了起來。現在一個剛來的孤女就敢給世子妃臉色看,憑什麼?
陶媽媽心裡存了氣,便不輕不重地頂了一句:「世子妃是當家主母,整個王府大小事務都要世子妃掌眼,林姑娘架勢這樣足,竟然吃穿住行都不必我們世子妃過問,想來家境頗豐,這才能把一應用度都備全吧?」
「陶媽媽。」高然柔柔地喝了一句,目露責備,「林姑娘是客人。」
林未晞心裡笑了一下,怪不得高然能成功以庶女之身上位,一舉嫁給姐夫,高然說話行事果然高桿。她這一句明明是責備,可是一句「林姑娘是客人」,便坐實了林未晞無理取鬧,明明家境貧寒還心比天高。
林未晞抱著手爐,掩脣低咳了兩聲,等咳意過去後,林未晞臉頰染上不正常的嫣紅,越發顯得麗色驚人,而她的語氣,卻是全然相反的漫不經心:「也說不上多好,我父親是欽封的一等忠勇侯,名下良田千頃,現在父親只餘我一滴血脈,不敢和皇孫貴族比,但自己吃穿還是不愁的。」
宛月不愧是被縣令夫人精心管教過的,見此立刻簇擁著林未晞說:「我們姑娘雖然年少失怙,但卻是實至名歸的侯爺千金。忠勇侯為國捐軀,至忠至孝,我們姑娘作為忠勇侯的獨女,亦是忠烈之後。」
高然聽到這裡臉色就不太好看了,她竟然忘了林未晞還有一個名義上的侯爺爹,擱在前世林未晞便是烈士子女,從上學到就業都有許多福利,放在更加注重名譽和宗族的古代那就更了不得了。
忠勇侯只是個名譽侯位,沒有府邸也沒有實權,可是他卻是為國而死,如果林未晞是個男孩,靠著忠勇之名,日後從軍入仕簡直是勢如破竹,即使林未晞只是一個女孩,靠著忠勇侯留下的名譽遺產也足夠一生順遂了。而陶媽媽剛才卻試圖給林未晞一個下馬威……高然臉色難看,但是很快就掩飾在笑容下,她裝作生氣的樣子,說:「陶媽媽,林姑娘是忠勇之後,我私底下極為敬仰,現在看見林姑娘高興還來不及呢,你多什麼嘴?」
陶媽媽趕緊低頭應了一聲,退到高然身後。林未晞一直事不關己地站著,看到這一幕撫了撫衣袖,然後抬頭看著王府朱紅色的廊柱,慢悠悠地說:「我剛來京城,不懂得京城裡的規矩,所以一路上不敢多言。不過看世子妃身邊人的行事,原來京城裡說錯了話並不需要懲罰嗎?即便是刻薄了客人,主子說一句就可以掀過了。」
高然笑容僵硬在臉上:「林姑娘……」
林未晞回頭無懼無畏地看著高然的眼睛:「怎麼,世子妃還想教我什麼?」
高然被林未晞一副你能耐我何的眼神憋得胸悶,對視片刻後,高然到底不敢落下刻薄烈士子女的口風,陰沉著臉說:「陶媽媽,我對你太過縱容,竟把你縱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曾?還不快向林姑娘道歉。」
陶媽媽表情愣怔了一下,自從她跟著高然來到燕王府,待遇和英國公府相比簡直天上地下,她當慣了當家嬤嬤的威風,現在讓她當著眾多下人的面給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賠罪,這簡直就是在撕她的臉。陶媽媽對林未晞其實是有些不以為意的,不就是一個泥腿子麼,即便她爹靠著王爺被封侯,也不能改變林未晞就是個村姑女子。陶媽媽不可置信地看向高然,觸及到高然的眼神後,陶媽媽洩了氣,腆著老臉給林未晞賠禮:「是老奴得意忘形,沒了體統,冒犯了林姑娘。請林姑娘恕罪。」
林未晞精緻的下巴動也未動,只是垂著眼瞼掃了陶媽媽一眼,姿態居高臨下,口氣也不鹹不淡:「起來吧。這次你只是對我出言不遜,我看著燕王殿下的面子上不與你追究,若是下次你再敢說忠勇侯的不是,那對朝廷英烈不敬之罪,就沒人替你兜著了。」
說完之後,林未晞甚至懶得看陶媽媽和高然一眼,逕直朝前走去。高然自從嫁入燕王府後鮮少被人這樣無視,她愣了一下,眼中浮現出怒火,但是最終還是壓下,快步朝林未晞追去。
「林姑娘,你既然不想安排院子,那你現在要去哪兒落腳?」
林未晞頓了一下,腳步立刻放緩。她險些忘了,她現在是第一次來燕王府,理應不認識路才是。林未晞掩飾性地低咳一聲,說道:「勞煩世子妃引我去待客廳了。燕王殿下於我有大恩,我總要等他回來,給他請了安才行。」
高然無話可說,事實上這短短片刻的功夫,高然對林未晞的評價可謂一跌再跌。她現在明白了,這不是一個通俗意義上的小白花,而是個有些手段有些刺頭的人物。突然搬進來這麼一個對手,看來高然以後的路還長著呢。
高然心中的烈焰越發高漲,她低頭掩飾住眼神中的敵意和攻擊性,再抬頭時又是溫婉大方的模樣:「林姑娘果然有情有義,父親回來見到你這樣有心,肯定也會很欣慰。林姑娘隨我來,內宅的廳堂在這邊。」
林未晞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高然口中的「父親」是指燕王。林未晞心裡有些複雜,同時還有些說不清的得意,高然這是妄圖用親疏關係向林未晞示威?林未晞心想,真論起親疏,指不定誰給誰上眼藥呢。
林未晞在路上犯了病,當天夜裡就燒了起來。她當時腦子都燒糊塗了,但對周圍的聲音動靜卻格外敏銳。她昏昏沉沉中聽到一些腳步聲,她費力將眼睛撐開一條縫,就看到燕王坐在床邊,一臉凝重地探了探她的額頭,擰著眉不說話,過了一會,便帶了郎中過來。林未晞在裡面躺著,只能聽到外間隱隱約約的談話聲。即便是商討病情,燕王都讓人壓低了聲音。
就沖這份病中送炭的恩情,林未晞就知道自己這麼多年把燕王當偶像沒選錯人,雖然栽在了他兒子身上,但是燕王本人連被林未晞遷怒的由頭都找不到。林未晞第一次見燕王時就在罵人,後面玩伎倆被拆穿,沒洗臉被看到,鬧脾氣被教導……林未晞能想到的醜都已經出完了,所以林未晞在顧徽彥面前也很坦然,不會再差了,即便她明著表現出不喜歡高然,顧徽彥也不會多說什麼。若是高然自作聰明地去和燕王告狀……呵,那指不定是誰給誰告黑狀了。
林未晞其實知道大堂在哪兒,可是卻錯後一步,由高然引著她到達地點。高然正要引林未晞進去,突然被一個下人叫走,林未晞多年的教養做不出在主人不在場的情況下自己亂走的事情,便站在原地等待,她披著細絨雪白斗篷,百無聊賴地盯著窗柩上的雕花看,背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晞姐兒。」
林未晞理所應當地回頭,剛好看到一個男子跨入大門,正好和她的目光對上。聽到剛才這聲呼喚,他的神情明顯愣怔了一下。
熙姐兒?
林未晞看到來人也神情一僵,她趕緊低頭,掩飾住眼睛中強烈的感情。這時候周茂成已經快步走到林未晞身邊,大咧咧說道:「晞姐兒,你這身體走兩步就咳,怎麼不回屋裡養著,站在風口做什麼?」
林未晞生怕稍有鬆懈就露了餡,所以只能用力本著臉,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她就這樣冷淡地掃了來人一眼,然後轉移到周茂成身上來。周茂成一拍腦門,叫道:「哎呦,我忘給你介紹了,這位便是王爺的獨子,我們燕王府的世子顧呈曜。不是外人,你不必避諱。」
「怎麼不是外人。」林未晞生澀地說了一句,頭也不抬,恭敬又冷淡地給顧呈曜行禮,「世子。」
周茂成是個粗人,沒注意到林未晞緊繃的身體,還熱情地給顧呈曜介紹:「世子,這就是王爺信上說的女子,忠勇侯林勇的獨女,林未晞。」
按理女子的閨名不能外洩,可是顧呈曜是燕王的兒子,在周茂成心裡這當然不算外男,所以便大大咧咧說出林未晞的名字。顧呈曜直到聽到林未晞的全名,心裡難言的衝擊才好了一點。
原來叫林未晞,並不是那個熙姐兒。顧呈曜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但是外客當前,顧呈曜沒有理會心裡複雜的情緒,而是對著林未晞禮貌一笑:「我是顧呈曜,你親人既然捨身救了父親,那你就是燕王府的貴客。以後不必拘束,盡可住在燕王府便是,若有什麼難處,前來找我即可。」
林未晞臉上還是冷冰冰的,但是心底卻笑了出來,笑著笑著她就覺得自己可悲。顧呈曜對著一個全然陌生的女子說「若有什麼難處,前來找我即可」,可是前世她身為顧呈曜的妻子,打理家業心力交瘁,為了安排他的起居殫精竭慮,後來更是積勞成疾病死在榻上,也從沒聽過顧呈曜說過哪怕一句,如果你有難處,可以過來找他。
人生際遇和對比,竟然這樣可笑。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1:54:51
第12章 跪拜
周茂成對林未晞和顧呈曜之間的暗流一無所知,他現在還熱心地拉著顧呈曜,和顧呈曜敘說林未晞身體是多麼嬌弱,這一路上是如何折騰人。燕王為了她綁,哦不是,請來了方圓十里的所有郎中,更甚者為了照顧林未晞,專門進城為她挑了一個丫鬟。
顧呈曜聽到這裡很是吃驚:「父親竟然親自挑選侍女?」
「對。」周茂成一臉複雜,別說是顧呈曜,即便是他這個跟了十多年的老臣,看到這一幕都覺得匪夷所思。
顧呈曜轉頭看了林未晞一眼,不同方纔,這次的目光複雜了許多。林未晞不怕別人探究的目光,相比之下她反而更在意另一件事,她怎麼覺得顧呈曜剛才的眼神隱約透露出些許羨慕來?
林未晞後知後覺地想到,也是,顧呈曜雖為燕王獨子,但是和燕王相處的時間並不多。燕王半生戎馬,南征北戰,戰績便是街口小兒都能說上幾句,可想留在燕王府的時間並不多,而留給顧呈曜的時間就更少了。
周茂成見顧呈曜沉默下來,轉念一想就明白了,他心底歎了口氣,故作輕鬆地說:「各地戰亂已平,以後再有小打小鬧也用不著王爺出馬了。這次王爺入京,想必能安穩很長一段時間了。」
先帝臨終託孤,而皇帝年幼,京城也不能無人鎮守,要不是上次西北叛亂實在嚴重,新朝需要快速平定叛亂,威懾四海,燕王也不會親自率軍出征。不過這次朵豁剌惕部的事跡傳出去後,恐怕好一段時間,都沒人敢挑戰燕王和宗主國的權威了。
顧呈曜想到這裡也鬆了口氣,能這樣長時間和父親同處一府,實在是太難得了。
高然這時候已經處理事情回來了,她行路有些急切,等她看到顧呈曜站在院子中央,而不遠處就站在林未晞的時候,高然瞳孔猛不防一縮。
高然不動聲色地笑著,笑意盈盈給顧呈曜請安,然後自然而然地站到顧呈曜身邊,一副女主人架勢。林未晞看到這裡心底不由嗤笑,她心裡不屑,面上難免就帶出一些冷淡和散漫來。
周茂成是跟著顧呈曜一起進來的,他進來主要是為了林未晞,現在人已經見到,而世子妃也回來了,周茂成一個外男不好繼續呆在燕王府內宅,當下便告辭。
等周茂成走後,院子裡一下只剩他們三個人,不知為何,院子裡的下人突然感到一種難言的壓抑。
奇怪,世子和世子妃情深意切,林姑娘雖然是外人,但今日才是第一次來王府,並無宿怨,怎麼氣氛卻突然緊繃了起來呢?
還是顧呈曜最先行動,他是男子,而且今日燕王進京,外院有的是事情需要他出面,顧呈曜送女眷們進屋後就往外走。高然扔下客人,快步追出去,林未晞隔著影影綽綽的紗窗,就那樣看著顧呈曜和高然低聲說話,兩人站的極近,喁喁耳語,高然始終溫柔地看著顧呈曜,臨走時,還輕輕伸手拂去顧呈曜肩膀上的灰塵。
林未晞看的扎眼,她在世時對燕王府管理極嚴,王府內無論什麼屋子必然是一日一清洗,顧呈曜走在府內能落到什麼灰塵?即便今日刮了一陣妖風,顧呈曜肩膀上就是落了灰,那他身後的下人丫鬟都沒手嗎,用得著高然去拂塵?
林未晞內心裡狠狠翻了個白眼,做作,噁心。林未晞後悔了,她就不該迫於燕王威嚴答應來燕王府,要是長時間看下去,她非得被這對賤人氣死。
好在顧呈曜終究是土生土長的世家男子,現在還不習慣當面和妻子太過親密,他感激地看了高然一眼,又低聲囑咐了什麼,便大步朝外走去。
這時候高然似乎才想起屋裡還有一個客人,她走到次間,臉頰緋紅,恰到好處地露著新嫁娘的嬌羞:「讓林姑娘見笑了。」
林未晞配合地笑了兩聲,心裡卻翻了個極大的白眼。
剩下的時間,林未晞坐在燕王府富麗堂皇的宴客廳,時不時聽高然狀若無意地提起王府的顯貴,娘家英國公府的權勢,以及顧呈曜總是不放心她而帶給她的「困擾」。要不是關鍵時刻外面傳來燕王回府的消息,林未晞險些就要當場回懟了。
顧徽彥剛入京便被太監引進宮裡去,見過皇帝和錢太后,安撫了這母子倆之後才順利出宮。直到現在他站在自己的府邸,身上依舊帶著趕路的細塵。
從顧徽彥進門起,整座燕王府明顯活了起來,前庭後院的下人不拘當什麼差,現在都急切地跑動起來,嘴裡欣喜又敬畏地嚷嚷著:「王爺回來了!」
燕王回來了,闊別三年的龐然王府,終於等來真正的主人。
內院也聽到了外面的響動,高然連忙站起身,無意識露出緊張之態:「燕王回來了?陶媽媽,你看我這一身可還好?」
高然和她的丫鬟忙亂起來,林未晞沒有理會身後那些人,緩緩起身站到門口,看到來人後,她對著庭院標準地行了一個萬福禮:「燕王殿下。」
高然聽到聲音,也趕緊出來行禮。顧徽彥正在和顧呈曜問話,聽到熟悉的聲音,他停下腳步,訝然地看向林未晞:「你怎麼在這裡?」
林未晞被問得一堵:「不是您非要帶我來王府的嗎?」
顧呈曜和後面的王府老人臉色一變,正要說話,卻聽到顧徽彥無奈地低歎一聲,說:「我是問你為什麼沒去休息。不是安排了人送你回來麼,怎麼還讓你站在這裡?」
原來是她會錯意了,林未晞沒等顧徽彥發話就直起身,不甚在意地說道:「我等著給您請安呢。」
「說實話。」
「其實是我不知道自己要住哪兒,您不發話,我哪敢亂走。」
顧徽彥剛從宮城出來,一路都無意識沉著氣勢,燕王的威壓展露無遺,便是顧呈曜見了也誠惶誠恐,全心臣服。可是到了林未晞這裡,不過兩句話,便讓顧徽彥嘴邊帶出笑意,了然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就你會說話,你身體弱要靜養,靜澹園就合適,就把東西抬到那裡吧。」
靜澹園?林未晞對燕王府的構造瞭然於胸,她笑了笑,立刻給顧徽彥行謝禮:「謝燕王。」
高然急急忙忙出來迎接顧徽彥,因為她給自己的定位是溫婉大方白富美,所以顧徽彥沒說起,她便一直維持著蹲身的儀態。可是誰能想到名震天下的燕王竟然旁若無人地和一個小姑娘談起起居這種瑣事,一點都不計較這樣有失身份。高然忍不住抬頭,訝異地朝前掃了一眼,發現顧呈曜眼中也帶著明顯的驚訝。顯然,燕王並不是一個隨和的人,闔府見了他大氣都不敢出,遑論頂撞。然而林未晞方纔的話,在燕王府默認的準則裡,已經是大不敬了。
高然心裡有些吃味,靜澹園,那是她早就看好,打算以後留給自己兒子的。靜澹園和顧呈曜這個世子居住的院子對稱而建,意義不言而喻,只是因為燕王府人少,這才閒置下來而已。林未晞一個不明不白寄住在王府的孤女,憑什麼住那裡?
顧徽彥彷彿這時才看到其他人,他朝下掃了一眼,跨步走入正堂,語調平淡地說了一句:「都起來吧。」
高然這才直起身,僅是一個照面,高然就感受到難言的壓力。她終於意識到,她對真正的豪門世家的想像力還是太膚淺了。燕王絕不是前世她見識過的那些富一代。
甚至燕王本身就是權貴子弟,他不過是將自家的榮耀又擴大了許多倍而已。如果說之前高然還對自己信心滿滿,但是現在她遲疑了,要是燕王當真不滿意她的出身……她努力管家,努力表現自己,真的有用嗎?
顧徽彥露面後,他明明沒露出冷肅兇惡之色,但是滿堂內外都屏氣凝神,敬畏不已。他從林未晞身上掃過,問:「你們幾個都相互見過了?」
「是。」說話的是顧呈曜,他上前一步,端端正正給顧徽彥跪下,高然一看,也趕緊跟著跪。
「兒子不孝,拜見父親。」
顧呈曜深深將額頭扣在地上,高熙也深拜伏地。林未晞往旁邊讓了讓,以示避過顧呈曜夫妻的跪拜禮。但是與此同時,林未晞心裡詭異地升起一股愉悅感。雖然這一跪並不是衝著她,但是現在林未晞站著,而這顧呈曜和高然都跪著,這就足夠讓林未晞心裡暗爽了。
木已成舟,顧徽彥到底沒有為難顧呈曜和續娶的新兒媳,他沉著眸光看了他們一會,便示意他們起來。高然一聽大喜,她的丫鬟立刻捧過茶來,她端著茶水,雙手捧過眉心,恭敬道:「兒媳給父親奉茶。」
顧徽彥接過來掀開茶蓋,僅是示意了一下便放到桌子上,並沒有喝茶的意思。但是這對高然來說已經足夠了,她給顧徽彥磕了頭,之後便由陪嫁丫鬟攙扶著站起身。
林未晞站在一旁圍觀了全程,她心裡正在冷笑,冷不丁聽到顧徽彥叫道她的名字:「你本來就病著,在外面耽擱太久不好,回去歇著吧。」
林未晞目的達成,也不想再站在這裡看著那對「璧人」,鬧心。她給顧徽彥行告退禮,顧徽彥點了點頭,似乎不放心,又追加了一句:「靜澹園許久未住人,有不趁手的東西盡快說,別自己忍著,知道嗎?」
林未晞「嗯」了一聲,沒忍住問道:「燕王,那我的箱子……」
顧徽彥很明顯地動了下眉梢,沒有說話,只是目光湛湛地朝她看來。林未晞對顧徽彥笑了笑,很是沒皮沒臉:「我當然不敢懷疑燕王殿下……只是這種東西,到底還是拿在自己手裡放心。」
顧徽彥收回目光,依然沒有發話,但是眼睛中已經漾出笑意:「少不了你的東西,去吧。」
林未晞這才心滿意足地告辭。王府的下人引著林未晞往靜澹園走時,表情一直是驚駭的。
林未晞突然從被剝削的媳婦搖身變成剝削人的特權階層,心裡別提多麼舒爽。靜澹園果然沒有辜負它的優越位置,林未晞舒舒服服沐浴洗塵,又小憩了一覺後,外面的下人小心翼翼過來稟報:「林姑娘,您醒了嗎?」
來人以為林未晞不認識她,其實林未晞清楚的很。林未晞看著這些王府舊僕截然不同的態度,心裡諷刺地笑了一笑:「什麼事?」
「前面要開宴了,王爺說如果姑娘醒了,讓奴婢請姑娘到前廳用膳。」
燕王回來了,晚膳的規制自然也不能馬虎。林未晞衣服髮飾都是現成的,沒必要梳妝,她站起身說道:「我知道了,前方帶路吧。」
等到了地方,所有人都屏息肅立著,高然更是侍立一邊,不得落座。林未晞坦然地給顧徽彥行了禮,又坦然地繞到一邊坐下,那架勢,簡直像本來就是這家裡的一份子一樣。
林未晞舒舒服服坐著,而高然卻要站著侍奉長輩用膳,這對比就著實讓人不舒服了。偏偏顧徽彥毫不在意,他看到林未晞換了衣服,輕微地皺了皺眉,問道:「今天頭還疼嗎?」
顯然這是林未晞路上的毛病,她身體弱,吹了風後會頭痛,梳洗之後更要小心。林未晞搖頭,道:「沒什麼大事,不必管它。」
顧徽彥聽了這話又要皺眉,不過此刻不是談這個的場合,他並沒有多說什麼。菜餚經過眾多侍女的手,一道道靜悄無聲地送入正廳,高然拿了公筷給眾人布菜,不可避免的,就要照顧到林未晞。林未晞心裡暗爽,表面上還要推辭:「謝世子妃,世子妃真是客氣了。」
高然笑容僵硬:「為人婦便要相夫教子,操持家事,這是我應該做的。」吃飯時閨女可以坐但媳婦不能是慣例,新婦侍奉長輩用膳也是規矩,可是林未晞算什麼?高然心裡真是嘔都要嘔死了。
顧徽彥淡淡掃了林未晞一眼,說道:「沒有外人,不必這樣生分。坐吧。」
高然照例推辭,顧徽彥神色淡淡的,高然心裡突然打了個突,想起之前老僕提點過的話:燕王說話從不說第二遍。
高然不敢再拿腔作勢,正好這時顧呈曜朝她看來,高然立刻順勢坐到顧呈曜身邊。
這一頓飯吃的靜默無聲,顧徽彥剛剛停下動作,其他人立刻便放筷。王府飯後還有許多講究,林未晞漱口洗手之後,便聽到顧徽彥向顧呈曜問話,那聲音無喜無怒,但是卻暗藏著洶湧的力量:「我聽顧明達說,這幾個月王府和壽康公主府那邊的走動鬆懈了,這是怎麼回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1:55:03
第13章 公道
顧徽彥的話說出後,屋內的氣氛明顯一滯。
壽康大長公主是前任世子妃高熙的外祖母,英國公府對自家的女兒無論嫡庶,一視同仁,但是壽康大長公主可未必。
衛氏是公主嫡女,當年嫁給英國公世子也是響噹噹的強強聯合,門當戶對。只是嫁人後衛氏和英國公世子相處並不好,衛氏端著公主之女的架子,而英國公世子也偏好柔弱美人,這樁婚事面上顯貴,但是當事人衛氏過得卻並不好。等後來韓氏復寵,成為英國公世子的心尖好後,衛氏和英國公世子的夫妻關係就更緊繃了。
衛氏自小心高氣傲,怎麼能忍受自己被一個出身卑微的妾室壓在頭上,建昭九年正月,剛過完年韓氏又出來招眼,衛氏多年積怨被勾起,當下翻臉發作,讓韓氏去跪祠堂。林未晞後來想到這件事情的時候總覺得巧的可怕,那時韓氏不敢違背主母的命令,委委屈屈去冰涼的祠堂跪著,那年正月天氣冷得厲害,韓氏跪了沒多久,便見了紅。等英國公世子聽到風聲趕緊剛回來,便看到自己的愛妾面如金紙,腹下流血不止。
韓氏竟然懷了身孕,被冰涼的地磚一激,馬上就撐不住見了紅。子嗣在家族中事關重大,世子當場大怒,老祖宗英國公夫人聽到後也氣憤衛氏蠻橫善妒、不顧體統,衛氏和夫婿、婆婆大鬧一場,世子氣急,放了許多重話。衛氏多年鬱鬱寡歡,小日子早就變得不規律,竟然不知自己已經有了身孕,這樣氣急衝心,居然在衝突中直接流產了。女子懷孕本就傷身,流產更是傷害極大,衛氏因此一病不起,沒過幾個月,便早早去世了。
那年衛氏的獨女高熙才十歲,而衛氏流掉的那個孩子是個男孩,衛氏期盼了多年,最後竟然落了這樣一個下場。諷刺的是,真正被罰祠堂、傳言胎兒要保不住的韓氏,卻在九個月後平平安安生下一個兒子。
這正是高然的同胞弟弟。如果林未晞看到的那本天書沒錯,以後這個命大的男孩還會以庶子之身成為英國公府的繼承人。畢竟嫡母已死,嫡出血脈只有高熙一個女子,而英國公世子格外偏愛韓氏和韓氏的子女,在沒有嫡出子嗣的情況下,立庶長子為繼承人,合情合理。
唯一的女兒被妾室磋磨的死了,壽康大長公主知道後肯定饒不過,可是這樁事情衛氏也有錯,在貞順至上的禮法社會,衛氏罰妾室導致對方見紅,後面還和婆婆、丈夫爭吵,最後卻把自己氣到流產,壽康作為衛氏母親當然氣得要死,可是放在外面,別人只會說衛氏自作自受。壽康大長公主沒法給女兒討回公道,而英國公府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小門小戶,壽康大長公主只能忍下這口惡氣,將外孫女高熙接了過來,精心教養。
壽康貴為公主,卻一輩子夫妻關係淡漠,無子無孫,唯一的女兒還早早就去世了,外孫女高熙就是壽康大長公主唯一的支柱。可是誰能想到,上兩代人的悲劇再一次在高熙身上重演,高熙什麼都拔尖,偏偏嫁人後婚事不順,她甚至比不上衛氏,才活了一年,便也鬱鬱而終。
壽康大長公主大受打擊,但是對方是燕王府的世子,顧呈曜的父親權傾天下,壽康能說什麼?真正讓壽康大長公主受不了的是之後的事情,高熙才死了一個月,英國公府便提出讓高然嫁過去做續絃。
高然是誰?韓氏的女兒。韓氏這一窩賤人害死了壽康的女兒不說,現在還想接手她外孫女的家庭?壽康大長公主當即和英國公府翻臉,連著多年親厚的燕王府也淡了下來。
壽康大長公主不喜歡高然和那個庶子是京城皆知的事情。顧呈曜終於娶到了心中的白月光硃砂痣,現在自己的心頭好被壽康大長公主針對,顧呈曜也不高興。他一出生便是世子,家世優越,多年來只有別人遷就他,什麼時候看過別人的臉色?既然壽康大長公主擺臉色,顧呈曜也不稀罕過去巴結。壽康公主府不過是一個空架子,後繼無人,現在誰都能看出來他們家在走下坡路,不過是因為壽康輩分高,用大長公主的輩分撐著門面罷了。真和燕王府對上,顧呈曜怎麼會怕她?
所以高然進門後,燕王府和壽康公主府不可避免變得冷淡,高然樂見其成,顧呈曜也毫無所謂。現在突然顧徽彥提起,顧呈曜僅是停頓了一下,便說:「壽康大長公主似乎對世子妃有什麼誤會,兒子專程去和大長公主解釋,但是公主府上的人卻對世子妃神情冷淡。既然結為夫妻便是同體,他們對世子妃不敬便是對我不敬,既然如此,我也沒必要停留下去了。」
林未晞聽完這句話就知道完了,顧徽彥要生氣了。顧徽彥臉上表情一如往常,他的聲音甚至都和方才別無二致:「你也知道夫妻同體,那壽康大長公主的外孫女高熙,便不是你的妻子了?」
顧呈曜向著高然,高然本來覺得很欣慰,那個不得男人喜愛的老公主不喜歡她,她也不屑於進公主府的大門。連兒子都生不出來,只知道仗著公主身份壓迫別人,高然深深覺得壽康活該,後面衛氏和高熙便是現世報。顧呈曜因為公主府的人對她冷臉便斷了和公主府的聯繫,高然覺得很受用,這才有男主角的氣場嘛。可是現在顧徽彥放下這樣的話……高然臉上的神情愣了愣,一時不知道這是怎麼了,燕王莫非還因此不滿了不成?何至於此呢?
顧呈曜不同於高然,他對自己父親的瞭解更深,一聽顧徽彥的語氣他就知道父親動怒了。顧徽彥越是動怒越是不動聲色,現在這種情況顯然是後者。
顧呈曜不敢再坐,立刻站起身,低著頭說道:「兒子並不是這個意思……但是壽康大長公主太過跋扈,世子妃已經是我的正妻,長不慈子何孝?她不願尊重世子妃,兒子若還是一如既往地順從她,那豈不是放低了燕王府的顏面?」
高然也趕緊站起來,快地掃了林未晞一眼,抿著嘴低頭:「是兒媳不對,不關世子的事,請父親不要遷怒世子。」
林未晞當然明白高然那一眼的意思,這是燕王府的家事,無論如何都輪不到林未晞一個外人旁聽。如果是尋常,林未晞早就找藉口離席了,可是面前站著的偏偏是顧呈曜。林未晞多年的教養告訴她要尊重主人家的私事,現在理應禮貌地避開,可是……她真的好想看顧呈曜挨罵。林未晞最終決定順從自己的心意,依然四方八穩地坐著,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表面大義凜然實則竊喜不已地繼續聽著。
顧徽彥聽到顧呈曜的話,心中的怒火越盛。他臉上不見喜怒,唯獨從話語中能感受到萬鈞壓力:「大長公主若是真的不顧及燕王府的顏面,她就不會讓你們進門。」
顧呈曜和高然都低著頭,呼吸都刻意放輕。顧徽彥平靜了一下情緒,再開口時又恢復成那個滴水不漏的燕王:「未守齊妻喪便續娶,這本便是你的不對,壽康大長公主不過是態度冷淡,她便是讓人把你閉與門外也是該的。當初是你親自寫信求娶大長公主的外孫女,對方是大長公主唯一的血脈,不過一年便不明不白地病逝在王府,壽康公主對你有意見,你還敢有異議?」
「父親。」顧呈曜忍不住抬頭,「當初我要找的人並不是她,是她和大長公主……」
顧呈曜的聲音漸漸消失在顧徽彥的目光中,見他乖乖低下了頭,顧徽彥才輕笑了一聲,砰的一聲把茶盞放在桌面上:「當初寫信之人是不是你?定親交換庚帖的人是不是你?」
顧呈曜神色憋屈,他忍了又忍,還是不情不願地說:「是。」
「這就足夠了,沒人會聽你的理由。你已經這麼大了,做錯了事情就是做錯了,不想著承擔責任,竟然還給自己找藉口?」
林未晞聽到這裡眼眶一酸,她趕緊瞪大眼睛,把淚意逼回去。這麼長時間,那本天書,英國公府,甚至燕王府的好些老僕都在說是她自作自受,是她活該,這麼多人中,竟然唯有燕王替她伸冤,毫不留情地指責顧呈曜。燕王甚至是顧呈曜的父親,不折不扣的夫家人。
當初是林未晞稀裡糊塗地頂替了高然的救命之恩,可是這怪誰?是顧呈曜認錯了人,是高然在背後搞手段,憑什麼最後的錯誤要讓她來背負?即便最後發現是陰差陽錯結錯了親,可是顧呈曜畢竟娶了她,為什麼顧呈曜就不想想他這個丈夫的責任呢?
顧呈曜被訓斥得無地自容,高然想要說什麼,但是接觸到顧徽彥的視線,嚇得嗓子一堵,立馬噤聲。
這是顧徽彥少見的發怒,廳堂內外噤若寒蟬,便是老王爺那一輩的老人都不敢在這個當口講話。滿堂寂靜中,突然響起一陣急躁的咳嗽聲,發聲的人似乎想壓住動靜,奈何越急咳嗽得越厲害,林未晞掩住嘴,眉頭緊鎖,抽空艱難地對顧徽彥說:「抱歉,我也不想打攪您和世子。只是……咳咳……」
林未晞咳嗽地臉頰發紅,雙眼含淚,倒是剛好掩飾住她方纔的激動。顧徽彥本來正在氣頭,看見林未晞咳得這麼可憐,當下歎了口氣,道:「怎麼又開始咳了?今日喝藥了嗎?」
林未晞說不出話來,宛月趕緊上前一步,小心回道:「奴婢已經伺候姑娘喝了,但是這幾日氣候燥,總是不管用。」
「明日從宮中喚太醫來,給你換一帖藥吧。」
林未晞艱難地跟顧徽彥道謝,顧呈曜眼睜睜看著一群人湧到林未晞身邊,又是遞茶又是拍背,他這個世子反而像是被人遺忘了。
不過好在這樣一來,剛才的事也翻篇了,伺候顧呈曜的下人很是鬆了口氣。林未晞一想到自己又給顧呈曜解了圍,當下簡直怒從中來,喉嚨中的癢意也越發止不住。
好容易等林未晞停了咳嗽,大堂中的人都鬆了口氣。顧徽彥還是皺著眉看著林未晞,林未晞一邊小心地順氣,一邊瞅了顧徽彥一眼:「燕王殿下,您還生氣嗎?」
顧徽彥無奈地看了林未晞一眼,眉目未動,輕輕對顧呈曜抬了下手:「下不為例。」
高然聞言大喜,顧呈曜臉色緊緊繃著,他複雜地看了林未晞一眼,低頭給顧徽彥行禮。一時間眾人看向林未晞的目光都充滿了感激,而林未晞僵硬地笑著,有苦難言。
其實,她不是這個意思……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1:55:18
第14章 怨偶
林未晞悲傷地發現她總是在無意給顧呈曜解圍,明明她是想挑事的。更氣人的是,周圍人非要從另一個角度理解她的言行,自作多情地以為林未晞心地善良,看不過去世子被王爺責備,這才想辦法解圍。
解個鬼圍,林未晞巴不得燕王再罵顧呈曜兩個時辰。
林未晞氣鼓鼓地回到靜澹園,等卸了披風坐下之後,宛星給林未晞端來熱茶,看到林未晞臉色冷淡,笑道:「姑娘這是怎麼了?王府裡還有人敢給姑娘氣受不成?」
宛星便是路上林未晞生病後,燕王買來照顧林未晞的那個丫鬟。林未晞順著宛月的名字給她起名叫宛星,這兩個丫鬟就是如今她全部的人手了。
宛月把林未晞的披風收起來,回來時剛好聽到這一句,她回道:「今日姑娘在外面又咳起來了,不過也虧了姑娘,要不然世子和世子妃就下不來台了。」
「這是怎麼了?」
宛月將吃飯時的事情三言兩語說了出來,宛星感歎了一會,讚道:「姑娘真是好心,世子妃故意讓她那個奶嬤嬤擠兌姑娘,姑娘還願意給他們解圍。」
誰願意了,林未晞心裡沒好氣地回了一句。身在王府,高然畢竟是燕王府的兒媳婦,這些話宛星宛月不好多說,提了一嘴便都作罷。宛月接著說:「可不是麼,不過今日王爺發怒實在是嚇人,我嚇的頭都不敢抬,也就是在姑娘名下,王爺才好說話些。王爺對世子管教真嚴,當著那麼多人,訓斥起來一點情面都不留。」
「因為什麼呀?」
「還不是為了壽康大長公主,沒想到燕王不近人情,對大長公主倒是孝順。」
林未晞聽到這裡淡淡補充:「並不是他孝順壽康大長公主,大長公主雖是燕王的姑姑,但是皇室裡公主得有多少?這麼多叔侄姑姑,也不見他個個走得近。燕王真正孝順的是老燕王,當年老燕王未就藩時很受世宗猜忌,是壽康公主一力擔保,老燕王才得以順利去國。因為這樁事,燕王才對壽康公主府格外禮遇。顧呈曜是在封地上長大的,一出生便是燕王府權勢巔峰,做什麼事情都順風順水,他怎麼能體會上一輩的淵源。」
「原來還有這段淵源。」宛星聽完後,無意問道,「姑娘,你怎麼知道世宗朝的事?」
林未晞端茶的手登時一頓,她知道這些自然是因為壽康大長公主親口所述。可是林未晞一個孤弱的外地女子,並不該知道這些。林未晞暗暗驚心,但是面上還是漫不經心地回道:「十歲那年爹爹帶我來京城看病,我在京城待了快半年,聽巷子裡一個老爺爺說的。」
宛月和宛星都是半路來的林未晞身邊的,對林未晞的過去一無所知,林未晞這樣一解釋,她們就信了。林未晞見將兩個丫鬟糊弄過去,她鬆了口氣的同時,也暗暗警告自己不能再這樣大意。
如果今日聽到這番話的人是燕王,那就完了。
宛月和宛星都是第一次進京,還一來便是王府,新奇的不得了。她們倆和林未晞曾經的丫鬟不一樣,嘰嘰喳喳很是活潑,林未晞如今自己身份都不復往昔,更不會苛求兩個丫鬟。宛星和宛月對大名鼎鼎的燕王府充滿了好奇,現在她們倆竟然隨著林未晞住到燕王府裡,那就更不得了了。她們壓低聲音,說起燕王府只露出冰山一角,但是已足夠精彩的家事來:「聽說現在的世子妃是填房,世子前頭的那個夫人也姓高,正是世子妃的姐姐呢!」
宛星驚訝地摀住嘴:「親姐姐?」
「對。」
宛星露出一種驚歎的表情:「世子看著很是年輕啊,竟然都已經娶二房夫人了。」
「王爺看著也才二十多歲呢,要不是提前知道,誰敢猜王爺的嫡子都已經十七了。」
「也是。世子才十七,那世子成親算早的了。」
「不是他成親早,是前一個世子妃死的利索。」林未晞接過話,甚至臉上還笑著,「正月成婚,年底就死了,隔年二月妹妹便進門,一點都不耽擱世子的時間。」
宛星和宛月沒想到林未晞會突然接話,她們二人沒想太多,只是唏噓:「前一個世子妃也太可憐了。」
可憐嗎?林未晞笑了笑:「或許吧。但是燕王說得對,世人只看結果,沒有人會詢問原因。她將自己的生活過成這樣,恐怕她自己也難辭其咎。世子和新世子妃情投意合,情深義重,早點騰開位置也好啊。」
宛月宛星相互看了看,不知道林姑娘為什麼突然生出這種悲觀的感慨。宛星活潑,僅是一天的功夫,她已經從王府裡打聽了許多消息回來:「其實也未必是前世子妃的過錯。奴婢今日聽人說,前世子妃在時對王府管理極嚴,各有各的章程,不許傳閒話,不許偷懶,灶上也不許小偷小摸。燕王妃去世了許多年,燕王又常年在外徵戰,王府裡許多規矩鬆懈是難免的事,前世子妃剛來便大刀闊斧的整改,用心是好的,只可惜太得罪人了。」
宛月和宛星是外人,所以才能客觀的評價燕王府如今的情況。可是對於燕王府根盤節錯的家奴老人來說,高熙的所作所為就是動了他們的地盤,所以在這些人看來高熙當然哪裡都不好,等高熙把積年惡習處理完了,她自己也累倒了。後面高然進門,基礎已經打好,高然一接手自然勢如破竹一片大好。而高然又慣會做表面功夫,她得了利益,規矩上稍微鬆懈一些,有高熙的嚴苛在前對比,高然立馬成了溫柔良善的新女主人,王府裡也處處說她的好。
所以便導致了如今的情況,宛星宛月兩個新來的丫鬟都能說出「前世子妃用心是好的」這種話,而被家僕老奴包裹著的顧呈曜卻看不到。
林未晞沒想到能從這兩個丫頭嘴裡聽到這種話,她自嘲地笑了笑,還有人念著她的好,真是難得。林未晞不想再談這些糟心事,她現在看見顧呈曜和高然郎情妾意真是膩歪的不行,偏偏高然的陪嫁丫鬟還在到處宣揚,一副洋洋得意的嘴臉。天知道曾經這幾個奴婢在林未晞面前連頭都不敢抬,現在竟然也揚起尾巴來。
林未晞站起身,淡淡說道:「這終究是他們的家事,背後談人私事不好,以後不許再提了。」
宛月和宛星對視一眼,都察覺到林未晞身上的矛盾。林姑娘明明很依賴燕王,但是提起燕王的家人卻一反常態地冷漠。愛屋理應及烏才是,林姑娘為什麼會產生這麼矛盾的態度?宛月和宛星不知道,當下也不敢再提,而是小心侍奉著林未晞換衣服:「姑娘,今日燕王因為壽康公主的事而和世子生氣,還說過幾日要帶著世子給大長公主登門道歉。你說這是真的嗎?」
「怎麼不是真的。」林未晞輕嗤,諷刺意味極足,「竟敢因為大長公主府無子便心生輕視,他們哪裡來的膽子?就算公主府真的後繼無人,可是只要大長公主在一日,京城中就無人敢怠慢,連燕王尚且要稱壽康公主一聲姑姑,她一個庶女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以為可以在公主府的地盤上撒野了,真是可笑。」
「姑娘……」
林未晞也察覺自己的情緒激動了。她深吸一口氣,說道:「這幾日準備好衣物,我要隨著燕王一起去拜訪公主府。」
宛月愣了一下,林未晞現在還在孝期,往常都閉門謝客,這次怎麼想起去公主府了?不過這些不是她一個丫鬟該操心的事,宛月低低應了一聲,便自去給林未晞準備見客的衣物。
顧徽彥知道這件事後什麼都沒說,點點頭便允了。等他終於騰出空閒後,親自帶著燕王府眾人,上門拜訪壽康大長公主。
燕王親臨,當然被視作貴客立即迎入府中。壽康大長公主聽說燕王造訪,當即也撐著身體迎出來。
顧徽彥一見壽康公主,趕緊起身扶住她的胳膊:「姑姑,犬子頑劣,辜負了您的苦心,現在還勞煩您親自出來,這實在是我的罪過了。」
「切不可這麼說。你如今已經親王,皇上都仰仗你來輔佐,我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哪敢當你的賠罪。」
顧徽彥見此也不好再說,他目光輕輕在顧呈曜身上點了一下,顧呈曜明白父親的意思,只能不情不願地走出來,給壽康大長公主行大禮:「前些日子是晚輩糊塗,冒犯了姑祖母,請您恕晚輩之罪。」
顧呈曜是燕王的兒子,壽康即使惱恨他疏忽熙姐兒,但是也不能不顧及燕王的顏面。燕王親自帶著兒子過來賠罪,無論從禮法還是道德的角度,燕王的誠意都已經給足了,壽康只能點了點頭,不冷不熱說道:「一家人沒有隔夜仇,既然你明白就好了。快起來吧。」
顧呈曜起身,高然跟著上前行禮:「外祖母。」
壽康很明顯地冷哼一聲,看都不看。高然露出委屈的神色,顧呈曜心疼不已,然而顧徽彥還在上面坐著,顧呈曜即便生氣,也絲毫不敢亂動。
也是這時候,壽康才意識到還多了一個人。她看著堂下精緻的像年畫一樣姑娘,微微愕然:「這是……」
林未晞上前,結結實實給壽康大長公主磕了三個頭:「小女林未晞,參見大長公主。」
壽康看著地上的那個女子,眼睛都無意識瞪大了。顧徽彥見此解釋:「我在西北平亂時大意中伏,便是她的父親死戰,掩護我出來。您應當有印象,正是前段時間的忠勇侯。等西北叛亂平息後,我見這個小姑娘年少失母,現在又沒了父親,一人流落在外不是辦法,便帶著她到京城。我今日帶著小輩來給您請安,她就一起跟來了。」
壽康聽完之後,心裡莫名的悸動越發明顯。她讓人把林未晞扶起來,招近了仔細看了一會,溫熱又帶著些粗糙的手覆住林未晞的手背,問道:「你叫林未晞,小名喚什麼?」
「小女一出生便沒了母親,沒有乳名,家裡人都順著名字喚我晞姐兒。」
「晞姐兒。」連名字都一模一樣,壽康的眼睛突然就濕潤了,「好,就叫晞姐兒。你生辰在哪一天?」
「正月十五卯時。」
聽到這個時辰高然眼睛明顯瞪大,顧呈曜的臉色也有些奇怪。顧徽彥見此眉梢微動,他不動聲色地問:「怎麼了?」
高然和顧呈曜都不說話,還是公主府的老人擦了擦淚,說:「稟燕王,我們家大小姐的生辰便是正月十五,只不過在酉時。」
高熙從小和外家親近,公主府都直接喚她大小姐。
顧徽彥聽到這裡也訝異了:「竟然這麼巧。」
同樣的小名,同意的音節,甚至連生辰都一樣。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顧呈曜看著站在前方的林未晞,忽然生出一種恍惚感。
那一瞬間,顧呈曜幾乎覺得站在身前的是他逝去的元妻,曾經的怨偶,高熙。
作者: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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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4 21:55:30
第15章 針對
「這是晞丫頭和我有緣。」壽康大長公主剛出來時還暮氣沉沉,但是現在她的眼睛中又重新迸發出亮光來。親人之間的心靈感應實在難以言喻,林未晞不敢告訴外祖母真相,可是壽康還是順著流淌在血液中的指引,對林未晞升起難以言表的親近來。壽康固執地覺得,這就是外孫女,她的熙姐兒又回來了。
壽康公主忍不住落淚,她用手指拭去眼淚,對著眾人笑:「讓你們見笑了,人老了就是容易多愁善感,看見什麼都能勾起回憶。」
屋內眾人自然細聲安慰,顧徽彥也說:「姑姑這是什麼話。林未晞也親緣稀薄,若您看著她歡喜,聊以排遣傷懷,這實在是再好不過。」
壽康大長公主哭過之後,心氣明顯好了許多。她看著林未晞,真是怎麼看怎麼順眼:「你生在元宵卯時,這個時間好。我之前便總覺得高熙生辰太鬧,恐怕壓不住。她生在正月十五的酉時,正是上燈的時候,那時全城到處都是煙火聲,雖然喧囂,但是太鬧了,恐會福薄。你的這個時辰就剛剛好,卯時天光將亮,萬物甦醒,正如你的名字,晞,這是晞光和明亮啊!」
「謝大長公主。」
「叫這麼生分做什麼。你也是命裡親緣福薄,小小年紀就沒了父母雙親,連叔伯都沒有。我雖生在皇家,但是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到如今也去了一半。膝下僅有一個女兒,還早早就去世了,連唯一的外孫女也……我就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命啊。」
壽康大長公主物傷其類,極為傷懷,一個公主府的老嬤嬤見此說道:「林姑娘年少失怙,而我們公主也膝下空虛,不如林姑娘喚公主一聲祖母吧。這樣一來林姑娘有親可護,而我們公主也全了這麼多年的念想。」
壽康大長公主一輩子最遺憾的便是兒女福薄,而林未晞多年來由壽康教養,在她心裡壽康比她名義上的祖母英國公夫人親近得多,也稱職得多,但是偏偏被一個「外」字區分了親疏。林未晞看著壽康大長公主期待的眼神,輕輕一笑,脆生生道:「祖母。」
壽康眼眶發熱,重重「哎」了一聲。應完之後壽康又想落淚,侍立旁邊的老奴也紛紛側過臉擦淚。
眼前壽康大長公主和林未晞其樂融融,彷彿真如親祖孫相認。站在後面的幾個人神情僵硬,心裡也閃過各色念頭。
顧呈曜心裡的恍惚感更甚,他看著林未晞的目光也迷濛起來。高然不著聲色地瞅了顧呈曜一樣,看清顧呈曜的表情後,高然咬脣,對高熙的恨意也越發明顯。
本來便是高熙搶佔了她的位置,高熙仗著自己是嫡女,夥同她的外祖母歪曲事實,欺騙燕王和顧呈曜定親。天知道高然在婚禮上見到顧呈曜時多麼震驚,顧呈曜當時受傷,沒看到高然的臉,但是高然卻記住了顧呈曜的長相。再結合高熙那邊隱約傳出來的雙魚玉珮傳言,高然還有什麼不懂的,高熙就和童話中那些頂替救命之恩的惡毒公主一樣,恬不知恥地默認了並不屬於她的功勞,還奪走了王子。
高然那段時間別提多麼絕望憎恨,不過頂替恩情的公主和王子婚後生活並不幸福,這真是高然最開心的事情。
後來,假公主死了,高然終於如願嫁給自己的白馬王子,並且一進門便贏得了整個王府的愛戴。高然本以為自己的故事會像童話那樣,一直幸福地延續下去,即使顧呈曜身邊有貼身丫鬟和通房也不要緊,遲早有一天,她會俘獲顧呈曜的心。可是現在高然看到顧呈曜的目光投注在另一個女人身上,而那個女人偏偏有著無與倫比的美貌,高然心中的妒火突然就忍不住了。
高然好不容易才奪回自己的姻緣,她不允許任何人破壞。林未晞的出場實在是太標準了,她在成婚後到來,剛來便贏得反派壽康公主的青眼,姿態清高而身體纖弱,每一個標籤都在證明,這是高然生活中的女配,還是小白花那一款的。
高然看著林未晞的背影,眼睛中迸發出強烈的敵意。從前世到穿越後,她和女人鬥爭從未輸過。高熙那麼高的家世都鬥不過她,一個徒有美貌的孤女,哪裡會成為她的對手。
高然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斂眸思考接下來的戰術。林未晞情緒激動,並沒有注意到背後的動靜。她好不容易才見到外祖母,這其中甚至隔了生死。子不語怪力亂神,林未晞不能告訴壽康真相,她冒不起這個險,但是這並不影響她孝順外祖母。反正她以後也不打算嫁人了,她會用全部的時間孝敬壽康大長公主,即便她們之間已經不再有祖孫名分。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和壽康大長公主一見如故,惺惺相惜,他坐在一邊靜靜看了半晌,然後對林未晞說:「你和姑姑投緣是好事,大好的日子,沒必要哭。先到外面洗洗臉吧,臉都哭花了。」
林未晞聽了這話悚然一驚,她臉花了?天哪,她竟然又在燕王面前出了這麼大的醜。
林未晞臉頰漲紅,她當真以為自己儀態一團糟,這下什麼也顧不得了,趕緊跑下去梳妝。等林未晞走後,顧徽彥找藉口把顧呈曜和高然也打發了出去。壽康大長公主早在顧徽彥說林未晞哭花臉的時候就料到了,對此她靠在迎枕上笑了笑,問:「燕王特意把人打發下去,不知想和老身說什麼?」
「姑母應該已經猜到了,我要說的正是林未晞的事。」顧徽彥說,「她父親為救我而死。林勇去世後,她在家鄉也再無親族。是我對不住她,如論如何我都要代替林勇照看她,好歹要替她一門靠譜的夫家。」
壽康大長公主點頭:「燕王所思極為周全,她一個小姑娘家無依無靠,難免會被人欺負,總的給她找一門好親事,讓她日後有個依靠。」
「我也是這個意思。」說到這裡顧徽彥無奈地歎了口氣,「可是她不知為何,對嫁人極為牴觸。我之前提過兩次,她都不願意,最後甚至都和我惱了。」
「哦?」壽康很是意外,林未晞一個小姑娘,竟然敢和顧徽彥鬧脾氣?顧徽彥什麼時候性子怎麼好了?
更多的事情顧徽彥不想多說,他點到即可,對壽康說道:「英國公府大小姐是我親自寫信向您求娶的,可惜犬子頑劣,辜負了高熙不說,還辜負了您的期盼。我知道我再無顏面和您提這件事,但是林未晞畢竟未出閣,即便她的父親和我有救命之誼,長久住在燕王府終究名不正言不順,長此以往恐會有損她的名節。所以我只能厚顏和您提出這個不情之請。」
壽康大長公主已經聽明白了:「你想讓我替她找一門好親事。」
「對。」顧徽彥也沒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會操心這種事情,但是林未晞身板不大脾氣卻烈,顧徽彥沒有辦法,只能另外託付他人,「我和她一說這件事她就要炸毛,我看她和姑母您親近,由您來提定然要好些。」
「她出孝在什麼時候?」
「今年五月。」
沒多久了,只剩兩個月。壽康若有所思地點頭,一口應下。老人家總是愛操心晚輩姻緣,她看到林未晞恍如看到了自己的外孫女,給自己的外孫女挑一個好夫婿,這種事有什麼可推辭的。顧徽彥看到壽康的狀態也暗自放心,自從高熙死後,壽康的狀態一天比一天差,她在這世上再無牽掛,了無生意,身體自然每況愈下。現在能給壽康找些事情做,隨便還能解決林未晞的婚姻大事,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顧徽彥解決了今日的兩樁來意,外面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他時間不多,便起身告辭。林未晞剛剛梳妝回來,都沒把凳子坐熱,便被燕王強行帶走了。林未晞依依不捨地和壽康大長公主告辭,登上了燕王府的馬車。
這次造訪意義重大,燕王用行動粉碎了京城裡關於燕王府和壽康公主府不和的傳言,明確表明了自己的立場。高熙這個前世子妃依然是燕王承認的兒媳,京城裡種種流言蓋是無稽之談。
而燕王府內部的氛圍也悄悄地變化著。燕王高調拜訪壽康公主府是給高熙正名,同樣是打高然的臉。即便是高熙和顧呈曜夫妻感情一塌糊塗,高熙依然是燕王欽定的兒媳,燕王府的原配世子妃,高然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可以歇一歇了。
高然心裡不大痛快,可是她隨即告訴自己,日久見人心,但時間長了,燕王一定能看到她身上的閃光點,進而承認自己。不過在此之前,高然先得解決其他威脅。
天氣越來越暖,漸漸冬衣收起,愛俏的姑娘們都換上輕薄的春衫。林未晞在燕王府已經住了近一個月,最開始眾人只把她當一個客人,高高哄著供著,但是隨著時間過去,林未晞在王府中如魚得水,而燕王府的人對林未晞的存在也越來越習慣。甚至因為林未晞的超然地位,不少人把林未晞當靠山,巴結的、奉承的人走哪兒都不缺。
高然這段時間過得莫名憋屈,明明王府只有她一個女主人,可是莫名其妙多出來一個林未晞,給高然添堵不說,高然還得把這位當小姑子一樣捧著供著。林未晞在王府中越受尊崇,高然的心就越煎熬。
一天下午,高然邀林未晞到花園裡賞花說話,用她的話說,王府現在就她們兩個女眷,她們二人可不是像親姐妹一樣親厚。林未晞被這個比方說的渾身起雞皮疙瘩,她百無聊賴地揪花瓣打發時間,突然看見高然讓人端來許多果盤,一邊還放著棋局、繡棚等各種消遣。林未晞默默挑了挑眉,高然溫婉笑著,對林未晞說:「今日春光大好,最是踏春的好時光。只是可惜不能出府,那我們在花園裡走一走,聊作消遣好了。」
說著高然狀若無意地夾起一顆棋子,說:「林姑娘,你會棋麼?今日陽光這麼好,要不我們也風雅一回,在花下對弈?」
林未晞看著高然手裡的黑子,輕輕一笑:「好啊。」
林未晞落落大方地坐到高然對面。高然正在將錯位的棋子挑出,她手腕優雅而緩慢地擺動,脣邊帶著笑意,不經意說道:「林姑娘,下棋沒意思,不如我們換個新鮮玩法吧。」
「哦,什麼新鮮玩法?」
「五子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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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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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4 21:55:44
第16章 戰爭
果然,林未晞聽到後笑了笑,手指把玩著晶瑩剔透,幾乎還散發暖意的白玉棋子,問:「這是什麼玩法,我之前從未聽說過。」
侍奉在一邊的凝芙接話道:「這是我們世子妃自己想出來的新法子,輕鬆有趣,國公府裡許多少爺小姐都喜歡呢。」
林未晞笑著未說話,見她的目光凝注在棋子上,高然溫和地補充道:「這是我的嫁妝,名喚黑白暖玉棋,是用暖玉做成的,無論什麼時候拿出來都是瑩潤暖和,用久了還有護體之效。」
凝芙以為林未晞不曉得什麼叫暖玉,趕緊說道:「林姑娘許是還沒見過這種玉吧?這可不是普通的玉石,暖玉即便在京城裡都有價無市,一玉難求,但是在世子妃的嫁妝裡,也不過是一件普通陪嫁罷了。」
「凝芙。」高然微帶著責備,輕喝道,「嫁妝給多給少都是長輩的心意,這是祖母疼惜我,豈是你拿出來說嘴張揚的?」說完之後,高然看向林未晞,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讓林姑娘見笑了。林姑娘勿要見怪,即便金玉所製,若不能實用也不過是身外之物,我們下棋便是。」
林未晞看了手裡的棋子,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世子妃還真是豁達呢。」
可不是豁達麼,擱一年前,這是林未晞的東西。
這本就是林未晞從前的嫁妝,高然的丫鬟還急急忙忙給林未晞解釋,真是可笑,笑完之後還讓人牙癢。
林未晞知道自己病逝後,她的嫁妝必然要被英國公府重新分配,她甚至在心底默認了這個可能。可是當這個結果真的□□裸地呈現在她面前時,林未晞發現自己還是難以釋懷。
不只是眼前這一盤棋,林未晞舉目望去,四周的金銀擺設,青花瓷器,甚至擺出來的檀木傢俱,都帶著一種熟悉感。
林未晞趕緊收回目光,再看下去她非得氣死。高然見林未晞臉色僵硬,以為林未晞被自己富貴的家世所懾,內心裡自慚形穢,高然瞭然地笑了笑,說:「凝芙這個妮子嘴上總是沒個把門,時常口不過心,說些有的沒的,林姑娘不必介懷,她沒有惡意的。」
「管不住自己的嘴那就罰啊,還學不會說話那就找牙婆發賣出去。」林未晞本就不舒坦,一聽這話直接炸毛了,她不耐煩地看著高然,聲音還帶著嬌弱的病氣,偏偏說出來的話不饒人,「自己的丫鬟管教不好,反倒讓別人多擔待?我為什麼要擔待你,你們家的狗亂咬人還不栓啊?」
宛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發現別人的視線後趕緊縮肩低頭,即使這樣,都能看出來她的肩膀在輕微抖動。
宛星是外面直接買來的,在大場面上難免差一些,宛月在宅門裡歷練過,現在就比宛星鎮定,哪怕是真的想笑,也得忍住。
凝芙被林未晞說的發臊,後面被宛星一笑,又羞又氣,眼睛立刻就紅了。凝芙和另幾個陪嫁丫鬟怒瞪林未晞,而高然被人當著面數落自己的大丫鬟,也很沒臉面。
陶媽媽幾人怒目以視,高然朝後看了一眼,眼珠微動,依然好脾氣地說道:「凝芙心直口快,不過她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並不像那些人一樣內有彎曲心腸。她並無惡意,林姑娘恐怕誤會了。」
「世子妃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心直口快所以就沒有惡意,我還心直口快呢,世子妃怎麼就不高興呢。而且,有一事說一事,世子妃話中那些有彎曲心腸的人是想影射誰啊?」
林未晞說完之後並沒有等到高然的回話,而這時庭院也不正常的寂靜。林未晞停頓了一瞬,立刻反應過來。
高然這個蔫人,又給她來這一手!林未晞重生前便總是這樣,明明是對方先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把林未晞的脾氣挑釁起來之後,高然就開始裝啞巴裝委屈,而這種時候,一定湊巧有長輩或者兄弟經過!
林未晞憋著氣回頭,果然看到顧呈曜站在不遠處,更要命的是,他的身前還站著顧徽彥。
高然這時候已經站起來,溫順地給顧徽彥和顧呈曜見禮,看著得體又大方,而林未晞咄咄逼人,就顯得很不知好歹了。
林未晞冷著臉起身,硬邦邦地行禮,心裡簡直氣到爆炸。顧呈曜一直皺著眉,只不過顧忌著林未晞是客人,這才忍耐著罷了。
相比於明晃晃擺出不快的顧呈曜,顧徽彥的臉色就平靜多了,一點都看不出他在想什麼。顧徽彥帶著人走近,兩側的侍女紛紛行禮讓路,林未晞和高然都低頭,輕輕喚了聲:「王爺。」
顧徽彥眼睛掃過棋盤,不辨喜怒,彷彿只是隨口一問:「你們在下棋?」
高然搶著說:「是。兒媳在家中常和兄弟姐妹玩一種新的棋法,我正和林姑娘講這種新玩法呢,這才沒注意到王爺和世子大駕。請王爺恕罪。」
林未晞心裡冷哼一聲,剛剛她回懟的場面不知被看了多少,而高然主動用講棋遮掩,這樣一來,林未晞無理取鬧、不識好歹的名頭更錘實了。
顧徽彥彷彿方才真的聽到高然和林未晞在說棋一般,微笑著問:「哦?我竟不知下棋還有新鮮玩法,是什麼樣的?」
高然又說了一遍五子棋的玩法,顧徽彥聽後眼中升起興味:「五子先齊者勝,這種法子倒是新鮮。」
「讓父親見笑了。」高然抿嘴輕笑,旁邊的陶媽媽適時補充,「稟王爺,這種五子棋的玩法是我們小姐想出來的。」
顧徽彥聽後眼中的意味更盛:「難得。既然你們二人要對弈,不必耽誤了你們的雅興,你們繼續便是。」
高然笑容微斂,偏頭詢問地看向林未晞。林未晞憋了滿肚子火,當時眼中亮的發光,連聲音都是硬嗆嗆的:「下就下啊,怕你不成?」
顧呈曜聽了這話眉頭皺的越發緊,高然抱歉地對顧徽彥和顧呈曜二人點頭一笑,然後就伸手,示意林未晞先落座。
林未晞冷著臉直接坐下,顧徽彥看到之後,眼中劃過不易察覺的笑意。
高然施施然坐在對面,手指夾著瑩潤的黑子,說道:「林姑娘第一次玩,是我佔便宜了,不如我讓林姑娘三子。」
「你煩不煩啊,你真想讓的話,乾脆讓我先走四子不就行了?」林未晞目光不善,語氣簡直像吃了辣椒一樣。她看著高然的臉色輕輕佻起眉梢:「怎麼,不願意?那就落子啊,裝模作樣的,你不累我還嫌煩呢。」
「林姑娘!」顧呈曜看不過去了,忍不住沉聲提醒。他這一出聲可捅了大麻煩,林未晞噌得回頭,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你叫我幹什麼?我又沒和你說話!」
林未晞說這話時眼神晶亮,像是畫龍點睛,整張精緻的不像真人的芙蓉面也活色生香起來。只能說美人就是美人,即使是強詞奪理,對面的人也沒法真的生氣,何況林未晞身體纖弱,這樣一個纖弱美人偏偏要瞪著眼睛做強橫的模樣,放在別人眼裡,簡直和撒嬌一樣。
顧呈曜被嗆了一下,說不出話來。顧徽彥沒掌住笑意,偏頭笑了一下,然後才開口說道:「棋乃君子之道,注意德行。」
林未晞這才勉強忍住脾氣,坐在棋盤對面的高然微妙地生出一種自己被忽略的感覺,她心神一凜,這可不是她想達到的效果。高然趕緊說話,將眾人注意力吸引回自己身上:「林姑娘,我先落子,承讓。」
高然信心滿滿,她下圍棋是短板,可是論起五子棋、跳棋,這些古人哪能和她比?高然有心在丈夫和燕王面前露一手,也好讓眾人看看,誰才是有內涵有修養的白富美,而誰是空有美貌腦子空空的草包。
高然還在構想著自己落棋的姿勢是否優美,凝眉思索的模樣是否恰好露出認真女人的美麗,她正在微調角度,突然看到林未晞將指間的棋子放回棋盒。
高然微愣,林未晞這是又搞什麼?她有些不悅:「怎麼了?」
顧呈曜皺著眉沒說話,反而是顧徽彥臉上笑意清淺,用眼神對著棋盤示意:「她贏了。」
林未晞贏了?高然悚然一驚,不可能!她下的是五子棋,一個古人怎麼會贏?
高然趕緊去看棋局,發現果如燕王所說,林未晞已經率先連齊五子,高然方才沉浸在自己姿勢是否足夠美的思緒中,竟然沒有察覺。
宛星宛月跟著後面看,她們倆其實看不懂,但是燕王說姑娘贏了那就絕對不會出錯,宛星立刻開心地拍掌:「姑娘才第一次玩,竟然就贏了想出這種玩法的世子妃?姑娘真厲害。」
高然臉一下子漲的通紅,自她八歲搬出五子棋後,仗著規則便宜從未輸過,這次真是大意了,竟然丟了這麼大一個臉。高然痛定思痛,收回不必要的雜思,一心一意地和林未晞下起第二局來。
然而這次高然不過多撐了片刻,就又被林未晞輕鬆拿下。
高然徹底愕然,她對著眾人的目光尷尬地笑了下,撫過鬢邊碎發,說道:「林姑娘果然聰慧,一點就通。我方才走神了,讓各位見笑。」
高然這是隱晦地示意自己是故意讓林未晞,林未晞不屑地輕哼一聲。她以為沒有人注意,實際上被顧徽彥看了個正著。
顧徽彥偏頭輕咳,掩飾住自己脣邊的笑意。顧呈曜其實也注意到林未晞的小動作了,他心裡有些尷尬,隨後就看到燕王居然笑了,顧呈曜心裡簡直震驚到難以言喻。
不知為何,顧呈曜突然生出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高然強行給自己輓尊後,擺正了神色,對林未晞說:「五局三勝。林姑娘,請。」
高然隱隱透露出一種她之前只是讓著林未晞、現在她要認真了的架勢,高然拿出前世考試的架勢,專注地盯著棋盤。她的名譽和臉面全在這一局,她不能再走神了。
第三局一開始便充滿□□味,高然急於求勝,而林未晞也一改前面的風格,變得攻擊極強,只攻不守。高然一開始還想著趁林未晞急於攻擊、陣腳大亂而趁機取勝,但是她很快就發現「進攻是最好的防守」這句話沒錯,她疲於圍堵林未晞,自己的黑子佈局一塌糊塗,而就在她被吊著四處奔波時,林未晞又不聲不響地勝了。
林未晞將指間的白棋放回棋盤,對著高然挑脣一笑,頗有些得勝不饒人的模樣:「五局三勝,不客氣。」
高然懵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林未晞這句「不客氣」是在回她開局時的「承讓」。
高然前所未有的丟人……和憋屈。她從沒想到,她一個穿越女,和古代人玩現代遊戲竟然會輸。而高然之前滿心以為自己會勝,誇下許多海口,現在……高然兩輩子活了這麼多年,頭一次發現原來恨不得鑽到地縫裡並不是誇張。
尤其是顧徽彥和顧呈曜還在旁圍觀,高然尷尬地坐在原地,幾乎站都站不起來。她的丫鬟見此趕緊說:「春寒料峭,今日風大,世子妃是不是被春寒刺激到了?」
高然聽到這話配合地用手扶額:「可能吧,今日從起床的時候就有些神思恍惚,總是記錯事情。」
顧呈曜見此,只好過去扶住高然的胳膊,體貼道:「既然你身體不舒服就趕緊回去吧,花園裡風大,小心受寒。」
高然感激地看著他,眼神柔情似水。林未晞慢慢起身,看著高然像得了什麼重病一樣,嬌弱無力地被人扶走。顧徽彥還停在原地,回頭看到林未晞的表情,好笑地問:「你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林未晞咬字極重,一字一頓地說,「風大,我頭疼。」
顧呈曜還沒走遠,聽到這句話動作停頓了一下,隨後他就聽到身後傳來顧徽彥清越的笑聲,即使聲音很輕,但是其中的愉悅卻是真的:「既然頭疼,那就趕緊回去歇著吧。」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1:55:58
第17章 嫁妝
林未晞一路走來都沒什麼好臉色,一回到屋子後,興奮了一路的宛星再也抑制不住,趕緊拉著林未晞的袖子說:「姑娘,你好厲害啊!才第一次下棋,就能把世子妃殺得毫無回手之力。」
說起這個,林未晞的臉色好了些,不怎麼在意地說道:「本來也不難,第一次接觸可能會吃虧在規則上,只要熟悉之後其實很好下手,比正兒八經的棋術簡單多了。你們倆如果喜歡,我可以教你們。」
「真的嗎?謝姑娘!」
宛星高興地幾乎要跳起來,宛月穩重一些,但是聽了這話也滿臉笑意。林未晞看著這兩個活潑鮮活、還沒有被高門大院磨滅人性的丫鬟,嘴邊不知不覺也掛上笑意。
她離這種單純的快樂已經太遠了。
林未晞記得自己前世三歲背千字文,五歲啟蒙,六歲就開始學習琴棋書畫。一個六歲的孩子坐都坐不住,讓她學習這些,效果可想而知。後來僅僅過了一年,曾經影子一樣的高然突然性情大變,不光說話談吐大變樣,便是認字、學琴也比林未晞快得多。這樣強烈的對比下,林未晞越發不討人喜歡,她害了怕,這才當真用心學習起來。
可惜林未晞一個真正的小孩如何比得過高然殼子裡的那個成年人,課堂上夫子還是更喜歡高然,頻頻點名表揚,家裡祖母、父親、兄弟都在緩慢但不容忽視地轉變立場。那種感覺真的非常恐怖,眼睜睜看著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被人拿走,原本疼愛自己的親人變得更喜歡另一個人,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做才能阻止這一切。
彷彿一夕之間,屬於高熙的親情、友情就被高然奪走,最後只剩母親衛氏,和她嫡長孫女的超然身份。
她當然害怕,有時候外表越是強硬的人其實越是脆弱,林未晞不幸就是這一種。她為了奪回親人的注意力,也為了保住自己僅有的嫡長姐的體面,私下裡開始拚命用工。閨學裡高然一炷香就能掌握新的東西,林未晞不行,她表面上無所謂,但是回自己院子後卻拚命補習,用加倍的時間追回課堂上的落後。然而即使她這樣用功都不敢讓人知道,高然輕輕鬆鬆就能做到,而她卻要在私底下花費許多功夫,這種事情怎麼能被人得知?
她太過好強,寧願打碎銀牙活血吞,也絕不要在外人面前顯露絲毫費勁。
十歲母親意外流產去世後,壽康大長公主震怒之下將她接到公主府。此後她一年大半的時間都住在公主府,這才終於脫離高然的陰影。
十歲的高熙真的把高然當不可逾越的對手,直到後來她看到了那本天書,這才得知高然並不是天生聰慧。高然只是頂著一副稚嫩的殼子,以二十六歲的心智在六歲的小孩子中混的如魚得水罷了。在她們這批同齡人六歲的時候高然優勢明顯,可是等她們長成十六、十七時,差距就非常小了。
林未晞在成長,而高然停滯了。高然沉浸在年齡福利帶給自己的虛假繁榮中,而忽略了自古真理,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而高熙因為自小有一個強大庶妹的鞭策,比同齡人還要用功的多。
此消彼長,林未晞前世時在私底下學會了五子棋、跳棋,也能聽一遍就記住高然節奏新奇的小調,可是高然卻並沒有打下結實的琴棋書畫基礎。
對於有紮實圍棋功底的林未晞來說,五子棋並不難,她私底下悄悄練兩局就明白了。可是對於高然來說,一旦剝奪現代帶給她的超前玩意,她就沒有其他東西了。
出其不意是制勝王道,可是一個只能依靠出奇不已的將軍,他遲早會死在自己的懈怠和自大上。高然太迷信技巧了,而疏忽了真正的實力。也就有了今日這一幕,即便高然使出渾身解數,也打不贏已經學會五子棋的林未晞了。
林未晞出手前也沒想到自己能三局三勝,完全碾壓。也是在她握著白玉棋子時,林未晞突然意識到,十歲時那個帶給她無盡壓力,幾乎讓她以為不可逾越的高峰,已經轟然倒塌。高然已經不能成為林未晞的對手了,除了在男女之事上。
顧呈曜簡直就是林未晞心中的致命傷,她愛過,恨過,剛重生時怨懟過也自暴自棄過,可是顧呈曜就是不愛她,她能怎麼辦?隨著上京這一路走來,林未晞有生以來第一次和外男相處這麼久,有周茂成和其他寡言心熱的軍士默默照顧,林未晞覺得,或許自己未必有這麼糟,可能是顧呈曜眼睛瞎吧。
林未晞現在看著顧呈曜已經沒有了剛重生時的愛和恨,她只想看他過得不好。如果有可能,林未晞還想親自跑上去踩幾腳。
時到今日,林未晞看著陌生又熟悉的燕王府,看著和曾經的婚院幾乎一模一樣的靜澹園,終於意識到,她和她的過去和解了。林未晞和高熙,此後真真正正融為一個人。
宛星和宛月嘰嘰喳喳了很久,發現林未晞良久沒說話。她們倆奇怪地問:「姑娘,你怎麼了?」
「沒什麼。」林未晞站起身走到窗邊,用力推開雕花細膩的朱漆木窗,她看著屋外生機盎然的春色,嘴邊輕輕浮上笑意,「我只是在想,或許是時候去找大長公主,提出搬到她那裡住了。」
即使心中還是有不甘,可是人終究是要往前看的。燕王府已經過去,前夫顧呈曜,庶妹高然,他們的愛情故事讓他們自己去折騰,林未晞應當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宛星聽到這裡吃驚極了:「林姑娘你想搬走?是不是有人給你委屈受了?姑娘你如果受了委屈,我們這就去找燕王,哪能讓你搬出去啊?」
「沒有。」林未晞說,「我和燕王府無親無故,總是住在這裡名不正言不順。燕王客氣重義,把我們接到自己的王府照顧,可是我們卻不能真的把這些視作理所應當。」
宛星還想說什麼,被宛月拉住。宛月說道:「姑娘你的顧忌奴婢懂,只是……姑娘才和大長公主見過一面,這就提出住到公主府,是不是太冒失了?」
林未晞被說得一怔,差點忘了,她如今姓林。她心裡依然把壽康大長公主當外祖母,可是對於壽康大長公主來說,林未晞不過是一個有些閤眼緣的小輩罷了。剛認識就想急急忙忙搬到公主府,太失禮了。
林未晞頭疼地揉了揉額頭:「算了,這件事還得從長再議。今日的話你們全部吞到肚子裡,不許拿到外面說,知道嗎?」
宛星和宛月趕緊低頭:「是。」
林未晞搬到外祖母身邊的計劃擱淺,只能繼續在燕王府住著。林未晞甚至動起自己在京城裡置辦宅子的念頭,不需要多大,小三進就足夠。林未晞這裡還在思量,而另一邊過了好幾天,高然莫名其妙的頭痛可算好了。那日發生的事情也輕輕揭過,高然依然是良善大方的世子妃。
林未晞已經決意讓高然成為過去,可是高然卻不肯了。高然對林未晞的敵意越發深,因為林未晞讓高然丟了臉,高然顏面上過不去,就一定要從其他方面找補回來。
一日上午,高然又邀請林未晞去她的院子做客。林未晞膩歪極了,但是她給顧徽彥面子,不想在燕王的府邸上和他的兒媳鬧太難看,便強忍著噁心去了。
林未晞坐下後沒多久,便看到凝芙從外面搬來一個鍍金耳兔香爐來,雕工細膩精緻,底座還還鑲嵌著細碎的紅寶石。
無論是從材料才是工藝,都是無與倫比的珍品。
林未晞看到這個兔形香爐的時候就眼睛痛,高然將香爐放在高足幾上,故意慢騰騰地掀開蓋子,點燃香餅,一邊還要對林未晞說:「我在家裡習慣了清淡的香味,總是聞不慣王府裡的奇楠。這是我名下商舖送進來的千步香,用得是今年最新的香材,林姑娘你聞得慣嗎?」
林未晞看也不看,冷冷淡淡地說:「客隨主便,你想燒便燒吧。」
這時候陶媽媽從屋內出來,手裡端著一個精緻繁複的雕漆盒子,神色似有焦急:「世子妃那套掐絲累金藍寶石步搖哪去了?一整套藍寶石頭面,怎麼缺了這一支?」
屋內外響起一片丫鬟的應和聲,一陣忙亂後,這只華麗的步搖終於找到了,林未晞親眼看著她們將步搖放入漆盒中,灼目的寶石和漆盒上的鈿螺交相輝映,刺的人眼睛疼。
林未晞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如果高然想從家世上嚇退她,那就應該不動聲色地換一套細瓷茶具。顯擺金銀首飾,這算什麼?
偏偏陶媽媽還在耳邊不停叨叨,絮絮說這副頭面是英國公夫人專門給高然打的,世子和老夫人多麼重視高然云云。林未晞忍無可忍,不輕不重地問:「既然國公府這樣看重世子妃,那這幾日怎麼不見貴府太太來和世子妃說體己話?」
陶媽媽喋喋不休的話停了一下,連高然都神情一滯。
太太、奶奶是大家族裡常見的稱呼,孫輩媳婦稱奶奶,婆婆輩稱太太,如果是有誥命的體面人家,才能按品級稱夫人。
但是顯然,無論太太還是夫人,這些稱謂和妾室是沒什麼關係的。
林未晞也沒打算等答案,她看著正在裊裊吐香的兔形香爐,發出連環第二擊:「這個香爐做成兔形倒是新奇,莫非世子妃屬兔?」
高然神色明顯尷尬起來。高然屬龍,她比高熙小一歲。屬兔的人是高熙,顯然當初打造時是衝著高熙的。
滿屋子的人一下子安靜了,林未晞非常滿意,她脣邊帶出些笑來,發出第三擊:「真是羨慕世子妃有現成的金銀器,以後打首飾能直接熔了鍛新的。我爹爹雖然將千頃地契、金書鐵券、朝廷封賞全留給我,可是這些金銀器都是禮部監造的,上面打了專門的印記,我若是想用金子,只能去外面現買。」
高然繼承了高熙的一部分嫁妝,後面又有父親、祖母補貼,誠然身家豐厚,可是從國公府公中拿一部分當嫁妝,和繼承整個侯府的財產,這能一樣嗎?
林未晞滿意地看到這群人閉了嘴,和她比什麼不好,比錢財?
林未晞本來不想理她們的,結果非要逼著她懟人,這群人不被罵身上難受嗎?
高然這裡當然是坐不下去了,林未晞輕諷著回到自己屋子。但是她一坐下,臉色的表情便變了。
「姑娘?」
林未晞把宛星叫過來,附耳悄悄說道:「你出去打聽打聽高然嫁妝的事。也不必特意詢問,閒聊時隨口提一嘴就行了。」
宛星很快領命走了。林未晞看著梨木桌上精緻細膩的白瓷瓶,還是氣得牙癢。
不行,林未晞還是俗人,明明下定決心讓一切翻篇,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可是看到高然光明正大霸佔了林未晞曾經的私產,她還是氣得想給高然投毒。
是可忍孰不可忍,嫁妝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3:30:42
第18章 身家
宛星零零散散打聽了好幾天,林未晞終於拼湊出嫁妝的真相。
去年高熙病逝,燕王府家大業大,自然不會貪媳婦的嫁妝,所以高熙的陪嫁原封不動地交由英國公府處置。英國公府打著再嫁一個高姓姑娘進來的念頭,在嫁妝上特別大方。後來英國公世子和顧呈曜達成共識,讓高然嫁過來做續絃,英國公府喜出望外,同時也是籠絡高然,便將高熙的嫁妝全部轉給高然,還另外折了些現銀塞給高然做護身銀錢。
高熙是國公府的嫡長女,本身嫁妝便不菲,而她的母親衛氏唯有她一個孩子,衛氏嫁妝加上英國公府準備的陪嫁,還有壽康大長公主私下補貼,高熙的身家可想而知。
後來高熙沒有留下孩子便病逝了,出嫁女如果沒有子嗣,嫁妝是要退回本家的。那時高然續嫁的事情已經板上釘釘,英國公夫人想籠絡住燕王府這個姻親,那高然的態度就至關重要,英國公夫人為此大出血,將高熙大部分嫁妝都轉給高然,又另外新打了四套頭面首飾。不過高熙的嫁妝中還有當初衛氏的東西,若是尋常媳婦,英國公夫人這個婆婆直接做主就行,可是衛氏還有一個公主娘,這就有些棘手。
衛氏已經死去多年,她膝下有女,衛氏的嫁妝理所應當由高熙繼承,娘家是沒有權利追回的。麻煩就在於高熙也年紀輕輕就去世了,她又沒有留下子息,英國公府處理高熙遺產的時候很是忐忑。壽康大長公主這些年雖然後繼無人,眼看著衰落下來,但是壽康只要還活著一日,那她就是皇室的嬌客,當今皇上的姑奶奶。壽康公主府衰落是皇家自己事,如果外人敢不給大長公主顏面,那皇室可不和你講道理。
英國公府顧忌這位輩分高資歷老的公主,只能禮貌性地給公主府遞了話,詢問壽康大長公主要如何處置高熙,乃至衛氏當年遺留下的嫁妝。
壽康大長公主一輩子享皇家供奉,自己開門立戶,不必受婆婆和小姑子的氣,財物於她不過是外物,她實在沒有什麼可執念的。壽康現在居住的公主府雖然掛著她的封號,但是等她死後公主府便會被宗人府收回,修葺後再賜封給另一位公主,和駙馬及駙馬的家族沒有一分錢關係。壽康大長公主又沒有兒子,諾大的家產死後都要收歸國庫,所以對於出嫁女的嫁妝,並不像尋常家族那樣看重。
如果這是一個普通的庶女,在高熙死後,衛氏的嫁妝由庶女繼承就繼承了,即便這個庶女和衛氏、和壽康大長公主沒有任何關係。可是高然是韓氏的女兒,當初害死衛氏的元兇,壽康公主怎麼能由著這一窩賤人佔這麼大的便宜?壽康大長公主接到傳信後冷笑了一下,立刻不顧姻親的臉面,吩咐自己府上的長史去英國公府,國公府打算給高然準備多少陪嫁她不管,但是衛氏的東西,她給外孫女高熙準備的東西,一顆瓜子都要抬回來。
時隔多年後公主府取回媳婦的陪嫁,這打臉的意味太重了,高門大戶最重視臉面,而壽康大長公主這樣做,便是當著全京城的面把英國公府的臉面扔在地上踩。英國公夫人氣得要死,可是誰讓人家姓顧,顧家人最高貴啊。英國公夫人氣得死去活來,然而除了私底下和兒子媳婦罵幾句,並不敢把壽康公主怎麼樣。事到如今兩府姻親已經成仇,英國公老夫人也冷著臉,暗地裡放話誰稀罕公主府那些東西,他們堂堂英國公府,高家嫁女還能出不起嫁妝嗎?
所以高然的嫁妝是當年高熙陪嫁中英國公府準備的那部分,後面又添了些四季衣服和金銀首飾,這些嫁妝當然不能說差,可是放在京城裡比,也只是正常的貴女水平。京城權貴多如狗,家世優越、娘家得寵而後面又高嫁的公侯女子太多了,高熙的嫁妝在平民看來簡直天價,可是在同階層的女子看來,也不過如此。
衛氏是獨女,高熙也是獨女,三代人的嫁妝累積起來不容小覷,而高然沒有母族的財力幫襯,僅靠英國公府準備的嫁妝,其實僅是平平。畢竟英國公府子孫繁茂,高然即便高嫁也不過一個外嫁女,能和國公府的兒子孫子比嗎?不過若高然以後拿到夫家燕王府的財政大權,那另當別論。底蘊再深厚的家族都不要和皇族比富貴,比得過的那一天,多半就是家族被清剪的日子了。
林未晞得知母親衛氏的嫁妝,以及外祖母私下補貼她的田莊地契都被公主府收回後,心裡長長鬆了口氣。這就好,英國公府出給她的嫁妝是高家的私產,他們願意轉手給高然,林未晞無話可說,心底也不怎麼在意。但是母親衛氏的遺物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被高然染指。
母親遺物和外祖母的東西並沒有落入高然之手,林未晞開心至極,連著幾天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連看高然的目光也慈祥起來。這樣看來,高然拿到手的東西和她當初差遠了,林未晞對此深表遺憾,極為愉悅。
此時再想想前幾天高然的炫富行為,林未晞越發覺得可笑。整個晚上林未晞都帶著莫名的笑意,時不時朝高然看一眼。林未晞的動作並沒有刻意掩飾,高然不知為何有些發毛,就連顧呈曜都奇怪地瞥了林未晞好幾眼。
用膳到後半截的的時候,林未晞基本便不再動筷子,只是在自己的飯裡啄米一樣戳,等顧徽彥停下動作後,她便立刻放筷。許是因為放筷太過利索,引得顧徽彥朝這裡看了一眼:「好好吃飯,不要傻笑。」
林未晞對這句話很不服:「什麼叫傻笑?」
屋裡其他侍奉的人聽到這話都已震驚到麻木,就連顧呈曜都見怪不怪。寄住的林姑娘在王府裡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無論得罪誰,都不能得罪林姑娘。
果然顧徽彥聽到這種頂撞並沒有在意,而是轉了個話題,說起另一件事:「你五月除服,距現在沒剩多久,相關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林未晞抿脣嗯了一聲,她沒有回答,而是偏過臉看顧徽彥:「我要在燕王府裡除服?」
顧徽彥輕輕看了她一眼:「不然呢?」
旁邊聽著的人都有些站不住了,燕王主動提出給林姑娘操辦出孝,林未晞居然還露出勉強的意思?高然當時表情便不太好,林未晞未免也太拿喬了,燕王也真是的,這種又矯情又作的女子,為什麼慣著她?可是顧徽彥這樣提起,坐在身邊的顧呈曜也沒有反對的意思,高然就是再不痛快也得笑著應承:「出孝是大事,林姑娘能在燕王府裡除孝服,真是和王府有緣。出孝的事情我還沒操持過,如果有不合意的地方,還請林姑娘見諒。」
高然在話中暗暗埋了釘子,這就是一句客氣的話,誰知道林未晞還真接嘴道:「既然世子妃沒操辦過婚喪之事,那就算了吧。除喪不是什麼大事,我自己安排就足矣,用不著世子妃現學了。」
這話一出場面一下子尷尬了,高然沒想到自己一句客氣話竟然真被林未晞上綱上線,她嘴角僵硬,給自己圓場道:「我雖然年輕,但是在家中也由祖母長輩指導著,經手過一些大事。林姑娘既然住在王府那便是我們家的貴客,除服這種事,怎麼能讓你這個客人自己準備呢?」
「有什麼不行,林家只剩我一個人,要不是遇到燕王殿下,什麼事不得我自己來?」說到這裡林未晞朝旁邊看了一眼,她敢當面回嗆高然,但是卻不敢拂顧徽彥的顏面。說白了這件事的決定權還在顧徽彥手中,林未晞見顧徽彥的神色平靜從容,一點情緒都不外洩,林未晞感受到無形的壓力,趕緊討巧說奉承話:「我是和燕王殿下有緣,又不是和燕王府有緣,讓燕王府幫我辦除服毫無道理。燕王殿下你說是不是?」
「怎麼個沒緣法?」顧徽彥看向林未晞,目光隨和,但是說出來的話卻完全不一樣,「我和燕王府在你眼裡有差別?」
「當然有差別。燕王是您,燕王府卻是朝廷分封的家族。若是王府其他人指使我,我肯定理都不理,但如果是燕王您,那您儘管開口,我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顧徽彥終於笑了一聲,輕輕瞥了林未晞一眼:「就你會說話。」
林未晞一聽就知道有戲:「那這件事就這樣說定了?」
「由你吧。」
林未晞立即喜笑顏開,末了還不忘朝高然的方向補上一刀:「雖說客隨主便,但是能不勞煩你們二位,還是不勞煩的好。世子妃不必著急學了,燕王殿下已經同意了,我自己來折騰。」
這種時候都不忘帶上他,顧徽彥覺得無奈又好笑。這種小女孩心思離他太遙遠了,顧徽彥習慣了身邊都是沾著血的兵法軍報,或是冰涼的朝廷鬥爭,突然被一個小姑娘拉扯到自己的兒女心計中,彷彿他也沾染到另一個世界的煙火氣。雖然單薄顯淺,但是感覺卻也不壞。
高然和顧呈曜坐在一起,林未晞朝高然瞥來那一眼的時候,顧呈曜自然也看得分明。他的教養和童年經歷都告訴他,他應該喜歡溫柔大方的女子,顧呈曜這麼多年也是這樣認為的。林未晞和他所期望的女子美德背道而馳,顧呈曜本來以為自己會厭煩,但是等真的遇到林未晞毫不掩飾的挑釁,他發現自己並無多少不耐,反而心緒平靜,隱隱還有些無奈。就像是……縱容一樣。
顧呈曜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隨即他就自嘲,他在瞎想些什麼,高然才是他追尋的命中註定。他現在不過是礙於父親的顏面,這才百般容忍林未晞罷了。
兩位男主人對林未晞呈縱容態度,高然立馬就不高興了。她心裡認定林未晞是故意的,故意反其道而行,引起顧呈曜的注意力,然後再進一步和顧呈曜裝可憐。高然氣得氣得肝疼,心裡也越發堅定,得趕緊讓林未晞搬出去。燕王府只能有她一個女主人,容不得第二個主子。
林未晞除服的事就這樣敲定下來,顧徽彥說是任由林未晞自己折騰,但是後來還是調來人手幫她。林未晞稍微露出些推辭的意思,顧徽彥就說:「這是我私人名義送來的人手,你不是說不願意接受燕王府的幫助,但是卻不排斥燕王麼。」
行吧,林未晞乖乖閉了嘴。
五月初三,林未晞脫下素淡的孝服,摘下髮髻上細碎的白花,三年父孝正式結束。即使如此,林未晞記掛林勇和原身的恩情,並沒有穿換上大紅大黃等衣物,而是依然穿著冷色系衫裙。
壽康大長公主也密切關注著林未晞除孝,正巧不久後便是端午,皇帝和錢太后要去西苑看龍舟競賽,皇室內眷和近臣權貴隨行。壽康大長公主早早就託人將新衣服和新首飾送來,摩拳擦掌地準備著將林未晞盛裝打扮,然後領著她出去給京城眾夫人太太正式介紹。
林未晞看著送來的雲錦衣裙歎氣,但是到底不忍讓外祖母失望,便順著壽康大長公主的意,隆重打扮。
林未晞哪裡能想到,壽康大長公主這次是存了給她相親的念頭。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3:30:55
第19章 家族
五月初五,天濛濛亮的時候,燕王府的奴僕就行動起來。今日皇帝在西苑設龍舟,燕王府是隨行名單上的重頭戲,隨後宮裡還有端午宴、祭五毒等一系列活動,恐怕燕王脫身的時辰早不了。
眼看又是一整天都不能消停,王府下人早早就繃起神經,王府內菖蒲、掛屏等物昨日就安排好了,今日一早,女眷的馬車便停在二門。如今京城中達官貴人出行多乘驕,可是燕王從軍多年,早已養成鐵一樣的作息規矩,怎麼會乘坐轎輦。不光是顧徽彥自己,即便是長在京城的顧呈曜也不許乘驕,無論去多遠,一概騎馬。
顧明達牽著照雪,標桿一樣站在垂花門外,照雪撲哧撲哧打著響鼻,顧徽彥身穿一身袞龍服,腰上繫著一品親王佩綬,負手站在前方。顧呈曜也換上了相應的宗室服飾,但是他的規格各方面都比顧徽彥的低一級。不知是不是花紋減少的緣故,明明是同樣顏色,顧呈曜穿上親王世子品服分明也是翩翩公子,可是一旦站在顧徽彥身邊,立刻被壓制得毫無還手之力。途經垂花門的人第一眼便能看到燕王,也只能看到燕王,他們屏息低頭,大氣不敢出。
顧徽彥等在垂花門外,身後馬車已經準備好,只等著裡面的女眷出門了。若是往常,顧徽彥從發令到全軍出發不會超過半盞茶,他治軍隊極嚴,根本不會出現時間到了人卻沒齊這種情況,下面的兵卒將領也沒人敢讓顧徽彥等。可是京城不同燕地,他要等的這個人,也不同於令行禁止的兵卒。
全部人馬靜靜地佇立著,不知誰率先出聲,就像一顆石子被投入湖心一樣,沉寂肅然的甬道立刻活了起來:「林姑娘來了。」
林未晞由宛星宛月簇擁著朝二門走來,她隔著門看到外面的景象,心裡驚了一驚,隨即加快步伐:「燕王殿下,您竟然已經到了?既然到了怎麼不去裡面叫我,倒勞累你們等,是我的過錯了。」
林未晞劃過晨曦走來,朱紅的簷柱和乳白的晨光都成了她的背景,這樣的場景便是顧徽彥都多看了一眼。林未晞今日穿著白綾上衫,下著銀紅六幅馬面裙,膝闌上用銀線繡著大朵寶相花,髮髻上簡簡單單簪著細碎的水晶,走動間微微折射出碎光,越發顯得五官漂亮的不像真人。她從前未出孝時衣著素淡、粉黛不施就已經足夠驚艷,現在換上了華服珠飾,整個人簡直自帶柔光,天然吸引視線。
無論是什麼人經過,走到她這裡時總要回頭看一眼,再看一眼。眾人對美各有各的高見,可是對於林未晞這種綻放到極致的漂亮,即便嘴上不說,可是目光還是洩露了他們最誠實的想法。有的美人像清茶,淡卻需要細品,有的美人像牡丹,富麗堂皇珠光寶氣,而林未晞這種,大概便是打磨到極致的紅寶石,你可以不喜歡她,但不能承認她不好看。
從林未晞一露面起,在場所有人便不受控地將目光投注在她身上,林未晞走了一路,這些目光就偷偷跟隨了一路,直到林未晞站到顧徽彥面前,在場的男人才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
顧徽彥也默默讚了一句,之前知道林未晞好看,但是天天看同一張臉總會習慣,他更多的把注意力放在林未晞鬧騰的性格上。此刻林未晞隆重打扮,精雕細琢,立刻便展示出強大的殺傷力來。
但是顧徽彥心裡讚歎一句,便也結束了。環肥燕瘦、鐵馬冰河他見識過太多,林未晞即便漂亮的出格,除了第一瞬間的驚艷,之後也很難撼動顧徽彥心神。顧徽彥什麼也沒說,對林未晞示意後面的馬車:「沒事,上車吧。」
林未晞並沒有注意四周的情況,她真心過意不去:「讓您久等了,真是失禮。您等久了嗎?為什麼不讓人進去叫我,我以為外面還沒好……」
「沒事的。」對著林未晞含著愧疚、輪廓美得驚人的眼睛,誰能生得起氣來,何況顧徽彥本來就不會怪罪林未晞。他說完後見林未晞還是不能釋懷的樣子,微微一笑,說道:「不必介懷,他們等你是應該的。先上車吧。」
林未晞本來很慚愧,聽到這話忍不住噗嗤一笑,這一笑簡直就像寶石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澤,晃得人眼暈。被顧徽彥這樣一說,林未晞心裡果真輕鬆了很多,她從顧徽彥身上挪開視線,微微退後一步,給跟在後面的顧呈曜、顧明達幾人斂衽行禮,就算統一打過招呼,自己帶著丫鬟登車去了。
顧呈曜剛開始難免有些不耐煩,可是後面看到林未晞出現,驚艷立刻將那一小丟不耐煩壓得蹤影全無,後面林未晞徑直朝燕王跑去,顧呈曜不知為何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等林未晞和父親旁若無人地說完話後,林未晞才終於將視線轉到後面,草草行了個萬福便扭頭走了。顧呈曜心中的感覺很微妙,他們這麼多人一起在外面等,林未晞莫非只能看得見燕王一人?
林未晞上車後,果不其然看到高然已經坐好了。高然看到林未晞上車,抿嘴輕輕笑了笑:「林姑娘怎麼現在才來,是不是梳妝太耗功夫了?」
林未晞心裡很看不上高然的作態,故意將時間說錯,也虧高然好意思幹這種事。林未晞輕輕笑了一聲,斂裾坐好,然後細心地將裙褶一條一條壓好:「我也不知世子妃竟然未卜先知,早來了一炷香。我還真是謝謝你了。」
高然笑了笑,道:「林姑娘客氣。父親最不喜歡的便是遲到,以後林姑娘不可如此了。」
林未晞輕哼了一聲,懶得理她。車廂晃動了一下,隨即就咕嚕嚕往前走,一時間車內沒人說話。高然暗暗得意在眾人面前刷低了林未晞的印象分,可是她卻不知,正是她的這個舉動,才給林未晞製造了一個萬眾矚目的登場。
世人在美人面前總是不用講道理的。
燕王府的馬車駛出王府,一路人無論官宦還是行人,見到了無不讓路。等到達宮門後,穿著黃衣的太監看到熟悉的身影,遠遠便在門口候著,連林未晞的馬車也受到極大的禮遇。
高然先下車,隨後才是林未晞,引路的太監看到林未晞後,驚奇地連看了兩眼,這才垂下目光,慇勤和恭敬拿捏地恰到好處:「給世子妃請安,給貴人請安。兩位貴人隨奴才往這邊走。」
西苑就在宮城之西,緊挨著紫禁城,四面都是水澤,算得上是皇家私人的水上園林。今日龍舟賽便在設在西苑,燕王府的家眷到來後立刻引起極大轟動,壽康大長公主今日早早就到了,聽到宮人通報,她目光立刻朝聲音來處看去。
高然身為燕王世子妃,一露面便被重重人圍住,聽說新世子妃入門後很受世子寵愛,這可是了不得的消息,有了世子妃這一重身份,高然曾經的庶女出身也算不得什麼了。背靠英國公府和燕王府兩重靠山,高然身份暴漲好幾階,曾經對高然不過冷冷淡淡一點頭的公侯夫人們此刻全都一改往昔,對高然熱情的不得了。高然心中得意,她矜持地笑著,和眾位夫人一一打招呼,儼然名媛貴婦氣派。
眾夫人熱情地和高然攀近乎,林未晞不喜歡和人靠太近,便往後退了幾步。她正在避閃人群,耳邊突然傳來一道聲音:「英國公府到。」
林未晞身周的世界彷彿一瞬間被抽空,她站在原地停了一會,耳邊的聲音才漸漸恢復喧囂。她慢慢回過頭,就看到不遠處裙袂翩翩,環珮叮噹,英國公府的人和相熟的夫人小姐拉著手,親切地詢問近況。英國公夫人身邊的一個體面丫鬟看見高然,連忙笑道:「世子妃也在呢。」
「是三姑奶奶。」高家眾人笑著和高然打招呼,英國公夫人握著高然的手,拉著她和身邊人說著什麼,高然應和了一句,英國公夫人大笑,連眼角的褶子也擠出來了。祖慈孫孝,鐘鳴鼎食,任誰看到不讚歎這樣一幅其樂融融、蒸蒸日上的大家族畫面。
就連林未晞都看著這一幕露出笑意。好一幅相親相愛的二十四孝圖,高然高嫁,她的弟弟是英國公世子唯一的兒子,兒女都這樣出息,韓氏在英國公府裡水漲船高,聽說已經在幫著管理世子這一房的家務了。沒有正房娘子,丈夫有意立兒子為繼承人,韓氏如今頂著妾室的名字,可是在內宅裡和正頭娘子也不差什麼了。
事到如今,還有誰會記得衛氏和高熙呢?衛氏雖然家世高貴,可是壽康公主府在走下坡路是不爭的事實,誰會這樣不長眼,提出來惹高然不痛快。
人走茶涼,世人重利,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可是這一刻林未晞還是覺得悲傷。
背後那些熟悉的聲音還在淺談輕笑,林未晞沒有停留,頭也不回地走了。
英國公夫人被媳婦、孫女簇擁著,手裡還拉著嫁得最好的孫女,按理再無不順心,真該是眾人所說的全福人了。但是這一刻她的心突然跳了一跳,她順勢抬頭,便看到一個女子穿著銀紅衣裙背離她們而去,明明是很纖細風流的背影,但是不知為何透露出一股決絕來。英國公夫人莫名心悸,彷彿這一刻,一樣重要的東西正在離她而去,而她所自豪的家族、子孫、富貴,原本光輝□赫的未來,從此刻起也變得鏡花水月,或未可知。
「祖母?」
英國公夫人回過神,就看到高然擔憂地看著她。英國公夫人笑了笑,暗諷自己真是年紀大了,怎麼患得患失起來。她的孫女攀上了燕王府,還很得燕王世子喜愛,她的寶貝兒子越來越顧家,因此她對韓氏這個妾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英國公府在外聲勢赫赫,在內和樂融融,公府的光明未來肉眼可見,她怎麼會生出這種毫無根據的臆測來。
作者: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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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4 23:31:09
第20章 驚艷
高然眼角餘光掃到林未晞「落寞」離開,心裡笑了笑,突然輕輕「呀」了一聲,透露出些許著急來:「看我這記性,忙著和祖母說話,竟然忘了另一個人。林姑娘呢?出門前我答應了父親,今日要好好照看林姑娘的,她第一次出來,恐怕會認生。」
周圍人聽到,一個嘴快的夫人忍不住問:「林姑娘?這是誰?」
「父親的一個故交之女。她也是可憐,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父親憐惜她一個人孤苦,便把她接到王府來了。」
夫人們一聽就有譜了,寄人籬下的故交之女,父母雙亡,身世可憐,這些當家夫人們呵呵一笑,便對高然說:「世子妃真是細心良善,時刻記掛著故交之女。」
忠勇侯林勇在權貴如雲的京城裡打了個水漂就沒聲了,這些眼高於頂的夫人太太們哪裡還記得忠勇侯是誰,聽到林這個姓氏也不會往這個方向想,她們當真以為這是一個淒淒楚楚可憐表妹一樣的人物。
英國公夫人倒對此有譜,她不再年輕的眼睛裡光芒淡漠,語氣輕慢又審視:「是前段時間燕王帶回來的那個孤女嗎?你嫁入王府不容易,早日懷上身孕、誕下子嗣才是要緊事,在旁的事情上不必多費心思。」
英國公夫人對這個孤女是不太在意的,一個名義上的侯府之女,沒眼界沒見識,隨便安置個住處就行了,不就是一句話的事麼。顯然,英國公夫人會這樣想,全是因為她沒見過林未晞,也沒去過燕王府。
高然說出來本來是為了顯示自己的仁德能耐,被英國公夫人這樣一頂反倒尷尬了。高然心裡暗罵英國公夫人封建餘孽,不過她和這個便宜祖母不過是面子情,反正她也不把英國公府當自己家,面子上裝一裝便罷了。
高然這樣想著,說道:「這位林姑娘身世很是可憐,父母雙亡,沒有叔伯親族,之前一直在姑姑家寄住,後來王爺見她孤苦,就將她接到王府來了。我一出生就有祖母、父親愛護,竟不知天底下還有這種可憐的人,見到了林姑娘,我越發深感家族恩恤。能得祖母護持是上天對我之德,因此我越發想提攜林姑娘一二,若是佛祖看到,許能積福到祖母、弟弟身上。」
此話一出英國公夫人連連喚好孩子,周圍的夫人也稱讚高然孝順。高然抿嘴笑著,推辭一二後,轉身輕輕柔柔地問凝芙:「林姑娘呢,怎麼一會的功夫就不見了?正好現在各位夫人都在,我將林姑娘引薦給祖母和各位夫人。」
高然想起前世,她找關係混入一個富二代聚會的時候,帶著她去參加宴會的白富美同學就是這樣和旁人介紹她的。高然那時忐忑又喜悅,以為自己被那個階層接受,直到今時今日同樣的場景降臨在她的身上,高然才知道,什麼被另一個階層接受,當被那樣介紹時,這本身就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施捨。
高然看了一圈都沒有找到林未晞,見她這樣,周圍的夫人太太們也跟著四處看:「西苑是皇家禁苑,怎麼還亂跑呢……」
她們正張望著,突然一道聲音從後邊傳來:「龍舟還沒開始,你們這是找什麼呢?」
眾人回頭,一見來人全都笑了:「老祖宗萬福。」
英國公府的人神情訕訕,但還是跟著給壽康大長公主問好:「請大長公主安。」
壽康大長公主由人攙扶著慢慢走來,她喜笑顏開,雖然臉上已有歲月的痕跡,但是比前段時間精神了許多,整個人看著也生機煥發,彷彿年輕了好幾歲。她笑著問:「遠遠就看你們說得熱鬧,你們在說誰呢?」
高然趕緊想接話,但是被另一個嘴快的年輕夫人截住:「世子妃正在說前兩天燕王殿下帶回來的那個女子呢,聽說父母雙亡,寄住王府,世子妃對這個女子很是體恤。我們正在誇世子妃的孝心呢。」
「哦?」壽康大長公主冷冷看了高然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嘲諷,「要不是我也認得林丫頭,聽世子妃的描述,我還以為燕王另外帶回一個人來。」
壽康大長公主和高然、英國公府不太對付是眾所周知的秘密,但是誰都沒想到,今日這麼大的場面,壽康竟然會在這種場合直接不給臉。眾人的笑都凝滯下來,高然在京城中備受追捧,可是在壽康公主面前卻說不上話來。壽康大長公主是高然名義上的嫡外祖母,高然連接話的資格都沒有。
英國公夫人的臉沉下來,她和壽康是同輩老封君,要不是壽康有個公主名分,兒孫饒膝的英國公夫人怎麼會怕她。然而話雖這麼說,但是公主身份可不是開玩笑的,英國公夫人心裡不痛快,面上還不是得回轉一句圓場:「三姑娘她一片赤誠,大長公主這是怎麼了,又遷怒三姑娘?」
壽康冷笑了一聲,理都不理,一轉身又是慈祥和善的模樣,慈愛地拍了拍身側之人的手,說道:「既然你們說起她,那我便給你們看一看我新認的孫女,晞姐兒。」
一聽這個稱呼很多相熟的太太都愣了愣,熙姐兒?她們看向壽康大長公主身側的女子,發現這個年輕姑娘漂亮出挑,閃閃發光,雖然從未見過,但是明顯不是英國公府的大小姐高熙。
林未晞上前一步,行雲流水地給眾人見禮:「太太萬福。」
壽康大長公主見眾人疑惑,便笑著說道:「這個孩子是燕王帶來的,我第一面見她便投緣,和我自己的親生孫女沒什麼兩樣。也不知是怎麼了,才幾天沒見,就和隔了幾年一樣,我剛才一見著她就把她招走了。晞姐兒知禮,說不能無告而別,所以我帶著來和世子妃說一聲,一會她跟著我走,用不著世子妃假模假樣地看顧了。」
京城勳臣貴戚給高然顏面,但是壽康大長公主顯然不需要,高然被壽康大長公主當著眾人的面奚落,她臉面上很過不去,說道:「外祖母和林姑娘投緣是好事,我本是好心想讓幾位夫人見一見林姑娘,沒想到被外祖母誤會了。」
「好心?晞姐兒可用不著你的好心。」壽康冷哼一聲,說,「她年少失親不假,可是她的父親被朝廷追封為忠勇侯,她名下有良田千頃,無論在哪兒置產都輕輕鬆鬆。燕王前兩天剛和我說晞姐兒只是暫住王府,怎麼到了你這裡,就被說得這麼難聽了呢?」
大長公主訓晚輩,眾夫人悄悄挑了挑眉,對此都微妙地笑著低頭,並不插話。英國公夫人看不過去了,皺眉道:「三姑娘她明明是好心,恐怕是大長公主有偏見吧,這才看什麼都不對。而且,什麼晞姐兒,她怎麼叫這個名字?」
一口一個晞姐兒,聽得英國公夫人心驚肉跳,要不是知道不可能,她還以為壽康在喊高熙。
她怎麼叫這個名字?林未晞聽到自己曾經的祖母竟然能說出這種話,心中悲愴,臉上的笑也不覺變得冷清:「小女閨名未晞,從小爹爹便喚我晞姐兒。聽國公夫人的意思,是我的名字不妥嗎?可是這是我爹爹留下的,如今爹爹已經過世,為人子女,豈能改名?」
「改什麼名,她自己心裡有鬼,還管得著別人叫什麼名字嗎?」壽康沒好氣地看了英國公夫人一眼,口氣不善,「忠勇侯為國捐軀,是皇上和和首輔親擬的忠勇之士。如今林家只剩這一滴血脈,國公夫人的跋扈作風收一收吧,這種烈士遺女可不是你能欺負的。」
英國公夫人臉色鐵青,欺負孤兒寡母的名聲最難聽,而對方如果是烈士子女,那一不小心是要被彈劾的。英國公府如今確實勢頭□赫,可是這多半都是沾了燕王府這門姻親的光,高家在朝中的勢力很是平平,英國公夫人緊繃了半晌,還是不敢拿兒子的仕途冒險,只能放柔神色,說道:「我不過是聽到這個名字熟悉,隨口一提罷了,怎麼被林姑娘理解成改名了?我去年剛剛白髮人送黑髮人,熙姐兒才十七就去了,我心裡痛惜,聽到熟悉的名字不免恍惚罷了。」
林未晞垂眼,眼中轉過不屑和悲涼。英國公夫人竟然用死者做擋箭牌,真是好笑,她竟然被祖母當面用自己的死攻擊自己。
旁邊站著的夫人見此趕緊圓場:「行了行了,都是誤會,說開了就好。這個姑娘長得好,這等美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呢。」
林未晞心緒起伏,見此正好裝作羞怯低頭,掩過眼中濃烈的怨和怒。壽康大長公主也不想在大好的日子惹不愉快,何況,現在還在宮裡,她也跟著笑道:「晞姐兒前天剛剛出孝,這才出來走動,第一次露面,讓你們見笑了。」
「大長公主說哪裡的話。」太太們看著林未晞,眼中都閃著熱切的光。原來是前段時間京城裡炒得很熱的忠勇侯的遺女,沒想到本人長得這樣漂亮,談吐也落落大方,現在還得了大長公主的親眼,很了不得啊。聽高然剛才的敘述,她們還真以為是無名無分的破落戶呢。
壽康大長公主親暱地拍了拍林未晞的手,對著眾人嗔罵道:「你們可不能因為她沒有親族便看低她,以後等她嫁人,我非得把我的壓箱底抬出來給她撐門面。」
眾人當然笑著說討巧話,而家裡有兒子的夫人心思已經活動開了。林未晞雖然背景不高,可是抵不住人家嫁妝豐厚,一整個侯府的資產她全能帶走,有大長公主添妝,相貌還長成這樣……日後若是娶回府裡,林家的忠勇之名也是個頗有用的籌碼。
壽康大長公主見目的達到,呵呵笑了笑,留下兩句客套話便帶著林未晞走了。從頭到尾,壽康大長公主都沒怎麼搭理高然,她和英國公府連面子情都懶得裝。
高然強撐笑意,等人走遠後,一個夫人隨口和高然抱怨:「世子妃真是的,你說的那樣謙虛,我還真以為這是普通人家的閨女呢。忠義之後,侯爺遺女,這身份倒也還可以,就是沒有親族,這一點有些吃虧。不過她長得好看,這些瑕疵便也算不得什麼了。」
高然聽到後面眼神已經很冷,另一個夫人聽到還附和了一句:「可不是麼,我在京城這麼多年,來來往往見了多少人,還是第一次見這麼出挑的人才。玲瓏剔透正值青春,年輕真好啊!哎,世子妃你怎麼了?」
高然回過頭溫和地笑了笑:「沒什麼,想起世子臨出門前的吩咐,有些走神罷了。」
提起顧呈曜,夫人們立刻放下林未晞,興致勃勃地談起燕王府來。高然重新將焦點集中到自己身上,這才在心底輕輕哼了一聲。高然本打算壓低林未晞的第一次亮面,只要破壞了這些夫人們的第一印象,以後林未晞別想嫁到好人家。然而沒想到,林未晞竟然這麼快就搭上了壽康公主,而壽康竟然也願意出面替林未晞引薦。進入社交圈的第一個介紹人最重要不過,如果沒有壽康公主一力撐腰,這些眼高於頂的官太太怎麼會平穩接受林未晞這種美貌逼人的寒門女。
高然準備了好久,現在卻得了這麼一個結果,心裡沒意思極了。
壽康大長公主熱情地領著林未晞去見各位公侯勳戚,雖然這些人林未晞本來就認識,但是她還是領了外祖母的好心,一路乖巧地給各位夫人太太請安。這一圈耗費了許多功夫,要不是壽康公主精力不濟,她非得把林未晞介紹到錢太后跟前去。
林未晞和公主府的奴婢勸著把壽康公主扶到宮殿裡坐下,剛坐了沒多久,龍舟就要開始了。錢太后帶著眾多女眷往專門的檯子走去,宮廷女眷難有消遣,這種賽龍舟已經是難得一見的的盛事了。眾人興致都很高,林未晞雖然不太好奇,但是看台人多,她怕出什麼事,故而也緊繃著精神,小心地扶著壽康。
也虧了林未晞精神緊繃。不知道哪家的孩子被堵住視線,他心中不耐,竟然伸手去推前面的人。站在前方的女眷哪能想到身後會有人推她,冷不防腰上被用力一撞,她本就有孕在身,這一下身形不穩,險些便要栽到水裡,林未晞眼睛瞅到不對,趕緊伸手去拉。女眷驚呼著往前栽去,林未晞抓住她的手,險險才拽住人。那個女子年紀不大,經此一變嚇得神魂不屬,林未晞也嚇得不輕,她氣不打一處來,沉著臉去質問推人的小孩:「你是誰家的孩子,竟然做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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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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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4 23:31:29
第21章 首輔
推人之事在看台這一角引起不小的騷亂,夫人太太都被嚇到,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兩步,那個小孩子不過九歲已經長得十分敦實,他聽到林未晞的話,噘嘴道:「你算什麼人,滾開,不要擋著本王看龍舟!」
林未晞掃了一眼他的服飾,大概猜到了這個孩子的身份。趙王前些年戰死,只留下王妃和一個幼子,這孤兒寡母如何能鎮守趙地,穆宗憐惜幼小的侄子,便將趙王遺孀和幼子接到京城來,並早早封侄子為趙王,讓他們享受親王俸祿,不必為生活發愁,也不必面對北地苦寒,等小趙王長大了再去藩地。趙王一家就這樣停留在京城,比燕王府還有早來幾年。
趙小王爺稚齡便襲承王爵,他的母親年輕守寡,只剩他一個命根子,可想而知該多麼溺愛。趙王上頭沒有男性長輩管教,又常年被母親和奴僕縱容著,久而久之,性子越來越乖張。到如今趙王長到九歲,已經是京城裡人人避之不及的小霸王了。就像剛才,冷不防推人一把,誰能防住?可是誰讓人家是小王爺,根本沒人敢管,出了事只能自認倒霉。
周圍的夫人全都後退一步避開,一個心善的夫人以為林未晞不認識這位主,輕聲提醒了一句:「這位是趙王。」
這位是趙王,話說到這裡就夠了。
趙王見此趾高氣揚地哼了一聲:「聽見沒有,我是王爺!誰讓你們擋著我看船,活該被扔下去。」
聽聽他這說的叫什麼話,林未晞心頭火起,公主府的下人扶住林未晞,提醒道:「姑娘,趙王還年幼,難免貪玩,先看看傷者吧。」
林未晞知道現在在宮裡,對方還是個無法無天的小王爺,就算幹的事再混賬,也只能交給顧家人教訓,她不能給公主府惹事。林未晞沒好氣地瞪了趙王一眼,轉身去看方才險些被推下去的那個女子:「夫人,你還好嗎?」
這個女子年紀不過二十五六,驚魂甫定,她一聽對方是大有來頭的趙王,哪裡還敢追究,連忙擺了擺手說:「我沒事。謝姑娘搭救,姑娘不必說了。」
這個女子害怕林未晞仗義執言會惹來麻煩,趕緊拉住林未晞,想息事寧人。這裡的動靜已經引起另一邊錢太后的注意了,林未晞也只好說:「夫人你有孕在身,剛才那一下要不要緊?若不然我陪著你出去請太醫?」
「不用了。」女子想推辭,但是林未晞看著對方的臉色,還是堅持陪她下去找太醫。女子推辭無果,再加上小腹確實不舒服,不敢再在這個地方待著,便感激地看了林未晞一眼,隨著林未晞離開了。
等離開看台後,女子才敢長長鬆一口氣,臉色的神色也痛苦起來。林未晞一看不對,趕緊讓公主府的人拿了壽康公主的牌子,去太醫院找一個醫師過來。
林未晞扶著女子坐到一處水榭,這個地方本是專門收拾出來供人歇腳的,現在眾人都陪著皇上太后看龍舟,水榭空無一人,十分清淨。林未晞扶著女子坐好,看著對方的臉色,真是急得不行。
她從小在大家族長大,太知道女子懷孕有多危險,她的母親衛氏就是因為流產而死,所以林未晞最見不得的就是有人苛待孕婦。她著急上火,不停地往外看去:「太醫怎麼還不來?」
女子皺著眉半靠在扶椅上,臉色煞白,她看到林未晞為自己著急,感動道:「謝謝姑娘。你我素昧平生,你救了我不說,現在還為我請太醫。姑娘的大恩大德,素娘定銘記終生,湧泉相報……」
「別說這些了,你剛才受到驚嚇,當務之急是休養。至於報答的話就更不必了,但凡看到這種事的人都沒法袖手旁觀,日後孩子平安出世,你好好撫育他長大,便算是最大的報答了。」
女子眼眶都快紅了:「姑娘您真是好人,你的恩情素娘沒齒難忘。小女姓柳,閨名素娘,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柳素娘,林未晞聽到這個名字並沒有多想,說道:「我姓林,閨名未晞。」
柳素娘聽到這裡,目露了然:「原來是林姑娘。這幾日聽說燕王殿下帶著忠勇侯遺女回京,莫非正是姑娘?」
林未晞聽到這裡吃了一驚:「你竟然認識我?」
「哪裡。不過是聽官人提起,素娘鸚鵡學舌而已。」柳素娘靦腆地笑了笑,看著林未晞,眼中是純然的驚歎,「忠勇侯精忠報國,官人時常和我說忠勇侯才是他輩楷模,只是可惜無緣得見。沒想到今日素娘三生有幸,竟然遇到了林姑娘,而林姑娘還是這樣標緻風流的一等人材。」
林未晞對這個文弱羞怯的娘子也十分喜愛,聽到她對林勇的事跡張口就來,心裡的好感更甚。林未晞問:「我沒想到京城裡還有人念著爹爹。敢問貴夫婿是何人?」
「林姑娘客氣了,他現在不過是翰林院一名修撰,名喚申明達。」柳素娘連連推辭,看著真心不覺得自己丈夫官職很大,在林未晞面前很有些不好意思。
林未晞聽到這個名字愣了愣,隨即不可思議地重複了一遍:「申明達?」
柳素娘被林未晞突然抬高的語氣嚇了一跳,怔怔地瞪大眼睛:「對啊,怎麼了?林姑娘認識官人不成?」
何止是認識,林未晞簡直對這個名字記憶深刻,如雷貫耳。
林未晞重生前偶然看到了那本天書,她得知自己只是書中人,而且還是個墊腳的炮灰後,幾乎心膽俱裂,哪有心思看後面的內容。不過即使如此,林未晞到底是公卿之女,後面還在大長公主身邊養了許久,她多年的政治直覺讓她忍著噁心,跳過高然和顧呈曜甜膩膩的互動,在後文中找到了許多要緊的元素。比如,未來幾年朝後動向是怎樣的,張孝濂之後的首輔又是什麼人。
這本書主要在描述高然和顧呈曜之間的愛情,以及單方面稱頌高然,涉及朝政和局勢的部分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一帶而過。林未晞只能從字裡行間大致猜出朝廷走向,而申明達,便是天書後期明確提到名字的一個角色。
原因無他,因為申明達是下一位首輔。申明達曾高中狀元,在翰林院當了多年修撰,為人溫和謹慎,從不開罪同僚,在張孝濂執政階段不溫不火,可是等強橫的張首輔死後,申明達突然大放光彩,在亂局中溯流而上,成為新的內閣首輔。
林未晞能記住這個名字還是多虧了高然,高然的弟弟雖然受寵,但是畢竟庶子,能衝破階級被立為繼承人還是少不了貴人輔助,顧呈曜是一位貴人,申明達便是另一位。
天書在很後期才出現申明達,那時高然地位穩固,在內有顧呈曜的獨寵,在外是燕王府備受尊崇的女主人,按理已經十分圓滿。可是高然是什麼人,她是女主啊,和女主作對的都沒有好下場,但是被女主認可的親戚、閨蜜一定都人生順遂,雖然不及女主,但已經是各方面的人生贏家。
高然作為庶女文女主,婚後受寵,一舉得男,唯一的不光彩大概就是庶女的身份和不上檯面的舅家親戚了。在書中韓氏雖是是妾,但是心思純良冰清玉潔,和英國公世子走到一起全然是因為愛情,而韓家的親戚也全是踏實心善的好人,時常來燕王府給高然送自家蔬果生鮮,受到了燕王府眾人一致認可。其中高然有一個韓姓表妹,便由高然做媒嫁給了申明達做填房。
那時申明達尚未發跡,只是一個小小編修,清貧如洗,因為喪妻而多年未續娶。高然覺得這樣一個記掛前妻的男人一定是好人,雖然貧寒些,但是韓家在她的補助下也小有積蓄,並不缺衣少食,這樣一來人品才是最重要的。高然覺得申明達配得上自己表妹,於是就做主讓韓家表妹嫁了過去。後面證明這果然是給高然這個女主開的金手指,申明達在張孝濂死後平步青雲,很快便入閣成為首輔。韓氏的兒子能成為英國公府的繼承人,申明達出力不小。
林未晞怎麼也沒想到,今日竟然在這裡聽到了這個名字。林未晞吃驚過後,再看著面前的柳素娘便有些瞭然,恐怕,這便是那個讓申明達多年不願意續絃的早逝原配了吧。
「林姑娘,你怎麼了?」
林未晞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一直盯著柳素娘。柳素娘被她的目光嚇得不輕,林未晞斂下眸子,掩住眼睛中的異樣,狀若無事地笑道:「沒什麼,只是想起申明達是建昭九年的狀元,我現在竟然在和狀元夫人說話,心裡驚喜罷了。」
柳素娘信以為真,羞澀地笑了:「哪有,林姑娘又拿我取笑。」
林未晞笑笑不說話。這時候太醫終於來了,林未晞趕緊讓開地方給太醫診脈。她剛剛退了兩步,便看到一個男子急匆匆走進水榭,神色焦急:「素娘,你怎麼樣了?」
林未晞渾身一震,這便是未來的首輔,建昭九年的狀元郎申明達?林未晞立刻回頭,果然看到另外幾人掀袍邁入水榭。
竟然把燕王都驚動了。
顧徽彥臉色不太好,威嚴沉沉的目光落在林未晞身上,見林未晞無事,表情才稍微好了些:「聽說女眷生亂,其中有人更是險些被退下高台,你可有受傷?」
「我沒事。」林未晞趕緊搖頭,指向裡面的柳素娘,「是柳娘子不太好。」
顧徽彥抬手,後面跟著的太醫趕緊進去診脈。顧呈曜也跟著來了,林未晞和他無話可說,隨意一點頭便算打過招呼。
這件事在那些老爺太太們看來本是小打小鬧,可是燕王親臨,玩鬧的性質馬上就變了。趙王府的人趕緊領著趙小王爺到水榭來,高然一聽顧呈曜過來了,也立刻跟著過來。
顧徽彥到來後沒多久,方纔還清淨的水榭立刻被擠了個滿滿當當。林未晞沒有理會外面的人,專心聽著裡面太醫的診斷:「……夫人受了驚嚇,兼之胎象不穩,這才腹痛難當。不過幸得及時被安置妥當,老夫再寫幾貼固本培元的藥方,早晚各一劑……」
聽幾位太醫的意思柳素娘並沒有大礙,林未晞終於鬆了口氣。此事林未晞再一回想簡直後怕不已,若是今日她沒有注意周圍,或是事發時她沒有及時揪住柳素娘,那後面的事簡直不堪設想。或許柳素娘英年早逝,也和這件事有關係?
裡面響起絮絮低語,過了一會,申明達從隔間走出,立刻就要過來給林未晞行大禮。林未晞嚇了一跳,連忙避讓:「申大人您這是做什麼?」
其實申明達現在的官職遠遠不到被稱為「大人」的時候,然而林未晞一時情急,並沒有注意到。林未晞避讓時無意識朝顧徽彥的方位靠去,顧徽彥撐住林未晞,伸手替她擋住申明達:「人沒事就好,你和她行大禮,反倒嚇著了她。」
燕王發話,申明達只好對著這兩人長長作揖:「謝燕王,謝林姑娘。」
其實以申明達的官階並不足以來西苑參見端午慶賀,今日他們夫妻能入宮伴架全是因為翰林清貴,以及他的狀元名號。可是宮中權貴如雲,他在前面隨侍天子還好,素娘有孕在身,孤身一人,她又是不愛說話的性子,申明達心底隱隱焦躁,總覺得要出事。後面消息傳來,說是素娘險些被退下看台,申明達嚇出一身冷汗,趕緊拋下一切隨著燕王到後面來。幸好素娘沒有出事,要不然,申明達光想想都心驚膽戰。
申明達真心感謝林未晞,他空有清貴名聲,可是翰林官微,在京城沒有絲毫話語權,素娘的生死哪裡會進入這群權貴的高眼。如果不是林未晞拉住素娘,後來還用自己的人脈去請太醫,素娘今日必然凶多吉少。
燕王不讓他給林未晞行禮,怕嚇著林未晞,申明達便依言收回動作,將林未晞的恩情記到心裡。大恩不言謝,以後若有機會,他申明達必然湧泉回報林未晞救妻之恩。
既然人沒事,以後慢慢調理即可,這裡暫告一個段落。顧徽彥神色淡淡,威壓頃刻而來:「是誰在看台上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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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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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4 23:31:49
第22章 辣椒
顧徽彥的話說出來後,整個水榭都靜了靜,只能聽到屋外潺潺的流水聲。
趙王府的人不情不願地走出來,說道:「是我們小王爺。」
顧徽彥眼神銳利,聲音暗含雷鈞之力:「讓他自己來說。」
趙小王爺扭扭捏捏地從僕從身後站出來,聲音微不可聞:「是我。」說完之後他毫不在意地嘟囔了一句:「她這不是沒掉下去麼,誰讓她擋著本王看龍舟。」
「事到如今,你竟然還沒意識到錯誤。」顧徽彥冷冷地看著他,「你小小年紀便繼承了你父親的王位,我從前憐你幼年失怙,並不十分管教你,現在看來反而是害了你,竟縱容的你這樣無法無天。」
燕王是眾王之首,即便是曾經的趙王站在這裡,被燕王訓話一樣不敢抬頭,更遑論趙小王爺一個九歲的孩子。顧徽彥歷經數次大戰,週身那是死人堆裡歷練出來的氣勢,被顧徽彥那種縱橫冷酷的眼神一看,趙小王爺立刻嚇得哇哇大哭。九歲孩子的哭聲尖銳響亮,眾人被刺的耳朵疼,可是燕王就在這裡站著,誰敢動,便是趙王府家奴也不敢哄自家這位小祖宗。
孩童尖銳的哭聲響徹水榭,趙王妃急匆匆趕來,遠遠聽到兒子的哭聲,幾乎心都碎了。她推開眾人撲到兒子身邊,緊緊摟住自己命根子,也哭了出來:「兒啊,你自小體弱,誰給你委屈,竟然讓你哭成這樣?可憐你父親去得早,只留下我們孤兒寡母,被人欺負也無處說……」
顧徽彥聽得頭疼,他能訓斥侄子,能訓斥趙王,甚至對於皇帝一樣能沉下臉教導,可是對於年輕守寡的弟媳,他能說什麼?
趙王妃還在嗚嗚咽咽哭訴,趙小王爺有了母親撐腰,哭聲漸漸從哭轉為乾吼,理直氣壯得很。
顧徽彥只能收斂了氣勢,不帶個人情緒,就事說事:「他即便年紀小也不能罔顧人倫禮法,何況他也不小了,年已九歲,早到了懂禮識法的時候。他在高台上推人,幸好沒有出事,萬一發生意外該怎麼辦?才這麼小就罔顧人命,唯我獨尊,現在不管教,等長大了豈不是養出一個草菅人命的惡霸?」
趙王妃一聽顧徽彥竟然這樣說自己兒子,心中崩潰,哭的越發尖利:「我兒怎麼就至於被燕王這樣說了?他不過是貪玩,不小心撞了一個連品級都沒有的外臣婦,竟然就要被燕王這樣埋汰詛咒。什麼魚肉百姓,草菅人命,燕王這是想逼死我們孤兒寡母啊!我兒小小年紀就沒了父親,從小多病多災,身子骨弱,我們娘倆不過是苟且活命罷了,沒想到竟然還是惹了燕王不快。我一個寡婦在哪兒都不吉利,我這就去和太后請命,明日便回趙地去!」
趙王妃哭著尋死覓活,周圍人趕緊攔下,好說好話地勸著。趙王妃依舊哭哭啼啼,她也不看看她那兒子長的又胖又壯,哪裡有體弱的樣子?
顧徽彥一手負在身後,臉色平靜,但眸中卻暗藏萬鈞之力。申明達見此,趕緊出來作揖說道:「卑職代內子謝過燕王,內子已無大礙,既然小王爺是無意,那便算了罷。」
申明達此話是不想顧徽彥和趙王府起齟齬,趙王妃一聽立刻得了理,說道:「本就是小孩子打鬧,反正又沒出事,何必上綱上線呢,都把我兒嚇哭了。」
熊孩子果然都是熊家長慣出來的,有趙王妃如此,小王爺能幹出在高台邊緣推人的事也毫不意外。顧徽彥念在小王爺畢竟是趙王唯一的血脈,終究不忍,多勸了一句:「慈母多敗兒,你這樣縱容他,日後恐會害了他。」
趙王妃最聽不得別人說她兒子的不好,她摟著兒子剜了顧徽彥一眼,聲音尖刻:「燕王見不得我們趙王府好不成,怎麼句句不離我兒的壞話?」
燕王府的人一聽都怒了,雙眼噴火地盯著趙王妃。趙王妃瑟縮了一下,立刻又要哭:「王爺啊,您怎麼拋下我們孤兒寡母就去了!你為了皇室江山拋頭顱灑熱血,鎮守邊荒之地而亡,可是皇族其他人卻不領你的情,即便你死了都要刻薄你的獨子,這可是我們趙王府唯一的血脈啊!王爺,妾身對不住你,妾身不如死了算了……」
顧徽彥被哭的頭疼,揮手示意顧明達等人退下,不可對趙王遺孀無禮。趙王妃見此暗自得意,抱著自己兒子就出去了。剩下燕王府的人留在水榭,氣得七竅生煙。燕王教訓趙小王爺還不是為了他好,結果沒落著好不說,還要被趙王妃編排!
顧呈曜臉色鐵青,轉頭看向顧徽彥:「父親……」
高然也擰著眉走近兩步,目露懇切:「父親,趙王妃她是氣急了才說這種話,您不要往心裡去。」
顧徽彥不至於和一個婦人置氣,他擺擺手示意不必再說,林未晞突然蹭的轉身,對顧徽彥說:「燕王殿下,我氣悶,出去透透氣。」
還不等顧徽彥回話,林未晞就快步走出去了。
留在水榭裡的幾個人都愣了一下,隨後就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外面響起:「趙王妃,留步。」
「趙王妃,留步。」
趙王妃疑惑地停住腳步,一回身見是林未晞,心裡不以為意,神態也不怎麼耐煩:「你是什麼人,膽敢叫住本王妃?」
「論身份地位我肯定不如王妃,可是若論起做人,我還是比趙王妃有資格的。這次把您叫下來,就是想教教您做人、育子的道理。」
「大膽!」
「王妃現在理直氣壯地站在這裡,不過是因為沒有出事罷了,若是今天小王爺真把人推下檯子,看台下面是那麼深的水,柳娘子還身懷六甲,稍有差錯便是一屍兩命。那可是孕婦和未出世的孩子,殘害這兩種人,王妃和小王爺給自家積點德吧,以後就不怕報應到自家後代身上嗎?」
在宗族社會提及報應子嗣,這是非常嚴重的狠話了,趙王妃立馬大怒:「你放肆!你是什麼人,本王妃非得治你一個大不敬之罪!」
「說起大不敬,還說不準是誰圖謀不軌呢。小王爺當時站在一眾女眷之後,隔著不遠處便是壽康大長公主,趙小王爺偷偷推人,誰知道是不是本來想推公主或是什麼人,不小心認錯了人,才讓柳娘子代為受罪。若是王妃想去太后面前評理,我們大可一起去,好讓太后品品,您兒子到底想幹什麼。」
趙王妃語塞,這事到底是她兒子理虧,她能和燕王胡攪蠻纏,但是到了錢太后跟前,吃不了兜著走的一定是趙王府。林未晞就是拿準了趙王妃不敢鬧到太后跟前,才這樣肆無忌憚地譏諷。
但即使如此,趙王妃都嚥不下這口氣,她看著林未晞冷笑:「你以為你不說出自己的名字,本王妃就找不出你是誰了嗎?你暫且等著,明日本王妃就讓你悔不當初,哭著來趙王府請罪。」
「成啊。」林未晞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對著趙王妃輕輕歪頭,嬌俏一笑,「趙王妃打算對我,或是對我的家人做些什麼呢?也不勞煩王妃動手去查了,我不防直接告訴你,我叫林未晞,家母過世多年,家父乃是忠勇侯林勇。和前趙王爺一樣,也是為國捐軀,戰亡疆場。王妃若是想找人使陰招,不必雇太多人手,我家裡只剩我一人,衝著我來就足夠了。等王妃一行動,我就去京兆尹擊鼓鳴冤,說是趙王府欺壓烈士遺女,到時候,我們看看民心倒向誰。」
「你……」趙王妃氣得用手指著林未晞,恨得咬牙,「你以為這樣本王妃就奈何不了你嗎?」
「不敢,和王妃學的。王妃能用戰亡之名擠兌燕王,我也能用自己的身份擠兌你。趙王妃是孤兒寡母,我也是烈士孤女,王妃不是最喜歡賣慘賣可憐嗎,巧了,我也是。」
趙王妃咬牙切齒地看著林未晞,幾乎把一副銀牙咬碎,最後她狠狠瞪了林未晞一眼,用力拂袖而走。林未晞看著趙王妃和那個仗著年紀小行惡的男孩遠去,冷笑了一聲,不閃不避,直接衝著趙王府眾人的背影說道:「燕王管教趙小王爺是為了他好,王妃要是真的疼兒子,就該帶著他去給申家和燕王道歉,以後嚴加管教,而不是這樣助紂為虐。若不然,這些孽障遲早有一天會報應回你們自己身上。」
趙王妃最聽不得別人說他兒子,她停住腳步回頭,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目光中的毒意,這時候顧明達走到林未晞身邊,恭敬地俯身作揖:「林姑娘,外面風大,該回去了。」
這是燕王不動聲色但不容挑戰的表態,扯著亡人借題發揮到他身上便罷了,可是想動林未晞,就別怪他下手不留情面。
趙王妃看懂了顧徽彥無聲的威懾,她終究只能氣得跺腳,恨恨走了。
林未晞大獲全勝,她對著碧綠的水潭呼了口氣,輕哼一聲:「果然,出來透透氣,胸悶立刻好多了。這種人啊就欠罵,走吧,回屋。」
林未晞轉身,隔著彎彎折折的水廊,她看到顧徽彥帶著人正站在對面。林未晞尷尬,但還是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神色自若地順著幽折的迴廊往回走。
雖然林未晞和趙王妃說話的位置離水榭有些遠,但是托了周圍安靜的福,即便不甚清晰,但是往來對話還是能聽個大概。顧徽彥看著林未晞在遊廊中穿梭,她微垂下眼,動作乖巧,完全看不出剛才張牙舞爪的樣子。
申明達現在充滿了一種幻滅感,若不是燕王也站在這裡,他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他見林未晞嬌嬌俏俏,本來以為這是位弱柳扶風的美人,可是他剛才都聽到了什麼?顧徽彥微微笑著,不知自言自語還是對身旁的人說:「若是被針對的人不是自己,聽她訓人,倒還挺享受。」
若是周茂成在此一定深有同感,顧呈曜想了想,默默點頭。
趙王妃和林未晞的對話即使在水榭中也能隱約聽到,柳素娘一臉震驚加崇拜,高然站在一邊,心裡很不是滋味。
她才是王府的媳婦,燕王被潑婦蠻纏,追出去出這口氣的竟然不是她,而是一個外人。
高然用力絞著帕子,若是重來一次就好了,她一定不會讓給林未晞。
事情鬧到如此,柳素娘是沒什麼心情去看龍舟了。皇帝那邊的太監已經來催了好幾次,顧徽彥不好再推辭,這就要走了。高然也借勢告退,回女眷那裡繼續燕王府的社交,林未晞這個閒人無所事事,便留下來陪柳素娘。
她們倆人坐了一會,申明達去前面告了假,便來接柳素娘回家。柳素娘依依不捨地和林未晞告別,林未晞目送申明達小心地攙著柳素娘離開,光從他們倆的背影便能看出無限溫情。水榭裡只剩她一人了,林未晞繼續坐著,對著寂靜的空氣長長歎了口氣。
沒過一會,竟然下起雨來。宛星一臉焦急:「姑娘,我們沒帶傘,這可怎麼辦?」
林未晞看著窗外連成一線的雨絲,無所謂道:「能怎麼辦,等著唄。燕王總不至於把我丟在這裡吧。」
話音剛落,轉角便傳來腳步聲,傘面逐漸抬高,來人的臉隨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逐漸呈現在林未晞眼前。
是顧呈曜。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3:31:59
第23章 歹念
林未晞看到來人的面容,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的眼神逐漸冷了下來。
她以為來的人會是誰呢?
「林姑娘。」顧呈曜並未入屋,而是隔著窗戶對林未晞說,「父親讓我來接你回去。」
林未晞轉頭看向淅淅瀝瀝的雨幕,這場雨來的急,西苑又都是水澤,灰白的天空彷彿和湖泊連成一線,放眼望去都是灰濛濛的水霧。
「林姑娘?」
「外面雨這麼大,你即便帶了傘,我跟著出去也難免會被淋濕。不如在這裡等一會,五月的雨不會下多久的。」
顧呈曜聽到這個提議自然而然地皺眉,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妥。林未晞涼涼掃了顧呈曜一眼,語氣依然不客氣:「當然,我這樣說是為了我自己,我身體弱,稍微吹一吹風便要頭痛,若是再淋了雨,恐怕今日我就回不去了。你要是不願意等就趕緊出去,反正世子身體好,不在乎這麼點風吹雨打。」
顧呈曜並不會和自己過不去,外面下著雨,既然有選擇為什麼要到外面淋雨?反正林未晞不能走,那他在水榭裡等一會未嘗不可。
顧呈曜讓人將雨具收起,他則隔著一扇窗戶立在簷下,並沒有入屋和林未晞同出一室。若換成尋常女子,顧呈曜此刻的舉動應當非常君子,可是對於林未晞來說……她心裡只有冷淡和厭煩。
他們兩人就這樣詭異的寂靜下來,林未晞平日裡那麼能說會道的一個人,此刻竟也沉默的出奇。顧呈曜靜了一會,突然說道:「今日謝謝你了。」
林未晞愣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顧呈曜是在和她說話。尋常人說話不說對面而坐,至少會有眼神接觸,可是這兩人卻都不。顧呈曜依然看著屋外浩湯的雨幕,林未晞也僅是翻了下眼珠,沒好氣地說:「用不著。我只是看不過去別人說燕王的不是,可不是為了燕王府,更不是為了你。你道哪門子的謝?」
顧呈曜輕輕笑了笑,終於回頭看向林未晞:「你似乎對我很疏離,從第一次見面起,你就刻意與我保持距離,態度也說不上友好。我們在此之前素昧平生,我應當還不至於得罪過你吧?」
「世子啊,你自小便是天之驕子,恐怕心想事成習慣了,還沒見過外面真正的世界。我今日便教你看看民間的女子有多胡攪蠻纏,喜歡一個人我不知道,但是討厭一個人,是不是需要理由的。」
林未晞本以為顧呈曜會生氣,可是他並沒有,只是搖頭笑了笑:「你對我的成見還真是根深蒂固。」
顧呈曜沒有生氣,依然彬彬有禮地和她這個身份、地位全都遠遜於他的弱女子說話。林未晞心裡越發悲涼,他對一個陌生女子都能這樣君子,但是對於曾經的髮妻,連聽完她完整的一句話都不耐煩。
或許是現在的氛圍太過安靜,或許是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給人以錯覺,林未晞突然提起她還是高熙時候的往事。這些話,她本來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說的:「世子,我對你這樣無理,可是你依然保持風度,好聲好氣聽我說話。按理你是個標準的世家公子,教養亦無可指摘,可是你對親近的人,為什麼卻像完全換了一人呢?」
「親近的人?」顧呈曜很疑惑,「我對父親敬重,時刻謹守人子本分,對王府下人也從不頤指氣使,和世子妃……」
顧呈曜頓住了,眼神變得冷淡,毫不掩飾眼中的審視:「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怎麼知道的?」
「沒什麼意思,聽王府的奴僕嘮嗑,隨隨便便聽到的咯。」林未晞坐在深棕色的檀木椅子上,雨天水榭裡光線暗,而她膚質晶瑩,眉眼湛湛,幾乎在昏暗中發出光來。她看向顧呈曜,眉目精緻的恍如畫中人,眼神是難得的專註:「世子本該是翩翩君子,但是對髮妻卻冷漠的過分。我很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顧呈曜直視著林未晞的眼睛,不知為何他忽然偏過視線,不肯再繼續看下去:「沒有為什麼。她欺騙了我,還故意破壞我的命定姻緣,我為何還要繼續下去?」
「這個理由,我在你拒絕去壽康公主府的時候聽過。」林未晞的視線越過顧呈曜,看向他身後茫茫雨線,嘴邊不知為何帶了些笑意,「還記得當是燕王如何罵你嗎?這就是我現在想和你說的話。你太想當然了,你做出這個決定時,和她開誠佈公地談過嗎?你真的瞭解真相嗎?你遲早有一天,會為你的理想化而付出代價。」
顧呈曜沒想到竟然聽到這樣一席話:「你……」
林未晞不等他說完,十分自嘲地歎了口氣:「我好希望我能看到這一天。」
顧呈曜看著林未晞的側臉,心裡湧上一股笑意,剛才的話也沒必要說了。他笑著對林未晞說:「那我預祝林姑娘心想事成?」
林未晞輕輕哼了一聲,餘光都懶得施捨一個。經此一事,顧呈曜感覺和林未晞的距離拉近許多,他也順著將自己的心裡話說了出來:「林姑娘,剛來時我本來不太喜歡你,不過現在,我發現我的想像未必盡然。我以為我不會喜歡你這種性格的女子,可是相處得久了,發現你的性格雖然簡單直白,可是也別有可愛之處。」如果林未晞不要這樣針對他,她的可愛還能再多一點。
林未晞聽了簡直來火:「誰用你喜歡?我有名有貌,私財萬貫,年輕貌美,若是我願意,有的是男人搶著娶我。還雖然簡單直白但別有可愛之處,我告訴你用不著!你使勁可愛你的世子妃去吧。」
顧呈曜沒想到林未晞這麼大反應,他無奈輕笑:「你對高然的敵意太大了。」
「呵,你以為她對我就沒有嗎?私底下她怎麼和你說我的,不用我幫你回憶吧?」
顧呈曜聽了這話握拳低咳:「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怎麼說這些話?」
林未晞都被說的愣了一愣,隨即她反應過來,簡直怒不可遏:「你自己亂想,還怪我?」
這場談話就在林未晞單方面的雞狗跳中結束,雨停了,顧呈曜無奈地看向林未晞,說道:「現在雨停了,不會淋到雨水了,可以走了罷?」
林未晞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自己搶先一步出門,噌噌往前走去。顧呈曜被甩了一個背影,只能歎了口氣,快步跟上去。
高然接到燕王那邊的傳話,詢問她是否看到顧呈曜,高然不明所以,再一打聽,便知道顧呈曜去接林未晞了,現在還沒回來。
高然心裡咯登一聲,等雨勢稍減,立刻朝水榭趕去。
她才走了一半,便看到林未晞和顧呈曜從另一個拐角走來。顧呈曜俊美挺拔,林未晞姝美剔透,兩人伴著氤氳的水氣走來,簡直比前世的偶像劇還要唯美。
高然敏銳地感覺到,他們兩人之間有什麼改變了。氣場這個東西不可捉摸,但是高然就是直覺,這兩人的關係拉近許多。
顧呈曜看到高然後笑著朝她走來,林未晞朝後面的人問了一句「要出宮了?」,得到肯定的答案後,林未晞只是點點頭,便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沒有絲毫留戀。顧呈曜發現高然眼神直直地看著林未晞的背影,他奇怪地低頭問高然:「你怎麼了,為什麼看起來有些神思不屬?」
「沒事。」高然勉強讓自己鎮定,她隨著眾多侍從往宮外走,一抬頭就能看著林未晞的身影。林未晞雖然纖細,但是身段並不是平直的一條線,而是細腰楚楚,肩頸修長,僅從背影就能看出無限風流來。高然這樣看著,心裡的念頭越來越明確。
林未晞不能繼續留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繼續住在燕王府。
高然突然想起今日錢家若有若無地打探,錢太后苦盡甘來終於熬到太后,錢家也跟著翻身,現在是京城裡最體面的外戚。錢家的公子看上了林未晞,無論從什麼角度說,都是林未晞的福分,即便這位錢二公子浪蕩了一些,好眠花宿柳了一些。
沒有理由可以拒絕,即便林未晞去搬壽康大長公主,可是壽康一個日暮西山的老人,敢和太后娘家對抗嗎?
高然告訴自己,她這是為林未晞好。能嫁給太后的侄子啊,還是正房夫人,林未晞作為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女,這得是多麼好的婚事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3:32:26
第24章 妻子
端午時分多雨, 自從宮宴那場雨過後, 連著幾天, 京城都籠罩在灰濛濛的雨幕中。
「林姑娘。」來人快步跑過院子, 在抄手遊廊裡背著身將雨具收起,她拍了拍身上的水,對林未晞堆笑道, 「林姑娘, 世子妃有事找您。」
宛星看了看外面的雨,疑惑地看著傳信人:「還下著雨呢,世子妃怎麼在這種時候叫我們姑娘?」
「這個奴婢也不知,可能是有什麼要緊事要和林姑娘說吧。」
林未晞聽到這話從窄榻上站起來,說道:「既然有要緊事, 那這就走吧。」
宛星趕緊去裡間給林未晞取披風來,她一邊給林未晞整理衣服上的褶子,一邊嘟囔道:「姑娘從宮裡回來就有些受寒,今日又出去吹冷風, 可別把姑娘折騰的病倒了。」
「宛星。」
宛月暗中擰了宛星一把,趕緊把宛星拉開。林未晞淡淡掃了一眼, 拉緊披風, 朝外走去。
雨水從屋簷滑落, 遠遠看去連成一條條銀線,林未晞走在抄手遊廊上, 即使頭上的屋簷遮住了雨, 但是衣角還是不免洇濕了。
堂屋裡, 高然正在和一個衣著體面的老僕婦說話,她看到林未晞進來,朝裡面擺了擺手:「林姑娘來了,先去裡面坐吧,我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完,請林姑娘稍等一會。」
林未晞朝堂中的那個婦人掃了一眼,什麼也沒說,就直接進裡邊去了。
婦人見林未晞一言不發地走到裡屋,眼白衝著林未晞的背影梭了一下,壓低聲音,支眉楞眼地對高然說:「世子妃,這位也真是的,王爺念著舊恩給她三分體面,她還真的蹬鼻子上臉了!在王爺面前能說會道淨使花招,但是一背過人,竟然敢給世子妃甩臉色。」
「孫家媽媽,別說了。」高然微微加重了聲音,說道,「她是英烈獨女,她的父親還是為了救王爺而死,性格孤僻一些也難免。這些話你和我說說便罷了,到了外面,萬萬不許再提。」
「世子妃您就是心太善了。」孫婆子一臉扼腕,她又嘀嘀咕咕說了些什麼,這才搓了搓手,提起另一件事,「世子妃,您看廚房採辦的差事……」
林未晞坐在軟墊上,隔著屏風木格,隱隱約約聽到高然和孫婆子低聲嘀咕了些什麼,隨後就說起廚房採辦的事。前面的內容即便沒聽清,林未晞也能猜到絕不是什麼好話,孫婆子搬弄口舌,阿諛鑽營,她早就見識過了。
說起正事,高然就沒有再刻意壓低聲音,林未晞坐在裡面,斷斷續續也聽了個大概。孫婆子訴苦,又是掰扯生活不易,又是說起廚房的辛苦,最後都扯到沈王妃身上了。孫婆子一張嘴極其能說,在她的口舌下,彷彿她真的是一個忠心不二的老僕,為了王府兢兢業業吃苦耐勞,可惜得罪了前任世子妃,前世子妃急於安插自己的人,就把孫婆子一家從採辦的位置上撤了下去。孫婆子雖然依舊待在廚房,但是卻不是什麼要緊營生,連灶都上不了,不過就是糊弄糊弄她們一家罷了。
孫婆子說道最後都抹淚哭了起來,周圍的丫鬟聽著也面有慼慼。高然低歎一聲,說道:「你的忠心我明白,你是積年的老人了,從婆母在世起便在燕王府當家奴,忠心自然毋庸置疑。即便不說你這些年的苦勞,光憑婆母的恩情,我便不會虧待了你們一家。」
孫婆子聽了含淚拍手:「能得世子妃這一句,老奴便是即刻去死也甘心了啊!」
「不可這樣說話,好端端,說這些死啊活啊做什麼,無端惹不吉利。」高然嗔怪了一句,翻了翻名冊,說道,「既然之前只是誤會,那你被熙姐姐打發到邊緣也實在委屈。依我看,你們一家還是回來負責廚房採辦吧,你們和菜場的商販熟,將採買交給你們,我也放心。」
孫婆子大喜過望,立刻跪下磕頭:「謝世子妃。」
林未晞端著茶慢慢吹熱氣,聽到這裡她搖頭笑了笑。孫婆子果然長了張好嘴,恐怕之前,顧呈曜也是被這樣的花言巧語哄騙過去的吧。
孫婆子確實是多年的老僕人了,可是誰說老僕都是忠僕呢?越是盤根錯節、成家生子的家奴,越容易幹一些不乾不淨的事情。林未晞去年查賬,查到廚房這一塊發現虧空了許多,竟然都入了這個刁奴手中。這個婆子仗著林未晞是新婦不懂賬冊,在賬本上動手腳糊弄她,被林未晞揪出馬腳狠狠數落了一通。當時孫婆子也又是表忠心又是攀扯沈王妃,孫婆子在沈王妃身邊伺候過,這也是她在內宅橫行無忌、大肆貪污的底氣。林未晞那時看都不看,直接把他們一家拎著扔出廚房,要不是顧忌婆婆沈王妃的面子,孫婆子哪裡還能在廚房保住一份閒職。
結果這才過了多久,高熙病逝,孫婆子瞅到空,便跑出來作妖賣慘了。高然也是腦子拎不清,竟然還真信了,將其恢復原職。
高然其實也未必全信孫婆子的說辭,但是孫婆子看著就淳樸老實,這種面相的人即便有自己的私心,但是也不會是大奸大惡之人。孫婆子之前是因為採買東西和銀錢對不上才被高熙發落的,高然翻了翻賬冊,深深覺得高熙小題大做。
當家主母就和穿越前的高管一樣,水至清則無魚,採購部的人還真能一點都不貪?不可能的,所以高然見賬本上沒有出大問題,便撤銷了高熙的處罰。高然在心裡唏噓高熙,高熙看著是個名門貴女,還號稱由大長公主親自教養長大,但是怎麼連這點情商都沒有呢?只知道苛責下人,要求下屬一點錯都不能犯,難怪高熙後面混成那樣,死了王府裡都沒人說她好。自己情商不夠,能怨誰?
高然心情大好,前世的遺憾彷彿都在這輩子補全了。她現在也是名門之女,腳踩蕓蕓眾生的白富美,一從娘家「畢業」便做了「高管」。高然堅信以自己的情商,一定能混的如魚得水。這樣看來,穿越前她就是被自己的階層耽誤了,要不然她不比那些有家族企業的白富美差。
高然步履輕快地走入裡間,她可沒忘了這裡還坐著一個麻煩呢。高然笑著坐到林未晞對面,連連賠罪:「王府裡每日處理不盡的瑣事,著急了都脫不開身。讓林姑娘久等了,真是失禮。」
林未晞沒有理會高然這毫無誠意的致歉,林未晞明明知道高熙已經死了,此後燕王府如何與她再無乾係,可是曾經的心血毀於一旦,林未晞實在可惜,忍不住提醒這位繼任者一句:「世子妃僅憑一面之詞便將廚房採辦的大事交給他們,未免有失謹慎。」
呦,竟然還想對她的管家大權指手畫腳,高然看著林未晞似笑非笑:「這是我燕王府的家事,林姑娘就不用操心了吧?」
林未晞輕嗤一聲,眼波流轉,再懶得看高然一眼,提醒高然一句。
高然自認為獲勝,心情更好,說話也揚了起來:「林姑娘,你今年已經十六週歲了吧,你生月大,該算十七虛了。」
林未晞挑眉:「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能有什麼意思,不過是替林姑娘考慮罷了。」高然笑著,說道,「你如今父孝已除,再拖著不嫁人就說不過去了。你都十七了還沒定親,等走完六禮,嫁入夫家都十八了。實話說年齡已經有些大了,再不趕著些,年齡太大,恐會耽誤生育。」
林未晞實在沒想到這種話居然是高然說出口的,如果她沒猜錯,高然穿越前的世界對女子婚齡十分寬容罷?林未晞真是沒想到,一個穿越到古代的人,竟然比她這個古代宗族女子還要熱衷嫁人和生子。十七歲不定親怎麼了?就算她終身不嫁,又能怎麼樣?
林未晞聽著這些話反感,她臉色不耐煩,冷冰冰說道:「你大雨天喚我過來便是為了這種事?如果沒有其他事,那我就先走了。」
高熙攔住林未晞的動作,依舊笑盈盈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林未晞:「林姑娘不想嫁人,是真的想為父祈福,還是對燕王府存著什麼念想啊?」
林未晞臉色已經徹底冰冷下來,她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眼神黑的發亮,一時間簡直如燒紅的珠子浸在冰水裡,又冰又熾:「世子妃,你注意言辭。」
「林姑娘竟然還生氣了?」高熙笑著抿了口茶,掩脣道,「是我不對,不該把這種少女心思說出來。畢竟哪個少女不懷春,林姑娘顏色正好,對青年才俊一見傾心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林姑娘,世子已經成婚了。」
林未晞嗤笑一聲,同樣似笑非笑地看向高然:「我知道,還是二婚呢。」
高然被說得僵了一下,她趕緊調整神色,掩飾方纔的失態:「即便我是繼室,但卻是明媒正娶的繼妃,亦是正妻。可是在正室健在的情況下與已婚男子不明不白,這叫無媒苟合,第三者插足。」
「說的就像你在你姐姐死後才認識顧呈曜的一樣,這話還是留給你自己吧。」林未晞察覺到高然的視線,不閃不避地迎上去,甚至還輕輕佻眉,「怎麼,我說錯了?那為何前世子妃一死,一個月都沒過,你就和自個兒大姐夫定親了呢?」
高然被懟得心口痛,她深吸一口氣,發現真的不能和林未晞逞口舌之能,要不然能被林未晞活活氣死!高然立刻換了一個話題,道:「隨便林姑娘怎麼說吧,你口舌伶俐,我們這種老實嘴拙之人說不過你。不過林姑娘年齡已大,早到了出閣的年紀,這一點林姑娘不能否認吧?按道理你信林,我們姓顧,你的婚嫁之事實在輪不到我們來操心。可是你終究住在燕王府,本來就沒名沒分的,若是出了孝還不嫁人,那恐怕外人就要說道我們燕王府了。」
林未晞冷冷地看著高然:「你閉嘴。誰給你的膽子,讓你詆侮我的名聲?」
「詆侮?要是林姑娘真的對世子沒有想法,怎麼會拖在燕王府遲遲不肯說親呢。」高然神色也冷了下來,「你願意盯著別人的丈夫,我卻不願意被你算計。我已經和錢大太太說好了,錢二公子年齡正好,尚未婚配,論理這種大好婚事落不到外人身上,可是誰讓錢二公子看中了林姑娘的美貌呢?郎才女貌,倒也是佳話,既然如此,錢大太太也不挑剔你的出身和門第了,待稟報太后之後,錢家便會派人來交換庚帖。」
林未晞聽到這裡瞪大眼睛:「你說什麼?錢二?」
錢二是京城裡出了名的紈褲子弟,眠花宿柳,不學無術,可謂是一頂一的廢物紈褲。林未晞最看不上的就是這種仗著父母作福作威的浪蕩子弟,無論重生前還是重生後,她對這種人連一個眼神都欠奉,而現在高然竟然背著她,允了錢家的提親?
「對啊,太后娘娘的親侄子,外戚錢家的長房嫡公子。這門婚事實在是想都想不到,說起來還是你高攀,錢二公子不介意門第,願意娶你一個寒門女子,已經是了不得的福分了。」說完高然掃了一眼林未晞的臉,意思不言而喻。靠身體和美貌上位,還是太后家侄子的正房,知足吧。
林未晞怒到極致反而平靜了,她問道:「你說錢家稟報太后娘娘之後便會來交換庚帖,你已經給了她們準話?」
「對啊,多好的婚事啊。要是拿喬讓機會溜走,那你才該哭了呢。」
「呵,你挖空心思想要攀附高門,別人可看不上。你什麼時候答應的?你和錢家說了什麼?」
「那是錢家的公子,你就知足吧。」高然喟歎了一聲,很是不耐煩,「你若是想去壽康公主府搬救兵,那我勸你莫要白費力氣了。壽康大長公主無子無後,她自己尚且自身難保,怎麼敢拂太后娘家的顏面呢。你聽我一句勸,對你來說,能嫁進錢家,還是做正室,這已經是跨越階級的福分了。」
林未晞眼睛中是灼灼的亮光,似火又似冰:「高然,你這個人真是天生不要臉。你以為你是誰,敢做主我的婚事?你靠著歪門邪道嫁給自己姐夫,現在還以高貴正室的口吻規勸別人攀附男人,真是丟盡了英國公府的臉。」
高然被這句話戳到痛處,立刻拉下臉:「你不要蹬鼻子上臉,我看在父親的份上給你三分顏面,你還真以為我怕你嗎?我是英國公府的小姐,燕王世子的正妃,你不過一個平民女子,我和你平輩說話是教養,但是你當真對我大呼小叫,那就是不知體統了。」
「你明知道錢二是什麼人,還敢私下裡應承。你做這種喪盡天良的事,就不怕被人知道戳脊樑骨嗎?」
高然不屑地嗤笑一聲:「你又打算和燕王告狀啊?那你盡可去說,好讓眾人看看,這門婚事是不是良配,我是不是為了你好。林未晞,你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你如果想和我比,那就沒意思了。我是燕王世子妃,日後會成為燕王妃,我的兒子一生下來就是未來的親王,其他嫡子也會受封郡王。我的子子孫孫都會成為王室貴族,享萬民供奉,首輔將相尚且有更替,可是王爵卻不會,只要不犯上造反大罪,他們就是一輩子的貴族。而你呢,你有什麼?一個有名無實的侯爵,一張空有其表的臉,即使你靠著臉高嫁,夫婿也不過是一個官宦子弟,陞遷調度尚要看皇恩和時運。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我是皇族,而你,就是那個賣藝人。不光是你,甚至你的子子孫孫,日後註定都比不過我的血脈。」
林未晞一動不動地盯著高然,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高然甚至帶著笑意回視。對啊,林未晞即使生氣又能怎麼樣呢?高然已經是燕王世子妃了,放眼京城沒幾人身份比高然更高貴,林未晞一個孤弱女子,能怎麼辦?
林未晞定定看著,一言不發,站起身用力地掀簾子走了。珠簾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凝芙見此皺眉,上前一步道:「世子妃……」
「沒事。」高然伸手止住凝芙的動作,笑著搖頭道,「她也就能趁現在發發脾氣了,不必在乎她的失禮,下去做你的事情吧。」
凝芙應下,安靜地退去。高然看向窗外的雨幕,喃喃道:「雨竟然又大了……」
林未晞頭也不回,快步走入雨幕中。雨水砸在地上泛起白色的水霧,將整個環廊都籠罩其中,林未晞走在環廊邊緣,步伐又急,片刻的工夫衣服就濕了一半。宛月急忙追出來,想給林未晞披上披風:「姑娘,你身體弱,不能淋雨。」
林未晞心煩,聲音冷厲:「不要跟過來,我想自己待一會。」
「姑娘!」宛月沒有被林未晞的冷硬嚇退,她不顧雨水沖到林未晞身前,強行攔住林未晞,給她繫上披風:「姑娘你即便心裡不痛快,也不能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啊!你出門時便有些受寒,若是再淋雨,被冷風一吹,回去後指不定怎麼受罪呢。」
宛月強行把她拉住,林未晞本想甩開卻沒有成功。她用力掙扎了幾下,隨著這一番動作,她的心神也漸漸平靜了。
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的身體簡直是最愚蠢的做法,林未晞不再掙扎,任由宛月用披風將她籠起來。
見林未晞終於冷靜下來,宛月也鬆了口氣,她給林未晞整好衣領後便退下,安靜地立在林未晞身後,陪著她聽走廊外淅瀝不絕的雨聲。
高然說的不錯,她這一手誠然卑鄙,可是林未晞能拿她怎麼辦?林未晞並不愁和錢家的婚事,成一樁姻緣難,但是毀掉卻太簡單了。只要她執意不嫁,或者用剪刀絞了頭髮,錢家還能強娶嗎?只不過這樣一來,林未晞半生青燈古佛,清苦淒寂就難免了。
林未晞真正在意的是高然後來的話,公侯三代而斬,但是王爵卻千秋萬代不變。親王的嫡長子一出生便是世子,日後襲承親王,其他嫡子一律封郡王,嫡子的嫡子再封鎮國將軍,所有王位只增不減,只要親王能生,親王郡王就一代代傳下去。所以高然說的沒錯,燕王已至權力巔峰,連皇帝都要仰仗燕王,日後的燕王府只會代代榮耀,子子孫孫無窮盡矣。
高然敢這樣做,不就是仗著別人其實不能把她怎麼樣嗎?林未晞即便解了自己一時之困,可是,難道她就忍下這口氣,任由高然惡意算計她?
然而就是她忍不下,她又能把高然怎麼樣!
林未晞在走廊上站了許久,連裙腳全部被雨水打濕也不閃不避。宛月看著心焦:「姑娘,雨天風大,我們先回去吧!」
「回去做什麼。」林未晞突然動了,她對著雨幕輕輕一笑,面容雪白,嘴脣嫣紅,但是眼神卻淡漠得駭人,在灰濛濛的雨幕中,簡直驚心動魄。
宛月看的又驚又駭,心臟砰砰砰直跳,她聽到林未晞用那種平靜的,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的語氣問:「什麼時辰了?」
「申時末。」
林未晞聞言勾脣一笑,轉身便走了,甚至沒有說她這是要去哪兒。宛月直覺有點害怕,但是又不放心林未晞一個人,只能趕緊跟上去。
書房外的守衛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並沒有因為雨天而心生鬆懈,突然他眼神一凝,有些驚訝地看著來人:「林姑娘?」
林未晞一路疾行,現在裙角已經全濕了,連頭髮也微微被雨水打濕,有幾綹調皮地貼在她額頭鬢角,越發顯得她膚白勝雪,麗色驚人。
「燕王在裡面嗎?」
「王爺在。」守衛看著林未晞,目露猶豫。林未晞挑眉:「我不能進?」
「當然不是!只是,林姑娘您被雨淋濕了,用不用先找人過來伺候您整理儀容?」
「不用。」林未晞見守衛沒有意見,便直接跨步走入院內。顧徽彥的書房設在一個單獨的跨院內,因為下雨,愈顯清靜。
顧明達看到林未晞也驚住了:「林姑娘?您怎麼被淋成這樣,姑娘稍等,我這就去找僕婦過來……」
一道清越的聲音從內間傳來,許是因為許久沒說話,他的聲音還帶著些許低沉:「怎麼了?」
林未晞眼睛不知為何一酸,快步朝聲音的方向前行了兩步:「燕王殿下。」
顧徽彥從書房裡出來,看到林未晞,先是驚訝,隨即便沉下眸光:「怎麼回事?伺候的人是誰,為何讓她淋了雨?」
宛月一直低著頭,聽到這裡立刻就要下跪。林未晞攔住宛月,眼睛黝黑,專注又執拗地盯著燕王:「不關她的事。燕王,我有事想和你說。」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她的眼神頗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味。顧徽彥歎了口氣,說道:「你們出去。」
顧明達二話不說,掩門退下。林未晞站在原地,看到顧徽彥轉身朝內走去,她有些躊躇,燕王的書房有許多機密,她拿不準自己能不能進去。還沒等她想好,便看到顧徽彥從裡面出來了,手中還拿了一方白綢:「熱水在外面,你先擦擦頭髮。你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想說的話什麼時候說也不遲,但是若把身體折騰病了,受罪的可是你自己。」
林未晞接過白綢,心想她好歹也是個小有姿色、正值妙齡的年輕姑娘,在男子面前不雅地擦頭髮,這叫什麼話。顧徽彥見她不動,不動聲色地問:「怎麼,不願意?」
「綢布又不吸水,您即便要讓我擦發,也該拿一塊棉布出來。」
顧徽彥真是無奈極了:「好,下次給你備著。」
不過多虧這一打岔,林未晞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又仔細想了一想,心緒越發清明:「燕王,我有話想和你說。」
「竟然還記得。」顧徽彥沒把這樁事放在心上,他坐回自己的書桌,扶袖執起筆,潤了潤筆尖,隨意道,「說吧。」
「您之前答應我,如果我有什麼願望,只有不過分,您都會滿足我?」
顧徽彥一邊寫字,一邊應了一聲:「嗯。」
林未晞呼吸不覺放輕:「殿下,您是不是缺一個妻子?」
筆尖上的墨一抖,寫給張孝濂的信立刻毀了。
顧徽彥抬頭,目光幽深地看著她:「你說什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3:32:37
第25章 賭氣
話一出口林未晞就後悔了, 可是事已至此, 林未晞能怎麼辦?她只能硬著頭皮, 強裝鎮定:「您的王妃, 也就是顧呈曜的母親姓沈,她在建昭七年過世,距今已經十年了。您跟顧呈曜不一樣, 三年妻喪守全, 即使以您的地位無人敢強求,但是您還是這樣做了。現在沈王妃過世已經十年,世子也成家立業,雖然尚且無子,但是顯然就在這幾年。」
「你想說什麼?」
林未晞漲紅了臉, 聲音不覺弱下去:「王妃去世多年,世子已經長成,沒有繼承人之憂,也不必擔心新人苛待前人子女。既無後顧之憂, 那您也該娶一門新的王妃了。」
顧徽彥放下筆,也不關心首輔那封被毀掉的信了, 而是看著林未晞, 眼神平靜, 好整以暇:「你繼續說。」
林未晞下意識地想低頭,太可怕了, 比兒時那個教她認字的古板夫子還可怕。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林未晞總不能和燕王說對不起您聽錯了, 方才都是她在說夢話吧?
林未晞臉紅的幾乎滴血,用她內心裡最果敢洪亮,實際上卻細若蚊蠅的聲音,細細道:「您看,我怎麼樣?」
顧徽彥依然是那樣清清淡淡喜怒不辨的模樣,可是他自己卻知,並非如此。
顧徽彥的手指輕輕搭在桌案上,他的指尖下是寫給張首輔的回信,剛剛被一滴污墨毀了。可是在這份信件之下,還壓著另一張精緻的宮箋。
信箋是壽康大長公主寫過來的,大長公主在信裡說,她和林未晞極為投緣,她一個老人家自己住在公主府裡總覺得空空蕩蕩,正好林未晞也提起這件事,所以壽康大長公主想把林未晞接到公主府來住。
這其實是很兩全的一個提議,即便沒人敢說燕王府的閒話,可是林未晞終究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和燕王府無親無故,燕王府裡也沒有女性長輩,她住在這裡,於名聲終究不好。
很合情合理的提議,可是顧徽彥盯著這份信看了許久,竟然遲遲無法寫下那一個好字。大概雨天會讓人煩躁,顧徽彥沒來由生出一股被冒犯的不悅,他察覺到這一點時自己都吃驚了,怎麼會?顧徽彥臉色還是往常的模樣,可是心裡已經海嘯山崩,他沒有繼續處理壽康的信,而是另取一張紙,鋪陳其上,執筆給張孝濂回信。顧徽彥回信時思緒總是不自覺朝另一件事飄去,正在這時,林未晞推門進來了。
顧徽彥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偶然,還是數個巧合嵌和起來的必然。
他心裡轉過的這些念頭只在瞬息間,現實裡,林未晞剛剛自我推薦完,羞窘得頭都抬不起來。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的發旋,她這樣低垂著頭的模樣格外乖巧,那一抹脖頸像天鵝垂頸,幾乎讓人疑心一折就斷了。顧徽彥不知道他看了多久,或許是一盞茶,或許只是瞬息,他很快回過神來,收回目光:「你發燒了,回去好好休養吧。這些話我只當沒聽過,以後你依然安心住在燕王府裡,需要什麼去和顧明達說。」
「我沒有!」林未晞本來羞愧得不行,可是聽到顧徽彥的回話,她出奇地憤怒了,「燕王您這是什麼意思?我和你說了這種話,你只是覺得我發燒,若無其事地讓我回去休息,日後還以一樣的態度對待我。我在你心裡究竟是什麼?一個沒有想法沒有感情的物件,還是一隻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不過養著逗趣的寵物?」
顧徽彥眼神微動,終於透露出些許他真實的情緒:「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
「我知道!」林未晞心想反正事已至此,索性不管不顧地喊了出來,「我仰慕燕王殿下英姿,想嫁給您做繼妃。我父親托您照看我,您也一直想給我找一門好親事,讓我以後有良人可依。可是看人萬一走眼怎麼辦,萬一他只是為了您的權勢,貪圖我的嫁妝怎麼辦?您能為我撐一次腰,可是能護著我一輩子嗎?既然如此,讓我留在燕王府,豈不是最好的照顧……」
林未晞的聲音在顧徽彥的目光中越來越弱,好吧,她也知道這是歪理邪說。可是,話不好聽,理就是這個理啊。林未晞從踏入上京之路時就處在一種矛盾之中,一方面她覺得前世已經過去,她沒必要賠上自己的新生,她應該開始新的生活,另一方面,她看著前世的人,前世的事,又實在不甘心。她已經死了,而這些人依舊好好的活著,而且看趨勢以後會活的更好,她過不了心裡的這道坎,真的不行。
林未晞這樣想著,眼睛不由漫上水澤。顧徽彥一看頭疼地歎了口氣,此等大逆不道的話,他還什麼都沒說,始作俑者倒委屈的要哭了。顧徽彥只能說:「淋雨易受寒,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又是這種說辭,這些上位者為什麼總喜歡說一些模稜兩可的話,他倒是先說同意還是不同意啊?
林未晞朱嘴微啟,還想說什麼,可是顧徽彥的目光下一秒就掃了過來。林未晞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一潰千里,她垂下頭,沉默地給顧徽彥行了一個萬福,就悶悶地轉身走了。
林未晞告退的動作帶了些賭氣的成分,不過這個關頭,沒人會在意這些了。林未晞剛出門,便看到顧呈曜正站在簷下收傘,顧明達盡職盡責地守衛在門口,顧呈曜見林未晞臉色不好,奇道:「你怎麼過來了?」
林未晞一個字都不想說,冷著臉和顧呈曜擦肩而過。顧明達方才便聽到屋裡似乎爭執,他們這等親衛很懂得分寸,並不會探聽主子的談話。可是,顧明達身為燕王身邊最老的屬臣,心裡多少都在驚異,竟然有人敢和燕王起爭執?或許說,竟然有人能和燕王起爭執?
所以看林未晞出來時臉色不太好,顧明達也並不意外,倒是顧呈曜,見林未晞頭也不回地走入雨幕中後,默默皺起眉:「她怎麼被雨水打濕了這麼多?」
林未晞回到靜澹園後,剛進屋便頭疼,當夜就發起燒來。她這一病來勢洶洶,前面在宮裡就受了涼,今天還在雨中走了那麼久,一回來便高燒不退。林未晞的病驚動了許多人,燕王府連夜請太醫入府,半個王府的燈都亮了個通宵。直到第二天中午,林未晞的燒好容易退下去些許,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便看到一襲袞龍服站在床帳外,衣服是威嚴沉重的黑色,上面用金線繡著蟠龍,佇立在精緻暖和的繡房內,越發顯得威儀莊重。
能在王府裡這樣穿的,不做第二人之想。
許是聽到拔步床裡的動靜,外面的談話聲停息了。過了一會,三四層床帳依次撩開,顧徽彥站在隔扇外,看著林未晞的目光無奈又歎息:「好些了嗎?」
林未晞現在渾身骨頭都疼,彷彿這一場發燒把她的骨頭都燒酥了。林未晞抿了抿脣,費力說道:「還好。」
聲音一出口,其中的沙啞把林未晞都嚇了一跳。顧徽彥歎了口氣,怎麼會相信她是真的「還好」。顧徽彥示意宛星宛月把床帳放下來:「她現在見不了涼,好生將養吧。」
宛月遵命,小心翼翼把最裡面的一重紅帳放下。顧徽彥外面還擠壓著許多事情,實在沒有時間繼續耽擱下去,他身形動了動,剛轉身走了兩步,就聽到林未晞的聲音從後面傳來,聲音瘖啞又用力:「殿下,我昨日說的事情並不是隨口胡言。」
顧徽彥的身影停住,他半側過身,看到薄薄一層紗帳內,林未晞從床上半撐起身體,即使看不清眼神,也能想像到她現在目光灼灼,即便病得難受,也執拗地要一個答案。
宛月正在放帳子,突然看到林姑娘不顧病體撐起身子和燕王說話,而燕王也不言不語地停了下來。宛月不明所以,昨日說的什麼事情?她雖然陪著林未晞去書房,但是具體細節並不知曉。
宛月手裡輓著細膩的羅帳,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站在床邊,不打擾林姑娘和燕王說話,靜靜等著。
顧徽彥沉了沉,說:「你如果是擔憂錢二的事情,那就盡可放心,這件事我已經處理好了。」
昨天下午的事情,現在顧徽彥就處理好了。林未晞一時情緒激動,喉口的癢意抑制不住,忍不住偏頭咳嗽。等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她沙啞著嗓音,說:「不是因為他。」
她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又傻又衝動,可是她真的想明白了。
顧徽彥的目光暗沉下來,屋裡的溫度也一寸寸冷凝下來:「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林未晞努力直視顧徽彥的眼睛,盡力說道。
顧徽彥隔著一重紗帳,那一刻他無比確定,她不知道。她只是在賭氣。
和誰賭氣,一目瞭然。
顧徽彥在原地停頓了僅僅片刻,隨後就繼續朝外走去:「你安心養病吧。」
顧徽彥才剛剛走出屋子,果不其然聽到裡面發脾氣的聲音。顧徽彥心裡暗道,就這點力氣,還學別人摔東西洩怒。
顧明達等在院子裡,看到顧徽彥出來,立刻走到顧徽彥身後,微微垂首:「王爺。」
顧徽彥帶著人走在堆金砌玉、迴廊重重的王府內,滿園奴僕見了他無不早早垂手退讓,低著頭等候他先過,連眼睛都不敢抬上一下。顧徽彥穿過一處庭院時,突然停下腳步。如意雕欄外,從房簷上垂下來的那樹紫籐正輕輕搖曳。
顧明達見顧徽彥停下,他朝前看了看,上前一步低聲道:「王爺,許是起風了。」
照看庭院的花匠幾乎嚇得要跪下了,王爺不滿意這樹紫籐?嫌它太茂密了?
幸好顧徽彥只是停下來看了看,一言不發,又繼續朝前走去,一路氣息沉寂,所過之處無不肅然。
或許,不是風動。
顧徽彥回到書房後,平靜地處理完昨日積攢下的要緊公務,又招來幕僚簡單囑咐了幾句,就讓顧明達備馬,去壽康大長公主府上拜訪。
燕王突然來訪,整個公主府都驚動起來。要知道,他這個級別的人,無論去哪兒,至少提前三天就通知好了,壽康大長公主坐在正堂,頗有些疑惑地問向顧徽彥:「你今日怎麼想起到我這裡來了?都不提前打發人來說一聲,我也好準備準備。」
「哪敢勞煩姑姑。」顧徽彥微笑著頷首,不疾不徐地說道,「我今日貿然造訪,是有一事拜託姑姑。」
「哦?」壽康大長公主也好奇起來,顧徽彥還有什麼事需要拜託別人?她笑著說:「你又是自謙了罷,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是你燕王不能出面的?」
顧徽彥笑了笑,這次還真不是。他說:「我想拜託姑姑,出面為我和林未晞保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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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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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4 23:32:50
第26章 保媒
壽康大長公主笑容僵了僵, 她眨眨眼, 以為自己聽岔了。
顧徽彥依然維持著從容的笑意,平靜地注視著壽康大長公主。
顧徽彥的神情實在不像開玩笑, 壽康慢慢咂他方纔的話,這才反應過來燕王說了什麼。
饒是壽康大長公主都被驚得嗆了一下,侍女上前服侍, 被壽康一把推開:「你說什麼?你……此言當真?」
「當真。」
壽康看著平靜從容, 彷彿在談一件吃飯喝水一樣尋常事的顧徽彥,心裡驚濤駭浪, 幾乎連臉上的神情都維持不住。如果她還沒有老糊塗,一個月前顧徽彥才委託她給林未晞相看夫家吧?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麼,竟然兜出這種大反轉。
壽康大長公主趕緊呷了口茶,等心情平靜些許後, 再一回想這件事,真是喜從中來, 怎麼想怎麼好。壽康當然想給林未晞在京城裡找一個好夫婿,這些天她也暗暗相看了好幾家權貴兒郎, 可是哪家權貴能比得上燕王?
而且就算壽康再挑, 林未晞嫁到別人家少不得伺候要公婆小姑, 壽康再怎麼找一個門風清正、家庭簡單的婆家, 媳婦和女兒到底是不同的,都說多年的媳婦熬成婆, 林未晞少不得要小心伺候。可是如果在燕王府, 那麼這些麻煩就都不存在, 燕王父母去世多年,王府一共三個主子,除了燕王,另兩個都是兒子兒媳輩。如果林未晞嫁給燕王,那一上手便是世子和世子妃的長輩,闔府上下,誰敢給林未晞臉色看?
壽康越想越覺得這是好事啊,燕王手眼清明,權勢滔天,不是那種會被後宅伎倆蒙騙的人,林未晞日後只要不惹燕王生氣,那她就不必吃內宅的暗虧。世子也年長成人,林未晞連當後娘的氣都不必受,反而平白多出來一個兒媳孝順。
壽康大長公主想到這裡幾乎要笑出聲來,高然處心積慮搶了高熙的婚事,不就是為了燕王府的權勢,想在王府當家做主當女主人麼,可是要知道燕王府是燕王的,而不是顧呈曜的。曾經燕王妃空懸,高然這個世子妃代為執掌中饋便罷了,一旦真正的女主人進門,高然算得了什麼?
壽康心裡樂不可支,她對林未晞的終身放心下來,這才有空想燕王說這句話的用意。女人天性好聽八卦,壽康貴為公主也不能例外,她試探地問:「燕王,不是我這個作長輩的為老不尊,只是前段時間還好好的,你今日突然提起這樁事,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因由?」
打死壽康大長公主也想不出來這個勁爆的主意竟然是林未晞主動提起的,她現在還以為是燕王一路照看林未晞,到如今眼看林未晞要出閣了,有些捨不得,或者是燕王府裡發生了什麼外人不知的事情,這才催化……
顧徽彥看著壽康公主躍躍欲試的眼神,哪裡猜不到姑母心裡在想什麼。他回到書房時就已經想明白了,之後備馬,出府,前來拜訪壽康公主府,他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也對未來的每一步都安排得清清楚楚。現在被壽康大長公主問起,顧徽彥也跟著想了一想,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呢?
林未晞撐病說出這種話,以林未晞的脾氣,這種話一旦說出之後就沒有迴旋的餘地,要麼成,要麼她離開燕王府,終身不再有交集。顧徽彥須得承認,他對這個活潑過了頭的姑娘很有些好感,看著她鬧,彷彿他這潭死水也年輕了不少。讓林未晞搬離王府,永生不再相見,顧徽彥心裡莫名煩躁,既然這樣,那就只剩下另一條路可選了。
非此即彼,很簡單的邏輯。顧徽彥十五歲上戰場,半生戎馬,最擅長的就是做決策,最果斷的也是做決策。林未晞的事情比瞬息萬變的戰場要簡單太多,利弊分明,條理清晰,也不存在捨棄一隊人還是捨棄全軍人這種兩難之局,顧徽彥只花費了很短的時間,就做出了決定。
但是顧徽彥並不習慣和別人交談過密,所以他只是笑了笑,說:「姑姑盡可放心,這其中並沒有什麼隱瞞誤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說完後,顧徽彥微不可見地停了停,又補上另外一句:「她也知道。」
希望她知道吧。
壽康公主做出放心的樣子,心裡卻知道這裡是打聽不出什麼了,燕王看著明理好說話,但其實界限非常嚴格,她再問就過界了。壽康順勢轉了話題,不再追問。
壽康大長公主今日興奮的不得了,她唯一的外孫女去世,壽康心中說不出的遺憾痛惜。現在出現了林未晞,壽康滿心要給林未晞辦一場盡善盡美的婚事,斷不讓她再走高熙的後塵。顧徽彥將這件事託付給壽康大長公主後就不再記掛了,至於六禮、提親等各項儀式,壽康大長公主說什麼就是什麼,顧徽彥並不在意,至於是否鋪張更是想都不想。
顧徽彥見時間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辭。壽康笑著將顧徽彥送出正堂,然後就一臉興奮地讓女官開庫房,她親自去給林未晞挑嫁妝。壽康公主府喜氣融融,而燕王府裡還是一片安靜肅穆,前些日子下了許久的雨,今日空氣裡還帶著水氣,庭院的樹木被雨水洗得深翠,風吹入衣袖,泛起些許冷意。
林未晞中午醒了一小會後,隨後又陷入沉睡,她呼吸灼熱,夢境時斷時續,睡得很不安生。靜澹園的人來來去去俱都一臉沉重,無論真情假意,至少現在看起來都十分擔心林未晞的病情。宛星和宛月片刻不歇地給林未晞替換額頭上的涼水帕子,就這樣耗到傍晚,林未晞的燒終於退了。
林未晞醒來後,看到窗格外的天都黑了。她低頭咳了咳,顧不上喝水,連忙問:「燕王殿下來過嗎?」
「不曾。」
林未晞輕輕「哦」了一聲,心漸漸沉下去。她早該知道的不是嗎,燕王又不是傻,怎麼會任由她算計。
宛月看林未晞臉色不好,心裡莫名升上一股不太好的預感,她壓低了聲音,補充道:「王爺剛從壽康公主府回來,還不曾到後宅。姑娘如果有事要說,不如奴婢去前面請王爺?」
林未晞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林未晞看到來人,連忙就要坐起來:「顧統領……」
顧明達一進靜澹園就被恭迎起來。顧明達在燕王府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們家世代服侍燕王府,在燕王年少時就追隨左右,後面甚至被賜了皇族姓氏「顧」,可見其地位。可是這樣一個凌駕內宅外院,甚至能凌駕在主僕之上的真正親信卻對林未晞很守禮,顧明達進屋後停住在屏風外,眼神低垂,並不往裡面看一眼。他一板一眼地問道:「林姑娘,您的病可好些了?」
林未晞讓宛星扶著坐起來,她隔著床帳和屏風,亦有禮回道:「謝顧統領掛念,已經好多了。」林未晞還是沒忍住,拐了個彎問道:「是燕王殿下讓您過來詢問的嗎?」
顧明達出乎意料地沒有回答,而是停頓了瞬息,轉而說道:「林姑娘病症好轉了就好。林姑娘這幾日只管安心養病,等過幾日天氣轉暖,壽康大長公主想接您過去暫住。」
顧明達沒有回答是不是燕王,要不是知道不可能,林未晞幾乎以為這是顧明達在故意迴避。可是這種給主子貼金的話,哪個僕從會迴避呢?半推半就地應上一句豈不是兩全其美,顧明達的態度委實奇怪。不過還沒等林未晞想明白,就聽到顧明達說起讓林未晞搬家的事。林未晞的注意力轉移,不覺疑惑地皺起眉:「為什麼?」
為什麼在這個關頭?
「為什麼?」顧呈曜也疑惑不解地看著顧徽彥,「她現在還臥病在床,燕王府又不是養不起,何必要讓她搬離王府呢?」
顧徽彥坐在圈椅上,不緊不慢地掀著茶盞中的浮葉:「以前她想住多久都沒問題,但是現在繼續待在燕王府不太妥。」
顧呈曜莫名其妙,他想也沒想就問了出來:「為什麼不妥?」
顧徽彥放下越瓷青杯,他的動作從容不迫,臉色也一如之前無數次大戰,勝券在握,巋然不動。可是若是顧明達在此,就能發現顧徽彥的動作放緩了,說話也比尋常多停頓了幾秒,這種停頓放在顧徽彥身上是很不尋常的。
等顧徽彥放好茶盞,他的心緒已經調整好了,他狀若無意,隨口說:「她過幾天要嫁入燕王府,繼續住在王府於她名聲有礙。」
平地一聲驚雷,書房裡伺候的下人都驚愕地瞪大眼睛,隨後趕緊咬緊牙關縮肩低頭。顧呈曜愣了愣,過了好久才聽明白顧徽彥在說什麼:「父親,你說林未晞要嫁入王府?我並無兄弟,這……」說到這裡他幡然醒悟,不可置信地看著顧徽彥:「父親,莫非……」
「對,不日我會迎娶她做王妃。」
素被京城稱讚有君子之風的顧呈曜連儀容都疏忽了,他愕然地張著嘴看向顧徽彥,過了一會,他臉色倏得沉下,斷然道:「不行。」
顧徽彥對此僅是淡淡掃了顧呈曜一眼,顯然沒放在眼裡。顧明達從外面進來,聽到這裡,一板一眼地說道:「世子,你逾越了。」
顧呈曜也覺得自己方纔的話可笑,他為人子女,哪有資格管長輩的事情?可是,這怎麼能行呢?
顧呈曜心亂如麻,他反對時沒過腦子,幾乎是脫口而出,等話說完之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思索,為什麼不行?
因為母親沈氏說過父親和她一見鍾情情比金堅,顧呈曜為了維護父母的愛情,所以看不慣父親續娶?還是說父親要娶的人是比顧呈曜還小的林未晞,他覺得荒唐,所以反對,再或者,因為那個人是林未晞,一個給他帶來莫名熟悉感的林未晞?
顧呈曜心中的迷惑僅僅出現了片刻,隨後就被沈氏的音容笑貌壓了下去。顧徽彥多年徵戰,待在王府的時間並不長,顧呈曜是跟在母親沈氏身邊長大的。那個時候還住在燕地的王府,彼時老燕王妃尚在人世,老王妃對沈氏非常平平,沈氏成天在顧呈曜耳邊哭訴婆婆苛責,久而久之,顧呈曜對祖母也親近不起來,更多的待著母親沈氏身邊。
那時候顧呈曜也沒有多大,沈氏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和顧呈曜敘述她和燕王的相遇,燕王在亂軍之中救了沈氏,英雄救美一見鍾情,沈氏為此千里追夫,後來他們二人結成夫妻,成就佳話。顧呈曜其實對沈氏那些才子佳人的話摺子不太感興趣,可是誰讓那是她的母親,積年累月之下,童年的顧呈曜深深被影響了。在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他真心覺得父親和母親的婚姻是千古愛情神話,即便顧徽彥一年到頭待在軍營不回家,即便祖母老燕王妃對沈氏非常淡漠。
後來沈氏病逝,燕王多年沒有續娶,一切都在往美好的地方發展。現在這個愛情神話突然破碎,橫空插入一個第三者,顧呈曜怎麼能允許。
顧呈曜繃著臉,聲音硬邦邦的:「父親,您這樣做,可對得起母親?您前幾年忙於徵戰,是她獨自一人操持家業,孝敬祖母,還將我養大。你續娶新王妃,可曾想過九泉之下的母親?」
顧明達心裡頗想回一句,你也知道沈王妃已經在九泉之下了。但是現實中,顧明達只是上前一步,冷冰冰地說:「世子,你僭越了。」
顧呈曜看向顧明達,顧明達不閃不避,依舊用那種公事公辦、毫無生氣的眼神看著他。顧呈曜最終還是退讓一步,硬邦邦說了句「兒臣失禮」,就轉身快地走了。
「王爺……」
「沒事。」顧徽彥絲毫沒有理會方纔的風波,他站起身朝書房走去,每日的朝事堆積如山,他其實並沒有很多空閒功夫。「他心智尚稚,隨他去吧。」
高然坐在內屋,看到顧呈曜氣沖沖走來,她連忙迎上去:「世子。」
她看到顧呈曜的臉色,淺笑倩兮,聲音溫柔似水:「世子,你這是怎麼了?」
顧呈曜深吸一口氣,道:「沒什麼。和父親起了些爭執罷了。」
高然被嚇了一跳:「什麼爭執,因為什麼?」顧呈曜和燕王起爭執,這可不是好兆頭。
「父親欲立林未晞為王妃,我說了一兩句,後面便成這樣了。」
高然其實沒聽到顧呈曜後面的半句話,她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前幾個字上。她呆立當場,腦子嗡嗡直響,過了一會,才終於能正常說話:「你說什麼?」
作者: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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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4 23:33:04
第27章 正妃
顧呈曜剛剛說了什麼, 燕王欲娶林未晞為妃?
高然腦子裡嗡的一聲, 好半晌都回不過神來。此時顧呈曜也心煩意亂,並沒有注意到高然的異樣。
燈花「噗」地發出爆破聲, 高然一個激靈被驚醒,她猛然意識到這件事背後的意義。她昨日才剛剛應承了林未晞和錢二公子的婚事,雖然只是口頭承諾, 可是高然答應錢太太的時候理直氣壯, 並不覺得這會有什麼問題。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天底下那麼多賜婚聖旨、懿旨, 也沒見這些人個個都是皇親國戚。只要權力足夠大,階級可以凌駕一切規則。
所以錢太太提起林未晞的婚事,高然正中下懷,沒怎麼推辭就應了準話。錢家和高然都是皆大歡喜, 至於當事人的想法,有必要問嗎?
高然當然知道林未晞不會高興, 她甚至也猜到林未晞多半會去燕王跟前念叨。但是壁虎棄尾,斷臂求生, 相比於燕王一時的不滿, 林未晞繼續留在燕王府的危害更大, 高然痛快地捨棄了一時之利, 換取日後長久的安心,。
但是, 高然怎麼也沒想到, 林未晞去找燕王告狀, 竟然告出這麼一個結果來。
林未晞竟然要嫁入燕王府來?更匪夷所思的是,當事人竟然不是顧呈曜,而是燕王?
高然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如果只是震驚倒罷了,麻煩的是,這樣一來林未晞名義上就比她高了一輩,如果林未晞記說親之仇,日後蓄意找茬,高然的麻煩就大了。
現如今對錢家太太的應承已經不重要了,高然更關心燕王的事。高然太過急切,竟然沒注意到自己的聲音全然不是往日溫柔如水的風格,近乎急不可耐:「父親為什麼說起要納林未晞為妃?是正妃還是小妾?」
饒是顧呈曜心裡想著事情,聽到這裡也忍不住低頭看了高然一眼。高然往日深明大義,溫柔婉約,怎麼能說出這種粗俗又毫無尊重的話?顧呈曜不知道高然為什麼會有這種猜測,這不光是侮辱林未晞,更是侮辱燕王。
顧呈曜心裡不悅,但還壓抑著心緒,好聲好氣地回答妻子的問題:「自然是正妃。燕王妃。」
高然最後一絲僥倖也破滅了,她心裡氣得直嘔,明明都已經了結了,為什麼林未晞又搞出這麼多亂子來。這個攪事精!
高然鎖著眉頭沉思,過了一會,她突然意識到顧呈曜在看她。高然心中警醒,連忙緩和了臉色,擠出笑意:「世子,我剛聽到這件事,太吃驚了。對了,世子和王爺談了什麼,怎麼就說起這件事了?」
高然前半句在解釋自己神色陰沉,含混過去後,她馬上就轉移了話題。
說起這個,顧呈曜也不太痛快,沒有再追究高然的失態:「父親說要讓林未晞搬到壽康公主府,我一時不解,多問了兩句,父親就說要娶她為妃。」
如果燕王真的要娶林未晞,那繼續讓林未晞住在燕王府確實不好聽。這樣看來,這樁事並不是以訛傳訛,而林未晞,多半也要從壽康公主府出嫁了。
林未晞憑什麼,成了燕王妃不說,竟然還陰差陽錯有了一個公主府娘家。
高然心裡很窩火,一個活生生的灰姑娘故事發生在她的眼前,高然覺得簡直刺眼極了。更令人厭惡的是,這個灰姑娘還會成為她的婆婆,日後對高然有天然的管理權力。
高然前世無論是從影視劇還是小說,見慣了這種歹毒婆婆。若是林未晞日後生下兒子,少不得要動世子之位的主意。高然對繼室後母的惡意毫不掩飾,她渾然忘了,自己也是繼室,若不是高熙死的早,高然也會是別人的後媽。
高然心裡快地思考對策,她眼珠子轉了轉,覺得關鍵還在顧呈曜身上。女人不過是衣服,但是顧呈曜卻是燕王唯一的兒子,王府的世子。如果林未晞對顧呈曜做出什麼陰私手腳,燕王府內外必然饒不了她。所以,高然的依仗還是顧呈曜,只有顧呈曜和她內外一心,同仇敵愾,高然才能一步步架空林未晞,讓她成為一個空殼王妃。
高然想明白後,心緒越發平靜,細聲細氣地詢問:「世子,你方才進來時臉色不好,莫非你和王爺說了什麼?」
顧呈曜歎氣:「是我不對,我不該頂撞父親。可是我替母親不值,母親和父親感情深厚,父親多年後續娶,這將母親置於何地?」
高然知道這裡的母親是指她的正經婆婆沈氏。沈王妃在燕王府裡很有名,高然剛嫁進來就聽王府裡的管事媽媽說了這些事。聽說當年的沈王妃和燕王愛情感天動地,沈王妃千里追夫,跨越階級,直到進入王府後被公婆刁難都一直不改初心,愛的勇敢又熱烈。可惜天妒紅顏,沈王妃受了婆婆多年冷遇,在一次燕王出征的時候,在王府後院病逝了。
燕王回來後得知此事,沉默許久,給沈氏風光大葬。之後許多年燕王都沒有續娶,期間不乏有年輕貌美的女子自薦枕席,燕王都沒有接受,後來等顧呈曜長大後直接立沈氏之子為世子。高然聽後唏噓,多麼感人的愛情故事,女主角衝破世俗藩籬,男主角多年深情,死後一直守著亡妻,甚至王府許多要緊部門也任由亡妻的陪嫁把守。這樣一來,林未晞這個插足者就太討厭了。
顧呈曜對沈氏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但是並不妨礙他深深悼念母親,善待母親遺留下的老人。就連如今,顧呈曜身邊不少重用的人,都是沈王妃當初留下來的人手。高然嫁進來的第二天,顧呈曜身邊的管事媽媽和大丫鬟雲慧就過來和高然攤牌,高然一聽對方是沈氏的人,當即十分禮遇。高然可比高熙識趣多了,因著高然對雲慧等人巴結,以及顧呈曜又很寵愛高然,王府裡沈王妃的人見此後和高然還算和睦,有高熙的對比在前,高然和沈王妃遺部簡直相親相愛,其樂融融。
高然十分理解顧呈曜的心情,她名義上的爹,英國公世子,也是因為世俗眼光而不能和真愛韓氏在一起,韓氏只能屈居為妾。高然握住顧呈曜的手,說道:「世子,我明白你的感受。你放心,沈王妃才是我唯一承認的婆婆,以後無論發生什麼,我對你的心總不會變。」
顧呈曜緊緊回握高然的手。按理是很讓人感動的話,可是今天不知怎麼了,顧呈曜總是很抽離,這些話聽在耳中,也不像以前那樣給他以震撼。
顧明達走後,林未晞連著幾天都待著自己的房間裡養病。顧明達當日什麼也沒有說,訂婚這種事情,女方總是不能當面聽的,但是從這些天周圍人的神情,王府中人似是而非的話音,林未晞大概能猜出來這是怎麼了。
林未晞發燒退了之後,被燒糊塗的腦子終於清醒過來了。她那天淋雨淋太久了,導致水進了腦子不成?她都做了些什麼!
林未晞尷尬得沒法面對自己辦下的蠢事,只能藉著養病躲在屋內,誰來了都不見。生病真是一個好藉口,她從前還覺得國公府那些女子隔三差五就要病上一場太過誇張,可是現在林未晞才知道,養病真的是萬能藉口,她是沒有臉見人了,能躲一天是一天。
好在沒過兩天,壽康公主府的人來了,熱熱鬧鬧地接林未晞去公主府養病。林未晞的行李非常簡單,除了林勇那些原封不動的封賞,就只剩下宛星宛月兩個丫頭。宛月在後面幫著公主府的人清點紅木箱子,林未晞懶懶散散倚在前面養病。高然身邊的婆子過來打探消息,婆子輕手輕腳走進靜澹園,對著宛星賠笑:「宛星姑娘,林姑娘在裡面嗎?林姑娘很快就要走了,世子妃派老奴來問問,可否有要添置的東西。」
宛星臉色不善:「沒有。有也用不著你們添置,我們家姑娘又不是沒錢,再說還有公主府的女官姑姑們呢,誰用得著你?」
擱在幾天前,宛星絕對不敢這樣和世子妃身邊的人說話,可是,誰讓她們家姑娘要做王妃了呢?宛星是民間出來的,身上充滿了底層小市民的市儈氣,精打細算、恩怨分明,能踩一腳的時候務必要跑過去跺兩腳。
宛星想著,很快她們家姑娘就要成為世子妃的婆婆了,民間婆婆對媳婦簡直就是等級壓制,任打任罵。就算京城裡的世家大族規矩和民間不一樣,可是依宛星這幾日的觀察打聽,發現這些高門裡面的規矩有時候比百姓家還嚴。既然這樣那還有什麼好怕的,宛星現在尾巴抖得很歡快,當日的事情宛月偷偷和她說了一嘴,宛星大概猜到世子妃和林姑娘說了一些不好聽的話,姑娘回來後這才氣病了。現在風水輪流轉,宛星揚眉吐氣,還給他們留什麼面子。
這個婆子被數落的臉色發紅,她腆著臉,又說:「老奴知道林姑娘身家豐厚,可是奴畢竟奉世子妃之名前來,林姑娘就算不給老奴顏面,但是總不能不給世子妃顏面吧?老奴若是連林姑娘的面都沒見著,回去後怎麼和世子妃覆命。」
宛星被這種高門大戶的客套話繞得有些暈,她不知道該怎麼回,就噘著嘴,沒好氣回了一聲:「你先等著,我去問問我們姑娘。」
過了一會,宛星從屋裡掀簾子出來,神態像極了孔雀:「姑娘說了,不見。」
婆子不可置信:「我是奉了世子妃的命令,林姑娘她……」
「我們姑娘說,就是世子妃來了也不見。快走吧,別拿著雞毛當令箭,我們姑娘不吃你們這一套。」
宛星拿出曾經在菜市場買菜的架勢,推推搡搡地把婆子罵走了。至於做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宛星得意洋洋,不需要!她們姑娘以後是王妃,是婆婆,誰要和你一個媳婦留一線?
林未晞在屋裡清楚地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宛月放下禮冊單子,給林未晞倒了杯茶:「姑娘,宛星她在市井走動慣了,口無遮攔,您多見諒。」
林未晞掩脣輕咳了一聲,用水壓下嗓子裡的癢意後,渾不在意地說了聲:「無事。」
快意恩仇,心直口快,這樣很好。反正宛星宛月的賣身契在她這裡,若是日後林未晞自身保不住了,那就把她們倆放良,斷不會留她們給高然遷怒。事到如今,林未晞還有什麼可顧忌的。
那個婆子回高然身邊後氣得直罵宛星輕狂,而宛星一個奴婢敢出言不遜,林未晞這個主子自然居功甚偉。高然那邊的人憤憤不平,然而這都是後話,這個時候,林未晞已經坐上公主府的馬車,帶著自己的豐厚遺產,搬到壽康公主府。如果不出意外,林未晞會在這裡定居,直到自己出嫁。
壽康大長公主見到林未晞高興的不得了。一日清晨,林未晞在自己房裡用過早膳,來壽康這裡請安,她剛進門就被壽康拉近,壽康大長公主握著林未晞的手上下打量,片刻後搖頭,心疼地對周圍的女官說:「我怎麼覺得晞姐兒又瘦了?」
林未晞冷汗,趕緊說:「您說哪裡的話,這幾日我吃得好睡得好,已經胖了許多。」
壽康公主狐疑地看著,怎麼都沒看出來林未晞哪裡胖了。長輩總是覺得晚輩胖一點好看,壽康囑咐林未晞多吃多睡,林未晞心裡無奈,但還是一一應下。
壽康見林未晞乖巧應下,心滿意足,隨後又興沖沖地和林未晞說起嫁妝的事情來:「燕王已經送來了聘禮單子,光單子就有寸餘,請期燕王也說全由我們商量。晞姐兒,雖然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個女兒家不能聽這些,但是你父母雙亡,日後嫁過去總要自己過日子,我們就也不拘這些死規矩了。你中意什麼時候成婚?」
林未晞十分尷尬,成婚日期問她這個新婦不太好吧?她要怎麼說,說早了還是說晚了呢?
林未晞只能委婉道:「我不懂這些,全由您和燕王定。」
「你也這樣說,你們兩個當事人都不慌不忙的,倒顯得我剃頭挑子一頭熱。」壽康大長公主隨口抱怨了一句,將吉時單子收回來,自己拿過去反覆斟酌成婚日期。這兩人一個是她的侄子,一個是她的養孫女,不是親生勝似親生。雖然輩分差了一輩,但是這在世代聯姻的大族裡算不得什麼事情。兩個她很喜歡的後輩成親,壽康喜不自勝,巴不得把這樁婚事辦的十全十美,天上有地上無。
壽康和身邊的女官斟酌吉時,林未晞繼續坐著尷尬,剛有起身的意思,壽康就叫住她,說:「晞姐兒,正好你也在,那今日先把嫁妝的事和你說一說。燕王送來的聘禮紋風不動,你全帶著走,另外我還給你準備了嫁妝,紅妝冊子在這裡。你把這兩個單子帶走,回屋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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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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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4 23:33:34
第28章 娘家
林未晞推辭無果, 帶著厚厚一沓禮單回到自己屋子。
禮冊分為兩份, 一份是燕王送來的聘禮,一份是壽康大長公主準備的陪嫁。或許說應該是三份, 另一份是朝廷冊封林勇的封賞。林勇去世,財產由獨女林未晞繼承,這些本來就是她的, 無論是燕王還是壽康大長公主都沒打算讓她動用這些。
三封禮單冊子疊放在一起, 厚度相當可觀。林未晞隨手拿起一本,翻看起來。
她抽到的是壽康公主準備的嫁妝。壽康在冊子裡列的非常詳細, 箱籠傢俱,四季錦緞,金銀器皿,從顏色到材料再到花紋都清清楚楚記錄著, 甚至連金器有多重都在旁邊標注。顯然壽康公主生怕林未晞日後被人騙了嫁妝,這才寧繁勿省地給她寫了個明白。
林未晞順著行列, 一列列仔細又緩慢地看下去。她在單子上看到不少熟悉的東西,其中有母親衛氏的陪嫁, 也有她當年的。
也是, 壽康大長公主從一開始準備時就衝著嫁妝去的, 後來從英國公府強要了回來, 公主府誠然狠狠出了口氣,可是除了拉回來睹物傷情, 實際上並沒有什麼用處。這些傢俱、箱籠一開始打造時就是為了給女兒和外孫女做紅妝, 這兩人相繼去世, 曾經滿含喜慶的東西堆在庫房裡看得人心酸,壽康大長公主垂垂老矣,她又沒有其他後輩,存著還能給誰?不過是百年後便宜宗人府罷了。
也是冥冥中自有註定,林未晞在不久之後出現了。壽康一見林未晞就生出感應,沒錯,就是這樣的。壽康一下子找到精神支柱,很快把林未晞當做自己的親生孫女疼愛了。
現在林未晞要出嫁,嫁給燕王做正妃,順便去給高然當婆婆,壽康大長公主好幾次在睡夢中笑醒。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壽康公主高興,她非得讓林未晞風光出嫁,嫁資在十年內都讓京城中人望塵莫及。
壽康大長公主擔心林未晞忌諱,畢竟裡面有前人的嫁妝。壽康身邊的女官特意和林未晞說了,衛氏和高熙的金銀首飾全部融了做新的,箱籠提盒這些都是一等一的好木頭,木頭用多少年都是不嫌的,上面的紅漆都要重新刷。剩下瓷器、香爐、花瓶這些,如果不喜歡,也可以換新的。
林未晞當然覺得無所謂,嫁妝又不是棺材,本來就是一代代傳承的,有什麼可忌諱的。何況,林未晞有一句沒有說,她很願意再見到母親的遺物。
壽康大長公主見林未晞沒有芥蒂就放心了。林未晞現在坐在暗香浮動的閨房裡,放下壽康準備的嫁妝單子,拿起了另一本。
這本是林勇的封賞,林未晞已經看了無數遍,早已銘記在心。其實林勇的東西裡能變現的不多,朝廷只是示意性地給了幾錠現銀,上面還烙著監造司的字樣,壓根沒法花,剩下那些代表侯爵的禮器,林未晞也不敢拿出去熔。至於聖旨和金書鐵券,這除了供著顯擺沒有其他用處了。
說到底,忠勇侯府的遺產裡,真正重要的都是地契。都說裂土分候,土地和田莊,這才是一個家族的根基。當然了林未晞沒有家族,燕王又不知道怎麼著,把她的一部分土地換到京城周邊,剩下的兌換成良田富土,只有不到一半的土地還留在老家順德府。
林未晞默默讚歎燕王做得好,進可攻退可守,平時用京城周邊的良田賺錢,萬一出事還能退回祖籍順德,進項和退路都不誤。
林未晞一想到燕王,瞬間又聯想到自己前些天干的蠢事。她放下單子,臉頰又有些發燒。
林未晞後知後覺地想到,聘禮也送來了,她和燕王的婚事已經板上釘釘了吧。再過幾個月,她就要成為那個一直存在於傳說裡,她從小聽著對方名聲長大之人的妻子了?
林未晞怔了半晌,覺得像踩在雲彩裡,沒有絲毫真實感。她又要給人做妻子了,這一次格外不同,她如果還是不合格該怎麼辦?更要命的是,當初還是她跑去燕王的書房,主動提起的。
她當時大概是腦子裡進了水,一發燒給煮熟了吧。她到底都幹了些什麼!
林未晞在屋裡看嫁妝單子,壽康大長公主也在說這件事。
「林姑娘看的很仔細,看了一會,後面還發起呆來了。」
壽康大長公主聽了之後笑:「發呆說不定在想她爹的田莊地契呢,其實光憑忠勇侯留下的東西,晞姐兒這一輩子管夠衣食無憂了,我不過是給她添些日常用具。」
女官笑著稱是,心裡卻想到世事的黑暗和傾軋。如果忠勇侯在世當然沒問題,即使林家有一個叔伯兄長都稍微好些,可是林家只剩林未晞一個女孩,當初要不是燕王去將林未晞接了過來,這些地契未必能到林未晞手裡,即使拿到了,於她也未必是好事。
不過女官隨即想到林未晞的臉,心裡也釋然了。林未晞長成那個樣子,即便沒有萬貫家財,流落在民間其實也蠻凶險的。所有沒有自保之力的美麗都是災難,但是現在有燕王護航,日後林未晞還會成為燕王妃,這就說明林未晞的美貌、身世、遺產都是上天註定,她就該有這一遭造化。
壽康大長公主還是興致沖沖地挑選日子,女官看著壽康精神抖擻也欣慰,她笑道:「公主真是好興致,恐怕公主當年自己下降,也沒有這樣上心過吧。」
女官一說出來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果然壽康大長公主的的神色沉了沉,問:「駙馬還是在衛府住著?」
「公主……」
「沒什麼。」壽康冷笑,「我又不是新嫁娘,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誰會關心他?他恐怕是見到我給晞姐兒準備的東西,心裡吃味,這才回衛府含飴弄孫,跟我示威吧。」
女官見壽康確實沒有悲痛傷感之色,這才放下心,說:「駙馬畢竟和衛家兄弟連心,聽說前兩天衛家又添了子孫,駙馬回去逗弄侄孫也是人之常情。他們家近兩年還有好幾個小姐要出嫁,之前衛家太太特意領著幾個小姐過來給公主請安,恐怕那時就打著這個主意呢。」
「呵。」壽康覺得很好笑,她也真的笑了出來,「他怨懟我毀了他的仕途,多年不回公主府,我們夫妻形同陌路。尚公主後害的他不能參政是我不對,他心懷怨懟我也能理解,可是既然不願意承認我這個妻子,那就別盯著公主府的財產。一邊回家訴苦,一邊還盯著我的封邑,想讓我死後把私產都留給衛家,真是可笑。他們哪裡的膽子?」
涉及壽康的家務事,女官沒有搭話,只是說:「公主您莫要生氣,您現在還有晞姑娘啊。」
壽康一聽林未晞的名字立刻轉怒為喜:「可不是麼,我還有晞姐兒。我的東西愛給誰給誰,便是內務府也管不著。衛家越這樣作態,我越要把私房都補貼給晞姐兒。」
備嫁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壽康公主府敲鑼打鼓,大肆張羅。京城被燕王娶妃這個深□□狠狠炸了一通,現在趨於麻木,俱都平靜地看著燕王府和壽康公主府張燈結綵,準備迎接新人。
外間關於林未晞這個新任燕王妃的討論從來沒冷卻過,可是林未晞本人卻對外面的熱鬧一無所知,她每日待著公主府自己曾經的院落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安心備嫁。有一天她還聽到動靜,似乎是衛家的太太小姐來了。林未晞知道衛家是什麼德行,她本來打算出去見見衛家人,不讓外祖母為難,結果才走了兩步就被公主府的人攔下。壽康身邊的女官笑盈盈地說,林未晞是燕王妃,不必為外人擾了清淨,安心準備嫁妝就是。
既然壽康大長公主不需要她,林未晞也沒有拂外祖母的好意,當真安心在房裡待著。衛家對搶佔了他們財產的林未晞非常敵視,可是他們甚至連林未晞的面都見不著。至於提前準備的那些酸話,自然也只能吞回肚子裡,繼續酸自己的牙根。
林未晞的世界一派靜好,高然見識到壽康公主這幾乎要把整座公主府搬過來的驚人陣仗,徹底坐不住了。她挑了個不太熱的日子,吩咐人套車,帶著世子妃的儀仗回英國公府來了。
英國公夫人側躺在黃花梨羅漢床上,背後靠著大紅迎枕,小丫鬟拿著美人錘,輕輕給英國公夫人按摩腿腳。高然搬了個繡墩坐在羅漢床前,煩躁地鎖著眉,和英國公夫人說話。
「你今日出門,和長輩報備了吧?」
出閣的女子即便回娘家都要得到婆家的同意,英國公夫人倒沒有什麼,她是擔心高然回娘家太勤,會被夫家說道。
高然說道:「祖母您放心,父親整日繁忙,不怎麼管內宅的事,世子也對我尤為呵護,我想出門自己套車就行了,不會有人說閒話。」
英國公夫人這才想起,高然頭上沒有婆婆、太婆婆,行動要比尋常的媳婦自由許多。英國公夫人感歎:「你嫁過去就當家做主,不必受婆婆氣,僅憑這一點,天底下不知多少女子羨慕你呢。」
高然之前也對顧呈曜母親早亡十分滿意。穿越前不就有一句話麼,有車有房,父母雙亡,顧呈曜雖然只亡了母親,但是燕王常年不在家,和這句話並沒有什麼差別。可惜現在,高然恣意的出嫁生活就要打個折扣了。
英國公夫人顯然也想到那位即將進門的燕王妃,明明一切順利,突然憑空多出一個婆婆來,高然和英國公府當然都不樂意。可是,燕王點頭的事情,誰敢多嘴呢?
英國公夫人只能勸慰:「沒事,你那位新婆婆年紀和你差不了多少,之前一直養在鄉下姑姑家,想必是個沒見識的草包。你先讓著她,等眾人都看清你們兩人的高低優劣後,以後的日子就好過了。」
英國公夫人的想法和高然的不謀而合,高然也是這樣想著,她先縱著讓著林未晞,等燕王和其他人看清楚林未晞的真面目後,高然再出來力輓狂瀾,收拾殘局,豈不是正好?必要的時候,或許還可以推一兩把。
英國公夫人看著高然的眼神就知道她聽懂了,高然既然心中有數,英國公夫人就不再往深了提點。她的這麼多孫女裡,高熙看著不近人情親疏分明,但其實是很仁義的,唯獨三孫女,有著柔和的笑容,輕緩的聲音,但下手卻不分輕重。事實證明,果然高然這種性格才能成大事,非但風光高嫁,而且還贏得夫家看重,恐怕日後是個能幫襯娘家的。
英國公夫人內心裡很滿意,她甚至覺得內心隱忍、下手陰毒不是什麼大事,用得好了就是優點。她理所應當地認為,高然雖然對別人下手狠毒,可是英國公府是娘家,肯定不在這個「別人」的名單裡。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3:33:42
第29章 紅妝
英國公夫人和高然說了會話, 就道:「你出來一趟不容易, 趁現在還有時間,去和你姨娘說說話吧。」
高然看著英國公夫人心裡嗤笑, 說得彷彿很體恤她的樣子,事實上英國公夫人只是乏了而已。高然表面上一點不露,輕聲告退。
韓氏聽說女兒回家, 早早就在自己小院裡等著了。一看到高然過來, 連忙抹著淚拉進房裡,韓氏顧不得問女兒在婆家的處境, 一上來就問:「你公爹要娶新婦了?」
果然,這件事情恐怕京城內外,深閨市井,已經無人不知了吧。
高然點頭:「是, 就是上次燕王帶回來的那個女子。」
韓氏聽後愣了半響,突然撫掌, 說了一句無頭無腦的話:「這樣一來,如果她再生下兒子, 世子的繼承人之位豈不是不穩?」
剛剛新婚的女兒即將迎來一個新婆婆, 韓氏這個母親首先關心的不是女兒在婆家的生活, 不是新婆婆的人品秉性, 而是顧呈曜的世子之位,換句話說, 是高然的世子妃之位。
但是高然看起來卻對此毫無不適, 她深感贊同地點頭:「正是如此, 我也在防著呢。不過世子已經長成,她即便想故意養壞,或者使一些下三濫招數也來不及了。」
「這倒是。」韓氏想到這裡微微放心,「世子已經十七了,早就明事理,不是任由後娘揉搓的半大孩子了。不過你也要小心,這個女子和你們夫妻沒差多少歲,燕王娶回這麼一個小嬌妻,指不定以後怎麼疼呢。等以後她再生下兒子,那就了不得了,世子一時半會繼承不了王位,到時候她在燕王耳邊吹一吹枕邊風,難保燕王不會把王位留給幼子。」
高然握住韓氏的手:「姨娘,我懂得的。我早就和世子提點過這件事了,以後我會防著她的。」
其實宗族禮法對於繼承人傳承特別嚴,如今內閣提倡以德治國,以孝治鄉,皇室的傳承顯然也要嚴格合「德」。皇帝想把太子從庶長子換成寵愛的次子都不行,下面的王侯將相又如何能例外呢?更別說顧呈曜是嫡長子,禮法天然勝利者,除非顧呈曜無子早逝或者犯下殺人放火的大罪,不然次子想取而代之,太難了。
可惜高然和韓氏都視宗法於無物,不信宗人府也不信律法,真情實意地在討論如何籠絡男人,如何在內宅制勝,好讓燕王將王位傳給顧呈曜。
高然和韓氏討論了一會,韓氏拍了拍高然的手,意味深長地說:「這些手段只能錦上添花,真正要緊的,是你趕快生一個兒子出來。只要生下兒子,你的地位就穩了,夫家也會把你高看一眼。」
按道理新媳婦聽到這種話總會羞澀,可是高然對此卻沒什麼異樣,只是點頭:「我明白。」
高然雖然殼子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但是實際年齡已經三十多,怎麼會介意這種話題。
韓氏見高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終於放了心。她就知道這個女兒從小就是省心的,韓氏喟歎:「等你生下兒子,在夫家立穩跟腳,你弟弟有你這樣一個世子妃姐姐幫襯,日後一定好過很多。」
說白了,韓氏問了這麼多,這樣關心高然能不能保住世子妃之位,其中固然有為女兒著想的意思,可是更多的還是為了兒子。有一位生下燕王府嫡孫的姐姐,韓氏兒子在英國公府,在學堂,乃至日後在官場,才能得到最大的助益。
高然知道韓氏重男輕女,雖然疼她,但是總是把弟弟放在首位。高然對此並不在意,更不會埋怨韓氏偏心,雖然她是穿越女,但這是古代呀,高然覺得這沒問題。
林未晞少年時因為家裡更重視堂弟,她為此總是在讀書上用力,學得更好以比過堂弟,可是高然就不會,她欣然接受弟弟比自己更好,弟弟總是得到更好的東西。生長環境和天生性情不知誰塑造了誰,兩人性格全然不同,人生際遇也由此大不一樣。
人生百態,誰都是故事中人。
顧徽彥全權將婚事委託給壽康大長公主。壽康見燕王果真全然信任,她也就不客氣了,當真拿出娘家的款,各項禮節走的講究又講究。按理男方年齡比較大時,家族為了不耽誤子嗣,女方總會縮短備嫁時間,提早進門,而燕王的情況簡直是大齡中的翹楚。可是顧徽彥一聲不催,壽康就由著自己的心意,足足留了林未晞半年,拿足住了女方的架子才不緊不慢地舉辦婚禮。
林未晞在公主府從盛夏住到初冬,屋外朔風呼嘯,百木蕭條,一轉眼,已經到了十一月。
林未晞一大清早就被叫起來,屋外早就站滿了女官,聽到林未晞起身後,她們排成兩列,手裡捧著托盤魚貫而入。宛星宛月換上了簇新的衣服,精神緊繃,嚴陣以待。
壽康公主府舉辦喜事,聯姻對像還是燕王,霍,這可了不得了。從皇親國戚到朝廷砥柱,京城中說得上名字的人家早早就備了厚禮,各家夫人也蓄勢待發,在新燕王妃出嫁當日,有交情的來燕王妃閨房送嫁,沒交情的去前面和壽康公主逗趣,臉面再硬一點的,早早便去燕王府坐席了。
有著壽康公主和燕王兩重宗室背景,一大早林未晞的閨房就擠滿了各路王妃、公主、郡主,剩下的夫人小姐也全是常年行走禁庭,在太后面前甚有臉面的紅人。壽康大長公主親自請來的全福夫人拿了細線,口裡一邊說著吉祥話,一邊熟練地給林未晞開臉。臉上的汗毛被線絞斷傳來細微綿密的疼痛,林未晞忍著一言不發,由著全福夫人舉行這一樁象徵著從閨秀到婦人的成人儀式。
林未晞皮膚白皙,絞了汗毛後臉頰越發像是剛剝了皮的雞蛋一樣,細膩水靈,吹彈可破。全福夫人看著林未晞,忍不住歎道:「我給許多新嫁娘梳過頭,還是第一次見林姑娘這樣標緻的美人,無論是眉眼還是皮膚,就是趴在跟前看,也挑不出一點不如意來。」
林未晞對此僅是輕輕一笑,新婚當日要說吉利話,便是五分顏色也會被周圍人吹成十分,林未晞之前就嫁過一次,她心裡明白。全福夫人見林未晞不怎麼相信的模樣,連連扼腕。她誠然一張嘴舌燦蓮花,把新娘一家人哄得合不攏嘴,可是這次她的話全是發自真心。
隨著時間過去,林未晞閨房裡的人越來越多,大家笑語如珠,一派歡騰,竟然比林未晞前世出嫁還有熱鬧些。
林未晞僅是詫異了片刻就想明白了,她前世雖是公府嫡女,但是京城裡不缺一個國公,若不是她的夫婿是燕王獨子,恐怕她的婚禮也撐不起那樣的排場。然而前世即便再隆重,高熙和顧呈曜都是兩個晚輩,輩分的差距不可逾越,同為第三輩的年輕人能前來湊熱鬧,可是第二輩甚至第一輩的大人物就不好來了。但是這次不一樣,這是燕王的大婚,又有壽康大長公主操持婚宴,權勢上有燕王,輩分上有大長公主,這樣一來橫掃全京,沸沸揚揚,也全然可以理解。
林未晞就在滿堂歡笑和吉利話中畫上了濃麗的新娘妝,女眷們正在打趣,突然外面傳來爆竹聲。眾人往外看了一眼,立刻笑道:「估計是迎親的隊伍來了,燕王親迎,這場面難得一見,萬不能讓他輕易進了門!」
新婚三天無大小,能捉弄燕王的機會可不多。但是即使如此,守門的人也不過是笑著在言語上捉弄一二,並不敢真的對顧徽彥做什麼。更何況,今日儐相都是一品大員,隨著燕王前來迎親的是鐵甲精兵,這群軍士齊刷刷往門口一站,即便紅色喜服也遮不住那股肅殺威武。守門的人被這麼多人盯著,腿都要軟了,還哪敢捉弄?
所以很快,顧徽彥的隊伍就到達正堂。女眷們聽到下人傳話燕王已經到了,俱都花容失色,一邊驚呼著「怎麼這麼快」,一邊手忙腳亂地給林未晞找蓋頭,拿蘋果。因為蘋果小巧,不知被誰特意收攏起來,臨出門時竟然找不到了,為了找這個象徵著吉祥平安的果子還折騰出不少亂子。
林未晞明明是經歷過一次婚禮的人,因為蘋果這樁插曲,她也慌亂起來。她像提線木偶一樣被人牽著走,漸漸的,外面的動靜變得肅穆,空氣似乎也不一樣了。林未晞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視野裡一片通紅,可是她知道,燕王就在前面。
林未晞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現在的每一步都在向顧徽彥靠近。林未晞的腿腳僵硬起來,她幾乎疑心會被自己絆倒。這個時候林未晞無比慶幸她的臉上蓋了紅綢,沒有人能看到她的神情,要不然她就要出大醜了。
好在每個新娘子出閣時都會緊張,旁邊的人注意到林未晞的僵硬也只是調侃一笑。喜娘扶著林未晞在正堂裡拜別高堂。林未晞的父母都已去世,她衝著林勇和林母烏黑的牌位深深跪下叩首,心裡突然湧上無盡的激動和淚意。這一刻林未晞終於產生些許真實感,她真的要辭別雙親,嫁作他人婦了。此後她要和另一個人共度餘生,彼此榮辱與共,休戚相關,這個人也會取代父母親人,成為她最親近的人。
而這個人,是燕王顧徽彥。林未晞之前從沒想過能嫁給燕王,她連這樣想一想都是在放肆。無論從壽康大長公主的角度還是世子妃的角度,燕王都是她不折不扣的長輩。
可是如今,顧徽彥就站在她的身邊,陪著她一起叩別林家父母。顧徽彥的氣場向來明顯,這一刻他站在林未晞身邊,即便一言不發,也足夠震懾到人心尖裡去。林未晞明明什麼也看不到,可是她卻能明顯感覺到身邊這個人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呼一吸。
從此結髮為夫妻,舉案相齊眉。林未晞在心中輕輕喚了聲娘,她如今姓林,沒有資格再去拜衛氏,可是林未晞還是想讓娘親知道,她嫁人了。願衛氏在天之靈能就此安心,這一次,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一身華服的新人辭別的不是雙親,而是牌位,這一幕讓許多人眼眶都一酸。隨後喜娘,或者說顧徽彥帶著人走到壽康大長公主面前,給壽康行禮。壽康認了林未晞做乾孫女,壽康沒有兒子人盡皆知,可是大長公主願意,就是要認孫女,誰管得著?壽康是顧徽彥的姑姑,同時還是林未晞的乾祖母,代表林未晞的長輩受新人一拜,實在理所應當。
壽康大長公主換上了公主品級大服,端坐在高椅上。她看著堂下的兩個人,眼眶抑制不住的一酸。
顧徽彥難得穿暖色的衣服,大紅的喜服沖淡了他身周的冷淡肅殺,他俊美的眉眼反而凸顯出來。而親王的喜服也是有規制的,肩膀和袖口的日月蟠龍一壓,立刻又將他和毛頭小子區別開來。威儀華章,高山巖骨,無形的威壓撲面而來。
顧徽彥將威嚴與親和維持地恰到好處,不至於讓人望而生畏,但是也不會給人造次的餘地。只不過今日的場合是自己大婚,顧徽彥刻意放鬆了身周的氣場,畢竟若在喜堂上嚇到了新婦的娘家人,那就太失禮了。顧徽彥刻意收斂之下,林未晞的存在感就強了許多。雖然看不到新娘的面容,可是她身形纖纖,舉止端莊,走路時蓋頭上的流蘇連晃都不晃,這樣兩個人並肩站在堂前,任誰都要讚一聲天作之合,般配至極。
大喜的日子,壽康大長公主忍住眼角的淚意,莊重地囑咐兩位新人。之前高熙出嫁時雖也□赫體面,可是畢竟不是從公主府出嫁,壽康大長公主怎麼也沒想到,有朝一日,她多年的遺憾竟然圓滿了。
長輩□□新人之後,親迎在娘家的環節就完全結束了。禮官高喝著「吉時到」,滿院子人影就這樣像朵紅雲般,朝大門處湧去。
林未晞在喜娘的扶持下坐上花轎,一聲高喝,她的驕子騰空而起。林未晞不由攥緊了手心的蘋果,時隔一年,她這就要用另一種身份,重回燕王府了。
此後,她與曾經的夫婿再無瓜葛,她是燕王妃,也是顧呈曜之母。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4 23:33:57
第30章 大婚
燕王大婚的消息震驚朝野, 這一天萬人空巷, 京城中大半的百姓都擠在路邊圍觀燕王的迎親隊伍。
精兵迎親,鐵甲開道, 這份娶親的排場絕對是獨一份了。圍觀之人對燕王的權勢和兵權津津樂道,他們天南海北地胡侃了半天,突然發現, 這位新燕王妃的嫁妝隊伍怎麼還沒走完?
紅木箱子個個掛著大紅綢緞, 漆面規整珵亮,每擔腳夫都是精壯漢子, 就這樣都走的很費力。嫁妝隊伍繞過一條主街還是見首不見尾,圍觀的人伸著脖子探望許久,還是看不到送嫁隊伍的盡頭。
十里紅妝,當真是十里都嫌少。
林未晞端坐在花轎裡一動不動, 即便這裡沒人看得到,她的脊背還是直直地繃著。不知過了多久, 花轎前進的速度變慢,林未晞依然坐著不動, 果然沒過多久, 外面傳來破空聲, 隨後「錚錚錚」三聲箭響釘在轎門上, 每一箭的間隔都是一樣的。射箭儀式結束後,隨轎喜娘的聲音歡歡喜喜地響起:「落轎大吉, 新娘子下轎。」
林未晞在眾人的攙扶下走出轎子, 新婦出現, 來燕王府做客的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喧鬧聲。隨後林未晞按照喜娘的指引跨火盆,過馬鞍,拜天地。雖然這是她的婚禮,但是林未晞真正參與的部分卻少,她全程都像木偶一樣,任由別人擺佈。
等終於坐到喜房的床上,隨行的丫鬟女官都暗暗鬆了口氣。進入婚房後婚禮的禮儀流程基本已經走完,接下來就算不小心出了岔子,也不會被外客看到了。
宛星宛月悄悄松氣,林未晞卻出奇地緊張起來。她今日一直蓋著紅蓋頭,所以還沒有看到過燕王,但是她一想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就緊張的手心冒汗。
新婚三天無大小,鬧洞房更是眾多閒人的最愛。屋子裡早就有人起哄要看新娘子,林未晞頭一次緊張起自己的長相來,今日的妝有點濃,粉和胭脂反而蓋住了她本身的五官形狀,看起來精緻有餘,生氣不足。但是所有新娘妝都是這樣,林未晞也沒辦法。
她正在胡思亂想,突然看到視線裡出現一雙黑色雲紋靴,對方的步履即使是這種時候都是不慌不忙的。林未晞甚至懷疑,顧徽彥邁出的每一步距離都是一樣的。
一桿紅色的秤桿挑住流蘇,隨後蓋頭勻速上升,林未晞的視線也隨之變得大亮。
林未晞反射性地朝光源處看去,她抬起頭,正好撞到顧徽彥的眼睛中。這是林未晞第一次見顧徽彥穿暖色的衣服,大紅新衣將他的臉色襯得溫如玉質,平日裡生人勿近的壓迫感也沖淡了許多。其實顧徽彥的五官很好看,劍眉星目,鼻樑高挺,稜角分明,當他認真看一個人的時候,眼神漆黑湛亮,幾乎能把人溺斃其中。
林未晞突然不合時宜地想,恐怕這是認識這麼久以來,燕王第一次仔細看她吧。林未晞說不清心裡的感覺是怎麼樣的,她和顧徽彥對視了一眼,就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裝作羞澀地低頭。
他們二人的眉眼官司沒有人發覺,來看熱鬧的人還沉浸在對林未晞容貌的驚歎中。「早就聽聞燕王妃是個美人,今日一見,才知我之前那麼多年全白活了,天底下還有這等標緻人物。」
站在新房內的都是皇室內眷,少部分宗室子弟仗著自己年紀小,也壯著膽子留在這裡看新娘子。至於其他朝臣,即便有這個心,恐怕也沒這個膽。
一時間女眷們讚歎不絕,年輕的宗室子弟們回過神來,心裡都是既羨又歎,果然啊,燕王迎娶的妻子,差了什麼也不會差在容貌。想想真是生氣,這等美人,還沒等他們見著,就早被人下手攔截了。
新王妃艷驚四座,燕王對新王妃也是十分滿意的樣子,喜婆大喜,立刻滿嘴吉祥話不停,端著喜酒過來。顧徽彥坐到林未晞身邊,率先拿起酒樽,林未晞隨之端起另一杯。合巹禮耳熟能詳,林未晞對此並不陌生,但是她悄悄瞅了燕王一眼,端著酒杯的手有些躊躇。
顧徽彥當然捕捉到林未晞自以為隱蔽的眼神,他心中無奈,五月的時候膽子那麼壯,都敢跑到他面前自薦,現在倒像小白兔一樣。顧徽彥手腕先動,率先擺出姿勢,林未晞順勢跟上。兩人仰首喝酒的時候免不得要靠的很近,林未晞透過酒樽,看到她和顧徽彥的袖擺交疊在一起,她的嫁衣極盡奢華,袖擺也做的十分寬大,現在精巧細緻的繡花覆在顧徽彥端莊的黑色蟠龍紋路上,竟然碰撞出別樣的美感。
林未晞注意力在顧徽彥的袖擺上,一不留神被合巹酒嗆了一下。好在這種酒樽做的非常小巧,裡面的酒也不烈,林未晞輕微地咳嗽了兩聲,就趕緊忍住嗓子裡的癢意,緊緊咬住牙關,不肯在這種重要日子失了禮數。
嫁衣寬大,林未晞的動作在衣擺的遮掩下並不明顯,可是能瞞過別人,坐在她身邊的另一個人卻瞞不了。
顧徽彥朝林未晞瞥了一眼,林未晞尷尬地正坐,連眼神都不敢朝另一個方向側一下。好在顧徽彥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彷彿什麼都沒發生。林未晞見此鬆了口氣,心裡頗有些愁苦地想,完了,她在燕王心裡,該不會成了個傻子吧。
喝交杯酒時許多少年高聲起哄,能起哄燕王叔的機會來之不易,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了。夫人對此掩脣而笑,喜婆趁著屋裡氣氛正好,歡歡喜喜地過來撒帳,一邊拋喜果一邊不要錢般說著吉祥話。
喜果從天而降,說不出的隆重。一個婆子沒有注意,將一顆桂圓砸在了林未晞腦門上。桂圓雖然不大,但被這樣扔著砸到身上還是很疼的,林未晞保持著笑意,但是嘴角卻微不可見地抿了抿。
顧徽彥表情不變,但是立刻朝那個婆子掃了一眼。婆子本來笑著,被顧徽彥這一眼看得手都哆嗦了,她心裡打鼓,再拋果子時就不敢太用力,只是朝著空白處撒。
好些宗室少年不過癮,還想再鬧,這時候顧明達走到門口,沉默地停在門檻外。雖然一言未發,但是滿屋子的人立刻知道這是外面有事了,顧徽彥面色如常地站起身,說道:「各位夫人不必拘束,盡興便是。你們好生伺候王妃。」
最後這句話是衝著屋裡的丫鬟下人,丫鬟們低著頭應諾,顧徽彥又對幾個有資歷的公主王妃點了點頭,就大步朝外走去。他剛跨過門檻,顧明達立即默不作聲地跟上,在他身側悄悄說了句什麼。
顧徽彥走後,屋子裡無論客人還是丫鬟,都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沒有燕王在,夫人太太們說話自由許多,過來打趣林未晞這個新娘子的人也陡然增加了許多。
六禮已成,從此以後林未晞就是燕王妃了。雖然還是新婦,但是現在的局勢卻不給林未晞羞澀的時間,林未晞稍微調整了一下就重新適應了這種狀態。她從喜床上站起來,臉上的笑意恰到好處,嬌羞又不失大方地招呼各位夫人。如果不出意外,這些夫人就是林未晞日後交際的主要圈子,她第一次以燕王妃的身份亮面,可不能被人看低了。
前世唯一能讓林未晞引以為豪的,大概就是她的貴女儀範。林未晞落落大方地起身招待客人,就是被人打趣也只是羞澀地抿嘴一笑,並沒有露出侷促生氣等小家子之態。這些夫人們心裡暗暗評估一番,對林未晞的笑越發熱切。
那幾個宗室少年早就不見蹤影,不知是自己出去了,還是被燕王的人打發走了,只剩下這些養尊處優的夫人太太,能鬧到哪裡去。大家笑上幾場,如願看到林未晞臉紅的場面後,就都相繼識趣地告辭,到外面的席面上參宴去了。
今日是林未晞大婚,按俗禮這一天姑婦相見不吉利,雖然尋常情況都是新媳婦進門,當婆婆的要避開,但是放在燕王府裡情況卻顛倒了。林未晞一是新人,二是繼婆婆,無論從風俗還是尊卑上,都沒有林未晞避高然的道理。所以林未晞這裡一切照常,高然卻要一整日都躲在自己屋子裡,不能出來衝撞了林未晞。
外面鑼鼓喧天,高然卻得一個人憋屈地躲在屋子裡,還必須要露出感恩戴德、心甘情願的樣子,若不然便是不敬婆母。這其中的滋味,恐怕只有高然本人才知道了。
林未晞也很開心自己的大喜日子中不會出現高然這個賤人。前世她出嫁時還得忍受高然在自己面前晃蕩,非但如此,還要和高然做姐妹深情的戲,別提有多麼膩歪。然而這才過了一年,林未晞就能名正言順地讓高然避開自己,更妙的是,以後她還能指名道姓地「教導」高然做人。真是想想就愉悅。
屋子裡已經沒有外人,宛月走到林未晞身邊,低聲問:「姑娘,要卸鳳冠嗎?」
林未晞點頭,她早就想把頭頂上這枚美麗的負擔取下來了,沒想到王妃的鳳冠比世子妃的重了那麼多。林未晞依言坐到梳妝台前,宛月過來小心地拆鳳冠,宛星一邊給宛月搭副手,一邊雀躍地撞了下宛月的胳膊肘,擠眉弄眼說道:「什麼姑娘,該叫王妃了!」
林未晞從鏡子裡看到這裡人的互動,沒好氣地瞪了她們一眼。宛星也不怕,依舊笑嘻嘻地拆下林未晞頭上繁複的釵環,又輕又快地收攏到首飾盒裡。
將頭髮散開,林未晞很是鬆了口氣。成婚實在是個體力活,更何況她體力還不大好。宛月正在和林未晞說話,突然從外面走進來一個婆子,手裡端著一個托盤朝林未晞行萬福:「王妃,您吩咐的醒酒湯。」
林未晞愣了一下,轉頭去看宛星宛月:「你們什麼時候叫了醒酒湯?」
宛月也愣了:「奴婢不曾和廚房要過啊。」
廚房的婆子也奇了:「不是王妃轉告了顧統領,讓廚房備熱湯嗎?」
顧明達?屋裡人都一頭霧水,林未晞卻靈光一閃想明白了。她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趕緊說:「是我讓人去吩咐的,放下吧。你們今日辛苦了。宛星。」
宛星會意,上去給婆子發賞錢。今日在王妃新房裡伺候的都有賞錢,婆子本以為自己待在廚房是蹭不到喜氣了,誰知道竟然憑空落下財氣來。婆子偷偷捏了捏荷包,越發喜笑顏開:「謝王妃!奴婢祝王妃和王爺白頭偕老,早生貴子。奴婢嘴拙,只會說這些,王妃不要嫌棄。」
林未晞笑了,宛星打趣著送婆子出去。等人走了之後,宛月奇怪地問:「姑娘,你什麼時候去廚房備湯了,還是讓顧統領去說的?」
林未晞也沒想到顧徽彥看著高高在上,竟然連這種細節都能注意到。她喝合巹酒的時候被嗆了一下,估計顧徽彥以為林未晞喝不慣酒,這才讓顧明達去廚房準備熱湯。林未晞尷尬地笑,趕緊轉移話題:「時間不早了,說不準什麼時候燕王就回來了。你去裡面看看熱水,我要沐浴了。」
宛月果然順從地去淨房放水,林未晞悄悄鬆了口氣,趁著這個空檔,她也從陪嫁口中聽到裡顧徽彥提前離開的原因。原來是宮裡的賞賜來了,皇帝很遺憾不能親自參加燕王叔的婚禮,便派馮大保送了厚禮過來,代皇帝前來參宴。皇帝特意給燕王添新婚賀禮,錢太后一聽,也讓人備了份禮,托馮大保一齊帶過來。
顧徽彥剛才出去,便是去迎接馮大保了。非但如此,今日張首輔也在府上,先帝親自任命的三位輔政大臣,今日竟然聚了個全。
穆宗臨終託孤,將燕王顧徽彥、首輔張孝濂和司禮太監馮程一齊立為監國大臣,共同輔佐幼帝。顧徽彥是宗室親王,手握重兵,軍中無人出其右,張孝濂是內閣首輔,文臣中的砥柱,而馮程是太監,總領廠衛。
宗室,文官,太監,三股勢力相互制衡,可見穆宗雖然在步貴妃這件事上昏聵,但是涉及自己江山時清明的很。林未晞聽到這裡感到很神奇,張首輔,燕王殿下,司禮監馮公公,這三個人哪一個不是萬萬人之上,歷來只存在於國家大事和傳說中。可是現在,這三個神話一樣的人物竟然和她踩在同一片土地上,甚至其中一位還是她的夫婿。
林未晞想了一會,搖搖頭不再記掛。這種級別的會晤距離她太遙遠了,她聽不懂,也輪不到她關心。她還是勿要瞎操心了。
林未晞卸了妝後去沐浴,出來後擦香膏、打理頭髮又花費了不少功夫。她折騰完後又等了許久,還是不見顧徽彥回來。後來她靠在床柱上幾乎都要睡著了,突然門外傳來腳步聲和問安聲,林未晞一個激靈,直接驚醒。
透過屏風,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慢慢朝內室走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18:14
第31章 花燭
房門被打開, 初冬的冷風從縫隙中一下子吹了進來, 林未晞下意識地站起來。顧徽彥剛走了兩步,隔著屏風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停住身,回神不辨喜怒地看向開門的人。
開門的婆子沒反應過來,被顧徽彥的眼神嚇得呆若木雞, 還是宛星警醒, 一把奪過簾子,回身把門嚴絲合縫地關上。堵住風後, 宛星還沒好氣地瞪了婆子一眼:「我們姑娘身體弱,吹著了我們姑娘,你擔當的起?」
伺候的婆子這才知道,燕王方才動怒, 竟然是因為新王妃。犯錯的婆子訕訕地低頭,屋裡其他人也垂著頭, 大氣不敢出。顧徽彥無意和一群下人計較,見她們知錯了就轉身朝裡走去。燕王離開, 絕大部分人長長出了口氣, 唯有幾個人神色莫名, 眼中晦暗難當。
林未晞看到顧徽彥走近, 侷促地手都不知該怎麼放了:「燕……燕王殿下,您回來了?裡面水已經備好了, 您要先沐浴嗎?」
顧徽彥看了林未晞一眼, 終究沒有為難她, 點了點頭到淨房裡去了。林未晞站在原地愣了一會,腦子裡亂糟糟的,她接下來應該要怎麼做?似乎一個合格的妻子總會給夫婿備好醒酒湯,無論丈夫什麼時候應酬回來,醒酒湯總是現成的。林未晞一拍腦門,完了,她忘了。現在屋裡只有燕王吩咐的那碗熱湯,她改裝一下端給燕王會不會被認出來啊?
林未晞站在原地胡思亂想,正拿不定主意,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動靜。她一回頭險些崩潰:「您出來了?這麼快?」
顧徽彥不動聲色地皺了下眉,沉沉看著她:「別亂說話。」
林未晞莫名其妙,什麼東西?她亂說了什麼?
顧徽彥顯然對這個屋子比林未晞熟悉的多,逕直朝次間走去。林未晞糾結了一會,小碎步跟了過去。
「殿下,您要喝解酒湯嗎?」
「你讓人準備了?」
林未晞垂著頭,細細說:「沒。」
顧徽彥無奈地看向林未晞,忍了一下,還是沒忍住笑了:「你啊……行了,抬起頭吧。我本也沒喝多少。」
林未晞試探地瞅了眼顧徽彥,發現顧徽彥臉色平靜,眼底似乎掩飾著什麼,雖然看著莫名焦躁,但是確實沒有喝酒的痕跡。倒也是,顧徽彥那會兒出去是接皇帝和太后的賞。馮公公大駕光臨,除了燕王,還有誰有資格接待?至於後面喜宴喝酒,自然也是顧徽彥、馮公公、張首輔這幾位頂尖人物來往。這三人個頂個的人精,哪會喝多呢?
這樣說來,顧徽彥莫名煩躁,也是因為這場會面了。想想也知道,朝廷頂尖的三個人聚到一起,連是不是湊巧都不好說,酒桌上談論的話題,想必不會太輕鬆。
林未晞猜到個大概,眼睛卻一直往顧徽彥對面的位置掃。她雖然前世時和燕王有些親屬關係,可是現在重生一世,一切兩清,她已經成了燕王的正妻,那象徵正妻的地位的一些東西,其實林未晞還挺在意的。
曾經林未晞是燕王下屬的女兒,燕王把她當小孩子便罷了。但是若以後他總是拿她當晚輩,當無聊時逗趣的開心果,這可萬萬不行。林未晞知道自己一個主動求嫁的人在燕王面前恐怕沒什麼份量,但是就算燕王不樂意,她也要拿到正妻的地位和尊重。這是林未晞從小灌輸的原則,沒得商量。
林未晞又悄悄看了顧徽彥一樣,故作不經意地朝對面的座位走。她才走了兩步,顧徽彥的目光就掃了過來,她的腳步立馬停住,看著很有些僵硬。
這種無可奈何的心情真是太久沒感受過了,顧徽彥無奈,只好說:「坐過來吧。」
無論之前說到多麼凶,真面對顧徽彥時林未晞立刻安分了。林未晞乖巧地坐到顧徽彥對面,雙手無意識併攏放在膝上,姿態頗像小孩子見到夫子。顧徽彥掃到她的手,笑著問:「你很怕我?」
「您可真是高看我。」林未晞沒忍住脫口而出,「不只是我,全天下都怕您。」
「我記得正月剛見你時,你敢衝著我甩臉色,還敢躲在樹後面算計我的行程。現在怎麼想起怕了?」
林未晞大感尷尬:「是我錯了,我不知所謂,得罪了王爺。」說到這裡,她偷偷覷了眼顧徽彥的臉色,欲言又止:「燕王,前段時間……是我不對,您不要計較。」
林未晞說的是哪件事兩人心知肚明,顧徽彥靠在椅背上看著林未晞,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茶盞,就連他都沒意識到自己眼中漂浮著些許笑意:「你都已經成為燕王妃了,才來和我說不要計較?那你若是想計較,還打算做什麼?」
林未晞癟著嘴站起來,幾乎都要哭出來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一個小姑娘計較。」
現在想起來自己是小姑娘了。
林未晞低著頭,故而沒看到顧徽彥偏頭輕咳了一聲,握拳堵住了脣邊的笑意。林未晞以前訓人的時候眉色舞,理直氣壯,連對著趙王妃都敢毫不留情地罵,這樣乖巧委屈的模樣倒少見。顧徽彥煩躁的心情不知不覺就平靜下來,似乎主弱臣強、朝廷紛爭這一刻都離他遠去,他要面對的,不過是一個彆扭的小姑娘罷了。
顧徽彥不自覺微笑,對著林未晞招手,示意她坐下。等林未晞坐好後,他說:「你盡可放心,既然我答應了你,便不會食言。你以前在燕王府是什麼樣,日後繼續即可。」
林未晞虛虛坐在椅子上,半信半疑:「您說真的?」
「當然。」
燕王當面這樣承諾,這本來是很體貼大度的話,可是林未晞不知為何不樂意了。她暗暗撇嘴:「您真是包容又大方,若是過幾天再來一個女子來求您,您也要依言收下嗎?要我看,恐怕用不了多久,燕王府就成善堂了。」
顧徽彥笑得不動聲色,語氣近乎隨意:「畢竟我答應了你父親照顧你,還有什麼照顧比留在燕王府更好?」
林未晞莫名其妙的氣一下子洩了,她就知道,燕王絕對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敢刻薄他,那就先做好血本無歸的打算。
林未晞負氣坐了一會,發現顧徽彥老神在在地做自己的事,完全沒有理她。林未晞突然覺得自己很傻,她當初冒雨去見燕王,說出她這兩輩子中最大膽的話,可不是為了坐在這裡和燕王賭氣,重複前世的覆轍。林未晞想明白後很乾脆地給自己找台階下:「殿下,對不起,我並不是不滿您,只是……」她絞盡腦汁地思索著說辭,「我現在好歹是燕王妃,你日後若是再領回一個女子,我知道我沒有立場不滿,但是,我顏面上終究過不去……」
林未晞話還沒說完,突然被打斷,對方聲音果決又堅定:「不會。」
林未晞愣怔,顧徽彥以為林未晞沒有聽清,就重複了一遍:「不會有下一個。天底下對我有恩的人少之又少,能讓我答應以王妃之位許諾的人,唯有你一個。」
林未晞的心突然漏跳了幾拍:「您的意思是……」
「我答應了林勇護你周全,既然你不相信其他人,不願意嫁到別人家,那一直留在王府也未嘗不可。你依然做你自己就好,不必有太多負擔。」
林未晞不知道自己本來想聽到什麼答案,可是她卻知道自己聽到這一番話後,心無比迅速地沉了下去。燕王答應她無理取鬧的要求,答應娶她為妻,不過是因為恩情。
說白了,顧徽彥不在乎有沒有王妃,或者誰是王妃,既然林未晞這樣要求了,顧徽彥想了想覺得可以接受,那就順了她的意也未嘗不可。這一切的根源,還在於林勇的救命之恩。
林未晞有些喪氣,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喪氣,按理這樣的情況比她料想的好了太多。她太知道丈夫的冷暴力有多可怕了,現在她毫髮無損,燕王願意和她相敬如賓,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這實在是很理想的夫妻相處狀況。世家大族裡若有這種夫妻,那就已經是人人稱道的佳偶美談了。
林未晞垂下視線,甕聲說:「王爺說的對,只要您給我一天正妻的體面,我便盡心給您操持一天的家事。此後,燕王府便和我是一體的,我一定會做一個合格的主母,不讓您失望。」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實在沒忍住伸手去摸林未晞的頭髮:「你看著怎麼萎靡不振的?怎麼了?」
林未晞啪地把顧徽彥手打開,臉色依然高冷嚴肅:「王爺,我是您的正妻,您要尊重。」
顧徽彥實在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你怎麼和小孩子一樣,脾氣說來就來。」
林未晞的氣都衝到頭頂了,又被她強行忍住:「我不是小孩子,你不要老是用看孩子的目光看我。」
顧徽彥單手撐在扶手上,笑容清淺,眼神裡唯有林未晞一人的影子:「那把你當什麼?」
「再過兩個月,我就該過十七歲生日了。您應該把我當女人。」
顧徽彥的眼神微不可察地變了變,他朝旁邊看了一眼,無端給人一種很危險的感覺。林未晞下意識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發現視線落腳之處是一對龍鳳喜燭,因為燃燒時久,紅色的喜燭已經燃燒了一半,燭淚在燭台上堆積成小小的山丘。
林未晞臉不自覺紅了,還不等她說出什麼話給自己打圓場,就感覺身體一輕,隨即騰空而起。
驟然失重,林未晞下意識地攀住身前之人的肩膀。燕王多年軍旅,肩膀比京城裡以驕代步的男子渾厚得多,即使隔著兩層衣服,也能感覺到身下的胳膊修長有力。熱度透過兩人的衣物,緩慢又不容躲避地傳到林未晞的腰身和腿彎。
林未晞終於清晰地認識到,燕王妃除了主持中饋,在外交際,還代表著什麼。
作者: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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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5 00:18:26
第32章 敬茶
這一整夜林未晞都睡得不□□穩, 其實顧徽彥也沒有睡好。他早年大半的時間都待在戰場上,稍有疏忽便是死局, 所以顧徽彥早就養成了警惕的睡眠習慣, 略微有些風吹草動便睜開眼睛。現在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這個丫頭的睡相還不□□分, 可想而知顧徽彥一晚都沒怎麼閤眼, 等好容易調整好了,東方也漸漸發白, 沒過多久,多年養成的生物鐘又讓他按時醒來。
顧徽彥認命地歎了口氣, 看來該調整的地方還有很多。他只是躺了片刻便坐起身, 林未晞有些認床,模模糊糊感覺到身邊有動靜,一驚一嚇之下清醒了不少,竟然直接掙開了眼睛。她頂著眼前的大紅床帳發了許久的呆, 正費力思考著,突然感覺到頭頂被人拍了拍:「既然醒來了就起身吧,別發呆了。」
林未晞費力地爬起來,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 又回過頭看屋裡的擺設,意識終於歸籠。對的,她昨日成親了, 和燕王殿下。
林未晞一時之間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抱著錦被坐在床上發呆, 顧徽彥已經換好了衣服,一回頭發現林未晞還原封不動地抱著膝蓋坐在床上,心裡好笑又無奈,只能掀開床帳,站在拔步床的木格外,對她說:「還發呆?一會他們還要給你敬茶,你好意思讓晚輩等?」
林未晞閨中生活舒坦慣了,現在大冷天還真不想起,尤其經過昨夜,身體現在還不大舒服。但是聽到顧徽彥的話,林未晞一個激靈振作起來。對啊,從現在起她是顧呈曜和高然的長輩了,今日她要接受這兩人的跪拜,這種大快人心的好事,怎麼能被睡懶覺耽誤呢?
林未晞馬上激動起來。顧徽彥見她終於肯做出行動,心裡微微一笑,便放下帳子,不再侵擾她的換衣空間。
宛星宛月早就端著熱水等在門外了,昨日屋裡並沒有留人守夜。顧徽彥警惕性很高,身邊睡一個人已經是極限,若是再留丫鬟守夜,恐怕他以後就別想睡覺了。林未晞從小習慣在床外小榻上留一個丫鬟守夜,但是現在只能跟著顧徽彥的作息改,守夜的婆子丫鬟一概撤了。
林未晞換好裡衣後,輓著頭髮朝外喚了一聲,宛星宛月便推開門魚貫而入。整個清晨彷彿都隨著林未晞這一聲活躍起來,丫鬟來來往往,看似雜亂,但是其中自有秩序,而這個漩渦的中心,便是林未晞。
顧徽彥其實不太能理解為何穿衣洗漱也需要這麼多人伺候,可是這個清晨他隔著蕓蕓侍從,看到那個精緻的不似人間之物的女子站在所有人中心,隨意又理所當然地伸開手,任由兩邊的丫鬟給她繫上華麗的衣裙,將每一道褶子都整理好。許是因為頭髮妨礙到衣領,林未晞輓過黑瀑一般的長髮,柔順光滑的髮絲在晨光中劃出優美的弧線,林未晞不甚在意地將頭髮順好,她精緻的臉上沒有多少表情,但是就是這種不在意,深深吸引著雄性生物的視線,幾乎沒法掙脫。
顧徽彥靜默地看了一會,喉結微微滑動,最後強迫自己轉過視線。他半生戎馬,曾經他的世界全是鐵馬冰河,大漠孤煙,他的生活也一如月下廣漠,寂靜,不慌不忙,充滿秩序,往來只能聽到風聲。直到有一天,孤寂的沙海中突然探入一隻紅色嬌花,她自己亦柔弱嬌嫩,卻偏偏要在沙漠裡扎根,妄圖以一己之力改變什麼。
這世上有鐵騎寒霜春風不度,也有柳綠花紅繁花堆錦,前者是他,後者便是林未晞。顧徽彥突然就明白這世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釵環簪翠,寶石玳瑁,如果是林未晞,她確實值得讓世上所有珍寶為她做配。
林未晞和顧徽彥的作息大概隔著一條銀河,顧徽彥做什麼都不假人手,無論沐浴吃飯還是更衣,俱沉默又迅速,但是林未晞就不一樣了,或者說,恰恰相反。女子嘛,還是一個頗有姿色的女子,梳妝打扮多耗費一會功夫,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等林未晞終於收拾到自己滿意的程度,顧徽彥已經在隔間裡看完了半本書。林未晞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門口,輕輕喚了一聲:「王爺。」
顧徽彥早在林未晞還沒走近的時候就放下了書,此刻正好起身走到林未晞身邊,他臉上的神情非常平靜,一點都不像曾經那個因為屬下遲到了片刻便罰二十軍棍的鐵面主帥。林未晞今日換上一身紅色妝花交領襖,下面搭著同色裙子,裙闌處盛放著大幅牡丹花,她站在這裡的時候,幾乎半個屋子都亮了。顧徽彥眼睛在林未晞身上停留了幾瞬,毫不掩飾眼中的驚艷和笑意:「很好,走吧。」
林未晞慢了半步,才明白前面這句「很好」是在誇她。
林未晞總是花大量功夫梳妝是因為她喜歡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但是能得到別人的讚賞當然更讓人開心,尤其這個人是燕王。林未晞心情大好,跟在顧徽彥身側,隨著他往王府正堂走去。
不出意料,顧呈曜和高然已經在正堂等著了。林未晞將臉上的笑意收起來,端出長輩的架子,一臉肅穆地落座在顧徽彥右側。
顧徽彥一露面,廳堂裡若有若無的說話聲就消失殆盡了。高然和顧呈曜垂首站在一邊,恭迎父親高駕。在顧徽彥之後,一幅大紅的裙角隨之從眼前掠過,隨後,林未晞就坐在正堂的圈椅上,下巴微收,端重地看著他們。
顧呈曜和高然看到這副場面都心神複雜,昨日燕王和林未晞大婚,高然要避諱未來的婆母不得出門,而顧呈曜一個繼子也沒有去年輕繼母面前晃蕩的道理。這就導致今日一見格外尷尬,一別五月,誰知再見面時就成了母子的關係。
旁邊的奴僕看到王爺王妃已經落座,不動聲色地清了下嗓子,提醒還在愣怔的世子和世子妃該行動了。顧呈曜回過神,斂下視線,掀袍給林未晞跪拜:「父親母親受兒臣一拜,兒臣給您請安。」
高然也跟著下跪:「父親,母親。」
林未晞只需要垂下目光就能看到顧呈曜和高然跪在自己身前,他們倆雙手覆地,額頭牢牢貼在手背上,是非常標準的叩首禮。林未晞好容易控制住自己不要笑,她有心裝嚴肅,讓他們倆多跪一會,可是顧徽彥沒有理會林未晞的小心思,他沉聲說道:「起吧。」
林未晞很是遺憾,但是她知道來日方長,這兩人給她磕頭的日子還長著呢,實在沒必要糾纏這一時。林未晞想到這裡也露出笑意,說:「我沒比世子和世子妃大幾歲,受你們此等大禮實在慚愧,快起吧。」
這話說的就是宛星都忍不住腹誹,姑娘您雖然這樣說,可是坐得卻比誰都穩,可見並不是真心慚愧。宛星尚且如此,顧呈曜心裡有多詭異,高然心裡有多氣憤,就完全可以想像了。
顧徽彥轉臉瞥了林未晞一眼,說:「什麼叫你沒比他們大幾歲,你壓根就是比他們小。」
林未晞正拿捏著長輩的范,結果轉眼就被燕王拆台,林未晞有些惱怒地瞪了顧徽彥一眼:「王爺,對著晚輩呢。」
行吧,顧徽彥也不和林未晞爭辯,只是轉過身輕飄飄說了一句:「這是實話。」
林未晞當然是裝聽不到。跪在地上的高然發現這兩人竟然旁若無人地聊起天來,彷彿前面的人都不存在,高然有些羞惱又有些尷尬,她一想到自己以後要日日來給林未晞請安,頓時氣憤又絕望,隱隱覺得心肝肺疼。
顧徽彥和林未晞都說了起身,可是還有一道禮節沒有完成,身為晚輩萬萬不可擅自起身。顧呈曜依然跪著,直起身從身邊丫鬟手中接過茶盞,高舉過眉,目光直直地落在桌椅花紋上,就是不肯看著林未晞:「母親,兒臣敬您喝茶。」
之前顧呈曜和高然大婚,因為沈王妃已逝,燕王不在府中,所以他們的敬茶禮就這樣耽擱了下來。後來燕王從北地歸來,高然在拜見燕王的當天補了新婦敬茶,顧徽彥當時接過茶做了個樣子就放下,雖然不近人情,但是這杯茶算是接下了。然而顧徽彥只是父親,高然敬給婆母的茶,還沒著落呢。
若是府中沒有女主人,高然給沈王妃的牌位端一杯茶便算了結,高然也一直都是這樣做的。可是偏偏,燕王在之後續娶了新王妃,林未晞也成為了高然的新婆母。這樣一來,剩下的半截敬茶禮就不能省了。
新婚夫妻給父母敬茶,以示婚後會伺候父母喫茶用膳,盡心盡孝。顧呈曜率先把茶盞舉過眉心,林未晞內心裡趾高氣揚地呵了一聲,屈尊紆貴地接過茶盞,說:「你的孝心我記下了。以後你要勤勉讀書,仔細琢磨待人接物之道,務必要言行合一,時常自省己身。」
敬茶是父母訓話是常見的事,這當然是為了子女好,可是林未晞的這幾句話,卻讓人聽出了咬牙切齒的意味。
顧呈曜臉色不變,淡淡應了句是。顧呈曜端上來的茶,林未晞一口都不想喝,她掀開茶蓋撩了撩就放下,連抿一口做樣子都不肯。顧徽彥當然看出來林未晞對顧呈曜毫不掩飾的敵意,其實早在順德府的時候他就知道了。或許有些事一旦挑明就沒有威脅了,顧徽彥看到現在這一幕,竟然沒怎麼詫異就接受了。
顯然顧呈曜也預料到了,他對此一點都不意外。高然在旁邊看到暗喜,敢當眾不給世子面子,林未晞這個外來人就等死吧!別看現在燕王和世子都一派平靜,他們心裡定然介懷,這樣一來都不用高然做什麼,林未晞的形象就已經大打折扣了。
高然笑意越發真誠,她從婢女手中接過茶盞,輕輕柔柔地遞給林未晞:「王妃,兒媳伺候您喝茶。」
高然手上暗暗藏著勁兒,林未晞卻沒有接,而是問:「你叫我什麼?」
高然笑容有些僵硬:「王妃……」
很好,林未晞輕輕哼了一聲,轉頭看向顧徽彥:「王爺,你看她!」
顧徽彥眉眼不動,但是目光卻明顯柔和起來,顯然在忍笑。顧呈曜發自真心地感到無奈,對高然,對這位幼稚的繼母,也對自己的父親。
顧呈曜同樣覺得林未晞的手段淺顯的讓人不忍直視,但是架不住林未晞她樂意鬧,而父親也由著她鬧。很顯然顧徽彥是向著林未晞的,事實上顧呈曜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有人敢在顧徽彥面前歪纏,除了林未晞。
既然父親願意縱容,那顧呈曜實在沒什麼可說的,可是林未晞針對的另一個人是他的妻子啊!家中以和為重,時不時來這麼一遭,林未晞和高然的隔閡只會越來越深。顧呈曜沒有辦法,只能站出來說:「母親,高然並無惡意,她只是以為你會比較喜歡這個稱謂而已。」
林未晞哼了一聲:「我不喜歡。王爺都沒有這樣叫我,你們憑什麼?」
顧徽彥挑了挑眉,意味深長地朝林未晞掃去一眼,目光中難掩笑意。顧徽彥一副看戲的模樣,高然再生氣也沒有辦法,只能順著顧呈曜的台階,說道:「世子說的沒錯,我只是以為母親會喜歡被人稱為王妃而已。既然母親不喜歡,那兒媳以後不再這樣稱呼了。」
林未晞被這聲母親喚的渾身舒坦,她心情大好,便也不再繼續刁難:「既然你有孝心,為娘的看在眼裡,當然會盡心盡力教導你,呀……」
林未晞接過高然的茶時,突然手一抖,一碗熱茶全部向高然和顧呈曜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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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18:40
第33章 陷害
世子妃給新王妃奉茶, 世子妃溫婉恭敬,一副事孝之心,而王妃也一副和善模樣, 雖然並不是親生婆婆, 可是她對世子妃的教誨之言並不曾省下。如果事情只到這裡, 這就是一副堪為眾人所道的姑慈婦孝之圖, 都能上摺子請表了。
可是隨後的場面卻讓屋裡人都大吃一驚, 王妃看著好好的,但是在接過世子妃奉上的茶水時, 竟然手一抖,一整碗茶都向世子妃潑灑過來。要知道這可是新燒好的熱茶,若是潑在人身上, 那可闖了大禍。
林未晞幾乎都看到了高然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
繼母繼母,這個繼字便是原罪。好生照顧先人留下來的孩子會被人說口蜜腹劍故意捧殺, 避嫌疏遠又會被人傳苛待,都說後娘心狠,一句話就概括了天底下所有的女子。而繼婆婆集婆婆和繼母兩種身份於一體,那大概就是天然的話題中心了。什麼都不做尚且要被別人用防備的眼神盯著,如果當眾朝著原配兒媳潑了盞熱茶,這種事一旦傳出去, 那林未晞可真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好在林未晞和高然打了十來年的交道, 小的時候明虧暗虧吃了不少, 長大之後在防備心上就比尋常女子就格外強烈些。林未晞接茶時就暗暗留意了, 果不其然, 她伸手時,看到高然的手指動了動,手腕也呈現一種準備發力的僵硬姿態。
林未晞心裡就「哦」了一聲,她不動聲色,只是伸出去的手卻輕輕轉了個方向,確保手上的動作完全呈現給顧徽彥。果不其然,林未晞剛剛碰到茶托,甚至都沒有感受到重量,整碗熱茶突然不小心一斜,隨後就向高然這個兒媳潑去。
從後面看,彷彿就是林未晞故意扣到高然身上一樣。
大堂裡響起驚呼聲,顧徽彥眼神立刻一凝。顧呈曜跪在高然身邊,對此反應最快。他用力拉過高然,好險躲過最凶險的一波熱水,然而即便如此,高然的胳膊上、手臂上,還是不可避免地被茶水淋濕。高然吃痛地「嘶」了一聲,眉尖緊顰,似乎被熱水燙得不輕,但是還勉力忍受著。
林未晞對此僅是挑了挑眉,然後混若無事地收回手。周圍的丫鬟婆子被嚇得不輕,呼啦一聲都圍到高然身邊,又是詢問傷勢又是心疼世子妃。顧呈曜也隱隱動怒,眉尖籠罩著焦躁,抬頭望了林未晞一眼。
可是等顧呈曜看到林未晞的神情,他不由愣了愣。他本以為會看到一副假惺惺的面孔,林未晞便是裝也該裝出來些許關切和愧疚吧?可是沒有,林未晞依然事不關己地高坐在上,臉上沒有愧疚也沒有得意,眼底甚至浮著冰冷的笑意,彷彿這一切早在預料之中。
顧呈曜皺眉,他對林未晞這種局外人一樣的眼神莫名不舒服。顧徽彥看著眼前著亂糟糟的一片,聲音不自覺地沉了下去,週身的威壓撲面而來:「肅靜。」
大堂之上瞬間落針可聞,就連高然捧著自己的手臂,忍痛的呼吸聲也靜了。隨後,顧徽彥不帶什麼感情的聲音響起:「宣太醫。」
燕王世子妃被熱茶燙傷了手臂,這可不是小事,太醫立刻就來了。因為世子妃意外受傷,敬茶和認親自然沒法進行下去,林未晞站在次間,隔著屏風聽太醫給高然診治傷處。
太醫又囑咐了許多,裡面的丫鬟一一應下,就連顧呈曜都聽得十分仔細。最後顧呈曜送太醫出來,繞過屏風,看到林未晞只是冷淡地點頭:「母親。」
太醫也趕緊給林未晞行禮:「燕王妃。」
「太醫免禮。」林未晞虛扶了太醫一下,太醫忙稱不敢,隨後站直。林未晞當然也只是做個樣子,她如今是燕王妃,便是父兄都不能再隨意碰她,遑論其他男人。林未晞客氣了一下,隨後笑著問:「世子妃的傷怎麼樣了?」
「那茶是新燒出來的,沒有任何阻擋直接澆在手臂上,母親你覺得會如何?」太醫還沒回話,顧呈曜就盯著林未晞,語氣硬邦邦地反問道。
林未晞看上去並不在意顧呈曜的冒犯,依然禮貌地笑著。太醫額間不由滴下一滴汗來,早就聽聞燕王要續娶新婦,昨日的婚宴更是轟動全京,可是,世子和新王妃怎麼不太對付的樣子?
太醫諾諾不知該說什麼好,正在這時顧徽彥走了進來。這裡是顧呈曜和兒媳起居之處,顧徽彥並不適合進入內室,所以顧呈曜和林未晞陪著太醫到裡面看高然,他卻站在中堂外等。可是現在卻不知怎麼了,顧徽彥走入隔扇,目光先是落在顧呈曜身上,隨後就看向太醫,語氣淡淡:「怎麼了?」
太醫即便時常行走達官內宅,現在也有些受不住了。燕王位高權重,早已過了鋒芒畢露的年齡,並且隨著他地位的升高而愈見內斂深致。可是這並不代表他身周的刺沒有了,反而,這些鋒芒因為看不見而越發致命。
太醫此刻便處在這種無形但致命的漩渦中,世子對王妃不輕不重地頂了兩句,隨後燕王便進來了,並不掩飾自己的不悅……太醫隱隱明白了什麼,但是他不去想,而是低頭,一板一眼地說道:「世子妃的傷看著可怖,但是只要仔細將養,並不會有大礙。卑職已經給世子妃留了藥,近日的飲食禁忌也交待給了方纔那幾位侍女姑娘,王妃、世子盡可放心。」
顧徽彥對此沒有表態,只是吩咐身後之人:「有勞周太醫了。送周太醫出去。」
周太醫連忙推辭。太醫和小廝寒暄著走遠了,屋中只剩下林未晞、顧呈曜和顧徽彥三人。
顧徽彥這才看向顧呈曜,目光沉寂:「你就這樣對她說話?」
「王爺……」林未晞的話還沒出口就被顧徽彥打斷,顧徽彥的語氣是真的不太妙,隱含雷霆,「讓他說。」
然而這次林未晞沒有像往常一樣順從,而是走到顧徽彥身邊,用力扶了扶顧徽彥的手臂:「王爺。」
顧徽彥低頭朝林未晞看來,林未晞不閃不避地回視,兩人視線觸碰了瞬余,顧徽彥似乎輕輕歎了口氣。
顧呈曜幾乎是詫異地看向顧徽彥,父親竟然默認了?他長這麼大,就不曾見過父親收回命令,更不曾見過顧徽彥向任何一個人妥協。
林未晞將方纔那句話繼續說下去:「世子方纔那樣和我說話,無非就是覺得,是我故意使力將熱茶潑向世子妃門面。畢竟茶水朝裡傾灑,這個方向,只能是我來發力。世子,是不是這樣?」
顧呈曜別過頭,但顯然是默認了,他確實是這樣想的。林未晞也不知道該冷笑但是該悲哀,時隔生死,她換了一個身份,顧呈曜一樣不願意信她。若說從前的高熙還會爭一爭,可是現在林未晞連辯解的慾望都沒有。誰讓她是他們的母親呢?為娘的,可不是要包容犯錯的孩子麼。
所以林未晞只是大度地笑了笑,並沒有對當時的細節做過多描述:「我竟不知世子什麼時候對我有這麼深的偏見。我有什麼看不慣的大可直說,你們還能違背我嗎?我何必做這種小人行徑,蠢到讓所有人看到,我針對世子妃,向世子妃潑茶?」
顧呈曜本來想反駁,但是他微微張嘴,發現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林未晞的道理雖然歪,可是,還真無可辯駁。
顧徽彥本來正在氣頭上,聽到林未晞的話,簡直要被氣笑了。
「你瞎說什麼。」
「我說的都是真的!」林未晞朝顧徽彥不滿地瞥去一眼,眼波流轉,顧盼神,臉上那股驕蠻勁兒簡直理所應當,「世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顧呈曜當真順著林未晞的思路想了想,發現自己竟然無言以對。他彷彿被一股邪勁矇蔽的腦子也漸漸清明過來,是啊,林未晞何必要做這樣明顯又愚蠢的事情。她才是王府裡無依無靠的那個人,當眾對兒媳潑熱茶,她瘋了不成?而且話說的不好聽些,如果林未晞真的要潑茶,必然也是衝著他,高然不過是被厭屋及烏罷了。顧呈曜明明知道林未晞是什麼人,可是發生這種事,為什麼他都不想這可能是一場意外,而是直接就懷疑起林未晞了呢?
顧呈曜心裡既驚又訝,他怎麼了,為什麼方才像被什麼攝住了一般,都變得不像他自己。
林未晞搬出了自己奇妙的邏輯,而奇的是顧呈曜也真信了,顧徽彥看著面前這兩人,頭一次生出一種荒唐感。林未晞犯傻就算了,他的兒子,從小精心教養的繼承人是怎麼回事?
他們三人在次間說話的時候,屏風裡面的臥房絲毫動靜也無,現在局勢扭轉過來,裡面的腳步聲突然大了,婆子彷彿也跟著高然一起疼了起來。
林未晞好險沒直接翻白眼出來,瞧瞧這下作手段,簡直侮辱英國公府的牌子!在深院高牆中長大的女子不懂陰私手段是失職,可是即便要用,至少看看場合,也看看站在外面的人是誰吧?
顧呈曜方纔還在指責林未晞,現在卻尷尬起來,尤其是林未晞的不屑毫無掩飾。顧徽彥眸光動了動,眼神深處倏地又是一沉。
其實當時,顧徽彥看到了。他清晰地注意到林未晞的手伸到半途,突然手掌朝他這個方向翻了翻,而且指尖搭到茶托上,明顯是虛勁,隨後茶水就朝高然的方向側翻。以林未晞的姿勢,力氣自然是使不上的,高然的茶突然潑灑有貓膩,林未晞的動作,也很有意思。
或許,並不是他以為的小女孩之間的排擠鬥氣。
顧徽彥心裡通亮,但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林未晞是他剛入門的妻子,維護她是他的責任,而高然是兒媳,最重要的是顧呈曜很喜歡她。
即便這個女子恐怕不是什麼良人,可這到底是獨子的房裡事,只要高然對顧呈曜一心一意,這些齷齪手段,顧徽彥可以忍。
這些念頭不過是瞬息,顧徽彥的神色紋絲不動,淡淡說:「敬茶時我看到了,王妃手上並沒有使勁。」
宛如驚雷一般,內外幾間屋子立刻安靜了,裡間的氣氛明顯緊繃起來。高然心簡直要蹦出嗓子眼,不是王妃使力,那會是誰呢?
沒讓眾人揣測太久,顧徽彥又繼續說話了:「想必只是場意外。世子妃和王妃不熟悉,這才沒接好。」
林未晞聽到這裡有些歎息,但是也並不意外。燕王身為家主,總不可能明著說兒媳怎麼樣怎麼樣。顧徽彥說出這樣的話,就證明林未晞的手段沒有白做,他看到了。
這就夠了,林未晞本來也沒打算僅憑一次就能讓眾人認清高然。事實上第一步才是最難的,顧徽彥現在對高然起了警惕之心,日後都不需要林未晞做什麼,顧徽彥自己就會一步步發現一切。如果高然還要繼續作孽,林未晞也只能祝福她,畢竟,沒人知道燕王的底線在哪裡。
林未晞心情大好,心中充滿了身為母親的快樂。林未晞一開心就帶到了臉上,直到顧徽彥瞥了她一眼,林未晞才勉強忍耐住。
只是兩人沒接好嗎?那為什麼茶盞不是垂直落下去,而是朝著高然的門面潑來?別說顧呈曜,就是屋子裡其他伺候的人也不信,但是燕王說是,那這就是一場意外。顧呈曜比旁人瞭解的多些,他知道父親即便在朝堂周旋也從不說假話,那麼無疑,林未晞確實沒有推茶盞。
顧呈曜突然就不想深想下去了,既然不是林未晞,那父親這樣說,是在替誰遮掩?
本來矛頭指向王妃,突然情況急轉直下,最後更是有燕王作證,此事與王妃無關。事情發展到此,屋裡下人大氣都不敢出。一片寂靜中,內屋裡的忙亂聲格外明顯,一個丫鬟不小心撞翻了一個盤盒,高然身邊的奶嬤嬤立刻壓低了聲音罵:「笨手笨腳的,沒見著世子妃還病著嗎?」
「嬤嬤……」高然有些壓抑的聲音響起,之後屏風了傳來一陣詭異的靜謐,想來高然在示意外面。
既然站在這裡惹人拘束,顧徽彥也沒有心情繼續待下去了。他吩咐了一句「好生伺候」,就率先轉身出去。顧呈曜只是停頓片刻,就跟著顧徽彥一起走了。
林未晞目送這兩人相繼離開,顧呈曜經過時,不知為何視線停留了瞬息。林未晞遞去一個眼神,其中的不耐煩相當明顯。
幹嘛?
顧呈曜收回目光,快步朝顧徽彥追去。
閒雜人等相繼退去,高然這邊的人手明顯放鬆下來。林未晞帶上一抹莫名的笑意,繞過屏風,笑意盈盈地走到高然面前。
高然剛才一驚一乍,直到燕王轉身出去才終於放下心。這樣看來,燕王並沒有發覺真相,他維護林未晞,肯定只是為了王妃的臉面罷了。
高然看到林未晞不請自來,直接站在自己床前,她不太舒服,但還是擠出笑,柔聲道:「母親,你怎麼過來了?今日累你們前來,我心中已經是十分過意不去。我的傷沒有大礙,母親不必掛懷。」
「你既然叫我一聲母親,我怎麼能不記掛你?」林未晞笑著,眼角瞥向高然塗上藥膏的手臂,「我得來看看,世子妃把自己傷得重不重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18:53
第34章 回禮
「我得來看看,世子妃把自己傷得重不重啊。」
高然本來便在打鼓燕王到底看到沒有, 現在聽到林未晞明顯幸災樂禍的語調, 幾乎連臉上的笑也維持不住。她神色冷淡下來, 反問:「我聽不懂母親是什麼意思。」
「我在關心你的傷勢啊。」林未晞眼中笑意盎然,可是看向高然時, 裡面隱隱冒出些許冰刺來, 「你以為我在問什麼?」
林未晞這句話一語雙關,不知情的外人聽來, 當然覺得這是林未晞在關心兒媳, 可是在對彼此心知肚明的高然聽來, 這就是林未晞在暗暗嘲諷了。
高然這麼多年來仗著年齡優勢, 在內宅中幾乎無往不利,漸漸地, 她也覺得自己的想做什麼是都能成功, 也應該成功。在眾目睽睽之下摔茶盞, 這對技巧、時機的要求非常高,對自己有傷害, 又有被人看到的風險, 如果是別人高然只會覺得這樁計謀不划算,可是換到自己身上,她莫名自信, 自己一定沒有問題。
前半段一如高然的預計, 形勢一邊倒。女眷袖子都寬大, 而高然又是在林未晞的手碰到茶盞時才發力, 天時地利人和俱在,當著眾人的面林未晞就敢這樣磋磨兒媳,任誰知道都會生氣。林未晞一露面便犯下這種大錯,王妃的顏面盡失,想必日後也沒有臉面來和高然要掌事大權。
但是,高然實在沒料到,燕王會突然那樣說。
顧徽彥說第一句話的時候,高然緊張地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燕王真的看到了林未晞沒推茶杯?還是只是為了燕王妃的顏面勉強圓場?高然驚慌了片刻,就聽到燕王定論,這件事只是意外。
只是意外。高然鬆了口氣,燕王沒懷疑到她頭上就好。可是隨後高然反應過來,就有點不高興了。如果只是意外,燕王又作證林未晞的清白,那高然受這麼重的燙傷是為了什麼?
目的沒達成,還陪了自己。
高然本來就有點意難平,她努力勸自己忘掉這回事,而林未晞卻坐到床沿上,專門拉過高然的手,仔細看她胳膊上的燙傷。
「嘖……又紅又腫,都起水泡了,過幾天恐怕還要脫一層皮吧。真是想想都疼呢。」
高然本來都把自己心態調整好了,被林未晞這樣一說,彷彿傷處又開始灼痛。高然臉色僵硬,勉強笑著想抽回自己的手:「謝母親關心。傷處不雅,就不污母親的眼了。」
高然想抽回胳膊,卻被林未晞用力拉住。她抬頭對高然粲然一笑,那笑容要多真心有多真心:「剛燒出來的水,那麼一大盞直接倒在胳膊上,幸虧你躲得及時,要不然,那一杯水怕是要往臉上澆了吧。」林未晞的目光停駐在高然臉上,一寸一寸地挪:「要是潑在臉上,恐怕這張臉就毀了吧。」
高然被林未晞這樣看著,臉上平滑的皮膚似乎真的灼痛起來,彷彿這裡真的被潑了滾燙的熱水。一個世子妃被毀了容……高然渾身一個激靈,從莫須有的想像中掙脫出來後,看著林未晞都有些惱了:「母親,您自重!」
「你怕什麼,這不是沒潑在你臉上麼。」林未晞雖然這樣說,但是神色似乎還有些可惜,她垂瞼掃了眼高然猙獰紅腫的傷口,說,「不過潑在胳膊上也還好,即便蛻皮的時候留下疤痕,冬日有衣服遮掩,夏天穿的嚴實些也不會被人看到。不過就是疼了些,世子妃並沒有什麼損失。」
這話說的高然牙疼,什麼叫不過就疼了些,人奮鬥這一輩子,為的還不是自己的身體?高然心裡本來就有一種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挫敗感,被林未晞這樣一說,心裡越發難受了。
高然臉色徹底冷了下來,她和林未晞早在五月賜婚那會就決裂了,現在不過是彼此裝腔作勢罷了。高然被林未晞握著手腕,現在還用那種「好可惜啊」的目光掃射自己的傷口,就是活菩薩都忍不住了。高然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因為太過用力,竟然扯到了傷口。胳膊上一陣緊繃的灼痛感,高然猛地皺眉,又趕緊掩飾回去,裝作一點都不疼的樣子,對林未晞說:「陪母親聊天本是我的榮幸,可是我今日受了傷,剛剛又折騰了那麼久,實在有些乏了。」
送客的意味非常明顯,林未晞笑容越發真心了,她朝下瞥了一眼,挑眉道:「剛才那一下,還扯得挺疼吧。周太醫留下了藥,若是傷口沒養好就辜負太醫苦心了。來人,把周太醫留下的藥膏拿來,我親自給世子妃上藥。」
高然的丫鬟婆子一聽就有些慌:「王妃……」
「聽不到我說的話?」林未晞的聲音驟然抬高,聲線嬌氣又清冷,「還是說你們對我這個王妃都看不上了?」
宛星見此,沒好氣地梭了凝芙等人一眼:「王妃是世子妃的婆母,婆婆親自給兒媳上藥,這是多麼榮幸的事情,你們竟然敢怠慢?」
「不敢。」陶媽媽幾人只能低了頭,臉色憋屈去取周太醫留下的藥膏,不情不願地遞給林未晞。
高然看到林未晞當真要給她塗藥,臉色都白了:「母親,我並不是什麼大傷,用不著母親動手。」
「你都叫我母親了,哪還用推辭。」林未晞衝著高然瞇眼一笑,「長者賜不敢辭,我如今身上沒帶什麼東西,只好親手塗藥,來抵做給你這個好兒媳的回禮吧。」
林未晞說完,都不等高然反應,直接拉過她的手臂,狠狠挖了一勺扣下去。燙壞的皮膚特別脆弱,幾乎一碰就疼,高然沒忍住呀了一聲,林未晞故作吃驚地摀住嘴,眼睛中都浸出水光了:「疼嗎?」
林未晞今日穿了一身正紅,此刻眼睛無辜地瞪大,裡面還有盈盈水光,真是見者生憐。可惜高然明確地知道,林未晞眼睛裡泛出水花不是因為心疼,而是因為忍笑。
高然後槽牙咬緊,還是擠出一個笑來:「不疼。」
「不疼就好,我沒做過這種事,難免分不清輕重。如果下手重了,世子妃大可說出來。」林未晞說完,就繼續挖了藥膏往高然胳膊上塗,高然這些年早被養得細皮嫩肉,被滾茶燙過後皮膚本來就隱隱作痛,再被林未晞這樣上藥,其中的痛楚真是難以言道。可是偏偏,高然有苦沒處說。婆婆親手給媳婦上藥,這簡直是石破天驚的大新聞,媳婦若是不滿,那簡直太不知好歹了。
林未晞痛痛快快地給高然敷了藥,她看到高然一副想躲不能躲的神情,陶媽媽幾人也俱是敢怒不敢言,林未晞忍笑幾乎忍到臉都僵了。等林未晞徹底出了氣,終於放下藥膏時,全屋子的人,包括高然都悄悄鬆了口氣。
林未晞似笑非笑地看著高然,說:「世子妃,現在,你應該能好好養傷了吧?」
高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謝母親。」
「不用謝。」林未晞站起身,垂下眼睫,居高臨下地俯視高然,「世子妃給我敬茶,我也該做些什麼投桃報李。世子妃今日辛苦了,好生養病吧。」
敢用苦肉計算計她,高然今天這一遭都是活該!
林未晞報了被算計之仇,一路上都是神清氣爽。昨日拜堂在王府最裡面的一套屋子,大戶人家裡往往辟出專門的地方舉辦婚喪祭祀等事,那套屋子就是專門做喜堂用的。如今婚禮已經結束,林未晞也從喜堂搬回王府主院,景澄院。
景澄院在王府最中間,佔地廣闊,富麗堂皇。燕王和燕王妃起居待客便在此處。林未晞走入景澄院時,裡面已經黑壓壓跪了一片奴才。見她進來,下人齊齊道:「拜見王妃,給王妃請安。」
這些人都是在景澄院伺候的奴僕,林未晞略停了停,目光緩緩從眾人的頭頂上掃過。她一言不發,從中間讓出來的通道走過,等坐在中堂交椅上,這才慢慢說:「起罷。」
「謝王妃。」
窸窸窣窣的摩擦聲響起,奴僕們即便站起身也不敢抬頭,全屏氣凝神,低頭望磚。
「今日世子妃不小心受傷,耽誤了些功夫。既然如此,旁的話我也不說了,按照花名冊一個個點名吧。管事先站出來,你們幾個將自己主管的事簡單交代,然後按照職責,五人一組,把下面這些小丫鬟叫出來讓我認臉。」
林未晞其實認得下面這些人,可是她作為一個僅在王府寄住過一段時間的外府女子,不應記得住主院的僕人。所以,林未晞藉著這個機會,讓眾人一個個上前露面,從此便算過了明路。
等下人跪拜過林未晞這個新主母後,日頭已經升得老高。林未晞今日起了個大早,結果先是敬茶折騰出事,在高然那裡消磨了半個上午,後面點花名冊又花費了不少工夫。等跪拜禮結束後,林未晞從交椅上起身,到西次間羅漢床上暫坐。宛月過來請示:「王妃,是否擺飯?」
林未晞險些就要點頭,可是她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已是燕王妃,不再是從前獨自住一個院子、什麼事都自己做主的閨秀,她如今還要操心夫婿的起居。林未晞頓了頓,說:「先等等。宛星,你去前院問一聲,王爺什麼時候回來用飯。」
書房裡,顧徽彥正肅著臉訓子。顧呈曜低頭領訓,他小心應對後,見顧徽彥臉色還是不大好的樣子,只能謹慎地問:「父親,昨日首輔和馮掌監來王府……」
燕王、張首輔、馮公公的會面是全京城都關注的事情,朝野內外,無人不想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什麼。
可惜顧徽彥並沒有細說的意思,他淡淡道:「這些事還不到你該知道的時候,你先踏實讀書,準備明年的春闈為上。」
「是。」顧呈曜恭敬地應下。
顧徽彥以軍功起家,燕王府也駐守著軍家重地,顧呈曜日後必然是要從軍的。可是一來現在在京城,二來如今的形勢,恐怕不允許燕王府的繼承人只懂軍事即可。託孤之臣多難善終,顧徽彥沒有那麼大的自信覺得自己一定會例外。趁現在還在京城,各方勢力混雜,讓顧呈曜多歷練歷練也好。
顧呈曜現在已經有些想當然了,顧徽彥不滿意已久,所以駁回了屬下的意見,而是執意讓顧呈曜去清寒微末部門,從底層一點一點歷練。因為顧徽彥的緣故,顧呈曜已經受到太多優待,父親的光環幾乎讓他一帆風順。從前顧徽彥忙於戰事沒心力管,但是現在,不管不行了。
顧徽彥想起那位頗有心術的兒媳,眼神沉沉,這就是顧呈曜不顧妻喪執意求娶的「救命恩人」。顧徽彥對顧呈曜失望越重,要求也越發嚴苛。
顧呈曜似乎也想起剛才敬茶的事,他眼神閃了閃,問:「父親,你方才說看到了……」
於此同時,門外另一道聲音響起:「王爺,王妃派人來了,問您什麼時候回去用飯。」
顧徽彥和顧呈曜一齊愣了一下。顧徽彥從前不是沒有被人催過用膳,但那時戰時從簡,他又忙於處理軍務,送飯的小兵將食盒放在他桌案邊,間或提上一句,這就是極限了。像現在這種被人惦記著,特意囑咐著,還是第一次。
顧呈曜顯然也有些不習慣,他印象中的父親似乎總是在書房、演武場,或者戰場。他來見父親多數是因為有問題詢問,無論他提出什麼,父親總能一語中的撥雲見月,顧呈曜越發佩服父親,然後就懷揣著敬佩之心退下。他對父親自然是敬重的,詢問父親身體是出於孝道要求,至於父親何時入睡,何時吃飯等事……顧呈曜似乎真的沒有注意過。印象中的燕王總是高不可攀,勝券在握,人們敬畏戰神,自然而然地就會覺得神明不需要用膳睡覺。
直到聽到林未晞派人來傳話,顧呈曜才有些驚訝地發現,父親已經娶了新王妃,甚至有了他們私人的空間。
顧呈曜心中感覺複雜,而顧徽彥也有些意外,他再一次意識到自己成婚了,成婚對像還是一個小心思頗多的小丫頭。顧徽彥手指動了動,當真站起身往外走去:「我竟忘了時間,今日世子妃受傷,你回去陪著她吧。」
顧呈曜就這樣被打發走了,偏偏理由還無懈可擊。顧呈曜想起自己被打斷的問題,破天荒有些不甘心,他忍不住追了一步:「父親,今日敬茶,您說……」
顧徽彥伸手止住顧呈曜的話:「想知道什麼,自己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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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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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5 00:19:05
第35章 奴大
林未晞派人去書房請顧徽彥, 而她這段時間也沒閒著。
景澄院裡, 王府裡幾個有體面的婆子正在林未晞這裡說話。
「……王妃, 王府裡下人都想著來給您磕頭請安, 只是您昨日才大婚,恐怕還有許多事情要安置,所以伺候的人不敢貿然來打攪您。」
林未晞方才只是點了景澄院裡的人手, 如果她只是世子妃便罷了, 可是林未晞如今是王妃, 除了自己起居居住的院落,她同時還要接受整個王府的覲見。林未晞聞言掃了說話的婆子一眼,不動聲色地問:「那嬤嬤覺得,我什麼時候召人過來為好?我身為王妃,若是王府下人連我這個主母認不齊, 這也太荒唐了。」
趙婆子朝身邊人看了一眼, 腆著臉笑道:「這得看王妃中意什麼時辰, 我們怎麼敢替王妃做主。」
林未晞心裡輕哼一聲, 知道不敢就好。林未晞翻了翻燕王府厚厚的名冊,說:「擇日不如撞日, 就今日下午吧。未時中,讓府中所有人先將手裡的活放一放, 到景澄院來讓我認認臉。」
趙婆子身邊那個婆子身體雖然未動, 但是嘴角卻朝下撇了撇, 臉上的神情不太好。這個婆子看年紀五十歲上下, 長臉方下巴, 嘴角邊刻著深深的紋路,眼睛吊梢,面相看著有些不太好相處。她身上穿著挺括的深藍綢裌襖,下面搭著黑藍布裙,鞋面上一塵不染,頭上插著一隻份量很足的金簪,兩隻手腕上也掛著手鐲,右手上那隻平紋金鐲足有大拇指寬。可見這個婆子非但性情嚴苛,在燕王府中地位也殊為崇高,顯然是習慣了發號施令的。
剛才林未晞問話時,趙婆子說話前先往旁邊看了一眼,看的正是這個婆子。這位排場極大的婆子林未晞並不陌生,沈王妃當年的陪嫁嬤嬤卜氏,誰不認得?
老燕王和老燕王妃都走得早,曾經伺候過老燕王妃的人也死得死,走得走,即便尚在人世,這些老僕多也請求告老歸鄉,回去抱孫子頤養天年去了,很少繼續留在外面做工。老王妃那一輩的僕人退下,王府要緊的部門都由沈王妃的人接手。卜媽媽是沈王妃從娘家帶來的奶嬤嬤,是沈王妃最信任最倚重的人,總管王府,捨她其誰?
老燕王妃去世後,沒過兩年,沈王妃也死了。那時世子才八歲,燕王二十四,雖然正當大好年華,可是北地戰亂不休,顧徽彥輾轉各地平亂,他許多場知名戰役便是那個時候打出來的。顧徽彥忙於戰事,根本沒有時間操心王府的事,而顧呈曜也還只是開蒙的年紀,卜媽媽深得顧呈曜信任,又有伺候沈王妃的體面,這種時候當然在王府中擔著要職。漸漸的,王府中稍有什麼大事,總得卜媽媽點頭了才行。
燕王常年在外,世子年幼不理外事,府中全靠這些老嬤嬤管事,那段時間王府的內務可想而知。林未晞剛嫁過來的時候看到往年賬單簡直驚呆了,燕王盛名在外,林未晞怎麼也沒想到燕王府裡居然一團亂麻。燕王名下的封邑極多,當真是白銀如流水,靠著豐厚的銀子,燕王府表面上看起來依然繁花裂帛氣派煌煌,可是裡面的賬卻已經爛壞了。
林未晞嫁進來後很是為難了一段時間,這種情況不管是她失職,管得話必然要得罪這些有臉面的老僕,到時候又是她的不是。也是林未晞點背,那段時間正好在她和顧呈曜感情融洽的時候,高然還沒來得及告訴顧呈曜真相,林未晞被虛假的夫妻關係沖昏頭腦,收拾爛攤子的時候就很有些無所顧忌。林未晞堅信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再有體面的老僕,做錯了就是該罰,底下人說她不好她不在乎,王府的長遠大計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燕王府終究不是公主府,顧呈曜也不是壽康大長公主,後面的事一環接著一環,夫妻關係決裂,被她罰過的刁奴藉機反彈。林未晞氣得不輕,自然又更加嚴厲地肅清規矩,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結果這樣一來夫妻關係更差。宛如一個惡性循環,雪球越滾越大,直到最後將她徹底壓倒。
林未晞現在再看著卜媽媽,心裡頗有些好笑和感慨。她也沒有想到,前世的故人竟然再度相見,而林未晞,也再一次回到了燕王府女主人的位置上。林未晞合上了名冊,帶著些笑意看向卜媽媽:「卜媽媽,我看你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這裡又沒有外人,有什麼話,你直接說吧。」
「王妃,你吩咐下人覲見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可是從現在到未時中不過一個時辰,廚房、採辦、灑掃這些地方該有多少事情,若是讓他們丟下手中的活過來給王妃磕頭,王妃誠然沒什麼,但是下面恐會出亂子。畢竟這麼大一個王府,不是說著玩的。」
「若只是來給我磕頭就會生亂,那他們也不必在王府辦事了,我燕王府用不著這樣的庸才。」林未晞淡淡瞅了卜媽媽一眼,沒理會她那拉了老長的臉,繼續說,「就這樣吧,未時中,讓府中人分批次來請安,每個地方的人留一半走一半,等前面的人回去後,另一半人再過來。廚房還要準備晚上的膳食,那就先讓廚房的人來吧,等廚房兩批人走了後是庫房……」
林未晞說話就如玉珠落銀盤一般,噠噠噠就把偌大的王府安排完了,趙婆子和卜媽媽連插話的機會也找不到。等說完之後,林未晞抬起茶盞抿了一口潤嗓,隨後她登地一聲將茶盞放在憑幾上,眼神清亮,神態自若:「都記住沒有?」
林未晞女主子的姿勢自然又流暢,下面的人竟然頭都不敢抬,諾諾應下。卜媽媽今日本來要煞一煞這位小王妃的威風,好讓她知道王府中是誰做主,而真正的王妃又是誰。沒想到林未晞這一通話說下來,卜媽媽愣是一丁點疏漏都沒揪到,反而顯得是她落了下風。卜媽媽不太高興,她多年受人尊敬,私心裡也不大喜歡這位佔了自家小姐位置的寄住孤女。自家小姐對燕王一往情深,還生下了王府唯一的世子,燕王就該一輩子都記掛著小姐,怎麼能讓另一個人佔了小姐的位置呢?
卜媽媽本來心裡就有私人偏見,現在被林未晞壓制,心裡的氣越發不順了。她嘴角深深下撇,兩邊的紋路越發刻板:「王妃的安排自然是好的。沒想到王妃雖是繼室,但是在管家之事上卻有體統,恐怕比之大家閨秀也不弱。」
這話一出西屋裡寂靜了。宛星眼睛瞪圓,卻被宛月用力拽住。林未晞笑著將手扶在膝上,身體微微後仰,看著卜媽媽笑道:「我雖不才,但是既然身在其位,又怎麼敢辜負王爺的信任呢?我身為燕王妃,這本就是我該做的。」
林未晞直接以「燕王妃」自稱,後面甚至隱隱搬出燕王。卜媽媽不敢說燕王,只得避開鋒芒,笑著稱是。隨後,卜媽媽狀似不經意地說起沈王妃的事跡,包括沈王妃和燕王的初遇,成婚,世子剛出生時全家的喜悅,以及沈王妃死時極盡哀榮的葬禮。
林未晞一直保持著笑意聆聽,她能反擊奴大欺主,能雷厲風行展示自己的主母地位,可是對於一個死去的、白月光一樣的原配,卻是說不出任何話來的。
其實這些事跡林未晞前世就聽過一遍,雖然上次的側重點是敲打她孝敬,而這次是對她這個外來者的示威。上次聽時林未晞身為兒媳,對婆婆和公爹的感情一點都不關心,她權當聽故事了。但是這次,林未晞卻聽出許多不一樣的味道。
壽康是公主,衛氏是公主嫡女、國公世子夫人,林未晞前世是公府嫡女,世代家庭教育的累積下,老實講,林未晞對於這種亂軍之中一見鍾情從而千里相奔的故事,是聽不出什麼美感的。
這是無媒苟合,奔者為妾吧?對於世代公卿,身上還有四分之一皇室血脈的林未晞來講,她其實,是不太理解這種婚姻結合的。在她的世界裡,婚姻乃是結兩姓之好,正妻主祭祀,掌中饋,象徵的是地位,而不是情愛。作為一個一出生就被當做宗婦培養的公卿小姐,沒有人敢在林未晞耳邊談情愛,而外祖母、母親的夫妻關係,也沒能讓林未晞感覺到男女愛情是件多好的事。
所以現在卜媽媽搬出沈王妃傳奇又感人的愛情故事,林未晞除了沉默,只能沉默。她沒有接觸過愛情,也不曾有人給予她愛,她就像戲文中的看客一樣,只能遠遠躲著,對燕王和沈王妃的故事予以靜默和迴避。
先是顧呈曜和高然,現在,竟然是燕王和沈王妃。林未晞臉上依然維持著笑意,可是心下卻冰冷一片,她大概,生來就是別人愛情故事中的灰燼吧,整整兩世,都無法避免。
卜媽媽還在大談特談,屋外傳來腳步聲。卜媽媽見到來人,聲音一下子啞了:「王爺。」
林未晞也站起身,對顧徽彥道萬福:「王爺,你回來了。可用飯了?」
顧徽彥掃過屋裡滿噹噹的丫鬟婆子,最後目光停駐在林未晞身上:「不曾。你一直在這裡等著?」
「這是自然。」林未晞心情有些沉重,她用力撐起笑容,盡力毫無異樣地對顧徽彥走過去,「王爺,飯一直熱著,我這就讓他們擺飯。勞你再稍等些許。」
顧徽彥點頭,卜媽媽幾人見此趕緊告退,宛星宛月也跟著出去擺飯。顧徽彥進門僅是片刻的功夫,滿滿噹噹的西次間就空了下來。
顧徽彥坐到西窗座位上,他看向林未晞,方纔他進來時,隱約聽到她們在說沈氏?對於這位亡妻,顧徽彥的感情一直很複雜,甚至還有些莫名。可是她到底是顧呈曜的生母,顧徽彥不會說亡者的不是,對於沈氏他也向來給予敬意。只是這些下人竟然在林未晞面前說?
顧徽彥突如其來地生出一股煩躁。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19:21
第36章 夫妻
顧徽彥的情緒來的莫名其妙, 他僅是驚訝了一瞬, 就將不必要的情緒波動壓下去。顧徽彥沒有說亡者是非的習慣,他也不欲在林未晞面前提起這些事, 他神色不變, 平靜地轉移了話題:「你這段時間也一直沒用飯?」
林未晞坐到顧徽彥對面,聽到這句話很奇怪地抬頭看他:「對啊,我還能丟下您,自己用膳不成?哪有這種事情。」
「你身體不好,飲食須得注意。若我有事絆住, 你自己先吃就好, 不必等我。」
林未晞有些不高興,幽幽道:「王爺,你該不會是不想於我一同吃飯, 或是嫌我煩, 這才打發我吧?」
顧徽彥皺眉, 簡直匪夷所思:「你在想什麼?我是怕你餓壞了。」
「不是就好。」林未晞輕哼了一聲, 說道,「既然這樣,那我更要等著王爺了。我是你的妻子,同寢同食, 這才叫妻。」
林未晞滿腦子都是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妻子,顧徽彥有些無奈, 心裡還有一絲異樣的感覺。往常他推遲吃飯實在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 忙得狠了顧不上吃也是常有, 可是這一刻他卻明白,此後不一樣了。他若是不回來,這個傻丫頭就要一直等,她身體不好,若是飲食不規律,恐怕更受不住了。
顧徽彥將心中悸動很好地掩飾過去,對著林未晞,他似乎總是很容易放鬆下來。顧徽彥不知覺笑了起來:「你怎麼對妻之一字如此執著?」
還不是被顧呈曜和高然害的,在天書裡,高熙在柔順、子嗣、齊家各方面都是完全的失敗者,被高然比的一無是處,簡直就是為妻反例之集大成者。林未晞表面上不在乎,但是內心裡也對自己懷疑起來。
所以現在,林未晞對成為一個「合格」的妻子,便十分執念。
林未晞想起了天書中對自己的評價,不知為何又想起了方才卜媽媽的話。她臉上的笑不由淡下來:「沒什麼,不過是兌現諾言罷了。王爺你由著我的胡鬧娶了我,我不盡感激,理當湧泉相報。正如我當日之言,只要王爺以正妻之禮相待一日,我便傾盡全力報答王爺一日。我沒什麼其他能做的,只能替王爺管家掌事,聊作回報而已。」
顧徽彥被說得笑了,這個丫頭竟然當真了,還真的要來給他管家。顧徽彥眼中含笑,說:「那以後就仰仗你了。」
顧徽彥知道自己離府多年,王府中的秩序一塌糊塗,可是鞭長莫及,顧徽彥實在沒空管,也就由著這些人一直去了。現在他終於能長駐王府,王府中的蛀蟲,也該敲打敲打了。他本來打算提醒林未晞一兩句,但是隨後又想他這段時間會一直看著她,沒必要現在就說出來嚇她,等她真遇到了事情再幫她吧。
林未晞見顧徽彥神態輕鬆,心裡也黯然地笑了笑。既然燕王曾經的故事她插足不進去,那她就遠遠待著,做好一個妻子的職責便很好。想到這裡,林未晞趁還在擺飯,順勢詢問起顧徽彥的起居習慣和尋常愛好。林未晞僅是昨天一夜就察覺到他們兩人習慣差距不小,以後他們兩人要共同生活,相互的習慣總要提前打聽好。
愛好?顧徽彥頓了一下,說:「我於這些並沒有要求,你按著自己的喜好安排就好了。」
「這怎麼能行?」林未晞以為顧徽彥是在客氣,可是她後面追問,發現顧徽彥真的是一點都不不在意的樣子。竟然有人毫無偏好?林未晞不太信,問:「燕王,你莫非沒有私人愛好嗎?人總是要打發時間的啊。」
顧徽彥對此僅是微微一笑:「不需要。」
不需要?林未晞看著顧徽彥,滿眼都是不可置信。林未晞的眼神極為專注,被這樣美麗到極端的眼睛看著,顧徽彥不可避免地失了會神。
在她這種從小備受呵護的小姑娘眼中,大概是無法理解另一種生活的吧。
現在燕王府蒸蒸日上□赫於世,可是在顧徽彥出生那會兒,燕王府的局面並不是這樣樂觀。
老燕王是世宗最小的弟弟,因為年幼,難免被宮中優待些。後來世宗登基,上頭的兄長得善終者少之又少,老燕王的處境也隨之尷尬起來。
世宗登基後疑心漸重,老燕王這個頗受寵的幼弟能活到成年實屬不易,後來就藩時,世宗的帝王疑心再犯,這種時候公主和皇子的不同就顯現出來了,同樣是同父血脈,壽康大後公主在世宗面前就比老燕王討喜的多。壽康大長公主一力擔保,才漸漸打消了世宗的疑心病,老燕王和老燕王妃得以順利到達燕地。
燕地地處機關要塞,常年受北方外敵侵擾。老燕王自到達燕地後就戰戰兢兢,他自知兄長對自己的疑心並未消散,若是邊塞出了什麼問題,他這個負責駐守燕地的親王就要第一個受責難。顧徽彥就在這種環境中出生,他一出生就被告知,他是燕王府的世子,日後要承擔起整個王府,乃至燕地的未來。
在這種情況下,顧徽彥是沒有時間考慮愛好和私人空間的。他自小便是為了燕王府而成長,後來十五歲時邊關告急,老燕王病弱無法理事,顧徽彥只能挺身投軍。他一接觸軍事便展露出驚人的天賦,初元二十四年,顧徽彥以十五歲之齡,打出了人生中第一場以少勝多的反擊戰。以三千贏兩萬,這一仗贏得漂亮,戰報送到京城,世宗在御座上大聲呼好。至此,燕王府因為顧徽彥,一改初元初年頗受猜忌的局面,漸漸得皇恩看重。此後顧徽彥徵戰不斷,非但鎮守燕地,有時候還要去其他藩王的屬地平亂,顧徽彥因此也成為世宗最倚重的侄子。
後來穆宗登基,京城裡王權變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這對顧徽彥的影響趨近於無。穆宗對這位年輕又善戰的堂兄弟很有好感,在兩朝君王的重用下,燕王府的權勢如雪球般壯大起來。等到了建昭末年,後宮宦黨作亂時,顧徽彥已經成了穆宗保命勤王的底牌。
顧徽彥半生戎馬,屬於自己的時間寥寥,而留給他個人的時間就更少了。趁軍中僅有的空閒,顧徽彥要處理藩地瑣事,回來照看母親老燕王妃,還要分心關心京城的動態,哪有時間考慮個人愛好、風花雪月之類的事。
他的人生似乎從一開始就是充滿了目的性的,小時候嚴苛就學是為了繼承王府,少年時從軍是為了保護燕地,青年是南征北戰是為了帝座上的君王,到現在,他剛剛步入中年,甚至要輔佐幼小的皇帝,撐起整個王朝。
這樣的平靜到近乎僵硬,來來往往俱是黑白灰的世界,林未晞這種鮮活的小姑娘自然是沒法理解的。
等回過神來,顧徽彥暗笑自己。多大人了,竟然還會像少年人一樣被美色迷惑。林未晞現在的樣子就像一隻收起爪子的波斯貓,皮毛雪白,專注又好奇,顧徽彥手心發癢,很想摸一摸她毛絨絨的長髮,隨後他想到如今自己已經娶了她,沒必要像以前一樣避嫌。這樣想著,顧徽彥就伸手去揉林未晞的頭髮。
林未晞一心等著顧徽彥的答案,最後發現對方毫無回答的意思,反而還笑著來揉她的頭髮。林未晞忍無可忍地避開:「燕王,我不是小孩子。」
顧徽彥如願摸到自家鬧脾氣的波斯貓,心滿意足,含笑對她點頭:「我知道。」
又是這種態度,林未晞暗氣,她在顧徽彥眼裡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呢?前期顧徽彥對她幾乎予取予求,唯一逆了林未晞心意的事,大概就是赴京來燕王府。後面林未晞甚至提出更過分的要求,顧徽彥除了第一天生氣,第二天在她挾病強求的時候,他還是如了她的意,依言娶她。
林未晞不太信名震天下的燕王就真的這樣輕易地被人要挾。她對燕王來說,到底是什麼呢?
林未晞不知為何就想起方才卜媽媽的話,沈王妃和燕王才是真心相愛。林未晞趕緊打住,回到方纔的話題:「王爺,你日常起居有什麼習慣呢?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偏好,我怕我貿然安排,打亂了王爺的節奏。」
「無妨。」顧徽彥說,「你按你自己的喜歡安排吧,我並無不可。」
林未晞無奈:「王爺,你不必這樣照顧我的顏面,夫妻總是要相互妥協的,我若是冒犯了你的空間,你大可以直接和我說。我雖然心眼小,但也不至於不講理到這種程度。」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輕笑:「難得,你竟然也知道。」
林未晞本起臉:「王爺。」
顧徽彥只能忍住笑,但是看向林未晞的眼神中依然笑意盎然,星星點點:「我說的是真的。戰時條件比這惡劣的多,哪裡有挑剔的空間。你按自己的喜歡安排就可以了,我並沒有什麼在意的。」
林未晞都有些吃驚了:「您真的不是在和我客氣?」
顧徽彥正要說話,外面傳來宛月的聲音:「王爺,王妃,飯擺好了。」
顧徽彥眼中星點笑意立刻像退潮一樣散去,他率先站起身,伸手拉林未晞起來:「走吧,先用膳。」
顧徽彥的手掌很順暢地伸到她面前,林未晞受寵若驚,她■快地抬頭看了顧徽彥一眼,這才將信將疑地將手放到他的手心。顧徽彥握住林未晞纖細的手掌,微微使力,便將她拉到自己身側。
林未晞……林未晞她有些暈。長這麼大她只在下馬車的時候被丫鬟扶過,顯然這兩者不可同日而語,即便是前世成婚頭一個月,她和顧呈曜感情虛假繁榮時,也從沒受過這種待遇。前世的時候林未晞總是見堂兄弟對高然慇勤備至,便是剛來國公府的表親,第一次見面時先被高熙吸引,可是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更偏向高然,而對高熙高高供著,恭敬卻疏遠。
都已經這麼多年了,林未晞本來已經接受自己性格不太討喜,此刻突然被另一位男子,還是自己年少時很傾慕的男子貼心以待,林未晞說不出的受寵若驚。時下男子很愛擺官老爺的架子,內帷中妻子連反駁都不行,怎麼可能當著眾多侍女的面主動去扶妻子?尋常男子尚且如此,皇室中的天之驕子們呢?
林未晞吃飯時忍不住偷偷往顧徽彥的方向瞄,真是人不可貌相,顧呈曜看著溫和受禮,素有君子之風,其實是個絕情又自我的人。而顧徽彥位高權重,生人勿進,反倒意外的細心體貼。昨日囑咐廚房給她備熱湯是一例,今日在細微處照顧她,又是一例。
林未晞默默感慨著吃完這一頓飯。飯畢,顧明達從外送來了許多書和牘報,都放在東耳房。東耳房有一扇朝外開的門,可以不經由內室直接出入,所以被闢作書房。畢竟這裡是王爺和王妃的主院,即便是王府家臣,也不好出入王妃的起居室。
但是林未晞昨日去看的時候,東耳房雖然擺著書架筆格,但裡面卻是沒有書文等物的。想想也是,顧徽彥處理案牘自可以在自己獨立的書房,並沒有必要搬回內宅,所以這個小書房不過擺著看樣子而已。但是今日不知怎麼了,顧徽彥卻吩咐下人將自己常用的書搬回內宅,林未晞好奇,忍不住問:「王爺,你有要緊事要處理嗎?」
不然為什麼突然搬動東西?
「這幾日我有七天婚假,等過了這段時間就更沒閒暇功夫了。你剛來王府,恐怕許多地方都不適應,我總不能把你一個人扔下。」
顧徽彥表面上說得風輕雲淡,但事實上他也很遲疑。他其實沒有很多和另一個人朝夕相處的經驗,女子更加趨近於無。林未晞很努力地在做一個合格的妻子,顧徽彥覺得他似乎也要做些什麼,至少,要履行一個丈夫的責任。
多陪伴妻子,似乎就是最基礎的要求。
林未晞聽懂了,其實,燕王也在很努力地遷就她吧。不光是她在學習做一個妻子,燕王也在適應另一個人的到來。
夫妻之間的磨合,其實已經開始了。林未晞突然升起滿滿的鬥志,因為卜媽媽的話而產生的喪氣也一掃而空。顧徽彥這樣配合,林未晞也立刻讓人將花名冊、賬單等物搬到耳房,她下午還要見府中下人,本來也沒時間睡覺,既然這樣,不如陪著燕王看書。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19:43
第37章 讀書
林未晞其實對名冊賬單瞭如指掌, 但是她作為新王妃, 好歹要裝個樣子。她狀似認真地翻看名單,眼睛盯著熟悉的名字不免走神, 過了一會, 她實在無聊,忍不住探過頭去看顧徽彥的動作。
「王爺,你在看什麼?」
顧徽彥側過書脊給林未晞示意:「太白陰符。」
「……這是什麼?」
「兵書。」
林未晞愣了愣,詫異地看向顧徽彥:「王爺方才不是說這幾日不必管朝事嗎?王爺為什麼還在看兵書?」
「現在不費心,上了戰場, 每一個疏忽都是人命。沒人能擔當的起。」
這句話顧徽彥說的清清淡淡, 可是林未晞卻肅然起敬。領軍十年從無敗績,這個戰績在朝廷邸報上被吹得天花亂墜,煌煌盛世, 林未晞這些旁觀者看著當然驚歎, 可是對於燕王本人來說, 這個成績背後, 又要擔負多少壓力和重擔。
林未晞小時候也聽壽康公主說過琅山、定襄戰役,這是顧徽彥的成名戰,當時她也曾心馳神往,纏著外祖母一次又一次講。沒想到, 她還有機會近距離接觸這些戰役的主人公。
顧徽彥見林未晞眼神不住往書頁上瞟,乾脆放下書, 對林未晞說:「你如果好奇, 不妨我講給你聽?」
「好啊!」林未晞蹭的把自己手裡的正事扔下, 生怕顧徽彥改變主意。顧徽彥看到林未晞的表現微微一笑,他正要囑咐侍女搬一張椅子過來,林未晞說了聲「不用」,脫鞋上塌,直接窩到顧徽彥身邊坐好。她本來就纖細,跪坐在顧徽彥身邊的時候更是小小一團,繁複的王妃服侍越發襯得她弱不勝衣,嬌美動人。林未晞坐好後抬頭,目光亮晶晶地看著顧徽彥:「王爺,我準備好了。」
顧徽彥垂眼看著林未晞,突然生出一種給女兒講故事的荒謬感。耳房畢竟空間有限,像他的書房那樣擺放整套檀木桌椅自然不行,所以耳房只在靠牆的地方放了張馬蹄足鬥拱方桌,若是顧徽彥一個人勉強夠用,但是林未晞也將東西搬了過來,那方桌的空間絕對不夠了。反正顧徽彥只是看書,便難得違背自己看書必端的規矩,而是陪著林未晞坐到臨窗羅漢床上。兩人隔著一頂矮長桌,對面而坐。現在林未晞扔下自己的東西,脫鞋窩到顧徽彥身邊,兩人的距離一下子大大拉近。
這個距離對於顧徽彥來說有些過於近了,他微有些不適,但是他隨後想到昨日更親密的接觸也有了,現在糾結這些太過做作。於是顧徽彥默認了林未晞的舉動,將書橫放在矮幾上,從頭一句一句地給林未晞解釋。
陽光從琉璃窗照入屋子,顧徽彥眉宇平和,聲音清淺,深入簡出地解釋著兵書上的條文,有時還會用自己經歷過的戰例作註解。他的身邊窩著一個絕色殊麗的女子,珠翠華彩,耀眼卻又剔透,正專注地聽顧徽彥說話。因為專心,她的身體不知不覺靠到顧徽彥身上,顧徽彥甚至能感覺到林未晞的碎發紮在他的脖頸處,有些癢。
顧徽彥說完一節後,低頭看林未晞:「你聽懂了嗎?」
林未晞誠實地搖頭,顧徽彥歎氣:「我就知道沒有。」
林未晞赧然:「是不是我太笨了?可是我聽那些兵法故事,或者王爺十七歲時的戰役,明明能聽懂的。」
顧徽彥搖頭輕歎:「不能怪你。」因為到後面他也有些神思不屬,一旦走神,條理和邏輯自然亂了,怎麼能怪到林未晞身上。
林未晞可不知道顧徽彥是怎麼想的,她現在只覺得燕王在給她台階下,不忍心責怪她。林未晞越發不肯放棄了,她就是這種性格,越是難度大,越不肯服輸,她不自覺挺起腰,對著顧徽彥信誓旦旦,一張小臉上滿是認真執著:「王爺你放心,我以後消閒下來必會反覆研讀,你可不要因此就嫌我笨。」
「怎麼會?」顧徽彥失笑,「剛接觸的東西聽不懂是正常的,我怎麼會因此嫌棄你?你從哪兒學來的習慣,怎麼總是這樣緊繃?」
還不是被高然逼得,她課堂上不敢稍有鬆懈,一旦被高然比下去,夫子就會偏向對方。久而久之,林未晞也習慣了,總要什麼事情都做到最好,總是害怕旁人對她失望。
見林未晞突然黯然,顧徽彥看在心裡,面上輕笑著安慰:「你怕什麼?即便是夫子,教不好也不能賴學生,更別提我是你的夫君。你一次聽不懂,我就講第二次第三次,只要你還樂意聽,我總能把你教會。」
林未晞抬頭看著顧徽彥,噗嗤一聲笑了,眼睛晶亮,宛如星辰閃爍:「謝王爺。」
對啊,顧徽彥不是曾經的夫子,他是她的夫君。林未晞心裡生出一股隱秘的痛快感,這一次,無論高然做什麼,都不會搶走本屬於林未晞的人了。燕王會一直站在她這一邊,無論緣由。
顧徽彥被林未晞的笑灼得閃了下神,他回過神後心神有些複雜,從早晨到現在才多少功夫,他已經走神三次了。他引以為傲的自製力,在美色面前不至於這樣脆弱罷?
林未晞見顧徽彥有些走神的樣子,朝前靠了靠,眼珠子巴巴盯著顧徽彥:「王爺,你在想什麼?」
林未晞的眼睛黑白分明,清透的眼珠裡清晰地倒映著顧徽彥的身影。顧徽彥私心裡覺得這個距離太近了,早就突破了顧徽彥的安全距離極限,林未晞幾乎整個人都窩在他的懷裡,他甚至能感受林未晞的呼吸一下接一下撲在他的胸膛上,顧徽彥的心跳都因此變得不規律。
顧徽彥沒法忽略身周的異樣感,於是他扶著林未晞的肩膀坐好,本著臉說:「讀書明智,態度務必端正,不許歪著坐。」
林未晞心裡的感覺一言難盡,她沒好氣地瞥了顧徽彥一眼,提起裙擺繞到他身後,直接跳下羅漢床:「那我不看了,快到未時了,該有人來給我請安了。」
林未晞從他身邊躍下,輕巧地像只小鹿,轉瞬之間,身邊淡淡的溫香就沒有了。顧徽彥還來不及說什麼,就看到林未晞換上了鞋,快步朝外走去:「宛月。」
宛月應聲走進來,林未晞走到宛月身邊,低聲說了什麼,宛月連連點頭應下。主僕二人說話時站的極近,顧徽彥默默看了幾眼,就收回目光,淡然地投注在書頁上。
一切似乎回歸正軌,終於沒有人打攪,顧徽彥理應覺得輕鬆。可是他看了許久,都沒有將手中這一頁掀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0:01
第38章 喜好
林未晞定下了時間, 讓府中所有奴僕來景澄院拜見她。從未時中開始,林未晞坐在中堂圈椅上, 下面的人五個一組, 一批批上前給林未晞磕頭, 隨後陳述自己的名字和活計。整個王府繁冗龐大,林未晞一直坐到申時末,才將所有人都見完。
主母並不是個輕鬆的活,尤其燕王府這樣的龐然大物。幾百號人上上下下一齊運轉起來不是個小數字,這對當家主母的管家能力和組織能力要求甚高。林未晞召見了府中所有奴僕, 這不僅是她名義上認人, 同時也是在向全府昭顯自己的王妃地位。等一整圈折騰完,天色已經擦黑, 林未晞一下午都繃著腰, 後腰隱隱發酸。尤其是昨夜休息得晚, 她本來就腰酸,今日又坐了一個下午,實在是疲憊不堪。
宛星宛月趕緊扶著林未晞到裡間休息, 林未晞坐到軟塌上, 這才覺得好了些。她顧不上揉腰,趕緊問:「王爺呢?還在裡面?」
「對。」
林未晞朝東耳房望了一眼,嘴邊不由浮上一絲笑。今日這一遭是她必須經歷的,相比於這件事的象徵意義, 身體上的酸痛根本不值一提。今天這樣順利, 誠然有她上午她對卜媽媽那一番恩威並濟的談話的功勞, 但是更大的原因,出於燕王。
燕王就坐在東耳房,誰還敢造次?林未晞在中堂召見下人,管教訓話,噪聲算不得小。可是燕王依然忍耐著,繼續待在耳房看書。雖然他什麼都沒說,可是無聲勝有聲,他的表態無疑大大威懾了眾人,給林未晞撐起檯面。
林未晞心裡舒坦,也顧不得讓宛星錘腰了,立刻歡歡喜喜地走到耳房,一進門便先甜絲絲喚了聲:「王爺。」
顧徽彥嘴邊不自覺帶上笑:「忙完了?」
「嗯。」林未晞快步走向顧徽彥,她本想坐到顧徽彥身邊,可是她想到今日下午的事,到底還是拐了個彎,規規矩矩坐到顧徽彥對面,「今日想必吵到您看書了,我在此先謝過王爺。」
顧徽彥看到林未晞的動作,不知為何心裡有些遺憾。他壓下這一絲異樣,對林未晞說:「你一下午又是說話又是認人,恐怕身體早受不住了。先用晚膳吧,用飯後你也好早點休息。」
林未晞笑容滯了滯:「我下午說話……王爺都聽到了?是不是吵到你了?」
「沒有。」顧徽彥微笑著說。林未晞卻不太信,她看著顧徽彥和善的神情越發沮喪:「你肯定聽到了,現在說不定還在心裡笑我。」
「真沒有。」顧徽彥說著就忍不住笑,燈火照耀在他的眼睛裡,亮的驚人,「你罵人雖然語調凶,但並不是無事生非。既有理有據,又因果銜接,若針對的不是自己,其實還挺好聽的。」
任誰訓人被評價成「挺好聽」都高興不起來,林未晞氣得不輕,狠狠瞪了顧徽彥一眼,背過身賭氣。顧徽彥笑聲越發愉悅,他見林未晞的背影越來越僵,不敢再逗,起身扶著她的肩膀往外走:「好了,不生氣了。先出去吃飯。」
燕王親自來扶,林未晞不好拒絕,等後面顧徽彥攬著她的肩膀,幾乎把她整個人都納在懷裡,林未晞就更不好發作了。林未晞別彆扭扭地坐到飯桌前,夾菜時格外用力,別以為這樣她就能忘了,什麼叫挺好聽的?她是王妃,訓斥下人時應當觀者人人生畏才是,燕王竟然敢說她訓人好聽?
真是士可殺不可辱,完全不能忍。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用力夾菜洩憤,他輕輕掃了林未晞一眼,眼中笑意盎然。他今日說不需要私人愛好,現在看來還是要改一改,他彷彿新增了一個愛好。
王府的規矩是每日中午各房自己安排,但是晚飯卻要在一起吃。曾經王府一共就三個人,顧徽彥中午時常要在朝中留飯,並不回府,即便晚上都不一定能趕上飯點,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顧呈曜和高然夫妻兩人直接用膳。現在高然手受傷了,總不能要求世子妃帶傷布菜,故而晚膳就省了,顧呈曜夫妻二人自己在房裡吃飯就是。若是以往,顧徽彥多半就要獨自用飯了,可是現在多了林未晞,只是多了一個人陪著吃飯,竟然真的溫馨很多。
怪不得從前屬下和同僚一直勸他續娶新王妃,顧徽彥總覺得沒有必要,多一個王妃生活並不會有變化,既然如此何必麻煩?可是現在顧徽彥才知,原來身邊有人牽掛,有人陪伴,感覺是這樣的。
林未晞雖然心裡還在賭氣,可是多年養成的觀察習慣並沒有停下。她發現顧徽彥並不挑食,但是對於桌子最中間那條魚卻一點都不動。林未晞心裡「咦」了一聲,無論是卜媽媽還是顧呈曜,他們都說過燕王最愛吃魚蝦等河鮮。可是,照她看並非如此啊?
卜媽媽是沈王妃的陪嫁,跟了沈王妃多年,沈王妃作為燕王的髮妻,總不至於連燕王喜歡吃什麼都記不清吧?而顧呈曜就更不說了,唯一的兒子連父親愛吃的菜都能記錯,那他真是不用混了。
林未晞又靜靜看了一會,讓宛月給她舀了碗魚湯,問:「王爺,你喝魚湯嗎?」
顧徽彥只是淡淡瞟了一眼,道:「不必。你想喝就自己盛吧。」
林未晞果真抿了一小口,說:「有些腥。王爺,我不愛吃這種魚,不如撤了吧?」
「好。」顧徽彥神色絲毫波動都無,顯然是一點都不在意。
很好,林未晞確定了,顧徽彥是真的不喜歡吃魚。那這就很奇怪了,卜媽媽可能故意說反燕王的愛好誤導林未晞,但是前世她身為世子妃,顧呈曜總沒必要騙她吧?林未晞輕輕咬了口青菜,這家人什麼毛病,兒子和府中下人弄反了燕王的喜好,而顧徽彥本人也不說,任由這種錯誤繼續。明明這種事情,只要稍微用點心就能發現啊。
林未晞歪著頭想了想,還是想不通顧呈曜這種錯誤得離譜的認知來自哪裡。
飯畢,林未晞休息了一會就去沐浴,出來後絞頭髮、保養皮膚又是很一通折騰。等她折騰完,時間又不早了。林未晞有些赧然,幸好她是婆婆,明日不用早起請安,若不然按她這種當媳婦的架勢,事翁姑必然每天都遲到。
林未晞站到門口,低聲說:「王爺,我好了。」
顧徽彥放下書,看到林未晞烏黑的頭髮全部放下,整個人白白嫩嫩,隱約還繚繞著水氣,站在昏黃的燈光下,簡直如出水芙蓉,美的不似人間。
越是細緻的瓷器越要花費時間保養,林未晞顯然就是此中之一。不過,她這樣一身溫軟柔弱,嬌嬌地站在門口喚他「王爺」,這個澡真的洗得有用嗎?
顧徽彥告訴自己,她比他小了一輪,他答應了林勇要照顧對方的女兒,而且他當初同意娶林未晞本是出於照顧。他可不能英明一世,晚節不保。
顧徽彥喉結上下動了動,最後還是很克制地收回目光,對林未晞說:「你今日操勞了一下午,早些休息吧。」
「嗯。」林未晞也滿心想要去睡覺,不過夫婿還在外間,她怎麼能自己大剌剌上床去睡。所以林未晞眼睛濕漉漉地看著顧徽彥,說:「王爺,時候不早了,你也該休息了。」
顧徽彥手指緊了緊,又緊了緊,最後放下書,起身朝裡間走去。林未晞見顧徽彥進來十分高興,她吹熄了臥房裡的蠟燭,只留下最後一隻燈台,然後轉身誠摯地看向顧徽彥:「王爺,你怎麼還站著?」
顧徽彥沉默地看著林未晞,那一瞬間他都佩服自己:「把燈台給我,你先進去睡吧。」
林未晞當真放心地把燈台留給顧徽彥,自己走進拔步床,舒舒服服躺到錦被中。顧徽彥在半明半暗的內室中站了一會,等自己冷靜下來之後,才轉身朝裡走去。
然而顧徽彥剛剛走進,就看到林未晞迷迷糊糊地爬起來,聲音都是飄的:「王爺,你回來了。」
林未晞聲音很清冷,偏偏拐彎時帶著難言的嬌氣,平日裡聽就已經很享受了,如今她半夢半醒,說出來的話簡直能酥到骨頭裡去。
顧徽彥的眼神不知不覺變暗:「你怎麼還沒睡?」
「我在等你啊。」
顧徽彥靜默,她究竟是有多麼信任他?俗話說事不過三,顧徽彥決定順其自然了,他坐到床沿,扶著林未晞躺下,聲音瘖啞:「你困了就先睡吧。」
林未晞低低地「嗯」了一聲,但是眼珠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顧徽彥。她是真的困得厲害了,眼睛裡水霧瀰漫,當這雙眼睛以這樣的眼神,專注地看著一個人時,簡直聖人都把持不住。
更何況顧徽彥不是聖人。他俯身,手指輕輕摩挲著林未晞的臉頰,聲音中不知不覺帶著些哄騙的味道:「晞兒,困得厲害嗎?」
林未晞不明所以,低低說:「還好。」
「那就好。」
林未晞都沒來得及想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就陷入一片汪洋之中。她其實對這些事是有些害怕的,前世經驗並不多,而昨夜又真的很疼,她不能理解為什麼書裡將這種事形容為極樂。但是今日她都沒來及說什麼,所有反抗都淹沒在巨浪中。等一切好容易平息,林未晞已經是渾身顫抖,淚盈於睫。
顧徽彥抱著林未晞去簡單沖洗,然後又抱著她回床。林未晞身體酸痛,全程眼睛都睜不開,自然也由著顧徽彥擺弄。等一切收拾好後,顧徽彥躺在外側,略有些愧疚地拍了拍林未晞的被子:「乖,睡吧。」
林未晞心裡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連動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了。林未晞側著身子,雙腿微屈,雙手搭在臉側,看著可憐極了。林未晞的睡姿算不上標準,顧徽彥看了一會,實在忍不住想糾正。
多年軍旅,別的不說,強迫症倒是養出來了。
顧徽彥盡力在不驚動林未晞的情況下把她掰正,要正著睡,腿也要伸直。林未晞正睡得迷迷糊糊,感覺到顧徽彥在嫌棄她的睡姿,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剛才他將她擺弄成那種姿勢,怎麼不見他嫌棄不端正?林未晞心裡來氣,奈何身上真的沒力氣,乾脆伸手環上顧徽彥的脖頸,腦袋靠在他的肩膀處,聲音低不可聞:「不要,我就要這樣睡。」
顧徽彥的手一僵,他頓了一會,克制地伸手扶住林未晞的腰。行吧,那就這樣吧。
作者: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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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5 00:20:37
第39章 錢二
第二日, 晨光熹微,顧徽彥就準時醒來。
和大婚那一天不同,昨夜顧徽彥睡了一個難得的好眠。他微微側過臉, 看到林未晞正靠在他肩膀旁睡得安穩,她均勻細弱的呼吸撲打在他的肩頸處,帶來難以言喻的酥癢感。
冬日天亮的晚, 現在屋子裡還是一片昏暗迷濛,光亮照進重重紅帳中,那就更昏沉了。入目所及到處都是大紅, 熹微的天光更是給床帳鍍上了一層曖昧的紅色,旖旎繾綣。滿目昏沉中,唯有林未晞白若細瓷, 幾乎在暗紅中發出光來。她沉沉地睡著,小臉陷入柔軟的大紅錦被中,只有一半露在外面。她柔順的黑髮散落在枕頭、錦被上, 還有一縷蓋在她側臉上,對比之下越發顯得林未晞皮膚細膩,宛如白瓷。烏黑的發, 暗紅的被,雪白的膚,三種顏色碰撞在一起, 帶來難以言喻的驚艷和誘惑。
顧徽彥自己都沒有察覺, 他凝視著這一幕已經許久。他的手微微動了動, 手掌下的皮膚沁涼馨軟, 隱隱有幽香浮動。溫香軟玉,名副其實。
說來也奇怪,上次同樣是完事後,顧徽彥花了好久才合上眼睛,但是林未晞稍有動靜他就又醒了。身邊躺著人睡不著,可是若是將人摟在懷裡,那就沒有問題。
顧徽彥也不知道自己這是什麼毛病。
床帳外的紅燭發出一陣爆破聲,燃了一夜的紅燭終於燒盡,室內又回歸寂靜。這副美人入眠圖實在太養眼了,如果不是時間著實不早,顧徽彥都不忍心破壞。可是今日還要入宮,林未晞梳妝起來著實費工夫,現在若還是不起,恐怕過一會進宮就要遲了。
顧徽彥只能俯身,一手撐在林未晞身側,輕聲喚:「未晞,該起了。」
林未晞睡得正香,隱隱覺得有人在收攏自己的頭髮,還在她耳邊輕聲說什麼。林未晞本來睡得就晚,昨夜還過度勞累,現在只覺得渾身骨頭都是酥的,怎麼肯離開溫暖的錦被起身。她轉了個身,想躲開煩人的聲音。顧徽彥見此輕笑,只能將她攔腰抱起。林未晞腰身極軟,此時竟直接朝後倒去,柔弱無骨,若是昨夜顧徽彥還會讚歎林未晞柔軟的身段,但是現在他怕林未晞折到腰骨,趕緊伸手扶住她毛絨絨的頭頂,將她扶著坐起來:「快起,不許睡了。」
林未晞真的是好委屈,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偏偏對著這個擾人清夢的始作俑者還沒法生氣。她被迫從溫暖的被窩中出來,僅著裡衣的胳膊遇到清晨的空氣,立刻泛起細微的疙瘩。林未晞雙手環住自己,眼睛迷濛,頭髮也亂糟糟的,低聲嘟囔:「好冷啊。」
顧徽彥見林未晞這樣真是可憐的不得了。地龍燒了一夜,到凌晨時分難免會勢弱,而他素來身體好,並不覺得冷,反倒疏忽了林未晞。現在讓人燒地龍已經來不及了,顧徽彥只能把林未晞抱住,用自己的體溫替她取暖:「是我疏忽,下次不會這樣了。現在先起身,等過了今天,你就不用早起了。」
林未晞被冬日清晨的空氣一凍也清醒了,何況能被燕王叫她起床也值了。今日要入宮覲見太后,確實耽誤不得。林未晞腦子清醒過來,這時才發現自己還窩在顧徽彥懷裡,她赧然,趕緊撐著被褥退開,雙頰微紅:「王爺,我已經清醒了。我睡姿一直不太好,讓你見笑了。」
顧徽彥只是笑著將她的頭髮理順,最後摸了摸她的發頂,說:「既然清醒了就起床吧,只需過了今日,明日你就不必早起了。」
叫嬌妻起床,顧徽彥可不覺得這是什麼麻煩事。如果換成顧呈曜,或者他的下屬士兵,敢賴床不用解釋,直接去領軍棍,可是換成林未晞,顧徽彥就覺得十分受用。
顧徽彥見林未晞雙手揪著被褥,眼中略帶著些戒備看著他。他心中會意,自己站起身到屋外更衣沐浴。等顧徽彥離開,床帳也全部散下後,林未晞這才鬆了口氣,趕緊從床腳的箱籠中取出小衣,手指靈動如,快地解開衣襟,將抹胸系到胸腹上。等重新穿好中衣後,林未晞才掀開紅帳下床,揚聲喚外面等候的丫鬟進來。
林未晞在丫鬟的服侍下輓起高髻,畫上精緻濃麗的宮妝,頭上插上了獨屬於王妃規制的七翅金鳳步搖,髮髻兩邊點綴著珠翠寶石,整個人珠光寶氣,光芒灼灼。林未晞五官本就是精緻到極端那一種類型的,盛妝打扮後,越發如打磨到極致的紅寶石一般,在陽光下幾乎反射出灼目的光來。
今日入宮謝恩,除了顧徽彥、林未晞,世子和世子妃也需要同行。為了節省時間,今晨各房在自己院裡用早膳,等準備好後在林未晞的院子匯合,人一旦齊了就能出發。顧呈曜和高然早早就來了,伺候的丫鬟說王妃還在裡面梳妝,顧呈曜身為已經成年的繼子自然不好在這種時候進屋,就只能站在院子裡等,高然見此也陪伴在側。過了一會,正房的門簾掀開,林未晞和顧徽彥並肩走出來。出門之前不知他們倆在說什麼,林未晞抬頭睨了顧徽彥一眼,顧徽彥眼中還帶著些許笑。等看到院子裡的兩人,無論是林未晞還是顧徽彥,都瞬間收起笑意,變得端莊肅穆起來。
這樣明顯的變化自然瞞不過院子中這兩人的眼睛,顧呈曜心中不知該作何是想,他從未見過父親這樣溫軟的笑意,而林未晞在他面前總是冰冷疏離,原來不對著他時,父親和林未晞也會有這樣溫柔的神色。高然看到林未晞和燕王相攜出門的模樣,心裡的刺又往深紮了扎。
但是無論怎麼想,現在顧呈曜和高然應該做的都是斂下神色,恭敬地來給這兩人行禮:「父親,母親。」
林未晞輕輕頷了下首就算應答,她今日鬢髮如雲,髮飾格外華麗,繁複的髮髻越發襯得她脖頸纖細修長。隨著她頷首,頭上的步搖輕輕晃了晃,金銀寶石之間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偏偏林未晞又是一臉高冷,兩種截然相反的衝突碰撞下,帶上了說不出的美感。
滿院子的人不知不覺都靜了,俱都屏息看著林未晞,顧呈曜也沒能例外。高然快地掃了林未晞一眼,努力讓自己沉住氣。她終於得承認,任何一個女子和林未晞站在一處,都要承擔巨大的風險。她誠然可以輕視林未晞美得空洞,自信自己能以氣質取勝,可是一旦兩人站在一起,林未晞的容貌對旁人簡直就是絕對碾壓,在這種情況下想讓旁人注意到自己的氣質,其實也蠻難的。
顧徽彥最先打破院落裡的安靜,道:「時間差不多了,出發吧。」
眾人這才醒過神,連忙俯身應諾:「是。」
這不是林未晞第一次入宮,但是卻是她第一次以燕王妃的身份進入宮廷。王妃是要上皇家玉碟的,所以林未晞和燕王大婚後,也需得入宮向太后、皇后謝恩。如今皇帝年幼,後宮空置,林未晞倒省了一樁麻煩,直接來慈寧宮叩見太后便是。
顧徽彥帶著顧呈曜直接去前朝見皇帝,到慈寧宮的唯有林未晞和高然兩人。林未晞在紅衣公公的指引下給錢太后行禮:「妾身燕王妃林氏,給太后娘娘請安。太后娘娘洪福齊天,萬福金安。」
錢太后端坐在寶座上,她年過三旬,比顧徽彥沒大上許多,但是看著已經很蕭條衰老了。錢太后容貌並不出眾,身上的氣質又偏向消極寡淡,不知她不得穆宗寵愛和這一點有沒有關係。
林未晞只是剛剛跪下去,錢太后就笑著道:「原來這就是燕王妃,快快請起。」
太后身邊的宮女前來扶林未晞,林未晞堅決行了禮,才借勢站起來:「妾身惶恐,謝太后娘娘體恤。」
林未晞堅決行了全套大禮才起身,錢太后對此什麼也沒說,只是笑著讓人給林未晞看座。等林未晞坐好後,錢太后視線從林未晞身上收回,又朝她身後的高然梭了兩眼,笑道:「哀家人老珠黃,殿裡也終日死氣沉沉的,燕王妃一來反倒讓哀家這裡活潑起來。瞧瞧你們這對麗人,若是不說,誰能猜到你們是婆媳?便是說作姐妹也是有人信的。」
高然陪著林未晞一同行跪拜大禮,現在林未晞可以落座,她卻還要站在林未晞身後伺候。高然本來就有些不痛快了,現在聽到太后的話,她的嘴角不由僵硬起來。
年齡就是女人的死穴,婆媳被人說成姐妹,作為婆婆當然是隱有得意,但是對於兒媳來說,恐怕就不是什麼開心的事了。
尤其是林未晞和高然年齡差不多大,林未晞卻足足比高然高了一輩。所有場合都是林未晞坐著高然站著,林未晞和太后等人寒暄,高然就只能像個木樁一樣杵在後面聽。只要有林未晞的地方,高然就是陪襯,所有人前來打招呼,第一個注視的必然是林未晞。
這對習慣了享受燕王世子妃超然地位的高然來說,無疑落差極大。高然沉默地站在林未晞身後,不知為何生出一種極荒謬的感覺來,似乎情況又回到了未出閣前,那時她是庶女,高熙是嫡女。明明兩人站在一處,可是所有夫人只能看到高熙,也只會看到高熙。同父不同命,在她和高熙身上展現的淋漓盡致。
後面高然好不容易熬死了高熙,繼承了高熙豐厚的嫁妝,尊貴的夫家,高然終於能將自己隱隱嫉妒的人取而代之,成為別人口中的「世子妃」。
高然以為這是苦盡甘來雲開月明,可是誰能想到舒坦日子才過了不到幾個月,林未晞出現了。更荒謬的是,五個月後,林未晞成了高然的婆婆。高然才搶到手中,還沒焐熱的權勢、地位,一下子又被奪走了。而且這次更可悲,高熙和她好歹是姐妹,林未晞卻是她的婆婆。
辛苦籌謀一場,沒享受幾天又被打回原形,這種滋味真是難受至極。
林未晞朝後瞥了一眼,壓根沒在乎高然的心情,抿嘴而笑:「太后抬舉妾身了。妾身蒲柳之姿,怎敢和太后這等有大福氣之人爭輝?世子妃承蒙太后抬舉,只是她資質愚鈍,還有許多事情要學,當不起太后娘娘的贊。而妾身也年紀尚淺,還指望著太后娘娘教我呢。」
錢太后這些年心態越發老,十分篤信神佛,最喜歡聽人說她有福氣。聞言錢太后寡淡的臉上也迸出些許活氣來,她笑道:「燕王妃真是嘴巧,慣會哄哀家這個老婆子。」
「這怎麼能是哄呢?」林未晞前世和錢太后打過交道,很懂錢太后的喜好,林未晞笑得越發誠摯,道,「太后若不信我,不妨問問大殿裡的人,讓眾人說說,太后娘娘是不是後福綿長,恩澤深厚之人?」
慈寧宮中伺候的人怎麼敢說不是,當然也都笑著附和。錢太后笑得見牙不見眼,因著錢二而對林未晞生出的一些芥蒂也不知不覺減淡了許多。
錢太后這樣想著,腦子不過彎,就直接說了出來:「前兩天大嫂進宮還和哀家說起世子妃來,世子妃也真是,既然燕王有意,那何必再應承別人?」
高然的心猛地提了起來,錢太后怎麼在這種場合說起這件事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0:52
第40章 許嫁
高然心緊緊懸著,她一時竟然分辨不出來, 錢太后是在埋汰自己還是暗諷林未晞。
誠然高然私自許嫁不對, 可是燕王和錢家二公子同時看上一個女人,對於男子來說衝冠一怒為紅顏是風流, 可是對於這個女子, 恐怕就不是什麼好聽的名聲了。
高然聽到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間心驚肉跳, 等反應過來之後,她就慢慢放下心來。她眼珠子朝林未晞瞥了一眼, 裝作惶恐地低頭:「太后娘娘恕罪, 妾身那時一聽錢大太太為錢二公子提親, 錢二公子自然是良人,妾身沒有多想就應承下來,想著回去去和長輩說。沒想到妾身太過貪心, 只想著錢家是好人家,想為好姐妹應下, 反倒因為心急辦了錯事。」
高然話裡話外都在暗示, 她聽錢大太太提議在前, 燕王定下林未晞在後。至於燕王為什麼這樣做,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那就往另一位主人公身上想。
高然想誘導錢太后將林未晞視為紅顏禍水,最好給林未晞安個恃色勾引的罪名。林未晞聽到錢二的時候臉上的笑就淡了淡, 錢太后貴為太后, 說話不過腦子就罷了, 連高然也敢在她面前擺弄伎倆?
高然還是學不乖, 看來昨日的熱水還是燙輕了。林未晞如今已經是燕王妃,婆母對媳婦的權力,遠非敬茶事孝這麼簡單。
高然說完之後就一直盯著林未晞,可惜她要失望了,林未晞並沒有露出羞窘、難堪等神色,只是不緊不慢地笑了笑,道:「錢二公子的什麼事情,我怎麼不知呢?」
林未晞的反問讓眾人都默了一下,錢太后誠然不會說話,但是她腦子再不好也不至於當著燕王妃的面說出,曾經高然悄悄將你許了別人,只是後來燕王傳過話來,這事才作罷了。
林未晞依然天真自然地笑著,瞳孔中滿是純粹的好奇:「世子妃說了什麼?怎麼和錢二公子扯上了關係呢?我對這些事竟然一點都不知道,太后娘娘您快給我說說,我都要好奇死了。」
錢太后勉強笑了一下,轉而試探地問:「燕王妃不知道嗎?」
「我該知道什麼?」林未晞笑著回過頭,黝黑的瞳孔清楚地倒映著高然的身影,「世子妃,你說,我該知道什麼?」
高然說不出話來,她和林未晞的爭執在私下,除了她們兩人的丫鬟,還有誰知道呢?林未晞只要咬死了她一概不知,那高然根本沒有辦法證明什麼,反而會讓自己陷入不利。
錢太后看著這婆媳二人的互動,林未晞一臉坦然地詢問,而世子妃看著卻有僵硬。錢太后琢磨出些味來,奇道:「燕王妃,你對你的婚事,之前竟然一點都不知道嗎?」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妾身當然聽大長公主的。」林未晞笑著說,「無媒苟合,奔者為妾,若是越過了父母長輩說媒,這是要被唾棄的。妾身即便再頑皮,也不敢做這種事。」
人活一張嘴,做是一回事,說又是一回事,林未晞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湛湛,笑容坦然,看不出一點心虛的模樣。高然猜得不錯,當初是她和高然爭執後,被氣狠了,這才去顧徽彥面前衝動自薦。但是顧徽彥必然不會將這件事說這件事出來,林未晞當然也不會。高然竟敢拿這件事試圖威脅她,林未晞不修理她才怪了。
林未晞認了壽康大長公主為乾祖母的事眾人皆知,錢太后這樣一想就覺得自己明白了,當初壽康的外孫女嫁給顧呈曜不也是壽康說媒麼,看來壽康自己子嗣不豐,便格外鍾愛燕王府。上次說了自己的外孫女,這次更是把剛認的乾孫女嫁給燕王,她的心思,也太明顯了。
錢太后適當地腦補了一些前因後果後,就自以為看到了真相。這樣看來林未晞完全任由壽康擺佈,事前恐怕也不知道什麼,至於高然偷偷應承錢家,往好處想是不知道燕王和壽康大長公主的商議,往壞處想,就是不願意多一個婆婆,故而利用錢家了。
錢太后看向高然的目光立馬變了,高然都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才片刻的功夫,太后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要用這種眼神看她?高然直覺出了亂子,正想說話修補一二,就被林未晞截過了話頭:「太后娘娘,您身上的這匹百蝠穿花圖真是喜氣,我還從沒見過呢。」
錢太后近年越發迷信,總是喜歡把自己打扮的老氣橫秋,難為林未晞能一臉驚艷地說出讚美的話來。被一個長相極為漂亮的年輕姑娘稱讚衣物,任誰心裡都會自得,錢太后心中一喜,就和林未晞絮絮說起福氣、菩薩等事來。
林未晞的嘴巴之利毋庸置疑,林未晞有心岔開高然,逗著錢太后說話,高然嘗試了好幾次都沒能突破林未晞的圍堵,向錢太后解釋方纔的事。畢竟她一個晚輩,能打斷婆婆說話還是太后說話?她都不敢,只能見縫插針地插話,但是又委實搶不過林未晞。
高然連連失敗了好幾次後,心頭火起,只能咬著牙忍耐。然而她連臉上的神色都不敢被人看到,只好立刻低頭。
林未晞引導著錢太后顛倒訂婚一事的前後順序後,就保持著笑意,一半心神防著高然,另一半刻意奉承錢太后有福。沒一會功夫,就逗得錢太后眉開眼笑。
錢太后這一生最自豪的還真是自個兒後福綿長。錢太后曾是穆宗的皇后,只是因為姿色平庸,性情也很是老氣橫秋,並不得先帝穆宗寵愛,後面又憑空殺出了一個步貴妃,在多方擠壓下很受了些冷落。好在她熬過了建昭末年的動盪,燕王入京清君側,誅殺閹黨,步貴妃也自縊身亡,錢皇后可算是撥雲見日熬出了頭,跟著作了太后,可不是個有後福的麼。
現在的皇帝並不是錢太后親生,她雖為中宮但無寵,故而多年無所出,後來建昭三年步貴妃進宮,之後迅速得寵,錢皇后幾乎被擠得無立錐之地。死氣沉沉如錢皇后也慌了,建昭五年一個宮女誕下皇長子,錢皇后顧不得嫡庶之分,趕緊抱過來親自撫養。事到如今,錢皇后也不指望自己生一個嫡子了,趕緊把皇長子收養過來自保才是。皇長子佔了長,養在她膝下也算半個嫡子,在正統上很佔優勢,錢皇后就指著這個孩子日後給自己養老了。可惜錢皇后算盤打得很好,然而世事弄人,就在同一年年末,步貴妃懷孕了。
這可真是捅了大簍子,錢皇后每天盼著步貴妃流產,可是偏偏對方母子平安,隔年順順當當生下一個孩子,也是個皇子。步貴妃本就得寵,現在還生下皇兒,心裡的想法免不了變大了。步貴妃越發跋扈,整日纏著讓穆宗立皇次子為太子。一個是毫無感情的皇長子,一個是寵妃所生的次子,穆宗當真有心將皇位傳給皇次子,可是朝臣堅決不允,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皇長子並無殘疾,還自小由皇后撫養,顯然皇長子才是正統的太子人選。
穆宗和朝臣就為此拉鋸起來。因為穆宗遲遲不決,朝中私鬥非常嚴重,步貴妃後來甚至勾結太監,大肆在朝中排除異己,殘害主張立皇長子的大臣。錢太后和皇長子那些年過的是什麼日子可想而知。建昭末年烏煙瘴氣,一切的轉折點,出自一場時疫。
初春時分五毒盛行,時疫從京城流傳進宮中。皇次子不幸染疾,僅僅一個月就藥石無醫,急病死了。
錢皇后差點就在坤寧宮燒起香來,這可真是菩薩開眼。拉鋸多年的太子之爭被迫作出決定,步貴妃痛失愛兒,當即就瘋了,越發肆無忌憚地排除異己,一時間奸宦橫行,漸漸連穆宗都沒法控制了。穆宗沒有辦法,只能寫密詔召燕王入京,平亂,誅奸黨,清朝政。步貴妃究竟是不是自縊,恐怕只有穆宗和燕王知道了。
一錘定音,皇次子病死,步貴妃伏誅,宮中皇子僅剩下大皇子,現在就算大皇子是個傻子,朝臣也得把他輔佐成明君。穆宗經過這一番事心力大傷,沒熬多久就走了。臨終之前,穆宗立大皇子為太子,立顧徽彥、張孝濂、馮公公三位為輔政大臣,共同輔佐幼帝長大,直到親政。
到如今已是元嘉五年,小皇帝登基五載,已經十二歲了。
其實後面的朝事錢太后已經不關心了,後宮不得干政,錢太后也沒興趣操心。她已經成了全天下輩分最高、地位最尊崇的女人,前朝再怎麼變遷,還能牽扯到太后身上去?錢太后越發安心地待在後宮養老,整日不是吃齋念佛,就是召娘家嫂子進來說話。錢二公子和林未晞的事,就是錢家大太太帶進宮來的。
那個時候外面已經傳出燕王娶妃的消息,錢家當然不敢和燕王搶女人,燕王又專門遞了話過來,錢二公子當時就嚇得不敢出門了。過了一段時間,等風聲漸漸平息後,錢家大太太就有些不舒坦了,明明燕王世子妃已經許了她準話,才過了幾天就被燕王攔截了,燕王府就這樣踩他們後戚錢家的臉面?
錢大太太越想越不甘心,就進宮來和錢太后提了一嘴。錢太后只知道燕王要娶新妃,聽嫂子這樣一說,才知道原來新燕王妃林氏和二侄子還有這麼一樁糾纏。錢太后自然不會對燕王有什麼意見,當初皇帝繼位多虧了燕王一力扶持,初登基那會兒邊患又起,也是燕王率軍平亂。沒了燕王的兵力威懾,錢太后和皇帝不過是一對孤兒寡母,拿什麼壓制前朝的文臣武將?錢太后內心裡很仰仗燕王,怎麼會對燕王娶妃這種事指手畫腳。
可是錢太后不敢怪燕王,卻並不妨礙她對這位不省事的新王妃有些想法。今日林氏進宮叩拜,錢太后本就存了考校一番的心思,她倒要見識見識,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能惹得她侄兒和燕王爭相求娶。
不過現在這一番看來,這位燕王妃美貌果然,性格卻乖巧的很。穆宗在世時壽康大長公主甚得皇恩禮遇,幾乎比錢氏這個皇后還有面子。錢太后因此存下些芥蒂,現在風水輪流轉,錢太后絲毫不憚於用最陰暗的心思揣測壽康。依錢太后看,壽康多半是看中了林氏美貌,這才認做乾孫女,之後又想辦法讓林氏嫁給燕王,好以此穩固壽康和燕王府的關係。畢竟壽康的親外孫女死了,壽康著急也是情理之中。
錢太后想到這裡神清氣爽,她不至於和壽康大長公主有仇,但是能看到曾經風光的公主不如自己,錢太后心裡說不上的高興,導致現在她看林未晞也很順眼。不過,錢太后瞅了高然一眼,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這樣溫溫婉婉的閨秀,竟然能幹出為阻止繼婆婆入門而另許人家的事。尤其可惡的是,她竟然暗算錢家的子侄!
錢太后這時完全忘了是錢大太太先向高然提出的結親意向,反正錢家不敢和燕王對抗,那錢家丟失的臉面,都是因為別人!
高然莫名其妙為錢大太太背了鍋,偏偏她還沒法解釋。從錢太后就能看出來錢家不是什麼拎得清的人家,高然簡直有口無處說,而有林未晞在,林未晞甚至都不會給高然開口的機會。
高然一上午都是有口卻說不出話來,真是說不出的糟心。她正焦躁著,外面傳來唱喏聲:「皇上駕到。燕王到。」
慈寧宮內嘩然,林未晞起身,躬身朝門口行禮。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在一堆人的簇擁下走入慈寧宮,他的身側正站著顧徽彥。皇帝進殿後環視一圈,忽然眼睛凝結在一個人身上:「燕王叔,這就是新的嬸嬸?」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1:04
第41章 皇恩
小皇帝微歪了頭看向林未晞, 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好奇。
被皇上好奇未必是件好事, 林未晞頭又低了低, 只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顧徽彥朝林未晞看了一眼,接過話道:「正是家妻。」
皇帝又好奇地看了好幾眼,才說:「免禮。」
林未晞跟著眾人站起身, 皇帝上前給錢太后行禮。皇帝和燕王親至,座次當然要重排,林未晞藉著這個機會走到顧徽彥身側, 默默隱沒在燕王的氣勢下。
顧呈曜也隨著顧徽彥、皇帝一道來拜訪太后。他看到林未晞一襲盛妝朝他的方向走來, 最後卻停在他的側前方, 站定。
顧徽彥身穿玄色親王蟒服,林未晞一身正紅華麗嬌艷,顧徽彥高大修長, 林未晞身形裊裊,光從背影看, 這兩人站在一起說不出的協調。
顧呈曜不知為何浮上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 高然見林未晞自然而然地走到燕王身邊,她也不甘示弱走向顧呈曜。她站好後看到顧呈曜有些走神的樣子,忍不住低聲喚了一句:「世子?」
顧呈曜驚醒, 看到高然正關切地望著他。顧呈曜溫和一笑,輕易地將心緒掩飾過去, 用眼神安撫高然:「我沒事。皇上還太后還在, 有什麼話回去再說。」
高然當然是懂得這個道理的, 可是被顧呈曜這樣一說, 她不知為何就有些不高興,似乎在她期待中顧呈曜不應該是這種表現。高然想讓顧呈曜知道,方才林未晞如何端婆婆的款,如何刻意截她的話,如何假公濟私在太后面前詆毀她。可是現在,高然只能安靜地應下,然後低頭聽皇帝和燕王說話。
皇帝八歲登基,一晃五載,等過了年皇帝也都十三了。十三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是在皇家,已經是一個敏感的年齡了。
慈寧宮地龍燒的很熱,宮殿中熏香浮動,溫暖如春,按理是很舒適的環境,可是滿室之中,竟然只有皇帝和顧徽彥兩人說話。
其他人都大氣不敢喘地低頭候著,就連錢太后都收斂了方纔的絮叨,只是端著笑容坐在一邊,時不時點頭應和一二,但是卻沒法真的插入這場談話。林未晞只管坐在顧徽彥身邊當掛件,臉上笑容始終明艷,但是心裡卻有些走神。
今年已經是元嘉五年十一月了,皇帝也已經十二週歲。如果她還是前世的世子妃,當然也會覺得如今朝堂歌舞昇平、國泰民安,可是林未晞看過那本天書,她知道後面的事情,並不是一帆風順。
張首輔自執政以來,在外大刀闊斧改革,朝政大小事一把抓,在內還擔任著皇帝的老師,負責教導皇上仁義禮信。一個臣子做到這個地步,可謂是文人之至,曠古爍今。但是林未晞卻從天書中得知,張孝濂生時位極人臣,可是在死後,竟也難免歷代託孤大臣不得善終的下場,連屍骨都不得安生。後面甚至還興起討伐張孝濂的風潮,但凡張首輔推行的政策全部要否決,但凡是反對過張首輔的臣子,後續全部以忠烈有節之士起用,即便那個臣子其實只是個憤世嫉俗的草包。
僅是天書中隻言片語,林未晞已經從中窺到那時的驚險轟烈。林未晞沒有涉足過朝政,她並不清楚大名鼎鼎的張首輔是什麼樣的人,可是張孝濂在位期間國庫稅收翻了數番是真的,朝廷法令嚴明是真的,然而張家大肆受賄是真的,張孝濂藉機排除異己、安插親信也是真的。這樣一個傳奇人物輪不到林未晞來評價,她關心的,其實只是燕王府而已。
曾經她是世子妃,現在她成了燕王妃,她勢必要和燕王同生共死榮辱與共。先帝留下三位輔政大臣就是為了彼此牽制,燕王是宗親,手握重軍,威懾四海;馮公公是太監,看顧皇帝,牽制內閣;穆宗臨終前提拔張孝濂的初衷,想必是看中了張孝濂出眾的理政能力,想用他來防備燕王。燕王自己便姓顧,侄兒年幼,錢太后又不是個智商高的,萬一出點什麼事,恐怕龍椅就要換人坐了。
可是沒想到,事情反而朝另一個極端的方向發展而去。燕王依舊規規矩矩,曾經最信任的張孝濂反而一家獨大。本朝無宰相,所有的摺子都要皇帝親自批復,事實上除了開國皇帝,沒一個皇帝能吃得消此等體力活。故而本朝設立了內閣,代替皇帝票擬,後來害怕內閣獨大,後面的皇帝又設了司禮監。內閣送上來的票擬,也就是初步處理方案,總得司禮監批了紅才能生效。如今的司禮監大太監,是馮公公。
馮公公是看著皇帝長大的,還被皇帝親暱地稱作「馮大保」,無異於奶爸。馮公公也不知道怎麼和張首輔看對了眼,本來應該相互角力的兩個人,竟然彼此和諧的很,但凡是張首輔遞上來的摺子,馮公公看都不看,直接就批紅應允了。這樣一來,張首輔一手遮天,總攬朝政,也就不奇怪了。
三足鼎立中另兩足其樂融融,燕王這另一端就至關重要了。燕王留京之後和張首輔關係還算融洽,至少表面上看來兩人相互尊重,乃君子之交。曾經林未晞也覺得顧徽彥和張首輔之間交情應當還不錯,可是大婚當日顧徽彥從酒宴上回來,眉間隱隱的焦灼卻展露出,這三位輔政大臣之間的真實關係或許並非外人所看到的那樣平靜。
燕王都覺得棘手的事,林未晞不覺得自己能說出什麼高見來。她只是有些擔心,如果天書上說的是真的,等日後大肆清算張孝濂時,和張首輔關係尚好的燕王府會怎麼樣?下一任首輔申時行當政後又是什麼樣的情形?甚至揣測得更惡意一些,皇帝,在這件事中到底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年僅十二歲的小皇帝正坐著和燕王說話,他眉目俊秀,看著和善又無害。可是林未晞卻從心底裡湧上一股寒意。
林未晞此刻終於意識到,那本天書雖然玄微,但也不過是一家之言罷了。那本書更像是站在高然角度上,將一切美化後的私人起居注。朝堂之波譎雲詭,黨爭內鬥之凶險,豈是一本書能概括的。
或許,她也沒必要那樣把書裡的內容當回事。
顧徽彥陪著皇帝到後宮來給太后請安,實際上是滿足皇帝想看一看林未晞的好奇心。那畢竟是皇帝,顧徽彥不好說什麼,等人見到了,顧徽彥見時間差不多,就立刻起身,帶著林未晞離開。
見顧徽彥告辭,皇帝頗有些不捨得站起身,說道:「燕王叔,你難得進宮,怎麼不多坐一會?我還想讓王叔指點我馬術呢。」
「今日主要是陪著家妻來向太后謝恩,如今時候不早,我等不好在內宮久待。若是皇上想練習騎射,不妨明日我再進宮,陪皇上練個盡興。」
皇帝聽了後無奈地歎口氣:「燕王叔說的是。只是明日朕要去文華閣聽經筵,恐怕沒時間去校場了。」
顧徽彥極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轉而又笑道:「張首輔對陛下盡心盡責,恪守師之職,這是國之幸事。」
林未晞沒有錯過皇帝對燕王自稱「我」,也沒有錯過燕王只說張首輔對皇帝管教甚嚴是「國之幸事」,卻不發表私人意見。張首輔擔著皇帝老師之名,他也一心想為齊王朝培養出一個仁者明君來,故而對皇帝的管教十分繁瑣嚴苛,甚至連皇帝看什麼書練什麼字,下朝之後做什麼,也管之甚嚴。站在大人的角度上,張首輔這是為了皇帝好,可是站在十二三的少年角度上,恐怕就很討嫌了。
皇帝依依不捨地送燕王出去,他又朝林未晞看了一眼,說道:「王叔新婚燕爾,朕身為晚輩卻沒能到場慶賀,實在是不該。朕沒什麼見面禮,唯有一雙玉璧送給燕王嬸,望王嬸和王叔百年好合,琴瑟和鳴。」
林未晞冷不防被點名,她還從沒和皇帝說過話,如此一來險些站不住:「萬歲,臣婦何德何能……」
皇帝對著林未晞和氣地笑了笑,少年皮膚白皙,這樣一笑俊秀又乾淨:「王嬸不必如此,朕素來敬重燕王叔,這是朕給你們二位的新婚賀禮,嬸嬸收下就是。」
林未晞看向顧徽彥,顧徽彥輕輕點頭,林未晞於是說:「謝陛下,陛下萬歲。」
林未晞和顧徽彥站在前面與皇帝寒暄,高然和顧呈曜只能恭立在後面看著。高然一句話都不能說,她看著這兩人並肩而立的背影,心裡不知為何就想到,顧呈曜只是世子,別人說起他,總會稱他為燕王的兒子。高然曾經以這個身份而深深自傲,可是現在,她卻有些滋味難辨。
就因為是燕王之子,所以高然只能站在身後,看著林未晞接受出面寒暄,和各種大人物談笑風生。這並不是因為林未晞有多麼靈巧,或者高然有多麼笨拙,林未晞能這樣,不過因為她是燕王妃,燕王新娶的妻子罷了。
高然站在一臂之隔的地方,看著林未晞笑著謝恩,然後讓人收起帝王親賜的玉器。她和顧呈曜站在這裡,明明距離不過咫尺,卻彷彿隔了不可逾越的深溝。
這道溝,是權勢,是地位,是輩分,也是燕王赫赫的戰功,皇帝都不得不依仗的十萬兵權。高然頭一次清晰地認識到,她這個世子妃所承擔的榮耀,並不是因為顧呈曜,而是因為燕王。
從宮裡出來,林未晞和高然各自上了馬車,一路上俱都靜默。林未晞在思索天書,而高然盯著衣袖上世子妃品級的紋飾,微微出神。
高然因為這件事,直到晚上吃飯時還有些心不在焉。今日晚上王府在一處吃飯,高然一直站在林未晞身後候著,丫鬟奉了新茶上來,高然輓起袖子,給林未晞倒茶。
林未晞親眼看著曾經的好妹妹給她端茶送水,她默默欣賞了半響,等高然把茶捧到她跟前時,林未晞說:「我還不渴,不想喝茶。先放著吧。」
高然手指緊了緊,凝芙等丫鬟也露出不忿之色。林未晞當然看出來了,她笑容不變,漫不經心地說:「世子妃手剛剛好,從前手好好的時候端茶都端不穩,現在手受傷,恐怕更使不上力了。先放著吧,這茶新燒好,我可不比世子妃,經不起燙。」
林未晞真是無時無刻不在挑事,顧呈曜剛進門就聽到這一句,他眉梢抽了抽,下意識地朝身前的顧徽彥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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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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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5 00:21:19
42、示威
顧徽彥養氣功夫極好, 依然平靜如昔, 恍若什麼都沒有聽到。廳堂中的人看到燕王和世子來了,連忙請安, 林未晞聽到聲音也站起來,行禮道:“王爺。”
顧徽彥很自然地扶住林未晞,林未晞的萬福禮施了一半, 只能隨著顧徽彥的力道站起來。屋裡其他人看到都有些驚訝,高然盯著燕王扶在林未晞胳膊上的手掌,不敢相信燕王竟然能做到這個程度。林未晞她何德何能?
顧呈曜從兩人交疊的手上收回視線,斂目給林未晞問好:“母親。”
林未晞也沒想到顧徽彥會當著眾人面扶她起來。妻者齊也, 負責傳承子嗣,主持中饋,丈夫要做的是尊敬, 而不是親昵。往常許多年林未晞一直是這樣理解的, 她從沒奢望過會有男子這樣用心地對待她。林未晞腦子沒法反應, 她有些懵地被顧徽彥牽到座位上, 和顧徽彥並肩而坐。
顧呈曜也隨即落座。闔府一共四個主子, 高然的位置一下子尷尬了, 在場只有她不能坐, 媳婦伺候婆婆用膳天經地義,斷不能在婆婆未發話前大咧咧地坐下。
可巧,高然還是在場唯一的傷員。菜餚端上飯桌後,高然執起筷子,作勢要給林未晞布菜。林未晞掃了她的手一眼, 道:“世子妃盡孝不急於一時,你的手還有傷,還是坐吧,免得像我苛待你一樣。到時候又是我這個繼婆婆的錯。”
林未晞的話意有所指,顧呈曜聽不下去,只能站起身,道:“昨日對母親不敬是兒臣的錯,請母親原諒。”
有一個位高權重的父親真好,能理直氣壯地讓別人原諒。林未晞輕笑了下,說:“不敢當。世子可是王府唯一的繼承人,我不過一介繼室,如何敢對世子指手畫腳。”
這話一齣許多人臉色都變了。他們是這樣想不假,可是一旦說出口,這其中的意味就太重了。即使他們隱隱看不上,但是林未晞都是燕王妃,世子的母親。顧呈曜皺眉,說道:“兒臣並沒有這樣想過。母親何來此等想法?”
“你沒有這種想法,卻保不齊下麵的人這樣想。”林未晞眼睛毫不留情地朝卜媽媽身上掃過,冰冷而飛快。在場其他人未必能捕捉到,可是卜媽媽這個當事人卻一定有感覺。林未晞敲打後,漫不經心道:“世子,世子妃,坐吧。”
林未晞的視線雖然快,但是在場的幾個人都是聰明人,如何會疏忽這些細節。顧呈曜察覺到林未晞的視線落點是他身後的卜媽媽,他心中尷尬之餘還感到疑惑,莫非,卜媽媽真的和林未晞說了什麼?卜媽媽不是這樣的人啊?
顧呈曜繼續站著,不肯落座,高然也站到顧呈曜身邊,顰眉道:“母親,這其中或許有什麼誤會。兒媳若是伺候的不好,母親盡可打罵,但是遷怒世子卻是毫無因由的。”
高然實在惹人煩,這樣一賣可憐,仿佛又是林未晞無理取鬧,而且還要順道踩林未晞而維護顧呈曜,給眾人展示她的忠貞,。林未晞心裡厭煩,口氣也說不上好:“就事論事罷了,我和他並無關聯,何來遷怒?我知道世子妃和世子感情深厚,但是世子妃維護世子之前,好歹聽聽別人說的是什麼事。”
顧呈曜沒想到事情竟然鬧成這樣,他正要說話,卻被顧徽彥截下:“他道歉是應該的,你受著就是。”
顧徽彥一開口,頓時滿座皆靜,林未晞也乖順起來。
顧徽彥朝林未晞看了一眼,語氣淡淡:“她是燕王妃,她的話等同我之言。你們若是怠慢她的命令,便是怠慢我的命令,以後不必在燕王府待了。”
此話一齣,站在飯廳里的下人臉色刷的變白,無論伺候哪個院的,此刻全都趕緊跪下:“王爺……”
顧徽彥的眼睛依然停在正前方,四周跪了這麼多人,他連看都沒看。林未晞見氣氛緊?,只能悄悄拽了拽顧徽彥的衣袖:“王爺。”
林未晞眼睛濕漉漉地望著顧徽彥,眼神小心翼翼,隱約還帶著討好。林未晞今日發作時確實存了故意的心思,卜媽媽不認她這個新王妃,還搬出前人來壓她,這種人不敲打一次,林未晞要如何樹立威信?原本她的意思是敲打給顧呈曜看,好讓顧呈曜看看自己心目中的忠僕到底是什麼嘴臉。但是林未晞沒有想到,顧徽彥竟然說話了,而且一開口就是責備顧呈曜,無條件向著她。
林未晞心裡感動燕王的表態,但也愧疚與自己存心利用。燕王在宮中周旋一天,她卻在晚飯上生事,借機敲打下人。林未晞心裡十分過意不去,現在看著顧徽彥時,眼睛中不自覺就帶上了討好。
被這樣的眼神看著,顧徽彥的氣不知不覺平息了許多。他終究還是不忍心拒絕林未晞,平淡道:“起吧。”
屋中人全都大大鬆了口氣,低著頭從地上爬起來。顧徽彥輕輕瞥了眼顧呈曜,說:“既然她給你們求情,那這件事就先記下。都坐吧,今日不必布菜。”
高然趕緊謝恩,走到顧呈曜身邊坐下。這頓飯吃的靜謐無聲,上菜的丫鬟連腳步聲都刻意放輕。眾丫鬟僕婦都垂手立在堂下,一頓飯的功夫,眼睛總是忍不住往林未晞身上瞟。
這位新王妃,竟然這樣得王爺看重。先是王爺親自去扶,隨後為了她呵斥世子,威懾下人。林王妃比燕王小了一輪多,本人又如此貌美,這樣的小嬌妻,難怪燕王十分寵溺縱容。
眾人隱隱感覺到,王府的風要變了。他們從前猜測的王爺重世子而防備繼室的情況,恐怕是大錯特錯了。
用膳後,顧呈曜夫婦沉默地請安退下,林未晞也隨著顧徽彥回房。進入屋子後,林未晞使了個眼色,宛星宛月會意,便將伺候的人都趕出去,只留他們二人在屋裡。
等人走了,林未晞不用顧忌面子,立刻坐到顧徽彥身邊,用小指勾著他的袖子,微歪了頭,眼睛也彎起:“王爺,今日多謝你了。”
顧徽彥其實覺得這理所應當,他既然答應了娶她,還能任由府中家奴倚老欺她不成?讓這些奴才走到她面前說這些模棱兩可的話,本來便是他的疏忽,他應該再早一些敲打僕人,當面將此事說開的。顧徽彥本心裡不當回事,可是現在這個小姑娘主動坐過來實話,他不知為何就心中一動,順勢問起來:“何謝之有?”
“謝王爺今日當眾給我撐腰。”林未晞看著顧徽彥的眼神格外認真,“我知從前是我不對,故意使計讓王爺娶我,若是王爺因此輕視我,我也沒什麼可抱怨的。可是王爺卻依然對我禮敬有加,處處體貼,恩義已到極致。今日王爺在宮中伴駕,本就費心,回到王府後竟也不能消停。晚膳本是闔家團聚,我卻鬧出這種事情來,我心中實在是……”
顧徽彥剛開始還存了故意逗她的心思,含笑聽著,等到後來,他的笑微微收斂起來,語氣也變得鄭重:“你怎麼會這麼想?當日之事……你確實太過大膽,但是我做決定時並沒有人逼迫,一切都是出於本心,又怎麼能因此而輕視於你呢?這種話以後不必說了。還是大婚日那句話,我既然娶你便不會讓你為難,你日後繼續做自己便是,從前什麼樣就什麼樣,實在沒必要多負擔什麼。”
林未晞聽到這番話,眼眶不覺有些濕潤。她感到深深的感慨,她甚至感受到一絲上天的愚弄。她當日去燕王書房說了那番話,說好聽了是報恩,說難聽些就是挾恩圖報。她在要挾燕王,這種情況下男方被迫娶了她,婚後會發生什麼簡直一目瞭然。可是,燕王即使在這種情況都能說出決定俱是自己做的,他會負責到底。如果當初顧呈曜有其父十分之一的責任感,她前世也不會鬧成那樣吧。
可是哪有那麼多的如果呢,何況,她現在已經嫁給燕王,前世的事不能再想了。林未晞用力眨眼,收回莫名的淚意,用力對著顧徽彥笑:“燕王殿下,我從小就仰慕您,今日才知,我的仰慕還是太輕淺了。您實在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林未晞這幾日刻意把對顧徽彥的稱呼從“您”改為“你”,她現在不是屬下的女兒,而是他的妻子,林未晞不希望顧徽彥還用看小孩子的眼光看她。可是這一刻,林未晞代替兩輩子的自己說出這句話,她發自真心地愛重面前這位英主。能嫁給燕王,是她之幸。
顧徽彥聽多了旁人的溢美之詞,但實際上,他對自己的功績其實是很不以為意的。他沒有外人想象的那樣高尚,他十五掌軍是為了王府和封地,二十歲起各地徵戰是為了權勢,三十時進京勤王,也未必是真的為了天下大公。他知道自己其實私心很重,外界加諸於他的各種贊美把他太過美化了。至於從軍以來大捷頻頻,尚無敗績,顧徽彥作為一個主帥,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吹噓的事情。
行軍打仗不是兒戲,一舉一動概是人命。謀定而動,斟酌重之,這是主帥的職責。
然而即便顧徽彥不覺得這有什麼,但是現在被一個容貌姝美、年輕靚麗的姑娘仰著頭,用那樣的眼神望著,顧徽彥還是不能免俗地感到一絲男性的愉悅。尤其這位是他的嬌妻,認真又專註地說著,我甚仰慕您。
饒是自認自製力一流,見慣大風大浪的顧徽彥都有些難以自控了,他不知道為什麼,抬頭望瞭望外面的天色。
林未晞見顧徽彥不說話,反而抬頭望天,她以為是自己的言語太過孟浪,讓燕王不耐煩了。林未晞心裡一驚,趕緊說:“王爺,我字字句句都是發自真心,並無冒犯之意,也並不是故意阿諛。”
顧徽彥抬手輕咳了一下,用拳稍稍遮掩些許:“我知道。”對比之下,他的心思越發齷齪。林勇先前托付他照看獨女是出於對他品行的信任,若是被林勇得知他近日行徑,豈不是有負故人的赤誠之心。
林未晞見顧徽彥神色莫測,但確實不像生氣。她稍稍放心,心裡想了想,試探地問了出來:“王爺,今日我對世子出言不遜,你不會生我氣吧?”
“沒事。”顧徽彥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他皮糙肉厚,說兩句而已,能有什麼。反倒是你身體怯弱,性情也嬌氣,你說他,他倒沒什麼,可別把你自己氣著了。”
林未晞抿嘴笑了:“謝王爺,王爺不怪我就好。其實我又不是無理取鬧,我說的話都是再有理有據不過。”
顧徽彥看著她笑了:“我知道。”
說句為老不尊的話,顧徽彥聽著還挺享受的。至於他的兒子,顧徽彥不太在意,多大人了,怎麼會連兩句訓都挨不住。繼母比顧呈曜還小,身體又嬌氣,顧呈曜適當讓一讓也是應當的。
林未晞得了燕王的特赦,當下心中大定,長輩的款馬上就抖起來了。誰能想到呢,去年她還被顧呈曜氣得死去活來,不得不忍受他的冷暴力,到了今日,她就能名正言順地罵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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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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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5 00:21:29
43、伺候
林未晞自己開心了一會, 冷不丁想到書中描述的事, 心中的喜悅頓時蒙上陰霾。她的笑淡下來,顧徽彥敏銳地察覺到林未晞的變化, 目光動了動,沉聲問:“怎麼了?”
“沒什麼。”林未晞搖頭,她本來沒打算和燕王提這些, 畢竟天書的事太過匪夷所思,說白了現在是她在捉風捕影,對還未發生的事猜東猜西。可是她看著顧徽彥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就信任起來, 似乎無論發生什麼,面前這個人都是值得依賴的。林未晞漸漸被蠱惑,她看著顧徽彥, 有些躊躇地問:“王爺, 你覺得張首輔是個什麼樣的人?”
顧徽彥眼神驟變, 連面上都帶出些許意外來。他本來以為自己的小妻子又胡思亂想起什麼, 她似乎很容易陷入回憶, 有時候還會露出世事悲戚之色, 仿佛曾在她身上發生了一些同樣的、但不太好的事情。這些神色, 以她的成長經歷是萬萬不該有的,顧徽彥只是將這些事記在心裡,平日並不表露。他本以為今日又是同樣的狀況,可是他怎麼也沒想到,竟然從林未晞口中聽到這樣的問題。
她能這樣問出來, 想聽的就絕不是張孝濂詩文一絕、事必躬親、苦心教帝之類的話。顧徽彥感到奇怪,以林未晞的年紀閱歷,本不該接觸到這個層次的朝政大事才是。顧徽彥這樣想,就果然問了出來:“你為什麼會這樣問?”
“沒什麼,只是今日見了皇上,才驚覺萬歲原來已經長高這麼多,和我也不差多少。想必等明年,萬歲的個子就要超過我了,故而生出些感慨。”林未晞說的忐忑,在燕王面前說這些,頗有些班門弄斧的感覺,她偷偷看著燕王,小心地問,“王爺,我想法粗淺,還敢拿來和你說,是不是有些可笑?”
“沒有。”顧徽彥失笑,忍不住伸手越過矮幾,揉了揉她的頭頂,“怎麼會?你能想到這里,已經很好了。”
年少的帝王一天天長大,而三位臣子卻還把持著朝政,宛如歌舞升平下埋了千里雷火,偏偏朝廷中人無知無覺,依然沉浸在這繁華虛榮中。恐怕就連張孝濂自己,也不曾想過這一重危機吧。林未晞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僅是進了趟宮就能看到這里,已經殊為難得了。
顧徽彥的神色變得深沉,他看到一臂之餘的林未晞緊張地看著自己,眼珠潤潤的,仿佛下一刻天就要塌下來。顧徽彥輕輕一笑,身周的氣勢也放鬆了:“距離這一天還遠,至少有五年的太平日子可享,你擔心什麼?何況,即使真到了這一天也還有我,不會有事的。”
林未晞因為看了天書的緣故,她知道日後張首輔一案牽連極大,即便現在一派清明,她心裡也總是隱隱籠罩著陰雲。現在聽到顧徽彥這樣說,她的心弦果真輕鬆了些許,當即笑道:“說的是,有王爺在呢。”
林未晞真的輕松許多,看顧徽彥的神情,他也一直在防備著這件事,說不定今日的場面他在甫入京輔政的時候就料到了。燕王是什麼人,林未晞就算僥幸從天書中看到了未來也不敢和顧徽彥比,既然他已經有防備,她再牽掛豈不是杞人憂天?
林未晞心中大石稍定,眉宇間也放鬆許多。這雖然是顧徽彥的目的,可是等真的看到,他還是難免驚訝:“你就這樣信任我?我不過是空口白話而已,未來的事,誰都不好說。”
“我當然信。”林未晞一改之前的頹靡,沖著顧徽彥嬌俏一笑,臉頰邊梨渦隱現,“因為您是燕王啊。”
來自小姑娘毫不保留的信任實在讓人沉淪,顧徽彥唇邊不知不覺帶了笑,眼神也變得溫軟起來。
顧徽彥說是七天婚假,事實上,等第三天從宮裡面聖回來,他就結束婚假,歸朝處理政務去了。
林未晞強逼著自己起了大早,堅持親手替顧徽彥穿上一品親王朝服。顧徽彥見林未晞眼角都是紅的,顯然還沒睡醒,她僅著中衣,替他換衣時身子都在微微顫抖。即使燒了地龍,冬日的清晨也寒氣四溢,顧徽彥憐惜她沒睡醒,又心疼她站在外面受寒,幾次讓她回去繼續睡覺,林未晞都搖頭推辭。她第一次替男子做這種事,顧徽彥因為地位高,朝服很有些繁瑣,林未晞伸手,吃力地給顧徽彥系革帶。
顧徽彥肩膀平直,腰身勁瘦,雙腿勻稱又修長,站著時挺拔威嚴,一看就知必是軍中之人。林未晞本來站在顧徽彥身前便顯纖細,現在她僅著中衣,長發全部披在身後,環住顧徽彥的腰系革帶時,仿佛就像主動抱住顧徽彥的腰身一樣。而顧徽彥衣冠楚楚,身著全套一品朝服,林未晞卻長發及腰,弱不勝衣,這番對比沖撞下,帶來難言的香艷感。
林未晞系革帶的時候就感到一絲尷尬,尤其是她清楚的感覺到,顧徽彥現在正低頭看她,眸光格外專註。林未晞不知怎麼了,手上的動作有些慌,革帶糾結了好久都沒系好。林未晞有些著急了,上朝是大事,無論失儀還是遲到都是很嚴重的事情。林未晞正急切著,顧徽彥突然伸出手,握著她的手將革帶系好。顧徽彥的手掌帶著些薄繭,覆在她手上有些粗糙,可是卻帶著令人安心的溫暖。林未晞臉有些紅了,她強行定下神,接過玉佩、大綬、蔽膝等物,一一掛在革帶上。
等全套一品朝服穿好後,時間已經比往日遲了。林未晞退後一步,深刻又直觀地感受到這套衣冕的沖擊。她對著顧徽彥抿嘴而笑,深深萬福:“今日讓王爺久等了,妾身在這里等著王爺回來。”
顧徽彥難得沒有說話,他深深地看著林未晞,過了一會後,上前扶著林未晞的手臂,稍微使力就將她撈起。他的手順勢抬到林未晞臉頰上,在她的下巴上摩挲幾下,就轉身走了。
林未晞給顧徽彥穿衣時,明明四周圍了許多侍女,但是沒一個人敢上前插手。王妃前後轉著給燕王更衣,燕王亦專註地看著林未晞,即使燕王一個字的沒說,但是周圍的人都知道,燕王是不允許他們上前打擾的。
等顧徽彥離去,內屋裡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宛星宛月這時候才敢上前,扶著林未晞問:“王妃,天色還早,你要回去躺一會嗎?”
林未晞看向外面,雖然天還黑著,當東方已經泛起黛青。剛起身時困得不行,可是給顧徽彥換好朝服後,她的困意也消散的差不多了。林未晞搖搖頭,說:“都已經醒了,再回去躺著不成體統。更衣罷。”
因為王府中只有顧徽彥需要上朝,所以高然前來請安時,林未晞這個婆婆已經端坐許久了。高然之前敬茶時就等了林未晞許久,再加上昨日進宮的事情,她內心裡已經認定林未晞是個好睡懶覺的,所以今日出門時不免有些輕慢。誰知今日林未晞竟然起來個大早,高然一見林未晞已經梳妝整齊,獨坐在窗邊飲茶,她心裡一驚,只能趕緊上前,低頭道:“給母親請安。今日兒媳來遲了,請母親恕罪。”
林未晞瞥了一眼,漫不經心道:“不是說了你手上還有燙傷,這幾日的晨昏定省就免了麼?你怎麼又來了。”
“母親對兒體恤,兒媳不甚感激,越發要好生孝敬母親,豈敢怠慢。”
這樣的套路林未晞並不陌生,若是她換在同樣的位置,被婆母憐惜有傷而免了晨昏定省,她嘴上感激,行動上也不敢當真不再去了。早在英國府的時候林未晞就見慣了祖母英國公夫人的做派,她的母親身為長公主之女,每日早晚請安也從來不敢疏忽,林未晞的印象中,唯有母親衛氏早產那幾天,因為實在起不來床,才被赦免請安,後來衛氏身體每況愈下,也就提不上去伺候婆母了。
林未晞想起衛氏,不免又想起韓氏和韓家的那個兒子,她曾經的庶弟。想到這些不愉快的故人,林未晞意興闌珊,臉上的神態也越發冷淡:“世子妃有心了,難怪之前總是聽別人稱贊世子妃孝順,聽說未出閣時便已有賢名。今日看來,果然名不虛傳。”
“母親謬贊了,這些話不過是其他夫人給兒媳顏面,這才僥幸在京中有些才名孝名罷了。兒媳怎麼敢當真,母親莫要再這樣說了,兒媳真是無地自容。”
嘴裡說著謙虛,卻特意告訴她高然出閣前既有才名又有孝名,林未晞笑了笑,放下茶杯,看著高然笑道:“世子妃名氣竟然這樣大,我燕王府能聘到你為婦,實在是幸運。既然世子妃出閣前就有名,那想必侍奉翁姑、操持家務、針線上?,都是沒有問題的。”
高然臉色有點僵了,好端端的話,被林未晞這樣一說,顯得她像是伺候人的丫鬟一樣。可是即使不忿也沒有辦法,世人對兒媳的要求就是,在婆婆面前像丫鬟,在夫婿面前像完人,在下人面前像菩薩。
若是林未晞真把高然當丫鬟使喚,高然除了能散播到外面賺點同情淚,其實也無計可施。
林未晞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扶著扶手作勢起身,高然見狀即使心裡膩歪,也只能趕緊上前扶。“母親小心。”
林未晞站好後,不著聲色地甩開高然的手。她往前廳走去,問:“世子妃可用早膳了?若是沒來得及用,可以在我這里用些。”
高然連忙道“豈敢”。她今日請安本就遲了,若是在林未晞這里用早膳,豈不是留下話柄。相比之下,高然寧願餓著。
林未晞也就是那麼一問,內心裡並不想和高然同桌吃飯。她坐到飯桌前,丫鬟將還冒著熱氣的茶點端上來,每一道精緻小巧,看著就價值不菲。林未晞坐下後,高然連忙上前一步,對布菜的丫鬟說:“我來伺候母親用膳,你下去吧。”
丫鬟見林未晞沒有表示,雙手將公筷遞到高然手裡,然後福了一禮,低著頭退下。
林未晞客氣地笑了:“世子妃手上還有傷,這種下人做的事怎麼用得著世子妃,太辛苦了。”
“伺候婆母,怎麼能叫辛苦呢?”高然依然溫婉地笑著,看不出一點僵硬難堪。林未晞目光不過稍稍一動,高然就將林未晞眼睛掃到的那盤菜夾到林未晞碗里,根本用不著林未晞多說什麼。林未晞早前還在國公府的時候就見過高然給祖母獻殷勤,那時她雖覺得高然有刻意做孝之嫌,但是不得不承認,高然伺候人的眼力勁遠高於自己。換成林未晞,肯定做不出親手端茶、殷勤奉菜這類事,無論對著女性長輩還是夫婿。
曾經她對高然的做派十分看不上眼,但是現在林未晞換了一個角度,突然發現還挺舒服。難怪英國公夫人總是說高然好,被這樣周到的伺候著,擱誰不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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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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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5 00:21:41
第44章 訛錢
林未晞心情愉悅地享受了曾經祖母的待遇。高然在這方面倒也是神了, 林未晞不過對某道菜多看了兩眼,高然下一瞬間就能用碟子給她盛過來,經過幾次後, 高然對林未晞的飯量也摸清楚了, 端過來的點心份量必然剛剛好, 不會剩餘, 也不至於讓林未晞吃不過癮。
不知不覺,林未晞比往常的飯量還多吃了一些。心情好真是開胃,林未晞放下筷子, 剛剛吐了漱口茶,高然就已經將擦拭嘴脣的絹帕遞了過來, 全程說不出的周到。
林未晞收拾妥帖後, 慢慢由人扶著站起身,她看著高然輕輕一笑:「世子妃有勞了。世子妃已經站了半響, 我一會要見田莊管事, 世子妃若是累了, 就先回去吧。」
高然早上只墊了兩口糕點就出門了, 察言觀色消耗極大,經過這一頓早膳,高然肚子裡的兩塊慄子糕早消化完了。可是經過林未晞這樣一說,高然怎麼能當真回去, 這豈不是坐實服侍婆婆很累麼。高然壓下疲憊, 笑道:「怎麼會?母親不嫌我煩, 我巴不得多服侍母親一會呢, 早早回去做什麼?」
既然高然這樣說,林未晞也不客氣了,當真帶著她越過庭院,走過穿堂,在穿堂東邊的堂屋坐著。堂屋門口立著一扇屏風,將林未晞的身形影影綽綽地遮住,丫鬟們魚貫而入,輕手輕腳擺上香爐、果盤、錦墊等物,等收拾好後,宛月扶著林未晞坐到最中間五扇圍屏素紋坐榻上。
林未晞就是全屋人的視線中心,等林未晞坐好後,高然才走到坐榻一側,立在林未晞側後方的位置,站定。
丫鬟出去宣人,過了一會,燕王府在大興的田莊管事被人帶著進來了。
為首的是一個四十上下的粗壯婆子,身上穿著藍色粗布短襖。她對燕王府並不陌生,他們夫妻是燕王府的家奴,在大興為王府看管田莊,每年年末要將莊子一年養出來的家禽、生鮮進獻給燕王府。往年她都是直接見卜媽媽的,然而今年進城,她卻得知燕王新娶了王妃。有了主母,這種田莊進獻卜媽媽就做不了主了,所以田莊婆子得先來給新王妃磕頭。
王府裡除了花圃,其他地方都用青石板壓的平整。田莊婆子跟著鮮妍靚麗的侍女,從側門一直走到王府中路的景澄院,走入高大的門樓後,她先是看到一道琉璃影壁,金碧輝煌,威風凜然,田莊婆子被上面的蟠龍盯著心口直跳,她不敢再看,趕緊低頭跟著丫鬟繞過影壁,順著屋簷下的抄手遊廊往裡走。
田莊婆子即便是莊稼人也知景澄院是王爺、王妃居住的院落,影壁之後是一處寬闊平整的院子,兩側的廂房說不出的高大氣派。田莊婆子忍不住偷眼瞅,僅是一間廂房,恐怕比她們大興鄉下三間正房還寬敞亮堂,然而聽王府裡的丫鬟說,這些廂房是不住人的。
田莊婆子心裡直呼心疼,走神的功夫,地方到了。迎面是五間簷翹角的正房,最中間一間被打穿做成穿堂,中間擺著圈椅、花瓶等物,想來是見客受禮用的。透過穿堂隱隱能看到一個富麗堂皇的院子,其間花木扶疏,雕紋精巧。田莊婆子僅僅瞄了兩眼就被人撞了一下,她抬頭,看到領路的丫鬟不贊同地看著她:「裡面是王妃起居的院落,不得放肆。」
田莊婆子這才知道,原來腳下的這個、讓她感歎了半天的庭院,只是王妃起居之處的外圍拱衛,王妃真正居住的地方,還在裡頭呢。他們這些外頭人只能在外圍見客的院子覲見王妃,想想也是,王妃是什麼樣的人,她的起居之地,怎麼能隨意讓人踏入。
田莊婆子被提醒後越發繃緊了心,她隨著丫鬟站在穿堂內,隔著屏風,影影綽綽能看到許多麗影,都簇擁在一個人周圍。丫鬟壓手朝裡面傳話後,一道聲音傳來:「這就是大興縣南郊那處田莊的管事?」
田莊婆子活了這麼多年,頭一次聽到這樣好聽的聲音。怎麼個好聽法她形容不出來,就像春日剛化開的泉水,夏日荷葉上的雨珠,又清又嬌,卻沒有那種刻意捏出來的柔媚甜膩,清新自然撲面而來。田莊婆子聽著這道聲音走神,等反應過來之後,趕緊應道:「是老奴。」
裡面停了一會,田莊婆子正忐忑著,就聽到剛才那個好聽的像仙女一樣的聲音再度響起:「既然都是王府家奴,也不是什麼外人,穿堂冷,進來說話吧。」
田莊婆子跟踩在雲端一樣,三迷五道的,一時竟然沒反應過來。還是旁邊的侍女梭了一眼,提點道:「還不快謝過王妃。」
田莊婆子如夢初醒:「哎哎是,謝王妃。」
婆子以為聲音已然是新王妃了不得的長處,皇室內眷都各有所長,有人長細腰,有人擅媚態,這位新王妃的長處想必就是一把好嗓音了。等田莊婆子繞過屏風,跪下磕頭,起身時冷不防一抬眼,整個人「哎呦」一聲,險些朝後摔倒。
宛星皺眉,立刻喝道:「放肆!在王妃前面,豈敢喧嘩?」
田莊婆子看到坐在中間的那個女子抬了下手,方才站出來呵斥的丫鬟即使眼睛還瞪得圓溜溜的,但是也立即低頭退下。然後,那位讓田莊婆子如此失態,幾乎氣都喘不上來的女子轉過頭,輕飄飄朝這裡掃了一眼:「管事沒站穩,還不快扶管事起來。」
田莊婆子被兩旁的丫鬟半是攙半是抬地扶起來,她看著林未晞,一時半會連話都不會說了。田莊婆子愣了一會,意識到自己方才失了大禮數,連忙哈腰請罪:「王妃恕罪……老奴方才實在是被驚著了,這才沒了禮數。老奴活了這麼多年,城裡鄉下也見識過不少大姑娘小媳婦,還從沒見到過王妃這樣漂亮的人材……不對,她們連王妃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但凡她們有王妃十分之一的好看,老奴也不至於沒有防備,直接被驚得跌了一跤。」
林未晞早就習慣了外人看到自己後的種種驚異之狀,這個婆子不過是誇張一點,直接摔地上了而已。林未晞對這樣的溢美之詞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並不當回事,她見婆子終於站好了,翻了翻手邊的冊子,問道:「今年冬日祭祀、過年所用的牲畜,可都準備好了?」
冊子上是大興這個莊子的牧養情況,莊子四周共有多少地,今年租賃多少佃農,初春時養了多少雞鴨、魚苗、牛羊甚至野鹿,在冊子上都是寫明了的。每年春日各農莊上交名冊,年末將一年產出好的送入王府,次些的拉到集市上發賣,買賣得來的銀錢在年底時一道送到燕王府,每年該上供多少便考驗主母的眼力了。這麼多年來,燕王府名下的田莊就是這樣運轉的。
說道正題,方纔還四處張望的婆子一下子安分了。她搓了搓手,訕訕笑道:「稟王妃,實不相瞞,老奴也想給王府送來東西,越多越好。只是今年年成實在不好,今年冬天天氣又冷,我們家那口子天天出去看魚塘,這幾日就差住在魚塘旁邊了。可是莊子裡的魚還是怏怏的不精神,老奴知道王府裡年末全魚宴是省不得的,可是池子裡的魚不機靈,眼看就年末了,老奴也著急……」
大興的這個田莊規模不小,連莊子帶周圍百餘畝地,以及地上的農戶都是王府的產業。但是類似的田莊燕王府還有不少,大興田莊真正特殊的,還是在於它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
這個田莊背靠山丘,不遠處有山泉經過,土地厚且肥沃,適合挖魚塘養魚。而燕王府裡每年年宴,半數菜都是河鮮,故而這個莊子才變得不可取代,連著管事也十分有體面。這個婆子敢過來說莊子裡的魚不精神,還不是仗著王府缺不了河鮮。現在都快十二月了,大冬天的在市面上現買魚蝦顯然也做不到,所以,他們才敢這樣有恃無恐。
林未晞早就見識過王府裡這些管事內外勾結,互為犄角的場面了,對此她也不急,只是將產物冊子放下,目光湛湛地看著台下:「那管事的意思,是怎麼樣呢?」
婆子笑的越發樂呵:「都快臘月了,一年的祭祀、年禮是大事,老奴也知這事非同小可,所以這幾日正催著我們家那口子趕緊治理魚塘呢。王妃放心,我們一家侍弄田莊已久,最是有經驗不過,臘月二十前肯定能把新鮮的魚送來。只是,王妃您也知道事發突然,魚蝦這種活物不同於禾苗,最是難伺候。田莊裡的現銀不太夠,如果加急整理魚塘,恐怕周轉不來……」
說來說去,這是來訛錢了。林未晞輕輕笑了一笑,她眼睛看向屋子裡其他管事,發現眾人都低著頭,並不曾打算開口說些什麼。能掌管佔地百畝、產物殊為重要的田莊,可想而知這對夫妻管事在王府裡頗有門路,他們這次來京城和主家要錢,必然也是打點過其他人的。
這些僕人說不定在王府都待了二三十年,早就油滑的和泥鰍一樣,大家有錢一起拿,相互透氣,互為犄角,這才是共富貴的生存之道。至於訛主家的銀子……反正王府家大業大,一千兩砸到水裡都算不得什麼,怎麼會在乎這區區百二十兩呢?只要最後農產沒有缺,不惹出大亂子來,便不會有事。
林未晞道:「年底了,祭祀和除夕都是大事,耽誤不得。那管事看,周轉大概要多少銀錢?」
果然,田莊婆子搓著手笑了。這位新王妃美的跟天仙一樣,但是看著就年輕,哪會懂田莊上的事,王妃又是第一次接觸年底祭祀過節等事,一聽說東西有誤,肯定嚇得魂都丟了,只要能用銀錢解決,可不是趕緊就拿銀子出來了麼。
這樣想著,婆子笑的越發真心:「稟王妃,這一次時間緊迫,若想趕得上年節,恐怕得多花些錢請老手前來侍弄。老奴看,王妃預支給奴一百兩就夠了。」
一百兩……林未晞心中都忍不住笑了,也真是敢說。一戶五口之家一年花銷不過十兩,一百五十兩都能再買一個莊子了,而且還包括腳下的地皮。這個婆子一張口就是一百兩,可見這些刁奴拿著主家的東西中飽私囊,氣焰何其囂張。
田莊婆子許是見林未晞臉色冷清,趕緊補充道:「這幾天天寒,魚塘裡的魚不機靈,若是再不補救,恐怕就要耽誤年宴了。王妃您也知道,燕王府年宴上一半都是河鮮等活物,京城地處內陸,想吃到新鮮的魚蝦不容易,我們這些莊子一年都頭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塘裡那些祖宗。這一百兩對王妃來說實在不算什麼,可是池塘裡的魚卻等不得了。而且今年冬天冷,數九寒冬休整魚塘格外辛苦,回去後恐怕我們一家又是半個月都合不了眼……」
高然也聽出來這個婆子是借年節之名貪錢,但是她後面一聽才一百兩,頓時也覺得不算什麼。王府每年流水何止幾萬兩,一百兩的錢,高然早就看不上眼了。這些老奴雖然貪,但是一百兩也不算多,只要能辦好差事,這些瑕疵便隨著他們過去吧。
不光是高然,屋裡其他伺候的人也覺得一百兩不算多,光林未晞身上這身行頭就遠不止一百兩了。燕王喜歡河鮮,年宴上的菜耽誤不得,既然能用一百兩解決,那就給唄。
林未晞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等放下青瓷盞後,她十分隨意地說了一句:「既然這麼麻煩,那就別送了。乾脆養過這個冬天,等明年春日上一上膘,拿到集市上賣吧,省的你們還得半個月不睡覺修理魚塘。既然辛苦,那就別弄了。」
田莊婆子狠狠一驚,萬萬沒料到林未晞竟然這樣說。她臉色的笑有些僵硬:「謝王妃體恤,老奴是王府的家奴,為主家辛苦些是應該的。只是王府年禮是大事,除夕宴上少不了魚蝦這些活物,這耽誤了就沒處買了……」
還敢拿來威脅她,林未晞輕飄飄地說:「既然管事不能把東西按時送來,那菜單上裁去幾道河鮮不就行了。宛星,拿菜單來。」
宛星愣了一下,還是宛月從背後捅了她一下,她才趕緊出去取除夕菜單。田莊婆子都有些慌了,她求助地看向之前打點好的趙婆子。趙婆子是卜媽媽的左膀右臂,現在一看林未晞當真要改菜單撤活魚,趕緊上前說道:「王妃,年節菜單是當年沈王妃定下來的,已經沿用多年,貿然改動恐怕不妥。」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1:55
第45章 婆婆
「哪裡不妥?」林未晞收起笑, 冷冷看著趙婆子,「菜單是什麼金科玉律不成?大理寺律法尚且能刪改,燕王府的宴禮菜單竟然改不得?」
「可是, 這到底是沈王妃定下的……」
林未晞眼神冰冷,聲音如冰擊玉:「本妃現在便不是王妃了?」
趙婆子徹底無話可說, 她看向高然, 求助道:「世子妃,老奴人微言輕, 您勸勸王妃吧。」
田莊婆子順著趙婆子的視線看去,這才驚覺原來世子妃也在。她冷汗涔涔,大感慚愧, 趕緊跪下行禮:「奴婢參見世子妃,給世子妃請安。」
田莊婆子一邊磕頭一邊落汗,其實也不能怪她, 林未晞坐在最中間,姿容光艷,整個屋子這麼多富貴擺設都不及她耀眼, 田莊婆子被這樣光燦燦的神仙人物一驚, 那裡還能注意到旁邊的人。其實仔細看就能認出來高然,高然衣著華麗, 簪金帶玉,和丫鬟涇渭分明, 可是誰讓林未晞容貌太盛, 田莊婆子驚訝於新王妃, 偷偷瞅了好幾眼,下意識地就把林未晞周圍的人當做她的丫鬟。結果這麼一疏忽,就把世子妃給漏過去了。
若是這個田莊婆子一直抄著手回話,高然還能當做這個婆子礙於林未晞,沒找到空隙給她請安。可是偏偏這個婆子先是露出驚訝的見了鬼的神情,隨後慌忙跪下磕頭,被婆子這樣一搞,高然就非常尷尬了。難堪之下高然越發惱怒,這個婆子簡直膽大包天,方才莫不是把她當做林未晞的丫鬟了?
可是當著這麼多人,高然不好發作,只能強笑著叫人起來:「無事,你太過緊張,疏忽了禮節也是有的。」
田莊婆子掉著冷汗,爬起來賠笑道:「是老奴失禮,世子妃勿怪。」
趙婆子也覺得這個鄉巴佬這叫幹得什麼事,她不悅地瞪了田莊婆子一眼,轉移話題道:「世子妃,王妃正在氣頭上,您勸勸王妃吧。」
高然眼珠輕輕一轉,心裡想著,林未晞莫非不知道燕王喜歡河鮮不成?這樣一來,高然越發得讓林未晞犯了這個錯。她心裡轉過念頭,臉上露出幾分笑來:「母親,我知您負氣,可是除夕菜單到底是婆婆留下來的東西,這個改不得。何況這麼多年都傳承下來了,您貿然更改不好。」
高然知道林未晞介意沈王妃,越是如此高然反而越要在眾人面前提沈氏,好讓眾人知道,誰才是她真正的婆婆,正經的王妃。高然想刺激林未晞在菜單上犯錯,最好還能讓林未晞大動肝火,非要和動沈氏的遺訓。這樣一來數罪並行,傳到燕王和世子耳朵裡,林未晞可有的麻煩了。
世子妃當著王妃的面提起「婆婆」,屋裡的氣氛明顯凝滯。侍奉的侍女都低下頭,趙婆子這些伺候過沈王妃的更是露出得意之色。林氏只是現在新鮮,所以被王爺寵愛一兩天而已,實際上哪能和沈王妃比呢?敢動沈王妃留下來的東西,也未免太不識好歹了。
林未晞聽到高然的話並沒有動怒,她頓了頓,說:「說得也是,我畢竟年輕,恐怕好些地方分寸拿捏不好。」
林未晞話語一出,滿屋子人都一喜一驚,喜是歡喜於林未晞終於肯按著套路走,驚是驚訝於林未晞就這樣罷休了?林未晞沒有理會屋裡眾人神色各異的表現,繼續說道:「晚輩不懂事,當然要去向長輩取經。來人,把老王妃在世時的除夕菜單拿出來,我來請教請教婆婆,看看年節宴禮到底該怎麼操辦。」
高然、趙婆子等人一下子安靜了,老王妃便是逝去的第一代燕王妃,燕王顧徽彥之母。她們能欺負林未晞是個繼室沒地位,但是借她們三個膽也不敢說老王妃的不是。林未晞掃了堂下一眼,見所有人都安安分分地低著頭,這才輕笑了一聲:「怎麼都不說話了?世子妃,你現在可還有高見?」
高然只能垂頭道:「不敢,兒媳僭越。」
林未晞目光泠泠,就你有婆婆不成?還敢搬出沈王妃來壓她,那林未晞一樣可以搬自己的婆婆老王妃嘍,看誰壓得過誰。
正好這時宛星把菜單取了過來,林未晞站起身,示意宛星抱著菜單跟她走。林未晞走到堂中,周圍的丫鬟見狀都蹲身福禮,連趙婆子也不得不退後彎腰,滿室之中,所有人都比林未晞矮一頭。林未晞走到田莊婆子跟前時停下,田莊婆子見精美的裙裾停在自己眼前,越發心驚肉跳,牢牢將頭磕在林未晞腳下。
「大興田莊今年收成不好,那年底的收租就先緩緩。一百畝的田產竟然都侍弄不好,你們一家既然不會管田莊,那就別管了,燕王府自有會幹的人。」
田莊婆子大駭,林未晞這是撤了他們一家的管事職位?田莊婆子想爬起來解釋又不敢碰林未晞精美逼人的衣裙,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走遠:「王妃,您聽老奴解釋,並不是這樣……」
林未晞理都不理,逕直離開。等林未晞走後,田莊婆子跌坐在地,面色倉惶地看向趙婆子:「趙媽媽,您看這可如何是好?」
年底了,他們一家想存點銀子過年,這才把念頭打在主家身上。他們當然知道這樣不對,可是其他莊戶往年也幹過,田莊婆子一家動了心,就覺得或許也沒什麼,燕王府的主母怎麼會在意區區一百兩銀子呢?若是只有他們一家,打死他們都不貪這麼多,還不是提前給趙婆子塞了十兩銀子,才讓他們生出開口的底氣來。趙婆子背後靠著的可是卜媽媽,王府內宅大總管,只要卜媽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他們此行必然是無驚無險的。
可是,誰能知道,王妃竟然發怒,還放下話來明年要換人呢!田莊婆子一家吃在田莊住在田莊,每年靠著倒賣莊子裡的農產能攢下不少銀錢,若是被從莊子趕出去,這可讓他們一家子怎麼活?
田莊婆子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想幹一票大的,結果沒掙下銀錢,反而雞蛋打,落了這麼個下場。林未晞走後,屋子裡其他人也陸陸續續跟著離開,趁屋裡人少,田莊婆子揪住趙婆子,無論如何不肯讓趙婆子先走:「趙媽媽,當時你也是收了東西的,你可要幫我。」
趙婆子拽了好幾次都沒法脫身,只能氣急敗壞,壓低了聲音憤憤說道:「快放手,這裡還有怎麼多人呢,你說這些做什麼。」
田莊婆子可不傻,她死也不鬆手,一副既然你收了錢就必須幫我的架勢。趙婆子沒辦法,只能偷偷示意道:「我還能貪你那十兩銀子不成?你在這裡纏著我也沒用,我又不是王府裡能主事的人。」
田莊婆子聽出些門道:「趙媽媽的意思是……」
趙婆子衝著高然的背影打眼色:「新王妃想跟沈王妃打擂台,我們這些下人當然只有聽命的份,可是沈王妃才是世子妃的正經婆婆,世子妃焉能坐視不理?何況,還有卜媽媽呢。」
田莊婆子恍然大悟,驚喜地一咕嚕爬起身,拉著趙媽媽地手說道:「勞煩趙媽媽替我賣個好,我粗鄙之人,見不著世子妃,勞趙媽媽替我和世子妃、卜媽媽美言一二。」
趙婆子露出為難之色,田莊婆子會意,立刻從袖口塞過一顆銀子。趙婆子攏在袖子裡掂了掂,立即喜笑顏開:「既然你都這樣說了,少不得我這個勞碌命替你跑一趟,你先在門房等著,我有消息了就叫你。」
田莊婆子賠笑點頭。她想到剛才送出去的那塊銀子就心痛,足足有三兩啊!可是婆子隨後想到自家在田莊的差事,心想若是能保住差事,一年何止這三兩?這錢花的值得。
田莊婆子看著剛才那個天仙王妃離去的方向歎氣,好端端的,怎麼就突然生出枝節了呢?以前都好好的,怎麼來了個王妃,反而小氣起來。
高然跟著林未晞回屋,林未晞在斟酌菜單,果然過了一會,就發話讓高然回來了。
高然回自己院子後,凝芙等幾個丫鬟都心疼高然:「世子妃,您手上傷勢未好,王妃非但不免了您的晨昏定省,反而還拘著您站了一個上午,實在是欺人太甚。」
「行了,都別說了。」高然說道,「她畢竟是我名義上的婆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知道嗎?一會世子該讀書回來了,不許在世子面前提。」
凝芙噘著嘴不服,高然瞪了她一眼,這些丫鬟才不情不願地應下。臨走時,好些人都心疼世子妃命運多舛,娘家時被嫡姐搶了婚事,好容易和世子修成眷屬,還得被惡婆婆刁難。
高然聽到了丫鬟們偷偷嘀咕的話,但是她沒有管,只當聽不到。顧呈曜從前院書房讀書回來,果然沒人和他說今日上午的事。高然溫柔小意地侍奉顧呈曜吃飯,顧呈曜看著她筷子還拿不穩的手,心疼道:「快坐吧,你本來就有傷,該歇著才是,我哪用你布菜。」
高然對著顧呈曜柔柔一笑,眼中十分感動:「謝世子體恤。」
顧呈曜看著高然,思緒不知為何就飄到另一個人身上。高熙從來就不會說這種軟話,更甚者,她連侍奉夫君、德容女工都不肯做。顧呈曜的心緒猛然回籠,隨後他自己都覺得驚訝,他為什麼會想到高熙?一個刻意壞人姻緣的惡毒女子,他何故會在她死去一年後,猛不防想起她的音容笑貌?
顧呈曜壓下心中的異樣,好在丫鬟擋住了高然的視線,高然並無發覺。顧呈曜看著看著,想起家裡另一位女主子,突然頭就有些痛:「你今日去給她請安,一切可還順利?」
高然當然知道這個「她」是誰。當著顧徽彥面便罷了,私下裡他們二人都不肯叫林未晞母親,太彆扭了。凝芙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是還是被高然壓下。高然溫婉大方地笑道:「王妃很和善,並不曾為難我。」
高然不說還好,她這樣一說,顧呈曜反而更懷疑了。顧呈曜無奈皺眉,但是他看到高然的神色,心裡歎了口氣,沒有再提。
下午,等顧呈曜走後,凝芙十分不忿:「世子妃,方才世子都特意問起了,您為什麼不說?王妃她在故意刁難您啊。」
高然不以為然地笑笑:「自己告狀是下下之策,真正高明的人,從來不親身上陣。」
凝芙不懂,高然也沒有細說。她們正坐著,門外響起動靜,外面一疊聲響起「卜媽媽」等問好聲。高然笑著站起身,看似無頭無腦地說了一句:「這不就來了麼。」
惡人何必她來做,世子從旁人口中聽到她的委屈,這豈不是更好?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2:07
第46章 興師
卜媽媽見了高然, 笑著行禮:「世子妃。」
「媽媽您做什麼。」高然連忙上前扶住卜媽媽, 嗔怪道, 「媽媽您是婆母的陪嫁嬤嬤,還從小看著世子長大, 便是我的半個長輩都不為過了, 我怎麼能讓您行禮呢?」
卜媽媽被捧的渾身舒坦。她知道自己即便資歷老也不過是個奴才,世子給她體面是因為沈王妃, 可是如果她當真拿捏起來就不知好歹了。但是人總是這樣,心裡明白, 行動上總是不肯失了顏面,高然身為國公府的小姐卻能把姿態拿得這樣低,卜媽媽心裡說不出的得意舒坦。
卜媽媽被高然熱情周到地迎到內室, 和高然面對面坐了。下人在主子面前是不能坐實的,即便主子賜座都要虛虛抬起半個身子,一屁股坐實是很難看的作態。可是卜媽媽非但實實在在地坐著, 還和高然面對面平位而坐。高然雖然面上笑著, 心裡卻嗤了一聲。
卜媽媽心裡很受用高然的低姿態,她心生感慨, 若是換成從前那個世子妃,這種待遇想都別想。她不過在入門第二天來給高熙講了講規矩,領著雲慧過來給世子妃認人,那位竟然直接惱了。雲慧在世子身邊服侍了那麼多年, 幾乎已經是半個房裡人了, 卜媽媽將雲慧領過來, 讓前世子妃和雲慧姐妹相稱,這也是出於好好伺候世子的考慮,高熙有什麼資格直接甩臉色?卜媽媽被當面落了面子,當然不痛快,此後在世子面前,自然也說不了高熙的好話。
可是現在這位世子妃就不一樣,卜媽媽有時候都感歎,同府同父的姐妹,差距怎麼這樣大呢?高然世子妃就很溫柔體貼,對雲慧也十分禮遇,對著卜媽媽更是擺足了晚輩的禮。說的不客氣些,高然幾乎是將卜媽媽當半個婆婆侍奉。
若是從前卜媽媽對此只會覺得理所應當,但是凡事都是比出來的,有了景澄院那一位對比,卜媽媽現在看高然簡直太窩心太溫順了。卜媽媽真是想到那位林王妃就頭痛,這位頂替了她們家姑娘的位置不說,現在還想動姑娘留下來的章程禮單,卜媽媽真是氣得不輕。可恨那個田莊婆子稟事的時候她不在跟前,趙婆子又嘴舌不利索,竟然說不過那位,讓那位得逞了。
這可怎麼得了,卜媽媽絕對不允許。有了共同敵人,卜媽媽立馬看高然順眼起來,今日她前來,就是聽了趙婆子傳話,來和世子妃想主意來了:「世子妃,今日聽說那位拘著你立了許久規矩,世子妃你的手還傷著呢,她這豈不是故意磋磨兒媳?」
高然想到上午的事也很糟心,她的手放在自己有傷的胳膊上,低頭笑了笑:「那又能如何呢,誰讓她如今是我婆婆。」
這一句話說得卜媽媽啞口無言,對啊,誰讓那位現在是王妃呢。她們再看不慣又能如何,誰讓燕王一力縱容,世子也不願頂撞比自己還年輕的繼母呢。
看不慣她,卻又奈何不了她。卜媽媽張著嘴愣了半響,不可置信道:「世子妃,你就這樣忍了不成?難道就沒人管的了她了?」
高然黯然道:「我是當晚輩的,侍奉王妃本就是應該,莫說王妃只是讓我過去布菜立規矩,便是呼使我做菜洗腳,或者給我房裡塞人,我也沒法反抗。就是說到外面,旁人也是向著長輩婆婆的。更何況如今父親在府中,王妃年輕又嬌美,正得寵愛,我不過受些委屈,實在不算什麼。只要世子沒事,我便心滿意足了。」
卜媽媽被這一番話說的心酸,她拿帕子拭淚,深深為高然可憐,也為世子可憐。卜媽媽哭喪道:「可憐我們小姐走得早,留下世子年幼,孤零零地長到現在,好不容易娶了親,還要被新進門的繼室苛待。老僕這心啊……就跟在火油裡煎一樣。可惜我們小姐走的早,若是我們小姐還在,哪兒輪得到她。」
高然見魚兒果然上鉤,心裡笑了笑,哀切而誠摯地握住卜媽媽的手:「卜媽媽,您不可這樣說,王妃針對的無非是我罷了,她哪裡敢對世子指手畫腳。況且世子對婆婆一片孝心,燕王又對元妃格外愛重,婆母的地位豈是其他人能取代的?卜媽媽您不是說過,當年王爺在亂軍中救了婆母,兩人一見傾心,這才成就了姻緣嗎。有燕王又有世子,婆母地位穩固,若有人真的不長眼,妄圖輕慢婆母,燕王便是第一個饒不了啊。」
「世子妃說的是。」卜媽媽跟在沈王妃身邊多年,她從沒見過燕王那樣和顏悅色的模樣,所以那日在飯廳燕王親自扶林未晞起來,後面又不問緣由地給林未晞撐腰,卜媽媽被燕王的反常嚇住,這才一時半會轉不過彎來。現在經過高然提醒,卜媽媽才驚覺她怎麼老糊塗了,竟然忘了世子!
至於高然說的有燕王做主,這一點卜媽媽不敢奢望,高然剛嫁進來不知道深淺,她卻是知道當年情況的。燕王不能招惹,世子卻實實在在是沈王妃肚子裡爬出來的,她們大可以去找世子,讓世子替沈王妃討回公道啊!
卜媽媽眼睛滴溜溜轉了轉,心裡已經拿定了主意。高然看到卜媽媽的神態,輕輕笑了笑,抬手親自給卜媽媽倒茶。卜媽媽把一會要說的話都想明白了,她看著高然,忍不住握住高然的手,懇切道:「世子妃,你雖然叫那位一聲母親,可是要記得,我們家小姐才是世子的生身母親。」
「我明白的。」對方的手枯老又乾澀,高然忍住立刻拔開手的衝動,強忍住不適說道,「我當然知道,沈王妃才是我的婆婆。我當然是向著世子和婆母的,可惜我無緣向婆母盡孝,卜媽媽您們這些老僕,便是我的半個長輩了,日後我還要仰仗您等呢。」
有了高然這句話卜媽媽就放心了,她笑道:「世子妃明白這個院子裡真正的自己人是誰就好。老身外面還有事,就不打攪世子妃養傷了。」
高然終於能順勢抽回自己的手,她手上極為難受,差點就在裙子上蹭乾淨。可是高然到底忍住了,殷切地笑著,親自送卜媽媽出去。
等看到人漸漸走遠後,高然臉上的笑也一點點收回,最後全然是冰冷寒涼,哪裡能看到方才一絲笑影。高然看了一會,甩簾子回屋,喚來丫鬟給自己更衣。
如果沒猜錯,一會主院就要熱鬧了,她怎麼能缺席這麼重大的場面。林未晞這次竟然敢動前人的遺物,她完了。
林未晞坐在羅漢床上,下筆特別利索,蹭蹭蹭沒幾下,便把好幾道費工夫又沒意思的菜刪掉了。顧徽彥並不喜歡吃魚,但是大團圓的除夕宴上卻一半都是河鮮,這也太沒意思了。林未晞參考了老燕王妃在世時的菜譜,再努力回想顧徽彥用膳時多動了幾筷子的菜,磕磕絆絆擬出一份新的菜單來。
至於那位倚老賣老,還想趁著年節訛主家一筆的田莊管事,可真是愛伺候誰就伺候誰去吧。林未晞誠然不把一百兩銀子放在眼裡,但是並不代表別人能把她當冤大頭,一個個上來敲她一筆。林未晞前世當世子妃時很是整治這種風氣,沒想到中間空白了一年,這些人的膽子又肥了起來,而且一開口就是一百兩。這種僕人可真是厲害了,林未晞如今是王妃,下手愈發不必顧忌,等明年開春就讓人把他們一家趕出去,也好給王府裡這些無法無天的刁僕醒醒神。
林未晞讓人鋪紙,親自將修改後的菜單重新謄抄了一遍,然後遞給下人,說:「將這份單子另謄一份,今年除夕家宴,就按這個單子上的菜式準備。」
宛月接過厚重的大紅菜單,忍了忍,還是委婉地提了出來:「王妃,原來那份單子到底是前頭王妃留下的,您才進門便撤了前人留下的章程,是不是太急切了?」
「不然呢?」林未晞反問,「我也想安安分分過個年,可是這些刁奴仗著資歷老,便用所謂體統拿捏人。我不敲打一番,莫非還如了他們的意,不光不追究他們失職之差,反而還還拿出來一百兩供他們揮霍?」
宛月沉默了,誰都知道新婦進門不宜大張旗鼓,不宜太露鋒芒。可是燕王府這種情況,不想出風頭就得被人拿捏,以林姑娘這連王爺都敢嗆的性子,怎麼會慣著他們?
宛月不說話了,她給林未晞福了一禮,恭敬地下去安排事。年底各家各戶都繁忙,光是準備過年時的席面、祭祀祖先的火燭就足夠忙了。而燕王府還是王侯將府,年底時要和各位高官豪門相互走禮,這乃是關乎顏面的大事,馬虎不得。所以年禮菜單當真是錯不得,一旦敲定下來,便沒有時間再改動了。
可是宛月才出了個門,迎面便撞到一波人。宛月只得停下,讓到一邊,垂手給來人行禮:「世子,世子妃。」
顧呈曜的表情說不上多好,他徑直朝屋裡走來,高然掃了宛月手中的大紅單子一眼,抿嘴笑了笑,追著顧呈曜而去。
宛月無聲歎了口氣,也不急著去給廚房和庫房送單子了,尾隨在最後,慢慢朝屋裡走去。
林未晞聽到外面的喧嘩聲,她努了努嘴,心中輕哼。等來人走到屋子裡,她真是一點都不意外:「世子,哪來的風,竟然把你給吹來了?」
又是這樣渾不在意,還帶了些嘲諷的神情,顧呈曜本來沒多少情緒,可是看了林未晞的神色,恍如一盆涼水迎面澆來,口氣也不由變差:「聽說母親要撤了大興南郊莊子的管事?」
呦,竟然是為了這一樁,林未晞還以為顧呈曜是過來質問她沈王妃的事了。林未晞說:「對,是我撤的。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竟然還遞到世子跟前了?」林未晞朝顧呈曜身後的人掃了一眼,被看到的人立刻低頭,林未晞輕笑一聲,毫不掩飾話語中的譏諷:「門路還真是廣。」
顧呈曜皺眉,語氣不知不覺變得硬邦邦的:「內帷之事當然任由母親安排,只是田莊佃農非同尋常,他們既然遭了災,收成不好,母親寬限他們一二月便是,怎麼能因為一點點人力所不及的失誤,便要斷了他們一家的生計呢?傳到外面,豈不是被別人說我們燕王府苛待莊田農戶?」
「苛待莊田農戶?」林未晞光地扔了筆,直起身來,眼神灼灼地看向顧呈曜,臉上一派冰霜,「世子就是這樣想我的?你就僅憑他們一面之詞,過來對我興師問罪?」
顧呈曜想說並不是,他只是不忍林未晞為此落下苛待農戶的名聲,所以前來提醒,怎麼會是興師問罪呢?可是顧呈曜對著林未晞晶亮的眼睛,竟然說不出話來。他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荒謬感和熟悉感,彷彿就如曾經許多次,他和高熙的談話,也是這樣一次次偏離本意,變得不可輓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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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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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5 00:22:20
第47章 問罪
顧呈曜想要解釋, 但是無從下口, 林未晞看到他的沉默越發心寒。她冷笑一聲,再也不想看顧呈曜一眼,直接繞過他, 看向隔扇外躬著身體,妄圖把自己整個藏起來的那個婆子:「我白日是如何教訓你的, 你就這樣反思?非但不認錯,還將內院之事鬧到世子面前,攛掇著世子來和我爭執。你們可真是通天的門路啊!」
田莊婆子早就不敢抬頭了, 她聽到林未晞飽含冰霜的話,嚇得腿一哆嗦,直接跪下:「王妃息怒, 奴婢並不敢挑撥世子和王妃啊!奴婢只是實在沒辦法了, 奴一家老小都繫在燕王府上,兩代人算起來也伺候了王府十年了,王妃若是將我們趕出去, 我們連地也沒有, 無以謀生, 就只有餓死一條路了啊!」
林未晞簡直氣笑:「這麼說來, 還怨我了不成?」
顧呈曜無端不喜歡林未晞這樣的神情, 他說道:「是我偶然遇到, 所以帶他們過來問個清楚, 你不要牽連他們。」
顧呈曜不出聲還好, 一出聲立刻將林未晞好容易壓制下去的火氣又吸引回來。在場這麼多人中, 林未晞最想罵的就是顧呈曜了。
「偶然遇到?世子敢把這話再說一遍嗎?你敢說在進門之前,這些奴才沒在你面前擺弄過口舌?」
「我……」顧呈曜語塞,卜媽媽確實說了一些話,那個管事也趁機訴苦。顧呈曜也知道或許另有隱情,可是林未晞僅是因為天寒魚苗受凍,便以此退了莊子的東西,還要撤除管事的職位,也未免太武斷冷酷了。
世子和王妃衝突,屋裡侍女都低頭屏氣,唯有卜媽媽四處看了看,心中得意,站出來說道:「王妃,老奴知道你年輕氣盛,想做出些什麼成績來給眾人看。可是再急也沒有拿自家人開刀的道理,更別說這幾位還是伺候了王府十多年的忠僕老人,王妃若是打發了他們,才叫寒了下面人的心。」
林未晞沒有理會卜媽媽,直接看向顧呈曜:「你也是這麼想的?」
顧呈曜本來想說是,可是他看著林未晞失望又冰冷的目光,不知為何說不出話來。卜媽媽是他的半母,這麼多年對他盡心盡力,自然不會說假話,而高然也同意卜媽媽的說法,所以聽到這兩人的話,顧呈曜第一反應便是林未晞又做了什麼。聽完卜媽媽的轉述,顧呈曜不由皺眉,林未晞的處罰太重,到底是伺候了多年的老僕,哪能說打發就打發呢?
這就是卜媽媽,或者高然的高明之處。他們不直接說林未晞想顛覆沈王妃留下的章程,而是繞了個彎,用前面一件事來做筏子否定林未晞。只要林未晞的處置被駁回,她這節禮菜單,改了有人聽嗎?
林未晞笑了一聲,譏誚之意甚重。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人站在門外,躬身道:「小姐。」
林未晞收斂怒氣,道:「進來吧。」
顧呈曜下意識地皺眉,這是什麼人,竟然捨了王妃稱號,稱林未晞為小姐?來人進屋後只給林未晞磕頭,林未晞用手指了下顧呈曜,說:「不得無禮,這位是燕王府世子。」
來人這才給顧呈曜見禮。眾人都不清楚這位又是什麼來路,竟敢如此囂張,林未晞解釋:「這是忠勇侯府名下的家臣,在京郊給我管理田產。可巧,也在大興縣南郊。」
顧呈曜這才想起,之前朝廷封賞林勇為忠勇侯,除了千頃良田,還賜下一批奴僕,想必這就是其中之一了。不光是顧呈曜,其他人也覺得恍惚,林未晞雖然帶來十里紅妝嫁入王府,可是在王府眾人心裡還是覺得林未晞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險些忘了,她名義上亦是公侯之女。
林未晞繼續說:「我今日上午接到王府田莊管事的回稟後,覺得奇怪,差不多的位置,為何我的莊子就沒事。我便派人通知南郊的莊子,讓他們去王府田莊走一趟。」
田莊婆子的臉色已經有些變了,林家家臣接過話,說:「奴才接到小姐的命令,去貴府莊園走了一趟。魚塘中魚不太機靈倒是真的,但是並不是因為受凍或是遭災,而是因為莊園管事看管不力,塘裡的水都七八天沒有換了,水中雜物污穢極多,難怪魚不精神,若是再耽誤幾天,恐怕都要有死魚了。」
對方說完後,林未晞看向顧呈曜,眼中明晃晃的是譏誚:「聽明白了嗎,根本不是我苛待家奴,而是他們奴大欺主,公報私囊!他們把莊園看管成這個模樣,竟然還藉口寒潮之災,想和我要一百兩的救急銀子去周轉。世子,這樣的奴才,也要好好體恤,不能重罰嗎?」
顧呈曜看田莊婆子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回話,當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若是方纔之人說的是假話,田莊婆子早跳起來鬧了,可是她一動不敢動,那就說明,這是真的。
顧呈曜突然就對自己生出巨大的懷疑,他來這裡之前,還一心覺得林未晞走岔了路,他是來糾正她的。可是短短片刻的功夫就證實,並不是林未晞苛刻,而是他愚昧無知,竟然被幾個刁奴矇蔽,被騙的團團轉!
顧呈曜臉色不好,卜媽媽一看不對,顧不得原本計劃,連忙上前說:「是這個婆子太過奸滑,世子一心向善,哪裡想得到她今日空口說瞎話!但是這個婆子終究只是個例,王妃因為她便遷怒所有人,還要將沈王妃精心設定好的章程規矩推翻,這叫什麼道理?」
林未晞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抬眼含著譏誚的笑,看向顧呈曜:「世子也這樣覺得?只要是你親生母親留下的東西,我都改不得?」
顧呈曜嗓子彷彿被堵住,他誠然敬重生母,可是和卜媽媽這些女眷不一樣,他對沈王妃留下來的規矩並不看重。如今林未晞才是王妃,她想改,當然是由她意。顧呈曜大概明白了,今日卜媽媽特意來找他,到底是為了什麼。什麼心疼討生活的人,什麼物傷其類於心不忍,卜媽媽分明是為了自己手裡的權。顧呈曜心中的震驚難以言喻,他從小尊敬信賴的卜媽媽,怎麼會做這種事?那以前有沒有這樣類似的情況呢?
卜媽媽看著顧呈曜許久不說話,心裡有些慌了,高然本來就打算隱於幕後,看到卜媽媽這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樣子,她真是氣得不輕。屋裡正亂糟糟的,突然外面傳來一道聲音,威斂深重,不怒自威:「你們在做什麼?」
燕王?!
所有人都驚了一跳,燕王什麼時候回來的,竟然一點通報都沒有。這下闔屋人都趕緊收斂表情,慌忙回身給燕王行禮。林未晞也驚訝了,她繞過書案,站到桌子之側行萬福禮。顧呈曜也正巧站著這附近,這樣一來,他們兩人彷彿並肩行禮一般。
顧徽彥進門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心裡不知為何就沉了沉,在理智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潛意識便極端拒絕這種可能。顧徽彥莫名生出一種邪怒,這陣怒氣來的太快,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將其壓制在自己一貫的平靜表象之下。
屋中人明顯感覺到,燕王進屋後氣勢越發可怕,他們不敢東張西望,但是對於燕王這種罕見的震怒,卻都生出許多揣測來。卜媽媽心裡生出一絲希望,高然更是心中狂喜,她猜測的沒錯,燕王果然對前妻用情極深,林未晞貿然動沈王妃的東西,碰到燕王的逆鱗了。
林未晞當然也發現顧徽彥的情緒變化,更匪夷所思的是,燕王是朝她這個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什麼後才越發攝人。這裡只有她和顧呈曜兩個人,燕王看的是誰?莫非林未晞還是太託大了,燕王在她和世子之間,依然毫不猶豫地偏向兒子?
林未晞保持著蹲身的姿勢,一時間心緒紛雜。好在轉瞬間顧徽彥就將威壓收回,又恢復成泰山崩於眼前而不亂的燕王殿下。他朝林未晞和顧呈曜看了一眼,還是覺得太刺眼了,說:「起吧。」
林未晞這才敢站直,她站好後發現顧呈曜竟然立在自己肩膀邊,林未晞心裡翻了個白眼,立刻假裝無意地朝後退了兩步。
顧徽彥雖然淡漠地平視前方,但是心神卻一直留意著這個方向。他心裡莫名其妙的邪火總算好了一些,他站在堂屋中央,丫鬟見狀壯著膽子給顧徽彥搬來扶椅,被顧徽彥一手制止。他目光掃過滿室寂靜,再一次問:「這是怎麼了?」
趙婆子眼珠滴溜溜亂轉,卜媽媽沉住氣,低頭不語,而高然朝卜媽媽掃了一眼,眼睛中滿是考量。每個人小動作都不少,卻沒人敢說話。
林未晞只是糾結了一閃念,就上前一步,輕聲喊:「王爺……」
顧徽彥終於有機會說出這句話,他對著林未晞攤開手掌,語氣沉沉:「過來。」
林未晞當然想都不想,繞過人群朝顧徽彥快步走去。顧呈曜立在原地,林未晞從他身邊走過時,彷彿都帶起一個輕輕的漩渦,正巧這時案邊的燈台跳了跳,隨著林未晞的走遠,似乎光都變暗了。
從顧徽彥進門到今,顧呈曜一句話都沒有說,他都來不及反應,便看到方纔還和他針鋒相對的林未晞快步穿過他身邊,義無反顧地朝他的父親走去。顧徽彥亦攤開手掌,林未晞剛剛走近,就被他一把包住,輕巧又不容拒絕地拉到自己身邊。
顧徽彥低下頭,分明還是一樣的話,語氣卻降了好幾個檔:「這是怎麼了?」
林未晞掃了伏在地上的田莊婆子一眼,又看向面皮緊繃、一派正義之色的卜媽媽,她自認為自個兒說好的語調風霜冰雪,可是落到顧徽彥耳中,就很有些告狀的委屈了:「今日大興縣南郊的婆子來送田產,只是她掌管不力,卻還想用主家的銀子粉飾太平。我撤了她的管事之職,沒曾想才過了一個下午,她們便帶了世子過來,還頗有些被我冤枉的架勢。」
林未晞這話還算公平公道,但是顧徽彥低頭看著林未晞的語氣神態,覺得林未晞就差把這幾個字掛在臉上了,「王爺,他們欺負我。」
顧徽彥這幾年時常不在府中不假,但是以為他對王府一無所知那就大錯特錯了。王府現在的前綴畢竟是燕王,他自小沉浸兵法和權術,還能疏忽了對自家內宅的掌控?他對卜媽媽等人的底細非常明白,他從前不管只是覺得要緊程度還不夠,相比於手頭的戰事和朝政,實在不值得他挪用心思。但是若因此欺瞞他不知道,妄圖瞞天過海,那就太過狂妄和愚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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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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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5 00:22:33
第48章 懲處
顧徽彥只是掃一眼就大概明白出了什麼事, 他反而有些意外,這個小丫頭倒也有腦筋, 竟然懂得釜底抽薪, 提前給自己備好後手。庭院裡現在站著的那位林家家臣, 沒有一時半會, 怎麼能在大興和京城之間走一個來回。顧徽彥心中滿意, 對林家家臣點了點頭:「你今日做的很好,時間不早了,趕緊出城吧。」
對方受寵若驚,他雖然是效忠忠勇侯林家,實際上他是燕王找來,統一撥給林未晞護身的。因著這層背景, 他當然知道能得燕王一句贊是多麼難得的事, 他同樣知道,燕王話中的「做得不錯」, 不可能是指他管理林家田莊,而是嚴格遵守林未晞的命令。林家家臣心裡雪亮,但是此時此刻他明白燕王的意思,他該出府了。家臣跪下給顧徽彥行大禮,他敢進門時只對林未晞行禮而無視屋中其他人, 但是現在他給顧徽彥跪拜卻沒有絲毫不敬之意, 對林未晞也不敢用林家舊稱了:「謝燕王。屬下請燕王安, 請王妃安。王爺, 王妃, 屬下先行告退。」
家臣走後,景澄院裡就只剩自家人了。
眾人敏銳地感覺到氣氛變了,他們低下頭,不敢再隨意揣測,而是認命地等待燕王的定論。
顧徽彥也不再掩飾,威壓鋪陳而來:「誰給你們的膽子,敢質疑王妃的決定,還聚成一團堵到她面前?」
高然依然柔順地低著頭,她自認為心裡已經有了準備,可是等真的聽到還是難掩震驚。燕王的關注點是不是有些偏?這是重點嗎?
卜媽媽顯然也被鎮住了,等反應過來,忍不住說:「王爺,您還沒問今日情形原委呢,怎麼按王妃的一面之詞,直接發落定罪呢?」
顧徽彥的眼神殊為不悅,他淡淡掃了一眼過來,但是只是這一眼,險些讓卜媽媽驚倒在地:「我是不是之前說過,她是燕王妃,燕王府內宅唯一的主宰。她說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旁人不需要知道原委理由。我說話從不說第二遍,這是唯一一次破例。你們這次聽明白了嗎?」
地上跪倒一片人,他們顧不得地上冷,全都以額觸底,大氣都不敢出。卜媽媽更是冷汗涔涔,她驚惶地跪倒在地,臉頰緊緊貼在冰冷的地面上,做出臣服認罪之態。即使這樣,卜媽媽的臉色都煞白煞白的,顯然嚇得不輕。
卜媽媽雖然是沈家陪嫁,可是她來王府已經許多年,內心裡也早把這裡當做歸屬。可是自卜媽媽進府以來,唯有老燕王妃逝去的時候,她才見過燕王如此明確又可怕的私人情緒。
顧呈曜當然氣卜媽媽仗著他的信任搬弄是非,顛倒黑白,可是卜媽媽到底是沈王妃的陪嫁,從小看著顧呈曜長大的老僕,現在她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顏面全無,顧呈曜實在看不過去。他只能頂著巨大的壓力上前一步,對顧徽彥低頭說道:「父親,卜媽媽今日言行有失,是我平日疏忽,管教不力之罪。請父親寬恕。」
顧徽彥連頭都沒回,只是清清淡淡地說:「你該求情的不是我。內宅之事,概由她主持。」
院子裡的人狠狠愣怔,而顧呈曜只是怔了一下,就接受良好地對林未晞拱手行禮:「母親,今日是兒臣失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就冒犯了你。母親旦罵旦罰,我絕無二話,唯有請母親看在卜媽媽多年勞苦的份上,原諒她昏老之罪。」
林未晞剛看到顧徽彥的時候除了吃驚,其實還有些忐忑。有了前世的經驗,林未晞還挺擔心丈夫向著自己人的,可是顧徽彥的表現卻出乎意料,他甚至都沒有問為什麼,直接便訓斥其他人,現在更是連顧呈曜的面子都不給。
內宅當然都是女人的天下,但是夫家和娘家不同,人都有親疏遠近,丈夫更親近從小相處到大的自家下人,實在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林未晞從前最大的奢望便是夫家明理,夫婿能辨明對錯就是天大的幸運,她甚至都沒有想過,丈夫會不問緣由,直接護著她。
顧徽彥現在就站在自己身邊,有了燕王,林未晞的底氣瞬間足了起來。林未晞從前想都不敢想,顧呈曜竟然還有向自己求情的一天,林未晞總算明白狐假虎威是什麼的感覺,她心裡趾高氣揚地哼了一聲,臉色上更是矜貴持重:「不敢當世子這種話,畢竟我不過是繼母,對王府來說恐怕還是個外人。我自知比不上世子的親生母親,對於沈王妃留下來的忠僕老奴,又怎麼敢發落?別介過兩天世子和世子妃又要到外面訴苦,說我這個繼妃不知輕重,迫害前人留下來的忠僕。畢竟,我連沈王妃留下來的菜單都改不得呢。」
顧呈曜的臉色看不清楚,可是顧徽彥卻很明顯地皺了下眉:「他們竟然和你說了這種話?」
對著顧徽彥,林未晞冷嘲熱諷的腔調立馬降檔,很是乖巧無害地眨了眨眼,抬頭抿嘴笑道:「有王爺在,他們當然不敢這樣說。只是……」
林未晞說一半留一半,自覺說話的藝術特別到位。顧徽彥只從剛才透露出的隻言片語就已經很生氣,現在聽到林未晞這樣說,神色徹底沉了下來。他看了顧呈曜一眼,眼珠黑沉沉的,無形的壓力亦撲面而來:「你還真是出息了,竟然因為幾個刁奴,就過來忤逆母親,還質疑她的決定,給她委屈氣受?」
顧徽彥向來情緒內斂,這已經是相當重的話了,而且這是德和智兩個方面的責難,忤逆母親,是為無德,不便是非,是為失智。這實在是很嚴重的指責,更別說這話還是從顧徽彥口中說出來的。
顧呈曜的臉色變白,身側的手緊了緊,最後只是將頭垂得更低。顧呈曜本人沉默得一言不發,而剩下的人卻快要瘋了。
卜媽媽自小視顧呈曜為日後的指望,早把顧呈曜看作私人物件,說是命根子也不為過。而高然呢,嫁作世子妃是她人生中最驕傲的事情,現在自己的榮耀和勳章被人這樣責備,她哪能受得了。
卜媽媽急的眼睛都紅了,簡直恨不得以身代之,而高然氣得在心裡直罵,真是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堂堂燕王竟然也這樣昏聵?
卜媽媽和高然的動靜當然瞞不過站著的三個人,林未晞瞟了一眼,只當看不見,顧徽彥什麼都沒說,顧呈曜皺了眉,喝道:「卜媽媽,世子妃,不得無禮。」
卜媽媽對燕王畏之甚重,被顧呈曜這樣一說,她就更害怕了,再著急也只敢低頭。可是高然在燕王府待得時間短,和顧徽彥更是沒見過幾面,她自忖自己有理有據,就藉機說道:「王爺,您寵愛新王妃不假,可是沈氏亦是您的王妃,世子更是一片事孝之心,您這樣說世子,豈不是寒了眾人的心?」
高然的話剛出口,便是一心向著沈王妃的卜媽媽臉都白了,顧呈曜更是又驚又怒,顧不得自己還在被父親訓斥,立刻上前一步,眼睛中是難得的鄭重嚴厲:「放肆!還不快向父親和母親請罪?」
高然咬脣,顯然心裡並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麼,顧徽彥有了新人忘舊人就罷了,為什麼顧呈曜要這樣說呢?卜媽媽不是說,燕王對沈王妃用情至深嗎,現在還有顧呈曜,何必要怕林未晞一個繼室?
高然本來辯駁是為了讓顧呈曜看到自己的心意,卻反而被顧呈曜毫不留情地斥責。高然心中很不痛快,但是她到底不敢違拗燕王和顧呈曜,只能憋屈住真實想法,咬著脣給顧徽彥和林未晞行禮:「兒媳剛才情急,過於關心世子而使得言行失狀,請父親、母親恕兒失禮之罪。」
聽聽,這叫賠禮道歉的態度嗎?顧呈曜簡直顛覆了自己一直以來對高然的印象,只是顧徽彥沒有發話,他不敢再自作主張呵斥高然。顧徽彥倒還平靜,他只是淡淡掃了高然一眼,眼中神色莫辯。但是他很快就收回情緒,側過臉對林未晞點頭示意了一下。
林未晞瞭然,顧徽彥這是交給她決定呢。要不要原諒高然,如何發落這些人,蓋由她來決斷。林未晞笑了笑,對著高然笑瞇瞇地說:「原來世子妃說的這些話都是為了維護世子,你們夫妻伉儷情深,實在是令人感動。可是,尋常對我這樣說便罷了,但是你方纔的言語還對燕王不敬,這就不能輕易放過了。」
高然發現竟然是林未晞出面教訓她,她頓時覺得一口惡氣堵在喉口,險些背過氣去。可是都不等她調整好情緒,拿出明理大方但是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姿態來,顧呈曜就已經替她回答了:「母親說的是,世子妃年輕,母親若要責罰,兒臣願意代為受過。」
「一碼歸一碼,世子是王府的繼承人,你的教養和懲罰都由王爺說了算,可是世子妃的德行,乃至奴僕規整,卻都是後宅分內的事情,我這個王妃總是做得了主的。何況,做錯了事就要受罰,凡事先論對錯,再論身份體面。我知道卜媽媽是二十多年的老僕,這些年為王府立下許多功勞苦勞,受到厚待是應該的,但是她辦差的評定標準和新進府的小丫鬟應該是一個樣。犯錯沒有代為受過一說,老僕做錯事也沒有體恤一說,要不然視規矩法度為何物?」
林未晞的這番話冰冷又殘酷,卜媽媽跪在地上,涼意都從膝蓋攛到心裡。顧呈曜也覺得林未晞這樣太過無情,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對卜媽媽這等有功勞的老人適當寬容些也沒什麼。可是現在沒有他說話的份,他只能沉默地聽著。
長於王府,由僕人照顧著長大的顧呈曜覺得林未晞的觀念太過絕情,但是顧徽彥卻很認同。凡事先論對錯,再論身份,這話說得好。顧徽彥露出些讚許的意思來,他看向林未晞,臉上神色可算緩和些了:「照你看,今日之事當如何處置?」
看顧徽彥的神態應當是沒事的,林未晞心中稍定,繼續說:「田莊婆子玩忽職守,坑騙主家銀錢,後續還挑撥是非,現在便將其一家逐出王府,並且派人去搜家,將其多年來在田莊昧下的銀錢全部收回。世子妃情急之下對王爺不敬,念在初犯,罰抄孝經一百遍,這幾日在佛堂裡筎素思過,等孝經抄完了再出來。」
抄書一百遍,還要在佛堂!高然即便做好了心理準備都大大震驚了,林未晞竟然這樣肆無忌憚?而且,抄孝經和抄女戒完全是兩個概念,這幾日已到年關,各家女眷都開始走動交際,她身為世子妃卻被關在佛堂抄孝經,這種懲罰遠比罰跪等體力上的懲處都要嚴重。
高然愣怔,但是她抬頭看向顧徽彥、林未晞,乃至顧呈曜,都不曾有人注意她,顯然這幾個有話語權的人是不打算說些什麼的。高然明白了,她心中氣憤到淒惶,只能艱難地擠出一個字:「是。」
處理完高然和田莊婆子,剩下的幾個人就有些複雜了。卜媽媽這夥人關係錯綜,牽扯極大,幾乎全府人都盯著這一處,處理重了下面人會抗拒,處理輕了又不能服眾。林未晞想了想,說:「趙婆子收取田莊婆子的賄賂,共同謀害主家的利益,雖不至於同謀,但是這個貪污之罪卻免不了了。按照律法,趙婆子理應送入官府杖斃,但是念其伺候王府多年,故從輕發落。將其革去在王府的管事之職,這些年來主子賜下的銀錢不再追回,但是三日內要離開王府,此後生死自負。」
趙婆子一聽臉都灰了,她是卜媽媽的左膀右臂,多年來仗著功勞橫行無忌,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會被王府趕出去。一個奴僕被燕王府趕了出來,之後還有哪家會要她?而她身為奴籍,沒了主家庇護,日後要怎麼活?
趙婆子哭喊出聲,想爬過來和林未晞求情,卻被人架著拖出去。卜媽媽聽著耳邊的吵鬧,心越來越涼,不過是收了外面人十兩銀子孝敬,這個林氏竟然把人趕出去了?她怎麼敢!
林未晞的視線轉向卜媽媽,卜媽媽渾身一個激靈,下意識地跪直了。林未晞看到後只是笑了笑,說:「卜媽媽,我也知道你伺候了沈王妃十多年,後面又伺候了世子十八年,是王府一等一的老功臣,便是說為半個主子也不為過。可是凡事總要講章程,媽媽地位高,然而做錯了事還是要按規矩懲處,卜媽媽說是不是?」
卜媽媽腮幫緊繃,咬著牙說道:「是。」
「卜媽媽明白就好。」林未晞慢悠悠說,「卜媽媽不辨是非,聽從惡奴的挑撥,將內宅之事鬧到世子面前,這是僭越之罪,是為其一,她身為大主管卻縱容左膀右臂貪騙,多年失察不說,後來還中了別人的圈套,這是失職之罪,是為其二。」
眾人都對林未晞接下來的話關注起來,一個是剛入門的新王妃,一個是前王妃帶來的老人,王府裡十多年的內務總管,這是她們二人第一次過手,最終結果多麼重要不必多說。就連高然也不由緊繃起來,她一方面對林未晞不以為然,畢竟林未晞算什麼,怎麼敢動卜媽媽這種勢力龐大的地頭蛇呢?高然過門一年,也只敢說好話周旋。可是另一方面,高然卻不由被此刻的氣氛感染,變得提心吊膽起來。
林未晞沒讓眾人等多久,她垂眸掃了卜媽媽一眼,聲音清脆又嬌氣:「卜媽媽有錯在身,繼續總管王府恐難服眾。但是她畢竟是伺候了王府二十多年的老人,還服侍了兩代主子,看在世子的顏面上,卜媽媽的職位便不降了,調到世子的青松園繼續做大主管吧。」
顧呈曜聽到這裡大大鬆了口氣,他還真怕林未晞做出太過激的舉動,那畢竟是他的半母。卜媽媽本來打算鬧個不停不休,但是聽到林未晞將她調到青松園,心裡的敵對勁兒倒鬆了鬆。雖然從王府大總管變成青松園大總管,名義一樣可是實際上卻是降了位,但是有趙婆子做鋪墊,卜媽媽對現在這個結果還可以接受。她手裡的權力大大縮小,但是能就近去照顧世子,卜媽媽還算願意。
這個結果兩廂歡喜,唯有高然險些當場失態,林未晞說什麼?把卜媽媽塞到她的院子裡?卜媽媽本來就拿腔作勢,把自己當半個婆婆,高然原來忍一忍就過去了,可是若是讓卜媽媽長住青松園,這還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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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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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5 00:22:45
第49章 分歧
卜媽媽對自己明調暗貶的結果還算接受良好, 尤其是有趙婆子因為受賄而被趕出王府的重罰在前,卜媽媽本來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如果林未晞用一樣的手段對付她,那她就煽動王府眾多下人鬧事。可是沒想到,林未晞的實際發落相比於她之前的聲勢,實在是雷聲大雨點兒小。
雖然從王府內院降職到青松園,可是青松園是世子起居的地方,重要性不言而喻,卜媽媽聽到後不吱聲了, 組織人鬧事當然也沒了必要。而顧呈曜聽到這裡也大大鬆了口氣,卜媽媽確實有錯, 但是若由著林未晞發揮,顧呈曜反倒不願意了, 幸好林未晞只是將卜媽媽調到青松園。對顧呈曜來說這個調動並沒有什麼影響,他本就是卜媽媽照看著長大的,他對此無可無不可。
顧呈曜和卜媽媽都算滿意, 在場唯一對這個結果不滿的恐怕只有高然了。高然怎麼也沒想到, 林未晞給她來了這麼一手。
林未晞不肯出面得罪人,便將卜媽媽塞到高然院子裡。男主子一旦成婚, 那內院的管事大權理所應當屬於妻子, 從前卜媽媽便喜歡對青松園指手畫腳,可是他們到底不住在一起, 卜媽媽又要忙王府其他內務, 高然忍一忍便也罷了。高然本來打算自己先委曲求全, 忍受一段時間後,再以蠶食之勢摧毀卜媽媽在顧呈曜心中的地位,逐步瓦解掉卜氏。可是這其中,並不包括讓卜氏搬到他們的院子裡。青松園已經有了她這個世子妃,再來一個大管事,那到底聽誰的?
高然對這個結果慪氣的不行,可是當著卜媽媽乃至顧呈曜的面,這讓她怎麼說?高然有苦難言,而卜媽媽和顧呈曜卻對此樂見其成。林未晞心裡很是出了口惡氣,她都不給高然反應的機會,就將這件事敲定了。
唯有顧徽彥意味深長地瞥了林未晞一眼。
顧呈曜看不出來這其中精微的爭鬥,但是顧徽彥卻懂。林未晞這一招實在是很高明,比官場上禍水東引還要高明。她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非但隱隱安撫了府中眾僕,展示了自己完全不插手世子內務的避嫌姿態,拿回內務大權,還順便離間了對方。高然和卜媽媽現在看起來確實融洽,因為沒有什麼矛盾,便兩個人一起針對林未晞。可是,現在沒有矛盾,等住在一起呢?
必然生隙。等矛盾和摩擦激烈到掩飾不住的時候,都不用林未晞費心,高然和卜媽媽自己就先露餡了。不費一兵一卒而讓敵營自行分裂,實乃兵家上計。
看來他的王妃很有些心計,顧徽彥只是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說。林未晞並不曾注意顧徽彥看向她的那一眼,她現在滿心都是痛快。前世的時候她就吃了卜媽媽不少虧,這個老嫗仗著自己年紀大資歷老,竟然插手新婚夫妻的房裡事,現在倒好,她前世的兩個老相識都湊到一塊去了。
高然和卜媽媽不是主僕和睦你友我恭麼,不是看不起高熙剛直,現在還連起夥來排擠她這個新王妃麼,既然高然心目中的婆婆只有沈氏,那就好好伺候沈氏留下來的功臣吧,林未晞衷心祝福她們相處愉快。
鬧到現在時間已經不早,天色已然大黑。如今沒人有心思用膳,林未晞便替燕王做了決定,取消今日晚宴,各房回各房的院子吃飯。景澄院的人陸陸續續離開,廚房將膳食送到上房,林未晞趁著丫鬟擺飯的功夫,低聲吩咐宛月趕緊去取鑰匙和對牌。
王府所有的鑰匙都在卜媽媽手裡,從庫房取東西的對牌也被她收著。請佛容易送佛難,到手的東西誰肯吐出來,若是尋常,想從卜媽媽手裡要回鑰匙太難了,但是今日卜媽媽卻觸怒了燕王,趁著這股東風,林未晞當然要趁熱打鐵,把東西拿回自己手裡。
卜媽媽當然不肯交出鑰匙,但是她又不敢在這個關頭鬧事,若是驚動了燕王,那就不是罰點月俸吃點苦頭能收場的了。卜媽媽再不甘願,也只能磨磨蹭蹭把鑰匙和對牌盒子拿出來,沒好氣地扔給宛月。
宛月才不在乎卜媽媽的黑臉,她檢查東西無誤後,趕緊一路小跑著回到主院。林未晞一直等在耳房裡,她見到宛月手裡的東西後,這才放鬆地呼了口氣。
直到此刻,她才成為燕王府實際意義上的女主人。各院和庫房的鑰匙掌握在自己手中,手裡握了命脈,這才有說話的底氣。林未晞不由心情大好,她又看了一遍後,讓宛星宛月好生收起來,自己則起身往正房走。
她可不敢忘,燕王還在裡面等著她吃飯呢。
顧徽彥坐在桌前的時候就看到林未晞一臉笑意進門,後面整個吃飯期間,林未晞都喜氣洋洋,顯然心情很好。他看在眼裡,卻並沒有點出,等晚上房間裡只有他們兩人了,顧徽彥才隨意說了一句:「今日辛苦你了。」
林未晞心中警覺,笑容也不由收了起來:「不敢。」
顧徽彥看到林未晞緊繃的神色,不禁失笑:「我並不是質問你的意思,你不必緊張。」
林未晞配合著顧徽彥的話放鬆了身體,但是心中還是緊緊提著。
顧徽彥也看出來林未晞如今十分戒備,他當真覺得無奈,他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夫妻之間,為何要這樣防備?她和一個奴僕之間,他還能向著別人不成?
顧徽彥也不明白她對枕邊人這樣強的不信任來自哪裡,他只能緩和語氣,說道:「今日你的處置很好。我常年不在王府,府中規矩不免鬆懈下來,我本打算替你處置了這些人,但是念在你才剛嫁進來,這樣做恐怕會嚇到你,所以我便沒有提。沒想到就這幾天的功夫,他們竟然鬧到你面前了。」
聽到顧徽彥的話,林未晞的肩膀不知不覺鬆了下來。對啊,這是燕王,並不是顧呈曜,她不必擔心自己費心費力制衡下人,回來後還要被丈夫冷言指責。林未晞終於笑了出來,語氣中帶著她自己都沒發現的試探:「王爺,你不覺得我今日的做法太過冷情嗎?」
「怎麼會?」顧徽彥輕笑,招手示意林未晞坐到自己身邊來。他掌心穿過林未晞柔順的長髮,說道:「獎罰分明,權責一致,你做的很對。越是經年的、信任的老臣,越要嚴格,若不然就是害人害己。」
林未晞從前在國公府的時候就總被人指責冷酷絕情,嫁人後又被丈夫那樣說,漸漸的她也懷疑起自己來。現在終於從另一個人口中聽到不一樣的話,燕王還給了她這麼高的評價,林未晞心裡的結登時放下,神情也放鬆了許多,眼神亮晶晶的:「王爺不怪我就好。」
「應該怪我。」顧徽彥親眼看到自己的小姑娘眉眼變軟,臉上的驚疑忐忑散去,眼底深處也帶出星星點點的笑意來,「我承諾娶你,卻沒有提前處理好王府的事,讓你面對這樣一個爛攤子,這是我的不對。」
「我怎麼會怪您。」林未晞說著就笑了,她嘗試著將肩膀靠在顧徽彥身上,發現顧徽彥沒有反應,就放心地將身體重量放到他身上。兩人都沒有說話,但是屋中的氣氛卻很溫馨。
今昔對比竟然如此鮮明,林未晞替自己唏噓之餘,也對燕王府的這對父子生出許多感慨來。顧呈曜從小生活優越,而老燕王早早病逝,燕王又忙於戰事,顧呈曜沒有接觸過太多的男性長輩,就這樣被後宅裡的女子寵愛著、縱容著長大。因為兒時是世界中心,等長大後,依然理所應當地用自己的看法判決別人。
可是顧徽彥就不一樣,他成名太早,三十歲就已經站在王朝頂尖,有資格和他同席而坐的都是六十多的老人精,如今三位輔政大臣中,顧徽彥幾乎是張首輔的兒子輩。因為太早承擔了家族、封地乃至全軍的期望,顧徽彥的責任感便出乎意料的強。而他半生戎馬,當然認同軍隊裡鐵面無私的行事作風。顧呈曜和顧徽彥雖為父子,但是價值觀鴻溝卻巨大。
林未晞這種又強又剛的性格,和顧呈曜在一起,果然是災難啊。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略有些出神的側影,眼睛瞇了瞇,聲音依然一如往常:「你在想什麼?」
林未晞蹭地回神,她掩脣咳了咳,說:「沒什麼,想卜媽媽的事,有些忘乎所以了。」
顧徽彥沒有追問,既然她說是卜氏的事,那就是這個老僕的事。但是林未晞現在人還靠在他身上,顧徽彥並不允許她想其他有的沒的。他向後坐了坐,順勢攬著林未晞的肩膀到自己懷裡,說:「其實你遠不必費這麼大工夫,如果你想要王府的財務大權,盡可以和我說。」
林未晞覺得顧徽彥手勁有點重,但是她只以為是偶然,包括顧徽彥這句話,她也沒有多想,只是按著自己的想法搖頭:「不要。這是我分內的事,我能求王爺幫我一次,還能求你幫我一輩子嗎?」
顧徽彥笑著反問:「為何不能?」
林未晞一時還真沒接上話來,她忍不住笑,仰著頭去看顧徽彥,戲謔道:「王爺,你無論在軍中還是朝中都威望赫赫,若是一個人無論出了什麼事都得找你出手,那王爺麾下還留著這種人做什麼?」
「這不一樣。」顧徽彥看著林未晞眉眼彎彎地向自己笑,心裡的陰雲好歹散了些。他聲音很輕,幾乎像是自言自語:「你並非麾下之士。追隨我的臣子可以有很多,但是你只有一個。」
林未晞臉上有些燒,出於莫名的慌張,她下意識地說道:「這可不一定,忠誠之士難求,但是王妃卻好換的很。」
顧徽彥看著她沒有說話,林未晞在這樣的目光中漸漸敗下陣來,完了,她又嘴快了。她小心翼翼地轉過身,輕輕拽了下顧徽彥衣角。顧徽彥還是沒有動,林未晞只能咬咬牙,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環住顧徽彥的脖頸,眼巴巴地說:「王爺,我隨便說的,你不要生氣。」
「我沒生氣。」
「你肯定生氣了。」林未晞乾脆橫下心直接掛在顧徽彥身上,手臂收緊,頭發毛茸茸地頂在顧徽彥脖頸間。因為她下巴磕在顧徽彥肩膀上,聲音有些甕聲甕氣:「王爺,你不消氣,我就不下來。要不然明天你就上不了朝了。」
顧徽彥實在沒忍住笑了,他伸手環住林未晞的腰,稍微用力就把人抱了起來:「就你有理有據。行了,時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3:03
第50章 罰抄
進入十二月,年關將近, 家家戶戶都繁忙起來。等這幾日下了一場雪, 天地浩白,年的味道便更重了。
佛堂裡, 一個侍女手裡提著紅提盒,步履匆匆地從外面進來。剛進門,她一邊跺腳,一邊抖掉兜帽裡的積雪,朝裡面喊了一聲:「世子妃, 奴婢給您送熱湯來了。」
高然擁著手爐坐在側間的低案旁,身上蓋了厚厚的灰鼠毛斗篷, 即便如此, 身側的丫鬟還是一刻不停地撥動著炭盆裡的銀絲碳,生怕把高然凍著了。
佛堂本就清淨,又常年浮動著檀火佛香,夏日便很是蔭涼了, 冬日越發涼地滲進人骨頭縫裡。高然被林未晞罰在佛堂裡抄孝經, 高然本覺得兩三日就能抄完,可是等她來了才知, 事情並沒有那麼樂觀。
好在林未晞雖然派了人來看著高然抄書,卻並沒有阻止下面人給高然送東西過來。高然嫌這裡陰冷,特別怕呆的時間長了會影響自己生育, 便讓人搬來了好幾個炭火盆, 還有坐墊、座椅、靠枕等等不一而足, 幾乎把清梵威嚴的佛堂側間改裝成她的私人暖閣。
凝芙剛剛出去,便是回青松園取熱茶和新出爐的糕點去了。高然身上裹了厚厚的保暖衣物,握著筆時本來就有些臃腫,等凝芙把茶點等物一一擺在桌上時,高然手一抖,筆下寫錯了一個字,本來已經快寫完的一頁紙又廢了。
高然心中突然躥起一股無名火,她砰地把筆扔到筆山上,筆桿和瓷器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佛堂中十分明顯。凝芙的動作不由頓了頓,陶媽媽看高然臉色不好,連忙從背後推了凝芙:「世子妃抄書呢,你拿這些吃食過來做什麼,豈不是耽誤了世子妃運筆?快出去。」
凝芙嘴脣張了張,不是世子妃說冷,讓她回去取些熱食過來嗎?凝芙一言不發地把碟子端回食盒裡,躬身退下。
高然十分煩躁,馬上就是年關了,這幾日燕王府迎來送往不知多麼繁忙,可是她卻被林未晞困在佛堂,連外人面都見不到。高然陰沉著臉坐了一會,問:「這幾日管事都去景澄院交對牌?」
「是。」陶媽媽小心地說,「王妃專門把景澄院外面那進院子的配間闢作見下人的地方,尋常婆子管事每日巳時去那裡向王妃稟事,請示每天的安排,如果還有拿不準的,就下午申時再去,除了這兩個時間,除非有突發事情和急事,否則王妃不見任何人。王妃說,若是這些管事婆子想起什麼雞毛蒜皮的事就過來問她,那王妃一天什麼事都不要乾了。索性把時間都集中在一起,所有人都這段時間去,王妃有什麼話,也能一次說明白。」
卜媽媽被調到青松園,雖然還是大管事的名義,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卜媽媽這是被奪權了。只不過雖不能管王府,但是卜媽媽還能待在世子身邊管事,體面依然,這才沒有引起太大的反彈罷了。國不可一日無君,王府裡也不能沒有拿主意的人,卜媽媽離開,那管事的人自然而然變成王妃。林未晞一上手便拿出和卜媽媽完全不同的行事作風,非但規矩明確了許多,連稟事的時間也被確定下來,一天內除了這兩個時辰,林未晞不允許管事想起什麼就什麼時候過來。即便人就站在她的門外,只要過了時辰,林未晞說不見,就是不見。
閒散慣了的媳婦婆子當然嫌林未晞麻煩、事多,可是吃了幾次閉門羹後,見王府中實在沒有能申訴的人,便都乖乖聽話,按林未晞的要求走。這樣一來,管事的人每天都得來見林未晞,偷奸耍滑的婆子不敢再出去賭酒吃菜,踏實但是有些蠢笨的人能見到上面的主子,便能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有什麼話也能及時送上去。管事層規整起來,不至於一整日都見不著人,下面做事的僕婦丫鬟有人可問,辦事也麻利了許多。這才幾日功夫,王府裡上下一清,秩序井然,辦事效率也肉眼可見得轉好。
府中的變化瞞不過眾人的眼睛,高然即便白日在佛堂裡,也略有耳聞。高然來之前隱隱自信,林未晞一個平民之家出來的小戶女,那裡比得上自己見多識廣,貿然接手足有幾百人,相當於前世一個中型企業的燕王府,肯定會出亂子。等林未晞出了醜,實在沒有能力調轉這麼大的王府,那管理之權還是要落回高然手中。到時候,這一百遍孝經抄與不抄,也實在沒什麼所謂了。
所以高然一直都不急,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越來越冷,年關也越來越近,而高然預料中的亂子卻一直沒有到來。高然坐不住了,連著幾天打發人出去詢問,發現林未晞當真把偌大的王府管理得井井有條,她震驚之餘,還覺得不可置信。
怎麼可能呢,林未晞一個新來的人,連府中的下人都認不全,對這些家奴盤根錯節的關係更是一無所知。她一個半瞎的新王妃,怎麼可能將人安排的恰到好處?
高然想不通,她努力忽視內心裡不斷湧現出來的恐慌。她皺著眉思索了半響,只能把林未晞宛若先知一般的動作歸結為狗屎運。高然枯坐了一會,還是不甘心地問:「年底這麼多事情,宴席準備、年貨採買、核對商舖田莊賬本,還有給宮裡和各府大員的節禮,處置下面人送來的孝敬,這些事都是她一個人安排的?」
「是。」陶媽媽說,「聽說這幾日王妃的院子特別忙,景澄院的人走路都快起來了,不過確實都是王妃安排下來的。」
一個剛成婚一個月的新婦就敢操辦這麼大的事,本事相當不俗。高然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她二月進門,到現在已經快一年了,但是也還不敢上手這樣龐大繁雜的事情,尤其其中涉及給宮裡、首輔等人的回禮,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但是林未晞十一月才成婚,幾乎是剛進門就接手大事,面對的還是一些完全陌生的人手,任是放到誰家,都沒人敢輕視。
陶媽媽見高然神色沉寂,她心裡也不好受。高然在娘家一路逆襲,後來更是一舉高嫁,雖然高然是庶女,但是這些年一直在走上坡路,什麼時候受過這麼大的挫。現在突然跑出來一個地位比高然高,話語權比高然大,眼見著能力也比高然強的人,別說高然,就是陶媽媽也受不了。
時光彷彿倒流,再一次回到高然十來歲,牢牢被高熙光芒籠罩的時候。那個時候就是這樣,高熙有嫡長孫女的身份,有不需要看祖母臉色的強力外家,有出色到讓人仰望的詩書成績,國公府的小輩們提起長姐,俱是驚歎艷羨,連嫉妒比較之心都不敢有。高然總是覺得她就是輸在庶女身份上,所以她這些年來汲汲經營,想盡一切辦法撬走高熙身邊的人、手裡的物,後來還陰差陽錯地嫁給顧呈曜。高然本以為到這裡就結束了,她終於向所有人證明自己比高熙好,所有嫡庶之分都是偏見,可是,她奮鬥了這麼久,如今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外面有人過來,陶媽媽出去了一下,回來的時候神色尷尬。她看到高然臉色不好,但是又不敢不說,只能支支吾吾道:「世子妃,世子要準備春闈,這幾日就不回來睡了。卜媽媽說世子妃要加緊抄佛經,恐怕沒時間伺候世子,就讓雲慧跟著世子去書房了。」
高然驟然回神,手心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肉中。顧呈曜那日之後被燕王懲罰,具體怎麼罰內院無權得知,高然只知道顧呈曜的功課一下子繁忙許多,平日幾乎面都見不到了。現在顧呈曜更是要乾脆住到書房裡,高然能理解男子的上進心,她也願意支持。但是這種支持僅限於讓顧呈曜一個人清苦讀書,而不是拋下她這個妻子,帶著其他女子朝夕相伴,紅袖添香。
卜媽媽攔住高然的人,還打發雲慧過去書房,他們的齷齪心思真以為別人看不出來嗎?高然氣得不輕,她胸脯上下起伏,最終還是忍下這口氣。小不忍則亂大謀,這裡是古代,三妻四妾是尋常的。反正她才是正妻,暫時忍一忍這些賤婢,別讓顧呈曜對她生出意見來才是大事。等日後她生下了兒子,地位穩固之後,可不是由著她隨意處置這些賤蹄子麼?
高然好容易平復了心中的氣,她看著眼前攤開一片的孝經,頓生煩躁。誰耐煩抄這些封建糟粕,除了浪費時間還有什麼用?女子學習琴棋書畫便是為了嫁人,現在她已經是高嫁了,還看這些做什麼?有這點時間,高然忙著出去參加宴會,和官太太交際,以及盯著顧呈曜身邊的鶯鶯燕燕。
高然頓了頓,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耽誤了。她叫來陶媽媽,附耳低語。陶媽媽瞭然,過了一會,一個人從燕王府角門出去,朝英國公府的方向而去。
景澄院裡,林未晞總算把前來稟事的管事都處理好,她坐回自己的起居室,宛星連忙往林未晞腰後塞了塊軟枕,宛月也遞了熱茶給林未晞:「王妃,您忙了一上午了,喝杯茶潤潤嗓子吧。」
「嗯。」林未晞接過茶,抿了一口,問,「佛堂那邊,那位還沒抄完?」
說起這個,宛月的表情都有些怪了:「只比昨日多了一卷。」
林未晞放下茶,她都有些匪夷所思了,她承認她當初罰高然時有私心,卯著勁兒讓她抄一百遍,可是孝經不到兩千字,便是次數多了些,二十天了還抄不完嗎?林未晞本來預計的時間是半個月,女眷犯錯,禁足兼抄書半個月是很正常的事情,這個懲罰力度也剛剛好,省得年底走動的時候高然不在場,多事的人又說她苛待兒媳。可是林未晞實在沒想到,高然抄了二十多天,從月初抄到年關,竟然還沒出來。
這就尷尬了。年底各家各戶開始走動,許多夫人來王府串門,只見林未晞不見高然,難免要問一遍,僅是這幾天,林未晞就和人解釋了好幾遍,世子妃之所以不在,是因為她在屋裡給燕王抄孝經。
反正丟臉的是高然,又有燕王做擋箭牌,林未晞十分坦蕩地說了實話。高然書法不過關,一百遍孝經抄不完,能怪林未晞嗎?
堂堂國公府的女兒,燕王府的世子妃,筆跡不好看就算了,連基本的工整也做不到。基本功疏忽到這種程度,林未晞都替高然丟人,十來年的功夫,高然學了點什麼?
林未晞眉梢輕佻,並沒有掩飾自己眼中的譏誚,宛月也覺得世子妃實在有些不像樣子,但是這種話不是她能說的,宛月只能轉移了話題,說道:「王妃,今日二十三了,從今兒起王爺便能休沐,不必再去上朝了。」
不知不覺,都二十三了。林未晞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站起來道:「今日休沐,王爺不必待在宮裡議事,現在恐怕要回來了。我去外面看看。」
宛星哎了一聲,著急地說:「王妃,你今日一上午都在給下人分派事,腰都僵了,你先歇一會再出去吧。」
林未晞已經快步走了出去,聲音混不在意:「用不著。」
燕王府正門,顧徽彥剛從宮城回來,帶著人往王府裡走。跟隨在他側後方的是趙潛,另一邊是周茂成。
趙潛也是跟了顧徽彥多年的老將了,他早就聽聞燕王大婚,但是身在外省,無緣參加,只能托了人將賀禮送到京城。現在年末回京述職,趙潛藉著這個機會終於能來燕王府,親口對顧徽彥道一聲「恭喜。」
「王爺,屬下恭喜您新婚萬福。六月份聽到的時候屬下便想來給您賀喜,只是邊塞庶務繁雜,一直找不到機會脫身,直拖到現在才找到機會赴京。」
「這沒什麼。你盡心守著關城才是正經事。」
「屬下明白。屬下生怕辜負王爺所托,一刻都不敢放鬆。」趙潛說著感歎起來,「屬下之前便總覺得您獨來獨往,雖然雷厲風行,但難免有些孤寂。現在您娶了新王妃,實在是了卻我等老臣多年的一樁心事。」
往常無論是多麼相熟的將士老友,只要說起續娶王妃的事,顧徽彥的臉色總會冷淡下來。趙潛本來已經做好了準備,結果他卻發現顧徽彥並沒有喝止,臉色看起來還很柔和,趙潛大吃一驚,下意識地看向周茂成。
周茂成瞭然,接話道:「王妃姝美心善,待人也誠,王爺和王妃感情甚為融洽。」
周茂成是在沾血的土裡打過滾的人,能被他評價為「待人誠摯」,可想而知這是多麼高的評價。趙潛越發驚異,他看到顧徽彥對此並沒有不悅的神色,顯然當真覺得自己的新王妃十分完美。趙潛驚訝,便將心中的好奇問了出來:「還不曾拜見王妃,只是不知王妃是哪裡人?」
按照方才對這位王妃的高度評價,趙潛的這個問題實在是很尋常。可是沒想到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奇怪,顧徽彥走在前面表情看不到,可是周茂成卻用力咳嗽起來。
趙潛不解:「怎麼了?」
周茂成朝前快地瞟了一眼,又對趙潛擠眼睛:「林勇你應當記得吧?王妃便是他的女兒。」
趙潛嘴撐大,好半天都反應不過來:「林勇的……女兒?」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3:17
第51章 神女
趙潛很是懷疑自己聽錯了, 林勇的女兒?林勇難道不是他們的同袍嗎, 雖然投奔燕王的時間比較晚, 但是趙潛見過這位天生大力士幾面,是個有潛力的苗子。後來趙潛得知林勇為救燕王而死,越發唏噓。但是林勇比趙潛的地位尚且要低一些, 燕王為什麼會娶了他的女兒呢?這是怎麼認識的?
周茂成也覺得燕王這一搞,把大家的輩分都弄得很尷尬。他咳嗽了一聲,說:「林勇後來不是被王爺請封為侯麼,王爺戰後去順德府送林勇遺骨歸鄉,隨便接了林勇的獨女回京照料。」
所以就照料成燕王妃了?
趙潛心道幸好林勇不知道這些事了, 這神來一筆的發展,即便是這個人是自己的長官將領都有點鬱悶吧。不過趙潛腹誹歸腹誹, 私心裡對這樁婚事還是很看好的。這次成婚必然是燕王自己願意的, 而林勇臨終前唯一的牽掛也能有個好歸宿,實在是皆大歡喜。
唯一的問題, 大概就是林未晞原本是他們的晚輩, 現在成了燕王的妻子, 輩分有點麻煩。
周茂成說話的時候顧徽彥並沒有阻止, 他並不覺得這是什麼難以見人的事情。至於周茂成擠眉弄眼, 趙潛大吃一驚……好吧, 顧徽彥承認他是有些尷尬的。說好了照顧屬下的女兒, 他最開始還說要給她尋找夫家, 最後人進了燕王府就沒有出去, 他似乎確實對不住林勇。
燕王新婚, 他們這些下屬兼老戰友少不得打趣兩句,而素來疏離高冷的顧徽彥也由著他們開玩笑。趙潛心裡又咦了一聲,暗道成了婚的人果然不一樣,這次是燕王自知理虧,若是尋常,顧徽彥怎麼可能任由他們說道。
玩笑歸玩笑,事實上趙潛對這個結果十分欣慰,甚至眼角有些隱隱發酸。一別經年,再見面時故人安好,身邊也有了嬌妻陪伴,趙潛真心祝福他們。燕王多年來南征北戰,戰無不勝,在軍中他是眾人的信任崇拜的戰神,在王府是頂樑柱,在朝中亦是君臣的定心丸,趙潛和周茂成都發自內心地服氣顧徽彥,然而這樣一個值得所有人尊崇的人,偏偏在私人感情上不太如意,多年來無論做什麼都是獨來獨往。現在他身邊有了陪伴,不光趙潛、周茂成,還有燕地十萬大軍,都發自內心地替燕王高興,也發自內心地祝福燕王妃,唯願王妃好生陪伴燕王。
故人重逢,調侃了一陣後,便慢慢說起朝野和軍中的事情。趙潛正在稟報邊關之事,轉過跨院,突然看到對面走來一群珠翠環繞的麗人。趙潛還沒反應過來,便看到顧徽彥拋下正在說話的幾人,快步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趙潛前一句話還說到一半,嘴都沒閉上,燕王就已經走了。這在往常十多年裡前所未有,簡直不可想像。趙潛愣怔,周茂成瞭然,對他說:「那便是燕王妃了。」說完之後,周茂成還意有所指地補充了一句:「今時不同往日,你應該明白吧?」
趙潛也露出瞭然的笑意,新婚麼,他也是成家生子的人,他非常明白。出於尊重,趙潛並不曾朝燕王妃的方向細看,即便林氏曾經是他的女兒輩,但是現在她已經是燕王妃,那便是他需要用性命來禮遇尊敬的女子,所以即便好奇地要死,趙潛也沒有往那個方向瞧上一眼。
然而沒想到,過了一會,顧徽彥又回來了,這次他身邊站著一位極為光亮的女子。女子膚如凝脂,環珮叮噹,如雲鬢髮上點綴著星辰般的珠翠步搖。然而再名貴的珠寶都無法與她爭輝,她眉眼含笑,對著周茂成等人一一頷首,輕輕斂衽給他們行萬福:「周叔叔,趙潛將軍。」
周茂成和趙潛連忙攔住,她現在是燕王妃,他們可當不起林未晞的這一禮。周茂成老臉有些紅,他快地瞥了顧徽彥一眼,說:「卑職不敢當王妃這樣稱呼。」
林未晞喚他「周叔叔」,那他和燕王要怎麼算?周茂成可沒這麼長的命占燕王的便宜。
周茂成和趙潛當然不敢碰到林未晞,等他們伸手後,林未晞也順勢站了起來,只行半禮。她身為晚輩給這兩人行禮沒有問題,但是她現在同時還是燕王妃,再行晚輩禮就有些不妥了。她今天特意到外院來迎接顧徽彥,沒想到半路上遇到了林勇曾經的戰友兼長官,同樣還是燕王的得力下屬,於情於理,林未晞都得來向這二人問句好。
趙潛出於避嫌,不敢太仔細地看燕王妃,但饒是如此都被晃的眼暈。一時之間他都不知道該感歎林勇怎麼生出來這樣漂亮的女兒,還是該感歎燕王果真老奸巨猾。林未晞出於禮貌和這兩人問好後,她畢竟是燕王的內眷,略站了站就準備告辭。林未晞看了顧徽彥一眼,試探地問:「王爺?」
依方才看,顧徽彥和這兩位是有朝事商量的,林未晞詢問地看向顧徽彥,周茂成和趙潛眼睛又沒瞎,看到這裡當然頗有眼力地說:「我和老趙正約好了到外面喝酒,不好讓兄弟們久等,就先行告辭。請王爺、王妃恕罪。」
於是顧徽彥順勢說:「你一個人走不安全,我陪你回去吧。」
顧徽彥臉不紅心不跳地拋下正說了一半的趙潛等人,帶著林未晞往內宅走了。等人漸漸走遠後,趙潛才敢和周茂成開玩笑:「我還當是原來,無論什麼時候有事都能來和燕王稟報。現在看來是我不懂風情了,竟然扯著燕王說了這麼久,耽誤人家新婚燕爾。」
周茂成大笑:「你在燕王府多待幾天,就能習慣了。」
現在顧徽彥不在,他們倆又少不得背著燕王說了許多,周茂成對這件事知之甚詳,乾脆從去順德府送骸骨時給趙潛說起。他們二人偷偷八卦了許多,直到最後說的相視一笑,心滿意足。
燕王的私人邊角料,這可難得。
林未晞和顧徽彥走在環廊上,今日天又是灰濛濛的,才走到半路,天上又飄起雪花來。
「王爺,你從今日起就不用再去府衙了?明日也不必早起上朝?」
「對。」
「真的嗎?」林未晞很是懷疑,顧徽彥平日裡十分忙,便是林未晞,也只能在天黑後見到他,然而第二日她還沒醒,顧徽彥就又出去了。突然得知從今日到明年十五顧徽彥都能留在王府,林未晞很是懷疑,總疑心下一刻燕王就會被人叫走。
顧徽彥失笑,說:「當然是真的。這幾日我忙於外面的事,疏於家事,這幾日就能好好陪你了。」
林未晞雖然沒有應承,但是眼睛中已經漾出笑意。昨夜才剛剛下了雪,雖然小道上已經掃開,但是林地裡的積雪還是厚厚一層。一陣風吹過,一粒雪正好落在林未晞額頭上,林未晞伸手拈了拈,仰頭看向白茫茫的天空:「下雪了。」
顧徽彥跟著往外看了一眼,伸手給林未晞緊了緊脖頸處的斗篷:「外面風大,小心受寒。」
林未晞很是不服氣地瞪了顧徽彥一眼:「我又不是小孩子,怎麼會連這種事情都不會做?你不要總是把我當小孩。」
顧徽彥笑著給她將繫帶繫緊,說道:「好。」
林未晞朝外看去,舉目俱是晶瑩的雪光,正好這處下了台階,可以直通外面的雪地,林未晞乾脆扔下丫鬟和顧徽彥,自己跑向一塵不染的雪地,直在積雪上踩了許多腳印,才笑著回身看向顧徽彥:「王爺,你看,下雪了!」
顧徽彥站著木色深深的迴廊上,含笑看著林未晞的動作。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子,都多大人了,還這樣孩子氣地去踩雪。突然顧徽彥眼神動了動,他正要說什麼,可惜已經遲了。許是因為不堪重負,也許是因為被林未晞的聲音驚動,一枝被壓彎的松枝抖了抖,忽然彈了回去,將一樹鬆軟的白雪都抖到下面,正好砸到林未晞頭上。
林未晞冷不防頭頂掉下一堆積雪來,她嫌麻煩就沒有戴兜帽,現在新鮮的積雪正巧掉入她的脖子中。雪落入脖子後面特別冷,林未晞「啊」了一聲,趕緊去抖頭頂身上的雪。
迴廊裡的下人不敢笑,可是顧徽彥卻忍俊不禁,輕輕笑了出來。他走向林未晞,一邊輕笑,一邊替她拂去頭頂的雪花:「還說你自己不是小孩子,現在呢?」
林未晞被刺激地渾身一個激靈,她趕緊抖掉後衣領處的散雪,聽到顧徽彥的話,真是又生氣又委屈:「我哪兒知道怎麼會這樣巧,正好落下一堆雪,還正好掉在了我頭上呢。」
顧徽彥再也忍不住大笑,他難得這樣開懷,眼睛中都是毫不掩飾的笑意。他微低了頭,細緻地將林未晞烏髮中的碎雪拈出去。
宛星宛月都很有眼力勁,她們上前給林未晞遞了新的手爐,然後就又退回去,連其他婢女也攔住,不讓她們去打擾王爺和王妃。顧徽彥微垂了眸給林未晞拍身上的雪,從側面還能看到他臉上的笑意。而林未晞擁著手爐,臉頰紅紅的,看著不太高興的樣子。
林未晞脖子上圍了圈蓬鬆的白毛,襯得她皮膚晶瑩,五官絕艷,站在無暇白雪和猶滴著水的黑色樹枝中時,越發驚艷剔透,簡直像誤落人間的神女。而顧徽彥側臉英挺俊美,雖然帶著笑,但是給女子拍雪的動作尤為細緻柔和。這樣一幅圖畫映入眼中,任誰看都得讚一句神仙眷侶。
顧呈曜站在另一處迴廊的拐角,走來時正好看到這一幕。他第一次見林未晞這樣鮮活的神情,也第一次見父親如此溫柔的眼神,兩人看起來是如此般配,他的腳步不由停下,一時間都不知道他是該混若無事地走出去,還是該假裝沒看到而退回去。
顧呈曜沒有猶豫多久,對面的宛月眼尖,已經看到他了:「世子?」
林未晞和顧徽彥都抬頭,朝這個方向看來。顧呈曜沒有辦法,只能上前兩步,徹底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中:「父親,母親。」
顧徽彥見是顧呈曜,只是淡漠地點了點頭,然後繼續低頭整理林未晞衣領上的雪。而林未晞臉上的笑很快就收起來了,她神情矜貴疏離,對著顧呈曜點頭示意:「世子。」
彷彿只是瞬息之間,林未晞就由活色生香的美人恢復成高高在上、端莊冷淡的繼母,顧呈曜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感受,也不知為什麼,他的眼睛精確地捕捉到許多細節,比如父親一隻手在挑林未晞頭上的雪,另一隻手依然落在林未晞腰側。兩人的距離極近,而林未晞對這個程度的觸碰十分坦然,沒有絲毫不適。
顧呈曜眼睛不著痕跡地轉了一圈,林未晞本來正十分官方地和顧呈曜問好,突然感覺頭頂一痛。她摀住頭髮,吃痛地抬頭控訴:「王爺,你剛才揪到我頭髮了!」
「是嗎?我沒有注意。」顧徽彥平靜自若地收回手,彷彿真的是一時手誤。他看著林未晞因為痛而變得水汪汪的眼睛,破天荒地覺得有些對不住,他揉了揉林未晞方才被拽到的地方,低聲問:「很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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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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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5 00:23:31
第52章 庶弟
顧徽彥俯身低聲詢問, 林未晞皺了皺鼻子, 甕聲道:「還行。」
拽也拽完了,不然還能怎麼辦?
顧呈曜隱約感覺到什麼, 他退後一步, 低頭道:「兒臣還有功課未完成, 就不打擾父親、母親賞雪了。兒臣告退。」
顧徽彥點了點頭,說:「去吧, 春闈將至, 好好準備科考才是要事,不要被這幾日的喧囂分了心。明白嗎?」
「兒臣明白,謝父親教誨。」顧呈曜應下後,又抬頭看了林未晞一眼, 遠遠拱了拱手,就轉身走了。
顧徽彥教子, 林未晞就站在一邊聽著,等顧呈曜轉身原路返回後, 林未晞才想起什麼, 疑惑地問:「世子本來過來是打算做什麼的?就這樣回去了?」
「興許只是書房裡坐悶了,出來透透氣吧。」顧徽彥掃林未晞一眼,說,「這幾天天氣冷, 你不要由著性子往外跑, 小心著涼。」
「不會, 我又不是這種任性的人。」林未晞嘟囔了一句, 也懶得去管顧呈曜的事了。反正顧呈曜如何和她沒關係,她將青松園的管事大權交給沈王妃留下來的陪嫁,不插手世子之事的表態非常明顯,無論顧呈曜的院子裡發生什麼,都是他們自己的事,和她這個繼王妃沒有幹係。
至於高然和卜媽媽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這就看這兩位的手段了,林未晞大可以置身事外,看個熱鬧。
等回到景澄院後,林未晞先吩咐了廚房擺飯,然後才到內室換下被雪浸濕的衣物。那個雪團實在是巧了,正好落到林未晞身上。頭髮上的雪漬還好,掉在衣領裡的雪卻很麻煩。這些雪本就冰涼,落在脖子裡先是凍了一凍,隨後被體溫蒸成雪水,現在都滲入林未晞後背,難受不說,還容易著涼。
林未晞只能將頭髮散開,換了乾燥溫暖的新裡衣後,才隨意輓了個低髻,到外面陪顧徽彥吃飯。顧徽彥見林未晞出來,先是伸手過來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發現沒有發燒,這才放心說:「還好沒有發熱,先把姜茶喝了。」
林未晞看著姜茶,還沒說話,顧徽彥就看出來她的心思,說道:「不許狡辯,必須喝。你身體本就嬌氣,今日在雪地裡走了那麼久,衣服裡還落了雪,現在不小心些,明日起來發熱了怎麼辦?」
好吧,林未晞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身體底子不好,不必以往,她只能捧著茶盞,一點一點喝滾燙的熱姜茶。林未晞專心地盯著手中的杯子,姜茶騰起熱氣,遇到空氣凝結成白色的水霧,正好掛在林未晞的睫毛上,凝成細細的水珠。
顧徽彥看了半響,實在沒忍住,伸手去碰林未晞纖長的睫毛。林未晞的睫毛特別長,尾端整齊的上翹,現在掛了水珠在上面,將落未落,看著纖弱可憐極了。顧徽彥的手指碰了碰最外端的睫毛,林未晞不解,抬頭疑問:「怎麼了?」
顧徽彥搖頭而笑,並沒有回話。林未晞好容易喝完,從宛星手裡接過帕子,輕輕擦拭嘴邊的水漬。顧徽彥見她收拾好了,這才傳飯。
雖然從臘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七都是年假,但是顧徽彥身份不同,他同時兼顧十萬大軍的主帥和朝廷輔政大臣,即便他不出門,也有許多事情找上門來。何況這幾天臨近過年,光是走門路的人就有很多。顧徽彥陪著林未晞用了午飯後,沒坐多久,便到前面處理事情去了。
顧徽彥走後,林未晞也要辦自己的事。這幾日不光顧徽彥忙,她這個燕王妃也忙得分身乏術。年底前來拜訪的人特別多,門房每日的禮物更是堆成小山,年末了,外省的官員都要入京述職,這些禮物許多都是各省官員送過來的孝敬。雖然大部分人連王府的門也進不來,但是這些禮物林未晞卻不能等閒待之。若是無所求,誰會來送禮呢?尤其是燕王如今的地位微妙,帶兵勤王的王叔太過鋒芒畢露不是好事,林未晞也不是眼皮子淺的人,她不在乎外面送來的這些錢,她更在意燕王府的安穩和長久。
所以這些禮物處置起來就有尤其小心,太過貴重的不能收,而有些交情的人家送來示好的禮物也不能大剌剌收下,林未晞要備一份合適且略微貴重些的回禮,派下人送到對方門庭。這樣一來一去,每日僅處理禮單就極為耗神。
林未晞正在斟酌給京兆尹的回禮,突然聽到外面傳來通報。一個梳著雙丫的丫鬟站在門簾外福了一福,說:「王妃,英國公府的老夫人、太太來了。」
「英國公府?」林未晞聽到這個名字怔了怔,她很快回過神,問,「我昨日並沒有收到英國公府的拜帖,是門房漏了不成?」
「並不是門房漏了。」丫鬟上前遞上名帖,說,「這是國公府的帖子。」
林未晞讓宛星去接名帖,等拿過來後,林未晞都不用翻,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
有門第的人家,無論訪親還是拜友,總要提前一兩天給對方門房送去拜帖,一來是對主人的尊重,讓主人家有時間準備,二來也是顯示自己的禮節。每個家族的拜帖都是精心準備的,有經驗的主婦看一眼封面便能猜到這是哪戶人家的名帖。可是提前沒有吱聲,當天直接套馬車上門的,實在是少。即便出閣的姑娘回娘家,也會提前派人回去說一聲的,斷不會直接上門。
英國公府這樣做無疑有些失禮,如果現在當家的是高然那就不說什麼了,都是自家人,鬆懈些自然沒什麼。但是如今主事的是林未晞,高然的婆婆,英國公府敢這樣輕慢親家婆,若不是得了失心瘋,那就是事發突然,太過著急而顧不得講究了。
英國公府好歹是公府,英國公夫人不至於連這點社交禮儀都不懂,那麼公府這樣做,恐怕少不得是她那好兒媳的功勞了。
林未晞心裡雪亮,但還是裝作不知情的樣子,合上名帖說:「快請國公夫人到客廳。宛月,去給夫人和太太送熱茶。」
而林未晞自己則站起身,到內間去換衣服。她方才和顧徽彥吃飯,穿著打扮都為著舒適,可是現在見客就不太適宜了。林未晞也沒有讓人重新梳頭髮,只是不緊不慢地換了身見客的妝花鍛衣裳,然後慢悠悠地走向客廳。
英國公府不問而至,既然他們不尊重她這個當家主人,那林未晞也不必太在乎待客之道,讓客人稍微等上一會也無妨。
等英國公府的人喝完了兩盞茶,可算等來了姍姍來遲的林未晞。聽到隔扇外傳來此起彼伏的「王妃萬安」,英國公夫人知道這是林未晞來了,心裡不由冷哼了一聲。
林未晞到,屋裡眾人都站起身迎接林未晞,唯有英國公夫人四平八穩地坐在原位,並沒有起身的意思。看到林未晞進來,英國公夫人肅著臉將茶盞放在桌子上,臉上的神情淡漠又矜持:「燕王妃大駕,老身本該相迎,但是老身腿腳不便,恐怕難以迎接王妃了。」
英國公夫人已經六十歲了,她年齡大,仗著輩分不給林未晞面子,他們這些年輕人也確實沒法說什麼。林未晞當然聽出來英國公夫人剛才那句話是諷刺她身為主人卻來遲,林未晞並不在意,而是笑著坐到英國公夫人對面的位置上,立刻呈現出和她平起平坐的勢頭:「老夫人太客氣了。您親自帶著國公府的夫人、太太光臨王府,本該由我這個晚輩到二門迎接的,奈何貴府來時間實在不巧,我正在梳妝換衣,只能暫且按下,讓您和高家太太多等一會了。老夫人和太太該不會怨我失陪之罪吧?」
英國公老夫人不滿林未晞讓他們久等,林未晞也大可拋出國公府不告而來。誰讓是英國公府失禮在先呢,英國公老夫人鬧了個沒臉,只能暗啐一口,忍下這口氣。
等人坐好後,林未晞看向曾經自己無比熟悉,但是現在卻該是第一次正式相見的高家女眷。她眼睛從眾人身上掃過,猛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林未晞眼神黯了黯,但還是笑容不變地問:「老夫人,這位是?」
老夫人看向自己身後,這才意識到她還沒給林未晞介紹。雖然之前在宮宴上見過,但是那時林未晞還是個孤女,眼高於頂的英國公老夫人怎麼能看得上這種人,後來林未晞和燕王大婚,英國公府也來參加婚宴,然而混在一堆客人中,林未晞這個新婦哪能記得住。所以嚴格來說,林未晞還不太認識高家的人。
英國公老夫人只能讓媳婦和孫兒上前,說:「這是我的二兒媳,這是我的長孫。你們還不快來給王妃見禮?」
高二太太上前給林未晞壓了個萬福,林未晞看著曾經的二嬸母,笑著讓宛星宛月把人扶起來,她說道:「二太太客氣,我年紀輕,當不得你的禮。」
高二太太說:「燕王妃自謙了,您雖然年輕,但也是皇家玉牒上的一品親王妃。我雖仰仗兒女親事和您成了平輩,但還是該按禮法給您行禮。」
高然是高二太太的侄女,而林未晞是高然的婆婆,從這個角度講,林未晞和高二太太確實是同輩。可是高家老二,也就是林未晞曾經的二叔至今沒有取得功名,不過是由家族捐了個五品小官混日子,從品級的角度上,高二太太就不敢真的把自己當林未晞的同輩了,問安禮還是要照舊。
林未晞笑了笑,並沒有多說,而是客氣地讓丫鬟給高二太太搬來坐凳。等高二太太坐好後,另一個人才上前給林未晞磕頭:「給燕王妃請安。」
林未晞笑容依舊端莊得體,可是她廣袖下的手指卻緊緊攥死。高二太太以為林未晞不認識,還坐在一邊介紹:「這就是我們國公府世子那房的獨子,雖然是庶出,但是佔了長字,人也是格外聰慧伶俐的。忱哥兒,快走近了讓王妃看看。」
林未晞眼神倏地變冷,她怎麼會不認識這個人呢?高忱,她曾經的庶弟,高然的同胞兄弟,也是當年間接害死衛氏的那個孩子。
說不得還是日後的英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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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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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5 00:23:46
第53章 管教
高忱聽從長輩的吩咐, 上前給林未晞磕頭。磕頭算是很正式的禮節了,只有長輩和位高權重的長者才當得起。若按以前, 林未晞雖然是長姐,但是和高忱是平輩,她是當不起磕頭的。但是現在,林未晞卻穩穩坐著, 親眼看著高忱給她磕了三個結實的響頭。
她的眼睛緊緊盯著高忱的動作,眼神深處似乎有暗色的漩渦。高忱磕頭之後, 許久沒有聽到上面叫他起來的聲音,高忱不解, 依然保持著叩首的姿勢不敢起來, 高二太太本來笑著,看到這裡也有些驚疑不定。燕王妃應當是第一次見高忱吧?高忱哪裡穿的不妥當嗎, 怎麼王妃這樣看他?
短暫的僵硬中, 宛月從後面輕輕喚了林未晞一聲:「王妃?」
林未晞回過神, 垂著眸子,淡漠地掃了那個幾乎整個身體都貼到地面上的男孩一眼, 無喜無怒地說:「起來吧。」
林未晞聲音算不上針對, 但也什麼喜歡的意思。高忱今日來時聽了姨娘和奶嬤嬤的話,要他務必好好表現,最好能得到燕王妃的好感。
韓氏的女兒在林未晞名下做媳婦, 兒子日後恐怕還要仰仗燕王活動官位乃至爵位, 她當然不敢得罪林未晞, 甚至巴不得能討好這位年輕的、據傳在燕王面前十分得寵的新妃。韓氏原來的打算很好, 高忱這種貴族小男孩自小養得好,白白嫩嫩,脣紅齒白的,哪個夫人看了不喜歡?而且林未晞還未生育,最喜歡沾這種男孩的喜氣了,所以韓氏私心裡覺得,只要高忱不要做出些不雅的、惹人生厭的舉動,林未晞沒有理由會不喜歡高忱。
高忱出門前被姨娘耳提面命,路上又被祖母、嬸母囑咐了一通,他也知道他今日來見的夫人十分不尋常,所以他一路走來都十分小心。等見到林未晞後,高忱狠狠吃了一驚,這就是他要謹慎討好的夫人?竟然這樣年輕,看樣子分明是他的姐姐輩啊。
但是無論高忱心理怎麼想,他都不敢表露出來,而是拿出了往常討祖母和父親歡心的派頭,磕頭問安等動作做得行雲流水又童稚可愛,保證所有人看了都會笑著讚好。往常他就是這樣贏得來國公府做客的夫人的獎賞的,可是今日,他的額頭磕在地板上良久,都不見上首的王妃發話。高忱不敢抬頭,只能維持著原來的動作,雙手和臉都牢牢貼在地面上。在室內浮動的暗香中,美麗光艷的年輕王妃高高坐著,而他五體貼地跪在地上,高忱突然就生出一種卑微感來。
不知過了多久,想來時間是不長的,可是對於高忱來說,卻彷彿過了一生那麼長。林未晞好聽的、宛如金玉流水一樣的聲音響起,語尾還漫不經心地勾起:「起來吧。」
高忱這才敢小心地從地上爬起來,僅是片刻的功夫,高忱對於面前這位光芒照人的王妃又敬又畏,連直視都不敢了。他再一次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庶子,和這樣高貴的夫人相比便是雲泥之別,相形慚穢。
韓氏出門前特意囑咐過,無論祖母如何表態,高忱對於王妃卻要尊敬討喜。這個道理很好理解,他們國公府哪能和燕王比,高熙那樣高貴的身份嫁給顧呈曜都是高攀,雖然替換了高然過去,但是一樣是晚輩。現在國公府要去見高然的婆婆,正經的燕王妃,韓氏和英國公世子怎麼敢輕慢。可是他們這次去終究是給高然撐腰的,娘家的款要拿出來,所以出門前英國公府眾人便達成了共識,由英國公夫人扮黑臉,高二太太扮白臉,再由高忱這個小孩子從中調和,燕王妃看在小孩子天真無忌的份上,應當會好說話些。
可是英國公府出門前想到很周全,萬萬沒想到來了燕王府,林未晞連高忱這個孩子的賬都不買。英國公老夫人和二兒媳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意外和為難。
從中調和的緩衝劑沒了,本該扮黑臉的英國公老夫人說話時就有些底氣不足,她盡力緊繃著,拿出長者前輩的款來:「燕王妃,國公府晚輩頑皮,讓你見笑了。」
林未晞聞言笑了笑,果然,這就來了。她身子往後靠,手肘斜斜地撐住扶手,另一隻手散漫地掀動著茶蓋,聲音漫不經心:「英國公府藏龍臥虎,老夫人這話自謙了罷。還不曾詢問老夫人,老夫人帶著兒媳和孫兒,親自登了燕王府的門,所為何事啊?」
林未晞一副渾不在意的閒適姿態,而他們這邊卻嚴陣以待,還沒交手,照面上就打了下乘。英國公老夫人皺了皺眉,不太滿意林未晞這種完全不在意的姿態,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老身撐著這把老骨頭親自上門,自然是有來意的。只是不知,我們家那不成器的三娘在何處?祖母和嬸母到來,她身為晚輩,竟然都不出來請安?」
「哦,老夫人問世子妃吶。」林未晞還是懶懶散散地斜倚在圈椅上,隨意地說,「世子妃現在還在佛堂抄書呢。上個月月底的事,這都二十多天了,世子妃還是沒有抄完,這才沒能出來見老夫人。說起來實在是我這個婆婆的不是,沒能早點教好她,竟然連抄幾卷孝經都做不好。老夫人您如果思念世子妃,那不妨再等等,等她抄完了,我讓她趕緊過來?」
英國公老夫人被噎了噎,女子出嫁從夫,教養的職責從母親轉移到婆婆手中,婆婆天然擁有管教媳婦的權力,有時候便是親生母親都不能多嘴。林未晞管教高然是理直氣壯,而林未晞說高然規矩不好,連孝經都抄不妥,英國公老夫人這些娘家人就很沒臉了。孝字這個帽子扣下來真是壓死人,出嫁女沒教好,被婆家嫌棄無才甚至不孝,即便是娘家都要臉上蒙羞。
英國公老夫人自己也是婆婆,她對自己的兒媳可說不上和善,但是換到自己的孫女身上,老夫人就很不樂意了。
不久前英國公府接到了高然的口信,高然托下人傳話,說自己為婆婆所不喜,大過年的被關在陰冷的佛堂裡抄書,出去之日遙遙無期。世子院裡人看到她這個世子妃不在,有些心大的已經琢磨著爬床了。
英國公府最大的依仗就是高然這個世子妃很得世子喜愛,高然雖為庶女,但是只要能給國公府帶來利益,那嫡庶並沒有什麼關係。顧呈曜對高然的用心是全國公府都看到的,但是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趁著高然不在,真有其他女子爬床,藉機奪走了世子的寵愛,那可如何是好?高然一旦失寵,那兩府的聯姻就又回到高熙的時候,岌岌可危。高然還不如高熙身份高,沒了壽康大長公主這層關係,國公府和燕王府的關係只會更脆弱。
英國公全家都期盼著高然早日生下兒子,好長長久久地搭上顧徽彥這艘大船。現在聽說高然被婆婆苛待,還有失寵的危險,英國公老夫人立馬慌了神,顧不得臉面和身份,立刻就要套車,她親自帶著人來給高然討說法。
英國公老夫人衝下面人示意了一下,高二太太會意,讓丫鬟抱著高忱出去了。等屋裡沒有了小孩子,老夫人的話也能說得更加直白:「王妃,我們家三姑娘在娘家時雖然頑劣,但並不是不知輕重的性子,更不會做出不孝的事情。王妃說三娘不孝,還罰她在佛堂抄孝經,不知是否事出有因啊?」
林未晞輕笑了一聲,從椅背上直起身來,眼神流光溢彩,眼波流轉間又帶著難言的冰雪之意:「我就說老夫人怎麼連拜帖也沒送,突然就帶著人登門了,原來您是來興師問罪來了。成吧,雖然這本是我們燕王府的家事,但是既然貴國公府的姑娘經不得罰,那我少不得要把家醜揚到外面來。貴府三姑娘被罰,是因為她當眾頂撞燕王,還疑似指責王爺處置不公。我知道我是繼婆婆,瓜田李下做什麼都沒道理,但是世子妃當著眾人的面頂撞燕王,老夫人您說該不該罰?我念在她是女眷,在家裡恐怕連油皮都沒擦破過,這才免了家法,只是罰她在佛堂裡抄書,閉門思過,也能順便靜靜心。沒曾想二十天過去了,世子妃的孝經抄了不到一半,倒把伸冤的娘家人等來了。」
英國公老夫人和高二太太聽說高然被罰是得罪了燕王的時候就驚得坐不住了,等後面聽完林未晞的話,越發又驚又怕,驚嚇中還騰地升起一股怒火來。高然竟然敢頂撞燕王?還敢質疑燕王處置不公?天啊,那可是燕王,便是皇帝都不敢對燕王說這種話,高然她怎麼敢!
林未晞看著曾經的祖母和二嬸一臉悔怒交加的醜態,心裡冷笑了一聲,作勢要站起身來:「既然國公府的姑娘是罰不得的,那我這就把世子妃叫出來。我年紀輕,本來就難以服眾,今日才知原來兒媳頂撞公婆,娘家是會拖家帶口、氣勢洶洶地過來問罪的。老夫人和高太太既然不許我罰世子妃便早說,省的我出於好心管教之後,還要被老夫人上門指著鼻子罵,說我這個惡婆婆苛待兒媳。」
「哎,王妃!」眾人立刻上前阻攔,英國公老夫人礙於輩分不好動,高二太太卻沒顧忌,她一個健步上前拉住林未晞的胳膊,林未晞作勢要往出拉,也被高二太太緊緊攔住:「王妃,是我們不對,只聽到下人的隻言片語便急急忙忙趕了過來,卻不想反而是一片愛女之心做了錯事。王妃您是三娘的婆母,未出閣時由母親管教,出閣後,可不就得指著王妃您教她麼!我們家老太太剛才說話急,但並不是埋怨王妃您的意思,您要如何管教三娘,我們這些娘家人絕無二話。」
林未晞笑了笑,雖然胳膊被高二太太抱著,但是臉上的神情依然是冰譏雪誚:「我可不敢。我和世子妃差不多年紀,之前又沒在京城待過,突然便成了世子妃的母親,若我是世子妃的娘家人,我也會不服。老夫人和二太太這樣想我能理解,我這就叫世子妃過來,日後世子妃如何,概由老夫人和國公府教導,我是不能管了。」
「哎呦王妃,您這是說什麼話。」高二太太顧不得尷尬,趕緊彎著腰,豁出自己三十多年的老臉,同一個年紀和她女兒差不多大的年輕姑娘賠好話,「王妃,方才是我們不對,錯怪了王妃。王妃雖然年紀輕,但是做事的章程便是太后都贊,這個月燕王府的節禮走動,哪一個不是出自王妃之手,闔京上下沒一戶人家不誇的。我們從不曾輕慢王妃年紀輕,更不敢因為王妃剛來就低視您。王妃做事當然是有道理的,您罰三娘也絕不會無中生有,將三娘交給您教導,我們國公府是放了一百個心。」
林未晞被一堆人拽著,只能停下動作,不再露出往外走的勢頭,但是她的神色還是冷冷的,問:「那既然這樣,日後我再給世子妃分配什麼事情……」
高二太太信誓旦旦地說:「您儘管罰她,我們國公府絕不會有二話。這回也是我們被惡奴欺騙,這才誤會了王妃,這種烏龍,日後再不會發生了。」
高二太太當著眾人的面放這種話,日後必然是沒臉再來指點她們婆媳之間的事了。以後只要不是林未晞做出讓高然在大冬天用冰水洗衣服,或者是在灶灰中數豆子這等十足惡婆婆的行為,恐怕英國公府是再沒有底氣替高然撐腰了。
高然專程請娘家過來示威,恐怕怎麼也沒料過這種結果吧。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4:03
第54章 避嫌
林未晞對這個結果很滿意, 這些人以為自己是誰,竟然來指責她?高二太太見林未晞臉色消融,大喜過望, 趕緊扶著林未晞坐回座位。林未晞半推半就地坐回去, 英國公老夫人見這場鬧劇總算收場,沒有鬧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內心也大大鬆了口氣:「燕王妃, 剛才是老身說話急, 這才引起誤會。」
這就是拐彎抹角地道歉了,英國公老夫人畢竟比林未晞大了四五十歲,在以老為尊的宗法社會, 一個祖母輩的人能說到這個程度上,實在比天上下紅雨還難得。林未晞前世如何能想到, 有朝一日,竟然能聽到專斷又跋扈的祖母向自己道歉。
但是林未晞卻不是一個適可而止的人, 她最喜歡幹的就是趕盡殺絕。林未晞對老夫人抿嘴笑了笑,她容貌昳麗,這樣一笑更是恍若天光乍破,春回大地, 可惜說出來的話卻是另一種境地:「老夫人, 既然今日這一場都是誤會, 那搬弄口舌、引起這場誤會的下人在什麼地方?能把燕王府的事搬到國公府, 想必這是王府的下人吧。在我治下, 竟然有人敢做這種事情, 還誤導了老夫人和二太太,實在是罪該萬死。老夫人您儘管說出來,無論是什麼人,我總會狠狠治她,給國公府一個公道。」
英國公老夫人聽到這話震驚了,她驚訝地和高二太太對視一眼,都沒想到林未晞做事竟然這樣絕。高二太太也是大開眼界,往常她見過的貴夫人中,哪一個不是臉皮薄的像紙,把面子看得比命還重,即便生氣,旁人好生求一求,她們抹不開臉面,多半就這樣算了。可是林未晞卻不,她們方纔已經將話說到那個程度,幾乎將國公府的姿態放到塵埃裡,好容易才把林未晞勸回來。然而現在林未晞還要追究傳話的下人?
高二太太第一次見這樣得理不饒人的女子,這也太有恃無恐了吧?
可是誰讓人家當真有恃無恐了,林未晞是燕王妃,和燕王差了一輪有餘,還是燕王親自求回來的,燕王指不定怎麼疼呢。英國公府即便是姻親,搭上的也才是顧呈曜,他們真正仰仗的還是燕王,又怎麼敢得罪燕王十分喜愛的小王妃呢?更雪上加霜的是,這件事還是高然有錯在先。
高二太太在心中很是將高然罵了一通,這個攪事精,自己闖下了禍被罰,就回家打長輩的主意,現在反倒要連累著長輩替她賠小心。
高二太太小心地瞅了婆婆一眼,得到了婆婆的指示後,這才面帶愧色地說了個名字。林未晞一聽就知道是高然陪嫁中的一戶陪房,雖然也是從國公府跟來的自己人,但是畢竟不能和陶媽媽、凝芙這等心腹比。林未晞也知道想一次就剪斷高然的左膀右臂是不可能的,能藉著高然遞上門來的機會除掉她的一戶陪嫁,也算收穫頗豐。
林未晞這樣想著,就如了英國公老夫人的意,沒有繼續追問,只是把這戶陪房打發了。正巧主人家也在,林未晞便說:「這戶陪房是世子妃帶來的,既然世子妃進了我燕王府的門,那這些陪房便都是我王府的人。只是他們畢竟是從國公府來的,我輕重拿捏不好,只能向老夫人請教一二。您說,這種搬弄口舌、挑唆姻親是非的惡奴,該如何處置?」
英國公老夫人真的是很久沒有這樣糟心過了,她說:「背主的刁奴留著做什麼,這種人便是國公府也是容不下的。王妃不必顧忌,直接發賣了吧。」
「好。」林未晞笑瞇瞇地應下,對宛月說,「傳老夫人的口令下去,將世子妃院裡姓李的那家陪房全部發賣。」
英國公老夫人有口難言,這怎麼又成了她的口令了?高二太太算是見識了,天底下竟然還有這等難纏的人,而這個人,偏偏是高然的婆婆,國公爺都不敢得罪的燕王妃。
英國公府這一趟出來的實在是太沒意思了,本來打算來給孫女撐腰,結果卻被孫女的年輕婆婆涮了一頓,多年的老臉都丟盡了。不止如此,還賠進去一房陪嫁。高然出嫁時總共也只帶了兩房陪房,轉眼間便折了一房,這個損失不可謂不重。
索性已經沒皮沒臉了,英國公老夫人乾脆豁了出去,不顧老臉問道:「王妃,年關將至,連朝廷都散了年假,世子竟然還要徹夜讀書?」
林未晞一時沒猜到老夫人為什麼問起顧呈曜,她怕留下話柄,就只是含糊地應了一句:「世子的衣食住行向來是外院之事,概由王爺安排,我並不過問。」
英國公老夫人也只是起個話頭,她並沒打算質疑燕王管教兒子的方式,而是接著問:「燕王殿下對世子管教之嚴,實在是讓我等歎為觀止。只是讀書到底是清貴事,心有雜念不妥,世子既然要潛心讀書,那身邊還留著大丫鬟,恐會攪擾世子學習吧?」
林未晞這才明白,原來英國公老夫人說的是雲慧的事。林未晞偏頭咳了一聲,臉上不由騰起紅雲,神情尷尬起來:「雲慧的事……這是世子的房裡事,我這個繼母插手恐怕不妥。」
英國公老夫人也覺得尷尬,和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說這些,她這張老臉也掛不住。可是,這才是她今日到來的主要目的,既然話已說到這裡,還損失了一戶陪房,那必須得把世子身邊的狐狸精處理了。她們見不到燕王,也不敢和燕王說這種事,那處理世子的鶯鶯燕燕,當然要讓林未晞這個母親出手。
林未晞卻覺得這都是什麼事……雲慧她前世便見識過了,這位伺候了顧呈曜十來年,比顧呈曜還要大兩歲。女孩知事早,雲慧親手伺候著顧呈曜從男孩到男子,內心恐怕早就把自己當房裡人了。而雲慧和卜媽媽走得近,兩人相處模式比婆媳還婆媳,這種情況下,外來的正妻想要立足,光這兩位「功臣」就是個麻煩。
前世林未晞十分看不慣雲慧的做派,更是噁心卜媽媽隱隱把自己當半個婆婆的嘴臉。想讓她和雲慧效仿娥皇女英親親熱熱?簡直做夢,雲慧她也配。
林未晞前世和卜媽媽、雲慧這一系鬧得不可開交,偏偏顧呈曜眼睛瞎,還一心覺得自己的奶嬤嬤和貼身丫鬟都是好的。林未晞如今終於離開這個泥沼,一人獨大,說是呼風喚雨也不為過,她為什麼還要沾染這潭爛泥?高然平時像防賊一樣防著她,現在卻想讓她出手解決雲慧,呵,哪來這麼大的臉。
林未晞堅決搖頭:「我年紀和世子差不多,本來就該避嫌,如今插手世子的房裡事,傳出去叫什麼話?世子妃蘭心蕙質,又是世子不避萬難求娶來的,處理這種小事自然不在話下。妻妾之事本就是世子妃的分內事,這些還是交給世子妃自己安排吧。」
要是高然能把雲慧打發了,哪還要借林未晞的勢呢?正是高然抹不開這個顏面,英國公老夫人才要來逼林未晞:「王妃這話差矣,世子到底要叫你一聲母親,晚輩一時識人不明,看不清好壞,還不得靠著王妃你這個母親來掌舵。王妃日後畢竟要靠世子來養老,和世子的母子情分還長著呢,世子院裡的事,你哪能當真一點都不管呢?」
英國公老夫人這是藉著養老來威脅林未晞,林未晞即便日後有了子女,也還是要靠顧呈曜養老,而高然這個媳婦的態度就尤為重要。世子畢竟不是林未晞親生的,日後她養老日子過得如何,還不得看高然這個正妃?
林未晞聽懂了,她隱隱動怒,不再顧忌情面,聲音也頓時冷清下來:「有一就有二,這樣說,世子妃是指望著我來替她安置妾室了?」
英國公夫人頓時失聲,繼母插手世子的房裡事不是什麼好聽的名聲,可是名聲和規矩永遠只能約束在意的人,如果林未晞真的豁開面子不管不顧,藉著這一次的名頭給顧呈曜賞賜婢女。插手顧呈曜的妾室,那旁人除了嘴上輕視兩句,實際上又能做什麼?
室內詭異地沉靜下來,林未晞和老夫人神色都不大好。正在這時隔窗外突然傳出一聲響動,像是什麼東西被撞掉了,屋裡的幾個人都吃了一驚,林未晞站起身,聽到外面傳來低低的賠罪聲,其中還夾雜著問安的聲音。
林未晞神色一下沉下來,她快步走出去,正好看到高忱站在一邊,腳下是撞倒的花瓶。高忱的奶媽正抱著高忱,不住給另一個人請罪。
高忱竟然躲在外面偷聽?林未晞心裡驚怒,但她還是忍下,先行萬福:「王爺。」
顧徽彥點了點頭,示意林未晞起來。高忱身形小,又藏在縫隙中,要不是顧徽彥從外面回來,恐怕還不知要躲多久。高忱偷偷跑回來偷聽當然是家裡的授意,姨娘時常讓他這樣做,時間久了,高忱自己也學會了。可是今日卻不小心被人發現,還撞倒了花瓶,看奶娘的臉色,高忱即使還不明白事理也能意識到,這次禍闖大了。
奶娘也沒料到小少爺去偷聽竟然正巧被燕王發現,驚嚇之下失手撞到了王府花瓶。這是唐朝的瓷器,越瓷如今早就停產了,早在前朝越瓷就已經有市無價,現在越瓷的價錢奶娘想都不敢想。奶娘被嚇得不輕,不住賠罪:「王爺恕罪,少爺並不是故意撞倒花瓶的。少爺他還小……」
英國公夫人由高二太太扶著走出來,見到外面的景象,表情也不大好。顧徽彥淡淡朝地上掃了一眼,說:「無事,不過一個花瓶罷了。來人,掃了罷。」
兩邊的侍女應聲上前,從奶媽到英國公夫人都鬆了口氣:「謝王爺。忱哥兒年紀小,還不懂事,失禮之處還請王爺勿要計較。」
顧徽彥沒打算說話,林未晞見狀接話道:「一個花瓶而已,摔了就摔了,沒傷到人就好。用不用我喚人來給他看看手?」
英國公府的人都有些尷尬,自然趕緊說不用了。老夫人在心中感歎,燕王府果真家大業大,越瓷的花瓶,竟然能說出摔了就摔了,掃走就是。英國公老夫人在心中感慨了一番,轉而擔心起另一件事,燕王什麼時候進來的?前面的話,他聽到沒有?
事實上顧徽彥現在的心情也不大好,這當然不會是因為抓到一個小孩子偷聽。他位高權重,自不會做偷聽這種有失身份的事,但是他多年作戰鍛煉出一副好耳力,而方才英國公老夫人和林未晞說話,也沒有刻意壓低聲音。
林未晞說,她和世子年紀差不多大,後面高家的這位老封君更是說,林未晞以後得由顧呈曜來養老,他們倆才是長長久久要相處的人。
顧徽彥的本來尚可的心情突然就陰雲密佈。
他這些年來步步為營,一步步走上權勢巔峰,然而再縝密的籌謀都無法改變光陰。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抹去,他比林未晞大了一輪有餘的這個事實。
他本來是不在意的,可是就是最近,他看著年輕而光亮的林未晞,再看到自己風華正茂的兒子時,總會生出一種荒誕感來。不可否認,林未晞和顧呈曜年齡相恰,都年輕而活力,他們才該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而不是他。
尤其是英國公老夫人的那句話,林未晞日後總是要由顧呈曜養老的。說來可笑,林未晞和顧呈曜恐怕才是相伴最久、羈絆最深的人。禮法社會中,兄弟會分家,父子會成仇,夫妻會和離,唯有母子關係,無論如何都不能斷絕。
顧徽彥突然就想知道,林未晞對這場因為賭氣和意外而不得不締結的婚姻是怎麼想的呢?她不肯給顧呈曜安排妾室,又是為了什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5:06
第55章 驕縱
燕王回來了,英國公府的人都不敢再坐下去, 林未晞出於禮儀送眾人出門, 林未晞順勢客氣了一句:「老夫人這就要走了?您來王府一趟不容易, 不去看看世子妃嗎?」
娘家到來, 沒道理不見自家閨女,可是今日情況特殊,英國公老夫人和燕王打了個照面,現在只想趕快出府, 哪裡還敢繼續在王府待著。老夫人說:「不必了, 國公府和王府親厚, 日後有的是見面的機會, 不必急於一時。反倒是今日叨擾王妃許久,王妃還要安排中饋, 老身便不再打攪了。」
「老夫人客氣了。」林未晞笑了笑, 猛不防問道, 「那依老夫人看, 世子妃還沒抄完的孝經該如何處置?馬上就要過年了,她一直待在佛堂也不是辦法。若不然,就這樣算了?」
英國公老夫人心中還真是這樣想的,這種事難道不是大家默許,然後糊弄過去就罷了嗎。可是被林未晞這樣挑明,還當著眾人的面問了出來, 英國公府就是再大的臉都不敢說「那就算了吧」, 老夫人只能硬著頭皮, 道:「這怎麼能行!她犯了錯,豈能半途而廢,等年過完之後,讓她再回去抄吧。」
林未晞「哦」了一聲,心道果然人老成精,可惜啊,林未晞早就明白了老夫人的路數,和她玩這些沒用。林未晞笑著,甜美又坦誠地問:「什麼時候才算過完年呢?這個太籠統了,我怕意會錯,不如老夫人明示,您的意思是哪一天?」
高二太太簡直嘴巴都合不攏,驚異地抬頭看了林未晞一眼,簡直像見到什麼怪人。英國公老夫人已經有些咬牙切齒了:「初七罷,過了人日,灶神爺也該迴天上了。」
「好。」林未晞笑瞇瞇地應下,「那就依老夫人的示下,讓世子妃初八開始繼續去佛堂抄書。我這便去通知世子妃,老夫人和太太要等等世子妃嗎?」
「不必了。」英國公老夫人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說,「我們這便走了,王妃留步。」
林未晞果然在院門口停下,笑著客套兩句,讓丫鬟送人出去。按理林未晞總該多送幾步,可是現在燕王便在裡面,即便她撇下燕王出去送客,英國公府的人也不敢受著。
林未晞大致在門口站了站,意思到了就轉身回房。方才顧徽彥進來時神色不太對,這是怎麼了?
林未晞進屋後並沒有看到燕王,她問旁邊侍立的婢女:「王爺呢?」
侍女蹲身,輕聲道:「王爺在書房。」
林未晞往耳房走,她站在門口,看到顧徽彥正站在書架前整理自己的藏書。曾經東耳房名為書房,實則閒置,現在王爺把常用的書搬回內宅,而王妃也放了東西進來,原來的耳房就有些不夠看了,書房自然要擴建。現在東耳房打通了後面的抱廈,又重新開了窗戶,裝上了明淨的琉璃窗,一眼望去敞亮又齊整。
敞亮林未晞或許有些功勞,畢竟當初朝哪個方向開窗是她出的主意,但是齊整就全是因為顧徽彥了。其實林未晞的生活習慣絕對算不上亂,畢竟家世和教養放在那裡,她不是一個亂放東西的人,可是顧徽彥的強迫症實在是絕了,他的書必然是一個高度,一個朝向,而其中不同分類還要在不同的地方,無論什麼方向望過來,都是整齊的一條條直線。
林未晞走到門口時腳步不由停下,燕王將這裡擺放的這樣整齊,反倒讓她不好下腳了,她簡直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最大的亂子。
顧徽彥早就聽到了林未晞的腳步,他等了一會,發現聲音竟然停了。他回頭看到林未晞靠門邊,臉上神情很是奇怪。顧徽彥被這樣搞怪的表情逗笑了,沉肅多時的臉上總算有了些生氣:「怎麼不進來?站在門口做什麼。」
「王爺將這裡擺放的條理分明,我一進去,豈不是又亂了?」
「大不了再擺一次就罷了,又不妨事。」顧徽彥看著她笑了笑,衝著林未晞伸出手,「過來。」
林未晞果真靠了過去,她從顧徽彥手中接過書,抬頭看著顧徽彥,眉眼彎彎地笑了:「王爺雖然說不礙事,但是我還是怕你在心裡怪我。我給你搭下手,你肯定就不好意思說我了。」
顧徽彥笑了笑,沒有反對,說:「那就有勞王妃了。」
林未晞和顧徽彥並肩站在高大堅實,隱隱還散發著獨特木香的紫檀書架前,顧徽彥單手拿著書,安靜又沉著地往正確的地方歸放。夕陽穿過琉璃窗打在顧徽彥身上,給他的側臉鍍上一層金光,越發像天神下凡,俊美脫俗。橘黃色的陽光映照在顧徽彥手上,襯得他手指修長勻稱,而他指腹、手心中的薄繭,又無聲地彰顯著主人的武力。
林未晞看著有些出神,顧徽彥見她沒反應,只能加重又說了一遍:「李衛公問對。」
林未晞如夢初醒,趕緊從懷中找出這本書,遞給顧徽彥。
兩人一遞一放,十分和諧。林未晞雖然覺得自己的作用完全沒有,還疑似拖慢顧徽彥的進程,可是她還是厚臉皮地給自己加了一功,就算成和顧徽彥一同整理藏書了。書房裡氣氛融洽,林未晞在找書的間隙,趁著空閒問:「王爺,你方才是不是生氣了?」
顧徽彥的手只是微不可見地頓了一頓,就混若無睹地繼續整理書脊:「並沒有。你為何會這樣問?」
「沒什麼,只是覺得你情緒不太對。」
顧徽彥低頭瞥了她一眼,語氣淡淡:「你才多大,都學會察言觀色了?」
「年紀輕怎麼了,還不許有人天生聰慧天縱奇才嗎?」林未晞不滿顧徽彥總是說她才多大,忍不住嘟囔,「還不是因為經常見你,我才不得不問,要不然誰要管你。」
顧徽彥清清淡淡瞥了林未晞一眼,過了一會,還是沒忍住笑了。
顧徽彥其實情緒很少外露,尤其是生氣、不悅等洩露他真實想法的情緒。這些話他本來不打算提的,可是誰想竟然被家裡這位身體嬌又脾氣大的小嬌妻看穿了。顧徽彥並不覺得是自己多年的養氣功夫倒退,或許真的如林未晞所說,他們二人朝夕相處,所以連政敵都發現不了的微小變化,卻瞞不過枕邊人。
林未晞見顧徽彥笑了,身周的氣壓好了許多,她受到鼓舞,試探著問:「是因為高忱嗎?」
高忱不知道從哪學來的「好習慣」,在別人家做客都能幹出偷聽這種事,而且差點還成功了。要不是顧徽彥突然回來,比尋常人警覺的多,恐怕林未晞還真不知道自己說的話被聽了個一字不差,轉頭就能傳到韓氏乃至高然耳中。
林未晞以為顧徽彥在自己的府邸中逮到偷聽,心生不悅。而顧徽彥聽了卻失笑,搖頭道:「當然不是。怎麼至於?」
即便偷聽這種事很不上檯面,但是高忱在顧徽彥這裡連顆沙子都不算,他怎麼會為這種無名之輩掛心乃至不悅?能牽動顧徽彥心神的人全天下都數得過來,而現在,又添了一位。
顧徽彥低頭看了林未晞一眼,她還在無知無覺地思索著惹得顧徽彥心情轉差的元兇。林未晞提起高忱,不由又想到天書,想到日後高忱襲承國公府的結局。林未晞心裡動了動,不由問:「王爺,你看高忱如何?」
「他?」顧徽彥沒想到林未晞突然問起這個人,國公府的一個庶孫罷了,年紀也才七八歲大,顧徽彥並不把這個孩子放在眼中。聽到林未晞這樣問,顧徽彥才想了想,說:「太過逢迎,難堪大用。」
這個結論和林未晞在書中看到的結果完全相反,但是燕王看人斷不會有錯,那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偏差呢?林未晞好奇,便追問:「王爺何出此論?是因為他偷聽嗎?」
「不是。成事者不拘小節,詭為上道,偷聽人說話算什麼。但是真君子也好,實奸雄也罷,成大事者無一例外都內心強大,目標明確,可是他卻太膚淺了,所思所想都為了逢迎旁人的喜好。我並不知這個孩子的原委,但是想來多半長於深宅婦人之手,眼中亦只看得到自家。日後爭權奪利是一把好手,卻無開疆辟壤之能。」
這一番話說的林未晞恍然大悟,怪不得,日後高忱確實會靠著姐姐和姐夫的幫襯而以庶子之身成為國公,但是那時英國公府並不出眾,全靠沾姻親的光罷了。高忱成為國公和本人無能並不矛盾,在家族內鬥中勝出,並不代表著他便能帶領著家族走向興盛。三歲看老這個說法絕不是憑空而來的,顧徽彥僅是一個照面,由此做出來的評價便解決了林未晞許久以來的困惑。
林未晞本來就對高忱繼承國公府非常不舒服,現在聽了顧徽彥的話,她越發不想讓現世的軌跡照著天書發展了。
若高忱是個實實在在的有才之士,那林未晞因為私人恩怨而反感高忱,實在是很侷限。可如果高忱並不能帶著英國公府往上走,還可能會帶領家族往耽於現狀、故步自封的深淵裡滑,那林未晞實在沒什麼理由,坐視一個無才無能、還跟自己有仇的人成為公府族長。
林未晞垂下眸子,不由思考起旁支中品學兼優的族兄弟。同樣是沒有同胞血緣的人,過繼和庶弟繼承父親的世子之位對林未晞來說並沒有區別。林未晞重生後早已決意和過去劃清界限,她的身份地位、過去的榮耀乃至嫁妝全部隨著高熙的死而埋葬,英國公府眾人不再是她的娘家。即便林未晞出於私心而接近壽康大長公主,也是以另一個人的身份,她並不打算透露自己就是高熙這個秘密。
所以,林未晞和前世實在沒什麼關係了,英國公府的生死好壞也和她無關,但是英國公府畢竟養她一場,林未晞自小優渥的生活,精雕細琢的教育,堆金砌玉的用度,都是家族帶給她的。若是享受著家族的庇護,等需要聯姻時卻大罵家族吸血吃人,這就很低端了。林未晞如今雖然已經死而重生,置身事外,但還是想為曾經生她養她的家族盡一份力,至少有生之年看著英國公府往上走。
林未晞快速地將旁支族人過了一遍,想挑一個各方面都合適的孩子。然而這種事情不能急於一時,她抬起頭,看到顧徽彥正垂眸看著她,眸光深深:「你在想什麼?」
林未晞眨了眨眼,伸手抱住顧徽彥的胳膊,笑著耍賴,不肯說。顧徽彥拿她沒辦法,也就由著她含混過關了。
如果顧徽彥真的想知道,根本不必從林未晞這裡突破,他任由林未晞耍賴撒嬌,還是他並不想深究罷了。
林未晞本來好好地幫忙遞書,後面不想回答,乾脆整個人都掛到顧徽彥身上。乾擾強到這個地步,整理書架的工作算是沒法做了,不過好在書籍也整理的七七八八,剩下的單手都夠了。顧徽彥不緊不慢地歸整著書,另一隻手環住林未晞的腰,十分無意地問了一句:「外面風光正好,你卻要和我待在屋裡理書,是不是很無聊?」
「不會啊。」林未晞被問的莫名其妙,「我怎麼會覺得無聊呢?王爺難得才有這麼長的空閒,能和你一起做一件事……雖然大部分都是你自己做,反正我覺得很好。」
顧徽彥低頭,正好看到林未晞歪著頭靠在他肩上,精巧的下頜微微揚起,驕縱的理直氣壯。顧徽彥微微一笑,心裡也慢慢放鬆下來。其實這並不是顧徽彥想聽到的答案,林未晞並沒有聽懂他的試探,有時候,她都意識不到他在試探她。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已經是他的妻子,在考慮養老這個問題前,比重更大的一段時光都要和他度過,所以林未晞選擇和他成婚的緣由,也沒必要追根究底了。
顧徽彥可以理解林未晞當初的想法,因為高然做主把林未晞許給別人,還說了一些刺激她的話,林未晞不肯被人壓倒,就和閨閣小姑娘不肯被姐妹比下頭花的顏色一樣,高然炫耀自己是世子妃,那林未晞就賭氣去嫁更高的人。顧徽彥從一開始就知道林未晞在賭氣,而他不過是她賭氣的一個工具,一道途徑。但是這也沒什麼所謂,他能成為這條跨越階級的路,本便是因為他就是階級,燕王的功勳榮耀,也是他的一部分。
過去的已經過去,人也娶了,婚也成了,而小姑娘現在當真對燕王妃這個角色樂在其中,他就讓她長長久久地驕傲快樂下去,也未嘗不可。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5:28
第56章 通透
林未晞看到眾多書冊在顧徽彥的手下又恢復整齊秩序, 她突然心中一動, 說:「王爺,上次你教我的太白陰符, 只講了一半, 還沒有說完呢。」
那還是剛成婚時的事情了。顧徽彥有三天婚假, 兩人關係猛然推近, 共處一室時難免拘束, 顧徽彥就教她讀書, 正是古兵書太白陰符。只是那天林未晞只聽了一半, 就中途離開接見管事,受下人跪拜, 之後一天入宮, 再後來, 顧徽彥的婚假就提早結束了。這本講到一半的書, 也沒能繼續下去。
林未晞忽然提起, 顧徽彥有些意外:「你竟然還記得?」
「我又不是木頭, 怎麼會連這種事情都記不住呢?」林未晞不滿地瞪了顧徽彥一眼,收回眼神時眼角不由帶了些意味深長, 「王爺教我的事情實在少,難得教我看書,我怎麼能忘了呢?只是可惜我不成器, 沒能跟上王爺的步伐, 這唯一一件事竟也只做了半成。」
現在很少有人敢這樣夾槍帶棒地和顧徽彥說話了, 但是林未晞公然擠兌, 顧徽彥卻並無不悅。他忍俊不禁,笑著掃了她一眼:「胡鬧。」
顧徽彥沒有生氣,林未晞的膽子更大,實地演繹什麼叫得寸進尺、有恃無恐:「我怎麼胡鬧了?王爺你自己說,你這一個月來待在王府的時間有多少,分給我的時間又剩下多少?名為夫妻,但是連一個月前的一本書都看不完。」
顧徽彥雖然看著林未晞輕笑,但是心底卻升上一股愧疚來。他突然鄭重了神色,說:「這確實是我的疏忽,明明說好了教你,後面卻半途落下,是我不對。」
林未晞本來是順著話音調侃,玩笑著將話說出來,然而顧徽彥這樣認真地致歉,林未晞反倒不好意思了。她趕緊說:「沒有沒有,王爺你無需愧疚什麼,你忙於朝事,內宅的事本來就不該讓你操心,你身為丈夫做到現在的程度,已經很好了。反倒是我,本該為你分憂,卻總是給你添麻煩。你肯屈尊紆貴親自教我兵書,這是出於你的修養品德,我怎麼能不知所謂,當真拿這個當回事呢。」
「既然答應了就要做好,任何緣由都是藉口。」顧徽彥的看法卻完全不同,他說,「你不必粉飾,我自己做了什麼自己心裡明白,我身為丈夫,給你的陪伴卻太少了,這是我的失職。」
林未晞沒有料到顧徽彥竟然這樣認真,他實在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很嚴的人。他責任感極強,對自己要求到極致,對別人卻保持著最低的門檻。他對林未晞便是這樣,顧徽彥總是苛求自己成為一個合格的丈夫,但是對林未晞卻不會提同樣的標準,可謂是很正直的嚴以律己,寬以待人。林未晞心中感歎,顧徽彥通達講理又有責任感,反而是她,簡直在無理取鬧。
顧徽彥說完後,發現林未晞神情竟然耷拉下來。他訝然,正好這時最後一本書放完,顧徽彥坐到一旁的圈椅上,兩人站的近,顧徽彥很順暢地將她拉向自己:「怎麼了?」
林未晞沒有反抗,順著力道坐到顧徽彥腿上。因為地方有些狹窄,林未晞重心不穩,她便伸出胳膊圈住顧徽彥的肩膀,將額頭抵在他肩上,聲音悶悶的:「王爺,我是不是又自大任性,又眼高手低?」
顧徽彥覺得很好笑,他一隻手放到林未晞後腰,穩穩扶住她,另一隻手著把玩著林未晞髮髻中的流蘇配環,並不言語。
林未晞輕飄飄地哼了一聲,聲音不悅:「王爺,你不說話,那就是真的這樣想了?」
顧徽彥輕輕笑了一聲,他指尖撥動著林未晞耳後的流蘇,說道:「你看你,自己總是喜歡多想,導致心情轉差,可是等別人提及的時候,又不許別人說反對的話。你這一言堂未免也太難揣摩了,讓別人想順著你的心意說話都難。」
「誰說我是一言堂了?」林未晞蹭地抬起頭,顧徽彥注視著她,正好就她抓了個正著。顧徽彥眼睛中流露出笑意:「你看,還說不是?」
「我……」林未晞語塞,她忍不住辯解,「王爺你不能因為我在你面前丟過幾次體統,便覺得我辦事也是毛毛躁躁的。我做正事時很是明白規整的。」
「我知道。」顧徽彥失笑,他不過說了一句,這就和他急了。顧徽彥笑夠了,才說:「我當然知道你的本事很大,王府這段時間的變化有目共睹,我很感謝王妃不辭辛勞,為王府解決這個爛攤子。」
林未晞雖然還本著臉,但是嘴角明顯帶上弧度。可以侮辱她,但是絕不能侮辱她的管事能力,林未晞被燕王稱讚很有些得意忘形,但是在本尊面前,她好歹掩飾一二,故作不在意地說:「不過是多花了些時間罷了,我做的不好,燕王見笑。」
顧徽彥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他用力揉了揉林未晞的頭髮,她整齊的髮髻立刻又變得毛茸茸的。顧徽彥稍微用力就將她放在地上,自己也順勢站起身:「你做的已經很好了,不必被別人乾擾,想一些有的沒的。」
顧徽彥的手很穩,即使抱著一個人,也依舊穩穩當當地將她放好。林未晞站到地上,這才反應過來,顧徽彥這句話是在回答她前面的問題。
她不盲目自大,也不眼高手低。林未晞的心情大好,她快步追上顧徽彥的背影,語調也變得活潑起來:「王爺,那上次未講完的書……」
「現在該要擺飯了,等晚飯之後,閒雜人等散去,我繼續給你講。」
「好。那就說定了?」
顧徽彥笑著停下身,乾脆將她的手拉住,省的她追在後面吃力:「當然,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放心,這幾日難得有這麼長的空閒時間,我將外面不必要的應酬推掉許多,必然是能陪著你讀完你想讀的所有書。」
真是不好意思,可林未晞還是很受用地應下了:「多謝王爺。」
林未晞和顧徽彥從書房出來,宛月這才敢跟到林未晞身後,低聲道:「王妃,廚房已經傳過話來,飯菜都已經準備好了,飯廳那邊也都收拾妥帖,只等著王爺和王妃了。」
林未晞說:「那便讓他們擺飯吧,我和王爺隨後就到。對了,世子和世子妃呢?」
宛月垂著眼,不敢看燕王和王妃似乎是交握著的手:「世子妃酉時就從佛堂出來,之後回了青松園,現在已經和世子在用膳的廳堂等著了。」
林未晞點了點頭,沒有再說。宛星早就準備好了斗篷和手爐,見林未晞出來,趕緊上前伺候林未晞穿衣。顧徽彥出門比林未晞簡單,他很快就穿好了外面的鶴氅,而林未晞卻還在整理,顧徽彥沒有像世人默認的那樣到外面等,而是站在門口,靜靜看著林未晞穿上寬大的斗篷。毛茸茸的領子簇擁在她臉側,林未晞漫不經心地站著,任由侍女給她繫上金對扣,最後,她才接過手爐,朝顧徽彥走來:「王爺。」
顧徽彥伸手,將她脖子兩側蓬鬆的細白絨理順,林未晞巴掌大的小臉被絨毛包裹著,說不出的精緻清艷。
「走吧。」
兩人相攜走入用膳的廳堂,林未晞進門時本打算落後半步,走在顧徽彥之後,但是顧徽彥卻特意放慢腳步,陪著林未晞一同進入眾人視線。
屋裡人見到顧徽彥和林未晞來了,連忙矮身問安,顧呈曜和高然也一前一後地給二人行禮:「父親。母親。」
顧徽彥淡漠又隨和地頷首,說:「免,都坐吧。」
高然站起身,跟到林未晞身後,微微低了眼。林未晞從眼角瞄到,心裡輕笑了一聲。吃飯時高然照例接過公筷給林未晞布菜,林未晞說:「世子妃這幾日一直在抄書,本來便辛苦,還是歇一歇手吧。」
「這怎麼敢。」高然還想推辭,林未晞卻笑著打斷她的話,說:「你不必說了,大年節的,我們全家難得能吃一頓團圓飯,你坐下就好了。明日抄書的事暫時停一停,世子妃加緊安置青松園過年的事情吧。表孝心什麼時候都不晚,但是世子過年時的走動卻疏忽不得。」
暫時停一停,高然想到丫鬟轉告自己的話,心中憋屈,但表面上還得感恩戴德地謝過林未晞。內宅是林未晞的職責,林未晞開口管教兒媳,就是顧徽彥輕易都不插口。只有等林未晞說完了,高然依言落座,旁邊的人才敢取來碗筷,輕聲伺候高然用膳。
耳邊傳來碗盞輕微的碰撞聲,帶著瓷器特有的清脆,顧呈曜坐在座位上等高然,他略有些無聊地盯著晚宴上的菜,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似乎好幾日都不見晚膳上有魚蝦河鮮?這是為何?」
飯桌邊伺候的丫鬟都頓了頓,隨即動作越發放輕。高然快地朝林未晞瞥去一眼,眉尖看戲般挑了挑。
王府中眾人皆知,燕王喜歡河鮮,可是林未晞卻為了和前面的沈王妃鬥氣,擅作主張將年宴上的魚蝦撤了大半,後面連日常的席面也改了。現在,可算有人問出來了,而這個人是顧呈曜,無疑效果更好。
林未晞聽到話突然就有些好奇,她放下筷子,偏頭看向顧呈曜:「冬日魚蝦本就罕見,有時難免不新鮮,撤了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世子為何特意問出來?」
顧呈曜和林未晞的視線相接,自林未晞嫁入王府一來,她少有用這樣認真的眼神看他,往常她要不端著繼母的架子避開視線,要麼用那種譏誚嘲諷的眼神看他,這種正兒八經、認認真真的神色實在罕見。顧呈曜看著林未晞黑亮的瞳孔裡那個縮小的自己短暫地失神片刻,很快他收回神思,正色道:「冬日魚蝦雖少見,但是父親喜愛,自然是不能缺的。早在母親在世時,府裡便常備著魚蝦蟹等活物了。」
事到如今,顧呈曜還是堅定地認為顧徽彥喜歡河鮮,林未晞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如果她沒記錯,前世顧呈曜偶然提起燕王的喜好時,特意說過這是沈王妃告訴他的。如果是兒時從生母那裡得來的印象,那確實不容易糾正。可是吃飯這種事情,只要顧呈曜稍微用心些,不出三頓飯便能看出來了吧,盛傳愛吃魚蝦螃蟹的燕王,其實根本不動這些東西。
而搞笑的是,顧呈曜始終沒有發現不對,其他人從主子這裡接到指示,也依舊堅定地傳播著這條錯誤的喜好。現在更是當著燕王本人的面,被顧呈曜說了出來。
顧徽彥神色平靜,並無表態,即便當面聽到兒子強行為他安「喜好」,顧徽彥神態也沒有任何波動。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宣揚自身的人,而且錯誤的認知已經貫徹了十來年,現在再說出來,顧呈曜顏面過不去不說,整個王府也要跟著折騰。這實在不是什麼要緊事,沒必要興師動眾。
飯桌上短暫的沉寂了片刻,隨後林未晞放下筷子,很從容地從宛星手裡接過帕子,輕輕壓了壓脣角,語氣也輕飄飄的:「我身體不好,太醫說不能吃太多發物,免得引發宿疾,所以我便做主撤了。」
顧呈曜頓時噎住,他停了片刻,最後肅然道:「兒臣失禮。」
林未晞渾不在意,唯有顧徽彥輕輕瞥了林未晞一眼。這個小姑娘有時候專門惹人生氣,而有的時候,又通透的不可思議。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6:11
第57章 紅袖
家主不說話, 世子也低頭退讓,林未晞改了王府多年慣例這件事, 就這樣平穩地過去了。這大概也昭示著, 燕王府新的女主人來了, 過去的慣例規矩, 也只能是過去了。
高然本來隱隱期待, 等她看到後面的收場,多日來積壓的邪火直衝腦門。
身體不好真是一塊磚,哪裡需要搬哪裡。林未晞她哪兒來這麼大的臉,憑什麼她想改就改?
高然實在是煩死眼前這位仗著體弱胡攪蠻纏的「婆婆」了, 高然突然感到茫然, 林未晞和她年紀相仿,忍一忍熬死婆婆這條路對她而言是走不通了, 今日英國公府前來撐腰, 最後也沒能解決高然的事情。娘家指望不上, 公爹又一反朝堂上的精明之態,完全縱容,難道高然的餘生就只能這樣, 被林未晞指手畫腳, 不得不忍耐林未晞的惡毒行徑?
今日燕王散假, 所以晚宴做的極盡奢華精巧, 可是吃在高然嘴裡, 卻實在沒什麼味道。
高然一頓飯都吃的神魂不屬, 送走燕王和林未晞後, 高然和顧呈曜才動身回院。高然心情低落,沒有說話的興致,而顧呈曜不知怎麼了,也一路無言。
等回到青松園後,顧呈曜在後院門口停住,說:「你累了一天了,先回去休息吧,我還要去前面溫書,就不陪你進去了。」
顧呈曜說完就轉身走了,高然忍不住「哎」了一聲,但是顧呈曜似乎沒有聽到,很快就走遠了。高然看著顧呈曜的背影,本來就煩躁的心情越發差。
青松園雖然只是燕王府中的一個院子,但是前後三進,外院、書房、正房、後罩房應有盡有,相當於一個縮小的府邸,只要關上門,便是一個完全獨立的院落。高然居住在第二進,也是最大的用於起居的院落,剛才顧呈曜便是走到起居院門口,又折到前面的書房去了。
院門口的事當然瞞不過眾人耳目,高然獨自回來,坐下還沒多久,卜媽媽就過來了:「世子妃,世子去前院了?」
這種顯而易見的事高然沒心情回答,而卜媽媽說這句話,也並不是真的想詢問。卜媽媽頓了頓,就又自顧自地說下去:「都要過年了,世子還這樣勤勉,真是家宅之幸,若是王妃看到,指不定多麼欣慰呢。」
卜媽媽說的王妃是指沈氏,她自從被林未晞奪了權後,內心裡一直不太服氣,故而也別著氣,從不肯叫林未晞王妃,只是以那位代指,還動不動就說起沈氏當年的事,也不知道是和誰顯擺。高然剛開始還和卜媽媽同仇敵愾,可是架不住卜媽媽翻來覆去的說,高然現在忍不住生出一股膩煩來。即便是一個死人,每天這樣說一遍也夠煩了。何況人都死了十來年了,還天天說沈氏如何賢惠如何深情有什麼用,沒看到現在的天已經換成現在那位了麼?
但是心裡再不痛快,卜媽媽搬出世子的生母,高然少不得要露出笑容,表態一番:「媽媽說的是,世子出身尊貴卻還這樣勤勉上進,若是婆母在天之靈得知,一定能放心了。」
「可不是麼,我們家姑娘就是一輩子好命,娘家時就如珠似寶被父兄寵著,連手都沒有自己洗過。出門不巧遇上亂軍,結果很快便遇到燕王,燕王那時候還是世子呢。哎呦,那可真是千軍萬馬美玉少年,隔著流民亂馬,他一個人獨在最前,指揮著人從左中右三個方向沖,竟然很快便把□□平定了。你們是沒見到那時的場景,鋪天蓋地的黑風,一個才十五六的少年指揮百餘騎兵,那種指揮自若的氣度,隔著狂風和人牆都直衝眼眶。當時所有人都在看他,可是燕王收拾完局面後,連名字也沒留,便帶著人走了。還是他走後,我們聽旁邊的人談論,才知道這位便是燕地王爺的嫡長子,顧徽彥。」
這些話高然第一次聽時還很神往,可是現在聽只會覺得煩。高然最開始聽說燕王和沈王妃是因為救命之恩才在一起的,她還以為是多麼傳奇的愛情故事,沒想到實際上燕王不止救了沈王妃,他同時還救了許多人。後面隨著卜媽媽一次次不厭其煩地說,高然已經被消磨掉全部耐心,轉而覺得反感了。
卜媽媽還在回憶那時候俊美又驍勇的少年燕王,這種事情若沒有身臨其境,即便舌燦蓮花也說不出當時萬分之一的震撼來,卜媽媽現在便是如此。她也看出來高然興致寥寥,卜媽媽便停止了回憶,意猶未盡地以一句話做結語:「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沒見過戰亂,怎麼能明白燕王在戰場上何其凜然。燕王這些年權位愈發高,多經手朝政,所以才逐漸內斂起來。其實他年輕的時候很是鋒芒畢露,不但打仗又快又狠,長得又極為英武俊美,那時邊關百姓不拜鬼神,只拜燕王。」
卜媽媽對顧徽彥極盡推崇,高然不知為何心裡不太舒服,便不輕不重刺了一句:「燕王那時即便英武,但北疆風沙大,終日與兵器風沙為伍,怎及世子錦衣玉食,書香氤氳,素有君子之風呢?」
卜媽媽平日裡碰上顧呈曜的事根本沒有理智,可是現在聽到高然的話,她卻反常地沒有向著顧呈曜,神色嚴肅地搖頭:「不能這樣說,燕王如今位高權重,靜水流深,十五六那會年少輕狂,鋒芒畢露,但無論哪一種,風姿都極為出眾。何況,單論長相,王爺十九歲那會比世子還要好看些。」
這話高然聽著非常不高興,可是對方是顧呈曜的父親,她總不能說公爹的壞話,只能忍下。但即使如此,高然的神色還是有些不以為然的。
卜媽媽想起當年的事情,不由也怔然,等反應過來,她又吹噓自家小姐命好:「我們小姐果然生來就是受寵的命,娘家時被父兄捧著,後面還嫁給了燕地的少年英雄,那時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偷偷戀慕著王爺呢,可是最後還不是我們小姐做了正妃,可見這就是命。婚後小姐頭一胎就生了兒子,瞧瞧多麼爭氣,只是可惜小姐身體不好,沒等到世子長大就去了。」
卜媽媽唏噓,顯然在想若是沈氏還在,哪裡輪得著現在這位作福作威,高然生怕卜媽媽又要講古,趕緊截住:「可不是麼,不過世子如今孝順又上進,婆婆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卜媽媽輕輕擦了下眼睛,其實她並沒有淚,但總要這樣作態,她說:「若是我們小姐還在,現在看到世子大年節了,晚上也要去書房挑燈苦讀,肯定會心疼世子的身體。」
高然突然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心中戒備,隨意應和了一句:「當然,世子的身體最重要。」
「是啊,我們女流不能幫世子分擔朝事,也就能在衣食住行上多關心些。這幾日世子妃要忙年節往來,恐怕忙得難以□□,而世子終日苦讀又離不了人,老奴過來是想告訴世子妃,方才雲慧已經跟著過去伺候了,今日晚上不回後院了。世子妃不必擔心書房冷暖,自有雲慧在那邊操持呢,你專心休養就好了。」
高然聽著頓時火氣上頭,雲慧她算什麼東西,膽敢放話代替高然來照顧顧呈曜的衣食冷暖?而且,顧呈曜這個時間點去書房,晚上想必不回來睡了,而雲慧也留在書房……
高然幾乎坐都坐不住,想必沒有一個女子能坐視另一個年輕女子和自己的丈夫獨處一夜。卜媽媽許是也看出高然不悅,她臉上立刻拉了下來,說:「世子妃,老奴是沈王妃留下來的人,受了王妃臨終所托,好生照看世子。而雲慧又是跟了世子十年的貼心人,她來照顧世子,老身放心的下。何況世子妃如今還沒能給世子生下一兒半女,前幾日又在佛堂待了許久,恐怕對孕相越發不利。世子妃應當調養身體,以早日延綿子嗣為上,而不是一個勁的嫉妒。」
嫉妒對女子來說並不是好名,卜媽媽連沈王妃和七出善妒都搬出來了,高然只能深吸一口氣,道:「我豈是這等不明事理之人,媽媽這樣做是為了我好,我明白的。」
卜媽媽露出笑意,滿意地說:「世子妃明白老奴的苦心就好。老奴這樣做也是為了讓世子妃有時間調養好身體,不耽誤子嗣,老奴一片好心,世子妃可勿要誤會。」
好心?好心的話會特意盯著門口,發現世子出去後趕緊追上去,還派了另一個人進裡面專程堵著她嗎?高然十分不屑,幾乎控制不住想罵人,但是她想起高熙的下場,到底還是忍住了,對眼前這位給她婚姻安插第三者的惡奴,溫順地擠了一個笑。
卜媽媽對高然的表現十分滿意,她又待了一會,見高然確實沒有發作乃至追出去的跡象,這才滿意離開。等卜媽媽走後,陶媽媽和凝芙都趕緊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道:「世子妃,雲慧前幾天只是白天跟在書房伺候,現在竟然沒皮沒臉,打算伺候世子夜讀。卜媽媽還在內院盯著,這要怎麼辦?」
卜媽媽這一手實在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高然深吸一口氣,想了好一會,才說:「卜媽媽這樣急,想來雲慧還沒有被世子收用。世子既然之前沒用,心裡必然便是有章程的,我們不必急,先按兵不動,看一看後續吧。」
凝芙等人應下,高然這一天經歷了許多事情,精神已經倦極。這種疲倦不是因為身體,而是從心底蔓延出來,漸漸將整個人都淹沒。她滿懷希望叫娘家過來整治林未晞,最後的結果卻是損失了一戶陪房,晚上一身疲憊地回到屋子,卻被告知顧呈曜晚上不回來了,雲慧跟在書房裡伺候。
凝芙等人見高然神色不好,都識趣地退下。臨出門時,高然的聲音突然從後傳來:「陶媽媽,通知小廚房,晚上熬一碗避子湯。」
陶媽媽腳步一頓,正室未生下子嗣之前,先搞出庶長子來是很失禮的事情,而又不能攔著丈夫寵幸妾室,所以只能給妾室通房灌避子湯,好保證正室和嫡子的利益。高然之前分析的有條有理,可是事實上,她也慌了吧。
青松園外進的書房裡,燭火跳了一跳,顧呈曜正要移動燈罩,燈罩已經被人先行一步拿了起來。雲慧握著剪刀剪斷燒焦的燈芯,室內又重新恢復明亮,等把這一切做完後,她才扣好燈罩,對顧呈曜低頭一笑:「世子。」
顧呈曜有些意外:「怎麼是你?」
雲慧說:「玳瑁粗心,又愛打瞌睡,他晚上若是睡過去了,世子要喝熱水都照顧不了。我嫌他粗苯,就打發他回去了。」
雲慧頂替玳瑁的差,擔心玳瑁照顧不好是一個方面,但是更大的原因還是出於私心。燕王對顧呈曜在讀書上管理很嚴,書房伺候的一直都是小廝,但是這幾日白天高然不在,雲慧膽子大了,便在白天往書房裡跑,顧呈曜也並沒有趕她離開。她今天看到顧呈曜往外院走,看樣子晚上也不會回來,雲慧覺得這簡直是天賜良機,趕緊托了卜媽媽看住世子妃,而她給玳瑁塞了一塊銀子,打發他出去喝酒,自己則過來伺候顧呈曜讀書研墨。這裡雖然名為書房,但是床鋪等物一應俱全,雲慧的心思,可不僅是紅袖添香。
顧呈曜聽到這裡其實覺得有一點不妥,他畢竟已經成了兩次婚,不再是曾經不經人事的小夥子,他當然知道丫鬟夜裡伺候少爺有什麼隱形含義。父親雖然對他的教育管得嚴,可是近年隨著顧呈曜年齡越來越大,父親的管束逐漸鬆了下來,尤其是男女之事上。
如果放在顧呈曜十五歲,雲慧跟到書房來伺候,無論顧呈曜允不允,燕王那一關她就過不了。可是現在兒子大了,有些事情顧徽彥也不好管,他見顧呈曜沒說什麼,就以為這是顧呈曜的授意,顧徽彥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不知道了。
顧呈曜看著眼前的女子,她頭髮特意盤起,露出一截白膩的脖頸,耳邊還掛了珍珠耳璫。燈下女子皮膚細膩許多,看起來帶著一種陶瓷的釉感,雲慧算不上絕色,可是她伺候了顧呈曜十多年,自小便是姐姐一樣的存在,現在她這樣打扮,越發女人味十足。
紅袖添香,佳人有意,還是自小相處的大姐姐,天底下恐怕沒有幾個男子會拒絕。但是此刻顧呈曜看著雲慧,卻冷不防想起一樁往事來。
那還是高熙活著的時候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6:52
第58章 亡妻
顧呈曜不知道怎麼了, 突然就在這個寂靜的冬夜,想起自己的髮妻高熙來。
高熙去世在去年十二月, 也是一個落雪的冬日,顧呈曜剛從外面回來,便被告知,世子妃去了。
他那個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呢?他記不清了,只是記得當時很震驚。他因為玉珮的事而對高熙生出偏見,後面又不喜歡她盛氣凌人的性格, 便越來越不想回去見她。直到那個大雪日高熙病逝, 顧呈曜才知道,原來高熙的病竟已經嚴重的這個地步。
在此之前, 他一直以為這只是內奼女子的一種要挾手段。
顧呈曜得知高熙的消息都經過卜媽媽和雲慧, 他成天聽得最多的, 大概就是世子妃又仗勢欺人,又仗著家世欺負府中老僕, 一個君子當然是該憐貧惜弱的, 因此, 顧呈曜很難對自己的妻子生出什麼好感來。後來高熙的消息漸漸少了, 他開始以為是高熙意識到自己的把戲無用, 自知沒趣就收斂起來,很久之後他才知道是高熙攔下了消息, 不讓人往前面傳。然而顧呈曜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 他再次聽到高熙的消息, 竟然便是高熙的死訊。
他當時站在堂下, 潔白的雪花不斷從天井飄落到他肩膀上,顧呈曜在風中站了一會,才慢慢想起來,今日他出門前,似乎確實有一個丫鬟過來,請他去看看世子妃,他當時急著出門,又嫌棄高熙用這種伎倆引他回去,所以就沒當回事,直接將人打發走了。原來那時,就已經是他和高熙的最後一次見面,但是他還是沒回去。
顧呈曜終於到後院去看望自己的世子妃。高熙的屋子一如既往地靜悄井然,完全看不出女主子已經不在了。高熙對下人管理極嚴,顧呈曜一直覺得高熙這樣動輒打罰非常不好,可是那一刻他站在高熙在世時的屋宇,看到下人即便紅著眼睛也沒人敢吵鬧,人員雖雜但並不混亂,顧呈曜才感到驚訝,高熙在下人中的威信,竟已強到如此地步,即便死了,也沒人敢違抗她生前的規矩。
這還是高熙不得寵,重病臥床一年的情形呢。
來來往往的丫鬟看到他,都低著頭避開,彷彿屋子裡沒有他這個人一樣。有幾個丫鬟大概是高熙的近侍,看到顧呈曜,臉有不忿,又立刻被旁邊的人拉住。
顧呈曜覺得他總該去看高熙最後一面,那幾個丫鬟很不情願,一個丫鬟甚至說:「世子妃病重的時候都沒見世子過來,如今世子妃心意已了,糾葛已斷,世子反而過來了,這又是何必?世子妃一個人走得清清靜靜,世子何必打攪她的往生?」
那個穿著潞綢的丫鬟話還沒說完就被旁邊人掐了一把,她只能不情不願地閉住嘴,忿忿低頭。顧呈曜從小備受寵愛,什麼時候被人這樣頂撞過?從得知高熙死訊後一直繚繞在他心底的、若有若無的窒息感被沖淡很多,顧呈曜本想直接轉身離開,這些丫鬟算什麼人,竟敢激將他?可是顧呈曜到底沒有做到,他讓自己的親隨拉開白布,隔著生死,見到了高熙最後一面。
高熙生來好強,即便這種時候,她都把自己收拾得乾淨妥帖,並無衰弱病容,反而妝容畫得很精緻,栩栩如生,彷彿只是睡著了。顧呈曜只看了一眼,就讓人放下白布,轉身出去了。
這最後一面留給他的衝擊,遠比顧呈曜自己想像的,甚至比高熙想像的,都要大很多。
顧呈曜之後一直刻意規避高熙的死,高熙靈堂上他的岳父,也就是高熙的父親英國公世子小心翼翼地提出續嫁,顧呈曜想也不想就同意了。他想他得很快需要一個妻子,只要這個位置有人,高熙的身影很快就淡了。其實當天他沒有聽清是高熙的哪個妹妹,後來才知,原來是高熙的親妹妹,高然。
後面的事情,就一如眾人所知道的,高熙去世,高然續嫁,顧呈曜告訴自己這樣很好,一切錯誤都已歸位,所有人都很開心,這就夠了。高然婚後,顧呈曜出於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補償心理,盡力對高然好,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因為高然討世子歡心,顧呈曜自己幾乎也這樣覺得。可是在這個清冷的風雪夜,顧呈曜聽著和那天一樣的風聲,才知道或許不是。
他是在愧疚,他在補償一個不知道的人。
顧呈曜很小的時候就時常聽母親說她和父親的相遇。幾乎是每一日,只要沈氏有時間,就必然要和顧呈曜回憶燕王對她的救命之恩,相守之情,其實沈氏說出來的故事細節經常變化,顧呈曜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沈氏臆想出來的。他的母親很喜歡看話摺子,對那些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故事幾乎是不可自拔,時常分不清現實和虛妄。顧呈曜雖然覺得母親這樣不太好,但是那畢竟是他的母親,顧呈曜馬上就覺得自己這樣想實在是大不孝。
那時府邸裡只有祖母、母親和他三個主子,祖母有時會把他接過去教導,可是他剛坐下沒多久,沈氏就跟過來了,泫然欲泣地站在一邊,眼睛都不錯地盯著他,彷彿顧呈曜會被人虐待一樣。祖母當然很不悅,書念不了幾句,就只能讓沈氏把兒子領回去。這樣往復了幾次,後來祖母也很少接顧呈曜過去了。
童年的影響總是無聲無息,無處不在,顧呈曜長大後回想往事,也覺得母親當日所做不太好。祖母老燕王妃是京城詩書之家的嫡女,親自教顧呈曜史書經傳絕對是為了顧呈曜好,但是顧呈曜還是不知不覺受了沈氏的影響。他潛意識裡覺得父母的愛情無堅不摧,才子佳人可以跨越階級鴻溝,而燕王和沈氏又是因為救命之恩在一起的,所以當同樣的事發生在顧呈曜身上時,他不知不覺就陷入一種刻意的暗示中。他告訴自己這才是對的,所以他要娶一個素昧平生、身份相貌品行家庭都一無所知的女子。後面發現這位是英國公府的嫡長孫女,和燕王府門第堪配,顧呈曜喜出望外,越發堅信自己是對的。
就如那些帶著些神秘色彩的話摺子,這便是姻緣天定。
顧呈曜和自己的妻子度過了新婚第一個月,才突然得知,他認錯人了。或者說,他的命定姻緣被人刻意頂替了。
這可能是一個有些跌宕起伏的話摺子,若是以沈氏的性格,看到這種情節,必然會為可憐的女主角垂淚,並且對那個頂替女主角的惡毒姐姐憤恨不已。顧呈曜也對高熙的印象一落千丈,後來高熙死了,他重新娶了高然,如果生活當真是一部戲,這才是該有的大團圓結局。
高熙死去的第一個月,顧呈曜一直覺得耳邊嗡嗡直叫,他將婚禮安排的極快,即使他知道會惹怒父親也顧不得了。二月高然進門,高熙存在的影子被迅速抹去,顧呈曜才覺得好了一點。
一切回歸正軌,這才是該有的發展方向,只是可惜他人生很重要的一天,父親並沒有來參加。初春的某一天,冰雪消融,空氣中帶著獨特的濕潤感,離家多年的父親終於歸府,顧呈曜親自去迎接父親的隨臣,進門時,他猛然看到朱紅的迴廊下,一道纖細安靜的剪影正側對著他而立,於此同時,他聽到有人喊:「熙姐兒。」
顧呈曜血液猛地就冰凍住了,隨後,他看到那個女子慢慢回身,冰肌雪骨,眉目是他平生僅見的精巧,眼神流轉間帶著一股冰冷和淡漠。顧呈曜心裡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失望,原來是林未晞,一個他並不認識的女子。
自此之後,林未晞這個女子彷彿突然就在他的生活中鮮活了,到最後幾乎無處不在。顧呈曜進門時總是不自覺地追尋她的身影,他眼睜睜看著她從素衣如雪變成高髻堆彩,華服光粲。她成了他的繼母,父親的王妃。
顧呈曜知道自己這樣做簡直是大逆不道,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心中的荒唐感。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乃至輕輕一個挑眉,一個瞥眼,都帶給他無與倫比的熟悉感。
「世子?世子!」
顧呈曜的神思猛地歸位,他看到雲慧正焦急地望著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關切。
顧呈曜突然就想到,林未晞在私下和父親相處時,會不會也有這樣溫柔婉約的時候呢?他的印象中,高熙從來都是精緻的、體面的,對夫婿溫婉體貼,噓寒問暖,幾乎沒有。
雲慧也發現世子似乎在想別的什麼人,她精心打扮成這個模樣,還特意換了輕薄顯胸的衣服,在身上抹了香膏,然而世子和她獨處,竟然還會走神?雲慧洩氣之餘還覺得羞惱,究竟是什麼人,能惹得世子這樣牽掛?
顧呈曜對雲慧當真沒什麼綺思,他猛地想起他和高熙新婚那會,雲慧在大晚上闖入兩人新房,高熙當時輕飄飄甩了個眼神,幾句話便把雲慧說的無地自容,抬不起頭來。第二天雲慧自然過來和顧呈曜哭訴,顧呈曜也覺得高熙太過強硬,不是理想的溫婉之妻的模樣。如今高然倒是各方面都符合士大夫提倡的妻子之德,就連雲慧這樣挑釁,高然也忍了。妻子通情達理,十分大度,這本該是好事,但是現在顧呈曜卻突然在想,如果是高熙,她會怎麼做呢?
她一定會早早堵到書房門口,非但讓雲慧沒臉,多半顧呈曜也是沒法倖免的。顧呈曜想到這裡笑了笑,笑完之後他心裡突然湧上一股久違的、針扎一樣的痛。
又一年的大雪落下,高熙已經死去一年了。
雲慧看到世子眼神盯著一處不動,顯然在想什麼人,最後還輕輕笑了笑。雖然是笑,但是卻讓人覺得蒼白哀傷。雲慧驚異,這是怎麼了?她正驚疑不定,忽然聽到世子說:「我這裡用不著你,你出去吧。」
雲慧漂移的心神馬上被拽回來,她顯然十分驚訝:「世子?」她看到顧呈曜並沒有鬆動的樣子,立馬變得委屈:「世子,天都已經這麼黑了,奴婢若是回去,恐怕會驚動不少人。何況,您身邊也不能沒有伺候的人。若是世子不喜歡,那奴到門外候著,世子有什麼吩咐奴婢再進來,絕不會打擾到世子。」
顧呈曜想到天色確實不早,雲慧是和他一起長大的人,顧呈曜也不忍心讓雲慧在屋外吹一宿冷風,就只能說:「那你到隔間外等著吧,我需要什麼會自己拿,用不著你。」
雖然被趕出世子讀書的這個屋子,但是好在不必回去,雲慧雖不情願,但也低聲應了。這個時候內院已經落鎖,若是雲慧現在回去,少不得要驚動看門的、管鑰匙的丫鬟婆子,到時候這麼多人吵嚷起來,雲慧過來伺候世子,卻被世子趕出去的事情就傳遍了。好在世子鬆口了,雖然沒能成功成為世子的房裡人,但是體面還在,雲慧實在鬆了口氣。
等雲慧走後,屋裡又只剩下他一個人。顧呈曜在書桌前坐了許久,手中的書一頁都沒有翻動,最後他忍無可忍,放下書走到窗前,用力推開了窗戶。
寒風立刻呼嘯而入,帶著雪沫的空氣將燈罩裡的蠟燭吹得跳動不已。顧呈曜站在風口,看著窗外寂靜的天空,泛著冷光的雪地,佇立不動,良久出神。
顧呈曜的書房亮著燈,若從這裡往北走,就能看到燕王府最大最富麗的那個院落裡,也燈火不息。
「太簇居兌為太簇門,陰德居乾為陰德門。右一將,行得水,黑幡幟旗,是為景門。」顧徽彥解釋完後,問向林未晞,「這樣說你聽懂了嗎?」
林未晞抿著脣盯了許久,最終絕望地搖頭:「沒有。」
「守山閣此書涉及人謀、陣圖、祭文、雜占等十卷,若沒有奇門遁甲的基礎,聽這些確實有些吃力。」
林未晞心想,她何止是吃力,她是完全聽不懂。
林未晞已經後悔了,有這點時間,她和燕王說點什麼不好,為什麼非要給自己找罪受?
但是燕王卻是一個計劃縝密、做事嚴謹的人,他覺得雖然學生基礎有點差,但是他多換幾種辦法,一定能把林未晞講懂。所以顧呈曜去書架取了另一本書,打算從奇門遁甲開始給林未晞講起。
林未晞一看到那沓厚重的古書就開始頭痛,眼看顧徽彥將書放在桌子上,就要轉身另外拿筆過來,一副講不通不罷休的架勢。林未晞慌了,她顧不得顏面,趕緊直起身越過桌子,緊緊抱住顧徽彥的腰身:「王爺,外面已經很黑了,我們休息一下,做些別的好不好?」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7:06
第59章 撒嬌
顧徽彥和林未晞二人起居處擴建了書房, 裡面的擺設當然也要跟著置辦。從前耳房空間小,書桌是細腳平紋的窄桌,現在書房擴大,桌椅自然也換成了雕紋精緻的紫檀方桌。顧徽彥坐主位,左手邊放了張精巧的雲紋圈椅,林未晞就坐在這裡。顧徽彥剛剛從從書架上取了書回來, 剛放在桌角, 正打算轉身去取筆墨,冷不防被林未晞抱住。
「王爺,外面已經很黑了,我們休息一下, 做些別的好不好?」
林未晞微微抬起身體, 正好抱住顧徽彥的腰身。男人的腰腹不能隨便摸,顧徽彥身體僵硬了一下, 反射性地掙了掙, 而林未晞感覺到顧徽彥的動作, 越發用力地圈住。
顧徽彥低頭,就看到林未晞兩隻胳膊圈在他身上,寬大華麗的衣袖被捋到一半, 露出一截細膩纖細的小臂。林未晞手上堅決不放鬆, 抬頭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顧徽彥和林未晞對視幾秒,最後是顧徽彥退了一步:「好吧, 暫時休息一會。」
林未晞大大鬆了口氣, 她的神態變化太明顯, 顧徽彥一絲不了落看了個正著。顧徽彥肅起臉,說:「放手,坐好。」
林未晞「哦」了一聲,規規矩矩地坐回座位。她衣袖重重疊疊太過繁複,一時掛在臂彎,沒有滑下來,林未晞並沒有注意到,她好奇地去翻顧徽彥方才拿過來的書,只是翻了兩頁,她就撇了撇嘴,再也沒興趣了。
林未晞烏髮雪膚,即使小臂也是欺霜賽雪,修長勻稱,線條殊為優美。晶瑩細膩的小臂隨意地搭在烏黑的檀木桌上,竟然有著難言的美感,極其容易讓人想入非非。顧徽彥居高臨下地看了兩眼,沉穩地開口:「把袖子放下來,坐姿要端正。」
林未晞這才發現自己的衣袖沒有整理好,她心裡歎氣,燕王果真清正嚴肅,眼裡見不得一點亂。他這樣注重秩序的人,恐怕和她在書房裡待的每一刻,都在忍耐吧。只是燕王重諾,這才不得不忍她罷了。
林未晞突然就覺得很喪氣,顧徽彥看到她越來越低沉,心裡不由反省,他莫非還是講得太過艱澀了?為什麼林未晞看起來這樣愁?
書房裡氣氛有些尷尬,顧徽彥在書桌邊站了片刻,心中自嘲,果然,即便正在男人體力和智慧的巔峰期,他和這種年輕鮮活的小姑娘還是沒有共同話題。到底還是他老牛吃嫩草了。
林未晞見氣氛不對,顧不得心裡吃味了,趕緊揪了揪顧徽彥袖子,一手撐著下巴,仰起頭對顧徽彥說:「王爺,這些兵書理論對我來說太難了,你要不和我說說琅山戰役?」
琅山、定襄兩戰間隔很近,是顧徽彥的成名戰,亦是顧徽彥戰神之路的開始,此後掌軍近二十年,未逢敗績。琅山和定襄二戰也因此成名,成為全天下每個年輕將軍上陣前,必然研習的典範。
琅山之戰被翻來覆去幾乎碾成碎末一樣研究,即便林未晞這種閨閣女子都聽說過,每個從軍之人都能說上兩句,而對於顧徽彥來說,這就更不是問題了。顧徽彥倒沒想到林未晞竟然好奇起他十六歲時的一場戰役,這比兵書還簡單,顧徽彥坐下,隨手拿過一張紙,大致還原了琅山一代的地形,就給她說起這一戰來。
林未晞立即變得興致勃勃,相比於艱澀難懂的兵法理論,顯然林未晞更感興趣的是燕王。她當日提起兵書也是為了和顧徽彥有話可說,燕王的經歷和過去,這才是林未晞真正想知道的。
談起具體的戰役就生動形象許多,也不像奇門遁甲一樣難以理解,而顧徽彥又是一個很好的老師,他聲音清朗,條理分明,況且作為這一戰的親歷者,他才是最有資格分析這琅山戰役的人,各方面細節遠非紙上談兵之人能比。林未晞聽得入神,不知不覺間,彷彿時光倒流,她當真站在了黃沙漫漫的戈壁,親眼目睹著一場大戰的發生。
顧徽彥很照顧她,林未晞膽子也大了起來,時不時詢問一些問題。窮文富武,兵法權謀從來都是壟斷資源,世上不知多少人偶得一本兵書便喜不自勝,卻又苦於無法入門,若是被他們得知林未晞竟然被名戰的指揮者親自教導,還能這樣面對面問問題,恐怕半數人都得嫉妒的跳河。
林未晞問到後面,乾脆撐著腦袋,纏著顧徽彥說起他軍中的經歷來。顧徽彥覺得這些沒什麼好說的,但是林未晞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顧徽彥只好挑了幾件還有印象的事,說給她聽。說完之後,顧徽彥怕教她失望,就不甚確定地問:「這些經歷實在沒有什麼有趣之處,你是不是覺得很無聊?」
「不會啊,怎麼可能無聊?」林未晞托著側臉,笑著說,「能知道王爺少年時的事,我很喜歡。」
顧徽彥的眼神也軟了軟,他這些年聽過不少溢美之詞,朝廷的,同僚的,屬下的,時間久了,他都麻木了。可是這一刻,等「喜歡」這類的詞從林未晞口中說出來,顧徽彥心中竟然柔軟的不可思議。
燈下看美人,何況還是美得遠超想像的佳人。顧徽彥看著眼前鮮妍嬌美,恐怕舉世也僅見的嬌妻,心裡突然就動了動。
林未晞過了年就滿十七整歲了,雖然對於他來說還小,可是放在尋常人家,也到了可以當母親的年紀。
顧徽彥想了想,不動聲色地把思緒收回來,讓自己專注在正事上:「說了這麼多沒用的事,想必你也休息夠了。太白營圖還剩一半,今日講完這篇就算完成吧。」
林未晞一見顧徽彥竟然還要繼續,真是頭都大了。她總覺得燕王是一個很清貴端莊的人,連她袖子沒整理好都看不慣,肯定不會喜歡她歪纏。但是林未晞真的看到這些坎門震門、生門死門就頭痛,她咬了咬脣,小聲說:「王爺的成名戰役怎麼能叫無用的事呢?我們再說一說王爺從前的事吧?」
「不行。」
燕王殿下實在是一個很有原則的人,林未晞洩了氣,耷拉著腦袋回到陣法圖的世界裡。她強忍著理解了一盞茶,工作了一天的腦筋實在受不了了,林未晞咬了咬後槽牙,決心就算會惹燕王不喜也要先解救自己的腦袋。她跨過象徵規整的圈椅,兩條胳膊圈住顧徽彥脖頸,眼睛巴巴地瞅著顧徽彥:「王爺,我真的聽不進去了。我們明日再講吧。」
「不行,這是計劃。」
林未晞蹭的摟緊了顧徽彥的脖頸,整個人越過座椅,幾乎是掛在了顧徽彥身上:「王爺……」
「真不想聽了?」
「嗯。」
「先坐好。」
「就不。」
顧徽彥努力拿出自己威懾六軍的架勢,說道:「坐好,這是命令。」
「你跟我說命令?我就不!」
顧徽彥也沒辦法了,他將手中的書本放下,搭在林未晞腰和腿彎上,隔著她的座椅直接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林未晞隱約覺得自己目的達成,她喜上眉梢,立刻就要下地自由活動。但是她的腿不過剛動了動,就被顧徽彥的手指穩穩扣住:「聽話,不許亂動。」
林未晞又嘗試了一下,發現這次顧徽彥是和她來真的,果真不許她亂動。林未晞老老實實攀住顧徽彥肩膀,過了一會,她覺得不太對:「王爺,外面還有許多丫鬟下人,你總不能讓我就這樣出去吧?」
宛月等人等候在書房外,眼角瞅到燕王似乎抱著王妃出來了,她們趕緊低頭,宛月立刻領著人退下。等人都退到門外後,宛星還體貼地幫主子把門關緊。
林未晞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她狠狠瞪了那兩個丫頭一眼,林未晞敢保證她們絕對看見了。顧徽彥輕笑了一聲,俯身將她放在梳妝桌前:「你就會恃強欺弱。」
林未晞隔著梳妝銅鏡,亦笑著,毫不示弱地和顧徽彥對視:「我便是恃強欺弱,也該怪那個虎,讓我有強可恃。」
顧徽彥終於笑了聲來。他伸手從前面輕輕捏了下林未晞的鼻尖,說:「強詞奪理。」
林未晞只是「哼」了一聲作回應。她揚起脖子朝後看了看,轉過頭怒視顧徽彥:「你把丫鬟都打發走了,我要如何散發卸妝?」
林未晞平日在家並不濃妝艷抹,只是淡淡上了口脂眉黛,卸妝她自己來便可,但是頭飾卻不是自己能撤下的。顧徽彥看著林未晞優美精巧的髮髻,烏髮中敲到好處地點綴著寶石流蘇,顧徽彥突然生出一種衝動來,說:「我來替你取簪釵吧。」
林未晞一怔,顧徽彥以為林未晞不願意,正打算說自己只是玩笑的時候,卻聽到林未晞隔著鏡子,對他極其燦爛地笑了笑:「好啊。」
顧徽彥放下心,慢慢拔出她烏髮中琳琅滿目的寶石珠翠。顧徽彥的動作很細緻,並沒有扯到林未晞的頭髮,幾乎比給林未晞綰髮的丫鬟還要細心。很快梳妝桌上便放滿了各式釵環,顧徽彥親眼看著她精美華麗的髮髻在自己手中變為柔順的長髮,心中溢滿柔情。
畫眉是夫妻閨房中的美談,到了本朝禮教森嚴,女子越發受限制,願意為妻子做這些閨房情趣的男子就更少了。林未晞也沒想到,馳騁疆場、擁兵一方的燕王竟然願意為了她做這種事。
顧徽彥的手流連在林未晞的長髮上,最後順著柔順的髮絲撫摸到她的臉頰。顧徽彥略有些粗糙的指尖在她的臉頰上蹭了蹭,聲音不知何時變得瘖啞:「先去沐浴吧。」
大晚上的顧徽彥帶她來散發,還將人都趕了出去,林未晞怎麼可能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林未晞臉頰泛紅,還沒等她說什麼,顧徽彥已經自顧自接上了方纔那句話:「算了,我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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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7:22
第60章 除夕
忙碌的時光倏忽而過, 似乎只是轉眼間, 除夕就到了。
林未晞一大清早就被顧徽彥抱起來, 不許她再睡:「尋常你犯懶就罷了, 今天有小輩過來拜年, 別被小輩看笑話。」
拔步床裡燃著紅燭,林未晞看不出現在是什麼時候,但是看床帳外的光線, 想來是挺早的。林未晞無精打采地縮到床腳,抱著膝蓋, 努力去夠被子:「什麼小輩敢這個時候過來拜年, 他肯定拿不到賞錢。」
顧徽彥看著賴在床上不肯起床的林未晞無奈, 他手指壓住被子一角, 林未晞使勁拽了拽都沒拽動。山不見我我去見山,林未晞蹭蹭蹭自己挪了過來,把自己裹到被子裡。
顧徽彥撇過臉輕笑一聲, 把她整個人從被子裡撈起來:「都是作長輩的人了,若是被人知道燕王妃還賴床,看你丟人不丟人。」
「不丟人。」林未晞額頭抵到顧徽彥有力的臂膀, 半遮著嘴打了個哈欠,眼底水霧瀰漫, 「除了你,還有誰會知道。」
顧徽彥突然就被這句話取悅了, 對啊, 全天下除了他, 再沒有男人能看到林未晞起床時的嬌態了。眼看林未晞靠在顧徽彥肩膀又沒了動靜,顧徽彥輕輕歎氣,又把她搖醒:「撒嬌也沒用,起床。」
經過了艱難的鬥爭後,林未晞終於叫了丫鬟進來梳妝。她今日換上了大紅遍地金通袖上襖,袖口衣領都用金線繡著大團牡丹花,下面搭著銀紅色的妝花緞六幅裙,裙闌熠熠生輝。今日除夕,梳妝的丫鬟簡直使出渾身解數,誓要把本就精緻絕倫的王妃打扮成天仙。等終於折騰完,林未晞起身去外面見顧徽彥:「王爺。」
顧徽彥抬頭,只覺眼前一亮,當真是整個屋子都被她照亮了。林未晞也覺得自己這一身很好看,她半攤開手,在顧徽彥面前輕巧地轉了個圈,盛大的裙擺像繁花一樣層層綻放,一圈結束後林未晞剛好轉到顧徽彥身邊,顧徽彥笑著撐住她,林未晞下巴微揚,眼睛晶亮:「王爺,怎麼樣?」
「光彩照人。」顧徽彥很少誇讚女子,但是這句話卻說得心悅誠服。林未晞得意地笑了笑,輕車熟路地輓上顧徽彥的手臂:「王爺滿意就好。」
今日整個王府都煥然一新,僕人們穿上簇新的衣物,路上人人都是喜氣洋洋的,這種大節氣,絕不允許下人露出喪氣臉來。林未晞和顧徽彥一露面,下人們便扎堆來給二人說吉利話。
高然和顧呈曜也換了正式的衣物,早早便過來給父母二人請安。聽到屋外傳來的問好聲,高然連忙做好準備,可是饒是如此,等門簾掀開,她看到林未晞的時候,瞳孔還是緊了緊。
林未晞長相漂亮到極致,平日裡稍加打扮就足以讓人挪不開視線了,現在這樣盛裝出席,簡直是盡態極妍。顧徽彥今日穿了黑色的親王服飾,他身姿挺拔,多年從軍愈發把他塑造成衣服架子。崇尚黑色還是從秦傳下來的古禮,另有一條金色蟒龍張牙舞爪地盤在胸前,黑金碰撞,尊貴又霸氣,顧徽彥穿上這樣濃重的顏色並不顯暗沉,反而更顯清俊挺拔,淡漠威嚴。
林未晞一身嬌養明媚的紅,而顧徽彥卻尊貴冰冷,幾乎教人不敢逼視。兩人這樣並肩站在一塊,說是光芒萬丈也不為過,一路走來人人驚歎。甚至兩人都走遠了,後面還有人忍不住探長脖子追視。
高然很快就收回訝色,上前來給林未晞和顧徽彥問安。顧呈曜亦規矩有禮地給二人請安:「父親、母親萬安。」
高然也說著拜年的吉利話,她今日同樣是一身正紅,只是服飾品級不可逾越,而高然在貴族小姐中大致是六分長相,無論從服飾上還是本人上,都很難和林未晞匹敵。剛才林未晞和顧徽彥進來前還不覺得,現在被林未晞這樣光芒灼灼地一襯,高然身上的紅立馬落於俗套,顯得有些浮誇了。
今天燕王府可有的忙,高然和顧呈曜給林未晞二人拜年後,顧徽彥很快就到前院去了。今日來給他拜年的人絡繹不絕,從大清早就有人等著了,顧徽彥一走,林未晞也投入自己的正事。大小官員給燕王拜年,而來給林未晞這個燕王妃拜年的夫人太太也不在少數。
顧徽彥出去時,顧呈曜當然跟著一起走了,現在屋裡只剩下林未晞和高然婆媳二人。林未晞也懶得和高然裝姑慈婦孝,她叫早就候著的下人將各家的年禮拿進來,立刻便投入清點、回禮的工作中。
林未晞坐在溫暖的通炕上,快速地處理著年節事務。宛月站在一邊和林未晞對禮單,她念到一個名字,問:「王妃,申翰林府上也送來了果盤,您看要回禮嗎?」
「申翰林?」林未晞重複了一遍,豁然開朗,「是申明達之妻,柳素娘柳娘子送來的嗎?」
「是柳娘子。」
翰林雖然號稱是入閣必經之地,但是畢竟還沒熬出頭來,今日燕王府不知要收多少已經熬出頭來的高級文官的禮,申明達的年禮混在他的上司們之中,實在是不打眼極了。
可是林未晞卻一反常態,說:「把柳娘子送來的果盤拿來。」
侍奉的丫鬟都愣了愣,宛月從後面推了一把,宛星才恍然大悟,趕緊跑出去取東西,過了一會,她抱著一個紅色漆盒回來了:「王妃,這就是申府送來的果盒。」
林未晞揭開看了看,見裡面都是一些寓意團圓、中規中矩的乾果瓜棗。其實很好理解,柳素娘雖然在端午時和林未晞有過些許交集,但是今非昔比,林未晞已然是王妃,柳素娘即使感激林未晞,恐怕也不敢太過親近。柳素娘雖然派人送了年禮來燕王府,但是無論她還是申明達,恐怕都沒奢望過林未晞會回禮。這樣一來,給頂級上司燕王府送禮,當然還是穩妥團圓的果盤好,不求有功,無過就已經是最大的好處了。
林未晞看到果盤心裡就有數了,她對宛月說:「給申大人家送一份回禮。嗯,用不著特意準備,用普通的那份就好。」
申明達即使會成為首輔,那也是許多年後的事情了,現在她普通回禮就已經是最好的表態,若是太過急切,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眾人都很驚訝,高然也覺得意外,林未晞怕人起疑,就裝作很隨意地解釋了一句:「柳素娘和我有些交情,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她送了年禮過來,我們燕王府自然沒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宛月,你排個穩妥的小廝送到申大人家。」
林未晞這樣一說宛星宛月就明白了,端午的時候她們也跟著林未晞進宮,宛月記得林未晞還救過柳素娘一次。雖然是王妃對申家有恩,但是申府既然惦念著王妃的恩德,專門送了果盒過來,那燕王府也沒有避開的道理。一視同仁,落落大方,這才是大家氣度。
高然聽到這裡也想起來這個柳素娘是誰了,她方纔還覺得林未晞的舉動很反常,但是看到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官娘子,高然也就拋開心神,沒有再注意了。
年禮算是各府之間很正式的一項外交,逢年過節,各府準備好節慶吃食,然後送給交好的人家,已示禮節。既然涉及到吃食,那必然每家每戶都是不同的,這就考驗當家主婦的功力了,如何把千篇一律的年食準備的穩妥又巧妙,實在是門學問。
高然站著,看著林未晞處理這樣正式的內宅外交,心中難免酸澀。她和林未晞明明同齡,然而現在林未晞可以坐著主事,高然卻只能站在一邊看,等什麼時候,才能輪到她融入這個當家主婦的圈子呢?
林未晞處理著來來往往的禮節,其間還接見了幾戶來拜年的夫人,時間很快就過去。不知不覺,天都要黑了。
今晚的年夜飯也是重頭戲,林未晞正坐著暖閣裡和丫鬟婆子問話,忽然外面傳來腳步聲,隨即問安聲響起:「王爺萬福,世子金安。」
林未晞和高然都抬頭朝門口看去,發現是顧徽彥和顧呈曜回來了。婆媳二人都起身朝門口迎去,剛走了幾步,內間的門簾就已經掀開了。
「王爺。」林未晞迎到顧徽彥身邊,顧徽彥很順暢地把林未晞接住。同為夫妻,高然卻不能像林未晞這樣沒有顧忌,她只能隔著人給顧呈曜行了一個萬福,然後繼續跟在林未晞身後。
顧呈曜也只是朝高然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他神色沉穩,看起來清貴正經,君子端方,可是他心裡卻控制不住地想剛進門時林未晞笑著迎上來的模樣。她今日的打扮非常好看,耀眼的紅襯得她膚白如雪,嬌艷難敵,當她從綺繡堆紅的內室站起,過來迎接歸來的丈夫時,恐怕天下沒那個男人能拒絕這種誘惑。可是她眼睛中看的是父親,她的笑也是為了父親。
除夕是舉國大慶,年夜飯更是一家人團圓的重要事情。從禮法意義上講,林未晞和顧呈曜、高然夫婦也是一家人,所以除夕的這個大好日子,林未晞要陪著顧徽彥,還有顧呈曜、高然,一同吃飯、守歲,迎接新的黎明。
除夕是大節慶,先帝在時好熱鬧,經常在除夕這天設宴,召大臣進宮陪聖上共度佳節,但是如今皇上年幼,後宮皇后、四妃之位都空著,唯有一位迷信神佛、並不是陛下親生的太后,實在沒什麼可熱鬧的。而且皇帝若是設宴,少不得要邀請首輔兼帝師的張孝濂張大人。以皇帝這種十二三少年人的心性,想必是不願意在大過年的日子上,還要看到張夫子的那張老臉。
所以宮宴就這樣省了,顧徽彥不必進宮,難得能在王府裡過一個團圓年。尋常百姓家過年時幾代人齊聚一堂,說說笑笑指不定多熱鬧,即便是人丁稀少的人家,共同說些親熱話也不覺得生硬,可是在燕王府,四位僅有的主子坐下來時,誰都沒有先開口。
四人往常各有忙碌,坐在一起委實沒什麼可說的。丫鬟換了熱茶和糕點,林未晞正在寂靜中慢慢撇動著茶葉,突然聽到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即顧明達快步走進來,在鏤空隔斷門外給顧徽彥跪地行禮:「王爺,萬歲來了。」
林未晞都被驚得站了起來,大年三十,正是在吃年夜飯的時候,小皇帝竟然來了他們燕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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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7:39
第61章 新年
皇帝在除夕時分親臨燕王府, 此事非同小可。皇帝並不能輕易離開內宮, 尤其是年節這種大日子,若是稍有差池, 這個責任誰都擔不了。
可是皇帝還是無聲無息地出來了, 頭一站便是燕王府。林未晞聽到這個消息下意識地去看顧徽彥,果然,和歡欣鼓舞、深感榮幸的下人們不同, 顧徽彥雖然平靜如常, 但是眼神中卻帶著微不可見的沉肅。
顧徽彥站起身,隨著他的動作,整個屋子都安靜下來。皇帝此行的目標顯然是顧徽彥,他走出兩步後, 似乎想起什麼,動作停了停, 轉身對林未晞說:「我出去迎接聖上,你暫且在這裡等一等。」
外面許多人等著燕王, 而燕王卻在這個當口停下腳步, 專程和王妃解釋了一句。屋內屋外沒人敢說話, 唯有林未晞的聲音響起:「王爺, 我明白的。」
許是看到林未晞神情緊張,顧徽彥覆住林未晞的手,他的手掌溫暖有力, 帶著難以言喻的安心感:「我就在外面, 不必怕。」
林未晞心裡果然沉著了許多, 她對著顧徽彥擠出一個笑,點頭道:「好,我等著王爺。」
顧徽彥很快就走了。其他人等在門口,見顧徽彥出來,無聲地跟到他的身後,一行人眨眼間就消失在紅羅軟帳的內院。
皇帝在過年這種有團圓意味的日子親自來燕王府,可見燕王在陛下心中何其重要。下人們個個與有榮焉,全心沉浸在接待聖上的歡欣中。宛星出身市井,在遇到林未晞之前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能面聖。宛星臉上是壓抑不住的歡欣,她見林未晞神情淡淡的,忍不住說:「王妃,聖上來了,一會說不定還留飯呢。」
「我知道。」林未晞低低應了一句,皇帝蒞臨,她便是裝也要裝出欣喜感激的樣子來。林未晞臉上帶上笑意,可是心裡卻止不住地沉。皇帝拋下太后和宮中眾人,大費周折來燕王府做什麼?這種事情必然是瞞不住眾人的,皇帝他想做什麼?
顧徽彥出去迎接皇帝,可是顧呈曜卻留在裡面。面聖並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的,皇帝微服私巡,如果皇帝主動發話要見燕王的家人親眷,這當然沒有問題,但是如果皇帝沒開口,那就最好不要擅作主張。
如今屋裡人人都帶著笑,但是顧呈曜卻一眼就看出來林未晞並不是真心。顧呈曜看了兩次,還是忍不住對林未晞說:「皇上既然微服出行,並沒有提前傳過話來,那便不會太過挑剔接待的禮儀。你……母親不必緊張。」
高然訝異地看了顧呈曜一眼,顧呈曜特意和林未晞說這句話做什麼?這是安慰嗎?林未晞聽到後眼風都沒回,只是若有若無地點頭「嗯」了一聲。
沒過多久,外面傳來慌忙的腳步聲,丫鬟還有內使步履匆匆地走進內院。林未晞聽到腳步聲的時候就站起來了,後面聽到內侍的傳話,她立刻帶著眾人,肅容恭候在門口。顧呈曜和高然按輩分算是林未晞的兒子媳婦,所以林未晞迎著風站在最前,顧呈曜反而站在林未晞錯後一步的地方。顧呈曜看著身前那道火紅又纖弱的背影,心裡不由皺了皺眉。
很快,皇帝便在眾人的簇擁下出現了。還是個半大少年模樣的皇帝走在最中間,他的身邊便是顧徽彥,他們二人身後,才是眾多穿著內侍衣服的公公太監。
林未晞在見到皇帝的那一瞬間就深拜下去,佳人裙裾疊地,頭顱微垂,纖長而優美的脖頸尤其明顯。顧徽彥一眼就在人群中認出了林未晞,等走近後,皇帝才笑著平攤了手:「王妃請起。今日朕不請自來,攪擾了燕王叔不說,若還勞累王嬸行禮,那就是朕之過了。」
林未晞低著頭說不敢,皇帝雖然讓她起身,但她還是規規矩矩給皇帝問安之後,才慢慢由侍女攙扶著站起來。
顧徽彥說:「晚間風大,不敢讓陛下在外面久站,有什麼話還是到裡面說吧。」
小皇帝應允,一行人呼啦啦往屋裡走。皇帝未來之前,林未晞和顧徽彥坐正上方的主位,現在皇帝突然來了,林未晞當然不敢讓皇帝坐次座。她把座位讓出來,一個丫鬟眼快,已經給林未晞搬了輕便的圈椅過來,林未晞就在顧徽彥坐手邊坐好。
小小的屋子裡坐著天底下頂尖尊貴的幾個人,四周堆金砌玉,餘香裊裊,丫鬟內使垂首肅立,奴僕如雲,一切顯得高貴富麗又等級鮮明。身著深紅色便衣的少年皇帝和顧徽彥相對而坐,林未晞雖然坐在輕椅上,但是緊緊倚靠著顧徽彥,身份也顯而易見。剩下的顧呈曜、高然等人就只能站著了,在他們身後,又立著許許多多侍女僕人。
賓主依次落座後,丫鬟們魚貫而入,奉上了糕點熱茶,之後又低頭屏息退下,來往間行動無聲。等人都散去後,皇帝率先笑道:「王叔和嬸母、世子一家團聚,朕叨擾了燕王叔闔家團聚,實在是過意不去。」
「陛下此言差矣,陛下光臨,實乃令燕王府蓬蓽生輝。」顧徽彥說。
皇帝如今已經十三歲了,他正介在少年和孩童之間,脖頸修長,皮膚白淨,顯得稚嫩又朝氣蓬勃。他聽到顧徽彥的話笑道:「燕王叔這話就折煞人也。朕和世子按序齒說來還是兄弟,都是一家人,王叔不嫌棄朕不請自來,打擾你們自家說話就好,朕又怎麼能用君臣之禮給王叔和王妃添麻煩呢。」
皇帝這樣一笑顯得乾淨又親和,這就是孩童和少年人的特權,無論怎麼樣都很難讓人生出厭惡之感來。顧徽彥聽到這些話也頷首而笑:「這是自然,顧呈曜他僥倖虛長陛下幾歲,承蒙陛下不棄,以兄弟之禮相稱。你們都是同輩人,想來共同話題也多些,日常無論讀書還是習武,陛下若能和他時常切磋,實乃善事。」
皇帝聽到這番話果然笑容更真切。林未晞雖然和皇帝坐的很近,但是她掩護在顧徽彥的身影下,安全感倍增,皇帝這種若有若無的暗釘也不必自己來接。林未晞慢慢琢磨著方才皇帝和顧徽彥的話,這兩人看起來在說家常話,可是其中精細微妙的含義,如果不仔細聽還真琢磨不到。皇帝在除夕這天親臨燕王府就已經很有內涵了,方纔還故意說出大家都姓顧,合該是一家人的話。而之後顧徽彥也應下了皇帝拋出來的鉤子,並且推了顧呈曜出去。顧呈曜是小輩,用小輩說話,總比燕王自己應諾要好回轉的多。
皇帝大老遠跑過來不可能當真來和顧呈曜切磋學問,他要的是燕王的表態。如今朝中黨羽林立,張首輔門生遍野,燕王是藩王,同時還手握十萬大軍,他到底站在哪一邊呢?皇帝所說的「一家人」,涵義在這裡。
等林未晞將這兩句話的精微含義扒出來後,顧徽彥和皇帝的對話已經又過去了好幾個回合。林未晞心底不由歎了一聲,怪不得說天子近臣不好當,這是權力最大,同時也是最危險的地方。要是換她上去,她恐怕還在理解皇帝的深意,另一邊的對話就已經結束了,怎麼能像顧徽彥這樣對答如流,應付自如,往來都是暗話。
皇帝得到了滿意的答案,神態明顯揚起來。林未晞看著時機,藉機問:「陛下,王府年宴已經備好,臣婦鬥膽,敢問陛下可否願意入席?」
「這是自然。久聞燕王妃蘭心蕙質,太后在深宮都有所耳聞,沒想到今日朕便能得以一見。」皇帝說著站起身,旁人也陪著他站起來,但是皇帝卻沒有急著走,而是對林未晞說,「母后在宮中雖然閒適,但沒有說話的人,難免孤寂。燕王妃若是有時間,不妨多到宮裡走走。」
林未晞笑著應下:「是。」
聖上也要入席,王府的這頓年夜飯立馬又上調了三個檔。好在林未晞對內宅管理十分規範,如今她身份足夠,下手不必顧忌,也沒有卜媽媽這等人指手畫腳,林未晞的安排越發清正嚴明,自成一體。下人們各有所司,林未晞的指令又足夠明白,所以在聖上突襲這種非一般大場面上,也沒有鬧出一絲錯處。
皇帝突然到來,廚房許多安排就得重做,這樣一來時間趕,壓力又大,最容易惹出亂子來。高然本來暗暗提著心,可是等看到年宴一絲不苟地端了上來,連一點點不合意之處都沒有,高然心底的滋味反而更複雜了。
高然偷眼瞅向顧呈曜,發現他也明顯鬆了口氣,隨即眉宇間浮上一絲讚賞來。高然抿著嘴角將目光收回,經此一事,恐怕林未晞在內宅的地位越發超脫了。連皇帝用的大宴席都能在片刻內安排好,還有誰敢不服氣,恐怕管家二三十年的主家婆也不敢放這種大話。
皇帝說是要和燕王府一家同用年夜飯,可是實際上他坐下不過和顧徽彥過了幾巡酒,便起身出府了。現在皇帝出宮的消息想必家家戶戶都知道了,皇帝即使不樂意,也得去張首輔家走一趟。
皇帝走後,來來往往所有人都無聲地鬆了口氣。
顧徽彥神色還算平靜,但是林未晞和他朝夕相處這麼久,馬上就看出來他雖然看起來平靜,但是細微之處還有許多差端倪,應當是在想心事。能值得顧徽彥掩飾神情思索的事情,唯有方才離去的小皇帝了。
「王爺。」林未晞輕輕喚了一聲,顧徽彥回過神,看了林未晞一眼,從桌子下面握住她的手:「沒事。陛下應該去張府了,入宮的事不必我們操心,繼續用膳吧。」
林未晞點頭應下,顧呈曜、高然也順次落座。然而經過這個插曲,這一頓飯吃的食不知味,根本沒有人放心思在飯菜上。
林未晞見幾人次第落筷,看樣子再沒有繼續的必要,就揮手讓丫鬟將除夕宴撤下。丫鬟們輕手輕腳地搬動碗碟,而主子們已經移駕,到隔間落座了。
這是林未晞兩世以來,以嫁人之身過的第一個年。從閨女到媳婦的差距巨大,往常她盡可和姐妹丫鬟另找一個清閒地方說話,但是現在她卻萬不能如此。幸好林未晞沒有婆婆,府中比她大的唯有燕王,然而陪夫婿守歲和陪婆婆、太婆婆守歲顯然是兩個概念。林未晞陪在顧徽彥身邊,一點都不覺得時間難熬。
然而同樣的境況,恐怕高然的心境就完全不同了,高然依舊得寸步不離地守在林未晞身邊。林未晞坐到後面困意襲來,她眼睛困的不行,但是她自忖自個兒是長輩,在小輩面前一定要端莊,所以強行撐著眼皮。過了一會,她眼睛中全是水霧,眼神也迷迷瞪瞪的。
犯困的林未晞反應慢了許多,相比於平時的伶牙俐齒,現在的她眼睛濕漉漉的,顯得無害又無辜。對於時常被她語言摧殘的人來說,現在的她無疑可愛了許多倍。
顧呈曜就是如此著想。他當然知道這樣做很不妥,那是他的繼母,於情於理他都要避嫌,這不僅是對年輕的繼母不敬,更是對父親不敬。可是即使收回了眼睛,腦海中依然在控制不住地回放方才看到的景象。原來林未晞犯困的時候是這樣的,反應慢半拍,整個人也嬌嬌氣氣的。
顧徽彥正襟危坐了一會,實在忍不住了。他歎了口氣,伸手扶住來回晃動的林未晞,說:「既然困了,就回去休息一會吧。」
林未晞現在腦子都不大清楚,犯困的人就和喝醉酒的人一樣,最忌諱別人說她困。林未晞啪的一聲拍開顧徽彥的手:「我不睏。」
整個屋子的人都寂靜了,王妃竟然拍開了燕王的手?宛星簡直要窒息了,她正想趕緊上前搖醒林未晞,提醒林未晞一二,卻發現燕王只是輕歎了一聲,扶著林未晞的肩膀,將她平放在自己腿上。
林未晞順著力道趴下,過了一會就睡得神志不清了。顧徽彥將林未晞後頸的碎發理順,隨即就繼續乾自己的事情,並無絲毫被冒犯的不悅。宛星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直到被人揪了揪袖子,她才默默退回來,和屋子裡眾多喘氣的人一樣,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
林未晞並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只覺得這一覺睡得溫暖又舒服。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被人輕輕搖醒:「先醒醒,新年到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7:53
第62章 新生
林未晞這一覺睡得極沉, 正睡得大好時被什麼人搖醒,林未晞以為是宛星在玩鬧, 就用力拍開對方的手, 嘟囔了一句「別鬧」, 轉了個方向繼續睡。
對方似乎歎了口氣, 說:「是我。外面正在迎新, 先撐過這一會,回去就能好好睡了。」
林未晞聽到聲音才感覺出哪裡不對, 她撐開眼皮,發現自己正趴在一襲黑色的暗錦上,而因為她睡姿素來不□□穩,她幾乎完全擠到對方懷裡了。
林未晞有些懵地撐起身,正好對上顧徽彥的眼睛。林未晞怔怔和顧徽彥對視了一會,她漿糊一樣的腦子終於清醒些了, 趕緊回頭看屋裡其他人。
好在屋裡十分安靜, 外面爆竹聲一陣接著一陣, 幾乎匯聚成聲音的海洋, 下人們似乎也被這樣的熱鬧吸引,全到外面看煙火了,室內除了她和顧徽彥, 並沒有別人。
可是顧徽彥身邊怎麼可能沒有人呢, 林未晞有些尷尬, 顯然是因為她, 顧徽彥才把人都趕到外面去了。這樣一來, 豈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守歲時睡著了,還直接窩在顧徽彥懷裡?
天啊,林未晞簡直不敢再想下去,這讓她日後如何在下人面前發號施令,甚至不必說這麼遠的,光一會出門,她要如何面對外面的丫鬟婆子,乃至兒子兒媳就足夠頭痛了。
林未晞嗚咽一聲,垂頭喪氣地敲了敲腦袋:「王爺,你怎麼不叫醒我?」
說完這句話林未晞自己也知道答案了,叫她醒來相當麻煩,而且當著眾人的面,顧徽彥要怎麼說?林未晞心裡有些過意不去,這是她的疏漏,她反而質問顧徽彥。可是顧徽彥卻沒有一絲不耐,他並沒有在意林未晞的埋怨,反而十分認真地說:「沒有必要。往常這個時候你早睡了,既然犯困睡一會就好,沒必要忍著。」
顧徽彥總是這樣設身處地、體貼入微,林未晞心裡很感動,就仗著自己剛睡醒,小小地伸了個懶腰,隨即順勢抱住顧徽彥,再度靠回自己方纔的位置。她在這裡睡了很久,硬挺絲涼的面料都被她壓得微熱了,林未晞忍不住在上面蹭了蹭,上首傳來顧徽彥的笑。
「都睡醒了,還撒嬌。外面有人呢。」
林未晞本來打算示個好就收的,可是顧徽彥這樣說,林未晞反而抱住他不肯動了。林未晞將臉從顧徽彥胸膛前露出來,故意對他眨了眨眼:「王爺不是把人都趕到外面去了麼,還怕什麼?」
在顧徽彥多年的準則中,在大庭廣眾之下衣冠不整,坐姿不端簡直是大忌。林未晞如今兩條都犯了,顧徽彥本來應該嚴肅地糾正她,並且教導她行端坐正的,可是這一刻顧徽彥看著賴在自己懷裡撒嬌的小嬌妻,竟然一時不捨得糾正。
顧徽彥這短暫的停頓就給了林未晞得寸進尺的機會。她見顧徽彥沒有說話,就知道他雖然看著清貴嚴謹,可是對於她的一些小動作卻十分受用,只是不肯說罷了。反正這裡也沒人,林未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伸手環住顧徽彥脖頸。這樣一來她的受力全在腰上,腰線凹出一個漂亮又誘人的轉折。然而這番景象以林未晞的角度卻是看不到的,顧徽彥將手放在林未晞腰上,正好這時林未晞靠在顧徽彥耳邊,嬌聲說:「王爺,這是我們成婚第二年了,新年快樂。」
顧徽彥垂下眼睛看著林未晞,兩人相距極近,呼吸相聞。林未晞本意是故意挑釁,可是現在她看著顧徽彥的目光,不禁有些害怕,甚至隱隱後悔起剛才的冒進來。
外面傳來一陣鋪天蓋地的煙火聲,想來是小廝新搬了一批煙火,玩鬧著一起點著了。顧徽彥眼睛中暗流隱沒下去,他將林未晞抱著放在自己腿上,這樣她不至於一直靠腰撐起全身的重量。顧徽彥正了正林未晞發側的簪子,然後說:「一年中難得有今日的熱鬧,先出去看看煙火吧。」
林未晞也是這樣想,她早過了對煙火好奇的年紀,但是身為王妃女主人,在辭舊迎新的這一時刻卻沒有出現在王府眾人眼前,這就很不妥了。林未晞本打算叫宛星宛月進來,但許是因為外面的爆竹聲太響,門口的丫鬟竟然沒有聽到。林未晞尷尬,正打算說什麼回圜,顧徽彥就已經拿起她的披風,細緻地為她扣上對扣,還將衣帽上的細絨毛理順。
林未晞頓時沉默,她默默看著顧徽彥的動作,在他扣扣子時,林未晞伸手要接過,卻被顧徽彥阻止。等他終於整理到滿意的程度時,才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眼中含笑:「走吧。」
林未晞手已經被握住,她就這樣被領著走到外面。說來也奇怪,方才在房裡喊人沒人聽得到,可是房門一開,方才不知道幹什麼的下人立刻看過來,並一一對著林未晞行禮問安。外面的風有點大,兜帽上的絨毛在夜風中亂舞,林未晞半張臉都被白絨遮住,她嫌冷不願意伸出手來,就對著行禮的人微微點頭,示意她已經聽到了。
王府這麼大的主院,再加上夜風濃重,爆竹震耳,院子一角的變化實在很難被人注意到。可是林未晞和顧徽彥一出來,院中的人立馬都意識到了。顧呈曜和高然雖然站得遠,可是房門打開的那一刻,他們倆的餘光就都跟過去了。隨後,林未晞和顧徽彥的身影出現,他們倆果然是一起出來了。
顧呈曜和高然早早就換了個屋子守歲,林未晞在燕王腿上入睡,這種場面他們倆可不適合看。然而人就是這樣,有時候越是看不見,越容易浮想聯翩,等辭舊迎新、全城放炮竹的時候,高然在外面等了一刻鐘,才看到另兩人露面。
高然雖然笑著站在外面,接受眾人的慶賀,但是只要想到主屋裡面的場景,依然還覺得渾身不是滋味。看公公和婆婆秀恩愛是什麼樣的感受呢?這個問題,恐怕除了高然,就只剩下顧呈曜能交流一二了。
顧呈曜過去十八年,對父親的印象一直都是端正肅穆,威嚴不可侵犯,顧徽彥也完美撐起顧呈曜對父親全部的想像,顧呈曜是發自內心地敬重、欽佩父親。可是顧呈曜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父親也會全程關注另一個女子的動向,顧呈曜當時也在場,他當然能看出來燕王一直在注意林未晞,哪怕林未晞再微小的舉動都瞞不過父親。而他素來淡漠高冷的父親也會小心細緻、如同對待絕世珍寶一般,將另一個女子的身體小心放在自己腿上。
擱在一年前,如果有人和顧呈曜說燕王會體貼人,顧呈曜一定嗤之以鼻,可是現在,他卻說不出話來。
尤其是等顧呈曜意識到,這種難言的複雜並不是對著林未晞,而是衝著他的父親,顧徽彥。顧徽彥那時雖然沒有明說,可是根本沒人敢繼續待著。顧徽彥不允許任何人看到林未晞睡著後的樣子,可是他自己卻留在屋裡長達一個時辰。顧呈曜猛然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他身側的拳頭倏地攥緊,正好這時一陣寒風吹來,顧呈曜藉著掩飾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氣,讓自己許是因為熬夜而昏沉的頭腦冷靜下來。
既然看到了,顧呈曜和高然肯定要上前給父母親行禮、拜年,他們二人雖然站在一處,但是心裡卻各有各的心思,一路走來頗有些同床異夢的感覺。
林未晞穿著大紅的披風,唯獨在兜帽上圍了一圈蓬鬆的白絨毛,她站在朱紅迴廊下,身姿窈窕,神情靜默中帶著不可冒犯的凜然,簡直如昭君在世,神女下凡。看到高然和顧呈曜過來請安,她也只是淡淡點了下頭,然後又將視線轉回深黑的夜空。
此時夜已經極深,空氣清冷,呼吸間帶著濃重的火硝味,這就是年的獨特味道。燕王府的煙火當然準備的又多又繁,小廝們慇勤不斷地將炮筒搬到中庭,然後長長地抻著手臂將引子點燃。丫鬟們捂著耳朵站在迴廊下,見小廝點爆竹,又是叫又是跳,也不知道她們是害怕還是歡喜。
林未晞看著這樣熱鬧的場面,不知不覺有些入神,方纔的困意早就消弭無蹤。宛星活潑,她早就按捺不住,自己要了只線香過來,咋咋呼呼地在庭院裡點煙花。林未晞看到這裡忍不住笑。林未晞站在迴廊上,她沒有看任何人,可是許多人都在偷偷注意她。現在漂亮的不似真人的王妃宛然一笑,許多放炮的人收到鼓舞,越發變著法點煙花,想博得王妃的注意。
宛星玩的實在是很沒規矩,宛月雖然替她開心,但是她生來沉穩,想的總要更多些。宛月將宛星叫回來,說:「院子裡這麼多小廝管事,你和他們混在一起點煙火,這叫什麼樣子。你暫且歇歇吧,伺候王妃才是要緊事。」
宛星玩興正好,突然被喊回來很是不捨,可是她也知道宛月這是為了她好。宛星只好嘟囔著嘴將線香交給旁邊的小丫鬟,然而她還沒低落兩秒,看到林未晞又興奮起來:「王妃,您醒了?」
林未晞高冷地抿嘴笑笑,就算作回答,好掩飾自己的尷尬。宛星沒有注意到這些,她還是打了雞血一樣興奮:「王妃,可惜王府沒有小孩子,所以放煙火只能交給小廝管事。等過幾年小主子們滿地跑,那時候過年放煙火才熱鬧呢!」
林未晞出來後一直和顧徽彥站在一處,只不過外間噪聲大,說話不喊根本聽不到。有爆竹聲掩映,林未晞和自己的丫鬟說話也不顯得突兀,但是現在宛星這個缺心眼的說了這種話,林未晞趕緊朝顧徽彥看了一眼,發現他依然看著前方,並不像是聽到的樣子,這才放心,回頭立即瞪了宛星一眼。
林未晞對於孩子一直抱著順其自然的態度,畢竟這是宗族社會,女子要想活下去,子嗣根本不能避免。但是林未晞卻知道自己身份敏感,燕王願不願意讓她生下子嗣呢?是女兒還好,萬一是兒子怎麼辦?
這個問題林未晞不願意深想,所以也就從不允許侍女在燕王面前提這回事,哪怕是不經意帶過也不行。她不想讓顧徽彥以為她在暗示什麼。
這本來是她早就想明白的事情,可是這一刻,她因為新年而歡欣鼓舞的心情突然低落下去,眼前層出不窮的煙花爆竹似乎也失去了吸引力。林未晞不免走神,眼睛盯著一處發怔,猛不防身後響起一陣激烈的鞭炮聲,林未晞被嚇了一跳,整個人都驚惶地退了一步。
好在被嚇到的人不在少數,滿院子都是驚叫聲,林未晞的失態就也不算什麼了。她朝後跌了一步,心神還沒從驚嚇中恢復過來,就感覺到自己的胳膊被撐住,隨後耳邊一暖,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也瞬時離她遠去了。
林未晞劇烈跳動的心慢慢就安定下來,耳朵被堵住,心跳的聲音就尤為明顯,它一跳接著一跳,在胸腔中的存在感非常強烈。顧徽彥比林未晞高許多,現在他微微俯身摀住林未晞的耳朵,不僅耳朵跳過一難,後背也能明確地感受到顧徽彥的體溫。她就像是整個人被裹著懷裡一樣,彷彿外間的硝火、巨響都不足為懼,她只管欣賞煙花的美麗就夠了,而不必操心美麗所帶來的噪聲。
林未晞抿了抿脣,最終沒有掙扎,而是任由顧徽彥當著眾人的面半抱住自己。絢麗又吵鬧的鞭炮很快就炸完了,隨□□院裡又響起孔雀一樣明艷的火花,眼前這一切說不出的熱鬧漂亮,林未晞趁著天黑的掩飾,嘴角悄悄翹了翹。
是啊,新的一年到了。去年的新年說不上愉快,她在十二月被無望的婚姻生生熬死,死時年僅十七,成婚不到一年,等再次醒來,雖然能僥倖繼續活下去,但是面對著林未晞困難的家庭局面,她也很難安心慶祝自己重活過來的第一個新年。但是元嘉五年過去了,這一年她遇到了前世未曾謀面的燕王,放棄了她前世全部的人生和光環,也不得不再次回到這個同時帶給她榮耀和痛苦的府邸。但是元嘉六年,她卻在顧徽彥猶帶著清冷之氣的懷抱中,迎來了新年的第一天。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8:08
63、朝賀
對於朝廷來說, 除夕並不是最重要的節日, 元日初一才是。
初一一大早,整個京城都彌漫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息, 東方依然大黑,而各個府邸卻都亮起燈來,承天門前更是早早有全幅披戴的官員等著。元日朝賀是一年中最鄭重的事情, 在這一日,百官朝賀,萬國來朝,這才是大國之威。
元日朝賀慎之又慎, 按理內外命婦也需要進宮朝賀皇后、太后,只不過中宮空懸,皇帝尚未立後, 命婦朝賀的禮儀簡化了許多。饒是如此, 從兩更天折騰日上三竿, 也足夠受罪了。
今日從天不亮起林未晞就起身折騰朝會的衣冠服飾, 她換上了親王妃禮服大衫, 頭戴九翟冠, 里襯素紗中單, 繫上深青鞠衣,胸背上繡著極近奢華的金線雲鳳紋。將鞠衣上的玉佩、配飾掛好後,她在最外面披上了寬大隆重的紅色紵絲大衫,最後套上長長的霞帔,底端用金墜子垂地。這一身下來, 里裡外外足有五六層,中間還掛著許多玉佩、彩綬,紅色大衫長袖幾可及地,行動間深青鞠衣、玉圭玉佩若隱若現,更遑論頭上的九翟冠,冠上綴著的都是實實在在的金銀、玉石和寶石。林未晞穿上這一身艷光四射,高貴凜然不可逼視,但是高貴背後的沉重也是實打實的。
雖然沉重,但是中原號稱禮儀之邦,這些繁瑣的細節就是最好的權勢,禮服上每一個細節,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朵繡花都象徵著地位和秩序,這些細節累積起來,便是林未晞站在朝賀大殿中時,撲面而來的威儀華美。
林未晞屬於外命婦,但是如今宮中沒有后妃,她又是燕王之妃,即便是場中年紀最輕,眾王妃也不敢讓她站在後面。林未晞推辭無果,便站在眾命婦的第一列,端莊肅穆地領著眾人舉行朝賀大禮,隱隱呈外命婦之首之勢。
其實朝賀禮節已經簡化了許多,畢竟相比於太后,皇后才是真正的禮儀重心。按道理皇帝年幼,尚未立後,女眷的朝賀應當取消的,可是張首輔對這些繁文縟節十分執著,不光對眾臣的舉止行端吹毛求疵,就連皇帝也不能幸免,十日一次的經筵錯一點就要彈劾。男子們是此等風氣,林未晞這些女眷當然也得跟著受累。
昨夜辭舊迎新,眾人本來就睡得晚,今日又是兩更天就起來穿戴禮服,之後又頂著十來斤重的衣服參加冗長繁瑣的朝賀禮,起立跪拜不知道要折騰多少次。這一整套下來,林未晞這些年輕人還好,好多上了年紀的誥命夫人就已經熬不住了。等禮節結束,上首的錢太后也鬆了口氣,趕緊讓人扶著到後面休息去了。
錢太后離開,台階下的女眷們也能鬆快一會。即便朝賀典禮結束了也不能出宮,她們要在宮中參宴,等宴席結束了才能回去。可是最麻煩的朝會結束,剩下的時間就實在不算什麼了。張首輔對這些繁文縟節簡直稱得上苛求,若是做錯了什麼,恐怕就給全家惹上麻煩了。
好在朝賀禮順順當當地結束了,女眷們還不能出宮,剩下的就是交際時間了。大朝賀象徵意義很重,再加上今日大家都穿在最隆重的品級服飾,無論平日里怎麼吹,硬規矩上孰高孰低,今日看一眼就能知道。所以好些兒孫爭氣的夫人最喜歡在朝賀結束的元日宴上交際了。
朝賀的隊形散開,林未晞不過在原地站了站,都沒來得及去旁邊休息一二,便被上前問安的夫人們圍住了。
有資格參加朝賀的各個都是有頭有臉的誥命夫人,男子顯達後最榮耀的事情便是給母親請封誥命,其次才是給妻子請封,這樣一來,前來參加朝賀的夫人們年紀就普遍偏大,四十多已經算年輕的了,七老八十、白發蒼蒼的老封君也不少見,林未晞今年才十七,她混在其中就尤為突出。而她姿容昳麗,越華麗的衣冠越能襯托出她的精緻漂亮,她還全程站在首位,這就不是一般的扎眼了。
昨日入夜的時候京城中就傳遍了,皇上在年節出宮,第一站便去了燕王府,還在燕王府留了半頓飯,剩下半頓去了張首輔家。皇帝這樣做,可見燕王在帝王心目中地位之高。燕王有兵有權,現在看來還十分得新帝信任,都能讓皇帝主動參加他的除夕家宴,地位可見一斑。連著三代帝王都對燕王倚重有加,這其中的份量就太可怕了。
林未晞這個燕王妃今天一露面就備受矚目,如果說從前眾人看她的目光是好奇敬重,今日就是小心翼翼乃至忌憚了。林未晞心裡低低嘆了口氣,先帝留下的三位輔政大臣本沒有高低先後之分,可是被皇帝這樣一做,也就強行讓三人有了先後。然而幼帝長大,野心也逐漸膨脹,這實在是想避都沒法避的事情。
女子未出閣前由母親、嬸母帶著交際,等婚後就全跟著婆婆了。只見大殿中夫人們交談時全部帶著自己的兒媳乃至孫媳,兒媳扶著婆母,笑容溫順,婆婆無論家裡怎麼樣,現在都是一副姑慈婦孝的模樣,而林未晞和高然這一對,就顯得很怪異了。
林未晞這個婆婆往前面一站,簡直比兒媳婦還年輕漂亮,旁人若不是看到了林未晞身上的親王妃服飾,根本不敢認。
林未晞送走好幾家前來拜年問好的夫人後,趕緊趁機朝角落的小閣走。她頭頂上的九翟冠份量著實不輕,再不歇歇,她的脖子都要折了。
在這種場合高然沒有自由行動的權力,她只能跟著婆婆走,林未晞去什麼地方,和什麼人說話,她就得跟到什麼地方。即便見了娘家人,沒有婆婆的允許,也是不能擅自行動的。
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這句話不是說說而已。
壽康大長公主今日也進宮來朝賀,她正坐在小隔間里休息,看到林未晞看來,頓時喜出望外。林未晞正想著去找外祖母呢,實在沒想到這麼巧,竟然在休息的地方遇到了。林未晞連忙迎過去,先行給壽康大長公主行禮:“大長公主安,晚輩給您拜年。”
林未晞只蹲身到一半,就趕緊被壽康身邊的女官扶住了。即便林未晞是不折不扣的晚輩,因為燕王如今的地位,壽康大長公主也不敢受林未晞的禮。壽康讓人把林未晞扶起來,笑著握住林未晞的手,左右一個勁直看:“好些日子沒見著你了,你也真是沒良心,一有了夫婿,就不來看我這個老婆子了。”
林未晞噗嗤一笑,坐到壽康大長公主身邊,親昵地靠著壽康:“我怎麼敢忘了您呢,我恨不得天天往公主府跑。幸好年底王府的瑣事多,若不然您現在肯定看見我就煩。”
壽康大長公主被逗得大笑,其實兩人不過是一個月沒見而已,女眷出門不易,一兩個月見一次面已經算勤的了。林未晞是新婦,又剛接手偌大的王府,年底脫不開身很正常。可是在壽康心中,一個月不見,就仿佛過了多久一樣。
壽康年紀已大,這一套繁瑣的朝賀禮折騰下來已經很吃不消了,但是看到林未晞,她身上的疲憊頓時一掃而空,渾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壽康拉著林未晞的手問東問西,極為親熱,可是對跟著林未晞一起進來的高然,她名義上的外孫女,卻看都不看。
高然乾站在一邊不免難堪,臉面上十分不好看。高然在心中安慰自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現在不過是小人得志罷了,暫且讓這兩個惡人猖狂一會,日後她必然會讓她們十倍奉還。
壽康大長公主仔細問了林未晞近日的境況,得知府中並無人敢輕慢,接手中饋也十分順利後,她這才放了心。盡管之前聽京城中人說過,燕王府那位新娶的年輕王妃十分能乾,才入門一個月,就全面接手王府的內外事務了,連往來年禮都是出於新王妃之手,可是關心則亂,壽康大長公主總是親自聽到林未晞說才能安心。
剛入門連人都認不全,就敢接手王府大權,可見林未晞藝高人膽大,事實證明林未晞也確實有張揚的資本。壽康心中感慨,她一見著林未晞就覺得親近,連林未晞這種爽利能乾的性子,也和高熙十分像。或許,這就是冥冥中自有註定吧。
壽康見林未晞在燕王府確實沒有吃苦,心裡安穩,不由就又關心起另一件事來。顧徽彥也是壽康的侄子,無論從林未晞的角度還是燕王的角度,壽康都挺關註這對由自己親自保媒的新人。壽康拉住林未晞的手,湊近了問:“你和燕王怎麼樣了?”
猛不防被問起這種夫妻私事,林未晞卡殼了一下,還不等她說什麼,壽康看到林未晞的臉色,已經自顧自說了出來:“看你氣色,想來是不錯的。”
林未晞臉頰頓時爆紅,都是已婚女子,她當然明白壽康這句話在暗指什麼。林未晞正尷尬著不知說什麼好,壽康見伶牙俐齒的林未晞也有這樣嬌羞的小女兒情態,心中越發安慰。她拍了拍林未晞的手,十分欣慰地說:“這樣就好,你們倆算是我為數不多有牽掛的人了,誰能知道你們兩人竟然走到了一塊。如今見你們過得好,我也能安心了。”
林未晞笑容凝滯下來:“大長公主……”
“沒事,我年歲已高,沒必要避諱這些。”壽康仔細地看著林未晞的臉,眼睛中不由閃出水光來,“得知你和燕王相互扶持,夫妻和睦,我心願已了,實在沒什麼放心不下的了。你們倆一定要好好過,早日生個大胖孩子出來。若是兒子肯定像燕王,從小就聰明伶俐,若是姑娘那就像你,哎呦,這可是個了不得的冤家,恐怕不好惹的很。”
林未晞也被說的笑了,她陪著長輩暢想,可是心裡想到昨夜的事,還是不免低落。
燕王如今寵她是因為男女之間的那些事,這些都是虛的,唯有涉及子嗣,才能看到這個男子真正的態度。燕王對她,又是什麼樣的感情呢?他究竟把她放在什麼位置上?
林未晞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太久就被人打斷了。穿著紅衣服的內侍站在暖閣門口,笑容滿面地給林未晞和壽康作了個揖:“燕王府,大長公主,太后娘娘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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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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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5 00:28:18
64、外戚
紅衣內侍這句話說的客氣, 其實壽康大長公主自己也知道, 錢太后真正請的是林未晞,只不過看到林未晞和壽康一同坐在這里, 太后總不能只叫燕王妃而撇下另一個,所以才一同請到裡面說話。
壽康本可順勢拒絕多休息一會,可是她不放心林未晞自己進去, 就不顧勞累站起身,陪著林未晞一起去錢太后那裡。太后身邊的公公出來時許多人都看到了,等一會看到公公陪著燕王妃走過去,許多人都驚訝地張了張嘴。除夕夜皇帝親自出宮去拜會燕王, 今日大朝賀,太后第一個就叫燕王妃進去說話。燕王府的權勢簡直令人驚駭。
慈寧宮里,錢家人已經陪太后坐著了。但是錢家是典禮結束後自己進來拜見太后, 這是娘家外戚的體面, 和林未晞這等專程被太后叫進來說話的命婦自然不能同日而語。
林未晞扶著壽康大長公主慢慢朝慈寧宮走去, 兩人一露面, 已經坐著的幾人都抬頭朝這里望來:“燕王妃和大長公主來了。”
除了錢太后, 其餘的夫人太太全站起身, 嘴裡說著給林未晞拜年的吉祥話。林未晞一進門就帶上笑意, 她正要給錢太后行禮,錢太后已經讓旁邊的宮女扶住:“燕王妃和大長公主不必客氣,這里都是自家人,這些虛禮就都省了吧。老是拜來拜去,怪折騰人的。”
“謝太后。”林未晞笑著應下, 雖然這樣說,但她的萬福還是蹲到位置後才起身。林未晞站好後立刻又去扶著壽康大長公主,兩人朝上走時,錢家眾人都感到一陣拘謹。這兩位一個是燕王妃,京中無出其二的權臣之妻,另一位是壽康大長公主,比錢太后還高一輩,她們倆進場,誰還敢坐在這兩個人上首。
錢家大太太后退一步,將自己方纔的位置讓出來。林未晞看到後笑道:“錢大太太客氣了,怎麼能攪擾您呢。”
錢大太太訕笑:“燕王妃這話說得就讓人無地自容了,我等何德何能,怎麼敢讓燕王妃陪坐。您和大長公主合該坐上位。”
林未晞笑著還沒說話,坐在中間的太后淡淡開口了:“王妃和大長公主不必客氣,落座便是。”
壽康大長公主神情平淡,點了點頭就應下了:“那就多謝錢大太太了。”
壽康擔心林未晞不方便應承,就自己出面答應了。錢家人在外人面前風光就算了,在她們二人面前,卻沒有資格坐到前面。然而林未晞畢竟年紀小,即使她的身份足夠高,有些話也不方便說。林未晞若是直接應下,恐會被人冠上猖狂之名,但如果是壽康大長公主應承,那就沒什麼問題了,畢竟壽康的輩分擺在這里,被供著是應該的。
壽康坐到錢太后右手邊,林未晞將壽康扶著坐好後,才繞到對面,緊挨著太后左手而坐。錢太后身為聖母皇太后當然坐最中間的寶座,太后的右邊第一個座位最尊貴,其次是左邊第一個,右邊第二個,以此類推。剛才錢家眾人正說得好好的,林未晞和壽康一進門,他們全都得站起來讓座位。這一圈折騰下來,本來就有些不平衡的錢家越發訕訕。
等眾人都坐好後,錢太后問起燕王府眾人近來的身體狀況。這是很標準的寒暄,林未晞一一說好,末了順勢問起太后和皇上。林未晞和錢太后一來一回,她們二人客套的時候,慈寧宮剩下的人就只能瞪著眼睛看,沒人敢插話。
錢太后和林未晞說了許久的話,等掃到林未晞身後的高然時,才想起燕王府還有高然這個世子妃。錢太后便順勢問了一句:“世子妃也來了,今日折騰許久,恐怕累了吧。”
高然垂下頭,溫柔嘉順地說道:“伺候婆婆和太后,這是妾身的福分,並不累。”
錢太后聽到後淡淡點了點頭,她只是隨意一問,並不在意高然的答案。錢家一個太太看見了,拿捏著接了句嘴:“世子妃真是孝順,有這樣溫婉懂事的兒媳跟在身邊,燕王妃好福氣。”
錢家這位太太本意是恭維林未晞,她這一句話等於同時誇了兩個人。可惜錢家太太的馬屁歪的厲害,無論林未晞還是高然,聽到這句話都客套地笑笑,內心裡並不覺得高興。
錢太后和林未晞說完客套話後,接下來也不知道還有什麼能說的。她昨日很晚才知道皇帝出去了,先是去了燕王府,隨後去了張府,之後就被張首輔派人送回來了。錢太后得知這件事後很是埋怨,本來皇帝私自出宮就很不妥,可是皇帝既然都出去了,怎麼能不去錢家呢?若是皇帝哪裡都沒去,那錢太后也不能說什麼,可是他去拜訪了自己的叔叔,拜訪了自己的老師,唯獨沒有去外祖錢家。這就讓錢太后很不高興了。
然而皇帝到底不是她親生,即便占著嫡母的名,許多話錢太后也不好說。今日錢家進宮也說了這件事,可是錢太后再不痛快,還是得把林未晞叫進來示好籠絡。昨日皇帝過來,專門和她授意了此事。
錢家看著林未晞,都覺得復雜難言。給壽康大長公主讓座位就罷了,畢竟壽康輩分高,皇家即便為了面子都得供著她,可是站起來給一個年紀足以當自己女兒的人讓座,這就很難堪了。錢家最開始成為外戚時欣喜若狂,然而時間久了,錢家人聽慣了奉承,眼睛也就不滿足現在的這點地界。同樣是親戚,燕王是皇帝的叔叔,可是他們錢家一樣是皇帝的外祖啊,為什麼燕王大權在握,而錢家就只能領幾個不痛不癢的閑差,被當擺設一樣養著。
這一場談話始終都是客客氣氣的,等林未晞走後,一個很受錢太后喜歡的侄兒媳婦說:“太后娘娘,明明有我們自家人,為什麼皇上總是偏向外人家呢?”
雖然皇帝稱呼燕王為叔叔,但其實燕王這一支和皇帝已經有些遠了,在錢太后看來,燕王即便要倚重,但哪裡比得上自己娘家人,怎麼能越過錢家偏向燕王呢?錢家這個侄媳婦的話可謂正搔到了錢太后癢處,錢家眾人見侄媳婦說完後太后沒有發怒,心中大喜,紛紛你一言我一語地提自家抱起不平來。
伺候在太后旁邊的一個宮嬤嬤暗暗皺眉,宮里隔牆有耳,誰說話不是慎之又慎,可是堂堂外戚後族的侄媳婦竟當著滿屋子宮女太監說燕王是外人,還隱有指責皇帝的意思。宮嬤嬤聽到這里就覺得不妥,可是太后卻並不呵斥,錢家人有了依仗,後面的話也越來越過分。主子的言行著實輪不到她一個奴婢指手畫腳,可老嬤嬤還是忍不住嘆息,難怪皇上和燕王都不願意對錢家委以重任,瞧瞧他們一家老小的行事,實在不是個能當大任的。
林未晞從錢太后這里出來,一露面就又被人圍住應酬了。林未晞嘆氣,看來今天一整天,她是別想鬆快一陣了。
好容易捱到晚上出宮,林未晞往外走時正好遇到英國公府。英國公府的人見到林未晞臉色就一僵,顯然他們也還記得年前給高然撐腰那回事。燕王府和英國公府作為姻親,方纔在宮殿里不可能不過來打招呼,但是當時打過招呼就各自散開,哪像現在兩家人遇到,而出宮的路只有一條,這就很尷尬了。
英國公老夫人雖然表情淡淡的,但到底還是先給林未晞問好:“燕王妃安。”
“老夫人安。”林未晞看見熟人不由覺得好笑。林未晞八風不動地站著,曾經她是晚輩,可是現在應該是英國公府過來給她行禮才是。顯然國公府也明白這回事,等國公府的夫人媳婦一一給林未晞行禮後,高然才從林未晞身後側跨出一步,垂眼道:“兒給祖母、嬸嬸和幾位嫂子請安。祖母萬福。”
英國公老夫人看到高然也覺得尷尬。那次老夫人氣勢洶洶地帶著人去燕王府給高然撐腰,可是隨後卻是高然沒道理,英國公府鬧了好大一個沒臉,老夫人心裡對高然有氣,就沒有去看高然,直接帶著人回府了。從那次之後,這還是英國公府眾人第一次見到高然。
同樣是在宮中相遇,去年端午英國公府遇到自家三姑奶奶時,說不盡的春風得意,當著眾人面祖孫相認,何等排面。然而不過半年過去,英國公府再遇到高嫁的三姑娘,以及三姑娘的婆婆時,心境就完全不同了。
高然嫌棄英國公府沒用,把自家女兒當商品,風光時對你千好萬好,可是有事需要娘家撐腰時,卻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妥妥的賣女求榮之家。而英國公府眾人也覺得高然不地道,她自己做錯了事,但是瞞著不說,反而攛掇娘家人過來和婆婆鬧,完全是把娘家當槍使。英國公老夫人在林未晞面前丟了那麼大一個臉,老夫人自己也生氣,現在看高然不冷不熱,她就越發梗著了。
林未晞眼珠微動,朝後看看高然,又轉到前面看看英國公府,最後滴溜一轉,笑意已經從眼睛中傾灑了出來:“老夫人很久沒見到世子妃了吧,今日正巧遇到,我也不是那種不講理的婆婆,反正從這里到出宮還有好長一段路呢,世子妃不妨過去和娘家說說話,就不必跟在我身邊了。”
“這怎麼能行。”還不等高然說話,英國公老夫人就硬邦邦地開口了,“媳婦伺候婆婆天經地義,她是晚輩,怎麼能拋下婆母自己行動?世子妃雖然是姓高,可是既然嫁到王府,那就燕王府的人了,哪能動不動就回娘家。”英國公老夫人說完後看向林未晞:“她是媳婦,若她有什麼做得不對的,還請王妃替她指正。晚輩不懂事,她的嫡母也去得早,全得仰仗您這個婆母教導她。”
高然本來也不想和英國公府說話,但是這應該她來推辭,而不是被娘家當面拒絕。高然心裡的火氣越發沖,她原本對英國公府還有些好感,畢竟她的便宜父親替她談了門好婚事,但是現在聽到老夫人說出這樣賣女求榮、趨炎附勢的話,高然心中對英國公府僅剩的一點好感也沒了。
高然心裡不痛快,口氣不由帶出來幾分:“祖母說的是,我現在是顧家的人,是不該整日和國公府待著了。”
這話一齣,氣氛又冰冷幾分。林未晞見這兩夥人肉眼可見得鬧僵了,趕緊說:“國公府深明大義,世子妃也懂事,這實在是燕王府的福氣。今日天氣冷,老夫人註意腳下。”
說完之後林未晞自己都覺得很詭異,高然和英國公府都姓高,而林未晞是繼婆婆,按理她才是勢弱的、被針對的那一個,怎麼現在變成她在其中調和轉圜了?
林未晞提醒英國公老夫人那句話並不是空口而言,年前下了大雪,現在天色昏暗,西風漸漸強勁起來,出宮的路確實不大好走,方磚縫里藏著暗冰,行走時頗得留心。林未晞圓場後,英國公老夫人謝過林未晞,然後就沉默地由著丫鬟兒媳扶著走。林未晞也沒有搭話的意思,她們正靜默地走著,突然從後面追上來一個小太監,隔著老遠就喊了起來:“燕王妃請留步。”
林未晞聽到聲音,奇怪地轉身看去。深宮里禁止喧嘩,若不是因為著急,太監也不敢這樣大喊大叫。那個太監一溜小跑到林未晞身前,等給林未晞打了個千兒後,這才繼續說:“王妃留步,出宮的路遠,皇上特意吩咐了轎輦過來,送王妃出宮。”
其他人聽到倒抽一口涼氣,林未晞眉尖擰了擰,說:“這於禮不合。皇上日理萬機,我怎麼敢勞煩聖上面前的公公?臣婦謝恩,但轎輦還是算了。”
“王妃莫要推辭,萬歲是聽了燕王爺的話,這才派轎輦過來接您的。您若是拒絕,燕王就要親自過來,萬歲必然要降罪奴等了。”
原來是因為顧徽彥,林未晞就說皇帝怎麼會記得她一個女眷。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林未晞臉有些紅,她還努力給燕王的行為編一個正經的理由,英國公老夫人已經非常識趣地接話了:“既然公公們要送王妃出宮,那老身等人就不再叨擾了。燕王妃,老身先行一步。”
林未晞越發尷尬,臉也更紅了。皇帝因為顧徽彥的緣故給燕王妃送了轎輦,但是高然這個世子妃就管不到了。高然只能給英國公府眾人行禮,目送他們離開後,又親自送林未晞上驕,然後才一個人朝外走去。
高然一個人走在暮色四合的宮道上,腳下還時不時有黑色的暗冰,冷意從腳底漸漸躥上心頭。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人生的許多氣就是比較出來的。若是不知道還好,一旦有了比較,彼此落差就太容易氣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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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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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5 00:28:31
第65章 生辰
林未晞不過在原地等了片刻, 就有小太監抬著轎輦來了。到宮門口後, 顧徽彥和顧呈曜已經等在那裡, 只是高然要自己走, 不及抬轎太監的腳程,所以還沒有到。顧徽彥看到林未晞後,伸手試了試她手指的溫度,平常自然到彷彿隨口一問:「今日累嗎?」
「還好。」林未晞這樣說,但其實她臉都笑僵了。
顧徽彥也不欲在這種地方細說, 他給林未晞緊了緊兜帽, 就說道:「外面冷, 你先到馬車裡等吧。」
高然還沒回來, 她就先上馬車, 這有些太不近人情了吧。林未晞抬頭看了看, 顧徽彥目光平靜深致, 顧呈曜自從顧徽彥和林未晞說話的時候就移開眼睛,刻意看著側面。現在他聽這句話, 也回過頭, 對林未晞微微垂首致意,說:「父親說的是, 母親先進去吧, 兒臣和世子妃不敢讓母親受累。」
既然這樣,那林未晞也卻之不恭了。她坐到溫暖舒適的馬車中, 手裡捧著暖爐, 丫鬟輕輕給她敲著腿, 等了不知多久,外面傳來「世子妃」等問安聲。
很快,高然的聲音隔著車廂傳來:「兒給母親請安,母親這一路可安穩?」
這就是輩分的絕對威壓,如果是高然先出宮,如論如何她都等站在寒風裡恭候林未晞,可是相反,林未晞就不必等著高然,甚至高然出來後還得先行給林未晞問安,問候完婆母的安康後,才能上馬車休息取暖。
聽高然的聲音都有些沙啞了,今日的天氣確實很冷。林未晞依舊擁著手爐,懶懶地回了一句:「自然。世子妃走這一路也累了,先上車吧。」
「謝母親。」
高然在另一駕車上,過了一會,馬車開動,燕王府的車隊緩緩朝府邸駛去。現在是日暮時分,皇城門口車馬甚多,可是無論什麼人,隔著老遠看到燕王府的車駕,都趕緊讓車伕掉頭讓路。
終於回到王府,這一天下來誰都累了,顧徽彥免了顧呈曜夫婦二人的晨昏定省,讓他們直接回自己的院子休息了。
晚間飯後,林未晞沐浴出來,取了乾淨的白綢擦拭長髮。顧徽彥隨後去沐浴,等他出來時,果不其然看到林未晞和他進去時毫無差別。林未晞每次沐浴,前前後後瓶瓶罐罐的講究特別多,每次光打理頭髮,就要花費許多時間。
這在軍中完全是不可理喻的,但是越是嬌貴的花越需要花費時間侍弄,林未晞和他軍中下屬當然不一樣。顧徽彥走過去挑了林未晞一縷頭髮看,他很喜歡林未晞頭髮的手感,烏黑光滑,握在手中有著流水一樣的柔順感,現在因為還沒有乾透,更是帶了溫潤的水氣,摸起來手感極好。
顧徽彥頗有些愛不釋手,他突然就明白玩物喪志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想來就是這樣不捨得放手的心情吧。他乾脆坐到林未晞對面,看著她用指甲挑起一塊軟膏,在手中化開後,細緻地塗抹在頭髮上。這一縷塗完後,又挑起下一綹。
這真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顧徽彥從來不知道,女子的世界竟然這樣溫柔細膩,處處充滿了綺羅軟香。林未晞也不知道顧徽彥突然坐到她跟前是想幹什麼,她手上動作不停,低頭輕聲說:「王爺,我這裡還需要好一會呢,您如果嫌浪費時間,就先去找一本書看吧。」
「不必。」顧徽彥只是搖頭,眼睛依舊靜靜地看著林未晞。跟前突然坐了一個人,還是以雷厲風行、軍法嚴苛而著稱的燕王,林未晞對自己這種浪費時間又浪費銀錢的行為非常有壓力,她只能加快動作,腦中趕緊想一個話題轉移燕王的注意力:「王爺,皇上今日怎麼突然想起我來了?還派了轎輦送我出宮。」
顧徽彥唔了一聲,說:「是我見天色不早,打算去後面接你,皇帝可能還有些話沒說完,就攔下了我,讓他身邊的太監去了。」
林未晞倒抽一口涼氣,什麼?顧徽彥居然在和聖上說話的時候,拋開皇上打算去找她?怪不得那個紅衣小太監那樣說。林未晞有些難為情,同時難以抑制地感到欣喜,她放下手裡的髮絲,神色正經肅穆,裝作一點都沒有被影響的樣子,公事公辦地說:「謝王爺,但是日後王爺可不能如此了,教聖上笑話。」
顧徽彥笑了笑,笑意盎然地看著她,點頭說:「好」
氣氛又變得像是顧徽彥在哄她,林未晞有心改變自己的劣勢,就突然壓低了聲音,問:「王爺,今日聖上特意留你下來,說了什麼?」
說到宮裡的事,顧徽彥的神情也冷淡下來:「沒什麼,還是老話重提。」
林未晞想起除夕時皇帝的話,大概猜到了皇帝和顧徽彥說了什麼。她不由有些擔心:「王爺,今日太后也專程叫我進去說話了,還特意問了王爺的身體安康。皇上這樣做,那我們……」
「不必,從前如何,現在還照常就好,無需刻意改變態度。」顧徽彥搖頭,他看到林未晞本起來的小臉,忍俊不禁,忍不住就想去掐她又細又滑的臉頰,「又不是什麼大事,你皺著臉做什麼?」
林未晞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皇帝頻頻對燕王府示好,有心想讓燕王和張首輔對立起來,這還叫不是什麼大事?但是顧徽彥氣定神閒,看起來並不是毫無準備的樣子,林未晞的心也就慢慢安定下來。林未晞問:「王爺,我需要做什麼嗎?」
顧徽彥聽到這句話先是楞了一下,隨即才搖頭笑:「不必。這是我和皇上、張江陵的事,女眷的影響微乎其微,你照常和張夫人來往就好。」
林未晞聽到顧徽彥這樣說心中就有底了,燕王、張首輔、皇帝的關係日益複雜,林未晞生怕自己不小心做錯什麼,影響了燕王大局。可是想想也是,這種複雜又微妙的平衡,主場必然在顧徽彥這裡。這是一個漫長又凶險的對峙過程,她和張府的女眷實在沒必要因此就緊繃起來,這就太跌份了。
顧徽彥看到林未晞如釋重負的樣子,心裡突然就動了動。他不得不承認,方才林未晞說「我需要做什麼」時,他心中是十分吃驚的。
這場婚姻開始時就荒唐又胡鬧。顧徽彥清楚地記著那天在下雨,林未晞燒的厲害,顧徽彥去看了她之後,本來打算離開,誰知這個時候林未晞突然醒來了。她病得嗓子都啞了,可還是強撐著身體爬起來,隔著一層紅紗帳,不依不饒地問他:「殿下,我昨日說的事情並不是隨口胡言。」
她大概不明白,這樣的話意味著什麼。顧徽彥知道林未晞只是氣不過高然的冒犯,所以執意要報復她,這種衝動的一時意氣之爭,並沒有繼續錯下去的必要。
可是不知是林未晞實在太執拗了,還是他心神被什麼東西蠱惑,顧徽彥竟然應下了。顧徽彥一開始就知道,林未晞只是因為賭氣,而並不是真的想嫁人,所以顧徽彥本也不打算冒犯她,只當像原來一樣,王府裡多了一個人,王妃的名頭於她不過是保護和依仗。他依然還是一個人,安靜、規律地生活。
可是如今林未晞卻坐在他的對面,衣衫鬆散,長髮披肩,專注又認真地問他「我能做什麼」。顧徽彥這麼多年來計劃第一次出現偏差,他並沒有預料過這種情況,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和一個女子朝夕共處,親密無間,甚至能坐下來安靜地看她打理頭髮。
這個念頭前所未有的強烈,林未晞是真的努力在做燕王妃,努力分擔他的命運。自此以後直至死亡,他們都不會分開。
「王爺。」林未晞不悅地喊了一句,眼睛圓溜溜地瞪著他,「我還在這裡坐著呢,你想誰呢?」
顧徽彥忍不住噗嗤一笑,他笑著說:「好,是我錯了,王妃勿怪。」
而他心中卻在想,原定的計劃走岔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大概是從成婚第二日那個晚上,新婚夜這是職責,他不能讓林未晞為難,可是第二天,第三天,甚至後面的許多個晚上,明顯是他沒把持住,才讓自己晚節不保,當真讓林未晞成了他的妻子。
林未晞頭髮已經幹得差不多了,顧徽彥試了試她頭髮的濕度,說:「累了就先到床上靠著吧,再等片刻就能睡了。」
然而林未晞因為顧徽彥走神一事十分不高興,她對著顧徽彥冷哼一聲,臉色十分高冷,也用不著顧徽彥抱了,繞過他就要自己下地。顧徽彥很輕鬆地一伸手就將她攔住,打橫把林未晞抱起:「別鬧脾氣,小心著涼。」
林未晞還是沒好臉色:「用不著,我叫宛星宛月進來給我取衣服,怎麼會著涼?」
顧徽彥是真的沒辦法了,他只能小心翼翼將人放在床鋪裡,隨後自己坐到床邊,好聲好氣地問:「過幾日是你生辰,你想怎麼慶祝?」
林未晞愣了一下:「你記得我生辰?」
「當然,十五上元節。」
林未晞有些吃驚,她的生日同時是一個盛大的節慶,所以許多人往往都會疏忽,經常是上元時家裡人刻意提醒了,他們才有些吃驚地想起來:「對,你的生辰在正月十五。」
所以燕王突然說起這件事,林未晞非常驚訝。她似乎沒有在顧徽彥面前說過自己的生日,唯一的一次,還是去年三月去拜訪壽康大長公主的時候,談話時順口提過一嘴。
沒想到燕王就這樣記住了。
林未晞頓時笑逐顏開,方纔的事也不計較了,她直起身湊到顧徽彥身邊,說:「謝王爺。我要什麼都行?」
顧徽彥停頓了一下:「你先說是什麼。」
林未晞頓時不悅:「你剛剛都答應我了。」
這就算答應了?顧徽彥看著林未晞亮晶晶的眼睛,竟然發現自己對美人計毫無抵抗之力。顧徽彥只能再一次小小違背自己的原則,讓步說:「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這簡直是得了免死金牌,林未晞笑容越發燦爛,也不說自己想幹什麼,只是仰著下巴坐回自己原來的位置:「燕王一言九鼎,可不許反悔。我要好好想一想。」
林未晞的長髮從肩膀委頓到大紅錦被上,顧徽彥挑起一縷在指尖摩挲,看著她笑道:「既然使美人計,就要善始善終。你這樣得了好處就撤是不合格的。」
至於怎麼個合格法,那就得問熟讀兵法的燕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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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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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5 00:28:45
第66章 上元
正月十五, 上元節。
顧呈曜從外面走進來的時候, 正好看到景澄院的丫鬟喜氣洋洋, 她們見到是世子, 嬌聲笑著給顧呈曜請安:「世子、世子妃安。」
高然也注意到這些丫頭不同尋常的興奮,雖然年節時不允許下人露出喪氣臉,但是裝開心和真開心區別還是很明顯的,這些丫鬟笑成這樣,顯然是發生了什麼好事。
不光是開門的兩個丫鬟, 主屋裡所裡伺候的人都歡歡喜喜的。林未晞坐在羅漢床上, 神情眉色舞, 而坐在另一邊的顧徽彥看起來卻有些無可奈何。
這就很奇怪了, 顧呈曜給雙親請安後, 順口問了一句:「兒臣是錯過了什麼喜事嗎, 母親今日看著十分歡欣。」
林未晞聽到這句話果然又笑了, 顧徽彥卻顯得很無奈。宛星見王爺沒有阻止,就壯著膽子說:「今日王妃生辰, 方才王爺正說這件事呢。」
顧呈曜明顯愣了一下:「今天是母親生辰?」
或者說, 林未晞的生辰也在今天?
林未晞實在習慣旁人的這種驚訝了,於是熟門熟路地解釋:「對, 我生在正月十五, 正是上元這一天。」
顧呈曜也反應過來自己方纔的話很失禮。可是他方纔那樣問,並不是因為記不住生日, 相反, 他正是因為知道這一天是誰的生日, 才會這樣失態。
高熙也在正月十五過誕辰,甚至高熙名字中的「熙」字,便是因為她出生時正是元宵上燈時分,萬家燈火,眾人熙熙,故而祖父給她捏了「熙」字作名。這是從前高熙親口和他說的,顧呈曜還記得高熙緊接著抱怨,她正好生在元宵,所以每年都要給人解釋一遍自己的生日,以及名字由來,真是煩死了。
誰知道,緊接著林未晞就說:「我出生時天光將亮未亮,恰是破曉時分,所以爹爹給我取了『晞』字作名。」
顧呈曜簡直都恍惚了,一模一樣的發音,一模一樣的句式,除了出生時辰不一樣,顧呈曜幾乎以為面前的人是高熙,她又在不得不給旁人解釋自己的名字。
世子聽到這番話後許久都沒有接,宛星宛月奇怪地朝顧呈曜看了一眼。高然也不知顧呈曜這是怎麼了,怎麼能在這種時候愣神,林未晞畢竟佔了個母親的名,得知了繼母的生日卻不回話,這太失禮了。高然趕緊補救,快地接過話說道:「母親竟然生在上元節,還是黎明時分,這個生辰八字著實好。」
林未晞隨意地點點頭,類似的話她每年都要聽一遍,即便重生了這一點也沒有改變,如今她聽著這種恭維話實在沒什麼感覺了。顧呈曜醒過神了,他第一反應就是悄悄朝顧徽彥看了一眼,見顧徽彥沒有反應,他不知輕鬆還是僥倖地鬆了口氣。
顧呈曜也知道自己方纔的愣神太過失禮了,但是他閃神的原因卻沒法向眾人解釋,他只能另外補救道:「兒臣竟不知今日是母親生辰,實在是不孝。既然是母親生辰,那便不能等閒視之,不知母親打算如何慶祝?」
林未晞聽到這話又笑了,她一笑眼波流轉,說不出的精緻奪目:「又不是整生日,沒必要大辦,何況今日本來就是上元節,過元宵便算是順便慶祝了。」
「這怎麼能行。」顧呈曜皺眉,他出於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思,說,「你的生日是闔府大事,怎麼能因為元宵節慶,就順便帶過呢。」說完之後顧呈曜意識到自己這話不妥,於是掩飾性地看向顧徽彥:「父親,您說呢?」
不知為何,林未晞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她也側過身,笑意盈盈地看向顧徽彥:「王爺,你說呢?」
顧徽彥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無奈道:「沒錯,即便不是整歲,你的生辰也不能這般兒戲。無論是不是上元節,都應當另外慶賀。」
林未晞顧不得屋裡眾人,將手伸過羅漢床的條幾,握住顧徽彥的手臂:「王爺,這麼說你是允了?」
顧徽彥回頭看向她:「你很想去?」
「嗯。」
顧徽彥沒有說話,林未晞就不依不饒地握著他的手臂不肯鬆開。顧徽彥甚至覺得,若不是因為現在屋裡人多,而且顧呈曜夫婦二人也在,林未晞現在一定跑過來撒嬌耍賴了。顧徽彥終於明白為什麼古人說美色誤人,而美人計又是為何能成為三十六計之一,他那天晚上真不應該一時不捨就答應她,還許諾她想做什麼都可以。
顧呈曜和高然都覺得奇怪,這是在說什麼?燕王答應了林未晞什麼事情?他們倆正遲疑著,拿不準該不該問,就看到顧徽彥歎了口氣,無奈又縱容地看了林未晞一眼:「好罷,既然你這樣想去。」
林未晞立刻笑出來,眼睛都盛滿了笑意。身後的宛星宛月也驚喜起來,宛星拚命給林未晞使眼色,林未晞很不想理她,但是女眷出門一出不容易,林未晞到底但是沒為難這些小丫鬟:「王爺,那屋裡的丫鬟也能跟著一起去街上看燈嗎?」
「看燈?」高然都顧不得自己這是搶了燕王的話,整個人驚訝極了。林未晞方才竟然是讓燕王帶著她去外面觀燈?今日沒有宵禁,街上那多麼人,而且魚龍混雜多是平民,皇室內眷怎麼能去這種地方?
顧呈曜也覺得非常吃驚,怪不得方才父親神色無奈。他就說,若是尋常之事,父親哪捨得讓林未晞這樣軟磨硬泡,必然是起了個頭就應允了,原來林未晞想去街上看燈。
上元賞燈是舉國盛事,但是對於燕王府這種有錢有權的豪奢之家來說,他們看燈從來不用去外面,都是叫燈進來看。甚至燕王府自己家裡就有一個極盡精巧的燈展,自有能工巧匠挖空了心思討皇家內眷們歡心,想要什麼說一句就夠了,根本不需要去外面看。
這既是處於安全,也是出於皇室內眷的矜貴。皇家的女眷,怎麼能被外面的人看到身形容貌。林未晞想去外面看燈,確實夠異想天開的。
顧徽彥不放心帶林未晞出去,倒不是因為名節閨譽這種東西,他擔心的是安全上的問題。他先是掌軍,後來又執政,難免會樹敵良多,貿然去這種人多的地方,只是他一人倒沒什麼,可是帶上林未晞,顧徽彥就沒法放心了。
但是誰讓他色令智昏,早早就答應了林未晞提什麼要求都可以呢。再說林未晞是真的很想去,顧徽彥心一軟,就再一次做出了讓步。
至於林未晞擔心的她的丫鬟……顧徽彥覺得很無奈,他都捨得把林未晞放出去了,還能糾結於幾個丫鬟嗎?顧徽彥說:「只要你喜歡,就一起帶著吧。」
林未晞笑得眼睛瞇起,宛星宛月也十分興奮。她們這些丫鬟一年到頭都出不了幾次門,難得出門也是跟著主子去做客,實在沒有玩樂放鬆的時候。能一起去街上觀看京城的燈會,宛星和宛月怎麼能不高興,這也就是顧呈曜夫妻進來時,滿屋子丫鬟都喜氣洋洋的原因。
高然見燕王當真應下來,她忍不住皺眉:「外面都是一些平民,又擠又亂,王府內眷怎麼能出去拋頭露面呢。」
高然面露嫌棄,都是從平民百姓之家出來的丫鬟們神色就有些微妙。林未晞瞥了高然一樣,心想高然還真是適應得快,這才幾年,就當真把自己當成高人一等的貴族太太了。
林未晞卻不把這些當一回事,不過是胎投的好罷了,風水輪流轉,誰也沒資格歧視誰。林未晞前世雖然生日就在上元節,可是她並沒有出去看過燈會。她根本不被允許去街上拋頭露面,就算老祖宗心疼小輩,頂天了也不過在街邊的酒樓上包一個包廂,她們隔著屏風或者紗帳,遠遠地朝燈台看上一眼。這也沒什麼意思,隔那麼遠,根本什麼都看不到。
誰能知道,當千尊百貴的姑娘時沒有機會,反而是成婚後成了別人家的媳婦,反倒實現了多年的願望。林未晞能得逞也是受益於她上頭沒有長輩,她就府裡最大的女子,只有別人聽她說話的份。而她再磨一磨燕王,讓燕王陪著她去,那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了。
林未晞興致勃勃,眉眼都帶著得逞的笑意,顧徽彥看著她,無奈卻包容。顧呈曜看著這兩人的互動,心中忍不住感慨,父親真的很縱容林未晞,簡直是毫無原則和底線。換成他或者其他什麼人,誰敢呢?
既然決定了晚上要去看燈,那許多準備現在就要張羅了。林未晞身邊的丫鬟全都歡歡喜喜地去收拾晚上要帶的東西,整個正房都洋溢著一種過節的喜悅。顧徽彥看了看顧呈曜和高然,說:「既然要出門,那就一起走吧。你們夫妻倆如果有什麼要收拾的,現在就能回去了,無需在這裡一直杵著。」
從臘月二十三一直到正月十六,早朝停朝,各衙署閉門,大大小小官員都能好好休個年假,所以顧徽彥也難得能在家待這麼長時間。而顧徽彥自從成婚後,一反常態不再日日待在前院,反而大部分時間都留在內宅正房。顧徽彥對顧呈曜夫婦這樣說,旁人聽著覺得燕王這是關心兒子,體恤小夫妻,可是顧呈曜卻隱隱感覺到,父親恐怕是嫌他們礙事,才不想讓他們杵在正房吧。
高然沒察覺到,但是顧呈曜卻心知肚明,他聞言非常識趣地退下了。
到了晚上,京城燈火齊燃,皇城豎起巨大的鰲山燈棚。林未晞盛妝打扮,外衫換上了白綾襖,小豎領,對襟,衣襟上盤了整整齊齊一排金線紐扣,下面繫著粼光閃閃的六幅馬面裙。她因著看燈,特意挑了水滴形玉耳墜,就為了搭配看燈的衣服。等她最外面繫上白狐裘披風,整個人身上都是白色、金色等淡色,可是因著面料極好,衣料裡用銀線編織了暗紋,燈光映照時流光溢彩,清極艷極,美艷不可方物。
任誰都能看出來,林未晞是真的很開心。顧徽彥看到她興致勃勃,越發不忍心拒絕她,一路上由著她指揮。
林未晞本來坐在馬車裡看,可是時間長了林未晞手癢,忍不住下車,親自去街邊的商販攤上看燈。看到王妃下車,負責警衛的侍衛無論明處的暗處的,全都一陣頭皮發麻。他們期待了很久,也沒有聽到燕王的指令,更甚者燕王還親自陪著王妃,去街邊那個底細不明的小攤上挑燈。
不論侍衛心中如何崩潰,現在小攤商販卻開心極了。這幾位一看就是大主顧,而其中那位最漂亮的娘子顯然是主心骨,所有人都隱隱拱衛在她的周圍不說,那位氣勢驚人的男子隔著三步跟著她,眼神也始終不離左右。就連另一位年輕些的公子,也時不時朝這裡看上一眼。
商販一時半會沒想通這個家庭是一個什麼樣的構造,這位漂亮的不像話的娘子長髮輓起,顯然已經嫁為人婦,可是哪一位是她的夫婿呢?看年紀像是那位年輕的公子哥,可是無形的氣場告訴商販,他最好不要這樣想。
但是無論心裡怎麼八卦,並不影響小販慇勤地招攬生意。林未晞帶著宛星宛月兩個丫頭,在攤子上挑了很久,終於艱難地決定買哪盞燈。宛月挑了月亮形的,宛星可能是餓了,挑了個蟠桃燈,林未晞沉吟了片刻,讓商販將那盞兔子燈取下來。
顧徽彥站在不遠處看,心裡突然動了一下。那盞燈周圍都是生肖,她竟然挑了兔子的?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28:59
第67章 雙魚
顧呈曜遠遠看到林未晞挑了兔子形狀的燈, 他瞳孔頓時一縮。
是巧合嗎?林未晞是單純喜歡這盞兔子燈, 還是因著生肖呢?
林未晞今年十七,肖龍。屬兔的人,是高熙。
顧呈曜幾乎不能控制自己腦子裡驚世駭俗的想法。他頭一次慶幸周圍人多,讓他有機會掩飾臉上的神情。
林未晞心滿意足地挑好了燈籠, 一轉身便看到顧徽彥笑著看向她,他的眼睛在燈光下黑極亮極,熠熠生輝。因為天冷,林未晞的臉紅撲撲的, 她忍不住跑過去給顧徽彥展示自己的戰利品:「王爺,你看!」
顧徽彥笑容和平常並無二致,他按住林未晞的手,一邊給她暖手, 一邊說:「在外面你該叫我什麼?」
林未晞恍然大悟,顧徽彥好不容易答應了她出來看燈,為了安全, 林未晞也不能再喚他王爺。林未晞臉頰又紅了紅, 但顧徽彥握著她的手不鬆勁兒,她只能湊近了, 低低地, 快地喊了一句:「夫君。」
顧徽彥笑了笑,終於鬆開手, 不再為難她。當著這麼多人的面, 林未晞不好意思再在這裡待著, 趕緊帶著丫鬟們朝另一個攤子走去。
林未晞在前面走,她周圍的人群看著平平無奇,但其實早被探子清空了。然而林未晞對此一無所知,她全心投入新奇的逛街體驗中,並不曾注意身邊有什麼不一樣的。
相比於林未晞,顧呈曜和高然的氛圍就很平淡了。高然雖然最開始的時候不願意來,可是和後世不同,上元節才是古代真正的情人節。某種意義上這次出門算是夫妻約會,高然即使嫌吵,但是真正站到街上後也不免充滿了憧憬。林未晞和顧徽彥走在前面,兩人一個鬧一個笑,旁邊不知多少人忍不住看向這二人。高然看到後也有些艷羨,她偷偷朝顧呈曜看了一眼,發現他神色冷寂,不知道在想什麼。高然有些失望,她努力安慰自己,顧呈曜只是不習慣這種喧鬧的場合罷了。他這種生來尊貴、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哪裡來過這樣擁擠的地方。
林未晞一路玩了個盡興,直到回府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她這一晚上吃的玩的,林林總總買了許多東西,景澄院裡沒能出去的丫鬟看見林未晞回來,全都呼啦一聲圍過來看。
這種民間的玩意放在端莊富麗的王府中格格不入,但又別有意趣。宛星宛月今日也走得盡興,現在眾人圍過來,宛星簡直像游魚歸海,立刻大顯身手,繪聲繪色地給小姐妹們講起這一路上的見聞來。
宛月對此無奈地搖了搖頭,她走到林未晞身邊,低聲問:「王妃,您今夜走了許久的路,現在要沐浴解解乏嗎?」
「好。」林未晞點頭,宛月得了令,立刻出去吩咐人備水。內屋裡的丫鬟出去大半,顧徽彥看著興致不減的林未晞,笑著問:「你今天很開心?」
林未晞坐在梳妝鏡前,一邊卸耳璫一邊說:「對啊,雖然在王府裡也能看到燈,可是總不如外面的上元節有人氣。今日是不是給王爺添了許多麻煩?」
「沒有。」
林未晞輕笑一聲,將耳璫放入錦盒中,轉身撲入顧徽彥懷中:「謝王爺!我還從來沒有去過真正的上元燈會呢。」
林未晞這一撲純粹是因為高興,她表達完自己的興奮後,就放開手,轉身到淨房沐浴了。林未晞這一撲來得快去得也快,還不等人反應過來,她就已經像魚兒一樣溜走了。
顧徽彥站著原地,笑著目送她輕巧又快地鑽入淨房。等她的身影看不見後,顧徽彥臉上的笑一點一點收斂起來。林未晞帶回許多小玩意,大部分都被宛星收在外面,唯有哪盞兔子燈,林未晞實在很喜歡,就將它留在身邊,插在了拔步床上。
顧徽彥慢慢踱步,走在這盞精巧可愛的兔子燈前,眼中光芒明滅,神色莫測。
從來沒有去過真正的上元燈會?以林勇那樣疼愛女兒的性子,即便女兒自小體弱,這種事情也不該發生才是。
什麼樣的人,才會是第一次參加民間的上元節呢。
元宵節過去,早朝很快就恢復了,顧徽彥也重歸早出晚歸的作息。規律的日子一不留神就溜過去許多,轉眼間,井口消融,春回大地。
前幾日下了場毛毛細雨,之後天氣一天比一天暖,輕薄的春裝終於不必在箱底壓著了。林未晞換上了明亮的春衫,這幾日一直忙著帶領丫鬟收拾換季的東西。還要趁著天氣好,將冬日的厚衣服洗好曬乾,然後把壓了一年的大件木器、書本筆墨等搬出來曬太陽。
正房裡裡外外翻了個遍,春日的氣息也從柳梢路軋瀰漫到屋子裡面。今日休沐,林未晞收拾東西的時候,偶然翻到一個精巧的錦盒。
她十分好奇,顧徽彥並不像是有閒心收藏這種東西的人。她和顧徽彥沒有避諱,所以也不顧這是顧徽彥的東西,當即就打開了。
然而等看到裡面的東西時,林未晞本來輕鬆的神色卻一滯。
顧徽彥正好從外面回來,看到林未晞站在一個地方不動,走過來問:「怎麼了?」
林未晞都沒有反應過來,顧徽彥就已經站到她的身後了。林未晞趕快調整好心態,混若無事地回頭,笑道:「我看到了這個盒子,正奇怪王爺怎麼會收藏玉珮呢,可巧王爺就回來了。」
顧徽彥朝林未晞手中的東西掃了一眼,輕笑著看向林未晞,眼神不知為何顯得很專註:「這並不是我的玉珮,而是受人所托,後面就寄存在我這裡了。」
林未晞當然明白這對玉珮的來歷,錦盒中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對和田白玉,順著玉石本來的紋路,被精巧地雕刻成魚形,栩栩如生,彷彿下一秒就要躍然而出。
顧徽彥還在解釋這對玉珮如何而來:「這還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大概是元嘉二年,顧呈曜給我寄來一塊玉珮,托我尋人,我當時在西北,人手不方便,就托到壽康姑母名下。說來也巧,顧呈曜要找的那個女子,剛巧就是壽康姑母的外孫女,也就是英國公府的大小姐,顧呈曜的原配妻子。很快壽康姑母和英國公府大小姐要來了另一塊玉珮,一同寄回給我。你說,這樣的事巧不巧?」
林未晞極淡地笑了笑:「對啊,真巧。」
「後來顧呈曜和高大小姐喜結連理,而這對玉珮也因此留在我這裡。」顧徽彥說著從錦盒中拿出一枚半魚,在陽光下晃了晃,「玉質雖然尋常,但是雕工還不錯。你不是向來喜歡這種精巧的玩意麼,如果你喜歡,那就留給你吧。」
竟然又要回到她的手裡?林未晞愣了愣,顧徽彥見她沒有回話,好奇地看著她:「怎麼了,不喜歡嗎?」
林未晞很快就回過神來,她掩飾性地垂了下眼睛,再抬頭時已經沒有任何異樣了:「沒有,我也覺得這對玉珮很漂亮。看來是它和我有緣,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收下了。」
顧徽彥將半枚玉珮放入林未晞手心,林未晞眼睜睜看著這對玉珮在她手中,再度嚴絲合縫,合成一體。
當初林未晞也是因為精巧而喜歡這對雙魚玉珮,她隨手指了半個給高然,然而就是這隨手一指,導致了她半生流離,英年早逝。林未晞都沒有想到,時隔多年,她竟然以這樣的方式,再度收回了兩枚玉珮。
這對雙魚玉珮,經歷了高然,顧呈曜,壽康大長公主,乃至顧徽彥等許多人之手,見證了那個少女從元嘉二年無憂無慮的閨閣女子,到元嘉六年物是人非的他府王妃,這其中甚至還隔了兩重生死。可是最後,就像當初英國公府的婆子獻寶般送到她面前一樣,這對玉珮換了個錦盒,再一次躺在她的手心。
林未晞感到難言的唏噓,或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緣分吧。
顧徽彥待了一會就又被人叫出去了,顧呈曜進來請安的時候,正好看到林未晞穿著鵝黃色的春衫,倚在陽光下把玩他的那對定情玉珮。
顧呈曜心臟猛不防漏跳了兩拍,他不得不在原地定了定,才能穩住身形,不要讓自己露出異態來。宛月隔著窗戶看到顧呈曜,連忙走過來給顧呈曜掀起簾子:「世子日安。」
顧呈曜木著臉,他害怕自己稍微放鬆就會露出異狀來,所以只能讓自己面無表情。他幾乎是無知無覺地走進屋,多年來的君子禮儀似乎失效了,他完全忘了要給林未晞請安,而是眼睛定定盯著林未晞手裡的玉珮,問:「它們怎麼會在你這裡?」
「今日收拾東西,無意間翻到的。」林未晞只是大概回了一句,就將對佩放回盒子中,當著顧呈曜的面合上錦盒,「世子竟然還認得這對小東西?」
「當然。」顧呈曜忍不住在心裡補充了一句,他怎麼會忘呢?
林未晞笑了笑,她的臉映襯在春日暖融融的陽光中,清透細膩,精緻清靈,幾乎要融入春光裡。她背靠著光輝明亮的日光,聲音中帶著輕誚笑意:「我聽聞世子和世子妃因偶遇而一見定情,可惜中間卻被這對玉珮的主人阻了一阻。我以為世子並不喜歡這對玉珮,畢竟沒有她,你們早就修成正果了。」
顧呈曜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他能說什麼呢,他和高熙、高然的事情太過複雜,外人根本無法想像,自然也不能理解。許多事情當事人痛而難言,可是說給外人,她只會覺得他在開脫。
林未晞今日穿著鵝黃色的薄衫,烏髮如雲,膚白勝雪,整個人好看的不像話。她懶懶散散地倚靠在窗邊,窗外泥土的清香慢慢滲透而來,漸漸將整個世界都包圍。這一切,都綺麗的像個夢境。
顧呈曜在這一刻凝視著林未晞,這些日子被他刻意壓抑、刻意規避的念頭變得無比清晰起來。林未晞和高熙,太像了。像到甚至讓人忍不住懷疑,她們倆其實是一個人。
宛月一直侍奉在林未晞身邊,林未晞說完話後就將東西收起,低頭繼續看賬冊了。也正是因此,宛月才得以注意到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
宛月心裡突然狠狠跳了跳,林未晞一直低著頭,沒有注意身邊的事情,可是宛月卻看了個正著。宛月被這個想法嚇得心臟突突直跳,她顧不得僭越不僭越,突兀開口道:「世子。」
顧呈曜被這一聲猛地驚醒,他轉過頭,看到林未晞身邊的丫鬟正緊張地看著他。
顧呈曜心頭的血漸漸涼下去,他草草給說了聲告退,就快步轉身出去了。
林未晞對此依然是不甚在意的模樣,連頭都懶得抬。
顧呈曜一路快地走回書房,他在做什麼?他學習詩書禮儀十八載,這就是他修身的結果嗎?
顧呈曜回到書房,立刻取出熟爛於心的四書,可是這次,他過了許久,都沒法回到自己讀書的狀態。
雲慧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看到世子手裡握著書,但是良久不動。雲慧沒有多想,她給世子倒了茶,露出一個溫婉的笑意:「世子,您讀書辛苦了,喝杯茶歇歇眼睛吧。」
顧呈曜慢慢轉頭看向雲慧,雲慧手裡端著茶,越發溫柔大方地笑著。可是她這樣保持了一會,臉上的笑容變得遲疑起來。
世子這是怎麼了?為什麼這樣看著她?
顧呈曜不由在心裡想,是不是因為他太閒了,才會對著另一個不得肖想的女子念念不忘呢?如果身邊多一個女人,是不是就可以停止這一切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1:13
第68章 納妾
雲慧被顧呈曜的目光看得害怕, 她端茶的手漸漸都開始顫抖, 就在她幾乎要跪下請罪的時候,顧呈曜突然接過她手裡的茶杯。他並沒有喝,而是將茶杯握在手中,慢慢轉了個圈:「雲慧, 你跟在我身邊幾年了?」
雲慧不知顧呈曜問這個做什麼,她只好小心地回答:「奴從九歲時過來伺候世子,到如今已經十一年了。」
「十一年。」顧呈曜緩緩重複了這個數字,語氣中聽不出什麼情緒來, 「也就是說,你今年已經二十了。」
雲慧小心應是,心裡忐忑起來,世子突然問這個做什麼?莫不是嫌她年紀大了, 要打發出去?
顧呈曜要很仔細地想才能想到那個時候的事,雲慧分給他時他才七歲,那時母親沈氏還健在, 因為年初祖母病逝, 沈氏不善管理,燕王府裡下人一團亂。沈氏再沒時間成日看著顧呈曜, 所以只能給他撥了幾個丫鬟過來。在當時本來只是權宜之計, 沈氏不放心任何人接近她的兒子,可是這樣一伺候, 就是十一年。
沈氏在第二年的時候病逝了。諾大的燕王府徹底空蕩下來, 祖母、沈氏相繼去世, 燕王又常年徵戰在外,顧呈曜就在雲慧等人的照顧下長大。雲慧和卜媽媽於他來說並不只是下人,很大程度上,她們還承接著一份親情寄託。
所以顧呈曜對於雲慧並沒有很大的男女之情,在他心中,這壓根就是兩碼事。可是雲慧在他身邊從九歲待到二十,一個女子最美麗的年華幾乎都留給了他,而且因為雲慧是貼身婢女,在大家族裡,這種侍女默認是通房的。就連父親,現在似乎也默認了這件事。
顧呈曜想了想,最終決定試一試。他一定是因為身邊沒有人,所以才對林未晞無法釋懷,只要他身邊出現一個新的女人,這種想法,就不會再產生了。
顧呈曜放下茶盞,將目光放回面前的書本上,並沒有看著雲慧:「你外面可有親人?」
世子為什麼突然問起她外面的親人來……雲慧想到其中一種可能,心突突跳動起來:「不曾有。奴父母親早就走了,哥嫂在奴婢六歲那年將奴賣掉,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了。」
顧呈曜沒有說話,雲慧咬了咬脣,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上身緊緊貼著地面:「請世子憐惜,奴願意一輩子留在世子身邊,永遠伺候您。」
顧呈曜發現說這句話比他想像中要困難一點,他突然就想到高熙,高熙在世時和雲慧很不對付,若是被她知道這件事,一定會生氣的吧。
可是高熙已經不知道了,即使她得知,她也不再是她的妻子了。
顧呈曜也奇怪為什麼這種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會是已經逝去的亡人,而不是他現在的妻子高然。然而納妾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高然比高熙溫柔知理,她會明白的。
顧呈曜到底還是將這句話說了出來:「好。但是這件事終究要世子妃點頭,你去找世子妃吧。」
雲慧大喜,給顧呈曜磕了三顆響頭,驚喜地爬起身來:「世子,那奴將先告退了。」
「好。」
高然正坐在屋裡慢慢喝姜茶,她這幾日碰上葵水,就和林未晞那裡告了假,不必大清早去請安了。然而今日不知怎麼了,姜茶熬得又澀又苦,高然喝了兩口,本來就不美的心情越發煩躁。她正打算叫小廚房的人進來問罪,忽然陶媽媽打外面進來,臉色陰陰沉沉的。
高然見狀好奇,也顧不上質問小廚房了,她將湯匙扔回杯盞,問:「陶媽媽,怎麼了?」
陶媽媽的神色微妙,仔細看還有些咬牙切齒:「世子妃,剛才雲慧那個小蹄子回來,妖媚張狂,說是要做姨奶奶了。」
高然明顯怔了怔:「姨奶奶?她哪來的膽子,敢放這種話,嫌自己命太長嗎?」王府裡只有顧呈曜一位少主子,姨奶奶就只能是顧呈曜的妾室,雲慧是得了失心瘋嗎。
陶媽媽拍了下手,湊近了給高然細說。高然聽著,眼睛漸漸瞪大,臉上表情也變得不可置信起來。
「竟然是……世子說的?」
「可不是麼,要不然怎麼能由著她這個賤人猖狂。」陶媽媽扼腕,「這個浪蹄子上次故意穿成那樣去勾引世子,世子也沒有將她收用,顯然是世子看不上她。可是這次她不知使了什麼下三濫的招數,竟然騙的世子同意了。這一定是因為雲慧自甘下賤,說不定還故意露肉,這種騷浪貨怎麼能和世子妃比呢?即便她成了妾室,也比不上世子妃一個指頭。」
高然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想法,前世的時候她見過許多公子哥,對那種家裡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的行為實在見怪不怪,她甚至自己也做過彩旗之一。所以高然一直覺得,只要在男人心中自己是最重要的,那他偶爾出去偷腥,其實沒什麼。
但是直到這一刻,高然才知道,這樣的行為對正房來說衝擊有多大。高然在座位上愣愣地呆了一會,才慢慢回過神來:「她現在在哪兒?」
不用想就知道這個她是指雲慧,陶媽媽也歎息,說:「世子打發她回來應當是來給世子妃磕頭的,可是這個賤人仗著自己有資歷,現在已經和卜媽媽去王妃院裡謝恩了。」
即使丈夫同意,納妾也總得經過正妻點頭,如果正妻豁得開面子不允,那男子再寵愛這個女子,也抬不成妾,只能當通房或者外室。雲慧都沒經過高然這一關,就張張揚揚地去林未晞那裡謝恩,實在是太猖狂了。
高然經過最開始的衝擊,現在已經緩過神來。對於現代都司空見慣,更遑論納妾合法的古代,她要做的不是為了此事和丈夫大吵大鬧,而是始終籠絡住顧呈曜的心,即便內院添了其他女人,高然也要成為他心中最重要、最寵愛的那個。
只要有了男人的心,這些女子還不是由著她處置。
高然眼中立刻燃起火光,也顧不得小日子了,扶著丫鬟的手就要站起來:「來人,陪我去景澄院。」
景澄院裡,雲慧正在給林未晞磕頭。高然進來時正好和卜媽媽打了個照面。兩人目光一觸即分,一個只恃年老功高,一個表面賢良內心忍耐,氣氛實在算不上好。
林未晞在裡面聽到聲音,問:「世子妃來了?」
高然聽到聲音趕緊走進珠簾裡,給林未晞道了個萬福:「母親金安。」
林未晞揮了揮手就示意她起來,高然自己屋裡的事,給林未晞來磕頭算什麼?林未晞說:「聽說世子要納雲慧為妾?」
這句話從林未晞嘴裡說出來,高然的心又揪了一下。即使高然不介意,也不願意被另一個女子得知,還當她的面說出來。高然垂下眼睛,說:「我並沒有接到世子傳過來的話,這事媳婦也不知。」
跪在地上的雲慧立馬急了,而林未晞在心裡呵了一聲。哎呦,這是要在她這裡打擂台?林未晞可不趟這灘渾水。
雲慧急切,連忙膝行兩步,虛虛拽住林未晞精緻的裙角:「王妃,此事乃是世子所言,千真萬確。奴婢伺候了世子十多年,對王府的忠心日月可鑒,請王妃一定要信奴,為奴婢做主啊。」
雲慧害怕高然壓著不肯抬份位,現在冒著被高然記恨的風險來求林未晞。只要林未晞開口,那高然不認也得認。高然也害怕林未晞被雲慧拉過去,趕緊開口爭取道:「這只是你一人之言,空口白牙的,誰知道到底是什麼情況。你現在仗著母親什麼都不知道,就想拐騙著母親給你份位,實在是其心可誅。」
「都夠了。」林未晞眉尖微皺,眼神冷冷地從堂下掃過,闔屋頓時安靜下來。高然和雲慧彼此都不服氣,但還是忍耐著閉了嘴。林未晞見這幾個人終於消停下來,說:「無論納妾這話是不是世子說的,這都是青松園的房裡事,斷沒有我一個繼母插手的道理。雲慧是姨娘也好通房也罷,世子妃回去和世子商量去,我這裡不管。」
雲慧頓時頹倒在地,高然則完全相反,喜上眉梢。無論如何,在現在這一刻,高然還是感激林未晞的。
等這兩撥人拉拉扯扯的走後,林未晞耳邊終於清靜了。宛月扶住林未晞,問:「王妃,世子當真要納雲慧為妾?」
「誰知道。」林未晞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連眉毛都懶得動一根,「他們自己的事,愛怎麼著怎麼著,我才懶得聽他們掰扯。」
這是林未晞一句話就能決定的事,雲慧冒險來跑過來是為了爭取林未晞的支持,而高然一聽到消息就急急忙忙趕過來,也是為了林未晞的表態。在她們看來事關生死的要緊事,在林未晞心裡,不過一件聽都懶得聽的閒事。
宛月不由唏噓,她想到世子這麼快就要納妾,看來她白日的想法全是胡思。但是不知為何,顧呈曜這近乎有些急忙的舉動,還是讓宛月感覺到說不出的不安。
高然回到屋子後,雲慧想給高然敬茶,卻被高然以自己來小日子,身上不舒服為由拒絕了。主母不接妾室的這杯茶,那雲慧就永遠名不正言不順,沒有名分。雲慧氣得不行,她們兩個一個正妻,一個首席大丫鬟,就這樣各出奇招,各顯神通起來。
這樣拖了半個月,雲慧頭髮輓起,但到底是通房還是妾室依然沒有確切說法。高然對著窗前的蘭花,卡嚓一翦子,面無表情地剪掉開得最好的那一枝。
高然這麼多年來和女人鬥,從來沒有輸過。即便顧呈曜有其他女人,但是大就大,小就是小,沒人能和她爭鋒。
高然眼裡閃過一絲狠光,既然雲慧這樣不識趣,那也不能怪她不顧情面。
想當顧呈曜的妾室,還是先有命活下來吧。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1:47
第69章 私通
柳枝萌發出毛絨絨的、嫩綠色的細芽, 王府庭院講究四季有花, 等到了春日, 玉蘭、月季桃李爭相開放,庭院裡越發生機勃勃。走在燕王府的遊廊裡, 明亮溫柔的花色和綠葉錯落分佈, 放眼望去繁花深致,美不勝收。
高然照例一大早收拾妥當,帶著丫鬟往林未晞的院子走。到主院的這一路上景致尤其好, 景澄院裡充滿了繁忙有秩的生氣, 抄手遊廊中丫鬟來來往往, 俱忙而不亂。庭院裡掃地的丫頭看到高然,連忙放下掃把行禮:「世子妃。」
高然淡淡「嗯」了一聲,就繼續往裡走。宛星在外面看到高然, 撩開門上的簾子,加大聲音朝裡喊了一句:「世子妃來了。」
冬去春歸, 正屋的門簾也換成輕便明亮的琉璃珠。高然微微低頭進屋,身後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音,五光十色的琉璃珠碰撞在一起, 聲音清脆又悅耳。
「母親。」
林未晞正站在窗前剪花枝, 聽到聲音, 隨意地朝後掃了一眼:「世子妃來了。」
高然應是, 然後蹲身給林未晞請安。林未晞又補了幾剪刀, 左右看了看, 終於滿意。立在一邊的宛月立刻接過花瓶, 放到堂屋和西次間之間的屏風前。林未晞放下剪刀,將刀具和殘餘的枝節交給丫鬟清掃,自己則朝堂屋走去:「不必多禮,世子妃起來吧。」
高然站起身體,慢慢跟到林未晞身後。林未晞坐到堂屋的扶椅上,丫鬟端來了溫熱的水,半跪著呈在林未晞面前,以供林未晞洗手。林未晞將沾了泥土的手指在水中仔細地浸泡,她剛做出出水的動作,高然已經接過丫鬟的動作,將一方白淨的帕子遞到林未晞手邊。
高然這伺候人的眼力勁還是一如既往的好。林未晞將手擦乾,說:「青松園的事情也不少,如果世子妃忙不過來,不必每日都來我這裡請安,派人過來和我說一聲就好了。」
「怎麼敢。」高然半垂著眼睛說,「能伺候婆母是兒媳的榮幸,兒媳怎麼能缺席呢。」
林未晞輕輕勾了下脣,對此並沒有說什麼。其實這樣的話林未晞已經提過好幾次,但高然還是非要過來裝孝子賢孫,既然她願意自己給自己找累受,那就隨她咯。
反正站一整天的人不是林未晞。
高然一如往常般跟隨在林未晞左右,林未晞需要什麼,她有時比侍女還要先一步拿過來。這樣過了一會,林未晞說起給王府下人裁製新衣的家常話,凝芙藉著空子,說:「說起裁新衣,其實過幾日就是世子妃生日了呢。」
「哦?」宛星聽到後,驚訝地接話,「世子妃生辰要到了?」
「對,正在三月三十。」
凝芙說完後,高然責備地看了她一眼:「凝芙,多嘴。」
林未晞其實知道高然的生辰,但是她總要禮節性地表示幾分:「原來在三十,那離今日很近了,也沒剩幾天。」
丫鬟們少不得問起高然要如何慶祝,畢竟有林未晞珠玉在前,高然的這個生辰也該有所表示才是。高然說:「不必給大家添麻煩了,反正又不是什麼大生日,若興師動眾,反倒讓我過意不去了。」
「這怎麼能行。」林未晞說,「生辰每年只有一次,即便一切從簡,也得有個簡化的度。你們小輩玩鬧,我就不去摻和了,一會從公中支給世子妃一百兩銀子,我私人再出一百兩,世子妃打算如何置辦酒席,就自己去安排吧。」
林未晞沒有給高然過生辰的興致,而如今她比高然地位高,連面子情也不必顧,說不去就不去了。高然又推辭了兩句,才躬身應下。
公中只負責府中眾人一日三餐,各院主子、半主子,乃至丫鬟婆子都是有定例的,什麼樣的身份對應什麼級別的飲食。如果想要加餐點菜,或者置辦酒席請客,都得自己掏腰包,送到大廚房托廚娘做。世子妃過生辰,這在青松園是大事,高然素來在意形象,這種時候她當然是免了眾人的職,讓大傢夥都有機會入席好好吃一頓。三月三十那天,青松園眾人喜形於色,到處都在稱讚世子妃心善大度,體恤下人。
雲慧從外面端了茶壺進來,一進門就砰地一聲將東西放在桌子上,倒冷茶、洗茶漬的聲音也很大。屋裡另一個丫鬟看見,尷尬地笑了笑:「你這是怎麼了,哪兒來這麼大的氣?」
「能怎麼了,還不是因為那位。嘴上說著賢良淑德,實際上的做法噁心極了。」
雲慧在說世子妃……丫鬟意識到這件事後,措辭越發斟酌:「今日是世子妃生日,大好的日子,你說這些做什麼。」
「我還不想討霉頭呢,可是你看看她都幹了些什麼事。」雲慧說起這個就一肚子火,她砰地放下茶具,語氣咄咄地訴起苦來,「之前世子都開口了,要抬我做妾室,讓我回來給世子妃敬茶。可是你看看她是怎麼做的,嘴上說著把我當姐妹,讓我以後好好伺候世子,可是一提起敬茶,她就推三阻四,不是今兒頭疼,就是明兒咳嗽,反正是沒有時間吃我這杯茶。」
丫鬟聽到這裡也無奈地乾笑,雲慧成了世子房裡人,這段時間張揚地不得了,走路都繃著下巴,可是偏偏雲慧的名分遲遲定不下來。少爺身邊的女人分兩種,一種是正式的、有婚書的妾,一種是通房丫鬟。世子的妾雖不敢和世子妃比,但也是有身份有品級的,但如果是通房,那就完全沒有地位。通房丫頭平日裡伺候人的事照做,晚上供少爺們差遣,擺明了就是供爺們兒洩慾的工具,這種身份,就是內宅裡許多丫鬟都隱隱看不起。
女子的世界只有內宅這方寸之地,故而天下女子掙來掙去,計較的還不是名分,官家小姐們計較妻妾,丫頭奴婢們計較體面。這事關未來的生存大計,雲慧怎麼能不著急。
但是雲慧已經掙出頭來了,她成了世子的房裡人,所以能在這裡抱怨,可是這個丫鬟卻還沒有。丫鬟聽了雲慧的話並不接茬,只是笑著安慰:「興許是世子妃忘了,這段時間世子妃忙,一時想不起來也是有的。或許等世子妃過完生辰,她就想起來了呢。」
雲慧冷笑一聲,說:「我看難。」說到這裡,她突然壓低聲音,湊近了和丫鬟說:「人吶,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去年她剛進門的時候,對誰都溫聲軟語,一進來就免了許多懲罰規矩,王府上上下下誰不稱讚她的好。可是誰知道,她卻是個笑裡藏刀、佛口蛇心的,還不如前面的世子妃,規矩雖嚴,但是為人卻再公道不過,即便不喜歡你,但是也不會冤枉人。前幾日世子提過我的事,那時當著世子的面,她溫柔賢惠滿口答應,可是一轉身,又當自己沒說過這句話。做著不入流的事,卻還想要賢惠大度的名,說句不好聽的,她就是當了□□還想給自己立牌坊。」
這話就太過了,遠不是她們這些奴婢能說的,丫鬟不敢再聽下去,乾笑著推雲慧出去:「雲慧姐姐你累了一上午了,快到外面的席面上歇歇吧。剛才卜媽媽她們支了一桌酒,正找你呢。」
今天是高然生日,高然賜下酒菜來,裡裡外外擺了好多桌。下人和主子們不一樣,她們難得吃到這樣好的東西,誰不想放下手裡的活,趕快去席面上吃點好的呢。雲慧心中鬆動,猶豫道:「這怎麼能行,我的活還沒做完呢。」
丫鬟搶過她手中的茶具,推著她往外走:「你把這些留給我,我來替你洗吧。正好我要去外面走一趟,順道替你把新茶送過去。」
雲慧又推辭了幾句,就半推半就地出去了。卜媽媽果然霸佔了很豐盛的一桌酒菜,看到雲慧,連忙招呼雲慧入席。雲慧如今身份不一樣,青松園許多下人都捧著她,看到雲慧過來,立刻有人張羅著給雲慧倒酒。
雲慧推辭不過,就喝了兩盅。今日沾了高然的光,丫鬟婆子們不必忙裡忙外做事,還能好酒好菜地坐下來喝酒聊天,幾輪敬酒下來,眾人的興致都高漲起來。雲慧臉頰陀紅,身上也越來越熱,她以為自己喝太快上頭了,趕緊夾了兩口飯菜壓酒。可是過了一會頭還是暈,雲慧只能和眾人告罪,自己回屋好好睡著了。
雲慧這一覺睡得很沉,不知怎麼了,明明才是四月的天氣,竟然熱得不行。雲慧身體裡莫名的燥熱越來越盛,最後竟然將人給熬醒了。她一醒來就發現自己嘴脣乾的厲害,身體裡還有一中奇怪的湧動。
雲慧暗暗嘀咕,以前喝酒,還從沒口渴成這樣啊。她正要起身去小桌上倒茶,忽然發現自己身邊睡了個男人。雲慧這一驚非同小可,隨即她想到自己如今已經是世子的女人,當然和姑娘不一樣。可是她定睛看了看,猛地發現這個人不是世子。
雲慧愣怔片刻,「啊」地一聲尖叫出來。
她只喊了一半,就趕緊把自己的嘴摀住。雲慧死死捂著自己的嘴巴,渾身都在控制不住地抖。她在王府這等高門大院待了小半生,當然知道女眷失節是多麼嚴重的事。這種事一旦被發現,任你是不是自願,出於什麼緣由,平日裡多有體面,都必死無疑了。
雲慧眼睛中淚水一下子湧出來,她小心翼翼地,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地往床下挪。這個男人如何出現在她的床上暫且不明,可是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被人看到自己和外男衣冠不整,同處一室。
可是雲慧不過挪了不到半寸,外面就傳來響亮的腳步聲,一個女子的聲音透過窗戶,高調地傳進來:「雲姨娘在屋裡嗎?世子妃要用新茶具,鑰匙還在雲姨娘這裡收著呢,外面都快急死了也找不到她人在哪兒。」
雲慧聽到「世子妃」這個名字的時候心就冷了半截,隨後她都來不及反應,本該被拴著的門就被砰地一聲推開了。
.
林未晞坐在內室裡,拿著剪刀慢慢地剪花鈿,窗外的風徐徐吹入屋宇,她的碎發隨著風,緩慢又溫柔地擺動著。
隔著半開的窗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宛月皺了下眉,沒有驚擾林未晞,快步走到外面,叫住那個丫鬟低喝:「在王妃面前,怎麼這樣毛手毛腳的?」
高門大戶裡做什麼就講究細緻優雅,不光是太太小姐們要緩慢雅致,就連下人也不能跑動,更不能大聲叫嚷。這個丫鬟動靜這麼大,顯然犯了忌諱。
丫鬟看著卻急的要哭了,她匆匆給宛月行了個禮,說:「宛月姐姐饒命,實在是事情緊急,奴顧不上了。」
宛月皺著眉,裡面傳來一道輕輕緩緩的聲音:「宛月。」
宛月垂下手,對著林未晞退立一邊。林未晞放下剪刀,說:「讓她先進來吧。」
小丫鬟進到堂屋,隔著中間的屏風給林未晞磕頭:「王妃恕罪。」
林未晞不會在意一個丫鬟的小小失禮,她將桌子上的細碎金箔掃下去,問:「說吧,怎麼了。」
即使林未晞叫她起身,但小丫鬟依舊將額頭抵著地上。她的聲音帶著顫抖,從地上抖抖索索地傳過來:「王妃,雲姨娘被人發現和外男私會,現在正在世子妃院裡跪著呢。」
林未晞的手頓了頓,霍然抬頭:「雲慧私會外男?」
「對,值班的丫鬟們找鑰匙怎麼也找不到,好容易找到雲姨娘房裡,發現雲姨娘喝了酒,正和一個採辦跑腿的小廝躺在一起……」
內奼女子私會外男,這可遠不是雲慧一個人的事情,若是王府隨便一個丫鬟都敢和小廝私通,那王府的女眷們呢?
林未晞臉色冰冷,扔下剪刀霍的一聲站起身來:「現在他們在哪兒,帶我過去看。」
林未晞臉色不善,心中也是冰霜一片。如果這件事被坐實,雲慧自然是活不成了,她這個王妃也逃不脫管教不力的罪名。怎麼會這麼巧,正好在高然生日這天,青松園規矩鬆動人員繁雜,而雲慧也在同一天被人發現私通。私通簡直比巫蠱還要嚴重,高然應該不會這樣陰毒,用這種事情陷害人吧?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1:59
第70章 紅杏
林未晞趕到青松園的時候, 青松園已經嘩啦圍了一大堆人, 一個個伸長脖子往裡看。看到林未晞過來,她們趕緊相互碰了碰, 給林未晞福了一身,就低著頭縮著肩散開了。
外圍看熱鬧的閒人散開,林未晞才看到裡面的情況。雲慧衣冠不整, 髮髻鬆鬆散散的,衣服也被扯得歪歪扭扭。她臉色煞白, 唯獨在脖頸和耳根,還能看到獨特的陀紅。發生這麼大的事, 卜媽媽也趕來了, 她站在一邊, 看起來又急又氣,方才林未晞聽到的喊叫就是她發出來的。
林未晞掃了一眼就收回視線, 高然本來臉色鐵青地站著,看到林未晞,才提起裙子快步走下台階,雙手交疊給林未晞行禮:「母親。」
林未晞沒有說話,她神色依然冷若冰霜,眾多隨眾,包括高然都只能低著頭跟著她身後, 隨著她穿過抄手遊廊, 在庭院台階上站定。雲慧看到林未晞到來, 將頭壓得越發低。
林未晞緩緩問:「這是怎麼回事?」
高然掃了雲慧一眼, 低聲對林未晞說:「回稟母親,今日兒媳過生辰,院裡人來人往,難免混入許多生面孔來。雲慧和眾人吃酒,吃到一半說自己不勝酒力,然後就回屋了。後來丫鬟去她屋裡找鑰匙,竟然看到……是兒媳失察,發生了這種醜事,竟然還驚動了母親。」
高然省略的非常巧妙,這樣一聽,雲慧簡直像是被捉到了正在行苟且之事一樣。
雲慧哭的眼睛都腫了,這個人看起來非常狼狽。她聽到高然的話,心裡害怕,卑微地對著林未晞的方向膝行幾步,悲悲切切地拽住林未晞的裙角:「王妃明察,奴婢絕不敢做這種事。奴婢伺候世子十多年,忠心日月可鑒,如今剛剛被抬了位份,奴婢怎麼會,又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呢?」
林未晞也覺得雲慧不會背叛顧呈曜,至少現在不會。林未晞前世好歹和雲慧打過一年交道,別的不說,雲慧對顧呈曜的癡心卻毋庸置疑。
前世雲慧和她打擂台,明著暗著給她添釘子,何其張揚,而今日,竟然只能狼狽地跪在林未晞腳邊,靠林未晞的些許同情活命了。
林未晞心中唏噓,可是這些如今和她有什麼關係呢?林未晞並沒有露出同情、不忍等神色來,依舊冰冰冷冷地問:「當時是誰最先發現這件事的?」
高然身後一個丫鬟應聲而出:「是奴婢。」
林未晞語氣淡淡:「將當時的情況再說一遍。」
丫鬟目露遲疑,隱蔽地朝高然看了一眼。高然微微頷首,丫鬟得了信,這才說道:「奴婢當時要去開箱子取景泰藍茶具,可是茶具的鑰匙被雲姨娘收著,奴婢找了好多地方,但還是不見雲姨娘身影。後來有人說看到雲姨娘往自己屋裡走了,奴婢這才去雲姨娘屋裡碰碰運氣,誰知道……」
大下午的,為什麼突然就急用起茶具了呢?而且也是巧了,只是去一個地方碰碰運氣,竟然正好叫了許多人一起去。林未晞對這番話不置可否,她看向雲慧:「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你呢,你怎麼說?」
高然真拿不準林未晞想幹什麼了,看林未晞的樣子並不像是被雲慧的可憐打動,既然不同情雲慧,何必問這麼多。不過一個下人而已,一碗藥處理不就完了,哪用得著花這麼多力氣,給一個並不親近的奴婢詢問真相。
高然說:「母親,這些事醃臢,媳婦不敢污了您的耳。」
「沒事,讓她說。」林未晞瞥了眼雲慧,道,「你這段時間,做了什麼?」
「奴婢什麼都沒有做。」雲慧髮髻委頓下來,整個人看著鬆散又狼狽,「奴婢和卜媽媽幾人一起喝酒,不小心喝醉了,所以告假回屋休息。我進門時明明栓了門,只是一個人睡覺罷了,從來沒有邀請過什麼外男,更不會背著世子做出那種下作事。」
高然不冷不熱地刺了一句:「這話說的奇怪,外男出現在你的榻上,你卻說你什麼都不知道。雲姨娘即便狡辯,也該編個聽得過去的藉口罷。」
「這都是真的,我沒有撒謊。」雲慧近乎聲嘶力竭,生死關頭她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一件事來,「不對,是酒!一定是酒有問題!」
高然歎了一聲,語氣中帶著濃濃的失望:「你也說了,你唯有在席上和眾人喝過幾盅酒,除此之外並不曾有人逼你喝過什麼。大家一起在酒席上吃飯,別人都沒事,偏偏你的酒有問題嗎?我原本還指望著你知錯就改,沒想到你竟然這般恬不知恥,事到如今,還想著為自己狡辯。」
「我沒有!」雲慧哭喊,「我剛剛被世子抬為妾室,為什麼要私會外男,自斷前程。何況那個男子連世子萬分之一都比不上,於情於理,我都不會背叛世子。」雲慧轉向林未晞,抬著頭,淒淒切切地看著林未晞:「王妃,您要信奴啊。奴婢根本沒有理由背叛世子,奴一定是擋了別人的路,被人冤枉的。」
林未晞其實心裡認同這句話,雲慧不會做這種事的。林未晞前世也當過世子妃,她太瞭解雲慧了。
高然偷偷看向林未晞,還是看不出林未晞的態度,高然有些不確定起來,林未晞到底什麼意思?雲慧和卜媽媽是一夥人,卜媽媽前段時間給林未晞添堵,林未晞應當很樂意順水推舟,將這夥人打發出去才是啊。高然心裡轉了轉,朝卜媽媽看去:「卜媽媽,你當時也在場,雲慧的酒水或者飯菜,有沒有被人動過手腳?」
卜媽媽當然想替雲慧說話,可是她動了動嘴,竟然發現無話可說。卜媽媽和雲慧坐在一桌吃飯,雲慧來時飯菜都已經吃了一半,連酒也是同一壺倒出來的,要有問題大家一起遭難,怎麼偏偏是雲慧出了事呢?卜媽媽自己也喝了酒,吃了菜,正是因此,卜媽媽越發覺得雲慧的說法站不住腳,連卜媽媽都不信。
卜媽媽囁喏:「菜每個人都動過,酒也是當著眾人面倒出來的,老奴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是雲慧她自小對世子癡心,她應該不會幹偷人的事……」
這話卜媽媽自己說著都沒有底氣,高然明顯露出氣憤的神色來。林未晞卻還平靜,她打斷了看著十分激動的高然,說:「不是還有一個人麼,把他帶過來。」
捉姦捉雙,另外的那個小廝早就在發現的那一刻就被關到柴房了,現在他被人推搡著出來,撲通一聲跪到堅硬的青石板上。這一下推得很猛,小廝膝蓋立刻滲出血絲來,但是他看到不遠處梨花帶雨的雲慧,顧不得膝上的痛,忍不住問:「雲慧姐姐,你還好嗎?」
這話一出院子裡許多人倒抽冷氣,高然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冷意:「還說你不認識他?我看你們分明熟悉的很。」
雲慧早就羞得遮住臉,沒想到這個小廝還敢來問她好不好,雲慧又憤怒又嫌棄,氣的差點背過氣去。小廝也看到了雲慧臉上的嫌惡,他歎了口氣,對著高然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世子妃恕罪,這件事與雲慧姐姐……雲姨娘無關,全是奴才的錯。奴才早就仰慕雲姨娘,這才接著世子妃生辰的機會來青松園送東西,想遠遠看上雲姨娘一眼。」
庭院中的丫鬟婆子都驚訝地摀住嘴,竟然真的是私通?這個小廝平時跟著採辦跑腿,時常能接觸到外面的新鮮玩意,而他本人又嘴甜脾氣好,所以內宅許多丫鬟都喜歡托他買些小東西,可是誰能知道,這個小廝竟然喜歡上世子身邊一等一的體面人云慧,還在今日犯下大錯來。
小廝說到這裡就狠狠抽自己的嘴巴:「奴才該死,你是什麼樣的人,怎麼敢肖想雲姨娘?生出這種齷齪心思真是活該被打死。」
這個小廝今日特意跑來青松園,只是為了遠遠看一眼自己喜歡了許多年的女子,他也知道雲慧已經成了世子的人,他的這類心思於她而言只能是禍害。所以過了今日,小廝就打算將這份感情永遠埋藏心底了。然而誰能知道,他來青松院送東西,然後被人叫著喝了兩杯,之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再醒來,還不等他明白發生了什麼,就被人押到柴房。
小廝自己也懷疑起來,莫非真是他喝醉了酒,膽大包天,所以對雲慧做出這種事情?
事到如今,雲慧私通外男的事情基本已經板上釘釘了,高然不經意間露出些許滿意的神色,她走到林未晞身邊,低聲問:「母親,家裡竟然出了這種醜事,實在是兒媳管教不力。您看,該如何處置這對姦夫□□?」
而林未晞聽了半天,基本也聽明白了。
雲慧被人下套無疑,只不過設圈套的這個人心思夠縝密也夠惡毒,平白誣賴女子私通當然是要受唾棄的,可是如果一方有意,那這種事,就說不明白了。
這個小廝確實喜歡雲慧,而雲慧也奇怪地早早退席,這兩件事聯合在一起,即便雲慧沒有任何理由紅杏出牆,可是高然就是能把她釘死在恥辱牆上。
即便林未晞自認對高然為人已經十分瞭解,但是今天的事還是刷新了她對高然的印象。她還是低估了高然心腸之狠毒。哪個正妻都不會喜歡通房妾室,可是如果高然不喜歡,那就明明白白說出來,為什麼表面上一口答應,一轉身卻設這種毒計,用名節這種事置人於死地。同為女子,高然難道不明白一個女子被誣賴私通,是何等災難嗎?
雲慧前世時故意針對林未晞,林未晞當然不喜歡雲慧,但是一碼歸一碼,誣賴別人清白,用名節逼另一個女子去死,林未晞並不會覺得這種手腕高超,她只會覺得設計之人枉為人。
高然卻咬死了雲慧私通的罪名,字字如釘:「雲慧私通外男,給王府蒙羞,實在是無恥至極。然而家醜不得外揚,何況雲慧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依妾身看,這件事還是不宜鬧太大。」
比如悄無聲息地讓她「暴斃」。
林未晞正要說什麼,外面傳來腳步聲,緊接著另一個人的聲音響起:「這是怎麼了?」
「世子!」雲慧正和粗壯的僕婦糾纏,看到來人,她猛然爆發出巨大的力氣,掙脫了僕婦的束縛,縱身撲到顧呈曜腳下,「世子救我。」
顧呈曜垂著眼睛看腳下姿容散亂、十分狼狽的雲慧,又看向亂糟糟的院子,尤其是看到院中中央的林未晞時,臉色不知不覺冷下來:「這是怎麼回事?母親怎麼也在?」
高然快步走下台階,走到顧呈曜身邊,低聲說了來龍去脈。說完之後,高然許是想想安慰他,伸手摀住顧呈曜的手臂。但是顧呈曜卻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非但避開了高然的手,還將腳下的雲慧也丟開。
顧呈曜聲音中隱隱含怒:「你們就是因為這些瑣事,鬧到了母親面前?」
納妾是顧呈曜自己決定的事,所以最開始聽到雲慧疑似紅杏出牆,他除了震驚,並無多大難堪。可是不知為何,一旦得知林未晞也在場,並且將方纔這一切聽了個正著,他就感覺到難言的尷尬難堪。
出於他都不明白的心理,顧呈曜並不想讓林未晞知道這些事,更不想讓林未晞知道,自己似乎被妾室帶了綠帽。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2:55
第71章 出牆
顧呈曜明明下定決心讓一切回歸正軌, 他納了雲慧,也是為了讓另一個女人分散他的注意力。林未晞是他父親的妻子, 他的繼母, 他怎麼能對這樣的女子走神,產生一種她其實是高熙的錯覺呢。
可是顧呈曜做這了些事,卻並不想讓林未晞知道。三妻四妾本來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他那日和父親稟報這件事的時候自然而然,可是不知為何, 面對林未晞, 他卻突然變得難以啟齒起來。
父親和年輕的繼母,對於已經成人的男子來說, 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顧呈曜臉色冷地像鐵,高然以為顧呈曜是因為雲慧出軌而受到冒犯,她伸手輕輕握了握顧呈曜的手臂,眼眸中也是毫不掩飾的關切:「世子。」
顧呈曜卻並沒有被高然的溫柔體貼打動, 他看起來壓抑著怒氣, 冷冰冰地問:「就這麼一點小事,你大可在自己院子裡就處理好,為什麼還鬧到了母親面前?」
高然被噎了一下,她不明白顧呈曜的關注點為什麼這樣奇怪, 但是顧呈曜當真這麼多人的面這樣說, 這就是在指責她這個正妻主母辦事不力了。高然難堪, 垂下首低聲道:「是妾身失察, 世子息怒。」
「世子,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有什麼話還是私下在說吧。」林未晞不冷不熱地提醒了一句。顧呈曜和高然夫婦的私事她並不關心,但是要吵回去吵,林未晞並不想讓這兩人當著她的面鬧起來。
林未晞是王妃,她的這句話份量很重,顧呈曜聽到後只能低頭:「是,兒臣失態了。」
高然多少鬆了口氣,顧呈曜當著眾人的面責備她管事不利,高然臉面上十分過不去,好在林未晞出口呵斥了顧呈曜一句,多少給高然輓回些顏面。高然沒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得靠著林未晞來撐腰,她心中實在是百味陳雜。然而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高然按住心中的尷尬難堪,輕輕擰起眉,神情又是憂慮又是為難:「母親,世子,雲慧她不守婦道、私通外男,這是兒媳管教不力,請母親、世子責罰。」
高然這話名為請罪,但是實際上卻把雲慧釘死了。內院發生私通等事當然很不光彩,所有女眷都要被牽連。然而對主母來說,最多不過是被責罰兩句,禁足幾天,可是對於這個妾室,卻是必死無疑了。
雲慧慌了神,連忙跪在地上朝著顧呈曜膝行幾步,眼中含淚,神態淒惶:「世子,你要相信奴婢啊,奴婢伺候您十年,從豆蔻年華開始便一心仰慕世子。如今奴婢心想事成,開心還來不及,怎麼會背叛世子呢?而且這個男子不及世子萬分之一,奴婢便是真被豬油蒙了心,活該被浸豬籠,也不會選他啊。」
被一位女子姿態低到塵埃裡,當著眾人的面說出這種話,多少能滿足些男性的自尊。可是顧呈曜聽了卻只覺得尷尬,他細微又快速地朝林未晞瞥了一眼,發現林未晞依然冷冷淡淡,並無觸動。按道理這正是他期盼的場景,可是不知為何,顧呈曜反而湧起一股失望。
高然被雲慧恬不知恥的表白氣得臉色發青,她眼睛被怒火燒的透亮,厲聲呵斥:「放浪!身為女子,竟然說出這種話,真是自甘下賤。難怪你能做出偷人的事,看你這平日作風,便不是個知禮守節的。」
哪個女子能忍得了被人罵下賤,雲慧也對高然恨得咬牙切齒。雲慧並不傻,即使最開始沒反應過來,現在也早早看明白了,今日這一出,就是高然精心設計的圈套。可恨雲慧一時大意被算計住,高然這個毒婦,竟然誣賴她的清白!新仇舊恨一起湧上來,雲慧對著高然怒目:「世子妃省省這副賢良聖人的嘴臉吧,面上裝著溫柔淑惠的賢妻,心裡卻想著豬狗不如的醃臢事。你明明答應了世子給我抬位份,可是一轉身就當自己沒說過這種話。只怪我蠢,竟然真的信了你,當真傻乎乎地等。結果妾的名分沒等到,反而等來了私通的罪名!你也是女人,你怎麼就能忍心做這種事呢?」
雲慧也是逼急了,罵出來的話非常不客氣。高然氣得臉色轉白又轉紅,她快地瞅了顧呈曜一眼,大聲喝道:「毒婦,你自己私通被人抓到,現在反而攀咬起旁人來。我一直把你當貼心姐妹相待,沒想到你竟是這種人!」
高然說完後看向顧呈曜,說:「世子,你不要信這個瘋子的話,她做了錯事被人抓住,自知罪該萬死,所以才像瘋狗一樣咬起別人來。妾身這一年來盡心盡力,真心待人,卻被人這樣埋汰,妾身心裡真是難受……」
高然說著就拿起帕子垂淚,姿態極近哀婉。一邊是從小一起長大、姐姐一樣的雲慧,一邊是哀哀切切的妻子,顧呈曜皺著眉,一時不知該信誰。
林未晞站在一邊看著,默默讚歎,精彩,實在精彩。
雲慧察言觀色的功夫也厲害,對顧呈曜的細微神態更是瞭如指掌,她看到顧呈曜的表情就知道世子動搖了。雲慧又氣又怒,委屈得幾乎要哭出來,為什麼大家都被這個蛇蠍賤人矇蔽,而不相信真正的好人呢?雲慧知道不趁著現在王妃和世子都在的當口給自己平反,那她就再也不會有機會了,雲慧橫了心,搖搖晃晃從地上爬起來,咬牙說道:「世子妃實在會作態,你靠著這樣的假裝,一路不知蒙騙過多少人。可是你給自己謀利就罷了,為什麼還要害人呢?你踩在自己姐姐的屍骨上,不覺得心虛嗎?」
林未晞表情驟變:「你說什麼?」
雲慧知道自己說的話大逆不道,如果不能扳倒高然,那死的就是她了。雲慧也咬緊牙,說:「王妃和世子應該還不知道吧,世子妃嘴上說著對嫡姐敬重,但其實她對前世子妃十分仇視。那次世子妃和陶媽媽等人閒話,她們以為周圍沒有人,就放心說起前世子妃的事來。世子妃說她當年並不是看錯,她是故意將嫡姐的玉珮給出去的,這樣一來,如果被救的人窮酸書生,那被糾纏的是嫡姐,如果是權貴子弟,憑著玉珮和記憶,她也能讓對方真正認出人來。所以前世子妃這麼多年來,都是被冤枉的!」
林未晞臉色煞白,眼神似悲似喜,說不出的奇怪,幸好現在眾人的注意力都被雲慧話中的爆炸性消息吸引走,並不曾注意到林未晞的異樣。顧呈曜從來沒料過他會聽到這些話,他心神劇震,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你說什麼?」
雲慧對著顧呈曜跪下,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世子,奴婢此話句句當真。奴婢當時不小心睡著了,世子妃和陶媽媽過來的時候見沒有動靜,就以為沒有人,所以才放心地說起私房話,不想被我聽了個全。世子即便不信我,也該信前世子妃啊!這個毒婦她一直假模假樣,最開始意圖謀害嫡姐名節,後來發現被救的人是世子,反而成就了世子和前世子妃的姻緣。她不甘心,所以故意趁著前世子妃回娘家的時候和世子說起當日救人的細節,還將姐妹錯位的事全栽到嫡姐身上,說是嫡姐和大長公主不甘心她一個庶女嫁得好,所以強行奪走了她的玉珮,讓嫡姐頂替婚事。」
顧呈曜愣怔在原地,腦子裡嗡嗡直叫,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高然早在雲慧提起高熙的時候就知道要壞,高然怎麼也沒想到,那日她和陶媽媽談起從前的事,竟然被雲慧偷聽到了。她心裡狠狠跳了跳,也顧不得溫柔的人設了,立刻就指揮著陪嫁去堵雲慧的嘴:「一派胡言,我從沒說過這種話,你這個賤婦為了脫罪,竟然胡編這種瞎話栽到我頭上。來人,把她押起來,拖出去杖打三十大板。」
高然的陪嫁婆子立刻上前,她們都是做慣了粗活的,一雙手簡直像鉗子一樣有力。雲慧躲閃不及被抓到,她生怕自己就這樣被拖下去,那她必然活不成了。雲慧奮力掙扎起來,嘴裡不住尖叫:「世子救我!」
顧呈曜神情非常奇怪,慢慢轉過頭看向高然:「世子妃,她說的是真的嗎?」
「怎麼可能,當然全是雲慧為了脫罪瞎編的。」高然想走過去握住顧呈曜的手,但是懾於他的眼神,又一時不敢動,「世子,都是多久前的陳年舊事了,你怎麼能被一個瘋子的話帶偏了呢?我誠然敬重高熙姐姐,可是她當年奪走玉珮,逼著我掩瞞此事,也是真的。」高然說著露出悲慼之色,低頭垂淚:「她是嫡長女,在家裡向來跋扈,我一個小小庶女,哪裡能和她爭。」
雲慧被僕婦摀住嘴,聽到這裡嗚嗚直叫。也不知道雲慧哪裡冒出來的力氣,竟然猛地掙脫了僕婦的鉗制,紅著眼衝向高然:「掙死人的好處,也虧你能說出口!你在娘家就處心積慮搶嫡姐的東西,等好不容易搶來嫡姐的婚事,就開始殘害世子身邊的真心人!我根本沒有私通外男,是你用酒把我迷暈,故意陷害我。你這種蛇蠍女人,你為什麼不去死!」
雲慧猛地撲到高然身上,高然被狠狠推了一個趔趄。高然的丫鬟們都大驚,趕緊尖叫著撲上來拉人,有捉雲慧手的,扶高然的,還有扯雲慧衣服的。高然趁著人多手亂,狠狠用指甲在雲慧臉上劃了幾道。
卜媽媽見雲慧吃了許多暗虧,哪裡忍得了,當然也趕緊跑過來助陣。庭院裡頓時一片混亂,顧呈曜站在廊下,看著眼前這一切,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在做夢。他的妻子,他親人一樣的丫鬟嬤嬤,為什麼會做這種事?
林未晞臉色煞白,手指也是冰涼的。她看著眼前這場鬧劇,眼中被怒火燒的晶亮:「都給我住手!堂堂王府,你們這等行徑成何體統?」
倒成一團的女眷們還是裝沒聽到,林未晞氣得不輕,當即冷冷地對身後人說:「去把她們拉開,不拘是主子還是丫鬟,都不必留情。若還有人裝瘋賣傻,那用不著他冷靜了,現在就叫牙婆子將她們發賣出去。」
林未晞身邊的人都是顧徽彥專門留給她的,好些人是有真功夫的,和雲慧這些女子扯頭髮式打法完全不同。眾人見林未晞真的生氣了,都不敢再鬧,趕緊停手爬起身來。經過剛才這一遭,丫鬟婆子一個個都頭髮散亂,衣冠不整,雲慧臉上甚至被什麼人抓出五六條血痕來。雲慧被打得最嚴重,直到此刻站起來,她才發現自己臉上有傷。她伸手在臉色抹了一把,等看到臉上的血,愣怔片刻,猛地尖聲哭出來。
「你們……」林未晞看到雲慧的臉也震怒,她用手指著面前這幾人,話剛說了半句,突然眼前一暈,整個人都站不住了。
「王妃!」
顧徽彥身上穿著朝服,大步流星走入內室。隨著他進來,整個屋子都寂靜下來。
顧徽彥臉色平靜的嚇人,那是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沉靜。他緩慢地朝眾人掃過,沉聲問:「王妃怎麼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3:08
第72章 震怒
「王妃本就體弱底虛, 氣急攻心,導致一時氣血不足,故而暈倒。」
趙太醫給林未晞把了脈,站在屏風外,慢慢說著林未晞的病症。
並不是太嚴重的病, 趙太醫給林未晞留了調養的藥方, 其實就沒事了。但是他看著燕王的臉色,不敢就這樣告辭, 又和林未晞的丫鬟細細說了許多膳食起居等注意事項。
宛星宛月一一記下, 直到趙太醫實在想不起來說什麼了,顧徽彥才發話:「辛苦趙太醫跑這一趟了,我送太醫出府。」
「當不得當不得……」趙太醫當然立刻拒絕,然而顧徽彥決定的事沒有任何人能改變,趙太醫最後還是戰戰兢兢地, 被燕王親自送著離開了。
等顧徽彥和太醫離開後, 室內寂靜無聲。顧呈曜微微低頭站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一會,屋外腳步聲慢慢由遠及近, 長靴踏在地上的聲音規律又利落,光憑腳步聲就能判斷出主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顧徽彥跨過門簾進入屋內,門口的婢女垂著頭行萬福:「王爺萬福。」
顧呈曜和高然也轉過身行禮:「父親。」
顧徽彥走到最上首的座位上, 落座後, 沉著又冷靜地問:「氣急攻心。她聽了什麼, 為什麼會氣急攻心?」
顧呈曜和高然都低著頭看自己衣角, 諾大的屋子,根本沒人敢和顧徽彥對視。高然剛才和雲慧爭鬥,衣服髮髻都被扯得鬆鬆散散,她怎麼敢這樣出院子,然而林未晞暈倒,她這個兒媳若不在婆婆病榻前伺候著,那燕王回來越發沒法收場。所以高然急匆匆換了衣服,只收拾到能見人的程度就趕緊跟過來了,可是沒想到,他們還是觸怒了燕王。
高然從沒見過燕王發這麼大的氣,這不是她見到過的那種勃然大怒、大吼大叫的生氣,而是平靜壓抑,但是能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恐怖感。靜水流深,有時候越平靜,反而越可怕。
高然被這樣的氣勢嚇到話都說不出來,她前世生活在現代,穿越後生活在鐘鳴鼎食的豪貴大家族,高然自認為大場面、大人物見過不少,可是這一刻,她還是大氣不敢喘,甚至都不敢抬頭。
闔屋人都又怕又驚,這種時候,唯有顧呈曜能回話:「是兒臣的私事。兒臣的妾室和世子妃有一些事說不清楚,請母親前去斷決,最後發生衝突,母親呵斥之後,就暈過去了。」
「妻妾私事。」顧徽彥慢慢地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已經娶妻成家這麼久,竟然連自己納妾這種事都處理不好嗎?連累她去處理,甚至還將她氣暈?」
顧呈曜低頭不語,高然明明害怕,可是聽到這裡,忍不住替顧呈曜說話:「王爺,並不是世子的錯,是那個賤婢……」
「這裡沒你的事。」顧徽彥口吻淡淡,語氣卻不容置喙,「出去。」
高然愕然地張開嘴,她有心想在爭辯幾句,可是看著燕王的神情著實不敢。她看看顧徽彥,又看向顧呈曜,面露著急:「世子……」
「你出去吧。」顧呈曜頭也沒回,只是平淡地回了一句。高然沒法,只能不情不願地屈膝告退。
高然離開,室內的婢女不消顧徽彥說,都自覺地跟著世子妃退到外面。等屋內只剩下父子二人,顧徽彥才慢慢說:「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顧呈曜頓了頓,深感難以啟齒。他對父親自小景仰,一路讀書習武,都是為了得到父親的認可。可是現在,他要如何和父親說,他的正妻發現他的小妾私通外男,可是兩人誰都不承認,最後打起來的事?
顧呈曜沉默,顧徽彥也不著急,就這樣慢慢等。顧呈曜想到什麼,突然就釋然了,父親在王府耳目眾多,這些事想必已經知道了,現在這樣問只是要求他認識到錯誤罷了。
既然父親已經知道這些不光彩的事,那顧呈曜也沒什麼可在意的了,便一五一十說了出來。然而敘述到高熙的部分時,顧呈曜微不可見地停頓了瞬息,隨後就改了說辭,將這樁明明是□□的往事刻意省略,一語帶過。
顧徽彥神色平靜,但室內無形的氣壓卻越來越低。顧徽彥是什麼人,他一聽就知道這其中的貓膩,世子妃捉姦,妾室反咬世子妃偽善,隨後兩人竟然還動起手來。難怪林未晞被氣暈了。
可是顧徽彥不知為何生出一種違和感來,林未晞對高然是什麼態度他一直非常明白,看到這種醜事,她應該很樂得看熱鬧才是。究竟其中摻和了什麼,才能牽動到林未晞的情緒,甚至還氣急攻心呢。
顧徽彥這一路趕得急,路上只是聽顧明達大致說了事情經過,看來一會,他還得仔細詢問這其中的細節。
林未晞的事情存疑,但是顧呈曜實在沒什麼可說的了。顧徽彥說:「你前些日子帶著丫鬟去書房,甚至還留她在書房過夜。書房是清淨聖賢之地,我以為你自己明白,所以就由著你去了,後來你要納她為妾,我也懶得管你的私事。可是,既然是你的女人,她們出現任何事都是你的原因。這兩人敢做出這等不端之舉,並不是她們婦德有虧,而是因為你給了她們這種膽子。」
顧徽彥的聲音很平淡,但是顧呈曜卻知道,他的父親位高權重,自律嚴苛,越是生氣反而越平靜。顧呈曜心情止不住地沉,父親這樣的語氣已經很少見了,今日想必對他很失望吧。
「父親……」顧呈曜想替自己辯駁,可是他抬頭看到顧徽彥的眼神,嘴脣動了動,到底還是頹然低頭,「父親教訓的是,這件事錯在兒臣。」
顧呈曜自小被卜媽媽、雲慧,乃至沈氏、老燕王妃寵著長大,他習慣了自己想要什麼就去拿,想做什麼就去做,很少考慮身邊人的感受。包括娶高然,納雲慧,也都是如此。
但是正是因為顧呈曜這樣自我,才將高然和雲慧的膽子縱容的越來越大。因為她們知道,只要投了世子的歡心,無論做出什麼,世子都不會責罰。他的態度才是一切的根源,堂堂世子妃和妾室大庭廣眾下動手,還趁亂劃花了妾室的臉,都是這樣一步步膨脹起來的。
顧呈曜頭一次意識到自己可能太自以為是了,他方纔還在責備高然和雲慧,可是父親給了他當頭一棒。如果顧呈曜賞罰分明,條理井然,高然或者雲慧,哪裡來的膽子鬧這種事?
顧呈曜心裡本來就亂亂的,現在聽了顧徽彥的話,越發茫然。他不由想起雲慧口中不小心透露出來的,關於高熙的事。他一直以為是高熙容不得人,不肯見庶妹嫁得好,所以夥同壽康大長公主移花接木,將救命之恩和玉珮的事攬到自己身上。顧呈曜一直覺得是高熙刻意瞞著他,但是現在雲慧的話卻給出一個驚天霹靂,難道,高熙才是真正一無所知的那個?騙他的人,其實是高然?
顧呈曜站在父親和年輕繼母的起居室,身周錦緞堆疊,清香撲鼻,處處都彰顯著女主人的存在痕跡。但是這一刻,顧呈曜卻感到頭重腳輕,幾乎無法呼吸。
顧徽彥端坐上首,顧呈曜站在堂下,父子二人就這樣靜靜對立。寂靜之中,屏風裡突然傳來細微的、窸窣的衣料摩擦聲。
顧徽彥和顧呈曜二人同時回神,都不等顧呈曜反應,顧徽彥就已經起身往裡走了。
林未晞發自內心地感到尷尬,她當時只是氣得猛,一下子腦部供血不足,這才暈了過去,其實稍微休息一下就緩過來了。她醒來的時候燕王正在外面訓斥兒子,林未晞躺在床上,一時不知道自己是該繼續裝睡呢,還是捂著耳朵自覺避開呢。
誰知道她還沒想好,不小心動了動衣袖,她自己都覺得這才多大點動靜,可是誰知隨即顧徽彥就進來了。
真是尷尬。林未晞見狀只能自己爬起來,顧徽彥看到連忙過來撐住她,像是對待什麼易碎瓷器一般,小心放在軟枕上。
林未晞剛剛坐好,都顧不得調整腰後枕頭的位置,就趕緊說:「王爺,我剛醒,我可不是故意偷聽你們說話。」
「我知道。」顧徽彥說完後很無奈地歎了口氣,「你一天天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明人不說暗話,這種事還是事先說好,省的以後你們和我翻舊賬。」
顧徽彥靜靜地看著她,念及她剛醒,到底還是忍了。方才氣勢壓抑、山雨欲來的燕王,頃刻間就變得寬容又有耐心起來。
顧呈曜立在屏風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去。繼母和他的年紀差不多大,他當然不好去繼母的內室,尤其林未晞現在還躺在床上,當著父親的面,恐怕他是不想活了。
可是林未晞清醒,顧呈曜竟然控制不住地往前走了兩步。方才林未晞暈倒是他送她回來的,當時林未晞臉色煞白一動不動,當真把顧呈曜嚇了個夠嗆,他也想知道林未晞現在怎麼樣了。
顧呈曜站在屏風外,隔著影影綽綽的五扇雙面錦屏,只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父親坐在林未晞對面,細緻緩慢地替她試額頭溫度,握著她的手輕聲安慰。
只是因為林未晞醒來,父親就像完全變了個人一樣,身上的肅殺冰冷一掃而空,活泛氣和人氣也都回來了。
顧呈曜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但是他隔著一扇屏風,卻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再進去了。
林未晞被顧徽彥細細詢問了身體,其細緻繁瑣,就連林未晞也覺得太小題大做了。她朝外面瞄了一眼,隔著紗帳和錦緞,只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林未晞無意識抿了抿脣,問:「王爺,你方才在教導世子嗎?你已經都知道了?」
顧徽彥替她拉高錦被,口氣淡淡地應了一聲:「對。」他抬頭看著林未晞,過了一會輕笑:「你想說什麼?」
林未晞眼珠輕輕轉了一下,對著顧徽彥討好地笑:「按道理王爺教子,我是不該插話的。但是我有一些話想和世子說。」
顧徽彥看了林未晞一會,神色泰然:「好。」
林未晞頭髮已經散開,現在叫丫鬟進來梳發也不恰當,她隨意披了件外衣,將頭髮用齒梳攏整齊,就跟著顧徽彥到外面來。
林未晞特意來找顧呈曜說話,其實也是有目的的。
今日雲慧被捉姦,反倒讓林未晞想起一樁陳年舊事來。
在韓氏成為英國公世子,也就是她前世的父親的心頭摯愛之前,內宅當然有受寵的姨娘,但是後面似乎無聲無息地就去世了。林未晞作為小姐,當然不會和父親的妾室有來往,還是後來過了很久,她年紀漸長開始議親,才從下人婆子閒聊中偶然聽到,當年那個受寵的妾室,似乎是因為私通,被世子爺處理了。
如果不是因為雲慧,林未晞也不會想起這件事。可是一旦注意到,就發現這兩樁事看著毫無關聯,但是卻相似的厲害。
林未晞喊了一聲,宛月從外面端著盤子進來,將東西放在小方桌上後,就給眾人福了一身,靜悄悄退下了。
林未晞從一邊取了兩個粉彩瓷杯,拿起盤子裡的酒壺,當著顧徽彥和顧呈曜的面倒茶。「世子,雲慧和世子妃都是你的女眷,你的房裡事實在不該我一個外人插手。可是女子名節事關性命,發生這種事,我覺得還是說清楚為好。希望世子不會覺得我多管閒事。」
林未晞說完之後,扶著寬袖將茶壺放在一邊,讓開給顧徽彥和顧呈曜看。
同一壺倒出來的茶,竟然是兩個顏色。
林未晞沒有理會顧呈曜的臉色,繼續說道:「這種酒壺叫陰陽壺,看著再正常不過,可是只要將壺柄處的小孔堵上,倒出來的就是暗壺裡的酒。」林未晞將酒壺拿起來,給顧呈曜指手柄下面微不可見的小孔。這個氣孔開在這種地方,倒酒的人握著壺柄,只需要輕輕動一動小拇指,就能不知不覺地將杯中之酒換掉。
林未晞將兩杯茶都潑倒一邊的花盆裡,喚丫鬟進來將這套茶具扔掉。等東西撤下去後,林未晞掩脣咳了咳,對著顧呈曜說:「這個陰陽壺本來該扔了,是我讓丫鬟偷偷拿回來的。我言盡於此,酒壺物歸原主,世子打算如何處置,我便不再過問了。」
林未晞說完後就回內室了,次間轉眼間就只剩顧呈曜一個人。他盯著面前精巧的酒壺,突然生出巨大的恍惚感。
他身邊的這些人,他以為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3:21
第73章 收場
陽光照滿西窗, 林未晞倚在巨大的迎枕上翻開冊子, 宛星捧著端盤站在一邊, 嘰嘰喳喳地和林未晞報告消息:「王妃,今日世子將雲慧送走了。」
「哦, 送去哪兒了?」
「說是一個小鎮上的田莊, 周圍民風淳樸,世子讓雲慧去那裡調養身體, 管理鎮上的胭脂商舖。」
雲慧臉上被抓花, 聽說這幾日以來一直以淚洗面,她當然是不想走的。可是任哪一個女子, 沾上私通這種事都沒法圓場。雲慧倒確實是被人冤枉的,可是真相能說嗎?
不能。所以雲慧只能以休養容貌的名義, 被遠送出京。
其實林未晞倒覺得這樣反而賺了,顧呈曜將雲慧送去管胭脂鋪,那麼這個商舖和她落腳的田莊,無形中便歸了雲慧。不必乾伺候人的事, 還平白得了一個田莊和商舖,多麼划算的事。
不過,以雲慧一心拴在顧呈曜身上,心心唸唸想做顧呈曜姨娘的性子, 這樣的安排, 無疑是天崩地裂, 人生毀滅了。
「只有雲慧一個人過去?」
宛星左右看了看, 壓低聲音, 湊在林未晞身邊說:「還有卜媽媽,聽說是送過去暫時照顧雲慧,等雲慧臉上的傷好一點,再接回來。」
然而誰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句空話了。什麼時候接回來?誰去接?
宛星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她想到今日雲慧和卜媽媽出府時的場景,一臉唏噓:「今日雲姨娘和卜媽媽上馬車的時候十分不樂意呢,雲姨娘一直在哭,一直求著再見世子一面,可惜……」
「世子一面都沒有出來,是嗎?」
「對。」
林未晞輕笑了一聲,對這個結果一點都不意外。多麼熟悉的場景啊,不知雲慧站在馬車前,殷切望著內門的時候,會不會想到一年前的事情呢。那時高熙病重,幾次派人去前院請顧呈曜,就是雲慧出面回絕的。
這些事對宛星來說不過是看熱鬧,她興致勃勃地說了一會,感歎道:「世子真是狠得下心,雲慧明明都說了是被冤枉的,可還是被送走了,那樣婉求都沒用。還有卜媽媽,雲慧還能說是名節有損,可是卜媽媽照顧了世子快二十年,竟然也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
宛月是從官邸後院出來的,她看的就比宛星更深一點。宛月本來一直安靜地站在一邊,只聽不說,可是聽到宛星的話,她頓了頓,輕聲問:「王妃,世子這樣做,是要維護世子妃到底了?」
對啊,一個女子即使名節有損,臉被劃花,但是只要男主人想,在京郊避避風頭,半年後再接回來又不是什麼稀罕事。至於卜媽媽,她雖然當時加入混戰中廝打,以下犯上,但是也沒嚴重到一定要被送走。畢竟卜媽媽在王府裡可是管事大姑姑,無論是經手的東西還是名望地位,都遠遠不是一個小田莊能比的。
可是顧呈曜沒有。雲慧和卜媽媽被送走的理由都是托詞,真正的原因,乃是因為他們知道了陰陽壺的真相,以及雲慧偷聽到的那番話。
雲慧當日為了擺脫私通的罪名,當著眾人面說出置換玉珮的真相。當時林未晞進來時,順手把閒雜人等清除了,妾室私通又不是什麼好聽的事,當然要關起門處理。幸好林未晞提前將人趕出去了,要不然雲慧那通話一喊,事情就遠不是今日這樣能收場的。
這件事無論顧呈曜信不信,雲慧和聽到這番話的卜媽媽都不能留下去了。甚至當日留在高然身邊,一起經歷了捉姦、審問、反咬和廝打的丫鬟婆子們,用不了幾日,肯定都會陸陸續續被以各種名頭打發出去。
高然和高熙孰真孰假,當年的真相到底如何,只能掩埋在灰塵裡了。
宛星聽宛月這樣一說,這才慢慢反應過來雲慧和卜媽媽被送走到底是因為什麼。宛星張大嘴愣了片刻,驚愕道:「難道世子就這樣偏袒世子妃,連真假對錯也不分了?世子妃又是算計嫡姐,又是誣賴妾室私通,被發現了之後竟然什麼都不用付出?」
「宛星。」宛月嚴厲地瞪了宛星一眼,「慎言。世子妃的事不是你能說的。」
宛星還是一臉不可置信,林未晞倚在鬆軟的靠枕上,懶懶翻過一頁賬冊:「婚姻之事不是兒戲,高然不止是世子妃,同時還是英國公府的三小姐。王府和英國公府的聯姻,豈是簡單的對錯能說清的。」
宛星想想也是,這種貴族聯姻看重的是利益,當事人的意願乃至生死都不重要,更別說小小的道德污點。可是宛星還是覺得不服:「做錯了事卻不用受到懲罰,王妃您就放任世子妃毒計得逞,大獲全勝嗎?」
「大獲全勝?」林未晞聽出這裡忍不住笑了,她合上賬本,活動因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而變得僵硬的腕關節,臉上的笑似有似無,「怎麼會大獲全勝呢。自毀長城,她已經完了。」
宛星沒聽懂,但是宛月卻豁然開朗。對啊,當日王妃將陰陽壺留給世子,這個酒壺來自哪裡,之前裝了什麼,全交由世子清查。雲慧和卜媽媽被匆匆送走,並不是高然贏了,相反,這反而證明顧呈曜查到了一些事,並且相信了。
就連雲慧當日情急透露出來的一些話,譬如高然故意調換玉珮,等看到嫡姐嫁人又後悔,處心積慮破壞姐姐姻緣,就算顧呈曜嘴上不說,恐怕心裡也開始懷疑了吧。若不然,聽到這番話的卜媽媽為什麼一定要被遠遠打發走呢。
宛星看到王妃含笑,宛月也一副原來如此的樣子,她腦子一團漿糊,將信將疑地嘀咕了一句:「是嗎?」
林未晞只是笑了笑就結束了這個話題,即便內室沒有外人,這種留人把柄的話也不要多說。她眼睛休息夠了,打算繼續方纔的事,然而她轉過頭看了看宛星托盤上的,厚厚一摞的地契賬冊,還是覺得極端仇富。
宛星托盤裡端著的,還有林未晞手裡的,堆積在案邊的卷冊,全部都是顧徽彥名下的產業。林未晞從前當世子妃的時候,打理王府產業就覺得燕王家底不菲,她還感動於王府不拿她當外人,這麼快就肯給她看王府的家底了。然而她現在才知道,當年的自己簡直傻得可愛。
顧徽彥名下的山林、田地、池塘,乃至京城、燕地以及其他城鎮的商號店舖,多到嚇人。去年她十一月成婚,之後忙著立威管事,操持過年,竟然到今年春天才稍微清閒一些。前兩天顧徽彥突然給了她許多木箱鑰匙,讓她沒事打發時間,林未晞才真正見識到燕王府的家底。
猛不防看到這麼多東西,就是從小在富貴鄉長大的林未晞看著都心理失衡。可是隨即想一想也能理解,顧徽彥從十七歲開始就是親王了,親王食邑萬戶,也就是有一萬戶人家不用向戶部交稅,而是直接交給燕王。再加上顧徽彥多年南征北戰,掌軍二十年未逢敗績,戰利品加上朝廷的封賞,累積起來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了。而顧徽彥看著又是一個很有經濟頭腦的人,用這些財富入股分紅,各地開商舖,財滾財越來越大,就成了今日的局面。
當天宛星聽到林未晞的話還覺得將信將疑,可是等幾日後,青松園隱隱透露出風聲,說世子和世子妃吵架的時候,宛星才一臉驚愕地發現林未晞所料分文不差。世子妃身邊的人向來以高然得寵為榮,在過去一年裡世子連高聲說話也不曾,擱在半年前,誰會信世子竟然會和世子妃吵架。
當日世子和世子妃爭執的時候沒人在場,可是下人們站在門外,隱隱聽到世子說了很重的話,之後世子冷著臉出來,當夜就讓人把行李搬到書房了。而世子妃在屋裡大哭一場,除了凝芙、陶媽媽幾個陪嫁,其他人誰也不見。
宛星一顆八卦之心熊熊燃燒,她偷偷告訴林未晞,但是林未晞只是無所謂地「哦」了一聲。王妃看起來毫無興致,宛月又從不參與這種話題,宛星一顆八卦之心無人分享,就只能自娛自樂,暗搓搓地盯著青松園的動靜。開始世子妃也不急,照常吃飯睡覺,似乎一點也沒被世子搬離而影響,頗有一種誰怕誰的架勢。可是隨著時間推移,整整十日過去,世子還是沒有絲毫軟化的痕跡。等著顧呈曜回來賠禮道歉說軟話的高然慌了,她派人去若有若無地暗示了幾次,顧呈曜還是不接茬,被男人捧習慣的高然也不樂意了,她想起前世盛傳的男人不能慣的婚姻寶典,當即冷了臉,直接讓人收拾東西,她要回娘家。
下人將世子妃吩咐人套車的消息傳到林未晞跟前,一臉尷尬。林未晞挑了挑眉,饒有興味地搖頭輕笑:「既然世子妃思念家人,想回娘家暫住,那就如了世子妃的意吧。」
管馬廄的管事一臉不可置信:「王妃?這……」
「按世子妃的吩咐去做。她想回去,那就讓她回去嘍。」
馬廄管事一臉便秘一般走了。英國公府突然看到嫁得最好的三姑奶奶回來了,當即又驚又喜。高然的生母韓姨娘終於見到了女兒,當真是歡天喜地。可是高然在國公府住了好幾天後,燕王府一點動靜也沒有,韓氏漸漸發覺不對。
出嫁女沒有長住娘家的道理,除非夫家在外地,否則最多住一夜,只有被休棄的女子才會長留娘家。韓氏沉不住氣了,在一天飯後,特意把丫鬟都剛出去,關了門嚴肅地問高然:「三姑奶奶,你和姨娘說實話,你這次回家來,當真是世子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你才回娘家示威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3:35
第74章 往事
高然本來笑著, 聽到韓氏的話, 臉上的笑慢慢淡下來:「姨娘怎麼突然這樣問?」
「還不是為了你。」韓氏看到高然的表情,心裡還有什麼不懂的。知女莫若母, 這幾日高然雖然住在國公府,處處受著姑奶奶的待遇,還時常到韓氏這裡看高忱讀書,高然看似怡然自樂, 但是她臉上的笑卻很勉強, 韓氏一看就知道,高然心裡有事。恐怕回娘家另有隱情。
心思被韓氏點破,高然猛地生出一股煩躁來。她的婚事是家族的驕傲,所有姐妹都羨慕她嫁得好,高然怎麼肯承認自己的婚姻出現問題了。韓氏看高然臉色不善, 歎了口氣, 搬了個繡墩坐到高然身邊,握著她的手細細問:「到底怎麼了, 現在沒人, 你和為娘說說。」
韓氏只是妾室, 即便高然是她親生的, 她也沒有資格給高然當娘, 高然的母親唯有衛氏。現在韓氏自稱「為娘」, 無疑僭越了, 可是高然聽到這樣的話, 彷彿一下子回到剛穿越過來的時候。那時韓氏還不受寵, 高忱也沒有出生,唯有她們二人相依為命。
高然掩藏在心底的壓抑,委屈,甚至對自己婚姻的焦慮和擔憂,頓時全部爆發出來。她眼睛控制不住地一酸,當時就落下淚來:「娘。」
韓氏越發心疼,哄著高然慢慢說。一旦開了頭,剩下的就好說了,高然慢慢地,將顧呈曜如何要納妾,雲慧如何囂張,卜媽媽如何為老不尊,全部傾吐出來。而其中尤其被重點劃出的,當然是高然那個難纏的惡婆婆。
韓氏聽著這些天的經過,等她聽到雲慧跑去林未晞身邊要恩典,逼著高然給自己抬位份的時候,出奇地憤怒了:「簡直恬不知恥。年紀都已經二十了還沒被收用,可見是個醜的,竟然靠著身體誘拐世子納她為妾,真是天生下賤。她被送出京城完全是活該。」
高然低著頭,說:「三妻四妾本是人倫天常,我亦是賢良大方的人,如果雲慧守禮,我也不會容不得人。可是她,實在太放浪了。」
韓氏罵了雲慧許久,用詞都是諸如下賤、放蕩等字眼。人真是奇怪,韓氏自己也是妾室,她也靠著身體留住男人,並以此自傲,可是對於女兒,她卻要求婆家的丫鬟全都一板一眼、規矩守禮,敢展示色相的都是□□賤人。
韓氏出了心頭一口惡氣後,才壓低了聲音問高然:「那她是怎麼被姑爺送走的?你是不是就是因為這件事,才和姑爺有了嫌隙?」
高然停了一下,將這個問題含糊過去,無形中默認了:「我也不知道世子怎樣想。我全是為了他好,然而忠言逆耳,真正對他好的人他卻不肯親近。」
韓氏歎了口氣,當真以為高然是為了處理狐媚子,才和顧呈曜起了矛盾:「男子都是這樣,等再過幾天,他對狐媚子的新鮮勁過去了,就能明白你的好。說到底你才是正妻,那些通房妾室都是玩物,你把她們當個物件擺著就行了,不可強行和姑爺拗。時間久了,姑爺膩了那些人,也就回到你身邊了。萬不可因為一時之氣,傷了姑爺臉面,那你們的夫妻情分就回不去了。你那個大姐姐就是最好的例子。」
這番話若是正妻對自己的嫡女說還不覺得有什麼,從同是妾室的韓氏嘴裡吐出來,說不出的怪異。韓氏提起高熙本是為了讓高然寬心,高熙和世子鬧成那個樣子,高然已經比高熙好了太多。只要和高熙比一比,高然也就能寬心了。
然而出乎預料,高然聽到高熙的名字,臉色越發低沉。韓氏訝然:「怎麼了,莫非世子和你提起大小姐了?」
「沒有。」高然否認地又重又快,說不清到底說給誰聽。韓氏對自己女兒的手段十分自信,她見高然否認,就真的以為顧呈曜還深深迷戀著高然,寧願和高熙退婚,寧願冒著惹怒燕王的危險,也要求娶自己女兒。至於現在的小小矛盾,當然只是夫妻之間拌嘴,牙齒還有磕到嘴脣的時候呢,哪對夫妻不鬧幾次冷臉。
韓氏放下心,她想到當初顧呈曜求娶高然時的盛況,眼神中不由帶了些意味深長:「然兒,你別忘了,當初世子是如何求娶你的。你對他有救命之恩,又是十分艱難才修成正果,你對他就是床頭明月光心上硃砂痣。他在其他女人身上滿足滿足□□就罷了,真正論起來,當然還是你最重要。我兒長得又好看,比娘容貌好,也比娘出身高,你回去服個軟,哭一哭委屈,再在床笫間順從一點,姑爺肯定就捨不得冷落你了。」
若是土生土長的閨秀貴女,聽到這番話必然要惱了,韓氏言語間將她們當成什麼?只有煙花女子、伶人歌姬才會在床笫上下功夫,這連妾室都不如。可是高然並不是純古代女子,她對這些並無排斥,只是她聽著卻覺得很心酸。
尤其是高然聽到韓氏讚美她容貌秀麗,她眼前立馬浮現出林未晞的臉來。秀麗的貴族小姐長相,如何與被上蒼偏愛的臉匹敵,就連燕王都不捨得對那張臉說重話。顧呈曜和林未晞名為母子,可是兩人年紀相仿,顧呈曜對林未晞十分護著讓著。相比之下,她這個妻子反而吃力不討好。
韓氏見高然神情寥落,哪裡還有一年前揚眉吐氣、胸有成竹的樣子。韓氏覺得心疼,細聲道:「你別擔心,凡事都得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你這幾天住在娘家,姑爺身邊沒了你,肯定早就不習慣了,你給他給台階下,他就懂得過來接你了。」
高然淒苦地笑了笑,她心裡回了一句,不會的。
如果雲慧的事沒有被發現,高然也會這樣自信滿滿。可是那個陰陽壺不知為何會跑到顧呈曜手中,高然從前一直把自己塑造成真善美,現在人設坍塌,顧呈曜不知有多失望。而且雲慧臨走前喊出來的,關於當年那對雙魚玉珮的事,也讓高然很恐慌。
高然說服自己顧呈曜對高熙十分厭惡,他不會信這種話的。可是,萬一呢?萬一顧呈曜真的信了,還由此覺得她表裡不一,從此不再信任她,該怎麼辦?
高然每想到這裡,都恨不得把雲慧碎屍萬段。
高然忍不住就想問韓氏:「姨娘,你懷高忱那年差點在祠堂流產,後來父親為了你和衛氏大吵一架,然而誰也沒想到,衛氏就這樣病倒了。衛氏死後,父親有沒有因此遷怒你?他此後對你,還像原來一樣嗎?」
韓氏聽到這些往事也冷下來,她眼睛盯著燭火,停了一會,才說:「這有什麼重要,我沒過多久就生下了忱哥兒,有了兒子傍身,這些情情愛愛也成了虛妄。反正他身邊的新人來了又換,而我卻因為忱哥兒長久留下來,這就夠了。」
母女二人都沉寂下來,看著跳動的火芯想心事。外面都說她們二人是贏家,韓氏也高然也極力這樣營造著,可是關起門誰能知道,無論是韓氏還是高然,身前都橫著一個死人呢。一個死了的人,是沒法爭,也沒法算的。
韓氏很快回過神,她緊緊握住高然的手,說:「兒啊,為今之計,是你早日生下子嗣來。只要你有了兒子傍身,任姑爺身邊再多鶯鶯燕燕,你也就不怕了。等明日我帶著你去找老夫人,讓老夫人和你婆婆說道說道。你這個正妻回娘家,姑爺卻一點動作都沒有,他對你這樣輕慢,就該讓你婆婆替你撐腰出氣。」
高然的表情明顯彆扭起來:「去求她?」
「你可別強。她是王妃,兒子和兒媳鬧矛盾,可不是該她這個婆婆做主麼。明日你跟在為娘去找老夫人,你在老夫人面前溫順一點,好好認個錯,然後讓你祖母請燕王妃過來求情。到時候燕王妃做客,你跟在她身邊伺候,晚上也能順勢跟著她回王府了。你總不能就這樣在娘家耗著,會被人笑話的。」
高然即使不情願,也知道只能這樣了。然而她一想到自己要對林未晞求情賠笑,還是覺得渾身不舒坦。
第二天,韓氏起了個大早去給英國公老夫人請安。英國公老夫人歪歪地躺在羅漢床上,韓氏侍奉著老夫人漱口吃飯,後來還親自接過丫鬟手中的美人錘,熟稔地給老夫人捶腿:「老祖宗,您看三姑奶奶也在家住了好幾天了。她年輕媳婦臉皮薄,和姑爺鬧了矛盾,正不知該怎麼辦呢。您看,您要不教教她?」
高然聽到話站起來,垂手站在英國公老夫人面前:「謝祖母教誨。」
其實這幾日老夫人也著急上火,但是她端著老祖宗的架子,不肯主動說起這件事,一定要別人過來請了,她才屈尊紆貴地指點一二:「你和世子鬧了什麼事,竟然回娘家來了?」
「世子要納貼身丫鬟為妾。那個丫鬟伺候了世子十來年,在府中人緣甚廣,她藉著自己年紀長,就不把我放在眼裡,屢次挑事。我看不過去,說了幾句。世子雖然將人送走了,卻因此和我存下芥蒂。」
英國公老夫人哪裡知道,在高然的口中,事情真相完全變了一個樣子。她聽到這番話還意外了一回,她還以為燕王府世子對高然用情至深呢,現在看來,也和尋常男人一個樣。這樣一來,高然更不能在國公府住著了,要不然她在娘家住上十天半個月,世子那邊的鶯鶯燕燕沒人管束,趁機懷孕就麻煩了。
英國公老夫人順勢說道:「好吧,既然你誠心求我,那我就替你出面一次。女子最重要的就是貞潔柔順,絕不可心狹善妒。以後你不許乾趕走妾室這種事了,知道嗎?」
「是。」
老夫人見高然低眉順眼的樣子,心不由軟了,就提點道:「正好這幾日國公府搭了戲檯子,老身一會去寫個帖子,邀請燕王妃來我們府上看戲。我知道你和世子是年輕夫妻,感情深厚,眼裡還容不下另外的女人。但是哪個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如果那些通房小妾實在過分,你去求燕王妃,讓她給你做主。」
所有人都指點她去求林未晞,討好了林未晞,她的所有難題都將迎刃而解。可是高然和林未晞明明是同歲,甚至半年以前,林未晞才是那個借住王府的人。高然對這種落差憤憤不平,可是她再不滿,也得承認,這是事實。
宛月進門後一眼就瞅到桌案便滾金的請帖,她遠遠看了一眼,訝然:「竟然是英國公府送過來的?他們家請王妃過去做什麼?」
「還能因為什麼,世子妃回娘家找人撐腰,現在總得找一個理由回來啊。」宛星說道。
也是,高然氣勢洶洶回了娘家,但是幾天過去,王府根本沒人理她。這就很尷尬了,高然就算頂著難堪,不要面子,也得自己給自己鋪台階,討好林未晞,讓林未晞帶她回來。
宛月瞭然,問:「王妃,那您要去嗎?」
林未晞歎了口氣,她其實不想去,但是比她大了四五十歲的英國公老夫人親自遞過話來,這個面子她總是要給的。林未晞說:「將那日的安排、應酬都往後推一推,我親自去一趟英國公府吧。」
宛星宛月得了令,應了一聲後相繼出去安排。邀約當日,林未晞的馬車在眾多侍從的拱衛下,平穩緩慢地英國公府駛去。
這是林未晞重生後第一次去,或者說回英國公府。她端正地坐在馬車裡,思緒不由飄遠。
在天書原本的結局裡,惡毒嫡姐兼前妻失去了一切,男女主角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且女主角的弟弟,還成了風光無兩的國公爺。高然和高忱姐弟倆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庶出出身,無論在哪兒都眾星捧月,韓家也因此成為了國公府的正經親戚。
正妻衛氏,嫡女高熙,包括英國公世子真正的岳家壽康大長公主府都湮滅在洪流裡。唯有講古的時候,會被說書人戲謔又幸災樂禍地拎出來貶低。
林未晞甚至還知道,高忱日後會將韓氏的牌位放在祠堂正中,和衛氏的並排而立。到了後來,衛氏的牌位久無人祭拜,就被人弄丟了。韓氏堂而皇之,頂替了真正的世子妃衛氏的位置。
林未晞告訴自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有人興起就有人落敗,這是天理循環。可是想到韓氏會頂替母親的身份地位,她還是倏地握緊掌心。
林未晞,你真的甘心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3:49
第75章 少年
林未晞沉浸在過往的回憶中幾乎無法自拔, 突然馬車磕到什麼,猛地一個急停。
車中眾人猛不防都被閃了一下, 宛月反應快,立刻扶住林未晞:「王妃,您沒事吧?」
林未晞經過這個意外也回過神了,她收回思緒, 不動聲色地搖頭:「我沒事。」
宛月確定了林未晞的安全後, 頓時對車伕氣不打一處來。她掀開簾子,眉毛緊緊皺著, 面容嚴肅:「你好大的膽子,你就是這樣駕車的?若是王妃有閃失, 你擔當的起嗎?」
車伕當然擔當不起, 他自己也嚇出一身冷汗,現在後背都是濕的。若是將王妃磕碰到絲毫,那燕王絕對饒不了他。
車伕乾笑著給宛月賠罪,好容易讓王妃身邊的大丫鬟消了氣,車伕一轉頭立刻換了一副面孔, 虎起臉吼道:「你不要命啦?你的命不值錢,若是驚動了王府的貴人, 十個你都賠不起。」
林未晞皺眉,這個車伕也太跋扈了。林未晞正打算讓宛月出去制止, 突然聽到車廂外傳來一個彬彬有禮又不卑不亢的聲音:「是晚生不對, 學生高恪, 是英國公的族孫, 給燕王妃賠罪。望王妃恕晚生冒昧之罪。」
姓高,但是住在外面,那就是國公府的旁支了,而且看他的家境,恐怕還是有點遠的旁支。林未晞聽到這個聲音覺得有意思,她隔著輕輕晃動的簾子,看到一個一身青衫的少年站在馬車前面,看年紀十四五上下,身上的衣物洗得都有些發白。但是即使衣服發舊,他一身的氣度依然引人注目。
如果僅是因此,也不值得林未晞特別注意,她如今每天不知要見多少風度出眾的後生晚輩。這個少年站在街上風骨磊磊,可是放到世家貴族之中,也不過如此了。
真正有意思的是,這個少年說著賠罪的話,但是身體依然穩穩地攔在林未晞馬車前,雖然看著離得遠,但是無形中堵住了林未晞所有的路。林未晞覺得有意思了,這個少年方才說的「恕其冒昧之罪」,到底指的是哪一項呢?
林未晞穩穩坐在車廂裡,沒有絲毫搭話的意思,十分沉得住氣。車伕本以為留下人教訓這個少年,他們的車就可以走了。可是王妃卻沒有發話,車伕不敢擅做主張,只好勒著馬停在原地。
這位叫高恪的少年沒讓林未晞等多久,就又繼續說了:「今日衝撞燕王妃實在是大不敬,但是晚生家中只有這一隻雞,寡嫂和幼侄還指望著這些雞蛋養身體,晚生實在不能坐視不理。」
剛才馬車急停就是因為高恪猛地衝到車前,他對自己倒夠狠,要不是王府的車伕訓練有素反應快,恐怕這個少年已經被捲在馬蹄下了。等高恪說完,他口中要緊的、無論如何不能出事的母雞才從他手中探出頭來,咯咯噠噠地叫。
林未晞有點無語,她看到路邊散落的書冊,突然生出興致:「周髀算經?看樣子你是讀書人,竟然還對周髀有興趣?」
高恪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說:「不敢。只是閒暇時翻看一二罷了。」
林未晞笑了笑,隨口一說:「你時間倒是充裕。」
「若是不必操持生計,時間倒確實是充裕的。可惜寡嫂身體不好,侄兒也年幼,家業困頓無以為生,若不是晚生僥倖記性好,恐怕今年的秋闈也參加不成。」
十四五的年紀就要參加鄉試,已經算很年輕了。林未晞隱隱覺得這就是這個少年的目的,她問:「記性好?莫非過目不忘?」
「說不上過目不忘,若是誦讀兩遍,能囫圇記個大概罷了。」
林未晞聽到這裡訝然,高恪說只能囫圇記個大概,但是但凡敢說出來,那就絕不止如此。林未晞有心想試探一二,讓人將車廂夾層裡,她從顧徽彥書架上順手拿的《六韜》遞給高恪。兵書是壟斷資源,看高恪的衣物和家境,他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觸到這種書的。
高恪接過後給林未晞行禮,他緩慢地一頁頁翻過,就這樣看了十來頁,他合上書,說:「獻醜了。」話音剛落,高恪就將《六韜》從頭背誦了出來,期間停頓自然,語速不緊不慢,不見絲毫卡頓和費力,轉眼之間,他就背過了三頁書。
宛星最開始還很敵視這個攔路的不速之客,可是聽到這裡,宛星驚歎:「天啊,只看了一遍,竟然就全記住了。」
林未晞也歎為觀止,看來高恪不知在算數上有奇才,連記性也出奇的好。這樣的天才無論放在哪個家族裡,必然都是傾族培養的王牌。林未晞想到剛才高恪刻意透露給她的家庭情況,他家中只有守寡的嫂子和年幼的兄長之子。侄兒要靠他這個小叔叔養活,顯然高恪的父母雙親已經不在了。而長兄有子,日後香火承嗣,也會落在侄兒身上。
林未晞心裡突然就動了動,這樣的背景簡直是過繼的不二人選,更何況高恪幾乎過目不忘,天資極高。如果有可能,簡直要被過繼的人家搶破頭了。
這些想法只在轉念之間,林未晞淡淡開口:「行了。」
高恪的聲音停下,他雙手將兵書奉上,說:「燕王戰神之名威振四海,晚生有幸翻閱燕王殿下的親筆批註,實乃萬幸。晚生對兵法一竅不通,不解其意,讓燕王妃見笑了。」
林未晞有些尷尬,書確實是她隨手拿的,上面的字跡很明顯不是出自女子之手。然而從燕王妃手裡遞出來的,想想也知道會是誰的筆跡。
高恪亦在心中感慨,燕王的親筆書籍何其珍貴,竟然這樣輕易地被他見到了。看來燕王對新任燕王妃十分縱容之名,果然不是空穴來風。
因著如此,高恪才在最後加了一句「讓燕王妃見笑」。燕王妃隨手一拿就是燕王的兵書,想必私下裡也是燕王親自教導,高恪還真不敢隨便評估面前這位年輕王妃的兵法造詣。
宛星宛月將書收回來放好,都看著林未晞笑。林未晞並不想在大街上和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少年談論她和顧徽彥的私事,於是輕咳了一聲,說:「你之聰慧確實讓人驚訝,但是秋闈在即,即便有天縱之才,也不能因此心生鬆懈。宛月,你去取三個月束脩出來。」
從現在到秋闈正好有三個月,高恪想必也是被家庭拖累的受不了,擔心耽誤秋闈,這才鋌而走險,到林未晞面前自薦。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他的天資確實出眾,在燕王面前掛個名,遠比悶頭讀十年書都強。但是見燕王一面可不容易,高恪只能另闢蹊徑,從甚為得寵的燕王妃這裡入手。正巧今日燕王妃到國公府做客,馬車會途徑高家聚居地,這樣的時機錯過了一次,就不會再有了。
高恪推辭:「無功不受祿,晚生和王妃素昧平生,怎麼能收王妃的東西。」
「這可不是給你的,你的老師教得好,這是給尊師的束脩。」馬車裡,那個年輕的女音慢慢傳出來,聲音簡直好聽得出奇。一樣的意思,但就是有人能將話說得這樣漂亮,高恪定下心,深深下拜:「謝王妃。王妃今日之恩,高恪銘記於心,沒齒弗忘。」
林未晞對此沒什麼感覺,類似報恩的話她已經聽了太多了。高恪讓到一邊,一直垂手恭立著,目送林未晞的馬車慢慢起動,向國公府大宅使去。林未晞坐在平穩溫暖的車廂裡,思緒不由飄到過繼這件事上來。
如果能將高恪過繼到衛氏名下,日後接過英國公世子的位子,成為國公府的掌權人,無論對高恪自己還是對高氏整個家族來說,都是一樁再好不過的事情。
繼承人對一個家族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祖先創業不易,往往需要三代人殫精竭慮,但是敗光一代人就足夠了。聰明是比美貌還要稀缺的資源,如果能讓一個精於記憶、算術,而且膽大心細敢想敢做的少年成為家族繼承人,族長非得做夢都笑醒。林未晞摒棄任何私心,發自真心地覺得這是對英國公府最好的選擇。
可惜,英國公世子還有高忱這個寶貝兒子,而且韓氏和高然也不會允許過繼一事。林未晞想了想,只能遺憾作罷。
偶遇高恪的時候就已經到了英國公府的地盤,沒過多久,國公府本家大宅就到了。林未晞被一路慇勤地迎到上座,英國公老夫人和林未晞平級坐著,和氣地問道:「王妃比您傳話的時間到得晚些,您這一路可還順利?」
林未晞一笑掩過,說:「一切都好,半路遇到些事,這才耽誤了。」至於是什麼事,林未晞就沒有訴說的意思了。
英國公老夫人也十分知趣,她一看林未晞的神態就知道這些事不該問,她識趣地轉了話題:「好些日子沒有見王妃,王妃身體還好?」
「前段時間氣急暈過去一次,除此之外還好。」
暖閣裡的人頓時沉默,這不就是一句客套話嗎,按道理林未晞會回一句「身體安康,多謝掛念」,然後賓主其樂融融,老夫人也能順勢拐到她想談的話題上。英國公府問候王妃身體,燕王妃當真回了句不好,這要怎麼辦?
英國公老夫人早就聽人說了,因為高然和世子爭執,燕王妃前去處理,竟然氣急攻心被氣暈過去了。燕王因為這件事震怒,燕王府內部如何不知道,可是外面的人連著三天都掂著腳尖走。
英國公老夫人尷尬,她咳了一聲,說:「是國公府教女無方,讓王妃受累了。老身只要一想到此事,就夙夜難寐,坐立不安,老身本打算親自去燕王府請罪,奈何身體不爭氣,宿疾復發。幸好今日見到了燕王妃,老身代我那不爭氣的孫女給您賠罪。」
英國公老夫人當真作勢要站起來行禮,林未晞笑著將她的胳膊攔住:「老夫人太客氣了,世子妃畢竟是我的晚輩,她有什麼不對的,我慢慢教就是,怎麼能怪到老夫人身上呢。」
英國公老夫人嘴上那樣說,但是她輩分最高,林未晞不可能真的讓祖母輩的人給自己賠罪,她止住了英國公老夫人的動作,請老夫人坐下。老夫人虛辭了幾次,慢慢坐回原處:「女不賢不孝,當然是娘家教養不力,老身這個長輩難辭其咎。幸得王妃寬容,老身不勝感激。」
高然侍奉在一邊,她聽到這番話,只能上前給英國公老夫人和林未晞磕頭賠罪。老夫人將高然貶低得一無是處,然而對林未晞卻小心又小心,高然跪在地上,心情複雜極了。
林未晞朝地上掃了一眼,不鹹不淡地叫高然起來。英國公老夫人對林未晞的態度有些慌,她試探地問:「這段日子三姑奶奶住在公府,不能照料世子起居,不知世子可還好?」
這個林未晞還真不知道。林未晞暈倒那天顧徽彥動怒,她醒來時正好聽到顧徽彥在訓斥顧呈曜,後來顧徽彥給顧呈曜留了幾天時間,讓他處理雲慧和高然的事情,然後就將顧呈曜叫走了。至於私下裡如何懲處,林未晞也不清楚。
這就是這幾天的事情,高然賭氣回娘家了,當然不知道。林未晞將兩手交疊放在膝上,說:「王爺教導世子,其中詳情我並不知曉。」
英國公府的人一聽這話就暗暗抽氣,竟然是燕王親自發落,這也太嚴重了吧。他們的神情都有些複雜,就連英國公老夫人都面色訕訕,不知道該如何說。
她們當然不敢置喙燕王教子的方式,可是被懲罰的到底是自家姑爺,若不聞不問,他們是真的放心不下。韓氏笑著走到主位前,慇勤地給林未晞倒了杯茶:「王妃,世子到底還年輕,您是他的母親,又素來在燕王面前有身份,如果燕王氣得厲害,還請您多替世子周旋一二。」
韓氏姿態非常低,然而林未晞卻姿容高潔,又輕又冷地瞥了韓氏一眼:「這是什麼人,為何會出現在此處?莫非這就是英國公府的持家之道?」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4:01
第76章 韓氏
林未晞神情淡淡, 聲音更是又清又冷,欺霜賽雪高不可攀。話尾,說到「這就是英國公府的持家之道」時,她語調輕輕向上打了個旋,明明是責備的話, 卻莫名讓人覺得聽起來舒服, 似乎只要能引起她的注意,讓她再罵幾句也是無妨的。
韓氏的手一頓, 臉上殷切的笑瞬間凝固在臉上, 看著奇怪又尷尬。英國公府其他人面面相覷,臉上的表情也十分豐富。
正房和妾室的區別還是很明顯的,妾不能穿正紅只能穿桃紅, 這也導致了沒有任何一個正室會穿桃紅色, 即使她們可以。林未晞重生後在別人眼裡是不該見過韓氏的,但是從對方的髮髻、衣著,也可以輕鬆判斷出這一點。
韓氏親自端茶送水本來是存了討好林未晞的心, 她是妾室出身,伏低做小最擅長不過。可是妾室在大戶人家算不得正經主子,充其量是個半奴,見了自己親身的公子小姐都要屈膝行禮。這樣卑賤的身份,向來為主流所不齒, 官家小姐若是給人當了妾, 即便那個人官位比自家高很多, 也要被閨蜜姐妹捏鼻子嫌棄, 從此斷絕來往的。即使是平民女子,送給富人家當妾也被視為侮辱。
民間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在貴族大戶中對妾有多麼輕蔑。只要正妻在一日,即便沒生下子嗣,不得丈夫寵愛,或者病得只剩一口氣,她也依然是妻。祭祀、待客、婚喪只能由正妻出面,妾室再得寵也不能走出內院,到外面迎接訪客。就算正妻病逝,也沒有妾室出面的份,如果來訪的夫人發現接待自己的是個妾,脾氣烈些的直接扭頭就走也不稀奇。
由妾室接待被許多正房夫人視為侮辱,更別說現在坐在這裡的是燕王妃。英國公府的人當然知道妾室不能出面見客,可是英國公世子的正妻衛氏已經死了七八年,韓氏生下了世子唯一的兒子,英國公老夫人對這個孫子愛如珍寶,連著對韓氏也和氣幾分。上頭表態,下面人也跟著效仿,所以韓氏時常在外面晃蕩,英國公府的眾婆子太太彼此心照不宣避而不提,韓氏的逾越就這樣放過去了。
以往來英國公府做客的其他夫人即便看到了韓氏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英國公府其他房的太太作陪,韓氏不過混在人群中露個臉,哪位夫人會這樣不長眼,指出英國公府的失禮之處呢。禮法之外還有人情,她們對英國公府有所求,當然不會開罪國公府世子的寵妾,燕王府世子妃的生母。
誰都沒想到,林未晞會當著眾人的面,直接不客氣地將韓氏拎出來。屋中頓時寂靜,高家太太們面面相覷,臉上都精彩極了。往常別的太太來國公府都是客客氣氣的,高家眾人也習慣了這樣的討好。雖然夫人們客氣的對象並不是英國公府,而是國公府的姻親燕王府,但是反正高然姓高,這兩者也沒什麼差別。
英國公老夫人最先反應過來,她真是年紀大了腦子也越來越糊塗,竟然犯下這等疏忽。燕王妃是什麼人,這位即便入宮覲見太后,也會被太后籠絡在首位,他們國公府如今的風光全是仰仗燕王,高家怎麼敢惹燕王妃不悅。英國公老夫人沒好氣地瞪了韓氏一眼,說:「誰讓你來這種地方的?我因著忱哥兒而給你三分體面,你就當真張狂起來,拎不清自己身份了?」
韓氏伺候了世子半輩子,還生育兩個孩子,她內心裡早就不把自己當奴婢,可是現在當著眾丫鬟媳婦的面,被老夫人毫不留情地呵斥,韓氏一張面皮頓時漲紅,嘴裡支支吾吾:「奴家……」
「貴客來訪,這裡有你這個妾說話的份嗎?」英國公老夫人板起臉,口氣不善地罵道,「還不快滾出去!」
韓氏臉紅到脖頸,連頭都不敢抬,捂著臉匆匆跑出去了。等韓氏從屋子中轉出去了,英國公老夫人才收斂了嫌惡之色,轉頭好聲好氣地對林未晞笑:「妾室不懂規矩,讓王妃見笑了。」
林未晞淡淡瞥了一眼,臉上還是沒什麼笑模樣。高家其他女眷也反應過來了,紛紛笑著上前和林未晞說話,一堆人你一言我一語,刻意的笑聲不斷,頃刻間就把才纔的插曲帶過去了。
英國公府二房的嫡出小姐隱晦地朝高然瞥了一眼,轉頭附在玩得好的姐妹耳邊,笑著說了句什麼。其實說的未必是高然,可是高然就是覺得,她們在嘲笑她。高然是姐妹中嫁得最好的,高然向來以此自傲,對著她的幾個姐妹也帶了優越感。可是現在當著眾多親戚姐妹的面,自己生母被婆婆冷眼,還被祖母近乎急不可待地趕了出去。
高然心裡覺得別人都在看她,故而她愈發繃著臉,不肯讓人看了笑話。
英國公老夫人害怕林未晞以為她們怠慢,趕緊說:「忱哥兒,你過來。你前兒不是學了新文章麼,過來背給王妃聽。」
高忱被奶娘抱了過來,奶娘不斷在背後推他:「哥兒,這是燕王妃,你快把你昨日給奶娘背的那幾句,再給王妃說一遍。」
高忱對這位美貌驚人的年輕王妃印象深刻,在他心中這是高高在上無法觸及的神靈,高忱看到林未晞就心中發怯,但是祖母、奶娘乃至所有嬸嬸都緊緊盯著他,高忱只能磕磕巴巴地說:「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叟哉。」
不算長的篇章,高忱背的磕磕絆絆,對比他的年齡還算可以,可是林未晞剛剛才在路上遇到了過目能誦的天才,兩廂對比,高忱就越發不及了。
勤能補拙是說給普通人聽的,真正天分上的差距不可彌補。尤其絕望的是高恪比高忱天資高,還比高忱勤勉。
沒得救了。
就連宛星宛月也覺得差太遠了,根本不能相提並論。高忱斷斷續續背完之後,老夫人明顯鬆了口氣,期待地看向林未晞。
林未晞只能抿嘴笑了笑,說:「令孫聰慧,讓人大開眼界。」
英國公老夫人滿意地笑了,她唯有英國公世子一個兒子,從小寵得和什麼似的,現在兒子有了後代,即使是個庶子,英國公老夫人也十分自傲,自覺自家孫子聰慧嘴甜,什麼都好。
可惜林未晞興致寥寥,燕王對高忱的評價十分準確,高忱長於內宅之手,性格十分唯諾,常常不自覺地逢迎別人的喜好。他將心思放在這種地方,日後怎麼能堪大用。林未晞想起路上遇到的高恪,回想高恪的心性境遇,越發唏噓。
林未晞想著這些事,後面的戲沒看進去多少。英國公老夫人倒看的入迷,她懷裡攬著孫子,歪在被墊得軟軟的坐榻上,一看就是一個時辰。高忱也跟在老夫人身邊討好,這樣幾摺子戲下來,大半個下午便過去了。
又一曲戲結束,老夫人意猶未盡,高二太太在背後悄悄懟了懟老夫人,老夫人才如夢初醒,想起接下來的重頭戲來:「王妃,國公府的戲台簡陋,不及王府富麗,恐怕今日怠慢王妃了。」
「怎麼會。」林未晞雖然笑著,但笑意並沒有進入眼睛,「公府的戲班子準備的很好。」
「那是。」英國公老夫人十分自豪,她一個老年人就喜歡看這些消磨時間,下面的孫子孫女為了投她的好,當然也跟著一起聽。老祖宗喜歡,請進國公府的戲班子可不是個個上乘麼。英國公老夫人以己度人,自認為今日推了孫子在王妃面前表現,又請林未晞看了一出十分精彩的戲,林未晞現在應該很開懷才是。老夫人看鋪墊已夠,就趁勢說道:「然而公府再好,也不及皇家的供奉精緻。我前幾日咳嗽,三姑奶奶這個傻孩子以為我病得嚴重,就急急忙忙跑回來了。現在我已無大礙,她也該回王府,繼續侍奉王妃了。」
高然聽到這番話上前,低著頭給林未晞行萬福:「給母親請安。兒媳這幾日不能伺候在母親身側,內心十分自責,不知母親這些天身體可好?」
林未晞心道總算來了,她就知道國公府特意設宴是為了高然的事。林未晞掃了高然一眼,語氣淡淡:「世子妃起來吧。當日世子妃走的匆忙,想必是老夫人的病情嚴重。既然世子妃要給祖母侍疾,那多住幾天也無妨。反正王府裡不缺你一個伺候的人,我也用不著你晨昏跟著,世子妃盡可安心住下。」
高然維持著行禮的姿勢,頭越發低。還不等高然說什麼,英國公老夫人就已經急了:「老身身體已經大好了,一點妨礙都沒有。兒媳伺候婆婆一日都不能缺,她已經在我這裡耽誤了這麼久,怎麼能繼續耽擱下去,反而讓王妃身邊無人呢。」
高二太太也說:「是啊,老祖宗身邊有我們,三姑奶奶還是跟在王妃身邊伺候為好。」
高二太太平心而論,如果她的媳婦因為兒子納妾而甩冷臉,不請示長輩就直接套車走了,還在娘家一住就是十天。擱在高二太太這裡,她也不會給兒媳婦好臉色看。而高然的婆家還是王府。
林未晞笑著讓了一會,說:「既然老夫人和二太太都這樣說,那我就帶著世子妃回去了。那老夫人的病就辛苦二太太了。」
英國公老夫人和高二太太都賠笑,哪有什麼疾病,不過是給高然擦屁股的托詞罷了。不過好在林未晞鬆口了,這已經是大幸,老夫人也不將那些不吉利的話放在心上。
林未晞問候完老夫人的「病」,然後看向高然。她的神情明明沒有變化,可是整個屋子裡的人都嚴肅起來,不知不覺挺起腰,緊張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世子妃。」
高然趕緊更深地蹲下去:「兒媳在。」
「這次既然是因為老夫人急病,那你私自從王府跑出來,我便不追究你的罪過了。但是你若還想和世子好好過日子,那就收起旁的心思,不要再意氣用事。」
林未晞的話中另有所指,高然明白林未晞是在警告她,可是英國公府的人是聽不出來的。高二太太見林未晞鬆口,趕緊笑著說好話,又是勸世子妃又是稱讚林未晞的。林未晞坐了一會,眼珠子朝高然撇了撇:「起來吧。」
高然這才站起身,半蹲不蹲的姿勢最累人,她站起來才感覺到自己的腿全麻了,宛如有萬蟻噬咬。高然忍耐著,盡量自然地走到林未晞身後,做出侍奉婆母的態度。
姑奶奶在娘家總是格外尊貴,而且女方姿態總要高一些,就算自家閨女沒理,娘家面對婆家時也會很強硬。可是林未晞人坐在英國公府的地盤上,當著高家眾人面訓斥高然,英國公府的人一點不滿都不敢有。英國公老夫人實在被高然的前科弄怕了,無論如何,人送回燕王府就好。
目的達成,時候也不早了,林未晞起身告辭,英國公府眾人盛情將林未晞送出二門,目送林未晞和高然相繼上馬車,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去。等回到燕王府後,高然跟著林未晞回景澄院,林未晞坐在通炕上,終於能鬆口氣。
林未晞能休息了,高然卻不行。高然依舊站在林未晞身邊端茶送水,盡人媳本分。林未晞不想讓自己顯得像個惡婆婆一樣,這彷彿是她故意刁難勞累了一天的兒媳。林未晞說:「世子妃也站了一天了,回你自己的院子歇一會吧。你剛回來,恐怕有許多東西需要安置。」
「這怎麼能行。」高然還要推辭,然而林未晞已經不耐煩聽了:「你還是先回青松園看看再說吧。這幾日,世子似乎帶了傷,正在休養。」
高然剩下的話突然就說不出口了。天底下能將顧呈曜罰到這個程度的人,唯有一個。
高然不再堅持她自己都覺得虛偽的「孝順」了,向林未晞謝恩後就快步朝青松園走去。青松園裡,顧呈曜已經聽到了外面的消息:「世子妃回來了?」
「是。是王妃帶著世子妃回來的,一進府就直接去了王妃屋裡。想必很快王妃就會放世子妃回來了。」
顧呈曜冷淡地點了下頭,心裡莫名生出一股歎氣的衝動。他脊背上傷勢很重,幾乎稍有動作就會牽扯到。林未晞將人打發回來,想必是為了讓高然就近照顧他。
可是顧呈曜卻並不覺得期待。他對高然實在是失望透頂,甚至他對高然口中的高熙仗著自己是嫡女欺壓她,而且故意搶佔她的救命奇遇一事也懷疑起來。他以為高熙仗勢欺人,蠻橫無理,他以為高然秀外慧中,溫婉堅韌。
但是,他以為的是真的嗎?
顧呈曜放任心中的懷疑滋長,好掩飾內心深處的那絲煩躁。明明是他的事情,但是旁人總會去林未晞那裡求情,高然是這樣,雲慧也是這樣。
這讓他生出一種微妙的難堪和排斥。這種涉及私生活的事情,他並不想讓林未晞知道。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4:13
第77章 子嗣
顧徽彥在快宵禁時分才回來, 林未晞替他解朝服上的暗扣, 嘴裡難免埋怨:「王爺,今日又是什麼事纏著你, 竟然讓你現在才回來?」
林未晞這些話仔細論來對皇帝和首輔十分不敬, 可是顧徽彥聽到卻忍不住笑:「是他們不好,王妃莫要生氣了。」
林未晞被順著毛捋, 頓時也不太好意思繼續無理取鬧。她已經將外面的配飾解下, 她環住顧徽彥的腰,手指靈活地解開他腰間的革帶。如今林未晞對如何脫男子的朝服十分有研究, 早已不復當初連革帶都不會系的生疏。她將革帶放置在丫鬟的托盤上,微踮起腳尖, 將肩頸處的暗扣解開。
顧徽彥對林未晞的動作非常熟悉,兩人默契十足,行雲流水,說不出的和諧好看。顧徽彥換上了家常長袍,丫鬟們捧著替換下來的朝服倒退出去,將朝服漿洗熏香之後,才能再次送進來。換衣的時候丫鬟只是在旁邊接衣服,真正動手的只有林未晞, 現在燕王衣服已經換好,丫鬟們十分知趣地退下,將室內空間留給王爺和王妃。
林未晞坐在羅漢床上, 從琉璃盞中挑了幾枚櫻桃, 順勢遞到顧徽彥嘴邊。顧徽彥垂下眼看, 林未晞細蔥一樣的手指捏著殷紅的櫻桃,說不出哪一個更好看。
林未晞以為顧徽彥不肯吃,輕哼了一聲,自己拿回來吃了。顧徽彥隔著一張矮幾,看著林未晞從絢麗剔透的琉璃碗中挑出櫻桃,細嫩的手指襯著櫻桃,讓人特別有食慾。
他喉口動了動,伸手替林未晞拭去脣角的紅漬:「怎麼像貓一樣。」
林未晞並不在意,她反而嫌棄顧徽彥替她擦嘴的時間太長,簡直耽誤她吃櫻桃。林未晞握著他的手推開,顧徽彥指尖還殘留著細膩溫軟的觸感,他將手放在桌下,指尖摩挲,心中略感遺憾。
林未晞閒閒地挑著櫻桃,對顧徽彥說:「王爺,世子妃回來了。」
顧徽彥僅是點頭,他在回府的路上就聽說了。這些人倒機警,懂得走林未晞的門路,既然是林未晞帶回來的,顧徽彥也懶得和他們計較了。
林未晞每日總是要將府中的大小事和顧徽彥說一遍,雖然顧徽彥可能已經知道了,但這都是她這個妻子該做的。顧徽彥對這個舉動也是暗暗支持的,這些事雖瑣碎但真實,尤其是它們從林未晞嘴裡說出來的時候,能給他一種強烈的家的感覺。
當然,他產生這種感覺,也有可能根源在於是林未晞說出來的,而不是在於這些瑣事。顧徽彥自從遇到林未晞後就發展出一個新的愛好,他很喜歡聽林未晞說話,尤其是她罵人的時候。林未晞噠噠噠說著她今日的成果,顧徽彥眼中含笑,就那樣靜靜地注視著她。
林未晞說完之後,懷著某種蓄意挑事的心思,問:「陰陽壺的事情,王爺你全知道了?」
當日林未晞演示陰陽壺時顧徽彥也在場,後來林未晞沒有再管,但是顧徽彥必然將整件事的脈絡都掌握了。顧徽彥沒有回答,而是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好奇啊。」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眼中是瞭然的笑意。林未晞不肯服輸,強行強嘴:「我當時只是覺得奇怪,所以才讓宛月將酒壺取過來看,後面的事情我又不知道。王爺,要是某件事你只聽了一半,你對後面的事情不好奇嗎?」
顧徽彥笑了出來,彷彿沒有看穿林未晞的壞心,她真的只是好奇,才問起高然一樣。顧徽彥說:「後面的事情沒什麼意思,你沒必要知道。你只知道類似事情不會再發生了就是。」
林未晞當然也不想聽後續,她真正想提點的是,顧呈曜受罰了,高然做錯的事更嚴重,她不用嗎?
「那……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其實顧徽彥對如今這位世子妃十分不喜,心思惡毒,偏偏還是很下作的陰毒手段,若是她心狠手辣有勇有謀,顧徽彥反而要高看她一眼。可惜沒有,全是一些誣賴女子私通、栽贓陷害的下作伎倆。顧徽彥能接受陰謀詭計、六親不認,但是對魍魎伎倆卻很反感。
可是人是顧呈曜自己娶的,能怎麼辦?高然做了什麼,加倍罰到顧呈曜頭上就好了。人總是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顧徽彥說:「凡事我只和掌權的那個人清算,他們內部如何處理我並不關心。」
也就是說,他不會管高然任何事了。
林未晞聽到後並不意外,這就是燕王的行事作風,早在順德府的時候她就見識過了。那時林勇的封賞被扣押的厲害,甚至金書鐵券也被那個狗縣官私吞了,然而顧徽彥得知後什麼也沒說,他沒有對一眾嚇得要死的縣城小官做出絲毫懲罰,他只是直接寫信給張首輔。
現在這次也是一樣,顧徽彥不會罰高熙,他只會把賬累積到顧呈曜頭上。至於顧呈曜回去後如何對待高然,這和顧徽彥有什麼關係?
林未晞突然有點好奇,她咳了一聲,裝作不經意地問:「王爺,你到底罰了世子什麼。今日世子妃問起,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
顧徽彥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沒什麼,略施小懲,算不上大事。」
這還只是略施小懲……林未晞咋舌,她半開玩笑地說:「那我真該多謝王爺了,我當初那樣胡鬧,王爺也沒對我施加懲罰。」
顧徽彥失笑:「你哪能一樣。」
這不是林未晞第一次從顧徽彥口中聽到自己是特殊的了,林未晞不知不覺就笑得驕縱自恃,她說:「王爺,世子妃在娘家住了好幾天,世子一點動靜都沒有,就連今日世子妃回來,他也沒有露面。今日在英國公府我沒好意思說,世子對世子妃,是不是太過冷淡了?」
「他們夫妻的事,讓他們自己處理。若是有了矛盾就來找你,夫妻冷戰也來找你,你哪來這麼多功夫。」
話雖這樣說,可是兒子和兒媳鬧得不好看,哪一家不是婆婆出面圓場,罵完兒子再去哄兒媳。林未晞內心也是不想管的,可是她還有些遲疑:「我如果真的什麼都不管,這樣好嗎?」
「這是他們應該的。」顧徽彥雖然還笑著,但是眼中突然透露出些許意味深長來,「你怎麼這樣關心他們夫妻的事?」
林未晞得了燕王親口特赦,正開心著,猛不防聽到後面這句問話。她流光溢彩的眼眸頓了一下,隨即混若無事地繼續挑櫻桃:「我畢竟是他們的長輩,小輩夫妻失和,長輩怎麼能不關心呢?」
顧徽彥只是笑了笑,沒有說信也沒說不信。林未晞怕顧徽彥翻舊賬,趕緊轉移話題:「王爺,我今日去英國公府,路上遇到了一個十四五的少年。他記憶特別好,對數理敏感,膽子也大,我看只要有合適的機會,他日後成就必不會低。」
這件事情顧徽彥也聽屬下說了,有人敢衝撞林未晞的馬車,怎麼可能瞞得過他的眼睛。只是顧徽彥沒料到,林未晞對這個人的評價這般高。
顧徽彥壓住原來的話,轉而問:「你很欣賞他?」
「對啊,聰明又勤奮的人才誰不喜歡。」
既然林未晞喜歡,顧徽彥反而不好下手了。顧徽彥心裡浮現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林未晞對英國公府的事也太過關心了。他問:「天底下天資出眾的人數不勝數,勤勉堅韌的寒門學子也渺如星辰,你為何獨獨在意高恪?」
當然是因為他也姓高了。具體的理由林未晞沒發說,只能笑了笑,含糊道:「閤眼緣而已。哎,王爺,你怎麼知道他叫高恪。」
「回答我的問題。」
林未晞心裡咯登一聲,她舉止不變,但是臉上的表情很快變得兇惡:「你凶我?」
「沒有。」
林未晞哼了一聲,撇過身子不說話,只留給顧徽彥一個背影。顧徽彥無奈了,只能哄之:「既然你不喜歡,那我不問就是。燕地屬臣家有天分的孩子還有許多,如果你喜歡,我改天讓他們夫人帶進來給你解悶。」
林未晞順利過關,她順勢放軟了神情,說:「不必這麼麻煩,我只是看到聰明的孩子,很喜歡罷了。」
顧徽彥心中一動,若有若無地試探了一句:「王府裡如今確實有些沉悶了。讓他們的夫人多帶著孩子來走動,給王府添些生氣也好。」
話題突然談到孩子身上,林未晞心神凜然,臉上的笑馬上冷淡下來。這不是方才刻意裝出來的生氣,而是發自真心的,從內而外的冷清。
林未晞終於意識到燕王在試探她。試探她什麼,對世子之位有沒有覬覦之心嗎?林未晞不想談這個話題,她本能地抗拒可能聽到的結果。而顧徽彥見林未晞神情冷淡,以為她不願意。
方纔還和樂融融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僵硬,僅是沉默了一會,顧徽彥就開口了:「如果你覺得悶,大可隨時傳人進來,倒不必侷限在屬臣之中。我回府之前正和皇上說避暑的事,如果沒有意外,今年會去行宮避暑,故而才耽誤晚了。」
林未晞也配合地接口:「原來王爺在和聖上談出宮的事,難怪回來這麼晚。那這幾日,我先收拾收拾行李,替行宮準備著?」
顧徽彥低低應了一聲,說:「你安排吧。」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4:42
第78章 避暑
顧徽彥說完後不久, 果然沒過幾天, 皇帝便在早朝中提出去今夏去行宮避暑,不欲留在紫禁城了。
紫禁城中等級森嚴, 宮牆重重, 朝臣每日上朝都需小心翼翼,這對君臣雙方都是拘束。如果到了行宮, 不光商議事情方便許多, 而且不遠處就是皇家圍獵場,政事娛樂兩全其美。
可惜皇帝的好心並不被臣子認可, 尤其是以張首輔為首的文臣集團,強烈反對皇帝離開大內, 前往京外。張孝濂多年來又是首輔又是帝師,大家都習慣了張孝濂替皇帝拿主意,眾人都以為這次會和以前一樣,即便皇帝少年人玩心重,只要張首輔不同意,皇帝強一強,最後還是會聽從張首輔的意見。
可是行宮一事,卻鬧得尤其大。皇帝早朝上直接冷下臉, 之後慣常的午時議事也取了。多年來內閣為了輔佐幼帝,兼教導君王,每日散朝後會被皇帝召到乾清宮為陛下講聖人之言。這個慣例是張孝濂一手構建起來的, 而現在皇帝頭一次取消了內閣講經, 無疑是向京城所有人明確宣明, 他對張孝濂的做法不滿。
很孩子氣的舉動,可是背後的意義卻是巨大又恐怖的。
後來還是燕王出面周旋,同意皇帝去行宮避暑,但是隨軍隊伍要嚴之又嚴,他還在眾人注目中去了張府,親自給首輔和皇上做說客。張孝濂也並非是存了謀權篡位的心,他只是自己有一套明確的、獨立的想法,認為皇帝該怎麼樣,朝廷運轉該怎麼樣。他給皇帝畫了一個完美的模板,並且要求皇帝按著這個模子,長成他心目中堯舜聖君的模樣。
然而這怎麼可能呢。皇帝自小被要求成為一個賢君明君,他自己亦嚴陣以待,可是他多和身邊的小宮女說兩句話就會被首輔提醒不可做商紂周幽,和某一個小太監走得近些,就會被耳提面命他應當親賢臣遠小人。甚至皇帝沉迷書法,多臨摹了幾幅字,也會被張孝濂板著臉教訓,不可玩物喪志。
尤其是所有人都覺得皇帝還是孩子,最後總會聽張首輔的話,這就更加重了皇帝的反叛心。滿朝文武中,大概只有燕王不把皇帝當孩子了。皇帝說了好幾次,可是顧徽彥對他說話動輒用「陛下」等敬語,雖然稍顯疏離,但是顧徽彥時刻謹守君臣本分,反倒滿足了皇帝的自尊心。
有顧徽彥出面,張孝濂到底還是要給皇上顏面。然而即使他做出了退步,也不肯表現出他同意此事,而是稱病不出,謝絕隨駕去行宮。
而皇帝知道後一反常態,連擺個關心老師身體的樣子都不肯,直接下令隨行隊伍朝行宮開拔,至於首輔身體不好,那就留在京城養病吧。
京城眾官員公卿都嗅到濃濃的硝煙味,雖然以前就有兆頭,但是只要最後一層窗戶紙沒捅破,大家都可以裝作不知道的樣子粉飾太平。而現在,皇帝連表面功夫都不願意維持了。
大變來兮,近在眼前。
行宮建在京城西南,依山傍水,草木豐茂。草場上養殖了許多野物,就是為了供王孫貴族們圍獵玩樂。因為前繞水背靠山,所以行宮即使比京城還偏南,卻常年氣溫適宜,尤其適合避暑,故而也被宮人稱為夏宮。夏宮的建築風格和京城中大相逕庭,這裡處處種著花木,庭院也不再像京城那樣嚴格遵照等級和對稱,活潑輕巧了許多。
休息了三四天後,林未晞可算緩過氣,臉色也不像剛到那天煞白煞白的。她這個身體弱,即便林未晞重生後刻意養生,然而從娘胎裡帶出來的病氣,無論怎麼養都不及常人。
林未晞休養身體,整個王府都靜默地繞著她轉,現在林未晞緩和過來,府內眾人走路才有了些活泛氣。一個府邸裡女主人的狀況,直接影響著整個府邸的面貌。
「王妃,這是承德侯府邀您去賞花的帖子。」
林未晞掃了一眼,說:「放下吧。」
她前幾日閉門謝客,在太后、皇帝那裡都告了假,探病的、問好的帖子積攢了一小堆。現在她身體好些了,各府層出不窮的邀約也越發慇勤起來。
林未晞靠在軟枕上,宛星捧著一厚沓帖子,挨個給林未晞念。宛月站在一邊,時不時給林未晞換水,打扇,仔細照料著林未晞的身體。
高然也站在不遠處,可是她看著恍惚的厲害,和林未晞主僕三人格格不入。甚至丫鬟叫了她三聲,高然才醒過神來,掩飾地咳了咳。
林未晞掃了一眼,問:「世子妃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並不是。」高然垂首道,「只是昨夜窗戶沒關緊,有些著涼。」
林未晞輕輕頷首,說:「世子妃要注意身體,如果不舒服,你先回去歇著吧。」
「這怎麼能行,並不是什麼大毛病。」高然低垂著眼睛推辭,林未晞瞥了她一眼,並沒有多說。
等高然出去的空檔,宛星附在林未晞耳邊,悄悄說:「王妃,世子和世子妃方才又爭執了。」
「怎麼了?」
「似乎前不久英國公府世子來了,不知道和世子說了什麼,世子看著不太高興。世子妃看到,勸了兩句,兩人就又散開了。」
原來是岳丈來了,怪不得這兩人肉眼可見的冷淡。父親的想法往往和祖母、生母等女性長輩不同,女性長輩明白做人媳婦的不易,所以總是勸女兒柔順容忍,可是父親卻理直氣壯的很。無論他怎麼對待他的妻妾,總之他的女兒不能受一丁點委屈。英國公世子專程過來,想必是來給女兒撐腰出氣,然而以顧呈曜的脾氣,他是個會反思妥協的人嗎?不可能的,所以難怪顧呈曜和高然再一次冷戰了。
其實高然心中也覺得氣,眼看她和顧呈曜關係緩和,英國公世子做什麼非要過來橫插一腳。這個身體的父親來給她撐腰,替她教訓夫婿,高然並不覺得感動,只覺得英國公世子多此一舉,自以為是,反而在攪擾他們的夫妻感情。
這些事對林未晞來說只是閒時的消遣,她聽過就罷了,繼續低頭處理自己的事情。過了一會高然從外面回來,繼續跟在林未晞身邊伺候。這時打外面跑進來一個小廝,他伶俐地給林未晞打了個千,朝屋裡探頭探腦:「王妃,世子在您這裡嗎?」
「不在,我沒有見過他。」林未晞看著小廝的表情,問,「你找他何事?」
「也沒什麼大事,就是王爺有話吩咐世子,讓世子盡快過去。」
「是什麼事?」
「小的也不清楚,似乎是王爺要去圍場跑馬。」
林未晞眼睛頓時瞪圓了:「王爺要去圍場?」
小廝撓了撓頭,其實他也不確定,但是王妃興致沖沖,他竟然也不捨得說不是。林未晞雖然身體不好,可是卻擁有一顆熱愛危險運動的心。尤其是從前閨訓森嚴,圍獵場這種人多眼雜的地方她從來沒有來過,至於騎馬更是想都不要想。在這個意義上,成親之後只要夫婿和婆婆允許,女子的自主性反而更大些。當閨秀時騎馬被視為不端,可是嫁人後只要婆婆允許,夫婿親自陪著女子騎馬,那旁的人還能說什麼?
既然顧徽彥讓人來喚顧呈曜,想必這是顧徽彥私人的計劃,並非同僚邀約。既然這樣,那林未晞也可以跟過去,索性將其發展成家庭聚會好了。
林未晞立刻興致勃勃地回屋換騎裝,高然也聽到了這番話,當然要跟著一起走。高然被林未晞打發回去換衣服,她們倆這次換衣倒都都一反常態的迅速,沒過多久,高然就換了利索的衣服回到林未晞屋子,林未晞帶著高然一起到外面找燕王。
英國公世子從燕王在夏宮的行宮出來,走了很久都精神恍惚。
他也知道高然前段時間回娘家,但具體因為什麼並不清楚。直到這幾天,高忱說漏了嘴,他仔細逼問韓氏,才知道高然回娘家竟然是因為姑爺納妾,她受了大委屈才回娘家暫住。英國公世子得知後勃然大怒,其實他的妾室也不少,可是女婿納妾,還為了妾室委屈女兒,這種事他如何能忍。
正好如今在行宮,出入都方便,英國公世子黑著臉來燕王府找顧呈曜算賬。然而顧呈曜從小環境優渥,順風順水,哪裡是對岳父伏低做小的人。英國公世子口氣不善,說了兩句顧呈曜也惱了,當即冷下臉,把陰陽壺扔給英國公世子,好讓他看看他那寶貝女兒到底幹了些什麼事,不要覺得自己女兒千好萬好,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什麼都是旁人的錯。
英國公世子剛開始聽顧呈曜說高然設計妾室名節的時候完全不信,直到顧呈曜把東西放到他眼前,英國公世子才驚愕地發現並不是顧呈曜信口雌黃。他完全沒有料到其中還有這樣的內情,或者說,他從來沒想過,他心目中善良溫軟的女兒會幹這種事。
女婿要納伺候了十年的貼身丫鬟為妾,高然不願意,就用藥酒誣陷妾室私通。若不是王妃發現了酒壺不對,高然就已經得逞了。
英國公世子走出燕王府時,腳步都是虛浮的。他顧不得自己在女婿面前丟了大臉,現在他全部的心神都在另一件事上。
英國公世子隱約記得,許多年前,他的一個寵妾也是被人發現私通,寵妾當時哭的特別厲害,一直哭訴她是著了別人的道,不知什麼人在酒裡下了藥,她喝了之後就不省人事了。當時英國公世子不屑一顧,他因為被戴綠帽而怒火中燒,只覺得這個女人在狡辯。後來,這個寵妾就被一碗藥匆匆處理了,在深深庭院裡,死的寂靜無聲。
其實那是英國公世子很喜歡的一個妾室,活潑伶俐,貼心的不可思議。可惜了。
然而現在英國公世子從女婿手中拿到陰陽壺,猛不防想起這樁往事。過去這麼多年,英國公世子被人戴綠帽的憤怒平息許多,他也終於能理智地梳理這樁事的前後因果。寵妾那段時間的種種跡象,真的像私通外男嗎?未必。
英國公世子突然就不敢再想下去,高然給自己的妾室用陰陽壺,那英國公府裡,有誰會對他的妾室下手呢?這個陰陽壺,甚至酒裡的藥,是高然從哪裡傳承過來的?
英國公世子站在六月明媚的陽光裡,怔了半響,才終於感受到自己站在地面上。他突然湧上一股被欺騙的怒氣。他立刻吩咐手下去查當年寵妾私通的事,英國公世子眼中浮現出冷光,如果當真被他發現有人欺瞞他,多年來把他哄得團團轉,任她是他唯一子嗣的生母,他也不會輕饒了她。
顧徽彥和周茂成等人走在迴廊裡,顧徽彥問:「聖上今日又出去圍獵了?」
「是。」
顧徽彥低低歎了一聲:「讓他身邊的護衛隊跟緊些,你私下去提醒夏霖,雖然聖意難違,可一旦出了任何事情,就是他來頂罪了。」
皇帝出宮,身邊的護衛當然不能馬虎。除了御林軍,顧徽彥也調了許多人手過來,其中夏霖便是他的人。皇帝對燕王的軍隊非常信任,這幾日越跑越遠,就連太后聽說有燕王的人跟著,也就放心地放皇帝出去了。
皇帝和朝臣倒是安心了,可是顧徽彥這裡卻多了許多麻煩。皇帝是他擔保著出來的,別看現在張首輔和其他臣子什麼都不說,可是一旦出了事,那他也難辭其咎。
顧徽彥敲打完屬下之後,又詢問其皇帝身邊的守衛安排,細緻明確,滴水不漏,轉眼間就找出好幾個漏洞。周茂成趕緊一一記下,他心裡暗自佩服,他們一堆人對著巡邏名單推敲了很久,自認為再無紕漏,誰知燕王只是聽了一遍,就察覺出其中的人事衝突。厲害,周茂成發自真心地服氣。
顧徽彥信步走在迴廊裡,看似緩慢悠然,可是步伐之間幾乎是等距的,這立刻將他和普通的貴公子區別開。再注重風度和儀表的翩翩公子,也不可能走出這樣挺拔又肅然的步伐。
「顧呈曜。」
顧呈曜上前一步:「兒臣在。」
「這幾日若皇上召你同去圍獵,你隨便找什麼理由推了吧。天命難違,可是也不能太慣著他,免得他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我們會對他有求必應。」
私下裡顧徽彥對小皇帝的態度並不想他表現的那樣尊崇克制,顧呈曜聽後心神一凜,低頭肅然應道:「是。」
「既然你不能陪著皇帝遊獵,那其他家的邀約也不好出席。這幾日你便不要去圍場狩獵了,想騎馬回京再說。」
「兒臣明白 。」
他們正在說著,突然看到迴廊對面走來一夥人。林未晞看到顧徽彥眼神明顯亮瞭亮,快步迎了過來:「王爺。」
這一聲叫得又甜又脆,顧徽彥臉色不覺緩和很多,他接住撲過來的林未晞,看著她笑道:「你怎麼過來了?」
林未晞驚訝地看著他:「不是你說要去圍場騎馬,我跟著你一起啊。」
顧徽彥笑意不變,一言不發地轉頭去看後面的人。顧明達退到後方問了幾個人,很快就回來了。林未晞好奇地看著這幾人,難得能在顧明達那張冰山臉上看到尷尬,只見顧明達抱拳,低聲道:「王爺,是外院一個小廝聽茬了。王爺方才吩咐人找世子,讓世子不要去圍場,他聽反了,故而給王妃傳錯了話。」
林未晞一聽立馬不願意了:「我都換好衣服了,你又突然說不去了?」
高然見狀,低聲對林未晞說:「母親,既然是下人傳錯話了,那我們還是回去吧。」
如果沒有期待還好,但林未晞興致勃勃做好了出去玩的準備,猛不防被取消,心裡落差就尤其難受。她氣鼓鼓的,抬頭用圓溜溜的眼睛狠狠瞪了顧徽彥一眼。
顧徽彥只能退步:「既然你想去,那讓他們另外圍出一塊地方給你玩吧。你會騎馬嗎?」
林未晞喜出望外,驚喜道:「真的?」
「真的。」
林未晞眼睛放光,要不是周圍有這麼多人看著,她都要撲到顧徽彥身上了:「謝王爺!我不會騎馬,王爺你教我吧!」
周茂成和顧明達愕然地對視一眼,就連顧呈曜也覺得不可思議。什麼,幾秒之前顧徽彥不是才說這段時間不要去圍場嗎?顧徽彥覺得他們這麼多人都是聾子嗎,出爾反爾也不要這麼快吧。
男人們默契地保持了沉默,默默跟在後面,看著燕王妃歡天喜地地拉著燕王往馬廄走。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5:04
第79章 共騎
林未晞在騎馬上完全是新手, 顧徽彥在馬廄親自給她挑了一匹溫順的小母馬。林未晞朝顧徽彥威風凜凜的坐騎照雪看了一眼,認命地接受了現實。
其實高然也不會騎馬,可是這關顧徽彥什麼事,顧徽彥並沒有順便替高然挑一匹馬出來。圍場已經被清理出來了,這一帶草坪平整又柔軟, 附近的閒人都被清除, 保證不會有任何人前來打擾燕王妃的興致。林未晞看著自己的小母馬躍躍欲試, 顧徽彥無奈道:「你一點基礎都沒有, 先不急著上馬,作好防護更重要。」
「有王爺你啊。」林未晞說的理直氣壯, 顧徽彥看了她半響, 最後沒忍住笑了。
林未晞說得很有道理,顧徽彥在這裡,這才是最好的保護。
顧徽彥細細給林未晞講上馬的訣竅,林未晞一條條記下,小雞啄米一樣不斷點頭。最後她只感覺眼前一晃, 顧徽彥就翻身坐到馬上了,動作瀟灑又利索, 一個多餘的動作也沒有。
林未晞驚歎了一聲,她在腦子裡將動作演示了好幾遍,自覺自己已經完全會了, 就推開下人的攙扶, 自己蹬著馬鐙上馬。然而腦子會的東西身體未必會, 林未晞明明想的很好, 可是等踩上馬鐙,身體卻搖搖晃晃,無論如何都翻不過身去。
「王爺……」
顧徽彥下馬,在身後扶住她:「我在。你放心使力,我不會讓你掉下來的。」
方才有好些侍女下人扶著她,可是林未晞依然覺得自己搖搖欲墜,但是現在顧徽彥只是說了一句,林未晞頓時覺得安心許多。顧徽彥在身後單手撐住林未晞的腰,下人們識趣地退開,將空間留給這兩個人。周圍閒人都散開,空間更大,也更利於林未晞行動。林未晞完全忘了方才顧徽彥教她的訣竅,她抱著小馬的脖子,手腳並用,十分不雅地爬上了馬背。
這匹馬果然很溫馴,被林未晞這樣折騰都乖乖呆在原地。林未晞從前覺得新手伏在馬背上特別慫,她心想自己一定要挺直了腰桿上馬,絕不在馬上做出驚叫、緊攥鬃毛不肯鬆手等態。可是等林未晞真的坐在馬上卻發現想像和現實差異巨大,重心驟然拔高,雙腳接觸不到地面,林未晞這個不恐高的人都覺得害怕。
「鬆手,慢慢直起腰來。」
林未晞緊緊攥著鬃毛,尾音又嬌又可憐:「不要,我會掉下去。」
「不會的,乖,放手。」顧徽彥耐心地哄著她,「把手給我,握著我的手,慢慢直起身來。」
林未晞試探地鬆開一隻手,顧徽彥溫暖有力的手掌立刻接住她。林未晞小半個身體的重量都放在顧徽彥手上,可是他的胳膊依然很穩,晃都不曾晃過一下。這樣有力的臂膀給人以極強的安全感,林未晞果然藉著顧徽彥的力,慢慢從馬背上坐直。
適應了一會後,林未晞習慣了這個高度,神情越變得揚起來。顧徽彥將韁繩交給養馬的下人,讓下人牽著馬帶她慢慢走,而自己騎著照雪,綴在另一邊跟著她。
林未晞學習騎馬,高然和顧呈曜就站在不遠處看,他們上前幫忙不妥,自己自去玩樂更不妥,就只能杵在原地等著,親眼見林未晞被燕王扶著送上馬,慢慢走遠後,才能去接自己的馬。
見周圍沒人,高然趁機低聲對顧呈曜說:「世子,我父親他性子急,口直心快,如果他今日言辭不當冒犯了世子,還請世子不要放在心上。」
顧呈曜低低「嗯」了一聲,說:「沒事,我會和岳父好好說的。你去騎馬吧。」
高然哦了一聲,她還想說什麼,可是看著顧呈曜平靜冷淡的神情,到底沒有多言。她在馬廄下人的指點下上馬,她的丫鬟們在後咋咋呼呼地扶著她。高然是世子妃,馬廄的人肯定不能碰她,可是高然的丫鬟也是內院女眷,哪裡懂這些,更不可能和燕王的專業細緻比。高然頗費了一番功夫,好幾次都想放棄了,才將就地坐到馬上。
然而經過這一遭,高然對騎馬的興致寥寥,更沒有林未晞那樣騎著馬慢慢兜圈的心情了。她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坐在馬上視線更廣,高然看到林未晞已經自己勒著韁繩,駕馭著小馬慢慢走,馬伕在後面小跑,顧徽彥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側。
高然讓下人牽著走了兩步,她對這種味道極大、動作還不太雅觀的運動實在提不起興致,她隨便走了兩步就讓侍女半是扶半是抬地護著她下馬了。
另一邊,林未晞握著韁繩,慢慢驅使著小馬往前走。這種感覺十分新奇,帶給林未晞前所未有的成就感,這種成就感遠比寫好一幅字,或者刺好一面精緻的繡品更讓人暢快。林未晞很少做這樣激烈的運動,其實不光是林未晞,對於女眷,在庭院裡走兩步就是一天所有的活動量了。
林未晞背上出了薄薄一層汗,運動之後面頰紅潤,眼神晶亮,看著精神極了。林未晞甚至自己控制著小馬朝前小跑了兩步,林未晞驚喜,下意識地回頭想和人分享,一回頭就看到顧徽彥跟在不遠處,含笑看著她。
騎馬時不能走太近,不然會乾擾雙方的馬,顧徽彥為了不打擾林未晞,就一直在不遠處綴著,可是卻始終保持著無論發生什麼意外都能立刻趕過來的距離。林未晞猛不防撞到顧徽彥的眼睛裡,心裡不知怎麼就突然想到,這麼長時間,他一直這樣看著她嗎?
林未晞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樣的感覺,她受驚一樣回頭,胸腔砰砰直跳,心裡產生一種失控的無所適從感。她有些走神,一時沒注意手上的力度,小馬以為這是主人的指令,快步朝前跑了兩步。
林未晞重心猛地後仰,狠狠嚇了一跳,忍不住驚叫了一聲。顧徽彥很快就從後面追上來,從側方拽住了林未晞的韁繩。
「別害怕,你要相信你的馬,它不會傷害你的。」
林未晞低頭嗯了一聲,顧徽彥回頭看她,問:「怎麼了,方纔還好好的,現在想起什麼了?」
「沒想什麼。」林未晞不想說,她覺得自己已經陷入一個很危險的境地,在深宅大院中,女子動情必然會撞得頭破血流。男人永遠有退路,可是女人沒有。
顧徽彥沒有追問,但是已經推敲起方纔的話,他說了什麼或者做了什麼,才無意觸動了林未晞?林未晞並肩和顧徽彥走了一會,漸漸不再滿足這樣慢悠悠的步調,她說:「王爺,我想讓它跑快些。」
「不行,你還控制不了這種速度。這裡雖然早被收拾成皇家圍獵場,但是周圍地形複雜,許多地方還是很危險的。」
林未晞不肯認輸:「我能。」
顧徽彥歎了口氣,對她伸出手:「過來吧,我帶著你跑一圈。」
林未晞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顧徽彥要用他的照雪帶著她走。那可是照雪啊,燕王出了名的愛馬,平時絕不允許任何人碰他的戰馬。林未晞眼中光芒閃閃,雀躍難安:「我可以嗎?」
「當然。」
林未晞簡直控制不住想跳下去,她低頭四處看:「我要怎麼下去……呀!」
林未晞還沒說完,就感覺腰上一緊,被顧徽彥攔腰抱了起來,側著放在身前。照雪比她的小母馬高了太多,林未晞驟然失力,下意識地攀住唯一的支點:「王爺……」
「沒事,放鬆,照雪不會讓你摔下去的。」
林未晞還是緊緊環著著顧徽彥的手臂和肩膀,顧徽彥先讓照雪快走了兩步,等林未晞適應這個速度了,就猛然加快,在一望無際的草場上馳起來。
速度猛然加大,風迎面撲來,林未晞將臉緊緊捂在顧徽彥胸膛中,嚇得不敢抬起頭來。她耳邊只能聽到呼呼的風聲,彷彿整個世界都離他們遠去,唯有顧徽彥的心跳,堅定,清晰,在她的世界裡強勢又不容拒絕地響著。
風速極大,可想而知他們現在跑得有多快。林未晞從未見識過這種速度,她本能地害怕自己摔下去,可是顧徽彥的手臂始終堅固地圈在她身邊,溫暖有力,彷彿鐵一樣堅不可摧。
林未晞漸漸安心下來,她從顧徽彥的身前抬起頭,一手抓著他的肩膀,一邊看向外面的世界。
草原上的風迎面撲到她臉上,帶著傍晚的餘溫和青草獨特的香氣,舒服的難以言喻。林未晞越來越適應這種狀態,臉上的笑也綻放起來。
「王爺,照雪是千里馬嗎?它真的跑得好快。」
「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顧徽彥說完,猛地勒緊韁繩,照雪前蹄騰空,在空中長嘶一聲,轉過彎毫不減速地往回跑。
林未晞身體騰空,忍不住尖叫,等平復下來後,林未晞捂著心口,憤憤地掐在顧徽彥手臂上 :「你做什麼,嚇死我了!」
顧徽彥低笑一聲,胸腔震動,即使看不到神情,也能猜到他現在極為愉悅:「照雪腳程快,再往前走就是沒清場的地方了。閒人太多,被他們纏上有點麻煩。」
林未晞也不想自己和顧徽彥共騎的時候被人打攪,可是不要以為這樣說,林未晞就能原諒他了。林未晞輕哼了一聲:「你再給自己找藉口,我也知道你是故意的。」
顧徽彥笑,他空出一隻手,單手馭馬,另一手揉了揉林未晞腦袋:「脾氣還挺大。是我錯了,別生氣了。」
林未晞撇撇嘴不想理他,等漸漸能看到人影後,顧徽彥放慢馬速,讓照雪慢慢踱步著走回去。
宛星宛月幾人看到林未晞下意識地想迎上來,可是看到王妃坐在燕王馬上,又不知自己該不該做這個煞風景的人。她們還遲疑著,顧徽彥已經勒馬,利索地翻身下馬,又把林未晞抱了下來。
林未晞臉紅撲撲的,眼睛被興奮洗的晶亮,艷麗驚人,看到的人無不在心裡咯登一聲。宛星宛月圍上去對林未晞噓寒問暖,整個草坪頃刻間熱鬧起來。顧呈曜和高然也慢慢走過來,顧徽彥站在一邊,看到顧呈曜夫妻二人請安只是點了下頭,就算應答了。
宛星宛月大致將林未晞身上的浮塵掃去,丫鬟們散開,林未晞才看到外面的顧呈曜和高然。高然上前給林未晞問安,林未晞點了點,說:「你有心了,我並無不適。時候不早,回府吧。」
眾人得了林未晞發話,這才齊齊諾了一聲,陀螺一樣轉了起來。人漸漸散開,林未晞看到顧呈曜活動了一下左肩,她多年的教育使然,讓她無論何時都注意到旁人的小動作,並且及時送上最妥帖的關心的人話。林未晞隨口一言:「世子保重身體,注意傷口。」
顧呈曜愣了一下,道:「謝母親提醒。」
前面已經準備好了,林未晞越過顧呈曜去找顧徽彥。顧呈曜目送林未晞走遠,神色看著還平靜,可是手指早已冰冷。
他小時候不小心從石頭上摔下來,在左肩上留了傷。因為是他自己偷跑出來的,所以一直沒有告訴大人。這個傷口他從不曾主動說過,顧徽彥不知道,就連顧呈曜院子裡後買進來的丫鬟下人也不知道。
只除了高熙和高然,對於夫妻來說不可避免地會看到。高然知道不奇怪,可是高然不可能對婆婆說這些細節,那麼,林未晞怎麼知道他左肩上有舊傷?
當然,其實這件事更可能是顧呈曜想多了。他前幾日被燕王懲罰,背上帶傷,林未晞說的其實是這件事。但是顧呈曜被蠱惑一般陷入一個瘋狂的念頭中,林未晞的言行舉止一點都不像一個從小病弱、長於村落中的人。她和王府的棟樑富貴嵌合極了,彷彿她本來就屬於這裡。言論可以騙人,可是身上自然流露的氣質風度,卻沒法騙人。
一個母親早亡、多年病弱,被偏心姑姑養大的女子,真的能培養出這樣坦然貴氣的性子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5:22
第80章 嫡女
寂寂夏夜, 韓氏坐在窗戶下縫衣,說也奇怪,明明沒風,桌角的燭台卻突然跳了一下,韓氏被燭火一晃, 一不小心就戳到了手。
韓氏驚叫了一聲, 將指尖含在嘴裡。她心裡暗暗埋怨, 大晚上的見了血, 真是不吉利。
韓氏正小心看著指尖的傷口,突然聽到外面小丫鬟的叫聲, 韓氏驚喜:「世子爺來了?」
英國公府伴駕來夏宮, 韓氏作為世子院裡隱形的主母 ,當然也甚有體面地跟著來了。但是這些年她年紀大了,英國公世子在她這裡過夜的日子少之又少,像今夜這樣突然造訪更是罕見。
韓氏扔下做了一半的針線,歡歡喜喜地迎到門口。她滿臉都是笑, 可是看到英國公世子的神情,韓氏怔了一下:「世子?」
誰惹世子生氣了, 他看起來怎麼心事重重。
韓氏心裡嘀咕,但並沒有放在心上。她慇勤地伺候英國公世子入座,之後又去給他泡茶, 整個人忙得和只陀螺一樣。
英國公世子冷冷地看著她的背影, 韓氏毫無預兆地轉過身和世子說話, 冷不防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韓氏漸漸感覺到害怕, 勉強笑道:「世子,您這是怎麼了?為什麼用這樣的眼神看妾身。」
英國公世子看了片刻,淡淡道:「沒事。你不用忙了,坐下,我有話和你說。」
韓氏受寵若驚,臉上的表情一如二八少女般羞怯又歡喜:「世子爺,您是主子,奴只是妾,坐在您身邊不合……」
英國公世子卻沒有耐心再聽下去了,若說從前他還喜歡韓氏這樣溫柔的少女作態,但是現在他看著只覺得噁心。既然她不想坐,那英國公世子也難得管她,他直接問:「當年蕓娘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韓氏臉上的笑猛地凍住了,過了片刻,她才反應過來,連忙用帕子摀住嘴,假裝咳嗽:「咳,妾身時候昨夜受了涼,讓世子見笑了……您怎麼突然問起蕓娘了?好久之前的事情,妾身都忘了。」
「忘了?」英國公世子怒極反笑,他砰地一聲把袖子裡的東西摔出來,酒壺細長小巧,肚子上雕刻著繁複華麗的西域花紋,看著漂亮極了。「你要是真忘了,那我就幫你想想,當年蕓娘出事前,是不是正好在你那裡喝酒?」
韓氏看到那個特製酒壺的時候就心裡一慌,她的表面功夫遠不如女兒好,當時臉上就表現出來了。英國公世子看到韓氏表情的時候就明白了,韓氏驚慌地跪在地上,眼睛快轉著:「世子,您在說什麼,為什麼妾室一點都聽不懂。」
「事到如今,你還和我裝不懂?」英國公世子怒極,他這樣生氣並不是因為蕓娘被人陷害,而是氣自己這麼多年來被人欺瞞。一個妾室,死了就死了,可是自己被人當傻子一樣騙了十來年,他還發自真心地對他們母子幾人好,這就讓英國公世子完全沒法接受。他對這幾人掏心掏肺的時候,指不定韓氏還和兒女在背後笑他呢。
英國公世子臉如黑鐵,他從酒壺中倒了兩杯酒出來,指著面前的兩個杯子對韓氏說:「你如果真的無辜,那就從這兩杯酒中挑一杯,只要你喝下去沒事,我就信你。」
韓氏看著面前兩杯看似一模一樣的酒,臉一點一點變白。她當然明白這個酒壺的門道,酒壺外表看來無異,可是裡面卻藏了一個內膽,只要在手柄上稍微做點文章,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壺嘴裡的酒換了。韓氏最開始哪裡知道這種東西,還是高然說這叫陰陽壺,韓氏才明白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高深的機關。
韓氏不由努力回想方才世子的動作,他倒酒時動作很快,哪一杯是正常的,哪一杯是有毒的呢?韓氏在英國公世子審視的目光中,哆哆嗦嗦地端起其中一杯,可是酒杯端到脣邊,她卻無法喝下去。她忍不住懷疑,她剛才是不是看錯了?如果世子把毒酒放在另一個酒膽裡怎麼辦?
韓氏額角滲出冷汗,她突然光噹一聲摔了杯子,神色驚惶地看著英國公世子:「世子,奴為您生了一兒一女,忱哥兒還小,您怎麼能這樣對妾身呢?」
英國公世子絕望地閉上眼睛,他最後一絲僥倖也破滅了,這一切都是真的。韓氏果真內藏蛇蠍心腸,為了奪寵害死蕓娘,她後來竟然還能來寬慰他節哀順變,這個婦人欺他至此,竟如此可惡!
「這兩杯都是普通的果酒。」英國公世子看著她,眼中不知是憐憫還是悲哀,當著韓氏的面,英國公世子將兩杯酒同時一飲而盡。
韓氏臉刷的白了,之後又慢慢變紅,她爬向英國公世子,妄圖求情:「世子,奴什麼都不知道,奴以為您要毒死我,這才不敢喝的。」
「你如果不知道這個酒壺的玄機,為什麼選酒的時候那樣猶豫,選好了之後也遲遲不敢飲盡。」英國公世子聲音中說不出的失望,「事到如今,你還想騙我。」
「世子……」
「枉我一直覺得你良善又柔弱,總是擔心你在內宅會被人欺負。呵,現在想想我才是那個蠢貨,你能無聲無息地置人於死地,怎麼會被欺負呢?你這些年,用你這副虛偽的面孔,究竟騙了我多少事?」
「不,奴沒有。」韓氏眼淚涔涔,跪坐在地上不住地搖頭,「奴什麼都不知道,奴是被冤枉的。」
英國公世子看著腳下梨花帶雨、風韻猶存的美人,不知為何湧上一陣厭惡和反胃。他感到濃濃的疲憊,這些年他對韓氏予取予求,連著對韓氏的一雙兒女也恩寵有加,可是實際上他都寵了些什麼玩意?他本來心懷僥倖,韓氏雖然心術不正,可是孩子總是無辜的。可是高然如法炮製,用同樣的手段陷害女婿的妾室,這讓英國公世子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高然知道這回事,她們母女倆聯合起來騙他。
枉費他這些年一直把高然當心尖子寵,他甚至還為了她冷落自己的嫡女!只要高熙有的,英國公世子都會讓人備一份同樣的給高然,如果是大長公主賜過來的東西,英國公世子多費些功夫,也總要私下補償高然一份。他近乎明目張膽地偏袒高然,還不是因為他覺得韓氏和高然母女柔弱,高然不像高熙有主見有能耐,自己又是個庶女,如果他這個做父親的不護著些,高然不得被公府裡的人欺負死。
英國公世子忍不住回想,他這些年,究竟都做了些什麼。他以為的安靜又無爭的妾室其實最是心狠手辣,他以為的懂事柔弱的女兒,其實也能眼睛都不眨地送另一個女子去死。他為了她們冷落正妻,疏忽嫡女,背上寵妾滅妻的名聲,甚至還陰差陽錯害死了自己的髮妻。
「好好好,你們母女二人的好得很。」英國公世子站起身來,冷笑連連,「那忱哥兒呢,是不是也從小被你們挑唆著算計我這個父親,算計同父異母的嫡姐!」
「沒有。」韓氏痛呼一聲,再無儀態,涕淚橫流、手腳並用地爬向英國公世子,「忱哥兒他什麼都不知道,他真心仰慕您這個父親。世子,千錯萬錯都是奴的錯,您不要為此遷怒忱哥兒啊。」
韓氏口口聲聲都是高忱,英國公世子冷笑一聲,真心覺得自己悲哀:「你替高忱求情,是不是怕我對他有意見,以後不再將世子之位留給他?呵,怪不得,原來這麼多年,你們所求一直如此。」英國公世子笑得譏諷,他突然話音一轉,說出來的話像刀子一樣鋒利:「高忱出生那年,你在祠堂暈倒,你真的不知道那時衛氏有了身孕嗎?」
韓氏猛地頓住了:「妾身……」
「你知道。」英國公世子看著韓氏的神情,語調平靜。說完後,他猛地變得勃然大怒:「你果然知道!你明明知道她懷孕了,卻還攛掇著我去找她,後面她流掉了我們的嫡子,終於把位置讓給你的兒子,你高興了?」
韓氏拚命地搖頭,嘴裡一直說著「我沒有」,可是誰都知道,這句話一點可信度都沒有。英國公世子感到一陣鈍痛從四肢百骸湧上來,先是鈍鈍的,後來幾乎剜心噬骨。他在那一場衝突中親手害死了他和衛氏的孩子,後來衛氏也死了。他的妻子出身高貴,美麗端莊,對他從來都是不屑一顧,冷冷淡淡,可是他卻害死了她。
英國公世子渾身顫抖,漸漸不可自抑。他這些年來一直表現的毫不在乎,他想告訴所有人他不後悔,也不愧疚。他裝了十來年,漸漸地,所有人都覺得他對衛氏毫無感情,早就忘了這個妻子,可是他騙不過他自己。
他在衛氏死後再不續娶,任由自己嫡脈斷絕,英國公提醒過他很多次,只有嫡子才能平級襲爵,如果是庶子,要降一到兩級。也就是說,如果他將世子之位傳給高忱,那高家的國公之位就要降成侯,更甚者伯。
但是他的妻子已經死了,他不會再有嫡子了。甚至前年,衛氏和他唯一的骨血高熙也死了。他的錯誤,再沒法輓回了。
英國公世子胸中鈍痛,幾乎站都站不住,他不想讓自己失態的模樣被人看到,他猛地抬起一腳,將抱在他腿上的韓氏踹開,大步向外走去:「你謀害妾室,戕害嫡出血脈,還蓄意構陷主母。等我明日稟報了母親,就讓牙婆子將你發賣出去。」
「世子!」韓氏倒在地上,都顧不得揉肚子上的傷,就急匆匆朝英國公世子追去。可是她哪裡追得住,轉眼間,英國公世子就走出去了。
躲在屋外的丫鬟怯怯地喚了聲「姨娘」,韓氏這時才覺得小腹密密的疼。她捂著肚子腰都直不起來,可是這種時候,她完全沒空想自己的傷。她滿腦子都是,如果明天世子告訴了英國公老夫人,她真的會被發賣嗎?英國公的爵位,還能落到高忱手中嗎?
英國公世子臉色鐵青,他把隨從罵走,自己牽了馬在夜風中疾馳。黑夜中辨別不清方向,他也不想認清楚。他不斷抽馬,漸漸馬速已經飆到一個無法控制的程度。夜風刮在臉上已經有些疼了,英國公世子任由自己思緒徜徉。他和衛氏成婚的時候才十七,正是少年人心氣重的時候,那時他覺得新娶的妻子長得很好看,可是性子他不喜歡。後來他們的女兒高熙出生了,高熙剛出生那段時間,他們夫妻達到前所未有的融洽,可是好景不長,後來英國公老夫人嫌棄衛氏目下無塵,說要將高熙抱過去養。衛氏怎麼都不肯,似乎就是從那時起,他和衛氏的夫妻感情無可輓救地糟糕下去,直至滑入深淵。
高熙和高然一點都不一樣,高熙自小就好強,性格比她的母親還要硬。高熙親近衛氏,性子又強,他面對這個嫡女總覺得很沒意思,毫無為父權威,所以漸漸的,他更喜歡和高然說話。在衛氏死後,其實他想過好好補償高熙的,可是高熙一見到他就露出那種失望憤恨的眼神,不斷地提醒他,衛氏是怎麼死的。
於是,英國公世子越來越迴避高熙,到最後,父女當面站著也無話可說。反而是高然時常對他露出小女兒的嬌氣,和他要東要西,彷彿高然才是他的嫡女一樣。
高熙嫁到燕王府後,英國公世子無疑鬆了口氣。這樣就好,她嫁得好,以後也不必再見他這個父親,簡直是皆大歡喜。後來聽說高熙和燕王獨子處不來,英國公世子下意識地覺得是高熙的問題,高熙的性格太強硬了。至於去燕王府給高熙撐腰?有壽康大長公主啊。
英國公世子想到這裡再一次覺得痛苦,幾乎無地自容。高熙在燕王府垂垂病危的時候,他覺得高熙外家背景高,總會有人給她出頭的,所以就放任自己沉浸於自己的事。可是半個月前,他聽說高然被女婿冷遇,幾乎是立刻就找過去算賬。現在想想,他當這個父親真假不分,認人不清,錯把魚目當寶貝,反而疏忽了自己真正的珍寶,簡直可悲又可笑。
英國公世子閉上眼,任由近乎發狂的駿馬將他帶入黑不見指的夜幕中。
第二天一早,英國公老夫人起來,發現兒子沒有來請安。她並沒有當回事,兒子和兒媳是不一樣的,兒子睡過了或者不想來請安,老夫人並不怪罪,反而心疼兒子勞累。等到了中午,世子院裡的小廝過來稟報世子還沒回來,老夫人才覺得事情有些大條了。
「世子昨夜一夜未歸?」
「是。」
英國公老夫人皺起眉,她想到兒子交遊甚廣,幾天不著家是常有的事,昨夜可能在某個好友家住下了吧。英國公老夫人說:「可能是昨夜喝了酒,現在還沒醒呢。等世子爺回來,你立刻來稟報我。」
「是。」
這種事以前也有先例,可是這次不知怎麼了,英國公老夫人心砰砰直跳,竟然漸漸坐都坐不住了。老夫人把兒子院裡的下人叫來了三次,每次都是毫無消息,英國公老夫人終於沉不住氣了,說:「你去世子交好的幾戶人家裡去找,無論如何讓世子爺回家來。想玩樂明日再說,現在先回家,怎麼能連著兩日不歸家呢。」
下人應聲跑出去。漸漸日暮西沉,星斗東移,傳回英國公府的消息卻越來越不妙:「老夫人,小的一家一家去問了,幾位公子都說沒見著世子爺。」
韓氏帶著高忱來給老夫人請安,聽到裡面的話,手指輕輕蜷了蜷。英國公老夫人看到韓氏,問:「你昨日見世子了嗎?」
韓氏緊緊繃著臉,近乎是斟詞酌句地說:「奴昨日晚間見了世子,之後世子又出去了,世子現在還沒回來嗎?」
「他都一天一夜不見人影了。」英國公老夫人看著又急又氣,「他也真是,到底去了哪裡,怎麼都不給家裡報個信呢。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韓氏嘴張開,卻突然頓住了。英國公老夫人本只是隨口一問,並沒真期望著韓氏知道答案,故而也錯過了韓氏那一閃而過的猶豫。最終,韓氏閉上嘴,低頭說:「妾不知道。世子許是去哪裡喝酒了,老夫人勿急,再等等世子爺就回來了。」
英國公老夫人抱怨似的歎了口氣。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5:36
第81章 人心
林未晞穿著白色輕衫, 下面是一條八幅藍色茜紗長裙, 站在窗前仔細地修剪著花枝。丫鬟捧著大大小小十來把剪刀站在林未晞身後, 高然也伺候在側。林未晞修剪地格外耐心,她彎腰捧著艷麗繁盛的花, 細細比較很久, 才會剪下一刀。這個過程無疑是漫長的, 高然能理解在屋裡放鮮花是情調,可是為了一束花站怎麼久, 至於嗎?
雨後微涼的風吹來, 掀起林未晞淺藍色的裙角。絕色佳人穿著清爽的顏色,側立在長長的窗戶前,專心地侍弄著猶帶著露珠的鮮花。林未晞看著花, 而她亦是別人眼中的風景。美人美景,情調高雅, 堪可入畫。
就連高然看著也覺得賞心悅目極了, 更別說男人。這一帶無論男男女女, 視線都若無若無地注視著林未晞, 跟在林未晞身後的小丫鬟們看得幾乎都要癡了。美若天仙、果決公正的王妃就是燕王府所有人的驕傲, 只要有林未晞在的地方, 下人都不自覺屏息注目。
高然心中不耐煩,站著不由出起神來。昨夜下了很大的雨, 從傍晚一直下到半夜, 今天早上起來風都帶著涼意, 所有樹木花草都被洗刷得蒼翠欲滴, 路邊還能看到被吹倒的枝梗。
在屋裡閒聽夜雨自然是情調,但如果昨夜有人趕不及回家,一直待在外面,那就有的罪受了。
高然正出神,突然看到走廊拐角有一個人不住地對著高然揮手,示意她出來。高然認出這是自己的陪嫁,她神色焦急,似乎有什麼急事。
林未晞也看到了,她朝外掃了一眼,手中動作不停,淡淡道:「看起來是急事,世子妃出去看看吧。」
高然道謝,然後福了一身告退。高然這一去過了許久都沒回來,林未晞本能地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很快,林未晞也知道發生什麼了。
英國公世子前日夜裡出去騎馬,不慎落入山澗,他被困在石頭裡沒法動彈,撐了一天一夜,最終還是沒熬過昨夜的大雨,失血過多死了。
林未晞即將修好的花,卡嚓一聲從中間剪斷了。
林未晞趕到英國公府的時候臉色煞白,好在所有人都是一臉喪氣,並沒人發現她的異樣。前來接應林未晞的嬤嬤一邊抹淚一邊說:「王妃趕過來的早,即便是本家親戚,也不及您來得快。您的心我們公府記下了,老夫人正在裡面哭呢,王妃您去裡面勸勸吧。」
英國公老夫人哭的雙眼通紅,見到林未晞,還是強撐著站起身來:「老身見過王妃。」
這種時候林未晞哪有心情講究這些虛禮,她近乎是急不可耐地追問:「世子怎麼會受傷落在外面,活生生失血而亡呢?他身邊的侍衛長隨呢?」
一提起這個英國公老夫人又要哭:「我昨天上午才知道他夜裡出去了,我以為他去了別人家喝酒,就沒有放在心上。誰知他一直沒回來,我傍晚的時候讓人一家家問,誰知道還沒問出結果來天上就下了暴雨。好容易等雨停了,下人終於問出些蹤跡,誰知找到的已經是他的屍首了。」
老夫人放聲大哭,她唯有這一個子嗣,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哀慟可想而知。林未晞站在原地,良久發怔。
高然即便不把英國公世子真的當父親,可是到底相處了這麼多年,聽到這番話,她還是感到淡淡的哀傷。高然歎息一聲,握住英國公老夫人的手,說:「祖母,逝者已去,生者更應當保重。您節哀。」
林未晞不知為何抬起頭來,眼睛瞪得極大,瞳孔中情緒亦翻湧得濃烈:「他是你的父親,現在從小最寵愛你的爹爹死了,你竟然說節哀順變?」
林未晞這話說出來,旁邊的人都愣了一下,雖然這件事聽者歎息,可是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疼,來弔唁的人,誰不是跟著抹兩把眼淚,然後說一些節哀順變這類的套話呢。燕王妃的情緒怎麼會這樣激動?
高然被林未晞質問得一怔,她也意識到自己太冷淡了,連林未晞都不如,根本不像正在經歷喪父之痛的女兒。高然心中一凜,低頭眨了眨眼,眼眶中立刻泛出淚來:「我心中亦十分哀痛,恨不得就這樣跟著父親去了。可是祖母尚在,我又怎麼能拋下長輩呢。我怕祖母哀慟過度傷了身體,這才勉力勸祖母不要再哭了。」
高然這番話一出,屋裡的人又被勾出淚意,有抹淚的,也有勸慰高然不要傷心過度損了身體的。高然總是這樣會做表面功夫,林未晞舉目望去,到處都是刺眼的白,她站在陌生又熟悉的英國公府裡,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
她的母親死了,現在,她的父親也早早走了。林未晞想過無數次,英國公世子愚蠢又自大,他活該有一天被人收拾。可是無論如何,他都不該是孤身一人躺在山澗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就這樣孤獨又絕望地失血而亡。
高然扶著英國公老夫人低聲勸,過了一會祖孫二人抱著一塊哭起來。林未晞冷冷看著她們二人抱頭痛哭,彷彿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哭。林未晞眼眶酸的厲害,卻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林未晞從未聽過自己這樣冰冷的聲音,幾乎能凍傷人的肌骨:「世子出去那夜,為什麼沒有人跟著?發現世子不在,你們為什麼不去找?就算世子不讓你們跟隨,可是難道你們連他去哪兒了都不知道嗎?」
這一連串的問句質問得眾人訥訥,沒一個人能抬得起頭來。林未晞的目光從眼前這一個個「忠僕」身上掃過,被看到的人無不低頭,幾乎就要承受不住跪下了。
沒有人有空思考燕王妃為何會這樣激動,以及在英國公府的地盤上,怎麼輪到燕王妃發號施令了。眾人都下意識地服從林未晞的命令,屏息凝視,不敢造次。
「前日最後看到世子的人是誰?」
韓氏換了一身白布衣服,聽到這裡低著頭上前,輕聲道:「是妾身。」
「世子和你說了什麼?他為什麼要出去?」
「世子什麼也沒說。」韓氏始終低著頭,聲音也細若蚊蠅,「他只是詢問了一些尋常的問題,問了問忱哥兒的學問,然後就出去了。妾身也不知道世子出去後去了哪兒,明明世子從妾身這裡離開時還是好好的。」
林未晞越問越覺得說不出的蹊蹺,堂堂公府,怎麼會發生這種事?英國公世子一直撐到昨夜下雨,這一天兩夜的功夫,如果有人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循著找過去,他就不必喪命了。整整十五個時辰,稍微有點信息,也不至於此。
林未晞走過去給英國公世子上香,她在棺木前停駐了很久,還是沒有勇氣上前看一眼。今日訃告剛發出去,還不到正式弔唁的時候,能在這個時候來的都是近親至交。英國公府的人都以為林未晞來這麼快是因為高然,哪能想到真正的原因呢。
高然哭了一會,做足了孝女的架勢,然後被攙扶著下去淨面。韓氏也趁機跟了出來,高然將人都打發出去,拉著韓氏的手低聲問:「姨娘,我爹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高然對韓氏知之甚詳,韓氏的說辭能瞞過英國公老夫人,卻瞞不過高然。現在左右無人,韓氏停頓了片刻,垂著頭低低說:「他前夜來找我,其實是因為發現了陰陽壺。」
「什麼?」高然簡直不可置信,「他怎麼會有這個?」
「我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得知的,總之我們的那個陰陽壺落到了他手中。他查到了當年蕓娘的事,深夜過來質問我,後來他氣得不輕,發狠話第二天一早要稟告老夫人,將我發賣,連你們姐弟二人也要受到牽連。我擔驚受怕了一夜,第二天去請安時,才知道他一夜未歸。」
高然漸漸聽出不對來,她驚訝地張大嘴:「也就是說,其實你是知道他去了哪兒的?」
「我哪能知道他在那裡,又哪能知道他出事了。」韓氏忍不住抬頭爭辯,可是說著說著聲音就小了下去,「老夫人問我的時候,我太害怕了……就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一切照常。這應當沒什麼影響。」
這豈能沒有影響,如果韓氏早早說了英國公世子和她發生爭執,英國公老夫人就不會將世子失蹤當成出去喝酒做客,而是會馬上意識到兒子出事了。到時候英國公府的人手網羅搜尋,還能找不到受傷的世子?可是韓氏什麼都沒說,拖延了時間,也耽誤了英國公世子的生機。
韓氏當然明白自己害死了世子,讓他在野外活活受失血折磨而死。她心裡十分害怕,可是同時生出一個瘋狂又殘忍的念頭。英國公世子已經死了,那陰陽壺的事,她害死兩條人命的事,甚至高然和高忱的事就都沒人知道了。她不會被發賣,高忱也能作為世子唯一的後人,順順當當成為英國公府的繼承人。
韓氏被自己這個大逆不道的念頭嚇得手指發涼,可是卻不可自抑地生出無限渴望。世子死了,那這個世子之位,就是她兒子的了。
高然也被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嚇到了,她和韓氏相對沉默地坐了半響,突然反應過來。高然緊緊握住韓氏的手,力道幾乎把韓氏的骨頭都捏痛了:「姨娘,你做得對,你什麼都不要說,這樣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世子之位就是弟弟的。現在爵位在祖父身上,等祖父死了傳給父親,然而再傳給弟弟,指不定要多少年。可是現在他死了,祖父眼看半截身子入土,還能活多少年。很快我們就熬出頭了,等弟弟成為國公,英國公府不就是我們的天下了嗎!」
韓氏咬著脣點頭。母女二人對視片刻,都沉默地調開視線,不想再從對方眼裡看到自己的模樣。英國公世子之死,她們都是幫兇。
可是,巨大的利益卻在前面等著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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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公一夜頭髮全部變白,整個人也彷彿老了十歲。可是喪子之痛並不是唯一的難關,現在有更現實的一個難題橫亙在英國公府面前。新的世子人選,該怎麼辦。
英國公世子意外去世,理當他的兒子承位,可是難題就在這裡,英國公世子沒有嫡子。既然同是庶脈,那世子的兄弟們為什麼不行?
讓庶子繼承是最壞的打算,開國皇帝為了限制宗親勳貴,對爵位繼承設立了極為嚴苛的規矩,因戰功而分封的侯位只是名譽侯,不能傳承,而英國公這類的勳貴,帽子三代而斬,能不能保留祖宗名號全看當朝皇帝的心情。然而在這三代之內,想要平級襲爵,嗣子必須是嫡子,若不然就要降一到兩級。與之相對的,皇家自己的親王、郡王之位,卻可以世世代代無窮無盡地傳承下去。
他們那開國皇帝總是把雙標建立在臣子身上。高家幾個德高望重的族老都已經接到消息趕了過來,他們坐在一堂,由輩分最大的那一位,提出了一個新的主意:「世子只留下一個庶子,並無嫡脈。庶子繼承按制降爵,雖然可以托燕王活動,但是終究要冒風險。我和另幾位族老在路上商量出一個折衷的法子,不若從族中挑一個孩子,過繼到已逝世子妃衛氏名下,這樣一來,他便是正經的承嗣嫡子了。託人活動過繼,總比活動庶子承爵容易。」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5:53
第82章 過繼
「過繼?」
議事廳的幾個人面面相覷, 不少人面露意外:「絕嗣無子人家才需過繼, 世子明明有兒子,雖然是庶子,但這才是世子真正的傳承。過繼成什麼道理?」
「如果高忱是嫡子,我們何須多此一舉。」提出過繼的族老早就料到會有人反對,故而他十分鎮定地解釋,「高忱是庶長子, 若是報去宗人府請封,難免有人會用他是庶子的名頭做文章。這些年公府雖然豪奢, 但後輩在朝中的勢頭都平平, 我們有今日的境況全是仰仗燕王而已。但是三姑奶奶只是兒媳,在王府話語權平平, 即便我們用這件事求燕王, 她也未必能和燕王說上話來。我左思右想, 和二族老商議過後, 想著不如從族中挑一個孩子過繼給世子, 這樣一來世子有了嫡子, 能順理成章繼承爵位,二來也能彌補和壽康公主府的關係。」
難得高家族老也知道自家如今全是空架子, 外邊看著好看, 其實出息的後輩一個都沒有。雖然還有人反對,但是更多的人陷入沉思。過繼本就是為了傳承香火, 並不僅限於沒有兒子的門戶, 所以過繼一個孩子給英國公世子, 禮法上也說得過去。
然而真正的原因卻是,讓高忱繼承公府,他們不會得到任何好處,反而還要承擔英國公府爵位掉成侯爵的危險,相反,如果從族中挑一個孩子過繼……英國公世子沒有嫡子,他們卻有。
利字當頭,任何規矩都是可以通融的。
能坐在這裡的腦子都不會差,高家這些人在官場上表現平平,可是算計起自家利益時卻都精明的很。他們裝模作樣地討論了兩句,將視線看向在場唯一沒有說過話的英國公:「英國公,您怎麼看?」
英國公沉默,他又不是傻,怎麼會放著自家的孫子不選,而將諾大家業留給別人的子嗣呢。雖然一旦過繼,這個孩子和原來的家庭沒有任何關係,英國公世子和衛氏才是他的父母雙親,可是身生血緣是割不斷的,這點親疏遠近,英國公還是分得清的。
但是他不光是祖父,他同時還是公府當家人,高氏家族的族長。英國公的爵位是他從長輩那裡接過來的,他怎麼能讓公爵在他手上降為侯甚至伯,這讓他日後如何去見列祖列宗?
到最後英國公府的利益終究還是壓過了祖孫之情,英國公沒有反對過繼的想法,而是說:「這兩件事一起張羅吧,我這幾天親自去燕王府走一趟,試探試探燕王的態度,如果燕王能幫忙,我們的公府平級承爵也不會有問題。以防萬一,過繼最好也準備起來,這幾日,先從各支裡挑聰明勤奮的孩子出來吧,讓他們進公府來和高忱一起讀書。反正他們還小,繼承人的事不急。」
這個處理照顧了雙方的意見,所有人都能接受,並無異議。沒過多久,過繼的消息就傳到後院,英國公老夫人聽到十分驚訝:「過繼?明明有忱哥兒,為什麼要從外面過繼?」
即便過繼是為了延續血脈,但到底是別人家的孩子,和親孫子怎麼能一樣。英國公老夫人這麼多年和高忱相處下來,心裡十分偏愛這個孫子,突然聽到英國公打算過繼其他孩子,讓一個外人來搶自家孫子的東西,英國公老夫人怎麼肯。
高然到後面去洗臉淨面,林未晞就陪英國公老夫人坐著。聽到這話,林未晞眉梢微不可見地動了動。
過繼?林未晞不動聲色,問:「怎麼個過繼法?」
「聽前院的人說,族老們主張從旁支挑幾個聰明伶俐的孩子進府,一起留在府裡讀書。如果日後當真要過繼,就從中挑一個過繼給世子妃衛娘子。」
果然是過繼到母親名下,林未晞聽到這裡心中一動,高忱雖然也要敬母親為嫡母,可是他生母還在,等以後高忱成為國公爺,當然會更孝順韓氏,讓韓氏成為英國公府尊貴無匹、呼奴使婢的老翁君。韓氏這一家心眼這麼小,想也能知道,日後衛氏的香火供奉絕對會被不小心「忘掉」。
但如果是過繼,那就完全不一樣了。嗣子承了衛氏的好,以後當然會好好供奉衛氏的牌位,逢年過節就算為了世俗眼光,他也不敢疏忽給衛氏上香。至於韓氏,她算什麼?
這是其一,其二就是對整個高家的好處。自己生的孩子天資有限,高忱的德行就不用說了,但如果過繼,那就相當於將高家最聰明最出色的那個孩子挑了過來。哪一個更好,不言而喻。
英國公老夫人義憤填膺,她出於私心,當然偏向自己的親孫子。林未晞沒有搭腔,等老夫人情緒穩定了一些後,才慢慢說:「高家眾族人在前面議事,既然過繼的風聲傳了出來,想必這是英國公和族老們的意思了。」
英國公老夫人頓時一噎,她其實也明白,涉及家族,遠不是他們一家人能做主的,即便他們才是英國公和英國公夫人。英國公終究要為整個高家考慮,過繼的事能傳到後宅,也就是說,英國公也同意了。
英國公同意,高家族老們也贊成,她即便再偏心自己的孫子,再反對又有什麼用?英國公老夫人這樣說,無非是想從旁人這裡找到認同,沒想到卻被林未晞當面戳破了。
英國公老夫人有些下不來台,林未晞沒有理會老夫人的臉色,而是繼續說:「這是國公府的家事,實在輪不到我一個外人指手畫腳。不過既然我正好聽到了,那也不怕老夫人笑話,逾越向您推薦一個人。」
英國公老夫人即便不贊成過繼,聽到這裡也好奇了:「什麼人,竟然入了燕王妃的眼?」
林未晞抿著嘴角,輕輕露出一個笑來:「老夫人客氣。說來也巧,這個孩子是我在路上偶然遇到的,他名叫高恪,住在晉安巷。」
「高恪。」老夫人默默念著這個名字,她當了三十多年的國公夫人,大局觀並不缺。能被燕王妃親自推薦,光憑這一點就已經很了不得了。英國公老夫人在心中將這個名字念了幾遍,確保自己已經記住。等過一會,她得讓人查查高恪是什麼人。
英國公老夫人點頭,說:「老身記下了,謝王妃關心。」
「老夫人說哪裡的話。」林未晞停頓了一下,眼睛朝側邊瞥了瞥。英國公老夫人哪能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她感到訝異,燕王妃有什麼話,竟然是不能當著眾人說的?
英國公老夫人心裡奇怪,她臉色不自覺嚴肅起來,揮手屏退下人,只在屋裡留下貼身的親信。林未晞其實沒什麼要說的,她只是想避開韓氏和高然的耳目罷了。林未晞見左右已經清淨,她略微向英國公老夫人湊近,低聲說:「老夫人,我鬥膽提一句,望您不要嫌我多管閒事。世子的事,恐怕有蹊蹺。」
英國公老夫人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王妃此話何意?」
「沒什麼意思,只是覺得很奇怪。」林未晞說,「若是無緣無故,心情穩定,誰會大半夜出去跑馬?世子前夜的做法實在反常,老夫人或許可以查一查,他這段時間接觸了什麼人,或者經手了什麼事。」
英國公老夫人從來沒有往這個方向考慮過,經過林未晞這樣一說,老夫人也豁然開朗。對啊,韓氏說世子從她那裡出去時一切如常,可是如果真的心情輕鬆平靜,他為什麼要深夜出門,還不讓小廝跟著?莫非從韓氏那兒出來,世子又見到了什麼人?
英國公老夫人暗暗記下這一點,決心等林未晞走了就立即查。她將兒子身邊的人叫過來一個個地問,就不信問不出真相來。她只有這一個兒子,現在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邊,這讓英國公老夫人如何接受?只要有一點疑慮,她都要查個底朝天。
高然這一休整就去了很久,久到英國公老夫人都覺得不像話。洗臉上妝、收拾儀容而已,至於去這麼久嗎?等高然終於和韓氏從裡面出來,英國公老夫人不悅地瞪了高然一眼,只是顧忌著場合,才隱忍不發。
高然終於回來了,林未晞稍微坐了坐,就起身回王府。高然一路上都神思不屬,腦子全部被英國公世子人選一事佔據。
她的弟弟要當國公了,這讓高然如何不快意。她剛聽到消息時還感到吃驚,可是現在,她只覺得英國公世子死的好。老子不死,兒子如何上位?
高然就這樣強忍著喜悅回府,她現在名義上喪父,總要做出個悲傷的樣子來。英國公世子遇難的消息漸漸傳開,而英國公意欲過繼的消息,竟然也不知從哪裡流傳出來了。
高然隔了好幾日才聽到這個消息,她整個人狠狠一愣:「過繼?為什麼要過繼,不是有我弟弟嗎。」
「忱少爺是庶子,聽說英國公不想讓爵位降級,所以想過繼一個男孩給衛氏。不過這些只是謠傳,最後到底如何還不知道。」陶媽媽這樣安慰高然,她頓了頓,忍不住補充,「不過聽老宅那邊的人說,這些年有一個少年的風頭特別勁。聽說叫高恪,父母雙亡,和寡嫂幼侄艱難度日,最難得的是他有過目不忘之能。好像好幾個族老都屬意他,就連英國公都派人接他過來,見了一面後,就讓他住在國公府在行宮的別苑,吃穿住行都和公府的少爺一個待遇。」
無疑,如果真的要過繼,這個名叫高恪的少年是高忱最大的威脅。
「他多大了?」
「虛歲十五。」
高然狠狠抽了口涼氣,高恪的背景非常適合過繼,他們自家香火落在侄子身上,而父母親、兄長都死了,也就是說高恪和本家的關係非常淡,過繼之後能專心侍奉衛氏和英國公世子,不必擔心嗣子親近親生父母之類的事情。而高恪過目不忘,出口成誦,天資遠遠超過高忱,更糟糕的是他還比高忱大。
也就是說,只要過繼高恪,培養一兩年後,英國公府很快就能收到回報,而高忱呢?他現在才七歲。
就是高然也慌了起來,她滿打滿算讓親弟弟當世子當國公,要是被人截胡,這可怎麼辦?而且,如果未來的國公不是高忱,那韓氏的事,根本瞞不住的。
高然怔了好半晌,回過神來,她不由咬牙切齒:「是誰提出的過繼?又是誰推薦了高恪?」
陶媽媽左右看了看,彎腰覆在高然耳邊,悄聲說:「聽說是王妃和老夫人提了一嘴,老夫人事後打聽,才發現高恪的。」
要不然淹沒在高家眾多旁支中,高恪還無門無路父母雙亡,誰能知道他是誰。
高然大為意外,又咬牙切齒:「她管這閒事做什麼?」
陶媽媽攤開手,這誰知道呢。高然咬著牙坐了一會,還是嚥不下這口氣。林未晞尋常仗著自己是婆婆苛待人就罷了,現在想動她弟弟的東西,簡直猖狂。林未晞把手伸得太長了,不教訓教訓她,她或許還以為這天底下沒人了。
高然目光陰沉,示意陶媽媽附耳過來:「陶媽媽,去將沈王妃的事,讓人透露給林未晞吧。還真以為自己是燕王的心尖寵不成,殊不知,她才是那個多餘的。」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6:06
第83章 沈氏
暑日冗長, 即便是避暑行宮,天氣也一日賽一日熱了起來。因為天熱,女眷們都不太樂意出去走動, 這樣一來,林未晞閉門不出也就沒那麼突兀了。
林未晞一日之內收起所有鮮艷輕薄的夏裝, 將自己的衣物全換成素色。她原先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冷靜, 能夠理智地對待前世故人故事,也能和前世的親人相逢不相認,可是那天當英國公世子的死訊傳來,她還是覺得天崩地裂,不敢置信。
她和英國公世子父女感情很冷漠, 兩人常常面對面也無話可說, 林未晞對他亦愛恨交加, 消磨到最後只剩下漠然。可是他畢竟是她的父親, 喪父之痛, 根本沒有誰能感同身受。
即便已經沒有必要,但林未晞還是讓丫鬟把大紅床帳卸下來,自己也換上了素衣。熱孝期間禁宴飲享樂, 林未晞將外面的應酬一概推掉,好在這幾天暑氣旺, 大家都閉門不出, 她的行為才不至於顯得突兀奇怪。
林未晞閉門不出, 為了打發時間, 她直接去顧徽彥的書房找書看。顧徽彥的書房在王府中是禁地, 常年有親兵把守,可是對於林未晞來說,卻彷彿無人之境,隨便進出。
因為在行宮,規矩比京城輕鬆許多,顧徽彥的書房也不像原來那樣森嚴。林未晞帶了丫鬟在書房裡找書,不知哪個丫鬟撞到了木架,放在方格上的花瓶晃了晃,逕直從架子上倒下來。
「卡嚓」一聲,刺耳的碎裂聲傳來,屋子的人都嚇得尖叫。林未晞也被嚇了一跳,她趕緊回頭,發現是花瓶碎了,這才長長呼了口氣。
宛星埋怨:「誰把花瓶摔了?笨手笨腳的,嚇到王妃怎麼辦?」
花瓶碎裂的動靜不小,外面的人也被驚動,紛紛跑進來:「王妃,您怎麼了?」
「沒事,是花瓶碎了。」林未晞沒當回事,說,「來人,把碎瓷片掃了罷。」
丫鬟們全都低著頭,沒人肯承認方才是誰撞倒了瓶子。好在林未晞也沒有追究,她們低著頭應了一聲,趕緊上來收拾殘局。
花瓶裡還插著新鮮的花束,花瓶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水也灑了一地。一堆人圍上來收拾,一個婆子趕緊來搶救書架上的書,她突然尖叫一聲,大聲喊道:「這麼把這個盒子也弄濕了?」
所有人的視線都被吸引過來,宛星伸長脖子看了看,見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紅木盒子,奇怪地問:「一個盒子而已,有水的話擦乾淨不就行了,大驚小怪什麼?」
「哎呦,這怎麼能一樣。」婆子急得團團轉,她顧不得水漬,趕緊把木盒抱在懷裡,用袖口擦拭盒子上的水,「這是沈王妃和王爺的定情之物,平日裡王爺珍之如寶,無論去哪裡都隨身帶著,怎麼能和尋常木盒一樣。」
婆子擦完水,舉起來看了看,心疼地嘖了一聲:「糟了,水還是滲進去了。裡面還有書信呢,這可如何是好!」
宛星沒想到這竟然是沈氏的東西,更沒想到燕王來行宮竟然也帶來了。她神色惴惴,小心地看了林未晞一眼。
林未晞神情早就冷下來,一大堆人圍在中間看那個木匣,而林未晞帶著宛星宛月站在一邊,無形中分出一條界限來。
顧呈曜遠遠就聽到這一帶吵聲很大,他走進來,看到丫鬟婆子們都堵在中間,不知道幹什麼。他皺了皺眉,問:「你們在做什麼?」
眾人回頭,看到世子站在門檻後,正皺著眉看向她們。她們趕緊站好,齊齊行禮:「世子萬福。」
顧呈曜從下人們身上掃過,即便他極力控制著自己的視線,還是忍不住朝最裡面的林未晞看了一眼。他察覺到自己的行為,神色不自覺煩躁起來:「這是怎麼了?」
婆子偷偷瞅了眼林未晞,見林未晞神情冷冷的,婆子越發害怕,她尷尬地笑了笑,說:「是丫鬟不小心打碎了花瓶,將沈王妃的書信弄濕了。」
「母親的書信?」顧呈曜表情馬上鄭重起來,顯然他也知道沈氏的書信都被收在一起,小心放置在顧徽彥的書房裡,現在竟然被弄濕了?顧呈曜皺著眉,說:「把東西拿給我。」
婆子小心地遞給顧呈曜。木盒上了鎖,顧呈曜拿在手中看了看,眉頭皺的越發緊:「進水很嚴重,恐怕裡面的書信難保。這是誰幹的?」
顧呈曜的口氣說不上好,宛星正要回話,被林未晞打斷了:「我帶著人來書房找消遣,是我的丫鬟失手打碎花瓶,將水灑在地上的。」
竟然是林未晞的丫鬟……顧呈曜本以為是書房的丫鬟笨手笨腳,沒想到是因為林未晞。他意識到自己方纔的口吻不太好,勉力收斂起情緒:「這是母親最重要的遺物,一直被父親好生收藏著,兒臣方才憂心,說話急了些,請母親見諒。」
屋裡正亂糟糟的,突然從門外傳來一個聲音:「這是怎麼了?」
高然隨之走進來,她看了看地上的花枝和碎瓷片,又好奇地環視眾人,問道:「我很遠就聽到這裡有說話的聲音,這是怎麼了?怎麼都聚在這裡?」
婆子又把才纔的事說了一遍,高然一聽就驚訝地摀住嘴,表情也變得擔憂:「竟然是母親的親筆書信被弄濕了。你們是怎麼當的差,母親的遺物多麼重要,父親寶貝似的珍藏了快二十年,結果今日被你們毀了。若是父親回來得知此事,你們要如何交代?」
書房的婆子被訓斥得諾諾,她神色不忿,低著頭小聲嘀咕:「又不是我弄壞的……」
雖然她聲音很小,但是大半的人都聽到了。宛星氣憤地睜大眼,咬牙瞪著她。林未晞看了半響,終於發話了。她語氣淡淡,輕飄飄掃了那個邊角已經被磨圓的木匣一眼:「不過一個盒子而已。趁現在時間短,把裡面的紙張取出來晾一晾,以後還能看。」
顧呈曜一言不發,依然低頭擺弄著木盒,高然偷偷看了看顧呈曜的表情,用帕子捂了下嘴,對林未晞說:「王妃,這個盒子是母親留下來的,非比尋常。這上面的鎖是父親親自讓人打的,天底下鑰匙唯有一把,正在父親身上。」
當著她的面提起另一個女人,還被眾人展示前任留下來的東西何其珍重,恐怕換成哪一個女人都開心不起來。林未晞心頭湧上一股無名火,一時間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口氣中帶出強烈的冷意來:「既然上了鎖那就撬開,天底下還有撬不開的鎖?」
婆子等人咋咋呼呼:「哎呦王妃,這可使不得。王爺對沈王妃用情至深,這個木盒是王爺隨身帶著,時常要打開緬懷的。別說撬鎖,就算只是在木盒上劃了一小道,王爺回來後看到也會動怒。」
林未晞臉色徹底冷下來,冷冰冰地說:「又說裡面的東西重用,又說這個盒子破壞不得,那到底要怎麼辦?要麼撬鎖,要不然就等著裡面的信全部糊掉,你們自己選吧。」
林未晞對沈氏遺物的惡意簡直毫不掩飾,下人們偷偷看看顧呈曜,全都明哲保身地閉嘴不語。高然看到這一幕,險些控制不住笑出來。
自林未晞嫁入王府以來,高然從沒有這樣痛快過。她一直被林未晞找茬,打壓,什麼時候有過這種快意。其實顧徽彥的書房高然是不能來的,可是她忍不住想看林未晞的臉色,所以冒著被發現的風險跑來書房。不知道被當面展示燕王對白月光前妻的情深義重,念念不忘,林未晞感想如何?
書房裡詭異地僵持下來,過了半晌,顧呈曜打破沉默:「去取我的匕首來。母親的書信要緊,如果父親回來後怪罪,概由我一人承擔。」
高然聽到這話去看林未晞,果然見她的臉色越發冰冷。高然心中快意,她站在顧呈曜身邊,慇勤地搭下手,親眼看著顧呈曜小心地把鎖眼撬開,掀開木蓋。
果然裡面已經進水了,半數的書信都泡在水裡。顧呈曜沉著臉將信紙一張張取出,高然連忙讓自己的丫鬟上前接住,低聲吩咐她們用扇子把信紙吹乾,扇風的時候務必小心,不許把信紙弄破一絲一毫。
林未晞沒興趣去看裡面都有什麼,但是同處一屋,她還是不可避免地看著裡面有一大沓沈氏和顧徽彥來往的書信,一對玉鐲,以及顧呈曜剛出生時的胎發。書信,玉鐲,兩人第一個孩子的胎發,隔著很遠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溫馨。林未晞猛地意識到,這是顧徽彥、顧呈曜和沈氏一家三口的記憶。他們才是一家人,那她算什麼?
林未晞早就知道顧徽彥和沈氏相識十分傳奇,相愛亦轟轟烈烈,可是從前她不聽不看不想,就這樣自欺欺人地過下去。而這一次沈氏給她的衝擊卻尤為直觀迅猛,讓她再也沒辦法迴避下去。
顧呈曜正低著頭擦拭玉鐲上的水漬,便是對待他自己的筆,也從沒見他這樣細緻過。林未晞突然想到,這對玉鐲雖然陳舊但看著十分圓潤,這是不是意味著,夜深無人的時候,顧徽彥也時常拿出來,像顧呈曜這樣細心地擦拭玉鐲呢?
林未晞不想再看下去了,她冷著臉往外走,周圍的人都在小心地晾曬信紙,唯有林未晞穿過眾人,一步不停地向外走去。所有人都在若有若無地注意著林未晞,見林未晞要出去,全寂靜無聲地讓開道。燕王雖然對王妃十分縱容,可到底還是不能和沈王妃比,眾人看著林未晞背影,目光裡充滿了同情。
林未晞始終挺直著腰,她來書房本是為了給自己找本書打發時間,沒想到卻被現實狠狠嘲笑了一通。她邁過門檻時,眼前暈了暈,忍不住伸手扶住門框。
「王妃?」宛星宛月焦急地喊道。明明近在耳邊,可是她們倆的聲音卻彷彿從天邊傳來一般,林未晞本以為這陣眩暈很快就能過去,可是她扶著額頭站了許久,腦中竟然越來越混沌。
「王妃?王妃!」
顧呈曜聽到聲音,也趕快扔下東西跑了出來:「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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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隔著錦帕按了許久,最後收回手,輕輕從凳子上站起身。
太醫診脈結束,顧徽彥很快就走過來:「太醫,她怎麼了?」
「王妃體弱,本就氣血不足,這幾日接連受到大衝擊,這才會頭暈目眩。」林未晞已經睡著,太醫和顧徽彥都刻意放輕動作,慢慢往外間走。醫者仁心,論身份他遠不及燕王,可是一見到病人,再權勢滔天的主,太醫也敢埋怨兩句:「你們也真是,明知她有孕,怎麼還讓她聽一些激烈的話。孕婦最忌情緒起伏,氣得急了,就會像今日這樣暈倒。」
顧呈曜也站在外面,聽到這話他愣怔當場。顧徽彥也明顯怔了一下,常年不錯的腳步亂了半拍,停在原地,立即就和太醫拉開距離。
太醫奇怪地回身看著顧徽彥:「怎麼了?」看到顧徽彥的神情,太醫頓了一下,不可思議地反問:「燕王竟不知王妃有孕?」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7:00
第84章 有孕
「燕王竟不知王妃有孕?」太醫非常驚奇,他剛才診脈的時候見林未晞有孕月餘, 而屋中眾人神態平靜, 他就以為王府已經知道這樁事了。正妻有孕是多大的事,尤其還是他們這種宮廷人家, 嫡出血脈不易,王妃懷孕,當然是早早就被全家供起來了。
太醫還真沒想到, 燕王竟然不知道。
顧徽彥停在原地站了站,好容易才從這個消息中緩過神來。他略過太醫的問題,直接問:「她已經……有孕多久了?」
雖然顧徽彥沒有說自己到底知道還是不知道, 但是他的神情已經證明了一切。太醫識趣地沒有追問, 而是答道:「王妃有孕月餘, 大致是一個月半。」
一個半月,那就是在京城時有的。顧徽彥說不清心裡的感受,他和林未晞平日相處時看不出來,可是一談及孩子就會冷場。顧徽彥以為林未晞不願意,所以他也從來不提。他想, 自己已經有了繼承人,有沒有其他子嗣其實也不重要。顧徽彥以為自己不在意,可是等真的聽到這個消息,顧徽彥才發覺,原來他內心深處是期盼的。
其實他很想和林未晞生下屬於他們的孩子, 如果是男孩, 他教他讀書認字, 教他兵法謀略,如果是女孩,那一定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就和林未晞一模一樣。這樣嬌氣的小寶貝,他怎麼能不期盼呢?
顧徽彥這麼多年第一次險些失態,他站在原地良久,等腦子裡的衝勁過去了才敢開口說話。可是剛問了兩句,他的心突然墜了墜。
他很喜歡這個上天恩賜的驚喜,可是林未晞呢?她並不喜歡聽到他提子嗣之類的話題,應當是不願意生孩子,或者說不願意給他生孩子。如果等她醒來,聽到自己意外有孕,她會怎麼樣呢?
顧徽彥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顧徽彥頓時沒有心情聽太醫講孕期的禁忌了,他只是動了動手,親隨會意,立刻引著太醫往外走。外面自有專人記錄王妃懷孕期間要注意的事項。
太醫給顧徽彥作揖,緩步退到外間。他走的時候心裡忍不住嘀咕,王妃有孕這麼大的事,燕王不知道就罷了,為什麼剛聽到消息的時候眼神亮得攝人,轉眼間臉色又沉了下來呢?太醫搖搖頭,他這種平民百姓,實在不懂這家人在想什麼。
王妃懷孕宛如一個驚雷劈在眾人頭頂,直到現在許多人腦子都是懵懵的。顧呈曜聽到消息的時候就愣住了,林未晞竟然懷孕了?
顧呈曜從沒有這樣強烈的意識到,她是他的繼母。現在她懷了父親的孩子。
高然帶著丫鬟款款而來,她預料到林未晞今日必然要大鬧一場,所以特意回自己屋換了身衣服,風光體面地來看林未晞的笑話。當然,高然用的藉口是親自給婆母熬粥。
高然嘴角隱隱含笑,走到門口,她從凝芙手裡接過食盒,親自提著粥走入正房。屋內氣氛果然很凝重,高然心裡越發竊喜,她裝作渾然不覺,無辜地睜大眼睛,柔柔問:「世子,太醫已經走了嗎?我方才去熬粥了,竟也沒聽到太醫的診脈結果,母親到底怎麼了呢?」
高然心中隱隱期待,最好聽到的是林未晞心灰意冷,和燕王大吵大鬧,最後被燕王責備等諸如此類的話。沒一個女人得知了丈夫和初戀白月光的事情後還能冷靜下來,林未晞最好因此和燕王大吵一架,惹惱了燕王,同時也得罪了顧呈曜。沈氏在燕王府的地位何其超然,高然要林未晞永遠記得,她只是一個替代品,她永遠無法取代沈氏在燕王心中的位置。
這就是林未晞擅自插手英國公府過繼一事,壞了她弟弟大好前程的報應。高然好歹還是顧呈曜最開始就想娶的人呢,林未晞卻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替身,燕王娶她,不過是因為看中了她的臉。
高然一想到林未晞要永遠生活在沈氏的陰影下就高興得要笑出來,能看到林未晞受挫,也不枉費高然苦心謀劃好幾天,費盡心思將沈氏的事捅到林未晞面前。
高然盈盈笑著看向顧呈曜,顧呈曜不知為何說不出來。他撇過臉,不想說這句話,高然被顧呈曜當眾無視十分尷尬,尷尬之餘還頗為羞惱。旁邊的下人見世子妃提著食盒,站在中央無人搭理,十分下不來台,於是趕緊上前圓場:「稟世子妃,太醫說王妃是滑脈,這幾日要注意溫養,其餘並無大礙。」
高然下意識地笑著應了一聲,她正要繼續說,突然腦子卡了一下,緩慢地反應過來:「滑脈?」
伺候的婆子以為世子妃尚未生育,不知道滑脈是什麼,就只能說的更直白一些:「滑脈即是喜脈。王妃有孕了。」
高然這下是真的懵在當場,林未晞竟然懷孕了?怎麼可能,她比林未晞早半年入門,她都沒有懷上,林未晞怎麼會這麼快?
婆子以為高然不可置信的表情是因為驚訝和難堪,高然也嫁人一年多了,結果她肚子裡什麼消息都沒有,後入門的婆婆反而先懷孕了。這樣的事情,放在哪個兒媳身上也十分難為情。
婆子對眼前這對年紀相仿的婆媳嘖嘖稱奇,她也覺得這件事簡直是奇觀,尋常人家誰不是婆婆半守寡,每日眼巴巴地盯著兒子兒媳,全家人都盼著小夫妻早日傳來喜訊。誰知燕王府卻是相反的,兒媳前來恭賀婆婆有喜,也是奇了。
婆子眼睛偷偷朝燕王瞥了一眼,又轉向顧呈曜,心裡止不住八卦。你爹果然是你爹,燕王在任何方面都是世子的表率啊。
高然隱隱期待著林未晞不自量力和燕王鬧翻,結果卻聽到這麼一個結果。這個落差太大了,簡直衝擊得她站立不穩。高然臉色馬上沉下來,幾乎控制都控制不住。高然趕緊低頭掩飾,她看著手裡的食盒,心中覺得諷刺至極。
主母有喜,這是多麼大的好事,奈何王府這三位主子們心思各異,屋子裡的氣氛也詭異都沉寂下來。下人們面面相覷,即便有心湊趣討紅包,現在也不敢提了。
內室裡隱約傳來些許動靜,顧徽彥從思緒裡回過神,幾乎是想也不想就往裡走去。顧呈曜和高然石雕一樣杵在地上,兩人各有各的心思,但是現在竟然做出同樣的動作,俱默契又沉默地看著顧徽彥的背影,側耳聽內室的聲音。
林未晞這一覺睡得很不舒服,她醒來後不想動,愣愣地盯著床帳。顧徽彥進來見到她的樣子,心情又沉了沉。
顧徽彥頭一次生出迴避拖延的心思,這在他的人生經歷中完全是不可想像的。可是他只是猶豫了一瞬間就冷靜下來,這個問題終究要面對,即使他即將聽到的,是他完全不想知道的內容。
顧徽彥坐到床邊,他的心情說不上好,可是即使這種時候,他依然仔細地將林未晞的被子折好,將她露在外面的手輕輕放回被褥。林未晞看到顧徽彥的神情,自嘲地笑了笑:「王爺,您已經知道了?」
「對。」顧徽彥輕聲說,「我想知道你怎麼想。」
看,即使是這種時候,他依然還是這樣細緻耐心。林未晞知道這樣做毫無意義,可是她還是忍不住想,如果當初嫁給他的人不知她,而是換成另一個女子,顧徽彥是不是依然會寵著她,縱著她,教她看書,帶她騎馬。
林未晞甚至在想,燕王當年遇到沈氏的時候,他是什麼樣的呢?他之所以這樣細心體貼,是不是因為他就是這樣對待沈氏的?後來沈氏走了,他的這些習慣卻留了下來。
林未晞眼睛不可抑制地發酸,她今天不知道怎麼了,感情特別容易激動,明明是剛成婚時就知道的事情,但是現在心裡卻酸的不行。林未晞當然知道這是高然的陷阱,高然就等著林未晞為了沈氏的事拈酸吃醋,不自量力地去和燕王鬧,最後惹了顧徽彥厭惡。她心裡門清兒,可是她竟然就這樣眼睜睜地放任自己踩入陷阱:「我是怎麼想的?我怎麼想重要嗎,左右你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當初王爺娶我是發善心,王爺所思所想,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顧徽彥看到林未晞哭心都疼了,幾乎忍不住要答應她任何事,可是他還是覺得莫名其妙:「什麼一家人?」
「你還在哄我。」林未晞眼淚簌簌地落,她皮膚雪白,這樣靠在床上能看到脖頸處的血管,整個人脆弱的彷彿一用力就能捏碎。她眼睛瞪的大大的,眼淚在眼眶中打了個轉,滑過睫毛,快地淌過臉頰,劃入衣領裡。她眼中還在流淚,卻輕輕地扯了個笑,單薄又淒涼:「也是,我對王爺來說,從一開始就是個累贅。是我死賴著你不走,讓你帶我離開順德府,後來又是我死皮賴臉地讓你娶我。這樣的女子,怎麼能和讓你一見鍾情的沈王妃比呢?」
顧徽彥剛開始聽著就覺得不太對,現在他終於確定他們倆說的完全不是一件事。顧徽彥壓住林未晞的手,想讓她先冷靜些。林未晞正在氣頭上,當即就不耐煩地甩開,可是顧徽彥這次卻不依她,他手上微微用力,穩穩壓著林未晞:「聽話。」
林未晞哭的抽噎,她眼淚撲簌撲簌地落,一雙淚眼水盈盈地望著顧徽彥。顧徽彥歎了口氣,坐近了環住林未晞的肩膀,輕輕將她的頭顱放在自己肩上:「別哭了,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林未晞不信,她非常討厭顧徽彥現在的態度,他這是什麼意思?明明紀念著前妻,卻對她舉止親暱,顧徽彥把她當什麼?林未晞用力想推開顧徽彥,雙手剛有動作立刻被扣住:「不許亂動,你現在受不了折騰。」
林未晞並沒有注意顧徽彥小心得過分的舉動,她再也忍不住,靠在顧徽彥肩上痛快地哭了出來。顧徽彥感受到懷中的人細微地抽泣著,肩膀輕輕顫動,弱的幾乎讓人疑心,他稍微用力就會捏碎她。顧徽彥心疼得一塌糊塗,他想,現在無論林未晞提出什麼,就算她不想要這個孩子,想無聲無息地打掉,恐怕他也會同意的。
林未晞不知哭了多久,久到顧徽彥肩膀處的衣服都暗了一塊。林未晞情緒穩定下來,她擦乾眼淚,立刻用力地推開他。
……顧徽彥真的好無奈,方才用你的時候又乖又可憐,等哭完了立刻翻臉不認人。他不捨得為難她,果真順著她的心意放開手,將她小心安置到靠枕上。
「哭完了?」
林未晞現在緩過勁來,滿腦子都是氣。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口氣不善:「用你管?」
這令人驚歎的脾氣啊,明明身板這麼弱,脾氣倒出乎意料的大。顧徽彥只覺得好笑,他說:「你哭也哭了,發洩也發洩完了,現在能聽我好好說話了吧?」
林未晞撇過臉不想聽,可是顧徽彥卻不容拒絕地扣著她的肩膀。他的力道非常柔和,但是卻讓她完全掙脫不了:「晞兒,看著我。」
林未晞才不想理他,可是顧徽彥的目光不依不饒地落在她的側臉上。過了一會,林未晞慢慢轉過頭來,聲音還帶著哭過後的嬌怯:「幹什麼?」
「你懷孕了。」
林未晞愣了一下:「誰?」
顧徽彥只能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再次重複了一遍:「晞兒,你懷孕了。」
她懷孕了?
林未晞呆呆地怔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顧徽彥在說什麼。她檀嘴微啟,手不自覺放到腹部:「我懷孕了?什麼時候的事?」
「方纔太醫診斷出來的,已經一個半月了。」
林未晞手掌放在平坦緊致的小腹,感到濃濃的不可思議。這裡竟然已經有了一個小生命,而且都一個半月了。她前世今生唯一的一個孩子,竟然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來到她的身邊。
林未晞愣了好一會,猛地反應過來:「那我前幾天還去騎馬?我昨日還吃了冰鎮櫻桃……太醫還在嗎?」
顧徽彥從說出這個消息起就一直盯著林未晞的神情,直到此刻,他才終於鬆了口氣。太好了,林未晞並不知道自己有孕,她既然會擔心騎馬和冰鎮水果,可見她並沒有想過不要這個孩子。
顧徽彥放下一樁心事,心情快地由陰轉晴,情緒高漲的不可思議。顧徽彥從不知道,他竟然有這麼激烈的喜悅,他也從不知道僅是因為一句話,自己的情緒竟然能轉變得這麼迅速。
顧徽彥情緒轉晴,這時候終於想起太醫被他打發沒影了。林未晞懷孕期間要注意什麼自己還沒聽呢,把太醫叫回來,讓他再說一遍吧。
顧徽彥想著就要起身,可是林未晞卻突然握住顧徽彥的手腕,臉上的神情不知什麼時候變得嚴肅:「王爺,我本不打算提這些,但是既然方才起了頭,那就一起說明白吧。我想和你談談,關於沈王妃的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7:18
第85章 亡人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的眼睛, 她的杏眼瞪得圓溜溜的, 手上的力氣對他來說實在算不上大,可是卻明顯反應了主人的執拗。
有些時候, 她真的很固執。
沈氏,他已經有多少年沒有想起這個名字了,這並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顧徽彥不想提及, 尤其不想和林未晞提及。她現在還懷著身孕, 太醫說了她要靜養,顧徽彥不想用這些陳年舊事打攪他們的生活。
顧徽彥靜默片刻,大概是頭一次駁回林未晞的願望:「太醫囑咐了你要靜養, 你先好好休息,有什麼話以後再說吧。」
林未晞的手卻不肯松,她執拗地看著顧徽彥, 就和借酒裝瘋一樣, 林未晞也藉著懷孕的情緒,問出了自己一直深深介懷的話:「你為什麼會隨身帶著那個木盒?你當初究竟為什麼答應娶我?」
顧徽彥無聲地歎了口氣,他坐在床邊,眼睛淡淡掃了床邊的侍女一眼。宛星宛月立馬明白了, 她們趕緊低頭, 伸手衝著另幾人擺了擺,魚貫退出內室。
顧呈曜和高然也在外面站著, 隔著拱形隔斷, 裡面的情形只能看到個大概。宛月出來看到顧呈曜的眼睛正朝裡面望著, 她暗自皺了皺眉,不管不顧地走到顧呈曜身前,蹲身行了個萬福:「世子。世子妃。」
宛月雖然看著恭敬,可是她的身形正好堵住了顧呈曜的視線。顧呈曜收回雙眼,不自然地低咳了一聲:「怎麼了?」
「王爺和王妃說事情,讓我們都退下。世子,世子妃,王妃已無大礙,您二位還是明日再來給王妃請安吧。」
顧呈曜也不知道自己還留在這裡想做什麼,但是宛月這樣說出來後,他勢必是沒法繼續站下去了。顧呈曜和高然只能告辭,出門時,二人都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什麼。
顧呈曜走在回自己書房的路上,忍不住回想方才隱約覷到的景象。林未晞似乎哭了,她靠在父親肩上,一直哭了很久。
她為什麼要哭?懷了父親的子嗣,她並不開心嗎?
這些念頭龐雜紛亂,到最後,只剩下一句話源源不絕地縈繞在他耳邊。林未晞的聲音裡帶著哭腔,不依不饒地問父親:「是我死賴著你不走,讓你帶我離開順德府,後來又是我死皮賴臉地讓你娶我。……你當初究竟為什麼答應娶我?」
顧呈曜輕輕笑了一下,笑容中帶著莫可名狀的淒涼。原來,是她主動想嫁給父親的。
當初顧徽彥發話要娶林未晞的事情在王府中就是禁忌,每個人都想知道為什麼,明明十多年來顧徽彥都堅持己見,事發前幾天更是毫無預兆。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顧徽彥突然就決定續娶了呢?他要娶的還是下屬的女兒,這可算不上是件光明磊落的事。
顧呈曜當然也好奇,可是王府眾人都知道,這件事不能問,沒人敢挑戰燕王的權威。直到現在,顧呈曜終於知道,原來是林未晞主動跑過去,說要嫁給燕王的。難怪父親對這件事諱莫如深,連提都不許他們提。
顧呈曜很想告訴自己,她哭是因為懷孕非她所願,她或許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現在他再也騙不了自己了,林未晞很喜歡父親,她今日哭的那樣失態,甚至顧不得他和高然就在外面,全是因為看到了沈氏的遺物,誤會了父親,這才深深介懷了而已。
顧呈曜站起身,有些怔然地看著窗外的白色芍葯。
高熙在世的時候,也很喜歡擺弄這些花花草草,這樣清淡素雅的芍葯正是她喜歡的。她那樣急躁的性格,竟然會有這樣細緻耐心的愛好。顧呈曜想到這裡自嘲一笑,或許,他從來都沒瞭解過高熙吧。高熙並不是急躁,正如她並非沒有婉轉撒嬌之態。
清香陣陣的臥房裡,侍女都已經退下,就連高然、顧呈曜也被打發走了。屋裡再無外人,林未晞終於能放心地將這些話問出口:「王爺,我在你心裡,究竟是什麼?」
顧徽彥也頓了頓,他見不得她哭,見不得她委屈,甚至見不得她對別人笑。許多事情早在無形中改變,林未晞就是他多年枯燥嚴苛生活中的唯一「例外」。林未晞對於他,是什麼呢?
林未晞也不等顧徽彥的回答,逕直說了下去:「我今日在書房找到了沈王妃的遺物。我的丫鬟不小心打碎了花瓶,將裡面的書信全濕了。」
顧徽彥早就聽人說過這件事了,當時林未晞還在昏迷,他哪有心思管這些,就算現在聽到,顧徽彥也只是說:「打濕了就打濕了,晾乾即可。」
林未晞聽到這個回答,心裡莫名的火氣總算好受一些。她繼續問:「那個盒子算不上小巧,趕路帶著它還是有些笨重的。你為什麼要隨身帶來?」
其實不是林未晞說,顧徽彥都要忘了這回事了。顧徽彥歎了口氣,看來今日不說清楚,恐怕林未晞不會滿意的。
顧徽彥在林未晞身後又墊了個軟枕,用十分隨意的口吻說:「這是沈氏留下來的不假,裡面的信件是多年前來往的書信,大概還有顧呈曜的什麼東西。她一直小心收藏著,不許人動也不許人看,後來她病逝,當時我不在府中,而母親也在年初去了,府中無人能保管,於是這個木盒就放到了我的書房。裡面畢竟是亡人衣物,再加上還有顧呈曜剛出生時的髮膚,落與別人之手也不妥,我就一直收著了。」
顧徽彥說的隨意,但事實上他卻在想,哪個下人自作主張,把這個盒子帶到行宮來了?而且他保管木匣就真的是保管,絕對不會放在一個會被東西砸到的地方。是誰,故意在林未晞面前擺弄這些?
「那個盒子邊緣已經被磨圓了,裡面的玉鐲也被摸的十分光滑。你平日裡是不是常拿出來看?」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不冷不淡地說:「我應當還沒那麼閒吧。」
林未晞有點滿意,她咳了一聲繃住臉,依然還是一本正經冷冷淡淡的模樣。其實後來冷靜下來再想,林未晞也覺得她當時走入死胡同了,這半年來顧徽彥大半時間不在家,好容易回府,他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林未晞最清楚不過。顧徽彥真的很忙,僅有的閒暇也在陪她,哪像是緬懷亡妻,時常睹物思人的模樣。
林未晞心結已了,可是她如今仗著肚子裡有燕王的孩子,越發膽大妄為。她揚起稜角精緻的下巴,質問起當年的事:「王爺,聽說你和沈王妃一見鍾情,想來初遇是十分美好的吧?哪像我,你悄無聲息地就帶著人站在我家門外,我和姑姑的話不知道被你聽去多少。這樣一對比,我恐怕更加面目可憎了。」
顧徽彥在心裡歎氣,女人真是可怕,她到底要翻多少舊賬?顧徽彥說:「其實也說不上,我當時忙著遣散流寇,並沒有注意其他。反倒是你,第一面印象非常深刻。」
顧徽彥似乎想到當時的情景,嘴邊微微帶出笑來。林未晞不悅地瞪了他一眼:「你還笑?你肯定在心裡嫌棄我。」
「沒有。」這話顧徽彥說的非常誠懇,簡直發自肺腑,「你罵人時語速又嬌又快,其實很好聽。」
林未晞咬牙切齒,這簡直是對林未晞人格尊嚴的侮辱,竟敢說她罵人好聽?顧徽彥見林未晞有點惱了,收斂起笑意不再逗她:「好了,別生氣了。你現在是雙身子的人,不能激動也不能生氣。我並沒有介意今日你在書房的事,你想做什麼都可以。」顧徽彥頓了頓,狀若無意地提了一句:「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我並不會做這種沒有效率的事。」
這句話說得十分模糊,可是林未晞還是聽懂了顧徽彥的意思。他這話是說,沈氏的事於他而言已經過去了,他並不想王府眾人以為的那樣,對前妻念念不忘,時常睹物思人。這在凡事都講求效率和規則的燕王看來,是一件純粹浪費時間的事情。
林未晞知道自己該滿意了,哪一個妻子翻出前人的遺物,大鬧一番並且不依不饒,丈夫能好聲好氣地說話就已經實屬不易,像燕王這樣耐心解釋,並且細緻寬慰的人簡直絕跡了。凡事不要刨根問底,這是林未晞很小就明白的道理。
她抿了抿脣,輕聲說了句「好吧」。她說完之後還是不服氣,問:「王爺什麼事情都講究直接有用,那日後我死了,你是不是也覺得想起我是浪費時間?」
「林未晞。」顧徽彥的臉色馬上沉下來,氣勢磅礡而出,立刻顯現出一個不一樣的燕王,「不許這樣說話。」
這才是顧徽彥真正的樣子,他對著外人,概是如此。林未晞不情不願地「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偷偷瞅了顧徽彥一眼,橫聲道:「我咒的是我自己,你凶什麼呀?」
林未晞就是有這種能耐,一秒惹起他的怒氣,下一秒又讓人哭笑不得。顧徽彥瞥了她一眼,慢慢收斂起威壓:「知錯了嗎?下次不許這樣了。」
「嗯。」林未晞應完之後,極小聲極小聲地嘀咕了一句,「我又沒錯。」
顧徽彥聽到了,但是他裝作自己沒聽到,要不然他也不知道能拿這個祖宗怎麼辦。顧徽彥給林未晞掖好被腳,扶著她躺下:「你哭了好半天,躺下休息一會吧。你安心入睡,我在這裡看著你。」
林未晞得知顧徽彥會一直在這裡看著,心裡果然安穩許多。哭其實很耗費體力,林未晞躺下沒多久,很快就睡著了。顧徽彥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她的睡顏,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外面天光漸暗,室內慢慢看不清輪廓,顧徽彥才站起身,對屋外早就候著的丫鬟說:「給王妃備著熱菜,等她醒來了務必讓她吃飯。算了,到時候你們來前院找我吧。」
宛星宛月敢和林未晞沒大沒小,可是在燕王面前乖得和鵪鶉一樣。她們倆細聲細氣應了「是」,恭敬地看著顧徽彥的身影消失在朱紅迴廊,直到再也聽不到那整齊有力的腳步聲,她們才長長鬆了口氣。
顧徽彥回到書房,一路從容又快速。這兩個詞看起來矛盾,可是在顧徽彥身上結合得完美無瑕。顧徽彥也沒讓人點燈,就靜坐在黑暗中,沉默了許久。
顧明達站在門口,「叩叩叩」敲了三聲:「王爺。」
顧徽彥並無宣召,顧明達卻過來了,這已經觸犯了軍規。顧徽彥淡淡掃他一眼,沒有追究他的失禮,而是問:「你想說什麼?」
他們兩人相識二十多年,幾度出生入死,彼此間的默契早已不需要語言贅述。就如顧徽彥一言未發,顧明達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就如顧明達不問自來,還未開口,顧徽彥就猜到他要說什麼了。
「王爺,沈王妃的事,您為什麼不告訴王妃?」
顧徽彥默了片刻,說:「死者為大,說這些做什麼。」
「可是您當年並不是自願娶沈王妃的。」顧明達面無表情,但是說出來的話卻膽大得嚇人,「甚至在老王妃寫信問您之前,您都不認識沈家這位小姐。」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7:36
第86章 真相
「顧明達。」顧徽彥的聲音已經含上警告, 顧明達卻不管不顧,即便回去就要挨軍棍, 他也要把這些話說完。他跟了顧徽彥二十多年,從顧徽彥還是個半大少年時就在他身邊了。正是因為瞭解,顧明達才知道燕王遇到一個喜歡的人多麼不容易。王妃人很好,最重要的是燕王和王妃感情正好, 顧明達沒法坐視這份得來不易的姻緣被那些莫名其妙的往事耽擱。
「王爺,人生在世, 千金易得, 知己難求,而知心的枕邊人更是萬裡挑一的緣法。王妃她很在意這件事, 您為什麼要破壞她的期待?女子吃醋都是因為在意, 不要等王妃傷了心冷了情, 您再去彌補。感情和信任是很脆弱的東西,這一點,王爺應該比屬下更清楚。」
顧徽彥先是掌軍, 如今執政,他見過那麼多合縱連橫,當然明白信任多麼珍貴,又多麼脆弱。他能把林未晞哄得睡著,也能用加倍的耐心向林未晞證明他心裡沒有別人,林未晞方才確實接受了他的安排, 但是她不說, 並不代表她真的願意樂得糊塗。
這些芥蒂一日不除, 他和林未晞的生活就一日建在危卵上。林未晞的性情尤其恩怨分明,嫉惡如仇。如果是她喜歡的人,撒嬌耍賴她什麼都能做,一旦不喜歡了,那連笑臉都懶得裝,冷言冷語,毫不留情。她其實才是最獨斷的人,喜好全憑自己判斷,根本不給對方解釋的機會。
這一點從林未晞對他和顧呈曜的態度上可見一斑。
顧徽彥光在腦海中想像林未晞對他失去信任的不耐煩模樣就覺得無法忍受,他不敢設想,如果這一天真的來臨,他會做什麼。
顧徽彥靜靜坐著,良久未動。顧明達沒有打擾,慢慢退出門外,給顧徽彥合上門。
月光被關在門外,書房裡又恢復黑寂。顧徽彥在黑暗中獨自坐著,慢慢回到十九年前。那時他十五歲,初出茅廬,鋒芒畢露。
初元二十四年,北狄擾邊,燕地最先受到戰亂的衝擊。老燕王每日對著邸報唉聲歎氣,可是他多年來建樹平平,才幹智慧也說不上好,除了寄希望於邊疆出一個軍事奇才,或者神佛突然大發慈悲保佑燕地,其實也無計可施。
顧徽彥就在這種情況下自請參戰。他才十五歲,正是熱血沖頭的年紀。老燕王妃當然不同意,任誰苦心孤詣將兒子養到十五歲,眼看兒子出落成英武挺拔的模樣,馬上就可以成家立業之時,都不會願意把兒子送去戰場的。但是顧徽彥自小就有主意,他堅決請戰,沒等老王妃鬆口,自己就帶著人離府了。
那個時候,前線確實需要一個領袖出現,振奮士氣。還有什麼人比燕地的繼承人,年輕的世子顧徽彥更好?
顧徽彥最開始接觸到的都是一些瑣事,顯然其他人也不相信這種王府獨苗能處理好軍務。奈何戰事實在吃緊,指揮官尤其奇缺,顧徽彥漸漸開始參與大大小小的戰役。在一次帶軍趕路時,他遇到了一場流民動亂。這是一件很小的事,顧徽彥帶人將嘩變鎮壓下去,連後續流民安置都難得管,就帶著人手繼續趕路了。
後來他在下一個城鎮補給時,聽到屬下傳話,說一個女子站在門前,想要親自道謝。這個女子前段時間出門,正好被□□席捲,多虧了他及時出手才得以脫身。女子感激不盡,故特意追來感謝顧徽彥。
顧徽彥當時聽了一遍就扔過了,自然也沒有去見這位女子。需要他費心思的事還有許多,順手救下的人前來報恩道謝算得了什麼。但對方終究是個姑娘,顧徽彥雖然沒有出面,但還是讓人將女子好生安置,第二天讓自己的親兵親自去送這位姑娘回家。可是第二天鄰城又爆發動亂,路上實在不安全,顧徽彥只能讓這位女子住在他的跨院,等路況好些再上路。
雖然女子借住在他的院子裡,但其實顧徽彥幾乎和她沒碰過面。他只在那個院子裡停了幾日就走了,他另外留了人手,到時自會將女子平安送回去。之後軍務繁重,顧徽彥很快就忘了這件事,直到三個月後,老燕王妃送了信過來。
老燕王妃堅決不同意顧徽彥離家赴戰場,奈何木已成舟,她也唯有歎息的份。後面顧徽彥的消息一條條送回來,兒子在戰場上表現優越,可圈可點,這幾月來更是捷報頻頻,老燕王妃的怒火很快就轉變成驕傲。
老燕王妃出身於京城古老的簪纓之家,後來嫁給頗受猜忌的老燕王,此後隨夫遠赴邊疆,再沒有回過京城。她婚後生活和出閣前完全是兩個世界,但是老燕王妃最驕傲的就是自己的兒子,即便和舊年手帕交以及留在京城的姐妹們通信,她也毫不吝於吹噓自己的兒子。顧徽彥品貌端正,從小性情冷峻又充滿了計劃性,遠比娘家姐妹的兒子們優秀。老燕王妃從來不在顧徽彥面前說,可是內心裡,她深深引以為傲。
現在兒子長到十五,風華正茂,如今在戰場上快地展露出驚人的軍事天賦,老燕王妃揚眉吐氣,當然要仔細給兒子挑一門十全十美的婚事。她的兒子,值得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顧徽彥的個人條件確實優越,就是京城頂尖的幾位貴族太太也願意和老燕王妃結這門親。老燕王妃正挑花了眼,突然聽到下人傳來消息,說世子自己在外面定了親。
這一驚非同小可,老燕王妃趕緊讓奴僕出去細查,終於弄清楚流言的源頭。原來是顧徽彥在行軍路上救了一個女子,之後一直養在自己的別苑。這位女子也是剛烈,現在這種世道,竟然敢千里追夫,一路追尋著顧徽彥的蹤跡。顧徽彥這些日子名聲甚大,百姓對這位年輕的世子正是好奇的時候,現在還出現了救命之恩、千里追夫之類話摺子才敢寫的傳奇緋聞,民間傳言自然越演越烈。到現在,大家都傳顧徽彥和這位紅顏一見鍾情,只是因戰亂聚少離多,等戰事平息,顧徽彥就會娶紅顏為王妃。
老燕王妃聽到的時候簡直都懵了,這是什麼東西?奈何百姓對這樣的愛情故事最是熱衷,等老燕王妃聽到的時候,民間傳言早已演變的不可收拾。老燕王妃見外面傳的一板一眼,真以為是顧徽彥自己看中了什麼人,養在外面私定終身。她氣得不輕,立即寫信詰問。
顧徽彥這時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也才知道,一個隨手搭救的、他連名字都沒問過的女子,竟然被傳成英雄救美、佳人以身相許的戲碼。
民眾對愛情故事的熱情是無法理喻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都不是一個朝代的人,照樣被傳成千古佳話。
顧徽彥抽空回了王府,老燕王妃得知顧徽彥對此並不知情,也沒有什麼一見鍾情非卿不娶的戲碼。老燕王妃大大放了心,也沒打算搭理這個女子,反正這種事對男子沒什麼影響,頂多被人說一句風流。可是對於女子,名節盡毀,如果不能嫁給顧徽彥,那只有懸樑自證清白一條路可走了。
可是這和老燕王妃有什麼關係,老燕王妃才不管那個女子死不死,她的兒子理應由京中侯服玉食的貴女相配,一個平平無奇的民女憑什麼捆綁她的兒子?老燕王妃打算繼續向京中求娶世子妃,可是顧徽彥卻阻止了母親。
沒必要,娶什麼妻子對他來說都一樣,可是卻不能害了這個女子的性命。顧徽彥這些日子在軍中磨礪,眼裡見的都是生死,鮮血和戰爭讓顧徽彥速成長起來,他越來越有責任感,也越來越像一個藩國的主人。保護這片土地,守護這裡的臣民是他的責任,像尋常公子哥那樣,只管自己舒服,不論旁人生死,顧徽彥是做不到的。
反正他終究是要娶妻的,既然如此,就娶沈氏也好。對了,直到這個時候,顧徽彥才知道這個女子姓沈,是林河縣縣丞的女兒。
老燕王妃有多不願意,可想而知。但是她到底拗不過顧徽彥,這樣的事對顧徽彥來說簡直是無妄之災,從頭到尾都是莫名其妙,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哪用管沈氏死活。但是他依然順著民意娶了沈氏,也相當於又救了沈氏一命。老燕王妃氣不過,可是她也知道,這就是她的兒子,嚴於律己、自律得驚人又充滿責任心的兒子。
這就是所謂英雄救美、一見鍾情,有情人衝破門第終成眷屬的真相。
和沈氏成婚後,顧徽彥當然想和妻子相敬如賓,好好經營他們的生活。可是沈氏從小死了母親,上頭又有三個哥哥,父親和哥哥簡直把她往骨子裡寵。繼母被沈家極為防備,生怕繼母苛待了沈氏,後來繼母也撂開手不管了,她倒要看看,這幾個大老爺們像養寵物一樣養著沈氏,最後能養出個什麼德行來。
果然如繼母所料,沈氏她……幼稚的不切實際。說話總是帶著撒嬌的調,總覺得全天下的人都在寵愛她,父親和兄長對她予取予求,沈氏是當真是隔絕著空氣長大的,沈氏十五那年都不會自己洗臉,洗手要攤開手指讓兄長來,甚至走路還要讓哥哥抱。繼母就冷眼看著這一切,不說,也不提醒。
每個女子都希望自己被父親兄長當公主一樣寵大,其實這是一件很悲劇的事。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有獨立的人格,自立的能力。
後來沈氏在萬眾矚目中嫁給顧徽彥,沈家父兄都忍不住當場落淚,殷殷切切送沈氏出門。唯獨沈家繼母,疏離地站在一邊,帶著些同情地看著顧徽彥。
顧徽彥當天只覺得奇怪,回到王府後他才明白沈家繼母的眼神到底是什麼意思。然而覆水難收,顧徽彥真的嘗試過和沈氏好好相處,可是沈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她當初幹出千里追人的事是因為顧徽彥的出場太過耀眼,她理所應當地覺得這是英雄救美,顧徽彥必然是喜歡她才會出手相救。到後來王府的親兵要送她回家,她不肯,固執地要等自己認定的丈夫回來,旁人問起,她也不吝於訴說她和顧徽彥「美麗的相遇」。這樣一傳十十傳百,當事人之一沉浸在幻想中無法自拔,另一個因為帶軍打仗行蹤不定,消息延遲的厲害,等燕王府和顧徽彥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一切都太遲了。
要命的是嫁人後沈氏依然做著夢,她依然覺得顧徽彥對自己情根深種,老燕王妃對自己冷淡是因為她是個惡婆婆。她覺得顧徽彥喜歡她,覺得顧徽彥愛吃河鮮,覺得老王妃要拆散他們,卻從不肯睜開眼睛看看顧徽彥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顧徽彥新婚後僅是待了七天,就回軍中繼續打仗。後來他每次回家都想和沈氏好好相處,但是沈氏一如既往地不聽不看,顧徽彥實在沒有辦法在家裡待下去。在他短暫的婚姻中,顧徽彥從沒有感受過任何家庭溫暖,沈氏也從沒有關心過他的衣食冷暖,或者詢問過他身上的傷。久而久之,顧徽彥絕大多數時間都待著軍中,即便有空閒,也不再回府了。
這也就是卜媽媽等人吹噓沈氏好命,卻從不敢在顧徽彥面前放肆的原因。這是王府裡很有趣的一件事,王府裡盛傳燕王愛吃河鮮,盛傳燕王和沈氏相遇時傳奇,相愛時感人肺腑,可是顧明達、周茂成這些真正的燕王親信,談起沈氏來卻沒什麼好臉。周茂成一直勸顧徽彥續娶,顧明達也會為了林未晞暈倒一事,冒大不韙前來勸顧徽彥。
有些事局外人才看得清,從林未晞出現時顧徽彥就頻頻破例,到如今已經完全沒有原則和底線了。顧明達發自內心地替顧徽彥高興,顧徽彥是他們燕地所有人心中的神明,只要燕王妃對顧徽彥真心相待,那王妃就是他們的以命效忠的女主人。
顧明達明白顧徽彥的顧忌,死者為大,而且死去的還是他的妻子,在沈氏去世多年後,他卻和別人說起沈氏的不好,這豈是大丈夫所為?礙於顧呈曜的面子,顧明達不好多說沈氏什麼,但是並不代表顧明達可以坐視旁人用根本莫須有的「傳奇」和「愛情」破壞王妃和燕王的感情。
說起顧呈曜,其實顧明達也心情複雜。顧呈曜出生時他們行軍正忙,世子是在沈氏身邊長大的,老燕王妃幾次想把顧呈曜接過去養,都被沈氏哭哭啼啼地攔下。這樣幾年下來,顧呈曜也被養得唯我獨尊,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顧明達覺得世子非常小家子氣,根本沒有大局觀。世子口口聲聲說孝順,但是沈氏告訴他燕王喜歡吃魚蝦、螃蟹等河鮮,顧呈曜就這樣記下了。父子十八年,不知一起同桌吃過多少飯,顧呈曜竟然從來沒有注意過顧徽彥究竟愛吃什麼。
當然這些話,已經不是他這個屬臣可以說的了。顧明達把門輕輕合上,將屋內空間全留給顧徽彥。多說無益,燕王現在真正需要的是安靜。
顧徽彥坐在滿室黑暗中,他不知自己坐了多久,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儲物格前,手裡握著一方細膩的白稠。
這是那日大雨,林未晞橫衝直撞闖入他書房,他拿給林未晞擦頭髮用的。那時林未晞怎麼說,她嫌棄綢布不吸水,要他備一方棉布來。
顧徽彥當時好笑又無奈,半是敷衍地說「好」。可是誰能知曉,此後他當真在書房裡常備乾淨的棉布。
夜晚並不影響顧徽彥的視線,他手指在細綢上慢慢劃過,那日大雨,林未晞滴滴答答滴水的頭髮彷彿也從他手心拂過。林未晞今日問他的時候,其實顧徽彥也很想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答應林未晞一看就是賭氣的婚約呢?
他靜靜立了半響,慢慢將綢布放回木匣,將一切恢復原狀。其實,這才是顧徽彥真正精心保管的木盒,幸好今日打濕的不是這一個。
他想,他或許有一些話需要和林未晞說。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8:01
第87章 心意
林未晞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 期間好幾次轉醒,只是睜開眼模模糊糊看了一眼,就又睡去。
等她終於清醒,夜幕已經徹底合了下來。
「王妃,小廚房一直給您溫著菜呢,您現在要傳膳嗎?」
林未晞醒來,幾乎是下意識地去看床邊, 可是那裡已經空了。林未晞由丫鬟扶著, 慢慢坐起身:「王爺呢?」
「王爺看了您許久, 等您睡安穩後,就去前院了。」
「去前院了。」林未晞低頭看著錦被上繁複的纏枝花,莫名歎了口氣, 「我知道了。」
宛月見林未晞興致不高,說話愈發小心翼翼:「王妃,您要傳膳嗎?」
「沒胃口, 不想吃。」林未晞說, 「讓他們撤了吧。」
宛月面露為難:「可是,王爺說一定要看著您, 讓您用膳。」
「他說什麼你們就聽啊?我吩咐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們這樣用心。」林未晞靠在床柱上, 漫不經心地說,「何況, 你們不說, 他怎麼會知道。」
「我怎麼就不知道了?」
宛月悚然一驚, 趕緊回頭, 果然看到宛星鵪鶉一樣跟在後面,臉幾乎拉成苦瓜。宛月定了定神,低眉順眼地行禮:「王爺萬福。」
顧徽彥隨意應了一聲,對著外面輕輕指了一下:「出去擺飯。」
宛月立刻低著頭走了,根本不敢和林未晞有眼神交流。等人走了,顧徽彥坐到床邊,不動聲色地給林未晞拉了拉被角:「你膽子倒大,還讓丫鬟助紂為虐。。」
林未晞看見顧徽彥的時候很是意外,但是看到宛星宛月在顧徽彥面前大氣不敢出,完全把他的話當聖旨,不知為何覺得不舒服。她興致不高,語調也懶懶的:「不及王爺對王府掌控力度大。」
顧徽彥當然聽出來林未晞微妙的情緒,他問:「生氣了?」
「我生氣什麼,再說我有什麼可氣?」
看來氣的不輕,顧徽彥沒有多說,小心地用被子包著她,抱著她去外面的羅漢床上用飯:「你即便要怪我,也該先把飯吃了。你身體不好,現在還懷著另一個,用飯不能馬虎。」
林未晞想起肚子裡的孩子,果然警醒很多,強逼著自己動了幾筷子。顧徽彥就坐在對面,看著林未晞每個菜只挑了兩口就吃不下去了,他默默歎了口氣,親手給林未晞盛牛乳羹:「嘗嘗這個,牛乳對你和孩子都好。」
林未晞看著那碗羹湯就沒胃口,她搖搖頭不想再吃,顧徽彥坐到她身邊,用湯匙在羹湯裡慢慢地攪,用手試著溫度正好了,才舀起一勺放到林未晞脣邊:「即使沒胃口,多少吃些。」
湯匙就放在她脣邊,林未晞一張口就能含住。顧徽彥喂湯非常細緻,往往她這口剛剛嚥下,另一勺就正好舉到她嘴邊,不知不覺,林未晞也喝了小半碗下去。
顧徽彥估摸著差不多到了林未晞的正常飯量,就將湯匙和羹碗放下。他將小炕桌留給丫鬟收拾,自己則抱著林未晞回房。
林未晞覺得這有些太過分了,她只是懷孕,又不是不能走路了。她掙扎了兩下想下去,然而胳膊不過剛剛一動,就又被顧徽彥扣緊:「乖乖待著。」
林未晞只能躺回去,安心靠著顧徽彥肩膀上,果真被顧徽彥照顧地十分舒服。顧徽彥將人放在床上,將被子拉高,仔細地包住林未晞。然而他動作細緻,卻並不代表他肯請饒了這只膽大包天的小野貓:「剛才還想瞞著我?還威逼丫鬟為你打掩護?」
林未晞對這種陣仗熟門熟路,一點都不害怕,甚至還能信誓旦旦地反咬一口:「你明明答應我要看著我睡覺,結果我醒來你卻不見人影,現在你還凶我!」
「聲東擊西,顧左右而言他,你倒學得好。」
林未晞冷哼了一聲,將臉扭到裡面,眼睛看著床帳,不肯再看向顧徽彥了。
顧徽彥……顧徽彥他毫無辦法,他頓了頓,只能說:「好了,別生氣了。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哄女兒呢?不聽。」
「真不聽?」顧徽彥帶著笑意,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這是我從前遇到的一件事,既然你不想聽,那就算了。」
林未晞耳朵動了動,燕王從前的事?林未晞慢慢轉過頭來,一本正經地咳了咳:「那我勉強聽一聽好了。」
林未晞耍脾氣的時候氣得人牙癢,可是服軟又可愛的一塌糊塗,幾乎叫人拿她沒有辦法。顧徽彥眼神裡不知不覺浸上笑意,他微微歎息一聲,說:「這是初元年間的事了。」
「初元?」林未晞想了想,話語沒過腦子直接脫口而出,「這個年號有點老啊。」
顧徽彥不說不笑,默默看著她,林未晞反應過來,噗嗤一聲笑出聲,又趕緊忍住:「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陳述事實,初元是三代前的年號,確實有些老了……」
林未晞越說越覺得圓不了場,她還真沒有說燕王老的意思,如今年號是元嘉,前一個是建昭,建昭再往前才是初元。這個年號確實老啊。
林未晞說著說著笑起來,顧徽彥無奈地看著她。等林未晞笑夠了,顧徽彥才能繼續說下去:「初元二十四年……」
顧徽彥眼睜睜看著林未晞的眼珠朝上翻了一下,顯然在算年齡,然後眼看著又要笑起來。顧徽彥無奈,本著臉說:「不許笑。」
林未晞笑得肩膀都在抖,她手指抓著被子,盡力想忍住笑意:「初元二十四年,我還沒出生呢。」
顧徽彥彷彿受到了歲月的無情嘲諷,林未晞如今才十七,在他從軍立功、嶄露頭角的年紀,林未晞確實還沒出生。
顧徽彥今日回來本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決定和林未晞坦白一切。奈何林未晞這樣一打岔,顧徽彥嚴謹的計劃被攪得一團亂,他看著林未晞樂得不可收拾,最後幾乎笑倒在他懷裡。顧徽彥無可奈何,不知不覺,原本嚴肅的心情也放鬆許多:「不許笑了,坐好。」
他這話聽著嚴厲,其實語氣裡毫無威懾。林未晞笑夠了,歪歪地倚在軟枕中,眼睛都笑出水光來了:「我不笑了,王爺你繼續說。」
嚴肅的氛圍一掃而空,在剛才的玩鬧中,林未晞滾在顧徽彥懷裡,將顧徽彥嚴絲合縫的衣物都弄皺了。而林未晞自己更是髮髻散亂,頭髮鬆鬆地搭在柔軟明麗的錦被間,說不出的繾綣香艷。
顧徽彥看著眼前這一幕,得專門想一下,才能想到自己方才在說什麼:「初元二十四年,我第一年接觸軍務。那時我年輕氣盛,總覺得沒什麼事情是自己做不成的,遇到戰事總是一馬當先,想攬下頭功。一次我聽說前方又有戰事,急急躁躁地帶著人往那裡趕,在路上我遇到一場小的流民嘩變,我沒放在心上,讓人騎著馬在人群中沖了幾個來回,就意氣風發地離開了。」
林未晞神色鄭重起來,人也不知不覺從靠枕上直起腰來。她大概猜到顧徽彥要說什麼了。
「後來我在城鎮補給時,遇到了一個人……其實是我思慮不周,對方是女子,女子名節何其重要,我應當立即將這位女子送回她家人身邊,而不是嫌麻煩,想趕去參加另一場戰役,便將女子扔給下屬。後來四周不安穩,根本沒法上路,所以這位姑娘只能繼續在我的落腳之處住下來,導致流言四起,耽誤了這位女子名節。」
其實根本不是顧徽彥說的這樣,當時路上確實不太平,可是燕王府的親兵護送,什麼流匪敢打沈氏馬車的主意?沈氏只是陷入狂熱的自己以為的戀愛中,這才不願意回家罷了。何況,就算顧徽彥那時真的把沈氏送回沈家,沈氏就不會繼續構想是顧徽彥對她一見鍾情再見傾心,這才要親自送她回家嗎?
沈氏回家後,照樣可以和街坊鄰居訴說自己的奇遇,比如燕王府的世子在亂軍中見了她一面,從此念念不忘,不遠萬裡親自護送她回家。只不過周圍都是沈家鄰居,類似流言不會像在樞紐重鎮裡一樣傳播迅速罷了。這兩者,不過是影響大和小的問題。當年顧徽彥和沈氏莫須有的愛情故事流傳成那個樣子,根源其實在於沈氏,而不是顧徽彥做了什麼。
林未晞安靜地聽著,這和她從王府聽到的愛情童話完全不同,生活不是話本,去哪兒找那麼多纏纏綿綿生生死死出來。顧徽彥停了一會,他似乎覺得說死者是非十分不妥,所以繞過了所有沈氏的奇葩之處,只是陳述結果:「後來我和她成婚後,因為戰事總是聚少成多,在家待的最長的一次就是初成婚那幾日,共是七天。十個月之後,顧呈曜就出生了。我對顧呈曜來說是個非常不稱職的父親,他出生時我在重建定襄城,他成長時我亦南征北戰,不在府中,建昭六年,也就是顧呈曜七歲的時候,年初母親死了,沒過多久,沈氏也病逝了。」
那個時候風雨飄搖,京城中步貴妃和錢皇后為了太子之位正打得火熱,顧徽彥實在沒有多少精力顧及王府。
「我那些年對家裡非常疏忽,母親、沈氏接連病逝,顧呈曜更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王府長大。我心懷愧疚,故而這些年就一直沒有續娶。」
愧疚只是一個方面,事實上,任誰攤上沈氏這樣一個妻子,對夫妻生活完全絕望,都不會想再續娶的。
林未晞不覺屏息,低聲問:「那你,當初為什麼答應我胡鬧?」
為什麼呢?顧徽彥似乎也陷入回憶中,他慢慢回想起初見林未晞的場景:「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這個小姑娘實在是活潑,不光嘴皮子利索,膽子也大。這麼多年,唯有你敢直視我的眼睛,還毫不避諱地盯那麼長時間。後來你故意裝哭,讓我帶你走,我曾經犯過這樣的錯,其實是很不願意傷害你的名節。但是你的姑姑和表兄委實過分,我不帶著你走,才是害你。」
顧徽彥說到這裡想起李家那個兒子對林未晞做的事,眼中不由染上冷厲。林未晞現在才明白當初村口的老槐樹下,顧徽彥為什麼會停頓那麼長時間,才答應帶她上路。她靠到柔軟的錦枕上,眼角帶著調笑,故意睨了顧徽彥一眼:「怪不得王爺一直想替我招個好夫婿,直到了京城這個想法也不見消退。果然呢,王爺覺得我是個麻煩。」
顧徽彥無話可說,現在想想,幸虧他沒有當真將林未晞嫁出去,若不然,林未晞現在懷著的就不知道是誰的孩子了。他光想想這個場景,就覺得沒法忍受。
他自知理虧,面對小嬌妻的調侃毫無還手之力,顧徽彥歎了口氣,說:「是我不對,多謝王妃當初不肯嫁人。」
林未晞輕輕「哼」了一聲,過了一會,她心裡還是跟貓爪子撓一樣,忍不住問:「你最開始的時候嫌棄我,那後來我來逼你娶我,你是不是都要煩死我了?」林未晞突如其來感到喪氣:「是我不守閨譽,死皮賴臉。其實你本來是不願意娶我吧。」
「怎麼會?」顧徽彥看著眼前嬌艷細弱,精緻的如同細瓷一般的女子,伸手緩慢摩挲她的側臉,「我早已不同往日,我不願意做的事情,還有誰能逼我呢?」
作者: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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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5 00:38:27
第88章 坦白
顧徽彥的手指上有細繭, 這是多年習武和從軍留下來的印記, 摩挲在臉上癢癢的。林未晞知道顧徽彥放鬆或者心情好的時候喜歡用拇指摸什麼東西, 從前這是越瓷茶杯, 現在漸漸變成她的臉。
林未晞本來垂著頭, 任由顧徽彥的手在自己臉上流連, 不知為何她突然快地別過臉,聲音隱約帶上哭腔:「你騙我。」
「我沒有。」顧徽彥知道林未晞哭了, 也知道她不想讓人看到, 即便現在屋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他放低聲音, 慢慢地哄道:「其實你那天去找我之前, 我正好收到了壽康姑姑的書信。她想接你去公主府住, 你雲英未嫁,無親無故地住在燕王府,對你名節不好。我知道你這一去恐怕就再也不會回來了,而我忙於朝政,從不參與內奼女子的世界,若真的讓你走了,我基本不會再見到你了。」
林未晞哭的抽噎, 還是強忍著說:「你當時不是在看張首輔的信嗎?」
「對,我聽到有人進來,特意蓋住的。」顧徽彥眼中帶著柔柔的笑意,「如果你走得再靠前些, 就能看到張江陵的信件下面, 便是壽康公主府的信箋。」
林未晞再也忍不住, 用手捂著眼睛哭。顧徽彥環住林未晞肩膀,慢慢將她放到自己懷裡:「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當初答應你是順水推舟,其實是我沾了你的光。」
「你又在哄我。」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不信你可以去書房看。」
林未晞哭的不可自抑,她很早就聽過顧徽彥和沈氏的故事,剛成親那幾天,沈氏的陪嫁也洋洋得意地跑來警告她。她知道自己是驚世駭俗自薦枕席,燕王才答應娶她。一個長相漂亮的年輕女子主動靠過來,那個男人會拒絕呢?她每聽一遍燕王和沈王妃從前的事,心氣就矮一頭,一個是一見鍾情,另一個是主動求嫁,她怎麼敢,又怎麼能和前人比?
可是顧徽彥的耐心細緻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她忍不住想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是不是換一個人,他依然會這樣溫柔地對待另一個女子?
林未晞前世今生兩輩子都是丈夫心上人的犧牲品,其他女人的手下敗將,和高然是這樣,和沈氏也是這樣。她生性好強,但是在感情上卻像個逃兵一樣小心翼翼,懦弱不堪。她害怕前世的悲劇再一次在她身上重演。她可以從顧呈曜的陰影中走出來,但是這一次已經不能了。
她從來沒想過,她能聽到這樣的話。
顧徽彥任由林未晞在自己懷裡哭,他亦十分感慨,他想到第一次見林未晞的模樣,她因為趙王妃辱及他,專門追出去的模樣。還有那天十里紅妝,他掀開蓋頭,林未晞快地瞥了他一眼,當時四周紅帳高懸,燭光輕輕晃動,林未晞坐在滿堂華彩中,艷光四射,麗色驚人。
到如今,她懷了他的子嗣,在他懷中哭的不可自抑,像只羔羊般細弱地顫抖著。顧徽彥停了一會,聲音輕柔,卻遙遠的彷彿從天邊傳來:「晞兒,我娶你,是因為不想讓你離開我的視線,也不想讓另一個男人佔有你。我亦十分自私,自私到明明做了順從內心的事情,卻遲遲不願意承認,讓你一直承擔著巨大的壓力。婚嫁之事男情女願,這樁婚事能成,並不是因為你主動提出,而我不好拒絕罷了。晞兒,任何一個男人和你這樣說,他都是在騙你。」
林未晞哭的說不上話來,顧徽彥將她抱起來,仔細擦乾她臉上的淚:「別哭了,你哭的我都心疼了。你想做什麼我都會答應你,日後我們會有長長的一輩子,一同做這些事。對了,還有我們的孩子。」
顧徽彥說著似乎有些感慨:「我之前隱晦地試探過你好幾次,你一聽到子嗣的事就不開心,我以為你不願意生。我本來想著就這樣隨緣吧,只要你還在就夠了。所以你今日被診出有孕,而且後面還擔心騎馬會傷到胎兒,我真的非常高興。」
林未晞好容易止住淚,抽抽搭搭地問:「我以為你依然掛念著沈王妃,不肯讓我生下子嗣,以免觸動了世子的利益……不對,你什麼時候試探過我?」
顧徽彥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將林未晞擁在懷中,聲音低不可聞:「好幾次。你一次都沒有發現。」
林未晞仔細回想,這才隱隱想起好像確實有那麼幾次,顧徽彥說話模稜兩可,眼神也非常奇怪。原來他那時就在試探她。這只是她想起來的,更多的時候,指不定什麼時候她就被套走了話,而自己還一無所知。林未晞越想越氣,忍不住握拳,恨恨在顧徽彥胸前錘了幾下。
這點力道實在是不痛不癢,她柔軟的手放在他身上,反而帶出一種奇妙的酥麻感。顧徽彥趕緊打住,直起身一本正經、風光霽月地看著林未晞:「怪我不好,讓你今日哭了兩回。你還有孕在身,趕緊躺下休息吧。」
林未晞確實累了,她躺在雲朵一樣暖和柔軟的被褥中,手指還不依不饒地揪著顧徽彥的衣袖:「你不許走,你要陪我。」
「好,我一直在這裡,我不走。」
林未晞猶不放心地用手指勾著顧徽彥的衣服,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一直溫柔又專注地注視著她。再然後,她就徹底睡過去了。
這次顧徽彥果真沒有食言,第二天醒來,顧徽彥果然還在她身邊。林未晞想到昨日的事非常不好意思,她竟然在燕王面前哭成那樣,實在太丟人了。她不自然地避開視線,問:「王爺今日怎麼還在府裡,聖上那邊不用去嗎?」
「我和前朝告假了。」顧徽彥說的理直氣壯,十分從容,「王妃有孕,我得在府裡看著王妃。」
林未晞笑著睨了顧徽彥一眼,漸漸她發現顧徽彥神色正經,似乎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你真是這麼說的?」
「對啊。」
林未晞半晌合不攏嘴,片刻後,她崩潰地用雙手摀住臉:「天吶,你……你這讓我如何出去見人?」
顧徽彥當真是說到做到,從林未晞診出有孕這天開始,一連幾天,他都待在王府裡陪林未晞,皇帝身邊的公公親自來請他去狩獵都拒了。顧徽彥就這樣光明正大地,放了皇帝、重臣等一眾人的鴿子。
托了顧徽彥的福,燕王妃有孕的消息也跟插了翅膀一樣傳遍宮闈內外。
高然這幾日心力交瘁。她前腳在煩韓氏、過繼等事,後腳就聽到林未晞有孕,而燕王還專程告假陪夫人。兩廂對比,高然越發煩躁,眉目間總是籠罩著揮之不去的焦慮陰鬱,和出嫁前從容圓滑的模樣判若兩人。
皇帝滿腔熱忱來行宮狩獵,他終於擺脫了張首輔的束縛,痛痛快快瘋玩了幾日。然而該來的總是躲不掉,京城的書信頻頻傳來,張孝濂日復一日地催促皇帝回宮,莫做玩物尚志的紂桀昏君。皇帝被教訓的很沒有意思,而在行宮期間還發生了英國公世子失血而亡這種意外,許多人都覺得不吉利,外力內因之下,回宮之事很快就提上議程。
林未晞來的時候輕輕鬆鬆,但是回去的時候眾人如臨大敵。馬車被墊了又墊,車□轆也被仔細包起來,生怕把王妃顛著了分毫。
京城裡,壽康大長公主早早就收到了信。等聖駕歸京,長長的隨行隊伍也回到京師後,壽康大長公主不顧身體,立即跑到燕王府來看望林未晞,以及林未晞肚子裡的小生命。壽康公主年歲已大,去行宮避暑這等舟車勞頓的事自然是不摻和了,可是誰能想到,才幾個月的功夫,她待在京城裡竟然收到了顧徽彥的信,說林未晞懷孕了。
哎呦,壽康大長公主高興得好幾天睡不著覺,林未晞一回來,她就趕緊跑過來看。林未晞倚在大迎枕上,腰後還墊著錦枕,面色紅潤,笑容安然,整個人都帶著即將為人母的柔光,一看就知婚後過得極好。
壽康大長公主看到林未晞臉色的時候就放了大半顆心,她又拉著林未晞的手細細問,從衣食住行到坐臥起居,細之又細,不厭其煩。問完之後,壽康大長公主剩下半顆心也放回肚子裡:「你和燕王過得很好,我這就放心了。時間真是快,我明明感覺你才剛出嫁沒多久,怎麼這麼快,連孩子都有了呢?」
林未晞聞言大為尷尬,宛星在旁邊捂嘴笑,說:「大長公主,不是您錯覺,確實是小主子來得快。今日九月初十,距離王妃出嫁不過十個月,如今王妃已經有三個月身孕了呢。」
「宛星。」林未晞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宛星吐吐舌頭,還是一副不怎麼怕的樣子。壽康大長公主聽了大笑:「好好好,孩子來得快是好事,你們夫妻倆感情好,說明這是我這個媒人做的好。改日,我得去讓燕王請我吃酒,他能娶到這麼好的王妃,我這個做姑姑的功不可沒。」
林未晞被說得雙頰緋紅,整個人越發明艷不可方物。壽康大長公主看著開心,寬慰地拍著林未晞的手,意有所指:「晞姐兒啊,燕王他總是不放心你是為你好,你就該好好受著,等明年生個大胖娃娃出來,讓那些上不得檯面的人可勁生氣去。」
林未晞聽懂了壽康大長公主的意思,她曾經不想懷孩子是因為拿不準顧徽彥的意思,可是如今顧徽彥比她還期盼這個未出世的寶貝,林未晞還有什麼可怕的?如果高然想害她,也得看有沒有這個難耐。
林未晞回握住壽康大長公主的手,笑道:「我省得的,謝您記掛我。」
青松園裡,正院的氣氛卻說不上輕鬆。高然整個人變得非常焦躁,說話也咄咄逼人起來:「世子,我們這些天,是不是該私下找父親說說話?」
顧呈曜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找父親做什麼?」
高然恨鐵不成鋼地嘖了一聲,湊近兩步,低聲說:「王妃懷孕了,萬一她生下一個男孩,豈不是……」
顧呈曜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高然是什麼意思。他不可思議地看著高然:「你在說什麼?她懷的是父親的子嗣,如果是男孩,那就是我的弟弟。我們是同胞手足,你怎麼會往這種方向想?」
顧呈曜簡直覺得不敢置信,從什麼時候起,高然竟然變成這種人了呢?還是說,她一直都是如此。
工於心機,熱衷於窩裡鬥。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8:45
第89章 月光
「弟弟?」高然幾乎氣笑了, 她也果然笑了出來,「你把他當同胞手足, 對方可未必。天底下因為繼母和原配嫡子,鬧出來多少事。世襲罔替的萬戶親王啊,誰能抵得住這樣的誘惑?」
顧呈曜聽了這些話下意識地感到不悅, 他不喜歡聽到有人這樣說林未晞:「別人目光短淺, 利慾熏心,但是她不是這樣的人」
高然本來只是提醒,可是聽到顧呈曜這樣的話, 她心底的怒火砰的一聲竄起來,口氣也變得極差:「世子這是什麼意思?你覺得她不是這樣的人?呵, 簡直笑話。她自私薄涼,現在因為懷孕, 父親更加被她迷惑, 簡直要什麼給什麼。你真的以為她像她表現的那樣不在意嗎?好,就算她現在對爵位沒有心思,可是一旦她生下兒子, 時長日久,她豈會一點歪心思都沒有?」
顧呈曜覺得這場談話沒法進行下去了, 高然怎麼會變得這樣不可理喻。顧呈曜說:「爵位繼承是禮法, 為了爵位而手足廝殺這等事不會發生在我們家。父親不是這樣的人,她也不是。我不知道你從哪裡聽來這種話, 這對父親和她都是詆侮。而且, 你將我放在什麼地方?我年已十八, 莫非還需要靠一些內宅裡不入流的手段才能保住地位嗎?」
高然彷彿被踩到尾巴一樣,出奇地激動起來:「不入流?世子這是在說誰?」
「我只是陳述事實,並沒有指向誰。」顧呈曜冷冷地說,「你何必這樣急著對號入座。」
雖然這樣說,可是兩人都心知肚明,顧呈曜說的,是高然暗害雲慧一事。這件事情已經被遮掩過去,雲慧也離開快半年了,但是感情就如明鏡,一旦有裂痕,日後再如何修補也沒法恢復如初。雲慧的事,就是橫亙在顧呈曜和高然之間的裂紋。高然陰謀敗露,人設坍塌,而顧呈曜也再不肯信任高然了。
高然想到這裡眼眶一酸,淚水忍都忍不住。又是因為雲慧,又是因為那個陰陽壺,如果不是因為那個沒被處理乾淨的酒壺,她怎麼會被顧呈曜猜忌,而韓氏又怎麼會因為多年前寵妾的事情而被英國公世子遷怒。
一步錯步步錯,就是因為她這裡小小的失手,陰陽壺被顧呈曜發現,她多年經營的形象也功虧一簣。後來英國公世子多管閒事,惹惱了顧呈曜,顧呈曜又把陰陽壺的事情扔給英國公世子,導致韓氏和高忱陷入危機。韓氏害怕自己做的事暴露,在英國公老夫人詢問她世子行蹤的時候,昧著良心搖頭說不知道,這又導致了英國公世子的死亡。現在韓氏每日都生活在驚惶中,老夫人似乎有所懷疑,一直在查英國公世子去世前到底見過什麼人,萬一老夫人順籐摸瓜,查出來韓氏的事情該怎麼辦?
高然這段時間內事外事都不順,英國公府裡高恪勢頭很強,過繼一事吵得不可開交,而韓氏也因為英國公世子之死而惶惶不可終日。高然被這些事折磨的心力交瘁,偏偏她自己和顧呈曜的夫妻感情也日益糟糕。
高然感到難以言喻的茫然,她現在的狀況,和高熙去世前不是一模一樣嗎?夫妻冷漠,兩人相看兩生厭。高然嫁給顧呈曜時一直在嘲笑高熙,她覺得高熙把自己的生活過成那個樣子完全是沒情商沒腦子,才會活生生把一手好牌打壞。那她呢?她明明是以救命恩人、失而復得的身份嫁進來的,她現在在做什麼?
高然想到這裡害怕得不可自抑,她和高熙不一樣,高熙好歹還有個大長公主外祖母,可是她什麼都沒有。一旦失去了顧呈曜,她的境地會比高熙還要差。高然哭得抽抽噎噎,她往年一直精於算計,哭必然要哭得恰到好處,楚楚可憐,然而直到這時高然才明白,原來真哀痛的時候,是沒法兼顧美觀的。
這大概是高然多年來第一次真心哭泣,可是顧呈曜卻依然冷冷地看著她。他不相信高然真的哭了,他只覺得這又是高然在作態。
「世子,我們相遇的時候明明那樣美好,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呢?」
高然是真的想不通這個問題,她一直覺得自己和旁人是不同的,何況她和顧呈曜婚前相識,還有那樣刻骨銘心的愛戀,他們是兜兜轉轉好幾年,期間兩人差點各自男婚女嫁,好容易才重新在一起。得來的這樣不易,感情基礎亦如此深厚,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顧呈曜似乎也想起了當年的事情,高然見顧呈曜靜靜地站在原地,似乎在回想過往,她慢慢靠過去,想抱住顧呈曜。
高然一步步靠近,她的手剛環到顧呈曜身上,就被顧呈曜抓住了手腕。顧呈曜緩慢地,卻不容拒絕地將她拉開。
「我愛上的是那個善良嬌俏,即使素昧平生也願意救人一命的姑娘,而不是你。」
高然臉上血色盡失:「那怎麼不是我?世子,那年確實是我在後山救了你,時間,地點,你當時的服飾細節,我全部都能對上啊。」
「可是你說那個玉珮本來就是你的,你還說高熙得知我在尋找救命恩人,所以強行把你剩下的半塊玉珮搶走,甚至夥同壽康大長公主將玉珮寄給父親,頂替了你的功勞。你還說,你在英國公府這些年過得不好,你因為是庶女,所以處處忍氣吞聲,被高熙欺負了也不敢說,直至被她搶走姻緣也無能為力。」
「世子,這是誤會。」高然哀哀地抓著顧呈曜的袖子,揚起臉對他說,「你怎麼能因為雲慧的一面之詞,就這樣想我呢?」
「誤會?」顧呈曜忍不住笑出聲,雖然在笑,但是笑聲中卻帶著掩不去的淒涼,「那你可知因為這些誤會,高熙已經死了嗎?您是不是覺得她已經死了,再也不會為自己辯解了,所以盡可在她身上潑髒水,說她欺負你,欺壓你,還強佔你的救命之恩。甚至我們婚後,你還在公府花園裡攔住我,就是為了破壞你姐姐的婚姻。」
高然臉色蒼白的嚇人:「你怨我破壞你和高熙的感情?可是這本來就是我的,我告訴你真正救你的人,你竟然埋怨我告訴了你真相?」
顧呈曜痛苦地閉了閉眼,如果當初沒有高然,或者他沒有陪高熙回英國公府,事情會怎麼樣呢?他依然以為高熙是救他的那個姑娘,新婚第一個月的甜蜜可以一直持續下去,高熙也會慢慢放下滿身的防備和尖刺,變得愛撒嬌,愛黏人,或許很快,他們就會有第一個孩子……
但是這些永遠都不可能了,他也永遠沒有機會得知,如果當年他沒有冷落高熙,他們會不會成為一對眷侶。高熙已經死了,父親也走出了母親的影響,娶了林未晞。
顧呈曜對救命之恩如此執著,全是受了沈氏的影響。童年對一個人的影響不可磨滅,孩提時沈氏天天在他耳邊訴說燕王對她的救命之恩,兩人因此衝破世俗藩籬成為眷屬。顧呈曜對這些充滿了女子幻想色彩的英雄救美戲碼不感興趣,但是當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陷入沈氏的思路。他都沒看到對方的臉就瘋狂愛上那個姑娘,甚至不遠萬裡尋找救命恩人,這和當年沈氏的事何其相像。
顧呈曜最開始以為那個人是高熙,所以兩人第一個月蜜裡調油,但是緊接著顧呈曜就發現自己被騙了,救他的人不是高熙,而是高然。顧呈曜受不了這樣的欺騙,更受不了他內心裡隱隱的譴責。沈氏對救命之恩極為推崇,如果他繼續對假恩人高熙好,這彷彿是背叛了母親一樣。
所以,後面的事情才會一發不可收拾。他娶了真正的恩人高然,卻一直找不回當初的感覺,還沒等他和高然培養起感情,就得知了高然用卑鄙手段陷害雲慧,還一直詆毀嫡姐高熙的形象。
雲慧陪伴了顧呈曜十一年,在他心中宛如親人姐姐一般,高然竟然用私通的罪名殘害雲慧,顧呈曜完全沒法忍。尤其讓顧呈曜無法接受的是,雲慧口中透露出來的,關於高熙、高然這對姐妹的真相。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發生了這麼多事情,高然為什麼覺得他們還能回到當初?顧呈曜越來越覺得自己僅憑救命之恩就愛上一個人實在太武斷,可是等他終於明白自己心意的時候,一切都太遲了。
顧呈曜推開高然,不顧她慘白地像紙的臉色,冷冰冰地說:「我外面還有事,晚上就不回來了。你終究是世子妃,只要你安安分分的,我會給你正妻的體面。我再提醒你一遍,王妃懷孕是全王府的好事,無論她生下男孩還是女孩,都是我的同胞手足。你如果敢動歪心思,不光是我,父親也不會輕饒了你。」
高然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眶滑落,她指節發白,用盡全身力氣揪著顧呈曜的衣角:「世子……」
可是顧呈曜還是一點一點地,掰開了她的手,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高然極近哀婉也沒能輓留住顧呈曜,顧呈曜衣服從她手中抽走,她手上驟然失力,猛地撲倒在地上。高然跌坐在地上,眼睛看著四周這膏粱錦繡的擺設,良久失神。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同的,她比這些封建女子懂更多知識,有更開放的思想,也有更豐富的籠絡男人的經驗。所以她一直自信能將所有人都踩在腳下,過出人人艷羨的生活。她的前半生一如前世看過的小說,雖是庶女,但處處順遂,出身高貴的嫡姐不如她,可愛嬌俏的堂妹不如她,所有女子都不如她,而所有男子都暗自傾心她。高然如願風光大嫁,她嫁入頂級豪門,理應再次過上人人都不如她的生活,可是為什麼,她的處境會變成這樣呢?
高然在地上頹坐了許久,外面的丫鬟聽到世子和世子妃吵架不敢靠近,直到過了很久都沒聽到世子妃的動靜,她們害怕出什麼事,這才壯著膽子,輕輕敲了敲門:「世子妃……」
高然醒過神,趕緊擦了擦臉,將臉上未乾的淚痕擦去:「什麼事?」
「英國公府的人來了,韓姨娘託人給您送了東西。」
「送進來吧。」高然冷冷地吩咐。她從地上爬起身,陰沉著臉整理身上的衣物,過了一會,她突然想起什麼,「英國公府怎麼會突然來燕王府?是誰把東西帶來的?」
「是高恪少爺。少爺感激王妃的伯樂之恩,故專程來感謝王妃。」
聽到這個名字,高然的臉色快地沉下去。她冷笑一聲,沒好氣地低咒了一句:「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外面的丫鬟隱約聽到高然說了什麼,但是沒有聽清,她小心地詢問:「世子妃,您說什麼?」
「沒什麼。」高然淡淡回了一句。她扶著桌子,慢慢坐到繡墩上。
前世的話果然沒錯,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唯有錢財,權勢,和同胞兄弟,才不會背叛你。
高然眼中閃過狠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一定要讓弟弟成為英國公府繼承人。所有擋路的人,都得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39:07
第90章 懷疑
九月底, 毫無預兆地,皇帝和張首輔的矛盾爆發了。
事情最開始起於一個讀書人, 這個讀書人初入官場,滿腦子都是天下大義,居然上摺子彈劾張孝濂獨攬朝政, 大肆貪污, 結黨營私。張孝濂一人獨大十年,還從沒想過竟然有人敢彈劾他。張孝濂嗤笑一聲,自然是將這封摺子壓下去, 他並不覺得這是多大的事。
敢彈劾張首輔可謂前所未有,這個書生被以污衊首輔之罪打了二十板子。他的上司生怕沾染到自己身上, 無人保他,書生沒過多久就丟了官。書生多年只讀聖賢書, 身體素質說不上好, 現在一身是傷還丟了官位,悲憤之下竟然發起高熱,沒熬幾天就死了。
出了人命, 事情終於鬧大了。事情傳到御史台後,越來越多言官在早朝上彈劾, 皇帝這才知道這件事。
如今半個朝堂都是張孝濂的人, 張黨自然極力反駁,然後彈劾的人過不了幾天就降職的降職, 丟官的丟官, 這反而愈發印證了張孝濂乾綱獨斷、結黨營私之名。本朝讀書人講究的是氣節, 若是因彈劾而被打板子乃至入獄,這不是禍事,這是美名。朝堂上為此吵得一塌糊塗,張孝濂強力壓制,而其他文官熱血上頭,不斷地彈劾。
早朝一片腥風血雨,張孝濂的威力依然是強悍的,鬧了一段時間後,這件事到底被壓下來,反而是彈劾張孝濂的人或丟官,或停職,總之沒一個有好下場。經此一事,張孝濂向全天下展示了他的權力和威能,雖然名為首輔,但其實他才是這天下的實權帝王。
皇帝在早朝上支持張首輔,按老師的意思,將膽敢說首輔貪污、受賄、弄權的官員全部發落。可是內宮卻隱隱傳出風聲來,聽說皇帝親口和他身邊的太監說張首輔太過擅權,皇帝似乎面有不悅。
風起於青萍之末,這件事雖最終被壓制下來,但是誰都能看出來,皇帝和首輔終有一戰,政治危機的爆發只是遲早的事。
英國公府也被這件事嚇得不輕。高家一個後輩想進六部,但是論資歷卻還不到他。按照官場的潛規則,高家給首輔送了些孝敬,高家後輩也如願擠掉同僚,拿到了六部的肥缺。
這樣的事在官場是屢見不鮮,滿朝公侯人家誰沒做過這種事?偏偏英國公府撞到了風口,在言官大肆彈劾張首輔的時候,高家也被找了出來,被眾人打成張黨。雖然最後只是虛驚一場,張首輔用鐵腕擺平了這一切,英國公府自然也無罪可劾,可是這一遭卻把高家人嚇了個夠嗆。
他們過慣了順日子,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大陣仗了。燕王因為要陪懷孕的王妃,這幾日頻頻和朝中告假,完美錯過了這次彈劾風波。沒有燕王在前面擋著,英國公府迎面承受了整場政治風波的衝擊。
英國公嚇得不輕,他連著幾日將自己困在書房,不斷招幕僚過來議事。雖然最後英國公府毫髮無傷,可是英國公心知肚明,他們這一次運氣好,那下一次呢?眼看皇帝親政在即,張孝濂即便勢大,還能耗得過正當年少的皇帝嗎?英國公府在這次風波中被打成張黨,要是他們不做點什麼,日後恐怕有的受了。
皇帝今年十五,早朝上已經有人提起選後。皇帝大婚,緊隨而來的就是親政。如果不出意外,明年這件事就要正式操辦了。
英國公府的世子已經意外去世,而庶長子高忱今年才虛九歲,英國公能等,可是時局會等高忱長大嗎?
英國公在書房枯坐了一夜,幾乎將剩下的一半頭髮都熬白。等第二天,他就召高家族老進來,商量將高恪過繼給世子妃衛氏一事。
整個家族的生死存亡面前,即便是血緣也要讓步。高忱雖然才是英國公的親孫子,但是高忱和高恪的差別宛如天塹,無論年齡上還是智力上,高忱都差太多了。英國公府第二代頂樑柱已經意外去世了,英國公迫切的需要一個繼承人,能盡快撐起整個家族。
高然一直關注著娘家的消息,等聽到祖父打算過繼,她氣得直接摔了一套茶具。
「祖父他傻了嗎,忱哥兒才是他真正的孫子,偌大的家業,為什麼要便宜一個外人?」
陶媽媽趕緊上前捂高然的嘴:「哎呦我的姑娘,這種話您可不能說。為尊者諱,國公爺是您的祖父,您可不能說國公爺的不是。」
高然還是氣得不輕,一旦高恪過繼給衛氏,那禮法上高恪就是衛氏的兒子,高熙的弟弟,他便是英國公世子的嫡子。而且他年紀還比高忱大,這樣一來高恪豈不是成了嫡長兄?有嫡長子在,公府的爵位怎麼能落到高忱頭上?
何況這樣一來,高恪必然供奉衛氏的香火,韓氏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了一輩子,後半輩子還得看高恪的臉色嗎?
高恪他憑什麼,一個父母雙亡的旁支子弟,憑什麼搶走他們家的東西。
高然怎麼都坐不住,當即套車,帶著人回英國公府。
英國公府裡也不平靜,高然先是去見英國公老夫人。英國公老夫人氣色看著不好,可是情緒還算平靜,高然請安之後,就急匆匆地說:「祖母,祖父要將高恪過繼給父親?」
「對。」經過這幾日,老夫人已經接受這個事實了。她確實偏心自己的孫兒,但是這些天高恪日日晨昏定省,老夫人即便帶上家長光環,也不得不承認高恪比自家孫兒優秀的多。如果他們夫妻倆由著私心,強行立高忱為世子,那等過兩年,或許都不用幾年後,等明年皇帝大婚親政,他們國公府的大禍就臨頭了。
繼承人太小難堪大用,再加上高忱的庶子出身,保不齊有政敵拿身份說事,將英國公府的公爵降成侯乃至伯。情況再糟糕一點,如果到時候朝中有人攻訐國公府是張黨,僅靠英國公一個人,頂得住嗎?
英國公老夫人聽人說了這些事後,她也認命了。誰讓她的兒子早早死了呢,如果英國公世子還在,哪用擔心這些。她的兒子子女福薄,膝下不過兩個女兒一個兒子,而高熙又早早過世了。英國公老夫人知道這些年兒子一直對衛氏心懷愧疚,或許給他們二人過繼一個聰明的嫡子,讓他們夫妻有香火延續,讓高熙有弟弟可依,兒子九泉之下也會開心。
老夫人接受了這個事實,她更多的心思都放到查英國公世子出事那晚的事情上。兒子身邊的小廝說,世子爺那幾天一直在查蕓姨娘的事,或許,他月夜疾馳導致墜馬,和這樁事也有關係?
高然見老夫人神色平靜,簡直氣都要氣死了。她帶著些恨鐵不成鋼,像看傻子一樣看著老夫人:「祖母,你糊塗了不成?忱哥兒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高恪除了姓高,他和我們家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放著自己的血脈不管,而要將家產都交給一個外人呢?」
「他過繼給你嫡母,就是你的親生兄弟了。」老夫人冷冷地提醒高然,「他會成為衛氏的嫡子,你和高熙的弟弟。你如果在婆家受了委屈,將來還要指望著高恪給你撐腰呢。一口一個外人,說話怎的這樣難聽。」
老夫人是地道的古代女子,在宗法社會中長大,對過繼等事接受度很高。古代宗族講究的家族,而不是血緣,只要過繼給世子和衛氏,那高恪就要供奉這兩人的香火,和他自己的家庭便沒什麼關係了,甚至見了生母的面也得稱一聲「嬸嬸」。當然,人心是肉長的,生恩養恩總是沒辦法真的斷絕,可是高恪好就好在這一點,他的父母過世許多年,家中只剩下寡嫂和侄子。高恪和原來家庭的親緣非常淡,日後也不必擔心親近生母而不親英國公府,在加上他本人天資卓越,完全可以彌補不是世子親生兒子這一點。
子嗣傳承,圖的不就是香火供奉麼,老夫人實在不明白高然怎麼會有這樣自私奇怪的想法。
高然氣結,忍不住搬出燕王府來壓人:「祖母,畢竟忱哥兒才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日後若是公府交給其他人,那高家和燕王府的姻親關係怎麼辦?」
英國公老夫人的眼神更奇怪了:「過繼之後,便是高恪出面和燕王府走動。過繼乃是禮法正統,燕王怎麼會應為區區血緣,便不認真正的繼承人?而且燕王妃對高恪還有知遇之恩,這個名頭可好使的很,借此我們大可常去王府走動,討燕王妃的歡心。」
燕王府如今誰的態度最重要?當然是燕王啊。討好燕王可不容易,但如果討好了燕王妃,那這遠比巴結燕王還要有用。
完了,高然發現她和老夫人說不通。老夫人真的覺得過繼之後便是親兒子了,高然這個在現代小家庭長大的人完全沒法理解。老夫人和高然都覺得對方不可理喻,愚不可及,這場談話不歡而散。
高然從老夫人院裡出來,直接去見了韓氏。韓氏神色惶惶,看到高然後就拉著她哭:「然兒,國公爺要將高恪過繼給衛氏了。到時候高恪成了衛氏的兒子,立場當然向著衛氏,對我們這些和他爭奪爵位的人怎麼會有好臉呢?」
高然歎氣,她當然也想到這裡了。一旦過繼成功,他們不但損失了國公府的數萬家財,還要承擔被高恪冷落的風險,簡直是雪上加霜。韓氏哭得毫無儀態,緊緊掐著高然的手:「然兒,我聽人說你祖母這幾天已經查到蕓娘的事了。如果她查出來蕓娘的真相,還知道我撒謊騙了她,明知世子在哪兒卻不去救,她是不是會殺了我?」
高然沉默,如果高忱成為世子,那未來國公的生母當然不可能被發賣,但如果襲爵的是高恪……那韓氏就是一個普通的妾。以老夫人那溺愛兒子的性格,會發生什麼,不好說。
韓氏一直在高然耳邊哭,直哭的高然心煩。高然沒好氣地罵了一句:「別哭了,這些事當初不是你幹的嗎,現在哭有什麼用?」
韓氏愣住,眼淚掛在臉頰上,看著可笑極了。顯然她完全沒料到高然會說這種話。
高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已經無路可退了,她只能放手一搏。似乎自從林未晞出現在京城開始,高然就接連不斷地倒霉,簡直諸事不順。現在林未晞懷了孕,大大威脅顧呈曜的世子之位,連高忱也被林未晞攪和地和公爵失之交臂。
高然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林未晞為什麼這樣針對她呢?林未晞為什麼要摻和英國公府的繼承人之爭?她和英國公府,有關係嗎?
高然手指輕輕地蜷了蜷,到底有沒有關係,試一試就知道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40:54
第91章 禮佛
林未晞自從懷孕後消息閉塞許多, 英國公決意過繼高恪為嫡孫的消息,隔了好幾天才傳到她耳中。
林未晞早早就抱上了手爐。她軟軟地陷在迎枕中,聽到這個消息, 她細長的指尖動了動, 隨即垂眸斂住眼中神色, 默默盯著手心鳥鏤花的銀質手爐。
雖然還沒正式過禮, 可是高恪過繼一事已經板上釘釘。等日後開祠堂, 高恪的名字會寫在衛氏名下, 此後,高恪就是衛氏的兒子。或許許多年過去, 後人再次翻開族譜,只能看到衛氏有一女名高熙,一子名高恪。過繼之事, 衛氏和英國公世子糾糾纏纏說不清理還亂的陳年往事, 還有長房嫡庶之間長達十年的對峙, 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林未晞垂著眼睛,良久後,低低歎了口氣。
英國公府這一次是真正從她生命中過去了,她身為高熙的那些恩怨糾葛,也徹底結束了。此後,高家與她, 便是僅有點頭之交的姻親路人。
林未晞前世生命終結前不怨娘家, 也不恨顧呈曜, 她只是遺憾母親遺留在人世上最後一點痕跡也要消亡了。等她死了, 還有誰會記掛著英國公府世子妃衛氏,每年忌辰給衛氏燒一注香呢?林未晞覺得她或許天生小器,學不來大度作風。人都死了,還執著榮華虛名做什麼?可是她就是不願意,她寧願英國公世子的爵位失傳,或者留給外人,也不願那個害死母親的孩子接手公府,餘生風光。
高忱他憑什麼?
不過以後這些事情和她再無關係了。她已經暗暗推了高恪一把,此後能不能打敗高忱受封世子,能不能處理好國公府和原生家庭的關係,能不能將高家發揚光大,都是高恪自己的事了。救急不救窮,林未晞只送他到這裡,日後無論高恪能不能過得好,林未晞都不會再管。
宛星本是給林未晞逗趣,閒聊般說了這個消息,可是在她提出這些事之後,林未晞卻一反常態地沉靜下來。宛月奇怪,小心地注意著林未晞。只見林未晞低著頭,沉默地盯了銀手爐半響,片刻後,長長地歎了口氣。歎氣雖然低不可聞,可是林未晞眉目之間似有鬱結散開,整個人都隨之變得通透輕快起來,似乎某些加諸在林未晞身上的枷鎖終於碎裂。
宛月心中隱有所感,她雖然不明白林未晞為何如此,但是看到王妃從過往中徹底走出來,宛月還是由衷地替林未晞高興。如今燕王和林未晞感情甚篤,沈王妃的芥蒂已解,未來的小主子也悄悄來到林未晞肚子裡,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宛月真心盼著王爺和王妃都能好好的。
宛星沒有注意到這些,她見林未晞許久沒說話,心裡忐忑,嘴裡的嘮叨漸漸就停了。林未晞回過神,抬頭看向宛星,眼中笑意璨然:「怎麼不說了?」
宛星鬆了口氣,語調馬上變得揚起來:「王妃,汝寧長公主邀您去皇覺寺上香。」
皇覺寺是皇家供奉的寺院,往來俱是宗親內戚,是皇家公主王妃們最喜歡去的地方。林未晞想了想,問:「在什麼時候?」
「廿十。」
林未晞現在已過了最凶險的前三個月,孕相逐漸穩定下來,她也想出去走動走動,透透氣。而且這段時間是多事之秋,英國公世子意外身亡,朝堂中也頗不平靜,林未晞想藉著這次機會給林勇、衛氏等人上柱香,順便為壽康大長公主和肚子裡的孩子祈福,保佑來年一切安康。如今她身邊剩下的人沒有幾個了,她發自內心地想讓他們都好好的。
林未晞說:「既然是長公主邀約,我們沒有不應的道理。你差人去給公主回話吧。」
宛星應了一聲,轉身出去吩咐了,一套動作利利索索,精幹明練。
現在誰還能想到,宛星和宛月都是從民間買回來的呢。宛月雖然是官家家奴,但是在京城裡的人看來,一個偏遠小縣城縣令家的丫鬟,和鄉下人有什麼差別?
然而一步步的,宛星和宛月也蛻變成另一幅模樣,如今,她們倆已經是京城裡有名的燕王府大丫鬟了。
林未晞定下了出府的行程,剩下的事就沒有再管了。等到了廿十這日,林未晞帶著眾多扈從,款款登上馬車。
王妃出門,高然這個兒媳沒有不陪同的道理。她坐在另一輛車上,聽著車□轆有節奏地響,慢慢駛離燕王府。
林未晞到達的時候,汝寧長公主的車也剛好停下。汝寧長公主看到林未晞連忙笑著迎過來,熱情地握著林未晞的手:「見燕王妃一面可不容易,今日燕王怎麼捨得將你放出來了?」說著汝寧長公主朝後看去,驚訝地叫了一聲:「咦,燕王竟然沒有跟來?他竟然放心玉人兒一樣的王妃獨自出門,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林未晞抿嘴笑了笑,沒有理會汝寧長公主的打趣,而是解釋道:「王爺今日有急事,一大早就被叫走了。我又不是沒手沒腳,沒了他,莫非還不能走路了?」
「這可不一樣。」汝寧長公主笑道,「他嘴上不說,心裡肯定記掛著呢,誰不知道燕王二十年來風雨無阻,獨獨這幾日,又是缺席練兵又是早朝告假,還不是為了新有孕的王妃。其實也不能怪燕王,擱我有你這樣一個漂亮嬌艷的王妃,我也不捨得出門,恨不得成天巴在你身上。」
這話說的眾人都笑,林未晞自從成婚後時常被人打趣,最開始還羞得說不出話來,現在她習以為常,都能面不改色地回敬幾句這種已婚段子了。正是因為安全眾人才會拿出來說,林未晞知道她們總是這樣開玩笑是因為她和燕王感情好,若不然為什麼前世的時候,從沒人打趣她和顧呈曜呢。
林未晞和汝寧有說有笑地往裡走,皇覺寺知道今日公主和燕王妃要來,早早就清了場。林未晞握著香,在佛煙裊裊的殿裡慢慢磕了三個頭。她心中默念:「母親,你名下過繼了一個嫡子,那個孩子特別聰明,也很有野心。日後您見了他,想來也會喜歡他的。」
「母親,父親他也過世了。說來可笑,你是因為小產失血虧空了身體,他橫行霸道這麼多年,最後竟也是因為失血而亡。你們倆九泉之下相見,若您願意就繼續和他做夫妻,若不願意,那就一別兩寬,各自安好罷。不孝女惟願您二老在天有靈,往生一世安康。」
林未晞磕了一頭,直起身時,她閉著眼睛,再次低語:「林勇爹爹,林家娘親,我十分感念您二人的恩德,此生我會一直給您二老供度厄經,願您二人來世一生和順。這一次,你們一家人一定要長長久久。」
最後一個願望,林未晞念給未出世的孩兒。為娘尚且不知你是男是女,可是你是娘親兩輩子的珍寶,娘親盼你早早來,又怕你出來的太快,娘親還沒學好如何當一個母親。可是這輩子只要她林未晞還活著一日,就一定會用盡全身的力氣對你好。
林未晞三起三拜,姿態十分虔誠。她神色肅穆,慢慢將線香插入香爐中。
汝寧雖為公主,但是對神佛也十分信服,等上香結束之後,汝寧長公主要跟著主持去聽唱經,林未晞現在有孕,不願意久坐,就婉言謝絕了汝寧長公主的邀約。
皇覺寺裡的沙彌小心地接引著林未晞。走出正殿大門後,沙彌問:「施主可要去求平安簽。」
林未晞來佛寺就是求個安心,她本來不信這些,可是不知為何,今日她拒絕的話都已經到舌尖,卻又轉了一圈回來了。
「好,有勞師父了。」
林未晞突然想到,顧徽彥往年徵戰連連,身上大小傷口、明傷暗傷不知有多少,現在時局也不太平,顧徽彥身為輔政親王,便是站在漩渦最中心的那一個。即便能用她懷孕的藉口阻擋一二,可是最要緊的部分,還是得顧徽彥親自出面。她想給顧徽彥求一個平安符。
有了開頭,林未晞的思路彷彿突然被打開,壽康大長公主,她交好的親故朋友……她要給這些人每個都求一個平安符,即便只是為了安心也好。
林未晞去給自己的親人朋友求平安,等結束後,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林未晞握著一沓厚厚的桃符,站在十月明亮又乾冷的陽光裡,感到前所未有的悵然。
原來不知不覺之間,她重生之後的牽掛,已經這麼多了。
宛月一直緊緊跟隨著林未晞,她見林未晞站在秋風中許久不動,碎步上前扶住林未晞的胳膊,輕聲道:「王妃,深秋風寒,奴婢扶著您到客房坐一會吧。」
現在王府中沒人敢讓林未晞久站,林未晞回過神,輕輕點頭應允了。
皇覺寺作為皇家寺院,早就給各府女眷準備了乾淨清幽的客房。林未晞坐在客房裡等汝寧長公主,她坐了一會,突然皺起眉:「世子妃呢?」
禮佛的時候要靜心,所以她們幾人都是分開上香的,之後她忙著去求平安符,竟然沒有注意高然去哪兒了。
宛星跑到外面問了幾句,回來說:「今日英國公府的夫人太太們也來了,世子妃許是去和娘家人說話了吧。」
這麼巧,英國公府也來了,皇覺寺雖然早早就閉門謝客,可是英國公府和燕王府有姻親,這個面子他們總是要給的。林未晞沒有多想,聽過就罷了。等汝寧長公主終於聽經回來,兩人略坐了坐,就一起往外走。林未晞讓人去傳高然回來,自己慢慢陪著汝寧往外走,也是巧了,正好在出寺的路上,林未晞迎面遇上了英國公府。
「燕王府,汝寧長公主。」高二太太隔著老遠就招呼她們,笑容慇勤,「我們剛才還說要去拜會燕王妃呢,可巧走在半路遇到了。王妃和公主這就要走了?」
高然連忙上前給林未晞行禮:「母親。」
林未晞掃了高然一眼,頷首對英國公府眾人淡淡笑了笑:「我在外面坐不住,便想趕快回去。國公府若有興致,大可在寺裡慢慢逛。只是世子妃,你有什麼話想和娘家說,以後慢慢敘述不遲,現在我們卻要回去了。」
高然低著頭請罪:「是兒媳忘形,和娘家姐妹說話,一時忘了時間。請母親責罰。」
林未晞掃了她一眼,懶得理高然這些小伎倆。當著眾人的面,她還能真罰高然嗎?林未晞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下不為例,起來吧。」
高然應了一聲,低眉順眼地跟到林未晞身後。英國公府眾人看到這樣的場面有些尷尬,高然是他們家嫁得最好的女兒,姐妹姑嬸哪一個不是小心奉承著高然,可是在林未晞面前,高然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高二太太心裡嘀咕,說來也奇怪,往常沒見高然這樣黏娘家人,今日卻拉著她們說了許久的話,但也沒見說出什麼大事。她們早就說著要來拜會燕王妃,可是一直被高然若有若無地打岔,直到王妃的人來找了,高然才帶著她們一起往外走。
高二太太心裡嘟囔了幾句,就拋在腦後不管。高恪現在算是半個公府之人,姐妹嬸娘們出來禮佛,他作為男子晚輩,當然要隨行在側。現在眾人一起往寺廟外走,高恪找到機會,上前給林未晞行禮:「燕王妃。」
高恪在各個方面都很適合做繼承人,自從上次林未晞贈他三個月束脩後,高恪一直很刻意地交好林未晞。林未晞對此也無不可,她眼睛朝後瞥了一眼,眼波流轉間便帶上不可言狀的清艷:「高舉人。」
高恪已經在兩個月前的秋闈中中了舉,以未及弱冠之齡,成為京城裡最年輕的舉人。
「王妃這話折煞我也。晚輩有今日全靠王妃雪中送炭,王妃之恩晚輩沒齒弗忘,怎麼敢受王妃這樣的稱呼。」
「怎麼受不得,我雖贈你三個月束脩,可是中舉之事,終歸是靠你的才學做到的。年僅十六歲的舉人,這聲天才之名你當得起。」
高恪依然謙虛,對林未晞雖然恭敬,可是言行中卻透著一股親近,不是那樣冷冰冰的讓人心生疏遠的恭敬。態度拿捏的這樣好,也很考驗本尊的能耐。
林未晞心裡輕輕笑了笑,由眾人簇擁著往山門外走。外面背對著他們正站在一個人,陽光灑在他身上,將他的身姿拉的極清俊修長。聽到聲音,他回過身,目光似是不經意地落到林未晞身上,但是又很快移開:「母親。」
「世子?」高二太太疑惑,「怎麼是你來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41:10
第92章 意外
看到顧呈曜, 林未晞也訝然。顧呈曜溫和有禮, 對著眾人頷首致意。可是他眼神掃過每一個人,偏偏不看林未晞。
簡直刻意。
顧呈曜說:「父親有事絆住, 沒法及時趕來, 所以命我來接母親回府。」
聽到這個原因眾人恍然大悟,汝寧長公主笑著對林未晞說:「你看, 我說什麼了?燕王果然不放心你自己走,即便自己來不了,也要讓兒子來接你。」
林未晞對這樣的打趣習以為常, 女眷們都看著她笑。顧呈曜面對這樣的場景, 不知為何有些不自在。
林未晞站在明艷的陽光中,風蕭蕭地從她身後吹過,捲起地上枯黃的落葉。她因為有孕, 整個人神態柔和,現在微微含笑立著, 整個人彷彿都籠罩著一層金光一樣。
顧呈曜發現自己又在看林未晞,他手心蜷了蜷, 不動聲色地將目光移開。
女眷們告別格外麻煩,索性馬車都是現成的,周圍也沒有閒雜人等, 眾人說說笑笑, 並不急著走。這些女人的話題少年們當然不感興趣, 高恪默默退出女眷的圈子, 到外面去牽自己的馬。
高恪背著身, 所以也沒注意到,高然雖然面帶笑意目視前方,眼角卻隱秘地朝他望了一眼。
高恪熟稔地拉住自己的馬,這匹馬是他搬到國公府後,英國公特意給他配的。高恪對這匹馬十分喜愛,可是相處的時日畢竟短,馬對高恪還沒有熟悉起來,更不必提主僕默契。
高恪熟門熟路地拉住韁繩,今日不知怎麼了,這匹馬格外暴躁,隨著他的接近愈甚。高恪內心裡咦了一聲,拽著韁繩仔細給它梳理鬃毛,想研究明白愛馬究竟怎麼了。
馬越來越躁動,到後來高恪得用力拉著韁繩才能穩住它了。高恪暗暗皺眉,他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可是還不等他想出來怎麼了,馬突然打了個響鼻。似乎是因為吸入的空氣更多,馬一下子狂躁起來。
高恪猝不及防,竟然被它掙脫韁繩跑出去了。好馬大都脾氣烈,不服管教更是常有的事,高恪正打算讓小廝將馬抓回來,突然眼神一凝。
這匹馬彷彿長眼睛了一般,竟然直接衝著女眷們的方向跑過去了。
高恪臉色驟變。
林未晞正笑著聽人寒暄,突然耳邊傳來驚呼聲,她趕緊回頭,就看到一匹馬徑直朝著她們衝來。宛星宛月嚇了一跳,連忙扶著林未晞避讓,然而眾人都驚慌失措,宛星宛月想要後退,後面的路卻被人牢牢堵著。她們躲避不及,眼看馬就要衝到林未晞跟前。
林未晞有孕在身,若是被這樣驚一遭,這可不是小事。
女眷尖叫聲此起彼伏,林未晞下意識地閉住眼,手卻牢牢護在小腹上。還不等她反應過來,突然手臂上傳來一股大力,她整個人都被這股力道拉開。
「危險近在眼前,你閉眼睛做什麼?」
顧呈曜不知什麼時候趕過來,一把將她拉來。林未晞的胳膊被拽得生疼,她一站穩就用力把顧呈曜的手甩開:「放開,好痛。」
顧呈曜這才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沒有注意力道。他心中抱歉,還不等他將力氣調整好,手就已經被林未晞甩開了。
手中纖細溫柔的觸感一觸即分,顧呈曜很快感受到乾冷的風吹在他手心。顧呈曜莫名覺得若有所失,他現在和林未晞靠得極近,幾乎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林未晞低頭活動著自己的手腕,顧呈曜甚至疑心,只要林未晞抬頭,她的頭髮甚至會扎到他的下巴上。
發狂的馬速度極快,變故發生在一瞬間,眾人還沒看到怎麼回事,顧呈曜就快趕到這邊,將林未晞從馬蹄下拉開。
馬從女眷中間強行分了條路穿過,女眷們尖叫不斷,好些人跌在地上,正掙扎著要爬起來。還不等她們站好,發狂的馬在樹下暴躁地刨了刨蹄子,又胡亂跑回來。
好些人現在還沒站起來,女子的尖叫簡直衝破耳膜,林未晞也慌忙後退。可是不知怎麼回事,她身後的人似乎特別亂,總是堵在路上。林未晞只退了兩步就又被擋住了,此時她依然還暴露在外面,而人群一晃,顧呈曜也被人和林未晞隔絕開。
顧呈曜眼睜睜看著林未晞暴露在最外面,瞳孔幾乎繃到最大。那一瞬間他渾身的血液都涼了,彷彿又回到那個下雪的夜晚,他親眼看到高熙躺在他面前,再無聲息。
顧呈曜幾乎控制不住要喊出她的名字,「熙」字剛出口,一隻羽箭刷的從身後射來,一路帶起凌厲的風聲。箭矢猶帶著破空聲射入馬脖頸,正中血管。
發狂的馬長嘶一聲,撲到在地,猛地蹬了幾下後不動了。
顧呈曜心跳得快,他無比慶幸方纔他並沒有真的喊出來。他慢慢回頭,看到不遠處,顧徽彥正坐在馬上,手中的弓弦猶在顫動。
馬射死在地,宛星宛月終於推開人群,臉色慘白地撲到林未晞跟前:「王妃,您怎麼樣了?」
林未晞手放在小腹上,眉毛緊緊皺著,擺擺手不想說話。她方才動作激烈,不知是不是錯覺,現在她總覺得肚子裡一跳一跳的痛。
「王妃。」宛星宛月嚇壞了,圍在林未晞身邊都說不出第二句話來。她們想伸手扶住林未晞又不敢,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林未晞勉力抬頭,想對她們笑一下,說自己沒事。可是還沒等她說完,手臂就被一個十分強硬的力道扣住了。
「怎麼了?」
林未晞本來好好的,結果一聽到這個聲音,她的眼淚刷的一下掉下來了:「王爺,我肚子痛。」
顧徽彥臉色緊繃,隔著三米遠都能感受到他驚人的怒氣。顧徽彥撐住林未晞的胳膊,一雙眼睛快地將林未晞身上掃視了一圈,一言不發地將人打橫抱起來。
顧明達等人已經速趕上來處理戰場,顧徽彥臉色沉沉,說了他露面後的第二句話:「傳太醫。」
趙太醫按了許久,頂著背後壓迫感驚人的視線,幾乎覺得自己都不會把脈了。他好容易找回手感,細細聽了一會脈,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有把握了,才戰戰兢兢地鬆開手,慢慢直起身來。
「燕王,王妃受驚過度,這才動了胎氣。但好在並未傷及根本,卑職給王妃開兩帖固本培元的藥,每日早晚各服一帖,安養一月胎氣便可穩固。」
其實用不了一個月,但是趙太醫不敢冒險,萬一到時候燕王妃還是覺得不舒服,那他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從皇覺寺到王府,這一路來顧徽彥的臉色漸漸恢復尋常,但是這種平靜的憤怒遠比形於色還可怕。屋裡眾人都大氣不敢喘,高然和顧呈曜守在屋外,兩人一前一後地站著,都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林未晞掙扎著想坐起身,但是才有動作就被人制止:「不要動,好好躺著。」
顧徽彥坐到床側,伸手扶住林未晞。林未晞想坐起來卻無果,只能順著力道靠在顧徽彥懷裡。林未晞著急地揪了揪顧徽彥的袖子:「王爺,汝寧長公主等人是不是也跟過來了?」
這是自然,燕王妃險些出事,被馬驚嚇後當時就覺得肚子疼。這事非同小可,在場的人誰還敢回家。現在他們都在外面等著消息呢。
顧徽彥沒有說話,林未晞已經知道答案了,她靠在顧徽彥身上,堅持不懈地揪著他的衣擺:「我已經沒事了,怎麼好一直晾著人家。你代我出去和汝寧長公主說一聲,讓她不要將今日的意外放在心上,等我身體好起來,我設宴回請長公主。」
顧徽彥還是沒搭話,林未晞這些話是說給他聽的,讓他不要遷怒英國公府和汝寧長公主。林未晞眼巴巴看著顧徽彥,見他不應,咬著牙就要自己爬起來:「你不去,那我出去說。」
「王妃……」下人們都心驚膽戰地看著林未晞的動作,呼吸都屏住了。顧徽彥扶住林未晞,穩穩地托著她,將她放回被褥裡:「好了,別鬧了。我答應你就是。」
林未晞明顯長鬆了口氣。今日衝撞她的馬是高恪的,用腳指頭想都知道,高恪不可能放馬害她。顯而易見,有人想一石二鳥,能害她流產最好,如果不能,也要讓高恪做不成世子。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放鬆的神情不置可否,他只說了答應她,可沒說答應她什麼。林未晞雖然是被汝寧叫出去的,但是沒及時去接她是他的疏忽,沒道理遷怒汝寧。但是英國公府,卻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脫身的。
「王爺……」
「你安心躺著吧。」顧徽彥給林未晞掖了掖被角,動作雖然輕柔,但無形把林未晞困在被子裡,「安心休息,外面的事情有我。」
林未晞也確實累了,她陷在鬆軟的錦被中,幾乎只露出一雙眼睛:「王爺,你記得你答應我了。」
「我知道。」
林未晞終於放心,她精神再也支撐不住,沒過多久就睡過去了。等林未晞睡安穩後,顧徽彥臉色如常,但是眼神卻一點一點變得冰冷。他站起身,臉上看不出喜怒。
緊閉的房門終於打開,顧呈曜嘴脣動了動,最後只是低頭,恭敬地喚:「父親。」
顧呈曜其實想問林未晞怎麼樣了,身為人子關心母親的身體,實在再尋常不過,可是不知為何顧呈曜卻問不出來。顧徽彥也沒心思細說,他腳步不停,一邊往外走一邊拋下句話:「出來說。」
中堂裡已經等了許多人,眾人或坐或立,無一不臉色蒼白。聽到裡面的腳步聲,他們齊刷刷地站起身:「燕王。」
顧徽彥神色淡淡地從眾人身上掃過,最後停留在一個人身上:「是你的馬失控了?」
高恪感受到無形的威壓,從四面八方朝他擠壓過來。他心中苦笑,即便早就預料過,可是等真的面對這位傳奇燕王,做再多的準備也於事無補。高恪定了定神,知道今日這一仗格外艱巨。他的前程性命,乃至整個英國公府,全在於面前這個人的一句話。
有人想要害他,尤其不想讓他順利過繼。這十分明顯。
高恪定了定神,說出在路上翻來覆去想過無數遍,已經深深推敲過的一句話:「回燕王,今日之事事有蹊蹺,有些話我想單獨對您說。」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41:33
第93章 是你
高恪的話一出, 庭院中所有人都靜了靜。
汝寧長公主已經被燕王送走了, 英國公府的人被留下來的時候就感到不妙,現在聽到高恪的話, 簡直氣都喘不上來了。
高二太太覺得今日簡直倒霉透頂,好好去寺廟上香, 誰知竟突然驚了馬, 受了一通驚嚇不說,燕王妃還被馬衝撞到了。這種事光聽著就心驚膽戰,偏偏衝撞燕王妃的馬還是他們英國公府的。得了,這下捅了大簍子, 誰都別想好過。
高二太太趕緊跟著人來燕王府, 王府中都在忙王妃的事,並無人招待她, 但是高二太太並不在意, 她只在心中不斷念佛號,保佑燕王妃不要出什麼岔子,若不然,他們英國公府得吃不了兜著走。
高二太太看到燕王的時候就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她立在一邊, 有心想替自家說幾句話,可是又實在不敢。還沒等她想好該怎麼辦, 就聽到高恪平平淡淡地說, 他有話想單獨對燕王講。
言下之意, 似乎這不是一場意外。
高二太太倒抽一口冷氣, 驚嚇已經不足以形容她現在的心情了。
高然理應待在內宅伺候婆母,可是她看到顧徽彥出來的時候心裡動了動,就偷偷跟著一起出來了。現在高然站在庭院月亮門的花架子外,花架上的籐蔓早就枯了,枯梗蕭索盤結在一起,人站在後面,行蹤非常不起眼。
高然本來並不打算下場,多說多錯,不說不錯,她今日來是靜觀其變的,沒必要暴露自己。可是聽到高恪的話,高然心裡狠狠跳了跳,忍不住抬頭看向高恪。
高然自從聽到過繼的消息後,對這位出身旁支的貧家子弟十分看不起,這是高然第一次認真地打量高恪。這樣一看高然才發現,高恪似乎比她想像的要更高些,氣質也更清雋些。
高然默默攥緊手心。顧呈曜也跟來了,聽到這些話,他幾乎脫口而出:「你此話怎講?」
說完之後顧呈曜才察覺出不妥,顧徽彥也在此處,他怎麼敢搶父親的話?而且,林未晞是父親的正妃,他這個做兒子的搶先詢問實在太失禮了。
顧呈曜立刻看向顧徽彥,顧徽彥平視著前方,臉上沉靜端肅,看不出什麼表情,但是也沒有和顧呈曜有任何眼神交流。高恪早就料到這一幕,燕王豈是這樣好說動的?他上前一步,再次恭敬地作揖:「王妃意外受傷,晚輩知道自己罪無可赦,任憑燕王發落。只是在此之前,晚輩有些話想交由燕王評判。」
高恪眼睛朝四周掃了掃,依舊穩穩站著沒有動作。高恪的意思非常明顯,顧徽彥目光沉沉,打量了他好一會,才站起身,說道:「你隨我來。」
高恪神色雖然看著沉著,可是心裡卻鬆了好大一口氣。其餘眾人眼睜睜看著顧徽彥帶著高恪離開,等兩人的背影看不見後,剩下的人大眼瞪小眼,都驚訝又猶疑。
高恪單獨跟去書房,他要和燕王說什麼?
高恪回來的倒意外得快,高二太太一見著人就擁了過去:「你和燕王說了什麼?」
「沒什麼,不過一些路上的發現。」
原來是給自己伸冤去了,高二太太心裡的弦還沒鬆開,就又緊緊繃住了:「那燕王怎麼說?」
「盡人事,聽天命。我已經做了我能做的,信不信是燕王的事情,我亦無能為力。」
高二太太真是著急上火,她急得直跳腳:「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呢?我們府留給少爺的馬匹向來溫順,怎麼會突然受驚?我看這事多半有鬼,是誰心這麼黑,竟然做這種殺千刀的事。」
高恪聽到高二太太的懷疑沒有搭腔,可是他卻無聲地轉過頭,靜默地看著院牆掩映下的那處枯籐木架。高恪神色漠然,隨意地搭了一句,不知道在回答誰:「誰知道呢?但是有燕王在,想必一切污穢都無所遁形。」
英國公老夫人接到消息後也是坐立不安,他們府上的馬匹竟然衝撞了燕王妃,聽說當時王妃肚子就疼了起來。天哪,英國公老夫人光想想就覺得額間直冒冷汗。
若是燕王妃這一胎有了什麼閃失,以燕王對林未晞以及這個孩子的看重程度……英國公老夫人甚至都不敢繼續想下去。國公府最近正是多事之秋,被牽扯到朝廷黨爭之中尚有喘息之機,但如果開罪了燕王,那就不必活了。
所以等高恪和高二太太等人回府後,老夫人第一時間把高恪叫到跟前:「燕王單獨召你,你和他說了什麼?」
現在沒有外人,對著國公府的當家人,高恪歎了口氣,終於能將心裡的懷疑說出來:「老夫人,我懷疑有人暗算國公府。」
準確的說是暗算他,來人可沒打算拖整個高家陪葬。但是這並不重要,高恪稍微改了幾個字,就將目標對像換成整個國公府。
高恪現在還沒正式過繼,尚未改口叫祖母,但是英國公老夫人根本沒注意到這些,她全部心神都在高恪透露出的驚人消息上:「果真是有人加害?」
「對,而且我懷疑,手腳就在香囊上。」高恪說,「我的香囊應該被人添了料,馬一聞到這個味道就會發狂。」而且很可能,另一個人也佩戴了特質的香料,發狂的馬在味道的指引下,逕直往一個方向衝去。
後面這句話高恪並沒有說出來,原因很簡單,那匹馬是直衝著燕王妃而去的,而能時刻跟隨在燕王妃左右的人,會有誰?
高恪在心裡輕嗤,好一個一石二鳥之計,為了除掉他,來人也是煞費苦心,竟然甘願冒這麼大的風險,親自作餌。
英國公老夫人怔了片刻,神色漸漸冷凝起來:「那就是說,我們家有內鬼了?」
能接觸到高恪的隨身之物並且找到機會下料,顯然這是英國公府內部的人,而且看這樣子,地位還不會低。英國公老夫人頭頂猛地衝上一把火,她不知道想到什麼,臉色冷硬得厲害。她重重砸下烏木枴杖,眼如寒霜,口氣狠厲,立刻展露出風風雨雨歷練了五十載的國公夫人的氣派來:「那個香囊呢?」
「已經全留給燕王了。」高恪頓了頓,補充道,「不過雁過留痕,做得再隱秘也會留下痕跡。若夫人現在從國公府裡找,應當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英國公老夫人冷笑了一聲,說:「若是真被我找到這個人,任你什麼身份什麼體面,敢拿整個國公府做筏子,我必饒不了她。」
高恪眉梢動了動,嘴角極輕極輕地勾了一下,低頭不語。
過了幾日,英國公老夫人以探望林未晞為名,親自帶著晚輩來燕王府請罪。老夫人想著,女子總要好說話些,林未晞現在還懷孕,心腸應該更軟,找林未晞說情遠比找燕王容易的多。
可惜老夫人並沒有見到林未晞,顧徽彥讓人攔住英國公府一行人,說:「她這幾日在養胎,受不得打攪,概不見外人。」
英國公老夫人心裡的石頭又往下墜了幾分,聽聞錢太后的女官奉旨探病也被燕王攔下,她們家不過一個公府,怎麼能奢望例外呢?英國公老夫人心頭沉沉,她撐起笑臉,好聲好氣地問:「打攪王妃養胎,是老身疏忽了。不知王妃這幾日身體可好些了?老身帶了些保胎的秘方來,這是老身多年輾轉從各處聽來的,帶給王妃求個心安。」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英國公老夫人畢竟多活了這麼多年,這些年積攢下的偏方秘聞不容小覷。顧徽彥倒沒有拒絕,他眼神在老夫人獻上的布帛上輕輕一點,身邊的侍從就低著頭將布帛接過。顧徽彥接過布帛展開看了看,隨後慢慢卷合,聲音也不緊不慢:「來人,去叫世子和世子妃過來。」
英國公老夫人不明所以,不知為何心頭掠過一種不祥的預感:「燕王,您這是……」
「老夫人專程拜訪,這份心意我代王妃領了,不過老夫人不必急著見王妃,有什麼話,和我說就夠了。」顧徽彥說到這裡甚至輕輕笑了笑,「正好,有些事我也想當面問問老夫人。」
英國公老夫人心裡砰砰直跳,她預感到似乎有什麼事情超脫了她的掌控,正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顧呈曜和高然很快趕來,顧呈曜的眼睛在堂內掃了一圈,目光掠過高恪、英國公老夫人等人,卻沒有停留,隨即斂眸給顧徽彥行禮:「父親。」
高然也跟著問安,她眼角掃到燕王的人將屋門合上,堂屋內不可避免地昏沉下來。高然心裡跳了跳,四肢百骸突然湧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
燕王這是什麼意思?
「前幾日,高恪遞給我一個錦囊,懷疑裡面的香料有問題。這幾日我讓人去隴西馬場問了,裡面確實添加了一種獨特的草料。」
英國公老夫人心臟撲通撲通的,嗓子發乾,幾乎說不出話來:「敢問燕王,結果如何?」
「這種草料是廊西獨有,長得很像尋常草料,所以很容易被馬誤食。後面有人為了刺激坐騎,會在賽馬前專門給馬服用這種乾草,以圖馬短期內爆發力更好。高恪拿給我的錦囊裡,便塞了這種乾草。」
顧徽彥語音淡淡,可是老夫人聽著簡直要嚇死了。高恪是被人暗害,這毋庸置疑,可是燕王會信嗎?如果燕王覺得,這是高恪或國公府故意加在香囊裡的怎麼辦?
英國公老夫人情緒激動,竟然直接住著枴杖站了起來:「燕王,高恪剛剛考上舉人,年紀輕輕前程大好,燕王妃又對他有知遇之恩,他實在沒有理由加害王妃。這必然是有人陷害他,故意在王妃出門禮佛這天,在高恪的隨身香囊裡添了料。」
高恪眼睛朝後瞅了一下,冷不防開口說道:「若只是馬被激怒,它未必會朝女眷的方向跑去。燕王妃受驚,其實是因為有人用了另一種香料,馬順著這個味道被吸引過去,才會傷到站在附近的燕王妃。」
老夫人驚詫地回過頭:「高恪,你說什麼?」
顯然老夫人也聯想到什麼了,能光明正大站在林未晞身後,又始終引導著香氣方向的人,除了兒媳婦高然,還有什麼更好的人選?
可是這些話高恪並不曾和府中說過,老夫人心底冰涼,她只以為有人害高恪,而高恪將證據都交給燕王去查,她這才會放心地任由燕王取證,並帶著晚輩親自上門。但是她並不知道還有香氣引導這一說,如果老夫人知道的話,她怎麼會任由燕王查下去?
高恪對著老夫人頷首,雖然垂著眼睛,聲音中卻沒有多少歉意:「這些事,想必燕王已經查清了。晚輩敬仰燕王,也信任燕王的決定,故無論燕王如何處置,晚輩任憑吩咐。」
這些話高恪在公府中不說,當然是防著英國公夫妻。當家人和繼承人的視角是不一樣的,英國公夫妻二人想保住整個家族,尤其是嫁入燕王府,可能會生下王府嫡孫的三姑奶奶高然。如果被他們得知此事,難保他們不會為了高然而極力掩飾。可是高恪要做的,卻是永絕後患。
英國公老夫人沒料到高恪竟然給她來了這樣一手,英國公府這裡不平靜,而屋子的另一邊,顧呈曜也極緩慢極緩慢地回過頭,不敢置信地看著高然:「是你?」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42:00
第94章 發落
高然臉色已經完全白了。
她沒有料到高恪會猜出香味有問題, 更沒有料到燕王竟然也知道這種草料。這是她前世為了融入圈子,專程惡補賽馬知識時知道的。賽馬開始前, 賽馬手為了刺激馬匹會故意餵它們一些特質草料, 而她又在因緣巧合之下知道狂躁狀態下的馬對某種味道特別敏感。高然將兩者結合起來設計了這場意外, 她讓韓氏偷偷將草料混入高恪的香囊裡,然後自己親自佩戴著引導性香料, 引著馬往她這個方向沖。她身為兒媳當然要時刻隨侍在婆母左右,她的正前方,正是林未晞啊。
高然得知了林未晞要出行後就遞話回家,約英國公府同去禮佛。而且在皇覺寺時,高然故意跑去找高家人說話, 她這樣做就是為了控制著兩撥人同時離開,好讓他們在佛寺門口碰面, 這樣一來,高恪的馬才能「不小心」撞到林未晞。
如果能順便讓林未晞流產,那就太好了。高然那天特意堵著林未晞的路,可是她沒想到顧呈曜救了林未晞, 更沒想到燕王竟突然出現,當眾射死了發狂的馬。高然十分可惜,不過也罷,暫且留著林未晞,先解決弟弟的危機要緊。
高恪經此一事必然被燕王遷怒, 能保住性命就已不易, 遑論前程?國公府就是為了安全考慮, 也不敢再讓高恪當世子了。
高然覺得自己的計謀天衣無縫,事後她將自己身上的香囊燒掉,再讓人偷偷換下高恪的錦囊,一切都了無痕跡。可是,高然沒想到高恪竟然當場就猜到是香囊有問題,他私下裡將香囊遞給燕王,等在外面的高然還一無所知。高然更不會想到,燕王居然也知道,有一種獨特的草料能讓馬匹發狂,發狂後的馬或許會對某種味道很敏感。
顧呈曜一眼不錯地盯著高然,雖然她沒有言語,可是看著高然的臉色,顧呈曜已經懂了。顧呈曜一時之間竟然理不清心裡的感覺,或許震驚過了頭,就只能感受到一片微茫的惘然了。
顧呈曜還是不敢相信,他的妻子,他不顧名聲費盡周折娶回來的繼妻,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僅是因為害怕繼母生下兒子,就不擇手段害婆婆流產。
她甚至連林未晞腹中胎兒的性別都不知道啊。不過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高然怎麼能做這種事?
顧呈曜的眼睛緊緊盯著高然,眼珠黑沉,似是不可置信,又似是隱怒不發:「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我先前明明警告過你了。」
「我……」高然嘴脣動了動,她的心太亂了,求生本能告訴她她要辯解,可是大腦卻亂糟糟堵成一團,她竟然來頭緒都理不出來!
她不能應下這個罪名,無論是暗害林未晞還是設計高恪,一旦這個名頭坐實,她就同時得罪了燕王府和英國公府。娘家夫家都被開罪,一個女子還靠什麼活下去?
「我沒有,我並不知情,什麼香料草料,我並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高然說的語無倫次,她也知道這樣的辯解毫無力度,她腦筋轉得快,她要說什麼,她要說什麼才能洗淨身上的罪名?
高然眼中漸漸漫上水霧,泫然欲泣地望著顧呈曜:「世子,不是我,你要信我啊。」
高然放在京城中也算是貴族美人長相,她平日裡動作就溫柔,現在水霧瀰漫地看著人,越發哀婉柔弱,我見猶憐。而被她望著的那個人卻不見動容,顧呈曜臉色冰冷,他久久盯著高然,突然退後一步,緊抿著嘴脣別過臉,不肯再和高然對視。
高然心裡一涼,腿上也驟然失力,脫力般跌到地上。
英國公老夫人早就驚得站起來了,她瞪大眼睛,愕然地看著顧呈曜,又木木地轉向跌坐在地的高然,早已失去了反應能力。
「三姑奶奶,你……」英國公老夫人半張著嘴,嘴脣翕動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這真是你做的?」
高恪站在一邊,漠然地接話:「老夫人可以不信別人,莫非還不信燕王嗎?堂堂燕王,難不成會冤枉她一個內奼女子?」
顧徽彥坐在全套紫檀堂椅中央,高高在上,一言不發,一直冷冷地旁觀著這一幕。許是聽到高恪的話,顧徽彥扶在木把手的手指叩了叩,一旁恭立的親隨會意,轉瞬就端了兩個香囊上來。
英國公老夫人認出來其中一個是高恪的,另一個是綿柔的雲錦質地,上面用五彩花線繡著一個比例奇怪,但是看著卻莫名可愛的貓。香囊邊角已經被燒焦,彩貓的另半張臉也看不清楚了,只能從保留下來的部分猜測它本來的樣子。
這樣獨特的繡品風格老夫人當然認識,高然從六歲起就總有一些奇思妙想,這些頭大身子小的花樣被她叫做什麼卡通圖案,很得家中小孩子喜歡。高然也給老夫人送過很多類似繡品,其中有些現在還在她的正堂擺著。
英國公老夫人再也沒法欺騙自己,她看向高然,不敢置信地用枴杖指著她:「竟然真的是你!你瘋了嗎,竟然為了一己私利,不惜陷害公府選好的過繼人。我和你說過多少次,無論嫡庶,只要是我們自家子弟,國公府總不會虧欠了他。高恪只要一過繼就是你的同宗兄弟,就算高忱不是世子,但他一樣是我的孫子,我們國公府的小少爺!你怎麼就執迷不悟呢!」
英國公老夫人說著氣血上湧,她一直覺得這個孫女外柔內狠,名聲好處兩把抓,這才是成大事的料子。可是老夫人沒有想到,高然算計起自己的利益的時候,竟然連娘家親人也能下手。那可是生她養她的國公府啊!國公府從小用最精緻的飲食,最華麗的首飾,一路堆金砌玉地把她養大,沒有國公府,高然真以為自己能嫁進燕王府嗎?可是事到最後,高然就是這樣回報娘家的?
她算計的是高恪不假,可是高恪是英國公府精挑細選、寄託了無限期望的繼承人,她這樣做將英國公置於何地?而且,高恪的馬衝撞了燕王妃,萬一害的王妃流產,那英國公府怎麼可能獨善其身!
只是為了讓自己親弟弟當世子,高然竟然做出此等無視大局、無視家族的舉動,英國公老夫人說不出的失望氣憤。老夫人胸脯上下起伏,而這種時候,高然竟然依然在嚶嚶哭泣,依然楚楚可憐地說不是她。
這麼多年,老夫人不知多少次見過高然這種情態。往往這都是因為高然受了委屈,不肯說,實在遮掩不住了才這般小聲啜泣。往常英國公老夫人一見她這樣哭心都碎了,老夫人不知因此替她出過多少次頭,可是現在,高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竟然還能做出這種彷彿受了天大委屈一般的姿態!
這讓英國公老夫人怎麼能不氣,她再也克制不住,甚至都顧不得現在是在燕王府,燕王本尊還在上首坐著呢,老夫人舉起烏沉沉的枴杖,狠狠在高然背上敲了三下。
「你個吃裡扒外的冤孽!我一直以為你雖是庶女出身,可是為人卻正派,沒想到你竟然和你那個賤婢生母一樣下賤,淨學些勾引人的下作手段。英國公府哪裡對不起你,你竟要這樣暗算自己的祖母和兄弟?」
高恪一直不冷不淡地站在一旁,直到老夫人在高然背上打了三下,他朝上首的燕王瞅了一眼,上前拉住英國公老夫人:「祖母,您息怒,莫氣壞了身子。燕王還在呢。」
前一句是勸,後一句就是警示了。老夫人也知道自己這樣做非常不好,簡直失了國公府百年望族的體面。她收回枴杖,大口喘著氣,幾乎將全身重量都倚在枴杖上:「冤孽,真的是冤孽啊!我這些年掏心掏肺,是真的憐惜你對你好,就是熙姐兒也越不過你。你當初趁熙姐兒回娘家偷偷去找世子說話,我說過你什麼沒有?後來世子為了你不顧熙姐兒的喪期提親,我又替熙姐兒鳴過不平沒有?可恨我老眼昏花,多年體貼,竟然養出一條毒蛇來。」
英國公老夫人老淚縱橫,身子倚在烏木枴杖上,仰頭悲慼長喊:「熙姐兒,是祖母對不起你啊……」
聽到這個名字,屋裡僅剩的幾個人,竟然一個個都沉默下來。
顧呈曜臉色鐵青,他憤怒高然的做法,即便父親不處罰,他也不會留著高然做正妻了。可是突然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熙姐兒,他卻猛地陷入沉默,眼神不可抑制地悲痛起來。
顧徽彥叫人進來時就十分冷靜,他主導著這場談話,卻又始終游離在外,並不參與他們這些紛紛吵吵。直到聽到老夫人痛呼熙姐兒,顧徽彥手指在圈椅上敲了敲,忽然就沒法冷靜下去了:「不要叫這個名字。」
老夫人猛不防聽到顧徽彥發話,她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什麼?」
「她叫高熙。這個稱呼以後不要叫了。」
英國公老夫人簡直莫名其妙,熙姐兒就是高熙的小名,高家這麼多年都是這樣喚過來的,燕王管天管地,還能給人家改小名不成?
可是隨即老夫人後知後覺地想起來,燕王妃喚林未晞,她也叫「晞姐兒」。
老夫人感到一種難言的尷尬,除此之外,還有一種繚繞不去的怪異感。
顧呈曜也很快想明白了,隨著英國公老夫人的這句「熙姐兒」,像是談到什麼禁忌話題一般,正堂裡不可避免地寂靜下來。匾額高懸、紅柱深深的中堂內,只能聽到高然低低的啜泣聲。
顧徽彥只是坐了片刻,很快就站起身來,打破滿室沉寂,也給這一切畫上終點:「世子妃身為兒媳卻意圖謀害母親,這樣的女子我燕王府不需要。但是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既然英國公夫人也在,那我就一道問了罷。這位國公府三小姐,國公夫人是想帶她回去安置,還是留在燕王府?」
英國公老夫人噤聲一般沉默下來。她見過這麼多陰私往事,她當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帶回英國公府是指休妻,留在燕王府,大概就是青燈古佛,甚至「病逝」了。
屋子中雖然還沒有人說話,可是沉默卻像張牙舞爪的老虎一般,漸漸攥住了每個人的心神。高然跪在地上哭的六神無主,但是此刻,她也不由屏住呼吸。
休妻雖然難聽,可是女子餘生終究能好好活下去,但如果留在夫家呢?保住一條命就是最好的打算,然饒是如此,正當芳華卻餘生只能與孤寂清苦為伴,這未必真比死了強。
英國公老夫人默了片刻,慢慢說:「出嫁從夫,三姑奶奶如今從顧姓,高家並無安置之權。」
老夫人的話一出,半數人都驚了驚,而顧徽彥只是很平靜地點頭,說了一個字:「好。」
高然突然爆發出巨大的力氣,猛地撲到英國公老夫人腳邊,死死拽著老夫人的裙角:「祖母!祖母你不能不管我啊,你不是最疼我嗎,您再疼然兒一次吧……」
英國公老夫人卻像遇到什麼瘟疫一般後退兩步,躲開了高然的觸碰,她帶來的丫鬟僕從立刻湧上來,堵在高然和老夫人之間。
「這是燕王府的事,老身管不了,由燕王和世子決定吧。」
高然心止不住地沉下去,整個人如墜寒窟。曾經高熙死的時候,顧呈曜不足三個月就要續娶,英國公府一句話都沒說就應了,那時高然竊喜,暗笑高熙不得人心,連娘家人都不願意幫她。
可是現在高然才知道,原來絕情和薄涼,對任何人都是一視同仁的。英國公府當日能為了利益放棄高熙,今日一樣會用同樣的態度對待高然。
高然再也跪不住,整個人失去力氣般趴伏在地上。耳邊有腳步聲來來去去,後面越來越少,可見是所有人都出去了,只剩下她一個。
「世子妃失德,即日起搬去佛堂,給王妃抄經祈福吧。」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42:22
第95章 雷霆
那日的談話並沒有傳出來, 可是顧徽彥卻親自下令,讓高然搬去佛堂為林未晞祈福。
這種內宅裡的事,哪一樁不是披著冠冕堂皇的名頭。高然名為祈福, 可是誰都知道, 福氣是祈不完的,高然無兒無女, 後半生也不會再出來了。
名為思過, 實則幽禁。
英國公老夫人那日回家就病倒了。這一病來的氣勢洶洶,英國公府裡裡湯藥不斷,整個國公府彷彿都沉浸著藥渣的苦味,揮之不去。
韓氏一直讓人留心打聽, 等她終於打聽到高然的下落後, 當場面無人色, 手裡的杯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摔成兩半。
高然明明是世子妃, 怎麼會被關進佛堂裡?那種地方又濕又冷, 一年到頭不會見到任何外人,可想而知吃的飯也不會太好。高然半輩子尊貴體面, 怎麼能受得住這種罪呢?
韓氏像是失了魂一般,涕淚橫流地衝進老夫人養病的院子,連披頭散髮也顧不上了:「老祖宗, 您救救三小姐啊!她是國公府的姑娘, 多麼尊貴的身份, 後半生怎麼能在庵堂裡過呢?」
英國公老夫人現在受不得吵, 老夫人身邊頂體面的大丫鬟一聽到有人高聲喊話就惱了,她面色不善地摔簾子出來,眼神尖利得像刀一樣:「老祖宗裡面養病呢,哪個嘴舌沒拔乾淨的敢在這裡大吵大鬧?」
韓氏往門口撲去,但是還沒挨著門框就被人架著拖出來。韓氏手像枯椏一樣亂舞,配著她四散的頭髮,看著滲人極了:「我要見老祖宗,你們放我去見老祖宗。她不能丟下三姑娘不管,她這樣做,日後就不怕報應嗎?」
大丫鬟原來只是厭惡韓氏吵鬧,現在聽到這等話,簡直橫眉立目,立刻瞪得像金剛一般:「你瘋了?你是什麼身份,竟敢詛咒老祖宗。你們還愣著做什麼,缺手還是缺腳啊,還不快把她拉下去!」
韓氏還是嗚嗚地叫著,正喧鬧著,大丫鬟聽到裡面傳來暮氣沉沉,有氣無力的一句話:「讓她進來。」
「老祖宗……」
「讓她進來,我有事問她。」
韓氏終於消停下來,她粗略地用手背抹了抹臉,又快地抿了頭髮,腳步細細地走入內室。
裡面的屋子放了三個炭盆,再加上藥氣終日不散,掀開簾子時一股熱浪撲面而來,那個味道絕對說不上好聞。韓氏忍住咳嗽的衝動,低眉順眼地給英國公老夫人跪下:「老祖宗。」
她像如常一般接過丫鬟手中的美人錘,但是被老夫人制止了。英國公老夫人頭上戴著護額,臉色蠟黃,整個人病歪歪地倚在拔步床上,形容十分難看。病痛對任何人一視同仁,如今英國公老夫人這樣子,哪裡還有貴夫人的相。
韓氏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老夫人的眼神怪怪的,看得人心慌。
「韓氏,我問你,我兒出事那日,他從你那兒出來後,到底去哪兒了?」
韓氏心裡一驚,悄悄朝上覷眼睛:「都過去好久了,您怎麼想起這樁事了?」
「我問你話呢!」
英國公老夫人突然大吼,韓氏被這樣乾枯又憤怒的聲音嚇得渾身一哆嗦,她緊緊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蠅:「妾身不知道。世子出去時好好的,妾身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老夫人靠在床頭,一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韓氏。過了一會,她不知為何笑起來,大聲說著:「好,好,好!」
老夫人連說三個好字,誰都沒料到,她會突然激動起來,從拔步床上探出身揪住韓氏的頭髮,發狠般往床上磕:「你不知道,你還說你不知道?我兒那日去見你,分明是為了蕓姨娘的事!你用陰陽壺毒死了蕓姨娘,現在還想來蒙騙我。我兒就是被你害死的!」
大丫鬟從外面進來,看到這一幕驚呆了。她砰地一聲扔掉藥碗,急急忙忙往英國公老夫人身上撲:「老祖宗!」
英國公老夫人好容易被扶起來,然而即使被丫鬟婆子們架住,她也死死地盯住韓氏,目光中透露出幾乎噬其骨喝其血的陰鷙來:「你明知道我兒出事了卻不說,活活耗死了他!你怎麼能,你怎麼能!我要殺了你,我要將你發賣到窯子裡,將你千刀萬剮!」
「老祖宗!」
屋裡丫鬟們年輕的聲音此起彼伏,最後長長一聲尖叫,腳步聲變得慌亂起來。丫鬟們互相推搡著朝外跑去,甚至都撞到了彼此身上:「老祖宗犯病了,快去叫郎中過來!」
英國公老夫人仰躺在厚厚的、濡濕的被褥中,感覺到丫鬟們正往她嘴裡塞參片。她想到她這個兒子得來的不易,所以多年來一直嬌生慣養,要什麼給什麼。後來衛氏脾氣強,不肯伏低做小,她也總打壓衛氏,護著兒子。
可是她寶貝了一輩子的兒子,卻以那樣絕望又痛苦的方式,一個人在荒無人煙的山澗裡活活失血而死。
英國公老夫人恍然間看到從前,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年輕的青蔥一樣的姑娘們步履款款地朝她這裡走來。為首的那個姑娘微低了頭走進門簾,她眉目大而明麗,神情也是冷冷的。她半蹲了身體,聲音不疾不徐:「祖母,熙姐兒給您請安。」
林未晞過了好幾天,才聽說高然的消息。
「世子妃去佛堂了?」
丫鬟深埋著頭,聲音也細細的:「是。」
林未晞怔了怔,許久才不可思議地問:「什麼時候的事?」
「幾日前。英國公夫人帶著晚輩來給您探安,被王爺攔住了。那日之後,世子妃就去佛堂了。」
林未晞才知道英國公老夫人竟然也來過,這樣看來,必然是老夫人和顧徽彥說了什麼,才會導致如此。林未晞很快就想到前些日子的驚馬之事上。
果然啊,高然還是被查出來了。
林未晞是不可能可憐高然的,她只是覺得微妙的不痛快。發生這麼大的事,她竟然一點都不知道。而且,若不是顧徽彥授意,恐怕今日這樁事也透露不到她跟前。
「王爺說過世子妃什麼時候出來嗎?」
「不曾。」
林未晞輕笑了一聲,她感到難言的感慨。她前世臥病不起時,病榻前的小丫鬟們也埋怨過英國公夫人的狠心。養了十七年的姑娘,竟然說不管就不管,即便是為了燕王府的權勢,老夫人的作態也忒狠心了,讓人瞧不上。那時林未晞只覺得無所謂,她祖母是什麼樣的人,她早就明白。何況未出閣時,她也不是老夫人跟前最得寵的。
林未晞只是意外,向來最有臉面,最得老夫人歡心的高然,落到同樣的境況時,竟也逃不過。薄情的男人不能要,對其他姐妹狠心的長輩多半也會這樣對你。可惜了,高然明白這個道理這樣遲。
林未晞聽過之後就懶得管了,她心思更多的放到顧徽彥身上。
「王爺呢?」
丫鬟明顯躊躇起來,支吾道:「王爺今日有朝事,現在還不得空。」
可是這種話和林未晞說沒用,她輕輕撩了下眼皮,不鹹不淡地說:「王爺竟然這樣忙,若是他不得空,那就別來了。」
丫鬟賠笑,一句話不敢多說。過了一會,果然顧徽彥回來了。
外面問好聲不絕,林未晞耳朵動了動,但依然穩穩坐著不動。顧徽彥走進來時就看到林未晞坐在窗前,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東西。顧徽彥朝下掃了一眼,是紅色的剪得很精細的布料,應當是給孩子做小衣服用的。
顧徽彥的心突然就軟了軟,彷彿那些模稜兩可的猜測,那些揮之不去的陰雲也不重要了。顧徽彥看了林未晞很久,慢慢走過去,接過她手中的布料。
他左右翻看,不禁訝然:「這麼小?夠穿嗎?」
「管夠了,王爺以為剛出生的孩子有多大?」林未晞睨了他一眼,拉過顧徽彥的手,在他手心比劃道,「他大概,也就是王爺手掌這麼大。」
「真的?」
被質疑的林未晞非常不悅,她朝上瞥了一眼,拒絕回答。顧徽彥也覺得有些尷尬,他咳了一聲,說:「我尚未見過新生兒,顧呈曜出生的時候我在定襄,等我回來,他已經會爬了。」
說起顧呈曜,兩人的氣氛不由滯了滯。林未晞繼續打理手中的布料,似是不經意地問:「世子妃在佛堂,世子沒說什麼嗎?」
顧徽彥的笑慢慢就冷了些許,他看著林未晞,笑了一下,緩緩問:「你以為他會做什麼?」
這話不好說,林未晞笑了笑,故作歡快地略過這個話題:「世子的事,我哪兒知道?王爺這幾日總是早出晚歸,我都快見不著你的面了。外面發生了什麼事,竟然這樣纏人?」
「朝事罷了。」顧徽彥只是淡淡提了一句,並沒有多說。林未晞不由就生出些許疑慮,她也隱隱聽聞這幾日皇上和張首輔間不太平,可是只要顧徽彥想,怎麼也不至於一天都見不著人影。林未晞都忍不住懷疑,是不是顧徽彥故意避開了。
林未晞習慣了被順著,讓她主動去問「你為什麼不來看我你是不是有別的人了」,她絕對說不出口。她只能以鬧脾氣的形式,半是撒嬌半是服軟地說:「王爺朝事繁忙,也要注意身體啊。你若是再不來,保不住這個出生的時候,也不認識你呢。」
顧徽彥笑著摸了摸林未晞的頭髮,卻一反常態地沒有搭話。若是往常,他一定會說些什麼讓林未晞安心的。
現在就是林未晞再不想掙開眼睛,也得承認,顧徽彥和她之間,似乎出現了什麼問題。她總覺得顧徽彥在主動避開她。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事呢?等顧徽彥走後,林未晞坐在軟塌上,盯著小憑幾上的景泰藍花瓶看了許久,才慢慢想到,顧徽彥的異狀,似乎是從那日驚馬後開始的。
顧徽彥回到書房,他沒有急著落座處理政務,而是踱步到窗前,頂著初冬凜冽的寒風,將書房外那樹國槐看了許久。
寒風朔朔,顧徽彥的身影良久未動。他從前總覺得難得糊塗,他很喜歡這樣的狀態,所以有些事沒必要探究得太清楚。可能他也隱隱感應到,有些事情一旦查明,就沒辦法繼續了。
可是現在,這個真相,這根貌似微不足道的細刺,卻漸漸變得不可忽略,讓他連裝作看不見都做不到了。
風蕭蕭而過,將枯枝吹得簌簌作響,天上漸漸落下細碎的雪粒。
下雪了。又是一年下雪時。
顧徽彥的聲音隱沒在風聲中,幾乎要隨風而去,可是其中的力道,卻是那樣明晰:「顧明達,你親自去查一件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42:35
第96章 風起
從元嘉六年年末, 被後世稱為文忠之變的政治動盪,就已經露出了苗頭。
無數人在翻閱這段歷史時都在扼腕,張孝濂入閣半生, 首輔十年, 有多少人讚譽就有多少人詆毀,後世對這位強權首輔的評價亦毀譽參半。但是無論後世如何評說, 在這個時候, 張孝濂還是篤定地,問心無愧地做著他認為對的事情。
比如替皇帝做主皇后人選。
過了年皇帝就十六歲了,別說皇家,即便是普通官宦子弟, 這個年齡也該考慮成家立業。皇帝作為一國之首, 他的婚姻大事, 自然早就有臣子替他操心了。
眾臣從京師五品, 外省三品及以上的官宦之家中精挑細選, 細細擬了一份出身清白、品德兼優, 年齡俱在十三到十六之間的少女名冊遞到御前。錢太后和內閣很快就拿到一份謄本,錢太后一拿到名單, 立刻就將錢家的姑娘圈了出來。
錢太后的心思很好理解,三千寵愛在一身,不盼生兒只盼女, 她自己就是因為外戚而起來的, 當然明白做帝王家的女眷有多少好處。現在錢家因為她而成了京城數一數二的體面人家, 沒道理顯達的時候反而不送自家的女兒入宮了。
錢太后想讓錢家繼續出一位皇后, 而張首輔怎麼可能會同意。
張首輔已經為皇帝接下來的十年做好了規劃,皇帝會在今年聘選一位德才兼備、品行淑均的皇后,按照開國□□的遺訓,後宮諸妃不得從朝中重臣家選,而要從民間選拔,就是為了防範外戚專權。雖然□□的遺訓不太符合實際,可是中心思想總是不差的,那便是皇后之家不能太顯赫,免得日後國丈勢大,威脅皇權。
而且既然是皇后,那容貌便要端莊大方,太妖媚太出挑都是不行的。古來賢後看重的都是品德、文才,因為美貌而出名的無一例外都是亡國之後。
這樣一來,可想而知張首輔挑出來的,都是一些什麼樣的女子。
等這份由首輔授意過的名單傳到皇帝面前,皇帝翻開只是看了看最前面的幾個名字,臉色就陰下來了。
而錢太后也樂此不疲地遊說皇帝,極力推薦自己十全十美的侄女們。皇帝卻有心立自己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小宮女陪伴了皇帝五年,兩人思想極為契合,無論評史論古還是詩詞歌賦,皇帝和這個宮女都有聊不完的話題,說不完的笑話。皇帝八歲登基,登基前因為步貴妃專寵後宮,他沒有得到父皇任何關注,更遑論偏愛,登基後雖然錦衣玉食,可是外有老師張首輔,內有養母錢太后,皇帝還沒享受童年就必須學著成為一個理想中的聖賢君王。紫禁城寂寂十年時光,竟然只有這個小宮女和他說得上話。皇帝將這個小宮女引為知己,自然想給心上人一個好的名分。
首輔、太后各有主張,要命的是皇帝似乎也有中意的人選,選後的分歧一觸即發,漸漸鬧到不可收拾。到了後來,立誰為皇后已經不重要了,皇帝、首輔、太后三方人都覺得自己好心沒好報,皇后之選不過是個□□,真正關鍵的,乃是這三方多年來引而不發的隔閡積怨。
也該是多事之秋,朝中風雨飄搖的時候,年關時分西北連下了一個月的雪,農民草屋坍塌,牛羊凍死,有些地方甚至都出現了大批的餓殍。內閣為了過個體面年,便壓下此事不表,而是由張孝濂私人寫了一封信過去,授意山、陝總督開倉濟民。
張孝濂的心是好的,最後呈現的結果卻大相逕庭。首輔的書信誰都不敢怠慢,然而沒有正式的朝廷調令,許多程序都沒辦法走,再加上地方官也想好好過個年,等山陝二地的消息再也壓不住傳到天子耳朵裡的時候,僅西安府一天就大概有千數之眾凍餓而死。
京中因為這件事,再次掀起軒然大波。
這一次對張孝濂的彈劾又凶又猛,遠非去年初夏可以匹敵。朝中亂成一鍋粥,每個人都忙著寫摺子彈劾,或者忙著明哲保身,幾乎無人還記得關中每一秒都在死人。
燕王實在看不過去,自請出京,去秦陝賑災。
「昨夜的雪可大,風刮了一宿,而今日一早卻又是個大晴天,真是怪哉。」
「可不是麼。」林未晞肚子已經隆起,她在丫鬟的扶持下,慢慢地走在燕王府深深的迴廊中。昨夜大雪,天地樹木都被白茫茫的雪覆蓋,唯有屋簷上的雪被太陽融化,露出下面綠色的琉璃瓦來。
柳素娘提著裙子走下台階,回身急急忙忙地對林未晞說:「這裡有台階,王妃小心腳下。」
林未晞小心翼翼地踩在實地上,說:「我沒你們想像的那樣脆弱,又不是不能走路,怎麼就至於這樣嬌弱了?被拘著在屋裡待了三個月保胎,再不出來走動走動,我的骨頭都要發銹了。」
燕王剛過完年就出京收拾災局去了,連元宵都沒有過。林未晞一個人待在王府,好容易太醫放話驚馬的影響已經過去,只要林未晞不要太劇烈地運動,日常活動已無虞。柳素娘心疼林未晞頭胎懷孕就要自己過,就大著膽子跑過來給林未晞作伴。沒想到盛名在外的燕王妃卻親和的很,這幾日柳素娘時常來燕王府,和林未晞也漸漸熟悉起來。
她們倆從主院出來,在花園裡逛了半圈,兩人都薄薄出了層汗。正好前方有一個涼亭,林未晞讓丫鬟將擋風簾子放下,唯留一面敞開,她則和柳素娘相對坐下。
丫鬟們魚貫捧了炭火、熱茶和糕點進來,僅是一會的功夫,涼亭就變得清香宜人,溫暖融融。坐在亭中能看到外面蒼茫的雪景,手中捧著熱茶和暖爐賞雪,清風陣陣,天高氣爽,胸中的郁氣也不知不覺消散了。
柳素娘啜了口熱茶,手指搭著琺琅青的瓷杯,問林未晞:「王妃,你是今年四月初的日子吧?」
「對。」林未晞點頭,手掌放在肚子上,神色不知不覺變得柔和,「他都已經七個月大了,我都沒有感覺。」
「等孩子生出來,一日一個樣子,那才叫不知歲月呢。」談起孩子,柳素娘也忍不住滿臉笑,「不知這個寶貝是男是女,要我看他倒懂得心疼娘親。他專門挑在春暖花開的四月出生,可不就是為了讓王妃少受點罪嗎。到時生孩子的時候天氣剛好,坐月子也不至於像大夏天那樣熬人,而且到時候,燕王肯定已經回來了。」
柳素娘越說越覺得簡直有如天意一般,林未晞聽到顧徽彥的名字,臉上的笑不免斂了斂:「但願吧。」
「燕王肯定會回來的。」柳素娘也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竟然惹了林未晞傷懷。她趕緊安慰林未晞:「燕王此行是去賑災,要不是朝中實在沒人,燕王怎麼會拋下你們娘倆兒,自己出京賑災呢?關中的事實在鬧得不像樣子,相公前幾日每日下朝都是憂心忡忡,直到燕王請命,他才終於放下心來,對我說『關中是三秦兩漢龍興之地,如今餓殍遍地,再耽誤下去,恐生變故。但如今燕王去了,那必然就無虞了。』」
林未晞沒有想到未來的申首輔對燕王評價這樣高。申長洲擔心的沒錯,如果關中雪災遲遲不處理,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揭竿起義。秦漢隋唐俱是從那裡孕育而來,或許關中這片土地冥冥之中帶著什麼力量,關中造反,不是小事。
眼見如今張孝濂和皇上起齷齪,林未晞基本可以斷定,那本天書是對的,很快張孝濂就會病逝,主心骨一倒,張黨樹倒猢猻散送,此後十年朝廷都籠罩在清算張孝濂、否定張孝濂,然後再為張孝濂平反的風波中。而張孝濂之後的那位首輔,就是申長洲,面前這位柳素娘的夫君。
申首輔祖籍長洲,如今朝中黨羽盛行,因祖籍而自然形成的幫派也十分強盛,所以官場中多以地名稱呼。林未晞也順了官場的做法,稱呼申時行為申長洲。
說起天災人命,柳素娘也感慨:「誰知道今年的雪下得這樣凶呢,聽說西安府那邊,每天都要凍死上千人。有時候一家人都凍死了,連收屍的人都沒有。唉,不光是相公,其實許多人都在憂心西北那邊的情況。西北民風彪悍,不遠處還有外狄虎視眈眈,萬一關中亂起來,北狄趁虛南下,那就麻煩了。區區狄虜當然不能和朝廷匹敵,可是這些人打來打去,受難的都是百姓。幸好還有燕王,由燕王在,外戰內爭都是無虞的。」
林未晞失笑:「王爺不過走了十幾日,現在恐怕才剛進西安府,現在就說這些話也太早了。」
「這怎麼能叫早。」柳素娘出乎意料地嚴肅了臉,鄭而重之地說,「十年前北地犯邊,北邊燕趙齊等地都在打仗,還不是靠了燕王一人,逐漸平定各地戰亂。前幾年京中大亂,沒有燕王及時入京勤王,指不定如今是什麼場景。燕王的功績,整個大周都記在心中。我和相公雖為籍籍無名之輩,但也真心敬仰燕王。如今西北又遭逢天災,燕王不顧年關嚴寒,甚至狠心留下有孕的王妃,親自去西北賑災,他此舉不知又要救多少百姓。燕王高義,令人景仰。我這樣說並不是為了討巧或是奉承,這實在是我的真心話。」
柳素娘這一番話說得鄭重,林未晞也不由端正起來。她看了柳素娘一會,慢慢笑道:「素娘之言重逾千鈞,我代王爺謝過素娘和申明洲的信任。你平日看著文文弱弱,也不愛出門交際,沒想到對政事倒有見第。」
柳素娘猛地被誇讚,臉頰泛紅,靦腆地笑了:「不過是聽相公說了些,我胡亂學來而已,哪當得起王妃的贊。」
「怎麼當不起。素娘雖為女子,但巾幗不讓鬚眉,見第之犀利讓人自愧弗如。」林未晞此話發自真心,怪不得前世柳素娘去世多年後申明洲都沒有續娶,依然對柳素娘一往情深,想必他們夫婦時常討論政事,彼此心意相通互為知己,這樣的感情簡直可遇不可求。
即便在自己後院,周圍空無一人,她們也不好談太多時事。林未晞和柳素娘心照不宣,很快轉了話題:「你今日出來,將幾個孩子都留給申明洲,沒問題嗎?」
「能有什麼問題。」柳素娘十分放心,「那幾個小沒良心的很喜歡纏著他們爹,也不想想到底是誰把他們生出來的。我也不想時常待著家裡,好像我除了家裡,就沒地方能去了一樣。別管他們,我們自在說話。反倒是你,這幾日王府中只有你一人,即便有奴僕在,也太辛苦了。」
「我能有什麼辛苦。」林未晞笑道。若按天書中的軌跡,柳素娘在前年端午時被趙王推下水池,就此一身兩命,早早去世了。這一世因為林未晞及時拉了柳素娘一把,她沒有落下水池,也平安產下孩子,申明洲的夫人自然也沒有韓家那個女兒什麼事。如今林未晞看著他們一家和樂融融,心裡默默道了句真好。
柳素娘見林未晞雖然笑著,但是笑容中似有孤寂。柳素娘心裡瞭然,燕王妃嘴上不說,可是燕王離京,她心裡還是很思念的吧。說來也是,哪個女子懷孕的時候不想讓丈夫陪著呢,何況林未晞還是頭一胎,他們夫妻的感情又向來很好。
柳素娘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她雖然斬釘截鐵地說在林未晞生產前燕王一定能趕回來,但是雪災之後恐有瘟疫,燕王要防著疫病,還要防著各地嘩變,誰敢真放準話說燕王四月就能回來。柳素娘心裡憐惜,林未晞對她本就有救命之恩,再加上她是燕王的妻子,柳素娘夫妻二人都很敬重林未晞。現在看到精緻漂亮宛如仙娥的燕王妃露出寂寥之態,柳素娘這個女人都覺得受不了。
柳素娘引著林未晞往孩子的方向說,柳素娘已經育有一兒一女,她說起育兒經來簡直滔滔不絕,林未晞不知不覺也被帶進去了。
說起孩子,林未晞的神色果然精神許多,柳素娘漸漸放了心。她們倆正在說話,突然看到小徑另一頭走來一個人影。大雪天滿目皆白,唯獨此人穿了一身桃紅,在一片銀裝素裹中說不出的打眼。
林未晞看到這個人也奇怪了,她問旁邊的侍女:「這是誰?」
「回王妃,這是世子新帶回府的娘子。」
顧呈曜的妾?林未晞驚訝,什麼時候的事,她這個王府主母兼繼母怎麼一點都不知道?隨著來人走進,她的臉也呈現在眾人面前。林未晞看到對方臉的時候,臉色就倏地沉了下去。
這個妾室,長得和她前世十分相像。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43:50
第97章 生產
林未晞看到從小徑上走過來的那個女子, 臉倏地沉下。
雖然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 但是這個女子眼睛大, 鼻樑高挺, 光看上半張臉,確實有幾分高熙的模樣。林未晞再想到這是顧呈曜帶回來的女人,還遮遮掩掩不讓她知道, 她怎麼能不來火。
宛月看到這位鷺娘的時候就覺得不妙,等瞥見林未晞表情不善,她心裡緊了緊,趕緊走下台階,對著外面隨侍的小丫鬟揮手:「王妃會客,誰讓你們放閒雜人等進來的?」
丫鬟們慌慌忙忙去拉鷺娘出去,但是鷺娘卻不肯配合。她穿著一聲桃紅的襖裙,髮髻輓得極高, 在白淨的雪地上簡直扎眼的厲害:「王妃母親,奴家是世子帶回來的,還沒來給您請安呢。」
林未晞臉色冰冷,柳素娘看著也覺得尷尬。她早就聽說燕王府的世子妃突然看破紅塵, 搬進佛堂給婆母祈福去了。哪家的女眷好好的富貴日子不享, 非要進六根清靜之地侍奉佛祖呢?這一看就是托詞。可是這個話題在京中已然成為禁忌, 再好八卦的夫人太太也不敢閒話這些。燕王府世子妃進佛堂是在王妃受驚動了胎氣之後,而且聽說英國公府的老夫人來了燕王府一趟, 回去就氣病了。種種跡象聯繫在一起, 恐怕世子妃被幽禁的原因很可能和王妃有關, 說不定驚馬一事就很有門道。
聯想到此處誰都是一身汗,哪裡還敢深究下去。年關時女眷們再聚會,歌舞昇平心照不宣,全部都笑著拜年,對曾經大出風頭的燕王世子妃高然一個字都不提了。
彷彿京城裡,從來就沒有這號人。
現在柳素娘迎面撞到世子顧呈曜新買的妾室,似乎又印證了京城中默而不宣的猜測,可想而知柳素娘有多麼尷尬。另一邊丫鬟們半是勸半是挾,攙著鷺娘快出去了。等人再也看不到後,宛月低著頭和林未晞請罪:「奴婢失職,放閒人進來衝撞了王妃和柳太太,請王妃降罪。」
任何一個正經人家都不會讓妾室出面迎客,在待客時突然跑進來一個一身桃粉、說不清身份的女人,對前來做客的夫人來說已經算是失禮了。柳素娘趕緊笑著圓場:「無妨,對方有意為之,你們安排的再周密也攔不住。正好坐得久了,我有點乏,再加上王妃不能受寒,我們這就回去吧。」
當著柳素娘的面,林未晞並沒有多說什麼,淺笑著帶著柳素娘回正院。等柳素娘一離開,林未晞的臉色立刻冷下來:「今日是怎麼回事?」
宛月上前一步跪在地上,低頭道:「稟王妃,奴婢本來在小道上安排了人手,可是花園大,再加上下了雪,守路的婆子沒看到鷺娘,就讓她給闖進來了。是奴婢失職,請王妃降罪。」
燕王府的花園佔地廣闊,如今冬天百木蕭條,越發空曠得厲害。花園的路四通八達,如果有人瞅好了要混進來,光憑入口的幾個婆子怎麼攔得住呢?何況在自己府裡,宛月的重心本也不是把守關卡,她將更多的人手安排在王妃身邊,小心看護著林未晞。
誰也沒想到,這個沒名沒分的女子竟然這樣大膽,敢當眾穿桃紅,還大咧咧跑到林未晞跟前來。林未晞也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全怪宛月,她罰了宛月三個月俸祿,就讓宛月起來了。
「她叫鷺娘?」
宛星為難,盡量小心翼翼地回話:「是。世子將她帶回來的時候沒說是什麼名分,下面人不敢擅作主張,就暫且鷺娘鷺娘的叫著。」
顧呈曜將人帶回來,卻不說這是妾室還是通房或者就是一個普通的歌姬玩物,青松園的丫鬟們剛經歷了世子妃的大劫,現在都人心惶惶,哪裡還敢隨便應承。她們怕叫的高了惹主子不悅,但是又委實不能喊為姑娘,只好取了女子名字中的一個字,模模糊糊喊鷺娘。
「她是什麼人?什麼時候進的王府?」說到這裡林未晞簡直氣不打一處來,顧呈曜這是什麼意思?一言不發地找了一個眉目和高然很像的女子回來,卻又偷偷摸摸的不讓林未晞知道。他這是想噁心誰?
宛月越發謹慎,屏息搖了搖頭,就垂著眼睛不肯再說了。林未晞知道和宛月也問不出什麼,這事若真要問,得去問正主。
今日匆匆一見,這位鷺娘滿身桃紅,頭上髮髻挑的高高的,上面還簪了金髮釵。只有正妻才能穿正紅大紅,而鷺娘穿了明亮艷麗只比正紅矮一個色調的桃紅,可見其氣焰張揚,心氣兒高得很。鷺娘不過一個無名無分買回來的女子,她哪裡來的底氣這樣張揚,幾乎是明目張膽地挑釁正妻的顏面?
緣由只能出自男主子身上。必然是某位尊貴的主子給了她什麼錯覺,才讓她覺得自己殊為受寵,正巧世子的正妻被打入冷宮,或許她可以奮力一搏,給自己博個側妃乃至正妃的前程回來,所以鷺娘才招招搖搖地來找林未晞,還妄圖給林未晞磕頭,從林未晞這裡過了明路。
真是好大的膽子。
「成何體統。」林未晞氣得不輕,她手砰地拍在桌面上,滿屋子的人都斂氣屏息,訥訥不敢言語。林未晞當然生氣,可是她自己也清楚,她氣並不是因為顧呈曜胡鬧般領了個女人回來,也不是因為顧呈曜無原則寵愛姬妾,壞了體面規矩。她氣的,是那個女子長相像高熙。
這並不是林未晞自戀,而是因為那張臉她在鏡子裡看了十七年,她哪裡認不出來自己前世的長相。雖然整體感覺完全不同,可是遮住嘴和下巴,光看上半張臉,乍然之下很容易產生錯覺。
這讓林未晞產生一種被冒犯的感覺。
可是正因為她清楚,她才沒辦法說。她為什麼會見過高熙?就算她知道那是高熙,可是世子思念亡妻,找一個眉目相似的女人回來寵著,關林未晞這個繼母什麼事?
林未晞氣了半響,還是覺得糟心極了。最終她只能沉下臉,十分不耐地和宛月說:「傳話給世子,他願意納小就納,願意寵著縱著也無所謂。可是讓他記住,一旦出了他那個院子,就管好他的女人。再敢像今日這樣衝到我面前,就別怪我辣手摧花,對他的心尖尖們不客氣了。」
宛月低著頭聽命,聽到這話,宛月眼眸往下垂了垂,低聲應諾。
宛星就沒有宛月那麼多心思,她見林未晞心情不好,討好地端了柑橘過來剝:「王妃,新上貢的柑橘,您嘗嘗?」
林未晞哪裡有胃口,她掃了一眼,說:「先放著吧。」
宛星默默地給林未晞剝橘子,她將剔乾淨的橘瓣放在水青色瓷盤上,一邊無意識地嘟囔:「他們就是看著王爺不在罷了。若是王爺現在在府中,誰敢讓您生氣?」
提起顧徽彥,林未晞的憤怒果然減弱,轉而變得惆悵茫然。顧徽彥離開已經半個月了,距離她待產不到三個月,顧徽彥真的趕得回來嗎?
顧徽彥走到時候非常急,匆匆就傳話說他要出遠門。等林未晞將他的行裝打包好,都沒有說私房話的功夫,他就帶著人走了。而當著那麼多下人家臣的面,林未晞又不可能和他說生產之類的事情。
所以顧徽彥到底知不知道她會在四月待產呢?林未晞滿心都是低落,她當然可以寫信告訴他,可是顧徽彥走之前,和她還是不冷不淡的呢。何況顧徽彥這趟出門當真是有正事在身,林未晞貿貿然寄信過去催他早歸,這叫什麼事。
「王妃?」
林未晞回過神,看到宛星正關切地望著她。林未晞這才發覺自己已經發怔很久了。
林未晞突然就湧上一股氣,她低聲道:「愛回來不回來,反正長子的出生沒趕上,再錯過一個又不是什麼稀罕事。你不回來,我就自己給他取名字。」
宛星沒聽清林未晞說什麼,但是看王妃臉色,想必她們還是不知道為好。宛星嘿嘿賠笑,不敢插嘴。
沒有家主的日子過得極緩慢又極迅速,緩慢是因為林未晞每天都是怏怏的,似乎每一天都沒有區別,迅速是因為她還沒有察覺,時間就已經到了三月。
林未晞行動已經非常不便,出行必然需要人扶著。然而她肚子大的厲害,腰肢卻依然纖細。顧呈曜今日照規矩來請安,進來時正好看到林未晞由丫鬟扶著在院子中走動。她肚子已經高高隆起,可是腰肢卻細的出奇,顧呈曜幾乎捏了一把冷汗,他生怕旁邊的下人稍不小心,就把林未晞的腰折斷了。
顧呈曜眼睛跟在林未晞身上,不由就帶出幾分急切。宛月隨行在林未晞身側,聽到世子到的時候她就警醒起來,等看到顧呈曜此時的神情,她心裡沉了沉,立即走過來,清清脆脆地喊了聲:「世子萬福。」
清亮的女聲一下子就把顧呈曜的思緒拉回來,他看到面前的丫鬟正警惕地看著自己。顧呈曜只是瞥了一眼,隨即不著聲色地從宛月身邊走過,停在五步遠的位置,疏離穩妥地給林未晞行禮:「兒臣給母親請安。」
高堂俱在,顧呈曜也身體健康,沒道理缺席每日的晨昏定省。往日林未晞都特意躲開,顧呈曜來請安的時候,隔著窗戶說句話,就算請安結束。但是今日時間安排的不巧,竟然迎面撞上了。
林未晞面色淡淡的,隨意點了下頭就別開臉,經此一事,她也沒心情在院子裡走路以保證生產順利了,她讓宛星扶著她往屋內走。
按照往常,顧呈曜現在就可以轉身走了。可是今日不知為何,顧呈曜卻想再多留一會,他面色如常地跟著林未晞走進正屋,身後宛月的視線幾乎要在他背上灼出一個洞來。
「母親近來可好?弟弟妹妹可有鬧您?」
林未晞奇怪地抬頭看了顧呈曜一眼,說:「尚好,世子有心了。」
顧呈曜頓了頓,又問:「聽說,最近母親胃口不好,幾乎都不怎麼吃東西了?」
林未晞害喜的時候沒多大的反應,沒想到到了臨產這段時間反而噁心的厲害,看什麼都沒有胃口。可是誰都知道,林未晞這段時間是不能缺了力氣的。
林未晞還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語氣冰涼:「哪個人這樣多事,到你面前說這些?」
顧呈曜有些無奈,林未晞從來都是這樣任性,她自己身體不好,人人都為她提著心,她自己卻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顧呈曜不敢刺激她,只能順著說:「並沒有人多嘴。你生產是我們王府最大的事,全府人都不敢放鬆,哪還需要別人特意提醒?你身骨弱,聽說女子生產又是極耗氣血的活,你現在不好好吃東西,到時候哪有力氣?」
這些話林未晞已經聽過許多遍了,她隨意地「嗯」了一聲,甚至連頭都沒有抬。顧呈曜滿腔關切,卻彷彿打在了空氣中。
顧呈曜不由自嘲地笑,今時不同往日,任他說再多關心的話,林未晞連聽都懶得聽,更遑論入耳。恐怕這番話唯有從父親嘴裡說出來,林未晞才能多少聽進去些吧。
他知道他的感情不合時宜且毫無用處,反而會將林未晞置於危機之中。顧呈曜也決心掩埋這一切,他們都應該有新的人生。可是無論他下了多少次決心,等聽到下人無意中說起王妃胃口不好,這幾日晚飯幾乎沒動的話時,他還是拗不過自己的內心,想親自過來看看。
他給自己找了藉口,他只是過來看林未晞一眼。可是等真的見到了人,他卻又想和她多待一會,勸她好好吃飯,保重身體。
林未晞送客的意思非常明顯,但是顧呈曜卻在她身前靜默良久,許久都沒有動身的意思。林未晞眼珠子清凌凌地落在顧呈曜身上,輕飄飄落了一眼:「世子,你還有事?」
顧呈曜原地站了片刻,突然露出一個很無奈的笑,說它是笑或許都勉強了:「你說的不錯,你果然看到這一天了。」
什麼?林未晞疑惑地轉過頭,然而她卻沒有看到顧呈曜的神情。顧呈曜別過臉,刻意看著窗外生機勃勃的春景:「父親前日送回信來,晉陝兩地已經安排妥當,他應當很快就能回來了。」
父親要回來了,她也能真正安心了。
這次顧呈曜沒有等林未晞的回答,不等她反應,就快步朝外走了。
林未晞當然覺得莫名其妙,她只當顧呈曜發瘋,並沒有把先前那句話放在心上。如今已是三月末,京城處處繁花點綴,春風清涼又柔軟。按照燕王前幾日送回來的信,他應該在四月初抵京,剛好能趕上林未晞生產。
可是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巧,和顧呈曜談話當天傍晚,林未晞突然覺得肚子痛,隨後陣痛漸漸強烈,甚至連站都站不穩了。早就備好的穩婆過來看了看,神情嚴肅地說:「王妃恐怕要發動了。」
宛星簡直震驚:「可是離算好的時間還有半個月!」
「女子生產各有各的情況,早發動半個月再常見不過。」穩婆說著就急急忙忙往外走,「快去叫人過來,恐怕王妃就在今晚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44:27
第98章 明珠
穩婆說完這話, 院子裡的丫鬟明顯慌了:「王爺不在府中, 去請什麼人過來?」
宛月回過神來,急忙說:「趕緊去壽康大長公主府上叫人, 大長公主見多識廣, 肯定有主意。還有申府柳娘子,她生過兩個孩子, 應該也知道該怎麼辦。」
「但是馬上就要宵禁,我們現在出府恐怕來不及……」
「都夠了。」林未晞又一陣陣痛過去,現在臉都是刷白刷白的。她額間綴著細密的汗珠, 面無血色, 一看就知疼得厲害。林未晞幾乎是強撐著說:「天色已晚, 不必去叨擾大長公主和柳素娘了,王府裡生產的東西已經準備了許久,該有的東西都是現成的,兩個穩婆也是經驗老道之輩。你們一會聽穩婆的話, 就這樣接生吧。」
「王妃……」
高然被關進佛堂,燕王也不在府中, 現在林未晞即將臨盆, 一下子王府中連個主事的人都沒了,丫鬟們難免心慌。好在林未晞平日對她們要求甚嚴, 即使在這種場合,丫鬟們各處跑著去端剪刀燒熱水, 緊張但有序, 沒一個呈現亂態。
顧呈曜照常在書房讀書, 今日不知為何,他許久都沒法靜下心。他聽到外面的丫鬟跑來跑去,腳步聲很大,顧呈曜推開門問:「怎麼了?」
「王妃突然陣痛,現在已經進產房了。」
顧呈曜狠狠驚了一下,這麼大的事,為什麼沒人來告訴她?林未晞就打算自己來做嗎?
顧呈曜趕緊往主院走,他和林未晞年齡相近,繼母臨盆的時候他這個繼子過去實在怪異,可是人命關天,多少女子就是在生產時去鬼門關轉了一圈,此後便沒有熬過來。和林未晞的安危相比,避嫌算得了什麼。
顧呈曜到來的時候正好看到林未晞由人扶著走進專門預備的產房,即使這種時候,林未晞都執意在地上走動,不肯輕易躺下。顧呈曜嘴脣動了動,他手抬起一小半,又緊握著放下。林未晞是他的繼母,即將出世的是他的弟弟或者妹妹,他有什麼資格,又有什麼立場囑咐林未晞不要怕。
自從顧呈曜出現後,院子裡跑動的丫鬟們明顯有底氣許多。雖然顧呈曜並不能做主林未晞的事,可是庭中站著一個主子,多少能讓人心安。顧呈曜站著初春的庭院中,頭一次覺得時間過得這樣慢。
他也才十八、九歲,雖然有過兩段婚姻,但是都不長久,生孩子這種陣仗更是聞所未聞。他只聽說過女子臨盆十分凶險,孩子胎象不好,或者熬得時間久了會難產血崩等等。然而這些隻言片語的聽聞,越發加重了顧呈曜的心慌。
天色漸漸轉成蒼藍的黛色,西方的紅暈也看不見了。三月的傍晚尤其舒服,風濕潤又清涼,隱隱還夾帶著玉蘭的香氣,若在文人眼中,這大概又是一個讓人詩興大發的閒適春夜。但是顧呈曜卻完全注意不到的外界環境,他全部心神都在前方。產房裡的動靜委實算不上樂觀,呼喊聲、跑動聲不絕於耳,光聽著,顧呈曜就覺得她一定很痛。
她其實,是一個很怕疼的人。
顧呈曜思緒胡亂馳騁,突然聽到後面傳來規整有力的腳步聲,整個王府彷彿都因此振奮起來。顧呈曜心情一凜,趕緊回頭,果然是燕王回來了。
「父親。」
庭院中下人們又驚又喜,端著水盆的丫鬟立刻將手上的東西放在一邊,跪在地上深深將額頭貼地:「王爺!」
顧徽彥隨意點點頭,眼睛都沒有看向其他人,而是徑直落在大門緊閉的產房上:「她已經進去了?」
「回王爺的話,王妃已經進產房半個時辰了。」
顧徽彥眼睛落在房門上,臉上的神情冷凝。他現在還穿著墨黑色的朝服,身上的日月走獸絢麗又濃重,或許是因為剛趕路回來,顧徽彥的氣勢猶帶著在山陝兩地的凌厲威沉:「不是說應當是四月中旬麼,怎麼會提早這麼多?」
丫鬟搖頭說不知,顧徽彥沉著臉擺擺手,示意她們去做自己的事。
顧徽彥提早回來,雖然他一言未發,可是整個庭院中的氣場頓時不一樣了。這種無形的改變,遠非顧呈曜能及。
顧呈曜默默低下頭,攥緊了方才沒有伸出去的那隻手。這段時間父親不在府中,他每日晨昏定省,雖然大多數情況都見不到林未晞,可是這卻給了他一種錯覺,或許,日子一直這樣清淨又規律地過下去也好。林未晞突然早產臨盆,顧呈曜第一時間趕到現場,隔著一扇們,林未晞在裡面,而他在外面焦急地等。這也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錯亂感。
但是現在,所有的虛妄和錯覺都被人強力粉碎。顧徽彥回來了。
他只是站在那裡,都不需要說什麼,就已經成為所有人的主心骨。想必丫鬟們已經把消息傳到產房裡,穩婆的聲音明顯有節奏很多,顯然是產婦的情緒穩定了。
天上的蒼藍轉成深黛,又漸漸變成墨黑。漫天星子出現在天幕中,林未晞進產房,已經三個時辰了。
顧徽彥看著從產房裡端出來的一盆盆血水,帶兵打仗這麼多年,第一次感到頭暈心悸。
「這都是她的血?」
端著血盆的丫鬟停下腳步,就著這個姿勢匆匆行了一禮:「回王爺,不完全是,盆裡本來就有熱水的。」
但即使這樣也夠嚇人了,回話的小丫鬟急匆匆跑遠,一會端了盆新的熱水回來。顧徽彥看著身邊這些人來來去去,在他雖不算長但也勉強能說風風雨雨的半生中,頭一次感到害怕。
他當日匆匆離京,誠然是關中情形不樂觀,他急著去處理災情,可是也有一小部分因素,是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林未晞。索性藉著賑災之名避出去,他想,他需要冷靜一段時間。
在西安府時,救濟災民,調動糧草,重建屋舍,還有噴灑藥物、防備大災後的大疫,每日都有辦不完的事等著他,顧徽彥絕對沒什麼時間胡思亂想。可是夜深人靜時,他坐在總督府衙,思緒總是會不受控地飄到林未晞身上。他走的時候林未晞正在孕吐,不知道現在好了些沒有,聽說女子懷孕後期會抽筋,有時候一整夜都睡不好,而他卻不負責任地拋下她走了……
林未晞從來沒給他寫過信,可是顧徽彥卻對林未晞的動態瞭如指掌。後來他看到在親信在信中說,王妃月份漸大,胃口反而卻一落千丈,這幾日連飯都吃不下。
顧徽彥接到信不知道有多生氣,他才幾天不在,林未晞又不好好吃飯了,她甚至敢明目張膽地不用晚膳。要不是他專程留了人盯著,恐怕林未晞又會威脅丫鬟,將這件事輕描淡寫地掀過,然後等到他回去,一點都不會知道林未晞幹過什麼。
顧徽彥終於坐不住了,他每日的公務本來就繁重,那幾日愈發壓得極致,總督府上下都被支使得連軸轉。顧徽彥快打點好雪災之事,剩下重建屋舍之類的事情就是水磨工夫,顧徽彥將這些留給地方官,他又安排了幾個親信從旁協助,或者說督查,自己則趕緊回京。
然而饒是他提前了半個月回京,還是差點沒趕上林未晞臨盆。
現在看著這一盆盆血水,以及產房裡令人心悸的叫聲,顧徽彥感到一股席捲而來的後怕。女子生產多麼危險他早有耳聞,有難產血崩的,有產後留下病症的,也有因為生產徹底傷了身子的……林林總總,顧徽彥簡直不敢想,如果林未晞也出現什麼意外,就此永遠地消失在他的生命中,他要怎麼辦。
相比之下,顧徽彥離京前的那些憤怒,那些震驚,都不算什麼了。他竟然因為這些事就離開林未晞,將她獨自一人留在這種險境中,如果他今夜沒有趕回來,如果林未晞出現什麼意外,他將一輩子沒法原諒自己。
突然產房裡躁動起來,穩婆的聲音明顯急促很多:「王妃使力,已經看到頭了……快給王妃含參片!使力……出來了,出來了!」
顧徽彥和顧呈曜精神都是一震,立刻將視線緊鎖到房門上。
很快穩婆就推門出來了,她懷裡抱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笑著道喜:「恭喜燕王,是個千金。」
是個女兒?
穩婆將小小的嬰孩放到顧徽彥面前,顧徽彥幾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慎之又慎地,在她的臉上碰了碰。
其實顧徽彥不確定有沒有碰到,但是感受到她濕熱的,還帶著母親體溫的呼吸時,顧徽彥突然就心軟得一塌糊塗。
這是他們的女兒,他和林未晞的女兒。他半生戎馬,卻在而立之齡,收到了一份這樣珍貴的禮物。
穩婆本來還擔心王妃生出一個女兒來,這種王府大院會不會不喜。可是等看到燕王珍而重之,想碰又不敢碰地凝望著這個小生命的時候,穩婆的心就安了。天潢貴胄和尋常百姓家怎麼能一樣,燕王的孩子,即使是個女兒也是千金郡主,熠熠明珠,她胡亂擔心這些做什麼。
穩婆見燕王很喜歡這個孩子,當即放下心,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可不是燦爛麼,給王府接生,當家人對孩子的態度直接關係到她的賞錢呢。王婆喜笑顏開地說:「王爺看過了就得把孩子抱進去了,現在雖是三月天,包得也嚴實,可是也不敢讓她吹太久的風。」
顧徽彥這才反應過來,對啊,她才剛出生,怎麼能吹風呢。即便正房下面全部都被屏風圍起來了,顧徽彥也總覺得外界的環境不安全,每一處都會威脅到他脆弱的女兒。穩婆又抱著孩子給顧呈曜看,而這時,顧徽彥突然發現不對:「王妃呢?怎麼不見她的聲音?」
顧呈曜本來還沉浸在那個小生命的驚奇中,被顧徽彥這樣一說,他也頓時驚出一身的汗。
穩婆被燕王的聲音嚇了一跳,她心道果然是上過戰場走過金鑾殿的人,剛才表現得再親和,動起真格來的時候還是嚇人不已。穩婆捂著心口,等心悸勁兒過去了,才能開口說話:「王妃太過勞累,已經睡過去了。」穩婆見顧徽彥表情不對,專門又補了一句:「王爺放心,王妃並無產後出血之兆,只是累暈了。」
顧徽彥朝屋裡望去,還是覺得不能安心。他繞過眾人想進去,卻被下人們慌忙攔住:「王爺使不得,產房血氣重,會衝撞仕途的。」
「我主導過從南到北十數場大戰,手上沾染的人命數都數不清,即便要衝撞,也是我身上的血煞衝撞別人。什麼產房不吉,我豈會在意這等無妄之言?」
顧徽彥說完之後,就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進去了。產房裡混合著濕氣和血腥氣的味道撲面而來,顧徽彥看到床上的林未晞,心頓時緊緊揪起。
她向來愛美,現在卻虛弱無依地倒在濡濕的被褥中,濕發一縷一縷黏在她的額角,面色蒼白,嘴脣乾裂,只在胸腔處微弱地起伏著。
顧徽彥小心翼翼地捧起林未晞的手,放在脣邊,輕輕吻了一下。
「晞兒,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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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5 00:45:03
第99章 復生
燕王妃產下一女, 母女平安的消息速地傳播出去。如今已經宵禁, 恐怕等明天太陽一出來,京城所有人都會知道燕王府新得了一位郡主。
燕王戎馬半生, 南征北戰, 世子也從小孤零零長大,他們兩人對這個新出生的、柔軟得不可思議的小郡主如何寵愛, 可想而知。
顧徽彥從產房出來,將空間讓給女眷。林未晞剛生產完,有許多地方需要丫鬟們去收拾, 他繼續待在屋裡只會徒添麻煩。顧徽彥出來時, 正好看到顧呈曜抱著小郡主站在屏風後,小心地逗弄著。小姑娘可能是餓了,握住顧呈曜的手指, 哇哇地哭了起來。顧呈曜表情立刻變得又疼又愛,他許是沒聽到聲音, 下意識地抬頭望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顧徽彥將一切都落在眼底,他神色不動, 等奶娘將女兒抱走後,他才緩慢地,無聲地走出去。
「她一進產房, 你就趕過來了?」
顧呈曜這時才發現顧徽彥已經出來了, 顧呈曜心中一凜, 父親什麼時候出來的?他方才看到了多少?顧呈曜的臉緊緊繃著, 恐怕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他的聲音緊繃又防備:「聽到丫鬟傳信,兒臣想著這裡不能沒有主事的人,就冒昧過來了。」
顧徽彥不辨所以地笑了笑,聲音雖然平緩,可是他的眼神中卻似有漩渦,本能地讓人覺得危險:「你今日做得對,她的平安是最大的事。為了她的安全,其餘諸事都要讓步。」
顧呈曜低頭,不知道這句話該應還是不該應。他總覺得父親似乎話中有話。
顧徽彥卻沒心情了,他覷了眼天色,聲音沉沉不辨喜怒:「時間不早了,你也熬了半宿,回去吧。」
「是。」
顧呈曜給顧徽彥告了罪,就慢慢退下。等走出庭院後,顧呈曜才發現自己竟出了滿手的汗。
他的心裡漫上一股沉甸甸的重量,這股重量漸漸勒緊,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林未晞這一覺睡得脫力,直到再也躺不住,四肢都因為睡太久而變得昏沉的時候,才悠悠轉醒。
她手指剛動了動,手掌就立刻被人托住。她聽到有人在她耳邊輕聲問:「醒了?要喝水嗎?」
林未晞費力睜開眼,朝著床邊的方向凝視許久,才認出來眼前的人:「王爺?」
「是我,我回來了。」顧徽彥輕之又輕地將她的背托起來,小心地放到軟枕上,「你睡了許久,先喝些水潤潤喉嚨吧。」
林未晞點頭,顧徽彥很快端來了清水,不知是不是一直溫著,水溫剛剛好。
清水順著喉嚨劃入食道,乾涸感果然好了許多。林未晞嘴脣沾了水之後,如玫瑰花一般重新恢復活力。她只喝了一杯,就急急忙忙地握住顧徽彥的手腕,問:「孩子呢?」
「在這裡。」顧徽彥將水放下,將小木床上的襁褓細緻地抱起來,交到林未晞手中,「她是個小郡主,很像你。」
林未晞終於看到了自己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寶貝。她將女兒抱在懷中,仔細看了又看,不知為何覺得想哭:「她真的好小。」
「嗯。」顧徽彥伸手,溫熱的手指貼上她的眼睛,「不許哭,月子中哭對眼睛不好。」
林未晞眨了眨眼,將淚意收回。纖長的眼睫毛從顧徽彥指腹上劃過,又酥又癢,幾乎能癢到人心裡去。
顧徽彥放下手,繼續專注地,仔細地凝視著林未晞。然而林未晞現在並沒有空注意這些,她抱著女兒不斷地看,過了一會,嘴角細微地撇了撇:「哪裡像我了,我在你眼裡就是這樣的?」
顧徽彥好笑地掃了她一眼,他轉過頭咳了一聲,還是忍不住笑意:「胡鬧,怎麼能這樣說女兒。」
林未晞忽然就有些吃味,這才多大,就已經護著小的罵她了。然而林未晞雖然這樣說,她心裡卻對這個小姑娘視若珍寶,她放輕了呼吸,仔細看了好一會,說:「眼睛閉著看不出來,但是鼻子和下巴都像我。她還這麼小下巴就是尖尖的,可見有我,她以後一定是個美人胚子。」
顧徽彥笑著看她:「對,多虧了王妃。」
林未晞終於把孩子看過癮了,這才依依不捨地交給宛月,讓奶娘抱過去餵奶。顧徽彥心中輕輕歎了一聲,難得,他坐著這裡和她說了一刻鐘的話,她這還是第一眼看他。
然而即使林未晞和顧徽彥面對面靠著,她的目光也頻頻朝門口溜去,和他說話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過了許久,林未晞可算想起顧徽彥是有公務在身,關中的災情還不知道怎麼樣了。
「王爺,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可算想起來問了,顧徽彥面色沉穩,一點都看不出心裡已經計較了許久:「秦陝之事已經處理的差不多了,剩下那些沒什麼難度,我就先行回來了。」
林未晞算了算,問:「你比信裡說的早回來半個月,皇上和首輔那裡好交代嗎?」
顧徽彥對此倒不在意,語氣淡淡:「有什麼不好交代的,本來就是他們鬧出來的事,我親自去給他們善後,還想怎麼樣?」
林未晞沒接話,她仔細看了顧徽彥好一會,突然噗嗤一笑:「你今天怎麼了,怎麼怨氣這麼大?」
顧徽彥對她輕輕笑了笑,扶著林未晞躺下:「沒什麼。」他近乎歎息地說:「你不用擔心,好生休養吧。這次你受苦了,是我不對,拋下你一個人離開。」
林未晞被放回床鋪,低聲嘟囔了一句:「我不想睡了。」
「之前不好好吃飯,現在還想鬧脾氣?」顧徽彥說完,口氣又變得輕柔,「乖,坐月子最忌勞神,再睡一會吧。」
林未晞只能睡下,產婦果然精力不濟,沒過多久,她臉頰微微歪著,又睡著了。
顧徽彥靜靜看了一會,起身走到外面。未出行前的那些心結疏離,在兩人的刻意忽略下,似乎就這樣沉沒下去。
高然坐在佛堂裡,眼神空洞地盯著身前的木魚。她隱約聽到些樂聲,慢了好幾拍,才剛反應過來一般抬起頭:「外面怎麼了,為什麼聽著這樣熱鬧?」
不知是侍奉還是看管高然的丫鬟低著頭,話語簡略:「今日是小郡主的洗三宴。」
「洗三?」高然頓了頓,問,「她生了個女兒?」
丫鬟低頭不語,看樣子並不願意和高然說太多的話。高然也不執著答案,她目光回到面前的木魚上,過了一會,突然輕輕地、慢慢地笑了起來。笑聲是那樣輕柔縹緲,簡直聽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她竟然生了個女兒,她竟然生了女兒。」高然笑著笑著眼中就落下淚來,她冒了那麼大的風險,不惜算計娘家,就是為了保住顧呈曜的世子之位。可是最後,林未晞卻生了個女兒出來。
那麼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高然都覺得自己可笑,她孤注一擲,以為自己做的是破釜沉舟的勇事,可是最後的結果卻告訴她,她這一切不過是徒勞。林未晞懷的是女兒,日後除了一副嫁妝,並不會對顧呈曜有什麼影響。可是這一切都太遲了,高然已經被牽連入獄,還同時得罪了娘家和夫家。
這個佛堂雖然還屬於王府,可是在高然看來,和監獄並無區別。
高然聽著外面隱約的動靜,語氣悵然:「看樣子,今天應該很熱鬧吧。」
丫鬟沒有回答,可是高然本也不是問句。她方才聽到的禮炮聲,便是恭迎聖上所行的禮節,皇帝不可能出宮,但是他身邊的太監就代表了他本尊。深宮裡的皇上竟然都派人送了洗三禮,其餘公侯朝臣,便不必說了。
高然忍不住喃喃:「不過一個賠錢的丫頭,至於嗎?」
丫鬟有命在身,並不搭理高然的話。可是饒是如此,丫鬟聽到這句話也忍不住想懟:「即便是個女孩,那也是我們王府的郡主,燕地的掌上明珠。天下有男便有女,陰陽相協才是倫常。世子妃自己便是女子,你的姐妹、母親、親朋亦是女流,何故對生女兒這樣看不上?」
高然冷了臉,不屑地說:「你懂什麼。」這個丫鬟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她怎麼能懂,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女人想要往上爬,年輕時靠的是男人,之後就得靠兒子。生個女兒有什麼用?
不光是高然,丫鬟也覺得這位廢世子妃簡直不可理喻。兩人相看兩生厭,沒過多久,丫鬟就出去打理常務了,空寂的佛堂裡只剩下高然一人。
高然跪坐在莆墊上,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木魚。咚,咚,咚的聲音迴響在高而冷的佛堂裡,供桌上的佛祖高高在上,悲天憫人地俯瞰著人間七苦。
高然的思緒,彷彿也隨著木魚聲變得清晰起來。
從前眼中繁花灼錦,人間煙雲來來往往,她的眼睛彷彿也被著錦繡富貴矇住了。直到她來到佛堂,每日看得只有經書,聽得只有風聲,她有很多很多時間,可以一天只琢磨一件事。一天琢磨不出來,那就兩天,三天,一直到想明白為止。
就這樣翻來覆去往死裡琢磨,高然終於發現一些從前沒有注意過的問題。
比如林未晞明明長在窮鄉僻壤,為什麼她對琴棋書畫並不陌生,甚至第一次上手五子棋就打敗了天時地利佔盡的高然?比如她為什麼對燕王府那樣熟稔,走在綠瓦紅牆、處處都是帝王氣象裡的王府中,三品官家的小姐都會驚惶,為什麼林未晞卻自然的宛如呼吸?
再比如,英國公世子去世那天,林未晞的臉色何故那樣蒼白。她診出懷孕,這麼大的喜事,她為什麼依然穿素色。還有,她為什麼對韓氏輕蔑的近乎敵視,她為什麼要插手英國公府繼承人一事,她為什麼要舉薦高恪。要知道,這種別府家事,任誰都是避之不及,省的日後出現什麼問題,反而給自己惹了一身腥。
林未晞為什麼要這樣做?
單獨一條或許難以解釋,可是樁樁件件結合起來,答案只有一個。
林未晞就是高熙。高然自己便是穿越的,怎麼就忘了死而復生的事情也可能發生在其他人身上呢。
高然低低地笑了出來,笑聲沙啞低沉,迴盪在空寂蕭索的佛堂裡說不出的滲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就說為什麼面對林未晞時總是覺得似曾相識,她就說為什麼顧呈曜總是控制不住的去看林未晞,她就說林未晞為什麼總是那樣針對她!
高然手裡的木魚突然脫掌而出,光噹一聲砸在地上,發出極響亮的一聲。看守丫鬟被嚇了一跳,慌慌張張跑進來:「世子妃,你怎麼了?」
高然眼睛定定看著地上咕嚕嚕直轉的木魚槌,眼睛黑沉沉的,仔細看卻沒有焦距。她的聲音似乎壓抑了巨大的情緒,一起一伏中,彷彿都有濃烈的墨汁在其中翻湧:「我要見林未晞。」
丫鬟一頓,就你還想見王妃?做什麼春秋大夢呢。
「你轉告她,如果她不來見我,她一定會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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