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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天如玉] 衡門之下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8 00:51:08     標題: [天如玉] 衡門之下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官不聊生 於 2019-7-31 21:51 編輯

衡門之下 作者: 天如玉

內容簡介】:

    宗室女棲遲被退婚後,嫁給了出身寒微卻手握重兵的伏廷。

    兩人一南一北,相安無事地做了許久的掛名夫妻,

    直到某日,棲遲千裏追夫而去,開始在這位夫君身上狂下血本……

    【你我本無緣,全靠我花錢。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8 00:51:27

第01章

    冬日裏長途跋涉可真是個苦差事。

    棲遲坐在馬車裏,腳邊的炭盆中還泛著紅,卻感覺不到絲毫熱氣,車上簾子掖得嚴實,也總是有冷風鉆進來。

    她兩手攏在袖中交握著,等到細細搓熱,才舍得伸出兩根手指,挑開簾子往外看。

    昨日一場大雪剛停,積雪未化,四處都是一片莽莽皓白。

    沿途樹木雕敝,枝墨葉枯,延伸出來,挑著一線蜿蜒的白,隨風抖索時,雪沫子便簌簌地打著旋飛落。

    這裏是北國大地,不比她以往待過的任何一個地方,印象裏她還從未見過這麼厚的雪。

    給她拉車的都是西域引入的高頭大馬,竟也一蹄下去雪埋半腿,走得分外艱難。

    厚厚的門簾忽然動了一下,緊接著傳入一道人聲,是先前出去看路的侍女新露,她隔著簾子小聲地喚:“家主,可是小睡醒了?”

    棲遲望著車外說:“沒睡,有事便說吧。”

    “是世子……”新露停頓一下,才道:“他早就托奴婢傳話,說想與您同車。”

    棲遲轉頭看了眼緊隨在後的馬車,放下簾子,沒有發話。

    後面的馬車裏坐著的是她的侄子,光王世子李硯。

    車門外的新露豎著耳朵,好一會兒也沒得到回復。

    她是貼身侍候的,知根知底,世子年紀還小,已沒了父母,孤苦伶仃地養在家主膝下。

    以往家主什麼都顧著他,寶貝的很,這次長途勞頓,反而放他一個人獨處,想來還是因為前陣子的事。

    前陣子世子從學塾回來,身上竟帶了傷,全府驚動,據說是與人生了是非。

    之後家主忽然就下令遷居,草草準備,輕裝簡從,千裏迢迢來到這蒼茫北國,也不知是不是要效仿那三遷的孟母……

    剛琢磨到此處,卻聽車內棲遲又開口了:“他身上不是還有傷麼,叫他好好待著,別折騰了。”

    那就是不允了。

    新露嘆息著道了聲“是”,想著待會兒要如何去跟世子回復,那孩子一路都不知在她這兒說了多少好話了,剛才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開了口,卻也沒辦成。

    過了一會兒,棲遲問了句:“還有多遠?”

    新露答:“已不足十裏。”就再沒說過其他了。

    一時無話,只剩下車轍碾過深雪的轆轆聲。

    棲遲端坐著,其實心裏也是記掛侄子的。

    那是個可憐的孩子,是她哥哥光王的獨苗。

    當初她嫂嫂光王妃生他時難產而亡,去世時甚至來不及看孩子一眼。

    她哥哥沖進房裏,懷抱孩子,對著王妃屍體泣淚下拜,發下重誓,一定會好好撫養他們的骨血。

    此後多年,不曾再另娶妻。

    直到前年,父子二人去光王妃墓地祭掃,回程路上遇上了山洪爆發,隨行無一幸免。

    她哥哥將孩子死死護在身下,保了兒子周全,自己被救出來時卻泥漿遍身,早已不省人事,回府後就沒能下過床榻。

    自父母故去,棲遲就依靠著哥哥長大。哥哥一向寵她,她多有自由,即使常年外出行走,他也從不幹涉她在外做些什麼。

    怎麼也沒想到那次她離開期間,他竟就遭了這樣的厄劫,匆忙趕回時,光王府頂梁柱已倒,榮耀一落千丈。

    藥石無醫,只能耗著日子。

    在最後那段時光裏,她哥哥記掛的事只有兩樣:兒子,還有妹妹的婚事。

    那日,他很鄭重地告訴棲遲,他已經去書,催河洛侯府的人過來。

    棲遲與洛陽的河洛侯府世子訂了婚約已有多年,是她父母俱在時就定下的。

    說是有次河洛侯登門來訪,見著她後驚為天人,當即便開口為兒子提了親。

    當然那是河洛侯的說法,棲遲那會兒還小的很,毫無印象,也不知道他怎麼就能把她誇成了那樣。

    光王府的書信是送去了,侯府卻遲遲無人來定過門。

    等了三個多月,才終於來了人,卻是來退婚的。

    據說是那位侯府世子看上了旁人,河洛侯也沒有辦法。

    侯府的人過來千萬遍地告罪,賠了一堆的禮財,但還是把她哥哥氣得嘔了紅。

    他甚至強撐著下了床,不顧左右勸阻,擬文上奏今聖,請求給妹妹賜婚,要出一口惡氣。

    也許是聖人仁慈,很快便擇定了人選,乃是當朝安北大都護伏廷。

    安北都護府手握雄兵,可伏廷此人不過是寒門之後,論出身怎麼也配不上皇族宗室出身的棲遲。

    收到消息時她就明白,自己不是承了恩德,反而成了天家拉攏一方軍閥的籌碼。

    然而旨意已下,不得不服。

    或許也有好處,至少那位大都護並未插手婚事,自稱軍務繁忙和疏於“宗室禮節”,將一切都交給了光王府。

    於是婚事是在光州辦的,選定的吉日也是在光王氣色好轉的時候,是為了讓她哥哥親眼瞧著安心。

    可惜這場婚事並未帶來喜氣,成婚當晚,光王就到了彌留時刻,所謂的氣色好轉不過是回光返照。

    棲遲匆匆跑出新婚的青廬帳,趕去他房內,他已仰面躺著,面白如紙。

    “阿遲……”他摸索著抓到棲遲的手:“也不知我這樣安排……是不是害了你……”

    年輕的光王從未被命運壓彎傲骨,那時候卻垂眉頹唐。

    “怎麼會,這樁婚事,我很滿意的。”她小心蓋住哥哥冰涼的手,想給他捂熱些。

    “以後光王府就……靠你了。”

    “我知道的哥哥,我知道。”

    “阿硯……”話斷了,氣若遊絲。

    那天將近子時,有人來報,大都護接到軍報,已經連夜返回北地。

    至天明,棲遲脫去嫁衣,著了麻服,開始撐起整個光王府。

    轟隆一聲巨響,來得突然,棲遲陡然從回憶裏轉回神來。

    “世子!”車外響起新露的尖叫。

    馬嘶著,很多人都在慌忙呼喊。

    棲遲一手掀了門簾,探身而出。

    車夫和新露早已朝後方馬車跑了過去。

    雪地裏腳印踩出的坑窪雜亂,雙馬拉就的車傾斜在雪地裏,兩匹馬正在不安的刨著雪地,馬車頂上壓著一截粗壯的樹枝。

    是道旁一棵大樹連根倒了,正好砸到了車頂上。

    木質的車廂小半邊都被砸碎了,一邊摔著本該坐在車門邊的世子乳母王嬤嬤,一手捂著頭,一手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在喊“老天爺”。

    光王世子還在車裏。

    眾人手忙腳亂地趕過去營救,棲遲卻是怔住了。

    那晚哥哥彌留的臉又浮現在腦海裏,他最後只惦記著:“阿硯……”

    她緊緊抓著他的手接過話:“我會照顧好他的,一定會照顧好他的。”

    聽到這句保證,哥哥才閉了眼。

    但現在,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她一手提起衣擺,擡腳便要下車,卻瞥見那車廂裏鉆出了一道人影來,王嬤嬤頓時就撲上去了:“世子!嚇壞奴婢了!”

    李硯捂著鼻子咳兩聲,拍了拍衣上沾上的雪屑子,安撫她兩句,轉頭朝棲遲看了過來,喊道:“姑姑別擔心,我沒事的!”

    棲遲停了下車的動作,再三看過他,懸著的心才放下,松開衣擺,又緩緩回了車內。

    剛坐定,有人跟著進來了,不是李硯是誰。

    他雖然年歲不大,卻已束了發髻,罩了金冠,身上罩著厚厚的大氅,脖子縮著,鼻頭通紅,額角邊還帶著一塊結了痂的傷,在她身邊坐下來,一邊看她,一邊搓了搓手:“姑姑……”

    棲遲垂眼,輕輕揉著手指,是還在緩解剛才的後怕,剛才揪衣擺揪地太緊了。

    她的目光落在炭盆上,一偏,掃到侄子腳上的錦面罩靴,這還是她當初在外行走時帶回來送給他的。

    李硯問:“姑姑,您冷麼?”

    說完又接一句:“我好冷呀。”

    棲遲沒作聲,卻動了動腳,將炭盆往他那裏挪了寸許。

    李硯知道她心疼自己,逮著機會就賣起乖來:“姑姑,都怪我,那日不該在學塾裏與人生是非,您就理一理我吧。”

    棲遲往後靠了靠,斜倚著:“那怎麼能叫生是非呢?”

    “我落了傷回來,已是大大的是非了。”李硯慚愧道。

    “明明是你被打了,怎麼能算你生是非?”棲遲給他顏面,怕下人們聽見,輕聲細語的說著事實:“你在光州刺史府上的那間學塾裏一共有七個同窗,可以邕王世子為首,裏面有四個都敢欺負你。被欺負了大半年,你居然一聲不吭,這次若不是他們動了手叫你留了傷,恐怕還要繼續瞞下去了。”

    李硯低下頭,不做聲了。

    那些人總是在背後罵他是掃把星,克死了母親,又連累父王死了,天生是最晦氣的。他一再忍讓,他們反而變本加厲,到後來也不遮掩了,當面也敢欺淩。

    那日他們下學後又攔住他冷嘲熱諷,最後竟說到了他姑姑。

    說他姑姑好歹也是一個被正式詔封過的縣主,竟然沒男人要,只能由天家做主嫁給一個出身低微的武夫,一定也是被他這個掃把星給禍害的。

    他沒忍住,瞪了他們一眼,就被推搡著摔在桌角,額角磕破了,站起來想要還手,最後一刻卻還是忍住了。

    只可惜這傷太顯眼,沒藏住,回府就被發現了。

    其實剛剛馬車被樹砸中時,他甚至在想他們的嘲諷是不是真的,自己果真是倒黴得很,也許他真是個禍害。

    可這只能想想,若是被姑姑知道他有這樣頹喪的想法,定然是要被數落的。

    他沒擡頭,囁嚅道:“算了姑姑,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侄兒也沒什麼事。”

    棲遲說:“你倒是會息事寧人。”

    “侄兒知道的,”李硯頭垂得更低:“如今父王不在了,我們不比以前風光了,我不能給姑姑惹麻煩……”

    棲遲不禁看住了他。

    才十一歲的孩子,卻被她哥哥教得懂事得過分,身上沒有半點嬌氣,可也因為這樣更叫她不好受。

    就因為邕王與當今聖人血緣親近些,他的兒子即使寄居在他們的地盤上學習,氣焰竟也這麼囂張。

    邕王之子是皇族之後暫且不提,那跟著後面做他爪牙的幾個又算得上什麼東西,竟也敢對一個親王世子欺侮到這個份上。

    不過就因為他還是世子。

    明明她哥哥去世後就該子承父爵,天家卻至今沒有下詔冊封,只宣宦官來吊唁過,賞賜了一番以作安撫。說是聖人久恙,待世子長成些再冊不遲。可當初她哥哥襲爵時也不過才十三歲罷了。

    如此不公,一副光王府朝不保夕的架勢,又怎麼會沒人欺負上來?

    以往是逞口舌之快,如今是動了手,那往後呢?

    棲遲心中悲涼,嘆息道:“我叫你一路獨坐車內,竟也沒想明白我在氣你什麼。”

    李硯悄悄看她一眼:“姑姑放心,侄兒以後絕不再與別人生事了。”

    “哐”的一聲輕響,他腳一縮,是棲遲踢了一腳炭盆,翻出點點紅星,差點撩到他衣擺。

    他睜大雙眼,不明所以地看著姑姑。

    “愚鈍,我氣的是你沒有還手!”棲遲低低道:“你本就在年少輕狂的年紀,以後誰欺負你就欺負回去,有什麼好顧忌的,就算真出什麼事,你還有個姑姑頂著呢。”

    李硯楞了好一會兒,鼻頭更紅了,也不知是冷的,還是委屈的:“姑姑是心疼我,但若真能這樣,您又何必領著我離開光州呢?”

    他想一定是為了避開邕王世子那些人才走的。

    怕姑姑難受,他不敢直說出來。

    棲遲還沒說話,車外新露來報,說是後方馬匹已卸下來了,東西都挪到了別的車駕上,稍後清理完了便可接著上路了。

    她看了看侄子的臉,到底還是心疼,什麼多余的話也不想說了,朝他招了招手:“罷了,你只要聽我的就是了。”

    李硯過來挨著她坐好,還不忘先彎腰兩手把炭盆扶正,隨後將臉枕在她膝頭,可憐巴巴地吸了吸鼻子:“侄兒當然聽姑姑的。”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8 00:51:44

第02章

    姑侄二人又和好如初。

    棲遲攬著侄兒,他身上原本冰冰涼涼的,到這會兒才總算是有些熱乎氣了。

    過了片刻,再低頭一瞧,這孩子竟然睡著了。

    她既好笑又憐惜,這一路人疲馬乏的,剛才他又受了一驚,不累才怪了。

    休整妥當,復又上路。

    新露掀了門簾要進來,瞧見這幕,抿唇忍了笑,又退出去了。

    她就知道,他們家主是最心軟的了。

    北疆廣袤,雄關漫道,號稱八府十四州。

    好不容易就要到地方,不想遇上這一番耽擱。再啟程,趕到城下已是暮色四合,城門早早就閉上了。

    外面有些吵鬧,將李硯給吵醒了,他揉著眼睛坐起來,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訥訥問:“怎麼了?”

    車外坐著的新露將門簾掖緊了些,小聲道:“世子莫出聲,在外行走還是要小心為上。”

    棲遲揭簾看了一眼,城門下的雪地裏聚著不少人,大多穿得單薄,在漸漸暗下的天光裏像是一道道飄忽的影子。

    “沒什麼,只是些流民罷了,並非什麼惡徒。”

    李硯好奇:“什麼叫流民?”

    “從別的地方過來的,要流入這北地的八府十四州裏,自然就叫流民。”

    李硯咋舌:“這裏天寒地凍的,還有人願意過來,想必這裏一定是治理的不錯了。”

    棲遲道:“治理好不好不清楚,我只知道這裏常年征兵,流民來這裏可以墾荒種地,也可以混口當兵飯吃,何苦不來?”

    李硯好學好問,聽了什麼都能記下來,心裏更加佩服姑姑,難怪父王還在時總說她四處走動,閱歷不輸男子,這些事情不親眼出去瞧一瞧,又如何能清楚。

    “北地的事情果真與光州不同,”他邊回想著學到的知識,邊說道:“我記得這裏應當是歸安北都護府管的。”

    話陡然一頓。

    安北都護府。

    怎麼覺得那麼熟悉呢?

    “啊!”他想到什麼,猛一驚,轉頭看著姑姑。

    棲遲聽到他說安北都護府的時候就猜他會有這個反應,一點也不意外。

    李硯見她不說話,想岔了,又勾起一些傷懷:“都是我拖累了姑姑,叫姑姑成婚後還要留在光州。”

    “莫說癡話,大人的事,你不懂。”

    雖說她對那位夫君沒什麼了解,但他著實算得上大度,至少這麼久也沒有發過話要她過去都護府裏,逢年過節還會派人送些東西去光州,說兩句忙碌無法脫身而至的客氣話。

    反倒是她,向來表示得很少,關心的只有侄子。

    他在北,她在南,相安無事,互不幹擾。

    這種夫妻也算是這天底下的獨一對了,如何能叫他一個孩子懂?

    有時候連她自己都不太懂。

    新露在外問:“家主,是否找城頭的將士通融一下?”

    棲遲想了想,也不是不可,只是頗為麻煩。盡管他們有身份,但沒什麼急切的事由,容易落下話柄。何況城門一開,萬一這些流民也跟著一起擠入,出了什麼岔子她也要負責。

    最後發話道:“轉道,去客舍。”

    城外有旅舍供往來行人落腳,是為客舍。

    一行車馬到了地方,天完全黑透了。

    主家是女子,也不能叫小世子去拋頭露面,新露便叫車夫進店裏去安排。

    車夫也是冷壞了,扔了馬鞭就小跑著進了門,不多時,又跑回來,跟新露說:店家放話說客住滿了,容不下他們這許多人。

    新露搓著手呵著氣,冷得哆嗦,正準備著要進去喝口熱湯呢,聞言頓時急了,連忙鉆入車內回話。

    李硯已醒徹底了,忍不住嘀咕:“怎麼會呢,我們一路行來也沒瞧見多少人,一間城外的客舍如何就住滿了?”

    棲遲撫一下他的頭,“說的很對。”一面吩咐新露:“取我的帷帽來。”

    新露一怔:“家主要親自去安排嗎?”

    “嗯。”

    帷帽在後方馬車拉著的行李中,新露去麻利地取了來,伺候棲遲戴上,又給李硯將大氅攏緊了。

    外面車夫已經打起簾子,放好墩子。

    院墻上挑出兩盞燈火,雪擁舍門,瓦下懸著三尺冰淩。

    棲遲牽著李硯進了門。

    正如他所言,沒見有幾個人,她迅速一掃,那一間廳堂連著後方的竈間,也不見有什麼煙火氣傳出來。

    “如何勞動夫人親自過問,真是罪過罪過……”

    櫃上的那位已被車夫引了來,一見棲遲衣著綾紗錦緞,帷帽垂紗下若隱若現的烏發如雲,肯定不是什麼尋常人家的女子,再看她身旁還跟著個金冠玉面的小郎君,更有數了,嘴巴很乖巧,拱手見禮。

    “聽聞客滿了?”棲遲問。

    “也不是滿了,”櫃上的支支吾吾:“只是這冬日裏天氣不好,流民又多,不敢胡亂做生意。”

    倒也無可厚非。

    棲遲伸手入袖,拿出樣東西遞給新露,示意她給櫃上的看。

    新露將東西送過去,櫃上的接了,貼著眼細細端詳。

    那是塊雕成魚形的青玉,除了成色好之外,倒沒什麼特別之處。

    然而那櫃上的看了後卻變了臉色,忙不疊將東西還給新露,再看棲遲時恭恭敬敬:“有眼不識泰山,夫人莫怪,這便安排,宿飲俱全。”說完匆忙往後方招呼人手去了。

    新露吐了口氣,舒服了,轉頭出去將人都叫了下來,拴馬卸車,忙忙碌碌。

    李硯瞧得詫異,悄悄地問:“姑姑剛才給他看的是什麼?”

    棲遲將玉納回袖中,食指掩一下唇,道:“是個信物,這客舍算起來,是在我名下的。”

    “什麼?”李硯楞了。

    新露正好過來,聽得這句,心情一好,便想打趣,剛要叫世子,想起這裏不便,改了口:“郎君當家主以前四處行走是去玩兒的不成?”

    李硯很快回味過來,不可思議地看著姑姑,嘴巴張了張,瞥見那櫃上的又領著人到了,要帶他們去客房,只好把一肚子話先忍回去了。

    其他人忙著備飯燒水,他們姑侄倆先進房內休息。

    進了門,棲遲剛摘下帷帽,李硯就扯住了她的衣袖,湊過來,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嘴巴一開一合,簡直是用氣息在說話:“姑姑,行商可是下等人才做的事呀。”

    棲遲存心逗他,也學他語氣,將聲音壓得低低的:“是呀,可如何是好呢?”

    李硯低著頭,腳底蹭來蹭去,不做聲。

    棲遲起初以為他在糾結,仔細一看,發現他嘴角牽著竟是在笑,反而奇怪了:“你笑什麼?”

    李硯擡頭看看她:“我笑果真是我親姑姑,連暗中經商的事也敢做。”

    棲遲拿手指在他腦門上戳一下。

    他捂著腦袋躲開了。

    晚飯二人也是一同吃的,只因李硯來了興趣,非要賴在姑姑房裏,要她說那些在外的經歷。

    飯吃完了,也還是不肯走。

    “父王知道嗎?”

    棲遲漱過口,凈了手,站在燈前挑燈芯,火苗竄起來,將她眉目照得明艷艷的晃眼:“知道的,你父王跟你差不多的反應。”

    李硯又忍不住要笑了,額頭上傷口發癢,笑著笑著就想伸手去碰,被棲遲看見,一手拍開。

    “錢可是個好東西,很快你就會更想笑了。”她說。

    “……”李硯眨眨眼,琢磨著姑姑話裏的意思。

    沒想明白。

    倒是忽然明白了為何父王當初提過多次姑姑在外行走的事,就是怎麼都不提她做什麼。

    原來是賺錢去了。

    其實他又如何會知道,當年會暗中做這一手,也是源於無奈。

    從棲遲父親做光王時起,天家便對當初分封外放的藩王漸漸苛刻起來,一邊打壓世家大族,一邊大力提拔寒門,到了她哥哥這一代,更加明顯,上貢翻了好幾倍。

    光州尚算富庶,可時間久了也難,她哥哥又不願學別的藩王多征稅,那便要用田地去抵。

    那正是天家所願的,等於把賞賜的封地又一點點還回去了,而後便可去長安、洛陽圈養起來,仰仗著聖人的心情過活。

    雖說天家政令多變,如今又溫和起來,但那幾年委實不好過。

    棲遲封號清流縣主,那年借口要去采邑清流縣看看,出去了一趟,回來後交給哥哥一筆款項,幫襯他交納上貢。

    哥哥問她哪兒來的錢,她如實相告,是拿自己名下宅邸做抵押,從民間的質庫裏換來的。

    光王著實給嚇了一跳,質庫利滾利,萬一還不上怎麼辦,豈不是要叫天下看盡笑話?

    棲遲咬牙說:再賺錢贖回來就是了。

    光王沈臉半晌,最後卻是掩面大笑,指著她搖頭:你膽子可真大啊!

    此後她再怎麼外出,他只當不知道,從不過問。

    被逼到了那份上,也只能硬著頭皮去做了。

    誰曾想,一來二往的,竟然越做越大,反倒是停不下來了。

    畢竟錢真是個好東西。

    客舍裏住的大多還是商旅,奔波勞碌只為了討生活,一般天還沒亮就要離店出發,繼續去奔波了。

    幾個住客離店,又有幾個新客投宿。

    朝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新露正在為棲遲綰發。

    她撚了根金釵在手裏看了看,有些嫌重,但還是遞給了新露。

    “家主要簪這支?”新露詫異,她不是一向不喜歡這種沈重炫目的裝點麼?

    昨晚被李硯那小子纏著說了太久的話,沒睡好覺,棲遲眼還閉著,只懶洋洋地點了個頭。

    新露乖乖給她簪上了。

    剛剛妝成,門被敲響了。

    不等應答,對方推門而入。

    新露剛轉頭要呵斥,看見來人,轉怒為喜:“是秋霜趕來了。”

    棲遲睜了眼,轉頭瞧見自己跟前的另一個侍女秋霜,著圓領袍,做男裝打扮,是為了行走方便。

    “家主萬安。”秋霜見了禮,顧不上一身風塵仆仆,滿臉的笑:“您交代的事都辦好了,邕王府的人追著我過來的,一心要見您呢。”

    棲遲笑笑,起身道:“好在我走得慢,否則入了城,他就未必還追得上了。”

    ……

    雖在客舍,李硯起身後仍不忘來給姑姑問安。

    至門口,卻看見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站在門口守著,裏面有隱隱的說話聲。

    他也機靈,沒多問,又轉頭回了房。

    這客舍是回字形,他住的房間恰與他姑姑那間相折而鄰,推開窗勉強也可瞧見她房裏什麼情形。

    運氣算好,姑姑那邊沒關窗,他瞧見有個人跪在地上,面前是一架屏風,應當是他姑姑在那後面,擋得嚴實,瞧不清楚身形。

    再仔細一瞧那跪著的人卻很熟悉,居然是邕王世子跟前的老奴。

    “求縣主開恩,是我家世子不對,不該對光王世子不敬,萬望恕罪,萬望恕罪啊。”

    那一廂房內,老奴將頭磕地砰砰作響。

    屏風後,棲遲端正跪坐,在等案上茶湯頭沸,不動聲色。

    邕王世子寄居光州求學,卻敗家的很,嫌家中給的花銷不夠,竟將他母親的首飾偷摸出來去質庫裏換金銀。

    不巧,那質庫是她的。

    她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只吩咐質庫櫃上將東西清點發賣,去邕王的封地上賣最好,也好讓他們邕王府臉上漲漲光。

    邕王世子收到消息忙派人去阻攔,可櫃上揚言因為光王世子於他有恩,而邕王世子數次欺侮光王世子,便是一死他也要為光王世子出氣。

    邕王世子一個毛頭小子,如何鬥得過這種不怕死的刁民,當即就慌了神,忙叫身邊老奴帶了重禮過光王府謝罪。

    然而光王府掌家的清流縣主帶著世子出遊了,只留下個侍女秋霜還在半道。

    顧不上許多,只得一路追來。

    待到茶湯沸了,老奴的頭也磕破了。

    棲遲終於開了口,未語先嘆:“我一介深閨女流,就算有心諒解貴府世子,也愛莫能助啊,那質庫是何等地方,利滾利,可斷人頭顱。不如你回邕王那裏求個饒,讓他出錢將東西贖回去也便罷了。”

    老奴一聽,呆了。

    “新露,送客。”

    門打開,新露和秋霜齊齊走了進來。

    老奴被帶出去前還想再說幾句好話,討個手信什麼的給那質庫櫃上拖延幾天也好啊,擡頭時無意間一瞥,見屏風上映出縣主發間一根金簪,眼熟的很,似乎也是邕王世子當初典當出去的,手抖兩下,再無顏面說什麼了。

    人走了,屏風撤去。

    棲遲朝窗外看了眼,李硯轉著頭正望著那老奴離去的方向,雙唇抿得緊緊的。

    其實這是個剛毅的孩子,她是知道的。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8 00:51:58

第03章

    李硯現在算是明白了,他姑姑說的那句很快他就會更想笑了,原來是這麼個意思。

    他早該想到的,以姑姑對他的關愛,怎麼可能容得下他吃這麼一個虧,肯定是要替他討回來的。

    正是這樣,他之前被欺負了才沒說,是真不想給她惹麻煩。

    但姑姑可比他想的要厲害多了。

    兩聲輕咳傳來,他循聲望過去,他姑姑靠坐著,長衣迤地,正隔著扇窗看著他呢。

    敢情剛才偷看她,結果全被她看到了。

    他一下縮到窗後,又一手扒著窗框,露出半張臉,眨眨眼,嘴巴開合,比劃出句話來。

    那頭,瞧見他姑姑笑了。

    棲遲手裏還端著那盞沒喝完的茶湯,看得清楚,李硯用嘴巴比劃著,是在說她昨晚說過的那句話:錢可真是個好東西呢。

    白給他報仇了,還會揶揄他姑姑了。

    剛要白他一眼,那小子已經閉上窗,躲著不露面了。

    她笑著放下茶盞,擡頭,新露和秋霜已經返回了。

    二人不僅送走了那老奴,還把邕王世子托他帶來賠罪的禮品清點了一番,一一報給她聽。

    以邕王世子那氣度,送的東西棲遲都瞧不上眼,帶著也嫌累贅,發話說:“拿去叫客舍櫃上的折合成錢銀吧,城外流民這麼多,散給他們好了,也算做件好事。”

    秋霜應下,心裏卻是不忿,真是好人沒好報,他們家主和世子多好的人啊,卻要到這邊陲受罪,那張牙舞爪的小人真是活該被教訓。

    棲遲動一下脖子,覺得頭上沈,終於想起了頭上那支沈甸甸的金釵。

    她擡手拔下,遞給新露:“這個做見面禮,帶著我的拜帖,去為世子到城裏請一位新老師。”

    新露接過去,與秋霜對視一眼,出門去辦時,心裏都明白了,看家主的意思,短期內是不打算離開這北國了。

    等到房間裏只剩下棲遲,一天已過去大半日。

    窗外又下雪了。

    棲遲計劃著入城的事,看著那紛紛揚揚的鵝毛雪花,推測著這雪何時會停。

    風聲呼嘯著,窗口邊的一截細長的樹枝擺舞扭曲,隨時都要被折斷了一樣。

    棲遲想:這地方的名字怎麼能叫瀚海府呢,瀚海已結了厚冰,只有漫天的風雪,狂風席卷,百草盡摧。

    她想起了光州的山與水,四季分明,惠風和暢,竟有些感慨了。

    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那個男人,跟她可真不是一個天地裏的。

    但她此行的最終所在,就是都護府。

    李硯不知道,新露和秋霜也不知道,她決定了,便來了。

    哢哢的輕響,果然是窗外的樹枝被吹斷了。

    棲遲擡手關窗,窗外聲音更大了,風聲夾雜著東西被刮落的聲音,隱隱約約,似乎還有別的聲音。

    好像是……馬蹄聲?

    她仔細聽了聽,驀地一聲烈馬長嘶,接著是什麼被撞開的聲響。

    若沒聽錯,應當是門。

    回過頭,外面已經傳來紛雜吵亂聲,但瞬間又寂靜了,像被什麼生生制止住了。

    而後是一陣迅速而齊整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像潮湧一樣,蔓延而來,仿佛將這裏包圍了。

    漫長而無聲的沈寂後,有人聲傳來——

    “外圍二十八間,內圍十間。”

    “外圍已查,無所獲。”

    “去內圍!”

    棲遲聽得清楚,那些人往她這裏來了。

    她尋思怕是避不過要會上一會,取了妝奩上的帷帽戴上,倏然想起李硯,隔壁一聲踹門響,他們已到了。

    那邊李硯早已聽到動靜,起先一驚,正要出門,想起平日裏姑姑的教導,遇事要沈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又收住了腳。

    心裏卻是很急,早知道先前就不開那一下玩笑了,否則現在肯定是陪在姑姑身邊的,有什麼也好有個照應。

    門被輕輕推開,乳母王嬤嬤悄悄摸了進來,大冬天的,竟是一臉的虛汗,拉住他道:“世子千萬不要出去,是一隊帶刀槍的,來勢洶洶。”

    “什麼?”他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大的架勢,難道這北地還有這麼無法無天的匪徒嗎?

    恰聞那邊一聲踹門,他吃了一驚,刀槍無眼的,若是出什麼事怎麼辦?

    這一路算不上太平,總有些或大或小的波折,但若不是因為他,姑姑又何必如此鞍馬勞頓地帶著他遠離光州。

    那些人罵他晦氣,他自己倒黴沒什麼,決不能連累事事護著他的姑姑。

    李硯想到這裏,再待不住,掙開王嬤嬤的手,奪門而出。

    門被破開,一群人魚貫而入。

    屏風豎在角落,棲遲就在屏風後面坐著。

    “搜!”

    一聲令下,那群人便在房中散開了來。

    “慢著。”

    輕輕的一聲,所有人不禁停住,才發現這房內的是個女子。

    棲遲剛往茶盞裏重新加了熱水,是為了捧在手裏焐手。

    窗戶沒來得及關,風雪卷進來,冷得很,就像這群人一樣,攔都攔不住。

    “你們什麼人?”

    一個年輕人答:“無須多問,只需由我們搜查即可。”

    棲遲說:“若是官府搜查,出示憑證,我絕無二話,但你們上來便如此行事,我這內圍住的都是女眷和孩子,若有差池,你們擔待不起。”

    那人嘖一聲,似不耐煩:“事出突然,沒有憑證。”

    “那就出去。”

    那年輕人似被噎住,停頓了一會兒,嘴裏嘀咕起來:“算了,我跟個女人掰扯什麼……”

    說完揚聲道:“搜搜搜!麻利的!”

    棲遲兩指搭在茶盞邊沿,摩挲一下,又一下,眼看著就要有人進入屏風來,手一甩,茶盞砸了過去。

    碎裂聲乍起,那人腳步一縮,竟被嚇退回去了。

    外面那年輕人也詫異地嚷起來:“呵,脾氣不小啊。”

    那人似乎是要親自來查了,尚未走近,聽得一聲呼喝:“放肆!”

    是李硯。

    棲遲隔著扇屏風,未曾看清楚他身影是如何進的門,只註意到那年輕人一把搡開了他,愈發不耐道:“哪兒冒出來的孩子,我們可沒那麼多功夫與你們耗!”

    話在這兒停住了,四下忽然安靜了許多。

    那年輕人忽然道:“三哥,怎麼親自來了?”

    有人進了門,幾聲腳步響。

    屏風外人影攢動,讓開條道。

    李硯忽又憤怒喊起來:“放肆,誰準你進去的!”聽聲音卻發顫,像是被嚇著了。人還未動,便被那年輕人一把拖住了胳膊。

    “就那裏面沒查過了。”那年輕人說。

    棲遲隱約看見一道高大的人影走近,別過臉。

    她早料到或許會攔不住這些人,所以才早早戴上了帷帽,遮了面容。

    那人闊步在她周圍走了一圈,最後停在了她幾步之外。

    她垂著眼,帽紗下,瞥見他一雙黝黑的皮質靴子,靴筒緊緊束在緊實的小腿上。

    忽的寒光一閃,她眼前伸來一截劍尖,她才明白剛才李硯為何像是被嚇著了,原來這人竟是持劍而入的。

    那截劍尖挑起了她帽檐下的垂紗。

    然後下巴一涼,劍尖托起了她的下巴。

    棲遲不得不正臉對著他,眼觀鼻,鼻屏息。

    劍拿開了。

    卻頗耗了些時間。

    棲遲一手撫住下巴,一手拉下帽上垂紗,又將臉別過去。

    好在,這人手算穩,劍沒傷到她。

    外面那年輕人發覺不對,忙問:“怎麼,難道就是她?”

    說著眾人便動了,往屏風處擁來。

    余光掃到眼前的人手擡了一下,棲遲瞄過去,看見他腰間懸著的空劍鞘,毫無裝飾。

    外面那些人影都停住了,沒再接近。

    那人在旁走動了兩三步,她心存避諱,始終沒看他。

    而後,那人走了出去。

    棲遲再看過去時,發現他似在李硯跟前停留了一下。

    “走。”他忽然說。

    那年輕人松開李硯,追了出去,其余眾人魚貫而出。

    李硯匆忙跑進屏風後來,撲在棲遲膝前:“姑姑,可有傷著?”

    棲遲握著他手,摘去帷帽,搖了搖頭,一時也說不上話來。

    即便暗中行商多年,她也未曾遇到過這種被人拿劍挑著的情形。

    看這陣仗,不由分說,幹脆利落,應當是軍人的做派。

    可這北地的軍人都是都護府的。

    莫非……

    棲遲蹙著眉,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想對了。

    城門快關時,新露和秋霜才完成家主交代,返回客舍。

    二人在路上就遇到有隊人帶刀騎馬出城,一路而去的正是客舍方向。

    新露較為心細,當時便與秋霜說,可別要波及客舍才好。

    秋霜說她那是瞎擔心,那些人若是惡人,帶刀而過時遇著車馬就會下手,明明對她們都視若無睹,怎麼會打客舍的主意呢?

    哪知二人剛回來,便從王嬤嬤那裏聽說了先前的事,難怪客舍裏的住客忽然間少了許多,想必都是被嚇跑了。

    新露不禁瞪一眼秋霜,哪知秋霜也在瞪她。

    她嫌秋霜心大,秋霜嫌她烏鴉嘴。

    客房內,棲遲已經用過晚飯。

    幾個時辰裏,李硯不肯走,一直都陪在她身邊。

    棲遲到現在也沒有說他什麼,今日的事突發,她本還該數落兩句他冒頭的舉動,想想這份情義已是難得,又何必說他,就做罷了。

    新露和秋霜匆匆進門來探視,見兩個主家都安然無事,才松了口氣。

    還沒站定一會兒,忽又聽見外面馬嘶聲,俱是一驚。

    “怎麼回事,城門都落了,難道又有什麼人來了不成?”

    新露快步出門去看,只見客舍大門口忽然快馬而至兩隊兵馬,與白日所見要不太一樣,穿的都是兵服,個個手持火把,很顯然是軍中的。

    列隊當中,停著一駕由四匹雪白高馬拉的馬車。

    一個年輕人打馬出列,翻身下馬,直接入了客舍。

    新露看他所來方向直沖著自己,連忙調頭跑回了棲遲房中。

    “家主,似是沖著您這兒來的。”

    棲遲想了想:“可別是那個熟面孔吧。”

    李硯聞言,走去門口朝外望,一眼看到那人大馬金刀地往這兒走來,竟然被他姑姑說中了,真的就是白日裏闖入的那個年輕人。

    他雙眼圓睜:“怎麼又是你!”

    那人看到他,眼神閃躲一下,摸摸鼻子,沒吱聲。

    一直走到門口,他一掀衣擺,單膝下跪,抱拳見禮:“末將羅小義,特來恭迎縣主過府。”

    棲遲在房中聽得一清二楚,問:“奉的是何人之命?”

    “瀚海府,大都護。”

    她說不上該作何表情,居然歪打正著,叫她猜中了,還真是安北都護府的人馬。

    或許還不止如此。

    “這次可有憑證了麼?”

    羅小義一楞,忽然就想起白日裏她的話來,感覺碰了一鼻子灰,幹咳一聲:“這次有了。那個入了屏風的……就是大都護本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8 00:52:14

第04章

    聽聞這話,在場的人全都面面相覷,摸不著頭腦。

    如何,就冒出了大都護來了?

    李硯悄悄看一眼姑姑,她臉上沒有半點驚詫,端端正正地坐著。

    就如同她白日裏面對那一隊持刀拿槍的闖入者,在屏風後也是這樣平穩地坐著。

    其實棲遲只是在想:他竟然還能認出自己。

    當初成婚時匆匆一面,她因著禮儀之故,只看見他一個大概的模樣。

    後來哥哥故去,他連夜返回北地,此後也沒機會再見。

    誰能想到,再重逢,他還能一眼認出她來。

    “大都護何在?”片刻後,棲遲問。

    羅小義答:“還領著人在追查幾個逃逸的突厥探子,先前搜查客舍也是因為這檔子事,冒犯縣主,並非有心。”

    有理有據,她若拿這個說事,倒顯得是不顧及大局了。

    她喚一聲新露,後者回到房中來,聽她囑咐兩句,又再出去,對羅小義道:“有勞將軍稍候,容奴婢們為縣主描妝,再啟程上路。”

    羅小義說了聲“是”,一面起身,一面腹誹:不愧是宗室裏的女子,規矩可真他娘的多啊。

    棲遲並非要描什麼妝,只是要晾一晾羅小義。

    房門緊閉,她以眼神安撫李硯,叫他喝了一盞熱茶湯。

    耗著的時候,新露和秋霜也把能收拾的都收拾了。

    而羅小義,在門外吹了許久的冷風,光是門口的步子聲就聽他踏了不下十幾個來回。

    到後來還是李硯心軟了,覺得差不多了,她才終於點頭,吩咐出門。

    出到門外,羅小義連忙迎上來。

    先前隔著屏風看不清,此時他才能悄悄打量一下這位素未謀面的大都護夫人。

    棲遲身上罩著連帽的披風,映著燈火,看得最清楚的是那裊娜的身段。

    他咧咧嘴,心道可真是南方潤水浸養出來的,嫩柳一般。

    正要引路,棲遲帶過手裏牽著的李硯,對他道:“忘了與你說了,這位你先前推搡過的,是我侄子,光王府的世子。”

    羅小義身一僵,看一眼李硯,眼珠滴溜溜轉兩圈,訕訕地笑:“那怎麼能算是推呢,我那是想扶著他。”

    說完還要伸手來扶李硯,但李硯一讓,避開了。

    棲遲道:“走吧。”

    羅小義如釋重負:“是是是,這便走。”

    燈火漫道,城門夜開,只為了迎接新到的女主人。

    北地既然號稱八府十四州,安北都護府名下自然管轄著其他八府十四州的都督府,瀚海府是總統領所在地,是為大都護府。

    光是聽聽這名字就夠氣派的,新露和秋霜在車中時不時小聲嘀咕兩句,都覺得那府邸定然是不同一般的。

    這些李硯也是學過的,到後來,也忍不住加入她們,問:“真有那麼風光麼?”

    “應當的,就說今日用軍儀來迎接家主,也算得上很風光的了。”

    李硯想想白日遭受的待遇,心說不這樣,他姑姑還未必會上這車馬呢。

    棲遲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心裏回想著的卻是白日裏的那一幕。

    早知道那是他,便大大方方地擡眼瞧了。

    當朝安北大都護,持劍見妻,是何等的威風呀。

    她想著想著,竟忍不住勾唇笑了。

    新露悄悄扯扯李硯袖口,示意他看,低低道:瞧,家主也高興著呢。

    李硯咕噥:是嗎?

    那可能,也是好事一樁吧。

    一聲號令,馬車停下。

    兩隊人馬護衛,竟然一路都未出什麼嘈雜之聲,說停便停,齊整劃一。

    外面羅小義道:“到了。”

    車簾打起,棲遲腳踩到地,手撩起帽檐,看了眼面前的府門。

    耳中忽然聽見身後羅小義輕聲囑咐車夫:“記得將馬好生送還軍中。”

    她留心了一下,回頭望去,羅小義已笑臉迎來,擡手做請,領他們入府。

    光看府門,大都護府的確是算得上氣派風光的,匾額上的字也蒼勁有力,應當是出自瑯琊顏氏的書法。

    伏廷的事棲遲還是略知一二的,比如成婚時就已得知他早年父母亡故。

    不出意料,進去後果然發現冷冷清清的。

    一般府上沒了長者和當家做主的,就是這個情形。

    她不陌生,因為光王府也差不多。

    前面是處理公事之所,並未掌燈,也沒見到什麼仆從,靠羅小義進門時從護衛士兵手上順手拿了支火把在前照路。

    到了後宅,才見到幾個垂手而立的下人,亮了院中的燈火。

    羅小義不好再進了,將火把交給一個下人,便要告辭了。

    “大都護今夜可回?”棲遲忽問。

    羅小義腳步停頓一下,露出會意的笑來:“我馬上就去為您催催。”

    說完抱一拳,轉頭走了。

    棲遲手指攏住披風,輕輕遮住雙唇,竟生出些不自在來。

    她問那一句未必有上趕著要見那男人的意思,被他這麼一回,就全是那個意思了。

    伸手牽起李硯,進了後宅,那邊新露與秋霜已先一步進到屋中打點,她進門時,正好撞見她們神色不對的走出來。

    “家主,您快來看看。”

    “怎麼了?”

    棲遲入門,解下披風,環視屋中。

    窗外風大,吹著窗棱吱吱作響,燈火不夠明亮,只點了一盞,照亮的地方陳設簡單,且老舊。

    榻上無紗垂帳,屏風描畫斑駁。

    李硯就近摸了摸一把胡椅,轉頭看著棲遲:“姑姑,這地方未免有些……”

    寒酸。

    棲遲默默在心裏接了這兩個字,轉頭出去,從下人手裏取了羅小義留下的火把,往前廳一路查看過去。

    晚間雪停,夜間復降。

    紛揚雪花裏,幾匹馬噴著響鼻,輕輕刨著雪地,沒有栓繩,卻並不亂跑。

    百步之外,亂石叢生間,一簇火堆漸熄。

    伏廷坐在石頭上,眉目已沾上了一層風雪。

    對面幾個人冷得擠在火堆旁,牙關打顫。

    都是他的近衛軍。

    他將劍豎在雪中,從懷裏摸出一只酒袋,擰開灌了一口,丟過去。

    一人接了,興高采烈抱拳:“謝大都護!”

    忽有人接近,雪地裏腳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是羅小義趕來了。

    “大都護今日是新夫人到了高興,所以賞你們酒喝呢。”一到跟前他就打趣,順手又丟給大夥一大包肉幹。

    接過去那人道:“羅將軍倒成頭一個見著都護夫人的了。”

    羅小義低罵:“放屁麼不是,咱們大都護若沒見過,能一眼就認出來嗎?”

    伏廷紋絲不動地坐著。

    羅小義說著話已擠到他跟前來,塞給他一塊肉幹:“三哥放心,人我已好好給你送府上去了。”

    伏廷拿在手裏撕開,看他一眼,他連忙伸手攔一下:“你頸上傷還未好,少說話,聽我說便好。沒什麼事,那位縣主嫂嫂沒我們想的那麼不講理,不曾胡攪蠻纏,除了晾我吹了好一會兒冷風,怕還是為了她那侄子。”

    “光王世子。”伏廷忽然開口。

    “對,對,光王府的小世子。嘿,那小子……”羅小義越說越遠了。

    伏廷將肉塊放入口中嚼著,想起白日裏的情形。

    他對李棲遲那張臉記得很清楚,是因為成婚當晚光王彌留時刻,他也過去看了一眼。

    當時她也是垂著眼,與被他劍尖挑起下巴時神情差不多,只不過比當時少了兩行漣漣淚。

    之後他就匆匆趕回北國,算起來,確實有很久沒見過了。

    他劍挑著,花了些時間端詳,是怕看錯了。

    而她,並不看他,也沒有慌亂。

    那邊酒袋傳了一圈,又送還伏廷手上,被羅小義按了一下,沖他揶揄道:“三哥可真是個神人,嫂嫂我已見著了,不愧是皇族宗室裏的,那活脫脫就是水做的啊。你成婚後將她放在光州那麼久也便罷了,如今人都送上門來了,到現在竟還待在這雪地裏,照理說還不早就回去抱上滾他一遭了。”

    行伍出身,沒有門第的人,說話沒輕重,葷素不忌。

    他又低笑著自掌一嘴:“瞧我說的,以三哥的本事,一遭不可能,定是幾遭才對嘛!”

    伏廷灌了口酒,喉結滾動,酒入腹中,身上回了些熱氣。

    他拿拇指,慢慢抹去下巴上殘余。

    那女人是什麼滋味,他還沒嘗過。

    這樁婚事對他而言是實打實的高攀,從投身行伍開始,他便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還能娶上一個宗室貴女。

    更沒想到,有朝一日,她會忽然自己千裏迢迢地過來。

    這八府十四州,皆是荒涼苦寒地,如今都護府又是這麼一幅光景。

    她一個貴族嬌女,就算來了,又能待得了多久?

    “這就是堂堂統領八府十四州的安北大都護府?”

    都護府內,李硯不可思議地嚷了句,隨後想起莫要惹了姑姑不快才好,嘟了嘟腮幫子,沒再往下說了。

    其實新露和秋霜哪個不是這個感受?

    來的路上還想著這府上應當是無比風光的,沒想到剛剛隨著家主在這府上走了一圈,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倒還有廣闊氣度,只是舊得很,甚至許多東西已不能再用了。

    棲遲將手裏的火把交給新露,讓她找東西豎了,就在這屋內留著照明好了。

    一面吩咐去將府上管事的請來。

    時候已不早了,她估摸著初來乍到,還要忙上許久,想叫王嬤嬤帶著侄子先去找個屋子安置了。

    但李硯哪裏肯走,眼下這境況可是聞所未聞,他就挨著姑姑待著,兩只眼睜得圓溜溜的,有精神的很。

    棲遲只好隨他去了。

    很快秋霜帶了個老人進門來。

    新主母進門,老人也是頭一回見,在地上跪拜見了大禮。

    棲遲也叫新露封了些碎錢給他,然而一問,這位卻並不是什麼管事的。

    秋霜在她耳邊低聲說,大都護經常住軍中,根本也不怎麼回來,所以這府上就沒管事的,這老人只不過是因為年紀最長,才被推過來的罷了。

    棲遲明白了。

    所以這只是個掛名的宅邸,他在外面有什麼事,什麼人,可就無人知道了。

    別說李硯沒見過這種境況,就是她也沒見識過。

    她問了老人一些府中的事情,大概有數了,叫秋霜把人送出去,順便去清點一下仆人名冊。

    隨後又吩咐新露準備紙筆,要列個單子,明日好派人出去采買。

    李硯一點不稀奇,他姑姑本身在光王府裏掌家就做得好得很,到了這空宅子一樣的都護府,還不是信手拈來。

    面前一方檀香木的小案,上面紋路斑駁,因為陳舊,反而愈發有香氣鉆出來了。

    棲遲在上面鋪上紙,提筆蘸墨,邊想邊寫。

    李硯在旁邊看著,忍不住問:“姑姑,你說這裏怎麼會這麼窮啊?”

    棲遲筆停一下,回想起當時羅小義悄悄吩咐車夫的那句話,眉心不由得蹙一下。

    連拉車的馬都是軍中借來的?

    那男人得罪了她,是要給她充個場面不成?

    “我又如何知道?”她搖搖頭。

    不過只是費些錢能解決的事,倒也算不上什麼大事。

    至於其他的,再另說。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8 00:52:28

第05章

    五天後,大雪仍時不時地下著。

    新露引著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入了都護府。

    這是先前特地為世子李硯延請來的新老師。

    穿廊而過,只可見府中十分忙碌,園中有仆從在新植花草,灑掃庭院,還有婢女交相扶著,在那廊檐下懸掛起擋風的垂簾,往來穿梭,安靜本分,沒一個腳步停頓的。

    不多時,入了西面早就備好的學堂。

    老者是這瀚海府有名的隱士,博聞廣識,但見這堂內擺著洛陽紙、徽州墨,上好的太湖石鎮紙,四下的坐用器具,無一不精,也不禁摸了摸胡須,暗生感慨。

    不愧是一方軍閥享有的大都護府。

    順嘴,老人家就問了句:因何當時拜帖是清流縣主之名,卻入了這大都護府中教學?

    新露早已瞧見他眉宇間欽嘆的神色,笑著告訴他:這大都護府如今正是由他們縣主掌家的。

    若非如此,這裏豈會短短數日就有這一番變化?

    就要如此這般,才能配得上安北大都護府的名號才是。

    新露想到這幾日家主作為,叫府中奴仆無不心服口服,還有些得意來著。

    ……

    李硯去上課了。

    少了他在跟前晃悠,棲遲多出不少閑暇,正好,著手將府上的開支記錄下來。

    這對她而言,是再輕松不過的事。

    秋霜為她捧來一爐熏香,看她下筆迅速,皆是出賬,哪有入的,忍不住道:“誰承想,家主來這兒的第一件事竟是花錢。”

    棲遲也沒想到,本以為安北都護府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誰能料到內裏是這麼一幅模樣。

    她笑:“錢賺來便是花的,不花我還賺它來做什麼呢?”

    眼下還不清楚緣由,說什麼都為時過早。

    何況這地方她也要帶著這許多人住的,弄舒服些,不是也讓自己好過麼?

    秋霜聽了轉過彎來,轉著眼珠想:也對,叫那大都護回來瞧見,必然要感動涕流,屆時少不得對家主呵護備至,那這錢花再多也值了。

    忙完沒多久,李硯回來了。

    今日只是見師禮,沒有講學。

    新露跟在他後面進門,笑容滿面地對棲遲道:“先生誇世子是個好苗子呢,不是那等紈絝子弟,定是個可造之材。”

    李硯被誇得不好意思,紅著小臉,擠到棲遲跟前來。

    棲遲順手摸摸他頭:“那才不枉費我帶你來這裏,好好學著,他日要叫那些瞧不起你的都不如你。”

    李硯一下就想起了邕王世子那些人,眨了眨眼,看著她:“原來姑姑有這個用意嗎?”

    “自然,別忘了,你還有個光王爵要承襲的。”

    李硯這才明白姑姑的良苦用心,又想起英年早逝的父王,鼻尖酸溜溜的,從她懷間站直身,道:“侄兒領訓,這便回屋去了。”

    “做什麼去?”

    “去溫書。”

    棲遲失笑:“怎麼說風就是雨的。”

    李硯更不好意思,小跑出門去了。

    棲遲的笑也斂了,想到哥哥,往事便湧上心頭,總是不好受的。

    從那溫柔鄉一般的光州來到這朔風凜凜的北地,也不知她哥哥泉下有知,會不會覺得她是做對了。

    新露見她神色郁郁,眼下有些青灰,料想是這些時日忙碌府中的事沒休息好,走去榻邊揭開新垂的帷幔,道:“家主小睡片刻吧,從啟程上路以來,到這府中,就沒睡過一個好覺。”

    棲遲點點頭,起身過去時,對秋霜招一下手:“給我把剛送到的賬冊拿來,若睡不著還能翻一翻。”

    秋霜一邊去匣中找,一邊打趣:“家主是要看看自己又賺了多少入賬,才高興呢。”

    她揚眉:“正是這個道理。”

    新露和秋霜聽了都不禁笑出聲來。

    聽到她們笑,棲遲心情也轉好了,她向來不是個沈溺傷懷的人。

    人退去,房中炭火燒得旺,舒舒服服的。

    棲遲躺在榻上,翻了大半,漸漸乏了,背過身去,將冊子塞在枕下,合上眼。

    迷蒙間倒是想起一件事:那男人至今還未回來過。

    到後來便睡著了。

    不知是夢裏還是現實,聞得聲響,叮的一聲,好似金勾解帶,一串細碎聲。

    接著沈重的一聲,像是有什麼倒了下去。

    棲遲掀了掀眼簾,尚有睡意,料想不是新露就是秋霜,何時竟如此毛手毛腳了。

    只一瞬,又睜了眼。

    因為想到她身邊的人都不可能這樣行事。

    伸手撩開帷幔,她兩只腳慢慢踩到地。

    地上新鋪了西域絨毯,光腳踩上去也不會冷。

    她起身離榻,腳步無聲,走了幾步,便看見地上淋漓的水漬。

    目光順著那點點滴滴的水漬望過去,案上搭著一條一指寬的腰帶,往前是床。

    床沿下也是一灘水漬。

    棲遲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一眼看到上面躺著個人,腳上胡靴未褪,粘著的雪化成水,滴落在地。

    下一眼,看到他的臉。

    不妨他突在此時就睜了眼,棲遲一驚,下意識地轉頭就走。

    身後的他霍然坐起,一把抓著她扣回去,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別叫。”耳邊傳來低沈沙啞的聲音:“是我。”

    棲遲跌坐在他身前,手指挨著他的佩劍,還是那柄她見過的劍。

    男人的手捂著她的唇,粗糙,沾了風雪的涼氣。

    她沒想叫,早已猜到是他。

    畢竟能登堂入室的,除了男主人,也不會有別人了。

    她用手指,輕輕勾了一下他的手背。

    那只手停頓一下,拿開了。

    棲遲擡手撫一下被他碰過的雙唇,沒有回頭。

    方才微驚,心口仍快跳著,她努力壓下,想著眼下光景,夫妻重逢,第一句該說什麼?

    “家主!”門忽然被推開,新露跑入,一眼瞧見裏面情形,呆了呆,反應過來,忙低下頭退出去了。

    家主被人擁著坐在床上,就是傻子也該明白那是何人。

    門外已傳來羅小義的聲音:“怪我怪我,是我莽撞,驚攪了幾位姐姐。”

    棲遲聽見還有外人在,從床上起身,理一下鬢發,喚了聲新露。

    新露又推門進來,一路垂著頭近前,搬一張胡椅過來,拿了披風給她披上,伺候她坐下,一面貼在耳邊將事情與她說了。

    原來剛才秋霜經過一間廂房,察覺門開著,就走了進去,不想竟看見羅小義在裏面躺著,一動不動,也不知是睡著還是昏著,當然方寸大亂。

    新露慌忙就來告訴棲遲,沒想到這裏也有人……

    直到這時,棲遲才又重新看向床上的男人。

    伏廷正看著她。

    他身上是兩層厚厚的軍服,胡領翻折,本是最貼身的,如今腰帶已解,散在身上,形容落拓。

    光是在那兒坐著,棲遲都覺得他身形高大。

    她眼垂下,須臾,又擡起看一眼。

    他仍盯著她,眼裏帶一層疲憊。

    看著他臉,她忽然就想到一件往事。

    當初成婚前,光王曾暗中派人來北地打聽大都護容貌。

    來人回去後稟報說:大都護雖出身寒微,但儀表英武,遠勝王公貴侯。

    棲遲當時問哥哥:打聽這個做什麼呢?天家所配,難道他生得難看,你還能悔婚不成?

    她哥哥說:不打聽一下不安心,若是那等獐頭鼠腦的,又如何能配得上你這等容貌。

    有些想遠了,她回了神,聽到羅小義的聲音,已到了門口——

    “驚擾縣主嫂嫂了,末將跟隨大都護剛剛返回,幾天幾夜未合眼,實在累極了,摸到間房就睡了,是我沒規矩,可千萬別怪我才好。”

    棲遲知道這府上以往無人,他肯定是隨意慣了,也沒放在心上,說了句:“不妨事。”

    “嫂嫂好人,寬宏大量!”羅小義甜嘴甜舌地說著,探入半張臉來,驚異道:“三哥,你這屋裏何時變得如此暖和了?”

    伏廷聽到這話才有所覺。

    他數日奔波,一直追著那幾個突厥探子到了邊境,若不是累死了一匹馬,實在不能再耗下去,只怕現在還在外面。

    回來後倒頭就睡,此時才註意到這屋內的確溫暖如春,難怪方才沾枕即眠。

    他轉著目光,一點一點在這房內掃視。

    剛醒時還以為這房內不同了是多了個女人,現在發現何止。

    窗紙是新的,燈座遍布角落,屏風上的裝飾也已新描畫過,添了大大小小十多樣用器,炭盆香爐,羅幔輕紗,皆是以往沒有的。

    一圈掃完,目光在地毯上停留一下,他往坐著的女人身上看去。

    衣擺動了動,是棲遲縮了縮光著的雙腳,在他眼前一閃而過的白嫩。

    “你安排的?”他問。

    棲遲眼光往門口瞥一眼,羅小義探了下腦袋,似乎也在好奇這事。

    她點一下頭:“是。”

    明擺著的,不是她,難道還有別人。

    伏廷看著她,眉心皺一下,松開。

    棲遲已經瞄見,心道莫非不喜她擅自安排?

    耳中卻聽他喚了聲小義。

    羅小義會意,在門口接話道:“縣主嫂嫂花了多少,叫你的侍女告訴我,回頭大都護也好將花銷如數奉還。”

    其實說了也肉疼。

    這些宗室貴女可矜貴了,一來就如此鋪張浪費。

    他三哥身上帶傷,話不多說,叫他開口,可大話放出去容易,真拿錢,要上哪兒去拿!

    話雖如此,這炭火燒得可真暖和啊,好些年沒在這凜凜寒冬裏感受到這熱乎氣了。

    他不自覺往門內靠。

    忽然聽到一聲輕笑,不禁朝裏瞄了一眼。

    是棲遲,她笑得很輕,因為有些忍不住。

    想不到這男人還挺有骨氣的。

    “以往逢年過節,你也往光州送過不少東西,還是在都護府如此光景下,如今便當我給你這裏送些東西,又有何不可呢?”

    這話,她說得是有些誠懇的。

    之前雖有不快,因為想到這點,也消彌不少。

    伏廷聞言沒說話,卻忽往門口看了一眼。

    羅小義眼神閃閃爍爍,飄忽不定。

    他不記得自己有送過東西去光州。

    若沒猜錯,一定是羅小義。

    自成婚以來,羅小義便時常勸他去光州走動,免得娶了妻還做和尚。

    他身邊能關心他私事的,除了這個多事的,也想不出來還有旁人。

    棲遲註意到兩人眼神往來,心裏回味了一下。

    看一眼伏廷,她起身道:“新露,去給羅將軍住的屋子裏也生盆炭火,我們先退去,莫妨礙大都護與將軍休息。”

    新露稱了聲“是”,扶她回去榻邊,以身擋著,悄悄給她穿上鞋襪。

    門口的羅小義聞言又是一陣肉疼。

    多一盆炭,又是多出一份錢來。

    若不是他三哥房裏多了個人,真想直接開口說就在這裏跟他擠擠睡一覺得了,何必浪費那個錢。

    伏廷倒是沒說什麼。

    看著棲遲在榻後半遮半掩地穿戴齊整,走出門去,唯有耳後頭發微亂,是他方才弄的。

    他五指握一下,指間憶起捂過她的唇。

    又想起羅小義的話,水做的一般。

    棲遲出了門。

    羅小義回避著,退到一邊給她讓路。

    她腳步停一下,低低道:“多謝將軍之前數次破費送禮了。”

    羅小義見她已知情,也就不隱瞞了,幹笑道:“縣主嫂嫂莫客氣,我都是替大都護送的,那就是大都護對你的情分。”

    棲遲含笑點一下頭,移步走了。

    待到轉過回廊,臉上笑便沒了。

    新露看過去時,就見她嘴唇輕輕動了一下。

    “伏廷……”她念叨一遍那男人的名字,手指撩了一下耳邊發絲,心裏有些難言的氣悶。

    原來,還算是她自作多情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8 00:52:44

第06章

    眼見棲遲走遠,羅小義轉頭就紮進了房裏。

    暖烘烘的熱氣烤得他渾身舒坦,他卻顧不上享受了,趨近床前,低聲道:“三哥,你怎麼就這麼大方,我早留心到這府中到處都變了樣了,嫂嫂這筆開銷可不小,要擔下,如何擔?”

    伏廷不答反問:“你拿軍費去給她送禮了?”

    羅小義辯解:“那叫什麼軍費,那是你應得的賦稅,是你自己全將它充作了軍費,我給你留作一些家用怎麼了?”

    伏廷覺得這是屁話,若無軍費防範外敵,命都沒了,還談什麼家?

    他沈坐半晌,從懷裏摸出自己的印信拋給他。

    羅小義捧著印信,不等他開口便明白他意思了,兩眼睜得猶如銅鈴:“三哥這是要拿自己壓在軍中的老本給嫂嫂不成?”

    伏廷說:“我的人,不拿我的,拿誰的?”

    羅小義思來想去,以他三哥的為人,不是個慣於攢錢的,這錢一直留著定是有用處的,一時便沒動。

    正當這時,外面傳來新露的聲音,說已為他在房內燒好炭火了,請他去休息。

    伏廷說:“滾吧。”

    羅小義一咬牙,心想算了,這錢花都花了,他非要睡到那盆炭燒光了才算挽回本來!

    想完一扭頭出去了。

    外面新露很細心地將房門合上了。

    伏廷將壓在身邊的長劍隨手扔下地,脫去軍服長靴,一頭倒到床上。

    這床鋪也變了,身下柔軟,墊的是厚厚的羊絨。

    枕上一陣似有若無的香氣,他的手指撚到一根細長的發絲。

    多的,是女人的氣息。

    這一覺,直睡到天黑。

    之所以醒,是因為房內太熱了。

    伏廷睜眼坐起,身上已有了汗。

    下了床,走到案頭,看見上面擺著一副精致的茶具。

    他揭開冷爐上盛水的壺口,端起來仰脖灌了口冷水,房門被敲響了。

    兩名侍女垂頭進門見禮:“大都護醒了,奉家主之命,已為大都護備好沐浴熱湯。”

    說罷新露去掌燈,秋霜去立屏風。

    十幾盞燈座點上,屋內亮如白晝。

    熱湯灌入浴桶,兩人又退出去了。

    伏廷看她們一有動靜就進來了,顯然是早就等著的。

    他往胡椅上看一眼,舔了舔被冷水浸過的牙,先前他那位妻子便端端正正坐在那裏。

    也許宗室女子,都是如此的無可挑剔。

    解衣進去,浴桶邊擺著只金盤,裏面盛著數十粒澡豆,通體雪白,欺霜賽雪,香氣撲鼻。

    這種東西是長安洛陽的世家王公愛用的,他一介軍旅中人,從來不用。

    如眼前這種規格的,以粒計價,粒粒賽金,也許宮中也未必能用得上幾回。

    李棲遲,倒比他想的還嬌貴。

    ……

    羅小義又過來時,伏廷澡已洗完,仆從們剛把房內清理好。

    “三哥,這等享受,是神仙日子吧,我都不想走了。”

    他睡飽後也洗了個澡,與伏廷不同,顯然是用了不少澡豆,老遠都能聞到一股膩人的香氣。

    新露和秋霜剛好進來,聽到這話憋了滿臉的笑。

    她們是來請用飯的,既然羅小義在大都護房裏,幹脆就將飯菜送過來了。

    擺案設席。

    伏廷和羅小義各坐一案。

    他系著外袍,胳膊搭膝坐在那兒,無人敢多看大都護如此形容。

    一道道菜端上來,羅小義兩眼越睜越大。

    常言道菜品貴細貴精不貴多,這些菜式可是他做到將軍都未曾嘗過的。

    再看一眼那些仆從還在門外候著,看樣子他們眼前這些用完了,還有新的要送進來。

    還以為他之前所見已是莫大的奢侈,此時看到這些菜肴才發現那不過是鳳毛麟角罷了。

    他實在忍不住,湊身過去道:“三哥,不如我去勸一勸嫂嫂,叫她節儉些?”

    “少廢話。”伏廷拿起筷子,那意思,吃就吃,不吃滾。

    羅小義摸摸臉,他三哥是個鐵血漢子,那清流縣主卻是個金貴蛋,這麼下去,還怎麼過日子?

    好不容易熬過一頓晚飯,羅小義叨擾夠了,要告辭了。

    臨出門,卻又強打起笑臉開了句玩笑:“三哥今日花銷太大,可要在嫂嫂身上討回來,兄弟就不打擾你們夫妻好事了。”

    伏廷沒理他,腦海裏晃過那一閃而過的白嫩腳趾。

    羅小義只見他燈火裏一雙眼黑漆漆的,狼一般,賊笑著走了。

    不想剛轉過回廊,就遇到了秋霜,說是她家家主請將軍過去說幾句話。

    羅小義轉著心思,想著:應當是要說一說那花銷的事了。

    難不成她還挺心急要錢的?

    棲遲正在李硯的住處。

    趁伏廷他們休息用飯,她陪侄子練了許久的字,聽說人請來了,才停了。

    李硯將兩本字帖齊齊整整收起來,擡眼瞧見羅小義進了門,撇一下嘴,沒作聲,站去姑姑身旁。

    羅小義見到被自己得罪過的小世子也在,訕訕笑了笑,抱拳見禮:“不知縣主嫂嫂召末將來是有何吩咐?”

    棲遲坐在暗處,看不清神情,只擡了一下手,身旁的新露便過來,奉上一只木盒給他。

    羅小義接了,帶著疑惑打開。

    裏面是一柄匕首,鞘子竟是通體黃金打造,拿在手裏沈甸甸的。

    他滿臉詫異:“這是?”

    棲遲道:“答謝你之前數番破費送禮。”

    羅小義心又涼了,按他三哥的意思,這花銷也得包下來,他拿他三哥的東西,何苦來哉?

    剛想找個理由推拒了,聽見棲遲又道:“叫你來,是想說一聲,大都護說要擔了我的花銷,你不必照辦。我與他畢竟夫妻一場,若是花些錢也斤斤計較,未免太過生分了。”

    羅小義一楞,沒想到她竟如此慷慨識大體,竟不是要錢,而是送錢的。

    他試探著道:“這可不是一筆小開銷啊。”

    棲遲話中帶笑:“放心,我在光王府也掌家多年,若是用度奢侈不知數,早已沒有你眼前的我和光王世子了。”

    羅小義明白了,她這意思是說她花得起。

    娘老子的,他三哥娶的到底是個什麼婆娘?難道說宗室裏的女子都如此財大氣粗?

    夜已深,棲遲不便與他一個外男久待,沒給他太多閑暇胡思亂想,直說了叫他來的用意:“我只想知道,堂堂安北都護府,因何會是如今模樣?”

    花錢是小事,她得買個明白。

    據她所知,各大邊疆都護府都是不用給朝廷上貢的,所收賦稅皆可自做屯兵用,若無緣由,是不該有此光景的。

    羅小義一手拿著那木盒,一手摸了摸懷裏伏廷交給他的印信,本還顧及顏面,轉念一想,時間久了也紙包不住火,還不如大大方方告訴她算了。

    於是嘆息一聲開了口:“縣主嫂嫂有所不知,其實以往倒也不是這樣……”

    北地畢竟幅員廣袤,部族眾多,以往賦稅的確是不用愁的。

    可惜前幾年一場瘟疫席卷,牛羊數以萬計地折損,萬頃田地也顆粒無收。

    連著幾年收不上來賦稅,北面突厥又趁虛而入。

    打仗就是燒錢的,一兩場仗下來,庫存便空了。

    驅逐了外敵,往後還得年年增強軍備防範戰事再起,久而久之,自然入不敷出。

    若是個世家豪族來當這安北大都護,或許還有家族幫襯著,可他三哥這樣白手起家的,誰來幫他?

    李硯聽得驚異,不自覺抓住了姑姑的衣袖。

    棲遲將他拉過來牽在手心裏,問:“朝中不曾過問?”

    羅小義無奈笑兩聲:“朝中倒是過問過一番,但一番過後,便有別的都護府也爭相去哭窮。這天下六大都護府,一來二去,聖人也要搖頭,更何況咱們安北都護府還兵強馬壯……”

    想起眼前這位還是個宗室女,他趕緊收住了話,一根手指撓了撓人中。

    棲遲明白了,朝廷以往大力提拔寒門,如今他們羽翼漸豐,卻又生了防心。

    聖人既要用伏廷,也要防他,否則又何來她與他這樁賜婚。

    “有勞將軍告知。”她微微頷首,叫新露送人。

    羅小義到了門外,又想起那金匕首來,想還回去,但新露擺手不收。

    說但凡她們家主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有收回的道理。

    言下之意,在他三哥身上花的錢也不會收回了?

    他邊走邊回味著先前說的話,已經盡量說得溫和了,也不知那嬌滴滴的縣主聽了什麼感受。

    會不會嫌棄他三哥,轉頭就回光州去?

    “姑姑怎麼想?”

    屋子裏,眾人還因為那一番話震驚著,反倒是李硯先發話。

    棲遲起身坐到燈火明處來,臉上並無多大反應:“能怎麼想,來都來了,難不成還掉頭就走?”

    李硯一本正經道:“倒也是無奈事由,若真走了,才顯得我們薄情寡義呢。”

    棲遲笑他:“人小鬼大。”

    時候已不早了,新露近前來提醒:該安置了。

    說話時,神情頗為微妙。

    棲遲眼睫顫一下,斂下兩道陰影。

    意思是,大都護還在等著。

    她手指輕輕撫了一下下巴,仿佛被他劍挑著的冰涼還在。

    這男人,怕是除了能認出她來之外,根本就未曾將她放在心上過。

    她擡起頭,說:“你去替我回一下大都護。”

    新露附耳過來,聽她說了句話,蹙了眉頭,遲疑地看了她一眼,但還是領命去了。

    伏廷站在窗口。

    他嫌屋中太過溫熱,滅了炭火再生火又麻煩,幹脆就推開窗吹了片刻冷風,手裏拿著軍服裏剩下的半袋烈刀燒。

    灌了兩口下肚,身上涼透,腹中卻如火燒。

    到第三口,想起這酒烈氣灌喉,萬一待會兒叫她聞著氣味,或許不喜,抹了一下嘴,塞上了。

    其實那樣的嬌女喜歡什麼,他又怎麼清楚。

    若是喜歡的就是這種奢侈富足的生活,他眼下,也給不了。

    有腳步聲進來了。

    他轉過頭,只看見一個侍女。

    新露下拜:“家主命我來向大都護告罪,她先前在客舍受了驚,身上不適,已在別處安置,請大都護自行安排。”

    伏廷把玩著手中酒袋,咧了嘴角。

    之前沒有半點異樣,連被他扣在懷裏都不曾有驚狀,到了這時候卻舊事重提,是故意要在這時候回敬他了。

    “她人呢?”

    新露在他面前本就有些戰戰兢兢,乍一聽到問話就楞了一下。

    伏廷不等她回答就說:“請她過來。”

    新露連忙離去了。

    棲遲料到了他的反應,獨獨沒料到他會叫她過去。

    難道他還要與她當面對質不成?

    她安撫一下一臉擔憂的侄子,施施然起身過去。

    剛到門口,已聽到裏面傳出細微聲響。

    她一手提起衣擺,邁腳進門,看見那男人穿上了軍服胡靴,一手抓了佩劍,長腿闊步地走了過來。

    到她面前,他停下,看著她。

    棲遲不得不仰頭看他。

    他下巴猶如刀削出的一般。

    “你睡這裏。”他忽然說,兩眼在她身上停留一下,出去了。

    棲遲看著他出的門,新露跟過去了。

    不多時,新露返回,悄悄告訴她:大都護去書房睡了。

    “他是個啞子不成……”棲遲低低說。

    新露在旁與秋霜咬耳朵,大都護看著是話不多,先前不是還叫羅將軍傳話來著,的確像個啞子似的。

    棲遲輕輕掐著手指,白一眼他離去的方向,心道:什麼男人,竟連句軟話都不會說。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8 00:53:00

第07章

    天寒地凍,聽不見任何雞鳴報更聲。

    伏廷每日到時便起身,靠的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

    他對窗立著,手拿一柄小刀,沾了盆中涼水,刮過下巴。

    北地每到冬日就大風大雪,他向來不喜蓄須,嫌沾了雪麻煩。

    手上動作時,忽然想到當今聖人常留一把花白胡須,因而一時間朝中文人公卿也時興留起美髯短須來,或許宗室之中是偏好那種的。

    伏廷丟開小刀,抿唇自嘲:想這些做什麼。

    難不成她偏好什麼樣的,他還要由她牽著鼻子來?

    外面有人來報,羅將軍在外等候著了。

    他拿手巾抹一下,拿著佩劍勾上腰帶,一手抓了馬鞭,走出門去。

    微青的天光裏飄著細細的小雪。

    羅小義坐在馬上,以一種身體前傾的姿勢趴在馬背上,這樣不會太冷,久了也不會太累。

    見到伏廷從大門裏出來,他一下坐直,將旁邊一匹馬的韁繩拋了過去。

    伏廷接了,一腳踩鐙,翻身上馬。

    羅小義湊近看他,未見有異,看來那番實話相告竟沒叫那位縣主落跑?

    伏廷問:“你看什麼?”

    他玩心又起,嘖嘖兩聲:“我瞧三哥精神怎麼沒減,回府這趟,竟像是一身好體力沒泄掉,莫不是因為我那嫂嫂嬌貴,你不敢盡興?”

    伏廷掃他一眼。

    他忙搖著兩手道:“你養傷吧,別多說,我自說我的。”

    其實是怕他拿馬鞭抽自己。

    伏廷擡手抹去臉上雪屑,朝府門內瞥了一眼。

    她當時仰頭看他的那雙眼無端浮上眼前,看似什麼事沒有,就給他軟軟地來了一下。

    瞧著端莊,卻原來並不是個好揉捏的女人。

    他娶了她,總不能用強,她既不願,那便不碰就是了。

    目光轉回,他兩腿一夾馬腹,疾奔出去。

    羅小義在後面忙打馬追趕:“哎三哥,等等我!”

    房內炭火剛熄,暖意未退。

    新露在為棲遲穿衣,順便告訴她,大都護早已前往軍中了。

    棲遲一點不意外,這間房離書房又不遠,一早那男人馬靴踏過廊下的腳步聲便叫她聽見了。

    新露給她系上腰帶,又在外給她披上一件防寒的厚披風,忽而在她臉上端詳一下,擔憂道:“家主可有不適?瞧著唇幹得厲害。”

    棲遲膚白水嫩,歷來不見有瑕疵,一雙唇更是如浸桃色,以前從未這樣過。

    見新露說的認真,她便坐去鏡前照了照,唇是有些幹。

    她輕輕抿一下,說:“沒事,北地是要幹燥些的。”

    新露可不這麼想,如今在大都護跟前,家主要比往常更註重容貌才對。她馬上就麻利出門,去為她取潤養的膏方來。

    前腳剛走,秋霜後腳進門,身上又穿上了男式的圓領袍。

    她較為爽直一些,棲遲一般叫她幫著打理外面的買賣事,常有外出走動的時候。今日一早出去,也是去這就近的生意場上查視去了。

    “家主,奴婢聽聞件事。”秋霜神神秘秘地近前,將聽來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通。

    才這些天的功夫,邕王世子那事已傳過來了。

    據說邕王花了重金將東西贖了回去,將兒子打了個半死。

    即便如此,坊間也已嘲笑起他來,說他不僅教子無方,還落魄到要典當王妃的首飾來過活了。

    棲遲只當做個笑話聽在耳中,笑了笑:“但願那邕王世子能記得教訓,以後不要再胡亂招惹生事了。”

    總得叫他知道,有些人不是能隨意招惹得起的。

    秋霜正覺暢快呢,笑道:“家主說的是,如今世子已在大都護府上,以後自然不會再有人敢隨意欺負他了。”

    當然,棲遲心說:否則千裏迢迢來這裏做什麼呢?

    侄子的事,有一就有二,她需看得長遠。

    比起溫柔的光州,這裏縱然不是什麼好地方,可這裏有她的丈夫,還有他丈夫手上一方不可小覷的雄兵。

    就如同經商,這些,都是本錢。

    只是可惜,那位丈夫壓根沒將她放在心上。

    想到這裏,棲遲又無端生出些悶氣。

    伏廷。她倚在鏡前,手指繞著鬢邊發絲,想著那男人,那刀削似的下巴。

    心裏說:像個石頭。

    轉臉看一眼窗外,她對秋霜道:“留心著時辰,城門落時要記得告訴我。”

    秋霜不明所以地應下了。

    小雪飄到後來便停了。

    城門落時,三通鼓。

    伏廷返回。

    羅小義跟在他身後擠進府門,將馬交給仆從去餵草,搓著發僵的雙手笑說:“三哥,兄弟知道不應該打擾你與嫂嫂,但還是想在這兒烤會兒火再回去。”

    順便,吃個飯再回去也好。

    反正他那位縣主嫂嫂說她花得起。

    他不比他三哥,自認沒臉沒皮不嫌羞的。

    伏廷沒管他,這家裏他也來慣了,只說了句:“別再往主屋跑。”

    是不想叫她覺得他跟前的人沒有規矩。

    “是,我知道嫂嫂在那裏,怎麼還好意思再去。”

    人說狼崽子也知道護食,他三哥如今也知道護食了。羅小義在心裏悄悄編排了他一番。

    至後院門中,遠遠瞧見新露伸了下頭。

    羅小義瞧見她手裏捧著自己朝思暮想的炭盆,落慢一步,走了過去。

    新露見禮,小聲說:早知將軍會與大都護一起來,家主早已給他備好了。

    羅小義滿心驚異:想不到那位縣主嫂嫂竟是如此的善解人意,娘的,可別是個神算子吧?

    被他想成神算子的棲遲正站在書房門口。

    她叫秋霜看著時辰,到了時候就過來了,算起來,等了也有一會兒了。

    點上燈後,百無聊賴,她從懷中手爐上騰出只手來,撥著門栓。

    一下,又一下。

    門忽然開了。

    她擡頭,眼前站著伏廷。

    瞬間自己好似被他的寬肩罩完全了。

    他停著,沒說話,目光壓在她身上。

    棲遲也沒指望他說,畢竟半個啞子,就休要奢望忽能舌燦蓮花了。

    她將手爐放在一旁椅上,兩指搭住他腰間掛劍的金鉤。

    “過往從未近前伺候,今日來,是補上妻禮。”她盈盈垂首,手上輕輕擰開,“叮”的一聲輕吟。

    伏廷一把握住將要落下的佩劍。

    劍太沈,他不及時接著,她未必拿的住。

    兩眼從她恭謹的眉間掃過,他邁腳進了門。

    那些所謂的貴族禮儀他並不精通,也不是很在意。

    將劍放在案上,他回頭又看一眼。

    棲遲覺得他這眼光好似在探究自己說的是真是假一般。

    照理說成婚第二日,她便該服侍他起身穿衣,回府更衣的,但掛名夫妻做久了,今日才是第一回。

    她慢慢走到他跟前來,在他身上看了看,伸手碰到他袖口。

    行軍服飾,袖口上總緊緊綁著束帶,他雖為大都護,綁的卻是最普通的布帶子。

    纏纏繞繞十幾層,她一層一層松解開,又去解另一只手上的。

    伏廷一直看著她。

    她盤的頭發堆雲一般,烏黑光亮,襯著光潔的額。

    他緊著牙關想:這女人的心思是不是也如她頭發般盤結錯繞,前面才回敬過他,眼下又來示好。

    無意間又看見她發幹的雙唇。

    北地對她而言,或許是太惡劣了。

    棲遲將他兩只袖口松開了,又去松他腰帶。

    那腰帶是皮質的,卻不知裏面襯的是什麼,硬實實的,帶扣咬合分外紮實。

    她手上用力了,解不開。

    伏廷看見她眉頭細細蹙了起來,眼裏只盯著帶扣,舌尖抵腮,嘴角提一下。

    兩只手伸過來,按在她手上,用力一錯,帶扣開了。

    棲遲掀起眼,他已將手拿開,搓著手指,腳下走動一步,忽而自己一手抽下了腰帶,說:“我自己來便是了。”

    這種行軍作戰的衣物,講究的便是緊束,不拖泥帶水,她解不開不稀奇。

    說完利落除衣,剝了外面那兩層厚軍服,搭在一旁,又從懸地圖前的木架上拿了便服披上。

    還不如不開口,開了口也說不出什麼好話來。

    棲遲腹誹著,手復又伸去,握住系帶,道:“禮不可廢,你不在意,我卻需做全。”

    說罷低頭仔細結系。

    伏廷不語,手指又搓兩遍。

    女人的手柔軟得恰如這北地的雪,卻沒那麼冷。

    秋霜進來奉了盆炭火,合上門後悄悄看了一眼。

    大都護英偉,她家家主貌美,二人貼在一處越看越般配。

    不枉費家主特地等在這裏伺候大都護,如此體貼情意,哪樣的男人可以招架呀?

    看著看著,忽而,秋霜就變了臉色,驚呼道:“家主!”

    棲遲系上衣帶,手背上忽然一滴溫熱,擡頭時,鼻尖亦是一熱。

    她一怔,擡手摸過鼻下,手指上沾了淋漓的溫血。

    秋霜已經快步跑至跟前,一臉慌亂。

    “別動!”伏廷忽然說。

    秋霜嚇住,縮回扶家主的手。

    他一彎腰,將棲遲打橫抱起,一腳踹開房門:“小義!”

    羅小義正在外間烤著炭火,乍聞他三哥喚聲,似是不對,匆忙跑來。

    伏廷已折返房內,抱著棲遲坐在榻上,攬她坐起,讓她稍稍前傾,一手抵住她額,說:“煎藥!”

    羅小義粗粗一掃就有數了,來不及應一聲,轉頭就跑去辦。

    北地氣候不似他處,尤其是莽莽冬日,比任何一處都要更幹燥。

    軍中常有外來的新兵蛋子入了營就長流鼻血不止,有的甚至嚴重到暈厥。

    所以對這種事,行軍打仗的伏廷和羅小義是再熟悉不過的。

    若不及時處置是有些麻煩的,但趕上巧,用當地的藥物治一治也就好了。

    棲遲靠在伏廷身上,鼻血未停,似是有意要讓她流一陣似的。

    她恍惚間想,先前新露說她唇幹還沒當回事,不想竟如此麻煩。

    她不想叫自己這狼狽情形給伏廷瞧見,伸手推了他一下。

    他手勁大,將她按得死死的:“別動。”

    我是你手下的兵不成?

    她沒好氣地想。

    伏廷吩咐:“取個冷水帕子來。”

    秋霜正不知所措,聞言忙跑出門去。

    藥草半熟即可用,羅小義很快就端著藥碗進來了。

    新露也聞風而來,見到家主衣上沾了血汙,鼻下仍有血出,臉上驚得發白。

    伏廷騰出手來接了藥碗,遞到棲遲唇邊。

    她只聞到一陣刺鼻氣味,便知苦不堪言,皺了眉。

    新露忙要上前接碗:“我去為家主添一味甘草來。”

    “不能添。”伏廷說。

    新露一驚,後退。

    伏廷看著懷間的女人:“出去。”

    羅小義不便多瞧,早已出去了。

    新露小心翼翼看看他,又看看怏怏的家主,慢慢出了門。

    室內無人了,他將藥碗抵著棲遲的唇。

    她兩眼看住他。

    男人高鼻挺直,雙唇緊抿,頸邊若隱若現似有條疤,亦直直地對著她的視線。

    然後,他一只手摸到她下巴,捏開,另一手擡起。

    藥汁入了嘴,那只手在她頸上抹一下,入了喉。

    苦得難言。

    棲遲皺著眉,半個字說不出來。

    良久,聽見伏廷的聲音:“可知道這北地的厲害了?”

    知道了,她軟綿綿地靠在他身前,心中說:你這男人的厲害,我也知道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8 00:53:22

第08章

    李硯剛下學,便聽王嬤嬤說後宅有動靜,似是他姑姑出了些事情。

    他心中一驚,放下書本就跑了過來。

    半道撞見羅小義也在廊下,正朝書房那裏觀望,他更加擔心,匆忙過去。

    “姑姑!”口中焦急地喚著,一進門,聲音戛然而止。

    他姑姑好好地躺在榻上,額上蓋著塊帕子,新露和秋霜都在旁謹慎地站著。

    榻邊,還站著個身形偉岸的男人。

    李硯先是楞了一下,接著就想起來,當時在客舍裏,這男人持劍入屏風會了他姑姑一遭,臨走前還特地看過他一眼。

    光王府的世子,自然是知禮節的,他當下便提衣拜了下去:“姑父。”

    第一次聽到這聲稱呼,伏廷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而後,又看了眼榻上的棲遲。

    尚不習慣,但因為榻上的女人,這孩子也是他的侄子了。

    “嗯。”他應了,手在胸口按一下。

    是想給他個見面禮,但換過衣物後,懷間別無他物。

    軍服裏也許有,可對方是一個親王世子,想來也未必拿得出手。

    幹脆又收回了手。

    似有道目光追著,他轉頭,對上棲遲的眼。

    她眼神微動,緩緩背過身去。

    嘴裏尚有苦味纏繞不去,棲遲本還很不舒服,此時背了身,嘴角卻隱隱有了笑。

    因為早已看見他手上動作。

    這男人,再厲害,也總有這一樣是不如她的。

    “敢問大都護,可還有什麼需要防備的?”秋霜在旁問。

    伏廷想著,方才已讓她放任將燥血流了,又餵了藥,就不會有什麼事了。

    “歇著就行了。”他目光在棲遲背上盤桓一下,轉頭出了門。

    李硯目送他出去,才從地上起來。

    問過新露和秋霜,都說是大都護將他姑姑照料過來的,大都護既然說沒事,那應當就是沒事了,這才放了心。

    他挨著榻沿,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開口:“姑姑,我怎麼覺得姑父對我無話可說,莫不是我跟來,叫他生厭了?”

    從頭到尾就說了個嗯,簡直惜字如金。

    他以往總被欺負,心思也養細了,既已知道如今北地情形不好,難免會多想些,或許自己跟來這裏是成累贅了。

    棲遲還沒完全緩過來,聲輕輕的:“他便是這樣的人,你不必在意。”

    李硯將信將疑:“我只擔心自己討了個不喜。”

    “不必多想。”棲遲淺淺笑一下,一手扶著額上帕子,心裏說,就算不喜又如何?

    總會叫他喜歡的。

    ……

    羅小義杵在廊下,看到伏廷遠遠走來,那衣上還留著點滴血跡,便又記起他先前救人時那淩厲幹脆的一幕來。

    “三哥抱得可緊,我瞧著像是舍不得撒手了,定是久別勝新婚抱不夠了吧?”他忍不住揶揄。

    伏廷早知他又要胡扯,過來伸腳就往他小腿肚子上踹了一下。

    那是他娶的人,抱了又如何?

    羅小義齜牙咧嘴地抱著小腿蹦兩下。

    伏廷伸手,揪著他後領,另一手在他懷間摸了一下,摸出酒袋來。

    冬日太冷,他們倒不是嗜酒,只是慣常帶著烈酒暖身。

    羅小義松開腿站定了,嘀咕:怎麼還喝上了。

    伏廷拔開塞子,往嘴裏倒了一口,又拋還給他。

    天早黑下去了,廊下懸的燈被大風吹得搖晃,身上吹冷了,也沒什麼感覺。

    他喉嚨一滾,酒咽下去,一只手摸著脖子。

    羅小義接了,這才留心到他臉色似是不對,湊近一看,兩眼睜大:“三哥,你這傷!”

    伏廷拿開手,掌上抹了一手的血。

    他皺了眉,在腿上蹭一下:“沒事。”

    傷口開了,也不知是抱人的時候,還是喊羅小義那一嗓子給扯到的。

    他方才出門時就有些察覺了。

    羅小義拿手在自己頸上比劃了一下:“那可是一鉤子差點穿喉的傷,你竟說沒事?”

    說到這個他就想起那些天殺的突厥探子來。

    瀚海府向來防備嚴密,那些人被抓個現行,匆忙逃竄,本是他這個做將軍的分內事,誰能料到他三哥也會親率近衛去追捕。

    原先眾人以為對方全是男人,羅小義交手時便沒防備女人,還以為那只是個被嚇壞躲避的民女,待那彪悍的突厥女忽然沖上來,險些沒一鉤子割破他臉。

    幸虧伏廷擋了一下,那一鉤子勾到了他頸上,差些刺穿了下顎,也叫他們逮著機會跑了。

    眼下倒是看不太出來了,最早幾天根本連一個字都說不了,吃喝都成問題。

    若非如此,當初在客舍,也不會連全是女眷的內圍也不放過搜查。

    羅小義憶起當時,看他三哥在那屏風裏待了那麼久,還以為真就抓到人了。

    倘若不是他三哥及時擡手攔住了,眾人說不定已經抽刀進去了。

    誰承想,裏面的不是探子,倒是他屋裏頭的。

    他又湊近看了看伏廷滲血的脖子,擰眉說:“三哥,依我看,不如就花一筆去買了那好藥來,你可是大都護,怎能有傷一直拖著?”

    一早就找人治了,但大夫說了,要好得快就要用幾味稀藥。

    金貴藥都在那金貴地方,別說藥材本身,就是運來北地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他三哥將錢都投入軍中了,根本不在意,只用些尋常傷藥應付了,不幾日,就又如以前一般喝酒吃肉。

    若非他一直不讓他多說多動的養著,只怕還要更糟。

    眼下,是萬萬不能再耗了。

    伏廷感覺頸上血還未止,用手按住了,聽到這話只刮了他一眼。

    羅小義心一橫,從懷裏摸出那印信,道:“嫂嫂沒要你的錢,不如就先動些老本去買藥好了。”

    他知道伏廷的脾氣,原本是不想告訴他這事的,但現在顧不得了。

    何況人家是兩夫妻,也沒什麼好遮遮掩掩的。

    果然,伏廷看到那印信,臉色便沈了:“你沒給她?”

    羅小義忙道:“嫂嫂有錢,並不在意的。”

    她不在意就`著臉用她的?

    伏廷劈手將印信奪了過去。

    羅小義摸了摸鼻子,不敢吱聲。

    書房內,燈又多添了兩盞。

    李硯到底乖巧,幾句話就被棲遲給安撫走了。

    新露和秋霜暫時還不敢讓她多走動,剛剛拿了衣裳過來,就在這裏給她換了。

    棲遲看著她們將那身沾了血跡的衣裙捧出去的,早已皺得不成樣。

    是那男人之前將她死死按在懷裏,給揉皺了。

    她斜斜倚在榻上,捏了盞剛剛煎好的熱茶湯,小口小口地抿著。

    嘴裏被伏廷灌下去的苦味總算是被壓下去了。

    覺得已好差不多了,剛打算走,外面有人來了。

    棲遲擡頭,看見伏廷長腿窄腰的身影入了門,燈前頓時多出一道長影。

    在他身後,是緊追而至的羅小義,腳步追得急,一腳已跟進了門,連忙扒住了門框,頭朝裏伸了一下,又悻悻然縮回門外去了。

    她看得分明,仰頭,目光轉到伏廷身上。

    他在她面前站定,手在腰裏摸一下,遞到她眼前來。

    是他的印信。

    棲遲伸手,兩指自他掌心裏捏了,問:“給我的?”

    伏廷說:“憑這個可取你的花銷。”

    棲遲朝門口看一眼,這下就明白為何羅小義是那個模樣了。

    他對娶進門的人倒是不吝嗇。

    這麼想著,竟覺出他一點好來了。

    她抿去唇邊的笑:“豈不是要我用你軍中的錢。”

    不等伏廷回答,門外羅小義便嚷道:“何止是三哥在軍中的錢,還是他扛著傷都不肯動的錢!”

    伏廷冷聲:“滾。”

    不知怎麼,棲遲一下就想起了先前在他頸上見過的疤。

    擡眼去看,他衣領遮著,那疤斜的一道往上,連到下顎,確實是新傷的模樣。

    下顎處,不知何時已貼上了張褐紙皮子,映出一小塊黑色的膏劑印子來。

    想來剛才他是去用藥了。

    她擡高聲音:“什麼傷?”

    是在問羅小義。

    外面聲音回:“說出來怕縣主嫂嫂嚇著,那可是鐵鉤穿肉的傷,險些要刺入三哥的喉嚨,沒幾個人能扛得住的!”

    伏廷臉繃著,雙唇抿成一線。

    若非面前還有個女人在,他已經出去將羅小義踹走了。

    棲遲唇抵住茶盞,下意識的遮了下脖子。

    之前他將她按在懷中時力氣大的很,若非羅小義開口,誰能知道他還挨過這出。

    光是聽著她都覺得疼。

    她瞄他一眼,心想難道他是鐵打的,這都能扛。

    “為何扛著不治?”

    羅小義:“要想好得快,需得用幾味稀貴藥的!”

    伏廷磨了下牙,想著待會兒再收拾羅小義,沈聲說:“我自己有數,東西給你就收著。”

    話是對棲遲說的。

    她捏著印信的手指纖細蔥白,他兩眼掃過,轉身欲走。

    衣袖緊了一下,是棲遲拉住了他的袖口。

    “你是要與我分家了麼?”

    伏廷一時站住了。

    棲遲手指拉著他的衣袖,兩眼正看著他。

    先前失了些血,她一張臉白寥寥的,頹頹然嬌軟地倚在他這張榻上,連拉他的手指也沒什麼力氣。

    他沒來由的多看了兩眼,喉結滾動,說:“不是。”

    棲遲追問:“既然不是要分家,又何需如此涇渭分明?”

    伏廷不語。

    他雖出身寒門,但一身金戈錚錚,從未想過靠裙帶關系攀附上爬,這樁婚事若不是聖人所賜,他絕不奢求。

    縱然李棲遲貴為宗室,身嬌肉貴,他眼下境況不濟,可既已娶入了門,就絕不會讓她餓著凍著。

    又怎能用她的錢。

    棲遲看著男人沈凝的臉,猜不出他在想什麼,拉他衣袖的手卻又緊了一分,口中輕嘆:“想不到我堂堂一個縣主,大都護夫人,想要為家裏花些錢,竟也是不行的了。”

    伏廷不禁看住她。

    她目光坦蕩,反而顯得他不近人情了。

    有理有據,他嘴抿緊了,竟找不出半個字來反駁。

    棲遲話已說到,料想他也說不出什麼了,拉著他衣袖坐直身來,不由分說,將那枚印信塞回他腰間。

    手指伸進去,隔著兩層衣裳,觸到了一片緊實。

    她手指輕縮一下,收回手,不自覺撫了一下鬢發。

    伏廷按一下腰裏印信,眼盯著她,良久,終是一字未吐。

    一扭頭,出去了。

    外面羅小義早避開,沒叫他尋著機會。

    不多時,又折返門邊,煞有其事地向棲遲道謝:“多謝縣主嫂嫂,還是嫂嫂能治得住三哥。”

    棲遲倒要感激他,那男人是半個啞子,什麼也不說,好在身邊還有他這個話多的,倒是能讓她知道不少事情。

    她問:“你為何總喚他三哥?”

    羅小義回:“我追隨大都護多年,是拜過把子的,所以兄弟相稱。”

    棲遲心說難怪總是形影不離的。

    又問:“那前面的大哥二哥呢?”

    羅小義笑起來:“嫂嫂誤會了,沒有大哥二哥,只因三哥小字三郎,我才喚他作三哥的。”

    三郎。棲遲在心裏回味了一下,無端泛出一陣親昵來,不想了。

    她拎拎神,道:“他需要的幾味稀貴藥是什麼,你都告訴我吧。”

    羅小義不禁冒了個頭:“嫂嫂?”

    “我給他治。”她笑著說。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8 00:53:37

第09章

    雪後初晴,城中藥材鋪子的門早早就開了。

    鋪子櫃上的就站在門口,時不時朝外張望一眼。

    不多時,外面車馬轆轆,有人到了。

    兩名著圓領袍,作男裝打扮的侍女打頭入了門,而後轉頭,將後面的人迎了進來。

    櫃上的立即搭手見禮:“夫人到的及時,已準備妥當了。”

    棲遲身上罩著厚厚的披風,頭戴輕紗帷帽,點下頭。

    秋霜和新露跟著她,往前幾步,進了側面耳房。

    她名下生意名目雖多,藥材這項倒是不常做的。這間鋪子是新近盤下的,為了網羅藥材方便罷了。

    今日一早,櫃上的來報東西已備妥,因著太過貴重,需請她親自過來檢視,她才來了這一趟。

    耳房裏,案頭上,擺著一只漆彩描金的七層寶盒。

    秋霜過去,動手打開,從上往下,一層一層擺開來。

    每一層裏面都是一包仔細捆紮的藥材。

    這些都太金貴了,須得分開著放,堆一起怕會錯了藥性。

    棲遲解下披風和帷帽,交給新露,在案後坐下,手指輕撥,將每一樣都看過了,問:“可有缺漏?”

    秋霜搖頭:“皆是按照羅將軍說的去搜羅的,都在這裏了,櫃上的說倒是有一味號稱‘天方子’的,實在難尋,最後只聽說南詔往宮中入貢時才會有,費了不少周折,卻也總算是弄到了,只不過花費不小。”

    她跟隨棲遲久了,早已見多識廣,並不小家子氣,既然會說花費不小,那肯定是真的不少了。

    然而棲遲聽了,也只不過嗯了一聲作罷。

    弄到就行了,至於花了多少,她並不是很在意。

    能治好那個男人就是好事。

    秋霜悄悄和一旁的新露打了個眼色。

    光是搜羅算什麼,這些藥可是日夜兼程送到北地來的,快馬都跑死了幾匹,人力物力,前前後後都不是小錢。

    家主對大都護可真是舍得呢。

    ……

    藥材都收妥當了,棲遲讓新露和秋霜拿去同櫃上的碾出來,做成膏貼,也好上藥。

    正在耳房裏等著,忽聽外面有馬鳴聲,接著有人在喚:“店家,店家!”

    這聲音分外熟悉。

    她走到門邊,手稍稍推開道門縫。

    羅小義正一腳跨進門來。

    幾乎下意識的,她就往他身後看去。

    果然,伏廷就在後面一步進了門。

    他軍服緊束,右臂肘上又加了一層皮護,是拿兵器的架勢。棲遲便知道他肯定又是去過軍中了。

    她看過去時,他正將手裏馬鞭塞入後腰,側對著她,高拔挺立,長靴裹著的一雙腿筆直。

    棲遲看著恍了個神,忽而想到:男人中,他應當是她見過的最英挺的一個了。

    伏廷是被羅小義拖來買藥應急的。

    往軍中一趟,傷口又開了。

    他倒是沒在意,只是架不住羅小義嘮叨,嫌他之前用的傷藥不頂用,半道被拽來了這裏,要他換個新方子先對付著。

    羅小義還在喚櫃上的。

    伏廷站著,一只手,摸上了脖子。

    另一只手想去摸酒袋,已伸到懷裏,頓一下,還是空著拿出來了。

    烈酒雖能分散精神,他卻不想依賴上。

    余光裏,忽然察覺什麼。

    伏廷眼神一動,扶著脖子掃過去。

    側面耳房的門無聲半掩。

    棲遲只不過悄悄看兩眼罷了,誰能料到行軍的人這般警覺,竟險些就要被他發現了。

    她立在門口好笑,怎麼夫妻兩個,弄得好似做賊一般。

    轉過身,突感身後門被推開,一回頭,當頭罩下一道高大人影,人被迫一退,抵在墻上。

    伏廷欺在她身前,眼神由冷轉緩,一只手從腰間佩劍上收回來:“是你。”

    他也意外,還以為城中是又混了什麼進來了。

    棲遲眼神掃過他,身動一下,低低說:“你壓著我了。”

    伏廷留心到她背還抵著墻,一張臉緊挨著他胸口,那張臉薄薄的透白,浮著抹微微的紅。

    軍服糙厚,他真擔心壓上去會將她這樣的臉皮給蹭破了。

    他抹一下嘴,自嘲是警惕過頭了,兩腿站直,一手將門拉到底,朝外說:“沒事。”

    外面早沒動靜了,羅小義剛才接到伏廷示警,便準備著了,此時見到耳房裏的人是誰,才放下戒心:“原來是嫂嫂啊。”

    伏廷想起進門時看到外面停著的車馬,回頭問:“來這裏做什麼?”

    自上次她流了次鼻血,他後來還沒再過問過,此時才想到,或許她是還沒好?

    忽而想起那晚她拉著他,問他是不是要分家的模樣。

    若是因為那個還沒好,那就全是他的事了。

    想到這裏,他不禁又摸一下脖子,心裏罵自己一句:是不是個男人,與她爭那幾個錢的事幹什麼。

    棲遲走到門邊來,看一眼羅小義。

    羅小義頓時就會了意,插話道:“三哥這是多問了,嫂嫂來這地方,自然是給你買藥來了。”

    伏廷看向棲遲。

    她與羅小義交換了個眼神,說:“我尋著個偏方,聽說治傷有奇效的,就不知你敢不敢用了。”

    羅小義搶話道:“三哥何等人,天底下絕沒有他不敢用的藥。”

    伏廷眼掃過去。

    這小子今日話分外的多了。

    自己,卻也沒說什麼。

    新露和秋霜差不多一前一後回來了,懷間捧著那只盒子,見著大都護竟在,還以為是來接家主的,一時意外,面面相覷。

    羅小義再不想買什麼藥了,說道:“回吧,嫂嫂出來一趟料想也累了。”

    伏廷看了眼棲遲,又看了眼那只盒子,一言不發地出門去解馬。

    棲遲叫新露在盒中取副藥貼給自己,轉頭見羅小義仍盯著自己,含笑點了個頭。

    意思是讓他放心。

    羅小義馬上朝她拱拳,低低道:“嫂嫂真是救星,若真治好了三哥,你就是我親嫂嫂!”

    說的真情實意的,畢竟他三哥對他可是救命的恩情。

    當時那一鉤子若真割破了他臉,不死也半殘,就算是個將軍也娶不上媳婦兒了。多虧了他三哥,他都愧疚多久了。

    那日聽這位縣主嫂嫂發話說要治好他三哥,他簡直視作大恩大德。

    棲遲出去,上了馬車。

    坐定後,揭簾朝外看了眼。

    伏廷打馬遣退了幾個禁衛軍,韁繩一扯,朝她馬車這裏過來,就挨著馬車窗口勒住了馬。

    是想要她先回去。

    棲遲先發話:“先上副藥再去軍中。”

    伏廷看了眼那頭等著的羅小義,也沒什麼好說的,不過一副藥,又有什麼可懼的,總不至於試出什麼事來。

    他翻身下馬,掀了衣擺在腰上一掖,跨步上車,就在她面前坐了。

    棲遲這才將手拿出來,掌心裏,剛調好的藥膏還軟哄哄的,黏在幾層白布帕子上。

    伏廷比她高許多,倒方便她上藥。

    她靠近些,見他下巴上連先前應付的褐紙皮子也沒有,心說真是不要命了,難怪會被羅小義拖來買藥。

    也不敢去看那傷處,她只低頭,細細將帕子弄齊整了。

    就要送到他頸上時,忽而另一只手伸出去,握住了他搭在膝上的手。

    伏廷手上一軟,不禁看向她,頸上忽的一痛。

    棲遲已將帕子按上去了。

    這貼藥竟是痛如刺骨。

    那只手又自他手背上抽走了。

    伏廷擰眉看著眼前的女人,烏黑的發髻盤繞,掩著她的臉,尖尖的下頜。

    她卻並未看他,只看著他頸上的帕子。

    他忍著痛想:原來只是要叫自己分個神。

    “好了。”棲遲松開手。

    伏廷自己按住帕子,又看她一眼,揭簾下去了。

    新露和秋霜這才敢上車來。

    棲遲再揭簾看出去,見他將衣領拉高遮了那帶藥的帕子,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疾奔走了。

    她放下簾子,那只手緩緩收回袖中。

    男人的手比她的大許多,方才差點便握不住。

    有些想笑,但秋霜和新露還看著,她又忍住了。

    一帖藥,伏廷本沒有太在意。

    然而不過幾個時辰,便察覺到了不同。

    臨晚歸府。

    書房裏已燈火明亮,炭火溫暖。

    伏廷跨進門裏,解劍卸鞭,一只手扯著腰帶,一只手再摸脖子,竟已沒了感覺,仿佛之前那些疼痛不適都不曾有過一樣。

    再回想這一日在軍中,幾乎都不曾記起帶傷的事來了。

    身後,有人進了門。

    他回頭,看到門口站著的女人。

    棲遲衣裙曳地,攏著手站在那裏,一雙眼看著他。

    不急不緩的,倒像是早就等著他回來的。

    伏廷扯著腰帶的手按回去,又扣上了。

    棲遲的確是等好的,聽著這裏有動靜便來了。

    她說:“我來給你換藥。”

    說著走過來,看了眼他頸上的帕子,藥膏滲出來,白帕子已汙了。

    她低頭,將袖中攏著的新帕子拿了出來。

    兩人站在一處,伏廷聞到一陣香味,幽幽的,似是什麼花香。

    是女人發間的味道。

    北地的花少,他也聞不出那是什麼花。

    “據說第二副藥要烈些的。”她忽而說。

    伏廷自己動手將頸上的揭去了,說:“沒事。”

    這傷扛到現在,早已沒什麼不能扛的,何況先前那一副上頸時也不好受,他早已有了準備。

    棲遲沒再說什麼,只擡手,將那帕子按了上來。

    伏廷渾身一緊,咬了牙。

    她竟沒誇口,這一貼比起先前第一副不知烈了多少倍,宛如鈍刀剜肉。

    他頭稍一偏,被棲遲緊緊按住:“別動。”

    這語氣分外熟悉,他瞬間便想起自己按著她灌藥時,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莫非是在這裏等著他的?

    他咬著牙,軍服裏渾身繃緊。

    李棲遲,只當她是宗室嬌女,卻是錯了,她可比他想的要狡黠多了。

    生生挨過了那陣割肉般的痛,棲遲手還按在他頸上。

    她仰著頭,從那傷處看到他臉上。

    他下巴處拉緊,兩眼定定,臉如刀削。

    她心說:可真能忍,這藥好得快,可據說也是最難熬的,他竟一聲不吭。

    “很快便能好了。”她說。

    “你用的什麼藥?”伏廷忽然開口問。

    開了口才能察覺之前他忍得多狠,聲音已有些嘶啞了。

    棲遲不妨他竟是個瞞不住的,心思動一下,偏就不直說:“何必管它是什麼藥,能將你治好了便是好藥。”

    伏廷眼睛看住她,倒像是有數了。

    光是先前羅小義與她一唱一和的,他也看出些端倪了。

    只是眼下疼痛難當,一時也無心再說其他。

    棲遲避開他視線,眼神轉回傷處,墊腳,查視著可貼完全了。

    伏廷只覺耳旁軟風一般,是她嘴唇動了動,說了句話。

    屋外,有仆從來請問大都護:可否用飯了?

    棲遲松開手,拿帕子擦兩下手指,轉過頭,緩步出門去了。

    伏廷站著,許久,直到門外仆從再問一遍,才動了下腳。

    兩眼卻仍望著門口。

    剛才棲遲在他耳邊輕聲說:我若將你治好了,可能與我多說幾句話麼?

    他摸住脖子,舔了舔牙關。

    猝不及防,她會來這一句。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8 00:53:52

第10章

    棲遲回到房中時,李硯正在那裏坐著,穿一身月白襖子,粉白面龐,如玉雕琢,好似這北地裏的雪團子一般。

    他是下學後來陪姑姑一同用飯的。

    棲遲見他在,袖口輕輕攏一下唇,便將從書房裏帶出來的那絲笑給掩藏去了。

    新露和秋霜進來擺案傳飯。

    李硯坐著沒動,到現在也沒叫一聲姑姑,頭微微垂著,似有些心不在焉。

    棲遲察覺出異樣,坐下問:“可有事?”

    新露聞聲立即近前,貼在她耳邊低語一陣。

    棲遲心中沈了。

    這次給伏廷搜羅那些稀貴藥時,恰好逢上聖人下詔冊封了兩個王爵,消息順著送藥的帶過來,傳入了棲遲耳中。

    這事她早已知道了。

    不妨今日新露與秋霜在房中閑話起來,便叫進來的李硯聽到了。

    聖人之前推托,懸著光王爵遲遲不封,轉頭卻又詔封了他人,叫他身為光王世子作何想?

    案已擺好,菜也上齊,棲遲拿起筷子說:“愁眉苦臉的做什麼,吃飯吧。”

    李硯擡起頭,看看她,又垂下去,那臉上倒算不上愁眉苦臉,只是有些悲戚:“我只是想到光王府是父王和姑姑費盡心血保下的,如今卻在我這處傳不下去,便心有慚愧。”

    棲遲停箸,知道他懂事,自然心疼他,臉上卻反而笑了。

    到底還是年紀小,不知天家情薄。

    從她決心來這裏,來那個男人身邊時,便已不再指望聖人恩惠。

    想要什麼,還需靠自己伸出那只手去。

    至少光王爵還在,有北地的助力做依靠,總會尋著時機,她便還不算對不起她哥哥的囑托。

    只要,她能得到那個男人的心……

    看一眼侄子,她故意冷起臉說:“想來還是怪新露和秋霜多嘴,今日我得罰了她們才行了。”

    新露和秋霜聽聞家主這話,馬上跪下,齊聲附和:“正是,都怪奴婢們嘴碎,才惹得世子如此沈悶。”

    李硯一向寬和,那也是隨了姑姑,他知道姑姑這是故意說這話好叫自己振作,忙站起來去扶二人:“沒有的事,姑姑莫怪她們,我不再想便是了。”說著又乖乖坐回去,拿起筷子。

    棲遲這才動筷。

    李硯吃了兩口菜,那菜是用刀片出來的,雕成形,盛在盤中,根根直豎,狀如金戈,他看著不禁聯想到了他姑父。

    不多時,振了振精神,又開口:“姑姑放心,他日若真不得轉圜,我便學姑父,將王爵一分一分掙回來。”

    棲遲笑:“只要你還姓李,便永不可能去經歷那些從無到有的日子,何況……”

    話頓住,不往下說了。

    其實是想說,何況如你姑父那樣的,多少年才能出一個。

    少入行伍,金戈鐵馬,戰功赫赫,一年躍三品,如今才能做到這大都護。

    無人知曉他經歷過什麼才有了今日。

    她撚著筷子,回想起他在書房裏那張緊繃沈凝的臉。

    思緒漸漸的,變的漫無目的起來,不自覺的,眼光輕動。

    那樣的男人,真不知有朝一日陷在女人臂彎裏,會是何等模樣。

    一早,伏廷照常起身。

    拿了軍服搭在身上後,轉頭端了案頭喝剩的涼水潑進炭盆。

    滅了一室的溫熱,他才摸了下脖子。

    那陣割肉之痛過後,竟是一夜安睡,現在又和之前一樣,好似什麼感受都沒了。

    窗外風大如嚎,料想是又下起了雪。

    他很快穿戴好,擡起只手臂送到嘴邊,咬著軍服上的束帶扯緊,騰出另一只手去推窗。

    窗推開,果然外面飄著小雪。

    天色黯淡,映著那片飛屑,女人的窈窕身影倚在柱旁。

    聽到開窗的聲音,棲遲回頭看了一眼,與他視線一觸,站直了身。

    是在這裏站久了,有些累了,不自覺就倚上了柱子。

    “換藥吧。”她直說來意,轉頭便推門而入。

    伏廷在窗口站著,看著她走到身前來,先一步在案席上坐了。

    他什麼都沒說,卻在想:這種下人就能做的事,何須她次次親力親為。

    身邊衣擺掖一下,棲遲已在他身邊坐下,袖中兩手拿出來,除了新一副膏貼外,還有塊熱手巾。

    伏廷已自覺將頸上的舊藥膏揭去,經過一晚,早已幹了。

    手巾揣到現在只剩半熱,棲遲給他將那些殘余的擦幹凈了,拿著膏貼送到他頸邊時停一下,說:“可能還是會疼。”

    伏廷眉目沈定:“沒事。”

    棲遲將藥膏貼了上去。

    伏廷搭在膝上的兩臂稍緊,本已做好了準備,卻沒有預料中的痛楚,眼一偏,看向身前的女人。

    棲遲說:“不疼麼?那料想便是要好了。”

    字字真誠,何其無辜。

    伏廷抿住唇,腮邊動兩下,卻也沒說什麼。

    就算她是存心想要捉弄一下,他還要跟著計較不成?

    棲遲捉弄歸捉弄,還是不忘給他貼嚴實了,手掌貼在他頸邊細細按壓著布帕子。

    行軍之人風吹日曬,她的手要比他的臉白多了。她悄悄觀察他側臉,眉眼鼻梁,下頜線至耳根,深挺磊落,無一處不似刀刻。

    手落在他喉頭處,在那突出上停留一下,收了回來。

    喉頭一動,伏廷手扶住膏貼,眼盯著她,手上將衣領往上提了提,遮掩傷處。

    外面有人在喚三哥。

    是羅小義來了。

    棲遲照舊低頭擦了擦手指,起身出去。

    剛出門,忽聽遠遠一陣擂鼓聲,混著風雪,時斷時續。

    羅小義已踏上回廊,口中還在叫:“三哥,城中急務!”

    伏廷霍然起身。

    棲遲回頭時,見他抓了馬鞭就出了門,大步颯沓,頃刻便轉過廊下不見了。

    她站到廊邊,又細細聽一遍那鼓聲,卻不是報戰事的。

    廊下人影跑動,秋霜快步到了跟前,附在她耳邊說:附近她名下的買賣不少都被人沖了,消息是從城外送來的。

    “若不是什麼大事,叫下面的去應付便是了。”棲遲邊想邊說:“過三刻,若還是這般,再來告知我。”

    秋霜應是。

    棲遲回到屋中,本是想補個短眠的,因為先前等伏廷起身也沒睡好,現在聽了秋霜的話,只重新理了妝,也睡不著了。

    以她所有,倒不在意這一些細微損失,只不過秋霜既然來報,想必也是要急。

    如她所料,三刻過去,秋霜又進了門。

    “家主,那些櫃上的怕是應付不了,聽得城中方才已鳴鼓告急了。”

    棲遲聽說與鼓聲有關,便拿起了披風。

    乘車出府時,雪停風息,倒是適合出行。

    她只帶上了秋霜,畢竟也是要掩人耳目的事。

    馬車上了路,卻是越走越難。

    直到城門附近,停住,再不得前進半分。

    坐在車中,只聽得外面人聲嘈雜,必是十分擁擠混亂。

    車夫安撫了一下馬,跳下去,擠進人堆裏打聽了一下,回來後將消息告訴秋霜。

    秋霜隔著簾子遞話:城門已落,方才鼓聲便是這裏傳出的。

    是城外那些流民,不知怎麼,忽而動亂起來了,難怪連周遭尋常買賣也受了波及。

    棲遲想到那些城外見過的流民,不過是討生活的,並非惡徒,更非叛民,應該不會這般才對。

    她將帷帽戴上,下了馬車。

    腳踩到地,四周左右皆是水泄不通,寸步難行,亂卻在城外,才會被城門擋住。

    棲遲叫秋霜看住四周,剛在人群中站定,聽見身後迅疾馬蹄聲似雷聲隆隆。

    兩側人群連忙散開讓道。

    她被人群一擠,只得一並讓去道旁,轉頭望去,隔著一層輕紗,雷聲已至眼前。

    一人身跨烈馬,疾奔而至,身後兩列兵馬,個個手執兵器。

    至城下,他提手勒馬,沈著兩眼,盯住城門。

    是伏廷。

    上次見到安北都護府的兵馬,還是他迎接她入府的時候。

    眼下再見,竟比上次更加迅疾如箭,齊整無聲,是從未見過的陣勢。

    棲遲看著馬上的男人,一只手稍稍掀開了垂紗。

    她早知他手下的兵馬,是一方雄兵。

    伏廷打著馬,信步盤桓,軍服緊貼,一身凜凜,盯著城門時一手持韁繩,一手按在腰上。

    棲遲留心到他腰上配的並不是他慣帶的劍,卻是一柄一掌寬的刀。

    手在柄上,刀藏鞘中。

    她看了片刻,城門忽然開了。

    一馬飛入,城門復又閉合。

    是羅小義,單槍匹馬出去了一趟,又返回了。

    他馳馬至伏廷身邊,歪著身子與他耳語了幾句。

    伏廷沒說什麼,只點了個頭。

    下一瞬,城頭又是一通急切擊鼓。

    他按在刀上的手緊了,手背上青筋凸起。

    圍觀的人聽出不對,匆忙四散。

    一時道上混亂不堪。

    羅小義招手喚了幾人,打馬過來護道。

    他竟是個眼尖的,棲遲腳還未動,便被他發現了,一雙圓眼落過來,上上下下地看。

    羅小義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她為何會在這裏,也不好當著大庭廣眾的面問。

    最後只得手按一下,以口比劃著,示意她不要亂動,一轉頭,匆忙回去找他三哥。

    棲遲便是有心回避也來不及了。

    她手扶著帷帽,避開人群,一直退到墻角處,再看過去,馬上的男人已轉頭望了過來。

    而後,他手上韁繩一扯,往這裏過來了。

    她便站定了。

    伏廷打馬到了面前,隔著帽紗看了眼她的臉,問:“為何來這裏?”

    他不曾聽說宗室貴族有那等尋常百姓般看熱鬧的閑心。

    棲遲尚未開口,那頭馬車邊的秋霜喊道:“大都護恕罪,只因奴婢一早外出采買許久未歸,家主掛念,尋我而來,這才在此遇見大都護。”

    伏廷聽了,便沒再問。

    “先回去。”他說。

    棲遲點點頭:“是要回去了。”

    城外顯然是去不成了,只能回去。

    伏廷轉頭,看了看道上。

    擁擠人潮,胡亂推擠,一片塵土飛揚。

    若非有羅小義帶人在防護,只怕已經出事了。

    城頭擂鼓未息,眼下這裏並不安全。

    他看見棲遲的馬車已被迫擠到路邊,車夫和秋霜全被堵在那頭,只能望著,也過不來。

    羅小義好不容易打馬過來:“三哥,快叫嫂嫂回去,萬一出事可怎麼好。”

    一人摔過來,差點撞到棲遲身上,伏廷用手擋了一下,一翻身,下了馬,將韁繩遞給她:“騎馬回去。”

    騎馬是最快的。

    棲遲接了,在他身前站著,說:“我上不去。”

    伏廷說:“腳踩住鐙便上去了。”

    她又道:“你的馬太高了。”

    伏廷知她身嬌,肯定不會騎馬,但耳中城頭擂鼓又響了一遍,他二話不說,手在她腰上一扣,抱著她就送了上去。

    女人嬌柔,從他臂中落到馬上。

    他將她腳塞入馬鐙。

    “大都護府的夫人,豈能不會騎馬。”說完,將韁繩塞入她手中。

    棲遲握住了。

    “說的也是。”她提一下韁繩,兩腿輕輕夾了一下馬腹。

    馬在她身下,緩緩前行幾步。

    她回過頭,一手掀開帷帽上的垂紗,沖他看了一眼。

    伏廷站住了。

    他看出來了,她分明是會騎馬的。

    “三哥。”羅小義遙遙喚。

    伏廷生生轉回盯在女人背上的雙眼,轉身過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4:59

第11章

    棲遲自然是會騎馬的,以前常在外行走,又不得亮身份,難免會有車船不便的時候。

    若是不會騎馬,路途麻煩,可想而知。

    伏廷的馬是軍中戰馬,通體黑亮,身長腿高。

    她坐在上面,恍若人流中高高鶴立,混亂的行人幾乎挨不到她。

    打馬穿行,直到那陣人潮沒了,她才勒馬暫停。

    身下馬鞍皮革已舊,灰褐的,裂了幾道細細的紋路出來。

    她用手摸一下,甚至覺得糙手,想起了那男人不由分說將她抱上馬的情形,轉頭遙望一眼。

    已看不見城門,也不知他那裏,現在情形如何了。

    秋霜落在後面,晚了半個時辰才回到都護府。

    本還擔心著,入了府門見到新露,聽她說家主早已安全回來了,這才松了口氣。

    棲遲回來後,先翻開冊子清點了自己在城外的鋪面,而後便坐去了窗前。

    安安靜靜的,一直聽著外面的動靜。

    街道上的喧嘩人聲已聽不見了。

    秋霜走進房來,以袖拭去手心裏驚出的冷汗,輕聲問:“家主,往下要如何是好?”

    眼下城也出不去了。

    棲遲望著窗外,說:“還沒看明白麼,只要解決了城外的流民,便也什麼事都沒了。”

    秋霜回味過來,確實根源在流民。

    棲遲坐正,想了想:“今日羅小義說不定又會到府上來,你與新露去外面等著,若他到了,就來告訴我。”

    話說完,還沒等秋霜應下,耳中便聽到那陣鼓聲又響了一通。

    她眼睛又望了出去。

    ……

    鼓聲急急促促,響在城頭。

    道上人已散盡了,只剩下肅然兩列兵馬陳陣城下。

    羅小義打著馬,回到伏廷身邊,搓一下凍僵的臉,問:“三哥有何打算?他娘的,人太多了!”

    外面忽然流民激增,他出去一趟,已詢問清楚,是因為原先流至下面各都督府的流民也一並過來了。

    伏廷統轄著八府十四州,一身積蓄不僅投入了瀚海府,更優先了下面的各都督府軍備、十四州邊防。

    盡管如此,今年流民多於往年,幾大都督府也無力再收容這麼多人。

    那些過去的流民並未尋著落腳地,反而被驅趕出來,最後只得統統湧向首府瀚海府。

    瀚海府外的流民聽說他們竟是被驅趕過來的,擔心首府也會一樣趕人,都是些走投無路的,一時流言四起,便先自亂了。

    伏廷扶刀立在城門前,雙唇緊抿。

    羅小義說:“聽聞前些時候還有個好心的給城外的流民散過錢銀,倒叫他們安穩了些日子,誰承想眼下說亂就亂了。”

    他恍若未聞,在沈思。

    以城擋著,並不是辦法。

    城頭鼓聲又起。

    已是一催再催了,羅小義心急,從馬背上跳下來,貼近他身前,又喚一聲:“三哥,到底如何說?”

    能如何說?伏廷沈眉。

    皆是平民,他手中的刀是用來殺敵的。

    若非要防範城中受損,他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裏。

    耳中聽著鼓點,他一咬牙,手從刀柄上松開,說:“開城。”

    羅小義一怔:“要放他們進來?”

    流民入城,入軍者充軍,墾荒者落戶,本無可厚非,可如今人數過眾,以他們眼下的境況,根本是難以負荷。

    他似是想起什麼,恍然大悟地嘀咕:“我知道了,三哥那老本,原來就是留著做這個用的。”

    伏廷沒作聲,也沒否認。

    他早有擴軍打算,只是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下。

    “不如,還是再想想吧。”羅小義又猶豫了。

    雖然擴軍有益,可那些老本要安置這麼多人怕是不夠,還是有空缺。

    伏廷決心已下,嫌他攏骸吧俜匣埃牽

    羅小義看看他臉色,手抄了抄後頸,無可奈何,只好上了馬,一夾腿,往前奔去,高聲傳訊:“奉大都護令,開城收人!”

    鼓聲徹息,城門緩緩開啟。

    臨晚時,擔心城中情形會傳入府裏,棲遲抽空去看了一下侄子。

    李硯照常在隨先生念書,已快下學。

    門窗關著,他手執書卷,輕輕晃著脖子在念一首絕句,根本沒聽見城中嘈雜,倒是安安穩穩的。

    她隔著窗縫看了兩眼便離開了。

    從他院中出來,就碰上了小跑過來尋她的秋霜。

    正如她所料,羅小義真的來了。

    新露已如往常般將他請去外間那間屋子裏烤火去了。

    大都護,倒是還沒回來。

    棲遲心說正好,這事也只能單獨跟羅小義說。

    羅小義其實是經過,他三哥領軍入營了,讓他率人安置流民。

    他半道經過都護府,想著進來問一下那位縣主嫂嫂安全回府沒有,回頭好告訴他三哥。順便也可以給他府上報個信,好叫他嫂嫂安心,結果就被請來烤火了。

    正兩手在炭盆前伸著翻來覆去,棲遲進了門。

    羅小義馬上起身,嘴甜地喚:“嫂嫂。”

    棲遲攏著手,不進來,只站在門口,逆著光,也叫他看不清神情。

    她問:“那些流民如何了?”

    羅小義正憂心著,一聽她問便想吐苦水:“三哥果斷,自然是放入城中來了,只不過……”

    話說一半閉了嘴,想著得給他三哥留點面子,還是不要說太多了。

    不妨卻聽她接話道:“只不過花費太多,料想是又拮據了。”

    羅小義被她揭破,一陣幹咳。

    娘的,他三哥的人竟是個人精。

    棲遲早就猜到了。

    那男人率軍而至,颯然果決,光這份魄力,這點小事早就解決了。

    能有什麼事是能讓他遲疑的?

    無非就是因為這個罷了。

    她擡袖遮了下唇,說:“缺多少,我可以出。”

    羅小義腳下一撇,險些被炭火撩到,抓著衣擺一臉驚愕地看著她:“嫂嫂說真的?”

    棲遲點頭。

    羅小義早見識過她大方,先是一喜,接著卻又搖了頭:“不行,流民入了營,拿的是軍餉,哪有問嫂嫂要軍餉花的。”

    這與給他三哥治傷可不是一回事。

    若是叫他三哥知道了,非剝了他的皮不可。

    羅小義雖然動心,可也覺得拉不下那個臉。

    “確實,”棲遲不緊不慢道:“但往小了說,我幫的是自家夫君,他好了,於我只會更有益;往大了說,安頓流民,可擴軍也可增富民生,對這遼闊北地有益,於國更是有利。我身為宗室,為家為國,有何不可?”

    羅小義細細一想,竟然無一處不說在點子上了。

    他睜大兩眼,就差拍腿了:“嫂嫂你是諸葛轉世不成!”

    就憑這張嘴皮子,都能去借東風了,難怪能治得住他三哥了。

    棲遲笑:“那我便當你是答應了。”

    羅小義搓了搓手:“我是可以,但三哥不是好糊弄的,只怕瞞不住。”

    棲遲心說那又如何,他知道了便知道了,她又不是做了什麼壞事。

    嘴上卻道:“就是知道你三哥為人,我才只與你說這事,只要你按我說的去辦便好。”

    羅小義思來想去,點頭答應了。

    棲遲走近一步,細細將打算與他說了。

    羅小義點頭,全都記在了心裏,而後一抱拳,也顧不得烤火了,腳步匆匆地離去。

    直到出了府門,抓著馬韁時,心裏卻又犯起嘀咕:莫非他三哥這是否極泰來了?

    這位嫂嫂簡直就是處處在幫著他,可真是沒話說了。

    他走後沒多久,天就黑下來了。

    院中一圈都掌起了燈火。

    因為早上飄過一次小雪,打濕了回廊,下人們也已細細灑掃過了,還有些痕跡未幹。

    伏廷從外面回來,胡靴踩過廊下,是直往書房的路,忽而停步,往主屋那裏看去。

    想起了白日裏的情形。

    那裏面是他的妻子,不過問一下似乎說不過去。

    不然好像不是個男人。

    他將馬鞭塞入腰裏,腳下轉了方向。

    主屋許久不來,愈發變了樣。

    門前懸著厚厚的擋風垂簾,被挑起搭在門上,垂下數條絲絳,是光州時興的式樣。

    他往屋內掃了一眼,滿室熏香。

    空無一人。

    但這屋子裏到處都是李棲遲的印跡。

    他又看了一遍,往廊上看了看。

    也沒見到她身邊常跟著的那兩個侍女。

    若非羅小義告訴過他,她已安全回來,現在怕是還要出去找了。

    伏廷站了站,轉頭回書房。

    走至半路,聽見馬嘶聲,似是他坐騎的聲音,循聲走了過去。

    一直到馬廄,不見有人,只有棚上挑了盞燈。

    他低頭進去,戰馬立著,噴著響鼻,一只蹄子時不時擡一下,似是要踢人的架勢。

    轉到側面,才發現那馬腹上貼著一只細白的手。

    手的主人從馬身旁站了起來,看著他。

    伏廷看著她朦朧燈火裏的臉,心說難怪不見人,原來在這裏。

    是棲遲。

    “叫新露給你備了副新馬鞍,她們都不敢靠近你的馬,只好我來了。”不等他開口,她先說了緣由。

    送走羅小義,她才想到了這事。

    剛才蹲著,正是在系馬鞍,此時站起來,她才松手放開斂著的衣裙,手指撫了撫衣擺。

    伏廷掃了眼新馬鞍,是層新皮子做的。他過得隨意,倒真有多年未曾換過鞍轡了,以往身邊也沒有人會替他想起這些細碎事情。

    他不禁又看她一眼,說:“這馬烈,興許會傷人。”

    棲遲說:“我騎了一路,不曾察覺它有多烈。”

    伏廷下巴一動,心說那是他抱她上去的,不然試試?

    想到這裏,倒是記起先前那幕了。

    他低下頭盯著她:“你會騎馬為何不說?”

    面前的女人眼珠輕輕轉動,低低回:“你也不曾問過。”

    實話實說。

    當時她明明只說了上不去罷了。

    難道不是他先小看了她麼?

    伏廷一時無言。

    過半晌,才道:“誰會問那個。”

    心裏卻覺得,似是又著了她的道。

    棲遲似笑非笑,眼瞄著他。

    他立在馬廄裏,幾乎快要挨著棚頂上的橫木了。

    又看到他身上,他腰上塞著馬鞭,那一柄寬刀還未卸下,就橫在他腰後,軍服腰身收束,一身莽氣。

    伏廷察覺到她看著自己腰後,怕嚇著她,摸到那柄刀,解了下來,拿在手裏。

    剛要低頭出去,忽聽她聲音低低的,貼著背後傳來:“你若有什麼想知道的,直問我就是了,不問我又如何會知道。”

    他停步,莫名想起,那日她說治好了他,要他與她多說幾句話的樣子。

    她又轉到他身前來。

    “給我看看傷。”她墊腳,貼近他頸邊看了看。

    伏廷仰起脖子,眼卻往下看著,落在她額上。

    她的手在他頸上按了兩下,大概是在這裏被吹涼了,碰到他脖子一陣冰冷。

    身旁戰馬認主人,誤以為貼近有險,立即擡起前蹄。

    伏廷一把摁住馬額。

    馬嘶兩聲,才安靜了。

    棲遲看一眼馬,又看一眼他,手收回來,說:“原來還真是個烈的。”

    伏廷看著她,良久,才想起從馬額上收回手來。

    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脖子。

    心裏說:別說馬,就連他自己,也要適應了這女人才行。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5:23

第12章

    又是一場大雪剛停。

    晨光入窗。

    盆中涼水倒映著臉。

    放下刮下巴的小刀後,伏廷摸了摸頸上,傷處發硬,已經結痂了。

    他低頭,整一下軍服,在案席上坐下。

    門外有人小步進了門,他看過去。

    不是來給他換藥的棲遲,只是一個仆從,進來送早食的。

    又看一眼門外,天已經亮起有片刻了,平常這時候他早已出府入營。

    今日,卻還在這裏坐著。

    他嘴角一動,竟覺好笑。

    連著每日出去回來都見她過來上藥換藥,難不成還養出習慣了。

    想到這裏,立即起身,去拿馬鞭。

    走出後院,迎頭撞見羅小義。

    “三哥先別走,”他風風火火而來,伸手攔一下:“我有好事要與你說。”

    伏廷停了步。

    ……

    棲遲今日起晚了。

    她想著那男人該是走了,走到書房外面,卻見門是開著的。

    手提一下衣擺,腳邁進去,裏面的男人立即轉頭看了過來。

    他旁邊還站著羅小義。

    她看了一眼,作勢轉身:“想來你們是有話說,我先回避。”

    羅小義忙道:“嫂嫂是三哥屋裏人,哪裏用得著回避,留下來不礙事。”

    棲遲看向伏廷,他軍服利落地站在那裏,眼仍在她身上,對此也沒說什麼。

    她只當他同意了,走了進去。

    要經過他身邊時,有意無意的,她踮起腳,看了眼他頸上的傷。

    那傷的最嚴重的地方已長出新肉來,泛著紅,顯然是要好了。

    她心說,似乎也用不著她了。

    順便,將手中帶來的新膏貼收起來了。

    他似是察覺到,頭往她這邊偏一下。

    她已走開兩步,斂了衣擺,在案席上跪坐下來。

    伏廷轉頭去看羅小義。

    不等他開口發問,羅小義先朝外喚了一聲。

    他手下的一個兵抱著個匣子進來,放在桌上就退出去了。

    伏廷掃了一眼,問:“這什麼?”

    羅小義一手掀開,捧給他看:“三哥可瞧清楚了,是飛錢。”

    伏廷低頭看著,一只手伸進去,翻了翻,確實是飛錢,而且是厚厚的一大疊。

    這些都是憑證,拿著這些便可去兌取現銀。

    不是小數目。

    他擡眼問:“哪裏來的?”

    羅小義道:“那些城外流民起亂時沖了不少買賣,我派人去穩住了,守了幾日。如今那些商人的生意通暢,心生感激,這些飛錢便是他們自願拿出來充作軍餉的。”

    伏廷眉皺一下,沒說話。

    羅小義不見他有回應,又道:“三哥想什麼呢,我們正缺這些補上空子呢,這錢豈不是來的正好?”

    伏廷這才開口:“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好事。”

    商人重利,怎會突然自願出錢。

    羅小義一楞,反應倒也快,馬上又道:“不過算是他們多交些稅罷了,眼下北地還沒完全緩過來,也就這些商戶手裏有余錢,他們花錢壯軍,也是為保自身平安,人之常理啊。”

    說完悄悄看一眼他嫂嫂。

    心裏腹誹他三哥:自然不會有這樣的好事,還不多虧你娶了個好婆娘。

    棲遲坐著,從案頭的漆盤裏拿起一個橘子。

    這橘子是她花高價從南邊運來的,只因李硯貪嘴想吃。

    特地叫新露也送了一些擺在書房裏,這男人卻至今一個也沒動過。

    她用手指慢慢剝著橘子,仿佛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麼。

    伏廷手按在腰上,盯著匣子,緩緩踱步。

    他一路走到今日,靠的是一步一個腳印踩出來的,從來不相信什麼運氣。

    如今天大的好事就放在眼前,說不奇怪是假的。

    羅小義一直觀察他神色,又瞄他嫂嫂,卻見她真就只是進來聽聽似的,竟不聞不問,無奈心一橫,道:“反正我已答應收下了,三哥便是不要也沒轍了。”

    伏廷沈臉,擡眼說:“那你還來與我說什麼?”

    羅小義笑起來:“三哥是大都護,不與你說與誰說。”

    說完又沖那頭案席道:“叫嫂嫂見笑了。”

    棲遲捏著瓣橘子,擡起頭:“你們說的什麼,我剛才倒沒在意聽。”

    羅小義笑說:“是了,這些軍中的事乏味的很,嫂嫂不用關心,只當我與三哥說笑好了。”

    二人打暗語似的客套完,他看一眼伏廷:“三哥與嫂嫂說話吧,我去外面等你。”

    說罷轉頭就出門去了。

    反正匣子是留下了。

    直到此時,伏廷才回頭看一眼。

    她只是坐在那裏剝著橘子,看不出來是不是真沒在意聽。

    他心想或許不該在她面前說,軍中的境況叫她知道了,他臉上又有什麼光。

    棲遲手裏捏著的一瓣橘子壓在唇上,擡頭見他看著自己,放了下來。

    “我方才見你傷已大好了。”她說。

    伏廷摸住脖子,說:“結痂了。”

    她站起來,知道他該走了,走至他身邊,拿了一旁的馬鞭塞去他腰間。

    伏廷低頭,看著她手伸在他腰側塞著馬鞭。

    腰帶緊,她用了兩只手才塞進去,手指緊緊壓在他腰裏。

    他又嗅到她發間熟悉的香氣,眼動著,看到她一片雪白的側頸。

    “那我以後不必每日早晚都過來了。”她口中忽然說。

    伏廷回味過來,她說的還是傷的事。

    面前的女人忽然擡起了頭,眼中隱隱帶笑:“倒像是來習慣了,不知你習慣了沒有。”

    他雙唇抿緊。

    被她看著,不自覺地在想要如何回答。

    回想先前,倒像是真習慣了。

    她卻又像並不在意似的,拿開手說:“好了,走吧。”

    伏廷手在腰上重新塞了一下馬鞭,仿佛那雙軟糯的觸碰還留著。

    察覺自己似乎看她太久了,他才動了腳。

    “等等。”棲遲喚他。

    伏廷回頭,見她指了一下桌上的匣子:“錢竟也不要了。”

    他過去拿上了,一條手臂挾住,走到門口,停下回頭,看著她:“沒在意聽?”

    是在反問她先前的話。

    棲遲對上他的眼,他高拔挺俊立在那裏,一雙眸子比常人要黑,落在她身上又深又沈。

    她不覺就出了個神,移開眼,手指拉住袖口:“嗯。”

    伏廷看著她別過去的臉,便知她聽的一清二楚,嘴角微咧,一時無言,轉頭出了門。

    出了府門,羅小義已牽著他的馬在等著了,遠處是一隊帶來的兵。

    伏廷過去,接了韁繩。

    羅小義搓著手呵口氣,打趣說:“三哥與嫂嫂說什麼私話了,叫我好等。”

    能說出來的還叫什麼私話。

    他將匣子拋過去,踩鐙上馬。

    羅小義穩穩接了,說回正事:“不瞞三哥,我已叫人先回去準備發餉了,只等這匣子裏的湊夠了一起。”

    言下之意是匣子裏的錢必須要用了。

    伏廷抽出馬鞭,說:“下次再先斬後奏,我滅了你。”

    “那是自然,絕沒下次了。”羅小義趕忙保證。

    而後從懷裏抽出塊布巾來,仔細將匣子包起來,往胸口前一系,爬上了馬,一揮手,領著人兌現銀去了。

    屋內,棲遲已在鏡前坐著。

    她許久不曾動過這麼大的手筆。

    上一次花這麼多,還是幫她哥哥納貢給天家時,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她一手拿著冊子,一手拿著筆,在上面勾了幾道,合起來,交給秋霜。

    秋霜見她眉眼帶笑,疑惑道:“家主分明花了許多,為何竟好似還高興著。”

    不像花了錢,倒像是賺了錢。

    棲遲輕輕地笑:“花的值得,自然高興。”

    花在那男人身上,多少都是值得的。

    他重兵在握,不過一時龍遊淺灘罷了,只要花錢便可解決,又何樂而不為。

    軍中發餉,著實忙碌了許久。

    羅小義解決了一件心頭大事,一身輕松。

    臨晚,便又沒臉沒皮地跟著伏廷上他府上來蹭吃蹭喝。

    心裏想的是,他幫他嫂嫂這一出,又幫了他三哥,當是個功臣無疑了,今晚必定要好好與他三哥喝上一盅。

    剛進了府門沒多遠,恰好遇上李硯下學。小世子穿著錦袍自院內出來,手裏還捧著好幾本書。

    羅小義不能當沒瞧見,抱拳與他見禮:“世子。”

    李硯看看他,視線轉去他身後,喚了聲:“姑父。”

    伏廷剛將馬交給仆從牽走,轉頭看見他,頷首。

    李硯又見一次他這模樣,不禁想起姑姑說他就是這樣的人,也不知該說些什麼,見了個禮就走了。

    羅小義回頭道:“三哥,這小世子真是個有意思的,我得罪了他,他每次見我也不對我冷眼相向,想來還是嫂嫂教的好。”

    伏廷看他一眼,倒是不知道他何時與李棲遲竟如此親近了,嫂嫂叫的比誰都勤快。

    “畢竟是個世子。”他說。

    羅小義不知怎麼就想遠了,嘆息一聲:“若是嫂嫂早些來與三哥團聚,料想膝下的小子也會跑了,我說不定都能帶他騎馬了呢。”

    伏廷不禁想起那女人雪白的側頸,那柔軟的手,心說人都還沒碰到,有個屁的小子。

    他將馬鞭扔過去,說:“滾去烤你的火。”

    羅小義一把接住,訕笑著走了。

    他前腳剛走,後腳就有個仆從過來報事。

    說外面有個商戶來請羅將軍,他白日裏拿飛錢去兌現銀時沒有兌全便走了,料想是太急切了,又過來請他去取剩下的。

    伏廷想了一下,命仆從將馬再牽出來,不喚羅小義了,他自己去一趟。

    ……

    羅小義那頭在屋裏烤了許久的火,早已饑腸轆轆,卻始終不見他三哥回來。

    終於忍不住要出去看看,一出門,正好撞上新露過來。

    說是她家主知道他來了,還未吃飯,已經備好飯菜,馬上送來。

    羅小義頓生感激,還是這位縣主嫂嫂心疼人,他越發覺得他三哥娶對了人。

    新露正傳著菜,有人大步進了門。

    羅小義擡頭,高興道:“三哥來的正好,剛好可以用飯。”

    伏廷掃一眼左右,一手扯住他衣領往外拖。

    左右吃驚,連忙退避。

    羅小義也嚇一跳,卻也不敢反抗,他三哥人高腿長,將他揪出去輕而易舉。

    一直到廊下,伏廷松了手。

    他站定了,吃驚問:“怎麼了三哥?”

    伏廷問:“那錢從何而來?”

    羅小義一楞:“已告訴三哥了,就是那些商戶一起出的。”

    伏廷冷聲:“那為何那麼多飛錢都放在同一家私櫃上,還都是同一日放上去的?”

    羅小義暗道不好,沒想到這都能被他發現。

    他早與他嫂嫂說了,他三哥不好蒙騙的。

    伏廷也不與他廢話:“是領軍棍還是直說,你自己挑一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5:45

第13章

    棲遲倚坐在榻上。

    膝頭上,是一本剛從千裏之外送到的新賬本,她手指一頁一頁地翻看著。

    紙張輕響聲中,新露快步走到了跟前,貼在她耳邊低語了一陣。

    棲遲手指一停,詫異擡頭,問:“人如何了?”

    是在問羅小義。

    新露說他竟被用了軍棍。

    “不知如何,人還在前面,我只聽了些動靜就趕緊來告訴家主了。”

    新露哪裏見識過這等軍中陣仗,只不過悄悄去聽了聽,只聽到羅小義慘嚎了幾聲,便被嚇白了臉,直到現在也沒緩過來。

    棲遲坐直身,合上手中賬本,蹙著眉想:應當是錢的事叫那男人發現了。

    她倒是不在意被他發現,可這麼快就叫他發現了,還是出乎她的意料。

    難怪之前羅小義說他不好糊弄。

    她點個頭,意思是知道了,又朝外指了一下,示意新露繼續去打聽情形。

    新露退出去了。

    棲遲手指捏著賬本,也沒心思翻了。

    想起羅小義,既無奈又好笑。

    他這麼傻做什麼,真揭穿了就直說好了,何苦挨那一頓皮肉之苦。

    正想著對策,忽感門前燈影一暗。

    她以為是新露去而復返,擡起眼,看到的卻是男人高大的身影。

    伏廷一手往上一挑,頂住半搭的垂簾,低頭進了門。

    而後,他站直了,看過來。

    棲遲悄悄將手裏賬本塞進身後的墊子裏。

    朝他身上看一眼,他長身挺直,一雙眼黑沈銳利。

    她手指不自覺地捏住衣擺,心思動一下,搶先開口說:“聽說你打小義了?”

    伏廷盯著她,心裏冷笑一聲,心道這女人,倒像是要先追究他的事了。

    他抿一下嘴,說:“他已招了。”

    棲遲兩眼一動,心說果然。

    從他進門時她就料到他是知道了。

    畢竟是憑本事做到大都護的人,怎麼可能是一根直腸子。

    她又悄悄看一眼伏廷,心想這男人果然是個烈的,就這麼點事情,至於動軍棍麼。

    故意不再看他,她轉過頭去,拿了案上的茶具,慢條斯理地擺弄煎茶。

    伏廷看她一幅端坐無事的模樣,便又想起剛被他整治了一通的羅小義。

    其實羅小義起初並不肯招,被按著用了一頓軍棍也緊咬牙關,死活不肯松口說是誰出的錢。

    最後是他發話說兄弟沒得做了,才終於逼出了實話。

    羅小義趴在那兒嘶著痛喊:除了嫂嫂還能有誰?他就沒見過別家像他嫂嫂那麼有錢的人了。

    棲遲手裏夾出了塊茶餅,放去爐上。

    伏廷看見那茶餅,猶如細篩水澱的泥膏般光滑水潤,是上品中的上品。再看那副茶具,每一樣都是精細琢磨出的。

    他不喜歡喝茶,嫌煎茶費事,一碗涼水就能對付。

    只是愈發知道了,光是她手裏這點尋常事物,也是千金萬金的東西。

    眼睛掃了一圈這屋子裏的裝點用器,最後落到女人身上。

    別說羅小義,就是他自己,也沒見過這麼有錢的女人。

    他眼盯牢了她,問:“你從哪裏來的這麼多錢?”

    先是這府邸裏精貴的用器,每日的用度,如今,竟然能補一筆軍餉的空缺。

    他想起來了,還有他的傷,那藥。

    臉越發繃緊了。

    棲遲停了手,不看他,輕聲回:“我的私錢,你也要問麼?”

    伏廷閉緊了牙關。

    確實,天底下沒有哪個男人會追問自己的女人有多少私錢的。

    他點一下頭,服了這女人,下巴收地緊緊的。

    頓一下,又問:“那你為何要往軍中投?”

    家中已經用了她的且不說,如今竟連軍中也要花她的錢,他不就成了個被女人養的軟蛋。

    他伏廷立馬揚鞭,身掌八府十四州兵馬,如果傳揚出去,以後還如何面對麾下六軍,還有那些突厥鐵騎。

    棲遲迎上他黑漆漆的眼,便清楚他在想什麼,畢竟早已見識過他的骨氣了。

    她輕嘆口氣,說:“我只知道那錢是花在你身上的。”

    管它什麼軍中還是家裏,不都是為他花的麼?

    說罷迎著男人的視線起了身。

    她一腔好意竟還被質問起來了,何必與他說這些,還不如去看看可憐的羅小義。

    走到門口,眼前男人手臂一橫,擋住了去路。

    伏廷伸手攔著她,頭低下,看住她臉。

    她便往旁邊走,他一條腿伸過來,迫近幾步,就將她的路輕易全堵死了。

    棲遲被他堵在門邊,整個人被罩得嚴實,無路可退。

    低頭,看見他一條腿從衣擺裏伸出來,隔著幾層衣裙貼在她腿上,壓制著她,褲管繃緊,修長結實,她心口莫名跳快了幾下,不禁咬住了唇。

    伏廷說:“還沒說完。”

    意思是不會放她走了。

    棲遲覺得他的傷大概真是要好了,那把聲音在近處聽竟比以往要低沈的多。

    她擡手順了一下耳邊發絲,撩去耳後,擡起眼,看住他:“錢便是我花的,已經花下去了,就沒有收回的道理,你還有什麼可問的?”

    連他以劍相向都見識過了,她還真不怕這男人。

    難道他堂堂大都護,敢動手打自己的義弟,還敢動手打自己的夫人不成?

    伏廷看著女人仰著的臉,眼裏愈發沈了:“我只問你,你想幹什麼?”

    如此手筆,不是尋常女人所為。

    他娶的人卻偏偏幹了。

    棲遲別過臉,敷衍說:“我既有錢,又逢你缺錢,那我便給你補上了,如此而已。”

    “就這樣?”他又問,腿壓緊了。

    她有些吃疼,輕輕蹙了眉,終於肯將頭轉回來。

    是因為知道敷衍不過去了。

    “不止。”她說。

    伏廷盯著她雙眼。

    “還沒看出來麼?”她聲音忽然低下去,垂下眼,一只手搭在他腰帶上。

    手指勾住了他的帶扣,她勾著,往自己身前輕輕拉了一下。

    擡起眼,眸中斂了一室燈火。

    余下的聲音,低的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我還想取悅你。”

    為你治傷,每日上藥換藥。

    甚至是換一副馬鞍這樣的小事。

    為你一擲千金。

    我想幹什麼,竟還沒看出來麼?

    是想取悅你罷了。

    或者也叫,想討你的歡心。

    ……

    新露小心地伸頭進門看了一眼,又連忙退開。

    猶豫片刻,還是硬著頭皮揚聲開了口:“稟大都護,羅將軍傷得重,已受不住暈過去了。”

    不說不行,看裏面的架勢,怕大都護欺著她家家主,實在不可再忍耐了。

    安靜片刻,門上垂簾被一把掀開,伏廷大步走了出來。

    她連忙退避,頭也不敢擡地聽著他的腳步聲遠去了。

    再悄悄看一眼門裏,她家家主倚在門後,垂著眼,雙頰緋紅,一只手捏著衣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似已入了神。

    身後秋霜輕輕扯了一下她的衣角。

    新露回頭,聽她與自己咬耳朵——

    大都護冷臉過來一趟,又一言不發地走了,誰都看得出來是挾著怒氣的。

    武人出身,果然還是不會心疼人,家主一心為大都護所想,竟還遭此對待。

    想想若是沒有退婚那事,家主早已嫁成了那洛陽的河洛侯世子,那樣清貴的世家子弟,對待家主必定不會是這樣的。

    新露連忙瞪她一眼,示意她閉嘴,哪怕是心疼家主,也不能說這種話。

    身後,忽然傳來棲遲的聲音:“這種話以後不要讓我聽見第二回,否則我便真罰了。”

    她方才已經聽見了。

    秋霜捂嘴噤聲,與新露對視一眼,再不敢多說了。

    棲遲轉回頭去,回想著那男人的眼神,那將她堵在門口的一身英悍氣,手背在臉頰上靠了靠。

    她宗室出身,縣主位尊,從未對一個男人說過這般露骨之言。

    除了伏廷。

    倚門許久,才想了起來,她原本是打算去看羅小義的。

    羅小義畢竟是個做到將軍的人,豈是那等身嬌肉貴的,軍棍雖重,他知道他三哥也已經是手下留情了,哪裏至於暈過去。

    不過就是想裝個可憐,好叫他三哥原諒他罷了。

    也是好心,不想他三哥有機會去尋那位縣主嫂嫂的不快。

    正趴在前院長條凳上,一手掩著衣擺,忍痛佯裝著,遠遠瞄見一人大步而來。

    不是他三哥是誰。

    他忙拿開手,閉上眼。

    伏廷走過來,冷聲說:“滾,不滾再添二十!”

    羅小義立即睜了眼,從凳子上翻下地。

    剛想與三哥說幾句好話,卻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連他臉上是何神情也未瞧清楚。

    羅小義扶著腰站起來。

    想想這許久下來,也沒聽見後院有什麼動靜,料想他那位縣主嫂嫂還是有本事的,應付得了他三哥,多少寬了些心。

    而後才一瘸一拐地出府去了。

    伏廷一手推開書房的門。

    房中還未掌燈,一室昏暗。

    他伸手去扯腰帶,摸到帶扣的瞬間,就又想起了那女人。

    想起了她手指勾著,輕輕拉了一下的模樣。

    扯腰帶的手伸到懷裏,摸出了酒袋。

    兩個仆從進來點上了燈座,又退出去了。

    他好似沒發現,仰脖灌了口酒,眼睛掃到案頭。

    案上放著剝開的橘子,是先前棲遲在這裏剝開的,還原封不動的放著。

    她差點送入口中的那一瓣就挨著皮放著,上面淺淺的沾了一點朱紅。

    是她唇上的胭脂。

    伏廷撰著酒袋,看著案頭,耳邊似又聽見她先前那一句輕輕的話音。

    她說:我還想取悅你。

    他當時腿上抵緊了,聲沈著:你再說一遍。

    她眼睫垂下又掀起,輕聲說:便是說十遍又如何?你是我夫君,我想取悅你,有何不可?

    說罷擡眼,看著他,又喚一聲:夫君,有錯嗎?

    那一剎那,他竟要忘了自己是因為什麼去她房裏的了。

    伏廷抹一下嘴,抵住後槽牙。

    她想必不知道,說出那番話後,她烏黑鬢發下的一雙耳朵已經紅透,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李棲遲,可真夠有勇氣的。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6:01

第14章

    一抹朝光的斜影拖在廊下。

    棲遲站在窗前,用手指比劃了一下位置,推算著已經流逝掉的時辰。

    順便也計算著,已經過去了幾天。

    旁邊探過來一張粉白的臉。

    是李硯,他喚一聲:“姑姑,我已算完了。”

    棲遲回過身,見他手裏拿著密密麻麻的一頁紙。

    她朝紙上看了一遍,伸手指了兩處,說:“這裏,還有這裏,算錯了。”

    李硯今日沒課,一早就在她跟前玩著推演算術。

    其實他沒算錯,只是見姑姑眼總瞄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麼,就故意算錯了兩個地方,不想她還是看出來了。

    他坐回去,握著筆,心裏琢磨著姑姑出神的緣由,忽而想到什麼,看一眼門外,頭又轉回來:“說起來,有好幾日都沒見著姑父了。”

    棲遲看他一眼,心裏默默說:連他都發現了。

    自那晚伏廷走後,她就沒再見過他。

    他在書房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入軍中,之後就沒再回來。

    這幾日,一直都住在軍中。

    “家主,”新露小步從門外走進來,喚回了她的思緒,稟報說:“羅將軍來了。”

    自那一通軍棍後,這也是羅小義頭一回再登門。

    棲遲正想問問他傷勢,說:“請他過來說話。”

    新露出去,不多時,領著羅小義到了門口。

    “嫂嫂安好。”羅小義在門口站定,抱拳見了個禮。

    棲遲略略打量他一遍,他身著胡衣,外面加一層甲胄,顯然是從軍中來的。

    她問:“你那傷如何了?”

    羅小義笑道:“嫂嫂放心好了,我一身糙骨頭,幾下軍棍算什麼,養了幾日就又能走能跳了,否則今日又如何能過來。”

    棲遲見他還能笑,就放心了:“那過來是有事?”

    “正是,”他收斂了笑,正經道:“我是來接嫂嫂去同三哥會合的,他需出行一趟,要帶上嫂嫂同行。”

    棲遲眉頭輕輕挑一下,有些意外。

    隨即就想起那晚自己說過的話,兩耳又微微地熱了起來,問:“他為何不自己來,是在回避我?”

    羅小義可不知那晚發生了什麼,詫異道:“嫂嫂怎會這麼想?三哥若要回避你就不會叫我來接你了,不過就是……”

    他眼神往李硯身上一飄,不好直言,訕訕說:“軍務繁忙罷了。”

    棲遲心裏有數了。

    還是因為那錢的事。

    是她低估了那男人的一身骨氣了。

    那他現在又派人來接她,是肯揭過了麼?

    “嫂嫂如何說?”羅小義見她不做聲,懷疑她是不想去了。

    甚至想問一問,那晚是不是因為錢的事跟他三哥慪上氣了。

    難得他三哥發了話要他來接人,可別她這頭又撂挑子,那這對夫妻豈不是要因為一筆錢就此杠上了?

    棲遲看見他臉上表情,終究點了個頭,說:“去。”

    而後吩咐新露去收拾一下。

    羅小義插了句話,幫他三哥也收拾幾件衣裳。

    棲遲心裏回味,那男人說出行就出行,只派人來接人,竟連東西都不回來取一趟。

    想完一轉頭,就瞧見李硯眼巴巴地盯著自己。

    她有些好笑,問羅小義:“我再帶上一個可行麼?”

    羅小義也早眼尖地瞧見小世子的模樣了,笑道:“嫂嫂發話,自然可行。”

    李硯頓時兩眼發亮。

    他不比他姑姑,出去的地方少,聽到出行的消息時就豎起了耳朵。

    羅小義雖然沒說要去什麼地方,但至少是可以出這道府門的。

    他來了北地許久卻還沒出去走動過,現在有這機會,自然心動。

    車馬很快準備好,由羅小義帶來的一隊兵守著。

    棲遲出門前罩上一件連帽的厚披風,坐進車裏時,李硯已由新露和秋霜先一步領著進到車裏了。

    他一向乖巧安靜,此刻難得雀躍,忽而一驚,懊惱道:“不好,還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去幾天,我竟忘了與先生告假了。”

    棲遲掀下兜帽說:“放心吧,叫人替你留話了。”

    他吐口氣,這才安心了。

    車馬上路。

    棲遲知道羅小義在旁打馬護車,隔著窗格垂簾問了句:“路途遠嗎?”

    羅小義在外面回:“不遠,是我與三哥每年都去的地方。”

    左右趕路無聊,他索性在外面與她細細解釋。

    要去的地方是都護府轄下的臯蘭州。

    只因那裏有馬場,每年只有冬日他們才有空閑,會去走一趟,主要就是為了看馬。

    原本今年早該去了,先是因為追捕那幾個突厥探子拖延了許久,緊接著她這位大都護夫人就忽然過來了。

    前前後後,才拖到了今日。

    其實也是因為那筆錢,他被他三哥晾了好幾天,又是一陣耽擱。

    這個他就不提了。

    提了怕這位嫂嫂花了錢還不快。

    棲遲問:“既是看馬,又何必要帶上我?”

    羅小義答:“臯蘭州每年都來其他州府的達官貴人,今年聽聞都帶了家眷的。三哥身為大都護,萬一遇上可不好,往年嫂嫂沒來也便罷了,今年都來了,怎能不帶上嫂嫂呢。”

    棲遲聞言不禁心中一悶,抿住了唇。

    還以為是那男人想通了,卻原來只是因為不得不帶上她。

    羅小義在外面聽不到她聲音,補了一句:“嫂嫂安坐著吧,等到會合的地方我會說的。”

    棲遲輕輕應了一聲,轉眼看到李硯將雙手攏在袖中仔細搓著,才想起走得匆忙,輕裝簡從的,竟也沒在車內準備盆炭火。

    她想一定是她性子太好了,幾日不見,那男人一句話她便答應同去了。

    車馬應當是出了城,能聽見車輪滾過城門下時的回聲。

    而後就沒什麼聲響了。

    直到中途停頓了一下,棲遲才察覺過去許久了。

    身旁的李硯都開始打瞌睡,到現在也沒再聽見羅小義的聲音。

    她隔著窗格問了句:“到哪裏了?”

    也沒人回。

    疑惑著,伸出根手指,挑簾看出去,一眼看見車旁一匹黑亮高大的戰馬。

    男人的腿踩著鐙壓在上面,腰身緊收,後掛佩刀,身下是她曾親手系上去的馬鞍。

    她手指挑高,將簾子全掀起,看見了他的側臉。

    伏廷眼觀前方,目不斜視。

    誰也沒料到他就這麼突然出現了。

    羅小義已去了後方,車旁不知何時已經換成了他和他的近衛軍。

    棲遲手指撚著細密的錦緞簾布,眼睛盯著他。

    他臉偏過來,與她視線一觸,又轉了回去。

    身後羅小義喚了聲三哥。

    棲遲放下了簾布。

    眼神卻仍落在縫隙處,布簾偶爾被外面大風吹起一下,她便能看見他一片軍服的衣角。

    到後來才拉緊了,是怕風灌進來凍著旁邊的李硯。

    伏廷打著馬,身旁跟上來羅小義。

    “三哥,停下休整一下吧,這又不是行軍。”

    他們習慣使然,趕路太快,一早入府接了人就走,直到現在,都趕大半天路了。

    可這次不同以往,是帶了家眷的,又是女人又是孩子,體力可比不上他們這些行伍裏的。

    伏廷看一眼身旁馬車,勒了馬。

    車在十裏亭旁停下,李硯第一個從車裏跳下來。

    他嫌冷,拉緊了身上裹著的大氅,搓著手,腳步動著。

    外面日頭還在,倒比車裏暖和些。

    羅小義看見,叫人在亭外生了叢火。

    李硯靠過去,仔細掖著衣擺蹲下,烤著手,眼往旁邊瞄一下,喚:“姑父。”

    伏廷坐在臺階上,身側是剛剛解下的刀。

    他看一眼旁邊的孩子,見他鼻尖凍紅了,一手從懷裏摸出酒袋,拋過去:“喝一口。”

    李硯兩手兜住,沒想到他會跟自己說話,詫異地看著他。

    許久,又看一眼懷裏酒袋,才反應過來他剛才說的是什麼,搖了搖頭說:“我不會喝酒。”

    伏廷是想叫他暖個身罷了,一條胳膊搭上膝,說:“別多喝就行。”

    羅小義在後面給他鼓勁:“世子莫慫,你可是光王府的世子,要做頂天立地的男人,豈能不會喝酒呢。”

    伏廷看他一眼。

    羅小義閉了嘴。

    錢的事還沒過去,他身上傷才見好,暫且還是少在他三哥面前玩笑比較好。

    李硯又看一眼伏廷,見他就這麼席地坐著,再看自己,卻是如此毫不松懈,一抿唇,便也松了衣擺,幹幹脆脆席地坐下。

    而後,終於擰開酒袋上的塞子,抿了一小口。

    只一點,也烈氣沖鼻,他捂著嘴,臉紅起來,但很快身上就熱乎了。

    “謝謝姑父。”李硯道著謝,將酒袋又還回去,擰上塞子前還不忘用袖口拭了一下。

    伏廷發覺他有點過於懂事乖巧,再坐著怕他拘謹,拿了酒袋起身離開火旁。

    羅小義見他走開,才坐到李硯跟前去,放開來打趣:“世子就該這樣,來了這北地就不要再端著光州的樣子了,那麼正經做什麼,不如我再給你喝點?”

    說著又去懷裏摸出酒袋。

    ……

    伏廷一直走到亭後,站住了。

    棲遲倚著亭欄在他眼前站著,雙手攏在披風中,臉掩在兜帽下,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知道她一定是看著他從火堆那裏走過來的,手中酒袋在腿上敲一下,問:“難道你也想喝一口?”

    棲遲看了眼他手裏的酒袋,說:“我不會飲酒。”

    說了和她侄子一樣的話。

    伏廷看著她白生生的臉,想起了那晚,似是好笑。

    他低頭,也低了聲:“現在不取悅我了?”

    棲遲心突地一跳,眼睛在他身上一掃。

    他目光獵獵,盯著她臉,似在激她。

    她不禁有些氣惱,轉過臉去,淡淡嗯了一聲:“倘若在你眼裏這是個笑話,便當我沒說過好了。”

    說完轉身要走。

    男人的身體擋了一下,她又被他結結實實堵住了路。

    伏廷將酒袋塞到她懷裏。

    “喝吧。”他說。

    早已看到她凍得發白的唇。

    他心說或許就不該帶她走這趟。

    在軍中本已準備直接上路了,被羅小義幾句話一勸,最後還是去接了她。

    棲遲拿了,看他眉眼沈定,也不知到底氣消了幾分,語聲便也緩和了:“喝了真能暖和?”

    他眼擡一下:“嗯。”

    她手伸到塞子上,又松開了:“算了,怕會醉,不成規矩。”

    伏廷心道連往軍中投錢的事都敢幹的女人,這時候又說起規矩來了。

    幹脆說:“醉了就在車中睡。”

    醉總比冷強。

    棲遲這才擰開塞子,手輕擡,只稍稍抿了一口,瞬間就皺了眉,一只手急急堵住唇。

    否則怕是當場就吐了。

    伏廷看到,嘴角不禁扯了一下。

    忍耐了半晌才熬過那陣入口的烈氣。

    蓋上塞子後,她臉上已經微紅,但好在,身上真的回了暖。

    她將酒袋遞過去,抵著他手指。

    伏廷五指一張接了,見她攏了一下披風,轉過半邊身去,只有沾了酒氣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

    臨走前,她忽而輕輕留下一句:“這下,別再給別人喝了。”

    因為她已碰過了。

    伏廷看著她走遠,掃了眼酒袋塞口,唇抿成一線,一把揣進懷裏。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6:22

第15章

    棲遲走得急,轉過亭子後,就直接上了馬車。

    是因為飲了口酒真不太好受。

    坐上車後,她一只手還遮著唇,再摸摸臉,酒氣上來了,熱烘烘的。

    口中烈氣攪得思緒亂飛,她沒來由地想:也許北地的酒就跟人一樣,入口難。

    坐了許久,車簾自外掀開,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扶著個人進了車。

    她看過去,是李硯。

    他似是昏昏欲睡一般,整個人軟綿綿的,一上車就歪靠在一旁。

    棲遲伸手將他扶住,問:“怎麼了?”

    新露忍笑說:“羅將軍給世子灌酒喝,哪知世子真就喝了,便成眼下模樣了。”

    她蹙眉,隨即又好笑,本還擔心自己會醉,沒想到醉的是他。

    新露和秋霜退出去了,怕世子醉酒後吹風會受涼,特地仔細掖好了簾子。

    李硯坐不端正,窩到棲遲身邊來,挨著她一動不動,忽然說:“姑姑,姑父今日竟與我說話了。”

    棲遲聽他話都說不利索,已是真醉了,好笑道:“那又如何?”

    李硯忽而將臉枕到她膝上,悶聲說:“我想父王了……”

    棲遲一怔,臉上的笑緩緩褪去,回味過來。

    他出生便沒了母親,是她哥哥一手養大的,她哥哥離世後,他身邊就難得有個成年男人,如今和伏廷稍稍親近些,難免會想起他父王。

    她摸一下他的頭,輕聲說:“你也可以將你姑父視作父親。”

    李硯聞言擡頭,憨然醉態畢露,一臉茫然:“啊?”

    棲遲兩手扶住他臉,對著他雙眼,聲音更低,卻字字清晰:“阿硯,你要記著,人不能只索求,卻不付出。若你想你姑父以後對你好,你便也要對他好,明白嗎?”

    李硯眨兩下朦朧的眼,似是懂了,又似沒懂,吶吶點頭。

    棲遲拍拍他頭,讓他繼續睡,轉過頭,一手掀開簾子。

    外面,兩個兵剛剛撲滅火堆。

    伏廷在腰後掛上了佩刀,踩鐙上馬,一扯韁繩,往車邊而來。

    她明明簾子只挑開了一點,他竟一眼就看到了。

    他眼看著她,打馬至車邊,一手將簾子拉下。

    外面的風被擋住了,人也看不見了。

    棲遲坐正腹誹:怎會有這樣的男人,剛叫阿硯要對他好,竟就如此霸道。

    ……

    車馬上路,繼續啟程。

    臨晚時抵達驛館。

    李硯睡了一路,下車時都還沒醒,還是羅小義過來背下去的。

    他心有慚愧,托著背上的小世子向棲遲告罪:“嫂嫂莫怪,是我玩鬧過頭了,下次再不敢叫世子喝酒了。”

    棲遲倒覺得沒什麼,踩著墩子下車時說:“他平日裏心事重,放不開,難得不乖巧一回,我倒覺得更好些。”

    回想他在車裏那一句想父王的話,竟帶了哭腔,料想也是在心裏憋了很久的。

    羅小義見她沒生氣才又有笑臉:“就知道嫂嫂寬容。”

    說完背著李硯送去館舍屋裏。

    新露和秋霜先去料理李硯安睡。

    棲遲手指攏著披風,立在館舍廊下,看見伏廷解了佩刀拋給左右,跟著來迎他的驛館官員入了前堂。

    她看了一眼,先去了屋中。

    眾人忙碌安置,妥當後已是暮色四合。

    棲遲用過了飯,還不見李硯酒醒,便去他屋裏看了看。

    李硯擁著被子睡得沈,一屋子都是散出來的酒氣。

    她也沒打攪,又轉頭出去。

    沒幾步,看見男人大步而來的身影。

    她站定了,等著他。

    伏廷走到她跟前,停了步。

    棲遲看他刀又掛上了腰,手上還拿著馬鞭,似是要出去的模樣。

    果然,他說:“我出去一趟。”

    她順口問:“去做什麼?”

    伏廷本是正好撞見她,便告訴她了,說完已要走,不妨她會發問,腳收住,說:“去見個人。”

    耳中,聽到她又問一句,聲音輕輕的:“男人還是女人?”

    他眼睛看著她,說:“女人,如何?”

    棲遲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倒覺得他那一句“如何”好似在考驗自己似的。

    她看了看他,沈默一瞬,忽而伸手拉了拉身上披風,將兜帽罩上,說:“既是女人,那我也能見了,我與你同去便也可以了。”

    伏廷沒料到她會是這個回應,手指轉著馬鞭,嘴角咧一下,說:“我騎馬去,乘車麻煩。”

    “我會騎馬。”她回。

    沒錯,他記得。

    所以這意思是非帶上她不可了。

    他沒說什麼,直接朝前走了。

    棲遲緩步跟上。

    伏廷的馬一直未拴,就在館舍門邊。

    棲遲過去時,他已坐上馬背,一旁是牽著馬的羅小義。

    她還以為羅小義也是要去的,卻見他將手中韁繩遞了過來:“聽說嫂嫂要與三哥一同出去,那騎我的馬吧,我的馬溫順,也矮些,不似三哥那匹倔。”

    棲遲接了韁繩,問他:“你不去?”

    畢竟平時總見他跟著伏廷。

    羅小義笑笑:“趕路累了,就不去了,再說也不好妨礙三哥與嫂嫂啊。”

    她聽到這句打趣,不禁看一眼伏廷。

    心說他怕是還不知道他三哥剛才說的是要去見女人吧。

    伏廷原本看著羅小義,察覺到她目光,眼就轉到了她身上。

    而後手扯一下韁繩,先走了。

    不多時,身後棲遲跟了上來。

    “我騎得慢,你別太快。”她忽然說。

    他沒回應,卻也沒動手上的馬鞭。

    忽而想:能跟著自己的夫君去見別的女人的,天底下怕是只有她這一個女人了。

    兩匹馬一前一後勒停。

    一家挑著簾子的屋子在眼前,天還未全黑下,裏面已經點上了燈。

    伏廷下了馬,走到門口,一手掀了簾子,剛準備低頭進去,留心到身後沒動靜,回過了頭。

    棲遲一手牽著馬,一手攏著披風領口,並未上前。

    他問:“怎麼,不見了?”

    棲遲看著那屋子,那分明就是一家尋常賣酒的酒廬罷了。

    原來他口中所謂的來見個人便是來見賣酒的。

    堂堂大都護,想喝酒還需要親自跑一趟不成。

    她覺得自己被這男人耍弄了,眼神在他身上掃過去,說:“不見了。”

    伏廷見到她臉上神情,嘴角又是一動,徑自掀簾進去了。

    風有些大了。

    棲遲站了片刻不見他出來,覺得手足發冷,先牽馬走了一段。

    北地不似中原,生活著眾多部族,漢胡混居,有許多是牧民,逐水草而居,自然比不上中原城鎮繁華。

    離了瀚海府,直至抵達下一個大城鎮前,眼中所見大多是人少地廣的模樣。

    這地方也不例外,小小的一座鎮子,酒廬附近沒見幾間屋子,道上也無人。

    她一個人,不便走遠,沒多遠就停了。

    側耳聽了聽,沒聽見報時的鼓聲,也不知這小地方有沒有宵禁的規矩。

    道旁有個土坡,她松了馬,走下去避風。

    走到坡下,踏入一叢枯白的茅草裏,腳下忽的一滑。

    她險險站穩,撥開草一看,原來草下掩著個池子,池面結了冰,光白如鏡,她已踩到冰面了。

    剛收回腳,身後一聲馬嘶。

    轉過頭,男人已經走到她身後。

    伏廷看一眼池子,又看一眼她,開口說:“這裏隨處都有冰湖。”

    是好意提醒她別亂跑。

    剛才出了酒廬沒見到她,還是一路找過來的。

    棲遲問:“這冰有多厚?”

    他又看一眼冰面,推測說:“兩三尺。”

    她不禁低語:“西邊雪嶺的冰都快比不上這裏了。”

    伏廷已耳尖的聽見,看向她:“你見過西邊雪嶺?”

    遠在西域的地方,離光州遠得很,離她的采邑清流縣也遠得很。

    棲遲眼神微動:“嗯,我若說我去過不少地方,你信麼?”

    天下十道,她去過九道,大漠孤煙的西域,重巒疊嶂的嶺南,再到如今,這遼闊深遠的北疆。

    伏廷不說信,也不說不信,只問:“去幹什麼?”

    棲遲未防他會問這個,回答說:“見識見識罷了。”

    難不成她還能說是去做生意的。

    安北大都護的夫人竟有個商人的身份,如何說得出口。

    她眼睛又看向池子,問:“這冰能走人麼?”

    有意無意,便將先前的話題給轉開了。

    伏廷想說能走人你還敢走不成。

    話還沒開口,就見眼前的女人手提衣擺,真踩上去了。

    他擰眉:“你不怕落水?”

    這種天氣,真破冰落水,非把她凍哭不可。

    棲遲已踩著冰面小心走出兩步,轉過身來,道:“不是還有你在麼?”

    女人的聲音軟軟的,似是依賴,伏廷聞言不禁盯緊了她。

    可聽她說的理所當然的,又似是吃定了他。

    他站直,將馬鞭往腰間一塞,兩手按在腰上,說:“你怎知我一定就會救你。”

    棲遲手扶一下兜帽,眉目輕動,輕輕念一句:“是麼?”

    說話時緩緩踩著冰面。

    伏廷看著她走動,唇漸漸抿緊。

    她衣擺下的鞋錦面繡金,身上披風猩紅,冰面上模糊地倒映出影子,暮色裏看,不似真人。

    她踩著冰,輕聲問:“若我真落下去,你真要見死不救?”

    似是回應一般,腳底突兀的一聲細響。

    棲遲腳步頓時停住了。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可也不敢再動,擡起眼看向岸上的男人,手指不禁捏緊了披風。

    伏廷也聽見了,按在腰上的手放下,大步過去,已到冰邊,看見她不敢動的模樣,又強行收住了腳。

    剛才他就想說,冰雖然厚,但總有薄的地方,不想她卻是先一步踩到了。

    女人的臉在暮光裏盯著他,難得見她也有無措的時候。

    他一掀衣擺,在岸邊蹲下來,看著她說:“你趴在冰上,或能避過一險。”

    棲遲蹙眉,她身為縣主,貴族教養出身,怎能趴在冰上。

    但這男人只是看著,偏不過來。

    她咬著唇,心裏慌了一下,很快便又沈靜了:“算了,我便自己走回去,若真不幸落入冰窟裏,傳揚出去,世人也是嘲笑你安北大都護見妻遇險卻不出手相救。”

    說罷直接邁腳,踏冰而回。

    腳下踩出一串碎裂聲響,她恍若未聞,直至岸邊,一只手穩穩抓住了她胳膊。

    身後,冰面裂開了一塊,好在未碎。

    伏廷早在她走過來時就站起了身,一把伸出了手,眼睛牢牢盯著她。

    棲遲壓下微亂的心跳,看過去,他貼著她站著,假若剛才真的踩出了個冰窟窿,大約他也及時將她拉住了。

    她看了一瞬,低聲問:“你的氣可消了?”

    是在問錢的事。

    伏廷抓她胳膊的手一緊,反問:“還有沒有下次?”

    只要她不再犯,他也可以就此揭過。

    說到底,畢竟也是幫了他,他不是不明道理。

    棲遲胳膊被他緊緊握著,動不了,想了想,說:“先上去再說。”

    伏廷松開了手。

    二人回到坡上,上了馬。

    棲遲這才開了口:“只要你一日還有需要,我便會還願意花,所以我也不知還有沒有下次。”

    說罷一拍馬,先往前而去。

    伏廷握著韁繩坐在馬上,看著她絕塵而去,良久未動。

    險些要被氣笑了。

    他早知這女人狡黠了,哪有這麼好擺弄。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6:37

第16章

    李硯揉一遍臉,過一會兒,又揉一遍。

    一張雪白的小臉都要被揉皺了,他才停手,嘆口氣,看向身旁:“姑姑,我真睡了那麼久嗎?”

    說著話時,馬車正在繼續前行。

    棲遲忍笑點頭:“千真萬確。”

    李硯臉一皺,又揉一下,心道以後再不能亂喝酒了。

    若非要等他酒醒,今日也不至於到日上三竿才繼續動身上路。

    想完,他探身至窗格邊,揭開簾子往外看。

    外面羅小義瞄見了,大聲說:“世子別看了,已要到臯蘭州了,現在發現喝酒的好處沒有,睡一覺便到地方了!”

    一句話,引得左右都笑起來。

    李硯放下簾子坐回來,頗有些難為情。

    棲遲在他揭簾時也朝外瞥了一眼,卻只見到羅小義的身影,車旁並無他人,忍不住將剛放下的簾子又掀了起來,往外看去。

    沒看見伏廷。

    她轉著目光,從前往後看過去,一直掃到車後方,對上男人的雙眼。

    他打著馬,只遠遠跟在後面,不上前。

    她自然知道是為什麼,一只手搭上窗格邊,沖著他,手指輕輕勾了一下。

    動作輕微,但伏廷還是看見了。

    女人的手指只露了一半,食指極輕地屈了一下,一雙眼盯在他身上,便多了些不可言喻的意味。

    那意思是叫他過去。

    伏廷下巴緊收,朝左右瞄了一眼,他的近衛軍都在後面,應當沒看到。

    再看向馬車,她仍舊隔著半掀的簾布看著他。

    他手裏韁繩一提,終究還是打馬過去。

    剛剛貼近窗邊,便聽到她低低的兩個字:“小氣。”

    她眼波一掃,放下了簾布。

    伏廷盯住簾布,心中不禁好笑。

    叫他過來便是為了說這兩個字。

    他不願意當一個被女人養的窩囊廢,倒還成他小氣了。

    一瞬的功夫,車內傳出女人低低的聲音:“阿硯,你可知女子成婚後有歸寧的習俗?”

    李硯答:“不知。”

    “歸寧便是女子成婚後隨夫回娘家省親,回來那日,女子乘車,夫君需打馬貼車護送,一絲也馬虎不得。”話到此處,多出一聲嘆息:“可惜我未曾歸寧過,也不曾經歷過這樣的護送……”

    伏廷一字不落地聽入了耳裏。

    他們是在光州成的婚,自然不會有什麼歸寧。

    她在這時候提起這個,哪是要說給侄子聽,無非是說給他聽的。

    他手撰著韁繩,眼瞄著窗格。

    須臾,便見簾布又掀開一點,女人的眼又朝外看來,被他等了個正著。

    “滿意了?”他低聲說。

    他沒走開,還打馬護在車旁,她滿意了?

    棲遲眼動一下,心思得逞,輕輕嗯了一聲,放下了簾子。

    李硯從旁靠近一點:“姑姑剛才是在與姑父說話?”

    她擡袖掩了掩口,正色說:“沒什麼,莫多問。”

    李硯聽話地坐回去了。

    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外面傳來了羅小義的聲音:“到了。”

    車馬入城,撲面而來喧鬧的人聲。

    李硯按捺不住,坐去門邊,掀開厚厚的門簾往外看。

    坐在外面的新露和秋霜一起打趣他:難不成世子還想下去逛一番不成?

    車隨即就靠邊停了。

    棲遲聽到羅小義的聲音說:“嫂嫂想帶世子下車走動走動也可,待到了落腳的地方,怕是沒那麼多空閑了。”

    她看一眼侄子,見他萬分期待地盯著自己,點頭說:“也好。”

    簾子打起,李硯立即就下去了。

    棲遲落在後面,先戴上了帷帽,才下了車,轉身便看見旁邊的男人。

    伏廷已下馬,手中韁繩交給了身後近衛。

    她正好站在他身前,被他高大身形擋著,方便說話,低低問:“可會耽誤你的事?”

    知道是他下令停的車,否則羅小義哪裏敢替他三哥做主。

    伏廷說:“有片刻空閑。”

    他方才在馬上已看到了李硯探臉朝外觀望的樣子。

    一個半大的小子卻似甚少出門的模樣,還不如就近停車讓他看個夠。

    李硯人已到前面了,但知規矩,還在等著姑姑。

    棲遲看見,剛要走過去,又停步,回頭看著。

    伏廷只見她帽紗輕動,臉沖著自己,也看不清她神情,扯一下袖上束帶,說:“如何,護車完了還要護?”

    “嗯。”她回的幹脆,語氣理所當然,仿佛在說:這不就是你身為夫君的責任麼。

    而後轉頭去牽李硯。

    等走在街上,她再稍稍轉頭往後看。

    男人裹著皮胡靴的雙腿在後面不緊不慢地邁著。

    臯蘭州比不上瀚海府,更不及光州,沿街的鋪面一間挨一間,都沒什麼花樣,大多還是一些賣起居用具的。

    但在李硯眼裏卻是新奇的。

    他進了一間賣雜貨的鋪子,盯著裏面的東西瞧,忽而驚訝道:“姑姑,這裏竟也賣光州的茶。”

    棲遲早瞧見了,她打量一遍這鋪子,看見墻上掛著的魚形商號,朝身旁的秋霜看過去。

    秋霜朝她點了點頭。

    她便明白了,這間鋪子是她的。

    她親手打理的生意大多在長安洛陽、揚益二州那等商業繁華之地,如這等零頭買賣,一般都是交由秋霜管著的。

    若不看見,還真不知道。

    伏廷一直在外面,此時看了一眼日頭,才走進來。

    是想提醒一下該走了。

    卻見李硯還在那擺物件的木板前站著,眼睛盯著一個小珠球看著。

    他不想費時,直接說:“買下吧。”

    李硯聞聲擡頭,忙道:“不用了姑父,我只看看。”

    他怕麻煩姑父。

    伏廷沒說話,已看向鋪裏,卻沒看見櫃上的。

    棲遲悄悄朝秋霜遞了個眼色。

    秋霜會意,道一聲:“我去將櫃上的尋來。”說完挪動腳步,往後面去找人了。

    不多時,櫃上的便跟著她出來迎客。

    伏廷指一下珠球:“買一個。”

    一面伸手入懷。

    櫃上的稱是,開口報了個價,他手一停,看過去。

    那珠球雖是個小玩意兒,卻也是繪了彩的,手藝東西多少也值些錢,櫃上的報的怕是還收不回本。

    緊接著櫃上的又補一句:“這原是做多了的,擺著也賣不出去,因而才賤賣了。”

    伏廷聽他話語真誠,也不想再費時在這小事上,才又取出錢來。

    身側香衣鬢影,他轉頭,看見棲遲挨著他站著。

    她兩根纖白的手指撚了一顆珠球在手裏看了看,又放回去,轉過臉,隔著帽紗看著他,問:“只給阿硯買?”

    伏廷聽出她話中意思,卻不信她會對這種小物事來興趣。

    盯了她一瞬,卻還是重新伸手入懷,改口說:“買兩個。”

    兩個,只花了一成不到的錢。

    外面,羅小義來催了。

    怕走晚了天又冷起來。

    棲遲領著侄子坐回車上時,手裏還捏著那枚珠球。

    李硯拿著那珠子團著有趣,她卻只是看著想笑。

    一時興起要了這個,其實還不是她自己的東西。

    他真給她買了,眼下卻又無處可放了。

    最後只好解下腰上香囊,塞了進去。

    車馬繼續上路。

    約莫半個時辰後,駛入一座高墻院落。

    棲遲下車入內。

    本以為這便是臯蘭州的都督府,走到裏面卻發現這裏並無處理公事的地方,庭院別致,花木卻疏於打理,陳設也簡單陳舊。

    叫她想起了當初的都護府。

    忽而聽見遙遙幾聲馬嘶,她不禁掀了一下眼前帽紗。

    伏廷看見,說:“馬場就在後面。”

    她這才明白,這裏原就是連著馬場的一座別院,恐怕只有他們過來時才會用一下。

    伏廷不喜那些繁瑣的虛禮,連臯蘭都督要來迎接他們入城都沒讓,每年都是徑自來這裏,已習慣了。

    他解了腰後的刀拋給羅小義,往裏走了兩步,回頭說:“去看一下頂閣可還空著。”

    這別院圍馬場而建,雖因如今北地境況困窘,不似當年舒適,但屋舍眾多。

    最高的一座是頂閣,也是最好的。

    只因今年臯蘭州來報說,其他州府的貴人來得多,恐怕已被入住了,他才會這麼說。

    羅小義有數,口中笑道:“頂閣每年都給三哥留著的,怎會不空著。”

    他三哥又不是個貪圖享受的,問這個無非是怕怠慢了自己帶來的家眷罷了。

    說罷走去門邊,向新露和秋霜指了個路。

    兩個侍女行一禮,先行一步過去打點了。

    李硯到此時才將那枚珠球收了起來。

    棲遲摘了帷帽,領著他去住處。

    剛到半路,新露和秋霜一前一後過來,腳步慌忙。

    她停住問:“有事?”

    新露與秋霜彼此對視一眼,誰也不開口。

    棲遲拍拍李硯的頭,叫秋霜先帶他去歇著。

    待秋霜將李硯帶走了,她轉頭,再問新露:“到底什麼事?”

    新露近前,將事情細細稟明——

    她與秋霜方才去料理頂閣時,發現了個女子。

    棲遲神情微動:“什麼樣的女子?”

    新露看過左右無人,又貼近她耳邊說了下去。

    棲遲聽完,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將手中帷帽交給她,繼續往前走了。

    至頂閣,她走進去,手提衣擺,踩著木扶梯走到轉角,才停了下來。

    靜靜的,似有樂聲。

    下方腳步聲響,她轉頭,看見伏廷走了進來,身後是羅小義,正往另一頭而去。

    她走下去幾步,輕輕咳了一聲。

    伏廷停步,轉頭看她。

    棲遲指一下樓上,問:“上面有個女子在等你,知道嗎?”

    他沈眉:“什麼?”

    突如其來的一句,連羅小義也始料未及。

    緊接著他就反應過來,拉著伏廷走開兩步,低聲說:“是了三哥,怕是以前那個。”

    伏廷仍未記起:“哪個?”

    羅小義瞄一眼那頭站著的嫂嫂,再小聲提醒一句:“就是那個,箜篌女。”

    伏廷這才有些印象。

    是以往臯蘭都督見他每次都與羅小義一等男人同來,身側無人,給他安排了個陪伴的。

    據說是長安教坊出身,彈得一手好箜篌。

    他忙得很,根本不曾理會,連相貌都記不清了。

    若非羅小義提到箜篌,他根本就忘了。

    他轉頭看著棲遲。

    她立在四五步高的樓梯上,看著他,似在等一個說法。

    他朝羅小義揮個手,示意他先出去。

    羅小義覺得情形尷尬,幹咳一聲,訕訕地走了。

    伏廷走到樓梯前,踩上去兩步,看著面前的女人,問:“你要如何處置?”

    棲遲看著他,他人太高,此刻矮了幾層臺階,才恰恰與她齊平了。

    她與他目光平視,挑眉:“你叫我處置?”

    新露方才說,她們當時就問過那女子,對方說是在等大都護的。

    他卻叫她處置。

    伏廷說:“你是我夫人,這種事不是你處置,誰來處置?”

    棲遲唇邊帶了絲笑,追問:“我是你什麼?”

    他轉過頭去,嘴角提一下。

    她本就是他娶進門的夫人,是大都護府的當家主母,又沒說錯。

    知道她聽得清清楚楚,偏要裝作沒聽清。

    再轉過頭來時,他刻意的,臉貼近一寸:“夫人,聽見了?”

    棲遲本是故意問的,卻沒料到他會突然接近。

    一下看入他眼裏,被那漆黑的眼珠盯住,她不禁聲輕了:“嗯,聽見了。”

    伏廷看著她鎮定的臉,掃一眼她的耳根。

    微微的有點紅了。

    那一點紅連著雪白的脖子,晃人的眼。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治住她一回了。

    “這是你說的,”她忽而又說:“那便任憑我處置了。”

    “我說的。”伏廷目光收回來,腳一動,轉頭下樓梯,出了閣樓。

    真就將這裏留給她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6:54

第17章

    棲遲在樓梯上站著還未動,緊跟著又有人進了門。

    是羅小義,一跨進門他就道:“嫂嫂,千萬不要誤會。”

    他剛才看見他三哥走的,還以為他們夫妻是吵了架,又心知他三哥不喜多言,特地過來解釋的。

    棲遲雙手收在袖中,也不說話,只聽他說。

    羅小義道:“那女子是臯蘭都督當初送來作陪的,也不能說是壞心,討好三哥的罷了。今年已發話給他說要帶嫂嫂來了,料想他不敢做這種事,想必是那女子來慣了又自己過來了,反正不是三哥自己找的。何況三哥對那女子似不大中意,我日日與三哥在一處,就沒見那女子進過他房的。”

    他覺得話說到這份上,已是很明白了。

    說一千道一萬,他三哥沒碰過那女子,還不夠嗎?

    然而眼前的棲遲依舊只是站著,不發一言。

    他有些急了,嗓子裏幹咳兩聲,尷尬地壓低聲音:“嫂嫂要如何才能信三哥,他渾身上下的錢都投入軍中去了,哪有閑錢養女人啊。”

    若非出於無奈,是不真不想這麼說。

    這也太叫他三哥沒顏面了。

    棲遲擡袖遮了下唇,否則便要忍不住露笑了,而後才說:“所以他身無閑錢,於我倒是好事一樁了。”

    羅小義笑得更尷尬:“正是啊。”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總覺得叫他三哥失了臉面。

    畢竟也是個位高權重的大都護,別的權貴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

    他三哥是個特例,本就是軍營裏摸爬滾打出來的,忍心定性都沒話說,沒那等花天酒地的習性,又逢上北地如此境況,真是權貴裏過得最慘淡的一個了。

    棲遲看他臉色,便知他也是無奈才說了這番出來,不難為他了,點了點頭說:“我心中有數,你放心好了。”

    羅小義松口氣:“我想著嫂嫂與三哥還不知道有沒有揭過那錢的事,可別又鬧僵了,既然嫂嫂這麼說,那我便放心了。”

    說完才又出去,到門口還回頭看一眼她神色,確定無事才走了。

    棲遲目送他出去,轉身踏上樓梯。

    直到閣上,她在層欄邊站定了,往下望出去。

    望見了伏廷遠去的身影。

    男人軍服貼身,收束出寬肩窄腰的一個背影,身如勁松。

    她看著,想著羅小義說的話。

    其實早已猜到了。

    他一個大都護,真與那女子有了什麼,直接收入府中就好了,又有誰能說什麼。

    他卻沒收。

    如他這般的男人,若那麼容易就能攀附上,那她倒也不用如此費勁了。

    她手指拎起來,隔空點住他的背影,輕輕的,圈了一下。

    似是將他徹底圈牢了。

    唇邊不禁有了笑。

    “家主。”

    身後,新露和秋霜到了。

    棲遲回神,斂了笑,收回手,說:“走吧,去看看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一路而去,隱約的樂聲越來越近。

    新露和秋霜當先而行,至房間門口,一左一右,打起了門簾。

    屋內原本三三兩兩的樂聲頓時一停。

    棲遲提衣邁步而入,擡眼看見一個女子跪坐在案席上,發綰斜髻,羅衣彩裙,臉上敷得雪白,一雙細細的眉眼,頗有風情。

    又看到她身前,那裏擺著一架鳳首箜篌。

    新露正要開口亮出家主身份,不想卻叫她搶了先。

    她膝行兩步,下拜:“一定是三哥的夫人到了,賤妾杜心奴,問夫人萬安。”

    新露和秋霜聞言都冷了臉,竟有臉叫大都護三哥,幾乎同時去看家主。

    棲遲卻神色自若,一句話便看得出這女子的心思。

    是想叫她氣惱罷了。

    按照羅小義的說法,這稱呼無非也是從羅小義那裏聽來的。

    這個叫杜心奴的,竟是個聰明人。

    她朝秋霜招一下手,喚她過來低語了幾句。

    秋霜聽完,快步出去了。

    棲遲這才走去案席上,斂衣而坐。

    杜心奴便退讓到下方去了,萬分恭謹的模樣,叫人挑不出一絲錯來。

    她也不想挑什麼錯,輕輕掃了眼那架鳳首箜篌,開口說:“聽說你精通箜篌,可能為我彈奏一曲?”

    杜心奴一怔,擡了頭,這才看清這位大都護夫人。

    案席上的女人身罩猩紅披風,烏發雲鬢,膚白勝雪,下頜微尖,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眸。

    出乎她意料,竟然是個貌美的。

    她一個外人,並不知內情,只是見以往那位大都護每次都是孤身而至,便猜測他一定是對原配夫人不滿意。

    可眼下看,這等容貌,有什麼可不滿意的?

    再轉念想,方才一激,本是想惹這位夫人動怒,好博一個恭順的名聲,或許能叫大都護憐憫,收在身側。

    偏偏眼前這位夫人沒動怒。

    不僅沒動怒,還神態平和,端坐著,似是真想聽曲的模樣。

    杜心奴一時琢磨不透,只好臉上堆出笑來,答:“賤妾唯此一道能拿得出手,夫人既然想聽,自然遵從。”

    說罷膝行至鳳首箜篌旁,雙臂擡起,輕輕撫弄。

    樂聲傾瀉,潺潺不斷。

    時而綿綿,時而錚錚,空靈飄然,若山間回風。

    棲遲只聽了個開頭便覺此女技藝精湛。

    漫長的一曲。

    直到快結束時,秋霜返回了。

    後面還跟著兩個仆從,各擡一只箱子進來,放下後便垂手退了出去。

    杜心奴手撫著箜篌,眼已瞄到那兩只箱子。

    又瞄一眼案席上端坐的女人,心中揣測著她的用意,手一劃,收了尾。

    棲遲點頭,說:“賞。”

    秋霜掀開只箱子,從裏面取了一匹紅綃出來,放在箜篌旁。

    杜心奴心中詫異,才知道這箱子裏裝的竟是這等昂貴的輕薄絲綢。

    她轉了轉眼珠,問:“夫人這是做什麼?”

    竟會賞她?

    她險些要懷疑這位夫人是不是忘了她是來與她爭寵的了。

    棲遲淡笑:“你有此技藝,當得此賞,拿著便是。”

    這是真心之言,縱然她身為縣主,也很少聽到這樣精彩的箜篌曲。

    只說此女的造詣,她確實是心悅誠服的。

    她此行輕裝簡從,所帶多是飛錢,這些還是剛才叫秋霜去她名下最近的綢莊裏取來的。

    杜心奴良久無聲。

    她已發現,這位夫人與她所想一點也不同。

    棲遲見她盯著自己不說話,便知她在想什麼。

    也不多言,只說:“可還有拿手的,盡管彈出來吧。”

    一旁新露和秋霜相視無言。

    家主這是怎麼了?

    這可是明著來攀搭大都護的人,什麼也不做也就罷了,竟還打賞,仿佛就是來聽聽曲的。

    伏廷再回到頂閣裏時,遠遠就聽到一陣悠揚樂聲。

    他立在樓梯前,停住。

    想起了之前站在這裏的女人。

    又想到她那一句“這是你說的”,不禁嘴角一抿。

    心說仿佛怕他會反悔一樣。

    一個他自己毫無印象的人,可能連話都沒說過,既然已經交給了她,她還有什麼好信不過的。

    想到此處,他擡眼上望。

    那樂聲還沒停。

    沒有其他動靜,聽不出那女人到底在幹什麼。

    他抓著衣擺往腰後一掖,跨步上樓。

    房間憑欄,一扇開闊的窗。

    雕花窗欞的上方有一處窗紙裂了,尚未來得及補上,露了一個缺口。

    伏廷身高,站在那裏,兩眼正好能透過缺口。

    室內滿是箜篌聲。

    他的目光落在案席上,看著那個女人。

    她微微斜倚在那裏,唇邊帶笑,眼睛看著彈箜篌的女子,只專心聽著樂曲。

    又看到那箜篌女的腳邊,已經堆了一摞的紅綃。

    他倚著墻,抱起雙臂,眼盯著室內。

    心說這就是她的處置之法?

    ……

    又是一曲停了。

    棲遲再度開口:“賞。”

    秋霜已記不清是第幾次將紅綃放去那女子的箜篌旁了。

    杜心奴垂下雙臂:“夫人厚賞,我再無可彈的了。”

    其實是被驚住了。

    這樣昂貴的薄綢,在這位夫人眼裏卻好像根本不值錢,起先是賞一匹,而後是兩匹,三匹……

    眼下那兩箱都快全成她的了。

    大約她不說停,還會源源不斷地受賞。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不知究竟是何用意,已心生忌憚了。

    棲遲自案席上坐正,嘆一聲:“可惜,既然如此,那只能說些別的了。”

    話說完,便見眼前的杜心奴跪端正了,頭低著,後頸至肩都拉緊了一般。

    她心中好笑,是嚇著人家了不成?

    其實她已很收斂了,是因為對此女只有一面之緣,尚不知對方心性如何,倘若是個愛財的,見她出手太闊綽,誤以為大都護府無比富裕,反而會愈發的纏上來。

    但聽到現在,卻又覺得能沈心琢磨出如此精湛樂技的人,必定也是有些心性的。

    她問:“你一年所得樂資幾何?”

    杜心奴一時沒答。

    是在想該如何回答。

    棲遲沒等她答案就又開了口:“不論你所得幾何,說個數,我給你十倍,你領錢而去,可自行安排此後生活。”

    她手臂搭上靠墊,坐舒適了,又緩緩道:“或者,你真是對大都護匆匆幾面便生了愛慕之心,要誓死追隨,也不是不可。我將你買回去,此後只要得閑時你在我身旁彈上幾曲,便可衣食無憂,不用以色侍人,自然也就不用擔心有朝一日會色衰愛弛。”

    杜心奴擡頭看著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照她的意思,買自己回去,是為了伺候她的,卻是近不得大都護的身了。

    棲遲看著她的臉色,柔柔補一句:“如何抉擇,全看你自己。”

    一室無言。

    新露和秋霜原先雖有不忿,此時卻又釋懷了。

    這就是她們家主的做派,早已習慣了。

    許久的安靜後,霍然傳出一串笑聲。

    是杜心奴。

    她笑了好一陣,連手掌都拍了兩下:“夫人是賤妾平生見過最有意思的人了。”

    棲遲也笑:“我還以為你要說我是出手最大方的。”

    杜心奴又笑兩聲:“自然也是最大方的。”

    叫她隨口開價,再加十倍的,當真是頂大方的一個了。

    她收起笑,拜下去:“賤妾願領十倍樂資而去,此後專心事樂弄音,再不糾纏。”

    棲遲不意外。

    如她所料,這是個聰明女子。

    她經商時見識過太多苦出身的女子,天底下有那麼多可憐人,若非走投無路,有幾個願意看別人臉色去以色侍人。

    何況那還是個對她不聞不問的男人。

    她朝旁邊看一眼。

    秋霜和新露便馬上領人出去了。

    杜心奴臨走前又拜一拜,看了看她的臉才離去。

    棲遲聽久了,也累了。

    她捶兩下發麻的小腿,從案席上站起來,走出門。

    踏著樓梯下去,轉過身,便看見了站著的男人。

    伏廷站在樓梯旁,身姿筆挺,眼看著她。

    她不知道他是否看見那個杜心奴被帶走了,站在他身前,說:“人我已送走了。”

    “我看見了。”他說。

    她心思微動,問:“我處置的如何?”

    如何?伏廷想起先前所見,薄唇輕抿。

    有風度,有涵養,出手闊綽,不急不躁,幾句話就將對方打發了。

    興許別人還對她生了感激。

    連他也心生佩服。

    但見眼前的女人在等他回應,開口卻故意說:“善妒。”

    棲遲眼睫顫一下。

    確實,身為一個正室夫人,不管如何,到底還是把人送走了,的確算不得賢良淑德。

    她瞄著男人,他身前的軍服沾了路途的風塵,翻折的領口灰蒙蒙的,貼在結實的胸膛上。

    她手指動一下,輕聲說:“便當我善妒好了。”

    伏廷看著她。

    沒想到她還大大方方承認了。

    下一刻,胸口上多了根手指。

    女人的手指點在他胸口處,她說:“反正你身邊除我之外,不可能有旁人,來一個我還會再送一個,來十個我就送十個。”

    伏廷看著那根手指,緊了腮,目光轉到她臉上,牢牢盯著。

    敢對夫君這麼放話的,他頭一個見,竟有些想笑。

    他嘴一動,又想激她:“憑什麼,就憑你是我夫人?”

    棲遲忽然收回了手。

    是因為聽見了外面的腳步聲,應當是新露和秋霜回來了。

    她眼看著他,猜不透這男人是不是故意這麼說的,暗暗咬一下唇,低聲回:“不錯,就憑我是你夫人。”

    她在他身上如此付出,他日終是要收回本的。

    豈會叫別人摘了碩果。

    這男人,還有這男人背後的一切,除她之外,誰也別想染指。

    新露和秋霜到了門口。

    她若無其事地走過去了。

    伏廷手按一下胸口,仿佛她點的那一下還在。

    回想她方才的眼神,有些後悔故意激她了,倒叫她生出幾分認真來。

    隨即又想笑,是沒想到,她還會有橫的時候。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7:07

第18章

    住在這座臨近馬場的頂閣裏,就連半夜也常能聽見馬嘶聲。

    棲遲睡得並不好,但還是一早就起了身。

    只因今日伏廷要去馬場,她這個大都護夫人也要隨行。

    她坐在鏡前,想著稍後需見外人,對正在給她梳妝的新露說:“妝上重些。”

    新露應是,給她綰了莊重的宮髻,又忙著給她描眉,忽而想起缺個幫手,朝房門口看了一眼,疑惑道:“怎麼沒見著秋霜?”

    正說著,秋霜就進了門。

    新露想叫她來搭手給家主選珠釵,她卻像是沒瞧見示意,走到棲遲跟前說:“家主,方才羅將軍將我叫去了。”

    棲遲看向她。

    秋霜不等她發問便說了下去。

    羅小義叫她去,是為了問打發那箜篌女時花了多少。

    棲遲先是在想他問這個做什麼,隨即就想到,他怎會知道她在杜心奴身上花了錢?

    她問:“你告訴他了?”

    秋霜回:“未得家主吩咐,只說了個大概。”

    “那他如何說?”

    “他說記下了。”

    記下了。是要還給她不成?

    棲遲頓時就明白了。

    羅小義怎會想著來擔她的花銷,必定是伏廷叫他問的。

    他竟然知道她在杜心奴身上花了錢。

    那便一定是看見她是如何處置的了。

    他明明看見她是如何處置的,竟還說她善妒?

    真覺得她善妒,又何必還來過問她花了多少?

    這男人,果然是故意的。

    棲遲有些氣悶自己又遭他耍弄,隨即卻又笑了。

    心說:可真是個嘴硬的男人。

    到底不是真說她善妒,她心情好了許多,轉頭說:“我自己選個裝點吧。”

    新露立即將沈甸甸的首飾盒子捧到她跟前來。

    ……

    妝成,從頂閣裏出去,仆從稟報說大都護已與羅將軍先行一步去馬場裏了。

    李硯還乖乖等在車前。

    他有些期待,呵著氣暖手,一面道:“姑姑,這還是我頭一回見識馬場。”

    棲遲將揣著的手爐塞給他,給他拉一下身上的大氅,說:“跟著你姑父,以後有的是這樣的機會。”

    她想帶他來這一趟是對的。

    至少他與伏廷親近多了,這是好事。

    今日無風無雪,還有日頭在,雖然依舊冷,卻是個看馬的好天氣。

    馬場中一座高臺,是連著他們落腳的別院所建,矗立在馬場邊沿,上面分隔了一間又一間的獨室,是供人休憩之所,也是個觀望馬場的好地方。

    棲遲登上高臺,走進去一間,站去窗邊朝外望,能看見圍欄裏擠在一起的馬匹,蔚為壯觀。

    近處,李硯已跟著新露走動去了。

    遠遠的,有不少車馬正在駛來。

    她細細看了看,猜測那些應當就是從其他州府過來的達官顯貴們了。

    身後門簾忽的一響,她回頭,看見了那個嘴硬的男人。

    伏廷一身蟒黑胡服,腰上慣常佩刀,低頭進來,擡起眼,在她身上停頓住。

    棲遲自知今日是特地打扮過的,頭上鬢發莊重,點過盛妝的一張臉,迎著他視線,輕聲問:“如何,好看麼?”

    伏廷眼動兩下。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個貌美的女人。

    棲遲根本也不等他開口,接著便說:“算了,我不過是個善妒的,如何能好看的起來。”

    他眼稍沈,目光追著她,看她神色自若,便知她是故意的。

    心說:這是又回敬過來了。

    他也不多言,坐去一旁榻上,手在旁邊拍一下,說:“過來坐著。”

    棲遲挑眉,她知道這男人那點氣還沒過去,這幾天一直與她別扭著。

    昨日還刻意說她善妒,此刻竟然會叫她過去他身邊坐著。

    她心中意外,一時便沒動。

    伏廷眼看著她,手又在身側拍一下,聲低沈沈的:“如何,不願意?”

    忽在此時,外面有仆從來報:臯蘭都督攜家眷前來見禮了。

    棲遲一怔,這才知道他說這話的意思。

    原來是為了接受拜禮。

    她蹙一下眉,又好氣又好笑,緩緩走過去坐下。

    故意沒看男人的臉,只瞄到他挨著她的腿,繃得緊緊實實的。

    暗暗說:這個石頭,遲早別落我手裏。

    一行三人進來行禮。

    為首的著圓領官袍,身後跟著牽著孩子的豐腴婦人。

    棲遲看了一眼,發現這位都督竟也很年輕,只因下巴蓄了一撮短須,才添了些老成。

    她看一眼身側的男人,心裏默默想:他手下全是如羅小義和這位都督這般正當年富力強的人,無疑也是一筆有力的資本了。

    伏廷與臯蘭都督說著馬場的事,又問了一下今年都來了哪些達官顯貴。

    她沒仔細聽,目光轉到那位都督身旁的孩子身上。

    一個五六歲的男孩,依偎在父母身旁。

    她不禁想起了外面的李硯,當初他也曾是這般冰雪可愛的過來的。

    只可惜卻無父母依偎了。

    忽而腰後一沈。

    棲遲從思緒裏回神,察覺自己腰後多了只手,往旁看一眼。

    是伏廷。

    他一手托在她腰後,臉偏過來一些,盯著她。

    她看向前方,原來是臯蘭都督在拜見她,她走了神,竟沒察覺。

    臯蘭都督說:“夫人今年來得巧,剛好逢上最熱鬧的時候了。”

    棲遲方才並未仔細聽他們說話,問:“如何熱鬧?”

    都督答:“往年也常有貴客來馬場賞玩,但今年來的是最多的,臯蘭州已半月車馬不息了。”

    棲遲心說原來是說那些權貴。

    她知道二都之中有許多王公貴族偏愛玩馬,曾有人重金買馬,一買數匹,早已見怪不怪。

    她無甚興趣,只點了個頭,算是應答。

    臯蘭都督攜妻兒又拜一下,告退出去。

    她再看身旁,男人的手到此時才收回去。

    他眼看著她,問:“發什麼呆?”

    棲遲不想叫他知道,尋了個話題:“在想以往我不在,你都是如何見他們的?”

    “只見下官,不見家眷。”他說。

    她心想說得這麼幹脆,可見過往眼裏就只有公事了。

    忽而就動了個心思,她又問:“那你為何不幹脆將我接來?”

    話音慢慢的,拖長了,她眼神也飄過去,盯著男人眉目英挺的臉:“是不是我不來,你便永不會去接我?”

    她也不知為何會問起這個,或許是早就疑惑了。

    伏廷被問得沈默了一瞬,才說:“不是。”

    他一個男人,娶了妻豈會一直幹晾著,無非是看北地境況不好,想過了這道坎再去接她罷了。

    反而是她忽然自己過來了,叫他始料未及。

    更始料未及的,是她來了後做的事。

    想到這裏,便又想到因那一筆補軍餉的錢。

    倘若事情傳揚出去,那他一個大都護,連剛才坐在這裏接受下官拜禮的顏面都沒有。

    他抿著唇,站起身來,去窗邊看馬。

    棲遲一直看著他,是有些詫異。

    想起初入府時,他沒將她當回事的樣子,本以為不會有什麼好聽的話了,卻沒想到他直接說了會去接她。

    忽而聽到外面一連串的腳步聲,似乎有不少人上來了。

    眾人談笑風生地散入到各個獨室裏去。

    臯蘭都督與他們談笑的聲音傳過來。

    忽然間傳出一陣驚呼聲。

    她正奇怪是出了什麼事,門簾一動,羅小義走了進來。

    他急急忙忙,竟顧不上棲遲在場,開口就道:“三哥,來了一批上好的馬!”

    伏廷轉身。

    羅小義擡手抹一下額頭,上面竟有浮汗,是急跑過來導致的。

    他一臉的笑:“方才一群西域馬商趕過來的,與我們馬場裏養的不相上下,是可做戰馬的良駒。”

    伏廷聞言腳一動,剛要出去,臯蘭都督揭簾而入。

    “稟大都護,外面來了一批好馬,但被截住了。”

    他皺眉:“什麼叫被截住了?”

    羅小義也變了臉,他方才見還好好的,那群馬商就待在馬場門口,怎麼忽然就有變數了。

    都督答:“是那些前來賞玩的權貴,眼見我們馬場裏的好馬得不到,便想買這群馬商手裏的,剛說好了,要在此地競買。”

    棲遲透過簾縫朝外看,什麼也沒看見,猜測方才那一陣驚呼聲便是因為看到了那群新到的好馬。

    她悄悄看一眼站著的男人。

    他早已冷了臉,雙唇抿得死緊。

    羅小義見他三哥這般神情,便知不妙,一手摸腰,都有去截的心了。

    忍耐著又說一句:“三哥,那批馬不能放,我們剛擴了軍,急需培養騎兵,馬場的馬又不夠,眼下這批若是補上是再好不過的了。”

    伏廷說:“廢話。”

    他會不知道?

    偏偏這批馬早不來晚不來,趕在這群人在的時候來。

    臯蘭州數年難度難關,多虧臯蘭都督開放馬場,引那些權貴過來賞玩,賺取了不少厚利,為北地減輕了不少負擔。

    沒想到如今卻又成了壞事。

    一群散賣的馬商,又與馬場沒有約定,他總不能強迫別人不許買馬。

    他看了一眼榻上的棲遲,不想叫她聽見太多,朝左右看一眼,說:“出來。”

    羅小義和臯蘭都督都跟了出去。

    棲遲看著他們出的門,暗暗揣度。

    看眼下境況,是都想要這批馬了。

    她站在商人的角度,倒是覺得這群胡人馬商很精明。

    競買,便是人人都有機會,價高者得,既不得罪諸位權貴,又能賺取高價。

    何況他們也真是占盡了運氣。

    不是所有買賣都能逢上這樣供不應求的境況的。

    她在榻上坐了許久,想著那男人的神情。

    不由地嘆息:那樣一個男人,偏偏遇上這樣的困境。

    不知多久,門簾又掀開,伏廷回來了。

    他走到窗邊朝外看了一眼,回頭說:“走吧。”

    似是無事發生。

    還沒動腳,羅小義追進來,直奔他身前,低低說了句話。

    棲遲已聽到了。

    他說的是:三哥,真不要了嗎?

    伏廷低叱:“滾。”

    羅小義臉一僵,轉頭朝棲遲身上看一眼,嘴動兩下,似是想說話,又看看他三哥,摸摸鼻子,默默出去了。

    伏廷看一眼棲遲,抿住唇。

    猜到她已知曉。

    他方才去看了馬,也命臯蘭都督去周旋過,競價是高利,馬商不願放棄。

    雖看在都護府的權勢上願意讓步,按照規矩,也要一次結清。

    這筆數目,叫他想到了那筆軍餉。

    他不禁扯一下嘴角,自嘲:真是所有難關都被她看了個夠了。

    棲遲起身,攔住了他的路,伸手朝窗外指了一下。

    伏廷順著她指的看出去。

    看見了一群皮毛光亮的好馬,遠遠的擠在草場一角。

    耳側,忽而傳來女人輕輕的聲音。

    棲遲墊腳,在他耳側輕輕問:“你想要是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7:22

第19章

    會這麼問,棲遲也是帶了很重的私心。

    想要他好,想要他的六軍強悍無可匹敵,他越強,她和李硯的倚靠便會更加穩固。

    所以明知這男人會有何等反應,她還是問了。

    你想要是嗎?

    果然,伏廷立即轉頭,死死看住她。

    他聲音低沈,壓在喉嚨裏:“你想都別想。”

    棲遲眼神微微一動,攏著手站在他眼前:“我身無長處,唯黃白之物多些罷了,也只能這樣幫你了。”

    這樣的謙辭,簡直要叫伏廷笑了。

    她豈會身無長處,一身都是長處。

    聰慧、狡黠,便是她口中最不是一處的錢多,也是他最大的短處了。

    他吸口氣,盯著她:“你當這是打發一個箜篌女?先前的事還未過去,你休想再動心思。”

    棲遲捏著手心,心說這男人怎就如此固執。

    口中問:“為何?你分明最需要這批馬。”

    伏廷眼睛望向窗外,又看到那批馬,心沈到了底。

    確實,一批好馬,與其淪為權貴們飼養的玩物,不如沖鋒陷陣保家衛國。

    但境況如此,莫可奈何。

    “你信不信命?”他忽然問。

    棲遲蹙眉,她若信命就不會來這裏了。

    沒想到這男人看著有骨氣,竟會說出這種話來。

    她不禁有了幾分惱意,涼涼道:“不信。”

    伏廷霍然說:“我也不信。”

    她一怔。

    又聽他說:“所以眼下得不到又如何,他日終能得到。”

    她一時無言,心說原來如此,方才所想竟是輕賤他了。

    外面傳來眾人紛亂話語聲,競買已要開始了。

    一個仆從托著漆盤無聲無息掀簾進來,放下後又退出去。

    盤中,盛著一摞籌牌。

    這是用以計價的,方便諸位貴人投擲競買。

    棲遲知道一定是送錯了,因為伏廷並不打算參與。

    他已看見,邁步要走。

    棲遲伸手拉住他衣袖:“若一直這樣,你便一直不要馬了麼?”

    伏廷臉僵著,想著之前不得不叫一個都督去與馬商調和,這已是他做大都護以來最為窘迫的境地。

    瀚海首府,統領八府十四州,他也本可錦衣玉帶,富享一方,區區一批馬,一口買入,掀個眼的事。

    偏偏遭逢天災,連逢戰事。

    這北地各部百姓都是他兩手攏護的,他總不能去強吸他們的血肉來富自己。

    他看著女人拉著他的手,牙關咬緊,心想:一直?他不信會一直這樣下去。

    驀地冷笑一聲:“老子不信邁不過這道坎。”

    棲遲錯愕,卻見眼前男人身姿筆挺,瘦臉剛正,一雙眼中眸光定定,說不出的剛毅。

    她被他一身傲氣懾住,手指不禁松了。

    伏廷感到袖口一松,嘴角抿住。

    是察覺到自己說的太粗莽了。

    知道她出身貴重,他自己一身軍營悍氣,在她面前多有收斂,從沒說過這樣的匪氣之言。

    剛才卻沒管牢嘴。

    他看一眼她的臉,她垂著眼看著地,他怕是嚇到她了,不禁緩下聲來:“你別參與就行。”

    棲遲擡眼看他:“我說過的,只要你一日還有需要,我便會還願意花。”

    “我不需要。”他斬釘截鐵,看見她眼神,又補一句:“你的錢只花在你自己身上。”

    他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高官之位,重權在握,這幾年都下來了,沒道理如今軍需樣樣都要靠女人。

    他不想活得那麼廢物。

    “好吧。”棲遲忽然說。

    伏廷眼一凝,沒想到她會松口。

    她點頭,又說一遍:“好吧,我答應你就是了。”

    不是真想錯過這批馬,也知道他口是心非。

    但方才已逼出他那樣的話來,再堅持便是折了他的傲骨了。

    伏廷無言,她說服軟就服軟,反而叫他不習慣了。

    “三哥。”外面羅小義輕輕喚了他一聲。

    他看著棲遲,聲音不覺輕了許多:“你在此等我。”

    棲遲點頭,乖乖走去榻上坐下了。

    伏廷又看她一眼才離去。

    他走了,她的眼睛便又看向那漆盤中的一摞籌牌。

    一指來長的籌牌,各室不同色,送入這裏的是紫竹雕成的,一根便代表一翻。

    她手指撚了一根,把玩著,琢磨自己退步讓出這批馬是不是做對了。

    外面忽而一聲報價。

    報出的是底價,接著啪的一聲輕響,籌牌拋落。

    又是一道朗聲報數。

    他們已開始了。

    棲遲又為那個男人感到可惜。

    那樣一個錚錚鐵骨的男人,若是沒有這樣的境遇,該是何等的作為。

    轉而又想:她沒有看錯人。

    突來一聲低喚:“嫂嫂。”

    棲遲看向門口。

    羅小義並未進來,只隔著門簾低聲問:“嫂嫂可與三哥說好了?”

    “說好了,”她說:“我答應他不參與了。”

    羅小義竟像是松了口氣:“嫂嫂不參與的好,我也覺得再用嫂嫂的不妥,三哥去與臯蘭都督說事了,我在此陪嫂嫂觀個片刻。”

    是伏廷叫他來的,叫他來看著動靜,他便過來守著了。

    他是最舍不得那批馬的,也確實動過心思想請嫂嫂幫忙,但做人得講廉恥,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伸手問她要錢。

    算了,不要也罷了。

    這點說話聲很快就被外面一陣又一陣的報價聲遮掩了。

    棲遲方才聽到了底價,在她眼裏不算高價,不免又覺得可惜了。

    但既然已答應了那男人,也只能聽著了。

    新露領著李硯走動完了,正好回來。

    李硯沒見過這陣仗,進來便問:“姑姑,外面這是怎麼了?”

    棲遲說:“搶馬。”

    門邊羅小義接一句:“可不是。”心在滴血。

    李硯方才進來時特地看過,這高臺正中是空著的木板地,用熏香灰澆了個圈圍著,四周獨室門前簾子都掀了一半,裏面時不時有籌牌拋出來,就落在那圈中。

    只有他姑姑這間,門簾是垂嚴實的。

    他回憶了一下,告訴姑姑:“應當是斜對角那間能搶到了,我見那邊拋出來的是最多的。”

    門外羅小義聽見了,就朝那間看了一眼,簾子裏果然又拋了一根出來。

    他一早就註意到了,也打聽過對方了,嘖一聲道:“邕王的人。”

    室內傳出棲遲的聲音:“你說誰的人?”

    羅小義以為她沒聽清,又說一遍:“邕王。”

    棲遲在室內已聽清了,都想笑了,還能在此遇上。

    她問:“他買馬做什麼?”

    羅小義說:“聽聞前些時候他纏上了什麼質庫的事,人人都笑他窮到典當王妃首飾,氣得他砸了那間質庫,眼下正四處花錢好辟謠呢。”

    話到此處又是一聲嘖,他在想這些權貴的閑錢給他們北地多好。

    棲遲朝新露看一眼。

    新露過來小聲說:是有這事。

    邕王也不敢大張旗鼓叫兵去砸質庫,畢竟是違律的,只叫幾個家丁去的,沒弄出什麼事來,底下的人也沒損失,便沒上報。

    棲遲手上事多,的確不用事事都報,眼下卻是知道了。

    她想也許是給邕王的教訓還不夠,自己教子不嚴,倒還怪起她的質庫了。

    “掀簾。”

    門外的羅小義聞聲回頭,就見新露將門簾挑開了一半。

    一只手伸出來,一拋。

    “啪”一聲輕響,籌牌飛落在外面圈中。

    立即有人喊:“新增一方競價。”

    羅小義楞住,這才反應過來,他嫂嫂竟又忽然出手了。

    伏廷出去一趟,讓臯蘭都督去與那批馬商訂了下一批馬,以給予北地經商便利的條件,壓低了價。

    剛返回,就見門口的羅小義在搓手,見到他,立即迎上來,低聲說:“三哥,嫂嫂出手了。”

    伏廷臉一沈,轉眼就看見了半掀的門簾,女人的手伸一下,拋出來一根籌牌。

    他叫羅小義過來便是防她出爾反爾,沒想到竟成真了。

    羅小義怕他動怒,一手推著他胸膛,解釋一句:“原本沒動作,不知為何,嫂嫂一聽到邕王名號便出手了。”

    伏廷一言不發,越過他進了門。

    臨門擺著一張胡椅,棲遲坐在椅上,一只手正要往外拋,看見他進來,停頓住。

    伏廷先沈默了一瞬,想到羅小義所言,卻也沒動氣,只問:“為何?”

    “我是答應你不參與。”棲遲自知理虧,語聲軟軟的:“可你也說過,我的錢要花在我身上。”

    她撰著手裏的籌牌,一口氣說:“邕王欺侮過光王府,我花錢殺他威風,便是為我自己花錢,與你無關。”

    伏廷擰眉:“當真?”

    一旁的李硯輕聲接話說:“姑父,是真的……”

    他知道源頭在他這裏,看姑父來勢不對,不得不解釋。

    “不必多說。”棲遲打斷他,聽到外面報價聲,手又想拋出去,停住,眼睛看向身旁的男人。

    伏廷看了看李硯,便知這不是謊言,這不是個會撒謊的孩子。

    他臉還是冷著的,卻走開了兩步,站去了門邊。

    許久,忽然說:“拋吧。”

    棲遲眼一動,不敢相信:“真的?”

    就連羅小義都驚駭地掀了一道簾縫看進來,擔心是自己聽錯了。

    伏廷被她盯著,點頭:“你要為自己出氣,我不攔著。”

    身為一個男人,聽到自己的夫人說想出氣,沒道理阻止。

    否則就是向著欺過她的外人。

    這也的確是她為自己花錢。

    他又說一句:“適可而止。”

    棲遲心裏忽而舒坦了許多。

    這個男人願意站在她這邊,將邕王帶來的那點氣也壓下去了。

    她又看他一眼。

    他站在門邊,嫌腰後的佩刀礙事,解下來抱在臂彎裏,就這麼看著她。

    她便迎著他視線,將手中籌牌扔了出去。

    外面報:有一家已棄了。

    伏廷聽著外面的動靜。

    競買是先競價,再定要的匹數。

    這種玩兒法,只有外面這群權貴敢開。

    這些人一個比一個要面子,誰也不會輕易收手,眼下有人棄了,可見價已走高了。

    他又看向胡椅上坐著的棲遲。

    她未坐正,身是微微傾著的,是在側耳傾聽外面動靜,一只手撚著手心裏的籌牌,塗了胭脂的唇輕輕抿著,眼神專註。

    他忽而覺得她這模樣似是無比精通。

    隨即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眼睛卻沒再離開過她身上。

    簾外幾聲腳步響,傳來臯蘭都督的聲音:“不知夫人竟也參與了。”

    伏廷不禁抿緊唇,不語。

    棲遲帶笑說:“大都護攢了許久的積蓄,叫我拿來揮霍了。”

    他喉結動了動,嘴愈發閉緊。

    這哪是他的錢,她竟還給他臉上貼金。

    不自覺的,就被戳到了個軟處。

    臯蘭都督在外低低道:“北地已有數年未收賦稅,朝中援濟有限,大都護年年仍往各都督府撥錢,軍中更是各個吃飽穿暖、金戈錚亮,料想這一筆積攢不易,還望夫人珍惜。”

    他不知道伏廷就在裏面,竟是好心來勸阻的。

    棲遲自然知道這男人的不易,可聽聞此言,還是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伏廷抱著臂,倚在門邊,眼落在一旁,腮邊咬硬。

    她知道他定然是又生出了骨氣,死撐著。

    就如同撐了這數年的北地安然一樣。

    室內的新露和李硯皆退去了榻邊,不好多聽,怕叫大都護折了顏面。

    門口邊的羅小義輕咳了一聲,在提醒臯蘭都督,接著幹脆將他拉走了。

    棲遲不緊不慢的,又拋了一個籌牌出去。

    知道他一身硬氣,她便當做沒聽到剛才那些話好了。

    外面接連有人棄了。

    連番的競價,終於只剩下幾家。

    邕王的人,倒是還在撐著。

    啪,籌牌落地,仆從喊價。

    邕王府的價已高出預期好幾番,惹來一陣驚呼和稱贊。

    伏廷聽得清清楚楚,眼轉過來,看見棲遲的手又舉了起來。

    他身一動,幾步上前,一把握住那只手。

    “就現在,棄了。”他說。

    這個價已經夠讓邕王痛放一筆了,她的氣也該出了。

    他之前說適可而止,就是說止在此處。

    再往下,可就不一定還是為她自己花錢了。

    男人的手掌幹燥粗糙,五指有力,棲遲手腕被握著,半分掙不開。

    她只能往他身上傾,低低說:“已是騎虎難下了,夫君。”

    伏廷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她生了雙杏眼,說話時眼角微挑,風情畢露。

    他不禁恍了個神,一凜神,伸手已來不及。

    棲遲另一只手端起漆盤,直接倒了出去。

    一串聲響。

    滿室寂靜。

    外面,仆從終於高聲報出來:“余者盡棄,紫竹籌牌競得!”

    緊接著,轉身朝那間室門拱手:“敢問競得者是何方貴客,欲購幾匹?”

    安靜片刻,門簾裏傳出一道女聲——

    “瀚海府,包場。”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7:48

第20章

    一聲豪奢語,引來四面揭簾觀望。

    對面的獨室裏, 甚至有人探身問了句:“那是何人?”

    臯蘭都督正好走入來陪同, 低聲說:“那是咱們北地的大都護夫人, 清流縣主。”

    說話時內心也一樣震驚著, 沒料到這位大都護夫人會如此揮霍。

    可羅小義將他拉走時說了叫他別多管,他一個下官,也只能看看了。

    那人聞言不再坐著,竟起身出去看了。

    一出去, 就見對面垂簾被掀開,走出來個高大英偉的男人。

    緊接著門簾又是一掀,一個女人款步而出。

    棲遲是追著伏廷出來的。

    她也未多加思索, 是怕此時若叫他走開了,怕是會和上次一樣, 又擰上一陣。

    卻沒料到一出門就迎來各方視線。

    她不好失態,頭微垂, 小步快行,眼睛往前看,男人的背影就在幾步外。

    也不好喊他,她只低低咳了兩聲。

    伏廷早已察覺到她跟了出來, 本是硬了心要走的,卻聽四周竊竊私語, 轉眼一掃,都是看著他身後的。

    又聽到她兩聲低咳,腳步還是停了。

    想起剛才, 發生那一幕時,他還緊緊握著她手。

    她也不看他的眼,開口就說:“好了,是我錯了。”

    語聲又低又軟。

    他嘴抿了又抿,無言。

    她幹幹脆脆認了錯,反倒叫他無可奈何,總不能像對羅小義那樣賞一通軍棍。

    沈默半晌,只能一松手,揭簾出來了。

    伏廷忽朝對面那間獨室掃去,一個年輕男人走了出來,正盯著她看著。

    他閉緊唇,心想他這是做什麼,大庭廣眾的,把自己的夫人丟在後面任人觀望。

    一轉頭,與她的視線撞個正著,似就在等著他。

    他終是大步回去,身在她側面一擋。

    棲遲見他肯回來,心安了許多,看了看他的側臉,心道還好他不是那種沒擔當的男人。

    她眼下理虧,乖巧得很,輕輕挨著他,一步一步離開了高臺。

    直到不見人影。

    從對面獨室裏走出來的人才低低說了句:“那就是清流縣主李棲遲?”

    ……

    羅小義等在外面,眼見他三哥與嫂嫂緊挨著出來,還吃了一驚。

    待看見他三哥臉色,就知他還是不高興的。

    他快步上前,說:“三哥,你親自去驗個馬吧。”

    是不想讓他們夫妻有機會生出不快,趕緊支走一個。

    伏廷如何不知道他心思,掃他一眼,又掃一眼身旁的女人,沒作聲。

    他這次倒真不算動怒。

    上次是被瞞著,他覺得是被自己的兄弟和夫人合著夥的當猴耍了。

    這次當著他的面,眼見了全程,到底如何心裏多少有數。

    但畢竟是軍需,他不能次次由著這女人。

    棲遲手攏一下衣擺,在他身側輕嘆一聲:“我已認錯了,你若還是不痛快,那就等回去再罰我,總不能在這馬場裏叫我難堪。”

    伏廷眼盯著她,心說:他有說過要罰她?

    這女人,又跟他玩起以退為進了。

    旁邊的羅小義不好多聽,已默默走開了。

    “如何,你還是不痛快?”棲遲看他一眼,聲更軟了:“反正我不想那批馬淪為玩物,給你總比給邕王強。”

    女人的聲軟,但直到聽了這句,伏廷才終於有些心軟。

    他自己也清楚,那一批好馬,在他手裏比在那群權貴手裏強。

    突厥始終虎視眈眈,騎兵是北地最有力的屏障。

    他看著她的臉,眼落下去,又看見她的手。

    她露在袖外的手雪白,手背上一些紅分外顯眼,是他之前握的太緊了。

    這麼楚楚可憐的模樣,他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棲遲見他半天沒說一句,便又悄悄看他。

    伏廷身忽的一動,似是要走了。

    她立即問:“去哪裏?”

    他停住,牙關裏擠出兩個字:“驗馬。”

    男人的聲音又低又沈,棲遲卻沒聽出多少怒意來。

    她看著他走向羅小義的背影,心想至少是肯去驗馬了,那眼下該算是認了。

    到此時,才又回想起之前那一番揮霍。

    她不免覺得好笑:真是千金買馬,也難博君一笑。

    馬場的事,沸沸揚揚,喧鬧了一整日。

    直到翌日清晨,李硯來頂閣裏問安,見到棲遲的第一句話仍與這有關。

    “姑姑,你不知道昨日你與姑父走後,有多少人在跟著看你。”

    他昨日落在後面,跟著新露好不容易才下了那高臺。

    裏面那些人都跟在他姑姑和姑父身後看,險些將道也擋住了。

    棲遲一早起身,臨窗坐著,聞言只是笑笑,並未放在心上。

    這種場面,生意場上見識過多次,雖沒昨日那麼大的手筆,她也早習慣了。

    耳中,卻又聽見一陣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昨日的馬場可太熱鬧了……”

    她朝外看了一眼,是兩個灑掃的婢女在廊上饒有興致地閑話。

    都傳到這些仆從的耳裏了。

    她心想:也好,料想災後數年瀚海府都形同蟄伏,如今也該當揚眉吐氣一回了。

    “嫂嫂。”

    羅小義來了,他剛好瞧見她自窗內露臉,便喚了一聲。

    棲遲從窗內看過去。

    他笑著說:“請嫂嫂和世子隨我走一趟。”

    看他模樣,倒像是有什麼好事一樣。

    棲遲轉頭朝新露招手,起身添了件披風,領李硯出去。

    羅小義領他們出頂閣,一路不緊不慢地穿過了別院。

    這別院挨著馬場建的,他走的是條近道,穿過一扇小門,就進到馬場裏了。

    棲遲還在想怎麼又到馬場裏來,轉眼就瞧見了一片圍欄。

    新豎的籬樁,圈了一大圈,裏面是一匹匹毛色光鮮的高頭大馬。

    李硯被吸引,快走幾步過去,手扶著籬樁朝裏看。

    羅小義走至圍欄邊,停下說:“三哥說了,請嫂嫂和世子各選一匹當坐騎。”

    棲遲看著他,心裏意外。

    那男人竟會有這安排?

    羅小義瞧出她不信,笑道:“是真的,嫂嫂既然會騎馬,世子也到了該有馬的年齡,給你們選一匹是應當的。”

    這的確是伏廷的安排,昨天驗完馬後交代的。

    他起初也意外,但伏廷說馬都是她買的,全都是她的,有什麼不能給的。

    李硯聞言,從圍欄邊回過頭說:“可我馬騎的還不好。”

    羅小義道:“怕什麼,來了北地豈能不會騎馬,我和你姑父都會教你。”

    棲遲看了看那群馬,猜測著那男人交代這個時的神情,竟也猜不出來。

    心裏倒是越發放心了。

    他這回,應當是真沒動氣吧。

    ……

    天上若有似無地飄起小雪。

    伏廷握著韁繩,打馬進了馬場。

    昨日瀚海府出盡風頭,那些權貴爭相邀他去宴飲,皆被他拒了。

    後來和臯蘭州裏的官員們議事了一整晚,囫圇睡了幾個時辰,便又來了這裏。

    遠遠的,看到圍欄邊只站著羅小義。

    他一夾馬腹,策馬過去,勒停了問:“馬選好了?”

    羅小義早看見他過來,點頭說:“給世子選好了一匹,他已去試騎了。”

    伏廷脫口問:“她呢?”

    羅小義一楞,接著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他嫂嫂,朝遠處看了一眼,說:“嫂嫂說了,少選一匹便是給軍中多一個騎兵,她只叫我給世子選個次的用著,她自己就不用了。”

    說到此處,又不禁感慨:“嫂嫂真是我見過最識大體的女人了。”

    伏廷轉頭朝遠處望去,看見了站在那裏的女人。

    她遠遠地立在馬場另一頭,在看李硯試馬,渾身罩在披風裏,被小雪模糊成了一片紅影。

    他看著,想著昨日的種種。

    其實他又哪裏是氣她,氣的是他自己。

    若非他拮據,何至於叫她出錢。

    雖說拮據是天災戰事所致,那也是他的事,不是她的。

    他抹去眼前雪屑,手中韁繩一扯,往那頭過去。

    棲遲只聽到一陣馬蹄聲,轉過頭,身跨高馬的男人已經到了跟前。

    “你沒選馬?”他問。

    她點頭,心說不選馬不是為他好麼,難道這也做錯了?

    卻見他腿一跨,從馬上下來了。

    伏廷下了馬,走近她一步,先朝那頭試馬的李硯看了一眼,才伸出手來,抓住了她的胳膊。

    棲遲被他抓住胳膊,不明就裏。

    他握著她胳膊拉近,另一手搭上她腰,說:“踩鐙。”

    棲遲雖疑惑,卻還是擡起只腳踩住了馬鐙。

    身陡然往上一提,是男人托起了她。

    還未反應過來,她人已經坐在馬背上。

    伏廷一手按住馬額,看著她:“這馬認人,我已兩次抱你上去,它會記得你,以後我用不著的時候,你可用它。”

    棲遲意外,坐著一動不動,好一會兒才開口:“你讓我用你的馬?”

    隨即又回味過來了,是因為她沒選馬,叫他心生感動了不成?

    想到此處,她臉上不禁有了笑,輕聲說:“我有車,不太用馬。”

    伏廷本要說:那就想用的時候用好了。

    卻見她盯著自己,嘴角帶著笑,似是揶揄他的意思。

    他腿一動,站直,一手繞住馬韁,一手拉她:“那下來。”

    “不。”棲遲卻又扯住了韁繩,眼在他身上輕輕帶過,說:“我現在忽又想騎了。”

    他嘴角一動,抿住,盯著她,松開手。

    馬邁蹄,馱著女人在場中緩行。

    伏廷站著,兩手交替,整理著袖口上的束帶,眼睛看在她身上。

    她披風上沾了一層細密的雪花,優哉遊哉地行遠。

    他一直看著,直到身後有人見禮,才回過頭。

    是臯蘭都督,向他見了一禮,而後近前,低語了一番。

    昨日馬場盛會,有一位貴人自洛陽而來,晚了一步,到了才知道馬已全被瀚海府包了。

    今日對方便托臯蘭都督遞話,想從他手上買一匹走。

    眼下人已到了。

    臯蘭都督說完,讓開兩步。

    他身後幾步外,站著另一個人。

    伏廷看過去,是個年輕男子,一襲錦袍,束著玉冠,有些眼熟。

    他看了兩眼,記了起來,是昨日對面獨室裏一直走出門來盯著李棲遲看的那個。

    當時多看了一眼,因而留了印象。

    對方上前搭手見禮,溫聲道:“在下崔明度,久聞伏大都護之名,還望大都護成全我一片愛馬之心。”

    伏廷聽這名字就有數了。

    清河崔氏,是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

    難怪臯蘭都督會來遞話,是不得不給幾分顏面。

    他說:“這是戰馬。”

    崔明度道:“是了,臯蘭都督已與我說過,我自知不該,但渴求一匹西域寶馬久矣,願出價雙倍,並附贈我手上已有的十匹良駒給伏大都護充軍。”

    伏廷豎手,意思是不用說了。

    他相中這批馬是看在精,不在數。

    一旁,羅小義正在與臯蘭都督咬耳朵。

    他早過來了,是想見見臯蘭都督帶個人來做什麼。

    趁他三哥跟那個崔明度說話,他便向臯蘭都督打聽了一下這人的來路。

    剛打聽清楚,眼見他三哥豎了手不想多談,已走出去了,他連忙快步追了上去。

    “三哥,”他追上伏廷,小聲說:“可知道那人是誰?”

    伏廷停步,說:“知道,崔氏大族的。”

    “不止。”羅小義道:“那還是河洛侯府的世子。”

    “那又如何?”他反問。

    天底下的世子那麼多,他一個大都護,豈用得著都賣面子。

    羅小義忙解釋:“我不是說他一個世子有多了不起,是說他身份,你忘了河洛侯府與嫂嫂的關系了?”

    伏廷轉頭,看向遠處坐在馬上的女人。

    記起來了。

    當初他蒙聖人賜婚時,羅小義這個做兄弟的得知他要迎娶一位宗室貴女,頗替他得意,特地打聽了一番李棲遲的事來告訴他。

    那時他便已知道她與河洛侯府訂過婚約,後來不知何故又遭退了。

    只是一樁未成的婚事,他早已淡忘了,今日才又想起來。

    他不禁朝那邊站著的崔明度看過去,一個清朗的世家公子。

    心說難怪昨日會盯著李棲遲看。

    原來是有淵源的。

    ……

    棲遲打著馬繞了一圈,緩行而回,再去看伏廷時,發現他和羅小義站在一起,另一頭站著臯蘭都督,身旁還有個生面孔。

    她邊行邊上下打量對方一眼,是個白面清瘦的年輕男子。

    料想應當是有事來尋伏廷的,她便打馬從旁過去,沒妨礙他們。

    不想那人轉頭瞧見了她,身一頓,朝她搭手,遙遙拜了一禮。

    臯蘭都督在旁道:“夫人,這位是洛陽河洛侯府的崔世子,特來與大都護說事的。”

    話音剛落,剛見完禮的人擡頭看了她一眼,又馬上垂了眼。

    棲遲慢慢抿住了唇。

    她乍見此人有禮,還準備下馬回禮,聽到這裏卻只坐著沒動。

    良久,只居高臨下地點了個頭,什麼也沒說,手上韁繩一扯,緩緩打馬,越他而過。

    本是與她有婚約的人,沒料到初見卻是在北地的一片馬場裏。

    對她而言,卻只是個生人罷了。

    她不曾負過他們侯府,是他們侯府先棄了她,甚至當初還將她重傷在床的哥哥氣得嘔了血。

    她如今還能回應一下,已是給了崔氏莫大的顏面了。

    伏廷在那頭已經看見這幕。

    打馬而過的女人掩在披風兜帽下的臉沒什麼表情,透出一絲絲的冷。

    他不動聲色,這是她以往的事,他在這件事裏更像個外人,也只能不動聲色。

    “伏大都護,”崔明度忽又走了過來:“我知大都護說一不二,但還是想與大都護打個商議,聽聞北地胡人有賽馬習俗,贏的便可討個彩。我願與大都護賽一場,若我贏了,便允我買一匹馬如何?”

    伏廷聽他又說回馬上,搖一下頭:“我行伍出身,這又是我馬場,你不占優勢。”

    是想叫他打退心思。

    崔明度只聽出這男人一身傲意,道:“我一個愛馬之人,自認騎術不差,又多次來此,對這片馬場已十分熟悉,只要大都護應承,輸贏皆認。”

    想不到他一個世家子為了一匹馬這麼執著,伏廷心中好笑,就不知是真執著還是假執著了。

    他不想應付,轉頭說:“小義,你來。”

    羅小義一下被推出來,只好應了一聲,搓了搓手,走過來,請崔明度去選馬。

    他與他三哥一樣都是日日與馬為伴的人,應付一個世家子弟自認得心應手。

    崔明度看一眼伏廷,也接受了,跟著羅小義去馬圈。

    伏廷站著,又去看馬上的棲遲。

    她離得不遠,正打馬過來。

    小雪紛揚中,她騎著馬慢慢到了跟前,問:“你不比麼?”

    他才知道她已全聽到了,說:“讓小義應付就行了。”

    “可我想要你比。”

    伏廷擡頭,看著她的臉。

    她眼看著他,輕輕地動,又說:“你可知道他是誰?”

    伏廷不知她為何要擺出這種臉色,竟像是心虛了一樣,口中說:“知道。”

    想想又補一句:“都知道。”

    棲遲便明白他知道那樁婚約。

    本也不想瞞他,她又不是做錯事被退的婚,是他們河洛侯府言而無信罷了。

    剛才多少有些不自在,既然他知道,她倒輕松了:“那我便更想要你比了。”

    伏廷嘴角一扯,是因為多少猜到了她的心思,卻還是問了句:“為何?”

    眼中見她咬了一下唇,接著聽見她說:“為叫他知道,我如今的夫君比他強。”

    伏廷有一處被牽動,是因為覺出了她語氣裏的一絲倚賴。

    繼而又想起了她先前那帶著一絲冷的臉色。

    肩上一沈,她的手搭在了他肩上。

    她身稍傾,搭著他的肩,借了力從馬上下來,將馬韁遞過來:“我想要你贏。”

    伏廷看著她的眼,一伸手,接住了。

    ……

    馬場多的是地方跑馬。

    崔明度選了條線路,羅小義便叫人打馬飛馳過去設了終點的樁子。

    上面懸了個墜子,是崔明度出的彩頭。

    他這邊的彩頭自然是買馬的允可。

    不過他是不會讓這個崔世子贏到的,畢竟每匹馬都是他嫂嫂花重金買來的。

    他一邊上馬一邊想:若非看在這是個有身份的,直接趕走得了,還用得著搞這些花頭。

    在馬上坐好了,正準備要沖出去,旁邊忽而沖來一匹黑亮大馬。

    羅小義轉頭一瞧,訝異:“三哥?”

    伏廷將兩袖的束帶再緊一遍,說:“我來。”

    羅小義落得輕松,打馬去一邊了。

    崔明度騎的是一匹通體雪白的高馬,同樣是匹四肢健壯的良駒。

    他兩袖也束了起來,朝伏廷抱拳:“大都護肯賞臉一戰,是崔某之幸。”

    伏廷一介軍人,耳中聽到一個戰字,神情便不對了。

    原先只當一個尋常跑馬,還有些懶散,此刻端坐馬上,手中韁繩在手心裏一繞,目視前方,一身凜凜。

    “請吧。”

    羅小義在旁號令,高喊了一聲“去”,手一揚。

    兩匹馬瞬間沖出,迅疾如電,頃刻只留下一陣塵煙。

    他只遙遙看了幾眼就發現,這個河洛侯世子居然還真是個騎術不錯的,竟然能跟他三哥沖在一條線上。

    崔明度的確是與伏廷在一線上,甚至還甩開了他。

    然而很快伏廷就追了上來。

    崔明度側頭看了一眼,發現這位大都護臉色沈定,身穩氣平,再看他身下的黑馬比剛才勢頭猛烈許多,才察覺他剛才落後可能是有意叫馬做休整,才沒用全速。

    想到此處,再不敢放松,手中馬鞭一抽,往前疾馳。

    過片刻,再看身側,伏廷已超過了他,始終比他多出幾尺。

    不多不少,就是幾尺的距離,他看似可追上,卻又似遙不可及。

    耳邊風聲呼嘯,斷斷續續的小雪撲在臉上。

    崔明度瞇眼看路,也無暇思索這位大都護是不是有意為之。

    過了中途,二人皆已一臉風雪。

    崔明度一揚馬鞭,偏了些方向。

    他知道馬場地形,已入了最坑窪的一片地方,需搶先占到好走的道,才有可能扭轉戰局。

    伏廷已留心到,卻也隨他去。

    直至面前出現一個幾尺高的土堆,連著一片窪地。

    崔明度將細窄的平地占了,終於趕上他,超過去。

    眼見就要到終點,身側忽來風呼。

    崔明度一偏頭,看見那匹黑馬躍馬揚蹄而至,一下落在前方,馬蹄上全是積雪,絕塵而出一大截。

    他不禁回頭又望一眼,那一片起伏坑窪的路障對那位大都護毫無用處,他是直接一路破障過來的。

    急急沖至終點,已是晚了。

    崔明度親眼看見伏廷抽了腰上的馬鞭甩了出去,勾了樁上懸著的墜子收在手裏,一勒馬,回過頭。

    “承讓。”他說。

    崔明度勒住馬,撫去眉眼上沾的雪花,還在喘氣,悻悻道:“不愧是能震懾突厥的安北大都護,我認輸了。”

    他接著又說一句:“我那十匹馬也一並贈與大都護吧,算是彌補我今日的莽撞。”

    “不用了。”伏廷從鞭上解下那個墜子,收進懷裏:“這個給我夫人做個彩頭即可。”

    說罷馬韁一振,策馬而去。

    崔明度望著他遠去的身影,想著他口中的那位夫人。

    昨日他的確來晚了,也錯過了競買馬,但今日卻不是為馬而來。

    是想來看一眼那個與他有過婚約的女人。

    那個在高臺上豪奢一擲的李棲遲。

    昨日匆匆一面,他未能看清。

    卻也不知出於什麼心思,就想再看一眼。

    即使明知自己沒有這個顏面。

    他又撫一遍眉上雪屑,想到先前她對著他那冷淡的面孔,默然無言。

    的確是侯府對不起她,他又憑什麼出現在此處。

    默默想完,崔明度打馬從另一頭返回。

    ……

    棲遲站在圍欄邊,遠遠看見那邊伏廷打馬而來。

    她攏著披風,眼看著他馳馬到跟前。

    他坐在馬上,一手抹去臉上風雪,一手伸出來,說:“手拿出來。”

    棲遲伸出手,掌心裏多了個墜子。

    她早知他會贏,毫不意外。

    伏廷看著她將那墜子拎在眼前看。

    那是個白玉墜子,上面綴了一串流蘇,分外精巧。

    他看著她臉,沒看出她是不是覺得喜歡。

    一個與她有過婚約的人身上的東西。

    他不禁咧了嘴角,覺得有些嘲諷。

    下一刻,卻見棲遲捏著那墜子的手輕輕一拋。

    墜子滾入積雪的草地裏不見了。

    她扔了。

    伏廷眼隨著她手動一下,問:“為何丟了?”

    棲遲本就不打算留,她不稀罕河洛侯府的任何東西,等的便是拿到後扔了。

    她仰起頭看他,說:“不過是一個來與你搶馬的人身上的,我為何要留。”

    風雪裏,他在馬上看著她。

    心說原來只是一個搶馬的。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我腦補了一個風格驚奇的小劇場——

    河洛侯世子:那就是我錯過的李棲遲?

    棲遲:不,我是你錯過的一個億。

    此時一條名叫伏廷的錦鯉淡定遊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8:04

第21章

    頂閣內,秋霜跪坐在妝奩前, 從底層取出一本賬冊。

    棲遲坐在一旁, 接過來翻開, 一手握著筆, 勾了幾下,又添上了近日的出賬,合上後再交還給她。

    秋霜收起來,一面道:“家主近來出賬一筆比一筆大了。”

    棲遲點頭:“一點不假。”

    若不是還有諸多生意的入賬, 如此揮霍,怕是早已坐吃山空了。

    秋霜雖感慨,卻又想起一件高興事來, 笑道:“說起來,昨日奴婢瞧見邕王的人氣沖沖的走了, 當初那個追去客舍向您求情的世子老奴竟也在,聽聞買家是清流縣主, 臉色要多難堪有多難堪。”

    棲遲笑了笑,也沒說什麼。

    她一向認為給了教訓就夠了,只要他們不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事,她也犯不著落井下石。

    外面傳來喧鬧的鑼鼓聲, 她轉頭朝窗外望了一眼,發現今日難得還有了日頭。

    “今日是什麼好日子不成?”

    秋霜聽她問起, 想了想:“聽說今日是有個什麼節慶的,好像是臯蘭州當地胡民過的。”

    棲遲明白了,素聞臯蘭州內胡民多, 會如此熱鬧也不奇怪了。

    忽而想起今日李硯又在馬場裏練騎馬,她想去看看,起身添了衣,叫秋霜不必跟著,走出房門。

    出了頂閣,循著上次羅小義帶她走過的近道,穿過別院,一路進了馬場。

    剛進去不遠,就看見坐在馬上的李硯,一旁是跟在馬下教他的羅小義。

    李硯的馬還很認生,一直擡蹄。

    羅小義要幫他穩著,追著跑了一段,衣襟松了,懷裏不慎掉了個東西出來。

    那東西被風一卷,直吹出去好遠,都快落到棲遲腳邊。

    棲遲一眼看見那是個厚紙冊子,被風吹開攤在那裏。

    她走近一步,彎腰撿了起來。

    拿在手裏,入眼就看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寫得大小不一,歪七八扭,卻都是數目。

    只看了兩眼,她就看了出來,這上面是記的賬目。

    羅小義已跑了過來。

    她問:“這是你寫的?”

    他伸手來拿,笑得很不好意思:“是我寫的,嫂嫂見笑了,我念書少,字寫得醜。”

    棲遲將冊子還給他,什麼也沒說。

    心裏卻有些好笑:這大概是她見過記得最亂的賬了。

    羅小義其實不太想叫她看見這冊子,他將冊子收入懷裏,掖兩下,打了個岔:“嫂嫂看小世子騎得如何了?”

    棲遲看向侄子。

    李硯已打馬過來,他身上穿著厚厚的襖子,坐在馬上,緊緊抓著韁繩,小臉都凍紅了。

    自這趟來了臯蘭州,他便愈發崇敬像他姑父和羅小義那樣的男兒,這幾日每日都來馬場裏練騎馬。

    棲遲見他有心磨煉,便隨他去了。

    此時見他這模樣,不免又有些可憐。

    “還要堅持練?”她問。

    李硯點頭。

    羅小義笑道:“我看世子的確是鐵了心要練好馬了,今日都坐在上面幾個時辰沒下來了。”

    棲遲笑笑:“好,這才是光王府的好男兒。”

    語氣有些感慨,大概是因為想到了哥哥。

    料想他哥哥看見兒子這樣有恒心,也是高興的。

    一晃神間,李硯身下的馬忽又驚起來,擡起蹄。

    棲遲回神避讓,身旁一只手伸過來,扣住馬嘴,重重一扯。

    她轉頭,看見伏廷。

    不知他是何時到的,忽就從她身後出來了。

    羅小義忙過來幫忙:“還好三哥來得及時。”

    直到受驚的馬安分了,伏廷松了手,看她一眼,又看一眼李硯。

    李硯被嚇了一下,臉還有些發白,忙問:“姑姑沒事吧?”

    棲遲搖頭,手撫一下衣襟。

    她一個會騎馬的,方才應該能及時避開,只是若無人及時出手,怕還是會受些驚。

    李硯只怕再傷著她,趕緊去遠處練了。

    棲遲這才看向旁邊。

    伏廷站在那裏,正在活動手指。

    剛才那一下用了點力,稍稍扯了一下。

    感覺到看過來的目光,他擡起眼。

    她問:“你受傷了?”

    “沒有。”他手握一下,放下了。

    她心說這個嘴硬的男人,連脖子上那麼重的傷都扛,這點小傷自然是沒有了。

    “真沒事?”又問一句。

    是為救她落下的,她不介意為他再治一次。

    伏廷看著她,那只手擡起來,在她面前握了幾下。

    意思是你自己看。

    棲遲看見他手背上的青筋,修長有力的五指,忽而想起了他上次緊緊握著她的手。

    心說難怪這麼有力氣,這的確是一只有力的手。

    她看了好幾眼,好似是真沒事,眼睛才慢慢轉開,去看李硯。

    伏廷收回手,也看向李硯。

    馬場的地不平,並不好走,他騎得不穩當,剛才還受了一驚,但還是低著頭,緊緊握著韁繩,到現在也沒有要下來的意思。

    看不出來,這小子看著乖巧,竟也有幾分倔勁。

    眼看著那馬又要擡蹄,他大步過去。

    棲遲視野裏忽然多了男人的身影。

    伏廷走過去,先穩住了那馬,跟著李硯走了一段,而後伸出手,在他腰後一拍:“坐直。”

    李硯嚇了一跳,擡頭看見身旁不是羅小義,才喚了一聲:“姑父。”

    伏廷又撥一下他的腿:“松些。”

    李硯一一照辦,沒料到他姑父會突然過來教他騎馬,不禁擡頭朝棲遲這裏看來。

    棲遲沖他微微笑起來,目光從他身上轉到伏廷臉上。

    他看著李硯踩鐙的腳,臉色認真。

    這兩個男人,是她如今最親近的人。

    她希望他們能越親近越好,最好真的如她所想的那樣,親如父子。

    伏廷教了片刻,見李硯騎得好多了,就走了回來,老遠就看見棲遲帶笑的臉。

    他問:“你笑什麼?”

    棲遲臉上的笑還在,嘆息說:“阿硯沒了父母,只能由我帶著,看到你肯教他,我高興罷了。”

    伏廷心想一點小事竟也能高興,不免就聽出了些弦外之音,盯著她:“難道你還怕我對他不好?”

    棲遲眼神微動,想說怕,可那樣便是顯得不信任他了,笑著敷衍了句:“沒有的事。”

    伏廷再看一眼李硯,忽而覺得,她似乎很看重這個侄子。

    ……

    羅小義接了伏廷的手繼續教李硯,等他騎到第三圈的時候,不教了,停在那兒與他說了幾句話。

    棲遲看見李硯聽了他的話後,身擡了一下,似乎都想下馬了,可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回去了。

    隨後羅小義朝這邊走了過來。

    他邊走邊笑著說:“嫂嫂,今日臯蘭州裏有節慶,不想我們今年來得晚,倒是來巧了,眼下這個時候是最熱鬧的,可惜小世子鐵了心要練馬不肯去了,嫂嫂可要去城裏看看?”他說著指一下那頭。

    臯蘭都督正從那頭過來,他就是看見了才過來的。

    棲遲想起了之前聽到過的那陣鑼鼓聲,的確很熱鬧的模樣。

    她轉頭,看向身邊的男人:“你去不去?”

    伏廷搖頭。

    他本就是有事的,即將返回瀚海府,他還需與州中官員議事。

    棲遲嘆息:“那我也不去了,你去我便去。”

    伏廷不禁看住她。

    正好臯蘭都督到了面前,搭手請問:“不知大都護和夫人是否要去城中觀一觀節景。”

    他手指轉著馬鞭,想了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頭。

    想著她來此不久,未見識過,去一趟也無妨。

    臯蘭都督便匆忙去準備。

    棲遲迎著男人的視線,得逞一般,戴上了兜帽。

    羅小義也是好心,眼見此番買馬的事似乎沒叫他三哥動怒,是想著趁這機會再叫他嫂嫂和三哥能將先前的事一並消盡了才好,才會如此殷勤建議。

    他當先領路出馬場,看見他嫂嫂看著李硯那邊,怕她擔心,特地說一句:“馬場裏會有人看著的,小世子不會真摔著,嫂嫂可放心。”

    棲遲點頭,跟著伏廷離開馬場。

    臯蘭城中前所未有的熱鬧。

    大街上到處是人,雜聲震耳。

    一輛馬車駛至街頭,再難以前進,只好停住。

    車簾掀開,棲遲從裏面走下來。

    她站定了,手指捏著兜帽看一眼街上,想不到這城裏人會這麼多,難怪車已無法前進分毫。

    眼下還是白日,看這情形,怕是晚上也要夜不閉戶了。

    她往旁看,一眼看到伏廷。

    雖然人多,但他生的高,又身形偉岸,即便周遭有許多經過的高大胡人,他也是最突出的那個。

    馬也是行不了了,只能腳行。

    伏廷將馬韁交給後面的近衛,怕嚇著人,把腰後的刀也解了下來,一並交給近衛抱著。

    臯蘭都督著了便服,在前面陪同,已和羅小義走去前面,未見他們跟上,又忙回頭做請。

    棲遲緩步跟上。

    一群人在奏胡樂,鋪了個氈毯在地上。一個胡女大冬天的竟穿的很少在毯上跳舞,惹得眾人紛紛駐足圍觀。

    羅小義瞧見,也不禁嘖嘖兩聲。

    棲遲站在人群邊看了一眼,瞥見身旁男人的身影,低聲問:“好看?”

    伏廷擡頭掃了一眼,才知道她在問什麼。

    不禁看一眼身旁的女人,心說分明是她叫他來的,現在卻又問他別人好不好看。

    他掃到那胡女一截凍的發紅的腳踝,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另一雙雪白的腳趾,又看一眼身邊的女人,故意說:“好看。”

    棲遲看他,他頭擡著,目光落在前方,似真是在看那胡女的模樣。

    她不知真假,低頭,伸手入袖,摸出些碎銀,一下撒了出去。

    那胡女發現有人賞錢,馬上停下,面向棲遲這邊道謝。

    棲遲手攏著兜帽,笑道:“該賞,誰叫我夫君說你跳得好看。”

    說完似笑非笑地朝旁看去。

    一時引得羅小義和臯蘭都督也看過來。

    伏廷眼盯著她,扯了嘴角,只好轉頭走開。

    如今越發知道這女人的滑頭了。

    棲遲跟著他走出去,沒幾步,看見街道盡頭一群人舞著五彩斑斕的面具往這邊而來。

    一時間鑼鼓震天,正是她先前聽到過的那陣聲響。

    路被占了,百姓們都往後退。

    她被擠在伏廷身側,緊緊壓著他的胳膊,問:“那是什麼?”

    伏廷看見自己胳膊擠著她,動一下,側了身,讓她站到自己身前,頭一低,下巴挨到她頭上的兜帽。

    那帽上有圈雪白的絨毛,掃在他下巴上,有些癢,他頭偏一些,說:“胡民的法事罷了。”

    好不容易那群人過去了,人散開,周圍才松通。

    臯蘭都督方才擋在他們前面,聽見了棲遲問這個,回頭來說:“夫人有所不知,那是祛瘟疫的法事。”

    說到此處,不免就提及了當初那場瘟疫。

    當年瘟疫爆發,臯蘭州是幾個損失最慘重的地方之一,民生雕敝,難以形容。

    突厥還趁機過來燒殺搶掠,一時哀鴻遍野,簡直是人間煉獄了。

    棲遲雖未親眼所見,只聽寥寥數語也覺得感慨,她問:“現在如何了?”

    臯蘭都督答:“比起當初自然是好多了,多虧大都護體恤,又強悍驍勇,北地才能安穩下來,否則今日的景象怕是也難看到了。”

    羅小義在旁接話道:“那是自然,那群突厥狗還以為我們虛軟了就好捏了,哪知三哥說戰便戰,殺的他們有來無回。”

    伏廷已經走出去幾步,回頭說:“你有那功夫,不如來開路。”

    說著看一眼棲遲,這種瘟疫戰事的東西在她面前說什麼,也不怕嚇著她。

    羅小義本還想再說些他三哥的英勇事跡給他嫂嫂聽,被他打斷,只好笑著過去了。

    棲遲跟上去,看著那男人,想象著羅小義說的那番場景。

    在瀚海府裏還沒察覺,出來了才知道他在這一大片廣袤北地官民心目中的地位。

    轉而又想,他已為北地如此勒緊腰帶,厚彼薄此,若是還沒這地位,那也真沒天理了。

    她跟著,低低在他身後說:“你便一點都不膽怯麼?”

    伏廷懷疑是真嚇著她了,回過頭:“膽怯什麼。”

    她瞄一眼左右,輕輕抿唇,眼波流轉,在他眼前低低說:“我年紀輕輕,你便不膽怯叫我做了寡婦麼?”

    伏廷看著她的眼,第一次發現,她眉眼靈動,似會說話一般。

    他聲壓低,似是好笑,說:“我命硬。”

    棲遲心說這回的什麼話,轉頭又去看旁處了。

    仿佛剛才的話不是她說的一般。

    ……

    走動許久,一行人在道旁檐下停頓。

    是臯蘭都督的提議,他擔心這位嬌滴滴的大都護夫人疲憊,不敢久行。

    路上依然到處都是人,四周鋪面竟也難得的人滿為患。

    棲遲又不知不覺撞上自己的鋪子,一半好笑,一半見怪不怪,收著手在那裏看著。

    耳中聽著臯蘭都督與伏廷在說這北地的民生。

    羅小義從旁過來,看她盯著鋪子裏的東西,打量了一下裏面,說:“嫂嫂上次帶世子入城時逛的便是這商號的鋪子,今日怎麼又看這家的。”

    棲遲心說哪裏會想到這麼巧,北地比起中原荒涼多了,她在這裏生意原本並不多,也算是有緣了。

    口中卻道:“也不知這家的東西如何。”

    羅小義看一眼他三哥,小聲說:“巧了,上次流民的事,嫂嫂讓我去城外守鋪子,一大半都是這家的。我只知道這家買賣做的廣,又雜,想必是十分富裕的。”

    一說到富這個字,他便有些心馳神往了。

    窮了好幾年了,誰不盼著富。

    棲遲抿住笑,還得附和著點頭,說:“應當是吧。”

    羅小義更想嘆息了。

    棲遲看他神情更想笑,用袖口掩去了,忽又想起他們之前說的與突厥的戰事。

    她想著:這北地毗鄰外邦,若是能沒有戰事,安然行商,該有多好,必定是穩賺的。

    一動起經商的心思,便不免有些可惜了。

    路上忽而有些突兀的驚呼聲。

    棲遲轉頭看過去,就見一群人跑動了起來。

    幾個高大的胡人被擠過來,逼得她退後好幾步,似是被困住了一般。

    羅小義用手推了一下:“幹什麼,讓開!”

    話音未落,她手腕一緊。

    是伏廷抓住了她的手。

    他另一手隔開了那幾個胡人,拉著她帶到身邊,說:“跟我走。”

    棲遲跟著他走出去時,臯蘭都督已經命人去查問原因了。

    伏廷帶著她,一路避著行人。

    他人高腿長,腳步快。

    她有些跟不上,覺得他仿佛帶的不是自己的夫人,伸手扯了一下他袖口上的束帶:“你慢些。”

    伏廷看見她頭上兜帽都已被風吹開,走得太急,臉微微泛紅。

    他左右看一眼,不想拖在這道上,手臂一收,將她攬住,說:“先走過這段。”

    棲遲一下被他手臂收著,貼在他胸膛,一時間心口跳了下,也忘了其他,只能隨著他的步伐快行了。

    路上有兩個人差點撞上來,伏廷都擋住了。

    直到人少了些,他伸手推開扇門,將她帶入一間道旁的館舍內,才松開手。

    他在館內走動一圈,看過了四周,覺得安全,才回頭說:“你在這裏等我。”

    棲遲走得太急,還有些喘,只能點頭,一手理了理鬢發。

    伏廷大步出門走了。

    館內清靜,是因為有人在做茶。

    這種昂貴的茶尋常百姓難以享用,因而來客寥寥。

    棲遲一落座卻就選了個最好的。

    侍從接了她的錢,畢恭畢敬,連忙為她選調料煎茶。

    她坐了片刻,才算緩過來了。

    朝外看一眼,突來的混亂還未過去,比上次瀚海府裏的街頭還亂。

    一盞茶做好了,侍從捧著請夫人來品。

    棲遲端在手裏,輕輕嗅著茶香,剛抿了一口,擡起頭,無意間看出窗去。

    看見了個錦衣玉冠的人。

    是河洛侯世子崔明度。

    他帶著一群隨從,被人簇擁著走在街上,腳步很急,大約也是過來回避的。

    棲遲看見時便轉開了眼。

    她放下手中茶,起身,戴上兜帽,直接邁腳出門。

    侍從眼見著這最好的一盞茶,這位夫人竟然只品了一口就出了門,更是咋舌了。

    伏廷打著馬去源頭走了一圈,臯蘭都督已將亂子止住了。

    是有胡人養的野獸牽來城裏雜耍,卻沒管住,不慎咬傷了人,這才引出了亂子。

    盡管如此,伏廷還是帶著羅小義在城中四周巡了一圈。

    確定沒有其他緣由才作罷。

    羅小義知道他向來防備心重,打馬跟著他說:“放心吧三哥,不會是那些突厥探子,他們被咱們追跑了才沒多久,哪裏敢這麼快就潛入這臯蘭州裏。”

    說到此處,他忙又道:“三哥還是趕緊去看看嫂嫂,萬一要叫她受了驚嚇可怎麼好。”

    伏廷點頭,手裏韁繩一振,馳馬出去。

    很快便到了那間館舍。

    他下了馬,進去卻沒看到人。

    裏面的侍從還記得他,一是因為這位貴客胡服緊束,英姿颯颯,似是軍中之人,又因那位夫人出手太闊綽了,想忘記都難。

    忙告訴他說,人早已離去了。

    ……

    附近一座高亭,背城望山,視野開闊。

    棲遲在僻靜處避了片刻,眼見路上行人不再亂了,知道應當是無事了,就來了這裏。

    她倚欄而坐,忽然覺得腰上硌得慌,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自己的香囊。

    裏面還放著她當時叫伏廷買的那枚珠球。

    她拿了出來,撚在手指裏看著。

    伏廷大步走過來,一眼看見坐在亭中的女人,抿了下唇。

    險些要以為他將自己的夫人給弄丟了。

    他走至亭下,就在她對面站著。

    她並未發現,身靠在亭欄上坐著,手裏拿著那枚珠球在看。

    他看了片刻,問:“這種便宜東西有什麼可看的?”

    棲遲這才發現他,擡頭看他一眼,手心握起,將那枚珠球包了起來,反問一句:“便宜便不是錢了?”

    伏廷無言。

    心中自嘲:也是,他有何本錢在她面前說東西便宜。

    以她的手筆,恐怕什麼都是便宜的。

    棲遲手心握著那枚珠球,順著錢,想起了前面的事。

    忽而說:“我已看見小義身上記的賬了。”

    她知道那是什麼,秋霜當時告訴她,羅小義問了打發杜心奴的錢,她再看那數目,便知道了。

    上面都是她近來所出的數目,最近的一筆,是競買那批馬的。

    伏廷眼一沈,心想羅小義辦事越發不牢靠了,竟叫她發現了。

    再看眼前的女人,緊抿住嘴,一時無言。

    棲遲看著他。

    男人依舊一身蟒黑胡服,站在她眼前,手指撰著馬鞭。

    她看著他英挺的眉骨,深邃的雙目,掃過他緊閉的薄唇,便也看到了這男人的一身傲氣。

    她笑一下,點了點頭:“好吧,便當你是問我借的好了,他日再還我就是了。”

    就成全他的傲骨好了。

    反正終究會有那麼一日的。

    伏廷確實就是這麼想的,縱然眼前困頓,但他日未必。

    可聽她這麼說了,他又不禁揚了嘴角,心裏想著那一筆筆的數目,忽然問:“不怕我還不上?”

    棲遲眼睫輕顫,心裏回味著,耳邊一瞬間響起了這男人的那句狠話——

    老子不信邁不過這道坎。

    這種男人,豈會還不上。

    她笑起來,手臂搭上亭欄,輕輕搖一下頭:“不怕,只要是你伏廷,就一定能還上。”

    伏廷頓住,擡眼看過去。

    棲遲倚坐在那裏,身上罩著大氅,脖上一圈白雪似的狐領。

    她手臂搭在欄上,臉枕著臂,沖著他,輕輕地笑。

    一瞬間,他甚至覺得,這茫茫北地的冬日,似已過去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8:20

第22章

    節慶過後,就到了返回瀚海府的日子。

    別院大門口, 仆從們進進出出, 將行李送上車馬。

    李硯抓著馬鬃, 爬上了自己的那匹馬。

    他眼下已騎得不錯了, 此番決心要自己騎回瀚海府去。

    在馬上坐定後,他看向一旁:“小義叔,我怕姑姑擔心,勞你在旁看著些。”

    羅小義正在理自己的馬韁, 第一次被他這麼稱呼,頓時笑出聲來:“就沖世子你叫我一聲叔,我也定要看好你啊。”

    李硯是看在他是姑父的結義兄弟, 喚一聲叔也是應當的,卻被他打趣出了不好意思來, 打著馬跟去後面了。

    棲遲站在馬車旁,看到此刻, 才轉頭登車。

    新露看她臉色,似是沒多少精神,還以為她是太擔心世子了,一面扶她踩上墩子, 一面寬慰一句。

    棲遲搖頭,想了想, 大概還是節慶上,在那座高亭裏坐了許久受了風。

    她心裏有數,登上車裏坐了。

    伏廷出來時正好看見女人上車的身影。

    看著那道車門簾子放下了, 他才伸手去牽馬。

    一旁,臯蘭都督前來拜別。

    伏廷跨坐到馬上,聽他說著話,一只手的拇指按著額角。

    他為趕著出發,連夜與下官們議事,根本沒怎麼睡。

    臯蘭都督拜別完,告退下去,緊跟著一個人走了過來。

    “伏大都護。”

    伏廷手一停,看著來人。

    崔明度立在馬前,正向他搭起兩手,溫文爾雅道:“這次來北地馬場,能結識安北大都護是崔某之幸,特來拜別。”

    伏廷上下看他一眼,抱拳,回的是軍禮。

    而後腿一動,打馬到了車旁。

    崔明度看過去時,就見他坐在高馬上,貼在了馬車旁。

    馬車的小窗被連人帶馬的擋住,什麼也看不見。

    臯蘭都督沒想到這位崔氏大族裏的貴客也會來送行,攀談一句:“崔世子年年孤身來此,今年難得與大都護一見如故,定是怕他走了自己便會無趣了。”

    崔明度轉過眼來,笑了笑:“確實。”

    說完又看一眼馬車,退開兩步,讓了道。

    車內,棲遲早已聽到外面的聲音。

    她沒揭簾,只是聽著。

    不想這個崔明度今日竟還會來拜別一番。

    難道他還想與伏廷結交不成?

    與她有過婚約的人若與她現在的夫君結交了,那未免就有些可笑了。

    她懶洋洋地倚靠著,忽而想起臯蘭都督方才的話。

    記得當初河洛侯府來退婚,理由便是河洛侯世子看上了旁人,堅持要退的。如今卻又說他是年年孤身來此,難不成是婚後不和?

    她在心裏笑一下,卻也只是一想罷了,對他們崔家的事並不關心,反正都已與她無關。

    車馬上了路。

    直到此時,棲遲才揭了下簾子。

    一掀開布簾就看到了男人佩著寬刀的腰身。

    是因為伏廷比往常離車要近,她幾乎一伸手就能碰到他腰後的刀。

    往上看,貼的近了,窗格已擋住了他的臉。

    她也看不見什麼,便放下了簾子。

    ……

    一行離開了臯蘭州。

    趕了大半天的路,一直沒有停頓過。

    不知多久,日頭都已傾斜。

    後方忽而傳出李硯的一聲詢問:“那是誰?”

    車馬這才停了。

    棲遲揭簾看出去,就見伏廷自眼前打馬出去了。

    道旁是大片的荒涼地,他馬騎得很快,一路馳下去,遠遠的拖出一道塵煙。

    她一直看著,直到他在荒野那頭勒了馬,發現那裏還有個人坐在馬上。

    離得太遠,只能看出那人穿了身黑衣,像個黑點。

    李硯打馬挨近說:“姑姑也看見了?方才就是看見那個人才停下了。”

    棲遲心說難怪他剛才在問那是誰。

    羅小義自前方回過頭來,見他們都看著那頭,解釋道:“嫂嫂放心,是熟人,那是三哥的舊部,就住在前面不遠的牛首鎮上。”

    棲遲這才明白,隨即卻又奇怪,看向他:“既是熟人,為何你不一道過去?”

    羅小義笑了笑,手扯兩下馬鬃:“都熟了那麼久了,也就犯不著再見了不是。”

    他素來是個會做人的,棲遲是知道的。既然如此說了,那便是真不想見了,她也就不問了。

    就這幾句話的功夫,伏廷已打馬回來了。

    棲遲再往那頭看,那人已經走了。

    她放下簾子,撫一下喉嚨,覺得有些口渴。

    坐了片刻,卻見車馬未動,她探身下車,才發現大家已原地休整了。

    道旁一棵粗壯的禿樹,伏廷倚在那裏,正在拔酒塞。

    棲遲喚了新露去取水囊,走過去,目光落在他手裏的酒袋上。

    想起了來時的事。

    伏廷瞥見身側女人的衣擺才知道她下了車,擡起眼,看到她正盯著自己手裏的酒袋。

    “看什麼?”他問。

    她眼看過來,沒回答,反而輕輕問了句:“你後來,可有給別人喝過?”

    他瞬間就明白了她在說什麼。

    來的路上,她喝了一口。

    留下一句:這下,別再給別人喝了。

    以往他常與左右同飲同食,這一陣子下來,卻的確沒再給別人動過。

    今日是有些疲憊,想喝口酒提提神,才又拿了出來。

    伏廷手指把玩著酒塞,幹脆將酒袋送到嘴邊,用牙咬住,盯著她。

    不答,由著她猜。

    棲遲看著他。

    男人放松兩腿倚著樹,叼著酒袋,卻不喝,就這麼看著她。

    她猜他一定是故意的,就是不想回答。

    可看到他嘴碰到的地方,想到自己也碰過,還是不自覺地捋了一下耳邊發絲。

    轉而又想,或許他早就給他的那些近衛們喝過了。

    雖沒什麼,可想起來還是有幾分難堪。

    最後一圈想下來,竟有些後悔問他了。

    伏廷看她眼動了幾下,甚至雙頰都有了浮紅,猜她肯定是想歪了,不禁想笑。

    甚至都想告訴她算了,一旁新露將水囊送到了。

    他這才喝了兩口酒,將酒袋收回懷中。

    棲遲捧著水囊喝了一口,頓時皺了眉。

    一路下來,水涼得如冰,從口舌到喉間都是冰的。

    新露見狀,忙道:“家主還是別喝了。”

    棲遲自認沒那麼嬌貴,還是托起來,又小口抿了兩口才交給她,喝完後眉頭還沒松。

    伏廷看著她臉色,越看越有些不對,忽而走過來,一手摸到她額。

    再看她一眼,才明白她臉上為何會有浮紅。

    棲遲額上忽被男人的手貼了一下,看過去,就聽他說:“你病了。”

    她怔了怔,伸手也摸一下額。

    是稍稍有些燙。

    新露頓生自責,趕緊喚秋霜來,要扶她回車裏。

    伏廷走到道上,上了馬,喚:“小義,去牛首鎮。”

    羅小義正坐在那兒歇著,一楞擡頭:“去哪兒?”

    伏廷已握住韁繩,看他一眼:“聾了?”

    羅小義閉上嘴,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爬上馬背。

    牛首鎮不遠,沒耗多少時間就到了。

    車馬停下時,李硯來車邊過問了一下。

    棲遲倚在車中,不太想動,只輕聲安撫了他幾句。

    簾子打起,新露和秋霜一起進來,將她扶出去。

    棲遲腳站到地上,一擡頭就覺得眼前有些熟悉。

    一個小小的鎮子,通往鎮外的路下有坡,坡下是結了厚冰的池子,再往鎮子裏面看,看見了挑著簾子的酒廬。

    竟然是她之前隨伏廷來過的地方。

    之前隨他來了這酒廬,覺得被耍弄了沒進去,後來還在那池子的冰面上站了一遭。

    伏廷早已下了馬,正站在酒廬門口,回頭看她:“進來。”

    棲遲緩步走過去,他手將簾子又揭高些,讓她進門。

    裏面不大,一條黑土砌出來的橫隔,上面搭了塊木板,便是櫃臺。

    櫃後幾只酒甕,一屋子都是濃郁的酒氣。

    伏廷將馬鞭扔在櫃上,從墻角端了條橫凳過來,放在她身後。

    她看了看,坐下了,問:“來這裏做什麼?”

    伏廷說:“你這樣不能趕路。”

    他知道北地的氣候,又是在路上,一些小毛病也可能拖出事來。

    棲遲端端正正坐在這簡陋的橫木凳子上,看他架勢,猜測著,他似是對這酒廬分外熟悉的模樣。

    難道先前不是第一回來?

    李硯從外面走了進來,脫口就說:“好香。”

    是聞到了這滿廬的酒香。

    新露和秋霜跟在他後面進門,一人手裏托了個紙包,說:“羅將軍剛快馬加鞭買來的,說是能退熱。”

    伏廷指一下櫃臺後:“去煎了。”

    那裏還有扇垂簾的小門。

    新露和秋霜畢恭畢敬稱是,進去忙碌了。

    李硯見姑姑坐在這廬內吹不著風,又見他姑父在旁站著,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便放下心出去了。

    棲遲看著他出去,又看見外面一行人都還在乖乖地等著,輕嘆一聲:“要耽誤趕路了。”

    伏廷站得離她近,垂眼就看到她一頭烏發,說:“誤就誤了。”

    她又嘆一聲:“我以往沒這麼嬌弱。”

    這是實話,以往走過許多地方,很少會在路上生病。

    來了這北地,反倒像是身嬌起來了。

    他揚唇:“早告訴過你北地厲害。”

    這也因人而異,李硯那小子至今就未病過一場。

    他心想她來了這裏也算是遭了些罪了。

    忽有一人從外面走入,打斷了他們。

    “三哥怎麼過來了?”

    棲遲看過去,看見一個穿黑衣的人,身形瘦長,皮膚略黑,一臉的英氣。

    卻是個女人。

    她看著女人身上的黑衣,越看越覺得熟悉,似乎就是先前遠遠在馬上的那個。

    那女人看了她一眼,又問伏廷,臉色已肅然起來:“方才已去見了三哥,為何又過來,莫非是出什麼事了?”

    伏廷看一眼棲遲:“她病了。”

    他們方才在道上,離的最近的地方就是這牛首鎮,來這裏是最快的。

    聽了這話,女人才緩了臉色,她走近一步,向棲遲抱拳:“末將曹玉林,早聽說嫂嫂來了,今日才見到。”

    棲遲打量著她,面上如常,心裏卻很訝異。

    羅小義只說那是伏廷的舊部,卻沒說是個女人。

    再聽她也叫伏廷三哥,越發意外。

    可看她舉止的確是軍中出身的模樣,羅小義應當說的不假。

    她心裏慢慢回味著,忽而想起什麼,問:“這是你的酒廬?”

    曹玉林點頭:“是。”

    她朝伏廷看過去。

    上次他來時,說的是要見個女人。

    她只當是被他耍弄了,不想竟然是真的。

    曹玉林聞到了藥香味,看了看棲遲的臉色,說:“我去後面收拾一下,好叫嫂嫂進去歇著。”

    說罷走去了櫃後的門裏。

    棲遲口中應了,眼睛仍盯著伏廷。

    男人漆黑的兩眼看著她,她看見他唇角有了弧度,肯定是與她想到一處了。

    她也不好說什麼,是她自己想錯了,總不能怪他。

    伏廷剛才是想起了那晚她在酒廬外,自以為被耍後不願進來的樣子。

    他唇角抿了抿,忍了笑,說:“以後信我說的了?”

    棲遲頓時覺得額上臉上都燙了,也不想說話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8:33

第23章

    曹玉林進去一趟,很快又出來, 卻見眼前兩人神情似有些古怪。

    伏廷盯著棲遲, 棲遲卻不看他, 專心擺弄著自己披風領子上的系帶。

    她也不好多問, 走過去說:“嫂嫂,去我屋裏坐片刻吧,裏面暖和些。”

    棲遲這才站起身,看了眼伏廷。

    他腳動一下, 讓她過去:“去吧。”

    曹玉林過來伸手將她扶住了。

    棲遲被扶著,穿過櫃後那扇小門。

    裏面有兩間屋子,一間是竈下, 一間是住處。

    竟然是連在一處的,可見這裏簡陋。

    曹玉林自己也知道, 剛才特地整理了一下,才請棲遲進來。

    棲遲在她那張小床上坐下, 看了一圈眼前密閉的小屋子,正好方便說話,問道:“你也與小義他們一起結拜了?”

    曹玉林沒坐,只在她面前站著, 答:“不曾,但我也隨羅小義喚大都護一聲三哥。”

    她說話時臉上無多大變化, 棲遲覺得她一定是個不大說笑的人。

    心裏悄悄回味了一下,原來是隨羅小義叫的,那想來應該是跟羅小義更親近了。

    接著又問:“那因何獨居在此呢?”

    曹玉林道:“以往受了傷, 無法在軍中效力了,便來這裏了。”

    說完觀察著棲遲的神色,她知道這是出身宗室裏的一位縣主,擔心她第一回到了這鼠窩一樣的住處會嫌棄。

    卻見棲遲只是看著她,在聽她說話,並無其他神情,才稍稍放了心,又道:“嫂嫂還有什麼想知道的,盡管問便是。”

    棲遲說:“也沒什麼,只是剛認識你,想聽聽你的事。”

    曹玉林沈默一瞬,說:“我的事,幾句話便能說完了。”

    她如今雖已離開軍中,卻還繼續為伏廷效力。

    這一間酒廬,是個買賣地方,也方便任何人出入。

    她在此賣酒為生,其實也暗中搜羅著四方消息。

    上次伏廷來時,提到跑掉了幾個突厥探子,需防著北面有異動。

    曹玉林搜羅到了些消息,在道上等了幾日,今日正好等到伏廷經過,報給了他。

    突厥那邊倒是沒什麼異動,伏廷之所以防得如此嚴密,是因為北地如今已有所回緩。

    前段時間又安置了大量流民,除去軍中的,還有許多落戶的。

    一旦開春墾荒,便是民生復蘇的大好機會,千萬不能叫戰事給毀了。

    棲遲聽到此處才明白來龍去脈。

    一切都是為了北地重新好起來罷了。

    心中沈思著,擡起眼,卻見曹玉林正盯著她,眼也不眨一下。

    她不禁摸一下臉,仍只是發燙:“怎麼了?”

    曹玉林眼睛這才動了,道:“我從未見過像嫂嫂這麼好看的人。”

    棲遲不禁笑起來,沒料到她會說出這話來,險些要以為是自己的病加重了。

    偏偏她又生得英氣,站在面前說這種話,像是被個男子誇了一樣。

    曹玉林以為她不信,點頭說:“真的,我以往想不到什麼樣的人能配得上三哥,今日見到嫂嫂就知道了。”

    棲遲笑得更深了:“我第一次聽說這種話。”

    自她嫁給伏廷以來,聽的多是伏廷出身寒微,配不上她,這種話的確是頭一回聽。

    曹玉林見話已說得夠多了,怕她會累著,轉身要走:“嫂嫂歇著吧,我出去了。”

    “等等,”棲遲叫住她,又看一遍這屋子,問:“你賣酒的生意可是不好?”

    是覺得她這日子過得有些太清苦了。

    曹玉林也不否認:“是,但我只會賣酒,其他的也不會,勉強糊口罷了。”

    棲遲心想,軍中出身的人,是圓滑不起來的。

    也巧,叫她遇上了。

    她說:“你若信我,我指點你一番,或許能叫你的買賣做得更好一些。”

    曹玉林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棲遲自袖中取出一只錢袋來,遞過去。

    “嫂嫂的錢我不能收,”曹玉林推一下:“三哥每次來都給了。”

    棲遲說:“這只是些零錢,給你做本錢的,卻也不是白借的,我也是要請你幫忙的。”

    曹玉林猶豫了一下,這才伸手接了。

    接到手中,只覺輕如鴻毛,心想看來的確是零錢,打開一看,卻楞了。

    好幾張飛錢。

    這在她眼裏是零錢?

    ……

    伏廷出去看了眼日頭,再回來就見曹玉林從裏面出來了。

    “三哥放心,嫂嫂已睡下了。”

    他點頭,看了眼那扇小門,問:“你進去這麼久,與她說什麼了?”

    曹玉林猶豫一下,道:“嫂嫂問了我一些往事罷了。”

    拿了錢的事沒說。

    是棲遲交代的,反正要做的不是壞事,她也就答應不透露了。

    伏廷在先前棲遲坐過的那條橫木凳子上坐下,解下腰後的刀,拿在手裏。

    一只手的拇指抵著刀鞘,抵開,又扣回來。

    曹玉林看他像是在打發時間,只是為了等那位嫂嫂休息。

    她追隨伏廷的日子不比羅小義短,卻還是頭一回見他在除戰事以外的事情上如此有耐心。

    直到新露出來報:藥已煎好了。

    伏廷才起身,將佩刀又扣回腰後,入了櫃後那扇小門。

    棲遲淺淺地睡了一覺。

    這小屋只有門能透入光,她睡得不好,很快就醒了。

    忽而感覺有人進來,擡眼看見男人的身影,他手裏還端著藥碗。

    伏廷走到她跟前站定,將藥碗遞過來:“喝了。”

    棲遲立即嗅到濃郁的藥味,蹙起眉。

    他看見了,想了起來,她怕苦。

    他手往前送一分,幾乎要抵著她唇:“苦也得喝了。”

    棲遲退後一些,掃了他一眼,如同刮了一刀一般,是想起了他曾灌藥的舉動。

    她一只手來端碗,說:“我自己來,免得叫你再逞兇。”

    伏廷想笑,看她虛軟無力,怕她端不住,沒放手,說:“就這麼喝。”

    棲遲又看他兩眼,手伸過來,摸到了他端碗的手。

    他手指穩穩托著碗,一動未動。

    她心裏又腹誹一句石頭,連他手帶碗一並托著,低下頭,就著碗口,一口一口喝下去。

    伏廷看著她喝完了最後一口,手上被她碰過的地方有些熱,是她手心裏在發熱。

    他看一眼她臉色,說:“再歇片刻吧。”

    轉身要走,身旁人影一動,棲遲已經站了起來。

    “我歇夠了。”她說著,身輕輕晃一下,頓時靠到了他身上。

    這一下並非有意,她也沒想到坐久了起身後竟會晃一下。

    但只一瞬的功夫,便又聽之任之。

    她的肩抵著他的胸膛,頭挨過去,軟軟地說:“我病了。”

    所以靠著他也是天經地義的。

    伏廷的臉在上方,她也看不見,只覺得他下巴抵在自己額角,一定是在低頭看著她了。

    腰上忽的一緊,是男人的手將她扣住了。

    棲遲一怔,緊接著卻被扣得更緊了。

    伏廷的手臂摟著她,手掌緊緊壓在她腰後,往下,甚至快要碰到她臀上。

    她一時沒料到,反而驚住了。

    他將她摟得緊緊的,頭更低,聲沈著:“你想病得更重?”

    那把聲似就在耳邊,棲遲的心口一下一下跳快了。

    她擡起臉,在這幽暗的屋子裏看著他的臉,似也看不清,想反問一句:如何就病得更重了?

    外面忽有腳步聲在接近,很快就到了門口,傳出李硯低低的聲音:“姑姑,可好些了,我能不能進來?”

    棲遲聞聲收斂,伸手推了一下伏廷。

    他手卻沒松,還是扣著。

    她又推一下。

    “姑姑?”李硯大概以為她睡著了,聲更低了。

    “何事?”伏廷終於松了手。

    還不想真叫她的病加重。

    李硯聽到他在,聲高了些:“姑父,小義叔讓我來問問姑姑如何了,何時可以走。”

    伏廷看著她:“你到底還歇不歇。”

    棲遲撫一下衣擺,輕輕搖頭,看他一眼,唇抿著,緩步出門去了。

    他看著,心想仿佛是他欺負了她一般。

    到了外面,李硯已經等去門口了。

    曹玉林在櫃臺後坐著,他不認識,所以也無話可說,只能站在門口。

    棲遲攏一下披風,在凳子上又坐下來。

    曹玉林自櫃後站起身,看了一眼棲遲,覺得她臉上紅似退了些,又似更重了,道:“嫂嫂若覺得沒好,再在這裏歇上片刻也好,反正三哥也等到現在了。”

    棲遲轉頭,正好看見伏廷從小門內大步出來,眼神在他身上輕輕掃過。

    伏廷看她一眼,對曹玉林說:“不歇了。”

    說完出門去了。

    外面的人得了命令都忙碌準備起來。

    棲遲看一眼門口的李硯,忽而意外,羅小義今日怎會支使起他來了。

    平常有什麼事都是他自己走動的。

    外面已準備好,李硯走過來,想要來扶她。

    棲遲擺手,自己站了起來。

    站起來又晃一下,想起方才伏廷在那屋裏幹的事。

    她撫一下被他手掌揉過的披風,站了站,才邁腳。

    曹玉林過來送她,一路送到門口,停住了,沒出去,跟在她身後低低說:“嫂嫂的事我都記著了,他日尋了機會再去找嫂嫂。”

    棲遲點頭,出去了。

    伏廷站在馬下,看著她過來。

    棲遲與他視線撞上,他迎著她註視,翻身上了馬。

    她看了一眼,忽而見到他身後的遠處,羅小義坐在馬上,離這裏很遠,只在那頭等著。

    她回頭低聲問李硯:“他這是怎麼了?”

    李硯順著她目光看一眼:“姑姑問小義叔?”

    他左右看看,猶豫了一下,墊著腳,湊到棲遲耳邊低語。

    方才她睡著的時候,李硯聽見他姑父的近衛裏有人在閑語。

    說以前羅小義追著裏面的那個黑衣的女子寸步不離,後來被甩了冷臉,便再也不接近了。

    李硯不是個愛道是非的孩子,這種事情對他而言也是一知半解,他也不明白為何被甩個冷臉就何至於不見了,只能照著原話搬給他姑姑知道。

    棲遲聽了詫異,便又想起曹玉林先前說,她是隨羅小義喚伏廷三哥的。

    卻沒料到能說會道的羅小義還會有這種時候,不禁又回頭看一眼酒廬,緩步登車。

    伏廷打馬過來,貼在了車旁。

    剛才他已聽見她和李硯在竊竊私語,看了一眼窗格,又看一眼遠處的羅小義。

    車馬上道,駛出去。

    羅小義打馬迎了上來,又和往常一樣說笑:“三哥,嫂嫂休整了一番好多了吧?”

    伏廷掃他一眼,低罵:“慫貨。”

    羅小義嘴一閉,調轉馬頭去邊上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8:49

第24章

    因著棲遲這一場病,回程這一路行得很慢, 在驛館裏拖了兩日不說, 每每車馬上道幾個時辰還會停頓休息一番。

    眼下, 又停在了道上。

    眼前就一條道, 左右都是坡地荒原,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

    若非為了休息而休息,可真不是個適合停頓的地方。

    羅小義坐在枯草地上,沖著旁邊笑:“三哥可真夠疼嫂嫂的, 要在往常,咱們一個來回都走下來了。”

    他琢磨著,之前的事一定是都過去了。

    此行帶他嫂嫂出來一趟, 可真是帶對了。

    伏廷坐在那兒,仰頭灌了口酒, 塞上酒塞時掃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羅小義的笑頓時僵了,知道他三哥說的是什麼事, 伸手摸著鼻子,無言以對。

    伏廷平常不說這個,都是男人,犯不著說這些風花雪月的是非, 今日也是難得將他一軍。

    將完他,也就起身走了。

    棲遲剛從車裏下來, 秋霜和新露都在旁跟著,李硯也迎了上來。

    “姑姑竟還沒好透,這北地的天也太狠了。”他擔憂地看著姑姑的臉, 依偎到她身旁來。

    棲遲攏緊身上披風,摸一下他頭,身上的確還有些無力。

    眼睛看著這遼闊的地方,再聽了他的話,她不禁就想起了伏廷曾說過的那句:可知道北地的厲害了。

    她輕嘆一聲,心說可不是,小聲嘀咕:“早知還不如不來這裏了。”

    “那你又為何要來?”忽然就被接了話。

    棲遲轉頭,看見說話的伏廷。

    李硯見到他來就走開了,新露和秋霜也一並退開了去。

    只是病中的一句牢騷語,不料竟被他聽到了。

    她是長遠思慮過後才決定來的,又豈會因為一場小病就生出退卻。

    她眼睛遊移開,不看他,低低說:“隨口抱怨一句罷了。”

    伏廷也沒在意,他過來本也不是為了說這個的。

    見她臉上還有病色,語氣不覺就輕了:“為何要下來?”

    棲遲看向他:“想走動一下,已在車裏悶了一路了。”

    伏廷聽她語氣,竟覺出幾分可憐來了,不像是在車裏坐了一路,倒像是被關了一路,不免好笑。

    他看一眼左右,說:“走吧,別太遠。”

    棲遲踩著幹枯的茅草走出去,走得很慢。

    伏廷在她後面跟著。

    頭頂有日頭,照下來,拖出人的影子。

    男人的影子斜長的一道投在身側,棲遲看見了,故意用腳踩了上去。

    那位置,似是正好踩在了他肩上。

    她有些想笑,有意無意地朝後看一眼,問:“瀚海府在哪個方向?”

    伏廷伸手指了一下。

    棲遲順著他指的看了一眼,除了荒野,什麼也沒看見。

    “你沒看錯?”她故意問。

    伏廷看著她:“這是我的地方。”

    是了,沒錯,這裏是他的天下。

    她早就聽說,他最早的戰功也是在這裏立的,一戰破千軍,揚威萬裏,直至官拜大都護。

    她踩著步子,在心裏說:這裏,遲早也會是她的。

    又往前走一段,她腳下踩著的影子停住了。

    “可以了,回去吧。”他忽而說。

    棲遲回頭,看了一眼走出來的地方,說:“我才剛走了幾步。”

    “有風。”

    她只好點頭,知道已經讓行程落下許多了,萬一再叫病加重了更麻煩,轉身回去。

    經過他身邊時,特地停一下,看他一眼說:“謝夫君關懷。”

    伏廷看著她擦身而過,站在那兒,揚了唇角。

    知道她那恭謹都是做出來的。

    棲遲已經走回去了。

    風吹一下,前面地上的茅草都被吹得擺動起來。

    伏廷朝她剛才站的地方又看一眼,倏然臉色一凜。

    他幾步走過去,身一側,凝神細聽。

    棲遲正準備登車,忽聽一陣呼嚎,不知是從哪個地方傳來的。

    轉頭就見一旁眾人原地拔起,迅速上了馬背。

    伏廷大步過來,眉峰下壓,眼神銳利如刀。

    他手揮一下,一隊人無聲而出。

    剩下幾人守在車旁。

    他翻身上馬,看一眼棲遲:“在這裏等我。”

    話未盡,馬已縱出。

    從未見過如此陣仗,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立在棲遲身後,都不敢作聲。

    李硯走過來,聲也不覺放低了:“姑姑,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棲遲食指掩在唇邊,示意他不要出聲。

    耳中又聽見了那陣呼嚎聲,似是有人在求救。

    她遠遠望出去,只看得見一陣塵煙自遠處而來,塵煙的前方依稀能看出有車有馬,負了重物,渺小如點的人在狂奔,正往這裏接近。

    半道,伏廷的人馬已沖了過去。

    “是商隊。”她看出來了,低聲說。

    伏廷策馬躍上高地。

    眼前馬蹄飛馳,羅小義沖回來報:“三哥,是群散匪,劫了一群胡商,怪他們命不好,叫咱們遇上了。”

    他問:“可攜兵器?”

    “攜了。”

    伏廷肅眉冷眼,自腰後抽出刀:“一個不留。”

    北地自從遭遇瘟災,冒出了不少匪患,但都被他的兵馬一一剿滅了。

    不想今日還能遇到一群殘余的。

    自然一個都不能留。

    ……

    道上,棲遲堅持在車邊站了片刻,是為了確認那商隊的來源。

    很快她就知道,那不是她的商隊。

    因為聽見了胡語,那是一群胡商。

    秋霜在旁小聲道:“還好不是家主的。”

    她心說不是她的也不是好事,哪個經商的願意遇上這種事。

    很快,風聲,草響聲,夾雜著時不時駭人的聲響傳過來。

    她看見李硯還站在身旁,覺得不妥,朝新露和秋霜看過去:“上車。”

    他是光王府唯一的血脈,半點閃失也出不得,否則她無顏面對她死去的哥哥。

    新露秋霜會意,忙左右扶了李硯,送他上去。

    李硯上去,掀著門簾急急喚:“姑姑一並上來。”

    棲遲舉步登車,忽見左右守衛的近衛軍抽了刀,才發現已有幾人往這裏沖來。

    馬受驚,車直搖晃,她無暇多想,先將李硯用力推了進去。

    “家主!”新露努力扒著車門喚她。

    棲遲本就沒什麼力氣,一用力,更是險些站不穩。

    腳下不自覺退一步,身側刀光爍爍,她心中一寒,往車後退避。

    身後忽有人大步接近,她立即疾走出去,被人自後一把攬住。

    眼前一黑,一只手捂住了她眼,接著臉上一熱。

    有什麼在她身前倒了下去。

    “拖走。”是伏廷,聲音低沈的響在她頭頂。

    那只捂她眼的手拿開,在她臉上擦了一下。

    棲遲低頭看,看見身前一大灘血漬,便知道剛才眼前發生了什麼。

    她轉頭,看見持刀的伏廷。

    他軍服絲毫未亂,只有手中的那口刀鮮血淋漓,一雙眼盯著她,獵獵如鷹。

    她又看見他另一只手,指尖有血,不禁摸一下臉。

    知道那是剛才從她臉上擦去的。

    剛才他就在她眼前解決了一條性命,甚至鮮血濺到了她臉上。

    誰也沒料到這一番停頓竟還解救了一支商隊。

    羅小義得了命令,跨馬宣威。

    叫那群劫後余生的胡商放心,大都護親自坐鎮,可保北地通商安全,此後盡管來此,互通有無。

    伏廷叫他這麼說不是為了揚自己的威風,只是為了不妨礙到北地此後的好轉。

    眾人重整待發。

    一切稀松平常,之前的事仿若沒發生過。

    他們身為軍人,又逢北地事多之秋,早已見怪不怪。

    唯有車中的幾人嚇得不輕。

    新露和秋霜還縮在裏面沒下來。

    李硯先自車內出來,腳剛沾到地,身前忽而拋來一樣東西。

    他連忙兩手接住,是一柄短匕首,不禁楞住,擡起頭,看見剛剛打馬而回的羅小義。

    “小義叔給我這個做什麼?”

    羅小義從馬上下來,邊走過來邊說:“不是我給的,是你姑父叫我給你的。北地是邊疆,不比太平中原,一是給你防身,二是要告訴你,你是個男人,今後若再有事,記住不要縮在女人後面,要擋在女人前面。”

    李硯怔怔無言,想起了之前姑姑把他推進車裏那一下。

    羅小義知他年紀還小,今日說不定也嚇著了,又堆出笑來,過來拍一下他肩:“你姑父是個錚錚鐵漢,因而才有這番話,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他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已快入營了,自然是不同的。”

    說完腹誹他三哥:也真是的,小世子可是金貴的身子,這才多大,又不是誰都跟他自己一樣。

    ……

    伏廷席地而坐,一手捏著塊粗布,拭去刀上血漬。

    刀背上映出女人的身影,他擡眼,看見站在那裏的棲遲。

    自剛才起,她就一直在那裏站著,一只手輕輕擦著臉。

    那張臉上毫無神情。

    他想著剛才那一幕,握刀的手不覺緊了些。

    心想可能是嚇到她了。

    他收了刀,站起來。

    棲遲從未經歷過這種情形。

    前一刻還在閑步,後一刻就遇上了這種事,若不是真發生在眼前,簡直像是做夢。

    臉上血跡留下的溫熱似乎還在,甚至鼻尖都還殘余著那抹腥氣,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袖口擦拭。

    手再擡起來的時候,被抓住了。

    伏廷一手拿著刀,一手抓著她手腕,往前走。

    她跟著他的腳步,看見他袖口束帶上也沾了血,心裏不自覺地想,見慣了他佩刀佩劍,今日才見沾了血。

    他忽從前方回過頭來:“為何不說話?”

    棲遲轉著頭,眼看一圈周圍。

    莽莽荒野,枯草雜生,未化掉的雪一叢一叢,看在眼裏好像四處都是一樣。

    她輕輕說:“只是在想你要帶我去何處,這地方會不會迷失了方向?”

    伏廷腳步不停,拿刀的手指一下頭頂發白的日頭:“迷路便循著太陽。”

    “那若是風雪天呢?”

    他道:“那便循著風。”

    她似是不依不饒:“那要是無日無月無風無雪呢?”

    伏廷停步,看著她。

    她身上披風的猩紅襯著臉上的白,那白生生的臉上血跡殘留的印記幹了,也被她擦紅了,始終沒擦掉。

    她只靜靜地看著他,似是想到了就問了。

    他看了兩眼,轉頭繼續前行,說:“那就跟著我。”

    棲遲被他拉著,走下一塊緩坡,面前是個冰湖。

    伏廷停住,拉著她蹲下來,一手抽刀,刺裂冰面。

    他放下刀,伸手沾了水,抹到她臉上。

    棲遲觸到水的冰涼,激了一下,眼看著他,他的手指在她臉上重重擦了兩下。

    他的手指粗糙,她臉上那塊地方很快熱了,是被他的指腹蹭的。

    伏廷拿開手,盯著她,忽而說:“別怕。”

    她眼動一下,撞入他漆黑的眼,又聽他說:“身為大都護府的夫人,不能怯懦。”

    棲遲輕輕笑了。

    怎會忘了,她嫁的不僅僅是位高權重的安北大都護,還是個刀口舔血的男人。

    她轉過臉去,覺得被他小看了,畢竟曾走過那麼多地方,豈會因為事情怯懦。

    真正的怕是阿硯出事,是無法完成哥哥的囑托,不是怕死,是不能死。

    “我沒怕,”她說:“也會習以為常。”

    跟著這個男人,遲早會習以為常。

    伏廷看著她,她一身柔弱姿態,垂眼抿唇的側臉卻露出一絲堅毅。

    他牢牢看著,說:“那你將臉轉過來。”

    棲遲轉過臉來,迎著他視線,往前靠近,緩緩的,越來越近,直至四目相對。

    她輕聲開口:“如何,不信我麼,那你看清楚好了。”

    男人的眉眼近在咫尺,她看見他的眼越發的黑了,無端的想到了狼。

    他的鼻尖已要抵到她的。

    甚至他一陣陣的呼吸就吹在她臉上。

    棲遲輕輕動一下,終於碰了上去,輕輕掃過他高挺的鼻尖,聲更輕:“信了麼?”

    下巴忽被捏住了。

    她被迫擡起頭,對著男人冷峻的臉。

    伏廷手捏著她的下巴,猛地低下了頭。

    棲遲唇上一燙。

    男人的唇已經壓在她唇上。

    她的心口一緊,接著漸漸跳快了。

    他的唇幹燥溫熱,緊貼著她的,重重地碾。她氣息頓時急促起來,忽而頸後一沈,是他的手,按著她愈發往他臉上貼近。

    她渾身無力,睜著眼,看見他臉轉了一下,磨過她唇的時候眼還盯著她。

    棲遲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氣,心口扯得更緊,一手揪住了他的衣襟,就在快要喘不過氣的時候,叼到他的下唇,咬了一下。

    伏廷停了一下,接著那只手按得更緊,唇上碾得更重。

    不知多久,他終於放開手。

    棲遲身上還是軟的,說不出話來,只能一口一口地呼氣,吸氣。

    伏廷捏著她的下巴,舔了下被咬的下唇,說:“信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9:04

第25章

    一隊近衛將周遭迅速清理完畢,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羅小義跟李硯已隨口扯完了一番人生歪理, 新露和秋霜也終於緩過來下了馬車, 卻無人見著大都護與夫人的蹤影。

    眾人也無處可尋, 只能待在原地等著。

    許久, 才見到二人一前一後地過來。

    羅小義當即就打趣說:“三哥定是好生安撫嫂嫂去了。”

    李硯一聽,想到姑姑為他受了驚,連忙迎了上去。

    棲遲走在前面,眼垂著, 只專心看路。

    李硯到了跟前,只見她臉上紅艷艷的一片,就連雙唇也是鮮紅欲滴, 那唇邊卻勾著一抹淡淡的笑,一頭霧水:“姑姑怎麼了, 為何遇了險還能笑出來?”

    棲遲擡頭,似是才回神, 搖一下頭說:“沒事,你還小,莫多問。”

    李硯道:“可姑父說我已是個男人了。”

    說著恨不得將那柄匕首拿出來給她看看。

    棲遲笑了笑,心說那也等遇到了個女人, 才算是真正的男人。

    想完,她悄悄朝後面看去。

    伏廷將刀扣到腰上, 手抓住馬韁,眼睛看了過來。

    她被他看著,就又想起了先前的事, 想起了他碾著她唇時,眼還盯著她的樣子。

    忽而覺得,這男人的嘴就如他的人一般強悍。

    唇上還有些發麻,她不禁抿了一下。

    在此之前,她從不知道一個男人的雙唇可以如此滾熱。

    到後來,她終於在那片冰湖邊平復了氣息,還是被他拉著站起來的。

    他低頭問:不能走了?

    豈會不能走了,她便搶先一步自己走回來了。

    她轉回眼來,不再看了,提衣登車。

    伏廷看著她登上車,嘴角不自覺咧了下。

    低頭扯一下衣襟,那裏皺了一片,是被她的手用力抓皺的。

    他懷疑是不是自己太過火了些。

    一旁忽而湊過來羅小義的臉。

    “三哥,你嘴皮子怎麼傷了?”他還以為是除匪的時候傷到的,仔細地看了兩眼,嘀咕:“這也不像是兵器傷的啊。”

    伏廷冷臉,掃他一眼:“上路。”

    羅小義被這兩個字切斷,便知他是不想多言,只好不多問了。

    半道遇上匪事,之後就再沒有停頓。

    一日後,車馬入了瀚海府。

    穿行過大街,還未至大都護府,一行暫停。

    伏廷勒了馬,讓其他人護送車馬回府,只叫了羅小義隨他立即入軍中去。

    準備再撥人於北地全境徹查一遍。

    為著民生好轉,哪怕就是只剩一個匪類也要拔除了。

    羅小義自是知道他向來雷厲風行,抱拳領了命,就要跟他走。

    伏廷卻沒動,先朝馬車看了一眼。

    窗格簾子半掀未掀,棲遲臉只露了一半,正看著他。

    羅小義眼尖地瞄見,嘿嘿笑兩聲,知趣地打馬先行:“我去前面等著三哥。”

    棲遲將簾子挑起,看出去。

    一路下來,此時才有機會與他說話。

    她低低地問:“你就這樣去?”

    說完伸出根手指,點了一下唇。

    指他的下嘴唇,那裏她咬了一口,破了皮,細細的一點血痕,已結痂。

    她也沒想到那一口竟還咬得挺重的。

    伏廷眼盯著她,拇指按一下唇說:“不礙事。”

    他軍中管束甚嚴,沒人敢閑話。

    棲遲看他一眼,低低說了句話。

    實在太低了,伏廷沒聽清,問:“什麼?”

    她看著他,眼一動,示意他貼近。

    他掃一眼左右,自馬上稍稍俯身,貼近,終於聽見她說什麼。

    她說:我本不想咬的,是你親的太兇了,叫我喘不過氣來。

    一句話,叫伏廷瞬間憶起了當時,他不禁看了眼她的唇。

    心想:或許下次該輕一些。

    棲遲見他不做聲,只盯著自己,不自覺地抿了抿唇。

    伏廷看見,拇指又按了按唇,忍了一絲笑,調轉馬頭,說:“走了。”

    棲遲輕輕倚在窗格邊,目視著他策馬而去的身影,手指捏住衣角。

    心裏想著:她如今,算不算是已成功取悅到他了。

    直到馬車重又駛出去,眼裏再無男人的背影,她才回了神,放下簾布,朝外喚了一聲秋霜。

    秋霜掀簾進來,她細細吩咐了幾句。

    是要秋霜替她留心著軍中清剿散匪的消息。

    秋霜不明所以:“家主為何要留心這個?”

    棲遲笑:“看到了經商的好時機。”

    路上遇到那一群散匪,叫她看清了伏廷護商的決心,如今北地急需好轉,對任何一個商人而言,都是絕佳的機會。

    她仗著是他夫人的便利,得了先機,豈能不把握。

    秋霜恍然大悟:“家主是要將在北地的買賣做大不成?”

    棲遲搖頭,何止,她在臯蘭州時就想著,這裏毗鄰外邦,或許還可以更大。

    ……

    再回到府內,一切如舊。

    主屋裏涼了一陣子,如今又燒上了溫暖的炭火。

    棲遲終於可以脫去厚厚的披風。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她端坐著,喝了一碗藥,先往嘴裏塞了瓣橘子止苦,而後便將一張地圖攤開,放在身側的小案上仔細看著。

    新露進來添了燈火,勸她一句:“家主病還未好,暫且還是多歇著吧。”

    她擺一下手,示意她出去。

    新露只好退了出去。

    後一刻,眼前燈火暗了一層,有人挑高了門簾。

    棲遲以為仍是新露,擡頭看了一眼,看見的卻是擡腳邁入的伏廷。

    室內燈火瞬間暗了一分,因被男人的身影遮擋了。

    伏廷將腰後馬鞭和佩刀解下,一並擱在門口,而後抽開袖上束帶,松解了袖口,眼看了過來。

    棲遲看著他,想了想,問:“剛回來?”

    “嗯。”他看一圈屋子。

    忽而想了起來,上次他主動來這間屋子,還是為了那筆錢來質問的。

    這次無事,回來後就來了。

    棲遲聽他是直接過來的,唇邊不禁有了絲笑。

    她心裏想著,為人妻子此時是否該殷勤伺候好夫君,為他更衣,為他煎茶。

    人卻只是坐著,帶著笑看著他。

    伏廷已走過來,先看見了案上的地圖,問:“看這個做什麼?”

    棲遲斂神,實話實說:“看一下北地的商路有哪幾條。”

    她雖在北地有買賣,但這裏的商路還從未親自走過。

    他目光轉到她臉上:“為何要看商路?”

    她聽出他語氣裏有探究的意味,盯著那地圖,轉著心思道:“見你為北地好轉忙著,我身為大都護夫人,豈能不多知道一些,又如何能幫得上你。”

    伏廷看著她,一時沒有作聲。

    心裏卻是受用的,大概是因為這話裏全是向著他的意思。

    棲遲悄悄看他,見他臉上似是沒了探究的意思了。

    她站起來,伸出根手指,勾了一下他垂在身側的手:“幫我看看?”

    是想叫他幫自己指出來。

    伏廷看一眼她那只不安分的手,扯起嘴角,走到案邊一掀衣擺坐下,說:“過來。”

    案席矮,他向來不似棲遲那般端正跪坐,屈著條腿,手臂搭膝,卷了兩道袖口,露出一雙結實的小臂,看著她,等她過去。

    棲遲緩步走近,就見他伸出手,在地圖上點了一道。

    她才知道他是願意指給她看了,跟著用手點上去:“這裏?”

    手被握住了,伏廷手掌覆在她手背上,捏著她的食指,從一頭點住,劃著,拖到另一頭。

    他說:“這一條,是我們回程時經過的那條。”

    她明白了,便是遇上那群散匪的那條。

    隨即看見線路上標著一個湖泊,她止不住猜想著,那是不是就他親她的那片冰湖,不由得,覺得他握著自己的手似變熱了。

    伏廷握著她那只手,又劃了幾個地方。

    棲遲站在他身前,手被他握著,似被他擁在身前,這姿勢瞬間叫人感覺無比親昵。

    她用心記下那些路線,心說:不要分神。

    伏廷感覺她就貼在身前,又嗅到她發上那熟悉的花香,混著剛喝完藥的藥香味。

    他擡頭看了一眼,本想問是什麼花,想想又算了。

    反正是她身上的。

    “都記住了?”他松開手。

    棲遲點頭,眼睛從地圖上,看到他露出的小臂上。

    他小臂緊實,搭在膝上,自衣袖間,若隱若現地有道疤延伸而出。

    伏廷看見她眼神,放下小臂,一手拉下了袖口。

    並不想叫她瞧見,怕她未曾見過,覺得猙獰。

    棲遲卻已看清了,她問:“你身上有多少疤?”

    伏廷聽了不以為意,軍旅中人,帶幾道傷疤是常事,他身上不多不少也有幾條,算不上什麼。

    他也不說有幾條,只反問:“你想看?”

    話一出口,就意識到了其中所含的意味。

    似多了一分難言的旖旎。

    棲遲卻不禁抿住了唇,沒了回音。

    眼睛輕輕掃過眼前的男人。

    伏廷被她的眼神掃過,收住下顎,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身上穿著交領襦裙,高腰處結系絲絳,收著纖細的腰肢,只要他手一伸,就能摟進懷裏。

    他擡眼往上看,看到她的臉,便止住了念頭。

    那臉上仍有微微的浮紅,他又嗅到她身上的藥味。

    早知她還沒好。

    一下憶起先前,也不知是不是他拿冰水給她洗臉凍到了,他心想,最後還是叫她病加重了。

    “好好養病。”他忽而說。

    棲遲眼神動了動,心說這話接在前面那句話後面,反倒更有些其他意味了。

    她都快以為這男人是故意的。

    門外,傳來新露的聲音:“大都護,羅將軍來請了。”

    伏廷站起來,將兩手的袖口重新束上。

    棲遲才知道他只是中途返回了一下罷了。

    她站在那裏,看著他將刀和馬鞭都拿在手裏,低低問一句:“何時再來?”

    伏廷不禁回頭,眼盯著她,似有笑意:“隨時。”

    這裏是他的宅邸,她是他的夫人,他自然是隨時隨地都能過來。

    棲遲也意識到自己多問了,嗯了一聲,臉上似笑非笑。

    他看了一眼她笑容,不知她又在動什麼狡黠的心思,揭簾出去了。

    一直走到府門外,羅小義正在那兒等著。

    “三哥中途返回府上是有什麼急事不成?”他是來請伏廷去點兵的,一切已準備就緒了。

    伏廷說:“少廢話。”

    羅小義腦子一轉就回味過來了,這府裏有什麼,除了他那位嫂嫂什麼也沒了。

    他笑了兩聲,什麼也不說了。

    只是覺得,以往還真沒見過他三哥這樣。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9:19

第26章

    棲遲雖有一幅嬌柔面貌,身體底子卻是好的, 沒幾日, 病就已大好了。

    她在房內喝完了最後一碗藥, 放下碗, 秋霜正好自外而歸。

    “家主,羅將軍領著搜查的人一夜巡地百裏,行事很快,已先行回來一批了。”她近前, 小聲稟道:“奴婢方才去打聽過了,都說沒再遇到匪徒。”

    棲遲一面用帕子擦著手,一面聽著。

    秋霜又道:“羅將軍親口說, 當初大都護為了剿匪三個月都沒回過府,那日還會遇上幾個最多算是漏網之魚, 料想是真沒了。”

    棲遲自臯蘭州一趟回來後,也特地著人打聽了一番以往北地的情形。

    最早北地爆發瘟疫是自牧群之中開始的, 而後一路蔓延至全境,有人說是天災,也有人說是突厥有意為之,但也不可考證了。

    之後走投無路的越來越多, 便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殺人越貨的盜匪。

    伏廷殺伐果斷地派軍圍剿,緊接著就投身抵擋突厥入侵。

    料想這幾個殘余也就是當時借著戰事的空子才偷活下來的。

    如今來看, 那些商路應當是安全了。

    她放下帕子說:“將地圖取來。”

    秋霜轉頭去取了來,在她眼前展開。

    那上面,她已用朱砂標出了路線來, 都是當時伏廷指給她看的。

    秋霜看一眼那地圖,問:“家主想要在北地擴大買賣,可還要繼續做原先的民生行當?”

    棲遲點點頭:“原先的買賣自然還要接著做,而且要選用好貨。北地民生艱難,需要的是經久耐用的好物,你叫下面的鋪子以後利壓一成,只賣質好的。物美價廉,眼前雖是薄利,但不出半年,所有百姓都會認著我們商號的東西,不會再看二家。”

    秋霜稱是,暗暗記在心裏。

    這是為著長遠著想,以後自然都會再賺回來了。

    棲遲細細想好了規劃,招手,喚她附耳過來。

    秋霜卷上地圖貼近,認真聽完,接著便悚然一驚,低呼:“家主竟想將買賣做出邊境去?”

    棲遲食指掩唇:“如今在都護府中更要分外謹慎,千萬不可走漏一丁點消息知道嗎?”

    秋霜連連點頭,她進房時連門都關上了:“家主放心,自古商人位低,奴婢絕不會叫大都護知曉半分。”

    棲遲這才露了笑,安撫她:“沒事,按我說的著手去辦吧。”

    她最初做買賣時,是迫於無奈,但占了出身的好處,有足夠本金,可以很快立穩腳跟,又眼觀六路,善取時機,才能發展成如今的勢頭。

    但無論如何,人若無膽,都終是一事無成。

    倘若當初沒有邁出那一步,今日光王府早已不是光王府。

    如今,也要敢於邁出那一步才行。

    秋霜得了吩咐要走。

    “對了,”棲遲往外看出去:“他回來了沒有?”

    秋霜自然知道是在問誰,回:“時候已不早了,料想大都護就快回了。”

    棲遲沒作聲,在心裏想,不知他這次會不會又直接過來。

    這幾日伏廷雖忙著出入軍中,但真的隨時都抽空過來。

    就在昨日,還過來與她一同吃了頓飯。

    當時兩張小案擺在一起,兩個人也坐在一起。

    她在他身側坐著,問他:以前我不在時,你都吃什麼?

    他答得簡略:與常人無異。

    她便知道,那是吃的不好了。

    一個大都護怎該與常人吃的無異。

    他似也意識到自己說漏了,拿著筷子不再言語。

    她不禁笑起來,想讓他多說一些往事,可他卻不肯說了,最後只專註地看著她說:下次。

    下次便下次吧,反正來日方長。

    棲遲將眼前的地圖收起來,自己常翻看的賬本也一並合上疊好,讓秋霜都放好了再出去,免得被他來時看見。

    在軍中聽完徹查散匪的回報後,伏廷馳馬回了府邸。

    他將馬韁交給仆從,剛要進門,羅小義打馬而至。

    “三哥,軍中有你的一封信!”

    伏廷停步:“何處的來信?”

    羅小義下了馬,快步過來:“說出來你怕是不信,竟是那個邕王的。”

    說著自懷裏摸出那信函遞過來。

    伏廷掃了一眼,沒接。

    他與邕王素無往來,唯一有過的交集便是上次在臯蘭州競買馬匹一事。

    雖遠離二都,他對朝中皇親貴胄卻也有所了解。

    邕王是當今聖人親侄,仗著與天家血緣親近,歷來驕縱跋扈,為人氣量狹小,來信能有什麼好話,必定是因為買馬的事生了怨尤罷了。

    “不看,你看吧。”他說。

    羅小義也不客氣,當即便拆開了,邊看邊念地看了個大概,嘴裏咦一聲:“這個邕王竟是來道歉的?”

    伏廷本已腳邁入了門,又轉過身來。

    羅小義見他看著,又往下看了兩眼,便明白了:“我說如何,原來也是暗諷,表面上是說他家小子欺負過小世子,來道歉的,卻原來是想說嫂嫂買馬是挾私報復他,可真有臉……”

    話戛然斷了,信已被伏廷奪了過去。

    他拿在手裏自己看著。

    邕王在信中說他教子不嚴,致使兒子欺侮了光王世子,更致於清流縣主帶著光王世子遠避北地。

    然而都不過是幼子無狀,孩童耍鬧罷了,何至於叫清流縣主惦念不忘?連個民間的質庫都願為她出頭不說,後來竟還叫他在諸多權貴面前折了顏面。

    如今來信給大都護,是想化幹戈為玉帛。有安北大都護庇護,又有何人敢再對光王世子無禮?彼此皆為李姓宗室,何至於互相生怨,只會叫人覺得心無氣量罷了。

    羅小義說的不錯,通篇所言,明面上是替兒子致歉,言辭間卻無歉意,反而在指責棲遲沒有容人氣量。

    伏廷卻看到了別的。

    李硯被邕王世子欺負過。

    他想了起來,競買那日,棲遲說過,邕王欺侮過光王府。

    莫非是指這個。

    他將信紙丟給羅小義,轉身進門。

    “三哥?”羅小義不明所以,看著他的背影轉了個彎,入了院落。

    西面院落裏,李硯剛剛下學。

    他站在院子裏,手裏拿著那柄匕首,小心拔開,試了試,卻不太會用。

    正思索著是不是該找個人請教一下,就見伏廷自院外走了過來。

    “姑父,”李硯難得見到他,鼓了勇氣,將匕首遞了過去:“可否請您教我用一用這個?”

    伏廷接過來,想起了教他騎馬的事。

    也就一並記起了當時棲遲的話,他記得,她很看重這個侄子。

    他將匕首塞回李硯手裏,握著,轉了兩下手腕,一刺,一收,就松開了手。

    李硯很聰明,開了竅:“明白了,是要出其不意時用的。”說著將匕首仔細收入鞘中,別在腰間。

    他穿著錦緞袍子,別了匕首後,頗有些少年意氣。

    伏廷看了兩眼,開門見山地問:“你被邕王世子欺負過?”

    李硯聽了這話不禁擡起臉去看他,心裏驚詫姑父為何會知道,自己分明沒有說過。

    他搖搖頭,不想搬弄是非,也是不想給姑父添麻煩。

    伏廷直接說:“邕王已來信為此致歉了。”

    李硯一楞:“真的?”

    邕王世子一向標榜自己與聖人血緣更親,目中無人,囂張跋扈慣了的,他的父王竟會忽然好心致歉?他實在是難以相信。

    伏廷見他反應就知道是確有其事了,沈默了片刻,才又問:“你們是為此才來北地的?”

    李硯不答,是因為記得姑姑說過,來了之後便忘卻以往那些糟心事,好好在此修習,他日揚眉吐氣。

    他看著面前的姑父,總覺得他臉色變了,卻不知為何,也不能一直不說話,只能避重就輕地說一句:“事情都已過去了。”

    伏廷卻也用不著回答了。

    是北地的事太多了,叫他險些已快忘記,光王去世了幾年,光王爵位卻還懸著遲遲未曾落在這個世子身上。

    他點一下頭,良久,又點一下,想通了許多事情。

    想明白了那一筆一筆花下去為他強軍振民的錢,想著那個女人,心裏一聲冷笑。

    原來是因為他是個強有力的倚靠。

    ……

    天已快黑了。

    棲遲兌完了一筆積攢的賬目,走出房門,站在廊下,遠遠看著後院的門。

    過了片刻,看見了男人走來的身影。

    她等著,果然他是直接朝這裏來的。

    伏廷腳步略快,要至跟前時才停了步。

    棲遲看著他,問:“今日可是回來晚了?”

    他站著,一言不發。

    只一會兒,自她身側越過,往前走了。

    棲遲盯著他的背影,蹙了眉:這男人為何又如往常一般成半個啞子了。

    她心中奇怪,不禁慢慢跟了過去,他沒去主屋,去的是書房。

    一直走到書房門口,伏廷推門進去。

    他如平時般解開腰上帶扣,松開兩袖的束帶,看見門口站著的女人,手上停了下來。

    而後兩臂打開,看著她,等人寬衣的模樣。

    棲遲身為妻子,責無旁貸,走過來,接了手,去掀他的軍服。

    他手臂忽的一收,將她抱了個滿懷。

    她怔一下,擡頭看他。

    伏廷抱著她,低下頭,在她耳邊說:“你還有什麼取悅的手段,對我用出來。”

    棲遲聽見他這低沈的一句,心中一撞,以為聽錯了:“什麼?”

    他的嘴貼在她耳邊,一字一字地重復:“取悅我。”

    這男人何嘗是個會玩閨房情趣的人,何況這語氣也不像在玩什麼情趣。

    棲遲想不透,她轉臉,對著他的側臉看了看,終是墊腳,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退開時輕聲問:“如何?”

    摟著她的那雙手臂箍得更緊了,他轉過臉來看著她,室內無燈,看不清他神情,只聽見他說:“很好。”

    很好?棲遲愈發覺得古怪。

    總覺得他像是在跟自己打啞謎一般。

    她一動不動地任他抱著,心中揣測,他是不是藏了什麼事。

    伏廷終於松開手,他一只手在臉頰上摸一下,轉過身說:“今日累了,你先回去吧。”

    棲遲想了想,試探一句:“那明日我等你?”

    伏廷背著身,沒有回音。

    一只手搓著手指,那上面沾著她親在他頰上的胭脂。

    他一直搓著,直到搓的幹幹凈凈,也沒搓出來,這其中到底包含了多少女人的柔情。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9:35

第27章

    翌日一早,城外的一間鋪子裏。

    棲遲戴著帷帽, 在屏風後面靜靜地坐著。

    屏風外, 是穿著圓領袍的秋霜在與一幹商人說著她新定下的安排。

    一通計劃剛剛說完, 就聽外面漸漸喧鬧了起來。

    眾人你一言, 我一語的,討論著秋霜剛剛說的要做境外買賣的事——

    有人嘆息著道:“要做境外的買賣談何容易。”

    秋霜問:“商隊、人手都已備足,有何不容易的?”

    那人面朝屏風道:“東家有所不知,在北地出境做買賣, 是需要大都護府出具憑證的。”

    一時其他人也紛紛附和:“正是如此。”

    棲遲一字一句全聽在了耳裏。

    很快,秋霜進來了,低低道:“家主都聽見了?”

    她點頭, 擺兩下手。

    秋霜出去,將人都遣散了。

    棲遲站起身來, 走出屏風,將頭上帷帽戴好。

    秋霜返回到她跟前:“家主, 聽說不僅要大都護府出具憑證,還是要大都護本人親自批的才行,這可如何是好?”

    棲遲想了想:“先回去再說。”

    出了門,登上馬車。

    秋霜跟上來時, 正好見她摘下帷帽,看了看她臉色道:“家主似是睡得不好。”

    棲遲無奈嗯一聲。

    自然睡得不好, 昨晚從書房離開後,回到房裏她被困擾了一宿,也沒有想通那男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甚至後來還數次站在門口朝書房看了過去, 那裏一直未亮燈火,她不知道那男人是睡下了,還是在昏暗裏坐著,什麼動靜也沒有。

    看起來似是無事發生,可總覺得那並不是他該有的模樣。

    她思來想去,總覺得不對勁。

    不想今日一早來了這鋪子裏商議買賣的事,竟然又說到要他本人親批的憑證。

    她不禁嘆出口氣來,忍不住又想:他到底是怎麼了。

    馬車駛出去,秋霜坐去了車外。

    沒多遠,她隔著門簾小聲說:“家主,前面似是遇上了大都護的人馬。”

    棲遲揭簾往外看,恰好快到城門口,沒看到伏廷,只看到幾個跨馬肅整的近衛在城下候著。

    就這片刻功夫,已然遇上了。

    一趟臯蘭州之行,伏廷的近衛早已識得夫人的車馬,當即有人打馬上前來問:“可是夫人在車中,是否要通知大都護?”

    棲遲想了想,通知了必然要問她是從何而來,還要遮掩,便小聲問秋霜:“這附近可有什麼去處?”

    秋霜揭簾,壓低聲回:“只有間佛寺,家主問這個做什麼?”

    棲遲說:“你就與他們說,我是要去佛寺,就讓他們如此去通知大都護。”

    秋霜放下簾子,如是在外回復了。

    近衛稱是回去了。

    秋霜在外叫車夫轉了方向,駛去附近的佛寺。

    那佛寺就在緊鄰城門一座峰勢平緩的小山上,並不遠,很快便到了。

    棲遲自車裏下來,踏著山門石階,入了寺院中。

    大雄寶殿裏寥寥幾個香客,皆在跪拜求著什麼。

    唯獨她一人,只在塑像前站著,最後覺得太過突兀了些,才在蒲團上跪了下來。

    跪下來時,心裏思忖,方才已叫近衛通知了伏廷,也不知道他會不會過來。

    不知多久,身旁有女香客在竊竊私語,不停地往殿門處望。

    身後有人自殿外進了門。

    棲遲沒動,直到身側出現熟悉的身影,才側頭看了一眼,看見了男人腿上那雙見慣了的黑色胡靴。

    她揭開帽紗,露出臉來看他:“你來了。”

    竟像是松了口氣,他終究還是來了。

    伏廷剛才自城外軍中而來,只在城門口停頓了一下,就聽近衛來報說遇到夫人去了佛寺。

    棲遲端端正正跪在蒲團上,臉沖著他。

    其他香客都看著他們。

    他在旁邊走動一步,掃一眼佛像,問:“為何來拜這個?”

    棲遲想了一下,答:“為北地祈福。”

    伏廷眼盯著她,手裏馬鞭在腿上輕輕一敲,不太信:“我記得你不信命。”

    棲遲竟被他說住了,她確實從不拜神求佛,她只信她自己。

    若真求佛就有用,她一定認認真真求老天開眼,好讓她知曉這男人此時正在想什麼。

    她轉過臉,正對著佛像,合起雙掌:“那我便求問佛祖,我夫君可是對我藏了什麼事。”

    說完轉頭,眼睛看著他。

    不是在問佛,是在問他。

    伏廷下巴繃緊,又放松,說:“無事。”

    棲遲站起來,避開左右香客的視線,細細地看著他的神情,柔柔問:“可是我做錯了什麼,惹你不快了?”

    他臉上卻什麼也看不出來,唯有一雙眼是沈的。

    “沒有。”聲亦是沈的。

    她千裏迢迢來投奔他,是應該的,豈會有錯。

    是他一番下來,錯將她的取悅當成了真情罷了。

    想到此處,他臉上愈發沒了表情,心裏冷笑,是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所以不如不說,說了也不過是徒增不快,身為一個男人,只當無事發生就是了。

    棲遲看不出端倪,也問不出東西來,只在心裏思索著。

    她不信是真無事。

    寺院住持不知從何處聽得風聲,從殿後過來,拜見大都護和夫人。

    “大都護可要與夫人點上一盞佛燈?”見二人只是站著,住持便開口為兩位貴客推薦廟中可玩賞的東西,道:“夫婦同點,有祈願長生與姻緣和美之意。”

    棲遲看著伏廷:“你要為我點麼?”

    他頷首:“你若想要便點。”

    答得幹脆,毫不拖泥帶水。

    棲遲卻蹙了眉,他說話時雙眼根本沒有看她,這樣一味的包容也只是包容,反而叫人不安。

    “算了,不要了。”她改了主意,心說反正她也不信命。

    接著她故意的,又轉頭問了一句那住持:“佛燈便算了,請大師慧眼明辨,為我斷一斷婚姻如何?”

    住持呼一聲佛號,雙手合十說:“夫人婚姻必然美滿,他日子孫滿堂。”

    棲遲聞言不禁想笑,想不到佛家中人也如此畏懼權勢,面相手相一個未看,張口就來。

    她去看伏廷的神色。

    他抿著雙唇,一言不發。

    棲遲看了兩眼,又不知他在想什麼,將帽紗放下,嘆息一聲:“走吧。”

    走出殿門,羅小義正等在外面,見到她出來,笑著問:“嫂嫂今日怎麼有興致來佛寺了,求什麼了?”

    棲遲眼神往後一瞥,說:“什麼也沒求到,只聽了幾句不知是真是假的好話。”

    羅小義還以為她是來了一趟不盡興:“那何不多待片刻,求到了再走。”

    “不用了。”她問:“你們這是又要去軍中?”

    羅小義道:“不是,正要跟三哥去過問一下那些圈地墾荒的新戶呢。”

    棲遲看一眼伏廷,他自殿門裏長腿闊步地走了出來。

    她說:“我同你們一起去吧。”

    說完走向馬車。

    羅小義看著她上了車,轉頭看向伏廷:“三哥,那信還回嗎?”

    雖不想提,但畢竟是個親王的信,他不得不問一聲。

    結果剛說完就後悔了,因為已見他三哥臉沈了。

    伏廷寒著兩眼,冷冷說:“回什麼,我大都護府的夫人要如何行事,還輪不到他邕王來指手畫腳。”

    說完大步下了山門石階。

    羅小義好一會兒才跟上去,他知道他三哥的脾氣,向來是說一不二的。

    他心想,早知他三哥如此維護嫂嫂,還不如爛在肚子裏不問了。

    所謂的新戶,便是那些先前安置下來的流民。

    一半年輕力壯、自願從軍的已然收編在軍中,剩余的都落戶成了新戶。

    瀚海府廣袤,任由墾荒。

    開春在即,眼下已多處已被開墾,便到了將田畝錄入冊的時候,便於他日收成過後收繳賦稅。

    棲遲下了車,就見眼前一大片荒郊野嶺,四處都是被翻動的痕跡,地面是灰白的,翻過後露出黑色的松土。

    秋霜在旁和幾個墾荒的新戶竟說上話了。

    她一看過去,那幾個新戶就朝她作揖,嘴裏說著拜謝話。

    正奇怪是怎麼回事,秋霜過來說:“家主可還記得曾打發奴婢們去給這些流民散過碎錢?不想還有人認得我呢,我告訴他們是大都護夫人出的錢,他們可感激壞了。”

    都是剛來北地時候的事了,棲遲早已忘了,不曾想這點小恩小惠還被他們記著。

    她沖那些人點了點頭,朝前望出去,看見伏廷在遠處巡視著。

    高而挺拔的一道身影,面容冷肅。

    她看了片刻,見另一頭羅小義和幾個下官正在手忙腳亂地領著人在算田地,對秋霜說:“去幫幫他。”

    伏廷將四處都巡視過一遍,往回走時,眼睛已先一步看向那頭。

    棲遲穿著披風,戴著帷帽立在那裏,手裏拿著本冊子。

    他看著她模樣,心想看起來病應當是好了。

    羅小義走過來:“三哥,嫂嫂可真厲害,將那些田地都算出來了。”

    他這才知道她站在那裏拿著冊子是在幹什麼,掃他一眼:“你們幹什麼吃的?”

    羅小義幹笑:“誰知道嫂嫂算賬那麼厲害,她這也是為了幫你。”

    伏廷心說她已幫的夠多的了,這裏的人有一半都是靠她安置的。

    他看著那裏的女人,說:“送她回府。”

    羅小義怔一下,只好回去請棲遲登車。

    棲遲眼睛從冊子上擡起來,望出去,就見伏廷又往遠處去了。

    她跟來這一趟,還是沒弄明白他是怎麼了。

    總覺得他似是離自己遠了。

    ……

    乘車回到府裏,一日已過去了大半。

    棲遲走回房裏,就看見坐在那裏的李硯。

    他似乎等了許久了,一見到她就站起身說:“姑姑,我有件事,思來想去還是要告訴你。”

    棲遲解下披風,問:“何事?”

    李硯走到她跟前,小聲說:“姑父來找過我。”

    說完一五一十將經過都說了。

    伏廷交代過,問過就算了,只當他沒去過那趟。

    只要他們還在北地一日,以後就絕無人敢欺壓一分。

    但李硯自小對姑姑是沒有半分秘密的,還是沒忍住如實相告了。

    棲遲聽完良久未言,手指捏住衣擺,想著那男人昨晚突兀的一句“取悅我”。

    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李硯見姑姑想著事情似入了神,愈發自責,忍不住道:“一定是因我的事拖累了姑姑。”

    棲遲搖頭,緩緩坐下:“終究會有這一日的。”

    又不能瞞他一輩子。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29:50

第28章

    伏廷已許久沒再來過主屋。

    棲遲一面想著,一面看著新露將眼前的炭盆從房中移了出去。

    一晃, 天都已經不再那麼冷了。

    她推開窗, 在房中緩緩走動著。

    想起李硯來找她時說過, 伏廷去問他話時, 提到了邕王來過信。

    那男人心思深沈,一定是信裏露出了什麼蛛絲馬跡叫他發現的。

    又是邕王。

    這一筆,她記住了。

    秋霜進了門,稟報說:“家主, 人已到了。”

    棲遲拎拎神,在椅上坐下,就見一人跟在後面進了門。

    來人一身黑衣, 滿臉的英氣,向她抱拳見禮:“嫂嫂。”

    是曹玉林。

    棲遲笑了笑:“許久不見了。”

    曹玉林點頭, 自懷間取出一塊卷著的羊皮來:“嫂嫂之前叫我幫忙的事已做好了,全在這上面了。”

    秋霜接了, 送到棲遲手中。

    她拿在手裏打開,上面是用小筆記下的境外物產,一些地方的大致情形。

    上次在酒廬裏得知曹玉林善探聽消息,她便動了心思, 請她幫忙留心一下境外的情形。

    當時倒是沒想太多,是為了讓她安心接受自己給的本金, 也是想著留一手備用。

    不想如今送來的正是時候,她要擴新買賣,正需要這個。

    她收好了, 伸手入袖。

    眼前曹玉林瞧見,搶先開口說:“嫂嫂莫再給錢了,這本就是拿錢替嫂嫂辦的事。”

    棲遲手便拿了出來,不與她客氣了:“你現在買賣做得如何了?”

    曹玉林道:“多虧嫂嫂提點,又給了本金,已好多了。”

    “說到這個,”棲遲想了想,又問:“你可願隨商隊走動?”

    “商隊?”

    她點點頭:“我想你既然需要出入探聽消息,必然要四處走動,若跟著商隊行走會方便許多,秋霜認識些商戶,讓她為你引薦好了。”

    說的自然就是她自己的商隊。

    她想著曹玉林出身軍中,是有身手的,探聽消息時又需要遮掩身份,而她眼下正好又需要用人,可謂一舉兩得。

    秋霜在旁接到示意,立即接話:“正是,曹將軍若願意,點個頭即可,奴婢自會為您安排。”

    曹玉林略一思索就答應了,抱拳道謝:“嫂嫂想得周到,這樣倒是方便許多。”

    說到此處,她想起了伏廷,轉頭朝外看一眼說:“不知三哥何時回來,我既然來了,理應是要拜見的。”

    棲遲聽她提起那男人,就又想起了如今與他的情形,搖一下頭:“你若要見他,在這裏是等不到的,還得親自去找他了。”

    曹玉林一楞,似是不信,這是他們夫妻的屋子,豈會等不到他?

    但看棲遲臉色也不像說笑,她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嫂嫂可是與三哥生出齟齬了?”

    棲遲手擡一下,示意新露和秋霜都出去,才笑著說:“沒什麼,你莫要多想。”

    夫妻間的事情,她也不想叫太多人知道。

    曹玉林沒說什麼,心裏卻覺得不應當。

    當時在酒廬裏,伏廷那樣子她是看在眼裏的,分明是很在意這位嫂嫂,若沒什麼,不大可能會這樣。

    她也不會說什麼漂亮話,只能照著自己對伏廷的了解來寬慰:“三哥不同其他男人,孤狼一樣的性子,向來說的少做的多,料想嫂嫂是受了委屈。但他是個頂重情重義的漢子,既然娶了嫂嫂,就絕不會對嫂嫂差的。”

    說的都是實在話。

    她是親眼見著伏廷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

    他是個恪盡職守的軍人,可以為你擋刀擋槍,但恐怕不太會在嘴上哄這樣嬌滴滴的妻子。

    棲遲沖她笑笑,點了點頭,算是聽進去了。

    她知道那男人對她不差,便是眼下,也願意做她的庇護,但她要的又何止是不差。

    她要的是他寵她,愛她,將她放在心尖上。

    那樣,才會全心全意地向著她。

    大約,是她太貪心了吧。

    她轉頭,眼睛落在窗外一截挑出的枝丫上,臉上的笑漸漸斂去。

    心裏想著,不能再如此下去了。

    曹玉林離開那間主屋後,一直等在都護府的前院。

    她也有耐心,差不多等了快有兩個時辰,才等到來人。

    伏廷從府門外走入,步下生風。

    她快步上前,抱拳:“三哥。”

    伏廷停步,看見她在,瞬間沈眉:“有事?”

    沒事她不會突然來到瀚海府。

    曹玉林忙道:“沒什麼大事,我來送消息,順便也是探望一下嫂嫂。”

    伏廷這才松了眉目。

    他眼往後院方向一掃,沈默一瞬,問:“她如何?”

    曹玉林頓一下,才知道他是在問誰,愈發坐實了心裏的想法,道:“三哥何不自己去看看?”

    伏廷嘴角一揚,手裏的馬鞭轉了一下:“忙。”

    曹玉林見他一雙胡靴上沾了塵灰,的確是在外忙碌而歸的樣子,料想也不全是虛話。

    她猶豫一下,還是開了口:“身為屬下,本不該過問三哥的家事,但也正因追隨三哥多年,更知你孤身一人撐著這北地的艱辛,如今理應有個自己的家了。”

    她自懷裏取出一只小袋,手心一張,從裏面倒出堆東西出來。

    伏廷看了一眼,是幾樣混在一起的種子。

    曹玉林道:“上次在酒廬裏,嫂嫂聽我說了三哥在扭轉北地民生,便指點我去尋一些易種好活的花果種子來賣,還指點了其他的法子。可見嫂嫂不是尋常的貴女,還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三哥既在意她,更要對她好才是。”

    伏廷看著那把種子,說:“會的。”

    自然會對她好,她是這北地的恩人,豈能不對她好。

    他還欠著她一身債呢。

    曹玉林見他答得幹脆,也就不好再僭越多說了。

    她取出自己袖口裏卷著的一小條紙,遞給他:“雖無大事,但近來三哥還是多留心城中狀況。”

    伏廷接過去,點了點頭。

    曹玉林又抱了抱拳,出府走了。

    伏廷將紙上消息看完,不動聲色地撕了,走入後院。

    直到書房門口,看見門虛掩著。

    他推門進去,見到榻上倚坐著的女人。

    棲遲坐在那裏,衣裙長長地自榻沿垂下。

    她本垂著眼,似在想著什麼,聽到開門聲才擡頭看過來。

    伏廷還沒開口,她先說:“你不去見我,只好我來看你了。”

    他合上門,看她一眼,手上解了腰帶,褪去軍服,穿著素白的中衣,如往常一般,取了架上的便服換上。

    心裏過了一下,的確有許久沒去過主屋了。

    他隨手將腰帶一系,走過來,在她身旁坐下。

    “看吧。”他任她看著,也看著她。

    棲遲原本就伸著腿,他一坐,便碰到了她。

    她的腳挨著他身下的衣擺,就靠在他大腿側,不禁縮了一下。

    卻見他只是坐著,近來忙碌,那刀削似的兩頰瘦了一些,兩眼沈著地看著她,仍是那幅無事發生的模樣。

    她便想起了來此的用意。

    她眼睫顫了顫,那只腳挨著他的腿,輕輕蹭了過去。

    他腿坐下時繃緊,腳尖碰過的地方是一片硬實。

    伏廷眼一垂,就看見貼著自己腿側伸出的一只腳,掀眼看住她,沈了聲:“你想幹什麼?”

    他已用不著取悅了,本就欠她的,理應做她和她侄子的倚靠,又何需她再如此費心。

    棲遲迎著他的眼,捏緊手心,是在暗暗給自己鼓勁。

    良久,她才終於低聲說出口,卻是一句反問:“你說我想幹什麼?”

    如此露骨的舉止,她不信他看不出來她想做什麼。

    一個女子,只會在自己的夫君面前這樣。

    她的目光落在他唇上,想起他親她的樣子,也不信他全然無動於衷。

    她想回到讓他願意親近她的時候。

    腳上陡然一沈,她一驚,腳背被男人的手抓住了。

    伏廷坐著未動,一只手死死按在她腳上。

    棲遲動一下,卻掙不脫。

    隔著一層襪布,他的手將她的腳背都給弄熱了。

    伏廷曾見過她腳趾,知道她有一雙好看的腳,此刻被他掌心握著,不禁緊了腮。

    隨即就看見,她眼神落在一旁,耳根又紅了。

    以前他就想,如她這般的出身,因何能在他面前一次一次展露出這等勇氣,如今才知道緣由。

    他險些就要問一句,為了她的侄子,她還能做到哪步?

    想到此處,他嘴角竟露笑了:“可我還不想。”

    棲遲蹙眉,看過去。

    他穩穩坐著,除了嘴角那一點笑,臉上什麼多余的神情也沒有。

    唯有那只手,緊緊抓著她的腳,不讓她動彈半分。

    她不動,他也不動,僵持著。

    直到她覺得腳背都疼了,才動一下腿,說:“放開吧。”

    伏廷松了手。

    棲遲坐正,兩條腿放下榻,默默穿鞋。

    又看一眼身邊,他仍在盯著她。

    她站起身,一時找不到能說的,輕輕抿住唇,往門口走去,轉身時衣裙掀動,掃過他的腿。

    伏廷看著她拉開門走出去,緊咬的牙關松開,周身似才松弛。

    他坐著,一只手伸進懷裏,下意識地想摸酒,卻摸到空無一物,才想起剛換了衣服,酒不在身上。

    想著那個女人,嘴角提一下,又緊緊抿住。

    ……

    棲遲一直走出去很遠,才在廊下站住了。

    她摸一下耳根,方才的熱度終於緩緩地消去了。

    但下定的決心,是不會消的。

    她倚著柱子,又回頭看了一眼書房,捏著手指,心裏想:他是定力太好,還是真不想。

    如今,竟有些猜不透這男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看到有人說男女主成親很久了,這裏解釋一下,我第一章寫的光王出事是前年的事,滿打滿算當年光王去世的話,也就是女主和男主結婚的時候,其實倆人分隔兩地最多1~2年。

    然後北地的災情和戰事是幾年前的了,所以也就解釋了為什麼女主到了地方才知道這裏的情形,不然以她的身份,成婚後出的事肯定會有人告訴她的。也就解釋了為什麼成婚當晚男主就連夜返回了,而且一直沒有接她過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30:04

第29章

    棲遲回到房中時,新露剛剛點上燈座。

    她理了理鬢發, 免得被看出來什麼, 在案席上端端正正跪坐了。

    新露笑道:“看家主模樣, 一定是好生與大都護說過話了。”

    都知道近來大都護沒過來, 她們做奴婢的不敢多言,但見今日家主已主動過去了,有什麼事定然也沒了,心裏也是高興的。

    棲遲聞言輕輕一笑, 無言以對。

    她也想好生與他說一說,但從何說起。

    本就是為了侄子,為了哥哥的遺願來的, 她總不能騙他說都是出自一腔真情。

    那男人又豈是好騙的。

    棲遲在這事裏是自知理虧的,並不怪他, 也知他不是那等沒擔當的男人。

    她只希望能撬開了他,偏偏他又撬不動。

    想到此處, 不免就又想起那可恨的邕王,臉色都冷了。

    新露點完了燈,忽而過來,自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遞到她眼前:“家主, 這是您去書房時剛送過來的。”

    又是信。

    棲遲一看到信便蹙了眉,待看到信封上的字跡, 卻又覺得奇怪。

    洛陽來的。

    她接過來,抽開來看,眉心又是一蹙。

    竟然是崔明度寄來的。

    棲遲展開, 拿在燈前,細細看到了結尾。

    崔明度在信中說,因為她先前在臯蘭州買馬的豪舉,邕王已去聖人跟前說了一嘴。聖人倒是沒說什麼,但他既然知曉了,還是來信告訴她一聲。

    整封信言辭恭謹,知禮守節,只是為了說這個罷了。

    她兩指夾著信函,湊到燈座上,引燃了,扔去地上。

    新露見了吃驚:“家主怎麼燒了?”

    火苗映著她的臉,她臉色平淡,語氣也淡:“我已是有夫之婦,豈能與其他男子私通信件。”

    新露一聽,這才知道信是別的男子寄來的,連連點頭,忙蹲下,將地上灰燼收拾了。

    信裏說的事,棲遲並不在意,她決定買馬時就想到這一層了。

    聖人礙於其他都護府跟著要錢,早已不怎麼過問安北都護府的境況,每年給的援濟本就沒有多少,聽聞去年都沒有。

    既然如此,如今就算聽聞瀚海府有了錢,又豈會說什麼?反倒是邕王上趕著去說舌,更有可能招引聖人嫌棄。

    如此小事,她不知道崔明度為何要特地寫信過來說,而且還不是寄給伏廷,是寄給她。

    難道……

    她眼睛動了動,想著臯蘭州裏遇到過他的情形,忽而失笑。

    新露擡頭,詫異地問:“家主笑什麼?”

    她搖頭:“沒什麼。”

    只是忽然覺得,天底下的男人真是古怪,沒得到的便記上了,送到口邊的又反而不要。

    城中接連晴了兩日,似乎再無風雪的蹤影了。

    秋霜將馬車簾子打起,扶棲遲上去。

    她戴著帷帽,登到車上,車夫立即趕車駛出去。

    秋霜在外小聲問:“家主,憑證還未拿到,要如何是好?”

    說的還是那商隊出境的憑證。

    棲遲說:“再等等吧。”

    她暫時也沒辦法,至少也得先過了伏廷那關才有可能。

    她坐在車中,理著頭緒,忽而覺得十分安靜,問了句:“外面無人?”

    秋霜回:“今日街上的人的確很少。”

    說話間,車馬駛到了城門口,停住了。

    “家主,城門落了,出不去。”

    棲遲掀開簾子望出去,看見街上走動的人,三三兩兩的,都是往回走的模樣。

    城門的確已經落下了。

    她看一眼日頭,不知為何會落的這麼早,難道又是出事了。

    秋霜正要下車去找個人問一下,幾個騎著快馬的士兵沖過來,一路喊:“戒嚴!各自退避!”

    秋霜忙貼著車不敢動了。

    棲遲又往遠處看了看,後方忽有聲音傳過來:“嫂嫂?”

    她回頭,看見騎馬而來的羅小義,身後還領著幾個兵。

    “嫂嫂這是要出城?”

    棲遲隨意找了個說辭:“隨處走走罷了,今日是怎麼了?”

    羅小義道:“嫂嫂有所不知,三哥收到消息,城中怕是又混入突厥的探子了,盯了一整日了,抓了兩個,剩下的還在搜捕。”

    棲遲憶起來,曹玉林剛來過不久,看來不止是來給她送消息的,也是來給伏廷送消息的。

    她點點頭,放下簾子,喚一聲秋霜。

    秋霜揭簾進來,她小聲吩咐:“你設法遞信給手底下的鋪子和商隊,都幫著留心一下。”

    記得曹玉林說過,伏廷防的緊是為了民生恢復著想。

    既是為北地好,她理應是要出力的。

    秋霜點點頭,從車裏下去了。

    棲遲又揭簾去看羅小義:“你若忙便先去忙吧。”

    不想耽誤他的事,畢竟抓探子拖不得。

    羅小義也想走,可思來想去覺得把她扔街上不像話,何況眼下也不一定安全。

    他望了望回去的路,又覺得遠,幹脆說:“嫂嫂便隨我一起吧,我要四處巡查,待到都護府附近,便將嫂嫂送回去就是了,這樣才好向三哥交代。”

    棲遲聽了,不禁問:“何出此言?”

    她都快以為那男人要對她絕情了。

    羅小義卻是一頭霧水:“什麼何出此言?”

    他想著他三哥那般維護他嫂嫂,還用說,自然是不能出岔子的。

    “便聽你的吧。”棲遲放下了簾子,也不願多說了。

    羅小義也不知她這是怎麼了,細細一想,近來他三哥也有些古怪。

    好似都不怎麼說話了,有時候比之前脖子受傷的時候話還少。

    眼前還有事在身上,他也不多想這些私事了,招手叫車夫跟上自己。

    車夫駕著車,隨著他繞城巡邏。

    一圈下來,還沒到都護府附近,有一個兵快馬來報,說又發現了兩個,已被攔截了。

    羅小義立即問:“在何處發現的?”

    “是一支商隊來報的,說有兩個可疑的,去了果然逮到了。”

    棲遲在車裏聽得分明,猜測著是不是她的商隊。

    近來城中似乎沒有別家有什麼大商隊,只有她手裏有,只因沒有都護府的憑證,一直壓著未能出去,才盤桓在城中了。

    外面羅小義已經叫轉了方向,往那裏去了。

    似是繞了個大圈子,停下時,棲遲聽到了秋霜的聲音。

    她將帷帽戴好,下了車。

    面前是城西的一間鋪子,賣糧食的,廳堂很大,此時裏面都是官兵。

    兩個絡腮胡的胡人被刀背押著跪在門外。

    秋霜本在門口站著,見到家主到了,立即迎了上來,小聲說:“家主,巧得很,真發現了。”

    棲遲便明白了,還真是她的商隊發現的。

    或許是探子以為商隊可以出城,便暗暗藏過來了。

    她問:“這間鋪子的櫃上可信得過?”

    是怕眼下有羅小義等人在搜查,萬一待會兒詢問起櫃上的詳細來,會扯出和秋霜的關系,那便會將她的身份給撞破了。

    秋霜扶住她手臂,小聲道:“家主放心,按照您的吩咐,北地所有鋪子裏的人手皆已換過了,都是信得過的。這一家的櫃上,正是當初冒死為世子出面教訓邕王世子的那個質庫櫃上,怕邕王家使壞,離開質庫藏了幾個月,現今正好調過來用。”

    棲遲點頭:“做得好。”

    從她決心親自來做北地的生意後,便有意將這裏的人手都換了,免得日後在伏廷眼皮子底下走動多了會被發現端倪。

    正盯著那兩個胡人看著,忽見其中一個晃了一下身體。

    她一楞,脫口而出:“不好。”

    一道身影過去,一把捏住了那人的喉嚨。

    棲遲又是一怔,看著他,他胡服筆挺地立在那裏,一只手卡著那個胡人的脖子,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嘴。

    她看了眼他過來的方向,不知他何時就在了,方才竟沒看到他。

    伏廷轉頭說:“拿東西來!”

    左右皆懂,是防著這探子咬舌自盡,要找東西塞住他嘴。

    棲遲快步上前,從袖中摸出個東西就塞進了那探子的嘴裏。

    伏廷看她一眼,又看一眼探子嘴裏塞的東西,竟然是她的錢袋。

    他抿住唇,一時顧不上說別的,轉頭喚:“小義!”

    羅小義早已跑過來,拿了布條換下了他嫂嫂的錢袋,將那探子的嘴結結實實捆住,口中罵了一句:“娘的!想死哪兒那麼容易!”

    混亂裏,另一個探子趁機掙開了束縛,一下沖出來,直撲棲遲。

    棲遲拉著秋霜便往後退,眼前忽的飛來一刀,正中那人後背。

    那探子雙膝一彎,痛嘶倒地,被兵及時按住。

    棲遲擡頭看過去,伏廷大步過來,抽走了那探子背上的刀,帶出一道淋漓血跡。

    羅小義將那兩人制服了,才有空說話:“三哥既然過來了,余下的是不是都逮到了?”

    他嗯一聲,看向棲遲。

    羅小義忙道:“是我欠考慮了,不該將嫂嫂帶來這地方。”

    棲遲這才清了清喉,開口說:“不怪他,因緣巧合罷了。”

    她猜那探子突然尋死就是為了讓同伴逃脫。逃脫的那個肯定是從衣著上看出她有些身份,想過來挾持她做人盾。

    不想都沒能逃過這男人的戒心。

    伏廷看著她,忽而說:“近來你總出府。”

    棲遲心思一動,低低回:“原來你都知道,我還以為你並不關心了。”

    他抿唇無言。

    心想是他疏忽,今日事發突然,應該留句話給府上叫她別出來的。

    想完看一眼鋪子,說:“去裏面。”

    是覺得裏面安全。

    棲遲點點頭,想著待會兒還是尋個機會再與他說話的好。

    伏廷見她往鋪子走了,才握了刀走過去,貼在那探子扭曲的臉上左右一撥,看過後說:“不是之前那批。”

    羅小義跟在旁,嘖一聲:“可不是,幾個小雜魚,輕而易舉就逮到了,最可恨的還是跑了的那幾個,尤其是那個傷了三哥的突厥女,再見到非剮了她不可。”

    棲遲聽見,停下了腳步:“什麼突厥女?”

    “就是使一柄鐵鉤,傷了三哥喉嚨的那個。”羅小義沖她比劃了一下那鐵鉤模樣,這麼長這麼寬。

    想想又怕說得駭人嚇到她,幾句話就不說了。

    棲遲想起來了,看一眼伏廷,進了鋪子裏。

    裏面搜查完畢的正收兵出來,櫃上的跟在後面,見到她進門,忙搭手見禮。

    棲遲只點了個頭,櫃上的便退開了。

    ……

    等確定裏外都沒有問題了,搜查的士兵們才盡數撤走。

    棲遲站在鋪子裏,聽秋霜與她描述搜出那兩個探子的過程,一面時不時朝外看一眼。

    伏廷解了武器,低頭走入了鋪門。

    櫃上的忙迎上前拜見。

    他掃了一圈鋪子,目光落在墻上。

    棲遲順著他視線看一眼,看到了掛在那裏的魚形商號。

    那都是她名下鋪子的標誌。

    伏廷問:“就是你們報的信?”

    櫃上的恭謹道:“回大都護,正是。”

    棲遲忽而心裏一動,問:“你要賞他們麼?”

    伏廷朝她看過去:“嗯。”

    棲遲心裏回味一下,說:“方才聽聞櫃上的正愁無憑證出境做買賣,你不如給他們出具個憑證好了,便算是賞了。”

    櫃上的立即附和:“是,請大都護恩準。”

    伏廷又看一眼那商號:“東家何人?”

    棲遲聽了暗暗無言,還好隔著帽紗看不出來。

    櫃上的回:“東家是外地人,不在北地,因而只能托小的代辦了。”

    伏廷想了想,點頭:“擇日將詳情呈報入府,我會過問。”

    櫃上的千恩萬謝地退下了。

    伏廷這才走過來,將她的錢袋遞過來。

    繡著金線的錢袋,內裏是襯著皮子的,他怕她嫌臟,說一句:“已命人擦幹凈了。”

    棲遲接了,將裏面的飛錢抽出來拿著,錢袋還是不想碰,交給了秋霜。

    秋霜捧著出去了。

    伏廷看著她,想起方才那一幕,也不知她是怎麼想的,竟然直接拿了錢袋就塞過去了。

    棲遲擡頭看見他眼神,將帽紗揭開,道:“如何,很怪麼?我早說了這便是我唯一的長處,想到就用了。”

    她心說還不是為了幫他。

    伏廷沒說什麼,轉身說:“走吧。”

    棲遲站著不動:“我還不想走。”

    他站住了。

    她眼看著他,說:“才與你說了幾句話,我還不想走。”

    說罷,想起了書房裏的事,兩耳又生熱,她臉上卻無表情,淡淡說:“或者是,你分明就是開始躲避我了。”

    伏廷聽了在心裏好笑,也想起了先前的事。

    他有什麼好躲避的,無非是不想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輕易得逞罷了。

    她已得逞太多次了。

    他兩腳一動,就在她面前站定了:“好,那便等你想走的時候再走。”

    外面有近衛問:“大都護可否動身返回了?”

    他說:“都滾。”

    羅小義在外面跟著罵:“瞎嗎,看不見大都護在陪夫人?滾滾滾!”

    一行人紛紛走了。

    棲遲聽在耳裏,被他高大的身影擋著,看不見那些人是不是笑了。

    她不想仰頭看他,只盯著他胸前,發現他衣領處有道細小的劃口,也不知是不是抓探子時動了手弄破的。

    看久了,甚至想動手去給他撫平了,手動一下,撚到手裏還撰著的飛錢。

    她看著眼前一動不動的男人,低頭,抽了張飛錢,手指一折,忽的,往他腰間一塞。

    伏廷低頭,看見腰帶裏多出的一張飛錢,沈眉:“幹什麼?”

    他不知這女人又要動什麼心思了。

    “買你與我說句實話。”棲遲說著,又撚出一張:“不夠我可以加。”

    伏廷抿住唇,險些要被氣笑,將那張飛錢抽出來。

    她將手裏的那張折了,真的就又塞入了他腰間。

    手伸進他腰裏,又覺出那緊實的觸感,她收回來,撚住剩下的飛錢,撚一下,又一下。

    似乎只要他不開口,就還準備繼續。

    伏廷捏著那張飛錢,看著腰裏新塞的,腮邊動一下,終於開口:“說。”

    棲遲眼睫一顫,問:“你可還會與我好好做夫妻麼?”

    伏廷看著她的眉眼,似比平時多出一絲冷冽。

    他沈默一瞬,點頭:“會。”

    棲遲這才擡起眼來看他。

    想著那個在馬場裏沒有丟下她的男人,當不會言而無信。

    她說:“那我也會對你好。”

    伏廷眼一動,盯著她。

    棲遲知道他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她索求於他,也會對他好。

    她是如此做的,也是如此教李硯的。

    她聲輕了:“我既嫁了你,就只會對你好。”

    只想讓他知道,他是她的丈夫,她便會一心一意對他好,絕無二心。

    作者有話要說:  伏廷:你把我當什麼,居然給我塞錢!

    棲遲:不夠?我再加。

    伏廷:……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0:30:24

第30章

    伏廷走入書房。

    回過頭,棲遲就跟在他後面。

    入府後, 她身上的帷帽披風都交給了侍女, 唯有手裏, 還拿著他還給她的那兩張飛錢。

    被他看著, 她才想起,收入袖中了。

    伏廷想著她說的那番話,什麼也沒說。

    她要對他好,也的確對他好, 到底什麼意思,他心裏有數。

    正因為明白,也無話可說。

    他轉頭, 解了佩刀,放下馬鞭。

    一只手伸來, 扶住了他胳膊。

    棲遲站在旁,手搭在他胳膊上, 眼看著他。

    四目相對,她慢慢貼近,靠在了他胸膛上。

    伏廷看著胸前女人的臉,下巴一動就掃過她如雲的黑發。

    他沒回避, 卻也沒動。

    棲遲靠在他胸前,聽著男人胸膛裏有力的心跳聲。

    心裏想著, 他親口說過會與她好好做夫妻,可她說完那番話後,到現在也沒聽見他回應。

    是想看看他的反應。

    卻沒有等到他有什麼動靜。

    她不禁擡頭看他, 心想他是對自己的話反悔了不成。

    卻見伏廷頭低了下來,眼看著她說:“再不走,怕你會後悔。”

    她眉頭微挑:“為何?”

    門外廊上,忽而遠遠傳來羅小義的聲音:“三哥,人都來了!”

    伴隨著話語聲的,是一連串的腳步聲。

    有人來了,還不止一個。

    棲遲立即退開,咬了唇,懊惱地看著他。

    他要在這書房裏見外人,為何不早說。

    伏廷看著她,嘴角動了動,低聲說:“早定好了抓完了探子便要議事。”

    他收到消息後在城中布防時就已經定下了。

    棲遲越發懊惱,耳中聽著門外腳步聲近了,要出去也來不及,轉頭就往屏風後走。

    書房中本就是處理公事的地方,屏風只擺在角落不常用,也未擺好,她用手推一下,推不動。

    羅小義的聲音已到門外了:“三哥,回了沒?”

    “都等著!”伏廷忽然說。

    外面頓時聲都停了。

    棲遲看過去時,他已走了過來,一手拉開屏風,看著她,手在屏上拍一下。

    示意她進去。

    棲遲立即走去後面。

    伏廷看著她在後面端正地跪坐了,才走開兩步說:“進來。”

    羅小義打頭進來,就見他站在屏風前換著軍服,笑道:“我說要等什麼,原來三哥剛回,衣服還未換下。”

    他差點就要打趣一句是不是陪嫂嫂在那鋪子裏待太久了,想著還有別人在才沒往下說,回頭招一下手。

    四五人跟著走進來,皆身著官服,朝伏廷見禮,都是他瀚海府中的下官。

    伏廷將軍服搭在屏風上,系上便服,說:“坐。”

    棲遲看著那屏風上繪景的屏紗,又隔著屏紗看一眼外面影影綽綽的來人,擔心這也擋不住什麼,坐著一動也不動。

    隨即卻見伏廷就在屏風外的案席上坐了,正好隔著扇屏風擋在了她身前。

    她稍稍放了心。

    否則叫這群下官撞見她一個大都護夫人這般藏頭露尾的,豈非更難堪。

    外面,他們已開始說話了——

    “大都護已許久未召我等議事了。”

    “是,這都護府都許久未曾進過了。”

    伏廷說:“說正事。”

    羅小義接話:“三哥,那幾個探子身上搜出來的都是有關咱們北地民情的,連牧民的牛羊、農人的田地都記了,倒是沒有探到軍情。”

    他說:“突厥狡詐,要謹防這幾個只是打頭的。”

    “是。”

    棲遲默默聽著,他們說完了那幾個探子的事,又說到北地民生上。

    幾人提了一番下面各個州府的現況,眼下都是在忙碌的時候。

    “八府十四州已數年未收一分賦稅,大都護先前只緩作安排,現今大刀闊斧,擴軍安民,似是迎來轉機了。”

    羅小義笑道:“三哥時來運轉,如有貴人相助,你們懂什麼。”

    貴人卻正躲在屏風後。

    她輕輕笑了,看一眼屏風外的男人,他端坐如鐘。

    “只如此還不夠,也虧得大都護一早便定下了一番詳細的安排。”

    “倘若這口氣能緩過來,那便算挺過去了。”

    “那是自然,安北都護府遲早要重回當初一方豪勢的鼎盛。”

    棲遲聽到此處忽而心中一動,是因為聽到那句大都護一早就已定下一番詳細安排。

    她心說這男人原來早有擴軍富民的計劃了,那定然是早存了雄心。

    既然如此,此番真能回緩,安北都護府又何止是回到當初。

    外面談了許久,一直沒結束。

    棲遲也不知他們要說到何時,只能等著。

    她掖一下領口,將錦緞輕綢的衣擺細細拉平整。

    時候不早了,天似也比之前冷了,她在這裏坐久了,感受的明顯,袖中雙手握在一起,輕輕搓了一下。

    談話仍在繼續。

    身上忽的一沈,她些微一驚,才發現身上多了衣服,手拉一下,是軍服,往上看,記起來,是剛剛伏廷脫下後順手搭在屏風上的。

    不禁看一眼屏風,男人寬肩的一個背影映在那裏,穩坐著在聽他人說話,根本沒有動過的模樣。

    她心想:莫非是自己掉下來的?

    直到窗外暮色暗了一層,幾人終於起身告辭。

    棲遲身側亮堂一分,是伏廷自屏風外站了起來。

    她還未動,聽見他問:“你還不走?”

    羅小義在那兒笑:“我都許久沒來三哥府上打擾過了,今日想留下吃個飯再走,三哥是要轟我不成?”

    伏廷說:“去前院等我。”

    “成。”羅小義出去了。

    室內再無其他聲音了,棲遲這才動了,拿下了身上披著的軍服。

    那上面似有他的氣息,她也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樣的,總覺得是靠近他時聞到過的,就是他身上獨有的。

    她手指在衣領那道細小的劃口上撫一下,心說該換件新的了,放在了一旁。

    屏風被移一下,伏廷走了進來。

    她已準備站起來,看著他,又坐了回去,說:“我腳麻了。”

    伏廷看了看她,走過去,握著她胳膊,拉她起來:“我叫你這樣的?”

    他已提前結束了,真要議完所有事,怕是天都要黑,她得在這裏躲上幾個時辰。

    不是,是她自找的。

    棲遲扶著他胳膊站起來,心裏氣悶,卻又想到他方才好歹替自己遮掩了一下,也不說什麼了。

    她彎下腰揉了揉腿,松開了他:“算了,小義還在等你。”

    他說:“嗯。”

    不是他支走了羅小義,還得耗上一會兒。

    棲遲看他一眼,轉出屏風,出門走了。

    伏廷等她走了,才把軍服撿起來,拎在手裏抖一下,隨手拋回屏風上搭著。

    許久,才終於出去找羅小義。

    新戶們的墾荒還在繼續。

    隔日,李硯騎著自己的馬,跟著姑姑的馬車到了地方。

    只看到一大片翻墾出來的田地,他便稀奇地下了馬背,四下張望。

    棲遲從車中出來,看了看他:“看見了?這又不是什麼有趣的地方,非要跟來做什麼?”

    昨晚她一回房就被他纏上了,說想來看一看這裏。

    今日只好帶他過來了。

    李硯是從教書先生那裏聽說了這事,北地民事正興,先生說不可閉門讀書,也要多看看窗外事,他便央了姑姑帶他同來。

    其實也有其他心思。

    “我想看看姑父在做的事,自上次之後許久未見他,心裏總有些不安。”他說著,就又想起伏廷去找他時的情景。

    棲遲摸了摸他的頭,輕嘆:“與你無關,你何時能少想一些,我倒還高興。”

    李硯聽了便不說了。

    新露自車上取了帷帽過來,棲遲戴了,走去前面。

    這種墾荒都是大片的,百姓眾多,因而各處都有專人守著,這裏也不例外,田邊建了簡易的棚舍,供往來查看的官員歇腳的。

    她一走過去,便立即有人迎了上來。

    不是羅小義是誰。

    “嫂嫂今日怎麼又來了?”

    棲遲說:“來幫你們不好?”

    “好啊!”羅小義打心眼裏覺得好,他嫂嫂上次短短來了一趟,記起冊子來可真是太快了,算東西又快又清楚。

    但他還記著伏廷的話:“就怕太辛苦嫂嫂了。”

    “無妨。”她心想恰好能在這上面幫幫忙,又不是什麼大事,能累去哪裏。

    羅小義便將她帶進了棚舍。

    ……

    伏廷過來時,就看到棚舍裏,女人坐在那裏,握著筆記著東西的樣子。

    他松開馬韁,低頭走入。

    一旁羅小義張嘴就想叫他,被他一個眼神制止。

    本想與他解釋一番是嫂嫂自願來幫忙的,也沒能說,默默出去了。

    棲遲記得專註,毫無所覺,直到眼前冊子已翻到底,才說了句:“該換新冊子了。”

    一只手捏著本新冊子按在她面前。

    她看見那只手,和手腕上緊束的袖口,擡眼看過去,才知道身邊站的是誰。

    伏廷看了眼那冊子:“你從何處學的算賬?”

    宗室之中的女子,學的多半當是琴棋書畫女紅描紅之類的,不曾聽說有算賬這一類。

    棲遲說:“我打小便算術學得好,如今不過是半學半用罷了。”

    前半句是實話,後半句是編的。

    伏廷似是信了,沒再多問,低頭出去:“我去外面巡一遍。”

    棲遲將冊子合上,擱下筆,跟著走出去。

    看著他上了馬,自眼前縱馬去了遠處,馬蹄過處,拖出一道塵煙。

    馬上的人身挺背直。

    伏廷將四下都巡視了一遍,停在一片山下。

    這山原本很高,已被墾荒弄得多出坑窪,掏出了巨大的空腹。

    他轉頭喚一聲:“小義。”

    羅小義自遠處打馬過來:“怎麼了三哥?”

    伏廷說:“叫他們別墾這山了。”

    為了民生,田地本是多墾多得,不限制百姓的,只是也不能只盯著一處墾。

    羅小義得了令去傳訊。

    他勒馬回頭,到了棚舍外,看見棲遲還在那兒站著。

    “站著做什麼?”他問。

    “看你。”棲遲直言不諱,眼神就落在他身上,輕輕流轉。

    她看自己的夫君,有何不可,看多久都行。

    伏廷嘴一扯,被她的直白弄的,腿一跨,自馬上下來。

    心說這女人,簡直無孔不入。

    身後,忽而傳來羅小義的呼喚:“三哥!”

    他回頭,看見羅小義打馬自遠處一路沖過來。

    後方還跟著許多人,皆在往這裏跑。

    伏廷臉一沈,往前走兩步,只聽轟隆聲動,就見遠處他剛去看過的那座山塵煙四起,峰頭緩緩下滑。

    羅小義沖過來,喘著氣說:“晚了一步,那山在眼前說塌就塌了,已叫人都跑了!”

    他已看出來了:“帶人過去。”

    羅小義一抱拳,匆忙調頭,招手喚了官兵過去。

    伏廷本也要跟著過去,轉頭看了一眼,腳停住了。

    棲遲站在那裏,遙遙望著那山。

    原本她就生的雪白,眼下一張臉似沒了血色,越發的白,雙眼凝著,似陷入了怔忪。

    他問:“你怎麼了?”

    她眼睛動了,看向他,仿佛才回神,搖一下頭:“沒什麼。”

    伏廷從未見過她這模樣。

    便是之前面對散匪,面對探子,都見了血,她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候,像是驚到了一般。

    他丟了韁繩,走過去,盯著她臉,又問一遍:“到底怎麼了?”

    棲遲被他身體一罩,猶如無處可逃,眼擡起,看著他下巴,只好說了實話:“只是想到了我哥哥罷了。”

    伏廷記了起來。

    光王是死於山洪,聽說也是半路山體滑下,將他砸傷的。

    他心說難怪。

    棲遲又哪裏是驚嚇,驚人不是場面,只不過扯到了親人便不同了。

    她想著哥哥,連周遭紛亂的聲音也聽不清了,倏然擡頭:“阿硯!”

    李硯隨著新露,不在周圍,她看了一圈,也沒有看到他,無暇多想就跑了出去,一手扯住了伏廷的馬韁,踩鐙上去。

    羅小義剛又打馬過來,就見他嫂嫂騎著馬沖了出去,頓時一驚。

    “三哥……”

    伏廷大步過來,將他扯下馬,翻身而上,就朝著她追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眾:李硯可真是個小倒黴鬼。

    李硯:瞎說什麼,不怕我姑姑用錢砸死你們?!!

    眾:對不起對不起……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4:47

第31章

    棲遲從未騎過這麼快的馬。

    自坑窪不平的田地間一路馳過去,到了山腳附近, 也未見到李硯蹤影。

    頭上的帷帽已被風吹落了, 也顧不上, 她轉頭四顧, 只見那山已被塌下的塵煙遮擋,看不清楚。

    眾人紛亂,只往她反向跑。

    只有她,逆著人群, 一遍又一遍地喚:“阿硯!”

    身後快馬而至,她一回頭就被伏廷抓住了手腕。

    “下來。”他沈眼盯著她。

    棲遲平復一下輕喘,說:“我不可讓阿硯出事, 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他盯著她的兩眼又壓低一分,臉頰繃緊了。

    她看得分明, 另一只手伸過去,握住他抓她的那只手:“我知道不妥, 你讓我在附近找一找便是了,他是我哥哥交托到我手中的,我不能負了哥哥的臨終囑托。”

    幾句話說的得又急又快,語氣低軟, 像是求他。

    伏廷看著她發白的臉色,她鬢邊被風吹亂了的發絲。

    她此刻, 甚至算得上失魂落魄。

    讓他想起了光王去世時,他瞥見的那一眼,她那幅闔眼垂淚的模樣。

    他抿緊唇, 腿一跨,下了馬背,抓著她的那只手用力一扯,不由分說將她抱了下來。

    棲遲沒料到這男人竟如此強橫,心中生急,掙紮了一下,用手推他:“我要尋我自己的侄子也不成嗎?”

    伏廷手臂一收:“我幫你找!”

    棲遲被他緊緊抱在懷裏,無法動彈,擡頭看著他的臉。

    他沈聲說:“我幫你找,便是掘地三尺也一定給你找回來。”

    一句話,擲地有聲。

    棲遲眼珠動了動,點頭。

    大約是因為他的語氣叫她定了心。

    伏廷放開她,防著她再亂跑,一手抓到她手,五指緊緊鉗住:“走。”

    棲遲被他拉著走出去。

    百姓們大多當時見狀不對就跑了。

    山底一片狼藉,散落著犁車農具,甚至還有沾了泥的破布鞋。

    滾落的土石掩埋了田地,山道也被隔絕了一段。

    伏廷的身邊很快聚攏而來近衛,行動迅速,已在四周搜尋過一遍,是來報信的。

    “稟大都護,目前有傷無亡。”

    聽到無亡,他看一眼棲遲:“將光王世子找出來。”

    近衛領命散去。

    棲遲臉色緩和了一些,只要李硯生命無憂,其他都好說。

    卻又怕下一刻便會送來不好的消息,眉目緩和又凝起。

    山上仍不斷有山石滑落,直滾到腳邊,帶出塵土飛揚。

    伏廷緊緊拉著她,自己走在裏側,每一步都走得很準。

    一路下來,他肩頭沾滿了塵灰,棲遲幾乎沒有挨到一粒飛濺的土石。

    她也沒發覺,一顆心全落在了侄子身上,眼睛始終看著四周:“我們尋了多久了?”

    “沒久到無救的地步。”他說的直接,是不想叫她胡思亂想。

    棲遲不自覺地點頭。

    不知為何,這種時候有個男人在身邊說著這種不容置喙的話,反而叫她心安。

    不多時,羅小義領著兩個人一路找了過來。

    “嫂嫂,新露回來了!”

    棲遲拉一下伏廷,站住了。

    新露剛剛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她說跟著李硯一起,根本沒有到山附近走動,可也突然就找不到李硯了,只好回頭去找家主說這事。

    羅小義聽了這情形,便立即跑來通知了。

    他說完了,抹一下額頭上的汗,問伏廷:“三哥,這就奇怪了,小世子應當是沒出事的,為何偏偏不見人影?”

    棲遲想了想,李硯平日裏是頂乖巧的一個,任何時候出事都會第一刻便跑到她跟前來,豈會平白無故懸著叫人擔心。

    她看了一眼那塌下去的山,低低呢喃:“莫非……”

    莫非也是牽扯到了前塵往事。

    手被一扯,伏廷拉著她離開了山腳。

    ……

    瀚海府的官兵又來了一批,皆忙著為這場不大不小的塌山善後。

    天光已轉暗。

    一棵低矮的老樹下,李硯抱著雙膝在那兒坐著。

    伏廷到時就看到這一幕。

    他松開了棲遲的手,另一只手裏握著刀,那上面沾了他方才一路找過來時砍過的荊棘土石。

    他手蹭一下刀背,收入腰後鞘中,看一眼棲遲。

    她站在他身後,鬢發仍亂,臉色已恢復往常般鎮定,卻沒有上前,只是看著那裏。

    他又轉頭,看向李硯。

    李硯似是聽到了動靜,忽然擡頭:“父王!”

    伏廷擰眉,看著那張年少的臉。

    天色暗淡裏,李硯臉上隱約可見哀哀戚戚,似掛了淚痕,茫然無助地縮在那裏,如一只受驚的家雀。

    伏廷想起了他口中的父王。

    他與光王只有一面之緣,只在成婚當日,彌留時刻,他過去看的那一眼。

    印象裏是那一幅人躺在榻上的蒼白畫面,那張蒼白的臉與李棲遲有著相似的眉眼,如若無恙,應當是個溫和俊雅的男子。

    後來北地急報,他匆忙返回,半路聽說光王就在那一眼的幾個時辰後便離世了。

    光王於他而言,就僅是那一面的印象。

    但對李棲遲和李硯而言,顯然遠遠不止。

    “起來。”伏廷看著李硯。

    甚至想接一句:你父王早已沒了。

    是看在他眼下哀慟才未開口。

    坐在這裏一味傷懷有何用,光王也不會再回來。

    李硯聽到這把冷肅的聲音,身一僵,像是回神了,低低喚:“姑父。”

    緊接著,就看見了姑父身後的姑姑。

    李硯頓時站了起來,徹底回神了,小跑幾步過來:“姑姑,我……”

    他之前遠遠看見了塌山,就想起了他父王當初遇險時,將他死命護在身下的情形。

    若非是那一護,他只怕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一回想到此處,他便難以自抑,縮在這裏許久也未動。

    直到此刻,他姑父一句話,將他打回了現實。

    現在又看見他姑姑找了過來,才想到自己的行徑必定是惹了她擔心,心中慚愧,吸了吸鼻子,說不出話來。

    棲遲站著未動,看著他,涼涼地說一句:“我平日裏都白教你了。”

    李硯愈發慚愧。

    姑姑教他不要沈湎過去,要往前看,如今自己卻半分也沒做到,他垂下了頭,又吸了吸鼻子。

    棲遲說:“若有下次……”

    “沒有,”他連忙擡頭接話:“姑姑放心,再沒有下次了。”

    棲遲這才自袖中伸出手來,按在了他肩頭。

    知道他難受,她又何嘗不是,心中一半酸楚,一半無奈。

    但事已至此,光王府不需要一個孱弱的世子,要的是能承接光王爵位的男人。

    李硯以袖拭眼,不再消沈,自姑姑身側站直,又低低保證一句:“再無下次了。”

    聲音雖低,卻語氣堅定,仿若瞬間就長大了。

    她點頭,知道他這回已認真了。

    伏廷站在數步之外,一直看著他們。

    羅小義手裏舉著支火把,悄悄湊到他身邊來:“三哥看什麼呢?”

    他心想虛驚一場,此時嫂嫂和小世子都正需人安撫呢,應當上前去說話才是啊,光站著看做什麼。

    伏廷不語。

    視野裏,火光映著棲遲低垂的眉眼和她身邊清瘦的李硯。

    看見了一對相依為命的姑侄。

    看清了以往沒有留心過的許多事。

    此時此地,如此情形,如果不說,誰能想到這一個是親王之後,一個是位縣主。

    他什麼也沒說,將腰刀一按,轉身:“回吧。”

    羅小義領命,過去請嫂嫂和世子。

    棲遲這才轉頭去找男人的身影。

    他已走遠,身隱在暗下的天光裏,頎長的一道孤影。

    她低頭,揉一下手腕,又捏兩下手指,至此才發覺他先前抓她的手勁有多大。

    回都護府時,已是入夜的時候。

    伏廷親自護車,持令讓開城門,才得以順利到達府門前。

    其余眾人仍留守在原處徹夜善後。

    李硯回來時沒騎馬,陪姑姑坐了一路的車。

    棲遲與他說了一路的話,先前的事似對他也沒什麼波瀾了。

    他從車裏下來,看見剛剛下了馬的姑父,想了起來,先前姑父也一並去找過他。

    頓時便覺得自己今日是添了麻煩,他應當去與姑父說句話才對。

    棲遲跟在後面從車裏下來,就看見李硯正站在府門邊,畢恭畢敬地與伏廷說了什麼。

    伏廷拿著馬鞭,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嘴動了動,應是回了他一句。

    李硯似是怔住了,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才點頭入了府門,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棲遲走過去,看著他:“你方才與他說什麼了?”

    伏廷停了手,說:“沒什麼。”

    如何會沒什麼,她都已看見了。

    “到底說了什麼?”她想知道。

    他朝前往府裏走:“真沒什麼。”

    方才李硯在他面前慚愧說:“我以後絕不會再給姑父添麻煩了。”

    他回了句:“你若將自己當成麻煩,那你永遠都是個麻煩。”

    李硯這才無言了半晌,默默走了。

    伏廷不想說,是覺得這話或許對李硯而言是重了。

    但道理,總要有人讓他知道。

    這北地數年的困境,若個個都如他這般沈浸在過去,那永遠也站不起來。

    棲遲沒問出什麼,只跟著他的步子。

    穿過回廊時,借著廊下的燈火,看見他軍服上一邊的肩頭至半邊胳膊都沾滿了塵土,甚至那肩頭處都磨破了一塊。

    卻記不清是在何處沾上的,但還記得他緊緊抓著她找人的場景。

    她唇一動,本想說謝,可又覺得那樣太生疏了,他們是夫妻,她恨不得與他關系近些,豈能再拉遠。

    於是轉口說:“今日多虧有你。”

    昏暗裏,他的腳下似慢了一步。

    棲遲看著,他手裏的馬鞭,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塞入腰間。

    才聽見他一聲低沈的“嗯”。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5:01

第32章

    李硯再來到棲遲跟前時,已恢復如常。

    他站在窗前, 聽著外面的動靜, 似乎是去塌山處善後的官兵們都回來了, 有整隊而過的聲音。

    “放心, 料想已處置好了。”棲遲在旁說。

    李硯回頭看一眼姑姑,在她面前坐下,忽而想到什麼,開口問:“姑姑近來與姑父還好嗎?”

    棲遲正坐在椅上看賬, 擡眼看了看他:“好得很,不是都一起去找你了?”

    李硯猶豫一下,道:“可最近似乎不常見你們在一處。”

    只除了找他的時候。

    棲遲翻紙的手未停, 甚至還笑了笑:“沒什麼事,便是有事也與你無關。”

    一句話, 就將他的胡思亂想給止住了。

    李硯雙手搭在膝上,看著她。

    棲遲察覺到, 看過去:“還有事?”

    他嗯一聲才說:“我想將乳娘送回光州。”

    “為何?”她問。

    他的乳母王嬤嬤一直負責貼身照料他,若送回光州,他身邊便無人使喚了。

    “乳娘來了北地後身體一直不好,正好, 我也不需人照顧了。”李硯說的很認真。

    他想著他姑父和小義叔一個身為大都護,一個將軍, 身邊也沒見總有奴婢仆人跟著,他不想做那等被人前呼後擁的無能之徒。

    棲遲知道他是想獨立了,也是好事, 點了頭:“好,我會叫新露好生安排送王嬤嬤回光州。”

    李硯手在膝上搓一下,又說:“我還想去學武。”

    棲遲看見他腰間別的那柄匕首,據說是伏廷送他的,問:“你決定了?”

    “是。”李硯回得幹脆,臉色比剛才還認真。

    她想了想說:“也好,但這是你自己選的路,你自己走,若有困難,我也幫不了你。”

    學武不是學騎馬,她需提醒一句。

    “是,我記住了。”李硯是仔細考慮好才來與她說的,說完就站了起來:“姑姑忙吧,我走了。”

    棲遲看著他出了門,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經過這一次,他似真長大了一些,眉眼越發地像她哥哥了。

    轉而想到他問的那句:姑姑近來與姑父還好嗎?

    她手裏的賬本一合,想著那晚回來後的情形,心說好或不好,或許只有那男人自己清楚。

    新露自外面進了門,喚一聲家主,雙手捧著件衣裳,放在了案上。

    棲遲看了眼那衣裳,眸光輕轉,說:“出去等著吧。”

    新露稱是,退了出去。

    房內無人了,她將賬本收好,起身,走去妝奩邊跪坐下來。

    銅鏡中映出她的臉,她手指撫過鬢邊發絲,想著近來種種,對著鏡中的自己靜靜說:再試一次。

    而後一手捏了筆,對著鏡子,細細描妝。

    ……

    天快黑時,伏廷自馬廄裏拴了馬出來,身後跟著羅小義。

    二人都是剛處置完墾荒的事回來,一身風塵仆仆。

    “三哥,都處置好了,那些田冊可還要過目?”

    伏廷想起回來前剛看過的那些冊子,有一半都是棲遲記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還有什麼可看的。

    “不用。”

    羅小義感慨,就是那塌山的地方要重新量地了,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轉而又道:“就憑如今多出來的這麼多地,秋後收成,真收了賦稅,得比以往多出許多了。”

    “做好眼下再說。”

    還沒到眼前的事,伏廷從來不會先想著好處,那是白日做夢。

    羅小義想得卻美,正笑著,就見李硯迎面走了過來。

    “小義叔,能否請您教我習武?”

    羅小義一楞,下意識就去看他三哥。

    伏廷看著李硯,那張粉白臉上沒有露怯,不像說笑。

    這小子看起來倒像是來真的。

    他用腳踢一下羅小義:“問你話聽不見?”

    羅小義一聽就知道他三哥是許了,笑起來:“這有什麼,只要世子你能受苦,我還不好說。”

    說著走上前去,也不顧身份,便用手搭住了李硯的肩:“不是我吹,跟著我學,定叫你成為北地第二。”

    李硯擡頭看他:“第二?”

    “是了,第一自然是你姑父了。”羅小義拍他兩下:“走,先教你比劃幾招去。”

    伏廷看著兩人走遠了,走入後院。

    踏上回廊,廊下垂手立著恭謹的侍女。

    新露向他見禮:“家主交代,請大都護回來後往主屋一趟。”

    伏廷停步,朝主屋望了一眼,沒作聲。

    新露垂著頭不敢多話。

    大都護已許久不去主屋,她擔心這次怕是也不會去了。

    正擔心就要完不成家主的吩咐,卻見大都護腳一動,往前走了。

    她連忙跟上去,發現他正是往主屋方向去的,暗暗松了口氣。

    伏廷一手掀簾,進了主屋。

    解劍卸鞭,皆隨手扔在了門邊,身後門一聲響,自外被合上了。

    他看了一眼,似是明白了什麼,轉過頭,就看見室內屏風後女人的剪影。

    棲遲自屏風後走出來,眼看著他:“差點以為你不會來了。”

    伏廷看見她時,唇角便是一扯。

    她身上穿著件坦領衫裙,裙帶齊胸,衫是薄薄的透紗,雪白的胸口一覽無遺,一雙手臂若隱若現,頸線如描。

    他偏一下頭,故意當做沒看見,問:“有事?”

    “看你軍服已破了,我為你做了件新的。”她指一下案頭放著的新衣,走過來,松開他袖口束帶,解他的腰帶。

    如往常一樣緊扣的腰帶,她這次順利解開了,抽開,掀開他的衣領,剝下去。

    伏廷由著她將自己的軍服褪了,看著她取了那身新的過來,送到他眼前。

    “試試?”她展開,走去他身後。

    他二話不說,手臂一伸,套上去。

    棲遲繞過來,為他搭上衣襟,系好,手指在他肩上劃著比量了一下,說:“我看得真準,正好。”

    蟒黑的厚錦胡服,與他原先的很像,是她特地選的。

    日日看著他著胡服的模樣,竟也將他身形摸準了。

    伏廷扯一下衣領,低頭說:“試完了。”

    試完了,還有呢?

    他知道她叫他來,不會只是為了試衣服。

    何況還是不怕冷地穿成了這樣。

    棲遲的手指自他肩頭緩緩劃著,踮起腳,兩只手臂都搭上去,攀著他的肩,低低說:“我還備了酒。”

    她眼往旁輕輕一瞄。

    伏廷眼順著掃過去,看見小案上擺著的酒菜。

    她又說:“合衾酒。”

    成婚至今,那杯他們還未曾喝過的合衾酒。

    話至此,意思已經昭然若揭。

    伏廷眼轉回來。

    她臉上精心描過,眉黛唇朱,皎若秋月。

    那雙勾著他的手臂上薄紗滑下,嫩藕一般,無遮無攔地露在眼前。

    他看著她微紅的耳根,遊移的雙眼,喉頭微動,抿緊唇。

    棲遲看見了,見縫插針地手撫了上去。

    他脖子上治好的傷留下了一個淺淺的疤,她用手指輕輕摸過去。

    他眼沈住,牢牢盯著她,一動不動。

    似在看她有多堅持。

    棲遲被他看著,卻不見他有其他動靜,臉上神情漸漸淡去,心沈到了底。

    她今日,已然是破釜沈舟般的姿態,他卻也只是看著。

    不禁就有些泄氣,她拿開搭在他肩頭的雙臂,咬了咬唇,嘀咕:“石頭。”

    伏廷眉峰一壓,沈聲:“什麼?”

    不妨已被他聽見了,她眼神動了動,想著連日來在他眼前拋卻的矜持,情緒一湧,斜睨過去:“如何,我說錯了?你伏廷就是塊捂不熱的石頭。”

    不,不止,就是塊石頭,也該被軟化了。

    只有他,捂不熱也撬不動。

    還要她怎樣?

    手臂忽被抓住。

    伏廷抓著她,一把拉到身前。

    棲遲撞上他胸膛,蹙眉,伸手推他一下,轉過臉去。

    他冷臉盯著她,忽的一攔腰,將她抱了起來。

    本想不動聲色地揭過,是她自找的。

    “你看我是不是熱的。”他大步走去床邊。

    棲遲一驚,人被他按到床上。

    他拖著她的手放到腰上,俯下身,貼在她耳邊又沈沈說了一句——

    剛才怎麼穿上的,就怎麼給我脫了。

    她心口頓時跳快,似是遂了她的意,又猝不及防。

    那只手抓著他的腰帶,竟沒來由地有些慌了,兩頰瞬間轉燙,手上怎麼也解不開。

    伏廷盯著她,終是自己一手扯開,一手剝她衫裙。

    她下意識地縮一下腿,被他死死制住。

    布綢裂開聲輕響,身上一涼,坦陳相對。

    棲遲被他壓著,垂眉斂目,呼吸漸急。

    伏廷捏起她下巴:“看著我。”

    棲遲心口又是一緊,捏著手心,暗暗想:慌什麼,不得到他人,又如何能得到他心。

    於是如他所言,掀起眼,看住了他。

    伏廷眼裏人如白玉,他盯著她的臉,咬緊牙關,手下如摧城。

    她身輕輕的顫,臉上的紅暈開了妝,眉頭時緊時松。

    忽而緊緊一蹙,眼睫顫動不停,死死咬住了唇,一聲脫口而出的悶吟被生生忍了回去。

    身如輕舟,他如驚浪,狠撞顛搖。

    男人在這種事上似有絕對的掌控,她只能任由擺布,一雙手無處可放,伸出去,揪住身下鋪著的羊絨。

    伏廷忽而抓了她的手,搭在他身上。

    她掌中如觸烙鐵,用力掐了一下,如同發泄。

    他沈笑一聲,愈發兇狠。

    有一瞬間,棲遲甚至後悔了。

    男人與女人竟可以如此貼近,近到深入彼此,密不可分。

    她仰頭,急急地呼氣吸氣,身上覺不出冷,反而出了薄汗。

    “下次還敢不敢了?”許久,她聽見他在耳邊問。

    她努力轉頭,貼上他的耳,輕喘著回:“我也不知道。”

    又是這般回答,伏廷已不意外了。

    他又笑一聲,咬牙,心說非制服了這女人不可。

    不知多久,棲遲才終於感到被他松開了一下。

    她輕輕動一下,卻又被他抓住了腳。

    伏廷撈住她,一雙眼黑沈,如狼似鷹:去哪兒?

    還未結束,他不說停,就沒到停的時候。

    直至朝光照到眼上時,棲遲才悠悠醒來。

    睜眼的瞬間,便又記起昨晚的事,一張臉頃刻間紅透。

    悄悄往旁看一眼,身側無人。

    她竟像是松了口氣,一手貼住臉頰,一手扶著胸前厚被緩緩坐起。

    已是日上三竿。

    床沿搭著她的衫裙,裙擺至腰處都已撕裂。

    她記得昨晚是被扔在了地上的,大約是他臨走時幫她拾起的。

    也不能穿了,她心想他是故意放在這裏的不成,反而叫她赧然。

    想著昨晚的舉動,她甚至有些佩服自己的大膽了,不自覺地清一下嗓子,竟已有些發啞。

    門推開,新露和秋霜走了進來,合上門後看向她,半遮半掩地笑:“家主醒了,早為您備下熱湯沐浴了。”

    棲遲拉高被子,輕輕咳一聲,二人便立即收斂了笑。

    她左右看一眼,問:“他呢?”

    新露回:“大都護一早起身入營了,和往常一樣的時辰。”

    她若無其事地點頭,臉上卻更燙,心說這男人難道是不會累的,昨晚那般折騰她,今日居然還能起的那麼早。

    新露和秋霜不多站了,轉頭去為她準備沐浴。

    棲遲以綢裹身,走入屏風,坐入浴桶中時,渾身仍酸痛難言。

    這種事,竟然是如此痛的。

    她手臂搭在桶沿,一身的氣力仍未回來,頹然如傾。

    新露取了軟帕為她擦著肩背,無意間掃到她腰上,吃驚道:“家主腰後竟青了一大塊。”

    棲遲伸手摸一下,擰眉低語:“出去吧。”

    如此私密模樣,不想再叫她們看見了。

    新露又想笑又心疼,忍住了,退出屏風。

    棲遲手撫過腰,又想起昨晚身上的男人。

    她想忍,一直死咬著唇不出聲,直到後來,他手指捏開她唇,在她耳邊說:想叫就叫,只怕你會哭。

    她不禁往下坐了坐,水浸到了頸上,也漫過了急跳的心口。

    看著水中映出自己泛紅的臉,許久,才低低說出一句:莽夫。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5:16

第33章

    日薄西山,軍營整肅。

    羅小義追著伏廷的腳步出了軍帳。

    “三哥, 你今日好似有些不對啊。”

    伏廷一邊走一邊往腰上掛上佩劍, 頭都沒回一下:“有何不對?”

    “今日入軍中時我明明白白瞧見你往身上灌了三桶冷水, 不是不對是什麼?”

    羅小義早就想問了, 那一大早的,天還沒亮透呢,他一入營就瞧見他三哥立在軍帳外,光著上身在往身上澆水。

    他險些以為眼花了, 那可正當是一天裏最冷的時候,光是看著都要牙關打顫,也就他三哥能扛得住了。

    忍一天了, 直到現在要離營了才問出口。

    伏廷接過近衛送來的韁繩,翻坐上去, 面不改色:“沖個冷水澡罷了。”

    羅小義忙也解了馬,坐上馬背後上下一打量他, 什麼也沒瞧出來。

    心想難道真就是洗個澡?

    在那舒舒服服的都護府裏不洗,到這軍中洗什麼?

    這麼一看,倒是看出他身上胡服有些不同,雖和先前那件相似, 卻分明是簇新的,奇道:“三哥穿的是件新軍服啊, 原先還沒看出來,莫非是嫂嫂給做的?”

    “少說些廢話。”伏廷拋下一句,策馬而去, 頃刻就出了營地。

    羅小義一楞,不過也被他說慣了,根本不在意,趕緊又打馬追上去。

    一路疾馳而回。

    羅小義跟著他回了府上,還要去繼續教李硯習武,先往世子住的院子去了。

    伏廷落得耳根清凈,走入後院,一個仆從來報:有個商戶送了待批的文書入府,已送入書房。

    他想起來,是先前那個幫著抓到探子的鋪子提過的,想要出境做買賣的憑證,便轉向先去書房。

    推門進去,書房桌上果然擺著份文書。

    他拿在手裏,還未處理,先掃一眼周圍。

    這書房裏他已起居很久,皆是他的東西。

    他朝外喚了一聲:“來人。”

    兩個婢女很快進來聽命。

    “將東西都搬去主屋。”他說完,拿著文書出了門。

    ……

    棲遲換了身高腰襦裙,腰帶系得很松,是新露怕她覺得疼,特地沒系緊。

    左右都退了出去。

    她仍有些累,斜斜倚在榻上,抿著新露剛煎好的茶湯,眼睛盯著窗口。

    那裏冒出頭的一截細枝,已能看出些綠意了。

    看到這個才察覺到自己來這北地已有多久了,卻是才與那男人剛開始做夫妻似的。

    她放下茶盞,忽而聽見李硯的聲音,又聽見羅小義的聲音——

    “昨日教你的那兩下練地如何了?走,去後面耍給我瞧瞧。”

    棲遲動了動,緩緩坐起來,忽而聽見有人入門,轉頭就見兩個婢女捧著東西走入,向她見禮。

    見完禮,婢女將手裏東西規規矩矩地在房中放下,又退了出去。

    她看了出來,是伏廷的衣物。

    緊接著就又有人進了門,她一轉頭,就看見走入的伏廷。

    鏗然一聲響,他解了腰上佩劍按在案上,另一只手捏著份文書,眼睛朝她身上掃來。

    棲遲與他四目一撞,移開,竟有些不自在。

    余光裏,他的目光卻一直落在她臉上,反倒坦蕩的很。

    新露匆忙進門伺候:“不知大都護已回了,是否要傳飯?”

    他頷首,捏著文書在案後一坐,仍是那般隨意的坐姿,胡服未換,就連胡靴也未褪。

    棲遲看著這穩如泰山的男人,暗暗捏住手心。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日日都在這主屋裏出入,所有的不自在都叫她一個人給占了。

    新露很快領著人進來,擺案傳菜,一面端水伺候凈手。

    棲遲起了身,走過去,在他身旁跪坐下來,看見了他手裏的文書。

    伏廷將手裏的文書展開,察覺她在身側看著,也沒阻攔,只是看到文書上寫的商戶東家的戶籍時,眼才朝她看了過去。

    “清流縣人。”棲遲瞄了一眼,說:“真巧,竟是我采邑裏的人。”

    她為了暗中經商,身份做得滴水不漏,有憑有據的,並不慌張。

    伏廷又掃一眼文書:“清流縣的人都這麼富?”

    她一怔:“什麼?”

    “否則因何你能如此富庶。”貴族受采邑,他不過問她的私錢,但料想也都是出自采邑。

    棲遲眼珠轉了轉,輕輕點頭:“大約是吧。”

    “筆。”伏廷伸手。

    新露連忙取了桌上一支筆,在硯臺裏蘸了蘸墨,過來雙手奉給他。

    他接了,下筆如刀,在文書上批了字。

    出境做買賣有風險,但正經商戶又立了功,沒道理不準。

    棲遲看見,暗暗定了心,甚至還拿起筷子,為他夾了菜。

    伏廷看了一眼,掃到她指尖,那上面都凝了一點青紫,不是在他身上,就是在別處掐的。

    他早意識到自己昨夜有多狠了,親眼看到,還是覺得有些過了。

    一頓飯吃完,天早已黑透。

    房內點上燈火,新露和秋霜進來伺候安置。

    棲遲梳洗過,轉頭看見伏廷自屏風後出來,已換上便服,就在床邊站著,理著袖口,臉上不覺又是一熱。

    左右退下,房門掩上。

    伏廷自進門就一直看到她臉上這般神情,心說昨日大膽的很,今日才記起羞怯了。

    他衣擺一掀,在床邊坐下。

    棲遲緩步過去,挨著他坐下來。

    燈火描著他的側臉,她目光轉過他身上,便又難免想起昨夜癲狂。

    心口難以抑制地跳快,她伸出手,為他寬衣。

    伏廷一把抓住那只手,低低說:“今晚免了。”

    她眉頭輕挑,有些詫異,還以為他主動搬入是食髓知味了,聽這話又似乎不是,有些摸不準他心思,故意問:“難不成是昨夜勞累,今日疲了?”

    伏廷險些沒笑,敢說這種話,與明目張膽的挑釁無異。

    想要制服了她,難,這女人永遠都敢。

    他手一扯,將她拉到眼前:“你當我走到今日靠的是運氣?同樣的法子,不能在我面前用兩次。”

    得叫她明白,他不是任由她牽著鼻子走的。

    棲遲被扯著跌在他身上,正對著他臉,另一只手勉強扶著他肩,分明是曖昧的姿勢,卻又被他制著,動彈不得。

    她一時竟被他說住了,回味過來。

    倘若他是這麼好激的人,陣前被突厥軍激個幾次,命早都沒了,又談何能做到大都護。

    伏廷一只手伸到她腰後,聲沈沈的在她耳邊道:“以後這種事,我說了算。”

    她耳廓被他呼吸一拂,又聽著這話,瞬間心又是猛地一跳,緊接著腰後忽然一疼,險些輕嘶出聲。

    是他的手掌扶在上面按了一下。

    更甚至,他還用手重重揉了兩下。

    她蹙眉,手揪住他衣襟,忍不住輕哼:“你弄疼我了。”

    伏廷盯著她輕皺的眉目,可算是聽到一句像求饒的話了,這才松開她:“睡吧。”

    棲遲被這一下提醒了腰後還疼著,咬唇上了床,躺去裏側,眼下無心與他計較,只背過身不理睬他。

    伏廷看著她的背,心說明明就還沒好,逞什麼能。

    難道她以為套牢了他的身,就能套住了他的人?

    就算那樣,也得由他來掌控。

    他在她身側躺下。

    她的身體與他比起來實在算得上嬌小,背抵著他的胳膊。

    與昨晚不同,今夜起,他才真真切切覺得身邊多了個女人。

    “大都護又一早入軍中去了。”

    新露再拿著梳子為棲遲梳妝時,如常稟報。

    棲遲“嗯”一聲,摸一下腰後,覺得似是沒那麼疼了。

    這麼一想倒是慶幸伏廷沒再碰她,要真被他再如那晚般折騰一回,怕是好不了了。

    新露為她梳好了發髻說:“曹將軍來了,已等了片刻了。”

    棲遲想起來,那憑證已下了,她定然是打算隨商隊出發了才來的,起身說:“為何不早說。”

    新露怕她身上還疼,忙伸手扶一下。

    都護府園中的涼亭裏,曹玉林正在裏面坐著。

    她來時聽秋霜說大都護剛從主屋走,也沒去打擾棲遲,料想夫妻二人應當是沒事了。

    亭外輕輕的腳步聲響,曹玉林看過去,起身抱拳:“嫂嫂。”

    棲遲步入亭中問:“今日是準備走了?”

    曹玉說:“是,虧了嫂嫂的主意,是準備隨商隊外出探一趟了,既然又來了瀚海府,自然要先過來見一見嫂嫂。”

    她是個耿直人,從酒廬裏那一次便覺得這位縣主沒有看不起人的架勢,甚至還出手相助,多少生出了些親近之心。

    棲遲示意她坐,身後新露和秋霜一並上前,將手中捧著的漆盤放在石桌上。

    盤中盛的皆是北地難見的瓜果小食,一份一份地拼在一起,品類繁多。

    有好幾樣甚至是曹玉林從來也不曾見過的。

    她察覺到這位嫂嫂出手似乎一直很闊綽,不免就想到伏廷這些年的艱難。

    兩相比較,甚至懷疑先前他們夫妻就是因此而生出不快的了,可又想到三哥並不是那等吝嗇之人,應當不至於。

    她看向在對面坐下的棲遲,端詳了那張臉一番,忍不住道:“嫂嫂似有些不同了。”

    棲遲襦裙曳地,頸上圈著雪白的狐領,臂彎裏挽著披帛,眉眼看來,唇邊帶笑:“有何不同?”

    “說不上來,”曹玉林斟酌著:“總覺得更似個女人了。”

    棲遲聽到這句,不免就有些想偏了,反問:“難不成我先前不似個女人?”

    曹玉林語塞一瞬,解釋說:“怎會,是覺得嫂嫂比起上次見眉目舒展了許多,想來還是與三哥無事的緣故了。”

    她原先就覺得棲遲生得貌美,少了上次見的郁色,神態一轉,自然而然遮不住的風情,可不就是更似個女人了。

    但她表述不好,也說不過棲遲,險些要被弄到無話可說了。

    棲遲也是逗一逗她罷了,笑了笑:“算是吧。”

    她將小食往前推了推:“到底是個姑娘家,臨出遠門,不該吃些好的麼?別多說了,吃吧。”

    曹玉林一楞,臉上雖無變化,心中卻是一暖。

    軍中出身,已忘了自己是個女子了,今日卻似真有了個嫂嫂一般,與她用這樣的口吻說著話。

    但她節儉慣了,還是舍不得動那些貴重的小食,想說上幾句話便告辭了,手遲遲未伸出去。

    正坐著,有人自廊下一路走了過來:“嫂嫂。”

    話音至,人已到亭外,頓時沒聲了。

    羅小義身著甲胄,站在亭階下,眼看著亭內,神情有些訕訕。

    棲遲看看他,又瞥一眼對面的曹玉林,當做什麼也不知道,問:“軍中已無事了?”

    羅小義口中啊一聲,回了神一樣,幹笑:“也不是,我是特地來送東西的。”

    說到此處,他才看向曹玉林,端著那點笑,道:“許久不見了。”

    曹玉林點頭:“是許久不見了。”

    他問:“你傷都好了吧?”

    她又點頭:“早好了。”

    羅小義哦一聲,似是沒話說了。

    曹玉林朝棲遲抱拳:“既已見過嫂嫂了,我便先走了。”

    棲遲點頭,叮囑一句:“在外小心。”

    曹玉林道了謝,起身離開涼亭,越過羅小義走了。

    羅小義還在亭下站著,也沒看曹玉林離開。

    棲遲朝後看一眼,新露和秋霜退去,她才說:“你既對她有意,又為何要躲著她?”

    羅小義自然聽出她是在說誰,眼睛都睜圓了,隨即又笑得有些尷尬:“不瞞嫂嫂,我與阿嬋的事已過去了,沒什麼好說的,我也不是非要躲她的。”

    “阿嬋?”棲遲以為自己聽錯了。

    羅小義這才反應過來:“是了,是我忘了告訴嫂嫂,曹玉林是被胡人養大的,她以往有個胡名叫玉林嬋,入軍中後嫌沒氣勢,改回了漢姓曹,才有了現今的名字。”

    棲遲不禁笑起來:“可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羅小義聽她這麼一說,愈發尷尬,笑笑說:“我先回軍中了。”

    說完匆匆走了。

    棲遲沒再多說,畢竟是他們自己的事,她不好多插手。

    新露很快返回來,手裏捧著一只盒子。

    “家主,真巧,方才羅將軍給了這個,說是如今世子習武恐有損傷,放我這兒備用著。這是軍中的膏藥,治別的不行,對跌打損傷是效果最好的,我想著世子暫時也用不著,不如先給家主用,料想對您腰後的傷見效很快。”

    棲遲意外,他特地跑一趟就為了送這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5:35

第34章

    伏廷一手挎刀,立在演練場裏, 望著正在操練的新兵。

    當初這些流民剛入營時還諸多麻煩, 如今訓練下來, 已經像模像樣了。

    羅小義自營外而來, 一路走到他身旁:“三哥,藥已送回去了。”

    他點了個頭。

    羅小義這趟回去的夠久,是因為先前撞見了曹玉林,心裏復雜難言, 特地在外溜達了一圈才回軍中的。

    他忍不住嘀咕:“三哥對世子忒好了,眼下又沒受傷,也不是什麼急事, 大不了我晚點去時帶過去就是了,何苦多跑這一趟。”

    伏廷掃他一眼:“要你送就送。”

    羅小義堆出笑來:“是, 我只是想世子那金貴身子,要什麼藥沒有, 也不缺這個不是。”

    伏廷唇一抿。

    說的沒錯,李棲遲一身富貴,要什麼藥沒有。

    一個近衛匆匆走來,近前呈上奏報。

    伏廷接了, 翻開,裏面還夾了個細小的紙條, 寫著暗文,他迅速看完,合起來問:“曹玉林來過了?”

    羅小義楞住:“三哥怎麼知道?”

    “她的消息和斥候探的一起送到了。”他將奏報扔過去, 轉身說:“點夠人手,跟我走。”

    羅小義兩手接住奏報,匆忙打開看了一眼,臉色一變,快步跟上他。

    伏廷大步走在前面,原本腳步很急,忽然一停,招來一個近衛,吩咐一句:“傳個消息回府中。”

    ……

    棲遲不在府中,已到了鋪子裏。

    商隊已經出發,她來此是為了交代了幾句,囑咐一番後續事宜。

    櫃上的聽了吩咐退走了,她伸手撫了一下後腰。

    那藥竟然真挺有效的,原本就好了一些,現在塗了之後,都不覺得疼了。

    秋霜收了鋪中賬本,揣在懷裏,過來請她:“家主,可以回去了。”

    棲遲轉身出門,剛好有幾人進門,其中一個與她迎頭撞了一下,擦過她肩。

    秋霜連忙扶住她胳膊,斥道:“怎麼走路的?”

    棲遲扶住帷帽,看了眼那人。

    是個胡人,頭戴一頂絨帽,掃了眼秋霜,眼神竟有些兇惡,一言不發地進了鋪子。

    秋霜直脾氣,差點就要上去再與他理論一番,剛好新露趕了過來,才止住了。

    “家主,”新露在門口小聲說:“大都護命人回府傳了話,請您這兩日最好不要出門。”

    棲遲想起他一早入軍中後到現在也未回,料想是有事在忙,點頭說:“那便回去吧。”

    登車時,櫃上的匆匆出來,也不與她說話,只與一旁秋霜小聲說了幾句。

    秋霜過來,在她耳邊說:“櫃上的說,方才新來了幾個談買賣的,聽說家主手上有商隊,想談筆大的,他無法做主,問家主是否要親自過問。”

    棲遲看了眼頭頂日頭,不好多耽誤,說:“叫他自己談,我在旁聽個片刻便走。”

    秋霜稱是,返回鋪中。

    耳房裏,豎起屏風。

    棲遲在後面坐下,聽著櫃上的將人引入,一言一語地談論起來。

    聽口音,對方不似漢商,隔著屏風看了個大概,似乎就是剛才進門的那幾個胡人。

    只幾句,她便覺得對方不是真心要做生意,說得天花亂墜的,卻皆是空話虛言,買賣列了一堆,卻不說詳細。

    還未談成,先許了一堆不切實際的好處,又叫櫃上的派車送他們出城。

    她覺得不對,起身說:“回吧。”

    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自後面開了門,隨她出去。

    到了外面,她登上車,才捏著門簾,對秋霜低低吩咐:“叫櫃上的不必談了,那幾個不像正經商戶。”

    秋霜聞言點頭,回去傳話。

    棲遲叫新露登車,不管對方是什麼人,先避開總是對的。

    新露還未上來,嘴裏一聲驚呼,竟被誰扯了下去。

    忽而人聲雜亂,馬車毫無預兆地駛出。

    棲遲在車廂內猛地晃一下,勉強坐正,就見門簾被人揭開。

    先前那個撞過她的胡人就蹲在車門邊,一只手摘去頭上絨帽,在臉上抹了抹,嘴邊泛黑的胡須被抹掉後,竟露出了一張女人的臉,正沖著她冷笑。

    另一只手勾著門簾。

    之所以是勾,是因為那只手裏拿著一柄鐵鉤。

    日頭斜移一寸。

    枯草亂石之間,一群人靜靜蟄伏。

    “三哥,既已收到消息,為何不在城中設防?”羅小義趴在地上,悄悄看向身旁。

    看到奏報時他就想問了。

    伏廷身半蹲,藏身石後,纏著袖上的束帶,低語:“這幾個你不是沒交過手,應當有數。”

    羅小義閉上了嘴。

    那幾個不是一般的探子,應當是突厥特地培養的精銳。

    眼看開春,北地民生恢復有望,突厥到底還是按捺不住了。

    伏廷故意沒在城中走漏風聲,而是在這裏伏擊,就是防著再讓他們有可逃之機。

    遠遠的,有馬車駛來。

    眾人瞬間凜神,無聲無息,四周只余風吹草動輕響。

    忽然,那車停了。

    駕車處坐著個帽檐低壓的人,跳下車來,人高馬大,一看就是胡人。

    門簾掀開,兩三個胡人接連躍下。

    最後一個出來的是個女人。

    羅小義握緊了手中的刀,認了出來,那個天殺的突厥女。

    他冷笑,輕輕說:可算叫老子等到你了。

    下一刻,那突厥女從車裏又扯了一個人下來。

    羅小義悚然一驚,轉頭:“三……”

    一只手死死按住了他。

    伏廷按著他,眼盯著那裏,牙關不自覺咬緊。

    棲遲被那個突厥女扯著胳膊,頭上帷帽被她一鉤子揭去,迎風立在那裏。

    她為何會在這裏?

    ……

    棲遲冷靜地站著,瞥一眼抓著她的女人。

    寬闊的前額,鼻似鷹鉤,兩頰高顴。

    在看見那柄鐵鉤時,她就知道這女人是誰。

    羅小義曾給她做過比劃,那個使一柄鐵鉤,傷了伏廷的突厥女。

    又想起伏廷曾在議事時說過,要謹防先前那幾個探子只是打頭的,不想被他說中了。

    那突厥女牢牢抓著她,防著她跑,鐵鉤就對著她腰,一面警覺四顧,與其余的人說著突厥語。

    只片刻功夫,就又有兩個人騎著快馬自城中方向而來,下了馬後聚攏過來。

    很快,又是一個。

    棲遲才明白,他們是在等人聚齊。

    直到她身上已被風吹冷,眼前已然聚集了六七人。

    突厥女用力扯一下棲遲,說了句什麼。

    所有人同時看向她。

    棲遲發現此女似是頭目一般,其余都是男人,卻都聽她一個人說話。

    突厥女說的是:這就是從上次那個端了我們人的鋪子裏捉來的。

    她眼見著棲遲進的耳房,倒是不信中原女子有能經商的,只當她是那間商戶的家眷。

    既然端了他們的人,豈能好過,今日去那間鋪子,就是沖著報復去的。

    棲遲聽不懂突厥語,只覺得她話是沖著自己說的。

    那突厥女說完,用鐵鉤勾出了她腰裏的錢袋,往一人手裏扔過去,伸出另一只手來摸她腰間其他東西,沒摸到,又用鐵鉤抵住她手腕,伸入她袖中去摸。

    棲遲袖中藏著隨身攜帶的魚形青玉,是她作為商號東家的信物,向來不輕易示人。

    她暗中經商不以真身示人,只靠此作為憑據,是極其重要的。

    突厥女搜了過去,以為是塊名貴的玉石,得意一笑,揣進自己懷裏。

    棲遲蹙眉,看他們已開始瓜分她財物,可能是準備走了。

    他們要走,她恐怕很難全身而退。

    果然,那突厥女再看過來,眼神裏已多了些狠意。

    甚至左右的男人都露出笑來。

    她拎拎神,朗聲問:“可有能傳話的,問她,要多少錢可將我放了。”

    她知道這突厥女是當她做商戶挾持來的,不管他們動不動心,能拖一刻是一刻。

    無人應答,只有人笑。

    忽有道聲音傳過來,說了句突厥語。

    棲遲心中一震,轉頭看出去。

    是伏廷的聲音。

    她聽出來了,卻不見他蹤影,也不知是從何處發出來的,似離了段距離。

    左右皆驚,頓時按腰,圍住四周防範。

    突厥女一把扣住棲遲,鐵鉤抵到她頸邊,一雙眼來回掃視,嘴裏吼了一句。

    伏廷的聲音緊跟其後回一句,冷得似刀。

    聲音來源卻像是換了個方向,聽不出所在。

    越是如此,越是叫人忌憚,仿佛他隨時都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一般。

    棲遲不知他們說了什麼,只覺得突厥女抓她更緊了,腳步在動,仿若想逃,鐵鉤抵得更近。

    她不得不被迫昂起頭。

    伏廷又是一句傳來,聲音沈靜,簡短有力,毫無波瀾。

    棲遲聽著那突厥女的呼吸,一下又一下。

    接著突厥女忽而松了鐵鉤,用力拉她上車。

    車又駛出時,她才明白,這突厥女是要帶著她繼續潛逃了。

    入夜時,棲遲被拽下車。

    頭頂有月,慘白的一片月光。

    她被按著坐在樹下,那突厥女始終親自守著她,大約以為她嬌弱,倒是沒給她捆手捆腳。

    那幾個男人影子一樣聚過來,聽突厥女低低說了一句,又全散去。

    只剩下她與突厥女二人,在這月色裏相對。

    她暗暗思索著,到現在沒再聽見過伏廷的聲音,竟要懷疑先前所聞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就算如此,新露和秋霜應當也及時去找人了,只要她能拖延住,便多出一分勝算。

    月影拖曳,漸漸轉淡。

    即使很冷,突厥女也沒生火,應當是怕引來追兵。

    她坐在棲遲對面,鐵鉤不偏不倚,鉤尖對著她腳踝。

    棲遲撐著精神,等著她睡去。

    但見她如此防範,恐怕一動也會引來她下手,只能耐心等著時機。

    不知多久,她兩腳都已僵住,悄悄看一眼頭頂,月色已經隱去了。

    也許再過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她暗暗想:府中也許已經亂作一團了,阿硯必然擔心壞了。

    忽的身前人影一動。

    突厥女拔地而起。

    她一驚,看著那身影。

    突厥女扯著她起來,左右走了幾步,口中低低說了句什麼,如同低罵。

    棲遲忽而想起來,之前出去的那幾個男人,到現在一個也沒回來。

    罵完了,突厥女又低吼一聲,如同發狂一般。

    棲遲頸上一涼,又被她手中鐵鉤抵住了,只聽見她又急又快地說了幾句,鐵鉤在頸邊比了又比。

    好幾次,棲遲懷疑她下一刻便要鉤下去,不知為何,她卻又忍住了。

    “你是他什麼人?”忽來一句,突厥女威脅著她問。

    棲遲才發現她是會說漢話的。

    她不露聲色,有一會兒才回:“哪個他?”

    “姓伏的!”

    “我不認識什麼姓伏的,”她低低說:“我只不過一介商戶罷了。”

    突厥女咬牙切齒:“最好是真的,若非見你還有點用……”她冷笑一聲,沒說下去。

    棲遲說:“我自然有用,北地正興民生,扶持商戶,我家纏萬貫,頗受重視。你若殺了我,只會叫如我等這般富戶愈發貼近安北都護府,以後皆對都護府大力出資支持,對你們又有什麼好處。”

    昏暗裏,突厥女似被她說住了,罵了句突厥語。

    棲遲不再多說,說多了也怕刺激了她。

    突厥女喘了兩口氣,又朝左右看了一眼,終於接受了等不到同伴回來的事實了,不再久留,揪住她便往前走。

    棲遲抵不過她力氣,被拽著,跌跌撞撞,再下去,已不知身在何處。

    等察覺到一絲青白時,才發現天已泛出魚肚白。

    突厥女扯著她進了一片茂密的枯樹林。

    雜草叢生,碎石遍地,一棵一棵的樹光禿禿的還未長出新葉,在這天色裏猶如嶙峋斑駁的精怪。

    突厥女停住了,嘴裏冒出一句,似是又罵了一句。

    棲遲猜她是迷路了。

    她自己也迷路了。

    沒來由地想起上次遇險。

    她問伏廷,迷路了該如何?

    他說跟著他。

    她心說,他在哪,該怎麼跟。

    忽而一聲,自外傳來。

    突厥女頓時又將她挾緊了。

    是伏廷的聲音。

    棲遲眼睛動了動,依然分不清他所在。

    心卻漸漸扯緊了。

    ……

    伏廷倚在樹後,左右都已包抄而至。

    他沈著雙眼,盯著林中若隱若現的身影,將刀輕輕收入腰後鞘中。

    上面還沾著血,是其他幾個探子的血。

    等到今日才等到這幾條魚再入網,但原定的安排卻被打亂了。

    因為棲遲被挾持,他不得不耐著性子慢慢來。

    羅小義在另一邊樹後,悄悄看他一眼,只看到他沈凝的側臉。

    心想他三哥實在沈得住氣,簡直是布了陣似的在與這群突厥狗周旋。

    天上又亮了一分時,棲遲已經感覺到突厥女拿鉤子的手松了一分。

    剛猜她是疲憊到松懈了,她又陡然拿緊了。

    她口中低低說了句突厥語,竟還冷笑了一聲。

    意識到無法再耗下去了,她拖著棲遲不管不顧地往一個方向走。

    棲遲一夜水米未進,口幹舌燥,已有些沒力氣了。

    突厥女也沒好到哪裏去,走了沒幾步就開始喘氣。

    她不明白,為何每次入瀚海府都會被追捕,那姓伏的究竟有什麼本事,次次都能防得如此嚴密。

    遲早,遲早要將他置於死地。

    時有時無的腳步聲跟著。

    突厥女喘息漸亂,挾著棲遲一路回避,越走越深。

    忽覺四下無聲,已經走到一片空曠地裏。

    意識到時已經晚了,破空一聲呼嘯。

    霍然飛來一箭。

    棲遲只覺耳側似掠過了一道風,甚至擦過了她的鬢發。

    緊接著,又是一箭,中了頸邊持鐵鉤的手臂。

    身上一輕,突厥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連聲音都沒發出。

    她幾乎立即就朝前跑了出去。

    沒幾步,有人大步而至,一把抓住了她。

    棲遲一眼看到他的臉,下意識就抓住了他衣袖。

    伏廷一手持弓,一手拉住她,掃一眼地上的突厥女,說:“走。”

    她緊緊跟著他,直到出了林外,才停下。

    “不是叫你不要出府?”他沈聲問。

    棲遲一時無話可說,總不能說是出來做買賣的,只好抿了抿唇,輕輕說:“我錯了。”

    伏廷看她鬢發已亂,衣裙臟汙,一張臉發著白,也說不出什麼責怪的話來,抓著她的手太緊,至此才松了些。

    棲遲手撫一下鬢發,看他一眼:“方才你的箭差半寸,我就死了。”

    “有我在你死不了。”他拉著她,往前又走了一段,看見了他的馬。

    他扔下弓,從馬腹下摸出一只水囊遞給她。

    棲遲接過來,擰開喝了兩口,才算好受了一些。

    伏廷將水囊拿過去,拖著她站到馬鞍前,兩眼盯著她:“你知不知道那些是什麼人?”

    她咽下口中水,點了下頭:“知道,那個傷了你的突厥女。”

    他問:“你不害怕?”

    “我說過,我會習以為常。”

    伏廷記了起來,曾在冰湖邊,她說過。

    棲遲嗅到他身上隱約的血腥味,又看到他馬上兵器齊備,似是早就準備好的:“你早就等著了?”

    他沒作聲,就是默認了。

    她心說還以為是特地來救她的,原來是剛好遇上罷了。

    “若我再出事,你會不會特地來救我?”

    伏廷不禁皺了下眉:“你很想出事?”

    棲遲心說不想。

    她看了看他臉,又問:“你怎會突厥語?”

    “為了防敵。”他站直一些,看她兩眼,忽而察覺到她是想借著說話盡快回緩。

    “那你昨日最後,與那突厥女說了什麼?”棲遲又問一句。

    她記得這句話後,突厥女就改了主意,帶上她潛逃了。

    伏廷漆黑的眼一動:“一句威脅罷了。”

    他轉頭,去看林中的人有沒有出來。

    回想著當時他說的話,的確只是一句威脅罷了。

    他說的是:你敢動她一下試試。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5:55

第35章

    棲遲說了一通話,漸漸回復了。

    伏廷站在她旁邊, 眼睛一直看著林中方向, 她看過去時, 就見林中的人陸續出來了。

    羅小義走在最前面, 嘴裏罵了一句:“他娘的,叫這突厥女死的太容易了!”

    幾個近衛擡著那突厥女跟在他後面。

    棲遲轉過臉去,沒多看。

    羅小義很快走到跟前:“嫂嫂受驚了,沒事吧?”

    她捂了一下脖子, 那裏先前被那突厥女用鉤子抵著,有些疼,口中卻說:“沒事。”

    羅小義又看向伏廷:“三哥, 還是老規矩處置?”

    伏廷頷首:“搜過之後處理了。”

    棲遲知道他們說的是那突厥女的屍首,聽到一個搜字, 忽而想起什麼,倏然將臉轉回來。

    羅小義抱拳領命, 正要去處置那屍首。

    她走出一步:“等等。”

    伏廷看住她:“怎麼?”

    她說:“她身上有我的東西,我要拿回來。”

    她的那塊魚形青玉,還在那突厥女的身上。

    伏廷記了起來,先前藏身暗處時, 的確看見那突厥女奪了她的財物。

    他將袖口一扯,轉頭走向那具屍身。

    棲遲跟上幾步, 拉住他衣袖:“我自己來。”

    他回頭:“我替你摸出來就是了。”

    如她這般的貴女豈會願意去碰什麼屍首,他來動手就完了,又不是什麼大事。

    棲遲想了想, 輕聲說:“那是我的貼身私物,我不願被人瞧見的。”

    羅小義在旁看見她拉著他三哥,不禁笑起來,心想這麼急切,一定是女子不能被瞧見的東西了,當下揮著雙臂招呼眾位近衛轉身:“都聽夫人的,別瞎看!”

    伏廷卻覺得她有些古怪,看了眼她拉著自己的手:“什麼樣的私物?”

    就算別的人不能看,難道連他身為夫君竟也不能見一眼。

    棲遲只能順著往下圓:“是我哥哥留給我的,他說只給我做個念想,不想被別人瞧見。”

    說完先在心裏向哥哥賠了個不是,要搬出他的名號來。

    聽到光王,伏廷便不奇怪了,想起她當初那漣漣淚眼,又想起李硯縮在樹下哀戚的模樣,知道她有多在意這個哥哥。

    他收回手:“隨你。”

    棲遲看他收手站去一旁,走近幾步,在屍體旁斂衣蹲下。

    那突厥女致命的一箭在額心,也不知伏廷哪來的力道,一箭竟然沒入了半截,人死了連眼都沒閉上。

    她只掃了一眼,看見那傷處血肉模糊,屍首雙眼圓凸,便將眼移開,忍著不適,伸出只手往屍首懷裏摸去。

    伏廷看她這模樣,便知她是在強撐,忽見那屍首抽動一下,她手立即縮了回去。

    他有點想笑,忍住後說:“死透了。”

    正常的,是她沒見過罷了。

    棲遲方才真以為這突厥女還沒死,聽他這麼說了才又伸出手去。

    她不怎麼看那屍首,一時沒摸對地方,好一會兒也沒摸到。

    伏廷看著她那緩慢的動作,走過去,蹲下,抓了她那只胳膊往裏一送。

    棲遲停住,就見他眼朝屍體一掃說:“摸,我碰不到。”

    她的手在屍體懷裏,他手握在她胳膊上,的確碰不到東西。

    棲遲放了心,由他的手帶著,在屍體發冷的懷間摸了一圈,直到抵近腰間,才終於摸到了。

    她緊緊握在手心裏,拿出來時手藏在袖裏:“好了。”

    伏廷真就一眼沒看,松開她站起來,喚了聲:“小義。”

    羅小義聞聲而動,招了兩個人過來,接著來搜突厥女的身。

    棲遲走開兩步,背過身,將那塊魚形青玉收回袖中藏妥當了,再轉頭時,他們已經將那突厥女從頭到腳搜過一遍。

    羅小義拿著幾樣東西送到伏廷手中。

    一卷羊皮卷,裏面都是他們探來的消息。

    伏廷展開看了一遍,裏面用突厥文記了瀚海府裏的民生恢復情形,各城門防守狀況,還有幾張地圖,是他軍營附近的。

    軍中深入不了,倒是沒叫他們探出什麼。

    羅小義手裏還捏著個圓珠墜子,給他看:“三哥,瞧見沒,這突厥女身上有這個,倒是叫我發現了她的身份,是突厥右將軍府上的,八成還是個寵妾之類的。”

    他們與突厥交手多年,許多情形也摸清楚了,憑個東西便能大致推斷出對方身份。

    他沒好氣道:“說不定以後是要報復回來的了。”

    伏廷將羊皮卷拋過去:“他們想來還需要什麼借口。”

    羅小義兩手兜住,笑一聲:“也是。”

    向來都是那群突厥狗先挑事,哪裏需要什麼理由。

    幾個近衛去處置那突厥女的屍首。

    伏廷看一眼棲遲。

    她自拿到東西後,就十分安分。

    他手招一下,喚來一個近衛,吩咐兩句。

    沒多久,那近衛便將棲遲的馬車趕了過來。

    他們一早正是循著車轍的蹤跡於附近藏匿的。

    馬車門簾已被扯壞,好在還不妨礙行駛。

    棲遲先進車裏去等他們,將門簾仔細掖了掖,才終於有機會將袖中的玉佩拿出來看了看。

    還好沒丟,她又仔細收回袖中。

    這一天一夜下來,早已遠離了瀚海府。

    等他們趕到城外時,天也要黑了,城門早就落下。

    羅小義打著馬在附近看過一圈,回來問:“三哥,附近有間客舍,是要繼續前行入城,還是就近休整?”

    繼續入城要再拖上個把時辰才能歇下,他們倒是無所謂,這話是替他嫂嫂問的。

    伏廷看一眼馬車,到現在她還未眠未休,卻也沒出聲說過半個字。

    “就近休整。”

    棲遲在車中一直強撐著精神,忽感車馬停下,揭簾下去,眼前院落圍擁,門內燈火昏黃,是間客舍。

    她看了兩眼,覺得實在湊巧,是她名下的客舍不說,還是當初剛到瀚海府時,她落腳過的那間。

    羅小義在那頭拴馬,似乎也記起來了,轉頭過來笑:“對了,這裏是我當初迎嫂嫂去府上的地方。”

    棲遲還當他忘了,看一眼站在她前方的男人:“是,當初還有人在此地對我執劍相向過。”

    伏廷手上解著刀,朝她看過來。

    記起了當初他以劍尖挑起她帷帽的那幕。

    他提了提唇角,什麼也沒說,往前一步,站在門口看著她。

    棲遲眼下裙擺都被勾破了幾處,也未戴帷帽,料想鬢發也亂了,如此儀態,不想被生人瞧見,只能小步上前,跟在了他身側。

    伏廷擋在她身側進去,左右近衛環繞,也無人敢近前。

    客舍裏迎上貴客,不敢怠慢,遣了一個粗使老婦來伺候棲遲。

    棲遲被送入房中,先清洗了手和臉,才吃了些東西。

    東西本就算不上可口,她餓過了頭,也食之無味。

    老婦走了,她對著鏡子細細理好了鬢發,又照了照頸上,那裏被突厥女的鐵鉤抵出了幾個血點來,還好沒弄到鮮血淋漓,心想已是萬幸。

    男人們都在外面守著。

    她在床沿坐下,聽了片刻他們的說話聲,不知不覺疲乏上湧,靠到了枕上。

    伏廷推門進來時,就見她歪著身子在床上一動不動,顯然是睡著了。

    他靠在門上,忽然想要是這趟沒遇上怎麼辦,或許就真出事了。

    隨即又抹了下嘴,自己笑自己,胡想什麼。

    ……

    棲遲忽而醒了,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坐起身的一瞬還以為是在都護府的房中,借著昏暗的燈光見到室內簡單的擺設,才記起先前種種。

    外面已無動靜,至少也是半夜了。

    沒看見伏廷,她順著光亮看去,角落裏擋著屏風,燈火亮在那後面,在屏上映出人影。

    她起身走過去,轉過屏風,就見男人近乎赤.裸地坐在那裏,拿著汗巾擦著身上。

    一大片脊背露在她眼裏,肩背緊實,蜿蜒著幾道傷疤,腰上如有線刻,低低地圍著一圈布巾,卻似什麼也沒遮住。

    燈火裏氤氳著迷蒙的光,他手一停,轉過頭。

    棲遲匆忙轉身,快走兩步,站到桌邊,才發現心已跳快了。

    後面響了兩聲,又沒了動靜。

    她這才轉過身去。

    一轉頭,正對上男人的胸口。

    伏廷已經到了她身後。

    他將油燈放在桌上,聲沈沈地問:“躲什麼?”

    棲遲一怔,心想也是,躲什麼,她是他夫人,又不是沒見過。

    可方才也不知是怎麼了,竟然像是受了莫大的觸動一般,下意識的竟就避開了。

    “沒什麼,不想妨礙你。”她低低說著,眼神掃過他胸口。

    他胸膛上青紫了一塊,可能是之前動手時落下的,她才知道他方才也許是在處理這點小傷。

    往下,是他勁瘦的腰腹,橫著溝壑般的線條。

    她轉開眼,想走開,眼前胸膛忽而貼近了一分。

    伏廷低頭看著她:“睡夠了?”

    棲遲擡眼看他,似晃了個神:“嗯?”

    他兩眼沈黑,沒有只言片語,一彎腰,將她抱了起來。

    ……

    棲遲躺在床上,細細理過的鬢發又亂了。

    她忍著不吭聲,所有思緒都被在她身上馳騁的男人引領了。

    伏廷一手摸到她後腰,看著她神情,沒見到痛色。

    她察覺到,還以為他是又想用手去按,一手推他一下。

    他發出一聲笑,說:“還很有力氣。”

    棲遲頓時咬了唇,是他又狠起來了。

    伏廷用手捏開她的唇,不讓她咬。

    她一聲輕吟沒忍住,羞赧難言,緊合住牙關才忍耐住,眼盯著他的下巴,忽然想起,他一直沒親她。

    他似乎很久都沒親她了。

    她勉強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

    伏廷看著她直勾勾的眼,她不用直說,眼睛便會說話。

    他雙唇死死抿著,恨不得將她這眼神撞散,手在她頸上一撫,托起她下巴,頭低下去。

    棲遲頸上一熱,他嘴碰在她被鐵鉤抵過的地方,似吻似啃,有點微微的疼,又有些麻,她不禁昂起了脖子。

    卻又細細地蹙了眉,心說還是沒親她。

    伏廷如常睜眼。

    天還沒亮,他坐起身,朝身旁看一眼。

    棲遲還在睡,安安靜靜地窩在裏側,嬌軟如綿。

    他心裏自嘲,覺得高估了自己的克制力。

    分明沒想這麼快就再碰她,昨晚竟然沒忍住。

    起身穿戴整齊時,外面羅小義已在喚眾人起身了。

    他端了桌上的涼水灌了一口,扣上佩刀出去。

    “三哥,可要馬上回城?”羅小義邊走來邊問。

    “嗯。”

    眾人立即著手準備。

    他正要回頭進房,門打開,棲遲已經收拾妥當,走了出來。

    她站在他身前,看了他一會兒,口中低低說了句:“莽夫。”

    聽到這兩個字,他眼看過來,竟笑了一聲:“不錯,你嫁的便是個莽夫。”

    棲遲臉上升起紅暈,是又想起了半夜的事。

    雖仍是莽夫,比起上次,卻似已是手下留情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6:06

第36章

    朝日初升時,一列輕騎, 環護著馬車, 入了瀚海府。

    羅小義打頭, 剛至城中, 早有安排好的兵等候著,見到隊伍,便上前貼著他馬稟報了一番城中情形。

    羅小義扯馬回頭到伏廷身邊:“三哥,有些狀況。”

    伏廷聽完, 提韁一振:“去看看。”

    棲遲聽到這句,揭了窗格簾,就見他們轉了方向。

    看了片刻, 發現似乎是往她鋪子所在的方向。

    約莫過了三刻,車馬到了地方停下。

    棲遲揭簾一看, 真的就是她當時出事的那間鋪子。

    門庭處還好,一邊耳房已被燒沒了, 露了黑糊糊的墻和半塌的磚瓦在那裏,火早滅了,只余了一陣殘煙還未散盡。

    一個近衛進去一趟,櫃上的聞訊出來, 向眾人見禮。

    伏廷下了馬,問:“怎麼回事?”

    櫃上的垂著頭道:“稟大都護, 前兩日有幾個胡人冒充商人來談買賣,卻點火燒了鋪子,還傷了人。”

    棲遲簾布揭了一半, 沒想到當日遇險還出了這種事。

    櫃上的對她被劫的事自然一字未提。

    伏廷看了看鋪門,走回到她車邊來,一只手扶在她窗格上,低聲問:“當日你是在何處被劫持的?”

    她想了想:“附近。”

    他轉身過去,對櫃上的說:“你們被盯上了。”

    棲遲也猜到了,難怪城中無事,那突厥女直奔她而來。

    但她總不能不幫北地,這一劫看來是避不過了。

    羅小義已進那間耳房查看過一圈,出來說:“還好,救火及時,只燒了這一間。”

    伏廷朝他看了一眼。

    羅小義明白意思,對櫃上的傳話道:“你們商號對北地有功,都護府不會讓你們白白損失,以後有任何事可來報官,這次損失了多少,也一並報上吧。”

    棲遲擡起只手,攏著唇,輕輕咳了一聲。

    伏廷看她:“怎麼了?”

    她撫一下喉嚨,說:“被煙嗆著了。”

    櫃上的卻已得到提醒,回話道:“並無多大損失,鋪中夥計只受了些小傷,也已無礙了,只求日後能安穩經商,便不上報了。”

    伏廷對羅小義說:“記著。”

    羅小義點頭:“記下了。”

    如此好說話的商號,真是別無他家了,自然是要記著,以後多加照拂的。

    棲遲又看了看鋪子,確定沒出大事才算放心。

    忽聽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

    幾匹快馬沖到了跟前,急急勒住。

    她還以為是自己的馬車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轉頭看過去,卻見那幾人全都下了馬,朝這裏走來。

    “大都護,不想在此遇見了。”說話的是個老者,絡腮白須,高鼻深目,身上穿著帶花紋的胡服,腰帶上有玉鈕裝飾,向伏廷見了禮。

    他身邊跟著個同樣大眼高鼻的姑娘,看起來才十幾歲的模樣。

    剛從與他們有相似容貌的人手裏逃過一劫,棲遲不免多看了他們兩眼。

    都是胡人。

    她記得只有有身份的胡人,才能在腰帶上系玉鈕。

    伏廷眼神掃過幾人:“剛到?”

    “正是。”老者回了話,又轉頭與羅小義打招呼。

    羅小義熟門熟路地與他們閑話了兩句,笑道:“我與三哥近來太忙了,竟忘了三月已到了,今年來瀚海府議事的是你們仆固部?”

    老者跟著笑兩聲:“是,今年輪到我們。”

    羅小義又看向他身後的姑娘,打趣:“喲,小辛雲已長這麼大了。”

    姑娘靦腆地笑笑,眼睛看著伏廷,又轉頭,看向了馬車。

    棲遲被她盯著,不知她在看什麼,勾唇沖她一笑。

    那姑娘似楞了一下,接著也笑了笑,臉轉開了。

    伏廷翻身上了馬:“回頭再敘,我先送人回府。”

    老者稱是。

    隨即是姑娘家的一道聲音:“送大都護。”

    伏廷沒回話,打馬啟程。

    ……

    李硯匆匆走至後院,就見他姑父剛從後院裏離去,顧不上問候,便朝主屋跑去。

    一進門,見他姑姑坐在椅上,松了口氣:“姑姑,可有受傷?”

    棲遲剛回來不久,重新梳洗過後,換了身衣裳,正坐在椅上,飲著手中的熱茶湯。

    新露在旁道:“世子都急壞了,奴婢們報官後,還領著奴婢們在城中找了好幾圈,直到官員說大都護早有安排,應當無事,叫我們放心,才總算回了府。”

    棲遲看到李硯眼下泛青,料想這兩日也沒睡好,安撫道:“放心吧,沒事,北地不比中原安穩,你我要習慣才是。”

    李硯自然是明白的,可姑姑是他唯一的親人,豈能不擔心。

    “還好有姑父在。”他想來仍有後怕。

    棲遲想起這一路驚險,的確多虧了有伏廷,隨即便想起了剛回城時的情形。

    她將茶盞放下,看向新露:“你當日可有受傷?”

    新露當時被扯下車,摔傷了一處,養了兩日已好多了,搖頭道:“沒有護好家主已是該死,哪裏值得家主惦念。”

    “莫要胡說。”棲遲輕斥一句:“他們是有備而來,本也避無可避。”

    新露知道她向來不輕看手下,心中愈發有愧,轉頭與旁邊的秋霜對視一眼,彼此都心有余悸,倘若家主出什麼事,那真是天要塌下來了。

    棲遲將秋霜喚到跟前,細細囑咐了幾句。

    她來時從光州也帶了些人手過來,吩咐秋霜安排下去,將那些人都用起來,順便再叫名下鋪子都招攬一些護院。

    自成婚之後,她忙於操持光王府,便再沒親自外出經商過,只在幕後擺布。

    如今又親自料理北地生意,竟然開頭就遇上了突厥這棘手的麻煩。

    伏廷一夜未歸。

    棲遲早上醒來時才發現。

    昨日他送她回府後離去,便一直沒回來。

    大約是為了叫她好休息,到現在了也沒見新露秋霜進來喚她起身。

    她翻個身,趴在枕上,手指繞著發絲,理著頭緒,想著先前對買賣上的事,是否還有哪裏沒有安排到。

    忽然瞥見一雙男人的雙腿,眼看過去,發現伏廷已回來了,剛走到床前。

    “去見昨日那個老者了?”她問。

    “嗯。”他眼在她身上掃了過去,轉身自架上取了自己的軍服來換。

    “就他一個?”

    伏廷看她一眼:“那是仆固部的首領。”

    她有些想笑,男人與女人有時說話的點根本不在一處,她問是不是只見了一人,他卻在說那老者很重要。

    仆固部她有所耳聞,據說是北地鐵勒九姓之一,擅長騎射,曾歸屬於突厥的一支,後來歸降天家,成了安北都護府轄下的一部。

    難怪昨日見那老者有些身份,原來是一位首領。

    伏廷動手換著身上的軍服,系上腰帶時說:“隨我出去。”

    棲遲知道肯定是要見一見他們了,赤腳下床,走到妝奩前跪坐下來,手指拉出一層抽屜,回頭看他:“幫我選一支?”

    伏廷看著她素薄中衣裹著的身體,雙臂柔伸,半露後頸,對著他,帶著剛醒來的一身慵懶。

    他沒看那抽屜,只看著她:“隨意。”

    她聞聲轉頭,沒看見他眼神,他已先一步出門去了。

    新露和秋霜早等在門口,一見大都護出門,連忙進來伺候家主梳洗理妝。

    伏廷也沒走遠,就在廊下等著,手裏拿著酒袋。

    喝了兩口提了個神,見到棲遲過來,便擰上了,眼看到她發上,她綰好的頭發烏黑地盤著,最後什麼也沒簪。

    他心想難道是因為自己沒替她選。

    棲遲走到他跟前,忽然聽見一陣笑聲,循聲看去,後面園中,羅小義和昨日見過的老者、姑娘在一處,手裏都拿著弓。

    “他們在做什麼?”她問。

    “射雪。”伏廷指了下樹頂:“要把枝頭殘雪射下來,仆固部的玩法。”

    她看他一眼:“還是頭一次見你開府迎客。”

    伏廷說:“仆固部不同,自突厥中歸順,對都護府多有功勛,在八府十四州的胡民中地位很高。”

    言下之意是他很重視。

    說話間,那姑娘已拿著弓走了過來,一手按懷,向伏廷見了胡禮:“大都護可要來一場?”

    “不了。”伏廷直接拒絕了。

    姑娘似沒話說了,拎著弓站著,正好羅小義領著那老者來了。

    伏廷讓開一步:“這是夫人。”

    老者立即見禮:“仆固京見過夫人。”說完又拉過旁邊的姑娘,“這是我孫女仆固辛雲。”

    姑娘跟著見了個禮,擡眼看了看棲遲。

    羅小義怕棲遲不知道,笑著道:“嫂嫂,每年三月都有各胡部推舉首領來瀚海府議事,今年來的是仆固部,這位正是首領。”

    棲遲點頭,難怪昨日聽他說三月到了。

    正說著,李硯過來了,羅小義一眼看見,笑著朝他招手:“世子來的正好,正要教你習武,來一起耍上一回。”

    李硯不明所以地被他拉進了園中。

    幾人又新開局,羅小義先教李硯玩這個的訣竅。

    為了防止傷人,玩這個用的是木箭,因而不太好射。

    仆固京卻不玩了,請了伏廷去一旁說話。

    棲遲緩步進了園中,站在樹下看著。

    三月在中原已經是盛春,四月便芳菲盡了,在北地卻只能看到個春日的影子 。

    園中開闊,種著北地的樹,都是堅實糙厚的,不過剛綠了一寸,枝頭還有未化盡的一點殘雪,成了他們眼下最後一點樂趣。

    伏廷和仆固京說著話走遠了,仆固辛雲找了個地方坐了,看似在休息,臉卻朝著他們的方向,遠遠看著,手裏的弓再沒拉開過。

    女人似有天生的直覺,第一眼見到這姑娘時,棲遲便覺得她對伏廷不一般。

    與箜篌女杜心奴不同,這感覺,不是攀附。

    她默默看了片刻,移開眼去看李硯。

    李硯終於拉開弓射出一次,木箭打在她身旁的樹梢上,梢頭殘雪一振,落到了她身上。

    她臉上遇涼,思緒一頓,笑著擡手拂去。

    李硯見她笑了,也跟著高興起來,對羅小義道:“小義叔再教我射一箭。”

    羅小義奇道:“怎麼忽然來勁了?”

    李硯說:“姑姑此番受驚而歸,可算展了眉,我想叫她高興。”

    羅小義嘖一聲,想不到這小子竟比個閨女還貼心:“成,你去把木箭撿回來,我去給你找把好弓。”

    說完匆匆走上回廊,卻見他三哥已談話回來了,正在柱旁站著,眼看著園中。

    羅小義順著看一眼,看到了他嫂嫂的笑臉,湊近打趣:“三哥看什麼呢,叫你玩兒又不玩兒?”

    伏廷忽然伸手:“弓給我。”

    棲遲幫李硯將那支木箭撿了,忽而頭頂落下一陣雪屑。

    她一邊用手撫一邊躲開,擡頭去看那樹,枝頭猶自震顫不止,接著又是一顫,雪屑落在她臉上,又癢又涼。

    她笑起來,還以為又是李硯,卻見他已到了身旁,也在拍著身上雪花。

    “姑姑,好多日不下雪了,就又像下雪了一樣。”他跟著笑。

    棲遲沒來得及說話,左右頭頂枝頭皆顫,雪花紛揚而落,她走開幾步,以手遮了眼回望,簌簌揚揚的一陣雪落如雨。

    她覺得不可思議,臉上笑還沒退去,看到地上擊枝而落的幾支木箭,手拉著領口轉過頭,除了仆固辛雲朝這裏張望著,便是廊上站著的羅小義。

    還以為是他故意弄的,她才收斂了笑。

    羅小義看著那頭嫂嫂的笑,也跟著笑了一陣,轉過頭,就見他三哥自樹後走了回來,將弓拋給了他。

    “三哥已多少年不耍這些小把戲了,今日難得好興致。”

    伏廷回望一眼,笑了下,什麼也沒說。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6:21

第37章

    李硯去廊上問羅小義要弓了。

    棲遲走離樹下,想起像這樣對著雪玩鬧, 似乎都是小時候幹的事了。

    光州很少下雪, 即便下了也很小, 記憶裏她跟著哥哥一起玩過幾次雪。每一次都是哥哥動手, 她在旁站著,只因哥哥不讓,怕她凍傷手。

    她攤開手心,裏面還殘留著幾點雪屑, 以手指拂去,暗暗想:多少年了,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還有哥哥寵著的小姑娘了。

    不知不覺站定, 才發現園中只剩下了她和坐在一邊的仆固辛雲。

    兩人離了只有幾步遠,仆固辛雲拿著弓起了身, 不能再在她面前坐著,否則便是失禮了。

    棲遲沖她笑一下。

    她站在那裏, 如初見時一樣,也回了一笑。

    好一會兒,她看了眼方才那陣落雪的樹,開口說:“看夫人方才見落雪高興, 我也願為夫人射上幾回,不知夫人高興後, 可願與我說上幾句話。”

    棲遲聞言好笑:“何出此言?”

    仆固辛雲拉扯著手裏的弓弦:“聽祖父說夫人是皇族出身,尊貴的縣主,不敢冒犯。”

    她這才知道這姑娘為何方才一直坐著, 卻不接近,淡笑說:“即便出身皇族,我也是常人,不需如此拘禮,你想說什麼便說吧。”

    仆固辛雲一雙眼掀起看她,又斂下,好幾次,才開口:“夫人為何到如今才來?”

    棲遲沒想到她會問這個,看著她泛圓的雙頰,還沒長開的模樣,如同看一個孩子:“有些緣由,倒是你,為何會問這個?”

    “只因……”她似是思索了一下,才說:“我想不出有誰嫁了大都護,還會舍得遠離他。”

    棲遲心中動了動:“你是這麼想的?”

    仆固辛雲楞住,才趕緊回:“大都護是北地的英雄,是北地女子心中的情郎,我才會如此推斷的。”

    語氣急切,如同解釋。

    “是麼?”棲遲輕笑著挑起眉:“我竟不知,他還是北地女子心中的情郎。”

    仆固辛雲以為她不信,竟還解釋了一番:“北地不似中原,中原女子喜愛的是文人墨客,北地女子只愛那等英武善戰的勇士,便是如大都護這般的。”

    棲遲點頭,眼看向她:“那你呢?”

    仆固辛雲一楞:“我什麼?”

    隨即才反應過來,低低說:“大都護無人可配得上,我想都不敢想。”

    棲遲忽然就想起了曹玉林當初說過的話,也是說想不出誰能配得上伏廷。

    她當時沒在意,如今再聽到一個人說起,才算真正聽進了耳裏。

    她一張臉上似笑非笑:“我敢想,而且,這無人能配的北地情郎,如今已是我夫君了。”

    仆固辛雲被她一句話說住,手上越發不自覺地拉扯著弓弦,繃著臉不說話。

    到底年紀小,她已回味過來自己話說得不周全。

    說無人能配得上大都護,豈不是把眼前這個夫人也說進去了?

    但這夫人一句話便讓她啞口無言了。

    “你還有別的要與我說麼?”棲遲看著她。

    她搖搖頭,因為已瞧見有人過來,退開一步,裝作先前什麼都沒說過的模樣。

    李硯已走回來了,手裏拿著張新弓:“姑姑可還要玩下去?”

    棲遲搖頭:“不了,我先回去了。”

    李硯還有些可惜:“剛問小義叔那兒找清訣竅呢。”

    棲遲笑笑:“你們玩就好。”

    她走上回廊,停在柱旁時,手指撩起耳邊鬢發,想著自己方才所言,竟覺有些好笑。

    是沒想到自己會和一個孩子說這些話。

    那不過就是個小姑娘罷了,卻不是個隨意用錢就能打發了的杜心奴。

    她看得出來,那小姑娘的謙卑只有對著伏廷,對她卻沒有。

    或許,她只是一個有身份的,搶了北地情郎的中原女人。

    臨晚,府中設宴招待來客。

    新露進了房中,棲遲正坐著,在對一本新賬。

    她知道家主是趁大都護不在才有機會看一看賬本,等了片刻才問:“家主可要赴宴?大都護正要於前廳宴請仆固部首領。”

    棲遲合上賬本,點頭:“去。”

    大都護府還有夫人在主事,豈能不去。

    新露正要為她更衣,她想起了園中那稚嫩的小姑娘,笑了笑,又說:“妝也再描一遍吧。”

    ……

    伏廷走入廳中,仆從們已經將宴席備好。

    各人分坐,仆固京跟在他後面進來,在下方左首坐了。

    菜一道道送至各人案前,仆固京看見那些菜品精致,驚訝地撫了把胡須,口中感慨:“上一次來已是幾年前,記得府上還很簡樸,大都護為北地苦了多年,如今府上卻是好轉多了。”

    仆固辛雲在祖父身旁落座,小聲說:“謝大都護慷慨。”

    她以為是大都護看重他們,因而才如此破費。

    伏廷走去上首坐了,拿著塊布巾擦著手,說:“要謝便謝夫人,府上皆是她料理的。”

    羅小義在對面作陪,笑道:“那是,嫂嫂可是三哥身後的大功臣。”

    仆固辛雲悄悄看一眼伏廷,他臉上神情如常,似是默認了這話。

    仆固京愈發感慨了:“想不到大都護夫人如此會當家,困境未過,竟然能將這府上操持成這般。”

    伏廷聞言嘴一動,險些要笑,他怕是誤會了,這可不是李棲遲省出來的。

    仆固京忽而想到什麼,轉頭看了眼自己的孫女,眼都笑彎了,額上擠出好幾道皺紋來:“還好當初不是這傻丫頭入了府,否則可真沒這本事。”

    羅小義跟著笑起來,甚至一手拍了下桌:“是了,我記起來了,當初你還說要將小辛雲許給三哥呢,那時候她才多大呀,這麼高?”他伸手在旁邊比劃了一下。

    仆固辛雲垂著頭,臉上泛著紅,一聲不吭。

    羅小義看她這模樣,故意逗她:“小辛雲還害羞了,你那時候只是個孩子,大家都沒當真的,三哥還能真娶個娃娃不成?”

    她皺著眉擡起頭,囁嚅一句:“誰小孩子了。”

    羅小義忙擺手:“好好好,你長大了。”

    話雖如此,卻是笑得更厲害了,一面看了看他三哥。

    伏廷兩手松解著袖口,聽著他們笑,仿佛在聽別人的事。

    羅小義也不意外,那畢竟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料想他三哥都已忘了。

    當初他們殺突厥時,在仆固部中停留過一陣子,仆固京見伏廷作戰驍勇,便想將寶貝孫女許給他。

    不過仆固辛雲當時還小,大家只當個玩笑聽聽,伏廷心裏也只有戰事,根本沒放在心上。

    之後戰事平定,沒過兩年,聖人便指了婚。

    這事自然就無人再提了,若非仆固京今日說起,誰也記不起來了。

    仆固京笑說幾句,見孫女都有些氣惱模樣了,慈愛地撫了撫她頭,才想起來問:“對了,說到此時,怎還未見到夫人?”

    話音未畢,門口立了兩名侍女,畢恭畢敬,謹守儀態,是他們胡部中少見的中原貴族儀範。

    隨之便見那位拜見過的夫人自門外走入,落落一身清貴,頷首輕輕說了句:“久等。”

    伏廷擡眼看去,棲遲已朝他走來。

    她身上衣裙曳地,輕束高腰,鬢發高綰,在他身旁落座後,長長的眼睫掀起,才擡起那雙黑白分明的眼。

    他看了兩眼,才說:“開席。”

    棲遲其實早已到了,至門口時,剛好聽到那句玩笑,於是便叫左右不要出聲,聽了個完整。

    她沒看仆固辛雲,心裏卻在想:難怪會對伏廷不一般了,原來有這層淵源。

    仆固辛雲卻正在看她。

    如她這般年紀,正是在意外表的時候。棲遲白面無暇,飛眉妙目,身骨勻停地走進來,身上是她這般年紀所沒有的風情。

    她不得不承認,這位夫人生了副好皮囊。

    大都護一身英偉,多了這麼個嬌柔的女人在側,她垂了眼,不再看了。

    仆固京卻是沒有吝嗇贊美,先誇了夫人貌比天仙,又誇了一通夫人持家的能力,才動了筷。

    棲遲笑笑說:“夫君放心將家交給我,我才敢隨意擺弄的。”

    仆固京笑道:“大都護與夫人恩愛非常,是好事。”

    她看一眼身旁,伏廷黑沈的眼也看了過來,視線對觸,又移開。

    ……

    席至中途,說起了正事。

    棲遲拿著筷子,礙於場合,不好與伏廷說什麼,便只能聽著他們說。

    仆固京此番入府,是帶了要事來的。

    北地各胡部都是遊牧民族,牛羊便是牧民的民生大計。

    今年冬日大雪冰封,卻未必是壞事,春後草場必然茂盛,各部首領看準了時機,想入手一批好的牲畜幼崽擴充各部牧場,推舉了仆固京入瀚海府來向大都護稟明。

    但胡部眾多,需要的也不是個小數目,一時間很難尋到合適的渠道買入,何況北地遭災數年,至今才有回復跡象,他們也要考慮價錢。

    她這才知道伏廷先前一夜未歸是在忙什麼。

    羅小義在中間打趣:“已經議了一整日了,三哥自有計較,先安心用飯吧,可還有女眷在呢。”

    仆固京便不提了,笑著舉起酒盞,敬向棲遲:“是我無趣了,夫人隆冬剛至,應當敬一杯,這是仆固部的敬意。”

    棲遲本是想婉拒的,聽到最後一句,便不得不舉起杯了。

    伏廷看她小口抿了一口,低低說:“你會後悔。”

    她一怔,輕聲問:“為何?”

    話音剛落,就聽仆固京道:“夫人,既然飲了便是接了我部祝福,需一杯飲完才算得了全部祝福,如此不吉。”

    她蹙眉,才知伏廷為何會這麼說,心想早知還不如直言不會飲酒了。

    羅小義在下方笑:“嫂嫂只能喝了,三哥也不能給你代的。”

    伏廷一只手搭在案上,看著她,嘴角抿了抿。

    知道她是不會飲酒的,早知便提醒一句仆固京了,不是所有女子都如胡女般善飲的。

    棲遲只好承了:“那好,我便受了仆固部的盛情了。”

    說罷低頭,就著酒盞將酒飲盡了。

    仆固京頓時笑出聲來:“夫人原來如此豪爽。”

    他甚至還想再敬一盞了,手已拿到酒壺,忽而瞄見上方大都護的眼神,便笑著作罷了。

    北地的酒都是烈的,棲遲一次飲下這麼多,很快就有些醉意了。

    但她還要端著儀態,坐得很端正,即便如此,也漸漸疲乏上湧。

    伏廷再看過去時,就見她臉頰微紅,已是微醺之態,眼都垂了下來,竟想笑了。

    眼見她身歪了一下,他手自案下一伸,撐住了她腰。

    棲遲腰上一沈,回了神,看他一眼。

    他低低說:“回吧。”

    她點頭,知道不再撐下去了,否則便要失態了,提神喚了一聲:“新露。”

    新露和秋霜進來,扶她起身。

    仆固辛雲看著棲遲自案下走去,仍是端莊儀態,再看伏廷,卻見他眼神一直盯在她身上。

    不知是不是看錯了,那如狼如鷹的男人眼裏,竟有了一絲柔情。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6:33

第38章

    宴散時,已是深夜。

    伏廷自廳中出來, 身後跟著羅小義。

    “三哥, 胡部的事你有計較了?”

    他點頭。

    羅小義朝跟出門來的仆固京笑道:“我便說三哥已有計較了, 仆固首領可以安心了, 只要是北地民生的事,三哥不會不管的。”

    仆固京連忙道謝。

    羅小義瞅見他身後的仆固辛雲眼睛還朝這邊望著,打趣說:“小辛雲看什麼呢,快隨你祖父去歇著吧。”

    仆固辛雲被他說得頭低了一下, 再擡起來,眼前已沒了大都護的身影了。

    ……

    伏廷走進主屋。

    房內還亮著燈,他以為棲遲還沒睡, 進了門,掃到床上, 卻見她已躺下,一手抽下腰帶, 輕按在桌上。

    走到床邊,見她側躺著,呼吸輕勻,雙頰微紅, 一幅醉態。

    他伸手一撥,領口裏, 她頸上被突厥女鐵鉤抵出的幾個血點已退了。

    大約是覺得被打攪了,她輕輕動了一下。

    伏廷咧嘴,松了手, 轉身去洗漱。

    棲遲飲了酒後不舒服,被新露秋霜伺候著回房後就歇了。

    忽而悠悠醒轉,是因為口渴,她眼未睜開,先喚了一聲:“新露,水。”

    床前幾聲腳步響,一只手擡起她頸後,唇邊挨上茶盞,她抿了兩口,睜開了眼,看見男人坐在床沿的身影。

    伏廷轉頭去放茶盞,手臂被扯住了。

    “松手。”他回頭說。

    棲遲醉了,也分不清是真是幻,才伸手拉了一下,聽見他說松手便皺了眉,忽而起身下床,往他面前而來。

    伏廷看她眼裏迷蒙,沒睡醒的模樣,顯然是酒還未醒,果然下一刻她就踉蹌了一步。

    他一只手還捏著茶盞,另一手挾住她:“你幹什麼?”

    她手臂勾住他脖子,似沒聽見他問話:“憑什麼叫我松手?”

    伏廷好笑,人各有各的醉態,李棲遲的醉態,他卻是第一回見。

    他幹脆手臂一收,幾乎是將她半抱半拖地帶到了桌邊,才將那只茶盞放下了。

    棲遲腰抵在桌沿,人被他手臂抱著,勾緊他脖子,不依不饒:“憑什麼叫我松手,就因為那個小姑娘?”

    伏廷一頓,才知道她在說誰:“你說小辛雲?”

    她醉顏上眉心細蹙:“你喚她什麼?”

    他盯著她臉頰上的飛紅,低頭貼近:“你在意?”

    棲遲雙眼瞇起,如在思索,許久,輕輕搖頭,松了勾他的手。

    伏廷眼神一沈,雙臂扣住她往上一托,抵在桌上,沈聲問:“你在不在意?”

    棲遲人已坐到桌上,腿幾乎要纏到他腰,下意識地又勾住他。男人托著她,用身體抵住她,她覺得被桎梏住了,擡著尖尖的下頜說:“她不好打發。”

    伏廷眼神更沈。

    她只在意好不好打發。

    棲遲眼裏,男人的臉始終朦朧,她又犯困了,推他一下:“你壓我好緊。”

    伏廷緊貼著她,兩腮咬緊,嗅著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酒氣。

    下一刻,勾在脖子上的手臂忽的一松,她眼已閉上,頭歪在一邊,又睡著了。

    他抱著她軟軟的身軀,兩腮松開,自顧自扯了扯嘴角。

    她並不在意。

    一醉之後,再醒卻好像什麼也記不得了。

    棲遲站在窗邊,望著窗外淡淡的春陽,手指輕揉著額角,總覺得自己遺忘了什麼。

    只有個模糊的印象,好似伏廷把她整個人都抵上桌了。

    她回頭看一眼那張桌子,想著那場景,不禁有些耳熱。

    “家主。”秋霜走過來,貼在她耳邊一陣低語。

    棲遲聽完,有些詫異:“當真?”

    秋霜點頭,自袖中取出一份書函:“奴婢今日出府去鋪子上聽說的,這是都護府的官方文書。”

    棲遲接過來。

    昨晚宴席間聽仆固京說了胡部眼下需要大批牲畜幼崽,卻又買賣無門,不想今日都護府竟下令開放讓私商來做了。

    北地沒有足夠的幼崽,但天下之大,其他地方還有,甚至境外也有,有私商介入,各地流通,便會快多了。

    那男人可比她想的要心思活絡多了,當機立斷就用上了私商。

    她打開書函,是都護府請轄下各大商號東家出面議價的文書。

    下面加蓋了都護府的府印,是伏廷親手批的。

    秋霜小聲道:“家主不便出面,反正對外說的也是東家不在北地,此事要麼還是算了。”

    棲遲想了想:“這不是筆小買賣,接了大有利在。何況都護府邀人議價,是為了穩住價,照拂各胡部,事關北地民生,不能算了。”

    秋霜明白了,私商接了這樣的生意,若無監管,必然是各家各價,水漲船高,各胡部必然吃不消,都護府才會提前將價議好。

    看來家主是想用手上的商號來幫著穩住價了。

    “那便還是派個櫃上的出面吧。”

    棲遲將書函交給她,點頭:“老規矩辦吧。”

    秋霜應下。

    “對了,”棲遲又問了句:“今日他何時走的?”

    秋霜道:“大都護天未亮便起了,定是為了此事,眼下帶著仆固部去了軍中,料想待商戶們來了便回了。”

    棲遲心想,那仆固辛雲定然也跟著了。

    ……

    都護府大門敞開。

    一行人自軍中返回。

    “三哥可真夠有魄力的,怎敢用私商,你早前不是還說商人重利?”羅小義從馬背上躍下,看著他三哥直感慨。

    伏廷剛下馬,丟開馬韁:“既是為民生,有什麼不能用的,我用的就是他們重利。”

    羅小義嘖一聲,往府裏看:“料想人都該到了。”

    他想都護府召喚,商戶們豈敢拖延。

    城內外,但凡附近商號,能接到書函的皆是有能力接手大買賣的鋪子,本也人數有限,自然是隨招隨來。

    只要穩住了這些大頭,其余北地各處商戶想做這買賣,也必須要遵守定下的規則,也就不用憂心了。

    伏廷正要進府門,忽聽馬嘶一聲,回過頭,就見仆固辛雲手怯怯地自他馬背上縮了回來。

    十來歲的小姑娘,綁著胡辮,穿著帶花紋的胡衣,看起來也只比他的馬高出一點,但凡他的馬擡個蹄,可能就要傷人了。

    他提醒一句:“別亂碰,除了我和夫人,沒人能碰它。”

    說完進了門。

    仆固辛雲楞住,可他說得自然而然,她並未聽錯。

    ……

    前院開園,露天設座,作為議事之所。

    十來個商戶被引著走入園中,按序落座。

    各門皆有兵士把守,眾人難免惴惴,誰也不敢多言。

    棲遲立在假山後,朝那裏看著。

    秋霜跟在她身後,小聲說:“只請了這些人來,那些商號雖也是富戶,但只做北地本地買賣,不似家主各地鋪展,論財力物力,都比不上家主。”

    棲遲輕輕“嗯”了一聲,隨即就看到伏廷大步走了過來,身後跟著羅小義和仆固部的人。

    商戶們紛紛起身見禮,不敢怠慢。

    各自落座後,羅小義拿了都護府的書函像模像樣地宣讀一番。

    大意是此番事關北地民生大計,都護府才開放讓私商介入,望各位以大局為重,莫要只顧眼前小利,都護府也會對商事多加顧念。

    棲遲看著伏廷,他也不坐,只站在那裏,胡服束身,腰上的佩劍斜貼著腿。

    她擔心會被他發現,又往後退了一步。

    順帶看了一眼仆固辛雲,不出所料,又是眼朝著伏廷身上的。

    她心說單論相貌,這男人也有招這小姑娘癡心的本錢,何況還有以往那淵源。

    場中,仆從們送了筆墨過去,請各商戶寫下心中認定的價格。

    各人左顧右盼,也不好討論,提筆寫了。

    仆從便將紙收了,送去上方給伏廷過目。

    他拿在手裏一張張看了,又交給仆從,再給仆固京過目。

    如此幾輪之後,棄了許多,才算拎出了幾個價來。

    伏廷問仆固京:“如何?”

    仆固京皺著眉,臉色不佳:“還是太高了。”

    棲遲覺得看這樣子,還要耗上許久才能真正論到點上,便讓秋霜先看著動靜,自己先走開去,免得被撞見。

    繞到廊上時,聽見那邊傳出一陣呼喝聲。

    秋霜小步跑來,告訴她說有個仆固部人因為不滿,覺得商人膽敢欺壓他們胡部,差點抽了手裏的彎刀。

    商人不過是地位輕賤的小民罷了,追逐利益而已,哪裏見過他們這架勢,因而鬧出了動靜。

    棲遲往回走,想去看看,轉過拐角,就見伏廷在眼前站著,似是等著她的一般。

    “你在這裏做什麼?”

    她收手入袖,看了看左右:“隨意走過來的。”

    伏廷方才就發現她站在假山後了,故意不動聲色,趁他們鬧騰才過來的。

    他說:“是酒還沒醒走錯了?”

    棲遲聽到他說這個就又記起醉酒的事,又閃過被他抵在桌上的記憶,嘀咕一句:“有時你也夠壞的。”

    他眼盯過來:“我什麼?”

    她淡淡看他一眼:“壞。”

    故意提她的醉態,不是壞是什麼。

    伏廷兩眼緊盯著她,心說她大概是沒見識過真正的壞。

    還未開口,一道聲音橫插進來:“大都護。”

    他眼掃過去,仆固辛雲站在身後一丈開外,垂著頭說:“事已解決了,是我部中魯莽,請大都護回去接著議。”

    棲遲輕掃一眼,低低說:“叫你呢。”

    他回頭,想起了昨夜她的話,沈沈笑一聲:“聽見了。”

    說完大步走了。

    仆固辛雲跟著他走了。

    棲遲看著他們離去,忽而想起了一些。

    她醉了時,有提起這姑娘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6:49

第39章

    畢竟是在都護府裏,誰敢真惹事。

    中途一場喧鬧, 眼下, 自然是又安安分分地都坐下了。

    棲遲又回到那假山後站著。

    反正她也被發現了, 回來倒也不在意再被伏廷看見了, 還可以觀望著那頭的動靜。

    商戶們人微言輕,在這官府裏面,也不敢高聲說話,坐地一個比一個端正, 誰開口都是小心翼翼的——

    “官府的買賣自然是不敢亂來的,只是運送往來,成本都很高。”

    “是, 首領又需要好的牲畜崽子。”

    “還是有些難辦的……”

    說來說去,還是想加些價。

    棲遲覺得他們是知道如今北地正值民生興起之時, 都護府重視,掐準了這道, 想發些財,在謹慎地試探官府的底線。

    仆固京的聲音聽來已有些怒氣了:“皆是狡辭!倘若還是當初,北地未曾遭災,還輪到你們坐在此處與我們議價!”

    他是作為胡部表率來的, 擔著責任在身,豈能讓步。

    牧民是最早經受瘟災的, 這幾年才有所回緩,連賦稅都交不上,哪裏出得起什麼高價, 若非為了北地民生好轉,他寧可不與這些狡詐商人為伍。

    羅小義幹咳一聲,提醒老人家莫要動氣,今時不同往日,既然他三哥決心用私商了,還是要給幾分薄面。

    仆固京手撫了兩下花白胡須,忍住了,去看大都護。

    伏廷在場中緩緩踱步,忽而問:“名下不止一間鋪子的有誰?”

    有近十人立即站了出來。

    他掃了一眼,又問:“有五間以上有誰?”

    坐下去幾個,剩了六七人。

    “十間以上的有誰?”

    只剩下了三四人。

    “二十間以上的。”

    只剩下了一個。

    伏廷看過去,中等身形,蓄著短須的一個白面中年人,他認了出來,就是先前被燒了鋪子的那家櫃上。

    “代你們東家來的?”他記得他們東家不在北地。

    櫃上的搭手稱是。

    “你們東家有多少鋪子?”他問。

    櫃上的仔細想了想,回:“約莫……百余家吧。”

    羅小義一聲驚呼:“娘的,這麼多!”

    櫃上的訕訕垂頭:“小的也不能斷定,我家東家是做天下生意的,不拘泥一處,各處有專人分管,小的也不清楚具體有多少。”

    羅小義想了起來:“是了是了,你們魚形商號那家,我記得,的確是到處都有買賣。”

    伏廷說:“那你報個價。”

    櫃上的一楞。

    羅小義精明得很,知道他三哥意思,當即接話:“正是,你們是這裏最大的商號,由你們報價,別家又能說什麼,他們不服,這買賣獨獨交由你家來做!”

    這話一說,在座的各商戶都有些變了臉色,紛紛看向那櫃上的。

    秋霜忽而小步走了過來,垂首小聲說:“大都護,家主請您過去說兩句話。”

    伏廷眼朝假山看了眼,果然看見那若隱若現的身影。

    他左右看了一眼,說:“你們繼續。”

    秋霜告退,朝櫃上的看了一眼。

    那櫃上的趁機告罪,說要去如廁。

    羅小義叫個仆人帶他去,一面與仆固京討論了兩句。

    仆固辛雲看著伏廷的背影,他已走出視線,看不見了。

    ……

    那頭,伏廷低頭走去假山後。

    這假山是棲遲來後修的,南方式樣,低矮的很,他一進去,幾乎就要碰到頭,只能一直將頭低著,看著身前的女人。

    “要說什麼?”

    兩邊狹窄,棲遲幾乎要貼著他,低低說:“也沒什麼,只是想說,方才我不該與你在廊上鬥嘴。”

    伏廷想了起來,先前她說過一句他有時也夠壞。

    “就這個?”

    “嗯。”

    他想笑,看不見她神情,手一托,擡起她下巴:“你是有心耍弄我不成?”

    這個時候把他叫來,就為了說這個。

    棲遲不妨他忽而托起自己下巴,倏然對上他臉,心口一撞。

    他的臉近在眼前看愈發深刻,深目挺鼻,她心說難怪能叫人家小姑娘念念不忘。

    伏廷一下對上她的臉,也頓了一下,下意識看了眼她的唇。

    彼此竟有一瞬誰也沒說話。

    “如何?”棲遲拖了片刻,穩住了,露出了笑來:“你我夫妻,耍弄一下也不成麼?”

    他似好笑,點兩下頭:“成。”

    說完頭一低,轉身出去了。

    棲遲目送他離去,緩緩靠在假山上,摸摸耳根,想笑。

    多少次了,都與他有夫妻之實了,怎麼還如此薄面皮。

    秋霜回來了,悄悄說:“家主,已送到了。”

    她點頭,走出假山。

    方才在這裏觀望了許久,她計算了一番成本,估出了個價來,叫秋霜設法遞給櫃上的。

    既然已經送到,便也不用待了。

    她做了能做的,剩下的只要交給伏廷就好了。

    ……

    伏廷回到場中,櫃上的也匆匆返回了,寫好了價在紙上。

    羅小義接過來,遞給他,順帶也看了一眼,脫口道:“可算有個正經談事的了,這個價倒是還能議上一議。”

    伏廷將紙遞給仆固京。

    老人家看了眼神一亮,甚至都起了身:“就憑此價,尚覺得商人之中仍有重義者,敢問貴家商號,從此以後,永為我仆固部友人。”

    櫃上的忙起身見禮,亮了手中的一方魚形木牌:“首領盛贊,這便是東家的商號。”

    伏廷掃了一眼那魚形商號。

    先前他們被突厥盯上,剛燒了半間鋪子,如今又報出如此實誠的價來,未免有些不計損失。

    他忽而覺得,這一家似乎太向著他的都護府了。

    仆固部卻是高興的,仆固辛雲也露了笑,替她祖父說:“你們東家必定是個仁義之人,此後若到我部中,必定禮待有加。”

    仆固京點頭,算是默認了。

    櫃上的連聲道謝。

    遠處,棲遲邊走邊笑。

    仆固辛雲的話她已聽見了。

    那個仁義的東家,便在眼前,還是搶了她們北地情郎的中原女人。

    暮色四合,前院的動靜才終於轉小了,應當是商戶們陸續告退了。

    這一通議價,竟然持續了幾個時辰。

    棲遲收起剛看完的賬冊,站在窗邊,給燈座裏添燈火。

    忽而聽見外面羅小義的聲音遠遠傳過來:“今日多虧了那商號,事情辦得太順利了,該慶祝一下才是。”

    仆固京說:“那堪稱是北地的義商了。”

    仆固辛雲跟著笑道:“祖父可瞧見那其他商戶的臉色了,不甘心可又無可奈何,誰叫人家家大業大他們比不上呀。”

    隨即是附和她的幾聲笑。

    棲遲聽了,唇邊抿出淡淡的笑。

    這世上哪有憑空而降的好事,她身為大都護夫人,可是估完了價,還特地降了一成的,算是給各胡部的讓利了。

    只要來年牛羊肥碩,都護府收了稅,一樣是回本,何況,還賺了個口碑。

    於百姓民生,也是大大的好事。

    這樣的買賣,一本萬利,做的很值。

    眼前忽而多出一道人影,她擡頭,才發現伏廷已經回來了,手裏拿著剛解下的佩劍。

    她轉頭朝窗外看了眼:“你沒去與他們一同慶祝?”

    “沒有。”他交給羅小義了。

    棲遲轉頭合窗,忽聽外面仆固辛雲的聲音在問話,隱約聽見了大都護怎麼沒來。

    她看一眼伏廷:“又在叫你呢。”

    伏廷朝窗外看了一眼,不語,走到她身邊,一把拉上了窗。

    棲遲心說先前不是還說聽見了,這回怎麼不說了。

    她胳膊與他相抵,輕聲問:“若無聖人賜婚,你會娶她麼?”

    他像是聽見了笑話:“什麼?”

    棲遲手指撩一下耳邊發絲,“都說了夫妻間耍個趣也沒什麼。”看著他,似玩笑,似試探地問:“還那麼小的姑娘,你可下得去手?”

    伏廷是真笑了,被氣笑的。

    他就當那是個孩子,若非仆固京帶來,都已忘了世上還有這個人了。

    她不在意還說這個,不是耍趣,是要探探他的底了。

    他束帶一抽,一扔,一把撈起她腰,低頭在她耳邊說了句話——

    我對她下不去手,對你下得去手。

    棲遲被他抱了起來。

    這感覺熟悉,她瞬間又有些回憶起醉酒後的情形,他似乎也是這麼抱著她的。

    但清醒時與醉酒時不同,她心跳又快了。

    “門。”她輕輕說。

    門還沒關。

    伏廷手臂一收,直接抱著她走到門邊,腳帶上了門,順勢就將她抵在門上。

    棲遲的衣裳已被他剝開。

    外面忽而傳來新露的聲音:“家主不在?”

    她心一緊,緊抿住唇,生怕被聽見動靜。

    伏廷手上未停。

    棲遲頸上忽的貼上他的唇,怔一下,是他又親在了她脖子上。

    卻不止,不止脖子。

    她張了張唇,又連忙咬住,怕出聲。

    他還親到了她身上……

    除了她的唇,他該碰的都碰了。

    她心跳瘋了,渾身如浸沸水。

    他是在故意折磨她,卻叫她頭一次有了方寸大亂的感覺。

    仿佛無比漫長的觸碰,直到她身開始輕顫的時候,他似是肯放過她了,才終於抱起她去床上。

    整個過程,伏廷如在罰她。

    又見她咬了唇,他手指撥開。

    棲遲出了聲,聽見他低沈的話:“我是莽夫,你也不必在我跟前端縣主的儀態。”

    他要她出聲。

    她伸手想抓什麼,最後緊緊抵到他心口。

    那漫長的折磨後,每一下都是更磨人的煎熬。

    伏廷終於在她臉上見到無措,一手按著她貼在心口的那只手,咬著牙根,在她耳邊問:這地方你想要?

    她茫然地抓了一下,似回了神,又抓了一下,聲碎了:你給麼?

    他沈笑一聲。

    她現在這神情,讓他覺得,誰套牢誰還不一定。

    天已亮了。

    棲遲睜開眼,看了眼身旁。

    伏廷閉著眼,連睡著時也是剛正的眉眼。

    她不禁側過身,盯著他臉看。

    平常這時候他早已起身走了,今日卻還在。

    不禁又想起昨晚,幾乎忘了是何時結束的。

    她幾乎沒了任何思緒。

    有一瞬間,甚至一片空白,手不自覺抓在了他身上。

    她耳熱起來,悄悄起身,不再想了。

    昨晚不曾有人打擾過他們。

    甚至新露秋霜都未來請用晚飯。

    她猜她們一定是知道房中光景了,披著衣裳坐在鏡前時,臉上也紅了。

    早知道說那番話試探他做什麼。

    一個小姑娘罷了,只要他無心,本也不值得她在意。

    她對著鏡子坐著,忽而掃到床上,伏廷已經起身了。

    他套了胡褲,赤著上身,朝她看過來。

    棲遲手指勾開妝奩抽屜,裝作在認真選飾物。

    他忽而走了過來,俯身,在她抽屜裏拿了根釵出來,按在她眼前:“這次我幫你選一根。”

    她一怔,自鏡中看他。

    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銅鏡昏黃,映著兩人的臉。

    他亦從鏡中盯著她。

    緊接著又說:“戴了應當能比人家小姑娘強。”

    棲遲眉一蹙,才知他是有心的。

    他嘴一動,似笑了下,起身去穿軍服。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7:04

第40章

    一晃,已至三月中。

    春陽籠罩, 已稍稍濃烈起來了, 風吹到臉上, 也有了春暖的氣息。

    軍營裏, 一群人正在擊鞠。

    是仆固部裏的幾個胡人和軍中的幾個新兵在互抗,雙方騎在馬上,搶著以桿擊球。

    場中馬蹄翻飛,泥土飛濺, 雙方誰也不讓誰。

    仆固京和仆固辛雲在場邊看著,到精彩處,時不時撫掌而笑。

    他們部族原本脫胎於突厥, 善戰一族,尤其喜愛待在軍中地方。

    在瀚海府待了快半月, 這兩日才算是徹底將牲畜買賣的事給敲定了,他們放下了一塊心中大石, 便又常隨著伏廷出入軍營。

    仆固辛雲看了一陣,想起來,今日他們先到了,卻還未見到大都護現身。

    緊接著, 就聽見車馬聲,轉頭看去, 一隊近衛護送著一輛馬車駛來。

    大都護貼車打馬,身旁跟著的是羅將軍,還有都護府裏見過一面的少年。

    她看了一眼便知道, 來的是誰。

    秋霜打起車簾,棲遲自車中下來,新露立即將手裏的一件薄披風為她罩上。

    棲遲左右看了看,營帳鋪陳開去,竟一眼看不見頭,至遠處,一叢一叢,就如開在北地上的白花。

    在府中待了快有半個多月才有機會再出門,卻是第一回來伏廷的軍營。

    李硯自馬背上下來,感慨:“姑父的軍營竟這麼大。”

    她聽了莞爾,似乎每一次見到這男人的兵馬,都會被震懾。

    伏廷松了馬韁,看過來:“跟我來。”

    她跟上去:“今日怎會帶我來軍中?”

    他腳步不停:“怕你悶壞了又跑出去,還得再救你一回。”

    她斜睨一眼他背,想起了被突厥女擄走的事,暗自氣悶無言。

    伏廷說完回頭看了她一眼,瞥見她臉色,只覺好笑。

    至中軍大帳,他站在門口,揭了簾。

    棲遲走入。

    帳中陳設簡單,兩側豎著兵器架和地圖架。

    最裏面擺著一張舊榻,搭著他的衣物。

    光這般看,可一點看不出來這是個大都護的大帳。

    帳門外,羅小義喚了一聲三哥,伏廷走了出去。

    場中一陣人呼馬嘶,正搶得激烈。

    仆固京祖孫倆一見到他,就過來見禮。

    有什麼朝眼前飛了過來,伏廷手一擡,接住了。

    是他們擊鞠的球。

    他把球丟了回去,拍了兩下手。

    仆固京道:“大都護何不上場一展身手,這本也是軍中演武的把戲。”

    “祖父說得對。”仆固辛雲附和。

    擊鞠本就是自軍中演練而生的,伏廷是個中好手,但他早已不大耍這些了。

    剛要拒絕,卻聽羅小義道:“三哥,要不就耍一場,我看世子已有些摩拳擦掌了。”

    李硯正盯著場中,聞言臉紅一下:“小義叔莫要取笑我了,我是在看規則罷了。”

    伏廷看過去,李硯眉目與棲遲有些相似,特別是臉紅那一下,神情也很像,他心說真是一對親姑侄。

    他問:“你想不想上?”

    李硯說:“我沒擊過。”

    “想,還是不想。”

    他猶豫一瞬,點了頭:“想。”

    伏廷緊袖:“那就來一場。”

    羅小義掏出根帶子為李硯綁袖口,一面笑道:“你姑父疼你吧?”

    李硯嗯一聲,想著姑姑的話,要對姑父好,姑父就會對他好。

    可他覺得自己並未替姑父做過什麼,姑父對他也不差。

    ……

    棲遲在帳中坐了片刻,聽見外面一陣山呼聲,便走了出去。

    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地守在門口,與她說著方才的情形——

    “家主,世子下場去擊鞠了。”

    “是大都護領著去的。”

    棲遲一直走到場邊,果然看見他們已在場中。

    李硯拿著桿,在馬上被風吹著,臉上紅撲撲的,謹慎地左躲右擋。

    伏廷就在他後方,衣擺掖在腰間,桿拎著,替他擋了一下,一桿擊中了球。

    眾人又是一陣呼聲。

    棲遲看得有些入神。

    擊鞠在貴族中也很盛行,倘若她哥哥還在,一定也開始教李硯耍這些了。可終究連騎馬,他都是在北地學熟的。

    沒想到,伏廷願意帶著他。

    在知道那件事後,他還願意帶著他。

    她很少見到這樣的伏廷,閑散又隨意,身在馬上,如在平地,手中一桿,如握千鈞。

    好一會兒才回神,是因為聽見了姑娘家的聲音。

    棲遲找了找,才發現場中還有仆固辛雲在,原來她也下了場。

    羅小義在場門邊站著,兩手攏在嘴邊朝她喊:“小辛雲回來吧,你也不看看今日在擊的是誰,待會兒可別輸到哭鼻子!”

    大家都笑起來。

    她馳著馬揮著桿,有些生氣:“我可不至於輸不起。”

    羅小義怕真把小姑娘逗哭了,連連擺手:“好好好,不逗你了,你專心擊就是了。”

    伏廷縱馬,一俯身,手臂一掄,擊球如飛。

    “李硯!”

    本以為李硯要接不到了,沒想到他反應很快,自前方馬一橫,一揮桿,竟擊中了。

    伏廷接了他一桿,擊鞠入門。

    又是一陣呼聲。

    他勒馬看向李硯:“不錯,習了武還是有用的。”

    李硯頭一回得到他誇獎,笑起來:“謝姑父。”

    伏廷調轉馬頭,看見了場外的棲遲。

    她迎風立著,披風翻飛,眼睛落在他身上,臉上若有若無地帶著笑。

    他對這笑不陌生,曾經教李硯騎馬時她也是這般笑的。

    他低頭一笑,轉頭喚:“小義。”

    場中暫停,羅小義走進來。

    他將桿拋了過去:“你來吧。”

    羅小義接住:“成,我來替三哥。”

    仆固辛雲問:“大都護不擊了?”

    伏廷嗯一聲,打馬離場。

    棲遲離得遠,並未聽清他們說什麼,只看到人都停下了,伏廷已要離場走了。

    場中一聲驚叫,仆固辛雲的馬猛然擡了蹄,她人自馬背上拋摔下去。

    伏廷離她最近,反應迅速,一跨下馬,接住了她。

    左右都來幫忙穩馬,羅小義還在馬上就伸出了手,甚至連李硯都靠了過來。

    仆固辛雲手緊緊抓著伏廷的衣領。

    伏廷放她下地:“來人。”

    仆固部的人跑了過來。

    他說:“扶出去。”

    仆固辛雲一怔,他放得太幹脆了,甚至都不曾看她一眼,抓他衣領的手默默松了。

    棲遲看著那幕,見到伏廷接住她時不自覺挑了下眉,卻又看他那麼快就松了手,眼便移開了。

    仆固辛雲被扶了出去,仆固京都驚得說出一串胡語來,在那兒數落了她好幾句。

    伏廷走出場外,接了塊布巾擦手。

    棲遲走過去問:“怎麼不擊了?”

    他擦著手背,看她:“被你盯著擊不下去了。”

    “那便怪我了?”她嘆息:“我還想說你擊得可真好。”

    伏廷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嘴角卻是牽了一下。

    棲遲看著他手:“你這雙手反應可真快。”

    伏廷眼一掀:“我是在救人。”

    說完卻覺得自己是在解釋。

    她笑:“我說的就是你救人。”

    說完越過他往前去了。

    “去哪裏?”他問。

    她腳停了一下:“來此便是為了招待仆固部,人家小姑娘落馬了,我自然得去問候一番。”

    伏廷沒說什麼了,看著她走遠。

    仆固辛雲坐在軍帳外的一張小馬紮上休息,眼睛早就望著那邊的伏廷和棲遲。

    忽而就見棲遲朝她走了過來。

    “擦擦臉吧,蹭臟了。”棲遲拿著自己的帕子給她。

    她有些懵,接過來:“夫人來看我的?”

    棲遲點頭。

    仆固辛雲沈默一瞬,低聲說:“我還以為夫人會生氣。”

    棲遲反問:“我為何要生氣?”

    “因為……大都護方才接了我。”

    棲遲好笑:“我還不至於是非不分,倘若他近在咫尺卻見死不救,既不顧念仆固部,也無男人該有的擔當,我反倒要瞧不起他。”

    仆固辛雲無言以對。

    方才是她見大都護要走,一時情急,手裏的桿不慎戳到了哪裏才驚了馬,讓自己摔了下來。

    她心思也快,想著大都護離自己最近,便沒有扯韁繩。

    果然,大都護出手救了她,她還想著也許這位夫人會氣她的。

    沒想到人家根本沒當回事。

    大約是在提醒她,這就是救她一場而已。

    “夫人對我一定很不喜。”她想著先前與她說過的那些話。

    覺得大都護無人可配,也將這位夫人算進去了,的確是不討喜的。

    棲遲忽然問:“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也就比我侄子大三歲,”她說:“我看你與看我侄子差不多,還是孩子而已。”

    仆固辛雲朝場中那少年看了一眼,默默擦了擦臉,將帕子還給了她。

    “謝夫人,但我已長大了。”

    棲遲接過來:“等你何時想得到一個人時,不用自欺欺人,也不用自卑自謙,那才叫長大了。”

    仆固辛雲被她戳到了痛處一般,皺眉不語。

    棲遲早已猜到了她的那些小心思,畢竟小姑娘的心思也好猜。

    她將帕子在袖中一收,說:“只此一次,希望你下次別再落馬了。”

    仆固辛雲臉一僵,沒作聲。

    仿佛自己的那點小心思全暴露在她眼皮底下了。

    棲遲已經轉身走了。

    臨晚,一行就在軍中歇下了。

    是因為仆固辛雲落馬,仆固部暫時沒離營,拖到此刻,只好歇下了。

    仆固京前前後後向伏廷拜謝了好幾次,到此時才去陪孫女。

    大帳裏點上了燈。

    棲遲坐著,拿著筷子,細細嚼著眼前一餐普通的軍飯。

    口味一般,卻還有肉,可見伏廷的錢都花在何處了。

    吃完了,新露端水過來,她洗漱了,問:“阿硯那邊安頓好了?”

    新露稱是:“秋霜在的,世子今晚要與羅將軍住一處,說要討論習武。”

    她點頭,想起仆固辛雲,說:“你去那小姑娘那裏伺候下吧,權當都護府的善待。”

    新露領命去了。

    棲遲將燈挑亮些,坐去那張舊榻上,看著架上的地圖,計算著自己的商隊大概走到哪裏了。

    按照日子來算,應當也快出境了。

    伏廷低頭入帳,身上只穿了中衣,臉上頸上都有水珠。

    棲遲看他是剛洗了澡過來的,不禁看了眼身下的舊榻:“今晚就睡這裏?”

    伏廷看她端正坐在那裏,抹了一下濕漉漉的脖子:“還能睡哪裏?”

    她低語:“怎會有大都護帶著夫人住軍中。”

    他一笑:“今日便有了。”

    說完走過來,坐在榻邊解了中衣。

    又拿了件幹凈的換上。

    棲遲看見他的肩背,燈火裏,露著兩道疤,交叉在一起,不禁問:“什麼傷的?”

    他套了只袖,轉頭看她:“什麼?”

    棲遲伸出根手指,點在他背上,順著疤的紋路滑下去:“我說這個。”

    手被他抓住了。

    “刀,突厥用的彎刀。”

    她心想這麼長,這麼深,當時得多疼。

    他抓著她的手,盯著她的眼忽而深了。

    棲遲被他這般看著,眼神就不自覺遊移一下。

    他松開了,似好笑:“睡吧。”

    接著補一句:“外面會聽見。”

    她頓時聽明白了意思,臉一熱,躺去裏側。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7:19

第41章

    伏廷緊跟著吹了燈躺下。

    這張榻舊且窄。

    一個人睡著還好,兩個人便有些擠了。

    他身高腿長, 只能側臥。

    棲遲背對著他, 似窩在了他懷裏。

    帳外還有隱約的燈火亮, 時不時還有走過夜巡的守軍。

    她一時睡不著, 想著剛見過他身上的傷,問:“你身上還有哪些傷?”

    “我以為你早瞧遍了。”他聲響在她頭頂,聽來又低又沈。

    黑暗隱藏了她臉上的微紅,她輕聲說:“沒顧上看。”

    他似是笑了一聲。

    棲遲很少聽見他笑, 還有些意外。

    緊接著聽見他說:“一處飛箭傷,兩處刀傷,還有一道在腹側。”

    她接話:“還有你脖上的。”

    他頓一下:“嗯。”

    “就這樣?”她以為他會說詳細的。

    伏廷回憶起那些傷, 都沒多大印象了。

    只記得飛箭尖頭帶鉤,取時要先入三寸, 退出那鉤角,壓住血肉, 再反拔.出來;刀入三寸,皮肉外翻。

    但這些要在她面前說出來,便像是一個男人在女人面前炫耀自己有多威武一樣,還有可能會嚇著她。

    他又嗯一聲:“沒了。”

    棲遲不語了。

    男人的身體緊貼著她的, 她的背靠著他堅實的胸膛,他甚至一條腿都要壓在她身上。

    比這更親密的都經歷過了, 最近時他們簡直連在一起,不分彼此。

    可眼下只是這樣,她竟也能面紅耳赤。

    她收了神, 不想了,閉上眼。

    因在軍中,伏廷起得比平常更早。

    外面日夜巡守,腳步聲不斷。

    他睜了眼,先看見胸前緊靠的女人。

    她睡得安分,這一個姿勢幾乎一夜沒變過,他也像是自後擁著她睡了一整夜。

    伏廷一手撐在榻上,無聲坐起,看著她的側臉,散在榻上的青絲,伸手摸了一縷,在指間撚了一下,又放下。

    這樣,忽然叫他覺得有種前所未有的親昵。

    下了榻,沒有發出什麼聲響,他便幹脆利落地穿戴好了,出了帳門。

    一個近衛端著水過來,臂搭布巾。

    只在帳外,天還沒亮透,仍有涼風,他卻已習慣了,挽起袖,抄著冷水洗漱。

    拿起小刀刮著下巴時,遠處操練聲已起。

    他手停一下,說了句:“叫他們聲小些。”

    近衛稱是。

    “三哥。”

    伏廷放下小刀,抹了下下巴,轉過頭。

    羅小義領著仆固京過來了,後面跟著仆固辛雲。

    “大都護,近來在府上叨擾夠了,又來軍中叨擾,實在心中有愧。”仆固京見禮道。

    仆固辛雲跟著他垂下頭行禮。

    伏廷說:“既如此,料想仆固部也諸事繁忙,你們差不多也該回了。”

    羅小義聞言一楞,詫異地看了眼他三哥。

    仆固部是有功之部,他三哥一向是很禮待的,還是頭一回說這種逐客般的話。

    仆固京似也有心要走了,接話說:“大都護說的是,是該回了。”

    仆固辛雲悄悄擡了下頭,看了眼伏廷。

    羅小義笑著開口,權當圓場:“下次再來,料想各部中都有新景象了,眼下的確是太忙碌了些。”

    仆固辛雲忽而小聲開口說:“下次再輪到我們仆固部來,至少也得兩三年後了。”

    “那你就是大姑娘了。”羅小義打趣,順嘴說了句:“三哥你說是不是?”

    伏廷點頭:“到時候便可尋個仆固部的勇士了。”

    羅小義笑出聲來,連仆固京都笑了,一面看了看孫女。

    仆固辛雲低頭無言。

    伏廷束著袖口,沖他們一頷首:“軍中還有操練,就這樣吧。”

    說完轉身走了。

    羅小義這才追上去,小聲問:“三哥,我可是聽錯了?你方才是在逐客不成?”

    “不用廢話。”

    伏廷眼不拙,昨天那馬墜的及時,他不是沒數。

    一個本就沒留心過的小姑娘,在他眼裏連熟人都算不上,更談不上計較,只是不喜這種小把戲,早些回去就算了。

    也免得再叫李棲遲覺得不好打發。

    ……

    棲遲被新露伺候著梳妝完畢,用了一碗小米淡粥。

    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漸漸人聲吵了起來,似有行馬聲。

    她捏著帕子拭了拭唇,起身正要出去,迎面撞見伏廷走了進來。

    “仆固部的人要走了。”他說。

    棲遲意外:“這麼快?”

    朝外面看了一眼,果然是仆固部的人在牽馬。

    她心說莫非是昨日一番話說重了,叫人家小姑娘難受了不成。

    來者是客,要走了,也不能沒有表示。

    她說:“那便送送他們吧。”

    伏廷已安排好了,拿了馬鞭在手裏說:“他們自軍中走,要走一段近道,路不好走,你就不用去了。”

    棲遲想了想:“那我騎馬與你一道去。”

    伏廷看她一眼,走出去,吩咐一句:“牽匹馬來。”

    新露聞言,立即去為家主取了披風來。

    棲遲披在身上,邊系邊出了帳門。

    仆固部輕裝簡從來的,也沒什麼好準備的,很快就收拾好了。

    軍中出了一隊兵護送。

    一行人上了馬背,整裝待發,忽見大帳方向,大都護和夫人一前一後騎著馬過來了。

    仆固京連忙調轉馬頭來道謝:“怎敢有勞大都護和夫人親自來送行。”

    伏廷說:“無妨,走吧。”

    棲遲跟著他,不疾不徐,看見隊伍裏的仆固辛雲。

    小姑娘穿著雲紋胡衣,頭發綁成一束,坐在馬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下的馬,似乎沒想到她會騎馬,隨即就轉過頭去了。

    出了軍營,一路無話。

    直到上了山道,道路難行,眾人走成了細細的一列,才彼此有了話語。

    棲遲看那窄道,羊腸一般,不過只一段,過去便是坦途。

    再左右看一眼,的確要比走官道省了一大圈。

    伏廷自前面回頭說:“跟緊了。”

    她抓著馬韁,看了一眼山道下方,雖不深,卻也有些危險。

    再看前面,伏廷的馬走得筆直,她的馬似找到了頭目一般,循著他的馬走,一點沒歪,很順利地就過去了。

    上了坦途,忽而傳來輕輕的歌謠。

    棲遲看過去,是仆固辛雲在唱歌,唱的是胡語,回蕩在眾人耳邊。

    有的仆固部人甚至在跟著唱。

    棲遲趕上伏廷,問:“她唱的什麼歌?”

    伏廷看她一眼,說:“不知道。”

    棲遲有些不信,他連突厥語都會,豈會連北地自家的胡語不懂,何況仆固部也與突厥很有淵源。

    她又問一遍:“你真聽不懂?”

    他抓著韁繩在手上繞了一道:“不懂。”

    棲遲信了,也不問了。

    伏廷豈會不懂。

    那是北地胡部的情歌,唱給有情郎聽的。

    但既無瓜葛,他不需要懂。

    歌聲停時,隊伍也停了。

    仆固京又回頭來向大都護和夫人見禮,請他們不必再送了,到此便可以了。

    伏廷打馬出去一步,示意他過去說話。

    是要說些民生上的事。

    棲遲自馬上轉頭,看向仆固辛雲。

    她也正著這裏。

    “保重。”如初見時一樣,棲遲沖她笑了一下。

    仆固辛雲回禮,沒說話。

    伏廷話說完了,打馬回來,扯韁轉了方向:“不回軍中了,直接回府。”

    接著又說一句:“放心,李硯會有人好生送回。”

    棲遲聽他還提及侄子便笑了:“他如今跟著你們大有變化,我倒沒那麼擔心了。”

    伏廷沒說什麼。

    道上,仆固辛雲看著他們走遠。

    仆固京在旁拍了拍她的頭,笑著搖了搖頭,說了句胡語。

    她垂下頭,默默無言。

    別人看不出來,自家祖父豈會看不出來她這點心思。

    仆固京勸她:大都護是馴服這北地八府十四州的人,這種男人是天上的雄鷹,不服馴的,除非他眼裏有你,才會收翅。

    可他眼裏已裝了別人了。

    ……

    至瀚海府城門口,伏廷將隨行的人遣回了軍營,只帶著近衛跟著。

    一入城,他的馬踩到平地,就行快了。

    棲遲有些趕不上,一夾馬腹,讓馬小跑著,才追上去。

    “你走太快了。”

    伏廷放緩了馬速,看她一眼:“你分明也能追上。”

    她馬術不差,他看得出來,不過是礙著縣主之尊,在城中顧及儀態罷了。

    果然,就聽她低低說:“你要我在這城中追著你跑不成?”

    伏廷嘴角一動,忍了笑,看了眼眼前寬闊的大街,日頭照著,人不算多。

    忽而想讓她少些莊重,反正在他面前也不莊重過那麼多回了。

    他說:“不妨試試。”

    語畢,策馬馳出。

    棲遲蹙眉,看著他箭一般的背影,又看了眼身後緊跟著的近衛,覺得被他們看了熱鬧,反倒不好意思留著了。

    她戴上披風兜帽,抓緊韁繩,疾馳出去。

    一路疾行,快到都護府時才看到伏廷騎著馬的身影。

    隨即又不見了。

    棲遲已數次被這男人故意的行徑耍弄過,本想不追了,可已要到府門口了,幹脆還是一路馳馬到底。

    到了府門外,她靈巧地躍下,將韁繩遞給仆從,就進了門。

    伏廷早已進了府,立在廊下飲了口酒袋裏的烈刀燒,好笑。

    他沒事逗弄她做什麼。

    轉頭,就看見棲遲快步而來。

    她很少這樣走得迅速,上一次這般急切,好像還是為了她的侄子。

    伏廷看著她斜斜綰著的鬢發,微挑的眉,走動時輕輕抿住的唇,低頭將酒袋塞進懷裏,兩條腿站直。

    棲遲走在廊下時還左右看了一眼,沒看到他,待走到主屋外,忽而伸來一只手,將她拉了進去。

    門合上,伏廷抱住了她。

    她一驚,推他。

    這還是白天。

    他已抱著她走向床。

    一放下她人,就跟著壓了上來。

    ……

    他又如上次一般折磨了她一通。

    棲遲身顫輕曳,不自覺地忍聲。

    到後來一條胳膊勾著他頸,化作了水一般,又像是故意的,在他耳邊低語一句:怎麼這麼急。

    很快她就不說話了,是說不出來了。

    身上的男人狠起來,她便無法思考了。

    伏廷身繃著,被她的話弄得緊了牙關。

    直到看見她無力思索的臉,才算放過她一回,稍稍緩和了些。

    女人面若桃李,如花盛放。

    他對這樣的李棲遲,簡直百看不厭。

    ……

    李硯回來時,已過去許久了。

    羅小義送他回來的,如常要去教他習武,走至廊下,看見他三哥自房中出來,笑著說了句:“仆固部的事忙完了,接下來三哥也可以好生歇上一陣了。”

    伏廷翻折著軍服上的領口,嗯一聲。

    羅小義順嘴問:“嫂嫂呢,不是與三哥一同送人去了?”

    棲遲跟在伏廷身後走了出來,臉頰尚有未退盡的紅暈。

    李硯喚她一聲:“姑姑。”

    她應了,聲輕飄飄的。

    羅小義笑著搓兩下手:“嫂嫂,我今日也留在府上吃飯可行?”

    “行。”棲遲沖他笑笑,瞥一眼伏廷。

    他立在那裏,長身挺拔,已將軍服整好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7:33

第42章

    其實羅小義說了些什麼,棲遲都沒怎麼聽。

    全然就是順著他的話在接罷了。

    伏廷軍服整好了, 朝她看了過來。

    看了一眼, 又去看羅小義:“還有事?”

    羅小義忽而覺得這一眼不善, 好似嫌他妨礙了他們似的。

    他方才就覺得他三哥和嫂嫂有些不對勁, 可也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一個整著軍服,一個紅著臉,卻又不像是吵了架的樣子。

    他嘿嘿笑一聲:“我們方才是不是打攪到三哥與嫂嫂了?”

    聽到這話, 棲遲臉上更熱,只是還能壓著,鎮定地一笑:“沒有的事。”

    羅小義拉一下李硯, 解釋:“只不過世子一回來就要來見嫂嫂,我才跟著過來的罷了, 可不是有心打擾。”

    被賣了的李硯聽到姑父那麼問,雖不明緣由, 還是怕他不悅,忙說:“我沒什麼事了,這便回院裏去了。”

    說完又看棲遲:“姑姑,我回去了。”

    “嗯。”棲遲仍回得心不在焉。

    羅小義走之前問一句:“三哥與嫂嫂也還沒用飯吧, 可要吩咐了一起?”

    棲遲誰也沒看,低低說:“不了, 我在房中用。”

    伏廷說:“你去吃你的。”

    羅小義聽他三哥這麼說,又是在趕人的架勢了,趕緊走人:“我還是與世子一同吃吧。”

    說完拽一下李硯, 一起走了。

    伏廷這才轉過身,面朝向棲遲:“你不累?”

    棲遲乍聽到這句,臉上剛退下的熱度又要起來了,緊接著又聽他說:“跟出來做什麼。”

    不禁看他一眼,他眼裏沈黑,偏偏臉色整肅。

    她眼移開,口中輕輕說:“我沒說錯,你這人,果然還是壞的。”

    伏廷看著她,聲沈沈的:“就因為在白日?”

    她臉又紅了,眼勾在他身上,不做聲。

    他被她眼勾著,腳一動,忽而走近一步,低頭說:“不是說了,這事我說了算。”

    棲遲眼輕輕一轉,低語:“你就是這般做大都護的?”

    伏廷並不在意這點反擊,頷首:“不錯,這北地八府十四州都是我說了算,你也一樣。”

    她想著今日何止是丟了一回的縣主儀態,臉上的紅褪了又起,差點又要說一句“莽夫”。

    對上他黑定定的眼,又忍住了。

    伏廷這才又問一遍:“出來做什麼?”

    她說:“想喚人來備湯沐浴。”

    他抿唇,忍了笑,是因為知道原因。

    她方才,身上出了汗。

    那一幅汗津津柔弱無骨的樣子似還印在眼裏,他摸一下脖子,停了回味,絕不會說出來。

    想起她的侍女還沒回來,他才說:“喚兩個婢女來安排。”

    棲遲喚了一聲“來人”,轉身進了房。

    伏廷看著她進去的,不妨礙她,先去書房。

    ……

    羅小義吃了個飯,又教了李硯一番,就時候不早了。

    聽一個下人說他三哥人在書房,他這回才總算放心地過去找人。

    門一推開,卻見伏廷正從屏風後出來,身上套著衣服,似是剛擦洗過身子的樣子,他嘖一句:“三哥大白日的怎麼如此講究。”

    伏廷身上穿著便服,將衣袍一掖,系著腰帶說:“又有什麼事?”

    羅小義說:“先前不好妨礙三哥與嫂嫂,我沒直說。”

    伏廷說:“少廢話,直說。”

    他這才笑著說:“是好事,我自軍中回來時特地去過問了一下胡部買賣的事,其他鋪子都還沒有動靜,唯有魚形商號那家已著手做了,這不就想來告訴三哥一聲。”

    伏廷看著他:“他們動作這麼快?”

    “是啊,我也驚奇,因此才特地來與三哥說的。”羅小義感慨:“這牛羊牲畜畢竟是活物,要找貨源,要安排人手,還要規劃好運送的商路,哪一項不需要費時費錢的。這才多久,仆固部可才剛走呢,那家商號便已進展得這麼快,我只能說,可真他娘的財大氣粗,否則哪有這本事!”

    他語氣裏全是羨慕。

    伏廷一只手折著袖口,又想起那日議價,那櫃上的說他們商號到底有多少家鋪子具體都不清楚。

    “同樣都是做買賣,為何他們家總是格外盡心?”他忽而問。

    羅小義被他問的一楞,撓兩下鼻子,想了想說:“這家向來是盡心的,料想正如仆固部所言,是仁義之商。”

    伏廷思索一瞬,說:“隨我出去一趟。”

    羅小義也不知他忽而怎麼了,趕緊跟上他。

    ……

    新露和秋霜回來時,天色將晚。

    棲遲在胡椅上坐著,換了身衣裳,在飲茶湯。

    屋中一直沒開窗,氣息一直沒散出去,最多的是沐浴熱湯的香氣,隱約的,是其他的氣味。

    棲遲覺得那是伏廷身上的氣味。

    她在他軍服上聞到過不止一回,被他抱著時聞得最清楚,不難聞,很獨特,大約是專屬於這北地男人的氣息。

    “家主。”秋霜近前,小聲在她耳邊說了一番有關胡部買賣的事。

    她和秋霜回來前順帶去幾個鋪中走了一趟,得知進展順利,便趕緊回來了。

    棲遲凝神,聽完後,點點頭。

    是她特地吩咐要越快越好的,手下才能辦得如此迅速。

    新露在旁,一面點燈一面道:“大都護和羅將軍似是一同出去了,也不知是去做什麼了。”

    棲遲聞言,放下茶盞,起身坐去榻上,招一下手:“拿新賬來,趁他不在,我看一會兒。”

    幾乎一整日都被伏廷弄得心不在焉的,她想找些事情做。

    新露去為她取了來。

    她拿了,又道:“去外面守著。”

    新露和秋霜一並退了出去。

    一直守到快入夜了,秋霜忍不住推一下新露,小聲提醒她:莫叫家主看了,大都護一直不回,就不叫她休息了不成?

    新露進了房,卻見家主已經倚在榻上睡著了,悄悄拿下她手中賬冊,仔細收了起來。

    正要回頭來叫醒她,外面傳出秋霜喚大都護的聲音。

    她忙垂手退了出去。

    伏廷出去一趟,到現在才回。

    進了門,就見棲遲倚在榻上。

    他剛在想這麼晚了竟還沒睡,是她精力太好了,走近了才發現原來已是睡著了。

    他看了眼床,又看了眼她。

    她睡覺一向安分,一動不動,燈火裏長睫輕掩,安寧得有些不真實。

    他手一動,才察覺還拿著馬鞭,放了下來,走近,俯身,一只手臂伸去她頸下,一只手臂伸進她膝彎。

    對他而言,棲遲很輕,抱在懷裏,輕輕松松。

    走去床沿,踩著地上的絨毯,腳步無聲。

    棲遲卻忽而醒了。

    她先看見男人的胸膛,他穿著簡單的月白胡衣,不是什麼細綢錦緞的,也有些舊了,認出來,這是他的便服。

    再看見男人剛毅的下巴,往上是他的臉。

    她睡迷糊的思緒回來了,才意識到他正抱著她,接著想起自己先前在看賬,她掃一眼榻上,又掃一眼房門,見已合上,料想是新露秋霜都安排妥當了,才算放了心。

    眼睛又看向伏廷,一眼先看到他的唇。

    他的唇很薄,慣常的抿成一線。

    就在幾個時辰前,這雙唇還落在她身上,叫她出了一身的汗。

    只不過依舊沒親她唇。

    已到床邊,伏廷放下她,才看見她已醒了。

    他抿著唇,要站直。

    衣襟忽而被她拉了一下。

    他垂眼看她:“沒睡醒?”

    “醒了。”她嗓子未清,聲有些啞,沒來由地問了句:“你親過別的女人麼?”

    伏廷說:“什麼?”

    棲遲對他這語氣不陌生,知道他已有些不悅了,眼輕動,緩緩說:“聽說你是北地女人惦記的情郎,我才這般問的。”

    他鼻間出氣地笑了一聲:“我不曾聽說過這些。”

    北地這麼多事,每一年都是在困苦艱辛中掙紮過來的,他還有閑情管自己是不是別的女人惦記的情郎?

    只要突厥別惦記著他就是好事了。

    棲遲說:“你根本就沒回答我。”

    這沒來由的一問,完全是想到就問了,其實問完自己也有些詫異。

    她以為他不會回答了,轉頭拉開被衾。

    伏廷直起身,看著她低垂的眉眼,目光掃過她唇上,只當她還沒完全清醒。

    他說:“沒有。”

    棲遲轉頭看他。

    他被她盯著,又說一遍:“沒有,只有你。”

    棲遲被“只有你”那三個字給撞進了心裏,楞了一下,連方才在問什麼都忘了。

    伏廷看了看她模樣,走去屏風後,抄著盆中的涼水洗手。

    他沒親過別的人,除了她李棲遲。

    仆固部走後,都護府便恢復如常,又是安安靜靜的了。

    一大早,棲遲醒了,還以為已經很早了,轉頭卻見身旁已經無人。

    坐起身,新露進來伺候了。

    “大都護剛剛出府了。”她不等家主詢問就開了口,一面過來伺候她穿衣。

    “又要入軍中?”棲遲問。

    羅小義昨日還說仆固部走了,就可以好好歇上一陣子了,怎麼他又忙起來了。

    “不知,只看見羅將軍在外等著。”

    棲遲想起來,昨日他們就一起出去過,可能是真的有什麼事吧,沒再問了。

    ……

    伏廷走在府門外,身上軍服齊整,腰上掛著佩刀。

    羅小義牽著馬走到他身邊來:“三哥,不是叫你歇一陣子,怎麼又忙上了。”

    伏廷拿了韁繩,站在馬前:“北地這麼多事,你替我幹?”

    “那你昨日還認了我的話。”

    伏廷認他的話不是說自己,是說棲遲,仆固部走了,她可以歇著了。

    他還有北地一個大攤子,如何歇的了。

    他翻身上馬,問:“讓你做的事如何了?”

    羅小義道:“按你說的,我留心著那商號了,真是沒話說,辦事太利索了,就這一晚,我再去過問,又是一番進展,料想不用多久胡部就能與他們交易了。”

    昨日他跟著他三哥在城中轉了一圈,到入夜才回,將城中那家魚形商號的鋪子幾乎都看了一遍。

    他三哥叫他留心一下買賣的事,他便很上心的照做了。

    他又道:“這家不僅有錢還辦事快,聽聞他們家在北地又多出許多鋪子,又如此仁義,以後說不定還會再幫咱們的。”

    伏廷忽而看他:“你剛才說什麼?”

    羅小義一楞:“三哥問什麼?”

    “你說他們家忽而在北地多出了許多鋪子?”

    羅小義點頭:“是,是三哥叫我留心,我才察覺的。”

    伏廷問:“何時的事?”

    羅小義想了想:“約莫就是我們自臯蘭州回來之後,簡直如雨後春筍一般,不止瀚海府,下面各地也都多了許多。”

    伏廷想著昨日見的那一家一家的鋪子,不是尋常散漫的買賣,是一家連成一體的大商號,各有分管,井然有序。

    他沈思良久,翻身上馬:“替我傳份文書過去。”

    羅小義跟著上了馬背,問他:“傳什麼?”

    他說:“我要見他們東家一面。”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7:48

第43章

    李硯在院中練著一套羅小義教的招式。

    收了最後一招,他往邊上看, 靦腆問:“姑姑, 如何?”

    棲遲今日特地來關心他的學業, 問到他習武如何了, 他便練了一手給她看。

    她收著手站在邊上,看著他笑:“我看不出好壞,只能說你比起先前結實了一些,總是好事。”

    李硯抹了把額上的汗, 笑了笑,覺得這已是誇贊了。

    走到她身旁去時,正巧看見秋霜自院外匆匆而來, 一路小跑,他不禁奇怪:“這是怎麼了?”

    棲遲看了一眼, 她身邊的人一向規矩,很少這樣。

    秋霜跑到跟前說:“家主, 有要事。”

    棲遲見她臉色有些不對,立即問:“怎麼了?”

    秋霜小聲說:“都護府傳了文書,大都護說要見東家。”

    棲遲一楞,竟有些沒回味過來, 還問了句:“哪個東家?”

    秋霜急道:“我們商號的東家,自然就是家主您啊!”

    棲遲臉上一凝, 將這話仔細回味了兩遍。

    伏廷怎會想到見商號東家?

    “你沒弄錯?”她還有些不信。

    秋霜連連點頭:“絕不會有假,羅將軍將文書送去了鋪子裏,下令要盡快遞送給東家, 說是大都護親自下的令,不可有半點延誤。”

    棲遲驚訝過後,很快就鎮定了,想了想:“可曾說了緣由?”

    “不曾,”秋霜說:“只說了要召家主來見。”

    她沈默,理著頭緒。

    李硯全都聽到了,還沒弄明白。

    她姑姑是商號東家,姑父卻要見東家,那不就是兜了個大圈子,卻是要見他姑姑?

    他知道自古輕賤商賈,從不敢將姑姑暗中經商的事往外說,不免有些擔憂,看著棲遲,悄悄問:“姑姑,要緊嗎?”

    棲遲思索了片刻,沖他笑笑:“你不用擔心,該幹什麼幹什麼,此事我自會料理。”

    李硯素來相信姑姑,乖巧地點頭:“我只能幫姑姑守口如瓶了。”

    “嗯,如此就夠了。”她說完,看一眼秋霜,往院外走。

    秋霜會意地跟上。

    到了院外,棲遲才說:“暫時不明原因,先不要慌亂。”

    目前都護府裏知道她有這身份的只有秋霜與新露,還有李硯。

    伏廷是因為什麼要見她尚不清楚,她不能自亂陣腳。

    她想:還是待他回來再說。

    ……

    午後申時三刻,棲遲將賬本一冊一冊地收好,鎖入櫃中。

    正在妝奩前坐下,聽見了外面的腳步聲。

    她立即起身,走出去時,面前已迎上男人的身影,她一腳已跨到門外,險些要與他碰到一起。

    伏廷收住腳,看著她:“要出去?”

    “沒有。”她退一步,讓他進來。

    伏廷看了看她,進了門,抽了腰後馬鞭扔在一旁,轉頭去案頭上拿了只茶盞。

    棲遲看著他,他似是又忙了什麼回來,胡靴上沾了些灰塵。

    她見他拎著盛涼水的壺,隨手倒了一盞,走過去,將剛煎好的熱茶湯倒出一盞,遞給他:“喝這個吧。”

    伏廷端著涼水正要送到嘴邊,看見她遞來的,眼落在她臉上,放下了手裏的,接了她的那盞,喝了一口。

    茶雖精貴,但加了太多東西,反而不解渴。

    他喝了,還是端起涼水喝了一口。

    又看她一眼,其實對她的舉動有些受用。

    棲遲看了看他的臉色,問:“聽聞那胡部買賣的事進展得挺好?”

    伏廷嗯一聲,又喝了一口涼水,放下了。

    “那些商戶,可頂用麼?”她又問。

    伏廷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魚形商號的那家,“還好。”

    說著看她一眼:“為何問這個?”

    棲遲說:“秋霜今日外出采買,看見小義自那魚形商號家的鋪子裏出來,似是宣了什麼命令,回來告訴了我,我還以為是進展不好,這才問起。”她說著,在往想問的事上慢慢靠近:“小義可是真宣了什麼命令?”

    伏廷也沒瞞她:“沒什麼,是我想見一見那家東家。”

    “為何?”她終於接上自己想問的。

    伏廷又看住了她。

    她暗暗捏住手心,道:“我只是好奇,因何你身為大都護,卻想要見一個商人。”

    伏廷說:“探探他的底。”

    他走去屏風後換衣服。

    羅小義先前也問過他,為何非要見一個商戶的東家。

    他回答說:事出反常必有妖。

    如此不計得失地相助都護府,一次,他可以相信是出於仁義,兩次,卻未必了。

    那位東家根本都不是北地之人,甚至都未曾到過北地,卻可以放棄商人逐利的本性,數次相助都護府與北地,未免太過奇怪。

    過往幾年,曾也有幾大都護府出面,說要替他在聖人面前進言,詳敘北地艱難,讓朝廷重視。

    他留了個心眼,並未多言。

    到頭來,卻不過是想從他這裏獲得良駒精兵做交換。

    未能得逞,那幾大都護府最後好話都說給了自己,並未替他的安北都護府說過半句話,反而是爭著去朝中要錢了。

    他一路走到今日,從不相信天底下會有平白無故的好事。

    朝中尚且講利益,何況是本就重利的商人。

    一家本就財力過人,如今又在北地各處蓬勃的商號,尚不完全知根知底,已與都護府扯上諸多關聯,還滲入了民生關節。

    北地多年艱苦,剛有起色,他不得不謹慎。

    棲遲卻還站在小案旁,想著他的那句話。

    她不好問得太過詳細,自然也不知他要探什麼底,一時反倒更沒底了。

    她往屏風後看,伏廷沒完全走進去,半邊身體被擋著,這半邊剛解開的軍服搭著,他低著頭,在松袖口。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轉頭看了過來,手上未停,眼睛盯著她:“還有要問的?”

    棲遲不好再問這個,否則便太明顯了,她問了別的:“瀚海府有何值得一去的地方?”

    伏廷聽到這問話,眼在她身上又是一掃,心說今日她是怎麼了,盡問些不相關的事。

    卻還是給了回答:“能去的地方很多,但方便的大約也只有佛寺。”

    “什麼佛寺?”她問。

    他說:“你先前去過。”

    棲遲想了起來,她也只去一家佛寺,就是城外那家,沈思一瞬,提議說:“不如去那佛寺中住上些時日如何?”

    伏廷轉眼看來:“為何?”

    棲遲輕聲說:“在府中也感受不到什麼春光,料想在外會好一些。”

    這是這是隨口找的理由,也不知他是否會答應。

    伏廷抿著唇,脫著軍服想,這似乎還是她頭一回提要求。

    棲遲正看著他,在等他回答。

    他看了看她的臉,點了頭:“我會叫小義安排。”

    “好。”棲遲說完,在案邊緩緩坐下,沒料到他竟爽快地答應了,又悄悄看他一眼。

    心想:還說他是莽夫,但這男人莽夫的時候大概只在床上了,心思分明深沈的很,否則又如何會來這突如其來的一步。

    第二日一早,羅小義收到他三哥傳令,做好了安排,趕來都護府。

    一行仆從已將馬車備好。

    他在門口等了片刻,看見他三哥走了出來,快步迎上去說:“三哥,寺裏已打點過了。”羅小義說。

    所謂打點,就是叫選好的兩隊兵身著便服護在寺外,這是伏廷的吩咐,既不妨礙他人正常進香,也可保證安全。

    他說完又道:“嫂嫂怎會想起去寺裏住了?”

    伏廷說:“她想去就去。”

    羅小義笑起來:“三哥果然還是疼嫂嫂。”

    他掃來一眼:“去開路。”

    羅小義笑嘻嘻地去前面上了馬。

    棲遲走出府門來,身上披著件湖綢披風,看著伏廷:“我好了。”

    伏廷點頭,伸手扯了馬韁,翻身上去。

    新露秋霜一個打簾,一個放墩,棲遲踩著登上了車。

    ……

    一早,寺院裏還無人上香,安安靜靜。

    山門大開,眾僧在列。

    住持聽聞大都護與夫人竟要來寺中小住,早就領著僧侶們候在山門前恭迎。

    等了約有半個時辰,方見得一行人登入山上來,住持忙迎上前去見禮。

    “大都護,夫人,請——”

    伏廷走前,棲遲跟在後面,隨著住持入寺。

    她看他今日身上換了件玄黑軍服,身上掛劍,比起往常愈發一身寒冽,入殿前,忍不住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伏廷回頭,見她在他腰上看了一眼,明白過來。

    她是提醒他別嚇著寺裏的僧人。

    他將劍解了,拋給近衛,才隨住持進去。

    住持一路做請,引著二人到了後院禪房前,呼了聲佛號,停下說:“得知大都護與夫人要來,特地空出了寺中最好的兩間禪房,只因寺院乃清修之地,只能冒犯請大都護與夫人分房住了。”

    棲遲聞言,多少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先看了一眼伏廷。

    他目光沈穩,一如平常:“知道了。”

    住持道了謝,退下了。

    他在此時轉頭看來:“看什麼?”

    原來早就發現了。

    棲遲眼一動,轉開:“沒看什麼。”

    他多少猜到了些,嘴角忍笑,轉頭去看那禪房,兩間是挨在一起的,都差不多,只不過左邊一間朝南,光亮堂些。

    他先走進了朝北那間。

    棲遲見他進去了,便進了南面的。

    新露和秋霜跟進來,手腳麻利地為她料理了一下房中。

    只一會兒,秋霜便悄悄走近:“家主是故意住入寺中來的?”

    棲遲點頭。

    哪裏是為了什麼春光,只是見伏廷是動了真的,在都護府裏或許會不方便她安排,出來了會便利一些。

    秋霜又小聲問了句:“那家主可有計較了?”

    她蹙起眉,輕輕搖了搖頭:“文書要送到理應要花些時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秋霜轉頭與新露對視一眼,都不再多言,只當是來此遊春來了。

    ……

    棲遲在禪房裏待了片刻,出來時,日頭不過剛升起。

    這後院裏種了些花樹,只是北地春晚,其實所謂的春色還不如都護府,一截桃花枝挑出來,枝光禿,花剛結了骨朵。

    她站在樹下,卻也沒用心看,只在想著這樁棘手的事。

    伏廷正要出寺,經過時停了下來。

    棲遲側對著他,站在樹下,大約是因為要來佛寺,今日頭上綰著莊重的雲鬢,未戴貴重首飾,素凈的一張臉,卻更顯得雪白。

    也不知在想什麼,竟沒註意到他站在一旁。

    他也不出聲,看到枝頭一截桃枝掃著她鬢發,再看她,卻仍在出神。

    他伸手,將那截桃枝折了下來,又看了看她臉,手捏著,比在她發間,瘦枝綴骨朵,襯著她的發,卻似個裝點似的。

    看了看,還是拿下來了。

    是沒有捉弄她的心,想到他身為大都護,卻身無余錢,總不能給自家夫人只簪一支桃枝。

    棲遲感覺發上被什麼碰了一下,終於回了神,轉頭看來,才發現他站著,手上已拿上馬鞭,另一只手裏,卻捏著一支桃枝,問:“那什麼?”

    他隨手扔了:“剛折的罷了。”

    說完往外走。

    “去軍中?”她問。

    “嗯。”他往前走遠。

    棲遲想還好是去軍中,看著他走了,忽而覺得發上似有什麼,伸手去摸了一下,摸到了一顆花苞。

    撚在指間看了看,也不知是何時沾上的。

    作者有話要說:  當家:見什麼啊大寶,我倆天天見。

    伏廷:誰?誰在說話?!

    棲遲:誰啊?不知道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8:02

第44章

    寺中日子,枯燥, 且一成不變。

    講經房裏, 住持講經的聲音沈緩寧靜。

    諸位僧人安安靜靜地坐在下方的蒲團上, 鴉雀無聲。

    最前方, 棲遲端正跪坐,也在聽經之列。

    一篇經講完了,住持合上經書,恭敬地問:“不知夫人聽到現在, 有何見解。”

    棲遲卻並非真是來聽經的,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只是過來尋常小住的模樣罷了,方才甚至連他所講的一句經文也沒在意聽。

    她雙手合十, 將問題拋還回去,溫聲說:“還請住持賜教。”

    住持呼了聲佛號, 道:“佛說四大皆空,心境豁達, 便可超脫塵世。”

    棲遲問:“如何做到四大皆空,心境豁達?”

    住持答:“放下掛礙,便可無欲無求。”

    棲遲聞言不禁笑了一下,這世上有幾個人能真正放下掛礙?

    她自光州而來, 就帶著一份最沈最重的掛礙。

    她說:“我有欲亦有求,所以我只是人, 成不了佛。”

    住持被這話一回,礙於對方貴為大都護夫人,也不好再拿什麼佛理來說服她, 只合著雙手又呼一聲佛號,不再言語了。

    門邊,新露站在那裏,朝門裏露了個臉。

    棲遲看見,起了身,話別住持,走出門去。

    出了講經堂,她領著新露,一路進了大雄寶殿。

    殿內香煙裊裊,香客不多,有人正在佛像前跪拜。

    秋霜在旁邊的蒲團上拜著,拜了幾拜之後,起了身,旁邊那人已走了。

    那是棲遲名下鋪子的一個櫃上的。

    秋霜過來,小聲說:“家主,羅將軍給鋪子裏安排了八百裏加急去送文書,便是東家遠在天邊,也很快就要給出回復了。”

    棲遲聽了,愈發覺得伏廷是鐵了心地要見她了。

    “官家召見,身為一個商戶,是沒理由拒絕的,何況還是安北大都護。”她低語一句,輕嘆。

    尚不知伏廷用意,她也不好輕易找人冒名替代,萬一弄巧成拙,得不償失。

    正沈思著,羅小義一腳跨入殿來。

    棲遲看到他,先看了眼他身後,是下意識地找伏廷,卻沒見到。

    只有他一人進的門,身上還穿著甲胄未脫,就這麼大咧咧地進了這佛殿。

    不想羅小義卻也是找伏廷來的,看到她就問:“嫂嫂,三哥可過來了?”

    棲遲搖頭,想了想說:“如若軍中沒有,那便是回府去了,也不一定日日都住來這山寺。”

    “那怎會,”羅小義笑起來:“嫂嫂既在這裏,三哥豈會不來。”

    棲遲被這話打趣得笑了一下,眼神閃了閃,覺得他好像在說伏廷在圍著她轉似的。

    羅小義看了一圈殿內,沒註意她神情,走過來兩步,接著又道:“那我還是去府上找三哥去,在這寺廟裏也不能吃酒,什麼也幹不了。”

    棲遲好笑:“你可得放敬重些,在寺中怎能還想著飲酒。”

    “嫂嫂冤枉我了,我可不是一心想著飲酒。”他道:“只是因為眼看著三月就要過去了,還有頓生辰酒未吃呢。”

    她問:“什麼生辰酒?”

    羅小義看了看她,忽而一拍腦門:“是了,嫂嫂定然還不知道。”

    她不禁奇怪:“知道什麼?”

    羅小義手一伸,示意她借一步說話。

    新露和秋霜退開兩步,去一旁候著。

    棲遲跟著他走了幾步,站去那佛像的側面:“到底什麼?”

    羅小義笑一聲,神神秘秘地道:“嫂嫂竟不知,三哥的生辰就在三月啊。”

    棲遲一楞,全然沒有料到他會說出這麼一句。

    “真的?”

    羅小義見她不信,反問一句:“嫂嫂可還記得三哥的小字喚作什麼?”

    伏廷的小字……

    “三郎。”她說。

    這名字當初只聽羅小義說過一回,她便記住了。

    “正是,”羅小義點頭:“三哥之所以叫這名字,就是因為他生在三月。”

    原來如此。

    棲遲前一刻還在思索著對策,這一刻卻被這消息弄得意外不已。

    “就是今日?”她問。

    羅小義笑出幾分尷尬:“那倒不是,三哥父母過世的早,他一個人從不在意自己的,哪裏還記得自己是哪日生的。只我與他一同從軍多年,才知道這事,每年都惦記著,趕在三月裏尋一日拉他喝上一頓酒,便算是順帶著過了。”

    說到此處,他忽而兩眼一亮,看著她:“對啊,今年嫂嫂來了,理應由嫂嫂來為三哥過才是啊!”

    棲遲怔了怔,一時沒有說話。

    是不知該說些什麼。

    按道理說,她身為妻子,是應該過問的,卻還是靠他提醒才知道這事。

    羅小義當她不好意思,笑了兩聲:“那我走了,也不去找三哥了,這事便交給嫂嫂了。”

    他想著他三哥往年身旁無人,他做兄弟的陪著是應當的,現在自然是人家夫妻倆一起是最好的了。

    說完真就麻利地走了。

    棲遲無言地站了片刻,回想連日來伏廷一切如常,該做什麼做什麼,一點跡象也沒表露。

    若非現在羅小義提及,誰能想到,這竟然還是他的生辰月。

    她轉頭喚了新露和秋霜,一同往後面禪房而去。

    秋霜跟著,以為家主與羅將軍方才說了那麼久,是有關眼前正棘手的事,卻聽她忽而問:“為人過生辰的話,要送什麼?”

    秋霜不禁看一眼新露。

    新露反應快些,笑道:“以家主的財力,要送什麼還不都是易事。”

    棲遲心想,是容易,但未必合適,否則何須一問。

    若是能叫他轉開對自己商號的註意力,就是為他大操大辦三五日又如何,根本不在話下。

    可那是伏廷,分明是不可能的了。

    天色將暮,伏廷將馬拴在寺外,進了山門。

    寺中已無外客,僧侶們正在做晚課,念經聲朗朗。

    他直接走去禪房。

    到了門前,先朝旁看了一眼,隔壁禪房的門緊閉著。

    他以為棲遲早早歇了,伸手推開自己那間禪房,走進去,卻看見了女人模糊的身影。

    棲遲襦裙曳地,臂挽披帛,正站在窗邊關窗,窗合上時,轉頭看了過來。

    “你這間好似比我那間還小。”她看了看左右說。

    寺中的禪房,自然比不上都護府,連擺設都沒有,墻角一張床,門邊一只擱盆的木架,就連吃齋用的小案都是為著他們來而特地添置的。

    她覺得她那間,卻要比這間更敞亮一些。

    伏廷將佩劍豎在門邊,馬鞭扔在地上,說:“我看都差不多。”

    棲遲有意無意問了句:“今日可是也忙了那商戶的事?還以為你不來了。”

    他說:“不止,諸事繁多。”

    忙到此刻,特地趕在城門落下之前,又來了這裏。

    她不再多問。

    伏廷看了看她:“為何等在這裏?”

    她回:“小義來找過你,他說三月就要過了。”

    “嗯。”他不以為意:“那又如何?”

    若非羅小義言語認真,光是見他此刻說的如此輕巧,棲遲可真要懷疑是不是根本就沒這回事了。

    “小義說,”她緩緩開口,盯著他臉:“你的生辰就在三月。”

    伏廷眼神在她身上定了定,嘴一撇,笑了下:“我早忘了。”

    棲遲點頭:“小義說了,他說你連自己生辰在哪一日都不知道。”

    伏廷走去盆前,抄了水洗了把臉,一只手抹去臉上水珠,又扯正了軍服領口,沒作聲。

    父母離世時,他才剛過十歲,自幼清貧,本就不怎麼過生辰,往後也沒了人能告訴他,多年下來,自然是不記得了。

    她倚在窗前說:“多可惜,你身為安北大都護,若每年都過生辰,光是禮金也應當是項不小的入項了。”

    他聞言朝她看一眼,險些要笑了:“北地都這樣了,你竟還叫我這樣斂財。”

    棲遲自是知道他幹不出來這事,故意說的罷了,說完先自己笑了一下,轉口問:“過了生辰,你今年多大了?”

    他看著她,似好笑:“我以為你成婚時就該知道了。”

    棲遲眼動兩下,聖人賜婚,成婚倉促,她並未留心,那時心裏只有哥哥的事了,只能說:“記不太清了。”

    他說:“再有兩年就到而立了。”

    她聽在耳裏,料想他也不記得自己歲數,趁機問:“那你可知道我多大了?”

    伏廷只想了一瞬就回:“比我小四歲。”

    成婚時看到的,仍有印象。

    他們成婚時都已過了尋常人成婚的年紀。

    他是因為北地,一直無暇顧及婚事,故而拖了多年。

    李棲遲,他想應當是因為曾與河洛侯府有婚約,所以未能早早議婚。

    棲遲無話可說了。

    沒想到他真知道。

    她看了看他,心想很少有人能在他這年紀就做到如此高位的,不過尋常人在他這年紀,膝下早已不止一個孩子了。

    她不想了,伸手指了一下小案,岔開了話:“那是為你備的。”

    伏廷看了一眼,案上擺著一只描彩的漆盒。

    “什麼?”

    “給你的生辰禮。”她說。

    他只掃了一眼,就說:“我從來不過生辰。”

    棲遲離了窗邊,走到那小案後,跪坐下來,伸手揭開漆盒:“你何不先看看是什麼?”

    伏廷看了她兩眼,走近,在她對面坐下,看了眼漆盒。

    盒中擺著一只碗,裏面是尚且冒著熱氣的一碗面。

    他擡眼看著她。

    棲遲迎著他視線說:“我知你不願我在你身上多花錢,這寺中也沒什麼可花錢的地方,一碗長壽面罷了,難道只是這樣,你也不願過?”

    伏廷抿住唇,眼從她臉上,又掃到那碗面上,許久才說:“你特地準備的?”

    棲遲想起還是羅小義提醒她為他過的,似乎也不能算是特地準備的,只得避重就輕,輕聲說:“面我倒是跟著一起做了。”

    伏廷看了眼她的手,那雙手纖白細嫩,料想從未沾過陽春水。

    他心中一軟,伸出手,端出了那碗面。

    棲遲看著他拿了筷子,低下頭,一言不發地撈起了那碗面,送進嘴裏。

    他吃得很幹脆,毫不拖泥帶水。

    長壽面只圖個吉利,本也不多,幾口便吃完了。

    棲遲看著他放下碗筷,又看他神色,低低問:“如何?”

    伏廷緊抿著唇,喉動了動,臉繃著,有一會兒,才說:“太鹹。”

    她蹙眉:“不可能。”

    她明明看著新露做的,鹽倒是她放的,也是按照新露說的放的。

    只因寺中貧寒,吃不起精貴的細鹽,還是她叫秋霜特地買來的。

    她看一眼空碗,又說:“你分明都吃完了。”

    是覺得他又是故意的。

    伏廷眼轉到她臉上,看著她的眉眼,慢慢看到她唇上。

    他一手撐在案上,傾身過去,沈聲說:“張嘴。”

    “嗯?”棲遲看向他。

    他另一手捏住她下巴,倏然低下了頭,結結實實堵住了她的唇。

    棲遲楞住,沒料到他忽然就親了她。

    她甚至都快以為他不會親她了。

    唇被迫張開,她碰到了他的舌,竟驚了一下,被他的手牢牢按在頸後,實打實地觸上去。

    他眼始終睜著,看著她臉,揉著她的唇,磨了一遍。

    她被那漆黑的眼盯著,心跳地發麻,喘不過氣來。

    直到最後,伏廷狠狠地在她唇上含了一口,才放開她:“鹹嗎?”

    她在他眼前喘著氣,抿唇,點頭:“鹹的。”

    其實並不確定,似嘗到了,又似只纏了他的舌。

    他看著她臉,喉結滾動,想笑自己。

    故意扛了這麼久不親她,現在,卻輸在了一碗面上。

    外面傳來一聲呼佛號的聲音,似是個年輕的小沙彌,在問:“夫人何在,可要傳齋飯來?”

    新露回:“稍後吧。”

    棲遲才想起,這還是在寺中。

    她看了看他,起了身:“我先過去。”

    說話時仍有些輕喘。

    伏廷只頷首,沒說話。

    她一手提著衣擺,走到門口,停了一下,回頭看著他,試探著,輕聲喚了句:“三郎?”

    伏廷坐著的身形一頓,轉頭看過來:“你喚我什麼?”

    她手指撩起耳邊發絲,抿了抿微麻的唇,眼垂下,又掀起,落在他身上:“我不能這麼叫麼?”

    伏廷盯著她,喉又一滾,點頭:“能。”

    自然能。

    這名字已多年未有人喚過,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

    除她之外,世上好像也沒有別人再有資格喚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8:23

第45章

    三月就這麼過去了。

    清晨,僧人做早課時, 棲遲起了身。

    新露拿著塊濕帕子過來, 雙手遞上。

    她接了, 擦了擦手指, 推開窗,遠遠看見院墻那幾株桃樹上,終於開出了兩三朵花來。

    視野裏忽而多出一雙男人的長腿,她轉眼看去, 就見伏廷從隔壁走了出來。

    他又穿上了那身蟒黑胡服,腰帶緊緊束著,一面紮著袖口, 一面朝她看了過來。

    接著走近了兩步,站到了窗前, 眼看著她:“剛起?”

    “嗯。”她看著他擋在窗前的胸膛,又看了看他紮好的那只袖口。

    “僧人們都不在, 你還不如多睡片刻。”他說:“無人給你備齋。”

    他很少有關心這些小事的時候,棲遲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笑了下:“無妨,我自己有侍女, 已讓秋霜去忙了。”

    他一笑,仿佛覺得自己多說了, 將兩只袖口都紮束好了。

    棲遲輕輕問:“要出去?”

    “今天不用,”伏廷眼睛又落在她身上:“稍後有人要來報事。”

    她看他腰上未掛刀劍,也沒拿馬鞭, 的確不似馬上要出去的模樣,想了一下有人要來報事的意思,又問:“什麼人?”

    他也不隱瞞:“那商號裏的人。”

    棲遲心中一動,已猜到了。

    是她吩咐的,來這寺中給伏廷回復,便於她在旁安排。

    沒料到比她想得還快。

    “只為了這個,你都不去軍中了?”她問。

    伏廷一只手搭在窗沿,似是無意間的一個舉動,就快要碰到她壓在窗口的衣裳,他頭低了些,說:“這很重要。”

    棲遲眼神輕動,看得出來他的意思了。

    正站著,秋霜從遠處走來,看見大都護在門邊站著,楞了一下,走過來,先向對他見了禮,再面朝著棲遲說:“家主,請您移步去用齋。”

    伏廷問:“為何不送入房中來。”

    “是我不想在房中吃的。”棲遲說著走了出去,對他道:“我先過去,很快就回來。”

    說完了,就見伏廷兩眼正盯著她。

    她忽而覺得這話似是叫他等著她似的,手指捏著裙擺,轉過頭,小步走了。

    秋霜跟著她,轉了個彎,在寺院僻靜的墻角處,才低低開口:“家主,人已到了,這次是糧鋪櫃上的親自來的。”

    糧鋪就是被燒了半間的那個鋪子。

    那櫃上的當初還在做質庫櫃上時,棲遲就覺得他辦事比較穩妥,才會交給他去整治邕王世子。

    自出席過議價之後,伏廷應當是徹底記住他了,召見的文書也是直接送去了他鋪中。

    上次來大雄寶殿拜佛給秋霜遞消息的是另一個櫃上,卻也是這櫃上的托付來的,就是怕叫伏廷認出來,故意找了個生面孔,可見他心思很細。

    棲遲聽說他本人親來,也稍稍放了些心。

    “人在何處?”

    “在大雄寶殿裏候著。”秋霜有些擔心:“家主,事已至此,到底要不要推辭掉?”

    棲遲站在墻根處,細細思索著。

    甚至將伏廷的話也從頭到尾回味了一遍。

    他說:這很重要。

    直到真快過了一頓齋飯的時間,她才朝秋霜招一下手。

    秋霜正等著,立即附耳過去。

    她低低說了幾句。

    秋霜看了看她臉,略有遲疑,但見她神情鎮定,便也不多問了,匆匆轉頭回大雄寶殿去傳話。

    ……

    伏廷仍在禪房外站著,一身軍服整理地服帖筆挺。

    一個近衛過來報:“稟大都護,人已到了,只因在大雄寶殿裏拜了會兒佛,拖延了少許,正要告罪。”

    他不想耽擱,說:“直接帶來這裏。”

    近衛退下去領人。

    他再擡眼,就見棲遲遠遠走了回來。

    她走近,問他:“有人報事,我可以一並聽著麼?”

    伏廷看得清楚,她說話時眉頭微微挑了一下,似有些小心思似的。

    他連她這些小表情都留心到了,聽著她低軟的語氣,牽了下嘴角:“可以。”

    棲遲笑了一下,走回房中,又在那窗口邊站著,兩只手收在袖中,隔著窗口,遠遠看見櫃上的已被近衛帶來。

    櫃上的很快到了禪房前的臺階下,穿著一襲青布袍子,跪拜見禮。

    伏廷看過去,半邊身子遮著窗口,問:“如何說?”

    櫃上的頭也不敢擡,搭著手回:“大都護見諒,東家近來四處經商,不慎染病,身體抱恙,正臥病在途中,並不適宜趕路……”

    “是麼?”他說。

    棲遲悄悄看一眼他側臉。

    他目視著櫃上的,臉色沈定,看不出喜怒,只一把聲音,沈冷了許多:“不知是哪個途中,可要我親自走一趟。”

    櫃上的忙拜到底,恭謹道:“不敢,是小的怕說錯話,只顧著在腹中措辭,未能及時將話說完,大都護見諒。”

    他拜了拜,又連忙接著道:“東家雖身染疾病,接到大都護召見的文書後卻是不敢怠慢。盡管落腳處離北地有些路途,仍是匆忙上路,一路換快馬,晝夜無休。只是這一通日夜兼程趕路下來,病情又加重了許多,因而特地傳信於小的來向大都護請罪,只要大都護肯恕她無狀,她便是夜間也要來拜見大都護的。”

    話鋒一轉,這一通話便言辭誠懇,且誠惶誠恐。

    棲遲不動聲色地聽著,皆是按照她所交代的說的。

    她知道伏廷不會接受推托之詞,故意以退為進,主動拋出萬般誠意,也許反而能叫他打消幾分疑慮。

    再不濟,也可以拖延些時間。

    伏廷在窗邊走動了兩步,只這兩步,卻叫櫃上的脊背微微發抖了幾下。

    他掃了一眼,說:“也好,那就夜間。”

    櫃上的渾身一僵,吶吶擡頭:“大都護說夜間?”

    他頷首:“就如你們東家所言,夜間見。”

    櫃上的無言,當著他的面,也不敢看一眼窗口中的棲遲。

    完全沒料到大都護會順著這話,直接就定了下來。

    竟有種不近人情的架勢。

    棲遲也沒想到,不自覺地咬了一下唇。

    這男人,根本不按常理行事。

    櫃上的被近衛帶下去了。

    伏廷轉身,看向她的時候,棲遲也正要探身過來說話,隔著窗口,她的臉正對著他的胸膛,幾乎要貼上。

    她一擡臉,看見他的下頜,他的唇。

    他頭低了些,下巴緊收,看著她的雙眼沈黑。

    莫名其妙的,兩個人竟然誰也沒說話。

    伏廷看著胸前女人的臉,甚至頭又低了些,忽而余光掃到禪房裏站著的新露悄悄背過了身去,才開了口:“我出去一趟。”

    棲遲回了神,自然知道他是要去幹什麼:“夜間不回了?”

    “那得看那位東家了。”他手在窗沿一按,轉過身走了。

    新露此時才敢回過身來,匆匆走到窗邊,不敢置信地問:“家主,方才櫃上的說的是真的?”

    她在禪房裏待著,自然也聽得一清二楚了。

    秋霜快步從外進來,接過了她的話:“自然是真的,是家主親口吩咐的。”

    新露震驚:“那、那要如何去見大都護?”

    棲遲倚窗良久,嘆了口氣:“給我備身男裝來。”

    秋霜眼都睜圓了:“家主要親自去?”

    她嗯一聲。

    事已至此,避無可避,只有她親自去見了。

    從太陽下山,到天黑入夜,羅小義領著一隊人,一直等在瀚海府的城門口。

    今日城門不落,還有軍士在此守著,左右百姓以為軍中有要務,皆不敢近前。

    直到只剩下城頭燈火時,夜色裏,一行人快馬而至。

    伏廷領著幾名近衛,自軍中一路疾馳過來,手中執鞭,腰後佩刀。

    馬一勒停,羅小義拿了支火把,打馬上前,先說趣一句:“三哥在寺中住到現在,可算舍得回城了,若非是那商戶有了回音,只怕還是不舍得回來的。”

    左右近衛都跟隨伏廷多年,雖不敢直接笑,卻也在忍笑了。

    伏廷沒管他廢話,直接問:“對方有新回音沒有?”

    羅小義正色:“沒有,我等到此刻,也未見有車馬過來。”

    伏廷不語。

    片刻功夫,有兩名士兵飛奔來報:“大都護,櫃上的遣人來報,人已至城外三十裏的醫舍。”

    羅小義一楞,看著伏廷:“怎麼著,這是不打算入城來了?”

    伏廷扯了下韁繩,心想不管如何,至少也來了。

    他一夾馬腹:“去醫舍。”

    ……

    軍中人行馬烈烈如風,持火趕路,不出半個時辰,他們便已快馬行至醫舍前。

    停住時,卻又齊整無聲。

    伏廷下了馬,櫃上的已自門邊過來,在他眼前見禮。

    他打量眼前。

    醫舍建在城外,多做的是往來流客,或是周邊小民的生意,盡管如此,這間醫舍卻也有高墻院落,屋舍數間。

    他問:“這也是你們東家名下的?”

    櫃上的回:“是,東家因為染病,行到此處已是極限,不得已落腳,這才勞累大都護親自過來,實在萬死。”

    伏廷沒說什麼,揮下手,叫所有人等候在外,只看了一眼羅小義,示意他隨自己進去。

    櫃上的在前引路。

    穿廊而過,至盡頭,一間室中亮著燈火。

    他向伏廷拜道:“大都護,東家的病不適宜見太多外人,望大都護體恤。”

    羅小義賊笑著道:“那如何使得,這可是大都護,萬一你們東家圖謀不軌,總得有人在旁防著。”

    櫃上的哭笑不得:“我等小民,哪敢有那心思,這醫舍為迎接大都護都已清空了,將軍何必玩笑。”

    羅小義見嚇著了他,嘿嘿一笑。

    這家素來仁義,怎會做這事,他就是故意玩笑的罷了。

    伏廷說:“你就在門口等著。”

    “行。”羅小義就在門邊站了。

    櫃上的推開門,躬身做請。

    伏廷走進去,一眼掃過室內,四周密閉,藥香裊裊,卻沒見到人,只看見一架屏風。

    屏紗不透,映著燈火,也難以看清後面的人。

    他掃了一眼,問:“何意?”

    櫃上的忙下跪道:“大都護見諒,東家重疾,出不得聲,臉也實在無法見人了,但又一心要見大都護一面,不得不出此下策,因而先前才說要請大都護恕她無狀。”

    伏廷想了起來,沈聲說:“是說了這話。”

    櫃上的松了口氣:“無狀之處,正是指這個了。”

    他盯著那屏風,將衣擺一掀,在外坐下:“我只問幾句話罷了,不想卻連話都說不成了。”

    櫃上的立即奉上茶來,又退去那屏風邊跪坐著,接了張紙出來,送到伏廷眼前,恭敬道:“請大都護任意發問,東家雖此刻口不能言,但仍有些力氣提筆寫字。”

    伏廷接過看了一眼,上面寫了一番告罪之詞。

    他將紙按在一旁,不露聲色,只盯著那屏風。

    屏風裏,棲遲身著一身圓領袍,坐在小案後,心提到了一處。

    她此刻多少能理解為何伏廷要求夜間就見了。

    大約是不想白日見面,引來其他商戶註意,夜間更可以避人耳目。

    如此一來,對她也是有利的,夜間更利於遮掩,只是她出於謹慎,不可露出半點行跡。

    選擇此處,悉心規劃,皆不敢掉以輕心。

    而現在,他卻在外一語不發,叫她摸不著底。

    直到屏風邊櫃上的都開始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忽而聽見男人的聲音問:“經商多久了?”

    她一怔,提筆寫了字。

    櫃上的遞出去,看了一眼,順帶就回了話:“回大都護,東家十五歲便行走經商了。”

    伏廷又問:“所營哪些名目?”

    棲遲又提筆,因為太多,只寫了大概,遞出去。

    櫃上的將紙送出。

    紙上所列,皆為民生各項,也有質庫那等盈利如海的,也有一線一豆蠅頭小利的。

    只一瞬,他又問:“為何來北地經商?”

    棲遲心定了定,又提筆作答。

    外面,伏廷接來那紙,看了一眼,上面寫著:有利可圖。

    他問:“何利?”

    又一張紙遞出來,上面寫著:民生待興,皆為有利之處。

    看起來,是個毫無紕漏的答復。

    伏廷卻在想之前批示憑證時,見過的這人名籍。

    清流縣人,人至中年。

    十五經商,也有多年了,卻只到如今才大力於北地開拓商事,像是一早就看準了時機。

    除非,他在北地有眼線,否則如何能時機尋得這麼準。

    他起了身。

    櫃上的看著他:“大都護剛問幾句,不再問了?”

    話剛說完,就見大都護一手按上了腰後的刀。

    櫃上的悚然一驚:“大都護……”

    伏廷霍然拔刀,刀光過處,櫃上的驚駭出聲。

    屏風由上等良木制成,嵌了金絲做屏,分外牢固,卻在這一刀之下裂開,轟然倒下。

    連外面的羅小義都一把推開了門,驚訝看來:“怎麼了三哥?”

    伏廷大步走入,眼一沈。

    屏風後有一張窄窄的病榻,上面躺著個緊閉雙目、面色蠟黃的男子。

    櫃上的膝行上前,往榻上看了一眼,顫抖著向他拜道:“大、大都護見諒,東家已被嚇暈了。”

    伏廷眼神掃過那男子身上,又掃了眼一旁小案上散亂的筆墨。

    櫃上的小心翼翼看了眼他手裏的刀:“大都護,還有任何要問的,不如待明日?”

    “不用了,”他收刀入鞘:“我只問這幾句。”

    他轉身出去。

    羅小義連忙跟上他。

    櫃上的良久未言,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外面馬蹄聲遠去,才敢轉頭,小聲說:“東家,大都護只問了這幾句,料想是無事了吧?”

    棲遲抱著膝,屈著身子蹲坐在榻下,到此時心口仍在狂跳。

    榻上的,是醫舍裏早已昏迷數日的一個病患。

    她自知欲蓋彌彰,才特地留了這一手。

    沒想到,伏廷果然難糊弄。

    多虧櫃上的及時膝行過來以身擋了一下,否則,她也不確定剛才會不會暴露在他眼前。

    “東家?”櫃上的又問一聲。

    “不知。”她輕輕說。

    此番她又何嘗不是在試他的意圖,才會如此小心。

    難道他真的就只是為了問這幾句話而已?

    ……

    夜色裏,伏廷騎馬行至半道。

    羅小義追上他:“三哥,為何只幾句話的功夫你就走了,方才那裏面到底是何情形啊?”

    伏廷放緩馬速,說:“看似一切合理。”

    什麼叫看似?

    羅小義摸不著頭腦,嘖一聲:“那可要我領人暗中守在那醫舍周圍看看動靜?”

    他想著反正也是他三哥想要了解那東家底細,這樣也幹脆直接。

    伏廷卻說:“不用,那是他自己的地方,又是城外,想回避,多的是辦法。”

    羅小義問:“那要如何是好?”

    伏廷握著韁繩說:“他還有大批商鋪在北地。”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8:39

第46章

    後半夜,天還沒亮, 一個小沙彌早早將山寺的門打開。

    暗暗天光中, 新露和秋霜皆身著圓領袍, 做男裝打扮, 一前一後走了出來。

    兩隊兵身著便服,奉命在寺外日夜換崗巡邏,巡到此處看到,見怪不怪。

    誰都知道那是夫人身邊的兩個侍女, 寺中清貧,總有她們出去采買的時候,經常如此, 已然習慣。

    新露和秋霜就這麼離去了。

    不出半個時辰,兩個侍女就又回來了。

    天仍沒亮。

    小沙彌又給開了山門, 二人低著頭入了寺院。

    一路腳步輕淺地進了禪房,怕驚動他人, 連燈也沒點,新露摸著黑喚了聲:“家主。”

    與她一同回來的是棲遲。

    只因知曉伏廷安排了人手守護在寺院左右,她才定好了時辰,叫新露秋霜去接她。

    秋霜暫且只能留在寺外, 等到翌日有人進香的時候再一並進來了,如此才能不引人註意。

    棲遲一面解圓領袍一面問:“寺中如何?”

    新露低低回話:“如家主所料, 大都護還未回。其余一切如常,無人知道家主出寺,皆以為家主早早睡下了。”

    棲遲點頭。

    新露借著一點稀薄的天光, 走去盆架子那裏絞了塊濕帕子,走過來往她手裏遞,小聲說:“家主這一夜定然疲憊至極,還是趕緊洗漱一下,歇片刻。”

    棲遲的確累了,與伏廷交鋒不是易事,簡直如履薄冰。

    她披著半解的圓領袍,接過帕子,細細擦著臉。

    外面隱約有一聲馬嘶,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只在這靜謐時刻,才聽得分明。

    棲遲將帕子遞給新露,脫下身上的圓領袍一並給她,說:“快出去吧。”

    擔心是伏廷已經回來了。

    新露抱著她的衣裳,連忙帶上門出去了。

    棲遲躺去床上,忍不住,又將他先前問的那幾句話回味了一遍。

    其實她回得都是實話。

    十五歲時,為助哥哥還上天家的上貢,被逼無奈走上經商一途,什麼可牟利便經營什麼,才會有了如今名下這百般的名目。

    現在回想,她理應回答地更符合那個捏造的身份才是。

    卻不知為何,落筆寫的幾乎都是實話。

    窗外忽的一閃,接著一聲轟隆巨響,她被驚得回了神,一下坐起了身。

    門外兩聲腳步響,緊接著門就被推開了。

    她坐著,看著走進來的高大身影。

    “驚醒了?”伏廷的聲音。

    他剛才走到門外,聽到房裏輕響,就過來了。

    棲遲沒答,問了句:“剛才是雷聲?”

    “對。”他走到床邊來,問了句:“門怎麼未閂?”

    她低低說:“閂了你也進不來了。”

    他語氣裏似有些笑意:“嗯。”

    忽的又是一聲驚雷,棲遲耳邊都被震得嗡嗡響,忍不住說:“怎會有這麼響的雷聲。”

    “北地的氣候就是這樣。”伏廷在床沿坐下:“你總不至於還怕打雷。”

    “怎麼會。”棲遲躺了回去:“我以後便知道了。”

    “北地與中原不同之處多得是。”他說:“你以後都會知道。”

    “嗯?”棲遲在雷聲裏沒聽清,不禁看向他臉。

    窗外不過剛有些魚肚白,逆著光,也看不清他神情。

    她的手指搭在床沿,觸到什麼,摸了摸,才發現摸的是他的手指,接著被他一把抓住。

    伏廷抓著她的手,忽而俯下了身,貼在她身前。

    棲遲感覺他臉近在咫尺,沒來由的,又想起他親她的時候,沒說出話來。

    他的臉貼在她頸邊,呼吸拂過來,掃在她頸上微微的癢,他忽而問:“你身上怎麼像有藥味?”

    她一怔,一只手搭住他肩,昂起身子,鼻尖往他頸邊一貼,說:“好似是你身上的,你去哪裏了?”

    伏廷脖子被她鼻尖碰到,伸手摸了一下,頭更低。

    耳中聽見呼佛號的聲音,是僧人們早起清掃了。

    其實那陣味道很淡,確實也分不清是誰身上的了,大約真是他自那醫舍裏帶出來的。

    他盯著她朦朧的臉說:“沒去哪裏。”

    那只手還握著她的,她的手也還搭著他的肩。

    好一會兒,棲遲拿下了那只手:“可別叫寺院裏發現你在我房裏。”

    他抿了下唇,似笑非笑地松了手:“雷聲過去了,接著睡吧。”

    說完起身往外走了,合上門時,身影被天光照出來,腰上的刀都還未解。

    棲遲看著他離去,躺著,閉上眼。

    心口跳得有些急促,是被他的舉動弄的,可能也是被眼前這事情憂慮的。

    她想,若能就此過去就好了。

    ……

    這一覺,直睡到午時過後才醒。

    還是新露覺得她該吃東西了,特地將她叫醒的。

    棲遲起身,換了身衣裳,又仔細理了妝發,一如常態。

    坐去小案前用齋飯時,她想起了伏廷,捏著筷子,擡頭朝隔壁瞄一眼:“他還在休息?”

    新露說:“大都護天亮後沒多久就又出去了。”

    棲遲蹙了眉頭,心想他回來的這麼晚,卻又這麼快就又出去,這才休息多久。

    莫非又是因為她的商號?

    新露在旁站著,朝外看了一眼:“奇怪,香客都往來好幾撥了,怎麼秋霜還未回來。”

    棲遲也朝外看了一眼。

    就這功夫,秋霜從門外走了進來。

    新露頓時忍不住責備:“怎麼才回來?”

    秋霜擡袖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顧不上與她說話,匆匆走到棲遲跟前:“家主,出事了。”

    聽到“出事”兩個字,棲遲的臉色頓時就嚴肅了:“何事?”

    秋霜朝新露遞個眼色,讓她先將門合上,這才在她身旁跪坐下來,貼耳說了一通——

    都護府忽然下令,叫瀚海府城內外,所有魚形商號家的櫃上即刻離開北地。

    待商號的商隊回來後,出境憑證也要一並交還都護府。

    “什麼?”棲遲難以置信。

    經商多年,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秋霜一臉焦急地說:“奴婢尋了個由頭,悄悄去問了羅將軍,他說是大都護親自下的令,連他也不清楚具體緣由,或許是知道也不好說,奴婢只能打聽到這些了。”

    新露不禁也在棲遲身旁跪坐下來,擔憂道:“家主,如此您在北地經營的一切,豈非要受損了。”

    棲遲沈默一瞬,問:“那些櫃上的呢?”

    秋霜回:“正要與家主說這事。軍隊帶兵下令,諸位櫃上的不敢爭辯,也只能收拾走人了,眼下誰都沒了主意,也不知該去何處,皆在請家主出面。”

    她蹙眉:“我此刻不方便再出面。”

    “正是。”秋霜無奈。

    她也不能代替家主出面,這麼多大櫃上的,皆是家主心腹,算起來與她是一樣的,她平常只能傳話,沒有家主親手所持的青玉是下不得令的。

    何況這棘手的事,她也處置不了。

    棲遲垂下眼,細細思索。

    新露和秋霜都不敢打擾她,只能一左一右,四只眼睛看著她,等著她下決斷。

    良久,棲遲伸手入袖,自層層疊疊的深處,摸出那枚魚形青玉。

    “罷了,叫糧鋪櫃上的領兩個人去申辯,記得要找大都護本人,盡可能拖住他。”

    “城外有我名下一間新鋪,尚未入都護府眼中,叫其他櫃上的都去那裏等著,日落時我會過去。”

    “為避人耳目,就對寺中說,今日我出去是回府一趟。”

    幾句話說完,新露秋霜齊聲稱是。

    午後申時,日光薄淡。

    伏廷站在鋪前,一只手裏拿著酒袋,往嘴裏灌了一口。

    羅小義走過來,瞧見這模樣,便知他是在喝酒提神,笑道:“三哥,你急著處理這事就不要半夜回寺裏了,覺也沒睡好,就為了多看一眼嫂嫂不成?”

    伏廷看他一眼:“幹正事的時候少說些廢話。”

    羅小義不說了,指一下眼前的鋪子,小聲道:“三哥是不是太狠了,這家財大氣粗啊,又是有功的商戶,若非你下令不得走漏風聲,還不得叫其他人嚇得不敢來北地經商了。”

    伏廷將酒袋收起來:“我有數。”

    他的命令是叫那些櫃上的走人,並沒關這些鋪子,反而派人暫時接手代管,看起來一切如常。

    本意也不是要動他們。

    一名近衛快步來報:有個櫃上的來求見,要面見大都護。

    羅小義說:“應當是來求情的了。”

    伏廷問:“只有櫃上的?”

    近衛回:“一個櫃上的,領著兩個夥計。”

    羅小義嘖嘖兩聲:“這樣了那位東家都不冒頭,莫不是真病入膏肓了?”

    伏廷想起夜間病榻上那張垂死蠟黃的男人面孔,抽出腰上馬鞭:“是不是,很快就知道了。”

    一個商戶,竟能讓他如此費心,已是少見了。

    ……

    日落時分,棲遲已經準時坐在那間鋪子裏。

    一旁,站著做男裝打扮的秋霜。

    新露此刻,正乘著她的馬車緩緩趕回府上。

    眼前是一方竹制的垂簾。

    她坐在案後,那枚魚形青玉就擺在案頭。

    簾外,是匆忙趕來的諸位櫃上的。

    足足幾十號人,已快將廳中坐滿。

    秋霜站在簾邊看了幾眼,俯身說:“瀚海府內外的,差不多都在了。”

    棲遲點頭。

    這些人能算得上都是她的心腹,才會被特地調來這北地,但也幾乎無人見過她真容。

    多年來,他們是全部身家系於她一身,與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才能得她信任,用到了刀刃處。卻也沒有刻意提拔過誰,到完全信任的地步。

    只因心知光王府勢微,她從沒想過將全部托付給一兩個人,否則將來未必能壓得住。

    可也因為一視同仁,如今,需要她親自出面,憑這枚東家信物來親手處理這事。

    一片鴉雀無聲中,偶爾傳出兩聲嘆息。

    “東家,如何是好?”終於有人忍耐不住出聲詢問。

    棲遲看一眼這間新鋪。

    這是一間制茶坊。

    原本,她並沒有開這鋪子的打算,只因附近落戶了一批流民,在周邊墾荒後,除了種糧外也試著種了一批茶樹。

    她得知後就順帶開了這鋪子,既可惠己,也可惠民。

    在北地新增的那些鋪子,大多都是如這般,她看準了北地民生所需而經營上的。

    但伏廷不知道,否則他便不會說停就停了她的商事。

    她看一眼秋霜。

    秋霜跟隨她多年,這時候該說些什麼是心知肚明的,朗聲道:“諸位放心,你們皆跟隨家主多年,皆依賴家主為生,家主斷不會叫你們失了飯碗。”

    這話一說,大家多少心定了些。

    過了片刻,才又有人擔憂道:“我們過往各地經商,從未遇到過這種情形,大都護親自下令,怕是難以解禁,此後北地的路怕是要斷了。”

    棲遲終於開了口:“不會,他再如何,也不會拿北地民生大事做賭註。”

    那人問:“那東家有何打算?”

    棲遲想,這大概是釜底抽薪,到此時,反而有些明了伏廷的意圖了。

    他一定是對她的商號起了疑。

    然而那些事,她必然得做,不做,北地又如何能好起來。

    這是一個死局,唯一低估的,是那男人的心思。

    她拎拎神,說:“料想不會長久下去,我會設法打消都護府疑慮,你們暫且不必遠離北地,可於各州府下鋪面待著,也可在此暫留,解禁是必然的。”

    眾人紛紛稱是。

    正說著,秋霜朝外走出去兩步。

    她安排了人手守在外面的,此時門卻被推開了道縫,她自然要留心去看。

    進來的卻是那糧鋪櫃上的。

    她訝異道:“不是叫你去向大都護求情,為何回來了?”

    那櫃上的嘆息:“大都護根本未曾見我,我等了許久,只聽說他已領人走了,只好過來向東家稟報。”

    棲遲聞言一怔,隔著簾問:“可知他往何處去了?”

    櫃上的回:“不知。”

    她眼珠輕輕一轉,又問:“你出城時可曾遇到兵了?”

    “在城門處撞見了一隊兵,我料想是巡城的,但也避開了,應當是無事的。”

    棲遲霍然站了起來。

    秋霜吃驚地看著她:“怎麼了,家主?”

    “回去。”她說。

    秋霜不明所以,但還是連忙跑去後面推那扇後門。

    棲遲一手拿了案頭上的青玉,一手拿了帷帽,正要轉身,聽到一聲驚呼。

    是秋霜的。

    緊接著,前廳一聲踹門響。

    她隔著垂簾看出去,隱約看見一隊人沖了進來。

    進來的是一隊兵。

    外面守著的人早已被架上兵刃,一個字也不敢發出來。

    秋霜所在的後門口,亦是幾個兵。

    這裏已然被團團圍住了。

    兩聲沈著的腳步響,所有人看到進來的人時,都立即站了起來,垂著頭,不敢作聲。

    伏廷一手按刀,走入廳中。

    他的眼睛,盯著那方垂簾。

    不必盯著什麼醫舍,他知道,出了這樣的大事,這些櫃上的,會替他請出這位東家。

    羅小義已穩住了場中,過來朝他點了個頭。

    伏廷腳一動,走向垂簾。

    簾後的人影一動未動。

    直到他站去簾邊。

    羅小義跟著過來,一眼看到簾後的人,雙眼圓睜:“嫂……”

    嘴被一把捂住。

    伏廷一只手捂著他嘴,雙眼死死看著簾後的人。

    棲遲站在那裏,平靜地看著他們,只有臉色,有些發白。

    她看著伏廷,唇張開,又輕輕合上。

    伏廷松開羅小義,目光從她的臉看到她的腳,至少看了兩遍,但沒看錯,的確是她。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

    她一只手拿著帷帽,一只手裏拿著塊玉石,似是個魚形。

    他緊著牙關,伸手一把抓住。

    這只手,幾個時辰前他才握過,此刻卻換了境地。

    棲遲手動了一下,掙不過,他撥開她手指,拿出了那枚青玉。

    她手中空了,心也沈到了底。

    伏廷很艱難的才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拿著那枚青玉,遞到眼前。

    魚形青玉,與商號一致。

    面前忽而人影紛動,跪下了一片。

    他轉頭,看著廳中跪了一地的櫃上的。

    目光又轉回玉上。

    他們不是在跪他這個大都護,而是在跪這個。

    伏廷看向棲遲,她兩眼看著他,到現在,一個字也沒說。

    他喉滾了滾,沈聲喚她:“東家?”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8:55

第47章

    棲遲沒有應聲。

    從未想過,有朝一日, 這聲稱呼會從自己夫君的口中喊出來。

    伏廷沒等到她回音, 忽而一手抽出了腰後的刀。

    他刀一橫, 指著跪了一地的人, 聲更沈:“簾內的可是你們東家?”

    眾人大氣也不敢出,許久,才有一人戰戰兢兢地回:“不知,小的們只認青玉。”

    棲遲默默聽著。

    她知道伏廷問不出什麼, 因為他們說的是事實。

    他們只知道東家是清流縣人,是個女人,有些身份, 因而從不露真容,見青玉如見東家。

    如果他們知道她就是大都護夫人, 或許今日就沒這麼慌張了。

    伏廷眼掃到一人身上:“你說。”

    是那糧鋪櫃上的。

    他擡了一下頭,又慌忙垂下:“是真的, 小的們只認青玉,不識東家。”

    伏廷刀指著他臉:“說實話。”

    櫃上的僵住。

    他曾聽命於東家幫著光王世子對付過邕王世子,也見識過東家與大都護數次同在一處,心裏雖早有揣測, 但也從不敢開口求證。

    何況東家用他對付邕王世子時就已買死了他的口,多年來, 更不曾虧待他半分,東家有損,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他只有硬著頭皮將頭點到地上:“大都護若不信, 可以殺了小人。”

    伏廷咬牙說:“很好,那當日屏風後的又是誰?”

    “也是東家,”櫃上的說:“小的見到了青玉,那便是東家。”

    他沒說謊,是見到了青玉,只不過不在病榻上的男子手中罷了。

    “所以,誰都可能是東家。”伏廷說。

    “是,”櫃上的頭不敢擡地道:“如今青玉在大都護手中,大都護也可算是東家。”

    “放肆!”羅小義頓時呵斥:“說什麼混賬話!”

    跪在廳中的人全都頭不敢擡,卻又齊齊道:“不敢欺瞞。”

    齊刷刷的一聲,羅小義一下也被弄得沒話了,手揉兩下腮幫子。

    剛才他三哥捂他那下實在手太重了,他到現在都覺得疼。

    伏廷看著手中青玉,又看向棲遲。

    她立在簾後,除了臉色有些發白之外,安安靜靜,恍若置身事外。

    “都出去。”他忽而說。

    跪了一地的人連忙起身,垂著頭退出了門。

    羅小義看看他臉色,忙說:“三哥,興許是弄錯了,你也聽見了,他們只認玉的,哪可能跟嫂嫂有關聯。”

    說著朝簾內拼命使眼色,希望他嫂嫂趕緊開口解釋一下。

    棲遲捏緊手中帷帽,眼睛只看著伏廷。

    他心急的想,這是怎麼了,平日裏明明嫂嫂很能治住他三哥的。

    就這當口,忽有一名官員自門外快步走入,到伏廷跟前見禮:“大都護,城中許多商戶來官府詢問何故遣散魚形商號家的櫃上,都很憂慮,已無心商事了,可要如何是好?”

    伏廷掃一眼羅小義。

    羅小義一楞,忙近前小聲道:“三哥是信不過我辦事不成,天未亮我就去辦了,帶去接管的人皆身著便服,又特地下令威脅了這群櫃上的不可在城中走漏半點風聲,否則他們又怎能夠急忙出城尋東家,何況那時候還有雷聲遮掩,其他商戶如何能知道?除非是有人專程給他們送了消息。”

    話到此處一頓,他心想,莫非真是有人給他們送了消息?

    伏廷手中的刀收入鞘中,看著棲遲:“待我回去解決,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

    官員只好退去了。

    棲遲不動聲色,在想,看來新露已經順利返回府上了。

    原本她是打算借其他商戶施壓,再設法打消他顧慮,現在,也許只能走到這步了。

    伏廷問:“是不是你?”

    她終於開口:“是什麼?”

    他盯著她臉,點一下頭:“看來只有我自己求證了。”

    說完轉身大步走出。

    棲遲站著,忽而回味過來,匆匆戴上帷帽,提上衣擺就快步跟了出去。

    到了外面,已不見伏廷身影,只有守得嚴密的兵,裏外兩層,如同對敵的架勢。

    有不認得她的兵一見她出門就想來攔,被跟出來的羅小義瞪住,又連忙退開。

    棲遲隨手牽了一匹馬,踩鐙上去,來不及說一聲就飛馳出去。

    羅小義想喊,想起他三哥的舉動,料想是不能揭破嫂嫂身份,只好閉上嘴忍住了。

    ……

    天已黑了,但城門未落。

    棲遲一路疾馳回府,幾乎什麼也沒想。

    到了府門前,她下了馬,摘下帷帽,快步走回主屋。

    剛到門口,腳步收住。

    新露跪在門外,擡頭看到她,才敢起身離去。

    棲遲走進房。

    房中燈火通明,卻四下淩亂,箱櫃皆開,已然被搜過一遍。

    伏廷站在桌邊,手裏拿著一本冊子。

    卻不是她的賬冊。

    只是她隨手寫過字,算過賬的而已。

    賬冊早已被她鎖了,叫新露移了地方。

    他在這屋中,或許能看出蛛絲馬跡,卻搜不到任何證據。

    伏廷看了兩眼那冊子。

    與他那夜見過的字跡不同。

    那一夜遞出來的字跡,龍飛鳳舞,的確不像是女子的筆跡。

    看起來依然毫無破綻。

    他朝她看過來:“你可是要告訴我,你是如何巧合得到的那枚青玉,又是如何去的那間鋪子?”

    棲遲輕聲問:“我說你會聽麼?”

    “不會,”他說:“因為是你,反倒一切合情合理了。”

    安置流民,千金買馬。

    那一筆筆的財富都有了出處。

    這家商號會對他的都護府如此盡心盡力,也都有了緣由。

    棲遲唇動一下,輕輕抿住。

    手下的人出賣不了她,他也未搜到什麼,如果存心遮掩,也未必沒有退路。

    只要,她像上次那樣,再捏造一個謊話。

    但她無法再說。

    伏廷拿起那塊玉:“這就是你的貼身私物是嗎?”

    她沈默一瞬,點頭:“是。”

    他臉色鐵青:“那你何不繼續騙我,這財富也是光王一並留給你的。”

    她不語。

    “能讓我動用兵馬,親自搜查的,除了突厥人,就是你,”他幾乎一字一頓地說:“我的夫人。”

    棲遲說:“今日我也可以不去,也可以不管那些損失,但我不想讓北地有損失。”

    伏廷看著她:“沒錯,是我逼你了。”

    她擡眼:“我只想讓你知道,我與你一樣,皆是為北地好。”

    哪怕她存著私心,希望北地好了之後更有利於她,也同樣是希望北地好。

    他兩步走到她跟前來:“那你何不現身,直接告訴我?”

    她輕聲說:“我貴為宗室,卻暗中經商,有**份。”

    “身份?”伏廷冷笑:“我又是什麼出身,會介意身份?”

    別說她是暗商,就是明面上的商人,他娶了也會認了,豈會計較什麼身份。

    李棲遲如此精明,又怎會想不到這一層。

    她聲更輕:“讓你知道了,只會叫你為難。”

    “你何不說實話?”他低頭,凝視著她雙眼:“你騙我,無非是你不信我。”

    她眼睫一顫,合住雙唇。

    伏廷臉繃著,雙眼黑沈:“連我召你都不見,甚至還防著我,我就如此不值得你信任。”

    想起當初臯蘭州裏,沖著他笑的女人。

    她說:只要是你伏廷,就一定能還上。

    他當時以為自己尋到了一個支持信任他的妻子,足以支撐他邁過北地的寒冬。

    就算後來知道她不是真心,至少還有這份信任在。

    卻原來,連這都是假的。

    他捏住她下巴,強迫她擡起頭來:“你騙我,卻還想擺弄我。”

    她臉在燈火下沒了血色。

    聽見他冷冷的聲音:“我伏廷是你能擺弄的人嗎?”

    他松了手,轉身大步出門。

    棲遲想也不想就追了出去,直到廊上,拉住了他的手。

    伏廷回了頭:“松手。”

    她抓著他的手沒放。

    伏廷伸手,來撥她的手。

    她心一沈,手指終究被他撥開。

    ……

    李硯聽到風聲,快步跑到主屋外時,只見到他姑姑在廊下站著。

    他走過去,看見她模樣,如同看見了另外一個人,有一會兒才敢開口:“姑姑,你怎麼了?”

    棲遲兩眼看著前方,到此時才回神,搖了搖頭。

    李硯不放心,扶住她:“姑姑臉色不好,還是先回去歇著。”

    棲遲被他扶回房中,在榻上坐下。

    李硯看到房中淩亂,委實震驚了一下,站在她身旁陪著:“姑姑可是與姑父有什麼不快了,若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就與我說吧。”

    棲遲摸了摸他的臉,輕輕笑了笑:“也沒什麼,只是叫他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罷了。”

    李硯一楞,繼而就反應過來:“姑父知道了?”

    她點頭,臉上仍然笑著,眼裏卻無笑意,出神般說:“若我有朝一日無法再助你,你能走下去麼?”

    李硯一楞:“姑姑怎會說這種話?”

    她眼動了動,輕輕笑了笑:“是我說笑的,你莫要多想。”

    李硯松了口氣,姑姑向來是教他往前看的人,何嘗會說出這種話來。

    他看了看周圍,心中擔憂,這樣的陣仗,真不知道姑父怎麼樣了。

    新露送了飯菜進來,看到家主只在榻上坐著,放在她眼前後,手腳麻利地去收拾,也不敢說什麼。

    李硯將筷子遞給棲遲:“姑姑,先吃點東西吧。”

    棲遲平靜地接了過去:“都出去吧,我自己待片刻。”

    李硯看她似有回緩,放了心,叫了新露,一同離開了主屋。

    棲遲獨自坐著,筷子遲遲未落下去,想起了剛才的情形。

    伏廷撥開她的手時,她說了句:我還有話說。

    他看著她,聲沈冷:我已不知你對我還有幾句真話。

    滿腹的話,頓時無法再說半個字。

    她從未聽過他那般語氣,似失望至極。

    天剛蒙蒙亮,寺院山門已開。

    住持走出門,看見眼前站著的人,不禁意外,連忙合手見禮:“夫人已然回府,為何又返回寺中?”

    棲遲站在山門前,衣裙隨風輕掀,身後只有一馬,並無隨從。

    她一夜難眠,天沒亮就來了這裏。

    “我記得,這寺中可以點佛燈。”

    住持道:“想必是夫人要與大都護同點了。”

    她搖頭輕語:“我想為亡者點一盞,不知可否。”

    住持呼一聲佛號:“自然可以,夫人請。”

    棲遲跟隨他入了寺中。

    穿過大雄寶殿,入了一間佛堂,裏面皆是明亮的燈火。

    門邊一張桌案,上面放著筆墨紙張。

    住持拿了筆,雙手遞來:“請夫人寫上亡者名號。”

    棲遲握筆,停在桌前,低著頭許久,才在紙上下筆。

    住持見狀感慨:“夫人似心有掛礙,深沈難解。”

    她寫完,擱下筆:“也許吧。”

    住持又呼佛號:“掛礙不解,難見本心。”

    她笑一下:“我本心未改,一直未變。”

    住持嘆息,過去接了那張紙,看到那名前綴有光王頭銜,便不敢怠慢,親手去為她貼到佛燈上。

    蓮花狀的佛燈點了起來,住持交到棲遲手中,合掌告退。

    棲遲捧著燈,放到諸多燈盞正中。

    她在燈前的蒲團上跪下,看著那盞燈。

    似是看到了哥哥的臉,他面色蒼白地躺在榻上,對她說:以後光王府,就靠你了。

    還有阿硯。

    她的心,一點一點揪了起來。

    想起了伏廷。

    他覺得她不信他。

    昨晚在廊上,她就想告訴他,不是不信,是不敢。

    他是她最後的倚仗,她在他面前不能走錯一步,不能在沒到萬全的時候就露底。

    但這些話,又怎能說得出口。

    說出口了,又叫他作何想。

    手裏的財富是她最後的底氣,甚至也是為阿硯鋪路的底氣,容不得半分試探,從她來北地時起,就沒有回頭路可走。

    火光跳動,仿佛哥哥此刻就躺在她眼前,每一句囑托都還在耳邊。

    耳中忽而又響起那句:我伏廷是你能擺弄的人嗎?

    她心中一撞,眼前朦朧。

    耳邊反反復復幾句話纏繞,揮之不去——

    以後光王府就……靠你了。

    我知道的哥哥,我知道。

    阿硯……

    我會照顧好他的,一定會照顧好他的。

    她手撐在身前,濕了手背,低低呢喃:“哥哥,對不起,我恐怕,完成不了你的囑托了……”

    現在,她還沒得到他的心,就已身無所恃了。

    反而叫他寒了心。

    “也許是我錯了,我還不知在他心中分量,我不敢,哥哥,你可聽到了麼?”

    “對不起,哥哥,對不起,若真那樣,你莫要怪我,莫要怪我……”

    眼前一片模糊,她也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只想讓自己心安一些。

    一路走來無人可訴,只有此時此地,能叫她松懈片刻。

    在這無人的佛堂裏,她只允許自己這一刻放縱,與至親言談。

    用只有她自己聽得見的聲音。

    她一遍一遍地向哥哥道歉。

    希望他能原諒自己。

    良久,直到她已看不清燭火,忽而聽到一把聲音:“縣主?”

    她緩緩擡眼,看見門邊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9:13

第48章

    伏廷走入軍帳,解了刀放上兵器架, 順手將馬鞭搭在刀鞘上, 走到角落裏的窄榻邊, 倒頭躺下。

    閉上眼前, 他看見榻上墊的舊虎皮。

    這張皮子是他多年前獵的,已有些褪色,枕下翻了一角在那裏。

    是上次棲遲來時兩個人擠在一起睡了一晚造成的,他一直沒管。

    他自外而歸, 一夜沒睡,本想躺片刻,看到後又坐了起來。

    ……

    許久後, 羅小義從帳外進來,就看見伏廷在地圖架前站著。

    他身上松松地披著軍服, 似剛沖洗過,臉上頸上都帶著水珠, 拿著酒袋,在往嘴裏灌酒。

    羅小義不敢吱聲,知道是怎麼回事。

    昨晚自那圍著的制茶坊趕回城中後,他就匆匆趕去了都護府, 進去正好撞見伏廷自後院大步出來。

    當時他就看出他三哥不對,走出來時給人那感覺, 就好似胡部草原上一頭離了群的孤狼。

    除了他嫂嫂,沒人能讓他三哥這樣了。

    伏廷早就看到他,一連灌了三口, 擰上塞子,頭也不擡地問:“什麼事?”

    羅小義連忙堆起笑,開口說:“昨晚三哥不是交代我去處理那些商戶的事,眼下他們已被穩住了。”

    昨晚他帶著幾個官員去挨個給那些商戶宣了都護府的文書。

    只說先前並不是要遣散那魚形商號家的櫃上,而是念在他們家將胡部買賣的事上辦得迅速積極,特地招了他們去領賞的。

    好歹是把那些商戶給弄安生了,順帶還敦促了一下各家手上的買賣。

    伏廷放下酒袋,隨口嗯一聲。

    羅小義看看他神色,幹笑一聲:“三哥這會兒怎麼看起地圖來了?”

    伏廷說:“看看她在北地的經營。”

    她是誰,羅小義心知肚明。

    他笑得更幹了,喉嚨裏聲音跟被沙子磨著似的,小聲說:“那什麼,我早就看出嫂嫂不是尋常女人了。”

    他已經震驚了一整夜了。

    想想以往見識過的那些魚形商號,那一沓一沓的飛錢,全都是他嫂嫂一個人的,他真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難怪他嫂嫂從不把錢當回事,她是真有錢啊!

    伏廷聽了不禁扯了下嘴角。

    的確,李棲遲,從來不是個尋常女人。

    所以他一點也不驚訝,她能有如此大的家業。

    羅小義伸頭看了眼他神色,試探著說:“三哥,嫂嫂有錢也不是壞事啊,咱們也可以放心了,是不是也能將她手底下那些櫃上的給放了,也免得再叫其他商戶瞎想不是?”

    昨日他自那制茶坊裏離開時,那些櫃上的還被圍在那裏,他也不知道現在如何了。

    伏廷拉一下身上披著的軍服,掖上衣領:“我已將人放了。”

    羅小義這才想起什麼:“昨晚從都護府裏出來後就不見三哥人了,莫非就是去忙這個了?”

    “嗯。”

    羅小義說:“那何不叫我去呢,三哥又何須親自跑一趟。”

    “必須我去。”伏廷手上扣緊腰帶,摸到腰間收著的那枚魚形青玉。

    他去這趟,是為了封口。

    帶著青玉過去,是有心了解商號在北地各處的經營。

    每個人都在他跟前簽了生死狀,制茶坊裏發生的事,必須忘了。

    以後,該做什麼做什麼,他們只是些本分商人,利於北地民生,都護府不會為難。

    想到這裏,他看向羅小義:“叫昨日調動的人馬都立下軍令狀,半個字也不可外傳。”

    羅小義一想就明白了,正色說:“是了,三哥說得對,嫂嫂如此貴重的身份,豈能被人知道經商。”

    “那是其次。”他說。

    羅小義莫名其妙:“那還能是為什麼?”

    伏廷手上束著兩袖,說:“她是大都護夫人,若叫人知道,會以為她所得皆是以權謀私,對她不利。”

    他將那塊玉掏出來,遞過去:“這塊玉你拿去還給她。”

    羅小義回味著他的話,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又看看那玉,不接:“三哥連這都為嫂嫂考慮好了,分明就是沒氣,那你為何不自己去還?”

    伏廷冷聲:“少廢話,你不懂。”

    羅小義說:“哪裏不懂了,我看三哥就是對嫂嫂在意的緊。”

    伏廷眼也冷了:“你想領軍棍?”

    羅小義也是見不得他昨晚那模樣才說的,硬著頭皮說下去:“便是領軍棍我也要說,你多年孤身一人,嫂嫂可算是你唯一的家人了,你在意她又有什麼不對!”

    伏廷咬腮,臉上一笑:“你懂個屁!”

    不錯,李棲遲的確是他唯一的家人了。

    可她的家人,只在光州。

    他將那塊玉收回腰裏,看一眼羅小義:“妄議上級是非,十軍棍,辦完事自己去領。”

    羅小義瞪圓了眼睛,眼睜睜看著他出了軍帳。

    有些後悔了,沒料到他真如此不近人情,是觸到了他的逆鱗不成。

    伏廷出帳不久,一個近衛到了跟前,向他稟報——

    “大都護,朝中派遣了人過來,已入了瀚海府。”

    他問:“何人?”

    近衛報了名號。

    他只點了下頭:“知道了。”

    山寺的佛堂裏,棲遲已經站起了身。

    起身的同時她就稍稍偏了頭,擡袖拭了拭眼,再轉過臉來,已然恢復如常。

    終於看清來人,她上下看了一眼,沒料到他竟會出現在這裏。

    自臯蘭州一別後,她以為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

    崔明度穿一身湛藍的圓領羅袍,一根玉簪束著發髻,正站在門口看著她。

    她看了幾眼,語氣平靜地問:“崔世子因何會在這裏?”

    崔明度眼定在她臉上,到此時才動了,搭手見禮,溫聲道:“來此是帶了公務,入城前聽聞縣主與伏大都護近來正在寺院小住,便尋了過來,果然在此見到了縣主。”

    棲遲心想可真巧,入城前偏偏要打聽他們的所在。

    “小住已經結束,既然是有公務,世子該去見我夫君。”她說完,朝門外走。

    崔明度看著她到了跟前,將要自他身邊走過去時,他忍不住問了句:“縣主過得不好嗎?”

    棲遲腳步停住,看他一眼。

    崔明度五官很清秀,面白,一身文雅清貴,與伏廷截然不同。

    伏廷英挺、硬朗,鼻挺目深,至少要比他黑一層。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看著他卻想到了那男人,淡淡說:“我過得很好,不明白世子為何有此一說。”

    崔明度看著她微紅的雙眼:“因為方才見你似很傷心。”

    他入寺時本沒抱太大希望,卻不想在這佛堂門邊一眼看到了她。

    她跪在蒲團上,手撐在身前,頹然將傾,默默垂淚。

    實在太過驚詫,他才會脫口喚了那聲縣主。

    棲遲並不希望自己那模樣落在他眼裏,轉開眼,臉上沒什麼表情:“世子想多了,這裏是佛寺,我不過在此悼念至親罷了。”

    崔明度不禁朝佛堂裏看一眼,那一片明晃晃的佛燈挨個放了幾排,也看不清,他卻有數:“縣主可是在悼念光王,可否容我也祭拜一下?”

    她似是聽見了什麼笑話,腳下走出了門:“不用了。”

    崔明度自知當初退婚傷了光王,心有愧疚已久,如今想要彌補也沒有機會,眼見著她走遠,緩步跟了過去。

    山門外,臺階下,一個小沙彌牽著馬韁遞給棲遲。

    她接了,留心到身後的人影,回頭看了一眼:“崔世子還有事?”

    崔明度自臺階上下來,眼睛看著她的馬:“縣主怎會一個隨從也沒帶,就這麼騎馬來了?”

    她說:“這是北地,我身為大都護夫人,要如何都可以。”

    崔明度指一下遠處:“我帶著隨從,也理應要去都護府拜訪伏大都護,不如就由我護送縣主回府吧。”

    她笑了一下:“最好還是免了。”

    崔明度看著她臉上那笑,低聲問:“縣主是否因為當初的事至今對我難以原諒,才會屢次回避?”

    棲遲看他根本就是個半熟的人,無愛無恨,更談不上什麼原諒,她不原諒的只是當初他們侯府氣到了她哥哥,加重了他的傷勢。

    對於這個人,根本談不上什麼怨尤。

    她說:“世子既然也記得當初的事,就該知道我已嫁做人婦,既有前塵瓜葛,更應避嫌才是。”

    崔明度猶豫了一下,說:“若只是避嫌,那我倒是放心了。”

    棲遲不禁看他一眼,直覺他語氣裏有別的意味,忽而就想到了他當初給她寫信的事。

    “世子若要去都護府,請自便,我該走了。”

    崔明度立即退後半步:“是,縣主請。”

    棲遲踩著馬鐙上了馬,頭也沒回地飛馳出去。

    崔明度看著她遠去的身影,不知為何又想到初見時她馬場高臺一擲,追隨男人出來時的那驚鴻一瞥。

    每一次見她,她總會叫他意外。

    馬場裏是,在這佛堂裏垂淚也是。

    軍營裏,領完十軍棍的羅小義忍著疼,揉著後腰走到營帳前,就見一人一馬自眼前飛快馳出去了。

    他順著看過去,那黑亮的高頭大馬上的人,不是他三哥是誰。

    順手就揪住了一個近衛:“怎麼著,大都護又願意回府去了?”

    近衛抱拳說:“大都護接到奏報,朝中派了貴人過來,自然是要回府了。”

    羅小義嘖一聲,心說還以為是自己的十軍棍叫他三哥回心轉意的呢。

    “來的是誰啊?”他順嘴問。

    近衛答:“東都洛陽的河洛侯府世子。”

    羅小義一楞,扯到傷處,咧嘴嘶一聲:“來的怎會是他。”

    ……

    伏廷一路疾馳回府。

    剛下馬,一個身著常服的兵打馬而至,在他面前下跪,稟報說先前派去寺院周圍看守的人已經全都撤回,臨走前在寺中看到了夫人。

    他問:“她為何又去寺中?”

    “不知。”

    伏廷沒說什麼,剛要入府,那兵又報:朝中派來的貴人也入了寺中,與夫人先後出了山門。

    他握著馬鞭,想起了崔明度那個人,冷眼看過去:“你們什麼都沒看到。”

    那兵稱是退走。

    伏廷進了府門,走到書房裏,看見了棲遲。

    她在桌邊站著,似在等他。

    “我知你一定會回來。”她說,聽崔明度說帶了公務,便知道他一定會回來。

    伏廷看著她的臉,看出她眼睛有些紅,咬著牙,忍住沒有詢問。

    他一只手伸到腰裏,掏出那枚青玉按在桌上:“還給你。”

    到最後,終究是他自己來還。

    棲遲看著那枚玉,又看了看他:“你還怪我麼?”

    他說:“你為北地做的,我沒理由怪。”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她伸手拿起那枚玉,輕聲問:“這個還了我,那我以前的夫君,是否也能一並還我?”

    伏廷不語,想笑,卻笑不出來。

    棲遲看見他的下巴,她知道他每日都仔細用小刀刮過的,今日卻好似沒管,微微泛了青,眼裏,似也有疲憊。

    她想她可能得不到他的回答了,捏著那枚青玉,手指不自覺地用了力:“你以前說會好好與我做夫妻,是不是也不作數了?”

    伏廷低頭,終於笑了一聲:“是你從沒想過好好與我做夫妻。”

    門外,一個仆從匆匆趕到,稟報說朝中貴人已至。

    伏廷轉身走了出去。

    半道,就見到了趕來拜見的崔明度。

    “伏大都護。”他見禮。

    伏廷抱拳,回軍禮:“崔世子遠道而來,為何連一句口信也沒有?”

    崔明度笑道:“在下只是奉聖人令要往靺鞨一趟,途徑北地,聖人素來關心北地民生,在下才決心逗留幾日,好回去上呈天聽。”

    伏廷說:“那是崔世子有心了。”

    聖人多年不曾派人來北地,最關心的還是突厥,說素來關心北地民生,未免有些過了。

    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姑且信了。

    崔明度看向他身後,書房裏,棲遲緩緩走了出來。

    她朝他們這裏看了一眼,遠看只有一張臉白寥寥的。

    崔明度看了又看,才確定她看的是面前的男人。

    伏廷頭未回,卻留心到了他的眼神,想起了先前來人報的事。

    李棲遲對崔明度如何,他在馬場裏是見識過的,不至於平白無故的捕風捉影,但崔明度對李棲遲是否一樣,就未必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9:30

第49章

    天陰沈,壓著黑雲。

    都護府外, 五六個官員穿著齊整的官袍等候著。

    伏廷走出來, 身後跟著崔明度。

    官員們立即上前, 向崔明度見禮, 請他去瀚海府內外走一趟。

    這是伏廷的安排。

    既然崔明度說是要替聖人來察看北地民生,他自然要成全。

    仆從牽著伏廷的馬過來,他剛接了韁繩,忽聽崔明度問:“伏大都護何不請清流縣主同往?”

    他看過去:“崔世子希望我夫人也同往?”

    崔明度道:“只是當初在臯蘭州裏時常見你們夫婦同來同往, 料想你們感情很好,我才有此一說罷了。”

    他話稍沈:“原來世子如此留心我們夫婦。”

    崔明度一怔,笑了笑:“當初縣主千金一擲, 在場之人無不關註,在下自然也留心了一些。”

    聽這意思, 似乎不帶上李棲遲就不對勁了。

    伏廷眼在他身上掃過,只當沒註意到他話裏的那點欲蓋彌彰, 吩咐仆從:“去將夫人請來。”

    崔明度客氣地搭手:“是在下失禮僭越了。”

    伏廷捏著馬鞭,一言不發。

    是不是真客氣,他心裏透亮。

    片刻後,棲遲自府門裏走了出來。

    崔明度立時看了過去。

    她頭戴帷帽, 襦裙曳地,臂挽披帛, 看不清神情。

    他不知她是否還如在書房門口時那樣白著臉。

    新露和秋霜自她身後走了過來,二人如今在大都護跟前本分非常,頭也不敢擡, 過去車前將墩子放好了,又回頭去扶家主來登車。

    棲遲走到伏廷跟前,停住了。

    新露和秋霜退去。

    她撩開帽紗看著他,眼朝那頭的崔明度身上一瞥,低低說:“你若不想我去,可以直說,我可以不去。”

    伏廷一只手握著韁繩,又甩上馬背:“我並未這麼說過。”

    棲遲垂了眼,剛才在房中聽到仆從來請她時,她沒料到伏廷會主動開口,多問了一句,仆從說是貴人向大都護問起的,她才知道原來是崔明度開的口。

    她沒再說什麼,踩著墩子上了車。

    伏廷腿一擡,踩鐙上了馬,看一眼那頭。

    崔明度果然又看著他們這裏。

    他不禁瞄了眼馬車,盡管他偏居北地,也知道聖人恩寵崔氏大族。

    倘若當初李棲遲真的嫁給了崔明度,她是否會將那一腔柔情都用在崔明度的身上,把所有對他說的話,也都對崔明度說一遍。

    想到此處,他嘴角一撇,握緊了手裏的韁繩。

    沒有倘若。

    李棲遲,已經嫁給了他。

    ……

    一行上路,先去城外看了墾荒好的大片良田,又往城中而來。

    官員們陪在一旁,一路與崔明度介紹著如今情形。

    大都護交代過,走個過場即可,他們不過也就說些大概罷了,全然就是些場面話。

    崔明度也沒在意聽,他坐在馬上,時不時看一眼那輛馬車,又看看前面馬上的伏廷。

    車簾掀開了一下,他看見棲遲抓著簾布的手,又放下了簾子。

    再回到城中時,黑雲更低。

    不出半個時辰,天上落起了雨。

    伏廷下令,就近避雨。

    官員們就近找了個鋪子,請貴客進去避雨。

    因為下雨,鋪子裏客少,來了官員後就徹底清空了。

    伏廷進去後,先看了一眼墻上的魚形商號。

    他看了一眼跟在後面進來的棲遲,她臉沖著他,收著兩手在袖中。

    再到了她的鋪子裏,誰也沒話可說。

    北地的春雨急促而幹脆,說來就來,從檐上落到地上,濺起一片。

    官員們陪同著崔明度坐在一旁。

    鋪中的夥計過來伺候諸位貴客,奉了茶招待。

    崔明度往耳房裏看,隱約看見棲遲坐著的身影。

    他又往門口看,看見高大的男人。

    伏廷站在那裏,並未進耳房。

    他又朝耳房看一眼,這一路下來,這對夫婦說過的話寥寥無幾。

    尤其是棲遲,他幾乎沒見她怎麼開口,只是默默地跟著伏廷。

    他想起佛堂裏看到的那一幕,書房門口棲遲發白的臉,反反復復。

    “崔世子?”一個官員喚他。

    崔明度回了神,溫文爾雅地笑了一下,過了片刻,眼睛再次朝耳房看去。

    一直到雨停,伏廷始終沒進過耳房。

    眾人將要離開。

    出門之際,崔明度看了眼左右,才跟伏廷說了句:“想不到北地還有如此富庶的鋪子,想來還是北地的買賣通暢。”

    他方才就註意到了,這裏面賣的大多是南方運來的物產,恰是北地沒有的。

    若無足夠的財力和人力,是很難千裏迢迢運來這裏供應的。

    伏廷沒說什麼,看了一眼從耳房裏走出來的棲遲。

    他如何會知道,如此富庶鋪子的主人就在眼前。

    回到都護府時,已然天色昏暗。

    新露和秋霜在車下等著,棲遲摘下帷帽遞過去。

    走進府門,前院難得的開了,官員們還在。

    伏廷應該也在那裏。

    她想起來這一路,他們幾乎沒怎麼說過話。

    她沿著回廊走著,還未到後院,一名侍從快步而來,在她面前拜禮:“恭請縣主移步,我家郎君有聖人口諭要傳給縣主。”

    她一瞬就明白過來:“你家郎君是崔世子?”

    “是。”

    聖人怎會有口諭給她,分明都不曾在意過她這個宗室。

    她左右一想,跟著侍從走了過去。

    前院廊上拐角處,一叢樹長得正好,枝丫伸著。

    她走過去時,聽見一聲低低的喚聲:“縣主。”

    棲遲停了步,並未看清他人,問了句:“聖人有何口諭?”

    “對不住縣主,”崔明度隔著樹站著,看著她若隱若現的身影:“我知縣主有心避嫌,因而不得不出此下策,只想與縣主說幾句話。”

    棲遲側身對著他:“我與世子應當沒有私話可說。”

    他似有些急切:“請縣主容我說一句。”

    她沒作聲。

    崔明度眼前三兩枝綠葉伸著,將她輕衣雲鬢的身影半遮半掩,將將隔在了他們中間。

    他看著她的側臉,低聲道:“其實,我還未成婚。”

    棲遲垂著眼,臉上沒什麼變化。

    倒是想了起來,當初在臯蘭州裏,似乎聽臯蘭都督說過,他年年孤身去馬場。

    她當時以為他是婚後不合,原來是還沒成婚。

    “世子何必與我說這個。”

    崔明度走近一步,低聲說:“縣主應當知道我意思,我是想告訴縣主實情,當初退婚並非我本意,我根本沒有看上過他人,我自知此舉不妥,與家中抗爭了三個月,但……”

    但結局已經知道,不必多說了。

    棲遲語氣平靜無波:“那想來,便是河洛侯府看不上勢衰的光王府了。”

    崔明度語氣低了下去:“緣由不是一兩句可以說清,我只希望縣主知道,退婚並非是我本意。”

    棲遲捏著衣擺,心中澄如明鏡。

    需要捏造一個理由來退婚,緣由只可能是因為光王府。

    當初訂婚時她父母還在,哥哥年少出眾,光王府人際廣闊。

    後來父母去世,嫂嫂難產而亡,哥哥又不願另娶,之後重傷不起,只剩下一個尚不成事的孤子。

    樹倒猢猻散,精明的人自然知道該如何選。

    或許河洛侯捏造一個看上他人的理由,已經算是給夠他們光王府面子了。

    “多謝世子告知,”她說:“已不重要了,不過是前塵往事。”

    倒要感謝這場退婚,她不需要一個做不了主的丈夫,更不需要一個看不上自己門楣的夫家。

    她轉身,沒有看他一眼,想要離去。

    崔明度追了一步:“縣主。”

    棲遲背對著他,沒有回頭。

    他想起先前種種,終於忍不住說:“縣主分明是過得不好,若是安北大都護對你不善,那皆是我的過錯,我願承擔。”

    棲遲簡直要以為自己聽錯了,緩緩轉過頭:“世子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崔明度終於仔仔細細看到她的臉,這裏偏僻,還未懸燈,暮色裏他卻看得清楚,她眉眼如描,朱唇輕合。

    這樣的臉本該只有笑,不該有淚。

    他看著她身影,心裏忽而冒出一句:這本該是他的妻子。

    似乎自己也被自己給驚住了,良久,他才說出一句:“我知道。”

    棲遲眼神平淡,語氣也淡:“婚已退了,我與河洛侯府再無瓜葛,世子不必將我過得如何看得如此之重。”

    剛才那幾句話會說出來,崔明度自己也沒料到。

    或許是因為內疚,或許是因為不甘,或許是,馬場一見至今沒有忘記。

    再見,卻只有她蒼白垂淚的模樣。

    他問:“縣主是因為侯府,才如此決絕嗎?”

    棲遲頭轉回去:“就算沒有侯府,也是一樣。我的夫君並未對不起我,我便也不能背叛他,這是最基本的道義,希望世子能成全我。”

    他皺眉:“你們看上去並不好。”

    她聲忽而輕了:“那是我愧對他。”

    崔明度怔住,不知真假。

    “世子不要忘了這裏是什麼地方,與你說話的是誰,這些話,我就當沒有聽過。”

    崔明度似是回了神,這裏是安北都護府,與他說話的是大都護夫人。

    他再說不出半個字來。

    眼前已經沒有了棲遲的身影。

    ……

    棲遲走得很急。

    她半分也不想停留。

    廊上濕漉漉的,她走得太快,忽而踩到邊角濕處,腳底滑了一下,險些摔倒。

    腰上一沈,卻又穩住了。

    她的腰上多了只男人的手,袖口緊緊紮著束帶,她順著看過去,看到了伏廷的臉。

    他從她身後過來,身上軍服沾了些雨水,濕了半邊肩頭。

    見她站穩了,他那只手抽了回去。

    棲遲忽然伸手抓住了,她抓著他那只手按著自己的腰,順勢貼到他身前。

    伏廷軍服上濕的那片觸到了她臉上。

    她全然不顧,手臂穿過去,抱住他,人往後退。

    伏廷被她抱得緊緊的,她往後退,他不得不低著頭遷就她,一連走了幾步。

    兩人纏著,撞入廊邊的門裏。

    門轟然合上,棲遲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抱著他,一只手來拽他的腰帶,一只手伸入他衣襟。

    伏廷的臉已繃緊了:“你幹什麼?”

    棲遲心口猛跳著,她也說不清。

    就在剛才他要把手收回去的那瞬間,她覺得仿佛機會就要失去了。

    如果不抓住,可能就再也沒有了。

    她墊著腳,仰著頭,親到他的脖子,往上,親他的下巴。

    想親他的唇,但他不低頭。

    她扯不開他腰帶,伸入他衣襟的手摸到他胸口時,被他一把按住了。

    他聲音似從牙關裏擠出來的,又低又啞:“我問你幹什麼!”

    她仰著臉看著他,臉上帶著潮紅,輕輕喘著氣。

    不久前另一個男子才對她示了好,她此刻卻只在對他示好。

    她看著他的臉,他黑沈的眼,墊著的腳緩緩踩回去,輕聲說:“是了,我忘了這事由你做主了。”

    伏廷咬住牙,懷裏的女人軟在他身上,他的手還在她腰上。

    他沒有低頭,否則就會對上她的眼,她的唇。

    棲遲松開了他,垂了垂眼,許久,擡起頭來說:“其實我想跟你好好做夫妻的,不管你信不信。”

    她退開,撫一下揉皺的衣擺,越過他,拉開門走了出去。

    伏廷站著,站了許久,才擡手掖住被扯開的領口。

    棲遲出了門,反而沈靜下來了。

    既然已經走錯了一步,她不至於沒有承擔的勇氣。

    事已至此,終究是要往前看的。

    或許,有些事情,註定無法強求。

    主屋門口,新露和秋霜等著。

    她走過去,理了理頭發,急促的心跳也漸漸平復了,輕聲說:“將我從光州帶來的人都清點一下吧。”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29 08:59:47

第50章

    天氣放晴,城中糧鋪的櫃上照常開門迎著客, 剛送走幾位客人, 忽見一群人護著一輛馬車到了門口。

    他仔細看了兩眼, 便打發夥計將閑人清了, 恭恭敬敬地立在門口等候著。

    須臾,常來傳話的秋霜走了進來。

    秋霜如往常般著圓領袍,做男裝打扮,進了門, 朝他遞個眼色,然後轉過頭,垂著手, 退開兩步。

    棲遲戴著帷帽走入,袖口微擡, 露了青玉。

    櫃上的連忙搭手:“東家。”

    棲遲點了個頭,在鋪中緩緩走了一圈, 看過了鋪中的前前後後,又走回來,說:“賬冊交給我看看。”

    櫃上的連忙去取了來,雙手呈到她跟前。

    棲遲拿了, 在手中大概翻了一遍,就有了數, 合起來交給他,忽而問:“你叫什麼?”

    櫃上的楞住了,詫異道:“東家這麼多年從未問過小的名字, 為何突然……”

    秋霜打斷他:“既然問你,說就是了。”

    櫃上的說一聲是,報上了名來:“小的名喚解九。”

    棲遲記了下來,說:“你當日在制茶坊裏做得很好,之前的事做的也不錯,以後我不在的時候,北地各處的買賣就由你幫我照看著。”

    解九不禁奇怪:“東家分明還在北地,何出此言?”

    “不必多問,”她說:“照我說的做就是了。”

    他忙道:“是,小的記住了。”

    棲遲這一路過來已經檢視過好幾家大鋪子,這一間,是最後來的地方。

    她眼掃過鋪中四周,順帶著,也理了一下頭緒,慢慢說:“北地民生剛興,百姓大多貧苦,此後若是涉及到農事用具、醫藥傷患的買賣,允許他們賒賬,特許額外讓利一成。”

    解九垂著頭:“皆聽東家吩咐。”

    “一切照舊,你們該做什麼做什麼,若有任何難決斷的,再傳信給我親自處理。”

    “是。”

    棲遲停在門口,一時想不到別的要交代了,走了出去。

    回到車上,秋霜跟了上來,忍不住問了句:“家主真決定了?”

    棲遲摘下帷帽,倚在車中,輕輕嗯了一聲。

    秋霜看了看她臉色,不好再說什麼。

    “他可是去了軍中?”棲遲忽然問。

    秋霜回:“是,大都護領著崔世子入了軍中。”

    她點一下頭:“那正好。”

    ……

    馬車駛回都護府。

    府中忙碌,仆從往來穿梭。

    棲遲走回主屋,裏面也正在忙著。

    新露捧著她的賬冊整理著,一本一本仔細疊放收攏好,再包裹起來。

    一旁坐著李硯,他穿著雪白的綢衣,正盯著新露忙碌的動作,見到棲遲進來,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棲遲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笑了笑:“你這是有話說?”

    李硯看著她的笑臉,開口問:“姑姑可是真高興的?”

    她臉上那抹淡笑未退:“為何這麼問?”

    李硯伸出手來,牽住了她的衣袖:“姑姑這些年為了我從未顧過自己,如今好不容易才與姑父團聚,這件事……難道就沒法子了嗎?”

    身為宗室,卻暗中經商,他那晚見到姑姑的模樣,就知道這事嚴重,其實已經悄悄擔心了許久。

    棲遲拍拍他手背:“放心,至少你還有個有錢的姑姑,我早與你說過,錢是個好東西。”

    李硯臉皺了起來,不知該說什麼好。

    棲遲安撫他:“好了,去吧,你那邊事是最多的,快去準備,莫誤了事。”

    她說完朝秋霜看一眼。

    秋霜會意,過來請李硯:“世子,我去幫你收拾吧。”

    李硯只好站了起來,出了門,又回頭看一眼姑姑。

    棲遲坐在那裏,眼神落在房中一角,沒有動,也不知在想什麼。

    他摸了摸腰間別著的匕首。

    這是他姑父送給他的,教他做一個男人,遇事不要總縮在女人身後。

    他一路走一路想,在廊上,喚了聲秋霜:“我要去與老師說一聲,姑姑若問起,請她等一等我。”

    秋霜道一聲是:“那世子千萬要快些,不要誤了時辰。”

    李硯答應了,往前走去,卻沒往平日裏上課的學堂而去,反而腳下一轉,往外去了。

    風過軍營,日已將斜。

    伏廷行走在演武場外。

    羅小義跟在他後面,一只手揉了揉還沒好透的傷處,一只手擡起,朝身後的人做了個請。

    崔明度由幾個官員陪同著,跟在他們後面。

    演武場裏士兵們正在操練,卻沒多大氣勢。

    別人不知道,羅小義心知肚明,那不過就是士卒們在做做樣子罷了,普普通通的,並沒什麼看頭。

    他三哥交代了,這位世子就是打著幌子來北地的,何須給他看什麼真刀真槍。

    他們可犯不著將瀚海府的精銳拿出來,給一個素無往來的崔氏大族的人看。

    崔明度看了一圈下來,向伏廷答謝:“我在城中叨擾已經失禮,有勞伏大都護竟還容許我入軍中來一睹諸位將士的風采。”

    伏廷看他一眼:“我都護府中沈悶,想必崔世子無人說話,不如來軍中。”

    崔明度聞言臉上稍有變色,總覺得這話裏有些弦外之音,不禁看向他。

    伏廷沈黑的眼在他身上一掃,轉過頭去。

    都護府是他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能有什麼偏僻的地方。

    雨後樹下,崔明度和李棲遲站在那裏即使只有片刻功夫,也早被他發現了。

    他沒過去聽半個字,更沒揭穿,是知道那是李棲遲的往事,理應由她自己處置。

    不代表他不知道。

    崔明度朝演武場中看去,客氣地贊賞了一句:“難怪是能抵擋突厥的強兵。”

    是有意將這話題揭過了。

    伏廷沒接話。

    羅小義只好揉著腰後堆笑接了句:“崔世子過獎了。”

    他心想真不愧是那些酸縐縐的文人,連這都能誇。

    忽聞一聲馬嘶,伏廷轉身,眼睛遠遠掃過去。

    一人騎著馬似是剛剛飛奔而至,手上還在勒馬。

    他眼力好,一眼看出那是誰,不等近衛來報就大步走了過去。

    羅小義見他忽然走了,順帶著朝那頭看了一眼,瞇起眼一瞧,那穿著雪白細綢衣的貴氣小少年可不就是小世子,怎麼好端端地跑來軍營了。

    李硯上次來過一回,因而還認得路,只不過上次是他姑父帶著來的,這次獨自來,費了好大的勁。

    軍營守得嚴,他還沒接近就被附近巡邏的兵攔住盤問了一番,好不容易有他姑父身邊的近衛認出了他,才放他過來。

    他看見了遠遠走來的姑父,立即下了馬。

    伏廷走到他跟前,上下看他一眼:“來營中做什麼?”

    李硯馬騎得太快,喘口氣,乖巧地說:“我是特地來找姑父的。”

    “有事?”伏廷問。

    李硯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左右。

    伏廷轉身:“到我帳中來。”

    李硯快步跟上。

    入了帳門,伏廷一直走到地圖架前,回過頭站定:“說。”

    李硯手摸著腰裏他送的那把匕首,鼓起勇氣道:“我想問姑父,是不是嫌棄姑姑了。”

    伏廷皺眉:“什麼?”

    李硯垂了下頭,又擡起來,聲音低低的:“我知道商人自古輕賤,姑姑身份尊貴,卻做了這事,一定會被認為是自賤身份,我不知姑父是不是因此嫌棄她了。”

    他只想知道,他姑父是不是就因為這事,便容不下他姑姑了。

    若真是那樣,那後面的話就不用說了。

    伏廷說:“不是。”

    他答得幹脆,沒有半絲遲疑。

    李硯眼立即亮了:“真的?”

    他頷首。

    他一個一步一腳印走到今日的人,最不在意的就是身份。

    商人怎麼了,至少生活不愁,他最苦的時候連溫飽都難以解決,又豈會看不起商人。

    與李棲遲之間的事豈能與一個半大的小子說清,他只說:“若你來只是為了問這個,可以放心了,回去吧。”

    說完便要出帳。

    李硯趕緊道:“姑父留步,我還有事。”

    伏廷停了腳步,看著他。

    李硯握緊手心,心一橫,說了實話:“姑姑她,要走了。”

    叫新露清點從光州帶來的人,收拾了東西,去城中看了鋪子,前前後後的事宜都料理地差不多了。

    她是準備走了。

    ……

    羅小義正陪著崔明度從演練場裏出來,忽而遠遠瞧見大帳帳簾一掀,他三哥大步走了出來。

    他正奇怪,就見李硯跟著從帳中走了出來,有些局促不安似的在那兒站著。

    “那位可是光王世子?”崔明度問了句,他在臯蘭州裏見過,稍微有些印象,也是因為李硯五官與棲遲有些相似,尋思道:“來此找伏大都護,莫非是清流縣主有什麼事?”

    羅小義聽他提到嫂嫂,笑兩聲,心想三哥跟嫂嫂的事還沒過去呢,這位可別跟著摻合了,敷衍說:“豈會呢,世子在跟著我習武,應當是來找我的。”

    說著朝那邊走了過去。

    到了跟前,他拍一下李硯的肩:“怎麼了?”

    李硯左右看看,湊到他跟前小聲說了兩句。

    羅小義聞言大驚失色,連忙去找他三哥身影,只聽見一聲烈馬長嘶,人早已在馬上沖了出去,頃刻沒了蹤影。

    棲遲坐在妝奩前,理了理妝,站了起來。

    新露過來說:“家主,已經都準備妥當了,只是世子去與他的西席先生話別了,或許要等上片刻。”

    棲遲點了點頭:“催一催他,天色不早了,再晚城門該落了。”

    新露領命去了。

    棲遲走出門去。

    廊上靜悄悄的,該忙的都忙完了,仆從們已經退去。

    她走出後院,沿著回廊走著,就快至府門時,霍然停住了腳步。

    漸暗的天色裏,廊上站著男人的身影。

    她微微一怔,沒料到他竟忽然回來了。

    伏廷一身軍服收束,高大地站在前方,離她幾步之遙。

    他眼睛盯著她,從上到下地掃視著。

    棲遲鬢發綰地細致高峨,身上披著件月白的薄綢披風,顯而易見的裝束。

    剛才回來時他已看見了,外面車馬已經套好,她當初從光州帶來的隨從們都垂著手在等著。

    李硯說的是真的,她要走了。

    他聲壓得沈沈的:“你要不告而別?”

    棲遲眼珠輕動,猜他已經看見了,兩只手輕輕握在一起:“我只是不想叫你以為,我是拿離開在要挾你。”

    何況眼下崔明度還在,沒必要弄得人盡皆知。

    他盯著她:“所以你就要悄悄地走。”

    棲遲她眼睫輕垂,聲淡淡的:“若有一絲可能我也不願走,但走到這步皆是我強求所致,也許是你我夫妻緣薄,此後,我不再強求了。”

    伏廷眼神陡然一沈:“你再說一遍。”

    棲遲被他這一句撞入耳中,心裏似也被撞了一下,擡起頭:“你我夫妻緣薄,我不再強求了。”

    伏廷緊緊抿住唇,面容冷肅,黑眼定定地看在她臉上。

    她看著他臉,想了諸多可能,但心知都沒可能了,往前走向府門。

    擦身而過時,他一動不動。

    出了門,她提著衣擺緩步登車。

    手剛要去接車簾,左右隨從全都垂下了頭。

    身後忽來幾聲迅疾的腳步響,一只手抓住了她胳膊。

    她一回頭,對上男人的臉。

    腳下踩著墩子,她才得以與他平時。

    伏廷看著她,手一伸,挾住了她的腰。

    她吃了一驚,人被他扛在了肩頭。

    左右皆不敢多看,他直接扛著她往回走。

    棲遲何嘗遇到過這種架勢,身壓在他肩上,一只手抓著他軍服,想要掙紮,卻被他手臂死死扣著雙腿,就這麼一路被他扛到了房中。

    他重重摔上房門,將她一把按到椅中。

    仿若天旋地轉,她坐下時,微微急喘,對上他的臉。

    “夫妻緣薄?”這幾個字似是從他牙關裏擠出來的:“那你跟誰緣厚?”

    她說不出來話,起身想走。

    伏廷拽住她,冷笑一聲:“走?我欠你的債你不要了?”

    “不要了,我什麼都不要了。”她故意滿不在乎,轉身時披風不慎扯落,也不管了。

    伏廷抓她的手倏然用了力。

    他自後摟住了她的腰,扣入懷裏,聲音貼在她耳邊:“你真什麼都不要了?”

    她心中一跳,腰帶被他的手扯開。

    棲遲雙手扶住胡椅,背露了出來,有些涼。

    有一瞬,身猛然繃了起來。

    伏廷的唇落在了她背上。

    臉上、身上都轟然熱了起來,是他的手在遊移。

    她雙手撐住胡椅的扶手,咬住唇。

    身後軍服帶扣一響,下一刻,與他相貼。

    他的手,他的嘴,都在折磨她。

    身軟如水,任他揉搓。

    許久,她身一緊,承受了他的進入,手指用力抓住扶手。

    伏廷忽然伸手過來,撥過她的臉,低頭湊近,堵住了她的唇。

    棲遲怔一下,心急跳起來。

    他狠狠地親她,從她的唇角到整張唇都描摹了一遍,舌尖一頂,擠入她牙關。

    她輕哼一聲,思緒頓空。

    ……

    屋中沒有點燈,外面天色已暗。

    伏廷一直自後抱著她,狠而有力。

    棲遲身搖如柳,一遍又一遍地被他撥過臉去親住。

    她綿軟無力,忘了緣由。

    直到那刻,她快撐不住,險些軟倒,被他緊緊抱在懷裏。

    他將她轉過來,一只手緊摟著她,一只手擡起她下巴,聲低啞:“終有一日,我會叫你將瀚海府當成自己真正的家。”

    棲遲眼神慢慢在他臉上聚攏,撞入他漆黑的眼裏,似回了神,又似更出神了,語聲輕忽:“我等著……”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0 16:06:39

第51章

    身下是墊著的柔軟絲絨。

    棲遲的手摸了摸,睜開了眼, 瞬間被明亮的朝光晃了一下, 等適應了, 看見頭頂床帳, 才發現自己已在床上躺著。

    她想了想,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到的床上了。

    身側無人,她以為伏廷已經走了,緩緩翻過身, 一楞,看見坐在那裏的男人。

    就在那把胡椅上,伏廷坐著, 收著兩條腿,隨意地搭著兩條手臂, 臉朝著她。

    他身上換了身玄黑的胡服,利落齊整, 一絲不茍地束著發,下巴上刮得幹幹凈凈。

    四目相對,一時間,誰也沒開口。

    棲遲擁著綢被坐起身, 拿了床沿搭著的衣裳,往身上穿。

    伏廷看著半遮半掩雪白的身體, 她雙臂伸入衣袖,衣衫拉到青絲半掩的肩背上,領口輕掩, 遮住了飽滿的胸口。

    想起了昨晚。

    那日被她抱著時,他沒有接受,是不想夫妻之間只剩下這個。

    可昨晚,似乎也只剩下了這個。

    他自後面摟住她,一次又一次狠入。

    她的背傾下去,輕輕出了聲。

    到後來,手臂不自覺地反勾住了他的脖子。

    他看著她迷離的眼,似乎終於看出了點她那所謂的“不要”裏藏著的口是心非,才放過了她,將她抱去了床上。

    他在這裏等她醒來,已經快有兩個時辰。

    “你打算去哪裏?”

    棲遲正在系腰帶,手上停住,看著他,他毫無預兆地開了口。

    伏廷紋絲不動地坐著:“你不是要回光州。”

    棲遲微怔,掀了被,垂下腿坐在床沿,兩只手放在膝上:“你怎會知道?”

    “你沒有回去的理由。”他說。

    李硯說的也是她要走,而不是回光州。

    如果光州還能做她的依靠,她又何須千裏迢迢來北地。

    正因為心知肚明,他才回來得這麼快。

    棲遲沒想到會被他一眼看穿,輕點了下頭:“是,我不是要回光州,我只是想離開瀚海府罷了。”

    眼下,還沒有回光州的時機。

    她只是已經沒法叫他再相信自己的話,解釋無門,一再強求只會叫彼此更僵,不如離開,至少夫妻關系還在,她還是大都護夫人。

    或許將來能有轉機,或許永無轉機。

    她只會往前看,也只能往前看。

    “離開瀚海府。”伏廷重復一遍,咧了下嘴角。

    他知道,否則他就不會說出那句話來。

    她至今沒有將瀚海府當成是家,說走就能走。

    “我問你打算去哪裏。”

    棲遲看著他,“其實我哪裏都能去得。”她手指無意識地捏住膝上裙擺,淡淡地笑了笑:“你知道的,我腰纏萬貫,何處都能落腳。”

    只不過,可能無法再完成哥哥的囑托了。

    伏廷點頭,心中自嘲:沒錯,她如此富有,自然是什麼地方都能去得。他仿佛是多問了。

    他手在扶手上一按,坐到此刻,終於站了起來。

    棲遲立即看住他,知道他是要走了。

    伏廷走到門口,腳步停住,臉對著緊閉的房門,沒有轉頭看她。

    “該說的我已說了,”他沈著聲說:“你真要走,我不會攔你第二次。”

    已給了承諾,總不能捆住她的手腳。

    如果她堅持要走,他攔又有什麼意思。

    他側臉如削,沒有神情,拉開門走了出去。

    棲遲默默看著他的身影離開眼中,回想起他說過的:終有一日,我會叫你將瀚海府當成真正的家。

    她當時失了所有思緒,沒多想就回了一句“我等著”。

    “家主,家主?”

    接連兩聲喚,棲遲回了神,才發現新露已經到了跟前。

    房中多少有些淩亂,她也只能當別人看不見了。

    新露拿了她的外衫來伺候她穿,一面道:“下面的都還在等著家主吩咐,既然大都護回來了,家主可還是要走?”

    棲遲站起來,想起昨日已準備好的車馬行李,耳後一熱,問道:“他們還在等著?”

    新露給她系著衣帶,回:“昨晚就叫他們將車馬牽回了,只因崔世子忽然過來了一趟,看見了苗頭,奴婢記得家主的吩咐,不好叫外人看了笑話,便先行打發他們回府裏等吩咐了。”

    棲遲點頭:“嗯。”

    既然被崔明度看見了,多半又會覺得她是過得不好,節外生枝。

    她與伏廷如何,都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與其他人無關。

    ……

    伏廷走出後院,看見立在廊前,錦衣玉帶的崔明度。

    未等他走近,崔明度已走過來,溫文爾雅地笑道:“昨日軍中一行還未盡興,伏大都護便沒了蹤影,今日只能來此等待伏大都護一同再入軍中了。”

    伏廷說:“有勞。”

    他這個人向來惜字如金,出於官場客套,對崔明度算是很客氣的了。

    一名仆從雙手捧著他的刀和馬鞭送過來。

    崔明度看著他將那柄一掌來寬的刀負在腰後,又拿了馬鞭,再看他的臉,剛毅冷肅,看不出其他表情。

    自當初在臯蘭州裏初見,他就覺得伏廷此人並不好接近,也許是因為身為軍人的緣故。

    他不知這位大都護對待已娶進門的妻子是不是也是如此。

    剛想到這裏,就見棲遲自他身後走了出來。

    伏廷感覺身後有人,回頭看了一眼。

    棲遲剛理完妝,莊重地綰著發,穿一襲輕綢襦裙,站在他身後。

    他想起剛不久在房中說過的話,抿緊唇。

    三人在一處是巧合,卻似狹路相逢。

    崔明度看了看二人,笑一下:“昨日見伏大都護匆匆離營,在下還以為是都護府裏出了什麼事,去下塌處前特來看了看,在府外見有隨從和車馬,也不知是不是府上有人要遠行。”

    伏廷嘴邊一笑,看他一眼,不是聽不出他話裏那點探尋的意味。

    還沒說話,棲遲忽而道:“也不是要遠行,只不過是我閑來無事又想去寺中小住,知道夫君在招待世子,未曾告知,哪知夫君不放心我一人前去,收到消息就匆忙趕回了。”

    她說著走到伏廷身旁,伸出手攀住他的胳膊,臉上露出笑來:“夫君臨走該跟世子說一聲的,倒叫別人誤會了。”

    伏廷看著胳膊上她那只手,又看了看她臉上的笑。

    心裏明白她想法,他沒看錯,她對崔明度,態度一如既往,沒有半分念頭。

    他換只手拿鞭,那只胳膊一動,手伸到她腰後,按住:“夫人以後要出門,最好還是說一聲。”

    他語氣如常,只更低沈,棲遲腰後被那只手掌按著,分明沒有多用力,卻還是被帶著往他身邊貼近了一步。

    當著外人的面,她不知臉上又紅了,也沒看崔明度,溫軟地點頭:“嗯,我記住了。”

    崔明度看著眼前這幕——

    伏廷身姿高大,一只手拿著鞭子,棲遲輕挨著他,仿若依偎,他低著頭,下巴快碰到她發上簪的玉釵。

    崔明度沒看到她身後那只手,但也知道這是男人輕攬女人的姿態。

    他守禮地側過身,移開眼去,笑了笑,客套一句:“原來如此。”

    看起來,卻是夫妻恩愛的模樣。

    有一會兒,伏廷才松開棲遲,走了過來,手在他面前客氣地擡了一下,走了出去。

    ……

    眼見伏廷和崔明度已經走了,棲遲才繼續往前,沒幾步,遇上了迎面而來的李硯。

    “姑姑,”看到她,李硯退兩步,垂著頭說:“我正要去向你告罪,昨日,是我去向姑父報的信。”

    棲遲看著他,沒作聲。

    其實已經猜到了,方才就是準備來找他的。

    李硯擡頭看了看她,道:“我知道姑姑也不想走的,只不過是因為那事與姑父弄得無解了,可我問過姑父了,他那般的英雄,一言九鼎,說了不會計較就絕對不會,姑姑大可以放心。”

    棲遲輕輕嘆口氣,不好與他解釋:“我知你心細貼心,但這事,你不明白的。”

    李硯聽她如此說了,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小聲道:“從小到大,我只有這次忤逆了姑姑,也是不想姑姑後悔。倘若姑姑還是堅持要走,不管去何處,我一定都會跟著姑姑。”

    棲遲又何嘗想讓他走,待在都護府裏自然要比在外面好。

    昨日只是覺得侄子是她的責任,她若要走,理應是要帶上一並離開的。

    她說:“我不怪你,來找你也只是看一看,你放心就是了。”

    話音剛落,秋霜走了過來。

    “家主。”

    棲遲看了一眼她來的方向,問:“你出去過了?”

    秋霜是從府門過來的,她稱一聲是,近前,貼在她耳邊低語幾句。

    棲遲緩緩擰眉。

    秋霜道:“是那叫解九的櫃上找到我說的。”

    她想了想,低低呢喃:“這下,怕是不想走也得走了。”

    軍營裏,一群兵正在對著靶子射箭。

    羅小義領著崔明度走到此處時,時不時看一眼那頭站著的他三哥。

    伏廷站在那裏,看似看著場中,到現在沒怎麼說話。

    瞧著,倒是一切如常。

    他也不敢多問,但到現在沒聽到別的動靜,料想嫂嫂是沒走成,也不知他三哥在想什麼。

    崔明度忽而說:“請羅將軍跟我一張弓吧。”

    羅小義聽了,從一個兵手裏拿了張弓過來,遞給他:“崔世子也想試試身手?”

    崔明度拿在手裏,笑一下,走向前方的伏廷。

    “伏大都護,”他開口說:“不知能否與在下玩兒一場射靶?”

    伏廷看他一眼:“崔世子是想玩兒,還是想比。”

    崔明度一楞,笑道:“伏大都護何出此言?”

    男人看男人,總是無比透亮。

    伏廷心裏有數的很,從崔明度來的第一日,他就有數的很。

    他忍到今日,也著實忍了許久。

    眼下正不悅,對方自己撞上來,怨不得他。

    他將袖口上的束帶一收,說:“崔世子若與我比詩詞,我自當甘拜下風,但你若要與我比賽馬射靶這些軍中的東西,只會叫我覺得,你很想贏過我。”

    最後幾個字,擲地有聲。

    崔明度臉上笑容微僵,沒來由的,又想起先前都護府裏的那一幕。

    伏廷手一伸,自他手中拿過了弓,另一只手伸出去:“箭。”

    一個兵連忙跑來,送上箭袋,又退開。

    他連抽三支,搭弦引弓。

    羽箭離弦,呼嘯而去。

    一箭之後迅速接第二箭,第三箭,一氣呵成,快如閃電。

    三發三中。

    最後一箭過去時,力穿靶心,木頭制的靶子留了個肉眼可見的洞。

    是他下了狠勁。

    崔明度看到,心中震懾,因為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三箭不是玩兒,是動真格的。

    他臉上有一會兒才露了笑:“伏大都護不愧是能力抗突厥的猛將。”

    伏廷收回手,目視前方:“不錯,我只是一介武人,說話不會拐彎抹角,這話我只說一次。”

    崔明度下意識問:“什麼話?”

    他眼看過來:“我不管李棲遲以往如何,她已嫁了我,就永是我伏廷的女人,誰也別想動。”

    手裏的弓在二人身前一點,他冷冷說:“請崔世子謹記。”

    崔明度無言,臉上再無一絲笑。

    伏廷扔了弓,轉身走出去,沒幾步,又回頭說:“靺鞨路途遙遠,崔世子不如盡早上路吧。”

    作者有話要說:  伏廷:你要去哪?

    棲遲:我在全國各地都有房產。

    伏廷:……當我沒問,下一題。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0 16:07:00

第52章

    棲遲走入糧鋪。

    櫃上的早已等著,見到她立即擡了下手, 請她入耳房。

    她擺手遣退了他, 快步走進去, 合上門後, 摘下頭上的帷帽,見到房中站著的人。

    是曹玉林。

    “嫂嫂。”她依舊一身黑衣,出去了一趟,臉上又黑一層, 臉頰略微瘦了些,沖棲遲抱一下拳。

    棲遲上下看過她,問:“只有你一個人回來?”

    “是。”曹玉林說:“我是從近路趕回來的。”

    棲遲一臉凝重:“到底怎麼回事?”

    一從秋霜口中得知消息, 她便立即趕過來了。

    秋霜說是曹玉林返回送來的口訊,具體發生了什麼, 自然還是要來問本人。

    曹玉林有些不解:“這是商隊的事,嫂嫂為何會來問起?”

    棲遲暫時無法言明, 只說:“我從秋霜那裏聽說了一些,你且先告訴我詳情。”

    曹玉林還當她是好奇,請她入座,一邊開了口:“那支商隊出了些事, 暫時怕是回不來了……”

    此番她隨商隊行走,原本是一切順利的。

    出境後, 商隊先是將從北地攜帶過去的中原物產賣出,賺取了厚利,再將境外的物產買入。

    之後再要返回時, 卻被一家商號給拖住了。

    只因商隊先前接到了東家的傳訊,說是接了胡部買賣,要他們在境外物色一批好的牲畜幼崽,一並帶回來。

    商隊很快就辦好了,與境外一家商號談攏,將要交易時,卻發現數額不對。

    原定一頭價格如常的牲畜幼崽,忽而翻了百倍,一批幼崽有百頭,一通下來,瞬間近乎天價。

    商隊核實再三,卻發現那訂好的文書裏早被做了手腳,根本無處說理。

    這樣下來,便是尋當地的管事也說不清,便成了他們虧欠對方商號一筆巨財。

    那商號眼見他們是第一次出境的商隊,更是變本加厲,放話若要退掉買賣,便要翻倍補償。

    眼下告去了當地管事跟前,只給商隊兩個月時間,若是還不上錢便要拿商隊的貨來抵。

    當地管事便照規矩,通知商隊東家去處置。

    商隊已在返回之際,能用的錢財已然全都用了,這麼一大筆錢,必然也要經手東家親自批賬,這事無論如何也肯定會送來東家跟前。

    曹玉林是因為隨行才得以被放行,提前趕回通知這家商號。

    棲遲聽完,眉頭緊蹙:“可知那作對的商號底細?”

    曹玉林說:“出事時就已打聽過了,那家也是個大商號,素來沒有敵手,也許是見這商隊第一次出境便如此手筆,想要打壓。”

    棲遲臉色漸冷。

    她許久不曾親自走商了,這些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倒是不曾消停。

    商隊她一直關註著,貨物皆是她親自吩咐買入的。

    裏面有些境外物產是講究時令的,經不起久耗,牛羊幼崽更是胡部等著的。

    更何況還有她手底下那麼多人手也被扣了。

    她想了想,又問:“這事多久了?”

    曹玉林說:“快有大半月了,還是因我自近道日夜兼程趕回才縮短許多,否則要等他們管事的送消息到,兩個月早就過去,那批貨就真成他們的了。”

    棲遲心說還好有她,才能叫她知道的如此及時。

    “那裏管事的是哪一方?”她又問。

    “既不是北地也不是突厥,那地方名義上屬於靺鞨,但離靺鞨首府遠得很,因而由當地胡人管事自行管理,多虧商隊有都護府的憑證,能證明是正經行商的,否則只怕更糟。”

    棲遲明白了,有安北都護府的憑證在,至少人手暫時是安全的,只是要將那批貨帶回來,還得解決了眼下這事才行。

    她又問:“可知那家商號是做什麼買賣的?”

    曹玉林不明白她為何問得如此細致,卻還是說了下去。

    ……

    半個時辰後,棲遲戴著帷帽,從耳房裏出來。

    秋霜正在外面等著。

    她吩咐說:“安排人手,將能用的都叫上。”

    秋霜有數:“家主是要即刻過去?”

    “嗯。”

    “那大都護那邊……”

    棲遲聞言沈默一瞬,想起了伏廷的話。

    他說她若真要走,他不會攔第二次。

    她方才已經算過時間。

    曹玉林說知道近道,若是跟著她走近道,時間應該充裕。

    只不過不能耽擱了。

    她不是要走,但眼下的確是要出瀚海府一趟。

    不能這麼走,她既然決定不走了,豈能平白叫他添了誤會,那與火上澆油何異。

    她往外走:“回府。”

    秋霜立即去車前放墩子。

    她們走後,曹玉林從耳房裏走了出來。

    她正準備趕去城門口等著。

    方才棲遲走之前說這鋪子的櫃上說了,這商隊的東家今日就會隨她出發,需要她帶路,請她先去等待。

    曹玉林不知她嫂嫂一個宗室貴女如何會管起這事來,但這商隊幫了她的忙,她幫忙也是應該的,便答應了。

    都護府外,新露和秋霜已將人手點好,吩咐妥當。

    主屋裏,棲遲換上了一身男裝,將臉上的脂粉皆抹去。

    她將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走到屋外,看了一眼日頭,又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回廊。

    伏廷還未回來。

    她又看一眼日頭,再等下去,可能城門就要落了。

    她拿了披風,走出門去。

    新露已匆匆回來,看見她出門,忙問:“家主不等了?”

    “不等了,”她停下腳步,說:“去將阿硯叫來,我囑咐幾句。”

    新露剛要走,她又道:“你和秋霜留下,不必隨我同去。”

    ……

    都護府外恢復安靜時,天也暗下了。

    羅小義推開府門,轉頭先等他三哥進門,一邊問:“三哥,你為何不由分說就將那姓崔的送走了,莫非是看他礙眼了?”

    要不是因為這事,也不至於到現在才回來。

    伏廷進了門:“嗯。”

    羅小義一楞,沒想到他竟然就這麼承認了。

    伏廷已經越過他走去裏面了。

    他走得很快,一路直去主屋,進門前腳步一收,握緊了手裏馬鞭。

    在想進去後是不是裏面已經空無一人了。

    只一瞬,他又擡腳走入。

    房中一切如舊,案席上擺著她常靠的軟墊,案頭殘茶還留著余香,她的妝奩銅鏡還豎著,只是無燈,也無人。

    他掃了一圈,馬鞭握得更緊,轉身就要出門。

    門外,李硯匆忙趕來,一腳跨入,險些撞上他,趕緊站住:“姑父可算回來了,姑姑已經走了。”

    伏廷抿唇站著,一言不發。

    李硯忙道:“不是,是我沒說清楚,姑姑沒走,她只是暫時有事離開,特地留了話給我,叫我告訴姑父一聲。她真沒走,怕姑父不信,還特地把新露秋霜留下了,我也還好好待在府裏。”

    伏廷回味過來,握鞭的手松了些。

    確實,李硯還在,她不可能走。

    他問:“她去做什麼了?”

    李硯小聲說:“姑姑去處置買賣上的事了,她去經商了。”

    伏廷沈眉:“什麼?”

    她竟然就這麼出去經商了。

    李硯怕他生氣,不敢多看他臉色,垂著眼道:“是,姑姑說她決心不走了,就是去處置買賣了,若姑父仍不信她,她也確實是說了實話了。”

    他眼看過來:“她真這麼說?”

    李硯點頭:“原本姑姑是要自己告訴你的,一直沒等到姑父回來,她趕著上路,這才托我傳話的。”

    為了傳話,他特地將姑姑的話背了下來,一個字也不差。

    伏廷聽她上路如此急切,便知一定是事出突然,問:“帶人了沒有,去了何處,要去多久?”

    一連三個問題拋出來,李硯都呆了一下:“我、我忘了問了。”

    隨即又忙道:“人帶了不少,姑姑將從光州帶來的護衛全都帶上了,還說到了地方後會叫沿途鋪子送信回來報平安。”

    說到此處,李硯又想起什麼:“對了,姑姑是跟那位姓曹的女將軍一同去的。”

    伏廷聽說曹玉林也在,才算放心了一些,頷首:“知道了。”

    李硯看了看他,好似沒有生氣,心想姑姑的交代應當是完成了。

    剛打算走,伏廷叫住了他:“信送到後說一聲。”

    李硯楞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姑姑報平安的信,點點頭:“是,我記住了。”

    說完告退出去。

    伏廷朝窗外看一眼,果然看到了新露和秋霜那兩個侍女。

    他一邊解刀,一邊回想著李硯說的每一句話。

    她不是真的要走。

    他將刀按下,看著房中,她所有東西也都還在。

    沒多久,房門口傳出羅小義的聲音:“三哥?”

    他方才從李硯那兒打聽了,李硯只說他嫂嫂暫時出府一趟,沒說要走,他忍不住過來瞧瞧他三哥動靜。

    伏廷看他一眼:“傳令下去,夫人還在府上,未曾出府。”

    出去的是魚形商號的東家,若叫外人知道都護府與這麼大的商號有關聯,只會有害無利。

    羅小義看他臉色,比起先前可好看多了,放心說:“明白了。”

    伏廷又吩咐一句:“盯著各處的動靜。”

    羅小義心知肚明,這是為了他嫂嫂在外安全,訕訕一笑:“早知三哥就不要急著送那姓崔的走了,也不至於在路上耽誤那麼久,還能盡早回來與嫂嫂當面說上幾句不是。”

    他接著道:“對了,我看那姓崔的當時在路上與三哥說了好幾句話,都說什麼了?”

    伏廷說:“沒什麼。”

    羅小義不問了,再問怕又挨十軍棍,轉頭辦事去了。

    伏廷看過房中四周,想著羅小義方才問的話。

    崔明度臨走時,在路上問了他一句:大都護既然能因縣主對我放狠話,為何又讓她在佛堂獨自垂淚?

    他當時就想起了她那日泛紅的雙眼。

    他知道李棲遲不會為他垂淚,但不管她因何垂淚,都是他的事。

    他說:那是我的責任,不是你的。

    崔明度再無他言,向他搭手告辭。

    他低下頭,手上松著袖口。

    想起最早她來時,也曾給他松過袖口,寬過衣。

    這裏她毫無預兆地來了,如今到處都是她的痕跡。

    好在,沒有毫無預兆地走。

    他松了手,摸出酒袋,擰開喝了一口,塞上時咧了下嘴角。

    縱然她心裏沒他,也不夠信他,她既然願意留下,他就不會輕易放了她了。

    夜深人靜,一間荒廟外的院墻裏,落腳了一群護衛。

    荒廟裏面,燃著一叢火堆,曹玉林坐在火旁,看著對面的棲遲。

    她穿著一身圓領袍,外罩披風,束著男子的發髻,原本頭上還戴著一只深檐的鬥笠,進了這裏後才拿下來。

    看了許久,曹玉林終於忍不住問:“為何今日來與我碰面的不是那商號的東家,而是嫂嫂?”

    先前棲遲在城門口與她碰了頭,就上了路。

    這一路下來,走的全是僻靜的小道,這種路只有如她這般的探子走的來,可不是貴族們受得了的。

    可她也沒瞧見棲遲抱怨半句,甚至馬也騎得很快,她心中早已疑惑許久。

    棲遲笑了笑:“那商隊的事由我處置,待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告訴你緣由。”

    曹玉林點頭:“嫂嫂既然如此說了,料想事出有因,便是沖著三哥,我也該信嫂嫂的安排。”

    棲遲聽她提起伏廷,不禁垂了眼。

    心說也不知阿硯將話帶到了沒有。

    更不知他聽了,會不會信。

    曹玉林見她坐著不動,問了句:“嫂嫂是在想三哥?”

    棲遲沒動,輕輕嗯了一聲。

    曹玉林語氣少有的暖融:“嫂嫂與三哥夫妻情深,那太好了。”

    剛說完,卻見棲遲臉上露了絲無奈的笑,她不禁奇怪:“難道我說錯了?”

    棲遲本不想說的,但也無法在她面前裝出夫妻情深的模樣來,低低道:“我們沒你想得那般好,我瞞了他一個秘密,寒了他的心,只怕,再也捂不熱了。”

    曹玉林一板一眼地坐著,看著她低垂的眼睫,被火光在臉上照出一層陰影。

    先前她與伏廷有事,也不曾這樣過。

    “嫂嫂為何會這麼認為,竟像是覺得毫無轉圜了一般。”

    棲遲又想起那一日,他每一句話她都記得很清楚。

    尤其是他那句:我伏廷是你能擺弄的人嗎?

    她說:“我從未見過他那樣,他從未如此動怒過。”

    “怒?”曹玉林搖頭,眼望著火光,似在回憶:“三哥何等人,他真怒時一人殺入突厥營中,斬敵數百,渾身浴血。他的怒只會對敵,不會對自己人。我想在嫂嫂面前,三哥應當從未動過真怒。”

    棲遲霍然擡眼,看她許久,輕輕笑了笑:“你這是在寬慰我?”

    曹玉林一臉認真:“嫂嫂擡舉我,我是最不會寬慰人的了。三哥的心是不是真寒了,嫂嫂不必看他說什麼,看他做什麼就知道了。”

    棲遲眼動了動,隨即又笑了。

    心說分明就很會寬慰人。

    至少,她已受到寬慰了。

    說了一番話,曹玉林將外衫在地上一鋪,先睡下了。

    棲遲睡不著,坐了許久後,起了身。

    荒廟正中一尊殘像,看不出是哪一尊神佛,前面橫著一張破敗的木香案。

    月光照入,從香案上拖到她腳下。

    她拉一下身上的披風,摸到袖中的魚形青玉。

    想起伏廷將這玉還給了她,想起他將她扛起就回了府。

    她心說:是了,她怎會忘了,他向來是個嘴硬的。

    眼前香案上積了一層灰,她手搭在上面,無意識地描畫著,回了神,看見上面被她寫了個伏字。

    是她想得出神,隨手就寫出來了。

    她抹掉,細細擦著手心,又憶起他那句:終有一日,我會叫你將瀚海府當成自己真正的家。

    心裏又說一遍:我等著。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0 16:07:25

第53章

    二十多天後,北地境外百裏的一座小城裏。

    曹玉林黑衣颯颯, 穿過狹窄的街道, 拐入一間拱門圓頂的客舍。

    最裏面的客房門口守著兩個身著便服的護衛, 她走過去, 護衛便當即打開門讓她進去,又將門合上。

    “嫂嫂,”曹玉林從懷裏掏出一疊飛錢,遞給房中的人:“這是剩下的。”

    棲遲身上穿著月白的圓領袍, 站在拱形的花窗前,接在手裏點了點:“竟還有這麼多沒花完。”

    曹玉林不解:“嫂嫂到底有什麼用意?我們時間已然不多了,為何只每日叫我去那商號家的店裏花錢?”

    盡管她們一路上沒有半點耽擱, 也花了大半月才到達這裏,又待了數日, 眼看著這許多天就過去了,除了花錢疏通了一下當地管事, 暫且保著商隊的人和貨,其余便再無動作了。

    棲遲只是給了她一筆錢,讓她每日去作對的那家商號家去花銷,倒好似要叫他們多賺些錢似的。

    “我只是想探探這家商號的底罷了, ”棲遲擡眼看她:“你花銷時,可有見到他們家的鋪子有何不尋常之處?”

    曹玉林想了想:“沒有, 只是平常做生意罷了。”

    棲遲問:“對其他往來商戶如何?”

    曹玉林說:“也是如常。”

    棲遲心說:難道就只是奔著她這家來作對?

    她又問:“他們家在這城中有多少家鋪子?”

    “十來家。”

    棲遲看了一眼手裏的飛錢,不免好笑,原先聽曹玉林說這家也是家大商號, 還帶了些謹慎。

    可這數日下來,不過十來家店鋪,也並非是什麼銷金窟,可見財勢遠不及她想象的那般足。

    她故意問:“那你覺得是商隊家的商號大,還是這一家大?”

    曹玉林想了想:“料想是商隊家的吧,這一路下來,也看見了不少魚形商號家的鋪面了。”

    “聽你這麼說我便覺得好辦多了。”棲遲理一下衣袍,系上披風,拿了桌上的帷帽,說:“走一趟吧。”

    曹玉林見她終於有了動作,立即跟她出門。

    到了門外,棲遲停了一下,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了門邊的護衛。

    護衛接了,匆匆出去遞送。

    “可是嫂嫂報平安的信?”

    她的臉隔著帽紗看不分明,語氣裏卻是有些淡淡的笑意:“是,晚了好幾日。”

    曹玉林跟著她的腳步,邊走邊道:“這一路下來,嫂嫂以往的神采好似又回來了。”

    棲遲隨口問一句:“是麼?”

    “是。”

    自那晚荒廟裏一宿之後,曹玉林便察覺了,以往那個嬌滴滴卻眉眼含笑的嫂嫂又回來了。

    出了客舍,門口一隊護衛守著一輛小頂馬車等候著。

    棲遲登上後,回頭朝曹玉林招一下手,示意她一並上來。

    曹玉林跟上去,發現車中堆著一只一只的匣子,多看了兩眼:“我還道嫂嫂是按兵不動,原來是早準備好了。”

    棲遲坐下後,取了一紙文書在手中,翻看了一遍,收起來,對她說:“我得感謝你,都虧有你相助,否則難以進展如此順利。”

    “嫂嫂何須如此客氣,便是除去三哥這一層,我與嫂嫂也不該如此生分。”

    曹玉林總是一板一眼的,可也因如此,說話便給人感覺分外真誠。

    棲遲撩開面紗,沖著她笑起來:“那我以後就喚你阿嬋如何?”

    曹玉林木訥地看過來:“嫂嫂為何會知道這個名字?”

    “你說我還能從何得知?”棲遲反問,眼神有些揶揄。

    羅小義說過曹玉林是由胡人養大的,有個胡名叫玉林嬋,只因這名字太過秀氣,與她本人英姿颯爽的模樣反差太大了,棲遲才會記得這般清楚。

    曹玉林會意,面無表情:“是了,定然是羅小義說的。”

    棲遲看了看她臉,怕戳到她不快,說:“我不過玩笑罷了,並非有意打聽什麼,你莫放在心上。”

    曹玉林端坐著,兩手交握:“嫂嫂不必如此顧忌,我與他的事也沒什麼不好說的,無非就是曾與他相好過一場罷了。”

    棲遲一怔:“什麼?”

    曹玉林看看她,說:“我與羅小義相好過,又分開了,就這麼回事。”

    棲遲著實沒有想到,看之前情形,她還以為是羅小義一廂情願,沒料到竟然還有過這樣的往事。

    “那為何要分開?”她問。

    曹玉林平靜地搖一下頭:“不是一路人罷了。”

    她掀簾朝外說了聲“上路”,又回頭對棲遲說:“嫂嫂以後就喚我阿嬋好了。”

    ……

    這座小城名叫古葉城。

    與北地不同,隨處可見拱門穹頂的房屋。

    石頭鋪成的街道又直又窄,梳著小辮的幼童歡笑著跑過,兩邊的胡人小販直接在地上鋪一塊氈毯就兜售各種東西。

    各色的人往來穿梭,穿著五顏六色的胡衣,說著各種話語。

    街道正中,一家兩層高的酒肆,門前挑著胡語寫就的招牌。

    馬車停下,曹玉林先下來,再掀了簾子。

    棲遲走出來,擡頭,隔著帽紗看了一眼酒肆大門:“就是這裏?”

    曹玉林點頭:“不錯。”

    那家與她作對的商號最大的店面就是這家,曹玉林早已打聽清楚,他們的東家就在這裏。

    棲遲走了進去。

    就算是白日,酒肆裏也鬧哄哄的。

    臨門一張橫櫃,站著酒肆裏的夥計,見到一群隨從簇擁著兩人進來,皆是中原面孔,忙上前笑臉迎客,說一口生硬的漢話。

    曹玉林說:“叫你們東家出來,便說還錢的來了。”

    夥計似是早等著的,一聽這話,麻溜地請他們上樓去。

    棲遲走上去,樓上是一間一間被分開的小隔間,招待貴客用的,算得上安靜。

    夥計挑開拱形的門上垂著的珠簾,請他們進去。

    裏面正中擺著一張方桌,桌後坐著個胡人漢子,布巾裹著卷曲的頭發,一臉絡腮胡,有一只眼睛翻白,似乎是天生獨眼,正在喝酒吃菜,身後站著好幾個五大三粗的隨從。

    夥計用胡語喚了他一句,這一句棲遲聽得懂,過往經商時與胡商打交道時聽過許多次,是東家的意思。

    她看一眼曹玉林,曹玉林沖她點頭。

    所以這就是那個與她作對的人了。

    那獨眼漢子看了一眼當先進來的棲遲,放下手裏的銀質酒杯,上下打量她,用漢話問:“怎麼貴號東家就是你這麼個女人?”

    棲遲雖然身著男裝,但只是為了行走方便,身段是遮掩不住的,任誰也能看出她是個女人。

    她隔著帽紗看對方兩眼,軟言軟語地道:“東家是我夫家,奈何出了這事,叫他急得臥病在榻,無法前來,只好由我代替了。”

    這一番說辭是早就在車上與曹玉林說好的,她故意將語氣擺的低軟可憐。

    獨眼笑一聲:“你們就是再可憐,我也不能不要我的錢,此事你們必然要給我一個交代,否則貨別想帶走。”

    棲遲嘆口氣:“既然如此,這樁買賣也做不成了,那便按照你說的,退掉買賣,翻倍補償吧。”

    獨眼跟左右隨從打了個眼色,看著她:“你這話是真的?”

    棲遲朝身後看一眼,幾個護衛捧著車裏備好的匣子走了進來,放在桌前空地上。

    曹玉林彎腰,打開一只,裏面不是飛錢,而是明晃晃的真金白銀。

    這樣的盒子放了快有一排,獨眼掃了一眼,笑得絡腮胡一抖:“早知你們如此爽快,我也犯不著告去管事那裏了。”

    他擺一下手,叫身後隨從過來拿錢。

    棲遲豎手阻止:“錢給了你,我的人和貨要如何是好,你我得立下文書,免得去管事處贖人時,空口無憑。”

    獨眼想了想,又看了一眼那排匣子,手拍一下桌:“好,立文書吧。”

    棲遲從袖中取出文書來:“我一介女流,不懂經商,心急如焚的,也不知寫得對不對,不如請你幫我看一看,不然回去後無法向夫家交代,我便難辭其咎了。”

    獨眼是想自己立文書的,見她立好了本還想推卻,卻見她是這麼一幅模樣,料想也就是個深閨宅院裏的女人,咧著嘴笑:“那我便瞧瞧好了。”

    曹玉林接了那文書,送到他跟前。

    獨眼拿在手裏看了一遍,又看一遍,這裏面明顯有個紕漏,他原先提出的是補償翻倍,這裏面竟然寫了兩個翻倍。

    這一個筆誤,卻又是要翻上一番了。

    他將那文書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沒看出其他問題,也故意不說這紕漏,在桌上一按:“可行。”

    棲遲說:“那便就此定下了。”

    獨眼叫人取了紅泥來,往文書上按了指印,便叫隨從去取匣子。

    曹玉林把文書拿過來,送到棲遲手中。

    隨即便聽到一聲怒喝:“你們敢耍老子!”

    那幾個五大三粗的隨從已經揭開了那一排匣子,除了那一只裏裝滿了金銀,其余皆是空的。

    獨眼一聲暴喝,頓時那幾個隨從就跟圍上來。

    外面的護衛也瞬間湧入,雙方對峙起來。

    棲遲不緊不慢地起身走到他跟前,一手將文書按在桌上,一手伸入他面前的酒杯,兩指沾了酒,在文書下一抹,說:“你何不先看看清楚自己按過手印的文書?”

    獨眼一看,那文書下面浮出半清半楚的字跡來:所得賠償款項多少,便按照一通寶一頭的價格,提供相應的牛羊幼崽。

    一通寶一頭,這簡直是賤賣得不能再賤賣,這天價的賠償折合下來,他需要提供成千上萬的牛羊幼崽不成。

    獨眼嘴裏罵出一句胡語,緊接著又用漢話罵:“你這女人裝模作樣騙老子!”

    明明檢查了好幾回,如何會沒看出來這點,只能說明這女人是個老手,這些歪門邪道懂得很。

    棲遲手指在文書上點了點,語氣竟還很溫和:“這不就是你們用的伎倆,如此下三濫的手段,早不知多久就已無人再用了,若我去管事的那裏揭發,也未嘗不可。”

    獨眼大喊了一句胡語,劈手就來奪文書。

    曹玉林眼疾手快地按著他手臂,一柄匕首狠狠一插,釘著他的衣袖紮進桌面。

    那幾個隨從聽了他的喊聲本要動手,見狀都不動了。

    桌上酒菜皆翻,獨眼扭著身子在那兒,翻白的那只眼翻的更厲害了,他看一眼自己的手,匕首釘入的是衣袖,可差寸許就要是刺入他手臂了,又看一眼曹玉林,臉色僵了:“你什麼人?”

    曹玉林說:“你管我什麼人。”

    獨眼到這會兒才意識到是小看這兩個女人了。

    棲遲將文書收好,攏著手站在桌前說:“我本可以直接去見管事,特地走這一遭,只想弄清楚緣由。我已摸清你的底,你也不過就是個普通商戶,既然如此,何不打開門好好做生意,為何要獨獨尋這商隊的事?”

    獨眼梗著脖子:“勸你不要多問的好。”

    棲遲說:“你既然如此說了,我便不得不問清楚了。莫要忘了,此地是靺鞨所屬,靺鞨是我朝臣邦,你敢對我朝正經行商的商隊下手,便不怕他日鬧大了,弄成靺鞨對我朝不敬?我聽聞我朝剛派遣了使臣前往靺鞨,你要在此時生事?”

    獨眼臉上一番變化,翻白的那只眼動來動去。

    “如何,你還是不肯說?”棲遲轉身:“走吧,去見管事。”

    “慢著!”獨眼忙喊一聲。

    她停住。

    獨眼看看左右:“我誰也得罪不起,只是有人發話,我照辦而已,我能說的就這麼多了。”

    棲遲蹙眉:“何人?”

    “勸你少問。”獨眼說:“你們要是現在走人,我就當你們沒來過,什麼商隊和貨也別要了。”

    曹玉林抓著匕首的那只手猛地一用力,刀鋒又入桌面幾寸,止了他的話,看向棲遲。

    等著她發話。

    無論是商隊還是牛羊幼畜,都是必須要帶回去的。

    棲遲看一眼獨眼,平靜道:“你去管事處撤了告訴,放了我的商隊和貨,原先的牛羊買賣按照正常的價格來,我方才給你的那一匣子金銀便是報酬。”

    獨眼以為她在說胡話:“話我已說了,你還敢要這批貨和牛羊?”

    她點頭:“便是一根羊毛,我也要帶回去。”

    獨眼說:“好,有種,夜間你到城外來,趕了羊交了錢就走,別說我沒提醒你。”

    臨晚,棲遲才走出酒肆。

    一路走一路思索著。

    上車前,她腳步一停,吩咐身旁護衛:“馬上去官署接應商隊出來,叫他們不要休息,即刻帶上貨去城外等著,夜間一旦交易完牛羊就上路,半點也不要耽擱。”

    護衛領命而去。

    曹玉林問:“嫂嫂這是怎麼了?”

    棲遲說:“思來想去覺得不對,那商號如此畏懼,指使他的恐怕不是小來頭,謹慎些好。”

    曹玉林想了一下,道:“那我去城外先行打探一下,免得交易出事。”

    說完不等她開口,轉身匆匆而去。

    棲遲登上車,吩咐趕回客舍。

    回去後,不管其他,先收拾了東西,便立即趕去城外。

    大約是往來商貿的緣故,這境外小城沒有宵禁,從早到晚都仍然有人進出。

    往來的車馬當中,商隊被放了出來,車馬有十幾輛,隨行護送和負責買賣的人有近百,如此龐大的一支隊伍,全在城門外等候著。

    棲遲到時,看到城門前懸著燈,許多人穿行而過,不免安心了些。

    她從那獨眼的話裏想到了些什麼,只是暫時還未坐實,也只能當做什麼也沒有。

    護衛牽著馬過來,她棄了車,坐到馬上,隨著人流出了城門,在僻靜的城墻下與商隊一同等待著。

    夜色一點一點降臨。

    一名護衛來報,對方用木欄車運著牲畜幼崽過來了。

    棲遲叮囑一句:“快辦,記住,無論如何,一定先將牲畜運回去。”

    護衛去傳了話,商隊的人馬上趕了過去,雙方在夜色裏交易。

    棲遲沒再見到那個獨眼,料想他本人沒敢來。

    正等著,忽而看見曹玉林自城中打馬過來,一到跟前就對她說:“嫂嫂快走!”

    她一驚:“怎麼?”

    “有人馬過來了,不知是什麼來路,但有兵器。”

    遠處,已經傳來馬蹄聲。

    好好的城門處,忽然沖來一群持刀的人馬,瞬間驚叫聲四起,到處都是逃竄的人。

    事出突然,無暇多想。

    棲遲立即策馬而出,順帶看了一眼商隊,牛羊牲畜已被趕去前方,有一部分人還落在後面。

    曹玉林打馬跟上她,想為她擋一下周圍,但前方又沖出了一群人馬來。

    頓時,從城門湧出來的人皆被包圍了。

    伏廷走入書房,解了刀後,先算了一下日子。

    今日離她離開已有一個多月了。

    這一個多月,他大半住在營中,也是今日需要議事才返回。

    他在盆中洗了下雙手,正準備更衣,羅小義忽然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三哥,邊境送來了消息。”

    伏廷這才看見他手上拿著的奏報,在袖上蹭一下手,伸出去:“拿來。”

    羅小義送上。

    他翻開看了看,問:“什麼人做的?”

    “不知道,很古怪。”羅小義道。

    是斥候送來的消息,一群人劫持了一群平民百姓,其中有他們北地的商隊,做得很隱秘,是半夜動的手。

    若非伏廷早派人盯著,可能還不會發覺。

    伏廷又看一眼。

    商隊,北地的商隊目前只有一支。

    就算消息快馬送到,也至少發生好幾日了。

    他問:“這地方準確?”

    “是,在境外,出事的地方叫古葉城,那一帶就那幾個小城。”

    外面忽而傳出兩聲急促的腳步響。

    伏廷轉頭,看見李硯匆忙跑了進來。

    “小義叔方才說古葉城出事了?”

    羅小義見他一臉驚慌,莫名其妙:“你怎麼了這是?”

    李硯伸出手,手心裏是一封信,他白著臉說:“剛收到姑姑送回的信,她說……”

    伏廷已經大步過去,拿了過來。

    信是秋霜去鋪中取來的,西域快馬送回,沒有半點耽擱。李硯記得姑父的吩咐,拿到後就送了過來,本意是來替姑姑報平安,不想卻聽到這個消息。

    姑姑在信中就說,她眼下就在古葉城。

    伏廷看完了信,眉眼一凜。

    李棲遲,居然跑去那裏了!

    他二話不說就出了門。

    羅小義反應過來,連忙去追,眼前哪裏還有他的蹤影。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0 16:07:57

第54章

    風刮著,卷著飛沙, 拍打在拱形的窗戶上, 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

    半明半暗的屋子裏, 關了一群人, 全都擠在墻角。

    棲遲坐在靠門的角落裏,聽著外面的腳步聲。

    她被關在這地方已有好幾日。

    曹玉林就在她身旁,正貼身於窗下,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

    過了許久, 才聽到隱約幾句交談聲,並不分明,她卻聽出來了, 轉頭過來小聲說:“是突厥語。”

    棲遲環住膝,擰了眉, 心說果然。

    她當時聽了那獨眼的話時便猜到了一些,這一帶夾在北地和突厥中間, 他說他誰也得罪不起。

    那能讓他得罪北地商隊的,也就只有突厥了。

    她們來此數日也不曾有事,一旦商隊要走對方便現身了,可見那獨眼說的沒錯, 他們就是要留下商隊的貨。

    她低聲說:“也許是突厥軍。”

    曹玉林道:“我也懷疑,只是見他們用的不是突厥軍中慣用的彎刀, 也未著甲胄,因而未下論斷。”

    棲遲說:“單看他們如此人多勢眾,就絕非常人。”

    當夜太黑沒能看清, 但四處都是人馬,都能將城門都團團圍住,豈是普通的突厥人能做到的。

    曹玉林有經驗,低語一句:“若真如此,便事態麻煩了。”

    棲遲被圍住時頭上的帷帽就已遺落,如今束著的發髻已亂,臉上也沾了塵灰。

    她朝屋內掃視一圈。

    那群人沒把他們當人看待,不論男女肆意就關在一起。

    她沒與旁人擠在一起,身邊除了曹玉林,還有她商隊裏的不少人,以及幾個抵擋時受了傷的護衛。

    商隊已被這突發的事情拆散,當時有部分人趕著牲畜幼崽及早上了路,也不知有沒有能夠逃脫。

    剩余的護衛也不知所蹤,或許是被關在了別處,是那樣的話倒還算好的了。

    這間屋子也並不是什麼住人的地方,連著茅房,連日下來,一群人吃喝睡都在一處,充斥著一股難言的氣味。

    她聞了覺得很不舒服,胸口隱隱不適,幾欲作嘔,一只手按住胸口。

    曹玉林見到,往她身前擋了擋。

    想她如此嬌貴的貴族女子,應該半點不曾受過這樣的苦,如今卻被困在這種地方,不免自責:“是我沒保護好嫂嫂。”

    棲遲小聲說:“與你無關,真是軍隊來了,僅憑我們這些人是跑不掉的。”

    曹玉林還擔心她會害怕,不想她倒還鎮定地寬慰起自己來,低語一句:“放心嫂嫂,三哥向來關心邊境動向,一旦得知消息,必定會來救你。”

    棲遲一直刻意地沒去多想,被她勾動,就難以遏制地想起了伏廷。

    上一次被突厥女擄走時她還問過他,若有一日她出事,他會不會來救她。

    沒想到真有了這一日。

    他會來麼?

    她想他那樣一個有擔當的男人,自己的妻子出事應當會來的,可似乎,又不夠確定。

    他現在可還對她有氣?

    忽然想起,他們已有一個多月未見了。

    “恐怕很難,”她垂眼,捏住衣擺:“外面那些人若是刻意隱瞞,可能還無人知道我們被困在這裏。”

    說到此處,她捏衣擺的手指愈發用了力。

    她還有許多事沒完成,絕對不能被困在這裏。

    更不能死在這裏。

    “不行,”她低低地,仿若自言自語:“一定要逃出去才行。”

    曹玉林聞言,將藏在袖中的匕首捏在了手裏:“嫂嫂說得對。”

    外面傳出一連串的腳步聲,二人立即收斂,沒了聲音。

    棲遲沈默著等待那群人過去,又看了看屋中被困的人。

    天南海北的人都有,有許多是中原人。

    她看過去時,也有人朝著她這裏看,她看著他們,發現那些也不過就是尋常出來討生活的平民和商人罷了。

    這群突厥人,竟連普通百姓也不放過。

    莽莽荒原,塵沙飛揚。

    大隊人馬迅疾馳騁而過,如風過境,除去轟隆如雷的馬蹄響外,再無其他動靜。

    直至日暮,一馬勒停。

    後方眾人齊整停下。

    伏廷當先坐在馬上,極目遠眺。

    一條湍急河流橫擋在眼前,河對岸就是一條直通邊境外的近道。

    他對北地地形了如指掌,這一條是最近的路。

    羅小義打馬在旁,喘了兩口氣,又抹了把臉上的汗:“三哥,我們日夜未停,已是最快的速度了,應當是趕得及的。”

    這麼說是怕他太擔心嫂嫂了。

    “何況還有阿嬋在。”他又說一句。

    曹玉林身手不亞於他,若非離了軍中,軍銜也不會比他低的,羅小義雖也著急,但歷來是相信她的本事的。

    伏廷沒說話,只兩眼凝視前方。

    很快,一名斥候快馬加鞭地自遠處馳來,近前後顧不得下馬,一抱拳便開了口:“稟大都護,古葉城外有突厥戰馬行過痕跡,但未見突厥軍。”

    伏廷聽到突厥二字,手已按上腰後的刀,問:“古葉城有何動靜?”

    “暫無其他動靜,看似一切如常。”

    看似一切如常。

    有突厥行軍痕跡卻不見突厥軍,古葉城出了這樣的事卻一切如常。

    伏廷迅速做了判斷,當即下令:“所有人卸下戰甲,只著便服,不可泄露安北都護府將士身份。”

    所有人領命,下馬整裝。

    羅小義也躍下了馬,手上毫不遲疑地照辦,口中卻詫異地問了句:“三哥這是為何?”

    “此事與突厥脫不了幹系,”他說:“古葉城也許已被突厥控制了。”

    出了這種事,古葉城卻無人問津,只有這一個可能。

    如果是突厥軍所為,劫持了北地的商隊,最終還是為了對付北地。

    如今他們隱於暗處,他不能暴露在明。

    眾人迅速變換著裝,軟甲內著,外罩便服,所有兵器藏於馬腹之下。

    羅小義翻上馬背,看了眼那河水:“可要等水流緩些再過去?”

    “馬上走!”伏廷手中馬韁一振,一馬當先,破河而過。

    後方兵馬立時跟上,馬蹄奔踏,震裂長河,直奔出境。

    棲遲一直沒怎麼吃,也沒怎麼睡。

    在這種環境下,她只能盡量閉目休息,讓自己保持清醒。

    屋中,有不知何處而來的胡民被困久了,在人群裏低低地跪地祈禱,念著聽不懂的禱詞。

    今日的屋外,卻忽而多了些不尋常。

    她擡起頭,聽見好像不時有人被帶出帶進一般,偶爾還有一兩聲慘嚎傳來。

    身旁曹玉林低低說:“他們要對我們下手了。”

    她暗暗心驚,往窗外望,只看到有模糊的人影經過。

    門忽而被推開,一個生著鷹鉤鼻的突厥男人走了進來,手裏拖著柄長刀。

    外面一點暮光照進來,擠在一處的人不敢作聲,祈禱的胡人也不敢再開口。

    那鷹鉤鼻拖著刀在屋中走了一圈,停在棲遲這群人跟前,用不大流利的漢話問了句:“你們商隊的東家呢?”

    商隊裏的人都搖頭。

    “東家沒來。”

    “我們底下的人都沒見過東家,誰也不知東家在何處。”

    鷹鉤鼻不耐地冷哼一聲,朝外說了句突厥語。

    立即進來幾人,要拖走商隊裏的人。

    商隊裏有人連忙道:“且慢,我們只是普通百姓而已,貨已是你們的了,豈可再得寸進尺。”

    那鷹鉤鼻似是聽到了什麼笑話,笑了兩聲,擺擺手就要往外把人往外拖。

    忽而有什麼扔了過來,鷹鉤鼻伸手一兜,竟然是一沓飛錢,有的還掉在了地上,他彎腰撿起來,看過去,看到一個發髻微亂、罩著披風的人。

    “放了他們,這些錢是你的了。”

    開了口,才發現那是個女人,只不過束了男子發髻,做了男裝打扮。

    鷹鉤鼻只看到她雪白的臉,就陰惻惻地笑起來,嘴裏又說一句突厥語。

    聽他命令的人不再管其他人,轉而去拖棲遲。

    曹玉林聽出他話裏意思,胳膊一動,想擋,被棲遲一只手按住。

    她說:“我在古葉城中各處都有錢,放過我們,五日後我再說個地方,你可以去取一筆回報,絕對比你剛才得到的還多。”

    鷹鉤鼻掂了掂手裏的飛錢,好似有些被說動了,手擺一下,刀卻架在了她頸上,說了句漢話:“說地方。”

    他竟想現在就想去拿錢。

    棲遲不過是權宜之計,古葉城中雖存有錢,也需要她拿青玉去親自取,就是他手中這一沓飛錢,也未必能兌出現錢來。

    但能拖一刻是一刻。

    “現在殺了我你什麼也得不到,不過就是多留我們五日,我們也跑不掉,於你又有什麼損失,到時候真沒拿到,你再想怎樣也不遲。”

    鷹鉤鼻冷笑著拿開刀:“明日,只留你們到明日。”

    他無遮無攔地看一眼棲遲,又露出那陰惻惻的笑來,透著一絲淫邪:“你,今晚我再來。”

    說完掃一圈其他人,揣了飛錢出去。

    跟著他的人將門鎖上了。

    棲遲臉上白了一分,環緊膝頭。

    商隊的人都看了過來,小聲又驚慌地問:“這……如何是好啊?”

    任誰都看得出來那鷹鉤鼻的意思了。

    曹玉林在她耳側低聲說:“實在不行,我只能為嫂嫂殺出一條血路了。”

    護衛們已失去了武器,帶著傷,仍效忠地跪了下來。

    棲遲抱著膝,想著可能發生的情形,緊緊咬住唇。

    ……

    天色一分一分暗了下來。

    外面每響起一聲腳步,都讓曹玉林等人戒備萬分。

    棲遲被曹玉林要求吃了些東西,卻食不下咽,最後只勉強咽了些墊了腹。

    她強撐著精神,眼睛落在鞋面上,忽而感覺有人挪了過來,擡頭看了一眼。

    那是一個女子,穿著彩衣,只是已經沾滿灰塵,就快看不出來本色。

    她隔著商隊裏的幾個人,看著棲遲,小聲問:“能否與夫人說幾句話?”

    棲遲以為她有什麼事,擺一下手。

    身旁騰出空地來,那女子挪到了跟前,歪著臉細細地打量她的眉眼,忽而輕笑一聲:“原來還真是夫人,賤妾瞧了好幾次,險些要以為是認錯人了。”

    棲遲問:“你認識我?”

    女子抹一下臉:“夫人何不看看是否還認得賤妾?”

    屋內已經昏暗,棲遲不得不湊近細看,對方手抹過後,露出殘粉未消的臉,稍細的眉眼,略帶風情,很是眼熟。

    只兩眼,她便認了出來:“是你,杜心奴。”

    何曾想到,當初臯蘭州裏被她打發掉的箜篌女,竟還有再見的一日。

    “夫人竟還記得。”杜心奴倒有些驚喜了。

    她不過一介低微螻蟻,眼前的卻是高高在上的大都護夫人,久未見面,不想她還能記得自己,實在叫人意外。

    棲遲輕輕說:“我記得你彈得一手好箜篌。”

    杜心奴越發詫異,她以為這位夫人會記得她如何糾纏安北大都護,再不濟也是記得花銷了多大才打發了她,沒料到卻是這一句。

    這一句,倒好似只看見了她的技藝。

    她掩口笑起來:“賤妾以往沒說錯,夫人是賤妾生平見過最有意思的人了。”

    棲遲也跟著微微笑了一下:“這樣的光景裏重逢,委實不能再說什麼有意思了。若是太平時候,我倒希望坐著好好再聽你彈一彈箜篌。但眼下,相認不如不認。”

    說著她指了一下緊閉的門,提醒一句:“那些,是突厥人。”

    杜心奴聽了捂了一下嘴,左右看了看,被嚇到了,她原先還以為是哪裏來的劫匪,不想竟然是突厥人。

    再看一眼棲遲身邊緊挨著的曹玉林,又看一圈圍在周遭的這許多人,皆防範似的盯著她,明白了,連忙低語:“賤妾不過是與夫人一面之緣,連夫人從何而來都不知道,只是為夫人彈過幾支曲子罷了。”

    棲遲笑一下:“多謝。”

    杜心奴盯著她看,想不透她如此身份為何會在這裏,但看這情形也不好多問了。

    她嘆口氣道:“拜夫人所賜,賤妾這些時日下來才得以不用為生計奔波,還能走遍各地修習樂音,如今路過此地會與夫人再重逢,大概就是上天的安排了。”

    棲遲點頭,感覺眼前又暗了一層,想著即將到來的事,勉強淡笑:“能在這境地下遇到一個故人,於我也是安慰。”

    杜心奴看了她一會兒,忽而問:“夫人可否將身上的披風贈與賤妾?賤妾衣衫單薄,實在覺得有些冷了。”

    棲遲看她形單影只,被困在此處到現在才過來認她,料想也受了不少驚嚇,點了個頭,便將披風脫下來遞給了她。

    杜心奴披在了身上,系好了,兩手解開頭發,以手指做梳,梳理了一遍後,攏起來束發。

    她一邊束一邊道:“賤妾在這境外走動以來發現,好多胡人男子看我們中原女子,一眼兩眼是很難分個細致的。”

    棲遲看著她將頭發束成了個男子發髻,穿著她的披風,又說了這樣的話,隱隱覺得不對勁,問:“你這話何意?”

    杜心奴弄好了,拉一下披風,低聲道:“先前的事賤妾都看到了,那突厥人八成是要來了,賤妾的意思是,以色侍人並非夫人能做的,卻是賤妾拿手的,那何不由賤妾代勞呢?”

    之前商隊這邊的動靜全屋的人都看到了。

    誰都看得出來,那個鷹鉤鼻的男人說晚上再來是帶著什麼意圖。

    杜心奴就是那時候留心到了棲遲的臉,仔細辨認過後,才過來相認。

    她本也有些遲疑,但與棲遲說了幾句話後,還是下了決心。

    她能有如今的生活,都是這位夫人的慷慨賜予的,是給了她一條活路,還是一條體面的活路。倘若她對今日的事視而不見,那便是連為人的一點良知都沒了。

    如她所言,外面真就傳出了腳步聲來。

    棲遲身邊瞬間人人戒備,卻又被眼前這一幕弄得驚奇。

    曹玉林手裏匕首已經滑了出來,也忍不住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子。

    棲遲卻只盯著杜心奴,壓低聲道:“此事與你無關,快將披風脫下來,我不可欠你如此大恩。”

    杜心奴拜道:“凡事必有因果,夫人不曾欠我什麼,是賤妾有心報恩罷了。倘若夫人當初不是寬容優待,而是將我打將了出去,那麼今日賤妾便不是報恩,而是報仇了,所以夫人要謝便謝自己吧。”

    話沒說完,她就起身出去。

    “等等!”棲遲反應過來去伸手去拉她已來不及,門已推開,她直接就迎出了門。

    鷹鉤鼻摸著黑走進來,陰笑著問:“等什麼?”

    杜心奴在他身旁柔柔道:“不必等什麼了,賤妾都已迎出門來了。”

    棲遲脫口說:“這是我朝宮廷中的樂師,以往只有聖人才配聽她彈的曲子,不能隨便走。”

    鷹鉤鼻聽了問:“當真?”

    杜心奴倒是聽明白棲遲的意思了,隔著一片昏暗看了她一眼,笑道:“正是,賤妾的確出身宮廷,倘若不棄,願叫諸位聽一聽我朝聖人才能聽的樂曲。”

    鷹鉤鼻說:“走。”

    一邊低聲吩咐了句突厥語。

    門鎖上了,他們一起走遠了。

    曹玉林在旁小聲問:“嫂嫂為何這麼說?”

    棲遲撫一下心口,她方才一急就直接扯了這個謊:“突厥歷來對我朝虎視眈眈,倘若有個機會讓他們能享受聖人才能享受的,只會叫他們覺得暢快,我想他們應當會願意花時間聽所謂高不可攀的宮樂。”

    曹玉林明白了:“嫂嫂還是不想那女子為你委身突厥人。”

    棲遲點頭,又撫一下心口。

    杜心奴有這技藝傍身是好事,便能拖延。

    哪怕一時半刻也是好的。

    外面果然傳來了隱約的箜篌聲。

    奏的果然是宮廷樂曲,許多人張揚的笑聲傳出來,仿佛十分得意。

    笑聲當中有人說了一句突厥語。

    忽然有人低呼出聲:“他們是突厥兵!”

    棲遲看過去,似乎是白日裏那個祈禱的胡人,他原來是懂突厥語的,與身旁的中原人在小聲說:“方才那人說到了什麼右將軍,他們肯定是突厥兵!”

    人群騷動起來。

    她聽得分明,心說坐實了,他們果然是突厥軍。

    但這個稱號,好似在哪裏聽過。

    好一會兒,她想了起來——

    當初突厥女被殺,羅小義自她屍身上搜出來的東西上發現她正是出自突厥右將軍府。

    多虧有摸青玉一事,棲遲才能記得此事。

    突厥女雖然當場就被伏廷滅了口,商隊幫著抓過探子的事卻在北地不是什麼秘密,也有可能被突厥知道,這次針對商隊是一箭雙雕。

    既可以報復了她的商號,又可以挫了北地的民生,歸根結底仍是要對付北地。

    越是如此,她越是要小心身份。

    不論是商隊東家,還是大都護夫人,落在他們手裏都不會好過。

    她提提神,聽著那箜篌聲,口中低語:“阿嬋,你聽到了?他們的確是突厥軍。”

    “我聽到了,突厥軍……”曹玉林說,聲音有些不對。

    棲遲本想說杜心奴的拖延是個機會,她們應該早做打算,或許出去後還能將杜心奴一並解救了。

    聽到她的語氣,轉頭看去,卻見她一只手按在胸口,臉色發青,立即伸手去扶:“你怎麼了?”

    曹玉林緩了緩,才說:“對不住嫂嫂,我舊傷發作了。”

    棲遲心沈到了底。

    錢沒了,還有色,色沒了,就只剩一條命。

    可她必須得堅持下去。

    窗口泛出一絲白時,已不知過去多久。

    棲遲陡然驚醒。

    她先前一直沒有合眼,始終聽著遠處的箜篌聲和歡笑聲,卻還是撐不住坐著睡了片刻。

    現在醒了,是因為忽然察覺箜篌聲沒了,再細聽,覺得四周安靜得有些詭異。

    緊接著,忽然傳出幾聲高昂的突厥語,似在下命令一般。

    就連身邊坐著沒動的曹玉林都擡起了頭。

    “原來如此。”她說。

    棲遲問:“你聽出什麼了?”

    “古葉城早被突厥把控了,”曹玉林低聲說:“城裏管事的靺鞨人送消息給他們,有人混入了城裏,他們現在要去解決那批人了。”

    棲遲心說難怪,那早就是聯手設好的一個請君入甕的套等著她來鉆了,獨眼難怪畏懼成那樣。

    “也許是三哥來了。”曹玉林幾乎是用氣息說出的這句。

    棲遲心口一跳,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往窗口望。

    門上忽然一聲重響,被人推開,一個突厥人用生硬的漢話大喊了一聲:“都出來!”

    聽口氣好像還是那個鷹鉤鼻。

    所有人都不得不起身出去。

    棲遲壓著情緒,起身時伸手扶住曹玉林:“你好些沒有?”

    她垂著頭,走得還算穩,並未多說:“嫂嫂放心。”

    出了屋子是院落,出了院落卻是城中的街道。

    他們被押來那晚天太黑了,繞了很多路,未曾發現一直就還身在古葉城中。

    外面天還不夠亮,棲遲悄悄看了看前後,他們是分批被押出來的,前面有一些人已被押著走了,後面還有的沒出來,她沒能看到杜心奴在何處。

    街邊,一群人站在那裏等著,天光熹微中人影幢幢,看不太分明。

    鷹鉤鼻領著一群突厥人過去,與那群人交談了幾句,說的竟然是漢話,隨即下令上路。

    棲遲扶著曹玉林,大概聽見了幾句。

    那群人是靺鞨人,他們等在這裏,是要幫著這群突厥兵轉移他們。

    她眉頭皺一下,心說就算伏廷來了,可能也找不到她們了。

    如今整座城裏裏外外都是他們的人,要尋機脫逃簡直難於登天。

    一聲呼喝,她回了神。

    突厥人已經趕著他們上路了。

    ……

    天色完全亮起前,浩浩蕩蕩被押著的人已經走到城門口。

    鷹鉤鼻忽然喊了一聲,手一擡,不讓走了。

    “誰說要出城的?”他用漢話問。

    突厥和靺鞨語言不通,靺鞨通漢話,以致於他們反倒要靠漢話來交談。

    一個靺鞨人回答:“去城外找個地方更妥當。”

    “不行!”鷹鉤鼻警惕地拔出長刀,轉頭指著所有人:“都蹲下,誰都不準走!”

    被抓的幾乎全是平民百姓,一見刀便驚叫著蹲下不敢動了。

    棲遲也跟著蹲下,看一眼曹玉林,見她好些了,才把手松開了。

    鷹鉤鼻正指著個靺鞨人下令:“你,去關城門!”

    那靺鞨人沒動。

    鷹鉤鼻怒道:“怎麼回事?叫你們領頭的來說!”

    那靺鞨人讓開一步,他身後,一個人來走了出來。

    棲遲忍耐著聽著動靜,卻沒聽到說話聲,悄悄擡眼,看見走出來的那個靺鞨人高大的身影。

    他一身胡服緊束,微低著頭,一只手拿著馬鞭,緩緩走來時,一下一下地輕敲在腿側,好似在數著腳步。

    她看了一眼,又看一眼,霍然擡頭,心口猛烈地跳動起來。

    是她看錯了?

    怎麼會,他就這麼堂而皇之地現身了。

    天還沒完全亮透,但他已經走近,身形和臉型在她眼裏已很清楚。

    的確是他,是伏廷。

    伏廷停步,低著頭,眼盯著她,忽而朝旁一瞥。

    棲遲下意識地順著看過去,那裏是一匹黑亮的高馬。

    是他的馬。

    她眼轉回來,心說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要她獨自逃跑?

    那其他人怎麼辦?

    他頭更低,下巴緊緊收著,又朝那邊看了一眼,唇抿得死死的。

    她看明白了,的確就是這個意思。

    “你幹什麼!”鷹鉤鼻半天沒等到話,終於忍不住大步過來。

    伏廷轉身,迎著他擡起了頭。

    鷹鉤鼻剛要質問,看見他的臉,嫌光不夠亮,走近了又看一眼,大驚失色,立即拔刀,口中一串突厥語戛然而斷。

    伏廷手裏的刀已經先一步送了出去。

    曹玉林已看明白,低低催促:“嫂嫂快走。”

    就是現在,伏廷制造了一個時機。

    棲遲握緊手心,起身,跑向那匹馬。

    伏廷看她上了馬,朝曹玉林點了個頭,意思是已有安排,借著雙方混亂,迅速追上去。

    棲遲身前撲來一個突厥兵,下一刻就被一刀解決。

    伏廷刀未收,一手拽住韁繩,緊跟著翻身而上,將她一攬,直沖出了城門。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0 16:08:17

第55章

    出古葉城近百裏,是一大片人煙稀少的荒蕪之地。

    日光淡薄, 風嘯未停, 一匹快馬跑至, 匆匆勒停。

    伏廷腿一跨, 下了馬,一手提刀,一手將棲遲挾下來,扣著她手腕往前走。

    棲遲還沒站穩就被他拽了出去, 腳下急切,幾乎要跟不上他的步伐,邊走邊看著他的後背。

    他轉著頭, 兩眼警覺地掃視左右,一言不發。

    前方矗立著一片年久失修的佛塔林, 塔身已然斑駁,塔尖許多也已塌了, 腳下一路雜草叢生。

    伏廷拽著她走了進去,腳步一停,回過頭,手裏的刀往地上一插, 將她按著靠在一座佛塔上,手撥正她的臉, 兩眼上下掃視她:“你有沒有事?可有受傷?”

    從一早到現在,足足好幾個時辰的奔波,棲遲早已筋疲力盡。

    她靠在那裏, 輕輕喘著氣,搖搖頭:“沒有,沒有傷。”

    伏廷擡高她臉,迅速地又看了她兩眼,確信沒有受傷,從懷裏摸出水囊來,用牙咬開,遞到她嘴邊。

    棲遲顧不得飲水,剛平復了些便問:“其他人怎麼辦,阿嬋還在他們手裏,還有杜心奴,就是當初那個箜篌女,若不是她,我的名節便保不住了。”

    伏廷驀地笑一聲:“名節?命都要沒了你還管名節!”

    棲遲怔了一怔,這才發現他一張臉緊繃,眉峰壓低,似是一直忍到了現在。

    她不知他是不是帶著氣,對著他的臉,沒了聲。

    “你知道那些是什麼人?”伏廷盯著她,聲沈下去,另一只手還牢牢扣著她手腕。

    棲遲低低說:“突厥軍。”

    他點頭,一條腿壓著她抵在身前,像是不讓她逃一般:“你還敢不告訴我就跑來這境外?”

    棲遲身前是他的胸膛,身後是佛塔,無法動彈,只能迎上他的眼:“我也想告訴你,可經商得撇清與都護府的關聯,何況當時你我……”

    她眼神動了動,在他臉上輕掃而過,沒說出來。

    彼此心知肚明。

    伏廷嘴一抿。

    道理他如何不懂,不懂就不會配合著遮掩了她這一個多月以來出府的事實。

    可真正事到眼前,他又恨不得早知道。

    他咬了咬牙:“只差一步,你可知會有什麼下場?”

    棲遲垂了眼,臉上發白。

    直到此刻回想,她仍心有余悸。

    也許能逃出來。

    也許差一步,她就真沒命了。

    伏廷看著她低垂的眉眼,鬢邊微散的發絲掩著蒼白的臉,忽又後悔說了這一句。

    心說嚇她做什麼。

    突厥會在靺鞨的地界上來這一出,連他也沒料到,又何況是只能以商人身份行走的她。

    他把水囊抵著她唇上壓一下,緩了聲:“喝水。”

    棲遲擡起頭看他一眼,立即配合地伸出只手來托著水囊,就著他的手,啟開雙唇喝了兩口。

    伏廷扣著水囊,拇指在她下頜上一抹,抹掉了她唇邊那點殘余的水跡,將水囊遞到自己嘴裏灌了兩口,去摁塞子時,才終於松開那只一直抓著她的手。

    很快,他又從懷裏摸出一袋幹糧,遞到她眼前:“吃了。”

    棲遲撥開,裏面是黑乎乎的肉幹,她捏了一塊放到嘴裏,幹硬無比,幾乎嚼不動,似乎也並不覺得餓,搖搖頭,不想再吃了。

    這是軍中的東西,伏廷知道對她而言是難以下咽了些,但還是又拿了一塊遞到她眼前:“吃完,不吃沒體力趕路。”

    棲遲看了看他不由分說的架勢,終是擡手拿了,送到口中。

    伏廷收起東西,轉頭拔了地上的刀,環顧四周一圈,又凝神聽了下動靜,快步過去牽了馬來,抓著她的手就走。

    棲遲艱難地咽下最後一口肉幹,被他拉著,一直走到塔林深處。

    隱隱有水聲,伏廷松開馬韁,手在馬額上一按,多年戰馬,極通人性,跪下前蹄,俯低不嘶。

    他拉著棲遲往前,撥開一人高的茅草,草下橫著一條河。

    “下去。”話音未落,他人已跨入河中,回頭手一拉,將她拉下去。

    河水略急,伏廷緊扣著棲遲蹲下,一手拄著刀,藏身水草之中。

    棲遲並未聽見什麼動靜,但知他一定是聽到了什麼,踩著河中的石頭,半身浸水,勉強抓著他的胳膊蹲穩,被他扣得太緊,人幾乎埋在他胸前。

    茅草掩著光,不知多久,伏廷才稍稍松開了她。

    棲遲自他胸口擡起頭,喘口氣:“沒事了?”

    “只能說暫時沒事。”他盯著她的臉,將手中的刀收入腰後鞘中,沒急著上去,往後退了一步,手抄著河水,抹過她的臉。

    將她臉上的灰塵都洗幹凈了,他又抄了水,淋著她的脖子清洗了一下。

    棲遲的臉和脖子都被他的手撫過,呼吸不自覺地快了些。

    伏廷站了起來,拖著她的手上了岸。

    大風吹著,雲低壓,天光似也暗了一層。

    他將她拉到背風的佛塔後,蹲下去,兩手抓住她衣擺,用力擰去水。

    起身後,他解了腰帶,將身上半濕的軍服脫下,沒顧上擰,先將裏面一層穿著的軟甲脫下,塞在她手裏:“穿上。”

    棲遲拿在手裏時,又聽他說:“就現在,歇片刻。”

    她靠在塔後,解開身上的圓領袍,將軟甲套上中衣,剛掩上,朝他看過去,見他已走去將馬牽了回來,半濕半幹的軍服在身上披著,所幸腳上穿著長過半膝的胡靴,胡褲未濕。

    他松了馬,又拔了刀,在另一頭坐下,與她離了幾步的距離。

    棲遲看著他,想著他到現在為止都雷厲風行的,現在又坐在那裏,也不知是否還有氣未消。

    可又想到他來救了自己,心裏便像被什麼墜著一般。

    她瞄了瞄的側臉,心知這一次她還是理虧的,故意放軟聲調,喚他:“三郎?”

    伏廷轉頭看過來。

    他是故意守在這裏,方便盯著外面的動靜,想叫她休息片刻,沒料到忽然聽到這麼一聲,不禁盯住了她。

    棲遲被他盯著,眼睛動了動,又喚:“三哥?”

    伏廷嘴角一動,抿緊,快被她瞎叫得弄笑了,不知道她是在賣什麼關子,手搭在膝上,故意不動聲色。

    棲遲也不知該說什麼,想問他是否還帶著氣,又不想再提先前的事,一只手緩緩摸了摸胳膊。

    北疆天氣不似中原,氣候多變,眼下大風正盛,她方才入了一下水,此刻便難免覺得冷了。

    她又搓一下胳膊,輕輕說:“三郎,我冷。”

    伏廷看到她這模樣,不禁磨了下牙根,想罵自己。

    他將刀在身邊一放,說:“過來。”

    棲遲起身,走過去,胳膊被他一拉,扯入懷裏。

    他拉開軍服衣襟,緊緊裹住她。

    棲遲埋在他懷間,雙手環住他的腰身,無意識地摸了摸。

    他手臂鉗制住她兩手:“別動。”

    還不想在這地方辦了她。

    棲遲靠著他的胸口,不再動了。

    她是想確定一下是不是真的,四周只有風吹草動聲,還有他隱約可聞的呼吸,可一路的奔逃下來,又好似很不真實。

    下巴忽而被手一托,是伏廷擡起了她的臉。

    “以後還敢不敢了?”

    棲遲盯著他的雙眼,他眼下帶著一層青灰,突出的眉骨下,一雙眼沈如點漆。她不禁反問:“敢什麼?”

    他說:“還敢不敢再不說一聲就跑出來了?”

    她此時分外聽話,搖一下頭:“不敢了。”

    伏廷點頭,似是滿意了,將她扣得死緊,低頭盯著她雙眼:“我就是聽見箜篌聲才尋到你們的。”

    棲遲心中一動,才知他是在回她先前的話。

    她當時不知就身在城中,並沒指望能有人聽見聲音,沒想到歪打正著。

    如此說來,杜心奴未必有事了。

    “他們人太多,”伏廷越發托高她的臉,臉色認真:“我帶的人不夠,要想救其他人,就必須吸引開他們的主力,我已在他們跟前露了臉,所以現在你我才是最危險的,明白了嗎?”

    棲遲一瞬間就懂了,輕輕點頭:“明白了。”

    伏廷是早有安排,只有將大部吸引走,羅小義才能帶著剩余的人去解救其他人。

    否則那麼多人,從密不透風的一座城裏帶走很難。

    突厥人既然看到了他的臉,就絕對不會錯過殺他的機會。

    眼下看情形,他們已經一路追過來了。

    睜開眼,一縷稀薄的天光在眼前。

    棲遲動一下,才發現她居然就這麼睡著了。

    她的人卻在動,身下是馳騁的馬。

    伏廷在身後緊緊抱著她。

    這麼久過去,兩個人衣裳都已經快幹透了。

    “醒了?”他低頭看了一眼,馬速未減。

    “何時上的路?”她竟然一點也未察覺,大約是連日來太過疲憊了。

    “夜裏。”他說。

    說完就勒停了馬。

    漫漫荒野,早已不知身在何處。

    伏廷下了馬,將她抱下來。

    不用說一個字,棲遲便立即跟上他。

    四周無聲。

    他放馬在後,拉著她用腳前行。

    走出很遠,料想不會留下馬蹄印了,才要上馬前行,伏廷忽而又停住了腳步。

    棲遲頓時便不敢再走。

    畢竟他們已經是吸引突厥大部的靶子,這種時候,任何一點動靜都叫人忌憚。

    他聽了片刻,拉著她,就近在一塊大石後蹲下,低聲說:“有人在前面。”

    棲遲往前看去,遠遠似有一大堆人停在那裏,因為沒有聲音,在這天色裏竟然險些沒有察覺。

    人都坐在那裏,旁邊有許多輛車馬,似乎是在休整。

    伏廷眼力好,已然看清:“那是商隊。”

    她聞言不禁瞇眼細看,看了許久,發現那些車駕都是木欄車,裝牲畜幼崽的,有些驚喜:“那是我的商隊。”

    伏廷聞言不禁又看了一遍,眼一掃,看到遠處有一群人守著,沈眉說:“不是休整,應是被攔截了。”

    棲遲蹙了眉,順著他視線看過去,那群人當中,有一個打頭的,看來有些眼熟。

    似乎是那個獨眼。

    伏廷已經看出來:“有一群胡人在。”

    她心沈到了底,低聲說:“我本與他交易了,他現在追過來攔截,一定是突厥指使。”

    伏廷心中有數,冷笑一聲:“無非是不想讓北地好罷了。”

    突厥針對商隊,不管是出於私還是出於公,都是不願意讓北地好起來。

    他們向來無所不用其極。

    棲遲默不吭聲。

    伏廷看她一眼,對眼前情形很清楚,問她:“想拿回來?”

    她輕聲說:“我們只有兩個人。”

    他沈思一瞬,點頭:“但這兩個人是北地的大都護和大都護夫人。”

    棲遲不禁看向他。

    他指一下那裏:“既然是北地的東西,為何你我不能拿回來。”說完拉她一下,“走。”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0 16:08:35

第56章

    天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商隊連人帶畜的在原地一直休整到此時,才終於有人動了。

    在胡人的看管下, 幾個商隊裏的人自後方的木欄車裏取了草料, 挨個將這批牲畜幼崽飼餵了一遍。

    其余的人都無聲地站了起來。

    不遠處, 一片坡地下, 兩道緊貼的人影正看著那裏。

    “他們好似要上路了。”棲遲輕聲說。

    伏廷為防有險,俯下身時將她罩在了身下,在她耳邊嗯了一聲。

    看了眼胡人們面朝的方向,毫無疑問, 是要將商隊趕回古葉城去了。

    一直待到此時,他們已將那頭的情形都看清了。

    商隊前後左右的胡人都帶了刀,剃頭, 只留一條側辮,那是靺鞨武士的裝束。

    說明這些胡人應當是古葉城中的靺鞨兵, 興許是被突厥操控來做了攔截的事。

    靺鞨兵雖算不上能征善戰,但對付人手不夠的商隊, 已是綽綽有余。

    伏廷坐起,抓住棲遲的手,往她手心裏塞了柄匕首,盯著她:“就按我們方才定好的做, 怕嗎?”

    棲遲握著那柄匕首,聽著耳邊他低沈的聲音, 不能說毫無畏懼,畢竟在逃出了古葉城後,還未逃開危險。

    但那些人出自她的商隊, 也是她的責任。

    她低低說:“怕也要試試。”

    伏廷看著她的側臉,聲更沈了些:“放心,你應當用不上它。”

    棲遲不禁轉過頭,就見他自身後拿出了準備好的長弓。

    他將弓握在手裏,箭袋放在一側,兩眼沈著地在她臉上看了一眼:“有我在你就用不上它。”

    聽了這一句話,又見到他這樣的架勢,棲遲頓時心定了許多。

    天上忽而傳來一聲鷹嘯聲,伏廷擡頭看了一眼。

    棲遲看他擡頭,便也跟著看了一眼,問:“怎麼了?”

    他看了兩眼,低頭想了想這附近一帶的地形,就連居住了哪些部族也了如指掌,又看一眼泛藍的天,說:“再等一等。”

    ……

    片刻後,天徹底亮起。

    忽來一句胡語呼喝,商隊就像是一條凝滯的長龍,拖動了沈緩的身軀。

    若非胡人眾多,將商隊前後圍得水泄不通,看起來他們真的就只是在這裏休整了一宿,不像是被攔截的。

    最前方,那個獨眼走了出來,抹著卷曲的絡腮胡須,臉上還帶著惺忪的睡意,強打著精神準備領路。

    正要出發,忽的,有個胡人喊了句什麼。

    獨眼聞聲,驚覺地看過去,就見遠遠有一人走了過來。

    那是個穿著圓領袍的中原人,縱然衣袍寬大,一路走近,衣帶當風,行動間也遮掩不住其身姿纖秀窈窕,何況臉上還以一塊白帕子做面巾遮掩了大半,只露出了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

    於是任誰都看得出來,這是個女人。

    商隊正要上路,卻忽而冒出了個如此打扮的女人來,難免惹人奇怪,那群胡人當中有人用漢話喝了一聲:“什麼人!”

    對方站在一丈開外,說:“點兒。”

    問話的人沒聽懂,持刀相對。

    獨眼撥開人走出來,看她那身衣擺已然臟汙的圓領袍,越看越熟悉,再聽這聲音,臉色一變:“是你!”

    是棲遲。

    她攏著手站在那裏,對他的臉色視而不見,平靜道:“點兒過路,山門開否?”

    這一句,是買賣場上的黑話,所謂點兒,指的是願出錢的主顧。

    她在問:她是來談買賣的,可願談上一談。

    獨眼也是混跡買賣場上多年的人,漢話裏就屬這些話是聽得最多的了,自然是聽懂了,只是莫名其妙。

    他看了看身後的商隊,又看了看這前後左右,只見到她一個人,上下打量她,齜牙笑起來:“開了山門遇海冷,點絕!”

    海冷指兵,他現在可是帶著兵來的,就憑她如今孤身一人,又是個女人,居然敢空手前來,真是不要命了。

    這裏可不是他那間酒肆了,還能任由她猖狂得起來。

    棲遲看了一眼周圍的那些持兵的胡人,緩緩道:“孤草頭行江,杵門子不敢收?”

    意思是何不先聽聽她的買賣是何呢?反正她也只是孤身前來,難道他們這麼多人還怕她一個女人不成?

    還是說有錢賺他還不想賺?

    獨眼看了眼周圍雲裏霧裏的靺鞨兵,翻白的那只眼轉了轉,心想聽一聽也無妨,反正此時不必怕她了。

    “開。”他回。

    棲遲點頭,指一下天:“至密墊,二道杵。”

    獨眼胡須一抖,變了臉色。

    她指的是天,話裏的密墊卻是指北面,說的是叫他帶著商隊改道,送入北地,屆時會給他再翻一番的報酬。

    “開否?”棲遲問得很認真。

    這就是她和伏廷商定好的做法。

    僅憑他們二人,也許可以將商隊直接搶回來,但未必能安全送入北地,畢竟他們還在吸引突厥軍的路途上,無法兼顧這麼一大批人和牲畜。

    既然如此,不如將這群攔截的人,收為己用。

    讓他們放棄回古葉城,而是直接護送商隊回北地。

    獨眼胡須抖了又抖,想罵她瘋婆娘。

    棲遲卻搶先又說了幾句,皆是暗語——

    我們商號買賣大,你有數,倘若你願做成這樁買賣,此後北地與靺鞨商號胡通,兩家互惠,可獲長利。

    你早已說明得罪不起任何人,如此幫著突厥對付中原商號,已是與上邦作對,我是在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一連幾句說完,她又問一遍:“開否?”

    獨眼眼珠轉得更厲害,心裏盤算著,臉色數番變化。

    說對錢不動心是假的,也知道這是家中原的大商號惹不起,背後的□□上邦更是惹不起,若能安安心心做生意,長久獲利那是再好不過的了,可突厥的刀已經架上脖子了,他能怎麼辦?

    錢再重要,也比不上命。

    他也回了幾句——

    之前就勸你們離開,是你堅持要這批貨,如今還敢回來,簡直找死。

    你自稱是這支商隊東家的屋裏人,倘若我抓你送去給突厥人,我便是頭功,沒有如此做,就是不想得罪你們,早說了商隊和貨都留下,趕緊滾,還能留下一命。

    怨不得我,要怨就怨突厥。

    旁邊有個靺鞨武士用靺鞨語問了句他們在說什麼,已有些不耐煩了。

    獨眼知道不能耽誤下去了,沖著棲遲冷笑兩聲,也顧不得打什麼暗語了,直接道:“你個娘們兒不想死就趕緊走。”

    棲遲話已說清,也不打啞謎了,聲冷了許多:“我不計較你出爾反爾,已是大人大量。你當我一個女人敢站在這裏,真是孤身前來?你有海冷,我有冷子點,還是個海翅子。”

    冷子點是官,而海翅子,是高官。

    獨眼大驚,轉著頭四下望,沒看見任何人,呸了一聲,只當是被她騙了,畢竟這女人的手段也見識過了,他忙嚷起胡語,叫靺鞨兵去抓她。

    忽聽一聲破風而來的輕嘯。

    一支飛箭射來,斜斜插入地面,離走得最快的一個靺鞨兵的腳步只有幾寸,阻斷了他們的腳步。

    眾人駭然,倉皇四顧。

    看不見對方身在何處,便不知對方有多少人。

    仍有不信邪的靺鞨兵沖上來,又是一支飛箭,射在他腳邊,這下再無人敢隨便動彈。

    棲遲不動不退,站在那裏,語調平穩地說:“看到了?我在路上遇到了我朝高官,已然報官處置,方才禮遇你不願接受,莫要後悔。”

    話音剛落,一聲突兀的鷹鳴自空中傳來。

    她的身後,一人策馬而出,馬蹄獵獵,踏風而至,頃刻便到了眼前,一手持韁,一手按著腰後長刀。

    他跨馬一橫,擋在棲遲身前,居高臨下地看下來:“安北都護府行轄,何人敢造次。”

    饒是一群持刀的靺鞨兵,聽到安北都護府幾個字還是不禁後退了半步。

    獨眼臉都白了,翻白的眼不停轉動,嘴裏嘀嘀咕咕不停,連帶臉上卷曲的胡須也一抖一抖個不停。

    海翅子,莫非就是安北都護府裏的?

    但見只有這一人,他還是不信。

    “何以證明你就是安北大都護?”

    伏廷自腰後取下那柄刀,橫在眼前:“問問你們當中可有兵齡五載以上的,不認得我的人,還不認得我的刀?”

    隊伍中已有幾個靺鞨兵連忙跪了下來。

    安北都護府足以叫突厥色變,何人敢小覷。

    古葉城夾在中間,邊境戰起時少不得有人見過他出入戰場,光是靺鞨自己也曾與北地交過手,後稱臣納貢,再不敢異動,有些閱歷的稍微受些提醒就認了出來。

    伏廷將刀一收,自腰間取出印信,朝他們一翻。

    半個字沒有,跪了一地。

    這下獨眼也連忙跪了下來:“大、大都護,小的該死。”

    伏廷將印信收起,手按在刀上,冷聲說:“敢攔截我北地商隊,你們的確該死。”

    獨眼抖抖索索:“大都護見諒,並非小的敢如此行事,只因不得已而為之,古葉城全城都被突厥軍占了,只消我們透露半點消息,家人便要一命嗚呼,不敢有人違背。”

    “古葉城之事我已知曉,已命斥候趕往靺鞨首府報信,必然會有援軍趕至。”

    這一句是實話,入城之前他已下令做了。

    伏廷拇指抵著刀鞘,鏗然一聲,刀出一寸,伴隨著他冷肅的聲音,如利刃封喉:“我朝使臣正在出使靺鞨,你們想先反叛?”

    眾人伏地不起,皆稱不敢。

    “那便照辦。”他手一扣,刀回鞘中。

    最終,還是獨眼擡頭,看了一眼被他擋在後方的女人,顫抖著說了句:“實不相瞞,這筆買賣小的也動心,但就算安北都護府能解救了古葉城,突厥大軍也隨後就會過來,我們只看到大都護一人,恐怕、恐怕抵擋不住他們,也是死路一條。”

    棲遲不禁轉頭朝遠處看了看,心提了起來,看向伏廷。

    他也朝她看了一眼,在計劃之時,他們便已猜到了會有這一層,沒想到真是如此。

    他收著下顎,冷冷說:“誰說我只有一人?”

    獨眼小心翼翼地看過去。

    伏廷耳中聽著四方動靜,口中說:“我的人馬上便至。”

    剛說完,馬蹄震震,當真有人而來。

    就連棲遲都循聲看了過去。

    一群跨馬持弓的胡人從遠處過來,塵煙彌漫,一時也看不清有多少人。

    伏廷說:“這是先頭胡部,大軍在後,你們是要即刻上路,還是要等我大軍前來?”

    獨眼聽到,再不敢多言,忙隔著馬,向棲遲行胡禮:“請夫人海涵,網開一面。”

    是希望她千萬別在安北都護府前告他了。

    棲遲淡淡說:“那這筆買賣你便接了?”

    他忙道:“接了接了。”

    棲遲走出一步,對著商隊最前列的人亮了一下袖中的青玉,點了個頭。

    商隊中皆俯首,聽憑安排。

    伏廷看一眼遠處就快到跟前的塵煙,心知時間不多,發話說:“快滾。”

    獨眼慌忙起身,招呼眾人上路。

    商隊改了道,往北而行。

    伏廷目視他們走遠,轉頭朝棲遲伸手:“上來。”

    棲遲將手遞給他,被他拽上馬背。

    身後那群胡人的馬蹄已至跟前。

    他轉頭朝他們高喊了一句胡語。

    那群人急急勒馬,繼而調轉了馬頭,四散而去。

    伏廷一夾馬腹,往前疾馳。

    棲遲縮在他懷間,問了句:“他們是什麼人?”

    他說:“住在附近的一支胡部。”

    早在看到那只鷹時,他便記起了這周圍居住的部族,這一支靺鞨人靠打獵為生,鷹是他們的向導。

    在打馬出來之前,他等著那只鷹盤旋到頭頂,故意朝鷹翅射了一箭。

    羽箭擦過飛鷹翅膀,激出一突兀的鷹鳴,鷹往此處墜來,必然惹得這群人追來觀望。

    由此,正好冒充他的人。

    棲遲明白了,心說這男人有時候也太狡猾了。

    她又問:“你方才喊的什麼?”

    伏廷的聲音被兩側刮過的風吹著,凜冽如刀:“突厥人來了。”

    他把他們吸引來,總不能置他們於險地,自然要支開他們。

    遠遠的,似有另一股更沈更重的馬蹄聲踏來。

    伏廷策馬,故意往濕軟處行,留下馬蹄印,好為商隊離去吸引開緊跟而至的突厥軍。

    馬蹄聲似乎就緊隨著他們身後,但很快,就聽不見了。

    伏廷策馬沖下一片坡地,勒停了,將棲遲抱下來,拉著她前行。

    幾乎是在跑,一直到草深處,枯樹後,他停了下來,一把接住來不及收腳的她。

    棲遲喘著氣:“他們沒追來了?”

    “也許。”

    伏廷打馬現身前,用弓支在那裏,拉著弦,做了個假象。

    只要劇烈的馬蹄踏過,震下壓著的石塊,箭離弦而出,盲目地射出去,便會叫他們以為是有人藏身在那裏,必然會追去查看。

    現在人沒追上來,或許是奏效了。

    她兩手攀著他的胳膊,背靠在樹幹上,忽而彎了眼角。

    風吹著,二人都喘息不止。

    伏廷盯著她:“笑什麼?”

    她說:“這是我做過的最有意思的買賣。”

    縱使現在她沒有一文錢,他也沒有一個兵,竟也做成了。

    伏廷看著她的臉,想笑:“真的?”

    “嗯。”她眼裏笑得發亮,攝人一般,喘著氣,臉上的半透不透的白帕子隨著呼吸一吸一呼,描摹出她的唇。

    他眼神凝在她臉上,抓她的手一緊,一手扯去帕子,低頭堵上去。

    棲遲呼吸更急,被他用力地壓著唇,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他親地沈而急切,忽而一手伸入她胸襟。

    胸口一燙,她難言地縮了一下。

    是他的手指在作祟。

    這樣的觸碰,讓她難耐又煎熬。

    他狠狠含了她的唇,手上用力,她忍耐不住抖了一下,整個人靠在他懷裏。

    他卻又停了手。

    聲沈沈的響在她耳邊:我還要保存體力。

    她心漏跳一瞬,縮在他懷裏,耳根滾熱,說不出話來,只能一口一口的呼吸。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0 16:08:54

第57章

    伏廷向來有一說一,他眼下的確需要保存體力。

    自北地一路趕來時, 為了以最快的速度到達, 所有人只能輪流休息探路, 他每日睡不到兩個時辰, 其余時間都在路上,幾乎連吃飯喝水、洗漱都沒下過馬。

    入城後尋找棲遲又片刻不得耽誤,直到此刻,他還沒怎麼合過眼。

    他搓了搓手指, 指尖似還殘留著她身上的滑膩,不禁自嘲:剛才不收手,可能就停不下來了。

    棲遲自他懷間擡起頭, 終於平復了喘息,心還快跳著, 看見他那只手,臉上又熱起來, 輕聲說:“我身上都臟了。”

    伏廷差點要說一句滑的很,知道她面皮薄,牽了下嘴角,說:“沒有。”

    棲遲沒作聲, 手指不自覺地拉一下衣襟。

    男人的手勁太大了,胸口那裏到現在都還有些麻麻的疼, 她猜可能都紅了。

    伏廷低頭又看她一眼,見她不言不語,懷疑是不是被他那句直白的話給弄的, 問:“想什麼?”

    棲遲不好意思直言,岔開話題說:“只是想怎麼那麼巧就叫你看見了那只鷹。”

    他笑一聲:“可見這回連老天也站在了北地這邊。”

    這聲笑裏,似帶著一絲張揚的意氣風發。

    棲遲不禁看向他挺鼻深目的臉,忽而就想起曾經聽他說起的那句:老子不信邁不過這道坎。

    沒來由的,她也跟著笑了一下。

    伏廷從懷裏摸出酒袋,擰開灌了兩口,提了神,收回懷中,拖起她手腕,走出枯樹後。

    馬在外面吃著草。

    他手臂在她腰上一收,抱著她坐上馬,跟著踩鐙上去,坐在她身後攬著她,扯韁前行。

    馬蹄踏過長及人腰的茅草,越行越偏。

    棲遲卻覺得他似是故意的,攬在她身前的那只手握著韁繩,五指有力,控著馬的方向,遊刃有余一般。

    穿過一片頭頂遮蔽的密林,馬行下坡,前方是一叢一叢的帳篷,在半青起伏的山地間駐紮,好似是某支聚居的部落。

    伏廷下了馬,將她抱下來。

    棲遲腳踩到地,看向那裏:“這是何處?”

    他握著她胳膊,說:“就是我說的那支胡部。”

    她問:“來這裏做什麼?”

    他說:“你方才不是說身上臟了?”

    棲遲這才回味過來,胳膊一動,人已被他拉著往前去了。

    最近的帳篷前,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正在縫補,看到有人牽馬過來,便站起了身。

    伏廷松開棲遲,說:“等我一下。”

    她嗯一聲,就見他大步走了過去,停在那老婦跟前,說了幾句胡語,從腰間掏出些碎錢遞給了她,又轉頭指了一下她。

    不是什麼大事,給了錢,胡民也好說話,老婦當即笑著回了兩句,朝棲遲招招手。

    她走過去,伏廷朝老婦偏一下頭說:“跟她去吧。”

    “那你呢?”她問。

    他扯一下軍服,看著她:“我也要洗一下。”

    棲遲這才點了點頭,跟著老婦入了帳篷。

    帳篷不大,吃睡的用具都放在一間裏,看著很擠。

    角落裏是個大木圓桶,已然老舊。

    老婦手腳麻利地拎了幾桶水來,澆進去後,又添了好幾塊石頭進去,很快就準備好了,沖棲遲笑笑,說了句胡語,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又進來,手裏捧著一套衣服擺在了木桶旁,手在她身上上下比劃了一下。

    棲遲明白是給她穿的意思,道了謝。

    老婦出去了,也不知有沒有聽明白。

    棲遲將帳門掩好,解衣入水時,踩到那些溫熱的石頭才想起來為何這老婦的動作這麼快。

    以往走南闖北,也曾聽說過胡部這種法子,這些石頭是一直燒著的,燙的很,水燒到半溫澆進來就行了,因而費不了多長時間。

    這樣也好,伏廷帶著她東躲西藏的,這點時間原本就是偷出來的。

    ……

    雖然很疲憊,棲遲也沒耽誤時間在這上面,抄著水將全身洗了一遍,又解開頭發梳洗了一下。

    洗好後,她起身穿衣,才發現自己胸前還真紅了一塊。

    她咬了咬唇,一回想,耳根又要生熱,趕緊斷了念頭,手上將衣裳掩上了。

    拿到那件軟甲時,才想起這還一直由她穿著。

    當時是當取暖才穿上的,她放在一邊,想著還是還給伏廷,換上了那件胡衣。

    圓領袍已經臟汙的不成樣子,她收拾了,拿了那件軟甲,走出去,正好撞見伏廷。

    他身上松散地披著軍服,自另一頭而來,頭發和臉上都濕漉漉的,顯然也是剛清洗過。

    “好了?”他在帳門前停下。

    棲遲點頭,看著水珠從他發上淋到臉上,又落入他微微敞露的胸前,眼神輕輕閃了閃,將軟甲遞給他:“這個忘了給你了。”

    伏廷看了一眼:“穿著。”

    她搖頭:“我也用不著。”

    他拿了,手在她肩上一按,推著她就進了帳。

    帳門掩上,他便動手剝了她外面的胡衣。

    她怔一下,就見他擡起頭來,看著她說:“第一次穿胡衣?”

    她點頭:“穿得不對?”

    他嘴角一扯:“太松了。”

    原本這件衣服對她而言就有些寬松,她又沒系緊,被他一剝就剝下來了。

    棲遲這才明白他意思,默默無言,再看他,卻見他又將手裏的軟甲給她套上了。

    他接著又把那件胡衣給她穿上,緊緊一收,扣緊了腰帶。

    “叫你穿著就穿著。”說完他先揭了帳簾走出去了。

    棲遲拉正衣襟,摸了摸臉,好一會兒才跟著出去。

    那個老婦還在外面,正在架著鍋煮東西,看見她出來,招了招手,似乎是想招待她。

    棲遲走過去,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看到自己的影子,才想起頭發還隨意地盤著。

    她看了看老婦,胡人女子的發式大多利落簡練,與中原很不同,乍一看有很大區別。

    她沖老婦笑笑,指一下頭發,又指指老婦自己的頭發,意思是讓老婦給自己綰一個同樣的發式。

    既然衣服換了,再換個胡人的發式,便更有利於遮掩了。

    老婦笑著點頭,放下手裏的活,擦擦手,動手擺弄起她的頭發來,一面還摸了摸她的頭發,說了兩句什麼,好似在贊嘆她頭發好一般。

    棲遲也聽不懂,只能微笑,坐著任她忙碌,眼睛看著四周,忽而發現這帳外多了許多匹馬,馬背上還放著弓。

    伏廷的馬也在,就徘徊在一間氈房外,她往氈房裏看,看到好幾個人站在裏面,正中坐著個上了年紀的老人。

    老人的對面站著個人。

    看背影,是軍服穿戴齊整的伏廷。

    棲遲隔了好幾丈遠,看那老人盯著伏廷,似有些沈臉不善,嘴巴開合,說了兩句什麼。

    下一刻,就見伏廷一手扯開了袖口上的束帶,松了袖口後往上一提,露出條結實的手臂,另一手在腿側靴筒中一摸,抽出柄匕首,往小臂上一劃。

    棲遲一驚,身一動,頭發被扯了一下,蹙了眉,才想起老婦還握著她的頭發。

    老婦大概是看出來了,繞到她身前來,指了指氈房,又搖了搖手,拍拍她肩,安撫一般。

    棲遲眼盯著那裏,覺得氈房裏的人似乎都很震驚,個個面面相覷。

    那位老人臉色看來倒是好看多了。

    她攔一下老婦的手,想起身過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卻見氈房裏的人都走了出來,又坐了回去。

    伏廷走在最後面,那個老人與他一同出的門,出來時還遞了塊布巾給他。

    他接了,按在纏在小臂上,裹住了那道傷口,擡頭朝她這裏看了一眼,接著就往這裏走了過來。

    棲遲盯著他到了跟前,問:“怎麼回事?”

    老婦正好也在此時忙完了,去一旁攪動鍋裏煮著的東西。

    伏廷在她旁邊坐下,說:“我傷了他們的鷹。”

    各部有各部的規矩,這支部族就是以鷹為圖騰,傷了他們的鷹,等同傷了他們的神靈,他沒什麼好回避的。

    傷在鷹翅,他便割臂償還。

    他們也不是什麼無理取鬧之徒,見狀也就不說什麼了。

    棲遲蹙起眉,盯著他小臂,伸手去摸袖口。

    伏廷一眼看見,抿了下嘴角:“又想花錢解決?”

    她眼神動了動,因為被他說中了。

    “又不是什麼大事,”她忍不住說:“何須如此。”

    要不是摸到衣袖是剛換上的胡衣,她險些都忘了,眼下她已身無分文。

    伏廷看著她,心裏好笑,心說真是難得,李棲遲竟也有沒錢可花的一日。

    “我這麼做,也是想叫他們幫忙。”意思是取信他們是應該的。

    棲遲問:“幫什麼忙?”

    他說:“叫他們幫忙探一探古葉城的消息。”

    她明白了,點點頭,又瞄一眼他的小臂。

    心說不疼麼,說割就割下去了。

    旁邊的老婦盛了碗鍋裏的湯過來,端給棲遲。

    她接了,道了聲謝,本要喝,聞到那湯一股腥膻的氣味,覺得不適,又不想喝了,只在手裏端著。

    老婦又盛了一碗給伏廷,笑著說了句什麼。

    他看一眼棲遲,回了一句。

    棲遲看著他:“她與你說什麼?”

    伏廷端著碗,看看她的臉,早已留心到她頭發也梳成了胡女的發式。大約是圖簡便,老婦給她在兩邊編出了兩條辮發,纏到後面綁在了一起便了事了,可是襯著她雪白的中原面孔,坐在眼前,是一種獨特的風情。

    他抵了下牙關,實話實說:“她問我,你是不是我女人。”

    棲遲眼一動,被這一句露骨的話弄得臉上又要生熱,朝那老婦看了一眼,心說若在中原,都是說夫人或妻室才是。

    她眼轉到他身上,問:“那你是如何回的?”

    他臉正對著她,眼裏兩點沈沈的黑:“你說呢?難道你不是我女人?”

    她被問得偏了一下臉,好似是問了個不該問的話一般,手指捧著碗,許久,才低低回了句:“嗯,是。”

    伏廷看著她,像在品她那一句承認一樣,好一會兒,才仰脖將碗裏的湯喝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0 16:09:19

第58章

    地上日影斜移一寸,胡部帳篷外馬嘶陣陣。

    棲遲坐在沸騰的大鍋旁, 朝聲音來源看去, 就見部族中的幾個男人又跨上了馬背, 新持了只鷹, 接連出去了。

    其他人都入了帳篷,偶爾有幾個女人和孩子從帳篷裏鉆出來朝她這裏觀望,看看她,又看看伏廷。

    好似對他們的到訪很新奇。

    伏廷目送著那幾個男人離去, 放下碗,用胡語向老婦道了謝,轉頭看到她手裏那只碗還端著, 說了句:“吃完,別耽誤。”

    說完就起身大步走了。

    棲遲看一眼手裏的碗, 只好忍耐著喝了下去。

    湯裏有肉,她也艱難地咽下去了。

    她將碗還給老婦, 想了想,全身上下除了那塊魚形青玉,真的是什麼也沒了。

    倒是那身換下的圓領袍還值些錢,雖然臟汙不堪, 但好歹是細綢的,名貴的很, 本想送給她做報答,轉念一想也不能留下,否則被突厥人找來發現了這點蛛絲馬跡, 也只會害了人家。

    她只好空著兩手沖老婦笑笑,指一下伏廷離去的方向:“他是個好男人,不是有意傷你們的鷹的,我也沒什麼可給你們的了,只能道謝。”

    老婦笑著露出牙,點點頭,倒好像是聽懂了一樣。

    棲遲站起身,轉過頭,伏廷已牽著馬到了跟前。

    她看了一眼,問:“現在便走麼?”

    伏廷頷首:“不能久留。”

    任何地方都不能久留,尤其是有人的地方,待久了若被突厥人發現,也會對這支胡部不利。

    棲遲自然也知道緣由,只是想著方才那群男人剛離開,應當是去打聽古葉城的消息了。

    “我以為你會等他們打聽回來才走。”

    他手指一下天:“他們會用鷹傳訊。”

    她明白了,難怪那幾人出去時帶著鷹,隨即又看了看他的小臂:“你的傷就這樣?”

    那只袖口已經束起,看起來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伏廷看著她,聲低了些:“我自己下的手,有數。”

    說完牽著馬,那只手伸來抓住了她手腕,腳步很快:“走。”

    棲遲收斂心神,急走幾步,是為了能跟上他的步伐。

    他身高腿長,腳步也大,若不拉著她,真的很容易就叫她落在後面。

    待出了胡部,遠離了那片帳篷,他才轉身,一手將她托上馬背,跟著坐上去。

    也是不想在附近留下他戰馬的印跡。

    ……

    徹底遠離了那片地方,又回到茫茫荒野。

    天光漸沈,時已將暮。

    大片大片荒蕪的土地從眼前延伸而出,翻著土白,溝壑叢生,兩邊是叢生的雜草和樹林。

    棲遲往前看著,認了出來,這好似是往邊境去的地方。

    伏廷手一扯韁,轉向入了林中。

    他先下馬,再朝她伸手。

    棲遲撐著他的手從馬背上下來,看了看左右:“就在這裏等消息?”

    伏廷看她兩眼,知道她聰明,一路下來很多時候不用他說什麼,她都明白。

    他抽了刀,斬了附近的雜草,點頭說:“要與小義會合了才能走。”

    他的目的是要拖住突厥大部,為解救其他人爭取時間,如今還沒等到羅小義的消息,就算到了邊境一帶,也要繼續周旋,還不能拋下他們先入境。

    叫胡部去打聽古葉城的消息,就是為了得知羅小義的動向。

    棲遲在他斬出來的地方坐下,背挨著樹幹。

    知道他是有心為之,特地沒有在那支胡部裏休息,而是跑出這麼遠才停下。

    伏廷並沒有坐,只在馬旁站著。

    她擡眼看過去,看他站得筆挺,身姿如松,臂上挽著那張弓,手扶著的馬鞍下露出一截劍鞘,是他藏著的佩劍,腰後的刀還片刻不離地掛著。

    她目光往上,看到他的側臉,直到此時才發現他下巴上明顯泛青,一定是好久都沒刮過了。

    她想起羅小義和曹玉林,心裏多少有些擔憂:“也不知他們如何了。”

    伏廷看向她:“如今突厥在暗,我不能直接大軍調入,否則會被利用成是我占據古葉城,唯有先等靺鞨援兵到。”

    棲遲一想就明白了,恐怕突厥如此隱瞞,也有這個意圖。

    “一旦進入邊境就不用顧慮了,”他說:“料想突厥暫時不敢冒進,除非他們想即刻開戰。”

    棲遲看著他:“料想你不願打仗。”

    他盯著她,點頭:“北地剛有起色,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所以只要盡快和羅小義會合,返回邊境就好了。

    棲遲也是明白的,誰願意打仗,對誰也沒好處。

    只片刻功夫,忽而遠遠的,傳來了一聲鷹嘯。

    伏廷擡頭看了一眼,腳邁過去,拉起她:“上馬。”

    棲遲一直提著精神,聞言就跟過去,上了馬。

    他幾乎與他同時上的馬,沒有半點耽擱,振韁出了樹林。

    一路馳出,直往鷹嘯的方向而去。

    半道,伏廷忽而勒了馬。

    棲遲被這急停弄得傾了一下身,被他一只手臂撈住,穩穩靠在他胸前。

    她覺得不對勁,輕聲問:“怎麼了?”

    伏廷沒作聲,眼睛掃過四周。

    一片開闊的荒涼之地,一點聲音也沒有。

    身下的戰馬蹄刨地,低低嘶鳴。

    他霍然扯了韁繩,調轉馬頭,疾馳出去,一手牢牢攬住懷裏的棲遲。

    荒野崎嶇,風利如刀。

    棲遲耳側只余呼呼的風聲,瞇起眼,聲散在風裏:“怎麼回事?”

    他沈聲說:“他們追來了。”

    來不及多言,風聲中已傳來劇烈的馬蹄聲響。

    馬馳太快,路便越發顯得顛簸難行。

    身後馬蹄聲迫近,接連有羽箭射來。

    伏廷馬走斜道,才得以避過,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棲遲,多虧她會騎馬,才能在這情形下也坐得很穩。

    他將馬韁遞到她手裏:“你來控馬。”

    棲遲接了,他便立即松了雙手,拿下臂上的弓,抽了羽箭,搭箭回頭。

    一連兩箭,射中兩人,但他們的速度沒被拖慢,踏過那兩具屍體緊追而來。

    伏廷冷眼收弓,一俯身,從馬腹下摸出馬鞭,用力一扯,纏在棲遲腰上,又繞過自己,緊緊綁住。

    棲遲被他的舉動弄得驚了一下,沒有回頭,只看著前路,手裏緊緊握著韁繩:“甩不掉?”

    伏廷將韁繩搶了過去,摸到她發涼的手指,說:“別管,往前沖。”

    說完手在她身上一按,將她完全護在懷裏。

    箭矢不斷,直追而來。

    天已經漸漸暗下,天氣不好,又刮起了大風。

    但對伏廷而言卻是好事。

    他策馬往左,終於在前方見到一片陡峭的坡地,直沖而下。

    那裏是一大片黃沙地帶,大風而過,揚起紛揚的沙塵,足以遮蔽人的行蹤。

    馬停了下來。

    棲遲被沙塵迷了眼,也顧不上,身上馬鞭一松,被伏廷一手挾下馬,往前走。

    四周昏暗,似是大片的密林和深山。

    等到入了更暗的地方,她眼才得以睜開,總算看清,已身在一處山洞裏。

    “甩掉他們了?”她回頭問。

    伏廷站在洞口,點一下頭。

    她松了口氣,直到此時才敢回想剛才。

    伏廷解了腰後的刀,扔了臂上的弓,抓著她的那只手一用力,把她拉到跟前。

    棲遲貼在他胸口,擡頭對著他的眼。

    他抓著衣擺往腰間一掖,就地坐下,又拉她一下:“坐下。”

    她跟著坐下,看著他。

    洞中昏暗,他臉上似蒙了一層霧,看不分明。

    “怕血嗎?”他忽而問。

    她怔了怔:“為何問這個?”

    伏廷在昏暗裏盯著她,胸口起伏,在輕喘,另一只手抓著她的手,送到肩後:“如果不怕,就幫我取出來。”

    棲遲手碰到什麼,頓時一縮,驚住了。

    “別怕,只是中了一箭。”他說。

    她已摸到了,是箭。

    不知道什麼時候中的,全然沒想到。

    如果他不說,她甚至沒有察覺。

    她有些驚懼地伸出手:“我幫你取?”

    伏廷從腰間摸出一樣東西塞在她手裏,她茫然地摸了一下,好似是膏貼子。

    “拔了箭,把這按上。”他仿佛在說一件再稀松平常不過的事。

    棲遲看著那支箭,心不覺跳快了,聲飄著:“我怕出事。”

    “不會。”他按住她那只手:“快,越拖越麻煩。”

    她咬住唇,定了定心。

    這種時候,只有她能幫他了。

    “你教我。”她盯著他臉,聲穩住了。

    伏廷將她拉近,喘口氣,說:“用全力,下手快就行了。”

    棲遲往前,跪坐到他身上,一手搭住他肩,一手懸在那支箭上,盯著他的臉,想問一句,該如何叫他分神。

    卻又怕問出口了,反而叫他無法分神了。

    不知道箭入了多深,更不知道□□會有多痛。

    她想了起來,倘若軟甲還在他身上,就不會這樣了。

    昏暗裏,他的臉近在咫尺,一雙眼沈定:“拔吧。”

    她被他的呼吸拂過,想起了他親她的時候,眼盯著他的唇,手握住了箭。

    兩個人對視著,她感覺手下的肩繃緊了,他似渾身都繃緊了,已做好了準備。

    她拎了拎神,搭他肩的手環到他肩後,忽而就主動貼了上去。

    伏廷唇上一軟,感覺她在主動親他,瞬間親了回去。

    一只手按住她後頸,狠狠地含住她的唇。

    棲遲急喘,他下巴上泛青的地方磨過她的唇和下頜,微微的癢。

    但她還沒忘了初衷,不敢猶豫,手一用力,拔了出來。

    伏廷陡然吃痛,按在她後頸上的手猛地用力,沒收住,不慎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忍住了,趕緊退開。

    棲遲顧不上唇上那點痛,連忙拿著那塊膏貼子撕了按上去,指尖觸到了溫熱的血,用衣袖直接擦去了,緊緊壓著。

    伏廷穩坐著,一動不動,只有不穩的呼吸能聽出他此時的忍耐。

    他摸到那支箭,拿起來看了一眼,聲音有些嘶啞地說:“還好,無毒。”

    棲遲順帶看了一眼,借著洞口暗沈的一點天光,才發現那箭竟然是帶著倒鉤的,被□□後甚至還帶出了一絲血肉。

    她胸口一悶,捂住嘴,險些要嘔出來。

    伏廷扔了箭,抱住她腰,將她的臉別過去:“別看。”

    棲遲伏在他肩窩裏,一想到他竟連這樣的痛楚都能忍,便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天終於亮了,大風轉緩。

    外面除了伏廷的馬嘶了幾聲之外,再無其他聲音。

    伏廷坐在那裏,一低頭,就看見膝上躺著的棲遲。

    這一夜她幾乎是挨著他睡的。

    他動一下肩,肩上纏著布條,是自她裏襟上撕下來的。

    所幸她在胡部裏換過了幹凈衣裳,卻用在了這裏,昨晚光太暗,還好沒有纏錯。

    小臂因為用弓也崩開了,但比起箭傷已經不算什麼。

    他解開袖口,重新裹了小臂,紮起來,朝外看一眼,又垂眼看著棲遲,看見她唇上被他咬破了。

    他伸手摸了一下,覺得自己這一下太狠了。

    棲遲被這一摸弄醒了。

    她坐起來,看著他,又看他身上的傷。

    伏廷拉她起身:“就趁現在走。”

    “你的傷不要緊?”她跟著站起來。

    伏廷說:“至少能扛回北地。”

    他指一下外面:“鷹鳴傳來了。”

    棲遲一聽,立即跟著他出去。

    從馬上拿了水囊洗漱了,她將手裏的血跡蹭幹凈,轉頭看到他肩上的血跡,仍是觸目驚心。

    昨日多虧光暗,否則她不知是否真能拔得下去。

    伏廷用水抹了臉,翻身而上,將她的臉撥過去,仍不讓她多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0 16:09:28

第58章

    地上日影斜移一寸,胡部帳篷外馬嘶陣陣。

    棲遲坐在沸騰的大鍋旁, 朝聲音來源看去, 就見部族中的幾個男人又跨上了馬背, 新持了只鷹, 接連出去了。

    其他人都入了帳篷,偶爾有幾個女人和孩子從帳篷裏鉆出來朝她這裏觀望,看看她,又看看伏廷。

    好似對他們的到訪很新奇。

    伏廷目送著那幾個男人離去, 放下碗,用胡語向老婦道了謝,轉頭看到她手裏那只碗還端著, 說了句:“吃完,別耽誤。”

    說完就起身大步走了。

    棲遲看一眼手裏的碗, 只好忍耐著喝了下去。

    湯裏有肉,她也艱難地咽下去了。

    她將碗還給老婦, 想了想,全身上下除了那塊魚形青玉,真的是什麼也沒了。

    倒是那身換下的圓領袍還值些錢,雖然臟汙不堪, 但好歹是細綢的,名貴的很, 本想送給她做報答,轉念一想也不能留下,否則被突厥人找來發現了這點蛛絲馬跡, 也只會害了人家。

    她只好空著兩手沖老婦笑笑,指一下伏廷離去的方向:“他是個好男人,不是有意傷你們的鷹的,我也沒什麼可給你們的了,只能道謝。”

    老婦笑著露出牙,點點頭,倒好像是聽懂了一樣。

    棲遲站起身,轉過頭,伏廷已牽著馬到了跟前。

    她看了一眼,問:“現在便走麼?”

    伏廷頷首:“不能久留。”

    任何地方都不能久留,尤其是有人的地方,待久了若被突厥人發現,也會對這支胡部不利。

    棲遲自然也知道緣由,只是想著方才那群男人剛離開,應當是去打聽古葉城的消息了。

    “我以為你會等他們打聽回來才走。”

    他手指一下天:“他們會用鷹傳訊。”

    她明白了,難怪那幾人出去時帶著鷹,隨即又看了看他的小臂:“你的傷就這樣?”

    那只袖口已經束起,看起來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伏廷看著她,聲低了些:“我自己下的手,有數。”

    說完牽著馬,那只手伸來抓住了她手腕,腳步很快:“走。”

    棲遲收斂心神,急走幾步,是為了能跟上他的步伐。

    他身高腿長,腳步也大,若不拉著她,真的很容易就叫她落在後面。

    待出了胡部,遠離了那片帳篷,他才轉身,一手將她托上馬背,跟著坐上去。

    也是不想在附近留下他戰馬的印跡。

    ……

    徹底遠離了那片地方,又回到茫茫荒野。

    天光漸沈,時已將暮。

    大片大片荒蕪的土地從眼前延伸而出,翻著土白,溝壑叢生,兩邊是叢生的雜草和樹林。

    棲遲往前看著,認了出來,這好似是往邊境去的地方。

    伏廷手一扯韁,轉向入了林中。

    他先下馬,再朝她伸手。

    棲遲撐著他的手從馬背上下來,看了看左右:“就在這裏等消息?”

    伏廷看她兩眼,知道她聰明,一路下來很多時候不用他說什麼,她都明白。

    他抽了刀,斬了附近的雜草,點頭說:“要與小義會合了才能走。”

    他的目的是要拖住突厥大部,為解救其他人爭取時間,如今還沒等到羅小義的消息,就算到了邊境一帶,也要繼續周旋,還不能拋下他們先入境。

    叫胡部去打聽古葉城的消息,就是為了得知羅小義的動向。

    棲遲在他斬出來的地方坐下,背挨著樹幹。

    知道他是有心為之,特地沒有在那支胡部裏休息,而是跑出這麼遠才停下。

    伏廷並沒有坐,只在馬旁站著。

    她擡眼看過去,看他站得筆挺,身姿如松,臂上挽著那張弓,手扶著的馬鞍下露出一截劍鞘,是他藏著的佩劍,腰後的刀還片刻不離地掛著。

    她目光往上,看到他的側臉,直到此時才發現他下巴上明顯泛青,一定是好久都沒刮過了。

    她想起羅小義和曹玉林,心裏多少有些擔憂:“也不知他們如何了。”

    伏廷看向她:“如今突厥在暗,我不能直接大軍調入,否則會被利用成是我占據古葉城,唯有先等靺鞨援兵到。”

    棲遲一想就明白了,恐怕突厥如此隱瞞,也有這個意圖。

    “一旦進入邊境就不用顧慮了,”他說:“料想突厥暫時不敢冒進,除非他們想即刻開戰。”

    棲遲看著他:“料想你不願打仗。”

    他盯著她,點頭:“北地剛有起色,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所以只要盡快和羅小義會合,返回邊境就好了。

    棲遲也是明白的,誰願意打仗,對誰也沒好處。

    只片刻功夫,忽而遠遠的,傳來了一聲鷹嘯。

    伏廷擡頭看了一眼,腳邁過去,拉起她:“上馬。”

    棲遲一直提著精神,聞言就跟過去,上了馬。

    他幾乎與他同時上的馬,沒有半點耽擱,振韁出了樹林。

    一路馳出,直往鷹嘯的方向而去。

    半道,伏廷忽而勒了馬。

    棲遲被這急停弄得傾了一下身,被他一只手臂撈住,穩穩靠在他胸前。

    她覺得不對勁,輕聲問:“怎麼了?”

    伏廷沒作聲,眼睛掃過四周。

    一片開闊的荒涼之地,一點聲音也沒有。

    身下的戰馬蹄刨地,低低嘶鳴。

    他霍然扯了韁繩,調轉馬頭,疾馳出去,一手牢牢攬住懷裏的棲遲。

    荒野崎嶇,風利如刀。

    棲遲耳側只余呼呼的風聲,瞇起眼,聲散在風裏:“怎麼回事?”

    他沈聲說:“他們追來了。”

    來不及多言,風聲中已傳來劇烈的馬蹄聲響。

    馬馳太快,路便越發顯得顛簸難行。

    身後馬蹄聲迫近,接連有羽箭射來。

    伏廷馬走斜道,才得以避過,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棲遲,多虧她會騎馬,才能在這情形下也坐得很穩。

    他將馬韁遞到她手裏:“你來控馬。”

    棲遲接了,他便立即松了雙手,拿下臂上的弓,抽了羽箭,搭箭回頭。

    一連兩箭,射中兩人,但他們的速度沒被拖慢,踏過那兩具屍體緊追而來。

    伏廷冷眼收弓,一俯身,從馬腹下摸出馬鞭,用力一扯,纏在棲遲腰上,又繞過自己,緊緊綁住。

    棲遲被他的舉動弄得驚了一下,沒有回頭,只看著前路,手裏緊緊握著韁繩:“甩不掉?”

    伏廷將韁繩搶了過去,摸到她發涼的手指,說:“別管,往前沖。”

    說完手在她身上一按,將她完全護在懷裏。

    箭矢不斷,直追而來。

    天已經漸漸暗下,天氣不好,又刮起了大風。

    但對伏廷而言卻是好事。

    他策馬往左,終於在前方見到一片陡峭的坡地,直沖而下。

    那裏是一大片黃沙地帶,大風而過,揚起紛揚的沙塵,足以遮蔽人的行蹤。

    馬停了下來。

    棲遲被沙塵迷了眼,也顧不上,身上馬鞭一松,被伏廷一手挾下馬,往前走。

    四周昏暗,似是大片的密林和深山。

    等到入了更暗的地方,她眼才得以睜開,總算看清,已身在一處山洞裏。

    “甩掉他們了?”她回頭問。

    伏廷站在洞口,點一下頭。

    她松了口氣,直到此時才敢回想剛才。

    伏廷解了腰後的刀,扔了臂上的弓,抓著她的那只手一用力,把她拉到跟前。

    棲遲貼在他胸口,擡頭對著他的眼。

    他抓著衣擺往腰間一掖,就地坐下,又拉她一下:“坐下。”

    她跟著坐下,看著他。

    洞中昏暗,他臉上似蒙了一層霧,看不分明。

    “怕血嗎?”他忽而問。

    她怔了怔:“為何問這個?”

    伏廷在昏暗裏盯著她,胸口起伏,在輕喘,另一只手抓著她的手,送到肩後:“如果不怕,就幫我取出來。”

    棲遲手碰到什麼,頓時一縮,驚住了。

    “別怕,只是中了一箭。”他說。

    她已摸到了,是箭。

    不知道什麼時候中的,全然沒想到。

    如果他不說,她甚至沒有察覺。

    她有些驚懼地伸出手:“我幫你取?”

    伏廷從腰間摸出一樣東西塞在她手裏,她茫然地摸了一下,好似是膏貼子。

    “拔了箭,把這按上。”他仿佛在說一件再稀松平常不過的事。

    棲遲看著那支箭,心不覺跳快了,聲飄著:“我怕出事。”

    “不會。”他按住她那只手:“快,越拖越麻煩。”

    她咬住唇,定了定心。

    這種時候,只有她能幫他了。

    “你教我。”她盯著他臉,聲穩住了。

    伏廷將她拉近,喘口氣,說:“用全力,下手快就行了。”

    棲遲往前,跪坐到他身上,一手搭住他肩,一手懸在那支箭上,盯著他的臉,想問一句,該如何叫他分神。

    卻又怕問出口了,反而叫他無法分神了。

    不知道箭入了多深,更不知道□□會有多痛。

    她想了起來,倘若軟甲還在他身上,就不會這樣了。

    昏暗裏,他的臉近在咫尺,一雙眼沈定:“拔吧。”

    她被他的呼吸拂過,想起了他親她的時候,眼盯著他的唇,手握住了箭。

    兩個人對視著,她感覺手下的肩繃緊了,他似渾身都繃緊了,已做好了準備。

    她拎了拎神,搭他肩的手環到他肩後,忽而就主動貼了上去。

    伏廷唇上一軟,感覺她在主動親他,瞬間親了回去。

    一只手按住她後頸,狠狠地含住她的唇。

    棲遲急喘,他下巴上泛青的地方磨過她的唇和下頜,微微的癢。

    但她還沒忘了初衷,不敢猶豫,手一用力,拔了出來。

    伏廷陡然吃痛,按在她後頸上的手猛地用力,沒收住,不慎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忍住了,趕緊退開。

    棲遲顧不上唇上那點痛,連忙拿著那塊膏貼子撕了按上去,指尖觸到了溫熱的血,用衣袖直接擦去了,緊緊壓著。

    伏廷穩坐著,一動不動,只有不穩的呼吸能聽出他此時的忍耐。

    他摸到那支箭,拿起來看了一眼,聲音有些嘶啞地說:“還好,無毒。”

    棲遲順帶看了一眼,借著洞口暗沈的一點天光,才發現那箭竟然是帶著倒鉤的,被□□後甚至還帶出了一絲血肉。

    她胸口一悶,捂住嘴,險些要嘔出來。

    伏廷扔了箭,抱住她腰,將她的臉別過去:“別看。”

    棲遲伏在他肩窩裏,一想到他竟連這樣的痛楚都能忍,便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天終於亮了,大風轉緩。

    外面除了伏廷的馬嘶了幾聲之外,再無其他聲音。

    伏廷坐在那裏,一低頭,就看見膝上躺著的棲遲。

    這一夜她幾乎是挨著他睡的。

    他動一下肩,肩上纏著布條,是自她裏襟上撕下來的。

    所幸她在胡部裏換過了幹凈衣裳,卻用在了這裏,昨晚光太暗,還好沒有纏錯。

    小臂因為用弓也崩開了,但比起箭傷已經不算什麼。

    他解開袖口,重新裹了小臂,紮起來,朝外看一眼,又垂眼看著棲遲,看見她唇上被他咬破了。

    他伸手摸了一下,覺得自己這一下太狠了。

    棲遲被這一摸弄醒了。

    她坐起來,看著他,又看他身上的傷。

    伏廷拉她起身:“就趁現在走。”

    “你的傷不要緊?”她跟著站起來。

    伏廷說:“至少能扛回北地。”

    他指一下外面:“鷹鳴傳來了。”

    棲遲一聽,立即跟著他出去。

    從馬上拿了水囊洗漱了,她將手裏的血跡蹭幹凈,轉頭看到他肩上的血跡,仍是觸目驚心。

    昨日多虧光暗,否則她不知是否真能拔得下去。

    伏廷用水抹了臉,翻身而上,將她的臉撥過去,仍不讓她多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0 16:09:49

第59章

    兩人毫無停頓地上了路,連幹糧也是在馬背上吃的。

    風過留塵, 一路出去, 偶爾還能看見地上淩亂的馬蹄印。

    可見突厥軍一定在附近搜尋過。

    伏廷打馬慢行到此處, 看過四周後, 下了馬背。

    棲遲見他下馬,也跟著下來,就見他一言不發地指了一下前方的密林,她明白意思, 跟著他穿過去。

    腳下只有踩過枯葉的細響。

    將要出林子之前,她伸手拉了他一下。

    伏廷轉過頭。

    她小聲問:“為何不遮掩一下?”

    是說他現在的模樣太惹人註意了。

    他說:“我是有意的。”

    故意沒作遮掩,就是為了吸引追兵。

    棲遲也知道緣由, 可也知道眼下境況不比先前,輕輕瞄了眼他肩後說:“可你已受傷了。”

    伏廷沒說什麼。

    突厥恨他入骨, 一心要除去他,早已將他的相貌刻地很深, 即便遮掩也未必有那麼大用處。

    只是聽她這麼說了,他還是問了句:“你想怎麼遮掩?”

    棲遲說:“你蹲下來。”

    他二話不說,依言蹲下。

    她挨著他,半蹲在他身後。

    伏廷只感覺頭上發髻散了, 她的手在擺弄他的頭發,心裏就有數了。

    棲遲學著那老婦的樣子, 幫他將側面頭發編成一辮,掖去肩後。

    他的頭發又黑又硬,就如同他這個人一般。

    她弄好了, 退開看一眼。

    原本他就穿著胡衣,又身形高大,如今換了這個發式,確有幾分胡人男子的模樣了。

    伏廷轉頭看過來,看到她頭上的發辮,又掃了一眼地上挨著的兩道薄影,低聲說:“這下該像一對胡人夫婦了。”

    棲遲本是好心替他遮掩才這麼弄的,聽了這句,倒好似她是故意的一般。

    她不禁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胡衣,又看了看他的模樣。

    中原束發講究禮儀,胡人的發式卻野性,襯著他英挺的面貌,似也將他骨子裏那絲野性給露了出來。

    她看了好幾眼,低語一句:“難怪小辛雲說你是北地情郎。”

    伏廷已聽見,沈聲一笑,起了身,一把將她拉起來,趁勢就抵在了樹幹上:“再胡說八道一句試試。”

    這種時候還能提起個外人來,他覺得她簡直是故意的。

    棲遲眼神閃躲一下,心說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提醒一句:“你還有傷。”

    伏廷沖著她咧了下嘴角,眼掃過她臉,拖著她出去。

    心想還知道他有傷,沒有傷早就讓她說不出話來了。

    這次,他們走的是條僻靜的小道。

    過了條奔流的溪水,不斷地穿行於山林密草之間,再不見了之前見過的馬蹄印了。

    伏廷還記得一早傳出鷹鳴的方向。

    要往那裏去時,才終於現身荒野。

    還未上馬,隱約看見遠處有兩個人馬在遊走。

    他將棲遲拉上馬,朝那頭指了一下。

    棲遲也看見了,正打算退避,胳膊被他抓住。

    他朝馬背偏下頭,示意她上去,解了刀藏在馬腹下,低低說:“只有兩人,試試看你的遮掩可有用。”

    棲遲猜到了他的想法,多半是想解決了對方。

    她遲疑了一下,是因為想到了他的傷,但見他眼神沈凝地望著那裏,還是照他所言爬上了馬背。

    伏廷牽著馬韁在下方,看起來他們真的很像就是一對普通過路的胡人夫婦。

    那兩個人打馬緩行而來,一路走一路看,很快就發現了他們。

    伏廷故意牽著馬往側面走,對方一聲呼喝。

    瞬間,他手自馬腹下抽出,一刀擲了過去,正中一人胸腹。

    那人直直地從馬背上倒了下去,他手裏抽出的劍已投向另一人。

    這一劍卻未能要了他的命,伏廷大步過去勒住他,又低又快地問了兩句突厥語。

    對方殘喘著回了兩句。

    他聽完手下一送,一劍斃其命。

    抽了刀和劍,他將兩具屍體迅速拖去一邊草叢裏,又將馬匹趕遠。

    他做得極為幹脆淩厲,返回馬旁時,棲遲才從另一面轉過頭來,也沒看他染血的刀和劍,輕輕說:“可見還是有些用的。”

    他將刀劍收好,看她一眼,一路下來,她倒是坦然多了,這種時候竟也能半開玩笑了。

    翻身上馬後,他看了一眼這兩個人來的方向,不能再往前去,扯韁朝另一個方向而去:“繞道過去。”

    方才他已問出來,突厥軍已經回頭去攔截古葉城裏救出的人了。

    如果羅小義等人就在鷹鳴聲附近,那麼離他們已經很近,並非什麼好事。

    一思及此,他立即馳馬加速。

    馬速一快,棲遲便嗅到一股輕微的血腥氣。

    她想往後看,但伏廷緊緊扣著她,無法回頭。

    “你的傷……”

    “沒事。”他直接打斷了她,聲音響在她頭頂。

    棲遲不禁蹙了眉,沒作聲了。

    他方才分明動了武,一定是扛著的,還不知要這樣扛多久。

    天碧藍如洗,雲白低垂,半空中盤旋著一只鷹。

    忽而那只鷹淒厲地叫了兩聲,往遠處飛走了。

    伏廷看得分明,心裏迅速過了一遍。

    這不是什麼好訊號,說明下方有人幹擾了這只鷹,或許突厥軍已經攔住他們了。

    他快速做了判斷,偏了方向,馳馬未停,直至沖下一片坡地。

    這裏一大片都是飛沙走石的不毛之地,散落著不知從哪座山頭上滾落下來的大小石塊,被風送到此處,堆積得猶如一堆一堆的小丘。

    距離邊境已經不遠。

    他躍下馬,將棲遲挾下來:“在這裏等我。”

    棲遲轉頭看向他:“你要一個人去吸引他們?”

    他說:“我去幫小義,帶著你不方便。”

    突厥的目標在他,他已受傷,帶著她怕會無法兼顧,反而還會害了她。

    棲遲蹙眉不語。

    總覺得這樣太危險了。

    伏廷將她按著蹲在石堆後,說:“最多三刻,我一定返回。”

    這句話是承諾,三刻內無法幫羅小義他們轉移開突厥人,他也不會拖延,直接趕來帶她離開,入境後再做計較。

    棲遲在這方面幫不了他,也不能拖累他,只能點頭。

    他看她一眼,想說一句這次讓她信他,他一定返回。

    隨即卻又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何況也不能再耽誤。

    他翻身上了馬,疾馳出去。

    棲遲的目光追著看去時,只看見他臂挽長弓的一個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視野裏。

    她又轉頭朝邊境方向望了望,眉頭未松,手指好幾次捏起衣擺,又放下。

    但想著他一路下來的本事,多少又安心了些。

    是這個男人發的話,她總覺得他是能做到的。

    伏廷快馬到了半道,聽到了幾匹馬馳來的聲音。

    他立即躍下馬,往邊上回避,一手拿出弓。

    那幾匹馬就要沖到跟前,他的弓也已拉滿,忽而又松懈了力道,一箭射偏,射在了對方馬前。

    那馬一停,後方幾人也急急停住。

    馬上的人看了過來,先是一怔,繼而大喜:“三哥!”

    是羅小義。

    伏廷大步出去,打量他們,羅小義帶著幾個近衛,一行不過十人。

    他問:“你們怎麼在這裏?”

    羅小義道:“自然是來接應三哥的了,我們的人都已安全抵達邊境了,只差三哥和嫂嫂沒回來,怎能叫人不著急。”

    方才看到伏廷,乍一眼還有些沒認出來,是因為他做了胡人打扮,但僅憑那身形和軍服,羅小義還是不出兩眼就認出來了。

    伏廷朝鷹鳴的方向看了一眼,皺眉:“你說你們已經到邊境了?”

    “正是,”羅小義豈會拿這個來誆他:“三哥可實在小瞧了突厥人對你的殺心了,他們一見了你簡直傾巢而出。剩下的人都被我們在城中東躲西藏地給誘殲了,加上城中百姓也暗中相助,解救得很順利。”

    伏廷沈眉,那兩個突厥人不顧性命也要透露個假消息給他,便是有心要把他引來這裏了。

    他想了想,又問:“你們一路到邊境可有遇上什麼險阻?”

    羅小義搖頭:“很順暢。”

    正因如此,他才叫其他人先帶著人入了邊境,自己率了輕騎過來找尋他三哥,免得人多驚動了突厥大部。

    說到此處,他問了句:“對了,嫂嫂呢?”

    伏廷聽到此處,已經全都有數了,臉色一沈,立即翻身上馬:“快回!”

    羅小義一楞,聽他語氣不對,連忙跟上。

    ……

    日頭高了,三刻行將過去。

    棲遲坐著一動未動,耳邊卻忽而聽到了若有若無的樂聲。

    她懷疑是自己聽錯了,豎起根手指感受了一下,風自北而來,這樂聲也是從北面送來的。

    再凝神細聽,隱隱約約的,似乎是箜篌。

    難道是杜心奴的箜篌聲?

    她覺得不可思議,若真是如此,那實在再好不過,料想她們應該在她前面了,說不定都入了邊境了。

    想到此處,不禁一怔,她恍然驚起,若真如此,那伏廷可能就入了套了。

    遠處,轟隆聲如雷踏來。

    她探身看了一眼,退後兩步。

    若沒看錯,那似乎是一直追著他們的突厥軍。

    ……

    伏廷馬馳得極快,怕晚了就出事了。

    與突厥交手至今,他很清楚對方的狡詐。

    那一出很可能是突厥軍故意為之,引他過去,再從後方包抄。

    只有前後夾擊,才有可能徹底把他留住。

    而他們要包抄的後方,是邊境。

    棲遲還在那裏。

    伏廷腮邊收緊,往之前停留過的地方沖去,遠遠的,已經看見大軍攜帶遮天蔽日的煙塵自斜前方沖了出來。

    他們馬蹄所向之處,是那片他放下棲遲的石堆所在。

    身後,是另一股震耳欲聾的馬蹄響。

    兩股突厥軍正試圖合攏而來,圍攏的盡頭,是他們這一隊輕騎。

    伏廷狠狠抽了下馬鞭,急沖過去,眼裏只剩下了那一處。

    “棲遲!”幾乎下意識的,他喊了一聲。

    風迎面而來,將他的聲音也蓋了回來,沒有回音。

    他又抽一下馬鞭:“李棲遲!”

    仍無回音。

    伏廷心沈了下去,撰著馬韁的手死緊,忽的,有人影出現在了余光裏。

    他轉頭,看到那道穿著胡衣的熟悉人影,已經提到嗓子眼的心頓時一松。

    那是棲遲,她竟然從另一頭的草叢裏出來了。

    前方突厥軍已經越來越近,再近就會進入羽箭的射程範圍。

    伏廷狠抽馬臀,全然不顧地疾馳,朝她喊:“快!”

    後面羅小義已明白情形,立即吩咐:“掩護大都護!”

    棲遲往他那裏跑去。

    她在見到突厥兵馬的蹤影時就躲開了,原本試圖往邊境走,可是忽而聽到了喚她名字的聲音,又跑了回來。

    她提著衣擺,咬著唇朝前跑去。

    四周都是彌漫的塵煙,幾乎要看不清楚情形。

    但她只能往前跑,因為生機在那裏。

    “快!”伏廷的聲近了些。

    天地混亂間,他只留心著那一個人。

    馬行太快,風割著臉都麻木了,他咬著牙朝奔跑的人馳近。

    百步,五十步,十步,他急扯韁繩,一俯身,手臂用力,攬住她腰,扯上馬背。

    幾道羽箭射出,是後方羅小義領著人在掩護。

    他的馬迅速沖出,一條手臂還緊緊箍著懷裏的人:“抱緊我。”

    太過急切,棲遲被他攬上馬時是側坐的,聞聲立即環緊他腰。

    直到此時,變化太快,她都還沒轉回神來,除了用力抱著他,再無能做的。

    前方已至邊境。

    一支大軍橫亙在邊境線前。

    是距離邊境最近的幽陵都督府的軍隊,早已得斥候命令,在此等候。

    伏廷目視前方,就快到時,手臂一揮:“收翼!”

    話音未落,一手摟住棲遲,伏低身去。

    身後羅小義等人全都俯身馬背。

    前方一聲高呼:“放!”

    萬箭齊發,呼嘯過他們的頭頂,直往突厥軍而去。

    馬蹄前躍,踏過奔流的河水,跨入邊境。

    後方突厥兵馬被箭雨所阻,勒停半道,遠遠對峙。

    兩軍橫陳相列,一方暗藏,一方急烈。

    皆不在萬全準備之時。

    許久,突厥人終於緩緩退去。

    猶如潮水歸息,煙塵卻彌久不散。

    軍中無數雙眼睛都看著沖過來的人,然而當先奔入的人一路馳馬去了後方。

    羅小義朝三哥嫂嫂奔遠的地方看了一眼,掃過軍前,不想叫三軍意識到方才驚險,喘著粗氣喊了句:“恭迎大都護!”

    眾軍皆聞聲,跟著齊整持兵見禮:“恭迎大都護!”

    雖已不見大都護蹤影。

    直到馳出很遠,伏廷才勒停了馬。

    他坐在馬上,緊緊抱著棲遲,手扶著她脖子,摸到她身上的溫熱,仿佛還不夠真切,一低頭,含住她脖子,如啃似咬。

    棲遲手摟住他頸,顧不上在荒郊在馬上,昂著頭,由著他逞兇,哪怕頸邊吃痛,也只輕輕顫了下,沒有避讓。

    這點痛才讓她覺得是真的。

    伏廷退開,狠狠地喘息。

    她從他懷裏擡了頭,雙手還牢牢抱著他的腰,亦在喘息不停:“我們進邊境了。”

    他頷首,沈眉斂目,剛才那一幕已不願再想。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0 16:10:20

第60章

    遠處傳來羅小義的喚三哥的聲音。

    棲遲聽見,松開伏廷, 坐正了。

    他低頭看她一眼, 從懷裏摸出酒袋, 咬開塞子, 往自己嘴裏灌了口酒。

    剛才那陣驚險似乎才徹底過去了。

    棲遲看著他手裏的酒袋,想醒醒神,鼓起勇氣說:“我也喝一口。”

    伏廷知道她酒量,盯著她被風吹著的雪白的臉, 沒有照辦,伸出拇指在酒袋口沿一按,抹在她唇上, 嘴邊一笑,低聲說:“怕你會醉。”

    她舔了舔唇, 覺得剛好,這點酒氣讓她清醒了許多。

    羅小義領著人找過來時, 伏廷剛好把酒袋收起來。

    “三哥,嫂嫂,幽陵都督府帶人馬來接應時紮了營,就在附近, 我們的人也都在那裏等著。”

    伏廷扯韁:“走。”

    ……

    邊境線附近,軍隊後方幾十裏外, 新紮了一處營地。

    天就快黑,篝火叢叢。

    火堆旁坐著曹玉林。

    不知等了多久,終於看見一匹快馬帶領著十數名輕騎一路沖入了營中。

    為首的馬上坐著伏廷和棲遲, 後方跟著的是出去接應他們的羅小義和一行近衛。

    饒是平日裏木訥寡淡的曹玉林,這次也擔心了許久,一看到他們回來,立即就站了起來。

    羅小義從馬上跳下來:“就是這裏了。”

    伏廷從馬上下來,腳一落地,就朝馬背上的人伸出了手。

    棲遲搭著他的胳膊下了馬。

    “大都護。”前方立即有一人過來見禮。

    伏廷朝那人瞄了一眼,在棲遲耳邊小聲提醒說:“幽陵都督。”

    棲遲朝對方看了一眼。

    邊境附近生活的皆是逐水草而生的胡民,幽陵都督本人便是胡人首領出身,也是個胡人,褐發白膚,身著官袍,立在馬前。

    他朝曹玉林那裏偏了一下頭,說:“你先去休整。”

    棲遲知道他是要與幽陵都督說話,朝曹玉林那裏走了過去。

    曹玉林已然迎了上來:“嫂嫂可算安全回來了。”

    營帳四周都是伏廷帶來的兵馬,棲遲轉頭看了一圈四周,只看到了她,其他古葉城中的人卻都沒有瞧見。

    她在火旁坐下,問:“古葉城裏出來的人呢?”

    曹玉林在她身旁坐下,回道:“嫂嫂放心,不是北地的出了城便自行離去了,是北地的也在幾個時辰前各自散去了,對了,那個箜篌女……”

    棲遲擡頭看著她,正想問杜心奴:“她如何?”

    “她也走了,”曹玉林說:“料想也是擔驚受怕了一番,到這裏後沒多久便走了,臨走前托我帶話給嫂嫂,他日若是譜得了新曲,有緣再聚時再請嫂嫂品鑒。”

    棲遲一路驚險,幾乎沒有片刻松懈的,此時聽了這話卻不禁笑了:“如此最好。”

    還能這麼說,證明人沒事。

    火堆上烤著肉,正在滋滋流油。

    曹玉林用刀割了一塊遞給她,順帶著,將其他事情都仔細說了一遍給她聽。

    商隊的人和貨都安然無恙,因被突厥盯上了,入了境後是最早離去的。

    曹玉林自行做主,讓她身邊剩下的護衛跟著護送商隊先走了。

    棲遲拿著那塊肉,越發放了心。

    曹玉林話說完了,便沒話說了。

    棲遲轉頭,正好看見羅小義從旁經過。

    先前還未留心,此時才發現他發髻亂了,灰頭土臉的。

    她看看羅小義,又看了看曹玉林,問了句:“你們可有遇上兇險?”

    羅小義停下來,眼睛朝曹玉林身上一瞥,笑著露了牙:“嫂嫂放心就是了,咱們安北都護府的大都護和夫人舍身忘死地吸引了突厥大軍,我們哪還可能遇上什麼兇險。何況阿嬋本身武藝也不差,用不著我做什麼。”

    曹玉林眼睛從燃燒的火堆上收回來,道:“還是得謝你,我舊傷犯了,沒你們及時過去,不一定能出得來。”

    羅小義嘿嘿幹笑:“多大點事,這麼客氣做什麼。”

    說到此處,他忽又接著道:“說起來,此番三哥真是如有天助,可見他命不該絕,料想那些突厥人該氣壞了,那個勞什子右將軍也要氣死了,早知如此還不如把我們扣著呢,這下可是兩邊都沒撈著。”

    曹玉林沒再做聲。

    棲遲看他模樣,倒好似還與平常一樣口舌伶俐,只是一句不停的,反而給人感覺像是在找話說一般。

    她又看了看兩人,料想是在曹玉林面前的緣故。

    能把八面玲瓏的羅小義弄得沒話找話,她真不知這二人是怎麼一回事。

    她不好多言,便轉頭去看伏廷。

    他和幽陵都督站在一處,半明半暗的火光描摹出他的身形,倒比身邊那個真胡人看著還要高出一些。

    羅小義的話停了,周圍一下沒了聲。

    三人相對,只剩身旁一叢篝火在燒得嗶啵作響。

    棲遲看了一會兒,安靜地坐著,漸漸疲倦了。

    不多時,伏廷朝這裏過來了。

    羅小義看到他,如蒙大赦一般問了句:“三哥,如何說?”

    “靺鞨的援兵已快到了。”他在火堆旁坐下,腿挨著棲遲:“但料想突厥今晚就會退兵。”

    幽陵都督方才稟報,斥候帶回消息,因為崔明度在靺鞨首府出訪,消息送到後,多加催促,援兵來得很快。

    不過突厥的目的顯然是為了對付安北都護府,如今打草驚蛇,沒能達成目的,不可能留下來與靺鞨交戰,肯定會及時退走,不會給靺鞨抓住把柄。

    羅小義聽了,立即道:“那三哥有何安排?”

    伏廷說:“回瀚海府再做計較。”

    突厥既然有了動作就不會善罷甘休,他需盡早做安排。

    羅小義會意:“那何時動身?”

    “現在。”

    他下令向來說一不二,羅小義沒廢話,看一眼曹玉林,過去安排了。

    伏廷看向棲遲。

    她挨著他坐著,到現在沒作聲,也沒動。

    曹玉林在旁見了,小聲喚了句“嫂嫂”,沒見她動彈,壓低聲:“嫂嫂怎的不說話了?”

    伏廷已然看見,她眼簾已經垂了,看起來坐得端正,其實半邊身子都靠在了他身上,手裏捏的那一塊肉一口未動,已經自手裏滑到了地上。

    他有些好笑:“睡著了。”

    曹玉林松了口氣:“還以為是怎麼了。”

    伏廷一只手扶著棲遲,直到現在,終於見到她頹弱的模樣了。

    真不知道她這幅嬌貴的身子是如何扛下這一路的驚險的。

    他看一眼曹玉林,聲低了不少:“你們即刻動身,我在後防著突厥,半道會合。”

    曹玉林抱拳,起身去辦了。

    伏廷俯身,將棲遲抱起來。

    她身軀溫軟,窩在他懷裏,居然睡沈了。

    他看了兩眼,愈覺好笑,心說一定是真累了。

    幽陵都督早已見到這個做胡女打扮的女人隨他一同回來,此時見他抱著這女人從火堆旁離開,還爽朗地問羅小義:“那是大都護帶回來的戰利品不成?”

    羅小義趕緊說:“小心說話,那可是大都護夫人。”

    幽陵都督詫異難言,難怪大都護如此突然的就現身邊境了。

    離開營地往瀚海府而去,走的是一條最捷徑的道路。

    天高雲白時,棲遲醒了。

    她是被車的晃動給搖醒的。

    逃離險境後,她整個人就徹底松懈了一般,繼而便是鋪天蓋地的疲憊席卷而來,竟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著的了。

    車中鋪著厚厚的一層氈毯,她出去往外看時,車早已停下。

    外面是一望無際的原野,附近居住的都是逐水草為生的遊牧部族,偶爾能看到一叢一叢的胡帳。

    曹玉林站在車旁,看到她露臉,開口道:“嫂嫂醒了就好,我們按三哥說的路線走的,比先前更快,穿過這裏可以縮短一半行程,只不過路難行些,要換騎馬了,正準備叫醒你。”

    棲遲整一下衣裳,又摸摸頭發,這一夜和衣而睡,不知該成什麼樣了。

    曹玉林已拿著水囊遞來。

    她下了車,倒著水洗了臉和手。

    曹玉林在旁道:“三哥給我們殿後,馬上就到。”

    難怪沒看到他人,棲遲轉頭看了看四周,心說他不用休息的不成。

    將水囊還給曹玉林,她拿帕子擦了擦臉,眼前遞來幹糧。

    曹玉林說:“嫂嫂到現在還沒吃東西。”

    棲遲聽了這話才註意到,的確昨晚起就沒吃東西。

    她看了看那幹硬的肉幹,在伏廷那裏吃到過,軍中的東西,搖了搖頭:“算了,不想吃。”

    好似此刻才知覺回籠。

    先前都是壓著的,想著不能拖他的後腿,能忍則忍,現在是根本沒有食欲。

    遠處忽有一陣快馬馳來,到了跟前,是伏廷和羅小義過來了。

    下了馬,伏廷走了過來,仍是那般胡人發式的裝束,可見真的是一夜沒歇。

    棲遲軟軟地倚在車旁,等著他到了跟前,看了眼他下巴上更重的一層青色,輕語一句:“你的傷沒事了?”

    看起來竟和沒事一般。

    伏廷向來輕描淡寫:“沒事。”

    他看到了曹玉林手裏拿著的幹糧,看她一眼:“為何不吃東西?”

    棲遲說:“沒胃口。”

    他用手指撥了一下她的臉,覺得她下頜都尖了許多,說:“必須吃。”

    棲遲眼掃一下兩邊,羅小義已及早轉開眼了,曹玉林倒是一板一眼地還在看著,她連忙拿下他的手。

    伏廷也朝左右看了看,一路下來習慣了,已經沒在意還有外人在場。

    他從懷裏掏出幹糧塞她手裏:“吃飽了再上路。”

    棲遲光是拿著,就覺得不舒服,胸口一陣一陣的翻滾一般。

    忽而後方一陣煙塵滾來。

    有人在喊:“大都護留步。”

    伏廷轉頭看去,是幽陵都督打馬而來。

    他將馬韁遞給棲遲:“先上去。”

    說完朝那頭走去。

    幽陵都督帶了三五個隨從,往後還有一隊人馬。

    那隊人馬足足十來人,跟了好幾輛車,看方向是從邊境那裏一路過來的。

    伏廷走過去時,幽陵都督已匆忙迎上來,向他見禮,說是古葉城的管事連夜趕來,要求見大都護。

    幽陵都督當時就說大都護連夜便走了,但對方堅持要見,他只好親自帶著人馬追了過來。

    伏廷點頭,允對方一見。

    棲遲站在馬旁,萬分勉強地咽下幾口肉幹,遞給了曹玉林,轉頭朝那頭看著。

    就見跟著幽陵都督來的那隊人馬當中,走出了一個做靺鞨人樣貌的老人,規規矩矩地向伏廷見禮說話。

    有一會兒功夫,也不知說了什麼,伏廷忽然轉頭,朝她這裏指了一下,嘴動了動。

    老人下拜,領著人很快退走了。

    伏廷沒管他們,在那裏與幽陵都督交代了一番邊防的事,便走了回來。

    棲遲被風吹得微微瞇了眼,看著他到了跟前,問:“那是什麼人?”

    “古葉城管事。”伏廷說。

    “他來做什麼?”她問。

    他說:“來賠禮道歉。”

    突厥已經退兵,他們自知得罪了安北都護府,實在惶恐,便連夜趕來告罪,想要賠禮道歉。

    棲遲也不詫異,若非這管事插手,她也不至於被要求過來這趟,她問:“那他賠什麼了?”

    “錢財,我已命他賠給商隊。”他答得很幹脆。

    當然是她的商隊。

    棲遲問:“就這些?”

    她心說未免也太小氣了,如此就想讓安北都護府消氣不成。

    光是她自己,也不足以平氣的。

    伏廷看著她:“就這些。”

    她忽而想起來:“可我看你方才指了我一下,說什麼了?”

    伏廷咧了下嘴:“隨手一指罷了。”

    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隨即又想,多半又是故意耍弄自己了。

    他有時候壞得很,早已領教過了,她便不問了。

    伏廷朝前看一眼,手一托,將她送上了馬,跟著翻身而上,又低頭看她一眼。

    其實剛才他沒說實話。

    古葉城管事提出賠錢之外,還送來了十個靺鞨美人。

    他直接拒絕了,叫管事把錢賠給商隊,人都領回去。

    管事以為他對靺鞨美人不滿意,還千萬保證個個都是城中挑選出來的上等美人。

    伏廷於是指了下棲遲,說:大都護夫人就在那裏,你看我還需要什麼美人。

    管事於是連忙退去,不敢再提半個字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25:30

第61章

    連日趕路,不曾耽擱, 距離瀚海府已經不遠。

    棲遲卻覺得伏廷的話越來越少了。

    兩人同乘一馬, 行得不快不慢, 大多時候他只是扯著馬韁專心看路, 甚至比先前話還少。

    頭頂白日惶惶。

    她坐在高高馬背上,目光投出去,已隱約看到瀚海府的城郭了。

    伏廷終於發話,眾人最後一次停下休整。

    棲遲從馬上下來, 正好看見羅小義坐在道旁發著呆,身上的甲胄灰蒙蒙的,也顧不上打理, 睜著雙圓眼望著遠處。

    她看著不免好笑,想了起來, 曹玉林已然離去了。

    曹玉林為探消息,向來行蹤不定, 說走就走,連聲招呼也沒打。

    半道上棲遲一覺醒來,就不見她蹤影了。

    棲遲想了想,叫他一聲:“小義。”她手在袖中摸了一下, 拿出來,捏成拳在他眼前晃一下, “你猜我手裏拿著什麼?”

    羅小義轉頭看來,擠出絲笑來:“嫂嫂拿的什麼?”

    她說:“飛錢。”

    “啊?”羅小義莫名其妙,心想他嫂嫂拿著飛錢出來做什麼, 眼睛卻是下意識地就盯住了。

    棲遲手捏了捏,好似揉成了團一般,手擡高,往外使勁一拋。

    羅小義的眼睛隨著她的動作甩了半圈,睜大了眼,當即嚷起來:“哎!嫂嫂你扔錢做什麼!”

    他可心疼錢了,說著馬上就要去撿,身都動了,一眼看到棲遲身後,身拔起一半,停在那裏:“三哥。”

    棲遲回頭,就見伏廷正抿著唇盯著羅小義。

    羅小義總覺得他這眼神似是在罵他傻,頓時回味過來了,嘖一聲,懊惱說:“定是被嫂嫂騙了!”

    是他蠢了,被他三哥瞪著才想起他嫂嫂是死裏逃生回來的,身上到現在那身胡衣還沒換下呢,哪可能還有半文錢。

    棲遲攤開手心,果然裏面什麼都沒有。

    她說:“逗你的罷了。”

    無非是見他無精打采的,想叫他提個神罷了。

    羅小義摸了摸鼻子,幹咳兩聲,訕笑道:“嫂嫂是想看我的笑話,可不是,就叫三哥看了我笑話了。”

    話雖如此,人倒是的確打起精神來了。

    棲遲笑了笑,看了眼伏廷,走了過去。

    伏廷坐了下來,腳邊放著他的刀,見她過來,拿著水囊遞過來。

    她接了水囊,蹲在他身側,喝了一口水,指了下羅小義,小聲問:“他和阿嬋的事你可知道麼?”

    伏廷眼掀一下,便明白她剛才為何要逗羅小義了,故意問:“什麼事?”

    棲遲眉頭輕挑,聲輕輕的,不想叫別人聽見:“我以為你一定是知道的。”

    是說曹玉林和羅小義曾相好過的事。

    伏廷不遮掩了,點頭:“知道。”

    她捧著水囊,其實有些想問緣由,但又覺得打聽別人的事不好,還是忍住了。

    伏廷已看見她臉上神情,壓低聲說:“別管,她有她的原因。”

    她問:“誰?”

    “曹玉林。”

    棲遲心裏過一下,低低說:“我也沒想管。”

    他嗯一聲:“管那些,不如管管眼前。”

    她不禁看過去:“眼前怎麼了?”

    伏廷原本是想說還不如管管眼前你我自己的事,倒叫她岔偏了。

    心裏有些好笑,他一手摸到刀,站起來:“沒什麼,走吧。”

    只坐了片刻功夫便又上路,棲遲覺得他太心急了,好似一點也容不得耽誤的模樣,難怪話也變少了。

    ……

    城門大開,快馬騎兵開道,直入瀚海府。

    尚在白日,大街上往來百姓皆退避兩側讓道。

    棲遲坐在馬上,人被伏廷擁在懷裏,刻意低了頭,不想被人瞧見自己眼下模樣。

    這一路緊趕慢趕,哪裏還有半點儀態形貌可言。

    忽見兩側近衛收攏,嚴嚴實實擋在了四周,她才又擡了眼,身側男人的手臂一動,收了回去。

    伏廷早已註意到她模樣,揮了一下手,便叫左右遮擋住了,手臂也將她攬緊了些,以身擋著,免得她不自在。

    直到都護府門前,左右才散開,讓大都護的馬入府。

    早有仆從立門等候,上前牽馬伺候,不敢延誤。

    羅小義是個活絡人,眼下又有了精神,笑嘻嘻地打馬過來說:“三哥與嫂嫂回了府便好了,我也苦了一遭,今日定然也是要蹭上一頓飯才回的了。”

    伏廷下了馬,將棲遲接下來,說了句:“自己吃。”

    羅小義不以為意,笑著下馬,跟上他入府。

    棲遲先一步進了府門,穿過廊下,直到書房門口,既沒看見新露和秋霜,也沒見到李硯。

    她還想著出了這樣的事,該叫他們急壞了,卻不想根本沒見到他們。

    叫了個仆從問了一句,仆從稟報說,世子連日裏總去軍中,二位侍女也總出府。

    她便明白了,一定是去打聽她的消息了,料想城中鋪子也沒少跑。

    伏廷已走了過來,忽而問了句:“府中可有大夫?”

    以往她還沒來時,他為省花銷,從沒在府中安排過大夫,只用軍中的軍醫,如今府上有沒有,自然只能問她。

    棲遲看向他:“有,你要找大夫做什麼?”

    他推開書房的門,邁腳進去,一邊解刀,一邊說:“治傷。”

    她一怔,跟進門,就見他抽下了腰帶,解開軍服,衣服剝下來的一瞬,她便蹙緊了眉:“你為何不早說?”

    他肩後中衣上一大灘幹涸的血跡,那軍服因是蟒黑的,又厚,穿在外面根本看不出來,脫下了才發現。

    直到此時她才明白,為何他一路話越來越少,原來是因為扛著傷。

    伏廷隨手扔下軍服,看了看她,聲低緩不少:“不是致命傷,血也止了,我有數。”

    他還不至於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只不過入了皮肉,少不得鉆心蝕骨的痛楚,一路下來忍耐了不少。

    話剛說完,便聽到一聲倒抽冷氣的聲音:“三哥你……”

    羅小義是來找伏廷的,剛到書房門口就見到這麼一幕,眼都瞪大了。

    伏廷看他一眼:“你慌個屁,去叫大夫!”

    羅小義不敢耽誤,一陣風似的跑去叫大夫了。

    棲遲胸口有些難受,捂著口轉開眼。

    盡管他說的沒什麼事,看到那中衣背後的血跡,她還是不舒服,像被什麼刺了一下似的。

    這男人,為何就不能愛惜自己一些。

    很快,羅小義就將大夫給拽了來。

    這大夫其實是當初棲遲從光王府中帶來的,只因當初來時擔心旅途勞頓,她怕李硯會身體不適,這才特地帶上的。

    伏廷除了上身衣裳,袒露肩背,坐在榻上。

    大夫將他身上那副用以應急的膏貼子接下,清洗傷口,換藥包紮,麻利地料理好了,連藥方子都沒開。

    只說傷勢並無大礙,只因大都護身強體健,尋常人怕是要臥床休養的,竟叫他扛過去了。

    伏廷聽了點頭,拿了幹凈的中衣套上,看向棲遲。

    她就在一旁坐著,看他一眼,臉上泛白,怏怏無力的模樣。

    他問:“被嚇到了?”

    “沒有,被藥味熏的罷了。”屋中的確彌漫著股藥味,她聞了不舒服,捂了捂口。

    伏廷說:“那別待著了,先出去吧。”

    棲遲站了起來,走出門,深吸了兩口氣。

    伏廷看著她背影,想想不放心,轉頭對大夫說:“去給夫人也看看。”

    說完一頭倒了下去。

    羅小義正在門口看著,忽見他三哥一頭倒下去,嚇了一跳,還以為他是昏過去了,連忙跑到跟前喚:“三哥!”

    棲遲也回過了頭。

    大夫在旁看了看,說:“無妨,大都護只是睡著了。”

    羅小義這才吐出口氣來,心想他三哥也真是能扛,這麼久沒睡過一個好覺,還挨著箭傷,就這麼沒事一般撐了回來,不累才怪了。

    棲遲跟著松了口氣,低聲說:“先讓他睡吧。”

    大夫不敢忘大都護的吩咐,躬身出門,來向她請脈。

    羅小義跟著出來,見狀道:“嫂嫂是該瞧一瞧,看起來氣色不好。”

    她摸摸臉,想著連日來的確不大舒服,點了下頭。

    ……

    羅小義先去吃飯了。

    主屋裏,棲遲端坐著,伸出手。

    大夫在對面仔細把完脈,又詢問了她近來可有不適。

    她說:“常有惡心反胃,料想是馬上顛簸所致。”

    大夫分外詫異:“縣主竟還歷經顛簸,實在是我見過女子之中身體最好的了。”

    她隨口問:“何出此言?”

    大夫更加意外:“縣主難道對自己的身子一無所覺不成?”

    聽了這句,她才留了心:“怎麼?”

    大夫忽而笑了起來,倒叫她反生莫名了。

    “縣主自光州而來至今,得一大喜啊。”

    伏廷醒過來時,先看了一眼窗外。

    外面日光如常,他按了下後頸,起了身。

    兩個仆從進來,送來了清洗的熱水和飯食。

    他先吩咐去將羅小義叫來。

    仆從退了出去。

    待他洗漱過,也用了飯,棲遲從門外走了進來。

    見他已醒了,她站在門口,一時沒作聲。

    伏廷正往身上套上幹凈的軍服,眼睛看著她。

    她已換過了衣裳,頭發也梳回了端莊的雲鬢,一雙眼如有話說一般,在他身上流連了一遍:“可算醒了,你都睡了一整日了。”

    伏廷這才知道為何還在白日,原來他睡了這麼久。

    他看了看她神色:“你在等我醒?”

    她眼神遊移一下:“算是吧。”

    伏廷雖受用,卻還是看出她神情不同,不止是眼神,就連語氣也不同往常,他問:“有話說?”

    棲遲兩手交握住,看他穿上了軍服,先問了句:“你這是要出去了?”

    伏廷扣上腰帶:“嗯,要入軍中。”

    她唇啟開,又合上。

    他已瞧見了:“有什麼事直說。”

    “是有件事……”棲遲輕聲承認,忽而轉過頭,捂著嘴幹嘔一聲。

    羅小義正好走到門口:“三哥叫我?”

    伏廷還看著棲遲,沈眉問:“你沒看大夫?”

    忽而想起在路上就好幾回見她這樣了。

    棲遲掩了掩口,說:“看了,沒病。”

    他這才看了眼羅小義:“叫你去營中布防,先去外面等我。”

    羅小義看看他,又看看棲遲,撓了撓鼻子走了。

    伏廷站在棲遲面前:“何事?”

    走之前,還是要先聽她將事說完。

    棲遲臉上莫名多了兩抹紅暈,一只手撫在小腹上,猶豫了一下,想著羅小義還在等,搖了搖頭:“算了,回頭再說吧。”

    他又問一句:“你真沒生病?”

    “嗯。”她點頭。

    他打量她一番,才拿了馬鞭出了門。

    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像是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事一般。

    伏廷一路走一路轉著手裏的馬鞭。

    羅小義跟在他身後道:“三哥還是該多歇一歇,你這一路就沒好好歇過,還受了傷,只睡一日哪夠。”

    伏廷一個字沒聽,思來想去覺得棲遲那模樣不對勁。

    明明幹嘔了好幾次,卻又說沒病。

    “女人作嘔是怎麼回事?”他忽而問。

    羅小義一聽便笑了:“三哥怎的問起這個,我只聽人說一次作嘔壞肚子,一直作嘔懷小子,誰知道真假啊。”

    伏廷想著棲遲捂著嘴,一只手撫在小腹上的樣子,一腳跨出府門,停住。

    羅小義跟著停下,看他兩眼沈黑地斂在眸中,手裏馬鞭捏緊了,也不知在思索什麼。

    “怎麼了三哥,不走了?”

    伏廷忽將馬鞭往他身上一拋:“先不去了。”

    說完轉頭,大步往回走。

    羅小義捧著他的馬鞭,莫名其妙,怎麼了這是?

    棲遲還未離開書房,先嘆了口氣,不知該不該好笑。

    剛才本想說的,可最終卻又好似開不了口似的。

    身前忽而罩下一層陰影,她頭一擡,伏廷去而復返,站在她眼前。

    他盯著她,從上而下,看了好幾遍,忽而問:“多久了?”

    棲遲眼眨一下,臉上微紅,側過身去:“什麼多久了?”

    伏廷擋著不讓她回避,手臂在她腰上一攬,將她扣到胸前,另一手貼上她小腹,盯著她,喉頭滾了滾:“多久了?”

    棲遲紅著臉想:倒是不用她說了。

    昨日那大夫問她為何對自己身子也一無所覺,她才想起到現在還沒來月事。

    大夫說她自光州而來至今,得一大喜。

    這一喜,在她腹中。

    她看著在她面前低著頭,胸膛微微起伏的男人,輕輕移開眼,低語一句:“何不問你自己。”

    這麼說便是承認了。

    伏廷站直,手抹了下嘴,心裏有一處像是被狠狠地抓住了,難以置信:“你居然……”

    他舔住牙,沒說下去。

    居然從那麼危險的境地裏走了一遭。

    一旦想起先前種種險況,若有意外,簡直無法想象。

    棲遲看了看他,已經猜到他想說什麼。

    她又何嘗不意外,難怪連大夫也說她身體好。

    伏廷眼睛盯在她腹上,又看她的臉,一步未動,心裏卻已波濤翻湧,嘴角揚起,又抿上,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25:44

第62章

    偏廳裏,大夫接受了一番問話, 跪拜離去。

    伏廷緊跟著走出來, 在廊下漫無目的地走動了兩步。

    直到此時問過了大夫, 確信棲遲的確安然無恙, 他才算徹底放心。

    他伸手摸懷,又想摸酒,可過了寒冬臘月需要驅寒的時候,也不用再時刻提神, 懷裏並沒有再裝著酒袋了。

    日暮時分,斜陽將盡,在廊前拖出他一道斜影, 他看著自己的影子,忽然有些好笑。

    覺得現在的自己就像是個未經人事的毛頭小子。

    “三哥?”羅小義不知從何處又冒了出來。

    伏廷看他一眼, 站直了,臉色也擺正:“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羅小義直笑:“我已經聽說了。”他指指大夫離去的方向, 眉飛色舞的。

    他先去了趟軍中,再過來時正好瞧見大夫從偏廳裏離開,原先以為是他三哥的傷出事了,去問了一下, 不想竟問出了個喜訊來。

    “三哥,說實話, 你可高興壞了吧?”

    伏廷說:“我是你不成?”

    羅小義嘖一聲:“是了,三哥素來穩重,自然是在心裏高興了。”

    伏廷知道他是在揶揄, 今日卻也任他去。

    “可要慶祝一下?”羅小義忽然問。

    伏廷看他一眼:“哪來的花頭。”

    羅小義一下子又認真起來了:“這算什麼花頭,你打父母亡故後就一直一個人到如今,如今嫂嫂就要為你添丁進口了,怎能不慶祝?”

    伏廷聽他提及父母,抿住了嘴。

    羅小義一下反應過來,訕笑:“我不該提這茬的,沒別的意思,反正就是替三哥高興唄。”

    他跟著伏廷多年,比起其他人更深知他的過往。

    伏廷父母早亡,但這段過去,他幾乎從來不提。

    左右跟隨他的人要麼是軍隊下屬,要麼是下級官員,也只有他這個當兄弟的清楚。今日一不小心說溜了嘴,實在是有些不應當。

    “三哥,要不喝一盅吧。”他岔開話。

    伏廷站了一瞬,說:“也好,喝點兒吧。”

    羅小義見他發話,才又輕松起來,拍一下腿:“好啊!”

    說著又止不住嘿嘿的笑起來。

    他這個人生了雙圓眼,一笑就特別明顯。

    伏廷擡腳踹他一下:“別笑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要有孩子了呢。

    棲遲在主屋裏坐著。

    身邊早已被圍住。

    新露和秋霜在她面前恭敬下拜,規規矩矩地見了禮,起身後俱是一臉的笑:“恭喜家主。”

    李硯在她面前站著,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小腹:“太好了姑姑,我這是要有弟弟了,不,也許是個妹妹,反正都好。”

    新露和秋霜聽了他這又亂又急的話語,皆掩口而笑。

    李硯連日來因著實在擔心棲遲安危,為了第一時間等到斥候的消息,堅持要住在軍中,連帶新露和秋霜也一並只能在那裏伺候著。

    今日收到消息後他們匆匆趕回來,正好見到棲遲隨同伏廷一同從書房裏出來。

    當時那情形,用李硯的話來說便是,他姑父的臉色倒是沒瞧出什麼,可一只手緊緊扶在她姑姑腰後,姑姑卻又面頰微紅,瞧著沒有半點事,卻又好似很有事。

    當時還不知道緣由,隨後他姑父讓他們來屋裏團聚,適逢一個婢女送來大夫交代的安胎湯藥,才叫他們知道了這消息。

    頓時翻天覆地一般,新露和秋霜都快要喜極而泣了。

    原先他們只顧著擔心棲遲安危,哪裏會想到人不僅沒事,還多出了一個呀!

    這簡直是喜從天降。

    於是新露和秋霜立即行了大禮,跪拜道喜。

    李硯也是驚喜地有些語無倫次了。

    棲遲看著他們這模樣,有些好笑:“被你們弄得如此鄭重,我倒是沒想到。”

    新露道:“自然要鄭重了,家主此後有了大都護的骨肉,一定會更得大都護疼愛,料想以往那些波折都不會再有了,這是天大的好事呀。”

    棲遲聽了心思輕動。

    她自己倒是挺平靜的,這個孩子來了,突然,卻又順理成章,叫她一瞬間明白她身為女人,嫁了夫君,與他有了更深的聯結。

    但也許,真的叫他能更在意她一些吧……

    她又看了看他們,笑起來:“行了,莫要再說這個了,倒叫我生出負擔來。”

    新露一聽那還得了,看了看秋霜,又扯一下李硯衣袖,笑著道:“那家主還是好生歇著吧,我們這便退去了。”

    李硯原本還想問她此番出去可有遇到什麼驚險沒有,此時都不敢再提。

    臨走前,他還有些感慨:“姑姑可千萬要好好休養,這不管是個弟弟還是妹妹,可也是我們光王府的寶。”

    剛才他就在想,若是他父王還在世,不知該有多高興。

    棲遲看著他:“你才是光王府的寶。”

    李硯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叮囑了兩句,才隨著新露秋霜一同離去。

    待他們都走了,棲遲隨手拿了本賬冊翻了翻,又放下。

    忽而想到,若是光王府一如往昔,北地也重振了雄風,這孩子身兼光王府和安北都護府兩重榮光,不知該是何等的榮貴。

    可惜如今北地還未完全復蘇,光王府也一蹶不振。

    她轉回神,心說:總會好起來的……

    坐到此時,不覺有些乏了。

    知曉原因後,感受似也明顯多了,她去榻上躺了下來。

    原本只是想小歇片刻,不想竟睡著了。

    ……

    天已黑了。

    後院外,羅小義打著飄的走了。

    論喝酒他是喝不過伏廷的,這一通喝下來,告辭的時候舌頭都發硬了,直感慨幾句他三哥是太高興了,再也不和他喝了,就趕緊溜了。

    伏廷自己也喝了不少,走到主屋門口時,嗅了下身上的酒氣,朝垂著的門簾看了一眼,想起棲遲現在聞到點味道就不舒服,轉頭叫了幾個仆從吩咐了幾句。

    低頭進門,就見棲遲在榻上安安靜靜睡著。

    他走過去,垂眼看了看,她側臥,身姿纖軟,大約是有了身子不舒服,睡著了還細細地蹙著眉。

    幾個仆從端著水進來。

    他手揮一下,示意送去屏風後,拿了絨毯給她蓋上,轉頭出去。

    恰好看見新露在,他問了句:“她可有好生用飯?”

    新露忙斂衽屈膝回:“家主都有用飯,只是還有些不舒服,吃的不多。”

    他點點頭:“記著好生照顧。”

    新露何嘗聽他吩咐過這些小事,心中替家主一喜,擡頭已見他大步回到房中去了。

    ……

    棲遲醒來時,身上蓋著絨毯,坐起身,理了理衣裳,看見屋中亮著燈火,屏風後有輕微響動,一道人影立在那裏,一眼就能看出是伏廷。

    他已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剛剛清洗過,換上了寬松的衣袍,看到她醒了,走了過來,衣襟微敞,露著一片胸口。

    棲遲兩手搭膝,眼波掃來,眼角微微挑起,有種別樣的風情。

    他看了一眼,又多看了一眼,衣袍一掖,在她身旁坐下。

    棲遲瞬間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你喝酒了?”

    伏廷嗯一聲,低頭問:“聞著難受?”

    就是怕她聞到味道難受,才特地清洗了一下,他此時有箭傷還不能碰水,否則便直接洗澡了。

    棲遲搖一下頭,沒覺得多難受,只是覺得味道有些濃,看了眼他的臉,他臉色如常,唯有兩眼似是多出了些迷蒙,沈黑如墨地落在她臉上,竟有了些深遠的意味。

    她問:“好好的喝酒做什麼。”

    伏廷說:“小義說想慶賀一下。”

    原本也沒那個心思,只是聽羅小義提及早亡的父母,忽就意識到,這世上就快要有一個與他血脈相連的人出來了。

    且是唯一有血脈聯系的人了。

    於是才點了頭。

    棲遲自然明白是要慶賀什麼,低語一句:“原來你們如此高興。”

    伏廷眼掃過去,她半身斜倚在榻上,微微傾向他這邊,他能清楚地看見她一根一根的長睫。美人嬌柔之態,連言語都軟綿綿的。

    或許是一句無心之言,但他還是聽進了耳裏,手一伸,就將她攬到了胸前,低頭看著她:“難道你不高興?”

    棲遲正當身軟的時候,被這一攬就緊緊貼上他胸口,擡頭時臉都摩挲過了他的衣襟,下頜掃過他的胸膛,那觸感好似黏在了她臉上,她一時有些心不在焉,微微挑起眉頭:“什麼?”

    伏廷被她這神態一惑,言辭低沈:“為我生孩子,你難道不高興?”

    棲遲眼睛動了動,只因那句‘為我生孩子’太過直白露骨,伸出只手抵在他胸前,輕輕說:“你這是在冤枉我,我可沒這麼說。”

    他是她夫君,她為他生孩子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也只可能與他生,何來這一問。

    伏廷臉上一閃而過地笑了一笑,手沒松開她。

    此時的她分外乖巧,渾身軟得不像話。他收著手臂,心想就像個收斂了翅膀的家雀,可見懷孕對女子而言真是不小的改變。

    他捏一下她下巴:“你也只能與我生孩子。”

    棲遲心猛地一跳,仿佛方才所想被他猜到了一般,眼睛掀起,又垂下,好幾次,才落在他臉上,低語:“你是不是喝多了?”

    他神情都與往常有些不同,好似多了些情緒似的。

    伏廷臉更低了些,想親她,但又怕口中的酒氣叫她不舒服,忍住了,臉挨在她頸邊,把她抵著胸膛的那只手拿下來,握在手裏,伸入衣襟。

    那只手慢慢往下。

    棲遲的手穿入他的衣袍裏,入手皆是緊實的觸碰,他的臉低著,目光凝視著她。

    她眼神閃躲,回避不開。

    忽的,她的手碰到那一處,臉一下燒紅了,埋在他胸前。

    伏廷按著她的手,在她耳邊低語:“你看我是不是喝多了?”

    聲不覺低啞了許多。

    她咬住了唇,不語。

    伏廷舌抵住牙根,抓著她的手,側過臉來看她的表情。

    棲遲沒有擡頭,眼中是他腰下的衣擺,衣紋在她眼前一下一下的動。

    她唇咬得更緊。

    許久,伏廷的手還按在她手上。

    她松了唇,低語一句:“是真喝多了。”

    伏廷在她頸邊低笑一聲,呼出一陣酒氣。

    他不是個克制不住的人,只是面對她需要費些事。

    外面忽然傳出一個仆從的稟報聲,說是有突發要務,有下官來請。

    他說了句:“知道了。”語調又恢復四平八穩的模樣了。

    棲遲本還靠在他懷裏,一聽有別人的聲音,立時抽出了手。

    再掀眼時,才發現伏廷已去屏風裏一趟,走出來時已經換了衣裳,眼睛還在看她。

    他眼神已然清明,沈淵一般盯著她,兩手收攏了被弄散的衣襟,收束起早已松開的腰帶。

    “等我回來。”

    棲遲倚在榻上,直到看著他出了門,那只手還收在懷裏,又羞又惱,暗自腹誹:這男人真是越發的壞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26:06

第63章

    日上三竿,秋霜才進了主屋。

    原是想著有了身子, 家主應當會多睡會兒的, 誰知進去就見她已經好好坐著了。

    新露正伺候她喝溫補的湯藥, 一面叮囑著:“家主切記以後走路要慢些, 不要勞累,千萬不可動了胎氣……”

    棲遲放下藥碗,用帕子拭了拭唇,點著頭, 心中卻是嘆息。

    如此緊張,若是叫她們知道了在古葉城經歷的險況,還不得嚇死。

    她如今已經算小心了, 因著養胎,能不出府就不出府, 事情也只在府中處置。

    想到此處,再看到進門的秋霜, 便知她是帶著事情來的,趁勢便岔開了新露的話:“料想是商隊的事來消息了。”

    秋霜稱是:“家主英明,商隊的事都處理好了,先頭回來的反而是後來被救回來的那批, 由家主的護衛護送著,帶著貨都交接好了;後頭到的才是運送牲畜幼崽的那批, 直到牲畜交付給了各胡部,古葉城那群護送的人才離去的。”

    “是麼?”棲遲倒是有些意外。

    秋霜笑道:“可不是,這一通下來耗時頗久, 聽商隊回來的人說牲畜到了各部手裏都算不得幼崽了,那古葉城商號家的護送下來,不知費了不少飼料谷物,心疼的要命,倒是省了北地不少草料了。”

    她說得好似見過的一般,繪聲繪色的。

    在棲遲出境期間,各胡部就已接到魚形商號家從國中各地送來的牲畜,其余各家商號供給的要慢些,但胡部裏催的急,總算也都陸續送到了。唯有境外這一批是最晚到的,卻也是最肥壯的一批。

    據說是仆固京親自接的手,老人家很是詫異,得知這批牲畜來之不易,還感慨了許久魚形商號的仁義,更是感慨大都護維護北地事事親為,領著部族中人表了番忠心。

    棲遲聽了也好笑,先前策動那獨眼替她護送商隊回到北地,不想對方辦得還挺盡心。

    她自然不信這是獨眼忽然有了什麼商人良心,這種人她見得多了,明哲保身之徒,哪頭有利哪頭偏,無非是畏懼伏廷那日的威壓罷了,真要說,怕的也是安北都護府的兵馬。

    不過事情辦得好,她也高興,吩咐說:“將撥賬的賬冊取來。”

    秋霜忙去取了過來。

    這些賬冊當初棲遲特地命令避開伏廷藏著的,後來暴露了,臨走去古葉城時也就幹脆在房中放著了。

    彼時是以為失去了依恃,大有讓伏廷隨意看自己家底的意思,然而離開這麼久,他卻並未翻開過一回。

    等她這趟回來後才聽新露說,她離開的那段時間,伏廷根本就不怎麼回府,大多時候都是宿在軍中的,也就難怪了。

    秋霜將賬冊送到她手中,又遞了筆過來。

    棲遲翻開,用筆寫了數目,勾畫幾下,很爽快地就撥了出賬。

    當初答應給那獨眼雙倍報酬,現在還多付了一筆,就當是酬謝他替各胡部多養了一陣子的牛羊了。

    合上後她吩咐說:“叫解九安排得力的人手再去古葉城一趟,與那獨……商號家的東家立個共惠的協定。”

    秋霜認真記下,只是不太明白,問了句:“家主為何有此安排?”

    照理說那境外的古葉城不過一個貿易小城,經此一事,再不敢做攔截商隊的事了,又何須再特地去立個協定呢?

    棲遲坐在榻上,調整個姿勢,她有了身子後害喜不算厲害,就是容易乏,經常坐一會兒就要尋個倚靠。

    “立個協定,雙方商隊行走都有保障,我的商號可放心經古葉城出去,他的商號也不用擔心我報復回去,大可以入北地經商。”

    她將胳膊搭在軟墊上,又說:“叫去的人辦得細致點,此後協定裏也可吸納其他商號加入,如此一來,北地其他商號也可放心往外經商,外地商號再進來北地,這樣可以加速北地好轉,對我們商號也大有好處,何況我還是立這協定的,可穩價,可穩市,以後好處多的是。”

    經商最厭的便是胡來的競爭,突厥人暗中搗亂且不管,也得防著此後再出什麼岔子。

    所以商人經商,大多以和為貴,不到萬不得已犯不著撕破臉皮,畢竟不是做一筆就收山的買賣,打這地頭過,與他們能互惠互利是最好的。

    原本棲遲上次親自去一趟古葉城,就抱著這個想法了,可惜剛跟那獨眼挑明就被他勸跑路,接下來一連遇險,此事只有交由下面的人去辦。

    不過經此一事,再由下面的人去辦,那獨眼料想也不會敷衍了。

    秋霜聽明白了,這是又想著北地長遠的打算了,這要是真立了規矩,往後北地商事得繁榮許多才是了。

    難怪要特地走一趟那境外,想想也是後怕,為了北地能重振,家主也真是夠盡心的了。

    也只在心裏琢磨,秋霜手上沒耽擱,很快又取了紙墨過來請棲遲寫協定內容,怕她受累,東西都特地放在小案上,送到她眼前來。

    棲遲是早就在心裏擬好了的,坐正執筆,下筆很快,洋洋灑灑,頃刻便寫滿了兩頁紙。

    正忙著,一個仆從走到了門口。

    新露看見,即刻出門去問話,回來後收著手站在一旁,並不敢打擾棲遲忙碌。

    棲遲余光掃到,筆未停,問了句:“何事?”

    新露這才開口:“大都護命人傳話過來,事情還沒忙完,今日家主也不必等他。”說到此處,臉上止不住的笑,“恕奴婢多嘴,大都護如今對家主真是越來越貼心了。”

    以往何曾說過這些小事呀,又想起大都護特地吩咐她要好生照顧著家主,愈發替家主高興。

    棲遲停頓一下,眼珠輕轉。

    她是知道為何的,昨晚便有仆從來報過一回了。

    伏廷臨走時說了句“等我回來”,她當時都被他那舉動弄得心不在焉的,也沒在意。

    沒想到過了約莫半個時辰,他就差了個人來報,說有事要忙,叫她好生休息。

    大約是真擔心她會等著了。

    不想今日他又命人來報了一回。

    “的確多嘴。”她唇邊掛著絲笑,大概連她自己都沒察覺,也沒顧上琢磨伏廷是在忙什麼,畢竟手上還在寫著協定,分不得心。

    待到寫完了,秋霜吹幹了墨,捧著要走,棲遲又問了句:“商號中可還有其他事?”

    她這趟出境許久,自然是要過問的。

    秋霜停下來,想了想道:“說起來還真有件事,邊境一帶的藥材價格近來漲的厲害,家主這協定立的也真是時候。”

    棲遲聽了擡起了眼:“藥材漲價?”

    “是,”秋霜回:“家主讓解九幫著管北地的鋪子,邊境那些州府的鋪子昨日剛報到他這裏來的,我們商號裏的倒是還壓著沒跟著一起漲。”

    棲遲問:“可知緣由?”

    秋霜回憶一下:“說是官府大批收購的緣故,藥材一稀缺,賣到百姓手上自然就漲價了。正因如此,才送了消息來,想問其他鋪子調一些藥材過去呢,都不夠賣的了。”

    官府出面收購?

    又在邊境。

    棲遲心裏回味,忽而想到,伏廷忙到現在還沒回來的事,會不會跟這個有關聯?

    但凡能叫他忙得一夜不歸的,通常也不是小事。

    比大都護府低一級的瀚海府官署裏,幾乎整個瀚海府的官員都到齊了。

    每個人都穿著齊整的官袍,畢恭畢敬地站在大廳裏,面前的大都護卻還是晚間出府時新換上的一身便服。

    一夜無人合過眼,但誰也瞧不出累。

    就算累,也不敢表現出來半分,畢竟眼下情形特殊。

    官署多年不曾翻新,大廳也是質樸,並沒有多少擺設,兩人腰寬的一張長桌擺在當中,四下設座,再無其他裝飾。

    桌上,擺著幾份奏報,一份一份,全攤開著,皆是邊境幾大州府送來的。

    伏廷臉色沈凝,在桌旁緩慢踱步,手裏還拿著一份,另一只手按在腰側。

    這是他無意識的一個動作,但所有人都因為這個動作不敢作聲,因為都知道他腰邊是什麼地方,那是常配刀劍的位置。

    誰都看得出來,邊境送來的幾封奏報,讓他動了沈怒之心。

    終於,又走動幾步後,他停了下來,手中奏報唰地合上,問:“還有沒有新的送到?”

    離門最近的是瀚海府長史,正是他昨夜將伏廷請了過來,他看了一眼門外,垂首答:“應是沒了。”

    “應是?”伏廷冷聲。

    眾人頭垂得更低,長史趕緊回:“沒了。”

    伏廷掃了一眼桌上的奏報,臉色更寒。

    出府時他尚且還是輕松的,而此刻,面對這些奏報,心弦繃緊,再不可能輕松的起來。

    瀚海府長史便是該在這時候充當智囊的官職,此時其他官員不做聲,只能他打頭陣,眼下看見大都護臉色,硬著頭皮道:“稟大都護,說來各州處置還算穩妥,一有苗頭便立即封鎖了消息,又由官府出面收購藥材醫治病患,都是按照大都護以往吩咐好的做的。”

    伏廷臉色未見好轉:“我沒說他們處置得不妥,只問出病患的是不是只有這幾州。”

    長史抱拳,躬身俯拜:“邊境各州之間彼此距離不遠,互有通氣,一州來報,其余各州若也有此事,絕不敢隱瞞,料想這一夜之間陸續送到的就是全部了。”

    意思是出事的也就是桌上擺著的這幾州了。

    “靠說沒有用,”伏廷聲雖冷,但很冷靜:“我要的是確切消息。”

    長史慌忙稱是,其他官員也連忙附和,隨即分頭派人去督促斥候和官驛。

    忙碌之時,門外有人小跑了進來。

    跑進門的是羅小義,他半夜收到消息跑過來時酒都沒醒透,腰帶系的都是斜的。

    此時酒是徹底醒了。

    他進了門來,手裏托著一只鴿子,一邊跑一只手已在鴿腿上解著,到伏廷跟前時,正好解下鴿腿上的竹管,遞過來:“三哥,阿嬋傳回了消息。”

    伏廷按在腰上的手終於放了下來,迅速接過去。

    竹管中塞的不是慣常的紙條,而是一截布條,看起來是來自一截衣角,上面寫的是暗紅色的暗文,應是以枝條蘸著血跡寫的,足以看出事出急切。

    曹玉林根本來不及尋找紙筆就飛鴿傳書而來。

    伏廷看完上面的字,臉色一沈,將布條塞給羅小義:“盯著全境,隨時回報!”

    話未畢,人已疾步出門。

    羅小義來不及追他,便展開布條看去。

    暗文是伏廷治軍後自創的一套傳訊方式,為了防範突厥,將軍級別及以上與特地訓練過的斥候才能看懂,羅小義自然是懂的。

    一看完,他已大驚失色,當場就嚷道:“剛才我在外面聽見有人說只有那幾州中招,誰說的?邊境的幽陵也出了這等事了!”

    曹玉林傳來的消息說,從他們經過的那條捷徑上,就出了幾戶病患。

    她的消息,先於幽陵都督一步送到了。

    長史頓時噤聲不敢多言,想起大都護方才轉頭就走,沒有留下與他算賬,又生後怕。

    羅小義也知道為什麼伏廷走得這麼急了,他們一行可是剛從那條捷徑返回,這一路都帶著他嫂嫂,沿途甚至有時還入過一兩戶的胡帳裏討過熱水來給他嫂嫂喝。

    若是其中哪戶恰好就得了病癥,如今他嫂嫂還有了身子……

    這麼一想,連他也急起來了,若非伏廷讓他盯著消息,他恐怕已經跟上去了。

    也難怪伏廷叫他盯著全境,從古葉城裏救出的那些人早已各自離去,散入各州,也是自幽陵而散的。

    雖然他們被幽陵都督送走時走的是官道,但為防萬一,還是需要留心。

    好在北地的管控向來是進來容易,出去嚴格,倒是叫羅小義心中松了不少,否則叫那些人隨意散入了中原各處,才是麻煩。

    他顧不得多想了,趕緊派人快馬去各州詢問消息。

    都護府裏卻是風平浪靜。

    過午後,大夫例行來給棲遲請脈。

    棲遲有錢,歷來也不會委屈自己,既然有了身孕,該調理調理,該滋補滋補,只要不像新露說得那般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都是配合的。

    大夫每日來請脈過問是必須的,所用一切藥材補品也都是頂好的,可以說金貴得就快賽過宮中那些懷了龍嗣的貴人們。

    她倚在榻上,由著大夫請完了脈。

    一切如常,大夫報完,便要告退。

    伏廷陡然自門外走了進來。

    他出現得太過突然,高大的一道人影驀地就現了身,大夫拿著藥箱剛站起,嚇了一跳。

    棲遲也詫異地看了過去。

    不是叫人傳了話說今日也要忙的麼,怎的忽然又回來了?

    還沒問出來,伏廷眼掃到大夫身上,說了句:“出來。”轉頭就出了門。

    棲遲更覺莫名,就見大夫忙不疊跟著他出去了。

    門外,伏廷走至廊柱下,回過頭,壓著聲問:“你確定夫人身體無恙?”

    大夫忙道:“已稟告過大都護,夫人的確無恙。”

    伏廷站著,唇抿了又抿,才又開口:“下去候命,要隨叫隨到。”

    不由分說地下了命令,他又進了房。

    大夫驚愕難言,不明所以,忽而聽見外面有仆人在喊:“快,奉大都護令,關閉府門,所有人不得外出!”

    ……

    外面那點動靜棲遲也聽見了,朝門外看去時,正好伏廷回來。

    原本又見,她還有些不大好意思,是難免又想起了他飲酒後的孟浪,可此時被這些動靜一打岔,便忘了。

    她也懶得動,就坐在榻上不挪窩,看著他問:“這是怎麼了?”

    伏廷這趟回府的速度前所未有的迅速,甚至胸膛還在起伏,那是一路快馬加鞭所致。

    他沒急著回話,先將房門合上了,走過來,端著案上的茶盞,灌了口涼水,放下後,一只手撐在案頭,眼看過來,才說:“昨夜收到急報,邊境幾州出了‘趕花熱’的病人。”

    棲遲從沒聽說過什麼趕花熱,卻是一下就跟秋霜說的事對上了,便越發認定是有關聯的了。

    “所以邊境各州官府才大力收購藥材是不是?”

    伏廷似是盯她盯得更緊了:“你已知道了?”

    “我只知道那裏的藥材漲價了。”她實話實說。

    他唇抿成一線,不得不說經商消息靈通,同一件事,他們由不同的途徑得知了。

    棲遲又問:“那是什麼病,因何需要官府出面?”

    尋常百姓生病自然是自己去醫治了,需要官府出面只能說明這病不太尋常。

    伏廷看著她,撐在桌邊的那只手五指緊抓一下,站直說:“不是什麼好病,官府要防範。”

    那就難怪他忙到此時了。

    棲遲稍作思索便回味過來了,能要官府防範的,必然是有危害的那一類病癥了,輕聲道:“看來是會感染的了。”

    伏廷臉色凝住,不語。

    說到此處,想起方才聽到的動靜,她又明白了什麼,邊境的事還不至於這麼快就傳入瀚海府,忽而閉府,當不可能是防著外面的感染進來,便是防著府裏的感染出去了。

    她訝異道:“難不成連我們回來的路上也有這病了?”

    伏廷喉滾一下:“是。”

    棲遲眼神微動,隨即卻又松了口氣:“好在大夫接連請脈皆說無礙,否則我都要擔心自己是不是要感染上。”

    她說著笑了笑,拿了茶具煎茶。

    其實本是打算翻翻賬冊的,但他在跟前,她多少還是不太好當面翻,只能擺弄這些。

    伏廷看著她的模樣,她今日穿了襲抹胸襦裙,腰身寬松,裙擺是水綠的,映得她臉色明朗,斂下的一雙眼,眼角微揚,好似外面嬌艷的天氣。

    他看了好幾眼,依舊沒聲,仿佛默認。

    其實趕花熱這種病是不會說發就發的,真沾染上了,至少也要在人身子裏藏上將近半月的時間。

    他在回府時就在馬上算過,這一趟除去她被擄入古葉城,再那一番驚險,自經幽陵而回走上那條捷徑時算起,到現在,前後差不多正好就要過去半個月。

    可能不是今日,就是明日。

    所以曹玉林才會那麼急切地送來消息,時間如此巧合,晚上一天半刻都可能有變數。

    但這些,他看著她這張明媚的臉,皆咽在了喉中,沒有告訴她。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26:28

第64章

    這個下午,伏廷一直待在房里。

    而房門, 是關著的。

    棲遲原先以為他趕回來是要休息的, 可也沒見他躺下。

    他就坐在她旁邊, 隔著臂長見方的小案, 眼睛看著她。

    那感覺,仿若他在守著她似的。

    她心里漸漸覺得古怪,茶是早就煎好了,卻也無心去飲上半口, 上下看了他好几眼。

    就快忍不住要問的時候,他起了身:“我去洗個臉。”

    說著去了屏風后。

    木架上每日都有仆從專門送來淨手淨臉的清水,那里很快響起水聲, 他的確是抄著水洗臉去了。

    棲遲回味著他的眼神,心說是自己哪里不對勁不成, 為何他要如此盯著自己?

    于是抬手摸了摸臉頰,又按了按心口。

    伏廷洗了把臉出來, 像是把一夜繃著的戒備也洗去了,然而一看到棲遲抬著手在按心口,瞬間又繃緊了周身:“你怎樣?”

    棲遲被這話問得抬起頭,看著他, 手停住:“我應該怎樣麼?”

    伏廷聽到這話才意識到她並沒什麼事,掛了一臉的水珠, 此時才顧上抹了一把,搖頭:“不是。”

    頓了頓,又看著她說:“若有任何不適都要告訴我。”

    棲遲一怔, 看他臉色認真,並非隨意說起的樣子,雖覺古怪,還是點了下頭:“好。”

    直覺告訴她,是與那趕花熱有關,難道他還不信大夫的診斷?

    伏廷不想弄得跟看犯人似的,怕叫她難受,手在衣擺上蹭兩下,轉頭找出擱置的佩劍,拿了塊布巾,走開几步,站在那里擦劍。

    然而拿了劍在手里,在官署里壓著的怒意就被勾了出來。

    一個不該出現的病又出現了,他在收到消息時就沒停下過心里的寒意。

    他還是將劍擱了回去,忽覺身后安靜,回頭看了一眼。

    棲遲閉著眼歪著頭,靠在榻上,看著像是睡著了。

    他立即走過去,伸手握了下她的手,覺得她手指很涼,臉色一凜,轉頭就出了門。

    大夫被一個下人匆忙喚至。

    伏廷站在門外,几乎是將他推進了門:“去仔細地看!”

    大夫倉惶進去,他卻收住了腳,轉頭几步到廊下,沉著臉,來回走動,心里像是壓著把火,燒到了四肢百骸,最后腳一抬,踹翻了欄邊的盆景。

    厚實的白瓷花盆翻滾下去,發出一陣破裂的聲響,像是被人生生扼斷了咽喉。

    他立在那里,氣息未平,胸口起伏。

    大夫走了出來,在他身后小心道:“稟大都護,夫人無恙,只是小眠。”

    他抹下嘴,像把情緒也抹下去了,回過頭:“你看仔細了?”

    “是,小的在光王府中侍候多年,絕不敢怠慢縣主半分。”

    他點點頭,算是對這個回答滿意了。

    大夫松口氣,躬身告退。

    “慢著,”伏廷叫住他,忽而問:“聽說過趕花熱嗎?”

    大夫覺得好似在哪里聽說過,想了一下,大驚:“那不是當年北地的……”

    “那就是聽說過了。”伏廷打斷他,不過是想叫他有個數,揮下手說:“去吧。”

    大夫心驚膽顫地走了。

    伏廷在原地定定神,進了房,又將房門合上。

    回到榻前,棲遲仍靠在那里閉著眼。

    他蹲下,皺著眉看著她的臉,不自覺的,又去摸她的手。

    她就在此時睜開了眼,眼神清亮,分明剛才沒睡著。

    伏廷一看就明白了,眉峰一沉,抓著她那只手用了力:“你干什麼,騙我尋樂子?”

    棲遲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手上吃疼,細細蹙起眉尖:“哪有,我方才的確是犯了困的。”

    他的手松了,神情卻沒松,緊緊抿住唇。

    棲遲半臥,目光正好落在他蹲下時的寬肩上,他眼下神情不對,她甚至想伸手去撫一下他的肩,好將他的眉眼弄順了。

    再開口時,聲輕輕的:“你方才,嚇著我了。”

    伏廷看著她的臉,喉結上下一滑,出聲低沉:“你也嚇到我了。”

    她怔住,忽而就明白了他剛才那句帶氣一般的質問,眼光微閃:“你可是有什麼話沒明說?”

    伏廷站了起來:“也沒什麼,過后我再告訴你。”

    棲遲一直看著他,想著他的話。

    什麼叫過后?

    ……

    天色將晚時,伏廷才又開門出去了一趟。

    外面站著新露和秋霜,是來伺候棲遲的,來了卻見房門緊閉,又見大都護忽而出了門來,頓時意外。

    尤其是秋霜,外出辦了事回府,就見府門緊閉了,只准進不准出,還想來問一問家主是怎麼回事呢,不想還未敲門,大都護走了出來。

    兩人面面相覷,又垂頭見禮,不敢多話。

    伏廷只吩咐了一句:“飯菜送到門口,你們不要進門。”

    頓一下又說:“若李硯過來,也不可讓他進來。”

    說罷回了房。

    新露看看秋霜:“這是怎麼了?”

    “我如何會知道。”秋霜低聲回。

    二人不敢違逆,很快送來了飯菜過來。

    棲遲坐在房中已太久,早已坐不住,剛要起身,就見伏廷再度出門,這回再進來時,親手端來了飯菜。

    他單手將托盤放在案頭,看她一眼:“吃飯。”

    饒是再裝作若無其事,棲遲也心中有數了,他的確是在守著她沒錯了。

    托盤里盛著濕帕子,她拿了擦了擦手,放下后拿起筷子,看著他坐在身邊,就如同這一整個下午的情形一樣,口中似是隨意般問了句:“那個趕花熱,是如何傳染的?”

    伏廷也剛拿起筷子,聞言眼一掀,盯住她。

    棲遲原本就看著他,此時坐得近,看得更清楚,他渾身上下都一絲不苟的利落,唯有眼神,沉沉地一動,深邃的眼里像攪動了一場風波,多了些凝滯與遲疑,有一會儿才開口:“接觸過多,便會傳染。”

    棲遲抓筷子的手頓了頓,想了一下回來路上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想著無法進來的新露和秋霜,想明白了什麼。

    “那你不怕被感染麼?”她忽而問。

    伏廷几乎臉色始終沉著,直到聽到這話,嘴角才有了點弧度,但几乎看不出來。

    他說:“北地不是頭一回有這病症,經受過的都不會被感染。”

    原來不是頭一回,他還經受過。

    棲遲眼珠輕緩地轉動,心說難怪他好像很了解的模樣。

    用罷飯,新露和秋霜又送了熱水過來,也只敢送到門外,小心翼翼地喚一聲“大都護”。

    伏廷事事親為,又出門去端了熱水進來。

    天黑了。

    棲遲懷著身子,不多久就又犯了困。

    她淨了手臉,先躺去床上。

    伏廷在她身旁躺下時,她還沒睡著。

    困是困,可被眼前的謎團擾著,實在也難眠。

    身下墊的軟,男人的身軀躺在身側微陷。

    她衣裳未除,和衣而眠,背貼著他的胸口,能感覺出他的呼吸一陣一陣地拂過她頭頂的發絲,吹在她的前額上。

    終究,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句:“何時才算是‘過后’?”

    伏廷的聲音響在她頭頂:“明日。”

    他聲音有些干啞,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像是很艱難一般。

    再后來,她還是沒抵住,迷迷糊糊睡著了。

    原以為伏廷會比她先睡著的,畢竟他都一宿未睡了。

    房中一直沒點燈,從昏暗到漆黑,后半夜,月色迷蒙入窗。

    棲遲隱約醒了一回,感覺腰上很沉,手摸了一下,摸到男人的手臂,箍著她的腰。

    她撥不動,閉著眼,轉而去扯被子。

    耳邊聽到低低的問話:“冷嗎?”

    “嗯。”她睡得昏沉,隨口應了句。

    卻覺得腰上那只手臂扣得更緊了,隨即被子蓋到了她身上,連同身后的軀体也貼上來。

    她覺得舒服多了,往身后的軀体里窩了窩,睡熟了。

    但最后,那副軀体還是退離開去了。

    伏廷坐起,摸了下她的后頸,溫熱,不冷。

    又摸她四肢,也不燙。

    趕花熱初始時會忽冷忽熱,他方才聽到她說冷,便再也睡不著了。

    月色如水淡薄,照到床前,穿不透垂帳,在床前朦朦朧朧像蒙上了一層霧,投在棲遲睡著的臉上,在他眼里,那眼眉都有些不真切起來。

    他一只手搭在棲遲身上,另一只手緊握,連牙關也緊緊咬住,坐在床上形如坐松,更如磐石,許久也沒動過一下。

    只有兩只手,有間隔地探著她身上的溫度,她呼吸的平穩。

    有時會懷疑自己摸得不夠准,好几次,甚至都想下床去叫大夫。

    又在下一次摸過去時打消念頭。

    反反復復,如同煎熬。

    棲遲后半夜睡得很熟,醒過來時天已亮了。

    滿屋都是亮光,裹挾著一縷又薄又金的朝陽投在床帳上。

    耳中聽到一陣很輕的聲響,她翻了個身,看見伏廷早已起了,人坐在椅上,側對著她,袒露著半邊肩頭,那背后的箭傷剛換上了新的膏帖子。

    傷在背后,他大約是包扎麻煩,沒再綁布條,直接拉上了衣襟。

    她坐起來,明明沒什麼動靜,他卻立即就看了過來。

    “醒了?”他手上衣帶一系,走了過來。

    “嗯。”棲遲看著他,又看一眼窗外的亮光,抬手摸了一下臉:“我這算是‘過后’了麼?”

    伏廷嘴角輕微地一扯,眼底還有沒遮掩下去的疲憊,盯著她的臉許久才說:“算。”

    棲遲拉了下衣襟:“那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了?”

    這一日夜下來,她已猜到了許多,但她也算有耐心,真就等到他口中的那個“過后”才追問。

    伏廷又仔細看著她的臉,盡管看來一切如常,還是問了句:“你沒其他不舒服了?”

    仿佛要得到她親口確認才放心。

    棲遲沒等他說明,卻只這一問,搖頭說:“沒有。”隨即又蹙眉,覺得他如此小心,絕不是個簡單的傳染病,“這趕花熱到底什麼病,如此嚴重?”

    伏廷沉默,臉稍稍一偏,好似自鼻梁到下巴,再到脖頸都拉緊了一般。

    直到棲遲都快以為他不會說了,他轉眼看過來,開了口:“那是瘟疫。”

    她一下愣住:“什麼?”

    伏廷說:“那就是導致北地貧弱了數年的瘟疫。”

    棲遲唇動一下,怔忪無言。

    那的確是瘟疫,最早受害的胡部里用胡語叫它“趕花熱”,因為先冷后熱,后憎寒壯熱,旋即又但熱不寒,頭痛身疼,神昏沉倒,繼而高燒不止,直到被折磨致死。

    漢民們未曾見過這病症,便也跟著叫了這名字。

    下面官員來報時,伏廷的沉怒可想而知。

    才安穩數年,在北地有了起色的時候,那場瘟疫居然又卷土重來。

    整整一夜,他等在官署里,眼見著快馬交替奔來,奏報從一封增加到數封,最后,又等到幽陵的消息……

    他看著棲遲的臉色,毫無意外從她眼里看到了震驚。

    其實正是擔心她驚慌,才刻意沒告訴她。

    直到此時過去,才開了口。

    棲遲先是怔愕,隨即便是后怕。

    此時方知他為何在此守了一個日夜,原來如此。

    再想起自己回府后接觸過侄子,還有新露秋霜,倘若真的染上了,簡直難以想象。

    難怪他會閉府,難怪他說經受過。

    她許久沒做聲,心里卻沒停下思索,忽而說:“几年都沒事了,去冬又是大雪連降,瘟疫很難再發才是,突然又出,莫非事出有因?”

    “突厥。”伏廷接了話,語氣森冷:“先是古葉城一事,你我回來便爆發了這事,不是他們還有誰。”

    這也正是他生怒的原因。

    北地擁有一條漫長的邊境線,與靺鞨交接的古葉城一帶不過是其中的一處。

    但突厥人去過的古葉城沒事,附近的幽陵卻有事,病患偏就那麼巧,就全出在邊境里。

    而這病症最早就是出自于突厥人,北地中本沒有這種病症。

    當初是人畜共傳的,如今這次,還沒有畜生染上的消息傳來,卻先有人接連病倒,說明被染病的人沒有在居住地停留,多半是在外走動時被傳播的,所以只可能是人在外被感染,帶回了北地,而不是北地自己爆發的。

    棲遲問這話便是有了這猜想,當初便有說法稱那場瘟疫是突厥人為,看來是真的了。

    她已見識過突厥人在古葉城中的作為,早知他們手段狠辣,可此時這消息還是叫她不寒而栗,說話時臉色都白了一分:“他們為何如此執著于散布瘟疫?”

    “不是執著于散布瘟疫,”伏廷說:“是執著于削弱北地。”

    棲遲不禁看向他,臉色還沒緩過來,心里已經了然:“你是說,突厥不想讓北地有喘息之機。”

    他點頭。

    對于北地恢復,伏廷早有規划,因著棲遲到來,一筆一筆地砸錢,推動起來便比原定快了許多。

    如今明面上,新戶墾荒的已然種植成良田,胡部也多了許多牲畜在手,商戶也條不紊地運轉,牽動一些旁枝末節的小行當小作坊都運作起來。

    但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突厥接連派入探子,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北地好轉,從古葉城那事開始,他們便按捺不住了。

    或許在布置古葉城的事時,瘟疫已經開始散布。

    “憑什麼?”

    忽來的一句低語,叫伏廷不禁看住了她。

    棲遲赤足坐在床沿,鬢發微散,兩手搭于身前,嘀咕了這句,唇剛合住,臉色微白,一雙眼里卻有了凌厲,甚至冷意。

    她這話說得多少是出于不忿,她自己來了北地后出錢費心,便是想著北地能振興起來的。

    偏生這麼多血本下去,突厥卻總是橫生枝節。

    憑什麼?憑什麼北地不能站起來,一有起色就要被打壓。

    伏廷不管她因何說了這句話,反正都說到了他心里,他一身的傲氣都被這句話給激了出來,驀地出了聲笑:“沒錯,憑什麼。”

    棲遲看過去,他看過來,二人眼神對視,莫名的,好似有種同仇敵愾的情緒似的。

    她眼角彎了彎,卻沒笑出來,因這情緒又將她拽回到了眼前,她垂了眼:“可是,已然叫他們得逞了。”

    伏廷順著她的視線看到她赤著的雙足,那雙腳白嫩,腳趾輕輕點在地上鋪著的毯子上,他看了一眼,又一眼,移開眼,低沉一笑:“沒那麼容易。”

    棲遲覺得他語氣里有種篤定,抬頭:“難道你有應對?”

    話剛說到這里,輕輕“哦”了一聲,恍然大悟:“莫非那些官府收購藥材,都是你的吩咐?”

    伏廷點頭:“已經著了他們一次道,怎麼可能再叫他們輕易得逞。”

    當初擊退突厥后他就吩咐過,再出這種事,官府立即封鎖消息,醫治病患,不可讓突厥有可趁之機。

    當夜送來奏報的几州,皆是按照他吩咐做的。

    自曾有過瘟疫后,北地對往來管控也嚴格,出境經商需要都護府憑證,入中原也要仔細檢查。

    這些,都是拜提防突厥所賜。

    棲遲佩服他的先見,卻也並不覺得好受,因為這樣的應對,全是被逼出來的。

    剛好這時候門被敲響了。

    是新露和秋霜又來聽用了。

    伏廷收心,過去開了門:“進來。”

    外面的兩個人端著熱水熱飯,大概是沒想到會直接准他們進來,驚異地對視一眼,才見禮入門。

    ……

    新露和秋霜伺候著棲遲梳洗時,伏廷也去屏風后重新換了衣裳。

    趁大都護不在眼前,新露和秋霜眼神不斷,一肚子疑問要問家主,但棲遲只是搖頭,叫她們什麼也別說。

    她此時也沒心情引起她們的慌亂。

    二人只好忍著退出去了。

    伏廷換上了軍服,要出屏風時,看到屏紗上的映出的側臉,如隔薄霧,像他昨夜透過月色看到的那般。

    但昨夜他再不想回顧。

    那種感覺煎熬了他一宿,比不上在古葉城外的任何一次驚心動魄,卻更讓他提心吊膽。

    像喉前懸了柄鋒利的刀,不清楚什麼時候就會割下來,永遠都有一股子涼意滲在頸邊。

    到現在,人還在他身邊,如同失而復得,他卻仿佛歷經了千軍万馬。

    他也不走出去,反倒用力將屏風往旁一拉,撤去了這層相隔。

    棲遲于是無遮無攔地站在了他身前,被他看真切了。

    她抬起眼來,像是剛從思索的事情里回神,一只手輕輕扶在屏風邊沿,看著他,猶豫一下,還是說出了那個讓她后怕的設想:“万一,我是說万一,我要是真染上了呢?”

    伏廷的臉不自覺地就緊繃了,昨夜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一般,低頭看著她的眼說:“也不至于要命。”

    棲遲眼一動:“能治?”

    他嘴抿了抿:“能,否則收那些藥材做什麼。”

    她稍稍松了口氣:“那倒是好事,看你這一日一夜如此小心,我還以為是不治之症。”

    伏廷看她的雙眼沉了許多,從她臉上,滑過她腹間,聲更沉:“是能治,只不過會去半條命。”

    棲遲微怔,從他這眼神里看出了什麼,低頭撫了下小腹:“意思是會保不住他?”

    他默不作聲,就是默認了。

    光是摸索出能治,就不知堆疊了多少條性命。

    他昨日回來時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若她真染上了,再怎樣都保不住這個孩子。

    縱然滿腔憤怒到踹了花盆,然而真到了那一步,便是親手灌,也要將她保住。

    這些想法都只能一個人壓著,直到現在過去了,才說出來。

    棲遲手心貼住小腹,想著他這如履薄冰的一個日夜,看著他:“真那樣,你下得去手?”

    伏廷手一伸就握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到眼前:“當然!難道我要為了一個沒出生的孩子不管你死活嗎!”

    她扶著屏風的手指輕微地顫了一下,眼睛定定地落在他臉上。

    若非知道他先前還特地飲酒慶賀這個孩子的到來,簡直要以為他是心狠。

    可她知道他不是。

    伏廷松開她,腳下動了一步,是不想提這事了。

    “三郎。”棲遲忽而叫住了他。

    他站定,看著她,通常她這樣叫他的時候,都是嘴最軟的時候。

    “怎麼?”

    棲遲開口便喚了,也不想再說那些沒發生的事,徒增沉重罷了,臉上露了笑,轉口問:“你打算如何解決這事?”

    伏廷見她笑,也跟著松了點精神:“只能加緊醫治。”

    她輕輕點頭:“醫治需要大夫和藥材,都是需要花錢的地方。”

    他眼一動,盯住她:“你想說什麼?”

    棲遲眼波微轉:“我想出錢幫忙,就怕你不樂意。”

    不等他開口,她眼睫一掀,手又按在腹上,補一句:“這次突厥險些害了我,說起來,我也是為自己花錢。”

    伏廷好笑地看著她,話都讓她說了,看她樣子,也許連孩子的份都算上了。

    他有什麼不樂意的,這不是為他軍中花錢,是為百姓,為北地。

    反正她花了,他以后都會還上。

    何況光是她現在還能鮮活地說要花錢,他便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手在屏風上一拍,仿若一錘定音:“花吧。”

    你想花就花。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26:42

第65章

    一連數日,羅小義忙個不停, 直到接到伏廷命令, 才有機會再來都護府。

    快馬馳至大門前, 他一躍而下, 臂彎裏挾著一只卷軸,匆忙走向府門,腳步猛地一停。

    門口還站著一個人,他一見就開了口:“阿嬋!你沒事吧?”

    曹玉林站在門柱旁, 慣常的一身黑衣,險些要沒註意到,滿身的風塵仆仆, 看他一眼:“瘟疫我又不是沒經歷過,能有什麼事?”

    羅小義一下噎住似的沒了話, 覺得自己有點剛才那話說得多余。

    的確,當初跟隨伏廷作戰都經歷過那場瘟疫的, 她能有什麼事呢?問得倒顯得他上趕著討好一般。

    曹玉林卻也沒再說什麼,只看了一眼緊閉的府門:“聽說都護府閉了好幾日。”

    羅小義也跟著看一眼,這才又找回自己靈巧的舌頭來:“你的消息送到,三哥就急忙回來看嫂嫂了, 但我今日收到三哥的命令了,料想已是無礙了。”

    曹玉林皺眉:“那為何還不開府?”

    羅小義也不清楚, 只能推測:“對了,嫂嫂有孕了,三哥一定是想穩妥些, 多閉了幾日。”

    “嫂嫂有孕了?”曹玉林難得露出點意外的表情來,甚至還笑了:“真替三哥高興。”

    “可不是……”羅小義看了看她的臉,訕訕一笑。

    曹玉林皺了下眉:“你看什麼,我是真替三哥高興。”

    羅小義又被噎了一下,曾經他還懷疑過曹玉林是不是惦記過他三哥,因為總覺得曹玉林對伏廷要比對他更親近,剛才那笑確實也有點那意味,可也不是有心的,何況現在她怎麼想,跟他還有哪門子關系?

    他幹笑兩聲:“那是當然了,大家都高興。”

    曹玉林隨即又皺了下眉:“嫂嫂既然有孕,那就更不能有事了。”

    “對……”羅小義又有些無話可說了。

    兩人一左一右隔著都護府的大門,就這麼站著。

    好在下一刻,大門被人打開了。

    仆從們出來,請他們進去。

    羅小義這才又找到話頭,笑了笑說:“瞧吧,就說沒事。”

    曹玉林已經先一步進門了。

    他無奈摸一下臉,又將臂下挾著的卷軸一提,跟進去。

    仆從在前面引路,往書房走去。

    曹玉林走得快,大概是聽了那個消息的緣故。

    羅小義有心讓她先行,走的慢,落後了一大截,剛好在廊上遇到李硯。

    “小義叔,”李硯喚他說:“這陣子都沒見你來教我習武,可是那事情棘手?”

    羅小義笑:“你小子,能知道什麼事情?”

    李硯喜穿白,細白織錦的衣袍在他身上,把他年少的臉也襯得雪白,偏生表情老成,說話時壓低了聲音:“我打聽了一些,連我們光王府的大夫都聽說過,那可是當初肆虐北地的瘟疫,怎會不知道?何況這府上還閉了好幾日。”

    羅小義嘖一聲,這小子,真是不能小看,還知道打聽了,本還打算嚇一嚇他的,幹脆也打消念頭了:“沒什麼,有你姑父在呢,少擔心。”

    李硯點點頭,連日閉府,說不擔心是假的,不過他姑姑有孕,他便不多表露,只能在此問一兩句。他朝廊後看一眼:“我剛從書房過來,姑姑和姑父正在等小義叔呢,我就不多說了。”

    羅小義越過他往前走,心裏還在嘀咕,這些貴族子弟都太少年老成了,看著乖巧,還是精的。

    這一耽擱,到書房時,已經聽見曹玉林在裏面說話了:“聽說嫂嫂有孕了,卻是接連兇險,實在波折……”

    門口立著新露和秋霜,書房裏的長榻上擺了好幾個軟墊,棲遲靠坐在上面,一襲襦裙,衣擺如水般自榻邊傾瀉。

    伏廷就站在她對面,軍服筆挺地靠在桌沿,手裏拿著份奏報,看得出來是有意騰出地方讓曹玉林與她說話,眼睛還偶爾往對面看一眼。

    羅小義一腳跨進門就圓融氣氛,接話道:“還好嫂嫂又是逢兇化吉了。”

    棲遲笑著看了他一眼,又回頭去聽曹玉林接著說。

    伏廷放下手裏的奏報,看了過來:“東西帶來了?”

    “三哥吩咐,自然帶來了。”羅小義拍拍胳膊下的卷軸。

    他指一下旁邊說:“掛上。”

    那裏是懸地圖的木架。

    羅小義在忙的時候,棲遲在那邊輕笑著說:“我倒覺得這孩子是有福的,真的是逢兇化吉,次次都能安然無恙,這也是本事。”

    她說得輕巧,還帶著笑,周遭好似也多了一層輕快的氣息。

    說完眼一轉,就見伏廷已經到了跟前。

    他一只手搭在榻邊,眼看著她。

    曹玉林看他過來就很識趣地走開了。

    棲遲往他身旁靠了靠,輕聲問:“我說得可對?”

    他遷就她犯懶,稍稍俯下.身,頭偏向她這邊,也跟著低了聲:“什麼?”

    “我說這孩子厲害,你不覺得?”她挑了下眉頭,埋怨般說:“若沒聽見就算了。”

    伏廷抿下唇,嘴邊有笑:“聽見了,你說得對。”

    她這人看著嬌柔,卻是通透樂觀的,若放在別人身上,只怕會覺得不詳,她反倒只看好的一面,也是不易。

    棲遲又挑眉,這幾日為穩妥他一直閉著府門,在她跟前寸步不離的,話都好似坦誠了許多。

    兩人湊在一處低語這幾句的功夫,羅小義已經瞧見了,又見曹玉林站在一旁,咳了一聲,笑著道:“三哥,好了。”

    伏廷站直了,看過去。

    羅小義帶來的卷軸是北地的全境地圖,現在已經懸在了木架上,半人高,一人長的大地圖。

    他朝棲遲看一眼,示意她去看,順帶吩咐一句:“挪近點。”

    羅小義將木架移近,就橫在榻前,一面不解地問了句:“三哥叫我帶著地圖來做什麼?”

    伏廷沒答,先問一句:“我叫你盯著的消息如何?”

    羅小義不敢耽擱,立即道:“皆已詢問過,各州關卡都管得嚴,好在沒別的消息來了,目前就是我們當夜見到的那幾州裏出了事。”

    伏廷又看曹玉林:“你那裏如何說?”

    曹玉林回:“暫時也沒再有其他地方中招。”

    他點點頭,看向棲遲。

    棲遲坐正一些,看著那張地圖:“哪些地方?”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在邊沿一滑,圈了個大致的範圍:“七州,全在邊境。”

    棲遲看了一遍,說:“既然是瘟疫,還得要有得力的人去才行。”

    伏廷說:“將軍中經歷過的都挑出來派去應付,要小心的是那些新戶。”

    棲遲明白了,他說過經受過的都不必擔心,而今年北地的新戶,從民間到軍中,都多出了許多。

    也難怪突厥會故技重施。

    說起來,她也算得上是新戶之一了。

    她起了身,走到他身邊去,盯著地圖:“一個個來,你先說這些地方的境況。”

    伏廷手在一處一點:“陰山州,地勢狹長,居民分散,陰山都督府所在算是集中地。”

    “那就直接派去都督府。”棲遲手跟著一點,挨著他的手指,看著他:“十名大夫夠不夠?”

    伏廷那根手指點了點,看她的眼神沈入點漆。

    “不夠?”她眼一動:“那加十個。”

    “不是不夠,”他好笑:“是多了。”

    棲遲卻也無所謂:“多就多吧,人多好辦事。”

    “還有好幾個州,每州都二十名大夫?”

    “嗯,還要有上好的藥材。”

    伏廷連眼角都彎了一下,卻也是習慣了,她向來如此豪氣。

    棲遲眼在他身上一勾,輕語一句:“你答應讓我花的。”

    他頷首:“我沒說不讓。”

    “那下一州吧。”她催促。

    伏廷只好接著往下說。

    ……

    站在一邊看了半天的羅小義總算明白了,他三哥和嫂嫂在地圖前你一言我一語的,這是在處理各州瘟疫病患的事啊。

    一旁的曹玉林也在看著,他為避免尷尬,嘿嘿笑著,小聲說了句:“嫂嫂可真是三哥的賢內助。”

    曹玉林轉頭看他一眼:“我早說了嫂嫂是和三哥頂般配的一對。”

    羅小義附和著,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再看那頭,見伏廷與棲遲站在一處時不時交談思索,忽然都覺得他三哥如今口舌都比他利索多了,有點想嘆息。

    直至幽陵,邊境一共中招了六州,都是需要重兵防範的要地。

    棲遲手指點在最後一處的幽陵。

    最後定下來,這次除去要給這幾州派大夫過去,還要在那裏建上幾間醫舍,用她的話說,是以備不時之需,順便也是擴一下她的鋪子。

    伏廷沒多問,多問了就有給她行方便之門的架勢了。

    棲遲定好了,想起什麼,看著伏廷說:“這事還得守著風聲才對。”

    伏廷嗯一聲。

    事發時就鎖了消息,免得引來恐慌,讓突厥有可趁之機。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大張旗鼓了。”她看著他:“得找個理由。”

    伏廷問:“你的理由是什麼?”

    棲遲笑了笑:“大都護夫人有孕在身,身體不好,多招些大夫來北地看看,倒也說得過去的”

    他故意問:“不怕被說嬌縱?”

    “那就說好了。”她問:“你覺得不好?”

    伏廷頷首:“就這麼說。”其實她已與他想到了一處,剛才那一問還是逗她的。

    棲遲定好了,朝外喚一聲秋霜。

    秋霜進門,就見她已坐回榻上,那裏擺著一方小案,上面早已擺好紙筆。

    她拿了筆,心裏草草算了一通,在紙上寫了個數目,拿了遞過去:“按我吩咐好的去辦吧。”

    秋霜雙手捧住,看一眼那張紙上的數目,又是一個龐大的數目,心裏吃驚,也不敢多言,捧著趕緊出門去了。

    曹玉林站得離門不遠,瞥到了紙上的字,眼神很震驚,再看棲遲,目光都不太一樣了。

    羅小義自是註意到她這點神情了,料想她是還不知道棲遲那個藏著的身份,否則就會跟他一樣見怪不怪了。

    剛想到這兒,伏廷走了過來,看他一眼:“出來。”

    羅小義忙跟他出去。

    出了門,伏廷下了走廊,一直走到一叢花木旁才停下,開口說:“剛才的安排你已聽見了,選調軍中經歷過瘟疫的老兵前往邊境各州。”

    羅小義明白得很,這是要叫不怕感染的去協同那些大夫醫治病患。

    “放心吧三哥,我即刻就去辦。”說著就要走。

    伏廷扯住他衣領拽回來:“還沒說完。”

    羅小義又站定。

    “一個月內絕了這瘟疫。”他臉色漸沈:“下令邊境各州都督屆時入瀚海府來見我。”

    羅小義不明所以:“三哥叫他們來做什麼?”

    伏廷眼神一冷,聲沈如鐘:“備戰。”

    羅小義一楞,繼而就明白了:“三哥是覺得突厥要下手了?”

    “遲早的。”伏廷在他眼前走動兩步,與先前在書房裏不同,軍服凜凜,一身驍勇悍氣,驀地冷笑一聲:“讓他們來,老子擦好刀等著!”

    原本為了北地不該輕言兵戈,但是他們這回犯禁了。

    先是棲遲,後是孩子。

    他沒什麼好說的,想打就打,又有何懼。

    羅小義領了命令去後,伏廷回到書房,便又如無事一般,收斂了氣勢。

    書房裏只剩了棲遲和曹玉林,二人還在地圖前站著說話,見到他進來,曹玉林便抱了個拳要告辭。

    棲遲叫新露去伺候,忽然遠道而歸,怕是還沒用飯。

    新露從門口過來,請著曹玉林離去了。

    伏廷走過去,看了眼她身旁的地圖,這次完全順著她的意,她想怎麼安排便怎麼安排,他派人手來配合,不禁問一句:“舒坦了?”

    棲遲回得很謙遜:“尚可。”

    他想著她那一大筆支出,竟還是尚可,嘴角提了提:“你已然多花了。”

    她想了想,故意說:“我本也不想的,可忽的覺著腹中動了一下,似是在提醒我遭受的不公,我便要出口氣了。”

    說到此處,她一手撫上小腹。

    伏廷腳一動,人已欺近,左手攬她,右手跟著摸到她腹上:“真的動了?”

    當然沒有,還沒到時候呢。棲遲胡謅的罷了,被他這麼一問,反而不好意思說實話了。

    他手貼在她腹上,隔著衣裳都能感覺到手心裏的溫熱,頸邊是更重的溫熱,那是他的呼吸。

    伏廷也沒追問,低了頭,軍服的衣領蹭在她頸邊:“方才你們在看什麼?”

    棲遲耳廓發麻,伸手指了一下地圖:“阿嬋說這一大片地帶都是你打下來的。”

    “嗯。”他眼落在她雪白頸邊,往下是隱約可見的胸口,隨口應了一聲。

    她頸邊很癢,想要轉移註意力,找了個問題,指了一下邊界線:“為何不往前打了?”

    他終於掃了一眼:“那裏沒人。”

    其實他沒那麼好戰。

    棲遲沒忍住,笑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26:57

第66章

    錢多好辦事。

    重金聘請下,百多位大夫不日便自中原入了北地, 由安北都護府親自檢視, 確認無誤, 再由特地挑選出來的老兵們護送去了邊境。

    一晃一個多月過去, 邊境六州如火如荼地圍剿著瘟疫,而這一切,在都護府裏都感受不到。

    只在秋霜送到的消息裏,棲遲才知道大致情形——

    “醫舍都建好了, 解九挑了好手去照應的,買了死口,各府都督都以為是大都護的安排, 還詫異大都護這次怕是將全部家當都投進來了。”

    “家主各地的鋪子都調上藥材來了,供得沒斷過。眼下只聽說有一個年老的實在沒熬過去, 其余就沒有壞消息出來了。”

    “對了,家主與那古葉城商號立的協定近來也有新商家加入了, 藥材價已穩住了,雖沒降,倒也不再漲了……”

    秋霜仔仔細細稟報的時候,手上卻也在忙著。

    她的身前站著李硯, 正拿著繩在為他量身。

    量完了,感慨一句:“世子長高了許多, 想來衣服是都要重新做的了。”

    棲遲坐在對面看著,原本正想著她稟報的那些事,聽到此處, 便多看了兩眼侄子。

    發現他確實是長高了不少,笑了笑說:“那便將衣服都重新做了。”

    李硯忙道:“姑姑還是別破費了,眼下正當用錢的時候。”

    他知道姑姑什麼都給他頂好的,這一通下來不是小數目,也知道她月前剛為了瘟疫花了大錢,一個多月下來還斷斷續續往裏不斷投錢呢。

    棲遲手裏端著一碗湯水,那是特地為她做的酸湯,不知為何,身子月份多了,近來就喜歡的緊。

    她吹一下,抿了一口,咽下去後說:“做吧,這點錢算不得什麼。”

    秋霜早記下了,全光王府誰不知道家主頂疼愛世子,吃穿用度哪能虧待。她量好了,看一眼棲遲微凸的小腹:“奴婢覺著還該做些小衣服,待不久後小郎君或是小娘子出來了也是要穿的。”

    棲遲含笑剜她一眼:“哪有那麼快。”

    “快得很,家主都顯懷了呢,您瞧,一晃世子都長高那麼多。”

    聽她絮絮叨叨的,棲遲幹脆說:“隨你。”

    秋霜高高興興地去忙了。

    近來她跟新露總在猜家主是要生個小郎君還是小娘子,在這眾人擔憂著瘟疫大事的關頭,唯有這個是能叫她們生出點樂趣的事來了。

    李硯不用再幹站著,活動兩下擡酸了的臂膀,走到棲遲跟前來:“姑姑,都說這瘟疫是突厥人傳的,他們怎麼還有這本事呢?”

    棲遲放下湯碗,捏著帕子輕輕拭了拭唇:“什麼本事,無非心狠罷了。”

    李硯一楞:“姑姑為何如此說?”

    棲遲說:“突厥要傳這瘟疫,必然他們自己當中也有人得了這瘟疫。他們將軍府裏的女人都能用來做探子,將病人推出來做引頭刀又有何不可。”

    李硯聽得咋舌,“他們便如此仇視北地嗎?”說到此處他好似想到了什麼,又自己改了口:“不對,他們是沖著中原?”

    “不錯,說是仇視,倒不如說是覬覦。”棲遲嘆了口氣:“這麼大塊地方,入了便是直入中原的大道,這天下十道遼闊的壯麗山河,無數的繁華富庶,誰不覬覦。”

    李硯已然全明白了,卻感觸更深:“北地便是國之屏障,姑父在此鎮守多年,聖人一定對他很信任。”

    棲遲不禁笑了。

    信任麼?她不覺得,真信任就沒她嫁與他這事了,聖人可能是不得不信任。

    換了一個人來,能在貧苦積弱的境地下撐著北地屹立多年?

    只有伏廷。

    旁人怕是沒他那份咬牙死撐的耐力,也沒他那身寧折不彎的傲骨。

    想到此處,不禁多看一眼侄子。

    她沒料到他個頭高了,連眼界也開闊了,竟也開始關心這些事了。

    正這當口,新露小步進了房門來:“家主,有您的一封信。”

    李硯貼心,怕累著姑姑,先走過去幾步接了,再送到棲遲手中來。

    棲遲拆開來看,先看了內容,又看了信封,臉上表情雖沒什麼變化,眼神卻淡了,遞給新露說:“燒了。”

    這一幕有些熟悉,新露伸手去接時忽而憶了起來:“莫非又是……”

    礙著李硯在場,她及時打住了。

    棲遲點頭,又是崔明度寄來的。

    此番她借口懷孕身體不好,一下招了百來個大夫來診斷,自然是大手法了,哪家的貴女也不至於如此陣仗的。

    那日伏廷問她,不怕被說驕縱?

    還真說中了。

    風聲傳出,邕王又按捺不住,在宮中嚼了舌根。

    崔明度這回又是來知會她的。

    據說是在皇家私宴上,邕王趁聖人教導宗族親眷勤儉時,話裏有話地指責了一番她驕奢無度。

    這次與上次不同,崔明度說聖人聽聞後竟然當眾呵斥了邕王,令邕王碰了一頭一臉的灰,狼狽不堪。

    信的最後,崔明度恭賀了她幾句,自稱從靺鞨返回匆忙,無法親身道賀,甚至還說伏廷因她懷孕而有如此陣仗,可見對她寵愛有加。

    言辭之間禮敬又本分,仿佛之前在她跟前說出那種逾越之言的是另一個人。

    新露在李硯莫名其妙的眼神中將那封信引火燒掉了。

    棲遲親眼看著紙張化為灰燼,落在腳邊,忽而生產一種感覺——

    崔明度一而再再而三地將這些小事告訴她,就好似站在她這邊似的。

    她難免想起他以前那幅愧疚的模樣,甚至要將她承擔成責任的模樣,眼中眸光微動,輕輕牽開唇角。

    心想當初一場退婚罷了,他就如此覺得對不起她麼?

    外面忽然有了響動,像是很多人在走動忙碌。

    新露出去看了一眼,回來稟報說:“大都護回來了,還下令開了府上正門。”

    棲遲一怔,朝外看去。

    這是要迎客不成?

    隨即就進來了兩個婢女,見禮說:“奉大都護令,請夫人沐浴更衣,去前院見客。”

    都護府大門敞開,仆從們垂手立於兩側。

    接連的快馬到來,車轍轆轆,在府門前次第停下。

    前院忙碌,棲遲到時,在廳中看見站著的伏廷。

    他身上穿著那件她給他做的軍服,腰帶緊收,長靴利落,手扶在腰後刀上,擡臉看來時,兩眼朗朗若星。

    棲遲走到他跟前,朝門外看了一眼:“來了什麼客?”

    “邊境六州都督,”伏廷說:“我早已下令叫他們來見,今日都到了。”

    棲遲微微點頭,意思是明白了,想著秋霜所報的消息,想來瘟疫的事處置地還算順利,不然他們可能來這一趟便會拖延了。

    伏廷趁機打量了她一下,她鬢發上珠翠點搖,略點眉唇,換上了鵝黃的抹胸襦裙,雙臂間挽著雪白的細綢披帛,宛如流雲。

    畢竟懷著身孕,這派頭對她而言可能有些折騰,他本想問一句是否覺得累,她那張點飾過的眉眼忽而看了過來,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

    “有件事說來挺奇怪的,你想不想聽一聽?”

    伏廷於是把話咽了回去:“什麼事?”

    棲遲眼波輕轉:“聽說這次招大夫的事,邕王在聖人面前嚼了我舌根,聖人向來寵信他,這回竟然會苛責了他,你說這是為何?”

    伏廷長身筆挺地立在她面前,看著她:“自然是因為早有奏折呈報宮中言明瘟疫之事了。”

    她低語一句:“果然。”

    聖人怎麼可能替她說話,不過是因為知道實情罷了。

    剛才想起時,便猜是不是他做了什麼,還真是。

    “以邕王的小肚腸,說不定以後要記到你頭上來。”她故意說,心裏接一句:不過好在他是個蠢的。

    伏廷並不在意,他早就寫了折子呈遞宮中,是為稟明情形,畢竟隨時可能會有出兵之事,卻也的確是要防著這等口舌流言。

    即便她說出那句“那就說好了”,並不在意什麼名聲,但她既為北地做了這些,他就不會容著小人背後詆毀她半句。

    聖人就是再寵信邕王,也該知道突厥是家國大事,總不至於來追究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想到此處,他問了句:“你從何處聽說的?”

    棲遲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總不能說是崔明度寄來的,那算什麼,沒事找事不成?

    好在這一猶豫之間,羅小義就快步進來了。

    他一抱拳:“三哥,嫂嫂,各位都督到了。”

    伏廷一手握住棲遲胳膊,帶了一下,坐去上方坐榻上。

    棲遲跟著他落了座,伏廷手還握在她胳膊上,最後放下去,擱在她腰後。

    她就好似半邊身子倚著他,坐在了他懷裏似的,礙於場合,借著他那只手扶的力量坐正了些,輕輕問了句:“只是招他們來見,也要特地拜見?”

    伏廷點頭:“下屬都督入都護府必要拜謁。”

    羅小義在旁聽見了,笑道:“大都護府可是罩護下方各州都督府的,就是這北地的天啊,他們入府就拜是禮數。這還不算什麼呢,嫂嫂等著,待他日北地重收賦稅,還能見到二十二番大拜呢!”

    “什麼二十二番大拜?”她問伏廷。

    他眼看過來:“每年交貢時,八府十四州都督攜家眷入瀚海府述職跪拜,便是二十二番大拜。”

    稍作停頓,他又道:“多年不收賦稅,也多年不曾有過了。”

    棲遲想了起來,這是聽說過的,是各大都護府的至高禮數。

    只是迄今為止只見到北地掙紮於復蘇,似已忘了,這安北都護府本就是一方封疆大吏所在,一方強兵軍閥的象征。

    她想象了一番那場景,眉頭輕挑:“那樣的陣仗,我倒是不敢受了。”

    這是玩笑話,是覺得這架勢太大了,難怪聖人都要忌憚各大都護府呢。

    伏廷說:“你受得起。”

    她不禁看到他臉上,眼裏有了笑:“也是,我花了好多呢。”

    他嘴動一下,似覺好笑,聲沈沈地說:“就算你什麼都不做,也受得起。”

    只要她一日是他的夫人,還坐在他身側,就受得起。

    棲遲沒再說下去,因為各位都督進來見禮了。

    邊境六州都督攜帶夫人,無人不是風塵仆仆,鬢發帶塵。

    除了他們,臯蘭州都督也來了,他是來送戰馬的。

    雖然只有七州都督,一起齊整地跪在地上,這場景已足夠整肅了。

    棲遲端正坐著受了禮,在場的她只對臯蘭都督和幽陵都督有印象,其余都是頭一回見,只覺得大多都在盛年。

    身旁的伏廷站了起來,朝她看了一眼,低聲說:“可以了。”

    禮數走完了,他便不做耽擱了。

    羅小義有數的很,馬上叫各位都督隨大都護去議事。

    其余各位都督夫人自然是要陪同大都護夫人的了。

    新露和秋霜伶俐地進來請各位都督夫人去偏廳就座。

    棲遲起身出廳時,趕上羅小義還沒走。

    “嫂嫂,三哥說了,累了你就去歇,犯不著一直與這些都督的家眷待著。”他三哥先走了,他留下就是為了傳這句話。

    棲遲叫住他:“阿嬋呢?叫她來一同陪著好了。”

    她想起有一陣子沒見到曹玉林了,曹玉林應當是對這些都督的家眷很熟悉的。

    羅小義幹笑:“嫂嫂知道她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我也就嫂嫂與三哥安排瘟疫那檔子事時見了她一回,再沒見到了。反正還在瀚海府,指不定哪日又過來了,這陣子她不是常來看嫂嫂嘛。”

    棲遲一想也是,曹玉林這陣子常來,應當是還在瀚海府。

    再說怕他不自在,她便先往偏廳去了。

    天色漸漸黑了。

    伏廷沒有半點耽擱,與各位都督在議事廳裏聽了邊境瘟疫的情形稟報,又議論了邊防布置。

    這一番耗時太久,出來時天便已經黑了。

    都護府裏懸上了燈。

    由羅小義作陪,諸位都督都被請去用飯了。

    本以為棲遲早該安歇了,他先去沐浴了一番,收束衣袍出來時一邊理著邊境的事情,一邊掃了一眼。

    忽見掃見遠處新露和秋霜捧著瓜果小食自廊下而過,又去了前院,才知道棲遲可能還沒睡。

    他一路走過去,到了偏廳外,果然聽到裏面仍有說話聲,不僅棲遲還沒睡,甚至連各位都督的夫人都還在。

    ……

    偏廳裏,眼下正熱鬧著。

    各位夫人得知大都護夫人有孕,都是帶著禮來的。

    但眼下正值各州有災之時,棲遲雖受了,卻回了更重的禮,一時間叫諸位夫人受寵若驚。

    也就只有臯蘭都督的夫人劉氏最淡然。

    她甚至都想找機會與其他人說一說這位大都護夫人當初在馬場裏的豪舉了,這位大都護夫人“大手筆”可是習慣了,大都護由著她的。

    這一來二往下來,各位夫人與棲遲熟悉了一些。

    坐了許久,棲遲也從她們口中得知瘟疫已經控制住,再聊下去,便是一些閑話了。

    不好耽誤男人們說正事,也只能相對枯坐。

    但閑話已經說盡了。

    本著奉迎的心思,劉氏便及時提議玩個遊戲。

    眾人之間,棲遲也就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算得上熟悉一些。既然開了口,她雖無多大興致,也問了句:“什麼遊戲?”

    劉氏說:“夫人如今有身子,不便多動,叫婢女搬個壺來,坐著投一投壺便是了。”

    投壺是興於君子六藝中射箭之中的遊戲,演變至今,成了女子玩的東西。

    棲遲笑了笑:“你們想玩便玩吧。”說著示意新露秋霜去安排。

    很快就安排好了,諸位夫人輪番上場,幾輪下來,時間就晚了,還未曾察覺。

    幽陵都督棲遲見過一面,他的夫人是同部族裏的胡女,拿了箭雙手送到棲遲跟前來,笑著說:“大都護英勇善戰,夫人豈能不一露身手呢?”

    箭是特地做出來的玩物,連箭簇也是木的。棲遲拿在手裏,覺得好笑。

    她玩這個還真不行,但也無所謂,人總有擅長不擅長的,她打小就九章算術學得好,可能天分就在做買賣上,這些東西差一些又如何呢?

    手上隨手一拋,果然,沒中。

    幽陵都督的夫人也是耿直,竟還嘖了一聲:“嗨呀,可惜!”

    還是劉氏會做人,重新拿了一支遞過來:“夫人不過一時失手罷了,再來一次定當能中。”

    棲遲搖手:“罷了,你們玩吧。”

    比賺錢再叫她還差不多。

    “夫人何必謙虛,您可是宗室縣主,這種小玩意兒於您不過雕蟲小技罷了。”劉氏笑著奉承。

    棲遲只好拿了又投了一次。

    依舊沒中。

    眾人嘆息之際,劉氏撿了回來說:“是我沒擺正那壺,夫人還是重投一次。”

    棲遲笑著轉開眼,不想再接了,眼光忽而瞥見身後的屏風,那裏有道人影站著。

    她隨口敷衍一句,起身走了過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27:12

第67章

    “中了!”見箭入壺,劉氏第一個撫掌笑道:“便說這對夫人來說是易事一樁!”

    其實也是松了口氣, 誰不想討好大都護夫人, 若是再投不中, 她可要借口是懷了身孕不便, 就此揭過了。

    但畢竟是宗室裏的貴女,這種貴族子弟打小便會的玩意兒,果然還是玩得好的。

    幽陵都督的夫人也豪爽地跟著笑起來:“夫人原來是藏著的,一定是為了給我們留顏面了。”

    一時間諸位都督夫人都止不住贊賞, 好話不斷。

    畢竟是北地最尊榮的女人,就是投不中也要像劉氏那般說盡好話,何況眼下還投中了, 多好的親近機會。

    棲遲臉上帶笑,眼瞄了瞄那暗處, 故意說:“料想還是站著投好,那便再投一投吧。”

    眾人皆稱好。

    棲遲往後退, 又站至那屏風旁,有意的先擡一下手臂,所有人視線便被吸引了過去,不自覺就被這一擡弄得都看向那壺口。

    下一瞬, 她的胳膊又被握住,男人的身軀及時貼近, 輕輕巧巧地又是一投。

    留心著壺口的諸位夫人紛紛拍手歡笑。

    自然又是中了。

    “不愧是大都護夫人!”

    “以後可不敢在夫人面前班門弄斧了。”

    緊接著又是一下,羽箭落入壺口,又是一聲清脆的“叮”。

    夫人們再次一陣贊嘆。

    “連中三下, 夫人真是太厲害了!”

    恭維聲此起彼伏。

    棲遲見好就收,再下去,怕是就要被她們誇上天了。

    她朝新露遞個眼色,後者立即會意:“時候不早了,諸位夫人也該暫歇了,實在玩久了。”

    “是是是,勞累大都護夫人了,我們該告辭了。”

    一疊聲的自責歉疚,諸位夫人自知失禮,恭謹地行禮。

    棲遲已轉身,朝屏風後那暗處走去。

    “咦?”身後有人出聲。

    她擔心被看出什麼,腳步立時快了,沒幾步,手腕被抓住,她在燈火暗處被男人手臂一摟,迅速走出去門去。

    一路穿過回廊,半步不曾停頓,直到一下推開書房的門進去,兩副身軀仍貼在一起。

    棲遲背靠在門上,因為快走,呼吸已急了起來。

    大都護和大都護夫人竟然做賊似的,想來也好笑:“偷偷摸摸的,像做壞事一樣。”

    伏廷緊緊摟著她,也想笑,現在這樣,倒更像是偷偷摸摸的了。

    書房裏只點了一盞燈,半明半暗,他垂眼,在這晦暗的燈火裏看著她起伏的胸口,攬著她的手忽的一帶,頭低了下去,呼吸噴在她頸邊:“嗯,那又如何?”

    外面隱約傳來說話聲——

    “大都護這是下了決心了。”

    接著是羅小義的聲音:“那是自然了,三哥還會跟突厥客氣不成。”

    幾位都督大概是準備出府了,說話聲漸遠。

    “他們在說什麼?”棲遲喘著氣問,男人的身軀壓在她身前。

    伏廷正在親她的脖子,唇移到她耳邊:“不用管。”

    頸上一麻,是他親得狠了。

    她心快跳著,手不自覺地抓到了他的腰帶,手指在那邊沿勾著摩挲了半圈。

    他剛沐浴過,腰帶系的不緊,勾了兩下,半松半散。

    伏廷含著她的耳垂,一停,手按住了腰帶,退開了,兩眼黑漆漆地看著她。

    棲遲猶自喘息,亦看著他,燈火裏的臉帶著潮紅。

    伏廷暗暗咬了下腮,被她眼神勾的,又低下頭去親她,手揉著她的胸口。

    棲遲軟在他身前,被他手摟得緊,氣息急促,快站不穩了一樣。

    他似有所覺,手臂一收,抱著她往後退,直到小腿上被重重一抵,停住了,已在榻邊上。

    外面新露在報:“家主,各位都督已攜夫人離去了。”

    她拎拎神,回了句:“知道了。”

    隨即唇就被堵住了。

    她在唇舌發麻的時候,終於找到縫隙,輕輕推他一下:“我腿有些酸了……”

    伏廷停住了。

    這一推,好似叫他清醒了過來,他看了眼懷裏的棲遲,終是忍住了沒繼續,手握著她胳膊,按著她坐下:“坐著,站到現在了。”

    棲遲坐在那裏,微微喘息,眼睛還看著他。

    伏廷蹲下,撩起她裙擺,屈著拇指在她小腿上左右各按了幾下,口中說:“軍中的法子。”

    棲遲“嗯”了一聲,只這幾下,真覺得舒服多了,眼神轉去看他的頭頂,他頭發束得利落,沾著些沐浴後的水氣。

    她伸出根手指,懸在他耳廓邊,指尖撫了一下他黑硬的頭發,傾身過去,輕輕問:“你在忍麼?”

    他親得雖狠,可比起以前還是克制多了,她早已看出來了。

    伏廷舔了下牙,心說這不是顯然的?

    他擡起頭,眼盯著她,掃了眼她小腹:“怕傷著你和孩子。”

    視線裏,棲遲的臉一下紅起來,眼神微微閃動,聲輕輕的:“大夫說過,頭三個月和後兩個月不行,其他時候只要輕一些……”

    她臉上鮮紅欲滴,甚至覺得伏廷看她的眼神都沈了一些,眼神轉開,又掃回來,意思不言而喻。

    就是現在可以。

    雖是夫妻私話,也是有些沒羞沒躁的,她緩緩站起身,自他身邊走開兩步:“我只是聽大夫說的。”

    手被抓住了,伏廷站起,腳跨一步,坐在榻上,將她拉回去,一把聲音低沈:“你也是忍著的。”

    她眼光輕動,眼角微挑,呢喃否認:“沒有。”

    伏廷拉她的手按到她腰後,把她往跟前送,端詳著她的臉,好似在看她有沒有說謊。

    棲遲的確說謊了。

    眼前,伏廷已一手松開腰帶,盯著她,低語一句:坐上來。

    她耳中轟的一聲,一下渾身都熱了。

    ……

    燈火搖曳人影。

    棲遲衣裳半褪,扶著他的肩,坐在他身上。

    伏廷雙手托著她的腰,幾乎沒讓她用半點力,習慣了他疾風驟雨似的歡.愛,這樣溫和的進出,還是頭一次。

    卻又是另一番難言的感受,她輕輕咬唇,松開,又咬住。

    最後伏在他頸邊,任他予取予求。

    伏廷手扶著她,緩動,呼吸沈重。

    他還是克制的,止不住要碰她,碰了還是克制,是真怕傷了她。

    棲遲的手撫在他背上,摸到他背上的傷疤,一道道的輕撫。

    又撫過他頸下被她治好的傷,肩後剛揭去膏帖子不久的箭傷,那裏已留下個指甲大小的痕跡,她的指尖輕輕刮了一下,仿佛在試他還疼不疼。

    耳邊聽到伏廷的呼吸愈發沈了,甚至出了喘息聲。

    她才知道原來男人也會難捱到發出聲來。

    但她很快就將這些胡亂的思緒拋開了,就算再溫和,她也忍不住要張開唇喘息,摟緊了他的脖子。

    伏廷陡然轉過臉來,叼住她的唇。

    她的舌被纏住,身在他掌下操控中起伏,腦海快要昏沈。

    不知多久,他停了。

    棲遲軟軟地坐在他身上,仍在輕喘。

    伏廷托著她的腰,給她拉起衣裳,嘴貼在她耳邊,忽然說:“明日我就要動身。”

    她下頜抵著他肩,神思還未回來:“嗯,動身去何處?”

    “率軍去邊境防守。”

    她回味過來了,一時無言。

    原來先前聽到的決心是指這個。

    伏廷在與各位都督商議的時候就定好了這個計劃。

    第二日一早,他早早起身,坐在床邊看著棲遲。

    昨夜是他將她一路抱了回來。

    後來臨睡前,她才問了句:你這趟要去多久?

    他回答:那得看突厥。

    她側臥在枕上,看來說:那看來是要挺久的了。

    當時他甚至想問一句,可會記掛他?

    最後終究是沒問出口,從軍作戰這麼多年,何時來得這麼優柔寡斷過,別弄得像是被自己的女人給絆住了似的,還如何統帥六軍。

    天還未亮,他先將軍服穿戴齊整了,又走到床前看了一眼,昨晚可能是累著她了,到現在她還睡得安寧,輕斂眼睫,呼吸均勻。

    他順帶掃了一眼她的小腹,拉了一下被角,轉頭出去。

    羅小義起得更早,已經在府門口等著了,身上穿上了甲胄。

    伏廷出來時已經刮過下巴,精神振振,腰後負刀,手中還握著劍,另一手拿著馬鞭,步伐雷霆。

    羅小義光是看著就有種要應戰的覺悟,抱拳道:“三哥,兵馬都點好了,各府都督也都要隨軍啟程了,幾位都督夫人還想來拜別嫂嫂來著。”

    “推了,讓她好好睡。”伏廷走去階下,長劍塞入馬鞍下,扯了韁繩,翻身而上。

    ……

    棲遲坐在桌前,捏著勺子,一口一口用著早飯。

    她很快就醒了,不過伏廷已經早一步走了。

    新露在旁道:“大都護是悄悄走的,應是想叫家主好生歇著。”

    棲遲差不多已熟悉伏廷的做派,他要去哪裏都是雷厲風行的,既是奔著要防守突厥去的,更是如此了。

    她想了想,放下勺子:“還是去送一下。”

    新露本想勸她不要多走動了,見她已起了身,還是去拿了件薄披風來給她披上。

    兵馬自營中而出,浩浩蕩蕩整肅地停在城外,伏廷需要出城門,與大軍集結後方可出發。

    諸位都督皆輕裝簡從而至,夫人們也隨行騎馬。

    臯蘭都督是送戰馬來的,此行不在其列,與諸位道別後,又領著夫人劉氏拜辭了馬上的大都護,便轉頭回臯蘭州。

    這一番耽擱,啟程稍稍晚了一些,天已經亮透了。

    城門裏有馬車駛了出來。

    大軍集結處,是不該有車馬隨意出城來占道的。

    伏廷坐在馬上,朝那裏望了一眼,看到馬車時,手中韁繩已經扯動。

    馬車停下。

    棲遲揭開窗格簾布朝外看了一眼,只看見赫赫整肅的大軍遊龍一般。

    隊伍太長,以至於她一眼竟沒有找到伏廷所在。

    捏著簾布掃過去,見到遠處各位都督和都督夫人都已瞧見了她,正遙遙向她見禮。

    她只能點頭回應,將簾布放下了。

    下一刻,簾布卻又被人掀起。

    她擡頭,看到了被束帶緊緊綁著袖口的一只手,往上看到伏廷的臉。

    “還以為你已走了。”她低低說。

    伏廷坐在馬上,貼車近,難以看清她臉全部,只能看到她點了胭脂的唇輕動,說了這麼句話。

    沒料到她會來送他,他竟有些意外了,甚至還能說欣喜。

    他朝兩邊看了一眼,察覺許多人在看著,幹脆下了馬,衣擺一提,擡腿登車。

    棲遲只覺車身晃了一下,門簾掀開,他已低頭進來。

    也不能待太久,畢竟三軍在側,總不能在夫人馬車裏耗著。伏廷沒坐下,進來後一手搭在她身側,長話短說:“時候不早了,你來晚點我已走了。”

    她挑眉:“那我是來巧了。”

    他頷首,低聲說:“待在瀚海府穩妥些,你好生安養。”

    棲遲想起曾經被突厥女擄走不就在瀚海府,哪裏穩妥了,好笑地輕語:“我倒覺著跟著你才穩妥些。”

    伏廷已動了一下,是準備出去的架勢了,聞言又頓住,看著她。

    她擡眼看過去,一只手已按到她頸後,她往前一傾,被他堵住了唇。

    他在她唇上重重碾了一遍,松開她,眼在她臉上沈沈一掃,揭簾出去了。

    棲遲看著他離去,直至門簾落下,擡手撫了一下唇。

    想著他方才的眼神,不禁笑了一下。

    這種眼神讓她覺得,他眼裏就只剩下她這一個人似的。

    大概在他守著她度過瘟疫那個日夜裏就有了,又或者,在他去古葉城救她時就有了。

    她不禁又笑了一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27:27

第68章

    曹玉林再來都護府時,已是伏廷走後好一陣子的事了。

    天氣好, 都護府園中的涼亭八角飛檐, 風過無聲。

    棲遲這會兒就在亭中坐著, 手裏拿著份官署的文書在看。

    忽而聽見新露報了一聲, 她擡頭,就見曹玉林冷不丁地出現了。

    她將文書放下,笑著說:“你是故意的?小義隨軍去邊境了,你才來。”

    曹玉林今日倒是沒著平常的黑衣, 著了身青布衣裳,只有那張臉一如平常的嚴肅,走入亭中, 站到她跟前來,一板一眼道:“我是奉了三哥的命令來的, 三哥叫我在他走後多守在嫂嫂跟前。”

    棲遲眼光輕動,沒想到伏廷安排得如此細致, 他走時卻是半個字也沒說,不禁又笑道:“那你還到現在才來?”

    曹玉林覺得她是暗指還是因為羅小義的緣故,黝黑的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嫂嫂就莫要取笑我了。”

    棲遲不逗她了,逗了她也不會笑的。

    正要說別的, 李硯走了過來。

    “姑姑,都已備好了, 可以出發了。”

    她點點頭,站了起來。

    曹玉林伸手扶她一把:“嫂嫂要去做什麼?”

    棲遲指一下面前的文書:“官署送了文書來,報了民生上的事, 眼下都護府只有我在,只好我來過問了。”

    曹玉林了然:“三哥不在,交給嫂嫂也是一樣的。”

    棲遲笑笑,她本也沒有插手這些官署事務的心,但來報的官員說大都護走之前交代過一句,有關民生的事可請夫人過問,因知夫人也是為北地好的。

    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官署是得了吩咐的,也不可讓她多操勞,凡事來報一聲便好了。但聽了這話,她多少還是上了心,打算親自去官署看看。

    畢竟她的確是想讓北地好起來的。

    有曹玉林在,棲遲便不打算帶新露秋霜了,她們近來一心想給孩子做衣裳,正忙得高興。

    新露領命退去時,李硯快步迎了上來,堪堪站在亭前。

    “我陪姑姑去吧,如今姑父不在,府上就我一個男丁,剛好今日也無課業,否則我不放心。”

    曹玉林原先只知道他是光王府的世子,只覺得是個乖巧的少年,沒想到他對自己姑姑竟是如此知冷知熱的,看一眼棲遲:“嫂嫂好福氣。”

    棲遲看了看侄子,被他這番話打動了,真是覺得他有些男子漢的模樣了,點了點頭:“那你就跟著吧。”

    曹玉林虛扶在她左側,李硯扶著她右側,好似多慎重似的。

    棲遲穿著抹胸襦裙,下裙寬松地遮掩著腹部,有孕以來身也並未添豐半分,乍一眼可能還瞧不出有孕,卻被他們如此小心地攙扶著,無奈地笑一聲:“不必這麼小心翼翼的。”

    可二人全然不聽,她只好隨他們去了。

    說話間,一路出了府門。

    護衛們守著馬車停在府門口。

    一身錦袍的李硯金冠束發,將棲遲扶到車旁,才松手,去從護衛手中牽了自己的馬,打算跨馬護車。

    這是學了他姑父的樣子。

    正踩蹬的時候,棲遲也提著衣擺準備登車。

    忽聽一聲馬嘶,如被利刃刺中般的尖利嘶鳴,她轉頭看去,李硯忽的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眼神身形一閃,曹玉林迅速過去,拉著他就是一扯,口中喊道:“護衛!”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曹玉林那完全就是生生扯拽的動作。

    李硯剛從馬上跳下,就被她迅疾按在地上,那馬不知怎麼了,如同瘋了一般狂嘶不止,不停地跳起揚蹄,又踢著後腿。

    眼看著就要踩到人,棲遲離得最近,手一伸,扯住了韁繩。

    左右護衛早已沖上前來,防護著她,一部分人握著兵器環護戒備,另一部分幫著拉住馬。

    棲遲緊緊扯著韁繩,口中急急說:“保護世子!”

    又有護衛連忙去拖地上的李硯,曹玉林已起身,挾著李硯往府門口退。

    棲遲這才松了韁繩,被護衛們簇擁著退回到府中,從馬車到府門不過是一段臺階的距離,她走得急,一手扶著小腹,隔著高大的府門看出去,吃了一驚。

    李硯的那匹馬被兩名護衛按著,伏地嘶鳴,馬臀上赫然中了一支箭,血滴到了地上。

    在曹玉林剛才按著李硯趴伏過的地方,還插著一支箭。

    剛才那一瞬間,她看見了馬臀上的那支箭才及時將李硯拖了下來,才免於他被後一箭射中,而馬受了傷,發了狂一般,很可能就要踩傷人。

    不知是從何處射來的冷箭,棲遲緊捏著手心,在府門外掃視一圈,都護府左右歷來防衛嚴密,門前大街也不可能有閑雜人等隨意往來,根本沒見到有別人的蹤影。

    她抑制著劇烈的心跳,吩咐一句:“去查。”

    護衛們立即分頭而去。

    她扯上李硯,又喚曹玉林:“先回去再說。”

    府門幽深,高階威嚴,是天然的防護,門前又隔著重重護衛。

    郎朗白日,這一出突兀而迅疾,但好似再無動靜了。

    曹玉林沒急著走,眼睛來回掃著左右,確定再無冷箭射出,撥開護衛走了出去,很快就回來,手裏拿著那支箭。

    忽然出了這樣的變故,是絕不可能再出府了。

    幾人返回府中。

    李硯一路都緊緊扶著棲遲。

    一進屋,棲遲就問:“阿硯,你可有事?”

    李硯搖搖頭,臉色發白,又回問她一句:“姑姑沒事吧?”

    “我沒事。”棲遲眼睛已看向曹玉林。

    她不等發問就道:“嫂嫂放心,我也沒事。”

    新露和秋霜聞聲而來,還覺得奇怪:“家主因何返回了?”

    話剛說完,卻見世子臉上臟汙,衣裳也沾了灰塵,再見後面跟著的曹玉林手裏還拿著一支箭,頓時都知情形不對了。

    棲遲手扶著榻邊,緩緩坐下,才算定了些神,吩咐一句:“莫要多問了,先煮壺熱茶來。”

    新露行個禮,忙去煮熱茶湯。

    有一會兒,屋中誰也沒人說話,或站或坐,皆還陷在先前那一出中。

    直至茶香味傳出,曹玉林看了眼棲遲,見她神情如常,倒好似和自己這種軍人似的。

    不過經歷過古葉城那樣的兇險,自然是不會輕易受驚了。

    棲遲已經看到了她手中的箭,只一眼就蹙了眉:“這是突厥的箭。”

    曹玉林有些意外:“嫂嫂認得突厥的箭?”

    棲遲看著那箭,擰眉更緊,點了點頭:“見過。”

    她當然認得,當初在伏廷背後見過,那種帶著倒鉤的箭,只有陰狠的突厥人才會用。

    她覺得不對勁,對新露說:“派人去知會官署,就說都護府外出了刺客,讓他們將城中徹底搜查一遍。”

    “奇怪……”曹玉林捏著那支箭又看一眼,才板著臉出了聲,卻好似自言自語:“因著三哥要領軍去邊境,我這陣子一直打探消息,並未有突厥人混入才對,怎會有突厥人放出的冷箭?”

    如今不管是因為瘟疫還是因為備戰,各州府的關卡都極其嚴格,城門都不怎麼開了,如何會有機會讓突厥人混進來?

    作為首府,瀚海府的關卡更是嚴密萬分。

    棲遲輕聲說:“的確奇怪,且不說突厥人難以混入,就是真混入了,也該沖著我來,為何會沖著阿硯?”

    李硯卻是受了驚的,在旁一聲不吭,臉有些發白。

    好一會兒,他才道:“萬一就是沖著姑姑的,那可如何是好?”

    曹玉林點頭:“世子說得對,只因世子在馬上較為顯眼,從都護府裏出來,自然是沖著嫂嫂來的。”

    棲遲思索著,還是覺得不對,她先前送伏廷時也出了府,卻並未遇到行刺的。

    可要說沖著李硯,似乎也說不通,突厥要刺光王府的世子又何用?

    茶已冷,毫無頭緒。

    李硯揉一下臉,先前那一下臉貼著地,著實不輕,但他可能太過驚訝,竟也不覺得疼,用手按了兩下就作罷了。

    棲遲看了看他,又去看曹玉林,忽而註意到曹玉林身上的衣裳破了。

    一定是方才救李硯導致的,那支箭應當是擦著她的衣裳過去的,在衣襟上割了一道口子,裏面的中衣已露了出來。

    她喚一聲新露,讓她帶曹玉林去換身衣裳。

    曹玉林本想推辭,但看了看,覺得這樣不雅,放下那支箭,抱了抱拳,隨新露去了。

    她走了,李硯才問棲遲:“姑姑,此事可要知會姑父知曉?”

    棲遲方才也想過了,想了一會兒才說:“此時多事之秋,他人在邊境抵禦突厥,若是知道了要分心來查,先等官府搜查的結果再說。”

    她看了看門外,想起剛才,仍是心有余悸,看了看他的臉,還好他沒出事。

    又將秋霜喚來,吩咐加強府上守衛,近期都不要出府了。

    ……

    很快,瀚海府負責城守的官員就帶著人匆忙入府來報——

    根本沒費勁,棲遲的護衛就先一步在都護府附近逮到了刺客,還沒抓捕,對方就先自盡了。

    棲遲聽了稟報,眉頭松了又緊:“可是突厥人?”

    城守在她面前擦著冷汗,初聽聞此事時,他的冷汗就下來了。

    大都護還在邊境鎮守呢,都護府周圍卻出了這等事,若是夫人出了什麼事,還懷著身子,豈不是要叫他官職不保?

    他擦了擦額上冷汗,再三在棲遲跟前躬身稟報:“回夫人,確實是胡人相貌,但下官不敢瀆職,近來這般境況,更是不敢懈怠,城中城門每日定時開閉,更有重兵把守,下官真不知這人是如何混進來的,但、但下官已下令加強城中戒備了。”

    棲遲說:“今日出府只是臨時決定,那便說對方是早就等著的了。”

    城守一聽更冤:“那莫非是早就混進城中等著的?”

    可如此一說,不還是他瀆職了。

    棲遲擺一下手,他又擦了擦汗,這才退去了。

    李硯在旁道:“姑姑,真是突厥人沖著您來的不成?”

    眼下看是這麼回事。

    棲遲想去與曹玉林說一下此事,才想起她換衣裳還沒出來。

    她安撫一下身旁的李硯,起身去客房。

    秋霜在廊下守著,看到她過來,小聲問了句:“家主和世子都好些了吧?”

    她點點頭,問:“阿嬋還沒好?”

    秋霜遠遠朝門看了一眼:“本來應該早就好了,但曹將軍不要我們幫忙,都將我們打發地遠遠的。”

    棲遲有些擔心,也不知她是否受了傷,便徑自過去了。

    擡手敲了兩下門,裏面聲音雜亂,棲遲更不放心,連忙推門而入,正好見曹玉林擡頭。

    她兩手正在遮掩衣裳,半敞的衣襟沒能及時掩上,胸口光景在她眼中一閃而過。

    棲遲看到瞬間一怔,她胸口上有很多傷疤。

    但隨即,她又恢復了常態,好似什麼都沒看見一般說:“我還以為你落新傷了。”

    曹玉林手上攏著衣裳,遮掩好了,垂著眼說:“沒有,舊傷而已,嫂嫂放心。”

    棲遲點了點頭,一時無言。

    方才入眼的那一幕太過震驚,以至於她原本要來說的事都給忘了。

    好一會兒,她才開口:“此事還是該說一聲。”

    她總覺得隱患未除,不管是不是突厥人所為,都叫她不踏實,尤其是差點叫侄子受害,就更不踏實。

    曹玉林問:“嫂嫂想如何說?”

    棲遲猶豫一下,說:“也不知他是否會答應。”

    邊境六州猶如一條蜿蜒的曲線,中間的榆溪州不遠不近,剛好可以兼顧各州。

    伏廷打馬立於營地中,面前是一排剛歸的斥候,連馬都未拴,入營就來報事。

    斥候分七路,六路往來探於各州,還有一路,是探瀚海府的。

    每人都報完了所探消息,他的臉就冷了:“都護府居然出了這事?”

    斥候無聲抱拳。

    羅小義自遠處快馬飛馳而至,手裏遞來一封暗文寫就的信。

    “三哥,阿嬋那裏送來的。”

    伏廷接過來,迅速看完,臉色更冷。

    羅小義瞄了一眼,悄悄問:“寫得什麼?”

    寫的什麼,暗文裏寫了當日詳細的經過。

    都護府門前都能發生行刺,簡直當他瀚海府無人。

    他覺得好似漏了什麼,又翻開那信看了一遍,看到末尾一行娟秀的小字:我能否去你那裏?

    末尾落了一個棲遲的名。

    羅小義脖子伸得老長,嘿嘿笑起來:“一定是嫂嫂惦記三哥了。”

    說到這裏,他又笑不出來了,“三哥答應不答應?”

    能看得出來他嫂嫂那字寫得又小又輕,這戰場前線,想要過來,確實不好開口。

    伏廷看了一眼手中的暗文,想起臨走前她在馬車裏無心的那句,還是跟在他身邊穩妥,手指反復捏折了幾下那發皺的紙。

    只一瞬,他忽而問:“各都督的夫人可還在?”

    羅小義嘖一聲:“在。”

    自然在,這邊境六州的都督都是胡人,胡人的夫妻那可是比漢人黏糊多了,胡姬本就不那麼拘束,終日跟著自家男人,羅小義有時候要去尋那些都督說些話都不太方便。

    想來還有些頭疼,也不好直說叫人家回去的話。

    伏廷將消息收起,說:“叫那幾位夫人再去瀚海府一趟。”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27:42

第69章

    北地氣候多變且復雜,在這遼闊而遙遠的北疆, 幾乎難以感受到春夏。

    春天幾番雷, 夏季幾陣雨。

    雨是暢快痛徹的, 一顆一顆直直砸入地底的那種, 甚至能濺出坑來,也濺出濕熱沈悶,但只會持續幾天。

    之後,風乍起, 就入秋了。

    而越往邊境去,天氣就越復雜,有時候一天感受四季也有可能。

    時日就在這翻轉不定的氣候中流逝過去——

    筆直的官道上, 車馬轆轆而過。

    來自邊境的六位都督夫人結伴同行,又去瀚海府中拜謁了一趟。

    這一趟十分巧妙, 仿佛毫無邊境兩軍對陣的劍拔弩張,只是一群北地的貴婦相約出遊, 便好似這北地也一派風平浪靜。

    眼下,已在返回的路上。

    去時六輛馬車,返回仍是六輛,只是無人知道, 其中一輛裏,多出了好幾個人。

    正中間的馬車裏, 李硯尚且沒有回神。

    前一日,剛聽說六位都督夫人再度入都護府來拜見大都護夫人,還想著他姑姑會很忙, 哪知到了半夜,他就被新露叫起來,登上了這輛車。

    事前完全沒有半點風聲給他。

    城守夜半開城放行,到此時,早已不知走出多遠了。

    馬車很開闊,他的身旁坐著棲遲,對面坐著曹玉林,新露就在靠門的地方。

    秋霜沒來,據說是被他姑姑留下照看商號了。

    “放心,這都是安排好的。”棲遲早就留心到他神色了,溫溫和和地說了一句。

    李硯點頭:“嗯。”

    他心裏有數,那日遇刺的事來還歷歷在目,姑姑帶上他,肯定是為他安全著想。

    他又看看對面的曹玉林,除去上次被她救,這是第二次離她這般近。

    忽而想起至今還沒向她道過謝,他立即坐正了,向她端正地見了個禮:“那日多謝女將軍相救大恩了。”

    曹玉林英氣勃勃的眉眼看向他:“世子不必客氣,我已不是什麼將軍,直呼我姓名即可。”

    “那怎麼行,您於我是長輩,也有救命之恩,我……”李硯一身教養,向來知禮,可說完卻又不知該叫她什麼,不禁看向姑姑,以眼神求助。

    棲遲提點說:“跟著你小義叔喚就是了。”

    李硯常聽棲遲喚她“阿嬋”,開口道:“那我喚阿嬋嬸?”

    跟著叔來叫,可不就得叫嬸?

    曹玉林原本古井無波的臉上竟多了絲不自在:“世子還是叫我名字好了。”

    棲遲因侄子這一個無心之言,心情都松快了一些,怕曹玉林更不自在,還是說:“喚阿嬋姨就是了。”

    李硯搭手,忙改了口。

    曹玉林這才沒說什麼,算是默認這個稱呼了。

    隊伍忽而停頓。

    緊閉的木質車門被敲了兩下。

    新露打開門,幽陵都督的夫人斂著胡衣,靈巧地鉆進車來,只屈膝跪在車門邊上,帶著笑道:“已出瀚海府,有勞夫人稍候,我們得換個頭面,方便遮掩一下。”

    說完將懷中掖著的一身衣裳遞給曹玉林:“你這打扮不行,也得換了。”

    新露替曹玉林接了過去。

    “有勞。”棲遲輕輕點個頭。

    幽陵都督夫人見禮告退。

    給曹玉林的那身衣服是齊胸襦裙,尋常女子最常見的衣服,但她平日裏束袖黑衣,從未穿過這個。

    但也知道意思,無非是要她改頭換面,防人耳目罷了。

    所以新露遞過來的時候,她還是接了。

    李硯不便在車中待著,先下去回避了。

    出了車中,只看得到前後左右的人,皆是跟隨護送的人馬,簡直裏外三層的架勢,嚴密地圍在幾輛車左右,看起來只是這群夫人所帶的尋常護衛,可一路下來也沒半點嘈雜聲響,分外齊整肅穆。

    沒一會兒,忽見方才去過車上的那位幽陵都督夫人自前面車中露了個頭,她身上已換上漢家女子的齊胸襦裙,若非發式還沒來得及改,簡直要認不出來了。

    李硯這才知道她方才說得換個頭面是什麼意思。

    ……

    車裏,曹玉林正解開外衫,手上很慢。

    棲遲朝新露看了一眼,又朝門看一眼。

    新露會意,便也和李硯一樣,先出去回避了。

    曹玉林留心到,看向棲遲,手上才快了一些:“多謝嫂嫂。”

    棲遲看了看她:“你可以不用換,這一路上別說保護的人馬多,就是往來斥候和糧草也不斷,這麼多雙眼睛看著,不會有什麼危險,不過是幾位夫人有心罷了。”

    曹玉林聽了,便將那身衣服放下了。

    說實話,她根本也不會穿這種衣裳,這種抹胸外罩輕紗的衣裳只適合眼前這樣水做的貴族女子,於她實在格格不入。

    棲遲看了一眼那衣裳,目光轉回她身上,猶豫一下,還是問道:“阿嬋,你身上的傷沒事了吧?”

    曹玉林眼睛擡起來,沈默了片刻才道:“想必那天是嚇到嫂嫂了。”

    棲遲立即搖頭:“沒有,我只是想為你治,同是女人,怕你覺得傷在那種地方不好言明,是硬撐著的,我還記得當初在古葉城裏你舊傷復發過。”

    說話時又想起當時看到的場景。

    盡管只是一閃而過,她還是看見了,曹玉林的胸口上何止是累累的傷疤,簡直可以說面目全非,留下了難以言說的可怖傷痕。

    這才是她當時震驚無言的緣由。

    但怕傷害到曹玉林,她還是裝作若無其事,若非實在擔心她是扛著傷不做聲,今日也不會再問起半個字。

    曹玉林語氣平靜:“已經好了,嫂嫂放心,早已過去了。”

    棲遲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那是何等非人的傷,豈是輕易就能過去的。

    一時想起剛才李硯在這裏無心的叫了她一句嬸,又想起伏廷曾說過,說她有她的原因,心裏像被扯了一下,輕輕問:“你莫不是因為這個才跟小義分開的?”

    曹玉林坐在那裏猶如一尊泥塑,很久才說了句答非所問的話:“嫂嫂都看見了,我這般模樣,已算不上個女人了。”

    她蹙眉:“莫要胡說。”

    曹玉林搖搖頭,似不想再提了:“我知道嫂嫂心疼我,只希望嫂嫂將此事忘了就好了。”

    棲遲不想戳她傷疤,更不會詢問她這傷是如何落下的,點點頭:“我只當不知道,只要你不要帶著病痛就好。”

    “真沒有,我可對天發誓。”她說得極其認真。

    棲遲沒再說話了。

    車中一時沈寂,二人仿佛什麼都沒交談過。

    直到李硯和新露又登上車來,隊伍繼續往前。

    ……

    其實榆溪州距離瀚海府並不算太遙遠,但因為棲遲身子漸重,此行自然走得十分緩慢。

    各位夫人收斂了胡姬風範,不騎馬,著漢衣,端端莊莊地乘車不露面,倒也有耐心。

    都是女人,還幾乎都是過來人,六位夫人都替棲遲算著日子的,越走月份越足,越足自然速度越慢。

    途中經過每個州府都會停頓,各州府都督和夫人只當迎來這群夫人拜訪,又好生送行一程去下一個地方。

    前方是邊境,已然戒備森嚴,後方諸州府自然也加強了防範,所以這一路雖然走得無比緩慢,反而沒有半點危險發生。

    榆溪州,城門處。

    夜色深濃,兵馬分列,持火映照。

    伏廷坐在馬上,手扶著腰側佩劍,片刻後松開,眼睛看了看遠處,五指又扶上劍柄。

    安排幾位都督夫人去接棲遲,算是反其道而行,將女眷們張揚地放在明處,叫各州府都不得不出面護送,反正她們也多的是空閑。

    可也沒料到會拖那麼久,一去一返,都快耗去三個月。

    這三個月裏,他要提防漸漸按捺不住的突厥,還要留心她們的行程,直到今日才收到確切消息,她們已至榆溪州。

    夜半,浩浩蕩蕩的隊伍出現在視野裏。

    沒有持火把,走夜路她們倒是很收斂,無聲無息的。

    伏廷扯韁,打馬退去城門旁,吩咐身旁的羅小義:“叫她們直接入城。”

    羅小義後面還跟著各州在此協防的都督們,聞聲不等羅小義開口,紛紛打馬上前,直接引車入城,沒有半點停頓。

    原本諸位夫人還要出來向大都護見禮,有人掀簾探了個頭,見此情形又坐回去了。

    馬車一輛一輛自眼前駛過,伏廷在城門旁看著,直到其中一輛偏了向,直向他這裏駛來。

    車簾揭了一下,火光映照中露出女人的一雙眼。

    伏廷打馬靠近,盯著那雙眼說:“走。”

    馬車繼續往前行駛。

    羅小義跟在後面,先小聲打了個招呼:“嫂嫂。”

    車內的棲遲應了一聲。

    走在前面諸位都督和都督夫人都覺得有些失禮,竟讓大都護和大都護夫人落在了後面,不由得放緩了速度,回頭等著。

    卻見寂靜長街上,大都護跨馬護車,遠遠而來。

    各位都督領著自家夫人馬車讓開請大都護先行,大都護策馬緩行,直接便過去了,馬車簾布嚴密,沒掀一下簾。

    一路直入州中的賀蘭都督府。

    這裏如今算是軍營的後方。

    馬車停下,伏廷下了馬,吩咐羅小義:“著人安排一下。”

    羅小義笑道:“放心吧三哥,早已安排好了。”

    話剛說完,車裏走下了曹玉林,李硯緊隨其後。

    他看了眼曹玉林,笑著道:“走吧,帶你們先安置,料想一路累了。”說著拉一下李硯,領著他們先入了都督府門。

    新露扶著棲遲在後面下來。

    伏廷走過來,一手握了她胳膊,帶著她往裏走。

    新露很識趣地退後默默跟著了。

    棲遲跟著他,胳膊在他手裏,其實算是被他扶著。

    她邊走邊看他,他身上還是那身軍服,但臂上套著護肘,走動時長靴踏步,佩劍輕響。

    賀蘭都督府比起大都護府要小許多,沒走多遠就入了早已騰出的主屋。

    進門時,他已一只手將她抱住了,反身合上門。

    人前鎮定的大都護和夫人,人後卻不是。

    然而真抱了才發現已要抱不住了,他低頭,往下看,彼此身體貼著,她身上寬松的裙擺已顯露了一個明顯的輪廓來。

    他手臂松了些,免得壓著她,手指托一下她下巴,讓她看著自己:“早知還不如直接帶你來。”

    棲遲發現他臉頰瘦了一些,眼窩也深了些,反倒眉目更深刻了幾分,邊看邊說:“現在來也一樣。”

    他手按在她後腰,正好一低頭,嘴對著她額角,說話時就要蹭上,聲便低沈了:“也好。”

    至少這下能趕上她生產了,也是好事。

    棲遲到了最容易疲累的時候,只站了這會兒功夫已經將身子倚他身上了,還是不自覺的。

    伏廷再低頭時,她連臉都貼他胸口了。

    他也不意外,畢竟趕路到此刻了,一彎腰,將她抱了起來,送去床上。

    她側臥著睡了。

    伏廷在床邊站了片刻,走了出去。

    曹玉林就在門外不遠處站著,向他抱拳。

    伏廷走過去,壓低聲:“查出什麼了?”

    是說那行刺的事。

    曹玉林搖頭:“除去那個自盡的刺客,一無所獲。”

    伏廷不語,這事只能擱後再查。

    曹玉林朝房門看一眼:“我原以為三哥不會讓嫂嫂來。”

    若以伏廷往常做派,的確不會,此番也不是毫無猶豫,但曹玉林在暗文信裏提及了李硯,他便明白了棲遲想來的另一層原因。

    “她很看重李硯,為了他也會來。”他說。

    甚至看重到比她自己還多。

    曹玉林道:“我看三哥是不想在後方留一個弱處給敵人,三哥這是把嫂嫂當寶對待了。”

    聽她語氣像是在打趣,但她確實不是個會說輕松話的人,這麼一本正經的,伏廷都要想笑,咧了嘴角說:“你我皆是軍人,我把她當什麼,你應該懂。”

    曹玉林懂了,這是她能理解的最重的對待了。

    作者有話要說:  早早早~

    棲遲:早什麼早,我睡了!

    伏廷:睡什麼睡,起來嗨!

    棲遲:你來懷一個試試。

    伏廷:您受累……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28:02

第70章

    一陣若有若無的鼓點聲響在外面,棲遲醒了。

    房中亮堂堂的, 天早就已經亮了。

    她慵懶地躺了片刻, 坐了起來, 彎不得腰, 只伸出腳去夠鞋子,一面看了看身上,身上穿著中衣,昨晚也許是伏廷給她脫了外衫。

    隱約有點感覺, 夜裏他還是睡在身旁的,只是不知是何時走的。

    不禁有些無奈,好不容易到了這裏, 卻是不知不覺就先睡了過去,她心想, 連話也沒能說上幾句。

    終於穿好了鞋,她起身去推窗。

    這統轄榆溪州的賀蘭都督府也是完好地承接了北地的貧困, 描漆的窗棱都早已褪了色了,斑駁地凸著皮,推了兩下才推動,還發出了一陣幹澀的吱呀聲。

    她一手扶著窗沿往外看, 想聽聽那陣鼓點是從哪裏傳出來的。

    一縷微雲如絲,拖著拽著懸在院墻上方, 日已當空。

    房門隨即就被推開了,有人進了門。

    她以為是新露,輕嘆一聲:“我一定睡了許久。”

    沒有回音, 卻有只手伸到了她身側,抵著她的腰,就撐在窗沿上,她一轉頭,入眼便是男人胡服領口翻折的胸膛,眼睛往上,看到伏廷的臉,不禁一怔。

    “你沒走?”

    伏廷說:“走了,又回來了。”

    早就去巡了趟邊,估摸著她該起了,就又回了。

    棲遲眉梢微挑,眼裏帶了笑,聽這話無疑在說就是為她回來的。

    伏廷手在她眼前遮一下,看她不自覺地眨了下眼才拿開,她有時候笑得太晃眼了。他聲低了些,也認真了些:“有事要交代你。”

    “嗯?”她收神看著他:“什麼?”

    他看一眼窗外:“聽見那陣鼓聲了?”

    棲遲點頭。

    “那是報平安的,若有險情,會是又烈又響的急鼓。”

    她明白了,難怪與當初在瀚海府中聽過的不同。

    “還有呢?”

    “我軍營在城外往西六十裏處。”

    棲遲仔細記下。

    到了前線還是該熟悉些情形,這些都是必須要說的。伏廷說著這些時,撐在窗臺上的那只手臂已完全支撐了她身上的重量,低頭仔細看了看她的臉,白天才看得清楚,她的下頜還是那麼尖。

    肚子已如此明顯,臉上卻沒長肉,他心想是吃太少了不成。

    “沒了?”棲遲仰頭看他。

    “其余都交代給小義和曹玉林了。”他說完,又看了看她,聲稍沈:“臨產在即來前線,也就只有你。”

    棲遲眼珠轉了轉,緩緩說:“誰說的,沒聽說過漢代光武帝的故事麼?他打仗的時候便是帶著他的夫人陰麗華的,陰麗華那時也懷孕了。”

    要說典故,伏廷恐怕不一定知道,但要說行軍打仗的事,他還是知道的。

    確實聽說過漢光武帝劉秀行軍期間帶著懷孕的陰麗華,甚至為她將行軍速度放到最慢,最後陰麗華就在軍中生下了孩子。

    他還沒說什麼,又聽她輕輕接了一句:“你就不能學劉秀對陰麗華那般對我?”

    伏廷總覺得她話裏帶了幾分試探似的,故意說:“我記得他有好幾個婆娘。”

    棲遲眉頭一蹙,眼掃過他:“你這人真是……”

    故意來掃興的不成!

    伏廷摸一下嘴,猜她八成又是要說他壞,忍了笑站直。

    外面突然傳來羅小義的喚聲:“三哥!”

    這聲音聽來有些急切,他一下正了色,扶她站穩:“我該走了。”

    棲遲也聽出些不對,點點頭,閑話不再多說。

    伏廷動作很快,大步而出,拿了扔在門口的馬鞭便出了門。

    新露早已在外面守著,隨後進來,手裏端著熱水:“家主,各位都督夫人已等了許久了。”

    賀蘭都督府被騰出來給棲遲專住,她們都散在城中各處落腳,今日是特地來的。

    棲遲目光自伏廷離去的方向收回來:“你該早些叫我起身的。”

    原本便起得晚,方才又那一陣耽擱,得叫她們好等。

    新露放下水盆,一面絞著帕子,一面笑道:“家主便安心歇著吧,誰會說什麼,都說這時候是最容易倦的,畢竟眼看著便要到生產的時候了。”

    棲遲不禁擡手撫了下小腹,扶著後腰過去梳洗,免得再叫她們久等。

    ……

    幾位都督夫人也是剛到不久,正圍坐在都督府的前廳裏說著話。

    棲遲剛走到門外,就聽見她們的交談聲——

    “別看咱們幽陵府地處邊境,那也是北地八府之一,歷來是繳賦的大府,如今已擋了突厥數月,牛羊也快肥了,只要撐到突厥退兵,便可以風風光光地入瀚海府去交賦了。”這聲音來自幽陵都督的夫人。

    “論交賦,下面的七府十四州哪裏比得過首府?聽聞瀚海府今年可是多了好多良田呢,又新來了許多漢民,他們種地可厲害了。”

    “附近的仆固部都已先屯了一批肥羊了,我們榆溪州自然也是不能落於人後的。”

    “眼看著深秋之後便要入冬,這可是各州要論收成的時候了,突厥有那麼好心,真能乖乖地退兵?”

    “能退兵自然是最好的了,一想到要打仗我就心裏突突的,想想當年那場戰多慘。”

    “你這是擔心自家都督吧?”

    “誰不擔心,難道你不擔心呀?”

    “哪次作戰不是大都護身先士卒,要擔心也是大都護夫人擔心,夫人那般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都還沒你這麼膽小呢。”

    頓時一陣轟然笑聲。

    棲遲默默聽著,心裏卻有數,這次突厥掐準了來的,也不知伏廷用了什麼法子威懾住了他們,竟拖了這麼久,已是很不易了,但真要不戰而退兵,恐怕很難,畢竟他們那麼費心地挑起了事端。

    新露先輕咳了一聲,側身在門邊請她進去,笑聲頓停,廳中幾人紛紛起身,面朝門口見禮。

    “夫人見諒,我等閑話罷了,還望夫人莫怪。”說話的是賀蘭都督的夫人,雖也是胡姬,卻生得個頭嬌小。

    棲遲柔柔笑著說:“豈會,我還等著諸位去瀚海府裏呢。”

    賀蘭都督夫人笑著回:“夫人放心,必然會的。”

    幽陵都督夫人接著便道:“眼看著夫人好日子臨近,我們特地為夫人送了穩婆來。”

    說話間朝門外招了兩下手,很快有幾個中年仆婦自門外走了進來,畢恭畢敬地向棲遲見禮,大約是特地揀選過的,都是漢人,且本分知禮。

    棲遲原本自己是早有準備的,過來時要輕裝簡從便沒帶上,好在她們心細,不等她開口就安排好了。

    說話間,又聽見外面傳出了鼓聲。

    她轉頭望出去。

    這一次倒不是先前那鼓點,卻也不急切,她在瀚海府聽過,是閉城門的鼓聲。

    一剎那,在場的幾位都督夫人頃刻都動了腳步。

    幽陵都督夫人搶先道:“看樣子是軍中有動靜了。”

    眾人都不約而同地朝向門口,卻又對著棲遲停了下來。

    “夫人,可容我們在閉城前去送行一番?”賀蘭都督夫人小聲問。

    棲遲身為大都護夫人,她們自然是萬事以她馬首是瞻。

    眼見六雙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棲遲又想起羅小義那聲急切的呼喚,還有伏廷快步離去的身影,多少也猜到了些,朝新露看一眼:“備車,我與幾位夫人同去看看。”

    幾位夫人一疊聲道謝。

    外面很快備好了馬車,近衛調了一批守衛都督府的人馬隨行護車。

    棲遲特地交代了新露不要驚動李硯,免得他又擔心,只吩咐告訴一聲曹玉林,這才出了都督府門。

    天氣已轉涼,新露扶著她登車時,先往她身上披上了件月白緞子的披風。

    曹玉林很快就來了,照舊一聲黑衣。

    棲遲朝她招下手,她跟上車來說:“嫂嫂這是要去送三哥一程了。”

    畢竟是軍人,鼓聲代表什麼意思她很清楚。

    棲遲點點頭,指一下外面的幾位夫人:“也免得她們掛念。”

    幾位都督夫人倒是著急,跨馬來的,出門也直接跨了馬。

    只有賀蘭都督的夫人作為陪同,跟在曹玉林後面,一並登上了棲遲的車。

    若非身子實在重了,棲遲也寧願騎馬,倒還方便些,大約也是被幾人的急切給感染了,怕要趕不及似的。

    馬車在城中駛出時,賀蘭都督夫人順便與她詳說了一番榆溪州中的情形。

    榆溪州聚居著鐵勒諸部之一的契苾部,多為牧民,逐水草而居,因而城鎮也就只有賀蘭都督府所在的這一處罷了。

    州中大多是牧場,也是邊境各州中最為薄弱的一處,開闊難守,歷來是突厥最易進犯的地方,因而諸位都督才會跟隨大都護在此處著重防守。

    棲遲聽她說著時,順帶揭簾朝外看了一眼,恰好看見一間街角的瓦舍,臨街方方正正的小窗被木板條撐開,隱約可見裏面高大的藥櫃一閃而過,窗前懸著魚形商號的木牌,她看了一眼便放下了簾子。

    是她應對瘟疫開的醫舍。

    街道空蕩,百姓都已被清走了。

    車門還未閉,但也沒多少時間了。

    城門處也有重兵把守,有大都護的近衛打點,方才放行。

    馬車駛出城門,不多時便停了。

    未到軍中,但軍中方向已有大軍自城外而過。

    新露麻利地下車,揭開簾子,將棲遲扶下來,曹玉林跟在一旁,也扶了一把。

    棲遲腳踩上灰白的土地,攏著披風看出去,遠處一片開闊的原野,草半青半黃,在風中搖曳。

    一行大軍遠遠而來,綿延相接,一望無際,如同一道割開天地的屏障橫擋在眼前。

    隊伍的最前列,馬蹄聲陣陣,有人策馬而來。

    曹玉林抱拳退開,新露也退後幾步。

    她轉頭,看見伏廷跨馬而來,眼神落在他身上,頓了頓。

    伏廷身上穿上了鎧甲。

    玄色的鎧甲覆在他身上,凜冽厚重,可他坐在馬上的身姿筆挺,周身被勾勒出如雕如琢。

    她是第一次見他這模樣,不禁多看了幾眼:“看你這樣,便覺得要打仗了。”

    伏廷抿唇,跨馬下來,幾步走到她跟前,裹著黑色胡靴的長腿停在她眼前:“各州已到收成之時,突厥應該按捺不住了。”

    棲遲想起先前幾位都督夫人的閑談,也料到了,卻也松了口氣,因為聽他這麼說,便是事先防範,還沒攻過來。

    “要往哪邊?”

    他指一下東北面:“這裏攻不進,他們轉向了。”

    棲遲點頭,忽而看見遠處的賀蘭都督夫人立在馬前,一只手壓在馬上坐著的人胸口,在說著什麼,那位應當就是賀蘭都督了。

    不僅是她,其他幾個都督夫人也都大同小異,各位都督或在馬上,或在馬下,幾位夫人都伸著左手按在他們胸前,說著胡語。

    “她們在做什麼?”她小聲問。

    伏廷轉頭看了一眼:“鐵勒胡部的規矩,女人在男人出征前都會這樣,祈禱平安。”

    說完眼睛看著她,忽的嘴角一牽,轉身就走。

    朝那頭的羅小義揮了下手,便是號令軍隊開拔了。

    羅小義坐在馬上,眼從遠遠站著的曹玉林身上收回來,幹咳兩聲,轉頭去吩咐。

    伏廷手抓住韁繩,正要上馬,感覺身後有人跟著,回過頭,就見棲遲站在身後。

    她眼睛看著他,輕輕擡起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胸口。

    伏廷盯著她,又看著她那只手。

    “怎麼?”她眼神輕動:“我還以為你方才是想要我這樣的。”

    他靜靜地站著,眼中沈沈然的兩點黑,如墨翻湧。

    棲遲掌心裏感受著他強有力的心跳,眼掃了掃左右:“我該說什麼?”

    他不可遏制地笑了:“隨你。”

    棲遲認真想了想,不好耽誤他時間,迅速地說:“那就平安。”

    伏廷頷首,垂眼看了看她小腹,伸手撫了一下。

    她收回了手,察覺四周都看過來了,耳後有些熱,若無其事地退開兩步。

    伏廷上了馬,看一眼曹玉林。

    後者朝他抱拳:“我這便送嫂嫂回去。”

    他點頭,又看一眼棲遲,打馬往前。

    大軍遠去,諸位夫人這才念念不舍地回頭,都湧到棲遲身邊來,又是一番道謝。

    棲遲目送馬上的背影遠了,笑了笑,領著眾人返回。

    是夜,便有一份快報傳來。

    伏廷帶人去得十分及時,橫擋在突厥突破口處,已交鋒過一番,突厥一番之後便先行撤退十裏,暫無所獲。

    曹玉林探得的這消息後,第一時刻便叫新露告知嫂嫂。

    棲遲坐在床頭,緩緩喝完一碗溫補的湯藥。

    新露正要伺候她安置,外面突兀地傳出一陣急促的鼓聲。

    如伏廷所言,又烈又響的急鼓。

    棲遲一下坐正。

    棲遲被驚醒,睜開眼,覺得眼前迷迷蒙蒙的一層突兀的亮光在跳躍。

    她眨了眨眼,再三看了看那陣光亮,在床帳上拖曳出光陰,如風般搖曳躍動,神思一下清醒了,立即扶著小腹坐起,赤著腳便下了床,一直走到房門口,一把拉開門。

    一股熱浪撲來,外面火光熊熊。

    門被撞開,新露跑了進來:“家主,走水了!”

    鼓聲急促,一陣又一陣。

    棲遲已看出來了,這混亂之際,曹玉林匆匆趕來。

    她走得極快, 到了門前看見棲遲已被新露手忙腳亂地扶住, 腳步更急, 幾乎兩手架住了棲遲。

    “嫂嫂可要緊?”

    新露如見救星:“曹將軍來得正好, 家主怕是要生了,我這便去尋人!”

    火都已快燒到眼前來,大家都正忙著在滅火,她扯著嗓子喊也未必有人聽見, 還是親自去的好。

    曹玉林聞言也有些慌亂,畢竟沒見過女人生產,只能緊緊架著棲遲。

    棲遲這會兒卻又沒那麼疼了, 撐著她雙臂,趁著間隙問:“情形怎樣?”

    曹玉林在發現起火時就出府去探了, 正好帶回了消息:“不太好,今夜風大, 火勢漲得太快。”

    棲遲看了眼遠處的火苗,隔著道院墻竄動著,隨時要翻越過來的模樣。

    難怪都督府這麼多人守著都能讓火燃得這麼大,恰好趕上這幹燥大風的天氣。

    新露還未回來, 忽有道身影沖了過來:“姑姑!”

    李硯也是自床上剛起來,衣領還敞著, 也顧不得拉緊。

    他跑得太急,一到跟前就喘著氣說:“火要燒過來了,姑姑不能待在這裏, 得趕緊走!”

    曹玉林也道:“不錯,我剛才出去看過,都督府的火是最大的,嫂嫂要生產不是一時半刻,此地不能再待。”

    棲遲剛要說話便又疼了,捂著小腹低哼一聲,人就要站不住。

    李硯嚇了一跳,才知她是要生了,驚駭地想,不是聽新露提過還沒到日子嗎?為何竟提前了?

    還偏偏趕上他姑父不在,四處起火的時候!

    曹玉林當機立斷,將棲遲身上外衫一攏,背上她便走。

    李硯跑進房裏拿了件披風出來搭在姑姑身上,跟了幾步,腳下一停。

    “阿硯……”棲遲低低喚了一聲。

    曹玉林停下,回頭四顧,才發覺李硯已不知蹤影。

    不僅是他,新露也還沒回來。

    她接連叫了兩聲“世子”,沒有回音。

    只是片刻功夫的猶豫,她咬牙想背棲遲先行離開,但棲遲按住了她肩頭:“不行,阿嬋,再等等。”

    曹玉林一下想起伏廷說過她十分重視這個侄子,只好站定了,何況新露也是她的貼身侍婢,料想也是丟不得的。

    只是心中十分著急,她又轉頭叫了好幾聲“來人”,終於叫來幾名忙著滅火的近衛。

    “夫人臨產在即,保護夫人!”

    近衛皆是伏廷的身邊人,只因棲遲到來,才特地留下守著她的,任務便是保障夫人安全。

    一名近衛火速去調人。

    就這時候,忽見火光堵著的廊前沖出個人來,不是李硯是誰。

    他手裏竟還拽著一個人,那是個仆婦,衣袖上沾了火,正嚇得驚叫。

    李硯捂著鼻子咳了幾聲,鞋尖上也沾了火屑子,一面踏滅了,一面用力拍打掉她身上的火,隨即就將她扯了過來:“我找了個穩婆來,姑姑生產不能缺了穩婆!”

    新露就緊跟在他後面,嗆得咳了好一陣,都要哭了,踉蹌近前道:“多虧世子沖來,否則奴婢一人真不知能不能帶出人來。”

    她方才去找穩婆時,火已燒上回廊,截斷了去路。她見不得家主受苦,便想沖過去,李硯跑了過去,先一步將衣裳一裹,埋頭過去了,不多時就扯了個嚇壞了的穩婆來。

    這一遭真是嚇壞了,倘若世子有什麼不測,也是天塌的大事啊。

    棲遲伏在曹玉林背上,瞪了李硯一眼:“你……”

    下一瞬疼白了臉,再說不出半個字。

    李硯忙道:“別說了姑姑。阿嬋姨,快走!”

    曹玉林小心托一下棲遲,知道她肚子這樣壓著不舒服,快步走向後門。

    近衛先一步安排好了馬車,車上墊了好幾層軟墊。

    棲遲被李硯和曹玉林扶著送進去前,扶著車門,終於看清都督府的情形——

    整個前院都已燒著,眼看著火勢就要蔓延去她住的地方,裏面的人還在奔走滅火,剛被滅掉的地方冒著黑煙。

    四處都是一股焦糊味。

    一個近衛上前來報:“諸位都督夫人來了。”

    棲遲扶著小腹倚在車門旁,擺一下手:“叫她們不必過來,突厥人還未清除,躲在暗處,一出事她們便往這裏跑,易被看出端倪,反而不利。”

    緩口氣又說:“讓她們各自安排滅火,留心自身安全。”

    近衛領命趕去傳話。

    棲遲說完,又開始陣痛了。

    新露趕忙催促要走。

    李硯將穩婆拽上車,幾人擠在車上,行駛上道後,直覺便是往火光小的地方而去。

    “阿嬋姨,你剛看過城中各處,哪裏可以落腳?”

    “火從城門處蔓延,燒得最嚴重的便是官署。”曹玉林扶著棲遲說,言下之意去其他官署落腳是不太可能了。

    幾人正思索之際,聽見了棲遲輕輕的聲音:“去醫舍。”

    她方才忍著痛,凝起精神,想了一番這城中自己的地盤,便想起了臨街看到過自己的地方,那間懸著魚形商號的醫舍。

    李硯長長地松了口氣:“去醫舍好。”

    曹玉林點頭,朝外吩咐去醫舍。

    ……

    醫舍因在街角,逃過一難,此時倒是好好的。

    馬車一到,近衛將前後左右都團團圍住,裏面的大夫都被驚動,慌忙地領路,請眾人進入。

    原先醫治過瘟疫病患的幾間房都封住了,要待時日夠久了才能再開,最裏面的一間卻是未曾用過的。

    新露當先跑進去,整理了一下床榻。

    曹玉林隨後就將棲遲背了進來。

    棲遲剛躺下,李硯已將穩婆推了過來:“快!”

    穩婆見在醫舍,心安了不少,這裏有藥有大夫,真有什麼也不必擔心,湊近看了看棲遲的情形道:“夫人這是提前了,一定是遇到走水受了驚才……”

    李硯打斷他:“何必廢話,好好接生,若出事為你是問!”

    在場的人都有些吃驚,從未想過他這樣一個乖巧的少年也會有急到發怒的時候。曹玉林抹了把額上的汗,甚至打量了他一番。

    穩婆戰戰兢兢地回:“是是!”一面忙招呼新露去燒熱水。

    只有棲遲忍著痛,沖他搖了一下頭:“莫慌,你先出去。”

    李硯抓了她的手,看了看,才終於出去了。

    新露快步出去燒水時,在門口看到他,停下寬撫了一句:“世子放心,我知道你是擔心家主。”

    李硯點頭,垂著頭一言不發。

    光王妃便是因生他難產而亡,他雖未到年紀,對於女子生育卻早就知道了最壞的一面。

    何況現在的情形又如此糟糕,怎能不心急如焚。

    新露去燒水了,他在外面緊緊握著手指,來回地踱步,聽著裏面姑姑的動靜。

    數百裏外,前線大軍陣前。

    黑夜裏涼風如鐮,營地裏篝火熊熊,軍士巡營而過,齊整無聲。

    縱使深夜,也依舊是兵戈整肅。

    一行數人快馬馳回營地,踏出一陣飛揚的塵土。

    為首的馬一勒停,其余紛紛停下。

    伏廷坐在馬上,一只手裏還提著刀,隨手一擲,插在地上,下了馬。

    後面跟著羅小義和六位都督。

    “突厥狗這次是安分了?竟然一戰之後就縮回去了。”羅小義邊走邊道。

    幽陵都督接話道:“也許是覺得討不得好了,聽說此番領軍的又是那個右將軍阿史那堅,以前就沒占過便宜,這回還不該學乖了。”

    “阿史那堅?”羅小義呸了一聲,心想什麼爛名字,交手數次,從沒將此人大名當回事。

    說到此處,忽見前方伏廷掃了他們一眼,羅小義閉了嘴。

    幽陵都督接到這一眼,頓時也不多說了,方才所言無疑已是犯了輕敵的忌諱。

    忽的,一匹快馬飛馳而至,馬上的斥候急切喊道:“大都護,榆溪州遇襲!”

    一瞬間,眾人腳步停頓。

    伏廷立在火堆前,冷眼掃去,銳利如刃:“怎麼回事?”

    羅小義和幾位都督也都聚集過來。

    榆溪州是行軍後方,糧草輜重和家眷都在那裏,豈能不著急。

    斥候報:“有突厥人潛入城中縱火,多處官署被燒,尤其是都督府!”

    “什麼?”賀蘭都督怒喝,那是他的管轄地,是擔著職責的。

    羅小義低罵了一句:“娘的,縮回去不動原來是在這裏等著的!都督府……”他一楞,看向他三哥。

    伏廷霍然抽了地上的刀。

    眾人一驚,齊齊看向他,他臉上沈冷,不見表情。

    “調撥回援。”

    羅小義有數,馬上道:“我即刻去撥人。”

    “兩千人足夠。”伏廷說,掃一眼在場的幾位都督:“大部留在這裏,我回來前擋不住突厥軍,提頭來見!”

    諸位都督聞言無不駭膽稱是。

    誰都看得出來突厥去榆溪州裏縱火是想調虎離山,因此大都護才只要帶兩千人手去回援。

    此地自然還需著重防守。

    羅小義領命去辦。

    瀚海府裏帶來的精銳集結迅速,兩千兵馬上道,趁著夜色迅速趕往榆溪州。

    伏廷馳馬極快,羅小義要數次追趕才跟上他。

    “三哥放心,最遲半夜,必然能趕到。”他喘著氣道。

    伏廷緊緊握著韁繩,不知為何,這一次的消息比任何一次都讓他焦急。

    夜風凜凜,在馬上疾奔感受更加明顯,這樣的氣候似也在向榆溪州發難。

    醫舍裏點滿了燈火,處在僻靜處,外面紛亂之聲似乎也聽不見了。

    棲遲出乎意料地能忍,這一路下來都只是輕哼,但忍到現在,卻也忍不下去了。

    忽的一聲痛呼。

    李硯在外面立刻轉頭貼在了門上。

    他貼著聽了聽,又退開,在外面來回地走動,一時想著姑父眼下不知如何,又想著姑姑在裏面受著苦,焦急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裏面隱約還有新露帶著哭腔的聲音:“家主受苦了。”

    穩婆四平八穩地道:“哭什麼,生孩子哪有不受苦的!雖是提前了,夫人並無異常,肚子養得也不大,好生的。”

    李硯聽了胡亂地想:那怎麼還叫肚子養得不大,他記得分明很大了。

    似是回應似的,穩婆道:“有些人懷了便是胡吃海喝地補,夫人連身形都沒怎麼變,卻是對的,肚子越大越南生,像夫人這樣才好生。”

    棲遲在輕聲的哼,忽而又是一聲痛呼。

    ……

    不知多久,一聲啼哭響了起來。

    房中傳出一疊聲的恭喜,新露喜極而泣的聲音,曹玉林長舒口氣的聲音,全都匯在了一起。

    李硯一下精神了,舒了口氣,擡手拍門:“姑姑,好點了嗎?”

    拍了兩下,忽然聽見一聲斷喝,隨之一陣兵戈聲響起。

    他一驚,繼續拍門:“姑姑!”

    曹玉林聞聲而出,拉開門出來時,已有一名近衛快步跑入,開口便道:“快請夫人離開,出事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28:17

第71章

    風勢轉小,但夜色仍濃, 遠處已能見到城中的一兩點火光。

    伏廷疾奔至此, 倏然勒住了馬。

    前方有人打馬飛馳而來, 背後正是榆溪州方向。

    聽動靜, 不像是只有一人。

    伏廷擡手止住後方兵馬,朝羅小義一揮手。

    羅小義迅速招呼上一行人,往前而去。

    前方黑影幢幢,雙方相接, 卻並未交手。

    很快羅小義就帶人原路返回:“三哥,是近衛。”

    伏廷手又擡一下。

    隊伍已全都拿起亮了兵器,此時才收回。

    近衛自羅小義後方打馬過來, 剛到跟前就一頭從馬上滑了下來,昏暗的夜色裏, 捂著胳膊跪在地上:“大都護,城中情勢突變!屬下特來求援!”

    伏廷握緊韁繩:“說!”

    近衛身上帶傷, 喘息不止,迅速地稟明情形——

    城中本正忙於滅火,清剿混入的突厥兵,忽然城門被攻破, 殺入了一批突厥軍,已經與城中的守軍已廝殺起來。

    羅小義一聽就罵:“突厥軍都被擋在邊境, 榆溪州外還有軍營,這批突厥狗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近衛急忙道:“尚不知緣由,屬下們都保護著夫人待在醫舍, 夫人特地下過令要閉城清除突厥人,但城中突厥人還未剿滅,他們就已殺來了,為保夫人安危,屬下才沖出城來求援。”

    伏廷手握緊刀柄,霍然就明白了什麼:“他們有幫手了。”

    羅小義悚然一驚:“誰?”

    “不管是誰,眼下最重要的是救人。”他冷冷說:“恐怕這裏才是戰場。”

    突厥的調虎離山是反的,在城中縱火讓他們相信是一出聲東擊西,如今他為防調虎離山,大部留在了另一頭,而這裏反而成了突厥著重攻擊的目標。

    好在他軍營未動,仍紮在城外。

    伏廷立即揮手啟程,眼掃了眼近衛:“夫人如何?”

    “回大都護,夫人已在生產,一出事屬下便已趕出,眼下情形未明。”

    “什麼?”羅小義當場就叫了一聲:“你他娘的不早說!”

    伏廷渾身一僵,手上重重揮下馬鞭,立即往城中奔去。

    醫舍外圍已經混戰成一片。

    李硯一頭沖進屋裏,這裏卻還安靜。

    棲遲已由新露扶著坐起,鬢發沾著汗水貼在額前,臉色還沒褪去蒼白。

    她雙臂收攏在懷間,疲憊地擡起雙眼,看到他,笑了笑:“來看看你弟弟。”

    新露在旁笑道:“世子,家主生了個小郎君。”

    李硯一楞,不自覺走近,先往姑姑懷裏看了一眼。

    孩子被清洗的幹幹凈凈,用她的披風包裹著,燈火晦暗,看不清楚,只覺得臉皺皺的,紅紅的,在她懷裏看來小小的一只。

    他看著這小小的孩子,又看看姑姑,一時忘了該說什麼。

    但隨即門就被推開,曹玉林快步走了進來:“嫂嫂,得趕緊走。”

    棲遲朝門外看了一眼,方才已經聽見了那些響動,不禁將孩子抱緊了些:“外面出什麼事了?”

    曹玉林說:“城門開了,殺入了突厥軍,各個官署都被襲擊了,外面也已動了手。”

    兵戈聲已然清晰可聞,外面到處是混亂的腳步聲。

    原本屋中還有的一絲喜氣蕩然無存,穩婆嚇得縮了好幾步,新露緊緊扶著棲遲,也變了臉色。

    曹玉林顧不上這些,過來催促:“快嫂嫂,敵暗我明,趁近衛還在擋著,趕緊走。”

    穩婆這才道:“夫人剛剛生產,這……”

    “那就走,”棲遲卻自己開了口:“這裏本也不能久留。”

    之前是因為事出緊急,不得不來此。但在疼痛時她也捏著把汗,這裏畢竟是她的商號,突厥人一旦混入,肆意放火,豈會錯過魚形商號。

    如今既然多出了突厥兵,更加兇險,她已勉強坐正。

    李硯過來幫忙扶她,新露也忍著驚懼過來幫忙,接過了孩子。

    曹玉林又將她背起來,匆匆出去。

    棲遲伏在她肩上,聽著那越來越近的廝殺聲,心口突突地直跳,轉頭看見新露抱著孩子跟在左右,李硯也寸步不離,才算放了心。

    曹玉林自後方出去,摸著黑出了醫舍。

    棲遲小聲說:“突厥能殺入,恐怕沒有地方是安全的了。”

    曹玉林也有數,但腳下未停:“嫂嫂有何打算?”

    棲遲想起了伏廷的交代:“去軍營是最安全的。”

    曹玉林仔細盤算了一下路線,往西去另一處城門口,從當中沖出去是可行的。

    “好,那就去三哥的軍營!”

    ……

    城中多處已經滅火,百姓被疏散了,或許是自己逃跑了,遠處街道隱約可聞兵戈相擊聲。

    一群近衛跨馬護送著馬車往另一頭城門而去。

    車裏的棲遲從新露手中接過了孩子。

    這孩子出奇的乖,竟也不哭鬧。

    她倚在車上,壓著紛亂的心緒問:“外面情形如何?”

    曹玉林悄悄揭簾看了一眼,其實光在車中坐著已經能聽見大概。

    “近衛說幾位都督夫人都受到了攻擊,若叫他們知道嫂嫂在這裏,不會有好事。”

    棲遲無言。

    外面一名近衛報:“前方已至城門。”

    車轍碾過大街,那道城門卻是被攻開的,只開了一半,還有兵馬在廝殺。

    曹玉林只看了一眼,冷肅地說:“也許只能沖出去了。”

    忽的馬蹄踏上什麼,擡蹄狂嘶。

    近衛喊了一聲:“有紮馬釘!”

    車中因此而猛地一顛,棲遲尚未緩過來,抱著孩子晃了一下,手上險些脫力。

    曹玉林和新露都連忙去扶她,李硯恰在她對面,眼疾手快地就接住了繈褓,緊緊摟在懷裏:“我替姑姑抱著弟弟。”

    即便如此,孩子也沒哭鬧,還睡得安安分分的。

    棲遲看他抱得好好的,松了口氣。

    馬車停住,再沒有往前,下一刻,外面已經傳來交手聲。

    一名近衛顧不得其他,直接揭了簾子就道:“夫人快走,遇到伏擊了!”

    穩婆已不慎落下車去,嚇得厲害,不知跑去什麼地方了。

    曹玉林將棲遲背起來:“我帶嫂嫂先躲避一下。”

    棲遲被她不由分說地背了出去,一出去就看到近衛在車外殺開了一條血道,遠處有一群騎兵正在湧來,馬上的人看不清楚,像是個鬼影一般來勢洶洶,口中呼喝著突厥語。

    曹玉林腳步一頓,猛沖出去,往巷口裏躲避。

    李硯和新露緊跟在她後面。

    新露腳步慢,眼看著追兵將至,將李硯往前猛地一推,自己落在後面,摔了一跤,連滾帶爬地躲進一堆雜物裏。

    李硯被她這一推踉蹌了一下,卻也跟著進了巷口,回頭看到新露躲在了另一頭,沒有被逮到,才又趕緊往前跑。

    “阿硯。”棲遲在喚他。

    “在,姑姑,我還好好的,弟弟也好好的。”他連忙抱著弟弟跑過去,喘了口氣,又說:“新露躲起來了,但願沒事。”

    棲遲在昏暗裏點頭,已經明白,突厥此番是有備而來,先是縱火,再將人引出後便伺機抓捕諸位夫人作為人質。

    “他們或許是有幫手的。”她靠著墻壁,喘著氣。

    曹玉林也在喘氣:“我們這樣不行,不知他們有多少人,一旦近衛拖不住他們,誰也跑不掉。”

    棲遲的手一下擡了起來,搭在了李硯肩上,又緩緩落下,撫在他懷裏的孩子身上。

    不能誰也跑不掉,阿硯不能,她的孩子也不能。

    “附近除了軍營,還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她忽然問。

    曹玉林想了想:“仆固部就居住在附近一帶。”

    棲遲立即下了決心:“那好,我們先在城中躲避,引開他們,讓阿硯去軍營,我們便伺機去仆固部。”

    “姑姑,你說什麼?”李硯難以置信地問。

    遠處還有一縷未滅掉的火光,隱隱約約地照出了一絲眼前的光景。

    棲遲眼睛盯著他:“阿硯,你姑父一定會來的,不管怎樣,你都要好好活著,所以我把弟弟交給你,明白嗎?”

    李硯楞住。

    忽而幾名近衛沖了進來:“快,此地已暴露!”

    曹玉林拔地而起,背上棲遲就走。

    棲遲不忘吩咐:“保護世子和大都護的骨血。”

    剛出巷口,已有騎兵追來。

    近衛頓時卯足了勁去抵擋。

    棲遲回頭,李硯抱著孩子跑出來,倏然調頭就往另一邊跑去。

    她松了口氣,終是聽了她的話,喘口氣說:“走另一頭。”

    曹玉林往另一頭跑去,後方騎兵果然追來,又被僅剩的近衛擋住。

    ……

    不知多久,終於尋到一處暗角,那裏卻已倒下幾個死人。

    她背著棲遲沖過去,縮在那裏。

    那是一間沒人的屋子,屋門半掩,屍體處落著刀。

    曹玉林撿了起來,與棲遲一同躲在裏面。

    再沒有近衛過來,一定是都被拖住了。

    外面隱隱傳出說話聲,棲遲雖不懂,但已經聽過好幾次。

    是突厥語。

    “他們在說什麼?”她的聲音低的不能再低。

    曹玉林回:“右將軍阿史那堅命他們速戰速決。”

    棲遲不禁看向她,因為這句話她說得很沈緩,仿佛被什麼重物壓著一般。

    “你怎麼了?”她伸手去拉她,發現她一只手捂在了胸口。

    “阿嬋,你傷又發了?”這情形與古葉城中所見相似。

    曹玉林一手撐著地,很久才道:“對不起嫂嫂,我怕是又無法護你了。”

    棲遲打斷她:“先別說這些,好生休息,挨過這一陣便好了。”

    曹玉林看著那柄落在腳邊的刀,五指摳著地面,深深抓了一下:“恐怕好不了了。”

    棲遲一驚:“什麼?”

    “我受的傷與嫂嫂所想的不同。”曹玉林靠在墻壁上,頹唐地垂著頭,擡起那只手:“我怕是……已經無法握刀了。”

    棲遲一怔:“為何?”

    曹玉林沈默了很久,又開口:“我當初,被突厥軍俘虜過。”

    城中激戰從一處,蔓延至另一處。

    已經過去許久。

    夜色就快過去,正是最濃重黑暗的時刻。

    一群分散的突厥兵如同遊魂一般在四處搜尋,手中抓著雪亮的彎刀。

    人群分散,其中一個發現了一處破敗的院落,朝那裏走去。

    院子雜亂,無人居住,還被火燒過,裏面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

    那人手裏的彎刀舉起,發現那地方動著,上前去揭,忽的沒了動作,喉嚨被刀鋒割過,連聲音也發不出來,身體僵住,隨即轟然倒地。

    李硯收回手裏的匕首,在衣擺上胡亂擦了兩下,隨即又縮回去,抱緊懷裏的繈褓。

    他往後退,一直退到無處可退,背抵著墻壁,小心地抱著懷裏的弟弟,怕弟弟會哭,引來追兵,忙把手指遞去給他啜。

    手指上還沾著突厥人的血。

    “別怕,別怕……”他無意識地呢喃,或許不是說給什麼也不懂的弟弟聽的,是說給自己聽的。

    這是他第一次殺了人,沾了血,渾身都發冷。

    但他不能退,姑父說過,出事他要擋在女人身前。以往總是姑姑可以拿命護著他,如今他也要護著姑姑的骨肉。

    人在被護著時還能軟弱,但現在他必須要護著弟弟,再不能軟上半分。

    “會沒事的,會沒事的……”他輕語:“父王在天之靈會保佑我們的。”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28:31

第72章

    棲遲坐在原處沒動,在恢復體力, 也在看著曹玉林。

    她剛才說, 她曾被突厥軍俘虜過。

    “你的傷, 就是在那時候留下的?”

    盡管此刻不是說話的時候, 還是問了這一句,因為倘若不是如此,她就不會提起這一段。

    曹玉林點頭,想起黑暗裏看不清楚, 又開了口:“是。”

    她挪動一下,像一個遲緩的老人,艱難地伸出手去門口, 拖著一具屍體用力一拽,擋在門前。

    棲遲看得驚懼, 但此時此刻,更擔憂她的狀況。

    曹玉林忙完這個, 才靠在旁邊接著道:“俘虜我的就是剛才聽到的那個右將軍,阿史那堅……”

    那是當年最慘的一戰。

    全境八府十四州都被瘟疫禍害了一遍,軍民死傷無數,突厥長驅直入攻下了四州, 洗劫一空,再往前就要深入腹地。

    伏廷領著只有突厥一半的人馬堅守不退, 她在去支援的路上遭到重兵埋伏。

    為了拖住這股兵力,他們只能力戰到底,最後除去戰死的, 她手上活著的一百八十六個部下也一並被俘。

    “他們想從我口中套出軍情,我不說,就在我眼前一個一個虐殺我的人……我只能忍著,眼睜睜地看著。”

    “一夜不到,一百八十六人……最後輪到我。”

    “阿史那堅羞辱我身為女人領軍,將我賞給虐殺了我手下的那些人。我不從,趁機殺了他們其中一個,最後他們全都對我舉起了刀……”她的聲音詭異地平靜:“一刀又一刀……他們說要讓我永遠留著恥辱,在我胸口上割上了突厥文,寫的是突厥奴。”

    “最後放話說第二天我還活著,等著我的就是被所有突厥人□□,然後……”

    “別說了。”棲遲打斷她,聲音發顫:“別說了阿嬋。”

    雖然她說的簡略,只這幾句,她已經聽不下去了。

    “然後三哥就來了。”

    棲遲一怔。

    想到那些場景,再聽到這一句,仿若轉機,甚至都振奮了一下。

    曹玉林似陷在了回憶裏,喘著氣說:“是三哥殺入營中救了我。”

    身上挨了多少刀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她衣裳破碎,渾身是血。

    她被懸掛在營中的木樁上,地上到處是與她一同出生入死的北地將士,眼前血紅模糊,嘴裏含著血肉,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所有經過的突厥兵都能對著她嘲笑唾棄。

    就在當晚,伏廷領著人殺至。

    其實當時他手上的兵力已經不多,為了救人,他讓羅小義率軍假裝襲營,引走了阿史那堅。

    後來曹玉林才知道,那一晚伏廷只帶了二十人,本意是解救了他們後,便可以一同殺出來,可是短短幾個時辰,等待他的便是滿營的鮮血和殘軀。

    在看到曹玉林模樣的那刻,他腳下轉了向。

    那是曹玉林第一回看到伏廷發怒,他的本意是救人,卻生生變成了屠營。

    其余人解下她匆忙出營時,伏廷孤身一人殺回營中,一口氣斬殺了百余人。

    直至半道,他渾身浴血地拖著砍下的突厥軍旗追上來,蓋在她身上。

    “曹玉林,可還活著!”

    她應了一聲:“三哥,我還活著。”

    “好,”他說:“否則我對不起小義。”

    曹玉林說:“不要告訴他……”

    那之後,她就離開了軍中。

    所有人都以為她只是作戰受了傷,不得不離軍休養。

    傷結了疤,突厥奴的字樣被她自己劃去了,又結一層疤。

    胸幾乎已毀了,那裏血肉模糊,猙獰可怖,再也不是個女人模樣。

    但這些都沒什麼,至少她還活著,比起慘死的一百八十六人,已經算好的了。

    她的傷好了,卻開始怯步於軍營。

    伏廷不止一次說過她隨時可以回到軍中,她都拒絕了。

    她以為自己在外面或許用處還大一些,可以遊走於各處搜集突厥情報,仍可以效力軍中,仍可以對付突厥。

    傷似乎都好了。

    直到上次在古葉城裏,在確認對方是突厥軍後,又聽到右將軍這個稱號時,她才發現沒有。

    縱使她還能遊走於各處搜集突厥情報,面對突厥軍,當初的事就又活了,所有死去的人都在眼前,身上的傷就會做疼,提醒她那些都還沒有過去。

    她長話短說,靠在那裏,像個枯槁的朽木:“嫂嫂如今都知道了,這道關我沒邁過去,已是個廢人了。”

    棲遲忽然撐著起來了,摸到她的手,很涼,用力拽了一下:“阿嬋,這不是你的錯。不管你是不是廢人,我們都得繼續逃命。”

    外面混亂卷來,有馬蹄聲,有刀兵聲,她們根本沒有時間緬懷過去。

    榆溪州的城墻上,火把熊熊。

    東西兩道城門,西城門已被攻破,東面城門的守城的士兵眼看著城中已經燃起戰火,卻還得堅守在城頭上,無不握緊了手中兵戈。

    北地將士,從未有畏懼突厥的,哪怕只是一屆城頭守軍。

    但職責所在,他們只能堅守在此處,守著退避到這裏的百姓。

    後半夜濃烈的黑暗還未過去,風吹著濃重的煙熏火燎味鉆入鼻尖,忽然城頭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

    在這寂靜而又沈重的時刻,本不該出聲,但那人不僅出了聲,還推了一下身邊的人,示意同伴往前看。

    遠處,一道焰火沖天而起。

    守城官頓時大喊:“八方令!大都護下八方令了!”

    城下遠處,一行黑壓壓的人馬正在接近。

    夜色裏,傳來一道高昂的喊聲:“瀚海府兵馬至!”

    城門口清空,城門轟然開啟。

    先頭部隊兩千人馬暗流般沖入,急切的馬蹄聲幾乎要震碎街道磚石。

    所有人都註意到了最前列的黑亮戰馬,馬上的人玄甲凜冽,一手已經抽出了刀,徑自沖了過去。

    ……

    城中激戰最嚴重的地方便是各處官署。

    守軍本該順利擋住這批突厥軍,但眼下卻投鼠忌器。

    煙火浸漫的長道,兩軍對壘,守軍持兵在退,只因眼前突厥騎兵的彎刀下押著三個人。

    那是賀蘭都督夫人、幽陵都督夫人和陰山都督夫人。

    六州都督夫人被抓了一半,他們不得不謹慎。

    驀地飛來一支飛箭,正中其中一名突厥騎兵手臂。

    頓時人群松動,陰山都督夫人驚呼一聲躲避,守軍趕緊上前搶人。

    隆隆馬蹄聲響,前後包抄而至。

    仰賴棲遲砸錢,瀚海府擴軍後訓練過一支精銳,個個目力過人,最善多變應襲。

    今日點來的,個個都是這批人,正好派上用場。

    只憑殘余火光照明,一箭射出,余箭已至,百步穿楊。

    緊隨其後的是倏然齊整的抽刀聲。

    ……

    一波既滅,另一波還未平。

    伏廷一手扯韁,一手從一個突厥兵身上抽回刀。

    天光將亮,淋漓的鮮血順著刀沿一滴一滴落在石板街上,風卷硝煙裏似在數著流逝的時間。

    旁邊就是那間魚形商號的醫舍,連門扉都沾了血跡。

    “問清楚了?”他緊著喉問。

    羅小義解決了手上的突厥兵,喘著氣過來:“問了,追嫂嫂的不是他們,阿嬋一定帶著嫂嫂躲開了。”

    “搜!”伏廷聲冷如刀,割開淩晨的涼風:“入城的,一個不留。”

    棲遲已經身在城外。

    “放我下來,阿嬋。”

    曹玉林堅持背著她,盡管自己已經體力不支,走得踉踉蹌蹌。

    “不行,嫂嫂,他們追來了。”

    從那間屋子裏沒待多久,追兵就到了,他們刀上一定沾了不少近衛和守軍的血,因為追兵已少了許多,大概只有十數人。

    但這十數人對她們眼下而言,已是致命的。

    她們幾乎是一路盲奔出了城,往仆固部的方向而去。

    馬蹄聲就在身後,曹玉林憑聲音判斷了一下距離,往前奮力跑去。

    然而後方一陣突厥語傳出時,她便如同又感受到了那彎刀的利刃,那些突厥人兇惡的眼神,死去同袍的慘狀。

    猛地往前一傾,快要摔倒時,棲遲借力從她背上滑下,抓住她胳膊往前拽:“走,阿嬋,不能停。”

    兩人跌跌撞撞滑下一處陡坡,下方都是亂石,卻有個深坑,棲遲忙推草玉林進去。

    深坑裏居然還蜿蜒著個洞,棲遲貼著曹玉林坐下時,她手裏無力拖著的刀一下落在地上。

    就在此時,忽見外面亮起一道焰火。

    “那是什麼?”棲遲看見了。

    “八方令。”曹玉林喃喃說:“那是三哥的八方令,以往從未見三哥用過,今日他為嫂嫂用了。”

    所謂八方令,是當初抵擋突厥入侵時立下的,其實是當初全民皆兵狀態下的無奈之舉。

    一旦發出,周邊八方州府、胡部,都必須要立即趕來支援。

    伏廷立下後就沒用過,因為太過興師動眾,後來也擴了軍,再用不著。

    但這一次,他用了。

    棲遲看著那片天際,有些出神,耳中卻又聽到了追兵的馬蹄聲。

    “阿嬋,”她輕聲說:“你看,他連這都動用了,可見我們只要能撐過去就會沒事了。”

    曹玉林看著她,想爬起來,又捂住了胸口:“就怕來不及了。”

    她想去堵住洞口。

    天就要亮了,這裏很快就會被發現。

    棲遲也沒力氣了,渾身都是塵土泥汙,她靠在洞中,疲憊地說:“你可還記得我與你說過,我曾瞞過伏廷一個秘密?可還記得當初我一定要去古葉城?”

    曹玉林不禁看向她:“嫂嫂想說什麼?”

    她說:“今日我就告訴你緣由,那家魚形商號是我的。”

    曹玉林臉色凝結,眼珠都驚訝地不動了。

    棲遲故意不去聽外面越來越近的聲響,握緊手心,竟笑了一下:“你看,我有這麼大的家業,還有沒完成的事要做,現在又多了個兒子,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她伸手抓住那柄刀,拖了一下,白著臉說:“倘若他們殺來,我一定會拼力一搏,但我沒有你的武力,最終可能也只能陪你一起死。”

    曹玉林訥訥無言,手伸出去,又捂住胸口。

    那晚她問伏廷把棲遲當什麼,伏廷說你我皆是軍人,我把她當什麼,你應該懂。

    軍人鐵骨錚錚,唯有這一條命可以許諾。

    伏廷是把她當命。

    “不,嫂嫂不能死……”曹玉林撐著地喘息:“嫂嫂是三哥的命,我欠三哥一條命,就要還他一條命。”

    棲遲震了一下,也許是因為她的話,也許是因為她的模樣。

    “那你還能握刀麼?”她問。

    曹玉林看著她的臉,沒有回答。

    她那張臉蒼白得過分,眉頭卻揚著,神情看起來分外堅毅。

    “阿嬋,”棲遲將刀拖著,送到她手邊:“還能不能握刀?”

    不想逼曹玉林,但她不甘心。

    她凡事都不認命,不到最後一刻一定要爭上一爭。不甘心死在這裏,也不甘心讓突厥再在曹玉林身上得逞一次,甚至讓她成為第一百八十七條命。

    若傷在身上,花再多錢都可以給她治好,但這樣的傷,無人可以幫她,只有靠她自己。

    “阿嬋,你還能不能握刀?”

    曹玉林狠狠按住胸口,手伸出去,“能。”她用力去抓刀柄,額上冷汗涔涔而下:“能,我還能握刀,我是個軍人。”

    刀拎起來,又脫落,又努力抓起。

    她還能握刀,必須要握刀。

    天亮了。

    軍營中最先趕來援軍,已經將榆溪州各處堵住。

    城中街道巷口如同溝渠,大軍猶如潮水,洶湧灌入。

    很快又有兵馬順著突厥人出城的方向一路追蹤而去。

    城門附近,羅小義一刀砍倒一個突厥兵,領著人往前繼續肅清。

    忽而幾個士兵提刀往前一路跑去。

    那裏是片廢墟,坍塌著燒毀後的殘磚斷瓦,下面一根橫木隔擋,壘在墻角成了個漏棚一般,邊上散落著幾名近衛的屍體。

    士兵將近衛屍體拖開,伏廷策馬而至。

    他冷眼掃過,手腕一轉,豁然揮刀,劈開廢墟上的一角,立即逼出裏面的人。

    那人沖出來抵擋,他手臂擡起,又猛的收住。

    那是李硯。

    他握著匕首,大口地喘著氣,眼神前所未有的淩厲,直到看清眼前情形才緩過來:“姑父……”

    伏廷看到他胳膊上被割開了道口子,還在流血,刀一收,立即下馬,扯了束袖的帶子就要給他包紮。

    “你姑姑呢?”

    “等等。”李硯顧不上回答,攔一下,轉頭鉆回去,又出來,收著手臂攏在懷間,小心翼翼送到他眼前來:“姑父,這是弟弟。”

    伏廷眼神一凝。

    一旁的羅小義先是一驚,繼而大喜:“三哥!”

    伏廷迎風立著,盯著那一處,五指一松,刀落了地,伸出手將他抱了過來。

    他想了無數種可能,只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下見到自己的孩子。

    羅小義湊過來看,忽然覺得不對:“三哥,孩子怎麼沒聲啊?”

    伏廷撥開披風,看著孩子的小臉,他的嘴上甚至還沾上了血跡,閉著眼,一動不動。

    “是了,聽說剛出生的小崽子要打下屁股就哭了。”羅小義換只手拿刀,一下就照著孩子屁股拍了上去。

    並沒有動靜。

    伏廷臉色一點點沈下,單手抱著孩子,又拍了一下。

    還是一動不動。

    羅小義臉色僵住了。

    李硯陡然跪了下來,眼淚瞬間就出來了:“姑父,一定是我沒照顧好弟弟,是我對不起姑姑和姑父……”

    他明明很小心的,剛才還好好的。

    但也躲避幾個時辰了,不知道是不是捂著弟弟了,或是餓著弟弟了,還是讓他受凍了,一定是他的錯。

    羅小義看他一眼,又看他三哥:“都怪那群突厥狗……”說話間已哽住。

    “閉嘴。”伏廷死死抿著唇,下顎收緊,抱著孩子又拍一下。

    剛剛肅清的街道,戰火摧毀的殘垣斷壁,血腥味和煙火味混在一起。

    所有人收了刀劍,默默看著這一幕。

    伏廷一身玄甲未卸,抱著剛出生的兒子,一動不動。

    驀地,懷裏的孩子一動,似是嗆了一下,隨即臉一皺,嘴一張,哇的就哭了出來。

    李硯一下站了起來,羅小義也擡了頭。

    這道哭聲嘹亮,幾乎響徹長街。

    頓時陰霾盡掃,三軍振奮,下意識地就高呼:“威武!”

    伏廷緊咬的牙關松開,看著懷裏的孩子,手臂一收,嘴角扯開:“好小子。”

    始終鐵骨錚錚地站著,無人註意到他眼眶微紅。

    他扯了披風兜住孩子,系在身上:“帶你去找你母親。”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28:47

第73章

    十幾個突厥騎兵追到道上,盤桓掃視。

    附近地勢開闊, 兩側都是綿延起伏的坡地丘陵, 青黃相接的雜草一叢一叢鋪陳而出, 一眼就能看到大概。

    天亮前還能看見的兩個人影就是在這附近消失的。

    一行人下馬, 幾句又低又快的突厥語交流後,分頭搜尋。

    ……

    陽光升起,拖著幾道灰白的人影晃在坑外。

    每一道人影手裏都有彎刀的輪廓。

    接著這些影子散開,其中有一道往下, 直往坑裏而來。

    坑掩著深而窄的洞口,腳步聲一點點接近,忽而, 裏面揮出一刀。

    對方倒地,並未斃命, 剛要一聲喊出,又是一刀。

    曹玉林早已緊緊盯著外面情形, 一下探身出洞口,揮出第一刀時還沒能完全握緊刀柄,險些要叫對方發出聲,但下一刀幾乎整個人撲了出來, 用了全力。

    她抽了刀,將其屍首拖進洞中藏匿, 再回到洞口時,身體半蹲,手撐在刀上, 不住地喘氣,側臉上掛著豆大的汗珠,卻面無表情,蹲在那裏宛如泥塑。

    棲遲靠在旁邊,不去看那具突厥兵的屍體,勉強提著精神,拉了衣袖給她擦去了臉上的汗,一只手抓緊衣擺,一只手按住她的胳膊。

    曹玉林沖她點了下頭,極低地說:“嫂嫂放心。”

    意思是自己還挺得住。

    雖然艱難,雖然剛才看著外面那些影子時,手上差點又要脫離刀柄,但最終,她這一刀還是斬下去了。

    外面再度響起腳步聲,卻不止一個人的了,也許他們都來了。

    棲遲不自覺屏地住了呼吸,看見曹玉林抓刀的那只手幾乎扣死了,指節都泛白。

    忽的,一道聲音橫插而入。

    洞外的腳步聲停住了。

    那是一道年輕姑娘的聲音,說的是突厥語。

    曹玉林側過頭,仔細聽著他們話中的意思——

    那姑娘自稱是右將軍府上的人,似乎出示了憑證。

    外面安靜片刻後,她問為何只剩下他們幾個,城中情形如何?

    一個突厥人回答:他們被一群護衛給拖住了,損失了很多人。城中情形有變,剛開始他們借著風勢放火搶了個先機,攻破了西城門,抓了幾個都督夫人,卻被守軍堵著沒法轉移。而且姓伏的狡詐多端,雖然調走了大部人馬,他們追人出城的時候看見已有大軍從附近趕來支援了,說明他大營根本沒空。

    姑娘質問他們為什麼連一群護衛都奈何不得。

    突厥人接連一串突厥語說得急切,甚至還帶著憤怒,說那是姓伏的近衛兵,以前不知殺了他們多少探子,何嘗是普通護衛。

    姑娘:那你們追的人呢?

    突厥人:還在找,右將軍好不容易打通這條道過來,不抓到人回去沒法交代。

    姑娘:哪條道?

    忽然沒了聲音。

    接著便是一聲突厥語的怒吼:你到底是什麼人!

    冷不丁就響起了刀劍碰撞的聲音,似乎有很多人沖了過來,外面一下變得聲音雜亂無章,呼喊和嘶吼一陣又一陣。

    棲遲看向曹玉林,她也看了過來,彼此對視,都很驚異。

    難道是內訌了?

    很快人聲遮蓋下去,歸於平靜,甚至有突厥人的屍體倒入了坑中來。

    隨後有人越過那具屍體進了坑裏,就要接近洞口。

    曹玉林橫刀俯身,棲遲挨著她貼住洞壁。

    忽而聽到一聲很低的呼喚:“夫人?”

    棲遲稍稍一怔,聽來還是剛才那姑娘的聲音,換成漢話,才發現這聲音有些熟悉,貼著洞壁悄悄看出去,看到穿著斑斕胡衣的少女。

    “辛雲?”

    “是。”

    來的竟然是仆固辛雲。

    她也帶著防備,手裏還握著一把短刀,看到棲遲才收起來,轉頭就朝外喚了一聲胡語。

    接著又蹲下,從狹窄的洞口裏鉆進來,上下打量一遍棲遲,見這位大都護夫人眼下如此狼狽,臉色憔悴,與先前在瀚海府裏見到的判若兩人,一時眼神微妙,竟不知該說什麼。

    外面已陸續有人進來。

    “夫人!”仆固京親自入了坑中,尚未見到棲遲就在洞口外跪了下來:“仆固部奉八方令而來,替大都護迎回夫人。”

    棲遲聽了頓時轉頭:“看,阿嬋,我便說了,只要撐過去就沒事了。”

    仆固辛雲這才驚覺旁邊還有個人,一扭頭就見曹玉林一襲黑衣地蹲在那裏,如同個影子,手裏握著刀無比戒備的模樣,還滿臉的汗水,不禁吃了一驚:“曹將軍?你怎麼了?”

    “沒什麼,”棲遲搶先說,又看一眼曹玉林:“沒什麼。”

    曹玉林迎著她視線點頭:“對,沒什麼。”她撐著刀站起來,先鉆出洞口,再回頭扶棲遲出去。

    仆固辛雲也鉆出去,在旁搭手。

    棲遲緩緩走出了那個坑裏,被亮光晃著瞇了瞇眼,才看清外面浩浩蕩蕩的胡部人馬,男人們穿著胡衣,戴著氈帽,挽弓牽馬,從坡上一直蔓延到眼前,有幾個曾跟仆固京祖孫一同去過瀚海府裏,她還有印象。

    那些追她們的突厥人已被處置幹凈。

    棲遲第一次發現他們有這麼多人,或許是整個部族都出動了。

    到了此刻她才算放松了些,撐著曹玉林的胳膊,身陡然一晃,軟倒下去。

    早已虛弱不支,只不過是強撐到現在的罷了,脫了險後便再也撐不住了。

    曹玉林連忙伸手扶穩她:“嫂嫂。”

    棲遲倚靠在她身上,白著臉,勉強沖她笑笑,低聲說:“別擔心,你這次護住我了。”

    曹玉林臉上沒有表情,心裏卻像是有一處被扯痛了,一直哽到喉嚨,默默提著那柄刀站著。

    她最沈痛的莫過於當初沒能護住那些部下,如今總算替三哥挽回了嫂嫂。

    其他人都不知情,只覺夫人臉色蒼白,身體抱恙。

    仆固京立即吩咐去備車,一面下令,趕緊去報知大都護。

    出城二十裏,背離城廓的原野裏,一支從城中逃竄至此的突厥兵馬剛剛被剿滅。

    旁邊一條河流貫穿而過,河水淌過時甚至都混入了血水。

    伏廷蹲在河邊,抄著水清洗著刀,後方是還沒來得及休整片刻的大隊人馬。

    羅小義自另一頭快步趕來,身上甲胄也染了血跡,抹了下臉上的汗:“三哥,仆固部先一步找到嫂嫂了!”

    伏廷擡頭,拎著刀起身:“如何?”

    “來報的人說嫂嫂沒受傷,只不過身體虛弱,已經被仆固京請去部中休養。”說到此處,羅小義摸了下鼻子,小聲補了句:“阿嬋也沒事,都沒事。”

    伏廷神情一松,直到聽到這消息才算放心,沒白費他動用一回八方令。

    “還有件事。”羅小義貼近,在他耳邊低語了一陣。

    伏廷聽完,眼神冷肅:“好不容易打通這條道?”

    羅小義道:“突厥人自己這麼說的。”

    他頷首,迅速做了決斷,沈聲說:“調一支兵馬,按我吩咐排布,先不要打草驚蛇。”

    羅小義不屑地嗤一聲:“那個勞什子右將軍的確像條蛇。”

    伏廷看他一眼,想起曹玉林,抿緊了唇。

    ……

    待伏廷交代完,羅小義領命而去時,卻是皺著臉,一臉的不可思議。

    但對於他三哥的安排,他一向都認真地照辦,並沒有多嘴問什麼。

    伏廷看著他走了,喚來一個兵,吩咐:“即刻快馬去仆固部報平安。”

    李硯和孩子都在他這裏,他怕棲遲擔心。

    吩咐完他便越過大隊人馬,往後走去。

    河流後方不遠就是一片放牧人臨時居住的胡帳。

    伏廷走到帳門口,說了句胡語。

    帳門隨即掀開,一個胡人婦女走出來,將懷裏的孩子遞到他跟前來,帶著笑說了兩句,又指指孩子。

    說的是:這孩子可真能吃啊,餓壞了吧?

    伏廷抱過孩子,小家夥已經睡著,剛被餵了奶水,吃飽喝足後很安逸,小小的嘴唇都還在習慣性的吮動。

    他謝過胡人婦女,將孩子綁到身上。

    胡婦見了頗為不忍,下拜說願為大都護照料孩子,請大都護專心應戰。

    伏廷又道一聲謝,直接走了。

    這孩子好不容易才到他身邊,交給誰他都不放心,情願自己帶著,直到帶去棲遲跟前。

    另一間胡帳裏,李硯剛剛也吃了些東西墊了肚子,得知了姑姑安全的消息就急匆匆地走了出來,胳膊上的傷早已包紮好了。

    伏廷朝他點個頭,示意上路。

    剛回到馬旁,斥候快馬到了跟前,抱拳道:“大都護,又發現一批逃竄的突厥軍。”

    伏廷眉眼微凜,一手托住懷裏的孩子。

    “繼續清剿。”

    雖想立即趕去仆固部,但他還是這北地的大都護,擺在眼前的敵軍不能視而不見。

    仆固部雖也是遊牧部族,卻有自己固定的草場。

    大片胡帳挨個紮在山腳之下,高山就是天然的屏障,遠看好似一片萬仞峰壁下的白色斑點。

    快馬加鞭送了消息入仆固部中時,棲遲已經身在此處。

    正中一間胡帳裏,仆固辛雲正站著,看著旁邊的胡床。

    胡床上躺著棲遲,她剛用了些軟食,身上蓋著一層羊毛毯子,得到世子和兒子都平安的消息後,終於徹底放松,闔眼休息。

    仆固辛雲看著她,方才他們仆固部裏的大夫來了一趟,給她看了身體,說她產後不久便驚憂奔波,亟待調理休養,切不可再驚動了。

    棲遲卻在睡下前又提出要派人再去城中魚形商號的醫舍裏尋個大夫來瞧瞧,只因那裏的大夫都是特地從中原請來的,個個醫術高明,有他們這樣的在,她會比較放心,順帶也請他們幫著尋一尋她的人。

    仆固辛雲倒是沒對她這嬌貴做派意外,意外的是剛得到的消息——

    她竟是剛生產完不久。

    她與大都護已經有孩子了。

    眼睛還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掃著,棲遲忽而睜了眼。

    仆固辛雲一下沒避開,直直地就與她眼神撞上了。

    “有件事我要問你。”棲遲此時說話都還沒多少力氣,但得知他們都平安,神情很安穩,她輕聲慢語地道:“先前你與那群突厥人在洞口外都說了什麼?”

    仆固辛雲還在想她與大都護的孩子該是長什麼模樣,一下被問起這個,回了神,一五一十地說了:“大都護下了八方令後,還命一名近衛特來我部中傳話,讓我們設法去打入那些突厥人當中,弄清楚他們是如何得以進入榆溪州的。”

    棲遲想了想就明白了,仆固部是原屬突厥的一支,要打入他們倒是容易許多。

    突厥狡詐,曾在古葉城外時就特地以死傳給伏廷假消息,也就難怪他會用這法子了,怕是抓住了突厥俘虜也不相信他們說的話。

    想到此處,她不禁奇怪:“那你是如何叫他們信任你的?”

    仆固辛雲從懷裏摸出個圓珠墜子來:“這是羅將軍當初從一個突厥女探子身上搜出來的,說是突厥右將軍府上的憑證。”

    棲遲看了看,認了出來,她也見過,是當初那個挾持她的突厥女身上的,的確是羅小義搜出來的,竟還有這個用途。

    仆固辛雲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

    他們離得最近,接到八方令和這特殊的任務,趕去也是最快的。

    也是巧了,棲遲和曹玉林也正往仆固部而來,他們在路上就恰好遇到了追著她們的那十幾個突厥人。部族中所帶的女子大多太過年長,仆固京便讓孫女拿著這東西去試一試,話也是老爺子教好的。

    可惜一問到他們右將軍打通了哪條道,突厥人便立即察覺到了不對,當場動了手。

    棲遲聽完便有數了,他們這句話裏,一定和突厥人忽然出現有關。

    仆固辛雲沒再多說,此事已經報知大都護,他一定會處理。

    她看著棲遲,說了句跑偏的話:“想必大都護現在很高興,雖然有戰事,但夫人已為他生下子嗣了。”

    棲遲看她一眼,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仆固辛雲也沒說什麼,默默退去了。

    ……

    兩個時辰後,仆固部派去城中的人回來了。

    盡管城中仍混亂不堪,但突厥人都被剿滅了,去魚形商號的醫舍裏請幾位大夫來倒是沒廢多少波折。

    一輛馬車遠遠駛到草場中,車簾掀開,新露一下從車裏跳下來,臉上還帶著煙灰,轉頭就招呼車上的人:“快,快些。”

    跟著下來的是背著藥箱的大夫。

    二人快步跟著趕車的仆固部人往前走,直至一間胡帳前,新露揭簾而入便喚:“家主。”

    帳中用具俱全,只是有些陳舊。

    棲遲睜了眼,看到她眼神頓時松緩下來:“你沒事就好。”

    新露也想說這話來著,她回頭又喚一聲大夫,走過來在棲遲床前跪坐,後怕地捂著心口:“真是嚇壞奴婢了,還好我趁亂跑回了醫舍,否則他們來請大夫時便撞不上了。”

    “可有遇險?”棲遲問。

    新露看她臉白成這樣,哪裏還願意說那些驚險的回憶來,直搖頭:“沒事,待回去了還能與秋霜吹噓上一回呢。”

    棲遲不禁笑了笑。

    大夫過來請脈。

    棲遲伸出手,給他按過之後,說的話大同小異:“夫人身體底子是好,但也經不住這樣折騰,此番切記好生休養。”

    “那是自然,”棲遲從不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點頭說:“用最好的藥,只要好得快,好得徹底。”

    因知這北地情形,大夫不免驚異於她的口氣。

    一旁的新露道:“你放心做就是了,沒有我家家主用不起的藥。”

    大夫稱是,剛要告退,棲遲留了他一下:“我還有些事要請教你。”

    說這話時,她將新露也打發出去了。

    ……

    曹玉林就在隔壁胡帳裏坐著,歇了片刻後,剛準備去見探望一下棲遲,大夫進來拜見,說要給她把脈,是夫人的吩咐。

    知道這是棲遲的好意,她便坐下讓大夫把了脈,順口問了幾句棲遲的情形,大夫大致說了一些,她聽了默不作聲。

    沒什麼事,大夫囑咐她好生休息便告退了。

    曹玉林坐了片刻,起身去隔壁帳中。

    棲遲睜著眼,並未睡著。

    “我記得嫂嫂並沒有中刀傷。”曹玉林一進去就說。

    棲遲看向她:“嗯。”

    曹玉林心裏明白得很,站在她床前說:“那些陳年舊傷,我不想嫂嫂為我破費。”

    棲遲要特地去醫舍裏請醫術好的大夫來,並不全是為了自己。方才已問過大夫,可有能祛除陳年舊疤的良藥,大夫說有,只是年數多了,只怕效果不大理想。大夫便以為她是中了刀傷,曹玉林問起時,順嘴說了一句沒有外傷模樣,不知為何要用祛疤的好藥。

    她看了看曹玉林,她們倆年歲相當,但曹玉林一直都是個實誠人,實誠的叫人心疼。

    “阿嬋,”她輕聲說:“我知道未必就能都祛掉,何況就算去掉了身上的,也還留在心裏,我只希望你不要再說什麼你已不是個女人這種話。你做到了這天下女人都做不到的事,有不輸於男人的氣魄,是這北地的英雄,那些疤痕不是恥辱,是你的功勛,既然如此,我為一個女英雄治下傷又如何?”

    曹玉林竟被她的話弄得垂了頭:“我沒嫂嫂說得那麼好。”

    “自然有,而且遠遠不止。”棲遲沖她笑笑,忽而問:“你覺得你比伏廷硬氣如何?”

    曹玉林被問得一楞:“自然比不上三哥。”

    棲遲說:“那便是了,他再硬氣,我也照樣給他治傷了。”

    曹玉林這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心裏一暖,卻也不善表達,再也說不出什麼。

    李硯在臨時駐紮的營帳中待著,所謂臨時的營帳,不過就是一張遮風避雨的行軍毯遮在頭頂,兩旁是豎著的軍旗,他待在裏面,懷裏抱著安穩睡著的弟弟。

    左右皆是守衛的兵馬。

    此刻的另一頭卻是喊殺聲不斷。

    約莫半個時辰後,大部人馬轟隆踏蹄而來。

    伏廷打馬到了跟前,先收刀,拿了布巾擦手,而後伸手過來。

    李硯將弟弟送過去。

    他接了,說:“上馬。”

    李硯聽話地爬上後面的馬匹。

    伏廷看一眼孩子,一個時辰前剛又吃了一頓,這小子居然還是睡得那麼沈。

    羅小義打著馬湊過來看了一眼:“呵,這小子長得也太快了,一天一個模樣。”

    前一刻還在跟人拼殺的一群大男人,此刻卻又為自然而然地圍著個孩子轉了。

    伏廷懷抱孩子,單手扯韁:“走。”

    接著往前而行,這一路幾乎都是這麼過來的。

    所有人竟也習慣了。

    羅小義跟在伏廷旁邊,走了一段,怕擾著孩子睡覺,悄聲說:“三哥,人馬都按你的吩咐調動了。”

    伏廷嗯一聲:“盯好動靜,也許很快蛇就出洞了。”

    天氣反復無常,說變就變。

    嗚咽的涼風吹起來時,棲遲已經能下床走動了。

    她掀開帳門往外看了看頭頂灰藍的穹廬,算著日子已過去多少天了。

    新露端著藥過來,身上早已換上了仆固部裏的胡人服飾,看到她立在帳門邊,一邊請她入內一邊道:“家主已能走動是好事,不過還得小心些,最好還是多躺著。”

    棲遲開口就問:“今日可有消息來?”

    新露搖頭:“大都護的人馬應該還在路上。”

    棲遲沒說什麼,坐著將那一碗黑漆漆的藥灌下去。

    苦得要命,但為了早日好起來,這點苦她寧可忍了。

    外面傳來仆固辛雲和仆固京的說話聲。

    棲遲理了一下衣裳,走去帳門邊。

    她身上穿的也是胡衣,據說是仆固部裏最尊貴的身份才能穿的,湛藍錦面上繡金線的雲彩,這件衣裳大概是窮了好幾年的仆固部的珍藏,因她來了,仆固京獻了出來。

    新露一見,連忙追上去,給她披了件毛領的厚襖衫。

    此時披著這個太厚了,棲遲推掉了。

    仆固京祖孫倆遠遠站在空地上,身前是一輛馬車,車上是送來的藥材,皆是她這陣子需要用的,眼下好了不少,今日卻又是送了一回來。

    是自魚形商號裏送來的。

    送藥來的不過就是個醫舍裏的小夥計,還是被仆固部的人看著過來的,可到了部中後,仆固京卻顯得特別客氣,甚至還要招待這小夥計用了飯再走。

    仆固辛雲也頗有些和顏悅色的意思,吩咐了人送小夥計離開。

    棲遲便想起了她曾經說過話來,倘若他日魚形商號的當家入仆固部,一定會好生禮待,原來真是說話算話的。

    她看著祖孫二人,不動聲色地回過頭入了帳門。

    一陣風入帳,遠處送來了快馬而來的馬蹄聲。

    接著是男人的聲音:“棲遲!”

    棲遲以為聽錯了,卻還是轉頭看了出去。

    遠處灰藍的天似往下沈了些,日頭發白,照著朗朗大地,一線烏泱泱的人馬正在往這裏接近。

    近處有一匹馬正在馳來。

    她定定地看著,一下提了衣擺就跑了出去。

    新露追了出來,仆固辛雲也詫異地看了過去。

    遠處高山巍峨,開闊的草場上棲遲一路小跑,前方是馳來的高頭黑馬。

    馬上的人玄甲烈烈,長腿一跨下了地,大步走過去,一把將她接住了。

    仆固辛雲看了出來,那是大都護。

    棲遲也沒想到一到跟前就被他一把抱住了。

    她甚至都沒來得及看一眼他現在情形。

    伏廷一只手抱著她,喘著氣,又退開一些,將另一只手裏抱著的孩子遞過來。

    她怔了怔,伸手去接。

    裏面還裹著她那間月白緞子的披風,外面的卻又裹了他玄甲外的紅披風,厚厚實實的,好似長大了不少,小臉也白了許多,大約是被這一下弄醒了,睜了眼,咕溜溜地眨了眨。

    她覺得不可思議,輕輕說:“這幾日都是怎麼過的,若非長得像你,我都要認不出來了。”

    伏廷低頭看了看,又看她,其實覺得長得更像她,低沈地笑了一聲:“北地男兒,吃了北地的百家飯。”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29:01

第74章

    曹玉林聽說了兵馬趕來的消息,從胡帳裏走出來, 一眼看見門口站著的人。

    羅小義胳膊裏挾著自己的盔帽, 正站在那兒朝帳門探頭探腦的, 撞見她出來一楞, 接著又訕笑:“阿嬋。”

    曹玉林點了個頭,上下打量他一番,他還是跟以前行軍打仗時一樣,除了打仗什麼也顧不上, 好歹是個將軍,滿面塵灰也不管,發髻也亂蓬蓬的。

    羅小義被她看著, 整了一整身上甲胄,往帳門口走了兩步。

    天色眼看著就要晚了, 風漸大,她也沒邀請他入帳去坐, 剛好可以避一避,免得就跟傻站著吹風似的,他站定了,瞄瞄她。她身上穿著胡衣, 卻束漢人的男子發髻,不倫不類的, 不過他早已看習慣了,又道:“聽聞這回你是單獨帶著嫂嫂逃出來的,所以我來瞧瞧你。”

    “也不算, ”曹玉林道:“有三哥的近衛拼死拖著我們才得以逃脫。”

    羅小義知道她從不邀功,想到折損的那些近衛也不是滋味,嘆口氣:“跟隨三哥出生入死的近衛折損了大半,也難怪三哥這麼快就做了安排,肯定不會放過那群突厥狗……”

    曹玉林打斷他:“這些不必與我說,我已不在軍中,你該知道規矩。”

    戰事之前,有什麼計劃和安排都是主帥與將士的事,她只在外圍負責搜尋情報罷了,不能知道太多。

    羅小義脫口道:“我正是想來與你說這事的,你就沒想過回軍中來?”

    曹玉林問:“三哥叫你來問的?”

    羅小義撇了撇嘴,的確是伏廷叫他來問這句的,路上的時候就說了,多余的半個字也沒提。

    “也不能這麼說,我自己也是想問的。”他幹咳一聲:“畢竟都在陣前了,你那麼有本事,埋沒了多可惜。”後半句跟欲蓋彌彰似的,自己說完都自己在心裏嘖了一聲。

    曹玉林沈默,右手下意識地握了一下。

    這只手的確握起了刀,握起時重有千鈞,揮出時如纏泥沼,但抓緊後,斬下時,又如釋重負。

    可她還不能確定是否可以再面對突厥大軍。

    伏廷既然來問她,便是信任她清楚自己的情形。

    她手又握了一下,搖頭。

    羅小義笑起來,倒好似是輕松了一點似的:“也好,不打仗還平安些。”

    曹玉林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半個字沒有,轉頭走了。

    羅小義對她這冷淡模樣已習慣了,盯著腳下的土地回味了一下自己的話,總覺著沒一句說得對得起自己這張嘴,擡手就抽了一下自己。

    冷不丁冒出一道聲音:“小義叔?”

    羅小義一楞轉頭。

    李硯自後方而來,莫名其妙地盯著他,顯然是已看到他剛才抽自己那一下了。

    羅小義摸了下臉,擺兩下手:“將我教你的拳腳多練幾回,我還有事,先走了。”

    李硯見慣了他玩笑模樣,對他這一本正經的架勢更莫名其妙,目送著他遠去,心想這是怎麼了?

    帳中兩道人影緊挨著,棲遲稍稍昂起頭,眼睛掃到胡床上安穩睡著的孩子,又掃到一旁的銅鏡裏,裏面映著擁著她的男人身影。

    伏廷抱著她,從她的唇親到她的頸邊,被他泛青的下巴磨蹭出一陣麻癢。

    棲遲胸口起伏,軟綿綿地靠在他身上,肩頭抵著一身的厚重鎧甲:“你這樣我沒法再說下去了。”

    原先正在說著逃出來的經歷,但他忽然親上來,就說不下去了。

    伏廷適可而止地停了,一只手臂攬著她的腰,低頭問:“身體怎樣?”

    “要暈了。”她故意輕聲說。

    他嘴角動一下,知道她還在休養,按著她在胡床上坐下,看了看她的臉,又看了眼在她身側睡著的孩子,說:“不用再說了。”

    本是想知道前後情形,但聽她說了個大概便不想再問了。

    她身驕肉貴的,嫁了他卻連生孩子都沒個安穩的環境,再說下去他心裏也不好受。

    棲遲也不想提了,再回想一遭都覺得驚險,在這裏安定下來後的頭兩晚還做了噩夢,只是都沒說。

    有時候她也會想,倘若那時候哪裏差了一步,去醫舍的時候發現醫舍被燒了,或是生孩子中途突厥已攻入,境況不知要多糟。

    但醒了便告訴自己是自己嚇自己罷了,才算好受了。

    她擡眼看向伏廷,手摸到孩子的繈褓:“若我沒能逃掉,或者孩子……”

    “別問這些。”伏廷沈聲打斷了。

    他想都不敢想。

    棲遲也覺得這麼說不好,不吉利,於是又帶著輕松地笑了:“你可還記得那個箜篌女?”

    伏廷看著她,不知她怎麼在這時候又提起這麼個人來:“怎麼?”

    “她曾與我說,世上凡事有因必有果。”棲遲倚在床頭,緩緩道:“邊境醫舍綿延,你軍中兵強馬壯,是我種下的因,如今才有我又一回逢兇化吉的果,這也是因果,所以我必然是沒事的。”

    伏廷抿唇,竟然還覺得挺有道理的。

    有時候的確佩服她,一顆心能如此的有韌性,不等別人來安慰,自己便先將自己安慰好了。

    棲遲坐著,他站著,她的手指挨著他玄甲的前襟。

    這種鎧甲通體鐵質,十分厚重,她用手指撥了一下上面冷冰冰的鐵片,問:“為何不卸甲?”

    伏廷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棲遲一下明白了:“隨時還要回前線是不是?”

    他頷首:“突厥還會有動作。”

    戰事還沒有結束,他是特地為了她和孩子趕來的。

    棲遲也明白,見他肩頭鐵片上還沾了幹透的血跡,便知他一路過來一定是與突厥兵交手了多次,跟著便想起了仆固辛雲的話,所有所思道:“他們這次入侵得太過蹊蹺了,像是有幫手,時機又尋得這麼準,像是沖著你我來的。”

    伏廷沈默一瞬,說:“我已有數,只是不敢確定。”

    不是不確定,而是不敢確定。棲遲細心地察覺到這點細微的差別,不禁看了看他。

    伏廷卻沒說下去了,他伸手扯了羊絨搭在她膝上:“歇著,這些事都交給我。”

    棲遲“嗯”一聲,雖然他說還沒確定,這一句話,卻還是讓她有了種心定感。

    “大都護,有軍報送到。”帳外一個近衛低低稟報。

    伏廷神色立時收斂,直起身說:“我先出去,讓李硯進來,他該急了。”

    霸占她到現在,也該讓他們姑侄說說話,趁機也將戰事的事轉開了。

    棲遲看著他走出去,人已坐正,早已掛念著侄子。

    李硯後腳就進來了,身上雪白的錦袍已經臟了,一條手臂上包紮著布條,一看到她竟然什麼也沒說出來,在帳門口安安靜靜地看著她。

    短短幾日,他已瘦了一圈,棲遲看著心疼,招了招手。

    李硯緩緩走近,這才道:“姑姑,我一路上都挺好的,沒遇著什麼兇險,弟弟也乖。”

    “真的?”棲遲看著他,知道他又是不想叫她擔心。

    李硯點頭,看一眼床上的弟弟:“真的,就算有兇險,逃過了也就不算兇險了。”

    棲遲撫一下他胳膊上的傷,沖著他微微笑起來:“你已長大了,是真正的光王府世子了。”

    若她哥哥能看見他如今的樣子,不知該有多驕傲。

    天黑如墨,穹窿似蓋,籠罩著草場。

    大都護帶子入部中,這對一方胡部而言是莫大的榮耀。

    仆固京不可怠慢,少不得就要著手慶祝。

    幾個部族裏的男子擄著袖子,興沖沖地在草場上要宰羊,忽有一個兵小跑著過來傳話:大都護下令不必費事,戰事當前,一切從簡。只需要為夫人多找幾個仆婦照顧孩子即可。

    仆固京原本還在旁親自指揮,得了這命令只好作罷,感慨一句:“大都護實在節儉,為了北地連頭一個孩子也顧不上。”說著連嘆兩聲氣,擺了擺手,遣散了族人。

    仆固辛雲站在他身旁,朝遠處亮著燈火的胡帳看去,想起那位夫人一向手筆很大,大都護如此在意她,豈會不慶祝呢,說不定是自己慶祝了吧。

    ……

    胡帳裏,燈火燃了好幾盞,照得亮堂堂的。

    帳門拉得緊,桌上擺著一只裝著熱水的木盆。

    新露抱著剛剛洗完澡的孩子送到棲遲跟前來,嘆息著道:“若是在都護府裏,從出生到現在哪一日都該是熱鬧的,可現在三日都早過了,才得以為小郎君行三朝禮。”

    棲遲接過孩子,無奈一笑:“那也沒法子,誰叫這孩子會挑時候來。”

    三朝洗兒是生子三日後的禮節,原本不管是洗澡水還是行禮的人都有講究,洗澡水要用桂花心、柑仔葉、龍眼葉、石頭仔及十二枚銅錢煮成,親朋好友都得出席。

    可現在是在前線,只走一個形式罷了,只有往洗澡水裏扔錢的那一步,棲遲沒略過,是自己來的。

    通常是扔碎錢,她沒碎錢,身上倒是有些飛錢,也沾不得水,最後新露洗一下她便壓一張飛錢。

    帶著的全都給了,若非只帶了這些,怕是還要繼續。

    就連新露都說:家主這是想將全部身家都給兒子了。

    棲遲也是心存愧疚,這孩子一出生就遭了回罪,就想給他所有。

    桌上還放著仆固部送來的兩身小衣服,趕不及做,是別的孩子的,有些大,但也還能穿。

    新露不禁又嘀咕,想她和秋霜為家主的孩子做了多少小衣服,皆是上等的名貴綢緞制成的,不想遇上這種兇險,一件也沒帶上。

    “這下連衣服也是百家的了。”棲遲笑著說。

    剛給孩子換上衣裳,帳門掀開,伏廷走了進來。

    新露立即見了一禮,退出去了。

    棲遲看著他:“你回來晚了,錯過了一回禮。”

    伏廷看了眼孩子,小家夥躺那兒,穿著寬大的胡衣動了動小胳膊。

    他第一回當父親,哪裏知道這些禮數,料想都是貴族裏註重的。

    “那就下回,”他說:“下回不會錯過了。”

    棲遲看著他在鎧甲外又配上了刀,心裏有數:“軍報送到的消息不好?”

    “突厥進攻了。”他說。

    棲遲也猜到了。

    外面傳來兩聲腳步響,但沒出聲。

    她卻已聽見了,輕聲問:“又有人來了。”

    “嫂嫂,是我。”外面羅小義低聲回:“沒事,嫂嫂與三哥說話吧,我等著就好。”

    伏廷看了看孩子,轉過頭,握著她胳膊輕輕一推,攜著她走到床尾,離帳門遠了,才低下頭看著她說:“大夫說大概要休養多久?”

    “至少也得出月內的。”棲遲說。

    伏廷想了一下,說:“我將兵馬留在附近,也會交代仆固部,待你休養好了,我再來接你去我營中。”

    如果不是知道她現在需要靜養,他甚至想現在就帶她走,此後只將她放在眼前。

    或許真該像她說的那樣,學一學漢光武帝劉秀,將陰麗華直接帶在身邊。

    棲遲聽了這話,便知他是馬上要走了,眼睫垂下,點點頭,想想還是叮囑一句:“小心。”

    “嗯。”伏廷看她垂著眼,就自然而然盯住了她的唇,回味先前親她的模樣。

    棲遲擡頭看他,他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漆黑的眼珠斂在深深的眼窩裏。

    到後來床上的孩子哼哧兩聲,好似要哭了,才一下把兩人給拉了回來。

    ……

    羅小義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伏廷才走了出來。

    他立即走上前去,壓低聲說:“按照三哥的排布,果然有動靜了,也許是那蛇出洞了。”

    伏廷點一下頭,回頭看一眼帳門,往前走:“馬上走。”

    二人穿過草場前行。

    伏廷走在前面,沒聽見羅小義再說半個字,扭頭看了一眼:“曹玉林沒答應?”

    羅小義頓時回了神似的訕笑:“嗨,三哥真是料事如神。”

    他沈沈低斥一句:“說你慫貨還不認。”

    羅小義又不做聲了,他總不能死纏爛打,叫人家不快活罷了。

    伏廷到此為止,這種事情,他畢竟也插不上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29:21

第75章

    北風吹過,氣候已寒。

    榆溪州城外, 賀蘭都督一遍又一遍地踱步, 憋了一肚子的氣發不出。

    背後是被大火燒了一半的城池, 一旁是幾具排在一起的屍首。

    他在前線與幾位都督奉命抗敵時, 忽而接到大都護軍令,命他個人返回榆溪州善後,方知突厥竟殺入了他城中,甚至還擄劫了好幾位夫人, 連同他自己的夫人也在內,甚至就連大都護夫人也險遭毒手。

    遠處,一隊人馬快馬而來。

    賀蘭都督舉目望去, 臉色一正,連忙快走幾步迎上前, 掀了衣擺跪下。

    快馬至,齊齊勒停。

    伏廷一馬當先, 居高臨下掃了一眼周圍情形,問:“查清了?”

    賀蘭都督皺眉稟報:“回大都護,查清了,當日縱火的就是身後這些人。”

    “自盡了?”伏廷冷眼看著, 那一排屍首五六人,每個人嘴邊都拖著黑血, 有服毒跡象。

    賀蘭都督回:“正是,他們早有預謀,一暴露便自盡了, 和城中被俘的那些突厥兵一樣,說好了似的,全也自盡了。”

    伏廷打馬上前,繞著屍首緩緩走了一圈,抽出腰後的刀撥了撥其中一個的臉,打量了一番五官,說:“這不是突厥人。”

    雖也是胡人面貌,但與突厥人特征不同,尋常人看不出來,他卻一眼就能分辨。

    羅小義跟在後面道:“怎麼回事,這幾個胡人跑進城來幫突厥人放火?”

    賀蘭都督心裏又竄出氣來,也不好在大都護跟前發作,忍著道:“是,這幾人是打後方來的,正是因為覺得他們來處不是突厥,才得以順利混入城中來……”

    他越說越氣,榆溪州前方是邊境,後方自然是北地和中原。城中守軍見他們自榆溪州後方而來,還以為他們是自己人,因戰事被困走投無路才收留的,沒想到他們入城後趁著夜晚以突厥語放火,引發混亂,以至於叫後至的突厥軍有了攻開城門的機會。

    放他們進入的幾個守軍得知消息後,自認愧對北地和百姓,當即就拔劍自刎了。

    什麼也沒問出來,又遭受如此損失,還折損了幾員守軍,叫他怎能不氣憤。

    伏廷一言不發,收刀入鞘。

    賀蘭都督深感瀆職,上前戰戰兢兢聽命。

    他這才開口:“重整榆溪州,收斂犧牲將士,待戰後厚葬。”

    一連好幾句,沒提到處分他的事,賀蘭都督便知是要戰後再說了,垂頭領命。

    羅小義正想上前來與伏廷商量一下這事,遠處有斥候快馬趕來報信——

    “大都護,前線諸位都督受到突厥進攻了!”

    伏廷看他一眼,策馬就走。

    羅小義會意,只好暫時收聲,跟他前往戰場。

    幾位都督所在地位於榆溪州東北方,而伏廷的軍營橫擋在榆溪州正西方。

    除此之外,伏廷還叫羅小義抽調了兩支人馬於暗處排布,其他人尚不知曉。

    幾方人馬如四方之足,環繞榆溪州分布。

    天陡然陰沈了,雲往下墜,北風轉烈,呼號而起。

    就在東北方各位都督率軍抵擋的時候,另一支突厥騎兵悄然躍進邊境,往軍營處襲來。

    軍營中旌旗如常,甚至連造飯的炊煙也如常。

    鐵蹄毫不留情地沖了進去,彎刀起落,劈開營帳,突厥語的喊殺聲四起,隨即卻又徘徊四顧。

    營中根本一個人也沒有。

    旌旗,炊煙,不過都是假象。

    接著另一股喊殺聲便來了。

    浩浩蕩蕩的煙塵自遠處壓近,此地如瀚海,那裏便如海上掀來的一道風浪。

    對面的高處,伏廷正坐在馬上。

    馬匹上也覆上鐵甲,他的手按在刀上,眼看著遠處。

    沖過去的風浪是他軍中的步兵,快馬近前後立即翻身而下,個個手裏都提著長柄雪刃的快刀。

    那是陌刀,用於斬馬,專為對付突厥戰馬而制。

    橫刀掃過,馬蹄斬斷,騎兵傾倒,優勢不再。

    煙塵裏送來血腥氣。

    羅小義戴上盔帽,問:“三哥,這批騎兵不多,應當只是先頭部隊,我們可要動手?”

    伏廷緊盯著下方,雙眼如鷹:“再等。”

    話音剛落,遠處馬蹄隆隆,又是一隊騎兵來了。

    羅小義罵了一句:“狗日的突厥還是這麼狡詐,這麼多年還是花樣百出。”

    伏廷不語。

    突厥既然先火攻了榆溪州,必定是早有一支部隊在榆溪州境外盤桓等待,便能裏應外合的夾擊。

    可惜榆溪州未能拿下,但他們的大軍也不會白放著,還是會攻進來,只不過改成了突襲軍營。

    忽而,伏廷看見了隊伍中舉著的旗幟,突厥文寫就的一個阿史那的姓氏。

    兩軍交鋒,卻見對方新到的這支騎兵當中有人下了馬,竟也拿出了陌刀,揮向了他的騎兵。

    “他們怎會有我朝的陌刀!”羅小義驚詫大喊。

    伏廷冷聲:“上!”

    一聲令下,後方一支隊伍馳出,漫坡往下,如一股黑色湍流泄洪,席卷而去。

    羅小義也想策馬而去,被伏廷按住:“別急。”

    他們還需等待。

    羅小義道:“三哥何必攔我,我是瞧見那條蛇了。”

    下方陣中,廝殺之時,對方隊伍後方坐在馬上的主帥暴露在旗下。

    那是個利眼白面的男人,身服突厥褐甲,盔帽下壓著辮發,一雙眼陰沈沈地往上,盯著伏廷。

    伏廷也看到了他,遠離百丈遠,那人被左右包圍保護的水泄不通。

    “阿史那堅那條蛇。”羅小義不屑道。

    伏廷抽出了刀,忽然說:“你要記著他這張臉。”

    羅小義一楞,一張蛇臉,記他作甚?

    阿史那堅是突厥王族,伏廷以往並沒將之放在眼裏,直到數年前那一戰,才將這個突厥右將軍放入眼裏。更何況發現此後所有探子與進犯的事,都與此人脫不了幹系。

    或許從頭到尾與北地主戰的,都是此人。

    然而只是遙遙一眼,阿史那堅便立即往後退去,突厥騎兵立即包湧過來,拼死抵抗,護衛著他退離。

    因為又從側方殺入了一支兵馬。

    這是伏廷叫羅小義安排的人馬之一,只待見到阿史那的旗幟便動手。

    小股作戰,很快就見分曉,他的兵馬增多,占據多數,又以逸待勞,突厥騎兵已然受挫。

    他算得很準,唯一沒想到的是,他們竟然也會有陌刀,那是嚴禁外流的兵器,何況還是流去了突厥。

    “把他們的刀都留下。”

    斥候領令,策馬揮旗,軍中戰鼓擂響,所有人馬下了死手。

    阿史那堅往邊境的退路被圍死了,無法原路退回,最後換了方向,拖著塵煙往另一頭離去。

    “就是此時。”伏廷立即振馬而出。

    剩余人馬盡數跟上。

    羅小義緊跟而上,終於明白了,他三哥是想生擒了那條蛇。

    ……

    既然在此處偷襲失利,阿史那堅必然會去與另一頭與各都督交戰的己方大軍會合。

    然而若沿著邊境線走,那裏皆是北地駐守的兵馬,只有人多人少的分別,但絕對都有人在。

    於是這支剩了千余人的突厥兵馬及時調轉了方向,改為繞過整個榆溪州,再往東北向而去,剛好可以從後方夾擊幾州邊境都督的兵馬。

    羅小義一邊快馬跟著伏廷,一邊喘著氣說了以上想法:“三哥,我覺著,那阿史那蛇一定是這麼打的主意。”

    果然,阿史那堅與他所想一致。

    他在後方緊跟著的時候,親眼看見前方人馬急而有序地奔馳進榆溪州外的荒野,遠處甚至已能看見榆溪州被燒壞的城樓一角,風裏還有殘余的煙熏氣味。

    “你瞧是不是,蛇都是遊著走的。”

    伏廷顧不上他瞎叫,眼牢牢盯著前方人影:“專心追,他或許會繞更大的圈子。”

    看得出來此人領兵有一手,剩有千人,便立刻判斷出形勢,及早抽身,而即使在逃,也臨危不亂。

    為了進入北地,怕是也下了不少功夫。

    羅小義本還沒明白他的話,在遠遠大半圈的繞過榆溪州後,出乎意料的一幕發生了——

    阿史那堅的兵馬沒有往另一頭的戰場而去,而是接著繞行,繼續往榆溪州的側後方走,那可不是回突厥的路,還真是繞了個更大的圈子。

    羅小義先是驚訝,接著就想起他三哥叫他在排布兵馬的事,那兩支人馬中的另一支,就排布在了這榆溪州的側後方。

    隨即又想起那幾個縱火自盡的胡人也是自後方而來,這其中莫非有什麼關聯?

    阿史那堅的幫手來自後方自己人的地方?

    這裏是一片無人荒原,卻並不平坦,溝壑叢生,且被荒草掩蓋,馬行速度自然而然的變慢。

    伏廷的人馬已然趕上,殺入其中。

    阿史那堅的隊尾被切斷,但他仍被剩余的人護擁在最前端。

    離了很長的距離,他忽而回頭,隔著廝殺的人群看向伏廷,露出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羅小義說得沒錯,這人的確像是條陰冷的蛇。

    伏廷看見他嘴唇翕張了幾下,比出了句話。

    如果沒看錯,那是漢話,說的是:瀚海府,今非昔比。

    比起當初,不知多了多少兵力來抵擋突厥,甚至都可以兵分幾路了,的確今非昔比。

    但緊接著,他便又動了動嘴,比出了另一句:遲早滅之。

    他伸出只手,先按下拇指,再是無名指與小指。

    突厥人把拇指代指父母,最邊兩根代表妻兒。

    皆滅之。

    就連羅小義都看到了,如此囂張的挑釁,氣得他想罵,一扭頭看見伏廷,已是冷臉肅殺,渾身殺氣。

    伏廷一刀解決了一個靠近的突厥兵,偏頭朝他低語一句,手腕一轉,刀柄緊握,策馬沖殺入陣,直取中樞。

    突厥騎兵猛然抵擋,卻仍被他生生殺出了條道來。

    距離縮短,抵抗越強,眼看著伏廷就要殺至阿史那堅身前時,霍然,其身後湧出一批弓箭手,霎時間一陣箭雨朝伏廷兵馬襲來。

    眾人迅速俯身躲避,羅小義抱著馬脖子擡眼去看,那一批人身著胡服,看起來就像北地胡民的打扮,也像那日殺入榆溪州城中的突厥兵的打扮,仿若尋常獵戶平民,但那絕對不是獵戶平民該有的身手。

    再去看伏廷,就見他背對著自己,右手一揮。

    羅小義立即高喊:“出!”

    早已埋伏在此的那支兵馬從他們後方拔起,彎弓對空,同樣一陣箭雨回敬過去。

    他早就想動用這支人馬將阿史那堅一網打盡了,但伏廷剛才對他低語了句:等看到阿史那堅的幫手出來了,再動用我們的伏兵。

    風起,雙方交戰在這種地方,塵土彌漫。

    那群突然出現的幫手似乎沒料到對面會有伏兵,隊伍一下松散,竟有了倉皇之感,被殺的七零八落。

    阿史那堅囂張的底氣已失,終於抵擋不住繼續逃出。

    “留下活口。”伏廷命令完,剛要去追,被羅小義攔住。

    “三哥,你受傷了。”

    何止是他,許多人都已受傷倒地。

    伏廷順著他視線看了眼手臂,小臂沒有盔甲覆蓋,被支箭擦中,並不深。他咬牙拔出來拿在手裏,不是突厥的箭,再在手中一轉,卻看見沾血的箭尖泛著黑,才眼神微變。

    但只一眼,他便擡了頭去看戰局,那些幫手已被伏兵俘獲,被刀押住時,忽然紛紛抽了箭羽在手,刺向了自己的脖子。

    羅小義這才發現:“糟了,箭有毒!”

    大半個多月過去了。

    仆固部背山而居,感覺不到外面的動向,一派風平浪靜。

    胡帳裏,棲遲端坐著,看著懷中的孩子,這張小臉已經長開了不少,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這個新奇的世界。

    “還是沒有消息?”她看向對面。

    面前一張胡楊木的做的條幾,一臂來寬,仆固京恭恭敬敬坐在對面,稟報道:“是,夫人,前線戰報是不會送到仆固部中來的,我們自己去打探,也打探不到什麼,或許可以請曹將軍去走一趟?”

    “不用。”棲遲不想曹玉林那麼快又去面對突厥人,還是讓她好生歇一陣子再說。

    仆固京花白摸一下花白胡須,臉上堆出笑,寬撫她道:“夫人放心,連日來部中祭司占蔔的都是好結果,一定不會有什麼事的。”

    棲遲從不信什麼占蔔鬼神之事,只覺得以伏廷的為人不該這樣,他親口說的話,不會言而無信。

    他說過會來接她,眼看著便要到日子了,竟然一點音信也沒有,未免有些奇怪。

    帳門揭開,曹玉林從外面走了進來。

    “嫂嫂不必對我掛憂,我可以出去探一探消息。”

    她早已到了帳外,方才那兩句話都聽到了。

    棲遲看了看她,幹脆抱著孩子起身:“罷了,我們自己去他營中好了。”

    伏廷的大部人馬都在附近,一月來吃的都是仆固部中的糧草,再待下去本也有些不合適。

    仆固京連忙道:“夫人何不再等等,或許大都護很快就來了。”

    正說著,外面竟然真有了馬嘶聲。

    曹玉林立即出去看了一眼,轉頭回來說:“嫂嫂,的確是三哥的人馬。”

    棲遲起身,一旁立著的新露從她手中接過了孩子。

    她走出帳外,看著陽光下馳馬而來的人影,卻發現是羅小義。

    “嫂嫂,”羅小義抱拳:“我來接嫂嫂。”

    棲遲朝他身後看了看:“他人呢?”

    羅小義看看她,欲言又止:“三哥……眼下不太好。”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29:38

第76章

    一輛馬車自遠而來,一路駛入了軍營。

    仆固京領著大半族人隨行而至, 前後還有駐紮的大隊兵馬壓陣。

    車一停, 羅小義從前方馬上躍下, 快步走至車門旁揭開了簾子:“嫂嫂。”

    新露先從車裏下來, 兩手扶著抱著孩子的棲遲下了車,又將臂彎裏掛著的白絨領子披風給她罩上。

    一旁立即有仆固部裏的仆婦上前來,接過孩子去照料。

    頸上帶子尚沒系好,棲遲便對羅小義道:“走吧。”

    羅小義當先領路, 往中軍大帳走去。

    軍營裏遭過一場突襲的痕跡已經沒了,軍帳按序重新駐紮,全員整肅, 兵馬休整,持戈的士兵往來穿梭巡邏, 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異常。

    唯有邊角幾間軍帳裏不斷有人進出,那裏面安置的是受傷的士兵。

    中軍大帳鎮守正中, 守門的兩個兵見到羅小義過來便動手揭了帳門。

    棲遲在帳門口停了停,走了進去。

    入門兩排武器架,地圖架橫擋在前,繞過去, 後方是一張行軍榻。

    伏廷仰面躺在榻上,身著軍服, 搭著薄被,雙眼緊閉,一條手臂搭在榻沿, 上面綁著厚厚的布條,卻還滲出了血跡。

    棲遲站在榻前看著他,眉心不自覺蹙緊了。

    一路上都在想著羅小義說的不太好是怎樣的情形,卻沒想到這麼嚴重,分明已經昏睡,何止是不太好。

    羅小義在旁說:“三哥原本是想自己去接嫂嫂的,但突然躺下,只能由我去……”

    他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那日發現那些箭上有毒後,伏廷當即就扯了袖口束帶緊紮住了胳膊,又割了傷口放血,而後仍下令繼續追擊阿史那堅,控制戰場,直到回營,才招來軍醫診治。

    棲遲光是想象著那場面都覺得不舒服,再看伏廷那條手臂上厚厚的布條,不知道他到底流了多少血。

    “他是不要命了嗎?”

    羅小義恨聲道:“別的都好說,與突厥有關,三哥必要盤查到底,何況那阿史那堅還刻意挑釁。突厥害了三哥的父母,還想害嫂嫂母子,三哥又豈能饒他們。”

    棲遲目光落在伏廷臉上,也許是因為失血太多,他嘴皮發白,幹澀地起了皮,她甚至想用手指去撫一下:“軍醫如何說?”

    “軍中祛毒為求幹凈不留病根,歷來都是刮筋傷骨的法子,尋常人根本扛不住,三哥雖然能扛,但本就失血過多,撐了幾日,還是躺下了。”羅小義盡量將話說得輕巧:“軍醫說多虧三哥處置得及時,否則恐怕就不是睡著如此簡單了。”

    言下之意,這已經算是好的了。

    棲遲點頭,捏著手指藏在袖中,默默站著。

    榻上的這副身軀如此高大強健,竟然也會有躺著一動不動的時候。

    “這都不算什麼,”羅小義咬牙切齒道:“三哥不是因為殺敵傷成這樣,卻是被自己背後的人害的,簡直可恨!”

    棲遲沈默著,看著伏廷軍服衣袖上沾上的血漬,幹了後成了褐紅色的一片,那都是他自己的血。

    她忽然轉頭朝外走去,揭簾喚了聲新露,讓她去將自己帶來的中原大夫叫來。

    羅小義看她臉色平靜,有些不可思議,卻又暗自松了口氣,畢竟他三哥已倒下了,他還不希望嫂嫂也跟著慌亂。

    新露是跑著去的,來得也快。

    大夫背著藥箱跟隨她過來,一腳跨進帳中,向棲遲見了一禮便趕緊去了榻邊。

    棲遲站在帳門口,隔了一丈遠,看著伏廷的脈搏被大夫搭住診斷,隨即又被安排施針。

    這一切看起來分外不真實,她轉頭出了帳門。

    曹玉林就在帳外站著,眼睛盯著帳門,黝黑的臉上有種木然地哀沈。

    羅小義跟在後面出來,本還撐得好好的,見她這般模樣,忍不住扭過頭吸了下鼻子,手指在眼下重重一捏,又若無其事道:“三哥什麼風浪沒見過,哪回沒挺過來,你這是做什麼。”

    曹玉林凝滯的眼神動了,“說得對。”她看一眼棲遲,似乎想安撫兩句,但也許是找不到該說的,最後只說了句:“嫂嫂放心。”說完轉頭走了。

    羅小義看她走遠,回過頭來也寬慰:“沒錯,嫂嫂放心就是了,三哥剛有了個小子,如何舍得出事?你也知道,他是頂能扛的一個人。”

    棲遲不做聲,被這話牽扯起了先前的,掀眼看過來:“你剛才說,突厥害了他的父母?”

    羅小義楞一下,才想起自己是說了這句,一時激憤說出了口,沒想到她就記住了。

    “是,”他看一眼垂著的帳門,將兩個守門的兵給遣退了,這才低聲道:“三哥的父母確實是被突厥人殺的,那會兒他十歲還不到,過了幾年就入了營。”

    棲遲眼神怔忪:“從未聽他說過。”

    她只知他父母雙亡,還以為是自然的生老病死,誰知道如此慘烈。

    “三哥不提是有緣由的。”羅小義嘆息:“據說他父親當初只是個微末小吏,母親一個尋常婦人,一家人就靠那點微薄薪俸勉強糊口。那年正趕上突厥糾集勢力卷土重來,氣焰正盛,一路殺入北地,屠了城,他父母連屍首都沒能留下。”

    “後來三哥建功立業,只能立了兩個衣冠塚。但那時候他已被突厥人恨上了,接連派探子來毀了墳,想激怒他。三哥不願耗費兵力去為自家守墳,幹脆用胡人的方式將墳頭踏平了,我便是因此事才知道這些的,從此後他就再也沒提過父母的事了。”

    棲遲縮了一下手指,她從不知道他有過這樣的過去,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

    “他當初,就是因為這個從軍的?”

    羅小義點頭。

    棲遲心中忽有一處沈沈地墜了下去。

    這世上哪有生來便有的家國大義,先有家仇,而後才撐起了國恨。

    伏廷便是如此。

    這些事,她竟是至今才知曉。

    ……

    羅小義再進去一趟,大夫已經開具好藥方,走了出來,面朝棲遲又見一禮:“軍醫醫治得很徹底,為今之計,唯有等大都護醒。敢問夫人,可還是要按您先前的要求來配藥?”

    棲遲眼睛動了動:“自然,只要他能醒。”

    大夫稱是,退去了。

    羅小義知道這話裏的意思,勉強擠出絲笑來,故作輕松道:“有嫂嫂在我是最放心的,都說有錢好辦事,三哥肯定會沒事的。”

    這話說著倒像是給自己定心,因為棲遲看著比他鎮定多了。

    棲遲點頭,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根本沒在意,轉身揭簾,回去帳中。

    裏面多了一陣藥味,她腳步輕淺地走到榻邊,低下頭看著他。

    “三郎?”

    低低的一聲呼喚,沒有回音。

    她手扶在榻邊,緩緩蹲下,盯著他的側臉。

    原來這樣一個可以給她依靠的男人,也有可能會失去。

    說不定一個兇險,他便不在了。

    一陣北風吹過營地。

    李硯坐在火架子旁,遠遠看了一眼中軍大帳,又低頭看了看腳下灰白幹裂的土地。

    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姑父也會倒下。

    姑姑曾跟他說,要把姑父當做父王看待,這麼久以來,似乎真習慣了將姑父看做父王般的存在了,如今看見他受傷,只覺得說不出的難受。

    李硯拿出那柄伏廷送他的那柄匕首,割開胳膊上纏著的布條,那點傷快好了,他不想再纏著包紮。

    衣擺上忽然落了一副黑乎乎的膏帖子,他擡頭看著來人,又看見另一頭站著沖他見胡禮的仆固京,知道她是仆固部首領的孫女。

    “祖父讓我拿來的。”仆固辛雲在部中從未與他說過話,只記得他是大都護夫人的侄子,什麼世子。她正情緒不佳,也沒見禮。

    眼下人人都擔心著大都護的情形,仆固京也是想給她找點事做,剛好看見李硯坐在這裏的動作,還以為他是在獨自換藥,便打發了孫女來送張部中的膏藥。

    李硯將膏帖子遞還給她:“多謝,我不用了。”

    仆固辛雲心不在焉,已經想走了,沒接:“用就是了,漢人一點傷總要養很久。”

    李硯覺得這話是在說他太過嬌貴,但他經歷此劫,便再不想嬌貴下去了,放下膏帖子說:“不是所有漢人都那樣,我姑父就是最好的例子。”

    聽他說到伏廷,仆固辛雲眼睛泛紅,看了眼遠處的大帳,囁嚅道:“大都護不一樣,他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是北地的天,是天上的鷹……”

    話到此處,她一扭頭走了。

    李硯卻聽明白了,她是說,他姑父是不會說倒就倒的。

    他又看向大帳,棲遲站在裏面側影纖秀。他身一動,想起身去與姑姑說幾句話,又坐了回來,還是覺得讓她陪著姑父好。

    遠處,仆固京拍著孫女的肩,用胡語寬慰她,低低地說著,擔心她還惦記著大都護。

    仆固辛雲搖頭,大都護連孩子都有了,她還惦記什麼呢?但這樣的一個英雄怎能倒在毒上,不可能也不應該,更不值得。

    大夫接連診治了好幾番,送藥的快馬伴隨著送軍情的快馬終日踏入營中。

    入夜時分,又是幾個派出營地的斥候快馬返回。

    羅小義剛躺下就聽見動靜,馬上起身,一邊套著甲胄一邊走出營帳,外面斥候已經等著了。

    “有什麼事快報!”如今伏廷躺著,他便暫代了一切軍務,不得不雷厲風行。

    斥候一抱拳,當即接連稟報——

    沒有追到突厥右將軍阿史那堅;諸位都督仍在前線與突厥作戰;外面有傳言說大都護久不露面是受傷不治了,突厥恐有反撲態勢。

    “娘的,這不明擺著動搖軍心!”羅小義朝中軍大帳看去。

    帳中仍然亮著燈火,他嫂嫂連日來就住在帳中,三哥還沒醒。

    他一咬牙,發話道:“去前線傳令,就說我即刻領兵去支援,奉的就是大都護的軍令。”

    斥候領命而去。

    ……

    中軍大帳裏多添了一張小榻,燈一直點著,是怕伏廷隨時會醒來。

    棲遲睡不安穩,翻了個身,看了一眼伏廷躺在那裏的身形,他身上軍服已褪去,穿了幹凈的中衣。

    燈火照在他鼻側和眼窩,那張臉一半都覆著陰影。

    她看著,不知怎麼心裏一動,起身走過去,竟俯下身,貼在他胸口聽了聽。

    聽見他心跳仍然有力,她才安了心。

    外面傳來羅小義的說話聲,她拉好衣裳,起身出帳。

    夜色中火把熊熊,一隊人馬軍容整肅,手持兵戈,牽馬整軍。

    羅小義甲胄加身,舉著火把在旁清點著,似要準備出營。

    曹玉林從側面走了過來,衣裳齊整,顯然還沒睡,她看了一眼羅小義那裏道:“突厥還沒撤兵。”

    棲遲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看了看她:“替我去送一送小義吧。”

    說完便回去,放下了門簾。

    曹玉林猶豫一下,走了過去。

    羅小義一手牽了馬,回身要拿自己的刀時,正好看見她站在身後,不禁一楞,接著才道:“外面都傳三哥壞消息,我替三哥去穩一下軍心。”

    曹玉林平淡道:“阿史那堅十分謹慎,戰局不對就不會久留,沒抓到他就一定是逃回突厥了,但他對北地圖謀已久,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消息可能就是他放的。”

    羅小義也不是沒想到,只是詫異她對阿史那堅如此了解。

    “你特地告訴我這些?”

    畢竟是仇人,曹玉林早已將此人查過好幾回,但她也只是說:“我在外走動這麼久也不是白走的。”

    羅小義手上擺弄著韁繩,壓著聲說:“如今三哥躺著,有你在營中,也算好事。”

    其實伏廷麾下將領很多,用不著她做什麼。但這話叫曹玉林想起了過往一同追隨伏廷的歲月,不禁看他一眼,右手一握:“三哥醒之前,我會守著這裏。”

    “那我就放心了。”羅小義打馬要走。

    曹玉林沈默了一下說:“小心。”

    羅小義應了,朝身後兵馬一招手,領軍出營。

    直到出去很遠,他坐在馬上忽然一楞,才意識到她居然叮囑了他一句小心?

    回頭去看,哪裏還有曹玉林的身影。

    羅小義離開後的第二日起,戰場上就接連送了幾份戰報入營。

    但能看的人還沒醒。

    棲遲按送到的時日整理過了,擺在那裏,轉過頭,看著大夫將一碗黑乎乎的藥汁灌入伏廷口中。

    據說箭簇上淬毒是難有久效的,那些人是在箭筒底部註入了毒汁,插在其中的每支箭便都是泡在毒中的了。

    也好在這樣,被俘的人成了屍首,箭筒卻還在,裏面的毒汁也還在,軍醫後來才得以對癥下藥。

    新露昨日告訴她說,秋霜來了封信詢問家主情形,邊境有戰事都知道了,本就擔心著,商號裏近來花了幾筆又都是在醫藥上,讓她很不安。

    棲遲只讓新露回復她是因為孩子出生的緣故,叫她放心,只要人還好好的,什麼都不算事。

    帳外有陽光,只是風大,一陣一陣地卷著帳簾,帳中光亮時增時減。

    藥用完了,大夫行禮退去。

    棲遲走去榻邊,看了看伏廷的臉,他嘴邊殘余著一滴藥汁,她用手指抹去了,摸到他下巴,上面已經冒出胡茬。

    外面,新露哄著哭著的孩子去找仆固部裏安排的仆婦餵奶了。

    她直起身,在案頭上找到一把小刀,是他慣常用來刮下巴的,拿去在水盆裏浸了水,走回榻邊蹲下,給他細細刮著下巴。

    他本就兩頰如削,最近只能吃流食,又瘦了一些,眼窩也更深了。

    棲遲捏著刀,不大會用,小心著力道,刮得分外緩慢,另一只手扶著他的臉頰。

    這張臉看了這麼久,好似還是第一次這麼摸上來,竟然覺得格外親近,有種別樣的感覺。

    刮得不算幹凈,但她已盡力,拿了帕子給他擦了擦下巴。

    手下的臉動了一下,她一怔,停下手。

    伏廷睜開了眼。

    她以為看錯了,低頭靠近:“三郎?”

    他眼珠動一下,看著她,又是沈沈然一動,身體迅速復蘇,喉結滾動,聲音沙啞低沈:“你在。”

    棲遲忽而有種松懈的感覺,似有什麼一直提著懸著,到了此刻才從她肩頭四肢上落了下去,周身一輕。

    “我在等你回來,”她輕輕說:“等到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30:03

第77章

    仆固京來過一次,得知消息後立即去告知了整個部族——

    大都護已經醒了。

    李硯、曹玉林聞訊都到帳外轉了一圈, 怕打擾了他休息, 確定他已無事便離開了。

    伏廷卻已坐起, 身上穿戴整齊, 下巴最後還是自己刮了。

    戰事當前,他的身軀也在應戰的狀態,醒了就沒再躺著。

    何況他也睡夠了。

    他眼睛看向帳門,棲遲立在那裏, 剛從新露手裏接過了孩子。

    睜眼的時候還不太確定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她,如果不是那聲三郎,他大概還要多看好幾眼。

    “我睡了多久?”他問。

    棲遲抱著孩子走過來:“不算久, 可你食言了,未去按時接我也便罷了, 連孩子的滿月禮也錯過了。”

    她這話多少有些故意,說完還看著他。

    伏廷想起自己說過的話, 抿唇點頭,算是承認了:“嗯,我食言了。”

    棲遲見他這樣反倒不好說下去了,心說這麼認真做什麼, 她又沒怪他。

    其實哪有什麼滿月禮,他都躺著了, 誰還有心思去操持這些。

    伏廷伸手拉她一下,讓她挨著自己坐下,低頭看向她懷裏的孩子, 小家夥吃飽了,又睡了,看著很安逸的模樣,他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算我虧待了他。”

    棲遲心裏一動,不知怎麼就想起了他父母的事,羅小義說他踏平父母的衣冠塚後就閉口不提往事,她便知道他一定也是帶了愧疚。

    她眼睛看過去,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有些後悔剛才故意說那話了,柔聲道:“你沒有虧待過任何人。”

    伏廷不禁看住了她。

    “除了你自己,”她又說,眉頭輕輕挑一下,站起來,提醒他:“所以你還是該歇著。”

    伏廷的眼睛追在她身上,她抱著孩子出帳門,他便看著她出了帳門。

    直到再也看不見她身影,他才低頭自顧自笑了一笑。

    男人最招架不住的便是這種不經意間的柔情,他領略到了。

    外面進來兩個兵送水送飯,請示更換他臂上傷藥。

    伏廷活動了一下雙腿,站起來,先去案頭上拿了軍報翻看。

    前線突厥殘余兵力還在進攻,陣前有關他的消息大有演變成噩耗的趨勢了。

    他一份份看完,丟開,順帶一只手五指張握,恢復著身上的氣力。

    可惜,要叫他們失望了。

    ……

    大都護醒了,整個軍營頓時就像是活絡了起來。

    營中進出奔走的人馬都多了。

    天黑後,棲遲將孩子交給新露,再返回帳中時,還在帳門外就聽見了大夫的說話聲,無非是恭維他非常人般的體魄,恢復速度驚人,竟能安然熬過了這一關雲雲……

    她想等大夫走了再來,便原路又回了新露的小帳裏。

    新露剛將孩子安頓好回來,仆固部裏的那幾個仆婦照顧孩子有經驗,有她們在一點也不用操心。

    她打了熱水來給棲遲梳洗,說著貼己話:“家主也該註意自己身子,您剛休養好,可別又累著。”

    棲遲隨口應一聲,倒沒覺得累,伏廷比她想得還能扛,說醒就醒了。

    這時候她又心安了,這樣的男人哪是會說失去就失去的。

    忽而外面傳出了一陣馬蹄聲響。

    伏廷的聲音在問:“夫人呢?”

    棲遲剛接了擦手的帕子就放了下來,起身出去,正好看見一隊人馬離了營。

    “夫人,”留守的一個士兵過來朝她見禮:“大都護趁夜出營了,留話請夫人安心等候。”

    棲遲走向中軍大帳,揭簾一看,榻上空的,案後也是空的,哪裏還有人在。

    難怪剛才有大夫在,原來是在問能不能出去了。

    整條戰線如今只縮攏至東北方這一處。

    日頭西斜,殘陽如血,灑在邊境線上,和噴灑在地上的血混在了一處。

    塵煙彌漫,殺聲震宇。

    突厥騎兵特地拖到此時沖殺了過來。

    六州兵馬分作三支,呈左中右三路盤踞應敵。

    中路由幽陵都督與陰山都督率領,急出迎戰,然而一擊便調頭轉向。

    突厥緊追,踏過原野荒草。忽而先頭一排馬蹄落空,連人帶馬往前跌去,那裏馬蹄踏過的地方是被雜草掩蓋的一條深深的壕溝,羅小義來後帶著人連夜挖出來的。

    先頭殺入的跌入壕溝,被埋於其中的釘蒺藜簇所傷,後方而至的突厥騎兵卻可以踏著同伴的屍首殺過了溝塹。

    溝後右路兵馬殺來與中路會合,左右撲殺。

    連重整榆溪州的賀蘭都督也現了身,六位都督分頭部署,各司其職,誰也不敢松懈,畢竟讓突厥人進入可是要掉頭的罪名。

    羅小義馳馬奔走在戰場上,特地觀察了一番,這回沒再見到突厥人有陌刀,可見他們得到的就只有那日見到的那一批,雖然為數不多,且被他們攔截回來了,但想起來終究還是叫他心裏不痛快。

    喊殺聲稍小了一些,擊退了一次進攻,幾位都督打馬過來。

    “羅將軍認為他們還會攻幾次?”問話的是賀蘭都督,因戰事在他的地界上,自然更為關切。

    羅小義道:“看樣子還有些日子,有人告訴我那個阿史那堅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說話間眼神已向遠處掃去,他知道阿史那堅一定就在對面。

    “我看他們是想借大都護受傷的時機想鉆空子,到現在還不死心,甚至都有人傳大都護已喪命了。”幽陵都督左肩受了傷,沒法穿鎧甲,只穿著胡衣,怕被將士們聽見,說話時壓著聲,哼哧了兩聲粗氣。

    羅小義本就掛念著,聽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放屁!一點小毒就想要三哥的命,當我們北地男人是紙糊的不成!”

    話音剛落,鼓聲擂響,突厥又攻了過來。

    早在戰前,幾位都督就跟隨伏廷演練過數次,對於突厥的數度進攻都按計劃行事,哪怕是這種車輪戰式的進攻,也不至於焦慮,都還耐著性子應對。

    眼下更擔心的還是軍心,就怕是突厥故意在拖耗軍中士氣,連日來越來越多的不利消息也塵囂日上。

    這次突厥攻的是左側,為首一員主將狂笑著用漢話喊:“姓伏的已死了,你們還能瞞到幾時!”

    當頭劈來一刀,差點削掉他一只耳朵,羅小義瞪著眼,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

    左側兩州人馬已沖殺上來。

    眾人正全力抵抗之際,斥候快馬自後方而來,手中揮舞令旗。

    羅小義看得一楞,放棄纏鬥,抽身回馬。

    那意思是:援軍來了。

    他從馬上看過去,天際邊拖曳出紛揚的塵煙,鐵蹄振振,兩桿大旗迎風鼓舞在最前,一面玄底繡赤,赫然振動“瀚海”二字,另一面走筆如刀的一個“伏”字。

    早有眼尖的都督先一步喊了起來:“大都護來了,是大都護來了!”

    一句話,叫戰場裏廝殺的形勢起了微妙的變化。突厥領軍的將領看過去時,差點被一刀斬下馬。

    視野裏,黑亮的高頭戰馬當先,踏塵裂土,馬上的人玄甲烈烈,手臂自腰後抽出,殘陽反射著刀口上的寒光。

    舉著戰旗的士兵策馬隨後,高聲吶喊:“奉大都護令,擊退敵寇!”

    眼見這熟悉的身影再現戰場,三軍振奮,戰鼓催揚。

    伏廷縱馬躍入戰場,羅小義立即飛奔近前,驚喜難言:“三哥!”

    任何話都比不上他親自現身有說服力,羅小義從未如此激動過。

    伏廷點了個頭,目光遠眺,越過戰場,越過壕溝,看向遠處豎著的阿史那軍旗。

    戰旗下徘徊著幾個馬上的身影,皆是他們此戰的將領,但沒有看見他的目標。

    羅小義看了眼他手中的刀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帶著氣道:“阿嬋說得一點不假,那條蛇謹慎得很,躲著不露面了。”

    伏廷擡起握刀的手,緊一下袖上束帶,眼中殺機未減:“不用急,遲早的。”

    話畢,眼神落回戰場。

    “也該送他們回去了。”

    “突厥被滅了兩支先鋒,折損三員大將。”

    軍營裏,棲遲坐在曹玉林住的軍帳裏,懷裏抱著孩子,聽她說著帶回來的消息。

    她早就猜到了,伏廷是去前線了。

    孩子越大越精神,這會兒沒睡,睜著眼睛,看著帳頂,時不時哼唧一句,倒好似在應和似的。

    曹玉林不禁看了小家夥一眼,被他模樣弄得眼神暖融許多,接著道:“這是前陣子的事了,突厥先頭詭計沒有得逞,這支兵馬光靠強攻占不了先機,近來應當是在掃局了。”

    棲遲問:“何為掃局?”

    “就是到了戰局最後了。”

    棲遲明白了,心定許多:“那便是好事了。”

    正說到此處,李硯忽然跑了進來,身上穿著水藍底繡雲紋的胡衣,身量也襯高許多,一臉的笑:“姑姑,姑父勝了!”

    棲遲一怔,看著他:“你從哪裏知道的?”

    “仆固部的人說的,”李硯喘口氣,眼神都是亮的:“他們已有人看見大部回營了。”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快馬帶來的高喊——“突厥退兵,我軍勝!”

    營中頓時一陣山呼。

    懷裏的孩子被驚動,撇著小嘴想哭,正在帳門邊站著的新露連忙過來將他抱了過去,一面輕輕拍著哄,一面笑著對棲遲道:“家主,多巧,眼前就送來好消息了。”

    棲遲與曹玉林對視一眼,幾乎同時出了帳。

    營外已有一隊兵馬先行返回。

    棲遲看著最先疾馳入營的人——

    戰馬跑得太快,又身披鐵甲,勒停後如喘息般甩著脖,馬上坐著的伏廷除了盔帽,解了佩刀,悉數交給馬下兵卒,一躍下馬,看向她。

    除去下巴上又泛了青,他和走時沒多大區別,棲遲沒在他身上見到有新傷的樣子,想來一切都很順利,也不好當著這麼多軍士的面說什麼,默默轉身,又回了帳中。

    曹玉林看看她,又看看伏廷。

    羅小義瞄曹玉林時剛好看見這幕,對伏廷道:“嫂嫂這是怎麼了,莫不是氣三哥了?畢竟你可是一醒就上戰場了。”

    伏廷沒說話,看著她的背影入了帳。

    ……

    得了勝,例行要犒勞三軍。

    營地裏很快就忙碌起來。

    仆固京為給軍中省一筆開銷,特地命人回去運了幾頭肥羊來。火頭軍們架火烤肉,埋竈做飯,難得的奢侈。

    從午後一直忙到日暮,天冷了,人不自覺地就聚集到了篝火旁。

    氣氛如此熱烈,就連李硯都加入了進來。

    他坐在羅小義跟前問:“小義叔可有受傷?”

    羅小義搭著他的肩:“沒白教你一場,還是你小子心疼人,我以後要生兒子就生個像你這樣的。”

    李硯都被他說笑了:“小義叔想娶妻生子了?”

    羅小義嘖一聲:“隨口說一說罷了。”眼睛卻已下意識地掃來掃去,曹玉林遠遠坐在另一頭,和仆固部的人坐在一處,他看了幾眼,訕訕轉過了臉。

    天色暗了,愈發熱鬧,篝火又添了好幾叢。

    伏廷從一間空軍帳裏沖了澡出來,身上收束著齊整的軍服,抹了下濕漉漉的臉。

    兩名近衛守在帳外,他吩咐了幾句,讓他們去傳令幾位都督善後事宜。

    近衛領命走後,他腳步轉向,避開篝火人群,走向曹玉林的軍帳。

    棲遲剛好從帳中出來,一擡頭就看見立在外面的高大人影。

    “夫人。”仆固辛雲忽從人聲熱鬧的那頭走了過來,離了幾步遠,恭順地說:“曹將軍惦記夫人,祖父也讓我來問一問,夫人可要去營前同賀。”

    棲遲作為大都護夫人,露個面也沒什麼,但她先看了眼那裏的人影。

    伏廷站在她對面,背臨著另一間軍帳,周身都披著暮色,軍服蟒黑,以至於仆固辛雲從他前方過來,完全沒留意到他。

    他不動聲色地站著,臉沖中軍大帳的方向偏一下。

    棲遲攏著手,又看了一眼。

    他的臉仍往那裏一偏,退後兩步,從兩間軍帳中間穿過去走了。

    她將目光轉到仆固辛雲身上,看著暮色裏少女朦朧的臉,找了個理由說:“不了,我近幾個月都要少吹風。”

    仆固辛雲被提醒了,再請她跟害了她一樣,不自在道:“是,辛雲冒昧,我去轉告曹將軍。”

    棲遲目視她轉過軍帳,往篝火旁去了,轉頭朝前走。

    一路到了中軍大帳前,守門的兵已不在了,她手在簾縫處摸一下,掀開些走了進去。

    一進去就撞上一副胸膛,伏廷就立在門邊等著她,背對著帳門。

    “生氣了?”他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下來,壓得低沈。

    棲遲反問:“氣什麼?”

    他走前還特地問了大夫,有理有據的,她還能說什麼。說到底也是為了北地,難道要說他浪費了她花的錢不成?

    何況他還好好的,也不算是浪費。

    “那就是沒氣了。”他一只手臂伸過來:“幫我一下。”

    棲遲低頭看了一眼,帳外篝火的光亮映進來,他卷著衣袖,小臂上包紮的帶子散了,另一只手在系著,早已不再滲血,只是還有些腫高。

    她咬了下唇,終是擡手幫他系上了。

    伏廷那條手臂送到嘴邊咬著扯緊,另一只手摟住她腰一收,就將她抱住了。

    棲遲一下撞進他懷裏,心口也跟著撞一下。

    他頭低了下來,含住她的唇,剛包紮好的手背去身後拉帳門。

    棲遲抱住他的腰,感覺帳門始終沒能拉好,外面有巡邏的士兵經過,眼角余光甚至能從簾縫裏瞥見他們手裏的兵戈,她心跳得更快。

    終於,他將帳門拉上了,兩只手在她腰上一托,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棲遲不想他手上吃力,雙臂摟住他脖子,腿不自覺地纏上他的腰。

    伏廷攪著她的舌,她呼吸急促,從舌根到頭頂都是麻的。

    帳外仆固京的聲音在問:“大都護呢?”

    身上胡衣被拉扯半褪,伏廷的唇舌落在她胸口。

    棲遲想起他曾說過營中能聽見,緊緊纏在他身上,咬著唇,雙臂摟緊他脖子,貼著他頸邊的側臉微熱。

    熊熊火光在軍帳上投出帳外經過的一道道人影,腳步聲混著說話聲,外面無比熱鬧。

    他將她按向自己的腰,抱著她往榻邊走。

    忽明忽暗的光亮描摹著彼此。

    棲遲越發緊攀住他,短短幾步,到那張行軍榻前,身已軟綿無力。

    伏廷將她放在榻上,卻又生生停了,嘴銜著她耳垂,低低說:再多休養一陣子。

    他可以在她面前拋去自制,也可以為她全然克制。

    棲遲雪白的手臂露了出來,摟著他頸,撫著他結實賁張的肩背,指尖插入他的發,埋首在他肩頭,一口一口地呼吸。

    軍中禁酒,盡管如此,熱鬧也持續了大半夜。

    第二日一早,棲遲自榻上起身,發現原本兩張分開放的行軍榻是並在一處的,合成了一張床一樣。

    至於伏廷何時弄的,竟沒察覺,只記得昨晚被他抱著睡了一夜。

    身旁已空,他早已經起了。

    她穿好衣服,掀簾出去,外面人馬忙碌,往來穿梭,輜重糧草都已收整上車,戰馬被陸續牽出,還有不少人在收拾營帳。

    伏廷在營地另一頭與曹玉林說著話,眼睛一看到她就停了,沖曹玉林點了個頭。

    曹玉林抱拳,轉身走了。

    伏廷轉身朝大帳走來。

    “就要走了。”他站定了說。

    棲遲嗯一聲,看他下巴刮得幹幹凈凈,身上胡服緊束,袖口也系地好好的,將她給他包紮的傷處遮蓋了。

    “好像我起的最晚。”

    他朝左右看一眼,低聲說:“那又如何,大都護夫人不走,誰敢走?”

    棲遲目光微動,擡手撩了下鬢邊發絲,藏了唇邊的點點笑意,轉頭回帳去準備。

    天陰沈,風呼凜凜。

    全軍拔營。

    等棲遲系上披風坐入車中時,新露已經抱著孩子在等著了。

    李硯準備騎馬隨軍而行,牽著馬過來,先探身進車逗弄了一下裹成小粽子似的弟弟,再對棲遲道:“姑姑,應當不久就能回瀚海府了吧?”

    棲遲眼一動,想起瀚海府裏的事,又若無其事地沖他笑笑:“應該是。”

    有伏廷在,再回去她倒沒那麼擔心。

    ……

    馬車外,眾人上馬啟程,踏過荒原,先往榆溪州方向而行。

    伏廷打馬要去車邊時,羅小義跟了上來,他環顧左右,低低道:“三哥,這場仗是打完了,可那幕後的‘幫手’呢,就這麼算了?”

    與突厥從對峙到如今,大半年都下來了,論打仗卻就這麼幾場,可錯一步便兇險萬分,榆溪州中還遭了這樣的傷亡損失,若非有人相助突厥,以瀚海府如今兵力,豈會讓突厥如此猖狂,想想便可恨。

    伏廷沈聲說:“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

    何止,還必然要揪出來。

    羅小義又朝左右看了看,歪著頭靠過來:“三哥可是有計較了?否則你當時何必叫我突然去榆溪州的後方安置一批兵馬呢,現在越想越覺得你是算好的。”

    伏廷問:“你覺得他們是如何憑空出現的?”

    羅小義轉著眼珠盤算:“突厥狗都被擋在邊境,前面進不來,又不能飛進來,總不會是……”話到此處一頓,眼珠睜圓,“莫非是從後方?”

    不然他何必在榆溪州的後方兵馬設伏,還一攔一個準。

    伏廷頷首。

    羅小義額上都要冒出汗來,扯著馬韁,挨他更近:“可是後方是咱們北地腹地,再往後就是中原,他們如何能先越過咱們這關進入那裏再過來?”

    “還有別的地方。”他忽然說。

    “別的地方?”羅小義望天,回憶著榆溪州的地圖。

    榆溪州地勢狹長,縱呈三角與突厥交界,其後背倚北地大片疆土,連通中原要道,而三角的另一面卻也算是個邊界,搭界的也是自己人的地盤。

    他恍然道:“還有別的都護府。”

    伏廷看他一眼:“一個能給他們提供陌刀,人馬接應的勢力,必然有兵馬。”

    羅小義一驚,下意識道:“他們怎麼敢,那可是叛國重罪啊!”

    “死無對證,什麼也沒搜出來,又如何說人家叛國?”

    羅小義皺緊了眉。

    伏廷說:“我已叫曹玉林暗中查探,未出結果前不要聲張。”

    原本他也只是懷疑,幫助突厥混入城中縱火的是自後方而來的胡人,還能懷疑是北地內出了內賊,但出現陌刀和那群弓箭兵時,他便留了心。

    羅小義不禁朝前看了一眼,曹玉林換回了慣常穿的黑衣,騎著馬在馬車旁前行。

    這事關系重大,的確不能隨意聲張,人家都護府的名字都含在嘴裏了,他又忍回去了。

    看到馬車時,他忽然想起前事:“先前瀚海府也混入了突厥人行刺,這兩件事可有關聯?”

    伏廷果斷說:“沒有。”

    “三哥為何說得如此篤定?”

    “因為一個要我贏,一個要我輸。”

    瀚海府裏的事直接推在了突厥身上,不管當時行刺是造成棲遲出事還是李硯出事,都會讓他更恨突厥,勢必會英勇殺敵。而幫助突厥卻是明擺著要他輸去這一戰。

    二者之間也許有關聯,但他們的目的不同。

    他看了眼馬車,心想這件事也要揪出來。

    好在不管如何,北地終是擋住了突厥,讓全境安然度過了收成期。

    人馬過了荒原,上了寬闊平整的直道,暫時停住。

    後方一路送行至此的仆固部該辭行歸部了。

    仆固京領著仆固辛雲打馬過來,向伏廷見禮辭行。

    棲遲忽聽見外面李硯驚詫地說了句“好多人”,揭簾看出去,目光一凝,也頗為詫異。

    直道兩側站了許多百姓,看起來都是附近的遊牧部族,騎著馬,攜兒帶女地趕來,即使被大軍隔絕,眼神卻分外殷切,紛紛向隊伍按懷見禮。

    伏廷仍在馬車後方,仆固京已與他說完話,領著孫女就要走了。

    仆固辛雲忽然停頓一下,因為有什麼從她眼前飛了過去,輕輕落在了伏廷身上。

    道旁有坐在馬上的胡女咯咯笑著,舉起的手剛收回去,一只手兜著胡衣衣擺。

    棲遲順著往地上看了一眼,那原來是朵花。

    一朵之後,緊接著就有跟多的胡女擡手,從兜著的衣擺上,藏著的袖口中,提著的布袋裏,拿出一朵又一朵的花,朝隊伍裏扔進來。

    有些落在了將士們身上,大多都是往伏廷身上扔的。

    就連仆固辛雲身上都被連帶著落了幾朵,她看了眼伏廷,垂著頭,打馬跟上祖父,行向隊尾。

    道旁百姓無人關心他們離去,所有人眼裏只有這支軍隊,以及軍隊中的大都護,女人們在笑,男人們在吆喝壯威。

    羅小義身上也落了兩朵,原本還嚴肅的一張臉也被弄得緩和不少,朝馬車看一眼,又看看他三哥,摸著鼻子笑了笑。

    伏廷卻像是見怪不怪,手一拂,落在軍服上的花就被他拂掉了。

    “這是做什麼?”她輕輕問。

    曹玉林在旁司空見慣一般道:“嫂嫂不必在意,這是胡女的傳統,往英勇的男人身上扔花,表達愛慕,也是敬仰。三哥此戰得勝,保了他們安然無恙,他們是在感激。”

    棲遲眼光輕轉,看向伏廷的身影,心說原來這才是北地情郎的場面。

    伏廷一眼就捉到了她視線,韁繩一扯,打馬過來,一面揮手下令繼續前行。

    行進時,仍不斷有花飛落。

    從他身上跌落在地,被馬蹄踩過,碾入土裏。

    胡女們不覺無情,她們仰望這樣的英雄,並不奢求被青睞。

    風過馬嘶,卷了一朵,飄入車中,落在棲遲腳邊。

    她拿起來看了看,不知是什麼花,粉紫圓苞,竟然在這寒季裏還未雕謝,難怪適合贈予英勇之人。

    窗前曹玉林和李硯皆退去,給伏廷讓開位置。

    棲遲拈花在指,擡起頭,看到他跨馬而來的身影,作弄心起,手一拋,朝他那裏丟了過去。

    伏廷手一伸,接住了。

    她微怔,沒料到他就這麼接住了。

    緊接著就看見他拿了那花在手裏,眼看著她,漆黑的眼底似多了層暗流,藏了些不言而喻的東西,而後嘴角動了動,仿若似笑非笑。

    不知其他人有沒有看到,棲遲眼珠輕轉,半掩簾布,搭著胳膊,擱在窗格上。

    忽有什麼落了下來。

    若非那些胡部百姓已被甩在後面,她還以為又是花,擡眼,鼻尖一涼。

    天空灰藍,呼嘯的北風卷著雪屑,打著旋地落了下來。

    北地的冬日漫長,早已到來,但直到落雪,才能算得上是嚴嚴寒冬。

    她撫了下鼻尖說:“下雪了,嚴冬到了。”

    眼前按上一只手,伏廷自馬上俯身,看著她雙眼:“北地此後都不會再有嚴冬了。”

    畢竟最嚴寒的長冬都過去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30:21

第78章

    戰事之後需要安定,尤其是榆溪州這樣遭受了重創的地方。

    拔營後, 只在榆溪州落腳一日, 祭奠了諸位犧牲的將士, 伏廷便下令回瀚海府, 讓各州都督各回各處安置民生。

    盡管如此,因為大雪連天,怕凍著孩子,他們行程很慢, 回到瀚海府時早已過了年關。

    數月後——

    都護府。

    秋霜將幾份冊子挨個放在桌上,怕驚動什麼,壓著低低的聲音道:“家主, 自戰後以來,商號的所得可是翻了許多, 當初為瘟疫請來的那些中原大夫也大半留下了。”

    棲遲坐在桌後,點了點頭。

    有錢自然能留人了, 何況北地也需要他們。

    她翻著眼前的賬目,一只手握著筆,時不時落下添寫兩句。

    秋霜看了一陣,又忍不住勸:“家主可別一直忙了, 還是多歇著吧。”

    棲遲頭也不擡地道:“這都多久了,怎麼還當我剛回來似的。”

    秋霜想起這些還不忿:“還不都是新露說得可怕, 奴婢至今心有余悸。”

    剛回府那陣,新露背地裏跟她繪聲繪色地描述了那場戰事的驚險之處,又說到棲遲如何在戰火中產下兒子, 如何各自分散奔逃,甚至連大都護都中毒躺了一陣,簡直聽得她心如擂鼓,以致於後來一見棲遲忙多了便要在旁催她休息,倒像是改不掉了。

    剛說到此處,被她定為罪魁禍首的新露進了屋裏來,也壓著聲:“家主,大都護忽然回來了。”

    棲遲放下了筆:“是麼?”

    自回瀚海府,伏廷便一直在忙著查什麼,又要安定各州,時常外出,以致於她已有陣子沒見到過他,才會有此一問。

    其實她有數,在瀚海府中查的,多半是和行刺的事有關,在外查的,多半就是突厥的事了。

    想來也有陣子沒見到曹玉林了。

    她拿了帕子擦一下手,站起身:“我去看看。”

    說著轉過頭,繼而一怔,快步走向床榻。

    秋霜和新露見狀也是一楞,忙跟著往那兒跑。

    小郎君原先在床上睡著午覺呢,就躺在床中間的,眼下卻不見了人,豈能不急。

    尤其是秋霜,自認家主生產時未能在身側陪護,自打在府裏第一眼見到小郎君就心疼得不行,剛回來的頭幾天幾乎是寸步不離,連著幾個月下來才算好多了。

    二人還未湊近,棲遲卻已先到了,掀開床帳一看,松了口氣。

    孩子原來不知何時已經醒了,一聲不吭地爬到了床腳,穿著錦緞小衣,正伸著雪白圓潤的小手自己扯著床幔在玩兒呢。

    新露和秋霜嚇了一跳:“險些要被嚇壞了。”

    孩子聽到聲音,自己轉過臉來,長高長壯了不說,小臉也算是長開了,眼睛出奇的像伏廷。

    棲遲伸手過去,拍了拍:“來,占兒。”

    孩子認得母親,也知道是在叫自己,兩手撐在床上,動著小腿爬了過來。

    這小名是她取的,但孩子大名是伏廷取的。

    彼時正在臨近瀚海府的路上,一場大雪剛停,車中炭火溫熱,她忽然想起來,揭開簾子說:“這麼久了,我們還沒給孩子取名字。”

    伏廷從窗外看過來,拂了一下眉上雪花,望著蒼茫的大地,說:“生在戰中,便取名伏戰。”

    棲遲覺得名中帶有兵戈,太過淩厲了,便取了個諧音做小名,喚作占兒。

    棲遲抱著占兒出了屋,他已沈了許多。

    轉過回廊,遠遠見到伏廷的身影,穿著軍服,胡靴染塵,手提馬鞭,正停在祠堂前,面朝裏看著什麼。

    繼而他扔了馬鞭,走了進去。

    棲遲心思微動,抱著占兒緩緩走過去。

    祠堂其實以往根本沒用過。

    伏廷以往是個無家的人,始終覺得無顏供奉父母,這裏雖然豎著父母的牌位,但他已多年不曾來過,今日經過卻見門開著,上方香案潔凈,下方蒲團簇新,案前祭品香燭齊備,顯然是祭拜過的樣子。

    說不驚訝是假的,他眼睛上下掃視著。

    忽的聽見一聲咿呀聲,伏廷轉頭,就見一只小手在扒著門框拍拍打打。

    棲遲隨即從門外露了半張臉。

    他一下明白了:“你安排的?”

    棲遲點頭。

    本也沒有想起,孩子百日時還在路上,那時候她便忽而想起,是不是該告知他父母在天之靈一聲,回來一直忙著買賣上的事,其實也是近來才做的。

    她抱著占兒走進去:“不帶他見見祖父祖母?”

    伏廷伸手將占兒抱過去,有一會兒才道:“你知道了?”

    她想了想說:“我只知道你沒有虧欠過任何人。”

    這話她說過,他便明白她的確是知道了。

    他眼神沈沈地落在她身上,心頭似軟軟地被戳了一下。

    以往她心裏的親人只有光王府裏的,現在,是不是也多了他這裏的了。

    ……

    從祠堂裏出來,一路回屋,占兒趴在伏廷肩頭又有點想睡的樣子了。

    伏廷將他放去床上,轉頭看見棲遲站在旁邊的身影,手一伸就將她拉了過來。

    她生育後多少豐腴了些,比起以往不知添了多少風情。

    “還要再查麼?”她問。

    “不用擔心。”他沒說詳細。

    她也不再多問。

    伏廷心頭被她戳軟的那處還在,頭往下低,還沒碰到她,旁邊咕嚕嚕一個小身影在爬著拽著他衣擺。

    他回頭,是占兒黏棲遲,沒睡下,有想往她身上奔的勁頭。

    好在乖,沒有哭鬧。

    棲遲想抱他,被伏廷拉住,他一手遮著孩子的眼,還是低下了頭。

    她氣喘籲籲地退開時,舌上酥麻,看一眼床上,伏廷的手已放下來了,正被占兒捏著玩。

    哪有這樣的?她暗暗瞥一眼伏廷,打了個岔問:“還出府麼?”

    他被這一眼看得略微一笑:“不出,下面八府十四州就該入瀚海府了。”

    她先是一怔,恍然。

    是他們該入首府來納賦稅了。

    這一日等得也著實夠久了。

    伏廷給邊境各州收整緩和,滿打滿算從停戰之日算起,都快叫他們休整了有小半年。

    如今氣候好轉,各州都督便立刻啟程趕來首府。

    瀚海府多年不曾有這樣的景象。

    道旁擠滿了圍觀的百姓,幾乎將長街圍得水泄不通。

    各州都督的車馬自清早就入了瀚海府,一輛一輛,叫人目不暇接。

    新戶們不太懂這陣仗,多虧有其他久居的告知,方知道這是安北都護府最大的盛事。

    時日尚早,朝陽初升,都護府府門大開。

    前院大廳開闊,正上方設榻置席。

    坐榻背後是一張兩人高的八折屏風,系乃禦賜。八折屏扇代表的是北地八府,各扇之間描金鑲玉,每一扇屏紗上都描繪了各府山川地貌,配以各府都督府名稱,仿若一張北地的大致地圖。

    下方設座,分列左右兩側。

    諸位都督已攜妻帶子的進了都護府中,入廳後,只在廳門處等候,彼此都熟悉,因著幾年未曾入首府納貢,也多年未能這般聚首,少不得要寒暄交談幾句。

    說的都是先前那場戰事的事,最後邊境六州都督被圍住,討論起那突厥的右將軍阿史那堅,仍咬牙切齒。

    不多時,屏後走出一行仆從,侍立兩側後,又走出一行瀚海府中的下屬官員,個個身著齊整官袍,其中還混著個穿著軍服甲胄的羅小義。

    他一個將軍,事務皆在軍中,今日來無非是來觀禮的。

    這許多年下來了,又迎來這收錢的時刻,如何能不來,看到各位都督的時候都激動地先暗暗搓了搓手了。

    諸位都督大多與他相熟,見了面便與他說笑起來——

    “諸位都督辛苦了,”羅小義難得打一回官腔:“畢竟是個大日子,三哥與嫂嫂要準備,馬上便至。”

    臯蘭都督道:“那是自然的,夫人是皇室貴胄,今年的禮數理應做全。”

    他的夫人劉氏笑道:“大都護與夫人皆是人中龍鳳之姿,便是不準備也足以叫我等仰視了。”

    還有許多州府的都督和家眷是沒見過大都護夫人的,聽了這話便免不得互相打聽。

    幽陵都督夫人與身旁幾位夫人道:“依我看,論大都護夫人,咱們安北都護府絕對是幾大都護府裏拔尖兒的了,出身樣貌,哪樣不是第一?便是戰場前線上產子也算得上一樁英勇之舉了,半分也不帶虛的。”

    眾人聽得都訝異,不想這戰事裏還有這一出,可真是出乎意料了。

    卻又有人接話道:“這話說的,何止是大都護夫人,便是只論大都護,那也是咱們拔尖兒呀!”

    一時間眾人都不禁笑起來,氣氛就松弛了。

    原本諸州府熬到了這一刻便已不易,眼下確實是可以放松不少了。

    談笑間,忽聽瀚海府長史報了一句:“大都護至——”

    眾人立時噤聲,各自歸位站定,望向上首。

    屏後幾句極低的言語,伏廷和棲遲一同走了出來。

    饒是見了不止一次,但見眼前大都護身姿英偉,夫人嬌美,在場的人還是止不住多看,尤其是幾位胡部都督夫人,慣常的直接,看完了還以眼神交流——

    果真不假,上面那一對,光是看相貌,那也的確是拔尖兒的。

    大都護與夫人在上方落了座,所有人便嚴肅了。

    棲遲發梳高髻,遍簪花釵,身衣錦緞彩繡的高腰襦裙,綾紗披帛,長裙曳地,坐在那裏,說不出的雍容華貴。

    她悄悄看一眼身側坐著的伏廷,他與她坐得極近,幾乎兩肩相抵,今日難得地著了圓領官袍,寬松得宜的衣袍,唯有窄腰處收束,衣擺遮蓋了長腿,但身姿本身就是副好架子,遮也是遮不住的。

    這幅面貌她也是頭一回見,從方才與他一同過來時,就不知看了多少遍。

    伏廷側臉一動,眼瞄過來,低低說:“此後都不穿官服了,免得你老盯著。”

    棲遲不禁想笑,掃了眼下方,收斂住情緒:“我沒那意思,你穿著是好看的。”

    這話三分解釋七分安撫似的,但叫人受用。伏廷表情微動,只在心裏過了過,臉色還是肅正的,畢竟下方眾人都在瞧著。

    他朝一旁點個頭。

    瀚海府長史立時高喊:“各府拜禮——”

    北地八府,除去首府瀚海府以外,由邊境往腹地,挨個上前見禮。

    幽陵府當先,幽陵都督攜夫人,後跟兩個十歲出頭的女兒,上前拜禮。

    先是一手按懷鞠躬的胡禮,而後又是跪下叩首的漢禮,起身後,幽陵都督自懷間取出奏報,親手呈上,裏面所記乃所繳賦稅,而後開口述職。

    府下人口多少,軍中軍士多少,增添損耗,邊防補守,一個不得落下。

    長史在旁記錄,事後還需一一核對,這些都是固有的流程。

    伏廷拿著奏報看完,又聽了述職,問了幾句,幽陵都督皆仔細回答。

    最後又是一番叩拜,方才得以落座。

    之後,堅昆府、金微府、燕然府、盧山府、 龜林府、新黎府,其余諸府陸續上前拜禮。

    每一府都遞上了交納賦稅的奏報。

    每一府都是攜家帶小地鄭重大拜。

    棲遲順帶認人,因而看得仔細,總覺得他們交出那份賦稅時,臉上神情竟有種說不出的意味,腰桿挺得筆直,甚至叫她瞧出了幾分驕傲來。

    或許繳賦對他們而言,更像是將這數年來積壓的貧弱和忍耐也甩去了。

    她看見羅小義在旁眉開眼笑又暗自忍耐的模樣,又悄悄去看伏廷,他目視前方,側臉認真,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也看不出他有什麼情緒,和羅小義一個天一個地,仿若本該如此。

    她抿著笑,心想也是,本就該是傲視一方的軍閥,本也該是他享受的一切。

    八府之後,是十四州,亦是自邊境始,往腹地終。

    彰顯的是對邊境位置的重視。

    長史剛要開口,榆溪州的賀蘭都督夫婦都已動腳要上前了,屏風後忽然響起了孩子的哭聲。

    一時間眾人面面相覷。

    棲遲不禁往後看去,方才出來前將占兒交給了新露和秋霜帶著,低低安撫了兩句,還很乖,不知怎麼就哭了。

    其實原本是不該帶他來的,只是他太粘著自己,不得已只好帶上。

    她想動,一只手按在了她裙擺上,轉頭對上伏廷的眼,他低聲說:“坐著。”說完起身去了屏風後。

    除了羅小義敢伸著脖子往屏風後張望,其余人也不敢有什麼動作,只是或多或少有些意外。

    這場合歷來是大都護府裏最鄭重的,便是諸位都督自己攜帶了妻兒,一路上也反復三令五申地強調要守禮,不可冒犯。因而有的都督此行是不會帶太小的孩子出門的,或者就帶上最聽話最乖巧的那個來充場面。

    不想大都護子嗣尚幼,竟然就帶在了身邊,更詫異的是一哭還自己過去了,反倒讓大都護夫人在這兒安穩坐著。

    棲遲坐得端正,可也止不住留心屏後情形。

    孩子哭聲中,只聽見伏廷低低的一句問話:“哭什麼?”

    她蹙眉,真擔心他把孩子給嚇著了。

    不多時,孩子哭聲停了。

    她剛松口氣,卻見伏廷走了出來,一只手臂裏就抱著兒子。

    下方眾人無一不驚詫,就連羅小義都眼睛瞪圓了。

    別人不知道,他能不知道?他三哥哪裏是慣著孩子的人,剛才按他嫂嫂那下可是瞧見了,分明是不想他嫂嫂離去才直接將孩子給抱出來了。

    伏廷單手抱著兒子,剛坐下,占兒便劃著小手要往棲遲身上爬,被他毫不留情地撈回來。

    占兒嘴一撇,眼看著要哭,他眼轉過來,噓了一聲。

    大約是被他震住了,占兒終究是忍住了。

    棲遲看得好笑,沒想到他還真給哄住了,輕聲說:“還是我來抱吧。”

    “別由著他。”伏廷緊挨著她而坐,只松了些手臂,將占兒往中間放了放,眼睛掃下去:“繼續。”

    棲遲無言,一手抓住兒子的小手,他才徹底乖了。

    長史回神,忙接著再報。

    賀蘭都督夫婦這才上前來拜禮。

    於是眾人最後便瞧著上方威整而坐的大都護和端莊雍容的大都護夫人中間多了個粉白團子似的孩子,睜著黑亮的兩眼被大都護攜在臂間,這畫面著實有些讓人始料未及。

    直至最後一州拜完,廳中左右,連同瀚海府中官員,甚至是羅小義,都一同跪了下來,再行大拜——

    “賀,大都護府重振威儀!”

    “願,大都護府永鎮邊疆!”

    “享,大都護府萬世太平!”

    棲遲震了一下,之前聽說二十二番大拜時,她便已做足了設想,這一番下來並無太多驚異之處,只在此時,望著大廳中跪了泱泱一片的人,才被這幾句話實實在在震懾到了。

    每一個都是一方統帥的都督,但他們唯任身旁人驅使,同心同義到讓人難以置信。

    如此陣勢,形同一方霸主。

    伏廷一手抱著兒子,另一只手輕微一擡。

    眾人起身。

    棲遲看著他們站起來,忽而有種感覺,北地是真正的站起來了。

    ……

    拜禮結束後,諸位都督散去,由瀚海府官員照慣例於下行官署中接待。

    只有羅小義留了下來。

    伏廷終於將占兒交給了棲遲。

    占兒立時擺著兩手,一頭撲進母親懷裏。

    棲遲正要抱他離開,就見李硯從外走了進來。

    短短半年,李硯個頭又竄高許多,進來就直接走到伏廷跟前,搭手道:“姑父,恭喜。”

    他早已得知今日的盛況,特地等到諸位都督離去來道賀的。

    伏廷點了個頭,手在他肩上拍了下。

    雖沒說什麼,但動作親昵。

    李硯靦腆一笑,見羅小義走了過來,便讓開了,去姑姑跟前逗占兒。

    羅小義走過來,拉著伏廷去一旁悄悄說話:“三哥,你可知道你如今手上有多少錢了?”

    他低聲說:“我有數。”

    奏報都看過了,總和自然有數。

    羅小義眉飛色舞:“如今可算是苦盡甘來了是不是!”

    伏廷忽然轉頭看了棲遲一眼,轉回頭來,嗯一聲:“當初記的賬盡快給我。”

    羅小義瞄瞄他嫂嫂,知道他三哥這是要將用了嫂嫂的錢都給還回去了。

    尚未說話,忽有一名仆從到了門前,腳步匆忙,垂首稟報道:“大都護,朝中來人拜見。”

    伏廷看過去:“傳。”

    棲遲本正含笑由著侄子逗著兒子,聽到朝中二字,眼睛便擡了起來。

    一路趕來的朝中信官很快入內,風塵仆仆,跪下呈上文書——

    “聖人有旨,安北大都護驅退突厥,鎮撫北地,致百姓安定,民生復蘇,再添新功,著日入都述職受賞。並特令清流縣主、光王世子隨行入都。”

    伏廷接過文書,展開迅速看完,合上說:“回去稟明聖人,臣已領旨。”

    信官再拜,退出離去。

    伏廷看向棲遲:“都聽見了?”

    “聽見了。”她抓著兒子的小手,看一眼侄子。

    李硯也看著她,早已滿臉詫異:“聖人竟然也想見我?”

    棲遲輕輕笑了一下,她又何嘗不詫異,倒是不驚訝聖人會知道李硯在這裏,畢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是他們光王這一支,多少年了,從未入過都,見過聖人面。

    不過,她悄悄看了一眼伏廷,心想,或許這也是一次機會。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30:34

第79章

    當晚,一回到主屋, 棲遲便將秋霜叫到了跟前, 囑咐她留心一下光州情形, 盡快告知她。

    其實她一直都留意著光州, 因著自己商鋪方便,得到消息也便捷,但過往都沒有什麼特別的消息送到。

    如今忽然被聖人召入都,自然還是要準備些。

    秋霜領了吩咐便即刻去吩咐下去了。

    屋門隨即被推開, 伏廷走了進來。

    他身上的官服已經換掉了,穿回了軍服,手裏那份文書還在, 隨手扔在桌上,看著她:“可要去與諸位都督慶賀?”

    棲遲知道今日必然是整個北地都開懷的日子, 但眼下收到要入都的消息,便沒了其他興致, 搖了搖頭:“你一定又叫小義去了,我便不去了。”

    被她說中了。伏廷說:“那就不去了。”

    說完外面就有兩個仆從送了飯菜進來。

    棲遲才知道他原來是準備好的,自己也不打算去了。

    飯菜在案上擺好,府裏也有慶賀之意, 香湯軟食,頗為豐盛。

    伏廷沒有入座, 看她一眼,忽然問:“就要入都,你沒想說的?”

    棲遲眼神掃過去, 落在他軍服腰帶的鐵扣上,唇微微合住。

    伏廷見她不做聲,走去案後:“沒有便用飯吧。”

    衣袖忽被扯住。

    他轉頭,棲遲靠了上來,手臂一伸,搭住了他的肩。

    室內燈火通明,她頭上釵飾還未除去,仰頭看著他時,臉上的妝艷艷地灼眼。

    “三郎,”她話稍頓了頓,腳踮起,手從他肩頭滑到他頸後,環住他脖子,看著他的眼睛說:“如果……”

    伏廷遷就她,略微低了頭,聲音不自覺放低:“如果什麼?”

    如果有機會,你可願為阿硯求回爵位?

    話已在唇邊,棲遲卻還是覺得不妥,眼波輕轉,又笑著輕輕搖了搖頭:“還未入都呢,能有什麼話說,有也得等入了都再說了。”

    此時說這些還太早,不清楚朝中情形,也怕貿然開口會叫他不快,時機很重要。她思來想去,還是將話咽回去了。

    他垂眼看下來,仔細看了她的臉,說:“也好。”

    多余的,他沒再說。

    李硯會被聖人點名去,他也沒想到,出於何種原因,大約真只能等入都後再說。

    棲遲放下手,剛要退開,伏廷手在她腰後一按,又將她按回了懷裏。

    掃了一眼屋中,占兒不在,一定是送去乳娘那裏了,否則此刻必然又要纏著她。

    他的手從她身上往下遊走。

    “你不吃飯了?”棲遲氣息快起來。

    他頭埋下去,一條腿抵入她腿間,在她耳邊說:“等會兒。”

    棲遲很快就站不穩了,軟在他懷間時還在想,先前要說什麼來著。

    皆被他弄忘了。

    皇命一下,啟程便不能耽擱。

    北地剛撐起這一回,往後仍不得松懈,各州府都督只在首府待了兩日便離去了。

    他們一走,都護府便著手安排上路。

    伏廷下令自軍中調一支精銳做隨行護衛。

    羅小義領著這支人馬趕至都護府門前時,車馬都已拴好,隨時都能啟程了。

    他將人馬安排好,走去隊伍前列那匹黑亮的戰馬前,問:“三哥,可要我一同隨行?”

    伏廷正往腰上掛刀:“你留在軍中,也好隨時接應曹玉林。”

    羅小義心裏有數,伏廷這次給曹玉林安排了不少人手,暗中查了這麼久,或許是要有消息了,才會有此安排。可聽了這句,他竟有些不好意思,幹幹地笑:“三哥你這是給我添個機會不成?”

    “我給你什麼機會?”伏廷斜他一眼:“你自己慫,八輩子也是個光棍。”

    羅小義冷不丁被損了一遭,猶如當頭一盆冷水澆下,連著兩聲咳,轉頭逮到那頭在牽馬的李硯,匆匆過去:“我去與世子道個別。”

    “站住,”伏廷叫住他,又叮囑一句:“各處的動靜都盯好了。”

    “是是是,記住了。”羅小義巴不得趕緊溜,一個勁應下了。

    馬車裏,棲遲剛剛坐定,就被撲騰過來的小手給扒拉了胳膊。

    她又無奈又好笑,伸手輕輕一拍,占兒就從新露手裏連爬帶蹬地進了她懷裏。

    秋霜入車,斂著衣擺跪坐到她身側來:“家主,光州那裏還是差不多老樣子,真要說什麼事,也就是原先在光州刺史府上求學的那些個紈絝子弟都離開光州回自個兒家去了。”

    只因那些人大多曾欺負過李硯,她說得也不客氣。

    棲遲握著占兒的小手,點頭嗯了一聲:“知道了。”

    光州刺史府上有位聲望頗高的教書先生,因而除去李硯原本在那裏求學外,還吸引了諸多其他權貴子弟遠道而來求學,此時全都回去了,也算不上什麼事,畢竟也個個都到年紀了。

    只不過時機趕得有些巧。

    外面,伏廷打馬過來揭簾看了一眼,看了眼張手咿呀的占兒,又看了眼棲遲,放下簾布,下令啟程。

    精銳開道,車馬上路。

    李硯辭別羅小義,爬上馬背後,還特地趕到車窗邊低低喚了一聲:“姑姑,也不知聖人是何等的秉性,如何的威嚴。”

    棲遲揭了下簾子,尚未說話,伏廷在旁握著韁繩說:“該如何就如何,其余不用多想。”

    李硯被戳中了心思,的確是心懷忐忑才會說起這個,稱了聲是,將這些心緒都壓下去了。

    棲遲沖侄子笑笑,以作安撫,轉頭問伏廷:“我們先往哪裏?”

    伏廷看看她臉,臉色忽的有些不大明快:“洛陽。”

    ……

    自瀚海府出城後往中原方向而行,抵達長安之前,路線確實要先經過東都洛陽。

    連日的好天氣,適宜趕路,只要不受旅途波折所擾,大半月便可接近洛陽地界。

    早已有人算著時日等候在行館。

    日當正午,煙塵彌道。

    安北都護府的人馬很好辨認,無論是前排招展的旌旗,還是隨行整肅的護衛軍容,都無法叫人小視。

    行館前守候觀望的小卒瞧見,迅速跑進行館中去稟告。

    很快,等候的人出來,望向道中。

    車馬停下,伏廷先掃了眼等候的人,一言不發地勒住了馬。

    那人身著圓領袍,帶著四五個隨從,立於行館門前向他搭手見禮,一如既往地溫文爾雅:“伏大都護,崔某奉旨在此恭迎接待。”

    伏廷平淡地抱了下拳:“有勞崔世子。”

    話剛說完,就留心到崔明度的眼神飄去了他身側。

    一旁車中,棲遲探身而出,早已聽到動靜,腳踩上墩子時擡頭看了一眼。

    她頭上已戴上了輕紗帷帽,隔著層紗看見崔明度看向她的眼神,發覺他似有些怔忪。

    棲遲腳踩到地,新露跟在後方,秋霜自後面馬車的乳母那裏抱來了剛吃飽喝足的占兒。

    她剛要抱,伏廷已下馬走至跟前,先一步伸手接了過去。

    眼前這一幕叫崔明度回了神,他搭手向棲遲見禮:“沒想到縣主當真隨行而來了。”

    棲遲不禁看他一眼:“崔世子何出此言,聖人召見,我與光王世子皆需隨行,豈敢推托,難道我不該來?”

    崔明度看向她身後的李硯,眼神收回來,又看向她,接著垂下眼簾:“是了,是在下失言。在下是想說縣主既然剛產下麟兒不久,多休養是應當的。”

    說著眼光又落到伏廷臂彎裏的孩子身上。

    小小的孩子穿著織錦小袍,一只手塞在嘴裏吧唧吧唧的,模樣很像抱著他的伏廷。

    再見她已為人母。

    棲遲覺得他言辭有些古怪,卻也說不上來哪裏古怪。

    身旁伏廷已經開口:“先進去。”他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攬她一下。

    棲遲被他打斷思緒,不再多言,轉身領著新露秋霜入了行館。

    崔明度退開兩步,給她讓了路。

    伏廷單手抱著兒子,另一手解了腰上刀,往身後近衛手裏一扔,看向崔明度:“我行走沙場慣了,只是途徑洛陽,無需什麼接待,世子可以回去了。”

    崔明度聽出他是在逐客,也沒堅持,又搭手道:“既如此,就不打擾大都護了,望大都護一行珍重。”

    伏廷頷首,懷裏的占兒咿呀支吾了一句。

    崔明度看著不禁露了絲笑:“大都護與縣主好福氣。”

    語氣裏似有一絲悵惘,伏廷只當聽不出來,抱著兒子轉身進了行館。

    棲遲入了客房,不多時就看到伏廷走了進來。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直到他將孩子放在床上,看過來。

    “你想說什麼?”

    棲遲小聲說:“你吃味了麼?”

    伏廷問:“吃誰的?”

    看他不承認,棲遲眉一挑,轉過頭:“罷了,當我多說了。”

    伏廷牽著嘴角一笑,忽而又問:“他值得我吃味?”

    棲遲想了想,實話說:“不值得。”

    “那還說什麼。”

    倒是有道理的很,她沒話說了。

    過了一會兒,她才又道:“這次崔明度倒是真心接待的。”

    伏廷看著她,等著她往下說。

    棲遲指一下周圍:“這間行館是只接待貴族的,我們住的這一片也是其中頂好的。”

    伏廷不鹹不淡說:“那我倒是該謝他了。”

    棲遲心說你不是沒吃味麼。

    行館占地極廣,堪比一處皇家行宮。

    後方有一處極為寬廣開闊的平地,平日裏是給王公貴族們用以騎射玩樂的地方。

    傍晚時分,伏廷從房中出來,前去安排行程,遠遠自那片場中而過,忽而發現李硯站在那裏。

    他的手裏拿著弓,看來是來這裏練箭的,卻沒有往箭靶處而去,而是站在一棵樹前。

    伏廷往那裏走了兩步,忽見李硯身一挺,衣領上多出只手來,這才發現他身前還有個人。

    那人自樹後而出,是個少年,模樣看起來比李硯要大一些,錦袍金冠,嘴巴開合不知在說什麼,昂著下巴,雖看不清神情,也看得出倨傲。

    伏廷又走近幾步,軍旅出身,凝神佇立,遠處的兩人毫無所覺。

    他打量一番那少年,不動聲色地看著。

    樹影後,那少年不知又說了什麼,重重推他一下。

    伏廷身後閃出兩道近衛的人影,小聲問:“大都護,可要出手相助?”

    明擺著李硯是被欺負了,是個人都看得出來。

    伏廷看著李硯的模樣,說:“拿張弓來。”

    李硯站得很穩,似乎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話。

    伏廷看得出來他是在忍,以他現在的身手,要制服這麼一個跟他個頭差不多的少年很容易,但他始終沒動。

    忽的,那少年聲音大了些,吼了聲:“定然是你當初弄得鬼,否則能弄得我們邕王府顏面盡失?我呸!你小子……”

    聲又低下去,說著又推他,甚至還揚起了手。

    那是邕王世子。

    就在他手舉起來的那剎那,李硯垂著頭忽然一下擡了起來。

    什麼也沒說,就這麼兩眼冷冷地盯著他。

    邕王世子舉著手,竟退了一步:“怎麼著,翅膀硬了?老子怕你?”

    然而最終卻也沒敢打下去。

    李硯一手摸在腰間,忽然抽出了匕首。

    邕王世子倉惶後退,一下跌在了地上,連連大喊:“你想幹什麼?想殺人不成!”

    李硯卻又將匕首收了回去,走過去扶他:“世子怎麼了,為何忽然如此慌張?”

    邕王世子推開他的手爬起來,調頭就跑遠了,頭都沒敢回。

    另一頭的伏廷剛接過弓,看到這幕又遞了回去。

    看來是用不著了。

    他看著李硯在那頭彎腰撿起了弓,拍了拍衣擺,眼神上下一掃。

    以前就覺得這小子不是看上去那麼簡單,果然,人的血性是要打磨的,如今的李硯已有了幾分。

    ……

    棲遲在房中等著,好一會兒沒見伏廷回來,卻見李硯回來了。

    “姑姑。”

    棲遲正抱著占兒在玩,看到他神情,問:“有事?”

    他道:“邕王世子也在此落腳。”

    她眼神頓時冷了。

    李硯忙道:“他只是落腳,據說又是被邕王罵了,打發去別處遊學了,明日便不在了。”

    棲遲拍著占兒的背,眼盯著他:“你知道的這麼清楚?”

    李硯不想說出先前那檔子事,也不是什麼好事,找了個理由道:“我遠遠見著他便打聽了一下,放心吧姑姑,他再也欺負不了我了。”

    棲遲看他眼神便知道不是騙人,何況他如今身手就算再不濟,要對付一個紈絝子弟還不綽綽有余,應當是真話。

    李硯打岔,拍著手說:“我來抱抱占兒吧。”

    棲遲臉上這才又有了笑意,將占兒交給他。

    李硯抱著占兒出了房,棲遲在門邊叫人跟著。

    占兒與他算親近,小手扒著他脖子,睜著雙咕溜溜的眼睛四下望。

    李硯笑著逗他:“怎的又沈了,你吃得也太多了。”

    占兒自顧自哼唧兩聲。

    本想抱去他自己房裏玩一會兒,走下回廊時,忽而兩道黑影撲了過來。

    天色本就暗了,對方渾身罩黑,李硯只見到一絲寒白的亮光迎面而至,直指他懷間。

    懷裏就是占兒,李硯轉身就將占兒護住了。

    背上卻沒落下預料中的痛楚,暗處有人影竄出來,迅速迎上了那幾人。

    是隨行護衛的精銳。

    李硯抱著占兒立即又原路跑回了棲遲房間。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30:52

第80章

    事情發生地出其不意,且沒有太大動靜。

    然而一旦交了手便驚動了左右, 頃刻間大批披甲執銳的精銳趕來, 自園中到廊下, 皆是安北都護府的兵士。

    李硯因此得以順利跑脫, 一路奔入了棲遲的房中。

    ……

    “又是一次行刺?”

    房中,棲遲緊抱占兒,看著對面。

    李硯跑太急,在對面坐著, 猶自喘息,點頭說:“他們好像是沖著占兒來的。”說著喘口氣,端起桌上茶盞喝了口茶湯, 才發現那還是滾熱的,被燙了一下, 又放下,緊緊抓著衣擺。

    占兒哪裏知道發生了什麼, 被哥哥抱著跑了一路還清脆地笑,以為是在鬧著玩兒,這會兒也還在棲遲懷裏撲著小手笑著。

    棲遲聽著外面紛亂的動靜,心潮起伏不定, 無意識的,就將占兒抱得更緊了。

    “抓活的。”外面一句冷語, 打斷她的思緒。

    棲遲擡頭,伏廷已經推門而入,身後是一閃而過的幾道身影。

    他已知道了。

    不過走開了一下, 回來就聽說了這個消息。

    李硯忙站起來:“姑父放心,多虧一早安排了護衛,只虛驚一場。”

    伏廷眼掃過他,又看過占兒,發現的確都沒有受傷,臉上冷色卻沒有減少,緊抿著唇不做聲。

    這種明著傷人的招數在他這裏是不奏效的,就算是暗箭,他也做足了防範。

    只是沒想到在這地界上也能出事。

    棲遲看了眼侄子,心疼他受了一驚,說:“叫新露在旁伺候著,你回去好好歇著。”

    李硯於是乖巧地出去了。

    他走了,伏廷才走過來,拉她到身邊:“可有受驚?”

    棲遲看一眼占兒:“你看他哪裏像受驚的樣子。”

    “你呢?”

    “我更無事,都沒親眼瞧見,如何能被驚到。”

    伏廷這才松了手,還沒說話,外面腳步聲傳來,他剛派去的人回來了。

    他走了出去。

    回來的人報:兩個刺客被制住時企圖畏罪自盡,死了一個,但另一個被及時擋住了,沒死成。

    伏廷一只手搭在腰後的刀柄上摩挲:“押起來,等我過去。

    眾人退去。

    棲遲在房中聽得一清二楚,手上輕輕拍著占兒。

    占兒終於累了,在她肩頭歪著小腦袋睡著了。

    她將孩子放去床上,出了這事,暫時還不想讓他離開眼前。

    再回頭,伏廷已到身後,房門也合上了。

    她小聲說:她小聲說:“這情形讓我想起了先前那次。”

    伏廷看著她:“都護府門前被行刺那次?”

    “對。”

    伏廷查過那事,與她想到了一處,看了看她,忽而壓低聲說:“那次的事我已查明,刺客不是突厥人,而是出自北地的胡民。”

    棲遲早懷疑過不是突厥人,真聽到這消息卻還是不由得一怔:“自己人做的?”

    “這要看你如何認定自己人了。”

    她若有所思。

    “我聽說刺客的目標是占兒?”伏廷忽然說。

    棲遲回了神:“是。”

    “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刺殺他除了激怒你我,有什麼好處。”

    棲遲心中一動,覺得方才想不透的地方被他點透了。

    伏廷忽而低下頭,在她耳邊低低說了句話。

    呼吸拂過耳邊,她擡起眼,看住了他。

    伏廷撥一下她的臉:“放心,只要我還在,就不會讓你們出事。”

    ……

    直到入夜,事情仍未過去。

    崔明度被驚動,深更半夜裏仍帶著一行人來了行館。

    行館早已被守得密不透風,便是他站立的院子裏也全都是肅穆冷戈的士兵。

    他站著等候許久,才見到伏廷和棲遲一同過來。

    伏廷軍服齊整,棲遲襦裙外還挽著披帛,俱是沒有入睡的模樣。

    崔明度上前施禮,垂首道:“皆是在下安排不周,才致使出了這事,好在有驚無險。請大都護與縣主放心,洛陽距離長安不遠,快馬加鞭一日便可達,在下已命人送信至長安,此事聖人一定會過問。”

    伏廷說:“不必驚動聖人,我自會查明。”

    “事關大都護幼子安危,不得馬虎。”崔明度說得很誠懇。

    伏廷不語,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反正人已在他手上扣著,肯定是要他自己審的。

    棲遲也沒說話,只不過是來應付一下罷了,忽見崔明度擡頭看了一眼,眼神卻是沖著自己,如有話說一般,又低了頭。

    這一眼突兀又迅速,她在心裏回味了一下,不動聲色。

    崔明度接著將負責行館守衛的將領叫了過來問話。

    這行館不屬於哪位權貴,是洛陽城官署名下的,負責護衛的也是洛陽城的守城軍士,自認是嚴密的,卻出了這事。

    確認過刺客已被捕,且再無余黨,已經安全了,崔明度才開口告辭,要領著這守衛的將領回城中交給官署問罪。

    伏廷並不插手,這裏已被他接受,他自行負責安全,叫了個近衛相送,準備親自去刺客那裏走一趟,叫棲遲先回房休息。

    棲遲與他在廊下分頭,看著他大步走遠,才往房中走。

    新露加快腳步跟了上來,謹慎地貼到她耳邊:“家主,不知是不是我瞧錯了,總覺得崔世子在跟著您。”

    棲遲停步轉頭,暗夜裹挾燈火,崔明度竟還沒走,就在不遠處的一叢杏樹下站著,臉朝著她的方向。

    “家主還是別管了,是奴婢多嘴了。”新露知道家主不喜與這崔家的世子接觸,後悔說了這句,便想請她回去。

    棲遲卻沒動,朝那裏望著。

    許是撞見她眼神,崔明度忽的向她見了一禮:“縣主,千萬小心。”說完才轉身離去。

    棲遲回想著前後種種,越想越覺得他古怪,招了一下手。

    新露附耳過來,她低低說了一句:找時機遞個話給他,就說我要見他一面。

    次日,住在行館另一片的邕王世子慌忙離開了行館。

    據說是聽說了安北大都護的愛子遇刺,還是在李硯在的時候遇刺的,嚇得他擔心要連累到自己頭上,一大清早就安排上路。

    伏廷正往關押著刺客的地方走去,兩個近衛近前送來了這消息。

    “大都護,可要追回來?”

    “不必,與他無關。”

    死去的那個,屍首他已看過,並無什麼特別之處,但能推斷出動手幹凈利落,如果有這兩個人在身邊,邕王世子根本用不著那麼害怕李硯。

    不過恰好趕在他在時動手,恐怕也有讓他擔罪的意思。

    伏廷心裏有數,越有數,心越沈。

    ……

    洛陽城中,自古繁華富庶之地,鱗次櫛比的商鋪一家皆一家,沿著寬闊的青石大街延伸沒有盡頭。

    街心一間魚形商號開設的茶舍裏,今日櫃上的一早就閉門謝客。

    剛過午,一人乘車而至,下車後,未帶一個隨從,獨自從後門進了舍中。

    櫃上的躬身上前,請他入內,自己與夥計們守在門前。

    這茶舍本就是富貴人才會來的地方,上有閣樓,登階而上,往裏有雅間。

    四下悄然無聲,走到頭,唯有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立在門前,看到來人便推開了身後的門,齊齊垂首:“崔世子請。”

    崔明度走進去,茶室小,門窗緊閉,當中一張茶座,上面已經茶香四溢。

    頂級的茶湯,色澤如碧,盛在瓷白茶盞中。

    座後頂上懸有紗幔,是茶舍裏專為女貴客所設,此時都垂了下來,隱隱約約遮擋著其後端坐的女人身影,她身上罩著的水青披風尚未解下,清晰可見。

    他站了一瞬,才搭手:“難得縣主竟肯主動相見。”

    棲遲隔著紗幔道:“不是崔世子暗示,我又怎會前來?”

    從她踏足洛陽時便言辭古怪,更是數次以眼神和言語提醒,仿佛在向她示警,她便是想不註意也難。

    崔明度僵站著,笑了笑:“說得不錯,的確是我有心暗示縣主。”

    棲遲手擡一下,請他入座:“既然如此,請世子直言,屢次提醒,究竟為何。”

    說完補一句:“放心,這裏守衛嚴密,你可以放心說。”

    他站了一瞬才跪坐下來,看著她的身影,聲音驟然壓低:“我只想告訴縣主,行刺的目標並非是縣主幼子,而是另有其人,望縣主一切小心提防。”

    “是麼?”棲遲心中一緊,語氣卻還是淡淡的:“目標莫非是我的侄子,光王府的世子李硯?”

    崔明度臉上閃過一絲錯愕:“縣主已知道了?”

    棲遲握住手心。

    當晚,伏廷在她耳邊低低說的那句話便是:目標不是占兒,是李硯。

    因為李硯抱著占兒,刺向占兒,他必然要護,屆時殺了他,便可以造成他是為救占兒而死的假象。

    之後就算查,也只會順著往要殺占兒的人這條線上查,而要殺李硯的是誰,就會被忽視了。

    她怎樣也沒想到,崔明度一開口就說了這個。

    她壓著心緒,接著問:“既然如此,世子一定知道幕後之人是誰了。”

    隔著紗幔,崔明度的臉似沈重許多,手端起了茶盞,卻遲遲沒送到嘴邊,沈默片刻,才道:“縣主,我今日其實不該來,也不該與你說起這些。”

    這句話他說得很快很急,不似他慣常溫文爾雅的做派,聲音都緊了許多,語氣裏夾雜了諸多情緒,似有不安、懊悔,甚至還有一絲畏懼。

    棲遲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但即使剛才透露了那樣一個驚天的消息給她,他也不曾像這句話這樣。

    “那你又為何要說呢?”她問:“之前你便幾次三番來信知會我朝中情形,仿佛有意相助,這次也是,為何?僅僅是因為退了婚覺得愧疚?”

    崔明度臉色一白,默不作聲,過片刻,卻又突兀地笑了一聲,低低地:“是,我對縣主有愧。”

    “這話你早已說過。”

    “是早已說過,但我有愧又何止是退婚。”

    棲遲看著他:“何意?”

    崔明度又顯露了方才的模樣,左右看了一眼,仿佛在看這裏夠不夠安全一般,忽然開始飲茶,兩手托著茶盞,抵在嘴邊一口一口喝幹了,才放下。

    茶盞篤的一聲,落在茶座上,他也似定了心神,擡頭看過來:“也罷,縣主既然想知道,我便都說了好了。”

    棲遲斂神:“既如此,幕後的究竟是誰?”

    “縣主以為,一個藩王世子,何人敢輕言其生死?”

    心中倏然一緊,棲遲無言。

    這一句反問就像一把利刃,直接刺入了她最不敢想的那一塊,她手心握起,又松開,反復幾次,伸出手去,輕輕挑開了紗幔。

    像是挑開了自己早已想到,卻無法承認的事實。

    崔明度一擡眼就看見她被紗幔半掩的臉,朱唇烈艷,愈襯得面龐生生的白,一雙眼定定然望來。

    這一幕撲面而來,讓他忘了該說什麼,只能看著。

    她說:“那位,想要阿硯的命麼?”

    崔明度回了神,低聲道:“何須那位下手,只要稍稍透露些心意,多的是揣摩其心的下臣去出手。”

    所以查到最後,也查不出什麼。

    因為這分明就是按聖旨辦事。

    那位,指的是聖人。

    棲遲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原來,他竟是如此在意光州。”

    “那一位的確早就想動光州,諸多藩王封地當中,光州富庶,還握有直屬光王名下的兵馬,光王府又人丁稀少。”崔明度擱在膝頭的手握緊了,幹脆說了下去:“從老光王去世時起便開始了,光王妃無高門背景又難產而亡,光王縱然年輕有為,卻已不再娶,膝下只有一個幼子,便有了最好的時機。”

    這些棲遲自然早就有所體會,只是從他口中明明白白說出來,還是覺得遍體生寒。

    “但原先……並沒有動光王世子的打算。”崔明度這一句說得很艱難:“如今這般卻不止如此。”他看著她,“不只是因為光州,還因為你。”

    棲遲眼神頓住:“你說什麼?”

    “原先將你賜婚給伏廷時,北地還積貧,嫁了你,北地幫不了光州,卻能拉攏了伏廷。可惜如今形勢變了。”

    棲遲一瞬間明白了:“所以當初在都護府前行刺的胡人,也是朝中安排的,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是不是?”

    “是。”

    聖人本沒有動光王世子的心,直到覺出北地有復蘇跡象。

    一擊未能得手,之後都護府便如悄然無人一般,終究作罷。

    對帝王而言,只要北地能抵擋住突厥,就是再貧困又如何?總好過一個富庶強大到隨時會有威脅的藩鎮。

    可偏偏北地站起來了。

    棲遲聽到這裏,竟然涼涼地笑了一笑:“原以為只有突厥才不希望北地站起來,沒想到……”

    沒想到連自己的君王也不希望。

    簡直背後生寒。

    “縣主以為伏廷不知道嗎?”崔明度聲更低,身體卻不自覺前傾,連稱呼都換了也未曾察覺:“他若不知道,便不會在當初我去他軍中時,連他手下半個精銳也沒看見。”

    棲遲心中一震。

    崔明度的聲音幾乎快要聽不見,壓在了喉中:“如今北地重立,突厥一戰兵強馬壯,八府十四州民多商盛,甚至尤甚當初,那位再想動光州,又有何辦法?若不動,讓光王府恢復榮光,安北都護府又與如虎添翼何異?”

    安北大都護手握重兵,朝廷還要靠他抵擋突厥,斷不會動他。

    唯有除去李硯。

    李硯死了,朝廷便能順理成章地撤了光王府。

    光州回到朝廷手中,安北都護府失去一份助力。

    帝王多疑,唯有此可叫聖人心安。

    棲遲臉色發冷:“因為我,的確是因為我。”

    她的存在,才將光王府和安北都護府連在一起。

    “縣主早也被留心了,”崔明度道:“那位想知道北地為何忽而能周轉回來,似乎自縣主去了便有了改變,一直暗中在查,卻又查不出任何端倪。”

    她冷冷說:“他查不到。”

    “是,查不到,入了北地更是音訊全無,安北大都護果非泛泛之輩。”

    “倘若,”她說:“倘若找到了讓北地復蘇的源頭,那位又當如何?”

    “不知,但也許,會得到重創安北都護府的機會。”

    棲遲心頭更冷,幾乎抓不住眼前紗幔。

    崔氏一族是禦前紅人,他說的一定是最合理的推斷。

    不是打壓,而是重創,聖人不會放過任何一絲機會,讓北地重歸貧困。

    她忍耐著,眼珠轉動,忽然盯住了他:“你先前說,這些都是揣摩其心的下臣們所為?”

    “不錯。”

    “比如,”棲遲緩緩說:“河洛侯?”

    崔明度迎上她視線,如遭一擊,她臉色較先前更白,白得驚心,一雙眼亮如秋水,卻如藏寒刃,他忙道:“家父從未出過手,他只是……只是……”

    只是見死不救罷了。

    即便那是與他訂有婚約的光王府,既然聖心不想眷顧,河洛侯府又何必顧念,自然是退婚。

    如他們崔氏這般的百年世家大族,婚姻只能被用來壯大家族勢力,而非取信於人,縱然他不願,也只能看著。

    看著光王府如何一步步沒落,且還要揣度聖心,出謀劃策。

    這才是退婚的真正緣由。

    棲遲已經放下了紗幔。

    也明白了,難怪崔氏一族能深得榮寵不衰,難怪崔明度未獲官職也能屢屢承擔要務。

    難怪他總對她帶著一股難言的愧疚。

    難怪……

    “我最後只問一件事,”棲遲的手指緊緊捏著,已經捏到麻木:“當初我哥哥的死,是否真的只是一場意外?”

    幔外無聲。

    隔了許久,崔明度才道:“已是往事,那就是一場山洪引發的塌山,縣主不必再問。”

    不必再問。

    棲遲身在暖室,心在冰窟,點點頭,手摸索了一下,撐著坐席慢慢起身:“世子今日什麼都沒說過,你我也並未見過。”

    崔明度一下站了起來。

    他看著紗幔裏的人影,想說話,卻又無話可說。

    背後早已汗濕,這一番話只挑選了與她相關的部分相告,還有許多,再不能說。

    即便如此,也是泄了天機,是重罪。

    但他心有愧疚,一直覺得崔家是光王府敗落的罪魁禍首之一,眼前的女人本該嫁給他,做他的侯府夫人,卻在他的目睹下走上另一條路。

    一面奉迎帝王打壓光王府,監察北地,一面想到她便會自責。

    這自責快壓得他擡不起身來,懷疑她過得不好,便又壓上一層。

    她是王府明珠,貴為縣主,本該被萬人寵愛,為何要遭受這些,在北地一次次刀頭飲血。

    倘若他已是河洛侯,能自己做主,絕不會放棄責任,可他無力做主。

    直到如今父親重病臥床,時日無多,他才能在她跟前貿然說出這一番實情。

    此時驚魂未定,卻又如解脫。

    棲遲出雅間,下樓。

    恍若一切如常。

    直到回到行館,新露和秋霜跟著她,一切都好好的,甚至還去看了一眼被乳母帶著的占兒。

    然而剛進房門,棲遲身子猛的一晃,軟倒下去。

    “家主!”二人大吃一驚,手忙腳亂地要上前扶她。

    “都出去。”

    二人楞住,伸出的手又收回,詫異地盯著她,只好退出去,合上了門。

    棲遲兩手撐著地,想站起來,卻沒用上力,臉上露出了笑,甚至笑出了聲,眼裏卻湧出了淚,大顆大顆的落了下來,從她的手背,到地上。

    “以前只道天家無情,沒想到還無恥。”她笑著,似無比諷刺:“哥哥,你瞧見了麼?光王府何曾對不起他,北地何曾對不起他?他便是如此對待我們的……便是如此對待你的……甚至連你最後的血脈也不放過……”

    ……

    伏廷從關押刺客的房間裏出來,臉色沈凝。

    天要黑了,洛陽的風吹過來平和得若有似無。

    他卻覺得燥郁,邊走邊伸手入懷摸酒袋。

    沒有摸到,又空著手拿出來。

    “大都護……”一名近衛跟在身後,只開了個口就被他打斷。

    “今日的審問,半個字也不得泄露。”

    “是。”

    伏廷才說:“接著說。”

    近衛稟報:“夫人今日去了趟城中,特地點了人手護送去的。”

    他看了眼天色:“回來了?”

    “是,往返安全。”

    伏廷頷首,往客房走。

    門開了,輕輕一聲響。

    眼前蒙了一層水霧,棲遲的神思也被這一聲拉回來了,她自地上坐直,想起身。

    一雙手將她扶住了:“你怎麼了?”

    棲遲透過朦朧的眼,看見伏廷蹲在面前,卻又似很不真切。

    伏廷尚在門外就看見新露秋霜驚惶的模樣,一進門又看見她跌坐在地,握著她的手,只覺冰涼,托一下她臉,讓她正視自己,才發現她眼是紅的,還泛著淚光。

    他擰眉,摸到她胳膊也是冷的,一把將她拉進懷裏:“你到底怎麼了?”

    棲遲嗅到他身上氣息,摟著他的脖子將他抱住了。

    “先別問,你抱緊些。”她輕輕說。

    伏廷覺得她身子都在微微地抖,撈著她腰讓他坐在自己身上,將她抱緊了,心裏不是滋味:“你給我個準話,好些沒有?”

    “嗯……”棲遲臉埋在他頸邊,想起那些話,手臂便也不自覺地收地更緊。

    忽然一道朗聲高呼“聖旨到”的話音順著夜風送至,外面,新露隔著門道:“家主,有快馬送的聖旨到了,在喚您接旨。”

    她一怔,松開手。

    伏廷握住她胳膊:“我去。”

    剛要站起,棲遲拉了他一下。他轉過頭時,就見她兩手抹過眼下,一直撫過了鬢邊,再擡頭時發絲不亂,已端莊如常。

    她起身說:“讓他們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32:28

第81章

    行館內外整肅無聲,左右仆從跪了一地, 一個宮中派來的年輕內侍, 領著兩三個隨從, 就站在房門前宣讀了聖旨——

    安北大都護之子遇刺, 必要嚴查,著洛陽官府嚴查刺客。

    幼子受驚,清流縣主不宜再入都,著其攜子休養, 賞賜千金以作安撫。

    另,光王世子李硯亦不必隨行,即日返回光州待命。

    門內, 棲遲擡起了頭,冷眼看了過去。

    猜到了假惺惺的關切, 卻沒猜到最後一句,竟是要李硯返回光州。

    “待什麼命?”

    內侍細聲細嗓地說:“不知, 這是聖人特命傳給清流縣主的聖旨,請縣主接旨。”

    伏廷看向身側,棲遲淚痕已幹,臉上沒有表情, 神情冷淡。

    他其實也沒想到,聖人會在途中改變計劃, 突然就讓李硯返回封地。

    他伸出只手,暗暗握住了棲遲的手腕。

    棲遲像是被這一握拉回了心神,終於緩緩開口:“接旨。”

    聖令宣完, 來人退去。

    其他人也退去,房中只剩下彼此,伏廷才問:“在想什麼?”

    是怕她還不舒服。

    棲遲站在他眼前,臉色還是冷的,忽的一笑:“在想聖人真是大方,賞賜千金便能安撫了。突然已行至此地,卻又改了意圖,要讓阿硯返回光州,要我休養,這意思,是要叫你一人進都了。”

    語氣很輕,伏廷卻聽出了一絲嘲諷,沈聲說:“聖人必有其緣由。”

    確實,棲遲心裏冷笑,緣由就是分開他們,讓伏廷獨自入都,讓李硯獨自回封地。

    伏廷是北地的支柱,統帥六軍,聖人絕不會動他,也動不了他,反而要拉攏他,才會繼續召他入都,可李硯呢?

    回了光州之後,等著他的,又是什麼?

    她眼神慢慢轉回伏廷身上:“那我們就只能遂了他的意了?”

    伏廷眼一掀:“為何這麼說?”

    棲遲眼睫垂下,再擡起,又笑了笑:“感慨罷了。”她往外走,“我去與阿硯說一聲吧。”

    伏廷拉住她:“你歇著,我去說。”

    棲遲站定了,被他往裏推了推,看著他走了出去。

    伏廷出了門,沒多遠,停了一下,問身後跟著的近衛:“可知她去了什麼地方?”

    近衛答:“夫人去的是洛陽城中的一間茶舍。”

    “魚形商號的?”

    “是。”

    伏廷心中過了一遍,若只是去一趟商號,當不至於這樣。

    看她模樣,倒好像是知道了什麼。

    聖人忽而在此時改了初衷,或許是因為朝中局勢有了變化。

    但聖心已很清楚,便是勢必拿到光州。

    因為是待命,而不是待封。

    天色暗下,李硯的住處忙忙碌碌,來了兩個行館裏的隨從,開始動手幫他收拾。

    他站在房門口,看著面前軍服緊束的伏廷:“姑父剛才說得都是真的?”

    伏廷點頭。

    李硯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麼。

    怎麼也沒想到,忽而聖人就下了這麼一道聖旨。

    伏廷說:“放心,我會親自護送你回去。”

    “謝姑父。”李硯垂著頭,好一會兒才說:“我去見一見姑姑。”

    伏廷點頭,招手喚了近衛,去安排人馬。

    李硯默默站了好一會兒,才往棲遲房前走,到了房門外,天已經完全黑下了。

    新露和秋霜站在門的兩邊,看到他都忍不住以袖抹眼,都是出於不舍,卻又強打著精神露出笑來。

    “世子來的正好,家主正等著。”

    李硯走進去,屋中燈火通明,早早擺好了案席,案席上是菜肴酒水。

    他滿腹的話一時憋在了胸間,上前幾步,喚了一聲:“姑姑。”

    棲遲已然在案後坐著,懷裏抱著占兒,朝他點個頭:“坐下吧,這是你的餞行宴。”

    李硯更是無言,慢慢走過去,在她下方案後坐下。

    案上的菜都算得上熟悉,蒸羊肉,煮骨湯,倒都是他在北地吃過的,大多是胡人的菜式,因而比不上中原菜式精致,甚至說得上粗獷。

    棲遲說:“特地叫這裏的廚子做的,只是做得太匆忙,也不知能否做出北地的味道,待回了光州,大概也嘗不到了。”

    李硯擡頭看看她,又看看她懷裏的占兒。

    占兒只覺得好玩兒,伸著小胳膊想往李硯跟前處劃,嘴裏咿咿呀呀的,棲遲抓住他不安分的小手,說:“吃吧。”

    李硯拿起筷子,想著就要分別,心裏自然難受,垂眼看著面前的菜,下不去筷子:“姑姑放心,在北地待了這麼久,本也該回去了。我回去後會好好撐起光王府,一定不會叫您失望的。只是不明白聖人為何忽又不見我了,要我回光州,莫非是聖意有其他安排?”

    棲遲笑了一聲,眼睛靜靜地看著他:“你說的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你只需記著,聖人不會將光王府還給你了,永遠不會。”

    李硯錯愕擡頭。

    “所以你要做足最壞的打算,至於其他的,待你回了光王府再說。”

    ……

    伏廷返回房中時,李硯已經離去。

    房裏安安靜靜,棲遲坐在案後,眼睛望著床上,卻好似有些心不在焉。

    他看了一眼,床上是睡著的占兒,正睡得香。

    他走過去,掀了衣擺在她面前坐下。

    棲遲回了神,將筷子遞給他,推了面前的酒盞到他跟前。

    伏廷掃了一眼,說:“這時候還叫我喝酒?”

    又不是什麼值得慶祝的事。

    她一想也是,輕輕一笑:“不喝算了。”

    伏廷遷就她情緒,還是端起那只酒盞喝了一口,中原的酒太溫太淡,他根本喝不慣。

    棲遲看見他嘴唇上沾了酒滴,湊過去,伸出根手指替他抹去了。

    伏廷捉住她那只手,看著她:“擔心李硯嗎?”

    她想了想,輕聲說:“不擔心。”

    他問:“那怎麼在這裏發呆?”

    “我在等你。”她眼睛動一下:“有話要與你說。”

    “說吧。”伏廷松開她手,等著她往下說。

    棲遲想開口,唇啟開,又合上,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目光從他鼻尖往下掃過,落在他薄薄的嘴唇上,忽然湊過來,親了一下。

    伏廷眼中一暗,手一伸就將她攬住了,低頭貼在她耳邊:“這就是你要說的?”

    棲遲仰起頭,胸口不自覺地起伏,低低喚他:“三郎……”

    只開了個頭。

    伏廷沒等到下文,手已伸到她腰下,將她摟了過來。

    小案被推開,伏廷忽而瞥了一眼床上的孩子,松開她,起身過去,將孩子抱了出去。

    棲遲跟著站了起來,心口急跳,思緒空著。

    伏廷很快回來,合上門,走過來,一把就將她抱住了。

    窸窸窣窣的解衣聲,棲遲被就近放在高桌上,連她都難以解釋為何忽而這般急切,手扯著他的衣襟,腿緊箍住他的腰。

    下一刻,便如同被擷住了心緒,周遭驟停了一般,只剩下面前男人的臉。

    奔湧的,劇烈的感受一股腦湧來,沖得她幾乎要軟倒。

    伏廷欺在身前,緊緊擁著她,呼吸一聲沈過一聲。

    她雙手下意識地想找東西扶一下,最後什麼也沒扶到,只能扶住他的肩。

    扶不住,幹脆又緊緊勾住他的脖子。

    燈火投著人影,他們從桌上,又移去別處。

    最後回到床上。

    直至燈火暗下,棲遲自帳中伸出一條雪白的手臂,又被拉回去。

    她手臂攀著伏廷的肩,輕撫著他背後的疤,靠在他耳邊,輕聲喘息著說:“我想隨阿硯一同回光州。”

    伏廷摟著她,偏過頭看她一眼:“這才是你要說的話?”

    她點了點頭:“嗯。”

    伏廷沒做聲,難怪她說不擔心,原來是做了這個決定。

    棲遲不再說話,安靜地窩在他頸邊,等著他的反應。

    耳邊,能聽見他一下又一下的心跳聲。

    伏廷在心裏迅速思索了一番,權衡了一番:“也好,聖旨要你休養,在光州休養也一樣。”

    棲遲唇動了動,又合住。

    第二日一早,行館內外便忙碌起來。

    棲遲起身時,伏廷已然起身在外安排。

    她坐起來,仍渾身酸軟,看一眼四周,昨晚放縱的痕跡還在。

    手撫平了床榻,她披了衣裳起了身,赤著腳走到桌旁,取了筆墨,坐下來,對著紙默默坐著。

    聖人已對光王府絕了情,對安北都護府卻還沒有。

    她很清楚。

    如同她對李硯說的,既已決心回光州,便要做最壞的打算。

    ……

    半個時辰後,棲遲出去,車馬已準備妥當。

    她自袖中取了枚印章,遞給身後的秋霜:“封好了,派個人快馬加鞭送去光王府,憑這個便可以調人來接我們。”

    那是她哥哥光王的私印。

    秋霜連忙去辦。

    棲遲走去隊伍前。

    伏廷正配上刀,看到她,視線在她身上一掃,低聲說:“東西都收好了?”

    她點頭,看著他的臉。

    發了話,新露和秋霜自然都收好了。

    伏廷被她盯著,掃了眼一旁的隊伍:“昨晚我以為你要說別的事。”

    “什麼事?”

    “那叫你不舒服的事。”

    棲遲這才轉開眼:“沒事了。”

    伏廷看了看她:“真的?”

    “嗯。”

    他手扶她一下:“上車吧。”

    其實已經知道那日崔明度也去過茶舍,但他不至於懷疑棲遲,只是猜出必然是二人說了些什麼。

    李硯正在旁踩蹬上馬,看到棲遲過來,嘴一動:“姑姑……”

    出發前他才得知了姑姑也要一同回光州的事。

    “走吧。”棲遲打斷他,去了馬車旁。

    新露來給她系披風,她特地囑咐將占兒抱來她車上。

    遠處,有洛陽城中聞風趕來送行的官員,齊齊整整十來人站在大道一邊,一見車馬動了便拱手施禮。

    然而不用看也知道是來送伏廷的。

    如今的安北都護府,何人不高看一眼。

    至於光王府的世子,大約無人註意。

    ……

    車馬上路,前往光州。

    此去很遠,伏廷是自己要送李硯的,不能耗上太久,因而走了條捷徑。

    避開官道上必經的大城鎮,只走鄉野小道,路雖難行,一來避人耳目,二來也免於其他官員招待,否則勢必要耽誤更多時間。

    一路上,棲遲幾乎不假人手,始終親自抱著占兒。

    占兒近來會爬會坐,便顯得分外頑皮,動不動就在車裏動來動去,口中說著叫人聽不懂的呀呀聲。

    棲遲抱著他,在眼前教他喚“阿娘”。

    風吹著簾子,一下一下地動,他張著嘴只會咿呀。

    還是太早了,她只好作罷。

    她將占兒抱在懷裏,挑開簾子看一眼車外,伏廷打馬在旁護著,李硯跟在後面,遠處是種著莊稼的田野,風裏有了再熟悉不過的氣息。

    南方的溫和已能感覺到了。

    臨晚時分,隊伍抵達一間官驛,距離光州仍有一段距離。

    棲遲下車時,仍抱著占兒。

    官驛前赫然站著一隊齊整的帶刀護衛,一行數百人,看到她便見禮,齊聲呼:“縣主。”

    隨即又轉向李硯,呼:“世子。”

    伏廷下馬,掃了一眼,問她:“光王府的?”

    棲遲嗯一聲,是臨走前叫秋霜安排的,皆是光王府的府兵。

    伏廷又看一眼,再看她:“不要我送了?”

    “就在這兒吧,聖人隨時都會要你去長安。”她看了看他,轉頭進了官驛。

    伏廷看出她眼中意味,跟了過去。

    眾人趁機卸車餵馬,暫時在官驛裏安置下來。

    一直進了房中,棲遲抱著占兒就站在窗邊。

    “我的東西也都帶上了,送你們到了地方就直接入”

    伏廷解了刀,過來接手:“我來。”

    棲遲先沒讓,抵著占兒的額頭靠了靠,才遞給他。

    占兒還支吾了兩聲,被伏廷牢牢扣著,只能安分地扯他的軍服衣領了。

    “就要與我分開了,也不見親近。”他說。

    棲遲忽然說:“讓占兒跟著你吧。”

    他眼掃過來:“怎麼?”

    “跟著你我放心。”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32:42

第82章

   伏廷不語,上下打量她。

    秋霜捧著光王私印來還給棲遲時,恰好看見大都護自房中走出, 臂彎裏還抱著占兒。

    她忙退避讓道, 就見大都護直接往外走去了。

    待人已走遠, 她走入房中, 就見棲遲站在窗口,遙遙望著窗外。

    “家主,大都護這是……”

    “他走了。”棲遲望著外面,一動不動。

    外面馬嘶遠去, 伏廷坐上了馬,朝她這裏看了一眼,轉頭, 身影自眼中遠離。

    占兒在車中乳母的懷中。

    秋霜吃了一驚,不知該說什麼。

    直到隊伍整個行遠, 棲遲目光往上,看了眼官驛上飄著的旗幟, 上面寫著:淮南道官驛。

    整個淮南道,官驛有許多,但這一處,是他們的分離之處。

    她沒回頭, 伸出手。

    秋霜這才想起來意,將私印送上。

    棲遲收起來, 握了下手指,方將懷中抱過占兒的感覺給緩去了。

    而後那只手伸入懷裏,拿出一本賬冊, 遞給秋霜:“交代商隊去辦,辦完後就將這本冊子燒了。”

    秋霜打開匆匆一觀,詫異地瞪大了眼,甚至往門口看了一眼,心驚膽戰地放低聲音:“家主怎會要商隊買入這些……這、這些可是重罪啊。”

    “那又如何?”棲遲輕笑一聲,想著剛剛離去的伏廷和占兒,低低說:“如今的光王府,還有什麼可懼的?”

    ……

    伏廷出發到半路,忽有自洛陽方向快馬飛馳而來的信差送來了報信。

    他勒馬停住,接過來看完,下令原地等候。

    附近只有村郭,並無可落腳之處,眼前只有一條不算平整的土道,也只能在原地等候。

    眾人原先未能落腳,此時正好停下休整。

    伏廷下馬時剛好聽見占兒在哭,乳母在車中哄個不停。

    這小子向來很乖,平時哭的並不多。

    他吩咐左右:“去抱來。”

    一個近衛立即過去傳了話,倒讓乳母嚇了一跳,還以為大都護嫌她照顧得不好,掀了車簾,戰戰兢兢將孩子送了出來。

    近衛將占兒抱過來,伏廷接了,他倒是不哭了,只是還一抽一抽的。

    伏廷拇指抹去他小臉上的淚痕,想說一句“男子漢哭什麼”,可畢竟還小,拍了拍他的背,抱著他在附近走去了一旁的樹蔭下。

    天上還有日頭,卻也不烈。

    近衛們跟隨伏廷久了,最知道他剛硬的秉性,哪裏見過他這麼照顧小孩子的時候,一群人交換著眼神,只當沒看見。

    等了約有三刻,遠處馬蹄陣陣。

    一人騎著馬飛馳到了跟前。

    馬上的人一躍而下,開口就喚:“三哥!”

    是羅小義,入了中原,身上穿上了尋常的胡衣,乍一眼倒瞧不出是個將軍了。

    伏廷抱著占兒從樹蔭下走出來:“你怎麼來了?”

    方才那信差來送信便是說他來了,正在尋他們。

    羅小義也真是趕巧了,一路緊趕慢趕地到了洛陽,恰逢他們離開,也不清楚是走的哪條道,只好托了信差幫忙找人送信,一面自己追了過來。

    好在追的路線倒是沒錯。

    “原本是要按三哥說的繼續接應阿嬋的,可她說消息要親自給你。”羅小義說的有些訕訕,其實明白肯定是曹玉林覺得消息重要,可說出來又好像顯得自己不被曹玉林信任似的,才落得這麼個結果。“我來是覺得情形不對,有其他事要與三哥說。”

    “什麼事?”伏廷問。

    羅小義湊近一些,低語道:“前些時候瀚海府中發現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因著不是突厥人,起初我沒動他們……”

    “又是來查她的?”

    “不是。”羅小義搖頭,知道他說的是查錢的事,接著說:“不是查嫂嫂的,嫂嫂那身份,倘若不是當初她自己露了馬腳給咱們,咱們也未必查得出來,別人又哪裏查得到。這回卻是查世子的。”

    他細細地說,那一行約有三四人,俱是中原人,凡是有關李硯的人和事都被摸了一遍,連在都護府裏教授李硯讀書的那個老先生也不例外。

    伏廷面色沈凝:“然後呢?”

    “我將他們全都……”羅小義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老法子,幹脆利落。

    為保護他嫂嫂暗中經商的身份,查探的多半是自接了當地抹去了,與他嫂嫂相關的世子,自然也就這麼辦了。

    只是又悄悄添一句:“就是不知為何會沖著世子來,他一個半大小子,孤苦伶仃地跟著嫂嫂去北地,已然跟寄人籬下似的了,還能礙著誰的眼?”

    伏廷沒什麼表情,也沒回答,只點了下頭:“也好。”

    聖人大概是想換個法子了,來一次絕一次,也好讓他們斷了這條路。

    羅小義聽到這句就放心了,證明自己沒做錯,這才放松下來看了看他懷裏的占兒,又轉頭看看左右:“嫂嫂呢,世子呢?怎的三哥竟要自己帶起小子來了?”

    伏廷說:“一起回光州了。”

    他一楞:“怎麼,三哥與嫂嫂吵架了?”

    這都鬧到要回娘家了?

    伏廷掃他一眼,想起了那只錦囊。

    其實當時他並未答應要就此分開,棲遲說:你看到了就會明白了,我總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他才終於點了頭。

    他看了眼懷裏還在有一下沒一下撇嘴的占兒,剛離開這點麼點遠便哭了,多半也是想她。

    “抱著。”他把占兒遞給羅小義。

    羅小義兩手在腰上一蹭,就要來抱。

    哪知占兒一下撲在了伏廷肩頭。

    比起棲遲,伏廷的確不夠親近,可比起羅小義,那卻是眼下最親近的一個了,便難怪他有這樣的反應。

    伏廷拍一下他背,還是將他遞給了羅小義。

    羅小義也機靈,一抱住就馬上哄道:“乖侄子,叔叔帶你去旁邊玩兒。”說著又轉回樹蔭下去了。

    伏廷趁機走開兩步,從懷裏摸出那只錦囊。

    拆開,裏面是一疊紙張,一張一張難以數清,他越看眼神越沈,直到最底下夾雜著的一份文書,他手指一攥,轉身就走:“返回官驛!”

    羅小義吃了一驚,轉頭望來,連忙抱著占兒跟出。

    乳母已伶俐地跑過來,將孩子接了過去,返回車上。

    眾人上馬的上馬,回車的回車,頃刻間調轉回頭,沿著原路再往先前的官驛而去。

    ……

    不知過了多久,視野裏出現了淮南道官驛迎風招展的旗幟。

    伏廷一馬當先,抽著馬鞭,疾馳而入。

    幾名官役剛送走一批貴客,正在灑掃,忽見他沖入,嚇了一跳,才發現是之前來了就走了的大都護,慌忙見禮。

    伏廷下了馬,徑自往裏走去。

    一路走到那間房門口,推開門,已然沒人。

    他死死捏著馬鞭,轉身走回去,入了院中便問:“這裏的人呢?”

    一名官役小心翼翼回:“大都護可是在問清流縣主?縣主已然離去了。”

    伏廷咬牙,翻身上馬,迅速沖了出去。

    羅小義剛剛隨著隊伍在官驛前停下,就見他已絕塵於道上,詫異地說不出話來。

    距離官驛幾十裏外,路旁一間茶寮,經過的大隊人馬暫時在此歇腳。

    天已黑下,茶寮早已閉門謝客。

    門口有搭著的木棚,棚下有未收回的粗制木凳條桌,卻沒有燈火。

    李硯坐在凳上,看著對面,低聲問:“姑姑,您怎麼讓姑父走了,連占兒也被一並帶走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棲遲手指攏一下披風,臉朝著他:“我已與你說過了,你拿不到光王爵了,要做最壞的打算。你如今已成天家眼中釘,肉中刺,唯拔之而後快,或許我也是。”

    李硯心中一涼,抓著衣擺。

    其實已有所覺,在餞行宴時她說這些時便有所覺了,只是未曾細想,未敢深思,原來竟是事實。

    “我正要告訴你,”棲遲平靜地說:“暗中不行,天家大概不想故技重施了,如今讓你回到封地,或許是想要轉到明處。比如查你的事,在你身上捏造錯處,甚至罪行,最後便可以正大光明的對你問罪處置,繼而撤藩。”

    “自然,”她又說:“或許還有其他的法子,讓你待命,最終也不過是個冠冕堂皇的說法罷了。”

    李硯坐著一動不動,似在慢慢接納這些話,再開口時聲音都有了變化:“所以姑姑你莫非有心……”

    棲遲說:“我現在只想保住你。”

    李硯於是沒有說出來,默默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過來一會兒才又問:“這些事姑父知道嗎?”

    棲遲倏然沈默,昏暗裏看不清神情,片刻後才說:“阿硯,你姑父是北地的英雄,你弟弟還很小。”

    答非所問,李硯卻重重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在天家面前,也許輕易就會被打成叛臣賊子,北地全靠他姑父撐著,占兒什麼都不懂,怎能被扯進來。

    他還想再說什麼,被棲遲打斷:“待回了王府,我再告訴你緣由。”

    似是乏了,再不想說下去。

    短暫休整,為安全起見,馬上便要繼續啟程。

    李硯起身時都有些腳步虛浮,走了幾步才穩住了。

    棲遲走出棚去,新露小跑著迎了上來:“家主,留在後面看風的人回來了,說親眼看見大都護他們又返回了那間官驛,大都護似乎還追上來了。”

    她一怔,快步走去道上,沒幾步,忽然轉頭說:“給我解匹馬來。”

    立時有護衛去辦,很快就從後面牽了匹馬過來。

    棲遲牽了,踩蹬而上,一夾馬腹便馳了出去。

    後方十幾個護衛帶著刀上了馬,匆匆跟上她。

    ……

    天上雲散月出,照著地上亮盈盈的一片白。

    遠處點點村火,近處是一片遍布軟草的野地。

    棲遲馬馳至這裏,停頓下來,已聽見遠處急促的馬蹄響,月光勾勒著馬上的身影,越來越清晰。

    她忽而想調頭離去,想問自己為何要過來。

    但已來不及,這想法生出來的時刻,前方人影已近。

    馬疾奔到面前,伏廷手一勒韁,跨腿馬下,大步朝她走來。

    棲遲看著他,默默下了馬背。

    後方護衛立即跟近,他掃了一眼,冷喝:“滾!”

    棲遲心神一凜,揮了下手。

    護衛自行退遠。

    伏廷止步,月色披在他身上,自他肩頭至腳下,周身描刻,走線如刀。

    他擡起一只手,手裏拿著那只錦囊:“我問你,這裏面是什麼?”

    棲遲說:“不過是一些店鋪地契罷了,都是北地境內的。”

    何止是一些,整個北地的都在了。伏廷咬牙:“那最裏面夾著的文書又是什麼?”

    她沈默。

    “你在打發我?”他聲沈著:“還是要跟我決裂?”

    夜風吹過,棲遲看著腳下拖出的淡薄人影,回答不上來,難以回答。

    伏廷走近一步,高大的人影罩在她身前:“你早就想好了是嗎?”

    她終於輕輕點了點頭:“是。”

    “你想的就是將我撇開。”他聲更沈:“你想幹什麼?”

    棲遲更不能回答了。

    伏廷忽然拖著她的手在胸口一按:“你不是想要這兒嗎?我伏廷一身鐵骨,唯有這顆心不值一提,你想要,來拿啊!”

    棲遲心中一震,被他的低吼震懾地擡起頭。

    從未見他如此壓低眉目,半明半暗的月色裏,一雙眼沈得可怕。

    “說話啊!你對我全是虛情假意?”伏廷緊緊盯著她:“你我做夫妻以來種種都是假的?”

    棲遲怔怔地說不出話來,手被他緊抓著,心也像是被揪緊了。

    始終沒見她開口,伏廷聲音忽的哽了一下:“李棲遲,你我誰才是石頭?這麼久了,我都還沒有將你焐熱。”

    棲遲竟看見了他泛紅的眼眶,心頭一窒,酸楚難以言說。

    她見過他剛硬的時候,寡言的時候,甚至使壞的時候,霸道的時候。他是北地的英雄,也是北地的情郎,何曾有過這樣的一面。

    伏廷喉頭滑動:“你我連占兒都有了,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從未想過會有一日在她面前問出這個。

    棲遲張了張嘴,他看著,霍然松開她,退了一步:“算了,我瞧不起我自己。”

    他將錦囊在她懷裏一塞,轉身就走。

    棲遲脫口喚他:“三郎。”

    伏廷停步。

    “他日……我還能不能回去你們身邊?”

    他日若她還好好的,還能不能回去與他們父子團聚?

    “我不等什麼他日。”他上了馬,扯韁馳出,消失在夜色裏。

    棲遲下意識地跟著追了好幾步,直到再也看不見他身影。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32:57

第83章

    光王府迎回了久違的主人。

    雖然已離開很久,但府中一切如舊。

    一群老仆將四下都灑掃過了, 府兵嚴嚴實實地守在了各處。

    棲遲入了府, 連披風都未解, 先帶著李硯去了祠堂。

    這裏終日有人照料著, 香案潔凈如新,牌位前的供品都是每日必換,一截香煙裊裊地豎在壇中。

    棲遲說:“我現在就將路上提到的緣由告訴你。”

    李硯早有準備,添了柱香, 站在一邊看著她,認真地聽著。

    棲遲說地很慢,也很簡練。

    光王府的遭遇, 聖人如今的態度……

    話沒有說多久,李硯卻像是聽了很久, 一番話入耳,他臉上已滿是震驚:“父王他……”

    棲遲看著他, 又輕又緩地點了個頭。

    李硯後退兩步,眼神茫茫然一片空洞,腦中還有當初父王將他牢牢護在身下的記憶,之後就只剩下父王躺在榻上的畫面, 纏綿日久的病榻,日益萎靡的面容, 一日日消磨掉了外人口中贊為“玉人”的光王。

    以往邕王世子帶頭罵他是掃把星,他也以為自己是最晦氣的,出生沒了母親, 後來沒了父親,什麼倒黴的事情都落在了他頭上。

    原來不是天意,而是人為。

    他驚愕之後,陡然捏緊了拳,轉身就跪了下去,面朝上方牌位,重重地磕了幾個頭,擡起時額頭上已紅,甚至有了血印子。

    棲遲抽了帕子過去,給他輕輕擦了擦,在親口告訴侄子這些話後,她自己反而很平靜。

    “恨嗎?”

    李硯拳握得關節作響,眼中泛著水光,說不出話來。

    棲遲擡手按住了他肩:“恨也要忍著,光王府還無力報仇,你現在能做的,只有盡力保全你自己。”

    李硯終於擡起頭來,無聲哽咽。

    棲遲默默看著,明白他眼下心裏有多難受,自己也一樣,也只能由著他熬到平復。

    許久,李硯如夢方醒,擡袖在眼下一擦,站了起來,忽的豎起三指,對著祖父母和父母的牌位,嘶啞著聲道:“今日所知,永世不忘。”

    哪怕還無法討回公道,哪怕永遠也討不回公道,他也絕不會忘了他父王和光王府經受的一切。

    棲遲看著他站在身側,如今越發輕易的從他身上看到了哥哥的影子,她自袖中摸出那枚私印遞給他:“光王府的兵馬只能由光王親自調動,你尚無資格動用,但皆由我光王府所養,憑你父王私印,若遇急難,讓他們保你一程應當不難。”

    李硯雙手接了過來,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刻字,又想起父王,紅著眼看著她:“姑姑為我一路籌謀至今,卻不妨天家早已鋒戈相向,事已至此,到此刻您也仍顧念著我,真值得嗎?”

    她蹙眉:“說什麼胡話。”

    李硯垂了下頭,又擡起來,攥著印章道:“不是胡話,若天家執意要這光州,我便給他好了,父王已沒了,我不能再連累姑姑。”

    “交出封地就會被送去長安,圈養在聖人腳下。”棲遲低著聲,臉冷下來:“在他耳目下,一旦被發覺你已知曉你父王往事,只有死路一條。你別忘了,當初那次山洪若不是你父王以命相護,你也早就一並死了。那位何等心思,這兩年未動你,只不過因為你倚靠已倒,不值一提,如今已變了形勢,他豈會還一直留著你。”

    李硯點頭,眼眶更紅:“正因知道,我才更不想拖累姑姑,姑姑已有自己的家,不應再背負著我這樣的負擔……”

    “那我就該看著你去死嗎!”棲遲霍然低斥。

    李硯話被一斷,再無他言。

    是,若是今朝他與姑姑位置對換,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觀。

    明知不該卻仍不舍,這不就是血親的意義嗎?

    他只是覺得愧對姑父和弟弟,要盡力保他的不只是他的姑姑,還是他姑父的妻子,他弟弟的母親,叫他如何能無動於衷。

    棲遲對著牌位站著,無聲良久,說:“先出去吧,我上炷香。”

    李硯默默走了出去。

    門外,遙遙站著新露和秋霜,眼見李硯出去,秋霜跟上前去伺候,新露走過來,進了門,在棲遲身後小聲說:“家主,剛收到官驛那邊消息,大都護已離開,似是去長安了。”

    棲遲點了點頭,手上點著香。

    新露悄悄看了看她,退了出去。

    棲遲對著牌位默默上了香,看著香案上飄忽的燭火,不知怎麼想起了一幅似曾相識的畫面。

    最終記了起來,她曾在北地的寺廟裏為哥哥點過一盞佛燈,眼前便也是這樣搖動的燭火。

    也記起了寺中住持曾在點佛燈前說她心有掛礙,深沈難解。

    後來又說她掛礙不解,難見本心。

    她還記得自己回的話:我本心未改,一直未變。

    天家讓她哥哥家破人亡,她如今,拆了自己的家來保他最後一絲血脈。

    她本心未改,一直未變。

    只要壓著不去想伏廷,不去想占兒,她似是的確可以做到的。

    八月中,長安。

    皇宮巍巍,帝王理政的含光殿前靜穆無聲,只垂手立著兩個內侍。

    午時未至,日頭已濃。

    含光殿門打開,伏廷從裏面走了出來,身上穿著官服,走出兩步,轉頭看了一眼。

    殿門內露出帝王端坐的身影,微垂的頭,已是難以遮掩的老態龍鐘。

    其禦座前的地上,滿是扔落的東西。

    一眼過後他即轉過了頭,走下殿前臺階,回味著方才殿內情形。

    早在入殿之前,便有內侍在門邊提醒:聖人暫時不聽任何與藩王封地有關的上奏,請大都護切莫觸犯天顏。

    一句話,便知是聖人事先的安排。

    他在殿中述職,也聽聖人過問了有關遇刺的事,甚至問了占兒如何,原先他在心中擬好有關李硯的話,卻終是半個字未能提及。

    聖人始終穩如泰山,直到聽他稟報到突厥軍中出現了陌刀,才勃然大怒,甚至當場掃了面前桌案上的東西,以至於香爐奏章都落了一地,隨即便下令他徹查到底。

    伏廷對他這樣的反應並不意外,據說當初聖人年輕時曾在邊疆遭受過突厥襲擊,此後便十分痛恨突厥,後來對他這個能抗擊突厥的臣子也出奇的重視。

    這一番面聖不過兩刻的功夫,最後,要離去前,聖人忽而問了他一句:卿久未入朝,可有相熟的臣子走動?

    伏廷答:泛泛之交,都不至於相熟。

    唯一熟悉的,不過一介懸著吊著的世子,彼此心知肚明。

    聖人擺手,結束了這次短暫的召見。

    伏廷再三回味了那句話,覺得自己先前所想沒錯,朝中局勢的確變了,或許這才是如今李硯處境的直接緣由。

    一路往外,過了兩道宮門,已至外宮,羅小義正站在宮墻下,與先前為他們入宮引路的一個小內侍正有說有笑的。

    他過去時,內侍正好離開了,臨走時往袖口裏塞著什麼。

    是羅小義給的錢。

    伏廷一手牽了馬,往外走。

    過了這一段,是禁軍守衛的外宮大門,直至出了宮外,他才低聲問:“問出什麼了?”

    羅小義牽著自己的馬,湊近來低語:“也不知是不是個有用的事,據說聖人近來忽而疏遠了邕王,邕王為表上進還將兒子打發出去遊學了,但聖人對他避而不見,用那內侍的話說,甚至已有了厭惡之心。”

    “其他藩王呢?”

    羅小義一楞:“三哥怎知還有其他藩王的事,還真聽說有兩個藩王出了事,汴王打獵時墜馬死了,翼王也意外受了重傷,據說傷到了腦袋,這兩個都還未成婚,眼看著便是都絕了後了,委實可惜。”

    伏廷心裏過一遍,都是遠離都城的藩王,與光王府何其相似。

    “還有呢?”

    羅小義道:“還有是我猜的,聽那內侍說漏一句,好似是聖人么子病了,可再要細問就問不出來了。嗨,這些宮裏的都精得很,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嘴巴可嚴了。”

    他是心疼那些錢,好不容易如今有了余錢,可當初的窮勁兒還沒完全緩過來呢,為打聽這些可花了不少疏通。

    伏廷前後連在一起一想,看似沒什麼關聯,卻都是皇族宗室裏的事。

    當今聖人年至花甲,膝下只有三子,早年早逝了一位,還剩下兩個,一長一幼。

    伏廷久在邊疆,這些事都難以深知,卻也聽聞過聖人素來疼愛么子,至今也沒有立儲,便是因為更想傳位於么子。

    如今么子臥病,聖人卻關註藩王,心存防範之意,難道是在為皇位傳承暗中鏟除威脅勢力。

    他想到此處,翻身上馬:“回去。”

    羅小義忙跟上他,嘴一張,想說什麼,看他已打馬往前,只好先閉上。

    後方近衛一並跟上。

    行至長安東市,寬闊齊整的街道旁商鋪林立,大街上人來人往,見者避讓,他們眼前出現了一家魚形商號的店鋪,是賣綾羅綢緞的,斜對角是另一家,是間門庭開闊的質庫。

    伏廷勒住了馬。

    羅小義也早就看到了,方才就想說來著,忍到此時,終於忍不住,上前問:“三哥,你就不過問嫂嫂的事了?”

    伏廷眼睛沒看他:“過問她什麼?”

    羅小義摸一下鼻子,這是他慣有的小動作,明知有些話不該說又偏要說時,就會這樣訕訕然:“你說過問什麼,她是你夫人啊,如今這般局勢待在光州,你定然是知道怎麼回事的吧。”

    “夫人?”伏廷目光收回來,當晚的情形便湧至了眼前,腮邊一動,沈著聲說:“她未必那麼想。”

    那錦囊裏夾在眾多地契間的那一封文書,是她所寫的自罪狀,裏面羅列了她如何欺瞞天家暗中經商的事,要他到無法轉圜時以此為由休了她,再去天家面前告發她,便足以撇清與她的關系,棄車保帥。

    伏廷統領八府十四州以來,從未有過被一個女人牽著鼻子走的時候,這個女人是他的夫人,卻要他劃分得清清楚楚,決裂得明明白白。

    如果走到這步,她還能說斷就斷,就當他如外人一般,那他只能認栽,是她絕情,他無話可說。

    羅小義看看左右,打馬跟著,低低嘆一句:“那就不找嫂嫂了?”

    找?找過了,她若真有心回來,就別說什麼他日。

    伏廷不發一言,馬鞭一甩,疾馳出去。

    光王府裏,棲遲坐在窗前,手裏拿著秋霜剛剛送來眼前的消息。

    消息自長安、洛陽二都網羅,經由商號傳遞送至,是她早就吩咐收集的。

    經商途徑,所知有限,但也好過耳目閉塞。

    她看完,揭了面前香爐,將幾張紙投了進去燒掉。

    看起來暫時風平浪靜,或許天家不會著急動手,越是此時,越不能自亂。

    “其他安排如何?”

    秋霜小聲道:“家主交代的都吩咐下去了,線路、人手,無一處疏漏,一旦……真有對世子不利的時候,便是最差的一步,也足以妥當安排世子撤走。”

    她又問:“阿硯那邊呢?”

    “世子帶著印綬親自去了府營。”

    府營裏駐紮著光王名下的直系兵馬,棲遲覺得李硯能親自去再好不過。

    秋霜恰好稟報:“商隊已走動出去,按家主所說,辦好後會燒去賬冊,暗中聽從吩咐。”

    府營兵馬雖有,但太平中原不似邊疆,兵器已舊,商隊要運的是生鐵。生鐵做冶兵用,朝中歷來禁止私自買賣。

    若有可能,棲遲一輩子也不會碰這種生意,寧願他們一輩子暗中等著吩咐,永遠用不上。

    秋霜稟報完便出去了。

    棲遲獨自坐著,看著窗外綠樹繁花,斜陽熠熠。

    沒了北地的大風凜凜,雪花飛揚,這裏只剩下光州獨有的溫柔,她竟有些不習慣了。

    想到北地時,便及時打斷了,怕收不住。

    過了一會兒,新露來了:“家主,外面有人求見。”

    棲遲正好岔開頭緒,看過去:“何人?”

    “說來只怕要叫家主覺得好笑。”或許是有意讓棲遲心情好些,她還真笑了一下:“當初臯蘭州裏的那個箜篌女罷了,竟還有臉登門拜訪。”

    她一怔,起身說:“請她過來。”

    ……

    庭院裏,露天設席,來人很快被帶到。

    棲遲斂裙端坐席間,看著被帶到面前的女子:“竟然真是你。”

    杜心奴一襲綠緞衫裙,帶著笑向她盈盈見禮:“賤妾也沒料到還有機會與夫人再見。”

    棲遲手擡一下,請她免禮:“你為何會在光州?”

    杜心奴臉上的笑多了絲羞赧,眉眼都是彎的:“實不相瞞,自古葉城一別後,賤妾可再不敢往外走,便在中原各處繼續研習技藝,如今得遇良人,正準備隨其返回長安,擇日嫁做人婦,臨行前無意間在路上得見夫人身邊侍女,認了出來,憶起夫人高貴身份,方想起正有個光王府的娘家在此,便想著莫不是夫人也來了,於是貿然前來拜訪,原來竟叫賤妾猜著了。”

    棲遲聞言笑了一下,誰能想到在這情形下還能再見,還能聽到她身上有這麼個好消息:“那我該道賀了,難為你還能特地來告訴我這件喜事。”

    這世間總算還是有好事發生的不是。

    杜心奴笑了笑:“賤妾螻蟻之人,一些瑣事何敢驚動夫人知曉,不過是他日於邊境離去前,妾曾留過話,待他日譜了新曲要來請夫人品鑒的,這才來了。”

    但似乎,來的不是時候。

    她看了看左右,早已註意到王府上到處都是守著的護衛,只是她有眼力見,只當沒看見,但也尋思著是否不該再繼續打擾。

    剛想著就此開口告辭好了,卻聽棲遲說:“再好不過,我也很想聽一聽,畢竟機會難得。”

    杜心奴不禁一楞,看她坐在那裏容光一如往常的嬌媚動人,要說有何不同,大約也就是眉宇間有些郁郁,卻不知為何說的話卻有種恐無他日之感。

    不過也只是心中胡亂揣測罷了,當即又堆了笑出來稱是。

    新露安排,著人將她那架精致的鳳首箜篌搬了過來。

    杜心奴斂衣在對面跪坐,朝棲遲略一低頭施禮,而後擡手起勢。

    輕輕的樂音流淌,恍若回到了當初的臯蘭州中。

    棲遲不知這恬淡時光還剩多少,只這一刻,也是好的。

    樂聲是演奏人的心聲,她聽著那空靈的樂音,起手紛紛揚揚如水滴落溪,如人點滴情緒,如女人悄然回眸;中途流暢回旋,如情緒奔濃,如酒入喉,如相思在心頭;婉轉時如低訴,高昂時如爭鳴;平緩時甜蜜,急促時揪心……

    她似認真聽了,思緒卻完全偏離了。

    連日來終日忙碌,刻意不去想,此時當這些情緒湧出來時,腦中所想就只剩下了那一人。

    他用劍挑起她的下巴;冷硬地不肯接受她的錢,也毫不猶豫地為她出頭賽過馬;在湖邊狠狠地親過她,也曾斷然拒絕過她;將她扛回去時說過要讓她將瀚海府當成自己的家;古葉城外為她中過箭,也在戰時為她動過八方令……

    最後這些一幕幕都淡去了,只剩下那晚他質問的臉,月色裏拖著的一道長影——

    你不是想要這兒嗎?我伏廷一身鐵骨,唯有這顆心不值一提,你想要,來拿啊!

    你我到底誰才是石頭?這麼久了,我都還沒有將你焐熱。

    你我連占兒都有了,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

    箜篌音停了,杜心奴收手,垂眉低笑道:“夫人乃賤妾知音,想必也聽出來了,此曲是為心愛之人所作,不知夫人聽後有何感觸?”

    說著擡起頭,卻是一楞:“夫人這是怎麼了?”

    棲遲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恍若入了神一般,眼神定在了一處。

    她怔怔地擡起手,摸過眼下,指尖微濕。

    “我這是怎麼了?”

    當初在臯蘭州裏為了他打發了眼前的杜心奴,還恍在昨日,還曾揚言要在他身上收回回報。

    不就是奔著倚靠他去的嗎?不就是希望能在最壞的時候靠他庇護,靠他支撐的嗎?

    為何真到了這時候,卻反而將他推開了?

    她將他當什麼?

    不是初心未改,一直未變嗎?

    如今已經徹徹底底得到他心了不是嗎?她又是在幹什麼?

    她僵坐著,盯著指尖,低聲喃喃:“這已違背我的初衷了不是麼……”

    “夫人?”杜心奴沒聽清,小心翼翼地又喚一聲,錯愕地看著她,若非怕冒犯,已然要開口詢問了。

    棲遲回了神,收斂神色,緩緩站起來:“請在此少坐片刻。”

    杜心奴看著她離席而去,不明就裏,只能坐在原處。

    棲遲走開不遠,在園中淺池邊站定,從袖中取出那只錦囊,抽出了那份文書。

    展開看了一眼,已記不清寫下時是何種心情。

    一步步走到今日,以為自己一直是清醒透徹的,原來被他那般質問過後不是故意不去想,是不敢細想。

    棲遲看著池面上自己微白的臉,忽而動手,一頁一頁撕了文書,扔入水中。

    遊魚一湧而上,又隨著紙屑紛揚潛入水底。

    她轉頭,又回了庭院中。

    杜心奴立即起身相迎:“夫人。”

    棲遲問:“你方才說,你就要去長安了是嗎?”

    “正是。”

    她輕輕點頭:“正好,我想請你替我帶一封信。”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33:12

第84章

    長安行館中,伏廷正在住處坐著, 手裏拿著一份剛送到的北地奏報。

    剛看完奏報上的軍務, 羅小義推門走了進來。

    “三哥, 都安排好了。”說著壓低聲音:“都中再有新消息就會及時送過來的。”

    “嗯。”伏廷放下奏報:“準備動身。”

    聖人古怪, 結束覲見後便再無其他動作,也無安排,他也是時候離開長安了。

    只是離開前特地布了眼線,留心著都中新的動靜。

    羅小義擡腳出門前, 猶豫著問了句:“那咱們就直接回北地了?”

    伏廷掃了他一眼。

    光是一言不發,就叫羅小義覺得好似自己多嘴了似的,咧著嘴幹笑。

    忽的兩只小手冒出來, 軟軟地抱住了伏廷的腿。

    他偏頭一看,是占兒。

    小家夥穿著雪白的衣袍, 小臉粉白圓潤,近來到了忍不住想站的時候, 經常抱著他的腿做支撐就冷不丁站起來了,口中還咿呀個不停。

    羅小義見狀,趁機溜出門去了。

    伏廷看著占兒抱著自己的腿不放,也就不動, 穩穩地撐著他。

    占兒抱著他的腿,晃晃悠悠地站不穩, 小臉趴在他膝頭自顧自地玩。

    伏廷看著他這幅模樣,想起棲遲,這一幕沒能叫她看見了。

    缺了她, 這些時日以來,占兒倒是與他親近了許多。

    只一會兒工夫,羅小義忽而又回來了。

    “三哥,外面來了個人要見你。”

    伏廷問:“什麼人?”

    羅小義表情有些微妙:“就是當初那個箜篌女。”

    畢竟當初在臯蘭州裏是奉迎過他的,忽然跑來這地方求見,叫羅小義不多想都不行。

    伏廷現在倒是對這個人有印象了,那是因為當初在古葉城裏她曾出面保過棲遲名節,特地被棲遲提起過好幾次。

    “她來做什麼?”

    “早被近衛盤問過了,並不肯說,說是要當面見到大都護再說。”

    伏廷念及她曾經作為,點了頭。

    羅小義朝外吩咐一聲。

    不多時,兩名近衛推開門,杜心奴走了進來。

    她的身後還跟著個水青布衫的年輕男子,幫她擡著箜篌進來的,放下後與她交換了個眼色,躬身朝伏廷見了禮便退出去了。

    門合上,杜心奴斂衣下拜,向伏廷見了禮:“賤妾聽聞大都護如今身側空虛,特來拜會,不知大都護如今身邊可缺人近身侍候,若蒙不棄,賤妾願盡心盡力。”

    伏廷冷眼看去:“若是因此而來,你可以走了。”

    羅小義在旁咳了一聲,心想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三哥正不悅著呢。

    杜心奴卻是忍了笑,悄悄瞄一眼伏廷,見他一身軍服,生人勿近的架勢,又看了眼他腿邊緊挨著的孩子,暗暗想也真夠不易的,難怪夫人會暗自落淚,光是瞧著這麼一個可愛的孩子也舍不得呀。

    她不敢再玩笑了,垂首道:“賤妾失禮,大都護莫怪,其實今日賤妾是奉夫人命令來的。”

    伏廷眼頓時掃向她。

    羅小義聽了不禁瞄了瞄他,見他不說話,機靈地問了句:“夫人叫你來做什麼了?”

    “夫人叫我來送信。”

    伏廷依舊默不作聲,聽到信臉色沈了。

    杜心奴察言觀色,嘆道:“說倘若大都護對她有氣,不願展讀,便由賤妾代勞,不過夫人也說了,她不願別人多喚大都護名字,最好還是由大都護本人來讀。”

    說罷自腰間取出封信來,便要撕口。

    伏廷說:“放下。”

    杜心奴受到威懾,忙福身施禮,將信函放下,看一眼他神色。

    羅小義擺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杜心奴卻又笑了一下:“大都護見諒,夫人花了錢的,要賤妾為她在大都護跟前獻上一曲,以表心意,賤妾收了錢,得把曲子給彈了才能走。”

    羅小義撓撓頭,心說他嫂嫂這是做什麼,他三哥哪裏是個愛聽曲的人啊。

    杜心奴卻已坐去箜篌後,洋洋灑灑地就彈奏了起來。

    占兒站累了,就挨著伏廷的腿坐在了軟墊上,伸著脖子,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聲音的來源。

    伏廷緊抿著唇,只不動聲色地聽著。

    樂聲悠揚,倒好似這屋中此時正在享樂一般。

    一曲終,杜心奴擡頭道:“此曲喚作鳳求凰,以表夫人愛慕之情。”

    伏廷眼一掀,看了過去。

    羅小義已在旁暗暗稱奇,悄悄看他一眼,心說嫂嫂竟然是表愛意來了。

    杜心奴起身:“夫人交代賤妾已辦到,還請大都護盡快看信。”

    說罷告退出門。

    伏廷看一眼羅小義:“先出去。”

    羅小義被他一眼看清醒了,將占兒抱起來,也出了門。

    伏廷看了眼那封信,拿了起來。

    信在他手中展開,起首一句“夫君”,後面都是尋常問候,可有添減衣裳,可有吃飽睡好,占兒可有病著凍著,一路是否都平安。

    他剛沈了眉,翻過下面一張,卻見稱呼換作了“三郎”——

    她知道他一定知曉李硯的事了,她以北地商鋪地契托付,倘若最終確實走到要從天家手底下討命的地步,只期望他將她在北地經營的商事劃出去,那裏以後依然可以為北地民生經營。而文書裏暴露了她定好的中原商鋪,可作為一道保全他和占兒聲名的證據。

    他是功臣,是北地的支柱,帝王倚重,百姓仰望,六軍傍身,只要大義滅親,不會有性命之憂。

    然而她所思所想皆是一己之心,以為北地不可無大都護,卻獨獨罔顧了他心意;以為占兒不能沒有父親,卻罔顧了占兒也不能沒有母親……

    他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如何能做出這種滅妻之舉。

    是她一葉障目,不見本心。

    ……

    “你以性命相護,我卻輕言別離……”

    “先前從未憶起;憶起後,再未斷絕……”

    “你問我把你當什麼?”

    “我當你為何,當如你待我。”

    信至末尾,卻是斜著添上去的一段,大約是後來加上的,字跡也有些微的潦草——

    “白日忽夢一人,看似熟悉,走近卻又不是,自別後,眼中所見者之眾,眾人中卻無人是你。自然不是,那豈會是你……“

    “三郎,我金刀鐵馬的伏三郎。”

    伏廷擡頭,喉間一滑,

    棲遲立在窗前,默默思索著長安的情形。

    也不知杜心奴的信有沒有帶到,也不知他看過後是何等心情。

    余光裏有誰正快步朝這裏走來,她朝窗外看了一眼,來的是李硯,他一手拎著衣擺,朝她這裏走得很急。

    棲遲見狀一驚,還以為是出什麼事了,可分明暫時都中並未傳來其他消息。

    轉身走去門口,李硯已到了,一見到她就說:“姑姑,我剛接到府兵來報的消息,聽說淮南道官驛裏來了人快馬吩咐迎客,要迎的是安北大都護。”

    棲遲一怔:“你說什麼?”

    “我說姑父就要到那官驛了。”

    她心口猛地一跳,腳下已自發自覺地出了門。

    剛開口喚了聲“來人”,李硯已道:“護衛和馬匹都備好了,姑姑快去吧!”

    棲遲看他一眼,匆匆往王府大門走去,連披風也來不及拿。

    幾十護衛守在門外,馬背上懸著棲遲的帷帽,棲遲上了馬,戴好帷帽,第一個沖了出去。

    出城後,往官驛而去,棲遲於這附近長大,路線熟悉,一路上挑揀近道,節省時間。

    趕得太急,以至於未能細想李硯說的是他要到了,卻是還沒到的。

    入了官驛中,尚且院落空曠,館舍屋空,只有裏面的官員和差役在忙碌著準備。

    棲遲下了馬,才發覺自己心口還在砰砰的急跳,是馬騎地太快了。

    她交握著兩只手,在院中緩緩踱了幾步,隔著帷帽的垂紗,時不時看向外面。

    好幾次後,聽見了外面馬蹄奔來的聲音。

    她立即走向院門,一手掀開帽紗,看著由遠及近馳來的人,直到對方一直騎著馬到了官驛院前,下了馬朝她搭手見禮:“縣主。”

    棲遲臉上神情漸漸斂去:“崔世子。”

    怎麼也沒想到在這裏會等到崔明度。

    ……

    官驛內,官員來設了座,奉了茶。

    棲遲坐在桌旁,頭上帷帽一直沒摘下,坐在崔明度對面。

    “縣主近來如何?”他手裏握著茶盞,看著她,似想透過帽紗看到她神情:“自那之後,我一直掛念縣主安危,近來才得知你近來一直居於光州,才趕了過來。”

    棲遲不明白他為何會走這趟,眼下分明與她劃清界限才是最明智的,口中說:“我很好,世子沒必要掛念,那日後,你已不必再心存愧疚。”

    崔明度看看她,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道:“我已是河洛侯了。”

    棲遲朝他身上瞥了一眼,此時才留心到他一身服白。

    她不知是該勸他節哀,還是該恭賀他終於能自己做主,一個字也沒說。

    崔明度溫聲道:“家父臨終前為我定下了婚事,以後自然是再難有如此見面機會了。”

    棲遲心說這樣也好,他們本就不適合再見,起身說:“既然如此,河洛侯保重。”

    她走出了門。

    崔明度沒料到她竟只說了這麼一句,腳動了動,起身跟了上去。

    棲遲走到院中,回頭看到他,退了一步,刻意拉開了些距離:“人多眼雜,你該離去了。”

    崔明度道:“不必擔心,我既能前來,自然早就做好了安排。”

    她不想再說,也無話可說,卻見他似還有話說的模樣,轉頭往外又走一步,眼睛掃到院門,耳中霍然一生馬嘶,倏然停步。

    崔明度也朝那裏看了一眼。

    伏廷剛剛勒住馬,眼睛盯著她,又掃一眼她身後的崔明度,利落地下了馬,軍服一拂,換了只手拿馬鞭,朝她這裏走來。

    身後的院門口,是陸續跟來的大隊人馬。

    棲遲連忙迎了上去。

    伏廷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腕,拉著她腳步不停,徑自越過崔明度就入了館舍,仿佛當這裏沒有別人。

    棲遲跟著他的腳步,走得很快,被他拉著一路轉過回廊。

    他順手推開間房,帶著她走了進去。

    棲遲立時摘了帷帽扔在一旁,一回身握住了他抓自己的手:“我不過是剛巧遇上他,來這裏只是為了見你的。”

    伏廷低頭看著她:“我不管別人,只問你,還是不是我伏廷的女人?”

    棲遲點一下頭,如覺不夠,又重重點兩下:“是。”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33:27

第85章

    伏廷眼神緩和了,看著她臉, 發覺她下頜又尖了許多。

    棲遲迎著他目光, 忽的一墊腳, 就將他抱住了。

    他手中馬鞭一扔, 手臂頓時收緊,箍著她的腰按向自己,狠狠吻下去。

    兩個人抱得密不可分,急促地喘息, 伏廷手往她衣襟裏伸,棲遲扯著他的衣領。他含著她的唇,一只手去托她的下巴, 吻到了她的脖子上,忽的停了一下, 看著她頸上。

    棲遲衣襟微敞,輕喘著在他面前昂著脖子, 露出頸上掛著的一條鏈子。

    那鏈子上還懸著個繪了彩的小圓球,被特制的網紗兜著,就貼在她喉嚨下。

    是當初在臯蘭州裏,他送給她的那枚珠球。

    棲遲攬著他脖子, 看著他臉,低聲問:“如何, 這樣戴不好看麼?”

    伏廷不知她什麼時候叫人做的,又是什麼時候戴上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東西罷了, 甚至絲毫不值錢。他眼神凝在那裏,喉結滑動,說:“好看。”

    棲遲一手貼在他臉頰上,摸了摸:“你瘦了。”

    他幹澀地咧了咧嘴,心裏不是滋味:“你自己也沒好到哪裏去。”

    她垂了眼,又擡起,抱著他,臉貼在他胸口。

    片刻,裙擺被輕輕拉扯了一下,棲遲低頭,看見一只小手拽著她的衣裙,接著又是一只,小小的人影揪著她的衣擺借著使勁兒,從原本爬著,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她怔怔地看著,一把將他抱了起來。

    房門露著道縫,羅小義的身影閃了一下,聲音傳過來:“我剛到的,什麼也沒瞧見,三哥嫂嫂繼續。”

    伏廷彎腰拾起馬鞭,照著門甩了一下,他身影頓時一下溜得沒了影。

    棲遲抱著占兒,擁得緊緊的。

    占兒完全沒認生,扒拉著抱住她脖子,歡欣鼓舞地在她懷裏咿咿啊啊地哼著。

    她聽著想笑,卻又眼中酸澀。

    伏廷看著母子倆,又看見她神情,有心打岔,問了句:“你怎會叫箜篌女去傳信?”

    棲遲低聲說:“怕你在長安被盯著,她以樂人身份去走動,怎樣都不會惹人懷疑。”

    然而此時才算看清,杜心奴的出現不過就是給了她一個理由罷了,她分明就是想著他們,無論如何也割舍不掉的。

    伏廷看得出來,她如今對聖人防範得緊。

    ……

    羅小義又晃到這間房門外來時,正好看見伏廷和棲遲一前一後地從裏面出來,占兒仍被棲遲抱在懷裏。

    他遠遠的先喚了聲嫂嫂,帶著笑臉過來跟伏廷道:“三哥還沒下令呢,可以叫他們落腳了吧?”

    別人都還在等命令,只有他仗著親近才帶著占兒先過來的。

    伏廷忽然說:“不在這裏落腳了。”

    他一楞:“那去哪兒?”

    “光王府。”

    羅小義看一眼嫂嫂,明白了,轉頭出去吩咐其他人。

    棲遲朝他看了過來。

    伏廷知道她在想什麼,朝前院瞥一眼:“他還能來,便也說明眼下沒到那種時候,不必擔心。”

    她眼珠動了一下:“嗯。”

    伏廷想了想,心裏有數,壓著聲問:“你是不是以為先前就要出事了?”

    棲遲說:“我本以為他將你召入長安後就會下手了。”

    所以才會以最快的速度做了應對。然而就算去北地捏造罪行不成,也該有人潛入光州才是,可這段時日,又好似突然平靜了下來。只是不知是真平靜還是暗潮洶湧。

    應當是與朝中局勢有關。局勢不明,殿上的聖人也很古怪,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伏廷看一眼左右:“你記著,真出了事我不會把你推出去頂罪,你自己也別想把自己推出去。”

    棲遲動了動唇,終是點了點頭。

    羅小義又往這兒來了,遙遙揮一下手,意思是可以動身了。

    伏廷看見,將占兒從她懷裏接了過去:“走吧,既然到了這裏,我本也該去祭拜一下光王。”

    棲遲沈默一瞬,說:“正好,有件事要告訴你。”

    伏廷看著她:“什麼?”

    “有關我哥哥的死。”

    他眼一凝,聽出了話裏不同尋常的意味。

    棲遲也覺得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還是路上說吧。”

    ……

    崔明度還站在院中,剛剛有個差役來問他是否要在此處落腳,被他打發走了,剛轉過頭,就見伏廷一手抱著孩子,從館舍中大步走了出來,行走間軍服衣擺翻飛,身形凜凜。

    路過時,隔了幾步遠,二人對視。

    但詭異的,誰也沒有見禮。

    伏廷上下打量他兩眼,忽而說:“如今是不是該稱一聲河洛侯了?”

    崔明度這才搭手:“大都護客氣。”

    伏廷點頭:“告辭。”

    崔明度稍稍一楞,就見他已往前直接出了院門,回過頭,棲遲跟在後面。

    她頭上又戴上了帷帽,高腰襦裙收著纖細的腰肢,在他看來,短短一段時日清減不少。

    崔明度腳下走動,邁出半步即停:“縣主可有因我而受大都護誤會?”

    棲遲收住腳步,隔著帽紗看他一眼:“河洛侯不必多慮,我們畢竟是夫妻。”

    崔明度看一眼伏廷離去的院門,又看她一眼,雖未說什麼,但顯然是因剛才伏廷的舉動才會有此懷疑。

    棲遲沒有直言伏廷根本不在意他的出現,仔細一想,他畢竟是聖人身邊的紅人,又何須與他解釋太多彼此夫妻情分如何。

    於是什麼也沒說,越過他走了。

    崔明度看著她走出院去,臉上忽然笑了一下,滿是自嘲無奈。

    他成為河洛侯後居然會想著來見她一面,分明什麼也不能說,來了又有什麼意義?如今看來,倒像是見了他們夫妻。

    在這地方不倫不類地站到現在,再送著他們夫妻離去,未免像個笑話。

    暮色籠罩時,李硯在光王府裏收到了棲遲返回的消息。

    他趕去門口迎接,一下見到的全是熟面孔,既驚又喜:“姑父,小義叔!”

    伏廷臂彎裏抱著占兒,沖他點頭,掃了一圈四下,又看了眼身旁跟著的棲遲。

    上一次來這裏,還是他們成婚的時候。

    羅小義已在旁感慨起來了:“我還是第一回來這兒呢,果真是氣派的,以後……”剛想說以後你小子繼承了這裏可風光了,便想起此時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他生生扭轉了話題:“以後怕是難得來一回,先帶我轉轉再說。”

    李硯笑了笑,方才他語氣裏的轉變,不是聽不出來。

    ……

    王府裏忙忙碌碌,為了迎接安北大都護這位久違的姑爺。

    飯後,李硯抱上占兒,真領著羅小義去轉悠了。

    伏廷從祠堂裏祭拜了光王出來,找到在園中坐著的棲遲。

    她坐在一棵月桂樹下的石凳上,半身斜倚一旁石桌,被昏沈的暮色包容,眼神不知飄去了何處,出了神地望著遠處。

    伏廷霎時間就明白了那日她失魂落魄的緣由。

    當時怎麼也沒想到還有這一件往事。

    他走過去,她便回了神,目光轉到他身上,又落到他手上。

    “為何要帶著劍?”

    伏廷手裏提著自己的佩劍,她竟沒註意他是帶著這個進去祭拜的。

    他將劍放在石桌上:“這柄劍其實是光王送的。”

    棲遲一怔:“什麼?”

    他說:“成婚時的事了。”

    成婚當日,光王差遣了王府管事給他送來了這柄劍,帶話說:我王府人丁雕零,只這一個胞妹相護扶持至今,君雖生於毫微卻是奮力搏出之英豪,當不是那等無節小人,今贈以寶劍,以借故劍情深之意,望君珍視舍妹,永不相棄。

    伏廷得劍後便聽聞光王已至彌留,趕去時只見到了他最後也是唯一的一面,以及在他榻前垂淚的棲遲……

    其實他平常用的最多的其實是刀,這柄劍到他手上後,只因長度得宜,制材鋒利,才開始也帶在身邊使用。

    用得多了,沾了不少血,就用慣了手,偶爾想起這件往事,卻也無從提起,怕勾起她傷懷。

    棲遲怔忪地坐著:“哥哥從未說過。”

    也或許是來不及說了。原來即使在臨終之前,他也記掛著她的終身。

    伏廷說:“這是他與我交代的話,自然不會與你說。”

    男人之間說話都是直接的,不會拐彎抹角,給他一個武人送一柄兵器,即便不用也會時常看見,如同一個提醒。

    光王不可謂不用心。

    他看了看她臉上神情,和她那雙已然潮濕的眼:“早知我就不說了。”

    說完一手拿了劍,一手把她拽起來。

    棲遲手腕被他握著,跟著他一同走出去,才忍住了思緒,在這王府裏,忽就想起了當初與他成婚時的場景。

    當年行禮時他也是這樣走在她身側,她面前遮著扇子,不好肆意張望,只能低頭瞥見他一截衣擺,始終未能看清他模樣。

    府中隨處可見護衛,未免有些引人註目。

    伏廷知道她向來面皮薄,走了沒多遠便松開了手。

    棲遲默不作聲,待走上回廊,默默重新將手伸了出去。

    伏廷手上一涼,察覺她的手主動碰了上來,看了過去,她眼勾著他,手指一根一根撥著他的手指,握住。

    他眼神便與她纏上了。

    新露和秋霜剛從房裏點了燈出來,一左一右立在門口,遠遠見到二人相攜而來,屈身見禮。再見到伏廷,皆是暗自替家主高興的,不便打擾就退去了。

    伏廷進了門,將門一合,手中劍在門背上一靠,抵住了門,另一只手腕上一轉,就將棲遲的手給反握了。

    她攀著他的肩,伸出根手指,指了指門說:“你還記得這外面是什麼地方麼?”

    伏廷問:“什麼地方?”

    “當初你我洞房的青廬帳就在那裏。”

    他不禁也朝門看了一眼。

    棲遲墊腳,在他耳邊低語——

    親我,三郎。

    伏廷一轉頭就湊了上去。

    棲遲抱著他的腰,手貼著,往裏伸進去。

    伏廷渾身繃著,弦一般的拉緊,她主動起來會要了他的命。

    衣裳落了一地,他們近乎急切地到了床邊。

    棲遲放肆的手觸過一片緊實,被他絞去身後。

    她想騰出只手去拿了發上的釵飾,好不容易抽出只手來,剛擡起來便咬住了唇,如何也握不準發上的釵,發絲卻已被自後而來的狠力撞散,搭在了她肩頭,一晃一晃。

    ……

    入夜時外面落了雨,淅淅瀝瀝地砸在窗棱上。

    伏廷坐起,看見棲遲披著他的軍服,赤著腳坐在床頭燈火裏,露著一截雪白的手臂,在翻著手裏的一本冊子。

    留意到他眼神,她合上冊子說:“隨便看看。”

    伏廷知道她分明是將他的話聽進去了,一定是在想其他對策。

    “等有確切消息送來再說。”

    她點點頭,將冊子放下了。

    伏廷順手扯了她身上的軍服,她臉轉過來,臉上微微的紅,襯著身上的雪白。

    他看著,又一次伸出了手:“過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33:40

第86章

    雨過天晴。

    伏廷難得有睡晚的時候,起身披了衣裳, 下了床, 沒在房裏看到棲遲。

    床上亂糟糟的, 他看了一眼, 擡手按了按後頸,心裏回味的都是一整晚棲遲在他身下的柔情,自顧自地一笑,將軍服穿戴整齊了。

    桌上堆著厚厚的一沓賬本。

    他去洗漱時, 隨手翻了上面的一本看了看,入眼卻是一筆多年前的賬目了,上面詳細列了商鋪的分管與紅利, 出賬皆是大手筆,仔細算算, 那時候她也不過才十七八歲。

    伏廷將冊子合起來,打量了一番這摞的厚厚的高度, 如此家業,叫他無端想起了她戴著的那個微不足道的珠球。

    仔細想想,他還沒送過什麼像樣的東西給她,以往是將全部身家都投在北地上了, 無暇想也無力想起這個,如今再想想, 欠她的債都還沒給。

    欠她挺多的。跟著他,她也沒過過什麼好日子。

    伏廷收住念頭,出了門。

    ……

    王府後花園裏懸了一架秋千, 棲遲抱著占兒坐在上面輕輕地蕩。

    占兒樂壞了,坐在她膝頭,只要一晃就咯咯咯地笑個不停,惹得後面在推的新露和秋霜也跟著笑起來。

    “我發現了,小郎君真是喜動,只要是動的時候他便高興,將來不會和大都護一樣是個練家子吧?”新露邊笑邊說。

    秋霜道:“你怎麼就知道,將來他不是和家主一樣身纏萬貫的豪士呢?”

    棲遲聽著笑了笑,看了眼懷裏的小家夥。

    其實將來如何哪裏重要,如今情境,只要能陪著他安然長大已經是萬幸了。

    身後的兩人笑著笑著,忽的沒了聲。

    棲遲想得入了神,開始還未察覺,忽然感覺到秋千蕩的高了些,吃了一驚,抱緊占兒,手去撈繩子,倏地蕩回去,被一雙手臂穩穩地接住了,扣在她腰上的手指修長有力,也一並攬住了占兒。

    一回頭,伏廷就在後面站著,漆黑的眼正看著她。

    新露和秋霜早已不知退去何處了。

    她松口氣:“險些被你嚇了一跳。”

    伏廷笑了下:“擔心我接不住你不成?”

    “你又沒玩過這個,若是拿行軍打仗的力氣用出來可怎麼辦?”棲遲故意說。

    他握著繩子,扶地穩穩的:“那你不妨試試。”

    占兒已經又笑起來,只要繩索一動他就興奮。

    伏廷當真又推了幾下,棲遲抱著占兒每次晃出去,回來都被他牢牢接著。

    她被晃了幾下,心跳不免加快,停住後,聽見他在身後低低地說:“放心了?有我在怕什麼。”

    棲遲心跳仿若因這句話更快了,回頭看他一眼,莫名覺得自己也成了個被人寵著的孩子似的。

    伏廷沒再推下去,因為瞧見羅小義往這頭來了。

    “三哥,你等的消息送到了。”他在遠處一眼看見站著的伏廷,邊走邊說,到了跟前才留意原來嫂嫂帶著孩子在這兒坐著,怪不得會在這裏見到他三哥了。

    棲遲聞言便朝他看了過去,站起身,喚了聲新露。

    新露自遠處過來,從她懷裏將占兒抱走了。

    伏廷看見,便對走近的羅小義道:“直接說吧。”

    羅小義便沒回避棲遲,放低聲說道:“有風聲說聖人近來有意立儲,要立的正是那么子,大概待其病一好便要下旨了。”

    伏廷安插的眼線都是他所帶精銳中的斥候,以他們的能力,消息應該不會有錯。

    “還有什麼?”

    “又有個藩王出了事,還是遠離都城的。”

    伏廷看向棲遲,卻見她蹙了眉,似在思索。

    “可能我之前猜對了,”他說:“這個消息,加上先前聽說聖人疏遠了邕王,又暗中除去其他藩王,看來是有心收攏皇權,傳給儲君了。”

    而且還收得很急。

    棲遲是在思索這其中關聯,擡頭說:“就算如此,又何須如此陣仗,如此時機?”

    不僅急切,還不擇手段,且要立儲還是趕在皇子病中,怎麼看,這都不是個合適的立儲時機。

    以往有那麼多時候,為何偏偏趕在這個時候來做這些?

    伏廷想了想,說:“或許是不得不做,比如,有勢力威脅到了皇位繼承。”

    棲遲不禁想冷笑:“難道阿硯還能威脅到他的帝位不成。”

    說到此處,不禁看住了他,因為倘若聖人有這想法,也只可能是因為如今的北地實力大增,而不是因為光州。

    伏廷看見她眼神,便知她意思。

    臣握重兵,君必忌憚,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沒什麼好奇怪的,這天下六大都護府,哪一個不被聖人忌憚。

    他一個軍人,只知保家衛國,行的端坐的正,聖人又能如何。

    羅小義在旁聽著他們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琢磨了個大概,插了句嘴:“這消息可對世子的事有用?”

    伏廷說:“也許是個機會。”

    聽到他的話,棲遲心思便收攏起來,心底那絲剛被帝王勾出來的寒意終是壓了下去,看著他。

    聖人既有廢長立幼之心,必然會遭至朝臣反對,他要應對,便難以顧及其他,如此想來,眼下的安寧確實是個機會。

    “可要想讓阿硯安全,除非是能讓聖人自己放棄動他的心思。”

    伏廷自然明白,當機立斷道:“無論如何,得先讓他回北地,就算真有難,也可以最快的速度出境。”

    話音剛落,就見棲遲朝著他的臉有些了變化,低語道:“我原本給他安排的退路,是特地避開了北地的。”

    伏廷抿了唇,毫不意外,她原本既然想讓他和占兒置身事外,自然是會繞開北地,免得聖人追究起來拖累了北地了。

    他看一眼羅小義:“去看看李硯在哪兒。”

    羅小義知道他是想單獨與嫂嫂說話,識趣地叫人去了。

    見他走遠,伏廷才回頭說:“你可知你那般作為,是把自己當做了什麼什麼?”

    棲遲問:“什麼?”

    “商人。”他說。

    在他看來,商人圖的是最大之利,保全了他們幾個,的確是最大的利益,可不就是把自己當商人。

    “但如今不是在買賣場上。”

    棲遲一怔,咬了下唇,軟聲說:“嗯,是我錯了。”

    伏廷盯著她,沒話說了。

    她這人歷來認錯幹脆,一旦覺得自己錯了便毫不拖泥帶水,連理由也不會為自己找一個,就這麼由著他這般說了。

    棲遲眼又看過來,瞄了瞄他,似嘆似笑:“若我還當自己商人,那你便是我做的最成功的一筆買賣了。”

    伏廷目中一沈:“你這是好話還是壞話?”

    “都不是,”她臉朝著他,輕聲說:“這是情話。”

    他身頓一下,看著她立在身前,一只手搭在了秋千繩索上,眼落在他身上。

    臉依舊是有些紅的,但這句話說得自然而然,每個字都砸到了他心裏。

    伏廷抹了下嘴:“下次別在這種時候說。”

    “為何?”她眉頭輕輕一挑,心想還不是你自己挑起來的。

    “怕沒法和你好好說正事了。”他心說再多半個字,恐怕都沒法說下去了。

    ……

    李硯過來時,就見姑姑和姑父相對站在秋千旁,離得很近,幾乎靠在一起,小聲地交談著,若非聽見內容,這模樣簡直說不出的親昵。

    棲遲說:“你先前說邕王被疏遠了?”

    伏廷回:“沒錯。”

    她接話說:“那為何不用他一下。”

    “你想如何?”

    “我想……”棲遲的聲音仍是低低軟軟的,卻透出一股涼意:“我想反刺一刀,哪怕不疼,也要叫他躲一下才好。”

    李硯聽得一驚,棲遲已經看到他,招了下手:“來的正好,正要與你商議。”

    他正色,走了過去。

    伏廷開口就問:“你敢不敢悄悄潛回北地?”

    李硯一楞:“姑父說什麼?”

    “悄悄潛回北地,離開光州。”

    他皺了皺眉:“可我要在此待命,一旦被發現,豈不是正好落了聖人想要的罪名?”

    “理由我已為你想好,雖無法保你長久無恙,但短期內不會有事。”

    李硯見姑父說得如此篤定,不禁看向棲遲。

    她神色如常:“這是緩兵之計,也有風險,因此要問過你自己。”

    李硯不知他們討論了多久,皆是為了自己,點了點頭:“敢。”

    他不在乎什麼風險,只要還能有機會在將來為父王雪恨,便都能一試。

    長安城中,各坊之間,不知從何時起,忽而多了一些流言蜚語。

    據說朝中就要變天了,各地藩王頻頻出事,乃是兇兆,皆因朝中要行長幼尊卑顛倒之事的緣故。

    若是毀及天家聲譽的流言,是萬萬不敢有人傳的,但這種消息,不明說卻暗指,朝中到底是指大臣還是天家也很難說,藏頭露尾的反倒顯得更加神秘,很難擋住,很快便塵囂日上。

    宮中含光殿,殿門緊閉,高臺石階下,好幾個大臣肅肅然等在外面,皆是來求見聖人的。

    廢長立幼是大事,又惹了流言蜚語,他們不得不來進言。

    然而等到此刻,也沒有一個大臣被宣進去見。

    反而是殿內傳出了帝王盛怒的聲音。

    大臣們都隱約聽見了,向來喜形不見於色的聖人,竟罵了一句邕王。

    眾人近來都有聽說,好似是說這流言最早是從市井買賣之處流傳開的,追其源頭,卻是從邕王那在外遊學的兒子口中傳出去的。

    據說近來聖人疏遠了邕王,皆推測邕王是失寵之後口不擇言,才對兒子說起這些不能亂道的事來。

    許久,一名小內侍捧著份奏折快步進了殿中。

    “稟大家,安北都護府,伏大都護的奏折。”

    殿門內良久無聲,而後才是扔了奏折的聲響,落地之聲聽來卻有些頹唐。

    伏廷上奏,因與突厥作戰期間,光王世子隨軍出現在前線,且手刃了幾個突厥人,不慎染了突厥瘟疫,在體內潛藏了竟有數月之久,直到他去府上探視方被發現。

    隨奏折附上大夫診斷結果,並聲稱所幸回光王府後從未接觸過外人,眼下只封了光王府,命大夫加緊醫治,外人不得隨意進出。

    羅小義自小道安排人馬送走李硯,返回時在光王府門外看見正在安排兵馬的伏廷,上前低語:“三哥,這可是欺君罔上啊,你就不怕他日事發?”

    伏廷說:“不會事發。”

    除了他們沒人知道那瘟疫情形,中原之人聞之色變,唯恐避之不及。

    若有可能他也不想行欺君罔上之舉,但陰謀當前光明磊落,與蠢沒什麼區別。

    羅小義還是不大放心:“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一旦聖人解決了眼前立儲的困境,或是數月後過問起病情,總要給個結果。”

    伏廷看他一眼,忽而問:“你不奇怪聖人為何突然如此鞏固皇權?”

    “我奇怪有何用,我又不知聖人是如何想的。”羅小義低低道,實在是不敢多說聖人什麼,心裏卻是早已暗自腹誹過多次。

    “既有勢力威脅朝廷,或許與我們之前的事有關。”

    羅小義一楞,看看左右,湊近道:“三哥是說那與突厥勾結的勢力?”

    他頷首:“推測罷了。”

    點到為止,說完便進了府門。

    棲遲剛吩咐秋霜將商隊所購之物暫且壓下,走出房門,正好撞見他迎面走來。

    他換過了軍服,綁著袖口,胡靴緊緊縛在腿上,走到跟前,看著她,轉了一下手裏的馬鞭:“該回去了。”

    在光州無法久待,要做什麼應對都是在北地更為有利。

    棲遲點頭,毫不猶疑地說:“我跟你回去。”

    伏廷看著她:“我以為你要留下做做樣子的。”

    畢竟說起來她侄子眼下正病著。

    “我隨你走,”棲遲說:“以後你在哪裏,我便在哪裏。”

    伏廷看著她心頭如被一擊,大步過來抓了她的手,低聲說:“那就跟緊了我。”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33:55

第87章

    自中原入了北地,一路深入, 天轉涼, 風也轉烈。

    一片荒林裏, 李硯身著北地軍士所著的普通胡衣, 混在護送他的人馬當中,默默坐在樹下等待著。

    趕了多日的路,他此刻一身都是塵灰,就連鞋面也快要看不出原本模樣了。

    等到午後, 才見到一行人自遠處而來。

    李硯擡頭看了過去。

    一行皆是胡人,騎著馬挽著弓,有男有女, 很快便到了林子外。

    為首的馬上坐著仆固京,後面跟著孫女仆固辛雲。

    老人家下馬後快步走入林中, 向李硯見禮:“世子久等了,請隨我入部中。”

    他們早已接到大都護暗中遞去的命令, 為免去麻煩,李硯如今不適合在瀚海府露面。仆固部居於邊境,又地處偏僻,正好可以讓他暫時落腳。

    李硯起身, 看了看他道:“還是別叫我世子了。”

    仆固京雖不知詳情,但伏廷是吩咐過的, 稱了聲是,改口道:“請郎君隨我們啟程。”

    李硯跟隨他出了林子。

    上馬時,仆固京見他一語不發, 好端端的一個白凈少年,臉上卻露出無比深沈之色來,便出言寬撫了一句:“郎君不必掛懷,不管是出了什麼事,都會過去的,你想想咱們這北地不是也從困境裏走過來的?”

    仆固辛雲自恃比他大幾歲,也接了句話,少不得要帶著贊揚之心提一句伏廷:“祖父說得對,何況還有大都護在。不是說郎君連突厥兵都面對過了,又能有什麼比戰事更嚴重。”

    李硯只說了句:“走吧。”再無其他。

    曾經他也以為面對過的突厥便是絕境了,如今更大的絕境卻是來自於他們世代效忠的天家,甚至也是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

    數日後,瀚海府城外。

    棲遲坐在行駛的車內,剛剛看完了李硯叫人送來的信,知道他已在仆固部安穩落腳,才放了心。

    占兒坐在她懷裏,伸出小手來,從她手裏搶了信去扯著玩兒了。

    窗格簾布被掀開,伏廷看進來,瞄了眼占兒手裏的信,問:“看完了?”

    “嗯。”棲遲低聲說:“雖說是緩兵之計,但還不知朝局會如何變化。”

    伏廷說:“多往好處想。”

    棲遲竟覺得有些好笑了:“你便是這麼安慰人的?”

    他默不作聲地放下了簾布。

    棲遲以為這幾句話便這麼過去了。

    說話時隊伍入了城,穿過大街,熟悉的氣息又回來了。

    這時候她才察覺,瀚海府的點滴原來不知不覺間已在她這裏印得這麼深了。

    馬車忽的一停,簾布又被伏廷揭起,他說:“下來。”

    棲遲一怔,朝外喚了聲秋霜。

    新露細心,被她以“照顧染病的李硯”為由留在光王府了,只有秋霜隨她回了北地。

    待秋霜進來接過了占兒,她低頭出了車中。

    行將日暮,街頭上的人已少了許多,整條街顯得有些空曠。

    伏廷一下馬就在吩咐羅小義,要他馬上安排大夫去光州。

    做戲得做全。羅小義配合無匹,馬上招手喚了兩個人跟著,要親自去醫舍安排,還要叫官署特地派專人送大夫去光州才行。

    待他打著馬離去了,伏廷轉頭看向她,指了一下街邊:“那算不算安慰?”

    棲遲朝那裏看了一眼,那是一間她名下的鋪子,離得尚有幾丈遠,但這城中她的鋪子哪有她不熟悉的,那是專賣精貴物事的。

    她起先還站著在看,接著才回味過來,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你是要送東西給我不成?”

    伏廷嗯一聲,低頭看過來:“怎麼,不算?”

    棲遲是驚訝罷了,心裏回味了一下,想著他這舉動分明與他們先前的話題風馬牛不相及,便猜他可能是早就想著的了。

    “嗯,不算,”她小聲說:“還不都是我自己的東西。”

    他嘴角一牽,這話也沒錯:“你要換別家也行。”

    “那豈不是便宜了外人。”棲遲說到這裏,心中倒真有些輕松了。

    這麼長一段時日都不大好過,阿硯的安危,哥哥的仇,無一不壓在心裏,現在被這岔一打,難得的都暫時放去腦後了。

    伏廷看著她:“那你想要什麼?”

    在她房裏看到那堆賬冊時,牽連起那個珠球,他就想著是不是該送個像樣的東西給她,現在發現竟成了件難事,以她的財力,大概也沒什麼稀奇精貴的沒見過了。

    棲遲想了想,朝來路看了一眼:“還記得當初在佛寺裏,你我未曾點過的那盞佛燈麼?”

    伏廷回憶了一下:“記得。”

    “我想要你陪我去點上。”棲遲聲音輕的大概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

    也不清楚怎麼就想到了,寺廟在城外,而他們已經入了城,日頭也已西斜,聽來有些任性而為。

    伏廷看著她黑白分明的一雙眼,很幹脆地點了頭:“上馬。”

    隊伍先行護送占兒回去,棲遲坐上了伏廷的馬,只有他們兩人走這一趟,來去更方便。

    伏廷握著韁繩,將她擁在身前出城時,眼睛又看見她脖子上掛著的那個珠球,想到她先前那句“還不都是我自己的東西”,忽而記起了當初買這東西的地方也是她的鋪子。

    “這個,你當初是故意的?”

    棲遲輕輕嗯一聲:“叫你發現了。”

    他只覺好笑,難怪賣的那麼便宜。

    ……

    佛寺這時候已經沒了香客,寺中正在做晚課。

    他們下馬入了山門時,仍是住持親自過來作陪,引著他們去了點佛燈的地方。

    佛堂裏燈火跳躍,蓮花型的佛燈簇擁在一處,一盞擠一盞,好似一片燈海。

    棲遲站在那裏瞧見了當初為哥哥點的那盞佛燈,仍好好地擺在當中,轉過頭,住持已經將剛做好的燈奉了過來,請他們自便,退出了佛堂。

    她端在手裏,看了眼上面貼著的字,畢竟是北地之主,他們刻意沒寫名字,只寫了彼此的姓氏,一個伏,一個李,挨在一處。

    目光自那個李字上掃過,她忽的笑了一下,捧著往上放,墊著腳,想放在哥哥的那盞燈旁邊。

    伏廷握住她胳膊,免得下面的燈火撩著她裙擺,手一伸,接了過去,輕而易舉地放了上去,看向她:“笑什麼?”

    她說:“笑我竟然是姓李的。”

    明明是宗室出身,卻早已沒有了宗室該有的尊榮,看見她哥哥的佛燈,便想起了眼下境況,如何能不可笑。

    伏廷知道她在想什麼,聲音低沈沈地在她耳旁說:“你若不姓李,現在就不會與我站在這裏了。”

    棲遲的眼睛從燈上轉到他臉上,對著他的視線,心裏一陣漲漲的發麻,擡手撫了一下鬢邊的發絲,輕輕點頭:“嗯,你說得對。”

    那絲剛冒出來的不甘,被他的話給撫平了。

    從佛堂裏出去時,天就黑下了。

    伏廷在山門外將她抱上馬,翻身上去:“就這樣?”

    是問她還有沒有其他想法了。

    棲遲說:“我忽然想起來的主意罷了,再回想一下,此時阿硯正當病著,你我竟還跑來點佛燈,竟有些傻氣了。”

    “做完了才說傻氣,未免晚了。”

    她笑了笑,故意這麼說的罷了。

    伏廷握韁,策馬出去。

    回到都護府,羅小義已辦完事情來府上復命了。

    眼見棲遲臉上帶笑地往後院去了,他在前廳外問伏廷:“三哥這是特地帶嫂嫂散心去了?”

    伏廷心想也就補了一件當初沒做成的事,算什麼散心。

    “後面還不知會如何,至少叫她好受些。”

    自去了洛陽至今,出了這事,她都多久沒露過笑了。

    羅小義不免也想到光王府的現狀,有些唏噓。

    伏廷忽然說:“你記得讓曹玉林盡快來見我。”

    羅小義還記得他先前說過的話,一下嚴肅起來:“放心吧三哥,阿嬋指不定早帶著消息在等你回來了,我去傳個信。”

    剛轉身要走,伏廷揪著他後領拽回來:“記的賬呢?”

    羅小義想起之前他還要過一回,後來被入都的事一打岔,竟給忘了,如今又提了起來,馬上就去取。

    ……

    棲遲先去看了占兒,他已在乳母那裏睡著了。

    剛回到房中,秋霜從外面快步走了進來,小聲稟報說:“家主,大都護方才親自來問了奴婢您在北地存錢的櫃上,也不知是不是奴婢想錯了,總覺著那是要給您錢的意思。”

    棲遲險些要想偏了,他是非要給自己送些什麼不成?

    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

    秋霜退了出去,她出了門,一直走到書房門口,剛好見到羅小義離去的身影。

    伏廷在書房裏站著,一只手在扯著軍服袖口上的束帶,眼睛盯著桌上攤著的一本冊子,察覺到她進來,擡頭看了過來。

    棲遲走去他身側,只瞄了一眼便認了出來,她見過的,那本羅小義記的賬本。

    “這時候你還顧著還我錢?”

    伏廷正是怕後面顧不上才想現在給她,他說:“本就是你應得的,我要是言而無信,還算什麼男人。”

    棲遲看了看他的側臉,桌上點著燈,燈火將他的突出的眉骨描摹出來,鼻梁是高挺的一斜。她垂眼看著他搭在桌沿的手指,說了實話:“其實我從未想過要你拿錢回報,我那時候想要的,本就不是錢。”

    伏廷早就一清二楚,那又如何,她確實在他身上花了錢,他也親口說了要擔著。

    “還說這個做什麼?”

    棲遲靠在桌邊看著他:“這是我欠你的,”她頓了頓,低聲說:“我欠你一句真心話。”

    伏廷眼睛看了過來。

    他手忽而將那本賬本一壓,隨手扔開,抓住了她的手。

    棲遲被他拉到懸地圖的木架前,架頂橫木上就綁著卷起的北地地圖。

    伏廷伸手在上方一扯,地圖垂下,唰一下展在眼前。

    北地廣袤的疆域在眼前一覽無遺,他指了一下:“今後北地八府十四州,凡我伏廷名下所有,皆歸你李棲遲。”

    他轉過頭,看著她:“這是我還你的。”

    棲遲心頭震動,忽然間覺得自己什麼都已得到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34:13

第88章

    曹玉林沒兩日便來了都護府。

    正值午後,屋外有了明顯的寒風, 書房的門緊閉, 屋中待了四個人。

    曹玉林熟悉的一身黑衣, 坐在條形的小案旁, 隔了一人肩寬的距離,坐的是羅小義。

    二人對面,坐著伏廷和棲遲。

    四人眼前的案面上,平鋪著一張羊皮所繪的榆溪州地形圖, 是當初作戰時常用的地圖。

    一旁茶湯剛沸,屋中滿是茶香。

    棲遲手指撥一下面前的茶盞,覺得眼前氣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三哥的判斷沒錯, ”曹玉林說:“這麼久的查證,當初導致突厥能自後方進入榆溪州的癥結, 的確就出在其他都護府上。”

    說著她伸手在地圖上指了一下。

    那個位置,正是榆溪州側後方, 描著道崎嶇的分界線,界線一側是榆溪州,是北地,另一側屬於搭界的都護府——

    單於都護府。

    羅小義頓時罵了一句:“娘的, 還真是他們!”

    在幾大都護府裏,單於都護府不算大, 僅有幾州轄境,但全民皆兵,並不是泛泛之輩, 只因這是當初天家安置突厥一支所在。

    早年突厥分裂為兩脈,一脈被當朝太宗皇帝所滅,其部下百姓就被安置在這一帶,建立了單於都護府。而另一脈便成了如今的突厥。

    算起來,他們遠比仆固部與突厥之間還要血緣親近,可細想卻又古怪,因為兩脈早已分裂多年,彼此仇怨積深,根本沒有合作可能。更何況歸降朝中多年後,他們也早已融入當朝邊疆各族之中,與朝中往來也密切,反而與現今的突厥實在算牽扯不上什麼的了。

    所以雖然伏廷戰時就已想到,且矛頭都指向他們,羅小義也從未大咧咧開口就直說是他們,每次說起來都是以“其他都護府”替代,直到如今曹玉林花費了這麼長久的時間將之坐實。

    “他們是蠢了不成?”羅小義又罵道:“一旦敗露了可是天塌下來的大罪,大大方方地反了去跟突厥都比這樣來的強!”

    曹玉林往袖中摸東西,一面道:“所以他們本意未必想反,而是受了指使,才會與突厥合作。”

    說完從袖中抽出幾樣東西來,推到伏廷跟前。

    是她領著人潛入單於都護府中搜集來的,陌刀的轉手,突厥自其境中而過的路線等等。

    伏廷心裏有數,那批流去突厥軍中的陌刀數量不多,因為單於都護府畢竟不是抗敵前鋒,本身所有也不多,他們當時給的或許更少。

    最底下的是一份暗文消息,記下了她所帶來的最重要的消息。

    他掃了一眼,臉色沈了下來:“看來我說中了。”

    曹玉林說:“這是最難查探的地方,耗費時日也最多,如今只能斷定,突厥是通過與朝中勢力勾結,再使此勢力慫恿單於都護府為突厥開了方便之門。”

    羅小義聽伏廷那句“說中了”,心裏就咯噔了一聲,再聽曹玉林所言,果然突厥勾結勢力與朝中有關,心裏實在不忿,脫口道:“咱們這算什麼,狗日的突厥還不夠,拼死拼活地擋在國境前,後方還給咱們使絆子!榆溪州的那些將士,這些年有多少是熬著口氣過來的,無非就是想要殺敵報國,親眼看著北地再站起來。還有三哥那些近衛,哪個不是咱們當兄弟過來的,結果就被這麼害了!狗日的……”他越想越來氣,一連罵了好幾遍:“狗日的,狗日的……”

    曹玉林看他一眼:“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跟北地將士一樣,這世上不是誰都想著家國大義,多的是利欲熏心的人。”

    棲遲轉頭去看伏廷,她聽得出來,突厥能與朝中勢力勾結,如今朝中局面不可能沒有關聯,情勢遠比想象的還嚴重。

    伏廷看了看她,從案下伸了手過來,抓著她的手握了一下。

    不輕不重的一下,仿佛是暗示她安心。

    曹玉林留心到棲遲神情,又說了一些查探到的邊末消息,便起身告辭,臨走前看了一眼羅小義。

    羅小義會意,忍了一肚子的氣悶站起來,沖伏廷抱了個拳:“我也走了,那群突厥狗盡使陰招,我得去軍中一趟,就不打擾三哥和嫂嫂了。”

    兩人先後出了門,伏廷剛轉頭去看棲遲,她已靠過來摟住了他的脖子。

    伏廷手在她腰上一托,抱著她坐在自己身上。

    她手臂勾著他脖子,貼著他的臉,悶悶地問:“你不擔心麼?”

    事情已越來越糟,牽扯了立儲,又是突厥,她有預感,朝中隨時會有變化。

    伏廷擁著她,觸到她的鼻尖,嗅見她身上熟悉的淡香,“擔心沒用,他們招已經使了,只能迎頭上。”他想寬慰她,加一句:“至少我們了解情形。”

    棲遲點了點頭,臉偏過去,靠在他肩上。

    她原以為這只是光王府的事,卻原來,他們都是局中人。

    這條路,最終她還是會和他一起走。

    ……

    自書房裏出來,風又寒了一層。

    棲遲轉頭看伏廷,他就跟在她身後。

    “朝中那股勢力來自誰,你可有目標了麼?”她輕聲問。

    伏廷說:“不太確定,還需再等一等都中消息。”

    棲遲想起聖人所為,臉上露了絲涼笑:“倒好似在幫他似的了。”

    伏廷自然聽出她口中說的是誰,語氣未變:“放心,最終都是在幫我們自己。”

    棲遲不禁又看他一眼。

    廊上就在此時快速走來了一名近衛。

    剛至跟前便低低喚了一聲大都護,稟告說都中剛送到了新消息。

    棲遲立時轉頭看過去。

    伏廷看了眼她神情,朝近衛走近兩步。

    近衛立即將消息雙手呈上。

    伏廷就在原地展開了,看完後轉頭再看過來,一雙唇忽然抿得很緊。

    棲遲覺出異樣,以為是那有關朝中勢力的人暴露了,頓時問:“怎麼了?”

    他唇又是一抿,才說:“都中生變了。”

    都中因廢長立幼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朝堂之上也是暗流洶湧。

    拖到至今沒有結果,那位么子的病也未痊愈,反而在病榻上離了世。

    聖人大慟,加上宮中流言四起,疑心是長子不滿暗中加害所致,盛怒之下逼問。

    長子殿上喊冤,多年積怨爆發,與聖人生出口角,竟當場觸柱而亡。

    一時間聖人連失兩子,國失儲君。

    這樣的大事,用生變再合適不過。

    然而畢竟遠離中原,地處邊疆的北地並無太大感覺,都護府中也一片平靜。

    除了伏廷當時將這消息燒了之後,就即刻出了府,其他幾乎毫無變化。

    午後,棲遲在房中看完了新露自光王府內送來報平安的消息,又看過了李硯新寫來的書信,自窗邊往外望。

    遙遙往南,朝著中原方向的那片天穹窿陰沈,日頭深隱,似沖不出來,給雲邊描出了發白的邊線,雲堆如湧,墨一般的沈。

    她不知道此刻的長安宮中是不是也是這般。

    “國之不幸。”她嘲諷地自語一句。

    以往只有天家讓別人斷了傳繼,如今,竟然輪到了他自己。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他的報應。

    秋霜站在一旁,謹慎地看了看左右,小聲稟告:“家主,鋪中送來的消息,事情剛出沒多久,好像最近進出長安的貴人挺多的,打探了一下,都是往宮中去的。”

    “不稀奇,”棲遲說:“一定是為著立儲的事了。”

    她想了想,忽而又覺出一絲隱憂,手指輕輕搭住窗沿。

    這種情形,勢必會起紛爭,也不知會不會波及到阿硯,萬一聖人越在此時越覺得他有威脅,那就難辦了。

    外面腳步聲迅速,她轉頭再看出去,是伏廷自外回來了。

    他一身軍服緊束,身後黏著他似的跟著羅小義。

    ……

    “三哥,這緩兵之計怎麼緩出這麼個狀況來了?”羅小義跟著伏廷邊走邊說。

    他起先氣憤難當,還無處排解,忽的聽聞這巨變,現在連氣憤都顧不上了。

    “你何不去問聖人自己。”伏廷頭也不回地說。

    羅小義被這一噎,竟說不出話來。

    一想也是,如今這情形看似突然,歸其癥結,與聖人自己作為也脫不開幹系。

    伏廷走到拐角,馬鞭塞入腰間,轉頭站定,吩咐說:“留心著光王府的動靜,隨時來報,再叫曹玉林帶人監視單於都護府動向。”

    羅小義應了聲是,轉身走了。

    轉過拐角,棲遲正在柱旁等著他,手攏在袖中,她身上襦裙曳地,束著纖細的高腰,臂彎裏挽著的一條粉白披帛被廊前的風吹得一掀一掀。

    伏廷走過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抓了一下她露在外的手,涼冰冰的:“回去吧。”

    棲遲反握了他的手:“你怎麼不與我說說這眼下的境況?”

    他嘴角露了下笑:“沒什麼好說的,哪怕天家已經將自己逼入了絕境,我絕不會讓你入絕境。”

    棲遲原本不是要說這個的,她是想來過問他的情形,順便將收到的消息告訴他,卻被他這一句話給弄得沒了言語。

    只有手指自發自覺地動著,一根一根地穿插過他的手心,交握住了,觸到他掌心裏習武留下的厚厚的一層繭。

    伏廷看著她。

    棲遲低語:“被你打斷了,我都不知說什麼好了。”

    天家如今的確是把自己逼入絕境了,但有他在,她確實是永遠也入不了絕境的。

    作者有話要說:  伏廷: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這是無師自通。

    棲遲:我還以為你是跟我學的。

    伏廷:……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34:27

第89章

    接連的快馬踏過瀚海府的長街,不斷送來各處最新的消息。

    時已入夜, 又有人入了都護府。

    伏廷習慣性地淺眠, 忽的睜開了眼睛。

    看了眼身側, 棲遲臉朝著他, 還在睡著,只是睡得不太好,床前一盞燈火照著她的臉,即使睡著了, 她的眉心也仍微微地蹙著。

    他拿手指按上去揉了一下,見她眉目舒展了一些,才下了床, 拎了外衫在身上一披,走出門去。

    剛出後院, 迎面已有人快步而來。

    貼身近衛領著個黑衣斥候匆匆過來,見到伏廷, 開口便道:“大都護,出事了,單於都護府動兵馬了。”

    對他們而言,都中的事都太過遙遠, 附近的都護府動了兵馬這類的事才是頭等大事。

    伏廷看向斥候,對方已撲通跪了下來, 急切地稟報了一番——

    單於都護府忽就有了動靜,大隊兵馬離開了地界,所往似是都中方向。

    曹玉林帶的監視的人險些要被發現, 多虧及時隱去了暗處,這才沒有暴露。

    “多虧曹將軍反應機警。”斥候低聲稟告說。

    “現在如何?”伏廷問。

    “曹將軍領了少數人馬一路追蹤而去了。”

    伏廷眉心皺了一下,松開,到了動兵的這一步,便說明那股勢力有了動作了。

    “傳令軍中,留心邊境,小心突厥。”

    “是。”近衛與斥候迅速退去。

    伏廷正要回去,一轉身就看見了站在那裏的身影,身披衫裙,窈窕如柳地倚在柱旁,臉朝著他的方向,夜風吹著,半明半暗間,她眉眼輕魅。

    他走過去:“被我吵醒了?”

    棲遲搖頭:“本就睡不好。”他不在,她更睡不好,一會兒功夫就醒了。

    她看了眼近衛和斥候離去的方向,想起了剛聽見的話:“你覺得突厥會有動作?”

    伏廷說:“既然這頭有了動靜,要防著他們裏應外合。”

    棲遲想著他剛才下令迅速果決,心裏回味了一下,猜他是早就料到這一層了:“皇長子剛沒了,單於都護府緊隨其後就有了動靜,倒像是掐好的時機。”

    伏廷手在她肩上一扣,帶到身旁,攬著她往回走,明白她意思,她是想說那勢力或許就與皇長子有關。

    確實,聖人有心傳位么子,身為皇長子多年受打壓,若說沒有半點不甘不大可能,否則又豈會有殿上血濺三尺的事發生。

    以聖人心機,那場盛怒逼問,到底有多少是出於懷疑長子迫害么子,還是出於更深的緣由,都很難說。

    不過皇長子畢竟久居深宮,若無他人聯結,很難與突厥勾搭上,所以這股勢力必然有其他人,那才是與突厥真正走動的禍害,不然此時單於都護府再動作又有何意義。

    “我只覺得此人並不高明,”他說:“否則就不會叫聖人有所察覺。”

    這些他都早已想過了。

    到了房門口,伏廷站定了,低頭說:“我要出去一趟。”

    到這一步,他得即刻去做安排了。

    腳剛一動,棲遲忽然攀住了他的胳膊,她近來常會有這動作,他身形高大,只要攀著他,便好似分外心安。

    伏廷看著她搭在臂彎裏的兩只手,順勢按住,將她推進門裏:“怎麼?”

    棲遲看著他臉說:“其實我原本安排商隊私運了生鐵冶兵。”

    伏廷黑漆漆的眼一動,沒想到她會忽然說這個。

    “但我一直壓著沒動。”

    那是自然,若是動了,一入北地,他少不了要知道。

    “你想說什麼?”

    棲遲輕輕說:“因為我知道一旦動了刀兵,哪怕是出於自保,也沒有回頭路了。”

    伏廷聽出了弦外之音,嘴角提一下,點頭:“我明白。”

    她垂眼,攀他的手指輕輕抹過他臂彎衣袖的褶皺,又擡起眼來看著他:“不過無妨,沒有回頭路的路,我也會隨你一起走。”

    他只聽見了她的決心,握了她的手指,有一會兒才放開說:“等我回來。”

    北地一片風平浪靜的時候,軍中卻已是數日的徹夜燈火不熄。

    因為伏廷入了營。

    天剛蒙蒙亮,一隊人馬疾奔回了營。

    曹玉林從馬上下來,風塵仆仆地走入中軍大帳,向帳中立著的人抱拳:“三哥,單於都護府果然往都中方向去了,一路沒有暴露兵馬身份,揚言是率隊入都為皇子奔喪,現在都停在了邕州地界。”

    伏廷眼霍然掃來:“邕州?”

    “是。”曹玉林臉色認真,加重了語氣:“千真萬確。”

    伏廷驀地冷笑一聲:“就憑他?”

    曹玉林停頓一瞬,一張臉木木的沒什麼表情:“憑他不行,始作俑者,必然還是阿史那堅。”

    說出這個名字時,她的聲音也是木的,忽然朝帳門看了一眼,閉了嘴。

    羅小義從帳外小跑著沖了進來,腳下還沒站穩就道:“三哥,光王府真出事了!”

    伏廷面沈如水:“說。”

    “邕王派人去光王府查探世子病情,口口聲聲說是奉聖人命令,卻無聖旨,被你安排的人手攔住了。”他看了眼曹玉林,接著說:“據說臨走放了話,要回都去向聖人告狀。”

    伏廷冷臉不語,連患了瘟疫都不能放心,就如此急著將李硯除去。

    他轉頭看向懸著的地圖,目光從單於都護府的位置掃向邕州,又掃到長安,心裏透亮。

    就在此時,又是兩匹快馬馳入了營地。

    自都中傳信而來的斥候入帳來報:聖人因連受刺激而病倒,近來朝中人心不穩,已開始催立皇儲。

    而以他快馬加鞭趕回報信的這些時日來算,聖人大概就快要有決斷了。

    伏廷眉目沈冷地走動了兩步。

    幾個消息撞在一起送過來,到底怎麼一回事,已經昭然若揭。

    邕王,竟然是邕王。

    他看一眼曹玉林:“將因由寫入奏折,遞送入宮。”說著又看一眼羅小義,“派人去仆固部一趟。”

    羅小義還沒來得及問明白緣由,就見他已朝外走去,赫然一聲令下:“點兵!”

    他悚然一驚,忙追出帳去。

    仆固部裏,李硯剛走出胡帳,就見到一隊人馬自遠處風馳電掣般飛奔而至,看樣子是徹夜不休趕來的,馬是新換過的樣子,人卻是勞碌不堪。

    一時間部中其他人都被吸引了出來。

    仆固辛雲扶著仆固京的胳膊從中間的胡帳裏走出來觀望。

    李硯已提著衣擺快步朝著草場那頭走去。

    至跟前,馬上的人翻身下來,向他抱拳見禮:“奉大都護令來向世子傳訊。”

    李硯見是姑父身邊的近衛,立即打足了精神,甚至算得上全神戒備:“請說。”

    近衛道:“大都護有言在先,請世子知悉如今情形,而後再自行作決斷。”

    李硯愈發覺得事情嚴重,鄭重地點了點頭。

    都護府。

    棲遲坐在房中,緩緩揪起了手中的信函。

    新露新送至的信中提到了光王府上出的事,晚了好幾日。

    如她所料,儲位的事波及到了李硯;卻又出乎意料,下手的卻不是聖人,而是邕王。

    這種時候他這麼做,無非是確認李硯是否還有威脅,可見他是急著要讓李硯出事,甚至是沒命,那便是為了皇位了。

    畢竟李硯的背後還有伏廷。

    就憑他?

    棲遲滿心都是嘲諷,以邕王為人,且不說無才無德,還沒做上帝王就已如此囂張行事,又與光王府有前怨,甚至與安北都護府也有嫌隙,若真做了帝王,豈非第一個就拿他們開刀?到時候損害了誰,又便宜了誰?

    這種小人,做藩王已是奢侈,竟還妄想做帝王?

    但轉念一想,在已被聖人疏遠的情形下,又有先前散播他的不利之言,都還能再度接近聖人,他是背後有支撐不成。

    外面分明有著明晃晃的日頭,卻又寒風四起,風中忽而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棲遲立即收斂心神,起身提了裙角朝房門外走去。

    一出門,果然看見了多日未見的伏廷。

    他軍服臂上綁了皮護,腰後負刀,一臉整肅的表情,看到她眼神一動,臉頰不再繃著,腳下快了些。

    棲遲看著他到了跟前,這身裝束叫她覺出了些異常,連語氣也慎重起來:“是不是因為立儲的事?”

    伏廷原本還在想怎麼開口,但她比他想得要敏銳得多,點頭說:“是。”

    棲遲心裏一緊,他這模樣,只說明是又有變化了。

    後院外忽有齊整劃一的步伐聲踏過,她站在廊邊看了一眼,這聲音已聽到不陌生,是行軍的腳步聲。

    她看著伏廷:“這是做什麼?”

    院外陡然插入一道聲音:“大都護,急報!”

    伏廷看了看她:“先等著。”

    棲遲目送著他轉身去了院外,心裏忽而生出濃重的不安。

    ……

    從後院外至都護府大門,整個府上前院多了數倍的將士。

    伏廷走至前院,曹玉林黑衣颯颯地立在院中。

    她剛從大門口方向而來,帶來的是最新的消息:“三哥的奏折被攔了,聖人臥榻,已至耳目閉塞,連單於都護府的人馬已快至洛陽也顧不上。”說到此處,她黝黑的臉上一片生冷,“有他們出面支持,如今又宗親藩王雕敝,兩位皇子也沒留下後人,聖人似被說動了,以血緣親近為由,大概是真準備立邕王了。”

    伏廷面無表情,唯有眼寒如冰,手在刀柄上一握:“小義!”

    羅小義聞聲而至,風一般地跑過來。

    伏廷下令:“按計劃行事。”

    計劃是在軍中他點兵時就安排好的。

    共點了兩支精兵,一支由羅小義率領,再領數位副將協同,去邊境防範突厥;另一支則由他親自率領,隨時出發。

    羅小義身上連甲胄都穿好了,但左思右想,還是湊近他耳邊說了句:“三哥,各大都護府從來都對皇權爭端繞著走的,單於都護府那是自己要趟這渾水,咱們真要走這一步嗎?”

    伏廷冷聲說:“照辦。”

    羅小義一聽他口氣,當即正色抱拳,臨走前掃了眼曹玉林,忽而又朝伏廷身後看去,曹玉林的目光也看了過去。

    伏廷轉過身,棲遲已經站在他身後。

    他一言不發地擡了下手。

    羅小義匆匆離去,曹玉林往外回避,周圍將士也全都退出了府外,頃刻間前院中人走得幹幹凈凈。

    棲遲眼神定定的落在他身上:“你是打算阻止聖人立邕王?”

    伏廷手指緊扣著刀柄,抿了下唇,頷首:“我不會讓他坐上那個位子。”

    棲遲看了眼他緊握的刀,覺得先前所言已成現實,眉心細細地蹙起來,大概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可聖人若執意立他呢?”

    雖然邕王無才無德,但他的確與聖人血緣親厚,萬一聖人鐵了心就是要立他呢?

    她眼光來回動了動,似已明了:“你難道……”

    “對。”伏廷看著她:“李氏宗親不是只剩他邕王一家。”

    他忽然轉頭看了一眼。

    棲遲順著他視線看過去,李硯自大門口方向走來,一身胡衣,半散發辮,若非膚白,乍一眼看就是個胡人少年。

    她緩緩看向伏廷,說不出話來。

    李硯走到她面前:“姑姑,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近衛將前因後果已與他說明,讓他自行決斷,他當日便隨近衛趕去了軍營。

    “姑姑,你往好處想想,”李硯怕她擔心,找著措辭安慰:“只當……只當我們有機會為父王報仇了,也有機會拿回爵位了,還不止,不是嗎?”

    棲遲臉上神情變幻,許久才說:“你可明白其中風險?”

    “明白,”李硯握著拳道:“姑父早已言明,這是我自己選的路。”

    她抿住唇,眼睫輕輕顫了顫。

    伏廷伸手在李硯肩上一按,朝他遞了個眼色。

    李硯會意,看了看棲遲,合上唇,往府門走去。

    他回過頭說:“你放心,我都已安排好了。”

    棲遲忽然想起什麼,看過去:“你安排的就是這些人馬?”

    伏廷沈定地看著她:“我走後你就待在府上,倘若有失,就說你是被我挾持的,對此並不知情,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你說什麼?”棲遲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伏廷嘴一抿,接著道:“而後你就按照事先為李硯準備的路線帶著占兒離開,此後就讓占兒隨你姓。若有不測,我也會及時安排李硯去與你會合。”

    棲遲胸口起伏:“你這樣與我當初有何分別!”

    伏廷腮邊咬緊,側過身:“沒有分別,果然在緊要關頭,我也不能看著你和占兒出事。”

    棲遲看著他的模樣,感覺他隨時就會走,走後會有各種難測的風險,心中似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陡然沖上去,從後面一把抱住了他:“不,你不能去。天家從未對我公平,你就是天家給我唯一的公平。我什麼都不要了,你不能去,阿硯也別去……”

    伏廷按著她的手,覺得她手在微微的抖,手指發涼,從未見過她這樣,就連她自己要去涉險時也從未這樣過。

    他牙關咬緊,終是狠心拿了下來:“這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李硯,單於都護府支持了邕王,我絕不能讓一個跟突厥勾結的人上位。”

    棲遲怔住,臉色發白地看著他。

    伏廷心裏清楚,這樣的計劃絕不是邕王那等資質能想出來的,一定是阿史那堅。

    不管他們是如何勾結上的,邕王在其中又充當了怎樣一顆棋子,突厥都必會要求回報。

    回報在哪裏,他最清楚。

    羅小義說這是皇權爭端,實際上早已不是什麼皇權爭端。

    “聖人最好別立邕王,否則我只能兵諫,扶立李硯。”伏廷松開她的手,大步走向府門。

    棲遲追了上去,到了門口,他已下令合上府門。

    她剛要邁腳出門,曹玉林進來,擋住了她:“嫂嫂恕罪,這是軍令。”

    棲遲視線穿過包圍嚴密的人馬,落在他的背影上:“伏廷,你敢關我……”

    伏廷忍著沒有回頭,翻身上馬:“關府!”

    府門在眼前轟然合上,外面馬蹄遠去。

    四下歸寂,只余風聲。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34:50

第90章

    午後的斜陽拖在窗外,房間裏晃著小小的人影, 時不時冒出一個單字的音調。

    棲遲坐在房中, 轉頭看過去。

    占兒身上已經穿得很厚, 裹得圓滾滾的, 劃著小腿,張著小手,搖搖晃晃地朝她走了過來。

    快到跟前時,她張開雙臂, 將他接住了。

    秋霜在一旁護著,擠出笑來說:“家主你看,小郎君這麼快就會走路了。”

    棲遲只點了點頭, 沒有說話。

    秋霜今日特地將占兒抱到她跟前來,本意還是想叫她好受些, 卻不見她開口,也不知還能說些什麼, 只能默默垂了頭,退出門去了。

    等她走了,曹玉林自門口現了身,看著房中的母子二人, 有一會兒才說:“三哥正趕往洛陽,目前順利, 請嫂嫂放心。”

    棲遲朝門口看了過去,外面的消息她仍能時不時地收到,只不過被守得嚴密, 無法出門。

    “他讓你就這麼寸步不離地守著我?”

    曹玉林一板一眼地回:“是,嫂嫂見諒。三哥吩咐過,如有不利,就讓我護送嫂嫂退走。以嫂嫂的身家,他日就算身在境外他國也照舊可以過得很好,如此他才可以全無後顧之憂地去博這一回。”

    棲遲手上扶穩占兒,反反復復地將那句全無後顧之憂在心裏過了兩遍,唇邊輕動,想笑,卻又笑不出來:“確實,以我的身家,在任何地方都可以過得很好,只是那時候已成什麼境況,誰也不知道了。”

    曹玉林一直觀察著她的臉色,盡管不忍,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就算如此,我也無法讓嫂嫂出府。”

    棲遲盯著她,不想放棄:“阿嬋……”

    “對不住嫂嫂,”曹玉林直接單膝跪下,垂首抱拳,生生打斷了她的話:“軍令如山,哪怕嫂嫂拿出縣主之尊來威壓,我也只能冒犯。”

    棲遲霍然站了起來,就連身旁扶著椅子站著的占兒都仰著小臉朝她看了過來,嘴裏支吾出一個字音來。

    然而曹玉林只是跪著,不為所動。

    她手指緊緊捏起,盯著曹玉林的模樣,許久,臉色忽又緩和了。

    是覺得沒有必要,這是伏廷的命令,曹玉林身為軍人,只會遵從,何苦為難她。

    “好,那我就不出府。”

    曹玉林聞言立即擡起頭,黝黑的臉上沒多少表情,心裏卻很意外,似在確定她這話裏的真假。

    棲遲說:“我可以不出府,甚至他日真出事了,我也可以帶著占兒走,但現在還沒到那步,我總不能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

    如果只是為了他們自己,她的確情願他不去冒那個險。要阻止一個小人,卻要冒天下之大不韙,他明明是個英雄卻要背上反叛的罪名,甚至是擔上付出性命的風險。若是那樣,她真的情願什麼都不要。

    但這是為了北地,為了家國,他說出實情的那刻,她便再也無法阻攔。

    既然不得不為,她也不能只在這裏等著一個結果。她早說過,沒有回頭路的路,也會隨他一起走。

    曹玉林有些明白她意思了,從地上站了起來:“嫂嫂只要不出府,想做什麼,我一定照辦。”

    “那你替我傳個信給他。”

    “嫂嫂要傳什麼?”

    棲遲將占兒抱著攬在懷裏,在桌邊坐下,一只手拿了筆,就著紙寫了幾行字,遞給她:“他看了就會明白,不知是否有用,但或許可以一試。”

    曹玉林走過來,接在手中看了一眼,便知道意思了:“嫂嫂是在幫三哥,他自然明白。”

    棲遲沈默地坐著。

    這種時候,她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距離洛陽城外百裏,伏廷的人馬刻意在此駐紮。

    一路上所有人做尋常百姓打扮,藏匿兵器,分批行進,直到此處聚集後才停。

    而後便暗中留意著單於都護府兵馬的動靜。

    東都洛陽是一道關卡,不會輕易能過,過後便是長安,否則單於都護府也不會止步於此。

    天剛泛白,伏廷只帶了幾人,一路疾馳,入了洛陽城。

    街心剛剛被灑掃過一通,街上店鋪也大多剛開。

    快馬一行馳至一間茶舍外,伏廷下了馬,目光掃過門內懸著的魚形商號木牌,徑自走了進去。

    踩階而上,到了樓上獨間的茶室裏,早已有人等在那裏。

    那人一身水藍錦緞繡雲紋的圓領袍,就在窗前站著,轉過身來,一身清貴,臉上神情卻有些微的局促:“伏大都護此時出現在洛陽,似是不該。”

    是崔明度。

    伏廷來時特地換下了身上軍服,同樣著了漢式的圓領袍,青衫寬大,拿著馬鞭在衣擺上拍去路上灰塵,衣擺隨手掖去腰後,朝他看過去:“似是?那便是該了。”

    崔明度搭手向他施禮:“恕在下失言,應當直說不該。”

    伏廷與他隔了一兩步的距離,比他高出一些,看他時眼簾微垂:“河洛侯不必拐彎抹角,你覺得我不該來,難道是認為邕王值得被立?”

    崔明度搭著的手垂下去,過了一會兒才道:“邕王雖品行不足,但畢竟是聖人的親侄子,且已有後,在如今急需皇儲穩定民心的情形下,若真被立也情有可原。”

    “一個能與突厥勾結的人,又何止是品行不足。”

    崔明度一楞,出乎意料地看他一眼,眉心間皺起,似是思索了一番,再開口時,又是文雅的溫文之態:“若真如此,聖人自有決斷,身為下臣,唯有遵從,不敢多言。”

    伏廷沈聲說:“若河洛侯真這麼想,當初又何必在這裏與我夫人多言。”

    忽來這一句,崔明度頓時臉色微變,眼神原先有一絲難堪,看向伏廷,卻見他臉色如常,並不是追究的模樣,便明白他是話裏有話,臉上神情數度變幻:“大都護的意思是,我存有私心?”

    “那得問河洛侯自己,你當初實言相告是出於愧疚,又是否還有其他緣由。”

    崔明度反問:“還有何緣由?”

    伏廷手中馬鞭一轉,沒有看他:“聖人行事至今,河洛侯看在眼裏,或許想過有一日同樣的手段也會輪到崔氏自己。”

    崔明度身形一僵,眼神頓住。

    伏廷話裏的意思很明了,他當初那一番話幫了棲遲,是否也表明他當時已與聖人有了離心之意。

    一個大家世族子弟,不可能行事全然不顧家族,他絕不可能在說出那番話之前沒有過仔細的考量。

    許久無聲。

    崔明度並沒有反駁,只是那張臉上反而顯露了明顯的文弱,以及一絲絲的猶豫和踟躕。

    伏廷看了他一眼:“邕王的事我言盡於此,倘若我對你的那番話說錯了,那就當你我今日不曾見過,今後各安天命。但倘若河洛侯並不全然隨聖人擺布,那不妨想一想這樣的人如何能登上大位,他真登上了大位,於國於你,又有什麼好處。”

    崔明度第一次聽他對自己說這麼多話,但聽意思,大概也是唯一的一次了。

    他自己明白,若非事出有因,大概這位安北大都護根本不會站到他面前來。

    “伏大都護要說的,我已明白了。”

    崔明度眼神看向獨間外,伏廷帶來的幾個人都在外等著,一截衣角若隱若現地出現在門口,少年的身姿抽穗一般拔高,在他眼裏只能看到一張沈靜的側臉。

    他知道,伏廷是要扶立光王世子了。

    讓邕王繼位,確實沒有什麼好處,崔明度心知肚明,實際上他早已暗中思考過多回。

    只不過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刻的到來。

    沈思許久,直到窗外日頭已高,他才又搭手向伏廷見了一禮,口氣溫淡地道:“真想不到,我會有與大都護合作的一日。”

    伏廷一臉剛毅沈定,似早已料到。

    ……

    談話結束時,已日上三竿。

    近衛入門,在伏廷耳邊低語了幾句,匯報了眼下狀況。

    伏廷馬鞭一收,朝崔明度點了個頭。

    該說的都已說了,接下來才是開始。

    轉身要走之際,崔明度忽而意有所指地說了句:“大都護怎麼沒想過,我當日與縣主說那些,或許還存著其他私心。”

    伏廷腳步停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說:“那與我無關,該說的我早已說過,河洛侯應當還沒忘記。”

    說完直接出了門。

    崔明度看著他身影消失,想了起來,他的確早就放過話。

    棲遲永遠是他伏廷的女人,誰也別想動。

    他獨自站著,微微笑了笑,似是自嘲,他有何資格說這種話,還能仰仗著這股東風保全了崔氏門楣就已是莫大的好事了。

    如今身為河洛侯,這不就是他該做的嗎?

    ……

    樓下,伏廷上馬離去。

    疾馳出城時,他的手在腰間摸了一下,摸到一張字條。

    那是曹玉林派人送來的,棲遲給他的。

    若非這張字條,他大概不會走這一趟。

    而若得到一個崔氏這樣的世家大族支持,距離成功便多了一份勝算。

    他手指緊搓一下,拿出來,死死抿住唇,心裏有些難言滋味,即便被他關著,她也依舊做不到置身事外。

    曹玉林從瀚海府的鋪中出來,快馬趕回都護府。

    重兵把守的府門沒有絲毫松懈,她一路直接去了主屋。

    棲遲在房中安安靜靜坐著,她見了多少有些歉疚,上前說:“嫂嫂久等了。”

    棲遲問:“做好了?”

    曹玉林稱是,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方帕子,展開後放在她面前。

    裏面包裹的是她的魚形玉佩。

    以往她從不假以人手,只是如今,才不得不靠她出面。

    棲遲讓她拿著去找櫃上的解九,讓他按照東家的吩咐,指使都中的鋪子動作。

    曹玉林雖然事情辦好了,臉色卻並不見輕松:“聽那個解九說,嫂嫂如此安排,恐會引起買賣混亂,對嫂嫂是有極大損失的。”

    棲遲將玉佩收好,“如今都中越混亂,對他才越有利。”

    一旦洛陽打通,直面長安便是遲早的。

    頓了頓,她又淡淡說:“若真輸了,一切都輸了,這些損失又算得了什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48:22

第91章

    “姑父,都部署好了。”夜色裏, 李硯坐在馬上, 看著前方高大的人影小聲說。

    伏廷只點了點頭。

    他們已穿過洛陽城, 停在僻靜處, 往西再過百裏,就是都城長安。

    眼前不斷的有人影來來回回,來稟報周遭動向。

    李硯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姑父能一步一步做到大都護這個位子,即使在這種情形下他也絲毫不亂, 幾乎將能部署的都部署了。

    大到後方接應兵馬排布藏匿,小到前方眼線布置。

    這一行能走到這裏,就像他手中扯著根線, 連接著各處,牽一發而動全身。

    而之所以這麼周密, 無非是為了真正動手的那一刻,不至於腹背受敵罷了。

    李硯遙遙看了一眼遠處, 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清楚,只是明白距離那地方,已經越來越近了。

    風入郊野。

    又有人到了跟前,像個影子一樣停住, 迅速稟報:“大都護,單於都護府的兵馬動了, 隊伍領頭的是他們可汗的兒子阿史那啟羅。”

    單於都護府至今保留著曾經與突厥分裂前的稱號,身處最高位的,不是大都護, 而是他們的可汗。

    伏廷這才開口:“他們也過洛陽了?”

    “是,正往此處而來。”

    伏廷想了一下,下令說:“讓他們過,在後跟著。”

    忽然就能過洛陽了,必然與邕王有關,都中一定是有行動了。

    ……

    單於都護府的兵馬因是打著奔喪的旗號而來,行動人數有限,同樣也是分批而動。前方這一支走得迅捷,大約千余人,對於兵馬而言不算多,但對於奔喪來說,卻是人數太多了。

    夜濃如漿,人馬如遊龍暗影。

    此時的長安城中卻並不消停,近來買賣場上忽然混亂起來,許多大商鋪一亂,下面的小鋪子便跟著混亂不堪,整個長安東西二市都跟著動蕩。

    大臣們忙著催聖人立皇儲,督辦的不是很上心,情形便越發的嚴重起來,於是最後幹脆歸結為民心不穩。

    好在還是有明眼的臣子,主管長安商市的官員仍盡心盡力,試圖與洛陽商市會通,這樣很快就可以穩住這暫時的波動,再徹查緣由。

    只是如此一來,長安城也連帶著需要經常在不必要的時間內開城了,有時甚至會夜不閉城。

    消息送到伏廷跟前時,已然到了長安地界,天早已亮了。

    所有人都下了馬,藏身在山下密林間,在此處還能暫作休整,往後就不知道了。

    “長安這樣有多久了?”他立在一株爬滿荊棘藤的樹旁問。

    來稟的近衛說:“就這段時日的事。”

    伏廷心裏瞬間有了數,擡手抹了下臉,明明白白的知道一定是棲遲。

    她連這些都想到了。

    近衛拿了水袋過來,他接了,收心不再多想,又問:“他們呢?”

    問的自然是單於都護府的人馬。

    未等有人回答,一名做百姓打扮的斥候匆匆鉆至眼前,抱拳道:“大都護,單於都護府人馬一路未停,直往長安城下去了。”

    正在那頭喝水提神的李硯看了過來。

    伏廷轉頭遙遙朝外看了一眼,沈聲下令:“換裝帶刀,馬上走。”

    北地這時卻已更加嚴寒。

    眼看著就要落雪了。

    都護府裏一片太平,房中燒著炭火,床上鋪著厚厚的羊絨。

    占兒坐在上面,從一頭挪著小身子到另一頭,趴下去,伸手去夠東西。

    夠了半天,小手拿回來時,拿的是一柄木頭制的小劍,他拿在手裏敲敲打打,還挺高興,嘴裏嘰裏咕嚕的。

    棲遲在旁看著,這一堆東西裏有書本,有金燦燦的黃金,各式各樣的東西,他偏偏挑了個最不起眼的木頭劍。

    “看來將來是要子承父業了。”曹玉林的聲音冷不丁冒出來。

    棲遲轉頭看了一眼,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已走了進來。

    “有新消息了?”

    “是,三哥已經過了洛陽,眼下應該到長安了。”

    棲遲心懸了一下,又強迫自己釋懷,眼睛看著玩著小劍的占兒,默不作聲。

    到了這時候,似乎只能等消息了。

    “嫂嫂不必擔心,三哥雖然走得急,但部署嚴密,如今又得到了崔氏的支持,應該不會有事。”曹玉林連安慰人也是一本正經地攤開來講事實。

    棲遲笑了笑,指了下占兒:“你不是說占兒會子承父業麼?既然如此,說明還有父業給他承,這也是個好兆頭。”

    她從不信命,也不信什麼兆頭,但現在願意相信一切,只要是好的。

    夜色再度籠罩時,長安城的東城門下,已然盤踞著數千人的一支隊伍。

    那是單於都護府的人。

    東城門因有洛陽商貨運至,此時城門未閉,城頭卻有守軍,如此一支隊伍突然出現,又是來自邊疆都護府,沒有帝王允許,自然是不能隨意放行。

    下方領著隊伍的人忽而打馬出列,那人身寬體胖,一身胡衣,還很年輕,聲音也格外洪亮,朝上方道:“吾等是入都為二位皇子奔喪,已獲邕王首肯,為何還不能放行?”

    正是單於都護府的可汗之子阿史那啟羅,說罷他從腰間摸出邕王令牌來,舉著往上給他們看。

    都中都在流傳邕王即將得登大寶,而聖人如今臥病,或許邕王能提前監國,那便真是不能得罪了。

    可如今都中時局紛亂,連買賣都不安穩,又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風言風語說邕王與外敵勾結,是靠陰謀詭計在作亂,所以連局勢都控制不住,可見也沒什麼當帝王的本事。

    城頭將領轉著心思,頂著莫大的壓力,吩咐身邊的人去傳信京官。

    忽在此時,後方城中有快馬而至,一路都在大喊:“宮中有令,聖人夜商要事,任何人不得肆意出入都城!”

    城頭上守將尚未發話,下方阿史那啟羅忽而帶著人馬凝成一股,毫無預兆地往城中沖去。

    守軍大喝,立即要落城阻攔,被當先沖入的人馬抵擋住,卻已是來不及了。

    霎時間城頭士兵往下趕來,持兵集結,雙方劍拔弩張。

    驀然,遠處夜色似被撕開了一角,齊整急烈的馬蹄聲踏破長夜,奔湧而至。

    沒有一點多余的人聲,那批人馬徑自沖至城下,如一股暗潮迎頭拍來,直奔單於都護府的人馬,只有兵戈聲和馬嘶聲。

    緊隨其後,幾匹快馬而至。

    伏廷坐在馬上,看著城頭火光照著下方混戰的人群。

    早已吩咐過,他的人都沒有下殺手,想的是盡量生擒,利於事後審問。

    單於都護府的人馬顯然是沒料到後方會悄無聲息地出現一批大隊人馬,被沖了個措手不及,已被前後夾在中間,進退兩難。

    伏廷目光掃過去,搜尋著他們的領頭將領,忽而扯韁振馬,飛馳過去,手從腰間抽出了馬鞭。

    那先前在城下放過話的阿史那啟羅忽的脖子一緊,人被生生拖下了馬。

    下一瞬,一根繩子結成的套索接替了馬鞭纏住了他的脖子。

    伏廷手上一扯,繞在馬上,直接拖著他自戰局中而過,馬蹄亂踏,人影紛雜,頓時傳出一陣殺豬般的驚慌哀嚎——

    “你是何人,膽敢如此對我!”

    伏廷一直將他拖出戰局外,地上已是一道清晰的血跡,他勒馬轉頭,居高臨下地看過去,目光森寒:“比起我北地枉死的將士,今日對你已經算是仁慈了。”

    阿史那啟羅竟認識他,倉惶地叫了一聲:“伏廷!你怎麼過來的!”

    伏廷從腰後抽了刀,刀背映著城頭火光,指著他:“叫他們停止入城。”

    身在馬下的人倏然不再喊叫,而後又大聲喊停。

    單於都護府的人往兩側退避,趁亂奔走,大概是早就定好的。

    城頭一支守軍緊跟著追去。

    亂局稍定,一名斥候趁亂自城中趕出,直沖到伏廷跟前,急切道:“稟大都護,宮中有消息稱,聖人即將傳旨了。”

    伏廷沈眉,看來先前所謂的夜商要事,就是這事了。

    他揮了下手,斥候傳令,手下人馬頃刻退回,集結在後。

    城頭上守將堪堪控制住了城門,終於有機會大聲質問:“來者何人!”

    伏廷將繩索拋給近衛,看一眼身後:“怕嗎李硯?”

    李硯始終打馬跟在他左右,擡頭看了一眼東城門那一角高聳的城闕,飛檐指天,天邊是發白發青的天際,拖拽著大片的暗夜。

    他抓著馬韁的手握成了拳:“沒什麼好怕的。”

    伏廷點頭,霍然下令:“豎旗。”

    安北都護府的旗幟赫然在城下豎起,直迎城頭守軍。

    伏廷執刀在前,立馬城下,一字一句朗聲道:“臣伏廷,率安北都護府兵馬,入都討伐奸王逆黨,匡扶聖統!”

    飛快的人影奔走在宮中,直奔帝王寢殿。

    殿內一盞熏香裊裊,卻無寧神之效,大概只能勉強遮蓋住刺鼻的藥味。

    其中站著十數人,皆是當朝高官要員,無一不是心急地等著個結果。

    床帳前擺著小案,案頭上攤著紙筆,帳後半坐一道頹唐的人影,卻遲遲沒有落筆。

    邕王已經入了東宮,看似順理成章了,可依然沒有定數。

    民心不安,朝臣也不安,只希望聖人能趕緊有所決斷便好了。

    殿門忽而被撞開,奔跑至此的人已慌忙撲入,是宮中內侍,入殿後即跪地不起,哆嗦著稟告了宮外突發情形。

    四下頓時嘩然。

    垂帳被一只枯瘦的手揭開:“再說一遍。”

    內侍顫著聲稟:“安北大都護率兵入都,聲稱聖人受奸王蒙蔽,要討伐逆黨!”

    “奸王是誰?”

    “邕、邕王。”

    猝然一聲急嘯聲,自外傳來,尖利入耳。

    殿中詫異未止,又是更大的詫異。

    這是宮中禁衛軍的示警聲,聽這聲音,便知事態已嚴重到何等地步了,連宮禁防衛都已驚動了。

    諸位大臣連忙請命,接連趕去處置。

    垂帳裏的人影抖了抖,陡然發出一連串的猛咳。

    內侍忙不疊上前侍候,又被那只枯瘦的手推開,摔在床前,跪地不敢動彈。

    “大家容稟,”殿外又至一名內侍,隔著殿門高聲報:“河洛侯連夜趕至都中,有要事求見大家。”

    崔氏,百年世家大族的崔氏。

    帝王心知什麼時候該動用什麼力量,這時候最需要穩定人心的世家出面。

    “傳!”

    內侍退去。

    很快就有腳步聲自殿外傳來,卻似乎不止一個人。

    宮外的內侍忽而驚慌的尖叫了一聲,又戛然而止。

    殿門大開,崔明度走了進來,提著衣擺,恭謹地朝床榻下拜,卻不發一言。

    垂帳內的帝王不禁擡眼看去,一眼只看見他身後的兩人。

    那兩人不是他的隨從,也不是其他官員。

    伏廷渾身罩在披風裏,遮掩了身上的血跡,掀衣下拜:“臣伏廷,入朝來諫。”

    他身後跟著發髻微亂的李硯,手捏著衣擺,終究提起,也跪了下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48:37

第92章

    誰能想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城中時, 他們卻已悄然地入了宮內。

    外面有宮人抖抖索索地在報:“稟大家, 殿門被圍了。”

    殿中的內侍忙不疊退出門去, 再不敢待。

    周遭陷入死寂。

    許久, 帳內才傳出一聲壓抑的怒斥:“伏廷,你是要反嗎?”

    伏廷跪著,上身挺得筆直:“陛下清楚臣的為人,若臣真有心要反, 就不會暗中來見陛下。”

    帳中的帝王緩緩坐正,喘著粗氣,卻沒有了言語。

    他當初也懷疑過伏廷, 尤其是在察覺出有股勢力在作祟時。若非顧忌不能妄動功臣,怕反而激得伏廷反目, 甚至想當時就將棲遲和孩子召入長安扣住。

    可在召見時伏廷說了陌刀流入突厥一事,他便打消了猜忌, 也記起了這些年他鎮守北地從無任何僭越舉動,於是最終也只問了一句他是否與朝中官員相熟,不過是防著他有結黨營私之嫌,就此作罷。

    然而, 如今他卻率軍入了長安。

    “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麼?”帝王蒼老的聲音如風過枯枝:“還有你,河洛侯!朕許你崔氏諸多特權, 便是讓你這般帶人進來回報朕的!”

    崔明度伏地叩首:“請陛下聽奏,邕王勾結突厥,串聯單於都護府, 試圖逼宮奪位,已暗中控制了兩道宮門。而陛下被小人蒙蔽,即將下旨詔封。安北大都護是為鏟除逆賊而來,亂局當前,臣只能協助大都護奪回這兩道宮門,橫擋住他處禁軍,只求這片刻功夫,足夠讓陛下耐心聽諫,以匡扶社稷歸於正道。此舉看似兵諫,實際卻是撥亂反正,以清君側。”

    帳中又是無聲,良久,帝王再度開口,壓著怒氣:“好個撥亂反正,以清君側,你們有何證據?”

    伏廷自懷中摸出幾頁紙,一振展開,呈於雙手之上:“單於都護府可汗之子阿史那啟羅已被臣所俘,這是他的證詞,如若陛下不信,可召其當面對質。”

    只不過以他眼下的情形,暫時恐怕也無法回答什麼了。

    “除去這份證詞,臣還拿到了他隊伍中幾位副將的證詞。當晚單於都護府人馬試圖沖入城中協助邕王,所有東城門守軍都已親眼所見,至今仍有人馬逃竄在外未被拿回,若陛下依然不信,也可召來守軍詢問。”

    他沈著說完,手往前一推。

    內侍慌忙去接了過來,頭也不敢擡地呈送到床榻前。

    帝王枯瘦的手伸出來,接了過去,紙張翻動,他的喘氣也越來越重,好似被人捏住了咽喉。

    阿史那啟羅說,單於都護府會給突厥提供方便,都是為邕王所迫。邕王說那是皇長子的授意,只要單於都護府照做便是協助皇長子。

    又聲稱突厥所要的就是戰勝北地,殺了安北大都護,掠奪北地財物,其余無他,而他與安北都護府不合久矣,正好想要安北都護府落敗。

    突厥則通過邕王,暗中答應勝了北地後就與中原交好,並以和談和兵力兩面支持皇長子登基。一旦皇長子登基,就會擴單於都護府為單於大都護府,所享一切遠超其余都護府,並做護國功臣論。

    然而突厥還是落敗,如今皇長子又身死,單於都護府以為一切都已化成空了,不想突厥又轉而支持邕王。

    邕王輕易被說動,再找上單於都護府,許諾了更多好處,又威脅不相助便告發至禦前。單於都護府認定在如今情形下,邕王已是必然的帝王人選,於是一條道走到黑,發兵而來協助……

    其余證詞,大同小異。

    垂帳一掀,帝王驀地一下扔出了紙張,大咳出聲。

    一察覺出有勢力威脅皇權時,他就刻意疏遠了邕王,是覺得其愚蠢,不堪重用。

    沒想到何止是愚蠢,寵其多年,竟致使他的胃口竟漲至這般地步,連外敵也敢引入。

    他的身邊竟是如此一群沒腦子的廢物!

    猛烈的咳嗽使得床帳都在晃動,帝王一手扯著垂帳,拖著沈重的身軀,手扣在床沿,一句話斷斷續續,似壓在了嗓子裏:“皇子不可能與突厥勾結,不可能……”

    崔明度擡頭,迅速看了床榻一眼,接話道:“陛下所言極是,皇長子是被邕王陷害,此事與皇長子絕無關聯,皇長子是因胞弟病故太過傷心才致離世。”

    伏廷一動不動,聽在耳中,面色冷肅,沒什麼表情。

    帝王似平復了一些,仿佛以這個理由說服自己接受了,喘著氣問:“你們想要如何?”

    伏廷赫然開口:“請陛下即刻拿下邕王,決不能立其為儲君。”

    帝王望著他衣上若隱若現的血跡,自此才算親眼看到這位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大都護是如何走過來的,是染著血握著刀過來的,口中又是一頓咳。

    外面霍然傳來急切又慌亂的呼喊,宮人們似在奔跑,有人在喊“邕王從東宮殺過來了”。

    然而很快就被另一陣聲響遮蓋了過去。

    伏廷依然跪著一動不動:“陛下放心,臣只為暗中入宮而奪下了邕王所控的宮門,這裏的兵馬並不多,但要制住一個邕王足以。”

    如此,倒真成了清君側。

    帝王一陣一陣地咳,如同停不下來了一般,不知是在咳邕王的不堪一擊,還是在咳他的部署周密。這幾句說起來輕巧,然而他一身血跡也說明了這片刻功夫得來的沒那麼容易。

    在咳聲中隱約聽見外面邕王的聲音,竟在喊冤枉,喊著要面聖,但最終這些聲音都離遠了。

    帝王悲憤交加,被那一聲一聲的叫喚弄得氣血上湧,待終於停下咳嗽,已是氣力不支,隔著垂帳看著那跪著的三人:“你們思慮足夠周全,竟然還帶了個人來,是知道朕的江山無人可傳了。”

    一直沒有做聲的李硯忽的擡起頭,朝帳中看去,那道垂帳被揭開,他終於看見了聖人面貌,發髻花白,面貌不至於蒼老,卻已是憔悴不堪,一雙眼也露了渾濁之態。

    “報上名來。”

    李硯下意識看向身旁,伏廷看了他一眼,他似清醒了,振作了精神,也壓下了翻湧的心緒,垂眼回:“光王之子,李硯。”

    “光王之子,這麼說你的瘟疫已好了。”帝王早已猜到,被伏廷帶來的,還能有誰?無非就是他幾次三番也除不去的光王之子。

    瘟疫?皆不是省油的燈!

    他渾濁的目光轉到崔明度身上:“看來崔氏也是要支持這位做儲君了。”

    崔明度伏地再拜:“崔氏追隨陛下多年,更明白陛下一心所念只在皇權,若非思及傳承,陛下也不會挑中邕王。但邕王大逆不道,只會害及陛下一心維護的皇權,他日還會叫生民塗炭。既然如此,陛下何不摒棄前嫌,為皇權著想到底,挑選更適合的人選。”

    猝然一聲脆響,帝王拿了案前香爐就砸了過來,銅制的爐鼎一直滾落李硯身前,香灰翻落,從他衣擺前拖出去很遠的一道。

    直至此時,帝王才徹底震怒:“你有什麼資格?”

    李硯垂著頭,衣袖裏的兩只手緊緊握成拳:“沒有資格。”

    “那你又憑何做儲君?”

    “只因邕王更無資格。”

    帝王撐在床榻上,劇烈喘息。

    他大半生都為皇權而搏,為此不惜代價地鏟除藩王勢力,不惜遏制邊疆都護府,寧願北地繼續窮困潦倒;也為了皇權,覺得長子平庸,易被操縱,難當大任,唯有么子心智似他,便一心栽培,打算廢長立幼。

    所做一切皆是為了皇權,可到頭來苦心孤詣一場,弄得宗親零落,眾叛親離,卻是為他人鋪了路。

    為皇權著想到底,到頭來,終究還是為了皇權。

    想到此處,不知是該喜該悲,竟然突兀地大笑起來。

    這是他的報應,一定是他的報應!

    直至笑聲停下,伏廷仍然端正地跪著:“臣自知有罪,不求脫罪,但求陛下準我擒住突厥主謀,按照他們的計劃,突厥近來必有動作。”

    話音剛落,殿門外已出現一名近衛,小聲稟告:“大都護,羅將軍從邊境傳訊過來,突厥有異動。”

    帝王枯坐帳中,如同入定,事到如今,聽了他這番話,竟反倒是平靜下來了:“朕依舊要靠愛卿保家衛國啊。”

    崔明度忽又再拜:“請陛下定奪。”

    天氣陰沈,風冷刺骨。

    都護府外,忽而來了一隊人馬,皆是行色匆匆,無比焦急。

    秋霜小跑進了主屋,迅速拿了披風給棲遲披上,又用棉衣將占兒包裹得嚴嚴實實,送入她懷中:“家主,快,大都護派遣的人來了,要家主馬上出發!”

    棲遲伸手抱住占兒,心裏沈到了底,沈默地坐了一瞬,起身出屋。

    到了廊上,曹玉林已經迎上來,對上她視線,低低說:“嫂嫂,請隨我走,讓秋霜隨別人走。”

    棲遲不知是以何種心情隨她出的門,一路腳步不停,心裏全然是空的。

    府門外已安排好馬車,原本圍著都護府的大隊兵馬已經全都護衛在馬車兩旁。

    棲遲抱著占兒坐進去時,看見曹玉林親自坐在了駕車的位置。

    “嫂嫂放心,倘若被官員堵截,我會按照三哥交代的去說,這批人馬是早就安排好的,不管嫂嫂今後到哪裏,他們的任務都是保護你與占兒。”

    說話間已策馬出去,直奔城門。

    占兒在車裏依舊不安分地想走動,被棲遲按住了。

    聽著動靜,外面還有其他人在領隊,便是回來報信的那隊人。她的心思轉了回來,想起秋霜的話,一手掀開門簾,小聲問了句:“據說是他特地派人回來通知的?”

    曹玉林控著馬車,忽然回頭看她一眼,點了個頭,卻有些其他意味:“嫂嫂放心,不會有事。”

    棲遲放下簾子,緩緩坐回去,又揭開窗格簾看了一眼。

    領頭的那些人看裝束與北地軍人無異,看神態更是急切的很,比誰都盡心的模樣。

    馬車很快出了城,並沒有遇到一點阻礙。

    出城沒到十裏,前方領隊的人裏,忽而有人提出不必如此多人跟著護送,由他們護送大都護夫人去與大都護會合即可,以免引起人註意。

    曹玉林忽然喊停。

    馬車一停,占兒撲進棲遲懷裏,外面的人馬也全停了。

    “嫂嫂坐穩了。”曹玉林忽然說。

    棲遲抱緊了占兒:“知道了。”

    霍然一陣拔刀聲,外面響起陣陣兵戈廝殺。

    留下保護都護府的皆是軍中精銳,一出手,目標直指那群領隊之人。

    對方看起來是出自軍中,卻並不嚴謹,又人數不多,被殺了個措手不及,頃刻就落於下風,死的死,傷的傷。

    一片哀嚎聲中,曹玉林揭了簾子進來。

    “沒事了嫂嫂,大概是突厥為幫助邕王而走的一招,破綻百出,註定有來無回。”

    出行時就已懷疑是假消息,伏廷臨走交代過,結果會直接通知曹玉林,真出了事不會這麼安排一批人馬堂而皇之地回來接人,更何況接到路上說的還是去與伏廷會合。

    曹玉林看得真切,他們出城時連城門守軍都示警了,不過是放任他們至此才解決的罷了。

    棲遲點點頭,抱著占兒,嗅到了那陣血腥味,不知在長安是否也是這樣的情形。

    “回去吧。”她輕輕說。

    曹玉林看了看她神情,出去駕車。

    外面的人已迅速清理幹凈道上。

    一行人馬沿原路返回,至城門下,又是一隊人馬快馬加鞭自遠處而來。

    棲遲透過飄動的窗格簾看出去,邊角裏能看見道路盡頭馬蹄陣陣,拖出一陣彌漫的塵煙直往此處而來。

    曹玉林停下了馬車。

    她拎了拎神,摟緊了占兒,做好了再應對一撥人馬的準備,卻聽外面動靜,似所有人都下了馬,接著就聽外面齊聲喊道:“拜見大都護!”

    棲遲怔了怔,占兒已趁機邁著小腿往車外走。

    曹玉林掀了簾子,將他抱了過去,又看向棲遲,門簾已垂落。

    她突然清醒了一般,立即就要出去,忽而聽見外面傳來內侍尖細的聲音,才知還有外人在場,最後送入伏廷低沈的聲音:“伏廷奉旨來向郡主報安。”

    當朝有律,唯有與儲君一脈才可稱郡主。

    棲遲揭簾的手頓住,擡頭看著簾子,好一會兒才輕聲說:“入車說話。”

    伏廷掀了簾子,矮身入車,瞬間就到了她眼前,一身沒來得及清理的血跡,泛青的下巴,眼下帶著連日奔波而至的憔悴,一雙眼看著她。

    棲遲一傾身將他抱住,忽的退開,揚手就甩了他一巴掌,渾身都在顫,手指也在顫,最終卻又撲上前,更用力地抱住了他。

    伏廷抵了抵牙關,她打得並不重,只有他明白其中意味,終究什麼也說不出,伸手一把將她緊緊攬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占兒:抱我走幹嘛,我也想看爹媽重逢!

    車內:啪!

    占兒:不看了,打擾了。(抱肉拳告辭)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48:52

第93章

    李硯落後一步,正被大隊人馬護送著, 走在返回北地的路上。

    到了此時, 他的腦中還反反復復回想著那日的情形。

    那一日, 他們不過在殿中待了三刻不到的功夫。

    當別處的禁軍趕來支援被奪的宮門時, 忽而得到命令,又悉數撤去。

    安北都護府的人馬也全數退出宮外,如同從未出現過。

    而寢殿裏,最終, 一道明黃的聖旨被崔明度雙手接過,封入繡著金線的錦袋中,收藏起來。

    情形已擺在眼前, 是要一致對外,還是要在這都城宮廷裏自相消耗。

    帝王最終選擇的, 仍是皇權和江山。

    一切似已決斷清楚,只在最後, 帝王忽然發話,要李硯單獨留下說話。

    伏廷看了他一眼,輕微地點了個頭,示意他鎮定, 才退出門去。

    李硯跪在那裏,聽見帝王蒼老的聲音問:“想必你過去一直都在惦記著光王爵吧, 如今比起當初,可算是一步登天了,你作何所想?”

    李硯不知這是考驗還是質問, 垂著頭,一幅恭謹乖巧的模樣:“回陛下,我自幼長在光王府,從小就知道將來要繼承光王爵,恢復王府榮光,這是我心中所想,確實一直惦記著光王爵。但我從未惦記過帝位,因為這從不是我該惦記的東西,是故如今無所想。”

    帝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那你就沒話要與朕說了?”

    “有,”李硯以頭點地,安靜了一瞬才道:“我想求陛下賜我丹書鐵券。”

    丹書鐵券向來是只賜給功臣的天恩,可以免死。

    帝王拉開垂帳看著他:“你倒是夠聰明,還知道求一道護身符,難道是要防著朕解決了自己立的儲君?”

    “不敢。”李硯只恭敬地跪著。

    雖然如今帝王松口給了他做儲君的機會,但一次次的瀕臨死地,他不得不多一份防範之心。過去那陣子提心吊膽、命懸一線,尤其是身邊人也為他卷入其中,這種滋味,再不想經歷一遍。

    帝王一陣猛咳,喘息陣陣:“當初曾聽邕王世子說過你膽小如鼠,就連遭人欺負也不敢還手,卻原來只是忍著的了。”

    李硯不說話,默默揪緊衣擺。

    當初忍耐是不想給姑姑添麻煩,如今又何嘗不是忍耐。可是忍耐著並不代表忘記了,只不過是因為沒到時候。

    他擡起頭,朝床榻那裏看了一眼。

    那道蒼老的身影映在他眼裏,如風中殘燭。

    縱然不甘,仍有光輝,只是終是抵不過風來急催了。

    ……

    當日,李硯退出寢殿後,伏廷離去前入殿再請:接下來勢必會與突厥交手,請聖人派遣儲君於前線督軍。

    帝王咳中夾著冷笑,最終只是擺了擺手,準了這個要求。

    誰都看得出來這是他不放心李硯安危,想以這個理由將李硯帶出長安。

    於是李硯得以返回北地。

    風刮過臉上,越來越有寒刃割過的麻木感,他掖了掖衣領,收回了思緒,往前方看:“進北地了。”

    旁邊伏廷的一名近衛及時告訴他:“是,大都護傳訊過來,已與夫人在前方城中等著了。”

    李硯往後方看了一眼,後面馬上坐著的是崔明度。

    他說:“河洛侯不必送了,已入北地地界了。”

    崔明度從長安一路伴隨他至洛陽,又自洛陽領了崔氏的隨從護送他至此地,是因為明白如今彼此已是一線共榮的關系,聽了這話只是溫和地笑笑:“既已到了這裏,還是見過大都護和縣……郡主再走吧。”

    伏廷自瀚海府接了棲遲後,就趕往與中原交界的豐平城來等候李硯。

    城頭上,棲遲站在那裏,衣裙曳地,戴著帷帽,如一株城頭扶柳,隔著帽紗看著遠處。

    頭頂日光西移一寸,才看見了遠處浩浩蕩蕩過來的隊伍。

    隊伍當中領頭的就是李硯,錦袍加身,似有所感,突然就仰著頭朝城頭上看了過來。

    棲遲看他像是瘦了一些,一時百感交集,揭開帽紗,沖他笑了笑。

    李硯離得遠遠的,應是看見了,也回了一笑,像是要叫她放心,只是看不太清楚。

    棲遲目光轉到他身後,才看見崔明度也在,放下帽紗,走下城頭。

    伏廷正在下面等著,早已看到了城外過來的李硯和崔明度。

    原本他們並沒有在此多停留的打算,只打算接了李硯便走,現在看來,是必然要停留一下的了。

    當地的城守正在旁殷切詢問:“大都護,可容下官招待?”

    “只一日,明日就走。”他說。

    一日都已過去大半,實際上也就只剩幾個時辰了。城守匆忙領著下屬去辦。

    棲遲正好走過來,看著他:“你急著趕回來,是不是因為突厥?”

    伏廷點頭,沒有多說,牽了馬,示意她上去。

    棲遲看了一眼即將入城的隊伍,踩蹬上了馬。

    迎接的人已安排好,她只要知道李硯安然無恙便放心了。

    伏廷跟著上去,如來時一樣,擁著她同乘,先行趕往當地官署。

    ……

    官署後面的院落是特地安排給大都護與夫人一行入住的落腳處。

    先是大都護和夫人,接著又是皇儲,城守不得不招待得盡心,將自己府邸裏得力的仆從婢女都打發了過來,裏裏外外都是伺候的人。

    半個時辰後,李硯入了官署,立即就被迎去了前廳,那裏早已備好了宴席為他接風洗塵。

    伏廷也早一步等在廳中了。

    李硯先走到他跟前:“姑父,都中已經安穩,可以放心。”

    “嗯。”伏廷離去前就已經將能做的都做了,甚至連對那些竄逃的單於都護府人馬,都派人去協助追捕了回來,對此他倒是不擔心。

    對於如何穩定都中那群人,世家出身的崔明度更明白如何做。

    想到此處,他轉頭看了一眼,剛剛隨李硯進來的崔明度卻已不見蹤影。

    ……

    棲遲沒有去宴席上,隨伏廷到了這地方後就一直在後院中待著。

    傍晚時分,曹玉林將好動的占兒抱去交給乳母,回頭在屋中找到她:“嫂嫂,下面官員的家眷都來了,要恭賀嫂嫂。”

    棲遲說:“讓他們恭賀阿硯就好了,我有什麼好恭賀的。”

    “嫂嫂如今也升至郡主了,自然值得恭賀。”

    話雖如此,曹玉林想起在瀚海府的城門外,那跟隨伏廷過來的宮中內侍當場宣布冊封她為郡主時,也沒見她臉上有多欣喜。

    當時她從車內和伏廷一同出來,眼似乎還是紅的,一只手藏在袖中,但分明與伏廷的手緊緊纏在一處,別人沒看見,曹玉林離得近,卻是看清楚了。

    大約對她而言,從未想過自己有什麼是應該得到的。

    棲遲有些心不在焉,是因為還在想著伏廷說的話,隨意點了個頭說:“那便去受個賀就回來。”

    說著理了理鬢發,出了屋門。

    兩個婢女在外等候,一路引著她去了後院花廳裏。

    廳中竟也備了酒菜,早已坐滿了大大小小官員的家眷,一見來人,只不過一道衣香雲鬢的身影,便忙不疊起身下拜,高呼:“拜見郡主。”

    棲遲走至上方案後坐下,請她們起身落座。

    眾人恭恭敬敬地又拜一拜,才起身坐下,而後由城守夫人領頭,舉了酒盞向上方遙敬棲遲。

    棲遲端了酒盞,飲了一口。

    其他人再敬,又稍稍飲了一些,一盞未幹,便放了下來,只當是受過道賀了。

    伏廷早已下了令,不得大肆慶賀,底下官員也都是有數的。

    畢竟如今都中還在二位皇子喪期,他們杯盞中所盛的都不是酒水,只是女子所飲的梅汁。

    只不過多少也有些酒氣在裏面,棲遲不勝酒力,所以也只走個過場,只這一盞便不再飲了。

    城守夫人也道:“夫人飲了一盞已是不易,這梅汁還是有些後勁的,尋個彩頭就好,如此足矣。”

    眾人仔細妝點過的臉映在燈火裏,言笑晏晏地說著好話——

    “夫人此後一定會榮寵加身。”

    “聖人慧眼,儲君之位實至名歸。”

    “……”

    棲遲聽了無言,心說她們如何知道其中曲折。

    片刻後,外面有婢女傳話:大都護命諸位家眷離去。

    廳中眾人便不再多待,立時起身,乖順地見禮退出門去。

    棲遲以為伏廷就在外面,想起身,卻真的覺出那梅汁的後勁來,擡手揉了揉額角,又坐回案後。

    有人推門走了進來,她擡眼看過去,逆著燈火有些朦朧的一道身影,她瞇了瞇眼:“三郎?”

    再看卻又不是他身形,她當即起了身。

    往外走去時,經過他身邊,對方忽而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

    棲遲收住腳步,看向他:“河洛侯這是在做什麼?”

    來的是崔明度,他的手指一動,似覺得不妥,已有要放開的意思,卻又倏然抓緊,擡起眼來看著她,說不出來什麼神情,也猜不透他想要說什麼。

    雙方合作,對他崔氏也有利,棲遲不覺得他是因為這個而來的,動了動手腕說:“放手。”

    崔明度反倒抓得更緊了一些。

    棲遲蹙了眉,動手掙紮,後勁又至,太過用力,沒有站穩,腳下踉蹌了一步,險些摔倒。

    崔明度另一只手來扶她,被她推開:“河洛侯自重。”

    他一只手仍牢牢扯著她的衣袖沒放,忽而貼近一步,低聲道:“我是來與郡主道別的。”

    “你上次在官驛已與我道過別了。”棲遲偏過頭,與他拉開距離,只有那只手,始終未能掙脫。

    崔明度扯著她袖口,想將話說完,“這是最後一次。”他胸中滿腔言語,都已壓抑難言:“已至這一步,我此後再不會多問郡主過得如何了。”

    哪怕想問也沒了理由,光王府再不受打壓,他連愧疚這一層也剝去了。

    棲遲不太舒服,眉頭沒松開過,拉扯著自己的衣袖,試圖往前走:“我過得很好,一直很好,我嫁了這世上最好的男人,這一輩子都會很好,用不著你再過問。”

    崔明度被她的話敲回了神一般,手指松開了:“是,是我失禮,郡主莫怪。”

    但失禮,也只這一次了。

    今後很難再有交集,他們都各有各的路要走了。

    崔明度看了眼前的棲遲一眼,轉身自後方開了耳門離去,腳步輕緩,如同未曾來過。

    棲遲脫了力,跌坐在地上,下一瞬,門被一腳踹開。

    伏廷長腿闊步地走過來,將她一把拉起來,掃了圈周圍,只有她在。

    棲遲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氣息便定了心,歪著頭靠在他身上:“三郎。”

    伏廷撥過她的臉:“你沒事?”

    她軟軟地應一聲:“嗯。”

    伏廷又看一眼左右,攔腰將她抱起,離開花廳。

    穿過廊下時,她已在他懷間不安分起來。

    廊下無燈,穿行在黑暗裏,靠著他,她便有些肆無忌憚。

    伏廷低頭在她耳邊,氣息漸沈:“只喝這個你也能醉?”

    她並沒有醉,最多有些微醺,手在往他胸前伸,輕輕說:“北地的什麼都烈,想來以後只能在你跟前喝了。”

    伏廷被這句話莫名地勾出了情緒,撞入房中,背一靠上門,頭就低了下去,尋到了她的唇。

    她唇舌裏還有梅汁的味道,些微的酸甜,整個人在他懷裏水一般的柔。

    接著又熱烈地回應他,纏在他身上,主動去扯他的軍服。

    直到此時,伏廷才終於問了句:“他幹什麼了?”

    棲遲知道他問的是崔明度,挨著他頸邊,實話實說:“來道別。”

    伏廷沒說什麼,料到崔明度也該有分寸,不管他曾經怎麼想的,到了如今都該醒了。

    “你走神了。”棲遲小聲說。

    伏廷頓時將她托到了身上。

    燈火裏的人影交疊在一起時,很快就被拂滅了。

    棲遲本還想問他為何會突然出現,但沒法開口,怕一開口便泄露出難捱的聲音來。

    黑暗裏,伏廷全然掌控著她的起伏。

    這一夜都有些不知疲倦,不知糾纏了多少回。

    直至第二日早晨,棲遲梳洗完隨伏廷出去時,才覺得太過放縱了一些,臉都有些紅。

    官署外的道上已經人馬安排妥當,即刻就要起程。

    伏廷先行出去安排,邊走邊緊著袖口上的束帶,擡頭正好看見崔明度要離去,剛向李硯辭行過,又朝他這裏走了過來。

    “邕王與單於都護府的事還需問案定罪,我便告辭了。”崔明度搭著手,向他辭了行,忽而添了一句:“望大都護與郡主此後太平安樂。”

    伏廷點頭:“會的。”

    崔明度垂了手,上馬離去。

    棲遲出來時,已不見他人影了。

    曹玉林抱著占兒出來的,此時才有機會與李硯說話,在另一頭站著。

    棲遲走到伏廷身邊,看了看他的臉:“你是不是要去邊境了?”

    他是因為突厥急著回來的,她知道這是免不了的。

    伏廷沒否認:“越快越好。”

    “這次可以帶上我了?”她盯著他:“我跟你一起去。”

    伏廷與她對視了一眼,短短一瞬就點了頭:“好。”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49:08

第94章

    這次要去的邊境是幽陵郡,羅小義送來的消息稱, 是從那裏發現了突厥動用兵馬的蹤跡。

    路上開始接連的刮大風, 常常一刮就是幾個時辰不停。

    棲遲帶著占兒坐在車裏, 車中已經擺上了炭火, 這一方天地卻是溫暖的。

    以督軍名義隨行的李硯一路都隨伏廷騎馬在外,大部兵馬在後,行軍極快。

    到了此處,他才開口問:“姑父對那阿史那堅可算了解?”

    伏廷尚未接話, 曹玉林的聲音傳了出來:“他就是個瘋子。”

    李硯一時沒了聲音,棲遲在車內不禁凝神聽了下去。

    早在當年那一戰後,曹玉林就已對此人查得無比清楚, 因為這是她畢生仇敵。

    阿史那堅是突厥最好戰的將領,一直試圖攻破北地, 目標包括了吞並單於都護府的突厥一脈,北地如仆固部等各大胡部, 重新壯大突厥。近些年吞並了一些周邊的小部族後,越發氣盛,恐怕已經不安分於只是暗中覬覦中原。

    為了激勵將士,他甚至將自己身邊的人都全部投入軍中, 做探子或是做先鋒,治軍更是采用鐵血政策, 絲毫不心慈手軟。

    但北地有伏廷在,各部軍民一體,出奇的團結, 固若金湯一般,屢攻不破。所以為了讓北地有缺口,就必須要除去伏廷。

    不論是當初古葉城的事,還是如今邕王的事,足見他為此已是不擇手段,不惜代價。

    聽到此處,李硯道:“如此說來,這個阿史那堅才是更應該被除去的。”

    除去了一個好戰的,對雙方都是好事。總不可能突厥沒有普通百姓,連年征戰對他們而言未必就能承受得住。

    打仗打到最後,苦的還是百姓。

    曹玉林的聲音被風吹得斷了斷,又接著道:“我曾打聽到突厥人當中有個說法,說阿史那堅只將三哥你當做他唯一可以正視的敵手。”

    伏廷沒說話,只笑了一聲,聲音混在風裏,比刀刃冷肅。

    車內的占兒大約是聽到了,他已經學會叫人,叫得還很清楚,如今正當學嘴的時候,冷不丁地小嘴裏冒出“呼”的一聲,語氣倒好似模仿了伏廷,仿佛連他都瞧不上阿史那堅似的。

    窗格簾布頓時被掀開,伏廷看了進來,就見棲遲正靠著窗口邊上看著他。

    是早已聽了一路的模樣了。

    他看看她,又看看占兒,轉頭說:“停下歇會兒。”

    隊伍停下,棲遲在占兒身上添了披風,抱著他下了車。

    天沈沈然如染墨,風大如嚎,遠處的雲連著一片微碧的湖,被吹出一層一層的漣漪。

    伏廷過來,擋了她身側的風,順手將占兒接了過去。

    她手指勾一下他臂彎,指了指那湖面:“我怎麼覺得那地方有些眼熟,像不像當初我們從臯蘭州回來時路過的那個冰湖?”

    就在那冰湖邊上,他第一次親了她。

    忽而覺得說起這個湖,就是在說湖邊的事,她眼神不禁往他身上輕輕一滑。

    伏廷大概是也想到了,嘴邊露了點笑:“不是那個,路線不一樣。”

    他托一下占兒,拉著她挨近自己,示意她往遠處看:“北地多的是這樣的湖,你看過的還很少。”

    棲遲擡頭看他的臉,他的下巴刮過了,幹幹凈凈的顯露在她眼裏:“那等這事過了,你帶我去慢慢看?”

    伏廷低頭看過來:“身為大都護和大都護夫人,未免有些不務正業。”

    “是有些。”

    “但也不是不行。”他把話說完了。

    棲遲手指撩起耳邊發絲,笑了笑,轉過頭,看見李硯和曹玉林都在這邊看著,再看回來時,表情已收斂,挨著他,輕聲問:“會有麻煩嗎?”

    從剛才在車上聽到那些時,她就想問了。

    伏廷抓著占兒的小手,看了看她說:“不用多想,和以往那些作戰都是一樣的。”

    他已身經百戰,這不過是其中之一。

    棲遲定了定心:“嗯。”

    占兒在兩人中間,一張小臉轉著東張西望,精明的很,在父親懷裏時總是很乖,也不亂動,只是習慣性地學著聲,嗯嗯呼呼的。

    只有他不識憂愁,無憂無慮。

    ……

    歇了沒多久,曹玉林集結好了隊伍,給棲遲送來了熱水幹糧。

    伏廷將占兒交給她,下令繼續上路。

    行軍不過半月,便已到達幽陵郡中,所耗時間比他們預計的要短。

    幽陵都督府已經做好了接待的準備,在紮營處十裏外就安排好了兵馬迎接。

    土坡荒道上人馬無聲,沒有豎旗也沒有聲張。

    灰撲撲的天際下,遊龍般的隊伍遠遠而來。

    伏廷領隊在前,剛剛勒停了馬,迎接兵馬中已有人打馬上前來報:羅將軍此刻還在前線緊盯著突厥動靜,突厥似有試探之意,本暗藏行蹤,如今已經於邊境線上正大光明地露了面。

    曹玉林打馬在旁,看向伏廷:“想來三哥的安排是有效的。”

    原本以阿史那堅的為人,一旦得知帝王那麼容易就摒棄了邕王,站在了江山這邊,必然會選擇退走,再尋機會。這是他一向狡猾謹慎的作戰方式。

    但伏廷早有心將他一舉殲滅,所以在派羅小義來之前就吩咐過,不管結果如何,只管散布假消息。

    此時大概阿史那堅大概還以為他因為兵諫而被困在了長安,一時半刻無法回來,甚至永遠都難以全身而退了。

    伏廷揮退他們,策馬去了馬車旁。

    棲遲已經自己掀開了車簾,擡眼看著他。

    車中炭火已經燒盡,占兒在她懷裏睡得正香。

    他說:“我先去與小義會合。”

    她點點頭,“好。”

    想了想,又問他:“你是如何安排的?”

    伏廷說得很簡略:“都布置好了,盡量斷了他的退路,才能除了他。”

    幽陵郡外邊境挨著古葉城,突厥這回選在這裏,必然是打算能伺機而動,時機不對便及早退走。

    棲遲聽明白了,低聲說:“我來一趟,也該做些什麼的。”

    他瞬間會了意:“怎麼,你要幫我?”

    “你忘了我還有支商隊在這兒壓著麼?”她指的是商隊裏運的那批生鐵所冶的兵器。

    若非她聲音實在低,伏廷簡直以為她是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看了看左右,壓低聲說:“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膽子這麼大。”

    “我膽子不大,”棲遲說:“只不過是想幫你。”

    伏廷手搭在窗格上,想了想,身體放低,眼睛看著她:“那就用,我會安排人配合你調度。”

    有這批兵器藏著,的確是得天獨厚的一個優勢,雖然有點冒險,但要抓住如阿史那堅這樣蛇一般狡猾的敵手,多個準備也好。

    棲遲將臉貼過去,湊在他面前,和他細細地規劃。

    片刻後,伏廷直起身,抓了馬韁:“我走了。”

    棲遲眼睛從他袖口上的束帶一直看到他臉上,看入他眼裏:“小心。”

    伏廷稍稍沈默:“你也是。”說完看了眼她懷裏窩著睡著的占兒,扯一下韁繩,轉頭離去。

    他們沒有說任何多余的話,也不說多余的保證,因為那些都不用多說。

    他的家在這裏,就是隨時等候他回來的保證。

    棲遲看著他的背影領著大軍遠離,眼前的路邊開始後退,馬車正往另一頭軍營而去,恰好與他背向而行。

    她一直沒放下簾子,直到他軍服筆挺的背影再也看不見,才轉過了頭。

    ……

    當日,臨近傍晚,一隊人馬改頭換面,做商隊打扮,護送著一輛馬車出了營,直往幽陵郡城中而去。

    車中坐著剛在營中待了不足幾個時辰的棲遲,換上了一身胡衣裝束,戴著帷帽。

    曹玉林騎著馬做男裝打扮,在外護送。

    車內,她的身旁還坐著李硯。

    “你特地跟來,是不是有話要說。”棲遲看著他,姑侄間都太了解,從他跟上車時起,棲遲便覺得他似是有話要說。

    暮光照入,車中昏暗。

    李硯穿著寬大的袍子,袖口亦寬大,他低頭,從寬袖中取出一只扁扁的錦盒,遞過來:“我是想把這個交給姑姑。”

    棲遲接過來,打開盒子,只一眼,就立即擡頭看了過來。

    那是丹書鐵券,一分為二,帝王和被賜之臣各留一半,是即使死罪也可免去的庇護。

    不用問也明白是如何得到的,聖人不會無緣無故地給他,必然是他自己開口所求。

    “交給我做什麼?”

    李硯沈靜地看著她:“姑姑手底下經營著龐大的商事,難保有會需要動用的時候,就如入長安時那樣。”

    入長安時,棲遲攪亂了商市,但必然會有官員徹查,所以她已將長安城中的幾大商鋪都關了,那不是一筆小損失。

    “那又如何,錢財沒了都可以再得,只要人還在就不算到最後。”

    “是,但天底下富豪雖多,卻沒有像姑姑這樣也觸及權勢的,雖然姑姑身份隱藏周全,我還是想給姑姑一份保障。”李硯將錦盒往她手中推了推:“這份丹書鐵券,我本就是為姑姑求的。”

    聖人以為他是為了自己活命,其實不然。

    他暫且已經沒有危險,除非聖人會有下一個儲君人選,但姑姑不一樣,她的身份永遠是個隱患。以她和姑父的防範,或許外人永不可能發現,但他還是給她一份保障。

    這個經商的身份最早是因光王府而產生,後來也一直為他籌謀,如今他也該為姑姑想一想。

    讓她可以放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能做的事。

    “姑姑如果不收,我也會想方設法留下,總之,這一定是給你的。”

    棲遲看著他,唇張開,緩緩露了笑:“沒想到,如今也到你護我的時候了。”

    李硯這才笑了起來:“如此才不枉費姑父的教導。”

    薄暮的光透過掀動的簾布映在他半張臉上,棲遲隱約覺得當初那個在車中隨她同來北地的孩子已經再也瞧不見了。

    馬車趕著落城門前的最後一小段時間入了城。

    自從當初棲遲與古葉城的獨眼訂立了互惠的協議,北地就多了不少外來胡商入駐開設商號。

    如今的幽陵郡中也不例外,因著距離古葉城不算遠,獨眼的鋪子也在這裏占了好幾家。

    夥計小跑著去通知他有客拜訪時,獨眼正在街心的一家鋪子裏對了賬目要返回古葉城,聞言就覺得不對勁,像是自己的行蹤被人掌握了一般。

    他叫夥計去帶人來,一面在邊上的耳房裏往外看。

    曹玉林先進來,一行人緊隨其後,默不作聲,卻極其整肅威壓,徑自將店鋪就關了。

    他們身後,緩步走來一個女人,隔著帽紗看不清模樣,唯有身段有些眼熟。

    獨眼看看曹玉林,再看看她,便知是遇上熟人了。

    棲遲入了耳房,攏著手說了句暗語:“拘一把火做。”

    獨眼知道她手筆,“火做”指的就是大宗買賣,必然又是一筆很賺的,自然求之不得:“這次拘什麼?”

    外面始終很肅穆,沒有一個人出聲。

    耳房裏,棲遲很迅速簡潔地將要說的說清楚。

    很簡單,讓她帶來的這批人隨獨眼啟程,做商隊模樣回到古葉城內,隨後就安插在自己的商隊裏,其余的事就不用他管了。

    這樣,在邊境的後方,古葉城裏,就不動聲色地多了一支藏兵。

    哪怕阿史那堅的人來回於邊境線外查探,兵器與人手是分開過去的,在路上都沒有暴露的可能。

    很長的時間內,獨眼都在考慮。

    他是有數的,實際上棲遲運生鐵、冶兵,皆是在古葉城這三不管地帶做的,他多少是拿了錢參與了的,知道些眉目,只不過也知道規矩,這些事情都當做不知道。

    此時卻連聲說:“傷攢子。”

    意思是虧心事,多少是有些害怕的。

    棲遲說:“放心,這一單,對得起任何人,甚至能叫你古葉城也擺脫以往的威脅。”

    獨眼是聰明人,明裏暗裏一番話,又重利當前,他知道該選哪一頭。

    何況當初就已選過了一回了,臨時跳反,兩頭都沒好路走。

    終究,他還是握指成拳,伸了出來,答應了。

    棲遲還要趕在城門落下前離去,無法多留,即刻便要走人。

    獨眼忍到此時,終於忍不住道:“你一定不是魚形商號家的。”

    棲遲停下。

    的確,她從頭到尾做的這些都不像個普通商人能做的事。既然他自己把她從魚形商號裏給剔除掉了,她還省得去找理由圓了。

    “沒錯,我不是,魚形商號家的就和你一樣,只是在做些有利的買賣罷了。”

    獨眼一眼翻白,一幅我就知道的表情,自己掩了掩耳房的門,神神秘秘地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棲遲想了想,能讓他更放心去做也好,隔著帽紗,緩緩開口說:“瀚海府,伏李氏。”

    她有諸多身份,但如今心裏,就只剩了這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  伏廷:終有一日,我會叫你將瀚海府當成自己真正的家。

    棲遲:瀚海府,伏李氏。

    占兒:(撅嘴)這家裏還有個我……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49:27

第95章

    邊境線前,黑雲低垂, 冷風過境, 起伏連綿的山坡遮擋了視線, 四下悄無聲息。

    北地大軍分幾支散開, 按照地勢蟄伏,一切都有條不紊。

    伏廷巡視過一遍,扶著腰後的刀走到後方。

    羅小義一路跟在他後面,一邊走一邊拿眼瞄他:“三哥可算來了,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傳你的假消息,都快信以為真,當做你是真出事了。”

    伏廷在他面前轉了轉手腕, 意思是沒事,在都中雖有交手, 不過是落了些皮肉小傷,早已沒什麼要緊的。

    他往邊境線盡頭眺望, 一道連著天的地平線掩在暮色裏,看起來什麼蹤跡也沒有。

    “情形如何?”

    “一直是這樣,”羅小義回:“那毒蛇太狡猾了,時常有試探的時候, 可能是在等時機。”

    阿史那堅前些時日還蠢蠢欲動,大有攻來的跡象, 那時候正當是邕王篤定了要成為儲君的時候,顯然是要與其裏應外合地相助,或者是打算一旦邕王成功上位就馬上討到回報。但之後沒多久就有所收斂, 大概是邕王與他通了氣,知道情勢不對,隨之便按兵不動了。

    現在則可能是在推測伏廷是不是真的被帝王治了罪困於都中,所以還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伏廷心裏都明白,露了個面便返回,以免打草驚蛇。

    剛下了坡地,幽陵都督領著幾個人從遠處馳馬過來,竟似十分匆忙,一下跳下了馬就來稟告:“大都護,斥候探到阿史那堅領著人正在往後撤,許是得到了風聲,知道您自都中安然無恙地回北地了。”

    羅小義頓時急了:“三哥,我去看看,這麼好的機會,再讓他逃了,下一次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逮到他,有這人在,突厥就沒完沒了地挑事兒!”

    所有人都是這個念頭,否則伏廷就不會這麼迅速地趕來。

    他手招一下,羅小義上前,貼近聽他跟前,聽他吩咐了幾句,知道了他做的安排,當即點頭,轉身就要去牽馬:“放心好了,我去去就回。”

    伏廷囑咐:“不要念戰,探明他動向就回來。”

    羅小義抱拳,爬上馬背,帶上一支人馬就出發。

    幽陵都督也跟著一並去了。

    伏廷又朝邊境線那頭看了一眼,兵法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阿史那堅既然把他當做敵手,一定細細鉆研過他的諸多作戰方式,此時是真要退走,還是以退為進,都很難說。

    他在心裏詳細地推演了一遍,大到整個全盤的布局,小到每一支兵馬的排列組合,以及棲遲與他討論過的安排,都已整合清楚,確定沒遺漏下什麼,才轉頭往自己的戰馬那兒走。

    上馬時,一名近衛來報:夫人那邊已經都安排好了,古葉城距離此地不遠,最多一日一夜,人手便可以順利運至古葉城中,抵達阿史那堅的後方。

    伏廷不禁心裏一動,她的速度比他想得還快,大概是特地趕著為他辦好的。

    這時候他甚至想感嘆一句自己的運氣好,能有這麼一個女人這樣在背後全心全意地支撐著他這番舉措。

    “告訴她我很快回去,先等小義的消息。”他吩咐完,打馬退去更後方。

    ……

    這一等,等了足足幾個時辰。

    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天邊有了月色。

    伏廷已經又將四下部署了一遍,忽而覺出不對,轉頭遠遠看了一眼,羅小義竟還沒回來。

    他豎手感受了一下風向,策馬往另一頭而去,月色裏坐在馬上,仔細聽著順風送來的聲音,隱約有淩亂的馬蹄聲,立時察覺有變。

    已有人快馬自遠處而來,月色裏飛奔如影,遠遠的就在喚“大都護”。

    那是幽陵都督的聲音。

    伏廷看著他到了跟前,眼睛往他身後一掃,沒有看見羅小義。

    不等他發問,幽陵都督便急匆匆地抱拳稟報:“羅將軍與阿史那堅交了手,忽而追著他去了,此時恐怕已經出了邊境線,屬下擔心有失,只得趕回來報!”

    伏廷一手按著身下的戰馬,沈了臉,以羅小義的經驗,應當不會出現這樣的失誤才對。

    必然是有什麼緣由。

    “到底怎麼回事?”

    幾個時辰前,羅小義和幽陵都督帶著人去追蹤阿史那堅的行蹤時,本一切如常,甚至羅小義自己還叮囑幽陵都督要謹慎,因為阿史那堅本人就是條謹慎的蛇。

    阿史那堅在此之前已經悄然越境,而北地這面並未阻撓,反而有誘其深入的意思,以至於他已入了邊境線內的大片無人荒地。如今他卻帶著人在退,且已退至邊境線附近的一處山坳裏,未免古怪。

    羅小義防著有詐,讓幽陵都督領著一隊人在後接應,自己率領人馬進去查探。

    果然,阿史那堅竟然早已察覺到了被追蹤,他一帶人進去就遭遇了伏擊。

    羅小義也不是泛泛之輩,敏捷地做了應對,雙方藏頭露尾地試探到了這時候,終於交了手。

    山坳中難以施展開,兩方騎兵都沒法使用急攻猛沖的戰法,只能貼身近戰,而這時候伏擊的一方就明顯占據了優勢。

    阿史那堅始終沒露面,唯有夾道兩側的山石之後不斷有突厥兵沖殺出來。

    天色越來越暗,雙方糾纏如陷入泥沼,都有了損傷。

    羅小義想起伏廷交代的話,及時後撤,想去與在後等待的幽陵都督會合。

    不想就在此時,一柄彎刀劈到了眼前,他立即揮刀格開,凝神一望就是對方一雙陰鷙的眼,生在張灰白陰沈的臉上。

    “伏廷的左膀右臂也不過如此。”阿史那堅用漢話嘲諷他,連聲音都是尖利的。

    論戰場對陣叫罵,羅小義還真沒輸過誰,當下呸了一聲,揮刀就砍:“夾著尾巴跑的孬種,還有臉說這種話!”

    早有突厥兵沖上來替阿史那堅擋了,護著他往後退。

    羅小義趁機揮刀再砍時,只聽見他的桀桀冷笑:“不知當初那個姓曹的女將軍被我逮走時,你這個孬種又在哪裏。”

    刀鋒一頓,羅小義陡然橫馬,瞪著眼看過去:“你說什麼!”

    阿史那堅隨著戰局往後退去,人在馬上,臉沖著他,用最冷毒的語調說出了讓他難以置信的話。

    短短幾句,每個字都像是隨著風聲刺入了在場北地將士的耳中。

    “……想當初,她可真是慘啊。”

    話音裏夾著笑聲,隨著他帶領的人馬往山坳外退去。

    羅小義不知何時起就停在那一處再沒動過,麻木地緊握著手中的刀,周圍的廝殺聲似乎都聽不見了,直到他話說完,已是睚眥欲裂,忽的狠狠一拍馬就追了上去。

    連後方傳來幽陵都督的追喊也管不上了,耳朵裏全是阿史那堅猖狂的笑聲,腦子裏便湧出曹玉林受難的景象,整整一百八十六人的慘死,他竟從不知道,竟是直到現在,還是從這毒蛇的口中知道……

    “羅將軍!”幽陵都督匆忙領著人追進來,只看到他帶著隊伍絕塵追去的背影,不敢貿然去追,連忙叫人留心著動靜,自己帶著其他人趕回去稟報伏廷。

    ……

    軍營裏,火把熊熊映照。

    棲遲才將鬧騰的占兒安置睡下,囑咐了乳母要好生照顧,一出營帳就聽見有馬蹄聲疾馳而來。

    必然是往來傳訊的人,這麼晚還往來奔波,必然有事,她特地等了一下。

    來人打馬到她面前,果不其然是伏廷的近衛,下馬見禮,三言兩語向她報了邊境線前的情形。

    是伏廷特地下令來報知她知曉的。

    “什麼?”棲遲聽完就擔了心。

    羅小義這時候冒進,萬一出什麼事可要如何是好?

    “姑姑。”李硯從另一頭的營帳裏走過來,他已聽到了,一面走一面在衣袍外系著披風:“我身負督軍之責,還是該去那裏看一看才是。”

    棲遲尚未說話,目光越過他,看到了他身後。

    曹玉林正站在那裏,臉在忽明忽暗的火光裏沒有表情。

    “他是瘋了不成。”忽然說了這句,她轉頭就去營後牽馬。

    棲遲看了一眼李硯,提著衣擺跟了上去。

    後半夜,伏廷派出去接應的第一批人馬已經返回。

    羅小義仍未回來。

    回來的人稟報說,他可能是真的追著阿史那堅出邊境了。

    伏廷當機立斷,上馬點人,宣布備戰。

    人馬集結完畢,連夜出發。

    沒有火把照明,只借著頭頂月光,一股輕騎如利刃出鞘,沒有片刻停頓,趕向前方。

    到那片山坳外時,伏廷收攏隊伍,點了副將出來,分領小股人馬分散去搜尋,命幽陵都督隨時在後接應,一旦有目標就可能會直接交戰。

    令剛下完,整隊將動,一馬自後方疾馳而來,月色裏一道黑影,直沖眼前。

    伏廷眼力好,早已看見那是曹玉林。

    “三哥。”她剛追過來,勒住馬時還在喘氣。

    伏廷掃了一眼她的擱在身前的手,她說話時握韁繩太緊,若非風聲太急,甚至能聽見指節的輕響。

    終於,她開口說:“請三哥給我一隊人馬,我可以去接應他。”

    伏廷第一句就問:“你能領兵了?”

    曹玉林垂了眼,又很快擡起:“我對阿史那堅要比他更熟悉。”

    伏廷迅速擡頭看了眼天上月色,不想再耽誤,揮手遣了兩個副將的人馬給她,握著馬鞭扯過馬韁:“不必勉強。”

    話音剛落,他已領著人箭一般穿過山坳而去。

    曹玉林依舊緊攥著韁繩,看了一圈跟在自己身邊的人。

    手心裏忽然多了層汗。

    幽陵都督給她送了柄刀過來,順便提醒她:“曹將軍,怎麼還不走,你不是要去支援羅將軍的嗎?”

    曹玉林松開韁繩,抓住那柄刀,再開口時,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唯有聲音清晰:“跟我走。”

    當初對著那僅剩的一百八十六人,她大概也說過同樣的話。

    其他人還未及做出反應,她已領頭馳馬出去,英姿颯颯,一如當年。

    ……

    邊境線的後方,還有其他人跟著。

    棲遲身罩披風,帶著兜帽,從馬背上下來,站在坡地上,時不時朝暗沈的遠方遙望一眼,手指扯了扯披風領口上的系帶,扯開了,再系上,反反復復好幾次。

    伏廷已經調動了大部,幽陵都督,軍中諸位副將都已另做排布,這比他原定的安排早,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要除去阿史那堅的行動都已開始了。

    一行人隨行左右,李硯就在她右前側的坡地上停了馬。

    他以督軍身份過來,說到底還是擔心羅小義安危,停留了沒多久,說了句“姑姑別擔心”,就帶著那些人又往前一些去觀望動靜了。

    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棲遲在原地來來回回地走動了幾圈,才察覺到已經等了這麼久,屈了屈被風吹冷的手指。

    忽的一陣聲響順風傳來,似是馬蹄奔騰,又似是混著戰場喊殺聲,她循聲望去,半青半白的天色像是將剛亮的天際割開了一道豁口,魚肚白的光從豁口裏照出來,有人乘馬而來,看身形和所著的甲胄,似乎正是羅小義。

    在他的左右兩側斜後方,各拖著一道塵煙,那是往他那裏接近的人馬,一頭為首的是軍服貼身的伏廷,另一頭的馬上坐著黑衣人影,應當是曹玉林。

    棲遲不禁朝著那方向走了幾步。

    ……

    沒料到會是以這樣的方式接應到羅小義。

    曹玉林在下決心自己出面的那一刻,就已是做足了迎接壞結果的準備,甚至帶著人都已到了邊境線外,只差一步就要與突厥騎兵交手,卻在最後接到消息,他自己返回了。

    晨光熹微,伏廷的人馬和她的人馬幾乎同時沖到了羅小義跟前。

    一躍下馬,曹玉林就扔了手裏的刀,手心裏尚有一層未幹的汗水,她走過去拽著羅小義衣襟,直接把他從馬上扯了下來。

    “羅小義,你是不是活膩了。”她揪著羅小義的衣襟,板著臉說了句,又重重一推:“真活膩了也別壞了三哥的事。”

    風吹亂了羅小義的發髻,他滿面塵灰,身上沾了血跡,後退兩步,看著她,忽的開口,嗓子卻是澀的:“阿嬋,疼嗎?”

    曹玉林楞住。

    在場兵士只默默看著,誰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伏廷看了一眼羅小義。

    羅小義誰也沒看,眼裏只有曹玉林,那兩只眼已經明顯的泛紅。

    “全軍聽令,”他韁繩一振,肅然地打馬前行:“都跟我走。”

    在場士兵,無論原先是跟著誰行動的,此時全都聽令,跟上他離去。

    這裏只剩下了羅小義和曹玉林。

    其實羅小義並沒有冒進,哪怕他的確已經怒火中燒,恨不得將阿史那堅碎屍萬段,但多年殺敵經驗還在,追出去沒多久就被伏廷交代的話拉回了理智。

    阿史那堅一定是探知到了他與曹玉林的關系,故意用此來激怒他,想除了伏廷的一支力量。

    他強忍著,生生壓下了當場追殺他的念頭,在出邊境那刻假裝醒悟,及時帶人往回撤。

    阿史那堅的人馬或許是真動了撤走的心思的,但他們終究還是被他的示弱吸引了回來。

    羅小義將他吸引往另一頭的峽谷,趁機脫身回來,為了把他再引回頭,損失了數百人。

    他一直忍著,舊愁新恨,都忍著,直到現在親眼看到曹玉林,猶如洪水潰堤。

    能問出來的只有一句:阿嬋,疼嗎?

    曹玉林在他面前站著,如同沈默的泥塑,連眼珠都沒有動一下。

    羅小義眼眶更紅,一手握拳堵住了嘴,轉過頭去,口中還是難以抑制地泄露了一聲嗚咽。

    他蹲在馬下,像個做錯事的半大小子,開口全是自責:“是我沒用,什麼都不知道,只想著你不要我了,都沒想過你遭受了什麼……”

    他終於擡起頭,看著曹玉林:“阿嬋,你實話告訴我,你的傷真好了嗎?真不疼了嗎?”

    風吹得他聲音斷斷續續。

    曹玉林的眼睛終於動了動,喉嚨裏如同被沙子鉻著,很久才發出聲來,已是生生嘶啞了:“傻小義……”

    ……

    棲遲從那頭收回目光,從剛剛所站的山石旁轉過去,心裏像被什麼堵著。

    一轉身,眼前是男人結實的胸膛。

    隨行的人早已退走,伏廷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身後。

    她仰頭看他,從他低頭看來的視線裏看見他眼睛裏的自己,像是陷在他眼底的那片深淵裏:“沒了一個阿史那堅能讓北地太平麼?如果能,我只希望永遠也不要再有下一個阿史那堅出來了。”

    伏廷扯了下嘴角,是有心安撫她:“這就是我身為大都護的職責。”

    棲遲看了眼他腰後腰側都配著的刀劍,知道他是很快就要有所動作了,擡起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

    他身上被風吹冷了,她將手臂收緊了些,靠過去,鼻尖與他輕輕相抵:“答應我,要好好地回來。”

    伏廷凝視著她的雙眼,她之前什麼也沒說,卻未必是不想說,現在終究還是開了口。

    他的手按在她腰上,彼此在風裏偎依。

    她又說:“我和占兒會等著你。”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49:43

第96章

    隊伍集結,伏廷換上了鎧甲, 準備出發。

    他坐上馬背, 正要下令將羅小義叫來, 後者已經騎著馬自己過來了。

    “三哥, ”羅小義戴上了盔帽,眼眶還紅著沒退:“阿史那堅的人頭請你留給我。”

    當初在榆溪州與之交手時,伏廷讓他記住阿史那堅那張臉,他還不知其意, 如今明白了,只恨不得生啖其肉。

    伏廷朝他身後看了一眼,沒做聲。

    曹玉林自羅小義身後打馬過來, 黑衣外多了一層甲胄,她說:“不用, 他的命,我自己來。”

    羅小義看了看她沒有表情的臉, 立時也沒了話,仿佛又回到了當初與她並肩作戰的歲月。

    伏廷此時才發話:“聽我號令行事。”

    隊伍開始緩緩前行時,他轉頭看了一眼。

    棲遲坐在馬背上,臉掩在兜帽裏, 朝著他的方向,而後扯了韁繩, 調轉馬頭到了一旁同樣坐在馬上的李硯身旁,二人一路看著他們這裏,一路遠離。

    伏廷轉頭揮手, 下令出發。

    在這支隊伍之前,另一支兵馬被調動,由幽陵都督率領,已前往去包抄阿史那堅。

    半道上,安排妥當的幽陵都督就已等在那裏,與伏廷的隊伍會合。

    隊伍呈倒甲字,推向目的地。

    阿史那堅最後在一片峽谷中出現過,追返回來,他必然要休整,但谷中細窄而曲折,隨之他就意識到不對,立即退出,只在兩側遊走,追殺羅小義故意留下吸引他的兵馬。

    本意是要盡可能的消耗伏廷的兵馬,但陸續所遇都是散兵在奔走,他便又立即改變對策,謹慎地往另一邊退去。

    伏廷到時,包圍圈正在緩緩收攏。

    忽的有兵來報:右側翼已與突厥騎兵遭遇。

    他抽刀下令:“戰!”

    ……

    雙方交手,一觸即燃。

    一眾將領,按照伏廷的命令,各守一方,協同應對。

    羅小義早已在伏廷下令的那一瞬就沖馬入陣。

    阿史那堅顯然很快就意識到了被圍,突厥軍兵分幾路,由他手底下的副將率領,從兩側方向沖擊北地兵馬的包圍圈。

    伏廷執刀躍馬,居高臨下地眺望,沖擊的突厥軍不太能突圍,這麼做倒像是有意拖住時間。

    塵煙滾滾,廝殺聲亂。

    如他所料,其中一陣塵煙如被拖拽出來的一道,脫離了廝殺陣中,直往邊境線而去。

    那是他們在試圖往邊境線外撤退。

    他一夾馬腹,沖殺過去。

    攔截的兵馬如斜刺而來的鋒刃,試圖撤退的突厥騎兵被這支北地的馬上槍兵阻斷,彎刀難以對陣,頓時就像被泥沼纏上了一般,被拖住了。

    阿史那堅終於露了臉,在突厥隊伍中一閃而過,像個灰白的鬼影,更加奮力地往邊境沖去。

    北地大軍一路追截。

    直至那片峽谷前,細碎的山石滾落在地,馬匹前行受阻,再無他路。

    在這不毛之地的一片峽谷,曲折蜿蜒,由兩片石山所夾,要穿過去才能離邊境更近。

    是有意的追截,將他們逼來了這裏。

    阿史那堅只能繼續往前,穿越谷中狹道。

    細窄的谷地將隊伍擠壓,兩側高壁上忽而箭羽飛下,早已埋伏在此的瀚海府弓箭兵險些就要無用武之地,此時又讓他們得到了機會。

    一陣即停,因為北地士兵追了進來,需防著傷到自己人。

    盡管如此,阿史那堅出得谷外,也已受了重創,兵馬至少縮減了一半。

    後方追兵又至,剩余的兵馬也被拖住,他不得不直面應戰,彎刀揮動,被一柄熟悉的長刀從側面挑開,鏗然一聲刀鋒低吟。

    之所以熟悉,是因為早已在心裏交手過多次。

    刀鋒白刃上,映出男人冷冽的眉目,伏廷握刀在手,盔甲烈烈,正冷冷地看著他。

    阿史那堅臉上忽然露出詭異的笑:“伏廷,你以為你能殺得了我嗎?”

    “或被殺,或被擒,你只有這兩條路走。”伏廷霍然揮刀。

    阿史那堅手中武器震飛,身前卻忽然撲來一個突厥人替他做肉盾。對方中刀濺血,他卻恍若視而不見,只是陰沈地笑著,忽的推開那人,手中多了一截細長的尖錐,直刺伏廷心口。

    這是可破盔甲的利器,他下手無比迅捷純熟,似演練了百遍。

    就如同突厥女當初的那招鐵鉤傷喉,都是出其不意。

    伏廷以最快的速度側身回避,仍被刺中了肩頭。

    阿史那堅卻沒再動彈,灰白的臉如同凝固,陰鷙的眼往下看去,自己胸口已沒入一截刀刃,力破護甲。

    伏廷之所以沒有完全避開,就是因為在那一刻已經送出了刀鋒。

    霎時間,突厥軍瘋了一般沖來保護,他抽出刀,斬殺了一人,肩頭也退離了錐尖,血頃刻溢出,濕了肩頭和半臂。

    “三哥,有藏兵!”羅小義正從後方趕來這裏。

    另一邊有沈重的馬蹄聲踏過大地,混著突厥語的呼號。

    阿史那堅一手捂著鮮血淋漓的胸口,邊退邊笑:“我等的就是這一刻,看你是要我的命,還是要你的北地……”

    沒說完,人已頭也不回地往邊境線沖去。

    所有的突厥兵都在為他脫逃而以命做盾,擋住追擊,而另一邊聲音的來源是突厥大軍正沖向側翼,所襲方向是幽陵郡。

    伏廷只看了一眼,轉頭朝向羅小義便伸手遙遙一指。

    羅小義立即改向,率人往阿史那堅追去。

    他握住刀,策馬調兵,攔向突厥大軍。

    等看到那批突厥軍的數量時,他覺得阿史那堅已經瘋了,烏泱泱的突厥大軍比任何一次都來勢兇猛,幾乎是過往的數倍兵力,或許已是傾國之力,只為了攻破北地。

    無人荒原,飛沙走石。

    伏廷抽了袖上束帶,草草綁住肩頭,用力一扯,立馬揚刀,擋在北地之前。

    天上開始飄起了細小的雪屑。

    戰線的後方,距離軍營不遠的半道上,棲遲勒住馬,默默地在心裏計算了一下時間。

    按照計劃,大概獨眼已經回到古葉城了。

    李硯跟在她身邊,問:“姑姑打算就在這裏不走了嗎?”

    她想了想,點頭:“就在這裏吧。”

    雪屑迷了眼,她伸手拂了一下眼睫,往戰線所在的方向望去。

    忽的聽見響亮的喊殺聲,仿佛已快至眼前一般。

    她心口驀地急跳一下,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感,打馬沿著原路往回馳了一段,視線中是暗啞的天,下方荒涼的地在雪屑飛舞和煙塵彌漫中似染了一層紅,如被血浸。

    ……

    阿史那堅以重軍壓陣,伏廷選擇繼續以大軍包圍他,那就要做好被突厥殺入北地的準備,如果要去回防北地,就給了他逃離的機會。

    而後方,已經有了追兵。

    他回頭看了一眼,認出是羅小義,看來伏廷還真是鐵了心地要殺了他。

    想到這裏,即便受了重傷,他都要得意地笑起來,只是傷口流血不止,已快無力。

    他將自己也當顆棋子,這一局,無論如何,都是對突厥有利的一面。

    至於自己,哪怕就是死了,也要讓北地淪在突厥鐵蹄之下。

    邊境線已近在眼前,身邊所剩的兵馬卻已不多。

    阿史那堅只能一口氣沖出去。

    古葉城不能再走一回,不是不敢,是他不信,靺鞨人已被中原王朝控制,只能自側面繞行,那裏也有他安排的突厥騎兵,雖人數不多,也足以接應。

    羅小義追到這裏,在他眼裏看來,已是註定有來無回。

    斜後方,卻又是另一小隊人馬在往他這裏追來。

    阿史那堅死死摁著傷處,陰沈地瞥了一眼,沒有看清,埋頭往前直沖了十數裏。

    果然一隊騎兵沖出來接應。

    然而下一瞬,他們所過之地,忽然殺出一批人馬,未著兵甲,只著短打,如同行商的尋常旅人,卻個個拿著嶄新的刀兵,斬向他們的馬和人。

    他們出現的方向,背後就是古葉城。

    血漫去路,頃刻死傷大片。

    退路已絕,阿史那堅連人帶馬被圍住。

    羅小義已到了跟前,恨聲道:“你也有今天。”

    終於也叫他嘗到了被伏擊的滋味。

    阿史那堅直到此時仍縮在僅剩的幾個突厥騎兵的護衛下,捂著傷口冷笑:“手下敗將,也有資格叫囂?”

    羅小義恨透了他這副嘴臉,劈手揚刀地殺了過去,忽的另一道人影已沖入了伏擊圈。

    曹玉林翻身下馬,黑衣隨風翻飛。

    她一言不發,眼中只有那一人一馬,持刀近前,一刀直刺阿史那堅身下馬腹。

    馬吃痛,掀翻背上的人,將他摔落在地。

    阿史那堅拖著刀,摁著傷口後退,這才看出剛才沒看清的就是她,一臉不屑:“原來是你,突厥奴。”

    羅小義殺意頓起,要沖上去時,看見曹玉林的身影,又生生忍住。

    曹玉林緊緊握著刀,走到他跟前,一字一句,面無表情:“去下面炫耀吧。”

    話音未落,刀已揮下。

    人頭滾落。

    一百八十六條人命的血債,終究在她手中了結。

    殺聲從高轉低,李硯接到報訊,回頭告訴棲遲,那是突厥大軍在往幽陵郡方向猛攻。

    幽陵都督和各位副將都帶著人馬在分頭攔截,阻斷了各個通道

    棲遲看見遠處有人過來時,立即拍馬過去,斥候在遠遠地大聲喊:“突厥右將軍已死!突厥右將軍已死!”

    她一直行馬到能看見兵馬的蹤影,視線裏出現了打馬而回的羅小義和曹玉林。

    他們身後的馬背上是折斷的突厥軍旗,和帶血的包裹。

    “你們回來了?”她下意識看了一眼他們身後。

    只有他們。

    羅小義抹了把額上的汗:“嫂嫂放心,我這便去支援三哥。”

    棲遲心中一緊,所以伏廷還情形不知。

    羅小義領頭,所有兵馬都往那一處集結而去。

    遠處忽然一陣劇烈的馬蹄聲,像是被什麼趕著遠去,越來越遠。

    明明遠離了,卻像踏在耳邊,因為實在太沈了,不用親眼所見也能猜出是怎樣龐大的一支兵馬。

    棲遲不自覺地也跟了過去,老遠看見幽陵都督也已率人過來,身上已然受傷。

    緊跟著又有斥候喊:“突厥撤兵了!”

    “大都護何在?”她立即問。

    幽陵都督艱難地抱拳回:“大都護獨領一支兵馬守在最重要的通道上了。”

    余音尚在,驀然一聲淒厲的高呼:“三哥!”

    是羅小義。

    棲遲瞬間心頭像被揪住,一夾馬腹就沖了過去。

    雪下大了,紛紛揚揚,大風掀開了她頭上的兜帽,雪花迎面撲了她一頭一臉。

    快馬到了地方,是一條倚山傍坡的山道,混戰的痕跡還在,四處淩亂,屍橫遍地。

    羅小義正帶著人馬沖向尚未退走的最後一波突厥騎兵。

    他們後方,山道上堆積了高高的屍體堆,伏廷拄著劍立在那裏,另一手還牢牢握著刀。

    身旁是始終緊隨的幾名近衛。

    馬已踏到屍身,分不清是突厥兵的,還是北地的,甚至還散落著兩個衣著顯然是突厥將領的屍身。

    棲遲下了馬,朝他那裏跑了過去。

    伏廷盔帽已除,渾身浴血,一動不動。

    她莫名的心慌,顧不上到處都是屍體和刺鼻的血腥味,一直跑到他跟前。

    安北都護府的旗幟還高豎著,被生生插在了突厥兵堆積的屍體間,迎著風雪獵獵作響。

    他身後所擋的方向,就是幽陵郡城池所在。

    棲遲迎著他的眼:“你怎麼樣?”

    伏廷的眼睛忽然動了一下,落在了她身上,丟了刀,朝她伸出手來,聲比平常低沈:“扶我一下。”

    她一把握住他手。

    剛握住的剎那,伏廷陡然倒了下去。

    近衛們連忙上前,棲遲已慌亂地抱住了他。

    她吃不住重,跟著跪倒在地,手心裏濕漉黏膩,全是他背後的血。

    雪花落下,從他的肩到身下的地,片片浸為殷紅。

    “三郎。”她用身體支撐著他,顫著聲喚他。

    伏廷頭靠在她肩上,沒有聲音。

    棲遲轉過臉去看他,只能看見他的側臉,垂下的眼簾上沾上了雪屑。

    她用力將他抱緊,身上似沒了熱度,聲越發輕顫:“沒事,三郎,沒事,都結束了,我們勝了……”

    “別忘了你還要帶我走遍北地。”

    “我和占兒還在等你回來……”

    “三郎,聽見了嗎?”

    近衛上前來扶,曹玉林帶著人馬也趕了過來,李硯緊跟在她身後。

    前方驅逐了突厥殘部的羅小義也正返回。

    聽見了嗎?

    北地在你手中守住了,和之前每一次一樣,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寸土地被侵占。

    戰事會造就英雄,也會造就瘋子。

    瘋子已被除去,我的英雄能否回來。

    風雪席卷,天地無聲。

    只余棲遲低低的聲音:“三郎,我們可以回家了……”

    一個月後,瀚海府。

    街頭熙攘,比起過往熱鬧了許多。

    解九自鋪中完成一筆清算,將賬冊交到秋霜手中。

    秋霜拿了,轉頭又恭恭敬敬地送到棲遲手中。

    “東家近來又親自經手商事了,這是好事,如今太平了,咱們的買賣也好做了許多。”解九邊笑邊說。

    棲遲輕輕拉了一下帽紗,只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轉身出了鋪子。

    所謂的家國大義,在權貴手中不過是追名逐利的伎倆,在前線將士眼前卻是真刀真槍的廝殺。

    而最終,白骨堆砌,都是為了實現一個遙不可及的太平。

    如今太平了,哪怕五年,十年,那也是最好的回報了。

    出了鋪子,棲遲坐上馬車。

    新露帶著占兒正在車裏等著,一見她進來,占兒就穩穩地走了幾步,到了她身邊。

    棲遲拉著他坐著,說:“去官署。”

    新露說:“家主今日也要替大都護過問政事嗎?”

    “去看一看。”她輕聲說。

    馬車順道去了官署,到了地方,護送的近衛進了門,不多時就攜帶著八府十四州上呈的奏報走了出來,悉數遞入車中。

    有官員走了出來,垂著手,恭謹地送棲遲的馬車回府。

    這已是這個月來的常態,他們已習慣大都護夫人暫時操持著瀚海府的一切。

    從鋪中、官署,再回都護府。

    棲遲幾乎已經習慣這樣的日子,她拿著奏報走回主屋,一份一份放下後,看向屏風後。

    占兒從她身後穩穩地走著,已邁著小腿徑自走進去了。

    她盯著屏風上淺淺的影子,占兒小小的身影後,是躺在那裏的另一道身影。

    那日伏廷被以最快的速度帶離戰場,送回軍營醫治,肩頭被刺的那處深至肩胛骨,胸口腹上也多處受傷,渾身上下幾乎沒有好的。

    軍醫的處置遠遠不夠,最終只能以更快的速度趕回瀚海府,招來更多的大夫醫治。

    全程他都昏睡著。

    無人知道那一日他到底斬殺了多少敵軍,用了多少力氣,流了多少血。

    倏然一聲響,棲遲回了神,看見屏風後占兒的身影一下趴到了榻邊,提了衣擺便跑了進去。

    腳步停住,她的眼神也凝住了。

    占兒正站在榻邊,蹬著兩條小腿,朝著榻上咿呀地喚:“阿爹,阿爹!”

    榻上的人已坐起,一手抓著他的小胳膊,眼中沈沈然一片如深淵翻滾。

    一旁是被帶倒的水盆。

    棲遲思緒乍空,又如潮水湧起,傾身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三郎。”

    伏廷似被這聲喚醒了,松開了占兒,似乎才從戰場上回到現實。

    “我回來了?”他嘶啞著聲問。

    棲遲抱住他:“是,你回來了。”

    無論多少次,她都會等他回來,也知道他一定會回來。

    伏廷伸手擁住她,順便將占兒也拉了過來,眼睛看向窗外。

    似乎是個一切如常的日子,風已微暖,日頭濃烈。

    ……

    那一天晚上,他尚未能完全下地,卻還是起了身。

    棲遲被他拉在身前,吻得兇狠急切。

    直到她窩在他胸前喘氣,才停下。

    “我如果醒不了怎麼辦?”他當時問她。

    鼻尖彌漫的藥味,棲遲說:“你一定會醒,因為我會一直等。”

    伏廷無言點頭,拖著她的手按在胸口。

    這塊地方已屬於她,只要她還在等,他就一定會回來,不管什麼樣的境地。

    月光入窗,皎潔如新。

    不知是不是錯覺,眼中的北地,北地的一切,都似乎也煥然如新。

    ——正文完——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49:56

番外一

    兩年後——

    冬日,穹窿陰晦, 中原始寒。

    李硯自洛陽出發, 趕往長安。

    之所以是自洛陽趕去, 是因為這兩年來他都暗中於各處遊學, 並非只待在北地一處。

    接到長安送來的消息時,他正在洛陽接受名師教誨。

    崔氏族人極其盛情,崔明度甚至每次接送都親力親為,臨行前還願意為他提供一支親兵護衛。

    然而李硯都婉拒了, 他有一支暗衛,是在北地時伏廷讓羅小義為他訓練的,這支暗衛大多挑選自光王府, 與他系出同源,同氣連枝, 以後會隨他進入宮廷。

    一個日夜的連續趕路後,他領著人順利抵達長安。

    長安城中繁華如舊, 即使在冬日,也照樣有不少外來商旅往來穿梭,大街上店鋪眾多,包含魚形商號在內, 也重新在城中開了鋪子。

    當初的事已然過去,邕王定罪後被貶為庶人, 全家流放千裏,大概再也無人記得那當年的一點波瀾了。

    沒有絲毫停頓,當晚他便悄然入了宮廷。

    帝王寢殿前早已清空侍從, 是為了方便給他和聖人單獨說話。

    李硯在門口理了理衣襟,拂去衣擺上的一路風塵,邁步入殿。

    燈座只點了幾盞,大殿幽深,半側在明,半側在暗。

    他走到龍榻前,見到和初見時相似的場景,只是垂帳已除,四周空蕩,榻上的人也無法再坐著,只能仰躺在那裏,鬢發斑白,比起兩年前蒼老了許多,已是出氣多於進氣。

    正是因為收到都中消息說聖人病重,他才會如此迅速地趕了過來。

    大概是察覺到了他的到來,帝王緩緩睜開了眼,眼中愈發渾濁,好一會兒才落在他身上。

    李硯掀了衣擺,在榻邊下拜。

    “朕做得對否?”這是帝王的第一句話。

    “不知陛下問的是什麼。”李硯垂著頭,一幅恭敬之態。

    帝王喘著濃重的粗氣,聲音低如蚊蚋:“朕一心謀權,力求撤藩,力求遏制邊疆,失去了兩個兒子,做得可對?”

    李硯這才明白了,他是在這時候想起了過往。

    “在其位,謀其政,不能說陛下有錯,只不過……”他語調拖了一些,變了聲後,聲音沈了很多:“只不過陛下無容人之量,才落得如今下場。”

    “你說什麼……”榻上的人陡然昂頭,一口氣險些不繼。

    李硯知道已冒犯了天威,但還是垂著頭繼續說了下去:“陛下息怒,近來我研讀皇室史籍,曾經明皇也有過撤藩之舉,撤藩後也將失去封地的藩王們圈養在二都之中,但仍有藩王甘心被撤,只因明皇有容人之心,不會無端猜忌。陛下倘若有明皇一半豁達,何至於此。”

    “放肆!”帝王撐著要坐起,卻又難以支起胳膊,口中劇烈咳嗽起來。

    “當初入都清剿邕王逆賊時,我們會那麼容易就得以入宮,陛下也該知道我不是胡言。”

    “你……”帝王憤怒地瞪著眼,枯瘦的手指指著他:“你、你敢說朕失了人心!”

    李硯口氣無悲無喜,甚至說得上乖巧:“我不曾說過,陛下也切莫如此動怒,當保重龍體。”

    帝王指著他的手指抖索一下,渾濁的眼珠卻似清明了一些,忽然抓著榻沿狠狠道:“你知道了。”

    李硯連眼簾也垂著,恭謹地答:“回陛下,我只知道了自己該知道的。”

    帝王手指抓得更緊,幾乎要摳入其中,骨節都凸起來。

    當初光王的事,他一定是知道了!

    自然,崔氏已然倒向他,便少不了會有這一日。

    果然能忍,居然一直忍到今日,忍到他如今無力回天之時,才吐露絲毫。

    “你想如何!”

    李硯緩緩擡起頭,直視著他,那張臉比起兩年前愈發長開,眉目清雋,越來越像當年的光王。

    “陛下還請好生養病,這也不是陛下親手做的,不過是下面的臣子聞君心而動罷了,誰做的,以後我自然會揪出來問罪。”

    帝王臉上浮出詭異的潮紅:“那朕呢?”

    他的疑心病又犯了,他不信此子如此忍耐會對他毫無仇恨之心。

    李硯看起來面色如常,唯有袖中手指緊握,他的確已可以正視這段往事,只因為在北地見識過了太多的生死和戰事,越發認清了肩頭所擔的不只是一樁家仇,還有責任。

    但要他全然忘記,絕無可能,他曾在父王牌位前發的誓還記得,此事永不會忘。

    “陛下的功績會被載入史冊,永為後世傳頌,自然,過失也是。”

    過失包括那些見不得光的事,他為撤藩用的手段,被他陰謀除去的光王,其他藩王,甚至是在皇權下送命的兩位皇子。

    “你敢!”帝王額頭青筋暴起。

    李硯垂首:“我敢。”

    迄今為止,只有這兩個字,是他說得最為大膽的兩個字,其他時候始終是恭敬的模樣,似是只是來侍候病重的帝王一般。

    帝王臉色數番變化,驀地又是猛咳,陡然一口血溢出來,臉上忽然一片慘白,喉間大口大口地吸氣,仰躺在那裏似被捆住了手腳一般,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李硯安靜地看著他,拿了帕子給他清理了嘴角。

    人如殘燈,終有滅時,到了此時,他才是真的無悲無喜,看著面前的人,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不過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三日後,帝王於睡夢中駕崩。

    李硯自那晚後就對往事再沒有提起過半個字,始終隨侍在側。

    哪怕沒有情分,甚至有仇,但至少還有君臣之間的本分。

    他恪守到底,換了輕軟的白袍,如同宮中尋常的侍從,一直送帝王至最後一刻。

    更甚至,在帝王恍恍惚惚地睜大了眼將他認錯了時,雖然他們之間隔了輩分,還是配合著裝作是他的么子,給了他一點安慰。

    崔明度後來在趕來為他安排登基事宜的路上,聽說了這些消息,還小聲地與身邊人說了句:“我們這位新君,想來還是太善良了。”

    ……

    北地相距遙遠,即便接到消息就已上路,棲遲和伏廷趕至長安時,登基吉日也已然到了。

    到了宮中,大典已過,滿朝文武都已退去,只余下李硯坐在殿中。

    高殿金座,少年龍袍皇冠加身,身姿長高,卻仍清瘦,珠冕遮擋了視線,是從未見過的面貌。

    明明也沒有隔很久,再見已不能再向先前那般隨意。

    棲遲身上穿著厚重的織錦宮裝,挽著宮髻,看了他好幾眼,才鄭重斂衣下拜。

    伏廷在她身側,難得地著了官服,一同叩見新君。

    一名年輕的內侍在旁宣讀了聖旨,當場就以新君之名,詔封棲遲為皇姑大長公主。

    賜地建府,加享采邑,皆是超出過往禮制的規格。

    不止如此,內侍宣讀之後,又言明:大長公主以後可以隨意出入宮中,安北大都護見駕也不必卸兵,可以帶刀入殿。

    凡此種種,無一不是莫高的榮寵。

    棲遲聞聲便擡起了頭,李硯已經步下高座,朝這裏走來,親手將她和伏廷扶了起來。

    剛才拉著距離不過就是為了宣讀這道聖旨罷了。

    他稱帝後的第一道聖旨,便是這個。

    眼見內侍麻利地退了出去,棲遲才如往常般與他說話:“剛剛為帝便這般加恩,豈非要叫我們惶恐了。”

    李硯站在她面前,已比她高出一些了,扶著她道:“這本就是每個帝王都會做的,也是姑姑應得的。”

    棲遲說:“但我還是覺得太重了。”

    李硯擡手攔一下,不想叫她拒絕,轉頭看向伏廷:“姑父,我能有今日全賴您一力扶持,不知您有什麼想要的,盡可以開口。”

    單於都護府私通外敵後,已獲罪被革除了都護府,先帝詔令將其轄下數州全部並入安北都護府下,但那算不得是他的封賞,反而是北地更多了一份責任。

    伏廷看了看他,忽然掀了衣擺,單膝跪地:“臣別無所求,只求大長公主此後能隨臣永留北地。”

    李硯楞了楞:“就這樣?”

    “就這樣。”

    棲遲輕輕笑了笑說:“所以我才說太重了,用不著賜地建府,我也不打算長留長安,若是來看你,能出入宮廷也就夠了。”

    說到此處,她才終究忍不住擡了手,本是想和以前每次寬慰他時一樣摸摸他的臉,但他如今已經長大,不太適合,手指最終替他扶了扶龍冠。

    “阿硯,以後要好好的,做個好帝王。”

    終是到了這一步,沒有別的交代,唯有這一句。

    ……

    離開殿中時,臨近傍晚,長安城正是一天裏最冷的時候,寒風嗚咽,在宮樓飛檐間盤旋。

    棲遲自宮殿臺階上緩步而下,慢慢踏上宮道,一路走來細細看過了一路的景象,又回望一眼巍巍金殿,轉過頭來時,只垂著眼看著腳下的路,默默往前走。

    伏廷看她一眼:“放心,有崔氏在,都中很安穩,待過上兩年,他也就培植起自己的勢力了。”

    棲遲搖搖頭:“我只是想起了我哥哥。”

    不知道如今這樣,算不算完成了哥哥的遺願,如今身在這深宮之中,又是否是她哥哥希望看到的。

    身後忽而傳來了腳步聲,似很急促。

    “姑姑!”

    棲遲聽到喚聲,轉身回頭。

    李硯從高階上快步走來,頭上皇冠已除,快步如飛,龍袍翻掀,一路追了過來。

    隔了幾步,他停下腳步,忽而衣擺一振,朝她跪了下來。

    棲遲怔了怔,下意識要去扶他,又立即回味過來,便要跪下,卻被他攔住了。

    李硯擡頭看著她,眼裏微濕:“姑姑可以放下父王的臨終囑托了,我希望姑姑以後與姑父都只過自己的日子,不用再為我擔憂分毫。”

    雖然他在殿中答應了姑姑和姑父的請求,但方才在高階之上看著他們背影一路遠離時,想起此後難得一見,終是忍不住追了過來,說了心裏話。

    棲遲想笑,心裏卻又無端地有些酸楚:“我早已放下了,所以才要隨你姑父回北地,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你長大了,只能自己走了。”

    在那晚,伏廷追來問她時,她便已放下了。

    後來在光王府又聽伏廷提起那把劍的來歷,才知道她哥哥不僅僅只有重振光王府的遺願,也希望她能嫁得良人,有最樸實的祝福,也才徹底釋懷。

    “回去吧,別叫人看見。”她將李硯扶起來,心頭如澀如麻,轉身走向伏廷。

    李硯只瞬間就止住了情緒,目送著他們離去。

    他已是帝王,這大概是最後一次在姑姑和姑父跟前如此模樣了。

    伏廷握了棲遲的手,朝李硯頷首,帶著她走出去,半道看了眼她的臉,把她往身邊帶了帶,低聲說:“別忘了自己又要做母親了,怎能動不動就傷懷。”

    棲遲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其實已經顯懷了,只不過宮裝厚重寬大,誰也沒看出來。

    “我沒有傷懷。”她說:“到了如今,夫君是一方大都護,侄子是帝王,又要新多一個孩子了,連買賣都多賺了許多,我如意得很,還有什麼好傷懷的。”

    伏廷只當沒看見她方才微微泛紅的眼,聽著她這話,倒像是高興的了。

    確實都是值得高興的事,傷懷的都在過去了,早已過去,不會也不該再有了。

    作者有話要說:  歷史上居然真的有過單於都護府被安北都護府並掉的事……0.0

    李硯:我當皇帝了。

    伏廷:我又要當爹了。

    占兒:我、我要當哥哥了?!(Σ(⊙▽⊙"a)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50:10

番外二

    就在李硯登基為帝之後數月,北地微涼的初夏時節裏, 棲遲到了臨產的時候。

    伏廷趕在算好的日子前就將軍中的事都處理了, 趕回都護府中, 準備陪她待產。

    入了府門, 一路走到主屋門前,就瞧見一道身著紫錦寬袍的小身影正墊著腳,兩手扒著,往窗戶裏頭望。

    他走過去, 上下看了一眼:“占兒。”

    占兒松開手,轉過頭來,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看著他, 口齒清晰地喚他:“阿爹,我看阿娘。”

    明明到了尋常小孩子最愛說話玩鬧的時候, 他卻不是那般鬧騰,眼睛鼻子看起來是越來越像伏廷了。

    伏廷朝窗戶裏看了一眼, 怕吵著屋裏的棲遲,蹲下來,低聲問:“看什麼?”

    占兒也機靈地跟著放低聲:“她們問我,要弟弟還是要妹妹。”

    她們指的是新露和秋霜, 二人今日一早領著他來棲遲跟前問安時就在廊上問過了。

    伏廷嗯一聲:“那你是如何說的?”

    占兒不懂就問:“弟弟什麼樣,妹妹什麼樣?”

    他可能以為孩子剛生出來就已有個樣子在那兒了。

    伏廷牽一下嘴角說:“弟弟和你我一樣, 妹妹和阿娘一樣。”

    占兒眼珠靈活地轉動,霎時間就明白了,點著小腦袋說:“要妹妹。”

    說完轉頭就邁著長長了許多的小腿蹭蹭進了屋門, 對著屋裏就朗聲說:“阿娘,要妹妹!”

    棲遲坐在榻上,剛飲完一盅溫湯,手裏正拿著本賬冊在翻,聞言頓住手上動作,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占兒已經說完自顧自又跑出門去了。

    她的眼神一直追著他出了門,緊接著就看到了門口出現的伏廷。

    “你與他說什麼了?”

    伏廷挑著門簾進來,將手中馬鞭放在腳邊,邊抽袖上束帶邊看著她說:“不是我教的。”

    棲遲微微挑眉,早已聽見窗外的竊竊私語了,真沒說什麼?

    ……

    沒幾日,大都護府的第二個孩子就在府中降生了。

    這次沒有戰火紛飛,沒有突厥軍的追殺,棲遲生產得很安穩。

    伏廷一直徘徊在房門外,聽到孩子的第一道哭聲就立即進了門,連穩婆都給嚇了一跳。

    ……

    羅小義趕來恭賀的時候,已經過去有小半月了。

    他像模像樣地提著禮上了門,足足兩份,連帶將當初占兒的那份也給補上了。

    還沒見到伏廷,先見到占兒蹲在都護府的後花園裏,拿著一截小棍兒在戳樹根邊的泥巴玩兒。

    羅小義打心眼裏喜歡這小子,只因他實在像他三哥,向來也不嬌氣,連玩兒的東西都跟他們小時候這些野孩子玩兒的一樣。

    於是先拐過去逗他:“占兒,當哥哥啦,怎麼還在這兒捯飭泥巴呢?”

    占兒看到他,鼓了鼓腮:“不要當哥哥了。”

    “啊?”羅小義一頭霧水:“為何?”

    “沒有妹妹,是個弟弟。”占兒氣呼呼的。

    羅小義已然聽說了,他嫂嫂這回又生了個小子。

    “弟弟不也很好嘛。”

    “弟弟跟我一樣,有什麼好的,阿爹還要我習武了……”占兒腦袋瓜子轉得快,話也轉得快,奶聲奶氣的,聽著卻好像是更氣了。

    小孩子的心思很好猜,羅小義懂的,想來是占兒覺得又來了個跟他一模一樣的小家夥,如今又小,正被父母全心全意照顧著,他卻到了要練基本功的時候了,這麼一對比,多半是覺得自己受冷落了。

    他向來是貼心的,對孩子也不例外,當下就將占兒抱起來,往旁邊的石頭上一放,嘿嘿笑著說:“這你可就想錯了,不管以後你有多少弟弟妹妹,你可只有一個,你都不知道你父母有多在乎你。”

    占兒聽得不大明白,鼓著腮眨著眼盯著他。

    羅小義貼近了,給他慢慢說了一通。

    待到聽完了,占兒眼睛一下變亮,跳下石頭就跑遠了。

    羅小義出了花園,將隨的禮交給仆從,正打算去前院等他三哥,沒走多遠就見伏廷已從後方過來了。

    他站下來等著,笑瞇瞇地剛要道賀,伏廷到了跟前,劈頭就說:“你跟占兒胡扯什麼了?”

    羅小義頓時訕笑:“沒啊,我那不是哄小孩子開心嘛。”

    他先前對占兒說:“你當時出生的那個牌面可比你弟弟大多啦,咱們正為北地打著仗呢,你一出來,敵人都被嚇跑了,厲不厲害!不然你能叫伏戰嗎?”

    “你母親可是東躲西藏把你生下來的,你父親那更不得了,以為你出了事,看到你那會兒眼睛都紅了。”

    占兒問:“眼睛怎會紅了?”

    羅小義:“就是快哭了。”

    緊接著占兒就跑去棲遲房中,看到父親在,天真地問了句:“阿爹,生我的時候你哭啦?”

    伏廷眉峰一蹙:“什麼?”

    占兒打小就知道在他面前乖巧,一見不對就把羅小義賣了:“叔父說的。”

    伏廷就直接來找羅小義了。

    他擡了一下腳,作勢要踹。

    羅小義嚇得一縮,趕緊保證:“不說了不說了,以後打死我也不說了。”

    越說訕笑得越厲害了。

    伏廷沒跟他接著扯,打量了眼他的裝束,穿著一身尋常青布衣衫,顯然不是從軍中來的,也不是從自家來的。

    “從曹玉林那裏過來的?”

    羅小義幹笑,點點頭。

    他有數了,又問:“她答應你了?”

    羅小義嘆氣,又有些惆悵:“三哥別寒磣我了,還沒呢……”

    “那你還來做什麼?”伏廷忽然說:“什麼時候能兩個人來一起送禮再來。”

    羅小義楞了楞,覺得這不像是他說的話。

    果然,伏廷轉頭時加了一句:“你嫂嫂交代的。”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羅小義站在原地,無奈地摸了摸鼻子,還是擡腳出了都護府。

    日薄西山時分,羅小義提溜著兩只空酒袋鉆進了瀚海府城中的一家酒廬裏。

    曹玉林正在櫃臺後坐著,看到他進來,習以為常地看了一眼,又自顧自地低頭幹自己的事。

    那一戰之後,她沒有急著回軍中,反而將當初在牛首鎮中開的那家酒廬搬到了瀚海府裏來,照樣和往常一樣做著尋常的賣酒生意,偶爾也跟著棲遲做一做其他買賣。

    羅小義將酒袋放在她櫃臺上,推過去:“我來打酒,幫三哥也打一袋。”

    曹玉林古怪地看他一眼:“又不是冬日,三哥哪用隨身帶酒?”

    羅小義一下被掐住了由頭,所幸反應快,接著就說:“那不是他剛又添了個小子,正喜氣著嘛。”

    “哦。”曹玉林早知道了,還打算找個日子去看看棲遲,想著孩子還小,待到滿月去才好,伸手指了一下櫃臺後的大酒缸說:“你自己打就是了。”

    反正他也不是頭一回來了,熟得跟在自己家似的。

    羅小義走去櫃臺後,揭了酒缸上的封泥,一面舀酒一面拿眼瞄她。

    曹玉林坐在那兒道:“酒灑了。”

    “咳,”羅小義幹咳一聲,直起腰,幹脆也不打酒了,走近兩步:“阿嬋,你……你傷到底好了沒?”

    曹玉林轉過頭,面朝著他,還是那一板一眼的模樣:“好了,你大概不知道,嫂嫂當初為了我的傷還特地找名醫配了好藥來,都是大價錢換來的好東西,如今連那些疤都淡了不少了。”

    羅小義直想謝一謝他嫂嫂才好,猶豫了一下,口氣小心翼翼地又道:“我是想問,你心裏的傷好了嗎?”

    曹玉林不做聲了。

    他瞬間就想扇自己,成天的在她跟前轉悠也開不了口,便是怕惹她難受,但這話他終究是要開口的。

    “阿嬋……”他又走近一步,一下就抓到了她搭在櫃上的手:“咱倆一塊兒過吧!”

    曹玉林眼神凝住,微黑的面龐多了紅暈,語氣都有些慌亂:“說什麼胡話。”

    “這不是胡話!”羅小義緊緊抓著她手:“我知道你心裏一直不好受,咱倆一塊兒扛成不成?”

    曹玉林被他突來的一出弄得措手不及,這會兒卻也慢慢冷靜下來了:“你都不知我如今是何種模樣了,我身上的傷確實沒那般猙獰了,但也瞧不出個女人樣了。”

    “那又如何,咱們軍中出身的哪個身上不帶傷?三哥也渾身是傷,也沒見嚇到嬌滴滴的嫂嫂不是。”

    “那不一樣,你沒瞧見,才能說得如此輕巧。”

    羅小義看她那臉又是平常那幅平淡面孔了,心一橫,就伸手去抱她:“那你便給我瞧瞧好了,我就不信你還能嚇著我。”

    曹玉林猝不及防被他抱了個滿懷,到底軍中出身,手臂一推就隔住了他,反手又箍住他頸,倒好似是格鬥。

    “我怎不知你還會如此無賴了。”她照著他臉就抽了一下。

    羅小義任由她制著自己,借著被她箍著,臉就貼在她面前,將另外半張臉也伸過去:“你抽吧,只要你別再說這種話。”

    曹玉林楞了楞,才發現他手自那一抱之後就很老實地沒亂伸亂摸,分明就是故意要激她的。

    她自己可以不在意,在棲遲面前也能泰然,但羅小義不一樣,這男人如果要跟她過一輩子,這些就合該讓他知道,她不想叫他後悔。

    外面似有客人要進來了,老遠就能聽見說要買酒的笑聲。

    曹玉林松開手往外推他:“有人來了。”

    羅小義卻不撒手。

    她拿膝頂他,被他避開,又用手肘擊他胸口,羅小義仍是不撒手,一套格鬥下來,不相上下。曹玉林喘著氣,幹脆將他一扯,扯到了櫃臺下面,人往地上一坐,總算不用被人瞧見。

    羅小義還沒放開她,也是直喘氣:“三哥和嫂嫂都有兩個小子了,咱倆都耗了多久了,阿嬋,人這一輩子多短啊,你想想要是往後再出一回我中伏擊的事,說不準就沒往後了……”

    “你他娘的閉嘴!”曹玉林忽然爆了粗。

    羅小義吸了吸鼻子,看著她變了的臉色,心裏也不好受:“所以你想想,咱倆是不是該珍惜眼下?”

    曹玉林沈默了一下,酒廬外面是真有人進來了。

    她小聲說:“你先起開。”

    羅小義鐵了心橫到底了:“你先答應我。”

    “無賴。”

    “你先前不是還說我傻?”

    “滾。”

    “別說滾,阿嬋,永遠也別叫我滾,我也不會滾的。”

    曹玉林對著他通紅的眼,慢慢閉上了嘴,默默無言。

    棲遲聽說這事的時候,正是某個深更半夜的晚上,身體調養得很好,都已經要出月內了。

    伏廷在軍中碰到羅小義,帶回了消息,說是二人好事將至了。

    她頗為驚訝地從燈火裏擡起頭:“阿嬋那副脾氣,真不知道小義是如何叫她點頭的。”

    伏廷也說:“不知。”

    看羅小義守口如瓶的模樣,大概是被曹玉林教訓了,鐵定是不會說了。

    棲遲忽的食指掩唇,吵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屋中燈火通明,床邊的搖籃裏躺著孩子小小一團的身影,床上還躺著睡著了的占兒。

    這小子起初老大不情願的多了個弟弟,結果一陣子相處下來又好了,三不五時來看一眼弟弟,還要伏廷追過來把他帶去練功。

    現在大概是累壞了,躺在這裏就睡著了。

    伏廷也沒吵他,看了看他,又走去搖籃旁看裏面的二小子。

    才這麼點大,皮膚白白嫩嫩的,大概是隨了棲遲。

    他生在了個好時候,正當李硯登基稱帝,天下太平,連北地也沒那麼多波折。

    伏廷給他取了個名字,叫伏念州,取的是永遠念及光州之意。

    棲遲忽然挨過來,手搭在他臂彎裏,輕聲說:“其實你也想要個女兒是不是?”

    那日占兒跑來說那話時,她便猜到了。

    伏廷看過去時,就看到她滿臉的笑,跟著笑了一下:“原本是這麼想的。”

    是因為覺得女兒一定會很像她。

    “什麼叫原本?”棲遲故意問。

    “這又不可強求,是個小子也沒什麼不好。”伏廷身稍側,將她攬在跟前看了一遍:“何況生孩子也不是什麼易事,我也不想你總遭罪了。”

    棲遲知道他是心疼自己,不禁笑得更深,心說如今連話都說得好聽多了。

    她靠過去,在他耳邊低低地說話。

    床上的占兒睡得正香,搖籃裏的念州也乖巧得很,四下安靜,唯有燈芯上爆出了個燈花。

    作者有話要說:  靈魂拷問:大都護能命中有女嗎?

    占兒:一看弟弟這名字的長度就跟我和我爹不是一掛噠!

    伏廷:可是跟你母親是一掛的。

    占兒:(笑容逐漸消失)哼╭(╯^╰)╮

    羅小義:占兒,我還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曹玉林:你怕是在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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