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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沈西峽 -【竹問】《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3:28     標題: 沈西峽 -【竹問】《全文完》

竹問 作者:沈西峽

內容簡介】:

  浩渺江湖,他們不過是隨波漂流的葉。

  他是她的藥,她卻是他的毒,五日的交歡最後或許仍是擦肩而過,究竟是萍水相逢還是宿命所向?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4:06

一.中淫毒.1

  夕陽斜下,頤陽境內。

  此處人煙稀少,處蝸牛群山邊緣,距離最近的村落也足有二十里地,故而鮮少有人經過。

  忽聽得叢林遮蔽的一處山洞,傳來一陣窸窣聲響。

  這深穴裡站著四個精壯男子,皆是一身俐落打扮,皮膚曬得黝黑,在火把的光下泛著一層油光。

  從身形上看,這四人已是不同常人的壯實,再看其下盤,令人更是愕然——四人的腿粗壯如樹,尋常人雙腿未必及其一腿粗,想必是練得哪家秘傳功夫。

  武林豪傑出現在蝸牛山倒不稀罕,傳說毒大夫仇鶴自退隱就蟄伏在這蝸牛群山,由此引得常有江湖兒女慕名前來,或是意圖投拜門下,或是意圖與之一戰,擊敗高手以將名傳揚天下。

  毒大夫其人仇鶴,不僅善毒,更通曉刀劍和奇門遁甲之術。古往今來,用毒者往往被譏為小人,唯有仇鶴是個例外。

  十年前,與西國迦南一戰中,西域色目人一路東進,從湛西台殺伐至綿陽城下。

  色目人兇狠殘暴,憑藉先進的火器一路高歌猛進,殺了大樑措手不及,沿路二十二城,每過一處,皆屠城。

  二十二城,處處白骨哭嚎,屍橫朔野,大樑西側疆界,轉眼成了孤魂遍佈的寥落焦土。

  而傳聞中,屠殺之所以終止在了綿陽,正是因為仇鶴人在綿陽。

  傳說大多捕風捉影,有人說他是憑一己之力毒殺了色目人大軍;有人說他借奇門遁甲之術排兵佈陣,把城中老弱婦孺當做精兵之用;更有人神乎其神說,仇鶴天臺祭祖,以仙法禦敵。

  真相已經太過久遠,究竟事實是什麼已未可知。

  更不說仇鶴此後拒絕皇帝賞封,隱居在了這蝸牛山,實實在在變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傳說。

  這使得蝸牛山一度成為了各路英雄好漢彙聚之地,山下客寨酒莊常是熙熙攘攘,來人均只為一睹仇鶴真容。

  只是這蝸牛群山,山體龐大,主山巍峨萬丈不說,且山山相疊,綿延不絕足三百餘里,自上往下看猶如蝸牛外殼的漩渦,一碧而萬頃。

  此地找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所以在數以千計的人無功而返之後,江湖的一眾豪傑志士早已對蝸牛山失去了興致。

  這幾個人,也卻非什麼武林豪傑,雖練得一身為人稱道的「鐵腿神功」,卻幹盡了被綠林好漢所唾棄的醃臢事。

  四人面前,還綁著一個姑娘。

  這女子身形苗條,一身勁裝裹得玲瓏有致,頭上是一個黑色罩子,手腕腳腕處被捆綁的麻繩磨得破皮,看來是被綁了有一段時間。

  她被扔在四人腳前,此刻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執火把的男子先一步伸手摘了她頭上的面罩,探了探她鼻息,朝中間一個濃眉大漢討好笑了笑。

  「大哥,人還活著!」

  那人皺眉啐了一口,「活著日弄才舒坦,來讓我瞧瞧。」

  說罷,被喚作大哥的濃眉壯漢上前扳過女子下巴,又奪過了旁邊嘍囉的火把,就著燭光仔細地辨認起來。

  「嘖,這就是那新知縣未過門的兒媳婦?」

  旁邊人略一怔,縮頭縮腦支吾道:「……回大哥,那知縣家的兒媳婦被王大人的人坎死了,這個是騎馬跟在後頭的,長得尤其水靈,特意給您帶了來……」

  那老三趕忙撐起手中一麻布袋恭敬遞上,「大哥,這是知縣的兒媳婦。」

  范老大瞥一眼布袋子的人頭,眼也不眨地道:「狗日的,這麼個美人還沒吃到嘴就被那猴子給禍禍了,她身子呢?」

  老三道,「出來的急,已丟了化屍水扔了。」

  范老大滿意的點了點頭,道,「處理的乾淨些,切莫壞了王大人的好事。」又看低頭自己手裡火把映照的這張俏臉,浮上一層淫笑,臉上橫肉擠得幾乎看不見眼睛,胖臉上兩根粗毛蟲般的眉毛驚悚地抖動著。

  「雖說殺了新娘子有些可惜,不過我看這個小美人兒倒是比知縣家的兒媳婦更好些,不算是賠本買賣!」

  說罷伸手撕開了已經磨得不成樣子的衣裳,兩隻白嫩的乳房豁然在目。

  「嘖,果然是個尤物。」

  范老大一雙大手揉捏著綿軟柔嫩的胸脯,樂得眉開眼笑,一手把火把扔給了旁邊站著的老三。

  「大哥,這女人頗有些能耐,我們兄弟幾人都不敵她,若不是用了蒙汗藥,恐怕知縣家接親的已經把新娘子接回去了。」

  「哼,那不懂事的徐知縣剛上任就敢砸王大人的場子,他兒子結婚咱們霹靂幫不送個禮不是也過意不去?」

  「大哥說的是,這徐知縣忒不識抬舉,得罪了您,王大人哪兒能饒得了他!」

  范老大擺擺手,「得罪我範某人算個屁,是這窮知縣自己不知深淺,竟敢薄了王大人面子。」

  老四自知自己嘴笨,馬屁似乎拍的不是地方,趕緊轉了話題道,「不管怎麼說,老大送徐知縣這個大禮可是妙極啊!」

  「那可不,等哥兒幾個玩完了這一把,老三得趕緊把小媳婦的人頭送到徐少爺床上,咱們可不能耽誤人家小倆口入洞房!」

  老三和另幾人忙點頭稱是。

  範老大舌頭舔舔自己的金門牙,看著面前女人胴體,覺得喉頭有些發幹,三下五除二便把她剝了個精光。

  這女人生的著實是好,雖然臉蛋清秀脫俗,身上卻是十分肉欲,渾身又白又軟,尤其是奶子和屁股,又大又飽滿。既無一絲贅肉,又不像通常習武之人那般硬邦邦地沒個味道。

  四個男人虎視眈眈圍著這一赤裸美人,老三和老四已經在悄聲揉摸頂的脹痛的褲襠,老二則舉著火把,狗腿地討好范老大,

  「大哥,我現在把她弄醒給您泄泄火?」

  「莫急,」范老大陰測測一笑,從懷裡摸出個丹丸來,扔給了申老二。

  「把這個給她喂下去,一會兒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爽。」

  聞言那幾人興奮難耐,忍不住問道,「大哥這是什麼仙藥?」

  「毒藥裡最頂級的媚藥,吃了下去,不消片刻,就是觀音菩薩也得變成孟浪淫娃。」

  范老大一邊說,一邊撬開櫻唇把丹丸塞了進去,順手狠掐了那嫩乳一把。

  「哎喲,那可是仙藥啊,怎麼能說是毒藥呢!」

  「哼,你知道什麼,只要吃這丹藥了下去,倘若不與人接連交合五日,就會暴斃而亡,哈哈!」

  「大哥英明!那咱們一會兒可得好好救人哪!」

  「老和尚總念叨,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嘖嘖,咱們哥兒幾個可得做回大善人,哈哈!」

  幾個男人聽了這番話,口水到了嘴邊,已經開始意淫自己該怎麼操弄這尤物,一個個急不可耐地瞅著眼前美人的反應。

  這媚藥果然不是俗物,方才咽下,女子臉色已經開始沾染酡紅,將才白淨的身體已悄然變得粉紅,身上出現了一層細密的香汗,雲鬢微濕,兩條腿似難耐地來回摩擦。

  范老大看她似乎是要醒,把捆綁她手腳的繩索又紮的緊實了些,隨即鬆開了自己的褲子,把昂揚的醜陋性器在女子臉上敲打。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4:19

二.中淫毒.2

  隨著臉上接連的拍打和體內躁動,玉竹意識漸漸恢復過來。

  她覺得腦子疼得厲害,根本記不起來剛剛發生了什麼,也無法思考這是在哪裡,自己又在幹什麼。

  又熱又癢,偏偏又搔不到。

  口渴的厲害。

  只想喝些水壓抑住這躁熱,於是把舌頭探出去尋找更多水源。

  玉竹的舌剛探出去,卻被另一隻大舌頭粗暴吮住,旋即乳房被人狠意揉捏,胸前蓓蕾站的老高。

  「哎呦,這小娘們真騷。」旁邊的幾個人看范老大已經開吃,心裡著急奈何不敢造次,只得自己套弄著性器看著活春宮瀉火。

  玉竹這才睜開眼,眼睛迷蒙的微睜著打量周遭,看到自己這副不著片縷的淫蕩姿態,羞怯地大叫出聲來,想要站起身,然而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使不上。

  那聲所謂的「大叫」,也早已經碎成旖旎呻吟,不僅沒什麼抗拒的意思,更像是對范老大的挑逗邀約。

  范老大見這小美人已經醒來,面若桃花,眸色柔媚如水,嘴裡嗯嗯啊啊的喘氣。被這一幕刺激的頭腦發脹,二話不說便撐開了美人朱唇,想要把自己那粗大的性器塞進玉竹嘴裡。

  玉竹此時下體異潮湧動,毛髮已被打的濕透,大腿根部一片泥濘,黏答答的,根本無力撥開嘴邊的玩意兒,隻忍著顫慄,死命緊閉嘴巴,絕不肯張口吞咽。

  范老大見她執拗,便羞辱道:「這個小淫娃濕的夠嗆,真應該給徐知縣好好看看,咱們怎麼操弄這個迎親女護衛。」

  玉竹被范老大臭烘烘的陰莖差點熏得一陣乾嘔,又不敢張嘴。然而混沌之中,范老大的這番話,倒讓她忽然捕捉到了一絲清明。

  她想起來了,她是在護送雯兒去徐知縣府上結親的路上出了事。

  腦海裡回想起來,雯兒身著紅衣,被其中一人用刀無情砍下,她廝殺中趕忙轉回身阻止,不小心中了這歹人毒計,人事不省昏了過去。

  雯兒是被這幫匪人所殺。她要報仇!

  范老大見她嘴上不肯放鬆,乾脆直搗黃龍,跨坐在了她的身上,直接將那昂然的性器抵在了濕漉漉的洞口。

  玉竹心裡緩過神來,自知已身中媚藥,此時雖有心復仇,自己的身子卻被這莽夫肆意玩弄,乳肉被他捏的變了形,從指縫裡溢了出來。

  「你……放開我……」玉竹使勁咬著後槽牙,試圖不被體感的猛烈刺激所干擾。

  范老大看她漲著臉發狠覺得好笑,此時這小娘們兒洞口一片黏膩,被他的陰莖抵著,竟還能說出這種話來。

  他肥膩的肚子摩擦著玉竹細嫩的小腹,淫笑道,「小浪婦,你這穴兒這般濕,可不是想哥哥放開啊!」

  說罷手又在她腰上掐一把,「啪」地一掌拍上了臀肉。

  「待會兒我們輪流日弄你,保證把你這小穴兒操弄得爽上天,你今後也不必給那狗官做護衛,就專職伺候我們霹靂幫兄弟吧,哈哈哈!」

  玉竹掃視四周,指甲深深嵌在掌心。

  她自幼習武,憑藉天資和苦練成為門中最年輕的卻最得力的弟子,素來認為習武之人當行俠仗義,因此長劍耿耿,師門囑咐卻從未忘懷。

  三年前楊秀才女兒雯兒為村民採藥時被野狼盯上,她經過救下了雯兒性命,兩人便交好。現如今朋友出嫁之日被殺,這群畜生這般作弄她,她空有一身武藝卻被奸人害得毫無招架之力。

  好人命不長,惡人在世間。

  蒼天當真有眼?

  范老大見她不語,張嘴啃著她的杏腮,一手扶著陰莖準備插入,另一手撥弄她的乳頭,惹得玉竹渾身顫抖,羞怒交加中竟在那禽獸還未刺入性器之前,蜜汁噴出,淋了那龜頭一個痛快。

  「哈哈,你這孟浪勁頭我喜歡,看好了,今兒個哥哥怎麼讓你爽上天!」

  話音未落,范老大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像是被人點了穴般站著不動了。

  玉竹本已恨極至死,全憑著一顆復仇的心挺著,閉眼等著這畜生的糟蹋,卻感覺突然沒了動靜,疑惑地睜開了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4:39

三.中淫毒.3

  范老大站著仍是一動不動。

  周圍三個狗腿跟班本來只是在旁乾看著,見范老大突然沒了反應也覺得奇怪——他們並非頭一次做這下流勾當,范老大絕不是那種肉到嘴邊反而鬆口不吃的人,這舉動實在反常。

  老四小心翼翼問道:「老大,怎麼不幹了?」

  范老大嘴動了動,像是要答話,嘴巴一張卻是一口黑血噴出,只一瞬間,眼鼻耳各處亦黑血四湧!

  這下三個人立刻慌了神,顧不得張望這洞穴有什麼玄機,拔腿就往洞口亮光處跑去。

  奈何誰都動彈不得。

  三人同時感覺到似有微風一晃而過,後頸忽地一陣酥麻,隨即全身僵冷,四肢如同灌了漿的鐵桶,絲毫移不開步子,身上卻好像有成千隻螞蟻在啃咬。

  他們中的是和范老大一樣的暗器,眨眼時間,七竅出血,幾個為非作歹的惡徒沒了鼻息。

  玉竹待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她身上此時癢熱交加,又被那幾人喂了藥,縱然平日觀察力足以觀八方識六路,眼下也沒辦法看到解救自己的是哪位英雄。

  這時卻聽黑暗中傳來了一個人聲,「那幾個歹人我已除了,有匹馬留在洞口,上面放置了件斗篷,姑娘還應儘快離開此地。」

  玉竹努力克制聲音,儘量讓自己說話聲音正常些,話脫出口卻仍舊是千嬌百媚,別有風情:「大俠可是要走?」

  那人道,「眼下這情形,姑娘不便與在下見面,不走怕是不妥。」

  玉竹道,「你可知我中了毒?」

  那人似有遲疑,片刻未聞人聲。

  玉竹並非是不想走,只是這群人下手狠毒,所用淫毒非同一般地下作,此時她不僅下體暗潮四湧,身上更是軟如棉絮,半步也行走不得。

  倘若救她之人如此就離開,她必定命喪這洞穴。

  正當她思忖出路,一條銀線突然飛來,待她尚未反應過來,已經系在了她的手腕上。

  只聽那人道:「這是……五日淫花毒!」

  玉竹苦笑道:「實不相瞞,小女不知這是何毒,只覺渾身乏力,動彈不得,恐怕走不出此地。」然而實情她只說了一半,動彈不得只是其次,現在身下奇癢難忍,淫水連連才是真正令她苦不堪言的,可無論如何她也無法把這話說出口。

  說話間,洞穴外側出現一青年,身材頎長,面如冠玉,手持一把金扇,步伐款款而來。

  此人雖看上去是不緊不慢,但從洞口走到這深穴裡側,隻花費了眨眼間的功夫。直到走到玉竹眼前她才看清,那金扇的扇末處,牽的正是自己手腕所系的銀線。

  也就是說,黑暗中方才那四人所中的暗器,也是他在洞外出手的。

  此人功夫不一般。

  青年走到玉竹跟前,以扇掩面,丟給她一個斗篷,待她遮好了身體這才合扇道,「你可知這毒?」

  玉竹搖頭,覺得很是羞赧,裹緊了斗篷道:「還請少俠指點。」

  俊秀青年道:「不必叫我少俠,在下只是一個行走江湖的野郎中,叫我曾韞就好。」曾韞看這女子,心下感歎這女兒生的嬌美,又因中催情淫毒,粉面淚眼,好不誘人,一時也不免有些發怔。

  「小女玉竹,敢問曾……曾少俠,此毒何解?」

  曾韞自覺有些失態,回神沉聲道,「五日淫花毒,顧名思義,是萃取百種催情淫花精油所炮製的丹藥,中此毒者,身軟如棉,不能自持……」他掃了眼正裹著斗篷緊咬牙關的玉竹,不忍再說下去,只道,「只有交歡方能解毒,連續五日,哪怕有一日不交合,也會心蝕而死。」

  玉竹喃喃:「心蝕……而死?」

  「心為淫欲所役,暴斃而亡。」

  玉竹聽罷這話,身下又是一陣泉湧,差點昏死過去。

  曾韞看她面色不對,立即俯下身子盤坐在玉竹背後,隔著斗篷用蔥白玉指輕點了她的至陽穴,緩緩注入一股內力。

  看玉竹面色恢復,他說:「我剛剛用內力封了你幾處要穴,第一次發作應該能緩上兩個時辰。」

  玉竹驚訝道,「這還不算是發作嗎?」

  曾韞搖頭。

  玉竹咬著下唇,感覺身上又燙又癢的焦灼感似乎是減緩了些許,但一想到兩個時辰後要遭遇更甚於此的煎熬,頓覺眼前發黑。

  由於先前與霹靂幫一行人廝殺戰鬥已耗費了大量體力,加之所中的蒙汗藥尚未完全失效,此時又心力交瘁,玉竹這下子竟昏了過去。

  曾韞本想問清她所住何地,認識何人,好將其在毒發之前送回家,不料還一句沒問,這姑娘就不省人事了。心想再把她擱置在這兒恐怕只會讓她丟了性命,乾脆收拾了地上散落的衣物,紅著臉胡亂給她披了在身上,抱了玉竹,策馬疾馳而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4:52

四.曾韞.1

  玉竹醒來時,已經是一個時辰以後了。

  她發覺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被褥被細心地蓋好,旁邊的木櫃上還倒了一杯水晾著。

  打量了四周的陳設,屋裡打理的很乾淨,只有一副桌椅,床上僅有自己所蓋的一床被子,旁邊桌上除了盛了水的杯子別無他物,不見尋常生活用的各種物件。

  這應該是個客棧。

  她回想起來自己被曾韞所救,眼下這屋裡卻只有自己一人,不知他往何處去了。

  玉竹費力地撐起身體,想起身查看,身子忽地一軟,熟悉的酥麻感再次湧來,比先前更烈,她不由「啊」地呻吟出聲。

  「醒了?」

  曾韞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床邊,面帶關切。只聽他道:「我看你昏過去不放心,所以在外面打坐。」

  他的聲音極富有磁性,此時只是淡淡地陳述事實,聽上去卻十分悅耳。而這份悅耳在身中淫毒的玉竹聽來卻像是蠱惑,有了種曖昧的意味。

  玉竹不答話,只是看他。

  手卻伸向了他的腰間,一路煽風點火般地輕撫一處、又一處。

  曾韞聲音有些嘶啞,道,「你毒發了。」

  玉竹笑的蝕人心骨,全然不像未經人事的少女:「所以要曾公子救我。」

  看對方還有些遲疑,她勾唇,起身抱住了身前默然的曾韞,細嗅他鬢髮間的乾淨氣味,伸舌含住了他白皙的耳垂,身體已全然壓在了曾韞身上,酥胸頂著他的胸膛。

  只聽玉竹用氣聲懶懶地道,「醫者仁心,阿韞焉有見死不救之理?」

  曾韞心如擂鼓。

  她不再叫他曾少俠,曾公子,叫他阿韞。

  從未有人會如此親昵地稱呼他。

  他說不清是被她的面容還是被在山洞裡偶然瞥到的胴體所惑,亦或者是被這聲「阿韞」所惑。

  但他甘之如飴。

  玉竹的衣衫已經退了大半,面色潮紅,胸脯暴露在空氣中,皮膚因羞澀也覆上了一層淡淡的粉色。

  她的腿正夾在曾韞的腰間,纖纖玉足讓人心醉。

  曾韞的衣裳一件都沒掉,他一手推了玉竹在床上,另一手捏了她尖俏的下巴,眼中神色意味不明:「你可想好了,要我救你?」

  玉竹被他的手壓制在床,已經感受到對方下體有硬物抵上了自己的小腹,心知這是曾韞仍有猶豫,便伸手拉了他掐在自己下巴的手,引著點點揉捏胸前的兩團軟肉,道:「今天若不是你救我,我已經被那幫匪徒褻玩了;現在若不引你救我,則是用所謂清白名譽換取我性命,我又如何為姐妹、為自己報仇?」

  曾韞聽聞她這番言論,心中了然。便一隻手主動地揉撚起玉竹胸前的紅豆,微笑道:「那這病該怎麼醫呢?」

  玉竹被他捏玩的只顧悶哼,舒服的不知如何作答,睜眼又正對上那雙漆黑如夜的眸子,心中一震,嬌嗔連連。

  曾韞一手握胸,另一手一路下行探到了裙底,動作輕柔地探指進去,笑道:「是醫這裡?」

  玉竹只覺得那手指似炭火,每觸一處便點燃一處,鑽進幽穴中更是燒灼的她難以自持,一時被撩撥的淫水漣漣,一面點頭一面搖曳腰肢靠向曾韞。

  曾韞臉上笑意更盛了些,抽了玉指出來,伸到她面前讓她看清自己手上的黏連銀絲,「那看來是這裡了,還要我醫嗎?」

  他一邊問話,另一隻手卻不停歇,仍在揉搓她的乳肉,話畢,伸了舌在她面前表情玩味地舔弄剛抽出的手指。

  玉竹羞的滿臉通紅:她先前那番挑逗純粹是媚藥刺激下的生理自然反應,只想引著這儒雅自衿的曾公子和自己交合解毒,可眼前的曾韞分明沒有中淫毒,怎麼跟洞穴中全然兩幅樣子,在床上這般地騷?

  曾韞見她害羞,不由自主地俯身吻住了她,兩人唇舌交纏,玉竹嘗到他嘴裡似有梅花般地淡淡香味,覺得欲望似乎更盛了,險些迷醉在了這淺淺梅香中。

  吻戛然而止,玉竹問他:「你怎麼這麼好聞?」

  曾韞伸手擦了唇邊的津液,挑眉道,「哦?那你要想想我剛剛吃了什麼。」

  玉竹臉更紅了:「不……不知道……你快點吧……」

  曾韞手輕輕把三隻手指送入窄縫中,緩緩抽插:「既然要我醫治,豈有不聽我話的道理?」

  玉竹已被他捉弄的早已身泄如注,又羞又急,此時只得帶著哭腔顫抖道,「別玩了……」

  曾韞當然不是在玩,他探入一指時就感覺玉竹的內壁裹挾的尤為緊致,抽出時還有淡淡血絲,便知她還未經人事,唯恐自己貿然進去她會受傷,只能輕入淺出,緩緩擴張,以此做好潤滑。

  感覺到下面的小嘴張開的差不多了,曾韞這才挺身刺入自己的性器。

  玉竹正被曾韞的手指餵著,發覺抽去了手指正覺不快,忽地被這碩大的陽具填充的極滿,忍不住「啊——」地叫出了聲。

  她還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感覺,自己像是狂風暴雨中顛簸在巨浪上的一葉扁舟,身下的抽插律動讓她跌落入極樂的漩渦,每一次抽動令她幾欲癲狂。

  但她此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抽插由慢到快,由淺至深,由輕柔到激烈。每一次抽動,玉竹都能感覺到粗大的陰莖嚴絲合縫地貼著她緊窄的內壁,摩擦吞吐,她看著面前曾韞有些發紅的俊臉,只能堪堪保持清醒,才不至於被巨大的快感所吞沒。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5:06

五.曾韞.2

  待兩人從一波又一波高潮迭起的性事中抽身時,已經是深夜了。

  曾韞衣衫完好地去打了水給她洗漱,又去廚房問小二要些晚上剩餘的粥,留玉竹一人渾身赤裸,只披了被單癱坐在床上。

  確如先前曾韞所說,經歷交合,身上的毒似乎完全解消了一般,再沒有那種又癢又燒灼的感覺。

  可她心上卻浮現出了另一種不安:她從未料想過自己竟會跟一個剛見面的陌生男子行床笫之事,現在淫毒暫時被壓解下去,想起剛剛在床上二人的旖旎之舉,她竟不知該如何面對曾韞。

  玉竹擦洗好匆匆穿了衣裳,摸到腰間所別的一隻精巧香囊,心中更是酸澀。

  這香囊是這次下山前二師兄淩霄給他的。

  師門中她年齡最小,幾個師兄師姐都對她照顧有加,和她最是親昵的,正是淩霄。

  淩霄在師門中按輩分排名第二,不過比她大了三歲,是師父在外遊歷時帶回的孤童。其人聰穎好學,師父在世時對前三個徒弟分別教授了不同的武功,授大師兄柳華刀術,授淩霄劍術,授師姐蒼蘭飛鏢暗器,淩霄不僅白日苦練劍術,在晚上還會憑藉白天記憶對師父所授的刀術暗器再加練習,故此不僅善用劍,還能用刀和暗器,是師門中最全能的人才。

  玉竹之所以學劍,正是因為淩霄用劍。

  這樣一來,她便可以同淩霄一道上課,晨起一道練功,借切磋指點,天天跟在他的身後。

  這次下山前淩霄剛辦事回來,特意交予她了這隻繡了竹的香囊,還給她包了一包愛吃的吃食。玉竹本以為護送雯兒到徐知縣家這一趟可沾了新娘子的喜氣,自己也有望守得雲開見月明,卻沒料到短短一天,事情就完全變了樣。

  她所憧憬的二師兄,似乎更遙不可及了。

  但與曾韞之事是由她主動,她固然傾慕淩霄,卻還不至於矜於名節而置自己生命於不顧——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她:雯兒的仇,她必須要報。

  想到這兒,玉竹把腰間香囊系的更緊了些。

  曾韞已經向小二要了粥回來,還弄了些饅頭小菜,熱了一併端來。見她已經從床上起來,便道:「餓了這麼久,先吃點東西吧。」

  玉竹確實餓壞了,坐在桌前,提筷卻發現只有一雙筷子,便問道:「你不吃嗎?」

  曾韞道,「你昏迷的時候,我已經吃了些。」

  她不再問,低頭吃飯。

  曾韞看她吃的香,起身又給她倒了杯茶,道,「晚上你在裡間好好休息,淫毒雖暫時制住,但你前傷未愈,後遭淫毒侵襲,現在雖然看上去一切如常,但是實則只是表面上的壓制,如不休息調整,淫毒隨時可能復發。」

  玉竹啃著饅頭瞪圓了眼睛,道:「那你睡哪裡?」

  曾韞道:「這裡。」

  這裡只有這麼一桌四椅,哪有什麼睡覺得地方?

  玉竹道:「你睡這裡怎麼能休息?」

  曾韞笑了笑:「打坐一樣是休息。」

  玉竹覺得很過意不去,便問:「這客棧沒有別的屋子了麼?」

  曾韞道:「蝸牛山附近只有這一處像樣的落腳處,我們趕過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只有兩間空房,當時我身後還有一需要住店的老人家,所以我們一間,他一間。」

  玉竹打量了這桌椅,覺得曾韞今天為了自己已經幫了不少忙,況且半個時辰前兩人還在床上零距離接觸,下了床便讓救命恩人睡硬板凳未免有些無情,小聲道:「其實……你也可以睡床呀……」

  曾韞看她一眼,揚眉道:「我睡床你睡哪?」

  玉竹聲音更小了:「我……也睡床。」

  曾韞看她紅的要滴血的耳垂,輕笑了一聲,道:「我就睡這裡,不打緊的。」

  玉竹便不再答話,默默吃手中剩下的饅頭。

  氣氛一時有些冷。

  明月映窗,一室清暉。

  一時兩人都不再言語,各自思量自己的心事。

  曾韞看玉竹眉頭微蹙,知道她仍是在為眼下情形發愁,便問:「你要去哪裡?明日一早我們便啟程,我護送你回去。」

  只聽玉竹道:「你本是要去哪裡?」

  曾韞道:「我一個野郎中,自然何處有病人我就去往何處。」

  玉竹忽笑道:「巧了,那我這麼個病人在這裡,豈不是我到哪裡,你就應隨往到哪?」

  曾韞道:「姑娘這是在開曾某的玩笑了。」

  玉竹道:「我從不開無趣的玩笑,我只問你,中了這毒五日內仍需交合?」

  曾韞道:「不錯。」

  玉竹又道:「我尚未出閣,你送我回去,這毒誰給我解?」

  曾韞不語。

  玉竹忽地一個轉身,騰身而躍,翻坐在了對面的曾韞身側,手中竹筷變作疾劍,眨眼間的功夫已架在了曾韞的頸間:「你不是什麼醫生。」

  曾韞道:「我不是。」

  他說這話時,左手持扇仍放在膝頭,右手端握了客棧的瓷杯,似是拿准了玉竹不會拿他如何,悠哉地要往嘴邊送。

  但聽玉竹道:「你若動彈,我只需使兩分力便可刺穿你的喉嚨。」

  曾韞笑的從容:「玉竹姑娘當真捨得?」

  這話說的有些曖昧,玉竹愣了一下,忽發覺手裡竹筷像有人在另一端用繩子拉扯著似的,有一股力道往下猛地一墜,她一時不妨,眼睜睜地看筷子脫了手。

  筷子確實已經被曾韞牽在手裡,不過牽筷的不是繩子,是一根比髮絲還要細的銀線,只有在月光下仔細辨認,才能看到它所反射的微弱寒光。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5:17

六.曾韞.3

  玉竹自知眼下不是此人的對手,便收手坐下:「公子為何騙我?」

  曾韞道:「曾某只不過是不想讓姑娘替在下擔憂罷了。」

  玉竹當然不信。

  眼前的人甫一露面便自稱是江湖郎中,但行走江湖的郎中怎會身著這樣挺括規整的白袍,又有這樣深不可測的武功?儘管他二人在半個時辰前尚共度春風,然而自己對他確是一無所知,甚至連他的名字是否真的叫曾韞都還未定。

  但話說回來,曾韞對自己也並不瞭解。

  兩人都有互相揣度的意思,自然誰都不肯說實話。

  想到這兒,玉竹也覺得自己剛剛問的有些唐突了,於是開口道:「我是蝸牛山紅藥派門下的弟子,此次下山本是為了護送姐妹成親。不想在送她到徐府的路上遭歹人算計,我們一行十二人,都被……」她覺得有些說不下去,哽咽道:「……剩了我一人,我得為他們報仇。」

  曾韞見她難過,放柔了聲音道:「你可知今日那幾人是誰?」

  玉竹道:「我看那四人小腿粗壯,腳趾粗硬,手臂及軀幹反倒和常人並無二致,看來應該是練的霹靂幫的功夫。」

  曾韞道:「不錯。霹靂幫以『鐵腿神功』見長,練此武功者小腿粗壯如樹,腳趾腳掌堅如磐石,力氣驚人。這兩年霹靂幫為壯大勢力,吸收了不少流氓雜碎,其中有名的就是『翻身上馬』四兄弟——范老大,申老二,尚老三和馬老四,此四人屢屢作惡,犯下姦淫婦女、害人性命的惡事已不勝數。」

  玉竹道:「但迎親那日,襲擊者雖然也是四個,有一人身手不凡,卻使得並不是霹靂幫的功夫。」

  那日她騎馬在後,忽聽路旁草叢有響聲,雖覺有異,但念及楊秀才平日裡為人老實,不過是蝸牛山腳下馬家村的一個教書先生,此行也不過是雯兒想趁出閣前和她再聚一聚,全然沒料到會有人半路下殺手,所以就大意了些——要在往常,她大概會先提醒大家,護好了驕子才去探看。

  但就是這麼一個大意的光景,草叢兩側已經閃出了四人,皆面蒙黑布。見來者不善,她匆忙之中立即拔劍應對,以一敵三迎上了最魁梧的三個:這三人皆不是她的對手,雖個個長著一對粗壯的腿,力如狂瀾,可並不算靈活,她以雙劍相逼,不費吹灰之力便制住了他們。

  然而她畢竟年紀尚小,又從未遭遇過這種情形,忘記了這迎親的隊伍之中,雖然除了自己都是人高馬大的漢子,但其他人功夫卻並不在她之上。

  來人有四個,她擋住了魁梧的三個,這三個人的功夫也並不在那個瘦削的人之上。

  她攻錯了人。

  待她明白這一點時,那瘦個兒蒙面人揮刀如斬麻,已殺了抬轎的八個壯漢。她看見雯兒正慌張地把頭伸出轎子張望,一張清秀的臉寫滿了絕望和恐懼,然而還未及她折身去護,飛來一刀卻忽地將雯兒斬下。

  血噴湧而出,血是紅的,嫁衣是紅的,轎子也是紅的。

  玉竹面前一片猩紅。

  她顧不上手下這三人,乾脆捨馬而去,踏了馬背飛身刺向那舞刀的瘦子,卻不想腳還沒離馬,眼前一陣暈眩,原來是其中一壯漢兀地抖了布兜,撒了漫天的粉末出來。

  她失去了知覺。在這之前看到的最後一眼,是那個瘦子走近了自己,踢開了她的手,拾起兩把劍抽身而去。

  在洞穴中曾韞所殺四人中有三人正是那天偷襲的人,還有一人則待她親自手刃——就是那個瘦子。

  這時只聽曾韞道:「這一人沒有用霹靂幫的功夫並不奇怪。」

  玉竹不解。

  曾韞接著道:「霹靂幫雖然現如今魚龍混雜,好歹參半,但也都看不慣『翻身上馬』四人的所作所為,早把他們趕出了幫派。他們四人雖仍自稱霹靂幫,實際上並不效力於霹靂幫。」

  他頓了頓,神色嚴肅:「他們效力的人,是西南一霸——王書鈞。」

  玉竹有些驚奇,道:「可是那個太監義子王書鈞?」

  曾韞道:「不錯,王書鈞幾個月前就任頤陽監察御史,此人心腸歹毒、野心極大,平日裡就時常招兵買馬,招攬各地能人異士為己所用。王書鈞一到頤陽,包括被霹靂幫趕出來的『翻身上馬』等眾人立即投奔了他,一時間頤陽城內無人不以王書鈞唯馬首是瞻。不過,這時候偏有一人不買他的帳,」他略一停頓,看了眼玉竹,「此人就是馬家村出身的窮知縣,徐景逸。」

  「徐知縣……就是雯兒的……」

  曾韞點頭,「所以此事,十有八九就是王書鈞所為了。」

  玉竹手一拍桌,咬牙切齒道:「那我明天就去頤陽城,殺了這挨千刀的王書鈞。」

  曾韞並不為所動,淡淡地道:「以你現在的情況,去也是送死。王書鈞手下能人眾多,有以用暗器出名的『黑風白雨』,還有聞名武林的『三奇八怪』,而現在的你,連一個區區無名的曾韞都殺不了,談報仇豈不可笑?」

  玉竹被他一番話說得怒氣上湧,瞪著眼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因為他說的是事實。

  自己淫毒尚未完全制住,內力也尚未復原,慣用的寶鳳雙劍已經不知所蹤,更不提敵眾我寡,敵守我攻。

  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好像她都沒有勝算。

  師兄師姐呢?

  也不妥,王書鈞畢竟朝廷的官,而此事又十分兇險,師父去世後只剩他們四人支撐紅藥派,折她一人還好,如果連累師門,她即便到了陰間也無顏面對師父。

  曾韞歎了口氣,道:「也罷,曾某此行本是為了拜會一個故人,可以先緩緩。我既然救了你,就沒有再讓你去送死的道理。接下來這幾日我同你一起,幫你調好傷勢,如何?」

  玉竹忙不迭點頭:「這樣是最好不過了。」

  曾韞道:「先說好,這段時間你不可貿然行事,我陪你到頤陽打聽情況,你能知難而退是最好;倘若不能,實力相差太多的話,我會阻止你,怎樣?」

  玉竹有些猶豫,她知道曾韞是為自己考慮。平心而論,這一趟成功的希望並不大,但是因為實力不夠就此放手,雯兒和馬家村的漢子豈不是白白地喪失了性命?

  她寧願鬥個魚死網破。

  曾韞看她猶豫不決,冷笑道:「如果你要拿我救回來的這條命去送死,那曾某就不奉陪了,這毒,你自己想辦法吧。」

  這話說的挺重,並沒有給她選擇的餘地,玉竹只好答應下來:「好,全依公子所言。」

  曾韞道:「哦?公子?這會兒我又不是阿韞了?」說罷便不理會滿臉通紅的玉竹,背過身閉眼打坐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5:35

七.頤陽城.1

  兩人沒有再耽擱,翌日一早,便策馬前往頤陽城。

  人有兩個,馬卻只有一匹,而落腳的客棧離城尚遠,理所當然地,兩人共騎這一匹馬。

  這天是個晴天,碧天無雲,微風拂面,兩側的草木都比往日蔥綠了些。

  但他們兩人誰也沒心思欣賞這美景。

  曾韞揚鞭控轡,玉竹則坐在他的懷中,馬背位置有限,兩人只得前胸貼後背緊密地挨著。

  玉竹打小練功,騎馬對她來說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再尋常不過,可從來沒有哪次像今天這樣讓她覺得這般難受。

  因為挨得極近,曾韞那雙手就環在她的胸前,唇就貼在她的耳後,她甚至能捕捉到曾韞每一次呼吸所撲出的熱氣。

  每一次起伏,每一次呼吸,他的每一聲呼和。

  令她想起昨晚的情形。

  玉竹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因為淫毒尚存才這般失態,於是坐在馬背上,暗運內功,想抑制下躁動,然而幾次三番都沒什麼成效。

  馬背仍舊在顛簸,她背挺得僵直,努力不讓自己倚靠在曾韞溫暖的胸膛上,縱然從背後看乍一眼發覺不出什麼異常,但其實面上已經潮紅一片,身下更是泥濘不堪了。

  曾韞一心趕路,昨夜他坐在外廳,聽見裡面的玉竹幾乎是翻了一宿,心知她心中有事不成眠,想著趕快到了頤陽找一個像樣的地方住下,才能讓她好好休息,早日治好傷勢。

  但此時,他也察覺到了懷中玉竹的異樣。

  曾韞勒繩住馬,問道:「怎麼了?」

  沒等玉竹回答,他看了眼她漲紅的臉已經有了答案。

  此處距離頤陽城還有兩個時辰的路程。但那是往日,今天兩人一馬,馬匹當然也無法像一人騎行時那麼迅疾,倘若以內力抑制淫毒,也只能勉強後延不過兩個時辰。

  不管怎麼算,恐怕都來不及。

  但他還是有些奇怪——從時間上看,昨天那次交合已近淩晨,這毒不該發作的這麼早才是。

  大概是昨夜沒休息好的緣故罷,他這樣想道。

  又看了眼懷裡發抖的玉竹,跟昨天持筷暗算自己時判若兩人,他不覺有些心疼,歎了口氣,問道:「還能忍麼?」

  玉竹不答話,只是死命抓著他青紋白玉袍的袖口,低著頭一聲不吭。

  曾韞知道她大概是實在堅持不住了。忍,恐怕不是辦法:毒發之後身上奇癢不說,如不及時解毒,恐怕又會損其經脈,況且在這馬背上兩人相挨又近,對她無遺又是一種煎熬。最棘手的是,這行路中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想要暫時找個旅店為她解毒也是困難。

  他咬了咬牙,乾脆捨了大路,馭馬抄了鮮有人走的小路。

  小路上樹木繁茂,遮陽庇蔭,路起伏不平,馬走得愈發顛簸。

  人在馬上,馬的顛簸,自然就變作了背上兩人的顛簸,越是顛,人依的越是密。

  玉竹的臀已經貼上了曾韞的胯,她的背則黏在了曾韞的胸,曾韞被風揚起的髮絲根根撫過她的臉頰。

  她快撐不住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5:50

八.頤陽城.2

  曾韞依舊手執韁繩,馬不停蹄地趕路,而他另一隻手,則探入裙中,自下解開了玉竹的腰帶。

  玉竹正難受,忽然發覺下體傳來一絲涼意——正是曾韞的手。

  曾韞的手長得極為好看。那是一雙男人的手,白皙而長,手上有覆有薄薄的繭,擱別人身上這或許成了瑕疵,但曾韞手上的繭卻成了點綴:太過秀美的手往往會顯得有些陰柔,曾韞的手卻正因這薄繭,顯得美而不乏雄健。

  這樣的一雙手,在曲徑通幽處探尋前路,也似乎別有一番技巧。

  玉竹感覺到他的手在自己的身下揉捏,不緩不急地探出探入,戳著小穴的內壁。

  聽到她「啊」地叫出聲,曾韞臉上浮現一抹壞笑,咬耳對她道:「噓,這雖是小道,可也會有人經過,你叫的聲音再大些不愁聽不到。」

  玉竹不敢再叫,只好咬著唇,把嘴邊的呻吟都生生咽回肚子裡去。

  曾韞嘴上這麼說,手卻並沒有抽離,反而又戳向了那個點,這次甚至不止一指,幾根指頭一起剮蹭著她敏感的花心,把玉竹激的險些從馬背上翻滾下去。

  玉竹的眼圈已經紅了,身上像被抽了筋似的全無力氣,只是軟軟倚在曾韞身上。這一番動作下來她不僅沒有好些,反而越發的難受,甚至想要急不可待地伸手去要曾韞胯下那物。

  這時曾韞忽然手指抽出,雙手離繩,使勁一拎,玉竹還未來得及驚呼一聲,身體已經被他調轉了個兒,變成了面向曾韞而坐。

  曾韞已經又握好了韁繩,面色絲毫未變,二人看上去衣冠如常,除了坐姿奇怪竟難以發覺蹊蹺。

  但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曾韞的肉莖已然沒入了玉竹的肉縫,兩人甚至無需動彈,僅憑馬在這顛撲小徑上的動作就抽插了個痛快。

  馬蹄踏過路上的塵土,穩穩落地,又騰空——玉竹感受到曾韞在自己的體內衝刺,填充,又抽離,她的身體已經被一波又一波的高潮侵襲的毫無支架之力,只得將手臂掛在曾韞的頸上以保持平衡。

  但她卻不敢看曾韞的臉。

  這次雖然身體的交合之欲來勢洶洶,可是神志卻比昨日要清醒許多,快感更烈,痛感也更烈。

  快感在身上,痛感在心頭。

  眼前曾韞面色微紅,星眸劍眉,鼻樑高挺,俊秀無雙,在後退的光裡如同普天而降的神,她每看一眼,心就彷徨一分。

  但這人不是她的二師兄。

  他不是淩霄。

  玉竹第一次騎馬是淩霄教的,她那時候尚夠不上馬背,於是淩霄總是先自己上馬坐穩了,才長臂一伸將她抱上來。

  初學時候總是兩人一匹馬,待她騎得穩些了,淩霄才放心讓她獨駕,即便如此,也總是小心翼翼地守在旁邊,生怕她不小心磕著碰著。

  學武的孩子其實並沒有這麼嬌貴,但只要淩霄在,他的小小師妹總是被嬌慣,在很多看不見的細節處,體貼地為她打點好一切。師姐私下和她抱怨騎馬磨壞了褲子,大腿根兒的肉被磨的破了皮,而她有淩霄特意定好的鞍套,更不說每天準備了熱毛巾要她認真熱敷。

  再後來,她不僅學會了騎馬,還能夠在跑動的馬上騰出雙手持劍,或是策馬奔行幾百里為師父送信,但最懷念的日子,始終是淩霄手握韁繩,坐她身後,一板一眼教她騎馬的初學者時光。

  玉竹心中歎息,她很久沒和師兄一起騎馬了。

  曾韞並不知她心裡這番波折,喂著她小穴的同時分神駕馬,此時前額已布了一層細密的汗,再轉眼看玉竹,經歷了幾次高潮已經神色渙散,手上連抱緊他的力氣都不剩了,方才泄了身。

  他勒馬停下,用隨身所帶的棉布細心擦拭了兩人的體液,幫玉竹整理好了衣裳,繼續趕路。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6:08

九.頤陽城.3

  一路上沒有再停歇,即便是這麼緊趕慢趕,待二人到了頤陽城,已經是下午了。

  他們選中了頤陽一處很不起眼的客棧作為接下來幾日的住所。

  選中這裡,曾韞有自己的理由——這個同安客寨雖看上去其貌不揚,但地理位置優越:左側是喧鬧的主街,緊挨著頤陽最負盛名的金華酒樓,頤陽有頭有臉的官宦子弟常來此處尋歡作樂,便於打探風聲;右側是尋常百姓居住的街區,藥鋪食鋪一應俱全。最關鍵的是,同安客棧正對面就是頤陽著名的金龍鏢局,南來北往的客商旅人多選擇在此處落腳,在這裡往往能第一時間獲取消息。

  玉竹心下暗暗防備:如果按照曾韞所說,他只是前來訪友,怎麼可能對頤陽和王書鈞的消息如此瞭解?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曾韞解釋道:「在蝸牛山遇見你之前,我在這裡住過幾天,這些也是聽其他住客講的。」

  兩人在同安客棧安頓下來,付錢時玉竹主動要承擔費用——那日離開洞穴時,玉竹搜了范老大身上的銀子,況且這一路上都受曾韞照顧,她也不好意思再讓他出錢。

  曾韞卻制止了她,只說讓她留著這些銀兩,隨後還有用處。

  他們叫了店裡的招牌菜,一份燒雞兩碗小面,玉竹甚至還想再要壺酒,被曾韞以有傷在身,不宜飲酒為由拒絕了。

  此時玉竹正奮力啃手裡噴香的燒雞腿,嚼著嘴裡的肉問道:「銀子隨後有什麼用處?」

  曾韞反問她:「你現在手邊有沒有趁手的兵器?」

  玉竹想到自己被擄走的寶鳳雙劍,沮喪地搖了搖頭。

  大凡高手,都有自己的趁手兵器,刀劍也好,奇巧器械也罷,一把兵器從最初的無暇到經歷一次次血光,在廝殺才能磨合出獨有的默契出來。故此高手和高手的兵器總是同時出現在傳說當中,高手無一不愛惜自己的兵器,兵器也無一不為高手的傳說增添色彩。

  玉竹算不上是什麼高手,但這劍卻是高手的劍——是她的師父紅藥真人曾經用過,又送予她的。

  這劍於她而言不僅是一把趁手的武器,還是師門傳承的象徵,無論如何,她都要找回來。

  但眼下,她確實需要有一對好劍,才能助她拿下王書鈞的項上人頭。

  曾韞執筷為她添了一隻雞翅,道:「我知道這城裡有個人,是鑄刀劍的好手,待會兒你我吃完了飯,可以一同去看看。」

  玉竹一聽這話,立即放下筷子,抹了嘴道:「我吃好了。」

  曾韞仍舊不緊不慢地吃著碗裡的面,他吃相十分斯文,似乎面前的食物對他並無誘惑力,自己只是矜雅地充饑。只聽他咽下了嘴裡的食物道:「可是我還沒有吃好。」

  他說這話時,臉上生出了些無辜的神情。

  ——這廝居然是在撒嬌。

  玉竹當然不好催促,她不敢直視曾韞,只是盯著碗裡沒吃完的雞翅,期期艾艾道:「那什麼……也不著急這一時半會兒……你慢慢吃……」,說罷,趁曾韞低頭夾菜拿眼偷瞧他。

  昨夜她心緒不寧,翻來翻去待天將亮時方勉強眯了一會兒,但好歹在路上倚曾韞懷裡睡得也算安穩,相比之下,曾韞可是在板凳上合衣打坐一整宿,從雞鳴時就一直在策馬趕路,到現在都未曾合過眼,眼裡都是細密的血絲。

  玉竹打了一個哈欠道:「既然已經到了地方,也不必著急,我想小憩半個時辰再去,怎麼樣?」

  曾韞笑意盈盈:「也好,上午讓你受累了。」

  她聽了一時沒反應過來,正要說「累什麼」,回想起了「受累」的情景,臉瞬間變成了猴屁股。

  這時候不是飯點,樓下吃飯的人並不多,在這裡交談並不隱蔽,所以兩個人匆匆吃了飯,便上樓回了房間,打算歇息一會兒再出發。由於兩人這幾日仍需交合解毒,恐怕來往的住客看到心中生疑,故此乾脆扮作夫妻,合住了一間房間。

  城裡的客棧要比蝸牛山下村落的客棧像樣的多,不僅屋子更乾淨,地方更寬敞,床也大許多,窗明幾淨,站在陽臺可以直接看到人來人往的街道。

  曾韞把行李安置好,坐在床上對玉竹道:「我也需要小憩一會兒。」

  玉竹點頭,她此時並不困,本就是想讓曾韞歇上一歇。

  曾韞道:「那你也過來。」

  玉竹擺手:「我……我不累。」

  曾韞歎氣道:「既然不累,那匠人做活還要花些時間,早些去你就早些拿到東西,我們現在就去找他吧。」

  玉竹趕忙坐回了床上:「雖然不累……我還是有點困的。」

  曾韞笑了笑,便合衣躺下了。

  玉竹小心翼翼地挨著他躺下。剛一躺好,身邊原本仰面而臥的曾韞忽然翻了身,一隻袖子將她攬了過來,圈在了自己的懷裡。

  「睡吧,我不會動你。」他輕聲道。

  說來曾韞這人倒也奇怪,他們兩個雖然已有肌膚之親,且每次都在交合時撩撥得她心蕩如波,但只要壓下了淫毒,他即便是嘴上引逗,身體卻十分規矩,連玉竹的手指頭都不曾碰過。

  即便是現在,他這樣抱著玉竹,仍舊是隔著厚厚的衣服布料,並不碰她。

  他說不會動,玉竹相信是不會動。

  但是她睡不著。

  這樣抱著,她能聞見曾韞身上好聞的梅花香,聽得到曾韞均勻的呼吸,耳側是他溫熱的鼻息;餘光一瞥,看到的是他沉靜的睡顏。玉竹平時沒有注意,這會兒曾韞閉上眼她才發覺,這人的睫毛黑且密,傾覆而下像是華麗的羽扇。

  屋裡很靜,玉竹數著自己的心跳。

  她很少會心跳的這麼厲害。算來算去也不過那麼幾次。

  一次是打翻了師父祭祀的供桌,一次是偷跑了山下去嘗馬家村的甜豆餅被師父發現,還有一次是功夫不到家的時候在蟬翼薄的湖冰上紮馬,不小心落了水。

  冬天的湖水寒徹脊骨,她那會兒年紀尚小,掉水裡時間並不長,但被淩霄撈上來時面色已經變得煞白,整個人如同一根凍透了的冰棒。

  慌極了的淩霄急忙背了她往回走,但又怕她被這冰寒激壞了身體,於是赤裸了上身將她馱在背上,又把自己的棉衣罩在她身外,以自己的體溫暖熱她。

  那日恰逢臘月的初雪,絮雪紛飛,她意識迷離,心跳卻比當日的雪更密。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淩霄究竟明白幾分,或許他也同自己一樣,早已情根深種,也或許他只當自己是長不大的調皮師妹,像親人般呵護疼愛,但也僅此而已。

  而現在她還失了身。

  失了身,還活著。

  雯兒和徐家公子郎有情妾有意,卻被人所害,如今陰陽相隔。

  她想了很多,腦海中是一路所見的不同場景,不同人的聲音,有的來自淩霄,有的來自曾韞,還有的來自師父,擾的她心如亂麻,乾脆闔眼運功,調息吐納。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待到快要日落時,玉竹才從睡夢中醒來。

  她惺忪著眼四下張望,床上只有她一人,曾韞正端坐在不遠的小桌前看書。

  玉竹心中一沉。

  她雖然中毒受傷,但經過這兩天的休息調節,自覺先前散了的內力已經恢復大半。如果摟著自己的人在睡眠中起身,她絕沒有理由全然不覺。

  然而她確實是全然不覺。

  曾韞看她臉色陰晴不定,皺眉道:「毒又發作了嗎?」

  玉竹搖了搖頭:「五日淫花毒會損內力修為嗎?」

  曾韞道:「發作期間及時消解的話並不會。難道你內力又受了損傷?」

  玉竹遲疑道:「我也不確定……但方才你從床上起來,我沒有察覺。」

  「哦?」曾韞狡黠地笑了笑,「那你可以放心了,也許是我輕功太好,你察覺不了呢?」

  這話不假。

  他們雖然相識不久,但曾韞已經展示了不少令人拍案叫絕的功夫。據玉竹的觀察,他未佩刀劍,從不離手的那柄金繡鐵骨扇應該就是他趁手的兵器,這扇子看上去雖然只是個漂亮擺設,但吃飯時她假借夾菜有意詳看,發現這玩意兒的每一根扇骨上都有縫紋,扇尾似有簧片,根根扇骨像被劍匣包裹的利刃;此外他還善用暗器和銀絲,玉竹注意到他手上的繭並不僅僅分佈在尋常握刀拿劍的虎口,反而多是在發射暗器才會用到的指尖內側;至於銀絲線,她已經見識了這東西兩次,線雖細,但韌性和能承受的力道卻十分驚人,既可作「郎中」問診的工具,更能做殺人的利器。

  現在她還知道了,曾韞輕功不俗。

  這一路以來,曾韞不僅救了她的性命,還對她照顧有加,玉竹當然心存感激。

  但是她也提醒自己切不可大意:到現在為止,曾韞都還沒有跟自己說過他到底來蝸牛山是幹什麼的,他又究竟是什麼職業,什麼門派,什麼人。所謂走訪故人老友當然只是個藉口,蝸牛山是個小地方,除了早些年有慕仇鶴之名而來的旅人,現如今住下的都是本地人,大多數人去過的最遠地方也就是這頤陽城,所以誰會有這麼一個年輕的異鄉「老」友?

  曾韞之前自稱「區區無名」,這話必然是謙詞,此人如果是朋友當然最好,但若是敵人,恐怕就是噩夢。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6:20

十.尋劍.1

  時近傍晚,夕陽斜下,紅霞染透了半邊雲天。

  玉竹同曾韞一起來到了他所說的那個鐵匠鋪子。

  原本以為他所說的鑄劍好手肯定在鬧市,沒想到曾韞領著她越走越偏,下了馬來到了一條都是破落瓦房的巷子。巷子的路上沒鋪石板,土路又經不得雨水,已被人踩得坑坑窪窪起伏不平,走起路都很是費勁。

  玉竹問曾韞:「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個地方?」

  曾韞搖扇道:「前幾天我在頤陽歇腳時,見一喝醉的老漢躺在鬧市,自作主張送他回了家,不想誤打誤撞結識了這樣一位高人。」

  玉竹打趣笑道:「我發現你這人還真是愛管閒事。」

  曾韞並不反駁,合了扇子敲她腦袋:「我若不愛管閒事,哪還能讓你站在這裡欺負我?」

  玉竹看曾韞眼睛裡亮晶晶的笑意,轉了話題問道:「那還要走多遠?」

  「近在眼前……喏,到了。」

  說話間二人已站到了一戶人家的門前。

  這家看上去跟沿巷的其他住家沒什麼區別,灰牆破瓦,不用手摸,單用眼睛也能看得出來門板上面有厚厚一層浮土,只有把手處還算乾淨。根據沿巷這一路的光景,如果開了門撲出來的是隨地拉屎的雞鴨,玉竹絲毫不會感到驚奇

  曾韞站在門口,扣了三下門把的銅環,無人應聲,又扣了兩下,朝門裡道:「在下曾韞,不知劉老闆在否?」

  只聽裡面一個粗嗓叫道:「等會兒等會兒。」

  聞言兩人乖乖站在門口等著,玉竹支著耳朵聽裡面的動靜,等了半天卻沒聽見有人走過來開門,她狐疑地看看曾韞:「怎麼這麼慢呢?」

  曾韞也有些無語:「可能他老人家正在幹活,一時抽不開身。」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終於開了,開門的是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個兒頭比玉竹矮上半頭,腰卻比她粗了不止兩圈,胖的好似一隻圓球。開門的當口,這老頭兒臉頰鼻頭還都紅著,兩米外都能聞得到他身上的酒氣。

  看上去倒不像鐵匠,像個酒仙。

  曾韞一臉謙卑地說明了來意並做了介紹,兩人便由老頭兒引著,穿過了擺滿酒罈子的正廳——從桌上擺著的酒碗看,十有八九開門之前老頭兒正在這兒喝著小酒鬥蛐蛐。

  曾韞也看見了桌上的東西,低頭湊到她耳邊道:「別小看劉老闆,他的手藝,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連續穿過了兩間屋子,劍沒見到一把不說,連鑄劍的工具都沒看到蹤影;酒倒是一應俱全,滿屋的酒缸羅列整齊,不僅標明了各個品類,還把釀造時間都一一寫明瞭。

  玉竹已經肯定自己是被曾韞忽悠了,這就走到了第三間。

  她睜大了眼。

  雖有師父贈與的寶鳳劍佩在身,玉竹無需買劍,但光顧各地的劍行一直是她的愛好:每次下山出城,不說城裡有名的鑄劍行,哪怕是街邊叫喊、擺攤賣劍的小商販也會引得她流連端詳一陣。對劍的好壞,她無需出手把玩就能立判高下。

  這屋仍是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酒罈,唯獨中間的桌上擺了一刀一劍,但她只看一眼,就知其非同一般。

  陳列刀劍的這間房只在北面開了巴掌大小的窗,光線十分暗淡,刀和劍通身猶如黯夜的月,光燦斐然。尤其是那劍,玉竹見過泛藍的寶劍,也見過銀光凜然的劍,卻還是第一次見劍身成微綠色的極品,如同美玉,使得陋室熠熠生輝。

  刀她不是很清楚,但這劍,恐怕不比自己的寶鳳要差。

  老頭兒見她看的入迷,頗為得意的縷縷鬍子:「怎麼樣?」

  玉竹點頭讚歎:「劉老闆果真名不虛傳,這劍可以算得上極品。」

  劉老頭聞言哈哈大笑:「想必是曾公子跟你虛誇,我劉保虎不過是一個賣酒的小販罷了,哪有什麼名?不敢當不敢當。」

  曾韞只在一邊站著微笑,並不答話。

  玉竹道:「名聲是虛物,劍卻是實物。我只知道尋常賣酒人可鑄不出這樣的劍。」

  老頭兒喝了口手邊葫蘆的酒,砸吧嘴道:「哎,我鑄劍就是撿個樂兒。這劍我花費了十二年才鑄成,光是為了給這劍找淬火的仙水,跑壞了五匹馬都不止。別人要是有這功夫,」他上前拿手輕撫劍柄,嘴上雖然自謙,顯然心裡很是滿意自己的傑作,「只會鑄的更好,不會更差。」

  玉竹聽出了這話的弦外之音:這把劍大約是老頭兒的收藏品,明擺著不賣,又推脫鑄劍不過是樂趣,看來不是不想賣劍給自己,就是不想把好劍賣給自己。

  曾韞這時道:「可惜曾某遊歷天下,也不認得其他花十二年鑄劍的人,在我這兒,劉老闆的劍確是天下無兩。」

  老頭兒聽了這話臉上樂起來,臉上的酡紅顯得更紅了。

  曾韞接著道:「玉竹姑娘對我信任有加。她向我詢問何處有好劍,曾某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劉老闆,您看您這裡可有適合她的劍?」

  劉老頭兒看了眼仍在端詳寶劍的玉竹,道:「你想要把什麼樣的劍?」

  玉竹道:「我使雙劍,長的話,」她瞄了眼那綠熒熒的劍,比劃了一個差不多的長度,「就這麼大吧,寬……也這麼寬……」

  劉老頭兒笑了,拂須道:「你這女娃娃,個頭不大,口氣倒不小。這麼瘦弱的身板,一柄這樣大小的劍我信你能拎著勉強行走,但兩把你恐怕直不起身咧。」

  玉竹不服道:「我以前的劍也是這般大小,兩把照樣用了,只不過遭了賊,這才來您這兒尋個替代。」

  老頭兒覺得好笑:「你這女娃莫不是跟老夫開玩笑,竟敢如此吹噓?」

  玉竹道:「晚輩不敢開這樣的玩笑。」

  老頭兒道:「你既不肯承認是吹噓,那不妨試試這把劍,倘若你能持劍過了他的三招,我便給你配上一對,如何?」

  玉竹道:「您老說話算數?」

  劉保虎拍胸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兩人都說的認真,曾韞也就不好推脫,搖扇而立,準備和玉竹過招。

  玉竹接了這把劍,手剛一握上,心中不由大贊:這劍著實漂亮,劍身幽綠,猶如夜裡吐信的一條靈蛇,她甚至已經在心裡默默為它取好了名字,如若劉老頭兒肯把劍送給自己,就叫它「夜蛇」。

  然而握劍是一碼事,使劍又是另外一碼事。待她真正持劍試舞,才發現這把看上去和寶鳳差不多大小的劍比想像的要重得多,拿起來雖不至於像劉老頭所說的那麼困難,可靈活度較以往要大打折扣。

  她在腦海中過了一遍自己所見過的劍,一時沒有想到哪一把能像她的寶鳳,既可吹毛斷發,同時做到劍長身輕。下定了決心非找回自己的劍不可。

  玉竹站定,看了眼自己面前持扇的曾韞,衝他一笑:且不說這個賭注,她一直想和他比試比試,這倒是個機會。

  曾韞看她擺好了架勢,手中的鐵扇輕輕一擺,12支扇骨竟長出了利牙,身如疾電,直刺向了玉竹的眉心。

  玉竹沒有預料到他出手這麼迅捷,右腳後退一步,將持劍的右手格擋在前,扇劍相交,「哢」地閃出了一陣刺目火花。

  這一刺既然被擋住,曾韞便不停留,他的身法變換極快,火花未滅,扇已離劍,右側一挪,這次刺向了玉竹的前胸。

  玉竹似乎已經預判了他扇的走向,幾乎是在扇出手的同時,一個騰身躍起,扇刺了個空,而她手裡的劍則隨腕力一轉,去往了曾韞的肩膀。

  這一劍攻的很急,饒是高手也無法躲開,曾韞乾脆不躲,僅持扇順勢一挑。他動作輕如撥水,但玉竹卻感覺手中的劍似受萬鈞之力,被這麼一撥竟無法控制劍的去向,忙收劍自保。

  對方趁玉竹身在空中,劍勢偏離,忽然躬身騰起一腳掃向她的腿。

  這一腳如若踢中,玉竹勢必失去平衡,在第一招落敗。

  她借曾韞撥劍之力,以劍點地,憑藉靈巧的輕功,又是一個騰身!

  腳未踢中,曾韞的扇立即換了方向,掄圓了變作一把鋸齒,切向持劍的手。此時玉竹已經落在了曾韞身後,她眼疾手快,這一劍不過是虛晃一招,迅速地收回劍,轉手刺向曾韞的後背。

  然而劍畢竟是重了些,她收劍和出劍速度都不比往常,劍再刺出去的時候,曾韞已經回眸轉了身過來,眼裡卻是焦急的神色。

  只聽他道:「小心!」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6:35

十一.尋劍.2

  玉竹小時候和師兄師姐過招時,曾經玩過這樣的把戲,聲東擊西、趁其不備而攻之,但對手既然是曾韞,肯定不至於以這種騙人的方式來勝她,更何況他的表情真摯無遺,不像是演戲。

  聽到此話她立即憋足一口氣,翻身將劍橫擋了面前。

  卻聽啪的一聲響,一柄閃著寒光的大刀已經壓上了玉竹手裡的「夜蛇」。

  曾韞在她身後,此人當然不是曾韞。

  玉竹抬頭,借刀光看清了來人的臉。

  「是你!」

  這幾日以來,但凡玉竹有閒暇時間,都會抓緊了運功癒傷。她練功的時候一向認真,閉目凝神,心中除了劍別無他物。可是自從出事後,每每闔眼都會多了一個人的臉。

  瘦削的一張臉,縮腮凸骨,一張臉上的五官顯得尤其大,眼如青蛙似的極不協調,大而無神,看上去像是睏極了卻不得不強打精神。

  正是眼前這張臉。

  瘦子似乎完全不記得她是誰,聽她驚呼,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幾分:「見過?」

  玉竹怒火中燒——此人兩天前殺了她的鄉友十餘人,現在竟忘了這事!恨道:「你殺了雯兒!」

  瘦子不以為然:「我殺的人多了,雯兒?不認得。」

  玉竹咬牙切齒:「你殺了雯兒!你還殺了吳大哥他們!你還奪了我的劍!」

  前面這幾句話瘦子聽來毫無波瀾,直到最後一句,眼睛卻亮了起來:「哦。是你!」

  「靈蛇」確實是把好劍,瘦子的大刀寬且厚重,劈在尋常的劍上恐怕早把劍身擊的粉碎,而「靈蛇」連絲毫的裂隙都沒有,玉竹橫劍而立,防的滴水不漏。

  但她也心中驚訝:這人看上去弱不禁風,簡直像是秋風裡一根蘆葦,可是手上的力道不輸柳華師兄,他所使的刀更是玉竹見過最大的,與身形極不匹配,看上去很是詭異。

  只聽瘦子道:「想起來了,你的劍倒是不錯——上次那兩把不錯,這把也不錯,只可惜我不使劍,上次撿回去也是便宜了孟老貓,今兒這把我就不拿了,」說罷那轉了轉眼珠,死氣沉沉的眼睛裡閃爍出少見的光彩出來,「不過,既然是老熟人,一切好說。我辦事最怕麻煩,上次是我不知情才把你丟給了那幫窩囊廢,今天你把書交出來,我不僅不拿你的劍,還會給你留個全屍,你看可好?」

  玉竹滿腔的怒氣被潑了一頭霧水,但還是抓住了重點,不解道:「書……什麼書?」

  瘦子冷笑一聲:「跟我揣糊塗?」說罷刀光一閃,大刀直砍向玉竹。

  玉竹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刀也是驚了一跳,匆忙閃躲,人雖躲開,但衣角已被刀砍破,腰間見了血。只見這瘦子揮刀衝來,勢如破竹,招招都是殺招絕招,像是個不要命的瘋子似的狂砍,完全是玉竹聞所未聞的打法——一般而言,這樣的刀法是及其危險的,因為刀走的過絕,就有更多的破綻,他手上的刀又非同一般地重,砍了出去會很難收回,對手就有了更多機會置之於死地。

  可是這瘦子一身怪力,不僅出手狠、絕,回刀速度也是極快,這樣一來,未及對方刺中原先的破綻,新的一輪攻擊已再次開始,對手疲於應對,根本沒有還手的時機。

  這一招簡單,卻沒有幾個這樣的人能使得。因此瘦子拿大刀,下手全殺招成了奇況,瘦子本人吳疾風成了「三奇」之一。

  玉竹的劍畢竟還是重了些,用起來有些吃力。剛剛和曾韞的交手她只是覺得有些不順手,這會兒在吳疾風的攻擊下已經變得有些乏力了,只能一邊防守對方的攻擊,一邊苦苦思索破解的方法。

  她同時還覺得奇怪:曾韞怎麼不出手?

  曾韞不出手,是因為在跟另一人交手。

  吳疾風的刀坎向玉竹的時候,他只來得及高呼一聲「當心」便覺察到身後亦有一陣陰風襲來。

  來不及思考,曾韞一手推開近處的劉老頭,另一手持扇迎向身後來人。

  那人的掌在空中沒有絲毫猶豫,半路換了方向,直衝向了護住劉保虎的手,曾韞無法躲開,運氣到左臂,硬挨了這一掌,頓時左臂一陣切痛!

  但他沒有時間看自己左臂的傷勢,右手急速持扇向下一劃,眼前這隻打在自己身上的掌頓時一片鮮血淋漓,只聽對方一聲怪叫,一手被扇齒生生鋸了下來。

  兩人都受了傷,一個傷了一隻手臂,一個斷了一隻手。

  斷手的不必說,曾韞手臂受的這一掌看似不重,實際上痛如火燒,半臂已經失去知覺,提不起一絲力氣,此時像是沒了骨頭一般垂在肩側。

  他盯著對面還在抽氣的漢子,這人身材敦厚,方臉圓身,血已經染紅了他半面衣襟,臉上的神色卻並無大變:「好厲害的掌,想必只有『八怪』於波才能打的出。」

  對方沒料想剛交手就吃了這麼一虧,知道是先前低估了眼前人的實力——剛剛看這一男一女過招,不知他是有意放慢了速度,以為這年輕人的水準不過爾爾,卻不想他的扇刀竟如此之快。

  只聽於波道:「掌不見得厲害,你這扇卻是夠絕。也罷,我不與你打,只要你們交出書來,我就放你一馬。」

  曾韞道:「雖然我不覺得『放你一馬』這句話該由您說,但我還是有興趣聽一下,前輩所指的『書』是什麼書?」

  於波的功夫是掌上功夫,殺人全憑兩隻手,沒料到剛一交手居然斷了一掌,自然不戀戰,只想趕快退出戰場,他仍然在心裡懊惱自己的衝動:他的身手在『八怪』中並不算強,而瘦猴吳疾風的刀功在自己之上,自己剛剛看這個青年占了下風才讓吳疾風去攻了那個小妞,沒想到碰上了燙手山芋。

  眼下他一面暗中調息,再聚掌力,一面答道:「哦?既然你不知道,想必是在那小姑娘身上了。我勸你不如讓她痛快拿出來,也免了受瘦猴的刀下之苦。」

  曾韞餘光看一眼正和吳疾風廝殺的玉竹,吳的攻勢太盛,玉竹明顯占下風,他這裡現在只有一臂可用,還要保護已經在一旁嚇傻了的劉老頭。

  他必須速戰速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6:47

十二.尋劍.3

  於是他欠了欠身,嘴上道:「會不會是兩位高手弄錯了,我們確實不知有書一事,還望前輩說的更明白些。」

  於波見曾韞注意力全在那邊,張了張嘴佯裝作答,腿卻猛地一蹬,趁其不備飛地撲向曾韞,左掌已經逼向他的額頭,一股森然的掌風使得曾韞頭腦一震。

  於波的掌,傳聞中不僅可以碎數噸巨石,運掌時的內力更是可以氣勢壓人,不少人在於波的掌前都會短時間被這內力驚得動彈不得,只能乖乖受掌。

  看曾韞不動,於波心裡一陣狂喜。

  但此時的他忘記了,他現在只有一臂,這種壓制便弱了一半。

  於波對自己一直缺乏正確的認識,他在八怪中墊底的並不是功夫,是頭腦。他的排山掌魄力驚人,但要勝得對方,還需要對敵手的戰力,心態,優劣之處有足夠正確的評判。

  他看曾韞一動不動,以為自己的排山掌已經壓制住了對方,正要一擊其印堂,下巴忽然一癢,便收掌去摸,不料此時體內一陣燒灼,收回的掌竟抬也抬不起來,「啊」地一聲怪叫,倒落在地。

  曾韞看了眼倒地的於波,收回了刺在下巴上的那隻鉚釘:「既然前輩不肯說,那我只好求另一前輩賜教了。」說罷閃身加入了玉竹和吳疾風的戰團。

  玉竹當然是鬥不過吳疾風的。

  她在紅藥仙人的幾個徒弟中武功勉強可以排第一,不過是因為她比旁人勤奮:師門中淩霄應該說最勤奮,但是淩霄除了練劍還練刀和飛鏢暗器,但玉竹隻練劍,因專而精,因勤而秀。

  眼前的吳疾風卻不同,他比玉竹多了一樣東西:天份。

  不是所有人都天生怪力,但吳疾風是。他巧妙地把自己的怪力和瘦小的身形相結合,造就了自己獨有的優勢,在狂攻狂砍中能夠靈活自如地移動,他從不防禦,但他的攻擊可以使自己根本不需要防禦。

  但眼下他也有些按耐不住,兩人來來回回已經過了十幾招,這個豆芽菜似的女孩雖然無力還手,身上也被砍中多處,眼前已經是血跡斑斑,但是竟然一直還能防下去。

  縱使天生怪力,這力也並非無窮無盡,他的砍法及其耗費體力,如若不迅速擊殺對方,無遺會暴露出自己的防守缺陷,一旦對方反手攻來,他的優勢就變成了劣勢。

  玉竹已經漸漸摸清了瘦子攻擊的套路,她也發覺對方的速度在不斷減慢,甚至出現了好幾個空位,於是一面硬撐著防守,一面尋求機會刺出絕殺的一劍。

  雙方僵持中,瘦子忽然加強了攻勢,刀來得比之前更猛,風聲在玉竹耳邊呼呼作響,她既聽不到曾韞那邊戰況,也不敢分神去看,神經崩的猶如張滿了的弓,出手的每一劍都不敢含糊。

  吳疾風已看到於波倒地,心道不妙,這白面書生模樣的人竟然這麼短的時間撂倒了於波,他一人應對面前的女子尚可,對方以二對一,恐怕自己難以招架,於是一面揮刀作勢繼續劈砍,另一面趁曾韞還沒近身準備開溜。

  曾韞看出了吳疾風的意思,對方劈向玉竹的時候他並沒有上前幫忙,反而繞到了他的身後,阻擋了吳疾風的去路,同時打算尋找合適時機,用暗器一舉結束戰鬥。

  大刀吳疾風不愧是「三奇」之一,他先前在揮刀的時候也一直關注著於波那邊的戰況,對曾韞的暗器已有準備,對方剛一閃到他的身後,他就立刻變了打法,由原來的遠距離大力劈砍變成了近身纏鬥,和玉竹的身位不停變換,逼得曾韞不敢扔出暗器。

  屋裡並不熱,此時玉竹的汗已經濕透了衣衫,手裡的劍也因汗水有些打滑。前幾番攻擊中瘦子的力道太猛,她的虎口處已經破裂出血,現在汗浸過去火辣辣地疼。

  但她仍然在咬牙堅持,慢慢地,手裡的劍似乎不那麼重了,近戰也降低了攻擊的力度,她儘量忽略自己身上的疼痛,睜大著眼睛尋找對方的破綻。

  吳疾風也有些焦急,他不能這樣繼續打下去,但後有曾韞堵著也跑不掉,於是打定主意,劫持一旁躲在角落的老頭兒逃出去再說!

  吳疾風主意拿定,步子剛朝劉保虎邁出去,還沒等下手,忽覺脖子像有髮絲綿綿纏過,他不以為意,伸長了手作勢要去抓角落裡的老頭,這時卻見立在角落的曾韞一揚手,脖子霎時如同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疼得他差點丟掉了手裡的大刀。

  玉竹見曾韞出手,趁機拎劍刺向瘦子的胸口,這時卻聽曾韞阻止道:「且慢!」,情急之下劍勢一偏,砍下了此人持刀的手!

  鮮血四濺,一時間駭人的大刀掉落在了血水裡,瘦子的臉痛苦地扭曲起來。

  曾韞見大局在握,收起了手上的銀線,這才鬆了口氣,問道:「三奇八怪居然來了兩個,你們痛下殺手,是為了來找什麼書?」

  吳疾風啐了口血,冷笑道:「為什麼?當然是為她手裡的《死毒經》!不給便罷,我隻歎我吳疾風的大刀竟會折在兩個無名小卒手上!」

  玉竹憤然道:「什麼《使毒經》?我聽都沒聽過!別扯這些有的沒的,你殺了雯兒,我今天非要你償命不可!」說罷飛起一腳就要踢向他的臉。

  吳疾風眼裡忽閃過一抹興奮的神色——他的右手雖斷,左手蠻力不減,抓住了這小妞的腿便可一手擰死,屆時便有了要脅的籌碼,只要跑的出去,不怕一時吃虧。

  然而他眼裡的火星剛一燃起,只聽「唰」的一聲,再看時一隻小箭已紮入了吳疾風的咽喉,吳疾風伸出的手已經抓住了玉竹的腳,指甲嵌入了她的鞋底,可惜還沒來得及使勁,手便脫了力,整個人轟然倒地。

  玉竹呆呆看著倒地的吳疾風,他的臉頰依舊凹陷著,只是神情不復初見時的傲慢,眼睛瞪得更大了,黑洞洞地嵌在手掌寬的臉上,活像一個失了魂的惡鬼。這樣的人不知道死前會怎麼想,可曾有一秒後悔過自己手下無辜喪生的性命?

  然而可惜的是,不管他是否後悔,都再換不回一個活蹦亂跳的雯兒,換不回馬家村那十二個好漢的命。她所能做的,也不過是以惡人之血,祭奠逝者未安息的靈魂。

  他死了,但並沒有令玉竹獲得想像中的快意。

  玉竹感覺胃裡有些翻湧,彎下身乾嘔了幾下,什麼都沒吐出來,有些脫力地抬起頭,正撞上曾韞冰冷的眼神。

  她第一次見這樣的曾韞,這冷冰冰的一眼立即把她拉回到了現實——近日的是非都是自己引起,現在害得曾韞身負重傷,還使得王書鈞的手下死在了曾韞朋友家裡。

  太陽大概已經下山了,屋裡比先前更黑了些,四周儲酒的罎子已經被打得粉碎,地上血和酒水混合,黑漆漆的看上去都像血水,充斥著鐵銹味酒香的混合味道。在這灘液體上,躺著的是兩具屍體。

  玉竹不忍再看,隻低頭躊躇著對曾韞道:「對……對不起。」

  曾韞的手臂仍在淌血,紅血白袍,猶如白雪上綻放的紅梅,煞是觸目驚心。他方才打鬥時神經緊張,並不覺得痛,這會兒放鬆下來才感覺傷處燒灼的厲害。曾韞不想看那張可憐兮兮的臉,便閉了眼撫臂靠在牆邊,低聲道:「知道哪兒錯了嗎?」

  「不聽你的話要來報仇……遇上了這些人,但我真的沒有什麼《使毒經》!我對天發誓!」

  曾韞強壓怒火:「你知不知道剛剛我要是晚一步,吳疾風可以一手廢了你?」

  玉竹愣了一下,「不……不知道……」

  她看曾韞仍舊閉著眼不理自己,眉宇微蹙,語氣更是從未有過的嚴厲,心知他這次真是動了怒氣,上前扯扯他的衣角:「現在知道了。」

  曾韞面無表情,依舊閉著眼站著不動。。

  她試探著小聲道:「我……我給你道歉。」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以後一定改。」

  「對不起……」

  ……

  眼看說什麼他都不聽,玉竹有些慌了:「阿韞……」

  這話說出口,玉竹簡直想搖著自己的肩膀讓自己醒醒,剛剛叫了什麼?

  「阿韞」——她之前在床上這麼叫過他一次,後來細想覺得太過親昵,下決心以後絕不再提這兩個字。

  然而剛才為了哄他消氣,又鬼使神差地來了這麼一嗓子。

  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玉竹也不好往回找,偷瞥曾韞,發現他臉上神色緩和了些。隻冷漠地開口道:「記住就好,你快去看看劉老闆。」

  劉老頭兒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陣子廝殺驚得一身冷汗,先前的酒全醒了。他倒不是第一次見識以命相搏的狂徒,只是這次死的人是在頤陽一手遮天的王書鈞的走狗,只恐怕招來殺身之禍,正抱著酒葫蘆縮在牆角發愣。

  曾韞和玉竹對視一眼,人既然是他們殺的,當然也得由他們處理,便迅速地在後院掩埋了屍首。

  看屋裡已經打掃乾淨,劉保虎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帕子抹抹臉上的冷汗,對他們道:「如若死的是旁人,我劉保虎並不怕,」他苦笑笑,「可是吳疾風和於波……唉,王書鈞可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主兒,我勸你們還是快走吧,這幾日我也到朋友家避避風頭。」又對玉竹道:「這劍我本不送人,但今日看它在你手下虎虎生風,倒是比閒在這裡吃土強些,也罷,你拿去吧。」

  曾韞等著她收下這劍,不料玉竹反把劍放了回去:「願賭服輸,見識了曾公子的身手,我可沒辦法和他過上三招,劍……還是放在劉老闆這裡的好。」

  劉保虎心裡本就不捨得這劍,玉竹一推脫他也沒有再勸,反折身到另一間房取了兩把精巧些的劍交給了她:「那你就收了這個吧,雖然稍微差些,勝在劍輕刃利,可能更適合你。」

  玉竹也不再托詞,收了劍。眼看天色已晚,留在這裡怕節外生枝,二人便辭別了劉保虎,起身回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6:59

十三.夜奔.1

  回去的路比來時趕得緊,兩人雖都負了傷,誰都不想多耽擱,一路快馬加鞭,直到走近城中人多了些的地方,步伐才緩了下來。

  到了客棧,玉竹去後院拴馬,曾韞身上的血跡太明顯,不便在店裡多招搖,匆匆上樓先回了房間。

  他左臂受了於波的一掌,若在旁人,可能這一條胳膊就這麼廢了,但他在受傷時有內力相護,眼下這傷雖一時有些棘手,好在有把握能夠恢復。

  趁玉竹還沒上來,曾韞先給自己止了血,想換身行頭。他這人講究慣了,實在受不了一身狼狽,不想單臂穿衣要比往常麻煩許多,還沒來得及穿上衣服,玉竹已經開門進了屋。

  看見打著赤膊的曾韞,玉竹本來習慣性地轉頭避開視線,忽想起來了件她一直心中耿耿於懷的事:曾韞已見過她赤身裸體不止一次,這傢伙自己卻狡猾的很,每次都裹得嚴嚴實實,這身體她雖然抱過摸過,可到現在也沒看見真正長什麼樣。有句話說得好,「來而不往非禮也」,於是她只當曾韞欠自己的一樣,大大方方的朝他走了過去,眼睛在他露出來的腹肌胸肌上來回打轉。

  脫了衣服的曾韞比穿著衣服的時候看上去有料的多。他身著那件青紋白玉袍的時候,看上去斯文儒雅,風度翩翩,更像一個文士,而脫了衣服,才發覺這人身材精壯,確實是習武之人才會有的健碩。

  曾韞發覺玉竹的視線在自己身上來來回回,臉色有些不自然,但是這會兒再捂起來好像也挺不像樣,於是道:「你先去讓小二備些飯菜,我換下衣服。」

  玉竹看來看去看夠了,這才道:「飯菜等等便是,先讓我看看你的傷。」說罷就要上前看他背在身後的手臂。

  曾韞還要躲,見她態度堅持,只得閉了眼一副豁出去了的神情由她擺弄。

  玉竹湊近看了下他的手臂,不由皺了眉頭。曾韞的傷比她想像的要嚴重,方才她隻注意曾韞的左袖滲血,以為是普通的傷口。現在脫了衣服才知道,曾韞的整個手臂泛著醬紫,大臂處受傷最重,皮開肉綻,黏糊糊地還在往外滲著血,他只在這地方貼了一劑金瘡藥,但任她也看得出,這根本沒什麼作用。

  曾韞看玉竹擰成疙瘩的眉頭,拿扇輕敲了她的額頭道:「眉頭皺這麼緊做什麼,只是輕傷。你去我包裡找一個青花瓷瓶,把瓶子裡的藥倒在傷處,一晚上就能好。」

  玉竹道:「你先把這條手臂抬起來給我看看。」

  曾韞眨巴眼,手卻不動。

  玉竹急的差點掉下眼淚:「……我是不是害你廢了這條手?」

  曾韞把她拉近了些,安撫道:「別擔心。傷得很嚴重是不假,但好在當時有防備,加上我也練內功。只要打坐調息,外敷用藥,用不了兩天,就能恢復。」

  玉竹仍不信:「你保證不是騙我。」

  曾韞看她一臉認真,心頭不知為何覺得一熱,仿佛泡了水似的軟了下來,用手背輕輕刮了她的臉頰,溫聲道:「我保證。」

  聽了這話,玉竹忙去拿了藥來,小心翼翼地為他處理傷口:「那就好……只是我覺得奇怪,我還沒找他們,王書鈞的人怎麼會主動找上我?」

  曾韞也在想這件事,他們一路從蝸牛山趕到頤陽,他非常確信沒有人跟在身後,這些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劉保虎的家裡?

  但既然能找到一次,想必還能找到第二次,況且頤陽是王書鈞的地盤,眼下這間客棧恐怕也不安全。

  他問玉竹:「吳疾風就是你那日見過的殺手?」

  玉竹道:「就是他。他還說把我的劍給了什麼「孟老貓」,但迎親那日並未聽來人說什麼《使毒經》,今天他們怎麼會衝我們要這東西?」

  曾韞盯著玉竹的眼睛,目光灼灼:「你不知道什麼是《死毒經》嗎?」

  玉竹覺得他眼神犀利,茫然道:「沒聽說過。」

  曾韞道:「那你可知仇鶴?」

  玉竹一愣,點點頭道:「這個當然知道。」

  曾韞見傷口已經包紮好,自己披了暗繡雲紋的素色長袍,道:「《死毒經》正是仇鶴所編,書上記載有三萬六千多種毒劑的製作和消解,不僅可以毒殺百萬雄兵,甚至能讓死人回生,可決生亦可決死,故而被稱為《死毒經》。當初他一舉解決綿陽之圍,重挫色目人軍隊,就是靠的書裡的法子。」

  玉竹有些震驚,道:「這樣的奇書……我聽都沒有聽過,怎可能會有?」

  曾韞朝她一笑:「這我不知道。不過我猜你第一次碰上吳疾風的時候,他們只是為了報復徐知縣,對你並沒下殺手。但這第二次,我也猜不出他們究竟是何故向你我要此書,更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找上門的。」

  玉竹道:「只怕這只是個開頭。等他發現手下死了兩個人,十有八九後邊還會有動作,我們得做好打算。」

  曾韞道:「這些我們待會兒再計畫,你先把衣服換了,我們去樓下吃點東西,邊吃邊講。」

  玉竹身上也受了傷,傷勢不及曾韞那麼嚴重,但身上的衣服早已是血跡斑斑,好在她穿的是件玄色外套,血凝在上面隻顯得顏色深了些,並不是很扎眼。

  她找好了要換的衣服,看著曾韞,準備等他背過身去她好換了出門,可等了半天曾韞也沒有要避嫌的意思,反倒是笑眯眯地站著看她。

  她只好硬著頭皮道:「你……要不先去讓小二備些飯菜?」

  曾韞以其人之道還治以其人之身:「這裡的菜式大多都是現成的,不必著急。」說罷又意味深長地補充道,「況且……還有我沒有見過的地方麼?」

  玉竹知道說不過他,懶得再打嘴仗,乾脆就當著他的面把外衣解了。

  曾韞這人嘴上耍花槍雖然利索,一看玉竹真要在他面前寬衣,自己反而先蔫兒了,立即裝作整理行李背了身過去,只說:「需要幫忙的話叫我就好。」

  玉竹還真有需要他幫忙的。

  她方才在給曾韞上藥的時候已經處理了自己手上和肩上的傷口,但是這麼一脫衣服,才發現自己背上也受了傷,稍一動彈就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疼,奈何她自己看不到傷口,也不好上藥,只得讓曾韞幫忙。

  背上上藥不便穿衣,玉竹裸身坐在床上,拿床上的薄被遮擋前面,曾韞則在她身後細心地鋪上藥粉。他動作很輕,沾了藥點在傷處的棉簽像是羽毛輕搔,這一番操作下來,玉竹暴露在空氣裡的皮膚敏感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曾韞看她身上的雞皮疙瘩:「你冷嗎?」

  她搖頭,但又不好明說原因,只好讓他動作快點。

  曾韞早看到了玉竹通紅的耳朵,手規規矩矩為她上藥,目光則沿著翹起的脊骨流連忘返。他覺得玉竹的肌膚細膩光滑,像是嫩豆腐一樣,很想在這雪肌上印上一個吻,但若真的這麼做了未免太過輕佻,於是強定心神,盯著那塊傷處上好了藥。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7:12

十四.夜奔.2

  兩人都換好衣服,下樓找了角落不引人注目的位置,點了些小菜,開始說起正事。

  玉竹十分討好地給曾韞倒了杯茶,道:「我只聽過『三奇八怪』都是惡人,卻不知道這些人都是誰,你快給我講講。」

  曾韞道:「我只說些我知道的吧。先說『三奇』——瘦子用大刀的吳疾風,小妞用瓜錘的喬鳳兒,大漢用紡錘的趙世成,你見了吳疾風自然也知道,這三人的武器不僅樣子奇巧,跟這幾人的外貌也極不匹配,故而被稱為三奇。」

  玉竹道:「還真是……吳疾風雖然骨瘦如柴,竟然揮得兩米大刀。不知這喬風兒和趙世成是不是也天生怪力?」

  旁邊桌上一個正喝酒的漢子聽到他們的交談,插嘴問道:「你們可是在說『三奇』?」

  曾韞和玉竹對視一眼,他們無意引來別人的關注,正打算找個藉口糊弄過去,不想這漢子接著道:「我曾經和喬風兒交過手,這惡女看上跟個十來歲的女娃娃似的,聲音也完全是個孩童聲音,卻能使得兩個巨大金瓜錘,下手極狠。」說罷擼起袖子露出了手臂,只見那截手彎彎曲曲,竟不似平常人的手,「這就是那女娃傷的,若不是我三哥及時趕到,怕是老子命都要沒了咧。」

  曾韞道:「舍妹愛聽江湖故事,這才聊起『三奇』,這位大哥既然曾經和喬風兒交手,想必也是位正直的英雄人物,失敬失敬。」

  這漢子仰頭灌了口酒,擺手道:「你有所不知,這喬風兒曾經是我們朱家莊一戶富庶人家的婢子,才被買進來三天就把這戶人家的老小殺了個精光,卷了錢財跑路。這家的朱老爺有個表兄,見官府緝拿不住這惡女,便懸賞了俺們村的壯漢,倘若拿了這惡女的人頭,便可得賞金二十兩——我和我家三哥也是為了這賞金才去殺她,如今這世道惡人當道,誰有這閒心白費力氣幹這事?」

  這話題有些沉重,曾韞飲了口茶,輕歎了口氣。

  玉竹問那漢子:「這位大哥,那你可知道『三奇』中的趙世成?」

  漢子搖了搖頭,道:「我只聽人說過,說這趙世成雖看上去是個粗壯大漢,使得卻是一個精巧的紡錘,別的倒是不知。」

  曾韞接過話道:「紡錘是個比喻,趙世成手裡的那件兵器是個兩頭有刺的短棒,因為形狀奇特,大小又和織布的紡錘相似,故而用紡錘指代,並非是真正的紡錘。」

  大漢欽佩地看他一眼,抱拳道:「這位小兄弟見多識廣,不知是何處的高人?」

  曾韞搖扇笑道:「在下只是一介書生,雖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但對江湖逸聞頗感興趣,喜歡胡亂寫些故事罷了。」

  那人一聽是個酸書生,再看他樣貌清秀,又一身文士打扮,便不做懷疑,興趣頓時減了大半,背過身去兀自喝酒了。

  玉竹看曾韞不想暴露身份,便湊近了他,低聲道:「既然你都知道,那就別賣關子了,再跟我說說「八怪」吧!」

  兩人此時靠的很近,玉竹的嘴巴幾乎是貼著曾韞的耳朵說話的,少女的氣息令曾韞心跳有些加速,他面上仍舊波瀾不驚,身子向後不動聲色地悄悄拉開了些距離,淡淡道:「『八怪』,是頤陽一帶以脾氣古怪著名的八大殺手合稱。就拿今天一掌擊傷我的於波來說,他曾經因對方一句話不合心意,拍死了樓下當鋪老老小小七口人。官差去拿他的時候神色如常,絲毫不覺有愧。而八怪中的另幾人和他行徑相差無幾,皆是無故殺人、手段狠毒的亡命之徒。」

  玉竹聽得身上一陣惡寒:「這三奇八怪怎麼都這麼神經兮兮的……動輒就殺人全家,可是既然都犯下了亡命之罪,有的還被官差捉拿了。那為何沒有以命抵命,殺了這些畜生呢?」

  曾韞搖頭:「因為王書鈞來了。」

  「王書鈞一到頤陽,第一件事就是把這些人納入麾下,收為己用,就像剛剛所說那個喬鳳兒,以往還有民間人士自發懸賞捉拿,現在搖身一變反成了官家的人,誰又敢殺監察御史的護衛?王書鈞此番作為盡失民心,可悲的是沒有幾個官差敢說半個不字。」

  自從王書鈞調任頤陽,一眾官員上趕著和他討好他,對這番作為不僅不批評駁斥,個別官員甚至拍馬屁說他這是讓浪子回頭,給了這幫歹徒洗心革面的機會。頤陽官場一片烏煙瘴氣,有骨氣的官員也只有徐景逸一人痛斥了他這一行徑,卻落得如此下場,曾韞實在不忍心提。

  這時小二已經端來了他們點的飯菜,兩人便打住了話頭。

  曾韞見中午玉竹吃了不少葷菜,晚上特意又多點了些,不一會兒擺了滿滿一桌的雞鴨魚肉。同安的夥計辦事利索,上完了菜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待小二離得遠些,看剛才鄰桌的漢子也已經走開了,玉竹才繼續剛剛的話題,小聲問曾韞:「那三奇八怪……在江湖上名聲大嗎?」

  曾韞道:「名聲不小,可惜是惡名。」

  玉竹憂心忡忡道:「這樣的人,兩人已經足難對付,萬一他們聚眾而來,那還怎麼逃得掉?」

  曾韞道:「這一點不需要太擔心,這些人雖並稱『三奇八怪』,但性格多乖張暴戾,這樣的人往往是一盤散沙。依我看,合攻的可能性並不大。」

  玉竹面色猶疑不定,似有話要說,但幾番躊躇只是給曾韞夾了些菜到他盤子裡,曾韞不免覺得有些好笑,道:「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玉竹道:「我沒什麼想問的,就是怕你夾菜不方便……」

  曾韞慢條斯理的吃下碗裡的菜,道:「我傷的是左手。」

  玉竹這才說了心裡話:「既然於波這樣的人都敵不過你……那你是不是也有什麼江湖名頭……比如……「

  曾韞道:「比如什麼?」

  玉竹吞吞吐吐地道:」比如……什麼冷面金扇啊什麼的……」

  曾韞笑道:「哦?原來我在你眼裡是個冷面人物。」

  玉竹辯解道:「這只是形容你出手無情,我……我就是隨便說說……」

  曾韞仍舊笑:「我出手無情,那對你呢?無情還是有情?」

  玉竹此時很想堵住他的嘴,起身給曾韞舀了碗湯:「算了算了……你不想說就不說。」

  曾韞看她吃癟的樣子,止了笑正色道:「你真想知道?」

  玉竹點頭,趕緊把最大的雞腿夾給了曾韞。

  曾韞道:「我沒有名頭,跟你一樣,只是初出茅廬。」

  玉竹很失落,她覺得既然曾韞能夠一人斬殺吳疾風和於波,又一副對江湖全景了然於胸的樣子,應該有很多傳奇故事才符合常理,狐疑道:「你不是騙我吧?」

  曾韞沒有直接回答,看她的神情忽然變得極為專注:「你騙過我嗎?」

  玉竹眼皮一跳,曾韞這話說的不鹹不淡,但她聽在耳朵裡卻好像是別有用意。她匆匆扒了口飯,含含糊糊道:「沒……沒騙過。」

  曾韞似乎看破了她的尷尬,笑了笑道:「我相信你。」

  他說的真摯,讓玉竹覺得有些心虛。回想這一路,從洞穴初見到現在,如果沒有曾韞她恐怕早已沒命了不止一次,聽見他這句「我相信你」,她也很想回報以同等重量的一句話,但自己明明直到現在還對曾韞心有防備,這話便有些說不出口。

  曾韞見她不說話只顧著低頭吃菜,便抿了抿唇,黑亮的眸裡有些微弱的倦意:「我要向你道個歉,有件事我對你有所隱瞞。我來蝸牛山並不是拜訪我的故人,而是我師父的一位故人。」

  他放下手中的筷,桌前的燭火映照在那雙漆黑的瞳裡,沉靜中平添了幾分暖意,只聽他緩緩道:「這次來找這位故人,是為了代我師父——或者說我父親,取一樣東西。」

  玉竹不知為何,本能地覺得這話題曾韞並不想深談,深呼吸一口氣,突然道:「曾韞。」

  「嗯?」

  「你真的相信我嗎……我是指《死毒經》的事。」

  曾韞抬眸看她:「看來你沒仔細聽我剛剛的話——我相信你。更何況,」他頓了頓,微妙地勾起了唇角,「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似乎也並沒有什麼藏書的機會。」

  玉竹此時並無心思打趣,隻喃喃道:「我確實沒有……可是王書鈞不這麼認為,」她摩挲著指骨,臉上神情是少有的嚴肅,「頤陽是他的地盤,說不好這裡就有他的眼線,留在這兒想必不安全。」

  曾韞點頭道:「的確如此。今晚歇息一晚,還是儘快出城的好。」

  玉竹不再說話,隻深深看他一眼,像飲酒似的一飲而盡杯中茶水,豪氣凜然。

  她心裡已經有了主意。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7:27

十五.夜奔.3

  夜涼如水。

  此時已經是三更,街道被包裹在靜謐的夜色中,只有空中一輪圓月孤望大地,平日裡喧鬧的城市陷入了沉靜的睡眠。

  玉竹站在床邊,看了眼仍在熟睡的人,手指很想摸摸那張輪廓清晰的臉,猶豫了再三,還是忍住了。

  她把從口袋裡摸出的銀兩放進了床頭那件素袍,只給自己留了些碎銀,帶上提前準備的水囊和乾糧,拎了兩把劍,隻身離開了這間客棧。

  以曾韞的功夫,必然不會察覺不到她離開,故此她在晚上斟茶的時候,在杯中偷偷放置了少量迷香,確保他在後半夜睡得夠沉,同時不會妨礙傷勢的修復。

  夜色中,少女出了城,一路奔北,朝蝸牛山方向沿進。

  馬已經跑得很急,四蹄不多在地上停留一刻,幾乎是飛一般地在奔行,地上的塵土被揚得老高,借著月光有些像清晨的霧。然而少女仍不停揮動著手裡的馬鞭,一聲比一聲急,催促著這馬更快地飛馳。

  她原本的計畫是殺了王書鈞,替楊雯兒報仇,可是經歷了昨天的一戰,玉竹總算明白了曾韞所說的「送死」是怎麼回事。

  以她現在的功力,只能勉強招架吳疾風,而王書鈞手下有名有姓的殺手有十二人,昨天和曾韞聯手幹掉兩人,還有十人,這十人也全是高手。

  她現在不想找這十人去送死。不巧的是,這十人已經瞄上了她。

  玉竹心裡很清楚,王書鈞的人看上去好像是誤打誤撞找上了她和曾韞,實際上只是循著自己來的,曾韞若是再和自己在一起,下次就未必是傷一隻手臂這麼簡單了

  ——她對曾韞說的都是實話,《死毒經》的確不在她手裡,她先前也沒有聽說過這本書。

  但她和《死毒經》確實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大約走了有一個時辰,玉竹有些體力不支,手中的馬鞭也比先前少了些力道。她這幾日都沒有過一宿完整的睡眠,又幾番受傷,此時內力有些壓制不住,覺得腿軟腳軟,頭也昏昏沉沉。

  這感覺非常熟悉,她一面強行運功,一面策馬繼續狂奔:離要去的地方還有幾十里的路程,可是她身上的淫毒已經在蠢蠢欲動,現在身邊也沒有曾韞為她解毒。

  想起曾韞,玉竹心中泛起一陣愧疚,不僅因為害他受傷的事,還因為這幾天一直受他的悉心照料,可直到不辭而別前,她都不曾親自說聲謝謝。

  也或許不只有愧疚,還有些她說不清楚的別的情緒。

  一陣風來,拂起了她的黑髮,吹動了沿路的草叢,沙沙作響,玉竹覺得自己神志怕是有些恍惚了,那受風而動的草在她眼裡竟然有點像個人。

  這的確是個人。

  一個佝僂著腰的男子,看上去大約三四十歲,手持一圈明晃晃的鐵鍊,忽地從草叢中一躍而出,直衝向馬。

  玉竹心裡已經有了準備,不待鐵鍊抽到身上,已經先一步從馬背躍起,一腳踢在了馬的屁股上,馬一溜煙地跑離了視線。

  兩人迅速地廝殺在了一團。

  劉保虎給的這兩把劍雖然不及那把「夜蛇」大氣堅韌,但劍薄刃利,難守易攻,玉竹一衝而上搶先殺了過去,一晃神的功夫已經出了七招,左右開弓,逼得眼前這個駝背男子來不及展開手裡的鐵鍊。

  這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八怪」之一高風。他此時冷汗也滴了下來,適才看到馬上坐著的是個稚嫩女子,他並沒有太當回事就殺了出去,沒想到此女反應竟然如此機敏,在他尚未出招時就搶先攻來,用的好幾招居然還是瘦猴吳疾風的招式,顯然是和瘦猴交過手。

  他有幾分慌亂,瘦猴「吳疾風」昨天沒有回來,他才接到指令埋伏此處,難道那傢伙真的掛在了這個小妞的刀下?

  玉竹連接幾劍勢頭極猛,見挫得這男子節節敗退,心中振奮,趁其反擊無力,左手抽了劍欲要直取其命門。

  然而手剛一抽出,高風的鐵鍊也瞬間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只見對方大臂一抖,那鐵鍊連挫她手中兩劍,宛如游龍,氣勢恢宏地攻了一波又一波。

  玉竹仍然保持著鎮定,用輕功躲避開了幾次攻擊,同時睜眼細看,尋找對方的破綻。

  兩人殺得焦灼,駝背的男子的鐵鍊再一次飛向了玉竹,她躲避不及,揮起右手的劍劈向鐵鍊。這時忽發覺背後有人,慌亂中又使左手劍勢一轉,反刺向背後。

  她手上的兩隻劍並用才能壓制住高風的鐵鍊,此時高風也看到了她背後的人,利用她分身反擊的當口,大力一揮手,鐵鍊盡展,「啪」地一聲抽中了玉竹的腰。這一抽的力道非同小可,玉竹腰部一陣劇痛,被甩出了一丈遠,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背後的人輕盈一躍,躲過了玉竹手裡的劍和抽來的鐵鍊,已經端坐在了樹上。

  只聽他道:「高兄,我好心解圍,你這鐵鍊可好不長眼,差點連兄弟也一併傷了。」

  高風氣喘吁吁道:「她可是連瘦猴都給幹掉了,不抓緊時間殺了她,怕是會被她殺了。」

  樹上人道:「吳疾風被這麼個女子給殺了?哈哈!好!我早看他不順眼。」

  玉竹以劍杵地,捧著腰借月光看向樹上坐著的人。此人生的俊秀,只是眉宇間有股和相貌不符的戾氣,看了讓人沒來由地心裡發慌。

  樹上的人便是「八怪」中以指功出名的段青山。他看玉竹朝自己看過來,也端詳了她幾眼,覺得這女子長得很好看。

  被旁人覺得很好看或許是件很幸福、或者很快樂的事,要嘛是平平無奇的事,但總不至於是件不幸的事。

  但被段青山覺得很好看,是件不幸、甚至恐怖的事。

  他的「怪」,就怪在他專殺他覺得好看的女子。在段青山眼裡,好看的女子不該活的太長,太長久會老;好看的女子的笑又有些千篇一律,遠不及哭好看。所以這些好看的女子就該落到他手裡,被折磨得求死,而後被他了結生命。

  段青山坐在樹上,一看這女子十分好看,便對高風說道:「我很中意這位美人,高兄可不要傷了她。」

  這話乍一聽是憐香惜玉,實際暗含的意思卻是:你別傷了她,我來傷她。

  這層意思玉竹不知道,高風知道。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7:40

十六.夜奔.4

  高風雖然也是一「怪」,是因在七八歲的年紀就開始殺人,冷血無情顯得怪,而不是像段青山這樣怪的毫無道理。在他眼裡,段青山不是怪,是腦子有病,所以平時但凡要和段青山一起辦事,他都能躲則躲,恨不得繞著他走。今天沒能躲掉,聽他說這話便覺得他這會兒又犯起了神經,不耐煩地道:「你讓她把大人要的東西交出來,我這就走人,你對她愛幹什麼幹什麼,我不管你。」

  段青山聽了這話對玉竹道:「美人,你也聽見了,快把書交給高大哥,我帶你走。」

  玉竹這會兒稍稍緩過來了些,知道這兩個人不好對付,又聽駝背男子的語氣似乎對樹上的人並不友善,便對段青山道:「我手上沒有書,而且我也不想跟你走。」

  段青山那張清秀的臉上立即顯出了些怒氣:「你為什麼不想跟我走?」

  玉竹伸手一指高風,道:「我想跟他走。」

  高風暗道不妙,這段青山平時還好,一談到女人,完全就是個瘋子,於是對段青山喝道:「段老弟切莫聽信了這賤人的鬼話,她這是使得離間計!」說罷一甩手,扔出了手中的鐵鍊,月光下如一道閃電直向玉竹攻去。

  玉竹將手中的劍急坎向這個駝背男子,可是出手晚了一步,劍已經被鐵鍊緊緊纏上,無法使力,於是乾脆借高風衝過來的機會,抬腿就是一擊。

  她這一腳出的極快,只是這一擊還沒踢在高風的身上,他卻自己倒下了。

  他背後不知何時站了一人,正是手指帶血的段青山。

  段青山若無其事地看了眼後腦勺還在汩汩冒血的高風,蹲下身子拿高風的衣角擦擦指頭上的血,道:「高大哥不聽勸,我剛說了不要傷你……你呢?現在還跟不跟他走了?」

  見玉竹不語,他又自顧自道:「若還是想,我可以送上一程。」

  玉竹此時膽戰心驚,身上一片冰涼。這個人是個什麼怪物?她方才和高風對峙時也在防備著他,可是根本就沒有察覺到,這人已經從樹上下來了。

  段青山站起身來,走進一步,月下映著的面容標緻如畫。他凝神細看玉竹的臉,眼中的笑意越發可怖:「果真是個美人。」

  玉竹咽了口唾沫,心已經快跳出了胸口,汗濕透了衣衫,風一吹,更冷了些。她想先穩住眼前這個怪人,便勉強朝他擠出了一個笑。

  段青山走近了一步,搖頭道:「別笑,笑不好看,你該哭一個給我看看。」

  玉竹握緊了手裡的劍,收起尬笑對他道:「公子莫不是在開玩笑?」

  段青山見玉竹態度不卑不亢,與自己先前欺淩的女子皆不同,興致更盛,臉上出現了些快活的生氣:「玩笑?我從不——」

  這個「不」字還沒說完,玉竹的劍已經出手,來勢洶洶令人躲避不及,刺落向段青山的胸口!

  段青山右手一指,抵上刺來的劍,順勢向上一拔,玉竹頓時右手一陣酥麻,差點將劍丟了出去,只來得及把左手的劍再刺出去。

  玉竹先前右側腰部傷的不輕,這一劍本來是趁其不備,效果好的話可以一舉之置於死地。不料對方指力驚人,痛的她一時倒抽冷氣,左手的劍勢也弱了不少,心裡大叫糟糕。

  段青山果然晃過了這一劍,他身形一掠,再看時已經扶樹站住,只後肩上冒出了血跡。

  他怒了起來,一張好看的臉傾刻變了形:「高大哥說的沒錯!你這個賤人,居然戲弄我!」說罷就像一頭瘋狗一樣衝了過來。他動作極快,玉竹因傷勢行動不便再加上體力不支,只能持劍勉強迎攻,不一會兒已經被他傷了好幾處要穴。

  玉竹心中默默歎息,最終自己還是沒來得及去通知這資訊,也不知道這些人殺了她,卻發現自己身上沒有什麼《死毒經》的時候又會做什麼?

  她還有點慶倖,這次曾韞不在,不然可能會害他再傷一隻手,那可就不好看了。

  身上痛的越來越厲害,玉竹已經難以支撐住神志,她意識尚存的最後一幕,是段青山的指頭刺向了自己的雙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8:07

十七.僵局.1

  夜晚的野外已經有些冷了,倘若有人在這裡過夜的時候往往會點上篝火,這樣才能睡得安穩。

  但是逃亡的人不會這麼做,夜晚的篝火無遺會暴露自己的行蹤。

  眼前這兩個人就是逃亡的人,一男一女。男子只用了自己寬大的長袍遮蓋了女孩的身體,見她仍舊蹙眉不醒,時而拿手指探探她的鼻息,見氣息尚存,便把她抱緊了些,試圖用身體傳遞給她一些暖意。

  這夜晚分外的漫長。

  過了大約有一個時辰,天邊才終於泛起了魚肚白,林中的鳥徐徐在空中盤旋,晨光刺破蒼穹,照在了女孩的臉上。

  玉竹被晨光叫醒,睜眼發現自己在曾韞懷裡,毫無血色的臉上驚喜交加:「你,你怎麼來了?」

  曾韞看她醒了,便鬆開了手,臉上一副冷冰冰的神情:「我不來你還能說得出話嗎?」

  玉竹無言以對,閉上了嘴。旋即想起之前的廝殺,試探著問道:「你殺了那個瘋子?可你的手——」

  曾韞揮了揮左手,看來是已經能動彈了,她心裡稍稍寬慰了些。

  昨夜碰上的兩個人武功高強,尤其是那個清秀的瘋子,她全力廝殺也未能拼過,看來是曾韞到場及時,否則自己現在已經是身首異處了吧?

  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被他救了。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衣服上都是血印子和被劃破的口子,傷處被曾韞用乾淨的布包紮了,頭髮散亂著披在肩頭,那隻別再腰間的荷包也不知去向,大概是昨夜交戰的時候不知被丟在了何處。

  曾韞沉默著站起了身,到一旁把她的馬牽了過來,眼神依舊冰冷,隻淡淡地道:「上馬吧。」

  他不說上馬去哪,也不說昨晚是怎麼趕來的,昨天的廝殺又是怎樣結束的,只陰沉著臉,好像多說一個字就要花費很大力氣似的,看上去比那日在劉保虎家裡還要更生氣。

  兩人騎著馬一前一後地走著,不知要往哪去。

  這是荒郊野外,沒有什麼吃飯的地方,不然也能坐下來談談。這時玉竹想起身上帶的乾糧,便乘馬趕上曾韞,把乾糧遞給他,想借機打破尷尬。

  曾韞並不接,視她如空氣,目不斜視地騎馬趕路。

  玉竹見他油鹽不進,也有些無奈,乾脆策馬狂奔兩步,將馬橫過擋住了曾韞的去路。

  曾韞隻冷冷道:「讓開。」

  玉竹從小到大都是被師兄師姐哄大的,哪裡哄過別人。幾番討好,見曾韞仍舊不為所動,很想開口問候他的列祖列宗。然而視線一轉到那隻尚不能握韁繩的左手,想罵他的話便又實在罵不出口,便呆呆地傻站著。

  曾韞看她不動,重複道:「我叫你讓開。」

  他站的方向正逆著光,背後是光芒萬丈的朝陽,玉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能大致看到他臉上烏青的眼圈和輪廓清晰的下頜線,沾血的白袍迎風飄動,四周都是寂寥的曠野,身影顯得有些落寞。

  她猶豫著道:「我……有話要說。」

  「不辭而別是因為……我之前有事瞞著你。」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8:20

十八.僵局.2

  她無意在他面前刻意有所隱瞞,只是這件事實在不該說,說出來不僅僅可能給自己帶來更多禍事,還可能會害了師兄師姐。

  但對像是曾韞,思量再三,便還是要說。

  曾韞終於抬眼看了她:「什麼事?」

  玉竹和他對視良久,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仇鶴是我師父。」

  「我在師門中排行第四,卻不曾聽他說起過《死毒經》一書,想來可能是傳了我的師兄師姐……既然王書鈞的人會找到我,那師兄師姐肯定也不安全。」

  玉竹看了眼面色平靜的曾韞,接著道:「王書鈞要殺的人是我,如果你跟我同行,怕是只會害你。」

  曾韞眉頭舒展開來:「這我知道。」

  玉竹有些不解:「你知道?」

  曾韞轉身看向緩升的太陽,眼眸卻比那光還耀眼,玉樹臨風猶如一隻孤傲的鶴,隻淡淡說:「世人都知仇鶴,卻鮮少人知仇鶴本名衛余容。余容,紅藥,當你說你是蝸牛山紅藥派的弟子,我就疑心你師父是仇鶴,後來和你過招,看你使劍時用的「鶴舞」招式,便肯定了這一猜測。」

  玉竹遲疑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跟來?師父作古,現在僅憑我們幾個,未必能夠招架王書鈞。」

  曾韞皺眉:「仇鶴……你師父他……不在了?」

  玉竹目光飄向遠處,她不願提傷感的事。他們四個師兄妹都是仇鶴撿來的孤兒,無父無母,仇鶴就是他們的父母。於他們而言,仇鶴比起師父更像家人——他並沒有把自己的武功盡數傳授幾個徒弟,甚至反復叮囑切莫以仇鶴弟子之名行走江湖,問起便說紅藥派下弟子。

  回憶起他還在世的時光,教授武功的時間還不及他臨湖垂釣的一半多,老頭兒偶爾喝喝酒,寫寫字,時而差遣幾個徒弟下山為他買些宣紙硯臺,與山下馬家村的普通老頭兒並無差別,與世人口中的毒大夫仇鶴,仿佛並不是一個人。

  她以前覺得,人有生死,這即是天命了。但師父既然已經知曉長生不死之秘,其武功高深又無人能敵,為什麼會死?為什麼求死?

  陪了師父這麼多年,他們對師父的過往和心思卻並不瞭解。

  眼下王書鈞攻來,四個不成器的徒弟真的能擋得住嗎?

  想到這兒玉竹讓開了去路:「算我求你,你走吧。」

  曾韞剛才還叫她「讓開」,這會兒真讓開了路反而不走了:「你記不記得我答應與你同行時說的話?」

  玉竹苦笑:「我們既不再同行,記不記得又如何呢?」

  曾韞垂眸道:「那看來是忘了。」

  玉竹澀聲道:「我不想同你講這些。我只求你這一件事,便是離我越遠越好,你能不能應了我?」

  曾韞平靜地看了她一眼,道:「不能。」

  玉竹覺得這樣扯下去沒完沒了,索性道:「那你告訴我,要怎麼你才肯走?」

  曾韞別過頭,一雙狹長的桃花眼裡的情緒難以捉摸,反問她:「若是我說……怎麼樣都不肯呢?」

  敢情說了這麼半天,完全是白費口舌,玉竹不由有些氣惱,沉聲正色道:「曾韞,因為是對你,我才必須把話說明白:王書鈞要殺的是我。你自己明白他手下那群人的實力,我們豁出去了半條命才逃出生天,可後面還有多少殺手等在前路?」

  看曾韞仍舊不為所動,她有些急了:「你再跟著我,就是找死!」

  她是真的不想讓他跟來,素昧平生,被他偶然救下,又連累他受傷,眼前的路幾乎是死路,她已經欠他太多,再這樣下去,她還不起。

  儘管她現在已經還不起了。

  只聽曾韞不緊不慢地回道:「我說過,你的命是我救的,」講這話時他伸過了修長的手,扣起玉竹尖俏的下巴,逼她直視自己的眼睛,眼裡的神色忽而變得危險而極具侵略性,「既然是我救的,送死的事就沒有道理讓你一個人去做。」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8:32

十九.僵局.3

  曾韞的手平時就有些涼,昨晚他摟著玉竹過了一夜,這隻手一直露在外面,經了晨霧此時更是冰的刺骨,猶如一把利劍抵在下顎。

  玉竹沒有推開,長歎了口氣,定定地看他,過了好一會兒,臉上露出了些許嫣然的笑意,「曾公子。」

  「我第一次見你,便覺得你是個聰明謹慎的人——在那山洞裡,你度給我的真氣隻夠讓我抑制淫毒,卻不肯幫我恢復功力,因為你當時拿不清我的來頭;後來和你過招,你出手的時候看似隻攻不防,招招都有破綻,實際上露出的每個破綻都是精心設計的圈套,誘我上鉤;你的暗器所淬的毒每日都要更換,可是我們相處這些天以來,你卻一次都沒有讓我看到過你所用的藥劑。曾公子啊,你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審慎,我誇你一句精明,可是肺腑之言。」說到這兒,她忽然話鋒一轉,淡淡地譏諷道:「所以我就不明白了,何必放著精明人不做偏要做糊塗蛋,為了一個上過幾次床的女人,捨了自己的命?」

  曾韞神情冷漠:「你若這麼說,看來我應多和你上幾次床才能為你捨命了?」

  玉竹本想再嘲弄他一番,最好澆滅了這人滾燙的心,但搜腸刮肚也不知該如何回應這話。還未編排好說辭,她發覺此時的曾韞眼裡似有失落一閃而過,雖然轉瞬沒了蹤影,再看那張臉卻感受到了一種難掩的疲憊。心中不忍,唇邊那些譏諷的話便一句也說不出口了,只好匆匆轉開了視線。

  山間的清晨,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東邊天色從火紅變得水藍,綴著幾片雲絮。

  晨霧漸消,但四周空氣卻比日升前更冷。

  玉竹收回視線,順著曾韞的手看過去,輕掃過他優雅的頸、唇角和鼻尖,卻不敢再往上。

  她怕撞上那雙眼。

  兩人就這麼無聲地站著。

  四周的樹木千篇一律,令人乏味,眼前的人她不敢去看,但更不敢閉上眼。

  閉上眼,會看到肢體交纏的夜晚。

  沉默的時間總是分外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她動了動唇,平靜地說了句話:

  「阿韞……我……」

  我有意中人。

  後面那句話聲音很輕,以至於似乎來不及傳入誰的耳中,便被犀利的山風裹挾著,很快飄往了遠方,悄然墜入了某個深不見底的懸崖。

  但她知道曾韞聽到了。

  那隻扣在她下巴的手一滯,無力地垂落了下來。

  昨晚他半夜驚醒,忽然發覺玉竹不在,昏昏沉沉地趕馬追來,趕上了玉竹和段青山交手。迷藥勁頭未消,他透支了全部的體力,強撐著身子和段青山過了數招,最後用扇刺中了段青山,但身上也被對方傷了好幾處,內傷加外傷,此時已經是傷痕累累,呼吸間胸口都會覺得刺痛,幾乎連說話都是勉強。可這所有的傷痛加起來,卻都不及這句話讓他痛的厲害。

  早不該假裝什麼郎中的。

  過了一會兒,曾韞像是沒聽到那句話,強打起精神,臉上浮現出一抹慘澹的笑意:「不必爭執了,我只把你安全送回去,然後就此別過,王書鈞的事我不會再插手,如何?」

  玉竹見他執拗,沉默著算是應了。

  曾韞又道:「我知道你急於回去,但你我傷勢都不輕,現在就算回去恐怕也幫不了忙,我們就近找地方療傷,隔兩日再動身吧。」

  玉竹想了想,承認他說的都是實情。他們兩個現在都身負重傷,顯然抵擋不住王書鈞的精悍殺手,好在仇鶴生前在山下布有石陣和機關,儘管對方是「三奇八怪」這樣的厲害人物,想必一時也不能找到入口,奈何不得師兄師姐,回去倒也不急這一時,便點頭同意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8:43

二十.交歡.1

  人跡罕至的山林,沒有什麼像樣的客棧,他們就近找了一處廢棄的農舍,用隨身帶的舊衣鋪了床褥,在屋裡升起了一簇篝火,打算就在此打坐調息,待養好身上的傷再出發。

  晚上的時候,玉竹的淫毒再次發作。曾韞和她又交合一次。

  從那天清晨之後,他們很少說話,甚至連做愛的時候都是沉默的。山裡的夜晚很冷,能做披蓋的東西很少,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睡在了一起。

  起初他們只是背對背躺著,後來曾韞發覺玉竹在打顫,知道又是淫毒發作,無聲地轉過身抱住了她。

  他對這具身體已經很熟悉了,即便房間一片黑暗,他還是熟練地除去了她身上的衣物,把她剝成了一隻沒殼的蝦,準確地含住了她的乳尖,舌在她柔嫩的軀體上流連,任由玉竹抱著他在耳邊瘋狂的喘息。

  也許是因為白天得到了充足的休息,玉竹的身體意外地敏感,沒有很多前戲就濕成了一池春泥,腿溝臀縫一片溫潤滑膩。

  黑暗中的玉竹比平時更加大膽,無需曾韞循循善誘,自己扶著他的陰莖刺入了幽穴,她把腿緊緊纏在他的腰間,腰肢像水草般靈活地擺動,伴著陳舊木床的聲響,風情柔媚撒了一室一床。

  曾韞懷抱美人,聽她壓抑著哭腔,只敢大口地喘氣,心裡軟成了一團棉絮,下身越發地硬,一下下抽插著,結實的手臂攬過了那片瘦削的肩,終於做了那件他早就想做的事。

  他沿著她翹起的脊骨,一寸一寸用手指輕撫,指上薄薄的繭刮過柔嫩的肌膚,沾染上玉竹身上的香汗。待手撫到她白玉般的頸,才終於住了手,像是一隻狩獵的豹,低頭在那裡輕輕咬了一個印子。

  四下寂靜,夜裡的鳥也都睡了,只有不遠處那一小撮篝火燃燒時的劈啪聲,和肉體交合的黏膩水聲,回蕩在這間陋室。

  曾韞粗大的陰莖在玉竹狹窄的甬道中來來回回地抽插著,那裡異乎尋常的溫暖濕潤,又咬的極為緊致,一層層軟肉包裹著他吸吮,渾身酥麻的感覺簡直要了曾韞的命,更不說此時玉竹的表情:眸中盡是情欲,眼神朦朧,似一隻八爪魚一樣吊在他身上,兩人的下半身緊緊相連。

  曾韞身上的血都熱了,一面抽插,一面伸手開撬了玉竹的唇,將手指探入她的口,看著她上下兩張嘴同時頗為乖巧地吸吮著自己,視覺上的快感和身體上的快感相重疊,讓他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抽插的力度,只想插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兩個人身上都起了一層薄薄的汗水,在火光下泛著撩人的光澤。曾韞看在眼裡,心緒如波,忽而感覺胸中莫名湧上一陣痛恨。

  他痛恨這女人身子怎能這般地柔軟嬌媚,使他食髓知味,嘗試了第一次後便欲罷不能。又痛恨她對他這麼能這樣地無情,一句話便了結了他所有的念想。但到頭來,他最恨的還是自己,明明最初是為她解毒,何故會毫不自知地越陷越深,最終無法自拔?

  痛恨使他想在這具身體上不顧後果地宣洩欲望,最好讓她身上留上無法磨滅的痕跡,使她永不能忘了他曾韞是誰。

  但他又捨不得。

  他聽著玉竹的求饒聲和呻吟聲,還是放慢了速度,吻著她的耳廓,揉捏著她的胸,以她最喜歡的力度肏著她的肉穴。

  玉竹的呻吟像是一曲斷斷續續的長歌,終於達到了高潮而後戛然而止。待曾韞從她體內抽離時,她發出了一聲似是滿足的歎息。

  曾韞沒有抱她,抽了分身出來先為她清理下體,烏髮垂落在耳側,微弱的火光映照著他赤裸的身體,一半是雕塑般完美的肌肉輪廓,另一半則沒在黑暗中。

  玉竹看著他映在牆上的剪影,臉上微微發燙,她發覺這還是他們第一次,這樣赤裸著做。

  她很想讓這一刻停的稍微久一點,便低聲喚了一句。

  「等等……」

  曾韞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貼近了她的耳朵,用略低沉的聲線道:「不舒服嗎?」

  「沒……只是想,聽你說些你的事。」

  她想瞭解他。

  玉竹覺得這種心情很莫名其妙,明明馬上就要分開,所以多知道一些他的過去又有什麼意義?到頭來無非是給自己添堵。

  可腦中這樣想,心中卻還是想知道。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8:56

二十一.交歡.2

  曾韞聞言躺了下來,從背後抱住了她,吻了下她的頭髮,柔聲道:「想聽哪些事?」

  她被那股淡淡的梅花味包圍,竟有些醉意,伸手撫了曾韞的一縷髮:「哪些都好……無聊的,或者開心的事。」

  曾韞笑了笑,漆黑的瞳裡是跳動的火光:「我沒有什麼開心的事,只有些無聊的事,要聽嗎?」

  玉竹懶懶地「嗯」了一聲。

  「你想聽什麼時候的事?」

  「什麼時候都想,就……從你小時候說起吧。」

  曾韞調整了下躺著的姿勢,讓玉竹枕在自己的臂上:「讓我想想……小時候……就是練功吧。」

  玉竹覺得他答得太過敷衍,不滿道:「哪有你這樣的,這就把我給打發啦?」

  曾韞無奈道:「確實就只有練功。我娘去得早,從有記憶的時候起,便是日日被我爹逼著練功,甚至沒有過同齡的玩伴……直到後來年紀稍微大了些,又開始替他管理自家的鏢局,人手不夠的時候走走鏢……是不是有些無聊?」

  玉竹有些驚奇:「你家原來是開鏢局的?難怪……什麼事都知道。」

  「嗯,我爹身體不好,開鏢局只是為了照顧附近無人管的幼童,教他們點功夫,年齡大的幾個做鏢師趟子手,年幼的做做雜活,也算有個去處,不至於餓死。」

  「唔,能教出你這樣的徒弟,你爹一定很厲害。」

  「他是個武癡,從前也確實算是個小有名氣的人物。」

  玉竹一聽是個武癡,來了勁,半開玩笑道:「那他老人家肯定跟我合得來,有機會我得跟他切磋切磋。」

  話音剛落,她就發覺這個玩笑有些不妥:他們既商定一旦到了燕雀山便就此別過,她又怎麼能見得到曾韞的父親?

  曾韞似乎完全沒有想這麼多,隻拿手刮了下玉竹小巧的鼻頭,道:「這恐怕有點難——他已經不在人世了。況且就算是切磋,你也鐵定贏他。三十年前他為了救我娘中過毒掌,封了全身的經脈止毒,內力可以說是盡廢了……我娘雖躲過那致命的一掌,卻被重傷了兩處要穴,此後身子一直不好,幾年後生下我不久便離開了人世。」說罷他笑了笑,「聽說我爹從前性情溫和,但自從娘死後他除了教授武功便是喝酒,整日不見笑臉。鏢局的孩子他只管撿回來給口飯,對我也是冷面相對,只有喝醉了跪到我娘墳前才聽的到幾句好話。現在我爹終於隨她去了,也算遂了願。」

  玉竹聽的有些發愣,用指腹輕輕描著曾韞優雅的輪廓,「你母親一定是個美人。」

  「我不記得她的樣子,自古英雄折腰為美人,想來大概是吧。」

  玉竹心疼地握了握他的手,細聲喃喃道:「抱歉……讓你想起了傷心事。」

  曾韞攥緊了她柔嫩的手指,淡淡道:「生老病死,都是人之常情。」說罷他側過身子看她,漆黑的眸似深不見底的湖水,「況且這是我想講給你聽的,道什麼歉。」

  玉竹想談點開心的事,於是轉問道:「那……除了練功呢,你難道就沒因為調皮搗蛋的事挨過揍嗎??」

  曾韞輕輕的笑了,「看來某人調皮搗蛋沒少挨揍。至於我,挨過的揍也不少,多數是因為練功。不過我倒是時常見證鏢局那幫孩子因為搗蛋挨揍,他們玩的時候雖然不會叫我,闖了禍要我求情的時候跑的倒是挺快。」

  玉竹笑道:「看來你小時候一定不討喜,大家才不肯跟你玩。」

  曾韞惡作劇似的輕扯了下她的髮尾,聽她輕嗔了一聲,笑道:「才不是。一起闖禍我總溜得最快,平日裡又乖,大人們都不相信那些調皮搗蛋的事有我的份,挨打挨駡的時候我總是能夠倖免,久而久之才招致了其他孩子的不滿,所以也就不肯和我玩了。」

  玉竹點點頭:「那些大人都沒有看出來你是一隻披了羊皮的狼。」

  曾韞挑眉道:「哦?怎麼個披了羊皮的狼,說來給我聽聽?」

  玉竹翻了個身,趴在他的手臂上,食指在那裡畫著圈圈,小聲道:「外人面前總是看上去斯文正經,其實……」

  曾韞看著她,似笑非笑:「其實什麼?」

  玉竹閉了嘴,不是因為那句還沒說出來的「其實一點都不正經」,而是她無意中的那句『外人面前』,相當於把自己劃分成了『內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9:05

二十二.交歡.3

  她紅著臉不答話,瞪著眼專心描摹曾韞手掌心的紋路。

  曾韞見她害羞地縮成了一隻軟趴趴的柿子,便伸手戳了戳她的臉頰,道:「給你講了我的過去,你是不是也應該跟我分享一下你的?」

  玉竹收回手,衝他呲了呲牙,道:「我小時候的生活比你有意思多了,師父對我們管的不多,練好了基本功就可以四處撒野,」她回憶起那時候的事,笑道:「所以說基本上就是天天跟著師兄師姐們瞎胡鬧。」

  曾韞像安撫一隻貓一樣,一手輕輕捋著她的背,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大概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吧,那會兒總是貪玩不肯練功,師兄師姐們就逗我,說庭院裡的那棵特別高的銀杉上結了好多好吃的果兒,每次他們爬到樹頂都能吃個痛快,輕功不到家的我就只能在樹下待看著。」

  「後來為了吃那果兒我就拼命地練功,有一天被師父表揚了,就有了膽兒。那天晚上起夜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那樹上的果子。我就心想,若是白天和他們一起爬上樹,恐怕根本吃不到幾個,為了吃獨食,不如趁月高風黑自己去爬樹。」

  曾韞聽到這兒沒忍住笑道:「唔,原來從小就是個饞貓。」

  玉竹自己也笑了,「別提了,不僅饞,還死心眼兒。爬到一半沒見到果子還沒明白,一心要爬到樹頂,所以就一溜煙兒順著十幾丈高的樹爬到了頂才停住。」

  她看曾韞眸見笑意瑩然,接著道:「那時候畢竟剛學會了輕功,有能耐上去,卻沒本事下來,我爬到頭沒見到果兒就想走,但是看著樹下黑洞洞的一片,嚇待了,哪還有膽子爬下去,只敢抱著樹枝在上頭抹淚——怕師父聽見了罵我,還不敢哭出聲音,把衣服塞嘴裡哭,那叫一個淒慘。同屋睡的師姐發現我半天沒回來,也嚇了一跳,忙去偷偷叫醒了大師兄和二師兄,滿院子找我。」

  曾韞忍笑道:「後來呢?找到了嗎?」

  「找到了,可是他們怎麼哄我都沒膽子下去。師兄師姐們怕告訴了師父會挨駡,一個個爬上樹威逼利誘了好久,師姐把她的繡扇許給了我,大師兄承諾我如果跟師父下山給我買糖人,二師兄答應給背著師父我摘後山的櫻桃,才把我勸下樹。」

  「看來這比吃到果子似乎還要合算。」

  「是啊,馬家村的糖人又甜又脆,讓我念叨了好久來著。」

  曾韞接著道:「看來用吃的引逗饞貓果然有效,這就讓你自己爬了下去。」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搖搖頭道:「不……不是我自己爬下去的,後來二師兄背著我爬下了樹。第二天練功的時候我們四個一個個都哈欠連天,眼圈青的跟棗兒似的,不到下午就全都中風寒倒下了,被師父他老人家訓斥了整整一個月。」

  曾韞面上仍舊是原先那副溫柔的笑臉,心中卻已經大致有了數。

  他鬆開了摟在纖腰的手,順了順自己前額的髮,道:「看來你的師兄師姐都很寵你。」

  「嗯。」

  「大師兄柳華為人憨厚,對我們幾個都特別照顧,但凡他在燕雀山,總會主動包攬打水劈柴這些活兒。他的刀法也特別好,每一刀都俐落灑脫,不比那個吳疾風差;師姐蒼蘭是我們幾個當中最聰明的,不管師父教什麼都學的特別快,使得一手好暗器,也最會說話。每次我想要下山或者闖了禍,她總是會幫我跟師父說情,對我而言,蒼蘭姐就是我的親姐姐。」

  曾韞屏住呼吸,等著她說她的二師兄。

  只聽玉竹接著道:「二師兄淩霄……他和我一樣,學的是劍法。」

  她只說了這麼一句,便沒了話。不知是想講的太少還是太多。

  曾韞已經了然。

  原來就是這個二師兄。

  想必贈她荷包的人,也是這個二師兄,否則她不會這麼寶貝,人家的荷包都是掛在衣服外面,她卻貼身揣著。

  他從第一次看見那個荷包,便無端覺那玩意兒無比地礙眼。昨晚在幫她包紮傷口的時候,看見這東西上面都是血,乾脆毫不猶豫地給挑了扔到山下去了。

  他不再問,玉竹也不再說。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曾韞抽回了被她枕著的手臂,轉過了身子,兩個人變回了背對背的姿勢。

  曾韞疲倦地闔上了眼,淡淡道:「時間不早了,睡吧。」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9:16

二十三.毒破.1

  仿佛昨晚的一切不過是場無痕的春夢,第二天,他們又回到了先前那種狀態。

  一大早,玉竹醒來時曾韞已經盤腿坐在了遠處的角落,披了一件水青長袍,烏髮瀑布般垂落在後,閉著眼,白玉似的面龐像在睡眠一般的秀美。

  看她醒來探起了身子,曾韞只是瞥了一眼,又繼續閉目靜坐了。

  玉竹沒有打擾曾韞。她輕手輕腳地下床洗漱了一番,見旁邊的水壺裡還有水,便就溫水吃了幾口乾糧,開始打坐。

  先前曾韞在她的傷處都塗上了自製的癒傷藥粉,她本來身體也還算經得起折騰,傷後一向恢復的很快。今天已經不覺得身上疼痛了,體內的真氣如同一股溫暖的熱流,緩緩在體內有序地流淌,使她精神為之一振。

  如果按照這個進度,大約一周她的傷就能全部恢復。

  可惜的是她實在沒有這麼多時間,蝸牛山一帶有王書鈞的走狗虎視眈眈,拖得越久,師兄師姐們就越不安全。

  她坐著不動,身體機械一般地運氣,腦子卻安靜不下來。

  昨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小時候,她心中最有趣的地方就是頤陽城。城裡不僅有捏著精巧邊褶的灌湯包,各色精巧的糕點,有西域傳來的蔬果鮮食,還有說書唱戲的熱鬧可看,運氣好了還能看到街頭賣藝的習武奇才。這並不是說她覺得清心寡欲的燕雀山不好,只是對於長在山裡的她來講,頤陽城是一個色彩斑斕的新世界,哪怕什麼都不吃不玩,僅僅是站在遍佈酒肆茶鋪和民居的街道,她也覺得很開心。

  後來無意中聽到師姐蒼蘭說,頤陽城和都城長安相比根本不算什麼,長安的街道能裝下六架並排的馬車,連最不起眼的屋簷上都布有最精巧的雕刻,世上唱腔最好的戲子,最能巧的手藝人,最豔麗的娼妓,最美味的吃食,都在長安。長安沒有黑夜,那裡裝滿了整個天下的繁華。

  玉竹好奇地翻遍了師父的藏書,終於在碎片般的描述裡模糊地拼湊了一個幻想中的長安。

  她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親身站在這個夢幻般的城池,看一眼這個所謂聚集天下繁華的城,究竟是什麼樣子。但這話卻萬萬不敢在師父面前提起。

  長安,是師父面前的禁語。

  他幾次拒絕皇帝賞封,對皇帝邀他進宮的詔書也抗旨不遵。長安在別人眼裡或許是盛世的象徵,但在仇鶴看來,當下不是盛世,長安,亦毫無光輝可言。它同時裝載下揮金如土的達官顯貴和烹子果腹的窮苦百姓,不過是世上最污穢的一個漩渦。

  玉竹不知道他討厭長安的原因,只是發覺一提起長安,師父總會不悅,自此便不再提。

  想要去長安這件事,她一直埋在心底,甚至連淩霄也不曾告訴過。

  然而昨夜又久違地夢見了長安城,夢裡她策馬站在高高的山頭,山下就是那個她嚮往的城,被燈火照亮,背後是黑色的夜幕,撲面而來的是繁星般的煙火。

  城很近,她駕馬沿著去往山下的大路,一路狂奔,想早點進城看看書上描述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一睹傳言中的盛世繁華。身後卻傳來了一陣咳嗽。

  這咳聲和彌留之際的師父一模一樣。恍惚中,她把手裡的韁繩握緊,扭頭去看,卻並不見師父的身影。

  她扭頭繼續趕路。站在山上的時候,看長安那樣近;在路上,卻怎麼走都走不到城中。路越來越蜿蜒泥濘,越走越偏僻,正在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奔錯了方向,身後又陸續傳來了師兄師姐們的歎息。

  夢裡的玉竹脊背發涼,慌張地向後再望,這次身後終於有了人,不是她熟悉的同門,而是以吳疾風為首的「三奇八怪」一眾,正惡狠狠地朝她笑著。

  這夢不知是何寓意,攪得她昨夜一宿沒睡安穩,這會兒閉上眼也仍舊揮之不去。她搖了搖腦袋,逼自己直視眼前那簇火團,一點點清空思緒,重新投入到內力運作中。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9:26

二十四.毒破.2

  白天就這麼一晃過去了,晚上她活動了下筋骨,發現自己基本已經能夠自如活動,又看了看還在角落閉目調息的曾韞,拎起水壺出了門。

  曾韞的傷勢不明顯,但是前一天她曾發覺他半夜咳過一次血,一看便知是傷在內裡,想必前夜那人下手挺重,修復起來肯定要多花些時間。玉竹有心讓他多歇息一會兒,自己出來獵食,以便在晚上填飽兩人的肚子。

  時間尚早,夕陽正是最美時候,她看了會兒遠方的霞光,在附近的河畔轉了幾轉,找了個乾淨地方洗了把臉,又打了水,才開始正兒八經地捕獵。

  玉竹找了一塊水旁的石頭蹲好,看見有魚經過便使出一招『破風斷浪』。這招勢是她習武之初師父所教,後來改練劍法就沒再精進過,百成的功力只能發揮五成,在師父那裡能夠斷石山碎巨岩,在她手裡只能堪堪嚇暈四五條魚,著實有辱這英武的招式。好在這山野也無人看到,不然玉竹自己也得臊的伸不出手來。

  她伸長了手把翻白肚的幾條魚撈了上來,隨手折了根樹枝開膛破肚,串好了拿在手裡,心想這已經夠他們兩人今晚和明早飽餐一頓,便打算撤退。轉眼看見樹上蹲著的鵪鶉樣兒的鳥,又覺得手裡食材單一,營養不夠豐富,從腳下的石灘處捏了兩個圓溜溜的卵石,隨手擲向了那鳥。

  樹上幾隻鳥正低頭看這沒毛生物轟魚,以為她的目標就是水裡游泳的那些,哪裡想到彎個腰的功夫就要索自己的命?被瞄準的那隻鳥正中石子的一擊,口吐白沫兩腿不穩地從樹上栽了下去,其他的鳥忙不迭地撲扇翅膀紛紛起飛,其中一隻運氣不佳的飛到一半便被同樣的招數一擊斃命,倒在了玉竹腳下。

  五條魚,兩隻鳥,看來筋骨還挺活泛。玉竹拍拍身上的土,便收拾了水壺,回去了那間舊捨。

  曾韞仍像石頭塊似的坐在屋裡,見她進來甚至眼睛都沒睜開一下。玉竹直接把水燒開了,又把處理好的食材架在火上,耐心地等著肉熟,鼻子聞著香味,眼睛看著篝火,只有餘光默默留意角落的曾韞。

  雖然這人她睡也睡了,抱也抱了,親也親了,嘴上告訴自己她不過是拿他當個藥引子,但一看他,自己那顆愛慕美色的心就忍不住蠢蠢欲動。要是曾韞也在燕雀山長大,估計她也不會跟在淩霄屁股後面跑,一準兒早被這小子迷了個七葷八素。

  說不定還挺情投意合,早就成了一對神仙眷侶。

  但人這一輩子,哪有什麼『要是』?

  肉的一面已經烤的滋滋冒油,香味直往人鼻子裡頭鑽。她把這些一個時辰前還活蹦亂跳的小動物翻了個個兒,咽了下口水,又往火堆裡添了把柴火。

  春夢秋雲,聚散有時。眼前的魚鳥也不知他們方才便是和同伴的永別,人又比這些野禽強多少?

  胡思亂想著,火上烤著的魚已經熟透,滿室焦香。她拿起一條魚用小刀劃開,外焦裡嫩,烤的十分完美,只是表皮有點燙,還不適合此時入口。

  曾韞這會了也不打坐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了過來,沒等玉竹招呼已經拿上了一隻魚,嘴忙活著吹氣。惱人的是就這副樣子還挺瀟灑。

  兩個人一天沒說話,這會兒誰也沒有主動打破沉默。玉竹雖然心裡很鄙視這傢伙,臉上表情也沒遮掩,但還是保持一言不發,拿著魚吹了兩下便準備下嘴啃,卻被曾韞奪了過去。

  先前在林子裡轉悠的半天早就消化完了肚裡的餘糧,玉竹此時已經饑腸轆轆,拜這位大仙所賜,一口都要咬下去了卻隻啃了口空氣。玉竹怒目看向曾韞,不知道他在耍什麼鬼花招捉弄自己。

  曾韞悠悠道:「別急,撒上鹽才好吃。」

  她眼珠子瞪得更凶了,這不是廢話嗎?她也知道撒了鹽好吃,要是來點辣椒面還更好,可是這位老兄是不是沒搞明白現在是什麼個狀況?有本事他倒是變出點鹽啊?

  然後她就目瞪口呆地看著曾韞從袖口裡一摸,還真摸出來了個鹽瓶,跟先前在客棧吃飯的時候小桌上擺的一樣,抖抖手在那串烤魚上灑了一層鹽末。

  出來逃命還記得順走一瓶鹽,她不知道該誇他周全還是說他思路清奇,張嘴看了半天,咽下口水說出了這麼一句:「看你也像個正經人,怎麼還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曾韞用白玉似的手把撒好了鹽的魚抖抖,又把烤魚的樹杈下端拿小刀修去硌手的部分,這才塞到玉竹手裡:「不是偷,走之前我給老闆多留了一兩銀子。」

  一兩銀子換了這麼一小瓶鹽?玉竹被這人敗家行徑一時噎的無話可說,正想譴責幾句,嚼了一口撒了鹽的烤魚發覺確實挺香,於是也沒工夫嘴上打架,低頭忙著啃起肉來。

  吃完飯,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兩人各自都有心事,誰也沒廢話,早早地上床睡覺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9:42

二十五.毒破.3

  兩天過得很快,眨眼便是要出發的日子。

  前一晚雖然上床很早,但玉竹的腦子裡像有一根無形的弦,繃得緊緊的,放鬆不下自然也睡不著,閉眼足有半宿才難得地有了點朦朧睡意,還被曾韞給攪弄沒了。

  這個人昨天一天對她愛答不理,半夜裡卻不知道發哪門子的瘋,自作主張地吻了她。

  不同於以前的吻,曾韞這個吻強勢而霸道,舌頗有技巧的侵略著她的口腔,甚至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從混沌的睡意中清醒時,她還覺得唇齒間都是那股淡淡的梅花香。

  玉竹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並不抗拒這個突如其來的吻,但當這個吻結束的時候,她已經沒有力氣抗拒了。身上先前那股熱又像著火一般地升騰起來。

  曾韞的手揉捏起她的乳尖,黑暗中眸閃閃發亮:「你記不記得這是中毒的第幾天?」

  「第……第五天。」

  曾韞玩弄夠了胸前的花蕾,又俯身向下,修長的手指深深淺淺地抽插那條隱秘的肉縫,任由晶亮的淫液順著她的大腿滴落:「天亮以後……就結束了。」

  玉竹的身體被他撩撥的顫抖不已,全身似要炸裂一般地燥熱,神志已快要分崩離析,聽了這話卻怔了一下。

  天亮以後……

  她借窗前已有些暗淡的月光看曾韞,那個清雋俊美的人也看著她,只是神情不再像往日那樣儒雅溫和,眼裡的情欲多過理智,哀傷多過歡愉。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事情要比她原本想像的要複雜。

  她第一次誘曾韞交合時覺得,身體上的交合併不意味著什麼,待淫毒消解,她與曾韞揮手告別,一切就如同從未發生過一般,她仍念著她的二師兄,曾韞是開在記憶裡的花,來年就會忘記了樣子。

  可是,為什麼心會痛呢?

  她和他共同經歷了不過幾天,卻是此生距離生死最近的幾天;此時此刻曾韞的肉莖嵌在她濕漉漉的細縫當中,她的眼裡都是求歡的淚,媚眼如絲,迷蒙著看自己吞吐曾韞的手指,花心被頂的一陣陣酥麻,只想化成一灘水,把自己交給曾韞。

  她生命中還從未有過這樣親近的男子,即便是淩霄,平日也會在相處中有所避諱。

  但她卻並不避諱曾韞的親近和觸碰,甚至還很喜歡。

  或許她就是個輕薄的女人,不過幾日的相處,已經讓這人在她心中分量越過了淩霄。

  玉竹搖了搖頭,心裡拒絕這番無意義的比較。如同曾韞所言,待天亮以後,他們都會各自返向原本的生活,她和師兄師姐想辦法共敵王書鈞;曾韞去拜訪他師父的故人,他們就此別過,這一切就此戛然而止,眼下種種是夢是幻也都無所謂了。

  曾韞的手仍在揉捏她的乳肉,他的臉埋在她的頸間,細嗅她的體香,舌輕舔著這具他再也無法擁有的胴體,待她已經忍不住哼嚀出聲時,挺身一刺,將自己那一整根碩大的陽具全部沒入了她的身體。

  這一下刺的太出乎意料,她沒忍住尖叫出了聲。

  曾韞看她失態,咬耳道:「這麼舒服?那臨別前的最後一次,有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他的聲音低沉魅惑,此時又是用的氣聲,單聲音已讓人酥麻三分,一陣慵懶的鼻息讓人又蕩漾七分,簡直如同江湖傳言能亂人心智的「無心傳音」,蠱惑得玉竹一時失了神。

  身體快要炸開了。

  曾韞款款移開胸上的手,扶住了玉竹纖細的腰肢,沉腰緩慢抽動,蜜穴被緊緊塞滿,玉竹淚眼汪汪地不由哭叫道:「不行,這不行……」

  他不為所動,深吸一口氣,扶腰的手指輕劃過她的肉臀,加大了抽插的力度。

  這次玉竹已經連話也說不囫圇了。

  她腦袋混混沌沌的,下體被插的汁液橫流,也忍不住自己擺動起腰肢,迎合曾韞的動作。

  曾韞喘氣低聲道:「你就……只想跟我說這個嗎?」

  玉竹被插的花枝亂顫,忽聽他這麼說,便轉臉看他,發覺曾韞的眼角臉頰竟有些微紅,月下越發冷漠森然。

  她恢復了些許神智,張嘴想反駁,卻被曾韞拍在臀瓣的一掌痛得驚呼一聲,話也咽回到了肚子裡。

  那隻打在臀上的手並沒有收回,沿著起伏的腰線遊走,攀上胸脯前滑嫩的乳肉,人也跟著欺身上前,把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的更近了。

  玉竹被他冰一般的指尖撫的一陣酥麻,抬眼看曾韞,心想反正是最後一次,或許放浪些也無妨?

  思及此,她的身子也主動起來,玉臂勾住曾韞的頸,舌輕舔上他的鎖骨。

  「啊……當然不是……只想說這個……嗯……」

  「哦?」曾韞似有些意外她的舉動,蹙了蹙眉,隨即又笑了,猶如一朵春花開在雪岸:「那叫我。」

  她有些迷茫,隨即會了意,溫聲道:「曾——啊……」

  話未說完,曾韞下身猛地一送,狹窄的甬道被撐的滿當當的,她從腳底麻到了頭皮,腳尖緊繃,下體汩汩汁水已經濕到了大腿根。

  「叫錯了,再叫。」

  這一陣抽插又深又急,讓玉竹有些發懵——他讓她叫他,卻簡直像是有意不讓她出聲,只要見她嘴裡的呻吟有片刻的停歇,便更加囂張地在她體內進進出出。

  玉竹的小穴被插的汁液四濺,眸間神情渙散,烏髮散亂地披在肩頭,有幾縷已經被汗液沾濕,紅唇雪肌,嬌媚不可方物。她盤在曾韞腰間起起伏伏,本能地迎合著他的抽動,媚肉緊咬穴中的肉莖,早已無法說出隻言片語,喉間只有碎不成聲的嬌吟。

  曾韞壞心眼地不讓她說話,自己卻在撞擊的間隙又道:「怎麼不叫?難不成連最後一次都還是在想別人?」

  不是。

  從第一次到最後一次,我都沒有想過別人。

  玉竹心中吶喊,可是怎奈他下身那根肉棒插得她快要失了魂魄,她心口縱有千言萬語,此刻說不出一句。

  曾韞目中寒光閃爍,說不清是怒是悲。他的肉棒滾燙如同熾熱的鑄鐵,於此相對比,他的手卻是冰涼的,冷如冬夜寒霜。他的肉莖抵在玉竹的下體,十指和她扣在一起,一冷一熱,刺激的她將要昏厥過去。

  玉竹在沉淪中看了一眼已將破曉的天色,對比這一床淫靡,不知何故一片空白的腦海卻無端生出些悲涼,想起了很久之前隨手翻到的一句詩。

  夜長人不寐,何能已此情。

  外面月淺星疏,天色將白。

  夜已不長矣。

  她唯想再叫他一次。

  曾韞看她唇動,卻垂下了眼眸,伸出食指「噓」了一聲。

  「別。」

  別什麼?

  是別叫他,還是別說她想的是別人?

  玉竹無暇思考,因為曾韞根本不給她思考的機會——甚至是清醒的機會。他從未對玉竹這麼凶過,欲海狂瀾中,每一次抽插都極為猛烈,深刺入幽穴最深處,像是要把她拆吃入腹地狠。兩人的汗液和體液早已混在一團,肉體交合的啪啪聲漸漸成為她耳畔唯一的聲響。

  曾韞猛插了一陣,終於到達欲望的頂峰,兩人都不由「啊」地叫出了聲。玉竹的小穴一陣痙攣,臀肉抖擻,瞬間一股白濁便衝進了她的小穴,湧進宮口,肉莖撤出時方順著尚未合攏的穴口往臀縫大腿流淌而去。

  他們吻在了一起。

  這次吻得很輕、很柔。她只遺憾,那聲「阿韞」終於變成了喉間的刺,她既咽不下,卻也無法吐出口,只能在這個輕柔的吻中,往心口扎的更狠些。

  長夜終將破,日出而月落。

  只可惜,再明亮的月色也抵不過最微弱的日光。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39:55

二十六.毒破.4

  待天徹亮,二人不敢耽擱,便駕馬趕路,離開了這片荒林。

  經過連續兩日的休息,他們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尤其是玉竹,淫花毒一解開,便無需再耗費內力壓制,經脈順暢,真氣四湧,此時穿了一件俐落男裝,除了坐姿看上去有些彆扭,整個人的精神面貌倒是煥然一新。

  二人一前一後駕馬前行,玉竹走在前面,揉著自己酸痛的後腰,先是有些懊惱昨夜裡過火的折騰,走著走著回想起了正事,心裡越發忐忑。他們在路上停留了兩天,不知這段時間,師兄師姐們可還安然無恙?

  仇鶴在時,隱居在了蝸牛群山西北方向的一個不起眼的山頭,他玩笑般地自比燕雀,將棲身的這個山頭稱為燕雀山。師徒幾人平日裡練功起居都在此處,山底布有迷魂石陣,來人上山如同入了迷宮,繞來繞去也不過在山底打轉,而在山腰處又布有飛線機關,即使能有高手識破了這石陣,也斷無法安然穿過機關,所以這十幾年間,從未有一人能夠找到仇鶴的藏身之處。

  只要師兄師姐不下山,就肯定是安全的。

  自從師父去世後,他們幾個也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每次只有一人下山,另三人在山上打理瑣碎事務,或是練功,或是整理仇鶴留下的舊書字畫,或是幹些挑水種菜的雜活,努力把一切維持成師父還在時的樣子。

  這次玉竹下山前,淩霄剛兌了銀兩回來,想必在她回去之前師兄師姐也會待在山上——只要沒有意外。

  可凡事就怕意外,更何況王書鈞既然已經下手搶書,又怎麼會善罷甘休?

  思及此,玉竹手裡的馬鞭,就又急切了一些。

  行至距離目的地大約還有三十里路的時候,連人帶馬都有些累了,又是晌午,毒辣的日頭在頭頂正上方沒個遮擋,曬得人眼花,趕起路來很是受罪,玉竹便提議找個有水的地方,喝口水喘口氣,曾韞也同意了。

  此時他們已行至蝸牛山深處,但凡在山裡,溪水總不是稀罕物,沒費多少工夫,兩人便找了岔道一處密林,飲了馬,人也喝了水,打算小憩一會兒再出發。

  也就剛剛闔上眼的功夫,玉竹卻忽然聽到一聲尖叫。

  她和曾韞對視了一眼,此處林密獸雜,她並不確定剛剛那一下是否是人聲。

  曾韞站起身來,謹慎地把兩人的足跡抹了,又把馬往隱蔽的地方牽好,這才又轉身回來,對她道:「我們去看看,你跟在我後面。」

  兩人有意掩住了氣息,小心地朝剛剛尖叫的方向飛奔過去。路上曾韞走在前,他的輕功極好,即便是踏在最細的枝丫,也不見枝末端晃上一晃,素袍輕舞,瀟灑靈動。玉竹緊跟在他的身後,心裡卻越發覺得不安——她在腦海中越回味越覺得,剛才那個聲音似乎有些耳熟!

  走著走著,曾韞忽然慢了下來,收起長腿轉身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玉竹會了意,斂聲找了一處樹葉繁茂的地方藏了起來,凝神看樹下。

  不一會兒,只見樹下出現了兩個人,走在前頭的是個光頭壯漢,坦露胸脯,肩上扛了一隻粗長的棍子,一路走一路踢著腳下的石頭子。此人雖然行為舉止看上去大大咧咧,玉竹卻注意到他的腳踩到地上的樹枝落葉,居然沒有發出絲毫的響聲,想來輕功極好;壯漢身後跟著的則是一個小姑娘,身著粉綠花裙,頭上用綢布紮了兩個可愛的羊角辮,面如皎月,眼如圓杏,手裡持了一對比那壯漢的腦袋還要大的金瓜錘,正邊走邊四下張望。

  玉竹心懸到嗓子眼——這個小女孩可不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喬風兒!那這個光頭壯漢,想必也是「八怪」中的一個!

  只見這兩人走著走著停了下來,那壯漢道:「追到這裡都沒看見人,是不是咱們走錯了方向?」

  喬風兒伸手摸了摸地上,又拿指頭在鼻子跟前嗅了嗅,道:「她既然被馬西花的鞭子抽中了兩鞭,身上的血肯定流了不少,必然會想方設法往水邊掩蓋血跡。」

  光頭漢子十分贊許的道:「還是你聰明。」

  這嬌小女兒輕哼了一聲:「就光聰明?」

  漢子道:「不光聰明,還漂亮。」

  女孩啐了他一口,語氣似是不滿:「漂亮你還盯著剛剛那個女人一直看?我看你這麼急著找她,尋書是假,想耍流氓才是真。」

  漢子見她不高興,趕緊上前抱住了她,一手探進了女子的綠裙,揉捏著道:「耍流氓也只對你耍流氓,我急著找她,還不是因為姓王的說這書事關重大,想著給你搶個頭功嘛。」

  女孩臉上這才露出了點喜悅神色,也伸手點點那漢子的胸膛,柔媚地道:「你想找到那書給我搶頭功?」

  漢子色眯眯地揉捏著女孩的臀:「當然。你怎麼獎勵我?」

  女孩剛才還在打情罵俏,這會兒卻猛地抽出了手,轉臉給了他一個巴掌:「就你這豬腦子,還指望用那破書搶功?」

  光頭漢子似是被這一巴掌扇的有些發懵,呆呆地答道:「你是覺得我打不過馬西花和李牽星?」

  喬風兒嫌棄地看了他一眼,用一隻玲瓏的腳勾了勾他的大腿:「你懂什麼?這書要真是有姓王的吹得那麼神乎其神,又是長生不老又是殺人無形的,仇鶴那老王八怎麼會死?」

  光頭漢子瞠目道:「你是說姓王的耍我們,根本沒有什麼死毒經?」

  喬鳳兒若有所思:「也不至於,沒有的話,王書鈞不會這麼大費干戈地找它。所以我猜,這東西有是有,只是未必和他說的一樣。」她掂了掂手裡的錘又道:「況且,仇鶴的弟子四散奔逃的時候肯定已經知道了我們的目的,你覺得這小娘們兒會隨身帶著它跑?」

  壯漢恍然大悟道:「是呀!」又討好地擁住了喬鳳兒,上下揉捏著道:「鳳兒真是冰雪聰明!」

  「這女人十有八九不會說實話,先活捉了她,我來想辦法讓她開口,問清楚這個書到底什麼來頭。」喬鳳兒警惕地又望瞭望四周,見視野內無人,壓低了聲音道,「至於馬西花和李牽星,我早看他們不順眼,倒是借此機會可以殺了。」

  漢子點頭應道:「好!好!怎麼辦你說了算,那兩人你說殺我殺便是了!」

  喬鳳兒嗤笑道:「放心,你要對付的只有一個。」

  兩人商議定了,便折身往河邊走去,並沒發覺剛剛的話已被樹上的人聽去了。

  待二人走出了一段距離,曾韞才躍到了玉竹身邊,沉聲道:「看來這次來的是四個人,剛才的是喬鳳兒和『光頭鐵棍』秦飛豹,聽他們的意思,『刀槍不入』李牽星和『神鞭』馬西花也來了,他們追趕的……恐怕正是你的師姐。」

  玉竹整個人如同風中顫抖的樹葉,啞聲道:「怎麼會——剛才他們說『仇鶴的弟子四散奔逃』——我師父的機關被他們破了!」

  曾韞看她臉色煞白,本想將她擁在懷裡安慰,手伸了出去,盤旋了半晌最終還是沒有落下,隻輕輕在削肩上點了一點:「先別急,既然他們還在追,就說明你師姐尚沒落入他們手裡,你師兄們武藝高強,想必也不會有事。我們現在就往河邊去,待會兒不要輕舉妄動,記得見機行事。」

  玉竹木然地點了點頭,兩人悄聲跟上了喬鳳兒和秦飛豹。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40:07

二十七.激戰.1

  河邊的一處岩石下。

  一個女子咬著飛鏢給衝洗後的傷口上藥,她身上有兩處明顯的鞭痕,一處在背,已經可以看到血淋淋的肉,另一處在腿,傷的不那麼嚴重,皮肉的割裂的口子稍微淺些。除了這兩處明顯的傷口,身上其他地方也是血跡斑斑,竟然找不出哪一塊兒是完整無虞的。然而儘管灰頭土臉,頭髮散亂,仍能看得出這女子容姿端麗,舉止間有種高雅氣質。

  這女子正是蒼蘭。

  她被王書鈞手下四人追了一路,身上的暗器已剩不多。憑她的身手,能在這四人的圍攻之下逃出來已經可以說是個奇跡,可惜奔逃了一天一夜,此時又累又餓,再撐下去並不樂觀。反觀四個追兵,只有李牽星和馬西花中了她的暗器,李牽星的傷在腿,此時大概行動不便,至於馬西花,她硬挨奪命鞭就是為了用淬毒的針暗算他,毒劑一個時辰內生效,此人倒是必死無疑。

  真正棘手的應該是那個喬鳳兒,這女子雖然看上去幼嫩,實則早過了破瓜之年,詭計多端,心思縝密,把大個頭的秦飛豹耍得團團轉。她似乎一開始就抱定了「黃雀捕蟬」的念頭,期初對這場戰鬥態度漠然,見蒼蘭的暗器越發越少,李牽星和馬西花紛紛受傷,這會兒才和秦飛豹追得急了起來,剛才若不是利用馬西花,來了一招聲東擊西,怕是已經落入這兩人手裡。

  蒼蘭咬著鏢忍痛貼完了身上的最後一劑金瘡藥,抬頭看了看四周,叢林溪澗,烈日當頭,空氣裡卻都是一股潮腥味,讓人有些作嘔。

  這真不是個找死的好地方。

  她草草處理好傷口,拖著腿沿河往北走——南面是頤陽,王書鈞的狗窩當然去不得;西面是來時的路,不曉得是不是還埋伏有追兵;東面還是山,走是萬萬走不通,只會被這群人越追越緊;只有北面,有個不大的鎮子,眼下她身上沒有趁手的暗器,又一身的傷,去這裡是最有可能活下去的路了。

  蒼蘭的功夫主要在暗器,更多是考驗巧勁和頭腦,只要準確地把握時機和方位就能制勝,也正是因此在內功和身體修為上她一直有鬆懈,身體在幾個師兄妹當中也是最差。這在平時並不算什麼致命的缺陷,現在卻真真要了她的命——她拖著一條殘腿,剛走不過百十米,已經累的快要喘不上氣。

  她身心疲憊,往前走就是萬丈高崖,最簡單的解脫方式是一頭紮進這懸崖裡,粉身碎骨、一乾二淨,也省的他們在自己身上找《死毒經》。

  可是這怎麼對得起拼死把她護送出來的柳華和淩霄?

  兩師兄被狂徒圍困,生死未卜。小師妹尚遊歷在外,不知山中變故,她不能就這麼獨死。

  蒼蘭握緊了手裡的鏢。

  忽然只見她柳眉一挑,右手將鏢直甩向了身後一處草叢,鏢打了個漂亮的來回,回到了蒼蘭的手裡,草叢裡的人也閃了出來。

  她看清來人,鬆了一口氣,臉上出現了些笑意。

  人在險境中笑得出來往往是因為峰迴路轉,柳暗花明,想必來的不是親故便是盟友。

  但此人兩者皆不是。

  這人是李牽星。

  李牽星見蒼蘭不但不怕,反而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很是不解:「你馬上就要死在我手裡了,笑什麼?」

  蒼蘭打量了他受傷的腿,臉上笑意不減:「我是笑你還不知道,殺了我,你也沒多久好活。」

  李牽星冷笑道:「我怎麼不知道仇鶴還有這等本事,能教得徒弟化作鬼來報復我不成?」

  蒼蘭道:「鬼可沒這本事,人才有這本事——我看喬鳳兒和那個光頭就有這個本事。」

  李牽星面上巍然不動:「你這離間計使得未免拙劣了些,我們都是奉命給王大人辦事,他們何故會殺我?」

  蒼蘭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露出了一截書角,隨即笑道:「我是離間還是說的實話你心裡清楚。你和馬西花和我拼鬥時那兩位盟友一直置身事外,現在馬西花中了我的『鎖魂針』,活不到下個時辰。如果此時你我爭搶,雖然我不敵你,但也還能讓你傷上加傷。等你拿到這本書,他們兩個制住你還不是輕而易舉?」

  李牽星清楚平日裡喬鳳兒的為人,聽聞馬西花已行將就木,心裡此時也犯了嘀咕,嘴上卻道:「這書你拿了不也被我們追的快要沒命?想必是沒什麼用處,既然是本徒有虛名的書,喬妹子也必不會為了這書同室操戈。」

  蒼蘭朗聲笑道:「若是徒有虛名,王書鈞何苦派你們三奇八怪、黑風白雨這等高手來擊殺我們?不過是我們這些弟子謹承師尊,不敢讀這禁書。也罷,都是將死之人,你如此信任喬鳳兒,這個話題我們不妨到了九泉之下再細聊,你動手便是。」

  李牽星嘴上雖倔,然而把這話細細一品,心裡覺得確是這個道理。喬鳳兒行事出了名的陰狠,今天她使了自己和馬西花當槍,難保一會兒不會對自己下手。

  想到這兒,李牽星改了口:「我有個主意,與其你我廝殺,便宜了那淫婦,不如這樣——你我合力誘殺喬鳳兒和秦飛豹,然後你交出來這書,我留你一命,你看如何?」

  蒼蘭聞言一笑,美目流盼,饒是李牽星這樣的鐵漢也有些心動。只聽她道:「李大哥說話可算數?」

  李牽星抬頭看她,濃眉和眼睛挨得極近:「出爾反爾的事做的多了,偶爾也想守諾一回,很難理解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40:21

二十八.激戰.2

  曾韞和玉竹跟著前面兩人在密林裡轉悠了大致有半個時辰了,喬鳳兒早就不願走路,此時已經坐在了秦飛豹的肩頭,由他馱著找人。

  好容易磨蹭著走到了河邊,喬鳳兒踢一腳秦飛豹,示意他先停下,隨即從他肩頭一躍而下,穩當地落在了溪間一處亂石上。

  她扭頭看來看去,看了半天後挑了一處相對乾淨的地方坐了下來,手從懷裡掏出一隻蘋果,一邊啃一邊用兩隻腳丫在河邊撲騰著水玩,秦飛豹則蹲在一旁拿這丫頭的涮腳水洗臉,看上去不像來殺人,挺像來郊遊。

  玉竹有點按捺不住,拿肘悄悄頂了頂曾韞,示意他要不要分開行動。

  曾韞光潔的額頭被太陽曬得布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仍舊不動聲色地潛在樹上,眼睛死死盯著不遠處戲水的喬鳳兒,眉頭微皺。

  這女孩一臉天真無邪,舉止輕鬆,他拿不准喬鳳兒究竟是真的玩心太重,還是發現被人跟蹤了。

  見他不動,玉竹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是中了喬鳳兒的計謀,一面緊跟曾韞,一面小心四周是否有其他來人。

  等了大約有一刻鐘的時間,喬鳳兒終於站了起來,把手裡果核一扔,穿上了鞋領著秦飛豹往下游趕去。

  這次喬鳳兒沒再讓秦飛豹馱著,也沒了先前悠閒的神態,她雙手持錘,步履如飛,跟在後面的曾韞和玉竹只得更加謹慎,一面努力跟上她的步伐,一面還要儘量追得悄無聲息。

  喬鳳兒跑著跑著,忽然停了下來,拍拍跟在後面的秦飛豹。

  「你去那裡看看。」

  曾韞和玉竹也停了下來,凝神看向喬鳳兒手指的方向。

  前面是一小片淺灘,水不過膝蓋深,再細看溪水,好像在陽光下隱約滲著些淡紅,紅色的源頭是一塊大石,石後似乎露著一角白裙。

  玉竹的呼吸一滯,差點就要飛身而起,被曾韞一手按住了。

  他搖了搖頭,手上的繭刮在她細嫩的頸上,抬手間盈盈一縷暗香猝不及防地飄來,讓玉竹方才移位的理智頓時又回歸了神竅。

  曾韞見她冷靜下來,便要縮回手,行至半路卻被她反抓了過去,十指相扣在了一起。

  玉竹的手軟而暖,而他的手冷如冰霜,指骨分明,被這麼握著竟生出了些灼灼的熱度。

  曾韞一眼不眨地看著前方,面色平靜如水,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在逆向流淌,燒的他有些躁。

  與此同時,秦飛豹已扛著那條黑漆漆的鐵棍,俐落地在河面上一飄而過,飛向了那塊巨石。

  他的腳還未落地,不知何處落下了一只絲網。

  秦飛豹覺得這突襲太不拿他當回事了些,隨意地右手持棍一挑,想把這絲網撥到一邊。不料這網不知是什麼材料做的,竟然黏糊糊地裹上了他的鐵棍,軟綿綿地往下墜。

  他暗道不妙。

  他的棍可迎擊十八般兵器,卷尖刀利刃不在話下,但打在一團軟棉花上卻是沒有絲毫效力。

  不巧的是這網就像棉花,比棉花還軟。

  秦飛豹打小學習棍法,這根鐵棍跟著他走南闖北,從未離過手,離了它所能發揮的功力估計只有平日的五成,若非不得已,他絕不會丟下自己的鐵棍。

  但眼下已經不容他再抉擇,因為李牽星的一掌已經向他襲來!

  秦飛豹只得撇下他的棍,閃身一躲。

  可李牽星的身法也快,他躲,李牽星便追——他腳不沾水,身子在空中一轉,又一掌迎面撲向秦飛豹。

  單就身材、力量,李牽星不如秦飛豹,按道理,不持兵器的肉搏也應當是秦飛豹占上風。

  然而他是李牽星,修煉「刀槍不入」的李牽星。

  在他運作內功時,渾身堅硬如鐵,只要找不到他的氣門,再堅實的兵刃也傷不到他分毫。秦飛豹粗壯的四肢打在他身上像是蚊子咬一般不痛不癢,可是他打在秦飛豹身上的卻是童叟無欺的硬拳重腿。

  這一掌必然會擊中秦飛豹,就算不能把他打死也會震破肺腑,可就在掌風走在秦飛豹前胸時,李牽星眼前忽然一陣刺痛!

  喬鳳兒向他扔了一把沙子。

  他刀槍不入,對這一把飛沙卻無計可施。

  更何況這把沙子不知被喬鳳兒動了什麼手腳,投入李牽星眼睛的瞬間猶如澆上了一勺熱油,刺得他一聲大叫,渾身顫抖不已,原打在秦飛豹前胸的掌便往上偏了幾寸,正中他的肩骨。

  喬鳳兒趁此機會拎錘躍起,痛砸向內功已亂的李牽星。

  恰在此時一隻迴旋金鏢突飛而至,倏然飄向喬鳳兒持錘的手。

  金鏢的光在太陽下閃閃發亮,看上去十分絢爛,一旦喬鳳兒無法收錘,這美麗的鏢就會割斷她纖細的手。

  只是百斤重錘,去勢甚猛,若非力拔山河的壯士,誰能在剎那間扼力而退?

  但有時就是這麼不巧,喬鳳兒雖個頭嬌小,卻內力深厚,她把一雙重錘使得虎虎生風,出錘收錘對她而言就如吃飯喝水一般易如反掌。

  可惜的是,她慢了一拍。

  喬鳳兒的眼睛剛才一直在李牽星身上,獵手最大的破綻往往在捕獵的瞬間——她太急於痛擊李牽星,反應過來身側飛鏢的時候就未免晚了些。

  更何況,她的對手是蒼蘭。暗器的奧妙恰在於對時機的把握,蒼蘭正是箇中高手。

  這一鏢迅疾地飛過,眨眼間削掉了喬鳳兒拿錘的左手,血光暴射!

  一切幾乎都發生在一瞬間,讓人看得目不暇接。

  眼下的情況便是:

  秦飛豹中了李牽星的一掌,飛跌在地,被拍碎了一側肩胛骨。

  李牽星被喬鳳兒的毒沙弄瞎了兩隻眼睛,內力已亂。

  喬鳳兒被蒼蘭斷了左手。

  蒼蘭勉力倚在方才藏身的樹旁,傷還是原來的傷。

  但她身上的暗器一件都沒有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40:33

二十九.激戰.3

  喬鳳兒忽然笑了。

  這樣清純的面龐,笑起來卻像是搖擺在風裡的罌粟花,讓人不寒而慄。

  她一腳踢開那隻被血染紅的金瓜,從身上扯了半片衣服,冷笑著包紮了流血的左手。

  「李大哥,酒肉朋友也是朋友,你說你怎麼能對我們這老朋友下狠手呢?」

  沒人回答她的話,李牽星在痛苦地呻吟,秦飛豹還在地上趴著,只有面如白紙的蒼蘭緊張地看著她。

  喬鳳兒裹好那隻手,眼角彎了彎,上前踹了秦飛豹一腳。

  「你去好好和李大哥聊聊。」

  秦飛豹雖有豐富的為非作歹經驗,但交手物件都是些比自己弱的雜碎,從來都是他傷別人,被如此重傷還是破天荒的頭一次,忍不住蜷在地上抽著冷氣。

  喬鳳兒看破了這壯漢中看不中用的怯懦,朝他啐了口唾沫,「怕什麼?怕沒了你的寶貝鐵棍不敵李大哥?」

  不等秦飛豹回答,她笑意盈盈地看向捂著眼睛在地上掙扎的李牽星:「不用怕,李大哥已不同往日,對不對?

  她走近一步,「李大哥,你是不是覺得眼睛裡面有刺在一根根戳著你的眼珠子?是不是還覺得頭疼得快裂開了?」

  李牽星像是被唐僧念了緊箍咒的孫猴,痛的神志快要模糊過去,根本無法辯出說話的喬鳳兒身在何處,痙攣著咬牙切齒道:「你……你這不要臉的淫娃……」

  喬鳳兒笑嘻嘻地湊近道:「禍從口出啊李大哥,要不是你總是對小女子出言不遜,妹妹哪裡會特意花心思為你配這副藥?」她嬌滴滴道,「在流沙裡添幾滴淨龍散,要不了李大哥的命,只是讓你用不得『刀槍不入』,見不得光罷了。」

  說罷她笑臉一收,目光森然地看向對面的蒼蘭。

  她一字一句道:「還有你。」

  「我的錘本來是一對,這下只能用一隻了,你說怎麼辦?」

  喬鳳兒陰測測地勾了勾嘴角,圓眼因這個動作變得扁長:「你長得比我好看,既然弄壞我一隻手,我就弄壞你的臉,把你做成一隻肉豬吧。不過——」

  「你先告訴我《死毒經》的事,我也許會先殺了你,讓你不用那麼難受。」

  蒼蘭看喬鳳兒越逼越近,心中燃不起半點希望——秦飛豹和李牽星已纏鬥成了一團,她不可能指望李牽星還能救自己,現在的她又絕無可能鬥得過喬鳳兒。

  恐怕是要死在這裡了。

  她閉上了眼睛。

  喬鳳兒揮錘而至,帶起了一陣呼嘯風聲。

  這一下是要打在哪裡呢?

  只聽「鏹」的一聲,預想中的那一擊卻並沒有到來。

  蒼蘭困惑地睜開了眼睛,面前是一個不認識的公子,身長玉立,瀟灑不群。

  他手中不過是一把纖細的金扇,竟千鈞一髮間擋住了蒼蘭的面前的金瓜錘!

  「師姐!」

  迷茫中的蒼蘭聞聲測過視線,見玉竹一路小跑過來,心知眼前這位大概是自己人,一顆懸著的心頓時落了地。

  她順便打量了久別的小師妹:人看上去氣色不錯,衣服不是出門的那身,腰上別的是不知哪裡敲詐來的兩把劍。

  蒼蘭尚未安放穩妥的心又跳回了嗓子眼。

  她驚道:「你的劍呢?」

  玉竹看見一身傷的師姐不問來龍去脈,張口先問這節骨眼上最不值當操心的瑣事,知道她是又犯了愛糾細節的毛病,扶著蒼蘭坐在一旁道:「先別說這個了,你怎麼被傷成這樣?大師兄和二師兄還好嗎?」

  蒼蘭搖搖頭:「說來話長,待會兒再和你細聊。這位公子……是什麼人?」

  玉竹被她這麼一問,莫名先想到了先前和曾韞在床上的種種旖旎,臉唰地鍍上了一層可疑的紅霜,舌頭有些打結著道:「下山認識的朋、朋友。」

  蒼蘭眼睛只顧盯著激戰的喬鳳兒和曾韞,沒留意她臉上的不自在,捂著胸口的手轉去撥了下垂在面頰的碎發,柔聲道:「你的朋友功夫很好。」

  曾韞的功夫確實很好。

  即便喬鳳兒傷了一隻左手,身為「三奇八怪」中臭名昭著的女魔頭其威力仍不可小覷,更何況秦飛豹殺死了李牽星,也加入了這團戰局,他以一擋二,絲毫不見敗相。

  秦飛豹方才受了重傷,這會為了喬鳳兒已經是殺紅了眼不顧性命地在拼鬥。他沒了自己用慣手的鐵棍,運力於掌,一掌接一掌迅速地拍向曾韞的後心。曾韞亦不含糊,扭身閃躲著喬鳳兒的錘,左手飛快地挽了一個圈,把不知何時拴在手上的銀絲線牢牢掛在了秦飛豹的掌上。

  這線實在是太細,秦飛豹沒有留意。待他發覺曾韞並非淩空做出那一串動作的時候,線已經開始收緊了。

  細線是可以殺人的,當這綿綿的銀絲被曾韞內力逼得僵直,已經不遜於玉竹手上那兩把利劍。曾韞莞爾一扯,劃出了一個圓滿的弧線,割裂了秦飛豹的掌。

  這一幕實在是有些血腥,三人纏鬥,一個飛在空中的手。

  蒼蘭微微蹙了眉頭,江湖上名門正派一般不大看得上這種打法。這公子哥看上去溫文瀟灑,接招時遊刃有餘,背地裡卻還有這麼一手,雖說物件是「三奇八怪」這樣的惡棍,未免也陰狠了些。

  她猶疑著看了一眼旁邊的師妹,玉竹幾乎是喜上眉梢,眼角彎的已經可以拿去鉤魚,嘴上由衷讚歎著:「曾韞真厲害!」

  ……

  蒼蘭有些無語,自己的師妹,缺心眼的老毛病她還是清楚的。

  曾韞。

  她把這個名字放在嘴裡咀嚼一陣,忽而有種不妙的直覺。

  蒼蘭用僅有的一點力氣推了一把身邊的缺心眼:「既然他這麼厲害,我們就不用在這裡站著看了,你先帶我去處理下傷口。」

  玉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支吾著便要伸手去攙扶蒼蘭。

  就在這時,場中又生變故。

  秦飛豹已失血過多躺倒在地,曾韞正在對陣喬鳳兒,兩人都用盡所能,鬥得不相上下。那一小片土地被這兩個高手走轉騰挪間掃起的塵土弄得生生矮了一截。

  卻見一把食指大小的飛刀長了眼睛一般,直直地飛向了曾韞背後的空門!

  蒼蘭是使暗器者,素對暗中驟來的殺機甚為敏感,她第一個發現了這把飛刀,竭聲叫道:「不好!」

  她說話的同時,玉竹已經飛了出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40:47

三十.激戰.4

  玉竹身如一道尖銳的閃電,半路揮劍打斷了那把飛刀。

  身後曾韞還在和喬鳳兒糾纏,她執劍而立,凝神四顧,試圖找出剛剛暗器發出者所處的方向。

  但這山裡林海茫茫,樹影娑娑,哪裡都是藏人的好地方,再來一陣小風,簌簌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好像有一群人在耳語,更看不出刺客身在何處。

  玉竹高聲道:「王書鈞的走狗,有本事就露個面讓我領教一二!」

  語音未畢,三道黑影飛撲而來。

  一道向面門,一道向腰腹,一道向下盤,疾攻向玉竹!

  這次打來的不是刀,是淬毒的鋼釘,只有拇指蓋大小。

  她雖嘴上忙活著大放厥詞,眼睛卻一刻未放鬆,四處逡巡間餘光敏銳地捕捉到了突如其來的暗器,一口氣提至胸口,拔步後退,雙手揮劍斬落三枚鋼釘。

  但劍出的時候,她已經感覺到不對勁了。

  後背突然升起一股涼意。

  一把迴旋鏢奪奪地飛向了她的後頸,這鏢比蒼蘭的那只要細,要小,然而威力絲毫不遜。

  能在同一時間發出不同方向的暗器,佈局精妙,是個高手。

  這一下她已經來不及躲,也來不及擋。

  好在正與喬鳳兒酣戰的曾韞眼疾手快,身形一挫,撤身迅速地躍到了她的身邊,金扇及時地拍掉了迴旋鏢。

  他的手在她掌心飛快地輕點了一下,低聲在她耳邊道:「『黑風白雨』我來對付,你去應對喬鳳兒。」說罷便將甩袖拋出一把鐵蒺藜,將接連擲過來的暗器逐一阻截在了空中。

  那邊喬鳳兒的反應極快,見曾韞抽身離開,第一反應不是去追,而是直奔倚在一旁的蒼蘭。

  追曾韞未必能討來好處,而重傷過她的蒼蘭已手無縛雞之力。

  玉竹還未從曾韞這出絕技所帶來的震驚中回過神,見喬鳳兒有所行動亦不敢再耽擱,身體先行一步,揮劍疾速跟了過去。她以快劍見長,先前對陣吳疾風、段青山時因中毒未能發揮全力,如今淫毒已愈,劍勢何等之疾!喬鳳兒尚未碰到蒼蘭,她已飛身輕動手腕,左手的劍點在了喬鳳兒的後心,右手的劍封住了對方的退路。

  玉竹只需要一個瞬間就能刺中喬鳳兒,但喬鳳兒也只需要一個瞬間就能擊中蒼蘭。

  這一切就要看喬鳳兒如何抉擇,她若是執著殺蒼蘭,自己也必然重傷,若是回身反擊,就等於放過了蒼蘭。

  好在喬鳳兒不需要抉擇,她的心裡只有自己的命最重要,報斷臂之仇並不急於一時。

  她做了一個動作——將嬌小的身體往下一壓,後仰避過了劍鋒,揮出右手一錘劈開另一劍,緊接著一腿向後,像一隻雨中低飛盤旋的燕子,轉眼間便踹中蒼蘭心口,自己也失去平衡跌了出去。

  蒼蘭本就受了重傷,被這一腳踹的肺腑一震,兀地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慘白的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玉竹見狀,焦急地脫口而出道:「師姐!」

  蒼蘭掙扎著支起身子,白衣前的血宛如雪地裡一朵盛開的紅花,格外扎眼,她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搖晃著騰出一隻手捂住了血花,憔悴地衝玉竹點了點頭,示意讓她放心。

  玉竹心中頓時燃起怒火,恨不得將這惱人的喬鳳兒千刀萬剮了,剛要拔劍刺之,卻聽這惡毒的女娃忽放軟了聲音道:「怎麼磨蹭了這麼久,還以為您不來了呢!」

  玉竹不知她是在對誰說話,費解地張望一圈,看到曾韞對面走來了一個男子。

  這男子和先前遇到的「三奇八怪」皆不同,衣著講究,氣度矜貴,雖然看上去已經不年輕,但是眉梢眼角裡盛滿了瀟灑,亦有一番迷人風姿。完全不像個走江湖的泥腿子,很像個出門體會民間疾苦的嬌貴公爺。

  原來這就是那位暗器高手,傳說中的「黑風白雨」。

  玉竹有些愕然地張大了嘴,若不是因為細看兩人五官不同,說這是二十年後的曾韞好像也不誇張。兩個人遙遙相對,氣場相近的很,都是一副風流公子的樣貌,頂著張儒雅的臉行殺人的事。

  對著這麼一個人,真讓她下手可能還會有點捨不得。

  他輕笑著回了喬鳳兒一句:「說了我會隨後來,自然不會食言,是你做的標記太散亂了些。」說罷掃了一眼橫死的李牽星:「那藥可還好用?」

  喬鳳兒嬌滴滴道:「江湖一等殺手配的藥,自然好用,真是便宜了這莽夫。」

  「好用便可。」那人微微提起了唇角,轉面把視線投向了曾韞。

  「韞兒,好久不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40:59

三十一.對峙.1

  風乍起,卷起一層枯黃的落葉投入山澗,攜著映落其中的晚霞悠悠而去。

  一時這一小片樹林陷入了沉寂,只有衣袂隨風擺動發出的獵獵聲響。

  玉竹難以置信的看著曾韞。

  這一路走來她早察覺到曾韞有事瞞著她,一個可以力克「三奇八怪」的高手,既不是像她這樣師從大家、迫於師父意願隱居深山,怎麼會在江湖上毫無威名?他說自己是初出茅廬,然而對陣廝殺時的從容寫意又該如何解釋?更何況能看得出「鶴舞」一式,甚至知道仇鶴名諱……

  她知道曾韞來歷定不簡單,但如何也沒有想到會和「黑風白雨」有關係。

  曾韞神色晦暗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回頭對男人道:「二十年了,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喬鳳兒轉到了「黑風白雨」的身後,一副看好戲的表情,詫異尖聲道:「誒,大人和這俊俏公子是老相識?」

  「黑風白雨」不搭理她,輕輕搖了搖手中的摺扇,目光仍牢牢地鎖在曾韞身上:「闊別已有二十載,怎麼,韞兒連聲二叔都不肯叫?」

  曾韞面無表情道:「閣下以『黑風白雨』之名叱吒江湖時起,就跟曾家再無瓜葛。更何況如今閣下效忠於名聲赫赫的盛公公,連監察御史王書鈞王大人都要看你三分顏色,曾家小門小戶,萬萬裝不下這樣的大神,我曾韞怎敢高攀?」

  「黑風白雨」面帶微笑道:「韞兒可是在怨我?」他頓了頓道,「我走那年你才不過四歲,恐怕你連嫂嫂的樣子都未必記得,卻能一眼認出我,看來對我這個二叔執念頗深。」

  曾韞冷漠地一抬眼皮,譏諷道:「剛才好像是閣下先認出的我,不知您是執念太深還是眼力太好?」

  「哦?」那人抬起額頭,眉毛斜著飛入鬢角,使得笑意裡有種迷人的英氣,「小時候總黏著我,二叔長二叔短的小不點,我對他到底是執念太深還是眼力太好——你猜呢?」

  曾韞不說話,只冷冷的看著他。

  「黑風白雨」歎了口氣道:「我走後最割捨不下的就是你……沒想到侄兒長大了,卻不肯認我這個二叔。」

  曾韞道:「我沒有什麼二叔,閣下若是再出言不遜,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黑風白雨」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掃一眼曾韞護在身後的玉竹和不遠處的蒼蘭,雖嘴上未應,行動上卻從善如流地再不言「二叔」兩字:「既然你不願提舊事,我們就閒言少敘。韞兒,這兩位既是你的朋友,那我必不會為難。你讓她們把死毒經交出來,我放她們安全離開,同時保證不讓王書鈞手下趕盡殺絕,你看可好?」

  玉竹看這熱臉貼人冷屁股的男人一開口如此臭屁,先前的那點好感頓時煙消雲散,一口火氣自腹腔升起兀地冒到了嗓子眼,險些就要拔劍衝出去。還未待她挪動腳步,曾韞卻像腦袋後面長了眼睛似的,及時地伸出了一根手指點了點她的手背,猶如一把冰水澆在了滾沸的湯鍋,讓她重新方才憤懣不平的情緒頓時平靜了下來。

  他沉著道:「我若是說不好呢?」

  「那我也不會太意外。」「黑風白雨」收扇道,「畢竟你我都是鑽研暗器、精於制毒之人,我想要《死毒經》,你又何嘗不想?雖然我現在是和王書鈞合作尋找此物,看似勝算大於你,但平心而論,你的攻心路線顯然更為高明,這兩個女孩已經充分地信任了你,你拿到秘笈真本的可能性也更大。」他狡猾地一抿唇,「青出於藍勝於藍。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會答應。」

  玉竹怒道:「你這老白臉胡扯什麼!閒話少說,刀劍定輸贏便是!」

  曾韞卻拉住了她,低聲道:「『黑風白雨』不同那幾人,手段更為陰狠,善用詭計,與他交手一定要小心,切記不要被他帶走了情緒。」

  ……

  那欠揍的王八耳力非常,捕捉到這兩人的耳語後諱莫如深地看了他們一眼,搖頭道:「韞兒,你畢竟是我的侄兒,陰謀詭計也好,狠辣手段也好,我不會用在你身上。」

  曾韞十分驚訝地一揚眉:「是嗎?閣下原來如此有人情味,看來是鄙人不識泰山,錯看君子為小人了。」

  對方定定地看著他,低聲歎了口氣:「你還是不信我。」

  「信你?」曾韞揚手打斷了他,目光灼灼,「那我問你,我娘是怎麼死的?」

  「黑風白雨」像是一下子被點了穴,倏地變了臉色,那種從容淡定的神態在一瞬間成了一觸即破的泡沫,坍塌在了令人難堪的沉默之中。

  半晌,他聲音機械地道:「她不是曾家的人,跟你有什麼可比?」

  氣氛忽然變了。

  一層火星從曾韞的眼底漸漸浮了上來,變成了張牙舞爪的血絲,飛快地佈滿了他原本清亮的眼白。

  曾韞冷笑一聲,拂袖甩出了幾百枚鋼釘,飛蟻一般齊刷刷地襲向了「黑風白雨」。

  對方見狀亦不慌張,後退一步,從容不迫地灑出了一把如意珠,每個恰好足以擊落這一排飛來的鋼釘。

  像是在這片有限的空間裡下了一層黑雨,「劈啪」聲不絕於耳,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黑壓壓的飛行物在劇烈地撞擊,呼吸間皆是一股濃重的金屬味。

  玉竹和喬鳳兒都看呆了。

  但出手的兩個人並沒有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劈啪」的撞擊聲尚未沉落,「黑風白雨」先發制人,不知如何地從左、右、後、上四個方向投來了四枚鐵橄欖,聲音極響,「嗖嗖」地將曾韞和玉竹包裹在了中央。

  玉竹耳朵捕捉到飛來的鐵橄欖,回過神來,一劍就要把這「明目張膽」的暗器打落在地。

  曾韞卻一伸手,用扇將劍「鏘」地攔了下來,劍和扇柄擦出了明亮的火花。

  他另一手則運出一掌,抱住玉竹原地劃了一圈,沉甸甸的鐵橄欖乍然變成了輕飄飄的羽毛,被這輕描淡寫的一掌浮水般地一帶,偏離了原本的方向,擊在了不遠處的樹木和山石上。

  只見那鐵橄欖剛撞上阻礙物,「啪」地炸裂開來,噴出了一股雲絮般的濃煙,好一會才漸漸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再看這濃煙所觸到的樹木山石,不知何時都化作了一灘黏膩的黑水。

  玉竹目瞪口呆,想到若是剛剛用劍碰了那鐵橄欖,現在化成黑水的就是自己了,身上一陣毛骨悚然。

  她一直跟著師父隱姓埋名隱居深山,只知暗器可用於暗殺,從未見過如此大張旗鼓的暗器拼鬥。那「黑風白雨」也就罷了,曾韞年紀輕輕並不落下風,顯然要比同練暗器的蒼蘭功力高出數倍,心中頓時生出了幾分懷疑——但凡正派的門路,武功都需要日積月累方能進入化境,這一過程短則十年八年,長則三十年五十年。

  可曾韞也不過二十出頭。

  他練的真是正派武功?

  曾韞瞥了她一眼,見她有些待地杵在那裡,纖長的手在空中停滯了片刻,隨即用手背飛快在她臉上蹭了一下:「你帶你師姐先走,這裡我來應付。」

  說罷他一甩手,那把一直以來握在他手裡的金扇登時發出了刺耳的聲音,扇面剎那間分崩離析,露出了張牙舞爪的扇骨,根根似箭,細看竟是一把插滿銀針的暗器匣。

  玉竹深深地看他一眼,自知留在這裡也是拖累,順從地奔向了蒼蘭。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41:11

三十二.對峙.2

  蒼蘭傷的很重。

  先前從燕雀山奔逃的路上已傷及根本,後又被喬鳳兒踹中一腳,現在她人事不省地伏在地上,若不是那點微弱的鼻息根本辨不出是死是活。

  玉竹心急如焚地把蒼蘭攬在懷裡,拇指頂在她的後腰,緩緩度給她了一股真氣。

  過了片刻,蒼蘭睜開了眼睛,猛地抓住了玉竹的手。

  她張了張嘴,還未開口說話先是一陣猛咳,吐出了一灘血來。

  玉竹擦了擦眼角的淚:「師姐,你別急,慢慢說。」

  蒼蘭捂著胸口又喘了好一陣,才道:「你都跟他……那個公子,說了什麼?」

  玉竹眼中遲疑一閃而過,很快回過神答道:「曾韞?……沒說什麼,都是些不打緊的小事……師姐,我先幫你處理傷勢吧,你內息紊亂,這樣下去可不行。」

  蒼蘭手抓得更緊了些:「你都說了什麼?」

  玉竹看她神色凝重,聲音雖輕但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只好道:「我想想……說過……說過小時候的糗事,說過師父的身份,哦不,是他靠『鶴舞』一式猜出了師父的身份,若是教他武功的人和師父交過手這並不奇怪——師姐你是不是信了那『黑風白雨』的話?你聽我解釋,雖然我和曾韞相識不久,但他絕不是這種人,他救了我……救了我好幾次!」

  她情緒有些激動地道:「況且師姐,即便他真的同『黑風白雨』是叔侄關係,也不會是為了《死毒經》接近我——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死毒經》,方才『黑風白雨』那番話必是為了亂了我們的陣腳,師姐,你相信我,曾韞真的不是什麼壞人。」

  蒼蘭吐了一口氣,閉著的眼捲簾一般慢慢地睜開了:「你有沒有洩露過山下機關石陣之事?」

  玉竹一怔:「沒有。」

  「你好好回憶一下,有沒有不小心透露過,或者他有沒有旁敲側擊地問過你。」

  「肯定沒有。」玉竹斬釘截鐵道:「曾韞沒有,也絕不會這樣利用我。」

  蒼蘭看她臉上認真的表情,發出了一聲低低的苦笑:「你對他很瞭解?」

  玉竹:「……」

  這麼僵持了片刻,她彆扭地道:「算是瞭解……吧」

  蒼蘭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似是疲憊地闔上了眼睛:「我怎麼覺得,那『黑風白雨』叫他『韞兒』的時候你比我還震驚?」

  見玉竹愣住不語,她咳了兩聲,把喉頭的血腥味清了清,語重心長地說:「玉竹,你心無城府,容易輕信別人。仔細想想,你跟這位公子相識的是否蹊蹺,這短短半月又對他瞭解多少,真的能夠確定他不是在利用你嗎?」

  「師父曾說,山下所布的機關設置精密,若非有意打開連隻螞蚱都別想爬上山。能開機關的只有我們師徒五人,可在你下山的第三天,王書鈞手下『三奇八怪』不僅精確獲悉了燕雀山的位置,還打開重重機關殺了過來——我下山時看到機關石陣都未被毀,明顯是有人故意為之,這該如何解釋?」

  玉竹終於晃過了神:「那師兄他們……?」

  蒼蘭眉頭緊鎖,眼睫垂了下去。

  她帶著濃重的鼻音道:「我們當中任何一個都沒有想過這麼一天……沒有任何防備,當時我還在靜心室打坐,聽見淩霄在外面的呼聲才知這些人攻了過來,只得匆忙應戰。可惜敵眾我寡,來的又都是高手,很快我們幾個都敗下陣來。最後眼看就要被這群狂徒一網打盡,柳華和淩霄作誘餌引開了他們,才給我留下了逃開的機會來找你。」

  玉竹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爪子揪緊了,一時疼得連呼吸都像上了凍,眼淚頓時決堤而落。

  「師兄他們……」

  蒼蘭咬著唇搖了搖頭:「他們……」她話未說完,又咳了好一陣,玉竹用手趕忙度過些真氣,才讓她得以繼續剛才的話:「我逃出去後沒多久就被其中一路人追了上來——正是喬鳳兒一行,『三奇八怪』中的馬西花交手時告訴了我,他們放火燒了燕雀山,那裡什麼都沒了,柳華他們大概也……」

  玉竹喃喃道:「不會的,大師兄那麼厲害的刀法,還有……」

  她哽咽了。

  「我看見了山火。」蒼蘭道,「馬西花沒有騙我。」

  兩人都陷入了沉默,誰都無心看不遠處「黑風白雨」和曾韞的交手,仿佛那是一場和她們毫無關聯的纏鬥。

  蒼蘭用力捏了捏玉竹顫抖的手,說是「用力」,其實並不比撫摸重上幾分。

  「所以我要問你,有沒有可能曾公子就是王書鈞的人。這一切不過是一場演給你看的戲。」

  玉竹被這話說的頭腦一震,像是有人在她耳朵邊點燃了一掛響鞭,炸的從腦到心都在嗡嗡轟鳴。

  她攥緊了拳頭在腿上來回劃來劃去,深呼吸好幾次,情緒終於平靜了下來:「不是他。」

  「我記得清清楚楚——下山的第三天,我隨著雯兒的迎親隊伍遇到了『翻身上馬』一行人和吳疾風。這群人中除了後者功夫水準都了了,顯然只是衝著雯兒的夫家報私仇來的。當天我因雯兒被害氣衝頭腦,中了他們的歹計,被他們下藥丟在了山洞,」她隱瞞了其中不願啟齒的那部分,「曾韞路過救了我一命。那天傍晚我才第一次遇到他,怎麼可能是他從我這裡套的資訊?」

  說完她看了眼蒼蘭的神色,這才覺得事情似乎更不妙了。

  以仇鶴的行事風格,既然能說出「螞蚱都別想爬上山」,那麼這機關至少肯定是過不了人的。如果真的只有他們師徒五人能打開機關,現在仇鶴本人身埋黃土,放「三奇八怪」上來的究竟是誰?

  一股寒意悄然攀上了她的脊背。

  蒼蘭道:「這位曾公子身手如此了得,可透露過他是師從何人?」

  玉竹:「……」

  她先前對這個問題耿耿於懷過好一陣子,記得曾韞自稱「區區無名」,並說他的師父是他父親,這個潦草的答案竟然就把她給打發了,後來被「三奇八怪」追的好不狼狽,居然也忘記了再問。

  「看來是沒說過。」蒼蘭淡淡地道,「玉竹,我問你,你可知道師祖是誰?」

  玉竹茫然地搖了搖頭,仇鶴嫌她和柳華腦子不好使,平日裡的私房話大都留給了師姐和淩霄,對於仇鶴的前塵舊事她是知之甚少的。

  「師祖是個心思恬淡的道士,道號青雲,他本人沒有什麼名氣,但是教出來了兩個半有名氣的徒弟,一是『藥王』潛蛟,二是『毒大夫』仇鶴,另外半個是如今侍奉天子的大內總管盛笑春。後者因為中途被逐出了師門,所以算不得一個。」

  「咳咳……師父我就不多說了,但值得一提的是,『藥王』和『毒大夫』其實與他們本人恰恰相反,這兩人中『藥王』潛蛟精於制毒,『毒大夫』仇鶴擅長藥理。」

  玉竹立即聯想到了當下境遇,插嘴道:「這麼說《死毒經》是師父和潛蛟合著的?」

  蒼蘭搖頭道:「師父說過《死毒經》由青雲真人所作,其他沒有再提。後來我下山遇到了一些江湖前輩,聽到傳聞說青雲真人本意是將此書傳給潛蛟,卻後來不知何故落在了師父手裡,他們師兄弟二人因此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不久後『藥王』便歸隱山野,兩人江湖再未相遇。」

  玉竹不知道《死毒經》背後還有這麼一段故事,一時有些無言,歎道:「看來是那半個徒弟盛笑春想取得這本被傳給師父的秘笈,現在利用義子王書鈞糾集『三奇八怪』找上了我們——沒想到前一輩人的是非糾葛在我們這裡重現了一遍。」

  「是這樣不假,但我想和你談的不是盛笑春。」蒼蘭眼睛瞥了一眼正在和「黑風白雨」交手的曾韞,接著道,「而是『藥王』潛蛟——」

  「曾仲州。」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41:23

三十三.對峙.3

  一聽「藥王」潛蛟姓曾,玉竹好像忽然被閃電打了一遭,劈的三魂七魄差點鑽出了軀殼。

  蒼蘭低語道:「傳聞曾仲州活著的時候立下誓言:即便他奪不回來《死毒經》,其子孫後代也會代他行此事。此人培育出了兩個精於武學的兒子,後來他本人走火入魔、武功盡廢,長子曾仁敬被他誤傷淡出江湖,次子曾義照離家出走,以『黑風白雨』之名縱橫四海,暗殺無數忠良仁義之士。」

  她咳了兩聲,幽幽看向了玉竹,「所以你猜,這個曾公子的出現,只是巧合,還是別有用心?」

  玉竹愣了。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毒藤一般爬進了心口,狠狠地刺痛著五臟六腑。

  曾韞是別有用心嗎?那初遇的英雄救美是否也是他的安排?夜裡追出城從段青山手下救她又有幾分真實?

  還有床上的那些溫存,也全都是演出來的嗎?

  有些事不敢細想,越想越覺得冰冷,玉竹有種被剝光衣服丟在冰雪地裡的寒意。

  她手按住酸痛的太陽穴,勉強穩住心神,對蒼蘭道:「師姐,我們走吧。先把你傷勢養好,有我們姐妹在,不管是盛笑春的手下還是曾仲州的後人,但凡來找死毒經的……」她咬了咬牙,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話道:「來一個,殺一個。」

  蒼蘭聽了這句話,終於綻放了點微弱的笑容,手輕輕撫摸著玉竹的臉頰,弱聲道:「你走吧……師姐走不動了。」

  玉竹正要反駁,突然發覺蒼蘭臉色比先前還要難看,大驚失色,連忙摸了她的脈搏。

  這一摸,她的心登時沉了下去。

  蒼蘭內息已經不能用紊亂來形容,脈搏時強時弱,強時只比未練功習武的普通人有力那麼一點點,弱時竟然感覺不到!

  她正要再給蒼蘭度真氣,卻被蒼蘭按了下來。

  「沒用的。你們來之前我和馬西花打鬥,不甚被自己的暗器傷到了。」

  玉竹瞳孔猛地收縮:「淬毒的?」

  蒼蘭輕點了點頭。

  蒼蘭喜歡鑽研奇巧的毒劑,解藥都是她自行配置,一旦中毒,即便不當場死亡也難以活過兩個時辰。

  玉竹眼裡噙著淚,忙去摸蒼蘭的懷,「解藥呢,師姐……解藥呢!」

  蒼蘭無奈地笑了笑:「玉竹,沒有解藥。」

  「你聽我說,仇是報不完的,你不要惦記報仇,不要再打探《死毒經》的事。你只要記好,師門傳承不可斷絕,燕雀山什麼都沒了,只剩下師傅留給你的寶鳳劍,一定要拿回來。」

  「找回寶鳳劍,離開這裡,去一處清淨的地方,潛心練功,廣納弟子,告訴他們紅藥派師祖仇鶴是胸懷天下,心繫蒼生的大俠。」

  她定定地看著玉竹,仿佛面前的大姑娘還是好多年以前那個總不肯睡覺得小師妹:「玉竹,以後沒有師兄師姐也要好好活下去,不要總是太輕信別人,做事不要總是毛毛躁躁……」

  蒼蘭的說話聲越來越低,到了後面已經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了。

  玉竹靜靜把蒼蘭放在了地上。

  她不能就此放棄,面前有兩個擅長制毒的高手,怎麼可能解不了蒼蘭的毒?

  她抄起劍衝向了「黑風白雨」。

  「黑風白雨」和曾韞甫一交手,兩人都暗暗吃了一驚。

  「黑風白雨」當年是曾仲州一手調教,武功自然了得,這幾年在江湖摸爬滾打,又學得不少精妙絕技,自認當下武林中暗器第一人應非自己莫屬。不料和曾韞過了十幾招,兩人只是打了個平手。

  他不禁有些懷疑:這個尚未成名的侄兒,真是那個廢物大哥教出來的?

  曾韞也在吃驚。他知道自己這位二叔功夫了得,為了打敗他,過去十幾年習武生涯可謂夙夜匪懈。他對玉竹說的話中只有一點不是真的——並不是曾仁敬逼他練功,而是他逼著曾仁敬教導自己。

  兩人已經鬥過了四十幾招,仍然是平手。

  曾韞額角沁出了汗水。

  喬鳳兒本躲在「黑風白雨」中間觀察戰況,見兩人勢均力敵,也開始動起了心思。

  她趁曾韞不注意,偷偷溜到了曾韞的背後,隨時準備出其不意,取其空門。

  曾韞以一敵二,漸漸難以招架。

  只見「黑風白雨」忽然灑出一把銀針,在空中猶如初春的雨絲,連綿不絕。

  這是他的拿手好戲,「初春細雨」,名字雖然唯美,一旦沾上便會鑽入皮膚,一根針上的毒足以讓人轉世投胎一次,更何況這數千根針?

  曾韞急忙運掌,以淩厲的掌風將這牛毛細雨推了回去。

  此舉順利化解了這一場「春雨」,可是也出現了空門,身後的喬鳳兒沒有放過這個機會,突然撲了過來,一錘砸倒了曾韞。

  兩人滾在了地上,場面十分不雅觀。

  喬鳳兒潑辣慣了,如此廝打在地上,絲毫不覺不妥,一隻手臂加上兩隻腿,打的好不熱鬧。

  曾韞奮力還手,不忘嘴上抗議:「你好歹也是個女人,怎麼能這樣打?」

  喬鳳兒也不落下風,一面繼續拳打腳踢,一面哂笑道:「我偏就這樣打,怎麼?你個公子哥害羞不成?」

  不料曾韞居然道:「不錯,是我害羞。」

  喬鳳兒覺得他是在與自己調情,見曾韞長相俊秀,心中不免有些輕浮地調笑道:「你有什麼可害羞的,說來讓妹子聽聽?」

  曾韞還擊的同時,抽空瞥了一眼玉竹的方向:「羞我這身子本是只給我娘子玷污的,現在卻被你這種粗鄙女人碰了。」

  這話囂張至極,是個女人都不願意聽,喬鳳兒怒火攻心,一錘就要打在曾韞頭上,錘高高地舉過頭頂,半晌卻沒有落下來。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胸口,一把飛刀,從後往前,穿過自己的前胸,釘在了曾韞的腰上。

  下手之人自不必說。

  「黑風白雨」款款上前,很是遺憾地道:「怎麼打在腰上了?」

  曾韞費力地推開自己身上的死屍,冷漠道:「你到底什麼意思?」

  「黑風白雨」道:「沒什麼意思,一家人講話不想讓外人摻和罷了。韞兒,二叔不想傷你,奈何你不肯聽我解釋。」

  曾韞道:「你要說什麼?」

  「黑風白雨」道:「你我合作,取回《死毒經》。」

  曾韞道:「不可能。」

  「黑風白雨」道:「你不幫我,難道還要幫著外人?」

  曾韞笑了笑:「誰說我幫的是外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41:41

三十四.對峙.4

  「黑風白雨」正要張口再問,忽覺身後一道劍風破空而來,殺意洶洶,快如閃電,一時竟躲閃不及!

  玉竹這一劍不僅震住了「黑風白雨」,也震住了曾韞。

  她最拿手的一招是「鶴舞」,陰柔綿軟,似青絲繞水,劍勢不快,卻難以擺脫。

  這一劍卻俐落乾脆,狠戾兇殘。

  因為此招並不是「鶴舞」,而是「落虎」。「落虎」一式她從來用的不算好,因其是刀法中延伸出來的劍法,需集快與狠於一身才能發揮全力,她一個女子,能做到快,卻總是在狠上棋差一招。

  但眼下卻是無可挑剔的一招「落虎」。

  這一劍直刺入了「黑風白雨」的胸膛,她沒有一刻的猶豫,隨即拔劍而出,血光飛濺!

  她作勢要再刺。「黑風白雨」身受一劍,臉已經變了顏色,反身欲逃,不想這只是虛晃一招,劍將出未出,他的身體卻被一枝極小的鋼羽釘擊中了。

  那虛晃的一劍,只為把他的背門毫無防備地留給曾韞!

  被擊中的皮膚有些灼熱,很快這灼熱蔓延到了整個背部,「黑風白雨」的肌肉開始酸麻無力,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

  這樣死在他手下的人太多了,沒想到最後他自己也是這樣死的。

  叱吒江湖的貴公子、四大刺客之首——「黑風白雨」竟然死在了曾家的獨門暗器之下。

  他氣絕倒地,眼睛看著曾韞,唇角微微揚起,像是噙著一絲笑意。

  笑最終能死在這一招下?抑或是笑當年總是要他哄著入睡的侄兒終於成長至今?

  此人活著的時候瀟灑倜儻,臉上有英氣、狠戾、俊美,唯獨欠缺些凡人應有的煙火氣息,死了之後不知為何居然有了點返璞歸真的神態,好像還是當年身在曾家門下的二少爺。

  曾韞移步上前,傾身細細端詳著這張臉,腦海中浮現起很久以前就被刻意封存的隻言片語。

  「韞兒,二叔教你,要把手裡的暗器當做你的眼睛、你的手,與氣息融為一體,不出則以,一擊必中。」

  「無毒不丈夫,大哥所講『仁』乃婦人之仁,配不上潛蛟後人之名。」

  「自今日起,我與曾家恩斷義絕,再無瓜葛——曾義照這人你們就當是死了吧。」

  「韞兒,這裡留不住我,你快快長大,我們江湖再會。」

  他輕輕合上了曾義照的眼睛,半晌,在心裡默道了一聲「二叔」。

  玉竹收劍入鞘,面若寒霜,只冷冷看著他。

  曾韞拔掉了腰間的飛刀,血瞬間湧泉般淌了下來。他卻像完全不怕疼似的,神色平靜如常,淡然地和她對視道:「想知道什麼,我可以解釋。」

  玉竹一言不發,什麼都沒有問,收回視線轉身就走,他只得吃力地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了蒼蘭面前。蒼蘭好像睡著了一樣,神情放鬆,帶血的衣衫垂落在地上,臉上卻是純潔無瑕的。

  曾韞隻掃了一眼就知道了結果,人這個樣子已經無需再看,然而覷一眼玉竹的臉色,又忍著冷汗坐下摸了她的脈象。

  人已經死了,多把這一下脈根本改變不了什麼。

  曾韞道:「埋了吧。」

  一把劍架上了他的頸側,恰如他們初次交合那天晚上。不同的是那天她手裡的是根竹筷,而今日是他和她一起尋來的利劍。

  貨真價實的一把劍,貨真價實的殺意。

  當時對待那番試探他尚有防備,今日對這殺意卻坦然受之,沒有提防,沒有反擊。

  曾韞莞爾:「我說了,你想知道什麼,我可以解釋。」

  「你為什麼騙我?」

  曾韞偏過頭,挺翹的鼻樑在臉上落下一小片迷人的陰影:「我何時騙過你?」

  玉竹周身一片冰涼,努力克制著自己不要發抖,然而手還是不受控制地一哆嗦,鋒利的劍刃即刻割開了曾韞白皙的頸,血珠乍然湧了出來。

  曾韞不以為意地一笑,慢條斯理地開始解被血弄髒的衣服:「拜訪故人?仇鶴前輩與我祖父是同門,稱他是故人,不算欺騙。」他解開衣服,摸出懷裡的金瘡藥貼在傷口:「初出茅廬?這話也不假,父親教誨我不要恃武狂驕,我平日主管鏢局瑣事,若不是因聽人說『黑風白雨』轉投盛笑春門下,本不會捲入紛爭半步。」

  他兀自把那塊血肉淋漓的傷口處理好,眼角似笑非笑,換了一個更自在的坐姿,只是這麼一動,把頸間的口子劃得更大了些,更多的血順著鎖骨汩汩流了下來。

  「所以我想聽聽,『騙』從何而來啊?」

  玉竹已經握不住那把並不怎麼重的劍,啪嗒一下把它丟到了地上。

  「曾韞。」她抬起眼睛,黑色的瞳仁陷在一片深沉的紅絲中,「你為什麼一開始不說實話?」

  「說什麼實話?」他驚訝地一挑眉,「說我是來找仇鶴的?可我最初只是猜測你是他座下弟子,沒有確鑿依據,怎好貿然說出口?」

  玉竹道:「那後來你怎麼不說?」

  曾韞淡淡道:「那時候你已經知道王書鈞他們在找這本秘笈,如果我坦白說了我的身世,你會信我並非為求此書而來嗎?」

  說著他勾起一邊唇角:「就像現在,我說跟著你並不為《死毒經》,你信嗎?」

  玉竹撞上他含義不明的眼神,心頭一跳。

  她搖搖頭,清空了亂七八糟的思緒:「你究竟和王書鈞有沒有勾結?我知道你擅長制毒,當初我中淫毒……和你有沒有關係?」

  曾韞笑道:「美人,你講一講道理,我這樣殺他座下走狗是勾結王書鈞還是得罪王書鈞?還有,」他像是自嘲一般歎了口氣,「當初在那山洞,我殺了那幾個畜生後,明明給你備好了快馬打算離開,是你不要我走的。」

  說到這裡,他伸出一根手指抹了頸上的鮮血,頗具嘲諷意味地舔弄了一下:「算起來,整件事情裡更像是你在勾引我,利用我剷除王書鈞的人才對。」

  玉竹的唇囁嚅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話來。她慢慢地蹲下了身子,環手抱住了腦袋,十指在髮間穿梭了一陣,生生把頭皮按得發麻。

  「我不知道,」她說,「什麼都沒了,師兄師姐沒了,燕雀山沒了,我對《死毒經》一無所知。」

  她對他道:「曾韞,你到底想要什麼?」

  她聽見了一聲歎息,隨後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41:55

三十五.峰回.1

  三天後,頤陽城的一家客棧裡。

  這客棧生意有些冷清,老闆是個上了年紀的小矮子,沒事就搬個板凳坐在門口曬太陽,眼睛半睜不睜,好像是在打瞌睡,卻又不耽誤有來人打量時及時地遞上個真誠無比的笑容。店裡只有兩個夥計,正在用看上去頗有年數的抹布一遍遍擦著因無人光顧所以並沒什麼污漬的桌椅。

  生意冷成這個樣子還不吆喝兩句,似乎很奇怪。

  然而觀察上一會兒就會發現,奇怪的並不止這家客棧,放眼望去,這一條街都是這麼個頹喪無望的氣氛,開門的商鋪沒有一家吆喝,沿街也不見擺攤的小販。

  做生意的如此死氣沉沉,當然不是因為可惜吆喝時的那點唾沫星子,大小商鋪噤若寒蟬皆因此地毗鄰王書均王大人的府邸,他老人家愛好清淨,附近的小攤小販一律攆滾蛋,敢大聲喧嘩的商鋪直接關停。

  小攤小販捲舖蓋換地方就是,但可苦了這些商鋪老闆。都是祖上的家業,現如今生意做不起來,賣又賣不出去,只能這麼半死不活地苟且經營。

  正當這客棧的小二擦完了桌子,準備悄咪咪摸到後廚嗑瓜子,一男一女走了進來。

  男人約莫二十多歲,眉目如畫,高挑文秀,好一個青年才俊。女子年齡稍小些,粉面桃腮,明眸皓齒,俏生生的亦讓人挪不開眼。

  小二眼睛一亮,店裡輕易不開張,沒想到一開張就迎來了這麼一對養眼的俊男靚女,忙殷勤地招待客人。

  曾韞給了那小二一錠銀子,令他上些看家的好菜熟食,和玉竹坐在了門口的位置。

  玉竹接過他燙好的杯子,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就行,剩下的我自己能處理。」

  「自己處理?」曾韞抬手給她倒了杯茶,頭也不抬道,「你只知道是孟老貓拿了你的劍,他人在哪裡?怎麼找?這期間吃飯住店,你有銀子?」

  玉竹:「……」

  很現實的問題,尤其是最後一點——她口袋裡只有少量碎銀,莫說住店,連桌像樣的菜也買不起。

  她厚著臉皮道:「銀子什麼的……要不你借我點……」

  曾韞不鹹不淡地掃了她一眼:「還嗎?」

  ……

  小氣。

  她只好道:「我不是不想和你一起……你家不是還有個鏢局,你是一家之主,不回去難道沒關係嗎?」

  小二端上了幾個菜碟,曾韞給她夾了些她愛吃的葷菜,待夥計走開才道:「『三奇八怪』有半數死在我手下,這些江湖敗類雖然未必感情深切,但剩下那幾個會放過我的可能性恐怕也不大吧。」

  玉竹一思量好像確是這麼個道理,有些無言地舀了一勺湯。

  她還是相信曾韞的,雖然師姐死前明確表達此人不可信任,但她心裡總不由自主地覺得,曾韞不會真的害她。

  她借著曾韞夾菜的空當瞄了一眼對面,不得不承認,有張好看的臉真是占了個天大的便宜。

  曾韞發覺玉竹的視線,以為她還在糾結,放下筷子道:「除此之外,王書鈞還沒拿到《死毒經》,必不會善罷甘休,他肯定還會再派人來找你,我跟你同行這麼久也脫不了關係。所以說,現在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你我聯手行動,別想太多。」

  說罷又用手指輕輕敲了她的額頭:「聽我說話用的是耳朵又不是嘴,吃菜。」

  玉竹聽話地啃下一口雞翅膀,想了想道:「可我現在還是一頭霧水,師兄師姐都因為這秘笈身死人手,我卻連它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就算甩掉了王書鈞,還會有李書均、張書均,只要盛笑春不死,恐怕一直會有人跟在我屁股後頭要這個不知所謂的東西。」她咬牙切齒地吞下一塊雞骨頭,「依我看倒不如把這老雜毛給一併宰了。」

  說完這話她就意識到自己剛才是在大放厥詞——雖說盛笑春只算青雲真人的「半個徒弟」,但能與潛蛟仇鶴同期的弟子,怎麼會是她這種純正初出茅廬的後輩能比肩的?

  正當她準備好收到曾韞的反駁,卻見他頗為贊同的點了點頭。

  「盛笑春要除。」曾韞道,眼裡居然有些和氣質格格不入的肅殺,「當年青雲真人看出此人心術不正、愛鑽營歪門邪道,故此將其逐出師門,可他不僅不反思己過,還三番設法離間潛蛟和仇鶴。」

  玉竹道:「什麼?……原來師父和你祖父是這麼反目成仇的?」

  「那只是外界傳言,兩位大師當然沒有上他的當,只是追求不同,各自漂流罷了。可是盛笑春卻對這兩個師兄嫉恨在心,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成功挑撥了我父親和二叔。」

  玉竹有些驚訝:「難道你二叔當年離家和他還有關係?」

  曾韞點點頭:「祖父當年有意將潛蛟之名傳予家父,但我爹雖是長子,武學一道卻不如二叔更有天賦,兩人在觀念上也一直存在分歧。盛笑春當時已經深入宮闈,聽聞此事便差人來勸誘二叔,引他廢去我爹的武功,強奪潛蛟之位。」

  「少年人心氣高,二叔沒有聽從他的教唆,卻不當心透漏了祖父在練『蛟龍九式』。練此功十分兇險,期間需避免毒物侵擾,否則就會走火入魔,所以祖父整日閉門不出,只允許母親一日三次出入他練功的院子,端茶送飯。盛笑春得知此事後,找理由私下送了二叔一包京城珍玩。」

  「那時候家裡只有一個女人,就是我母親,二叔理所當然地把那珍玩中的一盒胭脂供奉給了這位對他頗為照顧的嫂嫂。不料胭脂中竟攙有少量的夾竹桃粉,母親看茶做飯都搽著這胭脂,引得祖父走火入魔。」

  「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潛蛟走火入魔傷了我母親,我爹替她強捱一掌,內力盡失。自此之後我爹和二叔的關係急轉直下,有了我才稍微緩和,可惜沒多久我娘就去世了。」

  「我娘的死讓這兩兄弟的矛盾徹底陷入了不可調和,二叔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後來就是你知道的故事。他這人信奉弱肉強食,以『黑風白雨』之名闖蕩江湖時做了不少齷齪事,我爹一直寄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勸他回來。」他搖了搖頭,手上青筋畢現,「他肯定不會想到,自己的兄弟會轉投殺父仇人門下。」

  玉竹聽得一愣一愣的,一方面覺得這有名有姓的大家族果然故事多,另一方面也忍不住感慨:盛笑春這個老太監雖然不是個東西,精力倒是旺盛得很,連接禍害三代人,兩個師兄都已作古,他居然還有精神興風作浪。

  有道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老祖宗誠不我欺。

  曾韞道:「私人恩怨不提,盛笑春侍奉天子期間仍不改本色,媚上欺下,殘害忠良。這種雜碎,該除。」

  玉竹難得和他「英雄所見略同」了一回,聽到這裡,忙狗腿狀遞上一個眼神:「……依你所見,怎麼除?」

  曾韞定定看著她,忽然笑了:「你現在不疑心我是和他們一夥的了?」

  玉竹正喝著湯,被這話問的險些嗆住,她擦了擦嘴角的殘渣,有些底氣不足地道:「你沒那個時間——燕雀山被包圍時我剛遇上你,除非你會讀人心術兼能分身,否則怎麼也來不及。」

  曾韞有些遺憾地道:「這話真讓人寒心吶,我當你是通過朝夕相處看清了我的為人,出於信任排除了我的嫌疑,居然是因為這個。」

  這話有點尷尬,也有點曖昧,玉竹沒回,罕見地低下頭安靜吃起飯來。

  曾韞大概也察覺到了她的不自在,輕咳了一聲,正色道:「你師父的機關陣法固然可靠,但長江後浪推前浪,出現能破解他布下機關的青年才俊也不奇怪,快吃飯吧,等會兒我們去附近轉轉,打聽下情況。」

  玉竹憤然道:「什麼青年才俊?給王書鈞當牛做馬的怎麼配說是青年才俊?妖魔鬼怪、魑魅魍魎還差不多!」

  曾韞無奈地笑了笑,見她鬢角的頭髮有些散亂,想伸手替她理理,覺得不妥又縮了回來。

  他們之間的關係只能說是比先前有所緩和,但還沒有好到可以無所顧忌肢體觸碰的程度。

  更何況玉竹剛失去了親人手足般的師兄師姐,這時候趁虛而入,太不君子。

  來日方長,有些事,還是急不得。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42:06

三十六.峰回.2

  吃完飯結帳的時候,曾韞似是無意地和掌櫃的攀談了幾句,不想這客棧老闆年齡不小,腦子卻不糊塗。說起本地土特產時頭頭是道,一聽兩人要把話題往「王大人」這敏感方向上引,不是咳嗽就是耳背,打岔打的好不熱鬧,兩人只好作罷,聽了一耳朵無關緊要的鄰裡八卦後離開了這裡。

  拐個彎就是王家。既然掌櫃的嘴嚴,兩人乾脆自行偵查,還可當做茶足飯飽之後的消食活動。他們沿著附近街道走了一圈,見王書鈞府邸周圍守了不少嚴陣以待的官兵,幾乎一步一人,在院落外用肉身織就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隔著八丈遠就呵斥著讓來人滾遠,不由雙雙皺起了眉頭。

  饒是王書鈞愛擺譜,也不會弄出這樣的陣仗,想來是有什麼大事發生。他們原本計畫今晚踩好路線後親自拜訪御史府邸,看來挑的不是時候。

  君子屈伸方為道,既然今天不合適,當然不能送上門給人蹂躪。兩人稍作合計,決定先找地方落腳,弄清楚這些官兵守在這裡的目的再伺機而動。

  落腳處是距離王書鈞老巢約一里地的一個客棧,生意興隆,南來北往的客人摩肩接踵,和白天那個死氣沉沉的破落店形成了鮮明對比,小二們忙得腳不沾地,自然不會多留意他們。此外這客棧地勢較高,視角極好,站在樓頂恰可望見駐守御史府前那些官兵手裡的火把,影影綽綽,猶如星落銀河。

  兩人要了兩間客房,各自收拾著回了自己的房間。

  不得不說顧客眼睛是雪亮的,一進屋玉竹就明白了這家店為何生意如此紅火——房裡打掃的一塵不染,香爐熏瑞腦,一室清香席捲肺腑,頓挫胸中疲憊庸擾,床前小幾擺著一隻玲瓏花瓶,水仙靜靜吐納馥鬱。

  玉竹合上門,將嘈雜人聲隔絕於一牆之外,在桌前坐了下來。

  自下山以來她一直是和曾韞同住,這還是第一次和他分開,儘管兩人的房間距離不過數步之遙,卻令她莫名地升上來一種空落落的惆悵。

  獨處的時候,一無所有的情緒才好像體味的格外深切。

  一個月之前她還是仇鶴的關門弟子,隱居深山,走了一個師父還有師兄師姐,天塌下來有他們扛著,她只用負責練劍跑腿,日子平靜的見不著一點水花,仿佛能夠無休止地就此迴圈到天荒地老。最大的苦惱便是偶爾偷跑下山逍遙後,會被沒長自己幾歲的師兄師姐拎著耳朵數落半天。

  這樣的生活無聊透頂,她看不上幾度經年依然故我的燕雀山,期待的始終是榮華富貴滿城、煙火氣息濃鬱的長安。在她原本的計畫裡,總有一天要攢夠盤纏,禦馬前往長安城長好大一番見識,帶回些精妙奇玩回來給那三個蝸居深山的蘑菇開開眼。

  盤纏還沒開始攢,已經沒有可獻寶的人了。

  一個月還不足以輪換完一個完整的春秋,讓她的世界天崩地裂卻綽綽有餘。

  她取下腰間別著的雙劍,借窗櫺傾灑的月光細細端詳,月照劍刃,映出微弱刀光,漸漸和她腦海裡劍身略長,外形古樸的寶鳳相重合。

  師門遭人重創,燕雀山的一把火燒了三天三夜,那些師父親手寫就的經籍字畫已經化成一捧飛灰,不知被山風吹到了哪個角落。仇鶴留在世間的只剩下了一對寶鳳,就算沒有蒼蘭死前的那一番話,她也會不顧一切將其找回。

  玉竹收了刀,調息運氣,拋下這些痛徹心扉的沉思,默默在腦海中回顧起這一路聽過看過交手過的各高手,分析各人的招式功法,設想如何拆招應對。人靜坐了足有一個時辰,在沉默無聲中打了頗為精彩的幾戰。

  自古高手不能只是閉門自學,經驗之所以重要就在於與他人交手時方能脫離自己固守的一隅,抬頭舉目四野,在千人千變的對招後加以思考,方能磨礪出自己足應萬變的功法。這趟玉竹遇上的人雖不多,但都是在刀尖打滾千錘百煉的高手,若能從中借鑒吸收,是習武之路上不可多得的一筆財富。

  一個時辰後,她從冥想中脫離,抬手用袖沾了沾額前濕汗。洗漱後躺在床上,許久仍沒有睡意。

  好像有什麼事梗著,她既不想再試著入睡也不願沉心練功,於是打算出去透透氣。

  玉竹身法輕盈地躍上小窗,幾步跳到了房檐上。

  夜還未深,小風吹過,掀起她的衣擺獵獵。向東看,夜幕裡格外閃耀的地方就是御史府宅,搞不好孟老貓就在那宅院裡,她的劍可能也在那裡。

  她倚坐在青瓦之上,朱唇輕啟,吐出胸口的鬱結。耳邊忽飄來了輕柔的小曲:「誰作桓伊三,驚破綠窗幽夢,新月與愁煙……」

  唱詞雖悲切,然歌者聲音嬌媚,淒絕不足而諂媚有餘。玉竹輕輕蹙起眉頭,順著聲音望了過去,想看看是哪傳來的靡靡之音,扭頭一看原來在這客棧旁邊有一個蓋得挺高的酒家,視野不亞於自己蹲坐的房頂,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倚欄而坐,正就著小曲把酒言歡。

  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的酒家。

  她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兒,驀地,眉間的紋路更深了。

  對面那群人裡,有一人單獨坐了一桌,桌前兩盤小菜,一杯酒,眼睛正望著她先前所看的方向。

  此人與她背向而坐,僅一個背影就是大寫的風華絕代,她只需掃一眼也能看出是誰。

  原來姓曾的也沒睡著,分房睡的第一晚就跑去對面喝花酒去了。

  玉竹看著看著,沒有留意一股邪火已經竄上了心頭,燒的連先前的鬱悶都沒了蹤影。

  恰在此時,一個粉面女郎舉杯扭著腰靠近了曾韞,像是要和他搭話,不僅頻頻運送秋波,一會兒竟然還上了手——這女人借著敬酒不住往曾韞身上粘,曾韞退一步,她恨不得近兩步,一杯酒在兩人推來阻去間灑在了曾韞的衣擺上,她又作勢要放下酒杯拿帕子去擦。

  玉竹看到這裡,火氣莫名更熾烈了些。她信手掰下瓦片一角,手腕輕鬆一擲,那一粒小石子十分精准地飛向了那妖嬈女子手中的酒杯,「啪」地一聲將杯子打翻在地。

  那女子和曾韞都短暫地一愣,很快,曾韞的眼神就遞了過來。

  他半眯著眼睛,看見玉竹的一瞬間好像突然漾起了一抹笑意,猶如春曉之花,讓玉竹猝不及防地一愣,隨即臉上著火一般燒了起來——她剛才幹了什麼!

  曾韞憑欄獨酌也好,遭人調戲也好,跟她毫無關係,怎麼這隻賤手自己就動了呢!

  然而石子都扔了,這時候後悔也沒什麼意義,站在屋頂發愣更是蠢得令人髮指。四目相對,玉竹不自在了一小會兒,隨即迎著曾韞的視線,踩著瓦片飛向了酒樓。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42:17

三十七.峰回.3

  那水蛇精似的女人見曾韞臉上由陰轉晴,還不知發生了什麼,又要笑嘻嘻地繼續吃他豆腐,卻見一陣風過,面前已經落下了個絕色女子。

  「春花樓」是頤陽出名的煙柳地,這裡的姑娘市面見得多,對這種自矜的公子往往心生好感,但是即便有好感,能抵住曾韞身上拒人千里之外氣場來搭訕的仍舊是少數。

  此女敢向他敬酒,本就是個厚臉皮中的佼佼者,見了比自己漂亮的女子翩然而來第一反應不是離開,而是大大方方睜圓了眼,欲要從頭到腳把玉竹打量個仔細。然而目光剛逡至腰間就看見了兩把長劍,一張撲粉過多的臉霎時一僵,抖下二兩散粉便腳底抹油逃之天天了。

  玉竹沒有搭理這礙事精,她心裡有鬼,踮腳落地後便躲開了曾韞的視線,眼皮不抬地徑直落在了桌前,兀自取過曾韞面前的空酒杯,毫不見外地給自己滿上了一杯,故作悠然狀探看窗外夜景。

  曾韞也不拆穿她,只笑道:「真巧,曾某無眠出來小酌,沒想到和玉竹姑娘不謀而合。」

  巧個屁,客棧沒有酒嗎?找事來這喝什麼酒?

  但這話只在心裡說說,玉竹面無表情道:「不巧,不過是在下愛占人便宜的毛病犯了,見曾大哥有桌好酒菜,所以過來蹭吃蹭喝蹭小曲。您該辦正事辦正事,不用搭理我就成。」

  曾韞一挑眉:「哦?依你之見,我是在辦什麼正事?」

  還有臉問?玉竹沒好氣道:「就剛才那事唄,上下其手、沾花惹草什麼的,」說到這她伸手捏碎了桌上一粒花生米,若無其事地把捏出的花生碎朝對面一吹,「我看你還挺擅長這個的。」

  曾韞生平第一次見識何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方才他明明是被上下其手的那個,玉竹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他反而成了拈花惹草的罪魁禍首,還被囂張地吹了一頭一臉的花生粉。

  可是他卻不知何故對此覺得很是愉悅,不慌不忙地拍掉了身上的粉屑,對她道:「嗯,此只為其一。」

  玉竹衝人潑完髒水本意是想胡攪蠻纏一通,等曾韞解釋時再奉上一堆「我不聽不聽」,不想這貨竟然就這麼認了,一口氣出不來也咽不下去,只好猛灌一口酒,向曾韞投去一個幽怨的眼神,等著他的「其二」。

  曾韞道:「勾欄酒肆向來熱鬧,來這裡可探聽到不少有用消息,我方才打聽到了兩件事,你要聽嗎?」

  玉竹給自己再斟一杯酒,示意他有屁快放。

  曾韞會意,道:「第一件事是關於盛笑春。王書鈞府上的守衛戒備森嚴,原因是盛笑春來了頤陽。」

  這話猶如晴天一道霹靂,玉竹臉色一變,頓時端正坐好,目光灼灼地看向了曾韞:「那老王八來這裡幹什麼?」

  「興許是因為燕雀山被焚,興許是怕王書鈞手握秘笈不受擺佈,我不知道。」

  玉竹心跳有些加速,手心沁出了一層薄汗,她在膝蓋上抹了抹,又道:「第二件事呢?」

  曾韞沉靜地看她,先前的調侃神色一掃而空:「孟老貓嗜賭如命,最近欠下城中櫃坊老闆一千兩白銀,正巧那老闆看上了他不久前獲得的一對寶劍,所以兩人以月底為限,還不上錢就要以劍抵債。」

  月底為限,今日是二十九,那就是明日了。

  玉竹眼裡湧上一層血紅,啞聲道:「哪個櫃坊?」

  曾韞在桌下輕輕碰了碰她的腳:「寶源坊,地方我已經打聽好了,明天帶你過去。」

  酒還是烈了些,滑入愁腸如一把烈火,點燃肺腑一片熾灼。玉竹無言,舉杯望向遠處燈火闌珊地。

  只一千兩銀子就敢出手寶鳳,看來孟老貓尚不知此物出自何人之手,也說明盛笑春還沒有和他打過照面。

  這是機遇嗎?手刃惡徒,報仇雪恨能否就在此時?

  玉竹握著酒杯,激動的甚至有些發抖。

  靜默了片刻,她突然道:「曾韞。」

  對方看了過來,目若萬丈深潭。

  大概是酒精作用,小風一吹腦子甚不清醒,她不受控地抓上了那隻白玉似的手,一字一句道:「『來找這位故人,是為了代我師父——或者說我父親,取一樣東西』,如果沒記錯,這是你的原話吧?」

  那隻握住的手顫了一顫,像是要從她手間滑出,卻沒有成功。

  玉竹接著道:「我信你跟盛笑春的狗沒有牽連,但迄今為止,你從未透露要取的是什麼,是賭我記性不好嗎?」

  曾韞不可置否地一笑,惜字如金地道:「不敢。」隨即又抬另一隻手抵住下巴:「你想說什麼?」

  「想好言相勸一句,要是為找秘笈跟著我,」她看著那雙眼睛,冷漠地道:「還是早點滾蛋的好。」

  她希望這時候他會反駁什麼,只要最後一次,再說一遍「我跟著你不是為了死毒經」,真也好假也好,她都信。

  但等了許久,曾韞仍舊一言不發。

  小曲已經換了一首,琵琶聲聲,身後對月尋歡作樂的人群爆發出一陣哄笑,只有他們兩個與這一切歡歌格格不入,只靜靜對視著。

  正當玉竹再也坐不下去打算起身離開時,曾韞終於開了口,淡淡道出了四個字:「蛟龍九式。」

  她心裡那塊壓抑許久的石頭安然落地,掀起一片塵埃。又倏然發覺這詞有點耳熟,驚訝之際鬆開了先前握住的手,不料卻被反過來抓了個穩穩當當。

  曾韞道:「蛟龍九式就是我祖父走火入魔的那套功法,雖然兇險,但只要修煉得當就可大幅提升功力。可惜因為祖父之事我爹視其為洪水猛獸,甚至將圖譜送到了你師父那裡。」他仰頭歎道:「所以如果不是聽說『黑風白雨』效力盛笑春,而我又難敵他手,本是不會想來找這本圖譜修煉的。」

  玉竹愣神看著他,忽然覺得王書鈞的一把火也不全是禍害,至少除掉了一個小禍害。

  曾韞說到這裡瞥見了她的目光,心中一動,手上用力一扯,把兩人的距離縮得更近了些。抓她手的那隻袖中隱隱傳來一陣清淺的梅花香,玉竹原本已經有些醉意的臉上頓時染上一抹更深的酡紅。

  他有些嘶啞地道:「你醉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42:30

三十八.峰回.4

  夜色已濃,原本灰撲撲的群星亮了起來,儼然如一把碎鑽落入墨池,星點閃爍,美不勝收。

  恰如眼前的這個人。

  她的確是醉了,玉竹想。

  燕雀山頭蒼蘭親手釀制的糯米酒她能喝面不改色喝下一碗,第二碗就不省人事了。方才的酒口感醇厚,入口如咽下一道火,一路從舌尖燒到胃底,不知比糯米酒烈了多少。

  所以怎麼會不醉呢?

  明知會醉,為什麼還要喝了一杯,又喝一杯?

  大概本來也就盼望著發生點什麼。

  周圍的男男女女都在酒色中放逐自我,沒人留意這三尺圓桌前曖昧非常的氣氛。

  玉竹先前嫌棄的靡靡之音適時地飄入耳中,那歌女吐字不大清晰,前音黏連著後音,把一首正常的曲子愣是唱出了一些令人心癢的綺想。像有十幾雙手前赴後繼地撫在身上,她仿佛掉入了一個溫軟的泥潭,癢的感覺從皮膚滲到了骨縫,和曾韞像觸碰的部位尤甚。

  曾韞喉結滾動了兩下,二話不說將她擁在了胸前,留下銀兩後抱著她飛一般地離開了此地。

  沒有曲了,也沒有風。眼前只有一盞昏暗的燈,燭火跳動,玉竹認出了這是她的房間。

  曾韞輕手輕腳地將她放在了床上,被他抱著的背和腿彎都燒灼地不可思議。不同於那時中淫毒的情形,此時她五感四肢自如的很,只要她想,只要腦子裡那根弦繃得夠緊,這晚上就不會越線半步。

  但是她莫名地,在曾韞放下她轉身離開之際,拉了他一把。

  高大挺拔的身體僵了一刻,隨即轉過身,毫不猶豫地吻了上來。

  魚遊入深海,春草破土而出,雲開月明。

  真是太久沒有這樣了。

  曾韞的氣息鋪天蓋地而來,沁得那股醉意發酵得越發濃郁。他的舌靈巧地點過她的齒貝,和她糾纏在一起,若即若離,深深淺淺不一。

  玉竹眼神開始渙散,她看著輪廓漸被暈開的男人,心道曾韞確實很聰明:他好像學什麼都很快——第一次吻她時還有些生澀,第二次就習得了怎樣勾去她的魂魄,隨後單單一個吻就能撩撥得她渾身酥麻,心緒蕩漾不已。

  想必當初習武也是一點就通、一學就會,否則涉獵廣泛的年輕人這麼多,怎麼只有他做到樣樣不凡,暗器劍法輕功皆有所成?

  不能再想下去了,她顫抖著繃緊了腳尖。

  曾韞對這具身體的反應實在太熟悉不過。他捕捉到了這一點細微的變化,修長的手指終於解開了玉竹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地從她身上剝離,而後款款撫摸上了柔軟的身體。

  習武不是一條容易的路。想做一般的高手,只需經歷一般的苦難,而要做頂尖的高手,則要親歷卓絕的艱辛,非志如磐石者不能成也。

  曾韞以「黑風白雨」為目標,從小到大都是揣著一顆做人上人的心,克己篤志四個字幾乎已經刻在了骨子裡,扒皮抽筋也難以和這具肉身相分離。他小心翼翼地躲避著一切過於有吸引力的事物——譬如孩童的玩耍,譬如冬日裡的被窩。無所愛,無所念,無所欲,唯精進武藝一條路擺在眼前,這是他人生前二十多年秉持的信條。

  但是沉溺於一個人的身體,卻是猝不及防的。

  他的手按過玉竹瘦削的脊背,揉捏在她豐滿的胸前,像是百年的沙漠中突然降下一場瓢潑大雨,淋透了沙土,心頭的焦慮彷徨在這一刻忽然變得無聲無息。

  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在心裡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那些隔絕太久的愛欲終於決堤,衝過經脈肺腑,最後落成了指尖的一點繾綣。

  月華流照,兩個年輕的肉體糾纏在一起,蜜汁四溢,曾韞的手指和眸間皆是一層瀲灩水光。

  他並不急於直奔主題,儘管眼底已經攏上了一層瘋狂的欲望,手指還在從容地進進出出,只是柔而又柔地把舌送進了玉竹的耳朵,一點點沾濕她的耳廓,仿佛是怕把她弄壞了,隨即和手指以同樣的頻率取悅著這個女人。

  玉竹已經忍不住喘出了聲音。她一面覺得有種盼望已久的滿足感,在這種滿足之下不斷摩擦雙腿把曾韞的手夾的更緊,一面又覺得有種難言的愧疚。

  她在幹什麼啊?

  滅門之仇報了嗎?師父的寶鳳找到了嗎?可給含恨而終的師兄師姐找到了安息之地?

  一件都沒有,偏偏她還如此沉溺於肉體的歡愉之中。

  還帶著那個人的影子。

  曾韞吻她的時候,在她身上流連徘徊的時候,手指插入腹地的時候,淩霄的臉閃現其間,比先前任何一次交合都要頻繁得多。酒精上頭,她漸漸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誰的懷裡,又是在對著誰壓抑軟糯的哭腔。

  逝者已逝……可他永遠都是她心頭的一點朱砂,抹不去,忘不掉,在她清醒時提醒她師門之恥,在她承歡時又跳出來蠱惑她的心智。

  在曾韞又插入一根手指進入窄縫的時候,玉竹下體猛然一縮,緊緊地糾纏住了對方,快感濃且劇烈,她終於抑制不住地叫出了聲:「不要……」

  「師兄」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42:40

三十九.香囊.1

  翌日清晨,玉竹醒了過來。

  她身上是赤裸的,僅蓋了一床被子,衣服疊的整整齊齊擺在床頭,隱約有股沁人的梅香,只有靠近了才能聞得到——一看就知道出自何人之手。

  她搓了搓額角,回想起昨夜的荒唐很想再睡死過去。

  再也沒有更令人後悔的兩杯酒了:如果多喝幾杯,她也許根本說不出話,不會拉曾韞的袖子,至少不會對昨晚的細枝末節記得那麼清楚;如果少喝或者不喝,她不會醉。

  可惜這時候後悔為時已晚,昨晚的尷尬今晨歷歷在目。結果自然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曾韞一言不發地給她蓋上被子,拂袖而去。

  今天怎麼辦?見他怎麼解釋?

  她還記得上次曾韞對她說過的話:「難不成連最後一次都還是在想別人?」,現如今她自己身體力行地把這句疑問坐實得無可辯駁,心裡亂成了一團麻。

  玉竹披上衣服,簡單洗了把臉便開始打坐調息。

  擔心曾韞會生氣,一部分原因是古怪的個人情緒作祟,還有一部分是從大局出發的考量:盛笑春、王書鈞、「三奇八怪」餘孽、還有落入敵手的寶鳳,這一切不是她一個人能夠肩負住的,必須有曾韞站在她身旁。

  先前的驅逐和阻卻,三分真七分假,還是情真意切的想讓他留下。

  她吐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堪稱卑鄙無恥下流俱全了。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自己捅的馬蜂窩怨不得別人,最後還是得咬著牙收拾。玉竹稍作休息,推門出去了。

  她下樓掃了一眼,這時候正是飯點,大堂裡坐著不少人,有吃小面的,有喝豆漿的,好在這時候還未入冬,不至於冒出一片騰騰熱氣讓人看不清食客的臉。

  她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把每個坐在桌前的面龐都仔細辨認了一遍,始終沒看到她要找的那個。

  曾韞去哪了?

  剛才經過曾韞客房的時候,她側耳聽了一陣子,還偷偷隔著門縫看了一眼,裡面沒人。

  玉竹沒再猶豫,徑直去問了昨晚招呼他們的小二:「昨天跟我一起來的那個男的,你有印象嗎?」

  小二想起昨晚曾韞抱著玉竹回來的情形,立馬笑盈盈回應道:「知道知道!那位公子一表人才,俊秀斯文,和姑娘真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對呀!小的怎麼會不記得!」

  這種做臉面生意的都是舌燦蓮花的人才,別說曾韞,就是大腹便便的豬頭紈絝,他照樣能嘴不打結的提溜出來一模一樣的說辭,玉竹直接忽略不聞。

  她單刀直入問道:「他人現在在哪?」

  小二道:「哎呦,這小的可就不清楚了,咱們做生意的哪敢亂說亂打聽不該知道的呢!小的只留意了那位公子剛剛吃了一籠翡翠湯包,喝了一碗……」

  玉竹沒耐心聽他廢話,一手揪住了他的衣領,粗魯地打斷了對方:「沒問你他吃了什麼,他人往哪去了,你看見還是沒看見?」

  小二沒想到這長得俏麗清純的女子居然是個一點就炸的火藥桶,被這麼一揪再不敢廢話,忙道:「那位公子前腳剛走一會兒,出門前向小的打聽了附近的藥鋪然後出門奔了東邊,想必是要去距離不遠的清風堂。」

  玉竹聽罷鬆開了揪人衣服的手,從懷裡掏出銅錢塞了過去,微笑道:「我這樣的就算了,下次有人打聽住客的消息,你最好還是管住自己的嘴。」說罷還意有所指地將手摸上了腰間的劍,把那小二唬得寒毛直豎,步履如飛地奔回了後廚。

  自打接連出事,她是被逼著長了心眼,更何況這下是在敵人的老窩,萬事只能更加小心。玉竹放走這小二,機敏地留意了四周,確信沒有人注意到剛才的一點小插曲才出門往東而去。

  清風堂是頤陽城頗有淵源的一家藥房,祖傳幾輩人的生意最看中的就是一個字型大小,此處亦不例外。玉竹出門往東沒走多久,隔著老遠就能看到了一塊比別家都要大許多的木牌匾,黃底紅字,龍飛鳳舞地草書了三個大字:清風堂。

  不知道是頤陽城百姓體弱還是最近深秋易感風寒的緣故,大清早這藥房門口就排了一條長隊,周圍還有一圈趁機賣雜耍擺小攤的,人聲鼎沸好不熱鬧,儼然是一個小型的早市集會。再定睛一看,平素不食人間煙火的曾公子正在一個賣香囊的小攤前徘徊,在人群中格外顯眼。

  玉竹鼓起勇氣跟了上去,還沒想好怎麼開口,眼睛先被所擺賣的香囊吸引了。這個攤子雖然不起眼,但掛著的卻都是精品,樣式紛繁且做工精巧。最顯眼的那個由上好薄絨錦緞製成,金絲綴邊,下擺是一排串珠流蘇,正中繡著一隻栩栩如生的吉祥鳥,風吹動的時候流蘇輕擺,送來一陣沁人心脾的幽香。

  但她和曾韞看的並不是這頗引人注意的一個,而是被隨手擺在角落的那只。

  綠布黑紋,繡著兩顆竹子,此外再無其他點綴。單看還算精緻秀氣,放在這造型別致的一堆當中實在讓人誇不出口。

  然而和淩霄送她的那只一模一樣。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5 11:42:58

四十.香囊.2

  玉竹頓時覺得胸口一陣阻塞,失語半晌,先前糾結的招呼言詞瞬間化為泡影,堪堪只留下了兩個字。

  她對曾韞道:「走吧。」

  曾韞卻沒有動,他不急不緩地用扇子從掛著的那堆裡面挑出了一只隻素色香囊,拿到眼前細細端詳起來。

  玉竹看到那香囊登時眼前一亮:和曾韞衣服同色的月白絲綢面,金絲紋繡著隻孤鶴,雖沒有什麼繁雜的配飾,卻因此愈顯清雅。

  跟某人還真是相配。

  她餘光瞥一眼曾韞的腰間,發覺他這人不像尋常那些衣冠楚楚公子哥,並不喜歡把自己捯飭成一個掛滿雞零狗碎的花架子,腰間除了一把摺扇空空如也。

  她猜測曾韞應該不是買給自己用的,那是送她的嗎?

  說起來淩霄送她的香囊就是被他給弄丟的,也許是想以此聊做安慰。

  那買香囊的娘子看曾韞似有意向要買,細眼彎彎笑道:「公子真是好眼力,一下子就挑中了我這小攤上的尖兒貨。咱家這香包是頤陽最手巧的繡女織就的,內置上好香料,自用或是送您身邊這位小姐都合適呀!」

  曾韞道:「怎麼賣?」

  女人看曾韞像是個富家公子,有心從他身上狠撈一把,大著膽子把小幾百文的東西往高處叫價:「這香囊材料金貴,最少也得……一兩銀子。」說完她見曾韞面色依舊,不知是嫌便宜還是嫌貴,自己的底氣陡降三分,趁他還沒表態又接著道:「不過做買賣最講究一個誠意,公子誠心想要的話,八百文也賣得。」

  玉竹一聽有些著急,八百文不是小數目,她利用別人還蹭吃蹭喝,昨晚情濃之時又幹了羞於啟齒的尷尬事,怎麼能讓他再破費?

  她忙去扯曾韞的袖子,手還未到,卻聽他已淡淡道:「包起來,我要了。」

  玉竹還從未在這樣的小攤花過大價錢,儘管花的不是自己的銀子,仍然有種做了冤大頭的憋屈感,小聲道:「買這東西做什麼,你給我兩百文,我就能給你繡個一樣的。」

  曾韞轉身道:「此話當真?」

  玉竹沒料想他還認真起來了,還沒等她編排好怎麼吹噓自己並不存在的紋繡功力,只聽曾韞又道:「把你欠我的銀兩加起來,十個兩百文也不止罷?」

  ……這應該還是給她留了面子,較真的話估計一百個二百文也打不住——光是腰間佩劍就不便宜,更遑論一路的衣食住行,花錢如流水,不敢細算。

  如果能順利報仇雪恨,接下來的一兩年別的也不用幹了,鑽在繡房裡泡著吧。

  曾韞大概根本不對她的草包水準抱有期望,接著道:「要你繡十個出來似乎有點為難你,不如這樣,你繡一個和它一樣的送我,就算你我兩清了。」

  玉竹有點懵,不知是不是錯覺,好像曾韞的咬字在「兩清」時格外地重。

  她支支吾吾地應了一聲,然後就要去伸手接老闆娘遞來的香囊,中途被曾韞一手攔了下來。

  「你拿這個做什麼?」他說完,又恍然大悟似的一笑,「莫非你以為這是要送你的?」

  玉竹被他這玩味的態度弄得很不是滋味,訕訕縮回了手,心虛地道:「沒有,就是幫你拿著。」

  他又柔聲問:「喜歡嗎?」

  喜歡自然是喜歡的,玉竹抬頭看他,卻不敢說這話。

  這一路以來都是她對曾韞吆五喝六,沒有想到一個晚上的時間一切反了過來,她愧疚到快要縮成一團皺巴巴的布團,好像被放在醋裡泡了一宿似的滿心發酸。昨晚難掩失望的曾韞和面前這個若無其事的曾韞,到底哪一個是真正的他?

  曾韞見她不答,又湊近她耳邊,低聲道:「嗯?怎麼不說話?」

  氣息傳到耳朵裡像探入了一隻輕飄飄的羽毛,搔得她幾乎當即就酥麻了半邊身子,耳垂滴了血似的紅了起來。

  「還行吧,就……挺好看的。」

  「好看也不送你。」

  ……

  這人還來勁了。

  玉竹正要翻白眼,卻見曾韞溫和地笑了笑,嘴角微翹,唯眼角不見丁點暖意:「不是曾某小氣,實在是有些東西不便贈人——譬如你掏心掏肺捧給人一片癡心,她可能只當是鼠肝蟲臂,心向明月,而明月照的始終是別人。碰壁的滋味實在不大好,曾某頭破血流次數多了,總也該長些記性。」他頓了頓,「雖說小小香囊並非貴重之物,曾某亦不想丟給旁人糟蹋,還望玉竹姑娘不要見怪。」

  這話當真如刀,並且無差別地捅人捅己。細品會發現曾韞罵槐甚至省去了指桑,字裡行間都在提名帶姓地打玉竹的臉。她聽在耳中,百感交集間心頭有流火亂竄,連喘氣都不大利索,混亂中一口氣卡在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喉嚨竟湧上了一絲腥甜。

  她身上的外傷早就調理好了,這一口血乃是情志內傷所致——師父屢次強調習武修文實有共性,越往高處走越講究清心,心澄而志明,方可磨礪鋒刃。清心清了這麼久,居然被曾韞短短一句話震出了內傷,大概是有先前師門之禍做鋪墊,這句話成了壓死駱駝的稻草,引得本就紊亂的七情崩潰了一把。

  玉竹背過身子,默默壓下喉口的血,青白著臉站了一會兒,借此機會暗自調息順氣。

  曾韞還道她在發呆,雲淡風輕地拿扇子磕了一把她的後腦勺,輕飄飄丟下一句「走了」,便先行一步離開了小攤。

  玉竹沒敢立即追上去,緩了一會兒自覺面色無恙,這才跟上了他的腳步,並識趣地沒再招惹他。

  好在此地賣餛飩賣燒麥諸如此類的小販頗多,缺什麼都不缺吆喝,兩人一前一後走著不說話倒也不覺得尷尬,直到走過了七八個攤子,玉竹發覺兩人距離清風堂排隊人群越來越遠,終於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來都來了,怎麼不進去看看?」

  曾韞站住:「你要買藥?」

  玉竹搖頭。

  曾韞道:「那你來這裡做什麼?」

  她心說來找你的……可惜雖是實話,奈何時機太不湊巧——前腳剛糟蹋完人心,後腳再說這話顯得跟耍人玩兒似的。她只得吞吞吐吐道:「出來瞎逛,看見這裡人多熱鬧,就過來了。」

  「沒想到你還是個愛熱鬧的人,」曾韞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是來買藥的,不過你來之前都買好了,走吧。」

  雖然曾韞面上波瀾不驚,玉竹還是隱隱覺得此人平靜的表面下暗伏波濤,話裡話外都帶著刺,只是沒尋到合適的機會扎下去罷了。

  正說話間,人群裡擠進來了一隻髒兮兮的野狗,打結的毛上粘了好些新鮮的髒泥。偏巧這野狗還不知自己身上污穢,一面靈敏地擠往人堆,一面十分討好地衝四周人搖尾乞食,殷勤地將泥點子灑了周圍人一身。曾韞閃身躲避甩來的飛泥,總算是找到了「扎刺」的機會,皺著眉道:「這小畜生雖然長得可愛,卻是餵不熟的,只愛往人多熱鬧的地方擠,討打的很。」

  末了他還生怕玉竹沒領會要點似的,略帶歉意地轉頭對她道:「別誤會,沒有嘲諷你的意思。」

  ……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遞枕頭,莫非老天都替曾韞抱不平?

  玉竹前一刻的滿腔愧疚已經變成了哀怨的小火苗,燒得腦袋上幾乎要冒煙,差點忍不住伸手撓花曾韞那張欠刮的臉。

  之前怎麼沒發現姓曾的這麼小心眼兒呢?說好的謙謙公子溫潤如玉,怎麼錯叫一聲師兄就變成了一個嘴毒的賤人?

  可有道是不作死就不會死,她有今天全是拜自己一張笨嘴所賜,現在這位爺怎麼冷嘲熱諷都得受著。

  玉竹咽下差點又要被激出來的血氣,正色道:「你身上的傷還沒好麼?怎麼會想起來到藥房?」

  曾韞面沉似水,瞥她一眼冷聲道:「配淫藥。」

  玉竹渾身一激靈,畢竟她和此物淵源頗深。

  「怕了?」曾韞似笑非笑:「五日淫花毒算什麼,難道忘了麼?我好歹是潛蛟之後,配個五月、五年淫花毒也不在話下——吃飯時放入你喝的粥裡,趁你人事不省打包捆回家,廢去武功豢養在我的臥房。到時候你連晝夜昏曉也無法區分,除了求歡我身下別的一無所能,怎麼樣?」

  玉竹此前開玩笑說曾韞乃「披著羊皮的狼」,現在很有種一語成讖的意思。她仿佛已經看到眉清目秀的曾韞褪去偽裝,露出了青森森的獠牙,目瞪口呆道:「你,你……」

  「我,我什麼?」曾韞淡淡道:「我沒這麼下作。」

  他從袖口裡掏出幾片活血的膏藥遞了過去:「昨天看你腰上還有淤青,回去自己貼吧。」

  這幾片膏藥好像一根尖銳的長刺,兀地扎入了心尖處。曾韞的諷刺挖苦固然讓她不好受,可是再有千句萬句也不及這膏藥讓她心疼。

  她緘默片刻,忽然道:「阿韞。」

  曾韞一怔,偏過頭來,視線仍停留在那隻人群中活躍不已的野狗身上,睫毛微微眨動。

  玉竹道:「抱歉。」

  曾韞一動不動。

  他的心忽然感覺很空,想聽的並不是這句。

  可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此乃世間常事,他又能如何呢?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18:43

四十一.香囊.3

  玉竹神情柔和了下來,下山的這一段時間裡,她眉目間存留的最後一點稚氣已沒了蹤影,認真起來時從前的少女輕佻亦逐漸被沉穩所取代。

  她的神情像在細數逝去的年華,過了許久才徐徐道:「你知道我對他有情——當年在燕雀山的時候他照顧我最多,任誰也會生情,除卻那點朦朧愛慕,這份情裡還兼有親情與友情。從冬雪初融到小荷初綻,燕雀山的十三個春夏秋冬幾乎每一日都有他陪我,不管是迎朝露晨練,披星斗夜遊,還是漫山遍野打野撒歡……阿韞,人一輩子會有很多個十三年,但從懵懂孩童成長到蓬勃少年人的卻只有一個,而伴在我身邊的那個人現在沒了。」

  曾韞靜靜聽著,眼眸低垂。

  他聽到這些比想像中平和,大概是先前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尚未平息,其它情緒也來的更為遲緩,他的醋意甚至不及遺憾多些——仇鶴終老只帶出了四個徒弟,現在眨眼去了三個,英才早逝,總是令人心痛的。

  「如果沒有你,我或許根本無法坦然面對師兄的死訊。自從師姐告知我噩耗之後,我幾乎每晚都能夢見他,有時候是渾身著火,有時候是皮開肉綻,臉上身上總是血跡斑斑,沒有一次是他生前的俊秀模樣,他就用這副千瘡百孔的樣子日復一日提醒我,燕雀山被人焚滅,連一根草也不剩了。」

  說到這裡,玉竹感覺舌根湧上了一股苦澀,她費力地眨了眨眼,把眼前一層薄薄的水膜暈開,聲音幾乎有些發顫。

  「我是想告訴你……即便對師兄有情,我從未有心把你當做他的替身。和我歡好、為我解毒的人,從頭到尾都是你,也只是你,這一點我清楚明白。」

  曾韞抬眉,聲音幾不可聞:「所以就把我認成了師兄?」

  玉竹張了張嘴,想想又無話反駁,表情幾經糾結最後落在疲憊上:「都是實話,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本不想和你說這些的。」

  曾韞走近一步,一手撐在了她身後的牆壁上,幾乎把她禁錮在了一個由身體構成的牢籠。

  他眼裡似有火,燒得瞳仁要比往日更為幽暗:「那你現在為什麼要說?」

  「我……」

  她有些不知所措。

  看不得他往自己心口捅刀子吧。

  空氣好像被凍結了,一股看不見的寒氣從緊貼曾韞手臂的耳側向下蔓延,凍住了玉竹的小腿肚,身體變成了一塊凝結的寒冰。

  這麼僵持了一會兒,玉竹感覺漫長得足以讓一河冰川融了再凍,凍了再融,她的腳跟有些發顫,曾韞才終於放開了手。他回復往日的一派沉著道:「算了,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

  玉竹垂著眼睛,不做聲移開了視線。

  正巧路過了一對母子,那女人忙於和攤主討價還價,無聊的小童就東張西望四處亂瞟,可惜由於個頭所限,目之所及只能看到茫茫人大腿,唯有牆根處姿勢頗為曖昧的一男一女還挺養眼。

  這孩子啃著手指甲,時而吸一把快要穿江過河到達彼岸的清鼻涕,目光在玉竹和曾韞之間好奇地游離。

  玉竹:……

  曾韞:……

  這傻孩子大概腦袋不好使,這麼盯著人看也不怕長針眼。

  眼見使了半天眼色這缺心眼的娃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氣氛有往越發窘人方向發展的趨勢,曾韞輕咳了一聲,從袖口裡掏出了一袋東西。

  這一下不僅成功地引開了鼻涕娃黏在兩人臉上的眼珠子,扭轉了尷尬至極的氣氛,甚至還轉移了玉竹的注意力。

  ——她若是左一個包裹右一個包裹,衣服早就鼓囊囊的不能看,天曉得姓曾的是怎麼把這堆雜七雜八井井有條地揣進了袖子,還能衣袂飄飄。

  曾韞把包裹丟進了她的懷裡:「拿著吧。」

  玉竹眼疾手快,還不待包裹落下,先一步從半空中一手撈了過來:「這是什麼?」

  曾韞理理袖子,好整以暇道:「治眼睛的藥,免得某人再認錯我。」

  ……

  玉竹覺得往後不會好過了,一夜間曾韞好像變回了三歲。

  但是這包裹拎在手裡又實在不像藥材,她猶豫片刻,解開了上面的繩子,看曾韞沒有不滿的意思,才把外面那層攏著的紙面徹底掀開。

  裡面裝的居然是包桂花糖,整齊地碼了一排,上面撒了一層細密的花生碎,揭開的瞬間四周空氣即刻被染上了一股甜絲絲的香味。

  曾韞伸過手捏了最角落的一顆,隨即勾了勾手,把那隻徘徊在人群的野犬招了過來,在鼻涕小崽滿懷期待的眼神中毫不猶豫地把糖送進了狗嘴。

  那野犬也是個沒出息的,糖一進嘴,眼睛都亮了,搖著尾巴衝曾韞不住地作揖。連揖了兩把後發現此人已兩手空空,掃興地尾巴一聳,頗能屈伸地收起了諂媚相,頭不回地去尋找下個金主去了。

  ……說餵不熟還真是沒說錯。

  玉竹本對曾韞把她和此犬相提並論感到很是羞憤,可是反思一下自己在他面前的所作所為,說他們一人一狗是一丘之貉好像也沒什麼毛病,於是向那個顛蹄而去的背影投去了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直盯得狗不見蹤影才想起質問這番比對的始作俑者:「你不是說餵不熟麼,那還多管閒事做什麼?」

  曾韞笑笑:「餵不熟就不餵了?」

  玉竹頭皮有點發麻,感覺自己為呈口舌之快好像無意中玩了一把老驢拉磨,把話題又轉了回去!

  她避重就輕打哈哈道:「喂喂,想餵就餵,反正自己買的糖塊,花錢圖開心,餵野狗野貓都挺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

  玉竹並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感覺在這裡待的越久越是給自己挖坑,忙總結道:「行行行,不管什麼意思,反正餵都喂了。狗高興,你也挺高興,你好我好大家好,咱們快走吧。」

  曾韞輕提嘴角:「嗯,你高興就好。」

  ……

  姓曾的好像心情好了些,但她怎麼感覺又被他涮了一把呢?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18:54

四十二.賭坊.1

  是夜,寶源坊。

  這是頤陽城有名的銷金窟之一,無數富貴公子一擲千金的地方。有人在這裡一夜暴富,也有人輸的只剩底褲,前者少後者多,然前赴後繼尋消遣者仍是絡繹不絕。

  玉竹跟著曾韞站在門前,覺得這裡跟她想像的有點出入。

  兩層小樓,窄門臉,樣式質樸的木門木窗,幾乎一回只能過去一個人,毫無千金散盡之處應有的堂皇氣派,反倒像個小戶人家開的老實作坊。

  玉竹看看門口立著的兩個年輕小夥,用扇子戳了戳曾韞的肋骨——今夜她的身份是和他結伴前來的紈絝,著上了一身男兒裝扮,這摺扇也成了她附庸風雅的工具。

  她小聲道:「你從脂粉群裡聽來的信息靠譜嗎?我怎麼看這寶源坊不像賭場。」

  曾韞向她指了指頭頂的方向:「看見那是什麼了麼?」

  她順著曾韞手指看了過去,樓頂一排欄杆,比尋常的木欄要密集得多,只能伸出手臂的寬度,正常人的腦袋都鑽不出去,有點像關押牢犯的囚籠。

  曾韞道:「這是賭坊才會裝的『防跳欄』,專門用來防那些輸的傾家蕩產的賭棍,以免他們一跳了之,用死避債。所以你覺得這是什麼地方?」

  ……玉竹無語地自下往上地打量了一眼這小樓,對此感到很是懷疑:這二層高的小樓當真跳得死人?頂天了也就能摔斷胳膊腿博個同情。

  曾韞不待她發出質疑又道:「給你的香囊拿好了嗎?」

  玉竹手忙腳亂地去摸背在身後的香袋。這是白天曾韞在小攤上買的,樣子精巧,裡面的香料也好聞。只是不知道曾韞腦子被什麼東西踢過,居然把裡面的香料替換掉了,原先的香味丁點不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讓人醍醐灌頂的涼味。

  味道怎麼能涼呢?這話要是以前說給玉竹她也不信,但是以她匱乏的描述能力來看,這香包確實是涼的:有點像薄荷,但比薄荷衝的多,嗅上一口仿佛身置冰天雪地,寒意能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她自忖是抵不住這股涼味,所以用布里三層外三層的裹了個嚴嚴實實,半手掌大的小香囊包的跟西瓜差不多大,放不進腰間或者袖裡,只能掛在背後。

  曾韞頭開始看見她背著的布包還以為是什麼女孩子的私密玩意,一看原來是自己給的香囊,無語道:「包成這樣還能聞得見味道嗎?」

  玉竹道:「我一聞這個味渾身發涼,清心寡欲得簡直想去出家當尼姑,這樣去偷劍怎麼偷的著?所以就包成了個布粽。」

  曾韞:「拿出來,放在懷裡,想當尼姑有我攔著,當了尼姑我也能讓你還俗。」

  ……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玉竹只好用指頭夾著這一股子涼味的香囊,揣入懷中,並十分誇張地驚呼一聲,好像有人往她胸脯裡塞了一捧碎冰。

  但這香囊一揣,確實有些立竿見影的效果,猶如暑天飲下了一杯涼茶,玉竹登時冷靜了下來,之前的緊張幾乎無影無蹤了。

  她這才覺得自己是鄉野莽夫不識好貨,差點糟蹋了這香中極品,讚歎道:「這是什麼香,我怎麼從未見過?」

  曾韞道:「清心玄香,曾家獨門秘制。給你這個是為了防著盛笑春。」

  「防盛笑春?」

  她想起來蒼蘭死前對她說過的話,潛蛟擅制毒,仇鶴擅藥理。那盛笑春呢?他在青雲真人門下做弟子的時候,總不可能是只管吃飯睡覺打掃衛生——以玉竹的角度來看,若是前者那他可堪稱弟子模範,青雲真人把他留在身邊一輩子還差不多,絕不會將其逐出師門。

  曾韞道:「盛笑春與兩個師兄不同,他先天不足,愛鑽研旁門左道。早先青雲真人只拿他當個道童來用,後來見他一心拜師求學,才把他納入門下做了三弟子,教他的多是養生調和之術。只是盛笑春慣來陰奉陽違,他表面遵從師意,潛心養生調體,私底下卻喜歡鑽研陣法。這本也無可厚非,但後來青雲真人發現他私自學的竟然是噬魂陣法,為做擺陣用的噬魂牌還偷煉屍油,遂怒而將其攆出門下。」

  玉竹注意到了關鍵點,疑道:「依你看……既然他擅長陣法,那有沒有可能我師父設下的陣是被他破的?」

  曾韞道:「難說。一來盛笑春身體不好,燕雀山這種偏僻之地他不大會親自去;二來他鑽研的陣法邪氣頗深,和你師父的不是同一個路數。不過不論正道邪道,大道殊途同歸,陣法中總有些東西是相似的,所以也不無可能。」

  玉竹沉思了一會兒,道:「我聽師姐說過,邪道陣法多以邪祟為媒,主蠱人心智,那有了清心玄香,是不是就不怕他的噬魂陣?」

  曾韞道:「沒有那麼樂觀。清心玄香只能起到穩心凝神的作用,一定程度上會減少邪佞之物的影響,但若指望用它破陣,肯定不行。」

  玉竹聽罷有些擔憂,她對噬魂陣瞭解不多,記憶裡的零碎片段因格外令人髮指而尤為清晰——將屍油煉化七七四十九天,浸泡噬魂牌佈陣。但凡入了此陣,人目之所視皆為幻海,半個時辰內損人神志,致人瘋癲癡傻,一個時辰則磨損肉身,如若兩個時辰內破不了陣,入陣的活人基本上只剩下一灘水了。

  她摸了摸胸口冰涼的布面,在這一刻真實的感受到了前路莫測中巨大的危機與壓迫感。

  曾韞看她臉色,正要邁步上前的腿停了下來,眉間淺淺褶皺蹙起,安靜地看著她的側臉。

  這清心玄香確實是作用有限,被他這麼一看,她臉上湧出了些不自然的燥熱。

  玉竹側過頭去:「我臉上有東西嗎?」

  曾韞搖搖頭,目光在她身上淡淡地飄忽了一會兒,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最後他還是道:「你怕了。」

  玉竹不語。眼前一陣風吹過,捲起地上的落葉,在半空中打了個漂亮的迴旋,又徐徐落地。

  曾韞手輕輕地抵住她的後腰,幾乎沒有用力,仿佛只是意在用透過薄薄的布料傳遞身上的溫度,給清心玄香的冰涼染上一絲暖意。

  他薄唇輕啟,神情專注地望著她道:「如果你想放下仇鶴的劍,我可帶你去往別處,廣納弟子,再立師門,仇鶴的劍術招法或許還能綿延百年。」

  這聲音太過好聽,言語如同泠泠作響的清泉,不管願不願意,多多少少都會聽到心底。

  他沉沉地呼了口氣,仿佛要說一段極為壯闊的豪言,然開口卻是極輕柔的,如雨天飛燕輕掠過湖面:

  「玉竹,你可以不去的。」

  今晚去偷了孟老貓手裡的寶鳳,勢必會驚動王書鈞,連上盛笑春的人全盤出動,一場剛平息的貓鼠遊戲又要上演。

  一旦走出這一步便不能回頭了。前路是深不可測的玄奇機關、冷血殺手,安能不怕?

  但有些事,怕就能不做了麼?

  玉竹顧左右而言他,低聲道:「阿韞……你說習武為的是什麼?」

  曾韞略一思索:「因人而異,各人原因當然不一。有人為報仇,有人為名望,有人為強體,但要我說,更多的還是為了行俠仗義。」

  玉竹道:「是啊,行俠仗義,可什麼才算是俠義呢?」

  曾韞猝然抬頭,他的眼角比常人要狹長一些,眼尾有一條上挑的凹痕,使得那雙眼睛好像又被憑空綿延了一筆,看人的眼神都顯得更為幽深。

  他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玉竹不置可否。

  曾韞悵然道:「俠者,明知不可為然義當為而為之。行俠仗義,固然少不了鋤強扶弱、維持正道的滿腔正義,亦不能缺頭懸刀尖也要為的無罔無悔——蚍蜉撼樹,螳臂當車,從來都是與『俠』字相依相伴的。」

  他就用那種獨一無二又格外深邃的眼神看著玉竹,緩緩道:「我們這些妄圖行俠仗義的,哪個沒點撞破南牆也不回頭的偏執?」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19:05

四十三.賭坊.2

  偏執,說好聽點是執著,說得難聽就是死心眼。

  向死而生的,可不就是死心眼麼?

  「你也說過,盛笑春要除。」玉竹道,她說這話時不由自主想去摸腰上的劍,摸了一半想起早被藏在了衣服底下,又訕訕收回了手:「楊雯兒和師兄師姐的私仇按下不提,這些狗官為非作歹、禍害忠義良民,以前不知道便罷了,現在我們既然知道若還放任不管,豈不是一身功夫都學到了狗肚子裡?」

  她越說越覺得憤慨,一時間好像回到了初次學劍時的澎湃,豪氣凜然道:「所以我不僅要取劍,還要殺狗官!」

  這話是十分威武的,只是她穿的是件文士長袍,即便梳了個男人髮髻也擋不住身上陰柔的女兒氣,看上去像個還未成人的小公子,此番言論由此時的她說出未免有種麻雀喊著要抓鷹的荒謬。

  曾韞笑笑,柔和地按了她的肩頭:「誒,快收收你的殺氣。我們今天可是來找樂子的,你這樣當心人家攔著不讓進去。」

  天色已暗,街上的燈籠一盞盞亮了起來,不起眼的寶源坊開始走進三三兩兩的人,各個都是衣著華麗,非富即貴,還好他們兩個精心捯飭了一通,在這堆人中並不顯得突兀。

  玉竹跟著曾韞,走了進去。

  寶源坊雖然外觀只是個破敗小樓,真正走進去才會發現這正是所謂「敗絮其外,金玉其中」,裡面別有洞天:賭場核心建在地下,豪華氣派的大廳牆壁刻有栩栩如生的浮雕,中央是座假山池,蒸騰著縹緲白煙。廳中伺候的都是妖嬈美人和清俊男子,殷勤地對來客送上笑意,空氣中處處彌漫著酒香和胭脂香。

  玉竹面對「三奇八怪」之流還沒慫過,見識了這潑天富貴的賭場卻不由暴露了自己的窮酸本性。她把清心玄香往胸口按緊了些,牢牢地跟在曾韞屁股後面,生怕露了怯。

  曾韞搖手讓開了幾個上前要伺候的美女,半天不見玉竹的身影,待發現平日裡囂張的某人灰溜溜躲在身後,一手拉著她的袖子把她拽到了跟前:「你躲在後面幹什麼?」

  玉竹被他拉到前面,險些撞上一個衝她拋媚眼的西域女郎,趕忙閃身避讓,死鴨子嘴硬地不肯承認自己慫,小聲道:「沒、沒躲,我剛才看這四周的塑像呢,好像跟我師父掛在練功房的有點像……」

  曾韞「哦」了一聲,掃了一眼牆壁,慢悠悠地道:「練功房裡掛財神,仇鶴真是雅興。」

  ……

  玉竹差點閃著舌頭——自己信口胡謅不過腦,賭坊不供財神難道供觀音?如此一來玷污了師父的清譽,還希望他老人家在天之靈不要介意這點小齷齪。

  她臉熱了一陣,自責過後想把手從曾韞那裡抽出來,奈何對方抓得很緊,幾番用力都沒能掙脫。玉竹臉上的熱險些飛到了腦門兒上,靠著胸口涼意才隻維持個波瀾不驚的假像,低聲對曾韞道:「那什麼,你先把手鬆開。」

  曾韞溫文爾雅地耍無賴,手上攥緊道:「人這麼多,萬一一會兒走散了就麻煩了,鬆開做什麼?」

  玉竹聲音更小了,幾乎是有些發急:「你沒發現周圍好多人在看我們嗎?我們這樣很像那什麼……」

  曾韞一挑眉:「哪什麼?」

  玉竹蚊子哼哼:「……斷袖……」

  曾韞聞言抬頭四顧,果然發現有人投來意味深長的眼神,方才衝他頻送秋波的女人也都不見了蹤影。見此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乾脆把手十指交叉握得更緊了,湊在玉竹耳邊道:「斷袖不好麼?這不是恰可以掩人耳目,看上去更像尋歡作樂的紈絝?」

  ……

  話雖是這樣,可是也沒必手抓這麼緊、臉湊這麼近吧?

  可是她即便反對也掙脫不開,兩人就這麼姿勢親密而惹眼地走到了籌碼兌換的櫃檯。玉竹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兌換到手裡只有幾張象牙牌,心疼得幾欲滴血——她欠曾韞的錢可是越來越多了,今天這筆銀子絕不是做一年兩年繡娘還得清的,恐怕得搭上一輩子。

  緊接著她又安慰自己:人家都說賭博這事上新手手氣壯,她不求發財,只想把劍偷回來前弄個不賺不賠,老天總也該給點臉吧。

  兌好了籌碼,經門口幾個壯漢驗察過,才真正進入賭坊內部。

  穿過大廳,前面是幾條長廊,分別書有「金銀財寶」四字,通著不同的方向,各自有人把守。一個夥計看他們兩個猶豫不決,殷勤上前道:「這二位爺看者面生,小的多嘴介紹兩句。咱們這幾條長廊是對應不同籌碼的房間,『金』玩的最大,最刺激,地方也最敞闊,是咱們這兒最受歡迎的廳;『銀』較次些,適合初來寶源坊的老玩家;『財』玩的最小,適合新玩家。」說著眼睛一溜玉竹手裡的籌碼,笑道:「二位爺的馬入哪個門廊都可以,是想玩刺激點的還是想循序漸進?」

  曾韞卻道:「你怎麼單不介紹這『寶』,莫非這個門廊裡的玩法另有要求?」

  夥計道:「這『寶』專供人圍觀公開賭局,今晚我們老闆和一位孟老爺要以賭局清帳,請的見證人是都常來寶源坊的舊客,恐怕您二位不合要求。兩位公子不妨去前三廳瞅瞅,牌九、骰子、狀元簽,因有盡有,自己玩可比看別人玩痛快得多!」

  他剛說完,玉竹就擺出一副事稠的臉,粗著聲音一拽曾韞的袖子道:「不去,人家就想看別人玩。」

  小夥計在這賭坊摸爬滾打多年,什麼河都趟過了,卻還是初次見到如此高調張揚的斷袖,他忍著雞皮疙瘩,對這位公鴨嗓的清俊小公子揖了一揖,道:「不是小的不放二位爺過去,只是坊裡規矩不能……」

  話說了一半,他頓住了,掌心裡劃過了一塊東西,觸感冰涼又令人熟悉。

  是銀子,數目還不小。

  曾韞微笑道:「不能什麼?」

  夥計機靈地止住了話頭,立刻揮手示意門口守衛讓開,並伸手道:「二位爺裡面請!」

  玉竹看著這態度如翻書的夥計,心道有錢真好,不光能使鬼推磨,還能讓磨推鬼。

  費了半天功夫才進了這重兵把守的「寶」廳,原想此地應該更氣派,不料一走進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這間門廊長且幽深,比起另幾個明亮寬敞的走廊遜色不說,還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味,仿佛是哪家農戶通風不暢的後院。

  玉竹見四周無人,掩鼻對曾韞道:「孟老貓和賭坊老闆以賭清帳,十有八九輸了交劍贏了免債,只是在人家的地盤,他會賭什麼才有把握呢?」

  昏黃的燈光讓人看不大清楚腳下,曾韞拉著她往前邊走邊說:「聽說牌九、骰子都容易動手腳,孟老貓是個賭場老手,久輸也得有點經驗,肯定不會挑讓自己吃虧的賭局。」

  說著他發現玉竹不走了,於是停下來問道:「怎麼了?」

  玉竹憋了半晌,露出了個不懷好意的笑臉:「原來還有你不知道的事。」

  曾韞手上用力捏了一把她的掌心,笑道:「我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吃喝嫖賭只精通前兩樣,你要一一查驗嗎?」

  說說笑笑間已經到了廳口,一掀門簾,這座「寶」廳便豁然在目。

  與幽深狹窄的長廊很不一致,這間場子大且明亮,足容納百十名看客,房頂懸掛著密集的燈籠,將這裡映照的如同白晝,無論是環形羅列的座椅,還是場中央的圓形低台,在這明亮的光照下皆看的清清楚楚。

  場中已經稀稀拉拉坐了一半人,大多都擠在前面,他們找了邊緣的位置坐了下來,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圍看客。這些人不少是結伴而來的,三兩人坐在一起高談闊論最近手氣如何如何,最近新興的賭錢方法又如何有趣,言語間還會攙著幾句葷話,把城中知名妓子拎出來品頭論足一番,熱鬧倒是熱鬧,就是聽得玉竹臊得慌。

  ——她要是一點都不懂也就算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根本不會仔細琢磨。可是她畢竟已經初嘗人事,個中滋味一清二楚,那些粗俗的字眼飄進耳朵裡,就難免勾起來另一層心思。

  只聽一人道:「哎呦,百花閣算什麼?那春香樓的姑娘才叫好,溫柔似水,皮子跟白玉似的,摸了一把還想摸一把!」

  「正是,不僅皮相好,聲兒還甜,上次和我好的那個小玉姑娘,還沒怎麼著,一聲『好爹爹』先把人叫的人心都酥了!」

  ……

  這些臭男人堆在一起果然沒什麼正經話題,三句話總是繞不過男男女女那點事。玉竹尷尬地搓了搓耳朵,她現在才明白,曾韞給她這個清心玄香根本不是為了防盛笑春,而是為了讓她不至於在這種情況下鬧個大紅臉!

  然而這些污言穢語又勾起了些她的遐思……不知道曾韞覺得她怎麼樣?

  聲兒是肯定不甜的,溫柔似水也不大可能——哪個溫柔姑娘會三番五次把刀架人脖子上?唯獨那個膚若凝脂,她還能沾點邊,再就是動情的時候,穴兒會濕的極快……

  胡思亂想正入神,冷不丁曾韞對她咬耳道:「看臺上。」嚇得她差點原地一躍而起。

  始作俑者似乎很是無辜,眨眨眼看了她慌亂的神情,狡黠一笑又撇過頭去,手卻還是緊緊抓著的。

  玉竹放眼去看那圓臺,頓時領悟了門廊的那股臭味從何而來。

  圓臺角落擺著一堆東西,用黑布罩著,只有眼力極好的人才能從沒遮蓋嚴實的那一點縫隙中看到一角乍泄的春光。

  ……那點春光正是一隻瘦骨嶙峋的雞爪子。

  所以鬧了半天,孟老貓和賭坊老闆的賭局,就是鬥雞。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19:19

四十四.鬥雞

  臺上兩隻雞,一青一紅,青鬥雞烏雲蓋雪,紅鬥雞白絨褐邊。皆是圓眼粗喙,尖爪豐羽,連玉竹這樣的門外漢也看得出是好貨。

  但這一廳的看客,眼睛都不在兩隻軒昂的雄雞身上。

  他們看的是台前的人。

  一人圓臉圓身,面色紅潤,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縫,不笑自有春風,富態得宛如一個財神;另一人覆著一身灰袍,高且瘦削,肩胛骨高高突出,面容灰沉,兩腮凹陷,渾濁的眼珠半天才輪上一輪,好像一個將死的病人。

  前一人是寶源坊的老闆徐全,後一人是雙劍殺手、八怪之一,孟老貓。

  看上去像隻病貓。

  不論是老貓還是病貓,此人是江湖中響噹噹的人物,認出他來並不需要看他的臉,只需要認他的劍。孟老貓的雙劍劍鞘刻有貓須貓耳,正是這病鬼腰間別著的那一對。

  他到哪都會帶著他的雙貓劍。但今日,孟老貓不僅腰裡別了一對山貓,手裡還有一對劍。

  這對劍劍身極長,劍鞘古樸大氣,刻有流雲暗紋,美中不足的是劍鞘應嵌玉石的地方是空的,只有兩個黑洞。

  其他人對這對劍只是一眼而過,場中卻有兩人四雙眼睛牢牢地吸在了這對劍上。

  曾韞眯眼端詳:「這就是寶鳳?」

  玉竹雙手攥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劍道:「千真萬確,我不會認錯。」

  賭局因劍而起,未定輸贏之前劍仍歸孟老貓。規則不算複雜,一籠十雞,孟老貓先選一隻,再由徐全選出一隻,這還不算完,兩隻雞繼續由孟老貓選出代表自己的,剩下那只才代表徐全。

  孟老貓手裡有兩次選擇的機會,排除了徐全作為老闆做手腳的可能,相當公平的賭局。

  臺上的撲鬥未開始,台下這幫老賭棍已經按耐不住,紛紛自發下注,不一會兒已經將中央一處坐席擺成了賭桌。

  台前一人敲鑼,這便是開始了。雙雞入場,這兩隻凶禽先是靜靜地打量著對方,身子一動不動,連眼皮也不眨,然而只過了片刻,青羽雞沒有任何預兆地振翅而起,下喙如隼,瘋狂地撲啄向了紅鬥雞。

  紅雞正是代表徐全出戰的猛將,被這一撲啄掉下了兩根羽毛,頓時如同火燒了屁股,目發朱光,發了狠地開始啄咬青鬥雞。

  兩隻雞你啄我撲,誰也不服輸,一時間雞毛亂飛,氣氛跟著熱鬧起來,四周呼號喝彩聲不斷。

  曾韞朝玉竹使了個眼色,兩人悄悄離開了座位,移往了不同的方向。

  玉竹不動聲色地接近著孟老貓,他正聚精會神地關注著場中的兩隻雞,人有氣無力地倚靠在圍欄上,脊骨翹得老高,那對先前被他握在手裡的劍就擱置在一旁的木凳上面。

  她手心已經起了一層汗,有點發粘,人卻是平靜的。周圍一片沸騰喧囂在她而言如同虛空,只剩下自己的心跳,每接近一步,心跳的聲音就越是鼓噪。

  終於移到了孟老貓的身後。

  玉竹距離那對朝思暮想的劍只有一臂。

  她把劍勾了過來。

  對面的人群忽然爆發出一陣叫嚷,想必是曾韞已經成功地攪起了事端,順利地吸引了看守過去,這邊她只要對付一個孟老貓。

  而孟老貓本人也在好奇地看對面的熱鬧,還要分神留意場中兩隻兇殘的鬥雞,根本無暇顧及背後的小九九。

  他只留給了玉竹一個骨瘦如柴的青灰背影。

  一切順利得如有神助,接下來只要攜劍逃出,再和曾韞商量後招即可。

  又或者可以借機殺了孟老貓。

  他在專注地看對面的人海,看鬥的你死我活的兩隻雞,看笑眯眯的胖掌櫃徐全,唯獨沒有看他的背後。

  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嗎?

  玉竹將要折身而去的步子停了下來,她回頭,拔劍,欲刺孟老貓。

  前一刻還死氣沉沉趴在圍欄的人卻好像背後長了眼睛,病秧子尚未回身,手已經摸到了腰間。玉竹劍出鞘的同時,他的山貓也出鞘了。

  「嗆啷」一聲,火星如電。

  兩個人,四把劍。

  劍已經抵在了一起。

  玉竹心道:「糟了。」

  這聲「糟了」,並不是因為偷襲不成,也不是因為孟老貓發現了她偷劍。

  而是因為,手裡的這對「寶鳳」是假的。

  劍鞘劍柄都一模一樣,長度一樣,重量一樣,但還是有一點不一樣。

  這點不一樣對於除玉竹以外的其他人而言是不可能察覺得,但它偏偏是在玉竹手裡。

  一個人如果自學劍的第一天起就是用的同一把劍,十幾年過去,劍就是人的一部分,它握在手裡的溫度、重量,它劃開皮肉時的觸感,它在不同光線下閃耀的光澤,它削風斷水時的聲音,每一項都會如同人之五官一樣清晰可察。

  於別人而言是一點不一樣,與玉竹而言卻是千個萬個不一樣。在劍出鞘的那一刻,千萬個破綻齊頭而出。

  她想,既然「寶鳳」是假的,還有什麼是假的?

  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圈套?

  然而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曾韞被人圍攻了。

  原本起哄看熱鬧的登徒浪子中忽然出現了十幾個訓練有素的殺手,眼睛不眨地殺向了他。

  曾韞本該在引起混亂後趁人不備溜走,如今十幾道刀光齊刷刷地坎來,再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他抽劍扶搖而上,衣袂翻飛,有條不紊地避過一刀又一刀,削掉了來人的左膀右臂,刺穿了他們的胸腔肺腑,可是就好像殺不完似的,倒下一批人,又來一批人。

  他的金繡鐵骨扇在和黑風白雨的對戰中已經廢了,這把臨時尋來的劍雖然能輕鬆地刺中這群人,可是如果對方還有更厲害的高手恐怕是難以招架的。

  眼看又有一批人圍了上來,曾韞皺起了眉頭,他手中劍勢漸弱,鋒芒一斂,轉而氣運劍身,一招「月滿清秋」,劃出了圓潤又淩厲的一劍,如同場中旋過了一陣初秋和風,溫雅恰如出劍之人。

  只是這劍勢如風,人卻如燭,被曾韞這綿裡藏針的一招掃過,衝上來的這群人便如燭火經風掃蕩,一下子熄滅了。

  霎時血流如海。

  曾韞白衣若雪,人如寒梅,冷峻的臉與手上浸血的利劍固然可怕,更可怕的是在這樣的血海中,又鑽出了一批人!

  曾韞一直覺得,世上飛禽走獸數不勝數,真正令人膽寒的並不是獅虎巨象——虎雖兇殘,卻總是形單影隻地出現;獅縱可怖,頂天不過是七八隻成群;巨象身形龐大,靈巧不足,性格溫和,亦不足懼。

  真正可怕的,是螞蟥之流,一隻上來,緊接著就會有一群,它們不大,也不夠兇殘,卻能生生把人耗乾耗盡。

  這群不斷蜂擁上來的人,真是像極了螞蟥。

  好在一片湖再大,螞蟥再多,只要殺,也有死絕的那一天。

  他手裡的劍已經快要殺盡接連撲來的人了,一批批再湧上來的已經變為了十個、八個、七個……

  曾韞的虎口已經感覺略微發麻,他斯文地低聲罵了一句,索性從袖中拎出一把銀針,洋洋灑灑蓋向了這群螞蟥一般的送死之人。

  這和黑風白雨的「初春細雨」如出一轍,只是曾韞心思細密,所施的針也更細更綿密,即便來人身著鎧甲,亦能從鎧甲的接縫處鑽營而入,流入經脈,致人暴死。

  他有一顆俠義之心,但從不拘泥於名門正派的條條框框,在曾韞看來,上不了檯面的東西只要僅用於上不了檯面的人,就沒什麼大礙。至於被人看做手段下作,那又如何?

  他不在乎。

  接連的「月滿清秋」和綿密毒針之後,人終於越來越少,曾韞眼尾一掃還在和孟老貓廝殺的玉竹,胸口湧過了一陣清心玄香也給不了的安然。

  此地不能久留,他必須先帶玉竹離開。

  曾韞向場中央飛了過去。

  他的輕功是頂尖的,從這裡到玉竹所處的圓臺不過數十丈遠,以曾韞的身法,眼皮一開一合,就應該已經到了。

  可是眼睛眨了幾下,他仍沒有到。

  曾韞身還未近,早被一個人攔了下來。

  此人身長九尺有餘,四肢粗壯如樹,頸粗有力,目若銅鈴,臉盤被一圈濃密的鬍茬包裹著,他單是佇立在那裡不動,已經宛如一道銅牆鐵壁。連曾韞看了也心中一驚:這樣一個人,他們先前怎麼會沒有注意到?

  心驚不過須臾,曾韞平穩心緒,繼而順著此人攔路的手看了過去。

  他握著一個短器,兩頭粗中間細,細的地方放著他的手,粗的地方是一團亂刺。

  三奇之一,趙十城。

  孟老貓、趙十城、訓練有素的殺手,還有什麼人?

  這哪是一場孟老貓和賭坊老闆的賭局,分明是一場針對他們的圍獵!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19:38

四十五.圍獵

  趙十城長相兇悍、身形兇悍,說起話卻完全不兇悍。他伸手攔下曾韞,幾乎是彬彬有禮的:「這位公子且慢。」

  曾韞一撩眼皮,冷笑道:「各位高人既然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讓我們鑽,還如何慢得?」

  趙十城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中交手的兩人,道:「你看他們,我已經很久沒看過如此精彩的決鬥了。」

  孟老貓乃當今雙劍第一高手,早年的臭名聲就是單挑天下高手被罵出來的——譬如神劍先生屈紅岩拒絕了孟老貓的戰書,他便殺了屈紅岩的幼子逼他應戰;孤傲女俠蝴蝶夫人號稱甯死不與他這無恥之徒決鬥,他便毀了她的兩個女兒,把她們赤身裸體地懸掛蝴蝶山莊門前,以此作為威脅。

  但凡用雙劍且有點名聲的人,不管有沒有意向,都被他挑戰過一輪。孟老貓做穩了雙劍第一高手,決鬥到最後只剩下無聊,便適時地跟從了王書鈞,賭博殺人成了餘生的快事。

  現如今居然碰上了一個能與他旗鼓相當的。

  他瘦削的臉上洋溢著久違的興奮,咧著占了半壁江山的嘴,眼睛裡都是瘋狂的火花,手上的劍越來越快。

  他越來越快,這女孩也越來越快,居然還能接得住他的招!

  儘管玉竹手中不是真正的寶鳳,卻也用的出神入化,劍快且准,以曾韞的眼力若不細看竟然難覺察劍招,只能捕捉到兩抹刷白的殘影。

  和那時在劉保虎家中過招的完全判若兩人。

  曾韞看得竟然也有些入神,心中疑道:「難道淫毒竟能如此壓制人嗎?」

  淫毒當然沒有那樣壓制人的功用。細看玉竹的劍,時而像「鶴舞」,青絲繞水,柔情連綿,時而又像「落虎」,兇殘無兩,狠戾暴虐,期間又夾雜了一股說不清招式的打法,劍意孤絕,有種向死而生、不念忘返的偏執。

  曾韞明白了過來,玉竹是在「融劍」。

  仇鶴所教授的劍法始終是他老人家的劍法,可是劍法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同一個招式在一人手中是一個樣子,在另一人手裡可能會展現另一種生命力。

  人道十年磨一劍,玉竹學了十三年的劍,及至下山遇到接連的變故,才漸漸開始融會貫通,摸索出自己的劍法。

  看她的劍,可以窺到與她交手的人——悍勇的吳疾風,沉穩的高風,反復無常的段青山,心思縝密的曾韞……

  打著打著,甚至看到了孟老貓。

  陰狠乖張的孟老貓。

  他的雙劍如同仙女長袖,好似天生就長在雙臂一般地靈活自如。可是仙女的袖是柔美的,而孟老貓的劍卻是陰狠的。

  眼看女孩越鬥越勇,他的心也跟著越來越亢奮,臉上竟然布上了一層血紅的光,「嗷嗚」一嗓子叫了出來。

  趙十城沉聲道:「老貓叫春!」

  曾韞聞言一震,「老貓叫春」他早有耳聞,聽說上次出現,是在孟老貓對陣中原雙劍第一高手陸歲榮的時候。

  可是陸歲榮死了。

  「老貓叫春」只出現過一次,世上只有這麼一個人與叫春的老貓交過手,這個人還是「神州第一雙劍」。

  他死的很慘,身上被孟老貓的劍刺穿了三十三個血洞。

  貓在發情的時候最可怕,平日裡溫柔可愛的毛團會變成惱人的惡魔,更遑論孟老貓這隻特別的「貓」——一般的貓叫春是為交配,他叫春是為殺人。

  曾韞驀然變了色,急忙騰身一躍就要飛入場中。

  但他面前還有一個趙十城。

  曾韞冷聲道:「讓開。」

  趙十城聲音更冷:「恕不能從。」

  曾韞不再廢話,淩空一劍,直刺向了趙十城。

  這一劍如風如雷,再不復「月滿清秋」時的溫文爾雅,劍意洶洶,刃未到,劍氣已掀起了睥睨無匹的氣勢,將他們所站的三尺圓地內的塵埃震落得飛舞不休。

  「三奇八怪」雖然總是相提並論,然實則是有高低上下的,否則為什麼「奇」有三,而「怪」有八?

  凡事講究物以稀為貴,「三奇」的實力確實在「八怪」之上。若給「三奇」按照武功論資排輩,以吳疾風最次,喬鳳兒居中,趙十城最佳。「八怪」中亦有兩人格外地不尋常,這兩人皆是大器晚成,一個是挑盡高手的孟老貓,另一個是一心從政的宋秋水。

  本就不弱於「三奇」的孟老貓,一旦開始「老貓發春」,便會陷入嗜血的瘋狂。

  現在他們兩人的對手,正是已經發春的孟老貓,和「三奇」之首趙十城。

  不能手下留情。

  曾韞的劍一出,趙十城兩條濃眉難捨難分地團在了一起。

  他是一個細心審慎的人,方才觀戰,他看的不只是台中的孟老貓和玉竹,他也在看曾韞。越看越覺得,這個年輕人,和他有點像。

  他審慎細密,出手時必會審時度勢,攻招不落防守,以一敵眾,沒有現過空門。

  趙十城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他知道,之所以沒有空門是因為曾韞揮一劍想十劍,把戰局變成了棋局,對方棋未落,他的腦海裡已經有了整個棋局的千百種走向。

  好一個縝密的年輕人。

  但這一劍卻不是縝密的一劍,它是簡單直白,充滿殺意的一劍。

  這樣的劍極快,極狠。

  冰冷的劍刃卷過千重勁氣呼嘯而來,壓迫的人幾乎喘不上氣,森森刀光映入趙十城的眼睛,寒氣堪比隆冬一把萬丈冰淩,讓人躲無可躲。

  趙十城也是人,他也不能躲過這一劍。所以他便不躲。

  他迅速一拔手中的刺頭短棒,窮盡全身力氣接住了這一劍。

  「哢」地一聲,短棒與長劍相接,長的一端是倨傲的公子,短的一端是兇悍的漢子。

  漢子的臉上已經青筋畢現。

  劍也再不能往前了。

  可是劍未傷人,仍有淩厲的劍氣,趙十城眼看著曾韞的劍停在了距離自己胸膛半尺之處,尚未來得及鬆口氣,卻感受到一股寒意劃破了他的胸口。

  殷紅的血霎時染了他所著的淡灰上衣。

  趙十城刺頭棒一挫,後退半步,在青石板上踏出了半掌深的腳印。

  曾韞從容收劍站定,神色倨傲依舊。

  雙方交手僅一招,趙十城身上淌下了冷汗:當今世上能逼得他狼狽而退的高人,不會超過五個,而逼退他還能面不改色的,絕不超過三個。

  這個後生是什麼人?

  他的黑臉更黑了。

  可是趙十城是一個縝密的人,縱然臉黑,卻沒有慌亂,他既不關注自己被挫掉半面的短棒,也不看前胸還在流血的傷口,他的一雙眼睛,只盯著曾韞。

  盯得對方連一眨眼的動作也不放過。

  這個時候他也做了一個決定:如果這個青年真如外現的這麼深不可測,他就即刻離開,畢竟王書鈞和他之間只是金錢交易,求財先求命,天經地義;但如果這青年只是虛張聲勢,那就有的玩了。

  趙十城看著曾韞,看著看著,他笑了。

  他是個黝黑漢子,看見白皮的小白臉,向來會多留意幾眼。

  這個公子哥很白,他早就注意到了。

  可這人的臉比剛才更白了。

  越來越白,白到了極致,他唇角兀地流下了一股細小的紅泉。

  受短棒全力一阻,這一劍被硬生生梗在中道,若非內力極強,這會兒必不會好受。

  這青年的虛張聲勢,差點唬住了他這個老江湖。

  趙十城滿意地笑了笑,輕道:「你很厲害。」

  曾韞眼皮不抬:「知道厲害就讓開。」

  趙十城道:「你這麼厲害的後輩,為何江湖無名?」

  曾韞冷笑道:「你們倒是赫赫有名,千夫所指,感覺舒坦?」

  趙十城並不在意這譏諷,拿眼睛看了看不遠處的玉竹,又道:「那位姑娘也很厲害。」

  曾韞心口緊了緊,眉宇間隱約有擔憂之色。

  趙十城又道:「她厲害卻無名,因為她是毒大夫的弟子。」他看向曾韞,視線定格在了一縷血紅,神態越發鎮定自若,這麼一副粗獷的皮囊竟然漫出一絲絲遊刃有餘的君子氣度:「你呢?你是誰的弟子?」

  曾韞右手的劍放了下來,他微微一笑,從懷中拿出一方白帕,折了兩折,輕抿了嘴角的血,笑道:「你們大費周章設下這局,卻不知我是誰?」

  趙十城喃喃道:「出劍既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莫測,亦可見蛟龍出水的氣魄,這樣的人已不多見……莫非是潛蛟的弟子?」然不待曾韞開口,又道:「不會,潛蛟只有兩個弟子,一個不能武,一個是黑風白雨,年齡也不對。」

  曾韞笑而不答。

  趙十城眉頭緊鎖:「難道是飛劍之徒……也不對,他本人三年前被我重傷,自己尚沒有這般能耐,更不可能教出來這樣的徒弟。」

  曾韞冷漠道:「徒弟就一定不如師父嗎?」

  趙十城訝異道:「你果真是飛劍門下徒弟?」

  曾韞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用抿過血的帕子擦了劍,涼薄地道:「廢話說完了麼?我要走了。」

  話音未落,他兩指一動,那方血帕中已然飛出了一排刺釘,奪奪地刺向趙十城的面門。

  趙十城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他人雖然高大魁梧,靈活度並不遜色,這預料不及的飛釘擱在旁人身上早就把臉紮成了蜂窩,他卻活動腿骨,眨眼將自己九尺多高的身材縮成了三尺長,變成了一個侏儒。

  刺釘是照著九尺處的面門刺的,人縮成了三尺,曾韞再神的功法也不可能擊中,那一排神乎其神的奪命釘齊齊地落在了趙十城身後的木柱上。

  變成侏儒的趙十城就地打了一個滾,聽見刺釘扎入木頭的聲音,他人早已翻出了原先所站地方幾丈遠。

  然而待他回首,卻發現曾韞也不見了。

  曾韞不見是理所當然,因為他射出一排刺釘的目的只有一個,便是脫身。至於趙十城死或不死,反而沒那麼重要了。

  在他的眼裡,殺死一百個趙十城也抵不上救一個玉竹。

  ——玉竹已經支撐不住了。

  她是仇鶴的弟子中最擅劍法的,所以才能與孟老貓勢均力敵,抵得住他的幾十招。可是在此次下山之前,她的劍只宰過禽畜,尚未真正沐浴過人血。而孟老貓的山貓劍已經在血水裡泡了幾十年,每當夜晚,拔劍對空,銀白色的劍刃上可照見淡紅色的光暈。

  玉竹比起殺人如麻的孟老貓,實在是嫩了些。

  老貓叫春之後,玉竹驟然發覺原先有章可循的劍法忽然變了,雙劍變得波雲詭譎,前劍與後劍毫無關聯,左劍與右劍亦尋不到蛛絲馬跡。

  前一劍刺的是你的脖頸,下一劍可能是衝著你的腿肚;前一刻劍還在眼前,一眨眼就已經到了背後。

  時而是兩把劍,時而又是數十把劍。

  而當玉竹睜眼細辨的時候,甚至偶爾可見孟老貓一手背在身後。

  那就只有一把劍。

  孟老貓的劍,何其變幻無窮!

  前幾十招的勢均力敵很快變成了玉竹的單方面挨打。孟老貓結結實實地壓制著玉竹,她竭盡全力才只是勉強保持著不在這詭譎劍招下潰不成軍。

  玉竹握劍的手已經磨出了血,劍鞘的木紋被血漬浸染,顯露出一條條拉長的紅絲,與握劍的玉手相輝映,煞是刺目。

  她快要脫力了,手上的劍已然似有千斤重,可是心頭壓抑卻甚於手上。

  這便是高手與她的差距了,她自認名師門下高徒,求索多年,本事不低。現在一個沒有中毒、全須全尾的她,在孟老貓面前如同被巨石碾壓的螻蟻,毫無招架之力。

  她能感覺到,發狂的孟老貓甚至還未發揮全力——他似乎意在於不讓這場令他歡欣的較量太早結束,每一次玉竹感到將要無力再抓緊劍的時候,那邊的雙劍就變成了一劍。

  上一次令她覺得自己手中的劍如此軟弱無能,還是在雯兒橫死的時候。

  這種壓制漸漸喚起了她心頭的恐懼,也勾起了她一點不便與人的心思:武學之道何其漫長,天道酬巧更甚酬勤,或許她終其一生,也無法將劍用到孟老貓這樣出神入化的地步。

  也難怪人人都在追求那本死毒經了。

  可決生亦可決死的奇書,找出個使人進境一日千里的法子也當不在話下吧。

  她忍不住想:如今師門只餘我一人,倘若此書真在我手中,我又該拿它如何?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19:50

四十六.山貓

  儘管玉竹腦子裡是亂的,手上的動作卻不敢有絲毫懈怠。

  那兩把假寶鳳只是個唬人架子,很快被玉竹撇在了一旁,現在她手裡用的是先前藏著的那對劍。

  孟老貓忽然抬起雙手,劍走如蛇,靈巧地避過了玉竹舞在空中的劍鋒,輕點在了她的手臂。

  玉竹看到那兩劍退回原路,才感到兩臂一麻。

  她餘光瞥一眼,兩道血口。

  孟老貓枯瘦的一張臉此時溢滿紅光,雖仍舊吸腮癟臉,但面色比玉竹這樣的年輕小姑娘還要紅潤許多,眸間流光溢彩,生氣盎然,一點也沒了先前死氣沉沉的樣子。

  他對這兩道血口似是很滿意,故技重施,須臾之間,原來的兩道血口,變成了四道。

  緊接著,六道、八道、十道……

  五招內,玉竹沒能碰到孟老貓一根毛髮,她的左右臂已經各自羅列了五條血口,都不是太深,長度、間隔完全一樣,整齊地宛如貓爪的撓痕。

  袖子被血沾透了,黏糊糊地貼在身上,玉竹心頭的急切恐慌排山倒海而來——孟老貓只當是遊戲一般地輕鬆,而她已經是強弩之末,再這麼下去,她可能會被孟老貓打得連劍都沒辦法握穩。

  好在值得慶倖的事也不是完全沒有,五招下來,她也大致看清了孟老貓這一招的套路走勢。

  於是在孟老貓又一次抬起手臂,縱劍而來的時候,她手腕輕動,飛快地將雙劍憑空一剪,將不懷好意的山貓架在了半空。

  山貓疾停,再沒多割出來一道血口。

  招一旦破了,先前對方單方面淩虐的氣勢便會為之一挫,一劍改變整場走勢是常事。

  玉竹跳到嗓子眼的心終於回落了些許,她死咬著牙,臉上露出了一點欣慰的笑意。

  還沒等這個笑意完全成型,她卻笑不出來了。

  架在空中的這兩把劍是當初曾韞帶她從劉保虎那裡找來的,劍輕且利,用起來方便靈巧,這一路已經隨她披荊斬棘,戰過許多高手。

  可是劍一旦輕,刃一旦薄,勢必就會在硬度上略遜一籌。

  玉竹臉上掛著一個未成形的笑容,眼睜睜地看著左手的劍刃上出現了一道裂縫。

  最初是一條比髮絲還要細小的縫隙,她的眼珠還沒來得及轉上一轉,已經爬滿了劍身。

  左手的劍竟然碎了。

  劍碎的一瞬間,一股蒼勁有力的寒氣沿著碎劍劍柄猝然傳到玉竹體內,她幾乎來不及反應,便覺左臂一麻,五臟六腑像是被冷風刮過似的,痛得渾身一抽。

  剛被這淩厲的劍氣蹂躪一遭,接踵而來的就是幽靈般的山貓。

  亂中生智,玉竹完全是憑著意志力和狗急跳牆的機巧,踩出了一個「鶴入青雲」,把師父看家的那一套陣法用在了躲避孟老貓身上。

  她氣喘吁吁地騰挪轉身,像一條堪堪漏網的遊魚,與兩把山貓險而又險地擦肩而過,只在衣服上留下了兩道破口。

  孟老貓大概也有些訝異她居然能在這種情況下避劍而出,到了這時候,才終於吐出了兩個字:「不錯。」

  他的聲音和這具驅殼如出一轍,開口如同一個陳舊的風箱,嘶啞低沉,音色好像指甲劃在石塊,刺耳難忍。

  玉竹卻沒功夫計較他這吝嗇的讚美,青白著臉直起了身子,眼神比任何時候都要陰冷。

  雙劍只剩下了一劍。

  這對於一個慣使雙劍的人而言無異於失去了左膀或右臂。

  斷臂的玉竹,與一個殺到興頭上的孟老貓,這場交手的輸贏似乎已經昭然若揭。

  到了這個時候,她與她的劍,當下的所作所為已經不能叫做「抗爭」,只不過是「掙扎」。

  可是掙扎也要做足了掙扎的樣子。

  玉竹頭也不回地扔掉了左手空蕩蕩的劍柄,把右手的劍轉到左手,撕下袖口一縷布條,在流血的虎口處纏了纏,隨即換回右手持劍,模仿著當初曾韞的鎮定,道:「再來。」

  孟老貓眼中的光彩更加灼烈。

  他此前想的是,要殺了這個女孩。

  現在想的是,一定要殺了這個女孩。

  前者純碎是個人作風——在他練劍步入癡境後,凡遇見可心的對手不殺到你死我活就不痛快。這小丫頭可心的很,但尚且稚嫩,劍法與他相比仍有一段不算小的差距,最終死在劍下的毫無疑問會是她。

  而「一定要殺了這個女孩」完全是因為她本人——任何一個雙劍高手在孟老貓劍下都要經歷信念崩塌,恐懼失態。她卻還能看上去不懼不怯。

  更何況她還如此年輕。

  倘若再讓她練上個五年八年,必成禍患。

  好在她也練不了了。

  孟老貓騰身而起,劍在手中已看不清來去,處處皆是劍影。他的人被包裹在一團密集的劍光中,好似一個灼眼的火球,徑直滾向了玉竹。

  攻到極致已無需再守,這密密麻麻的劍光不只是看上去懾人,快到極致的劍亦把孟老貓自己舞成了刀槍不入。

  玉竹深吸一口氣,不知是不是清心玄香的作用,此刻兇險非常,她卻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靜。

  光團逼近至兩臂之長時,她忽然一腳勾起地上的假寶鳳,不假思索地甩入了光團。

  早年練劍,習到快劍,仇鶴曾令她一劍斬斷空中飛舞蚊蠅的翅膀而不能傷其性命,她記得那時日夜盯著蚊蟲,捕捉到它們振翅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議,一眨眼能有幾十次。

  孟老貓的劍劈下飛劍所花費的時間,差不多就是蚊蟲振動兩次翅膀那麼久。

  他的劍不能再快,這時間不能更短。

  但是玉竹抓住了這短暫的一刻!

  她右手在孟老貓披劍的同時朝那片刻間的空門一遞,刺向他的前胸。

  只要她刺中,一切仍有轉機!

  劍走如電,已經到了孟老貓的身前!

  然而對方若是能如此輕易便可刺中之人,怎麼能以「雙劍第一高手」榮膺天下呢?

  玉竹有一劍,孟老貓卻有兩劍。

  光團剎那收攏,變成了一道疾光,孟老貓一劍接連打出了兩招,一招打掉刺來前胸的乏力長劍,下一招刺近了玉竹潔白的頸。

  孟老貓的劍越來越近,他那骷髏似的身形也越來越清晰,佈滿了縱橫紋路的臉上寫滿了得意。

  他終於從玉竹臉上讀到了期望已久的東西:

  絕望。

  這一劍下去,會刺破這女孩美麗的脖頸,他仿佛已經看到血染紅了她的桃腮和鎖骨,女孩在惶恐中奔赴死亡。

  殺人如麻的孟老貓竟然覺得有些許的悵然,這女孩真年輕。

  年輕就意味著有更多的可能等在前方,劍法的深奧廣博,這片天地的浩渺,仍有待她去領悟探索。

  而他已經老了。日暮西山,再也難有更燦爛的時候。他的雙劍,已有太久停在原地,再也難以更進一步。

  悵然的孟老貓歎息一聲,手上的劍離女孩的脖子只有一寸之遙。

  山貓停下了。

  孟老貓前一刻還閃耀著得意的眸子,倏然暗淡了下來,蒙上了一層烏灰。

  他緩緩倒在了地上,背後是一隻淬毒的鐵蒺藜。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到最後一刻,安能知自己究竟是為螳螂還是黃雀?

  曾韞一腳輔以落地,尚未來得及去攙扶玉竹,忽覺身後戾氣緊接而至,他倉皇騰躍,趙十城的紡錘棒擦著他的頭頂而過。

  另一旁,險些被僵直著倒下的孟老貓砸倒的玉竹,則忙不迭去拾取那兩把山貓——她手中的輕劍一把碎了,另一把也出現了裂紋,這兩把山貓雖然太過厚重,但好歹是名劍,眼下實在不容她挑三揀四。

  她攜山貓站定,和曾韞一左一右將趙十城夾在了中間。

  兩道細細的白影和一道龐大的黑影迅速殺在了一團。

  重傷的玉竹舞劍而上,劍法比平時還要銳利無匹。人心即劍心,她的此時所向披靡的氣勢正是源於她的自信。

  此時自信的人不止有她,還有曾韞:原先曾韞和趙十城不相上下,玉竹不敵孟老貓,而現下玉竹曾韞以二對一,打一個趙十城明顯佔據優勢。

  自信的兩個人配合得心應手,早先在床上的默契亦體現在了劍上,儘管從未磨合過,你來我往,不出十招已經將趙十城一個敏捷的漢子支得團團亂轉,那把名揚四海的紡錘棒被削得不剩一刺,再看不出像個紡錘。

  漢子已經受了重傷。

  勝利在望。

  曾韞防住了趙十城,只待玉竹再刺幾劍,「三奇」將徹底覆滅,那些枉死這群狂徒手下的冤魂終可得到安息。

  這時場上出現了兩個人。一矮一高,一胖一瘦,一主一僕。

  矮胖的主子,一副官僚模樣,腰間別著一把顯然只是個佩飾的寶劍;高瘦的僕從卻是個芝蘭玉樹的青年,高鼻深目,眉如墨染,輪廓如畫。

  矮胖的官僚向青年努努嘴,青年信步走向了場中。

  正與趙十城戰得酣暢的玉竹不經意地朝來人瞥了一眼,瞬間呆住了。

  她前一刻還淩厲的劍招像是被人抽取了筋骨,頓時綿軟下來,劍刺在趙十城身上,只是無力地打了個轉,連布料都沒能剖開半寸。這漢子借機倒打一耙,順勢一掌拍在了她的腹部。

  趙十城的一掌,雖不至於像於波那樣狠辣,力道仍不可小覷,玉竹對這一下不設防,瞬間被拍得眼前金星亂迸,當即忍不住悶哼一聲。

  被拍了這一掌,她還是沒有辦法移開眼睛。

  她實在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來人她曾經教她騎馬,救她性命,與她在無爭的燕雀山共度了美好的十三載。

  她曾經日思夜想的人。

  持劍逼近的,正是淩霄。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0:03

四十七.逆徒

  淩霄手裡提著一把彎柄長劍,踏著石台,一步一步,腳步緩慢而沉重地走了過來。

  原以為喪身火海的故人居然還活著,這種感覺就像乾涸萬年的河床遇見滂沱大雨,挨過冬霜的枯樹逢迎初春,玉竹無暇思考細節,只覺被巨大的驚喜包圍,呼吸都不覺急促了起來,欣喜道:「師兄!」

  淩霄溫聲道:「是我。」

  玉竹眼圈霎時紅了:「你沒事真是太……」

  她話還沒說完,淚就淌了下來,「好了」兩個字被淹沒在了一腔涕淚裡。

  那邊執劍的曾韞聞言一愣,很快又回過神,面無波瀾地朝來人瞥了一眼,手裡的劍舞出了十成的兇狠,一劍便把趙十城逼入了死角,並冷漠無情地在他身上拴上了細而堅韌的銀絲線。

  趙十城此前在和這對雌雄雙煞過招的時候已經受了傷,被曾韞的銀絲勒中傷處,覺得那一處皮開肉綻,像被點著了似的火辣辣地疼得厲害,他怒目圓睜,低吼一聲便要掙開困住自己的繩索,但怎奈這銀絲材質特殊,越掙扎越是困得嚴實,只好放棄了這番無謂的抵抗,手腳都老實了下來,嘴上喊道:「趙某認輸,勞煩公子手下留情。」

  曾韞的視線跳過面前的趙十城,點了點慢步前來的「師兄」,最後落在抹淚的玉竹身上。不過是停留了短暫的片刻,卻感到一種異樣的酸楚漫過心扉。

  他覺得很不是滋味,但是現在不是他插手的時候,只好把怒氣對準了趙十城,冷冰冰地回道:「晚了。」

  說著,他左手勾線,銀絲順著趙十城龐大的身軀向上蔓延,一路攀到了他的咽喉,把趙十城粗壯的脖頸勒出了一條條突出的肉塊。

  線仍在收緊,剛才說起話來還慷鏘有力的漢子很快變得面色醬紫,腦門上跳出了數根青筋,目突唇齙,看上去好不駭人。

  能讓人用眼看的事,曾韞不願多費口舌去解釋。

  還好淩霄沒讓他失望。

  值此之際,幾枚棋子偏飛而至,雖力道還不足以打斷曾韞控在手裡的絲線,然而擊出暗器之人善用巧勁,還是使得銀絲一震,收緊的絲線驟然鬆散。趙十城得此空隙,一把拉下脖子上的銀絲,趕忙大口喘氣。

  「師兄?」玉竹正要去拉淩霄,見此變故忽然愣了。

  蒼蘭體質偏弱,仇鶴便教予她暗器和鏢術,愛鑽研的二師兄總是跟著旁聽,苦於沒有趁手暗器,她那時便建議他用棋子取而代之。

  如果不是眼睜睜看著棋子從淩霄這裡脫手而出,她怎麼也難以相信施暗器救趙十城的人是他。

  喜過之後,驚鋪天蓋來——淩霄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是怎麼逃出火海的?和他一起的柳華呢?

  一連串最初沒來得及思考的問題好像水下的氣泡,於同一時刻在腦海中炸裂,她再看看淩霄身後那個官僚模樣的男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再也動彈不得。

  要問的問題太多,一時不知如何開口,玉竹乾裂的唇囁嚅著,糾結好一會兒終於道:「……這是怎麼回事?」

  一片原用於鬥雞的圓臺站著四個活人和一個死人,此時靜的如同死寂,以至於淩霄那一聲低歎沒有逃過任何一個人的耳朵。

  他斟酌許久,說出的並非是長篇大論,反而極為簡短:「師妹……抱歉。」

  玉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眼前的人溫柔如初,眉宇間凝著濃濃鬱色,分不清愁緒多還是歉疚多。

  既然淩霄還是淩霄,那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玉竹手握成拳,又鬆開,低聲道:「你這麼說……是因為大師兄嗎?」

  「不全是。」淩霄搖了搖頭,聲音嘶啞,「我對不住的不只是他。」

  玉竹的手攥緊了山貓的劍柄,反復深呼吸幾次,又問:「給王書鈞破了陣法的人,是你?」

  她期待聽他說一句「不是」,哪怕猶猶豫豫也好,起碼可以給她一點相信的理由。

  淩霄並沒有如她的願,他痛苦地閉上了眼,半晌,徐徐吐出了兩個字:「是我。」

  這話如同一道霹靂,把玉竹不願戳開的那層窗紙劈得稀碎。她像是被一記重拳擊中,身子幾經趔趄,以長劍杵地才堪堪站穩。淩霄習慣性地想要上前去扶,她卻反後退幾步,將兩人的距離拉得更遠了。

  淩霄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尷尬地站在原地不動。

  「你一定是被逼的。」玉竹抬頭盯著淩霄,好像要把視線釘入他的靈魂深處:「他們拿了什麼迫使你這麼做?」

  淩霄苦笑:「沒人逼我。」

  「沒有苦衷,也沒有把柄,是我先找上的王大人。」

  玉竹睜大了眼:「你……」

  淩霄深深看她:「師妹,柳華你們幾個都是安於在仇鶴門下求學,但我不是——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是心心念念地想要毀了他。」

  「……假的,不可能……」

  「錯了。」淩霄柔情驟逝,眼神裡佈滿了鮮見的狠戾:「十幾年來,我和仇鶴所有師徒情分都是假的,只有想毀他的心是真的。」

  他補充道:「不能更真。」

  玉竹沒想到他竟然會這麼說,再也站不住,一劍怒指淩霄,哭喝道:「憑什麼?師父雖沒生你,好歹養你十幾年,你憑什麼毀了他?」

  「憑什麼?」淩霄輕笑,「憑不共戴天的滅門之仇——你們幾個從小被棄,不記得自己的家人,以為我也一樣麼?」

  玉竹搜腸刮肚回想關於淩霄生父母的隻言片語,這時才發覺每當談到這個話題,他總是反常地沉默,以至於她對他上山前的背景居然是一無所知的。

  「你們一開始就一無所有,可我呢?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們是一家四口。我爹是販賣西域香料的商賈,我娘是綿陽的本分女子,我家在綿陽城南有座四方小院,家中還有一個年幼的妹妹,如果不是仇鶴下令毒殺全城色目人,他們一個都不會死,我也不會是孤兒……你說,是憑什麼?」

  淩霄每說一句,眼裡的赤焰就熾盛一分,重述當年擁有過又失去的人生,無異於在旁人面前自揭傷疤,看的人只見鮮血淋漓,痛的還是他自己。

  他好像又看見自己牽著妹妹的手,走過綿陽城的大街小巷,街上有行人稱讚傳了父親色目人長相的妹妹可愛,賣蜜漬金桔的攤販伸手捏一把她圓潤的面頰,再往她手裡塞上幾個糖果蜜餞。小姑娘會嚼著糖塊,伸出胖胖的手掌,掌心的糖果閃著晶瑩的光澤。

  她對他道:「哥哥吃」。

  他接過糖,用帕子替她包好,不吃也覺得嘴裡發甜,就這麼甜絲絲地帶她回家。家裡也是有趣的,院落常年曬有娘洗好的衣物,屯著各種香料,終日飄著各種馥鬱芬芳,他和妹妹可以在四角天地裡你追我趕、玩無聊的遊戲玩上一天,直到被父母訓斥著去吃飯方知停歇。

  那段時間平凡而美好,他依稀記得父親終日忙碌在外,雖不體貼但為人隨和謙遜,並沒有尋常男子的威嚴做派,而母親端莊賢慧,辛勤操持洗衣做飯、縫紉衣物大小家事,還會燒制他最愛的冰糖蓮藕,交代他分送給鄰裡街坊。

  可是仇鶴來到綿陽的那一年,一切都變了。

  熱衷屠城的迦南大軍越逼越近,硝煙四起,滿城的百姓都嚇破了膽,他們一家四口也不例外。惶惶不可終日之時,又聞當下武林宗師仇鶴身在城中,有計退敵。

  城裡終於恢復了些許生機,百姓是高興的,都期待著這位大俠一展身手,拯救蒼生。眾人紛紛猜測仇鶴的退兵之計,盼來盼去,盼來的第一條仇鶴親令,居然是斬殺城中色目人,以防洩密。

  這對於城中絕大多數人是不痛不癢的事,但對於淩霄一家卻是滅頂之災。

  爹被將士捉走,原先友好的鄰裡街坊忘記了香甜的冰糖藕,他們開始朝家裡扔死老鼠,潑泔水,在牆上寫惡毒的咒駡,污言穢語隔著一堵牆傳來,日子一下子變得灰暗難忍。

  那幾日總是多雨,連綿的雨天,陰陰沉沉,讓隔牆投來的穢物變得難以清理,淩霄一天清理三遍,院裡的腥臊味仍難以祛除,再也不像一個放置香料的地方。

  他不敢讓娘打掃庭院,怕她聽見外面那些不堪的羞辱,只好抱著掃帚,用自己尚幼小單薄的肩膀,為房裡的母親和妹妹支撐起一片狹小的天空。

  淩霄安慰自己,再等等,就會好了,他會長大,會保護好她們。

  終究是沒有等到那一天。

  很快又傳來消息,色目人的孩子也不能留。

  於是一個伶仃婦人,抱著兩個孩子,倉皇地逃竄了那個曾經盛滿歡聲笑語的四方院。

  可是左右不過是一個嚴兵看守的城,連隻鳥也休想飛離出去,他們又能躲到哪裡呢?

  被母親打發去買烙餅的淩霄,回來的時候只找到了一具屍體,平時溫婉可親的女人被人像丟死狗一樣丟在街角,胸前的布料被扯開,衣袋裡的錢被人翻了個精光,滿身,滿臉都是血,再沒有一絲尊嚴。

  至於妹妹的屍體,那是要拿去覆命的,所以那個俏皮的小女孩,連屍骨都無法安然入土。

  可是她又做錯了什麼呢?她那麼小,連隻兔子都不會傷害,又怎麼會傷害人呢?

  漫天的雨,細細密密地投入這座嚴陣以待的城池,人來人往,沒有誰多看一眼在街角哭泣的孩子。

  他因為長相不似色目人逃過一劫,並陰差陽錯被仇鶴帶回燕雀山認作弟子,可是這十幾年,支撐他走過來的不是虛浮的師生情誼,而是泡在雨天那幾日滋生的仇恨。

  淩霄憤然道:「仇鶴害我家破人亡,他對我又何嘗不是滿懷戒備?——他從沒把武學心得真正教授與我,平日的衣食住行隻讓柳華負責,機密過往只說給蒼蘭,連最後的死毒經,也是留給你的,在他心裡,我何曾有過一席之地?」

  此話一出,場中數人皆驚,玉竹的眼神已經比冰還要冷。

  方才一言不發的曾韞收緊了絲線,忽然道:「你對仇鶴有怨,那他的死是你動的手腳?」

  淩霄沒想到一個外人會放著死毒經不問,開口先提這件事,先是一愣,後瞥一眼沉默的玉竹,垂下了眼睛:「他武力高強,哪怕是臨死前我潛近他的房間都被他覺察;至於下毒,誰又能毒得了他?」

  言外之意,仇鶴的死與他無關。

  玉竹的表情卻更加陰沉了,她冷笑道:「所以你尋仇尋到最後,報仇的方式就是殺了我們幾個?」

  淩霄蒼白的臉頓時蒙上了一層陰翳,他一點也不想聽到玉竹接下來的話。

  然而話並非是他想不聽就能夠不聽的,玉竹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可辨,每一句都敲在淩霄的痛點:

  「口口聲聲報仇雪恨,又沒有本事直面我師父,轉而戕害無辜手足,淩霄……枉我叫了你十三年師兄,如今看真是叫錯了人,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讓人不齒的懦夫!」

  她說著,鄙薄地看著眼前的男人。這張臉她愛慕了多少年,閉著眼都能勾勒出每一寸輪廓,現在再看,卻掀不起半點漣漪。

  她好像從沒真正認識過這個人,從沒看明白這具皮囊之下潛藏著什麼。

  單看臉蛋,淩霄無疑是俊俏的,雖五官不如曾韞精緻無可挑剔,但勝在眉目漆黑如墨,輪廓清晰。唯一的缺點是眉宇間天然地籠著愁鬱,使他不笑的時候有些愁苦,笑的時候又有些純真。

  現在想來,那些愁鬱或許並非生來既有,而是生活打磨所致。

  淩霄自己興許也知道不笑的時候不討喜,所以常帶笑意,從上山初遇起一直掛著笑。人前微笑永遠點到即止,用唇角勾勒出不合年紀的端方自矜,只有在玉竹面前,小小的少年才會露出點青澀稚拙,閃出可愛的虎牙,笑容明亮又清新。

  就是這點與眾不同的笑,讓她惦念多年,枕之入夢,品之如飴。

  竟然都是假的嗎?

  當初有多惦念,現在就有多心寒。

  猶記當年墜入冰窟,寒冬臘月,河水刺骨,她凍得失去了知覺,以為自己四肢被冰水浸廢,斷在了湖裡。

  被撈上來的時候,玉竹想,此生再也不會有比這更令人生寒的體驗了吧?

  話還是說得太早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0:18

四十八.逆徒.2

  淩霄臉白了又青,青了又白,除了眼底一層暗紅不見半點血色,他苦澀地笑了笑:「你說得對,怎麼罵我都好,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他們。」

  玉竹看著劍那一端的人,手裡本就沉甸甸的山貓越發沉重,幾乎握不住了,劍刃抖得如同經秋霜打過一遭的殘葉。

  冷到極致是痛,痛到了極致是麻木,她此時好像喪失了五感一般,只覺得胸口悶得厲害,要大口喘息才能吸進來稀薄的一點空氣。

  不是想不到,只是不願猜。

  誰會把最惡毒的猜想放在自己最信任的人身上?

  事到如今再去翻看舊賬,才會發現真相早有苗頭,只是人總可以尋找各種藉口,卻始終不願面對呼之欲出的事實——

  淩霄說香囊是慶城回來途中買的,可是她怎麼會和曾韞在頤陽城看到一模一樣的荷包?又是為什麼,香囊在時王書鈞的人幾次圍堵,不論她走到哪裡總有人佈陣以待,而丟掉香囊後這群人卻再沒找上過她?

  聯想到在燕雀山時,淩霄執意要代她為師父謄寫秘笈,熱衷學習各種功法,徹夜練劍可在同門比試中總是有所保留,毫無怨言地承擔需要下山遠行的瑣事……

  當年的溫馨體貼,再回頭看竟然全部是別有用心。

  最可笑的是她自己,猜疑過曾韞,猜疑過柳華,對這些捧付真心的人多有猜忌,獨對真凶沒有過一星半點的懷疑,在淩霄出現的前一刻她的信任都堅實地不可撼動。

  她自以為瞭解淩霄,錯的太過離譜。

  「欺師滅祖,屠戮同門……既然你都認了,我們之間便沒什麼話好說了。」   玉竹眼尾發紅,持山貓淩空一劃:「十三年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淩霄,在我面前演這麼久,你也累了吧?」

  心口好像被刺狠狠紮了一下,淩霄怔怔望著她。

  玉竹眼裡血色翻騰,淚已滂沱,聲卻如冰:「我自幼無親無家,本是天地間一浮萍,宿命中原應飄零無依盡此生,卻幸得恩師垂簾,不僅有了一個落腳的溫柔鄉,還有了念書習武的機遇。」

  不止如此。

  還有那一山的飛泉清澗,青柏涼亭,以及為她買糖人的師哥,為她蓋被的師姐……

  可惜都已不在。

    「……於我而言,恩師如父,師兄師姐更勝親手足,我這輩子最好的時光都是他們給的。他們沒了,我在這世上就沒有親故可牽掛了。」   玉竹沉肩附肘,開膝提劍,山貓如波的劍光映在圓瞳愈顯悲切:「至於你,如今與我相隔血海深仇,這一世同門情誼已絕。餘生——」

  她抬眸,一字一頓道,「只有兵刃相向,再無並行同歸。」

  淚一滴一滴,掉落在了鞋面。

  淩霄有些恍惚地道:「師妹……」

  「也別再這麼叫我,」她緩緩看了過去,「你再不是我師兄。」

  在淩霄面前,她一向溫柔俏皮,愛慕敬佩溢於言表,而如今執劍相對,同一雙眼中卻是寒欺霜雪,居然不復丁點往昔的模樣。

  淩霄臉上一抹痛惜閃過,他喉結上下滾動,聲音顫抖道:「這是什麼話……只要我活一天,你就是我的小師妹,這十三年我對仇鶴有恨,但對你卻是……」

  「淩霄,」玉竹打斷了他,「該說的我都說了。」

  她盯著那雙曾經熟悉的眸子:「還是你覺得,假惺惺回顧一段過往,我就會原諒你幹的混帳事?」

  淩霄一時無言,他行的是一條被人唾棄的路,狹窄陰森,無可回頭。如今被玉竹所憎恨,所厭棄,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他早有準備。

  可是人終究不是草木,即便有所準備,真到了這一天,又怎麼會不痛呢?

  他指甲掐著手心:「我既然告訴你,就沒有指望你原諒。」  

  玉竹輕聲道:「那還提那些虛情假意的往事做什麼?」

  淩霄:「我……」他頓了頓道,「在燕雀山十餘載,我對旁人都可說是虛情假意,但是你我之間,我是真情還是假意,你當真感受不到嗎?」

  他說完,直直地看入了玉竹的一雙眼睛。

  「我幫你回憶一下——當年你掉入結冰的湖裡,是誰撈你出來?誰教你學會的騎馬?被困在樹上時是誰背你下來?你的第一支簪子是誰送的?」

  「別說了。」

  「你中風寒的時候是誰衣不解帶地守了三天三夜?每年後山櫻桃熟了是誰第一個給你摘回來?夜晚睡不著的時候……」

  「我說別說了!」

  「嗆啷」一聲,玉竹左手的劍掉在了地上,她錯開淩霄探視的目光,死咬著嘴唇,把蒼白的下唇咬出了血。

  下一刻,右手的山貓破空而出。

  她實在聽不得這樣的話,再不以劍明心,還不知會被他動搖到何種地步。

  山貓並不趁手,加上這一劍較之以往,倉促中略帶猶疑,殺伐氣不足。但淩霄距她極近,兩步之遙,即便是初學者也能讓對方受點皮肉之苦。

  可他並沒有受傷。

  玉竹出劍的同時,右手被人冷不防拉住了。

  曾韞不動聲色地拉下她的劍,信步而出,把發顫的人攬在身後,眸冷清地在淩霄身上一點,淡然道:「舊事傷人,閣下還是不提的好。」

  淩霄看著居高臨下的陌生男人,驀然沉下了臉。

  他最是瞭解自己的小師妹——玉竹脾氣嬌縱,對自己愛慕又依賴,攤牌後她會哭、會傷心絕望,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但淩霄怎麼也沒想到,她居然狠得下心與他就此決裂。

  要嘛是他錯看了玉竹,要嘛是因為面前的男人。

  淩霄不快地瞥一眼兩人牽著的手,溫潤的聲線一揚,有些刻薄地道:「你是什麼人,我與她敘舊情又與你何干?」

  曾韞道:「無名小卒,不足掛齒。倒是淩公子,您在這時候出現,不見得只是為了向曾經的同門後輩剖白心跡吧?」

  他說著,握玉竹的手不住緊了緊。

  早在淩霄出現之前,他就懷疑過玉竹口中那兩位生死未卜的師兄與王書鈞黨羽有所牽連,但連他也不曾想到,仇鶴的徒弟並非被人利用,而是自願與奸佞為伍,罪魁禍首還恰恰是玉竹念念不忘的淩霄。

  此人死了,他心裡不暢快,因為活人永遠比不過死人,這對師兄妹在小山上的十餘載只會在玉竹的餘生裡被記憶鍍上一層層光華,變得越發美好,越發令他不可追及。而此人活著,他又怕玉竹會頭也不回地隨他而去,這段時間的陪伴和溫暖屆時只會成為師兄妹茶餘飯後一點笑料談資,他的情義不過是烘托別人真摯感情的陪襯。

  現在淩霄以一個背叛者的身份出現,於情於理,對他而言都是再好不過的結果,可是曾韞看到強撐絕情的姑娘,心裡真切地希望這一切最好根本沒發生過。

  他能做的太少,眼下只想用掌心的暖意,為她驅散些許被人背叛的痛楚,哪怕一點點也好,他是真的心疼她。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0:30

四十九.死毒經.1

  玉竹手被曾韞寬大的手掌包裹,心緒漸穩,接過話道:「他當然不是為了向我剖白心跡,為的是我師父留下的死毒經。」

  淩霄聽聞此話,臉上頓時一陣陰晴不定,高高的眉骨在慘白的臉上打了一層陰影,一眼看過去,這個高挑的青年居然有點像陰森的鬼魅。

  他冷峻地抬眉道:「你早就知道嗎?」

  玉竹從曾韞身後站了出來,手仍緊緊地和對方牽在一起:「我師父都已經走了,你費盡心思勾結小人做局,除了是為取這本傳世秘笈……我倒是也想不出別的原因。」

  她不僅不再稱呼淩霄為「師兄」,提起仇鶴也要強調是「我」師父,無形中拒淩霄於千里之外。可見人都是親難疏易,用漫長時光鑄就的親昵,要使之土崩瓦解甚至不需要花上半個時辰。

  淩霄低低道:「我一直以為得到此書的人是柳華或者蒼蘭,沒想到是你。」

  他深呼吸,一道犀利的目光看向玉竹:「什麼時候起,你這麼沉得住氣了?」

  玉竹道:「那你呢?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兩人的目光相碰撞,彼此間的猶疑與試探昭然若揭,誰也不肯先鬆口。

  就這麼盯了一陣子,淩霄先敗下陣來,視線移向了已被曾韞勒得人事不省的趙十城:「燕雀山被突襲那天,柳華親自告訴的我——他話沒交代完就死了,只說如果我能逃出去,一定要找到你,萬萬不可讓死毒經落入奸人之手。」

  玉竹道:「我還以為你放走蒼蘭是良心未泯,看來只是為騙取柳華信任。」她搖搖頭,「淩霄,我真是一點都不瞭解你。」

  「彼此彼此。」淩霄譏誚道:「我們兩個,究竟是誰著了誰的道?」

  說起來,今時今日是由他一手謀劃,但又完全超乎了他的預料。如果一切真如他最初的計畫發展,他應當在火燒燕雀山的時候就拿到了秘笈,而不是在這裡和玉竹口舌。

  他算錯了許多,最錯的一點就是未察覺持此秘笈之人不是在山上的那兩個,而恰恰是被他放跑的、平日裡藏不住心事的小師妹。

  玉竹淒然一笑:「如果不是你讓吳疾風,段青山這些人一波又一波地來提點我,我甚至還未聽說過死毒經。不過是無知罷了,算哪門子的沉得住氣?」

  淩霄卻抓住她話裡另一點,皺眉道:「段青山找過你?」

  玉竹:「來找我的何止一個段青山,拜你所賜,三奇八怪我都見了一大半了。怎麼,你自己做的事,現在不肯承認?」

  淩霄陰沉著臉:「你什麼意思,是說我指引的三奇八怪害你?」

  玉竹道:「這還用說嗎?」

  面面相覷之間,曾韞忽然插話道:「我聽說有種覓香蟲,對氣味十分敏感,可循味追蹤千里之外的香源。這種蟲子不進米麵,而是以降龍木為食。吳疾風和段青山死的時候,我在他們身上發現了蟲蝕過的降龍木串。」他說到這裡略一停頓,視線緩緩下移,落在了淩霄的腰間,「巧得很,那東西的樣子,似乎和淩公子腰上的木珠串有點相近吶。」

  玉竹聞言不由也去看淩霄的腰帶,見那裡果然懸著一串木珠,質地色澤正是降龍木無疑,上面還斑斑點點地布著一些蟲啃食過的痕跡。

  雖早就有所猜測,真看到確鑿證據還是不免心驚,玉竹猛地打了個寒顫,目若芒刺扎向了淩霄。

  淩霄的反應讓她更為意外,他茫然地看著腰間的珠串,眼神突然變了,喃喃自語道:「那個香囊……」

  玉竹聽見「香囊」二字,想到她把那玩意當作珍寶攜帶在身的日子,油然而生出做了跳樑小丑的屈辱,言辭也忍不住激烈起來,冷笑道:「你還真是長袖善舞,用一只小小香囊,便引來了名震江湖的諸多英豪來追殺我一個初出茅廬的新手。淩霄啊,你現在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我,是不是特別遺憾?」

  淩霄聽罷她夾槍帶棒的一頓譏諷,神情複雜地道:「不是這樣的。」

  玉竹正要駁他,只聽曾韞道:「依淩公子的意思,那香囊裡並無吸引覓香蟲的香料?」

  淩霄直視曾韞,這男人比他稍微高了兩寸,也是一身書生裝扮,手扶佩劍,說話溫文。可是斯文的行為舉止之外,卻不知何故散發出一種莫名的威壓,逼得他在此人面前有點抬不起頭,連手腳都不知往哪擱才合適。

  他底氣不足地道:「我沒這麼說,但香囊的事,並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玉竹氣得有些哆嗦:「不是哪樣?那個香囊是你親手給我的,事到如今,你敢做難道還不敢當嗎?」

  淩霄不著痕跡地餘光一蹩身後的官僚,無可奈何地對玉竹道:「那香囊是有特殊香料,能借覓香蟲循味找到你不假,但本是用來給我引路的,而不是給三奇八怪,他們……」

  玉竹生怕淩霄再說出什麼動搖殺心的話,激動地搶言道:「嘴長在你自己身上,怎麼開脫是你的本事。但我已經被你騙了十幾年,還會蠢到再信你的鬼話嗎?!」

  曾韞抬起握她的手,輕輕啄了一下:「不必急著下結論,既然我們已被圍困在這裡,還是先聽聽淩公子的解釋吧。」

  玉竹聽話地噤聲不再言語,低下了頭專注地看自己的腳尖。

  淩霄難堪地閉上了嘴,他的眼睛緩慢地掃過玉竹,掃到她和曾韞緊握在一起的手,像被火舌燙了似的難受,忍不住辯道:「師……玉竹,你如果篤定了我要害你,怎麼不去想想,仇鶴死後這麼長時間裡,狂風暴雪有過,雷雨交加也有過,這種不易防備的天裡我都沒有動作,為什麼偏要挑一個你不在的時候當這個叛徒?」

  玉竹頭也不抬地回他:「我哪知道,凡事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你的王大人覺得哪天合適就定在哪天了吧。也有可能你本來就打算各個擊破,使得不過是調虎離山之計。」

  淩霄正欲再論,又聽她聲音極小地道:「有些沒意思的話,這時候就別再說了。」

  他一愣,最終還是咽下了將要出口的辯白。

  這是一趟渾水,他本不想把玉竹捲進來,所以才趁她不在的時候引人上山。原本的計畫是待取得秘笈後裝作死裡逃生,再去尋找玉竹。屆時不僅有了銀錢,也不再受滅門仇人的門規禁錮,兩人大可以攜手悠遊天下。那些見不得人的骯髒面,他可以在她面前藏一輩子。

  反正他已經瞞了十幾年,早就精於此道,再瞞幾個十幾年又有何難?

  然而博弈素來不容差池,一招棋子落錯,全盤皆輸,更何況他錯的又何止一招?——他一沒料到香囊被人動了手腳;二來猜錯了死毒經的傳人;三沒想到吳疾風會意外碰上去堵楊雯兒的范老大,玉竹早在下山之初就和高手打了個照面。

  如此種種,命裡終有,逃無可逃。

  他也曾經有機會握住那隻芊柔的手,可惜沒有抓住機會。

  從前那個姑娘會一大早爬起來,打著哈欠陪他練功,偶爾還會耍賴,謊稱扭到腳要他背著才肯走。他假裝沒有留意到她的傾慕,心裡早就為她預留了一塊只為她一個人綻放的春天。

  玉竹說得對,有些事,這時候再去解釋已經沒意思了。

  淩霄牙根發酸,可是眼下並不是感時傷懷的好時機——王書鈞已經派人圍住了這間賭坊,除非他能從玉竹嘴裡套出來開啟死毒經的訣竅,否則玉竹,他,還有這個不知姓名的公子哥恐怕都要命喪此地。

  他閉眼擺了擺手:「不提香囊了,說說死毒經吧。仇鶴傳書給你,想必對你也多有提點,今天就在這裡好好聊聊,怎麼樣?」

  玉竹道:「我如果不想聊呢?」

  淩霄淡然道:「那就不用要你的寶鳳了。」

  玉竹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淩霄,你試探我?」

  她人雖然在笑,可是曾韞根本不用看就知道這笑必定不真——與他牽著的手已經攥成了拳頭,捏出了隱約的「格格」響聲。

  玉竹道:「死毒經就是寶鳳,寶鳳就是死毒經。你明明知道,說這些屁話有什麼意思?」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0:41

五十.死毒經.2

  玉竹的一句話,驟然道破天機。

  仇鶴雖然給過她不少遊走江湖收藏的物件,但多是些雞零狗碎的小玩意,唯獨這劍分量尤重。一貫愛開玩笑的老爺子傳劍的時候格外嚴肅,甚至說出了「人在劍在,人不在劍也要在」這樣的重話。這在當時的他們聽來只當是愛惜東西,現在再回頭想,才發覺其中另有乾坤。  

  柳華既然說死毒經傳給了玉竹,當然就是指這對劍了。

  淩霄抬起眼簾——這一點他能想到,玉竹能想得到當然是意料之中,只是那貴介公子也一副了然於胸的神情,看不出絲毫的震動,卻不知是何故?

  他不認為玉竹會蠢到把死毒經的下落捅給外人,這男人得知全天下趨之若鶩的秘笈真身還能端得如此淡然,要嘛是見多識廣,心思恬淡,要嘛就是城府極深,另有所圖。

  淩霄揣摩的視線碰上曾韞,又收了回來。

  自從和王書鈞勾連,官場人江湖人大大小小他也都見識過了,加上他本人就是個頗善偽裝的,自認在識人上還是有點眼力。不管對方是真心機還是裝純良,一般而言,不可能瞞得過他一雙銳眼。

  但是淩霄再三打量曾韞,卻看不出這人虛浮的笑意之下,埋的到底是恬然還是心機。

  不過不管這男人的目的是什麼,劍現在被王書鈞藏著,他若真是對秘笈有所圖謀也只會落得失望。眼下令他不安的是,劍是有了,但該怎麼從劍中看出秘笈?

  淩霄板著臉對玉竹道:「我為王大人辦事,替他試探你還不應該嘛?現在話既然說開,我也不與你兜圈子——仇鶴有沒有告訴過你如何解開劍中的秘笈?」

  「你們現在拿到了寶鳳,反而不知道怎麼解開死毒經?」玉竹一哂,「那真是可惜了。但師父交待過什麼,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呢?」

  淩霄手一環四周,廳內不知何時已經圍了一圈黑壓壓的人影,訓練有素地將這裡包得水泄不通,虎背熊腰的壯漢各個手持長刀,單氣勢就令人心涼半截:「你看看清楚,隨我同來的人有幾百個,他們都是王大人精挑細選的兵士,儘管單打獨鬥比不過三奇八怪,攔住兩個受傷的人可是不在話下。」他挨個端詳了掛彩的曾韞和玉竹,「憑你們兩個現在的情況,逃得了嗎?」

  玉竹視線隨他的手遊歷一圈,眼裡已快迸射出火星。

  曾韞見狀,左手按住怒髮衝冠的玉竹,右手一揚,飛地甩出一隻短箭,不及眨眼之間,但見銀光一沒,昏迷的趙十城頸間開出了一朵血花。

  他這一下來的突然,場中眾人都不免為之一震,離得較近的官僚趕忙躲往黑衣兵士那裡,所有的刀劍全部出鞘!

  靜默的刀光令人不寒而慄,這位文質彬彬的俊秀公子卻恍若未聞,他整理衣冠,好整以暇解釋道:「我這人旁的不會在意,但在有些事上氣量甚小。」

  「……趙十城方才傷我便罷了,我不與他計較。錯不該傷了我要護著的人。」說著他偏過頭,背對玉竹,將友善的笑容一斂,陰鷙十足地對淩霄道:「在下把話放在這裡,淩公子也好,您帶來的這些朋友也好,不管你們來意如何,要動手大可衝我一人。誰動她一根汗毛,就是與鄙人過不去,那時候可別怪刀劍無眼了。」

  淩霄明白這是他有意露一手,賺足聲勢,以便給玉竹爭取逃開的機會,可感慨之餘還是難免暗吃一驚——此人亦正亦邪,明擺著不是個按章法行事的人,武功卻不容小覷,在腰腹見血的情況下出招仍淩厲如電,真和他交手,恐怕那群兵士還未圍上跟前就會被此人的快手捅出了三刀六洞。

  有他陪著玉竹,一路擋住三奇八怪也不意外。比起自己這個只給她帶來災禍的師兄,這大概才是她的良人。

  想到這裡,胸口發酸的淩霄不自主地後撤了一步,轉對玉竹不鹹不淡地道:「也罷,我只管把話帶到,怎麼選擇是你們的事:王大人要的是死毒經,只要你們肯老實說出解法,就保證讓你們全須全尾地走出寶源坊,其他一概不糾。」

  那廂被強制緘口的玉竹再也忍不住,一手扒開被曾韞捂住的嘴,怒斥道:「淩霄!你左一個『王大人』右一個『王大人』,看來給王書鈞當狗當得有夠舒坦啊!我告訴你,今天我要是不清理掉你這個叛徒,請我走我也不會走!」說著紅著眼一推曾韞,「我自家門派的齷齪事與你有個屁的關係,誰用你護?」

  玉竹氣得快要失去理智,推得這一把也不穩當,不僅沒把曾韞如何,自己反而踉蹌了幾步,若不是曾韞及時扶住,險些摔個狗吃屎。

  玉竹站穩,冷漠地甩開曾韞的手:「我要殺淩霄,你少在這裡看熱鬧,有多遠滾多遠,別在這裡逞英雄。」

  曾韞一言不發地望著她,沒有絲毫要置身事外的意思。

  淩霄看兩人這一幕,心堵得發慌,苦笑笑對玉竹道:「你對我有怨,要殺要打我願奉陪,只不過現在這位公子已經捲入紛爭,你以為來一出苦肉計就能讓他全身而退,想得未免太簡單了吧?」

  玉竹狠狠地吞了口唾沫,手心起了一層濕汗。

  「你要是真想保他,與其白費功夫做戲給我看還不如老實交代,他能活,你也能活。一起出了這間寶源坊,天高地迥,鴛鴦相伴遨遊四方,難道不比做一堆骸骨要強?」

  見玉竹不語,淩霄又道:「念在昔日情分,我推心置腹勸你一句,別做傻瓜。你想一想,門派只剩你我兩個了,解開秘笈不會有任何人怪你,死守信條也不會有任何人感激你,你這麼做,真值得嗎?」

  「淩公子所言在下不敢苟同。」曾韞冷笑著插話道,「賣主求榮雖然方便,但畢竟不是人人都生得一身樂於屈服權貴的軟骨。死毒經是玉竹姑娘師門傳承,以我對她的瞭解,她必然是寧死也不會交給你的王大人。再者說,鄙人雖然武藝不精,但淩公子只看了剛才那一招,尚未交手就斷言我是個拖油瓶,未免有些傷人吧?」

  淩霄正要再勸,出乎意料的是這次他還尚未開口,卻聽玉竹低聲道:   「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說的並不是全無道理。」

  這無疑當即顛覆了曾韞的前言,他和淩霄都訝異地看向了玉竹。

  曾韞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對玉竹道:「死毒經事關重大,你可想清楚了?」

  玉竹一眼不看曾韞,也不回應他的問話,緊盯淩霄道:「跟你們做這個交易也不是不行,但我怎麼知道你們不會出爾反爾?說好的放人,到時候我把我知道的告訴了你們,這麼多人再撕毀前言反戈一擊,我豈不是白白洩露機密?」

  淩霄:「如果……」

  玉竹打斷他:「你也不用多跟我廢話,一條狗能做什麼主?」說罷一劍指向遠遠站在台邊的官僚,「那人是王書鈞嗎?是的話讓他過來,我有話和他說!」

  那在淩霄面前耀武揚威的官僚見玉竹劍指自己,隔著老遠已經嚇出了一臉土色:「下官不過區區簿曹從事,怎敢冒領王大人名諱?」說著伸手一指壯漢圍得最密集的一處,「王大人在那裡,有話下官可以代為傳達……」

  賭坊畢竟是建在地下,此時又是夜晚,雖然這一廳本擺滿琉璃燈盞,比月華映照的街道還要明亮,但在這一波人進來之前已有過一片廝殺,狼藉之中打碎弄殘了不少燈燭,使得室內的亮度比先前弱了足有大半。

  玉竹和曾韞在昏黃的燈火中仔細辨認,看見黑衣壯漢如同退潮的海浪,一波波撤開了好幾層,終於露出了一個身著黑袍的中年男子。

  這便就是王書鈞了。

  他手下的簿曹看上去滿腦肥腸,原想這個臭名昭著的惡官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不料見得廬山真面目,卻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他不胖也不瘦,身材略矮,舉止落落大方,五官圓潤周正,自帶一種祥和氣質,一面之間,讓人覺得這人應是個淡泊慈和的性子,萬不會把他和在頤陽城中興風作浪、招買惡徒的王書鈞聯繫在一起。

  可他就是王書鈞,認太監做了乾爹,是玩弄權謀,欺上媚下的個中翹楚。

  以貌取人,果然是行不通的。

  王書鈞面前的壯漢散開後,只留出了一個能看到正面的洞隙,又從側面把他圍了個結實,生怕這位尊貴人物受了閃失。於是王書鈞就夾在一群黢黑的壯漢中,遠遠對玉竹道:「姑娘有話就說吧,在這裡一樣聽得到。」

  他說話不疾不徐,語調中還暗含點長輩對晚輩的關切,差點驚得玉竹閃著舌頭。

  她第一反應是去看曾韞,見他眉宇微蹙,聲音極低地對她道:「官場裡的人最擅做戲,別被他給騙了。」

  玉竹穩下心神,高聲道:「關於死毒經,我知道多少就會說多少,但你們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王書鈞慈和的面龐閃過驚喜之色,忙答道:「什麼條件,姑娘但說無妨。」

  玉竹道:「先讓我身邊這位公子出去。」

  幾道視線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讓他出去,你們可以制住我的穴道,我既不尋死覓活也不會招惹是非,你們要問什麼可以隨便問,我必知無不言。」

  王書鈞笑道:「姑娘果然是個爽快人!既然你這麼說,本官當然應允!」

  曾韞一把抓緊了她的肩膀,低聲道:「你以為他們可信嗎?王書鈞向來不是守信之人,更何況你自己對死毒經就瞭解不多,萬一我出去以後你說不出所以然,一個人被困在這裡還能有什麼生機?如果我留在這裡,你我聯手未必不能……」

  話未說完,玉竹一手撫上了他還在流血的腰側。

  她輕聲道:「很疼吧?」

  被撫摸的地方有種溫暖的陣痛,曾韞動作一滯,別過了頭:「我沒辦法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玉竹道:「這一路我都做的不好,對你利用多真心少,自以為聰明,其實你什麼都知道,對不對?」

  曾韞喉頭有些澀,閉眼道:「我不怪你。」

  「但是我怪。」玉竹的指甲在曾韞掌心輕輕一劃,「我很後悔。」

  「你經歷變故,對人有所防備,這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你不一樣。」

  曾韞捉住她的手,逼問道:「哪裡不一樣?」

  玉竹沉默片刻,道:「我欠你的太多。」

  「沒了?」

  「沒了。」

  曾韞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慍道:「所以到頭來,你對我除了歉疚,就沒點別的感情?」

  玉竹坦然道:「除了歉疚,還有感激。」

  曾韞臉上最後一抹笑意也倏然不見了蹤影。

  玉竹聲音低了下去:「阿韞,我欠你的實在太多,最後這件事就當我回報你一點恩情,可以嗎?」

  「你報我恩情的方式就是告訴我除了感激和歉疚再無他意,然後在這死局裡放我先走?」

  玉竹默然不語。

  曾韞冷冷一笑:「好啊。」

  說著他扳過玉竹尖俏的下巴,無視一圈人驚駭的眼神,重重地地吻上了她的唇。

  「我走就是,但這一場風流債,你真以為還得了嘛?」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0:52

五十一.人質.1

  在包括玉竹在內的眾人驚詫之中,曾韞印下一吻,緩緩放開了手。

  淩霄苦於沒有立場阻止,只得眼睜睜看著曾韞這一連串動作結束,末了強按下怒火道:「這位公子,既然答應走就別再耽擱了吧,勞煩趕緊上路。」

  曾韞不慌不忙回他:「走之前該辦的事還是要辦的,卻不知淩公子催的這般急切是為何?」

  淩霄瞥一眼師妹通紅的面龐,心中暗罵了曾韞一句王八蛋,綠著臉道:「能是為什麼?萬一你再耽擱一會兒又改主意,我豈不是又要麻煩。」

  「哦?那淩公子大可放心。」曾韞的眼睛在玉竹身上流連半晌,戀戀不捨地移開了視線,對淩霄道,「死毒經說到底是貴派自家之事,與在下無關。更何況玉竹姑娘剛才提點了我,道義縱然可貴,也貴不過人命。在下深知不是眾多高人的對手,有安然離開的機會當然不會戀戰。」

  淩霄眯起眼睛,譏誚道:「方才聽你一席話,還以為是個倔強的硬骨頭,沒想到頃刻間就轉換了立場,這倒是讓人意外得很。」

  曾韞淡然道:「我本就不是個認死理的人,之前所言不過是想討她歡心,並非我真意。再者,有道是君子順勢而為,謀勢而動。逆勢而堅守自我者,若非癡人便是聖人。我既不癡傻,也還遠未夠聖賢境界。」說著他眼梢一挑,微笑道,「此話出自鄙人之口可能有些班門弄斧了——淩公子早早看清時勢,叛出師門投身王大人帳下,對此道理參悟的肯定比我透徹,不是嗎?」

  「你!」淩霄被借機貶損一頓,怒指向曾韞,可惜「你」了兩遍,發覺此話全是實情,實在令他無可駁斥,只好放下手道:「廢話少說!」

  曾韞莞爾,「一句廢話竟也能惹得淩公子滿腔憤慨,閣下肝火未免太過旺盛了些。看勢頭恐怕火氣蘊積已不是一天兩天,也難怪了,早聞仇鶴最擅藥理,淩公子蟄伏的十幾年裡這做師父的居然不曾給個妥帖藥方,閣下做叛徒看來確是事出有因啊!」

  純潔無暇的小師妹被衣冠禽獸當面輕薄已經讓淩霄怒火攻心,此時對方言語間又極盡諷刺,聽得他是滿臉陰雲。慍怒之下,只聽「唰」地一聲,淩霄腰間「蕭天」如黑龍破影般倏然出鞘,壓在了曾韞的胸前!

  與劍同時破空而出的,還有兩個人的呼號:

  「住手!」

  擔心曾韞有傷在身難擋突來之劍,玉竹幾乎是下意識地喊出了這一聲,語音落地才意識到有人和自己發出了一模一樣的驚呼。正納悶是哪位高人出言勸阻,不想與她心有靈犀的人竟是那挨千刀的王書鈞!

  王書鈞眼見淩霄一劍撂在了曾韞的前胸,生怕說好的交易黃了,忙和稀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二位年紀輕輕便都看破了這一點,堪稱英才。既然都是明白人,又何必做無謂廝殺?淩霄快快放下劍來,也請這位公子以大局為重,麻煩先行一步,待姑娘交代了死毒經之秘,本官保證讓她毫髮無傷的離開!」

  盛笑春先天不足,不能習武,大概是心病所致,收的這名義子也是個無法習武的文人。王書鈞隔著這麼老遠說出一段長話頗是費勁,開頭氣量尚足,到了最後一句已經宛如八十老太唱戲,十幾個字破音兩次,讓那句「毫髮無傷」顯得風雨飄搖,很難讓人信服。

  玉竹聽完這上氣不接下氣的承諾,忍不住看了眼曾韞的腰傷,原來杯口大的紅漬已經蔓延成了一朵盛夏晚荷,在月白袍上尤為刺目。

  這傷不在她身上,疼本也是疼不到她,可是玉竹偏偏見不得曾韞如此,被刺得眼角一抽。

  她遞過去一方白帕:「事情已定,你先走吧。」

  曾韞接過帕子捂在腰間,深深看她一眼,眸如深井,不見一絲波瀾。

  玉竹對上他的眼神,心頭一跳,到這關頭才有些茫然地想:此一別興許是陰陽岔道,永無再會了,他會說什麼?

  曾韞什麼也沒有說。

  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沉默著抬手為她理了理鬢間亂髮,沒有再給她一個容她回味的吻,甚至沒有留給她一聲歎息。

  做完這些,曾韞將佩劍一掛,便大步流星走出了圓臺,邁步而向來時的入口。

  玉竹盯著他挺拔的背影,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曾韞留在這裡,她擔心愧疚,只盼得他能安然逃脫。可是曾韞真的走了,她又覺得百蟻噬心似的疼。

  江瀾回望,潮漲終會盼潮歸;山川歷歷,迎得朝霞送夕暉;桃李春風,來年又是瑰麗爛漫——世事皆有往復輪回,唯情卻是覆水難收。

  ——哪裡不一樣?

  哪裡都不一樣。蝸牛山的石窟,山林的朝陽,草捨的篝火……平淡無奇的景色,總是因為一個人的相伴而綺麗無窮。

  只要握住他的手就能平復波瀾,只要看見他的笑就無端輕鬆,只要和他在一起總是想擁抱他溫暖的胸膛。

  如此之人,窮盡一生能有幾何?

  他在這裡時的擔憂不安與他離開時的酸楚失落,矛盾又真實地並蒂而存。

  這便是生而為人的可鄙之處了。

  縱然理智告訴自己該把話說絕,逼他離開,那一點齷齪的私心還是渴望他能與自己攜手而戰,希望他對自己仍抱有無論多絕情的言語都擊不碎的捨不得。

  還好,曾韞走得決絕果斷。

  他武功那麼好,只要能出這間賭坊,即便是受傷也能憑藉出神入化的輕功逃出此地。至於她自己,肯定是要交代在這裡了。

  她對死毒經都知道些什麼?

  淩霄實在是不瞭解師父,也不瞭解她。仇鶴除了「人在劍在」之外從未交代過其他,她如果知道一二,先前又怎麼不會說與最解她心意的二師兄呢?

  她什麼都不知道,自然什麼也說不出,能拖一刻是一刻,只求能讓保護曾韞離開。

  「只有感激和歉疚」騙得過別人,始終騙不了自己。玉竹盯著曾韞落在地上、越來越小的影子,心口忽然湧起一種難以抑制的阻塞感,視線很快模糊成了一片。不敢再看,她轉過了身子,深呼吸幾次,快速地眨眼,把將要決堤的眼淚憋了回去。

  她不能表現出來一副慷慨赴義的絕望,她要作出想活、非常想活的假像,至少也要把這一幕演到曾韞脫身才行。

  他為她做過太多太多,她能做的只有最後這一點,當然要做好。

  胸口的清心玄香越發冰涼了。

  曾韞劍挽身後,走得悠然灑脫。他身上血漬斑駁,原本一絲不苟的髮髻也有些淩亂,一貫的風雅中平添了三分傲岸不群,昏黃燈火之中越發顯得英挺,周圍持刀的壯漢竟無一人敢為難他,自動分海般地為他讓開一條去路。

  一路都是如此暢通無阻,直走到距離王書鈞數尺之遙處,人群乍變。原先圍在兩側的漢子們敏捷地移動成了一團,高大的人牆圍足三重,把王書鈞裹了個密不透風,連丁點風聲也無可能穿隙而過。

  兵士舉刀而立,齊刷刷盯著這個公子哥,見他手不觸劍,雖目光警惕,心裡卻是放心大半,都安靜地等他走過此地。

  一步,兩步。

  曾韞已經走過距離王書鈞最近的位置。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不少目光重新聚回到了場中的玉竹身上——不管怎麼說,落傷的漂亮姑娘總比一個俊秀的公子哥更奪這幫大老爺們的注意力。

  然而就在此時,方才款步而行的青年卻不見了!

  一個人怎麼會平白不見?

  曾韞既非一縷煙,一道虹,肉體凡胎,當然不會憑空消失。

  他只是動作太快。

  曾韞走出不遠,強提一口氣,忽然拔地而起,衝起半丈之高,腳疾雨般點在黑衣人的刀尖,如同雪花落地般悄然無息,幾個曲轉折身,已然沒入了黑暗之中。

  黑衣人頓時方寸大亂。方才離得遠,曾韞一舉一動都在眾人眼中,現在卻是「燈下黑」,此人前一瞬還在面前走動,這時居然看不出隱在何處。

  騷亂之中,一個黑衣人首先反應過來,高聲喝道:「保護大人!」頓時一幫人如夢初醒,圍成一個更加緊密圓圈,背朝王書鈞,森嚴地戒備著那倏然無蹤的青年。

  但曾韞的輕功還是快了一步。

  他人如輕羽,比羽毛更敏捷。王書鈞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便感覺到一絲帶有血腥味的風裹住了他,正要掙扎之際,脖子上居然有種撕心裂肺的銳痛。

  「剛才你的趙十城就是被我手裡的血繭銀絲勒死的,你膽敢動一下,它就會劃破你的咽喉,讓你好好體會一番身首異處的滋味。」一個低沉渾厚的男聲在他耳邊道,「現在,放她走。」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1:08

五十二.人質.2

  晦暗不明的燈火之下,映照的是幾百張迥異的面孔,每張臉上卻都寫著同樣的不可思議。

  曾韞身受重傷,強提真氣的幾番騰躍並不如他表現那樣輕鬆寫意,此時他白袍帶血,目纏紅絲,唇乾裂的像是久經烤炙的焦土。細看他握絲線的手,會發現有微不可察的顫抖。整個人儼然呈現著大寫的落拓。

  可就是這麼一個落拓公子,衝破了方才圍在前排的幾十名守衛,制住了他們嚴加保護的王大人。

  這群守衛由王書鈞親自挑選,其中一些佼佼者與「三奇八怪」這些身負絕學的高手過招也不會輕易落敗,若是與曾韞正面交鋒,恐怕此時的曾韞已經成了一坨肉泥。可惜剛才他們見曾韞劍未出鞘,步伐決絕,再加上那廂有玉竹引開注意力,一時警惕不足,才至於被此人鑽了空子。

  如果王書鈞有個把閃失,他們也得人頭不保,退一步講,就算王書鈞人沒事,如此失職也定會被降罪處置。這幾百壯漢恨透了曾韞,如惡狼一般盯著他,恨不能用眼神把他穿腸破肚,再千刀萬剮。

  但恨歸恨,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眾人只是慢慢地、用森然刀光逼成了一個圓圈,把曾韞和王書鈞圍在了中央。

  王書鈞頭上有些細密的汗珠滲了出來。他目光急切地掃視著人群中最得力的護衛,試圖傳遞眼色過去,但由於他的身高比曾韞矮上一頭,此時被人用拔蘿蔔一般的姿勢圈著腦袋移動已經十分費勁,根本沒有跟人眉目傳信的機會,只得轉而對曾韞循循善誘:「這位公子,你和那姑娘的事仍有商量的餘地,何必採取如此極端的方式?你可知……「

  曾韞挾著他與玉竹匯合,一面走一面隨口道:「可知什麼?」

  王書鈞道:「閣下可知按本朝律法,挾持朝廷命官,本應是重罪啊!」

  曾韞站住:「你這是在威脅我?」

  王書鈞聽他語氣不善,感覺脖子上那一寸之遙的銀絲好像變成了冰淩,正懸刺於他最脆弱的頸部,忙不迭道:「不敢!我是覺得閣下重情重義又武功了得,惜才之心乍起,所以好心提醒,希望公子能看清前路,不要再錯下去。」

  「是嗎?那我若是偏要錯下去呢?」

  「……」

  王書鈞以為這溫潤公子哥會講點道理,至少也得給面子回上幾句場面話,沒想到對方直接擺出一副「我就是不要臉」的架勢,一時有些語塞。

  曾韞看他欲言又止,笑了,帶血的面龐如溫玉沾花:「王大人怎麼不說了?」

  王書鈞訕訕道:「不說了不說了,那些話多餘得很。公子是聰明人,自然不會往絕境上走。」

  「絕境?」曾韞笑吟吟道:「怎麼聽上去,好像還是威脅?」

  王書鈞急了,滿頭大汗道:「公子此言差矣,本官絕無威脅之意——剛才的話只為澄清我並非不講情理之人,閣下若是有苦衷,大可以放下這殺人絲線坐下詳談。只要公子肯高抬貴手,一切都好商量!」

  曾韞道:「王大人此話當真?」

  王書鈞道:「君子言出必行,豈能兒戲!」

  曾韞看著劍對淩霄、背向自己逐步靠近的玉竹,哈哈一樂:「這樣看來,王大人果真是通情達理之人!」

  王書鈞見曾韞笑得開懷,膽子大了一些,也跟著假笑道:「公子謬贊了……本官一向推崇以理服人,閣下講明情理,放你們離開也是應該的。」

  曾韞溫聲道:「王大人如此耐心勸服我,就不怕我是個油鹽不進的一根筋,不論你說什麼都不肯改變心意麼?」

  王書鈞道:「不會,我閱人無數,從不會看走眼——閣下舉止言行和雅有度,一看便知是申明通義的真君子,只要能……」

  話音未落,他忽然發覺頸間一麻,像有一陣利風刮過,脖子猝不及防地被掀開一道口子,隨即一股溫暖的熱泉順流而下,淌進了鎖骨,隱隱伴著一股熟悉的鐵腥味。

  「從不會看走眼?」曾韞笑意倏然退卻,面孔冷峻地輕繞手指,收緊的銀絲鬆弛了半圈:「看來王大人今天不大走運。不巧得很,我這個人只在心情好時申明通義,心情不好時,不近人情、我行我素、蠻橫無理——就像現在這樣。說來還要怪王大人自己,我本是來此地看鬥雞賭局尋樂子,誰想被你處心積慮設下的戰局攪擾清歡,現在你又這麼囉囉嗦嗦,更是令我心頭不快。所用手段有失君子風度,當然就在所難免了。」

  王書鈞面如紙灰,下意識想要替自己辯解:「我……」

  「誒,別忙著說話。」曾韞道,「我已經說過,鄙人此刻心情不佳,不想聽你囉嗦。如果大人還是不肯乖乖聽話閉上這張矜貴的嘴,」他伸出手指一抹王書鈞頸上的血,遞到他眼前,「我手裡的血蠶絲只怕會割得更深。」

  王書予「三奇八怪」重金相待,並為其開脫罪名,連殺人不眨眼的惡棍都對他恭敬以待,何時受過這等刺激?他覷一眼曾韞鮮紅的手指頭,感覺脖子那裡火辣辣地發疼,原先淌著的血黏糊糊地抿了一脖子,險些一個白眼昏厥過去,再也不敢耍什麼滑頭,閉上了嘴面色蒼白地隨著曾韞往前移動。

  於是場中局勢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原本被王書鈞淩霄等人圍成籠中之鳥的玉竹曾韞二人重新站在了一起,兩人挾持著王書鈞,背對背緩慢地朝外挪動,不一會兒已經走出了這間堂皇的賭廳,踏進幽深昏暗的走廊。而以淩霄為首的黑衣人則隻敢在他們前後兩側被動地跟著,黑壓壓的人擠滿了逼仄的深廊,一眼望去,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影。

  這長廊臭氣依舊,卻是死局中的唯一一線生機。玉竹竭力睜大眼睛小心前行,她的身體早就累到了極限,此時此刻跟曾韞並肩共退,居然生出了些先前不曾有過的求生意志,使得幾次徘徊在脫力邊緣的手又重新聚力,把一對重劍握得分外沉穩。

  行走江湖,誰人不求遇一知己?在得志時一同把酒言歡,在頹唐時扶助相攜。患難之際她突然發覺,曾韞早已不止是她兒女情長的一點纏綿,更是她恢弘江湖夢的縮影,得此一人,山河亦不足重。

  既然還有這樣一個人停駐在塵世,她就不能死在這裡。

  她要和他一起活著出去,行俠仗義,扶傾濟弱。至於報仇之事,眼下雖然無望,但她有信心有朝一日終能實現,三年,最多五年,她誓要取回寶鳳,屆時還要一併收下淩霄盛笑春等人的項上人頭!

  當初的師兄已經是仇恨最深的敵人,玉竹淩厲的眼神直視淩霄,雙劍與一劍之間相隔三尺,三尺之內盡是狠戾肅殺。

  她退一步,淩霄和黑衣人進上一步,這三尺像是被一根無形繩索連接,不管怎麼走也不會縮短,更不會拉長。

  淩霄忽然道:「你真打算這麼走嗎?」

  此處燈影昏花,玉竹疑心淩霄有意引她分心,回道「不然呢?」,便無聲地手上的劍往前遞了一寸。

  劍乃兇器,自鑄就時起就是用來傷人害人、斬斷恩義仇怨的。站在劍的一端,是親故,站在劍的兩端,是仇人。後者變前者,是冰釋前嫌,聞者皆快的好事;而前者變後者,則是令人唏噓垂歎的悲劇。

  一寸劍意,一寸殺心。

  「你應該留下。」淩霄視線點了一下縮近的劍刃,語調毫無波瀾地道:「你知不知道,活下去的方式有很多,但你們選的是最兇險的一種。」

  以他們兩人的傷勢,打是當然打不過螞蟥一般的護衛,但逃還是不在話下。玉竹對淩霄這句不甚有效的勸阻報以嗤鼻一笑,冷冷道:「費什麼話?有本事倒是把我們攔下來——」

  她說了一半,突然頓住了話頭。一陣腥臭的陰風凜然掃過,悄無聲息地熄滅了長廊裡如豆的燈火。

  昏暗的回廊墮入了徹底的漆黑。夜晚,地下,這裡甚至捕捉不到一絲月光,在他們周圍的幾百精銳兵士好像變成了黑幕後看不清查不到的厲鬼,隨時都會向他們露出獠牙。

  玉竹咽了口唾沫,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她有一瞬間的失神,四肢短暫地一僵,居然沒察覺有人靠近了她的耳側。

  「情況不妙,我們快走。」

  曾韞聲音比平日裡還要低沉,與教訓王書鈞時的痞氣截然不同,急切擔憂不言自明。玉竹聽罷立即回過神來,迅速揮劍一清前方阻礙,努力撐起酸麻的腿腳,試圖施展輕功趁亂奔逃。只是她揮出去的劍居然被人抓住了!

  劍抓在別人手裡,當然人也跑不了。

  玉竹正要抽另一劍再刺,沒想到回劍的一剎那左手被汗液一滑,這把遠超負荷的山貓在嘈雜聲中脫手而出,黑暗中連聲音都沒響一下便沒了蹤影。

  好死不死,她用力過度的左手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脫力!

  指望不上雙劍解圍,曾韞又在忙於開闢前路。情急之下,玉竹雙手握劍,鉚足全身氣力把劍使勁按向那個人的身體,劍刃在兩股力道的相持之下劃破皮肉,是熟悉的觸感。

  單是從握力來感知,玉竹也知道這傷口必定不淺,只要這人不是個喪失痛覺得癡傻,想也會放開手。

  可是他沒有放手。那抓劍的人痛苦地悶哼一聲,緊接著雙手猛拉劍刃,硬生生把玉竹拽到了自己的跟前。而後一把用帶血的手捂住了她的嘴,飛快地點了她的穴道,將她推向了角落。

  玉竹剛升起的求生欲倏然遁入谷底。

  淩霄這是要做什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1:20

五十三.噬魂.1

  玉竹身不能動,心中則驚疑不已:這長廊處在地下,並無與室外直接聯通之處,怎會無端颳風?淩霄不要命的一撲又是要做什麼?

  她滿心滿腹的疑問,卻因被點了幾處要穴,一句也吐不出來。

  情形變化遠超出她的預估,眼下一切都令人惶惑不安,唯一能讓她稍感慶倖的是身上還留有曾韞所纏銀絲,這本來是怕她黑暗中跟丟了方便查跡,現在倒也方便曾韞反過來尋找自己。

  但還沒等到曾韞,這長廊忽然亮了。

  只見兩道火團流星一般劃牆而過,所到之處亮光閃爍,硬生生在走廊的兩面牆上燒出了兩條火線,映出了長廊盡頭極為顯眼的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身姿挺拔、眉目周正的中年人,此人一身玄色戰袍,腰間絮有文武雙穗絛,背後挽一把雕花長弓;另一個是位面白無鬚、彎眉塌眼的老者,他正悠然端坐在由八人躬身抬著的掛杆座椅上,蒼蒼白髮垂落於暗紅四爪蟒袍,顯得雍容無比。

  火正是這老者用手裡的拂塵引就的。

  拂塵引火本就稀奇,更稀奇的是被點燃的火:這火光焰色妖異,既非紅又非黃,白光之中隱隱跳躍著詭譎的藍紫。

  藍紫色的火仿佛是來自幽冥煉獄,不帶人間的煙火氣。燃至盡頭便熄滅了。隧道只暗了一剎那,忽然,牆體兩側預先掩住的數百個噬魂牌同時發出刺目青光,屍油的臭氣暴長,「寶」字長廊頓成噬魂迷陣,霎時萬鬼同哭!

  被困在長廊中的將士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眼前已生出縷縷黑煙,或幻化成血肉淋漓的鬼影,或幻化成他們最害怕之人的面孔,紛紛張牙舞爪地撲面而來。數百壯漢被這見所未見的奇異場景嚇了個屁滾尿流,膽小的只顧抱頭逃竄,膽子大點的硬著頭皮揮刀去砍。然而鬼影不過是眼前虛幻,刀揮出去非但沒能斬殺詭異的幻象,反而砍到了不少大活人。一時間這長廊已經變成了自相殘殺的人間煉獄,殘肢斷腿在空中飛舞不休,鬼哭狼嚎響徹長廊上空。

  盛笑春帶過來的這群跟班雖然不全是武力高絕的練家子,但均對下毒栽贓的骯髒事極為熟稔,平日裡對死人早有了免疫。儘管如此,看到如此血腥殘暴的場景還是不由頭皮一麻,不少定力差的已經跪在地上嘔吐起來,還有些人默默別開了頭,可是光聽悲慘的求救掙扎聲也足夠揪心,臉上的表情克制不住地異彩紛呈。

  可見人能爬往高處都是有些真本領的,縱觀來人,面對慘像仍保持淡定從容的就只有大內總管盛笑春和「八怪神弓」宋秋水兩個。

  這兩人的淡定又有不同——

  宋秋水的淡定裡五分是真,另五分是在位高權重的盛公公面前強撐的姿態;而盛笑春的淡定卻是全然發自肺腑,他眉宇舒展,眼紋微微上翹,嘴角噙著一絲笑意,保養頗佳的葇荑輕輕撫在座椅把手上,甚至還有點樂在其中的意思。

  噬魂陣法多年未重現天日,今日在他手上又活一次,怎麼能不開心呢?

  盛笑春滿意地看過陣中屠戮慘景,笑過之後又想起了什麼,轉頭對宋秋水道:「噬魂陣威力不減當年,老身倍感欣慰。只是可惜了老身那義子書鈞,在咱家膝下承歡多年卻落得如此遭遇,讓人甚是心疼呀!」

  宋秋水是何等精明之人,聽聞此言立即嗅出了話外之意,二話不說便卸下背後長弓,舉臂一拉,弓開滿月,箭似長虹,「嗖」地一聲穿破層層人海,不偏不倚地正中王書鈞的咽喉!

  幸好曾韞在覺察到火光有異的時候已經放棄了王書鈞,不然定會被宋秋水氣吞山河的一箭所傷——此箭力道凶勁,刺過王書鈞的喉嚨破肉而出,竟一連取了直線四人之命!

  曾韞遠遠地望了一眼隧道口處的人影,捂緊了胸口。清心玄香是專克邪祟氣息的秘藥,在這個時候終於派上了用場,有此物傍身,他和玉竹大概是被困在長廊中唯二頭腦還算清醒的人,對比在幻海浮沉的諸多守衛,他們完全能夠認清楚眼前的現實世界,找到被噬魂陣掩映的出口。

  關鍵就在於守在隧道口的人,一個神弓射手宋秋水已經足夠棘手,更何況還有盛笑春這個老謀深算的狐狸?

  如果是在室外還好,四野開闊,到處可以逃。可這是在地下,出口只有一個,人家使得一招甕中捉鼈,他們就只能窩在這裡做王八,插翅也難飛。

  這一路遇到的是是非非都不簡單,動輒命不保夕。但直到眼前這一刻,曾韞才終於感受到了我命不由我的垂敗無力,死亡的腳步比任何時候都要追得更為緊迫。

  他一咬牙,決定死也要先保住玉竹,正要拉她,驚覺人不知何時並沒有跟上,手上的絲線也不知去向。

  到處都是翻飛的血肉,曾韞慌張地奪了一把寬刀在手,三下五除二驅開了擋在自己眼前的人,一路往回找玉竹。令他生寒的是,逆向而行的路上擁擠的都是些壯漢,不僅沒有看到玉竹,連她那個鷹鉤鼻的師兄也沒有蹤影。

  清心玄香畢竟不是神藥,如此一慌亂,邪佞之氣不經意已勾動心魔。曾韞先前還是有意識地拿刀背避開擋路者,走著走著,腦海中意識變得混沌起來,手裡的刀也漸漸變得不聽使喚,身體時而極冷,時而極熱,一股狂躁的戾氣自丹田洶湧而出,喚醒了一種不曾有過的殺性。

  曾韞不是胸懷萬仁之人,對惡者不會心慈手軟,但也不是一個毒辣無仁之徒。這一幫壯漢在威脅他性命的時候他會果斷地痛下殺手,可是眼下這些可憐人已經喪失神志,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刀向何人,並無刻意傷害曾韞的意圖,讓他下手,正常情況下他是下不去手的。

  然而這一會兒的時間,曾韞手裡的刀已經無差別地劈砍了十餘人,他的腳步虛浮,體力顯然快要耗盡,手上的刀卻比以往都要粗暴殘虐。

  人不像本人,刀也不像他會用的刀法——方才出刀沒有任何的技巧、招式,乾脆俐落,只餘純粹的獸性。

  這種感覺很讓他感到陌生,屠戮帶來的快感又讓他倍感歡愉。曾韞迷失的心性和暫存的理智甫一交鋒,頓覺軀體一震,三經六脈像有一陣疾風刮過,兀地卷上一口黑血。

  「撲」地一聲,血噴口而出,痛覺暫且壓抑住了體內詭異的殺伐之氣。曾韞強定心神,把清心玄香直接貼在了胸口,涼意緩緩擴散,結冰一般流向四肢百骸,衝刷淡了那股盈然獸性。

  就在這個時候,他來到了隧道的最裡側。這裡的人要比其他地方少些,大多都在與幻象搏鬥、揮刀對空瞎舞,只有地上背跪著一個人,畫風格外清奇:他既不逃竄也不揮刀,而在忙不迭地磕頭,時而瘋狂地抓撓自己的衣衫,好端端的衣服愣是被他撕成了一條條破布,襤褸地掛在肩頭,好像一圈特意製作的流蘇,每磕一次頭便引起一陣遊擺,看上去既可笑又可憐。

  曾韞火急火燎地亂竄,只為趁清心玄香效力還在的時候找到玉竹。他見這個奇怪的人原本無意細看,然而不經意地一瞥,卻發覺他腳邊好像還躺著一個人,還露出了一截湖藍裙邊。

曾韞的腦海「轟」地一聲巨響,下一刻便不管不顧地拽開了跪在地上的瘋子,正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玉竹被發瘋之前的淩霄點了穴道,只能在地上盡職盡責地擔當死屍,好在被放置的地方是在犄角旮旯,其他瘋子也不至於會砍到她。

  她也不明白這隧道裡究竟是發生了什麼,把屍油的臭味錯認為是毒氣,還道是有人施毒才使得一眾人癡的癡、狂的狂,滿腦子都在擔心曾韞能不能順利逃脫。

  看到曾韞的一瞬間,她真是又喜又怒,又驚又悲。

  喜的是他人還沒事,怒的是他又兜轉回了死路,驚的是他滿身傷痕,悲的是他們兩人恐怕終究逃不開死亡的宿命。

  然而看到曾韞發紅的眼圈,所有的驚怒悲喜不過轉瞬,便如青煙般嫋入浮雲。

  留下的,只是兩行女兒淚。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1:32

五十四.噬魂.2

  曾韞沉默了短暫的片刻,一聲不吭地跪坐在地,單手解開玉竹的穴道,隨後一把把她攬在了懷裡。玉竹如瀑的烏絲上沾落了不少塵土,他卻不待用手掃上一掃,便十分貪婪地將頭埋在其間,從血腥味中細嗅懷裡之人獨特的氣息。

  玉竹被曾韞緊緊抱著,心裡有種前所未有的熨帖,但抬眼看看周圍鬼哭狼嚎的瘋子,又深感他們的舉動實在是有些不合時宜。她在曾韞的白袍上蹭幹淚腮,雙手在他寬闊的脊背上停留了極為短暫的片刻,算是享受了下混亂中的一點微末慰藉,便很快鬆開了手,拍拍他道:「阿韞……」

  「……你不用緊張,淩霄只是把我拖到了這裡,並沒傷我。對了,和你在一起的王書鈞呢?」

  「死了。」

  玉竹顧不上細究狗官是怎麼死的,皺眉道:「那就不管他了,咱們先趕緊想辦法出去。這些人突然發瘋,我猜是此地有人施毒,再耽擱下去恐怕你我都會有危險。」

  曾韞卻沒有鬆開她,他把雙臂環得更緊了,甚至箍得她有些吃痛。

  玉竹隱約覺得哪裡好像不太對,試探著道:「阿韞?」

  抱她的手放鬆了些,可是仍舊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饒是傻子也能察覺出來他的反常,玉竹坐正了身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次曾韞終於鬆開了懷抱,轉而拉住了她的手。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眼裡那股即便在被王書鈞率兵包圍時仍舊熠熠生輝的光芒好像在此時忽然不見了,旺盛的求生意志、不屈服的倔強統統失而不存,漆黑的瞳仁裡仿佛盛著一波死水,風吹不起絲毫漣漪。

  他喉結上下滾動,半晌,低低地說了三個字:「不是毒。」

  「不是毒?你沒看這些人癡癡顛顛的樣子嗎?如果不是中毒怎麼可能……」   話到一半,玉竹臉上的表情倏然凝固了。

  她目光跳過那些守衛的驚恐神態、逡巡一圈長廊兩側冷光森然的木牌,頓時明白了七八分。

  玉竹難以置信而又十分艱難地道:「……噬魂陣法?」

  這次沒有得到回復,沉默是最簡單直接的答案。

  短短幾句話的功夫,恐懼完成了生根、發芽、長成巨樹的全部過程,一股前所未有的惡寒席捲了玉竹。被刻意忽略的傷口存在感驟增,她的身體像被車輪碾過一般,有種被撕扯的劇痛感。

  玉竹倒抽了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鎮定自若:「看來我們沒事是因為清心玄香,它還可以幫助我們支撐多久?」

  曾韞啞聲道:「不知道,但不會太久了。」

  「那破陣方法呢?」

  「不知道。」

  「這陣是噬魂牌所結,如果毀去陣牌呢?」

  「陣人俱滅。」

  被兜頭潑下一盆絕望的冷水,玉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看了眼那些閃爍的噬魂牌,茫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劍,喃喃道:「難道真的就出不去了麼?」

  「西邊留有一個出口,但有人看守。」

  玉竹一下子又感到了希望,忙起身道:「那還等什麼?有人看守又怎麼樣?打敗他們不就得了!起碼我們不必在與陣裡這些瘋子周旋,你我合力廝殺,未必不能拼出一條血路!」

  曾韞卻一動未動,一隻手拉住了她的袖口:「一般情況下我不會反駁這話,可你知道幾丈之外,看守的人是誰麼?」

  玉竹已經猜出了他將要說出的名字,曾韞還未開口,她未卜先知地感到頭皮一陣發麻。

  果然,曾韞道:「正是盛笑春,宋秋水。前者不用我說,能夠將邪陣用得出神入化;後者位列「八怪」之首,功夫甚至強於孟老貓,神弓可取十丈之外飛雀;除他們兩人之外,還有其他訓練有素的士兵不下百計。反觀我們這邊,只有你和我。」

  在玉竹眼裡,不管多麼強大的對手,只要肯拼未必不能搏出生機。她正要詰問   「我和你不行嗎」時,眼角忽而不經意地闖進了一抹灰紅,血的顏色刺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話也被梗在了喉口。

  曾韞的白袍上斑斑駁駁,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別人的血,殷紅佔據了月白半壁江山,本就十足驚悚。又有後續混亂中沾的不少塵土,如此紅灰一疊加,給原先的觸目驚心平添了幾分蒼涼,看上去更令人倍感沉重。

  哪怕再高強的武者,也有力氣用盡、陷入疲憊的時候。而這一晚上,曾韞殺了多少人了?

  玉竹頹唐無力地坐了下來。

  「你我身受重傷,對方士氣高昂;你我只有兩人,對方卻有百倍之兵。」裹在一襲落魄衣衫之下的曾韞抬起了頭,他的容顏俊美如謫仙墜塵,神情卻沉靜近乎絕望:「彼盈我竭,敵眾我寡。玉竹,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是死路無誤了。」

  說罷他緩緩鬆開了玉竹的手,平靜地注視著她,似乎剛才的悲觀不過一個玩笑,他們所處的並非是前言所述的絕望境地,而是當初與她一同縱馬相伴的叢林,一起看朝陽晚星的山麓,一起療傷共枕的茅屋。周遭的一切都落不進那雙漆黑的眸,那裡只有一個人的剪影。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希望現在說不算太遲……關於盛笑春真正要找的《死毒經》。」

  說著,他從衣衫的裡側摸出了一個與他風格不甚相稱的布包,期間動作不小心牽動了傷口,惹得他低低的「嘶」了一聲,隨即輕緩地把東西安落了玉竹的掌心。

  這白布包粗糙無比,布料疏密不一,紡織水準甚至比玉竹這樣對女紅幾乎一竅不通的人還要次些,由上面束著的龍紋錦帶一襯托,更顯粗劣不堪。可是在曾韞的眼裡,它卻好像比任何事物都來得更為珍貴,無論是拿還是放都可以說是小心翼翼。

  玉竹遲疑了一會兒,從曾韞剛才那句話裡不難聽出此物就是解開《死毒經》的關鍵,她深受此事牽連,執著探求事情來龍去脈,但如今距離所探求真相的一步之遙,反而有些莫名的躊躇。

  曾韞衝她和煦一笑:「看看吧。」

  她點點頭,解開了被仔細捆紮的布包。白布散落,掌心出現了兩塊青白如蔥的玉牌,皆晶瑩亮澤,光潔圓潤,在這幽暗藍光下仍不改清雅正色,一看便知是百年難見的玉中上品。

  玉竹被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驚詫她的卻並非是這玉的質地色澤,而是它們的形狀——這兩塊玉牌呈罕見的六芒星狀,雖形狀相同但大小有差,恰恰與那寶鳳劍鞘的兩個凹槽一模一樣。

  「《死毒經》能通生死,修劫數,一旦落入奸人之手後果不堪設想,但因是青雲真人的心血之作,毀之未免太過可惜。故潛蛟與仇鶴二人商定,將一書之秘封存兩處,以劍鞘為鎖,玉牌為鑰,由兩人分別保管,並假意製造嫌隙傳聞以模糊秘笈真相,意圖以此保住天下太平。」

  玉竹望著手裡的玉牌。玉牌的青綠在這殺機莫測的地下長廊中如同一泓清泉,讓人感到安然恬靜,不知是不是受兩位大師的無私胸懷所撼。

  「仇鶴隻透露他手中留有秘笈,並未提及玉牌一事。他告知弟子與潛蛟不睦,意在守護寶鳳的同時阻隔後人相逢,好藏住鑰匙的秘密;而潛蛟則交代這玉牌象徵著曾家的高潔品質,一代代傳承中務必要交予德行最出眾者,如有萬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此事本來永遠不會有第三人知道,可惜祖父修煉蛟龍九式時走火入魔,《死毒經》的秘密被他於神志癲狂之際脫口而出,我與父親才知道了真相。」

  「現在,又多了一個你。」

  玉竹聽得有些默然,她輕輕合上了布包:「既然象徵的是曾家的高潔品質,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給我?」

  曾韞的眸光黯淡了下來:「因為我們逃不出去了。」

  「——你看這周圍被幻象所害的人,一個個已經和行屍無異,最多再過半個時辰我們也會變成這樣。」他目光灼灼地直視玉竹道:「你一路被追殺,師門覆滅、手足相殘,這一切之所以會發生,歸根結底都是因為這玉牌。你既受它所累,就不該被蒙在鼓裡,到了這個時候,玉碎或瓦全,你也有權做出抉擇。」

  玉竹道:「所以碎了這玉,《死毒經》將永世蒙塵。盛笑春天大的本事也得不到秘笈了。」

  曾韞微微頷首。

  一旦玉碎,解開《死毒經》的唯一一把鑰匙就此殞滅,哪怕潛蛟仇鶴齊齊現世也無從下手,更何況盛笑春呢?

  玉竹道:「話是這樣。可是捫心自問,如果今天需要毀的是寶鳳,我下得了手嗎?」

  她自嘲似的一哂,把系好的布包塞回到曾韞的手裡,「答案必然是不會——我能夠體會它對於你的重要意義,也知道你有多麼不捨。所以阿韞,沒到走投無路,我絕不願毀去此物。」

  「難道現在還不算走投無路嗎?」

  玉竹眨眨眼:「你在這傳說中能滅魂化骨的噬魂陣裡還能捏我的手,跟我說老掉牙的事,怎麼能算是走投無路?」

  「那好,」曾韞眸裡火花一閃而過,隨即綻出了一個釋然的笑:「你不碎,我碎。」說著他聚氣於掌,作勢要將那對玉牌化為齏粉。幸有眼疾手快的玉竹半路阻止,電光火石之際奪了過來,那寶貝玉牌才得以在曾韞手下逃過一劫。

  玉竹手指頭摸了摸玉牌,感覺到布包裡的還是兩個規整的六芒星才終於放下心來,滿是責備意味地輕推了一把曾韞:「我剛才說的話你到底聽沒聽啊?如果非要現在弄碎的話還是把它給我好了。」

  曾韞莞爾,挑眉道:「剛才給你你不要,現在又想討回去,你把這潛蛟的寶物當成什麼?」

  「誰說不要了?」

  「那你把它塞回我手裡是什麼意思?」

  「那是……那是讓你再看最後一眼……」

  「是嗎?」曾韞不懷好意地笑道,「好像剛才某人還說過這是曾家的東西,現在又要據為己有。這位姑娘,你拿了我這塊傳家寶,就不怕我訛你做壓寨夫人?」

  玉竹不甘示弱:「誰訛誰還不一定呢,你怎麼知道不是我把你拐回去做壓寨老爺?」

  曾韞被這猝不及防的話一驚,整個人都懵了,手裡的緞帶也被玉竹趁機一把擄了過去。

  他臉上的戲謔倏然退卻,再無心思去追究東西,一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將玉竹困在了肉身鑄就的三尺囹圄,聲音低沉如一條吐信的危蛇:「……你可明白你說了什麼?」

  玉竹說完那句話本有些害臊,正欲避重就輕扭轉話題。不經意瞥見曾韞背後還在自相殘殺的守衛、濺血的壁窟,故作的輕鬆忽然被浩大的悲涼撲頭蓋下,使得先前的一點扭捏頃刻遁於無形。

  活人已經不到一半了,地上有一半都是殘肢斷臂。但這都是暫時的,再過上一個時辰他們會連屍骨也不剩,只留下血水和長刀,他們這一生或鬱喪或歡愉,都到此為止了。

  而她和曾韞也會同這些人一樣,在這陣中成為一灘沒有聲息的死肉。她尚未鋪展的人生畫卷,她才初嘗的人生甘味,痛快悲歡,喜怒哀樂,如此種種都不過是曇花綻放的一瞬,來不及待她細細品味便要凋零長謝。

  她和曾韞之間還有的時間不過半個時辰,哪還容得扭捏羞怯呢?

  玉竹抬起頭,目光溫柔而堅定,輕聲道:「你說呢?」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1:43

五十五.玉碎

  曾韞感覺好像被人騰地點著了一把火,熾熱讓呼吸都不覺急促起來。他明明一向不急不躁,靜若冰川,而此時此刻卻仿佛身置於沸騰熔岩天池,內心的滾燙雨澆不息,雪覆不滅。

  管他生死,他只圖一快。

  曾韞有些粗暴地吻住了玉竹,沒有任何猶豫地撬開了她的唇瓣,和她緊緊交纏在了一起。

  唇舌相交,發出了曖昧黏膩的水聲,曾韞兇殘地掠奪著她口腔裡每一寸領土,直到玉竹身體有些發軟,他的動作才漸漸溫柔了下來,從一味的侵略變成了撩撥。他頗有技巧地勾住她的舌,然後引導著,附和著……到了最後,吻幾乎已經變成了柔情的廝磨。這柔情使得玉竹的眼前氤氳出了一片迷蒙的霧氣,她的手用力地抓住了曾韞的後背,像是溺水之人抓最後一根稻草,好讓殘存的理智不至於在曾韞的氣息裡決堤。

  好像有些荒唐。又好像本該如此。

  她的一顆心已經快要破胸而出,連玉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對死亡的恐懼還是別的情感——從前她覺得她對淩霄就是愛,但到這個時候,她才恍然驚覺一廂情願的愛慕與能讓人深陷欲海狂瀾的愛是兩碼事。前者冰寒,後者卻是暖的。

  還好曾韞並沒出格太久,他感覺到玉竹的身體有些不自然地僵直,便抽舌出來,意猶未盡地點了點她的唇角,隨即把她抱在了懷裡,末了又忍不住在她鬢間輕啄一口。

  玉竹的睫毛微微有些顫抖,她趴在曾韞的胸口,聽見那裡他如同擂鼓的心跳聲,有些失神——原來他和自己一樣,緊張、期待、不知所措……明明早已共有過魚水之歡,卻會因為一個吻而亂了陣腳,笨拙的簡直可笑。

  噬魂陣聚陰而作,隨著時間的推移,長廊裡越發陰森駭人,先前擁擠不堪的人群已經漸漸稀疏,大部分都變成了地上冷冰冰的屍體,哭嚎聲卻比之前更甚。曾韞和玉竹甚至聽到了斷斷續續的啼哭,垂死掙扎的驚叫,還有時不時的低歎,這些既非幻象也非真人,而是噬魂牌所引的冤魂所發,一聲聲繞梁不休,聽得人渾身寒毛直豎。

  陣法的可怕之處就在於此,無需動用一刀一劍,引元聚氣就能化陰陽萬物而用,影響人的五感心智。儘管被曾韞緊緊抱著又有玄香護體,玉竹還是感覺到身體越來越冷,她尚沒有看到幻象,但照這樣下去恐怕離生出幻象也不會太遠了。

  這種情況下最體面的做法或許是自我了結,但默契的,他們誰都沒有提這件事。

  就在這時,牆上的噬魂牌藍光猛然一暗,幽光之下,無數青煙縹緲,千萬個不同的笑聲響了起來,音調有高有低,卻暗含著一種不懷好意的邪氣,合在一起詭異無比,像是一波波詭譎的黑浪,把這長廊衝刷成了真正的幽冥。那些發狂的瘋子們聽到這冷笑也好像被人施了法術一般,竟一個個拋開了手中刀刃,收住了鬼哭狼嚎,將身體崩得紋絲不動。

  方才還熱鬧非凡、鬼哭繞樑的長廊頓時陷入了死寂,仿佛不存任何活物,任何一點聲響在這裡也猶如千鈞墜地。玉竹和曾韞身處長廊裡側,這裡噬魂牌最密集,陰氣最重,也是因此青煙格外濃,繚繞盤旋得足以遮擋身形。他們兩個忙屏息凝神,留心接下來的變化。

  笑聲同時而起,此起彼伏,又同時而止,死一般的寂靜樑持續了須臾,又是無數個聲音同響,這次卻彙聚成了異口同聲的一句話,魔音入耳竟如洪濤拍堤般震耳欲聾!

  「你能掙扎這麼久,一定不會輕易喪失神志,對不對?」

  聽到那老雜毛居然在用這種方式與自己對話,玉竹立刻握住了劍柄,警覺地環視四周:聲音如何傳來尚無法得知,但這陣法由他掌控,能傳音未必不能察人,暗道中每一道飛煙、每一只高懸的噬魂牌都有著常人難以覺察的奧妙。興許他們兩個的一舉一動早已全數被盛笑春洞察。

  那齊刷刷的聲音說完了這句話,噤聲片刻,像在考察她的反應,很快又吃吃地笑了起來,緊接著雜音驟然消失,變成了一個十分清晰的細嗓,嗓門吊得高且做作,透漏出了一絲久經歲月的滄桑:「你是仇鶴的徒弟,總該有點本事的。喏,既然做好了熱身,不和師叔面對面談談嗎?」

  曾韞聞言眉頭一皺,這老太監早就被青雲真人驅逐,間接害死了玉竹的師兄師姐,現在居然還有臉自稱「師叔」,他擔心年少氣盛的玉竹會被此人言語所激,衝動之下暴露行跡,正打算點點她的手背以示提醒,一轉頭卻看見這姑娘一臉沉靜,懸著的心終於又落回了肚子裡。

  沒人回應盛笑春,他的話音在長廊空繞半晌,最後落寞地化入了浮煙。

  「沒想到師侄也是個倔強性子,但是這些年衛師兄對我避而不見,如果連你這個後生也不肯出來陪老身聊上幾句體己話,咱家等急了可就只能去太阿找衛師兄的屍骨排解寂寞了。」

  玉竹的牙咬在了一起:太阿是師父的埋骨之地,都怪淩霄這孫子透漏了此事,現在這老王八拿不到秘笈八成要去掘墳了!她怨怒地看了眼不遠處的淩霄,見他還保持著佝僂的姿勢,鮮血順著頭皮染透了前襟後背,臉上是一層灰蒙沙土,神情陌生而空洞,跟不久前手持蕭天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完全判若兩人,熊熊怒火燒了一半陡然沒了後勁。

  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但可恨之人亦未嘗不可憐,淩霄投靠王書鈞的時候肯定想不到自己會有今天,現在淪落得人不人,鬼不鬼,也算是罪有應得了。玉竹不忍再看,默默轉過了頭。

  盛笑春按捺脾氣靜等半晌,見威逼沒能奏效,怒而一喝,又啟魔陣!霎時冷風驟起,噬魂牌亮光大作,長廊如臨白晝,只是這白晝並非來自人間,沒有鳥語花香、陽光普照,只有比先前更瘋狂的癲亂。

  這些守衛顯然已經深受陣法影響,重新開始了自戕,他們嘴裡的聲音已經不能拼成完整的語句,一個個如同剛臨世的嬰兒,咿咿呀呀地叫著,行為卻更加血腥殘忍,殺性愈盛的個別人索性拋開了長刀,以手掏取心肝脾肺,邊往臉上塗抹鮮血邊興奮地呼號。

  新一輪的魔陣法力更甚之前,玉竹也大受震動,玄香在陣法力挫之下已漸漸失效,她的四肢開始出現輕微顫慄,頭暈目眩的感覺排山倒海而來,但使她煎熬的還遠不止肉體上的不適——她和曾韞之所以按兵不動,原是料想盛笑春為了《死毒經》必不會由他們在陣中死磕到底。等到陣法消除,他們興許有機會渾水摸魚,再造生機。可是現在這架勢,結果很可能是他們被邪陣化為血水,身上所藏寶物任君採擷,想讓兩位前輩苦心孤詣守護的《死毒經》免於紛爭,除了一毀了之怕是概無他法了。

  先前決絕地想要為曾韞守住這玉牌,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難如登天。

  想到這裡,玉竹心頭愧意翻湧,手忍不住用力攥緊了布包,不想那方才還有棱有角的六芒星竟然觸感柔軟,打開一看,原來端正的玉牌不知何時居然變成了一坨青白的粉末。

  忽略玉牌背後的秘密,哪怕僅僅作為玉石而言這兩塊玉也絕對堪稱珍寶,更何況此物還關乎天下第一奇書,說是價值連城都不誇張。曾韞這敗家玩意兒居然說碎就碎,還碎的如此徹底,連個丁點邊角料也不留。玉竹目瞪口呆地盯著那堆已經不值一文的粉末,連意識都被驚得清醒了幾分,詫異地對曾韞道:「你是什麼時候它們碎了的?」

  曾韞費力地支起身子在她耳側啄了一口,淺笑道:「對你用美男計的時候。」

  玉竹回想了剛才的情形,簡直不知道該鬱悶還是生氣——敗家也就算了,吻她的時候還有功夫動手腳?

  她悶悶不樂地把那團玉粉包好,長歎了口氣:「貴不可求的潛蛟之玉、你們曾家的傳家寶,就這麼被一掌碎成渣了。」

  曾韞卻搖搖頭,雲淡風輕道:   「碎就碎了吧,反正再過一會兒連人都要沒了。」

  玉竹幽聲道:「但這畢竟關係師祖畢生心血,現在玉毀,秘笈也基本是毀了。」

  曾韞抬起手替她整理了前額淩亂的髮絲,儘管動作無礙,蒼白的唇色和微蹙的眉宇卻都洩露出這若無其事不過是勉強作態:「不老不殆,起死回生。如果這真是好事,那為何青雲真人、潛蛟仇鶴都避而不用?你可以說聖人瑰意琦行,心思非我等凡人能夠揣度,但逆天命修劫數乃是叛道之舉,獲利不過一時,遲早會招致災殃。毀了《死毒經》,不好嗎?」

  「可是……」

  「沒有『可是』」,曾韞斬釘截鐵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我不是潛蛟你也不是仇鶴,他們在他們的時代做出了自己的抉擇,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要毫無原則地堅持他們的立場。《死毒經》毀在這裡,時也,命也,罪不在你我,你沒必要為此自責。」

  玉竹默然,她不得不承認曾韞的話很有道理,而除了有道理之外,還讓人心裡好受了許多。至少她不用再為此書下落惴惴不安,也算是對天下蒼生有個交代。

  剩下的就是等死了,安靜地同曾韞一起渡過生命的最後一個時辰,她就可以去見師父師姐,大師兄柳華,還有好姐妹雯兒。唯一的遺憾大概是他們師兄妹齊齊相聚九泉,沒什麼後人祭祀燒紙,估計日子會過得清貧一些。

  至於曾韞,她悄悄看了他優越的眉眼,認定此人做鬼也肯定是個漂亮鬼,氣質翩然如寒梅傲雪,清冽如初春甘泉,肯定是要被眾多女鬼糾纏的,還好她武力高強,到時候就豁出臉面死纏爛打,看誰敢近身。

  可歎她有一路的機會認清自己的心,卻一次次與這樣的機遇擦肩而過。到捅破窗戶紙的這一天終於到來,時間早已如流沙飛逝,剩下的不過沙礫幾許,只夠共赴死,無法伴君生。可是想想還有多少人到死也沒能解開心結,她或許又是幸運的。

  耳畔又一聲鬼魅長哭,外面黎明將至,地底的暗夜漫長看不到盡頭。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1:54

五十六.共殞

  時間漸漸流逝,噬魂陣陰氣漸重,煙霧也愈加濃密。深陷在陣中的人耳畔諸多尖叫哭嚎依舊喧囂,視覺上卻只能看到茫茫一片煙海。時有人形黑影在青煙籠罩處若隱若現,但倘若走近了看,會發現黑影不過是虛像,被人前腳撞破後腳又重新聚攏,還會發出更倡狂的譏諷。

  兩人緊張地戒備好了一陣子,刺出幾劍都未能傷到鬼影毫釐,最後筋疲力盡地放棄了防衛。曾韞索性將撿來的長刀一橫,把玉竹護在了背後,打算在這鬼陣中調息癒傷。

  調息本應當在安全的地方進行,在噬魂陣裡打坐乃是大忌。因為此地鬼氣充裕,萬一心神被邪氣侵擾,會致使陰陽紊亂,不治反傷。但曾韞幾次突圍,身上早已創傷累累,重傷之下極易失心失智,如果他在玉竹之前被陣法擊垮,不僅不能保護她,反倒會成為她的拖累。

  這當然是曾韞不願預見的,比起白白浪費時間成為玉竹的負擔,他寧願冒險一搏。他專注凝神,氣運神闕,催動內功使真氣強行流轉。很快地,這股真氣便如一泓暖流,緩緩流衝全身經脈,所到之處痛感大有消減,紛亂的心緒也漸漸得以平復。

  曾韞緊繃的神經終於稍微放鬆了下來。殊料還未及內息流轉完一個週期,忽然一陣天旋地轉,四周環境轉眼大變!長廊中的哭嚎聲喧如鼎沸,紛紛幻化成人影,人影又飛快化出實體,原先模糊的面孔頃刻間都有了不一的容貌:幽怨的嬰孩、淒哀的婦女、暴戾的男人……他們衝破濃煙越靠越近,臉上掛著扭曲的笑容,嘴裡紛紛念著充滿怨毒的詛咒,將一隻隻血手伸了過來!

  陣中只有鬼魄,並無真屍,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不過是幻音幻象,但卻足讓人神志癲狂。曾韞收斂心神,刻意忽略這鬧騰不休的怪誕鬼魅,卻在神識歸一的剎那猝不及防被烏央人群裡一塊金色吸引住了——金色來自一只絞絲雕花鐲,被戴在一個婦人的手上。杳冥昏光中可看到她穿著一件靛青羅裙,血從她空洞的雙目淌到了裙上,使得那羅裙呈現出一片濕漉漉的深藍。

  這失目的女人曾韞不熟悉,但他認得那鐲子,這件首飾常年供在他母親的靈牌之前,總是被擦得鋥亮,從不允許他碰上一個指頭。

  曾韞心頭一緊。

  神識的散漫不過眨眼,卻給了鬼陣幻象可趁之機。在他瞥見金鐲的瞬間,這些在幻象中張牙舞爪的人如潮海般狂湧而來,任他如何聚意斂神也壓制不住,在意識掙扎中,原本陌生的人臉變成了他所熟悉的人——其中有面目扭曲的曾仁敏,還有被鋼釘破胸、斥他不顧情面的黑風白雨。無論睜眼還是閉眼,這些人都血淋淋地在他面前晃悠,而不知何時,擠在最前面的還多了一個行屍般的玉竹!

  竭力維穩的內息再也無法調和,霎時真氣回湧,回流之氣的碰撞震盪四肢百骸,引得耳畔「嗡嗡」作響,曾韞眼前金星迸躍,一口鮮血噴濺而出!

  「阿韞!」玉竹正觀望煙中閃爍的噬魂牌,被曾韞這一口血驚得一跳,趕忙驚慌地扶住了他栽倒的身體。然而手乍一摸他腰間,臉色立刻沉了下來——曾韞裡裡外外的衣裳布料早就全被血浸透又陰乾,硬邦邦的一層如同軟甲,可見流血之多,傷口之深。這人竟然頂著這樣的傷口強撐了這麼久,直到現在都沒有表露出來半點難受的樣子!玉竹心疼得像被萬劍同穿,再一摸他細弱不穩的脈象,臉上的沉鬱更是雪上加霜。

  已經到了這種境地,居然還是要護她。難道只有她的命是命,他自己的命可就以像草芥一般隨意捨棄嗎?

  玉竹用力攥緊了自己的手,在掌心留下了一排深深的月牙,然後極盡輕柔地落在了曾韞的身上。

  她扶著曾韞倚靠在了牆邊,低聲喚道:「阿韞。」

  曾韞昏了過去。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仿佛被塗上了一層沉悶的灰蠟,眼睛和唇都緊緊的閉著,像是陷入了一個不怎麼令人安穩的睡眠,讓人忍不住疑心他是否在經歷著和現實一樣的噩夢。

  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佔據了玉竹的腦海:「會不會曾韞就這麼一睡不醒了?」

  這念頭不生則已,一生就好像在腦袋裡紮根發芽了似的,成了揮之不去的陰霾。揣著這種不詳預感的玉竹再看曾韞,覺得他面部的灰蒙好像不是別的,恰是一層無可救藥的死氣。

  他們今天總歸是要死在這裡的,不過是或早或晚的事,她認為自己早就做好了準備……但絕沒有料到曾韞有可能走在自己前面、且以這樣悄無聲息的方式。

  這是十三年來她所經歷的最可怕的一個初秋,一把火燒光了燕雀山的家,她失去了陪伴多年的同門兄姐,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好像又回到了被師父接回山之前的日子。

  猶記老爺子施捨給她了一塊芝麻燒餅,看她狼吞虎嚥地把餅吃乾淨又仔細地舔掉了手指上的芝麻,轉身離開之際被她抱住了褲腳大喊「師父」——那時她沒有過師父,也不知道什麼叫師父,只有在被其他孩子追趕打罵的時候聽到過這麼一個詞,在遇見仇鶴的時候鬼使神差的叫了出來。

  如果人一生運氣皆有定數,大概她這輩子所有的運氣都用在了那聲「師父」上。毒大夫仇鶴叱吒江湖幾十載,遊走鄉野無人識,居然不慎被一個黃毛丫頭的一聲「師父」碰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乾脆弄假成真,收了這孩子做關門弟子。從此以後,流浪丫頭跟著仇鶴來到了蝸牛山,有了名字,有了乾淨的床鋪,有伴著自己睡覺得香香軟軟的師姐,有了把她寵上天的師兄……

  但在這之前呢?她是怎麼生活的?

  她向來記憶驚人,唯獨那段流浪的日子卻像被刻意抹去過似的,幾乎不曾出現過她的腦海。只有偶爾的噩夢裡,才會浮現那些她沿路乞討過的街道,寄居過的茅屋馬舍。

  但凡想忘,沒有什麼忘不掉。她忘記了在泥坑打滾的日子,在風雨裡踽踽獨行的感覺卻被刻在了記憶深處,就好像心口有一處深不見底的黑洞,她一個人孤獨無依地佇立在黑洞邊緣,沒有人與她對話,她所發出的呼喚與渴望無人應答。世界擁有燦爛的花火,她擁有的不過是黑洞聲勢浩大的回音。

  就像現在這樣。

  玉竹身體不可遏制地發起抖來,她掐著自己的手臂,緩緩蹲下了身子,凝視著面前冰雕玉琢的臉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把頭深埋進了臂彎,把自己抱成了一隻躲在殼裡的蝸牛。

  那天晚上被段青山高風圍剿,她廝殺到最後已經失去了意識,曾韞大概也是這樣守著她,不知那時候他是什麼心情?是不是也經歷著和自己一樣的惶恐無措?

  也許不會吧,他會那麼早就動了情嗎?

  她又是什麼時候動了情的呢?

  曾韞還是一副噩夢糾纏的模樣,眉頭皺起了一個微微的川字,比平時人前的溫雅裡多了分嚴肅,愈顯飄逸出塵,難以接近。

  她忍不住湊近了,伸手替他撫平眉心的凸起:「如果你沒有遇見我就好了。」

  「不遇見我,你會看到空無一人的燕雀山,打道回府去經營你的鏢局。反正你這樣的人總是不缺姑娘喜歡,遇上哪個缺心眼的,拜完天地高堂入洞房,生出一群公子小姐,在外可以匡扶正義,回家可享天倫之樂,累了還能遊山玩水。再從一群娃娃裡挑個品行出眾的,你那塊傳家寶玉也能世世代代流傳下去,多好。」

  「……要嘛,你就該心狠一點。收拾完了山洞裡的渣滓,一看裡面是個赤身裸體的姑娘,不論我在裡邊怎麼央求,你只管把男女授受不親默誦一百遍,色即是空誦一千遍。然後眼睛一閉耳朵一捂,眼不見心不煩,揚長而去就是了。心裡過意不去就留下馬匹衣裳,再留點銀兩,免得招惹一身是非。」

  說完玉竹陷入了沉默,她自己都難以想像這樣的曾韞——他會怕招惹是非嗎?能躲開的時候偏偏挺身而出才是此人的作風。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算重新投胎,恐怕他還是一身俠氣,遇見人照樣會救,看她陷入危情照樣不會撇下不管。

  「算了,既往過去,說了也沒意義。」玉竹低頭拈了一顆地上的石子,帶著厚重的鼻音道:「想以前不如想以後。要是下輩子咱們再見面,得有個像樣點的開始,我要去買些漂亮衣裳,再抹點胭脂水粉,好好打扮打扮。你的話,」她回想了一番初遇的情形,微不可察地彎了下嘴角,「你可就不能再捯飭了。平時就玉帶錦袍,鞋不沾泥,從頭講究到腳,還天天熏香熏得跟一簇梅花成了精似的——再臭美下去,哪還敢了得?」

  她語氣揶揄輕鬆,眼角卻沒有展露出絲毫笑意,目光自始至終緊張地鎖在身旁昏迷的梅花精上,直到有冰涼的液體落在了手背。

  玉竹費解地看向了手背,不知這封閉長廊何處滴水,迷茫中摸了一把臉,才明白這水是自己哭出來的淚。

  她的眼淚一點都不值錢,這一路已經哭過了太多回,再哭除了顯示出自己的懦弱無能,好像再也沒有別的意義。她不想流淚,甚至嫌惡流淚。

  可是淚卻好像有自己的意志,她越是不想哭,就越是流得洶湧,跟解凍的冰川似的,反而沒完沒了了,讓她想要竭力撐住的一點堅強土崩瓦解。這一刻她沒什麼心思想復仇、想蒼生,堵得發疼的胸口只提醒著她很多個與曾韞有關的時刻。

  他為她夾菜,給她披上衣服,笑意盈盈地吻她的髮梢……曾韞無疑是個溫柔的人,然而在很多時候,又會有些斬釘截鐵的霸道專斷,尤其是在關乎她安危的事情上,這一面表現得尤為明顯。在她心裡,這個人就像一個靜謐的港灣,即便另一面相連的是叵測深海,卻能給與她獨一無二的安全感。

  她才初窺這深海全貌,便要面臨共殞的命運。不光曾韞會死,她也會死,這是注定了的,他們先前的希冀不過是看不清形勢的盲目樂觀,垂死掙扎改變不了任何結果。冷靜想想,陷入久聞惡名的噬魂陣,在這個時候沒像其他人一樣瘋魔已經是受上天垂憐,怎麼還有可能活著出去?

  又是一盞茶的時間過去,長廊裡的人聲弱了許多,鬼聲更加密集了。曾韞非但沒有要醒的意思,臉上的灰濛反而愈加濃重,玉竹幾次渡氣給他都如泥牛入海,沒有引起哪怕細微的表徵變化,完全是一腳踏入閻羅殿的徵兆。

  最後一點希望之火滅了。玉竹無神地聳搭下了眼皮,將手背在衣服上抿了抿,一手扶地站了起來。她撥了撥眼前濃煙,見近處的活人都是一樣的血肉模糊,也不再費心思去找找看哪個是淩霄,隨手撈了一人取下腰間的水壺,弄濕了帕子,仔仔細細地把曾韞臉上的污漬和血跡擦了個乾淨,然後湊過自己髒兮兮的臉蛋在他光潔的額頭上親了一口。

  做完這些,她右腳一勾,用腳背挑起了方才被扔在旁側的「山貓」。漆黑的重劍劍柄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圓弧,被牢牢的抓在了纖瘦的手裡。

  「山貓」原是孟老貓的對劍,現剩一支。此劍精工巧制,刃有吹毛斷髮之利,對玉竹而言除了自重太大外幾乎找不出缺點。自從落進她的手裡,它已經迎戰過趙十城、淩霄、還有王書鈞帶來的一干人等,再加上在孟老貓手裡的那些年所屠名人劍客,如果給劍按照所造殺業論資排輩,它絕對算得上是祖師爺級別的大人物。

  ——祖師爺級的山貓,刀下亡魂無數,經歷過千萬次命懸一刃的場景。然而千萬次裡,卻沒有一次和此刻相同。

  刃下之人,正是玉竹自己。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2:05

五十七.曙光

  玉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耳畔鬼哭四繞,她卻一聲未聞似的只專注於自己手裡的那把劍,劍光熒熒,把她瘦削的臉頰映出了一片蒼藍。

  武者,一生過往與寄懷都在刃上,看夠了,也就攢足了橫劍自刎的勇氣。

  她默默掃視一眼倚靠牆邊昏迷不醒的曾韞,緩緩將手中劍刃逼近頸側。尖銳的劍鋒距離最要命的動脈不過數寸,倘若這劍是由別人握著,這種感覺必然是心驚肉跳的,但握在自己手裡,宛如把石子擲進了沙坑,只帶來心如死灰的鎮定。

  金屬的尖端劃破皮膚,一抹刺目的殷紅頓時在玉竹頸口湧現,只要再深一點,這秘笈紛爭,逃不了的地下賭莊,哪一樣都無需她再操心了。

  然而就在此時,一物橫飛而來!

  那看不清是什麼的東西速度並不算快,也不算重,可偏巧自後往前正撞在了玉竹的雙腿腿彎。「啪」地一聲,把她連人帶劍撞翻倒在了地上。那把極重的山貓只來得及割破一條淺淺的血痕,便脫手飛了出去。

  這一下子撞得突然,玉竹臉面朝地,摔倒的瞬間只覺得眼前一黑,霎時嘴裡滿是一股血腥味,隨後才意識到有種似曾相識的溫暖沿著人中涓涓傳到了下巴——她不止摔破了嘴,還摔出了鼻血,臉上也有幾處擦破了皮。慶倖的是都是外傷,除了流血腫脹,並未傷到骨頭。

  自刎不成還摔成了豬頭,可這一摔反倒把她腦子摔清楚了。

  ——曾韞還沒死呢。如果她就這麼放棄了,萬一他醒過來怎麼辦?

  在這個時候自我了斷最簡單不過,但把不省人事的曾韞一個人丟在這裡,不是懦弱是什麼?若不是慫到骨頭縫裡的人,誰幹的出?

  玉竹為自己方才的舉動汗顏不已,趴在地上狠狠地錘了一把。

  痛定思痛,她忙去摸帕子止血,然而發現了一件更尷尬的事:她的帕子在給曾韞擦完臉以後隨手扔了,現在袖口裡除了自己的五根手指頭外空空如也。

  鼻青臉腫、面朝大地的玉竹迅速地摸遍了自己的袖口、前胸,絕望地發現,她根本沒有可以止血的東西。只好湊合拿袖子一抹臉上的鼻血,齜牙咧嘴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並趕緊去看曾韞——在這個要命的關頭,她居然有點慶倖曾韞昏了過去,要不然真被他看見自己現在的豬頭樣,剛放下的自殺念頭不光會重新萌生,還會至少強烈十倍。

  好在曾韞仍在昏迷中與自己的意識天人交戰,並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也看不到玉竹現在的尊容。她長出一口氣,又站回自己摔倒的地方,隔著面前朦朧白煙用腳掃了掃地面,很快便找到了被摔落在地的山貓,還意外撿到了一只男人的長靴——不難想,這應該就是剛剛擊中她的「兇器」。

  玉竹心裡的疑團越來越大——雖然未得《死毒經》的盛笑春不見得會放任她死,但這老太監好歹也是在皇宮裡混過的有頭有臉的人物,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個不講究到用鞋子砸人的糙漢,所以救她的人到底是誰?

  這已經是長廊的最裡側,西面是盛笑春把守的出口,南北東三面皆是高牆。從曾韞找到她的時候他們幾乎就沒有挪過地方,一直就在距離東側牆壁不過七尺的位置,可蹊蹺的是剛才這鞋確是從東側砸出的。

  也就是說,在更靠近長廊盡頭的地方,還有高人守在那裡。而此人如果一直在,又為何不在曾韞碎玉的時候及時制止或乾脆搶奪?他究竟是什麼立場?

  玉竹百思不得其解,最終決定與其耽誤時間瞎猜,不如親自一探究竟。她使勁擦了擦臉,看鼻血大有涓涓滴滴不止不休的勢頭,於是瞟了眼還在昏迷的曾韞,一咬牙一跺腳,乾脆撕了兩條袖布插在了鼻孔,簡單粗暴地解決了這一問題。然後破罐子破摔地,把手心的血漬汗漬也統統在身上撇幹抹淨,隨即握緊山貓,一步一步逼近了牆角。

  靠近牆側的噬魂牌光線幽微,加上煙霧擾亂視線,越往裡越看不清環境。玉竹閉上眼睛適應了一會兒黑暗,開始小心翼翼地挪動步子。為保險起見,她每走一步前,都要用劍無聲地上上下下掃蕩幾遍。七尺長的一截小路,硬是被她走出了一副要在此地打太極的架勢,終於走到了牆邊。

  牆毫無特別之處。出乎她意料的是,這裡並沒有什麼嚴陣以待的高人,甚至也沒普通的守衛,只有一個手腳亂舞的黑影,瑟瑟蜷縮在牆角裡。若不細看,根本無法分辨。

  玉竹盯著人影,心想這七尺之地已經被她翻了個遍,可以確認剛才出手救她的正是此人無誤。可是自己是由明處走向暗處,對方不可能沒有發覺,那又是什麼原因遲遲不肯主動露面呢?

  這麼僵持了片刻,她不動,那人則是手腳不停歇地亂動。玉竹見狀,狐疑地後退兩步,向那人扔了一顆石子,又扔了兩顆、三顆,見那人仍舊在我行我素的動作,心陡然一沉——這十有八九也是個在陣中失了智的瘋子,並沒有人刻意幫她,剛才那一擊只是此人的歪打正著!

  往好的方面想,這陣裡並沒有和盛笑春裡應外合的人,她本應該感到情形欣慰,但這也意味著無從指望有高人現身拯救他們於水火,玉竹的僥倖希望頓化為泡影,她只覺得失落。

  噬魂陣裡最不缺的就是瘋子,玉竹既懶得在此浪費時間,也沒心思研究這一個瘋得哪裡與眾不同。她洩氣地拎劍轉身往回走,沒走兩步,又鬼使神差地轉了回來。

  她還沒有傻到指望瘋子救自己,但冥冥之中有種直覺告訴她,這瘋子好像有點眼熟,不看看就走好像有點可惜。她快步走到了那人跟前,摸出了一把火摺子,點燃了湊了過去,然後訝異地明白了這股熟悉感從何而來——這個滿臉血污、神情癲狂的人,分明就是剛才還在她眼前晃悠的淩霄!

  淩霄是真的瘋了。

  這陣法對他的影響尤為嚴重,而且還確實給淩霄開闢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瘋法:別人都是互相殺戮,他卻是專注自殘。只見他的頭髮被自己抓成了一團蓬亂的鳥窩,頭皮和前額一片血肉模糊,看不出是他自己磕出來的,還是受陣法銷蝕效果影響。身上的衣服基本成了破布條,腳上也是光溜溜的,裸露在外的皮膚上佈滿了血跡,膝蓋處甚至可見到骨頭的一點白痕。

  玉竹看得頭皮發麻,沒想到這一會兒的功夫淩霄居然會糟成這樣。她試著叫了淩霄的名字,他卻像是沒聽見似的,時而口齒含混地念叨些聽不出內容的話語,時而嚎啕大哭,並邊哭邊把那流血破肉的腦袋使勁往地上砸,好像完全喪失了五感,既不會感到痛,也看不見靠近面前的火光。

  看來剛才那長靴不過是淩霄無意中丟來的,並不是足以扭轉時局的神來之筆。玉竹痛惜地注視著淩霄,發覺在目光相碰的瞬間,那雙熟悉的眼睛裡似有一抹清光一閃而過,而後又恢復了渾濁。

  她又不死心地蹲在淩霄不遠處看了一會兒,可是卻再也沒有在他的眼睛裡看到清光。淩霄只是不停地重複這念念有詞,磕頭,哭嚎的動作,身上皮開肉綻的地方越來越多,連標誌性的高鼻樑都被他自己敲成了幾節碎骨,歪七扭八地橫在臉上。

  人到了這個份上已經和畜生無異了,就算這人不是淩霄,不是叛出師門的仇人,不是她愛慕過的師兄,而是隨便哪個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惡人,玉竹也不願看見這樣一幕。

  她無意識地握緊了劍,手上青筋虯龍暴起,然後緩緩站直了身體,平靜地把火摺子遞得更近了一些,輕啟唇道:「師兄。」

  嘈雜的鬼影呼和聲中這一聲「師兄」簡直如同鴻毛落千鈞,那瘋子卻好像聽到了。

  淩霄費解地抬起了頭,火光照耀下,他的臉上被血痕劃成了若干支離碎片,已經拼湊不出熟悉的樣貌,眼珠更是呆滯的像個假人。陣中一個時辰,讓他蒼老了幾十歲。

  他捕捉到了這句話,卻已經聽不明白它的含義。淩霄在短暫的迷茫之後,好像本能似的這種不解產生了怨憤。他的手在半空中無助地揮舞著,痛苦地「啊啊」叫了兩聲,最後竟然要伸手去摳自己的眼球!

  ——恰就在此刻,山貓帶風而出,劍尖精准無誤地刺進了淩霄的心臟。

  淩霄身體猛地一陣哆嗦,等胸前一片深紅蔓延開好像才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那張臉上的呆滯倏然而退,次第出現了驚恐與悲哀,最後定格在了一個釋然的表情。他極度平淡地睜著眼,目光的盡頭是玉竹所佇立的地方。

  淩霄叛出師門,身負欺師滅祖之罪,死有餘辜;而她是代師門清理門戶,替師兄師姐報仇雪恨,可謂師出有名。但這一劍下去,並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反而隻讓她感到了無盡的悲痛和感傷。

  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她曾經的二師兄。那些時間是真的,曾經的童言無忌也是真的。

  玉竹用手替淩霄闔上了眼睛,甩血收劍。

  這一劍還是晚了一些,她與淩霄之間的了結應當是一場體面、有尊嚴的廝殺,以江湖人的方式,而不是現在這樣。

  但總歸是結束了。

  玉竹壓抑住此時浪湧般的沉痛,開始面無表情地檢查淩霄蜷縮的位置。

  這陣裡除了她和曾韞兩個清醒的人,其他的瘋子都是追逐跑走不休,簡直是把長廊當成了跑馬場。為什麼唯獨淩霄會死守這個角落,不管怎麼發瘋都始終沒走出這七尺藩籬?

  ——在回到問題的最初,噬魂陣開啟後,淩霄為什麼要把她拖到這個地方?

  玉竹深吸一口氣,就著火折的光往牆角仔細看了過去,並一邊看一邊用手檢查,確保沒有遺漏一條縫隙,一粒沙土。

  果然沒有令她失望,在淩霄蜷縮的後牆,她摸到了一塊略微凸出的活磚。

  玉竹的心跳有些加速,她第一反應是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環顧四周。確定了黑暗中無人跟蹤,這才下意識地用袖子抿了抿額上的冷汗,活動了一下酸麻了的小腿,將手重新摸向了磚塊。

  取下活磚並沒費太大功夫。玉竹先借光確認了磚塊的位置,用山貓的劍刃巧妙撬動磚縫,很快地,那磚塊無聲無息地滑了出來,露出了一個用簡易石刻所造的機關陣。

  一個和燕雀山下如出一轍的機關陣!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2:17

五十八.機關

  天下熟練奇門遁甲排局佈陣的高手不勝其數,但玉竹敢肯定,能借寥寥幾塊破石頭把九星八門玩出花的應該沒有幾個。面前這陣法表面簡單質樸,內蘊機竅無數,正是她的師父仇鶴老爺子的得意之作,看來是被淩霄挪用到了這裡。

  燕雀山已經被一把火燒成了鳥不拉屎的禿頭山,她也不再惦記看家的陣法,卻沒想到在這堵死人的噬魂陣裡來了個「陣中陣」的闊別相逢。

  玉竹不假思索地就要著手解陣,手還沒摸到石頭,又敏感地縮了回來,三步並作兩步去背還在那廂昏迷的曾韞。

  ——儘管她知道怎麼解開這陣法,卻不知解開陣法之後等待他們的又是什麼,把曾韞帶到自己身邊,至少有萬一發生她來得及做出反應。

  然而她還是想得太簡單了。玉竹這輩子被人背過的次數不少,背別人的經歷卻不大豐富,物件也多局限於出門辦事時遇見的老弱婦孺,簡單而言,重量等級完全與曾韞不在同一水準。

  她完全沒想到一個昏迷的成年男人會這麼重!

  玉竹起初還是拿著山貓比比劃劃,試圖拿著劍把曾韞背到機關牆邊,上手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天真,只好把山貓先放了回去,連拉帶拽把曾韞背上了肩頭。可惜曾韞的身子太長,不管她用什麼姿勢,小腿以下部位總是還有老長一截在地上拖拉著,走起路來簡直寸步難行。

  這可真是愁壞了她,玉竹頭一次覺得,男人不該長得太高,更不該長得太高的同時還長得好看。畢竟如果長得醜,為了救命削掉一截好像也無可厚非,但長得好看,就會讓人下不去手。

  無可奈何之下,玉竹只好放棄了體面的把曾韞背過去。她撿了件死人身上的破衣服,閉著眼扒拉下來,匆匆地纏住了曾韞那張耐看的臉蛋,一路把人滾木樁似的滾到了七尺之遙的牆邊。

  ——過後再把裹臉上的破衣裳拿開,除了頭髮亂了點,誰也看不出端莊文雅的曾公子是被滾過來的!

  玉竹在為自己機智喝彩的同時,再次忍不住為曾韞昏迷而慶倖。

  折騰這會兒時間雖然不長,但畢竟是處在噬魂化骨的邪陣,來來回回幾次,玉竹體力漸被透支,耳朵邊的鬼叫聲已有震耳欲聾之勢,眼前的光影也層疊模糊,看得她一陣目眩。她趔趄了一步,腳不慎碰到了被安放在地的淩霄,驚詫地發覺原本應該變冷發硬的屍體居然有種黏答答的綿軟。

  看來陣法已經開始銷蝕肉身,不能再等了。

  玉竹毅然撥弄機關,只聽一陣低沉的隆響,牆面的石磚赫然各向左右動了起來,把原本密不透風的磚縫擴成了一個能容一人通過的口子,口子的那一側則是黑洞洞的,看不出包藏了什麼秘密。

  但不管什麼秘密,都好過在這裡直接等死,就算是火坑她也得跳下去試試。

  玉竹的耳朵已快要被幻音轟炸得成個擺設,她並不確定剛才牆開的聲音到底有多大、會不會被那一側的盛笑春聽到。擔心追兵在後,一見密道開啟,她立刻把曾韞先滾了進去,隨後自己也跟著鑽了進去。

  以往在山上,大家都把她當掌上明珠似的寵著,如今下山雖多遭磨難,但一路有曾韞這個護身符在身邊。玉竹這輩子都沒操過這麼多的心,忙活完之後感覺自己就跟被人拿洗衣棒槌錘過一通似的,心腦肝肺哪哪都疲。

  饒是這樣,當她一腳踏進密道,還是覺得自己好像遺漏了什麼。

  由於身上唯一的火摺子剛剛被用掉了,玉竹運送曾韞的時候並未能細看密道裡的佈局,這心不在焉的一腳恰踩在了一塊矮了一截的青石板上,重心不穩的情況下腳底一軟,差點沒把自己又摔一跟頭。

  玉竹在黑暗中支起了身體,頓時想起來了自己遺漏了什麼。

  ——淩霄的屍體。

  她趕忙從地上掙扎起來,沒想到就在此時,那踩過的青石板一陣搖晃,隨即疾速上升,眨眼之間竟在她的面前形成了一道厚且堅固的壁壘,將這密道和鬼哭繞樑的噬魂長廊隔絕成了兩個世界!

  沒了繁雜幻象,周遭霎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玉竹甚至能聽見自己的「砰砰」作響的鼓噪心跳,一時間對這種正常的安靜反倒有些不習慣的慌亂。

  淩霄的屍體是不指望再取回了,她在黑暗中揮了揮自己的手臂,依然什麼也看不到。

  密道裡沒有一絲光亮,是否有機關陷阱也無從查驗。但可以確定的是,此地沒有噬魂牌,完全不會受到噬魂陣的影響。玉竹雖然滿身是傷,又累又睏,但神志、思緒卻比困在陣裡的時候要清晰許多。

  她縷清了來龍去脈,不等把氣喘勻,趴在地上摸索先被她滾進來的曾韞。

  曾韞的脈象仍舊較弱,不過擺脫了陣法邪佞,已經不再像先前那樣紊亂。玉竹緊繃著弦終於鬆散下來,想起來曾韞臉上還裹著自己所系上的衣服,又趕緊手忙腳亂地去解。

  那衣服袖子在慌亂中被繫成了死結,烏漆麻黑中解帶本就不大方便,更何況玉竹不善細活。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解了半天那疙瘩仍舊是疙瘩,急得一腦門子都是火氣,恨不得拿劍一劈了事。

  玉竹急火上頭,一手拎起了山貓,又徐徐放了下去——畢竟被裹起來的不是什麼耐劈砍的便宜物件,而是曾韞的腦袋,縱然她劍術了得,摸黑劈布不傷人的難度也不遜於在棉花上雕花。她強咽下冒到嗓子眼的肝火,腦子裡過了一遍師父常念叨的清心經,迫於無奈地繼續投入了這項磨人的任務之中,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幾乎已經是跪在了曾韞的身上。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剛才是勞筋骨,這會兒是苦心志,真不知上天到底要降一個怎樣的大任到她身上。

  就這麼苦了一段不可思議地漫長時間後,玉竹終於氣喘吁吁地就著這個姿勢解開了那惱人的破衣裳。她燙手似的把布條一扔,長出一口氣,發自肺腑地歎道:「下回再也不能繫這麼緊了。」

  這無人問津的密道裡只有她和曾韞兩個人,話說出口可謂擲地有聲,豈料話音剛落,便有一個略氣力不足的聲音接話道:「你還想有下回?」

  玉竹被這突兀地一聲驚得幾乎一屁股坐在了曾韞的腰,弄明白說話的人是曾韞本人後,結結巴巴道:「你……你醒了?什麼時候醒的?」

  曾韞嘶啞著道:「被人滾進來的時候。」

  ……

  玉竹想起剛才被丟在一旁的破布條,咽了口唾液,心虛道:「那什麼……這會兒感覺怎麼樣,還難受麼?」

  曾韞道:「難受。」

  玉竹急道:「是不是因為先前的傷?還是說陣法對你的傷害還沒完全消除?」

  「……主要原因應該是你壓住了我的傷口。」

  玉竹差點沒當即嘔出一口血來,立馬麻溜地從曾韞身上滾了下來,卻被他反手一撈,掉進了熟悉的懷抱裡。

  「慢著……讓我先抱一會兒。」曾韞壓低聲音在她耳邊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聽見這句話,本還在往外掙扎的玉竹頓時像被人點住了要穴,乖乖地不再動彈。她睜著眼睛望向沉靜的黑暗,發覺眼角有些潮濕,不知道該放在哪裡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落在了熟悉的肩膀。

  玉竹閉上了眼睛,顫聲道:「……我也是。」

  曾韞環緊了懷裡的人,好像長了一雙能洞察黑夜的眼睛似的,伸出一隻手指替她刮落了淚滴:「哭什麼,見不到我有這麼難過嗎?」

  這話觸動了一個讓人更委屈的開關,玉竹心口的酸味直湧,別過頭不答。

  曾韞見她不語,聲音輕輕的,調笑道:「你把那布料繫那麼緊,要是再遲一會兒解開,就真的見不到我了。」

  玉竹硬邦邦道:「知道了,以後不會再這麼折騰你。」

  「折騰。」曾韞輕笑了一下,把她的頭埋進了自己的胸口,意味深長地接著道:「出去以後,我隨你折騰。」

  玉竹腦袋埋在熟悉的懷裡,心裡還在因曾韞那句「有這麼難過嗎」感到又酸又氣——自己牽腸掛肚,他卻一副對此不知情的雲淡風輕——以至於她根本沒有細品這話的意思,想也不想便回道:「說了不折騰就不折騰,以後再有事我就把你撂下不管就行了。反正在你眼裡,我心冷手黑,就算見不到你也不會怎麼難過,不是嗎?」

  「我……」

  玉竹氣呼呼道:「你,沒錯,只有你,你會英雄救美,關心我、愛護我;我就是塊不識冷暖的臭冰山,心上人死了活了都不在乎。曾韞,我這麼說,你滿意了嗎?」

  「滿意。」曾韞糾纏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道:「雖然內容不屬實,但聽到你叫我『心上人』,聽你親口說出對我的關心,還是極大地滿足了一個男人的虛榮。」

  他繼而輕輕地吻了下玉竹的耳垂:「我的姑娘保護了我,她的勇敢和堅強,我都知道。」

  玉竹聽了第一句「滿意」的時候,險些暴跳如雷,再往後聽,一肚子的邪火漸漸不知所蹤。她感覺自己就像一隻容易炸毛的貓,脾氣還沒發就被人捋了個服服帖帖,想再拾起方才的氣焰已經遲了。

  她把自己在曾韞的懷抱裡埋得更深了些,手指揪緊了他後背:「……哪算得什麼保護……不過就是暫時逃了出來,現在該怎麼辦?」

  曾韞摸了摸她的腦袋,柔聲道:「先查探一下這裡的情況吧,你跟我講講,這是什麼地方,我們是怎麼過來的?」

  玉竹隱去了劍斬淩霄的部分,詳細向曾韞說明了淩霄的反常行為和這佈陣的機關,然後焦慮問道:「可是這地方這麼黑,我們連自己面前的人都看不到,怎麼查探情況?」

  「我這裡有火摺子,點上就好。」

  玉竹一拍腦袋——剛才只顧想著自己沒有點火的裝備,居然把曾韞這個百寶囊給忘了。

  她欣然道:「事不宜遲,我們趕緊點上火,看看這四周的環境。」

  「那你來拿吧。」

  「我?」玉竹在無光的黑暗中瞪圓了眼睛,「為什麼讓我來拿?」

  曾韞歎了一口氣,幽幽道:「我受傷了,還被某人在地上滾了一遭,剛才還被壓到了傷口……」

  「行行行!我拿,我拿還不好嘛!」玉竹怕曾韞要用這種酸不拉幾的腔調數落一通自己幹的好事,趕緊捂上了那張娓娓道來的嘴:「火摺子在哪?」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2:30

五十九.火摺子

  玉竹怕曾韞要用這種酸不拉幾的腔調數落一通自己幹的好事,趕緊捂上了那張娓娓道來的嘴:「火摺子在哪?」

  「在腰間。」

  腰間?玉竹一臉的莫名其妙——將火器掛在腰間,這在旁的男子而言並不稀奇,但她印象中曾韞向來不在身外懸墜繁瑣配飾,除了那把寶貝扇子,好像從沒見過他把什麼東西掛在腰上供人欣賞。

  可是現在著急用火,既然曾韞這麼說了,她也只好找找看。

  玉竹小心翼翼地落下了爪子,然而這第一下好像就摸錯了地方——下手之處不僅質感略硬,還有點微微發燙,再用手摸摸旁邊,嗯,形狀好像是個圓柱……

  她臉上頓時跟著火了似的燒了起來,立馬縮回了手。

  曾韞側過頭,在她耳朵邊輕笑道:「我只是讓你取火摺子,你怎麼亂摸?」

  玉竹心裡有一百隻野獸在瘋狂咆哮,她可真是太冤屈了,這視覺條件就算想摸不該摸的地方恐怕也很難一擊得手,鬼知道她那不爭氣的右手是怎麼一上去就踩到了雷區!!

  她很沒底氣地回道:「少胡說八道!我哪亂摸了?明明是怪你,你自己亂動彈!」

  曾韞笑得更燦爛了:「好好好,怪我怪我。我不動了,你可不要再摸錯。」

  剛才那捂臉的破布條真的扔早了,應該拿來堵某人的嘴。

  玉竹死死咬住下唇,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她不再一上去就往下摸,而是先往靠上的位置摸過去。這樣一來,就算摸錯也不會錯得太尷尬。

  她的手懸停半晌,順利地落在了曾韞的前胸。

  玉竹摸著曾韞堅實的胸膛,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

  順著胸往下就是腰,再怎麼摸也不會摸到臍下三寸,可省得又被熱衷於扮演正人君子的曾韞調戲。

  但玉竹很快便意識到自己還是錯了。

  她有膽向上天以命起誓,她的手只是在曾韞的衣服布料上規規矩矩地往下滑動,絕對沒有一星半點的不當之舉,也絕對不會有被任何一個正常人誤會成不當之舉的可能。

  可是她卻低估了曾韞的厚顏程度——

  這廝大氣連著小氣,她的手動一寸便喘一聲,還刻意壓低了喘息的聲音,硬生生地把她正常的摸索喘得令人浮想聯翩!

  玉竹聽著他隨自己手指移動而時斷時續的低吟,先前臉上的燒灼已經蔓延到了脖子根。她本是想裝作沒有聽見,然而發覺這喘息不但沒有因為她的沉默收斂,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終於忍無可忍道:「你能不能不出聲??」

  某人頓時停住了喘息,換了一個很是委屈的語調道:「抱歉,傷口有些疼。」

  玉竹被這理由噎得險些翻白眼,正要對曾韞的嬌貴做派進行批駁,又聽他溫聲道:「不知道你聽到會這麼煩躁,再疼的時候我會忍一忍。」

  這一番話言辭誠懇,不僅交代了緣由還自動做出了退讓,一招以柔克剛使得恰到好處,令玉竹前一刻還理直氣壯的氣焰登時癟了下去。她心裡甚至有愧意滔滔翻湧:曾韞是為了保護自己才會受傷,剛才被她滾在地上蹂躪也沒有生氣。反觀自己,就因為人家疼的喘了口氣就橫加指責,是不是有點太不近人情了?

  她煩躁地撓了撓頭,嘟囔道:「算了……不用忍,我會再輕點……就是你別叫的太那什麼就行。」

  曾韞道:「哪什麼?」

  「就是,就是……」玉竹重複兩遍,還是沒辦法把「香豔」兩個字說出來,只好道:「就是別太怪。」

  曾韞似是很無辜地道:「我剛剛的聲音怪嗎?」

  玉竹感覺這個話題不能再聊下去了,本來是讓他閉嘴,現在越攪越渾,真不知道曾韞是真迷糊還是裝傻。她生硬地轉移話題道:「先不說這個,你腰上我摸了,怎麼沒見火摺子?」

  「都摸了嗎?」

  「都摸了。」

  「後腰也摸了?」

  「沒有……進賭坊的時候我就跟在你後邊,可以確定,你後腰什麼東西都沒有。」

  「唉。」曾韞似是惆悵地歎了口氣,「要在以往你肯定是不會記錯,但剛才在噬魂陣裡待過一陣子,人的記憶很可能會無意識地被陣法影響,指不定會產生錯覺。」

  要說玉竹有什麼本事值得稱道,就是記性好。她本來對自己的記憶力有十足的信心,可聽聞曾韞一席話,再回想剛才在陣裡看到聽到的鬼影,這時卻忍不住有了輕微的動搖。

  反正只是多摸一個地方,又不會死人,摸就摸吧。

  玉竹環住了兩隻手,自然地形成了一個擁抱著曾韞的姿勢,在他身後摸索起來。她把後背再腰都拿手輕輕地撫過一遍,確認了沒有要找的東西,有些急躁地問道:「後腰也沒有啊,會不會是你記錯了?」

  曾韞就勢把下巴擱在了她的肩頭,略偏了側臉,氣息直衝耳廓對她道:「看來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你要不要再檢查一下?」

  玉竹被噴在耳朵邊的熱氣弄得身上酥麻麻的,瞬間聯想到了先前某晚發生的一幕,紅著臉鬆開手道:「不用!你、你再想想,有沒可能在其他地方?」

  黑暗中的曾韞好像捕捉到了她的窘迫,玉竹剛一鬆開手他便往前一傾,恰使兩人的距離保持得極為曖昧。

  他不緊不慢地用低沉的聲線道:「或許……在我懷裡?」

  密道裡靜的連落根針都能聽到。玉竹聽到曾韞這句話,心跳簡直像隻發狂的兔子,突突突一陣暴跳。她感覺不光是自己,恐怕曾韞也聽見了,似乎還低低地笑了一聲。

  到底在害羞個什麼?反正比這親密得多的事情他們早就做過了,不是嗎?

  玉竹一咬牙,乾脆死豬不怕開水燙地按住了曾韞,不僅檢查了此人的前胸,還不請自來地掃蕩了他的袖口,最終在曾韞的袖袋裡找到了讓她苦尋的火摺子。

  什麼腰間懷裡,看來曾韞真是被那邪陣影響不清,記得沒一個對的。

  她瀟灑地點亮火摺子,拍拍衣服,準備站起來詳細查看這密道到底暗藏什麼天機,不料人還沒起身,對面的曾韞先行爆發出了一陣大笑。

  玉竹迷茫地睜大了眼,餘光掃到了鼻子下方兩個礙眼的凸起,這才想起來自己竟然忘記了鼻孔裡的破布條!

  玉竹竭力在曾韞面前維持的良好形象就此崩塌,又羞又怒,恨不得那火摺子壓根沒被找到。她氣鼓鼓地一拔袖布,瞪了一眼對面忍俊不禁的曾韞:「看什麼?誰讓你看了!」

  曾韞止住了笑,手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看你不管什麼樣子好看,哪怕是剛才那樣,也有種倔強的可愛。」

  以前蒼蘭曾經說過,凡是人都會有自己的剋星,不論是他們幾個還是師父,哪怕貴為天子也不會例外。人一旦遇上自己的剋星,就跟鐵塊碰上棉花一樣,再大的怒火、暴戾都難使得出來。

  對此她一直頗不以為意,現在遇上了曾韞,好像終於能品咂出來點蒼蘭話裡的意思了。

  不管她有多生氣,心裡攢了多大的火,這人總是能四兩撥千斤,把她的不悅消彌無形。

  玉竹氣是沒了,但也不大好意思聽曾韞這種直白了當的強行吹捧,她聽罷敷衍地咳嗽了一聲,便別過了頭,準備起身去看看這密道的情況。

  曾韞卻先她一步已經站了起來,一手拉起玉竹,另一手自然地接過了她手裡的火摺子,正色道:「你跟在我後面,看好腳下,這裡說不定還暗藏其他機關,要小心。」

  玉竹抬頭訥訥地看著曾韞,站起來後才想起來哪裡不對——曾韞能抱她能拉她,還能先行一步勘探前路,看起來步伐走得也挺穩健……所以怎麼會拿不了自己身上的火摺子?

  他果然是在調戲自己!

  曾韞見她愣著不動,停下腳步道:「快過來,密道裡有油燈,我們先把燈點亮,可以看的清楚一點。」

  玉竹的注意力立即被這一新發現吸引了過去,她趕忙跟上了曾韞,同他一道將密道兩側的油燈點了起來。火光搖曳,這密道瞬間不再神秘,其全貌毫無遮攔地展現在了兩人的面前。

  與其說這是個密道,不如說這是個密室。

  四面皆是牆壁,不見有任何的出口,裡面除了油燈以外只有一包盤纏。除此之外,對面的牆上有和入口類似的簡單石陣,但卻和燕雀山的陣法又有不同。

  兩人圍著密室走了數個來回,確定其他地方再無玄機,再次齊齊地站到了石陣的前頭。

  曾韞端詳了那石陣道:「看來,要出去非得解開此陣不可。玉竹,你既然能打開入口的陣法,會不會也能打開這個?」

  玉竹面露難色道:「這個陣法只是與入口的形似,但是又有不同。具體哪裡不一樣我也說不上來,可以肯定的是這與我師門同出一脈,應該也是淩霄布下的。」

  曾韞道:「我不懂陣法,那像這種石陣能不能移動起來試試看?也許誤打誤撞就解開了。」

  玉竹盯著面前的石刻機關仔細看了半晌,臉色突然難看起來,搖頭道:「不行,這陣法一旦解錯就會全部坍塌,佈陣者完全沒有給我們留試錯機會。」

  機關陣法仇鶴一直有心教她,可是當年她志不在此,每次聽到仇鶴念叨都會找柳華打掩護偷溜去耍劍。所以幾個師兄妹裡,唯有柳華和淩霄繼承了師父這方面的衣缽,她和蒼蘭都隻學了個夠開關自家家門的皮毛,說是門外漢也不為過。

  萬萬沒想到,當年看不上的東西,卻成了關鍵時候困住她的一把鐵鎖,決定著她和曾韞兩個人的生死。

  現在悔之已晚,玉竹看著那熟悉又陌生的石陣,從噬魂陣死裡逃生的喜悅如同抽絲一般,一點點冷了下去。

  她和曾韞對視了一眼,心知,這下真有可能要折在這裡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2:45

六十.密室

  油燈閃爍的密室裡,曾韞在盤腿閉目打坐,玉竹則一直在那莫測的機關前轉悠,間或專注地盯著牆上的陣法,恨不能用目光把厚石牆燒出個窟窿。

  曾韞看著她宛如熱鍋上的螞蟻,來來回回地已經快要把腳底磨出火星,緩緩睜開了眼睛,對玉竹道:「想不起來就不要勉強,先過來休息一會兒吧。」

  黑漆漆的時候兩人抱在一起都不覺得有什麼尷尬,現在亮堂了起來,玉竹反而沒來由的有點害臊,不好意思靠曾韞太近。

  她依言在距他一臂遠的位置了下來,眉頭不由自主地緊鎖成了一團:但凡她看過的紙頁,都能像拓印一樣把畫面清晰地記載在腦海,而對於聲音和動作的資訊卻很難記住。這也是為什麼對看過的劍譜她能做到過目不忘、爛熟於心,可對師父口頭傳授的機竅秘訣卻總是記得顛三倒四。

  方才她盯著那陣法,在腦海裡默默過了一遍相關記憶,除了半個殘缺不全、不知所雲的大眾陣法口訣,沒有搜尋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玉竹跟著曾韞盤腿而坐,身上的大小傷處都在隱隱作痛,她卻連打坐調息的心思都沒有,只是拿手指摩挲著地面,低聲道:「阿韞,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曾韞微微揚眉,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如果不急著躲到這裡,說不定還能多撐一會兒,現在沒弄清情況就盲目帶你過來,偏又解不開機關……」

  進不得,退也不得,甕中之鼈是什麼滋味,她算是有幸領教了。

  「現在糾結這個沒有意義,」曾韞淡淡道:「你身上還有傷,先養精蓄銳做好準備,這樣萬一有機會,我們還能再搏一搏。」

  話是這麼說,但這密室裡連一滴水一粒米也沒有,他們在這裡頂天也熬不過三日,恐怕還沒等身上傷勢養好,人就已經餓死在了這裡。

  玉竹勉強地點了點頭,儘管面上繃得從善如流,心裡卻始終有點難以紓解的忐忑。曾韞見狀也不再多勸,他伸出手輕握住了她的手背,便繼續打坐調息了。

  玉竹不想讓曾韞擔心,也裝模作樣地閉上了眼睛。她一面調勻呼吸,一面不死心地苦苦回想這些年來見過讀過的秘笈經文,把仇鶴曾交代她謄寫過的所有書頁在腦海翻過兩遍之後,不覺默誦起了其中的《舒經靜心譜》。

  當年四個弟子中她年齡最小,習武也是最遲的一個。仇鶴認為她天資聰穎,但定力不足,遇事容易急躁衝動,所以便令她謄寫這本心譜作為入門的鋪墊。玉竹默念著心譜,漸漸地,焦慮的心情淡了下去,頭腦中雜七雜八的想法也散了,目中似有穹廬之廣,耳似可聞大道之音,人仿佛置身於一幽靜禪室,而不再受限於這狹小囹圄。

  她索性撇下令她煩擾不已的陣法,只靜下心來感受內息在體內的流淌。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耳畔傳來了一陣打擊聲響。

  這聲音並不大,但此地過於幽靜,微小的聲音便也顯得格外刺耳。玉竹被這聲響一驚,頓時從冥想中回過神來,同時聽到了曾韞的聲音:「玉竹。」

  她睜開眼,看見曾韞表情陰晴難辨,眼睛正直視著他們進來的那道青石牆面。

  叮叮噹當的敲打聲不甚清晰地傳了過來,玉竹起身走到了牆跟前,趴在牆上側耳聽了一陣,咬唇看向了曾韞。

  曾韞道:「盛笑春他們已經發現我們躲在這裡了。」

  玉竹點點頭:「他們在鑿牆,」說著用手指拍拍牆面道:「但這面牆厚度非同一般,我看這石頭也格外硬,怕是敲也敲不開吧?」

  曾韞也跟了過來,他端了盞油燈在牆面上下照了照,搖頭道:「不至於。這石牆的硬度在石材裡只算得上是中等偏上,如果能取到趁手工具,被鑿穿甚至只需花費個把時辰。」

  玉竹啞然片刻,苦笑道:「那還真是想什麼來什麼,現在也不用擔心怎麼出去了,有人幫我們開門。只可惜開門的來者不善,否則還真有可能絕處逢生。」

  曾韞沒直接對這番頗為消極的言論做出點評。他思索片刻,也將耳朵貼在了牆上,細細聽了一會兒對她道:「那邊的動作時斷時續,看起來進展並不怎麼順利,我們可做準備的時間比想像的要寬裕一些。」

  玉竹沒接茬,她意興闌珊地掃了一眼光禿禿的密室,這地方除了牆面的油燈和地上的盤纏,只有一把孤零零的山貓。也就意味著,兩個傷患要用一把撿來的兵器對抗一群未知的高手。

  這種情況下的「準備」能有什麼意義?她實在是樂觀不起來。

  曾韞覺察到了玉竹的心不在焉,伸手輕點了下她的額頭:「怎麼,這就怕了?」

  玉竹似乎還在想自己的事情,習慣性地「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看到曾韞臉上表情不對,才意識到自己的順口附和引起了誤會,改口道:「你剛說什麼?」

  曾韞眉頭輕蹙:「根據剛才的聲音判斷,這石牆至少還能撐七八個時辰。」他頓了頓,「所以我們要在這段時間裡抓緊機會調整狀態,能恢復一點是一點。」

  玉竹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仍舊是一副不知道在想什麼的神情。

  曾韞垂眸望著她的臉,沉默了片刻,忽然一改先前和風細雨的態度,嚴肅道:「有件事我認為有必要強調一下。」

  他語氣很重,這次玉竹終於晃過了神,渙散的眼神重新聚焦在了曾韞身上:「什麼事?」

  「你還記得我們被王書鈞領兵包圍的情形嗎?」

  玉竹訝異他會提起這個,有些摸不著頭腦:   「一晚上的事,我怎麼會不記得?」

  「記得就好。」曾韞淡淡瞥她一眼,這一眼卻是少見的犀利:「我不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既然你不願說,我也不會問。只是希望你能通過這件事明白一個道理——不管到了什麼時候,都不要想著以犧牲自己的方式來保全我,我不需要,更不會接受這種方式的保護。」

  玉竹臉上閃過一抹難言之色,她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半天卻沒憋出一句話來。

  曾韞上前一步,額頭輕輕抵住了她,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如果你硬要這麼做,只會適得其反。有前車之鑒,你一定知道這話究竟是不是開玩笑。」

  曾韞這話說的言之鑿鑿,但心裡卻並不像表現的那樣胸有成竹——他實在是害怕玉竹再來一次「捨己為人」,忍不住將手扣緊了她的肩頭,大有不得到她的承諾就不鬆開的意思。

  「我明白。」玉竹忽然道,「談條件已經行不通了,想活著出去只能硬殺出一條血路,這些我都明白,你可以放心。」

  曾韞沉默著將她攬在了懷裡,輕飄飄的話裡有多少迫不得已和絕望,只有他們兩個人能體會。

  懷裡的人又道:「那你覺得,我們打得過他們嗎?」

  如果是全須全尾的他們,對上頂尖高手宋秋水或許能勉強打個平手,可是先不說他們此時的傷勢,宋秋水身邊還有大內高手和盛笑春,這一戰的結果不言而喻。

  曾韞深吸了一口氣,避重就輕道:「事在人為。還未戰,怎麼會知道結果?」

  玉竹卻冷冷道:「打不過。」

  曾韞提起了唇角,笑道:「縱然是打不過,能夠與紅顏知己攜手浴血奮戰,共做一對刀光劍影下的流魂也未必不是快事……你可知道有多少好男兒嚮往這樣的死法?」

  玉竹沒有理會他的玩笑:「你也承認打不過,那如果把我的功力提升三倍,你覺得有戲嗎?」

  曾韞瞳孔倏然一縮。

  他壓低聲音道:「你開什麼玩笑?除了邪法之外哪有什麼途徑能讓人在短時間功力提升三倍?哪怕是你師父也不可能——」

  玉竹打斷了他的話,簡短地道:「蛟龍九式。」

  曾韞被這熟悉的字眼震在了原地,他愣了好一會,再三確認自己並沒有聽錯,不由深深看了玉竹一眼,緩緩說道:「蛟龍九式,又曰九死一生,練此功法十之有九會走火入魔,輕者經脈俱廢永不能再習武,重者肺腑爆裂身亡……有多兇險暫且不提,想練就這門功法,需在極度安寧清靜之處閉關七七四十九天——這些你都知道嗎?」

  玉竹抬起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鏡中日月,物外煙霞,閒卻名利,拋捨浮華。萬水歸陰,無裡見無形。蓬萊今去,蛟騰鶴飛輕。」

  曾韞被她這一連串不知所謂的話弄了一頭的霧水,又隱隱覺得這好像與他一直以來求索的東西有關,他壓了壓喉間上湧的血腥氣,胸口不覺有種異樣的鼓噪。

  玉竹輕聲道:「……阿韞,我剛剛念的便是蛟龍九式的第一式,這世上死去的人不提,活著的人裡,再也沒有誰會比我更瞭解這功法了。」

  狹小的密室陷入了一陣令人壓抑的沉默,兩個人目光相對視,誰也先沒有移開的意思。

  半晌,曾韞道:「那好,我先前告訴過你,我之所以會到蝸牛山就是為了蛟龍九式。既然你瞭解,就告訴我怎麼練,我練,你護法。」

  「辦不到。」玉竹眨了眨眼,「……就像你說的,尋常人練蛟龍九式需要閉關七七四十九天,我之所以不需要那麼久,是因為前四式與後四式皆本派心法有一致之處,所以我只需磨礪第五式,時間也就短得多。」

  她見曾韞仍舊是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故作輕鬆地用手指戳戳他的臉道:「這件事如果讓你來做,就好比平地起高樓,等樓建好盛笑春早把我們碾成了肉泥,換我來則只用搭建一個小橋——你就不要跟我爭了。」

  曾韞沒有作聲,他默默無言地攥緊了玉竹的手指,沉吟許久,聲音竟有些嘶啞地道:「……如果你走火入魔怎麼辦?」

  玉竹本想說「別說喪氣話」,但一看曾韞的眼睛,見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球不知何時纏上了一層薄薄的血絲,襯得他分外憔悴,心頭忽而一酸,溫聲道:「第五式是九式中較為溫和的一式,走火入魔的概率並不大。」說完,她又覺得這未必能安慰曾韞,便補充道:「就算走火入魔,也只會是意識的輕微迷亂。」

  她開玩笑似的彎了彎眼角:「怎麼,難道我傻了你就不願照顧我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2:57

六十一.蛟龍九式

  曾韞沒有言語。

  練功不比吃飯喝水。一桌子菜端到眼前,先吃葷先吃素純屬個人意志,從沒有固定章程,反正不管什麼東西放進嘴裡嚼吧嚼吧咽了都會一樣混在一起;而練功習武則講究循序漸進,無論是內功心法還是刀槍兵刃,都要在前一階段的基礎夯實之後才能往下順延,如果盲目推進,殘廢和喪命也不是稀罕事。

  所以在兩門心法之間架橋樑,絕不像玉竹嘴裡所形容那麼簡單。走火入魔也從未有什麼「輕微」一說——曾韞親歷過祖父潛蛟的走火入魔:神志迷亂不過數日,緊接著便是臟器衰竭,從入魔到暴亡只花了區區五天。

  如果說現在這世上最瞭解蛟龍九式的是玉竹,那恐怕最瞭解因此功法的走火入魔者,就是他曾韞了。

  曾韞抬起眼簾,神色黯然地拽住了玉竹的手腕:「你跟我說實話。」

  「……蛟龍九式,當真不能由我來練嗎?」

  玉竹斬釘截鐵道:「不能。」

  「如果我們有七個月、七年,我不會跟你在這件事上討價還價,但現實是我們只有七個時辰——再猶豫下去,連七個時辰也沒有了。」

  聽到這裡,曾韞握她手腕的指節不由一顫。他臉色極差地點了點頭,平靜道:「我知道了。」

  說完,他便鬆開了手,自顧自地走到了密室中央,盤膝而坐:「我給你護法。」

  玉竹稍稍鬆了口氣,快走兩步到他跟前,一掀衣擺坐了下來。正當她闔目吐息,準備入定的時候,忽聽曾韞冷清的聲線道:「我那鏢局就在青州,寒梅之城不如頤陽熱鬧,但山水靈秀,民風質樸,倒是適合居住。」

  他略一停頓,又道:「再過不久就是臘月了,梅花將開,我打算帶你回家看看。」

  他的語氣淡淡的,聽上去跟「這地方有些悶」是一個語調,飄進玉竹耳朵裡,卻像是被一隻柔軟的羽毛輕輕搔了一把,引得她鼻頭一酸。

  一路上,曾韞半真半假的調戲她已經聽了足有一籮筐,其中不乏床笫間的孟浪言詞,但卻都不及這一句輕描淡寫的「帶你回家看看」讓她動容。

  她飛快地一揩眼角的水光,低低「嗯」了一聲。

  時間緊迫,再不容拖延耽擱。

  玉竹深呼吸一口氣,眼觀鼻,鼻觀心,垂簾得中,意會於眉心天目,腦海回顧蛟龍九式的秘訣圖譜,調動起體內真氣依照圖譜依次衝刷各個經脈。

  第一遍,真氣所到之處,經脈的穴道像被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拂過,使她身心隨之一輕。密室、《死毒經》、盛笑春……乃至曾韞,都在這種輕盈之中化為了被拋諸身後的一陣流風。玉竹感覺自己似乎憑空多了兩隻翅膀,帶著她飛過高聳山岳、靜謐長河,她站在蓬萊之巔,目之所及處可見日月生輝,煙霞遠映,心境也隨之變得豁達開闊。

  這便是第一式,式名曰「淨心」。玉竹不是第一次默誦這套功法,但從前她只是個遠居深山、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內心本就澄澈乾淨,練這一式的時候往往並無什麼特殊感受。現如今,山下走這一遭讓她經歷了得而復失,經歷了痛徹心扉的背叛,再誦「淨心」,自然會產生不一樣的體會。

  她猛然醒悟,這簡單的一式,其實蘊含著最自然純真的赤子之心。

  待真氣衝刷經脈一巡完畢,玉竹沒有休息,立即默念第二式,開始了第二次的伐經洗髓。

  這一次,那股真氣卻不像先前那樣溫和有禮,無形中輕撫穴道的手變成了不溫不火的叩擊,不怎麼舒坦但也談不上難受。禦風漂游的自在感猝然消散,玉竹腳下的青茵蔓草變成了堅實的岩土,天空不見閒鶴逐雲,但見輪廓清晰的遠日高懸於頂,除此以外,便是烏濛濛的雲天。

  心境又隨之一變,玉竹從無憂無慮中脫出,漸覺肩上負有無形的擔子,壓著她每一步都要走得堅實。

  這便是第二式,名曰「沉志」。意在讓人走出虛渺浮雲,撇開好高騖遠的急躁,腳踏實地,直面眼前的焦灼困境。

  再而是第三式、第四式……

  每每推進一式,真氣都會雖心法的變化而呈現不同的形貌,總體而言,越來越強勢兇悍。

  大幅提升的內力需要有強勁的經脈支撐,而蛟龍九式的核心,就是在修煉心法的過程中不斷錘煉經脈的韌度強度,由輕到重,由淺到深,由溫柔到強悍。正如水滴石穿需要久久為功,這樣對經脈的錘煉也需要長久的修行,故而有功成需七七四十九天的閉關一說。

  可是玉竹實在是沒有那麼多時間。

  蛟龍九式本就是連貫的九式,乃修心兼修身的功法,前四式確實與本門派的心法有所交疊,但在四式之後,其剛猛之度早超過了普通心法的範圍,仇鶴沒有教與任何一個徒弟。若不是因為當年藏書閣鬧蟲災,玉竹被師父捉去謄寫過被蟲蛀掉的書頁,大抵她這輩子都不會知道後五式是個什麼東西。

  ——所以她對曾韞撒了一個小小的謊。

  在前四式與後四式之間橫加橋樑不過是她靈機一動的杜撰。真實的情況,是她確要在七個時辰內強行加蓋一座別人要用四十九天方能建成的樓閣。

  而之所以玉竹堅持由自己來做,一方面是因為她有前四式的基礎,另一方面是師父授過她修護經脈的秘法,再者還有對曾韞的私心:即便能夠順利修煉,被強行錘煉的經脈也難支撐太久,還會招致嚴重的反噬。

  他不願讓她涉險,她又何嘗不是呢?

  密室裡,原先模糊不清的敲擊聲越發清晰,甚至可辨其中隱隱的說話聲,嘈雜得讓人有種整個屋子都在隨敲擊聲搖晃的錯覺。

  然而即便是這樣的響,坐在其中的兩個人卻都沒有任何反應——玉竹是根本聽不到,曾韞則是一心在玉竹身上。

  從玉竹閉眼之時起,曾韞就在她身旁一寸不離的守著,時刻準備在有走火入魔徵兆出現的時候將她打斷。

  他不清楚蛟龍九式究竟是怎麼練的,倒是從這半晌的觀察中看出了些端倪——玉竹的吐息每過一段時間會變一次節奏,隨著一次次節奏變換,這中間相隔的時間也在慢慢拉長,痛苦也在逐步增加。

  她最初的吐息綿長,面容舒緩,而現在,呼吸粗重,牙關緊咬著,額上和鼻尖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一副大病過後的倦態。

  從燈油用量可以判斷,時間已大致過去了四個時辰。曾韞眼見玉竹的臉色越來越差,不由對後面的進展憂慮重重。他內心天人交戰了許久,拿捏不准引起走火入魔的原因,還是沒敢貿然打斷她。

  這一宿除了那段短暫的昏迷,曾韞幾乎沒有闔過眼。他強撐起精神,時不時看看玉竹狀況,同時用自己身上的衣服簡便地包紮了傷口,開始清點所餘暗器。令他失望的是,雖各種暗器還算齊全,但都沒有淬毒,而毒劑又在先前的打鬥中不知掉落在了哪裡。

  若在平時,不淬毒的暗器在他手裡也能大殺四方,可是現在形勢不同以往,他的手臂、腰腹各有傷口,想要將暗器用的一擊斃命,怕是並不容易。

  曾韞撩起眼皮看看玉竹,見她灰白的唇裂出了一道道血紋,眼睛緊閉,呼吸吐納的節奏與先前又有不同,趕忙放下手裡的暗器,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她的鼻息,探明無礙後才重新揣回了那些鉚釘飛刀。

  他將視線移到了牆上,用眼神點了點牆面的四盞油燈,倏然,兀地甩出了一把飛刀。那飛刀在空中游魂似的一飄而過,刀刃不沾火星,卻用帶起的凜風剮蹭了閃爍的火焰。

  四盞油燈悉數俱滅,曾韞暗暗鬆了一口氣,中間又去看看玉竹,才上前點亮了燈火。

  緊接著,他再次拋出了飛刀。

  這次飛刀在空中的路徑卻並非直線,而是一個飄逸的圓弧,飛刀圓滑地擦過了兩面牆的交界之處,接連熄滅三盞油燈,到了第四盞時,油燈的火光只是驚險地抖了幾抖,很快又重新亮堂起來。

  倘若這是四個人,這一刀出去只能滅去三人,剩下的那一個完全有機會要玉竹的命。

  曾韞狠狠地捏了一把自己的指骨,還不待上前去撿回飛刀,忽聽身後「砰」地一聲,回頭一看,正在打坐的玉竹竟然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曾韞再沒功夫管那飛刀。他踉蹌一步,飛身疾奔到了玉竹的身邊,手乍一碰她的額頭,卻又觸電似的縮回了手。

  僅僅是眨眼的功夫,玉竹的上半身仿佛被摁在冰水裡浸過一宿似的,冰得刺骨,詭異的是她的下肢又好像被沸水澆過,隔著衣服都能摸出一陣灼人的滾燙。

  曾韞慌了神,忙去掐她的人中、給她渡氣,可是這怪症不僅沒有因為他的插手有所好轉,反而更加嚴重了——她上半身冰得讓人完全抱不住,頭髮和額頭上凝出了一層細小的冰渣;而下半身則在徐徐冒著熱氣,把旁邊的山貓蒸出了一層水珠。

  眼前的玉竹還保持著打坐時的表情,雙目緊閉,眉頭緊鎖,唇被咬破了血,凍成了一團紅冰,面色因一層寒霜呈現出一種毫無生命力的蒼白,露出的一小截腳腕則被燙得醬紅,兩廂對比,尤為醒目。

  他覷一眼那抹礙眼的紅,顫抖著手替玉竹取下了鞋子,見原本嫩滑白皙的玲瓏腳上起了許多大大小小的血泡,從腳趾一路蔓延到腰間,破碎處已是血肉不分,令人觸目驚心。

  曾韞研習醫理十餘年,比起普通郎中只強不弱,知道內息失序會顛倒陰陽,引起體內乍冷乍熱,卻也萬萬沒想到,蛟龍九式會能把人折騰成這個樣子。

  曾韞把能用的辦法都用盡了,見冰火的交織沒有任何好轉,再不敢輕易動作。他的雙臂實在受不住玉竹的體溫,只好脫下帶血的外袍,鋪在了地上,將滾燙又冰冷的人輕輕放了上去。

  剩下的,便只有等待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3:09

六十二.理由

  牆裡,曾韞還在為玉竹的境況提心吊膽,牆外,則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

  噬魂陣早被盛笑春解除了,他一聽陣中有石壁移動的聲響,便立刻差人下去,不論活人死屍無差別地捅上一刀,末了發現竟無一人有能力反擊,而捅死的人裡也不見一個女人。

  老太監身體不行,在宮中歷練多年倒是練就了一雙鷹隼般的銳眼,讓手下人吭哧吭哧抬著自己在長廊裡轉悠了一圈,一眼便看出長廊盡頭的角落有蹊蹺,當下就叫來賭坊掌櫃徐全,把店裡棍棒鐵楸板斧等平日裡用來要債的工具全找了出來,十幾個壯漢叮叮咣咣輪流上陣砸牆,他自己則氣定神閒地在後頭當監工。

  大梁的皇帝已步入古稀,雖然日日有禦膳參湯煨著,可這邊補著不耽誤那邊三宮六院以及美酒佳餚的虛耗,一年年下去,身體是越來越不如先前。這一趟出來,盛笑春他們打的旗號就是尋得《死毒經》,替他老人家找出長生秘法,好令國祚永續,百姓福祉綿延。

  宋秋水早就知道盛笑春對《死毒經》虎視眈眈,他倒沒指望一覽這本神乎其神的秘笈真容,只想趕緊把這趟差事了結,好跟老皇帝交差,也讓自己頭頂的烏紗帶得更加舒坦。

  ——要是以他的行事風格,哪用得著什麼螳螂捕蟬、噬魂陣?直接一弓射斷那小姑娘的腿,綁起來嚴刑拷打一番,該招不該招的,相信那小丫頭會一口氣吐個乾淨。

  宋秋水對盛大人這一通折騰很是不解,但官場摸爬滾打的經驗告訴他,不管自己有沒有主意,都不能比上級更有主意,所以自打啟程他就盡職盡責地一心做狗腿,盛笑春指哪他打哪,除了「大人說的對」、「大人高明」,幾乎沒多嘴過一句。

  然而這會兒,眼見人從陣裡脫逃,一眾壯漢牲口似的前赴後繼鼓搗那破牆,花費的時間已有四五個時辰卻還沒有把牆鑿穿,他有點憋不住了。

  宋秋水老驢拉磨似的圍著盛笑春的座椅轉悠來轉悠去,間或拿眼睛瞟一眼老太監,心裡把這老神在在的老傢伙罵了個狗血噴頭,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的不恭,看見盛笑春白麵布袋似的臉上兩個三角縫掀開,還得積極地上前捧上一杯茶水,低眉順目地道:「大人,喝口水歇歇吧,這一宿您受累了。」

  盛笑春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接過茶杯漱了漱口,拿一白帕輕沾了嘴角,這才不慌不忙道:「無妨。」

  說著他撩起聳搭的眼皮,看見宋秋水眼睛下頭一片烏青,道:「倒是你,看起來累得不輕,難不成剛才親自上陣了?」

  宋秋水尷尬地咧了咧嘴,道:「下官沒有。下官只是在想,這石牆之後不知是否有密道,萬一被他們借機逃掉了,那豈不是……」

  盛笑春眼裡寒光一閃,那棗核大的眼睛竟有些攝魄的威嚴。

  「秋水,」他陰測測地笑了笑,「論體力咱家這把老骨頭是比不上你,但論眼力,你這後生還是不如我呀。」

  宋秋水抓緊機會拍馬屁:「盛大人老當益壯,明察秋毫,下官只是空有蠻力,不敢與大人相提並論。」

  盛笑春自動忽略了這段屁話,伸出長長的指甲點了一點石縫透出的一點黃光:「你看那裡,有人不時在這石牆後頭晃悠……要是能跑,他們怎麼會安心窩在這裡?」

  宋秋水瞪大了眼睛瞧著他手指的方向,然而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也沒能從那一隙微光裡解讀出來半點線索,只得硬著頭皮點頭道:「大人說的是。」

  「是什麼?」盛笑春血紅的唇角一撇,「咱家剛才說的你看明白了?」

  盛笑春在宮裡伺候皇上的時候那叫一個恭順,同一張白面紅唇簡直稱得上慈祥,甭管皇帝生了多大的氣,只要他一出馬,准能即刻把火氣給熄了。然而面對底下的人,此人又是另一番陰毒嘴臉,凡從他手下調教過的小太監幾乎都是被扒過一層皮活下來的,與他打交道的人無不要處處陪著小心。

  宋秋水一聽他陰陽怪氣的語調,疑心這老雜毛是想拿自己當小太監撒火,冷汗涔涔濕了一背,忙不迭道:「下官確實看不明白。但久聞盛大人獨具慧眼,想來定不會言錯。」

  這中規中矩的馬屁雖不新穎,但也沒惹得盛笑春更加不快。他抿抿嘴角,斜眼見宋秋水說這話時語氣由衷、表情真誠,不由對這個半路從文的武將生出點欣賞,徐徐道:「眼力也是有功法可練的,你跟著我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待這一趟完事回去,若是有心想學,就在老身門下做個便宜徒弟罷。」

  儘管盛笑春脾氣乖張,他的身份畢竟是天子塌前之人,平日裡跟老皇帝耳朵邊上吹一陣風要比那一群嘰嘰喳喳的大臣們苦力諫言還來得有效,希望巴結上他的青年才俊數不勝數。宋秋水也是搭上他才乘了快車,從人人喊打的江湖惡棍搖身一變成了朝廷官員,只是他還沒有王書鈞那麼豁的出去,對於撂下臉面朝著太監親熱地喊爹這事始終有點抵觸,所以一直以來,他只算得上是盛笑春的人,卻並沒有擠入他圈子的核心。

  現在盛大人主動拋出了橄欖枝——還是不用喊爹的那種,他怎麼可能拒絕?

  宋秋水眼梢含笑,忙應道:「徒兒先在此謝過師父。」

  盛笑春眯著眼睛擺擺手:「這事回去再說。扶我下去看看,這牆鑿得怎麼樣了?」

  高大魁梧的宋大人立刻彎腰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著老頭慢騰騰挪到了一排奮力挖牆的人群後頭,眼尖的一個漢子看見兩位高官前來檢驗成果,立即機靈地站直了身子,其他漢子見狀也紛紛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人群自動分成了兩列,為他們讓開了一條道路。

  盛笑春顫巍巍地步到被鑿得坑坑窪窪的是牆跟前,從旁邊站著的人手裡拿過一板斧,用力一磕,隨後閉眼聽了一陣,摸摸光溜溜的下巴道:「照這個速度,再有三個時辰的光景應該就能砸穿了。」

  兩列的壯漢聽聞此言,暗暗鬆了一口氣,互相遞了個安心的眼神。

  不料盛大人卻喘了口氣,又道:「……比老身預計的速度,要慢吶。」

  話音未落,他枯枝一般的手倏然拎起了手中板斧,但見銀光一閃,斧刃已然劃過了那名最先直起身子的壯漢左臂!

  鮮血噴薄而出,一截臂膀掉落在地。

  那漢子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待鑽心的痛感襲來,才驟然一聲哀嚎,「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盛笑春砍下這一斧,人已經退到了宋秋水身後,他皺眉擦了擦濺到身上的一滴血星,吊高細嗓道:「都愣著幹什麼,還不快給我挖!」

  眾人再顧不得震驚,搶著拿起了工具,爭先恐後地撲向了石牆,一時間打擊聲音竟有種震耳欲聾的勢頭。

  一牆之隔,那廂聲如鼎沸,這廂也不會安靜到哪裡去。

  但玉竹卻對這山響的動靜渾然不覺。

  真氣已在她體內流轉了八次,八次流轉間,內息不斷地加大著衝擊經脈的力度。到第八次時,玉竹感覺自己的身體裡好像住進了一隻腳上皆是利刃的蜈蚣,這蜈蚣緩慢沉重地爬過她各個經脈,上一腳劃開的刀口還未癒合,下一刀已經來臨。上百隻腳把每一個被劃破的傷口都割過一遍,足把她身上十四經全劃了個稀巴爛。

  玉竹起初還覺得經脈穴道酸麻難忍,到後來連這種感覺也逐漸消散,她滿腦子只剩下了一個感覺——疼。

  撕心裂肺的疼。

  要命的是到了這一步,心法好像會讀取她的記憶,根本不聽從她自身意志地繼續往下推進,疼成這樣她也醒不過來,只能幹忍著。

  當初她還覺得那淫花毒太過刁鑽折人,現在對比起來,淫花毒的折磨簡直沒比螞蟻咬一口嚴重多少。

  玉竹全部的意志都在與這種鑽心之痛抗爭,外面發生什麼,有什麼人她已經一概不知。掙扎中不知過了多久,疼痛才又轉換成了另一種感覺。

  一種更糟糕的感覺。

  她被痛感侵襲到麻木的意識本已經趨於空白,忽而感覺頭頂被人當頭潑了一盆碎冰,緊接著被摁進了一池滾燙岩漿。

  玉竹下半身仿佛已經被這岩漿融化了,上半身卻又像是被冰封住了似的,讓她有種被撕裂的鈍痛。

  這種折磨愈演愈烈,幾乎要將她在冰火兩重天的焦灼中折磨致死,玉竹漸漸地喪失了對冷與熱的感知,她好像掉入了一個漆黑的泥沼,很快便被滿池的污泥包裹成成了一個繭,五感一一淡了下去。

  就像天地初始的混沌。

  玉竹停止了思考,污泥溫暖而濕潤,讓人本能地想起生命誕生之初所待過的子宮,世界上最安全舒適的地方,可以讓人在那裡沉沉地睡上許久。

  就在她將要在這混沌中長眠,卻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喚她。

  那人道:「丫頭。」

  這稱呼實在是有些久遠。

  玉竹恍惚憶起在很久以前,她曾在一個破舊的瓦房下躲雨,旁邊站著的老頭也是這麼叫她的。

  他說「丫頭,往裡面站,別淋濕了。」隨後遞給她了一個芝麻燒餅。

  只有一個人會這麼叫她,再後來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師父便不再叫她「丫頭」了。

  玉竹心頭一熱,大聲道:「師父!」

  看不見的黑暗中似乎有隻溫暖的大手輕輕摩挲了她的頭頂,仇鶴略微沙啞的聲音道:「你為何要把自己逼入這步田地?」

  玉竹被這一句話戳中,話未出,已經泣不成聲,淚水滂沱著大哭起來。

  她一路磨礪出來的堅強果敢,在被師父的手輕撫腦袋的時候驟然崩塌,好像又回到了在燕雀山裡被訓斥差遣的時光。

  仇鶴沉默著由她哭泣,良久,待哭聲漸弱,低低歎了一聲:「你受苦了。但孩子,苦難多則多以,人自有命,你不該練這功法的。」

  玉竹止住了哭泣,茫然地抬起了頭:「師父,不練這功法,怎麼敵得過盛笑春呢?」

  「敵得過如何,敵不過又如何?」

  玉竹急忙道:「敵不過會死啊!」

  那隻撫她的手緩緩收了回去,黑暗中看不到師父的身影,卻聽得到他的聲音冷了下來:「你怕死嗎?」

  玉竹被這句話問住了,一下子卡了殼。

  她怕死嗎?

  被吳疾風的刀刃逼住的時候、被段青山打得不能還手的時候、被孟老貓雙劍壓制到幾乎脫力的時候,這些最靠近死亡的時刻,她真的怕過嗎?

  仇鶴見她不答,沉聲道:「你可知道,你倉促練就的蛟龍九式比死還可怕?如果你是因為怕死而練這功法,縱然過了這第八式,也斷走不出第九式——蛟龍九式非心思足夠堅定之人無法修煉,既然要練,你就要給為師一個理由,讓為師看到你的堅決。」

  「否則,」仇鶴冰冷的聲音道:「你將永遠止步在這裡。」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3:21

六十三.神弓

  仇鶴話音剛落,包裹著玉竹的溫暖驟然消失,燒灼與冰寒加劇襲向了她的五臟六腑。

  玉竹痛苦地悶哼了一聲,下意識地伸手叫道:「師父!」

  遮蔽雙眼的烏黑散去,漸露出迷蒙的霜雪,她環顧四周,卻獨獨不見仇鶴的身影。

  玉竹懊喪地放棄了尋找,她竭力將上半身與下半身交疊,試圖讓冰火相抵以減除些痛苦。同時開始思考仇鶴拋下的那句話。

  ——既然要練,你就要給為師一個理由。

  蛟龍九式之艱辛甚於死亡本身,連「活下去」都不夠堅決,所以師父要的是什麼樣的理由呢?

  她首先想到了淩霄。

  淩霄當初不過是個單薄的少年,瘦削得被大風吹一吹都要打個趔趄,他是靠什麼偽裝了十幾年的師徒情深,在仇人手下學得一身本領,最後孤身一人走到絕境的?

  大抵只有恨了吧。

  那個雨天在他心裡播下了仇恨的種子,在他心上扎根抽芽,逐步地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長一寸,那恨意也長一寸,壓著他在仇人面前彎下脊樑,垂下眉角,再擠出純真的微笑。

  若沒有這股濃烈的仇恨,或許他早就變成了山旮旯裡野獸嘴下的一段殘骨,身體腐化了成為樹木花草的養料,至死都是個乾淨的少年。

  ——仇恨是如此有力,她又何嘗不恨呢?

  王八蛋燒了她的家,死的人她再也見不到了。

  玉竹眼前閃過了數個難以磨滅的畫面:吳疾風長刀落地,刀下一顆紅紗批裹的頭顱滾落沙土;蝸牛山的無名山麓處,她顫手在蒼蘭的簡易墳塚前插上一朵白花;曾韞浴血奮戰,以一當百挾持著王書鈞……

  還有她看不見的,大火焚山的場景。

  她恨不得把盛笑春與他的眾狗腿生吞活剝,挖心掏肺,算不算一種堅定?

  她昂首向天,高聲喝到:「狗賊毀我門派,屠我兄長,玉竹勢要報仇雪恨,此志堅不可摧!山河不可撼!」

  她這話說得氣逾霄漢,如果化成實質怕是能集結千軍萬馬雄威,足以顯示心之堅定。不想仇鶴卻並不買帳,幽幽歎道:「囿於仇恨,終會導致耳目閉塞,心思狹隘,逐漸忘卻天地之寬廣,不見山高水長,不識浩然之風,終是條越走越窄的路子。可這蛟龍九式卻是著意在寬在廣……是什麼讓你覺得,憑藉一腔恨意就能行得通?」

  玉竹:「……」

  四個弟子裡,淩霄蒼蘭悟性最好,柳華最踏實本分,她佔了個能吃能睡,勉強能拿來誇一誇的就是記性斐然,學劍速度總比別人快一大截。仇鶴雖然有愛打禪機的毛病,也幾乎都是對著那幾個人嘮叨,而不在她這個榆木疙瘩跟前浪費唾沫星子。

  ……所以這個神識裡的師父是吃錯了什麼藥,有話不直接說,非要跟她在這裡繞來繞去呢?

  玉竹還在苦苦冥思仇鶴所說的「著意寬廣」的理由,這邊清醒的曾韞也沒輕鬆多少。

  玉竹身上半冷半熱的怪症持續了幾個時辰,要是在尋常人恐怕早就夠去閻王手底下報導幾輪了,可是在她身上雖說不見好,卻始終有股氣吊著,脈象如同遊絲,弱而不息。曾韞守了這麼久,心態也從一開始的絕望轉變成了抱有僥倖的擔憂。

  不過這牆確是撐不住了。

  金石穿鑿響聲不絕於耳,每一聲都敲擊在人的心坎,青石牆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會被一斧子鑿穿。

  曾韞收拾起了自己的暗器,跪坐在玉竹的身前,俯身在她唇間印下一吻,然後拿起了那把山貓,長劍一橫,面向石牆,將玉竹護在了身後。

  叮叮咣咣的響聲越來越大,讓人聽得滿心暴躁,忽然,卻停了下來,頃刻間密室陷入了寂靜。

  曾韞一眼不眨地頂著那石牆,他的手心已經起了一層黏黏的冷汗。

  這寂靜不過片刻,只聽突然一聲巨響,石片突飛崩裂,瓢潑箭雨破牆而來!

  老狐狸果真是老奸巨猾,居然破牆先放箭,任是再有本事的人,恐怕也得被這漫天飛箭射成了一隻豪豬。

  然卻見曾韞如同一塊戳立在地的冷玉,在牆破的瞬間持劍而舞,長臂幾乎掄成了看不見影子的圓盤,硬生生劈開了迎面飛來的每一隻箭。

  箭雨驟止,塵埃飛揚後落定。

  曾韞的腳下是一地的斷箭,從前額到後背都被汗浸透了,汗水和傷口的血交雜在一起,看著就讓人渾身發疼。

  但他仿佛感受不到疼似的,面無表情地直視著率兵在前的宋秋水。

  以及側身站在宋秋水背後的盛笑春。

  盛笑春一瞄曾韞和他身後的玉竹,頗有幾分嘲諷意味地笑了起來:「好一個英雄救美的英俊後生,能在老身眼皮子底下溜出噬魂陣,你是什麼來頭?」

  曾韞挑眉一笑:「盛大人不認得我,但在下與盛大人之間淵源頗深,說起來話可就長了。」

  「哦?」盛笑春似是驚奇地張開了嘴,可惜這張臉下垂得有些嚴重,牽動著腮邊的皮肉一哆嗦,顯得有些可笑:「說來聽聽?」

  曾韞輕描淡寫地活動了下被箭震得酸疼的手腕,目若冰刀,直射向了盛笑春:「家父曾仁敬,不知盛大人可還記得?」

  「仁」、「敬」用在名字裡是個爛大街的,盛笑春手底下的小太監裡名裡帶這兩個字的都至少有五六個,在他腦子裡著實勾不起什麼印象,但「曾」這個姓卻是觸動了一根硬弦。盛笑春皮肉鬆散的臉登時一僵,掛上了一個似笑不笑的表情道:「原來是潛蛟後人,看來習武果真是要看天資,一個離不開藥罐子的人居然能還能養活出高手兒子,是老身當年大意了。」

  曾韞冷冷一轉手裡的劍,囂張地把刃上的光反照到盛笑春的臉上,語氣刻薄道:「那是自然。沒有天資還想成為當世高手,就只能鑽研些下作法子,受人不齒唾駡。這個道理,盛大人比我清楚。」

  盛笑春生平最大忌諱便是聽人議論他天生質弱,當年青雲真人不允許他習武是因為如此,他修煉邪法也是因為如此,即便如今研究邪陣功法已有所成就,能借著丹藥撐出個武林高手的架子,終究不是靠的自己天然修煉,無形中便覺得自己矮人一頭。

  曾韞這句輕描淡寫的諷刺無疑正戳中了他的脊樑骨,盛笑春咬牙一笑,細嗓尖聲道:「有意思,師侄們一個兩個都是這麼個臭硬脾氣,還真不虧是師兄們教出來的!」

  他翹著蘭花指,惡狠狠地捏了一把懷裡的拂塵,借此硬壓下了心頭一團怒火,話鋒陡然一轉又道:「罷了罷了,當年我們師兄弟幾個就是因脾氣不合鬧出誤會,後來不歡而散,末了也沒能和解言歡,現在看到後輩們如此親昵,倒也解開了咱家多年的心結。」

  曾韞未置一詞,一臉的「你隨意扯,我一個字都不信」。

  「所以今天,咱家也不想與你們計較,交出《死毒經》,不僅能救你身後那小姑娘,前路還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盛笑春頓了頓,神色寂寥道:「這麼多年,咱家雖頗得聖上照拂,卻連個可心的徒弟也不曾有過,就這麼孤零零地過完了大半輩子。現在到了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紀,積攢的家底都無人可傳,師侄若是有意重續同門情緣,我看不如……」

  曾韞聽了這話沒什麼反應,反倒是一旁持弓的宋秋水忍不住抖了抖手——這老狐狸光乾兒子就有五六個,男寵隔三差五換上一批,還有自己這麼個備選徒弟,這會兒卻能面不改色地把自己描繪成一個孤苦伶仃的寂寞老人,真張的開嘴!

  「盛大人怕是弄錯了,」曾韞淡淡介面道,「要續同門情緣不該找我,而應該找潛蛟仇鶴本人,到九泉之下——」

  「三叩九拜問問他們樂不樂意!」

  語出,他一甩袖中鋼釘,直朝盛笑春面門襲去!

  盛笑春目光如炬,並沒有錯過曾韞袖口的微小動作,鋼釘飛來的瞬間他已經右手一揚,將拂塵擋在了面門之前。

  可是這一下並沒擋住那奪奪的鋼釘。

  因為在他之前,另一人已經出了手。

  出手的人是宋秋水——他並沒有盛笑春那種脫俗的眼力,所以他是在看到曾韞拋出暗器之後才出的手。

  宋秋水看見曾韞手中寒光一閃,不慌不忙地搭弓,瞄準,射箭,這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而待箭出,鋼釘竟尚未脫曾韞五尺!

  鋼釘竟被長箭阻隔在了半空。

  這便是位列八怪之首的宋秋水的速度,他不練刀,不練劍,甚至不練掌,只有一把雕花長弓。

  一把在他手裡被用到出神入化的弓。

  曾韞黑漆漆的瞳仁黯淡了下去。

  他早知道宋秋水是個棘手角色,但料想此人浸淫官場,必定疏於練武,應不至於如此難以對付,不料還是太過樂觀了。

  這想法尚未在他腦海成句,下一箭已然而至!

  破開石牆的時候有幾十支箭,眼下只有一支,這一支箭卻比幾十甚至幾百支更要難防。

  曾韞眼角餘光瞥見有箭飛來,以山貓為刀,瞄準箭尖便劈了下去。

  鋼鐵相碰,一陣刺目火花乍然迸出,發出了一陣刺耳的響聲。

  曾韞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沿著劍身傳遞過來,幾乎震得他要拿不住山貓。他急中生變,乾脆使出一招「傾山岳」,將全身力氣凝聚與那微小的一點劍尖,堪堪制住了箭的狂瀾去勢。

  火花頓滅,只聽「哢」地一聲,箭斷在了曾韞的身前。

  曾韞擋住了箭,臉上沒有半點喜悅之色。

  不是因為孟老貓的寶劍「山貓」居然被磕出了一個豁牙,而是因為他擋住的,僅僅是第一箭。

  ——在他砍下這一箭的功夫,宋秋水行雲流水般接連射出了三箭,第一箭被曾韞砍了下來,第二箭射在了他的左腳,第三箭射在了他的右腳。

  曾韞蒼白的臉登時青灰一片,冷汗涔涔沿著額角滴了下來,嘴上卻連哼也沒哼一聲,只死死地盯著不遠處的盛笑春。

  盛笑春三角眼渾濁得像一池污水,看得卻是格外清楚,他尖聲一笑,朝曾韞道:「既然曾師侄敬酒不吃吃罰酒,那老身就少不得讓你這後生領教領教前輩的手段了——你不是要護那小姑娘嗎?若在以往,咱家必會定住你的手腳,讓你眼睜睜看著這孩子是怎麼死的。可惜今兒個這小姑娘還有用,就少了誅心這一關了。」

  說著,他笑吟吟地拍拍宋秋水的肩:「殺了吧。」

  宋秋水欣然應允,二話不說便搭弓射箭。

  他像先前那樣,闊步開弓,這次仍是三箭,瞄準的是同一個地方。

  三箭接連發出,曾韞故技重施,劈砍下了那洶洶向自己前胸襲來的第一箭。

  可是還有第二箭、第三箭。

  曾韞不抱任何希望地站直了身體,等待著鐵箭劃破血肉,內心甚至有點慶倖——這番場景未免有些血腥難看,好在不會被玉竹看到。

  然而預想中的死亡卻沒有如期而至,一招「傾山岳」方才使出,電光火石的瞬間,身後伸過了一只有力的細手,輕輕握住了曾韞手裡的山貓,遊刃有餘地撥開了接連的幾箭。

  玉竹有些嘶啞的聲音道:「誰要殺他?」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3:33

六十四.劍醒

  包括曾韞在內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玉竹淡然地自他身後走了出來,皮膚上已不見白霜和血泡,人還是那個細瘦小姑娘的樣子,淩亂的頭髮和被刀劍刺破的衣裳使她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憐,可是有些東西卻明顯不一樣了。

  曾韞想起來了他們被吳疾風和於波堵在劉保虎家裡的場景。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與人廝殺,當時的玉竹眼神淩厲,氣勢果決,渾身上下的每個毛孔都在散發著騰騰殺氣,恨不能將比她高一頭的吳疾風挫骨揚灰。

  現在面前站著的是一系列悲劇的始作俑者,她卻沒了那種要殺要剮的狠勁。玉竹手腕若無其事地垂在一邊,臉上的表情平和淡然,甚至有點漫不經心的懶散,那句本來應有幾分挑釁意味的問話聽來倒成了不折不扣的疑問。

  場中其他人對這麼個毫無殺氣的人興許會生出些大意,然而這一幕卻挑起了盛笑春敏感的神經。

  這副派頭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他的前師兄,仇鶴。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玉竹幾眼,確認眼前之人雖是氣場似極了讓他咬牙切齒的仇鶴,但不管怎麼看,仍舊只是個瘦弱的黃毛丫頭,懸起的心稍稍放了下來,便冷笑一聲道:「師侄醒的真是時候……老身只要《死毒經》,對殺人並沒興趣,現在把秘笈交出來,仍可放你們一條生路!」

  玉竹眼皮一抬:「你就是那個被師祖攆出去的太監?」

  對面刀槍齊亮,宋秋水怒叱道:「放肆!」

  玉竹置若罔聞,只回轉過身子,衝曾韞柔柔一笑,取過了他手中的山貓,乾脆地揮劍斷掉了扎在曾韞腳背的箭,扶著他坐到了地上。

  曾韞身上的衣服被血水和汗水浸透了,整個人像濕淋淋的像是剛從水裡撈上來似的,身上再也聞不見慣常的梅花香,只撲面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他虛弱地捏了一把玉竹的小臂,借力把她推遠了些,開玩笑道:「還以為你遲遲不醒是為了多睡會兒,不想是為了關鍵時候英雄救美。」

  玉竹心情複雜地看他一眼,居然「嗯」了一聲。

  曾韞把自己比成「美」固然有些不要臉,卻正說中了她能脫出蛟龍九式的原因。

  ——能讓人義無反顧拔步向前、心胸越走越寬的,不是單單對生的留戀,也不是對復仇的渴望,而是保護他人的堅決。

  劍指向前,總是要造殺業的。太多人屠戮一生,曾站在權力金錢的頂尖,攀到最高處是狹窄的懸崖峭壁,最後難免會身墜一己私欲的血海,「黑風白雨」如是,孟老貓亦如是。

  但當你的劍是為了保護身後之人,這刃便無堅不摧,這心便矢志不渝,你有了軟肋,也有了最堅固的鎧甲。縱有艱難險阻,縱處迷宮鬼道,心仍存可容納天地的豁達。

  玉竹自己都沒有想到,她在第八式中整整困了三個時辰,直到耳中聽到「殺了吧」三字,才頓有所悟,隨後的第九式只花費了一瞬。

  她要保護曾韞。曾韞不能死。

  經脈驟拓,內息如滾滾江河入海,玉竹渾身上下好像被人突然地灌注了一身怪力,再快的劍,再狠的刀,在她眼裡都成了一撥便走的江上浮藻。

  隨後便是神弓手的箭被她劈落在地的那一幕。

  「玉竹,」曾韞忽輕聲道,「人要活下去,才能做許多事。」

  她怔了怔,看見曾韞垂眼點了下他汩汩流血的雙腳:「……必要的時候,不要做無謂的堅持。」

  玉竹眸光一暗,從他手中抽出手來,站起身低聲道:「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九式功法的?」

  曾韞彎曲的後背陡然一僵。

  「你承諾過,要帶我回青州看看。」玉竹道,「我是抱著這個念頭入定的,也是靠著這個念頭醒來的。」

  她頓了頓,拿手背蹭了蹭臉:「曾韞,你要說話算數,不能讓我失望——不去不行,我一個人去也不行。」

  曾韞身上的血怕是流了足有一半,冷得已經不自覺地蜷成了一團,現在只能半倚著牆靠坐在地上,可是心裡卻好像被點燃了一團火苗,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暖。

  他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那就有勞這位英雄了。」

  盛笑春饒有興味地看著兩人說完了話,鼓鼓掌道:「情比金堅,可歌可歎!潛蛟仇鶴兩師兄若是知道後輩們還能發展出這樣一段感人深情,定能含笑九泉了。」

  說著又咂舌道:「只是如果交不出《死毒經》,這喜事可就得變成喪事啦!」

  玉竹挑眉看他一眼:「先前的事還沒問完。」

  盛笑春渾濁的眼珠一輪,攥緊了手中拂塵。

  宋秋水飛快地拉滿長弓。

  玉竹後退一步,長劍在空中劃了一個圓滿的弧度,恰把曾韞嚴實地護在了身後:「剛才口出狂言要殺他的,是誰?」

  此言一出,萬籟歸寂,連地穴中的空氣都隨之一滯。

  她的語氣囂張至極,無需盛公公本人開口,下一刻,一群訓練有素的殺手便螞蟥一般蜂擁撲來。

  如果是在開闊的地界,玉竹毫無疑問地不佔優勢,但這地下走廊狹長幽深,一群高手想要佈陣收拾她一個卻並非易事。只見她長劍一凜,靈蛇般地無聲而走,尚未看清劍在空中的走勢,地上已經齊刷刷地躺下了一排人屍。

  這陣勢有點像賭場中初生變故時曾韞突圍的場景,不同的是彼時的圍攻者是王書鈞培養的御史親兵,而現在的這群人則是見識過各路武者的大內高手。

  可現在的玉竹也不是那時的曾韞。

  她手起劍落,氣定神閒的舞出了幾個大開大合的劍招,劍到之處如同狂風過境,風捲殘雲般地將擁在前面的人一批批退了下去。一時間,五尺之內竟無人能近身。

  盛笑春此次出行向老皇帝討來了二十個大內侍衛保駕護航,原想對付年輕後輩定然是了了的事,卻不想幾招之間,已折了一半!

  他一張白麵餅似的臉拉得老長,思索片刻,朝身側揮了揮手,手下另一隊人馬立即圍了上來。

  這群人圍的方向卻不是玉竹腳踩的那片位置,而是四周的牆壁。

  只見這些護衛仿佛壁虎似的,爬上牆壁比走在地面還要順暢自如,眨眼的功夫,便將玉竹頭頂的石壁圍了個水泄不通。

  玉竹面對上下虎視眈眈的惡狼,淡然自若地走完一個劍招,腳尖忽輕輕一點,便衝天拔起,長劍毫不留情地幾個起落,把牆頂上一群舉暗器待發的樑上君子統統削了下來,正砸在了地面被打得齜牙咧嘴的人身上。

  長廊頓時哀嚎四起,後面的人發現這小姑娘居然是個如此棘手的人物,也紛紛心生猶豫,你看我我看你,半晌都無人補上空缺的人牆。

  宋秋水瞅准了這個機會,即刻發箭,幾乎是在屋頂眾人落地的同時,已用箭雨織就了一張密不透風的鐵網,把玉竹包成了一團待裹的餃子餡。

  玉竹絲毫不敢大意,她拿舌尖抵住齒根,將渾身的肌肉繃緊到了極致,飛快地舞出三招「落虎」,用無匹的劍勢阻擋住了密如暴雨的狂箭。

  「乒乓」一陣響後,箭被打落在地,扎落在了死屍身上。

  玉竹暗鬆一口氣,正要站直身子,忽然睜大了眼睛。

  她看向了自己的肋間。

  宋秋水在一溜的長箭中居然混發了一支細小的短箭,晃過了人眼,毫無阻攔地刺中了她!

  她捂住傷處,抬起頭,面前已經重新圍上了一圈人,全都目瞪口呆地望著一地狼藉,推推搡搡,卻沒有一個敢主動再上來找死的。

  這時只聽躲在最外面的盛笑春怒聲道:「不進者,斬!」

  說完,他手中拂塵一揚,尾部獸毛忽如鋼釘一般直直地立了起來,一把將人群週邊的一個小兵的頸子捅成了馬蜂窩。

  對死亡的恐懼瞬息之間扼住了眾人的咽喉,士兵們誰也不敢再退,只好硬著頭皮往前擠。

  玉竹見狀,一腳踢起不知被何人扔下的厚背刀,左手持刀右手持劍,刀劍齊開,氣勢磅礡地喝道:「誰敢進?」

  前有狼後有虎,這群夾在中央的無名小兵真是欲哭無淚,有苦難言,只得瑟瑟地縮著不動。

  玉竹趁此機會,淩空一躍,瞬身躍至宋秋水的身後,左手遞刀,意在砍翻宋秋水的箭匣,右手揮劍,勢在挑斷他的弓弦。

  宋秋水和另一旁的盛笑春反應亦是極快——一個是急忙撥弓,另一個是轉身就跑。

  盛笑春平日裡無論到何處都恨不得讓人使八抬大轎抬著,這時在這黑黢黢的地下,卻健步如飛,跑得比任何人都快。

  這倒不是什麼商定好的迂迴戰術,而是他下意識的反應。

  老太監幾十年來沒少折磨人,各類狠罰酷刑不在話下,哪怕掉進死人堆裡都不心慌,卻從沒經歷過真正的廝殺——現在玉竹有漸占上風的意思,儘管還只是點苗頭,他的第一反應仍舊是逃。

  以他對仇鶴的瞭解,解開秘笈的關鍵必是個火難焚、刃難摧的死物,大不了把這些人一齊弄死在這裡,到時候他再回過頭細細查找線索。

  丟車保帥,在久居上位的人看來,實在是天經地義,再正常不過。

  宋秋水正飛腳去踹玉竹,餘光掃見了老雜毛氣喘吁吁往外跑的身影,心思陡然一轉。

  「三奇八怪」裡的各人都是血坑裡爬出來的,為何走上這條路又有著不同的原因。有的是因為愛好殺戮,有的是為求揚名,有的則和他一樣,是因出身貧苦才走上了岔道。

  宋秋水的爹是被官老爺害死的,親娘被官老爺擄走做了二房。他還未成人,照料他的奶奶被官老爺養的一匹馬踢中了天靈蓋,也離他而去。

  在宋秋水眼裡,天底下最有能耐的莫過於官老爺。他年幼時期最為憎恨這些吃香喝辣,魚肉百姓的人,然而長大之後,練就神弓的他,卻在這種憎恨中生出了無限的渴望。

  官是殺不完的,殺了之後還要被官府追捕。可是做官就不一樣了,只要爬的夠高,便能享得榮華富貴,真正告別被人欺壓的日子。

  宋秋水跟上盛笑春,是因為他覺得盛笑春能幫自己做官,就像他能幫盛笑春殺人。

  這趟來取《死毒經》,他只抱著一個念頭,就是要把事情辦的漂亮,好把官階再往上推一推。

  而這又有一個前提——他不能死。

  他若是死了,事情辦得再漂亮,又怎麼能做上更大的官呢?

  宋秋水兢兢業業地做打手,毫不猶豫地擋在盛曉春前面,正是因為他有信心自己不會死。畢竟,來的路上盛笑春和王書鈞已經再三確認了:仇鶴已死,剩下的只有幾個不成器的毛頭孩子,而他們是「三奇八怪」,加上大內高手,沒有敗的道理。

  可是現在盛笑春跑了。

  盛笑春一跑,就好像在開春的湖冰上踩了一腳,力度不大,卻足以讓一塊看上去完好無損的冰面乍時四分五裂。

  宋秋水必勝的信心大挫,在這關鍵的時候,他手中的弓本可射中玉竹,卻不由自主地偏了一偏。

  飛出去的箭如有眼睛似的,「嗖」地射中了盛笑春的小腿腿肚。

  與此同時,「嘩啦」一聲,箭匣散落,長弓弦斷!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3:47

六十五.歸鞘

  有時候,局勢中一點微妙的變化便會影響全域。

  兵法曰:「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民。」自古以來,行軍打仗求勝必要有得力將帥,主帥若是亂了陣腳,隊伍便會失去靈魂,成為一盤散沙。

  這支隊伍是盛笑春帶來的,他原本的算盤是待王書鈞打好頭陣,他跟在後頭用噬魂陣收拾殘局即可,卻沒想到一個年紀輕輕的丫頭勢頭居然如此狂猛,甚至與全盛時期的仇鶴不相上下。

  他連皇帝都不怕,只怕仇鶴。

  所以他要跑。

  這一跑,先擾亂了宋秋水的心思;宋秋水神弓一毀,又擾亂了隨行其他人的心思。

  其他侍衛見盛公公腳底抹油跑在了前面,宋大人亦現頹勢,誰也沒了跟玉竹拼鬥的念頭。一支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散的散,逃的逃,紛紛湧向了長廊的出口。

  盛笑春難得親自下地跑動,這麼不遠的一段距離已是累得腿肚子轉筋,偏偏又中了一箭,便再也跑不動了,索性折回身子,怒目視向奔逃而來的殘兵,氣喘吁吁地尖聲道:「誰讓你們跑的?」

  另一邊,宋秋水見弓弦崩斷,亦不戀戰。他疾退丈遠,一把奪過了旁邊人的弓箭,又是一連串快箭。

  尋常的弓不比他那把雕花弓,那弓是專門為他而制,千鈞之力方能拉滿,出去的每一箭都有劈山斷水的狠勁。宋秋水用這把隨手奪來的弓只能發揮五成力,他射出了幾十支箭,九成被玉竹閃身避過,還有一成被長刀截斷空中。

  混戰之中,隨行的小兵要嘛被玉竹刀劍砍中,要嘛是被宋秋水冷箭誤傷,一會兒的功夫,這長廊之中尚能再戰者竟只剩宋秋水盛笑春玉竹三人。

  玉竹也受了新傷。

  一來是因為宋秋水那一隻短箭,二來是因方才的人海交戰中,不知哪一位壯士搏命在她背上刺中了一刀。

  蛟龍九式只是提升功力,她的身體仍舊是肉體凡胎,自然也會覺得疼痛難支。可是剩下的兩個人根本不容許她有喘氣的機會。

  玉竹鼻尖已經滲出了汗珠,她冷漠掃視了一左一右將她圍在中央的盛宋二人,仍決定先向宋秋水下手。

  這並非是因為宋秋水更容易解決,而是因為宋秋水距離曾韞只有一丈之遙,倘若他意識到手中還有這麼一張王牌,場中情勢可能會瞬間發生變化。

  玉竹在這麼想的時候,忍不住餘光瞥了一眼倒在牆角的曾韞。

  宋秋水並非是盛笑春,這昏暗的燈光下,他本不會注意到這一眼。

  但眼下他的對手只有玉竹一人,視線理所當然地牢牢鎖在她的身上,多年刀口舔血的直覺告訴他,玉竹這一眼有些古怪。

  這眼神不是面對敵人該有的淩厲肅殺,如若給它冠上一個名字,四字足矣——投鼠忌器。

  宋秋水恍然大悟的同時,心中一喜,幾乎是在玉竹飛身而來的瞬間,一個箭步衝到了曾韞的面前,手兀地抓住了他的衣領。

  現在的曾韞奄奄一息,沒有絲毫的反抗之力,宋秋水僅需一掌便能取他性命。

  玉竹見狀,只好慌亂地停了下來。

  宋秋水拿准了玉竹放心不下曾韞,周正的面龐露出了一抹不怎麼友善的笑意:「想救他?」

  玉竹看著宋秋水的手在曾韞頸間比比劃劃,一股火騰地升起,手攥成了硬拳,「格格」直響。

  宋秋水一笑:「求人得有個求人的樣子,你這個樣子,我萬一不小心……」

  他十分賣弄地,把五個指頭漸次覆在了曾韞的頸部,又一個一個依序鬆開。

  玉竹氣焰頓斂,咬牙道:「要我做什麼?」

  「把你的刀和劍扔在地上,然後踢過來。」

  看對方站著不動,他譏誚道:「不樂意?那可別怪我手下無情了。」

  玉竹額角青筋突突暴跳,眼看宋秋水的髒手又摸向了曾韞的脖子,焦急喝道:「慢著!」

  她緩緩蹲下了身子,將手裡的刀劍放在地上,只是尚未起身,忽然向後一轉,刀劍雙雙刺向了身後突襲之人!

  盛笑春眼疾手快,在刀與劍的交錯中順勢一滑,游魚一般地躲過了這兇險的一招,只在臉頰處留了一道血口。

  緊接著,他和玉竹都聽見了一聲淒慘的大叫。

  這叫聲來自宋秋水。

  就在盛笑春撲向玉竹的同一時刻,宋秋水驀地發覺手指一陣劇痛,低頭一看,撫過曾韞脖子的地方竟然腫得如嬰兒腦袋一般,手上的經脈暴起,東一塊西一塊佈滿了黑斑!

  半死不活的曾韞抬起頭,斷斷續續道:「在下祖父乃……潛蛟,先前自報家門的時候……閣下……是不是錯過了什麼?」

  宋秋水惶恐地睜圓了眼睛,可是痛感已經像電流一般順著手臂直傳到了胸口,他想要尋刀斷臂,以求自保,卻是一步也邁不動了。

  黑斑迅速蔓延到了他的身上、臉上,發出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腐爛氣味,宋秋水猛地一陣抽搐,抖顫著跌落在地,眼裡最後一絲火星也暗了下去。

  至此,三奇八怪中的最後一人也命喪黃泉。他們所犯下的惡事,造就的惡名,只有在百姓茶餘飯後的唾駡裡出現,再也不會禍害江湖了。

  盛笑春一見自己最後一名手下中毒身亡,反而沉靜了下來。他不再想著逃跑,冷笑了幾聲,直視玉竹道:「當年……若不是衛余容向師父告發我,我怎會被逐?……現在死了還要陰魂不散……你作為他的徒弟也該殺……該殺!」

  他前言不搭後語地說完,忽然飛身而起,龐大的身體飄在空中,猶如一隻吃飽了風的大紅布袋,奪奪衝向了玉竹。

  玉竹架起刀劍,欲正面迎擊這一招,殊料手中的劍剛一碰上那鐵絲似的拂塵韌絲,只聽「嗡」地一聲,山貓猝然崩斷。

  這老太監不知道用了什麼邪法,這一擊內力非比尋常,常人完全無法接招。

  玉竹不好硬碰硬,只得旋身而退。

  盛笑春見玉竹一招一式都與當年的仇鶴如出一轍,原本心生忌憚,未戰先逃,現在交手後發覺丫頭後生之力不過仇鶴七八成,信心大增,提起拂塵又是一擊。

  玉竹扔開斷劍,全身內力化作一股蒼然勁氣,逼至厚刀,「鏘」地一聲抵上了拂塵。

  那方才還硬如鐵石的拂塵卻突然一軟,驟變作萬千柔絲,柔柔地絞了上來,封住了長刀的去路。

  盛笑春陰沉一笑,露出了一排焦黃的尖牙:「不交出秘笈,我這就送你們師徒陰曹地府裡團圓!」

  玉竹見勢頭不妙,牙關一咬,乾脆使出渾身解數,將一招綿延的「鶴舞」對上陰柔的拂塵,登時如溫風載絮,兩廂纏綿不絕,誰也難壓誰一頭。

  這相持難下的狀況不過須臾,在這關鍵時刻,玉竹穩住長刀,發力一撥一挑,打亂了平衡。

  拂塵霎時被碎成了三截。

  盛笑春肺腑受震,喉間立即湧上了一股腥甜,他匆忙連退五步,驚駭不定地看著眼前這姑娘,不知她剛剛使出了什麼怪力。

  玉竹揮刀拍開那幾截拂塵,並沒有乘勝追來,反也後退幾步,長刀杵地,把身子繃成了一張彎弓,這才「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哪有什麼怪力,她不過是把倉促運作的蛟龍九式用到了頂點,以超出身體負荷的方式強行使出了那一招。

  這相當於揠苗助長。強提三分力,必會反噬五分,待她逞完威風,來日還能不能睜開眼睛都未定。

  可她沒得選擇。

  玉竹一抿嘴角的鮮血,冷聲道:「不巧,今天你既不會拿得到《死毒經》,也沒命——」

  「命」字未落,她忽然一個哆嗦,只覺五臟六腑似被人用刀子捅了似的,體內真氣狂亂奔流,眼前的景象跟著模糊起來。

  即便手中有刀,也再難支撐住身體,玉竹搖晃幾下,「撲通」一聲跪落在地,血跟瓢潑似的傾盆而下。

  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剛一思及反噬,這反噬就來了。

  但說到底,她所修煉的蛟龍九式不過是個把時辰的粗糙功法,雖然幸運避過了走火入魔,卻只能勉力支撐短暫的時間,過完這段時間,終將有數倍的反噬,遲早遲晚罷了。

  只是沒想到這麼不是時候。

  盛笑春拂塵被毀,心涼大半,然見玉竹吐血不止,雙目殷紅,牙齒格格打顫,才反應過來她剛才那一招不過是強弩之末,登時大喜過望。

  盛笑春慌忙在地上摸出了一把被人丟棄的大刀,拖著不甚利索的小腿,湊近了嘴角還在滲血的玉竹。

  他閉氣打量了玉竹片刻,見她連跪都跪不穩當,高聲狂笑道:「哈哈哈……哈哈……衛余容,你壓我了半輩子,現在看見了嘛,我不僅要拿了你的秘笈,還要把你的徒弟禍害殆盡!」

  話音將落,他手中的長刀便要刺向玉竹的胸膛。

  這一刀下去,了卻前事,他終於笑到了最後。

  可盛笑春沒能笑得出來。

  ——就在這時,但見白光一閃,制住了那隻握刀的手。

  是把飛刀。

  曾韞在密室中來回演練的那把飛刀。

  暗器講究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曾韞用盡了最後一點氣力,在盛笑春最沒有防備的時候,終於這把飛刀打出了一個漂亮的反擊!

  長刀和斷手齊齊落地,血泉暴現!

  玉竹嘔血不止,但盛笑春一刻不咽氣,她就一刻不敢放鬆。模糊的視線裡,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不住呻吟的人影跟前,提刀砍了一下、兩下、三下……盛笑春的慘叫漸漸微弱了下去,模糊的人影再也不能動彈,玉竹的刀卻還沒有停止。

  她像一隻失去了意識的提線木偶,不斷重複著一刀一刀的劈砍動作,直到死去的人被剁成了肉泥,淌出的血匯成了一個小窪,浸得她雙膝發冷,這才聽到了曾韞微弱的勸阻聲。

  玉竹終於住了手。撐著她的那口氣再也留不住了。

  她眼前一黑,毫無徵兆地栽倒在地。

  ====================

  玉竹感覺自己好像睡了很久。

  夢裡曾韞好像抱著她毫無形象地哭了好一陣子,然後到了一個很是亮堂的地方——怎麼去的她並不清楚,只迷迷糊糊覺得顛簸的厲害,硌的她傷口疼痛不已,她幾次想要抗議,卻張不開嘴。

  再後來就是沒日沒夜地喝藥,苦不拉幾的藥汁,她閉氣不進,然而總會有人捏著她的鼻子,嘴對嘴地逼她咽下去。

  那人身上一股淡淡梅香,像極了曾韞。想到這裡,她便又覺得那藥汁似乎沒那麼苦了,喜滋滋地吞進了肚裡,順便會細品一番混雜其中的甜香。

  除了餵她湯藥的人,還會有一些其他的人來她跟前走動,她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對方投來的好奇眼神,但那些人往往只在她面前停留片刻,便會被人驅開了。

  守在她床前時間最久的,仍舊是那個逼她喝藥的人。此人幾乎日夜都在她跟前徘徊,有時候會聽見他讀文縐縐的詩書,聽得玉竹胃裡泛酸;有時候他則會說些陳舊往事,說一陣,沉默一陣;但更多時候,他什麼也不說,不做,只是靜靜地坐在床前,看著玉竹。

  玉竹看不見那人的眼睛,但她莫名的肯定,那是溫柔的眼神。

  她沒日沒夜地就這麼睡著,身體的疲憊讓她無力再去想那天之前發生的一切,但凡去想,便不由自主回蕩起那日刀刃割破血肉的黏膩聲音,聽得她心裡直發怵。

  那天劊子手一樣殺人的劍,與她當初暢想行俠仗義的劍,實在是相去甚遠。

  還是睡在夢裡更令人愉快。

  夢裡什麼都有,甚至包括四季。

  約莫是下雪的時候,天一下子冷了,似乎周圍有人抱著炭火進來,開門的時候漏進來的風裡帶著一股凜冽的寒氣。守在床前的人出去了一段時間,末了弄回了幾支梅花,擺在床頭,熏得一股讓人安眠的味道。

  那人低低的道:「說好了帶你來看梅花,你怎麼還睡呢?」

  說完,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了她的睫毛根上,順著眼角滾了下去。

  夢裡飄蕩自在的她被這來路不明的水滴戳中了奇怪的痛點,竟有點想醒來看看,然而還沒等這想法成型,身上的劇痛又讓她沉沉昏睡了過去。

  然後是春天,夏天。

  她睡過了驚蟄,春雷驚動大地,萬物甦醒,她獨成了漏網之魚。又錯過了谷雨,夏至。

  那人卻依舊在她塌前,寸步不離地守著。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3:59

六十六.終章

  玉竹的長眠直到過完盛夏,熬過了最炎熱的時候才結束。

  經脈由冰火歷練,亦要在四季輪回中走完一遭嚴冬酷暑,才能撫平身上各處的創傷。

  她人沒醒,卻能感受到這令人窒息的悶熱。

  天好似一口熬乾了的大鐵鍋,倒扣著,把人死死地捂在一團看不見的蒸汽裡,熱氣從鼻腔進入,把肺腑滾得一片燥熱,再慢吞吞地被呼出口。

  真熱啊。

  熱得這覺也睡不安穩。

  玉竹睡在夢裡,不知哪個缺德的還往她身上扣了一床棉被,便更覺得忍不下去了。

  恍惚之中,一直隱沒在記憶裡的師父終於也被這床棉被激了出來,對她道:休息夠了你就回去吧,反正罪你也受了,以後再也別這麼胡來。

  而後便笑吟吟地走了。

  這天之後她再也睡不踏實,漸能感知晝夜的光線變幻,聽見響動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所捕捉到的周遭氣味也越發清晰,那藥汁更是苦得令人髮指。

  事後玉竹猜測,給她灌藥汁恐怕是個陰謀,目的就在於將她活活苦醒。

  她醒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一個不認識的地方,四周傢俱陳設甚是講究,皆由精敲細琢的漆木製成,飾有淡色刺繡紗帳,被人打掃得乾乾淨淨——一看就不是她的風格。

  玉竹尚只能睜開眼睛,她瞪眼瞅著頭頂的紗帳上繡的蒼鷺戲水圖,憋著勁努力了好一會兒,腿腳四肢終於有了點知覺。

  翻身起來仍需努力,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伸腿一踹,把那床缺德棉被給踹下了地。

  時間正值晌午,屋子裡除了她,還有一個拿著蒲扇的小姑娘,長得伶俐可愛。大概是扇扇子累了,正一點一點腦袋打盹。

  小姑娘聽見棉被落地的一聲悶響,「呀」地一聲叫了出來,一看棉被到了地上,才想起去探視床上的人。

  四目相對,玉竹嗓子跟被燒火棍捅過似的,又乾又疼,說不出話只好報之以一個友善的微笑。

  那小姑娘卻跟見鬼了似的,「騰」地一下猛地站了起來,不顧被一屁股掀翻在地的板凳,大聲朝外喊道:「公子!公子!」

  玉竹昏睡中聽到的聲音總是模糊不清,習慣了清淨。現在被人在耳朵邊這麼一喊,覺得耳膜快要炸裂了,眉頭不由一皺——這小姑娘自己身穿輕紗小褂,卻給她加蓋床捂痱子的大棉被,她還沒抗議呢,這邊倒是先嚷嚷起來了。

  小姑娘喊了兩聲見還無人應,焦急一跺腳,拔腿便往外衝,期間一腳絆到被她碰倒的板凳,險些跌一個趔趄,不等站穩拍拍膝蓋又接著往外跑。

  玉竹本是想讓這姑娘幫忙倒杯水,還沒比劃人就跑沒了影,頓時生出無限幽怨出來。

  ——什麼玩意兒啊,醒來也沒人管,還不如接著睡呢!

  接著她想到那女孩出門前所喊的「公子」,聯繫到長久以來夢中那熟悉的聲音,心中一動——莫非她是去叫曾韞?

  這念頭剛一露頭,便被她自己強摁了下去。

  她已經不記得當時是如何死裡逃生的了,儘管她無比希望是和曾韞一起,卻又比誰都害怕這一點小小的期待落空。

  玉竹抬手扶額,輕咳了兩聲,心事重重地準備下床找水。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緊接著,「砰」地一聲,門被來人一掌推開。

  玉竹順著聲音看過去,瞳孔猝然收緊。

  門外站著的人,一襲月白長袍,眉如墨畫,睛若秋水,極為俊秀的臉上卻有一層淡青鬍茬,顯得比從前要憔悴不少。

  正是曾韞。

  曾韞怔怔地站在門口,一眼不眨地盯著玉竹,好一會兒,先前的那個小姑娘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他才回魂般地挪動了腳步。

  從門口到床邊的距離不過數尺,玉竹卻覺得曾韞走來的這段路漫長的沒有盡頭。

  她手指甲用力掐了一把掌心。

  疼的,她確實是醒著的。

  曾韞走到玉竹的床前,手緩緩地抬了起來,懸在距離她的臉一寸之遙的地方,抖得如同篩糠,卻始終沒有落下。

  他太害怕這不過是美夢一場,碰到了玉竹,這夢就醒了。

  遲疑間,後面的小姑娘脆聲道:「方才我迷糊著睡著了,醒了就見姑娘睜著眼睛看我,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恢復的……看來公子的藥起了效果,還應繼續服下去才是……公子?公子?」

  玉竹忍著身上的酸痛,主動握住了曾韞顫抖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臉頰,聲音沙啞地道:「……阿韞。」

  曾韞雙目通紅,唇囁嚅了半晌什麼都沒說出來,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她,恨不能把她揉碎了按進自己的身體。

  一股溫熱流進了玉竹的脖頸,她聽見曾韞濕漉漉的聲音道:「昏迷這麼久……你是想把我逼瘋嗎?」

  門口那小姑娘反應有些遲鈍,這時候才終於察覺出了「閒雜人等請退散」的氣場,躡手躡腳將手裡盛藥的託盤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一聲不響地撤出了屋子,還十分貼心的把屋門給帶上了。

  屋裡只剩他們兩個,玉竹被緊緊抱著,醒來之後第一次覺得,活著真好。

  同時,她看見曾韞一臉的憔悴,又覺得有點愧疚。

  她有許多事想問曾韞,譬如盛笑春死了沒有,她昏迷了多久,他的傷養好了沒,還有這是什麼地方,是否安全……

  玉竹:「我……」

  太多問題反而無從問起,最後說出口的反而是頗煞風景的一句。

  玉竹道:「我渴了……」

  這句話毫不留情地攪和了前一刻還你儂我儂的氣氛,卻也讓人有種回歸現實的安心感。

  曾韞嘴角微提,在她額上輕輕吻了一下,站起身去桌前端起了藥碗:「正好……我剛把藥煎好,喝了就不渴了。」

  玉竹立馬打起了精神,捏住鼻子一溜煙縮進了床的最裡側:「不喝!死也不喝!我就是被這害人東西荼毒醒的,你休想……唔……」

  曾公子根本不為所動,聞言冷漠一笑,神情挑釁地含了一大口藥汁,撲上床便把她這個久病初癒的傷殘人員壓在了身下。

  他一手卡住玉竹的下顎,迫使她張開嘴,下一刻便用舌卷著藥汁送了進來。

  藥是苦的,可這個吻卻是再甜沒有了。

  曾韞的呼吸淡淡地撲在鼻尖,舌由淺至深地在她口腔中挑撥試探,柔軟的舌尖與她相抵,發出了水漬糾纏的淫靡聲音,兩人的胸口都劇烈地起伏著。

  待這個吻結束,藥汁已經被玉竹毫無知覺地吞了個一滴不剩。她看著兩人唇間黏連的一根銀絲,紅著臉道:「哪有你這樣的?剛才我是沒有防備……要是你下回再這麼餵我藥,我絕不會再吞下去了!」

  曾韞面不改色地舔掉了她嘴角殘留的藥液:「聽你這意思,還想再來一次?還是說……」他湊近玉竹的耳朵,聲音曖昧地道:「你想吞點別的東西?」

  玉竹畢竟已非初嘗雲雨,聽見這話立即反應過來曾韞意有所指,臉上霎時升出一片紅雲,結結巴巴道:「沒、沒想!」

  開玩笑,她現在胳膊腿還沒恢復好,連抬個手都會疼,要是在這個時候被曾韞就地正法,恐怕會痛到升天。

  曾韞調戲完並沒真要做什麼的意思,手撐床一把站了起來,端起剩下的藥溫聲道:「快把剩下的喝了吧,我去給你倒杯水。」

  玉竹乖覺地接過藥,順從地吞了下去。

  喝完了藥,曾韞把她按回床上,細細講了來龍去脈。包括他是如何帶她回到青州的,怎麼找出的那兩把寶鳳劍,甚至解釋了為什麼要在大熱天給她蓋棉被。

  他說的雲淡風輕,但玉竹無需多問,也知道其中必有無數艱辛。

  比如查醫書為她找對症之藥,他只說「試了些方子,還好眼下這副起了效果」,便一帶而過,找藥、試藥的過程一概不提。

  玉竹握著曾韞的手聽完全部,心裡五味雜陳,最令她心急的是那兩把寶鳳,曾韞說是帶了回來,但顯然不在這間屋子,不知道被放到了哪裡。

  眼下提這件事有點不合時宜,她便決定等等再談。

  兩人說了一陣子話,玉竹後來又覺得有些犯睏,又睡了一覺。曾韞怕她再次一睡不醒,一直捏著手沒有鬆開。

  玉竹這一覺隻睡了半個時辰,短暫的休眠卻令她身上的痛感大有減輕。她在曾韞的攙扶下,在屋裡走了兩圈,腿腳也漸漸活泛了起來。

  身體恢復,玉竹提出了一項要求:「我要吃肉。」

  曾韞扶著她,含笑道:「已經交代廚房做了,清蒸鱸魚、雲腿餡兒府、蔥油牛肉、鮮蝦扒水餃……你想不想吃?」

  玉竹這大半年裡只靠藥汁續命,每根汗毛都充斥著對美食的渴望,聞言一擦快滴到地上的哈喇子,忙點頭道:「想吃!要吃!」

  曾韞道:「那你介意有其他人一起嗎?」

  玉竹沒明白他這話的意思,遞過去一個狐疑的眼神。

  曾韞有些躊躇著道:「我先前有沒有跟你說過,鏢局裡養活了一大堆無家可歸者,基本都可以算自家人……咳,他們都想見見你。」

  玉竹愣了一下,差點左腳踩在右腳上。

  「別緊張,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更何況……」曾韞輕輕捏了她一把,低聲說:「你很美。」

  玉竹的臉一點一點地漲紅了起來,赧然道:「這合適嗎?」

  曾韞無辜道:「怎麼不合適?當初有人說要把我擄回去當壓寨老爺,我才有精力從死人堆裡帶著你爬出來……難道現在你恢復了,便要翻臉不認人了?」

  玉竹哭笑不得,忙解釋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曾韞道:「那是什麼意思?」

  玉竹咽了口唾沫,艱難地道:「我們的關係,他們會不會覺得……太唐突?」

  曾韞輕笑著把她箍進了懷裡:「這位英雄,你用我解完了淫毒,睡都睡過了,怎麼能說一起吃頓飯唐突呢?」

  玉竹無言以對,只好訥訥地咬住了下唇。

  曾韞見她是真的緊張,這才把她鬆開,溫聲道:「不用擔心,我帶你回來的時候就和他們說過,不管你能不能醒,都是我要娶的人,他們有心理準備。」說著拿手掌揉了揉玉竹的頭頂,「他們都是很好的人,見了你就知道了。」

  玉竹也沒心思再活動腰腿,剩下的時間裡有生以來頭一回花心思研究穿衣打扮。她把亂七八糟的首飾都試了一遍,換衣裳換出了一身熱汗,不管怎麼著都覺得難受,最後乾脆都脫了,找了一件素色紗袍,只梳了一個簡單髮髻了事。

  這打扮樸素的很,卻因她行為舉止的颯爽更顯出玉竹面容的清麗脫俗,曾韞不由眼前一亮。

  這天晚上,略帶病容的玉竹就這麼跟著曾韞到了久聞其名的鏢局。

  去之前,曾韞信誓旦旦說這些人都是自己人,幾乎可算作是家宴,然而到了地方,玉竹差點拔腿狂奔,從哪來逃回哪去。

  ——她從小跟著師父他們山上長大,最熱鬧的時候也不過就是五個人。可是曾韞嘴裡的家宴足足有百十號人,人比蝸牛山底下生意最紅火的酒樓還要多。

  這大廳裡熱鬧非凡,牆上桌上掛滿了寫有「萬興」字樣的鏢旗,空氣裡飄蕩著誘人的食物香味。至於吃飯的人,從黃口小兒到白髮老叟各個年齡層的都有,最多的還是押鏢的壯勞力,此時正推杯換盞行著行酒令。

  如果是玉竹自己,完全可以悄咪咪地找個位置坐下,吃飽喝足再悄咪咪的溜走。

  可是她是跟著鏢局名義上的掌櫃曾韞來的。

  好死不死,曾韞還五指相扣緊抓著她的手。

  兩人剛一出現在門口,嘈雜大廳一下子靜了下來,不知哪個手腳笨拙的打翻了一個瓷碗,「啪嚓」一聲在這寂靜中更令人尷尬。

  玉竹看見投射過來的幾百隻關注的眼睛,背上冷汗直冒,感覺比單挑盛笑春和宋秋水還要緊張。

  她猶豫著要不要說聲「各位英雄好漢們大家好」之類的話活躍下氣氛,然而舌頭居然跟轉筋了似的,完全說不出來一個字!

  玉竹絕望地低下了頭,心想這下慘了,估計鏢局上下都以為曾韞帶回來了一個啞巴女人。

  這時曾韞握她的手緊了緊,朗聲道:「曾某未婚妻大病初癒,尚有不適,我今日只是帶她前來走走,各位不必拘謹。」

  說完,他便在眾目睽睽之下領著玉竹坐到了正中央的桌上。

  幾個大漢帶頭鼓起了掌,一陣喝彩過後,大廳裡重新恢復了喧囂,四周再次響起了喝酒劃拳的聲音。

  玉竹見雖是赴宴,仍是他們兩人單獨一桌,緊張的心情總算放鬆下來,注意力都放在了滿滿一桌子菜上。

  菜式都是曾韞按照她的口味準備的,葷素搭配的恰到好處,還輔有開胃促消化的小點心。

  席間有幾個膽大點的姑娘湊上前來,紛紛贈上了強身提氣的參芝丹藥或是胭脂水粉,好心地囑咐她要好好養護身體,其中也有今天那個打瞌睡的小女孩。

  這姑娘名叫巧兒,心快嘴快,眼瞅曾韞被敬酒的人拉到了一旁,立即八卦地問出了大家最好奇的話題:「玉竹姑娘是怎麼結識的我家公子呀?」

  一圈的姑娘都興奮地伸過了耳朵,等著這位未來的老闆娘紕漏內幕。

  玉竹面露難色:「這……」

  不是她不願說,「為瞭解淫毒迫使你家公子跟我睡覺,一而再,再而三,然後日久生情」這種話,實在是太難以啟齒了點。

  她勉強咽下一口茶,支支吾吾道:「就……就機緣巧合,山裡碰見了,本來只是順路結伴而行,沒想到挺合得來。」

  巧兒瞪圓了眼:「誒……?」

  玉竹心想這話中規中矩,難道還說錯了不成?

  巧兒道:「我家公子除了救死扶傷,從來不與尋常女子多說一句,真是沒想到……」

  另一個姑娘插話道:「你也說了是尋常女子,玉竹姑娘怎麼是尋常女子呢?」

  有一個聲音道:「就是就是!姑娘和公子是命中注定,佳偶天成,自然一遇見就天雷勾地火啦!」

  巧兒自己也跟著應道:「也是。如果不是命中注定的機緣,世上哪有男子會為了一個女子親自試百份藥方?你們是不知道,今天公子見到姑娘醒過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沒了魂……嘻嘻,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公子!」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笑做了一團,玉竹眼角偷瞄了一眼不知在與人說什麼的曾韞,心想,也許真的是天意吧。

  自從下山,她一路失去。沒了當年相濡以沫的師門兄姐,沒了住了十幾年的山谷,卻得到了人生的伴侶。大仇得報後,她本該命喪那一場終結之戰,又絕境逢生,存活至今。

  四洲宇內,在她無處不可去的時候,偏偏又給了她新的牽掛。

  每一次,當她跌入到生活的死角,只要緊咬著牙關熬過最沉痛的時刻,總會迎來意料之外的轉折。

  逝者不可追,來者猶可待。

  旁人還在熱鬧的交談,玉竹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上前輕輕勾住了曾韞的手。

  我們的明天,又是值得期待的吧?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16 00:24:18

六十七.番外

  曾公子最近有心事。

  這倒並不是一件難以覺察的事,事實上,這件事表現的再明顯不過了——他練劍的時候兩次險些劈中路過的小童,吃飯的時候把醋當成了茶,盤算帳目怎麼都對不上數。

  心事與剛剛蘇醒的姑娘有關。

  玉竹姑娘醒來已有三四天了,身體恢復了七七八八,卻一直被曾韞制止著不准許下床走動太久,只能躺在炕上看畫本。

  ——少時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她倒是有意願借此機會多讀些書,薰陶下知識修養,也好端出個不絀曾韞的君子氣度,然而字識得不多,看見字多的玩意兒就腦仁疼。除了劍譜,便只能看看描寫才子佳人的畫本打發時間。

  劍譜是沒有的,不知為何,自打她恢復,曾韞既沒有再提過寶鳳,也沒有讓她周圍出現過任何跟劍有關的東西。

  興許是怕她武力太過高強,有走火入魔的風險?

  玉竹撇撇嘴,把手裡的畫本又翻一頁,無聊地張望一眼窗外。

  她實在是受不了這種坐月子似的養傷生活,決定無論曾韞怎麼說,明天都非要起來練晨功不可。

  晚上的時候,她讓巧兒幾個小姑娘幫她打來了洗澡水,備好了浴巾、艾草、皂角等物,打算好好清洗一番。

  玉竹不好意思使喚這幾個和她相處頗好的女孩,她並非什麼講究禮數的大家閨秀,凡事還是喜歡親力親為,所以備好了東西,就把堅持要伺候她洗澡的姑娘們攆了出去。

  外面的月亮隔著薄薄的窗紙在水面上映出一道瑩白,蟬鳴此起彼伏。熱水氤氳出的朦朧霧氣將玉竹裹了個嚴實,她從頭到腳都不覺鬆散下來。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感覺到心口空落落的一塊,梗得有點難受。

  距離盛笑春之事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她還沒有回燕雀山看過,柳華燒成什麼樣子也不知道,現在去找,怕是連骨頭都無從尋覓;蒼蘭的墳還在蝸牛山的荒道上未遷,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魂野鬼;至於淩霄,更是不用提了。

  清明也被她一覺睡過,作為本派唯一活人,連燒紙錢這樣的小事都沒能做到。

  玉竹緩緩將身子泡在了水裡,僅露出了巴掌小臉,出神地望著房樑。

  這些事一日不定,她一日安不下心,反正身體已經無礙,不如這段時間抽空回頤陽一趟,順便去趟太阿,去看看師父。

  玉竹在水裡泡了半晌,手指被水浸出了一層褶皺,仍舊沒有起來的意思。

  就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玉竹堅決要求自己獨住,但有曾韞交待在前,幾個伺候的姑娘臨睡前往往會再來叮囑幾句。玉竹想當然地以為敲門的大概又是巧兒她們,所以連身子都沒顧得上擦乾,隨手披了件外袍便去開門了。

  「吱呀」一聲門開,曾韞站在外面。

  夜色已深,他們雙雙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覺得有點尷尬。

  玉竹濕髮披肩,衣衫半透,恰勾勒出足引人想入非非的玲瓏身段,薄衫之下,隱約可見暗色的秘叢。曾韞看在眼裡,喉嚨頓覺一緊。

  玉竹愣了一下,不自然地用手遮了遮前胸:「進來說吧。」

  曾韞跟她進了屋,皺眉看了看盛滿水的木桶:「怎麼洗到現在?」

  玉竹心不在焉道:「有點累,熱水澡解乏。」

  曾韞沒吱聲,走到木桶旁伸手探了一把,涼的。

  他不著痕跡地擦乾了手,開門見山道:「聽巧兒說,你打算從明天起開始練功。」

  玉竹正拿帕子擦半濕的頭髮,聽見這句話,沒停下手上的動作,半開玩笑道:「嗯,躺久了,再不把荒廢的東西撿起來,怕是連劍都握不住了。」

  說著她又猶猶豫豫道:「……我想近期回頤陽一趟,把該辦的事辦了。」

  見曾韞不答話,玉竹又補充道:「你放心,事情辦妥了我就回來,不會多耽擱。」

  她以為曾韞怕她跑了就不回來,這純粹多心。現在燕雀山被燒,曾經令她嚮往的長安城早失去了吸引力——想必長安之於盛笑春就如頤陽之於王書鈞,豬狗能大行其道的地方,即便外觀再繁華內裡也是惡臭的。

  她還真的有點喜歡上了四季分明的青州。

  曾韞「嗯」了一聲,神色複雜地盯著玉竹的眼睛,似乎有話要說。

  玉竹覺得氣氛有些沉悶,隨口問道:「這時候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曾韞淡淡一揚眉:「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嘛?」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這話很容易引起歧義。玉竹低頭看了看自己近乎透明的濕衣,呼吸有些急促。

  現在住的曾宅人多嘴雜,如果真做點什麼,說不定第二天就會被百十號人知道。

  玉竹眼角掃過曾韞優越的肩頸線條。儘管她明白這一點,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想往下瞟。

  倒是曾韞,說完這句話便自打自臉:「我是想來問你……醒過來的這些天裡,有沒有覺察出什麼異常?」

  玉竹迷茫地放下了擦頭髮的手。

  異常?

  什麼異常?

  除了經常犯睏,胃口不大好之外,好像沒有什麼別的怪異之處。硬要說的話,就是有些乏力,比如要擱在以往,這桶洗澡水她可以獨自來來回回運個四五趟,而現在,卻要由其他人幫忙才行。

  玉竹突然頓住了。

  她四肢僵直著走到了曾韞的跟前,攤開了手。

  玉竹道:「借我用用。」

  她沒說要借什麼。曾韞猶豫了片刻,取下了腰間佩劍遞了過去。

  這是把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的寶劍,劍鞘上一排寶石翠珠,綴得隆重卻不顯繁雜,只是樣式有些花哨,明顯裝飾作用大於實用。

  此劍曾韞只在公眾場合隨便戴戴,真正要殺人見血的時候,是用不上的。

  一把給紈絝公子哥兒當飾品的劍,當然不會重到哪去。

  ——重不過山貓,重不過寶鳳,甚至重不過劉保虎打發她的那兩柄輕劍。

  ——可是玉竹提不起來。

  她吃力地接過劍柄,左手換右手,將這把糊弄人的劍擱手裡翻騰許久,始終沒能用這把輕質的劍舞出一個最簡單的劍招。

  玉竹凝視著劍,頭也不抬地問:「還有可能恢復嗎?」

  曾韞沒立即回答,他沉默半晌,方斟酌著道:「我會再找其他更高明的醫師來看,已經和對方聯繫了。」

  也就是沒有可能。

  劍「啪」地一聲被她甩落在地,玉竹面無表情地背過身子,四肢僵硬地爬上了床。

  曾韞從死亡邊緣上把她拉了回來,經脈未廢,但受損嚴重,餘生裡她可做個安然持家的鏢局少奶奶,可做個手不能提的婦人,獨獨再不能做一名遊闖江湖的劍客。

  忽然之間,前十幾年練功習武的日子就這麼與剩下的生活割裂了。

  玉竹前腳爬上床,曾韞後腳便跟了上來。

  他小心抱住顫抖如秋葉的人,手安分地環在她的腰間,一句話都沒有勸導。

  玉竹的髮梢還是濕的,蹭在曾韞的脖子上有點發涼。她道:「其實能活著就很不錯了……但是人總是貪心。」

  「在密室修煉蛟龍九式的時候,我就想過後果。我知道有可能倒下以後再也見不到你,有可能會走火入魔、失智身亡……現在的結果遠沒那麼糟糕,我能吃飯喝水,說說笑笑,跟無數尋常百姓一樣生活,只是提不起劍罷了。」

  她道:「……只是提不起劍,為什麼……這麼難受呢?」

  曾韞聽見她平靜的聲音,心疼的厲害。如果是他自己,在攀得武學高地後又被永遠推入深淵不能再起,一定會比死了還難受。

  這種時候,旁觀者說一句「堅強點,看開點」輕而易舉,可是當局者的痛苦誰也體會不了。

  曾韞抬手撫了她的背:「難受就哭一會兒吧。」

  玉竹把頭埋在了他的懷裡,卻一滴淚也哭不出來。她突然坐起,反身把曾韞壓在了下面。

  房間裡有尚未被吹滅的燭火,借著搖曳的燭光,曾韞看見了玉竹空洞的眼神。

  玉竹咬了咬唇,手有些顫抖地摸向了他的腿間。

  曾韞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制止了她接下來的動作。

  玉竹啞聲道:「你不想要嘛?」

  他們做過很多次,玉竹都不算主動。今天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動,曾韞不覺得開心,只覺得胸口發堵。

  他閉上眼道:「不想。」

  玉竹的手被曾韞抓住,人卻不肯乖乖就範,就坐在曾韞身上掙扎起來。

  這掙扎並沒持續很久,玉竹自己不再動了。

  她感覺身下有一個灼熱的硬物,正抵在她的小腹上。

  「你……都這樣了,為什麼還說不想?」

  曾韞睜開了眼睛:「做了你會好受些嘛?」

  玉竹上半身一散,趴在了曾韞的身上。

  剛才流不出來的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她斷斷續續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有心理準備,可一想到再也不能練劍……就很難受……」

  曾韞溫聲道:「不怪你,換做任何人都會覺得難以接受。」

  「我不會女紅,不會洗衣做飯,過去只會劍法……現在不能用劍,基本上就成了廢人。」

  曾韞道:「你不需要洗衣做飯做女紅,不能用劍也不代表就是廢人,你在我心裡永遠不會跟廢人有任何關聯。」

  玉竹覺得曾韞在哄她,但心裡還是好受許多,鼻頭紅紅地貼在他胸口道:「那我能做什麼?」

  曾韞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突然浮上了一抹壞笑,衝她勾了勾手。

  玉竹下意識地將耳朵貼近了曾韞的唇。

  只聽他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曾說要把你廢去武功豢養在我的臥房?」

  玉竹臉霎時一紅——她豈止記得這句,她還記得下半句,什麼「除了求歡我身下外一無所能」,能把人活活臊死!

  玉竹惱羞成怒,連哭也顧不上了,扭頭在曾公子肩膀咬了一口。

  曾韞故作痛苦地「哎」了一聲,叫道:「謀殺親夫啊!」

  玉竹破涕為笑,眼睛頓時彎成了兩條明媚的窄縫。

  笑完,曾韞伸手扳過了玉竹的臉,正色道:「經脈廢了還可以學陣法機關、學暗器,只要肯學,什麼時候都不算晚。更何況武學相通,你有劍法的基礎,又有我這名嚴師指教,重新起步是難了些,但你連盛笑春宋秋水都不怕,難道會怕這點挫折嗎?」

  玉竹一怔,眼裡的水光閃了閃,輕聲道:「阿韞。」

  「謝謝你。」

  曾韞喉結滾了滾,把她的下巴湊近了些,有些旖旎地蹭了蹭她的唇。

  玉竹剛哭過,唇色顯得很紅,她的唇也很柔軟,相較而言,曾韞的唇有些乾燥,上面一層緊繃的硬皮擦在她的唇上,就勾的她心裡有點發癢。

  玉竹忍不住低低的喘了一聲。

  下一刻,曾韞忽然一拉她的手腕,一翻身子將兩人調了個個,將她按在了身下。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還有什麼問題想聊嗎?」

  玉竹有點忐忑:「沒……沒了。」

  「沒了?」曾韞伏低身子,貼近玉竹耳朵說道:「我記得你剛才問我『想不想要』。」

  玉竹那會兒腦子不大清醒才有了那番大膽舉動,這會兒人緩過來了,膽子也跟著散了。急忙道:「那個你已經說過了,說的『不想』!」

  曾韞道:「可是我撒謊了,你知道的。」

  玉竹:「我……我不知道。」

  曾韞笑了笑:「我現在告訴你,想、要。從你給我開門的時候我就想了,想把你剝光了,從裡到外的要你。」

  他貼的更近了:「意外嗎?」

  玉竹眼裡少許慌亂一閃而過,隨即一咬牙,用得空的手覆上了曾韞灼熱的性器,有些笨拙地撫弄起來。

  曾韞有些訝異地吸了口氣,發燙的地方比原先更硬了。

  他忍不住制住了玉竹還在撥弄的手,將兩人的衣服褪了下去。

  他們早不是第一次做,可是和從前相比,這一次卻像第一次一樣。

  歡愛這種事,只要動了情,不管怎麼做好像都順暢的不得了。

  玉竹憑藉那幾次交歡的記憶,討好地舔弄撫摸著曾韞的身體,動作輕重掌握得並不到位,但曾韞就是喜歡。

  看見她小心翼翼地嘗試著像貓一樣伸出舌舔舐他的性器,臉上和脖子上一片潮紅,曾韞就覺得血在不停往下半身湧。

  他將玉竹抱了起來,修長的手指順著她的頸一步步往下,在她乳尖揉捏片刻,然後很快就跳到了下面的窄縫。

  玉竹早已經動情,無需過多愛撫,已經濕的泥濘不堪。

  曾韞將她的腿分開,手指從大腿根刮過,然後插進了小穴,在裡頭徐徐攪弄,不出片刻,便沾得一手亮晶晶的銀絲。

  玉竹閉起了眼睛,腳趾蜷成了一團,有些難耐地哼道:「阿韞……」

  曾韞知道她想要什麼,卻不肯輕易給,只問道:「剛才我告訴你了我想要你,那你呢?」

  玉竹大腿輕顫:「也想……」

  「也想什麼?說清楚。」

  玉竹眼神迷蒙地看著曾韞,聲音比蚊子還要細:「我也想要你。」

  曾韞並不就此放過她:「想要我怎樣?」

  玉竹羞得小穴一縮,別過頭道:「想要你……進……進來……」

  曾韞眼裡幾乎有火,他再也沒工夫挑逗玉竹,下一刻,便將粗長的性器送入了狹窄的甬道。

  玉竹的穴裡溫暖而潮濕,緊緊地包裹著曾韞的巨物,一抽一插間,黏膩的水聲啪啪響了起來,聽起來格外淫靡。

  這樣的場景已經足夠刺激,但更刺激還是玉竹的表情——她清麗的面容沾染了情欲,眼睛似睜非睜,紅唇半啟,能看到潔白的牙齒和粉色的舌頭。

  曾韞被她這副樣子激得心頭一跳,他發了狠似的把身下的玩意兒送的更深,用力地撩撥她最敏感的地方。

  玉竹起先還能忍住叫聲,但身體裡的快感過於強烈,即便是她再想忍也忍不住了,不由隨著曾韞的動作「嗯嗯啊啊」呻吟出聲。

  曾韞看她張著櫻唇呻吟,低頭在她耳邊道:「巧兒她們就住在你隔壁,你要是再叫的大點聲,她們可就過來了。」

  他說是這樣說,一副擔心被人發現的樣子,可是動作卻沒有絲毫的放鬆,一下一下仍是插得極深。

  玉竹慌張地咬著唇,眼角都是一層新起的紅暈,不知怎麼辦才好。

  曾韞道:「你可以看著我是怎麼插進去的,或許就能轉移注意力了。」

  這是個荒唐頭頂的主意,玉竹並沒有採納的打算。可是話進了耳朵便覆水難收,她還是忍不住去看兩人連接的私處。

  然後就看到了曾韞的性器在她的小穴內進進出出,陰莖的根部甚至因為抽插的劇烈沾上了一層黏膩的淫液,不光戳進了她的身體,還戳進了她的心。

  玉竹呼吸不穩地掛在曾韞身上,呻吟聲更大了。

  這樣下去還真是會招來小丫鬟,曾韞溫柔地垂下了頭,湊上前吻住了玉竹的嘴,把她一肚子的哼嚀都原封不動地擋了回去。

  兩人從夜色濃稠時一直做到天邊泛白,玉竹被曾韞操弄的渾身盡濕,從床上滾到桌上又滾回床上,最後是曾韞將玉竹的腿掛在腰間,讓她夾著自己,射在了玉竹的體內。

  入睡的時候,玉竹相當認真地對曾韞道:「我不怕那些挫折,以前想行俠仗義,以後也想。」

  曾韞笑道:「好,都依你。」

  說完這些,兩人相擁而眠。

  但玉竹只說了一半,下半句她在檢查確信曾韞睡著無誤後才輕輕說了出來:「——因為有你。」

  一切都很好,包括裝睡那人的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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