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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心寵 -【美人書】《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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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1:46
標題:
心寵 -【美人書】《全文完》
美人書
作者:心寵
人人皆知他是富可敵國的皇商,
殊不知為了拿到藏寶圖,他冒險收留前朝的靜天公主,
事先打探清楚她的所有喜好,盡可能討她歡心,
知道她愛蒔花種草,特地在府內辟一處空地任她栽種;
當她生日時,假藉她義父之名,送她華麗宮服,
讓她感動涕零,天真的她果真信任他,還傻傻的愛上他,
只是她的全然信任,不禁動搖了他的心,
可為了終極目的,他依舊照原定計劃拿自己做誘餌,
她真的很愛他,為了保住他的性命,
不惜自毀誓言,交出藏寶圖,
他終於被她的真心感動,原想和她白首到老,
無奈以前的謊言一一被戳破,他無法辯解,
而曾經犯下的錯也不肯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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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書》女主角:楚若水
《美人書》男主角:薛瑜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1:57
楔子
菱形的文字,傾斜的角度,字體娟細秀麗,看似漢字,卻不解其意,如同天書。
豆黃的燈光下,盤雲姿一筆一劃,直到劃上最後一個句點,靜靜看著墨蹟漸漸滲紙,直至幹透。
“這就是江永女書?”
楚若水從旁細看,微微輕歎。
“世間原來還有這樣的文字……”
“江永女書,是我們瑤族女子獨創的文字,母女、姊妹之間,代代相傳,是世上惟一一種男子不識的文字。”盤雲姿沉靜答道。
“如此有趣?”楚若水莞爾。
“妹妹,今天我就把這江永女書傳教於你,你雖不是我們瑤族女子,可同為父皇義女,應該不算破戒。”她忽然道。
“我?”楚若水大為意外,“為何?”
“因為……”她不由得聲音中有一絲哽咽,“你也知道,如今我大順王朝風雨飄搖,父皇為備不測,已將他多年來積存的一批財寶置於深山之中,並繪製了藏寶圖一幅,交予我們兩人保管。”
“姊姊是說——這藏寶圖上的文字,父皇打算用江永女書書寫?”楚若水立刻領悟。
“沒錯,”盤雲姿點點頭,“如此一來,就算遭遇意外,藏寶圖被前明餘黨或者滿人韃子奪去,他們也不識得。”
“我明白了,”楚若水鄭重頷首,“姊姊,我會用心學的。”
這一年,永昌二年,吳三桂引清軍入關,剛剛建立不久的大順王朝瞬間覆滅。父皇李自成帶著她逃出京城,節節潰敗,一路南下。
在逃亡途中,她們倆以江永女書書繪了一張藏寶圖,立下了此生最大的誓言,她們誓死保護這事關大順王朝東山再起的秘密。
豈知,這個秘密帶給她們的命運,比預想中更加多舛……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2:13
第1章(1)
這種花的名字,叫做美人蕉。
楚若水不記得初見它是在何時,總之,在遙遠的童年印象中,它就已經深刻存在,尤其到了夏天,豔陽之下,那一片灼熱的紅色花朵,開得耀眼奪目。
偏偏它的葉子又是那般濃綠,正可謂大紅大綠,世人認為俗氣,她卻覺得有一種光明的美麗,無與倫比。
還有什麼花兒能像美人蕉這般,在盛夏的酷熱中,依舊驕傲綻放,不畏三伏。
世人皆贊梅花能耐苦寒,古往今來卻沒有一首詩詞提及美人蕉,難道酷暑不比嚴寒?或者因為梅花清麗,而美人蕉俗豔?
楚若水只覺得,此花無人賞識,頗為不公平。
天底下,恐怕只有她如此喜愛此花,就連衣衫也願意與之一般,選用豔紅的顏色。
看著庭院中的美人蕉,她突然產生一種幻覺,仿佛花瓣都化為有著彤色羽翼的鳥兒在烈日中展翅高飛。
她不禁望著花兒,怔怔出神。
“公主。”一道低沉嗓音喚道。
回眸一看,就見白色流雲自遠處飄移而來,定睛細瞧,原來是身著白衣的薛瑜。
薛瑜這個名字,讓她聯想到下雪天冰花裡埋藏的一塊美玉,而眼前的他,果真人如其名,俊美似玉,臉上溫潤的微笑不曾消失片刻,但不知為何,給她的感覺總是冷冷的,像雪、像冰。
提起他,世人總是覺得神秘,不懂為何一介平民的他竟富可敵國,為何改朝換代絲毫不影響他的榮華,總能得到一代又一代君王的青睞?
整整三年,從崇禎帝,到李自成,從皇太極,到多爾袞,這些政壇上勢不兩立的顯赫人物,生平水火不容,然而,卻有一個共同信賴的人——薛瑜。而他,只有二十六歲。
楚若水也不太清楚其中緣由,不過,能得到帝王將相的喜愛,無非有二。一則可替他們謀國,二則可替他們籌錢。
薛瑜出生皇商世家,父親一輩曾以鉅資助崇禎帝登上皇位,剷除閹黨,功不可沒。而他,不但繼承了賺錢的本領,且擁有精准的政治眼光。
他幫誰,誰就能得天下,或者該說,猜到誰能得天下,他就幫誰。
所以,無論哪朝,他都能呼風喚雨,但不求官職、不謀爵位,只繼續做他的皇商,賺另一筆滅國的資產。
不可諱言,薛瑜是她見過最最聰明的人。
“薛大哥,”拉回遠揚的思緒,楚若水回話,“不要這樣叫我,我已不是什麼公主了。”
如今回想起來,靜天公主這個名號真是諷刺。她,一個花匠的女兒,憑什麼能獲得那般榮耀?只存在一年的大順王朝,似南柯一夢,夢醒之後,只見黃粱。
“在我眼中,你依然是。”薛瑜卻道,望著她手中的花鋤,似在責怪的開口,“怎麼又做這些粗重的活兒?大日頭底下,曬著了怎麼辦?”
“我習慣了,從小就喜歡養花弄草,”楚若水淺笑回答,“就算在宮裡,我也時常做這些。”
父親教給她的養花技藝,她不願意遺忘,哪怕在最最顯貴之時,花鋤亦不離手。
或許,她希望花朵的芬芳能掩蓋血腥的氣息,那些至今她還能隱隱聞到的血腥味,像塵埃一般,從宮幃深處飄散到她的鼻尖……經歷了兩次改朝換代,她比誰都要敏感。
“若水……”薛瑜終於換了稱呼,看似親昵了些,她卻覺得哪裡不對勁。“有一件事……想與你商量。”
原來是有事。她澀笑,就知道兩人之間的距離不會無緣無故拉近的。
“薛大哥,我這命是你救的,還有什麼商量不商量的?”她有禮答道,“有話儘管說。”
薛瑜思量著開口,“你也知道,我家原是明朝皇商。”
“聽說過。”她點頭。
“你不覺得我沒氣節嗎?”他忽然澀笑問道,“明朝滅了,我投靠大順,替闖王招兵買馬;大順滅了,我又投靠清廷,再度成為宮廷買辦——在忠烈之士的眼中,我應該遭千刀萬剮的不義之徒吧?”
言語中,有著無限自嘲,可聽在楚若水耳中,卻頗為難過。
“薛大哥,你不要這樣說,”她反倒安慰他,“活著,本就是不易之事。在這時代,身為百姓,已飽受戰亂之苦,難道得統統以身殉國不成?”
這一刻,她忘了自己是大順公主,而是一個普通的女子,體諒一個平凡的男子。
“那你可聽說過長平公主朱媺娖?”薛瑜突然轉移話題。
“聽說過。”怎麼會提到她?
就算再孤陋寡聞的人,也聽說過這位長平公主的名號,當年明朝皇帝最最寵愛的九公主,只是不知一番風雨凋零後,這可憐的女子如今淪落何方?
“崇禎帝煤山自縊之前,本想將長平公主一併帶入黃泉地府,可是公主命大,活了下來,卻不幸被砍去了一隻手臂。”薛瑜徐徐的道。
“啊”楚若水愕然,瞪大眼睛,“被她的父親親手所傷?”
“沒錯。”難言的緘默後,他道明來意,“長平公主曾有恩與我,她受傷後,我把她藏在京郊,遍尋名醫救治。如今雖落下殘疾,但身體已算痊癒,我想……把她接回府中來住。若水,你介意嗎?”
原來,如此猶豫,只是怕她介懷。
“很應該啊。”楚若水想也沒想便點頭道,“薛大哥,這裡本是你家,何必徵求我的意見?”
“畢竟你們兩人的身份……”薛瑜一時間仿佛找不到適當的詞語形容,支吾片刻才道:“我不願意你尷尬。”
“薛大哥,就像你救了我,我心存感激一般,長平公主既然對你有恩,接她長住是理所應當的。”楚若水微笑以對,“如果怕尷尬,我對她隱瞞身份便是。”
明朝被大順所滅,她身為大順的靜天公主,若直接面對前明的長平公主,的確不太妥當。一向不想惹是生非的她,為了他,願意退一步海闊天空。
“只怕太委屈你。”薛瑜眼中忽然泛起一片柔情。
“就說我是你表妹好了。”她大方地道。
“她知道我沒有表妹。”他卻搖頭否決這個提議。
“那……”
“若水,你能暫時假扮這府裡的管事嗎?”薛瑜一副難以啟齒的為難模樣,“你與她同為公主,這樣做,是難為你了。”
管事?相當於下人嗎?
呵,的確,換了誰也不會高興,同為公主,憑什麼是她降低身份偽裝丫頭?說不定還要服侍對方,豈不更難堪?
但為了他,她願意一試。
“薛大哥,我沒事的。”楚若水善解人意地應答,“我本就是花匠的女兒,別說冒充管事,就算讓我當一個養花女,我也無所謂。”
這句話仿佛一枚石子,投入他的心湖,她仿佛看到那明眸中泛起一絲漣漪,她不太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情緒,但至少是溫柔的,對她而言就足夠了。
從沒奢望他會如自己幻想的那般喜愛她,但偶爾能得到他的眷顧,她就感到很滿足了。
“那我今天就把她接過來,可好?”薛瑜直截了當要求。
“今天?不會太倉卒了嗎?”楚若水一怔。
“廂房我早命人打掃過了。”
他的回答讓她方才略微的興奮驟然降溫。
原來,他早已決定,詢問她的意見不過是出於禮貌而已。長平公主,原來在他的心中如此重要……
她笑容凝斂,好半晌無法逼自己舒展歡顏,於是退開一步,遠遠站定地道:“既然如此,薛大哥快去接人吧。”
“那我去了。”似解決了難題,薛瑜的步履變得輕鬆起來,轉身就走,絲毫不曾注意到她的失落。
望著那道白色的背影,似美麗的雲朵被強風吹散,而她只能悵然佇立。
自己的委曲求全,竟沒得到他半點留戀,他的一顆心,恐怕早已飛往京郊所在,飛至長平公主身邊。
呵,的確,她這個所謂的公主,不過是草莽之人,哪裡比得過世襲貴胄的朱媺娖?
今天本是她的生日,他可記得?
原本打算佈置酒菜,與他月下對酌,看來,只是她的夢想。
也是,她這個卑微之人的生日,怎比得過正牌公主大駕光臨——那才是正經之事。
楚若水望著豔陽下的美人蕉,刹那間,再無心情欣賞,即使豔紅濃綠再耀眼,在她眼中,全如黑白一片。
她此刻一定很難過吧?
薛瑜回望那孤立的背影,忽然心底產生一片柔軟的憐惜。
他從未見過如此隱忍的女子,就算再傷心,也能保持盈盈微笑。但越是這樣,越讓他感到內疚。
視野裡,她站在美人蕉旁,分明是火烈的顏色,卻如湖水般平靜,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奇妙的女子,能把兩種極致的感覺融為一體,混合成屬於她獨有的氣韻。
說真的,他並不瞭解她,就算相處的時日不算短,她仍像謎一般難解,心如碧潭,深不見底。
但他也從來沒打算去瞭解她。對他而言,這個世上他需要瞭解的女子,只有一個——長平公主朱媺娖。
朱媺娖,他十六歲便一見鍾情的女子,她的喜怒哀樂都讓他牽腸掛肚,是他唯一在意的。
除了她,其他所有人,他都不想關心,因為內心已被她佔據得滿滿的,再無多餘空間。
每日黃昏,乘坐馬車駛往京郊,是他人生中最最愜意的事,因為他又可以見到她了。
自從她斷臂之後,每日愁眉不展,除了躺在床上,便是呆坐在花園裡。
他已經傾盡所有,為她建造了與宮廷無異的豪華庭院,遍尋天下奇珍裝點她的屋子,然而依舊無法博得她一笑。
在大明王朝覆滅的那一天,她的魂魄似乎隨之而去,只剩下一具空殼,再也不是他從前認識的朱媺娖了。
但他一直在努力著,希望有朝一日能喚回她的靈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今兒個氣色好多了。”步入庭院,看見朱媺娖一如往昔坐在那片花樹底下,薛瑜微笑道。
朱媺娖並沒有任何反應,依舊怔愣望著前方,仿佛他不存在似的。
薛瑜心間一陣失落,卻仍耐著性子坐到她身側,輕輕替她摘掉因風兒吹落髮間的花瓣。
“都收拾好了。”她突然開口了,目光穿越他看著某處,似乎眼前的他是透明的。
“什麼?”薛瑜一時不解。
“你不是來接我的嗎?”朱媺娖終於抬頭看他,目光淡然自若,“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也不必急於一時。”他柔聲道,“想搬隨時都可以搬。其實我看這兒也挺好的,更像從前宮裡的模樣。”
他花了許多心血,把這偏郊宅院打造得精緻無比,其實是希望她可以長住。
“你以為紙包得住火嗎?”朱媺娖卻道,“滿人已經知道我在這兒,在他們找上門之前,我得離開。”
“難道搬到我府裡,他們就找不到了?”薛瑜搖頭淺笑。
“你明日進宮去,跟多爾袞言明一切,就說我在你府中。先下手為強,免得便宜那些告密的奸細。”她似乎早有盤算,但道出的話語令薛瑜頗為意外。
“如此做,我會成為千古罪人的。”他怎能親自把她送給清廷?就算與她死在一起,也不能!
“你以為多爾袞會殺了我?”朱媺娖冷冷一笑,“如今滿清四處攏絡人心,生怕激起漢人民憤,對我這前朝公主,又怎敢不敬?我料定,多爾袞非但不會殺我,反而會禮遇我。而你獻出我,又立了一功,清廷會更重用你。”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2:26
第1章(2)
沒錯,審時度勢,應該如此。這個計畫一石二鳥,可謂完美。
但薛瑜聽了卻微微蹙眉,不敢相信從前那個天真爛漫的女子,居然變得如此心計深沉。
他不希望她變得如此,她應該如春光般純淨,永遠白璧無瑕,不帶一絲陰謀雜質。
“瑜,你為什麼不說話?”朱媺娖終於察覺到他的不快,換了撒嬌語氣,恢復從前的笑容,“生氣了?”
“我只恨自己無能,”薛瑜轉過身去,望著無邊晚霞,眸中泛起惆悵,“本以為羽翼已經豐滿,可以為你遮風避雨,孰料依舊無用。”
“瑜,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她輕輕牽起他的手,貼到頰邊磨蹭,“這世上,你是惟一待我好的人。”
如此親昵的舉動,如此簡單的稱讚,對他來說已是天大的榮耀,頓時心中的抑鬱,刹那間悄然逝去。
他歎了一口氣,沉默片刻後低聲道:“車在外邊,已經備好了,我們隨時可以起程。”
“那個女人,也在你府上嗎?”朱媺娖忽然問。
“誰?”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楚若水。”雖然沒見過面,但她對這個名字銘記於心,凡與大明有仇者,她都不會忘記!
“在。”薛瑜怔愣後,微微頷首。
“別忘了,你要從她那兒打探的東西。”朱媺娖特別叮囑。
呵,他怎會忘呢?現在他活在這世上惟一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眼前的女子,為她取奪她想要的一切,明的、暗的,哪怕去欺騙另一個女子。
薛瑜對此種行徑深感厭惡,然而卻不得不如此。
誰讓他深愛眼前的她,這樣的愛情,如泥淖一般,早已將他拖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無法救贖。
聽說,長平公主已經接來了,此刻便在西廂房中。
西廂,遠比她居住的南院華麗。楚若水其實並不在意這些無謂的比較,但若是這些比較是建築在一個男子的寵溺之上,她倒希望天平可以稍稍往自己這一邊傾斜半分……
如今看來,呵,只是奢望。薛瑜對長平公主的感情,明顯遠在自己之上。
手裡端著一碗熱湯,楚若水緩步走向西廂。這些端茶送水的雜務,本不該由她操持,但她卻摒退了奴婢,硬要親自前往。
因為她想見對方,想見傳說中美麗無比的九公主,她想知道,到底是什麼讓薛瑜如此著迷於她。
“是誰在外邊?”
薛瑜肯定是聽見了她的腳步聲,然而她卻躑躅門外,遲遲不敢進去,遂引起他的警覺,出聲詢問。
“是我。”楚若水終於推門而入,臉上保持盈盈笑意,“這是廚房特意為公主殿下燉的滋補清湯。”
“怎麼你親自端來了?”薛瑜不由得感到意外,“這些粗重活兒,該叫下人來辦才是。”
“公子你忘了,我現在是管事。”楚若水提醒。
她一直叫他薛大哥,此刻換了稱呼,倒讓他有些不適。
“把東西擱在桌上吧,你早點休息。”避開她的目光,他佯作鎮定地道。
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這屋子裡有些悶,似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攫住了他的鼻息,令他喘不過氣來。
奇怪,為何會這樣?他到底在緊張什麼?
“是誰?”朱媺娖自簾後的內室問道。
“下人送雞湯來了。”他順口答道。
下人?楚若水對於他這個脫口而出的稱謂,頗為心酸。而且他似乎在掩飾什麼,仿佛怕她與長平公主見面似的。
難道,是害怕她尷尬嗎?
來不及多想,就在這一刻,簾子掀起,她見到了傳說中那位絕代佳人。
她的呼吸有片刻停頓,對方的確如她想像的一般,甚至比夢幻更為美麗,恍如仙子落入塵世,讓人見之手足無措。
曾經,她希望長平公主的美麗不過只是傳說而已,雖然她知道,無論美醜也動搖不了對方在薛瑜心中的地位,但至少能安慰她一些。
今日一見,才知自己根本沒有一絲勝算。
假如這世間還有令她嫉妒的女子,那麼就在眼前。
“瑜,這是你府中的管事嗎?”朱媺娖朝著楚若水的方向淡淡掃視一眼,尊卑立見高下。
呵,縱使她有靜天公主的封號,在真正的公主面前,依舊如雀見凰。瞧長平公主那身的貴氣,是自幼養尊處優培育而成的,絕不是她一年半載可以仿效的。
“這是……若水。”薛瑜只得介紹。
他實不願意出現這樣的場面,讓兩個女子相視而立,在他心中,她們都是時勢逼迫的可憐人,不該如此劍拔弩張地相對。
奇怪,他本該站在媺娖這一邊,但此時此刻,為若水著想的意念卻比較多。至少媺娖還有他,可若水在這府中,可謂孤立無援。
“你下去休息吧。”他仍是那句話,希望這可憐的女子能快快離開,避免尷尬的局面。
“你就是楚若水?”朱媺娖卻沒打算就此放過仇人之女,滿臉奚落的神情,“你家公子跟我提過,說你是這府中的管事。”
“給公主請安。”楚若水略微施禮。
“楚姑娘是哪裡人士?聽口音,不像是京城人。”朱媺娖依舊盯著她。
“我本是揚州人。”她只得回答。
“哦,揚州。”朱媺娖諷笑,“聽說揚州多‘瘦馬’,是嗎?”
瘦馬,專指替富商教調的小妾,類似妓女的辱人稱呼。此刻,傳入楚若水耳中,如針孔一般難受。
“奴婢自幼便離開了故鄉,不太知曉。”她抿了下唇,低聲答道。
“嚇我一跳,看你如此年輕美貌,不像是管事,還以為是你們家公子買來的瘦馬呢。”說罷,朱媺娖忽然哈哈大笑。
“公主在開玩笑吧?”薛瑜再也忍不住,睨了朱媺娖一眼。
這是第一次,他用如此不悅的神情看她,朱媺娖當下一怔,不再言語,像怕他真的生氣似的。
“奴婢告退了。”受辱的楚若水垂頭道。
宛如逃難似的,她飛快地離開西廂,直奔常立的花蔭底下,喘息良久。
能怪誰呢?誰讓她送上門去,自取其辱。
只是她萬萬沒料到,初次見面,長平公主居然會如此嘲諷自己,仿佛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難道,對方已經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
不,按理說,薛大哥應該不會出賣自己,或者……是長平公主斷臂之後,脾氣變得古怪,待人一向如此?
“若水——”正在沉思之中,忽然聽聞身後有人喚她。
薛大哥?她愕然回眸,難以置信他會捨下長平公主前來尋她。
“你沒事吧?”薛瑜急步上前,“長平公主說的只是玩笑話,不必介懷。”
奇怪了,既然只是玩笑,他為何如此著急?從未見過他如此倉皇,居然拋下最最關切的人,眼巴巴地跟著她跑到這兒來。
“薛大哥,瞧你說的,我豈是小氣之人?”她微微一笑,面對他如此關切,什麼夙怨她都可以拋下。
“我知道,委屈你了……”薛瑜凝視著她的臉龐,微微歎息,“今天本是你的生日。”
他記得?
楚若水難以置信,以為是自己產生的幻覺。他竟然記得她的生日
“哎呀,又長了一歲,”她掩飾悸動,“不要提醒我才好。”
“我早備了禮物,打算晚膳時給你的,這一忙,倒忘了。”薛瑜莞爾,“還好,子時未過。”
能看到他如此笑容,就算什麼禮物也沒有,就算他真的忘了,她也甘願。
“不想知道是什麼嗎?”見她怔怔發呆,他笑著詢問。
“薛……薛大哥,害你破費了。”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她只好盡說客氣話。
“其實,我分文未花。”薛瑜卻道,“這禮物,本是你父皇留下的。”
“什麼”楚若水愕然。
“隨我來。”他招招手,引著她往庫房走去。
推開重門,卸下沉鎖,她在佈滿灰塵的匣盒之中,終於看到她的禮物。
那是一件華麗的宮裝,通身繡滿紅凰,像彤日一般耀目,輕輕展開,滿室立刻生輝。
“這是公主的禮服,”薛瑜道,“闖王當年命我找人縫製的,只等你十六歲生日的時候做為禮物。他說,明朝有長平公主,大順則有靜天公主。長平公主在天壇舉行成人之禮,咱們的靜天公主也不能輸人。他知道,你喜歡美人蕉,所以命我一定要在禮服上繡制紅凰,像美人蕉的顏色——”
不只顏色,就連那鳳凰的姿態,也像是美人蕉的花瓣,風姿綽綽,展翼而飛。
這瞬間,楚若水感動得眼淚滴滴而落,仿佛夜雨打在屋簷上。
十六歲的生日,因為戰亂,她錯過了,盛大的成人之禮沒能舉行。如今十七歲的第一個夜晚,她終於品嘗到什麼叫喜極而泣。
她感謝送她禮物的父皇,更感謝保存這份禮物的人。父皇身在九泉之下,亦感欣慰吧?
“來,快試試。”
薛瑜親手為她披上華服,絲綢雖涼,她卻感到如熨過般溫暖。
她垂眸,半晌不語。
“不喜歡嗎?”薛瑜關切地問,“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
不。她搖頭,一邊笑著,一邊流著淚。
這一刻,她什麼都不在乎了,無論長平公主如何刻薄自己,無論心裡再吃醋、再嫉妒、再失落、再難過……她都不在乎了。
為了這件衣服,她可以原諒一切,只求能永遠待在薛瑜身邊。
因為這天地間若說還有一絲溫暖,便是他給予的,哪怕與他一同身在地獄,她亦甘願。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2:45
第2章(1)
若水大概不知道,那件華服只是他討好她的伎倆而已。
為的是套取她手中的藏寶圖。
憶起那夜她感激的淚水,那淚水盈盈的笑容,他心中沒有陰謀得逞的喜悅,反而感到五味繁雜。
每日回到府中,都可以看到她站在綠意融融之中,養花弄草,人與景交織成一幅畫,比任何名家的畫作都要空靈優美。這個時候,他都會忍不住駐足停留,觀賞片刻。
她若發現了他,會回以微笑。若沒察覺,他也不打擾,只是默默地站一會兒,便走開了去。
每日如此,仿佛形成了一種習慣,若是沒有看到這幕情景,反倒覺得不安。
不知為何,看到她在花蔭下的身影,會讓他心底有種前所未有的寧靜,刹那忘了塵世間的紛擾,只是單純的欣賞一幅畫。
但今天,路過她所在之處,他卻沒有停留,因為一樁極為煩心之事,讓他無暇停留。
薛瑜逕直來到西廂,掀簾入內室,卻半晌無語。
朱媺娖正對鏡子梳妝,見他立在門檻處怔怔出神,不由得詫異。“發生什麼事了?”
他沉默半晌才道:“我剛剛打多爾袞那兒回來。”
“話別說半截,急死人了。”她回眸,“我知道你打多爾袞那兒回來,然後呢?”
“他果然早知你在我這兒。”
“我就說吧,”她頗為得意,“叫你先下手為強,否則被那些小人占了先機,多爾袞定會懷疑你的忠誠。”
薛瑜眉間深鎖,抿唇不語。
“怎麼,多爾袞該不會下令要殺我吧?”她泰然自若的笑問。
薛瑜輕輕搖頭,一副欲言又止,“……他說,要恢復長平公主的封號,以前朝皇室之禮待你……”
“那不是很好嗎?果然如我所料。”朱媺娖得意頷首。“瑜,為何你卻如此不快?”
“因為多爾袞提出一個條件。”
“什麼?”
“希望我能表達對大清的忠誠。”他的語調益發低沉。
“要怎樣表達?”朱媺娖一挑眉問。
“剃髮。”薛瑜終於吐露困擾他的事。
“剃……”她驟然領悟,“是要你像滿人一樣,剃髮結辮?”
“沒錯。”他不禁澀笑。
朱媺娖垂眉,思忖一陣,“那就剃吧!”
“什麼”薛瑜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反正滿人早已下令,凡中原人士,留發不留頭。之前出於攏絡的目的,才允許你暫時著漢服,梳漢髻。既然現在要你改,那就改吧。”
薛瑜霎時全身僵住了,耳際嗡嗡作響。
他本以為,至少她會為自己憤然感慨,給自己一點安慰,結果什麼也沒有……她那平淡的語氣,似乎這是天經地義之事,似乎他做的所有犧牲都是應該的。
髮髻,對一個男子而言,假如光只是純粹的外表,倒也不算什麼,但在這改朝換代的時刻,卻意味著尊嚴。
他拋下所有的自尊,背負漢奸駡名,卻只換來她如此平靜的反應——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他胸中塞滿了失落感。
“瑜,你怎麼了?”他心中的萬千翻湧,朱媺娖似乎渾然不覺,只催促道:“明兒個找個剃頭師傅來,把這事辦了吧。”
薛瑜忽然笑了。
原來,人在萬般難過之時,不會流淚,卻會這樣奇怪的笑。
“知道,我會找人辦的,你不必操心。”話落,他轉身退出她的房間,沒有像往常一般眷戀地逗留,不舍離去。
“替我把簾子放好。”她在身後叮囑。
本以為她會出聲喚住他,追問為何他這般反常,至少感受到他賭氣的疏離舉止,但她卻只說了這樣一句——替我把簾子放好。
難道,在她眼中他真是無足輕重之人?宛如奴僕一般?
薛瑜踱至院中,嗅聞日暮中花草的氣息,卻半分也紓解不了他鬱悶的心情。
雙腳不自覺地往美人蕉的方向步去,當熟悉的身影漸漸清晰,他發覺,心頭忽然沒那麼煩亂。
為何會如此?因為花美?還是栽花的人?
“薛大哥?”楚若水聽見他的腳步聲,停下澆花動作,莞爾道:“才從宮裡回來嗎?”
他點頭,神情疲憊。也不知是真的累了,還是方才的一番對話,讓他感到無力。
“薛大哥有心事吧?”見他沉默不語,楚若水關心的問。
她本不想說這些,深知他的喜怒哀樂向來與她無關,也不是她可以勸慰得了的,但見他臉色蒼白,她實在忍不住,才脫口而出。
今天的他有些異樣,從他回府的那一刻,她已敏銳察覺。
若非遇上憂心之事,他斷不會路過這花蔭下,卻沒看她一眼——呵,她知道,從前他總會稍作停留。
不過她向來佯裝不知,因為是他,讓她不敢有絲毫舉動,至多假裝無意間抬頭,對他微微一笑。
為什麼他總會停留?因為花美?還是……
她不敢期待真是心中的答案。假如他只是因為花美,她亦滿足了。
“多爾袞要我剃髮。”他沒有解釋事情的前因後果,只突兀的拋出一句。
僅僅這樣一句,楚若水已懂得。
仿佛他所有的喜怒哀樂,毋需道明,只要給一點點提示,她便能心領神會。
惟有太在乎且深愛一個人,才能如此。
她邁開步伐,站到一樹枝椏旁,忽然停留腳步,指著 紫嫣紅道:“薛大哥,你覺得這叢花兒美嗎?”
“很漂亮。”薛瑜不解其意,微怔之後,點頭回答。
楚若水不語,忽然張開花剪,哢的一下,將那整簇枝椏全數裁去。
新鮮嬌豔的花落入泥中,仿佛夭折的紅顏,令人觸目驚心。
“你……”薛瑜不由得大驚,“這是幹什麼”
“薛大哥覺得可惜嗎?”她微笑反問。
“好端端的,為何剪去?”他俯身拾起那叢嫣色,拂去上邊的泥土,不禁感慨。
“因為我希望這樹花兒能長得更好,”楚若水輕道,“今日雖忍痛割捨其中一叢,卻是為了日後能得到更加的繁茂,薛大哥,你明白嗎?”
霎時,薛瑜回過神來。
原來,她是在拐著彎兒安慰他,知曉他此刻內心的煎熬,用一種婉委的方式讓他舒懷。
眉間輕展,綻露一抹莞爾。
“你說得對,”他低聲回答,“花枝裁去,會再長出來,頭髮剃掉,有朝一日也能留回來。萬物不必在乎表像,只要能不忘記根本。”
她頷首,與他對視,如溪澈笑。
她喜歡這樣的對話,不必說得透徹,心有靈犀,一點即通,仿佛他們之間有天生的默契,是世上惟一的知音。
不奢求他能像深愛長平公主那般愛自己,只需寥寥數語,她亦滿足。
“不過這花兒開得正豔,剪去怪可惜的,不如留下一點做紀念。”出乎意料地,薛瑜順手摘取落花中的一朵,遞到她面前,“來,我替你戴上。”
“我”楚若水吃驚,不知所措。
“這花兒配你,肯定十分漂亮。”他說著,將花梗插入她的髮髻,斜在鬢邊,增添幾分嫵媚。
楚若水垂下頭去,雙頰不由得緋紅,呼吸在不經意中變得急促起來。
這一幕,是她夢中都未曾出現的,能與他遙遙相對,她已覺得幸福,從不敢奢求他有如此舉動,這簡直讓她受寵若驚。
“薛大哥……多謝。”憋了半晌氣息,她才道出這麼一句。
“該我謝你才是。”他由衷道謝。
的確,方才她的一番勸慰,讓他心中原有的積鬱瞬間減輕許多。按理說,她的話本應無足輕重,為何會產生如此效應?
她並非他所愛之人,甚至不是他真正關心的人,一直以來,他對她只有利用和陰謀而已。
但在緊要關頭,在他心情低落的時刻,她的輕言細語,竟讓他猶如見到希望的晨光一般。
為什麼媺娖不會如此的對他?
其實他渴盼的,不過是心上人的一句體貼言語,只要對方如此開口,要他犧牲再多,亦無所謂。
偏偏天不遂人願,滿懷期望卻換來一場空幻,無意邂逅,卻得以見到朝陽。
薛瑜望著眼前溫婉而笑的人,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愫,匯湧於心。
這件繡滿紅凰的華服,這輩子若水大概是沒機會穿了,畢竟,她已不是什麼尊貴的公主。
但她總是忍不住將它從衣櫃裡拿出來,披在身上,站在鏡前,獨自欣賞。
對她而言,這不僅僅是一件衣服而已,仿佛載滿了昔日所有的回憶,亦包含對他的幻想……
有時候,她會裹著這彤色的長袍,和衣而躺,就算是冰涼如水的夜色中,亦感到舒慰的溫暖。
回味昨日在花園裡的那一幕,雖然已隔了一晚,依舊讓她臉紅心跳。
那朵由他親手戴上的花兒,已經褪紅凋殘,她卻捨不得丟棄,將它夾在書內,希望留作永遠的紀念……
“好漂亮的衣服啊!”
正在陶醉之中,忽然聽到一道聲音,楚若水驟然驚醒。
回眸,卻見朱媺娖不知何時踱進她的屋子,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
“公主?”楚若水連忙屈膝行禮,“不知公主駕到,奴婢……”
“行了,甭客氣。”朱媺娖逕自坐下,打量四周,“我閑著無聊,到你屋裡逛逛,不介意吧?”
“奴婢榮幸之至。”她連忙倒了杯茶,端到對方面前。然而,身上這一襲紅衫卻不知該依舊披著,還是馬上換下。
朱媺娖的突然到來,令她失措又愕然。
“這身衣服好漂亮啊——”朱媺娖瞧著她,明眸中夾雜著一絲古怪,“不知可否借我一穿?”
“呃?”楚若水一怔。
“你家公子昨日替我向清廷請命,攝政王多爾袞已經答應恢復我前朝舊號,不日我便要進宮謝恩。你也知道,我這流亡之人,身邊缺少常物,一時半刻,也趕不及縫製禮服。”朱媺娖挑眉道,“看著你身上這件不錯,能否借我?”
“這……”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借嗎?她捨不得,畢竟這衣服于她意義非凡,但若不借……她該找什麼理由拒絕?要知道她現在的身份是一名丫頭,主子之命,不得不從。
“不願意?”朱媺娖笑道,“放心,會還你的。若弄壞了,我一定縫製十套賠你!”
十套?就算一百套,那又如何?
她珍視這華服,不僅因為是義父的遺贈,更因為薛瑜長久以來的珍藏……
“你這丫頭不會這樣小氣吧?”朱媺娖努努嘴,仿佛不悅,“說真的,這樣華貴的衣服,你有什麼機會場合穿呢?難道想當嫁衣?有意中人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若再不借,實在拗不過去。她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實在不想與長平公主起爭執。
“公主取笑了,”楚若水只得將衣衫褪下,奉上前去,“公主要借奴婢的東西,是奴婢的榮幸,怎會不肯?”
“如此多謝了。你家公子就要回來了,我就不打擾了。”朱媺娖起身,命下人將那衣衫收起,揚長而去。
望著那被簇擁著離開的婀娜背影,楚若水胸間溢滿苦澀。
同為公主,卻差距如千里,對方想要什麼便能得到什麼,永遠高高在上,哪怕是清廷亦敬她三分,而自己……只能喬裝奴婢,隱姓埋名,甚至連一件衣衫也保不住……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2:58
第2章(2)
朱媺娖聽見薛瑜的腳步聲,夾雜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淩亂與急促,便知他此刻一定十分不快。
其實,他的喜怒哀樂她又何嘗不明白?只是,有時候她必須假裝糊塗,否則難報國仇家恨……
“聽說,你向若水借了那件紅衫?”薛瑜一進門,沒了噓寒問暖,語調也一改往日的溫柔,急促地質問。
“是啊,那又如何?”朱媺娖淡答,“值得你薛公子如此興師問罪嗎?”
薛瑜眉頭深鎖,強抑心中起伏的情緒。“你又不是沒有禮服,櫃子裡那數十套都沒穿過,何必如此?”
“那本就是我的衣服,”朱媺娖凝視他,“記得嗎?你從我這兒拿了去,只為討好她,我當然有資格把它拿回來!”
呵,的確,那件紅凰華服,是他騙若水的一個把戲。什麼闖王遺贈、什麼細心保存,全是謊話。
他只是想讓若水感動,以便利用她,得到她手裡的寶藏……
既然如此,他為何要動怒?身為陰謀的參與者,他實在無法指責誰。
“說好把衣服給她,為何要變卦?”思緒一轉,他微微歎息,低聲問道。
“為何?”朱媺娖一挑眉,“因為本公主不高興,不想給她,不想討好她了!本公主就是要讓她不快,怎樣?”
薛瑜瞠眸,難以置信一向高貴優雅的媺娖居然瞬間轉變了面孔,花容扭曲得可怕。
“媺娖,你怎麼了?”他遲疑地問。
“我問你,為何要親手為她戴花?”她的問話讓他愕然。
“你……看見了?”
“當然看見了,太陽又沒落山,而且我又不是瞎子。”朱媺娖哼笑,“你難道不明白,這是丈夫對妻子做的事!是有情人之間才能做的事!”
“那天,你跟著我?”薛瑜終於明白,為何一向冷靜的她會如此反常——原來她吃醋了。
原來,她亦察覺到他因為剃髮而不快,所以才尾隨他至花園,看到了他與若水對話的那一幕。
此刻他該高興才是,至少心上人並沒有忽視他,他所期盼的關切,對方有默默給予。
但不知為何,他的心情卻舒展不起來,仿佛獨立的大石越壓越重……
他的媺娖,他十六歲開始就愛慕的女子,原來竟是如此自私之人,不給他關心也就罷了,氣憤的是,她竟故意假裝不關心。
她若真是鐵心石腸,他也就認了,偏偏她也有七情六欲。
她要他忠誠,卻不給他任何回報,蠻橫地霸佔著他,狠心地看他飽受煎熬……這樣的女子,想一想,令他不寒而慄。
相反的,那個站在花蔭下給他溫婉笑容的人,那個掉進他的圈套卻反過來給他慰藉的人,勾起他心中無限憐惜與疼愛……
他忽然轉過身,無語地退出門檻。
“瑜,你去哪裡”朱媺娖叫道。
“安慰若水——如果你希望我們的計畫繼續的話。”他冷漠回答。
假如這個時候她喚住他,不讓他再繼續執行計畫,或許他會回頭,且當兩人之間的間隙不曾存在,依舊做那個從十六歲開始就臣服在她裙下的少年。
然而,他的身後一片寂靜,顯然在陰謀與愛情之間,她雖有掙扎,依舊選擇了鐵石心腸,選擇了大局。
刹那間,滿腔失落,薛瑜邁步離去,不讓自己有絲毫猶豫。
行得很遠,依舊沒有她的聲音,豔陽下,他有種自己從一個夢境中走了出來的感覺。
“薛大哥——”恍神中,卻見楚若水淺笑盈盈地迎了上來。“你找我?”
他一怔,這才憶起,的確,他讓管事約了她。
真是被媺娖氣得什麼都忘了,那個讓他無可奈何的女子,每一次都攪得他心煩意亂。
“我讓人備了車,咱們到城裡逛逛吧。”他如此道。
“就我們倆?”楚若水詫異萬分,忍不住看了西廂一眼。
“對,就我們倆。”他很肯定地點頭,“有個地方,我想帶你去瞧瞧。”
說著,他上前牽住她的手,不容分說的便帶著她往馬車方向走去,令楚若水更加錯愕。
他是在賭氣吧?因為怨恨媺娖的鐵心石腸,便假意將關懷傾注在若水身上……他知道,這對若水並不公平。
然而,他無法騙自己,這份關心亦有幾分真心,至少那份愧疚一直盤結於心。
一直處於不解的楚若水不再言語,就這樣被他牽著,上了馬車,到達他預定的地方。
那不過是一間小小的作坊,門前立著並不起眼的牌匾“面人館”。
“面人兒?”終於,她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驚奇,脫口而出。
“聽說你們揚州的面人兒很出名,”薛瑜努力微笑道,“這鋪子,聽說是一個揚州老師傅開的。”
楚若水怔怔地入門,卻見店堂之內果然陣列著形形色色的小人兒,皆是麵團所制,拇指般大小,揉捏成各式人物、飛禽,五彩玲瓏,栩栩如生。
她拿起一隻小猴,童年往事立刻湧入腦海,忍不住鼻尖一酸。
彎曲的小巷,種花的父親,沿街叫賣面人兒的老頭……一切的一切,恍如隔世,不可追溯,似在看一個遙遠的故夢,別人的經歷。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面人兒?”她哽咽地抬眸望著薛瑜。
呵,他怎能不知?眼前的她,是他要利用的人,他當然要想方設法早早打聽好有關於她的一切,以便隨時討她的歡心。但他能這樣回答嗎?這樣的答案,讓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從前聽你義父說的。”他低聲道,“前些天看到這間面人館,便訂做了幾套。”
“小時候我有好多面人兒,都是父母買來送我的生辰禮物。我記得,那些面人兒放一陣子,便會乾裂碎掉,不能永久保存。想起來怪可惜的。”楚若水歎道。
“這個你放心,”薛瑜立刻答,“這家的面人兒改良過了,於麵團中加入了石醋與蜂蜜,斷不會出現你說的那種狀況。放個三年五載沒問題。”
“所以,也不能吃嘍?”她不由得巧笑,一副調皮語調。
“當然,這只是擺設,吃了大概會鬧肚子吧。”他不禁被她逗樂,“我訂了幾套人物譜,也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說著,他示意店家,立刻有幾隻精美木盒呈現於前,其間有美人、有英雄、有天神、有魔怪,大多依照唐代傳奇而制,無不精緻可愛,神情靈動。
“哎呀,還有《眠石記》裡的主角!”楚若水瞪大眼睛,沖上前去,又怕太過激動碰壞了那小小玩意兒,只得手足無措地呆在那裡。
“哦?”薛瑜道,“都是店家做主做的,我也沒特別預定。《眠石記》是什麼?”
這話並不假,他只負責掏錢,還沒用心到钜細靡遺的地步。
“《眠石記》是唐代傳奇裡我最喜歡的一則故事,女主角柳眠石本為泱國公主,執意下嫁讓她一見傾心的慕生,無奈慕生卻是鄰國奸細,柳眠石傷心絕望,溺水而亡。她的白紗化為江上雲霧,縈繞不散……”她細細傾訴,頗有所感。
“聽來是一個傷心的故事。”薛瑜蹙眉。
“的確傷心,卻很美麗。”楚若水似沉浸在故事之中,無限感傷。
“實在搞不懂你們女孩子為什麼總喜歡這種故事,淒淒慘慘的——”他無奈搖頭。
“薛大哥,將來你若真心愛上了一個人,就會知道這個故事為何動人了。”楚若水笑說。
呵,他一直癡心愛著媺娖,為何還是無法被這個故事感動?男人喜歡的情節,大概天生有別於女子。
“薛大哥,謝謝你送我的禮物。”她忽然換上凝斂神色,與他對視,“你總是送我很珍貴的東西——”
“舉手之勞而已。”她這樣說,他更慚愧,明明一切只是利用她的誘餌……
“是想補償那件華服吧?”她突如其來地道。
“什麼?”這話讓他一怔。
“長平公主把那衣服拿走了,你為了安慰我,所以送我這些面人兒。”她輕笑解說。
果然是聰明的女子,他的這次“舉手之勞”,的確有補償她的意思。
媺娖對她的刁難與挑釁,他怎能袖手旁觀?既然明裡幫不了她,惟有在暗中給她一些慰藉……
咦,他是怎麼了?難道對她並非單純的利誘?到頭來,像是在保護她……
“薛大哥,謝謝你!”楚若水的笑眼中凝結了一抹晶瑩的水霧,“這份禮物,我會好好珍藏,不會再讓任何人拿走——”
簡單的一段話,不知為何,卻讓他心尖一顫。
望著她帶淚的微笑,仿佛她整個人都是水做的一般,漸漸將他胸中的鐵石融化。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只是她的兄長,是個誠心關愛她的人。
然而,身於亂世,萬般不由己,連這最尋常的意願,都是妄想……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3:14
第3章(1)
這個腳步聲讓她有些害怕,雖然聽過的次數不多,但她知道,長平公主又尋上門來了。
楚若水一向告誡自己,寄人籬下,就得低頭,人家是正牌公主,凡事多加忍讓,以便維持風平浪靜的局面。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她的退讓,並沒有換來對方的息事寧人。
“怎麼,見到我不高興嗎?”朱媺娖大搖大擺邁進來,以一貫微諷的語氣,似笑非笑地瞅著她。
“公主駕到,是奴婢的榮幸。”她不得不上前躬身相迎。
“今兒個我是來還衣服的。昨兒我已密見多爾袞,他承諾不久便會恢復我長平公主的封號,不必再躲躲藏藏,可以正大光明的過日子了。”
“恭喜公主。”這樣的消息,對楚若水而言是種刺痛。
同為公主,別人得了禮遇和自由,她卻仍舊如過街老鼠般,只能躲在暗無天日的隱蔽處。
“多爾袞允諾我,將來我不必穿旗裝,仍著我們漢人的服飾即可。滿朝上下,大概只有我一人有此特權。”朱媺娖自得地道。
“如此更要賀喜公主——”她垂眸應答。
“哎呀,不過你可要難過了。”朱媺娖臉上笑容更甚,“因為,本宮一不小心把你的衣服燒壞了。”
“什麼”楚若水一怔。
“昨兒個換下來的時候,我丫鬟笨手笨腳的,沒注意到一旁竟有火燭,一不小心,就把這鳳凰的尾巴燒了個大洞!”
說著,努了努嘴,她的婢女將託盤呈上,展開衣衫。
楚若水難以置信,愣愣地看著那燒焦的痕跡。好端端一件珍貴衣衫,幾日不見,卻化為殘片,世上最猙獰的摧毀也不過如此,此事對她的震撼,勝過她見過的任何戰火。
胸前劇烈起伏,她緩步上前將那抹彤色接到手中,指尖輕輕撫過斷裂的金絲,仿佛有人用針在紮著她的心。
“為什麼……”哽咽半晌,她終於忍不住沙啞地問:“為什麼你要這樣?”
“什麼?”朱媺娖一時沒聽清楚。
“公主,我與你井水不犯河水,為何你要故意如此?”她抬眸,第一次用淩厲的目光注視對方。
“故意?”朱媺娖有些措手不及,“不知你在說什麼,本宮怎會故意燒壞你的衣服……”
“公主若是懷疑奴婢與薛公子之間有曖昧,大可放心,”她不傻,水一般明淨的眸子能看清世間萬物,同為女子,對方的所思所想,她又怎會猜不到。“奴婢在他眼中,只是妹妹一般。”
朱媺娖頓時臉色鐵青,沒料到自己隱蔽的心思,居然讓人一眼便識破,情何以堪?
“你以為本宮因為吃醋,故意毀壞了你的衣衫出氣?”她咬唇爭辯,“實話對你說了吧,本宮並不認為薛瑜會對你如何,他從十六歲起,便與本宮結緣,之後我還沒見過他正眼瞧過別的女子一眼!”
“既然如此,公主還有什麼可擔心的?”這樣的深情,她聽了動容,但心尖不禁微酸。
“我不擔心,我只是恨你!”朱媺娖脫口而出,“別以為本宮不知道你是誰,亂臣賊子之後,自封靜天公主的賤人!”
楚若水霎時僵住,難以置信。
“你以為隱姓埋名,躲在這薛府之中假扮奴婢,本宮就不認得了嗎?本宮曾在亂黨入京之日,遠遠地見過你。仇人的女兒,只要一眼,永不會忘記!”
衝動之下道出這一切,並非被嫉妒沖昏了頭,而是與其承認害怕薛瑜變心,她更願意承認這點。
至少,這理由不會讓她丟臉。
“關於我的身份……薛大哥是如何對你說的?”思緒混亂的楚若水,此刻惟一想到的,卻是這個問題。
假如薛瑜早就與長平公主無話不說,那麼,他們是否聯手一起欺騙她?
“他倒是對你不錯,一直保守秘密,只說你是他在戰亂中收留的一個漢女。”
朱媺娖的回答讓她稍稍心安。
殊不知,沒有繼續往她心上捅刀子,是因為在朱媺娖的計畫中,還沒到完全暴露真相的時刻。
“公主既然已經把話挑明瞭,日後打算如何與若水相處?”到了這個局面,她不得不打開天窗說亮話。
“哦,倒也沒什麼,”朱媺娖冷冷地笑,“咱們可以繼續同住薛府,不過,你可要小心,本宮脾氣不太好,而且很粗心,說不定日後還會不小心弄壞你的東西。至於咱們的薛公子,女孩子的私事又何必去煩他?他只需操心他的大事就好。”
這番刺耳話語,楚若水終於聽明白了。長平公主就是要繼續明裡暗裡折磨她,而且,還不讓薛大哥知道。
“公主還不如向清廷告發我的身份,豈不省事?”咬著唇,她逼自己將起伏的情緒壓抑心底。
“你當我傻了嗎?”朱媺娖輕哼,“如此一來,你的薛大哥會怪我多嘴。況且,若是清廷大發慈悲,也恢復你靜天公主的封號,與我一樣享受平等的禮遇,豈不讓你撿了個大便宜?我就是要讓你留在這兒,繼續隱姓埋名,讓你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公主!”
真沒想到,長平公主那張甜美面孔下,卻埋藏著如此險惡的心腸。從前,她可憐對方失去了一條胳膊,處處體諒退讓;此刻卻發現,再多的補償大概也換不來對方的善意相待。
那她為何還要傻傻的在此忍受一切?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然而,撫心自問,她真的捨得離開薛大哥嗎?這世上,她惟一牽掛的男子是他,就算受再多委屈,每天能看到他的笑容,她便知足了。
再說天地之間,何處是她的容身之地?
“你怎麼能這麼說?”薛瑜難以置信地看著朱媺娖,那張得意的臉龐流露出勝利的笑意,在他眼中卻削減了美麗。
“放心,沒把你供出來。”她努嘴,“你還是可以繼續當她善良貼心的薛大哥。”
“好端端的,為何生事?”薛瑜真不知自己該如何勸說,女子之間的糾紛從來不是男子可以平息的。
“這樣豈不更好?”朱媺娖笑道,“如此你便可趁機安慰她,得到她更多的信任和好感,早日套出藏寶圖所在。”
倘若他真是歹毒之人,應該會稱讚她聰明吧?但此刻的他心中如蟻咬噬,有著說不出的難過。
知道和她多說無益,此時他只想儘快找到那個黯然神傷的女子,就算無法給予任何慰藉,默默站在她身邊也好。而這一切,與藏寶圖無關。
終於,他看到她了。
她不在常在的花蔭下,而在廚房裡,忙忙碌碌不知在做些什麼,一臉平靜,仿佛不曾沾染淚痕。或許,她希望假借忙碌來忘卻傷心。
“薛大哥,”楚若水無意中抬眸,看到他佇立門前,溫婉笑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在幹什麼?”薛瑜進門走向她,佯裝好奇地問,“怎麼忽然對下廚有了興致?”
“早就想做一碗鮮卉羹,可惜園裡的花兒遲遲未開,今天終於能如願了。”她揭開鍋蓋,輕輕攪拌,一股清香竄入薛瑜的鼻尖。
“是用鮮花熬成的粥嗎?”他詫異問道,“我倒不曾聽說,世上竟有這樣的粥。”
“別忘了,我家本是種花的,關於花卉之事,自然比別人知曉得多些。”楚若水輕舀半杓粥湯,遞到薛瑜面前,“來,先嘗一嘗。”
不嘗則已,一入口,大為驚豔,這粥與平素喝到的任何羹湯皆不同,非甜非鹹,只有微酸的味道,卻能在味蕾中刺激出千萬種感覺,讓人霎時心曠神怡,浮想翩然……
“好喝嗎?”楚若水緊張地看著他。
“這是什麼花?”他望著飄在米湯之上的白色花瓣,如清蓮浮水,無瑕可愛。
她遲疑片刻,笑道:“這個叫在水一方。”
“如此古怪的花名?”薛瑜一怔。
“不美嗎?”楚若水望著碗中,無限陶醉,“光是聽著這名字,就足以讓人流連。”
“是很美,”他認可地點頭,“花美,名字美,滋味也美——”
本想說些什麼,化解她與媺娖之間的矛盾,但此刻的他並不想重提尷尬,只希望她能真正寬心地微笑。
要取悅一個人,不必令她回憶痛苦,只要讓她快樂。
“若水,”薛瑜一頓,知道下面要說的話,一定會讓她欣喜萬分,“今天我在宮裡遇到了一個人。”
“誰?”她正垂眸將煮熟的粥盛入碗中,並未特意關心。
“雲姿——”
纖纖素手瞬間停滯,身子在僵立之後一陣微顫,一貫平靜的表情泛起漣漪。
“姊姊”她瞪大眼睛,急問,“她……在宮裡”
沒錯,她的姊姊盤雲姿,大順朝的昌平公主,其實與她並無血緣關係,但同為李自成收養的義女。
九宮山一役之後,義父自刎,她與姊姊失散,算起來,已有大半年光景了。
現在終於可以團聚了嗎?呵,她們與薛大哥三人又可以在一起了……腦海浮現當年在宮中,在海棠樹下,年輕人聚在一塊談天說地的情景,不禁無比懷念。
那時候,義父入主京都,薛瑜任為皇商,常入宮裡走動,幾番邂逅,認識了她們姊妹。她們常常盼望薛瑜前來,帶來許多好吃好玩的,還可以聽到許多外面的故事……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光。
就是在那時候,她悄悄愛上薛瑜的吧?她其實也察覺到,姊姊的眼神中亦有傾慕神色……
如今憶起,恍如隔世,那些純真與繁華,一去不復返,不禁讓人心酸。
“我打聽過了,都說她是清兵俘虜的漢女,被舒澤貝勒看中留任貼身婢女,恐怕目前還無人知曉她的身份。”薛瑜道。
“姊姊……她還活著……”這個消息,對她而言比任何喜訊都讓她舒懷。“我還以為,她已經……”
喜極而泣,霎時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憶起當日隨義父南下逃亡,與姊姊便是在與清軍的廝殺中失散,她躺在路邊的荊棘中,鮮血滲透衣衫,灌木都快染成紅色……垂死之際,幸好薛瑜及時趕到,才救了她的性命,而姊姊卻下落不明。
一直以為姊姊凶多吉少,不料今天卻能聽到這樣的喜訊,也許是上天垂憐,給她素來悲坎的人生帶來一絲喜悅。
“放心,我聽說舒澤待她極好,她待在貝勒府中,應該不會吃苦。過幾日,我便將她接過來,讓你們團聚。”薛瑜微笑道。
終於可以跟姊姊團聚!這個世上,除了眼前的男子,她又多了一個親人。金錢財富,尊貴頭銜,怎能與此刻所擁有的相比?
她無比懷念當初與姊姊同食同宿,夜裡一起躲在被子說悄悄話、數星星的日子……一想到“團聚”兩字,胸中就像有什麼被點著了,燃起溫暖。
“舒澤貝勒待她極好?”她忽然注意到這一句話,“什麼意思?”
薛瑜笑了,“你說呢?”
“該不會是……”她恍然大悟。
“聽說,舒澤的妻子多年無所出,多爾袞擔心侄兒無後,才從漢女中挑了俘虜數名送入他府中,名為貼身奴婢,實則側福晉的人選。”薛瑜莞爾道,“舒澤誰也沒瞧上,只留下了雲姿。而今日進宮,雲姿的聰慧伶俐又頗得多爾袞賞識,想必好事將近了。”
真的嗎?姊姊與滿清的貝勒……其實,姊姊若能遇上真心愛她的男子,她會真心祝福,只是,這兩人的身份梗阻,恐怕會像恒河一般難以跨越。
不過,無論如何,姊姊比她幸運,不必與長平公主朝夕相對,飽受防不勝防的冷箭……
團聚?她的確渴望這久違的一天,但假如讓姊姊知道她在這裡受的苦,與她一同被迫面對尷尬局面,還不如待在貝勒府裡,至少能有一個真心愛護自己的男子。
這一刻,她的腦中波瀾起伏,矛盾彷徨中努力尋找一個萬全之策……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3:33
第3章(2)
薛瑜回到府中時,天空正降下大雨,把他準備的禮物都打濕了。
今天是若水與姊姊團聚的日子,舒澤貝勒親口答應會送盤雲姿過府。這會兒,人應該已經到了吧。
薛瑜特意買了些姊妹兩人喜愛的茶果點心,供她們秉燭長談。另有一些瑤族的衣飾,送給久違的雲姿。很少人知道,雲姿其實是瑤族女子。
在他眼裡,若水和雲姿都是親如妹妹一般的人兒,就算身為大明死士,也無法抹滅他對這兩位大順公主的喜愛之情。他欣賞她倆的從容淡定、言談中的睿智,還有盈盈的笑容。
“這麼遲才回來?”還沒跨進南院的門,卻見朱媺娖迎面攔住他的去路,一副不懷好意的表情。“可惜沒瞧見方才的好戲。”
“什麼好戲?”薛瑜微怔。
“哦,就是你那若水妹妹,把她所謂最親的姊姊給氣跑了。”朱媺娖諷笑道。
“胡說什麼!”他眉頭一蹙,“若水與雲姿感情再好不過,怎會如此?”
“我親眼所見,難道有假?方才她倆說話的時候,我就站在這棵大榆樹底下,不過她倆沒瞧見罷了。”
“你偷聽別人說話幹什麼?”說真的,他很討厭媺娖這副多管閒事的模樣,自貶身價,淪為市井之徒。
“好奇啊,想知道兩個亂賊之女湊在一起會聊些什麼。不聽不知道,一聽真有趣!”朱媺娖大笑起來。
薛瑜屏息,肅然地瞧著她,以緘默示意自己的不悅。
“瑜,你大概從沒料到,原來自己這般討人喜歡,”她湊近他耳邊輕聲道,“李自成這兩個義女都鍾情于你。”
“什麼”薛瑜難以置信,身形微僵,“開什麼玩笑”
“盤雲姿和楚若水——都鍾情於你!”她重複道。
他明白了,這又是媺娖的惡作劇吧!有時候,她就是這樣瘋瘋癲癲的,似乎她的世界倒塌了,也不讓別人的世界安寧。
“我今日很累了,”薛瑜懶得與她再瞎攪和,“公主也早些歇著吧。我與盤姑娘許久不見,得先進去寒暄幾句。”
“生氣了?”朱媺娖一把拉住他的手,“每當你叫我公主的時候,我就知道你生氣了。不過,我說的都是實話,此刻南院中,只剩楚若水一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肅然地盯著她。
“楚若水當著盤雲姿的面說,她已與你訂下終身,你發誓今後只愛她一人。盤雲姿聽後臉色大變,說什麼也不肯留下,執意要回貝勒府去。”朱媺娖淡淡一笑,“我說她們兩人都鍾情於你,沒說錯吧?”
他發誓只愛若水一人?何時?何地?立下了連他自己都不曾知曉的諾言?薛瑜霎時一臉茫然亮無無頭緒。
“想必是那丫頭害怕她姊姊會搶走你,於是扯了這個謊,先下手為強,將她姊姊氣跑,以便獨霸你。”朱媺娖推論,“她還滿有心機的嘛,以前都沒瞧出來。”
以他瞭解的若水,她是個宛如水晶通透之人,斷不會幹下如此卑鄙之事,他不信!
“怎麼,不相信她真的喜歡你?”朱媺娖瞅著他臉上懷疑的表情,解錯了他的心思,“我有證據。”
“證據?”
“對啊,聽說那丫頭前些日子給你煮了碗什麼鮮卉粥?”朱媺娖挑眉。
“你如何知曉?”薛瑜一怔。
“嘿,這府裡有什麼事我不知曉?”朱媺娖睨著他,“那丫頭對你說,那花兒叫什麼名字嗎?”
“……在水一方。”
“她還真能瞎編!那花兒名叫‘合歡’,象徵情愛,民間女子常烹煮‘合歡粥’獻給自己青睞的男子,以求他們的真心。”朱媺娖一字一句的道,刻意要讓他聽明白。
合歡?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喝下一碗粥,便會被俘虜真心……
“現在你終於明白了吧,那丫頭絕非表面上這般單純,賊得很呢!”朱媺娖一副蔑視的語氣。
不知為何,聽到這樣的真相,卻沒有讓他徒增厭惡,相反,倒有股融融的暖意匯流於心,仿佛浸泡在深山的溫泉裡。
這個世上有人喜歡自己,難道不是值得高興的事嗎?那個喜歡自己的人,又有什麼錯?
至少,她從不會傷他的心,亦不會冷嘲熱諷,逼迫他去做一些違心的事……天地之間,從未有誰像她一樣,待他這麼好。
姊姊走的時候,天空忽然下起大雨,她能猜到姊姊當時的心情一定如這灰雨般寒冷,然而,她不得不狠心編造謊言,哪怕到頭來最傷心的是自己。
她早就知道,姊姊對薛大哥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可就跟她一樣,這感情註定落空。
不如趁早絕了姊姊這個念頭,不至於錯過另一個男子的關懷。
況且,她也實在不願意姊姊知道她在這府中的處境,目睹長平公主的種種刁難折磨,只會徒增姊姊的傷心。
從小到大,這是她第一次說謊,想不到她竟能臉不紅氣不喘的道出,鎮定地騙過了最瞭解她的人。
她果然不如自己想像的那般純良。也許是歷經風霜,她學會了應變,就像曾經在叢林中見過的一種隱形蝴蝶,借顏色躲過危險。
“若水——”
她正在燭光下怔怔出神,忽然身後有人喚道。
是他來了。楚若水知道,他定會來追問原因,而喜歡看好戲的長平公主也一定告訴了他今日的種種——與姊姊告別的時候,她瞥見長平公主就立在那棵榆樹底下。
“薛大哥……”雖然尚未想好該如何解釋,但她已鼓起足夠的勇氣,面對他的責怪。
“到底出什麼事,雲姿怎麼走了?”雖然媺娖已經描繪了一切,但他還是想親耳聽她的說法,避免輕信媺娖誇張、詆毀的言詞。
“姊姊大概是被我氣走的……”她微笑地回答,聲音中帶有隱隱的哽咽。
“你們姊妹的感情一向很好。”他顯然不信。
“薛大哥,你可曾察覺姊姊對你的感情?”她忽然問道。
薛瑜一怔,沒料到她會問得如此直接。
“我一向……把雲姿當妹妹。”俊顏有些尷尬,低聲回答。
“自從姊姊在宮裡那株海棠樹下遇見你,她常對我說,海棠是她最喜歡的花了。可我知道,從前她最愛白蓮。”
只需隻言片語,她便可洞悉姊姊的秘密,世上很少人像她這樣,面對至親至愛,心細如發。
“你不明了悄悄喜歡一個人有多難。”楚若水忽然低聲呢喃,“既不敢靠他太近,又不甘離他太遠。看著他歡笑,只能獨自微笑;看著他傷心,卻無法上前安慰。很想對他傾訴衷腸,卻害怕惹他反感;但若靦 沉默對他,又擔心他覺得自己無趣。所有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討他歡心,卻又不願讓他瞧出來……”
暗戀一個人,實在是世上最艱難的事,仿佛在針尖上跳舞,步步皆如刺骨般疼痛,卻仍硬要維持微笑。
“倘若他已有意中人,自己會更加痛苦,既希望他幸福,又害怕自己孤單。明明心中萬般煎熬,卻要假裝大方,放開手中的風箏,看著它飛入雲霄,這輩子永遠不可能屬於自己……”
她這是在說姊姊嗎?其實不過是藉機抒懷吧?所有暗戀者的悲喜,她都能體會,因為,她如此愛慕眼前這看似很近實則很遠的男子。
她覺得淚水無聲地順著雙頰淌下,惟獨她自己能嘗到那苦澀的滋味。
“所以,我不想讓姊姊留下,寧可說謊把她氣走。薛大哥,你一定覺得我很壞吧?”
楚若水抬眸看著他,目光像粼粼波光,映入他的心間,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
這一刻,他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反而被她方才的傾訴微微打動。
如果從前他還不能確定她對自己的感情,那麼方才,已袒露無遺。
媺娖說得沒錯,這個女子喜歡他,超乎想像的愛他,否則不會有這番表白……然而,他並不會生氣,亦不會厭惡她的心機,她楚楚可憐的身影,只會讓他感到心疼。
所謂的暗戀者,其實他也算一個吧?十六歲開始,就迷戀高高在上的長平公主,不惜毀了名譽,賠上氣節……但他自認做不到若水這般,完全隱瞞自己的情感,甚至與情敵和平相處。
他怎麼會怪她?同病相憐的兩個人,本就該惺惺相惜,況且,她喜歡的還是自己……
“其實雲姿留在貝勒府,或許比待在這兒更好,看得出來,舒澤非常愛她。”薛瑜微笑道。
“舒澤貝勒……是可靠之人嗎?”楚若水有些擔心。
“我見過他一次,覺得不錯,雖是滿人,但胸襟磊落。”他憎恨滿清入關後的種種暴行,但對於跨越梗阻的愛情,卻向來欽佩。
楚若水微微頷首,懸浮的心情稍稍安定。姊姊若得不到幸福,她豈不要成為千古罪人?
真的很羡慕姊姊能得到另一個男子的青睞。倘若她身旁亦有類似仰慕者,她定會好好珍惜,遠離無望的暗戀,去過自己追雲逐夢的生活。
可惜,她只能寄情於養花護草,待在這裡,或許永遠只能與心上人若即若離,滿含辛酸,一再隱忍。
垂眸側目,不想讓薛大哥發現自己內心的百轉千回。
然而,她並不知道,此刻他正凝視著自己,目光裡有些異樣的神采。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3:46
第4章(1)
楚若水本以為自己跟薛瑜的關係會這樣一直持續下去,然而,一切都在這天改變了。
那天中午,她像往常一般用過午膳,正想小休片刻,忽然院子裡人聲鼎沸,奴僕丫鬟們匆匆出入,不知在忙著什麼,感覺發生了什麼大事。
“小翠,怎麼了?”窗邊,貼身婢女正踮著腳看熱鬧,楚若水好奇地問。
“宮裡來人,說是皇上降旨賜婚,這會兒咱家公子與長平公主一道在前廳聽旨呢。”小翠答道。
賜婚?楚若水心頭一緊,好半晌忘了反應,只覺得身子僵硬,片刻失去知覺。
早知會有這麼一天,卻不料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本以為自己能鎮定面對,孰料,真的面對時,卻依舊亂了分寸。
一想到他即將屬於別人,今後不能再似從前般親昵談笑,她便覺得此生似乎已走到盡頭,獨自面對水與天交界的蒼穹。
她感到渾身冰凍,既害怕,又像處於迷霧般感到茫然。
頃刻間,她不知哪兒來的衝動,顧不得婢女詫異的目光,急切往外奔去。她要親眼看見,親耳聽到……否則,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是真的。
人在絕望之中,就會如此吧?這樣倉皇無措,實在太不圖元來心如止水的她了。
楚若水來得遲了,宣旨太監已經離開,前廳人潮亦已散去。據說,薛瑜此刻與長平公主退至書房,門窗緊閉,不知在談些什麼。
她向來不會偷聽別人的私密談話,但此刻,卻忍不住踱至東廂,站在那花樹下,臨窗邊……
藉著風向,屋內的人聲隱約傳入她的耳際。她陡地發現自己若使起壞來,亦能瞞天過海,再警覺的人也發現不了。
“媺娖,不如我們離開這兒吧?”她聽到薛瑜的聲音,不似想像中那般欣喜,相反地,卻有一種傷心的沉鬱。
清帝降旨遂了薛大哥的心願,為何他會如此反應?還盤算著要離開……
“去哪兒?”卻聞朱媺娖冷冷地答,“如今已是滿人天下,我們能藏到哪裡?離了京,拋下這偌大家業,難道一輩子喝西北風嗎?瑜,你冷靜點兒!”
“我發誓,就算傾盡全力,也絕不會讓你吃苦的!”薛瑜急道。
“就算不吃苦,也終究不會是公主的待遇。”朱媺娖絲毫不為所動。
“公主兩個字,對你而言就這麼重要嗎?”他有些動怒。
“當然重要,一朝尊貴,永不自賤,你明白嗎?我就是天生的公主,無論在大明還是大順,永遠不可能與市井小民為伍!”朱媺娖言語中滿是自傲。
“那我們的感情呢?”他終於忍不住,道出衷腸,“難道,你一點兒也不珍惜?真的願意嫁給周世顯?”
周世顯?誰?楚若水怔怔地聽著,心頭一驚。
難道清帝降旨,不是撮合長平公主與薛大哥,而是另有他人?難怪薛大哥會如此焦急,如此鬱結於心……
“你也知道,周世顯是父皇在世時就給我訂下的駙馬,如今多爾袞做了個順水人情,讓他履行婚約,我怎能拒絕?”朱媺娖歎道,“若是抗婚,一則違背了父皇的遺命,二則也會得罪清廷。瑜,你該為我著想才是啊!”
“為你著想?”薛瑜苦笑,“這些年來,我的一舉一動,哪樣不是為你著想?可你呢?何曾顧及過我的感受?”
他忍不住火山噴發,按捺太久的委屈終於潰決——這樣的結果,再隱忍的男子,也會難耐。而他,終究只是個普通人。
“呵,我真有這麼重要?”朱媺娖嘲諷,“放心,沒了我,天底下愛你的女子不會少,比如眼前就有一個楚若水,難道你絲毫沒對她動心過?”
薛瑜怔住,良久沉默不語,憤怒似漲到了極點,沉聲道:“我若對她動過情,就讓我五雷轟頂,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此言一出,四下一陣沉默。楚若水撐在牆邊,卻終究支援不住,身子軟軟地滑下。
他要表達癡心,何必以她為例?又何必發下如此重誓?這讓她情何以堪……
無辜的她,並不願意成為攻人之矛,亦不想做他人防卸之盾。她早該遠離這場是非,誰讓她泥足深陷,自困漩渦之中?
接下去的對話,她無心再聆聽。或者,屋內的兩人也沒再多說什麼,眼見太陽漸漸沉下西牆,長平公主不知何時已經離去,書房內只剩薛瑜一人孤坐。
他很少飲酒的,這個夜晚,卻不進膳食,只吩咐廚房端來一大罐花雕,自斟自飲,對影望月。
楚若水一直待在他的窗下,腳下發麻,仿佛失去了知覺,哪兒也去不了。
或許,她有些話要當面對他道明,所以哪兒也不想去。
收拾散落一地的心情,她終於可以撐起身子,推開他的門扉入內。屋內孤光,黯淡得很,在朦朧中,她只見他斜躺在臥榻上,似乎醉了。
“薛大哥——”她鼓起勇氣挪步上前,思忖著如何開口。
對方沒有回應,微閉雙眼,半夢半醒,眉間似一夕之間多了一道深刻的坎兒,刀刻般令人心疼。
站在臥榻前,她深深吸口氣,睫上不知何時已經沾滿淚水,所有責備的心情在瞬間化為憐憫,終究還是捨不得與他決裂。
原來,愛上一個人就是如此,哪怕對方犯下再大的錯,亦會原諒。
將心比心,他自十六歲開始便拜倒在長平公主的石榴裙下,她又怎能責怪他情急之下的言論?
坐到臥榻旁,她輕輕替他合攏衣襟,以防酒醉的夜裡他會著涼。她忽然覺得,此刻難得的安靜,她與他,亦難得的親近。
暗戀者的幸福不過如此,悄悄待在心上人的身邊,不求執子之手,但求凝眸相望。他對長平公主,亦是這般感情吧?
所以,聽到長平公主要出嫁,他才會如此憤怒,她可以想像當時那受傷的心情。
“媺娖……媺娖……”
他在沉醉中,忽然呢喃地喚道,楚若水心間不由得又是一緊。
他夢見了什麼?與長平公主言歸於好?還是花前月下,兩人親昵的畫面?無論何種推測,都讓她既心酸又羡慕。
“薛大哥,你放心,”她低聲勸慰,“長平公主其實是喜歡你的,總會有辦法讓她回到你身邊的。”
薛瑜似乎聽見了,微微睜開雙眸,怔視著她。
有片刻她以為他真的醒了,然而那迷離的眼神告訴她,其實他仍然神智模糊。
“媺娖……”冷不防,他一把握住她的手,低啞道,“不要離開我……不要嫁給別人……”
他叫她什麼?媺娖?
本對他有所反應感到驚喜,簡單一聲呼喚凝固了她所有的微笑,讓她霎時不知所措。
“媺娖……為什麼不說話?你當真要離開?你怎麼捨得……”
他忽然手臂一斂,將她攏入懷中。楚若水瞪大雙眸,“啊”的一聲,跌入他的胸膛。
他緊緊的摟住她的腰,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前,她已經被他壓轉在身下,一時間動彈不得。
“薛大哥,你弄錯了,我不是長平公主……”楚若水心慌意亂想阻止他,其實無論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尚未蘇醒的他根本不明白。
她想掙扎,但稍微的動彈反倒激得他更強烈的束縛住她。
“媺娖,不要動……”他的臉離她很近很近,幾乎能感到那濃重的喘息。“你讓我很傷心,知道嗎……”
怔愣中,他的唇已經覆蓋而下,完全堵住她的驚呼。
楚若水整個人都傻了,生平第一次,被一個男子侵佔了唇舌,擄走整個呼吸——原來,親吻就是這樣……
他的舌尖,像丁香一般墜入她的口中,溫柔輾轉,撩起一陣隱秘的驛動,讓她刹那間感到天旋地轉。
她的四肢變得酥軟無力,卸去了防禦的鬥志,漸漸屈服在他的強攻之下,無路可退。
他的身軀像烈焰一般包裹著她,內心深處某種情緒仿佛被點燃了,讓她既感到渴望又害怕……
“媺娖,我不讓你嫁給他!留下來,待在我身邊——”
他似命令,又似懇求,聽在她耳裡,激起一陣酸澀的淚意。
楚若水雙掌抵住他的胸口,賭氣地不讓他再靠近。然而,這樣的防禦卻誘使他另一輪更為兇猛的進攻,大掌一路往下……
……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本來她只想安慰他而已,卻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
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酸澀,痛楚,抑或有一絲甜蜜?
畢竟他是自己的心上人,這輩子,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像此刻這般與他親密接觸,她該拋開所有負擔,享受他的寵愛就好。
這個夜晚,就像地獄中開出絢麗的花朵,迷人卻令人感到罪惡,她聞見那魔魅的香味,在身畔久久不散……
作者: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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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23 21:24:01
第4章(2)
朱媺娖很早便起來。這些年來,她還是頭一次起得這麼早,亦是頭一次親自下廚,做一碗早膳。
她知道薛瑜生氣了,倘若再不討好一下,有可能會失去他的忠心。
端著早膳,她往書房走來,聽說昨天他夜宿在書房,借酒澆愁。她盤算著該怎樣勸誘,讓他答應清帝御賜的婚事,卻又依舊愛戀著她。
換成別的男子,她不會有十足的把握。但物件是薛瑜,這個從十六歲開始就暗戀她的傻瓜,她頗為自信。
此刻行至書房外的花樹下,朱媺娖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她看到一抹纖細的身影自屋內悄悄步出。
任何敏感的女子,這個時候都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事,那抹纖細的身影衣衫不整,原本如花的臉龐蒼白中透著莫名的緋紅,一襲長髮披散零亂,像跌宕山澗的瀑布。
還有,那慌張害羞的神情,左顧右盼,一副唯恐怕人發現她的行蹤似的,只輕掩了書房的門扉,順著幽僻小徑匆匆離去。
楚若水為何會在這個時刻出現在這裡?
朱媺娖踱入屋內,看到臥榻上赤裸沉睡的男子時,一顆心瞬間跌至穀底。
她不敢相信,向來對自己死心塌地的薛瑜會在一夕之間變了心,投入另一女子的溫柔懷抱,一定是哪裡出錯,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變故,才會有眼前這一幕……
她深深地吸氣,命令自己鎮定下來,將早膳擱在一旁,坐到床榻邊。
沉睡的男子渾然不覺她的到來,堅實的胸膛在呼吸的律動下微微起伏,看得朱媺娖不由得臉紅心跳。
薛瑜果然是世間罕見的俊美男子,就算在沉睡時,也能散發出強烈的魅惑氣息。
朱媺娖思忖片刻,做了個她自認生平最聰明的決定,攬足脫履,輕解衣衫,躺到他懷中。
昨夜他該是喝醉了,楚若水想必也是在他神智不清時乘虛而入的吧?昨夜和他纏綿的人是誰並不重要,他今晨睜開雙眼看到的是誰,才是關鍵。
她暗自笑著,輕輕撫摸他的胸膛,試圖喚醒他。
“呵——”薛瑜一聲低吟,終於從夢境中醒轉,有好一陣子,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他記得昨晚那纏綿悱惻,耗盡體力的霸佔,還有身下痛苦嬌吟的鮮嫩軀體……他記得,那花一般的氣息,整夜都讓他迷醉,以至於迸發出所有的激情,無法停止。
她是誰?媺娖嗎?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喚著媺娖的名字,但對方似乎沒有應答,只是默默落淚。淚水像晶瑩的雪花落在他的胸膛上,給他一種極致的冰涼與溫柔。
他好愛當時的感覺,迷戀那個讓他衝動難耐的女子,但他一直以為,那不過是一場酒醉後的春夢,仿佛上天派來的月宮仙子,撫慰他重創的心。
當他定睛看清懷中伊人,片刻怔愣住。
原來一切並非幻覺,上天終於垂憐他,圓滿了他近十年的心願。然而,他卻沒有半點興奮,甚至希望這一切只是春夢。
“媺娖?”他聽見自己遲疑地道,“是你嗎?”
“傻瓜,你醒了!”朱媺娖撐起下巴,假意調皮地微笑,“不是我還能有誰?不高興嗎?”
薛瑜澀笑,輕輕攬住她的腰,低啞地道:“我想了近十年,終於得償所願,能不高興嗎?”
這話應該不算違心,但他卻沒有預料中的激動,完全不似從前那個稍微得到她青睞就興奮半日的純真少年。
他變了嗎?抑或在這長久的折磨中,所有的激情已經耗盡……原來,再癡情的男子亦有負心的時候,他並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般愛她,永遠不變。
“瑜,從今往後,我們再也不要吵架了,好嗎?”朱媺娖貼住他的心口,撒嬌地道。
“都是你在跟我吵,我何曾敢生氣?”他無奈感慨,極力溫柔地答。
“那我說什麼,以後你都得聽我的。”朱媺娖努嘴。
“那是自然。”就算有千萬個不情願,也只能如此。誰讓昨夜他欠了她呢?
“那我大婚之事,你不許反對。”她突然要求。
薛瑜怔住,好半晌沒明白她的意思,蹙眉凝視她,“你是說……你依然要嫁給周世顯?”
“清帝下旨,怎能違背?”她淡淡道。
“可我們昨晚……”他急道。
“我把第一次都給你了,還不滿足嗎?”她反問。
呵,好一句問話,問得他答不出話來。昨夜的事,他欠她,意味著從今而後,他將從隨從變成奴隸,再也擺脫不了她的折磨……
早知如此,昨夜就該克制。怪誰呢?只怪他定力不夠。
薛瑜忽然大笑起來,生平第一次毫無顧忌地笑,把所有的苦楚都傾泄而出,甚至嘔出他的心。
“瑜,就算我嫁給別人了,也照樣可以跟你在一起——”朱媺娖依偎著他,道出驚世駭俗的話語。
這一刻,他忽然有種厭惡感自胸內湧出,仿佛宮變之日,他在皇城下看到的腐爛屍體……難以置信,這個一向讓他如癡如醉的女子,居然會引發他這樣的感覺。
“瑜,你怎麼了?”她察覺到他異常的沉默。
他該怎麼回答?告訴她自己此刻的真實感受嗎?
側目間,他發現臥榻上一抹微紅,沾在他長衫的底端,他頓時明白那是什麼,心間怦然一顫,湧上無限懺悔。
的確,她把初夜給了他,就算強迫他做一萬件不情願的事,身為有擔當的男子,亦不能拒絕。誰讓他一時忍耐不住,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錯?
憶起那些在黑暗中的輾轉激蕩,那纖弱難承的嬌體,他不由得再度臉紅心跳,面對她,突生憐惜。
或許她說得對,無論她嫁給了誰,但最最寶貴的一刻是獻給他的,僅僅如此,就足夠了。
“瑜,答應我一件事,好嗎?”朱媺娖攀上他的肩,湊到他的耳邊,吹氣如蘭。
他終究點頭。
“那張藏寶圖是該讓她拿出來的時候了,把它做為我的新婚禮物。”她語氣強硬。
他很明白她在說什麼,雖然遲疑,卻只能照辦。
為了討她的歡心,去傷害另一個無辜的女子,他就算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亦不可饒恕……
楚若水抬眸,看到薛瑜朝自己走來。
假如他神態異常,或許他已經察覺昨夜是她,然而此刻的他一如往昔,顯然她註定要失望了。
低下頭去,掩飾自己的悲哀。
這一切能怪誰呢?誰讓她害羞地不敢言明真相?誰讓她昨夜沒有拒絕……
這樣的局面其實很好啊,對他而言,圓滿了與長平公主的愛情,對她,而是一份紀念。
她決定把這場風花雪月當作畢生的秘密,永藏心底,不再提起。
或許,多年以後偶爾拿出來回憶片刻,感慨自己曾經擁有過一個無法得到的人,如此而已。
“若水,你怎麼了,臉色不好。”薛瑜佇立,終究發現了她的異樣。
她一如既往地微笑,溫婉答道:“恐怕昨夜沒睡好吧。”
他怔了怔,“昨夜”這個詞讓他有些尷尬,一時無言。
“薛大哥,我想……回揚州一趟。”她忽然提出。
“為何?”他眸中閃過一絲詫異。
“想給爹娘掃掃墓……”她撒謊了,戰亂使故鄉變得面目全非,爹娘葬在哪裡,她根本已找不到。其實,她只想逃避。
原以為可以心平氣和地面對他,然而這一刻才體會,偽裝是如此難受,她實在不想再折磨自己了。
“好,我陪你去。”
他的回答讓她愕然。“不……薛大哥,你京中事忙,不必……”離開本就是想躲避他,如此一來,反倒多了與他朝夕相處的機會,豈不令她更加痛苦?
他澀笑,坦言答道:“其實,不單純是為了陪你,只是想離京而已。”
“為何?”她不解。
“長平……要出閣了。”抿唇緘默之後,他終於回答。
“公主她……”這個消息讓她傻了,“捨得你?”
本以為經過昨夜之後,他會更主動地替自己爭取愛情,然而一切都沒有改變。為什麼?他真能眼睜睜看著心上人另嫁他人?
“她一向最捨得的,就是我。”薛瑜的笑容益發苦澀,“其他諸如公主名位、榮華富貴,都是她的命根子。”
這算欺騙她的謊言嗎?曾幾何時,媺娖在他的心目中竟如此不堪?然而,他發現自己並沒有誇張,事實上,就是如此。
“若水,讓我跟你一道去揚州吧,我不想留在京城,看著她大婚……”語調低沉,似在懇求,實為傾訴。
他萬萬沒想到,到頭來,自己惟一可以傾吐的朋友,竟是要利用的敵人。
原來他一直如此寂寞,這段癡心的愛情,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把他送上孤立的絕境,完全不似最初幻想的那般美麗。
望著他的眼睛,楚若水第一次覺得,自己可以完全解讀他的內心,理解他的悲苦。
“好。”她答道,“那就有勞薛大哥了。”
為什麼要心軟?本該遠遠避開他,為何又要給自己找麻煩?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暗戀,縱使被毒花的藤蔓纏結肢體,明知這樣下去無法自救,亦甘願沉淪……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4:15
第5章(1)
揚州,楚若水的故鄉,多年未見,面目全非,卻仍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薛瑜特意租借一艘畫舫,順著江流而下,供她沿途欣賞美景。
此時才下過淅瀝小雨,只見兩岸煙樹迷離,一輪圓日淡淡掛在天與水的交界處,四周的光亮皆是霧濛濛的,讓她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坐在船頭,她怔怔望著遠方。
“在看什麼呢?”薛瑜踱至她身旁,笑道。
“應該問我,在想什麼。”她莞爾地答。
這些日子與他一道南下,朝夕相處,她終於又可以找回從前那個從容自若的自己,不會一對著他就臉紅心跳。
既然決意把那晚的一切收納心底,她就要學會忘記。楚若水發現,原來自己是擅長偽裝的高手。
或者,她終於學會認命,不再多做非份之想。
“那麼,你在想什麼呢?”他索性隨著她的話問。
“我的名字。”她答。
“名字?”
“對,若水。從前我不知道為何爹娘要給我取這樣一個名字,現在終於懂了。原來,揚州的水是這般美麗,溫婉清澈,爹娘一定是想讓我做一個水一般的女子吧?”
經歷了萬般坎坷,她才懂得,原來世間惟有水是可以永恆的,因為它消於形,逝無聲,卻能跨越萬千險阻,堅比磐石。
像水一般的女子,並非柔弱的女子,只是更易在世間生存。
“令尊令堂的確是睿智之人。”薛瑜點頭道。
不知為何,她很喜歡這樣跟他閒聊,離開京城,沒了朱媺娖的監視,他們終於可以恢復從前無話不談的友誼,變得恬靜從容相對。
坐在這畫舫上,看著江水涓涓從身邊流過,仿佛所有的煩結與抑鬱,都被瞬間帶走,整顆心剔透通明。
回揚州,看來回來是回對了……
“公子,夫人,午膳做好了。”正思忖著,船家忽然上前道。
夫人?是在稱呼她嗎?楚若水不禁臉紅。
也難怪,這一路上與薛瑜同行,並不避男女之嫌,在旁人眼中,不是兄妹,便是夫妻。不過,這船家為何不猜前者,偏偏直呼她夫人?
“呵,做了些什麼好吃的?”薛瑜看她一眼,並不澄清兩人的身份,似乎覺得如此也頗為有趣,露出微笑。
“這船上也沒別的,就煮了些魚羹。”船家端上兩隻碩大瓷碗,“公子與夫人將就著用吧,等到了前面小鎮,再替兩位買些酒菜。”
“魚羹已很好了。”楚若水將碗接過來,垂眸道。
這魚羹現撈現做,與岸上所販相比,別有一股清新宜人的滋味。一入口中,霎時生津。
“真好吃——”楚若水贊道,“已經好多年,沒嘗到這樣的魚羹了。”
記得當年隨義父征戰時,路過某處水鄉,得遇此種滋味。此後大起大落,經歷幾番動盪,雖也品過宮皇禦食,但終究難忘此類天然美味。
她用木杓攪動著粥汁,小口小口遞入嘴裡,細細品味,然而味蕾滿足之後,卻忽然感到額前一陣眩暈。
“船家,這羹怎麼……”她剛要問話,天地竟兀自旋轉起來,“砰”的一聲,碗兒掉在船間,她的身子往前一撲,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待她醒轉的時候,已在船艙之中,窗外天色已變得暗淡,似乎黃昏降臨。
她聽到嘩嘩的水聲,仿佛船家在捕捉一條大魚,正撒下繩網。
“公主,你醒了,”船家蹲在她身旁道,“還記得小人嗎?”
她瞠目,只見對方將斗笠假須一摘,露出原本面目。
“你……張將軍”她不由得失聲叫道。
張昌冶,義父從前最得力的猛將,流亡之時陪伴身邊的親信,想不到竟在此與她重逢。
“張將軍,當年九宮山一役,我以為你已經……”
“小的命大,得貴人相助,苟活至今。”張昌冶道,“公主別來無恙,小的甚是欣喜。”
“張將軍,我怎麼了?”她摸摸昏沉沉的前額,四顧之下,卻不見薛瑜的蹤影。“薛公子呢?”
“公主恕罪,小的方才往那魚羹裡放了些迷藥,請公主歇息了片刻。”張昌冶道。
“將軍為何要這樣做?”楚若水覺得隱隱不對勁。
“小的一路上假扮船家,跟隨公主,就是希望能尋到機會,與公主單獨長談一番。”張昌冶似笑非笑。
“將軍要與我說什麼?”她一怔。
“小的記得,皇上臨終前,曾將一張藏寶圖交予公主吧?”
圖?弄了半天,原來是為了那張圖。
“小的對那張圖十分好奇,想借來一觀,不知公主可否答應?”張昌冶笑道。
她明白了,終於明白了,昔日義父的舊部,忠心不二的死士,原來亦有變節的一天。
也難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大順王朝已不復存在,又怎能要求別人一輩子效忠?
“張將軍應該明白,義父臨終時有交代,此圖不能借予他人。”楚若水淡淡道。
“公主,恕小的直言,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堅持?就算覓得那圖上寶藏,又真能東山再起嗎?”張昌冶似好意勸告,“大明王朝擁護之眾何其多,如今亦樹倒猢猻散,更何況是大順王朝。再說天下已是滿人的天下,公主難道看不清局勢?”
“既然如此,將軍要那寶圖何用?”她反問。
“小的打算將其間寶藏挖掘出來,一則可貼補大順流亡勇士,二則供公主下半生享用,總比埋在地底下強!”
“想必這其中大半會歸張將軍你所有吧?”楚若水笑道,“義父當年的遺願並非如此。既然這些財富是他老人家攢下的,我當然不能違逆他的囑咐。”
“他攢下的?”張昌冶臉色一變,“說實話,都是燒搶擄掠所得,其中大多有咱弟兄們的功勞。”
“將軍說話,怎麼跟匪類一般?”楚若水不由得惱怒。
“嘿嘿,闖王闖王,難道不等同於匪類嗎”他諷笑。
“將軍出去吧,我累了,不想再說話。”楚若水扭過頭去,冷冷下逐客令。
“公主若能到船弦上瞧瞧,就不會累了。”張昌冶意有所指。
“什麼?”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她撐起身子,驅步而出。
終於,她知道了那嘩嘩的水聲從何而來,並非捕捉大魚設網,而是吊掛了一個人——
此刻薛瑜被束縛江上,半身已浸入水裡,所有的安危全系在腳踝的一根長繩上,而長繩的另一端,此刻握在張昌冶掌中。
“不知薛公子識不識水性呢?”他冷笑道,“但就算他再厲害,如此下去,恐怕也會窒息而亡吧?”
眼見薛瑜口鼻已被水淹沒,楚若水不禁緊張得掐住掌心。
“你到底想怎樣?”她叫道。
“小的只是希望公主能借藏寶圖一觀。”張昌冶直言,“其實,這並非什麼難事啊,相對于薛公子的性命,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咬住嘴唇,半晌不語。
“公主再猶豫不決,小的真要放手了!”張昌冶手一松,繩索直往水裡掉,薛瑜整個身子亦沉入湍流之中。
“不要!”楚若水大驚失色,阻止道。
張昌冶五指一收,繩索再度牢抓手中,挽回了溺水之人的性命。
“公主早答應了,薛公子亦不會受這般苦。”他笑道。
“你先將他救上來,我再告訴你藏寶圖的所在。”楚若水瞪視著對方。
“不,公主先交圖,我再放人。”對方毫不退讓。
她惟有深深歎息,誰讓她如此在乎薛大哥,就算違背對義父發下的誓言,亦不忍心看著他在自己面前喪命。
的確,再多的財富皆是身外之物,惟有人命,最為可貴。
無語半晌,她忽然將衣角一撕,拉出半張羊皮——貪婪者夢寐以求的東西,便在這裡。
她一直貼身收藏,盤算了所有危險發生的可能,想好了一切對策。然而,終究還是得面對這無奈的局面。
薛瑜睜開雙眸,看見河畔篝火燒得正旺,夜風劃過幽藍長空迎面吹來,本來著涼的身子竟並不覺得冷,反而感到一股溫暖。
濕漉漉的衣衫不知何時已被褪下,覆以輕軟的斗篷。難怪在這薄涼的夜晚,卻如置身初夏之中。
“薛大哥,你醒了。”楚若水驚喜道。
他微笑著,發現她被月華映耀的臉龐發出玉一般的光澤,有種前所未有的美麗。
“那船家是什麼人啊?”他問道。
“是……義父從前的部下,”楚若水滿面內疚,“都怪我,害你受苦了……”
“沒事就好。”他並沒追問前因後果,以免她加重心中的愧疚。
“可惜把我們扔在這荒山野嶺的地方,”她歎口氣,“今晚是到不了揚州城了。”
“這地方挺好的,”他寬慰道,“天高水清,空曠神怡,我好像沒像這般露宿過,別有一番情趣。”
“所幸我們的行李沒被擄走,”楚若水滿懷歉意,“否則即使到了揚州城,也不知該如何落腳。”
“你放心,揚州城有我商鋪的分號,花費不用愁。”薛瑜莞爾道,“只是眼下,大概要餓一宿肚子了。”
“不會啊,我烤了肉,”她一副慶倖的笑說,“江裡有魚。”
“你會捕魚?”薛瑜不由得驚愕。
“以前跟著義父走南闖北,多少學了些求生的本領,”她展示自製的魚叉,“你看,樹丫子做的,還不賴吧?”
“咱們的靜天公主原來這般有本事。”薛瑜點頭贊道。
“別這麼叫我……”不知為何,她忽然很討厭這個稱呼。“若非公主的身份,我也不會連累了你。”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4:30
第5章(2)
看著她自責的神情,他的心底忽然湧起無限憐惜。這個無辜的女子,如此善良,善良到被人出賣亦不自知……
他嘴裡霎時有了些楚澀滋味,胸中千回百轉,難以言喻。
“明日我們向附近的老鄉買兩匹好馬,很快就能到達揚州城,”他想說些高興之事讓她展開歡顏。“挑個吉時,替你父母掃墓。”
不料,她的神情卻無任何舒展,眉尖反而蹙得更緊。“薛大哥……實話對你說了,我也不知父母到底葬在哪裡。”
“什麼?”他一怔,“你此次回鄉,難道不是為了掃墓?”
呵,她怎能言明,此次離京不過是為了躲避他而已,熟料卻與他同行。
“我……”楚若水不知怎樣解釋,“特意回來尋訪,希望還能找到當年的墳址。”
“只要知道大概位置,應該不難尋才是。”他安撫她。
“問題在於,我當時年紀尚小,已經記不得是哪座山、哪處嶺了……”她無奈搖頭。
“那麼墳旁的標識呢?比如有無廟宇,或者溪流之類。”
“我不記得了,應該沒什麼特別的……”她思忖,忽然叫道,“對了,當年我特意栽下了一株美人蕉!”
“美人蕉?”
“對,就在父母的碑旁……”瞬間興奮的表情再度黯淡,“不過,這麼多年過去,那花兒也不知能否存活……”
就算存活,滿山遍野去尋找一株美人蕉,也夠微渺的。
“別著急,咱們慢慢想辦法,反正有的是時間。”薛瑜柔聲勸道。
除了媺娖外,他自問不曾耐性對待另一個女子。可是眼前的她,卻勾起了他莫名的保護欲望,就算摘下天邊的星辰,他也願意為她一試。
他是怎麼了?出於良心不安嗎?
多年的陰謀算計,他以為自己早已良心泯滅,原來還有慈悲的一刻,他還沒淪為十惡不赦之徒。
“一切等到了揚州城再說吧,”楚若水忽然笑道,“就算找不著墳址,就當回鄉遊玩。來,嘗嘗我烤的魚,看滋味如何。”
她將魚兒從篝火上取下,遞到他面前,一股肉香隨之而來,在饑腸轆轆的夜裡,格外讓人垂涎。
薛瑜輕咬一口魚身,雖然無任何佐料,卻滿是天然滋味,純樸甘美,勝過禦廚烹製的任何山珍海味。
“好吃嗎?”她期待地眨著眼看他。
“畢生難忘。”他笑道。
這句話,讓她頓時心情愉悅起來,臉上增添耀眼的神采。
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這一刻有種說不清的舒坦感受,希望時間就駐佇足在這一刻,不必再去面對任何陰謀詭計、國仇家恨,只要擁有這種平淡微小的幸福,便已滿足。
薛瑜確定楚若水睡熟了,便悄悄起身,往山后走去。
夜風吹著他的玄色斗篷,拂過沾滿珠水的草地,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身影似鬼魅般邪惡。
他不喜歡眼下的所作所為,然而,卻只能不顧一切往前。
山后有人在等他,一個楚若水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人。
張昌冶,名為李自成舊部,實則是他的屬下。
那一年,聽說闖王起義,四海回應,恐怕動搖大明根基,身為長平公主的忠心臣子,他派了武功高強的護院張昌冶潛入起義軍中,刺探消息。
張昌冶果然不負重望,幾場戰役中表現出色,很快得到了李自成的信任,當上將軍。之後,便一直留做內應,直到清兵入關。
李自成九宮山自刎後,張昌冶領了重賞,攜家眷隱姓埋名,潛居江南。這一次薛瑜命他現身,只因需要演一場好戲。
“公子——”張昌冶見了他,深深抱拳,垂首行禮,一如往日般尊重。
“辛苦了,”薛瑜道,“東西呢?”
他自懷中掏出那半張羊皮,恭敬呈上,臉上流露關切之色,“公子,您好些了嗎?小的一直擔心您的安危。”
“戲若演得不逼真,如何騙人?”他澀笑,淡淡地道。
沒錯,他的確嗆了幾口江水,也昏睡了好一陣,然而不施苦肉計,無法從楚若水手中套出絕密。
手裡捏著那半張羊皮,他卻沒有預料中的興奮,反而如胸中壓著沉重大石,思緒萬千。
“恕小的直言,”張昌冶感慨,“真沒想到靜天公主如此迷戀公子你,這樣輕易就交出了藏寶圖。”
“可惜只有半張,”薛瑜凝眸,“另外半張,應該在盤雲姿手中。”
“聽說多爾袞已派舒澤套取那半張的下落,小的在想,假如有朝一日覓得這寶藏所在,滿人會不會信守承諾?”
“不必擔心,”薛瑜篤定道,“只要藏寶圖在我們手中一日,清廷便不敢對我們造次。”
“公子是說……”
“其實,我並不希罕這些金銀珠寶,我薛瑜自信能掙到比這更多的財富,這張藏寶圖,只是挾制清廷的一顆棋子,利用滿人的貪念,確保長平公主與我等漢人的安全。”他道出實情。
“公子真是深謀遠慮,”張昌冶歎道,“這麼說,上面女書的含意,知不知道也無所謂了?”
“留給滿人去解讀吧,盤雲姿不是在他們手裡嗎?”薛瑜低沉道,“我要做的,到此為止。”
“這麼說,公子不必進揚州城了?”
“不,”他卻回答,“我答應過若水陪她掃墓,斷不會扔下她一個人。”
“公子……”張昌冶迷惑,“小的不明白,目的已達到,東西也到手了,公子為何還要繼續跟她……”
對啊,其實事情到了這裡,他大可露出本來面目,不必再敷衍她,但不知為何,他實在不忍就此離去。
“她實在可憐。”沉默半晌,他只道出這一句解釋。
或許,那纖纖身影,楚楚笑容,已經讓他動了惻隱之心。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並非無情草木。
“說實話,靜天公主對公子你實在癡情,”張昌冶平心而論,“本以為要花一些工夫才能從她手中套得藏寶圖,沒想到,她一看公子浸在水中便屈服了……違背了對闖王的誓言,她一定很自責。”
真的嗎?她居然如此愛他?
雖然早知她傾慕於他,但沒料到會如此濃烈。他本預謀了十數套方案設計她,不想一擊即中,沒有任何曲折。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真是卑鄙到家,欺騙不相干的人也就罷了,為何偏偏是癡心的她?
這個世上,除了她,還有誰對他坦誠以待?就連媺娖也做不到……
想到這裡,薛瑜有刹那的哽咽。
“公子,恕小的多嘴,你與靜天公主是否……”張昌冶忽然吞吞吐吐,一副難以啟齒的表情。
“什麼?”他不解。
“小的在船上假扮船家時,一直喚靜天公主‘夫人’,公子沒明白是什麼意思嗎?”張昌冶進一步提醒。
“你想太多了,”薛瑜澄清,“我與若水一直以禮相待,否則,我豈非禽獸?”欺騙一個女子也就夠了,倘若再連她的身子也騙了,他還算人嗎?
“那就奇怪了……”張昌冶嘀咕。
“有什麼奇怪的?”
“公子也知道,小的學過一些面相之術。”終於,對方斟酌的道。
“嗯,是指從舉止體態,就能判定一個人體重多少、大概年齡嗎?”他知道,張昌冶有此家傳絕學,甚至可憑一人足印,判定是男是女、身材樣貌。
“不只這些,這面相之術還能……”張昌冶一頓,“判斷此人是否童男處子。”
“呃?”薛瑜頗為意外,“這麼神奇?”
“雖然不十分準確,但也所差無幾。”
“你是說……”瞬間,薛瑜恍然大悟,難以置信的瞠大雙目,“不!若水不會……”
“以小人看,靜天公主已非處子。”張昌冶道出駭人的事實。
“怎麼可能?”薛瑜心尖一陣微顫,“若水一向是這麼好的女孩——”
難道是在流亡途中被清軍玷污?或者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的事……他堅信,哪怕她已失去純潔之身,心地也比世上任何人明淨。
奇怪,聽到這個消息,他完全沒把“淫蕩”兩字跟她聯想在一起,反而感到心痛,仿佛見到那年秋天她被……
那個時刻保持著微笑的女子,有誰知道她的內心何其痛楚,虧她還會反過來安慰他,給旁人帶來平和恬靜。
第一次,他的眼眶中蓄滿淚水,為了媺娖之外的第二個女人。
“昌冶,你可否再替我辦一件事。”他忽然道。
“公子儘管吩咐。”
“在揚州城外,找一處開滿美人蕉的地方。”他徐徐地道。
這大概是他惟一可以給她的安慰,微不足道的一點補償……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4:42
第6章(1)
揚州,她久違的故鄉,完全不復記憶中的模樣。
清兵入關,十日屠城,昔日的繁華美麗已蕩然無存,街市一片蕭條,偶爾來去匆匆的行人,帶著劫後餘生的忐忑,仿佛遊蕩世間的幽魂。
楚若水一路走著,一邊看著,越看越心驚膽寒,天空分明晴朗清澈,此刻卻似灰蒙一片,如是霧天。
她忽然駐足,緊緊咬著下唇,躑躅不前。
“怎麼了?”薛瑜問。
“我覺得……這次回來,似乎是個錯誤。”若非親眼所見,故鄉的美麗依舊存於腦海之中,至少還能給她一些遙遠童年的幻想,但現在,只剩絕望。
“先坐下,”他就近找了處酒肆,供她歇腳,神秘笑道,“希望一會兒能有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望著滿目凋殘,她的一顆心有如冰凍,恐怕再無事物能夠讓她展顏。
“等一等吧,”薛瑜仍是那句話,“咱們先聊聊天。”
他瞭解她目睹故鄉變化的震驚,只希望閒談能舒緩她悲傷的情緒。
“還記得你家從前住哪兒?”
“我家?從前那地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煙羅巷,巷口長著一株瓊花樹,每年春天,花兒便像雪一般開滿樹枝兒,微風吹過,搖搖曳曳,姿態如雲。黃昏的時候,便會聽見巷口小販的叫賣聲,有賣豆腐腦的,有賣面人兒的,有賣茴香豆的……我會趁著娘親不備跑出去,用私藏的零花錢買些零嘴,偷偷吃光了再回來。”
她臉上不知不覺浮現微笑,沉浸在回憶的甜蜜裡,然而,這笑容很快消融,似水過無痕。
“前面不遠便是煙羅巷,”薛瑜入神地聽著,“那附近有間客棧,這幾日,我們便歇在那兒吧。”
呵,她明白,這樣的安排是彌補她的思家之情吧?父母不在了,從前的宅院也變賣了,惟有如此,可以找回一點從前的影子。
“公子——公子——”正說著,一個小乞丐從門外跑過來,匆忙且興奮地直到薛瑜跟前,“找著了——找著了——”
楚若水一怔,完全不解為何會出現這般情景。
“在哪兒?”薛瑜毫不詫異,從容地問。
“就在城郊南山上。”小乞丐氣喘吁吁地道。
“帶我們去,這是賞錢!”袖裡掏出一粒散碎銀子,扔到那小乞丐懷中。
“要去哪兒?”眼見薛瑜拉起自己的手,直至門外一輛雇好的馬車,楚若水仍滿臉迷惑。
“到了你就明白了。”薛瑜賣關子,並不回答。
馬車往城外駛去,來到一處竹樹環合的山坡上,楚若水霎時怔住,淚盈於睫。
她懂了,終於懂了,看到這眼前一片豔紅,還有那飛鳥般的花瓣,再傻的人也會明白。
“美人蕉……”她唇間微顫,身子也因為喜悅而發抖。
“對,我記得你說過,曾經在父母的墳前栽種過一株美人蕉。”薛瑜笑道。
沒錯,是這兒。如今,已不只一株,而是滿山遍嶺的美人蕉,火一般的顏色呈現燎原之勢,觸目間滿是熾熱,仿佛積攢了這些年來她對父母的思念。
她撫摸其中一片花瓣,刹那間泣不成聲。
“你看,墓碑還在,”薛瑜撥開花叢,找到碑石,“完好無缺。”
難以置信,經歷了戰亂的歲月,父母的墳墓還保存得如此完整,就像剛剛建築的一般,莫非是上蒼給她的恩賜,彌補她這些年來遭遇的坎坷?
“薛大哥,你是如何找到的?”她哽咽地問。
“很簡單,我給了全城的小乞丐一些賞錢,讓他們去郊外找美人蕉。找到一處,賞銀五文,若有墓碑,賞銀加倍。”他莞爾道。
“原來,今早你讓我在驛站等你,說是要到商鋪辦事,就是為了這個……”存心要給她驚喜吧?
的確,這是這些日子惟一的驚喜,照耀了她灰色的心境。
她該說什麼呢?怎樣感激眼前慰藉她的男子?這瞬間,她只覺得兩人的距離好近好近,比咫尺更親密,仿佛毫無間隙。
天地何其大,但她只有他,而他亦只剩下她。為何還要苛守矜持,虛度時光?
她忽然發現自己很傻、很懦弱,明明如此鍾情於他,卻假裝一切沒有發生,若說從前顧忌長平公主,現在又是為了什麼呢?
面子與尊嚴,這些重要嗎?有些話,就算丟臉也應該言明,否則後悔的將是自己。
“薛大哥……”她咬唇道,“長平公主……是明日出閣嗎?”
薛瑜一怔,沒料到她居然會提及此事。“大概是吧,”他淡淡地答,“其實,我也忘了日子。”
“薛大哥真想讓她嫁給周世顯?”她緩緩上前,靠近一步。
“呵,我的意願無足輕重。”他澀笑,“婚姻大事,她自會作主。”
“你打算今生不娶,孤獨終老嗎?”她注視他的雙眼,鼓起最大的勇氣問。
他搖頭,“或許我沒那麼癡情,過個一年半載,把該忘的人忘了,另尋一個能執手到老的妻子……也不知有沒有人肯嫁給我。”
“我願意。”她脫口而出。
“什麼”薛瑜僵住。
“我……”這一刻,楚若水再也顧不得許多,說出的話覆水難收,不如表白心意,哪怕被他嫌棄嘲笑,總勝過從不嘗試,徒留遺憾。“我願意嫁你。”
這話說得如此明白,他應該聽清了吧?從那錯愕的表情,她便知道自己把他嚇著了。
的確,一個女子如此表述衷腸,真可謂世間少有,誰都會視為洪水怪獸,不知此刻在他心中,是否已將她歸為異類?
但既然說出口,索性說到底。
“薛大哥,我一直……喜歡你,”她拋開矜持勇敢表白,“你知道嗎?”
薛瑜只覺得整個人像石像般難以動彈,耳間嗡鳴不止,忘了回答,也不知該怎樣回答。
一直以來,她的心意,他早已心知肚明,但萬萬沒料到,卻是在這樣的情景下,赤裸地表達,使他措手不及。
身為男子,他覺得有生以來第一次敗在一個女子的腳下。不同於對媺娖的臣服,而是一種欽佩的震驚,他想,不會再有誰給他這樣的感覺。
楚若水,真是一個可愛的女子,晶瑩通透,愛得坦蕩,從未沾染任何世俗之氣,像久違的山間甘泉。
這樣的女子,他怎能不喜歡?怎能拒絕?
但她實在不該挑這樣的時刻,在他最內疚的時候向他告白——她可知道,他再一次欺騙了她?
眼前的美人蕉,是野生的,但這花叢中的墳墓,卻是他連夜叫人建築的。
偌大的揚州,教他一時半刻去哪尋找遺忘的墳址?不如假造一個,至少能哄她開心。
所有對她的欺騙裡,惟獨這次,算是善意。
只是欺騙終究是欺騙,要他利用這次欺騙換來她的感激,得到她的愛情,就算她願意,他亦不允許……
薛瑜沒料到再見朱媺娖卻是這樣的心情,頭一次,沒有喜悅,亦沒有任何糾結,甚至失去了怨恨,變得平淡從容。
他的思緒依然停留在白晝的那番對話中,眼前不時出現若水純淨的臉龐,揮之不去。
“你怎麼來了?”他鎮定地對朱媺娖道,仿佛面前站著一個陌生人。
“我故意把婚期推遲了半月,來看看你啊!”她笑道,“沒拿到新婚禮物之前,我是不會走的。”
他才離京,她便後悔了,不祥的預感時刻煎熬著她,迫使她不得不快馬加鞭前來,一探事態的進展。
從前她不曾把楚若水放在眼裡,覺得對方不過是毫無威脅的小卒,她只需勾勾手指,就能將薛瑜套牢在身邊。
可自從那一晚,當她知道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後,便再也不能小覷楚若水的存在。
畢竟,肌膚之親非尋常接觸,會令本來沒有感情的兩人產生莫名的情愫。
她真的好怕,怕楚若水自曝真相,以薛瑜的個性,斷不會當一切是虛幻。
“公主要的東西在此,”他將半張羊皮拿出,淡然遞到她面前,“有了這份新婚禮物,公主可以安心成婚了吧?”
這樣的語氣,這樣的舉動,讓她越發擔心。
“瑜,你還在生氣嗎?”她微笑,“我說過,就算跟周世顯成了親,我們的關係也不會變的。”
是讓他做地下情夫嗎?凡有自尊的男子,都不會答應這種荒謬的提議。
他忽然發現,從前的自己猶如囚困之徒,只注視著眼前的天地,忘了外面世界。其實,只需輕輕推開那扇門,就會看到另一片桃源。
此次跟若水南下揚州,一路上閱盡千帆無數,驟然感到心胸變得似長天一般開闊,往昔的糾結消融殆盡。
他很想拋下京城的一切煩憂,在這芳草茵茵之地,享受如春氣息,只面對令自己舒懷的女子。
“瑜,你為什麼不說話?”看著他眉心微蹙,朱媺娖不禁忐忑,“你到底在想什麼?”
“禮物公主已經拿到,可以起駕回京了。”他低聲道。
“好啊,你跟我一起回去。”朱媺娖心間一緊,急道。
他搖頭,生平第一次拒絕了她的命令。“不,我在揚州,還有些未完之事——”
“不如坦白說,你不能拋下楚若水。”朱媺娖慍道。
的確,他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在利用完她以後,無視她的表白,當一切不曾發生似的。
他的良心,他的牽絆,他所有潛在的情感,不允許他這樣做。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4:56
第6章(2)
“瑜,你愛上她了?”朱媺娖只覺得一顆心就快跳出喉嚨,聲音都在顫抖,“告訴我,你沒有對她動情……你說過,不會喜歡她的。”
他的確說過,倘若對若水產生任何想法就遭五雷轟頂,如今,這個毒誓仿佛在責罰他賭氣時的口無遮掩。
有時候,人是要給自己留點餘地的,因為感情如湍流,不知方向,難以掌控。
“在我眼裡,若水並非什麼大順公主,”他緩緩地道,“她只是我的一個小妹妹,無論如何,我不會拋下她不管的。”
此時此刻,他終於想明白了,什麼政治立場、權益陰謀,其實都不重要,人與人之間惟一可靠的聯繫,只有感情。
楚若水,是他一生都不想與之分離的女子。
“那我呢?”朱媺娖叫道,“難道你就捨得我?你忘了,那天夜裡發生的事嗎?”
她沖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緊緊貼住他的胸膛,淚如泉般湧出。
“瑜,你說過,要一輩子守護我的,”她強行索取他的承諾,“不要讓我獨自回京——”
她也實在太強人所難了吧?難道要他眼睜睜看著她出嫁?為什麼就不肯給他一絲憐憫,顧及一下他的感受?
“瑜,我的初夜給了你,這一世就是你的人了,”她一再提醒那晚的意外,“你說過要寵我、疼我,難道都是假的?”
沒錯,那一晚……假如現在還有什麼能牽絆住他,或許就是那一晚該付的代價。
他這輩子,若說有什麼後悔之事,恐怕就是那次酒醉後的糊塗事……只為片刻的歡愉,戴上了一輩子的枷鎖,桎梏了人生。值得嗎?
“再說,你送我的禮物並不完整,”朱媺娖挑剔著,“這藏寶圖只得一半,而且上面寫著令人不解的文字。”
“另一半在盤雲姿手中,我能如何?”薛瑜忍不住反駁。
“這上面的文字,至少你得瞭解其中含意吧?”她諷笑,“否則等同于廢紙一張。”
“這是女書,不傳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在故意刁難他嗎?薛瑜只覺得自己已到了忍耐的極限。
“那你就去跟楚若水打聽啊,想個法兒讓她將女書傳授于你,”朱媺娖雙眸瞪著他,“應該不難吧?”
“她憑什麼告訴我?憑什麼?”薛瑜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畢竟面對的是自己深愛過的女子,他不想發火。
“憑她深愛著你,”朱媺娖逼近一步,“你若肯下些工夫,她一定會教你的。”
“不!”他搖頭,做出違逆她的決定。“我不會再從她那兒打聽什麼,一切到此為止。明白嗎?媺娖。”
“什麼意思?”朱媺娖眉頭一擰,霎時僵住。
“這張藏寶圖,是我送給你最後的禮物——”他在萬般艱難中做下抉擇,要從佈滿荊棘的困境中走出來。“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為你做任何事了。”
“你再說一遍!”朱媺娖難以置信,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說過,要永遠照顧我、寵愛我的——”
“我後悔了。”他終於承認自己並非如想像中的癡情。“這份感情,我不想再維繫下去,實在也堅持不住了……”
坦言自己變心,真有這麼難嗎?算是十惡不赦嗎?
假如上蒼因此將他打入地獄,萬劫不復,他亦不會後悔,因為該做的,他都已做到,甚至超出了底線。
他真的累了,不想再繼續,就算有人以拿走他的性命做威脅,他也會如此回答。
人生何必苛守錯誤的承諾?及時回頭,或許還可以找到讓彼此神怡的天地,不必被錯誤的決定捆綁折磨,摧殘至死。
他當然看到了她難以置信的眼神,聽見她決堤般的哭泣聲,然而這一次,他沒有上前安慰,任由她宣洩情緒。
太狠心了嗎?呵,反正已經決定當負心之人,就當到底吧。
因為在他的心裡,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輪明鏡,映耀了過往,讓他看清從前的是與非,以及該如何面對未來。
薛瑜站在楚若水房間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自從那日她對自己表白後,兩人進入尷尬期,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她說話,苑如從前靦 的少年一般。
每日他藉口回商鋪辦事,遠離她,卻仍忍不住偷偷觀察她在做什麼。
她也藉口修葺父母的墳墓,忙碌得很,然而,卻時常怔立窗口,凝望對面煙羅巷的瓊花。
“若水,你在嗎?”他決定不再消耗時光,有些話遲早要說清楚。
屋內靜悄悄的,她故意緘默無語,刻意回避?
他鼓起極大的勇氣,做好挨駡的準備,伸手將門推開,看清屋內,他臉上的神情倏忽一愣,房內竟空無一人。
她會去哪裡?天色漸黑,就算是修葺墳墓也早該回來了。
“店家,你可知道我妹妹去哪了?”匆匆來到大堂,詢問掌櫃,神態已儘量從容,卻依舊難掩緊張。
“楚姑娘不在房中嗎?”掌櫃詫異,“我剛才還看到她。”
剛才?意味她就在附近,沒有走遠?
臨近黃昏,窗外漸下起小雨,平添一絲陰沉的氣氛,讓人莫名的不安。薛瑜不覺踱至大門口,舉目眺望。
終於他看到了她,自煙羅巷中緩緩走出,手裡提著一個籃子,正行到那株瓊花樹下。
他再也按捺不住,一個箭步沖上去,攔在她的面前。
“薛大哥?”她一驚,顯然沒料到他會忽然出現。
“打哪兒回來?”他的神情裡滿是責備,又蘊藏擔憂,“天快黑了,就不要亂跑——”
“我……”她迷惑地望著他,不解他反常的舉止。“回家瞧了瞧。”
“家?煙羅巷裡數十戶人家,你不是說早就不記得是哪一間了嗎?”
“我想起從前家門口有只小銅獅,沒料到它還在,雖然宅子重新修築過,但戶主卻沒把它搬走,大概覺得它很可愛吧,”楚若水笑道,“小時候,我每次出門都會摸摸它的頭,叮囑它好好看家,現在它的腦袋還是那麼光滑……”
她似勾起童年回憶,笑中帶著趣味,越說越起勁。
“對了,現在的主人是個和慈的大娘,她還摘了些自個兒種的花草送我。”
說著,揭開籃子,只見其間皆是鮮卉,在日暮中散發獨特的芬芳。
薛瑜抿著唇,一言不語。忽然,一把將她擁住——這個舉動,連他自己都錯愕,仿佛失了理智,被衝動逼迫出自己潛在的欲望。
“以後不要亂跑——”他聽見自己低啞道,“這會讓我很擔心,你知道嗎?”
楚若水顯然是嚇著了,完全沒料到自己短暫的離開竟引來他如此的表白。片刻僵立之後,花顏呈現微紅,逐漸揚起微笑。
盼望已久的這一刻,終於被她等到了!曾幾何時,夢裡才有的情景,居然成為真實。
一陣風吹過,四周的瓊花紛紛搖落,像雪一般沾濡衣襟,令她覺得這一切美得難以置信,仿佛幻境。
她抬眸,看著凝視自己的俊顏,細雨打在他發間,結成晶瑩細珠,在暮光之下,有種星光般的明亮,讓她視線迷濛。
“薛大哥……”在這一刻,她似乎失去了言語的能力,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叫我瑜。”他輕聲道。
瑜?這樣的稱呼,讓她感到曖昧,不再似兄妹般單純……
“若水,那天你對我說的話,我考慮了很久——”他攬著她的纖腰,完全不顧路人的目光,在這微雨紛飛的黃昏,似乎也無人在意他倆。“或許我還忘不了媺娖,但我會努力不再去想她。”
思念有時候只是一種習慣,每當他感到寂寞,腦海中至少有媺娖可以牽掛;但現在,他決定戒掉這個習慣,因為他多了一個選擇。
不得不承認,這些天來,若水的影子越來越濃烈,而媺娖卻像天邊消逝的流雲,只剩一抹痕跡。
這算移情別戀嗎?換了別人,也許早就投入另一段感情,但苛守陳規的他,還需要一些時間。
“瑜——”楚若水終於開口喚他,“我願意——”
無論多久,她都願意等待,直到他完全拋下包袱,只屬於她一個人……
為了這樣的幸福,再多的煎熬也是值得的,何況她已經等了這些年,沒道理在初見曙光時放棄。
薛瑜無言,只是牽著她的手默默往回走。明明距離客棧很近,卻像走了很久似的,心中期盼著不想路程就這麼結束。
她的柔荑,纖嫩溫暖,握在他掌中,激起一種莫名的衝動,在心澗中盤流。
“這是什麼花?”他忽然注視籃中,被那香氣吸引。“這味道,好熟悉——”
“……在水一方,”她臉紅地笑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嗎?”
“就是上次熬粥的那種花?”他記得,這花兒有另一個名字。“聽說,有人叫它合歡。”
她低頭,沒料到被他打聽到正確答案,瞬間有些尷尬。
“對。”遲疑片刻,她答道。
“為什麼要撒謊?”看著她害羞的模樣,他忍不住問。
“就覺得這名字會產生誤會……”她終於坦言,“其實,這種花兒只能使人提神健氣而已,民間的種種傳說,只是一種美好的祝願。”
她從不相信喝下合歡粥,就真能得到心中男子的青睞。愛情何其艱難,豈是這樣輕易的事?
“可我覺得,傳說頗有幾分真切,”薛瑜駐足,凝視她,“似乎就從那時候開始,我越來越在乎你。”
他在開玩笑嗎?可那深切的表情,又讓她覺得這是他的由衷之言。
無論如何,這樣的表白難能可貴,聽在耳中,全化為喜悅,仿佛靜夜聽到的絲竹之聲,沁人心脾。
所謂的幸福就是如此吧?在經歷了所有的痛苦與坎坷之後,她終於可以品嘗。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5:12
第7章(1)
菱形的文字,傾斜的角度,字體娟細秀麗,看似漢字,卻不解其意,如同天書。
楚若水每次提筆練習,都忍不住驚歎世間竟有如此的文字存在,完完全全屬於女子的,就像薔薇的胭脂、珠玉的首飾,是一個男子不懂的世界。
“在寫什麼?”薛瑜推門而入,俯身問道。
回到京城後,他倆的感情日漸深厚,每日他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前來看她。
雖然依舊保持著距離,以禮相待,但她能感到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已截然不同。
她喜歡這樣跟他在一起,無論品茗、賞花、調琴、煮酒,都似知己般無所不談,就算一輩子如此相守,不能真正成為他的妻子,她也甘願。
“瑜,你可聽說過江永女書?”她擱下筆,微笑道。
女書?這兩個字讓他的俊顏微沉,胸中忽生一抹陰影。
女書……寶藏……陰謀與利誘……這一切的聯繫,其實是他最不願回憶的。回京之後,與她朝夕相對,他已忘了從前的不快,然而現實畢竟無法回避。
“知道,”他只得頷首,“不傳男子的文字,對吧?”
“我從姊姊那兒學的。”楚若水坦言,“一開始覺得很艱難,現在漸漸悟出些規律,越發感到有趣。”
如今她不只可以閱讀一些女書古籍,亦可以自行以女書作詩寫文,沉浸在私密的自娛中,消磨一整天時光。
“假如——”薛瑜忽然問道,“有人擅自將此文字傳予男子,又會如何?”
“好像至今沒有過類似的事情……”楚若水一怔,“的確很奇怪。或許,世上的男子本就對此文字不感興趣,所以也無從破戒。”
女子的一切向來被世人輕視,就算創造出獨特的文字又如何?聖人的詩書都讀不完了,男子哪有閒情研究這個?大概也不會正視一眼。
正因為低微,所以安全吧。
“倘若真有男子向你請教,你會如何?”他忍不住再問。
“我……”她搖了搖頭,“或許會先問問姊姊吧。”
瑤族的規矩,她也不太明白。其實女書在她眼中不過是文字的一種,還沒到達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步,就算傳給男子,她也不會大驚小怪。
況且,她一向覺得文字似水,在流傳中才能益加繁榮,匯成江河。倘若文字的存在只是做為一種保密的手段,實則可悲。
“小姐——小姐——”正思忖中,奴婢小翠風風火火地跑進來,“有客求見!”
“找我的?”楚若水詫異。
“對,以前來過的那位姑娘——”小翠答道,“說是小姐您的姊姊——”
這個時候,姊姊為何忽然前來?楚若水倏忽站起,心下有些彷徨。
“好久沒看到雲姿了,”薛瑜笑道,“聽說她已與舒澤貝勒成親,不日會被冊封為側福晉。大概是來送喜餅的吧。”
“薛大哥,我想先單獨會會姊姊……”楚若水支吾,“你……可否回避?”
長平公主大婚在即,姊姊既然經常出入皇宮,不可能聽不到半點兒風聲,是該向姊姊解釋清楚的時候了。
“你們姊妹好好聊聊,我到書房去。”薛瑜會意地離去,仿佛深知她的心意,避免她的尷尬。
望著他的背影,楚若水眼含感激。他對自己的關切體貼,總在這無言的點滴中展現,勝過贈予的傾國珍寶。
“姊姊,你怎麼來了?”看到姊姊匆匆忙忙的樣子,她假裝詫異。
“你實話告訴我,長平公主朱媺娖跟薛大哥是否相識?”盤雲姿一見到她,便迫切地問道。
果然,她猜得沒錯,紙包不住火,姊姊遲早會瞭解真相。
“是,”她微微點頭,“他們是青梅竹馬的朋友……”
“聽說多爾袞打算替他們倆賜婚?”
賜婚?難道姊姊尚未聽聞,長平公主就要嫁給周世顯了嗎?
看來,這其中複雜關係,姊姊仍未厘清,這樣也好,省得她越說越混亂。
“只是傳聞,還沒下旨呢。”她維持平靜的外表,順著盤雲姿的話道。
“若是真的呢?你打算怎麼辦?”盤雲姿擔憂地看著她。
呵,她就知道,一切皆出於關心。原來她如此幸運,能得到這許多關愛。
“薛大哥說,他只喜歡我一個人。”楚若水淡淡笑道,維持昔日謊言,“我相信他的話。”
昔日的謊言如今已然成真,只不過其中曲折,難以描述。
“倘若……”
瞧姊姊欲言又止,她逕自道:“長平公主在宮變之日,被她的父親斬去了一隻胳膊,境況十分可憐。薛大哥與她自幼相識,斷不會扔下她不管,倘若他們倆真的成了親,我亦會默默祝福……”
“到時候,你還會繼續留在這裡?”盤雲姿急道。
“我會。”楚若水決然地點頭,“只要能見到薛大哥,跟他在一起,哪怕不做正室,我也無所謂。”
盤雲姿怔住,沒料到素來纖弱的妹妹心意竟如此堅決。“可是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你會心痛的……”
“那姊姊你呢?”她反問道,“聽聞你就快要成為舒澤貝勒的側福晉了,你是真心愛他的嗎?也會心痛嗎?”
“我……”盤雲姿咬緊嘴唇,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本來想規勸妹妹,沒料到卻反被問倒。
“姊姊若能飛蛾撲火,我為何不能?”楚若水平靜地道,“姊姊,我已經不是小孩子,再重的磐石我也能扛得住,請姊姊放心。姊姊,回去吧,將來的事或許無法預料,但我們仍是可以享受當下的幸福,即使只能與心上人度過一天,那也是好的。”
仿佛被她說服,盤雲姿默默點頭,安心離去。
將姊姊送出門外,回轉房中,楚若水有好一陣子出神。方才的對話,言猶在耳,連她自己都詫異哪來的勇氣,如此抒發。
是僅僅出於對姊姊的安慰,還是發於真心?
哪怕只與薛瑜共度一天,哪怕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她都願意嗎?曾幾何時,這份情感深熾到如此地步,仿佛根深柢固的參天古樹,風雨也無法動搖。
該說她太傻,還是太過癡情?
“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忽然,身後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讓她一怔。
不必回頭,她便可以識別那熟悉的腳步,還有如雲般的白色衣衫,在午後的陽光下被風吹,拂到她的近旁。
“你聽見了?”楚若水雙頰霎時滾燙,垂下頭去。
他不語,忽然上前,從身後緊緊地擁住她,俊顏深切地貼著她的耳垂,在烈焰中蘊藏著酥軟的溫柔,仿佛水與火相互交織。
“聽見了。”他答道。
並非刻意偷聽,實在是不放心她獨自面對一切,擔憂她被姊姊責駡。呵,上蒼果然給予了獎賞,讓他聽到了最動容的話語。
本以為他對媺娖的癡情已到了極致,不料,這世上還有比他更傻的傻瓜。
他承認,這一刻完全被她打敗,就算還殘存一絲初戀的餘痕,也在此時全化為無形——他是真心實意地愛上她!
“你放心……”他輕聲道,“我不會讓你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也不會只得到一天的幸福,今生今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是他的承諾嗎?等了這麼久,望穿秋水,終於換來了海枯石爛的誓言……楚若水感動到淚水潸然落下,像冰川融化時的情景。
“瑜——”她轉過身來,與他對視。
陽光勾勒出他修長的輪廓,包覆住她,下一瞬間,軟柔的唇亦吮住了她的櫻紅,小心翼翼,像蜂在花間采蜜。
這並非他們第一次親昵,遙記那個夜裡,那場瘋狂的沉淪……但這卻是第一次她獲得屬於自己的喜悅,不再是替身。
薛瑜閉著雙眼,胸前不斷起伏,嘴裡的甜蜜,鼻尖的氣息,仿佛夜曇般令人迷醉——這一刻,他有些迷惑,因為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已經有多久沒見過長平公主了?兩個月?三個月?
自從上次離京後,楚若水就沒再見過她。
如今長平公主已與周世顯完婚,多爾袞親賜黃金土地,打造華麗無比的公主府,向世人昭告滿清的仁慈。
跨入朱門,跟隨引路婢女直往裡去,庭院三進三重,森嚴華美,雕樑畫棟,堪比皇宮。
“楚姑娘請在此稍候,御醫正給公主請脈呢。”婢女在廊下站定,恭敬道。
長平公主病了嗎?楚若水一怔,不禁朝簾中張望。
只見簾內人影綽綽,仿佛有一大群丫鬟婆子正在忙碌著。
她站立片刻,終於看到御醫領了賞錢遠去後,這才跟隨方才那婢女,入了廂房,立在榻前。
“你們都退下吧,我有話要單獨對楚姑娘說。”朱媺娖吩咐下人。
丫鬟婆子一致垂首,聽命離去。
“公主身體不適嗎?”楚若水實在想不明白,對方邀自己至此,到底所為何事?
“奇怪嗎?”朱媺娖笑道,“其實,這並不是病。”
她眼露不解。
“而是有喜。”朱媺娖頗為自得,“方才御醫不過是來給我開一些安胎甯神的方子。”
有喜?她有身孕了
楚若水怔愣在原地,忘了開口。本是平常之事,為何她卻嗅到了一絲詭異的氣息?仿佛預感到對方要拿腹中胎兒大做文章,否則她不需要在她面前刻意炫耀。
“煩請轉告薛瑜,御醫說胎兒健康,讓他不必擔心。”朱媺娖莞爾道。
特意喚她來,就是為了差她當信使?
“薛大哥若知道公主身體安康,又得此喜訊,定會高興。”楚若水低聲回答。
朱媺娖忽然朗聲大笑起來,“傻丫頭,你真不懂嗎?好端端的,我為何要喚你來,還宣佈這樣的消息?”
為何?她只覺得此刻思緒停滯,完全不能運轉。
“我與周世顯才成親一個多月,要生孩子也沒這麼快,”朱媺娖悠悠撫摸小腹,“他的父親你該料到是誰吧?”
這一刻,楚若水只覺得周身僵硬,錯愕難言。
“看你的表情,應該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朱媺娖挑眉道,“也好,從今以後,我這兒有什麼動靜,便可喚你轉傳,畢竟你不是外人,而且天天跟薛瑜在一塊兒。”
這樣的言詞看似大方,實則如厲劍般傷人。
她把她當成什麼了?伏首貼耳的小妾嗎?她以為她不會吃醋,定會乖乖替情敵傳書送信?呵,也未免把她看得太善良無害了。
但最讓她受不的,是長平公主此刻的神情,仿佛毫不擔心她的威脅,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認定薛大哥會死心塌地愛她一輩子。
這讓她情何以堪?
楚若水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告訴自己千萬不能上當,這些日子薛大哥對她的溫柔舉動,難道會是假的嗎?長平公主的嫉妒心,才有可能是真的……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5:25
第7章(2)
“對了,給你看件好東西。”朱媺娖笑盈盈的從枕邊掏出半張羊皮,“這你可認得?”
“這是……”乍見該物,她再也無法淡然自若,雙眸霎時圓瞠。
“聽說,這是你義父留下的藏寶圖?”朱媺娖緩緩地道,“另外半張,在你姊姊盤雲姿手上吧?”
這圖她從哪兒來的它分明已被張昌冶奪去,為何會出現在這兒?
難道那日船上的一切,只是苦肉計?
連姊姊的那半張他們也知道?虧她們小心守護、保守秘密,殊不知這事早已洩漏。
楚若水只覺得頃刻間全身無力,幾乎要昏倒。
“你以為薛瑜為何要接近你?”朱媺娖注視著她,“若非本宮指使,他會假意看上你?”
“不……”她搖頭,頓感孤立無援,“我相信薛大哥,他絕不會為了這個……”
“那咱們打個賭,試一試,”朱媺娖笑道,“你敢嗎?”
“什麼賭?”她被激得無法冷靜思索,衝口而出。
“這上邊的文字是女書吧?聽說女書不傳男子,可為了弄懂藏寶圖的位置,他必定會向你打聽其中含意。”朱媺娖斜睨她,“若他開口,我便贏了。”
“好,”她點頭答應,“果真如此,算我輸。”
若真如此,她會輸光所有,包括下半輩子的希翼……她不敢想像當她必須面對如此殘酷的事實,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懼。
“對了,還有一件事,”朱媺娖打定主意,不把她折磨死誓不甘休。“還記得那件紅凰華服嗎?就是薛瑜送你的那件。”
“那是我義父留下的紀念物。”她糾正。
“呵,”朱媺娖噗哧笑出聲來,“實話對你講,那是我舊日的衣衫,不過借他討好你罷了。”
“公主不要開玩笑……”楚若水愕然,“這實在荒唐……”
“那是我大明皇室專屬女工坊所制,針腳用的百挑之法,改朝換代後,女工坊解散,此法便已失傳。不信你去瞧瞧,衣服的殘片應該還在吧?一眼就能看出它與你們大順的制衣有何不同。”她舉出證明。
沒錯,她曾留意過,還驚歎那件華服的精細,奇怪它為何與眾不同——原來,竟是如此的答案。
胸口心律加速,楚若水狠狠按住,卻依舊怦然狂跳。
“公主為何要告訴我這些?”她按捺心中忐忑喘息道,“若真想探知那寶藏所在,應該瞞著我才對吧?”
“其實我並不希罕什麼寶藏,”朱媺娖陰冷一笑,“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別以為得到男人寵愛就能霸佔他的心,薛瑜是我的丈夫,永遠都是!”
因嫉妒作祟,燃起一場屬於女子間的戰爭。
楚若水本很有自信能夠獲勝,但此番對話後,只剩迷茫。
她的愛情,是上蒼的恩賜,還是一場陰謀?
緊緊攥住衣角,此刻的她竟無法回答。
聽說若水去了公主府。此刻日漸黃昏,卻遲遲未歸,薛瑜終於耐不住,驅車前往,惟恐她受媺娖刁難,徒生事端。
來到朱門下,道明來意,管事卻未透露楚若水的下落,只說公主召見,執意要引他入內。
迫不得已,他來到朱媺娖房中。
“你來了,”朱媺娖依舊半躺榻上,盈盈笑道,“方才吃了藥,恕我不能起身迎接。”
“若水呢?”他逕直問。
“她的行蹤就這麼重要?”朱媺娖言語中滿是酸澀,“你一直不肯見我,連我大婚之日也未曾道賀,現在為了她,居然巴巴地跑來——瑜,你存心讓我難過嗎?”
“公主大婚之前,我已送過重禮,”他冷冷回答,“公主有駙馬陪伴,應該不再需要他人多餘的關心。”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吃醋呢!”朱媺娖淺笑,“可我明白,你是真的不再重視我了……”
說得他好似寡情薄性之人。其實,要他放棄從十六歲開始就愛慕的女子,除非兩人的感情已經陷入絕境。
他自認堅持到了最後一刻,然而,許多事已無法挽回。
“你不問問我生的是什麼病嗎?”朱媺娖依舊不甘心,堅持問道。
“公主病了嗎?”他波瀾不興般淡問。
“方才不是說過,我飲了藥嗎?”
“公主應多加保重才是。不過府中下人諸多,還有宮中御醫伺候,應該無恙吧。”
他平淡的語氣,像刀子一般直刺她的心臟,讓她再也無法從容。
“薛瑜,你居然如此待我!”朱媺娖顫聲道,“從前哪怕我打一個噴嚏你都緊張半天,現在就算我死了你恐怕也無動於衷吧?”
不,他依舊關心她,但她工於心計,惟有遠離,方可保安全——毒蛇亦有可憐之處,可惜世人得時刻提防警惕,遂無從關切。
“好,是你逼我的……”她頷首,“你不仁,別怪我不義。”
“你把若水如何了?”他霎時緊張起來,聽出她話裡的要脅。
“放心,暫時不會把她如何,”朱媺娖冷笑,“傷她的身容易,我若要報復,定會傷她的心!”
“她在哪兒?”薛瑜再也坐不住,俊顏平添一絲倉皇,“在哪兒”
“當然是回你家去了,光天化日之下,人人都知道她來了我公主府上,我總不至於殺人毀屍吧?”
“你為何喚她前來?”他蹙眉,“為何不肯放過她?”
“我不過是有事向她請教,”朱媺娖撇嘴,“可惜她不肯賜教。”
“你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麼?”所有緊張與擔憂這瞬間爆發,他實在沒有耐心在此浪費時間。
“我只是對‘女書’好奇,想向她打聽打聽。”她幸災樂禍的打量著他,仿佛在欣賞他憂心的模樣。
“你……”她把一切真相都告訴若水了?不得不說,這就像點了他的死穴,剝去他的外殼,鮮血淋淋。
“放心,”朱媺娖莞爾道,“你所有的謊言我都沒揭穿。我知道你現在鍾情於她,假如你能達成我的心願,我斷不會壞了你的好事。”
“你到底想怎樣?”他萬萬沒料到會有這一天,以談判的口吻與媺娖討價還價,曾經親密無間的兩個人,為何竟走到這一步?
“我要知道這圖上的含意。”她篤定道。
“女書……一向不傳男子。”
“那你就去向楚若水打聽啊!憑她這樣愛你,斷不會拒絕。”
向她打聽,等於讓她破戒……女書之于女子的意義,他多少有些聽聞,倘若她為此遭遇瑤族部落的懲罰,他情何以堪?
“瑜,你知道我為何要服藥?”望著他兩難的神情,朱媺娖下最後一步棋,“我有身孕了——”
他一怔,瞠眸看她,眼裡充滿複雜的意味。
“你有身孕了?多久?”他忍不住追問。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澀笑,“你想問,這個孩子是不是你的?”
的確,這樣的問話很卑鄙吧?仿佛意在逃避責任。
“其實,我可以撒謊的……”朱媺娖忽然感慨,“但實話對你說,只有一個多月。”
所以孩子不是他的!薛瑜無言,很難解釋此刻的心境。他該感激嗎?一個向來刻薄你的人,忽然有了一點兒真誠與寬厚,難道就應該感動?
“周世顯不喜歡這個孩子,因為新婚之夜……他發現我並非處子之身,”朱媺娖忽然哽咽道,“我的婚姻表面風光,可背地裡何其難堪……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她在責怪他嗎?怪他拿走了她的初夜,讓她不得幸福?
的確,這是他的錯誤,亦是一輩子的內疚。她抓住這一弱點,便可一輩子威脅他。
“我需要這張藏寶圖,奪回大明江山,到時候便不必再看周世顯的臉色,給我的孩子一個明媚的未來。”朱媺娖微笑的臉龐忽然沾滿淚珠,“現在我以大明公主的身份,命令你去做這件事,否則,我會以強硬的手段得到我的東西!”
強硬的手段?她指的是什麼?
“別忘了,除了你,前明仍有不少忠心臣子,我要辦什麼事,其實不必求你。”她臉上的笑意變得陰森駭人,“他們對楚若水這個亂賊之女,想必亦恨之入骨,巴不得除之而後快。”
“你……”薛瑜霎時明白了她的意思,臉色倏地變得鐵青。
“不想讓他們動手,就去弄清楚藏寶圖的含意,”朱媺娖一字一句鄭重道,“被騙與喪命,你替她做一個選擇吧。”
同樣是悲傷的結局,兩者相害取其輕,這一刻,薛瑜終於懂得了什麼叫做無可奈何。
他發現自己很佩服媺娖,同樣一番話,訴苦於前,威逼於後,讓他無論怎樣,皆要聽命於她。
他以為自己可以步步為營,到頭來卻依舊敗北,追根究柢,都怪他不夠心狠。
傳說中的薛瑜,能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其實,他只是一個平凡男子,連自己的心上人都無法保護。
這樣的局面,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維持多久……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5:38
第8章(1)
書房裡點了燈,在豆黃的光亮中,她攤開一卷竹簡,提起筆來。
胸中思緒萬千,卻不知該如何書寫,每一個字,仿佛都透著艱難。昔日華美的文詞,此刻顯得窮頓。
房門忽然作響,有人緩緩入內,來到她身側,溫和的大掌撫住她的秀髮。
“什麼時候回來的?”熟悉的嗓音低醇問道,“該叫我去接你的。”
“你也知道我去了公主府?”楚若水微笑,按捺住心中萬千的疑問,抬頭看著讓自己迷戀多年的俊顏。
“她……沒有刁難你吧?”他擔憂道。
楚若水搖頭。就算有再多的刁難,她亦可隱忍,惟一不希望的,就是輸掉對他的信任。
“那就好。”他籲出一口氣,俯身下來,凝視她面前的書簡,“在寫什麼?”
“練習女書。”她坦言。
她故意提到這兩個字,敏銳地觀察他是否臉色有異。果然,見他眉心微微一擰。
“為什麼在竹簡上寫?”他輕聲問,“這兒有上好的宣紙。”
“竹簡可以抹去,便能把秘密藏在心底。”她回答得玄妙。
“女書本來就是秘密。”他淺笑介面。
“可還是不讓人放心。”她意有所指,“一時的胡言亂語,倘若哪天被人瞧了去,豈不笑掉大牙?”
“年紀輕輕的,哪來這麼多心事?”他繼續撫摸她的長髮,仿佛要替她理去三千煩惱,“若水,我希望你能快樂。”
他難道不懂,這些年她所有的喜怒哀樂皆與他有關?倘若他能真心真意地對待,她又何來憂愁?
“瑜,你想知道我寫了些什麼嗎?”終於,她直接切中要點,期待他的反應。“我……可以教你。”
他沉默,看不出他的想法。半晌她才答道:“女書不是不傳男子嗎?”
“那是因為大多男子不屑於學此文字,”她凝視他,“不過,你若感興趣,我可以教你。”
他料到自己在試探他嗎?這一刻,楚若水忽然緊張萬分,生怕他就此點頭,斷了她的希翼。
“如果很難,那就算了。”他澀笑問道。
這樣的回答,讓她微微籲了口氣,很想就此打斷,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因為每個字對她而言都是煎熬。
但她只能走下去,直至山窮水盡,或者柳暗花明……
“我都能懂,何況聰明如你。”她咬唇道,“瑜,說實話,你想學嗎?”
“我……”俊顏神情不定,最終眼眸一沉,似乎做出艱難的抉擇,“好……有空你就教教我吧。”
他終於說出口了!這瞬間,仿佛雪落平原,她覺得世界忽然變得好冷。
她輸了嗎?所有的愛情與溫存,原來不過是一場欺騙。她傾盡所有,換來的卻只是惡果,癡心與忠誠,在惡魔的作弄下,顯得可笑。
她僵住,無法相信這樣的結局。
也許,他只是為了討她的歡心,並非出於險惡的目的,誰讓她主動提出要教他呢?他不便拒絕而已……
楚若水忽然輕笑。笑自己到了這個地步仍在為他找理由開脫,仍舊不肯死心,活在自我的幻想之中。
可悲,或可憐?
她的思緒像柳絮飄零,一片茫然。
人們說,感情深厚的女子,其境遇相似。
幾乎是同時,她聽到了關於姊姊的遭遇。雖然她沒弄清楚來龍去脈,但姊姊背著舒澤貝勒黯然離京,足可見其愛情並不如意。
姊姊臨走前,將另外半張羊皮地圖交給了她,害怕會落在滿人手裡。
難道交給她就安全了嗎?雖然不至於落到滿人手裡,但距離義父當年的心願相距甚遠哪……
這天夜裡,一名不速之客登門造訪,出乎她的意料——她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滿蒙第一勇士,舒澤。
一直很想知道,姊姊愛上的到底是怎樣的男子,原來如此俊朗磊落,不負她的期待。
雖然對方是滿人,但她覺得,滿人並非完全可惡,就像漢人也並非完全純善。
“貝勒爺是想打聽姊姊的下落吧?”她的直言,顯然讓對方一怔。
“不錯。”舒澤點頭回答。
“我不知道姊姊去了哪裡,”楚若水歉道,“不過,貝勒爺大可親往湘江一帶尋找,姊姊思念故鄉,不會不回去的。只是偌大湘江,瑤寨數百,尋起來不是那麼容易。”
“多謝姑娘賜教,無論山重水遠,我一定要尋到她!”舒澤篤定道。
這樣的答案,讓楚若水心下感動。假如世上亦有男子如此深愛自己,無論他做過什麼,她都會原諒……
有一天她像姊姊這般失蹤,瑜也會苦苦尋訪她嗎?
“楚姑娘,如今你的身份已經暴露,留在薛府,真的無礙嗎?”舒澤關切道。
“身份?”她一怔,萬分不解。
“靜天公主的身份。”
“貝勒爺打哪兒聽說的?”她眉尖一蹙。
“太后和攝政王都已知曉,”舒澤反倒愕然,“怎麼,楚姑娘竟不自知?”
“怎麼會……”楚若水凝眸,“是長平公主說的?”
長平公主出於嫉妒,的確有可能揭她的底。
“薛瑜公子親自對攝政王說的。”舒澤坦言。
瑜
她霎時臉色蒼白,遭受雙重打擊的身子像石像一般,久久不能動彈。
假如說之前還有藉口為他開脫,此時此刻她再也無從為他辯解了。的確,他一直把她當成棋子,使陰謀設計她。
為什麼要出賣她?難道是為了討好清廷,為長平公主換得封號嗎?
在她心裡,就算立場不同,就算大明與大順再敵對,至少都把他們當成同胞……但他們竟為了利益,不惜以她討好滿清?
原來,善良從來都是一相情願的事。
“我是不是說錯什麼話了?”舒澤發現她的異樣,擔憂道。
她強忍淚水,澀笑地搖頭。“貝勒爺不必替我擔心,我們姊妹倆,雖是苦命柔弱之人,卻都有勇氣,能獨自穿越阡陌長河。”
這話說得何其輕易,但試想阡陌長河,何其艱險遙遠……她忽然覺得好累,全身疲乏無力,體力再難撐下去。
對舒澤盈盈一拜,沒有再說任何言語,默默往回走。
這個時候,瑜應該已經回府了吧?她望著暮靄沉沉的天色,一隻飛鳥正從南牆之上飛往天際,見孤單的身影,讓她深感同病相憐。
“楚姑娘,公子來了客人,正在書房商談要事,”迎面的奴婢稟報,“公子吩咐姑娘您先用晚膳,不必等他。”
客人?誰?
換了從前,她斷不會過問。但今天,她忽然很想打探。人在驚弓之中,就是這樣多疑。
她繞過花蔭小徑,來到書房窗外,一如當初偷聽他與長平公主的對話那般,等待屋內的動靜。
“公子,這可如何是好?”來客的聲音如此熟悉,她似乎在哪兒聽過。
電光石火之間,她猛然憶起。沒錯,是他!張昌冶!
果然,他們是一夥的……這一刻,她已無話可說。
當初船上的遭遇,果然是苦肉計,虧她急得肝腸寸斷,生怕連累了他,結果……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再修築便是。”只聽薛瑜如此回答。
“連日來揚州忽降暴雨,沖走了墳堆,楚姑娘父母的屍骨怎麼也找不到了。”張昌冶道。
什麼?墳?
楚若水心間一緊,屏住呼吸。
“那裡邊本來就沒有屍骨。”薛瑜道出出乎意料的內幕。
“可是明明……”
“當初就是因為找不到楚氏夫婦的墳墓,為了不讓若水失望,我才修了那座假墓。”薛瑜坦白。
“公子不是說以美人蕉為標識嗎?那墳地四周開滿了美人蕉……”
“不,是先有美人蕉,後有墳。還不懂嗎?”
她懂了,終於懂了……他一直在騙她,無論軍國大事,抑或這些瑣碎小事,他對她,從來沒有一句真話!
她深信不疑的心上人,居然比敵人更陰險。
“你方才打公主府來?”薛瑜低沉問,“她……有什麼吩咐嗎?”
“公主叮囑小的一定要設法得到另一半羊皮地圖,此刻盤雲姿已經出京,小的會打探她的下落……”
他們難道還想對姊姊下手嗎?毀了她還不夠嗎?假如真的連姊姊也遭算計,她這一輩子絕不原諒他,絕不!
立在牆腳下,一直強抑的悲哀再也忍不住,淹沒了全身。
生平經歷過無數瀕臨絕境的艱難時刻,就算當年她躺在荒山野嶺中等死,也不曾感到這般痛苦。
這一次,她被無形的箭羽射得全身千瘡百孔,就連鮮血都無法宣洩,整個人仿佛困在灰色的牢籠中,漸漸窒息……
抬頭望著蒼穹,她只覺得明月融化為水,順著她的雙頰流下——那是她的淚水,揉合淡黃的光芒,灼痛她的雙眸,也燒痛了她的心。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5:51
第8章(2)
楚若水一直很懷念,那夜與他在江畔的時刻。
風兒輕吹,水流涓涓,一切都是那般寧靜,澄淨了世間的紛擾。
若說要完成什麼心願,大概就是找回當時的感覺吧。
所以她提議租乘一艘畫舫,與他京郊放舟,這是自認識他以來,她惟一一次向他主動索取的禮物。
薛瑜不疑有他,以為只是尋常的踏青而已,挑了個晴朗的日子,歡歡喜喜與她出遊。
坐在船頭,看著四處草樹翠碧,江上微風蕩起漣漪,她感到這大概是她人生最後的閒暇時光。
“出來玩兒,怎麼還帶著這個?”薛瑜發現她手中的書卷。
這上面皆是女書文字,她平時教他讀識的內容。
“今天是最後一課。”她淡淡地笑道,“從此以後,你便可出師了。”
“這麼快?”他一怔,“女書的文字好像並不多嘛……”
“哪裡有漢字多呢!”她攤開書卷,徐徐地道,“本來就不算完善,再加上諸多失傳,能學到的自然只有這些。”
“這上邊的字我好像都認識了,”他仔細閱讀書卷,“可是依舊不太明白其中含意……”
“你斜著看,”她示意,“比如每行以第二個字相連,自然懂得了。”
“呵,頗有趣,”他笑道,“不僅文字像天書,就連編寫也有自己的排序,難怪男子看不懂,簡直是秘密中的秘密。”
“男子心機深沉,女人當然要提防。”她話裡有話地道。
“男子的心哪有多深啊,”他打趣道,“女人厲害起來,咱們可不敢比擬。”
“是啊,我從前就太不厲害了,做了許多傻事……”她呢喃。
“什麼?”薛瑜沒聽清楚。
“現在我終於懂了……”楚若水並不回答他,自顧自的繼續道:“女書能夠只在女子中流傳,並非迫於什麼威脅禁令,只因女子之間的默契。倘若有人違背了承諾,便是自討苦吃。”
“你今天說話怎麼這樣奇怪?”薛瑜終於察覺到她的不對勁,擱下書卷,凝視她。
“我想,最初發明此種文字的女子,一定是受了男人的欺負,無處可訴,於是便把悲哀寫成天書,傳給她後世的姊妹,以示警戒。”她澀笑道,“可惜,我沒能早點領悟……”
一行清淚忽然在花顏上劃出晶亮的痕跡,看得薛瑜一怔。
“若水,你到底怎麼了?”他心下焦急起來,踱至她身畔,攬住她的肩,“這讓我很擔心,知道嗎?”
她看著他,如此親昵真誠的話語,聽來完全不像謊言,從前她就是這般被迷惑上當的吧?
真服了他,即使惺惺作態,亦如此動人。
她的柔荑撫住他的臉龐,輕輕摩挲,想看清到底是怎樣的俊美讓自己喪失了起碼的判斷,輸得徹底……
這張臉果然魅惑,世上任何女子都會一見傾心吧?更何況,當他對女子盈盈而笑、溫柔低語的時候。
“這是你們想要的東西——”她掏出那半張羊皮,“它現在在我這兒,只希望你們不要再去打擾我姊姊。”
薛瑜怔住,雙目直視,霎時無語。
“如今你已識得女書,上邊的文字應該可以解讀,”她趁自己在哽咽之前道盡衷腸,“姊姊說得對,只要這財富不落入滿人手中,無論讓誰得到都不會是最壞的下場——可惜,我辜負了義父所托,否則絕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若水,”薛瑜意識到了一切,急切叫道,“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不是——”
“別再演了,長平公主都告訴我了,”她搖頭,“那件繡滿紅凰的華服,你接近我的目的,江上的肉苦計,還有我父母的假墓……所有的謊言,我都知道了。”
他想解釋,卻發現自己無從解釋起。
的確,他騙了她,若非被她識破,或許會一世這樣瞞下去。可惟獨有一件他出自真心——對她的感情。
可誰會信呢?上當一次,還會終身上當嗎?
況且,感情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本就無法證明,而他被拆穿的謊言,皆是曾經騙她的事實。
“長平公主跟我打了一個賭,倘若你願意學習女書,我就輸了……”她拭去滿面的淚水,深深吸氣,“開始我不相信……可現在卻不得不服輸……”
薛瑜僵住,沒料到媺娖將了他們兩人一軍。他的初衷只是為了保護她周全,卻中了媺娖的計,成為傷她最深的厲箭。
“瑜,還記得當初我跟你說過的故事嗎?”她極力喘息,才能繼續話語,“你給我買面人兒的時候,那則《眠石記》——”
他記得,柳眠石,唐代傳奇中的泱國公主,因為情傷溺水而亡。她的白紗化為江上雲霧,縈繞不散……
“她與我一樣,錯愛欺騙自己的男子,”楚若水忽然澀笑,“不過,關於那則傳奇卻有另一個結尾。”
錯愛?她如此形容他們的感情……的確,他的欺騙讓這場戀情變得卑鄙可恥,但在他心中,卻依舊純潔如蓮。
“另一個結局中,柳眠石沒有投水自盡,她將毒汁塗抹在慕生的衣衫上,使得慕生焦灼而亡。駕著神龍,她回到故里,依舊做她的公主,後來,成為了泱國的女王——”
這樣的結局,雖然勝利而得意,但從前的她並不喜歡,所以刻意忽視,只記得江上的白紗……但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這是最好的報復,仿佛淒厲中開出豔麗的花朵。
她緩緩走至船舷,手中羊皮忽然一擲,落入江河。
“若水……”薛瑜不由得一驚,剛想阻止,卻已無法挽回。
“很可惜,是嗎?”她回眸,冰冷一笑,“換了從前,說不定我會把這半張藏寶圖給你,成全你與長平公主的愛情——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就像《眠石記》的另一個結局,寧可毒辣,不要感人。”
她的眼中,有著他從未見過的陌生情愫,讓他心生寒意。
他的若水,他一向柔弱溫婉的女子,曾幾何時,竟有此淩厲的神情……一顆心微微發疼,為自己犯下的罪孽竟害得她變得如此。
假如不是他的欺騙,她依舊可以如往常般純真無憂,如同月宮仙子,儘管也有苦惱,至少不食人間煙火。
但他毀掉了她的世界,讓她品嘗了悽愴與背叛,霎時變成另外一個人……
“我的確喜歡過媺娖,”事到如今,哪怕百口莫辯,他亦要讓她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自十六歲起,我就忘不了她……”
楚若水愣住了,沒料到竟會面對他這番表白。
“那一年,我家因為督造祭祀器皿失職,犯了皇后的大忌,全家險些被處斬。是她的一句話,讓皇后息怒,給了我們一條活路……”薛瑜細語,跌入回憶中,“我記得當時她穿著一襲粉紅衣衫,站在宮殿的臺階之上,迎風招展,像一隻小小的蝴蝶……那美麗的畫面一直深埋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從此,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願畢生追隨她。
“我一直都是大明的忠心子民,接近闖王,接近你,起初的確是為了光復明朝的大計,可不知什麼時候起,一切都變了……”他凝視若水,希望自己的目光能讓她感到一絲真心,“或許在與你閒言閒語的瞬間,在欣賞你栽種花草的時刻,在與你泛舟南下的日子,在你說喜歡我的一刹那……”
楚若水只覺得如針刺入心間,頓時憶起往昔許多點點滴滴。
“我開始忘記了十六歲那年的誓言,什麼國家大事、政治圖謀,亦變得越來越淡然……若水,我只想與你在一起,泛舟品茗,誦詩調琴,不再去管什麼大明、大順,只過螻蟻小民般的平凡生活。”
他說的是真的嗎?又在騙她吧?不過,這一次騙術更加高明,竟讓本已心死的她,又開始相信他的虛情假意。
“若水——”他一把將她擁入懷中,緊緊貼住她的頰,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可以補償,哪怕用一輩子——”
她該相信嗎?倘若稍微心軟,便會重蹈覆轍,說不定會進入另一次悲傷的輪回……她實在無力面對再次戳破謊言的殘酷現實。
“你還是好好對待長平公主吧。”她冷冷將他推開,第一次,狠心捨棄這溫暖的懷抱。“你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我們的孩子?”他錯愕,不解這突如其來的話語。
“她懷的,難道不是你的孩子嗎?”輕淺一笑,卻酸澀盡湧。
“不!”薛瑜不住搖頭,“若水,這是誤會——”
“她親口說的。”楚若水雙眼微閉,深深喘息,“現在我不知道該信你,還是該信她了……”
他懂了,完全懂了。再多的辯解與懇求,已經無濟於事,曾經的罪孽與人為的離間,劃出難以癒合的溝壑,讓他倆分離在彼岸,只能遙望。
“我不會再跟你回去了——”她朱唇微啟,宣判了他的死刑,“我會乘著這艘畫舫,一路南下,今生今世,不再與你見面。”
這瞬間,薛瑜只感到心尖被狠狠劃下一刀,勝過從前經歷的所有痛苦。
失去媺娖的時候,他雖然難過,但還不像現在這般絕望,更不會悔恨自責。他終於知道,這世上最愛的人是誰……
可惜,沒能早點意識到,蹉跎了這許多歲月,犯下了無法彌補的錯誤。
他與她之間的緣份,仿佛天意蓄意捉弄,這輩子註定無法廝守。他真的很羡慕那些一見鍾情、平安相守的佳偶,哪怕要他傾家蕩產去交換,他也願意。
“不要強留我——”楚若水去意已決,“否則,我會當即跳下去。”
佇立江心,望著即將訣別的女子,薛瑜只覺得四周的青山倒映變得似地獄邪神一般,黑壓壓地包圍著他,令他無法喘息。
他的人生,難得由她帶來一抹光亮與溫暖,就要這樣永訣了,他捨不得……真的捨不得……
可這一切又能怪誰?他自己是罪孽的起源,能怪誰?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6:06
第9章(1)
牆角的美人蕉依然盛開,然而若水已離京多日。
每一次他看到這片火紅,便會想起她,想到從前她站在這裡對著他盈盈而笑……可惜,那些恬靜相守的日子,他沒有好好珍惜。
午後的陽光下,他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具空殼,靈魂早已抽離,飄蕩在風中,回想前塵往事,無限感慨。
婢女小翠來到身畔,“公子有何吩咐?”
“楚姑娘可教過你一些種花的技法?”回過神來,薛瑜啞聲問。
“閒時聽過一些。”
“從今以後府裡花草都交予你種養,你定要照她從前的習慣……維持原貌。”
雖然她走了,但他依舊希望留下一些想念,仿佛這段感情就不會隨風散去。
“哎呀,”小翠湊近花兒一瞧,驚愕叫道,“公子,這美人蕉大概生病了。”
“怎麼?”他眼中的花朵依舊絢麗,沒有絲毫枯萎啊!
“你看,花瓣上多了許多黑點。”
他在刺眼陽光下凝眸注目。的確,從前純淨的紅色不知何時多了黑斑的污染,減褪了美麗。
“楚姑娘曾告訴我,倘若如此,就是花兒生病了。”小翠低聲道。
“那你快快救這些花啊!”
“公子,我花藝不精只略知一二,恐怕……”囁嚅話語隱去,似乎怕他傷心。
恐怕這片火紅的顏色再也保不住了?她留給他惟一的紀念,也要就此消失嗎?
上蒼對他的懲罰能否不要如此徹底,給他一株,哪怕只留給他一株也不行嗎?
他看著花瓣上的黑斑,仿佛美人臉上滴下的血淚,淒厲而摧心。這一刻,他再也承受不住,顫步扶住牆根,久久粗重喘息——
“公子,”小翠明白他的心思,想安慰卻無從安慰起。“今天小廝打掃書房,在窗臺邊看到這卷竹簡,好像是楚姑娘的東西……他們托我問問,該如何處置?”
竹簡?是她從前練習女書時慣用的竹簡嗎?
薛瑜一把奪過來,眸中霎時一片朦朧,哽咽良久。
小翠知趣地退開,獨留他一人,憑弔昨日。
“為什麼用竹簡呢?這裡有上好的宣紙。”曾經,他如此問若水。
“竹簡可以抹去,把秘密藏在心裡。”她話中有話地答。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她的心境。那菱形傾斜的文字,的確深藏她的秘密。
他真傻,早該料到,原來她一直教授他女書並非為藏寶圖,而是為了這個——
這竹簡上的文字,墨蹟仍在,陽光下,他發現了難以置信的內容,是她留給他最後的紀念。
他瞠目,照她所說的排序之法默默念誦,這一刻心情如海上波濤,洶湧激蕩。
瑜……今晚的月色跟那夜一樣柔和,我從公主府出來,沒有乘車,一路就這樣步行,看到不知名的小巷旁,種著一片美人蕉,我想起長平公主沒搬來之前,我們在一起的平靜時光。每天你從宮裡回來,經過花蔭下,總會駐足地望著我,而我會假裝沒有發現,或者會還以微笑。為什麼你會駐足?難道對我早已產生好感?
原來她早注意到這件事,他還以為這是自己的秘密。
她說得沒錯,不知何時,或許從久遠的某一刻開始,他就已經不能將她從心中抹去,感情在利用中不知不覺產生,掙脫了他的操縱,無盡蔓延……
男人千萬不要假意接近一個美好的女子,因為終會因她的無可挑剔而愛上她。
長平公主與我立下賭約,然而,我心中卻有恐懼,畢竟她曾經與你那麼親密,我卻仍是咫尺之外的人……我猜,你忘不了酒醉的那個夜晚發生的一切,就算濃情已逝,依舊對她負有責任。不要問我如何知曉,這個秘密我比誰都清楚,勝過長平公主本人——
她什麼意思?那夜的一切她如何得知?為何比誰都清楚?
電光石火,薛瑜瞪大雙眸,意識到不可思議的真相。
難道……難道……沒錯,他早該猜到,在他親吻她的時候,在他擁抱她的時候,他就該察覺那嘴裡的甜蜜、那盈握的纖腰,那夜絕非媺娖。
還有,那無可替代的氣息,像午夜幽曇,刺激著他的欲望,給予他麻醉般的撫慰……這一切,都是媺娖沒有的。
為什麼她從不對他提起?是在等待有朝一日他的幡然醒悟嗎?
無奈,他辜負了她,直至分離,依舊沉溺在錯誤裡,無法挽救……
倘若此次賭輸了,也許會恨你,但我想,終究有一天會原諒你。因為你就像我獨自穿越阡陌長河時看到的星,多年以後,當所有的痛苦怨恨消逝,我終究會記得天邊那抹明亮,在孤寂寒冷的夜裡,給過我慰藉……
竹簡沉甸甸握在手中,薛瑜強抑淚水,生怕弄濕了墨蹟,消褪這最後的紀念。
但他還是濡濕了衣襟,因為實在無法遏制這難耐的悲哀。所謂男兒有淚不輕撣,只是未到傷心處。
無論如何,他都要找到她!哪怕找尋一輩子,亦要得到她的原諒,世上再無人像她這般美好,亦無人再像她這般深愛著自己。
只是,他該去哪裡尋她?聰明如她,斷不會再暴露自己的蹤跡……
半夜裡,雨疏風驟,薛瑜忽然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
“公子,公子,”小翠稟報,“公主府來人,請你去一趟。”
“發生什麼事了?”這個時候差人來,必是出了什麼嚴重的狀況。
“聽說公主小產,才五個月胎兒就滑了,御醫已趕去了,說是血崩……”
血崩薛瑜不由得愕然。
迅速起身披衣,駕了馬車,親自趕至公主府。
一到公主府,只見院裡燈火通明,奴婢御醫忙成一團,周世顯已然嚇傻,瑟瑟坐在偏廂裡不敢出來。
“到底怎麼回事?”薛瑜沉著上前,問御醫。
“公主自從懷孕後,就抑鬱不快,每日不進食,只喝藥……”御醫搖頭道,“我等實在無力回天,恐怕今夜公主她會……”
會怎樣?喪命嗎?
雖說她已不再是他最愛的人,但念及舊情,仍讓薛瑜悲從中來。
“薛公子,公主一直問起你,說你一到,就立刻進房。”御醫代為傳話,“快去見見她吧,至少最後一面……”
他難過哽咽,輕輕掀開簾子,看見朱媺娖躺在帳中,臉蒼白得像雪一般。
“瑜……”她努力睜開雙眸,露出微笑,向他伸出一隻手。
他默默踱過去,握住她的柔荑,竟覺得萬般冰冷。
原來,死亡就是如此的感覺。
“看到我這個樣子,你一定很高興吧?”朱媺娖莞爾道,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龐流下來。“我自作自受,是嗎?”
“不要胡說,你會好起來的。”他不禁感慨,到了這一步,她仍愛嘲諷。
其實她是一個可憐的女子,國破家亡的舊怨,讓她喪失了純真的快樂,變成幽恨的行屍走肉。
這一刻,對她所有的責怪,都化為烏有。本不再愛她,所以,早已不再恨她。
“瑜,我真是後悔……”終於她道出自己的真心,褪下多年的偽裝。“為什麼不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日子,為什麼要嫁給周世顯……國仇家恨,真有那麼重要嗎?父皇若知道我能存活,斷不會希望我捲進政治的是非,他常說,女子本應該平淡快樂……”
她明白了?終於明白了?然而為時已晚。
“這些日子來我都在想你,食不下嚥、夜不能眠……我以為趕走了楚若水,你遲早會回心轉意,可我錯了,你是真的真的不再愛我了……”她呼吸短促,幾次仿佛要窒息一般。
薛瑜憐惜地將她扶起,輕拍她的背,助她平順呼吸。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對你說……”她萬般艱難才道,“其實,那天晚上不是我……我看到楚若水從書房出來,心裡非常嫉妒,你又正巧酒醉,所以我就、就……”她向他坦白,雖然為時已晚,造成諸多誤會,但總算趕上了臨終前的懺悔。
他該怎樣回答?責怪她嗎?人之將死,還有什麼不能原諒的?
“我早就知道了。”他低語道。
“你知道了?她親口對你說的?”朱媺娖一驚,一臉難以置信。
“不,是她走後自己猜到的。”
愣怔半晌,她自嘲地澀笑,“呵,我真傻啊……”
她以為這種事情能瞞天過海、偷樑換柱,只是,肌膚之親的兩個人,本就有靈犀的感應,誰也冒充不來。
就像紙遲早包不住火……用紙包火,說不定反過來會灼傷自己。
“瑜,去找她吧……”朱媺娖道出生平第一次為人著想的話語,“雖然,我再不能當面跟她解釋,但我相信,憑她的善良豁達,定會原諒你的……”
“可惜,我找不著她。”薛瑜搖頭。
這幾個月來,他派張昌冶四處尋訪,卻音訊全無,她像從天地間消失了一般。
“你真傻啊,”朱媺娖笑道,“想想看,她本是做什麼的?”
種花?他忽然想到。
“對啊,若她獨自在外,何以維生?除了種花……你只需到有花肆的地方打聽便是。”
他果然笨得可以,凡事皆能料到,惟獨這次,許是關心則亂,比不上旁觀者清。
“瑜,抱抱我……”或許意識到自己大限已到,朱媺娖緊緊依偎著他,“我覺得好冷……好冷……”
他擁住她的肩,憶起從十六歲開始經歷的點滴,楚澀蔓上俊顏。
他們的結局竟是這樣,本該深愛,卻反目疏遠;本該相守,卻即將天人永隔。
“瑜,我希望你下半輩子能快樂,不要再管什麼朝政局勢,什麼大明大順,什麼滿人漢人……我希望你好好活著。”她的語調漸漸低下去,像是日落一般,暮靄沉沉。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薛瑜緘默著,感到懷中本已輕飄飄的身子霎時又失去了些重量,似有什麼東西悄然飛走。
他仿佛回到了十六歲那年,看到宮殿臺階上,那只粉色蝴蝶震翅而飛。她曾經帶給他的所有痛苦、快樂、怨憤與憎惡,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順治四年的這年春天,發生了一樁震驚朝野的動亂。據說,這場動亂是明朝餘黨所為,他們集結民間反清人士,聯合朝中漢人官吏,自江南起兵,直殺至河北境內,險些攻克北京。
然而,滿清已坐穩天庭,關外驍勇尚存,義黨終不能敵,潰敗回南。
有人說,義党首領並非什麼前明貴胄,只是商賈一名,姓薛,名瑜。薛瑜富可敵國,此次傾盡財力,只為孝忠前明。
有人說,他與長平公主曾有過一段舊情,公主辭世,怨恨清廷,所以有此義舉。
此刻的薛瑜站在山崗上,望著暫時寧靜的夜色,對於這些傳言,皆一笑置之。
他領軍叛亂,並非民間傳言的那般簡單,什麼愛恨情仇,不過表面淺談。
他為的是一個承諾,一個從十六歲開始就立下的誓言。做為男兒,在若干年後,遭受了諸多誤解與詬病之後,他終於以實際行動,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決心。
無論成功與否,至少他做過了。不為什麼大明大順,不拘漢人與滿人,所謂不平則鳴,他爭的,是天下苦困百姓的希翼。
在堅毅隱忍中潛伏,在溫和微笑中還擊,白衣翩躚的男子,非雲柔弱,而是有著無形的陽剛。
雖然起兵的結果不如萬眾期待,但他已全力以赴,無怨無悔。
“大帥——”張昌冶匆匆而來,稟報軍情,“探子來報,三十裡外,發現清軍足跡,大概已追蹤而來,此處險境,無路可退,勢必會有一場惡戰。”
“該來的遲早要來,”薛瑜道,“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
河北一役失利後,他率領殘軍,南撤到此,一如當年楚霸王垓下突圍,退至烏江。
這一刻,他終於可以體會,崇禎帝自縊、李自成自刎時的心境,假如今夜難逃劫數,他會借監前車。
“大帥,切不可喪失鬥志,”張昌冶道,“兩軍對壘,勝敗難料。”
“軍中不缺鬥志,缺的,只是天時。”他緩緩回答。
起兵的最初,他早已預料到這一天,知道滿清強大,以寥寥明朝志士,斷不能敵。況天下百姓已飽受戰亂之苦,渴望和平寧靜,無論誰坐龍庭,在他們眼中大概都是一樣。無援兵,無民心,安能獲勝?
所謂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大概就是如此吧……生不逢時,又能如何?
但他還是選擇絕地一搏。
“昌冶,今夜若我不能逃過此劫,你一定要設法帶人突圍出去,”他轉身對屬下淡淡笑道,“保全性命。”
“大帥若遇險,我等怎會獨自逃走?”張昌冶斂色道。
“別忘了,你還要替我找一個人——”
“誰?”張昌冶一怔,隨即領悟,“大帥還是忘不了楚姑娘?”
“這一年多來,我一直在找她,尋遍了大城小鎮,皆無音訊。”以至於現在一看到花草,都無暇欣賞,只想打聽種花的人。“昌冶,就算我求你,假如找不到她,我死不瞑目。”
話已至此,讓張昌冶無法拒絕。“好……”他哽咽道,“末將若能逃脫,定不負大帥所托。見到楚姑娘,要我帶什麼話嗎?”
“就說我讓你來找她。”他笑答。
此話勝過千言萬語,她若知道臨終之前他的牽掛,定會原諒過往——她,一向是善良的女子。
讓她知道自己的愛情,便是他今生的心願,未了的渴望。
正在思忖中,忽然遠處流彈飛至,炮聲轟隆,一片火光,照亮了午夜的天空。
“大帥,清軍攻上來了!”張昌冶焦急道。
他知道,也早已做好準備,就算大軍壓境,亦面不改色。
“準備迎戰——”他命令。
夜風揚起玄色戰袍,他感到所有的魄力在這一刻爆發,恨不得把身子整個震裂,檄戰敵軍。
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張笑臉,襯著火烈的豔紅,恬靜宜人。
人在死亡的瞬間,總會憶起心中最重要的東西——今晚瀕臨絕境,他念及的並非生死,而是她的花顏。
這讓他可以跨越恐懼,得到一絲突圍的希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6:19
第9章(2)
傳說義軍的統領真是他嗎?
姓薛,商賈出身,應該就是他了吧……天底下,還有誰像他這般富可敵國,亦有驚天之志。
聽聞義軍潰敗之後,他下落不明,生死未蔔。本打算一輩子不再牽掛他,此刻卻不禁晝夜思念,擔憂他的境遇。
然而一切思念都是無用,她與他,這輩子恐怕再無緣相見……
楚若水面對滴露花草,憶起這些日子的種種巷議,心間充滿矛盾。
“掌櫃的,”夥計打外面回來,滿臉興奮,“今天撞上大買賣了,有個客人要購買咱們所有的花兒呢。”
“是嗎?”來到小鎮,開了這間小小的花肆,買賣一向微少,僅供果腹,沒料到竟有今日。
“不過,客人要您親自去送,說有些關於養花護草的事情,想向您請教。”夥計答道。
親自?做了這麼多次買賣,頭一回有如此要求。
不過,若通過她的傳授,天下多一個人學會愛惜花草,亦算功德一件。
命夥計備了馬,將花盆搬上車,跟隨著來到一戶朱門大院中。
她在鎮上這麼久,從不知道這裡建了新居,遷來新的主人。
只見庭院裡芳草茵茵,雅致優美,一看便知主人的品味。
“姑娘請在此等候,我家主人一會兒就到。”管事恭敬道。
楚若水頷首,靜靜佇立一旁。只是越看這四周,心裡越發感覺有異……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假山,那飛簷,甚至那翠綠的竹簾,一切的一切,為何與當年薛府的用度一模一樣?
薛瑜本是皇商,天下的東西,凡送入宮中的,皆要先過他的手。換句話說,有時候,他的吃穿用度比皇家還要好,還要講究。
難以置信,這小鎮無名之氏竟能比得上薛瑜當年的氣派……
“姑娘,這邊請,我家主人在書房等著呢。”管事通傳之後,急急回轉迎她,“不過,主人眼睛不太好,怕見光,所以屋內或許會有些暗,請姑娘見諒。”
楚若水頷首,並不介意,跟隨對方穿過蜿蜒回廊,來到湖邊閣中。
她猛地駐足,心下狂跳,一種奇妙的預感油然而生。
這樣的感覺,惟有當年與薛瑜相遇時才有。每一次當他靠近自己,她總能心有靈犀。
是他嗎?他終於尋來了?
可他是如何找到她的?這偏僻小鎮,世間無數,找到這兒比海底撈針還難吧?
管事掀起簾子,只見屋內坐著一人,白衣清逸,一如當年……霎時,她淚眼婆娑。
“主人,花肆掌櫃的來了,您有什麼話儘管問她吧。”管事稟報。
“掌櫃的,特意請你前來,只因有一事要請教——”薛瑜微笑道,嗓音低醇,亦如當年般溫和。
他沒有認出她嗎?屋內雖然光線暗淡,還不至於認不出她吧?
楚若水瞪大眸子,好半晌終於明白了癥結所在。他、他的眼睛……
原來管事並未說謊,他的雙目果然有疾,從前的炯亮已不復存在,僵硬注視著某個方向,半垂眼瞼。
為什麼會這樣?被清軍的炮火所傷嗎?分別不過兩年,卻如隔了一世。
“公子請講……”她強抑哽咽,不讓他聽出自己的聲音。
“掌櫃可知道美人蕉如何養護?”他問。
美人蕉?為什麼……為什麼他還要記得當年的故事?不能忘了她,給她自由嗎?
“公子府上的美人蕉怎麼了?”她淡淡地道。
“不知為何,長了黑斑,像是血淚一般,讓人看了揪心。我請教了許多人,雖然延長了它的生命,卻仍然半死不活的。”
“如此無可救了,公子不如將它們盡數拔去,省得牽掛。反正天下花草無數,勝過美人蕉者何止千萬,公子何必單戀它?”她話裡有話,似在勸告。
“不,我捨不得。”他卻執著,“這是我摯愛的女子所種,我總幻想著,有朝一日她若回來可以看到——”
摯愛的女子,是指她嗎?呵,這樣的形容真讓她受寵若驚。
為何從前不曾表露?在他們還相愛的時候,在他們本該幸福的時候……
“若公子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那美人蕉也活不了這麼長。”楚若水強迫自己狠下心,冷冷回答。
“不,我會等。她一年不歸,我等一年,一世不歸,我等一世。美人蕉若枯萎了,我替她種上,”他深切道,“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感動上蒼。”
她終於忍不住,轉身過去,悄然拭淚。
“掌櫃的,你怎麼了?”他仿佛聽到了她的隱泣,臉色微變。
她不答,因為喉間凝噎,無法回答。
“若水——”薛瑜緩緩站起身,伸出手去,“是我——”
她不能再傻站著了,不能再面對他……一言不發,她扭頭便走,在自己決堤崩潰之前離開這兒……
“若水——若水——”他向前一撲,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這一刻迫使她驟然回首,所有的不忍湧上心頭,覆蓋全身,她“啊”的一聲,猛地將他扶住。
“若水——”此時,他已完全可以確認,順勢將她禁錮在懷中,“還在生我的氣嗎?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她用力掙扎,卻無法掙脫,只能被他困在懷中,蘊藏了兩年的淚水,頓時傾泄而出。
“你的眼睛怎麼了?”她輕輕撫摸他的俊顏,流露關切之情。
“被清軍的火球所傷,”他笑道,“現在已經好點了。”
“完全看不見了嗎?”
“能看到你的影子,”薛瑜握住她的柔荑,在自己頰邊磨蹭。“這樣對於我來說,已經夠好了——還記得,從前我曾向長平詛咒發誓,說如果愛上你,便五雷轟頂。你知道嗎?當時清軍的火球飛向我的時候,我想這一定是報應,如同五雷轟頂。”
他可不可以不要說這樣的話?引她流淚,讓她心酸。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她問。
“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找,但凡有花肆的地方,凡掌櫃是女子者,我都會打聽。”他笑言,“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
“你早知是我?”否則不會在此定居,不會買下庭台樓閣,佈置成舊時薛府。虧他方才還裝得那麼像,讓她差點兒上當,真以為他認不出她來。
“我聽說這兒的掌櫃擅長種美人蕉,姓楚,我便覺得一定是你,卻也害怕空歡喜一場……若水,這兩年因為尋你,我有過太多期待,卻總是一再失望。”
薛瑜傾訴患得患失的心情,讓她充滿憐惜。
“若水,我看到了你的竹簡了。”他忽然轉移話題。
竹簡?天啊……她一怔,雙頰霎時通紅。
“怎麼可能,我明明將它們擱在窗臺上,那天下了大雨,上邊的墨蹟……”
那根本不是留給他的情書,只不過自己一時的抒懷,誰看,她都不願意,都會令她萬分羞怯。
“上面的墨蹟絲毫未損,”薛瑜得意道,“大概上蒼垂憐,讓你我可以重逢。”
是嗎?一切皆是上天的安排?難怪她千逃萬避,終究躲不過他。
“若水,你能原諒我嗎?能嗎?”這一刻,薛瑜心頭萬分緊張,等待她的宣判。
楚若水不語,心中情緒百感交集。
曾經,羡慕舒澤貝勒苦尋姊姊的故事,她說過,假如薛瑜也像舒澤那般踏遍千山萬水,她會原諒他的一切。
如今,她要食言嗎?
正如竹簡上所書,許多年後,當所有的怨憤與傷心消逝,她依舊會記得他,懷念他的好,宛如懷念美麗的星辰。
既然如此,又何必太過執拗?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人與人之間的緣份是那樣淺薄,若不珍惜,稍縱即逝。
“他們說,你起兵是因為長平公主的遺願……”憶起往昔,她依舊難以釋懷。
“你相信嗎?”他淡淡搖頭,卻沒有解釋。
該說什麼呢?假如要解釋,該說的多了,何止這一樁?
所有的誤會與陷害,失去了證人,早已無法澄清。
此刻他惟一指望的,是她的寬容。假如愛情仍在,毋需任何言語,她亦會原諒——
“瑜——”終於,她出聲道,“我知道如何讓那些美人蕉好起來。”
“什麼?”他一怔。
“我會留下,替你養花護草。”她含蓄地回答。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能原諒的呢?看著他灰黯的雙目,就讓她狠不下心拒絕。倘若他對自己果真只有利用與欺騙,何必苦苦尋她?長平公主不在了,他何必再演戲?
她要留下來,此生不離不棄。
對他綻顏一笑,雖然那雙眼睛無法看見,但她相信兩人心有靈犀。
他真的懂了……霎時,喜悅湧上他的眉梢,擁著她的雙臂收緊,溫柔的唇湊近她的臉頰。
風兒路過書房,悄悄逸動兩人的衣衫,不帶一點兒聲息。
她只覺得,這個下午陽光異常明豔,就算身在簾中,亦能感到那股熾熱,籠罩庭院。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3 21:26:30
尾聲
九宮山,昔日她的傷心之地,如今故地重遊,卻只剩下平靜。
“你確實記得圖上所說,是膝下嶺?”薛瑜迷惑道。
“沒錯,兩張羊皮圖我都看過,拼湊在一起,藏寶之地就是膝下嶺。”楚若水篤定表示。
“可是,這裡沒有膝下嶺——”他搖頭,“附近的百姓聽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難道另有玄機?”她亦不解,“不會啊,按義父的爽直脾性,斷不可能這般複雜。”
“算了,咱們又不差這筆錢,”薛瑜笑道,“我說過,就算不做皇商,不在京裡,也能讓你過上比皇后還富足的生活。”
的確,他展示了自己與眾不同的本領,即使隱姓埋名,亦能賺取錢財無數,保障她一世。
“我只是想完成義父的心願。”她回答。
就算不再起義反清,她也應該將這筆財富尋出來,交給有志之士,讓他們去完成漢人的願望。
“瑜,當初你是怎麼聽說有這張藏寶圖的?”她提出積結多年的疑問。
“很簡單,是闖王親口對我說的。”薛瑜直言。
“義父?”她一驚,“義父曾說過,只有我們姊妹兩人知曉此事。”
“可確實是他親口說的,”薛瑜回憶,“記得當時我趕到九宮山與張昌冶會合,闖王兵盡糧絕,四面楚歌,他揮劍自刎之前,告訴了我這個秘密,還叮囑一定要找到你們姊妹兩人,好好照顧。”
“義父其實一向不太信任你,總懷疑你與前明有關係,”楚若水蹙眉,“他斷不可能把這樣天大的秘密交托於你……”
“難道……”薛瑜凝眸。
“你想到了?”楚若水與他心意相通,一點即中,“我也猜應該是如此。”
“膝下嶺,”他微笑,“——承歡膝下。”
“沒錯。”她頷首,霎時淚光盈盈。
其實,世間本就沒有什麼寶藏吧!那兩張羊皮地圖,不過是義父保護她和姊姊的最後屏障。
他就是要讓人知道,她們姊妹身懷絕世秘密,無論滿清前明,誰都不敢對她們不敬,因為利益,只能讓她們活著。
崇禎皇帝以斷臂之苦,以防女兒長平受人侮辱;而李自成,則用了這樣巧妙的方式,表達父親的慈愛。
承歡膝下……縱然不能承歡,亦要讓膝下兒女健全存在。
她真該感謝義父的苦心,若無那惹禍的藏寶圖,她也不能親近薛瑜,得到這份曠世愛情。
遙望落日夕陽中,她只覺得眼眸中一片彤色,無比絢麗。
遠在瑤寨的姊姊,此刻也應該與心上人廝守,過著無憂的日子吧?
兩張羊皮地圖,引出兩段情緣。有時候,不幸意味著幸運,分離是為了重逢,只要有一顆堅定的心,便能渡過萬千悲苦,輪回新生……
都言戀人癡,誰解其中味?過盡千帆處,暮色顯春輝。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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