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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睽睽] 她從瑤光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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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53:11
標題:
[伊人睽睽] 她從瑤光來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官不聊生 於 2019-8-2 09:49 編輯
她從瑤光來
作者:伊人睽睽
【
內容簡介
】:
臉嫩心狠偽蘿莉的魔教教主(女)and霉運纏身丫鬟命的正道少俠:
魔教被攻,教主失蹤,江湖人人不安。某山谷樹林,點背的正道少俠被從天而降的蘿莉砸中。濫好心、倒霉命的少俠吭吭哧哧救了蘿莉。
從此當她媽、當她爸,也當她孫子。
---
程少俠神秘兮兮:聽說那女魔頭吃人,喝血,男女不忌,長得醜,還是老妖婆!
他口中的老妖婆(即女主)問他:你怎麼知道傳說是真的?
程少俠:大家都那麼說啊!而且我見過她,她確實好凶,還戴面具。不醜不老能戴面具?
女主默默閉嘴。
她戴面具只是因為她長得蘿莉而已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53:32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一章
若是殘雪稍霽,天上當有夜如銀河,靜靜淌過。
白雪濛濛,伏於山腰。落雁山下村落散如星盤,黃昏過後,一曲羌笛聲盡,萬籟俱寂。村中燭火熄滅,無聲黑暗中,幾聲孤零零的狗吠聲響起。野狗叫幾聲後,巡夜人打著哈欠昏沉沉走過木屋。
樹下趴著的野狗伸著舌頭,懶懶俯身,閉上了眼。它耳朵忽然動了下,聽到寒夜中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音。野狗敏捷跳起,衝向緊閉門的小屋。它叫了一聲後,聽到「呲」聲,門被從裡輕輕推開。
狗抬頭欲撲欲咬,一隻手從門後伸了出來。那手指節修長,血管突出,猛地掐住野狗張開的嘴,將其合上。狗「嗚嗚咽咽」地叫,門後黑暗中閃出了那人。另一隻手在狗後背一劈,野狗眼冒金星,被人劈暈。門開的幅度再大,少俠的身影、衣袍在黑光中微微一閃。
巡夜人聽到狗叫,連忙過來查看。屋門被開了一道縫,他凜然間不敢靠近。巡夜人正要敲鑼喊人,他看到身後木門晃了晃,一個黑影從暗處飛撲而來。他張口,一字未出,口被捂住。巡邏人脖頸被重重一切,被拖入了黑漆漆的屋中。屋中其他被綁被關人打著呼嚕沉睡,有眼下掛著淚珠的,有滿臉悽惶的。被關了一天,他們在深夜中不安地睡去,沒有被動靜吵醒。
漫天璀璨,星照大地。
星光投在石階上,放倒人的少俠終於抬起了臉。他鼻尖滲著汗,雙手因動作而顫抖,呼吸在夜裡略微沉重。少俠第一次做這種事,他心跳「咚咚」,滿手濕汗,但他的眼睛卻像天上的寒星一樣明亮。
連續放倒一狗一人,程勿面上浮起了一個輕微而得意的笑意。但他很快收斂笑容——
「逃!」
「一定要逃出魔窟!」
程勿墨黑的眉頭蹙著,貼著牆,冷靜地觀察四周環境。
星光如盛,程勿回頭看眼一屋子七倒八歪的人。他一聲未吭,從自己方才放倒人的懷裡取了匕首,在手裡掂了掂。巡邏的人在門外走了一撥又一撥,程勿屏住呼吸傾聽許久。
再有兩個人說說笑笑走向這邊,步伐越近,躲在門後的少俠呼吸便越輕。待他們說笑聲近貼著耳畔,忽然看到眼前劃過一道寒光。他們瞪大眼,眼中看到的最後光景便是那一道光。兩人額上滴血,倒在地上。手裡的武器掉落,程勿輕飄飄落地,在兩把兵器砸到地面前,接在了手中。
一陣風襲,清氣撲鼻。
程勿立在屋前,再向前方黑夜中掠去——
「哐哐哐!」「咚咚咚!」
「快起來!有人逃了!」
村裡的靜謐被打破,無數守夜人被哨聲驚醒。火把點亮,人員出動,滿村尋找一個丟失的少年:「這都是獻給教主大人的,名單都送上去了。弄丟了,我等焉能活命?」
「教主還未調教,到我落雁山下還敢逃……這人也太大膽了吧?」
……
青山如黛,星光搖落。
山下一人懷抱包裹,使出自己生平最厲害的輕功不要命地逃跑。他在薄霧中穿梭,他逃上山下入村這條路。從山上下來的人在後對他緊追不捨,由不得他放鬆警惕。精神高度緊張,突有一道力量從前方壓來。
此人立覺不妥,顧不上身後追兵立刻向後縱逃。但前方那股力量穩穩壓來,撞在他胸骨上。他慘叫一聲,從半空中跌落下來,摔在地上。他懷中的包裹跌了出來,眼前一陣金星閃爍。他勉強捂著心臟抬頭,視覺朦朧,昏過去前,眼前只看到一片白瑩瑩的光,從黑暗中走出。
他不甘心地喃一聲:「女瑤……你這個……」
你這個妖女。
後方人氣喘吁吁地趕到,見到從山上一路追殺的人已倒在一片血泊中。他們顧不上查看敵人,先看向前方的人。
女子身量纖瘦柔弱,個頭嬌小。她人在路頭,腰間金白色的長帶隨她走動而起落。她面上罩著一張銀色面具,面具擋住了眉眼,只能看到她緊繃而涼薄的唇和下巴。她的眼睛黑沉,透過面具看向一群身材高大、卻連一個男人都追不上的隨從們。女郎目光靜黑,其凜冽的壓迫感,讓面前男子們惶然色變,噗通跪了一地。
下屬們頭磕地,不敢直面教主風采:「屬下無能,如此小事,還驚擾教主,請教主責……」
「啪!」
女子一巴掌揮去!
她出手又快又果斷,力道極重。一眾跪地求饒人尚未看清,首領已經被那巴掌掀倒在地,口吐鮮血。有人膽戰心驚抬眼皮,餘光對上姑娘陰沉的目色,他駭得立刻低下頭再不敢抬起。
身量嬌小的面具姑娘目光沉沉地掠過他們,她下巴和脖頸露出的皮膚透白,其下青色血管幾見,看著十分柔弱。等打過一巴掌,等屬下恭順地重新爬回來跪好,她才懶洋洋地開了口:「怎麼回事?」
跪在地上的下屬首領一邊咳血,一邊艱辛回答:「我、我等……在山上發現此人行蹤怪異,疑心四、四大門派……前來刺探。此人見到我等,果然色變而逃。不料他武功著實了得,似又在山中隱藏多時,極為熟悉地勢……他逃至山下,卻不巧撞入了教主手中……」
這個混入斬教刺探情報的男子極為可憐,畢竟連山上的教中長老,也不知教主女瑤身在何處。他卻撞上了。
這個月入春,女瑤生了病,她病得厲害,無法理事。教中大小事務,皆交由聖女大人處理。山中人不知教主身在何處,更不必提一直蠢蠢欲動的正道人士們。
女瑤咳嗽幾聲,肩膀顫抖。她看著十分虛弱,似說不了幾句話。女瑤不自我勉強,她打個手勢,示意下屬們把人帶上山去審問。這些政務,讓聖女去做。教主下令,十來個下屬當即扣住奄奄一息的叛徒站起。他們不敢跟教主多說話,轉身要走時,見女瑤面色微微有異。
女瑤:「噯?」
下屬們心裡一驚,連忙順著女瑤視線向後看去。風過耳,他們聽到遠方漸進的喧嘩聲、吵鬧聲。一眾火把在夜中如游龍般行來,聲勢浩大,腳步雜亂。亂糟糟的,他們聽到「抓住他」「他往這裡逃了」之類的聲音。
站在身量嬌小的女瑤身後,他們看到星夜雪光下,一群人從四面八方匯合,向這個方向追來。跑在最前方的,是一個少俠模樣的年輕人。他一路疾走,半分輕功也未使出。追的人武功不弱,卻沒有這少年機靈。十來個人,尚追不上一個少俠。
女瑤眉目陰沉下去:又怎麼了?!
她身後的隨從們領會上意,面上燥得無法。看女瑤神色不虞,他們連忙解釋:「是聖女大人找來的年輕公子們、少俠們。聖女看教主大人病得厲害,思量這些沒有背景的年輕兒郎們或許頂得上用,可獻給教主……」
女瑤思考了一下:「……當孌童養著?」
隨從們:「……???」還能這樣解讀?!
……
星光如墜,清澈似洗。
風聲在耳邊穿梭,身後人緊追不捨!程勿身子弓向前,疾走之勢如狼虎之躍。他面容繃緊,目光鋒銳。他緊盯出村的方向,同時耐下心和身後人周旋。他一定要逃出這裡,絕不要如那些人所說,獻祭給什麼教主。
離出村的路越來越緊,程勿的眼睛越來越亮。
他轉個彎,視線忽然變得開闊,眼見村口就在眼前!
忽然間,他呼吸一滯,腳步微頓。程勿看到村口立著十來個人,那些人將一纖弱少女堵在身前。那些人身高體壯,穿著魔教人士衣袍,森森逼近那妙齡少女。星光水一般從天上流過,千萬盞燈火在背後緊追不捨。被堵的女郎站在路中央,純白衣袍,腰間金色長帶流光溢彩,垂至裙尾。她長髮貼著臉上銀色面具,眉眼看不清,唇瓣因病重而蒼白羸弱。
白衣空蕩蕩地裹著她的身體,少女孤獨地站在村口,下巴微繃可見汗滴。她盈盈抬目,看向前方的程勿。
此女之虛弱,身後人之狼子野心!
定是被惡人欺辱!
程勿被少女目光輕輕一瞥,心中如有重錘猛落,熱血湧面。身後人尚在追趕,程勿卻猛撲向那眾人。他武藝爾爾,勝在機敏。程勿將懷裡藏了一晚上的石灰粉向人前一拋,十來個黑衣人瞪直眼,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程少俠哪裡管這個時候他們為什麼犯傻!
一眾男人狂咳嗽,程勿衝入人中,一把抓住那年少姑娘的手腕。程勿一拽之下沒拽動,他低頭看向那弱女子,聲音急促:「小妹妹快跟我走!我是救你的人!」
「小妹妹」困惑地看他。
程勿看她如此發懵,心裡焦急,一把將少女背於肩上,揚長就逃!
千古夜明,風起星落。
沒有教主下令,隨從們一邊被石灰粉嗆得咳嗽,一邊不敢動作。他們眼睜睜見那陌生少俠飛縱而上,一把擁住他們教主。他們瞠目,看那少俠一刻不停,背著他們教主,身形矯健地躍入了黑夜中。
眾人目瞪口呆,兼手足無措:教主是被綁架了吧?!
而他們不知該不該追。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53:50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章
星伏千里,長夜似奔。
少俠程勿將路遇的無辜姑娘背於肩上,在寒夜中擇路疾走。他眸子亮如銳星,年少的身量像獵豹般充滿爆發力。他誤打誤撞擄走了斬教教主女瑤,斬教隨從們沒聽到教主命令,糾結於該追與不該追之間。如此,程勿一縱數里,出了落雁山下村落,在荒間野地尋出路;竟漸漸甩開了身後人。
他背上的面具女郎:「……」
女瑤驚愕至極!
想她縱橫江湖十餘年,從未發生過如此烏龍事件。伏在少俠背上,女瑤覆於面具下的臉孔,露出幾分不懷好意的笑意。她的眼睛眯起,眼中邪意如絲如縷般湧出。女瑤抬起了自己的手,目光落在程勿毫無防備的脖頸上。
衣領微鬆,少俠冷白肌膚上凝著一層潮濕汗滴,雨落清荷般。
女瑤目中神色不變,抬手就要一掌拍下時,她曲起的手突然一陣痙攣,突如其來的劇痛在她骨骸間爆炸般散開。那痛意不留餘地,她的臉當即一陣扭曲,痛得冒出了冷汗。手掌未劈落,體內隱患爆發,她咬著牙忍耐,手指蜷縮扣在少俠背上。
女瑤暗道一聲不好,痛意一到,更深的寒意在體內一汩汩湧上。她冷汗淋漓,禁不住吸氣,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淺微的呻吟聲。
女子發抖的「嘶」聲在夜中清晰無比,程勿聽出後,怔了一下。女子呼吸聲灼熱滾燙,燒在他耳畔邊,讓他後脊起了一層酥酥麻意。程勿紅透了耳朵,卻一下子扣住背上女子手腕,將「少女」卸了下來。他抱著蜷縮的女瑤,問聲:「你怎麼……」
話音未了,他鬆鬆抓住女子的手被女子反手一掌推開。那力道霸道淩厲,龍威虎勢撲面而來。殺氣直沖面門,程勿被掀得向後推開數丈,他被拍倒摔在地上。脊椎骨撞在地上咯吱幾聲響,程勿摔將得半天動彈不得。
他鋌身而躍,卻再次被壓,那力壓著他膝蓋,寸寸向下。程勿滿目驚異,想一個弱女子哪來這般力氣?戴著面具的少女抬目,幽幽冷冷地望他一眼。這一眼似來自森寒地獄,爬滿了陰陰冷意。程少俠眼瞳陡然緊縮,他繃臉,拼力抵擋來自少女的力道碾壓。
她蹲在地上一動未動,周身衣袂卻無風自舞。她周圍的氣流如有實質,捲成一個弧度尖銳的龐然大物,向此地的唯一活人程少俠碾殺而去。寸寸前逼,風中有刃,程勿身畔起了一陣陰風,他體內磅礡內力被激得隨之舞動,似要爆體而走。程勿臉色越來越蒼白,他全身肌肉緊繃,咬緊牙關。
寒風無形,八方雲動,一同迫向唇角滲血的程勿!
這般凜然內力非一般人所能抵抗,女瑤成名數年,行走江湖非常人所能比。若換做旁人當面斬教教主「發瘋」,此時早已被震得暈倒過去。然而這位少俠,他扣著地面的指甲出血,髮帶被震碎,烏黑長髮貼著瘦削面孔。他眸子幽靜沉斂,身形瘦薄,卻好像有無限動力藏於肌肉下。
十指發抖,青筋凸起,滿頭冷汗。
程勿不曾暈,不曾退!不曾在無知覺中被對方控住。
冷夜清泠,女瑤忍著體內爆發痛意,一身武學不受控制地從體內向外爆去。她看向那少俠,少俠唇瓣沾血,長髮散肩,眼眸清黑。他目光一眨不眨,面孔輪廓剛硬,他抿唇忍耐的樣子,幾多隱忍,陰鬱,又秀麗。
對視那一瞬間,天上玉瓶似陡一下被推倒,銀河傾斜,她聽到星光流轉的聲音。
在剎那間,她心頭被憐憫之類柔軟的情緒擊中,不忍少俠受傷。心裡改了殺死對方的主意,搖搖欲晃站起來的女郎開了口,聲音沙啞綿軟:「滾。」
程勿感覺到壓力頓消,他劇烈喘了口氣,抓著胸口心臟的巨手好像消失了。程勿驚疑不定地看向這個陌生姑娘,他趔趄站起,沒想太多,就見那少女似忍著極大痛意般、轉身向相反方向走去。
程勿腰杆筆挺,不覺跟了一步。
下一刻,「咚」!塵土濺起,走了一步的面具姑娘直直摔倒在了地上。
程勿:「……」
他怔忡無比,盯著躺在地上無聲息的少女半晌。天上星光亮如晝,少俠孤零零地站在寂靜荒地上。程勿睫毛垂落,看自己指尖因為對方而沾上的鮮血,他低聲:「小妹妹,你沒事吧?」
姑娘沒有反應。
程勿走過去蹲下,他按住對方的手腕,察覺到對方體內肆意衝撞的力道。他再輕聲:「小妹妹,我救你,你醒來不要再發瘋打我,好麼?」
少俠清瘦的肩膀彎下,他將昏迷的姑娘背到了肩上。很快他怕對方不適,又乾脆將對方抱在懷裡。程勿手腳僵硬地將身量嬌小柔弱的姑娘安放在懷中,他憂心這姑娘體寒如冰,開始四顧,想尋找過夜之所。
夜明如水,山雪未消,少年抱著懷中姑娘,走入幽夜深處。
……
前半宿,女瑤被長年累月緊隨自己的練武後遺症糾纏,痛意在骨內叫囂,她體溫驟冷驟熱,暈了過去;後半宿,她被置於一個溫暖的地方,體內戾氣重重,然有一股溫和的、弱小的力量從體外滲入,那內力溫而不灼,讓她骨血間的寒意舒緩了許多。
人的呼吸聲在她頭頂,還有人嘀嘀咕咕地說話,她沒聽清。
忽然間,女瑤清醒過來,她猛地翻身坐起。她本能出手擒拿抓著她手腕的人,那人卻反應快,在她手臂穴道上點了一下,她手臂動作一滯。女瑤睜開眼,看到清俊少俠蹲在她面前,目中星光在看到她醒來時晃了一晃。
搖曳生輝。
少俠背脊挺直,老氣橫秋地教訓道:「我就知道你醒來會動手拿我,幸虧我有準備。姑娘,你小小年紀,卻太凶了!小心嫁不出去!」
女瑤挑眉。
小小年紀?
他說誰?
女瑤一聲未吭,她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山洞中。天已經亮了,白乳色陽光暖融融從外罩入。少年背著光,眉目看不清晰,腰板挺得筆直,說話一本正經。他身上那種昂揚不摧之勢,倒和昨晚有點像。女瑤斂目抬手,摸上自己臉上冰冷的面具。
程勿一板一眼看著少女面具下露出的唇和下巴,沉聲道:「怕姑娘你有難言之隱,我昨夜給姑娘療傷時沒有摘下姑娘面具,請姑娘放心。」
女瑤眉毛揚了下。
給她療傷?她的隱患豈是一個剛出茅廬的小孩子療得好的?她沒有說話,但她目力清晰。昏光中,她看到少俠變戲法一樣,從身後端出了葉子裹著的一汪水。程勿周身氣質有些冷冽,但他垂眼將葉子做成的杯子裡盛著的水遞來時,唇角短暫地笑了一下。
這一笑,讓努力扮老成的少俠顯出幾分初出茅廬的青澀感。讓他顯得不那麼僵硬了。
他像哄一個小孩子般:「山間採的露水,姑娘你先解渴,不夠的話我再去採。姑娘放心,我特意尋到不顯眼的山洞,昨晚村裡那些惡人一直沒有追來,想來一時半刻他們也不會追上。等姑娘休息夠了,我們再上路躲避他們。」
「我知道姑娘武力不凡,昨夜還那般……姑娘放心,我不怪你昨夜對我下手,」他儘量寬容地一笑,「想來姑娘不由自控,是那村中惡人也給姑娘體內下了藥吧?」
程勿瞳孔幽黑卻澄澈,看著女瑤。
女瑤捧著樹葉杯子的手一頓,她當做沒聽到。清冽露水剛沾上唇,她聽到程勿說:「斬教那女魔頭原來葷素不忌,不光對我等男的下手,還對姑娘這樣的小妹妹下手。損及陰德,如此十惡不赦之事,難怪那女瑤讓天下人不齒!」
女瑤一口水噴出。
程少俠詫異地連忙來為她拍肩。姑娘她戴著面具,她臉上的表情不為人知,但她被水嗆得太厲害了。程少俠拍著她的肩膀,看她慢慢緩了下來。姑娘抬起明眸,沾著水霧的手指搭在他手上,她聲音喑啞、語調奇怪地問:「女瑤?此事和女瑤何干?」
程勿難以啟齒。
他唇動了兩下,當著年少女孩的面,說不出難聽的話。他初入江湖,不通俗事,看這姑娘穿著打扮似也講究,大約有幾分背景。這位少女,是他出來後第一個碰到的、自己救了的姑娘。程勿心中對她有「共患難」的親切感,他不怨對方昨夜對自己下手,他溫柔地提醒這位小妹妹:「女瑤就是斬教教主,江湖傳聞中的女羅剎,大魔頭。」
「她讓手下到處抓江湖人。我和你都是因為這個原因著道的。」
恍然大悟後,女瑤戲謔問:「……那位女羅剎,她捉你幹什麼?她不認得你吧?」
程勿覺得這個姑娘怎這樣天真?
他又嫌丟人。
然而對方目不眨眼地好奇看他,他別開了臉,低聲嘀咕了一句:「聽說她專抓年少人行苟且之事,採陽補陰,然後把對方當禁臠扣於山中。許多俠客俠女都被她採了。」
程勿:「姑娘,你我要聯手自救!決不能讓老妖婆的詭計得逞!」
女瑤:「……」
女瑤胸口那口鬱血默默吞下,她在少俠鼓勵而期待的目光下,輕微地,古怪地,含笑點頭,與對方拍掌——絕情的女瑤要與人合作,對付自己。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54:02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三章
聖女白落櫻選年輕孩子們上山獻給斬教教主女瑤,女瑤雖開玩笑說「孌童」,但她心裡明白真正緣故。
出了山洞,女瑤望著忙碌的程少俠,手指轉著青絲一綹——這位就是白落櫻送她的人選之一啊。
尚是年少,眉目如春。
冬日已去,初春剛生。山下有了些微青嫩色,山中連冬的積雪卻還未完全消融。山路積著水,黃色青色的青地土丘間,間歇伏著皚皚雪意。結冰的雪覆在瀑布上,一片瑩白中,程勿少俠跪在冰水邊,小心地用匕首紮破冰面,再用葉子盛水。冰碴在手中化了水,他袖口微潮。紅日當空,陽光照在他側臉上。
那種暖色,將少年鼻樑處的纖毛、脖頸上的小痣都照得一清二楚。而他當真相貌出眾,一個粗服野人扮相,偏偏生鮮無比。
跟在程勿身後的女瑤,面具下,她的笑意加深。她那如蛇一般危險又致命的目光跟隨著程勿,且看程少俠要如何逃出所謂「羅剎女瑤的魔掌」。女瑤一邊想心事,一邊隨手抬袖一彈,將樹上暗中窺視他們的此地教徒打暈放倒。程勿轉頭捧著葉間水,他揚眉,詢問面具少女要不要喝水。
「面具少女」感慨道:「灌了一肚子涼水,好餓。」
程少俠遲疑了一下,他跪在地上,望著姑娘的眼睛漆若黑玉,溫潤含水:「怎麼會?我用內力給你暖熱了的。」
女瑤:「……」
程勿緊接著反應過來:「對,我們該找吃的……這山好大,小妹妹你雖然武功不錯,但也要跟緊我,萬一有野獸怎麼辦?」
程勿站起來,帶領「小妹妹」在山中尋找食物。他完全無知,不曉得這整座山名為落雁山。關外西林落雁山,乃是斬教的大本營。此言即是,程勿少俠逃出了山下依附斬教的小村落,他卻逃上了山上斬教的地盤。女瑤笑眯眯地跟隨在後,等著後續。
有女瑤暗中相護,兩人暢通無阻。兩人在山中轉悠了小半日,山中無鳥飛騰,無魚嬉戲。程勿繃著臉,他毫無經驗,看什麼都很陌生、很稀奇。但他身後跟著一個「小妹妹」,為了讓小妹妹放心,程勿作出一副熟悉山野生活的樣子。他一邊拂開嫩芽綠植,一邊不著痕跡地試探身後小姑娘:「姑娘,你平時跟你門派師兄們出門,也在野外燒火做飯過吧?你知道怎麼狩獵烤肉吧?」
身後緊跟的腳步聲停了一停,姑娘輕笑出聲。
那聲笑低啞酥麻,像貼著耳根飄過,程勿的耳朵騰一下就紅了。他想莫非那姑娘看出他實則全無經驗了?
不料女瑤拍了拍衣袖上沾著的飛蓬樹莓,漫不經心地答他:「我並無經驗。我自來被人伺候,沒有伺候人的時候。」
程勿重新打起了精神,照顧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總比在一個什麼都知道的人面前班門弄斧好。女瑤完全不幫忙,程勿也沒有尋求幫忙的意識。他一人屏著呼吸耳聽八方,尋找獵物。此地地形曲折往返,複雜無比,好多次在其中迷路。身後姑娘始終一聲未吭,程勿也當做無事。到正午時,灰頭土臉的程勿少俠終於打暈了一頭野豬。程勿絞盡腦汁從記憶中找經驗,一會兒找柴火,一會兒洗匕首,當真很忙。
女瑤的耐心卻快沒了。
程少俠忙了一早上,女瑤動了一早上心思。她跟著這位少俠,看他身手,猜測他的出身;看他相貌,猜他是哪方人士。程勿口中說要與她合作,「對付女瑤」,女瑤猜測他要如何合作。程勿少俠好像武功不行,但他內力似極為充沛。女瑤暗自納悶,正道人士現在找的內應,是覺得無法以武力制服她,開始走奇怪路子了?
女瑤等了一上午。
程勿完全沒表現出要和她合計共謀大事的樣子,而女瑤哪裡有耐心陪一個小孩子玩過家家遊戲。屈膝坐在古樹道旁,看程勿忙著烤野豬,女瑤終於按捺不住了。少俠臉上被火熏出幾道黑,他用心地研究、猜測這隻豬怎麼烤熟。簇簇火苗邊,女瑤忽然開口:「少俠,你要對付女瑤?」
程勿忙亂中被點名,他抬頭,肅穆地點下頭。
女瑤:「那我們何時動手?直接進女瑤地盤大殺四方麼?」
程勿腦子沒問題。他說:「聽說她很厲害,我打不過她。我們得從長計議。」
女瑤:「怎麼從長計議呢?買通她身邊的人?我們去打聽下她的下手是誰?或者我們跟正道四大門派告密,和四大門派合作?我們兩個單打獨鬥不行,要不乾脆混進斬教。我們取得女瑤的信任後,利用她的信任,給她背後一刀。怎麼樣?」
程勿:「……」
程勿面上溫潤的表情消失,他轉著火架子的手停了動作。他眉頭開始擰起,唇抿住,神色越來越凝重。
女瑤心中一喜。她傾前身子,側耳傾聽,想終於要進入正題了?
程勿高聲斥責她:「姑娘,你小小年紀,怎麼這麼不學好?我們要贏得光明正大,怎麼能背後給人使絆子?」
女瑤眸子一眯,神色微冷。她涼涼道:「光明正大?等你能打得過她的時候,她恐怕早就入土了吧?」
程勿神色稍頓。他赧然了一下,有些話本不想說。但面具姑娘聲音冷了,他聽了出來,心裡頗覺愧疚。他猶豫一下後,給這個陌生姑娘解釋:「不瞞姑娘,我實則……不通武藝。但哪怕我不通武藝,羅剎女瑤,人人誅之而後快!只是想打敗女瑤,我得先拜師學藝……但我也不急著拜師學藝,我們得先把村子裡被關的其他人救出來……」
想了村裡被關的人,程少俠立刻自我反省。他將野豬肉架在火上,起身走到姑娘身旁坐下。他作出促膝長談的架勢:「姑娘也是逃出來的,當知道村裡還被關了很多無辜人。他們都被魔教陷害,我們不能無視。我姨從小跟我講人不能自私,人要互相幫助……」
巴拉巴拉,真是一種另類折磨。
女瑤忽視了耳邊的嗡嗡嗡碎念,她聞到空氣中的一股子焦味。她抬頭看那架在柴火上的烤肉架:「你的肉!你的肉!」
火燒得旺盛,被風吹飛,火苗沾到散在地上的柴木上。連著草皮,一團火上架著燒焦的野豬。火焰熊熊而起,燒上旁邊的百年古松——
程勿跟隨女瑤的視線看過去,他頓時崩潰彈起撲過去:「我的野豬肉——」
「著火了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啊!」
……
斬教一眾人聚在一起,拿著地圖研究那「惡賊」將他們教主綁去了哪裡。昨晚未尋到人,天亮後,管事的匆匆派人上山,去通知聖女這件事。其他人則愁眉苦臉,想教主和那賊人此時在哪裡。
他們倒不擔心教主安危。以他們教主的手段,哪怕生了重病,一個小賊也不可能占了便宜去。
他們焦慮的,是他們辦事不利,被教主大人當面撞上。而且一夜過去,他們還在猶豫怎麼找人。不找吧,如此不關心教主安危事後必然被清算;找吧,萬一打攪了教主好事怎麼辦?找人的規模該大該小,需要仔細考慮。
他們搜了一上午,因為太過猶豫,許多痕跡都沒找到。眼看到了中午,一行人精疲力盡地坐在土地上發愁。他們唉聲歎氣間,忽有一人望風時喊道:「快快看!有人在我聖山上放火!」
眾人一聽,立刻火大:「誰?當我聖教人死光了麼?敢在老虎頭上拔毛!」
眾人氣怒,這麼多年,聖山還從來沒被人燒過!這是他們的地盤,四大門派難道是聽了小道消息以為斬教無人,敢來他們門口挑戰他們威信了?落雁山五個峰,想在其中找人很難。但發生了火災,出來尋人的諸位斬教教徒立在峰巔,他們手放在額上探目,很快確定了放火地點——
「那裡!是金使所掌管的山峰!金使的山頭被人燒了!」
「兄弟們快,金使有難,我等前去相助!決不能讓金使被正道賊人們欺負了去!」
……
金使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降。
斬教五峰,二老五使十二影。金使就是「五使」之一。金使人到中年,相貌中上。他武功有成,權勢手握,再上面的教主、聖女、二老他也幹不過,自覺已無可求。人生快意如此,金使心中美哉美哉。
昨夜山下逃犯走丟的事,金使也聽聞了。那事是聖女負責的,金使聽說後,跟手下幸災樂禍地擠兌了聖女一番。聖女弄丟人,還被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教主撞上,聖女必受懲罰!金使心中唾駡:白落櫻那小妮子仗著貌美惹人愛,連他的聘禮都不收。呸!假白蓮,合該有被教主收拾的今日!
上午的時候,金使假惺惺地關心了聖女一番後,回到自己的峰中,招來美女,飲酒作樂。酣暢淋漓地耍到正午,山中突然起了火災。酩酊大醉、美人臥懷,隨從們趕來報告,金使一聽之下,酒醒了。
他火冒三丈:「誰敢在我頭上拔毛?誰敢燒我山?」
「跟我來!殺了他!」
斬教教眾們看到了金使所在峰中燒起的大火,他們從四面前來應援。一眾人浩浩蕩蕩,跟著氣得臉色發青的金使,操著武器前去抓「縱火犯」。而在峰中密林,其他人在尋他們,程勿少俠則想辦法救火。
火勢越大,他越著急。他從不指望一邊似乎嚇傻了、呆站著不動的「面具小姑娘」。
程少俠眼神鋒利、行動敏捷,仗著充沛內力來回往返。他情急之下脫了粗衣外袍,運水來澆滅大火。他又拿著大樹枝跳上樹揮打,再用土去掩火。飛上縱下,內力高耗,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火被程少俠一己之力撲滅。林中重歸寂靜,程勿大大鬆口氣,癱跪在地。
他大口喘著氣,臉上顏色黑一團灰一團,唇瓣斷無血色。髮鬢汗水滴落,程勿喘氣劇烈:「姑娘,這裡不能待了……我們快離開這裡,去救山下村裡人,再晚可能會被發現……」
忽然間,他察覺到周圍太靜了。
春山一路,半山蓋雪。厚厚雲翳下,雪白夾綠的山巒起伏,山峰聳動從上向下,花木從天上飛過。氣流湧動聲中,只聽到風吹,葉動,水流……
程勿猛地跳起,躍向後方女瑤身邊。他抓住女瑤手臂要逃,女瑤一動不動。程勿要再提醒,周圍四面山頭嘩啦啦湧上無數人。那些人蝗蟲一樣從上撲下,密密麻麻,浩蕩如星辰羅列。程勿當即擺出迎敵姿勢,將女瑤護在身後。看向四方人,他嘴顫了顫,面色慘白。
他心想:完了!又落入這幫人……
然這幫人衝下來後,喊打喊殺聲在看到他後驟然停住。四面八方,所有人面色齊齊變得古怪。像是要發出什麼,卻在某一時刻硬生生憋回去。衝在最前方的金使眼睛瞪直,面色如菜。惶惶半刻,金使一咬牙,他丟了武器,噗通向程勿跪下!
金使一帶頭,嘩啦啦,所有人跪了下去!
程勿:「……?!」
眾人齊呼:「叩見教主大人!」
程勿:「……!」
他聽到耳後一聲輕笑。女瑤聲音低啞,飄過他耳膜,帶著遺憾地歎了一聲:「哎。」
「遊戲玩不下去了。」
電光火石,念頭亂飛。程勿脖頸發涼,他僵著身體回頭,看身後「少女」覆著面具,露出的朱唇勾起。四目相對,雷聲在山頭轟地炸裂!她慢慢向他走來,他慢慢向後退。她氣勢漸漸增強,昨晚逼得程勿吐血的內力凝聚成刃,壓向四方。她再不是無辜的被救少女了。
女瑤收了臉上的笑。她立於一眾跪拜下屬間,立於腰背挺直、厭惡看她的程勿面前。女瑤個頭嬌小,氣勢淩厲。她睥睨著臉色難看的程少俠,字字如冰:「我就是斬教教主,女瑤!」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54:14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四章
女瑤身份暴露,程勿臉色瞬間青青白白。天邊炸雷映著他腦內劈得轟轟的雷聲,他實在全無江湖經驗,他沒想到世上還有這種操作——
他在出村路口救的無辜小姑娘,根本不無辜。
她就是女瑤!
傳說中籠罩在江湖兒女上空的一道濃重陰影!
男女通殺,小兒止哭!
半個山坡的人跪在密林中,林風颯颯,他們在金使的帶領下跪拜教主。金使心肝激動,悄悄抬眼皮打量教主女瑤。教主她已經失蹤半個月了,給出的說法是生了病,需要養病,教中一切事務由聖女負責。金使半個月沒見教主了,他偷偷看,教主女瑤戴著面具,負手而立,身量還是那麼嬌小卻蘊含可怖能量,唇角還是習慣性翹著卻隨時能冷笑,教主她的眼睛還是那麼……女瑤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瞥過來,金使一個凜然!
冷不丁,被人忽視的程勿少俠一個拔地而起,呈大鵠拍翅之勢向包圍圈外逃去。程勿不通武藝,他輕功使半截就半途而廢。且金使明察秋毫,急於在教主面前立功。程少俠一動,金使便騰地躍起,黑鷹一般凜冽撲向程勿。幾乎同時間,程勿剛動,女瑤便迎身而去。她白衣如流雲在半空中劃過,腰間金白色的長帶如華。眾教徒迷離間,見教主、金使、陌生少俠三人已經遭遇。
金使大喝:「縱火犯!就是你!」
他五指屈成爪,扣向程勿。程勿逃勢被止住,他狼狽卻不露怯。少俠臉色蒼白,在金使磅礡的攻擊下,他當即雙掌迎上而守。他全無經驗,毫無章法,與金使連過五招,步步後退。金使冷嗤一聲,將少俠從半空逼到地面上,他五指擒下——
程勿癱跪在地,眼中映著那排山倒海般的手爪殘影,眼見不敵!
一道白影倏忽而至,袍袖一揮,將程勿向後推去三丈。同時她運掌向上,擋住金使揮下的手指。金使慘叫一聲,向後跌去。程勿被那內力向後連拂三丈,女瑤本是救命之舉,誰想程少俠那般倒黴。
「噗通!」
程勿頭磕到了地上的石子上。
他沒被金使拍死,被自己的「救命恩人」救暈過去了。
鮮血淋漓,從程少俠後腦勺滲出。
一眾人深深吸口氣,癡癡地望著暈在血泊中的少俠:……這是何等倒黴催的命運啊。
金使被打倒在地,他才不管那個程勿,他捂著心臟,不可置信抬頭,委屈大吼:「教主!」那個人要逃,他去追,去立功怎麼錯了?教主居然打他!他的一顆忠心如餵狗吃,金使心中憋屈萬分,再吐了兩口血。
女瑤目光掃過一眾人:「誰也不許欺負他,這位……」她不知道程勿名字,含糊掠過,「少俠,是我的……」
眾人目光炯炯:是教主的人?
女瑤眉眼輕眯,語調玩味,玩味中帶抹溫柔:「是我的……寵物。」
……
程勿昏迷好久。
腦後大出血讓他當場暈過去,被欺騙感情後心靈備受打擊讓他傷上加傷。斬教教徒好久沒見教主,教主歸位後,各個山頭的人紛紛來拜。眾人圍著教主女瑤,已經遺忘了程勿。程勿被他們隨意丟去了教主宮殿後寢中,他的傷也沒人理。程勿少俠周身蜷縮,越來越冷。屋外房舍側簷瓦上雪化成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水聲滴滴中,少年安靜地躺在冰冷的宮殿地磚上。他失血過多,淩亂長髮覆臉,睫毛濃密。少年睡著,明與暗在他臉上流轉。那露出的半張臉雪白,明秀。過來巡視的隨侍望一眼,感慨教主的這個「寵物」生的真不錯。
一種脆弱的、引人想蹂躪的美。
程勿眉頭緊蹙,他陷入不安的夢中——
「小勿,人家都說江湖險惡,人心叵測,姨真不放心你。可是你也不能再在程家待下去了,左右都有性命危險,姨寧可放你出去闖蕩……小勿,出去後就不要回頭了。什麼時候武學有成,再回來見姨。」
「你不通江湖事……這樣,姨給你兩本話本看看。江湖,大概跟話本裡講的差不多吧。」
「少俠你這聽了兩本話本,就敢出來闖蕩江湖了?你家裡爹娘放心啊?來來來,爺跟你說說江湖上的規矩……嗯,出門在外,你可一定要小心斬教那幫人。斬教教主女瑤,那是殺人不眨眼,沒有人看過這個老妖婆的真容,她就天天戴著面具出來殺人!忒可怕!」
「聽說武功特別高!四大門派的掌門人都不如她!你想想朝劍門的掌門都六十歲了,還打不過那個女羅剎……那女羅剎得多老!這麼老,還男女葷素不忌。少俠你長這麼俏,得小心點!」
「把他關進去!進獻給教主大人!」
……程勿從噩夢中清醒,刷地翻身坐起。他一坐起,後腦勺一陣痛,眼前發黑、身子發冷,讓他喉口一陣噁心。程勿捂著心臟喘息兩次,伸手摸自己的後腦勺。血已經結了痂,不會危及性命了。
程勿抱膝而坐,微微苦笑。
他總是這麼倒黴——
剛出門沒多久就被斬教抓了;
好不容易逃出來,隨手救的人就是惡名昭彰的斬教教主女瑤;
被女瑤從那個誰手裡救下時,他磕到了石頭上暈過去。
程勿鎮定了一下,人一旦倒黴多了如他,命運再大的惡意也能面不改色。他觀察自己被關的地方,帷帳、燈燭、地氈,皆華貴無比。有床、榻、案,像是人住的地方。空間很大,卻沒有人跡。他扶著牆站起,燭火搖曳,從四面撲掠,在這種華貴之下,卻有一種冰涼的、沒有人間煙火氣的冷意。
程勿被冷得打個哆嗦。
他腦中飛快猜這是哪裡,他沿著牆,到處摸、到處敲,尋找出去的路子。他到一面牆前,聽到了模糊的說話聲。心中一喜,程勿蹲下,敲了敲那塊磚。他屏住呼吸將磚從牆上拿下,沒有機關,空了的那塊磚後漏出一道微光——
外面有人!
可以逃出去!
程少俠最近的人生軌跡總在「逃逃逃」,他按捺著心中喜意俯下身,湊到磚透出的光前看。他一眼看到一個女子的側影。那挺拔卻隨意的坐姿,那面具上耀出的銀光、那唇角上的嘲弄笑意……程勿被刺激得血液逆流:又是這個女羅剎!
騙他的女羅剎!
等等……這裡有床有榻,他被關在女羅剎的地方……女羅剎這是要幹什麼?!
女羅剎她正姿態閑然地坐在外頭,聽下屬們回稟教中最近事務。
女瑤坐姿慵懶而瀟灑。她著黑紅色相間的武袍,英姿凜凜臥於長榻間,一腿曲起,手肘搭在膝上。後腰處枕著枕頭,女瑤腰背卻筆直挺拔。身上無女兒家該有的任何飾物,她身子微微前傾,手指轉著長髮,銀色面具後的眼眸,無表情地審視著這幫下屬們。
下屬甲:「教主不在的這段時間,我等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就之前那個被教主撞上的正道奸細,聖女大人已經馬不停蹄地前去審問了,相信很快就有結果。至於山下關的人,聖女大人會親自來跟您彙報。」
下屬乙:「今年供奉也如期送上,百姓們祈求聖女下山幫他們祈福,我們也向聖女大人傳了百姓的意思。」
下屬丙:「風調雨順啊教主大人!沒有任何意外啊教主大人!眼下只有一事,是我等心頭之患……」
女瑤思索中,聲調上揚,「嗯」一聲詢問。
下屬們被教主盯著,立時變得激動無比:「那就是教主大人的婚事!」
女瑤:「一切無意外才不正常,我生病這段時間,一點消息都沒傳出?正道沒有反應,」她往後一靠,寒眸眯起,手指一下下、不緊不慢地叩著膝蓋,「這不對吧?」
下屬們:「……」
他們的「催婚」被教主無視了過去。
眾人失落地七嘴八舌討論時,女瑤耳尖一動,她側過頭,聽到了來自內殿的些微聲息。女瑤眸中閃現笑意,轉著長髮的手指一頓後,搓了搓。牛頭不對馬嘴,她悠悠然來了一句:「小寵物醒了啊。」
眾人:「?」
女瑤隨手一揮,示意下屬們下去,餘事來日再談。宮殿空下,隨侍們告退,女瑤從榻上起身。她負手在後,悠閒如散步,晃到了自己的後殿寢宮中。一進去,一柄長劍冷光爍爍,直指她脖頸。
寒光照眼,女瑤眼皮不眨。
看長劍後程勿慘白的面孔,驟縮的眼眸。
她笑眯眯:「想殺我?」
程勿臉色冷然,他唇線緊抿,握劍的手毫不顫抖。女瑤不把他的威脅當回事,他心知肚明。這個女子一步步走來,氣場強大。程勿不受她氣場影響,他根本不拿劍對付她,他忽然橫劍在頸。
長劍鋒利,他散下的一綹長髮被削下,青黑一尾,蕩悠悠飄到地磚上。
女瑤停了步子。她詫異滿滿:「你這是幹什麼?」
程勿:「你抓山下那些人,不就是獻祭麼?我絕不委身於你,絕不與你苟且!你若是強迫於我,士可殺不可辱,我不受你的侮辱。與其在你麾下諂媚於你,苟且偷生,我當下便可赴死!」
帷帳飛揚,燭火搖晃。二人直面,女瑤面色漸漸凝重。
她盯著程勿,恍惚了一下,才想起程勿一直都在誤會什麼。
程勿的劍穩穩地搭在他脖頸上,他意志強硬,絕不妥協。
四目相對,心弦繃起。
女瑤忽而低笑:「你似乎有些認知誤會。侮辱你?你把這個叫侮辱?這難道不是……」她突然出手,身法淩厲撲向前,程勿立刻側身欲逃。女瑤手指一彈,他手腕半酸,握劍的手鬆了,劍被女瑤奪去丟在地上。程勿的手腕被女瑤抓住,他反擊兩招,女瑤掐住他脖頸。
掙扎打鬥中,程勿趔趄後退,他被推下,後腰磕在床沿。他腰間一痛,傷上加傷,然而女瑤就在上方,這不算什麼。
女瑤果斷扣住他的十指壓在床上,在程勿瞪大的含怒瞳光中,她神色冷淡,傾身吻上了他的唇。唇齒碰撞的剎那時間,女瑤的後半句話,噙著戲弄的笑意,消失於唇間:「這難道不是……人間至樂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54:29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五章
下午時分,裡外殿相隔,外頭光華敞亮,內殿燭火並微弱陽光一同招搖。春海無邊,陽光晶瑩。徐徐清風從窗下走過,外頭男女細弱的說話聲浪潮一般,漸近又漸遠。日光鋪入殿,帷帳揚舞,窗裡窗外,影子浮在紗幔上,勾著金絲,明明暗暗重重疊疊。
唇齒纏綿!
程勿長髮淩亂,鬢角潮濕。他坐在地磚上,後腰磕著身後的碧綠玉石床。背後床頭傳來的森森冷意爬上脊骨,戳遍五臟六腑,讓他冷顫不住。而同時,他的手腕被扳,下巴被捏,他被迫地後仰頭,承受女瑤的親吻。
轟——!
腦內炸雷,身子發抖,程勿幾番掙扎,臉色變得更加蒼白。而女瑤好整以暇,她的唇與他細細碾磨,似有似無,如蹭如貼。少年鼻尖、額頭滿是汗,他抗拒之意格外明顯。方寸之距,四目相對,程勿眼中的怒色毫不掩飾,而女瑤眸中戲弄之意更濃。
女瑤笑意與唾液和他交換:「人間至樂啊……」
她又舔又吻,摩挲他的唇舌,那冷不丁的刺激感,那冰冷又溫暖的觸感,讓程勿四肢百骸中溢滿滔天巨浪。眼前如鋪起絢麗畫卷,妍麗明耀。他分明該厭該恨,可春日午後這陌生的親密接觸,又讓他骨內生起貪圖感。她迫,他逃,逃無可逃,卻又忍不住跟隨。他體內像是在敲著鼓,「咚咚咚」,他口乾舌燥,汗毛為此豎起,而唇齒間的感觸越讓他魂魄為之激蕩。
鼓響一聲,他心弦跳一下!
女瑤扣著他手的手更緊。
他努力抑下,而轉眼發覺,女子的唇又香又軟。
心中之掙扎,左右之搖擺……陽光慵懶地散在窗櫺下,鐵馬鐺鐺,屋簷側瓦還在滴滴答答地落水。這漫長而又短暫的折磨,蝕骨芬芳,乃生平僅有。程勿的手幾次向上抬,都被穩穩壓下去。他與那女羅剎對目,眼波流轉,她眼睛裡的笑,讓他臉漲紅,恍了幾次神。不、不、不行……程勿眉目冷峻,心中發狠——
「嘶!」
女瑤結束了這個親吻,兩人的唇在空氣中牽扯出一長條銀色亮線。不待回味,程勿被放開後,本能反手一推,女瑤趔趄著向後退了好幾步。站在屏風前,四方明燭光輝照在女瑤身上。她摸了下被少年咬出血的唇,沒多大感受下,她已經噗地吐了大口血。
女瑤還在「病」中。
但少俠帶給她的新鮮奇妙感,讓她心中大悅。
她一邊咳血,一邊望著床頭警惕的程勿:「哈哈哈!」
她樂不可支,又吐血又是笑。臉上面具反著光,她笑得肆意而張揚。隔著虛空,女瑤抬手指,對他指指。指尖的點弄如曖昧遊戲,親昵玩味,讓少俠臉漲更紅。她喉嚨間懶洋洋的,漫出一聲:「嗯?」
程勿看著她,被她笑得臉色青青白白。程勿只是沒有與人相處的經驗,但他是個聰明人。女瑤大笑,他已從她的笑聲中解讀出了她對他的嘲弄——
你管這個叫「欺辱」,嗯?
你沒有享受麼,嗯?
不是恨我麼,你那強忍不住的反應……嗯?
程勿散著發呆呆而坐,怔忡地盯著女瑤方向。女瑤用行動告訴他,他的自以為是多可笑。他明明視之為奇恥大辱,可他方才又沉浸了進去。倒像是在應著她的解讀一般——那是人間至樂吶。一路被捉弄,一路被女瑤欺負……逃又逃不走,打也打不過。
程勿年方十七。
他怔怔然。
眼圈一紅,淚水掉落。
程勿:「……」
女瑤:「……」
程勿對上女瑤那古怪眼神,他猛地別目,用袖子擋住自己的臉。可憐程少俠脆弱的小心臟在短短兩天內飽受摧殘,對象還是同一人。蹂躪來去,心思百轉,程勿眼眶發紅,又覺得分外丟臉。他擋著臉,急促地用手背狠狠擦去丟人的眼淚。他心中極度委屈,擦眼的動作就更加粗魯著急。女瑤定睛一看,程少俠只掉了一滴眼淚,但他快把他眼皮給擦破了。
身後「啊」一聲歎。
女瑤回頭,看到通往外殿的金柱旁邊,倚著一個姑娘。姑娘穿白色武袍,腰間繫紅色長絛,再挽玉佩荷包等飾物。她立在陽光直照處,金光璀璨,琳琅滿目。此女身形婀娜,玲瓏有致;臉蛋微尖,眸子又很大。她眨著眼站門口的樣子,呈一種天然嬌俏感。姑娘已經悄無聲息、津津有味地站門口看了半天,到女瑤結束了對程少俠的捉弄,她才發出了一聲似滿足、似感慨的喟歎聲。
對上扭過臉的女瑤、和謹慎望來的程少俠,姑娘美眸上翹,唇角露出溫柔又不好意思的笑——
「打擾教主雅興了,但我也沒想到你們……這般這般這般好!」
她眼睛如蘊三千春水,瀲灩生情:「教主你得感謝我。這位少俠,好像是我送給教主的。對了少俠你叫什麼?」
這位姑娘,即斬教對外的形象負責人,斬教聖女,白落櫻。
……
——少俠叫什麼?
女瑤漫不經心:「不知道啊。」
程勿後腦勺疼、後腰疼,嘴也疼。他難過又絕望,眼底紅透。聖女白落櫻幾番追問少俠叫什麼,程勿都不理。他吃了虧後,拒絕跟兩個女魔頭溝通。白落櫻跟隨女瑤出去,她一路好奇這位少俠是何等人物、竟被教主親自帶上了山。但無奈,女瑤實在無情,她不知道。
金烏墜落,黃昏姍姍來遲。
層層白雪,再有重重新生綠海。落雁山主峰間的綠色中,間或蓋著莊重輝煌的建築群,乃是斬教教主女瑤的住所。建築群蓋在山巔,簷尾麟黑,如翬斯飛。黃昏到來,山巔起了大霧,霧氣重疊如影,鋪照而來。
女瑤和白落櫻一前一後,行在山間。到峰前埡口,風變大,二女立在巔上,且看山光水色,霧遮日影。
白落櫻老實地跟女瑤彙報自己審問的結果:「是正道派來的奸細,藏在我教中好久了也沒露出破綻。最近他收到了一個消息,知道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就想下山投奔四大門派去。但他臨走前起了貪心,怕自己回去後被正道排擠,想帶走些珍貴之物或可獻給四大門派。如此一來,小動作多了,便被我教中人發現了蹊蹺,把他捉了回來。」
白落櫻臉紅。
她羞愧地反省自己的錯誤:「教主不在的這段時間,是我大意了,沒有管好教中事,才給了這種人可乘之機。」
女瑤眼睛看著山中綠海,聲音冰冷:「他收到的什麼消息?」
白落櫻:「他把紙團給吃了。他自己說是任務完成、要他撤退的消息。」
女瑤蹙眉,若有所思:這麼一個消息,並不值得大動干戈啊?
天要黑了,山中寒意漸濃。埡口冷風灌來,女瑤低頭咳嗽。她咳嗽了好久,臉色變得不太好。白落櫻看她清瘦蒼白的身形,擔憂無比:「這次竟這般難捱麼?你這次病得太久了,連正道都聽到了些消息。女瑤,你莫再堅持了。既然你已經選了那個少年,把那個少年帶了回來,就用他開始推演功法吧。」
她眸中帶憂:「不然你若是……那可怎麼辦?」
「我斬教教主功法自來威力無窮,可自從丟了一部分後,後患也無窮。我看你日日消瘦,怕你壽命有損。既然找不到丟掉的那部分,我們只能想別的法子補救。」
「方才我看過那位少俠了,確實皮相好。教主既然喜歡,不防在他身上好好調教一番,說不定這位少俠,還真能幫教主你推演出缺掉的部分。再則,即使中途出了岔,有了經驗,我們可多找幾人來。」
女瑤不知想到了什麼,她放聲大笑。
白落櫻:「?」
她被女瑤含笑望一眼。戴著面具的教主戲笑道:「你知道你找了那批沒有練過武的孩子過來,江湖上又要怎麼說我了麼?我已經是老妖婆了,現在又要加上『採陽補陰』。臉嫩的江湖兒女們個個義憤填膺,氣江湖上竟然有我這個老妖婆!於是三不五時的,他們又要開始來我落雁山打打殺殺,要對我除之而後快……」
白落櫻聽了,忍俊不禁,也跟著笑一聲。
教主的風評,在江湖上確實很糟,很糟。
卻是女瑤說了一半,好像想到了什麼。她眸子陰起,閉口沉吟,良久不語。
破雲穿霧,一聲尖銳鳥鳴從雲翳間傳來。女瑤抬頭,看一隻鶴從高處飛下,白鶴拍翅,飛縱如梭。它在空中盤旋,沖著女瑤再叫一聲。女瑤抬起手臂,那隻飛來的鶴落在她臂上,腿上纏著的紙條被女瑤扯了下去。
白落櫻好奇踮腳:「哪來的野鶴?哪來的消息?寫的什麼?」
女瑤將紙條展開,白紙黑字,字透紙背——逃!
白落櫻:「……?」
近日來的不對勁在腦海中回閃,自己病了很久的事,那想逃下山的正道奸細,村下關著少年少女們可能引起的後患,這張紙條給出的警示……女瑤盯著紙條良久,她臉色忽然一變,驟地縮起手掌:「不好!四大門派恐要趁我生病,聯手攻打斬教!」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54:42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六章
窗子被從外封上,有侍從立於下看守。內殿主人長日不在,以致殿中空蕩冷清。程勿扯過輕紗帷帳,繫成死結,再把案几、小杌、瓶罐、博物架搬動來去。他乒乒乓乓地在空無一人的內殿折騰,踩在小几上,手裡抓著繫死的紗帳。他貼牆踩窗,尋找下腳的地方,並利用自己三腳貓的輕功,攀著牆壁向上縱。
宮殿巍峨,下方有人看守無法通行,橫樑上方有天窗和頂瓦。程勿不斷上跳、攀爬,他費了好大力,才躍上橫樑。程勿跪在佈滿塵埃的橫樑上,擦了擦額上的汗,歇了一會兒。他的下方亂七八糟堆起來助他高登的架子,他蹲在高處,摸了摸自己後腦勺結痂的傷,溫潤漆黑的眼中露出微得意的笑意——
女魔頭把他關在內殿不理不問,以為他就逃不出去麼?
上下求索、頑強自救中,程勿聽到外頭越來越近的說話聲——
「教主,誰給你傳的紙條消息?誰這麼幫著斬教?真的不是你派去正道的內應?真的不是你的愛慕者?真的不是……」
「不認識不知道沒聽過!區區四大門派,不值得我派奸細……安排弟子們撤離落雁山做得怎麼樣了?他們多方聯手,早有預謀,現在不是硬碰硬的時候。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了麼?」
「都在下山,十二影已經帶著隨從分批撤退。幾位長老也被我哄下山躲了起來……但大家都走了,教主你不走麼?他們肯定都是沖著你來的,你的身體還沒恢復,留在山上凶多吉少!對了那個少俠教主你還沒用?太急人了,你的身體到底怎麼樣了……啊啊啊你缺失的功法到底在哪裡!我們要不乾脆下山幫你找功法去吧?」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安排給你的事做了麼?跟朝廷聯絡的事你要放在心上,日後下了山也主要由你負責……」
二女說話,漸行漸近。一為斬教教主女瑤,一為聖女白落櫻。
程勿少俠側耳傾聽,他聽出女瑤的聲音近了。瓶瓶罐罐、架子几案都在下方,程勿慌亂向下跳時,劈裡啪啦帶倒一大片。程勿就地一滾落在地上時,內殿側門刷地被拉開,紅袍女子面無表情地站門口。
四目相對,哐當一巨聲!
身旁搖晃的木架子向程勿壓去,少年倒在一地亂糟糟中,他雙手抵擋,頭臉卻被拉雜一通雜物砸得灰頭土臉。他好不容易站起來,手裡纏著的帷帳再一絆,他重新跌下去摔得慘烈。身下碎了的瓷器片尖銳,刺到了骨肉。少俠容顏俊俏秀麗,但滿面的黑,滿身的土。
程勿摔得四仰八叉:「啊!」
門口的女瑤和白落櫻:「……」
看少俠臉色青青白白,他漲紅著臉一瘸一拐地爬起來,女瑤輕輕地,微妙地,眉毛向上挑了一下。
身後白落櫻歪腦袋、好奇研究這位少俠在做什麼,孰料女瑤刷地轉身,將門關上。白落櫻冷不丁被關門外,她不甘心地捶了兩下門,沒人應答。白姑娘鼓了鼓腮幫,盯著木門半天,才不甘心地離去,忙碌斬教撤退的事。而殿內一轉身,女瑤背靠門,望著從雜物堆中站起來的程少俠,喝他的語氣很古怪,並不甚凶:「我一不在,你就上房揭瓦,想拆了我的宮殿?!」
程勿:「……」
他立在原地,倔強地抿著唇。他遠遠防著女瑤,盯她的一舉一動。幾次見面都吃虧,見到女瑤,程勿不自在又難受。他低著頭,臉發紅,唇也一陣刺痛。大約因被虐得厲害,少俠緊貼著牆,不敢讓女瑤靠近。
女瑤緊接著說:「正道那些偽君子等著滅我山門給我找麻煩,你躲在屋裡也要給我找麻煩……」
程勿聽到了「正道」「找麻煩」,他一愣後,心中大喜。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非是不報,時候不到。本來不打算開口跟這個「小人」浪費口舌的程少俠喜不自禁:「真的?!」
女瑤:「……」
女瑤眯眼,眼中神色變得危險邪氣。程勿將雀躍的語氣壓下,聲音低沉:「真的?」
女瑤看他半晌,抬步走向他。她越過扔了一地的瓶罐瓷片,逼向步步後退的程少俠。整個宮殿都是女瑤的,程勿避無可避。他一個勁地貼著牆、恨不得鑽到牆裡去,女瑤已經氣場淩厲地站到了他面前。程勿眼睛往角落裡瞄,他要逃時,「砰」一下,女瑤立他面前,一手按在了牆上,將他躲的路子擋住了。
姑娘個頭嬌小,他低頭俯視,忽聽到細微聲音。程勿眼睛餘光一瞥,臉色立時難看:只見以女瑤按牆的手掌為中心,牆壁如蛛網般,一絲絲、一道道向四周蔓延。一堵牆上,密密麻麻的,爬滿了皸裂裂縫。
程勿僵硬著,被駭得一動不敢動:「……!」
女瑤面具未擋住的紅唇一張一合:「看來正道聯手攻我落雁山,你覺得邪不壓正,心裡高興得很,恨不得我們馬上敗了,被正道繩之以法。但你以為你知道的全部都是真相?所謂的正道,四大門派為首。所謂的邪道,我落雁山斬教為首。近十年來,我斬教居於關外,正道佔據關內,彼此或有衝突,但皆是小打小鬧,整體上說,雙方衝突不大,相安無事。」
「按你所說,正道四大門派對我斬教恨之入骨,因我斬教無惡不作,罪大惡極。然何以十年都沒有過的衝突,突有一日,四大門派驟然聯手,欲打上落雁山,將我斬教除之後快?」
程勿微懵:「四大門派代表正義,想滅你們,還要看時間?如果不是為了正義,你以為是什麼?」
女瑤冷笑,她捏住少俠下巴,眸子陰下。極近對視下,她眼中冰刀霜劍,中蘊森然而殘酷的風暴:「少俠,我告訴你,這世上,永遠不存在真正的正邪之分。四大門派每次聯手,從來不是因為你口中的『正義』,而是因為『利益』。」
「古來王朝國都建於長安,關中門派們佔據優越地理位置。自古江湖勢力要保持優勢,必背靠朝廷。他們瞧不起我斬教這樣的小門戶,也自然懶得搭理關外這小地盤。但如今形勢不同,新朝大魏結束亂世,定都洛陽。潼關和秦嶺,相距千里遠。我關外西林落雁山,距離新的國都洛陽,地理位置實在太優越……」
「新朝初建,四大門派經營了百來年的與朝廷的優勢消失殆盡。他們想辦法與新朝打好關係……新朝初啟,無論對哪個門派,都一視同仁。已經安逸了百餘年的四大門派焉能不慌?而我斬教佔據這麼好的地理位置,江湖上再傳些風言風語,四大門派怕我先於他們,和新朝搭上了關係。怕我斬教從此洗白,變成朝廷勢力,他們再奈何不了我們。他們日夜不安,輾轉難眠……這才是四大門派聯手,想滅我斬教的真正緣故!」
女瑤唇與他靠得極近。香風徐徐,讓少俠渾身僵冷;她聲音溫涼,低笑著誘惑他:「你以為正道散播在江湖上的小道八卦,說我老,說我壞,就是真相?」
程勿大腦轟鳴、警鐘響起,他眸子瞠起,傻傻地看女瑤。
女瑤隨口而談,她輕描淡寫,就將一個程勿從未碰觸過的江湖利益關係展示給了他看。江湖上的傳聞,和女瑤口中的像是兩個不同世界。在此之前,沒有人把江湖勢力和朝廷聯繫起來看。在此之前,程少俠的世界中,正就是正,邪不壓正。四大門派必然代表正義,他們代表正義,所以對斬教除之而後快。但在女瑤眼中、在女瑤眼中……
女瑤眸子閃著詭譎光澤,志得意滿的笑意加深。她輕蔑地哼一聲,想一個小孩子,心中的道義真是容易動搖。程少俠臉色時青時白,取悅了她。然她剛放鬆,便見程勿猛地收了所有遐想,他貼著牆壁,盯著她一字一句:「那又怎樣?你想說別人都誤會了你,你不是壞人?我不該將你當作敵人?」
程勿長睫飛揚,臉上還一團黑一團白:「不管別人如何,外界如何。你對我做的事,足以我定義你為『壞人』!我從未誤會你!」
話音一落,他突得出手,抓向女瑤肩膀。女瑤微發怔,然身體反應極快,他剛抬手,她便運掌迎上。程勿手扳住她手腕欲從她手裡逃走,女瑤反手相折,擋住他的攻擊。兩人身體緊貼,手腳齊用。攻勢強硬,一打一回!衣袍飛捲,他們姿勢換了一次,接連過了五招!
女瑤心中大凜:這個少俠!
他此前還糊裡糊塗不懂武!
這次居然可以和她過五招!
五招之後,女瑤占了上風,重新將程勿壓在牆上。她喘著氣,眼中浮起惱怒之色。一掌拍在牆上,牆壁再裂。她將要說話時,外頭哐哐哐砸門:「教主,下山刺探的人回來了!真的有人秘密向我落雁山行來!真的是四大門派聯手了!」
女瑤手壓程勿脖頸:「要麼打敗我,要麼臣服我。」
門外:「教主!」
女瑤再喝:「聽清楚了麼?!」
時間緊迫,女瑤沒時間與程勿浪費,她放開他,沉著臉轉身便走。強大的氣壓一解除,程勿身子一鬆,沿著牆壁滑坐在地。被女子強大氣勢壓得喘不過氣,他臉滾燙,心臟還在突突劇跳,女子的長袍掠過他臉頰。
女瑤掃了掃被程勿弄得一團亂的內殿,瞥少俠癱坐在地的樣子。他鬢角滲汗、秀麗清雋,讓她心中一動。女瑤面無表情:「像你那種蛤蟆跳的方式,猴年馬月能跳到你想到的地方去?」
程勿:「……!」
女瑤繼續面無表情:「輕功不是你那樣亂來的。你想從下往上跳,但憑內力不行,你得有心法。」
程少俠剛放下的心重新猛跳,他驚疑不定地捂著心臟,抬頭看到女瑤垂下的、似笑非笑的眼神。她眼中笑意微微,像在說:我知道你在搞什麼,但我不在乎,也不想說你。程勿心跳砰砰,大腦空白。他臉燥:她知道!原來她都知道!自己將內殿亂成這樣,自己想要逃出去的心思,女魔頭全都知道!
他全身肌肉驟繃,心中湧起驚恐:女魔頭要殺了我!
然而女瑤眼皮下垂,她面具下,唇角的笑玩味極重。她輕啟紅唇,念了兩句話。簷下懸鈴叮咣撞擊,殿外下屬再催,女瑤嚇了程勿一大跳後,心情終於愉悅。她哈哈大笑著,踩過一地碎片,甩袖而走。而她留給了程勿兩句心法,那絕妙至上的、斬教人人羨慕卻不可得的輕功心法。
她念道:「玉皇開碧落……」
「……銀界失黃昏。」
程勿怔坐殿中。
腦中回蕩著她將他壓在牆上低沉說的話——「要麼打敗我,要麼臣服我。」
陽光穿過窗照在地磚上,塵霧漫揚。他將臉埋於膝蓋中。程勿低著頭,面上神色冷毅堅定——
女瑤。
籠罩在江湖兒女頭頂上空的陰影女瑤。
她大約有病。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54:56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七章
出了關,離西林落雁山已不遠。在鎮上聚頭休憩時,各大正道弟子招呼各自門派的事,彼此疏離而客氣地點個頭。反倒是兩個賊眉鼠目的年輕人急匆匆趕來,諂媚無比地伺候眾正道弟子們:
「我叫陸嘉。」
「我叫任毅。」
「我二人是青蓮派派來給各位提供消息的,嘿嘿。雖然我青蓮派名義上以斬教唯首是瞻,但我們棄暗投明,我們有一顆正義多得擠不下的心!就想為正道拋頭顱灑熱血!就想出賣斬教!有什麼需要,各位儘管提!」
如此一番油膩而誇張的討好,讓正道弟子們各個反胃,紛紛表示沒什麼需要幫忙的。魔門以斬教為首,青蓮派不過是斬教門前的甲乙丙。當正道門派們要討伐斬教時,做慣了「甲乙丙」的青蓮派拍手響應,派來了陸嘉和任毅二人做內應。奔著剷除斬教目的前來的正道弟子們看一眼兩個魔門弟子過分巴結的笑容,心中紛紛鄙視:吾等浩光,不與爾螻蟻為伍!
陸嘉和任毅壓根不在乎正道弟子們不屑的態度,沒人理會他二人,他二人蹲在路口,激動握手:
「女瑤不在!我們要說女瑤的壞話,反正她聽不見!」
二人以女瑤為參考,點評來往通行的正道弟子們——
「藥宗全是女子,不過長得一般。最好看的還是她們宗主,冰清玉潔,高貴出塵。比女瑤那張僵屍面具臉順眼多了。」
「那個羅象門的大弟子一直皺著眉,苦大仇深。他該不會暗戀女瑤吧?」
「真陽派的那個小白臉,長得真俊!在這裡面長得最俊了,我看女瑤說不定暗戀他哈哈哈!」
二人侃得熱火朝天、激情澎湃時,見他們盯著的「小白臉」青年側了目,往這裡輕輕瞥一眼。陸嘉和任毅正襟危坐,那「小白臉」立在驛站馬廄邊,跟小二說了個什麼後,向他們走了過來。
青罩白衣,行雲流水。他在一眾人中,眉目清明映秀,氣質溫潤含情。他只是款款走來,兩個邪道弟子已一陣緊張,覺得有些不敢直視。
遠方皺著眉苦大仇深的羅象門大弟子蔣聲往這裡瞅了一眼,哼一聲後移開目光;與女弟子們交代任務的藥宗女宗主美眸微閃,心不在焉。青年人走來這短短幾步路,他已經惹來了不少人悄悄打量。
這位相貌氣質皆出眾的青衣男子,是真陽派的一位地位極高的長老,名叫謝微。兩個不熟悉正道的魔門弟子只知道謝微是門派裡的骨幹,具體地位有多高,他們也不清楚。
謝微走到了二人面前,彬彬有禮地問:「我等人已到齊,請問青蓮派是否配合,今夜就攻打斬教?」
四方都是武功高手,謝微的聲音不高不低,周圍弟子們都聽到了。那個全程皺著眉黑臉的羅象門大弟子招呼師弟師妹們過來,美麗的藥宗新任宗主也招呼弟子們過來聽講,群龍無首的朝劍門磨磨蹭蹭跟過來。
那黑臉黑了一路的羅象門大弟子忽然開口問:「人什麼時候到齊了?不是說請來了夜神張茂麼?人呢?自從下山,我可尚未見到這位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殺手呢。」
他語氣奚落,嘲諷味足,面孔又瘦又冷,天生讓人難以產生好感。
相貌出眾的大好青年謝微說話始終和氣,他回答:「那位是獨行俠,大約獨自行動,不與我等一起。」
四大門派的弟子們各有微妙齟齬,不是那麼對付。然為了對付斬教,為了完成掌門臨行前交代的「最重要的是除了女瑤」,他們壓下各自脾氣,分享信息和意見。日頭暗下,夜色漸起,一屋子青年男女嘀嘀咕咕地說話;燈燭搖晃,他們面色各異。
大霧起,天上星辰流轉若銀光長河。
一黑衣青年立在山巔,星光照著他高挺的鼻樑,他目光冷銳地凝望著不遠的山峰。天上雲翳徘徊若飛,忽一瞬,雲層完全遮住了天上懸月,他幽黑的眼睛突然亮起。將刀一抽,青年發出一聲嘹亮長嘯,縱向那屹立在視線中、被薄霧遮擋的山峰——
關外西林落雁山!
斬教的大本營!
青年在黑夜中飛縱,身形如豹,刀勢如電。當天幕降下,當天地漆黑,他是黑暗中的王者,他是夜神張茂!他身負任務——
「女瑤!」
四大門派的弟子們借著夜色掩飾,在兩個魔門弟子的帶領下,包向西林落雁山。真陽派的弟子謝微目光瑩潤,略有複雜之色。他帶領弟子們從東而行——
「女瑤!」
羅象門中的大弟子,那個總皺著眉的青年蔣聲,當夜色暗下,當目標在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凝起真氣,和弟子們從西抄去——
「殺女瑤!」
藥宗的年輕女宗主囑咐弟子跟在最後方——
「殺女瑤!」
既無掌門長老、也無首席大弟子領路的朝劍門弟子們一哄而上——
「殺女瑤!」
四面八方,鋪天蓋地,四大門派領著弟子們衝向同一個目標。他們盯著西林落雁山,人從散到聚,再從聚到散。他們在寒夜中奔襲,星光在他們頭頂閃耀。從探知女瑤生了重病、到採取行動,正道將消息瞞得很緊,他們和魔門的青蓮派裡應外合,他們做足了充分準備。
四大門派的弟子們衝上山,斬教面對浩蕩人馬,哪怕女瑤再安排,面對人數也毫無優勢。斬教節節潰敗,四大門派勢如破竹!
夜和霧在天上漂浮,山上火把如龍,密麻如網。黑袍女子戴著面具站在山巔,目光冷靜地盯著山中流龍般的光,聽著四方下屬們慌亂的彙報。斬教式微,人少,無法和聯手了的四大門派相抗。山巔上留守的人稀稀拉拉,他們著急看向教主臉色。人聲漸近,聖女白落櫻還在苦苦勸女瑤:「教主,他們目標一直是您!您現在身體不比往日,您先走吧,我們為您護行!」
笑話!她逃?!受天下人恥笑?再誰來護教徒?女瑤垂目,她面上的銀色面具在燈火中發光。
她負在身後的手慢慢放下,再抬起。白落櫻為首的長老、下屬們看向她,見姑娘的手摸向她腰部。在女瑤腰間,金白色的長帶飄然流光。女瑤忽然一抽,光華璀璨,一道流光飛在她手中。金色的光在深夜中「啪」一下,半空中無風自響。光華耀眼而危險,白落櫻等人紛紛後退,看向女瑤的武器——九轉伏神鞭!
上殺神仙,下打人君!
女瑤高喝一聲:「兒郎們,跟我衝!和他們所謂的正道,好好玩一場!」
燈火燎原,她氣勢磅礡,威壓迫人。她高躍而起,一縱數丈。手中長鞭飛揚,迎面一眾撲上來的年輕正道弟子們。衝在最前方的弟子們渾然未覺,只看到數道金色寒光抽來。劈裡啪啦,火光流竄,金色所到之處,皮開肉綻,眾人淒厲呼痛!
正道弟子們被抽飛、被打偏、被摔在地上,他們掙扎匍匐,抬目看到黑衣紅袍的面具女子。青山如伏,雲海如濤,夜星在上空搖曳。女子所到之處,周遭立倒一大片。她如夜中惡鬼修羅,赫然穿梭於人群。每走一步,伏屍百步!
積雪覆在山腰,綠色如海浪席捲山林。風聲嘯耳,女瑤長袍飛揚,烏髮掠面。她立於高處的新綠樹枝上,手握長鞭:「誰來殺我?!」
四方雲動,千萬星光橫亙蒼穹,天地間的光,聚在一人身上。
女瑤傲然長立,她的聲音在山林松濤間回蕩,將壓在眾人心頭的恐懼傳遍山林:「誰來殺我?!」
「女瑤……」
「她她她就是女瑤!」
「救救命女瑤來了!」
身後的白落櫻等斬教高層們大笑出聲,教主風采照人,激起他們心中豪情萬丈。義氣填膺,白落櫻一舉抽出袖中玉笛,橫於唇前:「教主我來助你!」
其他長老們、隨從們紛出武器:「教主我也來助你!」
「我等前來助你!」
玉笛橫唇,曼妙旋律鋪陳天地間。音色明亮,動人心魄。那魔音穿耳,與金色的九轉伏神鞭相配合,一丈,三丈,五丈,十丈……「啊啊啊」慘叫聲不絕。衝在最前方的正道弟子們口鼻流血,他們捂著耳朵,視線模糊。他們向後退,被笛聲阻攔撞樹;他們往前走,長鞭劈開骨肉!
漫山鮮血,激戰不絕!
戰鬥發生在山巔。正道弟子們年輕,不知女瑤的厲害,他們無知地衝上山巔和女瑤直面;而本就出身魔門的兩個小嘍囉,陸嘉和任毅自然不敢直接衝去。聽到滿山谷的笛聲和求救聲,兩個投奔正道的小嘍囉慶倖無比:「還好我們兩個聰明。」
「就是!女瑤可是跟他們正道的掌門齊名的大人物,直接跟她打,還要不要命了?」
「就讓那些傻子去送死,消耗女瑤的戰鬥力。我們兩個在後面放放火,喝喝彩,鼓鼓勁就可以了!」
兩個小嘍囉握手,沾沾自喜。戰鬥全都轉去了山巔,他二人摸去了女瑤的寢宮外面,舉著火把,想一把火燒了這裡。等日後論功行賞,女瑤死了,他們燒了宮殿,也是大功一件!陸嘉和任毅聯手放火,火焰高躥,撲向那座宏偉雄壯的殿宇。
兩人開心道:「放火最安全了,嘿嘿嘿。」
大火燃燒,煙霧彌漫,熱流從地表傳來。內殿中,程勿少俠從睡夢中睜開了眼,被嗆得咳嗽不住。火色紅光凜凜,將黑夜照得如同白晝。程勿少俠趔趄著、咳嗽著,飛快地捂住口鼻,屏住呼吸。尚不知發生了何事,他已清醒過來,目光一瞬間變得明銳犀利。他撲沖向緊閉的窗戶直叩:
「有人放火咳咳咳!」
「女瑤!你放我出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55:10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八章
縱觀人生,以程少俠一貫穩定的運勢來看,他被困在火場並不意外。然此時程少俠年方十七,他前十七年的活動範圍太窄小,讓他不足以意識到自己的天賦。女瑤的內宮沒有隨從,幾日來只有程勿一人。若非女瑤時常欺負他,程少俠簡直覺得被關的日子也沒那麼慘。
「救命咳咳咳!」
半夜中,程勿被火的熱度烤醒。殿中未點燈燭,窗上映照的火紅色已明耀無比。程勿大駭,他跌跌撞撞地拍窗、拍門。為防他逃走,內殿的門窗皆封得實,程勿一挨身,門窗的溫度非常高,證明大火已經燒到門外。
當機之際不可盲目開門窗。程勿並不知道這個道理,他的人生經驗非常匱乏。門不好出,因為內門外還有宮殿外門,不方便逃行。眼見窗子滾燙,他猜火燒到了這裡。只想著趕緊逃出此地,煙霧燎燎,他屏住呼吸去撞窗子。他用平生最大力氣去撞,不知不覺間,體內龐大的內力也被他用上。一扇窗被內外交夾,一方是勢大湧來的火,一方是持續加力的程勿。「磅」一聲巨響,窗子被催翻,火勢如海,氣勢洶洶地撲向窗內的程勿。
程勿被撲過來的火浪直接掀飛。火入窗,大勢已成,殿內的帷帳輕紗提供了機會。火捲上飛紗,燒得更為旺盛。程勿被掀飛之時,激靈之下順手一抓,抓住了簾帳。他一頭灰一臉黑,火的溫度烤著他,煙火熏出了他的眼淚,也嗆得他胸口憋悶。不敢耽誤功夫,火就在下方,程少俠駭然之下,沿著帳簾就向上爬。
他猛然間想到屋頂!
火海中程勿勇於自救,他被幾次捲入火潮中。火中時而發生爆炸,「砰然」聲讓人心悸。火苗竄上衣袍,程勿大腦僵硬,心神緊張下,卻又出奇的冷靜。他將衣袖挽起扎實,爬上了橫樑。連喘息功夫都沒有,他向上一跳,想跳出頭頂的瓦片屋簷!
火上升速度極快,一扇扇窗子倒了,門也倒了。之後是樑木,是熊熊燃燒的家具。程少俠像猴子一樣在橫樑上跳來跳去,他猛敲打上方的屋頂。他要運用自己的力氣把上方的瓦片頂開!
當是時,程勿將魔頭女瑤從祖上十八代,罵到了祖下十八代!若非她封著內殿,關著他,何以大火燒面,他卻出不去,眼看要被燒死在這裡?他剛從家裡逃出來,他還沒有享受大好人生,像春姨給他的話本裡人物那樣過快活的日子,他就要折在這裡了。世上有人這樣壞,他好心救的一個人,不光欺負他,還要燒死他!
「咚咚咚!」
程勿拼勁全力去撞,他跳來蹦去地躲避火燒上自己的衣服。越站得高,他被煙火熏得越厲害,越是頭腦昏昏。程少俠滿臉淚水,擦一道黑一道。他掀屋頂掀得力氣大,手也被劃傷。滿手血,滿臉淚,程勿人生悲催到極致。
全靠對女瑤的怒意,支撐他沒有在火裡暈過去,還有力氣去頂屋瓦。
他抽抽搭搭地掉眼淚,想他非要出去,非要讓女瑤後悔!
宮殿外的兩個魔門小嘍囉,陸嘉和任毅,暢快地欣賞著自己放的這把火。大人物都去山巔上打了,這裡安全無比。遠看到宮殿起了火,回來救火的也寥寥無幾。陸嘉和任毅心安無比地躲在這裡,他們體內血液沸騰,喜滋滋地交換眼色:「一直躲在這裡好了。等正道傻子們解決了女瑤,咱們就過去邀功!火可是我們放的啊!」
兩人樂呵等待中,忽見面前被火海包圍的宏偉宮殿「霍」「隆」幾聲。巨響後,在兩個魔門嘍囉震驚的目光下,一個少俠披著一層金色羽翼騰地飛起,像是從火海中涅槃重生的鳳凰。半空的碎瓦木頭金屑中,少俠半跪在宮殿屋頂上方。
他面容俊俏,眼眶發紅。掀翻屋頂跪在最高處,他劇烈喘著氣。成功沒有讓他大悅,他仍沉浸在被困火海的恐懼和害怕中。滿腦子的女瑤,滿身的動力,程勿脫困之時,心弦已至緊繃。
程勿胸口劇烈起伏,頭頂星空如海,腳下火浪鋪天。呆傻站在地上的兩個嘍囉被他目光一掃,全身如墜冰窟。程勿盯著他們,目光銳寒,悲聲大喊:「誰都欺負我!」
陸嘉和任毅齊齊往後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厲害少俠:誰?少俠你再說一遍!誰欺負誰?
程勿已經脫困,斬教發生了什麼他不在乎,他眼睛只看到放火燒他的人!無法原諒,滿心悲憤,程勿呈大鷹展翅之狀,從火海上空縱下,向兩個嘍囉掠去。
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
無人有心思理會這邊狀況。斬教之前被女瑤安排走了一部分人,剩下的這部分人,正跟著教主浴血奮戰。此時此刻落雁山頂,真正的大魔頭女瑤正殺人殺得酣暢淋漓。她立在血泊中,修身如玉,手中金鞭如火尾,勢如破竹。
等四大門派的幾個大弟子、大人物終於趕到時,見門下弟子們都在慘叫著躲開女瑤。幾人一個激靈,呆呆地看著夜空下的血海,和血海中的修羅女瑤。女瑤睥睨看來,銀色面具上血跡幾滴。她似笑非笑,走向他們。
眾人不自主向後退了一步。
四大門派中,實力最弱的藥宗不敢動,朝劍門無領頭人在,他們瑟瑟發抖。真陽派的長老謝微、羅象門的大弟子蔣聲,二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今日四大門派和斬教撕破臉,但凡讓女瑤活著出去,倒黴的都是他們。走到這一步,無論女瑤重病的傳聞是真是假,他們都要上!
謝微和蔣聲沉住氣,一言不發,二人一左一右,一同撲向女瑤!
女瑤的動作一滯,當即迎鞭揮向這二人。這二人雖不及他們掌門,但也是門派中的武功佼佼者,和女瑤之前對付的那些門派小弟子不同。兩人凝氣與女瑤周旋,竟也將女瑤短暫困住。空氣中流竄的笛聲一頓後,再次響起,眾正道弟子剛喘過氣,就重新頭腦昏昏口鼻流血。
藥宗的女宗主一邊吩咐弟子們去幫忙救人,一邊抬頭,看到了立在高處樹杈上、衣袂被風吹動搖曳的美麗女子:「吹笛的人在上方!」
其他幾個有實力的弟子一看,立刻運功飛起,向高處的斬教聖女白落櫻殺去。斬教的長老們、高手們哪裡示弱,抄起武器便去幫助聖女和教主迎敵。一時間,雙方誰也奈何不得誰。
忽然間,女瑤握鞭的手一僵。她體內內力驟然一空,從內爆發的寒意席捲她。女瑤暗道一聲不好,知道因為運功太甚,今年體內本就未壓下的隱患再度爆發!此時此刻!
高手過招,細枝末節都是轉機。女瑤一個僵硬,對面的謝微和蔣聲已經趁勢反轉,合力將她壓下。女瑤跌撞後退,臉色煞白。然還不夠,黑暗中,驀然掠起一陣黑風,向她撞來。女瑤腰腹被狠狠一撞,她咳嗽著往前撲,揮起長鞭,卻不擋對方淩厲攻擊。
像是徒地刮起的黑旋風!
黑衣青年刀滿如寒月,一刀刀砍向女瑤!
謝微和蔣聲一愣後,即刻配合!
斬教眾人分.身乏術,不覺急呼:「教主!」
黑衣青年身法奇異敏捷,不走尋常路,在黑夜中如虎添翼。他善於把握機會,女瑤招招凝滯,他招招逼迫。女瑤被他們聯手一步步向山巔外推,她內力衝撞,周身一時冷一時熱。眼前視線模糊,女瑤唇被咬破,體內絞痛之意讓她吸氣連連。
一刀刀、一劍劍!
鮮血淋漓!
那黑衣青年!那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第一殺手,夜神張茂!
白落櫻狼狽落地,她被藥宗弟子們逼得魔音再無法起到效果。她看到教主有難,那黑衣青年實在太厲害,而斬教其他高手都被正道弟子們拖著趕不過去。白落櫻心中惶然,目光焦急地盯著那黑衣青年!
她自來修習以音禦敵,她的武功稱不上好。然而!然而!
白落櫻握緊手中玉笛,旋身躍上半空,從高處攻去。破開頭頂新生綠色枝杈,分枝拂葉,她沖著那逼攻女瑤的黑衣青年,手中玉笛敲向青年。青年背後如長眼,錯步而躲。卻不防備白落櫻不想著攻擊,而是從後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全身貼去。摟抱甚緊,掙扎不開!
張茂:「……!」
白落櫻將全身內力凝於手中,抱著張茂的腰向側撞。她不管不顧的共沉淪姿勢,她陡然的出牌不按套路,竟將張茂制住!兩人一同向旁邊的千年古松上撞去!再被撞下坡,向濃密綠色林海滾去!
張茂一走,謝微和蔣聲不受影響,二人合力,將女瑤逼向懸崖口!體內不斷發生爆炸,爆發的隱患讓女瑤跌跪在地,冷汗滿頭,握鞭的手已是發抖。
頭頂星空如隧,流光飛落。那星海中若有大洞,排山倒海,滔滔不絕,有銀色星辰從中飛出。
長髮汗濕,一身傷痕,女瑤忽而抬頭,透著銀色面具,二人看到她眼中詭譎的笑意。天上的流光若飛在她面上,時光似短暫停滯。眾人聽到她輕聲:「殺我?」
「我縱是死,也絕不落到你們手中!」
身後雲濤滾浪、懸崖無底,頭頂星光爛爛成雨,銀色的雨海將將凝成。
她驟然笑得古怪,毫不猶豫,向後跳去——
「女瑤——!」
「女魔頭!」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55:24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九章
人間四月,星墜如雨。
林風如潮,四野幽黑,程少俠匆忙而慌亂地行在山間松濤中。他此前從未殺人,那兩個欺辱他的小嘍囉,事到臨頭,程勿也只是把人打暈了。隨後他立於宮殿前,看到正道和魔門弟子們的大戰,意識到女瑤正有旁的重要大事,此乃他逃脫其魔掌的大好機會!
倒黴倒了一路的程勿少俠心中大喜!
一路眾人往山上走,程勿往山下跑。他不光要躲著魔門人,還要躲開熱情的正道弟子。程勿深覺雖說邪不壓正,然自己已經運氣差成這樣了,實在沒必要跟著添亂。也許沒有他的幫忙,正道反而能勝了呢?
就讓女魔頭失聲痛哭悔不當初吧!
然後程勿迷路於山林中。他在曲折蜿蜒的山道上彷徨:下山的路太難找,岔路太多,叢林太密。程勿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片片的綠海,聽到一重重的松濤聲。寂靜的環境讓程勿心悸,他惶然而沮喪地跌坐在地,努力壓下心頭的負面情緒,研究怎麼在斬教人沒反應之前遠離這片晦氣土地。
忽然間,天地聲音倏靜,萬物息聲。
天宮上空某一方向,亮光赫赫,瑩瑩然照天。星光盤旋流轉,以肉眼可見之速,拖著光亮長尾,劃過天邊,向下跌來。在幽靜漆黑的夜幕中,星光一尾尾掃過,明亮迅捷,人間大撼!
程勿猛地站起,看向這星墜如雨的天地異象。
同時間,落雁山上,無論正道和魔門,弟子們都仰頭,滿眼震撼地看那星光點亮整片天穹。沙沙沙,似風拂過,又似雨聲滴答。亮光照在每個人眼中,打鬥的弟子們鬆懈,小聲討論起這異象,惶惶猜測這是上天的何等預兆,是吉是凶——
「天要毀滅了麼?因為我們滅女瑤?不能吧?」
身後弟子竊竊私語,被蔣聲狠狠剜一眼。而山巔之上,頭頂流星飛落照耀半邊天,名門正道出身的謝微和蔣聲也不覺抬頭,看向那滿空搖曳的星海。一尾尾亮色,一道道清光,來自天盡頭,投懷送抱,飛向那向崖下墜去的女瑤。
半刻失神,讓二人只來得及看到女子掀起的長袍和髮尾。他們快追一步,也只立在山頭,眼睜睜看著擁星載雲,女瑤消失在二人視線中。頭頂星墜不住,謝微和蔣聲對視一眼,二人心照不宣:「追!」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斬教教主女瑤的生死,比整個斬教的滅亡都更重要。
天地大亮,星墜數息而不滅。
女瑤跌落山崖,當她無可著落,她體內的隱患大爆發,讓她痛苦不堪。快速的墜落和體內的痛意,讓她手中緊握的鞭子離開。「九轉伏神鞭」,這歷代作為斬教教主武器的金銀色長鞭,被捲在雲濤滾滾的半空中。離開了主人,它墜勢更快。它消失在綠海山林中,悄無聲息,不知何時才會重見天日。
緊接著,受急速流動的空氣衝擊,女瑤面上始終覆著的半張銀色面具被脫落。
如雨星辰紛紛然,緊追著向下跌去的女瑤。萬千散落星光照在女子長髮淩亂的面上,映在她在寒風中掀捲的長袍上。萬千流星奔逐,千年難遇一遭。女瑤卻絕無心思觀賞,她的內力消失極快,她身體痛苦,讓她連墜速都控制不住。
睜開眼,女瑤與漫天星光對視。她難得自嘲:我也有今日。
恐怕這次真的要交代在這裡了。
歷數斬教數代教主赴死方式,我當別具一格,為後世恥笑萬萬年。
罷了,罷了——
風起雲湧,程勿立在天地間,轟然間,他的衣袍被風吹起。他仰頭看天上流星海潮,耳根一動,瞬間被更強烈的聲音所吸引。被人間異象震撼之時,眨眼時間,呆呆仰望上空的程少俠看到了天邊飛來的一道黑色影子,他意識到了不妥!
程勿當即跳開欲躲!
哪怕上蒼真的選擇毀滅大地,要欺負的人,也不該是他這個路人甲呀。世上高個的人那麼多,天要塌了,不該他去頂啊!但星光和黑影一同追隨著他,程勿臉色慘黑。他只來得及躲開一步,運起體內內力去擋。下一刻,上空掉下來的「重物」砸到了他身上。
噗通一聲巨響!
山道地上被砸出一個大坑,程少俠被「重物」砸到了坑裡。他吐了口血,眼前發黑,手伸出向上想喊「救命」,但下一刻,他便暈了過去。
而星墜速不變,光華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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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教教主跳崖,大壓力減小後,其餘斬教高手落網不在話下。正道弟子們惶惶然地頂著人間異象,先去綁了斬教中沒來得及逃走的弟子們,然後聽從大弟子的吩咐,去山間搜尋找人,尋找失蹤的女瑤下落。
星落山肩,謝微和蔣聲溫聲討論:「女瑤是真的被你我打下山崖,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蔣聲冷冷地看他一眼。
謝微眼神輕飄:「你再瞪我,女瑤也回不來啊。儘量找吧,實在找不到……」他笑了下,溫潤面孔還是那麼秀麗,「反正我門派師兄不會責我,就是你要多費勁些了。」
謝微他師兄是門派掌門,真陽派和斬教的仇不是那麼大,謝微想交代過去還是容易的。倒黴的是蔣聲,蔣聲所在的羅象門和斬教之間的仇頗難解,而且因為蔣聲自己出身自帶的麻煩,讓別人很容易覺得「女瑤失蹤,蔣師兄一定幫了忙」。
蔣聲深恨女瑤帶給他的麻煩!
兩個正道弟子討論女瑤失蹤之事討論得煞有其事,頗有章程。背後,藥宗的女宗主羅起秀領著弟子們救治完了所有受傷的弟子後,回頭看了謝微和蔣聲一眼。女宗主如仙子般高貴冷漠,她年紀輕輕初擔宗主,有心呵護門下弟子,連此次行動,前來的四大門派,也只有藥宗是宗主親臨。
然無人在意這個武力極低的年輕女宗主。
藥宗的弟子們心中不平,但他們的女宗主只是眼神淡淡地瞥了那兩個不把自己放在眼中的青年弟子一眼,就去交代弟子們別的事務。等到弟子們離去,女宗主羅起秀盯著謝微和蔣聲立在山巔的背影,她眸心顏色清淡,神色卻自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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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雲如皚,流光入懷。
小半個時辰後,山林中某處大坑,一隻蒼白的、腕骨突出的手伸了出去。這隻手吃力地掀開了身上砸中他的某個東西,程勿一臉土、一臉黑,他吭吭哧哧地從大坑裡爬出去,間接咳了兩口血。
程勿坐在地上喘氣,他抹把臉上的土,揉揉被土弄得視線模糊的眼睛。睫毛顫抖,程少俠明亮的眼睛漸漸能看清東西。他看清了被自己掀開的、之前砸在自己身上的,是一個人。程勿憋屈無比地吐口血:他倒黴出了新境界,走在路上都被從天而落的一個人砸暈。
那個人從天而降,砸到他身上。所有的衝擊壓力被他免費分擔。
程勿微羨慕:怎麼別人運氣就那麼好呢?
他心中滿是悲催、難過、憤慨、不甘,但他又真的是一個善良的人。哪怕心裡不高興,程少俠也走過去,用腳尖扒拉扒拉差點砸死他的那個人。星光流動,滿天銀輝中,程少俠蹲在地上,拂開了那人面上的土和血。他怔然,在流星中看清楚了這個人——
這是一張小姑娘的面容。
年少,稚嫩,大約不過十五歲。膚色過白,看著幾多柔弱可憐。長髮淩散,飾物皆無,姑娘安靜地睡在星光中。星辰如河,在她面上流過。而她輕輕蹙起的眉目秀麗、柔軟,婉婉含情。淋淋漓漓,鮮紅色的血似花汁,幾滴落在她姣好的臉頰上。幾片葉子落在她額上,襯得姑娘淒涼冷清,楚楚動人。
程少俠在看清她面容的一剎那,心口猛跳,異樣情緒湧動。
程勿:……這是一個脆弱的、需要人保護的小姑娘。
程勿的目光往下,落到了她全身沾血的衣袍上。少俠憐愛的眼神驀然變得冷漠,他想起了自己所遭受的殘忍待遇:這小姑娘這樣的打扮,一看之下,便是方才經歷了大戰。此時落雁山上的大戰有哪個?自然是魔門斬教和正道弟子們的大戰了。
而這姑娘黑紅色衣袍的穿著……當是斬教弟子。
程勿騰地站起來:斬教教主女瑤欺人太甚,天天折磨他,他將將差點被火燒死。他絕不要救一個斬教弟子!
他想:就讓女瑤失聲痛哭悔不當初吧!
程勿怕自己後悔,他不敢多看那姑娘清秀可憐的面容,他低著眼,轉身就走。他才邁出去一步,便聽到了周圍窸窣聲,人說話聲——「女瑤會不會在這裡啊?蔣師兄說落的方向,應該是這邊。我們怎麼還沒找到?這落雁山也太大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7-31 21:55:40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十章
怪他身體比大腦反應快。
程少俠雖只會耍三腳貓的武功招數,但他內力是女瑤都承認的強。前來搜尋的正道弟子們還未走到跟前,隔著一個坡,程勿就聽到了他們要抓女瑤。程勿看了看身後躺在血泊土坑中的小姑娘:這當然不是那惡名昭彰的女羅剎了。女羅剎怎麼可能這麼年幼?小姑娘大約只是一個普通的魔門小弟子。
程勿一個不小心,他將小姑娘拖出了大坑,又用土、草蓋住了那個大坑。反應甚快地把小姑娘從危險地方拖出,他自己因內力太充沛受傷不重,精力十足地背著小姑娘找到了一個山洞貓進去。一地獸類殘留的痕跡和味道,洞口用樹枝擋住,他與昏迷的小姑娘坐在裡面。程少俠屏住呼吸,聽外面尋人聲音飄近,再飛遠。
程勿心中憋屈地瞪著靠在山壁上昏迷的小姑娘,他唇抿成一條薄線:我怎麼就手快救了你呢?我為什麼要救你這個魔教妖女呢?!
昏迷的小姑娘身體重心偏移,她軟軟地向旁側倒,眼看要歪到擋住洞口的樹杈上去。程少俠眼疾手快,身子前傾,一把摟住姑娘的脖頸。山洞空隙小,外頭枝葉颯颯生風。沙沙風聲與洞中獸味混于一體,少年郎摟著小姑娘的脖頸,與她額頭相抵。
他一目不錯,看到她溫白的肌膚,宛如春水的眉目。她閉著眼,周身靈氣不存,內力全無,然她的長髮散在他手背上,如水藻般勾著他的手,讓他心生異樣。
程勿冷靜而尷尬地側過頭,向洞外看去——
透過枝木空隙,看到流星清光掃過整片長空,將蒼穹照耀宛如白晝。星落連綿,山間白雪傾覆。夜色深重,一層濃郁的寒氣上升,洞中涼如冰窟。少俠與少女抵著額,他艱難地忍過這段寒意。且他怕對方凍著,將手覆於她手腕上,將內力傳去。白雪之上,三兩叢花擠出土壤,抽出嫩芽,開出了幾多嬌嫩的花骨朵。
寒與溫同處,冷與熱同眠。此夜有人焦急地處置斬教俘虜、滿山搜尋跑掉的人,有人躲在山洞中,一邊發抖一邊不甘,再一邊憋著氣去救人。而流星飛颯,一夜甚為漫長。
待女瑤從昏迷中醒來,她聽到的第一句話是:「小妹妹……」
女瑤:哎,這句問候怎麼這麼耳熟?
剛開口打招呼的程少俠一頓:哎,這句問候我說出來怎麼這麼耳熟?
半夜流星未曾毀滅天地,天已大亮。四目相對,女瑤對上程勿那端秀清朗的面容,漆黑明亮的眼睛,她在片刻間補出了缺失的故事——倒黴的程勿少俠,他又救了她,用的還是那句「小妹妹」的開場白。想不到他真厲害,能逃出來。
面上冰涼,女瑤伸手一摸:面具沒了。
她是長得多小,才會戴不戴面具,都被這個少俠喊「小妹妹」?
「小妹妹」她臉色陰晴不定,一聲不吭,眸子冰啄般盯著程勿。她這種眼神,破壞了她臉上那種柔弱的、被保護的氣質,且因目光太透太冷,讓人心裡頗不舒服。而程勿少俠已經不是之前的程勿了,他不再傻乎乎救一個人就把她當好人了!
程勿少俠刻意冷淡:「斬教沒了,是我救了你。」
女瑤面無表情地看他。
程勿:「……」
他知道!他就知道!不能指望壞人有良知!他為誰躲了半晚上!他為誰到現在都還沒逃出落雁山!這個小妹妹和他們教主一樣,對救命恩人一點感激都沒有!大概斬教的人都像女瑤那麼可惡!
程勿心中氣急敗壞,怨惱自己心太軟。他面上只抬了下下巴,神色格外清高淡然。程勿起身,甩了下長袍。他蔑視她:「雖然我救了你,但我對你們魔教一點好感都沒有。你不要試圖扒著我!現在你醒了,就去自救吧。我走了!」
程勿不想看這個壞人一眼,轉身就走出山洞。女瑤目送他離開,始終一言不發。她尚未弄清楚目前狀況,貿然開口不好,哪怕對象是那個看起來極傻極好騙的少俠。少俠走後,女瑤扶著山壁艱難站起。只一個簡單動作,就讓她面色扭曲、臉色發白。
體內內力完全消失了。
昨夜冒著隱患爆發的危機強行運功,讓她新傷舊傷加一起,如今內傷外傷累累,連走一步路,都甚累。
女瑤開始後悔放那個少俠走了。然女瑤素來大氣,並不太在意這種錯過的機緣。她步履蹣跚地出了洞,目光一掃周遭環境,便認出這是落雁山的何處。口渴無比,她按照腦中記憶尋到了附近的小溪邊。女瑤跪在地上,捧水澆了幾口潤喉,她才有功夫透過溪水打量自己現在的樣子。
這一看,女瑤便怔住了——
面具完全脫落,她的相貌,好生、好生……年少稚嫩啊。
下巴緊窄,唇瓣嫣紅,臉頰小而精緻。她對著溪水眨眨眼,水中倒影的小姑娘嬌俏地也眨眨眼。她收起淩厲眼神,溪中的小姑娘便蹙著眉、目光含霧,可憐而脆弱地與她對望。
女瑤被自己嚇住,心中猛烈一震:「……!」
這般氣質,何以服眾?想她堂堂斬教教主,生有這麼張臉,教徒們不得笑死?!
女瑤對著溪水自怨自艾、慌張地想找面具擋臉時,身後腳步聲錯亂,快到身邊她才聽到。女瑤身子繃住,一手攢住石頭,警惕回頭。她以為是正道弟子搜尋而來,然她定睛一看,見是一刻前氣呼呼離開的程少俠,又跑了回來。
女瑤:「……?」
程勿目色慌張,到處找人。他在山洞裡沒找到人,以為她被正道弟子們抓走了,心裡後悔十分。在溪水邊找到年少小姑娘,程勿鬆口氣。少俠躬下身喘氣,手掌抵在膝蓋上,目中的慌色退去。他呼氣:「嚇死我了,以為你被抓走了。」
程勿額髮汗濕,他黑色的髮映著冷白的臉,清夜寒星般的眼睛望著她,焦急道:「山上到處都是四大門派的弟子們。我回來是告訴你,你不要亂跑。被他們抓去了,別怪我。」
女瑤茫然地眨了眨眼。
程勿提醒她後,見她毫無反應,心中湧上羞意、惱意。暈色飛上臉,他面孔漲紅,唇翕動兩下。小姑娘只安靜地看他,好似全然沒明白他的提醒之意。而程勿幾乎不敢看她,因她面色蒼白、衣袍上全是血,她放在身畔的手都在發抖。
太虛弱了。
程勿心裡一狠,轉身就走。
女瑤沒弄明白這個少俠跑走又回來,是什麼意思。告訴她山上全是人,讓她小心?廢話,她當然知道了。女瑤的注意力回到溪水上,她撩起長髮打量自己的臉蛋,重新思索怎麼把面孔遮住……「刺刺刺」的腳步聲再次從身後傳來,女瑤再次攢住手中石頭!
她猛側頭,又看到了跑回來的程少俠。
女瑤火冒三丈:「……!」
這人有病?!
程勿漲紅著臉,鼓起勇氣大喊道:「山上到處都是要抓你的人,我可以救你!但你要和我約法三章!」
程勿目光緊盯少女,見少女眸中神色一呆。她眸子黑白分明,長睫濕潤上掀,癡癡地看他,如看一個神奇物種。可是程勿的善良和心軟,讓他確實做不到放一個嬌弱的小姑娘被人欺負。他瞪她:「約法三章!我才救你!」
他怕她不答應:「不然以你現在能力,絕對離不開這裡!他們沒找到你們教主,一定會欺負你這種小嘍囉!」
一日之隔,女瑤的地位,在程少俠口中,從「女羅剎」「女魔頭」,降為了「小嘍囉」。女瑤且看他,她困惑地撐著下巴。聽少俠一字一句:「第一條,不能濫殺無辜!」
女瑤腦中飛快轉,思量和程勿在一起劃不划算。山上無人認識程勿,若說她有被認出的可能,程勿則絕對沒有。這麼一個少俠,還想救她。沒人想得到女瑤會和一個少俠在一起的。少俠盯著她,她快速轉變了自己昔日身為上位者的習慣。女瑤微微一笑,兀自改變了聲線,柔柔地捧住心口:「好的,小哥哥。」
程勿:「……」
小妹妹柔弱地問:「小哥哥,剩下兩條呢?」
被小姑娘水滴一樣的眼眸專注地望著,程少俠臉紅地咳一聲——「……我、我想到了再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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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勿與魔教教主約法三章之時,同一時間,落雁山又一處山澗口,受傷的聖女白落櫻先行醒了過來。山中風大,她睜眼跳起,觀察四周環境,意識到發生什麼後,一側目,看到了躺在自己身邊的黑衣青年。
白聖女一愣後,眼中瞬間露出了惱意:都怪這個人!害了教主和自己!
昨晚她從後抱住黑衣青年,強行拖住他滾下山坡。山坡地勢險,樹木、山石、獸骨不一而論,兩人跌跌撞撞不知道撞到了多少東西,之後雙雙昏迷。而天道有眼,讓白落櫻先醒了過來。白落櫻目中微亮,她一瘸一拐地爬起來蹭到昏迷的青年人身邊。躺著的青年人衣袍玄黑繡金雲紋,眉飛入鬢,鼻若懸膽,倒是生得俊。白落櫻渾不在意,她摸出自己的長笛,運笛成刃,向青年人喉間劈去——
剎那時間,她的手腕一下子被握住!
青年人睜開了眼。
白落櫻心中一緊一慌,目中露出驚恐之色。
睜眼的青年人盯著她,一頓:「你是誰?」
白落櫻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嬌哼:殺她就殺她,用得著這麼裝模作樣麼?
青年人抓著她手腕,一頓再頓,問:「我在哪兒?」
「我要幹什麼?」
白落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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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瑤:裝蘿莉走起嘿嘿嘿!
白聖女:失憶了?!太好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00:16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十一章
張茂被江湖人封「夜神」,是鼎鼎有名的殺手。他獨行不合群,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此次正道四大門派給出了怎樣價格,才請動他出山。當他從暗處偷襲女瑤一舉得逞時,斬教高手中就有人認出了他,指給聖女看。
山中風冷,英俊的黑衣青年慢慢站起來,鋒銳如鷹的目光看向一旁纖瘦卻衣容狼狽的漂亮姑娘。他記憶錯亂,缺失部分,但張茂只是恍了下神,就握緊了刀柄。
白落櫻向後退,風吹拂她的衣袂和髮絲。白落櫻心中暗罵,這架勢,居然比自己這個魔門人還像魔門人。她腦子飛快轉,試探張茂:「我說我是你的……妹妹,你信麼?」
張茂一言不發,他將可憐的白聖女逼壓靠在了山壁上。他猛然抬手,手中刀刃劃出一道長弧,寒光照亮白落櫻的面孔。白落櫻頰畔髮絲被刀氣震得揚起,她嚇得閉眼,在刀下落時大喊:「你不信就對了!因為我不是你妹妹,我是你情人!」
白聖女一咬牙一狠心,把自己雷倒的同時不要臉地跺了下腳,繼續閉著眼大喊:「剛才跟你逗著玩呢死相!」
風不動,聲無息。
「刺」一聲,刀卻沒有落下。
白落櫻心跳到了嗓子眼,她顫抖著睫毛睜開眼,看到刀尖插到了自己耳邊的山壁上。自己方寸喊得慢一些,那刀就會落到自己嬌嫩的臉蛋上。白落櫻手心捏汗,心臟跳得飛快,她暗自慶倖自己聰明時,被張茂用晦明不定的目光打量。
她家教主經常教她,殺人殺到底,做戲做全套。思及此,白聖女仰起臉,沖將自己完全罩住的高大青年僵硬一笑。她大著膽子,哆嗦著伸出一指推了他肩頭一下:「怎麼?不像麼?我就是你情人啊。你完美的暗戀對象啊。」
張茂眯眼看了下自己的肩:「……」
白落櫻把路給他堵死:「雖然我是魔教聖女,但你也不是正道棟樑啊,夜……」,她差點叫出「夜神」,趕緊忍著一身雞皮疙瘩改口,「夜郎!你好討厭,追人家追了這麼久才追到手,翻臉就要不認人了麼?我斬教受到正道攻擊,你是過來幫我們抵擋四大門派的!不然你看為什麼你這麼孤僻,會出現在我落雁山呢?總不是幫四大門派攻打我落雁山吧?你這麼不合群,不可能的。」
張茂盯著她。
他惜字如金,在白聖女緊張地巴拉巴拉補了一堆漏洞後,他重複:「情人?」
青年聲音冷冽,不含感情。
白落櫻發著抖嫣然一笑。她忽視耳畔寒刀帶給自己的壓力,她撩起長髮,將自己明麗的面孔完全展露。她看著十七八歲,眉目秀美,唇紅頸長。耳下明月璫晃動,金色陽光從耳墜下穿越,將她面上纖毛都照得一清二楚。流光溢彩,光華奪目,她是當之無愧的美人,臉上沾兩滴血,不顯得骯髒,反對男人有懵懂誘惑之豔色。
張茂眼神微變。
白落櫻仰著下巴:「你就是喜歡我這樣的長相啊。難道不是麼?」
張茂:「……」
兩人對峙,白落櫻絞盡腦汁想辦法、好從張茂手下逃生。忽然間,張茂側頭,向一個方向看去。等過了兩息,武功甚低的白聖女才聽到了漸近的說話聲。白落櫻屏住呼吸,瞬間緊張:不是斬教弟子!是四大門派勝了,遍山搜人!
張茂忽地將抵在山壁上的彎刀一收,兩個人影從後冒出。張茂轉身一躍,在對方尚未看清一切時,他手中刀一劃,兩人呼吸頓涼,跌在地上,流了一脖子血。靠在山壁上的白落櫻眸子縮起:這動不動殺人的行事風格!他真的不是他們魔門在正道的臥底?
白落櫻心中亂起,手腕忽地被握住。她嚇一跳,身子僵硬本能掙扎,一眼對上張茂森冷的眼神。張茂腳尖一踢,丟在地上的、屬於白聖女的武器長笛就落到了他手上。他胡亂塞給白落櫻,言簡意賅:「此處情況有變,不宜久留。我們先走再說。」
他拽著白落櫻,完全沒給白落櫻機會,帶著她飛上了樹頂。張茂態度理所當然:她不是他情人麼?
沒甚武功的白落櫻被一個男人拖著在山林間穿梭,臉色如喪考妣:「……」
不!她不想跟這個煞星在一起!她想找他們教主!
……
然白聖女思念呼喚的女瑤姐姐,自己也苦哈哈。
斬教被攻,落雁山失勢,皆在女瑤預計中。她身體有虧,不便與人對戰。比起四大門派,西林落雁山的勢力又實在太弱。斬教崛起,絕不在此次一戰,更在長久謀劃。由是四大門派攻打落雁山,女瑤乾脆釜底抽薪,趁此機會,讓斬教從明轉暗。
在四大門派攻山之前,斬教弟子已經走了一批骨幹。女瑤自是不會走,她打算親自做場,試一試現在四大門派新培養出的弟子們,到底是何水平。
此次事件唯一讓女瑤動容的是:她弄丟了「九轉伏神鞭」。
九轉伏神鞭,是歷代斬教教主的武器。
「小妹妹,你伏在我背上別出聲,我帶你逃出山。」程勿少俠見她懨懨無精神,以為她害怕,便如此安慰她。
女瑤抹把臉。
她心中有了主意:「小哥哥,我弄丟了一個……小心!」
一把銀針從樹後飛出,向他們撒來。程勿面頰肌肉緊繃,帶著女瑤就地一滾,躲過殺氣。針從他袖口險險擦過,他狼狽無比,將嬌弱的小妹妹放到地上,轉身便被暗處衝出的三個人一拳打中腹部。少俠悶哼一聲倒地,女瑤看得眸子驟縮。幾個人望向少年人旁邊的小姑娘——「衣服上全是血,肯定是魔教弟子!跟我們走一趟!」
以為她受了重傷,就處於弱勢了?女瑤面色陰冷,她抓一把地上石子,正要殺人時,那被打倒在地的少俠一躍而起,在幾個人要擒拿女瑤肩膀時,他從側衝出,將女瑤向後一擋。程少俠大喝一聲,與幾人混戰一處。程勿是不怎麼會武功的,打架全靠機靈。他看起來沒招數,但他動作敏捷有力,目光寒銳有神。
他盯著幾個神色不定的正道弟子,冷聲:「想帶走這個小妹妹,先打過我!」
女瑤撐在地上的手掌蜷縮,又鬆開,再縮起。
待幾個人倒地,程少俠吐了口血,他搖搖晃晃從地上轉起,轉身看向女瑤。程勿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臉上濺的血:「小妹妹別怕,我說了我會保護你的。」
女瑤抿嘴。她心想你保護我什麼?你現在的樣子,還不如沒內力的我呢。
程勿不在意自己受傷,他擔心自己能力不足以護人。程勿心中羞愧,卻想答應要幫這個小妹妹出去,縱她是魔門妖女,可是她答應自己不亂殺人了啊。再次上路,程勿小心翼翼地將小妹妹背在背上。
女瑤緩了一會兒,舊事重提:「小哥哥,我弄丟了我的武……小心!」
斜刺裡,他們再次遭遇一撥巡山的正道弟子!
女瑤被程勿往地上一放,程少俠衝去了人群混戰。等解決了這撥人,女瑤再次被背到少俠背上時,她忍了忍,小聲問:「小哥哥,你平時運氣怎麼樣?」
程勿少俠停頓了一下,堅強道:「還可以。」
女瑤對他充滿了質疑。程勿趕緊轉移話題:「對了,你說你丟了一個什麼來著?是要我幫你找麼?可以啊,你丟的……」他突然慘叫,「啊怎麼又有人!」
女瑤抬目一看:新一撥的巡山人,隔著一條山澗,看到了他們。
女瑤被少俠扔在地上,她孤零零地看著少俠和人鬥雞似的打架。她咬著手指,慢慢蹲在地上,開始懷疑:我找錯人了吧?
就憑這人糟糕的運氣,我跟著他,會安全?
「啊!」旁邊一弟子頭磕到地上,他悶哼一聲,起身要再戰,突然背後一痛。他轉頭,看到那個衣袍上全是血的年少小姑娘手舉得很高,她面容雪白而冷靜,被她高舉的大石頭已經再次向他砸了下來。正道弟子手指伸出,他唇顫抖,但他一個字沒說出,就眼冒金星、額前流血地跌了下去。
女瑤放下手,蹭過去,開始搜他的衣袍。
等程勿少俠打完這波,回頭,看到自己救的魔教小妖女乖乖地蹲在地上。溪水潺潺,綠野起伏。她蹲在水邊,膚色雪白,笑容清淺。風吹著她烏黑的額髮,水的波光蕩在她嬌小面上。若非她衣袍上全是黑血,倒真是賞心悅目的一幅畫。
女瑤笑眯眯地向他招手:「小哥哥。」
程勿被她笑得臉一紅。
他湊過去,心被震住——
女瑤向他展開了一幅山勢綿延的地形圖。
她貼心地拿著炭筆,在地形圖上標出了山中適合潛伏的無數黑點。她細心地繞過了那些黑點,清晰地標出了出山的路。粗大的箭頭方向,不容置疑。
程勿:「可是你還有東西丟在山上,我答應要幫你……」
女瑤:「那不重要!丟了就丟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她擔心她再找下去,憑程勿的運氣值,她會被連累得死在自家家門前。
程勿被她脆弱的眼神盯著,忍不住心軟。程勿自家知道自家倒黴事,他心裡失落,知道小姑娘是給自己面子,才沒說跟他在一起很危險。可是這地圖……程勿鎮定地收下了地圖:「……好。」
一個時辰後,女瑤目光呆滯地看著程少俠和人打架;
兩個時辰後,女瑤被痛折磨得暈過去再醒來時,程少俠新解決了一撥人,滿頭大汗地看地圖。
女瑤從他背上醒來,揉著眼睛打哈欠:「我們到哪了?快出山了麼?」
程勿努力地看地形:「快、快到了吧?我們現在在、在,」他環視四周環境,「我們在一棵樹旁邊!」
女瑤怔怔低頭,看少俠後腦勺半晌後,忽然俯下身,長髮落到他手上。少俠聞到姑娘身上的香氣,微微一僵後,耳邊一脆響,姑娘伸手在他臉旁打了個響指。她沖他笑得甜美,指著東方問程勿:「這是哪個方向?」
程勿認真地辨認一下:「北方吧?」
女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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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瑤:哦,原來不光黴運纏身,還路癡。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00:27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十二章
對掃除落雁山斬教殘餘勢力的任務來說,程少俠是個大殺器。
身在落雁山山巔,與他相識多年的路人謝微,一同查斬教留下信息的羅象門大弟子蔣聲,他收到下面弟子的一條消息:「大師兄!我們找到兩個魔教弟子,一男一女,看起來都很年少!那男的傷了我們好多兄弟,女的還沒出手過!」
蔣聲本就冷淡的臉色瞬間變得更為肅穆:「他們在哪出現的?立刻派弟子前去救援!」
這時一瘸一拐攙扶著回到四大門派弟子身邊的魔門小嘍囉,陸嘉和任毅兩兄弟過來了。蔣聲掃一眼這兩人狼狽的樣子,心裡嗤笑一聲。想這兩個投靠四大門派的青蓮教弟子,根本什麼也沒做,居然還敢回來。他用下巴看人:「落雁山的地勢知道麼,地圖會畫麼?」
一刻鐘後,蔣聲與謝微一同看地圖。蔣聲指一個方向:「看他們行動路線,是要逃出山!快,在他們必經路上佈置人手!」
然而二人的提前佈置,足足去了半個時辰也沒有消息傳回來。蔣聲開始焦躁,他臉色變幻莫名時,一個弟子哭喪著臉回來報告:「不好了謝長老!我們遇到了兩個魔教弟子,一男一女,兄弟們都吃虧了!」
蔣聲一聽:咦,這說法怎麼聽起來耳熟?
他剛思索,另一個弟子從另一個方向跌跌撞撞跑進來痛哭流涕:「師兄們我們被截殺了!我們遇到兩個魔教弟子,一男一女,那男的太不要命了!」
蔣聲和謝微:「……」
四面八方,片刻間,蔣聲連續接到了好多個派出弟子敗退的消息。逃回來的,說辭都是少俠很凶,很凶,少女還沒看出來什麼。
蔣聲鐵青著臉,噗一聲鋪開地圖。他做標記,發現方向亂七八糟,與他一開始猜的出山之路大相徑庭。一看之下,蔣聲更氣,一拳打在地圖上:「不是出山,而是在山上打轉。他們的方向在哪裡?怎麼亂糟糟的?難道是尋我們開心?」
蔣聲逼自己冷靜:「這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招數!東一拳西一腳,看起來到處亂跑全無章法,但他們一定是有計劃的!只是我們還不知道。不能讓他們得逞!」
謝微觀望半天,微笑著在一邊補充:「派更厲害的弟子去會一會!」
蔣聲:「自然!不用你說!魔教弟子逗我們玩,還以為這是以前的斬教麼!」
蔣聲氣勢洶洶地去吩咐更多的弟子投入這項大事,他拿著地圖圈圈點點,神情凝重。他把那一男一女的年輕弟子當成魔教骨幹勢力,他弄不明白對方的行走路線,為什麼會一會兒出現在東,一會兒能跑到最西去。沒有人會在斬教被攻後還這麼挑釁四大門派,所以他們必有所圖!
而他們所圖為何?
「一定是女瑤!」
兩個嘍囉陸嘉和任毅瑟瑟發抖地抱在一起,看那個脾氣大的蔣聲暴躁如雷地又摔又罵,拿著地圖指指點點。時不時,謝微加一兩句,讓蔣聲對待此事更加看重。兩個嘍囉小聲討論:
「他們最重要的目標不應該是女瑤麼?為什麼派出這麼多弟子去攔兩個沒威脅力的魔教弟子?」
「對了,他們好像沒人知道女瑤真正長什麼樣吧?那怎麼找人?」
日光映在縐紗輕袍上,謝微立在人前,面如銀玉,唇角噙笑。他眼中神色莫測,漆黑噬魂,讓人不知他在想什麼。注意到兩個小嘍囉在角落裡盯著這邊討論,謝微偏目而望,似笑非笑。
兩個嘍囉一個哆嗦,把頭躲了回去。陸嘉和任毅抱在一起:「四大門派要完。一個不知道女瑤長什麼樣就想大海撈針找人,一個還暗搓搓威脅人。」
「我們還是向教主請示一下怎麼辦吧?得罪了斬教,四大門派看起來各有圖謀,一點也不團結,我們夾在中間,好可憐。」
突發事件一個接一個,程勿繼續帶著女瑤在山間任意行走,攪得蔣聲焦頭爛額。每當蔣聲覺得自己猜出對方意圖時,程勿都能以他的迷路體質,帶給蔣聲新的「驚喜」。到後來,弟子一個個折損,情勢越來越嚴峻,蔣聲面色發寒。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提起長劍,招呼弟子們,準備親自去找人。恰這時,新的弟子白著臉來報——
「不好了大師兄!北邊的山頭被火燒了!」
蔣聲大怒:「無恥小兒!不光殺我弟子,還燒山!走,跟我去追!」
謝微慢騰騰地跟上,他心裡一頓:燒山?這不對吧?斬教弟子放火燒自己的山?不可能吧?
此時立在松樹最高處,高處寒氣凜凜,然四面火海滔天,熱浪與冷意在面上沖交,美麗的少女已經發抖連連。白聖女也不想這麼沒出息,但她「被迫」站這麼高,身邊只有夜神張茂。樹高十幾丈,高聳入雲,白聖女不得不抱著旁邊男人的手臂,欲哭無淚。
她心疼山上的一草一木:「幹嘛要燒山!知道這是長了多少年的麼!知道多貴麼!」
夜神張茂自然不是斬教聖女白落櫻那等武力微弱的人,他凜然立在高處,腰背挺直,還被旁邊女子緊緊扒著手臂。張茂冷眼看著身下大火,巋然不動:「我不是來幫斬教對付四大門派的嗎?我看他們弟子在山裡跑來跑去,累得慌,不如放把火,幫你教中弟子一把。」
青年寒氣森森地沖她一笑:「你是我情人。幫你一把,不用客氣。」
他突得反手扣住白落櫻手腕,將她提起。他們剛飛騰而起,下方火海湧來了不少弟子,與他們完美錯過。夜神張茂輕功甚絕,如在樹與雲中飄蕩。他黑色的身形在上空一掠而過,縱是帶著一道白影,下方氣喘吁吁追來的正道弟子們也沒有注意到。四大門派的弟子們在忙碌——
「快熄火!別怕!蔣師兄和謝師兄已經去追賊人了!」
上方張茂輕蔑一笑,與他們擦肩而過。
白落櫻定定望著張茂。心有餘悸,她眨著眼睛:雖然夜神行事風格決然,總出陰招,總從側面給人打擊。但他每次打擊的力度都非常大,我好像給我找了個……了不起的情郎?
……
當山上被鬧得一團糟的時候,女瑤和程勿其實在一次次的轉悠中,已經轉出了山。蔣聲滿山找人,而出了山口,背著少女,程勿少俠喘氣劇烈,全身是汗。躲在風口,他手撐在膝蓋上,身上衣袍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混著汗水,味道極為難聞。
女瑤自覺地撕了一片衣角給他擦汗,她動容地看著這個少俠。
程勿大氣,抬頭時目光因怒意而過度明亮。他非常委屈,非常氣憤:「為什麼追我的人這麼多!我又沒有跟四大門派結仇!我只是打暈人,我也沒殺人!為什麼全都找我!」
「整個山上的人都找我!」
他頗為悲憤,他怎麼這麼倒黴?
女瑤更加動容。
她本來是利用程勿,然此時真的心生憐愛。少俠扶著膝蓋喘氣,濕髮貼著臉,他臉瘦削而容顏秀麗,他身形高大而肩骨不甚強壯。他完全的少年人身量,還不怎麼會武功。就這樣,面對排山倒海一樣一波波被招來的四大門派弟子,程勿居然能和他們周旋,還能從他們手下逃走!還能順手讓女瑤一次手也沒動過!
那麼多的人,女瑤本來都做拼死搏命的打算了。
但是程少俠……他一邊悲憤,一邊也太能打了點。他進展神速,自己不懂招數,但同樣的路數出兩次,他就能看清本質。他在山上背著一個姑娘團團轉,他一邊氣人都追他,一邊把人砍倒一片;一邊在山裡迷路得暈頭轉向,一邊把敵人擾得百思不解。回過頭來,程少俠望著倒了一地的人,悲聲說大家都欺負他。
女瑤輕輕摸著下巴笑。
程勿:「……?」
給他擦汗的少女眸子彎彎,冰涼的指尖碰了碰他的額頭。她語氣帶著幾分怪異的寵溺:「你太厲害啦。」假以時日……他成長起來,一定會更加耀眼,可怕。什麼樣的環境,能讓程少俠這麼悲慘,又這麼厲害,還這麼無知呢?
被少女冰涼的手碰了額頭,程勿臉刷地紅了。他再悲憤不起來,騰地站起來。他不自在地往旁邊挪了兩步:「我歇、歇夠了,我、我們快點走吧。別讓人追上來了。」
女瑤乖乖爬上了他的背,摟住了他的脖頸。
女瑤溫柔地看他。此時她都不用作偽,聲音已十分溫柔:「小哥哥,我們接下來去哪裡?」
程勿少俠難過之後,心中主意甚大:「山下有個村。我以前被抓上山前,有好多人被關在山下。都是那個女瑤用來採陽補陰的,我們要去救他們,決不能讓女羅剎計謀得逞!」
說完,程勿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正背著小妖女,自己口中的女羅剎是小妖女的教主。他背脊一僵,頗覺對方呼出的氣息都開始滾燙灼人。
背後的小姑娘卻笑眯眯:「好啊小哥哥。其實我也討厭女瑤,和你一樣討厭。」
程勿:「你為什麼討厭她?她應該對你不錯吧,不然斬教大難,你怎麼可能為她去奮勇殺敵?」
女瑤一陣滯。仁義道德之類的理由,因為本能,她第一時間沒想起來,錯過了最好的賣正義人設的時機。而讓她說自己多可惡,太為難了。
程勿轉頭,質疑神色已非常明顯。他神色開始變化,再猜下去,也許他會猜到疑點。
女瑤當機立斷,破罐子破摔:「我討厭她,是因為她佔用了我的名字!不許我叫和她一樣的名字!」
程勿:「……?」
女瑤一閉眼一狠心:「我原本名字也叫『瑤』,她不許我用。現在我名字叫『小腰』。奪人名字,辱人至極,此仇不共戴天!我和她有深仇大恨!」
程勿:「……!」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00:43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十三章
山下的村子算是斬教治下,斬教教徒自聽教主命令撤退後,村子也空了一半。至於之前白落櫻讓人抓來的留給教主用的少年少女們,因為之後很快就是四大門派攻打落雁山,這檔子事一時間,竟無人想起來。
女瑤以前不在意白落櫻找來的這些孩子:她的武功起點要求高,一般天賦的人,根本無法幫她推演。就連白落櫻,她一介聖女,她都學不會斬教教主的武功。
若是白落櫻學得會,那斬教教主也許就不是女瑤了。
而現在,女瑤更不在意放不放這些孩子們:她已經有程勿了啊。短短幾次接觸,程少俠憑藉他的實力,已經成為幫女瑤推演武功的不二人選。就是程少俠瞧不上魔教,女瑤得想個法子騙他學自己的武功。
眼下,程勿和女瑤悄悄摸進了村子,程勿以為會遭遇的敵人全都不在。他憑著記憶找到那幾間關人的屋子,從外將門打開。裡面人還是愁的愁,哭的哭,沒發現門已經開了,他們可以出去了。程勿也沒有出聲提醒,女瑤在旁等待,看他開了門鎖後,再領著她,去找回了他曾經被收走的包袱。
找回了自己薄薄的包袱,程勿看一眼自己和「小腰妹妹」身上髒兮兮的、沾滿血的衣服,再去找了乾淨衣物給兩人換上。程少俠真是一個正直善良的好孩子,女瑤換了衣服後出來,見他放了一堆銅板在原主人放置衣物的小几上。程勿小聲念叨:「偷拿你衣服很不對,我把錢都給你了,你別生氣。」
女瑤覺他可笑,挑了下眉。
她是沒有拿錢買東西的習慣的,不然她就會制止程勿——他放的銅錢多的,足以買下比兩人身上衣服好得多的衣服。
兩人在村中整理好儀容,因為此地就在落雁山下,實在危險。二人收拾好自己後,便離開了村子,去了更遠的城鎮。換了乾淨清爽的村中人衣物後,程少俠還是那個清秀俊俏的少俠,女瑤卻不再是帶給人壓迫感的斬教教主了。她穿著鬆垮的衣服,個子小小,臉蛋蒼白,秀美而楚楚,她少女的相貌特徵更加明顯,讓程少俠眼神躲閃,不敢多看。
女瑤跟著程少俠混於人群,她頗覺新奇。
黃昏時分,程勿走在人群中,因為不熟悉人群,他有些露怯。他強撐著自己,在小腰妹妹面前充個大男人。結果他一回頭,看到小姑娘黑眼睛亮亮的,與自己一同好奇地打量兩邊街市,看起來也不熟悉這裡。程勿一下子找到了知音,激動道:「你以前沒出過門麼?」
女瑤玩著自己耳邊垂下的一綹髮絲,漫不經心:「出過門啊。」
程勿:「可你看起來對一切也很陌生啊?」
「也」?女瑤頓了一下,迎著少俠誠摯的目光,她微微一笑。女瑤本性中的惡劣一起,她故意說:「以前出門,就是來殺人的。哪顧得上看芸芸眾生?」
江湖傳言,女瑤動不動殺人,是個魔頭。這話倒也不錯,女瑤通常不出落雁山,她一旦出走落雁山,必是奔著殺人去的。而且她武功高強,從無失誤,久而久之,「殺人狂魔」的名號就叫出來了。
程勿愣了一下,然後嚴肅地提醒她:「不許濫殺無辜!」
女瑤敷衍:「知道知道。」
程少俠的下一句是:「都怪女瑤那壞蛋!」
女瑤:她又怎麼了?!
被少女帶著怒火的眼神瞪視,程少俠還對她寬容一笑:「我不是說你,小腰妹妹你本性是個好人。就怪那女魔頭帶壞了你。女瑤太可惡,連這麼小的孩子她都不放過!」
女瑤:「……」
被少俠心疼而憐惜的眼神盯著,再被程勿惡狠狠地罵自己,她深吸一口氣,別過了臉。什麼叫「這麼小的孩子」?她在程勿眼裡,到底是有多老?!她當上教主也不過十年來而已。不得不說,這種當著自己的面罵自己的做法,每次聽著,都很酸爽,且讓人上火。
這火它發不出去,它是窩著的。
程勿自然沒把這個小事放在心上,畢竟他責怪女瑤,已成為一種日常。他現在是肚子餓了。少年身量,飯量本就大,他從昨晚逃出來後除了水,什麼也沒吃過。打了一天,撐到傍晚,程勿快餓暈了。走在街市上,滿街飄來的香味,讓程少俠咽了一次又一次的口水。
「包子包子!香噴噴的包子!」
煙火人間,蒸籠剛揭開,好多人就圍了上去。小二大聲吆喝,那噴香的包子,那白花花的麵粉,完全征服了程勿。等女瑤慢吞吞地拖著病體殘軀趕到,就看到程勿眼睛發直地看著人家包子,一步也走不動。
這窮酸樣。
女瑤:「小哥哥,你餓了麼?一個包子而已,餓了就買嘛。」
被少女聲音一喊,程勿恍出夢境。他趕緊拉住女瑤就要走,女瑤才不走,她也很餓,她也想吃東西。程勿卻緊張十分,並且難以啟齒。他拽著戀戀不捨的小姑娘到一邊,翻自己包袱裡的話本,跟她解釋:「妹妹你不知道,山下的東西都特別貴。我看的話本上說,一個包子一兩銀子。我哪來的銀子啊?我們快走吧,要不我打野味給你吃吧?」
女瑤:「……」
就算她從不花錢買東西,她也知道一兩銀子和一個包子,絕不可能關係對等!
程勿卻很迷信他那話本,在山下的物價面前,他非常露怯。他從家裡逃出來,春姨只塞給了他一包銅錢。程勿和人家話本一對比,他覺得,春姨,可能沒錢吧。他心中心酸,春姨在他們家那麼多年,表面看著風光,原來背地裡那麼窮。等他日後學成歸家,他一定要賺大錢,好好養春姨。不讓春姨再過苦日子了。
女瑤不理程勿。就算程少俠拉著,她也執意上前。程少俠支支吾吾半天,女瑤心裡那股子不耐煩的氣就往上躥。到底是斬教教主,氣度和他這種鄉下小子完全不一樣。女瑤教訓程勿:「買不起怎麼了?不偷不搶,還不能以物易物,換個東西付帳?」
程勿:「……!!!」
土包子如他,第一次聽說以物易物這種說法!
實際上包子只要一個銅板,聽說兩人連一個銅板都付不起,小二吃驚十分。但是看在姑娘漂亮柔弱的份上,小二勉為其難地給了兩人機會,讓他們幫忙賣半個時辰包子當還債。程勿聽說一個包子才一個銅板,顛覆他的世界觀。他驚呆了要付錢時,女瑤已經新奇地答應了幫賣包子的事。
滿山找女瑤、滿山找那兩個惹是生非的斬教弟子的四大門派弟子們一定想不到,他們眼中惡貫滿盈的女瑤,居然會在山下賣包子。
到底人間煙火,眾生眾相。
到晚間休憩的時候,客棧費用,程勿是真的出不起。女瑤頗好打發,在店家鄙夷的目光下,她和程勿被領去了馬廄。店家捏著鼻子,示意可以免費讓兩人在這裡湊合一晚。一棚馬屁味,女瑤欣然同意,盤腿而坐。
她當真疲累,內傷和外傷一起摧殘她的身體。睡哪裡無所謂,讓她休息就行了。
程少俠看女瑤如此,他心中卻過意不去。小妖女雖然出身魔教,可她出現在他面前時,已經是一身傷。且一天相處,她從沒濫殺無辜,性格也不偏激,不像魔教人。而今她受了傷,外面寒風凜冽,她被凍一晚,會傷上加傷。
程勿站起來:「小腰妹妹,你待著別動,等我一會兒,我很快回來。」
女瑤頭埋在膝蓋間,有氣無力,當沒聽到。
寒夜降臨,她內力已被體內的隱患折磨近無,那股寒意卻還是消失不去。今年的隱患到來,本來她好好養著,不要頻繁動武,熬上一兩個月就撐過去了。但是她生了病的消息經內賊傳出去後,四大門派攻山,讓她無法不動武。由此下來,她今年病的時間,要遠遠超過往年。
很快,女瑤額上滲滿了細汗。
她體內如蟻噬咬,痛得她發抖、緊繃,還時冷時熱。遙遙的,她腦子開始變得混沌,好像回到了某個時刻——
幼小的她,與年輕貌美的女子行在大漠中。星月當空,銀河如霜,女子行得快,她要很快才能追上。那沙漠蜿蜒,那萬里無人。女郎耳下銀白色的耳墜晃悠,在記憶中,晃了女瑤好多年。她們在一座座沙丘間徘徊,她一路追著喊:「師父,師父等等我……」
那是斬教的上一任教主,白鳳。
她追著白鳳:「師父!我願意做斬教教主。你教我功法吧,你別不要我!」
時空斗轉,星月黯淡。
落雁山殿,金輝如凰鋪滿殿堂。高高在上的教主轉身,白鳳將手放在她額上,低頭憐愛地看她。白鳳輕聲:「我在沙漠撿到你,給你取名『瑤』。瑤光是北斗第七星,貫月如虹,資糧萬物。可見我心中愛你,並不恨你,對不對,女瑤?」
年幼的女瑤仰頭,看著她那面容模糊的師父。
白鳳目有不忍,卻狠心道:「斬教教主功法有缺,雖學後武冠天下,可到底不長遠,折損壽命。我一生輾轉,想尋回那缺失的部分……我要死了,阿櫻是我女兒,我不忍心她做教主,雖千萬人上,卻性命堪憂。斬教不能斷了傳承,女瑤,我只能將教主之位給你了。你怪我好了,卻別欺負阿櫻。」
「師父!師父!」
女瑤渾身發抖,她突然從夢中醒來,聽到一個少年喊她——「小腰妹妹,別怕別怕!」
天上星辰暗暗,無風無月。程勿蹲在她面前,漆黑馬廄棚,他尋來了一盞燈,後面還跟著滿臉不可思議的店家。他看到了女孩眼中潮濕的水光,卻當做沒看見,他蹲著跟她笑,笑容溫暖包容:「我買到客棧住一宿啦。你別哭了,房裡有熱水有吃的,你快去好好歇息吧。」
女瑤怔怔看他,腦子還迷瞪著——程勿他身無分文,他怎麼弄來的客棧住宿錢?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00:56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十四章
「小腰妹妹,天黑地冷,你還是受傷的小姑娘,我抱你去客房睡,好麼?」
女瑤神色怔忡地看燈籠光輝下的少俠,程勿眸色清清,笑容溫暖。也許是燈光的緣故,也許是做夢夢到師父後傷心的感覺還存,也許是少俠的模樣太無害。女瑤被抱在程勿懷中時,臉貼著他的胸膛,聞到他身上清冽的氣息,她心中湧起古怪感。
她從小長到大,在她有記憶時,這是她第一次被人抱。第一次的感覺總是與眾不同,總是怪異得讓人的心如坐了小船般左右搖晃。
跟著程勿走在後方的客棧老闆,因為少俠要抱人,他好心地主動幫助提燈。他走在兩人身後,從少俠肩頭,看到了小姑娘漆黑而幽深的眼中,某一瞬,突然露出微微笑意。老闆一愣,因他再看,那笑已經沒有了。小姑娘的眼瞳,還是那種詭譎深邃的黑。
老闆打個哆嗦:大概只有那少俠才看不出這位小姑娘的眼神根本不是涉世未深,而是太深吧。
這種小姑娘,通常有毒。
有毒的小姑娘卻沒鬧什麼⼳蛾子,既沒有亂屠殺人,也沒有住客棧不給錢。程勿將女瑤送去了客房,打開門,一應家具齊全,熱水也將將燒好冒著熱氣。女瑤腳下了地,被屋中溫暖一沖,她眼中潮濕已經消失殆盡。程勿鬆口氣,轉身要走,被女瑤喊住:「住客棧的錢哪來的?」
程勿平時總是偽裝自己很堅強很男人,這時他卻忍不住目中露出得色:「以物換物,不是你教我的麼?」
女瑤瞠目,以物換物?少俠身無分文啊!她盯著年輕俊俏鮮美的少年,看他腰細腿長,一下子就想歪了……
程勿臉一僵,然後氣急敗壞:「你想哪裡了!我是那種人麼?!」
「我只是用你教的以物換物的方法,從兩枚石子,一直換東西,換到了住客房的錢而已!」
他深覺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不想多說,怒氣衝衝地關上門和老闆一起下樓了。他不知道他身後的小姑娘,噗嗤一聲後,笑得仰倒在了床上。女瑤身上有傷,她一跳到床上就因用力而背上刺疼,讓她「嘶」一聲。她邊嘶邊笑,當真又痛又快活。
她閉上眼,便能想到黑暗的大街上,程少俠從地上撿起兩個石子,鼓起勇氣去跟人換一枚糖果。他再用一顆糖果去換一個饅頭,用一個饅頭去換乞丐手裡的幾個銅板,再去換更有價值的東西……星光在天上飛,燈火在他身後一盞盞點亮,他走過漫漫長夜,不知道換了多少次,才換到住客棧的錢。
他怕她等得急,又擔憂又不安。女瑤臉貼著硬木床板,舒服的環境讓她已有些昏昏欲睡。她意識模糊,腦中還回著那點兒愉悅。昏沉沉中,她翻個身,口中噙笑,似說句夢話:「一點就通,真是個天才……」
然當女瑤安穩入睡後,天才少年程勿卻自覺地跟客棧老闆告了別,回去了之前的馬廄過夜。繞過客棧養的馬匹,他縮在角落裡,抱著膝蓋。他一邊抵擋著入夜後的寒氣,一邊催眠自己入睡。
他哪來那麼多錢呢?他將將換了一間客房。
女瑤以為男女不同房,少俠一定去別的房間睡了,但程勿只是回去了馬廄而已。
他對馬廄這種環境並無不適,他一直以來的成長環境,也沒比一個馬廄好多少。過得很糙的程少俠頭枕著膝蓋,一點一點,很快就睡著了。亂象紛飛的夜,雖冷風獵獵,雖環境粗陋,程勿卻自覺已經很好。
哪怕人間千奇百怪,眾生眾相,他也許會吃虧,也許會犯蠢,他卻再不想回去以前的環境中了。
一睡到天亮,精神比昨日東奔西逃要好得多。女瑤簡單洗漱後下樓,發現勤快的程勿少俠已經坐到了桌旁吃早膳。厲害了,過了一晚,他都有錢吃早點了。女瑤落座,被程少俠抬頭送一記笑:「我問過老闆了,我現在胸有成竹。城東的馬大夫醫術很好,他的病人從早排到晚。我先去賺錢,等到下午黃昏時我們再去排隊,給你買藥治傷。小腰妹妹,你要跟我一起麼?」
女瑤挑下眉:程少俠真的主意好大。她一字未說,他就把一切事想好了。
女瑤甜甜一笑:「小哥哥你去哪裡,我跟你去哪裡!」
她心想她暫時還不想離開這個城鎮,她還想看看四大門派打算怎麼處理落雁山後事,她的教眾們是否安全。程少俠不急著離開,正和她意。
程勿卻被她笑得臉一紅,又低下頭繼續翻看他的話本了。
他那包袱裡,就這麼一個話本,被他翻來翻去。
女瑤一邊掰著饅頭吃,一邊對他的事也產生了好奇:「給我看完傷後,你沒事做麼?」
她想要是沒事的話,就把程勿拐來給自己辦事。誰知程勿百忙之中,從他的話本中抬頭,充滿了興致。他跟她描繪自己的宏圖:「我有大事要做啊!我想拜師學武!四大門派我研究過了,我想拜入羅象門學武!」
羅象門?饅頭把女瑤噎得往後仰了一下。
女瑤嘖嘖道:「四大門派,藥宗勢力最弱只教醫術,朝劍門一心練劍,真陽派修身養性,只有羅象門弟子人數最多,也最雜。羅象門看起來聲勢很大,可因為雜,他家弟子沒用的人也最多。他家功法不好,弟子廢物的比例太高。你怎麼選他家?」
程勿斥她:「小姑娘家家的,你說話不要那麼難聽。」
「羅象門怎麼不好了?話本裡說他家包羅萬象,什麼樣的弟子都肯收。像我這樣的,其他門派還怕是外賊不敢收,只有羅象門無所謂。」
女瑤喝茶:「當然無所謂了,免費的打手誰不想要啊。」
她就想要啊。
程勿:「你懂什麼!」
他拿自己的話本舉例:「羅象門不厲害的話,魔教教主為什麼會跟他家弟子談情說愛!」
「噗——!」
女瑤口中的茶狂噴,白霧狀的茶水和唾沫濺了離得近的程勿一臉。
程勿滿臉的水,他臉一下子黑了:「……!」
女瑤咳嗽得止不住,頓時忘了偽裝自己「善良無辜」的形象。她拍桌子跳起:「誰跟誰談情說愛!你說清楚!你不要污蔑我……我家教主的人格!你可以說她不是好人,但不能亂講她跟人談情說愛!她連羅象門的掌門都認不清臉,她怎麼可能認得羅象門家什麼弟子!」
程勿:「……」
他髮上滴著水,臉上沾著水,他潮濕而秀美,他生氣而鬱悶。
程勿:「我說的是魔教教主,你那麼激動幹什麼?你怎麼知道女瑤沒跟人談情說愛?」
女瑤一滯,她裝委屈:「大好有為的小哥哥你怎麼能天天看言情話本!你看的莫非是『霸道教主愛上我』?」
程勿忍氣:「我是從話本裡學羅象門的事。」
程勿黑著臉抹了把臉上被濺的水,早就關注這邊的小二露出一臉慘不忍睹的神色,趕緊過來給客人送毛巾擦臉。
女瑤心想:但你憑什麼說魔教教主和羅象門弟子談戀愛!
……要談也應該是武林盟主之類的!
一旁遞帕子給程少俠擦臉的小二忍不住插一嘴:「小姑娘你別不信,小哥說的當然不是這一代的魔教教主啊。咱們這一代的教主雖然人品有待商榷,但是江湖上還沒傳過有關她的風花雪月的事。話本要編排的,肯定是上一代的魔教教主啊。」
小二露出神往之色:「上一代教主還活著時,她和羅象門掌教大弟子之間風花雪月的愛情,話本裡寫的可多了。那時候流傳得特別多,公子小姐都愛看,市坊賣得可好了。當然話本後來被四大門派給禁了。」
他衝程勿擠眼睛,小聲恭維:「沒想到這位小哥還收藏著那麼古老的話本啊,同道中人,失敬失敬。」
程勿:「……」
不,他有那麼老以前的話本,只是因為他家消息更新換代得太晚而已。
女瑤:「……」
她垂眸。
上一任的魔教教主?不就是她的師父,白落櫻的母親,白鳳麼?
白落櫻生父不明,師父從來沒提過那個男人是誰。莫非真的和羅象門有關?哦,此次攻打落雁山斬教……好像就是羅象門牽的頭?牽頭人叫什麼她沒留意,但這已經很有意思了。
此時落雁山巔,蔣聲熬了一夜,一無所獲。他打個小盹的功夫,忽然夢到了一些事,從夢中驚醒。他平息燥亂氣息,提醒自己一定要打起精神。因為上一任魔教教主流言蜚語的緣故,他父親這派在羅象門,一直被打壓,他從小也難以出頭。此次作為新任大弟子,蔣聲好不容易尋到在門派立功的機會,他不能搞砸——
什麼風花雪月,害了他父親一輩子。
誰的賬,誰來償。他殺不了已經死去的白鳳,就殺現在的教主,女瑤。
蔣聲出了大殿,與前來的謝微商量:「山中搜不到人,山下村子昨晚有傳來消息,看來女瑤真的活著,而且已經逃走了。留一部分人看守落雁山,其他人與我下山,繼續找人!」
謝微欲言又止。
他被蔣聲冷冷看著:「謝長老,莫要消極怠工,被我抓到把柄!」
清晨的落雁山,朝陽從雲翳後噴薄而出。羅象門大弟子,蔣聲的視線穿過山間濃霧,穿過滾滾松濤,穿山越嶺,望到了山下的村鎮中。而大批四大門派的弟子跟隨下山,與當地朝廷聯手,開始佈置人手,捉拿那惡名昭彰的魔教教主,女瑤。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01:15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十五章
「山下的物價原來是這樣的。」
「小腰妹妹,城西門口有家房,主人當官走了留老管家看房。我們要熬藥總睡客棧不划算,還影響別的客人。我跟老管家說好了,天黑前我能籌到五百錢他就讓我們住十天。」
程勿信心滿滿。
為了天黑前能住到房,他清晨起就站在了街頭。他拿出了他昨晚熬夜寫的攻略,從第一個計劃開始,念念叨叨:「從這裡走一百步,左起第三家嫁女兒要採買,跑腿給一貫錢。然後右拐第一家賣油翁給學堂送油,給十個銅板。學堂管事每天要幫學生捎東西,跑腿的話林林總總也有幾十貫了。再然後……」
女瑤打著哈欠、精神疲憊地出了客棧門,她墊腳尖從頭瞥一眼程勿少俠用來做計劃的本子。紅色箭頭劃了一道又一道,圓圈滾了一圈又一圈。對於一個常年分不清東西南北的人來說,做地圖實在太複雜了。
所以程勿他不看地圖,他的標記只有「左右前後」。
女瑤對他肅然起敬,佩服他能從這麼多不相關的活計中找出一條線來。
昨夜肯定沒睡吧?
女瑤一路跟著程勿,看他幹活。
程勿積極而熱情,一早上就在市坊民居間轉悠。哪怕他標著「前後左右」,市坊人多,他在人中轉多了就暈。他捏著他那薄薄一紙的「地形圖」,孤零零,可憐極了。忙了一早上,就賺了一百錢。吃早膳還倒扣了十錢。
中午時,市坊人少了,程勿握著他的計劃圖崩潰無比:「啊啊啊我怎麼這麼窮!」
「誰這時候要是給我五百錢我就跟誰走了!」
跟在少俠身後看他勞作的女瑤心中一動,雖然她現在身無分文,但她家財萬貫。女瑤笑嘻嘻地上前,正要蠱惑少俠時,看到程勿身形突然一繃,看向一個方向——
那個方向,一個青袍中年男人出現在了街口。他腰杆筆直,神色冷煞,背著粗布裹著的武器,一看就是江湖人士。這個中年男人渾然不在乎周圍百姓怎麼看他,他若無其事地出現在這裡,目光一掃四周,看到了程勿。
程勿脫口而出:「斬教金使!」
斬教有二老五使十二影。金使哪怕在斬教高層的排名中,也並不低。程勿還記得當日他和假作無辜的斬教教主女瑤在落雁山生火時,一場火災招來了斬教金使,導致他被關押到了女瑤的寢宮。後來程勿再沒見過金使,但他被抓住時,金使武功帶給他的陰影,撲之不去!
幾日忙於生活,程勿差點忘了這是江湖。金使的陡然出現,將落雁山上發生的噩夢帶了回來!
一時錯愕,程勿與街頭的金使四目相對。
金使怒喝:「站住!」
他大跨步向這個方向走來。
程勿少俠的氣一下子提了起來,全身開始冒冷汗。身邊的女瑤感覺到他都開始發抖,聽他小聲念叨:「他要殺我!他一定是要殺我……」
他抓住救命稻草般問旁邊的女瑤小姑娘:「你也是斬教人,二老五使十二影,你有沾哪個邊麼?能和金使攀上關係,讓他不殺我麼?」
女瑤:「額……」
……但她是斬教教主!
程少俠從她神色遲疑的臉上,認定了自己救的小姑娘只是魔教中一個不起眼的妖女,一點地位都沒有。程勿少俠對女瑤的身份自此後更是毫不猜疑,但眼下,與金使直面,他覺得自己凶多吉少!
程勿拽住女瑤的手,目盯前方,儘量冷靜:「我數一二三,我們一起逃。小腰你別回頭,有多快跑多快!」
「一、二……」
程勿的「三」沒數完,架不住金使武功太高,氣勢洶洶衝來的速度太快。女瑤感覺到少俠握著她的手滿是汗,他的精神已經高度緊張,下一口氣就要背不過來了。她心中憐愛少俠,想寬慰少俠,卻沒找到機會開口。因為少俠他全程目光犀利,當金使的氣息與他罩面時,他周身肌肉繃緊,隨時準備暴起!
但金使目不斜視,與程少俠擦肩而過。
程勿:「……!」
金使大喝:「站住!說的就是你!」
程勿猛地扭頭,看到金使衝去了一個小乞的面前,毫不費力地提起了小乞。金使罵咧咧:「爺的錢袋你也敢偷,活得不耐煩了?!」
他罵聲極大,很容易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金使才不在乎一群普通百姓怎麼想,揪著小乞越罵越大聲,不管小乞在他手裡怎麼解釋怎麼掉眼淚說「我沒有」。民間百姓都愛看熱鬧,遇到了這麼一齣,全都圍了過去。
包圍圈外的程勿臉僵僵的:「……」
他身邊突然傳來一聲「噗嗤」笑聲。
小姑娘笑得天真純粹:「小哥哥,金使好像不認得你呢。」
程勿:「……」
他漲紅了臉,想自己自作多情。他一個小人物,天天想著金使會殺他。但人家金使權高位重,根本就不記得他。這齣烏龍顯得他臉大,太丟人。
女瑤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哈哈哈……」
程勿好想讓她閉嘴!小腰妹妹什麼都好,就是總喜歡嘲笑他。
然他二人消失在了路盡頭後,包圍圈中罵罵咧咧的金使停下了喝罵。他面無表情地放下了手裡提著的小孩,回頭看了身後那個方向一眼。程少俠,作為教主女瑤的最新愛寵,讓金使飽受嫉妒,金使怎麼可能不記得他呢?
畢竟為了程少俠,教主打了他!
教主居然打了忠心耿耿最愛教主的他!
沒想到落雁山被攻,本應該被燒死在寢宮的程少俠卻活了下來。不光活了下來,程勿還下了山,身邊還跟著一個小姑娘。對教主如此三心二意,程勿不配一個稱職的愛寵!
落雁山被攻前,五使就受教主安排提前下了山。其他四使聽教主的命令去發展斬教地下勢力,金使徘徊在山下城鎮,負責把這邊的最新情報傳遞出去。怕被四大門派的人發現,金使不敢太高調,由是白天在街上撞見程勿,他也沒下殺手。
但晚上嘛。
金使露出了陰沉的笑。
當天傍晚,靠譜的程少俠籌到了錢,借住了一家院落十天時間。冬去春來,滿院樓閣池藻,景色宜人不假。女瑤身體疲憊,到了新地方後她就直接去睡了。程勿搗鼓了一下午一晚上,她也不知道對方在搗鼓什麼。
深夜中女瑤被體內覓到一條線便出來作惡、折磨她的寒氣驚醒,她坐在床上,忽然覺得鴉雀無聲,草木不動,環境靜得太過詭異。月亮光映在床前,皎潔白潤。女瑤目中一眯,她忽地躍起,從窗口翻滾出去,落到窗外。露天清輝,鋪了滿園。
古樹一片落葉搖搖晃晃地落下,新的花骨頭藏於樹間,清香沁鼻。
「哐哐哐!」
打鬥聲如此突兀!
女瑤立刻下臺階,幾步向上縱。一躍數丈,她手撐著磚頭,輕鬆地翻上牆。她身手敏捷,動如矯豹,雖然不動用內力,但習武人的本能還在。女瑤單膝跪在牆頭,風吹髮與衣袂,她一下子看到這處發生的打鬥。卻不是一邊倒,讓她吃驚了一下:
她在高處,借著月光清色,看到滿園拉直的銀色鐵絲,縱橫勾勒。身材高大的夜探金使第一時間沒把程勿當回事,他要殺人,直接向下跳,卻被下方繃直的鐵絲一勾,劃破了肩頭。鐵絲如銀流動,如機關般將他包圍其中。金使心裡一驚,終於在月亮出來的時候,看清了包圍自己的線。他反應極快地騰空翻身,腳踩絲線,冷眼看著匆匆從屋裡跑出來的程勿。
金使冷笑:「以為這樣我就拿不下你了?」
他一摸背後長刀,摸準一個方向,向下砍去。程勿冷靜地操縱著那些線,與金使周旋。當金使破陣時到他身邊,他竟也徒手在金使手下過了好幾招,進步之快,讓金使震驚滿滿。
女瑤輕輕挑眉。
她不言不語,靜觀兩人相鬥。武功高強的金使,和內力磅礡、運用外力的程勿打得不可開交,難說誰勝誰負。女瑤就想看看,他們到底誰厲害,程勿值不值得自己在他身上浪費時間。程勿若連金使都應付不了,日後如何與她的功法和平相處?
但女瑤這屬於拔苗助長。
金使練武三十多年,在斬教大大小小的實戰中越挫越勇。
程勿將將十七,連殺人都沒做過。
二人絕不可能對等。
果然很快,金使破開了所有的線,橫立樹頂。他當機立斷,向地上被自己一掌拍得吐血、臉色慘白的程勿飛去。他手屈成爪,運十成功力!牆上旁觀的女瑤一驚,她當即跳下牆,身形如虹,掠向打鬥場中。
金使眼看即將刺穿少年心臟,驟然而出的少女手向上一拍,與他相合,抵了他的掌力,並將他向後掀翻。金使心頭駭然跳到樹上,看少女悶哼一聲,全盤接收後,抬目,目光清泠泠地看他。
金使:「……」
這熟悉的硬對硬的破招手法!熟悉的睥睨眼神!
身後程勿眼睜睜看著女瑤衝出來幫他擋了那掌,他駭然大叫:「小腰妹妹快走!」
而他的小腰妹妹眼神詭譎幽森,她背對程勿直面金使,做了一個口型:「想死麼你?」
金使:「……!」
教主!
下一刻,程勿目瞪口呆地看到那個威風八面的金使身子一顫,臉色大變,從樹上摔了下來。
「噗通!」
金使砸到地上,摔暈了過去。
程勿:「……」
擋在程勿面前的女瑤鬆口氣,向後一跌,跌入程勿懷中,也暈了過去。
程勿:「……」
雖然情況緊急,可他不合時宜地覺得:魔教的人都這麼莫名其妙麼?有點……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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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使很難過:教主每次都為了小白臉打我!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01:29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十六章
女瑤想:我也有今日。
她最近總在受傷受傷、暈來暈去間徘徊,所以當女瑤再次醒來,看到程勿的臉,她一點驚訝都沒有。女瑤神色空白,窩在她榻邊等她醒來的程少俠神色比她生動了好多。他原本頭枕著手臂,相貌明秀而氣質通透,如剛剛琢好的美玉般,碧綠瑩潤;女瑤一醒來,程勿立刻坐直,臉上浮出歡喜笑意。
他殷勤地扶她起來,給她遞水潤喉。程勿相貌好,人又乖,讓他稍微做點什麼,都讓人心生好感。
程勿端詳著少女一口口喝水的樣子,他笑得清淺溫柔:「小腰妹妹,你真好。你是除了春姨以外,第一個在別人欺負我的時候擋在我面前的。」
程少俠的讚美發自肺腑:「小腰妹妹,你怎麼這麼善良呢?」
女瑤:「……」
……先不提春姨是誰,能不要給她塑造這麼真善美的人設麼?
而且第一個擋在他面前的人?女瑤心情複雜:「你確定?上次我也……我也聽人說,你是被我們教主救上山的。上次就金使要殺你,我們教主替你擋了攻擊啊。」
說到這裡,女瑤突然停了一下:咦,我好像忘掉了一個什麼人來著?
提起女瑤,程勿心情很微妙。對那個女人的感情,不是單純的喜歡不喜歡。他想到了自己和那個面具姑娘相處的點點滴滴,揮之不去的受壓迫的印象充斥腦海。他不光被她從頭騙到尾,而且他打不過她,罵也罵不過。那天下午,他還被她強吻。那種既痛恨又沉浸的感覺……
女瑤奇怪地在他面前揮手招魂:「你臉紅什麼?」
她的手被程勿一下子握住。
程勿紅著臉甩去腦中限制級的可怕畫面,他激動地握著女瑤的手,跟女瑤小妹妹表白:「那怎麼能一樣!小腰妹妹你怎麼能妄自菲薄,把自己和你們那個噁心教主相提並論?!」
女瑤憋氣:「……你注意下你的言辭。」
程勿還是很激動:「她是強迫我,壓制我。你是幫助我,愛護我。你們雲泥之別,她就是那個泥!小腰妹妹,你再不要把自己跟那個女人相提並論了。雖然你是斬教弟子,可是你們教主太壞。而且四大門派攻打落雁山,我懷疑她已經死了。」
「死得好!」
女瑤:氣死我了!
不光誹謗我,現在還開始咒我了!
她精緻可愛的小臉微微變形,像一隻氣哼哼的小貓。程少俠發現自己越讚美小腰妹妹,小腰妹妹就越不高興。她鼓著腮幫子,陽光照拂出她面頰上的纖毛。微金纖毛如水流動,襯得她唇紅齒白,眉目秀美,細看之下又有淩厲之意。程勿一愣,淩厲?
他沒看錯吧?
女瑤手癢得不行,自我暗示不能動怒,不能捏死他……對了,女瑤想起來她忘了什麼人了。她打個響指,急匆匆要跳下床:「昨晚的金使呢?你把他怎麼了?沒殺他吧?」
程勿跟她起來,神色微怪:「他要殺我,你這麼在意他幹什麼?」
女瑤:……這問題不好回答啊。
她權衡了一下:「我和他的關係當然不只是同僚啦。他是……我沒怎麼見過面的遠房叔叔啊。之前不想說怕你誤會啦。」
程小可愛張大了嘴:「啊?!」
他驚訝得合不攏嘴,他的神色一言難盡。他跟在女瑤身後往外走,他想斬教居然有裙帶?斬教教眾之間的關係,未免太複雜了吧?
……
金使武功高,他在早上就醒了過來。醒過來後,他發現自己被鐵絲捆著,無法用內力掙脫。金使「嘶」了一下,想那個少俠真夠狠,居然想到用鐵絲捆他這招。
但金使對自己的處境也沒太擔憂。
不提程勿只是一個沒有江湖經驗的小孩子,一點威脅都沒有,而且,金使他有教主啊。
醒過來後,金使回憶起昨晚見到的教主真面目,他重新沉浸在了那種震撼的感情中。說起來,從教主還是一個小孩子,被斬教前教主白鳳領回來時,金使就認識女瑤了。女瑤從小就厲害,就凶。她是白鳳的得意弟子,白鳳的一身武學傳於她,連白鳳自己的女兒都學不到。女瑤跟著白鳳的時候,與那些正道人叫板,多風光!
後來女瑤十幾歲的時候,白鳳死了後,她一手接過掌教之職。那些年教中風言風語,說教主之位應該是白鳳女兒的,女瑤在她師父死後,囚禁了師父女兒,拿一個聖女的位置控制著白落櫻。白落櫻只是斬教對外的形象,她並無實權。堂堂一個前教主之女混到如此地位,大家私下都說,教主女瑤,太狠了。
女瑤成名十數年,平日往來皆是天下大能。當了教主的女瑤,性格越來越難以捉摸,越來越暴虐。她戴起了面具,大家猜,她可能長醜了,可能跟人打架毀容了,可能走火入魔了,可能……
而今……金使見到了長大後的女瑤長什麼樣!
他張口結舌,錯愕不已。他消化了一晚上,明白教主為什麼戴面具了。她沒有毀容,沒有因練功走火入魔而受傷,她就是單純的……那張稚嫩青澀的臉不適合耍教主的威風!說出去誰信,惡名昭彰、心狠手辣的女瑤,長了一張漂亮而可愛的娃娃臉!
媽的。
金使暗暗後悔:我要是早知道教主長這麼漂亮,這麼嬌小,我就不追慕白落櫻,去追教主了。我要是早聰明點抱上教主的大腿,今天被教主保護在身後的「大白臉」,那就是我啊……悔不當初!
「吱呀——」
金使被震驚和後悔情緒所包裹時,柴房的門開了。突入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眯著眼,看那個少俠,和自家的稚嫩臉教主一前一後地進來了。程少俠臉色很奇怪,他擋住小姑娘向金使撲過來的架勢,提著一把……斧頭,指著金使冷冷道:「你和我小腰妹妹到底是什麼關係?別說你們只是同僚!」
被程勿擋在身後的女瑤「哎呀」一聲:厲害了程少俠,都學會同一個問題,問不同人來判斷答案了。
女瑤站在程勿肩膀偏後方向,她諱莫如深地跟金使使個眼色。
金使很委屈:……你平時也不跟我使眼色,突然要我跟你心有靈犀,你太為難我了。
程勿喝道:「快說!不說我就殺了你!」
很為難的金使拼命地與教主對眼,他急得滿頭大汗時,起碼看懂了教主要保護少俠的意思。
金使結結巴巴:「情人?」
程勿睜大眼,一陣噁心反胃感湧上心頭。
女友凶煞無比地睨金使:殺了這個廢物算了!
金使一個激靈:「……那當然不可能啦,我們差著年齡呢哈哈哈,」他心裡苦哈哈,絞盡腦汁想肯定不能說是教主和手下的關係,教主不願意嘛;也不能說教主是自己的手下,他哪裡敢使喚教主啊……金使額上冒了汗,虛弱地判斷女瑤的眼色:「沒怎麼見過面的……遠房叔侄?」
程勿:「……」
金使大汗淋淋:還是猜錯了?!他再想不出來了啊!
然而下一刻,金使就見女瑤露出微微滿意的笑意,程少俠一下子慌張,過來幫他解鐵絲做成的繩子。面紅耳赤的人變成了程少俠,低聲下氣的那個也是程少俠。程勿虛弱地抱歉:「叔、叔叔好,我不知道你是小腰妹妹的叔叔。你別生氣啊。」
手腳獲得自由的金使扶著牆站起,乾笑:「我也不知道你是……她的姘頭啊,之前要殺你是我不對,你也別生氣啊哈哈。」
程勿:「……」
他臉微僵,額上青筋一跳,抓著繩子的手用力。他眸色漆黑地看向金使,目中隱有怒意。
金使:……我又哪裡說錯了?!
程勿語氣生硬:「我才不是誰的姘頭。」
他很生氣,轉身就走了。
女瑤:「小哥哥、小哥哥……」
女瑤喊了兩嗓子,追到門口沒追到,她就懶得追了。立在柴房門口的女瑤轉頭,似笑非笑地看向身後金使。她正要表揚兩句金使說的不錯,就見金使跟她語氣怪異道:「您、您還沒把他拿下啊?現在的姘頭,都這麼有性格,這麼不聽主人的話?」
……
這只是一個開頭。
當金使和女瑤碰面,弄清楚女瑤到底為什麼和程勿在一起後,金使非常心疼女瑤:「您天天跟著他風餐露宿?可憐見的,他一頓好吃的都沒給過您?您看您穿的是粗服,吃的是乾糧……」
教主每天啃乾饅頭吃過夜飯找不到地方睡覺的時候,他居然山珍海味美女環繞。金使潸然淚下:教主這過的什麼日子啊?太委屈了。
當天晚上,女瑤因身體不適早睡後,金使找到了拿著本子頭疼明天怎麼賺錢給女瑤買藥治傷的程勿,嚴肅表示:「我要帶走小腰,你不適合跟她在一起。她受傷,她病重,她被人追殺,你幫不了她,你會拖後腿。」
「你配不上她。」
「你只會害了她。」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01:42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十七章
次日早上,女瑤在院中碰到早起練武的金使,和他一起過去吃早飯。金使虛心向女瑤討教自己武學瓶頸,被女瑤隨口指點兩句,金使感激涕零——在落雁山的時候,因為女瑤行蹤太捉摸不定,一般人都見不到教主,也不可能得到教主的親自指點。
到飯廳,女瑤探頭一看,程少俠已經坐在桌邊等他們了。程勿向來賢惠,他不會做飯,就虛心地跟廚師請教。在經過幾天的燒廚房後,程勿做的飯已經像模像樣。比如今天,一張漆木圓桌,擺滿了葷素各色菜,琳琅滿目,香味撲鼻。
程勿坐在桌邊,眉目低垂,不知在出神想什麼。陽光打在他身上,他膚色冷白,臉上輪廓線條柔和,本是最清雋的美少年。然當他不笑不語不做表情時,氣質呈一種冷卻疏離感。如菩薩臨世,紅塵降於身,我自無情。
「呀,這麼多的菜!小哥哥費心了!」
女瑤盡責地扮可愛,聲音嬌甜如黃鸝,笑嘻嘻地跳到桌邊。她的眼睛發亮,滿心的歡喜,讓程勿周身所營造的那種凝重氣氛消失殆盡。女瑤的表現卻嚇了熟悉她作風的金使一跳——教主這,這,從聲音到形象全部改變,為了追男人,也太拼了。
想到此,金使不覺心虛,悄悄落座,覷了旁邊的程勿一眼。
程勿已經從自己的怔然中回過了神,他看小腰妹妹入座,看小腰妹妹夾菜品嘗。小姑娘的一眉一眼牽動他的神經。因為這些天,他都是為她服務的啊。給她找睡的地方,幫她請大夫,傳內力給她取暖……他好像沒什麼自己的事,全在圍著小腰妹妹轉。
程勿心中難過,他的神色黯下。
他不動筷子,盯著女瑤:「吃完這頓飯,你就和你叔叔離開吧。」
女瑤:「……?!」
小姑娘從比她臉還大的瓷碗中抬起目,嘴邊還鼓鼓的。她目光飛揚,驚訝而奇怪地看著程勿。好不容易咽下了口中的飯,女瑤嗔他:「小哥哥你在說什麼呀?」
程勿眉目間的疏淡不改:「你是斬教弟子,總歸是邪魔歪道,是妖女。我走的是正道,和你到底不是一路人。以前沒人照顧你,只能我來。現在有你叔叔在,我可以放心把你交出去了。」
女瑤眉目下壓,她的臉開始沉下去了。
她的臉色陰影不定,本性中那股子戾氣開始有壓制不住的感覺。她斬教教主的淩厲氣勢如龍在野,盤旋上空,隨時準備沖下。女瑤握著手中碗的動作用力,她指節青白,平生第一次,生起了惱怒不甘感。
憑什麼?憑什麼?
女瑤儘量忍怒:「我做錯了什麼,要你趕我?我是殺誰了,還是罵誰了,還是跟哪個邪門弟子商量覆滅武林了?你定我什麼罪?!」
程勿不為所動,他依然淡著臉,看她:「道不同不相為謀……」
「去你的道不同不相為謀!」
「哐——!」
女瑤手掌一拍,他們用餐的整張桌子從桌柱開始被震碎。木頭霹靂啪嗒,裂縫增大,完好的桌子被她哐當一手拍碎,碗碟飯菜砸了一地。金使手疾眼快地捧著自己的碗縮到了角落裡,看女瑤站起來,怒目盯著程勿。
程勿:「……」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一掌拍碎一張桌子的小姑娘。
女瑤心情極度暴躁。
她脾氣不夠好麼?不夠寵著他麼?他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她的底線?正邪兩分?滾蛋!她生平最厭這種說法,最覺得說這種話的人夠蠢夠毒。她從一開始看中程勿,到安好無事地跟著他,她在他背後做什麼小動作了?她什麼也沒做,卻好像她做了什麼一樣!
這種被人區別對待的感覺!
她身如風動,好像身上的重傷對她完全無損。她鬼魅一樣掠向程勿,一掌要扣住程勿脖頸。女瑤失去了耐心,敬酒不吃吃罰酒,她想乾脆打暈程勿,強迫他跟她學武。不想程少俠驚駭之下,反應卻不慢。當她手落到他肩頭,他肩頭一轉,脫開她桎梏。兩手一切,身子換位,程少俠迅速接招,與她的掌對了一下。
女瑤:「……你到底要我怎樣!」
程勿也是又震驚,又難過,又生氣:「你離開就好……小腰妹妹你何必這樣,說實話,到現在,你知道我叫什麼嗎?!」
女瑤:「……」
這話如死穴,一下子戳中女瑤。她臉色發僵,程勿臉色也跟著微變:原來她還真的不知道他叫什麼。
死一樣的尷尬中,一地飯菜在腳下,兩人貼身而攻。程勿:「你走不走?!」
女瑤心硬邦邦的:「不走。」
程少俠眼圈發紅,他心中又失望,又憤怒。女瑤武功厲害,他應付她的打鬥時抽不出太多空隙。他沒想到自己救的小妖女這麼能打,好像他一直是蒙在鼓裡的那個。原來從頭到尾,他一直什麼都不知道。誰都在騙他!
紅色溢在眼底,濕意在眼中打轉。
女瑤一愣,嘴角微抽。
程少俠咬牙:「你不走我走!」
他倏地收起了所有招式,一聲招呼不打,快速地、轉身衝出了屋子。他跳上牆,輕功一縱,幾下就消失在了屋中人的視線中。
女瑤:「……」
一地殘骸中,女瑤扭臉,面無表情地問金使:「我是又把他氣哭了麼?」
縮在角落裡把自己當雕塑的金使瑟瑟發抖:什麼叫「又」啊?
他躲在角落裡不敢說話,看女瑤這發怒的樣子,他哪裡敢承認程勿少俠想讓女瑤離開,是因為他給程少俠做了一晚上功課。他講了一晚上少俠會連累女瑤,少俠會害死女瑤。
金使:「我什麼也不知道!教主你別看我,你看我我很緊張!」
女瑤:……真是廢物一個。
程勿人已經走了,不知跑去哪裡傷心了。砸了一地的飯菜,廚房燒的火已經滅了。女瑤在院中轉一圈,忽然也覺得心灰意冷。春日院中景致本是生機勃勃,然沒有了某個人總在身邊噓寒問暖,用關切眼神看她,對她笑對她教育,一切都太無趣了。
女瑤意興闌珊:現在的小孩子,脾氣都這麼難捉摸麼?我就是想找個人來學武,他怎麼就主意那麼大?
沒等到程勿回來,金使發著抖跟她說沒找到人時,女瑤冷笑一聲,黑著臉,負手離開了院子。金使到底把教主從程少俠那裡請了出來,可以把教主請去自己住的金屋銀窟。他心裡又害怕,又壓下害怕,覺得欣喜,覺得抱教主大腿的機會來了。
金使一路上喋喋不休:「您有什麼事就吩咐我去辦啊!白落櫻那小妮子一點也不靠譜,她到現在都沒跟屬下聯繫,還不知道下山後去哪裡玩了。朝廷這條線,屬下一直想為您盡犬馬之功,只求您給個機會……」
女瑤臉色陰沉,當沒聽見。
金使退而求其次:「不然屬下跟您一起殺回落雁山?弟兄們還在,打四大門派一個措手不及!他們鳩占鵲巢……」
女瑤杏眼斜睨他:說清楚,誰是鵲?
金使憋得臉紅:「我是鵲,我是鵲……教主啊,我們落雁山為什麼要白送給四大門派?那可是我們的地方,您非要斬教從明轉暗,屬下不服!要是前教主在,肯定也不同意您跟正道示弱……」
女瑤哂笑一聲,眼下的避讓,不過是因為朝廷沒有表態。朝廷是夾在四大門派和斬教之間的一條線,自古朝堂江湖,藕斷絲連,從來不是一家之言。先前斬教被打為魔教勢力,現在新朝初定,天下變動豈是一個落雁山可等價的?這是斬教崛起的最好機會……斬教在她師父、師父的師父手裡沒完成的事,她要一舉完成!
朝堂江湖,她要斬教成為江湖翹楚!
兩人走到城門口,金使還在苦口婆心跟教主剖白自己想要建功立業的心,煩得女瑤想一巴掌拍死他。城門口聚了不少人,官府小吏,還有好些個相貌端正的青年。他們威風凜凜地站在城門口,把持進出城的關卡,還拿著畫像對什麼。
女瑤心裡一咯噔。
大事不妙的想法迎上心頭,她扣住金使,低下頭就拉著他轉身。
但是城門那邊,拿著畫紙認人的魔教叛變小嘍囉,陸嘉和任毅一抬頭,頓時哇哇大叫——「謝長老、謝長老!在那邊!就是那個!他就是斬教五使中的金使!他武功高強,別讓他逃了!」
城門口的謝微神色詫異而微妙,看到了一個少女伶俐跳上牆逃走的背影:「……」
穿街過巷,雞飛狗跳,寧靜的清晨生活被打斷。繞了一個圈又一個圈,身後追兵和江湖人士絡繹不絕,且越來越多。喘氣劇烈,滿心髒話,女瑤氣得大罵:「你這個廢物!連累我!」
沒人認得她,但她的手下太好認!
這得多倒黴,才能剛在城門口露個面,女瑤就得被正道人追得滿街亂竄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01:55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十八章
程勿被女瑤氣得眼圈赤紅,渾身發抖,覺得自己甚沒出息。他無頭蒼蠅一樣在街巷中一通亂跑,因為氣得胃疼,連飯都吃不下。春日不見得微風徐徐,反覺寒意摧殘,萬物蕭條。程勿坐在一家攤點前,吃一個銅板買兩個的餅子。餅子硬邦邦,他就著白水吃,味同嚼蠟。
他怔怔然盯著一個方向,目光發直,眼圈紅透,那股揮之不去的委屈和難過,讓他覺得好沒有意思。
小腰妹妹連他叫什麼都不知道。
而就是這個連他叫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姑娘,現在也要被她叔叔帶走,剩他一個孤零零的了。
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很多事情長大後才明白那是不正常的。他離開家後,小腰妹妹是第一個讓他照顧、跟他好好說話、沒想害他的人。他也願意照顧她很久,他也想要個朋友。
小腰妹妹,在他這裡,到底算什麼呢?讓他五味雜陳,讓他這麼傷心……人人都有命定之路要走,小腰妹妹也一樣。他不想走自己的那條路,可是他也留不住小腰妹妹這樣新交的朋友。他太弱了,他誰都對付不了。
一時間,程少俠茫然四顧,只覺得天地昏昏,斷無自己容身之處。
小腰妹妹……
小腰妹妹……
程少俠的眼淚噙在眼中,需要他努力忍著,才能不掉下去。而他實在太難過,他「嗚」一聲後趴在了桌上,將臉埋到了袖子裡。
「小哥哥!」驟然間,頭頂高處傳來一個清脆急促的少女聲音。
這聲音如此耳熟,剛才還和他吵架,讓程少俠以為自己出了幻覺。
他就紅著眼,睫毛上沾著水,迷惘無比地從雙臂間抬起頭,驚愕地看向小攤盡頭站在牆上的小姑娘:「……」
女瑤喘得不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心裡怨惱十分,怪金使把敵人招惹了過來。四大門派來攻打西林落雁山的弟子們終於發現魔教弟子已經轉移,山上挖不出什麼來,他們下了山進行掃尾活動。落雁山附近的地盤原本歸於斬教,現在也被四大門派接管——女瑤是真的退得很徹底。
這也沒辦法。
女瑤現在傷勢重,幾次動武,她預感她今年的隱患沒那麼容易熬過去,可能有變數。再加上朝廷意見不明,前來的四大門派代表也非四大門派的掌門……重重加起來,讓女瑤不想多生事端。
現在金使在城門口被認了出來,女瑤轉身就逃。倒不是她打不過,而是傷病在身,她既不想暴露自己身份,也不想消耗自己的生命。
女瑤和金使在城中東逃西跑,身後追來的弟子們盯他們盯得太緊。金使這個目標太大,中途女瑤乾脆和金使分開,各逃各的。身後追她的高手武功不弱,女瑤心裡暗罵該死,轉幾個路,她已經精疲力盡——然她跳上牆,往下一看,即刻看到了方才金使還說找不到的程勿。
程勿震驚地看她滿頭大汗地站在牆頭,長髮貼著臉,身上春衫輕薄被風吹得搖曳。她單薄而羸弱,大聲喊他。
女瑤大喊:「小哥哥救我!有人追殺我!」
程勿:「你……」
女瑤不待程勿回答,猛然向下跳去。程勿一驚,他大腦還混亂如漿糊,眼見她要摔到地上,他快步迎身而上,向上張開了手臂。
四月春城,無處不飛花。一叢濃密桃花豔豔盛開,在風中紛紛然落下。少俠輕功極快,本能快於大腦。他大腦空白地迎上前,女瑤閉眼後又睜開,一瓣花瓣落在她眉心,她被抱在少俠懷中,近距離看到他清秀雋永的面孔。
四目相對,花香撲鼻,陽光斜來,在剎那時間,女瑤的心臟猛得跳重一拍。
程勿心微亂,然他沒空多想,因他已聽到後面一條街追來的腳步聲。女瑤落地,他一把拽住小姑娘的手:「走!」
轉彎的時候,程勿趁亂一回頭,看到了好些個穿普通人衣袍的年輕弟子們在追他們。為首的年輕青年衣袍輕緩如飛,面容溫潤眸色墨黑,他蹲下身查看地上桃花的痕跡,抬目時,擦肩時間,與程少俠四目一對,而後掠過。
少俠在視線中一晃而過,妖女的行蹤也遠了。
追來的謝微一訝後,眼神變得有些微妙:「……」
跟著他的弟子們:「謝長老,那個小妖女往那邊跑了。蔣師兄他們去追那個金使,這個小妖女我們也沒見過啊,可能就是金使身邊一個小嘍囉,我們還要追麼?」
謝微:「追。但蔣聲此人多事,總覺我消極怠工。追妖女的事不必讓他知道。」
弟子們笑道:「自然,我真陽派的事,沒得向他們羅象門彙報!蔣聲是他們大師兄,可不是我們的。」
……
身後追的人真是執著,武功還好,女瑤被程勿領著一路跑,期間她因傷勢跟不上的時候程勿還背她。就這樣,都沒有甩開身後的人。女瑤心中暗自琢磨不如把對方引到一個私密的地方,她出手殺了對方好了。奔跑中,程少俠面色冷靜沉著,將全部心力放到了這裡。
程勿:「往這邊走!他們人多,窄小地方不好過。」
「這邊!地濕路滑,把籮筐都擺上阻一阻他們。」
他思路清晰耳聽八方,帶著一個小姑娘在陌生的城中亂躥,想盡辦法,把敵人越墜越遠。身後的敵人始終沒放棄,但種種干擾下,對他們的線索掌握也越來越少。女瑤心中暗佩服程勿,小小年紀,不知江湖險惡,還能有這等心思。
卻一眨眼,程勿帶她跑路的時候,闖入了一處陌生的地方。白日這裡外面看著安靜十分,然一進去,香粉撲面,胭脂綢緞,美女如雲,男郎如醉。絲竹管弦聲音慵懶沙啞,一道道竹簾帷帳放下,有女袒胸露腹,踩著鼓點在大堂中央舞蹈。
一進門,空氣滾熱,程勿連打三個噴嚏:「阿嚏!」
他捂住鼻子:「這是什麼地方?!」
他拽著女瑤轉頭就要走出去,但女瑤靈機一動,有了主意:「跟我來小哥哥!」
秦樓楚館啊。
女瑤心裡打個呼哨,這可是天賜良機,最適合隱藏的地方了。白天這裡人少,大多姑娘懶懶地看著他們在裡面穿梭奔跑,忽地瞪大眼,覺這兩人很陌生。程勿一路噴嚏打不住,被女瑤扯著亂跑,好幾次掀開簾子,看到男男女女回頭,衣衫半褪面容潮紅,他頓時漲紅了臉。
樓下舞娘的舞不停,鼓聲咚咚中,少俠二人在一陣陣飛紗中穿過,女子吟哦嬌媚的聲音,男子粗重盡興的喘息,如水一樣從耳邊流過去。
程勿猛地止步,他駭然而望:「這、這、這是青樓!」
女瑤回頭,對他嫣然一笑。
她那純真甜美的笑容中,透出一絲邪氣:「小哥哥,你的話本裡沒說過這個麼?你難道沒奢想過這裡麼?黃金屋,美人窟,英雄塚啊。」
程勿臉變得更紅,囁喏不能言。他的話本裡當然講過這裡,他十七歲,也分外好奇嚮往這裡。但他心思單純,他看到美女露出的腰腹便震撼得不敢看。一路低著頭悶走,此時更是被女瑤出口嘲笑。
恰這時,樓下被他們關上的門「哐」地被推開,一眾年輕弟子闖了進來。
女瑤:「不能讓他們抓到我!」
她手一推,就將發呆的程少俠往後推得跌去。程勿悶聲不吭,被她推進了一道竹簾內。恰好這處無人,程勿跌坐在地,仰頭驚訝地看她。看女瑤一下子拔下簪子,秀髮及腰。她三下五除二將自己的外袍脫掉,再脫全身僵硬的程勿。衣袍被她抬腳踢進牆根角落,她用小几擋住。
程勿全程茫然看她。
女瑤忽然湊了過來,在程勿張口結舌時,坐上了他的腿。
女瑤冷冰冰地下命令:「抱我。」
程勿沒吭氣,他伸手抱住了懷中只穿著中衣的女孩兒的腰。滿懷香氣,她將褻衣向下拉,露出了半隻雪白圓潤的肩。她呼吸急促,肩頭微側,貼著程勿的脖頸。她坐在他腿上,伸手拔掉他髮上的簪。
樓梯口的腳步聲向上。
竹簾中紫煙生香,女瑤低下頭,眼睛看到程勿被她下拉的衣袍上方,他頸上的一顆黑色小痣。那一滴墨黑落在瑩白上,如宣紙上的一點墨蹟,黑白分明。而再偏一點,是他凸起的喉結。長髮散在手上,女瑤心神一晃,她垂下眼,貼著他的臉,作出狎昵親近之態。
謝微領著弟子,沿竹簾一一走過——
「幹什麼!你們鬧什麼?!」
「我們白天不接客的,公子們晚上請啊。」
「不過公子生的這麼俊,現在也可以啊。」
弟子們一開始每道簾子都要挑開,看到汙穢之狀後,在人罵罵咧咧聲中逃了出來。謝微猛地挑起一道簾子,他看到女孩纖瘦的背影,看到簾後景色。他心中一頓,抬步進去——
滿樓吟哦,滿樓鶯聲,爭吵聲,斥責聲混在一起。那些腳步聲離近,腳步聲又遠去。女瑤屏著呼吸,全程聽著身後傳來的動靜。這感覺緊張而刺激,謝微就在她肩後不過一丈處,她感覺到對方的目光看著她。女瑤的手心捏汗,她後背汗毛倒豎即刻暴起時,謝微的袖子猛被人從後拽住:「公子稀客啊!」
謝微腳步停住,回了頭。
女瑤依然緊張地聽著、看著。
好久,她感覺到頸邊少俠動脈跳得厲害,身下不對勁,她猛低頭,看向程勿。
程勿手放在她腰上,目光幽若,早不知看著她多久了。
他沒有開口說話,他用唇語說了幾個字。偏女瑤聽懂了,心頭劇烈一燙。
程勿說:「話本裡這樣的下一步,就是我親你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02:07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十九章
竹簾內水深火熱,氣氛走向怪異,止步於竹簾的謝微,卻蹙著眉,不得不回了頭,應付拉住他袖子的楚館女子。楚館女子少見到這樣俊俏的公子,看他一面,心中已動。
兩人正扯袖時,一弟子急忙忙上了樓,附耳於謝微:「蔣師兄在找您。他追丟了金使,人已經往這裡趕來了。」
謝微歎口氣。
人算不如天算。
他回頭,再望一眼幾步之外的女孩背影。采采流水,蓬蓬遠山。那背影纖穠合度,與他記憶中的一個人幾次重合。他幾次想走過去質問她,卻苦於正邪兩分,實在沒機會。眼下蔣聲要過來……謝微跟弟子們使個眼色,他們在秦樓楚館中女人留戀不捨的目光中離開。
那些嘈雜聲遠了,簾子和帷帳都放下了,裡面的氛圍只變得更加怪異。
因搜捕人走開而身體肌肉放鬆,女瑤搭著程勿的脖頸,還坐在他懷裡。程勿一句「腹語」說出,女瑤詫異之後,不見羞意,反生起了濃濃興味。她並非一個嗜好美男子的人,男色於她從來不重要。魔教幾代教主,恐怕女瑤是與糾纏不清的情愛話本關係最少的了。
她師父與她說,「男人沒什麼意思」「忘恩負義,還總奢望你為他金盆洗手犧牲些什麼」。
她師父說,「我只要一個孩子而已,誰耐煩跟他們扯來扯去」。
女瑤深以為然。
女瑤她不動情,但是程少俠她太有趣。
他作唇語說:「話本裡這樣的下一步,就是我親你了。」
女瑤抬起了下巴,目中笑盈盈,回他一個唇語:「親啊。」
程勿身子一顫,然後大驚:「……」他沒料到她能聽得懂他唇裡隨便嘀咕的沒說出的話。
女瑤她正在扮演純真少女,她沒忘了自己的人設。身體密切碰觸,軟與硬無限相阻。女瑤下巴揚得再高些,她眉飛色舞的神采,沖淡了她臉上自帶的那股子柔弱可憐味道。女瑤赤足雪白,在程勿眼皮下晃動。女瑤開了口,聲音甜膩:「你親啊?」
她又自顧自地目光往下面移,杏圓眼中好奇滿滿:「咦,下面怎麼硬硬的,什麼咯著我呀?」
她全然一派純真無知,眼睛往下溜時,手也向下摸去。
程勿:「……」
他尷尬至極,臉色青紅交加。他立刻抓住女瑤的手不敢放開,不敢讓她向下摸。他從未經歷過這般水深火熱之境,他額上滲汗,汗如豆大;他脖頸大動脈跳得厲害,他的心跳得那麼厲害,不受他控制,更困窘的是——
天天天天啊……
為什麼他他他他下面……
女瑤委屈噠噠地眨著水眸:「小哥哥,你戳著我了。」
程勿:「我我我我……」
他臉漲得太紅,唇色都不再鮮紅,而是開始發白。他身體緊繃而輕微顫抖,他與她扣著的手,指節上汗水密佈。他面容秀麗如山水畫,但現在這幅山水畫已經被磨染暈,這幅畫被泡到了水裡,開始變得模糊,即將被水跡吞沒。
她越是說話,他下面越堅挺,他臉色就越差。
女瑤:「……」
女瑤都有些同情他了。
她覺得程少俠再被她逗下去,他喉嚨裡那口唾沫不咽,他下一刻就要被他自己嗆得背過氣去。女瑤還從沒見過這種男性,身體反應那麼明顯了,他卻自視為恥辱、墮落,他臉色慘白,瞬間虛弱委頓緊張害怕。
程勿哆哆嗦嗦,聲音裡帶顫抖哭腔:「你你快快……」
女瑤與他四目相對,看到他濕潤的眼中,紅色又開始氾濫了。他好像又要哭了,女瑤嘴輕微一抽,卻一下子心軟。她想真是傻孩子,什麼也不懂,還快被她欺負得壞了。女瑤生起了憐愛心,想罷了罷了,姊姊長你幾歲,且讓你快活快活。
心中念頭一動,女瑤面上便擔憂道:「小哥哥,你身體不適麼?我起來吧?」
程勿如溺水中即將得救的人般,雙眸燦亮抬起,趕緊點頭。
懷裡小姑娘乖乖起身,然她坐於他懷中某尷尬地方上方,她臀部輕輕移動時,那噬魂感覺,激得程勿發抖。他心覺惶恐,大腦混亂,仿若有自己不理解的事情噴薄而出,不接受他大腦的控制。他面頰赤紅,混亂中只想女瑤趕緊離開,自己發窘的樣子別被小腰妹妹發現了。
然離將時,少女坐得太久,腿麻。她扶著他的肩,忽然「呀」一聲驚叫,重新摔了下去。她身子前傾,唇無意識地從他臉頰上擦過。
程勿心頭鼓聲猛一震。攝魂一般,他大腦短期空白。他抓著她的手腕一緊,幾摳出血來。
女瑤楚楚可憐地抬頭,呼吸與他在鼻樑間纏繞。她望著他漆黑的眼睛,目光下移,再看向他的唇。
兩人一時靜默。
呼吸滾燙,近在咫尺。
方寸之距,女瑤看到程勿眼中的神色在一剎那變化。這一次不用她再撩撥,程勿眼中凶意微露,他扣著她的手腕,猛地翻身而起。兩人身子一旋,女瑤被他壓到了身下。他理智全無,眼睛只看到女孩因訝而張開的紅唇。
她的紅唇貝齒,誘著他腦中的鼓聲。
程勿發著抖,捧著她的臉。他低下頭,親上了她的唇。
他像一頭困於囹圄的小狼,毫無經驗,又充滿渴望。他橫衝直撞,他扣著她的手腕,他到處亂碰亂摸,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他堵著她的唇,他絕望又充滿希冀。女子唇舌的香軟好像能安撫他心中的燥熱,他眼神如狼,女孩眉蹙著,臉向旁邊移,他少有的凶性湧上,他捧著她的臉不許她躲。
這種感覺,像是天降甘霖,雨水沁沁;
像是沙漠綠洲,星辰緩緩如歌從上空流過;
像是皚皚白雪,高峰上的明月,人世間的清風……
女瑤聲音軟軟的:「……小哥哥……」
程勿聽不到,他喉結滾動,他碾壓她的唇,他迫切地想得到什麼。他的手不老實,扣著她的腰,卻漸不滿足於此。兩人身上都只剩中衣,他的中衣被汗水打濕,少女能看到他的胸肌。他的手指摸向她腰,又急迫地去碰她溫涼如玉的肌膚……
女瑤不耐煩了:「小哥哥……」
程勿依然沒聽到。
女瑤徹底失了耐心,她反手一轉,在他脈上一點,手掙脫後,她抬手在他後頸上重重一切。程少俠全身一顫,他有片刻清明,然後下一瞬,就全身發僵地倒在女瑤身上了。
女瑤一腳踹開他,從他身下爬了起來。
她長髮淩亂,面頰如桃,唇也被撕咬地一陣痛。半個肩頭被抓得全是傷,脖頸被卡得快呼吸不過來。她的褻衣已經鬆垮垮,快被程勿剝了。身形嬌小的女瑤跳起來,嫌惡地擦一把自己疼得厲害的唇,對軟軟倒在地上昏迷的程少俠再踹了一腳:「沒見過這麼笨的!」
她赤腳一提,踩著他胸腹。她看少俠面色酡紅、渾身大汗,他虛弱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一剎那又變得脆弱無比。
女瑤蹲下身,惡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姊姊給你福利,你個傻小子什麼也不懂,還把姊姊弄疼了。」
「姊姊心疼你,你就不知道心疼姊姊?」
女瑤對他充滿了震驚:「世上怎麼有你這樣的傻子啊?傻子……我倒真的開始好奇你長於什麼樣的環境了。」
女瑤絮絮叨叨,又罵罵咧咧。程勿死魚一樣躺在冰冷地上,女瑤拽一拽他頭髮,掐一掐他臉蛋。她垂眸看到他仍然沒有軟下的某物,女瑤掩著嘴,又「噗嗤」樂出聲。
女瑤別過臉,小聲:「小混蛋。」
她聲音中充滿嫌棄,嫌棄中又帶有一兩分難以捉摸的寵溺味道。
女瑤在地上坐了一會兒,怨氣消去了,她才起來穿好衣服,重新梳了頭髮。
一刻鐘後,金使找到教主時,女瑤正背著程少俠,氣喘吁吁地扶牆走在春日桃樹下。桃花落了兩人一身,金使定睛一看教主的樣子,再一看趴在教主背上沒有動靜的程少俠。金使大駭:「您、您把他怎麼了?」
「您是只把他吃乾抹淨了,還是把他的精都吸沒了啊?」
金使思維發散,頓時想到了江湖上關於他們教主的各種傳說。情情愛愛與女瑤不沾邊,但是「採陽補陰」特別沾邊啊!
金使以前不信,但是現在眼看無聲息地趴在女孩背上不知是死是活的程少俠……他臉色微變,微妙地向後退了退,離教主遠一點。
金使心想:我、我也是個男的……教主不會看上我,也讓我獻身吧?這我是獻還是不獻?
女瑤被氣得半死。
她一巴掌拍去,扇得金使倒在地上嗷嗷叫著半天不起。女瑤腳從他身上踩過去,無視下屬的慘叫:「快點安排人手。四大門派開始搜這個城鎮了,我們趕緊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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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瑤:媽的,以為找了個小奶狗,沒想到是個小狼狗。能退貨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02:20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章
程勿醒來後,他又回到了他租的那個小院子。不光女瑤在,那個魔教的金使也在。
夜晚,燈燭亮著光,映在窗紙上瑩瑩一派,幾人的影子也在光影中搖曳。程少俠孤獨地坐在桌旁,他規矩地跪坐,手放在膝上,安靜而沉默。全不管旁邊的中年男人和少女頭湊在一起,嘰裡咕嚕地商量什麼。
金使和女瑤在商量分批讓金使部下撤退的事,商量他們幾人如何在正派弟子的眼皮下,能夠不打架就平安離開。而程勿,他面色雪白,眉目秀美,他垂著眼,想的是昏迷前發生的事。
他像是變了個樣子。
突然就充滿了渴望。那磅礡的、洶湧的、不由自控的,來自身體最深處的望念,讓他害怕,卻同時點燃他四肢骨骸,讓他變得興奮。
那就是話本裡說的「男人的獸欲」吧。
程少俠迷茫而恐慌,卻又心臟狂跳。尤其是他昏迷後那美夢並沒有結束,小腰妹妹、小腰妹妹……他倍感羞恥,可是在夢裡,那天發生的事繼續了下去。他壓著她,親她,抱她,摸她。他激動不能自已,他不斷地蹭著她,弄哭她,強迫她。
心臟如跳動的鼓點,轟轟烈烈了那麼久。他在夢中望想抱著她到地老天荒去,又是咬又是扯,他那要爆炸的敏感,他既想哭又想叫。他全身紅透,他像是瘋了。他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夢裡卻有一股本能驅使著他,教他往下沉、再往下沉……
而醒來後,他的褻褲已經濕透。
需要他悄悄去洗。
程少俠沮喪而困惑,他摸心臟:我怎麼了?我是生了怪病麼?我會死麼?為什麼我會……尿床?
「小哥哥,小哥哥!」女孩一道響指,把程勿從自己的思緒中扯回了現實。
程勿一眼對上女瑤的眼睛,星河一般,光華流動。
他的臉噌地紅了,眨下睫毛低下頭,躲開女瑤的眼神。
女瑤心裡嘖嘖,面上繼續純潔無害地問:「你答應麼?」
「唔唔唔。」程少俠糊塗地連忙點頭,始終不敢抬頭。
他根本不知道女瑤說的是什麼,恐怕女瑤說讓他去死,他也稀裡糊塗地答應了。姑娘在他旁邊,她頭髮的香氣讓他迷亂,她肩膀碰他一下他禁不住發抖,她的眼睛看他他羞澀不已,她對他笑他神智昏昏……他心臟跳得亂,這麼快的頻率,程勿覺得自己要死了。
到後半夜,金使和女瑤齊上陣,幫他喬裝打扮時,程勿才知道自己答應了什麼——為了三人出城容易,他答應了扮女裝。
女瑤捧著少俠緋紅透白的臉,他眼睛閉著,睫毛顫抖,濃濃如鴉羽。女瑤輕笑:「小哥哥長得這樣,扮女裝也好看……更能迷惑敵人,嘻嘻。」
金使被她「嘻嘻」一笑笑得害怕。金使同時敬佩地拿著粉往少俠臉上亂抹,他盯著程少俠心情複雜:這少俠可真是能屈能伸,全無一點男兒野性。教主讓他扮女裝,他都點頭。要是換我……我死都不同意!
誠然金使人高馬大身材魁梧一臉狠相,也扮不了女裝;只有程勿這樣的,本來就長得偏秀氣,他身上有少年那種乾淨的、雌雄莫辯的,讓人舒服而清新的感覺,沒有攻擊性,最易矇騙敵人。
女瑤咬著唇,望著程勿笑不停。
他臉越紅,她笑得越厲害。要不是怕本性暴露,女瑤就要拍著他肩哈哈狂笑了。
女瑤是不懂塗脂抹粉之類女性都會的梳妝打扮的,金使玩慣了女人,都比她懂得多。女瑤就是跟在旁邊瞎指揮,她拿著厚厚的粉撲少俠的臉蛋,金簪步搖想辦法給他頭髮間插。女瑤唇角噙笑,她的笑容戲謔玩味——這孩子,太可愛了。
「哎,大功告成!」女瑤拍手。
金使連忙把鏡子遞給程勿,金使面色慘不忍睹,不敢相信面前這濃妝豔抹的「美嬌娘」,居然是個男的。是個男人也不能忍這種戲弄啊!然而程勿睜開眼,看一眼鏡子裡陌生可怕的他——
髮如濃雲,一簪挽就;眉如遠山,目似橫波;面色清冷雪白,唇瓣一點而紅。
真是個美人。
程勿看了一眼,就低下了眼,沒發表意見。
弄得女瑤都有些忐忑:他這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金使受不了程勿這扮相,找藉口出去:「我去看看手下撤退得怎麼樣了。」
女瑤也有點意興闌珊。
她拍了拍手掌上的胭脂,笑盈盈:「那小哥哥好好休息,明早出城見!」
她轉身就要走,袖子卻被程勿扯住。女瑤低下頭看他,疑問地挑起眉。程少俠紆尊降貴,紅著臉,終於敢抬起眼睛看她了。一晚上,兩人的目光終於對上了。女瑤心中一漾,看他眼眸漆黑清澈,眨巴巴地看她。
他小聲:「我叫程勿。」
女瑤:「……」
程勿耳根紅透,手卻還執著地拽著她袖子:「小腰妹妹,我叫程勿,什麼也不要的那個『勿』。你記住我的名字,好麼?」
在少俠專注而認真的凝視下,他猴屁股一樣被人打扮的臉上妝容都不那麼惹人可笑了。女瑤眼皮下垂,燈火下,她的眼中一瞬間揉起了波光。她愣了一下後,笑眯眯地伸出手,在他臉上揩了一下,聲音溫軟:「程勿。」
程勿臉更紅了:「……嗯。」
女瑤眸中的笑意更深:「我知道了,你爹娘是讓你乖乖的,什麼也不要做。要你做什麼之前,都想想你不應該做什麼。你可真夠爹嫌狗憎的啊。」
程勿臉色微變:「……」
女瑤捂著嘴笑,就那麼笑著出門去了,留程勿怔怔然坐原地,臉色變幻莫測。
程勿只短暫眯了一會兒,天未亮,城門剛開,金使和女瑤就來招呼他出城。他一看金使和女瑤的打扮,就愣了下:金使不知使了什麼法子,身材不那麼高大,反而有些駝背;他變得胖乎乎,穿金戴銀,走兩步喘三步,還操著他聽不懂的方言,一開口說話就露出大金牙。
比起金使,女瑤的形象改變算是少的。她還是那個楚楚動人的嬌俏女孩兒,只不過在臉上稍微改了下輪廓,讓她顯得不那麼稚嫩;她站在金使和程勿身邊,活脫脫像個小丫鬟。
女瑤吩咐道:「今天出城,金使是出門採貨的有錢商人,程勿你是大夫人。而我是夫君在外地置下的小妾。夫君在外置下小妾地事被發現了,夫人找出來算帳。三人罵罵咧咧,不高興地出城回家。懂了麼?」
說著,女瑤把一厚疊複雜人設塞到了程勿懷裡,讓他抓緊時間背熟。程勿:「……」
為什麼都喬裝了,還要記這麼多東西?
而且程少俠慢了好多拍,終於反應過來為什麼他要扮女的,還要當「夫人」。他不想給金使當夫人啊啊啊啊——
女瑤瞥向他:有問題?
程勿紅著眼閉嘴,低頭背臺詞。
早早到了城門前,如預先演習的一般,三人各盡其責。「程夫人」是個高貴清冷的美人,被扶下車時都不怎麼說話。小丫鬟並小妾百般討好夫君,背地裡翻程夫人的白眼,同時嘰裡咕嚕地尖聲說話。沒人聽得懂她說什麼,但她眉心尖蹙的樣子,分明是罵人!
城門小吏和正派幾個弟子目瞪口呆,聽了他們的恩怨情仇。幾人在猶豫時,忽接到一條消息——
「快來人!蔣師兄捉到羅剎女瑤了!快跟我過去幫忙!」
女瑤一詫,眸子輕眯:誰?
程勿眸子發亮,由衷讚歎:「大魔頭落網了,太好了!大快人心!」
女瑤:「……」
金使:「……」
城門口的小吏和正派弟子扭頭,瞬間對這位「程夫人」高看一等:「看不出啊,夫人這麼嫉惡如仇。」
那邊據說捉到了妖女,這邊人立刻催著這幾人趕緊出城,莫要耽誤他們的時間。女瑤等人懷著複雜心情出了城門,除了程勿是真的高興,女瑤和金使都不停回頭,若有所思:是誰在假扮斬教教主女瑤?是敵是友?
出了城後,三人找時間換回了裝容。當晚夜宿野外,女瑤在吃飯時露了個臉,人就不見了。程勿心事重重地坐在篝火邊,金使怕他多事耽誤女瑤大事,湊過來拖住程少俠。
金使尷尬地咳嗽一聲,努力扯開一個話題:「那天我跟你說,要你別煩小腰妹妹。你就當我沒說過吧。」
程勿抬頭,眸子黑黑的。
金使緊張地看一眼後方是不是沒人,他聲音更小了:「算大哥欠你一回。你別把我威脅你的事跟她說啊……她那麼凶,你幫我瞞住這個秘密吧。」
程勿睫毛輕輕揚了下。
金使渴望地等著他的回答。
程勿小聲:「你也幫我一個忙,我就不說了。」
金使:「什麼忙?」
程勿頓了頓,聲音更弱了,擠出幾個字。
金使大震,懷疑自己耳朵有問題:「什麼?!你說什麼?!」
程少俠羞於啟齒,他僵硬著臉,全身氣得發抖,卻又不得不問這裡唯一的男性。他心跳狂烈,尷尬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我是問你,像我這麼大時,你會不會尿床?」
金使繼續懷疑自己耳鳴:「……尿床?」
女瑤恰恰從後方走過來,聽了一嗓子,連忙豎長耳朵:尿床?
程勿:「……」
他想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16:43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一章
金使捶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程勿尷尬到極致:金使那麼大聲地質疑他的疑問,還被回來的小腰妹妹聽到……這位魔教金使的聲音就不能小一點麼?
程勿臉色青青紫紫,他憋著氣再問不下去,起身就想逃走。但一個呼吸功夫,與女瑤目光對視,金使一下子明白程少俠在困惑什麼了。總被教主護在身後的讓人嫉妒的少俠身上發生的煩惱,突然就拉近了他和金使之間的距離。金使騰地跳起,勾住程勿的肩,把他重新勾回來坐下。
金使:「哈哈哈好小子!原來還是個雛兒。」
程勿憋著呼吸,正要解釋:「我是……」
他和金使一起抬頭,看向一丈不遠外探身看向他們的女瑤。女瑤手指轉著頭髮,裝模作樣地生火,耳朵卻豎得很尖。那邊半天沒聲音,女瑤心裡百爪撓心,卻只能抬眼皮,故作天真無邪地說:「我在生火呀。」
程勿:「嗯……可以走遠些麼?」
女瑤踟躕了一會兒,被少俠的目光盯著,沒尋到藉口。她給金使一個「一會兒彙報」的眼神,終不甘心地走開,她跳上了樹。樹葉婆娑枝蔓青翠,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其中,很快不見。程勿憑他強大的內力聽得小姑娘沒有湊近時,這才心虛地把自己的煩惱跟金使小聲說出來。
程勿:「我不知道啊,我從來沒有過啊……話本裡沒有這麼寫過啊……」
金使:「你爹沒教過你?」
程勿目色暗了下,他語氣微怪:「我沒有爹娘。」
金使一頓,多看了程勿兩眼,皺了下眉。程少俠的言行不粗鄙,可見不是下層人士;他相貌明秀似雪,按正常的人間通姻準則來算,普通人家不可能生出他這樣漂亮的孩子。金使本以為程勿是出身良好、賭氣離家出走的哪個世家小少爺,現在看……也許另有隱情。
金使忙自細細教導一些程勿男性成長中會出現的各種身體變化。
金使一本正經:「沒有幻想時,就沒有意識,但你腦子裡有了幻想對象,還沒有睡過女人,就開始爆了。隔段時間就會有一次,尤其是你長期沒有女人,遺的次數就多。但只要你身邊有女人,那就不會爆了。」
金使很自豪:「像我就從來沒缺過女人!」
程勿臉如滴血:「哦哦哦。」
金使忽然一個響指嚇了他一跳。金使稀奇地看著他道:「見鬼了,我還以為你早被那誰睡了,她可真是柳下惠,到現在都沒碰過你啊。這是白養著你幹啥?」
程勿一下子警惕:「誰?你說的是誰?!」
金使打個哈哈:「沒什麼沒什麼……不過小勿啊,你現在想的女人,是誰啊?是我們漂亮嬌俏人見人愛的小腰妹妹,還是你那天去青樓被哪個姊姊……」
程勿跳起。
他聲音頓時變大:「沒有!我才沒有想女人!」
金使被他的大力推得差點跌在火裡,幸虧眼疾手快地往後躲了下。程勿臉色變來變去,轉身跑開。留金使很莫名其妙:「沒有就沒有,這麼激動幹什麼?想女人丟人了?」
「嘖,哥本來還想給你介紹介紹。小破孩就是麻煩。也就咱教主有耐心。」
程勿捂著砰砰心臟跑開,他躲到沒人的地方,蹲下去平息自己的呼吸。他不會死了,他不用煩惱那是怪病了。但是程勿並沒有輕鬆下來,因為如果那不是病的話,如果他還可以活很久的話,他就要煩惱一個新的問題了——
《與魔雙修》是以羅象門大弟子蔣家公子,斬教上任教主白鳳為原型,所編的情愛話本。據說好幾年前,這種話本街坊遍地都是,人人都津津樂道,讓正邪兩方皆是煩惱。
程勿他家別的書他也接觸不到,只有春姨平時喜歡看言情本子。春姨也不懂江湖生活,在程勿離家時,春姨只把一個話本塞給他,讓他邊研究,邊闖江湖。言情話本裡的感情糾葛經常看得程勿一頭霧水,但同時,男女之間的一些事,也教給了程少俠。例如:
抱的下一步,就是親了;
親的下一步,就是求親了。
蔣家公子終其一生都沒有求成斬教教主白鳳的親,事實上兩人也許根本沒有聯繫。但程勿端著話本,他誠惶誠恐,字字斟酌。
後半夜,金使睡了,呼嚕聲震天,吵得程勿睡不著。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程勿驀地跳將起來。他仰頭觀察一下樹林情況,到一棵樹前,向上幾縱,爬上了高樹。程勿掀開葉子,面紅耳赤,他心情煩躁中,忽然撥開一片視野,看到了躺在樹枝上枕臂而睡的少女。
程勿呼吸一滯:
她睡在月光中。
霜一樣的月白光穿越斑駁枝葉,如水中池藻一樣在她面上、身上浮動。她臉蛋嬌小,眉眼秀美,閉著眼睛時呼吸輕微,讓人不忍心吵醒她。她周身的那種柔柔白光,聖潔明媚……
程勿咽了咽口水,伸出的手輕微發抖,他摸向她纖細的手腕。
指尖才一碰,女瑤驟得手腕一翻,反扣住他的手,將他的手臂反向一捏一折。
程勿一聲慘叫:「啊——」
女瑤動作一頓。她還躺著,都沒起身,就將程勿扣住。她手搭著他的手和手臂,將他拖下來幾乎貼在自己身上。女瑤驚訝了一下,語氣複雜:「你幹什麼?我睡著時不要靠近我。」
程勿額上滲汗,他的手臂被折,讓他一陣吸氣抽搐。他艱難地扭過臉,氣息與她交纏:「我、我只是有話跟你說而已……」
女瑤:「……後半夜有話跟我說?」程少俠這行為,放到別的普通姑娘身上,不是採花賊,也是騷擾。
程勿微臉紅,聲音更輕了,幾乎忘了他手臂還被女瑤折在手中:「……嗯。」
女瑤:「你要說什麼?」
程勿就著扭曲的姿勢,側臉與她眼睛對上。他小聲:「話本裡說,我親過你,就要對你負責。」
女瑤:「……」
程勿吭哧道:「小腰妹妹,你嫁給我吧。」
良久,良久,風不吹了,葉不晃了,呼吸聲幾乎聽不見。
扣著他手臂的力道一鬆,程勿看過去,見女瑤滿臉驚駭,眼中帶著幾抹空白之色。一聲不吭,女瑤反應極大,她一個起身的動作,枝條一晃,她從樹上摔了下去。
「哐——!」
女瑤砸進了地上土坑中,塵土紛揚。
程勿忙從枝葉間探出頭,他目瞪口呆,又很為她的反應受傷。程勿伸手想拉她、沒拉住:「小腰妹妹——!」
半夜三更,靠火而眠的金罵了幾個髒字。金使封了自己的耳,翻了個身:「大半夜的,動靜這麼大……年輕人就是精力旺盛,嘿。」
……
程勿和女瑤這邊躲開四大門派弟子後,鬧得雞飛狗跳,熱鬧十分。而城中那邊情況,也不枉多讓。滿城追捕疑似魔教人士,當發現疑似女瑤的行跡後,羅象門的大弟子蔣聲親自領人追去。前面奔跑的女子一身黑紅相間的武袍,長髮掠耳,縱躍如飛;她這般英姿颯爽的打扮,與蔣聲幾天前在山巔見的女瑤一模一樣。
「女瑤」在城中幾轉,始終不和蔣聲正面衝突,讓蔣聲追人的步子微遲疑:這真的是女瑤?女瑤受傷後,變得這麼弱了?
蔣聲追人的腳步不停,但轉個彎,他突然撞上一個人。蔣聲刷地拔劍,刺向前方。擋他路的人卻一轉一拔,腳下步伐鬼魅,不光繞開了蔣聲的追殺,還踢翻了一片弟子。一時間,地上躺下了許多弟子,一個個「哎喲」慘叫不起。
蔣聲目色發寒,冷冷看著從旮旯裡冒出來的黑衣青年:「夜神張茂!」
蔣聲咬牙切齒:「你跑哪裡去了?你在這裡幹什麼?!」
張茂閒庭信步一般立在巷口,態度漫不經心,又狂傲自大:「我想去哪裡去哪裡,想幹什麼幹什麼,關你屁事。」
「你!」一眾門派弟子大怒。
燈燭重光,蔣聲氣得臉白,他咬牙:「你要和我動手?」
張茂:「老子要動手,你也攔不住。」
他立在黑暗中,目光幽幽,瞥了這邊幾眼,隱入了暗中。蔣聲等人立在原地喘氣,卻沒追去。過了一會兒,回來彙報的弟子小聲:「張茂帶走了我們之前追的那個人,也許就是女瑤呢……」
蔣聲低聲:「跟著,別驚動了他。我和謝微商量後再過去。」
張茂這邊,則帶走了扮作「女瑤」的魔教聖女白落櫻。張茂一路淡著臉不吭氣,白落櫻卻很慌張。這個煞神,一路走來殺了不少正道弟子,他越是厲害,白落櫻越怕他日後發現自己不是他情人後、跟自己清算。白落櫻想辦法跟這個人分開走,她逃到城中,發現四大門派還在追殺教主後,就想出了這個法子幫教主拖延時間。
但她學藝不精,差點被蔣聲追上,幸虧張茂趕到……
一路去客棧,上客房,白落櫻心虛地跟在夜神身後解釋:「城中有我派未撤走的弟子,我也沒法子才這樣。」
張茂一言不發,他周身寒氣森森、生人勿進,給他們開門的小二都快快溜了。
三更夜,鴉驚飛。張茂關上房門,轉頭看白落櫻。他道:「洗漱,睡覺,有事明天再說。」
白落櫻:「哦……」
她走向床。
張茂跟在後面。
白落櫻停步,突得轉頭看向身後一臉不耐煩的張茂。她震驚道:「一間房?!你跟我睡一張床?」
張茂挑眉:有問題?
他奇怪道:「你不是我情人麼?」
白落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17:02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二章
情人的作用,除了當擋箭牌時命令對方保護自己,還有平安無事時提供某種服務。
夜色早深,屋中只點一盞燈,張茂立在陰影中,燭光在他面上陰晴不定地搖曳,他人如鬼魅般不可捉。張茂無聲無息地向前走,白落櫻神色慘淡地向後退。他眉目英朗,輪廓深邃,身材高大,又背著大刀。他一步步走來時,帶來的壓迫感十足;讓美貌動人的白姑娘越來越慌,氣勢越來越弱。
「咣!」
白落櫻被腳踏板一絆,跌坐在了床沿。她一手撐著床板,看到張茂已經站到了她面前,白落櫻另一隻手連忙伸出:「停!」
張茂揚眉。
白落櫻心裡恐懼這個煞星,他比她更像邪魔。真真見了鬼,正道人士居然選擇跟夜神合作,而把她當壞人。白落櫻給自己鼓勁,她顫抖地伸出那隻手小心翼翼地推了一下青年男子。沒推動,白落櫻揚起僵硬的笑容:「夜郎,你真討厭!你答應不強迫我的!」
張茂面無表情:「我強迫你什麼了?」
白落櫻胸口氣得一鼓:「……」
男人視線下移,準確看向她鼓囊囊的胸脯。黑色的衣袍領口捲著紅色雲紋,貼著她雪白嬌嫩的肌膚。因運動而胸脯輕顫,雪白上丘在黑色衣料的對比下,鮮明誘人。
白落櫻氣得臉紅,連忙抱住胸:「……流氓!」
張茂收回目光後,神色淡定,聲音冷冽:「洗漱!睡覺!」
防夜神如防狼,經過方才那一幕,白落櫻哪裡敢放下心。不怪她警惕,她貌美至此,在斬教也是第一美。多少斬教兒郎追慕她,她都瞧不上,而今卻白白便宜了張茂,給張茂作情人。她又年輕又漂亮性格還好,張茂有什麼?
她太虧了!
然自己武功太弱,身邊沒有強大武力保護無異於給正道送人頭。為了斬教大勢崛起,為了教主涅槃回歸,白落櫻暗示自己一定要忍辱負重。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張茂始終堅持一間房一張床,不提供第二種可能。白落櫻背著他,謹慎地洗漱。她都不敢洗浴,只能趁著男人不看悄悄擦了擦身子。白落櫻折騰了很長時間,她扭扭捏捏地過去,張茂盤腿坐在床上等她。
張茂:「上床,睡覺。」
白落櫻掩面:「嚶。」
在夜神的強勢凝視下,白聖女磨磨唧唧地爬上了床。她縮到了床最裡處,將自己團成一團,與睡下的男人之間距離幾可跑馬。張茂彈指滅了燭,屋中暗下。青年如一座巍峨大山,擋在白落櫻視線前。白落櫻屏息聆聽,過了一段時間,她聽得男人呼吸聲平緩近無。
乃高手入定之勢。
白落櫻小心地翻身,就著淡淡月光,她探身研究,想怎麼能翻過外面這座「山」逃走。她動作很輕,左看右看,她伸手撐床想起來時,睡在外面的男人忽然一翻身。「哐!」他的刀往中間一砸,跑馬之地被他的彎刀占滿。
白落櫻嘶口氣,嚇得捂住心臟。
月光照在青年線條流暢的面孔上,他眼窩輪廓藏在陰影中一團幽黑。寂靜中,白落櫻見他閉著眼沉聲:「睡覺。」
白落櫻:「……」
教主,救命啊——
然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張茂武功路數太陰,整天躲在暗處陰人,江湖中人看不清他的高低,才封他為「夜神」。夜神在幫四大門派攻打落雁山時,被斬教聖女用音所禦、纏住腰一起摔了下去,撞到了頭。醒來後,夜神失去了短期內的記憶,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落雁山;但沒關係,他得到了一個情人。
張茂本心非常滿意。
因為白落櫻長得好看。
在張茂漫長的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他一個殺手不見天日,為了自我保護而身邊沒有一個朋友、親人、愛人。當他武功夠強,足夠保護自己和身邊人時,他依然是光棍一個。天降星隕,賜他美人白落櫻。
莫名其妙,睜眼就多了一個情人,張茂暗自高興:我一直煩惱的婚姻大事,也許可以解決了。
我失憶前的眼光倒是一向無錯。斬教聖女這樣的美人,哪怕她非名門正道出身、江湖行走會很麻煩,但我既然得到了她,自然會負責這一切了。
就是白聖女本人還在扭捏,似不太滿意他。
張茂心裡很理解:長得好看,矯情點,沒什麼大不了的。
張茂只牢牢看住白落櫻,第二日,白落櫻沮喪醒來後,發現她還和張茂綁在一起,頓時覺得人生灰淡,希望寥寥。但張茂對她不錯,她昨日想逃開他私自行動,他都沒跟她算帳。用過早膳,夜神看眼白聖女身上穿的髒兮兮的衣服,決定帶她去成衣鋪走一遭。
白落櫻拍拍臉,安慰自己:會帶我逛街買衣服的男人,也很好了。
進了成衣鋪,張茂親自為白落櫻挑選衣服。他回頭掃一眼白落櫻婀娜有度的身形,轉頭跟老闆娘去挑顏色。待張茂回來,白落櫻發現他手臂上堆了許多五顏六色的衣服。
白落櫻微微遲疑,指自己鼻樑:「我的?」
張茂:「嗯!一件件去試穿吧。」
白落櫻眼神複雜地落在那一堆衣服上。深紅,深紫,大綠,大藍。她頓了頓衣服,看到雲紋老化,棗紅色的流轉線條把她晃得眼暈。白落櫻張大口:這顏色,這風格……大紅大豔,不適合她呀!
這男人眼光……哎,就是正常的男人眼光。
白落櫻委屈巴巴地抱著衣服去換上。她在一堆顏色濃烈的衣服中,選了一件稍微不那麼豔的,卻可是鮮紅色。白落櫻都不敢直視自己,她出去後已經自暴自棄。反是張茂看著煥然一新的美人,眼中亮了一下,誇一句:「不錯。」
白落櫻一陣窒息:不是喜歡大紅,就是喜歡大綠。夜神的眼光真的……完美詮釋了何謂「男人審美」。
張茂倒不懂白落櫻為何情緒低落,他皺了皺眉,想女人真麻煩。張茂摸了下腰邊的刀,隨口:「不喜歡?那你……」挑你喜歡的好了。
誰料他手只是摸了一下刀,白落櫻就反應劇烈地跳開,激動道:「喜歡!我喜歡!你別殺我!」
張茂:「……」
張茂正要開口,耳朵突然一動。他立刻起身,拽住白落櫻手腕將她一提。他帶著人旋風般向外長縱,煙霧般掠到屋頂。立在高處,張茂長身而立,已經看到成衣鋪周圍圍滿了正道弟子們。
當是時,風起雲動,四面八方的牆頭、樹上、地上,佈滿了朝廷小吏和四大門派的弟子。先時女瑤和金使等人撤退,讓城中一半斬教教徒就此離開。卻還有一部分人被四大門派堵著城門進出不得。而今斬教聖女站出……
白落櫻深吸一口氣,摸出袖中長笛,橫在口邊。
一音既出,張茂長刀一掠,拔地而起——
蔣聲和謝微坐在客棧中,聽弟子們彙報情況。旁邊群龍無首的朝劍門弟子們神色懨懨,這一路被人壓制得他們全無精神;女宗主親至的藥宗也沒多好,此次攻打落雁山,藥宗除了被當做大夫用,也沒在戰鬥中產生什麼存在感。
城中弟子齊動,圍住的是斬教聖女,非斬教教主女瑤。
一眾名門正派的弟子們坐在這裡頭疼,夜神居然和聖女勾結在一起!
蔣聲黑著臉,咬牙切齒:「夜神明明是我等花了大價錢請來聯手誅殺女瑤的,他怎麼變成幫斬教的了?」
謝微笑了一下:「習慣就好。我出行時聽我師兄說,切不可把希望放在夜神身上。因夜神雖然武功甚強,但他脾氣大而怪,從不給人面子。聽說夜神接了多少生意,就得罪了多少客人。他明明武功高,正道卻不喜他,魔教也不接納他;他至今這麼窮,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蔣聲冷哼一聲:「你笑得出來!」
室中微靜,藥宗的女宗主羅起秀撩一撩眼皮,望一眼那邊沉著臉的蔣聲、與始終溫和的謝微。女宗主起身:「此次四大門派聯手,欲殺女瑤。到此一步看來,這次行動十分不順。女瑤是死是活我等皆不知,守株待兔也非我小門派耗得起。我派雜事甚多,既不見女瑤,兩位師侄,容我帶領門下弟子,先行回山了。」
眾人一驚,而謝微突然站了起來。
謝微彬彬有禮道:「如羅宗主所言,此次誅殺女瑤的行動,頗為不順。我掌門師兄寫書於我,讓我勿耽誤在此。所以,抱歉蔣師侄,我也要帶領門下弟子,先行離開了。」
蔣聲:「……你們一個個落井下石?眼看不敵,紛紛告退?如此,談何捉拿女瑤?」
謝微輕笑:「蔣師侄托大。其實出門前,我掌門師兄心中憂慮,說女瑤武功甚毒,我等年輕弟子,本不是她對手。掌教不出而弟子出,此行恐無甚收穫。那日我等將女瑤打下山,實則我也心中詫異,不敢相信我等武功竟這麼厲害……」
「現在想來,那當是迷惑手段。女瑤未死,我等也確實殺不過她。」
「別說我等,因斬教教主武功歷來邪性,他們教主的武功集三代人的功力……恐我四大掌門齊出手,也不一定能拿下女瑤。」
蔣聲垂眸,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女瑤天下無敵,我四大門派俯首稱臣就是?」
謝微:「那自然不是。我等打不過,但我聽掌門師兄說,江湖中針對斬教教主,也是有克制的。」
蔣聲心中猛一動,想到了一個家族:「雁北程家!」
雁北程家,江湖第一世家。程家弟子不出家門,不入江湖;然他們所修習功法,專為克制斬教教主。正道四大門派與斬教分庭多年,皆因中間有一個程家。不入江湖,已是制衡。
謝微輕聲:「聽說,程家門已開,新一任的少主,來走江湖了……也不知對武林正邪兩道來說,是福是禍。」
「我承掌門師兄所請,需去弄清此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17:17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三章
女瑤的腰摔傷了,幾天來一直扶著腰。趕路的時候,她一個眼神紮過去,金使就積極地過來要求背她。只是前幾天,女瑤經常跟程少俠湊一起玩樂;自從女瑤的腰摔了後,她就跟金使同進同出了。女瑤一副小姑娘的嬌弱模樣,個子小小,臉蛋小小,外人當真會覺得金使養了個女兒——
伏在中年男人背上,女瑤伸手擋著側臉,躲過一旁少俠目光灼灼、充滿鬱氣的凝視,小聲吩咐金使:「離那誰遠一點,別讓我跟他說話。」
金使同樣小聲地驚訝:「為什麼?他伺候得您不舒服?不對吧,那您怎麼會腰受傷?」
女瑤陰測測地重複:「我從懸崖、從樹上摔下,要我說幾次?!」
金使沉默了。
金使背著女瑤,程勿一人孤零零地走在邊上。他烏髮青衣,眉頭擰著,時不時看眼金使和女瑤。那兩人一直低著頭說話,程勿心口刺刺的,說不出的難受。他覺得那兩人不像是叔侄關係,上下屬關係看著也不儘然。然總有一點他很確定,金使和小腰妹妹,比他和他們要親近的多。
就像他們是一個世界,程勿自己是另一個世界一樣。
程勿怔怔然,目中霧氣鬆鬆起,背緊自己的包袱。他默背自己話本中的內容——
白鳳與蔣家公子情深不壽,一夜露水後分道揚鑣。白鳳心中愛戀蔣家公子,幾次想打到蔣家找到她情郎敘舊。但男人的心總是變得那麼快,負心來得那麼快。
蔣家公子娶了自己的師妹,成親當日,白鳳怒殺上蔣家。大雨滂沱,她一身豔紅,淒厲執劍欲殺新嫁娘……
程勿歎口氣:怎麼親過後,就不能在一起呢?
他想到了當日的小腰妹妹,想到她坐在自己懷中的樣子,臉蛋俏麗,笑容甜美。她紅著臉看他,可下一瞬,她又被他的求婚嚇得從樹上掉了下去……程勿心中一悶,臉色淡了下去。當日依然是在野外休息。傍晚停歇,金使看一眼旁邊程少俠怔忡發白的臉色,百思不得其解。他再次沒忍住問女瑤:「您那晚不幸福麼?」
女瑤腳落地,瞬地一腳踹中男人膝蓋,將金使踹地「啊」一聲跪在地上。
金使膝蓋磕得他額冒冷汗。女瑤走過:「滾!」
一旁旁觀的程勿吸口氣:「……!」
小腰妹妹力氣好大……
……他覺得他當初救的魔教小妖女,武力好像比他以為的要高。
可是小腰妹妹依然躲著程勿,眼神躲閃,不跟程少俠多待。程勿幾次想找機會跟女瑤說話,但女瑤躲人的功力太厲害,又有金使這個幫手,程少俠一晚上都找不到獨處機會,只能悶悶地睡去。
天未亮,春日野外有些涼,煙霧籠籠,濛濛如仙境。女瑤起來去小解,回來時她就走得慢,扶著腰,蹙著眉,一點點地挪腳步。女瑤身上大傷小傷太多,再加上今年動武後遺症始終沒解決掉,她如今看上去虛弱可人憐。若非已知,誰也不能將她和江湖毒瘤女瑤想到一起去。
女瑤步履緩慢地行在早霧中,忽然耳一動,她側過頭,看到清晨霧中出現了一個身量瘦長的少俠影子。少俠早起琢磨練武,拿著一根樹枝亂比劃。少俠一抬頭,就看到了身體羸弱、楚腰纖細的蹙眉小姑娘。
程勿一頓後,心中一喜。
女瑤一頓後,心中大駭。
程勿追上來:「小腰妹妹,小腰妹妹!」
女瑤掉頭就走,她明明腰上還有傷,但她竟能無視傷,步伐一下子就走快。
程勿大氣,又大為委屈。他眉毛揚起淩厲弧度,大喝一聲:「站住!」
女瑤被他一喝,肩僵了下,她有點愣,真的被喝住不動。很快女瑤反應過來自己為什麼要聽他的,她心口慌慌,抬步要繼續走,程勿卻不給她機會了。他竄到了她面前,擋住了她的路,眉目皺著,神色凶煞地瞪她。
女瑤:「呃……」
程勿喝:「不許說話!聽我的!」
他看她睫毛上沾著露水,額髮也有些潮。他視線下移,看到小姑娘因為步伐急,裙尾上沾著許多黃色綠色的草屑。清風緩緩,她踩在一凹下的水窪中,裙裾如潮飛,裙下繡鞋上也沾著草屑。
程勿一言不發,忽然彎下腰,一手攬她頸,一手過她膝彎,將女瑤抱到了懷裡。
女瑤:「……!」
她震驚而愣愣地看他,眼波微動,神色費解而茫然。
程少俠抿著嘴,眸子清黑若溫玉。金使還在呼呼大睡,程少俠抱著自以為的年少小姑娘,他小心地抱著她走路。走幾步後,尋到了合適地方,他目中微亮,將懷裡姑娘珍重無比地放到了一塊凸起大石上。他蹲在她面前,在女瑤駭然目光中,撩起她裙尾,給她摘掉鞋上沾的草。
程勿微微高興。
他扔掉了那些草屑,幫小姑娘整理好裙子和鞋尖。他仰起頭,望著坐在山石上發呆的小姑娘,笑道:「春姨說身為男子,一定要照顧好比自己年紀小的小姑娘,小妹妹。讓小妹妹永遠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這是男孩子應該做的事。」
女瑤挑下眉。
她問:「那比你年長的姊姊你就不照顧了?」
程勿脫口而出:「也要照顧啊,但我沒遇到過需要我照顧的啊。我遇到過比我年紀大的,一個是春姨,一個是、是……就是你們教主女瑤。她們都是我長輩年齡的吧?我都叫『阿姨』的。阿姨怎麼照顧?」
女瑤:「……」
心口如被刀紮,戳戳生血。
女瑤大怒:「什麼『阿姨』?你叫誰『阿姨』?你知道女瑤多大麼你就管人家叫『阿姨』?你不要因為人家成名早,就以為人家很老!人家只是把你玩樂的時間拿去闖蕩江湖了!女瑤人又漂亮又武功高強,又威風又……」
程勿笑眯眯地看她。
他沒聽到她說什麼一般,微微高興道:「真好,小腰妹妹。你又跟我說話了!我還以為你再不要跟我說話了。」
說完後,程勿臉就紅了,眼神羞澀地瞥她。
女瑤胸口一滯:你臉紅什麼?!
程勿一句話,將兩人共同帶回那天後半夜發生的事。她半睡半醒,就聽到一個小孩子喊著要娶她。她目瞪口呆,她心中後怕。她只想要一個人跟她學武,她不想要人娶她……不許跟她談感情!不許有資格和她談婚論嫁!
「小腰妹妹!」
「小腰妹妹!小腰妹妹!」
程勿一路追著她喊,追得她煩惱多多,又心煩意亂。
「小腰妹妹,」程勿仍蹲在她面前,他紅著臉,卻小心翼翼地探她底線,「小腰妹妹,你別生氣,別害怕。我想起來了,我太唐突了,不應該突然那麼問你的。」
女瑤喉嚨滾了滾,她低下眼睛與程勿對視。她指節動了動,她卻不知該說什麼。
程勿:「我要對你負責,卻不能無視你怎麼想。我光記著要負責,可是忘了要你高興。以後我會好好對你的,你看著吧。」
「你看著吧小腰妹妹。我給你找吃的,找穿的,找睡的地方。我要賺錢,要給你最好的。」
「要你答應我之前就心甘情願,要你開開心心跟我在一起。我要立業,我也要成家。小腰妹妹你別怕我,我不會欺負你的。誰欺負你,我就幫你打誰。你看我的表現!」
「我、我、我……」
程勿臉頰發燙,他害羞地看她,他緊張地咽口水。他手指扣著地上的土,他目光濕潤而乖巧。他小心地問她:「我、我、我只想……只想你別亂殺人,別說你是魔教的。你、你不能脫離魔教的話,你也別做壞事……我、我是不是要求得太多了?」
女瑤低頭,出神地看他。
太陽要升起了,紅光爛爛,鋪在高聳蒼樹上方。林中鳥鳴啾啾,綠如浮海,紅色和燦金色緩慢交替,霧氣將散,年少的程勿蹲在女瑤面前,金色從他後方照入,映得他的臉一片暗,一片明。卻都是很好看。
在這片升起的陽光中,女瑤忽然傾身,捧住他的臉。
她微微笑了笑,輕聲:「我從不濫殺無辜。」
「至於其他的,再看吧。」
程勿卻沒聽出女瑤的言外之意。他心臟砰砰,緊張萬分。話本中蔣家公子做不到的事,白鳳做不到的事,他想、他想……他大叫一聲,歡喜地一把抱住女瑤。
此時萬里山河,在高升紅日下一眼走盡。離此不遠的山林,一眾侍從,跟隨者一位年輕的公子行在山道上。早晨風涼,那被護在中間的公子溫雅秀蘊,長衣博帶。他長得清如山水,脾氣卻不如何好。他沉著臉,對手下斥責:
「地圖是舊的是你帶錯路的理由麼?自罰三耳光!」
「跟四大門派聯繫什麼?他們是誰,不認識!我程家的事跟他們有什麼關係?」
「記住我們出來是要做什麼……那個小崽子,不知自己幾斤幾兩,還敢逃家出走……等我逮到他,等我……」
他抬起臉,陽光落在他眉宇中,恰與程勿有幾分相似。而他,正是謝微、蔣聲在尋的、剛出家門沒多久的,雁北程家少主,程淮。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17:31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四章
四大門派聯手攻打落雁山,因為女瑤的失蹤而草草結束。時至今日,想到一個女魔頭始終游離在外,眾人開始感到後怕恐懼。兩個月的行動,人手聚起來快、散得也快。自藥宗女宗主領著門下弟子離去、真陽派的謝微等人告別,朝劍門群龍無首下人也紛紛離開,還在原地踟躕的,只剩下羅象門的蔣聲。
因為殺不了女瑤,其他一切意義都不大。山下城中一戰,因夜神張茂倒向斬教,斬教聖女獲得大勝,救了不少斬教教徒,反逼得羅象門後退了些。
天氣陰陰,黑雲壓頂,轟轟之聲隔著山脈,每一聲響,如擊心臟。
「這就是九轉伏神鞭,」弟子恭敬無比地將花費大力氣、從落雁山中找到的帶血長鞭交到他們的大師兄蔣聲手中。弟子手捧長鞭乃金銀色,血跡在水銀色中流轉,呈暗紅色。此鞭觸手時微刺,靜看時不顯眼……但弟子們心中發悸,都記得當夜一鞭在手,女瑤是何等的兇神惡煞!
人名樹影,當是如此。
弟子看眼蔣聲難辨陰晴的臉色,小聲:「大師兄放心,九轉伏神鞭是歷代斬教教主專用的武器。女瑤弄丟了其他的,也不會丟了這鞭。縱女瑤生死不知,然只要此鞭在我等手中,女瑤遲早會現身。」
蔣聲輕輕摸過鞭上凝固的血跡,他心頭若有電光照耀。一時間悲喜難鳴,若有戚戚然。
弟子再說:「如今其他三大門派已經相繼離去,我等守在這裡也是無用。下月便是您父親生辰,乃門中大事。大師兄,事已至此,不如我們也返山吧?」
「嗯……」蔣聲輕吟,「這鞭……」
弟子笑道:「這鞭當是我等攻打落雁山的戰利品。大師兄可獻給您父親,作個生辰賀禮。」
一時間,屋中弟子皆點頭:「正是如此說……」
……
「四大門派互相牽制,誰也不服氣誰。他們難得聯手攻一次落雁山,但因為找不到我的屍首,他們這種合作的假像很快就會被打破。」女瑤盤腿坐在草地上,擺著身前石子,跟金使輕聲說那邊情況。
金使正在拆聖女白落櫻悄悄送來的信,匆匆讀了兩行:「正如您所猜!他們撤了!」
「藥宗實力最弱,他們怕耽誤在落雁山下被人尋到機會報復,當是最先退兵的。接下來退的該是真陽派,真陽派和我教本無甚仇,又修得君子之風,看此行沒有什麼好處,自會罷手。再是朝劍門,此次行動,朝劍門一個在江湖上有聲望的弟子都沒出,朝劍門那老頭子也狡猾,口頭上答應跟其他三派一起行動,但怕我武力還在威脅他家好苗子,派出來的弟子,全不是什麼厲害的。」
女瑤沉吟:「與我教積怨最大的,就是羅象門了。十幾年前的那場大戰,就是羅象門牽頭的……我師父回來後就閉關,之後終因功法欠缺而早逝。我沒把羅象門當回事,沒想到他們倒覺得我斬教虧欠了他們。」
「那當年的羅象門大師兄,蔣什麼,和我師父之間……哼,我才知道,原來還有話本流出呢。」
金使連忙道:「但是羅象門也蹦躂不起來了。下個月是蔣沂南(蔣聲父親)的四十歲整壽,蔣聲和羅象門的弟子們,肯定要回去的。這樣算下來,我們什麼還沒做,落雁山的危機已自解。」
金使拍馬屁道:「還是您英明!不費一兵一卒……」
「屁,」女瑤沉著臉,「肯定有後招等著我……」
她話音一落,突悶哼一聲,低頭咳嗽了兩聲。她皺著眉,勉力忍受體內新一波的隱患衝擊。這波只是餘威,並不厲害,一刻過去,女瑤只是臉色蒼白了些,吐了口血出來。
天未亮,兩人一起坐在石頭上說話。今日天色不好,上空濃雲密佈,正如金使愁容滿面:「還有我才知道原來您是病西施!」
「病西施啊病西施!」
金使洋洋得意地挺身而出:「以後還得靠我罩著您!您得對我好一點……」
「啪——!」
得意過形的他被女瑤一掌從石頭上拍下去,摔坐在地,腰椎差點被摔斷。金使被摔得五官扭曲,他扶著被踹痛的腰,半天爬不起來。他訕訕地收了自己的小念頭:教主她是受了傷,儘量不動武。但這不是說,教主她不會動武。
女瑤現在的武力,就是那種達不到她的巔峰時期、但苟延殘喘,也比一眾普通人厲害吧……
靜無聲息的,程少俠睡醒後出來了。因兩人坐在樹蔭後,女瑤又一身黑,她和金使氣息都極為低緩內斂,程勿沒發現兩人。金使坐在地上還要跟高坐在石頭上的女瑤辯論,就見教主的目光,已經不在他身上了。金使吃味地扭頭,看在教主專注的注視下,程少俠氣沉丹田,盤腿坐在地上,準備練武了。
兩個旁觀的魔教人士,都沒有勿觀他人練武的自覺性。金使和女瑤穩穩地紮在原地,看程少俠如何練武。
天上光很暗,少俠身量偏瘦,長髮貼著臉,隨著他氣運丹田,他面容若有光升起,呈一種瑩潤光澤感。周圍氣體流速變快,盡數湧向程勿周身。風起雲湧,樹枝簌簌,萬物托向程勿,他的衣袂飄飄然……
金使臉色微變:「這麼強大的內力?江湖上還有這種詭異的修內力極強的心法?」
如果有這種心法,四大門派會讓斬教獨大?
女瑤神色微閃。
金使讚不絕口:「前途不可限量啊,少年天才啊……」
下一刻,金使旁觀了程勿練輕功。十幾丈的一棵百年古樹,程勿臉色凝重,幾步外就開始加速,到跟前向上縱。他幾縱幾掉,他皺著眉,試圖爬樹。他猴子一樣在樹杈間跳來跳去,等他爬到高處,比他用輕功的時間還短。
程少俠不服氣,他繼續練他那輕功。
「吧唧!」
少俠一次次從高處摔下來,摔得七葷八素。
金使:「……」
女瑤忽然起身,從樹蔭後探過頭,手臂伸出,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小哥哥!」
死魚一樣躺在地上喘氣的程勿一個激靈,鯉魚打滾一樣跳起。他緊張得臉紅,因他的窘態被人看到。汗水滴到眼睛上,模糊的視線中,程勿看到了灌木叢後露出的少女笑容。少女向他打招呼:「小哥哥,你在練武啊?」
程勿結結巴巴:「不不不……只是爬、爬樹……」
金使沒忍住,一聲嗤笑。
程勿頓時也看到了金使,臉更漲紅了。
卻見綠色樅木後的小妹妹狠狠剜了金使一眼後,一點也不嫌棄他。小姑娘笑眯眯道:「哎,正好,我剛學了一個心法……」
程勿嚴肅拒絕:「我絕不偷習別人的武功。」
女瑤:「……」
金使在旁積極無比:「我學!我學!」
他一下子竄出,人高馬大,幾步跳到了程勿身邊,大掌摟住程勿的肩,讓少俠掙脫不了。程勿臉氣紅,卻聽金使小聲跟他嘀咕:「你不是說要保護你小腰妹妹麼?反正都是我們魔教的功法,不學白不學。」
望一眼嬌俏小姑娘,程勿一下子紅著臉點頭了:「……好。」
為了保護小腰妹妹。
眼下,樹後走出的少女笑盈盈地吟出:「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
因教主所習心法太珍貴,教中除了教主沒人有機會學到。當女瑤放開心法後,心機男金使立刻湊上來,擺出凝重臉,認真去學教主的心法。他是一個喜歡進步的心機男!
然電光火石間,程勿與女瑤四目一對,轟轟然,他大腦空白,向後退了一步。
他一下子想起了當日落雁山巔女瑤宮殿未被火燒時,那個午後,戴著面具的女瑤長衣袖口飄過他鼻端。他昏昏然,看她邊大笑著向殿外走,邊笑盈盈地吟誦心法給他聽:「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
不同的面孔,相同的心法。
恍惚間,兩人面孔似有瞬間重合。一張有面具,一張沒有……
程勿:「……!!!」
轟——!
天邊炸雷響起,映照大地。雷雨轟烈即來,天地暗暗,只聽得曠野中,女子聲音近在耳邊,卻一時又變得很遙遠——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
雷聲中,瓢潑大雨傾瀉而下!
「哐——!」
木門被青年一腳踹開,蕭索地倒在地上。雨聲陣陣,躲在屋中發抖的魔教小嘍囉,任毅和陸嘉二人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地看到天上電光密佈。踩著木門,青年男女一前一後地進來。
身為魔教小嘍囉,當青年手中彎刀橫向他二人時,當女子手中玩著她的長笛時,任毅和陸嘉絕望無邊——
「夜神張茂!聖女白落櫻!」
白聖女噙笑打招呼:「出賣我教的,就是你們兩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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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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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8-1 09:17:43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五章
落雁山下迷霧重重,雨大如豆。雨水打在木質屋頂,劈裡啪啦。這種浩大聲勢,將寒風中其他聲音都掩蓋掉。巷頭無行人,空蕩清寂;簷下積水重,潺潺如溪流。一陣雨飄落,屋頭的梧桐樹嘩啦啦,葉子隨風旋轉,最後鋪了一地。
在這般天氣中,一間臨時借住的小屋發生的事,就少人關注了。
任毅和陸嘉二人看到夜神張茂,眼珠滴溜轉想逃。他們應付屋門口的青年男女:「我們什麼也不知道啊,都是我們教主跟四大門派做的決定,他們說什麼,我們做什麼……」
白落櫻沉思:「你們教主?青蓮教偷偷叛我斬教了?你們想做什麼?想當魔門之首?」
兩個小嘍囉可憐兮兮:「好話濫話都是上頭怎麼說,我們怎麼做。再說我們也幫不上多少忙啊?您看四大門派讓我們指認誰是誰,可我們也不知道女瑤長什麼樣……」
他們小心翼翼:「您知道女瑤教主長什麼樣吧?」
白落櫻眉一跳,心中稍安。四大門派紛紛撤出落雁山,今日連蔣聲的羅象門弟子都撤了。白落櫻想試一試,從他們這裡試探教主的生死……兩個叛徒被留下,四大門派走得乾脆。這信息,分明是說教主還活著!
白落櫻心頭大喜——教主還是四大門派的心腹之患!不知教主的生死,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白落櫻板著臉上前,她翹起下巴,雙手負後,嬌聲跟兩個嘍囉說話:「哼,青蓮教不是什麼好東西!就會做跳樑小丑!看吧,四大門派撤了,沒人管你們兩個。他們正道比我們好在哪裡?你們兩個混蛋……」
突然兩個嘍囉中一人眼睛瞪大,電光在天上一劃,將他臉上的驚恐表情照得駭然十分。他伸手指白落櫻身後,聲音高得沙啞:「看你身後——!」
白落櫻後頸頓涼,巨大的危機感向她襲來。
電光火石間,她想到她身後是一路沉默不語、心神難測的夜神張茂!
夜神張茂當然是個危險人物,他的記憶會不會恢復是個坎,他相不相信白落櫻是他情人……白落櫻從他整天沉著的臉上,也看不出!白落櫻不知道夜神整天在想什麼,當嘍囉中一人伸手指她身後時,白落櫻第一反應是夜神這個變數!
她登地警惕轉身——
在剎那時間,夜神冷冷看來,他手刷地一抬,他手上所戴的銀黑色鐵脊指虎「刺刺」兩聲,兩根尖銳的銀針飛出,刺向白落櫻。
白落櫻心跳到嗓子眼:「……!」
他要殺我!
她看著他英俊高瘦的身材,望著夜神張茂寒冷無情的眼睛……他還是鬼神莫辯一樣沒表情,向前走兩步,帶來的凶煞氣已讓白落櫻喘不過氣。在他的壓力下,白落櫻想提起自己的長笛反抗,她手顫了下,時機錯失。
兩根銀針飛向她!
她真的要殺她!
怎麼辦,怎麼辦……
銀針貼著姑娘姣好卻蒼白的臉頰,繼續向後飛去。姑娘頰畔的碎髮被帶動的風吹起,森涼無比。姑娘的後背出了細密汗珠,她猛地回頭,看到身後轉身想逃、甚至已經攀上窗格子快要跳出去的兩個小嘍囉,砰砰接連中招。銀針刺入任毅和陸嘉的身體中,兩個嘍囉悶哼一聲,僵硬地跌倒在地。
夜神張茂放下鐵指虎,心不在焉地走上前:想在我眼皮下逃,小看我。
白落櫻呼吸紊亂,臉色慘白,額上佈滿了汗。
夜神蹲到地上查看兩個叛徒,突然扭頭,奇怪看她:「你生病了?」
白落櫻:「不……不是……」
張茂皺著眉,不解短短幾步路,她喘得這麼厲害幹什麼。質疑他的能力?
白落櫻盯著他,咬了下櫻花瓣一樣鮮妍的唇瓣。荒唐感揮之不去,她大腦空白,不會想東西,只感覺到滿心的害怕和難過。白聖女唇微顫,聲音發抖:「剛才、剛才你向我抬手,我以為你要殺我……」
張茂沉默,然後憤怒:「我要殺你,用得著這時候才下手麼?」
「你到底是不是我情人?!」
白聖女反應過來:「我是啊!」
夜神一聲冷笑,站了起來。
之後半個時辰,任毅和陸嘉兩個魔門叛徒根本沒找到機會為自己辯駁,因為沒人聽他們說。張茂寒著臉,找了繩索來把他們兩個綁在一起,還打了個死結。張茂兇神惡煞,鼻樑高挺,唇緊抿,看起來十足嚇人。
白落櫻不厭其煩地跟在他身後轉,和他細聲細語地解釋:「我被你嚇到了嘛,你都不開口,就面對我出招。我看到兩根針從你這裡發出,向我沖過來。我能怎麼想嘛?你別生氣了,你真的是我情人啊!」
白落櫻聲音嬌嬌的:「你是我情人呀。」
白落櫻小心翼翼:「你是我情人呀?」
白落櫻:「喂!你是我情人!」
夜神不理她的喋喋不休,他前後忙碌,把兩人綁在一起,他牽過了繩頭。確認兩人跑不掉,張茂才滿意。身後女孩還在跟著他,張茂漫不經心道:「你是不是我情人,待我回頭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他要查?!
白落櫻大驚,然後大駭!
不不不,絕對不能讓他查。他要是知道是假的,會追殺她到天涯海角的。被江湖上排名第一的殺手追殺,這種感覺讓白落櫻失去了安全感!
白落櫻猛衝過去,拽住了張茂的手。平時白落櫻總離男人三步遠,根本不敢靠近他方寸距離。陡然間,兩人面對面而站,身體相貼,四目而望。張茂一怔,扣著繩頭的手都因僵硬而鬆了鬆。他們站在屋簷下,雨水斜飛,從屋外飛進來,打濕姑娘的睫毛。
美麗的姑娘仰著臉,眸子清瑩若玉,黑白分明。她的呼吸與他近距離相纏,張茂屏住呼吸,看她抬頭,非常認真地道:「你就是我的情人。」
屏著呼吸的張茂:「……」
為了說服他,白落櫻踮起腳尖,她在夜神驟縮的目光下,靠近他,貼上他。她嬌妍如花的唇瓣貼上他的唇,唇間無縫。白落櫻唇一張一閉,與他輕輕碰一下,再一下。她虔誠而專注,雨水讓她睫毛潮濕,讓她臉蛋冰涼,卻讓她的唇火熱灼灼——
「夜郎,你就是我情人。」
如一隻雨燕掠水而出,飛上天穹,翱翔盤旋後,雨燕抖動翅膀,再輕輕落在他肩上,鑽入他心中。
短短呼吸時間,張茂的臉突然爆紅,他突然就全身不自在。張茂一下子後退,側過了臉。他手上冰涼的鐵指虎摸上他灼熱滾燙的臉,他在白姑娘的注視下,低下頭含糊:「唔唔唔。」
白落櫻嬌滴滴問:「那你還要查我麼?」
「不、不查了。」
十里同雨,千里共月。
落雁山下雨大如注,夜神張茂和聖女白落櫻尚在山下徘徊,查探情況;蔣聲領著弟子策馬而行,穿於密林和起伏黃土地上,披星載月向關中蔣家趕去。同一時間,不同地點,曲沃地段附近天只是稍微陰些,雨尚未下起來。而真陽派的長老謝微,帶著弟子,正在曲沃附近找人蹤跡。
「輕功心法千千萬,但我教這門功法,在這麼多心法中,也當是翹楚。」女瑤高聲而談。
當是地伏千里,女瑤騎馬,單純的程勿和糾結的金使運輕功追趕。一路南行,雲翳低垂,雷聲轟鳴不絕於耳。平原色彩飽和,天灰濛濛的,雲在天上飛快流動,山藏在濃霧後。綠野下,少女那甜脆卻冷冽的聲音呼在兩人耳邊——
「不許停!換呼吸!」
「跟上我的馬!快!快!快!」
「要下雨了,你們得跑得比雨還快!」
雨水在高空聚集,烏雲滾滾,下方綠野一望無盡,少女一騎與少俠時近時遠。悶雷聲震,電光伏動,程勿咬緊牙關,繃實臉頰。他額上盡是汗,他提起再提起。漫山遍野,盡是女孩催促之聲:
「程勿!快!追我!」
「程勿!程勿!再快!」
馬揚蹄而嘯,速度一次次加快。金使早就遠遠落在後方,只程勿在女瑤的督促下還在堅持。濃雲追趕著他們,滿身是汗,卻滿心暢意。從天亮到天黑,前方城隍廟幽黑肅穆,視線可見。
哐——
雨沖刷出雲層!
程勿猛地再快一步,向前大跨,一躍幾丈。城隍廟門口,他衝上前,外袍飛揚,如黑色幕布遮天蔽日。下馬的女瑤一怔,雨水從天而降,她仰頭,少俠的黑色衣袍卻擋住了她的視線。
滴答。
雨落在了他飛起一角的玄色衣袍上。
程勿喘氣,臉因過度運動而通紅,下巴上往下滴著汗水。四野黑暗,雨開始下起。他眉目清清,對自己外袍遮護下的小姑娘輕聲:「小腰妹妹,快進去。下雨了,你別淋到了。」
一衣之下,少年眸子清澈,呼吸灼熱。女瑤的心,纖細的,輕微的,又那麼晃了一下。晃得她心麻,又有甜意如潮湧上。
當夜大雨覆曲沃,曲水三千,一夜漲水。比他們晚半個時辰,謝微和弟子們也進入了這座城隍廟躲雨。
一時間,天邊雷電交映,青年溫涼的目光,落在程少俠秀麗卻冷毅的面孔上,頓了那麼幾頓。身後淋雨淋成落湯雞的弟子們吵吵鬧鬧地跟隨,謝微抬步,走了進來。
弟子們還在發牢騷:「那個女瑤,到底在哪裡啊!」
「一定要殺了她!」
「對!不然我們就倒黴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17:56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六章
陰雨天,又趕了那麼長的路,再加上始終未曾好生休養,等到城隍廟的時候,女瑤臉色已經不太好。她擰著眉被程勿扶進躲雨的小廟中,體內那撕扯般的痛意,再次襲來。女瑤心中有苦難言,也怕自己說出來暴露些不該暴露的,由是金使未趕到前,她先央求程勿點中自己的睡穴。
小姑娘小臉雪白,虛弱道:「讓我昏睡一晚,總比被折磨一晚好。」
程勿臉色跟著她發白,他心中不忍,手上發抖,他不知女瑤到底生了什麼病,為什麼隔段時間就來這麼一次。但是看小姑娘皺眉痛苦之狀,程少俠只好顫著手點了她的穴道。程勿跪在廟堂唯一的八仙桌腳,將昏迷的小姑娘擁入懷中,小聲跟自己承諾:「不管如何,今晚,我一定要保護好小腰妹妹。」
金使比程勿晚半刻趕到城隍廟。
從大雨地段走進廟裡,金使臉色黑沉,氣急敗壞。女瑤教他們的輕功心法刁鑽,要求心無旁騖,也要求此前沒有武學底子,還要求習武人完全信任這個心法。金使一個都做不到!程少俠被女瑤訓練著用輕功奔跑時,金使疑神疑鬼地掉在末尾:他一會兒懷疑這心法這麼詭異會不會走火入魔;一會兒想教主現在病了是不是正說明這心法有問題;再一會兒,他又捨不得廢掉自己之前的輕功去學習這個新的!
林林總總加起來,金使沮喪地發現,他習不了教主這個上乘心法了。
難怪他積極想學時,教主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大概覺得他廢物,不可能成器吧。
進了城隍廟的金使環顧一下周圍環境,看到了桌腳跪坐的清瘦少俠。程勿抬眼看到了他,少俠腿上睡著女瑤,程勿對金使倉促而短暫地笑了一下。在此之前,程少俠眼眸又清又黑,透過金使看外面的雨簾。
金使臉色繼續沉沉的走過去,他將桌上的燈燭點上後,坐到了程勿身邊。
程勿扭過臉,小聲跟金使說話:「大哥,你們斬教的輕功心法,都是同一個麼?」
金使不動聲色:「為什麼這麼問?」
程少俠想到某個人,心情複雜中帶惆悵。他低下頭,視線看到小腰妹妹雪白的一段脖頸,長髮烏黑相貼。然他心口涼涼的,他又想到了那個壞女人,那個折辱他的斬教教主女瑤——程勿低聲:「這個心法,我以前聽過啊。」
金使腦中念頭幾轉,對程少俠充滿了嫉妒:艸!聽過!原來還在落雁山的時候教主就偏心這個小崽子了!把上等心法教給這個小崽子!現在的人都是怎麼回事!一個養個寵物而已,還教寵物捕獵;另一個得到便宜還賣乖,提防這個懷疑那個。
金使語氣帶怒:「不知道!」
燈火微光搖晃,程勿放在女孩肩上的手僵住。
金使淡定地為自己的話補救:「我們斬教的心法很多啊,看個人適合什麼學什麼。小腰機靈古怪的,我也不知道她平時都在幹什麼。」
程勿僵硬的手放鬆,肩膀軟下。他微微釋然,自我安慰:原來是這樣,那一定是我想多了。一樣的心法,並不能說明是一樣的人啊。我真是個壞蛋,我怎麼能把善良可愛的小腰妹妹,和惡貫滿盈的女魔頭聯想到一起呢?
小腰妹妹柔弱可憐,女魔頭殺遍天下;小腰妹妹年少多嬌,女魔頭光成名都十幾年了……不一樣的!不能因為身形像,而冤枉小腰妹妹!
金使看程少俠臉色變來變去,看得他自己心中也癢得不行。廟外雨水沖刷嘩嘩作響,夜中無聊,身邊只有一個程勿。百無聊賴,金使手搭在膝上,看一眼睡在程勿腿上的小姑娘。金使手指搓了搓,不懷好意地跟程少俠喂了一聲:「你們到哪一步了啊?」
程勿:「……?」
金使吊兒郎當:「睡了沒?」
「咣——!」狂風大作,勉強關上的城隍廟廟門被風雨一起吹開,一群年輕弟子們從外湧入。雜亂的腳步聲進來,燭火被風吹得搖如水中池藻。一眾濕漉漉的年輕弟子中,為首的青年哪怕淋了雨,也眉目雋永,氣質高邈。
金使那大刺刺的「睡了沒」,響在所有人耳邊。
程勿漲紅了臉,氣得發抖:「你你你——!」
立在廟門左右豎長耳朵的正道弟子們:睡?躲個雨而已,什麼消息這麼勁爆?
金使扇了自己一巴掌:媽的我這張嘴。
他悻悻然看一眼昏迷的女瑤,慶倖想:幸虧教主昏過去了,不知道我說三道四的時候被這麼多人都聽到了。
同時間,金使握緊了自己的武器,目光冷冷地看著謝微:這一行人進來,他就認出謝微了。謝微嘛,真陽派的得意門生,當日山巔上,謝微和蔣聲聯手害了女瑤。之後在城中搜尋,謝微也帶了隊。
天邊電光照亮謝微溫潤的眼。
程勿的身體也繃緊!他記得這個人!那天在城中,追他和小腰妹妹追到秦樓楚館的正道弟子!這個人武功好高,他打不過!
不料謝微目光掃到金使身上,稍微頓了那麼一下,就移開了;謝微再看到程勿,和程勿懷裡在夢中也睡得不安穩的、蹙著眉心的小姑娘,謝微的目光,再次停頓了那麼一下。
三人對峙,世界冷寂。謝微手按在劍上,指節撥動兩下。
「哐當——」廟門被風推得七扭八歪,在謝微臉色變得古怪的時候,他身後的弟子們三三兩兩、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眾多弟子隨意看了廟中躲雨的三人一眼,就高興地招呼人——
「謝長老,廟裡空間還很大,咱們別走了,就在這裡躲雨吧!」
「哎,誰知道那女瑤在哪裡,誰知道程家少主在哪裡,掌門就會找事!」
「謝長老,您坐這邊,坐這邊!」
短短一刻,神色各自詭異的三人都判斷出:真陽派的年輕弟子們,並不認識金使!甚至連那天追的少俠程勿,都不認識!他們全靠青蓮教兩個小嘍囉的嘴在說,他們的武力太低,低到根本沒見過真人長什麼樣!
風雨掠袍,謝微的長袍如鶴飛揚。在一瞬間,謝微做了決定:不能動手。弟子們太多,武力低的多,不值得在此大動干戈。
黑雨壓雲,燭火明滅,謝微雙手作揖,他微微一笑,問躲雨的金使和程勿:「兩位,雨下太大,我們在此躲一夜。分條線,各躲各的,互不干涉,可好?」
謝微身後真陽派的弟子們覺得奇怪,又很感慨:跟個陌生人都這麼有禮貌,謝長老的修養太好了。
金使森寒一笑,沒吭氣;程勿繃著下巴,聲音因緊而沙啞:「隨你們。」
程勿抱緊懷裡的小腰妹妹,警惕看謝微等弟子進了廟,自覺地走到另一邊生火、烤衣服。那些弟子們說笑江湖八卦,討論天氣的惡劣,再偶爾對另一邊的躲雨路人點評兩句。謝微側身,立在弟子群中,神色莫測地望了程少俠一眼。程勿垂下眼,神情並沒有因為謝微的退讓而輕鬆——他始終記得對方武功比自己高!想動手的話自己會處於弱勢。想辦法,得想辦法……
哪怕自己不動手,也決不能為人魚肉!
混入魔教群中,程少俠當壞人當得特別有自覺。他跟旁邊的金使使眼色:大哥,我們怎麼辦?
隔壁金使摸刀的手哆嗦了下:眼抽什麼?我跟你有這種不用說話就交流的默契麼?!
程勿的心跳得快,他手心捏汗,緊張讓他壓力極大。憂心看外面天色,他神情掙扎,幾次想抱著小腰妹妹出去,騎馬趕去下一個地方,不和這些人窩在一起。但是程勿又定下心,想小腰妹妹正是體虛之時,不能冒雨趕路、不能……
「哐——!」
心神不寧下,廟門再次被推開。新的一行人的聲音闖了進來——
「少主,這裡有光!快來這裡躲雨!」
「少主您小心腳下!少主您……哎?!」
十來個清一色穿著的俠客們從外進來,簇擁著一位錦衣華服、如今卻全身濕漉漉的少年。這少年眉目清秀,目中卻充滿戾氣。他被自己的一眾下屬擁進躲雨室內,仍不滿足,對手下罵罵咧咧:
「養一堆廢物!什麼忙都幫不上!」
「都不開口幹什麼!啞巴了?!」
殷勤手下的一致沉默,讓年輕的程家少主,程淮抬起臉。他秀麗的面孔讓謝微那邊的弟子猜測他的身份,但他戾氣滿滿的眼睛,直接掠過所有人。和他的手下一樣,程家少主程淮,第一眼,準確無比地,看到了那個少俠——
程勿跪坐在八仙桌腳,懷裡摟著一個小姑娘。他臉容冷白,眼清如水。少俠望著進來的人,眉目冷靜,面部輪廓在搖曳的燈燭光下,變得模糊不清。
天邊黑雲滾滾,寒風從未關的門口狂嘯而來。
程淮一下子靜下,他沉沉而笑:「小崽子……」
金使目瞪口呆,見剎那時間,跪在自己身旁的程少俠放下女瑤,騰身而起。他向高處躍起,在半空中一轉,沖向門窗方向。程淮反應不遜於他,拔地而起,一掌如山過水,層層波瀾升,肆意拍向程勿——
「程勿!」
「小崽子,把你拿走的東西,給我還回來!否則……誰也別想拿著程家的東西逍遙在外!」
同時間,半空中與人對掌向後急掠的程勿喊聲短促又焦急:「金大哥快逃!」
金使:「……什麼金大哥?!我不姓『金』!」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18:12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七章
廟宇黑沉,門窗在風中「劈啪」敲打,一陣陣旋渦般的風從外撲入,捲起地上的落葉,濺起淋漓的雨滴。
金使緊提自己武器,站了起來。他站的方位,靠著八仙桌一腳,巧妙地將依然昏睡的小姑娘擋在身後。這時候,金使姓什麼、叫什麼根本不重要,因程勿直接與那陌生少俠在廟堂中打了起來!
「嘩!」
不光是金使,謝微所領的真陽派方向,數個弟子執劍站起,警惕面向那在堂中橫掃落葉、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人。就連謝微,也發怔地看向打鬥雙方。金使和真陽派的反應都極大,那最後步入城隍廟躲雨的一眾人,直接站了出來,將手中武器抬起——「家中私事,外人莫擾!」
金使嘖嘖向前:「什麼私事,欺負我小兄弟啊……」
「砰——!」
說話間,程家少主程淮拽著程勿,從高空的橫樑上一同摔下來。兩人從上到下砸到數不清的橫木、雜物,他們邊向下落,邊打鬥不止。地上飛起一片塵土,程家少主箍著程勿的衣領,長髮散於頰畔,程家少主也聽到了自己手下的話。
程勿脖頸被箍住,眸子卻沉而黑,他被打得唇滲血,卻絲毫沒有服輸的意思。
程家少主程淮冷笑,黑眼睛噬魂奪魄,深深望一眼臉色凝重起來的金使。程淮高聲:「雁北程家的私事,我看誰敢管!」
金使:「……」
他一下子站住,開始遲疑:身為武林人士,對江湖中各大勢力自然瞭解。雁北程家,是江湖中最隱秘的一個世家。雁北程家的弟子不出家門,不入江湖,但正因為雁北程家的存在,斬教才不敢太過強硬。
金使訝然:「雁北程家?程勿你?!」
程勿居然是雁北程家的人?!
聽到「雁北程家」,真陽派的弟子們一下子凜然。雁北程家!正是他們掌門說的那個最近剛入江湖的世家!大堂中壓著少俠打的那個年少公子……正是雁北程家的少主!原本看最後進來的人欺負一個少俠,他們看不過去想幫忙,但是現在……謝微凝神,他一個眼神掃過去,身後所有的弟子不再向前走去救人,而是旁觀。
一時間圍觀者無人上前,雁北程家的下屬們把守門關,他們站在門口擋著風雨,目光則一刻不離開堂中的程淮和程勿二人。
短短幾個呼吸,堂中的武功高手都看得出,程家少主是壓著程勿打的。程家少主的武力甚強……謝微和金使這樣的高手,都不得不承認,他們未必能贏得過這個少年。但恰恰是被壓著打的那個程勿,不斷地被人摔到地上,砸到地上,不停地咳血,趔趄,卻始終沒有被打倒不起來。
「哐——!」
應著狂嘯風聲,雨打在門上聲音巨大,程勿再一次被砸到地上,他的胸口迎來一腳。程勿一個鯉魚打滾翻身而跳,程淮踩來的腳卻還是在他胸口重重一壓。那一腳踹得程勿眼前發黑,他在地上幾滾,衣袍淩亂髒黑,他再抬起臉時,口腔中遍是鮮血。
金使眼看他不敵,立即欲上前。程淮壓根不懼,反手一甩,一截地上橫木揮去。程勿當即飛身撲去,抱住橫木一個大旋轉。木頭堵著他的胸口,邊緣上沾著紅色。橫木推得程勿鞋刺在地上、噗噗噗向後退。程淮一掌再推橫木,程勿則兩手合一環抱橫木。程少俠額上冷汗淋淋,他咬牙,一掌再拍在胸前木頭上。木頭在兩人夾擊下不動如山,程勿少俠慘聲:「快走——!」
他咳血咳得聲音沙啞:「帶小腰妹妹走!」
當是時,廟中情況已十分不好。一方是程勿的仇人,武功甚高;另一方是斬教的仇人,謝微虎視眈眈。而金使這邊,除了他,只有一個沉睡中的少女。天邊電光漸次遍佈蒼穹,廟中人打得塵土、木屑在天上亂飛,只有女瑤,安靜地、痛苦地沉睡在她的夢境中,被點了睡穴,對外界情況一無所知。
金使彎下身,想將女瑤背起:走為上策!
再一聲巨響,被程家少主和程勿夾在中間的橫木在雙方不斷加力下,化成了粉屑,「嘭」一聲散在半空中。程家少主被嗆得咳嗽,見此良機,程勿踩上一片飛下的碎屑,向高處走。然程家少主一手粗暴地拽住了他領口,將他硬生生拖了下來。
程勿一聲悶哼,被程淮扣住脖頸。他頸上盡是汗,被箍得喘不上氣。
程淮貼著他的耳,陰森笑:「走?你還想往哪裡走?程勿,長大了,敢反抗程家了?」
程勿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放我的朋友走!」
程淮眸子眯起,他陰鷙的神色,破壞了他秀氣的面孔。程淮聲音陰陰的:「朋友?逃了次家,你還有朋友了?別和我談條件,把你拿走的東西還回來,我賜你一個全屍。」
程勿:「我什麼也沒有拿走!」
他聲調高揚,手抓住程淮箍著他脖頸的手臂猛力一折,躬下身,將人向前摔去。程勿喘著氣,跌跌撞撞向後退。程淮被摔得七葷八素,口角也出了血。被一個不習武的人打成這樣,程淮頓時大怒。他跳起,暴虐十分,一拳揮去。
程淮:「程家養大你所花的一切,都是你拿走的!」
一拳再一拳——
「想逃離程家,就把你那磅礡浩大的內力,具數還回來!」
程勿:「內力是我練的!我練了一十七年!這是我的東西!」
程淮:「你的內力,就是我的。」
「你逃到天南海北,該還的,你別想拿走!」
兩人重新打到一處,因為程勿受傷重,他這次挨打,連反抗之機都得到的少。程淮扣著他,提著他,將他甩來砸去。廟中其他人,要麼踟躕,要麼凝重,全都不知該不該出手管這事。程淮拖著程勿,向八仙桌撲去……金使眼疾手快,立刻將桌腳團著昏睡的女孩抱到懷裡,向外一翻,躲開了無辜受牽連的可能。
八仙桌四根桌腳被砸斷,程勿壓著木桌倒在地上,被程家少主捏住下巴。
程家少主程淮百忙之餘,瞥了一眼翻滾躲開的金使和金使懷裡的小姑娘。電光在天際再現,照亮女孩雪白的、柔弱的、惹人憐愛的小臉。
程淮捏著程勿下巴,彎下腰,貼著少俠耳朵,輕聲說只有程勿才能聽到的話:「怎麼,有想保護的人?」
「你那個春姨,不是幫你逃出家門麼?我就折斷她的手腳,封了她的五感,讓她一步都逃不走。」
「你想讓那個大個子逃?等我解決了你,我就去殺了他。」
「還有那個小姑娘?你要保護誰,我就殺誰。」
程家少主的眼中閃著詭譎的光,陰測測一派。程勿眼中紅色浮起,張大口劇烈喘氣。程勿耳邊聽著對方囂張的宣告——「你不過是我練武的一個工具而已。工具居然想逃?從小到大,你逃過了麼?」
「以前什麼樣,以後還是什麼樣。」
「程勿,這些人,都是被你害的。你的春姨,還有你這兩個同伴……我一個都不放過!我就當著你的面,殺他們,折磨他們。這就是對你的懲罰!」
程勿喘著氣,他的汗流得多,讓他整張面孔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程淮的話像蛇一樣貼著他的耳,如毒一樣滲向他肺腑,讓他渾身冰涼。他的眼眸開始發紅,紅血絲凝線一樣密密上湧。他的眼中充滿了憤怒,他喘得像是快要死過去!但是突然間,他被對方壓著的手腕一個反扣,他突來的大力氣一下子舉起程淮,將他向外摔去。
「……!啊——!」
程勿飛掠向摔飛的程家少主,排山倒海一樣的一拳打下去!
眼看程家少主沒省神,要被程勿一拳打中,程家那些守在城隍廟門口堵著逃走方位的下屬們當即躍起,齊齊來攔程勿。一人折住程勿手臂,一個「哢擦」,扭斷程勿手骨。這人手再向上切,不妨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力道,將他吸向後方,後胸中一掌!
程勿跪在地上,視線模糊。他大汗淋漓,痛意麻痹,他手按住自己被卸掉的另一隻手臂,汩汩流血中,他的手臂被折成一個向內的半圈狀。程勿咬著牙「哢擦」一聲,將手臂重新裝回去。他痛得精神混沌,仰起頭,看到那個將程家下屬踩在腳下的男人,高大雄壯,橫刀立地。
中年男人威風赫赫,一個橫掃,讓衝來的程家下屬們混亂。
程勿唇角翕動:「金、金大哥……」
金使暴怒,刀揮開:「金金金金個你奶奶腿!說了我不姓金!老子不姓金你聽不懂麼?!」
口上罵程勿,金使手下功夫不落。程淮從地上爬起,重新撲向受傷的程勿。金使一邊打,一邊試圖靠近兩個人,想從程淮手裡拽住受重傷的程勿。程勿臉色蒼白,恍惚看一眼,見瓢潑大雨入內,女孩靠著菩薩像,垂著臉,仍在安靜睡。
天邊大雨滂沱,時不時雷電轟鳴接替,在一片幽暗中,她恬靜的睡容,讓程勿又心酸,又欣然。覺得她不要醒過來,不要被壞人欺負……他就……就很開心。
程勿的眼睛發紅,他吼一聲,跳起來,重新迎向攻勢愈加狠的程淮。
同一時間,天上電光照著廟中一眾人,只有真陽派的弟子們,還在驚愕看著他們捲入的戰局。
謝微早已起身,將弟子們護在身後。看除了他們,所有人都打在一起,謝微望一眼那仍昏睡的小姑娘,回頭跟弟子們低聲:「我們離開此……」
「長老!」他護著的弟子們,突然一人伸手指出,聲音發抖,「斬教的人!他是斬教的!我和師弟們之前被這種類似的招式打過,師弟們已經死了!他是魔教人!是女瑤的走狗!」
「嘩嘩嘩——」真陽派弟子們全都抽出了武器,「長老!」
謝微看去:金使旋於數人中,身法詭異,手法狠辣,逃不開切脖子、斷筋骨這類陰狠的手法。金使威風了然,周旋於程家人中,不落下風!
真陽派弟子們:「謝長老,掌門吩咐我們要找雁北程家人!雁北程家人就在我們眼前!」
「要殺魔教餘孽!魔教餘孽就在我們眼前!」
大勢已去,不打不行。
謝微心中一歎,目光再隱晦地瞥一眼那個安靜睡著的女孩。他手中劍出,如白虹飛氣。謝微踏步而上,袍袖揚撒,從後迎向金使。金使打鬥中仍眼觀八方,身後危機襲來,他在面前人脖頸上一扭,將人向後一推躲開朝向自己的攻勢。金使轉頭,兩指捏住謝微的劍:「謝微!」
謝微眉目冰冷:「女瑤是否……」
真陽派的弟子們迎上:「殺了魔教餘孽!」
金使大笑:「哈哈哈!來!想殺爺爺的,全都來——!」
「想問我教主女瑤的,去地下黃泉問吧哈哈哈!」
金使豪情萬丈,招式大開,絲毫不懼真陽派弟子們的攻打。一時間,程勿、金使二人成了眾矢之的,他們像是黑暗中鮮明的箭耙子,無數黑壓壓的海潮湧向他們,吞沒他們。
雷電交映,雨聲砰然!
程勿提著不知道從地上哪裡撿起的劍,他什麼都不用看,無數潮流淹沒他,他在其中掙扎。已經不知程淮在哪裡,但所有人的刀劍都在對著他。斷續的,聽到程家少主的聲音:「活捉程勿,別殺了他!內力都在他身上,別讓他浪費了!」
鮮血包圍程勿,程勿大喊,一劍刺去,血紅濺上他的臉。他第一次殺人,但他握劍的手已非常穩定。他不能抖,他沒時間怕,他悲愴喊:「金大哥!金大哥!金大哥快走……」
噗噗噗!
再高的高手,被這麼多人圍攻,也要慢慢處於弱勢。謝微武力不比金使差,一個謝微已經難對付,更何況還有那個程家少主,還有一個廟的敵人。金使胸口受了傷,手、腰、腿等要害處也流血。持續的流血,讓金使動作開始緩慢。
程少俠一疊聲地喊,金使大吼:「走不了!」
以為他是教主呢!以為他金剛不倒呢!
謝微的攻勢一次次逼近,金使不安後退。他短暫地後悔,要是一開始就帶著女瑤走就好了。就丟下程少俠好了。但他只是這麼一想,當敵人圍攻他,他退無可退時,還是撐著武器,奮勇無比地衝去。
金使護在身前,程勿跪在地上。
他額上全是汗,臉上全是血。他一隻手臂垂著使不上力,另一隻手臂上,關節、手骨,都被砍傷。泱泱人流包圍他,他幾次撐著劍想站起,可他站不起來。風聲雨聲好像離得已經很遠。模糊視線中,他隱約看到人後,程家少主程淮的目光,始終盯著他。
程淮寒冷的眼睛看著他——
「你打啊。等你打不動了,你就落到我手裡了。」
「你交朋友啊。你交了哪個朋友,我就殺了哪個。」
「你不過是我程家練武的一個工具,你膽敢逃,我就把你在意的,一個個毀給你看。」
「你且看著,我說到做到。」
怎麼辦、怎麼辦……
金使越來越吃力,越來越護不住身後的小朋友。他低頭看一眼程少俠,血泊中,程勿黑髮白膚,他脆弱而清澈,像是被烏雲遮住的涼涼月光。教主一定是要程勿活著的,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教主一定特別在意程勿——金使慘然一笑:「程勿,老子只能幫你到這了。」
「刺——」
悶雷轟響,雨被電光照得清亮如晝。黑色廟宇中,高大中年男人身前劍劃破了胸膛,定在那裡。金使的瞳孔猛縮,他雙手合力握住那口劍,卻噗通一聲,跪了下去。無數人影幢幢,蝗蟲一樣殺來。鮮血流過他勉力撐劍的手,他撐在程勿身前,肩背挺直。
四野忽然變得寧靜,程勿心頭湧上一陣亙古的悲涼感。這殺不掉的敵人,逃不開的宿命。春姨、金使、小腰妹妹……一個都逃不掉。他好後悔,好迷惘。
驟然間,程少俠紅著眼,恨自己沒有學過武。一十七年的程家生活,他只練內力。而這內力也不是為了他自己練的,為的是有朝一日,傳給程家少主程淮。程勿什麼都得不到,他只是一個工具……
可是他好想、他真的好想……逃開這命運!殺了程淮!
若是他會武功,若是他武功極高,若是他……他想到了女瑤,那個女魔頭。但凡他有那女魔頭一成厲害,今日,他都不會把自己的朋友害到這個地步。
程勿發抖的手握著劍,他吃力地站起。他咬著牙,牙關滲血,他撐著自己的身體,慢慢走到金使前面。他想我要走過去,我要殺了程淮。我要假裝投降,我要找機會……程勿提著劍,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神色空白,當他不做表情的時候,他眉目清冷中,透著一股沉沉死氣。這股死氣,讓他變得有些可怕……
攔在程勿周圍的程家下屬懼怕這個樣子的程勿,一個人忽然將武器向程勿甩去,眼看就要砸暈那已經昏昏然的少俠。卻陡然,武器猜靠近程勿的肩,一股龐大的無形的力道,如罩人頂,霸道無比地將那武器推開。不光如此,周圍趁此機會向程勿出手的人,也「啊」一聲慘叫,向外圍飛去。
雨聲哐哐,程勿怔然,傻立在原地。
他的後背一陣滾燙。
慢慢的,少女的聲音從後方響起,溫柔輕盈,帶著絲絲憐意:「小哥哥,別怕。」
「我不濫殺無辜。但誰碰你一根頭髮,我就殺誰。」
程勿猛回頭,與身高只到他肩部的少女視線對上。少女在睡夢中,被外界的打鬥吵醒。她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程勿身後,笑盈盈地望著程勿通紅的眼睛。她伸手,從程勿手中拿過劍,低下眼:「接下來,就交給我吧,小哥哥。」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18:27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八章
睡在菩薩座下,夢中惡鬼索命,現實電打雷鳴,驟雨滂沱。那罩著人的金色菩薩,既不能赦人夢中無憂,也阻不斷現實中三方緊迫的打鬥。
程勿身後忽然走出來的少女,荷衣蕙帶,面孔清麗。少女身形婀娜腰肢纖細,滿地鮮血滿室人頭中,她俏盈盈立在那裡,像是山上重霧散去後的清香山茶。她美麗而柔弱,膚色白淨,手骨纖細,她看上去是這麼的需要人保護。
很難把這樣羸弱的少女,與眼前的修羅場想到一處。
但是少女忽然醒來,又忽然站到了程勿身後,握住了程勿的手。
那股散開的磅礡力道,震開了兵器,震開了人群,甚至將與金使打鬥的、刺了金使一劍的謝微也向後掀去。周圍乒乒乓乓倒了一地人,程家少主和真陽派長老一同抬目,驚疑不定地看向這個醒來的小姑娘。
小姑娘全然不在乎他們,只望著程勿。
剎那間,程勿眼中熱潮滾動。毫無徵兆,看到她醒來,看到周圍人震倒,程勿手微微發抖。他眼中潮濕,水光在眼眶中打轉。他緊繃著下巴,聲音沙沙地喊一聲:「小腰妹妹……」
「哎!」女瑤聲音清脆地回應了他。
當即,女瑤在程勿手腕上一切,奪走了他手裡的劍。程勿腦中昏昏,他已經打得麻痹,身體傷痛得麻痹,他愣愣看著女瑤持著那把劍往前走,他都忘了焦急提醒她快逃。程勿跌坐在地,看女瑤纖穠合度的身形向前方虎視眈眈的一眾敵人走去。她的氣勢太淡定,她的笑容太清淺,她雲淡風輕的態度治癒著他,讓程勿忘了小腰妹妹的柔弱,小腰妹妹打不過這些人。
程勿呆呆地看著。
旁邊被打得跪倒在地上的金使看到小姑娘醒來,第一反應,就是鬆了口氣,想我得救了。從來如是,關鍵時刻,金使無條件地信賴著教主的能力——女瑤是傳說中的大魔頭,是江湖中小兒止哭的主人公!
縱她武力因病受損不如昔日,一般的小嘍囉,也別想欺負了教主!
金使激動:「教……小腰!小腰!殺了他們!全都殺了!」
女瑤一步步上前,謝微站了起來,握緊了手裡的劍。謝微皺眉,神色變得古怪,複雜。女瑤目光輕飄飄掃過他,根本沒把他當回事。女瑤看向那程家少主,她唇上翹:「是你要殺我小哥哥?」
程淮冷笑,一言不發,當即拔地。他連武器都不屑使用,當空運掌打向女瑤!
女瑤心中輕輕一歎,想:我今年真是命犯太歲。本來休養就能撐過去的隱患,一次次被打斷。又要動用武力了……下一次夜深時分到來的隱患捲土重來,恐怕比現在的程度更要難熬。
心中那麼想,女瑤面色卻極為冷淡。程家少主向她打來,她不躲不閃,旋身躍上半空,直接對上程淮這一掌——
下一刻,「啪」!
目瞪口呆,除了金使,所有人,包括程勿,都傻眼地看到武力強硬的程淮被少女硬生生從半空中扯了下來,摔到地上。程淮要躍起時,女瑤一個微妙的走位,腳尖踩到了程淮的手上。
「啊啊啊啊——!」程淮一聲慘叫。
女瑤踩著他的手骨,粉紅鞋尖向上,一寸寸踩著他的手骨。程淮另一隻手抓住女瑤的腳踝,擒拿手勢出想推開這小姑娘。卻不知為何,他被一股猛力震得手酸痛,而另一隻被踩的手臂,從手骨到臂彎,一寸寸「哢擦」「哢擦」聲不絕。
眾人呆了:「……」
程勿潮濕的眼中,目光瞠起:「……」
程家下屬們先反應了過來,集體衝向女瑤:「放開我們少主!」
謝微旋即跟上:「程少主!」
一時間,風起雲湧,城隍廟中的情況開始一邊倒,所有人眾志成城,圍住了女瑤。打鬥節奏突然加快,力度加強。原先只是偶有死人,現在血跡橫流。鮮紅色的小溪順著斜向外的地勢,與廟外簷下的雨水潺潺混在一起。廟中,那小姑娘身手淩厲,一把普通的劍在手,只她一個人,就牽制住了所有的人!
蝗蟲一樣!密雨一樣!呈網狀圍住少女!
哐哐的打鬥節奏結結攀升,倒下的人越來越多!唯中間的少女越殺越勇!她乾淨的裙角沾血,她手裡的武器丟了再換,但不管她換什麼,節奏都在她這裡!
一圈圈倒下,再一圈圈上來!
程淮開始吃力,謝微也開始吃力!雁北程家的人倒了不少,真陽派也損失慘重。弟子們、手下們嗷嗷慘叫,臨時聯手的程淮和謝微二人,也被步步逼近的女瑤壓著打!
局勢一瞬反轉,廟中情況對兩方已經不利!
真陽派的弟子們驚恐無比:「又一個魔教的人!又一個!魔教的人怎麼都這麼厲害!」
謝微悶聲不語,打鬥一起,他心中捲起驚濤駭浪!千堆雪摧,萬般潮起!這熟悉的碾壓式的風格,當日他與蔣聲一起面對的戰鬥……謝微的內力開始跟不上,他的呼吸開始沉重。
程淮情況只比他更糟:縱傳說中雁北程家的功法是克制斬教的!但身為程家人,只有程家少主程淮才知克制的真正原因!拜程勿那逃家的小崽子所賜,現在的程淮,是打不過女瑤的!
恨!
惱!
怨!
「哇——!」一口血吐出,程淮被女瑤震得向外而摔。他跌在一地屍體上,想艱難爬起時,倒在另一邊的謝微扶住了他。程淮目中陰鷙滿滿,撐著自己搖搖欲倒的身體還想衝上去再戰,他被謝微扣住手腕!
謝微語氣飛快:「程少主!我是四大門派中真陽派的弟子謝微,名聲在外,你該信我!這女……女魔頭非是你我打得過的,我們先逃,再想辦法!」
程淮心中不服,他陰狠地看向坐在地上的被保護在後的程勿:他此行的目的還未達到!他還未殺了程勿!還未奪走屬於自己的東西!誰知、誰知……自來的家族環境讓程淮目空一切,世間所有都不放在眼中。他出來行走江湖,以為整個江湖上能攔住自己的,也不過只一手之數!誰知,誰知!只是程勿身邊的一個小姑娘而已!
程淮氣得再一口血吐出,他被謝微趔趄扶起來。
二人再看,見他們的下屬、弟子們又向那少女衝了過去,排山倒海。那山一重重地倒,那水一次次地逆。立在中間巍峨不倒的少女,睥睨著他們,讓人心驚!
程淮心中後怕,立刻做了決定:「是謝兄!走!我們快走!」
「今日之敗,來日再報仇也可!」
霎時,雙方的作戰目的,不再是衝殺敵人,解決那個柔弱小姑娘,而變成了從那個小姑娘手下逃生!謝微和程淮一起屏氣,重新衝上前,為弟子們的撤退留下時間。戰鬥節奏被他們帶得更快,游離在戰局外的程勿已經看不清他們的打鬥!無聲的打鬥似化成了有形的劍氣,圍繞著他們!
如柱沖天而飛——
「走!」
一個定神,謝微和程淮齊齊向後退。漆黑夜雨,雨聲浩大,兩方人士全都退出了城隍廟,消失在了夜幕中。雨下得依然滂沱,一重重雨水洗刷世界,天地冷清。女瑤扔了手中劍,並沒有追出去。她低頭,看向地上的一地紅色屍體。
程勿從後跌跌撞撞地衝來,在女瑤出神思考時,一把將女瑤摟抱入懷。
程少俠傷重累累,奔過來一瘸一拐,他緊張地扳著女孩的肩,到處亂摸:「小腰妹妹!小腰妹妹!你有受傷麼?有哪裡不舒服麼?」
他冰涼的手指捧住她的臉,他黑色的眼睛與他對視。他到處查看,看她身上一點傷都沒有,看她臉頰雪白端無一點血跡,巨大的喜意湧上心尖。比起懷疑,比起疑心這個小姑娘怎麼可能打得過程淮和謝微,最先到來的,是喜極而泣——程勿發著抖,將女瑤抱入懷中。
他顫聲:「太好了、太好了……」
他摸著她的臉頰,喃喃自語:「小腰妹妹,我好怕、好怕……連累你……你沒受傷,太好了……」
黑色大雨,夜幕如蓋。地上屍體連綿,遠方敵人潛逃。女瑤立在城隍廟門口,被少俠擁入懷中。他的身體顫抖,他的眼神赤紅,他似是發怒,又似是委屈。他抱住她,不斷地重複那幾句慶倖的話。而女瑤茫茫然。
上一刻,她心中還在想打了這一場,隱患爆發的要更厲害了,怎麼撐啊……
下一刻,她就滿心的懵懵。
有人……因為她打了一場普通的架,就又哭又笑,這麼激動嗎?她只是隨便救了他一下,他就又要哭了麼?
激蕩之意絲絲縷縷湧上心房,女瑤激動得臉紅:「小、小哥哥……」
她肩膀猛一沉。
女瑤本能反應,愕然抬手相擁,她驚愕無比地將靠在她肩上暈倒的少俠抱在了懷裡。女瑤心頭古怪,瞠目結舌。她抬頭,與廟中扶著牆努力站起的金使目光對上。金使哈哈大笑,看女瑤嘴角輕微抽了一下,似喃喃自語:「這就是高興得暈過去了?」
程少俠……真的好柔弱啊。
女瑤唇角向上翹起,她立在門口,半邊肩被斜飛的雨絲淋濕,她認真地將少俠抱在懷裡,擦乾淨他臉上的血。在寒冷雨夜,程勿暈在她懷中,驀然一瞬,女瑤心中有荒唐的宿命感。
好像,她就是要救他。
他就是要在她身邊。
……
程勿睡也睡得不安穩。
他在夢中,回到了程家。從小到大,那程家多大啊。雁北程家,名聲多大,程勿從來都不知道。從他記憶開始,他就按照一門功法,在練內力。長年累累,沒有人群,沒有外力。只有程淮會來看他進展,嘲笑他,責駡他。
他的世界只有練內力這件事。
後來長大後,從春姨口中才知,因程家功法的特殊性,天下無敵,是需要無數人堆的。沒有人天生的年紀輕輕就天下無敵,所有天下無敵的功法,一定有捷徑,這捷徑,一定有所犧牲。而在雁北程家,程勿就是那個犧牲自己的。他是程家功法中最為重要的一個環節。內力……一十七年醇厚的、按照程家心法堆起來的內力。因為沒有其他修行,因為程家血脈體質契合……他是專供給程家少主的。
雁北程家堆的那個神話級的天下第一,是程淮。只要程家在,斬教女瑤就稱不了武學第一,掃蕩江湖。
程勿他不願意這樣的命運,所以他逃了。
但他被程淮重新抓住了。從小到大的噩夢,永遠是程淮高高在上,將他踩在腳下。從小打他,欺辱他,折磨他,把他當玩意一樣擺弄。黑暗世界中,程淮扣著那個發抖的少年,捏著少年下巴,惡意滿滿道:
「你喜歡誰,我就殺誰。」
「你跟誰在一起,我就讓誰不得好死。」
「程勿,你沒有身為工具該有的認知,我就教你認清。」
「天下這麼大,我要殺你的小夥伴。你能幫他們逃到哪裡去?」
不,不不,不不不——
「不要!」程勿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他出了一身汗,醒來時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他張大口喘著粗氣,汗水滴答滾落,被燭火照明。
一旁的金使和女瑤一起轉頭,看向乍醒的程少俠。金使嘖嘖一聲:「小崽子做噩夢了啊?沒事,多做幾個,就習慣了。」
女瑤深為認同:「對呀,小哥哥。多做做噩夢,沒什麼可怕的。」
程勿呆呆看去,見還是那個城隍廟,門窗關著,外面雨水淅淅瀝瀝。他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後天還是黑黑的,地上的屍體卻已經消失不見,被人解決了。他身前不遠放著一口大鍋,鍋中熱氣滾滾,不知在熬著什麼湯,香氣撲鼻。
女瑤虛弱地坐在一邊,抱著膝蓋,對他笑:「小哥哥,我又病啦。」
程勿一驚:「小腰妹妹!」
女瑤觀察他神色,見他還是懵的,還是沒發現她武力值高的不正常的事,心中微微一緩。女瑤向他撒嬌道:「這幾天要勞小哥哥保護啦。不過我有很多厲害的功法,等我好了,可以教小哥哥。小哥哥你厲害了,那些壞人,就打不贏你了。」
程勿一怔,躲開了女孩的目光。他微微低下了頭,神色莫辨。過一會兒,陰雨綿綿在外,室內燈燭光下,程勿跪著過來摟她,眼圈泛紅,聲音喑啞發抖:「小腰妹妹,是我不好,連累了你。我太壞了……讓你受苦,害你生病。」
女瑤捂住眼睛,嘴微微一抽:這、這……別是又哭了吧?
小哭包,程小勿。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18:43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九章
入夏後的某夜,陰雨綿密,寒氣重重。山間松林滔滔,雨打在樹間草上,滴答聲沙沙作響,如夜之輕語。那野間的寂靜小廟中,窗上映著三人或高或低的影子。燭火薄明,被風吹得低拂,時有搖滅之相。
程勿紅著眼睛,用力地吸一下鼻子,忍住淚意。淚光點點,他不敢再和女瑤說下去,怕自己越說越難過,讓小腰妹妹看笑話。他堅強地沒有哭,而是爬起來湊到金使身邊,要幫受傷的金使包紮傷口。程勿抬手臂的動作吃力,他自家身上就傷痕累累,還非要這麼勞碌。女瑤在旁邊冷眼看著,金使一個激靈,受寵若驚。他何德何能,居然敢讓教主的愛寵關心他的傷啊!
金使連忙拍胸口:「我沒事!我好得很!你關心小腰妹妹吧,不用管我!」
程勿望著他,半晌,忽然道:「大哥,你說你不姓金。你到底姓什麼啊?」
燈火照得少俠面孔模糊,聽少俠輕聲:「我叫你大哥這麼久,好歹要知道大哥到底是誰啊。」
金使手搭在膝上,他頓一下,言簡意賅道:「我姓龍。」
程勿贊道:「大哥的姓氏真是威武!飛龍在天,何等氣勢!」
女瑤在旁安靜抱膝坐,此時噗嗤一聲輕笑笑出。金使的臉僵住,程勿迷茫地眼睫顫了下。女瑤側了下肩,她笑盈盈,捂著半張臉頰催促:「小哥哥,你問他真名!你問他真名!」
程勿遲疑:「龍大哥真名是……?」
金使沉默。
沉默了很久很久。
程勿幾以為金使被點了穴不能發聲,金使悶而淡定道:「老子姓龍,名字上閉下月。老子頂天立地,行不改名,坐不更姓!」
程勿以為自己聽錯了或理解錯了:「……什麼?龍閉月?」
金使剛包紮了傷口的胸脯因喘氣劇烈而滲出大血,他冷冰冰道:「你再喊得大聲點。最好讓方圓十里都聽到!」
程勿:「……」
程勿瑟縮了下,嘴角輕輕顫,沒敢多說。但女瑤卻不會怕金使,女瑤還在旁邊似笑非笑地補充:「你龍大哥出生前,她娘以為他是個女娃,到處找算命先生幫他測名字。見到『閉月羞花』之類的就高興得賞錢,聽到『威武雄壯』就大罵算命的眼瞎……所以後來,你龍大哥出生後,據說她娘先氣得暈過去了。龍閉月的名字,還是這麼叫開了。」
金使:「……」
他臉色青青白白,女瑤的解說讓他呼吸沉重。他想掐死這個爆他羞恥過去的,但他又打不過教主。他拼了幾十年拼到了斬教五使的地位,金財美女左擁右抱,出門後人稱「金使」,他那丟人的名字漸漸被人忘記。偏偏教主記得!教主知道他們每個人的過去!
程勿唇忍不住上揚,一腔悲意澀意,短暫地被消融。他低頭淺笑:「……」
哦,原來金使真名叫龍閉月啊。
中年男人臉色難看,少年女孩言笑晏晏。之後大鍋裡熬的湯好了,汩汩地冒泡,水汽向外濺出。女瑤大驚,手忙腳亂問「怎麼回事」;金使撲過去一邊滅火一邊解說,有點幸災樂禍地報了仇:「什麼『怎麼回事』啊?給你熬的藥粥好了。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離了我,你們兩個怎麼辦!」
乖乖地屈膝坐著,看一大一小兩人爭執,大的稍微說話重些,就被少女在後腦勺一敲,頓時敢怒不敢言。金使和女瑤的關係絕不是所謂的叔侄,世上不會有叔叔這麼怕自己的侄女,對自己的侄女這麼殷勤;小腰妹妹不可能只是斬教一個掛不上名的小妖女,她的真實身份,一定讓人大吃一驚……
他們都是魔教人啊。
都是壞人。
可是當他被欺負時,留在身邊護他,幫助他的,只有這兩個魔教人。
程勿也學女瑤,曲起膝,將自己環抱起來,可以抵擋一下室內的潮濕和滲入的涼風。金使幫小姑娘盛粥,又問程勿要不要,程少俠搖了搖頭。程勿將自己縮成一團,窩在角落裡,安靜地看著他們爭吵、說笑。程勿心中酸意讓他難受,他眼中的淚意又開始溢滿。他輕輕的,澀澀的,對自己說:「我總自覺初入江湖,我一定是正道少俠,不和魔門歪道廝混。不想我落入困境,四大門派中的真陽派幫著程淮殺我……肯救我的,只有魔教人。」
「……我竟和魔教人混得如此好。」
他昏迷這麼久,小腰妹妹應該已經知道他是雁北程家的人了,知道他是個大麻煩了。可是醒來,她什麼也沒提。
篝火蓽撥,火星躥起,金紅色光點在半空中化為煙消失。程勿從自己的包袱中翻出了那本被自己翻皺的話本:話本中故事站在羅象門大弟子蔣家公子的角度,有意無意地抨擊魔教教主白鳳的不知廉恥,殺人上門。故事中男癡女怨,最後結局,到底是蔣家公子娶妻生子,和自己的小師妹琴瑟和諧;而魔教教主白鳳,銷聲匿跡,再沒出現過在江湖人面前。
程勿從話本裡,輕輕撕了幾頁,丟掉了火裡。他將那幾頁詆毀白鳳的頁面撕去……
火焰濃濃,紅色照著少俠秀容,照著他發怔的眼睛。女瑤在一旁看到了,眼神閃了閃,沒過來問他怎麼還在用話本學江湖經驗;金使發愁地看著鍋裡剩下的一點粥,疑心夠不夠自己喝。程勿頭靠在膝上,微微笑。
他心中升起久違的安和感。
這感覺讓他輕鬆,讓他喜悅,讓他很喜歡和這兩個人在一起。他眷戀這一絲半點的人間溫馨,這點溫馨與他過往大相徑庭。小姑娘的笑容,小姑娘蹙眉被病所擾的痛苦表情,小姑娘繃著小臉不怒自威的模樣……都釘在腦海中一樣。越是沒有過,越是留戀不捨。
小腰妹妹,小腰妹妹,明日、明日、明日就……
睏意漸漸湧上,程少俠閉了眼,再次入睡。而女瑤撐著下巴看他睡顏:為什麼程勿都不問她為何武功這麼高?她編好的謊成了無用功!
第二天清晨,鳥鳴啾啾,雨已經從昨晚的大雨,變為小雨茹毛。金使把睡得雙眼惺忪發紅的程勿搖起來,吩咐程勿:「我去四周看看情況,看真陽派和雁北程家的人走了沒,現在是個什麼樣子。再去找點吃的,探探路。小腰現在又病了,你照顧好她啊。」
程勿連忙應了。他一下子不睏了,站起來,跟高大雄壯的中年男人到城隍廟門口。過了一夜,金使的精氣神恢復了一些,他隨意地、懶散地跟身後的程少俠擺了擺手。金使從樹後牽過昨夜被他們栓在樹邊的馬,翻身上馬。
一騎輕塵,薄霧迷離,金使的身影很快在視線中消失不見。
程勿心頭湧上濃濃的惆悵感,他忍住滿腔酸澀,回到城隍廟中,到落滿塵埃的菩薩像下。年少的女孩蜷縮身體,她窩在角落裡,臉色蒼白,蹙著眉心,睡得極為不舒服。但她沒有醒來,金使和程勿的相繼動作,都沒讓她醒來。
程勿眸色漆黑,眼神轉為空白:「小腰妹妹。」
他用內力讓手心溫暖,他摸上女孩的額心,輕輕讓她擰著的眉放鬆。和程淮、謝微的打鬥沒有讓女瑤受重傷,但是他們知道,更重的傷,是在女瑤體內。不知道是什麼病,但是跟女瑤走了這一路,程勿也看出來了——小腰妹妹不能動武。
她每次動武,都有很強的反噬等著她。
而程勿幫不了她,只會一次次連累她。
少年程勿怔怔坐著,望著女孩的臉。程淮陰測測的、惡鬼一樣緊追不懈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你喜歡誰,我就殺誰。」「你能幫他們逃到哪裡去?」
之前是春姨,之後就是金使,是小腰妹妹……
從小長在程家,程淮一直非常厲害。程勿對程淮的陰影由來已久,是從小到大、一點一點積聚起來的。程勿想反抗自己的命運,但是程淮對他造成的懼怕陰影根深蒂固,他擺脫不了。程勿光是想到春姨正在代他受苦,之後小腰妹妹也逃不掉……他的喉嚨如被掐住,他痛得撕心裂肺,喘不過氣。
程勿眼圈泛起一層紅色。
他喃喃自語:「小腰妹妹……」
他俯下身,輕輕摟住女孩的肩。他的額頭與她相抵,方寸之距,他心痛如麻,怔怔地看著飄落的她。他很快下定了決心,忍痛不住,渾身發抖。程勿眉目開始冷毅,開始生起淩厲之意。他跟自己說:「我不能再連累我的朋友們了!」
他心中麻痛,他對女瑤那自己也說不清的、線條一團亂的感情,在生死大事前,不值一提。
程勿放下女瑤的肩,堅定了心神後,他站了起來,向外走去。離去之畔,他的影子與少女重疊,一滴清清水漬,滴答,落在小姑娘的額頭上。那水滴清華圓潤,晶瑩剔透,落在女孩眉心。
冰得她,在不安噩夢中,瑟縮了下。
程勿走出城隍廟,他立在淅瀝小雨中,回頭看這座廟宇。他皺著眉,忽然覺得這座廟在荒野中,顯得十分突兀。程勿思索片刻,放眼一看,綠野濃郁,枝木繁茂。他跳上樹,上上下下,不斷地摘取濃重的、碧綠的樹枝。他又爬樹、又爬房頂。
短短兩刻折騰,程勿終於把這座荒野中的城隍廟,用樹啊、葉子偽裝了起來。他離得稍遠些,看這城隍廟被遮天蔽日的樹葉藤蔓遮擋,看上去幽森無人氣。若非已知,第一次來這裡的人,都不會覺得這是個可供人歇息的地方。
程勿微微滿意:這般遮擋,過來歇腳的過路人輕易不會發現這裡,不會進去打擾小腰妹妹;
而且小腰妹妹武功比他好,哪怕程淮他們捲土重來,小腰妹妹自保絕不是問題,有他才是累贅;
況且程勿斷定程淮的目標不會是小腰妹妹。
只要他肯離開,程淮一直想殺的……是他啊。
程勿濕紅著眼,心中默念:對不起,小腰妹妹。
人人皆陌路,紅塵臨面,不過是一次次的轉身。我是個不祥之人,總是不斷地遇到麻煩,招惹麻煩。我對你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離開你。
程勿吸口氣,他強忍住自己心上的悲意。他不再多消磨時間,不敢再多看。他轉身,望著一片濃濃大霧,躍入了霧中。他輕功如奔,起落如鴻。他的身影入了叢林,在霧中越來越模糊,最後消失在地平線,割斷了和這裡的最後聯繫。
而清雨刷林木,還在斷斷續續,纏纏綿綿。一陣風過,城隍廟外落了一地葉子,濕漉漉,悲戚戚。
接下來不過一刻,金使騎馬趕了回來。金使面色凝重,禦馬如飛。馬蹄噠噠,在綠野叢林間穿梭,順著那熟悉的小徑趕回來。金使神色肅穆無比,低頭想著事情,任馬快速奔跑。到目的地前,馬停了下來,金使一抬頭,頓時愕住。
金使:「……」
濃密的、繁茂的樹枝、藤蔓裹住的地方,佈滿了塵埃,細雨環繞。這像是樹林中幽深無人去的地方,哪裡還有他臨走前城隍廟的樣子?
程勿這小孩子……還真是,有點意思啊。
金使帶著複雜心情下了馬,揮開樹葉躲開藤條,艱辛萬苦後,他終於進了城隍廟的大門。金使一路衝來的架勢太大,裡頭歇息的女瑤被他拍樹葉的聲音吵醒。金使推門進來,一眼看到菩薩像座下揉著眼睛剛睡醒的女瑤。
金使放下一半心,焦急地衝過去:「不好了,大事不妙了!那個……」
女瑤手一抬,制止金使說下去。
女瑤眼神淩厲,環視四周空蕩蕩的環境。她問金使:「程勿呢?」
金使怔怔道:「不知道啊……我臨走時,讓他守著你。那小子聰明,還用樹枝把城隍廟藏起來了。我回來的時候嚇一跳,以為老馬認錯了路,都不敢進來。程勿那小崽子……」
金使失聲,見教主猛地拔身跳起。
女瑤聲音放大,在剛經過一場大戰的城隍廟中響徹:「程勿!程勿!」
空曠廟中,只有女孩清脆的聲音回蕩,沒有人回應。女瑤從高處跳下,她臉色變得很難看。反應過來的金使同樣臉色發黑,甚至有點白。金使惶然,想教主要他保護程少俠,他只是出去打探個消息的功夫,回來,程少俠就不見了……
這是自己走了,還是被拐走了啊……
教主會殺了他的。
金使臉色精彩十分,女瑤壓根不看他。女瑤沉著臉,一陣風似的從廟中跑了出去,金使連忙跟上。女瑤輕功絕頂,她淩空而立,俯瞰十裡望不到頭的荒間野外。女瑤一陣疾走,她行動如風,踩風而走,輕盈曼妙,如在空中被風吹著走。緊跟在後勉強追著她的金使苦不堪言:「小腰!小腰!」
女瑤大喊:「程勿!程勿!程小勿——!」
她的聲音在樹林中迴響,樹葉簌簌落下。曲沃三千里,沃水縈回,曲折連綿,少年郎的蹤跡,哪有那般好尋?
她行奔極快,這般功夫,世人少能敵。女瑤心中思量,腦中開始算路線。她突得改變了自己的方向,回身一折,踩著樹枝向高處攀登。她躍上數影,在平原上抄著近路。她不知程勿會走哪一條路,但她記得謝微他們逃走的是哪個路。
女瑤心裡大罵:混蛋!
程勿你這個小混蛋!
害我如此勞累!
她縱上跳下,金使已完全跟不上。女瑤上了山道,依然採取最近路線,她的身影在林中神出鬼沒。她聲音如震,旋風般沖向天際:「程勿——!」
女瑤從一片樹海中出來,葉子落滿身,她立在山道風口,向下一望,綠色向下一層層伏去,白色沃水在綠樹山丘中環繞。女瑤看到了少俠熟悉的影子,清瘦,明朗,在山道下疾奔。
隔著一道山壁,女瑤吼道:「程勿!」
下方跑得氣喘吁吁的少俠一個發抖,猛地抬頭,他眼中露出驚恐色。他視線中,看到了怒目而視的女孩。她長相一派天真稚嫩,發怒的樣子,卻像山中獸王一樣可怖,眼神兇悍。程勿心裡驚得汗毛倒豎:這麼快?!她到底是怎麼追來的?
女瑤吼他:「你跑什麼?!」
她大怒,又大悲:「我做錯什麼了?我惹你了麼?你幹什麼——程勿!」
「哐——!」
女瑤驀地拳頭砸到地上,捲起一陣飛塵。她身子向下跳去,這般快的速度,卻比不過程勿。她在後面追,他在前頭沒命地跑。他臉色慘白,眼睛赤紅,那架勢,好像她是洪水猛獸一樣,讓女瑤更生氣。
距離越拉越近,程少俠真是一個男子漢。
山林呼嘯,風聲鶴唳。程勿滿腔淚意,想著離開離開!不能連累小腰妹妹!哪怕她追來!
眼看要被小女子追上,他竟噗通一聲,跳下了山口瀑布。白色水花濺起,濺在奔到水邊止步的女瑤臉上。小姑娘遲疑了下,因她不識水性。就是這麼一愣神的功夫,程勿縮入了水中,順著瀑布之水快速向下方山崖飄去,蕩去。瀑布水聲甚大,女瑤繞著山路趕到水的源頭,一片汪洋冰水,她什麼也沒看到!
水向下,混入沃水中,沃水三千,再流入四面八方。
女瑤徹底追丟了程勿。
女瑤氣得發抖:「我做錯了什麼?!我做錯了什麼?!」
這個小孩子怎麼這樣氣人?現在的小孩子怎麼這樣不聽話?老老實實地待在城隍廟不好麼?跟著她學武不好麼?
她都改變主意了,她都覺得程勿是可造之材。她聽金使說了程勿的悲慘身世,她都想收程勿為徒弟了!不只是讓他幫她推演功法,是跟著她學武,打遍天下混不怕!
而程勿,程勿他——山中樹林瑟瑟搖晃,鳥群驚懼飛上高空,林中野獸惶惶逃奔。
女子聲音悲憤繞空,盤旋不絕:「你憑什麼這麼對我?!」
金使氣喘吁吁地趕到時,看教主大人面色發寒地立在瀑布前,神色晦暗不明。教主盯著那汪流下去的瀑布,她正氣得整個人不對勁。金使發抖,一看這情形,便知不好。教主這般氣勢洶洶地追出,攔人,堵地……都沒有堵住程少俠。
程少俠恐當著教主的面逃走了。
金使踟躕,女瑤這般臉色,讓他不敢上前,不敢說出他本來打探到的消息。
女瑤立在瀑布前,漸漸冷靜下來。她冷哼一聲,心想程勿,混帳。敢耍著她玩,她豈是那般好相與?走就走了吧。她不在乎!
女瑤語氣森森地開口,嚇了金使一跳:「通告我全斬教!程勿欺辱我,使我心寒。我教中弟子只要遇到程勿,不必告知我,擒住他,給我拿他抽筋斷骨!」
金使:「……」
這、這命令……要是真的有人敢碰程少俠一下,教主這恨之入骨的架勢,等來的,恐怕才是滅頂之災吧……好為難,這命令,怎麼發佈,怎麼執行,太考驗下屬的功底了。
不過金使從女瑤這語氣中,想到了他打探的消息。
他低聲焦急道:「教主,大事不好。我等恐沒時間在程少俠這裡耗。」
「羅象門門下的蔣家,要舉辦名器大會。明著說是讓天下豪傑展示他們的武器,評出個一二三。這個名器大會,以前他們也常舉辦,本和我斬教無甚關係。」
「但是這一次。那羅象門大弟子蔣聲,他跟整個江湖放出話,說今年的名器大會,羅象門要當著天下人的面子,把擒住的我斬教弟子一個個殺了。蔣聲他們俘虜了許多我斬教教徒,就等著這名器大會一開始,拿我教徒敬天,宣他羅象門的威名!」
金使再踟躕了一下,又說:「還有一個消息……名器大會,蔣聲向天下人宣告斬教女瑤已死,因他拿到了女瑤的武器,九轉伏神鞭。他要把我教的九轉伏神鞭,當著天下英傑的面展示,列入天下名器中。」
女瑤側過臉。
她的眉目清寒,戾氣尚存,頰畔卻雪白瑩潤。
女瑤沉斂下來,輕輕笑:「蔣聲是要引我入洞啊。」
「從我師父,到我……蔣家步步緊逼,真是死死咬著我們不放。那我,且去會會他們,又何妨?」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19:03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三十章
名器大會,那向來是正道他們的事,如今卻偏偏要和魔教扯到一起。
金使眉目陰沉:「當日白教主與蔣沂南(蔣聲父親)那樁子事,白教主從來沒說過什麼,偏他們正道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動不動就拿出來說!一臉便秘色!呸,狗皮膏藥一樣……這麼多年,還甩不掉了!」
「白教主泉下有知,也會噁心死!」
行在林中,泉水叮咚,空氣潮濕中帶著松木的幽幽香氣。踩在一地青苔上,一片片葉子在半空中飄搖徘徊,輕輕落於人肩上、眉心。騎著鬃毛雪白的駿馬,女瑤已徹底平靜下來。她摸了摸下巴:「也不能這般想。我師父當年不想搭理蔣沂南,她故去的時候都沒提過這個男人。那時我又年紀小,不懂這些。現在想來,我師父確實和蔣沂南有過這麼一段。」
「換個思路說。蔣家手中,也許有我師父的一些遺物……你也知道,師父去得匆忙,也沒交代過我什麼。」
這般一說,二人均沉默下來。
白鳳年紀輕輕,故去的時候,也不過三十來歲。還是心法問題……白鳳已是武學驚才絕豔之輩,如她那般,終其一生,都受制於心法問題,走火入魔而死。
走火入魔。
女瑤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她從沒因為什麼原因而把師父去世的原因遷怒到蔣沂南頭上。
但如果……事實和她以為的不一樣呢?
如金使這種斬教核心高層人員,他是知道一點教中隱秘的。當日白教主風采,如今教主女瑤的風采,然而、然而……金使悵然道:「想好多年前,我斬教教主也長命百歲過……而今這心法問題,卻讓我教教主總這般吃虧。」
女瑤對此不置可否。心法有缺,功力增強,卻壽命有損。禍福相倚……她早就知道了。她迅速下了令:「你行在前,先去蔣家摸一摸情況,看看那老不死的蔣沂南,是不是拿了我師父的什麼東西。我去看看他們正道怎麼欺負我教教徒……咱們在名器大會上匯合!」
「唔,明面上……就讓小白那丫頭牽頭吧!我的生死問題,因為四大門派太重視了,就這麼模棱兩可地先瞞著吧。」
遼闊林野起風,落葉如狂,剎那間兵分兩路。因受傷緣故,金使騎了高頭大馬離開;而看起來年少青澀的女瑤如雀鷹般淩空而起,躍上高樹,女郎長衣飄飛,在林中快速穿行。沙沙風吹落葉,馬蹄聲噠噠。同向北行,方向不同,驀地風速加快,如匣中劍吟!
……
「接下來,就是名器大會!」另一頭,已離了落雁山、進入關中的斬教聖女白落櫻,她與夜神張茂歇息時,空中一隻大鷹俯衝而下,落於她肩上。白落櫻伸手,取了鷹腿上繫的小木筒,得到了最新的情報。
信是金使發往各處高層的,沒有提教主生死,然這井井有條的一步步安排,已讓斬教各高層心安。
溪水潺潺,張茂臉色冷沉,坐在溪水邊。他一隻手腕牽著一條長繩,繩子另一頭,栓著奄奄一息的青蓮教兩個小嘍囉,陸嘉和任毅。兩個嘍囉被牽了一路,騎馬時追在馬後跑,爬山時被絆得幾次摔下去,坐船時被放在水裡咕嚕嚕冒泡。兩人這時趴在薄薄溪水上,跌得鼻青眼腫,氣息微弱。
兩個小嘍囉悄悄抬眼皮,看到水中倒影著夜神黑沉的臉。兩人一悸——怎麼了?又怎麼了?夜神他又在不高興什麼?
為什麼整天沉著臉?
為什麼每天都這麼難說話?
白落櫻還在沉吟她得到的情報,離開了落雁山,夜神不再干涉她,她終於換下了之前那身大紅大紫、顏色搭配如五十歲老媼的衣衫。如今白姑娘著粉白色束袖衣裙,腰繫綠絲絛,腳踩銀色武靴,烏濃長髮用一根簪子垂直而束,裝扮簡潔而不失靈氣。她走過來,臉蛋嬌美,杏圓黑眼,平生一段嬌嗔美。
白落櫻走回到夜神身邊。青年坐在溪邊大石上,側臉線條冷硬如鐵,不苟言笑。白落櫻踟躕了一下,擺上無害笑臉,立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戳了他肩一下。
小貓撓癢一樣,夜神巋然不動,如山。
白落櫻捧了小心臟一把:這個男人,冷冰冰的,太嚇人了。
她戳他肩:「夜郎,我教中許多教徒被抓,被押去關中蔣家。羅象門要借名器大會,給我斬教難看呢。縱是我教主不在,我教教徒又豈能受此大辱?名器大會,我一定要去救人!」
夜神不置可否,沉默不語。
白落櫻心裡暗罵這個男人無趣,活該沒女人。
面上,白落櫻還是通知了他一下:「我去傳信,召集我教眾高手,到時一同打上羅象門,好去救人!夜郎,夜郎你……你先坐在這看看風景,等一下我啊。」
說完,白落櫻就毫不留戀地轉身,步入了身後密林中,去和人傳信去了。教主不在,生死不明;白落櫻遲疑了一下,還是覺得比起教主交代的朝廷事務,名器大會更重要。
而朝廷那邊……白落櫻算下時辰,想先聯繫著,等救回被抓的斬教教徒,她再去洛陽,會一會那個一直跟他們聯繫的朝廷某個大人物!
白落櫻去了林子深處,很久沒回來。夜神張茂坐在溪前大石上,忽然一拍掌,掌心未曾及溪水,內力卻砰然爆炸,捲起千堆水如雪!「砰砰」聲不絕,一汪平靜溪水被炸得四面升起兩人高的水花。白茫茫的水花中,溪中魚蟲也被甩上半空,驚恐掙扎。
「哎喲!」「哎喲!」
內力隔水作用在躺在溪水裡解渴的魔教小嘍囉任毅和陸嘉兩人。他們被水抽的身體火辣辣的發麻,被沖上半丈高。他們嚇得慘叫不已,手腳亂舞,重新跌在溪水泥石中,這次直接摔出了鼻血。
兩人苦不堪言!
就算被擄,也沒這麼一言不合就拿俘虜出氣的吧!
陸嘉可憐兮兮地開口:「夜神,大爺……您老人家怎麼不高興了?」
夜神張茂冷著臉,根本不想理這兩個嘍囉。
但兩嘍囉勇於自救,任毅被嗆得咳嗽了幾大口後,揚起被砸得肥腫的臉賠笑:「您這麼憋著氣也不好,我兄弟兩個雖然本事不高,但說說話,出出主意,還是可以的!」
陸嘉:「對對對!我兄弟兩個很機靈的!就因為機靈,我們教主才把我們派出來接應四大門派的!誰知道那四大門派派來的弟子不識抬舉,根本不理我們就走了!」
任毅:「我們算是看清四大門派的本質了!為虎作倀,呸!我們識人不清,現在迷途知返!」
張茂眯著眼,看他二人如唱戲般一唱一和,說得熱鬧。兩個小嘍囉察言觀色,看張茂還是那張臉,頓時聲音越來越小,不敢打擾夜神大人了。然沉默了很久,張茂淡淡地開了口:「整天忙著斬教大事,不是救人就是被追殺,不是追查四大門派的行蹤就是關心斬教教徒的安危……這一天天的,未免太忙了吧?」
任毅和陸嘉受寵若驚:「……!」
待張茂覷眼看他兩個,他二人才激動地回過神:夜神在和他們說話!夜神在徵求他們的意見!
兩人直咽唾沫,小心翼翼地分析夜神在惱什麼:「這個,白姑娘是聖女大人啊。女瑤教主不管事的時候,教中事務就是聖女大人接手的啊。您多理解理解嘛。」
夜神:「我這是在談情說愛麼?!我這是有了一個情人麼?我怎麼覺得我就是斬教的免費勞力呢?!」
任毅和陸嘉:「……」
兩人面面相覷,互相看一眼:哦,懂了。夜神這是被冷落太久,很空虛很寂寞。
這個,怎麼說呢……他兩人是人精,完全看得出白聖女和夜神並不親近啊。就沖白聖女那走路都要離夜神三步遠的架勢,說兩人是情人,騙鬼呢?
但是……夜神他居然信聖女那番鬼話啊。
任毅和陸嘉望天:同是男人,這得是多缺女人,多缺愛,才會有這種錯覺啊。
但兩人不敢明說,只好嘿笑:「您給聖女大人一點時間啦。您要主動點啦,牽牽小手什麼的……」
夜神大怒:「身為情人,晚上從來不履行應盡的義務!我一靠近她就往後躲,我稍微有點脾氣她不是騙就是哄……這種女人,上房揭瓦,我倒了八輩子大黴!」
任毅和陸嘉:「……」
從林中出來,快走到夜神後面的白姑娘突然振奮:「……」
她想:莫不是終於要跟她分開了?
張茂後背僵了一下,他淡定地轉過半個肩膀,看到美麗的姑娘錯愕無比地立在他身後,瞪大眼看著他。張茂滯了一下,他非常鎮定地站起來,教訓兩個小嘍囉:「你們兩個餘孽,休要挑撥我和小白的感情!再說老子抽你兩個大嘴巴!」
任毅和陸嘉:「……」
兩人心如黃連,弱弱道歉:「對,是我們不好……不該詆毀聖女大人……」
張茂目光冷淡地看向白落櫻:「那我們上路吧。」
白落櫻:「……」
你們當我眼瞎耳聾,這麼好騙麼?!
不滿意我你就走啊,總和我綁在一起算什麼!
呸,臭男人!
白落櫻撅起了小嘴,她心裡對張茂不滿意到了極點,她實在不懂如果張茂也不滿意她的話,為什麼非要和她湊合!白落櫻挺怕他的,斬教事務沒有張茂,她也不是沒辦法。
白姑娘立在原地半天,看張茂牽著兩個嘍囉向前走。她眼珠一轉,追上去:「喂,張茂,你要是覺得……」
張茂打斷:「晚上宿哪裡?」
白姑娘鍥而不捨:「不喜歡我呢……」
張茂:「找個客棧吧,總宿野外不好。」
白姑娘:「咱們就分……」
夜神忽然回頭看她。
他陰鷙眉目,駭了白落櫻一跳。夜神言簡意賅:「夜宿,我烹食,天亮再出發。你還有意見麼?」
白落櫻被他陰陰的眼神看著,她又開始害怕怯懦了。她踟躕半刻,對方眼神若幽邃般,專注凝視她。她被看得心頭不安,白聖女能屈能伸,低下了頭,小聲:「沒、沒意見。」
她低著頭,青年高大的影子一直罩著她,沒動。白落櫻詫異抬眸,看半天他僵硬的臉,她視線再下落,看到他伸過來的手。
張茂寒氣森森道:「過來,牽手。」
白落櫻:「……」
有人把牽手說的跟殺人一樣麼?!
白落櫻鼓了半天勇氣,也沒敢拒絕。她心中默念能屈能伸,她盯著青年通紅卻英俊的臉,想男人好看,我不吃虧的。白姑娘款款一笑,伸出了指骨纖細雪白的手,搭在了張茂手上。一細一粗相碰,張茂手顫了下,很快握住了她。
他牽著她的手:「走。」
白落櫻嘟著嘴,被迫牽著走。走一會兒,覺得不對勁,她垂下眼,看到兩人一高一低的影子,踩在夕陽黃昏下。清水高山,鳥鳴清脆,高大的影子同手同腳,走得可真奇怪。
白落櫻:……這是什麼樣的神人,才會牽個手就同手同腳啊!
白姑娘噗嗤笑出聲。
張茂立刻低頭,冷著眼看她。
不妨白落櫻突然踮腳,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柔聲:「你也很可愛的。」
張茂漲紅了臉:「……!!!」
他心想:媽的,魔教妖女!這麼大膽!說親就親,完全不給人準備時間!
他心口發脹,唇翕動,然望著女孩俏麗的臉,又不知道說什麼。他半生說過的話,最多的都是「滾」「少煩老子」。但是白落櫻這般美麗,明媚,清新……像大家閨秀,不像魔教妖女。
夜神低下了頭,繼續同手同腳地默默走路。
夕陽在他們背後拉下很長影子,兩個被牽在後頭的嘍囉生無可戀地看他二人的背影:艸,被俘就算了,還要被迫看他們恩恩愛愛,煩!
……
日頭拉下,夜幕漸深,山中老鳥歸林,撲簌簌,山中重影幽幽,一片葉子悄然下落。
山中某處燒著篝火,火焰高照,程家下屬和真陽派的弟子們多多少少都有些傷,在此處夜宿。謝微問了弟子們的傷,又給自己的掌門師兄去了書信說明遇到的新情況,同時收到了江湖上新的大消息——名器大會。
謝微沉吟:看來自從跟自己分開,蔣聲仍然沒死心。
火光照著少年清秀的臉,深暗的臉。謝微走過去,颯颯然坐下,將信紙遞過去,那發呆的程家少主才回了神。
程淮冷冷看他:「有事?」
謝微:「江湖上的名器大會。少主既然無大事,又受了傷,不如去羅象門走一趟歇歇腳。四大門派,都挺好奇程家的。讓少主見笑了,雁北程家在江湖上威望極高,少主突然入世,江湖高手們都想認識一下少主。少主這般厲害,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何不到處走走,看看呢?」
程淮拿過信紙掃兩眼,心中微微一頓,再頓。
行走江湖麼……這是程家很少有人做過的。
程家避世,不許他們入江湖。這一次如果不是程淮練武出了岔子,程勿又逃走了,程淮也出不了家門……而所謂的江湖聲望,雁北程家既不屑,又稀奇。
到底是少年脾性,謝微三言兩語就拿捏住了他的軟肋。程淮臉色不再那麼難看了,在謝微又說了兩句後,程家少主程淮紆尊降貴地點了下頭:「那我且去你們的名器大會看看吧。」
左右程勿那小子又失去了蹤跡,慢慢找吧。
謝微笑著點了下頭。
不經意的,謝微打探問:「少主一直要捉到那少俠,可是程家的仇人?若是仇人,我們也可幫少主這個幫。」
「多謝謝公子,」程淮對謝微溫言細語的說話方式不那麼反感,眼中自帶的戾氣都消了些,「倒不是仇人吧……他叫程勿。」
「程勿他,是我家中這一輩一個不重要的孩子。」
程淮神色晦暗。
他跟自己在心裡輕喃:他……他其實是個天才。
程淮目光放空,陷入了一段回憶中,想到了小時候的一些事。
程家功法和外面不一樣,每一代弟子,只有一個「天下第一」。而程勿他從小展示出來的天賦,就讓人心悸。家中長輩讚揚,父親心喜。他們還想培養程勿……而程淮,才是真正的正統的繼承人!
程淮眉心沉下,一個有人生沒人教的小崽子,卻是一個武學天才。
真是程家最大的笑話了!
謝微眸心一閃,看程淮嗤笑:「可惜,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也就是一個工具而已……謝公子若是幫我捉到了他,我程家定有重謝!」
……
但是程少主知其一,不知其二。程勿他就算是武學天才,他還有一個致命弱點——程少俠的運勢,一直很差,非常差。
例如此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19:20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三十一章
夏日風燥,程勿渾身濕漉漉地從水裡鑽出來,臉色發白、駝著背,一腳深一腳淺地涉水上岸。水聲嘩嘩在後,少年身上舊傷淋淋,再加上水性全靠臨時發揮,程勿此時的狀態實在不好。身體受損,精神疲憊。離開了水,程勿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他抹著臉上、眼睫上沾的水漬,又白著臉,哆嗦著手去擰濕了水後變得沉重的衣袍上的水。
程少俠心跳快得厲害,一閉眼就想到水聲甚大,小腰妹妹站在比他高一層的山道口喊他:「憑什麼這麼對我?!」
他太震驚了。
又太害怕了。
還很難過。
想到小腰妹妹最後向他撲來的樣子,程勿喘不上氣,還紅了眼圈。他擦著睫毛上一直擦不盡的水,心裡告訴自己:不能後悔,不能回去。小腰妹妹對他那麼好,他不能連累小腰妹妹。
程淮不達目的不罷休。
他實在是太怕、太怕有一天,親眼看到小腰妹妹死在自己面前。
想到此處,再次想到了春姨。天水一色,水中心有一個綠色窪地,陽光照在水面上,金燦而明亮。水如光波般,圈圈漣漪,一潮潮浮在少俠的秀色面孔上。程勿眸子黑靜,擰著衣袍上水的手用力——
春姨是個溫柔而不多話的女人。她是父親的小妾,卻知書達理,不跟程家人一樣習武,整日如大家閨秀般,讀書,寫字,做女紅。父親也不常去看她,春姨也不在意。春姨總蹙著眉,幽幽望著遠方發呆。她愁緒滿懷,大家說她也許在想家。但她家早就沒了。
程勿識字讀書,都是跟著春姨久了,春姨見他可憐,教給他的。
春姨拿著程家的話本,一個字一個字教他……
而就是對他這麼好的春姨,總是神色清淡不為外物所動的春姨,某一天,忽然要他逃出去。春姨說程家少主練武出了岔子,需要提前用到程勿。廢了程勿,程勿會生不如死……
春姨說:「小勿,出去後就不要回頭了。什麼時候武學有成,再回來見姨。」
「現在的程家,你說了不算數。想要說話算數,你一定要比程淮、比你父親……比他們都厲害。」
這樣一個女人!程淮惡意滿滿地說,說他封了春姨的五感,讓春姨成了一個活死人……程家少主說的話,就那麼頂用!
程淮!程淮!程淮!
程勿忍著鼻中酸意,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胸腔中滿派傷心,但他深深吸口氣,他想清楚了。他是個廢物,連武功都沒學過,平生只有磅礡內力,和小腰妹妹才教了幾天的輕功。他打不過程淮,更抗衡不了程家。然他必須回去!
他要忍著屈辱去跪在程淮面前認錯,他要把通身內力全部送給練武出了岔子的程淮。他要被鎖著,被關著,要回程家去。而他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放過柔弱的春姨!不要再折磨春姨!
程勿,程勿他是個不討人喜歡的、被人告誡什麼也不許做的小孩子……
「師父!師父!」
程勿站在水邊,風漸漸停了。他沉浸於自己的一汪悲情中,他難過得就要說服自己,要動身去尋程淮了。身後忽然傳來氣喘吁吁的大呼小叫。程勿因為太出神,一時沒發現身邊有了人。待他聽到喊聲,定睛一看,旁邊竄出了一個小老頭。
小老頭駝著背,膚色枯槁如樹皮,蓬頭垢面,行動卻快得很。身後徒弟們此起彼伏地喊他,追他,居然追不上他。小老頭吹著鬍子,直直撞到水面,看也不看,縱身就往下跳。且他跳得動作太大,袖子甩到了旁邊滿臉驚愕的過路少俠身上。小老頭跳水時撞到了少俠,還拽著少俠的袖子。
「噗通——!」
一聲巨響,才從水裡趔趄上岸的程勿一下子被重新撞回了水裡。
程勿:「……」
還沒有結束,一到水裡,這小老頭好像忽然回過了神,眼神從渾濁一下子變得清明起來。他一個發抖,精明十分地一把抱住「木頭」的脖子,整個人攀身上去,嚇得哇哇大叫:「我怎麼跳水了!我要死了!救命啊——」
「哇哇哇徒弟快來救我!」
「我還有大事未做,我不想死啊!」
小老頭抱著「木頭」,手腳麻利地全部攀了上去。他越是害怕,越是攀得緊,全不管「木頭」的死活。水中心汩汩冒泡,程少俠被人掐著脖頸,臉都憋紅了。這一次是真沒忍住,程少俠眼淚被水嗆得迸了出來。程勿自己以前也沒習過水,他水性也不好,他之前唯一一次高水平發揮,是為了逃離女瑤。而這一次,他的真實水平暴露——
「咳!咳咳!救命!救命!」
程勿被掐脖子掐得喘不過氣,他手腳亂蹬,一次次浮出水面,卻被堅強的身上掛物拽了下去。無辜受災,程勿有點火冒三丈。但他一看小老頭嚇得雪白的臉,又不忍心把人甩出去。可是不把人甩出去,他被小老頭伶俐的動作,帶得離岸邊越遊越遠。
越遊越遠,越來越有被淹死的可能性……
程勿:「救命!救命!救命啊——!」
終於跑到岸邊的三個人,目瞪口呆地看到師父竟連累得一個陌生少俠要死不活。他們頓時心虛,有點不敢說話。但眼看那少俠要自救,要把他們師父從身上扒下去,三個徒弟連忙大喊——
「少俠!少俠救救我師父!師父他老人家年紀大了,他有點糊塗,但他不會水啊!」
「少俠!少俠!」
程勿再次被身上哇哇大叫的掛物拖拽到了水裡,喝了好幾口水。他一邊被嗆得臉紅通,一邊還要忍受耳邊小老頭的「救命」。程少俠悲憤無比,奮力劃水。程勿跟身上掛著的小老頭對吼:「別喊了!再喊我就不遊了!我們一起死這裡吧!」
小老頭:「……」
他小心翼翼地定神,看一眼少俠繃得緊緊的臉。真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少年,全身濕漉漉,臉一會兒白一會兒紅,唇瓣水潤鮮紅。少年黑髮白膚,沾水後更加俊俏,他生氣的時候繃著臉,但因為長得好看,並不讓人害怕,反讓人覺得他很可愛,很乖巧。
程勿見掛在身上的人總算安靜下來了,才喘著氣,開始調整姿勢,努力向岸上劃……
程勿太倒黴了,自從他離開雁北程家,一路南下,他身上總是接二連三地發生狀況。這種狀況出現的次數多了,程勿再走黴運時,就很淡定了。一刻後,本就受了傷的程勿重新回到了岸上,他傷口沾水太久,一上岸就唇色發白,眼前發黑,差點昏過去。
三個徒弟一看小老頭上岸,連忙圍了上去。三人總共一個青年,一個女郎,還有一個胖子。三人圍著老頭——
「師父你沒事吧!老二都怪你,讓你看好師父,別讓他亂跑,你還把人弄丟了。」
「我、我也是看師父可憐,就讓師父去散散心嘛。我也是好意。」
「好心辦壞事!還連累了好人!」
三人一頓,齊齊過來感謝跪著說不出話的程勿。程勿累得發不了聲,疲憊地擺手示意不用謝。三人看著他,目中微帶慚愧:這少俠……他們一個不妨,見自己的師父突然清醒了過來,伶俐無比地推開他們,健步如飛,一下子扣住了程勿的手腕。
程勿心一驚:「……?!」
小老頭捏著程勿手腕,眼睛陡亮,嘿嘿笑道:「好孩子,我看你骨骼清奇,天造之才,不如認我為師,跟我學武怎麼樣?」
程勿:「……」
旁邊三個徒弟一僵後,捂住臉露出慘不忍睹的神色。他們接二連三地過來拉老頭,並跟程少俠道歉——
身材高挑的青年女子說:「師父啊,你不要再亂認徒弟了。上次你認錯人,被人家教訓,打得下不了床,你忘啦?」
青年男子:「師父啊,你不要看到年輕人就要收徒!有我們三個,就夠了。」
胖子:「對啊對啊!」
老頭罵罵咧咧:「夠個屁夠個屁!你們武功根本不行,繼承不了我的一身才學!」
三個徒弟敷衍應付,但老頭子眼睛發亮地抓著程勿的手腕就不放:「好孩子,你考慮考慮,叫聲師父吧!師父家學厲害得很,看你心地純良,尊老愛我,勉強讓你認個師父吧……」
程勿呆呆的瞪大眼,張口結舌。他第一次遇到這種亂認徒弟的,眼看對方神智還不清,程少俠被抓著手腕,手足無措。他求助地看向三個徒弟,三個徒弟抱歉地看他,並繼續苦口婆心地勸自己的師父。但不知道程勿哪裡招了人喜歡,老頭子就是抓著他的手不肯放。
三人中的胖子紅著臉跟程勿解釋:「我師父老了,有時候會發瘋,喜歡亂收徒弟。但是以前我們勸了後,師父就不堅持了。沒想到師父這麼喜歡你……奇怪,你哪裡厲害了?」
程勿苦著臉:「我不知道!」
他很崩潰:「我受傷了!咳咳,你們快勸你師父放開我啊!」
胖子一看少年雪白的臉色,和他衣袍上滲出的血跡,一愣:「啊,是血啊?我還以為你喜歡這種顏色的衣服呢。沒看出來……」
程勿發抖,快氣死了:「……」
糾纏不清中,忽然,噠噠馬蹄聲湧來,腳步雜亂,樹動葉搖。程勿內力強大,他比所有人都更快地聽到聲音。方向朝著這邊,程勿一個凜然。他猛跳起來,輕鬆甩開老頭子抓著他不放的手腕,擋在這幾個師徒前面。
來人來得極快,很快到了面前。程勿神色凝重,黑色衣料在他眼前變多,齊齊整整,大批人馬趕路……斬教人!
魔教弟子!
雖然自己就跟金使、小腰妹妹相處了很久,但是一看到數量極多的斬教教徒們,程勿本能警惕:魔教人出來殺人放火了?
一批人馬到了幾人面前,程勿不動,見身後師徒幾人中的女子把他往後一推,走了出來。女子非常熟練地跟騎在馬上的斬教教徒抱拳:「幾位大人回來了!我師父犯了病亂跑,麻煩幾個大人幫忙找人了。」
斬教教徒點了下頭,消息傳到後面,一個豪爽女子笑聲傳出。女子懶洋洋地騎著馬從後面走到了前面,她讓人過目難忘……程勿盯著她肚子,看她腹部凸起,顯然已是懷身之相。
程勿:……這樣都還敢騎馬到處亂跑?
這女子懶散抱拳回禮:「沒事,你們師徒幾個也幫過我們,大家禮尚往來。」
雙方熟練而客氣地敘舊,程勿微微鬆了口氣:原來大家都認識啊,不打就好!
這一隊斬教教徒由那懷孕女子帶隊,他們看起來行事匆匆,沒心情在這裡多耽誤時間。他們跟那師徒幾人隨便說了幾句話,就要馭馬離開。突然,懷孕女子隨意的、輕飄飄地往師徒幾人中掃了一眼,她看到了程勿。
少俠安靜地站在人後,白雲黑水般。他不顯山露水,但他實在俊俏。
懷孕女子「咦」了一聲,馬停了下來,再定睛看著程勿。
她目光灼灼,看得程勿兀自開始僵硬。
一面對正統出身的江湖人士,程勿就露怯。更何況面對斬教人士,江湖中的魔門,程勿更是底氣不足。在對方灼灼目光下,程勿學著師徒幾人的樣子,僵僵地抱拳打招呼:「幾位大人,我也是路過的……」
懷孕女子微俯身,感興趣道:「你叫程勿是吧?」
程勿:「……」
他目光冷厲,謹慎道:「你怎麼知道?」
懷孕女子向後一伸手,一張圖紙到了她手中。當著眾人面,她嘩地將圖拉開,一幅少年的全身像畫在圖中。程勿看得瞠目,腦中警報連連,想:難道是程淮?程淮認識斬教人?那他怎麼還和金使打?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抓我?
莫非、莫非……是女瑤?!
女瑤沒死?!
程勿一言不發,突得淩步躍起,向外圈掠去。他步法快,架不住一眾斬教教徒盯著他。懷孕女子一抬手,身後十來個人就一起飛下馬追了上去。程勿受了傷,還剛從水裡逃出來,他輕而易舉地被幾個人拿下,箍回了懷孕女子面前。
三個徒弟和老頭子師父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大人,這裡面一定有誤會……」
「沒有誤會!」懷孕女子打個響指,身後立刻有人過來收了她的圖紙,她感興趣地看著被制住、卻不服氣的少俠,笑眯眯,「程勿,你現在可是我們斬教的大紅人呢。」
「我教中人見到你,就把你抽筋斷骨……你說你紅不紅?」
懷孕女子大笑,她一個呼哨,胯下的馬一個上躍,帶她向前方奔去。身後一眾斬教教徒跟上,塵土飛揚,他們很快沒影子。留師徒幾人跟在後面,老頭子面色嚴肅:「那孩子救了我,我們怎能坐視不管?跟去救人。」
三個徒弟猶豫著點頭:「理應如是,但是斬教……」
他們師父跨步而起,跟隨塵土滾滾,激動地追了出去:「我的未來徒兒哎,等一等,師父這就來救你……」
三個徒弟一臉鬱悶:「師父又犯病了!」
……
程勿少俠奄奄一息,被用繩索綁著,關了起來。他有氣無力,連日折騰,讓他已經沒什麼精神。反是斬教人看他稀奇得不得了,過段時間,就來一個人看他,嘖嘖嘖,左右輪著看。
程勿氣道:「要殺要剮隨意!不是要把我抽筋斷骨麼,來啊來啊!」
懷孕女子推門而入,端著一碗熱飯,笑道:「哎喲,你急個啥?哪個捨得把你抽筋斷骨啊?」
下屬機靈,搬來了馬凳,懷孕女子坐到程勿對面,用她手裡的熱飯誘惑程勿:「程少俠,擔待擔待啦。我們也是剛收到我教那誰的消息,見到你就抽筋斷骨。但是我們哪裡敢咯,你可是我們教主的愛寵!」
程勿:「……」
他一呆:「什麼?愛寵?」
繼而暴怒,臉色赤紅,脖頸青筋大跳:「你們教主還活著?我才不是她愛寵!我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們殺了我吧!我才不會屈服於她!混蛋!」
懷孕女子被他嚇了一跳,沒想到他這麼激動。那個誰說教主在和這個少俠打情罵俏咧,讓他們別管。他們單純是好奇教主的愛寵長什麼樣啊。這個愛寵怎麼就一副被淩辱得要瘋的樣子?
教主折辱他啦?
懷孕女人摸不著頭腦,看程少俠這麼激動,激動得眼睛都通紅水潤似要哭……她眼一抽,端著熱飯的手僵硬著,不知該拿這個人怎麼辦。這時,一個下屬進屋,湊到她耳邊說了一句話。懷孕女人鬆了口氣,連忙吩咐屋裡人:「把繩子弄緊點,別傷了他,但也別讓他逃了。」
懷孕女人急匆匆出門,把程勿丟到了身後。
她向掩藏在山中的寨子外面走,每走一段,就多幾人跟隨。到寨門前,一行人已十幾個人,他們目光熱情地盯著從山道上悠悠行來的一個……小姑娘?
懷孕女人愕然,定睛一看:確實是小姑娘。臉蛋明麗,皮膚白皙,個頭嬌小。她穿一身黑色勁裝,都掩飾不住青澀感,看著年齡……大概,十五六歲……十三四歲?
不是說教主有可能在附近麼?怎麼是個小姑娘?
懷孕女人失望後,又鎮定:她在落雁山數年,也沒怎麼見過教主。教主日理萬機,哪裡顧得上他們。教主肯派人來見他們,已經很好了!
十來個人熱情迎上去:「這位、這位小姑娘……大人,是我們教主派您來的麼?」
女瑤眼皮向上撩了一下。
不戴面具就是這種效果,沒人會覺得他們成名十來年、傳說中脾氣暴戾的教主會是個看上去只有十五歲左右的小姑娘。女瑤淡定地「嗯」了一聲,往寨子裡走:「正道弟子抓我教教徒,你們這邊沒事?」
「沒事,沒事,」懷孕女子吊兒郎當地湊前,笑眯眯,偷摸摸,討好這個神色疏冷的小姑娘。她小聲說,「小姑娘,你幫我們傳個話給教主,我們找到她的愛寵了!」
立在寨前,女瑤負手,冷淡十分。
她疑惑了一下:「……教主她的愛寵是誰?」
十來個人一起激動地看著她:「程勿啊!」
女瑤:「……」
停了半晌,她慢慢地,靜靜地,揚起了眉。女瑤輕輕笑出聲:「……原來是程勿啊。」
她的小哭包,噗。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19:37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三十二章
女瑤輕輕哼了一聲。
她對程勿的怨氣沒那麼容易消,雖然她現在非常想去看熱鬧,嘲諷程勿。但是正事要緊!女瑤思量了一下,決定讓程勿多關會兒,多受點兒苦,讓他得到教訓,讓他記得——離開姊姊的保護,江湖是你那麼容易混的麼?
懷孕女子名喚秦霜河,在斬教的二老五使十二影中,她排於十二影中段。因懷了孕,身體不便,早早被教主安排出了落雁山關外地段。關中曲沃的這片地段,秦霜河也只經營了不到三個月,稱不上熟悉。眼下魔門中青蓮教叛敵,四大門派攻上落雁山,女瑤身體不好抽不開身,再輪上正道弟子開始大肆搜捕斬教教徒——懷孕女子已經焦頭爛額,幸虧教主派來了使者,一個看上去年紀小得讓他們毫無信賴感的小姑娘。
十來個人迎女瑤入了議事廳,拉開牆上掛著的大幅輿圖,跟女瑤介紹現在他們面臨的情況。說起自四大門派入關後,自名器大會的請帖發往天下豪傑後,以羅象門為代表,到處找人,搜人。
秦霜河笑道:「一方面是為了抓我教教徒,好在名器大會上給我教難看;另一方面,定也是在尋教主。」
秦霜河抬目,向天邊拱手:「我教主天縱奇才,武功高強,當非他們四大門派弟子們聯手所能打敗的。他們未曾尋到教主屍首,心中自是不安。名器大會也不過是宣洩這種不安……因他們和我們都知道,只要我教主在,我斬教就永不會被剷除,永有東山再起之時!」
一眾人紛紛認同點頭:「不錯,我教最大的依靠,確實是教主大人。」
「像教主女瑤他們武功這個層次……除非徹底隕落,不然都會庇佑我教。」
「可能教主大人另有安排……四大門派攻上落雁山,我是不相信女瑤教主會像他們說的那樣,只被幾個弟子聯手打敗。除非四大門派掌門聚集,聯手重創,教主絕不會有事的!」
屋子裡,斬教的教徒們信心滿滿,拍胸炫耀教主女瑤帶給他們的信心。十來年,女瑤是籠罩在天下江湖兒女頭上的陰影,那同時也是籠罩在魔門上空的希望。自百年前斬教被正道人士們聯手欺負出關外,女瑤大人是最近的,最有可能帶領他們回歸關中的天下大能!
這些教徒們,自是不知道斬教高層知道的教主功法有缺那種隱秘事了。
女瑤噙笑,看教徒們誇誇其談。看眾人熱情過高,女瑤抬手制止:「差不多就可以了,女瑤也只是一個普通人,你們不要把她神話了。」
秦霜河為首的一眾人:「……?」
我們誇教主,你這幅謙虛樣子是何故?
秦霜河試探:「這位大人……敢問怎麼稱呼?」
女瑤眸色詭異一閃:「叫我『小腰』吧。」
秦霜河點頭:「小腰姑娘,這處情況……」
女瑤打斷她的話:「聽說斬教各大地段都被正道攻了,這裡怎麼會安全?」
秦霜河:「我們也正覺得此地不安全,想撤離此地。但我們得知聖女已入關,針對名器大會,她在召集人手,我等便拖了一拖,拖到了小腰姑娘前來……」
忽然,屋外「嘭」的爆炸聲響起,讓屋中人齊齊凜然。秦霜河一愣之下,不顧自己身體不便,她衝出了屋子,當即看到外頭情況——月明星稀之夜,藏在山中的寨子裡,迎來了不速之客。火光卷起,大批陌生人士從後方襲擊他們大本營,燒起了稻草乾糧!
正道弟子們一哄而入,數量極多。他們各持武器,各自為戰。有領頭的踩著長竿飛上高空,一槍搗下懸竿的旗幟。手臂纏著半面旗,這位正道弟子大呼:「我滄浪派剷除魔教,替天行道!魔教聽著,現在投降,方可保命!否則,我等就不客氣了!」
秦霜河立在屋前,聞言大怒。她隨手扯過放在門口撐著的一把鏟子,淩空而擲!力氣極大,方向極準,伴隨著一聲慘叫,她飛出的鏟子直接把高處吶喊的正道弟子打了下去。
女瑤立在身後,淡聲:「跳樑小丑,何必生氣,省得動了胎氣。」
女瑤也不入人群打,她觀察四方情況,直接躍上高處。女瑤身形如霧如電,她不加入戰局時,周圍人奈何不了她。秦霜河等人只見女瑤幾下裡不見,眾人面面相覷時,秦霜河咬牙:「大人定有別的安排!我等先迎此戰!」
此戰不好贏。
這些沒有聽過名號的某門派正道弟子,挑好了時間,準備充足,於夜間伏擊。女瑤身快如豹,她踩著草垛節節向上,她站到了寨中房屋的最高處,眼觀八方,心中猛一沉。這處寨子斬教教徒不多,做足準備的來襲人數卻多。在涼夜中,火如銀蛇,沿著山道流動。
鐵索刺刺拖地聲傳來,下方慘叫聲不絕。
女瑤向下定睛一望:正道弟子們做了一個鐵鎖鏈,也不殺抓到的教徒,而是直接拿燒好的鐵索串他們的琵琶骨,將人串到一起。
他們想把這處人一網打盡!
女瑤目中發寒,卻突然,她心中輕輕的,那麼動了一下。
名器大會,蔣家,羅象門。
蔣聲急於在羅象門出頭,他一定要把這次名器大會辦得風光。蔣聲代表正派,把這次大會目標對準斬教,那他一定做了充足準備。目前所看,金使已經悄悄先行,想辦法潛去蔣家,尋找有用信息;聖女白落櫻召集人手,準備大鬧名器大會,救下被抓的教徒;那麼女瑤,又該以何種形式,出現在名器大會上呢?
暗處做了安排,明處,卻也可放人。
女瑤眸子一閃,望著眼前廝殺的正道弟子——她產生一個絕妙主意,她決定光明正大的,以這種形式入蔣家!
天下人人怕女瑤,天下無人識女瑤——
女瑤冷哼一聲,猛地俯衝而下,向下方鐵索所纏的方向。人手齊全,正道弟子們把魔教人士圍在中間繞圈,他們拖拽著鐵索,把抓到的人拖得慘叫連連。鮮血落在鐵索上,武功低的人抓著鎖鏈卻掙不開。驟然間,斜刺裡掠入一道黑衣影子,一手拽住鐵索,向後一拽!
無視敵友,她身形入陣,將鐵索在手腕上一綁。她手拍鐵索,內力磅礡,一拍之下,鐵索震動,生生拖得正道弟子倒下。身後飛來一人砍向她,女瑤後背如有眼,她看也不看,另一手向後一劈。而她旋身一翻,腿在半空中已向後踹去!身子一個大旋轉,再落地時,身後偷襲她的人被踹得吐血倒地,手裡的武器已被搶走。
女瑤提劍一揮,半個圈子的人倒一片。女瑤手裡的劍再一砍,卻砍不斷鐵鍊,無法救被鎖住的斬教教徒。身後再有刀劍飛來,女瑤咬牙,踩著鐵鍊上半空,一個大盤旋向後斬去。她手中劍貼著鐵鍊向後走,一竄火光沿著鐵索劈裡啪啦,照亮少女幽靜明亮的眼!
正道弟子們駭然:「這女魔頭哪裡來的?!」
另一邊為戰的秦霜河一看之下大振:「太好了!兄弟們跟我衝……」
她話未完,那和眾人混戰一起的女瑤已高聲喝道:「爾等撤退!別被鐵鍊鎖住!」
正道人士們刺紅眼,劍指女瑤:「羅象門牽頭,我等不能掉隊。此行已被斬教人記住了臉,我們這種小門派,不能滅了此地,也要擒賊擒王!」
他們目光所看,黑衣少女武功不弱,身法靈動,卻也非不可戰倒。尤其是她汗水淋漓,一邊打鬥,一邊還在想辦法幫斬教教徒解開鎖鏈。她身子只能短暫繞著鐵索轉,此給正道弟子們提供了機會!
劍光所指——「擒她!」
……
程勿被關的地方,最開始並沒有被戰鬥捲著。他被繩索捆著,又是受傷,又是沒有進食,讓他唇色發白,精神委頓。少俠被綁在椅子上,他垂著頭,氣息微弱,不言不語。看守他的人定睛一看,少俠唇乾燥得起了白皮。
看著實在可憐。
看守人把碗往前一遞:「你倔個啥倔個啥?喝水吧?」
程勿:「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在水裡下毒?我不喝!」
看守人:「……」
他氣急而笑:「小娃娃還有警惕心……老子用得著給你下毒?你都落我們手裡了!你咋想的?你是我們教主愛寵,我們怎麼可能給你下毒?」
程勿突然抬目,他寒光森森的眼眸嚇得看守人一怔。
程勿怒道:「我不是!」
「我不是我不是!我和你們不共戴天!」
看守人定下神後,嘖嘖稱奇,圍著他轉:「……教主看上你啥了?脾氣倔?年紀小?想調教你?哎程勿,我們教主到底長什麼樣啊……啊你!」
他發出一聲驚叫,因被好生生綁著的少俠忽然暴起而動,向他撞來。他壯碩如小山的身體紋絲不動,少俠卻撞得向後飛去,連著椅子撞到了屋裡冬日生火、夏日卻無用的鐵爐上。程少俠帶著椅子摔在地上,砰的聲音聽得人心悸。怕摔壞了他,看守人連忙過去查看。當他靠近時,垂著眼的少俠再次暴起!
這一次,捆著他的繩索直接斷了!
那鐵爐邊緣,正好是他撞上的地方。他借住鐵爐邊緣和撞上看守人所帶來的衝擊感,再同時運起周身內力,一下子衝開了綁著他的繩索。看守人目瞪口呆,那鬆了綁的少俠向他撲來,跳上高空。看守人眼前一花,他急忙向後轉,那少俠撲在他肩上,擰著他脖頸重重一掐!
看守人被打暈了過去。
程勿這才落地。
他唇翹了下,踢了倒地的人一腳,心裡微自得地哼一聲:看在你們沒有動殺念的份上,我也不殺你們。但是我才不是女瑤的愛寵,我這就要逃之夭夭了!
程勿在屋裡找了一下工具,他胡亂地把繩子、匕首往懷裡一兜。忽聽門外聲音大震,程勿定了下神,小心翼翼地貼到門上。外頭動靜不似朝著他來,他眉頭一擰,猛地拉開了門。然後程勿目瞪口呆,如見人間地獄——
正道人士和魔教人士廝殺一處!
如落雁山被攻那晚所見!
鐵索拖地刺刺聲時遠時近,雙方首領的高呼聲挾著內力比拼。火熊熊燒起,鐵木撞擊!一方吼「抓住他們」,另一方「走」「快走」。程少俠站在小屋門口,門口無人看守,所有人都加入了戰局。程勿一時徘徊,他與他們的戰鬥全無關係。
他既無理由幫正道,也不想幫這些捉他綁他的斬教人士。
程勿轉身便要遛,卻不妨有正道弟子打到這裡,看到了他。程少俠一天沒換衣服,衣袍上的水乾了後,血跡渾濁。那正道弟子見他要往後方逃,一看之下衝了過來:「魔頭勿走!」
程少俠一時之間沒意識到他被喊,直到耳後風聲獵獵,向他襲來。身後攻勢即來,刀揮到少俠肩頭,程少俠手向後一摸,多日來的戰鬥讓他身子本能半轉,與高手廝打出來的經驗讓他幾招放倒了襲來的正道弟子。正道弟子被過肩一摔,武器還被繳去,立時看出這少年不弱!
正道弟子當即高呼:「快來人!這裡有魔頭要逃!」
周圍正道弟子一聽,當即來助。
程勿:「……」
他不可置信,他才反應過來,他指著自己鼻子:「我?!魔頭?我不是啊!我是被他們抓的,我……」四面招式襲來,不給他狡辯時間。程勿氣得不行,總被莫名其妙捲入奇怪的戰鬥,運背到此,他無話可說。程勿不想下殺手,他一邊打,一邊退,還一邊解釋:「你們聽我說,我和你們是一方的……」
正道人:「聽你胡扯!」
程勿大喊:「你們看我都沒下過殺招!」
攻擊他的正道人將信將疑,攻勢微緩時,見被圍的少年目光忽然一頓,看向一個方向。那個方向,黑衣少女立在高處,手拽鐵索,被大批正道弟子圍攻,分身乏術。程勿脫口而出:「小腰妹妹?!」
圍攻他的正道弟子們大怒:「還說你不是魔門人!」
「敢做不敢當!」
程勿卻已不想跟這些人撕扯,他心高高提起,既喜且驚。他滿腦子問號,想不通自己不過是想找到程淮跟程淮回家認罪,怎麼事情好像越來越複雜。程勿翻身跳起,縱向寨子戰鬥最激烈的中心,奔向那被鐵索纏住的少女:「小腰妹妹。小腰妹妹!」
……
比寨子所在的山勢更高一處,程勿先前被追著求拜師的小老頭和他的三個徒弟,趴在黑夜灌叢中,目瞪口呆地看著下方火焰高漲,打鬥激烈。小老頭想追來山中救人,弟子們跟隨,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不過一晚,這裡就被攻了。
小老頭一看之下大急:「我的好徒兒!」
他眼見就要跳下去救人,被自己的三個徒弟死命拽住:「師父不能去!下面是正道弟子,我們不能和四大門派為敵!」
小老頭一愣,眼睛開始渾濁,他神智不清,突然吼道:「什麼四大門派,都該死,該……嗚嗚嗚!」他嘴被嚇住的三個徒弟聯手捂住,三個徒弟齊齊出手,把他們激動的師父拽了回來。
三個徒弟被師父嚇得半死。躲在山腰上,他們把手舞足蹈的小老頭撲下,熟練地找出繩子把師父和自己綁在一起。唯一的青年女子橫眉怒目,教訓師父:「我們還得仰四大門派鼻息活呢,哪敢罵人家!我們已經很慘了,師父你不要給咱們找麻煩了!」
比較弱的青年跟隨:「就是啊師父。要不是羅象門庇護,咱們小門派早就被滅了。我們不要跟羅象門叫板好麼師父?」
胖子:「哎下面的火龍挺好看啊……」他被師兄師姐一起瞪著,趕緊一縮脖子:「此地危險,看看再說。」
在一門四人偷偷摸摸的關注下,下方的戰鬥已水深火熱。敵人有備而來,圍住寨子,戰得酣暢。聽那「小腰」說撤退,秦霜河等人自然不願。秦霜河雖是女子,雖是懷身,但她心中以自家教主女瑤為榜樣,提著一柄長槍,戰得熱血沸騰,激情澎湃。然隨著時間拖移,她小腹微痛,讓她精力大弱。
秦霜河冷汗淋淋時,暗處一道鐵索向她襲來!小腹陣痛,秦霜河蹲在地上站不起來,眼看要被刺穿,一個人影從天而降,帶來嘩啦啦鐵索拖地聲。女瑤鐵索轉幾圈,主動迎上,與敵相纏。火光照著她的面,秦霜河後背一痛,直接被踢出了人群!
女瑤大吼:「砍鐵索!撤!」
秦霜河:「……」
兩三個手下從旁飛去,一左一右扶起秦霜河,焦急道:「大人、大人……」
眼前戰局不明,正道弟子想拿下他們所有人。鐵索到處扔,到處穿人琵琶骨,就女瑤一人頂在前,將鐵索往自己身上纏。鐵索輕易用劍砍不開,為幫被圍的斬教人士,女瑤在前,一眾斬教弟子在後,幫忙去砍鐵索。
正道人大呼:「擒了他們!擒了他們……擒了那個女魔頭!」
秦霜河為首的砍鐵索的人咬著牙,在女瑤吸引大批戰力下,他們在後想辦法救人。刀光劍影,程勿少俠遠縱而來,大喊:「小腰妹妹!」眾刀劍刺來,程勿趔趄躲開,卻一步步擠入人打鬥中心。
程勿一看女瑤身上、手腳上全是鎖鏈,女孩臉上全是血,鐵鍊壓得她步履維艱。風混著血味飄來,姑娘嬌小而悍勇,他卻被駭得神魂飄起:「小腰妹妹!」
在焦急中,短暫的、若有若無的,一個念頭從程少俠腦海中飄過:小腰妹妹的武力……怎麼不如在城隍廟時?難道她的內傷比那時更重了?
這般一想,程勿更是大急,更是用力地衝入人群。他這般攪局,正道人士的打鬥自然落在他身上。但這一次程勿已經不躲了,他迎著刀劍無眼,向人中心衝,他喊著「小腰妹妹」,懷中藏起的匕首揮出——
鮮血濺上少俠的臉!
女瑤有所保留地戰鬥,她既要救人,又想要自己落入敵人手中,武力自然不會全部發出。這般戰鬥時,耳邊忽聽得有人「小腰妹妹」喊她,聲音時遠時近。女瑤心裡一動,低頭向草垛下看去,見圍攻的雙方人頭中,程少俠在努力衝出人圍。
少年驀然出現的面孔、望著她發紅的眼睛,讓女瑤心頭輕輕的,那麼一蕩。
打鬥時最忌走神,女瑤這麼一個發愣,在程勿大吼「小腰」時,她悶哼一聲,見一道鐵索趁她不備,刺入她的肩膀。皮開肉綻,鐵索穿骨而過,從前向後,兩方正道弟子拽緊鐵索,將女瑤拉得一痛,被拖得趔趄倒地,滾入人中。正道弟子緊拽著這鐵索,運用這方優勢,想拿下女瑤。
女瑤肩膀受傷,骨肉開裂,她臉色微白,扣著鐵鍊幫斬教教徒緩解的手一鬆。她手再抬起,按住刺著自己的鐵索。女瑤心裡發狠,再次旋身躍起,一劍劈向周圍。同時身後斬教弟子們呼叫聲不絕,女瑤不回頭,卻聲音蕩起:「程勿!」
「砍鐵索!救人!」
想衝上前救她的程少俠身子一顫,他紅著眼圈,咬緊起了白皮的唇。
女瑤被困中間,依然大喊:「你打不過這裡人!救人!撤!」
秦霜河那邊吼道:「聽大人的話,砍鐵索!能走一人是一人!」
戰火燎燎,少女身形嬌弱,卻獨自一人拖著這些正道人士。正道人士想繞去身後拿下更多斬教教徒,女瑤手裡拽著的鐵索不放,身形已經搖搖欲晃,卻還是咬著牙,和這些正道弟子周旋。一方急於攻,一方急於出逃。鐵鍊劃地聲音加大,刀劍劈在鐵鍊上的頻率加快。
空氣中,正道那邊領頭的喊:「拿下那個女魔頭!拿下她!」
秦霜河:「快!快快!」
「噗噗!」
連續兩聲,另一肩膀再中鐵鍊。前方用力,女瑤被拉得膝蓋磕在地上。兩邊肩頭滲血,她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人中。同時間,「哐」一聲巨響,人群中出來的眾繁瑣鐵鍊,終被砍斷,火星高濺!雙方拿鐵鍊搏擊的正道人、魔教人一同倒地,愣愣發呆。
程勿心中一空,身邊斬教教徒得救,氣息奄奄時,他望著正道弟子圍攻的方向。火光中,人群中,她忽然回頭,向這邊看了一眼。刀劍落於身,肩骨被刺穿,少女跪在地上,轉過頭,向這邊看來。長髮汗濕,衣袍染血,那一眼入睛,萬籟冷清。程勿眼中一酸,猛衝向前:「小腰……」
他胳膊被秦霜河拽住,向後急縱。秦霜河和眾斬教教徒將他拖向後,向寨外山林逃去。秦霜河冷聲:「走!」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19:56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三十三章
寨中來攻主力全去圍攻一個女瑤,見秦霜河等人紛紛逃走時他們想去追,但他們身前的女瑤還活著。鐵索穿肩,每一動就全身發抖,做這種決定前也沒想到會這麼痛……但是面前敵人一旦想退,女瑤抓住鐵鍊,重新站了起來。從肩胛開始滲血,她失血隨著大幅動作而增多,但她在穿骨的鐵鍊上重重一拍,博大內功逆繩而走,讓身前人無法分心。
這個眉毛都不皺一下的女魔頭手抓著鐵索,冷聲:「要戰就戰,何必廢話?!」
她立在草垛上,黑衣若濃煙般,席捲她,覆蓋她。天上明月被層層雲翳擋住,她那稚氣未脫的面孔上一派模糊。然那種摻著冷氣的眉間氣韻,那種獨當一面的淩然之勢……她體內蘊著無限恐怖力量!
眾人:「……」
這個瘋子!
這個瘋了一樣的女魔頭!
這麼一個瘋了的女魔頭,本身價值已經超過這個寨子所有了!
女瑤一人將夜間來襲的正道弟子們牽制住,秦霜河等人則扣著被鐵鍊穿傷、好不容易脫困後卻已奄奄一息的斬教教徒們急退。他們退出那個山中寨子,在夜間奔走。當他們退出了那危險地段,登上了山中更高地勢可以看到寨中情況時——只見寨中熊熊大火燃燒!烈焰沖天,已不見天日!
秦霜河失神,一下子跪下。風拂過她蒼白的臉,她手捶地面,恨聲:「全毀了!全毀了!這幫混蛋!」
四大門派勢大,斬教勢弱。不能硬拼下,他們一退再退……四大門派卻還想將他們趕盡殺絕!混帳!
秦霜河身後,或坐或跪或癱,乃一眾被救出來的弟子。那鐵鍊穿琵琶骨所造成的傷害太大,他們戰力已失,且要強忍,才不痛叫出來。秦霜河罵了一通,氣火攻心,懷孕的她生不得氣,立即又開始小腹陣痛,身邊兩個副手連忙關心她情況。
程勿跪坐在山巔,怔怔然看著寨中大火燃燒的樣子。他與這些人很陌生,他們在罵罵咧咧時,他一聲未吭。程勿眼睛漆黑,幽靜無比。待身後呼痛慘叫聲弱了些,程勿才開口:「怎麼辦?」
秦霜河等人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少俠還跟他們說話。想到方才寨中少俠疾呼「小腰」的樣子,幾人臉色變得奇怪,想這教主女瑤的愛寵,莫非還和教主身邊的大人牽扯不清?這關係是否太複雜了?不想這些,秦霜河捂著小腹,勉強給出了建議:「大家都受了傷,一時半會兒起不來。小腰姑娘自是要營救,但我等也需休息。待我跟聖女大人傳訊後,招得人馬再去救人。」
秦霜河說的慢,她神色古怪。她口上這般說,但她心中想……也許,等救到人的時候,就到了名器大會了。
在此之前,聖女大人必然要他們集合,不願他們私自行動,浪費人力。
那小腰姑娘,也許,也許得……
程勿輕聲:「好。」
他站了起來,向著寨子方向看幾眼,直接運用輕鬆從山巔處向下縱。他身如大鶴,躍下山頭,縹緲之形踩在山間從上到下的濃密綠蔭上,翩若驚鴻。秦霜河縱前,卻沒抓住他的衣袖。
秦霜河:「程勿!你幹什麼!」
身已在半空中的少俠回頭,望著山巔上跪著的、虛弱的一眾人。他說:「我沒受傷。」
秦霜河看著他滲出衣袍的血:「……」
程勿說:「你們慢慢養傷吧,我去救小腰妹妹。」
秦霜河大氣:「程勿!混帳你回來!程勿……」
少年身形掠入了綠海中,他那種倔強的、不回頭的氣勢,讓人生氣。秦霜河想追出去,苦於自己腹痛、手下也受傷,只能站在山頭大罵。程勿不在意,他選擇一個橫衝直撞的奔行方式,直衝著那寨子。他只能選這種直線型路線,因他若迂回些,以他的體質,他在山中必會迷路,會耽誤他救人。在寒夜中奔走穿行,耳邊颯颯風聲追逐,程勿腦海裡無數次回蕩她轉頭看他的眼神。
那眼神說:別管我,走。
程勿心中咬牙:不!
小腰妹妹的肩胛骨被鐵鍊穿傷了,她動不了。她落入別人手裡,會被折磨。她還是一個小姑娘……就算是魔門出身,可她也是個小姑娘。別人都沒事,她也不應該有事……寨子的人又不是她親人,為什麼她要多管閒事……
程勿疾奔中,眼中又開始潮紅。他心中委屈而不甘,並充滿了說不出的憤怒。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她是魔門弟子!為什麼被抓的是她!
他行走如風,體內內力運行至最快,女瑤教他的輕功口訣,便是在這樣一次次的險境中,被迫熟練並水平提升。想是幾個月前,程勿剛逃出家的時候,他若是有這功法,就不會被斬教抓住,落入女瑤手中。他沒有落入女瑤手中,就不會認識小腰妹妹……
淚水在眼眶中凝起,眼前忽然一團黑冒出。疑是敵方,程勿猛得止步,旋身跳躍,踩在樹杈上,向下望去。這一望之下,程勿微怔。他擦了下眼中的水漬,疑問滿滿:「是你們!」
在叢林中突然冒出來的師徒四人,小老頭嘿嘿討好地對踩在頭頂樹枝上的程勿喊「乖徒兒」,他的三個徒弟,一女二男,非常無奈地跟著師父。
風拂樹動,身形被斑駁光影拉長。立在高處樹枝上,程勿長身玉立,衣袍微揚。他目光淩厲地看著他們:「你們什麼人?為什麼要跟著我?」程勿周身內力運起,屏息凝神:這幾個人突然冒出來!能跟得上他的輕功,小腰妹妹還說他學的輕功是斬教上等功法……這幾人怎麼會跟得上!江湖上隨便一個人都這麼厲害麼?
這幾個攔路師徒中的唯一女弟子身材高挑,已是青年妙齡,卻還和自己不靠譜的師門混在一起。女弟子沒好氣地說:「我師父要幫你,我們當然要跟來啊。萬一我師父稀裡糊塗地被你們騙了呢?」
那個氣勢在她壓制下有些弱的男弟子謹慎道:「我們看到了,寨子裡起火了,那些人撤走了……你是要去找他們。」
程勿不說話。少俠不開口的時候,眉目清冽而無情,很有些疏離不留情面的意思。男弟子更加緊張,他小心看了看周圍環境:「我師父要幫你,我們只能聽話……但是滄浪派討好的是羅象門,我們也算羅象門之下的附屬小門派。我們不敢跟羅象門對上……所以幫你可以,但是你要保證,我們不露臉。我們被認出就糟糕了……」
程勿將信將疑:「你們為什麼要幫我?是不是又是什麼陰謀?」
小老頭喊:「乖徒兒,乖徒兒……」
程勿額上青筋跳起。
他吼道:「我不是!」
程少俠身心疲憊,這兩天,他滴水未沾,傷勢未緩,還總在打鬥。身體磨難至此,他硬撐著沒倒下,但精神上的折磨也不少——例如從昨天到今天,程少俠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不是」。
他既不是女瑤的愛寵!
也不是一個莫名其妙老頭的徒弟!
小老頭笑眯眯:「以後會是的,乖徒兒……」
胖子徒弟乖覺道:「啊,這次是真的要收徒弟啊?那我要有師弟了?師弟你……呃!」
程勿目光如電,冷冷看他,嚇得他一下子閉了嘴:「……」
這個小弟弟,脾氣也太凶了。
……
一日後,程勿還被這幾個人墜著。實在是這師徒四人看著不靠譜,但武功都比他強,他甩都甩不掉。罵也罵了,凶也凶了,小老頭還狗皮膏藥一樣追著他。小老頭不停問:「是不是救了你的小情兒,你就做我徒弟了?」
懶得說「我沒有小情兒」。
程少俠繃著臉,覺得自己特別倒黴——啊啊啊為什麼狗皮膏藥都比他武功好!他都甩不掉!
但起碼,這師徒四人整日東走西逛,對附近地勢很熟悉,對江湖中各大門派情況如數家珍。用他們的話說,便是如他們這般小門小戶,行走江湖,一定要和地頭蛇打好關係。通過這幾個師徒,程勿確定了滄浪派那些人捉了他的小腰妹妹後,也怕斬教報復,他們直接走了水路。
水路數十里,直入羅象門地段,可躲過斬教的追蹤。
若要救人,只能在他們出曲沃之前。一旦入了羅象門地段,那裡遍是名門正道,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下救出一個魔教妖女了。
一行人在岸邊,程勿繃著臉給他們四個發繩子、錘子、鐵鍊等工具。他說:「反正我要救人,反正我和你們不認識。你們躲得遠遠的,被人發現了,我這麼弱,我也幫不了你們。」
小老頭瑟瑟發抖:「我不會水……」
程勿立刻收了遞給他的繩子:「太好了,那我們分開……」繩子一下子被小老頭搶走,小老頭扔給自己的徒弟,豪情萬丈,「我徒弟們會水!」
三個徒弟一起抽了抽嘴角。
將要下水時,那個緊張兮兮的男弟子再次來跟程勿確保行程:「我們只在水下行動,不會出水哦。要是滄浪派發現了你,你跟他們打,我們不會出面的!我們好歹也是正派人物,幫你救魔教妖女的事,可千萬不能被名門正道知道了。小兄弟你要是被抓了,千萬別出賣我們啊!」
女弟子在一旁兇悍道:「要是敢出賣我們,我們千里追殺你!」
程少俠也不說話,也不保證。他低著頭專心折自己的衣袖褲腳,將鐵鍊背到身上。他手微微發抖,想到自己要做的事,仍然有些害怕。他提醒自己,滄浪派他們據說水性不差,不會死的……我只是要救人,我沒要殺他們,我不會殺他們。他們可以逃的……我給他們時間逃……
程勿深吸口氣,耳邊女弟子還在喋喋不休說話,突見「噗通」一下,程少俠直接跳下了水。濺起水花很小,程勿沒有浮出水面,一道細長線條一晃,水勢向外流去。
女弟子:「……」
她沉著臉問自己那個脾氣柔弱的師兄:「這小孩子怎麼回事?我威脅他他都不帶回應的?長一張文秀臉,脾氣一點都不文秀!」
青年師兄無奈道:「別說了,都怪師父非要求著人家當徒弟……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武學天賦好的人,脾氣都大吧。」
說著,他也跳下了水。胖子一見,趕緊跟著跳下水。女弟子被自己師父在岸邊看著,只能捏捏鼻子也下水了。
小老頭蹲在岸邊:「徒弟們,把你們師弟給我拐回來!為師和他有緣啊,為師要收徒……」
說著說著,小老頭眼神開始混沌,他嘴張大,下一句話卻忘了。他怔住,有些忘了自己在這裡做什麼。在岸邊蹲半天,他晃悠悠站起,轉身往身後小徑走去。小老頭走得搖晃,口裡嘀咕自語:「收徒……對我要收徒……我要把一身武學傳出去……徒兒、徒兒……你在哪裡哇徒兒!」
……
「沒有把那寨子裡的人一網打盡,真是白費功夫了!想向羅象門投好,怎麼就那麼難啊?」
「別說了。其實也不是沒有收穫啊,就這個女的……一個人殺傷力頂幾十呢。把她抓到,獻給蔣師兄,也能交差了!」
曲沃沃水三千,順水向西北方向行去,可入羅象門所在地段。滄浪派在江湖上,是一個毫無名氣的小門派。小門派在江湖中存活艱難,為攀上四大門派之一的羅象門,他們不惜合全派之力,打造出堅不可摧的鐵鍊,鋌而走險,選擇捉捕漏網的斬教教徒!只消得他們做出成績,待到羅象門,說不得可被封為羅象門的下屬門派。日後背靠羅象門,滄浪派當可狐假虎威!
女瑤清醒過來後,已經聽了這麼多情況。她在船上專有一艙,兩邊鐵鍊依然拴著她的手腳。但那不致命,身上最厲害的,還是琵琶骨被鎖。武功盡封只是小事,琵琶骨帶來的真正折磨,是一動不能動。任何力量運行,人體都必然會過琵琶骨。在江湖上,穿琵琶骨這種陰狠招數,只會對付罪大惡極的危險人物。
想這裡無人知道女瑤是危險人物,卻還是穿了她的琵琶骨。
女瑤奄奄一息地躺在船艙中,耳貼著船板,能聽到下方汩汩流水聲。她呼吸也不敢劇烈,鎖骨處的痛,加上她體內的隱患,兩相夾擊,讓她痛得想撞牆而死!太疼了,每一根骨頭、每一滴血,時時刻刻,都在發作。
她痛得暈不過去,腦中有根筋一直繃著,情形之慘烈,乃她生平僅有。
女瑤握緊拳頭,咬著唇忍受這雙重打擊:我要將羅象門碎屍萬段!等我到了名器大會,等我……我要你們付出代價……
她小口小口地吸氣,安慰自己:唯一的好處,是可以跟著他們進名器大會。待我隱患爆發結束,我就能脫困了。這船裡的人,全都要死……
滄浪派的看守弟子開了門,時不時過來查看這個妖女還活著沒。看守弟子一看之下,大吃一驚:看這年少的姑娘全身濕漉漉的,像是從水裡打撈出來一樣。然她兩日滴水未沾,不可能碰到水。
小姑娘的額髮汗淋淋的,鎖骨處血紅一片,沾濕她的黑色衣袍。她躺在地上,全身蜷縮,細看之下,微微發著抖。而她咬著唇瓣,唇被咬的也是鮮血淋淋。她躺在地上,死魚一樣,她的手卻摳著船板。小姑娘沒有指甲,她手卻將船板摳得劃出好幾道痕。十指指甲,血已成紫紅。
看守弟子駭然:「……」
他小心地摸一下女孩露出的手臂,潮熱汗濕,發抖戰慄……女瑤猛地抬目,目如寒電,嚇得看守弟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守弟子張大嘴,看她緊繃的下巴上汗滴瑩瑩,小臉慘白卻眼睛燦亮,那兇悍之色……
突然,「哐」一下,船重重一晃,關好的門被一下子吹開。船艙中物件滾動,女瑤吃痛,一下子被甩到角落裡。她痛得以頭撞地時,聽到門外惶然聲:「有人襲擊!有敵來襲!」
女瑤驟得抬目,船艙門被大浪推開,她模糊視線中,看到外頭一個身影一晃而過,少俠的面孔……女瑤大驚:程勿?!
短暫一刻,痛意似都遠她而去。她發愣,想:怎麼是他?怎麼會是他?
刀劍相揮,打鬥聲在外。少俠上了船板,手中持劍,從斜刺裡冒出,與沒回過神的正道弟子一招揮下!稱不上武藝精妙,但因措手不及,一船人被騷亂。待滄浪派弟子重整旗鼓,聚集起來,那少俠一看,竟翻身跳下水!
「追他!」
「捉住他!」
噗通噗通白色水花大濺,一眾人跳水追蹤,竟然沒追上。他們罵罵咧咧,想這人什麼問題。然這僅僅是開始,從這一刻開始,那少俠便墜上了他們這艘船。他們一路東行,那水裡的少俠便跟著他們。
程勿心志之強硬,讓滄浪派的這艘船受創累累。他神出鬼沒,因武功不強,無法久戰,他採取的乃是隨時隨刻的「騷擾」。他也不殺人,但他專攻人手腕、手臂、膝蓋之類會影響動武的地方;他也不去救人,但他詭異的出現和打鬥,比他直接救人更讓人心慌。
他身形極快,打一段就跳水而逃。然後待船中稍平靜,他會又竄出來。
滄浪派弟子惶恐,咬牙切齒:「小小蟲豸!殺了他!」
程勿冷靜地在水中游水,跟著這隻船。他不斷地騷擾,快速的逃走,讓滄浪派弟子疲於奔命。斬教給他的輕功心法極好,一開始看不出,越是練下去,與體內內力融會貫通,程勿來往越來越快。
水下跟著他的那徒弟三人,沖他疑惑皺眉:小子,光是騷擾,你救不了人啊。
程勿輕輕搖頭:我武功確實不行……本不願這樣做,但眼下只能這樣了。
程勿先前沒有與人為敵的經驗,他全然無江湖經驗,他更經常被自己的無知所坑。然當他一心一意要救人時,絞盡腦汁,跟著他的三個徒弟,佩服這少俠的心機:程勿欲不斷騷擾這船中人,一點點磨掉他們的耐力、武功,讓他們產生害怕。
然後他就不會再出現了。
他將和三個徒弟在水下,用鐵鍊把滄浪派的兩艘船拴起來。當船上人精神高度緊張,便是大火燒起之時!鐵鍊是從寨中取出的,是滄浪派自己的。輕易打不開,兩艘船的性命綁在一起。當程勿再次跳上船時,又是大火,又是一個連日來讓他們恐懼的人物……這時,方是救人之際!
……
「那個神秘少俠還跟著我們麼?好像沒動靜了?」
「媽的,誰去解決了他啊?這一遍遍的,殺又殺不掉,甩也甩不掉……」
天上無月,星光爛爛。滄浪派的兩隻船行在水上,起了風,夏夜涼爽,船上弟子卻神色委頓。他們精神緊張,不安地等待著。他們圍在一起,討論著那個神出鬼沒的少俠。當風再一次吹拂時,水氣拂面,曠人心脾,將正道弟子們緊繃的心弦放鬆。
卻忽然,船被猛一撞,船體搖晃,船上弟子們被晃得左搖右倒。
熟悉的震動,他們立刻掏出武器大吼:「神秘少俠!神秘少俠又來了!」
而這一次,風再吹起,少年的身影出現在了船上。他清泠泠立在甲板上,身如銀色月光,浮上一層水汽。程勿鬼魅般,目光幽幽地望著他們。他全身濕漉,縱向船頭。他的出現讓人恐慌,眾人撲去:「殺他!」
然這一次,程勿疾奔,不是沖著人,而是縱向火把!
一艘船兩邊甲板,夜間火光幢幢,少俠的輕功在一次次的追捕遊戲中練至純熟。他如飄在風中,颯然而過,手中舉起了火把,向下一扣。眾人心頭湧上不安色,見這少俠一路飛縱,撲下所有火燭……火燒上船板,燒上船艙,眾人惶然往後退。
為首者大吼:「先滅火!滅火!」
「把火把滅了!滅了!」
所有人急急忙忙,要麼撲火,要麼滅火把。武功高的去追程勿,雙方過招,少俠不與他打,而是一路跳躍。他在人中穿梭,尋找。火把被他扔在地上,天上星光照耀,忽來一陣涼爽微風。
程勿站在高處船竿上,看下方人聲駭然:「不!」
火勢從甲板燒起,在風中熊熊加大。眾人忙著去撲火,他們邊退邊尋工具撲火。程勿不與他們打,他們這時已顧不上程勿。他們從這艘船退到另一艘船上,看那黑影少俠立在原來船竿上未曾跟隨,眾人慌張熄滅這艘船上的火把時,心中稍鬆口氣。
程勿立在風中,潮濕衣袍貼他身,他眸子幽靜地看著下方。
眾人順著他視線看,見火勢獵獵,沿著綁在一起的鐵索,從一艘船,快速燒到了另一艘船上。兩隻船早在停了一白天的騷擾中,被水下的弟子們綁在了一起。將鐵索穿好,不欲與滄浪派人見面的徒弟三人就走了。
黑夜中,徒弟三人已遊到離船很遠的地方,看那裡烈焰燒起,火紅照天。夜間大風,將火勢催大,再催大。眾人撲火之速追不上火燃之速,火燒上帷帳、燒上糧草,燒上人的衣物……鬼哭狼嚎,撲通落水聲不絕!
三人窒息:那少俠……那少俠……竟真的這麼做了……
此時兩艘被綁在一起、命運牽制的船中,情況已極為糟糕。人人忙著自救,再顧不上程勿。而大火燒起,程勿從高處跳下,筆直地躍向一間船艙。他知道、他知道……他連日來日日看,時時看,他盯著那間船艙,他揪心著那個地方!
火燒眉,火燒身!痛刺骨,痛穿心!人人向外逃,人人跳下水,而程勿向前、再向前!
船艙門被鎖,程勿運氣,一腳踹開船艙。
他喊道:「小腰!」
空中月色不在,斑駁星光照水,碾碎水中漣漪。船艙中,躺在地上、汗水淋淋的女孩,她手腳拴著鐵鍊,琵琶骨被穿。她吃力的,詫異,卻也不那麼詫異地抬起頭。她梨花照水般,羸弱的樣子映在他眼中。
火中熱氣浮起,痛呼聲似遠非遠。門口星光落地,少年驟得撲過來,小心地將她摟入懷中。他跪在她面前,聲音輕微,嗓音顫抖,一遍遍安慰她:「別怕,別怕,我來救你了……小腰妹妹,你別害怕。」
女瑤輕聲:「你怎麼真的來了?」
程勿發著抖,他被水沾濕的臉,貼上她汗濕的臉頰。寒風烈火,少年哽咽道:「若是從來沒有人護你短,那你多可憐。」
女瑤怔忡,睜大了眼。穿過他肩頭,她望見船艙外的人間煉獄。熱風滾滾,他抱住她瘦弱的、黑血結痂的肩頭,一滴豆大的、滾燙的淚,落在她頸窩中,刺得她傷口驟燙,瑟縮了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0:19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三十四章
程勿的眼淚掉在女瑤肩窩上,沾上鮮血。女瑤瑟縮了下,她的心蜷起,一邊被刺得麻痛,一邊又發抖。遭此大難,女瑤習以為常,用「可以正大光明進名器大會」安慰自己,她一滴眼淚都沒有,也落不下來;程勿的眼淚,多得卻可以把她淹了。
心中又可笑,又好氣,還……生了憐愛。
程勿眼睛通紅,強忍著自己的一腔悲意,他抬起了臉望她。少女臉色雪白,斷無淚意;他則紅著眼,淚水黏在長睫毛上,滴滴濃郁,如紅眼兔子般。程勿望她手腳都被鎖住,然那只是讓她跑不了,不致命;致命的是從她肩胛骨和鎖骨之間穿過的鐵鍊,讓她不敢動,不能動,碰一下就痛。程勿忍著淚,繃著臉:「小腰妹妹,我幫你解開鐵鍊……」
女瑤在他懷裡躲了下。她喘了一下氣:「別,我不想走,你自己……」
「小腰妹妹,」少俠手指捧住她的臉,讓她微飄的眼神與自己對望。一眼之下,年華與時間皆遠去。他眸心黑亮,光華若翡。他的眼睛看她,生生給她心口套上枷鎖。聽他沉聲:「不管你有什麼目的,想做什麼,都不應該以自己受此重傷為代價。」
「若是從來沒有人護你短……」
女瑤看著他。
程勿聲音輕柔,卻忽地握緊手中劍,用力向她手腳上拷的鏈子砍去。程勿面色沉穩,內力在體內快速運轉,聚向手骨方向。在震動下,鐵鍊乒乓響,沒有一次斷掉。程勿毫不猶豫地揮劍第二次、第三次……
船中人撲火,跳水,有正道人士想起妖女被關,急匆匆趕來,果見那黑衣少俠蹲在地上砍鐵鍊。正道弟子大喝一聲,拔劍而上。程勿滿心火氣,女瑤的慘狀讓他怒火無法排斥。來前想著不殺人,但一看到女瑤的樣子……程勿不回頭,袖中藏著的匕首飛出,直中撲過來的人的胸骨!
身後人噗通倒地,同一時間,火花砰一下濺起,程勿砍斷了女瑤手腳上的鐵鍊。
他目光上移,落到她肩頭的兩個大血洞上。還在不停滲血,血已流成黑色,那裡卻還在每時每刻地折磨她。
程勿的手摸上她肩頭的鐵鍊,只是這麼一碰,懷裡姑娘抖了一下。並非出於心中恐懼的發抖,而是被刺激下、身體本能的顫抖。程勿低頭看到小姑娘平靜的神色,他的眼淚又湧出來了。
女瑤:「……」
小哭包……她都沒哭,他哭什麼呀?
船艙外人聲鼎沸,腳步來去。亂糟糟中,不斷有人過來阻止程勿救人,而程勿如有神助般,他這一次輕而易舉,就能殺掉阻止他的人。少俠蹲在地上,手依然摸著那鐵鍊,他輕輕地讓女瑤靠在自己肩上。程勿看著這鐵鍊——穿琵琶骨而入,想要取出,就得再穿琵琶骨出來!
他聲音發抖:「小腰妹妹,我要幫你取這根鏈條了。取了後,你就自由了。」
女瑤窩在他清瘦的懷中,聞著少俠身上的味道。潮濕水氣,混著少年郎乾淨如陽光的氣息。她的汗落在他脖頸處,她垂著眼皮,輕輕「嗯」了一聲。而程勿繼續說:「痛的話,你咬我肩。」
女瑤:「嗯。」
程勿:「我會很快,你忍住……」
女瑤:「嗯程勿……啊啊啊——!」
她驟得發出一聲劇烈慘叫,脊骨猛地繃起,她仰脖,眼前陣黑,暈眩痛感讓她身體痙攣,全身克制不住地顫。而程勿當機立斷,一發覺她因痛而產生的掙扎,另一隻手立刻掐住她的脖頸讓她不許動。她的身體抖得厲害,慘叫聲冠絕雲霄,程勿沉目,固定著她的肩,狠著心,讓那整條鐵鍊穿肩而過——
裂開的骨肉再來一次折磨!結痂的傷口再次迸出血花!頸上的兩個大血窟噴血,快速將兩人的衣衫染紅。
程勿掉著眼淚,手下卻一點都不慢,一點都不因為她痛而手軟。
女瑤:「啊啊啊——!」
程勿面上含淚,心口落淚。他掐著她,一貫而出——
「失火了!失火了!大家快逃!」
「別管這船了!」
「妖女!」
聲音遠去,意識飄遠,似全靠本能在運行。火光明亮的船艙門口湧進人流,血跡斑斑的鐵鍊和全身是汗的慘叫女孩都在懷中,頭頂的樑木沾上火星,劇烈燃燒下「砰」地落下來。身後刀劍揮出,程勿沉著氣,抱著懷裡姑娘,一躍而起。
鐵鍊「刺啦啦」拖過他的手心,血從高處落下。眾人緊追,卻見頭頂大樑轟然倒下。眾人駭然,立刻向艙外躲。木板裂縫起,汩汩水流從下湧上。水上湧速度快,即刻漲到人膝蓋身。上方的火形成游龍,毫不畏懼,燃燒船上的一切,旗杆、艙頭全都倒下,與白花花水接連。
「跳船!快捨船!」
「哐——!」
程勿抱著懷裡姑娘,在大火從頭澆下時,他撞上船艙牆壁。水火之間,木板潰不成軍,轟地散開。大量水湧上,兩艘被鐵鍊拴在一起的船燃燒中,「轟」地炸開,木屑四飛,將中心聚集的人力向外掀翻——
同一時間,鐵鍊徹底飛出。
程勿抱著女瑤,被火勢所推,被不斷向下掀,沉入了水中。船爆炸的聲勢極大,將人向四面八方掀飛時,不斷的木頭、鐵塊、器具砸上他們。水在中間一沖,立時將程勿和女瑤分開。鮮血流成一條線,拖著蒼白的姑娘,往遠方飄去。
程勿心急如焚,推開不停的阻攔他的炸開的碎屑,他屏息凝神,破開一條路,追著她遊去。水下世界清幽卻不暗,水下生物發著各異的光,一層層浮在人面上。女瑤向下飄去,程勿伸手,不斷地追她、追她!
她的長髮散開,衣袂飄飛若花開。她頸上流出的大量血散入水中,濃郁鮮紅被澆洗得越來越淺。血花在她眼前綻放,像死亡的感覺。女瑤神智昏昏,痛到極致,她只感覺到周身一種鈍麻的感覺。意識向下落,身邊無所依。她既不識水性,也沒有氣力,只被水推著,向底下深淵扯去。
而程勿越遊越快,呼吸不暢,他龐大的內力也快不夠用。他身上沒有好好養的傷,也在強勢衝擊下爆開。他卻不停,身後流出一條白虹一樣的水跡,他向前,手指艱難伸出,終於碰上她飄蕩開的黑色衣角。
順著衣料,程勿用力,將女瑤拉入了懷中。姑娘氣息微弱,臉色如死人般無血跡。她費力睜開的眼上,睫毛顫得厲害。她用力地睜開眼,望著他。像是心中牽掛遠去,像是死亡已走到身邊,而她生命最後一刻,居然是跟這個少俠在一起。
女瑤想:居然是程勿。
她奇怪:怎麼就是他呢?我這一生、我這一生……最後,竟是跟他死在一起……
程勿抱住懷裡的姑娘,他的臉與她相貼。他眸子極黑,湊下來,將唇貼上女瑤的唇。他口中、胸腔中,一直藏著的那口氣,借由唇齒,傳給她。怕水滲入,他唇貼得極緊,任由四方水流擠壓,任由水把他們捲入不知名的地方,他也要把那口氣渡向她。
女瑤眼皮驟得一跳,她睜大了漆黑分明的眼睛。
蒼白的少年,與女郎在水下靜靜對望。漆黑分明的眼睛,年輪的錯覺。
一眼之下,萬萬年已去。
他望著她,他抱著她,他唇貼她,他用眼神堅定不移地告訴她——若是從來沒有人護你短,那你多可憐。
……
「沒有人會護你短,你這一生,披荊斬棘,橫掃千軍。驚濤拍岸,天下無敵。到那時,萬萬人跪在你腳下,億億人送你上至高山巔。而這一切,都要你從腳下開始,一步步向前走。」
夜明如水,天上星辰流轉。整片天幕亮得像鏡子,鏡中,銀色星河飄搖,燦然多華,浩瀚無邊。
沙丘起伏,夜中冷風如灌,從四面八方飛來,湧向年幼女孩單薄的衣衫。年幼女孩踩著腳下沙子,她睜開明亮的眼,餘光看到山丘頂上騎在駱駝上的女郎;而更多的視線,則是漫漫無邊的星河。
幼小的女瑤顫抖著抬起腳,向前邁出第一步。她握著手中比她人還要高、比她人還要重的劍,她發著抖,看向四方漸漸向她包圍而來的野狼。野狼慵懶地走來,眼中綠光森森,緊盯著中心的小女孩。
女童顫抖:「師父!師父!」
白鳳騎在駱駝上,淡淡然看著下方的幼童。她抬頭看星空,漫不經心——
「從今往後,群狼環繞,你將只有一個人。」
「從今往後,登頂斬教,身為斬教教主,你將引領整個魔門,帶他們與正道對峙。你將只有一個人。」
「無數人稱頌你,無數人怨恨你,還有無數人欺騙你,無數人寄希望於你。你將只有一個人。」
「永遠不會有人來護你短,讓你哭泣,讓你取暖。來往之間,只有超過你年齡幾輪、比你大幾十歲的江湖高手,只有可以做你爺爺的江湖掌門來和你平起平坐。無人分享你的榮耀,亦無人理解你的寂寥。你將只有一個人。」
群狼嗚咽,從上方向下撲去。年幼女孩立在沙中,眼中淚水滾滾。她咬著唇,睫毛沾濕,她無助而迷茫,卻只能一遍遍擦乾眼淚。
白鳳俯眼看著她:「好孩子,拿起劍吧。」
「要麼你留在這裡,等著有緣人來找你,過完這平靜而毫無期盼的庸俗一生;要麼拿起劍,跟我走。我將捧你做斬教教主,千萬人之上,再無人讓你在沙漠中孤苦,饑餓,搏命。」
「好孩子,選擇吧。是不是跟我走?」
群星之下,萬象之巔。須臾萬象,千秋不朽。
沙漠中風沙滾滾,星辰卻越發明燦,水洗過一般清幽。年幼的女孩抬頭,看到天上的星辰——那玉皇,開了碧落;那銀界,已失了黃昏。
她看向白鳳,再看向四面不懷好意的狼群。她忽然下定決心,她握著劍奔跑,向沙丘上方跑去。淚痕掛在她臉上,她在萬千星光中跑向白鳳:「師父!師父等等我!師父別丟下我!」
她踩著星光,漫著黃沙,她以不足五歲的年幼身軀,奔跑向立在沙丘高處的白鳳。她與狼群賽跑,她一步步向上走。白鳳是斬教教主,是魔門之主,是與天下制定規則的人們平起平坐的那種大人物。白鳳身受功法殘缺帶來的隱患困擾,她精疲力竭,她在沙漠中,將含著淚的女孩撿了回來。
白鳳彎下腰,將女孩抱上駱駝,抱入自己懷中。她目中短暫的憐色一閃而過,將手放在女孩額上。頭頂爛爛星光,白鳳對她微笑:「瑤,是北斗第七星。金字煌煌,瑤光燦燦。好孩子,我給你取名『瑤』。從此後,你就是我白鳳唯一的徒兒,女瑤了。」
「願你永在光華下。願有星光處,便有你之重生。」
……
霜華滿天,穿越大半個天穹的星光在上。星若銀河漂流,水上木板順水,兩相明亮寂靜,色澤飽滿奔放。
女瑤睜開了眼,發覺她靠睡在程勿肩上。少年安靜地摟著她肩,他們坐在一塊船上斷開的木板上,順著水,不知要飄向何方去。女瑤眼珠輕輕轉,看到江天無色,四方霧氣重重,而她抬頭,看到少年恬靜溫和、流線堅毅的側臉,與他目光深處的天上河流。
女瑤觀察自己情況,體力甚微,氣息盡無。她脖頸處的傷,簡單地包紮,而她的衣袍裡,全是血。虧得黑色衣物,又是黑夜,看著不顯眼。她看程勿,程少俠情況也沒好多少。幾日來,他不知疲倦,堅定不移;他救下她後,身上的傷始終沒有得到好的處理。此時程勿擁著她坐在漂移的木板上,也是情況糟糕,不得已而為之。
女瑤歎氣:程少俠這黴運……
寒冷天上星下,程勿忽然開口:「我找你之前,本來已經放棄了抵抗,打算跟程淮回去了。我從小長在雁北程家,我從來沒有出過家門,十七歲前,我都不知道我一生的宿命,本是為了程淮獻祭。我家有厲害心法,同一輩血脈,可助一人登頂,成為天下第一。程淮想要做那個第一,他練武內功出了岔,他需要我散盡內力。春姨被他控制了,我想我要回去救春姨。我自然是打不過程淮的,在我家也耍不出什麼陰謀。我只能乖乖求他,求他放了春姨。我只能離開你和金大哥,不連累你們。」
女瑤靠著他肩,沒有說話。
聽程勿自嘲一笑:「小腰妹妹,你說得對。我叫『程勿』,我爹要我做什麼之前,都要想一想不該做什麼。在程家,我一直被欺負,被打;我有個爹,可是和沒有也沒什麼區別。我長到這麼大,只有春姨會在我被打後拿傷藥給我。我是很不受待見的。」
女瑤垂著眼。她冰涼的手腕,搭在他手上。她靜靜地聽他說,在他沉默時,女瑤聲音沙啞地開口:「小哥哥,到了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麼?」
程勿眼皮下垂,他腰背挺直,扶著她坐好。他手指捧住她雪白面頰,他漆黑的、潮濕的眼睛與她對望。他喃聲:「我猜過。斬教教主之下,聖女之外,有二老五使十二影。金使是五使之一,你比金使厲害,比他武功高,他要捧著你。女瑤我見過,戴面具,老女人,她一直欺負我;聖女我也見過,很漂亮,不像是魔教人。五使之上,二老不出山,我從未見過,斬教見過的人也不多……」
他手指撫著她冰涼頰面,垂著眼,輕聲:「小腰,你是二老……或者二老身邊的人?你這樣年少,是二老的女兒或者什麼嗎?」
女瑤望著他,微微笑。她不反駁,也不認同。
程勿有思想誤區。他自認見過女瑤,他將女瑤定性,他猜來猜去,始終不把自己的小腰妹妹往自己深深厭惡的女瑤身上猜。他始終不猜女瑤,便始終猜不到小腰妹妹的真實身份。他猜是「二老的女兒」,女瑤笑一下,他以為自己猜對了。
程勿俯下身,與小腰姑娘額抵額。
他輕聲:「小腰妹妹,我本來已經放棄了。我已無指望,只想回程家認罪。可是今晚,和你坐在這裡,我看到星光,看到爛爛星河。我和你坐在水上木板上,看我們不知要飄向何處。而天下的星光,那照亮大片天穹的星。它磅礡,悠哉,俯瞰我們。大自然最原始的姿態,千里之外,與我有關,又似乎與我無關。忽然間,我就覺得不重要了。沒有什麼難題過不去。我看著天上的星,我覺得我還可以繼續撐下去。」
他眼中淚水盈滿,流光璀璨,黑玉生溫。他抵著她,哽咽道:「我還是想習武,想打敗程淮,想風光地回去救春姨。」
「小腰妹妹,在我去羅象門拜師之前,你教我武功吧。」
「從此以後,我們都改了吧。」
「我好好跟你學武,回去打敗程淮;你別再拿自己的命不當命,你可以有個女孩兒樣……你幫我練武,你有什麼困難,我也都幫你。銀星永恆,世上又有什麼過不去的?我們,都改了,好麼?」
「若是沒有人護你短,我來護。好麼?」
女瑤安靜看他。
看他眼圈通紅,看他又開始掉眼淚。程勿真是個小孩子,在紅塵中撞得滿頭包,撞得全身傷。他不停掉眼淚,不停覺得委屈;可同時間,他又在努力向前走。他救她,憐她,擁抱她。他為她覺得難過,為她而哭得哽咽,為她而哀求她多愛自己一點……
這一剎那,群星在上,心中之塵,隨著那天上流動的銀河,向天外遊去。心頭中塵突然一空,澈澈中,明淨中,只看到星夜下掉眼淚的少年。
女瑤的心很硬很硬,硬得她可以在自己身上開刀,只求混進名器大會;她的心卻也很軟很軟,軟到程勿在她面前掉眼淚,她就六神無主,迷茫而心痛。
女瑤幽靜的眼睛看著這個在他面前掉眼淚的少俠。
她面色蒼白,蒼白中透著無情之意。程勿睫毛顫抖,淚水讓視線模糊。兩人抵著額,他專注地等著她的回答。方寸之距,女瑤忽然上前,唇貼上他,碰了他一下。
程勿眸子猛地瞪起,身子如過電,女孩的唇在他唇上輕輕擦過,他顫抖一下,向後傾開身。
程勿:「……!」
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這千秋不朽,這人間熾烈!
女瑤冷靜地看著他,眉目清秀,卻有淩厲之氣如刀般當頭劈下。程勿向後躲開一瞬,兩人對視,程勿張口結舌,才張唇,他面前的小姑娘再次迎上。這一次,她伸手抓住他肩,阻止他再躲避。她的唇重新貼上他的唇,這一次,不是輕輕一碰,她張口,含住他的唇瓣。
程勿:「……!!」
女瑤手向下一推,她一下子將程勿推倒。他的長髮散在水上,愕然震驚中,臉被女孩捧住。頭頂星光流轉,身上的少女捧著他臉,唇貼著唇,撬開他的齒,纏綿無比地親吻他。
電流在體內躥,血液向上湧。
六神無主,背脊發麻。
吻得用力,吻得熱情。她不管不顧之勢,她趴在他身上之勢,她與他唇齒相纏之勢,讓人顫抖哆嗦。那熱情滾滾,那兇悍不可擋,她親著他,扣住他手腕。她俯下,再俯下。清涼面孔緊貼,女子與少年的唇齒觸撞,難解難分。
向下、向下,不斷地向下——
轟雷電鳴,洪水滾蕩,火山噴發……
群星之下,萬象之巔。須臾萬象,千秋不朽。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0:37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三十五章
街市上叫賣聲不絕,小販、賣花女、行人,各類聲音混在一起,賣胭脂、賣茶葉、賣綢緞;所有人在你耳邊大嚷,聲音時遠時近,人間百態。城中熱鬧,從東向西,基本要一路被人擠著走。路中央的馬車中,誰家小婦回門,掀開簾子,悄悄打量一下市坊之向,被行人無意撞到,當即羞得立刻放下了簾子。馬車悠悠走過,香車寶馬,惹路邊人津津樂道。
這條路走到盡頭,左拐入一個巷子,巷子非大路筆直,乃曲折似河。巷口第二家店,當是一家成衣鋪。成衣鋪新開,雖對著熱鬧街市,然往來客人並不多。此時鋪子卻開了門,老闆娘迎來了年少的客人。
從清晨時分起,日頭越升越正,照入店鋪的陽光也越來越多。因店鋪客人稀少,老闆娘特意許可兩人在鋪中自便。此時,老闆娘伏在櫃檯上托腮,見少女端端正正坐在木凳上,少俠程勿立在她身後。少年一手撫女孩兒的耳珠,另一手拿著珍珠。他垂目,小心翼翼地幫女孩完成「穿耳洞」這件神聖大事。
從沃水逃生已過三日,女瑤給斬教高層們通知了最新情況。第一時間,她沒有抓住滄浪派兩艘船失事這件事做文章,或者找機會重新想辦法滲入名器大會;而是和程少俠一起養傷時,女瑤突發奇想,決定讓自己過得鮮活點兒,有點兒女孩樣子。
江湖的傳說,斬教的教主,魔門統領,女瑤,她是不會任何女兒家該會的事務的。活到現在,女瑤沒有點過胭脂,沒有嘗過口脂;她素面朝天,從來沒有畫過眉,戴過漂亮的首飾髮簪;她撩起長髮,耳上乾淨圓潤,也沒有耳洞。女瑤跟著程勿玩,她少有的女孩心被推著往前走,竟有了紮耳洞的想法。
此時的女瑤乖乖地坐在凳上,不用騙程勿太厲害後,她從錢莊取了錢,先給兩人換了行頭,買了療傷藥。脖頸上琵琶骨上的鐵鍊被取出,之後奄奄一息很久;女瑤經過大傷小傷無數,兼一身功法雖後患無窮卻強盛無比,她很快重新爬了起來;程少俠則到底年少,恢復能力強大,養上幾天,就能下地了。
這會兒待在成衣鋪中,女瑤身上的黑衫俠女衣容未換。領口防得嚴,擋住她鎖骨處的兩個血窟窿。她手安靜地放在膝上,撩起長髮,將耳朵交到程勿手中。她這般放心而淡定,身後的程少俠摸著她的耳珠,手卻在發抖。
程勿發著抖:「聽說很疼,你忍著點兒。」
坐在陽光下,陽光微刺眼,女瑤面容恬靜。她睫毛揚一下,如蝶翼展翅:「嗯。」
程勿不放心:「其實這個不是一擊必中,你難受得厲害的話喊我,我就不動了。」
女瑤:「嗯!」
程勿:「小腰妹妹,我要動手了……疼、疼麼?」
女瑤面無表情:「……不疼。」
他只是拿珍珠在磨她的耳朵而已,她連琵琶骨都穿過了,區區一個紮耳洞,怎麼會痛?
女瑤沒有一顆溫柔到能體會少俠柔軟心思的細膩心腸,她的心如被繭磨過似的,大而化之,粗糙無比。程少俠說來說去,她只覺得程少俠好囉嗦。
程勿望著女孩烏黑髮頂半天,輕輕歎了口氣,住嘴不說話了。他手中的珍珠被他手溫磨得溫暖無比,他聽從老闆娘的建議,將米粒一般大小的珠子在女孩耳上不停地磨。平常人想用珍珠將耳朵磨得足夠薄,需要時間;對於身懷無尚內功的程勿少俠來說,並不是那般難。
他只是垂眼皮,望著女孩被他摸得通紅的耳珠,他開始發怔。女瑤雖然脂粉不施,平時她也不打扮,但她真的是個女孩子,還是個容貌鮮妍的,看上去年齡甚小的小姑娘。她的臉天生生得嫩,巴掌大,膚色雪白,眉目清秀。斬教第一美人的名頭是斬教聖女白落櫻的,但看在程勿眼中卻頗不服氣——小腰妹妹只是不打扮,她打扮起來也會很漂亮!
女孩的耳珠瑩潤,觸感嫩滑,像是罩著一層柔色。陽光打在他手上,程勿連她耳上的細微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手中的女孩耳珠籠著暖暖的溫和陽光,柔白如玉,定住程勿的目光。程勿喉結滾了滾,忽覺得有些口乾舌燥。
這種口乾舌燥讓他走神,讓他想到沃水那一晚。星光滿地,沃水無邊,他被傷勢比他重很多的女孩壓著親吻。那種不容置疑的、強勢的態度,口腔的觸感,熱烈追逐強迫的態度……他一下子想到了女瑤!
斬教教主女瑤!
女瑤那般強吻過他,是埋在程勿心中最大的羞恥。他羞恥十分,拒絕承認,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然而小腰妹妹親他的感覺……程勿他一下子就把小腰妹妹推開了!
把她推到落了水,他還辛苦下去將昏迷的小姑娘重新撈了上來。
然而那日留給他的慘重陰影……讓程勿惶惶到現在!
他觀察醒來後,小腰妹妹還是很柔弱,對他如常,好像壓根不記得那晚的事;程勿糾結半天,他既想起了自己當初說要負責把小腰妹妹嚇得不敢理他的事,又想到了那個親吻的熟悉感覺……他要如何問?那天在落雁山殿中被女瑤強吻的事,他心中最恥辱的秘密,他要怎麼問?
眼下看到女孩的耳珠,程勿心頭燥熱,卻抑制不住對那晚親吻的糾結猜測……
「好啦少俠,已經夠薄了,可以用針紮啦。」
旁邊的燭臺上,老闆娘已經拿火燒針燒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會兒才喊話,程勿猛地回神。老闆娘笑眯眯地窩在櫃檯後,看那少俠接過了被燒得通紅的針,和棉布。程勿屏息,又小聲跟女瑤交代了一兩句,女瑤回應的「嗯」很敷衍,很不耐煩。他二人看著年少多俏,落在老闆娘眼中,不外是一對小情人。
少俠那般小心,也是珍重自己的小情兒。
偏那少女覺他煩,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程勿吞口水:「小腰妹妹,那我紮了……」
女瑤:「紮紮紮!」
程勿一咬牙,手中針用力,用最快的速度向女孩微薄的耳珠紮去。他行動極快,手勢穩當;女瑤又是極能忍耐的,程勿一針下去,她只覺得如被蚊子咬了般,和她身上其他的傷比起來,一點兒也不痛。
女瑤拍手站起,滿足十分:「好了是吧?那我們走吧。」
程勿:「……」
程勿悵然若失,他看著小腰妹妹淡定的模樣,頗不是滋味。她眉目清秀,神色如常,襯得他的患得患失忒得可笑。老闆娘起身,吩咐兩人紮耳洞後如何保養之後事。待女瑤拍拍手要出門時,老闆娘望著小姑娘不在意的模樣,忽而笑:「小妹妹紮了耳洞,說不得要染丹蔲、塗口脂、戴首飾,一應在姊姊這裡置辦了怎麼樣?」
「噯?」女瑤回了頭。
程勿坐立不安地等在外頭,老闆娘噙著笑把女瑤帶入了內室。接下來是整整兩個時辰的等候,日頭極盛,從早晨到了正午,那兩人還沒出來。程勿坐在店中,閉著眼默默運行女瑤教他的功法。他還有些地方沒琢磨清楚,又不好意思問女瑤,只好自己瞎研究。
女瑤則如木偶般被老闆娘打扮。她從來沒接觸過這些女孩兒家的事務,當清涼的丹蔻用棉布包著她十指,她分外新奇。當老闆娘拿出亮燦燦的臂釧給她試,女瑤瞪大了眼睛;當老闆娘拿出繃直的繩子給她絞面,女瑤目瞪口呆;當老闆娘望著她的耳洞感歎「可惜傷沒好不然就能戴漂亮耳璫」,女瑤立刻道「沒關係我恢復能力強我能立刻戴耳璫」……
老闆娘捧著她的臉:「小姑娘打扮好看些,出門後,讓你小情兒大吃一驚。他定不認得你了。」
女瑤想到了自己正被四大門派通緝,心微動:「莫非這樣還有易容的功效?那倒值得多花時間。」
老闆娘:……
風馬牛不相及。老闆娘不知女瑤想的「易容」是什麼樣子,但她心中下定決心,要將女瑤打扮得亮人眼球。
日頭西移,門口人來人往,程勿在外面喊:「小腰妹妹,好了沒?!」
老闆娘代答:「沒有呀!少俠你去外面轉轉吧,晚上再回來也成!」
外頭的程勿:……晚上再回來?不就是打扮一下麼,為什麼要這麼久?
肚子很餓的程勿沒辦法,他只好出門買了點吃的。回來時程少俠還給小腰妹妹也帶了餅子,但是他的小腰妹妹這時正忙著「改頭換面」,根本沒工夫吃飯。餓著肚子的女瑤忍著,想再堅持堅持;程少俠在外頭轉了半天,趴在桌上打了會兒盹,醒來後,再次無聊地、認命地坐起,用練功來打發時間。
黃昏之時,程勿端坐店中,他內觀體內周天氣流運行,耐心地加以引導。程少俠練武天賦好,他自己琢磨,都能看出不少問題。體內氣流運行越來越暢快,足夠投入之際,程勿忽聞一聲輕笑:「好了小兄弟,睜開眼吧,我把你小情兒領出來了。」
程勿睜開眼,他還沉浸在武學進步的欣喜中,漫不經心地睜開眼,漫不經心地往聲音來源處看去。
這一眼之下,萬眼已過。程勿眼神驟縮——
俏盈盈的女孩被老闆娘從後領出。她換下了常年的暗色調武袍行頭,在老闆娘的指點下,選了一身碧綠為主調的少女衣衫。一身白色和綠色相搭,腰肢纖細,雪白長帶隨她走動飄飄然,垂至腳踝。她裙裾上點著荷葉,荷花,款款而開,清新無比。
烏濃長髮也不再是一根長簪束到尾,而是被人耐心地梳了髮,挽了髻。一半長髮挽著,一半散在肩上。髮上飾物晶瑩點點,紮了許多細細一綹的小辮,同樣是用色澤清麗的頭繩。
她眉眼如畫,被細細勾勒;紅唇嫣然,如花之嬌妍;伸出纖纖十指,紅豔明媚;耳下居然已戴上了明月璫,潔白環狀的墜子掛在她頰畔,輕輕晃動,便像是鉤子一樣,一下一下,勾著程勿的心。
她笑意淺淺,立在殘留的日光中。她只照面一笑,程勿身子半邊酥,半邊僵。她的美麗如刀般橫空劈來,不給他反應時間。他大腦空白,只這一看,全身血液滾燙,從他皮膚下汩汩燒起。他被燙得發抖,被燙得面紅耳赤,被燙得血液不聽他話,猝然一熱。他小腹一縮,血液逆流,向下方不可名狀的地方流去……
那酥麻刺意,讓程少俠冷不丁渾身抖一下。
他駭然:糟糕!
面對面的親吻,楚館中不由自控的狼性,金使的調笑和開解,還有她在星光銀河下撲他……程勿慘叫一聲「啊」,突然掉頭,轉身飛快地往店外跑去。他克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反應,他心跳砰砰然,他下處漲得厲害,他一定會出醜——程勿奪門而逃。
身後的女瑤和老闆娘:「……」
二人目瞪口呆。
女瑤摸上自己的臉,生氣無比:「我就這般可怕麼?他怎麼像看到了洪水猛獸一樣?」
老闆娘也沒想通,程勿那出其不意的反應,讓她還以為自己手藝出了問題。端詳女孩的臉蛋和衣裝,老闆娘很納悶:「多好看呀……他跑什麼?」
女瑤板起了臉,冷哼了一聲。
程勿的反應氣得她牙癢,她平生第一次打扮給人看,心中難道沒有半點期待麼?她也是女的哇,她也有美貌啊。程勿像什麼話!女瑤氣哼哼地拿過鏡子端詳,雖然她看著自己的美麗有點不自在,但她回憶下,別家姑娘不也是這麼嗎?她一定沒問題!
有問題的定是程勿!
程勿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孩子,他這次,一定又是哪裡不懂了,才做出這般如見洪水猛獸的樣子!
拋給了老闆娘一錠銀子,感謝對方一天的消磨,女瑤便抬步,向程勿出逃的方向追了出去。她身上傷勢重,也不值得用武功去追人。女瑤靠著牆慢慢磨著走,陽光灑金後,慢慢落下了地平線。人間萬家,燈火漸次點亮。官府不宵禁,夜市生活開始。
一個巷子角落,一棵槐樹下,女瑤找到了蹲在樹下抱著膝蓋、臉通紅、發著呆的程勿。這麼段時間,程勿居然已經換了身衣服。坐在牆根下,少年眼眸濕潤,睫毛沾水霧,眼圈通紅。他把自己抱成一團,望著虛空的地方,不知又在想什麼。
看他那濕漉漉的通紅的眼角……女瑤嘴輕輕一抽:這該不是又在沒人的時候哭了吧?
她有醜到那個地步,把人醜哭麼?
女瑤一看,快被程勿氣死了!
她一掌拍在牆上,內功沒控制住,整面牆顫抖,裂縫爬滿強,搖搖欲倒。整面牆開始晃,晃得程勿從自己的遐想中回過了神。他猛抬頭,看到了滿臉怒火的女瑤。程勿心虛無比,第一時間就飛快地撇開視線。
落在女瑤眼中,自是他再次覺得她醜,不忍直視。
女瑤渾身哆嗦:「……」
她熱血上湧,恨不得把程勿扯到跟前,把這個「誠實反應」的少俠掐死才好!
女瑤吸口氣:我要忍,不能發火。程勿是練武的好苗子,我功法有缺,既然功法補不齊,只能找人幫我來推演功法。程勿就是這樣的好苗子,我不能因為生氣而把人一掌拍死。
半晌,她擠出一絲笑:「小哥哥,今天有照我說的練武麼?」
程勿垂著頭,胡亂應:「有、有的。」
女瑤:「天黑了,咱們快回去吧,我看看你的成果什麼樣。」
程勿登時站起,沒有鬧脾氣。他走到了女瑤身邊,女瑤看他,他目光與她對視了一下,立刻扭頭躲開了。程勿僵著肩,趕緊往前走。女瑤狠狠地在背後剜他一眼,手指癢了半天,還是忍耐著跟上去。
等練武時再折磨得他鬼哭狼嚎!
他們一路往住的客棧走去,程勿全程心不在焉,眼觀鼻鼻觀心,如木頭人一樣,恐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去哪裡。女瑤氣了一會兒後,想小孩子都這樣,我身為一個年長姊姊,我要寬容。她不跟程勿計較後,想到自己也想體察下民情,好好做做正常的女孩子。
女瑤放慢了腳步,他們走在夜市中,她當即左顧右盼,好奇地開始看兩邊好玩的。
程勿走了一會兒發現人沒有跟上,他轉頭,看小腰妹妹埋頭入了人群。程勿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只好紅著臉重新走回去。夜市熱鬧,擺攤的,唱賣的,耍雜的,讓人目不暇接。女瑤放寬心後,覺這一切都甚為有趣。
她擠在人群中,如尋常小姑娘般仰頭,讚歎般地打量好玩的東西。
她身形嬌小玲瓏,行動又靈動,她擠入人群擠得快,程勿叫苦連連,在後面一個勁追她「小腰妹妹,小腰妹妹等等我。」
燈火照在女孩臉上,絢麗的顏色如水一樣在她面上浮動。女瑤看著年少多嬌,今日又打扮得這般明豔動人。她一路走在人群中,吸引無數男人的視線追著她。這樣的視線分外新奇:以往女瑤戴面具時,被男人恐懼而崇拜的眼神看;她不戴面具後,被男人用看「小妹妹」的眼神看。被人用看「美麗女人」的眼神看,還是第一次。
女瑤唇角含笑,眼波如水,掃過周圍。有的男人躲過她的眼睛,有的則還在火辣辣地盯著她。注意到漂亮小姑娘不躲眼神,還含羞帶怯地回望,男人心一動,努力擠過來,搓著手:「小妹妹,嘿嘿,一個人出來逛街啊?」
女瑤眨眨眼睛:「不是哇,我還有……」她回頭一看,長街十里,程少俠早不知道被人擠到哪裡去了。
男人心頭大喜,擠得離她更近:「小妹妹莫非迷了路?你家在何處?哥哥送你回家?」
男人的眼神火熱滾燙,又以龐大身材擠開她身邊的路人,霸佔她身邊的唯一位置。虛榮心得到滿足,女瑤手指點著下巴,若有所思。
遙遙的,程勿混在人群中,人擠著人,他根本擠不出去。程勿被擠得滿頭大汗,又滿心悲憤:「小腰妹妹!小腰妹妹!」
為什麼小腰妹妹不等他!她個子小,走起來還快,嬌小的身子在人中一閃就沒了;他個子高瘦,再瘦卻也是男的,他在人群裡怎麼也出不去,怎麼也找不到女瑤在哪裡。程勿滿心慌亂,急得不行,他頭上全是汗,眼睛看得眼花……
突然之間,程勿看到前方不遠處,小腰妹妹亭亭玉立,站在那邊。她旁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男人將她整個人罩在燈火下。男人似在和她說什麼,她仰著臉,癡癡而望。男人嘿嘿一笑,手搭在了她肩上;女瑤垂眸瞥了一眼,也沒推開。
程勿:「……」
晴天霹靂!
他怔怔地看著那個男人的肩落在女瑤肩頭!
她不躲!
一時間,四下空茫,萬籟闃寂。滿腔熊熊火意,滿腔克制不住的妒意。隔著這麼遠,程勿被那火氣沖得眼前發黑,陣陣火星。他臉色變得慘白,他盯著那放在女孩肩上的手,一股濃烈的厭惡感讓他刺意轟上臉。他大吼出聲:「小腰!」
用上內功,少俠聲音震盪,響徹整片天地。
而這沒完。程勿躍身向高處跳起,他躍到了旁邊屋舍帳篷上,腳下輕輕一踩,身形如電,向那個方向奔去。失去理智後,程少俠的眼睛赤紅,他渾身發著顫,他顫聲:「小腰妹妹!」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0:51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三十六章
夜市火光明暗不定,市集中人並不少。一個小老頭,身後跟著他的二男一女三個徒弟,正一臉苦悶地在人群裡擠得滿頭大汗。小老頭弓著背,正對徒弟三人發脾氣:「我不管!讓你們救人,你們還把我的乖徒兒跟丟了!你們天天跟丟我的乖徒兒!」
小老頭神智時常不清,他到處亂逛想收徒弟,別人都以為他是瘋子,避之唯恐不及。這些年,走走散散,他身邊跟著的,就是三個徒兒。
大徒弟即是他們中唯一的青年女子,身材高挑容顏中上,名喚陶華。師父喋喋不休地抱怨一路,陶華當即反唇相譏:「你到處找徒兒讓我們丟人,我們說什麼了嗎?看到年輕小孩子就想收人家為徒,人家根本沒答應你呢。」
小老頭扭頭怒:「你!」
他的二徒弟,那個性格溫和得有些軟弱的男徒弟拉了拉師父袖子,勸道:「我和師姊、師弟也去救人了啊。正是跟師父說,滄浪派那兩艘船爆了,我們沒敢上前,自然就跟丟了那位少俠……當時大火燒成那樣,說不得那位少俠已經沒了。」
小老頭:「都怪你們不過去幫忙!」
陶華橫眉高跳,怒得非常有道理:「您老人家省省吧。我們過去幫忙,就該得罪滄浪派了!您還嫌招的人不夠多啊,這兩天滄浪派到處火氣沖天,要找人算帳,我們有病才往跟前湊啊?」
「而且您武功是有多高啊?能掀翻整個滄浪派麼?你能麼,你能麼?我們跟你東奔西跑,你能庇護得誰啊?趁早不要誤人子弟了。」
小老頭氣得不行,手指哆哆嗦嗦指他這個女弟子。他倏地袖子捂臉,老淚縱橫:「我怎麼這麼命苦,收了你做徒弟……嗚嗚嗚,我的乖徒兒……」
二徒弟喻辰尷尬地勸:「師父,別難過了。師姊,別生氣了。這都是命……」
旁邊有人插話:「師父,師父!」
小老頭哭得正傷心,被自己胖乎乎的三徒弟一拽,拽得差點趔趄摔倒。他的三徒兒名叫張寶,耳圓腰肥,確實是個「寶」,完全沒發現師父正在哭。四人被人擠在橋頭,張寶伸著胖乎乎的手指一個方向:「師父你們看!」
其他三人一起扭頭,已聽到空氣中氣流的加速。他們凜然看去,見下方鬧市中,人頭攢動,燈火如龍光華滿目,一個身法不錯的少俠淩空而出,一腳踩在了高處的帳篷、旗幟上,間或在人肩上、發頂輕微借力。他奔走迅捷,借輕功奔向一個方向。
他大吼出聲:「小腰!」
這一聲中氣十足、卻滿含怒意的吼聲,讓整條街的人都聽到了,都抬頭、扭頭去看。
少俠面孔在燈火中半邊明清,半邊幽暗。他的側臉被打上一層朦朧金色,容顏秀麗,眉宇間有段冷毅之氣。他快速地奔向一個方向,下方抬頭張望的美娘子中,已有不少人紅了臉,竊竊私語:「好生俊俏的小公子!」
師徒四人頓時激動無比:「少俠!」
小老頭揮手臂,趴在橋頭就想往下跳:「徒兒,徒兒,我的徒兒!」
徒弟們齊齊攔腰抱住,把他跳河的舉動攔下來。四個人又吵又罵,急於在擁擠的人群中往那個方向揮手——原來那毀了滄浪派兩艘船的少俠,居然沒死!命真大!
而程勿又哪裡聽得見別的聲音,注意到別的人!
他火氣沖天,目光直直盯著一個地方,就看到搭在小腰妹妹肩上的那隻手。他大吼出聲,不光街上人都抬頭看,小腰妹妹也抬了頭,那個陌生男人也震驚地抬了頭。程勿行奔如影,一聲吼之後,一個呼吸便躥到了兩人身前,重新擠入了人中。
女瑤挑起眉,看程少俠氣呼呼地走過來,「啪」的一下,把那個男人搭姑娘肩頭的手拍了下去。拍下去後,程勿心中好受點。他一下子把女瑤拉到自己身後,瞪眼看那陌生男人。
陌生男人捂著自己被一拍即紅的手,懵懵的:「……」
程勿盯著他,眼神如看登徒子:「我知道你!調戲良家婦女!話本裡就這麼寫的!」
陌生男人:「……」
周圍看客:「……」
女瑤扭過臉,在程勿背後,縮著肩膀顫抖不已,終是忍不住,噗的發出一聲笑,她趕緊捂住嘴。周圍看客不知作何表情,那陌生男人的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紅,誠然他確實存了這個意思,但是光天化日,他又能做什麼?程少俠理直氣壯、斬釘截鐵的一句「調戲良家婦女」,讓他在眾目睽睽下,困窘不已。
陌生男人漲紅著臉,看這少俠如此無知又無畏,心裡火冒出。他維持自己的尊嚴:「滾!你懂個屁!我只是跟這個小妹妹聊聊天,說說話。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大吼大叫的幹什麼?掃人興!」
程勿確實對社會上的事一知半解。他心中火意不減,卻也不知這人說的是不是真的。他立刻回頭看自己身後的女瑤,用眼神詢問她的意見。女瑤正記恨他對她盛裝後的態度,看那陌生男人目光火辣地盯著自己,女瑤偏偏跟程勿作對:「對啊,小哥哥,你真掃人興。我跟這位哥哥只是說說話,又沒做什麼。你這樣,讓人家多難看?」
程勿:手都碰到她肩了,還叫「沒做什麼」?
他眸子漆黑,用一種傷心的眼神看女瑤。他似斥責,似震驚,怪她竟然不站在他這邊。他心中有被背叛的感覺,一下子空蕩蕩的。少年眼中那種搖而不落的難過、憤怒,讓女瑤心裡一頓,略微心軟。女瑤眼神閃一下,低頭想他這什麼態度!
程勿已重新看向那陌生男人,沉聲道:「原來你們只是聊天而已。」
陌生男人舒口氣:「對啊。」
身後小腰妹妹不支持自己,程勿很難過,他忍氣吞聲:「那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你們繼續聊吧。」
陌生男人:「……」
深吸口氣,努力無視這個礙眼的少年,陌生男人看向女瑤:「我還送你回去麼?」
程勿搶話:「不用,我和小腰一起回去。」
陌生男人一頓,他再接再厲,腳下轉,躲開程勿視線,轉到女瑤對面:「那咱們還賞春香樓的花麼?吃明耀閣的大蟹麼?觀沃水橋下的景麼?」
程勿跟著他轉,任陌生男人怎麼動,他都穩穩地繼續擋住對方視線:「不看不吃不觀!人這麼多,小腰妹妹累了,要休息。」
陌生男人:「……」
他陰森森地抬目,與這立如松柏、巍峨浩浩的少俠對上目。陌生男人忍不住了:「小妹妹,這人和你什麼關係啊,怎這麼多管閒事,總替你說話?」
站在程勿身後、只露出一個頭向外探的女瑤依然是還沒開口,程勿已經搶著大聲回答:「我以後是要娶小腰妹妹的!」
一時間,四周鴉片無聲。
所有人用奇異眼神看著程勿少俠,然後「呿」一聲,人群散開,小聲嘀咕「他怎麼不早說」「無聊」。那陌生男人眼神也變得很古怪,沒想到看到一個漂亮的小妹妹,糾結這麼半天,原來已經有主兒了。女瑤則也瞪大眼,沒料到程勿會這麼說。
躲在人後的女瑤心神動搖,被程勿抓住的手腕一僵。女瑤心中排斥與人感情糾葛不清,她當即要向後躲:這破小孩,又開始了!誰要嫁他!
陌生男人啐一口,覺得分外無趣,他張口結舌半天,終是手指著這兩個人,不知道他們這算不算消遣自己。陌生男人臉露凶相,當即上前,想要擒拿女瑤肩頭。那少俠立刻跟上,抬手擋住男人的手臂。兩人手臂一格一擋,一頓之下,二人再次動手。夜火流轉,身法穩重,男人轉幾次,都穩穩被程勿擋住。
男人「咦」了一聲,再一次被程勿推出去後,他嘿笑一聲:「原來是練家子。」
程勿冷眼看著他,擋在他面前。少俠感受到這個男人武功不弱,但程少俠自從離開家後,他其實已經跟這個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好幾位高手都動手了好幾次。家學淵博,很多時候程少俠的磅礡內功都能輕鬆應付別人的招數;眼界開闊,程少俠覺得這個男人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不斷被高手打磨,程少俠覺得自己是能打過這個陌生男人的!
陌生男人卻一旦發現程勿武功還行後,就不跟他打了。陌生男人調笑程勿:「你那小情兒都走沒影了,你還纏著我幹什麼?」
程勿一驚,他與這個男人打鬥,心神全在這裡;男人一說,他才發現旁邊已經沒有了女瑤的身影。程勿立刻丟下男人,四處張望。他心中不寧,想自己莫非說話得罪女瑤了?程少俠目力不錯,他在人群中找到了那個遙遙走遠的小姑娘背影。程勿追過去:「小腰妹妹!等我!」
程勿心中自是委屈,又是不甘,又是生氣,再有嫉妒,還有點兒道不清說不明的了然。
漫漫人生長河,他總是跟在女瑤背後追她,追她的身影,跟她的腳步,望她回過頭來。話本裡告訴他的男女相處之道,在女瑤這裡全不管用;話本裡說親了她就要娶她,但是女瑤最煩他這樣糾纏。
他可以親她,但他不能說「娶」……話本裡的蔣公子和白鳳不是這樣的啊!
程勿紅著眼,追了一路,追到了客棧。女瑤不理他,既是氣他對她盛裝反應錯誤,又是氣他口無遮攔說什麼「娶」。女瑤沉著臉,「砰」的關門,將程少俠關到外頭,不給他解釋機會。程勿在她門外敲了兩下,終是紅著眼圈,悵然若失地走了。
然而女瑤心大,她是最不計較這些小事的。
第二日,程勿趴在自己房中桌上打盹,女瑤已經一旋身飄了進來。小姑娘一手拍在桌上,把昏沉沉熬了一宿的程勿拍醒:「起來!練武要趁早,每天都不能偷懶。日上三竿了,你還睡!」
程勿揉著惺忪睡眼,睜眼就是女孩彎下身來面對他的俏麗面孔。一張明麗小臉照入他眼中,程勿心中如被冰水澆頭,一下子就挺直腰背,驚醒了。他惆悵了一晚上小腰妹妹為什麼那樣,眼下看到他的小腰妹妹——如尋常家女孩兒的打扮,藕色衣裙,束袖口打著小結,盈盈一握的腰間飄帶也是曼曼然飛落。
她不光明眸皓齒,她還認真地梳了髮,畫了眉,塗了口脂。
她漂亮的……和昨天一模一樣!
她一下子就把程勿嚇清醒了。
程勿大腦空白,僵硬地被女瑤拉起來,拽下樓。程勿全程在糾結:難道小腰妹妹以後都打算這麼打扮了?她就要這麼一路美下去了?她、她不考慮改回以前的樣子了麼……他覺得她以前那樣英姿颯爽的樣子,也很好看啊。
她這樣、她這樣……程勿眼神飄忽,時而落到姑娘烏黑的髮上,時而落到她削瘦的肩上,再是她明珠晃動的耳珠、粉白的頰畔桃腮、紅豔水潤的唇瓣……程勿的心頭火辣,他低下頭,只覺兩手交握處,也開始滾燙。
他低頭看她抓著她的皓雪般的手腕,纖細,手骨微凸,指節如蔥玉。就連她的手,都讓他入神,入神又走神。
女瑤一路拽著程勿到客棧後方的小樹林中才停下來,她教他獨門功法,當然不能被外人看到。江湖最忌偷學武功,若是被其他人學了,女瑤也只好殺了那人了。綠林幽幽,不知名的黃色小花鋪在落葉上,林中尚有些潮氣,女瑤分外滿意。
她轉頭,看向那低著頭的少俠。女瑤挑眉,打個響指,喚醒程勿的神智。他迷茫地看她,女瑤心裡想這小孩子怎麼突然這麼呆了。她哼一聲,手腕從他手裡抽出,正要開口,不想程勿本能地伸出手,把她抽出的手腕重新握住。
女瑤:「……」
程勿反應過來他做了什麼後,趕緊放開她的手,往後跳一步,結巴道:「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女瑤心裡一動,眼中略帶笑意。她比程勿年長,看他面紅耳赤,頓時明白他在想什麼了。被異性喜歡總是一件高興的事,女瑤才不會跟程勿計較這個。而且她昨夜回房後,想了一下,程少俠昨天失禮的表現,也不是那麼尋不到源頭。女瑤打算原諒他。
小姑娘抬頭看眼天色,咳嗽一聲:「好,那我們開始……」
程勿:「開始前,我有話想說。小腰妹妹你聽了,不要生氣。」
女瑤揚下巴:「我怎麼會跟小哥哥你生氣呢?說唄。」
程勿:「你……你以後能不要這樣打扮麼?」
女瑤一呆:「……」
然後她的臉刷地黑了。
說她沒有女孩樣的是他,嫌她打扮的也是他。程勿你就算被姊姊我看好,也不能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姊姊的耐性。
女瑤臉沉下,不知為何,明明她長得那般嬌小玲瓏,可她臉一沉,程勿心裡一咯噔,竟有點兒怕這人。隨著跟他在一起時間久了,女瑤對自身性格掩飾的次數少了,程少俠越來越多地發現小腰妹妹兇悍的那一面。眼下看小腰妹妹不高興,程勿一驚,連忙道:「我開始練武了!我開始了!」
程少俠很機靈,他挑起一根竹竿當武器,練習女瑤昨日教他的招數。女瑤心中最看重武學,自然被他吸引住視線。且少年拿著竹竿,身形翩若驚鴻,實在是養眼無比。在外貌好看的基礎上,程少俠學的也不錯。
女瑤躍入場中,橫奪一竹竿,口上吟道:「這段招數呢,教的是對敵、殺人。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當有一段淩厲風骨在其中。小哥哥,別的可以缺,招式裡真正要有的可不能缺。你看這招……」
她忽而停下來不說了,一雙黑眸只盯著程勿看。因為女瑤受了幾次大傷,她身上傷痕累累,所以雖然她可以武功高,但她都不想使出武功。她寧願當一個弱女子,好好把自己體內今年一直沒埋下去的隱患消磨掉,恢復她的巔峰狀態。此時程勿學武,女瑤也只是拿著一根竹竿在旁邊擺花架子教他。
她手上無力,招式也懶懶散散不著力。若是外人看,當覺得這般花架子,根本不可能傷人,憑什麼說這是殺人的招數?女瑤心裡發愁,想怎麼在不使出武功的情況下告訴程勿應該是怎麼樣的。誰料她根本沒說幾句話,就在旁邊擺個樣子,程勿自己在一邊跟著她學。學著學著,他招式就變了。
他皺著眉,說:「這個不對呀……」
女瑤軟綿綿無力的招式,落在他眼中當然覺得不對。他沉目,拿著手中竹竿演示,挑、砍、橫。他來回幾下,開始慢,然後逐漸加快,招式間的滯澀越來越少。到後來,他已經很流暢地把一招運下來了。程勿這才滿意笑:「應該是這樣的!」
女瑤:「……」
她在一邊,已經滿心震撼:什麼叫「武學奇才」?這便是啊。她什麼還沒教呢,剛起個頭呢,程小勿已經舉一反三,把她沒說清楚的給自己想明白了。他覺得不對勁的地方,自然是女瑤沒來得及說的。程勿居然不問她,就自己開始瞎琢磨……而且還琢磨對了。
難怪他說自己不懂武,實際上跟幾個高手打過後,並沒有那種被碾壓的弱。
程勿回頭,看到女瑤望著他微微笑。
她笑得他臉紅。
女瑤眼睛明亮地看著他笑:「厲害。真是個天才,撞到我手中。」
程勿挑眉,目中也噙了笑。他笑得略微自得,因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很厲害。他只是從來沒得到過指導,從來沒被人誇過。女瑤深情地望著他說這樣的話,程勿心中吃了蜜般,開心地只想表現出更厲害的樣子給女瑤看。
程勿:「小腰妹妹……」
倏而!
他的小腰妹妹從旁闖入,在他裝模作樣耍竹竿時,突然從後撲上,抱住他後背,伏到了他肩上。女孩胸前玲瓏的部位從後緊貼,夏衫如此單薄,程勿的招式頓時亂了。他心裡慌亂,膝蓋發軟,「噗通」一下跪到了地上,啃了一嘴泥。
程勿大怒:「你幹什麼?!」
女瑤抱著他肩,不明白他在幹什麼:「教你武功啊。你突然腿軟什麼?」
不解風情的女瑤抬下巴,冷冰冰道:「我教你更厲害的與敵近攻的招式。你別腿軟,站起來,重新來!」
程勿心裡有苦說不出,他心臟砰砰跳,後背僵硬無比,完全能感覺到她的圓潤。軟綿綿的,像隻跳動的兔子一樣趴在他後背上。他失神失得六神無主,女瑤抬手就在他頸上一敲:「氣息這麼亂怎麼回事?程勿,專心,不許分神!」
程勿自是惱怒難言:我也不想分神!
他發著抖把竹竿拿起來,堅強地爬起。滿身泥土,背上銷魂,程勿額上滲汗。他既害怕她這麼貼著他,又喜悅她這麼貼著,還滿腔不捨。他神智昏昏,拿起竹竿舞兩下,腦子裡全是後背的……「哎喲!」程勿一聲慘叫,女瑤從後一腳踹中他膝蓋,把他踹得跌倒。
女瑤:「專心!」
女瑤點他身上各大處,在他腿上一點,他趴在地;少俠怒而躍起,往後抓小姑娘,脖頸又被敲;他抓住了她的手腕想把她甩下來,她在他腰間忽然一點,他腰上一酸再次爬下啃了一嘴泥,還被女瑤嘲笑:「腰腹無力!沒有過女人吧!你能滿足女人麼?」
程勿氣得捶地:「你!」
女瑤:「站起來,下盤無力!你給我好好紮馬步!」
程勿本覺一個小姑娘而已,不就是伏在他背上了,他一定能把她拽下來。但他和女瑤鬥智鬥勇,小姑娘就像長在他背上一樣,他竟是怎麼都攔不下她。程勿這才知道他的小腰妹妹真的是很厲害的,他咬著牙不肯在她面前丟臉,使勁手段反抗她。
兩人在林中攪得綠葉紛飛,樹木幾撞。
再一次輸在女瑤手中,程勿趴在地上,背上坐著小姑娘。程勿氣喘吁吁,臉因氣血大量運轉而赤紅。他鼻尖也滿是汗,頸、肩、腰、腿,各大部位,均是酸痛無比。他無力站起,連連擺手:「我不行了,別讓我起來了……」
女瑤笑眯眯,低頭抱著他頸,在他耳上一貼:「男人怎麼能說『不行』?這話你可不要隨便說哦。」
他大汗淋淋,她清涼無汗。她緊緊地抱著他頸,香氣撲在他耳上,程勿一陣瑟縮,只覺下面某處又有抬起之勢。他懼怕無比,怕女瑤發現他的齷齪心思,他絞盡腦汁地想辦法轉移話題:「我、我……你不是說我是武學天才麼?你還這麼欺負我。」
女瑤摸一下他滾燙的臉,似笑非笑:「傻子,誰不是武學天才啊?天才也要棍棒教育啊。」
她俯下身,貼著程勿耳朵:「喂,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唄?」
程勿悶悶哼了一聲,他肩膀輕輕顫抖,將頭埋入髮間。渾身是汗,他拼勁全力抵抗他後背上的誘惑。他怕她這樣,可他又甘之如飴。她唇貼著他的耳,他心中抖如篩子,浮想翩翩。少俠閉著眼,睫毛顫抖,拳頭用力握住。他又難受,又舒服。他白玉面上沾滿了紅霞色,他從喉嚨裡,慵懶地發出一聲「嗯」的疑問。
她莫非、莫非……想通了,莫非要與他表白……
女瑤貼著他耳:「我想……」
程勿心中咚咚跳,心臟快要跳出胸膛。
女瑤:「……收你為徒,你看怎樣?」
程勿:「……」
他一下子呆住。
暴擊襲來,心口驟痛。喘不上氣的當頭,他忽然全身充滿了力氣,猛地跳起,在女瑤沒反應的時候,一把將她掀開。葉屑落到他睫毛上,他眼睛被刺得紅透,淚水盈盈。他狠狠瞪那被他推倒在地的震驚姑娘,程勿大喊:「誰要做你徒弟!」
轉身便跑。
綠林周轉,小徑青苔上,他與後方找來的師徒四人面對面。小老頭激動:「徒兒……」
程勿大罵:「鬼要做你們徒弟!」
一眾人:……吃火藥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1:04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三十七章
程少俠雖然臉很臭,但他是知恩圖報的好少俠。
程勿跑出樹林後隔了一會兒,他冷靜下來後,便重新回來,給懵懵的師徒四人,與他的小腰妹妹互相介紹——
「這幾位是當初幫我在沃水燒船救人的大俠,萍水相逢,互不知姓名,他們就這般樂於助人。江湖上的好人還是很多的!」
「這位,便是我小腰妹妹。」
程勿停頓了一下,看著雙方:「兩邊都是想收我為徒的。」
女瑤聞言一挑眉,打量對面四個人:有人來和她搶程勿?
師徒四人一驚,趕緊打量這個小姑娘:現在的小朋友都這般可笑,三腳貓功夫也出來收徒弟?
程勿哼了一聲,見他們雙方驚疑不住,互相試探,他心裡稍微舒服了點兒。程勿巴不得他們兩方打一架,都追著他收徒弟,他一個都不想要!然雙方都沒把握到程勿的心情,而是虎軀一震,覺得競爭這般激烈,程少俠行情這麼好,己方更要努力,不要被人搶了先才好。
這方面,女瑤有天然優勢——程少俠雖然很生氣,卻毋庸置疑是與她更親的。女瑤拉著程勿神出鬼沒,師徒四人則在發愁。三個徒弟,陶華等人心中明白,說是收徒,但以他們師父這般神智昏昏的狀態,根本教不了徒弟什麼。師父整日叫嚷著說徒弟,但他的三個徒弟,都是大師姊帶二弟子,大師姊和二徒弟一起帶三弟子……這要再收一個徒,必然是三個師兄師姊一起帶小弟子。
值得麼?
不值得。
小老頭看三個徒弟不情不願,他察言觀色,當即開始滾在地上哭:「我要徒兒……我要傳下我一身浩瀚武學,嗚嗚嗚……我就要徒兒……」
大徒弟陶華哼一聲:「浩瀚武學?師父你有這種東西麼?」
小老頭一愣,滾得更厲害了。他趴在桌椅下翻滾,嚎啕大哭,並捶地;像個瘋子似的,讓客棧中其他留在大廳的客人駭然,連忙遠離他。小老頭滾在地上鬧騰,鬍子拉碴,無賴而可憐,三個徒兒連忙去抱師父起來。徒兒們一起看大師姊的臉色,陶華被小老頭抱住大腿哭嚎:「小華兒,為師就要徒弟!就要徒弟!」
「好好好知道了!」大師姊陶華臉若寒霜,被師父抱著大腿哭,她非常不耐煩地應了聲,拍定主意,「師弟們,既然師父這次這麼用力,咱們又總是碰到這位少俠,說不定真的是緣分。試試看吧,看能不能幫師父把這少俠騙回來,給我們當小師弟。」
二徒弟喻辰立刻響應師姊號召,沖寒著臉的陶華憨厚一笑:「就知道師姊會疼師父的。」
這話聽著哪裡怪怪的,讓陶華的臉更黑了。三徒弟,小胖子張寶渾然不覺,微發愁道:「有了小師弟後,師姊師兄你們還會疼我愛我麼?」
三個徒弟雖然在師父的轉磨硬泡下答應幫師父拐了程勿做小徒弟,但冷靜下來,他們也一籌莫展,不知怎麼做才好。說起他們門派,連他們的大師姊陶華都臉一紅。陶華跟著小老頭時間最長,她看上去二十多,但實際年齡,最少也超過三十。年過三十而不婚嫁,二師弟、三師弟私下裡,都討論過大師姊和他們師父是怎麼認識的,認識了多長時間。
陶華自然從不跟他們說這些。
眼下陶華臉紅的是,兩個師弟都是她給師父騙過來當徒弟的。師父經常嚷著要收徒弟,陶華其實被師父纏著,騙人來拜師騙了好多次。但大部分年幼無知的少年被騙進來後,一看他們這個門派如此寒酸,寧可叛師也非要走。這麼多年,就留下老實的二徒弟和三徒弟沒有逃走,跟著她到處找師父,哄師父。
眼下又要幫師父騙新徒弟拜師……陶華紅著臉,乾咳一聲:「也不叫騙啦。師父不管,我也會教小師弟武功的。雖然資源比不上,但光說武功,起碼不比那些四大門派什麼的差。」
把他們小門小戶的功法,和四大門派的相提並論,若是旁人聽到,必將深吸一口氣:好大的口氣!吹牛吹破天了!
但這個寒酸小門派的其他人卻非常認同大師姊的話:「不錯。」
小徒弟張寶拍胸脯:「起碼我們很能打!真有人欺負我們,打不過還能跑!」
他被兩個師姊師兄齊齊扭頭看,小胖子呆呆的,聽兩個人齊齊囑咐他:「打不過就跑這種話,不適合騙人入門的時候說。寶寶閉嘴吧你!」
三人商量一番,決定抓緊時間,先多和程少俠接觸接觸,研究研究程少俠是什麼樣的人。然後他們針對程少俠的性格,對症下藥,再談如何拐騙程少俠入門。如此一番,幾人當即也在客棧住了下來,尋那個機緣。
哄師父去睡,把門從外頭鎖住以防師父半夜突然迷瞪了要逃跑,三人坐在樓下討論得熱火朝天。討論了一堆方案後,三人決定上樓,在程少俠入睡前,把握機會和程少俠聊聊天,好日久生情。
師弟二人跟在大師姊身後,由大師姊掌著一盞油燈,硬擠出一個僵僵的笑,向程勿所在的客房去。此間客棧非常樸素,住的人並不多,甚至樓上,除了程勿和女瑤,就只有他們師徒訂了房。雖然師父不靠譜,但三個徒弟武功都意外的非常不錯。他們掌著燈,腳步踩輕,遠遠的,聽到程勿房中傳來的少年哼聲。
那種虛弱的、舒服的、痛苦的、慵懶的、沙啞的哼聲,從鼻腔傳出,讓三個徒弟齊齊激靈,被麻得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
三人駭然,三更半夜,這是幹什麼?他們聽到那聲音還不絕——
「嗯……唔……」
「不要……不要碰我這裡……」
「輕點、輕點……嗯……」
少俠聲音喑啞,並不高,隔著牆壁其實聽不清,但防不住幾個內力強大的徒弟。三人硬著頭皮走上前,踟躕在門外,想這門到底是敲,還是不敲。他們立在門外,已聽到屋中氣氛十分不對勁,不光有少俠聲音,還有小姑娘偶爾的說話聲。
三人震撼:程勿和那小姑娘,竟是一對兒?
三個都過了二十歲、卻都是童子雞的徒弟們不知所措:這、這,大半夜的,鬧得聲音這麼大……不好吧?
突然間,聽到屋中程勿發出慘叫:「不要這裡——啊啊啊啊痛——你謀殺我啊啊啊啊……」
那叫聲帶哭腔,歇斯底里,淒厲無比,震得整個客棧抖了三抖。樓下靠著櫃檯守夜的小二一個哆嗦,摔了下去。門外聆聽的三個徒弟一凜然,顧不上禮貌,「啪」地推門而入,吼道:「放開程少俠!」
「你做什麼!」
「三更半夜,有無廉恥!就算沒廉恥,也不能欺負人!」
三人視線中,看到一張榻上,帷帳被月牙勾吊起,程勿被壓在床上,他正奮力往外爬,扶著床緣的手背青筋暴突;而他背上,屈膝坐著女瑤。女瑤一手勾著程勿的脖頸,一手拄在他脊背上,將他向後拉出一條弓箭般的弧線。女瑤唇角噙著笑,俯眼看少俠汗水淋淋,被她扯得渾身發抖。
程勿痛苦不堪,大口喘著氣,滿心害怕。小腰妹妹的力氣真是大,她扯得他全身肌肉繃起。程勿長髮散著,烏黑散在肩上、床榻上,他的眼眸含水光,滿面皆是淋漓汗水。濕髮貼著臉,面色白中透紅,手指緊緊扣著床緣,口中發出呻吟。他趴在床上,衣服倒是穿得很全,但這會兒衣衫淩亂,腰帶不是腰帶,半個肩也從衣領裡透了出來。
程勿的樣子如被蹂躪般,羸弱可憐,而蹂躪他的,正是他身上那少女。
三個徒兒:「禽獸!放開程少俠!」
女瑤:「……」
程勿身一僵:「……你們怎麼進來了?」
他反應過來,臉刷地紅了。他立馬跳起要從女瑤身下爬起,但女瑤的膝蓋抵在他腰窩上。他一起來,「哎喲」一聲慘叫,他重新「啪嗒」摔了回去。三個人看他們二人的眼神如看限制畫面一樣,程勿恨得捶床:「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他好歹也是熟讀話本的男人!他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陶華咳嗽一聲,尷尬道:「……自然,自然。在床上,男人被女人壓,還被欺負得痛哭流涕……」她被二師弟的手肘撞了手臂一下,陶華一臉鎮定道,「放心,我們不會說出去的。」
程勿捶床,悲憤道:「真的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他的樣子實在具有欺騙性,皮膚雪白細膩,肢體修長清瘦,容顏秀美如水。這樣的少俠頰畔沾濕髮,汗水淋淋,眸子濕潤,很難不讓人多想。但是程勿非常委屈,容貌是父母生的,他也不想長這樣,一點沒有男子氣概啊。
程勿又羞又氣:「小腰妹妹說我從來沒有習過武,跟別人十幾年、幾十年的經驗追不上。為了彌補差距,她每晚都要幫我拉筋、按壓……我們是清白的。」
徒弟三人:「哦——」
三人交換眼色:小師弟欲蓋彌彰呢。
女瑤「噗嗤」一笑,既然來了客人,程勿又被她折騰得快到極限了,她撩了下髮,施施然地起來,還體貼地對手腳發軟的程少俠說:「你就趴著,別亂動,小心摔了。」
程勿鬱悶地瞪她。
丟人丟得太多,不想再丟人的程勿抓過枕頭,他趴在枕頭上,看小腰妹妹跳下床,關上門,倒了杯水。女瑤客氣地招待了夜間來客,給他們三人送了白開水。三人尷尬落座,女瑤叩了叩桌板後,慎重開了口:「三位想要我小哥哥入門當徒弟,恐怕是不行的。勸你們不要在我小哥哥身上浪費時間了。」
女瑤:「小哥哥的武功,我是要教的。我教他的武功,不能和別的心法共存。我知道小哥哥武學天賦好讓你們動了心,但他是我先遇到的。我不想讓給你們。」
「小妹妹,」二徒弟喻辰笑道,「這你不必擔心,我門派心法和別派不同。我門派功法走的內路,可以和世間大部分心法並存。小妹妹你雖看我們師父糊裡糊塗,但他是真有本事的。」
女瑤哂笑了一下。
程勿背對著她趴在床上動彈不得,女瑤直面三個徒弟,這個時候,她臉上那種冷淡的、睥睨的、不在意的神色,壓著三個徒弟。陶華等三人一愣,想一個小姑娘,這般壓得他們抬不起頭的氣勢是哪裡學來的?魔教弟子都是這樣的?
陶華慎重問:「姑娘,你是魔門妖女,當知道程勿少俠不通俗事。你在他不通俗事時就拐騙他入魔教,是不是不太好?魔教被四大門派聯手打去關外,中原武林以四大門派為尊,你從一開始就把程少俠踢出了正道,有想過程少俠的未來麼?」
程勿在後:「我不入魔教!」
女瑤微笑,看三人:「大義凜然。說的好像你們是四大門派弟子似的。」
三人一起窘然:「……」
女瑤不跟他們多廢話,她看中的人,哪怕嘴裡再嚷著「我不入魔教」,她也不會放過程勿。慢慢磨吧,程勿遲早被她磨成她的徒弟不可。女瑤起身送客,說的很敷衍:「小哥哥以後如何,以後再考慮吧。眼下我們有更重要的事。」
陶華不死心問:「敢問二人有什麼事?我等可以幫忙?」
這也算不上秘密。女瑤笑盈盈:「名器大會,好大的架勢!我和小哥哥想去名器大會上看一看……」
程勿又插嘴:「我想拜入羅象門,聽說他們什麼樣的弟子都收,有教無類。」
想拜入羅象門?女瑤神色不改,當沒聽到這話;那徒弟三人卻目色一暗,想少俠如此想,自然看不上他們小門小派了。二徒弟喻辰和三徒弟張寶都垂下頭,被羅象門的大名羞紅了臉,掩袖打算轉身逃離這尷尬之地。但他們的大師姊紋風不動,還在爭取:「名器大會可不是一般人能進的。你是魔教妖女,更不可能進去名器大會。」
「名器大會往年邀請的門派,都有邀請函。入羅象門,沒有邀請函,你們連那道山門都進不去,」陶華不關心魔教弟子想混入名器大會是想幹什麼,她關心的反而是另一個角度,「你們能弄到邀請函?不太可能吧。」
女瑤目光揚起,定定看著陶華。她目中刀光劍影淩空而起,凝在半空中,俯眼望著下方。
看陶華自傲一笑:「而不瞞兩位,我師門雖然只有四個人,小門小派,卻真的是羅象門的下屬門派。我們有羅象門發出的邀請函……名器大會,我們可去,可不去的。」
女瑤看著她半晌。
慢慢的,女瑤眼中浮起了笑意。她聲音熱情了些,人更向前一步,握住了陶華的手:「敢問貴門派是?」
陶華:「小玉樓。」
女瑤當即誇道:「好是大氣的門派名!風雨來賀,玉樓當起。羅象門收了這樣的下屬門派,真是有眼光。你們雖四人,然觀你們師門的門派名,就知道幾位大俠非等閒之輩,定能將師門傳揚光大。」
陶華鎮定:「過獎,過獎。」
一隻腳已經跨出門檻的兩位師弟:……這誇的是他們麼?
女瑤下一句就道:「其實小哥哥和我沒有師徒名分,小哥哥也說過不想拜我為師。而且魔門嘛,我到底不願意小哥哥跟我吃苦。江湖正道的路,總是好走些……小玉樓想收我小哥哥入門的事,是可以考慮的。」
女瑤紅著臉,害羞道:「只要我們先去了那個名器大會。」
被女孩眼睛眨巴望著,陶華聞弦音而知雅意:「我們有邀請函的。」
女瑤大喜:「姊姊,你人真好!我替我小哥哥謝謝你!」
被他們排除在外的程勿:「……喂!」
他的未來就這麼三言兩語被外人決定了麼?
程勿瞪著女瑤的後背,恨不得瞪出一個大洞。他氣得:……你這個三心二意的女人!
我再不相信你了!
……
名器大會是江湖中的盛事,向來是四年一輪,四大門派換著做主持。恰今年輪到羅象門做主場,而羅象門的大弟子蔣聲,人還未回山,就已經拿到了主持這次大會的首席弟子名額。蔣家拜在羅象門下幾代,連續幾代人,蔣家聲望在羅象門扶持下,大如蓋天。
蔣聲舉辦這次名器大會奔著魔教去,是四大門派默認的。
四大門派默認剷除斬教,然斬教教主生死不知,讓他們多有顧忌。女瑤不出現,四大門派的掌門,如以往約定的那般,仍是不下山。此次名器大會,四大門派掌門都派了長老去,當是給羅象門面子。
自然,因藥宗十幾年前經過大戰後,宗主慘死,門下弟子死亡也多,以致人口凋零。藥宗如今勢弱,雖是四大門派之一,藥宗新一任的年輕女宗主卻從不敢把自己放在和其他三位掌門一樣的高位上。這一次的名器大會,藥宗為保護弟子,選擇的方式仍然是女宗主帶領門下親至羅象門,去參加那所謂的大會。
雲頂山,草木蔥郁,乃是四大門派中真陽派所在的主山。真陽派修身養性,修那君子之風,練那無上法門;門中弟子皆穿白衣,飄飄然往來,立在雲霧中,當如謫仙人般超越凡塵。此日真陽派的弟子卻不像往日那般眼高於頂,而是竊竊討論,只因——
朝劍門的掌門曹雲章來於此,和真陽派的掌門,謝望,下了十日棋。
仍不辨輸贏。
下棋,自然不是一般的下棋。十日不眠仍精力充沛,內功浩大,自然是世間高手。
真陽派的弟子們時不時過來端茶倒水,看一眼對方朝劍門那掌門白鬚飄飄的大師模樣,再看一眼己方掌門玉山巍峨的清俊面容,默默退下。大家搖頭討論:「曹掌門年紀那麼大了,我們掌門哪裡比得起?肯定要輸,哎。」
「別這樣說!我謝掌門哪能輸給那老頭子!」
小輩弟子的討論聲,兩大掌門都聽得分明,不覺莞爾一笑。曹雲章看眼對面青年溫和淡然面孔,似笑非笑:「這次名器大會,謝掌門覺得那女瑤,會出現麼?」
謝望掌門峨冠博帶,面孔似玉。他沉坐的樣子,白雲黑水般,羅羅清疏。
他垂著眼,不言不語,因一弟子過來,將一紙信遞給他。謝望當著曹雲章的面拆了信,掃兩眼。玉白的長指搭在信上,謝望輕笑:「是我弟弟來的信。謝微那小子,已經找到了雁北程家的少主程淮,正領著程淮到處玩樂。」
曹雲章眸色深下,定定看著謝望俊冷清淡如仙人的面孔,不覺想到了謝望那個弟弟。
他想,謝望這般深不可測,我連試他十日,他都不提斬教之事,不對落雁山上事發表意見。讓這位什麼也不說的謝望掌門唯一動容的,大約只有謝掌門的弟弟,謝微了吧?
雁北程家?
曹雲章撥著手中黑白子:又是十來年了……風雨要來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1:19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三十八章
空山松子落,蟬聲間或響起,時有一陣清風徐徐從天上飛過。日暮垂垂,青山鍍一層金色,山中風光自是不用多提。弟子們等候在外,手放在額上,看埡口涼亭下,謝掌門與曹掌門還在談笑風生。
然棋局已到終了。
十幾年前正邪兩派大戰後,雙方實力皆損。那一戰,直接導致藥宗幾乎滿門皆滅,如今只靠一個年輕的女宗主羅起秀撐起整個門派;真陽派當日的掌門,也在大戰後因精力耗損而歿。幸而真陽派家大業大,完全撐得起一個掌門的過世。繼任的掌門謝望,年不過三十來歲,已和朝劍門掌門曹雲章這樣年過八旬的老人家同起同坐。
眼下,謝望掌門便拿著他弟弟謝微寄回來的信,掃兩眼,閑閑跟曹掌門話江湖上最近的趣事——
「謝微在信中說,這雁北程少主雖入了江湖,卻年少懵懂,單純無知,對現有的格局不會產生什麼影響。唔,程少主和謝微認識後第一件事,不急著打聽江湖情況,先要去秦樓楚館見識一下漂亮姑娘們。噗,程少主倒是很有個性。」
曹雲章:「……」
謝望繼續看信:「程少主出門好像是抓他同族一個弟弟,跟魔教女瑤的失蹤沒有關係。程少主都不知道斬教新的教主名女瑤,他還以為是十幾年前的白鳳。他既不在意誰做魔教教主,也不關心四大門派誰厲害……他一路看雜耍,買話本,聽小曲……還被謝微拐去了名器大會。恐怕已經忘了他出來是做什麼的,呵。」
曹雲章愕然,然後莞爾失笑。
光是憑謝望念信,他們便可以想出一個初入江湖的少俠好奇的模樣。程淮像個紈絝子弟一樣,帶著一幫跟班,再由老江湖謝微領著,大大咧咧,走雞逗狗吃喝玩樂。程家門在哪裡?程勿人在哪裡?程淮玩得樂不思蜀,他早忘了!
哪怕在雁北程家多風光,名氣多大,武功多高,程少主程淮到底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他對這個江湖很陌生,他對家門外的世界很興奮。江湖四大門派忌諱程家,怕程家武學第一,要來江湖上攪亂現在的局勢。但四大門派多心了,程少主程淮,眼界根本沒那麼高。
曹雲章說:「雁北程家,嘿。打的『天下第一』的名號,也確實厲害。但程家失敗在不出家門不入江湖,程家弟子就算再厲害,一個沒有眼界的高手,一個不知道該怎麼走江湖的高手……放到天下,我四大門派也無懼。」
謝望蹙著眉,似好笑,似憂心。他看著信紙,並沒有回應曹掌門的評價。
放下了那個不幹正事的程淮,曹雲章袖中一揚,案上棋盤便徹底被打亂了。他身子前傾,最後一次問謝望:「女瑤下落不明,謝掌門真的一點都不關心,一點都不準備下山?這麼等下去,等女瑤什麼時候實力恢復了,我們可就要被人打到家門前了啊。」
謝望雲淡風輕道:「我先前早說過,一味打壓斬教並不是長久之計。此次攻打落雁山我本就不贊同,傳聞中女瑤受傷,實際如何我們誰也不知。狡兔三窟,百足之蟲……如今女瑤人沒有現身,我們又急吼吼下山,恐才會中了女瑤的計。」
曹雲章起身,白鬚飄然,寬袍舞揚。他周身氣場微微改變,深邃的眼睛看著謝望。到這時候,朝劍門這位年過八旬的老掌門,才有了些朝劍門該有的筆直如劍的氣場。他冷冰冰問:「什麼計謀?」
謝望不受他影響,淡聲:「斬教的武功心法一直勝於我等……斬教教主,向來是需要我四大門派的掌門聯手,才能送她入滅的。但我們四人不同心,若是聚在一起跟女瑤開戰,門派無人守著,斬教趁勢而攻,那可如何?」
曹雲章哼了一聲,他幽幽盯著謝望半天,唇動了下,卻終究沒再說什麼。這盤棋下了十日,曹掌門也試探了十日,到最後,仍然沒有從謝望那裡試探出什麼。曹掌門出了一會兒神,想真陽派這位掌門定所謀匪淺,也許他聽到的那個傳聞,並不算錯……
曹掌門告辭離去:「我回山看看,改日再與謝掌門手談。」
謝望淺笑。
謝掌門親自帶路,將曹掌門一路送下了山。謝望站在山峰小徑間,靜靜望著曹雲章身形在山中雲霧中漸遠漸消失,而謝望衣帶飄飛,氣質如蘭,惹得身後弟子們心嚮往之。卻是曹雲章的身形看不見了,回過頭來,手裡握著那紙信的謝望,臉色瞬間變得發青。
眾弟子們:「……」
他們瑟瑟發抖:「掌門?!」
謝望將揉成一團的信重新攤開,盯著謝微在信裡最後哪行字,臉色青得不能再青。家醜不可外揚,曹雲章那老頭子試探他那麼久,他當然不會情緒外露。直到曹雲章走了,謝望胸中的火才無法抑制。因為他的好弟弟,在信中最後告訴他——
「兄長,我尋了許多年的那個小姑娘,也許我已經找到了。她不是斬教聖女,也許她真的是女瑤……若是如此,兄長當聽我一言。昔年女瑤救我一命,這一命,我自然是要還的。若她真是女瑤,恕我不能再與真陽派同進退。我將辭去長老之位,以單獨的謝微身份,去尋她。請兄長成全。」
謝望沉著臉,將信紙再次團成團。他快步上山,回自己的寢室。謝望心情極差,進門時將門摔得啪響。屋中謝夫人正在縫補衣裳,被他沉如冰的臉色一嚇,站了起來,嗔道:「謝大掌門,你這是做什麼?誰惹你啦?」
謝望將信紙拍到妻子所靠的窗下小几上。
謝夫人容顏溫婉,將衣裳放下拿起信。她看完後噗嗤一笑,樂道:「阿微這孩子真喜歡給你找事。你是四大門派的掌門,他就要戀上那魔教的妖女。還不是一般妖女,恐是那魔門的教主。你哄騙了他這麼多年,把他關了這麼多年,一把他放出去,他就還要找他的『小姑娘』……」
謝望:「當真不知悔改!」
謝夫人勸他:「算了吧謝大掌門。你哄阿微說當初那姑娘不一定是女瑤時,阿微也沒跟你鬧啊。小孩子嘛……冷一冷他就好了。」
謝望:「冷什麼?他現在要領著那程少主去名器大會,要去等那女瑤。我們也在等女瑤,我們等女瑤的目的,和他絕不一樣。我看這名器大會,謝微還不知道會給我搞出什麼亂子來。虧他還記得想著離開真陽派,天高任鳥飛……反了他!」
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在謝家,便是這樣。
謝夫人再將信紙看一看,她氣度絕佳,又不急不躁。信讀兩遍後,謝夫人撫著髮鬢,眸子微閃:「其實,阿微要去跟那女瑤相認……不也暗合你一直以來的安排麼?斬教不能消失,女瑤不能敗。如果這次斬教勝了,各大勢力重新洗牌,不正也如你希望的那般麼?」
謝夫人幽幽道:「四大門派……不該一直是四大門派啊。」
謝微眸子一頓,沒說話。
他與謝夫人對望一眼,雙方自有默契,不提某事。
良久良久,門外站立的弟子們已聽不到謝掌門與其夫人動怒的爭吵聲。聽得謝掌門溫聲:「好了,那些等謝微回來再說。我給謝微去封信,讓他先好好關注這個名器大會。我預計,羅象門做的這個局……最後也不一定便宜了誰。」
名器大會月底召開,各大勢力的重心,都放在了這個大會上。正道人士以能參加這個大會為榮;魔門弟子們自然摩拳擦掌,也在做準備。正道人士想靠名器大會將魔教一舉端了,魔教哪怕明知這是陷阱,為了救下被抓的弟子,這個局,也要闖一闖。
為了號召魔門各大門派,斬教聖女白落櫻親自站了出來,借用特殊暗號召集人手。魔門中除了投靠正道的叛變門派青蓮教,其餘各大派牆頭草般左右搖擺。白落櫻召集人手,各小門派衡量一二,或多或少地派了人去。
入關後離洛道不遠的地方,正是這一次召集人手的地點所在。斬教十二影之一的秦霜河,與女瑤分開後,便挺著大肚子來和白落櫻匯合。魔門人不斷聚來,見到了聖女白落櫻。
白聖女連日見各大首領、安排人手、詢問對方武力,首領們都耐心回答她。畢竟白姑娘容顏美麗,笑容清澈,便是世上最兇神惡煞的人,見到她,也不捨得發脾氣。怪只怪在,白聖女不是一個人;白聖女身邊,還跟著一位煞神般的門童。
那青年長身如劍,高大威猛,沉沉站在任何地方的角落裡。他背著一把彎刀,目光幽幽地站在暗處看人……人不小心瞥一眼,嚇得渾身冷汗,以為是鬼。
這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殺手,夜神張茂。
眾人私語:「聖女是要做大事啊。連夜神都拐來咱們魔門了……」
「夜神神出鬼沒,談錢不談情面。他是被聖女花大價錢雇來的吧?」
白落櫻笑容嫣然,聽到了下屬們的議論,她也不反駁。她心中微得意,想夜神非她雇來的,夜神價格那麼貴,她才不願雇;夜神啊,是追著她,趕都趕不走的。
一段準備結束後,白落櫻拍了掌:「好,那便先這樣安排。等明日我等便散開,各自趕路去名器大會。到羅象門他們山下,我等匯合。我教中有人潛入了羅象門內部,到時候會傳信我們何時攻山,人員分佈。」
眾人紛紛點頭應是。
一件大事安排好,眾人心中大石落了一半。另一半,則還在擔憂他們的教主女瑤,到底在哪裡,為何久不出面。因次日眾人便要告別,當夜便在他們自己的產業莊子裡開了篝火晚會,給各位同僚送別。
正道規矩多,魔門無規矩。入魔門者,大多性不羈,此來便男多女少,陽盛陰衰。然也奇怪,連續兩代,陽盛陰衰的魔門教主,都是女子。
這樣一群不講規矩的魔門弟子混在一起,美麗如花的聖女白落櫻立在人群中,引得一眾人移不開目光。白姑娘腰肢纖細,身形婀娜,形容有韻。她當是斬教第一美,在整個魔門中,那也是第一。白聖女出現在這裡,一眾男人紛紛舉酒杯給聖女敬酒,恭維聖女。
夜神張茂雖也參與了他們的宴會,但張茂坐在那裡紋絲不動。青年面寒,他垂眼盯著案上的飯菜,苦大仇深之相,讓周圍得聖女吩咐來陪他喝酒的魔教弟子們搓一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弟子問:「夜神年華幾何?」
張茂:「干你屁事。」
弟子:「……我們教的男的挺多的哈哈哈。」
張茂:「干我屁事。」
弟子深吸一口氣,臉很僵硬。他抬頭看一眼人群中還被圍著的白落櫻,擠出一絲笑,給杯中添滿酒:「好吧,夜神就是有性格!咱們不說了,喝酒、喝酒……」
張茂眼睛盯著白落櫻的背影。她被一群男人圍著,男人們火辣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捂嘴嫣然笑,臉蛋雪白,頰畔染脂,美得人心神蕩蕩。張茂心裡刺得難受,怒想她對他從來都沒有這麼熱情過。
耳邊的魔教弟子還在嘀嘀咕咕地說話。
張茂低頭,瞥一眼遞到面前的酒杯。夜神的下巴始終平而不落:「飲酒誤事。我從不飲酒。」
舉著酒杯舉得手酸的魔教弟子:「……」
他以頭搶桌面,流淚滿面:聖女大人救命!這位夜神大人的天,實在是太難聊了。屬下說不下去了!
許是白落櫻真的聽到了自己可憐下屬們的心聲,她在酒席間轉著敬酒,很快敬到了這邊。一晚上不曾吃不曾喝的張茂眼皮突得一撩,看到白姑娘的衣裙走近。他屏住呼吸,看她彎下身,含著笑的眼睛看著他。
白落櫻一晚上已經敬了不少酒,眼角微紅,眸中含水,嬌滴滴地看著這邊。
張茂心中猛跳。
白落櫻讓人倒酒:「麻煩夜神護送我一路啦。夜郎,來,咱倆也喝一杯。」
夜神旁邊沮喪了一晚上的弟子們一震,找到了說話機會,搶話道:「聖女大人,夜神他不喝……」
他話還沒說完,便目瞪口呆地看著矜持了一晚上、不搭理他們的張茂紆尊降貴,取過了酒杯。他望著白落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酒杯扣在桌上。他的豪爽,讓白落櫻眼睛一亮,贊道:「夜郎好氣度!」
一旁的弟子:「……」
艸,說好的「從不飲酒」呢?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1:32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三十九章
飲了酒,張茂不動如山,讓白落櫻也丈二腦袋摸不著頭,不解他這算什麼意思。旁的人得她敬酒,不都得說兩句客氣話、恭維話麼?張茂不言不語,面色冷黑如常,放在白落櫻與眾魔教教眾眼中,便是夜神果然像傳聞說的那樣——
難說話,很難說話。
像張茂這樣正道魔門都不吃、或者說都吃得開的男人……白聖女也是真有勇氣,把這種人拐了進來。
白落櫻目光探尋地望了張茂幾眼,沒看出什麼來,她也只好不打擾了。白落櫻給坐在張茂旁邊的教徒使個眼色,她面上繼續帶著笑,花蝴蝶一般轉去了別的酒席給教眾敬酒,鼓勵大家。在她背後,張茂手肘撐著桌幾,手扶住了額頭。他開始頭暈,眼前一陣陣亂炫,頭像是要爆炸了一樣。
各種往事如渾水一樣在他腦中攪動,他記憶中的,他忘了的……張茂臉色變白,痛苦地皺起了眉,閉上眼。
一邊得聖女令看守夜神的教徒一見之下,覺張茂狀態不好。他猶豫了下,連忙上前想關心張茂——驀然間,冷峻的青年睜開了眼。
「咣!」
白落櫻正與一長老談笑風生,冷不丁聽到身後的酒杯砸地聲,她詫異回過身去看,一個黑影迎向她,向她走過來。青年一身黑,高大挺拔,他邁來之勢過強,讓周圍一眾人瞠目結舌,沒來得及阻攔。這青年已經一把拽過了白落櫻手腕。
「啊!」
周圍人驚呼,見那拽過了他們聖女手腕的夜神張茂一言不發,突抬手一催,他身邊一教徒腰間所配的寶劍「刺」一聲出鞘。雪白劍光照人明眸,燦燦奪目。白落櫻忍不住拿手擋於面前遮光,那白色劍光在她面前一閃而逝。張茂扣著她手腕的手一落,下一刻,白姑娘的腰肢被握到了他滾燙的手心中。
白落櫻腳下一空,被張茂拽到懷裡,淩空而起。
眾人齊齊仰頭觀望,看他二人拔地起,上房頂屋脊。屋脊一排如黑色魚鱗,張茂抽劍如水,抱著白落櫻,當即旋身,劍光在兩人面上浮過。他鬆手,白落櫻趔趄向後退。退未退到絕路,見她要跌倒,夜神重新將她拉了回來。
他身子晃一下,跟著手中劍向下方屋脊倒去。白落櫻連忙伸手拉他,他卻是借著她的手起來,將她抱了滿懷不算,還抱著她旋了一次身,兩人位置在半空中快速交換。女孩身形輕盈似飄雪,被他扣於掌中,又被他放於平地。
白落櫻嚇得半死:「你瘋了啊!」
張茂大笑:「哈哈哈!」
他豪爽道:「來!」
手一拽,重新將白落櫻拉入了懷裡。
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在月光下追逐,影子在屋脊上時長時短。他們手中的劍光包圍著二人,青年男女的長髮、衣袂飄到一起,酥酥然,像是江濤水滾,又像是天上飛雪……那般的瀟灑爽直,那般的英武有力!
下方教眾看懂了:「劍舞啊……夜神還會舞劍啊?」
有人凝神,不確定地問:「唔,夜神,他是、是……在調戲我們的聖女大人麼?」
眾人屏息不語,神色複雜。如何不是調戲呢?斬教教徒都知他們的聖女武藝不精,走在屋脊上搖搖晃晃。白落櫻越是搖晃,越是一次次跌入張茂懷中。下方心中愛慕聖女的教眾們心頭冒火,看得生氣不已。他們看得聖女驚呼,被帶著入那場劍舞。那可惡的夜神不光舞劍,還戲弄他們聖女。
但也有人拍掌喝彩:「耍得好!夜神再耍一遍!」
屋頂上方,白落櫻的臉微紅,吃吃笑不住。一邊是飲了酒有些醉,一邊是第一次見識張茂的舞劍。他身量挺拔,肩闊腰健,武袍那般的貼身,當他目光看著她,面容赤紅,別有一番俊朗韻味。
白落櫻擺手:「好啦好啦,我頭好暈,不要跳了。」
張茂冷著臉,不聽她的話。他醉意迷離中,望著面前的姑娘,大腦自動空白。他的世界中,明亮月光下,像是幽幽靜靜的,下了一場雪。這雪簌簌然,半透明,是南方那種疏軟的樣子。這種柔光落在白姑娘身上,落在她甜美的頰畔上,落在她旋轉的長髮和衣裙上,落在她與自己相牽的手上……張茂心中癡癡然,在這一瞬間,有些看呆。
無論他記憶有沒有恢復,無論他那失去的記憶是否在衝撞著他的思維,他看到她,都覺得她好漂亮。
讓他的心,溢滿了那明亮的光暈。
心隨意動,飲酒後的張茂實在不羈。他心裡顫抖,一念之下,丟掉了手中劍。劍沿著曲向下的屋簷叮叮咣咣地滾,駭了下方人一大跳。而張茂手心朝內,將白落櫻擁於懷中。腰肢纖細的姑娘落在他手中,眨著烏黑眼眸看他。他俯下身,含住她的口舌。
白落櫻:「……!!!」
下方的看客:「艸!」
他們的聖女被玷污了!
下方人吼:「張茂你幹什麼!」
「夜神這是喝醉了吧?」
白落櫻心裡驚駭,腳步向後想躲開。但她才挪了一步,就重新被橫在腰上的手臂擋回他懷中。下面眾目睽睽,白落櫻的唇被親吻,面頰被男人捧在手中。方寸之距,他挺直的鼻樑如尺,其上眼眸幽黑,火熱地看著她。
白落櫻:「唔唔唔!」
她幾番躲,他不允,她便躲不掉。那麼多人看著,氣得哇哇大叫,張茂還在吻著她。唇舌吮入她口腔,纏住她潮濕靈動的舌尖。她牙齒咬他,他不放;她手掐他腰,他不放;她踩他腳,她還不放。
白落櫻氣得目中發紅,從未這般受制於人。
她手打他後背,反是她被抱個滿懷。男人的親吻用力而熾烈,如滾燙岩漿當頭澆下來,刺得白落櫻全身發抖。下方人叫鬧得厲害,還有醉醺醺的武功高手爬上了屋頂,要制止張茂褻瀆他們美麗的聖女。張茂皺眉,嫌這些人好煩。他抱起白落櫻在屋脊上一踩,身影詭譎,從屋頂上跳下入寒夜,身影不見了。
叫駡的眾人:「艸!」
他們才想起夜神之所以是夜神,他的輕功絕頂,他是頂級殺手,他在夜裡的躲藏能力,非常人能及!
此時還不知道將他們聖女拐去了哪裡!
張茂身過如梭,離開了眾人視線,他心中火熱不減。真正嘗了懷裡姑娘的甜味,他心頭燥火燒得更旺。斬教的教徒們罵罵咧咧,氣怒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搶走了他們的大眾情人。白姑娘此時被壓在一片房屋側邊的籬笆牆上,還在被壓著親吻。
白落櫻手捶他肩,他紋絲不動。
他捧著她的臉,輾轉親她。唾液在口中交換,熱度和暈眩感互相交換。白落櫻臉氣得通紅,全身被扣於人懷,半點由不得她。她很生氣,但生氣著生氣著,另一種怪異的感覺在她體內生起。張茂親得太專注,太入神。他閉著眼,睫毛顫抖,刷下一扇陰影,落在白落櫻臉上。
熱烈、奔放、強勢!
與張茂平時表現出的冷淡截然不同。
但這都是夜神!
他迫她抬頭,他追她口舌,他要求她跟上她。他抓著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她卻反手在他手背上劃出五條長痕。他懷裡的姑娘像水一樣,她不高興地瞪他。但隨著時間推移,隨著身體戰慄,漸漸的,她抬手摟住了他的脖頸,她閉上了眼,她沉入了他的吮吻中。
月色如霜,照在籬笆牆上,也照在靠在牆上親吻的男女身上。
他們的身影融為一體,呼吸灼熱,喘息劇烈。
白落櫻的眼眸迷離,她目中含水,失神著,心中蕩然。他的吻如此熱烈,唇舌如此有力,他口腔中的熱度和酒水的醇美,讓人腦子昏沉。她摟著他的頸,他的呼吸噴在她面上,再輕輕向下游走。他的吻從她的唇離開,落在她額上、耳上。他張口含住她的耳珠,白落櫻發抖,一聲輕輕的吟聲從口中滲出。他身子一僵,繼而更加激動。
他把她揉在懷中。
像是要把她融入自己的骨髓一般用力!
白落櫻:「唔……你輕點……夜郎,輕點……」
埋在她脖頸間的青年全身滾燙,他的手摸著她腰肢,從她腰間伸入,撫上她溫熱的肌膚。白落櫻面頰緋紅,睫毛輕輕顫抖。她脖頸揚起,感受他的體溫像要燙傷她。他的身體硬如鐵,與水做的她如此相合。她沉醉其中,她心動無比……
突然間,男人身子停住了,頭還埋在她脖頸間,他鼻腔中的熱風還噴在她發燙的肌膚上。身體中的燥意被點燃,懷裡的姑娘身體微微發抖。但是很長時間,張茂的頭埋在白落櫻頸上,不動了。
白落櫻聲音喑啞:「夜郎?」
張茂沒回答她。
她睜開了眼,抱著他的腰:「夜郎?」
張茂滾燙的呼吸平穩地吹在她耳畔上,一下又一下。
白落櫻戳了戳他的腰:「夜郎!」
「哐!」
她戳得太用力了,男人被她一戳,從她懷中砰然倒地,摔在了地上。白落櫻目瞪口呆,見他摔入了塵土中,正面朝天,面容潮紅,閉著眼睡得格外香甜。白落櫻不敢置信,她蹲下拍他的臉:「夜郎夜郎!」
她的夜郎衣袍完好,腰帶不亂,武靴無塵。除了他胯下某處聳高得不正常,他睡得多穩啊!
白落櫻臉上一陣扭曲,瞬間被氣紅了臉。
她站起來一腳踹上他的手,罵道:「混蛋混蛋混蛋!你自己爽了就把我扔下不管了!」
「臭男人,軟腳蝦!」
「半途而廢!一杯酒就把你放到了!混蛋男人!」
白落櫻在他腰上狠狠捶了兩下,卻像是撓癢癢一樣,暈睡過去的青年面紅耳赤,眉頭緊皺,卻對外界完全無感知。白落櫻打得自己手腕發紅了,也沒見人有任何不適。她噘著嘴,瞪了張茂半天,想明天早上大家酒醒了,自己和張茂今晚的壯舉就傳遍魔門了。
白落櫻氣哼哼半天,最後看著男人躺在地上不舒服的蹙眉狀,她還是忍著氣把他扶起來。男人的體重壓到身上,白姑娘腿軟得差點跌倒。她將張茂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她氣喘吁吁地扶著他回房。白姑娘嘴裡還在小聲罵他:「死男人!一點用都沒有,還要本姑娘扶你回房!」
「還叫『夜神』,你改名叫『一杯倒』好了。」
……
明月浮千里,千里人相似。
已到羅象門山下的程淮等人不急著上山,反而要留在山下玩耍,想等名器大會開了,再上山也不遲。雁北程家少主不願立刻上山,並無其他緣故,不是要追殺程勿,而是他覺得山下的世界更精彩些。
程少主和自己的一眾隨從泡在賭坊已經三日,殺得人眼通紅,卻依然不捨得出去。
謝微第一天還陪同程少主,與程少主一起見識了賭坊的一些小技巧。但翌日起,程淮還沉迷在賭坊精彩大世界中,謝微就扛不住了。賭坊中烏煙瘴氣,人人殺得興起,聲勢浩大……真陽派跟隨謝長老的一眾弟子們面色古怪,好氣又好笑,沒想到這程少主竟如此沒見識。一個賭坊就讓程少主沉迷了。
受謝微所托,真陽派弟子們先上了山,去蔣家幫忙,看名器大會需要他們提前幫哪些工作。蔣聲此時已經回了家門,焦頭爛額之際,真陽派的弟子們前來幫忙,蔣聲對謝微感謝不已。雖然謝微還在山下陪程少主,還沒上山。
當夜程淮依然沒離開過賭坊一步,謝微臥躺在賭坊外的一棵蒼木古樹上,枕著手臂,閉著眼假寐。
青年公子睡在綠葉深處,月光淺淺,下方縱是有人走過,也發現不了樹影暗處的謝微。神智飄遠,思緒落入夢中,耳畔仍聽得賭坊傳來的程少主興奮的吼聲——
「錘子!沒錢滾開!」
「給我換牌!開!」
「老子天下第一哈哈哈!」
月光穿過斑駁樹枝,打在樹上沉睡的青年身上。他身上罩著一層柔和的白光,那白光浮動,在他錦衣上流動,又映著他的溫溫面容。
謝微唇角微微含笑,想程少主真是好解決。如此對比,想來那小姑娘身邊的、與程少主出自同一家門的少俠程勿,也當是好解決。這些沒有出過家門、不瞭解江湖的小孩子,都格外好糊弄。
剛入江湖的小孩子,總是好糊弄。就像他當年一樣——
夢境中,飄飄乎,光或明或暗,投入一片濃郁樹林。
當時的謝微也不過十五歲,比現在的程淮還要年少些。真陽派的掌門之爭落下了序幕,他的兄長憑著一副好手段成了掌門。那時謝望已經二十五,比謝微年齡要大許多。那些不服氣謝望做掌門的門派長老們,動搖不了謝望,便把主意打到謝微身上。
謝微只是離開雲頂山,去給一個小門派的掌門賀壽,這一路,便遇到了不少追殺。
而樹林中,年少的謝微與弟子發著抖,氣息奄奄,絕望地看著殺手靠近他們。就是那個時候,穿著黑紅色武袍、英姿颯爽的小姑娘從林子裡走出,好奇地看著他們打鬥。
那小姑娘眉清目秀,面孔稚嫩青澀,她打量著他們,笑而不語。
那以後、那以後——
「多謝姑娘相救!敢問姑娘出自何門派,如何稱呼?」
穿黑紅色武袍的少女望著他笑。她眸子幾閃,紅唇一揚。她似笑非笑道:「你覺得我出自何門派,我就出自何門派。你想怎麼稱呼我,你就怎麼稱呼我。」
那神秘少女加入他們,與他們一道去給那小門派掌門祝壽。她很神秘,可是她武功很高。至少謝微等一眾出身名門大派的弟子,出門在外,面對追殺,還需要那神秘少女救他們。
他們在一起待了二十天。
二十個日日夜夜。
謝微領著她,一路走出那林子。那林子叫「迷霧鬼林」,謝微為了躲避追殺走入林子,據說這片林子,生者進死者出。謝微本沒指望走出這裡,他遇到那小姑娘,那小姑娘安靜無比地跟著他。他燒火,他烤肉,他指給她林中各種奇怪的生物。他還拿著腰間的佩飾告訴她外面人如何,他一度以為這位小姑娘在野外長大,不通俗事。
因她幾乎不說話,只是望著他。
他與她輕聲:「出去後,我娶你好不好?」
她揚一下眉,還是笑著不說話。她不說話,烏黑的眼眸靜靜看著他,已讓他心中動搖,格外灼熱。
她望著他,她跟著他……然後!
謝微一下子從夢中驚醒,捂住自己的心臟。他心跳厲害,額上滲汗,他又想到了當年那個噩夢。那既是他的美夢,也是噩夢……
事後他兄長幫他查過,說當年去過「迷霧鬼林」的,只有斬教女瑤,和聖女白落櫻。
許多年,謝微總在想:她到底是誰?到底是白落櫻,還是女瑤?
深夜霧重,臥於樹上的謝微抬目,他目光穿梭歲月,穿越距離,他看向虛空——我的小姑娘,你容顏不改,歲月無痕。是否,你又要帶著滿腔陰謀,回來了呢?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1:49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章
長空明月,風吹長草。夏日夜晚空氣微燥,然天穹下景物幽靜,一切都籠罩在夢境中。
「要麼打敗我,要麼臣服我。」
客棧中某間客房,程勿蜷縮著身子,他眉頭緊皺,呼吸急促,手指無自覺地扣著身下的被褥。他陷入不安的夢中,那夢將他拉入火爐中一般,讓他身體發燙,輕微顫抖。他在夢中醒不過來,呼吸已越來越亂。
他夢到了春日午後,戴著面具的女瑤將他壓在牆頭,對他所說的話。她戴著面具,他只能看到她的半個鼻子和鼻下的朱唇。那朱唇翹著,似笑非笑地戲弄著他。她的呼吸與他近距離相纏,他盯著她的唇,忽覺得似曾相識。
夢中的程勿卻不及想,因他面前的那雙一啟一合的紅唇貼了上來,含住了他的唇。
她像是濃濃燃燒的大火,吻上他,推倒他,將他壓在床上。
程勿額上滲汗,他在心裡瘋狂道:不!不!停下來,停下來!不是這樣的……當時不是這樣的!
但是夢中的女瑤也如現實中一樣碾壓他,她勾勒著他的唇線,她用舌追逐他的呼吸。他的長髮貼在頰上,他喘不上氣。他推她,卻推不開;他手捶床板,也只是徒勞無功。
「唔……」
淺淺的吟聲在二人間傳遞,呼吸混於一處,魂魄也像是要融化到一起似的。
程勿頭暈無比,他白著臉,心中羞恥至極。他閉上眼,無能為力下,他心中厭惡,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但緊接著,他突然聽到女孩清脆撒嬌的聲音覆於他上方。那聲音喊他:「小哥哥。」
程勿渾身大震:小腰妹妹!
他猛抬眼,夢中的女瑤變了臉,面具不見了,她眉目清和姣好,正是與程勿日日夜夜待在一起的小腰姑娘的面容。那般的青澀,那般的年少。他呆呆看她,女瑤和小腰的身形在他面前合二為一……小腰姑娘驟得彎下身,重新親上了他。
「唔……」
又回到了青樓那天。
簾子帷帳在身後飛揚,找尋他們的正道弟子就在他們背後幾步。程勿全身雞皮疙瘩跳起,他慌張無比,而他望著懷中小姑娘含笑的眼睛,他禁不住心跳加速。他心中有一腔發洩不了的火焰,他推倒她,他不管不顧地又摸又親又抓。他手掌貼著她清涼無汗的肌膚。
程勿喘著氣:「小腰妹妹……」
他身下的姑娘,在他親吻時,變成了女瑤那張覆著面具的臉。她散著髮,面具下只露出一雙紅唇。她躺在他身下,沖著他挑釁地笑。程勿怔怔地鬆開了手,他煞白著臉往後退。面前妖女旋身坐起,傾前身子勾攬住他的脖頸。
「唔!」
她重新撞了過來,橫衝直撞。她的臉再次變化,她又變成了他的小腰妹妹。
噬魂攝骨,愛不釋手……
程勿出著汗,他做著旖旎的夢,這夢讓他神魂蕩漾,欲仙欲死。現實中他絕不敢做的事,在夢裡皆嘗了一遍。巫山雲清,翻雲覆雨。他漲得難受,他的呼吸頻率隨之加速,他又痛苦,又沉迷。這陌生的望念在深夜中糾纏著他,它或許只是成長中的必經過程,或許是他心中的魔鬼……
程勿身子一顫一僵,緊繃的肌肉忽然泄力。他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滿頭大汗地從夢裡醒來,一激靈,坐了起來。
明月照在床前,少俠劇烈的呼吸仍未平緩。程勿捂著自己的心臟,他的手心也滿是汗。他大腦中殘留著夢境帶給他的激動感覺,那張面孔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揮之不去。程勿感覺到褻褲裡一片潮濕,他臉色微變,猶豫了下,伸手進被窩摸了一下。
程勿臉色頓時灰白,羞惱之色湧上脖頸。
這都是金使教給他的,男人都會有的……他以前從來沒有過,他既沒有遐想,也沒有自覺。他的青澀感知在某一日被觸碰後,那個斑斕的、炫目的世界在他面前推開了一扇門。從此後,這種事完全不由程勿控制。
程少俠深覺丟臉。
已經沒法睡了,程少俠臉色青青白白紅紅,他偷偷摸摸地爬下床,換了乾淨的武褲後,乾脆出了門,去後院把換下的褻褲洗了。深更半夜,他都不敢從正門出,做賊一樣抱著衣物,從窗口翻下去,溜去了客棧後院。
程少俠躲在後院裡吭吭哧哧地洗衣服,他神智恍惚,又想起了那個夢。夢裡的姑娘讓他紅透了臉,夢裡姑娘的頸、胸、腿在他面前一遍遍晃。程勿趕緊把那些揮去,專心想著夢裡姑娘的唇。他想、他想……
程勿突然一個抬頭,看到了推開門耷拉著肩走進後院的一個青年。這青年是那師徒四人中的二徒弟喻辰,喻辰打著哈欠,踢踢踏踏地溜進了後院,想去灶房找點吃的。畢竟是江湖人,白天又跟自己的師姊過了幾招,身體需求強,晚上就餓了。喻辰只是沒想到本來應該空無一人的後院井水邊,居然坐著一個洗衣服的少俠。
喻辰一下子清醒了:「……」
程勿緊張地看著他:「……」
喻辰詫異地看著程勿,從他的臉看到他浸在皂水中的手。喻辰好歹武功不弱,儘管夜裡只有月光,他卻瞥一眼,就看到了那緊張兮兮的少俠洗的是什麼。少俠鼻尖滲汗,面頰慘紅,滿是驚恐。程勿近乎發抖。
喻辰:「……」
喻辰是個厚道人,都忍不住看著程勿笑了:「遺精啊,都是男人,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程勿:「……!」
他臉色蒼白,心中羞恥的地方被喻辰一語中的,他駭得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喻辰不是金使,金使若在這裡,必然調侃程少俠的臉薄,喻辰卻只是笑了一下,就繞過程勿,去灶房找吃的了。
程勿鬆了口氣。
然過了一會兒,喻辰端著幾個饅頭堆在一起的盤子就出來了,坐到了程勿對面,探尋地看著程勿。
程勿:「……」
喻辰:「既然你有可能是我的小師弟,我關心一下你的心理問題總不為過吧?小勿,你緊張什麼?看你這樣子,也不像是有膽子偷女人的,那你幹什麼這麼慌?精滿則溢,不是很正常的麼?」
程勿:「……精滿則溢?」
他又學到了一個新知識。
喻辰:「……」
程勿的無知,刷新了喻辰的認知,讓喻辰哭笑不得。和喜歡左擁右抱玩女人的金使不一樣,小玉樓的三個徒弟皆非常潔身自好,例如喻辰,他便從未抱過女人,對此也像是沒興趣的。金使從女人方面講解給程勿的知識,被喻辰從人的身體構造方面補充了一番。
程勿喃喃自語:「原來精滿則溢啊。」
並不是說他真的非常饑渴!
喻辰吃完了他的饅頭,拍了拍程勿的肩,便準備離開。卻見經過他的開解後,程勿臉色好了一些,然蹙著眉,好似陷入了另一種糾結。程勿眼睛漆黑,睫毛又長,他垂著眼瞼出神思考時,實在是秀美無比,很吸引人的眼球。
喻辰腳步只是停了一下,便見程少俠掙扎一番後,仰起頭看他。程勿覺得喻辰是個比較靠譜的人,他詢問:「喻大哥,你有過……女人麼?」
喻辰渾身一震。
女人?他真沒有過!但是程勿認真地看他,程勿才十七歲,十七歲的小孩子就有一個漂亮的魔教妖女跟著他……喻辰一凜然,覺得自己絕不能被十幾歲的小孩子比下去。
喻辰咳嗽一聲:「當然有過了。」
程勿猶豫了下,繼續問:「那你有……兩個以上的女人過麼?」
喻辰:「……」
他眼睛一抽,簡直想認真研究一下程勿!十七歲的小孩子,看起來一派單純,居然就被兩個女人追過了?這世道……長得好看的少俠,真的就這麼討人喜歡?
喻辰避重就輕,擺出一副兄長的架勢語重心長道:「程勿,你年紀尚小,可得守好精元,萬不能沉迷女色啊。」
程勿臉一紅。
他說:「哪有!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誤會了!」
程勿糾結道:「我是想說,如果我把兩個女的認成是同一個人……我是不是太壞了?」
喻辰耳朵一動,重新坐了下來,傾聽少俠的煩惱。喻辰裝出老熟的樣子,問起程勿在愁什麼。程勿把他當經驗豐富的人,又兼深更半夜只有他二人相遇,喻辰還是男的,程少俠不怕喻辰笑話自己的無知。程勿說:「就是、就是……她們兩個親我的時候,我感覺我在和同一個人親。」
程勿手托著腮,睫毛顫抖:「真的感覺好像啊……喻大哥,到底是所有男的和所有女的親,都覺得是一個人,還是只有我會這麼覺得?」
喻辰神情複雜地看著程勿,心想:我不知道!
程勿輕聲沮喪道:「還有小腰妹妹……我不敢問她,不敢跟她說話……我真的覺得好像,我感覺好亂。我到底喜歡的是誰……我是不是對那個妖女……不!一定不會的!我一定不喜歡她!可是、可是……我夢到她,她和小腰妹妹一樣……」
程勿:「喻大哥,我是不是一個三心二意的男人?」
喻辰:「……」
程勿看喻辰臉微僵,疑心是自己的問題問得太亂了。程勿檢討自己後,整理斟酌了字句,問出自己最想要的經驗:「我如果問小腰妹妹,我親她的時候,和親另一個女的感覺一樣……是不是不太好?」
喻辰頓時有了精神。其他問題他可能提不出建議,但這種問題正常人都知道答案:「自然不應該了。小勿,以大哥的經驗看,女人都喜歡吃醋,都是禍水。人家說王不見王,你好過的兩個女人,也絕對不能碰面。你絕對不能問小腰姑娘親她的感覺!」
程勿「唔」了一聲,心想果然,他肩膀微垮,看著院中空地發呆。
是不是天下的男人都三心二意呢?
程勿想到教自己走進這個江湖的話本。話本以蔣家公子蔣沂南和魔教教主白鳳的愛情為原型,講了一段情深不壽的故事。在那故事中,哪怕講述者站在蔣沂南的角度斥責妖女糾纏不清,給出了這樣那樣的理由,可到頭來,變心的人,確實是蔣沂南啊。
蔣沂南娶了他的師妹,至今在羅象門中擔任長老,地位不低;而白鳳呢,再沒聽過她有過別的什麼男人。
程勿不想變成蔣沂南那樣的男人,他想喜歡一個人,就得一輩子。可是忽然有一天,程勿發現自己也不過如此。他心中對小腰妹妹有好感,可是他卻總記得那個戴著面具的女瑤。他到底是在乎女瑤奪走了他的第一次親吻,還是忘不掉女瑤這個欺負他的女人……他對小腰妹妹的感情,在其中又算得上什麼。他是否自欺欺人,最終誤人誤己。
想到自己竟是這樣一個爛人,程少俠眸中水光濕潤,如清湖一樣蕩漾。
喻辰還在苦口婆心:「記住啊小勿,千萬別告訴你的小腰妹妹……」
「告訴我什麼?」一個感情冷淡的女聲在他們身後響起。
喻辰和程勿一同僵了下,立刻回頭,看到皎皎寒月下,散著髮、披著寬鬆衣袍的小姑娘,幽幽靜靜地看著他們。小姑娘臉色微白,緩緩扶著牆走進後院。她眼皮耷拉,精神看著不濟。但自從相識,女瑤的狀態始終也沒臉蛋紅潤過,喻辰並沒放在心上。
喻辰抬頭看月亮:今夜是什麼日子,怎麼一個個都不睡,在後院聚會?
反是程勿立即看出女瑤的不妥,他袖子一揚,起身去扶女瑤。他看一眼自己泡在水裡的衣服,慌張一踢,把木盆踢遠,再把女瑤扶到自己的小板凳上坐下。程勿蹲在女瑤面前,抓著她忽冷忽熱的手腕,第一時間就運起內力送至她體內。
女瑤搖了搖頭示意他別忙活:「用處不大,別浪費內力了。」
程勿:「小腰妹妹,你得的到底是什麼病,為什麼經常發作?我要怎麼才能讓你好一點?」
女瑤心想,等你的武功什麼時候能好到我這般地步,什麼時候把我心法中殘缺的部分改好了,也許我的問題就根治了。否則,不過是像我師父一樣短命的命啊。想到此,女瑤心中發虛了一下,低下頭,有點不太敢對上程勿清澈的眼睛。
她要程勿練跟自己一樣的功法,若是她始終推演不出正確的……那她的今日,就是程勿的明日。她會害了程勿。
而想到程勿會早逝……女瑤的心竟像是被蜜蜂狠狠蟄了下,鈍痛。
程勿:「小腰妹妹?」
女瑤笑眯眯地轉移話題:「我的病是胎裡帶來的,不好說呢。不過小哥哥你怎麼回事啊?我晚上疼得睡不著,說出來走走吧……你和喻大哥待在這裡嘀嘀咕咕說什麼?我還聽到你們說我了。背後說我壞話麼小哥哥?」
程勿大聲:「自然不是了!我怎麼會說你壞話?」
女瑤本來只是隨意轉個話題,但程勿這激動的反應,讓她一下子注視著他了。兩人對視片刻,程勿雖定定望她,內裡的心思卻很飄。他鼻尖上細汗淋漓,分明慌張之態。女瑤:「小哥哥……」
程勿一邊努力鎮定地回望女瑤,一邊跟喻辰使眼色,讓這位大哥趕緊走。喻辰在旁邊看程勿如臨大敵,他驚奇這小姑娘也沒說什麼,程勿怎這般不中用?他忍不住心生憐意,沒仔細看程勿的眼色,他好心替程勿解圍:「我們也沒說什麼,小腰姑娘你也莫問了。我們只是說一些男人之間的話題而已。」
女瑤詫異:「又說男人之間的話題?」
程勿:「……」
她看著程勿:「你怎麼這麼多男人之間的話題要說?」
程勿:「……」
女瑤想到上次程勿就跟金使扯男人話題,這次又跟喻辰說。她疑心程勿這年齡,說的次數未免太多?練武修身為主,程少俠這樣……女瑤眼睛往下三濫的地方遛,程勿登時跳起瞪她:你看哪裡?你說你看的是哪裡?!
女瑤想了下,說:「那你們繼續說吧,不必在意我。我聽聽你們都說些什麼?」
喻辰目瞪口呆,他看女瑤這淡定的樣子,第一次見識到這麼不要臉的姑娘。
而程勿,程少俠他臉色白來紅去,自然不肯當著小腰妹妹的面討論什麼。他更是心中羞愧,覺得自己如此骯髒,玷污了純潔無瑕的小腰妹妹。但程勿沒尷尬多久,因女瑤說完後,臉色難看,手扶住了額頭。
她輕輕發抖,體內新一波的隱患又在折磨她了。
程勿立刻蹲下:「小腰妹妹我扶你回去睡吧,你別亂逛了。夜裡涼,你越走越難受。我陪你,大不了、大不了……像上次一樣點你睡穴。」
女瑤沒來得及說話,程勿已經摟住了她的肩,心一橫,將她橫抱到了懷裡。一旁被人忽視的喻辰眼睜睜看著那少俠對小姑娘噓寒問暖,最後更直接抱著小姑娘走了。程勿的一顆心都在女瑤身上,他既忘了他仍在水盆裡沒洗完的褲子,也忘了傻站在院裡的喻辰。
喻辰心口如被刀戳,他嘴角直抽:這個程勿,嘖嘖,眼裡只看到他那小腰妹妹啊。
程勿將女瑤一路送回了屋,他始終握著她的手腕,不理會女瑤的拒絕,非要傳送內力給她暖身。到了屋中床上,懷裡抱著小姑娘,程勿的腳步趔趄,臉色也一時蒼白。但他心中不覺後悔,因他送過去的內力是有效的。
女瑤窩在他懷中,臉靠著他的胸口,閉上了眼。她睫毛顫抖,但她努力入睡。
程勿抱著她良久,女瑤的呼吸才漸漸平穩。程勿低頭,看著姑娘在月色下雪白的頰面,簌簌若雪,唇瓣嫣紅。她在他懷裡這麼小,這麼瘦,閉著眼安然的模樣,讓人格外心動。
程勿望著她,緩緩低下頭,他呼吸沉重,唇即將貼上姑娘光潔的額頭時,手腕突然被女瑤拽住。
程勿喘氣:「……!」
女瑤閉著眼,口中含糊說了一句:「對了小哥哥,我忘了跟你說一句。學習我的功法,你是童子身效果最好,所以你不要有和女人共赴巫山的打算。我會看著你,你不能談情,不能去睡女人,也不能用別的手段解決。誰敢誘你,我殺了她。」
她將「殺」字說的輕描淡寫,她閉著眼也不知是清醒還是不清醒。
而想親她額頭的程勿僵在床頭,捂著自己的心臟大喘氣:嚇、嚇死他了!
小腰妹妹是不是知道了他的齷齪心思?她是不是聽到了他和喻辰的話?
晴天五雷轟!
怎麼辦怎麼辦!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2:03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一章
「誰敢誘你,我殺了她。」
夜中,女瑤睡前含糊的話如炸雷般,轟在程勿耳邊。
程勿駭得不敢動作時,一把反扣住她的手。他聲音變冷,急切問:「你說什麼,小腰妹妹?你要殺了誰?!」
但是女瑤沒有回應他。她很信賴他,曾經她說她睡著時不許程勿挨她身;但這會兒程勿就摳著她手腕跟她說話,她仍呼吸平穩,睫毛垂垂,沉入睡夢中。程勿心中焦躁,他抓著她手臂想喊醒她問個清楚,但他目光落到姑娘的脖頸上——
那裡始終用高領擋著,那下面有兩個已經結了痂的大血窟。
那是女瑤最近才受的重傷。
程勿喉間哽塞,他手指顫抖,面孔一瞬因沉痛而扭曲。他淚光閃爍,那點兒疑問在他口腔中消散,慘然間,他再問不下去了。程少俠捂住臉跌撞離開女瑤的房間——就算小腰妹妹這話說的太狠,太像魔教妖女,太像他們教主那種不留情面的風格……可她到底因為他的緣故受了那麼重的傷。
程勿哽咽:她都沒有怪他,他怎麼能怪她出身魔教,自來心狠如狼呢?
程勿站在長廊上,深吸口氣,暗暗將心放回心房:我要改變這一切。我不要猶豫不決,我不要害了小腰妹妹……
後院中,喻辰受不了的喊聲傳來:「程少俠,你這褲子還洗不洗了?天快亮了啊!」
程勿頓時一個哆嗦,從自己的堅定信念中回過神。他臉色大變,精神高度緊張。他想起了自己丟人的夢,再想起女瑤對他的警告,他慌裡慌張地跳下樓,快速竄入後院。喻辰真是個好人,都這樣了還記得提醒程勿少俠……
次日女瑤醒來時天已經亮了,新一波的隱患她熬過去了,又迎來了一個新的開始。她坐起來,聽著窗外鳥鳴聲,發了一會兒懵。女瑤和程勿不一樣,程勿剛進入一個武學初級階段,需要每日練習;但武功到女瑤這地步,她很少晨練,她大多數時候,睡夢中就能自覺運轉周身元氣,從而練功。在落雁山上,女瑤有一張碧綠冰玉床,此床常年溫涼,不傷人體,卻因涼而逼得人自動運功去抗冷。她師父當年教她武功時,曾用這樣的床強迫她身體適應這種時刻運功的節奏……讓練武變成呼吸吃飯一樣簡單的事。
女瑤摸下巴,眼神向上飄:真想把這張床從落雁山上搬下來給程勿用。
但是程勿不肯做她徒弟。
這種親傳弟子的資源若是傾斜向程勿的話……日後她在黃泉下見到斬教各代教主,總是不好意思的。
所以程勿為什麼不做她徒弟啊啊啊啊——
一顆收徒心始終在跳躍的女瑤下了床,她快速紮髮後,便去隔壁程勿房中喊人練武。但是推開門,程勿房中一清二白,斷無少俠身影。女瑤挑高了眉,心生欣慰:程小勿都知道早早起來自己練武了啊?
程勿這麼乖,女瑤心中非常滿意。她回到房中梳洗了一番,換上漂亮的衣服後,才下樓去買了幾個包子。女瑤邊啃著剛出籠的熱包子,邊往客棧後面的樹林晃去。她耳聰目明,隔著距離就聽到簌簌的樹葉飄落聲,想是程勿的功勞。
女瑤進入綠森樹林後,沒繞多久就見到了程少俠的身影。她目中亮了幾分,看到樹影婆娑,透明光線打在這裡,周圍像是一片碧綠的海洋。而在這一波波漂浮的海潮中,程少俠手中持一根竹竿,身形在浪潮中穿梭,翩若驚鴻,矯若游龍。他靈敏而儀姿美,衣袍飛揚,輕飄飄落在地上時,眉目抬起,少俠清潤的眉眼中,那種生氣勃勃的朝氣和自得,頗讓人心動。
旁邊傳來鼓勵聲:「不錯,小勿的素質還是很高的!」
是師徒四人中的大師姊陶華的聲音。
女瑤走入了他們視線中,不光喘著氣出汗的程勿看到了她,在一邊指點程勿功夫的大師姊陶華也看到了女瑤。原來陶華自覺自家功法可以和別家並存,見程勿早上練武,她禁不住跟上來教一教。現在看到女瑤出來,陶華臉刷地一紅:她還記得程勿不是她的小師弟,是跟著這位小姑娘學武的呢。
陶華鎮定地跟女瑤點頭打招呼:做人大師姊,再有一個瘋瘋癲癲的師父,臉皮當然要從一而終地厚。
比起尷尬的陶華,落了地的程勿看到小腰妹妹纖瘦的身量從綠林裡走來,他眼睛亮起。他不顧滿頭汗,奔了過去:「小腰妹妹!」
女瑤太喜歡他這種不自覺的湊近了。第一時間看到她,第一時間眼睛發亮,第一時間跑過來靠近她,眼巴巴地望著她……女瑤眸子彎彎,她有點理解師父收徒的心態了。可能就喜歡一個人那般親熱地纏著她,一刻都離不開她,哭著喊著要和師父在一起吧?
女瑤把自己買的熱乎乎的包子從油紙包中取中,掰一點給程勿吃。她憐愛道:「餓了吧小哥哥?你這麼用功,我給你送飯來了。」
程勿看著她蔥綠的手指纖白,夾著一片包子肉,仰著臉眼見要餵他。他喃聲:「小腰妹妹你對我真好。」
女瑤笑嘻嘻:「喜歡你嘛。」
她說的這麼自然,程少俠耳根紅了,卻沒有辯解,而是含著笑,低頭就要咬下去。不想陶華為討女瑤歡心,在後面補了一句:「小勿當然想好好練武啊。他跟我說,覺得小腰姑娘可憐,人在魔教身不由己。他要好好習武,打敗那個可惡的魔教教主女瑤,把他的小腰妹妹從女瑤手裡救出。」
程勿紅著臉:「別說了啊陶姊姊!」
他是決定自己不要三心二意,以後絕對不要再想起那個女瑤來著……但這是他心裡的目標,陶姊姊怎麼都說給小腰妹妹聽了呢!
女瑤:「……」
程勿看女瑤眉毛似困惑地揚起,似不解他為什麼有這種想法。程勿硬著頭皮解釋:「我是覺得小腰妹妹有點凶啦……但我知道那是那個女瑤欺負小腰妹妹的結果。女瑤太壞了,我恨她!我要把小腰妹妹從她手下救出,小腰妹妹以後不要再受那個老女人的控制了。」
而他也不能一親小腰,就想起女瑤的吻。
他不要三心二意。
女瑤:……我討厭程小勿動不動說我是「老女人」。
女瑤手一頓,把已經送到程勿嘴邊的包子肉收了回來,塞到了自己口中。她把油紙包一攏,一個包子也不打算留給程勿了。程勿瞪大眼不可置信看她,看小腰她鼓著腮幫子吃包子,她眼睛垂下不看他了。
一口口咬著包子,麵食的軟香甜味在口中咀嚼,小姑娘面無表情道:「我不喜歡你背後說人壞話,不喜歡你練武是為了打敗某個人,所以包子不給你吃了。」
「你懷著目的練武,我現在開始不喜歡你了。」
程勿:「……」
陶華:「……」
程勿扮起了臉,瞪著女瑤。但他再瞪,他那個頭嬌小的小腰妹妹也不理他了。她凶著臉的時候,哪怕稚嫩,也是很有架勢的。程勿沮喪地垂下了頭,鬱悶地想怎麼這樣啊。他想討小腰歡心,誰知道她一點都不喜歡。她還說不喜歡他了……
程勿操起他的竹竿,化悲憤為動力,重新躍入林中,踩上樹木向上高攀,開始練武。
他形容太俊,身手好看,女瑤說著不理他,眼神卻還是飄了過來。陶華在一邊忍不住繼續指點,女瑤一聽之下,目光凝住了。她喃喃自語:「奇怪……這小玉樓的武功,怎麼和我們斬教的某些路子很像?」
她盯著陶華,陶姑娘高挑清瘦,腰杆筆直,專注地盯著場中的程勿……女瑤心中充滿了疑惑和懷疑,她忘記了吃包子,只看著陶華,陷入了深思。
……
這邊女瑤無意中發現了一件可大可小的秘密,另一頭,再過了半天後,夜神張茂才頭痛欲裂地酒醒了。他坐在客棧床上,醒來的時候整個大腦發木,脹痛得厲害,渾身也沒力氣。
張茂沉著臉下床,給自己倒水喝,重新坐回了床上。他手撐著額頭,記憶混亂,發生的事情在他的大腦中轉得他很暈,時不時有一個美人笑容浮現,再時不時冒出一些類似親啊抱啊之類的畫面……張茂頭痛欲裂,他呻吟一聲,只想以頭撞牆去!
他做了什麼!他做了什麼!
酒是穿腸藥,色是刮骨刀……他兩樣都犯了,兩樣都犯了!
白落櫻……他對白落櫻做了什麼……
「砰砰」,門敲兩下後,自動推開,一張姑娘嬌俏的面孔躍入了張茂眼中。張茂僵硬地看著白落櫻跳了一下後,輕盈無比地從外進入他房中,還貼心地關上了門。白落櫻看他那陰鷙的眼神,瑟縮了一下,卻還是噙著笑,勇敢地走過來:「你睡的時間太久了,別的弟子都走光了,只剩下我留下來陪你了。我在外面聽到裡面有聲音,知道你醒了,就過來看看。」
姑娘臉頰染飛霞,含羞帶笑地垂眼看他。
張茂:「……」
她為何用這種眼神看他?!
張茂沉聲:「有事麼?」
白落櫻:「……」
她扭過臉,用新奇的眼神打量如往常般臉若冰霜的夜神大人。酒醒後的夜神,煞氣滿滿,再不是昨晚那個拉著她舞劍,抱著她親她迫她的熱情青年了。白落櫻睜大明眸,她發現張茂一個嶄新的一面了:哪怕他面上不動如山,但他有一顆躁動的心啊。
白落櫻噗嗤一笑,拍拍自己發燙的臉頰。昨晚、昨晚……那麼豪放的、熱情的夜神,她還蠻喜歡的。雖然後續草草,但那是因為張茂酒量不行的緣故。她現在不怪他了。
白姑娘坐到張茂床頭,她垂著頭,露一段修長脖頸給他看。
張茂盯著白落櫻發呆:白姑娘……還是這麼好看。他怎麼就有這麼好看的情人呢……白姑娘有時候漂亮得讓他很憋屈,他心裡動了又動,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昨夜,昨夜……
白落櫻低著眼,手指轉著自己散下的一綹長髮。她看著自己的腳尖,被張茂目不轉睛地看著,臉頰更紅了。白落櫻嬌滴滴道:「昨晚的你,我是很喜歡的。」
她的潛臺詞時,我喜歡那個樣子的你,我覺得我們的感情可以升溫了。
張茂:昨晚?昨晚的他是什麼樣子?她喜歡的是什麼樣子的?
張茂半天沒回應,白落櫻嬌羞不下去了,她抬頭,眨巴著眼睛看張茂。好半晌,兩人面面相覷,死寂無聲。僵硬地對視了半天,張茂才意識到白落櫻在等什麼。張茂慢慢的,遲鈍的,給出白落櫻一句:「我也挺喜歡我自己的。」
白落櫻:「……你!」
她氣得臉更紅了,刷地跳起來,伸出食指顫抖地指著張茂。張茂那粗到極致的神經,那剛硬的風格,和她這樣自小被寵著長大的女孩子希冀的一點都不一樣。
他到底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張茂愕然,驀地從床上坐起:「白落櫻!」
白聖女恨恨剜他一眼,轉身跑出去了。她來去一陣風,在他這裡都沒坐超過一刻鐘的時間,人就消失了。張茂追了兩句,頭疼讓他停下來。等他好一些了,他還在納悶:她在不高興什麼?
為什麼相談甚歡,她就虎著臉走了呢?
相談甚歡,倒真是一個夜神獨自的感覺。他覺得跟白落櫻說話就很高興了……白落櫻別過臉,寧可跟自己俘下的兩個魔教叛徒,任毅和陸嘉說話,也不想在張茂那裡自討無趣了。
但無論兩人怎麼樣彆扭,時間也不能再拖了。他們必須馬上趕路,好趕上名器大會的時間。
羅象門好不容易混入了他們斬教的高手,會傳遞名器大會的消息給他們。這樣的好機會,如何能錯過?
斬教的、魔門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聖女何以這般有自信,覺得他們的內人一定能混入羅象門,不被羅象門發現。白落櫻怕走漏風聲,當然不會告訴他們,想辦法混入羅象門的內線,是他們斬教赫赫有名的四使之一,金使龍閉月——
金使早早與聖女打過招呼,他聽教主的命令進入羅象門,羅象門和名器大會的情況,金使自然會想辦法把消息送出去。
當教主和聖女、斬教其他教徒都在趕往羅象門時,金使在這裡已經待了一段時間了。他殺了一個中等地位的羅象門弟子,喬裝打扮後混入羅象門,到處刺探情況。既然是名器大會,那麼各大排名高的武器都會在大會上亮相,羅象門早早就會開始準備。
金使對他們正道的這種給武器排名的大會不感興趣,他只想找到他們教主的武器——九轉伏神鞭。
但是真奇怪,蔣聲已經回了門派,名器大會的流程每天都在遞進,金使甚至有一次混到了蔣聲身邊。可是金使見了許多武器的名冊,他卻始終沒見到「九轉伏神鞭」。
九轉伏神鞭到底被蔣聲藏到了哪裡?
金使摸下巴:名器大會既然是針對他們斬教的,那九轉伏神鞭當然會亮相。只有斬教教主的武器被四大門派的人拿到手,才能最好地羞辱斬教。
隨著大會的日子越來越接近,金使也越來越著急。白天聽到蔣聲說藥宗的人、真陽派的人都已經到了羅象門,金使更加感到時間緊張。晚上,金使硬下心腸,換上一身夜行衣,用口罩罩住面。不管如何,他都要再把羅象門細細闖一遍!一定要把「九轉伏神鞭」拿回來。
羅象門佈置森嚴,因為名器大會臨近,夜裡的梭巡看守更是嚴謹。弟子們不斷行走,舉著燈籠,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處。金使伏在樹頂,他在樹上等候,額上慢慢滲汗。他算計著下面人換班的時間,抬頭看月亮:等新一撥換班,趁著這個流程,他就能下去了。
咚、咚、咚……
時間慢慢遊走,下面的弟子隊形沒有發生變化。
金使臉色微變:他們改變了梭巡的時辰?
金使沉默半天,還是決定碰一下運氣。他從高處躍下,身形極快,儘量在夜色深重的角落裡穿梭。金使武功高,大部分弟子發現不了。他運用自己精妙的武功進入一個個屋子,再出來。外頭搜尋的弟子,幾乎發現不了一陣風似的飄過的人。
金使慢慢放心。
然就在這個時候,異變突生!
金使小心地關上一扇放置武器的門,轉過頭,迎面看到羅象門的大弟子,蔣聲在弟子們的跟隨下走來。蔣聲冰著臉,皺著眉聽弟子們彙報情況。蔣聲耳朵一動,聽到「哢擦」一聲細微聲音,他冷不丁抬目,目光如電,與躲在房後角落裡的金使四目對上。
金使:「……!」
艸,這個小子!
蔣聲一巴掌扇向身後喋喋不休跟他彙報無用情況的弟子:「你們做什麼吃的?魔教人混進來了!快抓!」
當即,蔣聲淩空躍來,親自來追殺。弟子們發愣後,跟在蔣師兄身後,看到了那個黑衣人的背影。他們凜然,連忙發出信號,讓更多的人來搜尋。剎那時間,羅象門中夜裡的燈燭全都點亮,無數弟子奔了出來,隨蔣聲一同追拿賊人。
藥宗的弟子們被喊醒,真陽派的弟子揉著惺忪睡眼也出來了,朝劍門的院子開了門……
滿夜燈如遊火,從四面八方,向金使逼近!
金使發抖,他慌張逃跑,幸虧提前來這裡幾天,他對羅象門的地形還算熟悉。身後的蔣聲對他緊追不放,看那賊人熟門熟路地翻牆掀頂,蔣聲氣得倒仰:「原來這賊人混入我羅象門已經這麼久了!」
「一個個都在幹什麼!賊人把地形都摸熟了!」
金使苦笑,他還受著傷呢,後面追他的那個蔣聲當真難纏,大有追不上不罷休的意思。四面的腳步聲洪濤滾浪一樣讓人驚惶,金使被他們逼得逃跑路越來越窄。最後沒辦法,眼看前面一個幽靜院子無人點燈,也無人從裡出來。金使騰地翻牆,躍入了這個院中。
遠遠追上來的蔣聲驀地停步,看向這個院落。夏日蟬聲急促,此處院落卻格外寧靜,飛花落葉輕輕飄過,與天上的明月交映,流水一樣緩緩而去。身後的弟子們腳步聲跟上,他們的臉色與蔣聲臉色一樣。
他們看向臉色凝重的蔣聲。
聽他們的大師兄深吸一口氣:「這是我父親的院子……我親自去敲門。」
蔣家在山上有自己的別院,但自從蔣聲母親過世後,他父親悲痛欲絕,心如死灰。蔣聲父親搬回了羅象門住,關上了院子門。蔣聲的父親蔣沂南占著羅象門長老中的一個名額,但平常,蔣沂南很少出來見客。大部分時候,都是蔣聲代替父親處事。
蔣聲上前,扣住了門環,砰砰敲響。
金使已經入了院中,院中無人,只有一間房舍點著燈。金使心中猶疑,身後追來的弟子沒有直接進來,而是選擇叩門,讓他猜測這裡主人在羅象門中當很有地位。金使沉吟了下,他若是不在這個院子裡找機會,說不定今晚就逃不出蔣聲的手心了。
金使縱上,跳上屋頂,掀開一塊瓦片後,看到下方燈火通明,隱約聽到聲音低微的曲聲。他屏住氣息,從房頂跳下,躍入了這個房中。他一進入屋中,就跳向光線暗的角落裡,提防前方可能迎來的打鬥。
然過了很久,只有曲聲,沒有高手發現他進來了。
這對於羅象門中能單開一院的門中高手來說,是多麼不正常的一件事。
金使更加警惕了,他看到帷帳紛揚,其後人影躍動。他一步步走前,手指始終按在袖中匕首上。一步步上前,視線越來越清晰,帷帳後坐著的人,在金使眼中越來越看得分明。簾子如紗一般紛揚,榻上臥躺著一個人,榻外帷帳中,坐著幾個歌女。
歌女們彈唱著小曲,曲聲婉婉,悠揚清脆,自有一段繾綣纏綿之美。
金使站在帷帳外,面無表情地看著那臥榻上閉眼似睡的男人——
面如冠玉,寬衣散髮,眉眼秀致,當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
他眉眼不抬,手指搭在曲著的膝上,聽著小曲呢喃,對金使的到來完全沒反應。他好似極為疲憊,一點兒不想動彈,而他這種恰到好處的慵懶,讓他的氣質格外優雅,呈一種優雅的致命吸引感。世間女子,當很少人擋得住他這樣的男子。
金使盯著他,眼色轉陰冷,手握緊了匕首:這個人,還真是和外面敲門的、筆直如劍的蔣聲完全不同啊。
而誰又能想到,十幾年過去了,斬教的教主白鳳早已入土,蔣沂南卻還活得好好的。不光活得風光,還有心情聽小曲!
那小曲幽幽唱著婉轉之調:
若是乘風,若是采月。
若是你聞,若是我去。
若是不誤,若是已故。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2:27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二章
紗帳輕軟,如夢似霧。火光照著帳子中間地段,蔣沂南臥在帳外,他的身後,是一個擺滿了書籍的架子。架子濃長的陰影罩著睡在臥榻上閉眼的俊美男人,從他腳下起,地上氆毯一路沿著帷帳,向屋外延伸。光影交錯下,忽聞得屋中燒著熏香。那香氣濃郁,煙氣和歌聲混在一起,讓此處顯得幾多虛幻,不真實。
「若是……若是……」
歌女們嗓音柔和,唱出的小曲之調綿軟清甜,讓金使恍了一下神,思緒飄遠。他想到了關外的關道重重,蕭瑟秋風,冬日嚴寒。關外大河水日夜不停,從北向南流向大海。黃昏下,金河發著光,關外兒女們坐在城牆下,望著牛羊成群。這小曲……他也聽過。他是關外人,這首曲名喚《若是》,自小長在關外的魔門人士,多多少少都會聽過、學過這首小曲。蔣沂南竟也會……哼。
但金使只是恍了一下,重新眯眼,火光照明他眼中的銳色:因他看到,蔣沂南所臥榻上,他的手邊,抬手可觸的臥榻扶手上,搭著一根銀金色的長鞭。長鞭上血腥味重,金銀色的光拖著鞭身流轉,紋理分明,若天上的電光環繞。
「九轉伏神鞭」。
斬教歷代教主的武器,竟在蔣沂南這裡!
如此良機,若是錯過,還不知會等到什麼時候!
金使當即不再猶豫,不再顧忌某人的武力。他從帳外自己藏身的角落裡飛出,從後撲出,眼睛緊盯蔣沂南手邊的那根長鞭。他目標明確,只要「九轉伏神鞭」。過了這麼多年,蔣沂南這老不死的武功精進幾何他一無所知,金使並不想在這時候和蔣沂南對上。
然高手過招,呼吸之頓。
男人懶洋洋地臥於榻上,看似對周圍環境全不提防,但身後厲風襲來,他散在頰上的青黑髮絲,輕輕向上飄了一下。好似沉睡的蔣沂南忽而睜眼而動!他手向身後擒拿,龐大的內力與身後襲來的金使對撞。金使身子就地一縮,借翻滾躲過蔣沂南的殺招。金使向前再縱,身子到臥榻邊,抬手去抓那根長鞭。
鞭子的另一頭,被蔣沂南握住。
蔣沂南隨手一甩,連著長鞭,他將金使一下子推出去。
屋中曲聲驟停,歌女們掩住喉嚨發出一聲聲驚叫聲。她們手裡抱著的琵琶、古琴、長簫,乒乒乓乓,全都摔了地,發出「砰」的金玉撞擊聲。而屋中若起龍卷大風,寒意吹起帳簾,那安然臥於榻上的男人手抓著長鞭,淩然而至,掌力破金倒玉,催向金使。
金使「哐」一聲重摔到門上。
他悶哼一聲,背靠著門。幸得他穿了夜行衣偽裝,哪怕唇吐了血,外人也看不到。金使肺葉被蔣沂南一掌便傷,正統而龐大的中原武學匯於一掌,金使只扣著他手裡這頭的「九轉伏神鞭」,無論如何也不鬆。
歌女們:「啊啊啊啊!」
蔣沂南眼神冷淡地瞥過去,歌女們眼中露驚恐之色,捂著嘴齊搖頭,紛紛閉上了嘴。
而蔣沂南握著長鞭這一頭,他走過帷帳,長衣揚起,他的面容在燈火下看更是清如白雲黑水般。那光照在他臉上,他眼眸清黑,向上揚起時,勾起一波驚心動魄般驚豔的弧光。
蔣沂南與這個想要偷鞭的黑衣人對視。
戴著面罩的黑衣人嗤笑:「嘿,蔣沂南。原來是假公濟私。說著開名器大會,你倒是運用這職務之便,大會還沒開始,就讓你兒子把『九轉伏神鞭』送到你面前了。怎麼,人都死了,你還要靠一根鞭子懷念?」
金使嘲諷他:「九轉伏神鞭可不是白鳳的專屬武器!白鳳只是九轉伏神鞭的其中一代主人而已。」
立在屋中央的男人打量著靠在門上的金使。蔣沂南揚眉,勾起唇,輕輕笑了一下:「哦,魔門人?斬教人?羅象門這般不中用,不小心把魔門的人放進來了?」
金使:「……」
蔣沂南這種語氣,聽在他這個魔道人耳中,實在奇怪——這語氣,太不像正道人的口吻了。
「砰砰砰!」
「快!跟上!」
院中的砸門聲、腳步聲紛至遝來,金使身子一凜,想要逃走。但他跨步才挪,蔣沂南身形一動立刻跟上,將他的路堵得死死的。金使吞下口中血,他的手用力,繼續與蔣沂南角逐「九轉伏神鞭」的歸屬權。他的內力發出,對方毫不相讓。鞭子的另一頭綁在蔣沂南手中,蔣沂南側目,向門的方向看去。
門被敲響,門外羅象門大弟子蔣聲的聲音很急切:「父親,有賊人闖入了羅象門!您這裡有發現賊人麼?」
金使大驚,臉色變寒,手中更加用力。
蔣沂南緊緊扣著鞭子的另一頭,似笑非笑地看著金使。金使心裡暗驚,沒想到這個男人多少年不出現在江湖上,他的武功已經練到了自己動搖不得的地步。蔣沂南手上內力再向外一震,沿著鞭身內力一層層震去,鞭身光華流離,金使握著鞭子的手抖動戰慄。
而蔣沂南則閑閑地跟門外答:「賊人?我不曾見到。你去別的地方找找吧,若是有人來我這裡,我會通知你的。」
門外半晌無聲。
蔣沂南唇角的笑加深:「怎麼,你是信不過為父的武力,還是信不過為父的為人呢?」
門外青年的呼吸聲瞬間雜亂。
過了半刻,才聽到蔣聲壓抑的聲音:「……我知道了,父親。那您好好休息,若發現賊人,還請父親告知孩兒一聲。父親……半夜聽曲終是傷身,請父親保重身體。」
蔣沂南沒說話,他的眼睛與戴著面紗覆臉的人對視。屋外的人,不放在他眼中。
很快,外頭的腳步聲遠去,落在兩個武功高手耳中,都聽得屋外是蔣聲帶著弟子離去。不管弟子們服是不服,這扇門,他們到底沒有推開。金使心中驚疑,不解他們羅象門這是搞什麼,父子之間怎麼這麼奇怪。但蔣聲的腳步聲一遠,顧忌少一分後,金使當即躍起衝撞向蔣沂南,想趁蔣沂南分神之際逃走!
「砰——!」
他被蔣沂南甩出去,砸到地上。蔣沂南追上,兩人身影纏在一起,飛快過招。手中長鞭被他們始終抓在手中,一地桌椅榻架都被這兩人的打鬥掀起。歌女們嚇得抱著柱子不敢動,她們蹲下躲到牆頭,眼睜睜看著屋中器物全都飛了起來,她們的主人蔣沂南躍上半空,身形如龍過水,龍鬚翹飛,氣勢何等駭然!
九轉伏神鞭到底是斬教幾代教主的武器,據傳材質取自天外,被兩大高手這般夾擊,都沒有毀去。
蔣沂南的武功明顯勝過金使,金使之前又受了傷。兩人過了不到百招,金使被打得砸到那擺滿書籍的架子上。蔣沂南再次追近,金使艱辛躲避。他背靠著架子,不知觸發了哪裡的按鈕,下面地磚噗噗作響。金使心裡一驚,才要跳起,但已經來不及,一整個書架,包圍著金使,向地磚空了的地下砸去。
人和架子、書籍一同被甩下去。金使目中一凝,身子在無處可著時攀著鞭子向上一滑,他另一手從懷中飛出一盤銀針。蔣沂南為躲避銀針,身向後飛斜時手中鬆了,那「九轉伏神鞭」便如蛇一樣從蔣沂南手中滑出,飛入了金使手裡。金銀色的長鞭跟著金使,一道摔下了地面。
而瞬息後,按鈕重啟,地磚方位一換,地上破開的大洞已經消失。除了沒了一個無關緊要的書架,人再看不出這下面竟是個地道。
蔣沂南立在空地上,幽幽望著地面出神。他目中清清淡淡,好似對「九轉伏神鞭」的離開、金使的墜落分外不關心。他出了一會兒神後,回頭瞥一眼屋中嚇得發抖的歌女們:「把這裡打掃清理乾淨,重新弄個書架回來。若是被人發現了,你們就去死吧。」
歌女們含著淚點頭:「謝、謝……謝主人不殺之恩。」
圓月懸空,屋中歌聲停止,長老院中始終沒傳來動靜,等在院外的蔣聲等弟子們,呼吸越來越重。他們悄悄去看大師兄蔣聲的臉色,蔣聲沉默半天後,勉強道:「包圍這裡,如果那賊人出來了,就把他一網打盡。如果他始終沒出來……」
眾人出了汗:如果始終沒出來,不正是說蔣長老包庇那賊人麼?這,就需要掌門定奪了吧。
蔣聲咬牙:「名器大會將至,不能有絲毫意外。掌門辛勞,如無大事不可去煩他。除非我父親真的鬧出什麼來……不然都不要亂來。」
蔣聲大師兄的威名還是在的。羅象門其他門派支援的弟子們趕到,看到蔣聲黑著臉離開,而問起這裡發生了什麼事,羅象門的弟子們打著哈哈,當然不會讓別的門派看自家笑話。
立在寒夜中,藥宗因為戰力弱,大戰向來與她們沒太多關係。藥宗的女宗主羅起秀帶領弟子們慢慢趕到,看到的便是蔣聲沉著臉離開的身影。那青年滿面沉色,額上青筋直跳,手心攢著,可見心中之火大……
藥宗的弟子們交頭接耳:「看來這羅象門的內部,也不夠團結啊。」
她們的宗主羅起秀長衣博帶,冰清玉潔,如清月般高貴出塵。羅起秀也不過二十多歲,年紀輕輕,卻因整個宗門的事壓在她一人身上,讓她常年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失去了這個年齡女子該有的活潑感。
羅起秀深深望一眼緊閉大門的院落,再看眼蔣聲的背影。她唇向上揚了下:「蔣沂南……你們且看著吧,這位在江湖上消失了十多年的蔣公子,被羅象門雪藏了十多年的曾經天下第一美……他身上,還不知藏著什麼樣的秘密呢。」
「宗主,那我們?」
羅起秀:「我們不必做什麼。看著吧,名器大會……當會很精彩。」
羅起秀垂眸,轉身離去。她長裙飄飄,走在風中,冰雪一樣高邈、明月般皎潔,引得身後各大門派來羅象門做客的弟子們竊竊私語。他們小聲討論藥宗這位女宗主的年輕,貌美。現在江湖人新一代天之驕子們輩出,女瑤不提,蔣聲、謝微等人在江湖中大放異彩,江湖當迎來新一代的鼎盛……
而羅起秀背影娉婷,她想著,很多年前,她師父還活著的時候跟她說過的,那時候,蔣沂南當是天下第一讓人追捧的公子。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羅起秀唇角含笑:誰能想得到,曾經天下第一的公子,如今把自己關在一個偏遠的院子裡養老。真是有趣。
這個時候,外界都在討論著羅象門混入的這個賊人是怎麼回事,蔣沂南到底有沒有見到賊人。但這些並不重要,因為名器大會在即,蔣沂南之後沒有出院子,那個賊人也始終沒從院子裡逃出來。畢竟除了蔣聲,誰也沒跟那個賊人打過交道。等謝微領著雁北程家少主程淮上山的時候,羅象門中已經沒人再討論那個賊人了。
而賊人,金使龍閉月,他咳嗽著醒來的時候,被厚厚的一堆書壓著。握緊手裡的九轉伏神鞭,金使鬆口氣,所幸最該拿到的東西他拿到了。金使這才有心情四處張望,看他是在哪裡——他身處一段烏黑地道中,聽到周圍滴答滴答的水聲。出門在外,火摺子乃必要之物。金使滿頭大汗,一把扯下自己罩住口鼻的面紗,從懷裡掏出火摺子點亮火。
他隨手扔開身上的書籍,一眾書籍攤開後居然大都無字,是一片空白。金使真是納悶,蔣沂南他沒毛病吧,收這麼一堆「無字書」擺在書架上?推開小山堆的書籍,他伸手可觸的一本書,打開的一頁上寫著「小玉樓」三個字,但金使一眼瞥過,把書扔了——小玉樓?什麼玩意兒?沒聽過!
他舉著火摺子照亮四面,一照之下差點神飛魄散,嚇得把手裡火摺子扔掉——
一具靠坐在牆壁前的骷髏架子,白慘慘的,和他面面相覷。
金使:「……!!!」
蔣沂南有病麼?!他在自家地道裡放一個骷髏架子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2:41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三章
蔣沂南這個人,當年和他們教主一場愛談得那般轟烈,以至於市坊禁了再禁,至今都還流傳著他二人最風華時候的話本。
女瑤那時幼小,她被白鳳帶回斬教的時候,正是白鳳情傷之後,感於自己壽命不多、要留下後人之際。那時,白鳳和蔣沂南轟轟烈烈的愛情早已結束,白鳳在落雁山常年閉關,女瑤被師父嚴厲教武,聖女白落櫻還只是一個剛剛出生只知道哭泣的小嬰兒。反是當時已經十幾歲的金使,他眼睜睜經歷過白鳳和蔣沂南的愛情。
正是經歷過,龍閉月才對蔣沂南、蔣家、羅象門這般痛恨!
說得多麼大義凜然,到頭來目的不過是為了讓白鳳墜情河、生心魔,從而瓦解斬教。正道的主意自然沒有成功,多虧他們的教主大人白鳳及時止損,沒有全身葬在那場情愛中。然就是這般,白鳳也拖著傷重體虛之體,擰著那口氣,生了白落櫻。
而之後,正道和魔門在白鳳死前半年,還有過一場大戰。膽小鬼蔣沂南,卻到那時候都沒出現過。正道籌謀在多年後到底有了結果,白鳳心魔終生,臨死前,她打入關內,想要見蔣沂南一面……然白鳳和蔣沂南見的最後一面,不過是蔣沂南大婚時,白鳳去大鬧羅象門,之後敗歸。
時間過去了多少年……漫長的歲月,讓女瑤從跟在師父身後哭著追喊的小丫頭,長成了引領魔門一脈的斬教教主。
白鳳已經死了,蔣沂南還活著。這個曾經的天下第一公子,讓魔教教主只聽他名字就心生悸動的男人,他老了後,慵懶優雅,還是如罌粟般吸引著女人……他和白鳳最後一面之後,時間已過去了二十年。金使再一次見到蔣沂南,是在羅象門中一處偏遠的院落。蔣沂南房中地下有一段地道,活生生將金使葬了進去。
在黑暗的地道中,金使捂著嘴掩住咳嗽,他傷上加傷,這時臉色慘灰,形容枯槁。他不敢大聲咳嗽,怕呼吸加重,怕這裡的空氣不夠用。憑金使的功力,他已發覺這地道似是封閉的,假以時日,如果蔣沂南不再打開暗道,只消兩日,金使就會窒息死於此。
金使哼了一聲:蔣沂南小看他!
金使駝著背,推開砸了自己一身的空白書籍,拿火摺子湊近去照那架骷髏。火光森森,照著凹凸不平的土牆,土牆斑駁,骷髏架子靠牆而坐,長髮乾枯,一堆綾羅綢緞。綾羅綢緞未腐朽,但屍臭味經久不散。金使盯著雖然凹凸卻沒有血跡的土牆面……若人是窒息而死,定會留下痕跡,這架骷髏,分明是已死後,被帶進這裡的。
金使握著手中的金銀色長鞭,心中一凜:這骷髏……莫非這蔣沂南瘋了,把他們前教主白鳳的屍首從落雁山上挖了出來?不、不至於吧?!
金使被自己所想像的蔣沂南嚇得向後退,他踩到地上的綾羅,差點被絆倒。金使手中的火摺子晃了一下,擦過半壁牆,在骷髏上劃過。金使忽然目中一凝,將火把舉近,照向那骷髏。他蹲下來,在骷髏上看到好些鞭痕、刀痕。骷髏的骨架色澤,也顯得發黑……
用過毒,有過刀劍砍傷,還有……
「九轉伏神鞭」打下後,對人體的傷害直接深至骨髓,這具骷髏架上的鞭痕……金使定定看著:莫非是「九轉伏神鞭」的功勞?
這、這絕不會是他們的前教主白鳳!
金使一下子否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測,想蔣沂南就算不是人,就算陰險狡詐,但蔣沂南也不至於大老遠地把白鳳的屍體挖出來後鞭屍。到底是舊愛,他不至於瘋到那個地步。蔣沂南若是真瘋到了那個地步……他敢鞭斬教前教主的屍,整個斬教都不會饒他!
那麼不是白鳳,這屍體又會是誰的?
金使想了半天沒想明白,他嗤了一聲,他哪裡有心思想蔣沂南的事。金使把火把舉高,他從自己懷裡開始掏鐵骨爪。鐵骨爪一甩而出,攀上土牆高處,金使借力而躍,爬上牆壁。他耳貼牆,聽滴答滴答水流的聲音,判斷自己可以選擇哪個方向逃生。
金使運氣於掌,掌屈成爪,在牆上一劃,一片黃土嘩嘩落地,被他劃開了一長道痕跡。
金使滿意無比。
蔣沂南若是關別的人進來,別的人會窒息而亡,金使卻絕不會。金使的一身功夫皆在手上,他學的鷹爪功,一手功夫在手,哪怕蔣沂南把他關在一個封閉的暗道,他也能硬生生挖出一片天地,逃出這裡。
金使暗歎:就是可惜了,這幾日外面收不到我的消息,可能以為我已經死在羅象門中了。這個蔣沂南恐有大謀……等我出去後就與教主聯繫!教主深謀大略,武藝出眾,比前教主白鳳更厲害,蔣沂南哪裡是我教主的對手……
就是,教主那武功缺陷太大,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哎。
金使被困在蔣沂南屋下的暗道中,各方斬教人士已從四面八方,悄悄進入羅象門所在地段。白落櫻那邊更是已過沃水,只需行三日,便能到山下。越靠近羅象門,白落櫻所抓的兩個俘虜,任毅和陸嘉就越不安。
兩個人求聖女道:「那四大門派,好歹跟我們兄弟打過交道。蔣聲認識我們兩個啊……聖女大人把我們帶進去,蔣聲要是殺了我們兩個……」
白落櫻:「不該殺麼?現在留你們一命就是讓你們報恩!殺了也活該!」
二人大哭:「我們兄弟有別的用處的!我們雖然奉我們教主之命,但我們沒什麼本事啊,就是傳傳話而已,我們連人都殺不了……聖女大人對付我們青蓮教去嘛。」
白落櫻笑嘻嘻:「你們教太小了,不說我們教主懶得搭理,我都不想理你們跳樑小丑。」
任毅和陸嘉:「大人嗚嗚嗚……哎喲!誰打我!」
「聖女大人小心!有人偷襲我們!」
白落櫻騎在馬上,手中抓著繩索,繩索另一頭拴著任毅和陸嘉兩個難兄難弟。兩個小嘍囉一路緊跟著馬,走在白落櫻身後,還陪白姑娘聊天。兩人拼盡力氣耍猴,腦後突然噗噗兩下,被什麼砸得一痛。
小嘍囉們大怒:誰打我?誰敢當著斬教聖女的面打我?打狗不看主人麼?!
他們緊張兮兮地扭頭,害得白落櫻被嚇一跳,也跟著他們回頭——他們看到身後另一匹棕色大馬上,張茂冷目而望,放下了手。他的手上戴著鐵指虎,脆脆兩聲,針從指虎中飛出,打上前面兩個與白落櫻聊得熱火朝天的小嘍囉腦袋上。
嘍囉們看到是夜神的臉,當即賠笑,轉過頭去,繼續和白姑娘聊天。
二人:「聖女大人,別讓我們上山啊,我們用處多多。我們以後不跟著青蓮教了,我們跟著斬教辦事……哎喲!哎喲!」
白落櫻回頭,看到張茂抬著手,手上鐵指虎閃著寒光。
任毅和陸嘉敢怒不敢言,二人熱淚盈盈地看向聖女:大人,夜神他虐待俘虜啊!您一和我們說話夜神就打我們!
張茂冷冰冰:「著急趕路,不要廢話。」
白落櫻沖他哼了一聲,撇過臉:死男人,事真多。他自己一個悶葫蘆,還不許旁人跟她說話啦,討厭!
但是一路上,張茂就頂著這麼張黑臉跟他們同行。兩個小嘍囉看得出,白聖女和夜神大人之間吵了架,誰都不理誰,卻苦了他們中間人。白姑娘不說話,張茂他想說話,他不知道怎麼開口。踟躕來去,誰跟白落櫻說話,張茂他就站在陰暗處,拿指虎掃人。
最容易中招的,就是任毅和陸嘉兩個無辜路人了!
但夜神不知悔改。
到了午間休息,幾人下馬,張茂自覺去生火。張茂積極地牽過馬,搬來樹枝,打下鳥禽,他知道自己大概哪裡出了錯,讓白落櫻對他擺臉。夜神是個實幹的人,他悶不吭聲地幹活,想安排好一切,白姑娘能夠明白他的苦心。
但好不容易生好火、累得要死要活的張茂聽到旁邊的笑聲,他一扭頭,看到任毅和陸嘉蹲在白落櫻腳邊。兩個小嘍囉不知道說了什麼俏皮話,將白落櫻逗得捂嘴笑,拍他們兩個的肩。白姑娘容貌甚美,世間少有,她身上全無魔教妖女的陰狠氣,反而優雅高貴,像是出身名門的大家小姐一般。
姑娘笑起來,春水瀾瀾,萬物將生。
偏這笑不是對著張茂,是對著兩個嘍囉……張茂心中甚是不爽,他又抬起了手,將鐵指虎對上了兩個人。
「哎呦!哎喲!」
兩聲慘叫聲後,白落櫻驀地抬目看來,張茂若無其事地移開眼。但這一次,白落櫻沒有饒他。姑娘沉著臉走過來,夜神張茂凜然而坐,背脊挺直。白落櫻幾步走到了他面前,低頭看著他。
張茂心想:不管她說什麼,我拒不承認!
白落櫻眼瞼低垂,清風剪過:「喂,喜歡我就說啊,不想我跟別人說話就說啊。你再打任毅和陸嘉,還沒到羅象門,他們就要犧牲了。」
張茂:「……」
他鎮定地坐著,但脖頸,一下子紅透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2:56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四章
白落櫻滿腔抱怨——想她哪裡是給自己找了個情人呢,她是給自己找了個大爺。
以前她在落雁山時,上下兩任教主都寵著她,將她養得嬌美人甜,是斬教上下教眾心中的仙子。離開落雁山後,白落櫻實在打不過張茂,只好委曲求全,給自己認了個情人。她沒好好學過武,她和張茂在一起天天膽戰心驚——怕張茂恢復記憶,怕張茂恢復記憶後就要殺她。
白姑娘彎下腰,柔軟芳香的長髮髮尾拂過青年面孔,讓青年整張面孔紅如烤蝦:「夜神大人,如果你真覺得我們不合適,那我們不如……」
張茂立即:「對不起。」
白落櫻:「……?」
她訝然揚眉,看面前男人腰板挺直,眉毛都沒動一下,就給她來了這麼一句。白落櫻默了一下,戳他硬邦邦的肩:「你哪兒對不起我了?」
張茂不知道,但是張茂很認真:「你不高興,總是我惹了你。雖然我不知道是哪裡的問題,但一定是我的錯。我沒有照顧好你。」
白落櫻望著他英俊的面孔,他抬目,與她目光對上。白落櫻心中一蕩,忽然想到了那晚他抱著她強迫她、索吻的強勢樣。白落櫻睫毛顫了顫,她捂住半張臉,有些靦腆地笑了一下:「其實……也不怪你啦。」
張茂看她如此甜美,心中大動。他這位情人,身嬌體軟,性格純真,讓他手指發癢。
張茂聲音粗啞,剛硬如脅迫:「那能牽下手麼?」
白落櫻跺腳。
牽手牽手,他就知道牽手!
白落櫻把手往後一背:「不行。」
張茂愣一下後,沒吭氣,眼中神色微失落。他真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嬌美的姑娘都彎下腰與他說話了,他還筆直地看著前方,不知要看向哪裡去。白落櫻等了半天,發現自己真是高估夜神了。她暗示再暗示,矯情再矯情,但夜神獨身這麼多年,不是沒有緣故的。
白姑娘只好上前,在張茂詫異下,往他懷裡一滾。張茂滿心驚駭,溫香軟玉驟然撲了過來,他愣愣地張開手臂接了滿懷。白姑娘已經坐到了他懷裡,抱住了他的脖頸,笑盈盈地抬下巴看他:「不給你牽手。但可以給你親親抱抱。」
夜神:「……」
他滿心驚喜!還能這樣!
還能這樣!
另一旁蹲著的俘虜任毅和陸嘉二人捂著眼,簡直沒眼看那兩人的甜蜜。他們光聽到白聖女的笑聲,都沒聽到夜神怎麼說話。真是納悶,悶成這樣的夜神,一板一眼,整日不是揍他們就是準備揍他們,和白聖女的交流實在少得可憐……就這樣,都能拐到白姑娘這樣的美人啊?
老天不仁啊。
白落櫻則坐在夜神僵硬卻發緊的擁抱中,摟住他脖頸笑。他一方面無措,一方面卻知道緊緊抱著她不捨得放開。白落櫻拂開他臉頰邊貼著的髮絲,紅唇湊到他耳邊,她聲音小小地訴說自己的請求:「我不喜歡你冷冰冰的,我喜歡你那晚的熱情……」
張茂:「唔。」
他努力回憶:他是怎麼熱情的?
無奈他大腦空白,想到那晚,就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記憶湧出來,讓他頭驟痛。他的額頭一抽一抽,那些失去的記憶片段和飲酒後斷片的記憶湊在一起打架,打得張茂臉色難看……白落櫻抬頭,張茂立即抱緊她。
他保證:「我會的,我會的。」
白落櫻橫他一眼:你會什麼呀?
但她抱著他脖頸,任他十指掐扣著她柔軟的腰,將她整個人緊緊護在懷中。白落櫻親一親他的臉蛋,他就快速慌張卻裝淡定地紅著臉。白姑娘心裡覺得有趣,她從來被人捧著,還沒遇到過這種滿身煞氣、想對她好、卻不知道怎麼對她好的人。
美麗的白落櫻,從出生起,先被母親白鳳疼愛,後被她的師姊女瑤寵著。母親和師姊前後給她營造出無憂無慮的生長環境,她不必練武,不必關心江湖大事,不必考慮正邪之分。連她生平第一次動情,碰上的也是張茂這樣正邪不定、隨時可變立場的人。
白落櫻依偎在情郎懷中,望向羅象門的方向。她想的仍然是:先闖名器大會救人;再去洛陽和朝廷大人物聯絡。
其他事,她尚不知,也不關心。
她此時最擔憂的,也不過是金使的消息已經兩日沒送出來了,莫非金使已經遇難?
……
大夜將落,天邊魚肚白清光俯罩大地。鳥鳴聲啾啾,客棧後院中,女瑤立在水井邊,一隻鴿子從她手中飛出,拍震翅膀沖上蒼穹。她眸子幽黑,盯著夜空。女瑤也得知了金使失蹤的消息,她沉眉,想著這件事,和自己發現的小玉樓秘密,是否會有聯繫。
在寒風中站了半天,倏而,女瑤耳朵一動,側過頭,看到後院門口進來身量瘦長的少俠。少俠雋秀美姿,抬著清明眼眸看她,他的眼神分明幾個大字——讓我抓到你了吧?哦哦哦,你又在和斬教壞人們聯繫。
他的眼神實在可愛,還沒有威脅性,女瑤被逗得噗嗤樂。
她又板起臉:「我跟魔教人聯繫怎麼了?我救我的同僚們,還礙著你了啊小哥哥?幫助朋友難道不對麼?」
程勿臉被她說的一紅。
他那副正直的「抓到你小辮」的神色一收,乾咳一聲,說道:「我沒有說不對。但是小腰妹妹你還記得你受了重傷麼?你自己傷勢好不了,日夜受折磨,還要跑去鬧人家的名器大會……這多不好。」
程勿不贊同地看著她:「你就不能好好養傷麼?你在斬教地位也沒高過女瑤吧,你們教主都不急著救下屬,你幹什麼總積極衝在前頭?衝在前頭當然不是不好,可是你有傷啊……你就歇一歇,讓斬教其他人衝前頭不好麼?」
女瑤手蓋住半邊臉:不好意思,我就是女瑤,我就是我們斬教最著急衝在前頭的那個人。
程勿再猶豫了下,說:「而且你們魔教……都不是好人。」
女瑤抬目,神色莫測地看他。
程勿連忙走過來急聲:「我當然不是說你!但你們魔教,就是,就是做壞事啊……你、你就不能脫離魔教麼,小腰妹妹你當然沒做壞事,可是你總跟著那些人……」
女瑤:「小哥哥,你不懂的。江湖上勢力劃分,並不是你眼中所看到的正和邪。魔門講的是無所拘束,黃泉無路,惡鬼回頭,那並不是你眼中的濫殺無辜。我們正邪兩方,這一次勢力劃分,起碼過了百年了。魔門被壓了百餘年,江湖上所有的聲音,都是四大門派發出的。」
「他們說誰是惡人,誰就是惡人。」
「他們說自己是君子,那自己就是君子。」
「現在的四大門派,和一開始早就不一樣了。四大門派用各種聲音將斬教推到對立面,讓人說女瑤羅剎、人人誅之而後快。但是事實如何,除了四大門派內部,世間人都是不知道真相的。就拿你們雁北程家來說,有江湖第一的美稱。人人都以為程家的天才是用來對付鉗制魔教教主的,但是程家那種聚一輩人為一人用的心法……小哥哥你是受害者。你以為,程家不讓你們出家門,沒有原因麼?你們程家那種心法,敢公之於眾麼?」
「這也是邪道。和我們魔門沒什麼不同。程家避世,自然有保護自己的意思。」
女瑤微笑,她的聲音充滿蠱.惑:「現在的正道和魔門沒什麼不同,不同的只是立場。真正的魔道,是人生了心魔,執念已生,無惡不作,喪失理智。無論是正道人士還是魔道人士,到了生心魔、亂殺人的這一步,那才是真正的墮入魔道。但事實是無論我們還是四大門派,學武所為的都是遠離這種事……你說,正邪之分有什麼意思?」
程勿呆呆看著她。
她的說辭……和他曾經聽到的女瑤說辭,真是一模一樣。
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她一步步逼近他,她抬頭望著他,她把她那套理論說給他聽,試圖說服他,誘拐他入魔門……
程勿猛地側頭,躲開女瑤的視線。他身子顫了一下,輕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們誰是壞人,誰是好人,因為我不認識你們。但是我會自己看,用自己的眼睛看……我不偏袒正道,也不偏袒魔門。我要自己看清楚,這個江湖,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手搭在女瑤肩上:「……在此之前,小腰妹妹,你別蠱惑我,好麼?」
女瑤:「……」
她愣住,神色古怪:程小勿居然知道她在蠱惑他?
程勿眼睛移回來,他漆黑乾淨的眼睛俯下來看她。他的睫毛濃黑,下面的眼睛水量充足總像是隨時沾著水霧。這雙眼睛純澈黑暗,像黑色的玉石,水潤而溫暖,他靜靜地看著女瑤……女瑤被他看得幾分不自在,別過了臉。
他們目的不一樣,女瑤是要去名器大會上鬧事,攪得四大門派越亂,對她來說越好;程勿剛入江湖就和一個妖女混在一起,他心中卻充滿嚮往,還想見識一下大門派的氣度,想偷個懶,看以他的資質能不能入得了羅象門。
目的不同,二人竟然如此和平地要趕去同一個地方。女瑤覺得命運真是逗趣,她忍不住笑染腮幫:「知道了,小哥哥。」
她握住他的手,往院外走。她很快調整好了情緒,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那小哥哥,我就來帶你見識這個江湖,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吧……」
「這個江湖壞人和好人都很多,我們此去名器大會,不知會遇上什麼事。小哥哥倒不用怕,站在我身邊就好。我呢,別的優勢可是寥寥無幾。但是誰欺負了小哥哥你,我就會殺了他。」
程勿心中感動。
然後他緊張地說:「不能濫殺無辜!」
他再補充:「我不用你保護我,我會保護你。」
女瑤回頭無語看他:「……」
女瑤和程勿一起回客棧,他們行在清晨的早露中,身後天邊的火紅色光跟隨他們,染上他們颯然的衣袍。少年溫潤初成,姑娘自信強大,他們衣袂彼此相挨又拂開,如他們的關係一般。紅日在身後生起,天光大亮,他們慢悠悠地並肩而行,腳下塵煙不生。他們抬眸,順著女瑤手指的方向,看向遠方——
中州羅象門,青山如屏,鬱草為鄰,蔥蔥郁鬱,整座山籠罩在乳白色的雲霧中。羅象門依山而建,當是四年一次名器大會今次的主場,他們此行的目的地。
時不我待,歲月永追。時入七月尾,名器大會召開的日期已到,各方人士,無論正邪,都向羅象門趕去——
白落櫻和張茂趕向山下,在那裡,與四面八方的魔門人士匯合。大著肚子的秦霜河不遠千里追隨聖女,他們盯著羅象門,目光如炬,想要救出關押在山上的魔門人士。他們在山下相聚,開始踩點,入不了正門,他們打算在四方逛逛,尋找最合適的攻山地點打上名器大會去;
女瑤和程勿也動了身。他們混入小玉樓這個門派中,這個門派當真神奇,隸屬於羅象門下,享受羅象門下屬門派可以得到的好處,但因為門派內人丁稀少,居然不用履行義務。一個瘋瘋癲癲的師父和三個茫然的徒弟,皆不知羅象門怎麼就把小玉樓收成了下屬門派。然小玉樓當真有羅象門發下的請帖,三個徒弟給自己的師父好好打扮一下,領著女瑤和程勿,顫巍巍地向羅象門看守人遞出請帖,要求入山門;
謝微說服了沉浸在紅塵百象中的雁北程家少主程淮,青年才俊、真陽派的長老謝微整理儀容後,帶領程家少主程淮登上了山門。程淮眼神依然陰鷙,周身戾氣卻因許多天的江湖磨煉而減了很多。他好奇地跟在那謝微公子身後,抬起頭,參觀這赫赫有名的四大門派之一羅象門是何等樣貌,和他們程家有什麼不同;
藥宗的女宗主進了大殿,和羅象門的五十餘歲的老掌門見面。藥宗在四大門派中地位最低,這位年輕的女宗主羅起秀,從一開始就把自己的姿態放得極低。她恭敬禮貌,客氣有度。有些人嘲這位女宗主毫無當家掌門之氣度,藥宗遲早從四大門派中除名;有些人目光淫邪地盯著這位女宗主,想她人前冰清玉潔,人後不知是何面孔。女宗主羅起秀對此一概無視,垂下眼,眼觀鼻鼻觀心,等著名器大會的召開;
雲頂山上,真陽派的弟子們練武勤奮,他們的掌門謝望,和妻子站在山巔,目光穿越層層雲靄,探向遙遠的羅象門所在地段。謝夫人靠在夫君肩上喘氣,想她不曾習武,隨夫君登上山巔,她已氣喘吁吁、渾身乏力。身後弟子匆匆前來,遞給謝望一封手書。謝望瞥了一眼後,跟妻子說:「朝劍門的掌門曹雲章到底還是坐不住,悄悄趕往名器大會去了。」謝夫人詫異:「名器大會都要開始了,他還趕得及麼?」謝望含笑,笑而不語;
朝劍門整個門派上下習劍為主,因所在地段相近緣故,朝劍門這幾年和真陽派交情比較多。許是交情多了,朝劍門上下也學著真陽派的作風,開始修身養性,這幾年在江湖上的行動已經很少。此次名器大會,與上一次的落雁山討伐女瑤一樣,朝劍門只敷衍十分地派去了些弟子,表示朝劍門出了人。但這一次名器大會,朝劍門的弟子們已經到了羅象門,朝劍門的老頭子掌門曹雲章還是放心不下,在大會即將召開時下了山,趕去羅象門;
羅象門山門大開,羅象門的掌門出了關,與各門派人見面。然此次大會的主負責人,當是羅象門的大弟子蔣聲。蔣家族人、羅象門弟子在大師兄蔣聲的安排下,有條不紊地接見各方人士,調節四處矛盾,給客人安排合適住處……
……
七月的最後一天,女瑤也過了山門,登上了羅象門。
她與小玉樓的師徒幾人一起,旁邊跟著程勿,如這方好奇名器大會的普通小門派的人一樣,興致盎然地仰頭,打量著這建立在大山中的門派。羅象門的弟子們引路,矜傲無比地把這些沒見過世面的普通江湖人領進自己大門。
程勿眼睛發亮,目中激動之光閃爍,身子輕微發抖。他立在山間,呼吸一口清新空氣,只覺滿心暢意。
女瑤拉著他因緊張而汗濕的手走過幾個羅象門弟子,還聽到離得遠的弟子對他們的嘲弄:
「瞧那個少俠!長得人模人樣,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剛進了山門就快暈過去的樣子,嘖嘖……」
女瑤慢悠悠地回頭,含笑看向那身後嚼舌根的幾個弟子。她的眼睛幽暗,非是戾氣十足,把人震得當場嚇哭那種,而是那種陰測測的,噙著笑的,看你一眼。她的眼神是那種記仇的眼神,她輕飄飄地看一眼,那眼神在輕描淡寫地說——我記住你了。
這種「你給我等著」的眼神,駭得那幾個弟子當場變色。他們臉色大變,跨前幾步就要理論。不想那個被他們嘲笑的少俠身子忽然一側,擋住了小姑娘的眼神。少俠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低頭責備地看女瑤:小腰妹妹,你答應過我不亂來的。
而小玉樓的師徒幾人看到了這番動靜,徒弟三人換了個眼神:哎,我就知道,魔教妖女肯定要鬧事。
人來人往,上山的人太多,那幾個弟子一個愣神,被少俠擋住視線片刻後,再看時,小玉樓那幾人已經上了山,看不見了。幾人無奈,卻又大怒生氣。他們尚不知程勿救了他們一命,若是讓斬教教主真的記住他們幾人——這世上,能讓女瑤記住的,目前也只有四大門派的掌門而已啊。
當天晚上,幾人住在山上,再過一日,名器大會就會召開。像小玉樓這種無關緊要的小門派,羅象門的人只是隨便過來登記了下,像大師兄蔣聲這種重要人物,都不會過來。女瑤壓根不怕身份暴露,晚上用過膳後,跟同行者道了別,回到自己客房,女瑤就開始換衣服了。
她把漂亮的耳璫、簪子、臂釧摘下,收入包袱;擦乾淨口脂,洗乾淨臉,脫了一身襯得她明媚多嬌的少女衣衫,從包袱裡把她很久不穿的一身黑色武袍翻了出來。女瑤換好衣服,長髮一束,再把匕首、銀針之類小雜物往懷中一塞,就從窗戶跳出去,出了門。
女瑤躍上房頂,她看著燈火闌珊的夜景,挑高眉,要再向前跳時,屋下傳來一個無奈的聲音——
「小腰妹妹!」
女瑤被嚇得一哆嗦,差點從屋頂摔下去。她頭皮發麻,身後勁風吹過她頸後汗毛,少俠已經躍上了房頂,站到了她旁邊。程勿扣住她肩膀,非常無語地看著她:「我就知道你不會聽我的!你還受著傷啊小腰妹妹!」
女瑤被他那種直透人心的眼神看得臉紅,她別過臉,心想:艸。程勿的武功進步真是快,這麼容易就能跟上我了。
她知道程勿內力龐大,他以前是身懷寶藏,但是他不知道怎麼用。經過女瑤開發後,程勿會用他的內力了。但是女瑤心中憋屈,她微微哀傷:是不是從此以後,我幹什麼都瞞不住程勿了?我是不是給自己找了個行走的正直大禮包?
程勿瞪著她。
女瑤抬頭,冷冰冰:「怎麼樣?你非要攔我不成?」
半晌,程少俠眉目下壓,輕聲:「你非要夜闖羅象門的話,我攔不住你,只能跟著你一起了。」
女瑤:「……」
程勿:「你要去哪裡?我們快走吧。」
女瑤定睛一看,程少俠一身黑衣,英姿颯颯,手束袖、踩武靴,多了幾分江湖少俠的俊俏瀟灑感。他倒是真的料到了她不會聽他的,早早換好了夜行衣,願和她一同去,照應照應她。
女瑤心中一軟:她的小勿,真是、真是……
程勿低頭,嚴肅申明:「但我不會幫你亂殺人的。」
女瑤白他一眼,纖細手指牽住他的手。她的十指在他手心輕輕一掃,讓他雙腿發麻、差點跌倒。程勿滿面赤紅時,被女瑤一提而起,二人淩空躍步,深入了寒夜中,進入羅象門少人的山頭……
一刻後,兩人走在荒涼的山道上,沒有找到哪裡人能少一點的地方。女瑤也是第一次來這裡,她滿目迷茫,跟在程勿身後。看程少俠在前帶路,女瑤戲弄他道:「小哥哥不必心急,有沒有結果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不要撞上人就好。」
程勿面孔緊繃,回頭望她一眼。
女瑤:「……?」
程勿苦著臉:「你別這麼說。你越說不會什麼,我越會——啊啊啊啊啊救命!」
程勿腳下,突然伸出一隻手,準確地抓住程勿的腳踝。少俠一駭,轉身跳起,一腳把抓著他腳踝的手踹下去,他衣袍揚起,抑制著全身尖叫的衝動撲入了旁邊姑娘的懷中。
女瑤:「……」
艸。
小哭包這倒黴勁兒,換個地方都還這麼靈驗。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3:16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五章
程少俠說是嚇得半死,可他腳下功夫真一點也不弱。他抖得抱住女瑤不肯撒手,但腳下的手抓他,他腳向下又踹又踩,腿力之猛,將土裡伸出的手踹得哆哆嗦嗦。
程勿捂著自己的嘴:「啊啊啊啊——」
三更半夜,羅象門遍地是看守巡邏的弟子,好不容易尋到一個人少的山道,地裡就鑽出一隻手抓他,這多可怕啊!
那隻爬出土的手被程勿的腳踩得回到土裡,半天沒動靜。女瑤被程少俠摟著,少俠的髮絲擦過她的臉,她的視線完全被程勿擋住。女瑤又想笑,又覺得他可愛。少俠哆哆嗦嗦,女瑤不覺伸手摟住他肩,安慰他:「好啦好啦,不要丟人……」
下方傳來虛弱的聲音:「是教……小腰和小勿麼?」
程勿:「……」
女瑤:「……」
女瑤擰眉細思,從自己的記憶裡用心翻找:「誰?」
江湖大神的記憶永遠很差,只記得自己同水平的人。女瑤半天沒想起來管她叫「小腰」、親切稱呼程勿為「小勿」的人是誰,旁邊瑟瑟發抖的程勿肩膀一僵,臉色一變,他不害怕了,他回過神了。程勿眼睛一凝,立即跪下去翻土找那只手:「小腰妹妹,快幫忙救金大哥啊!」
女瑤仍茫然:「誰?」
程勿:「金使龍閉月!」
女瑤:「哦哦哦。」
土下挖暗道的金使奄奄一息,聞言潸然淚下。想斬教教主以下、聖女以下,說的是二老五使十二影,但二老非魔教生死存亡之事、否則不出山,女瑤手下,她直接用的就是五使幾個人。偏這樣,教主她都記不住金使,金使何等黯然神傷。
深更半夜,寒風刺骨,下方與上方的山頭燈火徹夜不滅,蹲在土丘深處,程勿和女瑤聯手把土裡藏身的金使挖了出來。死裡逃生的金使出了地洞後就癱在了地上喘氣,他的十根手指俱呈紫黑色,鮮血淋淋;他臉色也發青,灰頭蓋臉,昏沉沉地望一眼救自己的二人——見果真是教主和那竟然還跟教主在一起的程少俠,金使放下了心,暈了過去。
金使暈過去,程勿大駭:「小腰妹妹!」
女瑤蹲在旁邊扣住金使的脈搏,再摸他的呼吸:「沒死,只是長時間窒息的後遺症。」
窒息?
視線往下溜,看到金使挖出來的這個小土坑,幾可想見這幾日金使被關在一個封閉空間中,空氣越來越少,金使存活的希望越來越弱……
程勿怔怔看著金使現在的樣子,他緊緊把人抱入懷中,睫毛輕抖,眼中潮濕。他手握住金使昏迷後仍痙攣的手,顫聲:「羅象門……好歹也是堂堂四大名門之一,竟這般折磨人?」
女瑤:「先把洞口填上土,別讓人發現這裡了。」
女瑤和程勿想夜探羅象門,看羅象門內部有什麼有趣的東西流傳出。一個時辰後,程勿背著金使,和女瑤撤回了他們住的客居院落。門外弟子們人數眾多,一波波換人,兩人帶著金使溜進來,也花了不少功夫。
回到院中,站在院子裡頭疼的三個徒弟看到女瑤和程勿回來,再看到程少俠背著一個人。二弟子喻辰眼前一陣陣發黑:「師姊、師姊!這魔教妖女進羅象門已經很可怕了,妖女還救了一個遍體鱗傷的人回來……羅象門事後跟我們清算怎麼辦?」
大師姊陶華很淡定地看著女瑤和程勿急匆匆背著人進了房:「沒關係,我們小玉樓這麼小,羅象門都不一定記得住我們。日後真出了事,逃就是了……關鍵師父要收徒,他要收的徒兒愛折騰,我們有什麼辦法?」
小弟子張寶看著兩個師姊師兄,他還未發表意見,那扇關閉的門重新打開,女瑤低喝:「傻站著幹什麼?打盆水進來!」
陶華看著三徒弟:「……去吧。」
經過連番搶救,終於讓金使的臉色好了些。金使還在昏迷,女瑤拄著下巴,翹腿坐在桌前矮凳上,猜測金使這是遇到了什麼事。她一扭頭,看到程勿悵然若失地坐在邊上,少俠姿容靈秀,一綹髮絲貼著頰面,他革帶紮腰,腰杆如竹,夜行衣都被穿出俊俏風流的美感。而這麼好看清瘦的少俠,此時坐在邊上,垮著肩,神情很沮喪。
女瑤心中一動,隔著一張桌子,按住他放在桌上的手:「小哥哥,金使沒大礙,你想什麼呢?」
嘭,心火忽而跳躍,火星濺起。
燭火相照,程勿放在桌上的手被女孩摸住,他想向後縮,卻只是動了下,沒有移開。他漲紅了臉,抬起眼睛看她,神色幾分嗔,頗讓人心動。
垂下眼簾,他既不想被女瑤握手調戲,又覺得心中喜愛。眼睫翹顫,眸子潮潤,程勿唇輕輕動了下:「我沒想金使。我只是在想我的運氣。我覺得我很倒黴,被土裡鑽出的手抓住腳踝這種極小可能事件,我都能碰到。」
女瑤心想:你才發現麼?
程小勿你的倒黴,從我認識你第一天,我就發現了。若是不倒黴,你怎麼會剛出家門就被我斬教人抓住;怎麼會剛憑自己的本事逃出關押地方,就撞上隨意在街上亂逛的我;怎麼會被我關上山沒幾天,就碰上了落雁山被攻;再怎麼會又憑著出色的能力逃出生天後,被從天而降的我砸得吐血暈過去……
樁樁件件,不一而足。程勿這一路的倒黴事件,女瑤皆有參與。她非常佩服程勿:倒黴成了這個樣子,他還能不缺胳膊斷腿,長得清秀好看,坐在這裡跟自己聊天……程勿的自救能力,還是很不錯的。
但是心中覺得程勿是個倒黴蛋兒,面上自然不能持續打擊他。
女瑤笑著安慰他道:「別這麼說啊小哥哥。當時天那麼黑,別的地方又被羅象門弟子占了,金使只有這麼一個出口能出來。再說從地下鑽出的人是金使,你也不算倒黴啊。」
程勿幽幽看著她:「可是方寸之距,只有你我二人。金使從土裡鑽出一隻手,他在下面都那樣了,當然判斷不出上面的人誰是誰。他隨手一抓,抓住的就是我的腳踝。我把他踹下去往你那裡逃,土裡冒出的手抓的還是我,根本沒有碰你一下……這難道不是更說明我很倒黴麼?」
女瑤:「……」
話,自然是沒錯的。
她與程勿面面相覷,程勿目中哀愁,對自己的際遇頗為難過。他把女瑤說的都不知道如何安撫他了,而程少俠想到人生路這麼漫長,他才剛剛十七歲沒幾天,他以後還有漫漫的大幾十年人生要過……程勿悲從中來,覺得自己要成功從未來降臨到自己身上的無數黴氣中拼出一條活路來,前路甚是艱難。
女瑤噗嗤樂。
她從凳上跳起來,手撐著圓桌輕盈一轉,就轉到了程勿面前。她彎下身與坐著發愁的程勿對視,一手握著他放在桌上的手,另一手撫上他膚色冷白的面孔。程勿身子一僵,抬起眼,與女孩杏圓的含笑眼睛對視。
女瑤:「別怕別怕,我自來運氣是不錯的。運氣分你一半,你和我在一起,起碼能保證你活蹦亂跳,不會被路過的大神當螞蟻一腳踩死。」
因為她就是大神啊!
程勿眼眸清亮,慢慢浮起了笑。幾分羞澀,幾分喜悅。他眼睛像落入湖水中的星辰,被水洗過後,何等耀人。
微微一笑,少俠安靜地坐著,紅意染面。女瑤捧著他臉頰的手感覺到手下的燙意,他靜靜微笑的樣子,如水照花,讓女瑤也不覺心動。二人視線對上,靜謐的氛圍中,幾縷欲說還羞、瑩瑩暗暗的曖昧情絲在他們中間流竄。程勿目中顏色一暗,他忽的伸出手,手碰上女瑤的腰肢。
女瑤一僵,低頭看他按住自己腰上的手。
程勿摟她的腰,幾乎要將彎著腰的小姑娘抱入懷中,要親她眉心。他聲音低低的發顫:「小腰妹妹……」
床畔的方向,放下的帷帳內,傳來男人的呻吟聲:「唔……」
程勿被那聲音嚇得手一抖,還沒把女瑤摟入懷裡,他就放開了手,猛跳起往旁邊躲開。女瑤被他突然一甩甩得往後趔趄了兩步,腰碰上圓桌,她瞪大眼,不能相信程勿敢這麼對她!說推就推!力氣大的還差點扭了她的腰!他怕什麼!
不敢與小腰妹妹對視,鬼迷心竅還沒得逞後,程少俠紅著一張臉,急匆匆奔向床頭方向:「金大哥,你醒來了?!」
床中,金使的聲音虛弱:「混蛋,說過我不姓金了……」
程少俠扶金使坐起來,餵金使喝了兩碗湯後,金使才有了些力氣。金使靠著程勿肩膀,女瑤慢悠悠地走過來,抬腳隔空一點,一張小凳被她扯過來坐下。女瑤瞥金使壯碩的身子,他全身力氣壓在少俠瘦弱的肩上。女瑤心中不滿:自己那麼重,沒點自覺麼?還壓著程勿。不怕把她那年齡還小的、還在長骨架的小勿壓壞?
金使看懂了教主的臉色,他心裡很虛,卻實在沒力氣,只好讓程少俠委屈委屈了。
金使手摸上自己袖裡藏著的「九轉伏神鞭」,幸好還在。他看眼教主,再看眼旁邊的程勿,眼神一閃。金使離開時程勿還哭哭啼啼地離開了女瑤,女瑤還殺氣沖天地說要把程勿「抽筋斷骨」,而今再見面,女瑤和程勿又走到了一起。金使摸不清楚他們兩人這是在做什麼,自然也不會傻得當著程勿的面,把「九轉伏神鞭」還給教主——萬一教主還在玩「過家家」的遊戲,騙程少俠她不是斬教教主呢?
女瑤:「說說吧,你怎麼鬧成這個樣子?羅象門有什麼了不起的大秘密啊?」
金使猶豫一下,看向旁邊的程勿:當著程勿的面說?
程勿無知是無知,這會兒被金使這樣看著,他心裡一刺,當即渾身不自在。程勿說著便要走:「我不適合知道這些,你們聊,我先……」
他手被女瑤按住:「沒事,我信小哥哥為人,他不會亂說的。」
程勿望女瑤一眼,他目中亮燦,又穩穩坐了下來。而轉頭,女瑤給金使一個陰陰的眼色:所以你知道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吧?
金使:「……」
金使哭喪著臉:他真的好討厭跟教主玩這種「使眼色」的遊戲!他和教主又不是真的心有靈犀,他每次猜教主的心思都好難!他好怕自己說了不恰當的話,讓教主和程少俠吵開了……而程少俠一不高興,教主就會來折磨金使這類的手下。例如上次那個讓金使很為難的「把程勿抽筋斷骨」的命令。
程少俠要是真的被抽筋斷骨了,金使還能好生生坐在這裡被教主照顧麼?
金使深吸一口氣,調整自己那為難的心靈。他整理了自己的言辭,撿著能說的先來:「我是被蔣沂南,就是跟我們的白教主糾纏不清的那個人,關起來的。二十多年不見,那個男人好像瘋了……他自己有一個暗道,還在裡面藏了一架骷髏。那骷髏……」
金使把自己被蔣聲追殺、慌不擇路後逃入蔣沂南的院子,給他們講了一遍。金使心知程勿有蔣沂南和白鳳往事的話本,程勿對這兩人的故事很熟悉,這麼講,也不算自己說錯話。果真程少俠目中一閃,想起了蔣沂南是誰。金使遲疑了下,看女瑤面色不動,他猜不出女瑤的心思,乾脆硬著頭皮,把自己判斷的事情全說了。例如蔣聲和蔣沂南父子之間奇怪的關係——
「雖說父親嚴厲。但是蔣聲也太怕他這個父親了吧?蔣沂南在門裡說話,蔣聲身為羅象門大弟子,他都沒敢推開門進來看一眼,而是直接就走了。」
女瑤慢慢點頭。
程勿和金使一起看她,女瑤摸下巴:「蔣沂南真的瘋了吧,身為羅象門的一介長老,在自己家裡放一個骷髏,聽你的意思還在那人死後折磨那個人……堂堂的羅象門,出了這種事,比我們魔門行事還像邪道……這事若是在名器大會上爆出來,我且看他們如何包庇蔣沂南,四大門派如何在所有江湖人面前立足!」
名器大會,可是有不少門派、江湖人在啊。
女瑤這般一說,頓了一下,疑心自己這種行事,程勿會厭惡。她側目看,卻見程勿面色如常,安靜地聽著,並沒有覺得她的言行不妥似的。程勿察覺到女瑤的注視,默了一下後道:「你看我做什麼?難道我應該反對麼?蔣沂南這般折磨金大哥,還虐待屍體,他的行為根本夠不上四大門派宣傳的那般正義。你要在名器大會上爆出來,讓天下人知道了蔣沂南的真面目,那也是應該的。」
女瑤看他半天,笑:「是麼?」
程勿點了下頭,他被女瑤看半天,忽然反應過來:「你需要我幫忙?」
女瑤:「金使受了傷,我來拖住蔣沂南,你去把那架骷髏帶出來,展示給天下正義人士們看。」
程勿眉目幾晃,神色掙扎。他非是意志不堅定,他自救時一直靠的是自己。但是碰上小腰妹妹的事,他對自己的武力沒信心,對自己的迷路體質也不太有信心,對自己的倒黴運更沒信心……小腰姑娘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他做,程勿心裡露怯,怕自己誤了事。可是他被女瑤溫柔而鼓勵的眼睛看著,聽女孩柔聲:「小哥哥,你是很厲害的,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
你的應急能力是很強的——不然你也不會在一眾大神的眼皮下,活到今天還平安無事。
程勿眉目抬起,他眼中淩厲之色躍起。他點點頭,沉聲:「嗯,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金使靠在床頭左看右看:……艸,這兩人眉來眼去,看著就要親上了啊。
女瑤再問金使:「除了骷髏,就沒其他疑點了麼?」
金使定定神,努力在腦中翻找記憶。他一寸寸地審視自己的記憶點,忽然想起了一個細節:「對了,我被蔣沂南打下去的時候,他身後的書架跟我一起摔進了暗道中。我醒來後,發現那些書上面大都是空白,只有一頁上寫了三個字——小玉樓。但我沒聽過這個,想來也不重要……你們怎麼了?做什麼這麼奇怪地看著我?」
靜半晌,程勿幽幽道:「大哥,你知道麼,我和小腰妹妹之所以能進來羅象門,就是因為我們所靠的小門派,門派叫『小玉樓』。」
金使怔住,然後大震,看向女瑤。
女瑤站起來,她在空地上踱了幾步。中年男人和年輕少俠都看著她,女瑤回過頭來,望向兩人。她似笑非笑道:「斬教有一個你們不知道的秘密,我告訴你們也無妨。在我師爺(師父的師父)之前,我斬教教主的寢宮,並非不提字,沒有宮殿名。那個時候,我斬教教主的寢宮,名字就叫『玉樓』。之後我師爺那一代出了些事,斬教發生叛亂。我師爺大怒後,劃去了『玉樓』二字。從此後,斬教教主的寢宮,就是『無名宮』,匾上再沒有提過字了。」
「而且這幾日同行,我發現這小玉樓的武功,和我們斬教的一些功法有相似處。」雖然不是她練的那種無上密法,但在斬教的功法上,也是偏上水準,還經過了改良。
女瑤眨著眼睛:「你們說,這『小玉樓』,和斬教以前的『玉樓』,會不會有關係呢?」
金使和程勿眼眸縮起:必然是有關係的啊!武功類似,名字相仿,還是羅象門的下屬門派……套起來看,說不得連程勿、女瑤結識這個門派的人,都不僅僅是程少俠的單純倒黴呢。
女瑤笑眯眯:「羅象門所謀匪淺啊,有點意思了。唔,蔣沂南這又是『小玉樓』,又是『骷髏』的,還拿走了我教主的武器,他這,莫非是對前教主白鳳念念不忘?如此說來,我該做一些準備了。」
白鳳,嘿,她師父嘛。
女瑤一拍手,旋身而出。離名器大會召開只剩下了幾個時辰,院中的師徒四人蹲著發呆,看那姑娘從屋中奔出後,轉身進了自己的屋舍,還招手把陶華叫了進去:「姊姊,你行走江湖經驗多,會不會做人皮面具啊?」
而屋中,程勿站起來,呆呆看著女瑤關上的那扇門。他擰著眉,覺得這一切陰謀重重,江湖真是太大了。程勿思量女瑤這是做什麼去了時,他的後腰,被身後的金使抬手戳了下。
程勿回頭。
看女瑤一走,躺在床上的金使就換了一張吊兒郎當的嘴臉。金使沖他擠眼睛笑,說男人之間的話題:「哎,小勿,你和小腰這怎麼回事啊?你到底是上了她,還是被她上了啊?」
這個疑問,金使每次看到這兩人,都想弄清楚,卻一直沒弄清楚。
程勿臉爆紅,結巴道:「……你、你說什麼啊!我們之間清清白白……」
都在一起這麼久了,一男一女,還清清白白?金使嘲笑:「不是吧?你好歹一個大男人,還長得不錯,過了這麼久,都搞不定一個小姑娘?你要是不喜歡我們小腰,你別耽誤我們小腰找下家啊。」
程勿大聲:「我沒有!我只是、只是……只是她不想和我談情而已。」
對自己教主很瞭解的金使同情程勿:「她不想?我就知道!哎!那你怎麼辦?你是打算就這麼沒名沒分地跟著她一輩子?你就甘心被她……就不能管她要一個名分?」
程勿目中黯然,抿起了嘴。
有名分啊,人家要他當徒弟,他不願意而已。
金使又偷偷摸摸問他:「所以,你真的沒有和她睡?」
程勿:「……!!!」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3:32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六章
救人是聖女白落櫻安排的,給羅象門找點事,才是女瑤的目的。
「都出來!」外頭傳來少女清脆的聲音。
本就在院中的師徒四人自不必提,屋中正說話的金使和程勿兩人,也聽到了外面的女聲。金使立即讓程勿扶著身體受傷的自己下床,顫巍巍地開門出去,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門打開,星光爛如銀河灑在門前地磚上,金使抬目看去,一瞬間癡住——
見那站在星光下的少女,長髮梳下許多小辮,小辮與未紮青絲一同垂肩,新奇而清麗。她戴著紅寶石鑲嵌的額飾,光華流連,映照著她如畫眉眼。瓊鼻秀唇,嫣紅一點,一身雪白微薄衣裙,裙擺、手腕、腰間,都有紅色絲綢衣料相罩。她身形玲瓏,紅色與白色相間的衣衫貼身,讓她呈現出女孩兒的嬌俏感;手指轉著長髮打量人時,那種睥睨眾生的眼神,讓她又與眾不同。
這是一個美麗大方、嬌婉動人的少女。
金使一個凜然,他初看之下,一旁程勿沒反應過來,金使腿一軟,噗通跪了下去,硬硬道:「教主!」
程勿:「……!!!」
少女咳嗽一聲:「嗯?」
金使反應過來:「白教主……」他一頓,怔愣看前方,這次徹底反應過來——哦,不是白鳳,聲音是女瑤的。
程勿輕聲:「她就是……白鳳麼?」
師徒幾人也在竊竊私語:「白鳳教主啊……很久以前了……師父你見過白鳳教主麼?」
三個徒兒回頭看他們老糊塗的師父,他們師父卻也皺著眉,疑惑茫然地看著女瑤。他們師父的眼神飄忽,似是認識,卻又似不認得。
程勿睜大眼,與金使一道看著院中的紅衣少女。女瑤變了一張臉,是戴上人皮面具的功勞,她迫不及待地出來實驗自己的效果。她笑眯眯地看著所有人,程勿和金使呆呆的,師徒幾人也發著呆,他們都望著這個姑娘——
原來,這就是白鳳的長相啊。
二十多年前,不,三十多年前,白鳳是魔門領袖,是斬教的教主。時間過去的太久,曾認識白教主的人,要麼死了,要麼老了。白鳳已經成為江湖上過去的傳說,江湖上現在最大的傳說,是白鳳的徒兒女瑤。
三十多年過去了。
金使面色恍然,他突然間想到了已逝的白鳳教主。當白鳳二十歲的時候,當白鳳在江湖上嶄露頭角的時候,她也只是一個俏皮的小姑娘。她和女瑤不一樣,女瑤自來是獨當一面,什麼都衝在前面;但白鳳的時代,她師父的名號,還是很厲害的。那個如女瑤一樣闖蕩江湖的小姑娘,那個帶著魔門和正道決戰的姑娘,她的徒兒已經長這麼大了,她卻早已被人遺忘……萬千難過湧上心間,金使忽然目中含淚,低下了頭。
女瑤掀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她本來的樣子。
她笑眯眯地晃了晃手裡的面皮,但她本人的臉蛋也化了妝,消減了她臉上的稚嫩感,多了許多精緻美麗的女人感。她望著程勿,程勿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她;她看金使,金使他心情激動得快哭了。女瑤拍拍掌,對眾人的反應非常滿意。所有人都震驚,可見她真的裝扮很像。女瑤低聲對旁邊發愣的陶華說:「你們琢磨明天出事時怎麼逃的事吧。」
陶華:「……」
她身後的兩個師弟苦著臉:果然……妖女這一看就是要幹票大的啊。師姊,現在覺得和妖女合作是個麻煩,咱們還能退貨麼?
陶華鎮定地用眼神安慰兩個師弟,還有那個不知在想什麼的老糊塗師父:沒事,明天名器大會必亂,我們幾個保護好師父便好。
而他們只能再休息幾個時辰。
四個時辰後,天大亮,山中鐘聲如擊敲響,名器大會正式開始。
當日,羅象門的弟子們前來引路,帶領看客們去羅象門觀禮最大的迎賓場。昨日本就眾多的人,在今日齊聚一個地方,人聲惶惶,更加嘈雜。女瑤和程勿二人也跟隨小玉樓,沿著石階向上走。鐘聲在耳邊清響不絕,場中早已佈置妥當。
眾人齊聚一個圓形看臺所,拾階而上,圓形檯面空間極大,如一個露天大堂般。臺上放置著三個武器架,此時用黑色綢布罩著,著正式場合的弟子服的羅象門弟子們立在武器架旁看守。下方人頭攢動,羅象門的弟子們盡心照顧,滿足客人們的需求。
而看臺的斜向上方,是羅象門真正見客的大堂「燕雀堂」。小門派們、無門派的人士在堂外露天場所交流,而真正的名門大戶,都在弟子的帶領下進得燕雀堂,和羅象門的掌門相談甚歡。為了讓天下英雄豪傑都看得清各大掌門的相貌,燕雀堂的大門皆在今日被拆掉。日頭正起,各位大人物的儀容,惹得下面人議論紛紛——
「啊,那位就是真陽派的謝公子,我在山下見過!謝公子風采怡人,他旁邊那位,正是雁北程家的少主。兩位青年才俊都這般有氣度,英雄出少年啊。」
「謝微算得了什麼?羅象門的大弟子蔣聲也厲害啊。聽說這次名器大會,是他跟掌門提議、他獨自主持的。」
「都厲害、都厲害!」
「那位是藥宗的宗主,真是個美人,莫非有本事的人都相貌出眾?」
「那位背影也不錯啊!那是、那是……」
下方的議論聲微古怪,女瑤混在人群中,饒有趣味地聽著身邊人討論江湖上的大人物。她旁邊的程勿被她握著手,程少俠滿手汗漬,鼻尖也滲汗,他緊張無比,在腦中不停地背誦自己待會兒要去地方的目的地在哪裡。他很容易迷路,他記路不能依靠「東西南北」,他靠的是:「左三十步右行百步,再右轉,對上一棵樹……」
女瑤小聲:「你『左左右右』的念得我頭都暈了。」
女瑤貌美,今日又特意在臉上做了些偽裝,她說話時,周圍人聽到,看過來時目中露出驚豔色;但看她的人很快遺憾,因為他們看到女瑤和程勿握在一起的手。程勿低著頭一路嘀咕,女瑤牽著他的手,不斷往人多的地方擠。她個頭嬌小,還得踮著腳尖才能看到。周圍忽然討論聲變得小了、奇怪了,女瑤抓著程勿的手借力,仰頭看去——
她看到大人物們入場。
朝劍門、藥宗、真陽派三家門派派來的弟子,與羅象門的大弟子蔣聲見面。羅象門的掌門坐在高位上,始終沒說話。但忽有一瞬,門口進來一個人,立在門邊的蔣聲一僵後,走了過去;堂中氣氛微怪,羅象門的掌門激動站起,親自出來相迎。
羅象門的掌門趙琛已經五十多歲,在江湖上德高望重,此時卻走出大堂,神色激動地看那人。而所有人也看去,那與蔣聲一前一後,緩緩走來的男人何等氣度典雅。年齡與他無關,他羽冠博帶,面容多秀,他藍白色的長袍飛揚,那樣的優雅,緩慢。這種隨意的,不在乎的氣度最奪人眼球,他目中含笑與場中人見禮,連冰霜般不言不語的藥宗女宗主羅起秀都不自主地點了頭:「蔣長老。」
這是蔣聲的父親,蔣沂南。
他的出現,讓場中出現短暫寂靜。原因眾所周知,蔣沂南曾經名冠天下,但他被羅象門雪藏,已經很多年沒出現在公眾場合中,很多人甚至以為蔣沂南已經死了。而今蔣沂南重新出現了,眾人目色微閃——莫非這代表從此以後,蔣沂南他要回到眾人視線中了?
對此,眾人頗有微詞。連公認最有君子之風的真陽派代表,謝掌門的弟弟謝微,望著蔣前輩,謝微蹙了下眉,不解羅象門這是做什麼。
羅象門的掌門趙琛無視眾人猜忌的目光,他迎蔣沂南入大堂,握住蔣沂南的手,輕聲用只有他二人聽到的聲音說:「師兄放心,你被關的時間夠久了。名器大會是第一步,以後,你可以更多地進入江湖中。他們已經忘記了當年的事,你再不必被指責了。」
蔣沂南神色似笑非笑,他根本沒有開口,他目光一一掃過大堂中人,各人或皺眉看著他,或在聽別人的解釋。他眼睛似看著人,又似穿透人心。他懶洋洋地坐到給他安排的位置上,手撐著額頭,打了個哈欠。但他這般俊朗雍容,偷偷看向他的女子,不乏少數。
羅象門的掌門回到高位上,向下方立在父親身後的蔣聲點下頭:「可以開始了。」
蔣聲向堂中人欠身行禮,面容肅穆,轉身走出了大堂。各位弟子聽從他的安排,翻身登上堂外大臺上,掀開了武器架——
「名器大會就此開始!請諸君入席。」
「此刀乃是江湖第一刀,名『斬風』,乃雲滅長老的武器。『斬風』大名如雷貫耳……」
看臺下的人小幅度地走動,觀賞武器架上被展開的大刀。也有人另有心思,在人群中尋找。除了幾大掌門之類的大人物,大部分年輕弟子都立在人群中。羅象門的弟子們如臨大敵,他們跟在蔣聲身後,與蔣聲一同眼觀八方。他們沒有忘記名器大會的最重要任務——魔門的人一定會打來!要做足準備。
「這把刀,乃百年前的武器大師打造。為打這刀……」
蔣沂南再次打了個哈欠。
真是無聊啊。
他手指扣著扶攔,對下面武器的排名一點都不感興趣。他身邊坐著的各位長老、掌門,聽到哈欠聲,都對蔣沂南怒目而視。蔣沂南換了個坐姿,手支著下巴,看向看臺下的人群。江湖總是這麼熱鬧,各種各樣的聲音都在耳邊飄。他被關的時間太久了,離這種聲音太遙遠了。遙遠得他已經不適應了。
蔣沂南看著看臺下人群,唇角微微含笑。他這種樣子,落在女子眼中,眾多女子更是呆呆看著他,如好多年前一樣。
坐在大殿中,蔣沂南疲憊地抬眼皮,他漫不經心地掃過這些懷春女子,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一張面孔,他一愣,手握緊扶攔。那面容如玉如畫,微帶笑意,如電光一樣擊向他。他一下子恍惚,一下子停下思維。蔣沂南輕輕蹙著眉,想到了一個人——
白鳳。
想到當日他們的第一次當面。
白鳳魔女在江湖上的傳說多,蔣沂南第一公子的風采也同樣不少。那時候蔣沂南跟前輩一同出去辦些事,他聽過白鳳的大名,他卻沒有見過白鳳。而那時候,就如今日這般,蔣沂南走到哪裡,被女子的目光包圍到哪裡。蔣沂南早已習慣這種目光。
卻是那晚,他隨前輩在山下的客棧休憩。半夜時分,窗子被從外打開,一個紅衣女子翻窗而入。風簌簌敲打窗子,她在月光下露出半張臉,與警覺醒來的蔣沂南目光對上。
蔣沂南忽然醒來,讓那紅衣少女愣了一下。
然後便見她彎眸而笑:「蔣沂南,江湖第一美公子。聽說了你不少傳說,我實在好奇,看你到底生的什麼樣,入不入我的眼。」
蔣沂南挑眉:「入你的眼如何?不入又如何?」
紅衣少女從窗臺上跳下,腳落地,整片月光在她身後。她向前走,蔣沂南翻身而作,躍起攻打之勢卻沒有她抬手一指的速度快。她點中了他的穴,勾起他的下巴,笑盈盈道:「入我的眼呢,那就幫我一個忙。蔣沂南,可否讓我借個腹,生個子呢?」
她似發愁:「哎,我這一脈壽命有損,我須得早早生子,有個後輩,才可放心。就借你一用好了。」
「對了,忘了跟你說,我叫白鳳。」
白鳳、白鳳——!
「這把排名第二的劍……」
「嘩——!」
蔣沂南站了起來,他目中懶怠之色消失,他目光銳利地看向人中。但那似曾相識的感覺一閃而過,他再看時,人已經消失了。身邊人定定看他,蔣沂南重新坐下。良久,他垂下眼,露出興味色。
而女瑤在下方,與蔣沂南目光不經意對上時,她心裡一咯噔,為怕蔣沂南當即拆穿,她立刻拉著程勿在人中走動,再不抬頭。然走動中,女瑤耳朵一動,聽得四方雜亂聲,旁側程勿與她交握的手一緊。
程勿:「……有人在跟著我們。」
女瑤面色不變,拉著他繼續走。
「小妹妹,」隔著幾個人,謝微的面孔,與程勿、女瑤二人對上,謝微壓低聲音,「你又要做什麼?」
謝微清俊身形在人群中跟著他們走,面容與他們時而交錯。他不緊不慢,溫潤如玉的眼睛看著女瑤,又看向女瑤身邊的程勿。清風拂衣,郎朗如月。在人中不停換方位走,與女瑤的距離一次次擦遠,又一次次靠近。謝微不再開口了,而是用內力將聲音傳至女瑤耳畔:「你又要故技重施,利用這位少俠,像當年殺藥宗宗主一樣,在名器大會上鬧事麼?!」
為了某種效果,青年傳音而去的人,不光是女瑤,還包括程勿。
程勿的眼睛冰雪一樣,忽而抬起,在攢動人群中,和謝微對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3:49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七章
滾滾雲濤,漫無邊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此方天地快速推進。天光不甚明朗,名器大會上看臺上的武器架還在展示自己的武器,嗡嗡亂亂中,一陣冷風襲來,吹得人後脊一涼。
疾風吹過,衣袍漫揚,人群中,繼抬眸看去的程勿,女瑤也慢慢抬起了眼,隔著數人,與那人後的翩然君子對望。
謝微,女瑤已經見過兩次了,也和這位江湖上新出的青年才俊打了兩次。
確實不錯。
擔得起江湖上給他的評價。
女瑤眯眼:但是,也就到此而已吧?
謝微靜靜望著她,眸色清朗,唇角含笑。他不曾發聲,微微伏身向她一欠,他用內功傳來的聲音清晰簡潔,只吐了幾個字:「八年前,迷霧鬼林,性命相托之恩。」
啊——
記憶穿越歲月時光,萬物快速向前推移,煙灰雲滅,山中風更大了,程勿與女瑤交握的雙手也一陣發冷。在這陣陣寒意襲面時,女瑤拉著程勿在人群走動的腳步不停,但她抬眼盯著謝微,終於眸心一動,回了頭:「……是你。」
女瑤神色微微怪異:「……你……都長這麼大了啊。」
她上下打量他:「原來我記憶裡的你,就是謝微啊。」
她努力的,將記憶中那個面容模糊的少年,和眼前俊朗灼灼的青年對上。
程勿手一緊,女瑤沒有回頭,只專注地盯著謝微。程勿臉色微白,唇顫了顫,他壓下自己心中的萬千心緒,低下了頭。
一直試圖跟隨她的謝微身子輕微一顫,隔著人叢,他與女瑤的距離像是很近,又像是很遠。長袍被風拂開,他立姿如玉。他望著這位年少的、容顏因添了些妝而明豔十分的小姑娘,他心頭激蕩,潮熱急促。良久,謝微苦笑,繼續用內力說話:「我已經長大了,你卻是還如當年一般,豆蔻青春,天然無瑕。近十年過去,時間在你身上沒有停留下一點痕跡。」
女瑤戲謔道:「還是有一點痕跡的。」
那時她更小,那時她才是真的小。
女瑤天生臉嫩,她這麼大年齡的時候,臉嫩的像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她真正十四五歲的時候,她看上去,也就十一二歲。時間在她身上停留的很短,她越是長大,臉長得越慢。臉蛋這麼稚嫩的樣子,女瑤已經停了很久了,且能預感到未來會更久……如果她如師父一樣三十多歲就死了的話,斬教教徒打開面具,也許會發現他們的教主看上去怎麼還未過雙十。
謝微啟迪了她,在迷霧鬼林時期,他讓女瑤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臉蛋,是難以在斬教服眾的。離開迷霧鬼林後,與謝微分開回到斬教後,才是女瑤戴上面具的第一次。
由此,女瑤對謝微的觀感,其實很不錯。
此時雖不能讓謝微近身,女瑤卻目中含了笑:「你真是長大不少,我都不認得你了。」
謝微不受她騙。
名器大會高臺上的宣聲還在傳遍整個觀光場所:「這把刀從十丈深的冰川下取出,花了整整一月時間。這把刀鋒利無比,寒氣逼人,諸君有不服氣的,可上來一試……」
看臺下,那仍與女瑤在人群中繞步而走的謝微斂目一笑,他迫不及待地追問她:「那你,是否要如當年利用我殺藥宗宗主一般,今日利用這位程少俠而另有所謀呢?」
女瑤:「……」
她與程勿握著的手再次一緊,女瑤側頭看她旁邊的少俠。程少俠定定看著謝微,也沒有開口,選擇用「傳音入密」交流:「你知道我姓『程』了?」
謝微一頓,再頓。他的視線,稍微地離開女瑤,落在了女瑤身邊這個他原本以為毫無威脅的程勿身上——
因為程淮說:「程勿?他算個什麼玩意兒?我爹除了教他練內功,什麼也沒教過他。他根本就不會武,頂多憑本能瞎武兩下,花拳繡腿一樣。那天要不是那個女的突然醒過來,我肯定是能帶走程勿的。」
程淮輕蔑道:「程勿根本就沒有威脅。他懂個屁!我就讓他好好逃,他再能逃,最後也還是要落到我手裡。」
謝微和程淮待了月餘,謝微瞭解這位雁北程家的少主。程少主名氣說出去唬人,武功也是真的了不起,但是程少主對四大門派來說毫無威脅——因為哪怕程少主武功高,程少主他沒有江湖經驗,他誰都鬥不過。同是程家人,資源、武功都不如程淮,謝微沒想明白,女瑤為什麼選擇程勿。
謝微曾經擔心程勿落在女瑤手中,很快會死掉。然女瑤選擇了程勿,到現在都沒有殺了程勿,或者丟開程勿。
此時謝微與程少俠四目對上,少俠漆黑如夜雪、內裡卻自銳利分明的瞳眸,讓謝微沉了心:程勿跟女瑤認識,從春到夏,也不過幾個月時間吧?若說「傳音入密」這種交流方式是女瑤教他的,那他能第一時間察覺出「你知道我姓『程』了」,便可知,程勿和單純的程少主,還是有那麼點兒不一樣的。
因程勿這話無疑在問:你和程淮走到一起了?程淮把我的事都告訴你了?好,那你也是我的敵人了。
謝微不敢再對程勿大意,他溫和的笑容收起來了。
女瑤漫不經心:「此一時,彼一時。」
謝微的眉毛,在她這種心不在焉的態度下挑起。看女瑤望著他笑:「我當日利用你,是因為我走不出『迷霧鬼林』。我要殺藥宗宗主,可是那老頭子也知道自己武功低,在藥宗谷外弄出了個十里的『迷霧鬼林』。想我也不是擅毒擅陣之人,我怎麼走得出?我在『迷霧鬼林』裡迷路了有十天,好不容易才遇上你……謝公子,我是真的感謝你,助我走出了那裡,走到了藥宗家門口。」
她越說,謝微臉色越白。酷暑嚴寒之日,陰風陣陣,吹得他滿心麻木。
良久,謝微咬牙:「果真!是我害的老宗主!」
女瑤輕輕一笑。
女瑤可從來不是逃避之人。她短暫地望了旁邊臉色蒼白的程勿一眼,神情頓了下,說:「而今日,我已經走到了名器大會,我已經站在了羅象門中。羅象門沒瞧得起我,沒提防我,他們友好歡迎我……我何必再利用我的小哥哥呢?」
謝微:「……小哥哥?!哈,哈哈……你當日也叫我『小哥哥』!你、你、你!」
饒他修養如此,也不禁熱血湧上喉頭,嗆得他喘息困難。謝微的眼角發紅,身子輕微顫抖。饒他多年來對她有所猜忌,當女瑤把真相公開時,他還是禁不住心頭如被刀捅。理智漸漸消失,恨意上湧。謝微禁不住上前,禁不住追問:「所以,你承認你是女瑤了?」
「你承認你是女瑤了?!」
晴天一個霹靂打下,震得人心發寒。振聾發聵的內力傳來的聲音,讓女瑤與程勿交握的手一抖。而幾乎是剎那時間,程勿就鬆開了與她牽著的手。程勿向後退,他的眼神開始變化,他盯著女瑤——
程勿這眼神,這臉色!
讓女瑤心頭如被刀割!
她勃然大怒,怒目瞪視謝微。她寒氣森森的眼睛看著一個人,謝微慘然而笑。女瑤、女瑤……謝微唇發白,他儘量讓自己冷靜:「你若是女瑤,你就快走。羅象門專門針對斬教,你能救得了自己無事,可你救不了這麼多武功不如你的斬教教徒。」
「你聽我一勸……當年、當年我不怪你……但你今日,你、你走,別留在這裡……」
陰風呼嘯,整片大雲籠住了山頭。濃雲滾如滔天巨浪,在上方掀翻,擋住了所有的日光。山中諸人微微燥亂,左右看人,竊竊私語莫不是要下雨了。看臺下的人悄悄抬眼看,大堂中的幾位大人物坐得還平穩,看臺上的蔣聲蔣公子面容冷毅,靜靜看著虛空。眾人的心慢慢放了下來。
看眾人已漸漸不耐煩,蔣聲低頭對弟子說了幾句話,弟子上臺:「諸位稍安勿躁!想今日來此的各位都知道,此次名器大會的召開,不光是為了給天下名器排名,還有讓天下英雄見識下斬教那些惡賊的意思!」
「斬教乃魔門之頭,數年來,和我正道分立而治。他們燒殺搶掠,姦淫無道!各位英雄都知道,幾個月前,我們四大門派一同聯手攻上落雁山,托天下英雄之福,我們攪了斬教的老窩,還抓到了那些淫惡賊人!」
「今日,就當著天下豪傑的面,將他們殺之,平眾怒!」
下方人群沸騰:「好!」
一行被鐵鍊鎖著的、步履蹣跚的魔教弟子帶了上來,他們耷拉著頭,被羅象門的弟子看著,一步步走上看臺。蔣聲站在一旁,冷目盯著他們;他身體緊繃,提防著四周會出現的變化;女瑤微微扭頭,看向正台……
謝微聲音催促她:「女瑤,你得不到好處!快走!」
「正邪兩分,此地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這裡不是當年任你胡來的藥宗!羅象門絕不是藥宗那般弱小,任你欺淩!」
轟——
雷聲響起。
羅象門觀禮台所處四周山崖,密密麻麻如蟻,無數黑影攀著高峰,掛在半空中,他們攀著山石向上。名器大會中武器的介紹聲離他們越來越近,他們逼近羅象門也越來越快。領頭的人,正是斬教聖女白落櫻,和跟在她身邊保護的夜神張茂。
黑雲湧如潮——
上方展示的武器贏得眾人喝彩,大堂中坐的各位大人物開始不安,看臺下的人群中,程勿一步步後退,這一步步後退,讓女瑤心中巨怒翻天,謝微苦苦勸說她離開。天上轟雷炸裂,電光蛇龍般遊走天穹,此處半邊天被照得紫光凜凜。
女瑤看著謝微,冷冷說:「走?已經晚了。」
她話音一落,天地間,忽然響起清亮如春的笛聲。笛聲悅耳,從所有人的後方響起,如絲如縷,如切如磋。笛聲如山川般,如海浪般遊動,它在黑下來的天宇下方行走,它貫穿整片山林。它這般清越,像是冰山破春聽到的第一聲,像是宇宙洪荒的第一道光……它拂去雷聲電光給人心帶來的不安感,它讓人如沐春風。
所有人都閉上眼,沉浸於這般美妙的樂聲中。他們的心神跟隨笛聲走,他們體內的氣血被調動起來。
隨著笛聲緩緩,四方樹木、房頂上,一個個陌生人從上跳下,雲梯如裁,助他們襲向整個大會現場!
大堂中砰然一擊,原是羅象門的掌門拍碎了一張桌子,巨大聲音將堂中諸人喚醒。羅象門的掌門趙琛大喝:「諸位清醒!堵住耳朵不要聽這魔音,它會擾亂心智!魔門攻上了山,絕不能讓魔門奸計得逞!」
眾人被掌門大喝,紛紛驚醒。大堂中坐的各位長老還好,醒過神後就不會再被笛聲影響。但場中那些內力低微的、心防弱的,羅象門掌門的喝聲悶雷一樣在心頭炸開,與他們心中早就侵入的笛聲相撞……看臺下,多少人「哇」的一聲,口吐鮮血,倒了下去。
人群開始慌亂:「妖女!妖女來了!」
他們抬頭看,見牆頭上方,站立著白衣翩躚的姑娘。那姑娘秀美如畫,氣質優雅絕倫,她立在牆上,橫笛於唇邊。女子垂眼,笛聲從她口中悠悠瀉出,持之以恆地充盈這方天地。她笛聲所灌之處,人們紛紛吐血。
眾人先是一震:這姑娘好生貌美……不類魔教人,反倒像是他們正道該有的樣子。
然後回神:馭笛而戰,這位是斬教的聖女,白落櫻!
眾人色變。
羅象門的掌門趙琛色變,他當即看向自己的師兄蔣沂南。堂中長老功力深厚,在笛聲侵襲的第一時間醒來,立刻投入堂下,和各方湧來的魔教人馬大戰。蔣聲早等著這個時候,唇角滲冷笑,讓自己佈置的羅象門弟子從四方角落裡冒出,出其不意地迎上攻山的人。
蔣聲冷笑:「我讓你們有來無回!」
但不經意的,趙琛的目光、蔣聲的餘光,都落在蔣沂南身上。笛聲如醉,輕柔似拂,他們心跳如鼓,他們心裡微慌,他們心知肚明!他們看到,那以懶散之態坐在堂中觀禮的蔣沂南,他沒有被笛聲所侵;當眾人都大怒下場而戰時,蔣沂南仍坐在堂中,慢慢地抬頭,看向那站立在牆上的姑娘。
姑娘美如畫,立在牆上,她低眸吹笛,目中含情,驚鴻一般動人。
白落櫻啊。
羅象門的趙琛緊張地看著坐在堂中的蔣沂南,他手心時握時鬆,他在心裡發抖:不,師兄!什麼也不要做!不要去幫魔教!我好不容易讓你被放了出來,你被關了這麼多年,還沒被關夠麼?你千萬不要亂做什麼!這是你能證明自己立場的唯一機會!你要珍惜!
哪怕白落櫻……哪怕白落櫻是你從未逢過面的女兒。
趙琛的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他昔日的師兄蔣沂南仍然穩穩坐著,沒有動。周圍皆是大戰,蔣沂南安靜地坐著,手撐著下巴,微笑著看那牆頭少女。蔣沂南優雅慵懶,他沉靜地看著,看多少人想隔斷笛聲,奮力去攻那姑娘;但姑娘只垂眼禦敵,任何人攀上牆頭,一道黑影無情襲殺,血氣縱橫!
高大的青年鬼魅般圍著白落櫻出沒,眾人發瘋:「夜神!夜神也在!」
「夜神居然和魔教妖女混到一起了!快,分開他們!」
白落櫻馭笛攻人心,夜神神出鬼沒地殺人。他二人這片地方,竟一時被攻不下。
趙琛看著蔣沂南唇角微微露出笑,繼續興致盎然地看著。趙琛輕微鬆口氣:無妨,只要師兄不去幫斬教,不去幫他女兒,他就算在這裡坐到名器大會結束,坐到天荒地老,我也認了!
蔣沂南回頭,對趙琛一笑:「哎,我女兒好像武功挺弱的?」
趙琛:「……」
他一口血卡在喉嚨,緊張得眼前發黑。蔣沂南這語氣,含滿笑意,評價白落櫻……他似自豪,又似揶揄,讓趙琛猜不出這位師兄在想什麼。好在、好在蔣沂南真的只是看著,他沒有起身。
讓趙琛鬆口氣。
也讓外面戰鬥中的蔣聲鬆口氣。蔣聲凝目——他最怕,最怕父親再給家族蒙羞,讓家族在羅象門的地位雪上添霜!
人群中,謝微和女瑤對立而戰。
當女瑤輕聲「來不及了」時,她忽然躍身跳起,縱向謝微。謝微心隨意動,當即身如劍般起來,他身子急向後退。女瑤追得卻遠比他快,謝微縮眸:果然!當時在落雁山上,那根本不是女瑤的實力!女瑤比他和蔣聲想像得厲害的多!
謝微:「你……噗——」
女瑤一掌擊在他胸口,推著他向後,謝微被推開,口吐鮮血,跌在地上。他抬目,神色複雜地看女瑤。謝微目光閃動,他喘著氣,輕聲:「當年、當年……那時你救我,現在你要殺我?」
女瑤微默:「……」
女瑤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耳邊有風,蔣聲從側攻來,女瑤眼睛卻看到盯著她的程勿。女瑤頓一下,蔣聲的劍襲來。她向後飛起,袍袖大揚。女瑤不看身前攻擊,她眼眸緊盯著人群中臉色慘白的程勿。她大聲:「程勿!」
程勿一顫,抬頭看向高處那與敵戰在一起的女瑤。
女瑤再次:「程勿!」
她眼神短暫地與他對視,交替的目光,讓程勿向後退了一下。他臉色發白,肩膀輕微顫抖,女瑤連叫他兩聲,程勿眉心一壓,轉頭就走。是是是,那些再說、再說……蔣沂南……他先去找那具骷髏。
對了,方位是怎麼樣的?
先左走是吧?
程勿大腦混亂,他努力地冷靜,他在混亂中運起內力……忽而,身後一掌拍向他,將他推得飛了出去。程淮身子隨後就到,陰狠狠:「小崽子,可讓我等到你了!」
程淮一腳將程勿踩到腳下。
程勿哇地吐出口血,眼前發黑。
女瑤聲音繼而:「程勿——!」
程勿手指顫抖:對,先完成她交給他的任務再說,她到底是誰,之後再說、再說……
眼中淚水掉落,程淮的惡意從後箍來,程勿騰身躍起,側肩時一掌向後對上,他的內力震得程淮往後退了三步,程淮驚疑滿滿,想不到這個小崽子能躲得掉他。程淮要大怒,卻見程勿煞白著臉,目中淚水盈盈。
程勿眉目無情,看人的眼神如看死人,他唇角沾著血,身子還因被程淮一掌擊中而輕微顫抖,他聲音冷漠:「別跟著我!」
程淮一呆:「……」
然後發怒:什麼?!這個小崽子說什麼?居然敢這麼跟他說話?他……
程勿看他的眼神,嚇住了程淮一刻。看程勿轉身而飛,程淮回過神後拍了自己一掌,立即追上:「小崽子你怎麼跟我說的話?你敢無視我?程勿……」
當空,女瑤與蔣聲一戰即走,追向程勿動的那個方向。旁側再有一人,謝微迎上。女瑤眉心一跳,冷眼看著謝微。謝微與她對招,近身時仍勸她:「眼下不適合你,你離開這裡,不要再殺……」
女瑤怒道:「謝微——!」
「你不要招惹我,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藥宗宗主是我殺的,你是我救的。但是藥宗宗主當年投毒害我師父,我師父死後我才發現!我難道不該闖一闖迷霧鬼林,不該讓藥宗宗主付出代價麼?!」
場中武功高的人,藥宗的年輕女宗主羅起秀眉輕微一跳,她繼續與魔教人士戰鬥在一起,沒有向那邊的女瑤看一眼。蔣聲目中詫異,沒想到這個小姑娘和謝微說這些話……堂中的羅象門掌門趙琛、坐著的長老蔣沂南都看了過來。
他們問:「謝微!她是誰?!」
謝微唇顫,握著劍的手輕輕發抖。
他們喝問:「她到底是誰?!是否就是斬教女瑤?!」
謝微不言不語,一劍飛起,與女瑤對上。劍光如雪,映著二人的眉眼。明晰秀麗,迷霧重重,過去的、現在的,交替在二人中間。女瑤不用武器,她徒手而戰,逼得謝微步步後退。
謝微看著她,怔忡:「……你要殺我?」
女瑤與他面頰相貼,寒風肆意包圍著他們,大神們的吼聲催命般跟隨。青年閉上眼,少女扣著他脖頸的手一抖,沒有捏碎。他再睜開眼,與女瑤複雜的眼神定定而望。緩緩的,謝微露出一絲笑。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4:13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八章
——心裡若是有一個魔教妖女,那妖女還非常的有本事,殺人放火不費吹灰之力,那你該多慘。
大堂外有一座三人合抱般大的青銅大鼎,鼎中燃著無味的香。煙氣飄飄浮浮直達天穹,乳白色的煙朝著天上翻滾的雲層接近,下方正道和魔教打得血流成河,只有大堂外的這座大鼎,安然地立著,靜看著他們。
「她是否就是斬教女瑤?!」
喝問聲刺穿人心,堂中唯一安坐的掌門,羅象門的趙琛也坐不住了。他沒法再看著他的師兄,蔣沂南蔣長老,他看場中與謝微、蔣聲戰在一處的魔教妖女,趙琛肝膽俱裂,駭然十分。他的驚懼之狀,讓他想到多年前那同樣闖入羅象門大戰的妖女白鳳。
曾經是白鳳!
現在是白鳳的徒兒女瑤!
皆是年輕貌美,蛇蠍心腸,習得一身絕世武藝,打起來,紅色與白色的裙裾散開。她們的英姿,她們的瀟灑,將江湖攪如亂粥!
趙琛怒吼:「妖女——!」
為何斬教的教主總是視他羅象門如自家後花園?總是想來便來想打便打?總是在羅象門的每一個重要場合,公然鬧事,讓羅象門一次次下不了臺!而蔣沂南,蔣沂南……
趙琛的餘光關注他的那位師兄。他那位師兄天縱之才,多年前的嫡傳大弟子,曾是羅象門掌門的不二人選。而今,滿場混戰,蔣沂南沉靜地坐在器具被內力飛蕩開、塵土彌漫的「燕雀堂」中,紋絲不動。他的羽冠、衣袍都被驟風吹亂,蔣沂南卻只是看著,眸子幽黑,有一派天然的混入骨血的雅致,還另有一番疲態。
他那雙漂亮的、疲態畢現的眼睛,從場上白落櫻的身上移開,落到了女瑤的身上。
蔣沂南微微笑:白落櫻有白鳳的美麗和驕傲;女瑤卻學得了白鳳的一身武功。那一身本事,如烈火一樣在風中燃燒,致命、可怕,像罌粟一樣。那身本事悍勇無比,卻傷人一千自損八百。
女瑤她一舉手一投足,她和趙琛、蔣聲、謝微對打的每一個招式,都能與蔣沂南記憶中的一個身影重合。
蔣沂南笑得有些悲涼:甚至女瑤學得更好,比她的師父白鳳更強。
因為白鳳性格跳脫,卻為情所困;但是女瑤心硬如鐵,無所牽掛……
女瑤:「程勿!」
滿場打鬥,無人識得「程勿」是誰,不知女瑤在說誰。只有那已退到大堂外圍,和雁北程少主纏在一處的少俠身子顫了下,唇角滲著血,卻神色冷厲堅定地照著自己的步調走,一步步退。哪怕程少主招招要索他的命,他卻只是退、退……明確無比的,向著一個方向。
程少主罵道:「程勿,你不是我的對手!跟我走!這裡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再這樣拼命,我就殺你了!」
程少主家學淵博,武功確實高,起碼比所謂的江湖青年俊才謝微、蔣聲都要高。未曾及冠,便能打成這樣,真是厲害。他的每個動作都又快又狠,正道和邪道的變亂與他無關,程淮只跟著程勿!
他的拳頭打在地磚上,地磚如地龍般淩空捲起大風,刮向程勿。
煙塵土屑、鐵板樹木拔地而起,一同飛向程勿……程勿被推得撞上牆,他沒有摔下來,直接攀著牆爬上房檐。身前被程淮打得狼狽,程勿少年睫毛上黏著水和土,臉一片土灰,又不停咳血。但他在程淮那般力道下都沒死,還穩穩地爬上了牆!
程淮氣得眼睛紅了。他突然啊一聲,覺得手指一痛,低頭,看到自己的手上被什麼紮了下,出現一片紅。而和他近身打鬥的,只有程勿……程淮全身發抖,程勿!幾個月不見!程勿就這般厲害了!
看程勿站在牆上,對他一笑。程勿笑容冰冷:「說了別跟著我!」
那少俠秀美清靈,滿是土滿是血,他清瘦單薄,卻如璞玉般溫潤美好。把追著他的程少主氣得哇哇大叫,快要吐血。
蔣沂南靜靜地看著:唔,這就是女瑤喊的「程勿」?
這個少俠,和女瑤什麼關係?莫非他是女瑤的心上人?
蔣沂南看看那邊的白落櫻和夜神張茂,再看看這邊扛著十來個高手的女瑤、和程淮邊退邊打的程勿,蔣長老忍俊不禁:什麼意思?難道魔教家教淵博,妖女們,都有喜歡正道少俠的優良傳統?遺傳不遺傳的,都喜歡和正道年輕人在一起?
蔣沂南真是個混蛋!
所有參與戰鬥的高手們都在心裡大罵!
自始至終坐著不下場,雖然他們怕蔣沂南倒戈向魔教,但蔣沂南也不至於一個手指頭都不動吧?魔教今日來的人士,和正道安排的人戰得酣暢,意外是這個貌似是女瑤的小姑娘,忒得能戰!她一個人抗住了謝微、蔣聲、趙琛,蔣沂南他還在無動於衷!
和他比起來,他的兒子蔣聲就懂事多了。大約父親越不作為,兒子就越拼命。蔣聲把自己所學全用在了和女瑤相拼上,但他越打,越是心生絕望。對方龐大的內功、極快的速度、敏感的反應,他們的掌門趙琛都下了場,還拿不下來這個小姑娘!
猛一下,謝微被女瑤手掌擊中胸骨,他吐血向後退,留下的空缺被掌門趙琛頂上。蔣聲飛身躍起,將胸骨斷裂的謝微接住。二人落了地,謝微不斷咳血,被蔣聲拽住胸,逼視雙眼問:「謝微!到現在了你還在隱瞞!她是不是女瑤?她到底是不是女瑤?!」
謝微眼前金星亂竄,陣陣發黑,只有一點模糊光線,能看清女瑤的身形。女瑤和趙掌門纏在一處,趙掌門多年武力都不能壓下她,還讓她遊刃有餘,有空與那邊的白落櫻交換眼神。笛聲音調升高,內力狂捲,謝微再吐口血。
蔣聲抓著他的手疾問,淡的近乎無氣味的煙香飄在他們鼻端。到這一步,謝微目光移開,唇角顫抖。他始終不肯說出答案,他只慘然道:「她是不是女瑤,重要麼?」
蔣聲怔住:「……」
扭頭看向那個白裙紅罩的小姑娘——是的,不重要。她這般厲害,當是該死。
蔣聲將謝微放到安全地方,提起劍重新殺進去,去幫他們掌門人。刀劍金戈聲鏗鏘,如火星般竄起寒光,血味在風中更濃。謝微喘著氣,苦笑連連。他的視線模糊,周身力氣好像在緩緩流失。他十分疲累,眼皮向下垂,幾要睡著——
「不要睡,」姑娘沉靜的聲音在耳邊突響如炸雷,「小哥哥,迷霧鬼林中的空氣都帶著毒,想活著出去,你睡的時候,須得有人在旁戒護。你撐一會兒,再過一刻我們休息了,我幫你戒護。」
謝微一個迷糊後,清醒過來。他與黑色樹林中走在前頭的少女並肩,迷霧包圍著他們。弟子們因為追殺已死亡半數,兄長臨行時給他的解毒丸,也被追殺者拿走。漫長的二十天,謝微只和那個黑衣小姑娘在一起。
他們相依為命,憑謝望絞盡腦汁記起地圖和陣法,好走出迷霧鬼林。
那個小姑娘,她真的是很小啊。
十歲?十一二歲?這麼小的小姑娘,沒有長輩看護,就敢闖迷霧鬼林?
小姑娘嗔他一眼道:「什麼十一二歲?我已經不小了。」
可她穿一身黑,衣衫寬大,女兒家該有的玲瓏有致的身材,謝微一點也看不出來……謝微憐憫地想,莫非是家裡條件不好,她師門對她不好,才讓她像個菜芽一樣乾癟無料?看起來才會幼稚得像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
想來,那是女瑤最無害的時候了。
迷霧鬼林中的女瑤,讓謝微覺得她又柔弱又強悍。小妹妹她會殺人、殺林中毒蟲,可她不會生火,餓了不知道怎麼找吃的;她言語很少,身形瘦癟,可她無疑是非常值得信賴的。她也不兇惡,也不亂殺無辜,追殺謝微的人、謝微說放過,她就放過。她滿不在乎,自信地向前走……謝微臉紅,想她是一個正直的有原則的好姑娘。
他和她在一起待了二十多天。回去後,總會有人問起吧?他想問清楚她的師門,那等他們給藥宗宗主賀壽後,他就讓兄長提親。雖然小妹妹的師門可能不太好,但是小妹妹救了他,兄長一定會答應他提親的。
女瑤真是一個讓謝微看不透的姑娘。
他眼中的她,都不是真正的她。
當他們走出迷霧鬼林,當其他賀壽人士調笑謝微怎麼迷路怎麼久、堂堂真陽派派來的賀壽弟子怎這麼沒禮貌,黑衣小姑娘在邊上安靜地看著他們敘舊。謝微側頭看她,看她的笑容,越看,他心中越覺不妥。他猛回頭要攔,見她忽而袍袖一揚,金銀色的長鞭從腰間飛出。她在謝微愕然下長鞭甩出,圍著謝微周圍的人盡倒,慘叫著沒了動靜。
小姑娘提著長鞭,高聲如震:「藥宗宗主何在?膽敢出來應戰?!」
「藥宗宗主聽著,你不出來,我就一步步走進去。我走到哪裡,就殺你哪裡的弟子。你看究竟是你躲的時間久,還是我殺人的速度快!」
謝微:「小妹妹!」
他握她的手,手腕卻被她一點就麻,被迫推開。她回頭看他一眼,眼神詭譎,她目中似無奈,似憐惜。她輕聲:「你還真是一個善良的笨蛋……善良的笨蛋都有福氣,好好睡一覺吧。」
他追她,被她一鞭甩開,暈倒。等謝微再次醒來時,他已經回到了真陽派。聽兄長說,若非那個小姑娘一直幫他療傷,他撐不出迷霧鬼林;可是他走出迷霧鬼林後,藥宗老宗主死了,弟子也慘傷一半。藥宗慘狀,比半年前斬教前教主白鳳發起的那場戰爭,毫不遜色。
謝望歎氣:「你知道她是誰麼?」
謝微心口顫抖,他的喉嚨如被人掐住。少年呼吸困難,他肩膀哆嗦,被兄長握住手後,久違的溫暖回來。謝微停頓了很久,低著頭,茫然搖頭。
謝望說:「我著人去探查斬教高層人的蹤跡了。我們不敢追得太近,只知道今年去過迷霧鬼林的,一個是女瑤,一個是白落櫻。你希望是誰呢?」
癱坐在病榻上的謝微抬頭,他神色委頓憔悴,臉白若寒霜。少年目光閃爍,神色悽楚地望著一臉平靜的兄長。他奄奄一息,氣血翻湧,愛恨難言之情困在心頭。謝微一口血噴出,暈倒在了兄長懷中。
一旁的嫂嫂紅了眼圈落淚:「阿微這孩子……怎命苦,就遇上這種事……藥宗我們賠些錢好了,他們宗主的事,別讓人知道和阿微有關……」
神智恍惚,好像聽到兄長和嫂嫂的討論。謝微心裡發悶,他氣得不行,他想,他一直想——他想問個說法,他想問清楚,她這般利用他,為什麼不乾脆殺了他。她既然一心利用他,為什麼出了迷霧鬼林還不殺他……她是從頭到尾地利用他,還是心存憐惜,終是不捨。她可曾有心?他說的話她可曾聽進去?
「出去後,我娶你好不好?」
她笑著看他,站在大霧中,黑衣隨風舞揚貼身。她但笑不語,眸子幽黑。多少次午夜夢回,寒風獵獵,風在她身後簌簌吹拂,她在前越走越遠。大霧迷煙,苦追無望。謝微想,其實她已經告訴他答案了——
心裡若是有一個魔教妖女,那妖女還非常的有本事,殺人放火不費吹灰之力,那你該多慘。
……
枉被人說一聲君子,卻始終心存疑問。寫了信去試探兄長看法,倒也真的不敢一走了之。既想問她要說法,又想跟著她走。心有愧疚,愛意不去,左右為難……
「蔣長老,你就這般坐著看,當真一點都不動一下麼?!」現實中的誰人厲喝,將謝微從混沌記憶中驚醒。
他頭腦昏脹,四體無力,手撐著額頭,一時間猛覺得不對:縱是受傷,我也不至於虛弱至此?
大堂中,蔣沂南坐了很久,當終於有人受不了沖他大吼時,蔣沂南微微一笑,站了起來。他沒有讓趙琛這個掌門人為難,他隨便選了一個方向,就要下去戰鬥。蔣沂南的目光,從所有人臉上飄過。
香氣若有若無。
蔣長老看過白落櫻、看過張茂,他看過女瑤、再看過程勿。香氣侵蝕心神,讓人恍惚,讓人睏頓。男人慢悠悠,清風月明一般走下臺階,衣袍在風中舞如鶴飛。緩慢而高貴,蔣長老露出一個溫和的、慈悲的、又悲哀的笑容:
下不下場有什麼關係?反正今天所有人,都是要死在這裡的。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4:32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九章
頭頂蒼穹陰風陣陣,雷電交映,照亮下方人士煞白慘淡的臉。隨著時間推移,正道和魔道兩方的體力皆有消磨,不再如一開始那般悍勇無畏。和自家掌門一同對付那疑似女瑤的妖女的羅象門大師兄蔣聲,他滿心焦慮,悔自己的自大——
原本以為女瑤交由掌門對付即可,而且女瑤也不一定來。如今戰局難分勝負,實在不好把握。
他目中瞳心跳躍,力不從心,煩躁下,漸漸也不停地回頭尋找自己父親的身影。羅象門的現今掌門尚是他父親的師弟,蔣聲他父親雖然在羅象門中隱居了這麼多年,但父親的武學一向出色。蔣聲盼望他父親顧全大局,別給蔣家蒙羞,想想蔣家在羅象門中的聲望。
這冷不丁一瞥之下,蔣聲氣力發緊,忽地一震:他看到他父親蔣沂南終於看夠了熱鬧,晃悠悠地負著手,從已經被內力餘波衝擊得瓦屑狂捲、搖搖欲倒的大殿中走出。
蔣沂南眼睛盯著虛空,目中不聚光,誰也不知他在看什麼。但他忽而袍袖展揚,當空淩雲,縱起如一道白煙,向一個方向衝撞而去!
蔣聲等人目力追不上蔣沂南,只看到蔣長老在大堂前平地消失,「咻」一下,他出現在了大殿高空的屋頂上,與兩個少年人當面。他們暗驚,沒想到蔣沂南消失這麼多年,武力竟然這般高了。
大殿上方的錄頂上,程勿與程淮還在你來我往。程勿一心想走,他也確實走出了不遠。但程淮對他緊追不放,拼著受傷吐血也要把程勿留下。他們二人從地上拼到樹上、牆頭,再翻上了已經快要瓦解的錄頂上。來往之間,程勿竟已帶著程淮離開了堂中中央戰局不少距離。他站在錄頂,腦中想著蔣沂南的居所在何方,目力所及,他已經可以看到了。
程勿微微放心:從高處走,不怕迷路了!
「砰——!」
身後襲來的大力未到,程勿騰身向斜側方一滾,踩著一片片飛開的瓦礫加速。他運起輕功如霧如雲,時快時慢,讓身後的程淮心中暴躁不已。程淮目中的力氣快要衝爆,周身寒意一重重攀上高峰。他追著程勿,他有一拳打上棉花的感覺!
不管他怎樣,程勿就是退、退,不停地退!
他把破綻送到程勿面前,程勿都只是退!
程勿給他的感覺,好像是一心要離開這裡,根本不在乎他的追殺。
程淮眼眸赤紅:他如何就能不在乎了?!如何就能讓自己殺不了他了?兩個月前的城隍廟,程勿明明還被他壓制得喘息不得。兩個月後,程勿就能一次次險之又險地從他手裡逃生了。且隨著打鬥時間加長,程勿越來越遊刃有餘。
氣血翻湧,滿腔火氣難以發洩,一拳拳打在空氣中,空氣的爆炸不絕,程淮再一次伸手抓住少俠肩膀、程勿再一次從他手下溜走時,程淮「哇」地張口,一口血吐血,趔趄退了兩步。
程淮這一退,讓前方的程勿都詫異了一下。
程勿回頭看了程淮一眼,若有所覺:「……原來你練武出的岔,是無法長時間運氣?所以才追著我不放?」
程淮:「……!」
他胸口劇烈起伏,氣悶無力。他顫巍巍爬起,怒瞪著程勿,看少俠衣袍掀飛,塵土血氣下他面容秀美,目中隱沾著淚光……淚光?!程淮被程勿噁心了一把,冷笑:「真沒看出你還有這種天賦。動不動掉眼淚……你春姨見過你掉眼淚沒?」
程淮故意激怒程勿,讓程勿記起他的「春姨」。但上一次他這麼說時,程勿眼圈發紅、整個人瘋了般向他撲過來,這一次,程勿目中只是一寒,肩膀微微顫抖,卻硬是忍了下來。
程勿怔然垂目:「你不懂。」
——他也是離開程家後,遇見某個妖女後,才總是覺得委屈,總是眼睛動不動就紅了,總是掉眼淚。
因為在程家時他不能哭,哪怕是春姨也性情清冷。春姨肯偷偷照顧他已是恩賜,程勿在家的時候他沒有委屈可言,因他受到的所有不平等,被他當做是正常。他一直被程淮動輒打罵,被爹無視,被各位長輩看到就歎氣……他們的態度,讓他覺得他不該活著,他活著是個錯誤。
他也是爹的孩子,但他和程淮的待遇天壤之別。他連普通的雜役弟子都不如。
可是春姨說得對,逃出了雁北……就不一樣了。
他是個人啊。
他會委屈,會難過,會紅眼圈,會掉眼淚……因為她對他很好,他不高興的時候,她雖然板著臉,卻會心虛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哪裡做錯了;她口上從不道歉,可是她的行動已經道了很多次歉。
有人心疼他,他才能委屈。不然他的委屈只是矯情而已。
可是這個人、這個人……程勿臉色蒼白,眸中發暗,心中悲意、寒意滲骨,他痛得難受……她騙他,她是女瑤,她就是女瑤……她大約一直在戲弄他,覺得他好玩,從頭到尾騙他……她和雁北程家的人有什麼區別!
程勿發怔落淚時,瞅準時機,程淮躍身來擊。他將程勿推倒,推得向後飛落,掛在錄頂簷角,搖搖欲墜。程淮掐住程勿的脖頸,將程勿掐得面色發紫,湊近這張與他自己十分相似的面孔旁,程淮陰測測道:「程勿,跟我走!你要保護誰,我就殺誰!」
程勿張口喘著氣:「……」
他手指拼力地亂抓,扣住簷角的一塊瓦,另一手抬起抓住程淮的手臂,內功震去。程淮臉色沉下,程勿的內功強大,以前是身懷寶藏而不自知的小孩子,現在他知道了……痛意沿著手臂一寸寸攀升,兩人翻身,位置交換,踩在簷角對打。二人的打鬥氣勢極強,整片天地都在他們四周炸開。
一個屏息,程勿身子在柱上一踩,重新跳上了屋頂。他手上功夫不停,將追他的程淮打了下去。程淮怒吼著,看翻身踩到屋頂的程勿垂眼看他,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
程勿冷冰冰的:「我要保護女瑤,你去殺她啊。」
程淮心口一滯,被氣得再次吐血:「……」
魔教教主女瑤!程勿這個混蛋……他不怕自己的威脅了,因為他和女瑤在一起……程勿這個混蛋!
好不容易甩開程淮,預計能拖得一息時間,程勿不敢耽誤,立即要跳下屋頂向那處院落潛去。但他剛轉個身,面前人影忽然一閃,蔣沂南雋永頎長的身影攔在了他面前。程勿心一寒,全身肌肉驟繃,盯著這位蔣長老。
蔣沂南瞥他一眼,如看死物,他漫不經心地抬手,隔空向程勿抓來。程勿周身空氣流速加快,全部湧向蔣沂南。程勿雖幾次向後滾開,都躲不開蔣沂南。蔣沂南隨手扣住了他,程勿擊他肩,他肩不動,反彈之力拍向程勿!程勿面色冷白得近乎透明,被蔣沂南扣住脖頸,漸喘不上氣……
程勿發抖:這個蔣長老……比程淮還要厲害……
他心生絕望:為何我一個武功低微的人,總是和這些大神們打!
他要死在這裡了……然旁側一個猛力撞來,那力道直接卸了蔣沂南的力。蔣沂南背脊被攻,撲面而來的內力攻擊讓他不得不暫時退開。但蔣沂南反應極快,他袍袖甩開,與這旁側擊來的力道對上掌。二人的力道衝擊,讓「哐」一聲巨響,整個錄頂轟然倒塌,火星竄上高空,一點之下,火勢燃起!
瓦片、鐵馬、金磚、橫樑……片片碎開,向下方砸去!
下面的羅象門掌門趙琛眼看多少人要死在爆開的錄頂下,大吼:「躲開——!」他當即飛去救人。
衝擊熱浪沖來,程勿被向後甩得眼前金星亂冒,胃中翻滾,噁心嘔吐感弄得他難受。他隨著整個錄頂要被砸下時,旁側伸來一隻手,將他抱住。程勿身子一抖,猛抬眼,看到女瑤清麗沉靜的側臉。
她一身明豔打扮,白色的裙衫貼身,紅色的罩托著手腕、腰肢、裙尾等處。她眉目勾畫後,是世間所有愛美的明麗小姑娘樣貌。她比她們還要好看,可她不光好看,她還武力高強。他被蔣沂南所攻,她明明被趙琛、蔣聲、還有其他長老們聯合攻打,她卻一下子撞來,將蔣沂南拉入了她那裡!
少女側臉沉沉,目中無情,甚是冷漠——當是,當是斬教教主女瑤的風采!
程勿看到她便目中潮熱:「小腰……」她還是小腰麼?
再不是了。
兩人一同落地,女瑤抱緊程勿在地上滾了兩圈來泄力,安全後,女瑤將程勿往外一推。她冷肅的眼睛看著他,她再不是他那個嬌俏伶俐的小腰妹妹了,她命令他:「程勿!」
「程勿!」
她一疊聲叫他「程勿」,程勿心痛如麻,他口腔中鐵腥味苦澀,苦得他淚水模糊視線。程勿全身被蔣沂南攻得酸痛無力,但是他吐口血後,咬著牙重新站了起來。他冷目錯開女瑤凝視他的專注目光,他的袖子擦過眼角的水漬。深吸口氣繃起臉,程勿一言不發,轉身跳起。他不看女瑤一眼!這次拖他後退的程淮沒有及時追來,終讓程勿翻出了牆,腳踏高樹,向某個方向躍去。
女瑤鬆口氣,心情短暫複雜:……程小勿跟她鬧脾氣呢……
她好頭疼,事後該怎麼跟他解釋,安撫他。想到小哭包眼淚滴答滴答,女瑤就嘴角直抽。她煩的不行,心中卻又喜歡看他那又氣又怒、淚水極多的樣子……那都是事後了,現在是……蔣沂南!
女瑤一凜,程勿一走,她周身再次被蔣聲等人纏上,女瑤不理他們,她尋找蔣沂南!萬不可放蔣沂南走,讓蔣沂南追上程勿!然這麼定睛一看,女瑤心頭大怒,吼道:「蔣沂南!」
你這個混帳——!
她目眥欲裂,竟看到一攻之後,蔣沂南既不糾纏她,也不糾纏程勿。錄頂毀了,整個大堂毀了,大火熊熊,趙琛等去救人,女瑤去救程勿,蔣聲忙著殺女瑤。而蔣沂南他抽身而走,躍身攻向站在牆上吹笛的少女!
他竟然對付他的女兒!
白落櫻駭然,手上一痛,震得她手中笛子脫落。笛聲一消,四方正道人士所受的折磨頓消,不再暈眩難忍。四方人士一看,是蔣長老出手,當即一聲大喜:「大義滅親,好!」
女瑤:「呸!」
她踩著人頭疾走,追著蔣沂南,攻勢隔空,排山倒海般卷起巨浪,沖向蔣沂南。
蔣沂南含笑看著白落櫻,他低聲:「想要救人,靠的是在這裡吹笛子,就能讓人跟著你走?」
他武力詭譎而高,他身形在半空中時隱時現,他唇角還微微噙著笑。他優雅修長的手指伸出,眼看要點向白落櫻。白落櫻驚嚇無比,睜大眼睛。她不認得這個人,可她武功確實很弱,她母親沒有好好教過她武。她嚇得往後退,腳下一空,摔下去之時,一個男人刷地縱來,一把將白落櫻抱到懷中,並且轉身,替白落櫻挨了身後那掌。
肩膀半麻,全身力氣卸掉,張茂一聲悶哼,抱著白落櫻摔了下去。他緊緊抱住懷中姑娘,摔下去時身子再一轉,替她卸了最後一道力。
蔣沂南不愧是曾經的天下第一公子。
抱著白落櫻落地的張茂唇角滲了血,他第一時間低頭,查看懷裡臉色慘白的姑娘可有受傷。白落櫻著急地握著他手,撫上他唇角:「夜郎,夜郎你沒事吧?夜郎……你混蛋!」
白落櫻抬眸,怒目與這個蔣長老對上。她怕得發抖,可她扶著張茂站起,她跨前一步擋在張茂面前,不畏懼地盯著這個蔣長老!四目相對,剎那的心中怪異,讓白落櫻一怔。
蔣沂南神色溫柔地看著這對苦情小兒女,他輕輕發笑,但他之冷靜癲狂,任由哪個正道人士看了,都不會覺得蔣長老在包庇他女兒!
身後攻勢如潮,女瑤攻擊隨到,蔣沂南當即轉身,掌心力道如綿,不甚強大卻綿綿不絕,打向身後的女瑤。當即,蔣聲、趙琛也趕了過來,與蔣沂南一道纏住了女瑤。片刻時間,白落櫻身邊有張茂,蔣沂南竟是無視了她。
張茂帶著白落櫻飛快退開,他退得極快,二人卻還是被那幾人打鬥所掀起的氣流衝擊得胸口沉悶。
抱著白落櫻,張茂眸心猛縮,心裡微驚:這個蔣沂南……這位蔣長老,他方才用來對付白落櫻的一招,比起他現在和女瑤開打的招式,前者完全像是逗弄小孩一樣啊!若是蔣沂南用現在的攻勢來殺白落櫻,白落櫻就不是只是笛子毀了而已……
……蔣沂南,竟是手下留情了?
心中一頓,想到了江湖上廣為流傳的蔣沂南和魔教教主白鳳的愛情版本……張茂深吸口氣:難道小白,小白……
女瑤厲聲:「小白!你還在發什麼愣!」
「小白,你幹什麼來的?!」
白落櫻捂著疾跳心臟,被女瑤喝得回了神。白落櫻鼻尖滲汗,面頰羞愧得發燙。她收了腦中亂糟糟的念頭,著急地開始自己的正事。她要救人!是的,哪怕魔門人和正道人打得不可開交,讓他們激動得昏了頭,可是他們來此的目的,最開始是成功把被抓的斬教教徒救出!
白落櫻當即躍上臺,與張茂一同去幫教徒解繩索。
旁邊正道人士殺來,脫困的斬教教徒幫聖女擋了一道,急促說:「後面還有人!」
白落櫻抓緊時間:「多少人?」
教徒:「近百人!」
白落櫻深吸口氣:這麼多人!
大腦中,忽然炸起蔣沂南似乎心不在焉的、隨口說起的那句話:「想要救人,靠的是在這裡吹笛子,就能讓人跟著你走?」
張茂冷靜道:「羅象門中定養了寶馬上百,這裡打成這樣,一會兒怎麼走?小白你武功不行,不值得在這裡浪費時間。我們去找馬廄!」
白落櫻:「嗯!」
白落櫻當即被張茂帶起而飛,跳出高牆,離開了這處。被張茂摟在懷中淩空飛騰,頭靠在男人肩上,白落櫻忍不住回了頭,向大殿那方混亂的戰鬥看去。她看到那個男人唇角始終掛著不在意的笑,他打架之餘,還抽空,抬頭看了她這個方向一眼。
白落櫻睫毛顫抖,眸子睜大:「……」
他那眼、他那眼……溫柔無比,憐意十分,又慈愛,又難過。亙古的悲意藏在他眼中,他卻又忍不住地看她一眼。既像是看著她,又像是透過她在看誰……
不知為何,白落櫻眼中掉下一滴淚,忽然覺得心如刀絞,難受得近乎窒息。
女瑤「噗——」吐出口血,被幾個高手聯合打得砸到地上,地磚被砸出巨坑,風雲狂湧,眾人圍上。原本趙琛、蔣聲她勉強能遊刃有餘,再加上一個武力超絕的蔣沂南……活得越久,修煉的武功越厲害。
女瑤被砸到地上,半身發僵,起不來身。
蔣聲高聲:「妖女束手就擒!快說出你們的教主女瑤在何方!」
幾人逼近她,刀劍齊飛,氣息無聲地在空中流竄,殺氣凜凜……十拿九穩之局,眼看要將這厲害妖女擒下,蔣聲心中繃著的那口氣搖搖欲倒。見這跪在地上的妖女低著頭微微笑,她口、鼻、耳滲著血,長髮在風中飛散,襯得她面白如玉,目中神色妖冶十分。
女瑤慢慢的,輕聲:「束手就擒?我們的教主女瑤在何方?」
她笑容詭異,袖口輕揚。蔣聲察覺到危機,大聲吼「不好」,他連忙向後退,但仍然被翻得眼前發暗,跌摔向後砸到樹上。場中大部分人震驚,看一道銀金色長鞭從這女子袖中飛出。原本已經氣力微弱的她好像突然間重新有了力氣,周遭靈氣重新向她飛湧而去。她躍起,手中那條飛出的金銀色寒光照天,如火紅龍蛇般沖天而起,與天上的紫電交錯映照!
她長鞭飛去,趙琛、蔣沂南均被掀得退後!
聽她大笑:「斬教教主女瑤……她不就在你們面前麼?!」
眾人譁然,一整個羅象門中此時在大殿這邊打鬥的正道人士都又驚又怕,惶惶欲逃——
「女瑤!女瑤出現了!」
「九轉伏神鞭出現了!」
「快,快逃!」
他們對女瑤的懼怕根深蒂固,江湖上說女瑤是魔頭,是羅剎,見人就殺,男女不忌。她三頭六臂,她非人,她可怕!
金銀色的光華照亮滿場,一半正道人士被嚇得腿軟,被突然振奮的魔道人士斬殺了頭顱。魔道人士們高聲歡呼——
「教主!我們教主來了!」
「教主來了,我們得救了!」
「哈哈哈羅象門,四大門派,都受死吧!」
金銀色的九轉伏神鞭,氣焰沖天,它淩空一甩,半空中「啪」聲不絕,地上弟子們慘叫著癱倒數人。九轉伏神鞭只有落到斬教教主手中,才能發揮它最大的威力。它在別人手裡只是一個鞭子,配合斬教教主的功法,鞭力卻能穿透骨髓、直擊心魂!
遠方,程勿猛回頭,看到了半空中飛揚的金銀色的光。立在高處屋頂上,他怔怔看那條長鞭,聽到那裡慘叫聲連連。程勿眸心暗下,最後一絲懷疑也蕩然無存了——
真的是女瑤。
他心之悲涼,再無可訴。
單薄的身形在風中搖晃,淚水在眼中凝聚,程勿身體顫抖,好像一下子失了力氣。他唇瓣蒼白,咬紅了血,他氣血滾滾,充盈上眼,他恨得想和她決一死鬥……身後程淮聲已近:「程勿!」
程勿咬牙,抹去眼中悲意,跳下房,再次趕路——骷髏,找到骷髏再說!其他的事之後再說!哪怕被她殺掉,也要之後再說!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4:45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章
「斬教教主女瑤……她不就在你們面前麼?!」
女子一聲高喝,聲震雲霄,傳遍山林。
風雲漆黑,聚匯於天邊。轟雷悶響不覺,形成一個無形的紫黑色旋渦,在頭頂上空壓著天下豪傑們。而在這一團悶黑色中,女瑤手中的九轉伏神鞭騰空飛掠,在半空中轉個彎,將大片浮雲籠罩其中。
眾人驚駭、震驚,他們對女瑤的恐懼已形成一種條件反射。四大門派上百年的宣傳,讓他們聽到魔教大名,聽到女瑤大名,就雙腿發軟,渾身無力地跌倒。他們眼睜睜地看這個金白色的長鞭纏於那魔女手中,那魔女重新站了起來,身形掠過半空。普天白底,鞭影劈山迫海般斬來,氣勢驚人!
衝擊氣流如波般向上攀、再攀、不住地攀升!
瓦屑、樹杈、狂風全都捲起來,在天地晦暗下,眼看女瑤似解開身上封印般,她的武力節節攀登後,她口鼻耳處的傷也不再流血了。她的長鞭一揮之下,卷著風雲,半邊人倒了下去。女瑤大笑,當真像個大魔頭一樣,衝向下方!
九轉伏神鞭!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它排名不在天下名器中,但無人敢小看它的戰力!尤其是當它在女瑤手中時。
趙琛怒極,瞪視向蔣聲,低吼:「怎麼回事?!」
蔣聲被強大的氣壓撞得倒在地上,他就勢打個滾,勉強沒有被拔地而起的樹木撞暈過去。但就是這樣,他的額頭也被砸傷,鮮血淋淋下,蔣聲胸中呼吸困難,喘氣如八十老叟般。望著那條龍蛇一般的金銀色長鞭,他露出一個比哭還僵硬的慘笑,他知道掌門在問什麼——九轉伏神鞭不是被你收走了麼?為什麼會回到女瑤手裡?
趙琛看蔣聲神色如此,他心裡一突,立即明白了:是,蔣沂南。
蔣聲雖心高氣傲,到底孝敬他父親。回到羅象門後,一定是蔣沂南問過後,蔣聲就把「九轉伏神鞭」送去給蔣沂南了。那麼,送到蔣沂南手中的鞭,又為什麼回到了女瑤手中?
趙琛不敢看向蔣沂南,他全身僵硬,他懼怕那個答案,他怕——他怕這「九轉伏神鞭」,是蔣沂南親自給女瑤送回去的。他怕蔣沂南還和魔教牽扯不清,怕蔣沂南繼續被江湖各大勢力排擠,繼續被拉入泥沼中出不來……
為什麼女瑤這麼厲害?
她臉色白如紙,隱有慘青色的青筋浮動。她卻冷笑一聲,重新攀升了自己的戰力!她重新向他們打了下來!
最先反應過來的,居然是趙琛最擔心不盡力的蔣沂南。九轉伏神鞭向下橫掃,蔣沂南比他們都最快回了神,他的視線穿過煙雲,鎖住女瑤。一瞬之間,蔣沂南踩著飛到他腳下的樹木一腳,借力飛登上空,向女瑤急衝了過去。他眼睛亮得可怕,他緊盯著女瑤手中的長鞭!
女瑤面無表情,一鞭揮下!
氣流形成無形刀刃,霸道之力撞向蔣沂南。震動從鞭上貫穿手骨、手臂,那痛覺深入骨髓,直擊魂魄。轟!每一擊下,蔣沂南臉色白一分,身上多數道血痕。血滴在他秀雅的面孔上,他眼睛更加亮,寒氣森森,他再次衝向那一片血紅中!
「師兄!」趙琛大吼,奔去助他。
「父親!」蔣聲艱難地握著劍,重新爬了起來。
他們重新將女瑤包圍到中間,對女瑤形成包圍之勢。得到九轉伏神鞭的女瑤戰力得到提升,也或許並不是提升,而是她採取了某種秘法,讓她的氣勢和之前不一樣。因她的臉色不好看,全程眼眸冰雪一樣,更是一言不發。但更讓人心驚的是蔣沂南!他不知後退般,鞭痕一道道甩出空響聲,幾將蔣沂南一人包圍其中。
蔣沂南一個人,頂上了他們所有人可能受到的打傷!
眾人咬牙,心中顫抖。蔣長老如此盡心盡力,他們竟懷疑蔣長老是魔教細作,太不應該。他們連忙聚集心神,配合蔣沂南,與這個女瑤打得更為激烈。蔣沂南全然不管他們怎麼想,他不要命般衝上去。他盯著這根金銀色的長鞭,他越看,臉色越呈現一種不正常的潮紅色;女瑤越是針對他,他越是往前走。
他盯著女瑤,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身形——
紅衫烽火一樣獵獵燃燒,她漆黑的髮、雪白的臉,那只是外皮。內裡,蔣沂南看到她熟悉的攻招、熟悉的內息運轉方式、熟悉的停頓、熟悉的反應。
他一時看到白落櫻站在牆頭斂目垂著長笛,衣裙飄揚,清麗若仙;一時又與眼前的女瑤交手,招招打在血肉之軀上,打得他胸肺受傷、手臂發麻,他與她近身相戰,周身卻是因興奮而戰慄!
她彌補他心中的空虛、寂寞、孤獨。
血紅腥味包圍著他們,女瑤冷漠的眼睛與他相對。蔣沂南卻已經看不到她,他的神智在風中飄蕩的香氣裡變得恍惚,他目光穿透她的身影,他看到了另一個人……
他看到了當年的他。
與前輩出門忙一件大事,這件秘密牽扯甚廣,不好為天下人知道。他們避著江湖人,在探尋那件事時,不小心衝撞了魔門的人。年少的蔣沂南與前輩走散,匆匆逃亡。他躲入了一個客棧,外頭追殺者絡繹,他從樓上窗口中翻入窗,從內閂上。他靠著窗靜聽外頭動靜,忽感覺到一陣強烈的殺氣捲向他。
蔣沂南轉身一掌拍出,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清俊的少年不逗留,一掌拍出後立刻換位。他手中劍揮出,冷然向一團黑砍去。他感覺到殺氣縱橫,不管原因,動手再說。
黑暗中那人卻十分厲害,他又受了重傷,那人不過十招就奪走了他手裡的劍柄。蔣沂南悶哼,被一隻手抓住手臂擒去。女子香氣中,他一愣,倏而,屋中的燈火被那人一勾指點亮。明耀燭火下,蔣沂南與少女美麗卻驚愕的面孔對上。
白鳳:「……」
外頭門被敲響:「教主,屠門在追一個混入他們地盤的少俠……」
蔣沂南雪白的面孔望著她,他的眼睛漆黑,像是冰川中的寒星般。
白鳳慢慢鬆開了擒著蔣沂南手臂的手,她十指鮮紅細長,撩了一下長髮,漫不經心:「找死麼?找人找到我這裡來?」
門外人當即禁聲:整個魔門都是白鳳的,小小一個屠門,竟敢搜白鳳住的地方,確實很找死。
門外人退走,聲音漸漸消失,白鳳好整以暇地看著蔣沂南。看這位公子靠著門聆聽了聲音後,向她拱手輕笑:「多謝白教主救命之恩了。只是屠門的人還在找我,我又受了重傷,白教主可否收留我一晚?」
白鳳挑眉,看向他笑意盈盈的面孔。她驚訝無比:他一個正道棟樑,混入魔門也罷了,衝撞了屠門也罷了。還敢向她這個大魔頭求助?
白鳳好奇:「你為什麼覺得我要幫你?」
蔣沂南沉默了一下,笑道:「我還以為白教主會問屠門的人為什麼追殺我。」
白鳳揚眉,為什麼?唔,她以後想起來會問屠門的,但不是現在。而且,她怎麼知道蔣沂南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卻是蔣沂南深深望著她,他慢吞吞地走過來,氣質典雅,修養極佳。他眼神飄了下,又飄回來,看著她笑:「教主當然應該幫我……你上次的借腹生子,說的是『幫忙』。有借有還,來而不往非禮也。」
白鳳:「……」
她愣了半天,然後噗嗤笑出聲。她笑得渾身戰慄,她沒見過這樣的人。蔣沂南的話讓她一下子想到了她那次的戲弄,她本是想要天下人都看好的正道弟子難堪,本是要羞辱蔣沂南……然而、然而……白鳳紅了臉,笑眯眯:「蔣公子想留下,就留下吧。」
蔣沂南真是鎮定,白鳳好玩地看著他,他耐心地換衣、包紮、洗漱。他露出一個後背,知道那坐在桌邊的姑娘就翹著腿、目光灼灼地打量他。蔣沂南回頭看她,而魔教妖女當然不知羞恥,沖他露齒一笑。
熄了燈火,蓋上被褥,蔣沂南閉上眼。
一片沉默中,他忽而開口:「你的手在摸什麼?」
少女噙笑的聲音水一般飄在他耳邊,吐氣如蘭:「蔣公子,上次的借腹生子,我沒有懷上,真是可惜……」
蔣沂南慢悠悠,伸手不見五指,他睜開了好看的眼睛,眼中戲謔之色點點:「哦,真是可惜。」
再片刻靜寂。
她忽而轉身,含住他舌根。他一動不動,少女輕輕一笑,蛇一般靈動,滑入了他的被窩中,擁抱住了他。蔣沂南側頭,與她的紅唇碰上。她的唇與他相挨,他看不到她的面容,都能想像到她微帶興奮的眼睛:「我救你一命,你當還我。借腹生子,還要再委屈蔣公子一次。」
來而不往非禮也。
蔣沂南微微笑,笑容靜靜的,變得慘淡。
就是那般。命運將他一次次推過去,又把他扯回來。有時候她來找他,有時候他去找她。怪他道德甚低,被妖女影響而不覺得是什麼大事。他心中知她是魔教妖女,他和她不會有結果。但是她那樣好看,他又不吃虧。他又不會出賣正道的事給她,私下玩一玩,只要他師父不知道,這又沒什麼。蔣沂南他天縱之才,從小到大沒什麼事能難住他。他驕傲無比,他覺得世上沒什麼阻礙。
白鳳:「喲,蔣公子又來了啊,稀客稀客。」
蔣沂南:「你到我師父這裡還敢來找我?小心我告密,讓我師父對付你。」
他們笑嘻嘻地擁抱,說著說著,一抬頭一垂眼,就親在了一起。親著親著,就滾到了床上。他手撫她的腹部,親吮她的脖頸。他含笑問:「你這借腹生子,為何一點動靜都沒有?」
白鳳嬌滴滴:「不知道啊。許是你不行?」
許是不在意,他才一次次和魔女相混。
他越是滿不在乎,他露出的破綻越多。事後想來,悲劇的開始,源於他和白鳳在一個鎮上玩耍時,被他的師弟趙琛撞見。那時白鳳跟他保證四大門派的弟子絕不會出現在她的地盤,蔣沂南可以放心。但是趙琛接受師門的任務,無意出了關。趙琛萬萬想不到,他以為的仍在關內的蔣沂南,會出現在這裡。
蔣沂南至今記得趙琛那種震驚、驚恐、煞白的臉色。
蔣沂南心裡一頓,那時想的,也不過是趙琛從來乖順,與這位師弟說一說,師弟不會將自己的事告知師父的。
事後很多年,蔣沂南反省自己。他太自負,以為他聰慧,他天賦高,四大門派就不會拿他如何。以為他不動情,他和白鳳只是玩一玩,不會怎樣……事後想來,白鳳體內的毒,就是從那之後埋下的吧。而趙琛跟在他身後不停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沒有想害師兄……師兄不要管那個妖女了好不好?」
蔣沂南一巴掌扇過去——他清俊的面孔第一次變得扭曲,他掐住趙琛,他陰聲:「妖女?她是我的女人!」
但白鳳身體漸漸衰竭,他還以為是她那武功的緣故。他心裡動了意,他想說服她離開魔教。他終是慢慢開始害怕,怕羅象門發現他的事,怕白鳳離開他,怕她和他真的只是一場遊戲……
「蔣沂南!蔣沂南!」
夢中輪回千萬遍,白鳳的慘叫聲如在耳邊。
他從未親眼見到她的死,他被關起來,他跪求師父,可是他走不出羅象門。他知道正道和魔教的大戰,他被關了許多年了,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但是他的小師妹跪下來抱著他大腿,她日日抱著嬰兒給他看,所有蔣家人跪下來求他——「不要去!你要是去了我們就死在你面前!」
「師兄,你要為了一個妖女害死我們麼?」
蔣沂南心生魔念,他靠在門上,他砸門,他想出去,他瘋了一樣的想出去——「蔣沂南!蔣沂南!」
他好像聽到她在喊他,她想見他。
他去求師父:「她快死了,讓我見她最後一面,讓我見她……我已經好多年沒見過她了,就最後一面……」
但是師父說:「一切都是妖女的詭計而已,沂南,你不要再被蒙蔽了。師父是為了你好。」
「師兄(夫君)(父親)(孩子)(兄弟)我們是為了你好。」
他靠在門上,門被徹底封住,一點光都看不到。日月輪轉,一日又一日,他等啊等,他麻木地等著——終有一日,那門被打開,趙琛一身血地跪在他面前。四目相對的第一眼,蔣沂南腦中輕輕一啪,他好像聽到了什麼離他而去的聲音。趙琛握住他肩,唇發抖:「師兄……她死了。」
「斬教新任教主已經登位,魔門換了新的首領。新首領叫女瑤,是她的徒弟……」
他耳邊好像又響起她的慘叫聲,她向他伸出的手。他想伸出手去抱她,可那都在他的想像中……怪他自負,怪他一開始沒看清他的心。怪他直到事發,才知道他選了一條什麼樣的路。蔣沂南輕聲問:「她到死,是不是都想見我?」
趙琛與他相對無言,忽而慘叫一聲師兄,上前擁住他。趙琛發著抖,看蔣沂南耳目滲血,看他的師兄慘淡無比地跪坐在日頭下。日頭暴曬,蔣沂南怔怔坐著。而從那一刻起,趙琛想,他的師兄,已經死了吧。
……
「砰!」兩相撞擊,雙方皆倒在對方強烈攻勢下。蔣沂南不要命般的打法,讓本就受傷的女瑤步步後退。蔣沂南像是瘋了般,臉頰紅得不正常,眸子也亮得像鬼一般。趙琛、蔣聲都跌在地,只有他還搖搖欲晃地站起。
蔣沂南垂眼,目光憐愛地流連在女瑤手中的鞭上。金銀色的鞭,不是她專屬;可是他什麼都沒有。
他呆呆地立在毀掉的大殿前,立在女瑤面前。男人出著神,唇漸漸顫抖,無聲地說:我想死。
女瑤眸心驟縮,捂住心口咳著血。她顫著站起,握緊手中鞭。她咽下口頭血,壓下自己的傷勢,她的手腕微微發抖,忽然覺得周身的力氣都在消失,視線有短暫模糊。
女瑤一震,怒起:糟糕!這空氣裡……空氣裡竟有毒?!
蔣沂南渾然不管,他飄飄然向前走,他瞳眸深處的光何等詭譎。看不見的刀光成氣鋪展成殺陣,推進向女瑤。他躍上高空,一掌拍去,山河重逢之勢沿著袍袖揮出,電光般游離。身後半空中的刀氣動盪,一起向前!刀光如虹,斬向失力重傷的女瑤。千鈞之勢湧向眼睫,刀光劍影映在女瑤抬起的清冷眉眼中,半寸之距!
然下一刻,旁側勁風襲來,跪在地上被蔣沂南壓制的女瑤腰肢被從後攔腰抱住。寒風呼嘯,刀劍之氣縱下,數把刀斜刺裡飛來,擋向身後捲來的氣流——
咣!
刀劍相撞,光華刺目。萬千雷電交映在空,程勿抱住女瑤,以後背相對蔣沂南的徹天刀影。他抱著女瑤,二人被大力衝得向前驟撲。數聲「乒乒乓乓」,程勿懷裡抱著的布料扔了出去,一地的散開的骷髏砸開,駭了眾人眼。
程勿一口血吐出,濺在女瑤面頰上。
女瑤發著抖,在滾燙熱潮中抬眼,她在程勿懷中抬起頭——
灰飛煙滅,萬籟俱寂,程勿緊緊地抱住她,擰著眉,徹底承受身後的所有力道。
程勿唇角顫抖,他好像想說一聲「小腰」,可他只是唇動了動,終究沒有說出來。
轟轟雷電下,紫氣交錯。程淮終趕了回來,滿身血、滿身土,目中陰鷙。但他震驚地瞪大眼,看到程勿懷裡抱著的骷髏,散了一地。不光他看到,殿前打鬥的所有人都停了下來,看到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5:01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一章
程勿將女瑤完全抱在懷中,他用後背擋住了身後的所有衝擊。哪怕他撲來時就運起周身內力來抵擋、卸力,他還是抱著女瑤,被向外推滑了五丈有餘。他的血濺到女瑤面頰上,火熱滾燙潮濕,女瑤的心登時被燙得瑟縮。
她看著少俠蒼白虛弱的冷色面容,腦中一根弦砰地斷掉,她大腦空白,無法自控,暴怒之意頓起。她發著抖紅著眼,手握著九轉伏神鞭,氣焰沖上頭頂,哪怕此時備受毒氣侵蝕,她也要站起來——「蔣沂南!」
程勿緊緊抱住她,他痛得說不出話,只能抱緊她不許她走。平時總是淚盈於睫的程少俠,這會兒竟一點眼淚都沒有。他只知道——
她受了傷!受了重傷!她不能起來,不能再打……我代她,我代她。
我再恨她我也代她!
她不是我的小腰妹妹我也代她!
蔣沂南癲瘋之態不被他們影響,女瑤武功那麼高,雖說受了傷,可是蔣沂南受到的衝力也不小。他的師弟趙琛、兒子蔣聲都倒了下去,只有他還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他衣袍上一道道的血痕滲出,他眼睛亮得孤星一般。天地湧泉,他逆行而上!
程淮瞠目,他喘著氣,不敢置信地看著這群瘋子。他追程勿,兩人從這裡打到蔣沂南的院子暗道中;他眼睜睜看著程勿拼著受他的虐打也要把那架骷髏搬出來。程淮回到大殿前時,他和程勿一番折騰,他也是氣力微弱、呼吸艱難。
程勿猜得對,程淮武功出的岔子,就是運氣不能持久;他一旦不能短期內拿下程勿,他就會越來越撐不住。
此時的程淮就跪在地上,明明程勿身受重傷就在他幾步之遙,他咬緊牙關滿腔是血,他卻爬不起來……
程淮聽到低微的咳嗽聲,塵土滿天、電閃雷鳴之際,程淮側頭,看到倒在大片瓦礫下的一片雪白衣角。咳嗽聲有些耳熟,程淮一怔,忽然彎腰爬去,他費勁地推開那些小山般一塊塊零碎的、尖銳的瓦片、木頭,他抓著那片衣角,將人從倒塌的屋頂下救出來。
程淮驚訝:「謝公子?!」
謝微閉著眼睛、渾身是血地躺在他懷中,面色慘白,呼吸甚弱。謝微先是受了傷,然後被倒下的瓦礫壓,心肺脾俱受了損。謝微躺在程少主懷中微微苦笑,之前蔣聲將他搬到樹下放置,誰能想到那錄頂被女瑤和蔣沂南直接掀翻了……魔教教主的武力,果然不容小覷。是他自大了。
謝微手指發抖,他握住程淮的手。他撐著這口氣沒有暈過去,也不過是為了:「告訴大家,快、快停手……空氣裡有毒……」
空氣裡有毒,真氣運轉越快,毒性滲入的越多。誰最厲害,誰打得最用力,誰就傷最重……而謝微是個倒黴鬼,他真氣比下有餘,他比不過女瑤。他最先中了毒,想要提醒時,連開口都發不出聲。繼而,他就被埋了……
程淮呆住了:什麼?!有毒?你們打架歸打架,怎麼還這樣卑鄙?!
單純的程少主,哪怕他裝得再兇狠,他再瞧不上四大門派所謂的高手,他的成長環境讓他不識人間勾心鬥角。他根本想像不出都打成這樣了,還有毒。他的戾氣,他對程勿的仇視,他恨不得程勿死……比起這世間的陰謀來說,程淮簡直是一隻純潔的小白兔。他眨著懵懂的眼睛震驚看世界:什麼?有毒?你在說什麼?誰下的毒?你們怎麼能下毒?我和你們無關啊,難道我也會中毒?
他抓著謝微的手正要再問清楚,謝微咳嗽著不斷吐,他吐出了發黑的血塊。程少主一震,當即知道謝公子堅持不了多久了……程淮當即抬頭,看向四周。他有些無措,說實話這麼多正道弟子、四大門派的人,他立在羅象門的主場,他被人恭敬叫一聲「程少主」,但是他的人,上山的時候就被羅象門的人客氣地請走了。
滿堂人頭,斷壁殘垣,程淮竟然只認識程勿一個人!多麼荒唐!
程淮:「程勿,他們……」
比他更早的,是蔣聲開口打破了沉默。他滿是震怒,目光落到程勿從懷裡扔出去、散開的被撞得快要碎掉的骷髏架上。他跪在地上,唇角滲血,胸口氣得劇烈起伏:「母親?!」
他盯著骷髏架手腕處所戴的一塊已經斷開的碧綠玉鐲:那是母親臨死前,他親手給母親戴上的!他戴上的!
周圍頓時竊竊私語,戰力都或多或少失去的人們沒來得及察覺他們體內的異象,他們只盯著那扔得滿地的白骨,那白骨上的玉鐲。蔣家人、張家人、羅象門弟子們寒心無比,然後怒極:
「誰?是誰這麼做?」
「是張明明!我認得這玉鐲!」
蔣聲雙目瞬間赤紅,他撐著劍瑟瑟發抖地站起。他氣得吐血,又氣得熱淚盈眶,他幾乎站不起來,他已經沒空想這是什麼原因了。他仇恨無比地盯著那個擁著女瑤的少俠,他發狂:「我殺了你——!」
程勿仍跪在地上抱緊發怒的女瑤,他回頭,烏黑幽沉的眼睛望著蔣聲。他平靜地、淡淡地說:「我從蔣沂南屋中暗道中取出的。」
一言激起千尺浪,萬籟俱寂。
蔣聲怒吼:「你胡說!你——」
程勿:「雁北程家少主也能證明。他追了我一路,砍了我一路,他親眼看到我從哪裡搬出來的骷髏架。」
蔣聲立刻轉頭去找程淮。看程淮抱著奄奄一息的謝微,程淮發呆,唇動了動。程少主目中凝起吃癟般的怒意:問我做什麼?我和你很熟麼?我為什麼要幫程勿你說話?我不會幫程勿你的!
但是那些又是事實,程少主憋了半天,只憋得自己忘了謝微說的毒。他被程勿氣得狂吐血,惡狠狠地瞪著那個人,一聲不吭,拒絕回答蔣聲的疑問。
天真的人,被心機深沉的人,卻是只消看一眼……蔣聲心中發冷,手中劍哐當掉地。程淮這樣懷怒卻不說話的兇狠表情,已經告訴他答案了。
「怎麼可能?」
「和蔣長老有什麼關係?不可能不可能的!」
「蔣長老和其夫人伉儷情深啊!」
「伉儷情深?你們是不是忘了很早以前……蔣沂南是和誰勾搭著,背叛正道來著?他可是都快被妖女蠱惑得入了魔門啊。」
竊竊私語,萬千不滿,骷髏架子的出現實在太震撼,所有人竟都停止了打鬥。他們討論著,不懷好意地扭頭,去看那戰鬥中心的蔣沂南,羅象門弟子。魔門弟子們挑眉,也感興趣地扭頭打量這位蔣長老:喲,看不出啊。
真是看不出啊!
羅象門武功包羅萬象,有教無類。如女瑤便嘲他家什麼樣的弟子都收,弟子人數最多,質量卻最差,最參差不齊;羅象門的大部分弟子,武力都是中下水平。能成為四大門派之一,羅象門靠的是人數,底蘊。所以當日程勿說想拜師羅象門時,女瑤就狠狠把羅象門諷刺了一通。
但是蔣沂南絕對是個例外。
他是羅象門百來年天賦最高的弟子,他學成了羅象門中武功的包羅萬象。正是天賦極高,蔣沂南從小就被羅象門掌門小心看護,做什麼都帶在身邊。天下人都知道,未來羅象門的掌門,一定是蔣沂南。羅象門掌門對蔣沂南寄予了厚望。
但這個厚望,結束於蔣沂南的二十五歲。
許是天賦太高、被人看中的人,自來都與眾不同。他們自負,驕傲,道德感低。身邊人皆是稱讚,他沒什麼得不到的,所以他就要去挑戰下那個極限。蔣沂南與魔教教主私通數年的事,將羅象門老掌門氣得走火入魔,差點入滅。四大門派一同壓制,蔣沂南被關了起來。
所有人眼睜睜看著這個羅象門最看中的弟子,硬生生從羅象門的記錄中消失。羅象門的老掌門自此一蹶不振,鬱鬱寡歡後去世,趙琛繼任了掌門。趙琛出關後參與的第一次名器大會,就是將蔣沂南放了出來。
這位昔日最風光的公子,他依然秀麗優雅,如玉立於萬千瓦礫中。
他微微一笑,世間女子都忍不住看向他;他卻只是疲憊地看著眾人,對什麼都提不起勁。然正是這種慵懶的、什麼都沒力氣的氣質,反而讓他一舉手一投足間更加雍容,韻味十足。
寒冷肆意,人心驟涼。
蔣沂南迎著所有人的目光,他疲倦地看著他們,他厭惡地看著他們。他輕輕笑,幾多古怪。他大方承認:「不錯,是我。」
蔣聲僵硬地轉頭,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父親:「……是你?為什麼?為什麼?!」
倒在地上的掌門人趙琛也發怒:「為什麼?師兄你對小師妹下手?她是你妻子啊!她和你共孕一子啊,你縱是心有怨恨,你怎麼忍心……」
蔣沂南側頭,目中含著笑:「怎麼不忍心?」
他目中神色慢慢開始變化,從溫和、自憐、迷茫,他眸中顏色一點點加深,他開始變得冷漠、斷情、恨惱、怨氣沖天!他手裡的劍向四周劃出半個圓,一圈人瑟瑟後退。看蔣沂南哈哈大笑,重複一聲:「我為什麼不忍心?!」
他手裡的劍一下子指向那具散開的骷髏,蔣聲撲過去,將母親的屍骨抱在身下,才免去被父親直接砍碎。蔣聲怒吼「父親」,他父親卻已經瘋了:「是她!一次次地跟著我,一次次地告訴所有人我不能走,一次次地用人來壓我,一次次地非要嫁我。」
「非要嫁我!非要纏著我不放!還跟人說我是被蠱惑了,我是愛她的,說我只是病了,我會清醒的。我哪裡都去不了!我只能跟這個女人綁在一起!下毒!做戲!誰比她做得多!……我為什麼不恨她?她死了,我都不甘心。」
「你!」蔣聲目赤紅,他全身顫抖,狂風獵獵,他一字一句,「所以母親果然是你害死的?!你不只是平時惡言惡行,從小不喜我……你根本恨我們!」
蔣沂南微微笑,溫柔道:「是。死都不解恨。」
羅象門的掌門趙琛怒道:「你為什麼殺她,不殺我?下毒不是她下的,她只是太喜歡你……當年撞見你和那妖女的,明明是我,是我!」
蔣沂南慢慢轉頭,他冷煞的眼睛盯著趙琛。他一貫的清雅,他寒氣森然的模樣,讓趙掌門發怔。看這位昔年師兄一字一句:「我再說一次。不要叫她『妖女』,她是我的女人。」
蔣沂南又輕描淡寫:「你以為我不想殺你?我只是被關起來,沒機會而已。」
趙琛心如遭重擊,聲音沙啞:「……師兄!」
他跪在風口,滿心傷痕累累,他不認識般地看著這位師兄。
他想到當日他撞見師兄和那妖女在一起的樣子,嬉笑怒駡,漫不經心。私通妖女是何等大罪,蔣沂南在四大門派中還是那般地位。那白鳳教主有什麼好的?有小師妹喜歡他麼?有小師妹對他用心的一二分麼?甚至,蔣沂南和那白鳳,多久才會見一次……趙琛惶惶不可終日,他的異樣被小師妹張明明發覺。張明明那時才從趙琛口中得知,得知大師兄和魔教白教主混在一起。
張明明:「不、不行……師父會殺了他的……」
趙琛訥訥道:「師兄說他不會把正道的消息賣給那白鳳的。他說他們從不談那些的。」
張明明急道:「他說不談,旁人就會信麼?那妖女若是、若是……若是有了他的孩子,那師兄豈不是要被四大門派活剮了?」
明明是一片好心,怎麼竟走到今天這一步。
趙琛慘然而笑,怔怔望著發狂的蔣沂南。
看蔣沂南徹底瘋魔,他手指一圈,大笑道——「你們都裝什麼高風亮節?藥宗!好像鳳兒的毒不是你們下的一樣!」
藥宗的女宗主羅起秀也受了傷,手扶著流血的手臂,她冰雪般坐在斷壁間,聞言冷漠道:「下毒是四大門派一起商議的,何以事後推到我藥宗一人頭上?」
蔣沂南含笑:「是、是,你說得對。」
他亮得不正常的眼睛望向被程勿抱在懷中的女瑤,他說:「女瑤!你知道你師父是怎麼被中的毒麼?是從我身上引過去的!他們知道我們的苟合,他們知道,哈哈……可笑不?四大門派知道,卻根本沒有第一時間懲處我!他們想的,是借我的身,將毒送進鳳兒體內。整整六年,六年!他們就耐心地等著,就裝作不知道,就看著我和鳳兒演戲給他們看……我們是跳樑小丑吧?在四大門派面前,我算什麼?」
他的淚水,滴在面頰上。他人已出神,喃喃自語。
女瑤沉默,垂目。是,毒。她師父白鳳體內有毒,白鳳死後女瑤和白落櫻檢查白鳳的屍體時才發現她的骨架是黑的。她清了毒,卻沒有清乾淨。白鳳閉關不出的九年,一方面是在教女瑤練武,另一方面是在養身子。但是白鳳從未提過她有中毒。
所以白落櫻和女瑤先後去過迷霧鬼林。
女瑤直接殺了藥宗宗主,在白鳳發起的那場大戰後,她幾乎要把藥宗屠殺乾淨。
這事,謝微是知道的。真陽派也是知道的。
女瑤唇角上翹,露出一個嘲諷笑:但是四大門派中的朝劍門、羅象門卻不知道。四大門派之間的關係,從來都是互相提防,又互相利用的。
女瑤抬目,與蔣沂南對視。她不為他的深情感動,她只戲謔道:「蔣長老,我師父從未跟我和小白提過你。我師父也沒提過她體內的毒。」
蔣沂南面色不變,不受她激。
蔣沂南淡聲:「她不知道她中了毒。更不知道毒是從我身上傳給她的。」
女瑤:「……!」
她眼眸眯起,寒意如劍般朝上,鏗鏘之意即將出鞘!她聽蔣沂南說:「我給她服了解藥……代價是我留在羅象門,與她永不相見。」
他垂下目光,怔然道:「本是服了解藥,就可無事的……但我不知她竟懷了身孕,解藥的功效,無法完全揮發……她懷了孕啊。」
他微微笑,目中含淚:「我和她好了六年,她都沒有懷孕。我要成親了,她竟然有了身孕。老天在捉弄我,我卻沒有辦法。」
他猶記得當日抱著滿身鮮血的姑娘下山。羅象門居然那麼大,下山的臺階,是他此生走過最長的。他身後跟著趙琛,和新婚妻子張明明。那二人跟著他,監督著他。他們一路跟著他,跟隨他出關,去落雁山,將白鳳送回去。
大雨滂沱,他抱著昏迷的她走在泥地裡,血地裡。他心如刀絞,他知道此路她永不會知。他將她送回去,從此他們就永別了。他到落雁山下,懷抱著心愛姑娘,他當著趙琛和張明明的面,將解藥以口餵入她口中。
他手指扣著她的脈搏,他一瞬間停頓。
趙琛:「師兄,怎麼了?」
張明明別目,面色蒼白,不想看自己的新婚夫君當著自己的面親吻別的姑娘。
然蔣沂南手扣著白鳳的手腕,他掐著她的脈搏,他聽著那弱而有力的聲音。他在那一刻,就知道她懷孕了。雨澆洗著天地,給他心中晦暗的世界沖出一片清亮地。他與她額抵額,他一聲未吭,他的淚流向她面頰。他抱著昏迷的姑娘,獨自品嘗初為人父的心酸之味。
他想為她解毒,又覺得這段關係無望。所以他答應退回原位,只要藥宗給出解藥,他情願被困在羅象門,和張明明成親,把自己的天賦遺傳給下一代。他心不在焉,卻是到成親那日,他眼睜睜看著白鳳闖山門,他才知道他心裡愛她。可是他走不了了;
他向來自負,稱絕不動情。他走過漫長的山路,將她送回落雁山。他剛得知他喜愛她,他一句話說不出口,唯一能做的只是送她平安離開羅象門。他在雨裡抱著她,他聽著四面漸來的腳步聲,他被趙琛和張明明扯起來。到那時候,他比世上誰都最早知道她有了身孕,可是他一字不能說。
他愛意最深的時候,便是他最痛苦的時候;他最痛苦的時候,又是他最幸福的時候。
場中大風再起,雷鳴轟轟,蔣沂南瘋狂大笑,笑得喘不上氣。
他目光掃過場中所有人,劍鋒指著四大門派的人:「真陽派!自詡君子之風,可即使商量給一個女子下毒,從來不會手軟。藥宗!說的是救死扶傷,不參與江湖事務,參與的比誰都深!什麼時候想要毒,他們都能提供!羅象門!親眼看著自己的弟子被四大門派一起利用,親自參與,絕不手軟!還有朝劍門!劍術最高,心也最狠!你們看今日朝劍門的弟子最少,你們看著吧……最厲害的,就是朝劍門哈哈哈!」
他劍再一轉,指著其他弟子:「蔣家,張家!你們對我苦苦相求,你們排排在我面前自盡要我發誓!家族,面子,那比什麼都重要!我就是你們的傀儡,我活在這世上,就是要聽你們的安排。你們為什麼不直接侵入我的靈魂,直接替我活?你們為什麼不殺了我好取而代之?」
蔣聲:「父親,你瘋了……你瘋了……」
眾人呆住:「你瘋了……」
魔門弟子們面色難看無比:蔣沂南倒是瘋了,針對四大門派也就罷了。關我們什麼事?哦,忘了,我們是魔門嘛。你恨不得全滅才好嘛,呸。
女瑤皺著眉,喃聲:「不對勁……」
她目光閃爍,自語道:「他……心魔已生啊,難辦了……」
心魔已生的人,如她師父死前最後那段時間。沒有理智,盡是瘋念,這才是真正的墮入魔門……驟然間,女瑤最先察覺到不對勁。她忽而抬目,看到四面八方,牆頭、樹上、山石上,出現無數黑衣人。陌生人們密密麻麻,包圍這裡,他們各持武器,對向名器大會場面上的這些人。陰風刮過,其餘人紛紛發現,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周身無力,已經動彈不了……
蔣沂南大笑!
眾人怒:「是你!你做的?!」
蔣沂南冷冷地看著他們:「是,我做的。都死了才好。正道人,魔道人,既然相親相愛這麼久,生死不放這麼久,全都死在這裡好了。江湖上大半的高手都在這裡,全滅了,以後江湖上就紛爭不起來了……都死吧。死乾淨了,才讓人放心不是麼?!」
他一抬手,四方包圍的黑衣人當即飛下,殺向場中已無戰力的諸位高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5:20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二章
這空氣中的毒、這從四面撲殺而下的明顯經過特殊訓練的人,是蔣沂南所安排的!
這些黑衣人撲入場中,不用區分,任意砍殺。所有人都失去了戰力,連武器都握不起來,只能睜大眼看著敵人的刀劍向自己砍來。這些黑衣人出招非正大光明,而是劍走偏鋒、很是刁鑽。他們神出鬼沒,將死亡的陰影罩上名器大會的上空!
殺殺殺!
血成河,人哭叫,風狂嘯!
有見識的人認出來了——
「天鼎閣!他們是天鼎閣的人!」
「江湖第一殺手樓?莫非人齊出?蔣沂南買凶殺人……完了,這次我們逃不出去了!」
「夜神呢?夜神剛才不還在這裡?夜神不就是天鼎閣的麼?」
「這時候提夜神有用麼?你什麼時候聽過殺手互相之間還有交情?夜神那麼冷冰冰的……他沉著臉那麼一出現,殺手樓的殺手說不得更想殺人了?」
江湖上這些失了氣力站不起來的高手們面色惶然,尤其是四大門派的某幾個高層弟子臉色變得鐵青、怪異。天鼎閣的人……他們之前聯手攻打落雁山時,正是見識過一位。
那就是天鼎閣排名第一的殺手,夜神張茂。
那時四大門派請夜神張茂,是經過細緻考慮:斬教教主女瑤的名氣太大,一般高手不敢挑戰她。但是殺手無所謂,殺手只要出錢,他們就願意出手。四大門派花了大價錢請夜神出手,事後夜神把他們坑的……恐怕夜神拿到的錢,全都賠了回去。但就是賠了錢,他們對夜神也不解恨!好好的請人幫殺,夜神竟幫了斬教!難怪夜神在殺手榜上排名第一,但喜歡跟他做生意的人寥寥無幾。
……然而眼下這批殺手們和夜神不一樣。
夜神太過隨心所欲,這批殺手卻應該是正常的殺手!誰給了定金,誰就是主人!
「艸,這個蔣沂南,他真的瘋了!」
眾人嗷嗷慘叫,努力地與這些殺手抵抗。他們手腳無力,他們繼而發現藥宗的女宗主安安靜靜地、憔悴無比地扶著手臂坐在殘垣上,手臂失血過多,羅起秀和藥宗的弟子們沒有反應。眾人這才想起來,以羅象門為首的弟子們面色陰下:
「蔣沂南又不懂毒,他怎麼可能有毒藥這種東西?到底是不是你們跟蔣沂南勾結的?」
藥宗的弟子們一愣後,破口大駡:「胡說!我們怎麼可能給蔣沂南毒?」
「那如今大家都倒下了,你們藥宗難道給不出解藥?」
「羅宗主,連你們藥宗都應付不了這種毒?不可能吧?」
眾人懷疑的目光盯著藥宗,藥宗弟子只氣得面色漲紅。連趙琛這位羅象門掌門,都看向藥宗的年輕宗主。羅起秀淡聲:「解藥自然是有的。但我們又不知會發生這種事,現在我門派弟子也著了道,恐怕一時間配不出解藥。」
「蔣長老為什麼能拿到毒,該審你們羅象門的內部人。是否和我藥宗有關,也不是現在的重點。」
羅起秀:「都要死了,還有精力來審我們藥宗是不是出了細作?」
這位女宗主看著冷冷清清,不染纖塵,一張嘴倒是很厲害,直把周圍人那不懷好意的目光說得移了開。然眼下他們都沒辦法,眼睜睜看著蔣沂南癱坐在地、仇恨地看著場中混亂的戰局笑,眼睜睜看著大屠殺將他們掃入……
毒是針對所有人的,蔣沂南也不例外。
他也許因為一開始坐在大堂中沒有動用真氣而中的毒不多,讓他還能行動,但他身心疲憊,他不想做什麼。他就坐下來,面上沾血,袍袖飛揚,他眼神飄虛無比。他不看這場上任何一個人,他仰頭看著半空。他的視線穿過他們,看著這場單方面的屠殺——
「你們中一定會有人逃出去的,高手嘛,超級高手嘛。哪有那麼容易死盡。但是沒關係,大部分高手都死了,活著的也翻不出什麼。從此後正道衰落,魔門亡滅,多符合你們的希望啊。都想對方死,都在採取行動……你們再不用爭了,算了。」
蔣沂南目光哀哀地看著虛空,眼中不聚焦:「你們不覺得,這和當年很像麼?鳳兒闖上山門來尋我,成親大典哇,她說闖就闖……」
這個瘋子啊!
正道弟子們要瘋了,魔門弟子們也要瘋了!他們跟聖女救人,他們哪裡料到這個瘋子會在這時候發瘋。魔門弟子們滿心絕望,期待著他們的教主女瑤,能幫他們想出一個辦法。
攔住蔣沂南這個瘋子!
高手們到底和一般弟子不同,天鼎閣的殺手們衝下來,幾個厲害的高手當即拖著殘軀艱難地轉移到較安全的地方。他們轉動大腦,焦慮地想如何才能制止這場殺戮。其中程少主程淮坐在瓦礫間,看眼自己懷裡神昏沉、氣息近無的謝微,再看眼場中的殺戮……
程少主無語望天:艸,我該怎麼辦?
扔了謝微不管先逃再說?
程淮遲疑了下,眼下這麼亂,謝微已失去戰力,他丟下謝微……謝微平時對他挺好的,在他下山後挺照顧他的。謝微又不是程勿那混蛋……程淮一動不動,坐在瓦礫間瞪著不遠處的程勿。他看清瘦單薄的少年趔趄站起來,扶著懷裡的姑娘。
那魔教教主,呸!
女瑤轉頭,準確地看向這裡,她眼睛,像是黑夜下的寒雪。她勾唇,向這邊點一下頭:「程少主,幫個忙來。」
女瑤再看向那邊抱著母親骷髏淒淒而坐的蔣聲:「蔣公子,幫個忙啊。」
再看向趙琛:「趙掌門,搭個手。」
眾人:「……」
他們面無表情地看著女瑤:呿!魔教教主女瑤!我等正道高手,不屑於幫爾任何忙!我們恨不得殺了你!
自然他們想殺女瑤,眼下女瑤戰力已失,是多好的殺她機會……趙掌門等人目光黯然,可惜,他們的戰力也失了。眼下好像只有女瑤旁邊的程少俠、抱著謝微的雁北程家少主程淮還有戰力。但這兩個人,一個抱著女瑤提防著他們,一個呆呆看天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也瞧不上四大門派……四大門派的高手們慘笑:難道我們要死在這裡麼?
謝微聲音虛弱道:「蔣、蔣……師侄,幫她……她一定、一定……」
蔣聲臉色空白,神色怔忡。他聽到了謝微斷斷續續的聲音,他看眼程少主看著天發呆的樣子……蔣聲抹把臉,讓自己冷靜。他最先撐著劍起來,僵著臉走向女瑤。幾個高手看著蔣聲,趙琛面露異色,跟著扶牆站起來。
「女瑤你要做什麼?」
女瑤頭靠在程勿肩上,她笑眯眯:「只是讓你們擋個風,擋住蔣沂南視線而已。」
他們慢慢走過來,站到風口,站得很分散。他們不開口,好不引起蔣沂南的主意。看女瑤扶著程勿的手坐下,開始艱難地從懷裡找東西。她找到了一張人皮面具,其他人還在發愣,程勿跳一下眉,剎那明白了。然後他看著女瑤非常自然地開始寬衣解帶、散開長髮、露出半個肩……蔣聲和趙琛癡癡地看著女瑤露出的雪白肩頭。
程勿:「……」
他一下子回過神,撲過去擋住女瑤。程勿警惕地看向四方:「不許看她!」
蔣聲和趙琛:「……」
大難時刻,他們忽然覺得可笑。蔣沂南都瘋了,天鼎閣的人都快把他們屠殺盡了,他們居然窩在一個角落裡看妖女寬衣解帶……而且可悲的是,他們竟然將希望寄託在了女瑤身上。
明明是敵方!
趙琛臉色幾變。
蔣聲低聲喊了一聲:「掌門!」
藥宗女宗主羅起秀也輕聲:「請趙掌門以大局為重。」
「請各位高手以大局為重。莫在此時和女瑤結仇。」
……
蔣沂南發著呆,他其實也不在乎那些高手。他心裡很累,累得他做什麼都沒有心情。他和年輕時的蔣沂南已經不一樣了,年輕時的他自信,生氣,強大。他現在只是覺得連呼吸都費勁,和任何人說話都難受。殺戮不讓他覺得解恨,不讓他興奮……他看著一地的血,看著一個個人失去呼吸,他覺得更加疲憊。
但是他們都該死……
「沂南,讓他們住手。」忽而,一個聲音在他前方響起。
這個女聲聲調有些習慣的上揚,微微帶著戲弄、俏皮,還有不容置疑的「聽我的」語氣。
蔣沂南抬頭,他呼吸一滯。他又開始恍惚,他的記憶又回到了那一天——
白鳳一身紅衣,紅衣染血,提著九轉伏神鞭一步步走上石階。她並不凶煞,並不瘋狂,她帶著那一點兒笑,抬頭看著他。她非常詫異的,不解的,不高興的:「蔣沂南,你不能娶別人。」
眼下,這個紅衣少女,眉目婉婉如畫,她正是向他走來。
一地雜亂,她走在屍體中,閒庭信步,眼睛只溫柔地看著他。這樣突然出現一個貌美如花的姑娘,自然會引起大開殺戒的天鼎閣的殺手們的注意。好些人當即躍向這邊,手裡的武器揮出——
蔣沂南高聲:「住手!停下!不許殺了!」
他聲震如雷,傳遍全場。天鼎閣的殺手們一愣,卻都同時停了手,看向這邊。
趙琛等人躲在角落裡,心中緊張,一口氣不敢出:成功了……成功了,蔣沂南居然真的讓他們停下了。但這還不夠,天鼎閣的殺手還是危險的……
他們屏著呼吸,與目色迷離的蔣沂南一道,看向那娉婷少女。看蔣沂南唇輕輕動了下,發出一聲:「鳳兒……」
「白鳳」微笑,她已經走到了蔣沂南面前,與他相對。天上雷電閃光,雲層濃密,她的面容在光華中一半明,一半暗。她俯下臉,看著蔣沂南深幽的、不著點的眼睛。他眼睛真好看,幽靜,漫不經心,偶一回神,他眼中浮起悲傷之色。
他輕聲:「鳳兒,是你麼?」
「白鳳」抬起指甲鮮紅的手,她冰涼的手撫摸上他的面孔。他輕微一顫,眸子後縮。她當即捧著他的臉,不許他躲開。她低頭看他,眸色溫柔:「好了,乖。讓他們都停下……別管他們了,跟我走吧,沂南。」
蔣沂南反應微慢:「……跟你走?」
「白鳳」蹲下來,與他額頭相抵。她吐氣如蘭,專注地望著他失神的眼睛:「對,跟我走吧。正道有什麼意思,四大門派有什麼好,盡是欺負你。跟我走吧,跟我回斬教吧。跟我走,沒有人再會分開我們。」
蔣沂南發著愣:「……」
忽然間,他雙目中微熱,讓他垂下眼睛。
他心中酸楚,想到了她總是這樣說。他讓她離開魔教,她就讓他離開羅象門。他不想動情,不想放棄唾手可得的榮譽……他以為他把自己的心看得很好,只是上上床而已,連生個孩子都費勁,怎麼就會把心迷失掉呢?
「白鳳」靜靜地等著他。她笑道:「怎麼,不捨得麼?沂南。」
她修長而冰冷的手向後退,離開他的臉。蔣沂南驀然一陣心慌,他立刻伸手握住她的指節。他快速道:「不!捨得,我跟你走……」
他輕輕道:「我跟你走……鳳兒,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麼?」
「白鳳」:「嗯?你又說什麼了?」
蔣沂南低著頭,唇角笑容很淡、很涼。他摸著她的手,一寸肌膚一寸肌膚的。他頓了再頓,良久,他說:「我說過,來而不往非禮也。可是我也不想跟你走,我想……」
「白鳳」被握在他手中的手輕輕一顫。
她意識到了什麼。悲意包圍著他們,她靜了片刻。她問:「你想要什麼?」
「我想……」
「咻——」
什麼在風中飛過的聲音穿透耳膜,那光極淡,極輕,在風中卻格外快。雷電聲蓋住了眾人的耳膜,沒有人回過神,他們突然瞪直眼,看到天外飛來一把寒劍,從後直入,刺入蔣沂南的後背,一直到前胸——
同一時刻,「白鳳」發抖,眼眸睜大,看蔣沂南輕輕說道:「我想死。」
天地靜了下來。
只聽到風聲、雷聲,殺手們面面相覷,各位失去戰力的高手看著那柄劍從後刺穿蔣沂南的心臟。一個呼吸後,血才滲了出來,滲透男人前胸的衣裳。蔣沂南靜靜地跪在那裡,也不躲藏,也不反抗,任身後那柄天外之劍飛來,殺了他。
因為他說,我想死。
女瑤勃然大怒,手摟住蔣沂南的肩,她美眸抬起,兇狠惡煞:「朝劍門……曹雲章——!老賊敢爾!你竟敢從我手裡搶人——!」
蔣沂南低著頭,跪在女瑤面前,他溫柔地、慈愛地、悲憫地看著她。
他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
突然間,他聽到了馬蹄聲、聽到了萬馬奔騰的聲音,聽到了「聖女」「小白」。血順著他的胸前衣袍,一點點滴落。女瑤伸手要點他身上的穴,被他握住手不許動。蔣沂南回頭,往身後很遠的地方看去——
他好像回頭千萬遍,看向身後濺起的馬蹄聲陣陣,看那個少女明媚的面孔根本看不清……
他千萬次地回頭,看向自己的身後。他回頭看向自己的身後,身後佈滿一條血河,他耳邊又聽到她喊他——
「沂南!沂南!」
「你們給我讓開,我只要蔣沂南!哪怕最後一面……我見他最後一面!」
他輕輕笑,想到當日關外落雁山下,他們坐在風中看日落,看草長鶯飛。他摟著她的肩,聽她笑吟吟地唱一句,跪在他懷裡親一下他。親著親著,他們就滾入了芳草中。大雁在空中飛過,天水一樣清。
人間離他遠去,讓他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蔣沂南唇翕動,含糊的、曾經的她教過他的那首小曲從他口中斷續吟出。他的聲音極低,只有抱著他發抖的女瑤聽得到。離別之情,絕望之愛。女瑤聽到他近乎無聲地唱:
「若是乘風,若是采月。
若是你聞,若是我去。
若是不誤,若是已故。」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5:39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三章
「朝劍門!曹雲章!」
「太好了,曹掌門救我們來了!」
飛劍在天,無聲掠來,一道光劈開黑沉天幕,破開這裡的陰暗壓抑。
蔣沂南跪在女瑤懷中,血滲她衣袍。他垂著頭,徹底沒有了聲息。他死了,天鼎閣的殺手們就不知如何下手了……殺手講究交易原則,交易的主人都死了,他們拿不到剩下的錢了,他們何以繼續做事?名器大會上的危機,大約解了吧。
蔣聲盯著自己的父親,再低頭看自己懷中抱著的骷髏。他忽而感覺到歲月的滄桑,人生的無力。他怔然想到自幼到今日,父親對自己的嚴厲,看著自己的複雜眼神……旁人都說蔣沂南溫雅從容,但在蔣聲眼中,他父親是一個折磨他和母親的魔鬼。那種不動聲色的戳人心,傷人心……常讓母親在夜裡無聲地抱著他哭。
蔣聲曾想他日後絕不要變成父親這樣只會欺負家人的人,他要頂天立地,他要走出家門,他要成就一番事業。他要讓那些提防他們蔣家的人,全都跪在他腳下;他要他父親身上的汙名,被自己徹底洗清。
然而、然而……那是汙名麼?
蔣聲忽覺得喘不過氣,他看著蔣沂南靜靜等死……那劍他明明能躲開啊!場中人大都失去了戰力,可是蔣沂南中毒未深,他有行動能力。他能躲開劍,蔣沂南卻一動不動。死亡對他來說是解脫,活著是一種折磨。他恨所有人,最厭他自己……
蔣聲大腦空蕩蕩的,熱意似湧到眼底。他像是被淹在水中般窒息,巨大的沉痛,在看到父親身死這一刻襲來。他一遍遍在心裡問:活著你覺得痛苦麼父親?
你從來不愛我麼父親?
終究這一切都是錯了……對麼父親?
他失去了母親,然後他也失去了父親。母親被父親折磨數年後,毒發作而死;父親入心魔,敵我不分,他自己殺了自己。蔣聲驀地別目,眼瞳緊縮。他感到茫然,感到可笑,感到自己何等自負……他這一別目,看到了他旁邊的羅象門掌門趙琛,已經淚流滿面。
蔣聲怔忡:「……」
他第一次看到掌門這麼大年紀,落淚落成這個樣子。
趙琛嘴無聲地動,他在輕喊:「師兄……師兄……」
可是他沒有奔過去,他發著抖縮在角落裡,他痛得心臟痙攣。趙琛想最後一刻,師兄也是恨他的吧。師兄不會想見到他的……趙琛發著怔,遙想那很久的過去。
那時候多麼輕鬆,蔣沂南、趙琛、張明明,他們三人都是師父的親傳弟子。師父就是掌門啊,他們在整個羅象門中,何等風光。蔣沂南是少有的天才,趙琛和張明明從小就追在蔣沂南身後。他們一同學武,明明是一樣的時間,他們眼睜睜看著師兄一路絕塵而去,他們和師兄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若是蔣沂南沒有被耽誤這麼多年,他的武功,也未必不能和女瑤決一生死啊!
斬教教主歷代選天才,難道他們羅象門就沒有天才麼?
天才是有的,天才都太與眾不同,天才把自己害死了。
「師兄!師兄!」
趙琛想起蔣沂南和魔女私通被發現的時候,自己和張明明如何日夜跪在師父面前求情。一夜之間,他們師父老了二十歲,一夜頭白,倒了下去。蔣沂南跪下來,他頭靠著師父的手心無聲懺悔。他不止懺悔,他還想要解藥。趙琛不安地跟在後面,張明明焦灼無比。
他們聽羅象門的掌門輕聲:「……回來吧,沂南。你回來,我就不追究那些事。四大門派想要白鳳死……為師卻想你好好活著。我羅象門的未來,在你身上啊……為師去與他們說,哪怕跪下求那幾個老頭子。白鳳的生死,對為師來說,哪有你重要……哪怕羅象門讓利一些好處,也會幫你重新回來的。」
蔣沂南顫聲:「我對不起師父。」
也許那時,白鳳後來沒有闖山門、大鬧成親大典的話,蔣沂南是有可能退回原位的。他有為他細心安排的師父,他有支持他的師弟師妹……但是在白鳳上山後,她與蔣沂南對視那一眼,蔣沂南陷落了。
他自願被關二十年,他放棄羅象門中掌門之爭,他什麼也不要了,他願意不光生一個兒子,還願意悉心教導那個孩子,讓那個孩子成為第二個他……他徹底從羅象門中除名,他還答應朝劍門掌門一些事,他與藥宗宗主也有過對話,只有一個真陽派沒有什麼能拿捏的……他只想讓白鳳離開。
也是到很多年後,趙琛自己成為了掌門,他與藥宗新的、年輕的宗主會面,說起當年白鳳身上的毒,趙琛才知道真相。藥宗新的宗主羅起秀說:「我們種了六年的毒,考慮了各種可能性。即使有了解藥,但一旦白鳳身體有變化,她體內殘留的毒定會主動侵蝕。服了解藥的她哪怕不會致死,她的武功也會打折扣……況且斬教教主的壽命向來不長,我們應該等得起。」
趙琛:「……何謂各種可能性?」
羅起秀:「例如懷有身孕。」
「你們知她會懷孕?!」
「她和蔣沂南好了六年……無論如何,都應該懷孕吧。」
毒不致死,卻也讓白鳳再無法在江湖上囂張。若非白鳳最後走火入魔,正道和魔門間的那場大戰都不會發生……那場大戰讓白鳳漸漸死去,讓她的徒兒女瑤在大戰中嶄露頭角,讓女瑤成為四大門派心中最新的恐懼,讓蔣沂南心魔終成,從此後徹底放棄了所有的道德,溫暖,正面。
少年時的快樂終於徹底結束了,再不會有了。趙琛心中再掙扎,師妹終是死了,師兄也回不了頭了……多少次做夢,夢到他們小時候一起學武,師兄似笑非笑地看他們,師兄眉毛一揚,陽光渡一層金,師妹的臉就紅了。
師父教他們武功:「沂南,沂南!說你呢!別睡了,起來給師弟師妹們做個表彰。」
蔣沂南被師父拉起來耍一招劍,趙琛和張明明瞪大眼在一旁看師兄懶洋洋地動了幾下,所有的都不對啊,動作遲緩、心不在焉。他們替師兄捏汗,想師父一定會罵師兄。但師父回過頭來教育他們:「看見沒?就是你師兄這樣的……這招目的在人手腕,手腕力氣到了就行。」
趙琛和張明明茫然:看見了,沒看懂。
然後師父就用看「朽木」「笨蛋」的眼神看他們兩個,再回頭看蔣沂南……師父便會欣慰:幸好還有沂南。
「師兄……師兄……」
趙琛一口血噴出,身旁的蔣聲扶住他。卻是趙琛整個人壓下,他二人都跪坐了下去。蔣聲無言,看趙琛滿面是淚,看趙琛咳得喘不上氣。逝去的終究逝去了,他的師兄,終是徹底離開他了……那些年,少年時的無憂無慮,隨著蔣沂南身死,徹底沒有了。
然場中之困卻還在!
從牆門外圍,飛來數劍,大部分和蔣沂南沒有感情的人在蔣沂南死後鬆了口氣,緊張而興奮地抬頭看數劍齊出,若光出層雲。他們看到好些弟子從山道上躍入,手持長劍,挺拔如山。為首的白鬚飄飄的老頭,一步既出,倏忽一閃,他人從十丈外掠了進來。
場中受傷的朝劍門的弟子們最先歡呼:「掌門!我們掌門來了!」
「太好了,得救!」
天鼎閣的殺手們一凜,因朝劍門的弟子們一來,二話不說,當即向他們殺來。完好的朝劍門弟子一劍出鞘,逼得本就心生退意的天鼎閣殺手後退。天鼎閣殺手再無法碾壓全場,蔣沂南死後,他們只想趕緊離開此地。然朝劍門的弟子們看到滿場被屠殺成這個樣子,焉能放過他們!
長袍飛揚、鬚髮皆白的朝劍門掌門曹雲章一出現,給諸人吃了定心丸——
「曹掌門來了,曹掌門如今是我江湖的第一人吧。曹掌門武功如此高,定能拿下那女瑤。」
「對對對!之前攻打落雁山的時候,如果四大掌門一起去,就不怕那女瑤逃走了。」
「噓……小聲點!四大掌門怎麼可能齊出山?不確定女瑤必死的話,我們不可能看到四大掌門聚首的。掌門嘛,一派之定海神針,輕易不離山的。」
「那曹掌門這次竟……定是為了殺那女瑤!」
場中失去了戰力的江湖人士躲著新來的朝劍門弟子和天鼎閣殺手的互殺,他們想辦法躲避,他們血液卻急流,興奮地偷偷看,想看曹掌門如何殺那女瑤。卻是女瑤最先動作。
跪在蔣沂南面前,頭被男人枕著,男人的血在她懷裡涼透。這一瞬間,女瑤暴怒之心,無法忍耐!她想帶走的人,她想要的蔣沂南……曹雲章竟然敢跟她搶?曹雲章竟趁她無力還手、從後殺了蔣沂南?!
將死去的男人放下,女瑤撕掉面上的人皮面具,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
那抱著蔣沂南的「白鳳」果真是她,她為了今日,不光準備了人皮面具,她的外衫裡,都多穿了一身紅,是她師父生平最喜歡的顏色。她為了說服蔣沂南,用心地模仿自己的師父。她在一時心軟,想乾脆帶走蔣沂南好了……然而!然而!女瑤臉色冷硬地站著,長風拂髮,她陰鷙的眼睛盯著站在牆上、衣袍飄似仙人的老頭子。
二人第一次對視,曹雲章第一次看到女瑤的真面目。
女瑤:「你殺蔣沂南,是想掩飾什麼?!」
曹老掌門平靜道:「蔣長老已經入魔了,他殺我江湖棟樑。我殺掉他,才是對得起天下,才是讓他解脫。倒是你這個妖女,又想蠱惑蔣長老。若非老叟及時趕到,這裡說不得變成你的修羅場。」
女瑤冷冷看著他。
她沉聲:「你當你殺得了我?」
曹雲章哂然,女瑤戰力已這般低弱,想帶走蔣沂南居然需要靠用計。魔教教主受傷至此,當是拿下她的好機會,有何要猶豫的?他可不是羅象門那個老掌門,為了一個弟子,硬生生給其他三派掌門下跪求情,最後那弟子還是入了魔……曹雲章長劍從手出,他的人跟隨:「女瑤,受死!」
女瑤手握九轉伏神鞭,她周身的氣勢又開始攀升。暴戾之氣在她體內湧動,她殺紅了眼,她憤怒無比。肉眼可見,這位女魔頭的武功開始失控,她周圍氣流如被什麼激起一般快速流竄,湧向她體內。她的衣袍無風自舞,眸子亮得駭人,如有一團黑氣包圍著她。那失控的、暴虐的……
忽從後,一個人撲來,按住她的手:「住手!」
程勿撲來,一手按住女瑤的手腕,將她體內即將爆發的瘋狂流竄的內力壓了回去。同時,他將自己體內的內力傳入,壓制她體內暴走的氣血。程勿撲倒女瑤,從她手裡搶過長鞭,向後快速一甩,二人就地打滾出五丈遠。
曹雲章空中飛來的劍與揮出的長鞭一抵,曹雲章的腳步一滯,程勿直接吐了血。
程少俠今日不斷吐血,他眼前金星亂竄,精力快速流失。但是他緊緊按住女瑤的手腕,他抱緊她,攔著她不許她發瘋——他見過女瑤發瘋時的樣子!他現在想起來了,他第一次和女瑤見面,就是她體內隱患爆發的時候。
她體內的隱患一直折磨著她,威力巨大,卻也傷及壽命。
女瑤她此時失了力氣,她竟是直接牽動體內氣血,想引動隱患,讓自己達到巔峰狀態。她要殺了曹雲章,她不考慮後果……程勿心中遲疑,他還在恨著女瑤,可他不能看著她送死!
被他壓在身下躲避淩空劍勢的女瑤眸子一縮,神智微微恢復。她看到少俠蒼白若透明的臉:「程勿……」
曹雲章的攻勢再來,程勿轉身躍起,手裡的鞭再次揮出。劈啪空響聲不絕,他體內所有的內力都運轉起來,抵抗這位曹掌門的攻擊。曹掌門的年齡,相當於三四個他;曹掌門的武力,比三四個他還厲害。面對大神,程勿根本沒有勝算!
他只能奔跑、跳縱,帶著女瑤逃開那緊追的劍!
少俠反應機敏,上高、下地、踩樹、繞著人群走……他全速運轉的內力讓他面孔漲紅,他眼中神色冷靜。他不斷地攻與守,空中的劍被程勿牽引,罩住他,形成一個撕裂天穹的大網。
曹雲章凝神:「咦,你這武功……你跟女瑤學武?那你也不能留了。」
曹雲章心中可惜,程勿這樣的反應、骨架,該是多好的習武之才。卻是被魔門收攏。哪怕他再天才,那也要除掉。劍一次次刺中他肩、手、腰,程勿身上很快多了許多傷,劍氣縱橫,滿天雲煙湧動。程少俠後頸被浩瀚無比的內功擊中,那劍氣在空中催著他,催得他前撲。
「哐——!」程勿抱著女瑤,再次被砸入了一個深坑中。
羅象門這大殿,今日算是徹底毀了。
女瑤心裡驟麻,她抬手腕就要奪程勿手裡的鞭,程勿自是不肯。他咬得整個牙關都是麻的,他煞白著臉,可是不肯放她亂來。兩人無聲爭奪,程勿還帶著女瑤再一竄,躲開後面的殺招。但曹雲章攻勢更急,程勿被催得氣血翻湧,內力運轉太快,他難受得想死。
女瑤忽道:「程勿!」
當女瑤這麼一說,程勿慢半拍,聽到了空中傳來的一聲清嘯。隨著這聲清嘯聲,場中所有的魔教人士心中一頓,聽明白了暗號。他們沒有交流,但是魔門中的暗號,當是自家人才懂。當即,修羅場外,馬匹狂奔!
萬馬奔騰,卷起煙塵!
為首的,白落櫻坐在夜神張茂懷中,口出清嘯聲,清嘯聲傳遍天地,所有魔教人都在積蓄力量。
眾人——
「馬!快躲開!馬蹄下無眼!」
這萬馬齊來,竟根本不停,無論正道人、魔道人,馬匹一貫衝撞。白落櫻失了長笛,但她手指放於唇邊,嘯聲不絕。她習得馭音之術,哪怕長笛不在,她以指為笛,也能讓羅象門中的馬聽她口號,奔跑迅疾!
曹雲章等人神色微變:「不好!」
「快躲!」
剎那之間,馬由遠而近。曹雲章往後一飛,看那女瑤猛翻身而起,抱起那程少俠騰空。曹雲章怒極,拼動全力奔出,一掌劈下。女瑤無視他的掌,後背被他掌拍到,她身子一僵,但這掌卻送她更快向前縱。她帶著程勿跳上了馬!
女瑤高喝:「分開走——!」
魔教人士們早聽得嘯聲,當白道人屁滾尿流地躲開馬蹄時,他們緊盯馬本來的方向。馬到跟前,他們一躍而上,緊跟在教主身後!馬跳上矮了一大截的牆頭,踏雲一般飛出,如洪水般,向山中四面八方湧灌而走!
曹雲章目眥欲裂,他追上數步,緊跟女瑤落在馬上的背影。他橫劍起,要向外飛出時,天外一道光掠入,斜刺裡衝來一個少年郎,擋住了他這一攻。一攻後遲滯,再看時,女瑤和馬匹的身影已經要追不上了。曹雲章大怒,看向面前擋他一劍的少年郎。
曹雲章滿心驚異:剛才那個抱著女瑤能從他手下死裡逃生的少俠!面前這個面容清秀的少俠!如今江湖上……怎這麼多天縱之才?
趙琛在蔣聲扶持下站起來,在一邊虛弱解釋:「曹掌門,這位是雁北程家的少主,程淮。」
曹雲章眸子猛縮,盯著程少主程淮看。江湖紛爭中,程家若是不出世,他們說誰武功天下第一都很可笑,程家人……曹雲章震怒:「程家不是不參與江湖事務麼?程家這是要出山了,要站到魔門那一道去?」
程淮:「我沒有理會你們江湖事務啊。」
程淮說:「我明明管的是我程家事。程勿哪怕叛徒,那也是我們程家的人。我們能殺他,你們外面的人,誰也不許動。你們要是和我程家為敵,我也不介意!」
曹雲章和趙琛:「……」
良久,趙琛苦笑:「魔門人已經走了,曹掌門,程少主,我們先救人,再商議這些事吧。程少主到底不瞭解江湖事,其中定有誤會,大家坐下來可以好好說一說。」
他回頭,看向這一地殘骸。天鼎閣的殺手們趁亂逃走,朝劍門的弟子們追殺而出,一方追著魔教人,一方追著天鼎閣殺手。羅象門的這場名器大會,折騰成這個樣子,山門到大殿這一邊,是完全被打得毀了。
趙琛再看,蔣沂南靜靜地倒在血泊中。他只是一看,便心中酸楚。
趙掌門輕聲:「……打理戰場吧。」
……
萬馬齊出,共出羅象門,然後分散,各走各的,可讓身後的追兵分散力量。這一趟救濟,魔門損失多,但四大門派只比他們損失的更嚴重。不光是人力的損失,還包括四大門派一直給天下人營造的良好形象……哈哈哈!蔣沂南瘋是瘋了,也給四大門派埋下了隱患。這一趟,不虧。
眾魔教人士心中輕快,駕著身下馬,逃得更快了。若說有遺憾,也只是明明都見了教主女瑤,卻沒有跟教主搭上一句話……而且他們的教主,看上去居然那麼小啊!
看上去是一個十五歲都不到的小姑娘吧!
太震驚了,太不敢相信了!他們威武的、強大的教主,怎麼會是那麼個小姑娘的樣子。聖女看著都比教主成熟啊!
這時,他們心裡悄悄嘀咕的女瑤,心情卻一點也不美妙。教徒們是得救了,但是蔣沂南死了。很少有人,能在女瑤想救的時候,在女瑤手裡死去。因女瑤太過強大,她的一身武力讓她悍勇無畏。她像是魔教的神一樣,她統領魔門,正道和邪道的人都怕她。
她習慣了自己無所不能!
曹雲章卻當著她的面殺了蔣沂南!不可饒恕!
身後敵人已遠遠甩開,女瑤和程勿共乘一騎。二人同騎,並無多少旖旎,因他二人都受傷慘重,眼前陣陣發黑。被女瑤抱在身前的程勿堅持了一段時間,到底身子一軟,向下倒去,吐血吐在了馬的鬃毛上。女瑤回過神立刻伸手撈他,再一見眼前景象,她抓著馬韁停了馬。
一聲長鳴,馬前蹄高揚,鬃毛張開,肌肉流暢。馬匹一躍頓停之勢極大,給身上的兩人帶去衝擊。
二人從馬上一同滾了下去,前方馬停下的方向是懸崖,是滾滾江濤。已能看到雲霧之氣蒸蒸,水聲浪濤聲在下方嘩嘩作響。女瑤和程勿滾了幾圈,在懸崖前停了下來。
女瑤抹把口上的血,鬆口氣,放眼看四周:「歇一晚,養養傷再走吧。」
沒人回應她。
女瑤沉默,低下頭,看到程勿漆黑的眼睛。蒼綠深林中,他烏色的眼睛與蒼白的臉落在她眼中,讓她看到這個少俠的羸弱,弱中,卻幾次從大人物手下逃生。他真是了不起,竟然能在曹雲章手下活下來。
但是程勿目色沉沉地看著女瑤。
程勿睫毛下垂,擋住他的眼中神色:「你養傷吧,我不和騙我的壞人為列。」
他趔趄爬起來,推開她的手,他躲開她目光。腿腳顫顫,眸中濕潤,然他意志堅定,他起身就要走。
女瑤:「……」
她的臉刷地拉下去了。
哦,忘了。程勿這裡還有個「恨女瑤」「你騙我」等著她呢。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5:54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四章
出羅象門,星夜相追,遍地蒼苔,千里綠林疾走。羅象門這名器大會一鬧,各大派都死了不少江湖高手,日後四大門派在天下人面前維持自己光輝的形象,會困難很多。這一波鬧出,魔教人士終於逃出羅象門時,天已經黑了。
夜神和白落櫻共乘一騎,在星夜颯遝的密林中奔行。他們身後,朝劍門的弟子們還在緊追不放,畢竟白落櫻有個聖女身份。行這麼一段路,白落櫻完好無損,反是抱著她的張茂,脖頸動脈越跳越急。
張茂伏著身,將姑娘保護在身前。他手緊勒著韁繩,感覺體內血氣直向上湧,頭陣陣發痛,周身也開始冷熱難定……寒夜中,伏在馬身上,張茂喉結滾動,他平靜的、默默的將已湧到喉頭的血重新咽了下去。
之前在名器大會中硬生生挨了蔣沂南一掌,不致命,卻也不那麼好受;之後陪白落櫻偷馬時,少不得再和那些看守馬廄的羅象門弟子大戰。到底白落櫻武功差,笛子也毀了,白姑娘還在猶猶豫豫該怎麼騙開那麼多的弟子,張茂給彈弓裝滿彈,確保各種暗器都還在,他就衝了上去。直接的、不婉約的作風,擊退了馬廄那邊的弟子,同時也讓他傷上加傷。
這一段路,倒真是很慘,很不好受。
白落櫻被抱在男人懷裡,她靠著青年的脖頸,已經感覺到他身體的不適。且行了這麼久,身下的馬也漸漸疲憊。哪怕白落櫻再馭音影響馬,馬的奔速也越來越慢。白落櫻心中一頓,忽而側肩,手摸向青年的懷裡。
張茂:「……」
他一凜,抓緊韁繩。馬一聲長嘶,前蹄高揚,被勒得瘋狂大叫。馬口吐白霧,身上的夜神差點被這番變故從馬背上甩下去。虧得張茂反應快,連忙調整姿勢,這才抱著白落櫻,險之又險地腳踩馬革,從馬身上翻落到了地上。同時,也讓可憐的馬停了下來,休息一下。
張茂抱著白落櫻落地,火冒三丈:「你……」
為什麼摸他!
白落櫻被他的黑臉、額上直跳的青筋嚇得小臉一白,張茂看她瑟縮一下,意識到自己太凶了。夜神緩和一下語氣,硬邦邦:「……幹什麼啊。」
白落櫻無辜:「後面人一直追著我們不放。我知道你身上有好多暗器啊、小箭啊、匕首啊、銀針啊……你專心馭馬,我想幫幫你嘛。」
張茂瞪著她無辜的漂亮眼睛:「……」
……反正不能亂摸他!
然心裡千言萬語,現實中,夜神半天沒磕出一個完整的字眼,只知道用兇惡的眼神壓著他的小情兒。白落櫻困惑無比地仰頭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讓他這麼發火。但是張茂救了她,他不高興,肯定是她的錯。白落櫻乖乖低頭,打算認錯時……張茂忽然拽她手腕,將她拉到一旁。
青年一言未發,但周身寒氣凜凜,氣勢猛緊,白落櫻立刻乖乖跟隨。
聽到身後馬蹄聲,目力驚人也已經看到了空中飛來的劍隻。當是朝劍門追了一路的弟子。這幫弟子,真是煩人。張茂冷哼一聲,手按到懷裡,摸上懷中的梅花鏢。只待朝劍門弟子一近身,他就飛鏢殺之。
白落櫻小聲:「看,我就知道你身上暗器好多。」
殺手嘛,武功可能不是最高,但保命手法一定最多。如果把夜神抓起來倒一倒,身上恐怕能倒出幾斤重的乒乒乓乓。
然張茂還沒來得及動手,已經聽到後方兩聲慘叫,伴隨著馬的嗚咽聲,還有「噗通」聲。張茂凝神判斷之際,後方大呼小叫、氣喘吁吁的聲音已經追了過來,在林中小心翼翼:「夜神?聖女?是你們麼?」
這聲音……
白落櫻「啊」一聲:「是任毅和陸嘉那兩個小子!」
青蓮教的兩個俘虜嘛。
任毅和陸嘉下了馬,哆哆嗦嗦地在濃霧深重的林子裡往前挪。兩人武功近乎於無,膽子還小,虧得他二人武功差、不敢抖機靈衝到前面去,名器大會一場大鬧,他二人雖被聖女帶上了山,卻硬是躲在角落裡沒敢出去殺人。正是如此,名器大會的大變沒波及到兩人身上,蔣沂南瘋了後,馬來了後,任毅和陸嘉唯一大膽的舉動——就是搶了馬,趕緊往山下逃。
他們撿著小徑走,繞來繞去,沒料到隱約看到前頭夜神的高大身影。兩個牆頭草當即大喜:雖然夜神不是什麼好人,但正是因為夜神不是什麼好人,才有可能保全他們兩個小人物的性命啊!
兩人從斜刺裡衝出,用繩子絆倒馬,將兩個追兵甩下馬去。他們幫夜神解決了夜神身後緊追不放的兩個朝劍門弟子,才敢小心走出,深情呼喚夜神。如今涼夜,前後無人,敵人神出鬼沒,他們兩人抱成一團,覺得沒有夜神,他們好危險。
「夜神、聖女……夜神、聖女……」
眼前陡得風過,張茂和白落櫻從樹後走了出來。
白落櫻瞪大眼:「咦,你們兩個!居然還活著啊。」
任毅和陸嘉尷尬地紅了臉:「聖女大人說的這是什麼話!小人物才活得久啊,像名器大會上那些出風頭最多的,不是重傷,就是死了……以後江湖,未必不是我們小人物的天下呢。」
白落櫻彎眸笑,她笑起來真漂亮,頓將兩個小嘍囉閃得神魂顛倒。
看白落櫻自然無比地走向兩個小嘍囉,她笑盈盈地和兩個小人物對話,完全沒有平時和自己在一起時的安靜。張茂冷眼看著,心中頗不爽。張茂不爽之後,他咳嗽一聲,吸引白落櫻的注意力。張茂:「以後不許亂摸我的胸。」
任毅和陸嘉眼睛瞪直:咦!在我們看不到的時候,你們兩個做了什麼啊。逃亡之際還有功夫調情,聖女和夜神太厲害了。
白落櫻臉驀然一紅,氣得跺腳。她旋身一撲,撲到張茂身前抓著他手臂就打了一下:「我沒有!你胡說八道!」
張茂紋風不動,任白姑娘打他的手臂,他只眯起了眼。他享受白落櫻在他身邊,他不喜歡白落櫻總跟別人比跟他親。他才是救她的人……張茂口中不好意思直說,也說不出口,他只絞盡腦汁把白姑娘騙到自己身邊。他的彎彎道子,想來一般人也猜不到。
被夜神掃一眼,任毅和陸嘉連忙眼觀鼻鼻觀心地表示:對對對,我們猜不到。我們這種老江湖,絕對猜不到你這種純情大男人在幹什麼。
四人相匯,聽兩個小嘍囉說後面沒人追來了,他們各牽著馬在林中慢悠悠走。到這會兒,幾人才有功夫交流名器大會上發生的事。張茂和白落櫻知道得最少,他們去馬廄前,斬教教主女瑤還獨當一面;他們回來後,女瑤已經受了傷,連程勿都下場了。
兩個小嘍囉:「……那位程少俠是咱教主的姘頭麼?女瑤教主就是厲害,隨便找一個姘頭,那姘頭都能在曹掌門手下活著。這可是很了不起了,就是謝微、蔣聲那樣的,也就是能在曹掌門手下活著而已。」
白落櫻悵然道:「我不知道。我上次見到程勿時,他還被女瑤欺負得掉眼淚呢。」
兩個小嘍囉面面相覷:……掉眼淚?太誇張了吧。
白落櫻憂愁道:「好久沒見女瑤了,我好想她。她那個混蛋……雖然我知道她活著,可是她鼻孔朝天,都不跟我親自說。教主就是厲害,不把我的意見當回事,只命令我,哼。」
兩個小嘍囉互相看一眼,心情複雜:白聖女在抱怨女瑤教主呢。蔣沂南的死,讓他們從另一種角度看白落櫻和女瑤的關係。他們想,也許女瑤並不是如他們猜的那樣一味打壓白落櫻?前任白教主,似乎是在保護她女兒?
張茂牽著馬,沉默地在旁邊走著。他聽白落櫻和兩個嘍囉聊得繪聲繪色,他也想插一句話。但是往往他絞盡腦汁才想出一句俏皮的話,那三個人巴拉巴拉已經笑著說到下一個話題了。張茂只好憋屈的,繼續沉默。
反是白落櫻說了一會兒,扭頭盯著兩個嘍囉:「……你們眉來眼去的也這麼久了,商量好了沒?想清楚到底要怎麼告訴我了麼?」
二人一驚:「……!」
聖女大人竟如此洞察人心,知道他們在欲言又止。
兩人猶豫一會兒,還是誠實把蔣沂南的事說了出來:「……那個蔣沂南,他生了心魔……」
白落櫻怔然,眼睫輕輕顫了一下。踩著腳下簌簌落葉,半晌,白落櫻問:「是那個很卓爾不凡、很有魅力的男人?」
是那個打下她笛子的、笑得很疲憊很傷感、將她看了一眼再一眼的男人?
白落櫻握住自己的手腕,靜靜的。她某一瞬,感覺到脈搏的急速跳躍,感覺到心臟的驟然疼痛。她痛得背脊上出了汗,她低下眼睛。她想,那原來就是她的父親麼?母親從不說出口、卻一直掛在心上的男人?
白鳳的最後時刻……她喊「沂南」,原來就是蔣沂南啊。
母親不告訴她,便是不想她和女瑤姊姊去找人麻煩。母親從不提那個男人,白姑娘從小也不敢多問自己父親是誰。白落櫻是自小懂事的小姑娘,她體諒母親的難處。哪怕母親臨死前喃喃「沂南」,白落櫻也從未想去深究。她想母親不願她相認。
母親養大了她,對她這麼好,她若是去認一個陌生人當父親,她多愧對母親……
白落櫻垂著的眼睫上水漬輕凝,她微微笑。她那逝去的父愛啊。她一生就見過他一面,之後他便死了。他什麼都不想說,她也什麼都不問。只是為何在事後聽到他死了,心裡會這般難過?
旁邊三人盯著白落櫻。某一瞬,他們看著這位聖女恬靜平和的側臉,心中頓了再頓。她走在星光下,她周身像是點綴著柔和光芒。她低著眼睛微笑的樣子,疲憊、哀傷、自憐,慵懶的,優雅的,沉靜的……和他們所見到的那個男人,多麼像。
白落櫻長得像她母親,性格中,卻到底遺傳了她父親的一點。
靜謐中,白落櫻的手腕被青年握住。她側頭,看向張茂的眼睛。張茂沉沉問:「你是否希望把你父親的屍體從羅象門中偷出?」
白落櫻愣了一下,然後她眼睛彎起,搖搖頭笑:「不,他是屬於羅象門的。他不是我斬教的。雖然他是我父親,但是、但是他離我而去……我想,就這麼結束吧。」
張茂握著她手,無聲地給她力氣。四目相對很久,夜神想憋出一句安慰的話,嘴張了又張:「……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白落櫻:「……」
兩個小嘍囉:「……」
噗一聲,白姑娘被逗笑,笑倒在夜神懷裡,前仰後合。她伸手指撩男人鬍茬扎手的下巴,渾身發抖,一點兒也悲不下去了:「會不會說話啊夜郎?我母親都死了,你就不要『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了吧?你是想氣死我母親,還是氣死我父親,還是給我找個後爹啊?」
張茂漲紅著臉,悶不吭聲。傾而他耳一動,突然出手摟起懷裡哭笑不得的白落櫻上樹。星如銀河流動,樹影在頂婆娑,他一縱七丈,身後砰砰兩聲,兩個小嘍囉嚇得大喊。那破風尖銳聲從四面八方追逐而來,夜神眼眸縮起,帶著白落櫻在深林中起跳,連續躲開多次攻擊。
攻勢一停,張茂肩上還是刺入了三枚銀鏢。他抱著白落櫻,側頭向一個方向看去,肩部出了一片血。白落櫻手當即捂住他肩膀,靠著青年僵硬繃實的肌肉,白落櫻緊張看去,見蒼樹樹枝上頭,立著幾個黑衣人。
天鼎閣的殺手。
白落櫻深吸一口氣。
張茂長身而立,靜靜等候。林中風霧輕飄,吹起青年的衣袂,卻拂不起青年身上那挺拔無畏之勢。
天鼎閣的殺手們輕笑:天下第一殺手嘛,夜神張茂,有自傲的資本。
天鼎閣的殺手站在高處,抬了下手,示意自己並無敵意。但是張茂寒著眼看他們,壓根不動,也不問他們是幹什麼的,為什麼找上來。站在樹上的幾個殺手沉默了下,主動說道:「鏢上沒毒。只是試探下夜神的功夫是否還在,我等不曾有惡意。」
張茂還是不吭氣,陰沉的眼睛輕動,眼看已經在想如何留下他們了。
幾個殺手向後退,不敢小看張茂。他們快速說完自己的目的:「夜神消失數月而不歸,天鼎閣裡夜神你留下的財產,已經全賠去了買方,閣主大人還自己掏腰包墊了些才夠。閣主很生氣,要夜神你快快還他錢!」
張茂臉皮抽了一下:還錢!又是還錢!
他怒道:「我接過那麼多生意!」
上方的殺手笑道:「十有九成都賠錢啊。夜神大人你脾氣這麼大,賠錢多正常啊。」
想其他殺手暗裡殺人越貨,明裡豪宅美女,過得多風光;只有夜神暗裡殺人,明裡還在繼續風餐露宿。夜神的生平,讓天鼎閣中的殺手們感到安慰:雖然夜神最厲害,但是夜神最窮。武功那麼好,好像也沒什麼用。
上方的殺手們繼續笑道:「閣主還讓我們傳話,夜神幾個月不聯繫,是不是忘了主人?別的人隨便坑,夜神若是把主人坑了,那就不好了。」
他們笑著說完,向上方再躍,便離開了這個地方。他們來去如風,當不敢在張茂面前久留。但哪怕他們動作如此快,白落櫻身邊的張茂還是倏而縱起如電,快速躍起追向他們。
手中指虎中銀針出,紮中前方一人胸口!
在半空中一旋,一拳打中從後方要遛的人鼻子。
長腿一踢,全身纏去,扣住那武功最厲害的一個人。
下方的白落櫻、再次死裡逃生的任毅和陸嘉,三人眼睜睜看著張茂拖著身上的傷,硬是一躍而起,把三個人都從高處打下來了。張茂落到地上,一腳踩中一人心口,碾了碾:「我主人是誰?說!」
三個倒黴的來刺探夜神的殺手大氣喘不上氣,滿目驚恐:「……!」
兩個嘍囉:艸,這男人好兇殘。
白落櫻默默後退。她忽而想起一事:夜神失憶了一部分,她好像給夜神捏造了一個情人的身份。看男人這種殺伐力度,將人踩在腳下的狠意……白落櫻想掉頭就跑。
完了!
他知道真相後會殺了她!
……
白落櫻那邊折騰不已,女瑤這邊也不枉多讓。
程少俠真是一個堅強的強硬人兒,說惱女瑤,他是真的惱。他們從黃昏時進入林子裡,到懸崖邊。到天已經微微亮了,程勿都堅決拒絕和女瑤為伍。他把馬留給女瑤,他什麼也不要,他掉頭就走。女瑤臉拉得很長追他,她心情不美妙,卻硬是壓下心中暴躁,軟下語氣討他歡喜。
但是程勿面沉如水,低著頭一瘸一拐地趕路,就是不理她。程勿心真狠起來,眉目清冷,與人間世隔斷距離。他的疏離很容易,他冷清淡漠,好像平時的溫言細語都是假的一樣。
這般有主意的小破孩!難怪敢離家出走——
「程小勿,江湖是很險惡的。你一個小孩子最好不要亂跑。」
程勿心想:對,很險惡。你就很險惡!
「姊姊也不是故意騙你的,見你可人愛嘛,忍不住逗一逗,誰知道你當真了呢。」
程勿心中起火:滾!討厭你!你總欺負我!看我那樣,你很得意,很開心吧?
越勸,女瑤的耐心越差。
夜深露重,兩人明明都受重傷,正是該養傷之時。現在,程勿走在山道上,女瑤跟在比他高一些的山道上。他受了重傷,走得緩慢;女瑤也沒比他好多少。女瑤真是不理解,至於這樣拖著殘軀也要矯情麼?
女瑤氣喘、體虛,手腳發涼。她走不下去了,她站在高處,手叉腰。天邊晦暗的紅光隱隱約約照在女孩身上,女瑤毫無耐心地厲聲問:「程勿!好話說了一晚上,你一字不吭!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是不是非要離開我,非要和我分道揚鑣?」
少俠的眉目在清晨中染一層紅暈,他依然的眉清目明。哪怕衣衫因打鬥而破爛、哪怕每走一步體中傷勢都加重,他也不回頭,不看向女瑤一眼。女瑤那般嚴厲的問話,程勿眼睛平視前方,下巴抬著,他根本不答。
高處的女瑤被氣笑:好好好,程小勿你很有骨氣。姊姊我就喜歡折騰這麼有骨氣的人!
女瑤不耐心追了,她目中戾氣一起,忽如大鵬展翅般當空跳起,向捕捉小雞般往下撲縱。想程勿也是傷勢極重,女瑤從高處一撲,就將他撲倒了。兩個受傷的人滾在地上,程勿被女瑤壓得一口血吐出。
女瑤箍住他脖頸,手掌按在他頸肩動脈上。
程勿大氣:「你、你滾開!」
程少俠安靜了一路,終於開了尊口。他掙扎,可是女瑤緊緊纏著他。女瑤捏著他手骨,惡狠狠道:「姊姊屢次給你機會,你敬酒不吃吃罰酒!」
程勿氣得再次吐血,他絆她勒著自己脖頸的手。女瑤也受傷,他也受傷,但女瑤比他強的是,她的武學淵博,一旦纏上他,她的力道不大卻很巧,她很難被程勿掙脫開。程勿一開始不敢跟她動手,後來發現他不動手不行。他咬著牙拼上內力翻身壓下她:「滾開!」
女瑤伸出兩指,搗他眼睛。
駭得程勿向後仰身。
他一仰,女瑤再次腰間一擰跳了起來,將他壓在身下。程勿手向她腹部打去,女瑤承著這力道不躲,手指點向程少俠的胯下部位。程勿臉氣得臉通紅,又不得不回手自衛。他再次被悶悶的、穩穩的壓了下去,女瑤一指點中他脖頸動脈,程勿的眼淚當即流出。
他氣得發抖:「混帳專攻我下三路!」
兩人貼身而打,你來我往,手下不留情。程勿的武功都是女瑤教的,他的反應都在她意料之中,雖說眼下是菜雞互啄,程勿照樣被女瑤克制得死死的。而且女瑤不講規矩,程勿不敢碰她傷處、不敢碰她胸,她就敢碰他少年郎不該被碰的地方,逼得程勿步步後退。
程勿只知道罵她:「放開我!你混蛋!壞女人!」
女瑤:「你就只會罵這兩三句?」
「姊姊真壞的時候,你只是個不長毛的小孩子而已。」
程勿眼紅,怒瞪她:「有本事你殺了我!」
女瑤眉目清明,當即一手扣著他腰,另一手掌往下拍去。程勿瞠目——艸,你竟然真的動手殺我!
滿天的委屈,水漫金山一樣填滿胸脯。程勿胸脯中那寶貴的心臟脆弱無比,不肯相信她真的要殺他。明明是他說的,可是她一動手,他就滿腔委屈憤懣。他瞪大的眼睛,他受傷的眼睛在說:只能我罵你,你不能還手,你不能殺我。我討厭你,但是只能是我討厭你。
女瑤心中一定,目光溫溫落下:哼。
她的手掌拍下,按在他前額眉心。程勿剎那之間魂魄飛起,以為自己要死了。他心死如灰,想自己被這妖女騙得團團轉,惡果自食。但女瑤的手按在他眉心,只是溫溫涼涼的,並沒有殺意攏下。
程勿一怔,睫毛揚起,看女瑤唇一揚。她再不是天真活潑的小腰妹妹了,她的眼中邪氣滿滿,睥睨著他。氣息交纏,她那邪魅的眼神又換了,神情變得很溫柔。長髮落在少俠臉頰上、頸上,女瑤貼著他的臉,轉臉湊過來。她一手按住他腰,一手捧著他臉,不管不顧般親上了他嘴角。
程勿:「……!!!」
他掙不開,手狠狠捶地:混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6:10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五章
這樣的感覺!觸電一般!
唇舌共纏,相濡以沫。
熟悉的觸覺通過口腔傳遞,大腦轟轟欲炸。程勿被女瑤已反扭的姿勢按著,她貼著他的臉從後方吻來,不容置疑地直入唇中。程勿牙齒顫抖,口腔中的鐵腥味血液和女瑤的混在一起,女瑤這疾風驟雨般的作風,讓他不禁抖了下。
睫毛飛翹如蝶翼初醒,瞳眸如被春風濺水,一瞬間沾上水洗後的清潤光澤。紅暈沿著脖頸向上攀登,細細密密,如他體內甦醒的、戰慄的雞皮疙瘩一般。多麼熟悉,多麼自然……他體內所有日日夜夜狂嘯的血液都激動起來,飛奔起來!
程勿喘不上氣。
他悲憤無比,卻又強捨不得。多少次做夢,他都夢到女瑤的強勢,小腰妹妹的激動……少女按著他的臉親他,他激動不已,他深深困惑。他糾結於自己為什麼同時迷戀兩個人的親吻,他沮喪自己竟是這樣意志不堅定。他口口聲聲說喜歡小腰,可是他心裡又忘不了女瑤。
他多恨女瑤!
騙他,騙他,不停地騙他!
可他又多忘不了她!
滿天星河,她從瑤光而落,落入自己懷中。他半死不活,還救下這個女孩。瑤光照耀天邊,那遙遠的北斗第七星,沉靜地注視著這一切。天慢慢亮了,星光在天上已經看不到。想必瑤光已躲入雲層後方,揶揄地、嘲弄地看著程勿。
程勿目中漸狠,漸沉。
左右交加的情緒,又愛又恨,又酥又痛。他厭惡,他又沉淪。女孩的芳香纏於他口中,他的魂被勾起,顛三倒四。他體內汩汩奔騰的血液饑渴著催促他,他被燒得青筋突突跳。程勿手突得按上女瑤的腰,她從後貼著他,她的腰因為情動而柔軟。少年滾燙的掌心一碰,女瑤身子一顫,猛然間天旋地轉,她被翻身撲下的程勿按倒了。
女瑤:「唔……!」
她的嘴被含著,程少俠瘋了一般地按著她,反客為主,主動親她。他手在她腰上一陣亂摸,摸得她氣息飄忽,心中騷癢。她抬手打去,腿向上踢,被程勿用膝蓋壓制住。少俠沾著血的長髮撩著女瑤,落在她脖頸處,在涼風中撩撥她,讓她脖頸快速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程勿眼睛赤紅,惡狠狠地瞪著她,卻又用力地吻她。他不得其法,不得而入,他只一陣亂摸,一陣亂吻。吻從唇到脖頸,他後脊緊弓如弦,密不可分地與她相貼。呼吸灼熱,女瑤手按在他脖頸,砰砰砰,她感覺到他大動脈的劇烈跳動。
他親得又狠又用力……女瑤吃痛:這個……小狼崽子……
忽然,女瑤:「啊!」
她一聲叫,因伏在她脖頸的少年又親又吮下,他一口咬下去。惡狠的,不留情面的,幾要咬破她肌膚。並非挑逗似的那種咬發,當是那種「恨不得食你骨肉」的仇視咬法!
女瑤怒:「程勿!」
她一掌向他後頸拍去,程勿貼著她身、抱著她腰再一轉,他落到了下方,後頸貼地,壓住了女瑤的手。女瑤腿曲起向上,程勿身子向下滑,泥鰍一樣滑溜從她的攻勢下逃走。二人竟這般又開始貼身打,好像方才的親吻是鬧著玩一樣。
只是他們都受傷重,這種打鬥,到底是菜雞互啄,誰也不服輸。
女瑤盯著程少俠充滿狼性的發紅眼睛,她氣得發抖:好好好,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始終不服軟的小孩子!其他不服軟的小孩子早被她一掌拍死了,就程勿還活蹦亂跳地與她打!這樣討厭的小孩子!
太有主意!
程勿掌心拼上寥寥無幾的內力,綿綿之力打入女瑤胸口,將她催得向後翻去,在地上滾了兩圈才卸了力。一腿跪地一腿屈膝,離程勿不到三丈距離,水聲汩汩在崖下流動,震動聲便在二人下方。水汽雲煙從下向上湧,一番又親又打後,女瑤的長髮散了下來,髮帶被攢於程勿手中。
程勿低頭,握緊手裡血跡已經凝固斑駁的髮帶。他擦掉嘴角的血,抬頭望向那不遠處半跪的姑娘。
烏黑長髮垂散至地,小臉雪白眼眸亮透。她手摸一下自己脖頸被咬出的血痕後,甩了甩手上的血珠子,抬眸惡狠狠地盯著他。這般小巧玲瓏的樣子,怎能怪人錯認?怎能怪世上無人知道她就是惡名昭彰的女瑤?
他們身後的天邊,紅霞密佈。昨日白天陰風陣陣,電閃雷鳴,但雨到底未下,到傍晚時已經消停。次日天邊璀璨霞光鋪就,緋紅輕紗般蓋滿天地。火紅的滾動火球壓在雲後,已露出一點光。萬道金光還在醞釀,還在雲層後跳躍。
紅霞滿天下,女瑤和程勿均喘著氣,不解恨地瞪著對方。這心中之煩躁,又豈是一個親吻所能化解的?
女瑤慢慢點了頭:「程勿,厲害。我教你的手段,你全用在我身上了。原以為我養了隻小綿羊,不想我卻是親手養大一頭狼,最後反咬我一口。厲害。」
如一巴掌當面扇來,程勿脊骨挺高。
他雙目血紅,大聲:「我沒有反咬!欺騙我的人一直是你!世上的男的那麼多,你為什麼就欺負我?你是女瑤的事,我幾次懷疑,你都不說。你親眼看我苦惱,看我喜歡小腰你當不知道,看我罵女瑤……幾個月了,你有那麼多次機會說出你就是女瑤,你卻從來沒有那個打算!你把我當什麼?你為什麼總扒著我不放,為什麼不去禍害別的男的?」
「你是不是就是那麼噁心,對年少男子……」
女瑤眸子眯起:說,繼續說。
程勿驀地收聲,只憤恨看著她,卻硬是不把那句傷人的話說出。他要罵她噁心,罵她老女人,年齡大,禍害年輕小孩子……可是他望著女瑤沉靜的眼睛,大腦空白,硬是活活憋回去,不敢說出。他怕說出後,她當真反目……當真與他……就這麼結束了。
程勿心裡茫然:我到底是要結束,還是不要結束?
他的一滴淚掛在睫毛上,整雙眼睛被水打得濕潤。他臉慘白,眸靜黑,他心酸無比地跪在地上看他。衣袍破爛,滿身傷口,少年郎清瘦單薄,無措地跪在清晨風中。風吹他袍,襯得他更是瘦,楚楚可憐。
明明心裡怒極,可是看到這樣子無助的程勿,女瑤心一僵,到底慢慢平靜了下來。她垂下眼,與他發紅的、想哭未哭的眼睛對視。程勿這樣子讓她心動,讓她心軟。若是旁人膩膩歪歪如此,她早一掌打死。可是程勿……女瑤的睫毛顫了下,她是捨不得打死他的。
不僅僅是他是練武奇才,是自己推演心法的關鍵道具……單是看著他沾在睫毛上的眼淚,她就下不去手。
複雜的感情啊。
女瑤唇上揚,想起了自己的師父白鳳。白鳳說「愛情最無趣」「男人最不可靠」,白鳳自來教女瑤不要動情,不要把天下男人放在心上。不動情,當可一生沉迷武學,魔教當可大興。但到今日,女瑤也才知道,白鳳說不要動情,是因為她自己已經做不到了。
女瑤微微茫然:而對程勿,我又是怎麼想的呢?我只是單純的覺得他是天才,想於他微末之際拉他一把麼?他紅臉看我的時候,我是真的心如止水,紋風不動麼?我幾次想親他,是真的不在乎男女之情,還是僅僅是對他?
女瑤的眼中神色變幻難測,日頭在他們頭頂上空生起,程勿還在靜靜地、難過地看著她。
在這一刻間,女瑤心裡忽然做了決定。
她慢慢站了起來,看程勿當即眸子縮起、警惕看她,女瑤笑了一笑。然後她冷冰冰地回答他之前的疑問:「世上男人那麼多,江湖從未傳過我情史,我為何不禍害別的男的,獨獨這麼對你?」
程勿眸中一跳,神色幾分掙扎。他想:我……對你來說不一樣?
女瑤冰冷的、睥睨的語氣打斷了程少俠溫柔的幻想:「程勿,我是魔教教主。沒有人跟我競爭教主之位,當我到斬教的第一天,無論魔門接受不接受,我就是他們的前教主為他們選的新任教主。我從一開始就是他們的前教主為培養一個新教主而入斬教的,他們沒有選擇,魔門只能接受我這個大魔頭。」
「我為什麼不禍害男人?因為我不喜歡別人跟我耍心思,不喜歡別人把我看透,或者照顧我。我還不喜歡別人教育我什麼對什麼不對。誰能教育我?我師父都不命令我!我的話是真理,你可以不滿,你不能與我為敵。我享受別人仰視我……比起大多性格已定的人,不管溫和還是冷漠,我都更喜歡一張白紙,任我隨意塗畫。」
「這就是我選你的原因。」
程勿胸口積雪湧至咽喉,他被氣得一口血噴出:「你!」他在她眼中,竟只是一張白紙一樣任她塗抹的存在。
女瑤面如冰雪,面無表情。
女瑤困惑:「但我也從未傷害過你。你為何對我要求如此之高?我不過是幾次騙你我不是女瑤而已,對你有什麼影響麼?沒有。你沒有因此受過傷。我聽金使說,你在雁北程家時,自小就被程淮那小子打罵。你從小那樣的生長環境,你該是習慣,你為何這麼接受不了我騙你?」
程勿猛抬眼。
他忽然平靜下來,輕聲:「他們只是傷我身,你卻是傷我心。你怪我心臟太脆弱麼?」
女瑤哂笑。
程勿心臟脆弱?不,他可是強大得很啊。
女瑤低下頭,輕輕笑:「看來我還真是對不住你,不過我討厭一件事沒頭沒尾,尾大不掉。既然我哄騙你,欺辱你,傷你自尊,奪你信賴,讓你愛不得恨不得,把你對江湖的美好期望毀得亂七八糟……我也當親自解決這件事。」
她冰雪一樣的眼睛幽幽抬起,向後退了一步。
程勿怔然:「……」
女瑤輕飄飄撩眼皮,向後方雲濤下滾滾的江河瞥一眼。程勿忽覺得不對,他站起來,看女瑤決然無比道:「程勿,我認罰。你要是覺得我罪致死,我就這樣以死回報你。江河三千道,你知道我不會水的。」
「之後我便不欠你。我若是大難不死,你要和我分道揚鑣,也任由你去。日後江湖重逢,我當不認識你。你我莫再糾纏不清,左搖右擺。我做我的魔教教主,你做你的正道棟樑去。」
「你選擇吧。」
程勿:「不,小腰——!」
他猛向前躍,向她撲去。蒼蔥白水之上,程勿瞪大眼,萬萬不想要這種決然的解決方式。但女瑤功力比他高,她還就站在山道旁。她話音一落,程勿向她飛撲時,她再向後退了一步。她沉靜無比地看著程勿,眉目不動,一步跨空,向下跌了下去。
「嘩——!」
程勿大吼:「不——!」
他撲跪到了山道口,連她一片衣袖都沒抓到。他眼睜睜看她躍下了水,濺起很高的水花。下方巨浪在兩方山崖間衝擊,女瑤落水後一下子就被沖走不見。一個不會水的人,靜靜地落了水。也不曾聽到她的呼救,也不見她的掙扎。
當是求死。
程勿大腦空白:「……」
她的話雷霆般炸在他耳邊:「要麼打敗我,要麼臣服我。」
女瑤,小腰……
黃昏殿中,她戲弄地調戲他,把他當個玩意兒耍。小腰妹妹乖巧而笑,伏於他背,與他拉手。她笑眯眯地抱他,或被他抱。星光漫無邊際,遠方船隻火焰高照,她和他坐在一塊漂浮的木板上,好像整個天地只剩下他們兩個。
她回頭,甜蜜地叫他:「小哥哥,小哥哥……」
再是清晨時分,她恬靜地坐在他身前,任他幫她打耳洞。她換了裝扮,變成了清新美麗的小姑娘。她趴在他懷中,又溫又暖,與他牽著手。他不自覺地靠近她,趴在她床頭,心動無比地想親她額頭……
小腰妹妹笑盈盈:「小哥哥別怕,我保護你。」
女瑤似笑非笑道:「他是我的愛寵。」
火光滿天,紅日從雲中躍起,高照於天。爛爛金光銀河般肆意,灑滿天地。跪在崖頭的少年郎,臉色蒼白,唇色無血。腦中最後是她決然的話——
「你選擇吧。」
他到底是要她活,還是要她死?到底是要怎麼樣?
天地一瞬間安靜,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腦中千思萬想,往日舊情過了千萬遍,現實中,也不過過了三個呼吸時間。大浪拍岸,白濤沖山。程勿靜頓一刻,忽然間向前,跳下了水。
淚水滾落,面色冷毅,心中酸楚後定下。他從山崖上跳下,向水下被沖走的人遊去。他去救她——「女瑤!」
「小腰妹妹!」
程勿做了決定——他沉入水中,無論如何,他想他被她打敗了。
……
這時的羅象門主場,一片愁雲慘淡。弟子們耷拉著肩忙碌長老、掌門交代的事務,登記著死亡人數。不時有小門派的人過來領人,將他們罵一通,羅象門的弟子只能賠禮道歉。小門派的弟子們損失慘重,恨不得刨了羅象門的墳;但四大門派只會比他們損失更慘重。
羅象門損失了好幾位長老,武力高的蔣沂南更是直接死了,年輕一代的弟子也死了不少,活下來的情緒低迷,蔣聲也是心中沉沉;真陽派的更糟糕,他們派來的地位在門中最高的長老謝微,直接身受重傷、差點慘死,剩下的弟子們也是受傷的受傷,沮喪的沮喪,萎靡不已;朝劍門前期弟子死得差不多了,也就後來曹掌門親自來,朝劍門弟子恢復了些士氣;藥宗弟子實力最低,本該損失最小,但天下人現今都在指責藥宗,猜測蔣沂南怎麼可能拿得到毒,定是藥宗人所助。
大戰過後,各位長老們、掌門們拖著傷體殘軀,因羅象門大殿已毀,他們不得不挪去後山原本祭祖的殿前開了會議。能來的人都來了,年輕一輩的代表蔣聲雖心情低落,也強打精神參與;謝微被程少主攙扶,也是一臉蒼白憔悴地勉強入席。坐在高位平起平坐的羅象門掌門趙琛,朝劍門掌門曹雲章,唏噓無比地看著場中殘留的戰力,二人苦笑一下。
座位低一些的掌門,是藥宗的年輕女宗主羅起秀。羅起秀本該與趙琛、曹雲章同位,但這位女宗主向來把自己架子放得極低,願以晚輩身份坐在下首。只望其他三家門派看在她如此識趣的份上,莫要將藥宗從四大門派排除。藥宗已凋零至此,若是出了四大門派,會失去太多資源,羅起秀擔不起這個責任。
再下首是謝微這樣代真陽派掌門出席的長老,雁北程家少主程淮與他同級別。
最後才是蔣聲這類年輕弟子。
咳嗽一聲,趙琛作為主場主人,環視一下四周:「都到了吧?那我等討論下名器大會之後的事。」
眾人不語,謝微低頭發著呆,程淮望天發著呆,蔣聲平視前方發著呆……趙琛無奈極了,只好自己繼續開口:「蔣師兄發瘋的事瞞不住,天下高手來名器大會長見識,卻在名器大會上死了一半。這些門派們,無門派的人出去,自會把名器大會上發生的事大肆宣揚。我們既沒有滅了魔門威風,還被魔門女瑤混入主場,還被他們劫走了人,還被蔣師兄這般鬧了一場……天下人眼中,日後我羅象門的聲望,可能會大打折扣。」
謝微、程淮、蔣聲依然發呆。
謝微和蔣聲在想什麼不清楚,但是雁北程家少主空白的神情很明顯:你們在說什麼?關我什麼事?無聊。聽不懂。我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參加你們這種大會?要不是我受了點傷,我就去找程勿了,懶得理你們。
曹雲章和趙琛再次相望,苦笑一聲:這次名器大會,真的打擊士氣。長老們顧著身份不開口也罷,往日總是主意很多的年輕孩子們竟然一個都不發表意見。
半晌,曹雲章主動接過章程:「這次蔣長老的事,是我等疏忽,不等單怪羅象門一個。日後四大門派威名受損,行走江湖會帶來一些不可控的、不受尊重的後果……諸位回去告訴自家長輩,當心裡有數。當然,我和趙掌門、羅掌門、謝掌門會努力,消滅天下人現在的錯誤印象。蔣長老入心魔,雖出於羅象門……但這只是意外,絕不會是四大門派的常態。」
因實在太可笑。往日總是魔門入心魔的多,這次蔣沂南的發瘋……天下人對四大門派都開始質疑了。開始有人覺他們虛偽,空洞……
趙琛又接過話:「我等會給天下人一個交代的。我詢問過蔣師兄身邊照顧的人了,因為近年來我當掌門後,對蔣師兄的看守已然鬆了些。蔣師兄確實與藥宗的一個弟子聯繫過……」
趙琛說出了一個名字,場中人俱驚,皆看向藥宗的女宗主。他們目光穿過羅起秀,看向羅起秀身後站著的一個面色惶然的弟子。眾人看那弟子害怕的樣子,心中明白了:果真是藥宗有弟子與蔣沂南暗中勾結啊。
趙琛說出這個名字後,這位弟子惶惶看一眼他們的女宗主羅起秀,羅起秀沒表情。這個弟子腿一軟,當即跪下求道:「宗主救我!我不是……」四大門派要把她拉出去交代了,給天下人交代,這是一個什麼後果,由不得她不怕。
羅起秀開口:「你在我藥宗二十年,與我尚是同輩。若非當日師父選我繼承掌門,你當是也有競爭機會。想不到你竟會和蔣沂南勾結,作出這種事。」
這位女弟子跪著發抖:「不不不,我不敢、不敢……」
羅起秀抬手,按在她髮頂。趙琛、曹雲章眉心一跳,沒動;謝微猛抬頭,大叫一聲「不可」,嚇得旁邊的程淮回神……程淮回神,看羅起秀的袖子雲一樣揚起,跪在她腳邊求她的女弟子已經軟軟倒下。女弟子髮頂插著一根針,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一滴血沒留。
羅起秀:「我門中弟子犯此大錯,已被我當場除掉。諸位當心安,我藥宗絕不會放任這般弟子行兇。」
謝微白著臉,怔然看她月中仙子般高貴皎潔的形容,他唇顫了顫,方要開口,被羅起秀客氣而警告地回頭看一眼——謝公子忘了我藥宗的前宗主死在誰手裡?你要說什麼?
被女瑤利用之罪。
謝微臉上的血色更是淡了,他顫著唇,到底沒開口。見羅起秀起身向眼神同樣複雜的趙琛、曹雲章欠了下身:「此次名器大會上受傷的弟子們,我藥宗都會幫忙醫治。但有些無藥可治的、缺胳膊斷腿的、或者已經死了的弟子,希望兩位掌門做主,將他們交給我藥宗。藥宗平時研究醫藥,需要這些幫忙。」
羅起秀說的很委婉,又給出了幫忙醫治的條件,趙琛和曹雲章便閉了嘴,把方才羅起秀當場殺人的舉動忘掉——羅宗主不願她門中弟子被推出去當罪人,受江湖人指責吧。
謝微慢慢道:「我真陽派受傷的弟子跟我走,哪怕死了也會回雲頂山去。我真陽派的弟子,自不勞藥宗費心。」
羅起秀回頭看他一眼,雲淡風輕:「隨你。」
程淮眸子戾氣起,他左右看看,見他們又開始平靜討論起怎麼撫慰人……程淮胸口發悶,這般壓抑情緒讓他難受無比。哪怕他第一次入江湖,第一次參與這種事務討論,他也看出了這些上位者的可怕。
他們竟這麼輕描淡寫……
程淮眯眸,忍不住要開口諷刺他們一句,被謝微緊緊按住手。謝微向他搖下頭,程淮一愣;蔣聲也側過頭,看了他一眼。程淮忍耐,繼續抬頭,望著高處橫樑發呆——好,我當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好了,反正你們江湖上的事和我無關。
但他們討論到程淮身上,還是觸了這位少主的逆鱗。
因曹雲章說:「那位程少俠,在程家是如何地位?程少主可否詳細說一下?」
程淮暴怒:「你們管得著麼?!」
眾人一愣:他們好像也沒說什麼吧?
被謝微緊緊壓住手,程淮僵著臉怒視眾人:他怎麼可能告訴外人,程勿的出身?他哪怕再天真,也不可能到處跟人說——程勿是一個亂倫而生的怪物。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6:24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六章
從議堂出來,各家門派各去忙碌自家事務。名器大會草草結束,女瑤也跟丟了,自家弟子傷亡嚴重,各家皆是心中不痛快。繼鬧事和不滿的小門派後,除了藥宗自願留在此地照顧傷患,真陽派、朝劍門都紛紛告別。眾人情緒低落中,只雁北程家少主面形於色。程淮筆直如峰松,沉著臉從議堂一陣風般出來後,一掌拍得堂外院中古松簌簌落葉。
謝微和蔣聲走在最後面,因謝公子此時行路都艱難,蔣聲便扶了他一把。蔣聲沉浸於自己持續萎靡的情緒時,察覺到謝微傷重到搭在他手臂上的手都輕微顫抖。蔣聲側頭看了這位清俊的公子,忍不住開口諷刺道:「被你維護的妖女打成這個樣子,感覺怎麼樣?你倒是向著她,沒想到她對你這麼下狠手吧?」
蔣聲忽然想到攻打落雁山時謝微的屢屢異常,總是拖自己的後腿……這一下,他心頭如亮冰雪,全明白過來了。蔣聲冷笑:「原來你從一開始就是醉翁之意啊。我當你真陽派和斬教也無甚仇怨,你那麼積極是當真替天行道呢。那高風亮節,真是讓我仰之瞻之。」
謝微低頭苦笑,搖了搖頭。
蔣聲看他這樣子,心裡又軟下。蔣聲向四方看看,沒人注意他們。蔣聲壓低聲音:「謝微,你搞什麼?我父親的前車之鑒你還沒看明白麼?你還敢和妖女走得那麼近,你不怕四大門派像利用我父親一樣利用你?」
謝微怔了下:「不……我兄長不會那樣對我。」
蔣聲唇角滲出一抹嘲弄的笑。他的目光與謝微對上——事到如今,你覺得四大門派又是有多乾淨呢?只要能滅了斬教,滅了魔門,四大門派什麼不會做?
謝微繼續搖了搖頭。他兄長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他的兄長,又怎麼會和其他人一樣利用他……況且,他一直覺得自己兄長所謀甚大,並不在意魔門崛起。
謝微與蔣聲一路走著,兩人出了堂,站在門口,天正中金燦的日頭耀得他們睜不開眼,兩個青年眯眼抬頭看日頭。謝微忽然輕聲:「蔣聲,這個江湖,是不是太骯髒了?」
——這個江湖,爾虞我詐,恃強淩弱。勢力之爭,你死我活。一樁樁往事背負著一件件秘密,一件件秘密背後都是逼死人的利器。話語權被掌握在幾個人手中,永遠聽不到別的聲音,永遠對不同者充滿恐懼。這個江湖,是不是太骯髒了?
蔣聲與他搭著的手輕微地縮了一下,這位面孔又瘦又冷的青年人,從他臉上很難看出他父親的輪廓。在他成長過程中,他受到父親的影響實在太小。他從來瞧不起父親,從來將家族使命背於身。可是在他知道他父親是怎麼死了的後……蔣聲那挺拔的、淩厲的、孤傲的氣勢弱了下去。他想,他父親是被整個江湖給逼死的。
父親殺了他母親,然他母親也是逼死父親的劊子手。整個江湖,都是。
謝微望著遠方,悵然道:「我和蔣長老終究是不一樣的……蔣長老和白教主兩情相悅,我卻……」
他腦海中浮現了程勿的身影。那個少俠,每見一次面,就帶給他一番新的感覺。那少俠成長得太快,城隍廟時尚且快被程淮殺了,名器大會時就能與曹掌門當面。那少俠秀美溫潤,明明相貌柔弱卻抿著唇總不服輸,清明眉眼中自帶森嚴淩然之氣……而女瑤笑盈盈地、目光溫暖地看著程勿。
謝微笑容苦澀,發怔:怪什麼呢?怪他遇到女瑤的時候太早麼?什麼時候認識一個人太早,已經是原罪了呢?
謝微勉強讓自己忘掉女瑤,說起自己真正想說的:「此間事了,我打算回雲頂山了。名器大會上的事讓我觸動太多,四大門派的手段實在……我想回山去見我兄長,我想嘗試走出這種互相仇視的關係。我想在江湖上嘗試一條新路……我要徵得兄長同意。」
想到謝微的兄長謝望,那位謝掌門年紀輕輕就謀得了真陽派的掌門之位,蔣聲對謝微心中幾多羨慕。謝微有關愛他的兄長,他受了重傷只消回去雲頂山,他兄長自會照料他。就是心裡的傷,有謝掌門在……蔣聲語氣平平:「有親人在身邊就是好。」
他想:我等著你試驗出的新路的好消息。
說罷,蔣聲不等謝微接話,就想終結了這個讓自己尷尬的話題。蔣聲抬一下下巴,看向院中古松旁打拳打得一地落葉的程家少主,他難得看好戲:「那程少主你打算怎麼辦?把他丟到江湖裡自生自滅去?程少主可是一個會移動的大型殺伐武器啊。」
蔣聲揶揄無比。
這位雁北程家少主來到江湖後,讓四大門派緊張無比,以為程家對他們江湖上的事有什麼意見,以為程家要入江湖了。程家人關著門專心練武,他們有功法可以合一輩人的武功於一體,他們可以造就「天下第一武功」的神話。但是因為不入江湖,這種手段程家平時關著門是不會用的。四大門派唯恐程家要投放一個「武功天下第一」,來江湖上挑釁大家。
幸而沒有。
幾大掌門與程家少主一對話,就放下心了——程少主這種單純的智商,讓他不足以成為四大門派的威脅。
而既然沒有威脅,羅象門自然痛快放人,歡迎程少主到處玩。他們還親切詢問程少主抓人的事需不需要幫忙,被程少主「關你屁事」的態度給罵了回去。掌門們不把程少主放在心上,其實蔣聲也沒放在心上,但是謝微不一樣。蔣聲在一邊看好戲——這個多年好友,他有一顆被壓制多年的閃閃發光的聖父心。明知道程少主是個一言不合就會開殺的人,蔣聲會熟視無睹,但謝微會把這種人扔到江湖裡自己玩麼?
謝微苦笑:「程少主……也受了點傷,我想邀請程少主跟我回雲頂山。找程勿的事,真陽派一派之力,總比程少主帶著幾個狐假虎威的下屬在江湖上亂晃好一些。」
蔣聲聳肩:隨你。
與蔣聲分開後,謝微自去找程淮,問程少主願不願意跟自己回雲頂山。程淮身上戾氣重,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視一切為理所當然。謝微心中略微忐忑,怕程淮對程勿的恨意太深,不願跟自己走,非要在江湖上亂跑。到底幾個月的相處,謝微也看得出程少主很喜歡到處玩——可憐的小孩子,大約從來沒遊山玩水過吧。
謝微一湊近,便聽到程淮一拳拳打在古松上,口上罵咧:「該死的程勿!混蛋!敢和我作對!我遲早殺了你……」
謝微:「……」
他原本對程少主的一腔憤恨心不發表意見,畢竟是程家的事,謝微怕自己說得多了,惹人猜忌。但是程淮這番樣子……謝微實在對那位程勿少俠好奇得不得了:「程勿到底做了什麼事,讓少主這樣厭他?」
程淮一早聽到謝微那虛弱的腳步聲。他情緒激動,當即脫口而出:「他出身就有問題,他一個……」程淮驀地住口,回頭警惕看謝微。他眼神閃動:你是不是要套我的話?故意在我激動的時候靠近我?你們這些人,陰謀太多,我得防著你。
謝微失笑,程少主的一切心思,都寫在了他的眼神裡,他防得住誰啊?謝微對程少主行走江湖更加擔憂了。
同時間,謝微眉頭一跳,捕捉到程淮話裡的重點:出身問題?
謝微:「僅僅是出身問題?」
程淮:「還有各種問題!他就不該活著!他就應該聽我的話,他不該違背我的意願!」
謝微靜靜地看程淮半晌,慢慢說道:「程少主,一個人出身有問題,他是死罪麼?」
程淮愣住:「……」
他眼眸向後緊縮,表情微微空白。
聽謝微再說:「他不聽你的話,他違背你的意願,他該死麼?他並不是僕從,他和你都是程家人。你是少主,他死罪麼?」
程淮:「……」
不,不是這樣的……謝微他根本什麼也不知道……但是、但是,如果別的人僅僅是不聽我的話,我要他死當然是不對的……但是我是少主啊,我管不到你們江湖裡,我自家的人就是應該聽我的啊。從小就是那樣啊……他為什麼反抗……可是,可是「死罪」好像很嚴重……但是我家人都那樣啊……
不不不,我不知道。
程淮安靜下來,他茫然地垂下了眼睛:我不知道……我家長輩都那麼對程勿啊,我為什麼不可以?他不該死麼?
謝微手按在少年的肩上拍了拍,覺得自己似乎任重而道遠。謝微溫和道:「少主先不要想那些了,程勿少俠如今和女瑤在一起,我真陽派也在找人。少主可先與我回雲頂山療傷,少主可以好好想一想程勿少俠是否死罪的問題。少主已經看到了蔣長老的死……當知道自己是強者時,更該慎重,想清楚武器該對著誰。」
「我們先回真陽派吧。」
程淮低頭想片刻,點了點頭——唔,江湖人雖然大都討厭,但大都討厭的人裡,謝公子好像還真沒有做過讓他討厭的事。那反正現在不知道程勿在哪裡,就聽謝公子的話吧。
而程勿……
程少主低下的眼眸閃動:出身備受質疑的程勿,難道不是死罪麼?
……
「小腰……姊姊,我自來出身有問題。我爹是程家現在當家人,我娘是他的堂妹。生我的時候,我娘難產而死。我沒見過我娘,但是我爹,我其實也沒見過幾次的。他不喜歡我。」
夕陽晚照,江水撒金。徐徐清風吹皺一江紗,江面被落日籠入紅焰色的光華中,爛爛多情。紅色光浮在水上,浮在蘆葦上,浮在天穹。一整片紅光,從小小洞口看去,那已經是一整個世界了。
靜謐,暗香,羌笛聲悠悠。
女瑤從昏迷中醒來,她渾身鈍痛,手撐住額頭。她發現自己的衣衫已經乾了,手腕處、脖頸處的傷也被完好包紮。睫毛一撩,眸子黑暗,她看到天地間被罩上火紅色的江面風光,也看到離她遠一些、坐在洞口望著江面發怔的程少俠。程勿看著江面發呆,但女瑤醒來時,他不用回頭就知道了。他平靜開口,與身後醒來的姑娘說話。
女瑤一邊觀察自己的身體狀況和周圍環境,一邊聽程勿說話——
「我家裡人都不喜歡我,我出生就是罪。我小時候不知道為什麼都是小孩子,我天天挨打、吃不到飯,程淮卻能穿金戴銀、還把我當狗一樣使喚。後來春姨看不下去,她悄悄給我水喝,幫我處理傷口。慢慢和春姨好了,我才知道我父母是亂倫。反正我娘早就死了,她和我爹到底如何也沒人在乎,我爹也只是在我一出生就想掐死我。」
女瑤輕喃:「掐死你……小勿?」
程勿背對著她,平淡道:「沒掐死我,因為他發現我出生就打通了任督二脈,體內先天自行運轉真氣。放到哪裡,這都是說一個天才要誕生了。掐死一個天才,他捨不得,我家裡長輩更是攔著他不許他碰我。」
「我爹很厭我的存在吧。我代表他不光彩的一段錯誤,我要是消失了,他的錯誤才會被忘記。我越長越大,他的錯誤就會被越來越多人看到。長輩們攔著他不許殺我後,他就給我取了名『勿』。小腰……姊姊你說得對,我在程家就是人嫌狗憎。我爹給我取名『勿』,他告誡我安安靜靜的,什麼也不要做。不要做夢,也不要反抗。我長到十七歲,我就挨了十七年的打。」
女瑤:「程勿……」
「姊姊,你聽我說完,好麼?」
程勿眼皮下垂,他的側臉映在紅色光霧中,溫潤寧靜。他的睫毛又長又翹,女瑤疑心他的睫毛濕潤,他又要開始哽咽了。但是程勿語氣平緩,聽不出多少悲意:「我出了家後,才知道原來程家是讓天下四大門派都忌諱的大世家,程家出來的人,讓他們那麼緊張,那麼害怕。可是他們不用擔心我,反正我什麼也沒在家裡學到。」
「我的內力是先天自帶,後天常年累月所養。我比程家任何一個人都內力充沛,可是我也打不過任何一個人。沒人教過我習武……我長輩留著我這個禍害,他們其實也覺得我不該存在。我程家有秘法可以合一輩人的功法,不過我家以前沒怎麼用過,畢竟深山老林,他們不用跟別人打。但是這秘法是一定要用到我身上的。」
「我不該存在……他們要等我成年,等我及冠,到那時候就提取我全身的內力給程少主。到那時候,他們就會殺了我,讓我爹再不用看著我心煩了。」
「這些……都是我離家前,春姨悄悄告訴我的。她讓我越走越遠,除非我能打敗所有程家人,她要我永不回程家。」
女瑤心口刺痛,她喘口氣:「程勿……」
程勿輕聲:「可是我怎麼可能不回去?我要救春姨,我要好好活著,我要學武打贏他們。」
「其實我小時候過成那樣,從來沒吃過飽飯,喝過熱粥,被打被罵都只是常態。我以前也不知道那是過得不好。我以為別人家小孩,除了程淮,都是那樣過的。因為我不知道那是錯的,所以我被欺負後我也不難過。可是你不一樣……你把情緒帶給我,他們欺負我是打罵,你又不打又不罵,但你騙我,折騰我,傷我心。」
程勿發了一會兒呆,眼睛再次垂下,他看著自己的手掌:「認識你後我才知道各種情緒是什麼樣的……因為沒有人對我好過,沒有人對我表露過憎惡、同情、憐憫以外的情緒,所以其實姊姊你只要對我好一點,我就很容易原諒你,不怪你了。可是姊姊,你也不能因為我很容易原諒你,就一直傷我心。」
女瑤靠著山壁,看著落日餘暉俯罩的少俠。
良久,女瑤聲音沒有情緒地問:「你又哭了?」
程勿:「……」
程勿後背一僵,想自己聲音也沒露出痕跡,她怎麼……然後他覺得沮喪,想女瑤那麼厲害,武功比他強那麼多。他引以為傲的內力,事實上在女瑤那裡也沒多了不起。女瑤是江湖上的大魔頭,她能聽出他落了眼淚,多正常。
反正他在她眼裡從來就沒有秘密。
她還跳下水逼他……逼他承認她的存在。
程勿紅著眼睛,繼續看著江面。他不回頭,眼中的灼熱讓他情緒何等低落。想她定是在心裡嘲笑他的脆弱,幼稚。程勿自暴自棄般道:「我知道我搞砸了一切,我事事不如你,你瞧不起我也正常……你可以明天再罵我麼?」
讓我今天最後難過一下可以麼?
突得,無聲無息,程勿後背貼上了姑娘溫熱的身體。他背脊一僵,女瑤卻已經從後抱住了他,臉靠在他後背上。女瑤嗤笑,聲音虛弱卻溫和:「真是一個傻瓜,我不罵你。」
程勿低著頭。
察覺身後姑娘攀著他肩,努力地抱著他肩頭坐起。他僵直地端坐,眼中含著淚平視前方。女瑤伸手將他面頰上雜亂的長髮撩開,溫涼手心摸了下程少俠的臉。果然濕漉漉的。女瑤望天,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難道程少俠此前十七年沒什麼情緒,十七年後終於學會了各種情緒,就加倍放大?
女瑤堅定無比地摟住他的肩,臉貼著他耳後,鄭重無比地與他保證——
「程小勿,程家算得了什麼?是,程家的武學很厲害,但那是在我斬教心法不全的前提下。百餘年前,我斬教心法全的時候,那也是出過武學宗師的……你跟著我好好學武,等姊姊哪天補全了所有心法,姊姊帶你打上程家,救你春姨。到時候,你就是天下第二,高不高興?」
程勿臉頰慢慢地熱了。女瑤體力不支,貼著他耳朵說話,他耳後又麻又癢,又酥。他的骨頭好像都開始發燙,可是他僵硬著不敢動。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和一個大魔頭同伍,程勿少俠迷惘無比:我該怎麼跟一個魔頭相處?江湖上不都說魔頭很可怕麼?
程勿少俠默了半天,只怔怔道:「我天下第二,那你是天下第一麼?」
女瑤笑了一聲。
她的氣息拂來,程勿的身子差點軟了。他咬著牙,堅強地挺直腰背坐著,不向她低頭。他想女魔頭肆意妄為,但他對女魔頭有非分之想……程勿讚歎自己:我可真厲害啊。
兩人靜坐在夕陽黃昏下。
女瑤舒服地從後抱著少年,心中甚覺滿意。她到底靠自己的心狠征服了程勿,把程勿留了下來。不管程勿抱著什麼樣的想法留下,他到底如了她的意。比心狠,天下可是少有人是女瑤的對手。
但是女瑤快活,程勿心中卻自糾結。他糾結了半天,還是覺得一個問題甚為重要。
程勿小心翼翼地問:「那……姊姊,你到底多大?」
女瑤:「……江湖大神的年齡豈能讓你隨便問?練武到我這般地步,年齡對我來說沒意義。」
程勿故意道:「可、可是……我只有十七啊。你到底、到底多大?你比我大多少歲?一歲,兩歲……五歲,十歲?你……你是不是我春姨那麼大的年齡啊?我、我很介意這個的……你要是我春姨那麼大,我、我就……只能叫你姨姨了……我是不能喜歡我姨姨的……」
女瑤:「……」
她一巴掌扇在少俠後腦勺上,把程勿扇得一通慘叫。女瑤怒道:「告訴你多少遍了:不許談情說愛!不許破童子身!小孩子不要想那麼多。」
——江湖大神的年齡,和他有什麼關係?!是他可以亂問的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6:38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七章
「張茂你混帳……啊啊啊——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再問我也不知道啊——!」
「張茂!張茂!為難我們對你何益?!」
「啊啊啊啊——我發誓我與你勢不兩立!你問什麼,老子都不知道,說了不知道!」
「……」
慘叫聲不絕。
密林中,只隔著幾棵樹的距離,天色已晚,倦鳥歸飛,如殺豬聲般慘烈的叫喚聲此起彼伏。夜神的身影不見,但他留下的陰影永世長存。白落櫻和兩個小嘍囉局促無比地坐在樹下生火烤肉,但身後的叫聲太淒厲,三人互相望一望,彼此的小臉都是煞白煞白的。
俘獲了三個殺手後,已到夜間。幾人停下來準備野間晚膳,夜神生了火、烤好肉、甚至把肉串都遞到姑娘嘴邊後,彬彬有禮地跟白落櫻說一聲:「我去去就來,你先吃。」
他這一去,便是沖著那三個可憐的殺手去了。
白落櫻舉著手裡的肉串,她的貝齒向下一挨,後面衝破靈魂般的尖叫聲響起,嚇得白聖女手一抖,肉串落了地。任毅和陸嘉識眼色,兩人連忙再串好一串肉給聖女大人。白落櫻艱辛地再次唇靠近肉串,後方那陰冷仇恨的「張茂我殺了你」把她的小心臟嚇得噗噗跳。白落櫻瞪大烏黑眼瞳,盯著手中肉,她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夜神既不懂女人的害怕,也不知白落櫻的不安。
身為一個姑娘家,白落櫻本就被身後連綿不絕的刑訊哭罵聲弄得食之寡味;再加上白落櫻有心病,她偽造了一個情人的身份欺騙張茂,而張茂現在正通過刑訊那幾個殺手要獲取正確答案。
白落櫻憂慮地放下肉串,抱著膝蓋擔心起自己的性命安全。她與兩個小嘍囉對視,兩個人的臉色也是蒼白,可見與她一樣怕夜神那手段。兩人看到聖女無助的眼神,鼓起勇氣安慰:「聖女別怕,夜神不會這麼對你的。好歹他喜歡你嘛。」
白落櫻:「……」
她更怕了!
這個喜歡是她騙他的後果呀!他單純是覺得她好看而接受了情人的設定。一旦他發現事情不是那樣的……
白落櫻的心臟跳得起伏不定,她手指攢著裙裾,咬著唇。她幾次想站起來,又幾次拿不定主意。惶惶無比之下,那幾個殺手的呼叫求饒聲不知何時停了,身後響起男人陰氣森森的聲音:「你怎麼不吃?」
白落櫻捂著心臟,當即跳起:「……!」
她驚惶不定地抱著胸口,和身後無聲無息靠近的夜神面面相覷。
張茂:「……」
他皺了下眉,心裡微微不舒服。小白為何總這麼怕他?她和別的男人,例如那兩個嘍囉在一起時能說能笑,為什麼他一出現,她就非常局促?之前好了些,她還會挽他手臂跟他笑,嬌嗔地打他腰,還會坐到他懷裡摟他……但為何現在,她又回到了最開始那種戰戰兢兢的狀態?
張茂沉默著坐下。
兩個小嘍囉自覺地給夜神讓位置,躲到了角落裡,希望夜神不要注意到他們。張茂是真沒注意那兩個小人物,他只盯著篝火看一會兒:「你怎麼一口不吃?」他走之前,替她烤好了的兩串肉,現在一串扔在土地上,一串被重新架到了火上。白落櫻分明動都沒動過。
白落櫻輕輕發抖,她盯著他筆直而坐的背影。夜神太凶煞,但他跟她說話的語氣尚平和。白落櫻拍胸口安慰自己,想不要怕,他對我不會那樣的……白落櫻鼓足勇氣坐下來,她才要偽裝成正常的樣子笑眯眯回答夜神問題,白落櫻目光忽然一凝。
她看到了張茂手上的血跡。但他熟視無睹,就用沾著血跡的手去碰肉串。
方寸後方樹林裡的慘痛求饒聲再次轟雷一樣在白落櫻的腦海中炸開!
白落櫻聲音帶著顫音:「我我我不餓。」
張茂:「唔。」
他繼續沉默下去了,自然無比地開始自己吃。他壓根沒覺得這般有什麼不正常。他當然知道白落櫻在怕他……但是白落櫻本來一開始就怕他。現在回到了原點,張茂雖然心裡有些刺,卻也沒多難受。他自己開始吃自己的晚膳,沉默的,安靜的。
之前名器大會上受了傷,又拖了兩天,張茂現在已格外疲憊。他只想補充體力後好好休息,他向來不多想。
白落櫻站在他後方,看他眼睛直、臉頰繃,他緊盯著手上肉串。他坐在篝火邊的角落裡,讓光一點都照不到他身上。如張茂這樣出色的殺手,他幾乎是每時每刻都在避免高調。樹叢陰影下的青年吃飯不發出聲音,吃肉的樣子沉靜專注,卻又有狼一般的兇狠斂于全身,隨時可以暴起。此時的張茂,眼裡只看到他的晚飯,並沒有白落櫻。
白落櫻小心翼翼地在青年靠後一點的位置坐下,托著腮幫,擰眉看張茂。她咬著鮮妍唇瓣,欲言又止下,又覺得坐在黑暗裡的青年側臉線條流暢,那般英俊。
張茂忽然手伸到懷裡,掏出一個什麼東西拋給後方的白落櫻。
白落櫻一驚,差點再次跳起:是不是暗器?是不是要殺她?這就要動手了?!
白落櫻慌慌張張,手足無措。她在一瞬間渾身血液降到最低點,她全身冰冷,反應也變得遲鈍。她滿腦子都是「他要殺我」的絕望,她的心臟不由自主地緊縮,像是被一隻無形大手抓住蹂躪一般。一息的時間,白姑娘喘不上氣,呆呆地瞪大眼,看那拋來的東西向她砸過來。
一根笛子砸中一動不動的白落櫻額頭,一聲脆響後,笛子掉入了白落櫻懷裡。
張茂詫異扭頭:……你怎麼不躲,就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砸?
白落櫻虛弱一笑,她的心臟這時還跳得厲害,她抓著笛子的手全是冷汗。她要如何告訴張茂,如她這樣的弱者,面對他這樣的強者時,大多時候都會驚慌。白落櫻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碧綠笛子,這是她在名器大會時被蔣、蔣……弄掉的。張茂又取回來了?
白落櫻睫毛輕揚,小聲問:「夜郎,你拿回來的?」
張茂咬肉的樣子如咬仇人,他漫不經心道:「嗯。笛身有損,你先拿著,等我有時間了幫你修一下。」
白落櫻驚奇極了:「咦,你還會修我的笛子啊?那你是懂音律的?」
張茂:「……我會學。」
白落櫻忽而一笑,她把玩著她的笛子。她將笛子放到唇邊,試了幾個音。幾聲短促卻不難聽的聲音在空寂的樹林中響起,寥寥冷清。白落櫻試過音後,笑道:「沒關係,我的笛子還能用。謝謝你啊夜郎。」
張茂:「嗯。」
青年始終平靜的態度,讓白落櫻不那麼焦灼了。而且他送她笛子,如夜神這種粗枝大葉的大男人風格,他還記得離開名器大會時拿走他的笛子,他應該是對她和別人不一樣的吧?白落櫻心中微微放鬆,有了點兒跟張茂交流的想法了。
她身子前傾,好奇般地跟他打聽:「你從那三個殺手那裡問出你的主人是誰了麼?知道你丟了哪些記憶了麼?」
張茂:「他們說不知道。」
白落櫻放下心,然後:「那怎麼辦?你這麼對同行,天鼎閣的閣主會不高興吧?」
張茂:「天鼎閣的閣主怎麼可能知道。」
白落櫻怔然:……張茂是已經做了殺人越貨的打算了?
不過這也沒什麼。她一個魔教人,應該對此習慣。她只是不喜歡……這種手段用在她身上而已。
白落櫻努力克服自己的不安,再次詢問:「夜郎,如果、如果有人欺騙你,你會殺了她麼?」
張茂:「不會。」
白落櫻一愣,然後微喜。她才要放下心,已聽到張茂的下一句話:「我為什麼要殺了他?誰騙我,我會讓他生不如死。」
白落櫻怔然:「……」
她握緊自己的長笛,聲音極輕:「那如果是你親近之人,你也要讓她生不如死?」
張茂冷冰冰:「我沒有親近之人。欺騙我的人還想做我親近之人,可笑。」
白落櫻:「……」
她望著夜神的背影發呆,她低頭看到他修長的影子。他連影子都巍峨高大,靜靜地坐著,像夜裡的一團黑霧。這團黑霧讓她身體驟冷驟熱,她的唇輕輕發抖,她心中的恐懼,難過,迷惘,要與何人說?她本還想鍥而不捨地再問「如果是我呢」……但是白落櫻垮下了肩。她再問下去,恐怕就算以張茂這種遲鈍的大男人神經,都會察覺到她的不妥吧?
她太害怕了。
張茂終於抬起了頭,臉微側,看向後方落落寡歡的姑娘。他見不得她這般抑鬱垮著肩的樣子,像是很難過一般。張茂局促地問:「你怎麼了?不舒服麼?喝點熱水吧。」
他把牛皮水袋扔過去。
白落櫻:為什麼他覺得她喝點熱水就會好了?
白落櫻接過水喝了一口,心裡無奈地笑。她想我也不願這樣,可我真的怕你。仰頸喝水瞬間,張茂一動不動地望著姑娘修長如天鵝、細嫩如冬雪的脖頸,他心頭燥熱,喉結滾了滾,一時不自在地低下了眼睛,避開目光。他恰恰錯過白落櫻放下水袋後的那個異樣神情。
角落裡的任毅和陸嘉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快要喘不上氣了。
見白落櫻把玩笛子半天,驟地嫣然一笑,沖張茂說:「夜郎,我吹個小曲給你聽好不好?」
喜歡的姑娘要表演才藝,還對他笑,張茂哪怕再不通音律,也點了下頭。他幾下收拾好了肉串扔到一邊,手放在膝上。男人那麼高的個子,卻並腿而坐,殺人的手指搭著腿,這麼乖巧的樣子,和他平時表現出來的殺氣滿滿完全不同。
白落櫻已橫笛於唇邊,略微不正的音色從她唇邊飛出。優美的旋律飄浮在深夜幽林中,與半空中飛舞的螢火蟲作伴。笛聲音律婉婉,如繞江山河水。笛聲攀上高峰,在一座座山峰間盤旋。
而白姑娘垂著眼,她坐在夜中螢火蟲下,坐在山石上。她那般美好,飄然欲仙,不似凡間人。
張茂看得癡了。
角落裡的任毅和陸嘉也癡了:一個妖女,竟有仙姑一樣從容高貴的氣質!
笛聲仍婉婉飄搖,與山野中萬物嬉戲,混於一處。聽著笛聲的三人,情緒都被白落櫻的笛聲所調動。他們完全不反抗,被笛聲牽著向上飛。夜星三千,銀河密密,三千秋水上何等空廖清泠。到處是光,到處是風……
任毅和陸嘉閉上了眼睛。
再過了一刻,「砰」,張茂轟然倒地,也閉上了眼。
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反抗,因他們沒想過白落櫻會拿馭音之術來對付他們。甚至張茂倒地閉眼時,唇角還含著一絲笑意,許是在笛聲中看到了些美好的東西。
白落櫻放下了手中笛,虛脫無比地跪了下去。這時,她已滿身大汗,雙手發抖。她趔趄地奔過去,扶起暈過去的張茂。她氣喘吁吁地將人搬到樹下,讓他靠樹而坐。白落櫻半跪於他身旁,低頭難過地看他。
她輕輕撫摸他英俊的面孔,湊前親了親他乾燥的唇。白落櫻道:「對不起夜郎,用手段來對付你。你若是不信任我,也不會這麼容易中招。」
「可是我沒辦法。我很喜歡你,但你太可怕了……你知道真相後一定會殺了我的,我不想乖乖等你,等到你恢復記憶的那一天。」
「所以我只能走了。我要去找我們教主,我要去洛陽了……夜郎,你……別再這麼好騙,這麼容易上女人的當了。」
「再見……不,希望我們再也不要見面了。」
白落櫻站了起來,她從他懷裡摸出一把匕首。她沉眉想了下,先繞去幾棵樹的後方,那裡被張茂折磨的三個殺手也暈了過去。為了不讓他們吐出真相,為了繼續瞞住張茂,白落櫻俯身,一人一匕首,果斷地解決了三個人的性命。
她到底也是一個小妖女啊。
殺完了人,白落櫻扔下匕首,冷靜地轉身。她最後看了一眼篝火明亮光下、青年無知無覺地睡著……白落櫻歎口氣,擦了擦眼角的水漬,她走入了夜中大霧。她的身影在夜霧中消失,螢火蟲追隨著她,飄然若鴻飛。他們如光一般照進張茂的生命,短暫的交集後,他們再像霧一樣散開。
留張茂在樹下睡了一宿,被滴了一夜的露珠。清晨醒來,面孔濕潤,像是哭過似的。
……
白落櫻孤身前往尋找的女瑤,在名器大會後,身上受到的重創更大。她的隱患再次爆發,讓她和程勿不得不在林子裡多待了兩天。程勿守著她,滿心害怕,他還沒見人痛成這個樣子,而且他不知道怎麼能讓她好起來。
撐過了兩天,女瑤體內的隱患似乎被暫時壓下去了,然女瑤也已經精疲力竭。
女瑤漠然無比地算計:今年一次次運功,將隱患爆發的時間,從每年一次,變成了今年好多次。按照這種集中爆發的頻率,我的壽命也快到頭了……需儘早把殘缺功法推演完啊。
然這不是一朝一夕可完成的。
歷屆斬教教主先是不死心地尋找殘缺功法,始終找不到後,才開始自己推演;但他們的功法厲害,推演起來自然也困難重重。到今日為止,還沒有哪位歷屆教主把完整的功法推出來。
女瑤心裡平靜無波:我也要如我師父那般,快死了?
我還不如我師父呢,我師父起碼撐了三十多年,我呢……都怪今年連番大戰。
壽命盡不盡倒無所謂,只是看不到斬教在我手中大興,終究……不甘心!
天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山中潮而冷,山洞裡長滿了青苔、蘑菇,這地方終究是待不下去了。程勿將虛弱的女瑤抱在懷裡,抱著她下山尋找住宿躲雨的地方。程勿雖然和女瑤一道受的傷,甚至他被曹掌門一掌拍後、傷勢恐怕更重,但是程勿體內有磅礡內力幫他療傷……他的狀態,比女瑤好很多。
程勿抱著女瑤走在雨地裡,女瑤臉靠在他胸口,閉著眼假寐。程勿心中悲催:大魔頭居然說倒就倒,還要我抱她……和江湖傳聞中呼風喚雨的樣子一點也不一樣啊。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樹林中,前路漫漫無盡頭,程勿不斷叫她:「小腰,小腰……」
女瑤閉著眼,冷冰冰:「別催命。」
程勿:「……」
他氣道:「我只是擔心你……話本中說,受了重傷的人不能睡。一睡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姊姊你別睡啊。」
女瑤:「程小勿,說實話,你就那麼一本話本,你是翻來覆去看了多少遍?」
她在他懷裡睜開了眼,眸中流光幽黑,揶揄地仰頭看他。她還伸出手,撩了他下巴一下。
那一撩像是羽毛一樣拂過,程勿身子一酥,暈暈然,面紅耳赤。他嗔她一眼,不高興:我關心你!你還嘲笑我!大魔頭本性露出來了,就是壞!
然後程勿茫然:我一直和大魔頭混在一起,我是要幹什麼?我該不會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加入魔教了吧?我的江湖少俠夢……哪有少俠剛出家門,就被拐去魔教的!
兩人在雨中說話,淅瀝雨聲中,程勿耳朵一動,輕聲:「姊姊,有人來了。」
女瑤一聽,果然如此。她驚奇地看一眼程勿,功力有漲啊。女瑤拍了拍程勿手,示意他放自己下來。女瑤腳踩到了地上,手還扶著少年的手臂,那從遠而近的聲音來的極快!
馬蹄赫然踩在泥水中。
女瑤皺起了眉,沉思:難道朝劍門的人追來了?這……以她現在的身體,實在不應該再動武加重身體負擔了。要讓程勿打麼?程勿他……他打得過麼?
程勿也是眉目冷然,挺直腰背,將女瑤護在了身後。女瑤想到的問題,他也想到了。他心中沒底,不知道自己的武功算是什麼水平,可他之前都跟曹掌門打過了,沒死……曹掌門的門下弟子,應該沒那麼厲害吧?
馬蹄聲到了近前,一行人面容模糊地掩在雨中。幾目相對,雙方看到了。女瑤眉心一跳,程勿緊緊握著她的手制止她的動武,那騎著馬的數人已經遠遠地高聲大呼:「是教主麼?教主!」
「我們得救了!」
「哈哈哈天命不絕我等!我們見到教主了,有教主在,肯定沒問題!」
多虧名器大會,讓他們無意中瞥見了教主的真面目。教主的真面目這麼「年少稚嫩」,真是太好認了!
群馬奔來,風雨如晦。程勿愕然,輕聲:「……他們找你的。」
女瑤:「……」
女瑤摸下巴:斬教教徒,魔門教眾,是不是太崇拜她了點?什麼叫只要她在,就沒問題?他們眼睛瞎了,沒看到自己現在臉色蒼白麼?這種毫無理由的崇拜……真讓人煩惱。
只是這麼一想的功夫,一行人已經騎馬到了跟前,十來個人全身濕漉漉,戴著草帽,嘩嘩嘩給女瑤跪了一地。為首的淚水縱橫,拱手仰頭,激動道:「教主,請教主救命啊!」
沒有見過面的下屬這麼淒慘地求救,女瑤心中火起,頓時一凜:「怎麼了?你們和正道的人發生衝突了?在哪裡?我們現在就過去!」
教眾們茫然,然後趕緊制止怒氣衝天的教主:「不不不不是,是我們大人要生產了。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根本找不到大夫。多虧見到了教主!教主快救救我們大人吧,感覺她要難產死了!」
說了半天,女瑤才知道他們的首領,是之前燒船時間中,那個挺著大肚子的秦霜河。秦霜河是十二影之一,之前名器大會,秦霜河不顧快要足月的身孕,硬是跟著聖女白落櫻衝刺。秦霜河沒有在名器大會上發生意外,她逃命路上,卻是發動了。
女瑤:「……」
女瑤指著自己鼻子,震驚無比:「要生產了,你找我幹什麼?我看上去像是會的樣子麼?」
她連做飯都不會啊!她也沒有生產過啊!她都沒見過人生孩子啊!
一行人又給她跪下了:「求教主救命,求程少俠救命!我們大人就靠教主了嗚嗚嗚!」
女瑤和程勿:「……」
二人懵懵地看著他們。女瑤看眼旁邊的程勿,程勿比她更加茫然。女瑤手蓋臉:艸,我幹什麼看程勿?我指望程小勿什麼呢?他一個連女人都沒碰過的人,他知道個屁!
這、這……生孩子和她與程勿有什麼關係啊!
半晌,女瑤硬著頭皮道:「程勿,我們去看看吧。」
程勿迷茫地應:「好。」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6:54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八章
密林被雨環繞,周圍黑魆魆,偶聽到野獸壓低聲音的吼叫。硬實土地濕水後變得泥沼一樣,踩在水窪中,腳步時輕時重。落葉、黃花鋪地,蒼苔滿山,尚有散不去的大霧籠在風中、雨中。晚風斜雨馳騁的林中,頭頂雷聲電光霹靂半邊天,地面上傳來一陣急促迅疾的馬蹄聲——
「教主這邊!」
「教主跟我們來!」
十來個魔教人士讓出了一匹馬,給程少俠和女瑤用。女瑤身體不適,理所當然地要求程勿抱她上馬,照顧她。程少俠在眾目睽睽下雙目發紅,面頰滾燙,有些不好意思。但程勿悄悄看那十來個魔教人士的表情,發現所有人的表情都很淡定,只有他最窘——
大家都覺得正常:教主的愛寵嘛,抱一抱教主怎麼了!
程勿:「……」
程少俠忽然想起來自己當初被秦霜河抓到,秦霜河便說整個魔門都在好奇他,都想見一見教主的愛寵什麼樣。恐怕程少俠在魔門中大名鼎鼎,比他在正道中的聲望高多了。
程勿一陣亂想間,他內力過強,已經聽到了密林深處女子的呼痛聲——
「媽的艸,疼死老娘了啊啊啊啊——!」
「我要死了啊啊啊——!」
「討債的混蛋你倒是出來啊,有本事和老娘當面打啊,躲在老娘肚子裡踹老娘算什麼好漢嘶……嘶……啊……行行行你贏了,大夫救命啊!」
初聽之時,女子的慘叫聲中氣十足,罵罵咧咧,駡街般的氣勢不枉多讓;但距離越近,聽到的聲音越清晰,女子痛得只剩下含糊的嗚嗚咽咽生、聲了。
幾個魔教人士手足無措地圍著秦霜河發愁:「怎麼辦怎麼辦,大夫怎麼還不來?老大看著快不行了啊……」
突一陣激動聲破開:「讓開,救星來了!我們教主來了!」
馬蹄聲忽的被勒,馬短促一聲嗚鳴後,十來個急匆匆的人闖了過來。他們身後緊跟著腳步很猶豫的女瑤,與女瑤的跟班程勿。幾人戴著草帽,只女瑤與程勿周身濕漉漉,闖入他們視線中。
秦霜河挺著大肚子,之前攻打名器大會時白落櫻也沒敢讓她上山,只讓秦霜河留在山下作佈置。名器大會結束後,聖女的人和夜神一起走了,始終沒聯繫,秦霜河查探一番追下山的朝劍門弟子水平後,也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即溜之大吉。千算萬算沒算到,她也不曾如何累著自己,孩子卻是要提前到了。
秦霜河一下子慌亂:「救命……救命嗚嗚嗚……」
荒郊野外條件不足,下屬們用衣物拼湊,罩了一頂兩人大小的布篷,搭在上方樹葉叢木間,將秦霜河放置其中。之後,十來個大男人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女瑤漠著臉出現。
她下了馬,瞥一眼滴答滴答往外大滴大滴落雨的布篷,也就勉強能為秦霜河擋個雨。她到布篷下,看到躺在灌木叢後、地上同樣鋪著布衣的大肚子女人。秦霜河的手指蜷縮,緊扣著身下的布,她疼得臉色慘白,手下劃出了一道道血痕。這會兒,只剩下「嗚嗚」的勁兒。
女瑤鎮定問:「她這樣多久了?」
聽到熟悉的女聲,秦霜河努力睜開眼,當即看到她敬愛的教主大人在側。教主跪坐到了她邊上,教主身後,跟隨著很迷茫很著急的程勿少俠。
秦霜河:「……」
程勿茫然回望:「……」
秦霜河大汗:艸,怎麼程勿也來了?被少年烏黑的眼睛望著,她還真有些尷尬。
秦霜河轉頭握住女瑤的手,虛弱而殷勤:「教主,救我……我的孩兒,就交給教主了。」
她疼得厲害,肚子痙攣般一抽一抽,每抽一次,她的痛意多一分。一開始還能忍著不叫,這會兒她已經忍不住了。她叫的淒厲,臉上全是汗漬。雷電交映的夜晚,懷中的胎兒怎麼也不肯落地,秦霜河卻已經開始力竭徵兆。她惶恐地用力握住教主的手求助,她與自己的下屬們一般信任教主的能力。
女瑤沉默一下,回握她:「放心,有我在,一定保你們母子平安。」
女瑤跟左右使個眼色,下屬們迷惘地趕上前照顧秦霜河,見女瑤走了出去。走出布篷,女瑤與十來個大男人面面相覷,女瑤很淡定地問:「你們有誰有過看孕婦生產的經驗?或者聽人說過孕婦產子?」
眾人:「……」
被女瑤嚴厲肅冷的眼神盯著,十來個大男人中,有三四個男人非常不確定的、猶猶豫豫地站了出來。他們七嘴八舌:「我夫人生產時我就在外頭,聽過她喊叫」「我沒見過,但我娘老跟我嘮叨她生我時有多辛苦」「我殺過一個專幫人生子的產婆,她嘀嘀咕咕得我煩」「巴拉巴拉」。
女瑤欣慰:還好,起碼有三四個多多少少知道一點。
女瑤再問:「看畜生生產,幫畜生生產,有過麼?」
一個矮個男人站了出來,撓頭:「我看過牧人給羊接生。」
女瑤再繼續問下去,剩下的男人們,則是一點經驗都沒有了。甚至大家還很奇怪:教主大人不是女的麼?為什麼教主看起來比他們還一無所知的樣子?
基於對教主的崇拜,他們沒敢多問,女瑤已經挽起了袖子安排人手:「行了,你們五個跟我進去,大家一起提意見,看怎麼幫你們秦大人把這個孩子生下。」
眾人點頭連忙跟上教主步伐,卻是女瑤一側頭,看著跟在她後面的程勿。女瑤短暫踟躕了一下,對程勿搖搖頭:「小勿,你還小,生孩子不是你能看的。你留在外頭幫忙。」
雖心裡意見不同,但程勿在關鍵時候從不和女瑤爭執。他皺著眉,輕點了下頭止住步伐。
女瑤和五個男人一同重新窩進了布篷中。幾個男人正好環繞,替秦霜河擋住外面濺飛進來的雨絲。他們神情尷尬很不自在,眼睛甚至不敢看秦霜河。人生第一面直面看非自己女人的老大身子,還看對方生孩子,哪怕在魔教,都是第一次。
女瑤扯過一塊布,擋住秦霜河下方。她袖子已完全挽起,蹲在秦霜河腿邊低頭察看。兩邊男人抬頭看天,聽女瑤忽然問:「接生需要保證些什麼?做些什麼準備?」
眾人一愣,趕緊群策:「不用準備啥吧,不是噗通就生下了麼?」
「不對,我們大人是早產啊!得、得保證乾淨吧?」
「對對對,我夫人生孩子的時候,產婆準備了好多熱水。」
「還有剪子!還有紗布……」
女瑤吼道:「程勿!」
外頭的少俠已經快速「嗯」了一聲:「好。」
轉頭,程勿就跟其他和自己待一起的男人說:「熱水……你們的隨身水袋有哪些還有水?」
他搜集了三個水袋,往一起放。他在幾人不解的眼神下快速打開水袋,手貼著牛皮袋感受了下,把水袋重新換回去——「用內力把水加熱。」
程勿再思索:乾淨……剪子……唔。
剪子不成問題,江湖人士手上多的是匕首,程勿自己就有一把。程勿蹲下,從靴中抽出一把匕首。然這把匕首此時血跡斑駁,抽出時銀光鋥亮,發出凜然血腥寒意。程勿想了下,問:「酒!」
酒來了,被程勿用內力加溫,往匕首上一噴。他用袖子罩著,好不讓酒水、匕首被雨水所污染。解決了匕首問題,再接過加熱後的水袋,程勿又開始解決紗布問題。這個問題最容易解決——江湖人士,包紮時從不用紗布,身上隨便扯下一塊粗布便可代替。
裡頭女瑤喊:「還有小孩生下來後的繈褓!」
程勿:「嗯!」
幾個大男人被程勿安排著做這個做那個,他們回過頭來才微微不滿:咦,你是誰啊?你不過是我們教主的愛寵,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居然教爺爺們做這個做那個,你哪來的膽子?
他們一停頓下,被程勿少俠清冷沉靜的眼眸望著:「還不做事?你們誰有想法可以提。」
眾人連忙搖頭:不不不我們沒想法。
他們非常無奈地按照程勿的吩咐做事,事實就是這般無奈。他們不知道怎麼應付女人接生,程勿也不知,但現實中,正是程勿在不停地提出命令、發佈命令,他們連開口說話都很猶豫,怕自己說錯了,害了秦霜河。他們沒有膽子承擔做錯事的後果,只好把發佈命令的權利交給程勿,讓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承擔這種責任。
熱水袋被送了進去,匕首、粗布、繈褓都有了。女瑤跪在地上,趴在秦霜河雙腿間,其他男人當然不敢看。他們跪在秦霜河身邊,照群策的力量安慰秦霜河,要秦大人努力:「大人別洩氣,快了、快了……」
秦霜河慘痛:「疼死我了啊啊啊教主——!」
女瑤吼道:「給我挺住!」
她從女人雙腿間抬起頭,幾個男人看到女瑤教主兩手鮮血,濕嗒嗒地向下滴。那大片大片的血……幾個男人頭一陣暈,一個人當場噗通暈了過去。
女瑤罵:「沒用的廢物!」
她也是周身濕漉,額頭大汗。讓人把那個廢物抬出去,女瑤坐直時眼前暈黑,她不得不要求:「來一個人幫我固定她的腿,再來隻手,我身體不適力氣不夠,手伸不進去。」
男人們惶恐:什、什麼?還要抓著秦大人的腿?還要手伸進去?伸、伸、伸到哪裡?!
女瑤怒吼:「快點!我的命令,別想我說第二遍。」
女瑤教主常年的威壓讓眾人連忙奔去,一個個都去搶固定秦霜河腿的活,一個不情不願的男人被排擠去「手伸進去」。女瑤揚下巴示意他過來,這個男人哆哆嗦嗦地來幫忙。他彎下腰往血流成河的下方一看,當真一陣作嘔。
男人煞白著臉,被女瑤吩咐:「過來,往裡摸……上面按著!」
男人的手迅速被血包圍,秦霜河的痛叫聲、女瑤不耐煩的喝聲。血水落在他身上,他滿頭大汗。秦霜河一陣慘叫後暈了過去,孩子的頭都還沒出來。男人望著自己鮮血滴答的手,胃中陣陣翻滾。
女瑤:「怎麼沒動靜了……」
這個下屬呆呆地望著女瑤沉著的面孔,女瑤的唇一張一合,然聲音已理他遠去。女人生孩子時下面居然是這樣的,和平時花一般的嬌嫩完全不同。這麼小的地方,肚子卻那麼大……下屬的頭暈眩無比,黑暗勁頭湧來,他扛不住女人生孩子這麼可怕的現場,他捂著嘴一聲乾嘔,跑了出去。還沒徹底跑出布篷,他已經哐當倒地,暈倒。
女瑤:「……」
她氣得已經不想罵了,這幫廢物們呀!
女瑤乾脆不指望他們了,她只皺著眉自己想辦法。一會兒,風微清涼,女瑤力竭地撐著額緩神。秦霜河在其他幾人幫助下重新醒了過來,她疼得張嘴、聲音沙啞,已喊不出話。女瑤也是頭暈,她停下緩神後,少俠溫熱的身體從後貼上,接過她手的動作,向女人下面伸去。
女瑤大驚:「程勿!」
程勿眼睛專注看著自己迅速被鮮血溢濕的手:「我看抬出了兩個暈倒的人,覺得你們人手不夠,我來幫忙。」
他的手出來,他望著自己修長十指上的血跡。
女瑤盯著他看:暈吧。我等著。過來一個暈一個,男人都這般廢物,你也不會例外。
果真,程少俠看著自己手上的血,臉色蒼白了下。他卻沒有暈過去,而是轉頭發表自己的驚異意見:「是這樣往外掏?這種感覺……太強硬。人做什麼都是順勢而為,是不是這樣不對啊?」
女瑤:……我也不知道對不對!但是你說的有道理!
她回神,沖氣息微弱的秦霜河道:「加把勁,堅持住,用力!為了你的孩兒,不要再暈過去了。你們幾個按著她肚子,幫她往下推……用力!都用力!」
秦霜河微弱道:「教主……」
女瑤:「不想死的話閉嘴!有我在你不會有事,把力氣放到生孩子上!」
秦霜河一怔,眼前暈黑時,女瑤不容置疑的話帶給她希望。她咬緊牙關,最後拼一把。她要相信教主,她一定要把孩子順利生出,她已經顧不上別的了……
林中一夜大雨,魔教人士們裡外忙碌。女人生孩子太過血腥、可怖,人大都堅持不下來,幾個男人只好輪換著進去。倒是女瑤和程勿一直蹲跪在秦霜河的腿邊,眼睛一眨不眨地送出一盆盆血水,再端進熱水。有時候上方人力氣不夠,程勿還過去幫忙推肚子。兩人就這麼摸索著,竟一個也沒暈過去。
均是心神強大之人。
這一晚,望著少俠單薄卻堅毅的背影,魔教男人們敗退:教主的愛寵都這般不一樣,不愧是他們教主看重的人。
程勿不斷:「秦姑娘用力!再用力!秦姑娘別怕,你抓我的手。」
程勿:「秦姑娘想些有希望的事,孩子一定會出來的……」
女瑤:「程勿搭手!」
女瑤:「小勿快快快!」
他二人配合竟這樣好,從天黑到天亮,從小雨到雨停。風疏雨消,雲霧聚攏。女瑤忽然驚喜道:「我摸到頭了小勿!」
程勿聲音繃緊:「嗯……我、我也……秦姑娘,孩兒頭已經出來了,姑娘別放棄!」
二人不斷地鼓勁,又始終堅定地守在最重要的部位。他們的手全是血,一團血水黏糊中,女瑤和程勿齊手抱出了一個縮著身子的小孩兒。
天亮了,孩兒一聲嘹亮的啼哭聲發出,清脆無比。秦霜河強撐著等到這聲哭泣,人終於放心地暈了過去。
手忙腳亂地剪了臍帶,程勿和女瑤輕輕發抖,將哭泣的小孩兒摟在懷中。皆是瞪大眼,皆是從未見過這麼小、這麼脆弱的小東西。小東西剛從人的肚子裡出來,渾身皺巴巴的,哭起來也不顯得多好看,可就是讓人心動。
天晴朗,一道彩虹掛在天邊。
程勿與女瑤抱著這個孩兒,他忽然笑:「是個小子呢。」
女瑤也摟著這個孩子,細汗和雨水讓她全身濕潤,如此潮濕不該抱著這個新出生的小孩不放。小孩子這麼脆弱,她怕自己力氣大一點就弄壞了。然小孩軟軟的手腳在繈褓中貼著她,在她懷中大哭。女瑤聽到程勿的話,不覺微笑:「對啊,和你一樣呢。都是毛沒長齊的小孩子。」
程勿瞪她一眼,對上女瑤噙著笑的眼睛。她眼皮上撩,溫暖的光華在漆黑眼中流動,程勿忽然覺得心中一陣快活、甜蜜。像是她用目光憐愛他一般。懷中一動,程勿再次低頭:「呀,小腰,他踢我了。」
兩人摟著小孩子,讓其他魔教人士看得一陣焦急羨慕。他們也想湊過去看,但那兩人出力最多,抱著小孩不撒手,教主威望猶在,他們不敢跟教主搶小孩。正是這般時刻,腳步聲過來了。
眾魔教人士一凜:誰?正道人麼?
女瑤和程勿渾然未覺,在彩虹下抱著小孩逗趣。來人慢慢進入他們視線中,眾魔門人士不認得這幾個人,他們已經手按在腰間準備抽刀作戰了,卻見那遠遠奔來的小老頭到近前腳步仍不停,大呼小叫:「徒兒,徒兒——」
程勿一訝,抬起了頭,看到了熟悉的幾個人——小玉樓派的一個糊塗師父,三個徒兒。
小老頭張牙舞爪地就要往前撲,被身後一隻手提了回去。女子無奈吼道:「師父!說了不要亂認徒弟!」大徒兒、唯一的女弟子陶華先追著師父過來,一路跟人道歉,到跟前看到程勿和女瑤,還有兩人懷裡抱著的新生小孩兒。陶華一愣,看著他們張口結舌。
二徒弟喻辰也趕來了,看到天光熹微、少年男女懷摟新出生的嬰兒,俱是一身狼狽、兩手鮮血。他也愣了下,跟著自己的師姊一起不知道說什麼。
三弟子、胖乎乎的張寶費勁地追上師父和師姊師兄,他同樣看到了程勿和女瑤。張寶瞠目結舌下,脫口而出:「程勿,小腰……教主,你們……你們這麼快就生小孩了?生小孩這麼快麼?」
女瑤和程勿共同抱著懷裡的這個小孩兒,聞言一呆,然後雙雙臉紅:「……」
……
一夜小雨後,秦霜河平安產子,皆是女瑤傾力相助之果。然有人過得卻不如意。先是被露水澆了一晚,第二天進了城鎮找人,沒找到;晚上夜神抱著酒罈子在雨裡倒了一晚,夜神張茂的慘況難以用語言形容。
白落櫻走了,留下來三個天鼎閣的屍體給他,除此之外沒有隻言片語。
張茂拽著兩個嘍囉,任毅和陸嘉,憤怒無比:「我做了什麼!她憑什麼這麼對我!」
兩個嘍羅發抖:「夜、夜、夜神……我們不知道。」
張茂指著他們鼻子大罵:「自從你們兩個出現,她就只和你們好,不理我!她現在還走了,是不是你們背著我蠱惑的她?」
嘍囉們跪地:不不不,這事絕對和我們無關。
他們任勞任怨地陪著張茂,張茂平時滴酒不沾,然這時候居然抱著酒罈子紓解心中鬱悶。他將平時的堅持拋擲腦後,他抱著酒在雨裡瘋了一晚。他質問任毅和陸嘉——
「她為什麼離開我!說不出就殺了你們兩個!」
任毅和陸嘉見著發酒瘋的張茂,微微鼓起了勇氣:「夜神大人,聖女大人離開,恐怕是因為害怕你的緣故。」
捧著酒罈淋雨的張茂淩厲無比的眉頭挑起,他命令:「繼續說!」
張茂發酒瘋,只有這時候最安全。兩個嘍羅一邊被張茂拽著淋雨,一邊哆哆嗦嗦地說自己的想法:「您平時殺人不眨眼啊,臉總沉著啊,滿身煞氣……聽說我們聖女大人是從小嬌寵慣的,她怕你也正常。」
張茂怒問:「那她走前殺那三個殺手何故?!」
兩人:「……許是聖女怕那三人在您昏迷時對您不利,所以把人殺了。」
張茂的臉色微微緩和,他張口想說什麼,兩個嘍囉眼巴巴看著。卻見張茂高大身形一晃,他抱著酒罈子倒地,哐當砸在地上,暈了過去。
任毅和陸嘉唏噓:「……」
夜神的酒量,還是這麼弱啊。
他們費勁地把張茂從雨地裡搬到屋裡,擦把汗:哎,誰知道聖女為什麼走了啊……說害怕,他們兩個還沒怕呢,白落櫻怎麼可能會怕成那樣?恐怕還有別的原因,但他二人決定裝不知道。
兩人湊活著睡了半宿,陪夜神折騰一天一夜,兩人心身疲憊下,早上睡過了頭。他們醒來時匆匆爬起來轉身查看夜神,卻見屋子裡空蕩蕩的,男人已經不見了——
夜神走了。
根本沒理會他二人,將他二人直接拋下。對夜神來說,兩個小嘍囉,終究是過客,不如白落櫻的一根頭髮絲重要。
日頭溫了,寒氣森森的男人撐著宿醉後疼得劇烈的額頭,面無表情地走在城鎮人來人往中。白落櫻不是覺得他可怕麼,不是覺得他兇惡麼?呵。他這就讓她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可怕、兇惡。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7:08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九章
聖女白落櫻走了,夜神張茂也走了,魔門的叛徒、現在的閒雜人等任毅和陸嘉二人惶惶不可終日。他二人兩個小人物,東牆走了跟著東牆走,西牆沖了追著西牆跑;這會兒正道四大門派不需要他們辨認魔教人士,魔教的人也把他們丟在半途上,後方還有隨時可能出現的朝劍門追兵。無論如何,二人都毫無安全感。
「夜神……夜神!你在哪裡啊?大神我們錯了,別丟下我們哇!」兩個嘍囉從城鎮中心轉悠到郊外,從樓閣鱗次櫛比走到荒野綠林重霧。兩人發著抖,夜神一旦失蹤,這蹤跡太難尋了。那種常年習慣站在陰影裡的男人,那種幾乎避著所有日光的男人……這要如何找起?
任毅和陸嘉相顧茫茫。
二人踟躕著討論:「不若……我們回青蓮教去,請求教主庇護?」
另一個大驚:「你傻了麼?如今女瑤已經現身,魔門有了主心骨,要不是四大門派還幫襯著,青蓮教都要被魔門剷除了……斬教現在不收拾青蓮教,是不想讓力量內部消耗。你看著吧,等女瑤騰出手,我們教主肯定要遭……現在青蓮教說不定就在彷徨,看是到底投靠四大門派好,還是向女瑤認錯歸順好。」
「我們現在回青蓮教去,說不得教主嫌我們這趟差事沒辦好,要把我們殺了當替罪羊,孝敬四大門派或斬教。」
二人對望一眼,堅定了信念:「對,不能回去!」
「呵,」後方突傳來一陣冷笑,「兄弟這是要回去哪兒啊?」
任毅和陸嘉驚得全身汗毛跳起,猛地回頭,看到身後林間霧影起,層層疊疊碧綠的深葉高樹處,腳步聲交疊,走來一眾某門派的弟子。兩個嘍囉觀察對方的衣著和武器,眸子一縮,判斷出這是滄浪派的弟子。
滄浪派,雖然名號聽著響,但在江湖正道這邊終究只是一個無名的小門派。滄浪派一直致力於攀上四大門派之一羅象門這棵大樹,之前他們抓捕魔道人士、意外讓女瑤琵琶骨被穿,也是為的討好羅象門。
直到幾天前,滄浪派眾弟子去參加名器大會,在名器大會上見識到魔教教主女瑤的真面目,他們才後悔又後怕。後悔於明明當時他們抓了女瑤,女瑤卻被一個陌生少俠救走了;後怕於只憑名器大會上短暫一窺,可見女瑤那般厲害,那般厲害的人物怎麼可能被他們抓到,定是女瑤別有所圖。
名器大會草草結束,滄浪派的弟子沮喪下山。他們與世間此時大部分江湖兒女一般迷茫:羅象門,還是他們認識的那個羅象門麼?若是羅象門的核心弟子都成魔了,四大門派的嘴臉……是否太可怕?
這原本正常的回山一路,卻沒想到碰到了任毅和陸嘉。
撞上正道人士,兩個小嘍囉立即機靈陪笑:「不去哪裡,不去哪裡……我們說的只是想見識番大好山河風光而已。」
說完,兩人鎮定轉身,直著肩背,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滄浪派的弟子們看著他們慢慢走出視線,忽然,其中一人「啊」一聲,指著兩個魔門嘍囉道:「師兄,我認出了!當日攻打落雁山,我們幾個曾跟隨四大門派去見識。他們兩個是投靠了我正道的魔教人士!卻不知道為何在名器大會上,又看到他們兩個躲在魔教人群裡……」
話未完,任毅和陸嘉互看一眼:跑!
身後一個人高聲:「留下他們!」
登時,原本只安靜看著兩個嘍囉悄悄離去的滄浪派弟子們大動,向任毅和陸嘉兩人追去。兩個魔教嘍囉並不是那等武功高強出眾之輩,又兼眾多弟子包圍,他們很快被圍了上來。滄浪派的弟子們將敵人圍在中間,冷笑:「怎麼,莫非還想跟魔門通風報信去?」
任毅和陸嘉澀澀道:「不不不不敢!大俠饒命,我們……啊!」
他們坐在地上,手掌方才一動,想射出之前跟夜神張茂求來的暗器。然他們發出慘叫,因一柄劍飛來,將他們的手掌釘在了地面上。鮮血漫流,兩人痛得暈厥。昏倒前,聽到滄浪派的弟子說:「把這兩個嘍囉帶走,我們審問一下他們到底是怎麼回事。若是有用,可投給四大門派;若是無用,再解決這兩個嘍囉便好。」
任毅和陸嘉面色慘淡:完了……以他二人這種牆頭草的屬性,多虧之前碰到的是好脾氣的聖女白落櫻,與雖然脾氣差但正邪兩不立的張茂。若是落到別的人手裡……正道的刑訊手段,也不比魔教溫柔多少吧?
滄浪派沒有立即打算把兩個嘍囉送去給羅象門表功,正是他們開始疑惑四大門派的目的,算是名器大會的後遺症。然即使他們表了功,一時半刻,恐怕也沒哪個有時間來招呼他們。這次名器大會後,四大門派都在清點傷員,養精蓄銳,到處尋女瑤……他們想尋,又不敢大張旗鼓。
因恐怕以女瑤的功力,真的只有四大門派的掌門齊聚首,才能把女瑤拿下。然四大門派心不齊,各大掌門豈會那般容易聚在一起?不怕後山失火麼?
如這會兒各門派因為名器大會的事都在傷腦子,真陽派的謝掌門謝望,讀了信後卻很淡定。謝望與妻子坐在院落中下棋,雲淡風輕、氣質溫雅的青年手執黑子,垂眼斂神。掌門玉冠博帶,玉樹臨風,他之風采,讓院外打轉的弟子頗有自豪感——
想其他三大門派的掌門,要麼如藥宗一般是個戰力不足的弱女子,要麼如朝劍門一樣是個算盤打得啵啵響的老頭子,再要麼是羅象門那種青黃不接的第二考慮對象趙琛……
然他們真陽派的謝掌門,才是容貌、氣質、武力都出色之人。
下完了一盤棋,謝夫人嗔道:「好了謝大掌門,你讓外頭弟子都等了半個時辰了,差不多可以了,讓人等急了。」
謝望淡聲:「正是要搓搓他的銳氣。」
謝夫人笑道:「好哇,我不提的話,你有本事讓阿微等你等到明天天亮去。聽說阿微也受了重傷,在風口站那麼久,多不好。」
謝夫人催了好幾遍,謝掌門才微微一笑,紆尊降貴一般向等候的弟子招了招手:「讓咱們的謝長老進來吧。」
弟子一句話未出,已被掌門猜到來意,當即驚訝:「掌門怎知……」
謝望:「算算時辰,他已經晚了三四天了。這個功夫他若是還不回來,我就得猜他跟魔教妖女真的私奔了。」
謝夫人在旁噗嗤笑了:「有你這樣的兄長,阿微才不會那樣不懂事。」
說話逗趣間,真陽派的幾位弟子已經領著一位衣袍如鴻、美玉般卓然的青年走進了院中。豔陽天下,青年面如冠玉,款款行來臨風照水,若雲中白鶴,與下棋的謝掌門幾分相似。然謝掌門氣韻絕佳,進來的青年臉色卻有些灰暗,可見受得內傷極重。
此人正是謝微。
謝微立在下方,恭恭敬敬地向兄長行了一禮:「掌門,我回來了。」
謝掌門一言不發,側臉對他,隨手一拋,一個小藥瓶拋到了謝微面前。謝微伸手一接,見是治療內傷的上等藥丸。他也不推辭,服用藥丸後才拱手笑道:「多謝掌門賜藥。」
謝夫人眉目婉約,側臉望著他笑:「阿微,你這個死孩子,到了自家門口,還管你兄長叫『掌門』,你莫非想氣死咱們的掌門?」
謝微笑道:「不敢不敢。只是掌門對我不滿至極,掌門不開口,我不敢逾矩。」
謝望終於扭過了臉看他,將自己的弟弟從上到下打量了遍。謝掌門點頭:「不錯,看來那封威脅我你要辭去長老之位、和女瑤同宿同歸的信只是玩笑。你還記得回來。」
謝微臉微紅,乾咳一聲,無奈道:「兄長!」
謝望再說:「怎麼,你有難言之隱?哦,莫非不是你跟著女瑤私奔,而是女瑤跟著你私奔了?」
謝微笑容幾多古怪,他沒說話,只唇角微翹,下巴向側後方點了下。謝望與夫人的目光疑惑地跟過去,然後愣住:他們看到一個五官清雋、目中帶幾分戾氣和不安的少年郎君。這位少年郎慢吞吞地走出來,帶領著後面的下屬,敷衍十分地跟謝掌門見禮:「雁北程家少主程淮,見過真陽派的掌門。」
謝望:「……」
程少主下巴一昂,高傲無比道:「喂,我是看在你是謝公子兄長的面上才給你行禮的。你還不趕快讓我起來?你們四大門派的禮儀,我們程家可不認得!把我們家輩分算上,你們前任掌門見我爹,還得叫『叔叔』呢!」
謝夫人瞠目。
謝微無奈地笑,跟謝夫人示意:沒錯,是這樣的,程少主脾氣很差、很差,還沒有江湖經驗。說第一句話就能露底。
謝掌門也忍俊不禁,連忙起身讓程少主不要行禮了,他可擔不住。謝望看著自己的弟弟點了下頭:「了不起。還以為你會把女瑤拐回來,嚇得我把山中陣法全開,就怕女瑤要滅我滿門;沒想到你居然把程少主給帶回來了。」
謝微被揶揄得一窘:這個,我也是沒辦法。總不能看著這種大型殺戮武器滿江湖亂跑吧?
謝微神色一正,跟兄長說:「說起這個,這次名器大會讓我感觸極多。我有些關於正邪兩派的想法,想和兄長商量下。兄長胸襟寬廣,應該會允許不同的聲音出現吧?」
謝掌門看他半晌,謝微堅定地望著他,想來心中之執著。謝望眸子一閃,「嗯」了一聲,對謝夫人道:「夫人幫忙招待一下程少主,我和阿微談些事。」
兄弟二人丟下大眼瞪小眼的程淮和謝夫人,轉身走了。
程淮不滿,怒道:「怎麼回事?我不是客人麼?就把我丟下不管了?我……」
他抬手要推倒棋盤,謝夫人被嚇一跳,捂住胸口道:「程少主莫胡來!妾不通武藝,還犯有心疾,見不得這種事!」
程淮:「呃……」
他瞪直眼,僵硬地與花容失色、蒼白著臉的謝夫人對望。謝夫人肯定無比地點了點頭,程淮訕訕地放過棋盤,望天:艸,我不欺負女人……這個這個,那個那個……我就當給謝微面子了。
……
謝微與兄長據理力爭自己的新想法,女瑤那邊卻不如他們想得那般緊急。女瑤收到洛陽來的一封信,與她一直試圖建立聯絡的那位朝廷大人物近期被捲入了一樁麻煩事中,抽不開身,想等他閑了再和魔教教主女瑤見面不遲。
清晨時分,給自己倒了杯溫水,女瑤咳嗽了兩聲後,支起下巴:哦,看來對方目前還在猶豫,還尚徘徊在四大門派和斬教之間難以抉擇。名器大會的籌碼,看起來還是不夠。
女瑤思索一二後,發了封信給遙遠的、不知在哪裡、也不知在忙什麼的金使龍閉月:查一下朝廷最近在忙什麼,奪嫡事件是否越演越烈,幾位重要人物都在其中抽不開身。看我們能做什麼來加重籌碼。
發完信,女瑤再沉吟一會兒。想如今四大門派都在休養生息,斬教已離開落雁山、分散四處,他們想打,這也打不起來。而一旦魔教和朝廷聯繫上,魔教被朝廷所承認……四大門派,呵呵,等著她玩殘他們吧。
拍了拍手,心情不錯下,女瑤出了門。此時眾人帶著一個剛生產完、身體虛弱無比的秦霜河下了山,雨停後,他們在山下租了一處院子住。小玉樓的師徒四人纏著程勿不肯放。女瑤想了下,覺得小玉樓身上的秘密還很多,把人放在眼皮下看著也好。如此女瑤一出門,隨意晃了晃,就晃去了一個小院,掀開門簾,見程少俠蹲在搖籃前看嬰兒,床上坐著生子後面容溫柔很多的婦人,秦霜河。
程勿與小嬰兒玩耍,小嬰兒睜大葡萄般的眼睛,竟很是喜歡程勿。程勿伸出一根手指頭,被嬰兒軟軟的五指握住。這般充滿奶香味的柔軟細嫩的觸覺,讓程少俠面孔微紅。少俠這般秀氣俊美,他長睫飛翹、眸子清澈,小嬰兒咯咯大笑,程勿激動道:「秦姑娘,他認得我呀!」
秦霜河忍笑。
向來彪悍的她在生子後多了很多柔情蜜意,看著一切都充滿了歡喜感。她心中對程勿也充滿了感激,想當日情況那般,程勿和教主還能幫她接生……現在想來都一陣害怕,母子平安,多虧老天爺寬容。
秦霜河她看程少俠專心與嬰兒玩耍,竟是這般喜歡小孩兒,她笑道:「程少俠這般喜歡小孩兒,你什麼時候和我們教主生一個啊?」
程勿:「……!」
他一呆,刷的抬頭,瞳孔瞠大,烏黑剔透。緊接著,肉眼可見,他從脖頸一路紅到了臉頰上。手指還被握在小孩手中,被小嬰兒含入口中吮吸,程勿卻已經忘了,後背出了汗。他結結巴巴道:「不不不是……我我我沒有……不不不行的!」
秦霜河:「……」
她哈哈大笑,有點明白教主喜歡程少俠哪裡了。這般可愛的少俠,多討人喜歡。尤其是對他們教主那種性格太強勢的人來說。秦霜河望著程勿發笑,她驟然產生了一個絕妙主意:「程少俠,你說阿照認你和教主當義父義母如何?」
「阿照」,自然就是秦霜河的那個小孩兒。
程勿更呆了:「義義義義父?我麼?!」
秦霜河挑眉:「怎麼,我們阿照配不上你啊?小勿……」
程勿低頭輕聲:「我沒問題,可是小腰……」
「程勿!」門簾外傳來女聲清脆卻含怒。
程勿打了個冷戰:這聲音……他回頭,女瑤已經摔開簾子沉著臉進來了。女瑤雖然個頭嬌小、長相甜美,看上去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好像沒有威脅,但她寒著臉,屋中方才還與程勿說笑的秦霜河一下子局促。秦霜河想下地請安,被當即躍起的程勿少俠攔住。
程勿小聲:「秦姑娘還在養身體,怎麼能隨便下地跪?」
秦霜河:「教教教主……」
程勿吸口氣:「沒事,她找我的。」
果真,一進來,女瑤的目光平靜地從秦霜河和搖籃中的嬰兒身上掠過,落到了程勿身上。程勿皺著眉看她,似不解大清早的她為什麼不高興。女瑤冷臉:「程勿,你還在這裡玩?!你忘了你應該幹什麼嗎?」
女瑤的聲音太嚴厲,氣勢太強。她明明在訓程勿,但程勿不解地茫然時,秦霜河被駭得抖了下;母子心連心,那個剛才還咯咯笑的小嬰兒,在女瑤一聲吼吼,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
「哇哇哇——!」登時,整個屋子被小嬰兒沒命的哭泣聲環繞。
女瑤怔了下,似沒想到自己沒嚇哭該嚇哭的人,不該嚇哭的人卻哭了。
小嬰兒哭得太淒厲,小臉憋得通紅,哭得全身顫抖。秦霜河縱是害怕教主,也忍不住撲下床去抱她的孩兒哄。程勿責怪地看女瑤:「你看,你聲音這麼大,你把阿照嚇哭了。」
女瑤挑眉,沒忍住:「關你什麼事?你是他爹還是他娘?」
她本就隨口這麼一說,卻見程勿的臉紅了。他紅著臉看她,眼神飄忽向上轉悠。
女瑤:「……」
嬰兒還在哇哇啼哭,秦霜河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女瑤深吸口氣,走過來,把程勿拽走了。她習慣無比地牽著程勿的手,與他手拉手。程勿低頭看了一下,眼神閃爍。而意外不意外的,女瑤拉著程勿離開房舍,屋中啼哭的小孩當即不哭了,乖乖地窩在母親懷中噙著淚眨眼睛。
秦霜河:「……」
艸。
教主還真的是「小兒止哭」啊。
女瑤把程勿拉出了屋子,根本沒走多遠,直接站在屋外靠著牆,她就停了下來。她轉身,面對身後個子比她高一個頭的少年郎,女瑤不喜地蹙了下眉,緩和自己的語氣:「程勿,你忘了你該做什麼嗎?為什麼見天玩兒?」
程勿:「……我該做什麼?」
女瑤聲音忍不住抬高:「習武啊天才!日日練武不能荒廢啊程少俠!你完全沒有一點習武意識麼?你以為你跟我一樣麼?」
程勿「啊」一聲,後知後覺,羞愧地想起來了。他確實沒有習武意識,他活了十七年,都沒有人告訴他怎麼練武。跟女瑤在一起後被女瑤催著,程勿才跟著她學武。但是這兩日女瑤身體不好,整日窩在房中休養,程勿頓時也忘了習武了……
程勿說:「那個,你教我的我都會了,我昨天練過了。不用每天練吧?」
女瑤怒吼:「程勿!」
程勿貼著門簾而站,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別這樣……你再這樣,阿照就不要你當義母了!」
女瑤愣住,挑高眉。她眉一挑,程勿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連忙後悔地閉上嘴。女瑤卻已經聽見了,疑惑問:「什麼義母?有義母就有義父吧?誰是義父?誰在背地裡給我亂配郎?」
程勿想:你說的真難聽……什麼叫亂配郎?明明是……大家有目共睹。
女瑤向上撩他一眼,他抬頭當沒看見。
女瑤好氣又好笑:程勿現在漸漸的,居然不怕她了。還敢挑釁她了。這個死小孩。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還是練武。
女瑤把話題重新轉回去:「昨日練武,今日就不用了?那你昨天抱了我,今天也不能了是吧,程小勿?」
她向前走,程勿向後退。女瑤好整以暇,程勿卻慢慢失控。他功力到底不如她,女瑤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又一眼地撩他。程勿心中火起,若有野火燒掠。他終於退無可退,被堵到了牆頭角落裡。
女瑤已經貼身而站。
程勿屏息。
看女孩擁過來,踮腳貼著他的耳,柔聲:「小勿……」
她滾燙的氣息浮在耳上,羽毛般上上下下,程勿的心也跟著起伏。他低著頭,睫毛輕輕顫動,戰慄感爬滿手臂,血液向上逆流。
他面紅耳赤,想:她莫非、莫非……是要親我?
耳邊傳來女瑤一聲大吼:「……給我練武去!」
程勿被她嚇得魂魄四飛,腿軟跪了下去。膝蓋磕在硬磚上,程勿氣得「你!」一聲吼,眼睛一下子如兔子般紅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09:27:29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六十章
程勿乖乖去練武,女瑤沒有去監督他。一是她近期身體持續不舒服,二是她開始考慮推演功法的問題了。程勿的練武已經步入了正軌,從「北斗篇」起他就接觸了歷代斬教教主功法《淬陽訣》的核心。按照武學不外傳的說法,無論程少俠承不承認,女瑤都自認為是他的師父。而一旦進入功法的核心,功力大漲追馬不及;同時,《淬陽訣》的問題也開始暴露了。
程勿現在無事,只是因為他還沒有達到女瑤那般程度。所以女瑤手把手教他,從現在開始,就應該將自己推演的功法,在程勿身上一一實驗了。
她從認識程勿起,就開始籌劃的事,終於要啟動了。
只是到這一步,女瑤卻又開始猶豫。她是否真的要程勿學習《淬陽訣》?《淬陽訣》的功法哪有那般容易推演出殘缺部分。若是她不成功,那到底是武學第一重要,還是一個人的長壽更重要?她要程勿走自己這條不歸路……若是害得程勿和她今日一樣呢?她日後若是不幸未成功、去了,斬教教主之位只能傳給學習《淬陽訣》的人。
程勿可擔得住?
她若是不在了,他會對斬教、魔門有歸屬感麼?到那時,他該怎麼辦?
女瑤手撐著下巴,輕輕歎了口氣。難以言說,她有些不捨程勿。她對程勿有微微好感,想到少俠,她從心裡便覺得愉悅……她知道程勿的想法,但是她一不想耽誤他,二是她被白鳳教的,本來也不喜歡跟人扯感情。
她若是會喜歡一個人,當年迷霧鬼林時遇到翩翩小君子謝微,他那般誠懇,她就應該心動一動了……
女瑤歎氣:「謝微啊……」她唇向上揚,忍俊不禁,喃喃自語,「……小哥哥,呵……」
「小腰姊姊!」門簾一掀,少俠秀美如人間山水的面容含著笑躍入了視線,他懷中還抱著一個包袱。少年撞進來,眼中笑意如星光點亮,讓人的心一下子跟著明亮。
但是闖進來的程勿聽到了女瑤一個人的呢喃,他一下子停住步子,質問女瑤:「你叫誰『小哥哥』?謝微麼?!」
女瑤:「沒有沒有,不敢不敢。」
被程勿明亮質疑的眼睛瞪著,他瞳孔睜大,黑色瞳仁緊盯她,神色中幾多不可置信與委屈。不知為何,女瑤忽然一陣心虛,好像她背著他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一樣……呸呸呸!她真是把程勿寵壞了。
女瑤冷冰冰:「我念誰跟你有什麼關係?你不練武又出去玩什麼了?我不跟著你,你怎麼這樣不自覺?」
程勿:「……」
他氣得臉紅,鼻子也要歪了。看女瑤這麼理直氣壯的教訓他的樣子,她完全不覺得她有錯。而程勿氣得半死:明明「小哥哥」應該是他的專屬稱呼,她現在不叫也罷了,她還這麼叫別的男人……枉他掛念她,她這般倒打一耙!
程勿的臉拉下。
他氣衝衝地將懷裡的包袱砸到女瑤面前,學著她的語氣冷冰冰道:「我看你衣衫都破了,也沒換洗的。陶師姊逛街去給她師父、師弟們置辦衣物,我也跟去幫你買一身漂亮的。但想來姊姊你一點都不稀罕,那就算了!」
女瑤挑高眉,打開扔到桌上的包袱。裡面果然是一身苧麻編的雪白衣物,女瑤展開,見布料極不錯,腰間、袖口都束著,便於習武人著裝;同時衣裳又輕薄,行動間當有嫋嫋之美姿。正符合女瑤現在的審美。
手指摸過布料,女瑤心中甜蜜,被人掛念的感覺真是好。但她眼角餘光撩到程勿鐵青的臉色,口上便故意問:「不經我測量,你怎麼知道我胸圍、腰圍啊,程小勿?」
程勿一呆:「……」
方才臉是氣紅,這次真的是羞紅了。程勿扮不下去冷漠,他眼神飄虛,不敢與女瑤陰邪挑逗的視線對上。程少俠如煮熟的大蟹般,慌張張丟下一句「我有事先走了」,轉身就逃。
身後女瑤手指一彈,門關上。程勿大驚,他不提自己差點撞上門,先轉頭急道「你不能動武你忘了麼」。但他這麼一轉身,溫香軟玉已經撲入了懷中,被他抱了滿懷。
程勿靠著門微微發抖,呼吸變得粗重。
女瑤笑眯眯:「我知道了,就是這麼量的。我們小勿長大了,懂的越來越多了。」
程勿低著眼睛,心裡說:都是你這個壞人教得好。
但他沒說話,而是顫巍巍地伸手抱緊懷裡姑娘。他輕微發抖,怕她反應過來就不給他抱了。她總是那般的讓人捉摸不透,想做什麼做什麼,讓他不知道怎麼迎合、她才會滿意。但這會兒,女瑤卻是真心地想抱一抱程勿。她在少年充滿陽光味道的懷中微笑——
陽光一樣的味道啊。
這是未瀉精元的少年人獨有的味道。
她是他的啟蒙啊。
女瑤心中軟成一片,她有時候不知道該拿程勿怎麼辦。想對他好些,讓他開心;卻又忍不住想欺負他。想讓他長命百歲,又想讓他天下第一。想把好的東西都堆到他面前讓他隨意挑,又想讓他知道世間的殘酷競爭——
女瑤狠下心,還是決定開始推演《淬陽訣》。她長這麼大,也就遇到了程勿這麼一個天賦好得可以短期練到「北斗篇」核心部分的天才少年。
想雁北程家的資歷果然好。卻偏偏不重視程勿,那就便宜她女瑤了。
次日天亮,女瑤便把日程提了上來。秦霜河等人是魔教下屬不必提,小玉樓師徒四人眼巴巴地等著女瑤和程勿,女瑤一直不跟他們說話,讓師父百爪撓心,徒兒心中不安。女瑤的重心,基本一直在程勿身上。
自從名器大會大戰後,女瑤的精神就從來沒有恢復過。她變得體質差,多病身,讓人擔憂不已。女瑤要求程勿爬山練武,本是女瑤在旁跟隨,程勿卻主動提出要背她。女瑤不忍心少俠的好心落空,她笑一下,猛地跳上了程勿的背。出發前,女瑤提醒:「帶上夠十日的乾糧。」
程勿:「……」
眾人:「……」
這是打算在深山老林消磨多長時間啊?
不過程勿這時是沒覺得如何的。等爬山片刻後,程勿才氣喘吁吁地慘叫:「什麼?不用輕功爬上山?啊啊啊——!」
「姊姊重吧?」伏在少年背上,女瑤摟著他肩,對著他耳朵偏頭笑,笑得程勿耳根赤紅、心中發癢,「小勿,累不累?還背得動姊姊麼?」
程勿咬牙。女瑤太壞了!故意在他耳邊吹氣,還轉他頰畔的髮絲撩他。他才不會認輸,如她的意,讓她覺得「你不過如此」。程勿咬牙切齒:「不累!你好輕的,你看著吧,就算不用輕功,我半個時辰就能爬到山巔上。」
女瑤輕聲笑,氣息拂過少年脖頸,一層雞皮疙瘩,讓程勿突地鬥志昂揚。
上山的路不好走,一路上時晴時雨,天象萬變。草木間濕潤的風吹來,雨在身上嘩嘩淋澆,又像水中飛魚一樣在天上悠悠流過。腳下泥濘,頭頂日光,還背著一個人,那姑娘更是緊扣著他、不給他減輕負擔、似唯恐他不夠累。程勿走得大汗淋漓,後背全濕了,晶瑩的汗滴黏在睫毛上,再落到鼻端。
女瑤:「累了吧?累了就停下,哎小勿也就這樣啊。」
程勿牙關顫抖:「不累!」
女瑤假惺惺:「一會兒陽光一會兒雨的,難受吧?難受咱們就下山,你就休息吧。」
程勿:「不難受!」
話剛落,走過的蒼樹稀裡嘩啦落下一陣雨,澆到兩人身上。程勿落湯雞般,扶著樹喘氣。他臉色青青白白,卻高聲:「痛快!」
女瑤「噗嗤」笑了。
她湊近他臉頰,輕輕地親了他一下。程勿一個激靈,差點將她甩出去。幸虧女瑤緊抱著他肩,她倒他也跟著倒。程勿從泥地裡爬起來,臉上盡是汗,心中卻愉悅無比。好像女瑤的那個吻,讓他腳下輕飄飄,生龍活虎,重新有了勁。
等到山巔上,四面扶風,女瑤落了地,少年郎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喘氣。而女瑤冷酷無情,繞他走半圈,她一刻不停地在他後背某個穴道上踢一腳,程勿一聲慘叫後跳了起來,怒瞪女瑤。
他瞪女瑤,卻發現女瑤擰著眉,神色幾分遲疑。她望著他只顧沉吟不說話,程勿不禁問:「怎麼了?」
女瑤沉默了片刻,決定讓程勿自己選擇:「程勿,你有沒有想過,我從一開始就跟著你,維護你,還教你武功,我是別有目的的?」
程勿目色一暗。風吹著他的寬大衣袍,他想到了女瑤以前對自己的隱瞞,對自己的欺騙。那種感覺對程勿來說不如何愉快……程勿勉強笑了下,笑意蒼白:「我知道你別有目的,我只是不知道你目的是什麼。」
他看著女瑤:你終於要說你的目的了麼?我身上到底有什麼是你要圖的?你說吧,能給你我就給你;不能給你,你就殺了我吧。
女瑤目中微憐:傻孩子,哪有那般嚴重。你縱是不願意,我頂多、頂多……廢了你的武功放你走而已。
女瑤在寒風中咳嗽了兩聲,她緩口氣才道:「其實我身上隱患這般嚴重,是我練的心法《淬陽訣》有問題。三代前,我教教主功法缺失,之後我師爺、師父一直想補齊,但未能成功。功法不齊,雖意外地讓功力效果提升了,但我們一脈,便沒有活過四十歲的。」
程勿:「……我是那個幫你推演心法的?所以你才教我練武?」
女瑤沉默著看他。
良久的寂靜後,程勿低下眼皮:「好的我願意。」
女瑤:「……!!!」
看程勿快速抬眼,對她一笑:「沒有你幫忙,我一輩子打不贏程家的。有你幫忙,我也應該幫你。縱是你不成功,讓我壽命有損……我其實也不在乎活的多久,去長命百歲去。小腰,我們開始吧。」
女瑤眸子一縮。
她想:到底是有感覺的。程家那樣對程勿,程勿他哪怕不知道那是錯的,他也覺得活著沒意思,他也想早日能結束日日打罵的生活。他現在跟著她……骨子裡那種漠視生命,還是有影響的。
山頭獵風,女瑤握緊了程勿的手,低聲:「放心,我會看著你的。一旦不對勁,我就幫你散功重來。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程勿:「嗯,我相信你。來吧!」
女瑤向後退一步,將空間讓給他——「好,我現在將『北斗篇』詳細給你解說。」
面向天地,姑娘長身玉立,悠悠吟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
曠古幽靜寂寥撲面而來,前人之功,後人乘涼。風狂湧,隨著她開口,程勿躍上高處,折一枝樹木在手演練。少俠身姿颯颯,瀟灑無比,被風拖著,幾欲飄然隨風去。招式流暢,殺意自現。越武越氣,周身氣流皆被帶動騰空!
滿天風沙起!樹木拔地,雲濤亂湧!
女瑤將自己琢磨了許久的功法在程勿身上推演,程勿手持一根樹枝,聽從女瑤的說法運氣。他動作緩慢,氣息稍一凝滯,便告訴女瑤。女瑤便盤腿坐下,拖著下巴沉思哪裡出了問題。
程勿不以為然:「這塊不成功就練下面的嘛,說不定下面就順了。」
女瑤在他後背打一下,笑駡:「習武有你這樣偷懶的麼?真是越不懂,越敢胡說。」
女瑤是個嚴厲的師父,她於習武一脈有天賦,自身又格外努力。她一旦進入狀態,便會渾然忘我。一開始程勿還跟她說話,她會說笑;到後來,程勿主動跟她搭話,女瑤拿著一根樹枝在比劃,壓根不理他。女瑤好不容易想清楚一個路子,目中亮起,立刻指揮程勿練習。
不知疲憊、不識疾苦、毫不厭煩。
程勿心中羞愧,他常被人誇習武天賦好,但女瑤一旦專注,他才知道他離她仍差得很遠。她深深地迷戀武學,樂此不疲地研究。她能成為讓天下人聞風喪膽的女魔頭,靠的當是那一身可怖的武力。
況且女瑤不僅自己用心,還要求程勿一刻不停。她要他一遍遍地練她所教的部分,她盤腿坐在地上,目光如鷹隼般緊盯他的一舉一動。稍覺得不妥,她就叫停,然後是長時間的沉思。
這個期間,程勿又得一刻不停地練習別的部分。
程勿咬緊牙關配合女瑤,他覺自己已是能忍之輩,但碰上女瑤仍甘拜下風。五日後,程勿兩眼空洞、神色迷茫,覺得手腳皆酸痛得不是自己的了。沒日沒夜、每時每刻地練武,他的身體吃不消,精神也高度疲憊。
程少俠跪在地上發抖,他全身被汗打濕。女瑤站在他身後等著他,她一身雪白衣裳,揚袖抬臂若雪飛揚,嫣然曼妙,嬌俏美麗。她淡著臉的樣子,讓她身上有不同於稚嫩相貌的沉穩大氣感。
女瑤:「程勿,起來吧,繼續。」
程勿喘著氣:「練武一直這麼辛苦麼?」
女瑤:「對啊。不過你要滿懷希望啊,無論我如何磋磨你。」
程勿茫然:「人生一直這麼苦麼?有苦盡甘來的時候麼?」
女瑤:「沒有啊。人生的苦難,就是靠熬啊小勿。」
夕陽垂垂,山巔高出四面紅霞,風吹來,籠著一跪一站的男女。少年疲憊地跪在前方,望著山崖下濤濤如海的雲煙翻滾,看倦鳥在天上游走,奔向晚巢;他的眼睛漆黑,膚色冷白。他單薄的肩身,因數月的習武,已經強健了很多。
長著少女臉、實際並不少女的女瑤手搭在程勿肩上,陪程勿一道看落日向地平線下劃去,霞滿天,火紅的光渡上二人身,盈盈燦燦。
女瑤望著遠方,輕聲:「人生路上,最難的不是看得到的眼前的成功或失敗,而是煎熬,漫長的,看不到未來的煎熬。」
程勿向後,靠在女瑤腿上歇息。他伸張手臂抱住她的腿,就好像把她摟在懷中一樣。他依靠著她,覺得她這般強大不可摧。他心中酸楚,又心中歡喜。他患得患失,好怕她離開自己——
「小腰,只要你陪著我,所有漫長的、看不到未來的煎熬,我都能忍下去。」
「我只怕你不要我了。」
落日山巔,二人相依。女瑤低頭看到程少俠仰起的面孔、灼灼的眼神,她忍不住地去撫摸他的臉,對他露出笑容。人生這麼漫長,煎熬這樣苦頓,像是一個預言般指引著未來。往後許多年,都不能忘記這樣的話。但是女瑤陪在身邊,程勿便覺得沒什麼。
他的希望,就是她帶來的啊。
他是那麼、那麼、那麼的……離不開她。比她以為得還要多。她是他深交的第一個人,無論是在程家、還是在山下,他已經不能沒有她了。
只盼小腰何時能承諾他,答應永遠不離開他。若是她肯承諾,他便是為她死了也甘心。
……
女瑤帶程勿上山單獨練武的這段時間,等在山下的秦霜河與手下、小玉樓師徒皆無甚大事,他們都不知道,他們的聖女大人白落櫻,尋找女瑤的這一路上有多艱辛,多痛苦。
因白落櫻身邊總是發生一些怪事。
白落櫻進一間客棧想訂一晚上客房。她站在櫃檯前笑盈盈地與掌櫃說話,掌櫃忽然噗通倒地,暈了過去。小二大驚,驚疑不定地衝過來檢查掌櫃,再看白落櫻。
白落櫻嚇得忙擺手:「不不不關我的事!我什麼也沒做。」
小二:「你這個女人……啊!」
小二也倒了地。
白落櫻:「……」
後方一片譁然。她轉頭,眼睛微抽,神色僵硬地看著後方頓時跳起、離她三步遠的客人們。白落櫻上前一步,虛弱解釋道:「我真的沒有……」
一眾客人齊聲驚恐道:「別過來!別靠近我們!你這個女魔頭,你要對我們使什麼妖法?告、告訴你,我們不是好惹的!」
白落櫻:「……」
第一次有人在不知道她是誰的前提下,覺得她是妖女。白落櫻垂眼,微微沮喪,同時生氣。
她才開口要說話,就驚恐地看到與她說話的眾位客人噗通噗通、齊齊倒地。白落櫻瞪大眼,後門衝來一個廚娘,見到白落櫻與倒了一地、鴉雀無聲的前堂,廚娘當即跪地捂臉驚呼:「我沒看到你,我沒看到你!魔頭饒命,魔頭不要殺我!」
白落櫻再無他法,只看事情要越鬧越大,客棧外巡邏的官吏要到這邊了。她一跺腳,扔出一枚銀錠說了聲「對不起」。她翻窗,從窗口跳出,躲開了進客棧來的官吏。後方官吏的質問「怎麼回事」被她丟在後面,她沒命地逃跑;然很快,她聽到了後方人馬的追逐。
一條街的追趕——「抓住那個女魔頭!她殺了近百人!」
白落櫻東躲西藏,上牆爬樹,跳進巷子裡不停轉。她逃了快半個時辰,才躲開了追兵。白落櫻已疲憊無比,手扶著膝蓋大口喘氣。她抹把臉上的汗漬,仰頭沖著高處,喊道:「張茂!你給我出來!我知道是你針對我!」
她氣得扶腰:「你故意的對不對?你要折磨我是不是?」
頭頂無聲音,樹木簌簌在風中搖落,白色斑光中,白姑娘睜大眼睛,眼睛被日頭刺得扎眼。她遮一下眼,再看時,還是在牆頭、樹上沒尋到人際。
白落櫻靜了許久,蹲了下去。她心頭慌亂、懼怕、驚怒,她自以為已經走了那麼長時間,夜神怎麼會追上。但她一路來的遭遇,都表明有人在暗處對付她。她被折磨得那般辛苦,沒有客棧趕讓她住、沒有飯館肯讓她進門,還經常有大堆人馬要死要活地追她。
想白姑娘被呵護這麼多年,什麼時候被當成一個女魔頭這麼喊打喊殺?
被喊打喊殺的,從來都是他們教主女瑤的專利啊?
白落櫻蹲在地上,掉了一會兒眼淚。
她忽的跳起,怒吼道:「你出來!我就脫衣給你看——!」
下一刻,風不動,牆頭突然站著一個冷眼的、拿手中指虎對著她的著黑金色武袍的青年。青年無聲無息立在樹枝伸出的牆上,俯眼看她,冷聲一個字:「脫。」
白落櫻:「……」
氣得倒仰。
混帳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21:02:56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六十一章
白姑娘鼓著腮幫子,仰頭辛苦地瞪著站在牆頭樹叢中的張茂。他的手上指虎一直堅定地指著她,眉英挺,目深邃,一身武袍貼身,手完全不酸痛。白落櫻氣得無法,火氣慢慢消了,一種無語無奈的、好氣好笑的情緒湧上心頭。夜神找人追人的能力這般強,她之前到底在逃什麼?
可是她不逃又不行。這並非玩笑,而是跟夜神待一起有性命之憂啊。
白落櫻思緒靜下來,瑩粉嬌氣的下巴揚一揚,她那驕矜的眼神兒蕩起,長眉連娟,眸子黑亮,何等素淨秀蘊。她穿著粉白衣衫,只瞪人的樣子,就如春風細雨撩過心扉,張茂的半邊身就麻了——
世上怎麼有小白這麼好看的小姑娘啊!
小白姑娘嬌俏無比地翹著朱紅唇珠,笑眯眯:「好呀。但現在大庭廣眾不方便,你跟我進客棧,我就脫給你看。」
張茂冷靜的:「帶路。」
白姑娘沖他皺了下鼻子,哼一聲,轉頭便去帶路。她聽不到身後的風聲,男人的腳步聲,她疑心張茂是不是走了,她是不是自由了?這般一踟躕,白落櫻的腳步就緩了下去,她腳尖才稍微向外移了三寸,身後男人的聲音惡鬼一般如影隨形:「怎麼不走了?」
白落櫻:「……」
再次感慨世上怎麼有這種男人!這種男人怎麼讓她攤上!
白落櫻不情不願地把人領去了一個客棧,真是一點也不驚奇,幾天來她獨自一人住宿時遭遇的各種意外,這一次……都沒有發生。白落櫻更加肯定在背後作惡、讓自己背鍋、吃住皆不好的人,就是夜神了。男人都壞成這樣了,還有色心……做夢吧混蛋!
進了客房,張茂緊跟而來,將門窗關上,重新選了陰影角落裡,狼一樣陰狠的眼神盯著白落櫻。白姑娘又氣又臉紅,跺了跺腳後,手指放到了腰間金色長絛上。她輕輕一扯,絲絛一鬆,束腰的衣衫就變得寬鬆。白落櫻眼睛睨一下張茂,繼續慢吞吞地卸下香囊等腰間飾物。
張茂面沉如水,看不到反應。
窗外斑駁的光照在她身上,雪亮一片。客棧外行走小販吆喝聲遠去,屋中白落櫻沖他促狹一笑,緊接著飛快地脫了袖箭、外罩、裡衫、裙裾。她俐落地將外面衣服脫乾淨,粉粉白白一團,如花簇般堆在她腳下。白落櫻嘟著嘴,一腳將繡鞋也踢掉。如今,白落櫻只剩下打底的白色中衣了。中衣拖著秀氣的姑娘,襯得她越發嬌弱。
張茂愣神,手微微抖了下:「……」
他意外,沒想到白落櫻這麼乾脆。別的姑娘遇此大辱,不該哭哭啼啼跪著來跟他認錯麼?為何她脫得這麼乾脆?!
夜神竟想讓白落櫻受辱,繼而求他,他再大發慈悲地原諒她。這番思維如若被白姑娘知道,當是要一個白眼送給他——笨男人啊!對付女人如何能像對付敵人一樣,居然還想女人受辱!
緊接著,張茂的呼吸就微微粗重。他盯著白落櫻胸前的鼓囊如跳躍兔子,目光再向下掃,掃到她纖細的腰身。白落櫻的身材玲瓏有致、粗細婀娜,放在姑娘中也是上等。張茂手慢慢出汗,他看著她,喉結翻滾,瞳眸顏色加深,變得幾多陌生。
白落櫻手放在了中單領口。再脫下去,她就只剩下一個貼身抹胸了。白落櫻揚起睫毛,對張茂嫣然一笑:「夜郎,過來幫我脫麼?」
張茂高貴地、冷硬地拒絕:「不!」
白落櫻一窘:「……」
張茂:「說的是你脫,又不是我脫。自己的事自己做,沒人會慣著你的壞毛病。」
白落櫻:「……」
白落櫻驚呆了:這是壞毛病麼?天啊……
白落櫻心裡氣得撞牆,怨自己命太苦。張茂這麼不配合,她的計劃要如何實現?好吧,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起碼夜神這種敗人好感的反應,說明他真的從來沒被女人玩過。她給他開先例,讓他長記性也好。白姑娘在心中掉了一會兒眼淚,面上則堅強地擺出笑容,嫋嫋娜娜地走向張茂。
張茂身硬如鐵,愕然地看到白落櫻突然向他撲了過來。張茂皺眉,警惕起來,記起小白絕不如她外表看起來那般純良,她上次還用馭笛之術對付他。張茂手一推:「走開!」
但白落櫻已經擁入了他懷中。溫香暖玉投懷,懷裡姑娘還對他仰臉笑,雪中青蓮般動人。張茂按在她肩上將她向後推的動作便繼續不下去,他的手指僵硬地屈起抓著她的肩。張茂在心中想:她的肩頭這麼小……
白落櫻蹙眉:「你好硬,我不喜歡。」
張茂沉著臉:「……」
白落櫻嬌聲:「抱我。」
張茂手慢慢攏起,將她緊緊抱入懷中。他將纖瘦的姑娘抱進懷裡,他的喉結滾動,他說不出話,但女孩身上熟悉的香味湧入他鼻端,他的手越扣越緊,捨不得她離去。白落櫻將他的手移到自己腰上,咬著唇嗔笑他:「笨蛋夜郎!想脫我衣服你就自己來,別等著我主動。」
張茂目色沉沉,低著頭幽靜地看她。他的眼中神色內斂,幽黑似海。那海中刀光劍影,然刀光劍影都被他壓制了下去……他的眼中,情根深種。
他總不說話,但他對她動情了。
白落櫻與他專注的眼睛對上,怔然片刻,心口忽然一滯,覺得酸澀。到此時,她才覺得她是妖女,是壞女人,他比她來說實在純良如無害小兔。白落櫻躲開張茂的眼神,手搭在他肩上。她一邊輕輕地偏頭笑,一邊踮腳仰頭,親上他的唇。
男人一愣後,摟在她腰上的手加大力度。
吻變得潮濕,熱情,你追我趕,放浪形骸。
張茂按在白落櫻腰間的手溫度灼燙,燙得白落櫻手腳軟綿,她無力地倒在他懷中。感覺到他猶豫了一下,手便摸了進去,摸上她溫軟的腰線,重重揉捏。姑娘肌膚瑩潤細滑,一摸便動情,張茂手掌用力,快要將白落櫻的腰掐斷。
他目中神色發狠。
他將姑娘抱高放坐在桌上,一邊用力地吻她,一邊發狂地在她腰上一陣亂摸。氣息浮躁,他的手禁不住向上移走。白落櫻瑟縮一下,胸口被人碰觸揉捏,她不躲,反而伸出手臂摟住張茂的脖頸。男人忘情地親吮她,白落櫻面頰染上緋痕,閉著眼,手搭在他後頸上,指尖忽然出現了三枚閃亮的銀針。
只待在他忘情至極時插入他後頸大穴,將他放倒,自己好繼續跑路!
被她媚態所勾,張茂氣喘劇烈,他吻得人唇舌發麻。情愫如潮水般節節攀升,淹沒二人。張茂一手托住姑娘的臉頰,他親吻她細緻眉眼之餘,狠心地讓自己抽離出去,緩一口氣。他貼著她的唇,呼吸噴在她鼻尖,他喘著氣問她:「我對你這麼好,你為什麼要離開我?還殺掉那三個天鼎閣的人?」
兩人面貼面,氣息浮躁下,白落櫻一愣,睜開眼眸:他對她這麼好……
是啊,同行一路,夜神那麼窮,還供她吃供她穿陪她救人幫她殺人,他被她騙的團團轉,她還不滿意。白落櫻心中一酸,淚水頓時沾上眼睫,哽意湧喉。她澀澀難言:「我、我……」
張茂覆著粗繭的指腹貼上她眼睛,擦去她眼睫上的淚珠。他忍不住親她眉心,問她:「魔教的那兩個叛徒說,你是怕我,對不對?怕我欺負你,打你,傷害你。所以你才要逃?」
白落櫻眸子一閃。
她被抱在他懷裡,委屈滿滿。白落櫻點頭:「大概是這樣的……」雖然她怕的問題更加嚴重些。但如果夜神不是這麼可怕,她也不至於那麼害怕「欺騙他的事情」暴露。
張茂沉吟:「我聽說斬教有入蠱一術,母蠱子蠱一入人體,身懷子蠱的人必須聽令於母蠱,否則便會七竅流血而亡。你若實在怕我,可將子蠱種給我。那我永不會打罵你了。」
白落櫻怔忡:他竟……想出這種法子討她歡心?
白落櫻咬著唇,臉色漸漸好了些:「種蠱之術我不會,也非斬教所擅長。我教中除不理俗事的二老,只有教主女瑤被我娘安排,曾入深山跟二老學過皮毛。但女瑤嫌棄種蠱之術乃雕蟲小技,三流之術,她從不屑用那般手段。」
白落櫻臉紅,悵然道:「我娘細心栽培她,對我從來放任不管。我常覺得我娘更愛女瑤姊姊,畢竟我娘的一身本事都在女瑤那裡,我卻什麼也不會……我確實本事比不上女瑤,胸襟也比不上她……若你願意,我是想種蠱的。」
張茂聽聞,誠實道:「你確實比不上她。」
白落櫻瞪眼:「……不會說話就閉嘴吧你!」
張茂笑一下,然後難得眼神柔軟:「那我們去尋你教主女瑤吧。中了蠱,你就不必怕我變心了。」
白落櫻輕點頭,她屈指,收了手中的銀針。只有這般能讓她放一點兒心……卻也不敢全放。然夜神已經做到了他能力所及,白落櫻再逼他,他也沒辦法了。那麼,就這樣了。
白落櫻忽而仰頭,沖他俏皮一笑:「你對我這麼好,我該怎麼獎勵你?」
張茂被她的美貌閃得胸口滯悶,他悶悶道:「別亂跑就好。」
白落櫻:「那怎麼夠!我當……當以身相許呀!」
張茂一愣。
白落櫻心裡一咯噔:怎麼了?
見張茂遲疑問:「我失憶前,你……沒以身相許給我麼?」
白落櫻:「……」
這個烏龍可如何解釋!越解釋謊話越多,圓謊越麻煩。白落櫻乾脆一言不發,抱著他脖頸重新吻他,用行動說明她想說的。而張茂一震後,接受了小白姑娘的主動。他快速變得重新激動起來,他臉燥紅,將她整個人抱入了臂彎中。
他抱著只著單薄中單的姑娘走向床榻,牙勾扯下,帷帳放了下來,將二人模糊身影掩在帳後。
「嗯……唔……」
「輕點、輕點……壞蛋別動,你別動!」
「嗚嗚。」
時而,床吱呀吱呀,男人笨拙的輕哄聲、喘息聲傳出。良久良久,屋中從亮到暗,男女吟聲混於一處,聽之心尖發顫,紅潮滿面。
……
當此夜,有人心動如潮湧,有人心如止水,半分情絲不落心湖。
白落櫻想尋女瑤求那種蠱之術,女瑤確如白落櫻所說,從不將這些旁門左道放在心上。武學大道,宗師之路,走不得半點捷徑。此時女瑤人還在山上,推演出了一點心得,她精疲力竭之餘,靠在樹下曲腿而憩。夜合樹上粉紅色的花散開如團,被風一吹,輕飄飄灑落而下。
夏日星河如帶,似從天地盡頭傾瀉出一片光華,橫貫整片天穹。
「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
「北斗七星高,高舒夜帶刀……」
粉紅花瓣簇簇灑落如霧如雨,絨絨的花帶一種朦朧美,浩浩蕩蕩,隨風落在樹下閉眼的女孩身上。而帶動花簇飄落的風,正來自山巔上辛苦練武的程勿。女瑤改了心法中的一部分內容,讓程勿試著練。程勿雖身心疲憊,手腳皆沉如灌鉛,但他不肯在女瑤面前承認「我不如你」「我不行」,他硬是咬著牙拼命。
十日了,每日只歇不過兩個時辰,其餘時間皆在練武、陪女瑤推演功法。眼下女瑤閉著眼假寐,程勿還在拿著樹枝比劃,他動作不快,招式卻淩厲。哪怕女瑤已經推演過,程勿還在慢慢地感受體內元氣的流動方向是否凝滯,他練得對不對。畢竟改心法一路,隨時可能引出巨大漏洞。
程勿練武練得專注,周身花瓣飛落,頭頂星河爛爛。他心神合一,眼睛跟隨手中樹枝走。《淬陽訣》配合的武器是「九轉伏神鞭」,然即使不用武器,心法也強大到可以拈葉而戰。女瑤願意把「九轉伏神鞭」給程勿去練習,程勿自己卻不肯接受——他覺得「九轉伏神鞭」是女瑤的,不是他的。
程勿練得很辛苦,很快汗水就打濕了後衫。他累得俯下身,手撐在膝蓋上喘氣,汗滴一滴滴越過視線,濺在腳下土地上,竟打出了一片小水窪。程勿長髮汗濕貼臉,他扭過臉,看到女瑤睡在花樹下,半晌不動。
該是睡著了。
不然他練武這麼久,她也不會一聲不吭。
程勿小心翼翼地持著樹枝走過去,跪在姑娘身上,伸手晃了晃她眼睛。他叫她:「小腰、小腰?」
女瑤眼睫不動,面容雪白,肩上的花隨他動作而落了下去,落在她纖細修長的手指上。
程勿盯她一會兒,鼓起勇氣小聲喊她:「……娘子?」
話說出口,女瑤未曾如何反應,程勿先羞紅了半張臉。他慌張地看她,見她還是沒反應,程勿捂著疾跳的心臟:啊,這樣都沒反應,那應該是真的睡著了。
他放心地坐下來偷懶——他太累了!
程勿悄悄靠近女孩的肩膀,他小心翼翼的抬眼盯她反應,他伸出手,將她手臂挽住。程少俠靠在她肩上抱緊她手臂,依偎著她。過片刻,程勿變本加厲,想將全身重量放在女瑤肩上,他快把自己窩入女瑤懷裡了。
女瑤的手指動了下。
程勿嚇得立刻鬆開她手臂,快速跳開:「……!」
原是花落在她手指間,她手指發癢才動了下。她依然恬靜安寧地閉著眼沉睡,全然無害。
程勿不害怕了,然他這會兒,也不敢再胡亂靠近她,把她吵醒。女瑤若是醒來,凶巴巴的,又得踢他去練武,不許偷懶。她心裡沒有風月之情,只有「練武練武練武」。程勿蹲在她面前,看她粉白色的嬌嫩面孔。
他在心中感歎:真的看不出……她比他大呀。
她明明看起來比他小那麼多。
她長得這麼漂亮,不施脂粉,也眉清目秀,靈動明秀,使人忘俗。旁人卻很少看到女瑤的美,只看到女瑤的可怕,將她當修羅一樣喊打喊殺……程勿湊過去,輕輕的,在她唇上親了一下。
他的唇與她相貼,柔軟觸覺讓他全身發抖,睫毛顫顫,他的面孔徹底紅透。
親了這麼一下,程勿就心滿意足地起身,抓起自己扔在地上樹枝,反身重新去練武了。他紅著臉,品味著方才的觸覺,心中快活得想大喊大叫。他重新得到了動力,他想好好練武,他想快速強大,強大到足以保護女瑤。
星夜流光溢彩,風雲徘徊,光華滿天下,少俠白衣翩飛,身形韻律動人。他不知,在他轉身重新練武時,樹下閉眼的女孩,緩緩睜開了眼。女瑤摸了一下自己的唇珠,好像還能感覺到少年方才唇上的溫熱柔意。
女瑤目中噙了笑,落星一般明耀。她摸著自己手腕,低下眼睛:傻瓜。告訴他多少次了,不要在她睡著時靠近她,他卻總不聽。她的反應多快啊……基本程勿一靠近,女瑤就醒了。只是她已經習慣了程勿偷偷摸摸地靠近,才一動不動地閉著眼,想看他又要幹什麼。
本以為程勿只是累了想偷懶,沒想到還偷香。
……還叫她「娘子」。
女瑤握著自己的手腕,摸到自己脈搏的急速跳動。她突然高聲:「程勿!」
練武練得開心的程勿一嚇,驚駭地轉頭看她。他臉色蒼白,以為他偷親她的事被發現了。完了完了,她會生氣的,她不喜歡他亂動心……不想女瑤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說:「推演功法就到這一步吧,後面的我還沒想好。咱們邊想邊練,以後繼續吧。」
程勿眨眼:「噢。」
女瑤:「推演功法可能會出錯,你身上可能出現各種不合時宜的症狀。不過有我看著,應該問題不大,你不必擔心。」
程勿臉僵了一下:「……」
女瑤疑惑:「怎麼?」
程勿迅速苦下臉,愁眉苦臉道:「你別這麼說……我覺得你越是這麼說,我越是會出事。」
女瑤:「……哎呀!」
她笑起來,眉眼彎起。忘了忘了,她忘了程小勿的倒黴運了。別人身上都平安度過的問題,在他身上一定會放大……老天許是喜歡磋磨程勿吧。
女瑤只好安慰他:「苦盡甘來,苦盡甘來。」
當夜程勿最後練了一夜武,第二天清晨,他結束了他的苦難日,背著女瑤吭吭哧哧地下了山。山上有泉,可以洗浴,身上倒不如何髒,只是衣服不換,到底不舒服。山下望眼欲穿的眾人看到二人平安回來,感動不已。
小玉樓的糊塗師父先撲過去噓寒問暖:「乖徒兒乖徒兒,你何時拜為師入門啊?」
其他人也圍了上去。
連繈褓中的小嬰兒都伸長小手臂哇哇大叫,撲著要找程勿。也許他也不懂什麼,但小孩天生敏感,環視一周,自覺得程少俠最是安全,最是好看。
程勿單薄清瘦,穿一身白衣,腰細腿長,眉目清冽,當是風采翩翩佳少年。尤其是他開始習武後,身量抽長,氣質溫潤如玉,更加討人喜愛。
然程勿心口浮躁,紅著臉,無法應付這麼多人的關心,趕緊找個藉口回房休息去了。
而女瑤笑眯眯地看著諸人,她目中神色詭譎難測,口上慢悠悠:「打擾程勿,想死麼?」
眾人噤聲:「……」
程勿回房後關上門,快速洗漱換衣,又吃了一頓飽飯,才覺得自己重新活了過來。女瑤吩咐人不許打擾他,程勿癱在床上倒頭就睡,直睡得昏天暗地。卻是晚上,他心口血忽然燥熱,如火一般燒起,迅速流竄到四肢百骸。
這烈烈之意,迅疾封閉他體內氣穴,橫沖直闖。程勿猛地睜開眼,感覺到體內驟痛。他坐起,張口哇的吐出一口血——
糟了。
程勿心駭:莫非這就是女瑤所說的推演功法的可能差錯?他竟真的這般倒黴,怕什麼遇什麼?
程勿從床上倒下,全身驟冷驟熱,他連吐了好幾口血,吃力地扶著牆爬起來,向屋外奔:「小腰——」
門打開,卻不是女瑤最先出現,而是小玉樓的大師姊陶華。
陶華訝然地端著一碗粥,見他如此,當即過來扶他:「小勿你怎麼……」
捏住他手腕,陶華的眉突然跳了一下,默了下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21:03:11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六十二章
陶華扶著程勿的手腕,已覺他體內真氣運行方式的熟悉;然這種熟悉中,摻雜些許紊亂和急躁。躁意紊亂之象漸壓住原本正常運行的「氣行小周天」,青筋急突,脈搏大顫……陶華心中驚濤捲浪頓起:怎會這樣?
陶華待要細查,見程勿驀地抬起眼。他臉色雪一樣,唇角滲血,面容幾分陰幾分冷。不做表情的程勿向來有些氣質偏冷,然這會兒他不只是冷,他的瞳眸佈滿紅血絲,密密麻麻。他的眼神變得冰川般寒冷……像是陌生人一樣。
陶華猶豫著:「小、小勿?」
程勿耳朵一動,他反手一掌推出,不光打翻了陶華手中的粥碗,還將這位沒反應過來的大師姊掀飛,呈一道淩厲弧線撞上後方的牆壁。陶華胸口滯悶,咬牙咽下不適感,她淩空躍起,推窗跳出,果見院中程勿掀起的慘況——
程勿真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同樣一身雪白,白天他風采翩然溫玉美少年;夜間他奔至院中,見到一驚愕的魔教人士,抬手便打,像是惡鬼化身。
陶華擔憂又心驚:「程勿!」
程勿神志已不再屬於他,他好像被體內一股魔氣牽引。那聲音不斷地告訴他「殺殺殺」「殺光一切」,他毫無經驗,明知是錯,卻抵抗不住腦海中那魔音穿耳。他頭痛欲裂,他眼睛赤紅,腦中弦蹦斷,他急促喘息兩下。青筋快要爆出,無用人士擋在他面前,他當即出殺招——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
本就是世間頂級的殺人功法。
程勿一身所學,比他跟女瑤在一起時更加厲害。院中紛紛掌燈,火光全亮,眾人都奔出來查看程少俠鬧出的動靜。程勿已不認得任何人,他如今眼前全是血紅,他看到人影,就陣風般掠去殺人。
陶華擰眉,翻身越入戰局,從背後攻向程勿。她有目的地去攻,伸指點向程勿身上的幾處穴道。然程勿立即察覺她的意圖,他暴怒無比,轉身就殺向陶華。歷代斬教教主的心法,全力在程勿體內逆行運轉。程勿眼紅心跳不正常,但他的武功現在太強大了!
就像一個沒有意識的殺戮武器似的。
陶華幾次被打得後退吐血,然眼看程勿要殺別的人,為防止他犯錯,陶華不得不幾次迎上。
就是這般情況下,女瑤才姍姍來遲。
時間剛入夜,晚膳後,女瑤和秦霜河待在一起,聽秦霜河彙報魔門事務。聽得院中動靜,女瑤心中一圖,已覺是程勿出了事。二女奔出至院,庭院中樹木、藤蘿、小几全都被打鬥掃得亂起。月明星稀,塵土飛揚,正中心是發狂的程少俠,與努力想點程勿穴道制止程勿的小玉樓大師姊陶華。其他魔教人士和小玉樓的師弟們,都躲在被勁風掃開的笸籮後,小心翼翼地觀察情況。
小玉樓二弟子喻辰很不安:「大師姊為什麼要去攔人?大師姊打不過吧?」
三弟子張寶振振有詞:「小師弟一看就是走火入魔了,連我們都不認得了。大師姊是替天行道!」
喻辰更不安了:「……那應該是女瑤的事吧?天啊,他們魔門心法的走火入魔,我們怎麼管的了?這時候不應該請女瑤麼?」
張寶:「師兄你就是太膽小了!我支持大師姊!」
說罷,張寶張開雙臂,努力把口中焦急嚷著「哎呀哎呀自家師姊弟怎麼能自相殘殺」的師父圈在他肥胖的懷裡,不讓師父出去壞事。
女瑤默默地立在喻辰和張寶身後,旁邊秦霜河著急地想說話,被女瑤抬手制止。秦霜河緊張地看著場中情況,她幾次想自己上去幫忙,但怕誤了女瑤的事幫倒忙,硬生生忍下;女瑤則原本打算上去,然這會兒,她托著下巴,眸子沉沉地看著場中的打鬥。
程勿走火入魔,雖讓她意外,但推演功法中常有的事,遺憾又一次失敗之外,也不值一提。女瑤早已做好上前廢了他這段功法從頭再來的打算,然她看著陶華,竟發現陶華吃力想點程勿的幾個穴道,正是如果她上去、她也會努力點的。
陶華怎麼會對程勿的心法這麼熟悉?以至於程勿出了問題,才幾息功夫,陶華就能準確找到程勿現今的軟肋所在?
因為陶華是天才?
不可能。
女瑤搖頭否認:小玉樓的這師徒四人武功都不錯,天賦也不差,但絕不是那類習武天才;甚至可以說,小玉樓的這位糊塗師父武功是最差勁的,反而他教出的幾個徒弟武功都不錯。
女瑤在此站著沉思,庭院中的陶華費勁地點了程勿幾個穴道後,見少俠仍然平靜不下來。這時程勿的面孔已經緋紅,血液順著脖頸向上攀,他的氣管似要爆炸般。青筋布額,看得甚為嚇人。陶華餘光看到女瑤,當即驚喜大喊:「小腰姑娘,請幫忙!我實在制不住他!」
喻辰和張寶齊齊扭頭,目光殷切地看向他們身後的女瑤。二人驚喜:「小腰姑娘來了?太好了,小勿有救了。」
女瑤沉默:「……」
為什麼所有人都對她這麼有自信?
明明她現在不適合動武,否則體內隱患會爆……哦,他們這些閒雜人等,是不會知道的。他們只知道女瑤是江湖傳說,女瑤的存在讓所有人覺得安全。
女瑤眸子閃爍,她低頭思量:其實陶華已經把程勿身上的關鍵幾個穴道點中了……她只要讓程勿停下來就好。她如何能在儘量不動武的前提下,以最小的損失制止程勿的瘋狂呢?
旁邊的喻辰微微一笑,信心滿滿地幫小腰姑娘出主意:「教主,您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小勿不認得我們,但您和小勿什麼關係啊……小勿就算神志不在,也一定認得您的。只要教主跟我們師姊交換位置,小勿肯定不敢打教主您。」
女瑤挑眉:咦?這說法好新奇。為什麼這麼說?繼續說,我聽聽你是什麼道理。
喻辰尷尬地笑了一下:「小勿喜歡您啊……您只要站在他面前任他打,他都不敢打。當他與自己的意識掙扎時,您可伸指,直接點該點的穴,讓他徹底停下……」
喻辰忽瞠目結舌。
因他的意見還沒說完,女瑤就不聽了。女瑤扯嘴角:我從來不信這種奇怪的感情牽制說法。
她放眼而望,在亂糟糟的庭院角落裡尋到了一根成人手臂粗的木棍。她直接走過去,將木棍拾起在手裡掂了掂。喻辰還在充滿嚮往地勸說「他不會傷你的」,女瑤已經提著木棍上前。她腳下步伐走動詭異,忽左忽右,與常人所想正好相反。她掠入了場中,出其不意地出現在程勿身後。
程勿正與陶華打鬥,手臂與對方相交,內力一壓,他眸中紅色加深,壓得陶華步步後劃……突然,後腦一痛,一根木棍毫不留情地敲下,直敲得少年髮間滲血,鮮紅血液順著額心向眼睛流淌。
眾人齊吸氣,瞪直眼睛,看那一悶棍敲向程少俠的女瑤:「……!」
他們嘴角抽搐:這心狠程度……說是仇人,誰會意外啊?
而後腦一悶棍敲下,痛意襲來,身前陶華趁此良機將程勿胸前最後一個穴道封住。陶華當即躍出幾丈,怕程勿再追著她打,她已經無法了;然陶華一回頭,發現庭院中心那額頭滴血的少俠被陣痛影響,神志已獲得幾分清明。
程勿趔趄幾步,轉肩看到身後持著木棍的女瑤。鮮血充溢他眼睛,他眸中瞬間濕潤,睫毛濃長沾水,他不可置信的眼中寫著:你竟然打我……
雙目潮濕的程勿一句話沒說話,就砰的倒了地。之前那個質問的委屈眼神,讓人心中唏噓:小勿,你愛上一個狠心的女人啊。
狠心的女人女瑤蹲下,摸了摸程勿脖頸,見脈搏跳躍已平緩下來。她抬頭,詭譎目光輕飄飄看向陶華,對陶華點了下頭:哦,有秘密。我們現在可以來談下你們小玉樓的秘密到底是什麼了。
女瑤伸手將程勿扶抱入懷中,再探程勿身體中的其他狀況。確定程勿的危機已被陶華解決,女瑤這才叫人扶額上還在流血的程少俠回房休憩。只是她一抬頭,看到所有人目光整齊地看她。
女瑤揚眉:「怎麼?我不打他,他能這麼快靜下來麼?我做的哪裡不對?」
眾人連忙:「不敢不敢。教主做什麼都是對的!」
哪有人敢說女瑤不好啊。女瑤對程勿都這樣,說下黑手就下黑手,指望她對旁人寬容……魔教的秦霜河等人,更是低頭忐忑思忖自己以往對女瑤教主夠不夠恭敬,以後該怎麼做到對教主更加恭敬。
……
這個時期,程勿已被壓下去包紮傷口,女瑤好歹還有良心,親自陪伴;然被押進滄浪派的魔教兩個嘍囉,任毅和陸嘉,根本沒人關心在乎他們兩個。或許他們二人被抓,整個魔門都沒人知道。
滄浪派秉著江湖一貫仇視魔教人士的慣例,將兩個小嘍囉視作危險人物。他們對魔教深惡痛絕,同時很害怕。滄浪派懷著這種複雜心情,對兩個小嘍囉嚴刑拷打,試圖從兩人口中問出魔門情況,女瑤情況——
「女瑤的身體到底有沒有出問題?她現在到底還能不能動武?」
「為什麼她在落雁山上時的戰力,和名器大會時不一樣?你們魔門的功法到底是怎麼回事?」
「女瑤現在身在何地?可有跟你們下令?她是如何囑咐的你們?」
「你們兩個投靠四大門派,四大門派可有交代你們什麼?」
「四大門派和你們青蓮教是如何合作的?」
一個個問題,皆指核心。滄浪派弟子既想摸清楚女瑤情況,好跟四大門派表功;卻同時提防四大門派,想知道那四個江湖上的頂級門派在忙什麼,做什麼打算。
任毅和陸嘉恐是唯二雙方都接觸過的。滄浪派自詡名門正派,平時不動用這些極限私刑,然對魔教人,還是魔教叛徒,他們有什麼好猶豫的?
一鞭鞭、一棍棍、一針針,任毅和陸嘉兩人慘叫不絕。他們被穿琵琶骨,被吊起來,比之前女瑤所受的待遇還要糟糕;畢竟那時滄浪派不知那是女瑤。而今,兩個從來沒有骨氣這種東西的魔門小嘍囉奄奄一息,被折磨得連喊痛都說不出。
二人低低苦求:「我們什麼也不知道……我們只是小人物,我們怎麼可能見得到女瑤教主。女瑤是整個魔門的領袖,我們教主平時都見不到,更何況我們?」
「哐!」
審問弟子也不如何,只一甩鐵鍊。那鐵鍊刺入二人的琵琶骨,只輕輕一甩,兩人便一陣抽搐。乃身體本能地抽,痛得生不如死。兩個嘍囉臉色灰白,滿身是血,痛暈過去後,被滾燙辣水重新潑醒。
二人又是一陣求饒。
他們道:「四大門派如何想,也、也不可能告訴我二人……我二人只是、是幫他們進落雁山……幫他們認人……四大門派後來根本不理我們了……」
「我們是真的不知道女瑤是什麼安排。」
打得狠了,兩人大罵:「我們就是不知道女瑤的想法!能把我們怎麼樣!」
「就是知道也不告訴你們!」
滄浪派弟子冷笑:「這會兒倒是忠心啊!之前叛魔門叛女瑤又叛正道的時候,你們沒想到今日?兩面間諜,對你好的叛,對你不好的也叛。毫無信仰,毫無堅持……此時就是打死你們,也沒人給你們叫冤!」
任毅和陸嘉臉頰肌肉抽.搐,眼睛縮起,眼中光芒暗下。
兩個小嘍囉喃聲:「我們也不想叛……」
他們流下眼淚,眼睛空洞地看著虛空:「我們只是想活下去……」
這個江湖,無論正道魔道,厲害的大人物都是那樣多。兩個小嘍囉在夾縫中求生,教主讓他們去正道做事,他們就乖乖去了;白落櫻和夜神把他們抓了,問他們情況,他們也乖乖說了。誰問他們他們都答,因為他們誰也打不過。
他們只是這個江湖中螞蟻一樣弱小的小人物而已……他們只是想活下去……想要有信仰,有堅持,那是大人物們,嫡系弟子們的想法。
誰在乎他們,誰把他們當人啊。他們這種小人物,被人碾壓,哪裡配有那種奢望……任毅和陸嘉渾渾噩噩中,不由想到了夜神和白落櫻。他們想到聖女溫暖恬美的笑容,想到夜神的冷臉。雖然同樣是被俘虜,但白聖女知道他們兩人無用,也不如何折磨他們,還跟他們鬥嘴說話。夜神雖然總用暗器打他們,但也只是小小吃醋後的懲罰。
現在想來,那段跟著夜神和白姑娘的日子,真是美好……比在青蓮教時還要好。
滄浪派弟子拷打兩個嘍囉,前期二人還吐出一些無用信息,後期二人眼神空茫,任由他們怎麼問,也說不出什麼來了。這麼兩個人,哪怕去討好四大門派,怕也是不夠格……
兩人再次昏過去,滄浪派弟子們商量:「他們已經沒用了,乾脆殺了好了。」
一弟子皺了下眉:「殺他們也是便宜魔教人。我們在碼頭不是雇了人幫忙運貨開船麼,弟子們都嫌辛苦不肯領這個任務。把這兩個小嘍囉派過去幫忙,他們武功沒有,幹幹體力活幫我們減輕負擔也好。」
「對。魔教人殺了我們正道那麼多人,正該讓他們償還。」
魔教兩個小人物的去留,再一次在言語交談間,被他們定奪。他們毫無置喙的機會,也不可能發表自己的意見……大人們想讓他們活或者死,小人物沒有發言權。
翌日下午,任毅和陸嘉醒來後,已經換了新環境,趕去了碼頭幫工。他們還被穿著琵琶骨,為預防他們逃走;二人被皮鞭抽打,糊糊塗塗的、跌跌撞撞的爬起來搬箱子。兩人麻木地跟著人群走,心中想:這樣幹活,好像比天天拷打好一些。
隨意了。
小人物該有小人物的自覺:再艱苦,也要像螻蟻一樣堅強地活下去。
他們兩個小嘍囉的生死確實無人知,無人在乎。滄浪派弟子總想知道動向的女瑤,這時正陪著程勿。女瑤的武功強弱問題讓正道討論意見不一,正是這種不一,讓正道自上次攻打落雁山後,之後再沒有聯手過。這個時候,程勿頭上包紮著紗布,剛剛懵懂地醒來,看到床邊坐著女瑤。
程勿記憶短暫缺失:發生了什麼,我在哪裡……為什麼小腰妹妹在我房裡……
女瑤見他醒了,便扶他坐起來,端起床頭小案上的粥碗餵他。女瑤很淡定道:「之前你走火入魔,陶華封了你的穴,我之後廢了你那段功夫。因為你太不聽話,我只好用悶棍從後打傷你,把你打暈才帶你回來。」
程少俠眨了眨眼睛後,眼眸瞠起:對!我想起來了!我昏迷前就是你打得我!你好狠心,你竟然對我下那麼重的手,我要是醒不過來了怎麼辦……
他開口要質問,女瑤趕緊將一勺粥遞到他口邊。程勿低頭看眼混沌的熱粥,再抬頭看向女瑤明秀的面孔。她討好他,這少見的溫柔讓程少俠心中一暖。他低頭,咬住了勺子,將粥吞咽下去。
女瑤露出滿意的笑。
她繼而溫柔地摸了摸程少俠的臉。程少俠額上紮著紗布,紅色血跡滲出一點,他的面容憔悴,看著她也分外心疼。女瑤心中憐惜,忍不住許了條件:「既是姊姊我打傷的你,你養傷期間,就由姊姊來照顧你吧。小勿你有什麼條件,大可以跟姊姊提出,姊姊一定滿足你。」
程勿眼睛漆黑明亮:哎?還能這樣?
他猶豫了一下,頭暈暈的,他一點點靠過去,靠向女瑤的肩膀。女瑤垂目似笑非笑地與他黑亮的眼睛目光對上,她笑一笑,沒說什麼。程勿放下心,伸出手,把姑娘的手臂也摟住了。
程勿挪啊挪,往女瑤懷裡擠。他氣息奄奄,氣質柔弱,虛弱地躺在女瑤肩上靠近她,又羸弱又秀美。這種舐犢情深一般的感情,讓女瑤心中大為受用。
女瑤卻也忍俊不禁:「好了程勿。你這麼大的個子,非要往我懷裡挪。我抱得住你麼?」
「姊姊……」少年抬頭,睫毛長,眼睛黑,聲音軟,還透著不確定。
他一聲「姊姊」,叫得女瑤心口一麻。女瑤咳嗽一聲,壓下自己的心猿意馬:「嗯?」
程勿小心翼翼地提要求:「你能每天都過來看我,餵我吃飯餵我喝水麼?」
女瑤:「可以啊。」
程勿再小心提要求:「那我能像現在這樣靠著你你不生氣麼?」
女瑤心軟一片,也爽快點了頭:「可以。小勿大膽提要求,姊姊都滿足你。」
程勿怯生生地揚起黑眸:「真的麼姊姊?」
他快速開始提要求了:「你不能離開我半步,你要是有事出去你要告訴我,要問我,我不願意你不能不管我;你要幫我擦臉,我頭好疼,你也要幫我換紗布;我晚上做噩夢害怕,但我喜歡夜裡抱著你,你也不能走,也要陪我;你不能罵我,不能打我,對我說話要溫柔;你不能叫謝微『小哥哥』,你只能那麼叫我;你不能再說收我當徒弟的事,我要當你夫君;你還要聽我的意見,尊重我,跟我玩,陪我玩;我要每天親親,被你主動抱;你要拉我的手,但不能拉別人的手;你要對我笑,不能對別人笑;你別穿那麼漂亮見別的人,你只給我看好了……」
「我要每天和姊姊在一起,時時刻刻和姊姊在一起……」
他洋洋灑灑,說了許多話。
女瑤:「……」
程勿:「……」
程勿緊張地抱著她手臂央求:「你說我可以提意見啊。你忘了你用悶棍打傷了我麼?我是因為你受傷的!」
女瑤大怒,手抬起要敲他額頭,但看他頭上包紮紗布,遲疑下沒敲下去。女瑤一指敲在他眉心處,眉心一點紅,讓程少俠一聲痛呼。女瑤怒極而笑:「我只是照顧你兩天,我是賣給你了麼?你想要什麼我就滿足你什麼?你不過腦袋受了傷,你是癱瘓了需要我全程賠你?」
程勿閉眼:「那你把我打得全身癱瘓吧!如果那樣你就許我……」
女瑤:「程勿——!」
死小孩,越來越壞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21:03:25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六十三章
受傷連續幾天,身體廢了一段武功後必然筋骨有些損傷,再加上後腦勺被女瑤一棍打了,程勿便癡纏著女瑤,要她賠償他。平時程少俠自持無比,努力要做個大男人好不被女瑤看輕,好保護他的「小腰妹妹」;但受了傷的他變得脆弱無比,也不想著頂天立地了,只想跟女瑤撒嬌,要女瑤陪著他。
程勿的日常基本是——
「姊姊我要這個!」
「姊姊我要那個!」
「姊姊你不要大聲吼我,我頭好痛好暈……」
程勿原本避免叫女瑤「姊姊」,總覺得叫了她他就會比她矮一頭;然生病的這段時間,他發現「姊姊」這個稱呼對女瑤居然很有效。他只要擺出柔弱樣,只要雪白著臉捂著心臟委屈噠噠地看女瑤,女瑤通常在以頭撞地後,會答應他的無理要求。
程少俠心中美滋滋:被人寵的感覺真好。他真想一輩子受傷,一輩子躲女瑤懷裡去。
為了讓女瑤多溫柔兩天,程少俠每夜睡前都祈禱傷好得慢些;他更會利用女瑤粗心大意的毛病悄悄背著她倒藥。然女瑤真的沒發現他背著她倒藥時,程勿心裡又會不舒服: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女瑤根本不在乎他!根本不關心他有沒有按時喝藥,傷何時能好!
程勿的糾結小心情,女瑤是真的不懂。白日給程勿換頭上包紮的繃帶時,發現程勿額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女瑤還笑道:「小孩子就是恢復能力強,咱們小勿頭上沒留下傷口,以後又能俊俏漂亮地去騙良家婦女動心了。」
程勿哀怨地瞪她一眼:「……」
女瑤心口一跳,笑問:「小勿喜歡什麼樣的小姑娘?大胸的還是細腰的?改日姊姊……唔!」她頓了一下,話住口,因為坐在床上的程勿突然撞過來抱住了她。
程勿抬目,眸光幽幽,他輕聲:「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哎!」
女瑤眸子彎一下,笑眯眯,應了下:「噯,好啊小勿。」
程勿一愣,然後當即驚喜仰頭:「你答應我了?!」
女瑤白淨細長的手指拂一拂他臉上貼著的亂髮,戲謔道:「答應你什麼?喜歡姊姊我又不丟人,崇拜姊姊我的人多去了。你都說喜歡了,還不容我應一下?你便是覺得我是仙女,是聖人,我也說你眼光不錯啊。」
程勿氣得眼紅:「你你你……厚臉皮,果然是混帳!」
混帳姊姊!
視感情如玩物,遊戲人生,根本不理解他的用心!
程勿一拳捶在她肩上,他還要扯著她繼續罵她沒良心,不妨門被不確定地斷續敲了兩下,門外有人問:「女瑤……教主還在麼?」
屋中女瑤扭頭,程勿眸子微微縮了一下:唔,是小玉樓的大師姊陶華。
女瑤輕輕翹唇,還算陶華識趣。從陶華封了程勿身上的幾大穴道後,女瑤就知道小玉樓有秘密。她沒有當即審問,也是等著陶華主動來尋她。陶華心中自然也明白,她在程勿的房門外徘徊了好多天,這日終於下定了決心。
女瑤答應一聲後,門外個子高挑、皺著眉的女人就走了進來。陶華平時對她師父凶慣了,總是盛氣淩人地教訓師弟們,這會兒看到女瑤和靠在女瑤懷中的程勿,陶華卻是眼神遲疑。陶華咳嗽了一下:「教主可以單獨出來麼,我有事情跟教主說。」
女瑤望了沉著臉的程少俠一眼,笑道:「不必了,小勿不是外人,有事關門說即可。」
程勿滿意地點了頭,繼續靠著姊姊的肩。
他實在沒有江湖經驗,為人處世的道理也是一知半解。不提是他這樣從小被虐打的小孩子,即使雁北程家少主程淮,為人處世的經驗都近乎為零。雁北程家成為武林中第一大世家,門中人個個武藝超絕,必然是犧牲了一些東西換來的。他們把一切時間用去練武,其他事,自然就不在意了。
由是各種因素綜合,讓程勿沒聽出女瑤話裡的深意。陶華卻是訝了一下,吃驚地看一眼程勿:斬教教主女瑤,這是把程勿當下一任斬教教主培養了?哎,這卻難辦了,他們小玉樓也想收程勿為徒弟啊。可是他們哪裡搶得過女瑤。
那些都是後話,陶華現今也沒時間理會。既然不用避著程勿,陶華便關好了門窗,心事重重地走過來,坐到了女瑤和程勿的對面。陶華低頭思量片刻,女瑤也不急。屋中靜謐良久,陶華才下定決心,抬頭看女瑤。
她說:「我認得程少俠體內元氣的運行方式,因為有人教過我。」
女瑤:「你那個半瘋的師父麼?」
陶華搖頭。
女瑤目中一閃:「……莫非和羅象門有關?」
陶華沉默。
程勿突地插口:「是不是死去的蔣長老蔣沂南?!」
陶華眉心一跳,以嶄新的眼光看程勿,沒想到程勿雖不懂人情世故,本身卻聰明,居然能想到這裡。陶華突地笑開,輕輕點頭:「是,蔣長老教我的。我認識蔣長老已經很久很久了。我幾乎是親眼見證蔣長老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絕望的……那時我不懂他,不懂他為何要我去照顧一個半瘋的老頭子。我在師父跟前待了二十年,我認識蔣長老也二十年了……原先我只是不懂,他到底在做什麼。直到名器大會,我也才明白過來。」
陶華目中有光,陷入回憶中。她聲音極輕,不復往日的盛氣。她說起蔣沂南,目中甚至微微含著淚光。
今年的名器大會召開,之前遇到了斬教教主女瑤。或許師父半瘋,師弟們一無所知,然陶華是有感覺的。她早已察覺小玉樓的心法和斬教恐怕有關聯,她好不容易認識女瑤,她當引得女瑤去名器大會,當解開她心頭多年的疑惑——蔣沂南到底在做什麼。
「我師父半瘋,誰都不認識,但蔣長老要我待師父身邊,聽師父都說些什麼。我以為這是羅象門對師父的監視,我哪裡扛得過四大門派之一啊。師父偶爾會說些我聽不懂的心訣,我就照實告訴蔣長老。」
蔣沂南,在她年少時就出現在她生命中。她有一個瘋了的師父,還有兩個更年少的師弟。蔣沂南幾乎是她生命中唯一正常的男性……還是那般雅致無雙,倦怠慵懶卻迷人,世間男子誰也不及他。
她仰望了他那麼多年。
陶華壓下心頭澀意,望向女瑤,低聲:「教主,若我所猜不錯,小勿心魔叢生,你的武功時高時低,是心法有問題吧?蔣長老他和白教主那般好過,他當然知道斬教教主的武功心法有問題……他要我告知師父說過什麼,他自己推演功法,改善功法中的缺陷,然後讓我背熟。」
女腰目中閃爍:「你沒學過我們的武功?」
她猜錯了?她還以為四大門派想推出《淬陽訣》的全篇,好用來對付她。
陶華搖了搖頭:「我師父其實並不會你們的武功,我自然也不會。而且據我所知,斬教教主的功法對習武者天分要求極高,一般人是學不會的。我目前認識的人,唯一能不曾看你們心法,就模糊推演的人,只有蔣沂南。」
「而他,為此也花費了二十年的時間。」
二十年前,大婚風波已經結束,蔣沂南已經承諾師門和白鳳永不相見。此後二十年,一直到他死,他確實再也沒見過白鳳。二十年間,蔣沂南被關起來,除了成親生子,他還做了一件事,就是盡力地推演《淬陽訣》的一部分。
小玉樓的師父已經瘋了,完整的心法是不可能看到的。這透露出來的隻言片語,就讓蔣沂南花費了二十年的時間才推算出來。
女瑤若有所思:「那是他的私人行為,並非羅象門的要求?他所為何?」
程勿喃喃道:「自然是為了白鳳教主了。」
女瑤沉默。
算算時間,白鳳認識蔣沂南的時候,其實她的心法已經出了問題。然白鳳武功不如現在的女瑤,所以那問題不甚嚴重。到後期,白鳳懷孕、受重傷、中毒,所有問題一起爆發,那心法的問題,才被暴露出來。
那時蔣沂南不知白鳳中了毒,他一心以為是她所學的心法問題才讓白鳳衰弱。所以他勸她離開魔教。
蔣沂南後來自然知道緣故,可他已經無緣得以見她。漫無時間的消磨光陰中,蔣沂南對武學的唯一貢獻,當是夜以繼日地就著小玉樓給出的隻言片語推出一部分殘缺的功法。他將功法交給陶華,讓陶華背熟。
陶華問:「然後呢?」
深夜中,那約她見面的男人長衣如松,幽靜立在窗下。他出不了門,也已經不想出門。梧桐樹影映在窗上,他的身影這一團暖光中模糊又清晰。
風聲颯颯,陶華站在窗外看他。這個當年救她的男人,將她送入小玉樓的男人……二十多年過去了,他還是那般風華照人,世間少有。然她想要走上前,隔著一道窗,她卻始終看不清他的輪廓。
蔣沂南慢慢道:「然後……隨你吧。你想學就自己學,有人追殺你你就把殘篇交出。沒有人問你……」他笑容涼涼,精神委頓,「那就是知道的人都死了,你就把殘篇帶入土,讓它永不見天日吧。」
那是蔣沂南最後一次約陶華相見。之後在名器大會上,陶華才知道將殘篇交給她的蔣沂南,已經存了死志。
他天縱之才,百年難遇,他連別的門派武功都能推算出來……可他心甘情願地把自己逼進了死路。
……
陶華身子微微前傾,弓起了後背。她坐在陰影中,面前是程勿和女瑤。陶華手捂著臉,整張面孔被她蓋住。陽光如絨,絲絲水漬從她指縫間滲出。聽得她哽咽:「我早該知道……我早該攔著他……」
程勿已經不再靠著女瑤,而是挺直腰背坐直,垂目。他張了幾次口後,只能安慰陶華:「蔣長老已經不想活了,即使你早早知道也無用。」
女瑤點了點頭:「可惜了。」
蔣沂南也是一代人物,被羅象門栽培那般久,他卻是……
日日夜夜,他別無他求。見不到想見的人,身邊的視為仇人。他坐在那個屋裡,安靜地推演著功法。他的愛人已經死了,他卻還想將這件事做完。
那長年累月的歲月,他每日看著斬教的心法,他心中想到的可是白鳳?白鳳什麼也沒留給他,孩子她帶走了,愛恨她也都帶走了,他唯一賴以生存苟活著的……好像只剩下這殘缺不全的功法了。
陶華深吸口氣:「蔣長老教我的功法我是學不了的,蔣長老曾說如果有斬教教主來尋,給了便是。但小勿若是想學蔣長老推演出來的殘片,得拜入我小玉樓。我師父一直想收小勿為徒,許是看中小勿的天賦……武功不能隨便教,即使小勿入了門,我師父大約也不會教他什麼,他還是可以跟教主你習武。這只是我把功法還給你們的一個途徑而已……之後,小勿想教誰,就是你們的事了,我不在乎。」
陶華的意思是說,即使程勿把她教的部分再教給女瑤,小玉樓既無力追究,也不會追究。
女瑤對此不置可否,只追問:「你的故事不全……還有些疑問。例如小玉樓為何叫『小玉樓』,你師父的來歷是什麼,為什麼瘋了,蔣沂南又為什麼認識你們,四大門派在其中起了什麼作用。」
陶華說:「我也不知。這些答案,也許只有死去的蔣沂南,和我那瘋傻的師父知道了。我當年孤苦伶仃,被蔣長老安排去師父身邊時,小玉樓已經叫『小玉樓』了。我們門派不光叫『小玉樓』,其實我們還有山門。只是師父時常發瘋,我們只能跟著師父東奔西跑,再加上遇到你們魔教人,我擔心回山門會遭遇四大門派的伏擊……才把山門給丟到腦後了。」
陶華抬頭,勉強打起精神看女瑤:「原先只是有猜測,然現在看來,我疑心我師父的來歷,也許得問你們斬教自己。」
程勿也側頭看向女瑤。
女瑤托著下巴沉默。一會兒後,她開口:「若我所料無差,你師父當是我斬教師爺那一輩的玉寒長老。我斬教功法缺失,是因為當年師祖過世後,玉寒長老盜走了功法。我斬教當年派出五使十二影追殺,玉寒長老卻從江湖上失蹤了,再也沒找到。」
她再道:「我師爺大怒之下,打下了『玉樓』牌匾,從此後我斬教教主的寢宮再無題字,被人稱為『無名宮』。想不到現在出來一個『小玉樓』,這倒是有意思。」
陶華驚訝之後,說道:「……我師父絕不是那般人……當年之事,當另有隱情。」
女瑤笑而不語。
她還沒有告訴他們,玉寒長老雖是當年的二老之一,但他還有一個身份——他是那時候斬教教主的閉門弟子。
二老無法習斬教武功,斬教教主的徒弟卻是可以的。然據女瑤所知,也據陶華所說,小玉樓的那個瘋老頭,其實是沒有習過《淬陽訣》的。他會《淬陽訣》,卻從來沒習過。本就是一個很大的疑點。
女瑤站起來,開了窗。
窗外夏光遲遲,七月流火,時間已經漸進入了九月楓紅之時。院中小兒啼哭,秦霜河已經下了地,抱著她的嬰兒在院中玩耍,諸多魔教弟子蹲在旁邊逗小孩笑。小小的繈褓中的阿照,一睜眼看到這般多怪叔叔,哭得更加慘烈了。
秦霜河怒道:「滾滾滾,湊過來幹什麼?你們嚇著我兒子了!若是多看你們兩眼,還不知道我們阿照以後會長得多醜!」
男人們訕訕的:「……」
秦霜河親一口哭得臉紅的小孩兒,四處張望:「咦,阿照你義父呢?咱們多看看你義父……阿照以後就照著你義父那般長,俊俏風流,長大了不知道得迷倒多少小姑娘……」
秦霜河看到了窗子開起,女瑤立在窗前,程勿站在女瑤身後。程勿低頭跟女瑤說話,還摟了摟她的肩。秦霜河見到教主便很踟躕,不太敢過去找程勿。然女瑤也看到了秦霜河,卻只是微微笑了笑,並沒有如往日那般冷眼睨她。
秦霜河趕緊抱著小孩過去打招呼:「教教教主,我找下阿照的義父,我沒有別的意思……」
秦霜河忽然吃驚,她站在窗下,看到了屋中還有一人,乃是陶華。陶華站了起來,目中怔忡,卻隱隱發紅,像是哭過一般。何以哭?教主把人罵哭了?
女瑤手撐在窗櫺上,目光穿越秦霜河等人,看向遙遠的山河,遙遠的天地。天地如銀瀉,往事如湧泉,多少秘密已掩藏在歲月中,不為人知——
蔣沂南,玉寒長老……先這樣吧。
若有機緣,日後定然會知道更多。
也許會知道蔣沂南如何遇到她師父,蔣沂南和她師父的故事真真假假間,他們動了多少情,而又有多少利益糾纏其中……
那被四大門派遺忘的小玉樓,蔣沂南在期間使了多少手段……
女瑤心中想:竟是這般深愛麼?竟是能做到這般程度麼?竟是可以忍著痛苦,常年這樣煎熬也要補了他所能推出的部分?
小看了蔣沂南啊。
……
眼下最是無憂愁的,當是剛與情郎重歸於好的斬教聖女白落櫻。白落櫻往日總以欺騙心對待夜神,並不如夜神般視二人關係為情人。但夜郎許了她可種蠱,她的憂心減去一半後,當真覺得這個情郎也是十分不錯的。
坐在館子裡,白落櫻托著腮幫望青年——
英俊高大,武功出眾,還有被全天下江湖人承認的第一殺手「夜神」之名。雖然身上戾氣過重,凶煞無比,且沉默寡言,不止不喜說話,他還不會說話。審美也有問題,不會看人眼色,還如大爺般只能別人捧他沒有他捧別人的時候……但是!雖然這麼多缺陷,夜神張茂確是真的生的英俊啊。
而且對她已經很溫柔了……
他們的床笫之歡,他雖然狂野了些……但是聖女白落櫻拍自己通紅的臉,她就是喜歡狂野的男人啊!
夜神被白落櫻美眸含笑盯著已經盯了半個時辰了,他低頭喝著茶,此時耳根已經被人看得全紅了。張茂不得不咳嗽一聲,提醒白落櫻:「賬本看完了再看我。」
白落櫻:「……哦哦哦!」
她都忘了坐在茶館中,張茂遞給了她一大堆賬本呢。據說這是張茂的全部身家,他如今信任喜愛她,願意全權交給她。白落櫻沒有注意到,將賬本交給她的張茂,微微地側頭,鬆了一口氣。
白落櫻心裡歡喜:真是好疼她的男人啊!大約那床上得他極為滿意,才願意把他的身家都給她看。
天下第一殺手夜神啊!
白落櫻神往:那身家得值多少錢啊!他居然也捨得給她!好男人!
白落櫻低頭翻開賬本……然只翻開第一頁,她臉部表情就僵硬了。白落櫻眼睛瞪大,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她趕緊把賬本往後翻。一本不夠她去翻新的一本……她聲音顫抖:「說好的殺手都有錢呢?說好的天鼎閣殺手個個身懷萬貫呢?為什麼你這麼窮?為什麼你都負債累累?為什麼你還要還人那麼多的錢?!」
「你不是接一單生意就上萬兩麼?上萬兩呢?!」
張茂咳嗽一聲:「發生了些意外。」
白落櫻趕緊看這些意外是什麼:
某年某月,客人提問題張茂他抬頭看天不屑回答,扣錢;女客人口頭調戲了他一下,他一下把人推倒了,賠錢;殺人後不跟客人交代,認錢不認人,態度不好,毫無耐心,賠錢……林林總總,基本是這份賬單的全狀。
白落櫻:「……張茂!!!」
他不窮誰窮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21:03:42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六十四章
斬教聖女白落櫻,她覺得自己可能會嫁給一個窮光蛋。
白姑娘伏在桐木小几上,手蓋住眼睛,悲傷地想:不,不只是窮光蛋。而是一個負債累累的窮光蛋。
白落櫻:「你欠這麼多錢,沒想過買些產業賺錢麼?」
張茂陰測測道:「想過。都賠了。」
白落櫻:「……」
張茂有些不安,他也不再說話,低下眼睛。餘光看到白落櫻不死心地堅強爬起,問他:「我不相信,你一定是騙我的,以此檢驗我是否真心……你若是真那麼窮,我們一路吃穿住宿,盡是你掏的腰包。你如何掏的起?」
夜神乾咳一下:「賒帳。」
白落櫻翻著厚厚賬本,高聲:「你都欠這麼多債了,怎麼可能還有人給你賒帳?他們不追著你還錢麼?」
張茂眼皮一揚,眸中神色冰涼滲人,只這一眼,就讓白落櫻微駭。他將茶盞扣在几上,不動聲色下,木几小案上細紋絲絲縷縷,裂出了縫隙。張茂輕飄飄:「誰敢追著讓我還債?」
白落櫻:「……」
目前為止,好像只有天鼎閣的閣主敢讓人送來厚厚賬本給夜神,提醒夜神還債。其他人,都是欲言又止,止再欲言,反正白落櫻從來沒見過他們問夜神什麼時候還錢。
張茂的債務,就越堆越厚,越堆越厚……
白落櫻與夜神四目相對,她無言以對。幾下裡,她飛快收了賬本:「夜郎,以後你的賬本我來管,您這麼個大人物,千萬別再管賬了。我在斬教時就是負責賬務的,我來想辦法幫你平賬!」
張茂滿意的,輕輕的,「嗯」一聲。他肩上重擔卸下,整個肩輕鬆十分——這些越堆越厚的債務,這麼多年,已成為他的巨大負擔。看到就心煩,不看欠的更多。
白落櫻努力微笑:「現在,我們先花我的錢吧。我好歹是聖女,管了這麼多年賬,還是有一些積累的。」
張茂拒絕:「我不花女人的錢。」
白落櫻:「……」
真是一個自尊心強的窮困大男人啊。
她趕緊說:「沒關係沒關係,我願意給你花!我的和你的又有什麼區別呢!只要夜郎你不要再添負債了……你、你以後接任務,改改你那脾氣吧……」
張茂眉擰成山型,他正要開口再次拒絕,看白落櫻目中一頓,忽然偏頭,並躍起來奔至窗口。張茂緊跟而上,一聲清亮鷹叫後,一隻烏黑大鷹飛到了窗口,爪子扣住窗櫺。白落櫻拍了拍鷹身,從鷹的腿上摘下一枚小木筒。筒中塞著一張捲起來的紙條。
張茂哼了一聲,心想:呵呵,該死的斬教又有新任務交給聖女了。
果真,白落櫻看了紙條後當即說:「是金使發來的!」
「金使說,洛陽那邊現今動盪嚴重,幾個皇子鬧得厲害,尤其是洛道。富貴險中求……金使人不在那邊,若我等有人靠近洛道,可去那裡走一趟尋個機緣。」
放下紙條,白落櫻略沉吟,拍案定板:「如此,夜郎,我們先不去尋教主了。反正我們離得近,當去洛道走一趟。」
張茂「嗯」一聲:「反正我就是為你們斬教幹活的,還沒有工錢,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白落櫻轉頭笑看他,她的臉蛋在陽光下熠熠發光:「怎麼就沒工錢啦?我們教把最漂亮的姑娘賠給你了,你偷著樂吧。」
張茂唇角短暫地翹了一下,沒再說話。他伸出手,白落櫻故意眨著眼裝不懂。無奈之下,張茂只好自己主動牽起她的手。二人收拾好賬本,給了茶錢,牽手翩然而行,出了茶館。
……
天日晴朗,微風徐徐。九月天高,鷹鳴聲在空中盤旋。清寂空曠的山水遙遙,掩在雲煙深處;而在無名山下臨時租的院落中,所有魔教人士都跑出來看熱鬧——看他們教主的愛寵程勿少俠,今日正式拜入小玉樓。
魔教人士們竊竊私語:還以為程少俠跟著教主學武,以後跟他們回落雁山。這突然拜了個沒聽說過的小門派,教主是何意?
秦霜河摟著自己的繈褓嬰兒,與一眾下屬們悄悄打量旁邊教主的神色。院中置了一張桌,桌上擺著香爐果盤等物;小玉樓那個不著調的師父換了新衣袍,頭髮都像模像樣地重新紮了下。不看他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樣子,也挺有仙風道骨那麼回兒事。
三個徒弟立在師父旁邊,大師姊陶華主持拜師禮數;二徒弟喻辰感慨程勿到底是入了他們這個小門派,也不知道大師姊給程勿灌了什麼迷魂湯;三徒弟張寶混沌地看著小師弟,想自己以後終於不是最小的了。只盼望小師弟莫如師父看中的其他徒弟那樣被他們門派的簡陋嚇著,要死要活地逃跑。
程勿跪在地上給師父磕頭敬茶。經過半個月的休養,程少俠後腦勺的傷已經好了,紗布已經不需要了。他一身白衣,跪在地上,眉目清而黑,少俠朗目而望,比他們門派所有人都更像名門少俠;白裳在少俠腰間紮出很大一團空氣,他挺直腰背,更是顯得肩瘦腰細腿長。
光稀稀落落地照著他,瑩瑩若若,呈一團微微的發著光的白色。當是世間少有的美少年,看得人心動無比。
女瑤則一身黑紅色相間的武袍。她負手立在斜後方,面容雪白,眉眼冷然。她睥睨著跪在小玉樓師父面前的程勿,女瑤不苟言笑,氣勢壓所有人一頭。她明明立在偏位,但所有人都時不時看女瑤的眼色——總覺得就沖斬教教主這碾壓一切的氣勢,眼下不像是小玉樓收徒,像是女瑤收徒。
「好了小勿,敬過茶就快起來。」陶華急忙扶起端著茶盞的程勿,淩厲的眉眼中含著幾分輕鬆的笑。她滿意地將程勿從上到下打量一遍,只覺得師門五個人,小師弟最能充當門面;以後有什麼事,就讓小師弟出面好了。省的那些大門派總覺得他們幾個瘋瘋癲癲,不夠恭敬。
小老頭師父呵呵笑:「好好好,乖徒兒,師父定將一身本事傳……」
陶華打斷她師父的廢話:「現在師門中,新弟子都由我來傳授武藝。小師弟的功課,以後我會每天抽出時間來教你的。」
陶華和女瑤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女瑤沉沉點了下頭。陶華說的,自然是教蔣沂南推出的那半篇殘章了。雖然《淬陽訣》還是不全,但已經省了女瑤大功夫。
只是女瑤心裡還是隱隱不痛快:程勿明明是她最先看中的,她一直把程勿當成徒弟培養;現在程勿倒成了別人的徒弟,呸。
江湖人講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從此後除非程勿要叛師,那小老頭不幸死了,女瑤都不可能成為程勿的師父了。
真讓女瑤不快至極。
然程少俠卻非常輕快。他高興地認了師父,可以學新武功;而且不用再被女瑤催著拜師……程少俠心裡哼哼想,鬼才要當你徒弟。
心中快活的程少俠被大師姊扶起來後,看到女瑤冰著臉立在那裡。他心中一動,便把手中的茶杯遞過去,討好女瑤。女瑤眼皮一撩,抬手要接過茶盞,忽而笑道:「小勿這是也要拜我當個半師了?不錯,好歹我……!」
她話沒說下去,因本已送到她眼皮下的茶盞快速地向後撤回。她的手準確地追上前,程勿手掌在她手背上一推,將她的手拍離茶盞。女瑤手一轉,換個方向重新攻向那杯茶;程勿的手再次跟上,壞她好事。
程勿急忙道:「小腰,這茶冷了,你不要喝了,我給倒新的吧。」
女瑤怒笑:「混帳程勿,翻臉不認人!姊姊好心照顧你傷好了,你一活蹦亂跳,連『姊姊』都不叫了,又變成了『小腰』。現在還要搶我的茶。」
程勿臉一紅,想到了自己病榻上纏著女瑤撒嬌的樣子。他理直氣壯道:「那時候我嬌氣,是因為我生病了;但我現在病好了,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我長大了!」
短短不到二十天,他就要長大了?女瑤冷哼一聲,迅速變掌,手快如電,反手點向他手心一點;而他快速抽開,茶盞向上一扔,離開了手。茶盞中水跳起,濺出幾點白色水漬,再向下落去;下方的二人,手還在摧折,你來我往。
眾人眼花繚亂,眼睛努力地跟著他們的手走:「……」
他們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十分費解的聲音:「不就一杯茶麼?至於這麼爭麼?我替你們解決這個難題吧。」
騰空而入一人,黑色武袍,肩闊腰勁,手指修長,穩穩地抓住了被女瑤和程勿打到天上去的茶盞。兩人鬥手的衝擊向上,此人翻身一轉,抓到茶盞後就跳出了圈中。他將杯中的茶一口飲盡,給他們看:「莫搶了莫搶了!看,茶已經沒了。」
女瑤:「……」
程勿:「……」
停了鬥招,女瑤慢吞吞地轉臉,向來人看去。她的眼中寫著「我記住你了」,陰沉一眼看去,來人差點嚇得跪地求饒。但來人堅強地躲開視線後,看到了目中微露驚喜之色的程勿,程勿的反應,安慰了他被女瑤嚇得打哆嗦的受傷心靈。
程勿高興地奔去認人:「金大哥!你去哪裡了?好久不見!」
金使拍他一掌,哼道:「說了我不姓金……」
旁邊一女聲似笑非笑地插話:「知道!小的給龍閉月大人行禮了。」
金使訝然看去,見是十二影之一的秦霜河。多日不見,秦霜河居然懷裡抱著一個嬰兒……該不是她生了小孩了?金使目光一閃,別開了眼。滿場人他匆匆掃一眼,最後還是覺得程勿最安全。
金使熱情地拍著程勿的肩:「小勿,個子好像又長高了一點啊!哦,人也結實了……看來小腰姑娘教你練武,你學的不錯啊?小腰姑娘在咱們魔教,那也是響噹噹一枝名花啊。那長相,那氣質,人還賢惠懂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小腰姑娘教你練武,你跟對了人!咱小腰姑娘這麼好,小勿你有福氣啊!」
程勿一愣:「……」
眾人齊怔:小腰姑娘?金使好歹也是五使之一,不老老實實給女瑤請安行禮,叫什麼「小腰姑娘」啊?
他們再看女瑤,女瑤目中含笑,那笑意危險,她就樂得看著金使,也不提醒。眾人不由為金使捏了把汗。
程勿睫毛輕微顫了一下,就反應過來了:哦,名器大會召開之前,金使身受重傷。為了次日行動,他不連累眾人。天快亮的時候,金使就離開了。之後金使不知道去了哪裡養傷,但是名器大會,金使是肯定不在的。
而且顯然,金使後來也沒打聽過名器大會。金使不知道斬教的教主女瑤在名器大會上現身,不知道現在江湖上最大的八卦:斬教教主女瑤,好像只是一個不滿十五歲的小姑娘;天啊,一個不滿十五歲的小姑娘就壓得正道喘不過氣,那等她長大可怎麼辦?大家必須齊心合力,在她沒有長成前除掉她!
江湖上這種傳聞很多,小門派們憂心忡忡,四大門派當然不會當回兒事:女瑤只是長得小而已。她要是真的年齡那麼小,十年前白鳳死的那一戰,讓女瑤出名的那一戰,女瑤豈不是才四五歲?他們在跟一個小女童打?做夢呢。
然這些金使統統不知。
程勿輕聲:「……金大哥是去深山老林養傷了?」
金使嘿嘿笑:「是啊,遇到了一個小美人,小美人那個水靈,」女瑤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秦霜河無語地看著他,金使趕緊暫停,「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完成了一個任務後就趕回來找小勿你了。小勿啊,小腰姑娘真是不可多見的好女孩……」
他絞盡腦汁地誇女瑤,希望教主看到他的奉承。
程勿靜靜地看著他胡扯。他心裡冷笑:騙我騙我騙我!原來以前你們就是這樣當著我面把我哄得團團轉的!
終於,金使把「小腰姑娘」誇成了天女下凡,厚臉皮如女瑤也聽不下去了:「金使別裝了,程勿已經知道我是斬教教主了。」
金使窒一下,卻不肯屈服。他咬著牙,繼續給自己的胡侃添磚瓦:「可能小腰姑娘和我們教主確實有點關係,但是兩人肯定不是一人……」
女瑤實在聽不下去了:「閉嘴!」
金使:「小腰……」
背後一道勁風拂來,金使想躲卻躲不開。那道風打在他膝彎上,金使慘呼一聲,噗通跪地。後腦勺再一巴掌扇來,他半張臉都被扇到。金使悶哼一聲後,被打得撲到了土地上,啃了一嘴土,半天爬不起來。
眾人圍觀,金使瑟瑟發抖:女瑤教主的壞脾氣……根本不給他面子,說打就打啊。
他還躲不開。
女瑤轉身走了,眾人望天,只有程勿蹲下來看著金使。金使抬頭,看到程勿少俠清朗眉目,他心中微感動。到這時候,只有程勿還陪他。他感動得差點落淚:「小勿……」
程勿小聲:「活該。」
金使:「……!!!」這個死小孩說什麼!
程勿:「就是你和小腰聯手騙我,到處補漏洞。你被打,活該,我才不拉你。你慢慢跪著吧哼。」
秦霜河在邊上看著,噗嗤一樂。金使瞪過去,那女人立刻抱著嬰兒走了:「……」
金使眼睜睜地看著程勿羞辱了他一通,站起來走了。所有人都慢慢地走了,只有他被女瑤點中膝關節的穴道,磕在地上拔不起腿。金使剛來,才靠著一杯茶盞讓眾人信服,便當著一眾下屬的面丟了臉。他近乎預見自己以後的慘悲遭遇了……
在此地再消磨兩三日後,女瑤聽了金使給的消息,再收到信,得知白落櫻已趕去洛道;沉思一二,女瑤覺得魔門現今仍不適合跟正道大衝突,需要繼續蟄伏。由是,問清了小玉樓情況後,女瑤打算帶程勿去小玉樓的山門看看情況。短期無事,在小玉樓山門休養生息也好。
如今四大門派經商量後也不再找魔門麻煩,盡低調起來;金使、秦霜河等人入了關後到處亂晃,跟各處正道人士小打小鬧,實則也沒甚意思。小打小鬧讓手下人去做好了,像他們這種大名鼎鼎的「二老五使十二影」,怎麼好什麼都親自上陣?如今女瑤要領著程勿去小玉樓,金使、秦霜河又哭又鬧,非要跟著一起去。
眾人異口同聲:「教主去哪裡,我們去哪裡!」
女瑤:「閉嘴吧你們。」
女瑤不置可否,一眾人當浩浩蕩蕩地跟著女瑤一起行動。秦霜河沒解散她的下屬,金使為湊面子,也叫來幾個人以示自己也有手下;如此一來,他們行在街上,當有近五十人。五十個人一起上街上走,跟著最前面的小玉樓師徒、女瑤。小玉樓的師徒幾個不安極了,一路上不停地往後看,欲言又止:他們就從來沒被這麼多人跟隨過啊。
街上所有人都看他們啊!
如果知道他們都是魔教人士,正道該以為魔教要攻入山門了啊。
程勿也微微不安,只是旁邊的女瑤很淡定,他努力與女瑤並肩,也只好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可是這麼多的人,魔教的人個個脾氣不好,程勿真擔心一言不合,他們就和正道起了衝突。這可是在正道地盤啊!這裡不是關外落雁山啊。魔教教主領著手下大搖大擺地在路上走,合適麼?
此地尚是羅象門的管轄範圍,水路很多。要去往小玉樓的山門,必須乘船。當日傍晚,女瑤等人便來到了水邊,想租一艘大船,送他們一程。金使和秦霜河去跟人交涉,眉頭很快皺了起來。
他們回來報告女瑤:「這裡的船被羅象門承包給滄浪派了。滄浪派這群人事真多,登船需要提供個人的所有信息,還得說出個一二三。一行弟子盤問來盤問去,連祖宗十八代有魔教人他們都要拒絕。偷給銀錢也不好使,他們一個人就要十兩……不知道要吃多少回扣。」
女瑤「嗯」一聲,慢悠悠:「小勿覺得我們該怎麼辦?」
程勿幽幽道:「我想怎麼辦有什麼用,反正你又不聽我的……我知道你們想劫船,一分錢都不想掏。」
女瑤扭頭,目中噙笑看他。看程勿目中幽怨無比,大有「我誤入魔窟」的悔恨感。她大笑著:「乖。」被程勿瞪一眼,小聲要求:「劫船可以,不能殺人。」
女瑤笑眯眯:「當然,這世界沒小勿大概會毀滅,我們小勿是人間聖父化身。我日日聆聽聖父的教誨,吃齋念佛戒殺生。我怎麼敢殺人?不敢不敢。」
她將程勿諷刺了一通,把少俠氣得臉紅又無奈地打她手臂一下,也不禁跟著她笑了。逗了程勿幾句,女瑤才笑著轉頭看金使和秦霜河。金使和秦霜河正飽受女瑤和程勿少俠打情罵俏的折磨,忽聽教主冷聲:「準備劫船。」
眾人大振,魔教人士興奮無比:「是!」
小玉樓的師徒幾人再次互相抱著發抖:我們真是引狼入室啊……以後小玉樓還是我們說了算麼?該不是女瑤說了算吧?小勿不是我們的小師弟麼?為什麼總和魔教人那麼好?
他們精神恍惚:小勿……到底有沒有拜進我們師門啊?
大浪拍案,碼頭停著眾多船隻,滄浪派的弟子們吆喝著,一鞭鞭打在做苦工的人身上,要他們站起來趕緊繼續搬貨。和過往客人不一樣,搬運工們麻痹地背著重物,腳步沉重地來來去去。
每日每夜,不得休憩。
任毅和陸嘉身上的血結了痂,他們小心地蹲在貨物箱角落裡,蹲著好多休息一會兒,麻木地看著客人登船來去。河水聲汩汩,旗幟聲破空響絕,忽然間,他們看到了一行男男女女出現在了碼頭上打量著船隻。
輕袍少年風采卓然,他旁邊立著的小姑娘——
任毅和陸嘉呼吸加重:「……女瑤教主!」
「金使!」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21:03:56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六十五章
任毅和陸嘉蹲在箱子旁,當看到女瑤一行人出現的時候,他們的眼快速亮了起來。他們兩個嘍囉被青蓮教教主安排去幫四大門派認人,又經歷過名器大會女瑤的鬧場,由是女瑤這一行五十人,領頭的他們都認識。像女瑤,金使,秦霜河,程勿……都是他們平時仰望、卻接觸不了的大人物。
他們巴巴地、偷偷地看著:
見女瑤他們也不動作,就站在碼頭跟看風景似的盯著人來來往往。便是什麼也不做,這麼多的人,氣勢這麼強,已經讓滄浪派的弟子們緊張,過來盤問他們要做什麼了。
女瑤但笑不語。
其他人自然也不會說話。
任毅和陸嘉目中歆羨地看他們,看著看著,目光又暗了下去。女瑤教主要做什麼,和他們兩個又有什麼關係呢?即使他們落到魔門手中,以他們雙面細作的身份,便討不了好。
然而、然而……女瑤出現了,任毅和陸嘉也不想去提醒那些前來做任務的滄浪派弟子。滄浪派地位足夠的去參加名器大會的弟子不可能來這邊執行這種門派小任務,能過來這邊的,註定不認識女瑤。任毅和陸嘉卻什麼也不想說了,他們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厭倦和無力。
滄浪派弟子曾經嘲笑他們的話言猶在耳——「之前叛魔門叛女瑤又叛正道的時候,你們沒想到今日?兩面間諜,對你好的叛,對你不好的也叛。毫無信仰,毫無堅持……此時就是打死你們,也沒人給你們叫冤!」
任毅和陸嘉窩在角落裡,安靜地看著:
日近黃昏,夕陽垂垂,江面上的船隻紛紛駛出,只剩下一艘大船。滄浪派的弟子們急著回門派,卻不敢忽視這幫人數眾多的人。前來問話的弟子問得煩了:「你們到底是哪個門派的?這裡是羅象門的地盤你們不知道麼?要是鬧事,羅象門饒不了你們!」
小玉樓的師徒幾人絕望無比,他們當然怕羅象門啊,但這裡說話的人又不是他們啊!
金使冷笑,手負手,腰間的刀已經感應到了主人的嗜血情緒:羅象門?去我落雁山的時候跟我們打招呼了麼?爺要的就是在羅象門的地盤鬧事!
秦霜河溫柔地將懷裡被吵醒、嚎啕大哭的無齒小兒交到了身後的下屬懷中,回過頭來,她的眼神已經變了。再不是對自己孩兒那般的憐愛,而是目光陰冷地開始數碼頭上的人頭。
金使和秦霜河的下屬們都開始做準備。
程勿向女瑤身邊靠了靠。
氣氛過分沉靜,只聞江水拍浪聲,聽不得眼前人的呼吸聲。這些人的氣勢陡變,戾氣即將出鞘,問話的滄浪派弟子心中充滿不確信,他向後退了退:「你、你們別胡來,船資可以再商量……」
女瑤輕聲:「動手。」
滄浪派弟子:「啊?」
他才作愕然疑惑表情,就見那個個頭嬌小、面容稚嫩若雪團的小姑娘身後的中年男人「哐」的刀出鞘,刀如銀雪般向他眼前揮來。他反應不及,肩膀被一刀劈中,手臂斷成兩截,血瞬流成河,這個弟子僵硬地倒了地,眼睛還瞠大。
程勿微怔:「……說了不殺人!」
金使嘿嘿一笑:「哎呀忘了,不好意思手抖了下。」
程勿氣得看向女瑤:「小腰你看他!」
女瑤鐵面無私道:「金使回去領一百鞭鞭刑就好,現在大局為重,小勿莫胡鬧。」
金使他挑釁地看程勿一眼,人即如箭般大步衝殺出去,衝向了碼頭上瞬間亂糟糟的人群。秦霜河也不枉多讓,冷哼一聲,領手下人衝向與金使相反的方向。滄浪派的弟子們冷不丁被一群武力不錯的人衝撞而來,死不至於,但斷臂斷腿、身上各種傷不絕,慘叫聲當即充溢整個碼頭。
程勿愣神:「……」
他瞥到旁邊女瑤冰雪一樣的眉眼,肩膀微垮,握了握拳頭。他明白了,女瑤根本不責怪金使,根本不覺得殺人不殺人很重要。她要的是給羅象門找亂子,要的是劫船這個結局……手下人在過程中如何執行,女瑤吩咐一聲「不要殺人」,手下殺不殺,她看見了也當沒看見。
程勿眼睫輕顫,再次感覺到:我真是誤入魔窟。
然程少俠沒糾結多久,就加入了這場戰鬥中。因碼頭上閒雜人等一看這般動亂都鳥獸般四處逃散開,留下的滄浪派弟子看出這是在找他們麻煩,一邊派人去羅象門那邊報告,一邊眾人集合迎敵。眼下魔門弟子屬於斬教中的精英,滄浪派的弟子卻屬於滄浪派中的一般水平。滄浪派弟子打不過這些人,眼觀八方,忽看到了少女和少年並肩而立,平靜地看著他們,既不打,也不走。
少女碧綠輕衫,少俠雪色緩袍。他們相貌清麗,如一對璧人般立在人群中,卻片葉不沾身,好像所有打鬥和他們無關一樣。
滄浪派的弟子目光一凝,想起了這兩個小孩子也是那群莫名其妙向他們殺來的人中一員。十來個人看魔門弟子中除了那個站在後面抱著哭泣嬰兒、手足無措的僵硬男人,其他人沒有一人保護在這兩人身側。正道弟子心中暗笑對方失算,當即十來個人持著刀劍,向女瑤和程勿衝去!
劍光即將砍向少女,見少女撇頭,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她腳下隨意一動,就讓開了路,讓劍的方向砍偏了。滄浪派弟子們驚愕,不服輸地再次揮劍,這一次,程勿轉頭解決掉幾個想攔住他的人,身子大躍而動,一步之下竟與女瑤換了個方位,人立在了劍下。
他不持武器,空手打鬥,手如蘭花般摧折,幾掀幾推,眾人便近不得他身。程勿不殺他們,也只能讓他們暈過去,失去戰鬥力。這樣打下來,程少俠焦頭爛額、手忙腳亂。
女瑤似笑非笑:「北斗篇」是殺人招式,被程少俠打成這個樣子……歷屆身在魔門卻不肯殺人,程少俠算是頭一份了。
程勿還喊道:「小腰你不許動!你不許動武,我來!」
女瑤笑眯眯:「我一步都不動,就看程少俠什麼時候忙得把自己絆倒。」
程勿大氣:「……你就不盼我好!」
小玉樓的師徒幾人,在這番打鬥期間,他們很有覺悟地躲了起來。他們既不肯幫魔門人,又不想被羅象門認出。師兄弟們握著手,都感覺到前途的艱辛:這只是女瑤跟程勿進他們門派的第三天而已啊!
想到以後還有無數個這樣的日日夜夜——二弟子喻臣非常不解地問大師姊:「師父糊塗就算了,師姊你為什麼非要招小勿進來?你看不出小勿去哪裡,女瑤教主就去哪裡麼?」
陶華現在也非常後悔,她當時直接把《淬陽訣》殘篇交出去好了,幹什麼非要想弄清楚師父的事,而讓女瑤教主跟進來。小玉樓本來在江湖上連名字都少人知道,陶華相信日後小玉樓會成為四大門派的眼中釘。
幾人潸然淚下,不禁抱頭大哭。
陶華只好安慰大家:「你們看,小勿的武功進步很快啊——」
他們一同看去——
確實,整個打鬥場中,只有一動不動的女瑤,和女瑤身邊的程勿最扎眼。金使和秦霜河再能打,也搶不過這兩人的風頭。滄浪派弟子把女瑤當軟柿子捏,看女瑤不動作,只程勿一人打鬥,心中更是認定女瑤是重要人物,然這個重要人物不會武。他們越來越多的人衝向這邊,將程勿包圍其中。
劈、砍、轉、掠!
少俠身形如鴻如鶴,輕盈迅捷,十來個人打下來,讓他一開始慌亂,後來已十分鎮定。他眉目清冽,天生自帶冷感,與他平時表現出來的溫和有禮完全不同。這般疏離氣質,恐程勿自己都不知。場中只見少俠黑髮雪袍,轉身起躍間,萬分風采凝於眼中。當是天生的殺人劍,越打越冷靜,越殺越嫺熟。
程勿其實從來就沒有怕殺人、怕見血的毛病。他第一次殺人時就很淡定。
然他的這幅面孔……只有一直看著他的女瑤注意到。
風拂秀髮,長髮貼衣而揚。眉清目秀的女瑤姑娘眸中笑意加深,卻不點破。一片混亂,她也只看程勿一人。她幽深詭異的眼神看著那靈秀少俠:程勿合該是她的人,哪怕他表現得再正直。
「小勿真俊啊。」陶華忍不住贊道。
喻辰習慣性地開始憂愁:可是這麼明顯厲害的人物,小玉樓恐怕是留不住的。
三徒弟張寶單純感慨:小師弟怎麼這麼瘦啊……
碼頭亂糟糟,被魔門人士鬧成了修羅場。任毅和陸嘉趁他們雙方打鬥,沒人看到他們時,鼓起勇氣,手抓著扣著自己琵琶骨的鐵鍊,低著頭往碼頭外一鼓作氣地逃跑。脖頸疼得厲害,頭一陣陣暈,二人的心跳加速,只覺血又重新流了下來。然只能逃!
逃!逃!逃!
逃出去才有生機!
兩個小嘍囉喘著氣,終於跑出了碼頭。他們貼到了碼頭對面一座茶樓下的牆角,蹲著喘氣,拍著胸脯慶倖自己沒死在碼頭雙方的打鬥下。兩個小嘍囉開始以旁觀者的角度欣賞場中女瑤的紋風不動,程少俠的武力大增。
忽而,他們頭頂傳來一個女子的輕笑聲:「噯,這個小弟弟倒是很俊俏,是哪位名門少俠啊?」
程勿少俠眉間正氣凜凜,又是碼頭打鬥中相貌最出眾的人。被人認為是名門少俠,當是正常。
卻是兩個小嘍囉聽得這個聲音,臉色煞白,眼中露出慌亂恐懼之神色。他們顫巍巍地仰高脖頸,看到樓上窗口立著一個袒露胸腹的黑衣女子。女子耳上戴著銀飾,手腕腳上繫銀鈴,叮噹響聲清脆。她手指支著下巴,興味十足地望著白衣少俠,紅舌伸出,舔了舔唇瓣。
似能聽到唾液吞咽之聲。
兩個小嘍囉窒息:「蠱、蠱、蠱娘子!」
蠱娘子垂頭,看到了牆根的任毅和陸嘉。她捂著嘴嬌聲笑,風一動,她已經從窗口消失,出現在了兩個小嘍囉的身旁。蠱娘子嬌滴滴道:「喲,原來是你們兩個啊,教主多日不得你們的消息,還以為你們兩個死了,特意托我出來找你們。看到你們平安活著,教主當大慰啊。」
兩個小嘍囉低頭發著抖沒敢說話。
蠱娘子說的「教主」,當然不會是斬教的女瑤教主。而是指青蓮教教主夏桐。蠱娘子說的什麼找任毅和陸嘉的話不盡不實,青蓮教教主根本不在意兩個嘍囉。如蠱娘子這樣的,才是青蓮教教主的左膀右臂。
在名器大會後,青蓮教再坐不住,派蠱娘子來關中面見羅象門,與四大門派商議接下來合作事宜。蠱娘子已經見過了羅象門的掌門趙琛,雙方相談甚歡。蠱娘子即將離去前,沒想到既見到了已被青蓮教教主放棄的兩個小嘍囉,還見到了程勿這般俊俏的名門少俠。
任毅和陸嘉瑟瑟發抖:「教主、教主打算……」怎麼處置我們兩個?
蠱娘子漫不經心:「任務完成的這麼差,還沒殺了女瑤。回教後,去刑牢走一趟吧。」她瞥見兩人臉色煞白,便手心捂唇咯咯一笑:「嘻嘻,只要你們兩個告訴我那少俠是哪個名門的,是四大門派裡的哪個,我就幫你們兩個跟教主求饒。」
哪、哪、哪個名門?
任毅和陸嘉面色古怪:程少俠……雖然長得那個樣子,讓蠱娘子先入為主,但他真不是四大門派的弟子。
兩人很猶豫:「他叫程勿,和四大門派哪個都沒關係,他沒有門派,但是……」但是他是女瑤的人啊!蠱娘子沒參加過名器大會不認得,他旁邊那個看著清純恬美的小姑娘,就是咱們魔門的領袖,大魔頭女瑤啊。
任毅和陸嘉的話沒有說完,蠱娘子一聽程勿不是四大門派的人,鬆口氣後,她眼睛就亮了。青蓮教如今和四大門派合作,如程勿這般資質在四大門派中必是核心弟子。蠱娘子先前還擔心她若是看上四大門派的核心弟子,會影響雙方的合作,也不好把這個少俠要過來……但是無名無派,再好不過了!
蠱娘子盯著程勿,全身的血液都如被點熱般汩汩流淌。她體內的蠱蟲饑渴難耐,呼嘯著新鮮力量。年少的、天賦好、好看的少俠,如滋補寶物般吸引她……
蠱娘子壓根沒管兩個嘍囉如何,她確定程勿可動後,人就消失了,準備伺機而動。
牆根下的任毅和陸嘉吐了口氣:可怕的女人終於走了。
然後他們對望著,很遲疑:「蠱娘子要對程少俠下手?我、我們該提醒斬教他們麼?」
畢竟蠱娘子用蠱,武功非高到一定境界,或提前有準備,很難躲得過去啊。斬教那幫人,恐怕也就女瑤不害怕蠱蟲了……兩個小嘍囉嘀咕:「那個……聖女大人對我們不錯,我們應該提醒下吧?」
「可是、可是我們一出去,斬教人就會折磨我們啊!」
「活著不好麼?」
到底是救人,還是好好活著……兩個小人物陷入了掙扎中。
他們沒有掙扎多久,因斬教那方速戰速決,很快逼退了滄浪派的弟子,得到了他們一早看中的大船。威脅著船夫上船開船,一行近五十個人,浩浩蕩蕩地上了船。在羅象門弟子追來前,船已經駛出了水面一段距離。
兩個小嘍囉:「……」
人走了!他們追還是不追?
任毅下了決心:「追吧!聖女對我們那麼好……而且程少俠看著心很軟!如果女瑤要殺我們,我們就求程少俠!」
陸嘉贊同:「對!咱們抱著程少俠大腿哭!我們提醒女瑤有蠱娘子準備對付程少俠,程少俠是女瑤的人啊!女瑤一定會看在程少俠的面上饒我們一命。」
兩人吸口氣:「關鍵是、關鍵是先把這穿琵琶骨的鐵鍊取下來啊……艸老子疼死了都!」
碼頭上,倒著七倒八歪的滄浪派弟子。羅象門弟子趕來,看到他們如此,不覺問:「誰攻的?」
滄浪派弟子悲憤:「不知道!我們就是要個錢!他們嫌貴不給就不給,直接打算怎麼回事!」
羅象門弟子:「……看來是私鬥?誰讓你們收錢收的那麼貴?」
滄浪派弟子:「……我們都這樣了!有人在你們地盤鬧事,你們竟然怪我們!」
羅象門弟子咳嗽一聲:「當然,這種事我們會查清楚,給你們一個交代的。」
……
那交代,已經飄在了平靜無波的江水上。任毅和陸嘉冒著冷汗互相給彼此取下了鐵鍊,緊接著找了搜小船,費勁地劃著船去追那斬教教徒們劫走的大船。
明月當空,千里無風。
船隻行在江面上。
晚間,用過晚膳後,女瑤就回了房,將門反鎖住,把自己關了起來。除了程勿擔心地目送女瑤離開,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女瑤教主要做什麼。反正教主性格反復,他們不敢過問教主的事。
小玉樓的師徒幾人去船頭喝酒聊天,努力勸說師父以後不要亂收徒弟了。
程勿則臉色煞白地回了房,也關上了門,倒頭就睡。之前他在江水過飄過木板他都不知道,原來他暈船。晚上他在女瑤門外徘徊來去,想敲門進去看女瑤的隱患如何了,然他一陣難受。程少俠跌跌撞撞地爬回自己的房舍,一頭撞到了床上。暈暈然,他呻.吟著把晚上吃了的全吐了。躺在床上的少年臉色雪白,滿面冷汗,再也沒爬起來。
圓月相照。
金使吊兒郎當地哼著小曲、提著一壺美酒在船上瞎晃,他對劫到的這艘大船分外滿意。眼下無事,他只想去女瑤那裡晃一晃,在教主面前加深些存在感。只是金使一個人不敢過去,他尋思著找程勿一起。
教主喜歡程勿,又不喜歡他。找程勿沒錯!
轉個彎,金使碰上抱著嬰兒的秦霜河。十二影之一的秦霜河瞥一眼他,從鼻子裡哼一聲,繼續走自己的路。金使:「站住!見到上峰你都不理麼?這是去小勿房間的路,你過去幹什麼?孤男寡女,你晚上找程勿。我回頭就跟教主告狀,說你勾引程勿!」
「呸!」秦霜河罵道,「程少俠是我家阿照的義父,教主以後必然是我家阿照的義母!我馬上就要攀上程少俠的關係飛升了。少用你齷齪的思想琢磨我,我只是去巴結程少俠!」
金使凜然:「我就知道,你果然想跟教主套近乎!」
秦霜河反唇相譏:「說的你不是一樣!你想飛升都想瘋了吧?以前還敢跟聖女提親,媽呀笑死我了,不看看你那張大臉!你怎麼有勇氣追我們聖女的呀。白聖女是你追的起的麼?哦我想起來了,聽說你厚臉皮跟著教主跟了一路……見到了教主的真面目,你是不是腸子都悔青了,後悔自己沒有先見之明,沒早早跟教主提親去?」
「龍閉月你是不是還想追我們教主啊?!」
金使龍閉月:「……你你你!死女人,臭婆娘!」
秦霜河真是說中了他的軟肋。美女金錢環繞,金使什麼都不缺,就是想跟教主討好關係,在斬教地位更高些。他雖人到中年,卻自詡風流英俊,求娶白落櫻怎麼了?白落櫻不就是前白教主的女兒麼?若非被教主護著,白落櫻也沒什麼本事啊?
他倒也是想追教主來著——這不是教主身邊有年少貌美、身嬌體軟的程勿少俠嘛。程少俠把他襯托得又老又醜,金使也只好退讓了。
如今這軟肋,卻被秦霜河點破!
金使胸悶無比:都是想抱上教主的大腿,她又比他高貴到哪裡去了?還讓她那個破小孩認程勿當義父……哈哈哈她臉皮厚的,程勿才多大,她也啃的下去。純屬欺負程勿不通人事!
義父、義父……咦,她那個小孩兒……
金使突脫口而出:「這不是我的孩子吧?」
秦霜河毫不猶豫:「做你的夢……」
兩人吵聲忽然被打斷,聽到一個短促聲音:「不好,小勿被人帶走了,快追!」
是小玉樓那師徒幾人的聲音。
吵架吵得忘了去看程勿少俠的金使和秦霜河一凜然,對視一眼後,雙雙奔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21:04:12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六十六章
程勿是被胸口悶血嗆醒的。
他醒來時眼前模糊,一切都看不真切。同時間,他胃中一陣反胃,噁心又難受;頭也陣陣暈眩。暈船的後遺症,到現在都沒結束。程勿伸手摸到床沿,他靠在床頭,一邊咳著血,將血混著胃中苦水一同吐出;一邊抬起眼瞼,用模糊視線打量四周環境。
他倒下去前脖頸被一隻小蟲咬了,當時程勿奄奄一息地趴在床板上、反手拍後頸時沒將那小蟲拍死,那蟲卻鑽入了他身體中。劇痛後,程少俠全身動彈不得,終究昏迷。想來現在眼前看不清,和那隻鑽進他體內的毒蟲有關。
被抓了。
程勿額心青筋突突跳,如是想。
倒黴的程少俠好像經常面對這種突發事件,他第一次時滿心驚駭恐懼,第二次時何等不解兼委屈……但現在,程勿已經分外淡定了。當倒黴運勢對他如影隨形時,他除了認命,除了把應對突發事件的能力練得更強些,他也沒有別的辦法。
就是小腰姊姊……程勿憂慮無比,他走之前,女瑤體內的隱患又爆發了,她匆匆離席把自己關到了屋子裡自我折騰。
如今不知過了幾多時辰,程勿既擔心女瑤扛著體內爆發的嚴重問題追出來,又怕她不追,對他不管不問……她若是不理他,若是把他當隨便一個小弟弟,那他該多傷心。
「喲,小弟弟倒是冷靜。發現環境變了,竟然一聲不吭,還黯然神傷啊。」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耳邊笑嘻嘻響起。
耳邊一陣酥,女人體香撲來,體內血液突然暴躁上湧。程勿一凜,反掌向後推去,以催玉之勢。他早先便覺自己體內氣海被封,然他毫不遲疑,他往年不會用真氣的時候,亂用之下都能在女瑤手下過五招。哪怕女瑤那時是逗他玩,這個陌生女人,也不可能比女瑤更厲害。
果然,少俠出掌反推之迅疾,讓女人根本反應不過來。一掌正中紅心,推到她胸腹處。同時少俠伸指一點。看似無內力,然力道卻穩。兩相交加,蠱娘子一聲悶哼,被推向後,呈一道半弧線撞到了窗櫺上。
這時,蠱娘子才看到手扶著床畔、跪在床沿前的少俠皺著眉,冷聲:「別碰我!」
蠱娘子:「……」
她擦掉唇邊血,忍下胸腹處傳來的痛,重新打量這個少俠。他上了船後經過洗漱,不再如昨日下午在碼頭打架時那般穿白衣,而是換了一身黑色武袍,腰間繫金色革帶。他不再翩然如玉似名門佳公子,反而英氣俊朗,讓身上的秀氣少了幾分,英武氣概多了幾分。
蠱娘子舔了舔唇,更加覺得饑渴了。
這般美少年,周身氣息清朗乾淨,惹人沉醉。他皺著眉,一副大氣凜然、不容侵犯相,像是雲端上的菩薩般不肯沾染紅塵。蠱娘子久經紅塵,她瞥一眼,就知道程勿還是個雛兒。
程少俠靠著床不允許她靠近,蠱娘子偏要靠近——她就喜歡這種不讓她碰的小孩子。越是抗拒,她越喜歡。越是乾淨明澈,待嘗過欲後,越是欲仙欲死。
那種掙扎的、屈辱的,最後卻不得不屈服的……少年之欲,何等美味,正是世間最好的補品。只是想像程少俠汗流浹背、滿心恥辱地伏於她身上,蠱娘子興奮得腿都軟了。
蠱娘子手捋鬢角,慢悠悠道:「程家弟弟不肯給姊姊親一下麼?或許姊姊親你一下,姊姊就放你走了?」她見程勿垂著眼不作理會,睫毛濃黑如陰影弧光落在眼上,何等清雋,蠱娘子喉嚨發乾,奇道,「你竟是連作秀都不肯?竟是這般堅決拒絕我?我還以為像你這等少俠,起碼會誘姊姊一誘,趁姊姊動情時咬姊姊一口?」
蠱娘子往前湊,胸脯鼓囊,腰肢如柳。她聲音急促道:「沒關係,姊姊不跟你秋後算帳。你就誘姊姊一誘吧……親姊姊一下吧……你半點兒損失都不會有……啊!你!」
那目力不佳的少俠閉著眼不肯看她,她的氣息剛接近他,他便拂袖打來,這次連手都藏於袖中不肯碰她了。程勿臉上滿是厭惡之色,他扭過臉,長髮貼在面頰上,顯得清瘦羸弱。然他一掌,就讓蠱娘子再次中了招。
程勿眉間冰若雪,再次道:「別碰我。」
他咳嗽一陣,修長蒼白的手指扣著床木:「我不會與你虛與委蛇的!左右我打不過你,是你階下之臣……我何以要和你玩那一套?你快些放了我,不然待我功力恢復,我……」
他自是不提女瑤,哪怕女瑤是斬教教主,是魔門領袖,是讓整個江湖都懼怕的大魔頭……但那又不是他的本事。程勿不會依賴女瑤的保護而活。他只是拼命運功,好快些解開自己體內被封的氣海……他內力磅礡巨大,若說旁人的是溪流,是江河,他的便是海。一汪看不到底的海……他當解開氣海,比常人更快些。
蠱娘子微笑:「當姊姊不知道你這個小孩子內功厲害,身體和旁人不一樣?姊姊才不怕你。我蠱娘子行走江湖多年,還沒在誰手裡吃過虧。小弟弟,勸你也別急著脫身,姊姊我呀,已經給你下了蠱。」
「多情蠱聽說過麼?只要姊姊我想,小弟弟你就是我的人。我要你動情,你就得動情。」
「你一直不許姊姊我靠近,是你發現體內有異吧?只要姊姊我一靠近,你就會忍不住全身氣血被調動,想親姊姊我,抱姊姊我,還想撲倒姊姊我……」
程勿眉間染上戾氣,他怒道:「閉嘴!」
他之屈辱可恥,比昔日面對女瑤時更甚。因女瑤不曾對他下藥,不曾這麼對過他。她一直踩在他理智的邊緣挑逗他,試探他,卻又不太過分,不把他氣死玩壞……程勿身體輕輕顫抖,他一邊控制著體內掀翻湧動的滾燙血液,一邊竟有些懷念當初的女瑤。
他如今怪女瑤沒有情,可當初正是因為她沒有情,她才對他網開一面啊。
蠱娘子靠在窗上樂不可支:「哎呀小弟弟臉紅成這樣了,這是想起哪個小情兒了?是昨天你們在碼頭鬧事時,你保護的那個小姑娘麼?姊姊看呀,那小姑娘弱不禁風,全靠你保護,臉蛋是漂亮,但也沒好看到天下第一去呀?再說你那小情兒才多大,她懂得什麼?沒胸沒腰的,身材一點都不好,能讓你快活麼?你看看姊姊我……程家弟弟,女人成熟了,才快樂啊。姊姊不介意你把姊姊當她哦。」
程勿登時訝然無比地抬頭,他模糊的視線努力對焦,看向那個喋喋不休的女人:這個女人……不認識女瑤麼?她不是知道他叫「程勿」麼?經過名器大會後,經過雁北程少主的宣傳,還有人不知道程勿就跟在女瑤身邊?那這個女人……到底是哪裡冒出來的?
程勿蹙著眉,開始思索名器大會排除掉的門派。這女子作風絕不是正道,必是魔門。魔門中不認識他是女瑤身邊的,屈指可數……莫非此女,就是金使說過的那個叛了斬教的青蓮教的人?
蠱娘子自是不知程勿幾番思量,已經猜出了她的跟腳。她口上還在誘惑程勿,卻忽然耳一動,聽到了一陣窸窣聲音。蠱娘子道一聲「不好」,手掌一翻,十來個小蟲就從她袖中鑽出,爬出門與窗,爬向外頭。
蠱娘子再沒時間逗程勿,貼身而來一把把這個因她靠近而面孔更紅的少俠提起來,嘖嘖兩聲:「沒想到你這麼值錢。追你的人來了,咱們快些走!」
蠱娘子帶著程勿,就從後窗跳了出去。她的蠱蟲放出去阻擋追來的人,後面來人武功不弱,她心裡警惕,全身心都放在那裡。由是蠱娘子沒發覺,匆匆間,她帶著程勿離開之時,程勿靠著的床板底下地面上,他用指甲畫了一朵蓮花。
程少俠氣海被封,小小一朵花就讓他指甲裡滲了血。他竟是也不開口,手指藏在袖中,待離開時,他手指輕輕一彈,指甲間的血珠彈出,落在了窗木上。
這血珠,斷斷續續的,延續了一條路才消失。
程勿被蠱娘子抓著,臉色蒼白無血色,頭暈眼花,心中微憾。怪他習武時日太短,只能做到這個程度。若他像程淮那樣從小習武,他就不會……
……
難得被程勿想起一次的雁北程少主程淮,此時正滿腔怒火。
時值九月,大鷹高飛,滿山豔豔楓紅。
雲頂山上掌門所住的院落,後院值了許多楓樹。謝夫人偶從樹下路過,看到少年立在樹下,一拳拳捶樹。可憐的古樹,哪裡承得住程淮的力道。簌簌楓葉狂飛,鋪了一地,整棵樹都在震動,根脈被一點點摧毀,即將砰然倒地。
謝夫人一駭,當即捂胸:「使不得使不得!我患有心疾,程少主莫這般砸我家的樹折磨我。」
程淮肩一顫,回頭,看到是面容溫婉含情的謝夫人。少年看謝夫人擰眉捂著心臉色發白,眸中赤紅,不禁更怒了。他手指謝夫人罵道:「你胡說八道!我問過真陽派的弟子了,你根本就沒有心疾!你是騙我的。」
謝夫人微微一笑,放下了捂著心口的手:「哎呀,被你發現了。弟子們怎麼就那般傻,不知道替我隱瞞一下?」
她再溫柔地看著程淮,聲音柔和:「那程少主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騙你呢?」
程淮一滯,望天:她是不想他弄壞她家裡的東西,例如茶盞啊,木幾啊,楓樹啊……程淮一轉念,卻又怒道:「但是你……」
謝夫人揉了下耳朵,輕聲顫顫:「程少主不要這麼大聲,我患有耳疾,時常耳鳴。我不曾習武,你這樣會傷了我。」
程淮呆住了:「你你你……」怎麼這麼多藉口?你是真的有病,還是騙我的?
程淮覺得謝夫人是騙他的,但是謝夫人目中溫軟、柔柔看他,她確實是那麼清瘦那麼漂亮。面對溫情似玉的謝夫人,程淮的一股子火堵在喉嚨眼,發不下去了。他沉著臉,閉上嘴,鬱悶無比。
謝夫人彎了下眉,不逗這個小孩子玩了。她親切地將程淮從她的楓樹林中拉出來,在後院讓程淮坐下,幫他拂去他髮上、肩上沾著的樹葉碎屑。她詢問過他意見後,還打散了他的長髮,幫他重新梳了髮。謝夫人溫柔而輕聲細語,身上暖香讓人沉醉,程淮怔怔然,到最後,目中的戾氣徹底消失了。
他安靜地坐著,低頭看自己的手指,睫毛輕輕顫抖。不發脾氣的程淮眉目清潤,氣質如幽靜遠山,當是難得的美少年。謝夫人滿意地收拾了程淮,才問:「少主怎麼這麼生氣?誰敢惹少主?我讓咱們掌門替少主出氣去。」
程淮道:「是謝微!」
謝夫人揚眉。
程淮氣鼓鼓道:「我剛剛得知,謝微下了山,沒跟我說。他一個人走了,把我丟你們這裡自生自滅。我去找他時,你們弟子說他早走了。他就給我留了一封信!」
程淮微微臉紅。說起這個,他也有點心虛。因為他到真陽派後的大爺作風,謝掌門安排了弟子陪程淮去玩。在真陽派的管轄範圍內,程淮開心地玩了個遍,徹底把謝微忘了。等他想起來找謝微時,發現謝微已經離了山。而且離了一段時間,追是不可能追上的了。
謝夫人慢慢點頭:「哦,阿微竟然沒有把混世魔王帶走為禍人間,居然放我山上燒山放火損我財物,該打。」
程淮愣了一下才聽出「混世魔王」說的是他:「……你你你!」
謝夫人這張嘴,怎麼這麼厲害?討厭!
謝夫人抱歉道:「是我真陽派待客不周?為何程少主要追著阿微下山去?」
程淮遲疑一下,謝夫人看著他的眉眼婉婉,讓他生起依賴感,他不覺說道:「……因為我想找程勿,殺了他。謝微答應幫我找程勿的。」
此事謝夫人聽謝微說過,她點了點頭。謝夫人手搭在這個少年肩上,說了跟謝微相似的話:「因為程勿出身不好,所以你要殺他麼?必須殺麼?你手持利刃,強大無比,非要對一個不如你的少俠下手?」
程淮皺眉,脫口而出:「我當然要殺他!」
「他的出生讓我娘傷心,我娘早早死了,我都沒見過我娘幾面!他害死了我娘,我不該殺他麼?」
謝夫人愕然:「……」
她輕聲:「可憐的孩子。」
程淮眼圈泛紅,瞪著她。他喘著氣,說了自己一直壓抑的心底話。這還不夠麼?因為一個程勿,他沒有了娘,他爹也身體垮了下去。他多恨程勿……謝夫人柔聲說一句「可憐的孩子」,程淮當即控制不住感情,哽咽連連。
他撲入謝夫人懷中,抱住她發抖:「我恨他我恨他!我就是要殺他!」
恰此時,謝掌門謝望回了院落,看到程淮少年撲入他夫人懷裡傷心不住。謝望目中閃動,揚一下眉,站在籬笆外,沒再繼續走了。他皺眉,跟謝夫人打個眼色:你這是幹什麼?
謝夫人確實不會武功,她確實沒發現夫君謝望好整以暇地站住院外看她。她此時忙著安慰撲到她懷裡的程淮,謝夫人也哭笑不得,心中同時升起憐意。她只是試探試探程淮,畢竟雁北程家的名頭太大,她想幫夫君探探程家的底。沒想到程少主這麼單純,三言兩語就把自己賣了個乾淨。
這個可憐的小孩子啊……哪怕脾氣壞,可是……他母親已經不在了呀……
謝夫人柔聲:「好了好了,別哭。我不說你了。殺不殺程勿的事你自己考慮,沒人會逼你,會替你做決定。也許程勿也不想出生……你自己考慮吧。」
程淮在她懷裡仰頭,睫毛上沾著水。他紅著臉輕聲:「謝夫人,你真像我娘。我沒見過我娘,可是我覺得你和她好像……如果我有娘,她也一定會像你這樣對我好的……」
謝夫人一愣。
站在籬笆外的謝望不得不咳嗽了一聲,招來謝夫人的凝望。謝望用眼神表示不滿:怎麼回事?一頓飯的功夫,你不給我惹桃花債,就要給我招來一個這麼大的兒子?程少主這樣的兒子……我可消受不起。
看到謝望出現,程淮當即懊惱,從謝夫人懷裡脫了出來。他哼了一聲,別過臉:陰陽怪氣的謝望!誰願意給你當兒子!我只是喜歡你夫人而已!就你這動不動要笑不笑喜歡算計的樣子,你根本配不上明麗婉約的夫人。
程少主殷切的目光只盯著謝夫人。謝夫人只好笑道:「程少主,我和謝掌門膝下有一對兒女,比你小那麼幾歲。你之所以沒見到,是我們謝掌門心狠手辣,早早把自家孩子送到外門習武讀書去了……」
程淮脫口而出:「啊?你有孩子啊?」
謝望掌門被氣得笑了:「我和夫人這個年齡,有孩子很意外麼?莫非程少主覺得我應該膝下無子無女,孤老一生?」
程淮哼一聲,心想:我就是那個意思!
謝夫人打斷兩人的敵視,繼續笑:「有時間我可領程少主去見見我那對孩兒……另外,聽說程少主和我夫君是同輩,若是我收了你當兒子,你豈不是平白矮我夫君一頭?這可使得?」
謝望負手而立,鴻影若飛,他之儒雅淡然,讓程淮大驚失色,連忙搖頭。矮謝望一頭?以後見到謝微得叫「叔叔」?!不不不,算了算了,他不要亂認親了……到這時,被謝夫人左繞右扯,程淮已經徹底忘了生謝微的氣,忘了要問謝微下山到底去忙什麼了。
……
比蠱娘子離開晚兩個時辰,女瑤才出現在了蠱娘子領著程勿住過的客棧。她不走尋常路,推開支窗的木杆,從窗口跳進了屋中。將屋中環視一二,女瑤蹲到床頭,手掌朝下按在地磚上,摸到了少年用指甲刻下的一個圖形。
她手頓了頓。
身後,跟女瑤一同跳進來的秦霜河翻找之下,在後窗上發現了痕跡:「教主,有血!」
再往後,小玉樓的二徒弟喻辰、三徒弟張寶從門口進來了,非常不安地跟女瑤彙報:「我們追來的時候,發現蠱蟲,我們不擅此術,與那蠱蟲鬥了半天。讓那女人帶小勿走了。」
再兩個小嘍囉,任毅和陸嘉從門外哆哆嗦嗦進來,發著抖:「對、對、對!就是蠱娘子!是蠱娘子帶走的程少俠。女瑤教主,我們沒騙你吧?」
女瑤低著眼睛不說話。幾人都心有餘悸地看女瑤目光如電一寸寸掃過屋中擺設,他們等著女瑤的話。而秦霜河目光躲閃,時不時悄悄看著女瑤一身黑衣,輕微發呆。
因為秦霜河知道,一身黑袍下,女瑤受了傷,身上有不少青色痕跡和血斑。
並非是跟人打鬥,而是他們昨夜在船上發現有人劫走了程勿後,喻辰和張寶先追了出去,秦霜河和金使遲一步。秦霜河和金使這兩個都想抱教主大腿的人,第一時間想的是跟教主彙報程勿被抓的事。為行動方便,秦霜河先走一步,把懷裡嬰兒往金使那裡一丟,一腳踹開了女瑤的房門——
他們看到女瑤一身血地倒在地上,渾身痙攣抽搐,以頭撞地。她疼得周身冷汗淋淋,潮濕虛弱,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她的手指扣著地,一道道血痕,硬生生被她劃出。
倒在地上發抖的姑娘體內氣息暴走,真氣混亂,屋中如過龍捲風般,家具器物都換了位置,摔在地上。當秦霜河腳踏入房門的第一步,就被勁風掃了出去。而女瑤陰測測抬目,濕髮貼著臉,她眼中那陌生的嗜血神色,似走火入魔一般瘋狂……
秦霜河渾身冷汗,大腦空白:她撞見了教主不想被人知道的一幕……女瑤一掌拍出,即將殺死秦霜河時,身後金使從側躍出,帶著秦霜河後翻了數丈,慘叫一聲:「教主!」
地位高如金使,對女瑤的身體狀況一知半解。見教主發狂,哪怕再煩秦霜河這個女人,金使仍出手相救。他退得快,肩膀還是被掃了一下,頓時陣痛,哢擦一聲,手臂直接被折了。
金使咬牙推開秦霜河:「你還愣著幹什麼?」
秦霜河不敢多問,白著臉,轉頭就跳下水走了。這時候她該去尋小勿……教主女瑤身體到底出了什麼事,這不該是她這等地位知道的……秦霜河後來與小玉樓的兩個徒弟匯合,再過片刻,等來了姍姍來遲的女瑤,還有女瑤手裡一左一右提著的兩個魔門叛徒,任毅和陸嘉。
任毅和陸嘉大著膽子說,他們是來告密的。
冷靜下來,女瑤對昨晚自己的異常隻字不提,讓秦霜河一顆心上上下下。女瑤只簡單說其他人先回小玉樓了,她過來找到程勿再一起回去好了。
女瑤站起來,驀地出手拍向上方橫樑。灰塵揚撒,什麼東西從上面掉下來,女瑤伸手,眾人看到她手裡捏著一隻小蟲子。女瑤面無表情,將蟲子扔了。她眸中幽冷:「青蓮教,呵。」
她長身立在窗下,一動不動:「青蓮教換山門了吧?現在位置在哪裡?」
任毅和陸嘉連忙答:「是是是!自從我們教主……啊呸!是那個叛徒叛了教主您,青蓮教怕被教主秋後算帳,就趕緊換了山門位置。我們兩個知道!我們可以替教主帶路!」
眾人想:女瑤教主,要對付青蓮教了麼?為了程勿?
程勿啊!
女瑤輕聲:「好,帶路。青蓮教近千人……我要讓它一夜滅滿門。」
眾人一滯,無人敢開口。
女瑤發令:「秦霜河,號令十二影現身,跟我一同前往青蓮教!」
秦霜河:「是,教主!」
兩個小嘍囉大著膽子:「可、可是女瑤教主,青蓮教擅用蠱,一般人很難攻下……」
女瑤無表情:「用蠱又如何?我斬教也有擅用蠱之人。我本人就會。秦霜河,繼續發出山令,號上落雁山,讓二老出山,跟我攻殺青蓮教!」
斬教「二老五使十二影」,二老的排名,尚在五使之上。秦霜河大驚:「可是教主,二老無大事不出山……」
女瑤手拍扶欄,一掌之下,整個客房都在她手下一寸寸裂開,搖搖欲晃。女子長衫隨風揚,烏髮雪容,眸子深邃。看她面容掩在陰影下,聽她怒意震天:「我男人被搶了,難道不是一等一的大事?!」
「出山!」
「給我滅青蓮教滿門!」
「追殺?我不追殺!我要蠱娘子來求著被我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21:04:27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六十七章
自從決定背叛斬教,青蓮教就尋好了退路,四大門派攻打落雁山時,青蓮教趁機換了山門。他們搬去了深山老林住,正好深山老林,也適合養蠱。青蓮教的教主夏桐日日憂心,唯恐女瑤前來算帳。後來派人出去查看,得知女瑤先去跟四大門派算帳了,沒顧得上自己,夏桐心裡稍微放鬆——他日日祈禱四大門派能勝,讓女瑤一直沒工夫找自己算帳。
魔門十三派,盡聽從於斬教。百餘年來,這般傳統,也該換換了。試問同為魔門,誰不想當領頭?只是至今只有青蓮教敢這麼做,其他魔門門派尚不敢和斬教對著幹。
這日清風朗朗,弟子們皆在山上習武的習武、研究蠱術的研究,青蓮教教主立在一塊開闢好的演武堂前,扶著鬍鬚,笑眯眯地看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持著槍,在演武堂中耍得赫赫生風。
此少年濃眉大眼,身量雄壯,名喚夏傑,是夏桐的麼子。青蓮教的人向來擅長用蠱,武功不行,由此在魔門中排位不高;然夏傑不同,此少年從小骨架清奇,習武天賦好,同時學蠱也學得不錯。夏桐驚喜連連,自覺門派興盛,許在夏傑身上。於是夏桐自來用心栽培夏傑,夏傑也甚是爭氣,小小年紀,已能在夏桐手下過招了。
夏桐殫精竭慮,為自家這個小兒子鋪路——斬教不除,日後夏傑長成,還是要聽女瑤的號令,這有何益?
「好,傑兒,耍得不錯,以你現在武功,出去行走江湖,一般高手你都能應對得了了。」
「傑兒,要好好習武。蠱術終究是末術,在真正高手面前不值一提,然你也要勤加練習,好出其不意……」
夏桐諄諄教誨兒子時,手下來報:「教主,蠱娘子回來了!」
夏桐眼神一閃,停了說教。蠱娘子此去中原,身兼要職,乃是和四大門派談清楚接下來的合作事宜。夏桐當日迫不及待想立刻見到蠱娘子,聽四大門派那邊怎麼說。同時,演武堂中耍槍耍得汗流浹背的夏傑也停了下來,眼睛發亮,跑到他爹身邊,露出笑容,看遠方從綠海林中娉嫋婀娜步出的黑衣女子。
夏傑高興道:「姊姊你回來了?!」
蠱娘子看到夏傑,目中妖嬈之色一收,變得幾分溫暖。她抬手摸了摸這個虎頭虎腦的少年,轉向教主時,輕微點了下頭,示意任務已經完成。夏桐滿意點頭,當著夏傑的面不想跟蠱娘子談那些。夏桐打算召蠱娘子去議事堂談正事,卻忽然目中一凝,看到了慢吞吞、以龜速從林子裡磨出來的少年郎。
這一看之下,饒是看慣青年才俊的夏桐都心裡一驚:
好一個氣度絕佳的秀雅美少年啊。
沒被用繩子捆著,當是蠱娘子用蠱控住了他,讓他不得不跟著來。他滿面抗拒之色,擰著眉,眉青眼明,鼻樑挺直,唇僵硬地抿著。然就算如此不配合,少年郎君也是生得秀美俊俏,清澈明朗似青山綠水般,非池中物。
夏傑「啊」了一聲:「姊姊,這個哥哥是誰?」
蠱娘子笑嘻嘻地回頭看一眼少俠,沖對方拋個媚眼,可惜那少年低著頭一直在反抗,根本沒看見她的眼神。越是看他,蠱娘子越是興奮。她舔了舔唇,聲音沙啞:「他叫程勿,是我從中原給自己帶回來的小禮物。教主放心,他不是四大門派的人,不會影響雙方的合作。」
她這麼一說,夏傑便知這位小哥哥是蠱娘子用來做藥引的了。他同情地看一眼這位小哥哥,沒再說話了。
卻是夏桐皺著眉看程勿,心中微微遲疑:明明此前絕不曾謀面,為何他覺得這個少年這般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一樣?
高手極為相信自己心中的不確認感,很多時候,正是這種直覺,幫他們躲過無數危機。夏桐當即對蠱娘子說:「尋常人家養不出他這樣的相貌,他長成這樣,身世一定不差。哪怕不是四大門派,也絕非等閒之輩。你莫要稀裡糊塗得罪了什麼人。」
聽教主這麼說,蠱娘子微微失望。她回頭看了一眼程勿,點了頭:「好吧……那我玩過他一遭後,就送他離開,只取他一點精元,不傷他性命就是。想來這樣,也不至於結什麼仇。」
男人嘛,哪裡好意思承認自己被採。況且,就算採了,男人享受此事,也不損失什麼。
蠱娘子先讓人領程勿回她的地方梳洗等候,她自去跟教主彙報此行的收穫。期間不經意地提及任毅和陸嘉那兩個小嘍囉,教主夏桐也不在意,覺那兩人任務完成得那個樣子,下次碰見殺了就是。等蠱娘子回去自己住所,推開門,見程勿跪坐在地上,閉著眼。
她一進來,他面上便潮紅頓現。
蠱娘子一步步走近,他臉上的紅色暈染,呼吸慢慢開始亂了。
蠱娘子隨心控制著他體內的蠱蟲,走到他近前,彎下腰,挑起他的下巴,迫他看自己。程勿眼睫顫抖,眸中血紅,胸脯輕輕起伏,呼吸已淩亂無比。他目中無神地看著上方,目光停留處不在蠱娘子臉上。
蠱娘子嬉笑:「程家弟弟,做什麼這麼抗拒?你也聽我們教主說了,我只是要破你的身,又不是要榨乾你。你就是不喜歡姊姊,閉上眼當姊姊是你的小情兒不就好了。你回去後,從姊姊這裡學到了手段,不照樣能讓你的小情兒快活了?」
她的呼吸噴在他耳上。程勿膚色冷白,耳根白玉一般,染上一點朱紅色。他袖中手握緊,讓自己冷靜、冷靜,此時絕不是最佳時期,這個女魔頭還在試探自己。他明明氣得渾身怒火燃燒,身體卻不由自己控制,在蠱娘子的挑撥下,起了反應。
蠱娘子興奮地叫一聲,伸手就向少年胯下摸去。程勿腦中轟一下,忍無可忍,一掌拍出,將纏著自己的女人甩飛出去。程勿聲音喑啞,怒吼:「別碰我!」
他一擊之後,身體就失了力,無力地趴在地上喘氣,長髮散下貼面,屈起的手指痙攣。烏黑長髮擋住視線,喘著氣,程勿目中泛紅,濕潤之色如潮般湧蕩。
一十二天了。
他心中想:為什麼小腰還不來找他?她是不在乎他了麼?是忘記他了麼?她是不是覺得找別人推演武功也行,程勿不是非他不可?
少年眼睫上沾著水霧,又是憤怒,又是委屈,又是恐慌。他握緊拳,喘得更厲害——都怪這個女人!非要檢驗小腰對他的感情!
如果小腰就此放棄他,他絕不饒過這個惡女!
程勿慢慢抬眼,目中陰冷,定定看著前方。蠱娘子被他這幽冷的眼神嚇一跳,但很快,她就發現程勿的目光仍不聚焦,他還是看不見。少年眼中赤如血,血中水漬盈盈,欲落不落……這是被她欺負得要哭了?她也沒做什麼吧?
程少俠這麼敏感,讓蠱娘子全身毛孔都張開,血液流動加快。她不怪他將她推倒,蠱娘子爬起來呼吸急促:「好弟弟,等不及了是不是?等姊姊我洗漱一下,回來就讓你快活。」
「你呀,現在是什麼也不懂,等你懂了,還要你纏著姊姊不許姊姊走呢?」
蠱娘子一陣旋風似的衝去隔壁洗漱,她一走,雙目模糊的程勿就動了。他如在蠱娘子進來之前那般,努力摸著周圍的器具所擺位置,周圍環境。他眼睛被蠱迷得看不清,只能用此方式在腦中形成一個大體印象。同時,若是能找到些趁手之利器對付蠱娘子就好了……
程勿冷靜地、安靜地做著這些,不發出一點兒聲音,沒驚動隔壁的蠱娘子。他心裡小人卻在哽咽連連,嚎啕大鬧:混蛋小腰,壞蛋小腰!他不在她身邊,她是不是都沒發現?她為什麼不來找他?她一點都不喜歡他麼?
死小腰!
他恨她!
這裡這麼可怕,他好害怕啊。為什麼他這麼倒黴,總要遇到這種事……
……
打發走蠱娘子,再吩咐夏傑去休息一會兒,青蓮教教主夏桐心裡仍然覺得不甚自在。夏桐背著手,一個人在山裡寨子中轉悠。他眉頭蹙如山,用力地在記憶裡翻找,程勿到底是誰,怎麼會看著這樣面熟……
驀地一下,靈感擊中大腦,夏桐呆住:
程勿!
他想到了一幅畫像。畫像中少俠立在水墨勾勒的畫卷中,象牙白的面容,黑墨泅泅的眉眼,他那般模樣,柔弱而自憐,與今日所見的少年一模一樣!
這是當日女瑤號召魔門十三派,捉拿程勿時給出的畫卷。詔令是斬教五使中排名第一的金使所寫,雖然女瑤給出的命令是「把程勿給我抽筋斷骨」,但金使儘量用委婉的手法提醒魔門,「程勿是教主女瑤的愛寵」,「千萬莫傷了程勿一根汗毛」。
青蓮教雖然叛出了魔門,但那時知道的人不多,青蓮教還是想辦法弄到了女瑤離開落雁山後的第一道命令!
程勿,程勿!竟是女瑤的愛寵!
夏桐頓時汗毛倒豎,發覺他們惹到了不該惹的人。女瑤,女瑤!女瑤懶得跟他們清算,這次他們是主動撞到女瑤手裡了麼?主動給理由讓女瑤跟青蓮教算帳?!
夏桐立刻叫人發命令:「蠱娘子呢?快快快!快把蠱娘子叫過來!程勿不能動……讓她趁女瑤發現之前,趕緊把程勿給……」
下屬不解:「程勿是誰?女瑤?和女瑤什麼關係?」
下屬正聽著教主夏桐的命令,卻發現夏桐忽然閉了嘴,眼睛直了。下屬迷茫地跟著教主的目光看去,看到東山頭,火焰沖天,如龍般騰飛在野。同時間,四面八方的蠱蟲開始躁動不安,從泥土裡、藥罐裡、火爐中鑽了出來,密密麻麻,游向一個方向。再緊接著,他們才聽到了馬蹄聲如雷如鐵,貫在耳邊,轟轟悶響。
下屬駭然:「教主,怎麼……」
夏桐一瞬間嘴角泛苦:「來不及了……」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匣子,小心翼翼地將匣子打開,一隻金色的小蟲躺在匣中。下屬瞠目,認出這是教主從不讓人碰、他親自餵養的「萬蠱母」。夏桐低聲念念叨叨,只聽得蠱母一聲刺耳尖叫,那些流竄向外的蠱蟲們紛紛停了下來,往回遊動。
夏桐臉色剛緩一下,就重新緊繃,他見那些小蟲僵硬下來,不安地左右搖擺,像是兩股力量在撕扯一樣。夏桐手中捧著的「萬蠱母」再次尖叫,蠱蟲們更加不確定地搖晃著首尾。
夏桐喃聲:「怎麼可能……」
下屬眼睛駭然地看著這些變動,見教主驟熱抬目,喘息急促地抓住他手:「快,別管這些了。有敵來犯,讓弟子們都出來作戰……」
「是!」不必教主夏桐再說,眼下情況,眾人都知道情況危急,自然全都出來。夏傑也跟著跑出來,大聲指揮弟子們出去查看是何人來犯。夏桐沒有拒絕,他心裡也抱著一絲希望:希望來人不是女瑤。
聽聞女瑤在名器大會上何等威風……女瑤帶給他們根深蒂固的恐懼感,許多正道弟子只要一聽是女瑤,氣勢立刻會打回一半。而今他們青蓮教弟子,和那些往日被女瑤吊打的正道弟子心態差不多……
「教主,我們東山被燒,有敵十七人!策馬一路打來!」
寨中嚴陣以待的弟子們微微鬆口氣:「十七人?十七人夠幹什麼?搞笑麼?」
夏桐還是繃著臉不說話。
然後,「砰」,寨外插著的高聳旗幟轟然倒地,駭然如雷之聲,讓青蓮教弟子們呆住。緊接著,屁滾尿流,去打探消息的人回來慘白著臉報告:「不不不好了!斬教十二影全來了!」
「還有兩個沒見過的老頭子!」
「一個年輕男子,還有一個胖子。」
最後他很不確定:「最前面,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
斬教十二影!
眾人齊齊抽氣。斬教十二影輕易不會集合,向來是各自為戰。然十二影合戰之力,才是最厲害的。就連落雁山被攻時,他們聽說十二影都早早下了山,根本沒留在落雁山上和四大門派對敵。想天下人已經好多年沒見過十二影的合戰……就是因為落雁山一戰中,十二影沒出現,青蓮教教主才一直覺得女瑤有詐,女瑤不會輕易死。而今、而今……青蓮教教主夏桐臉皮抽搐:他們何德何能,竟然讓斬教的十二影齊出動。
再加上兩個老頭子,一個年輕男子,一個胖子,一個小姑娘……這該不會是斬教的五使也出動了吧?
夏桐嚇得差點暈過去,然後理智逼他鎮定:不不不會!五使的話弟子們都認得,五使都是男子,也沒聽過有啥老頭子,胖子,小姑娘之類的……那不是五使,又會是誰?
比五使……更可怕麼?
青蓮教弟子們哪裡知道短短幾息時間,他們的教主憂心忡忡,猜來猜去,已經想到了那麼多。青蓮教被斬教攻,是青蓮教自叛後就有的自覺。此時終於到來,弟子們個個奮勇,在夏傑的領頭下向外衝去。他們各施本事,蠱蟲全出,保留手段盡展。
他們千餘人,難道還怕區區十七人麼?十二影?哼,反正只聽過大名,沒見過他們出手,無知者無畏。
只有夏桐猶猶豫豫,看到自己最看重的小兒子衝在最前,他口微張,想把夏傑喊回來。但轉眼間,夏傑就沒了影子。夏桐頭皮發麻,只好接受這般結果。他連忙把教中高層叫來,討論應敵之策。
十七人!十七人!
眾人自我安慰:不過十七人而已。
不過十七人而已,在任毅和陸嘉指了路後,這十七人就一路策馬上山,神佛皆不可擋。女瑤不疑兩個小嘍囉騙她,因除了這兩人指路,女瑤眼觀八方,也見得一路上程勿手指尖彈出的血珠子。
血珠子掛在不顯眼的灌木叢中、樹枝上、蛛網上、衣服扯出的一根絲線上。這些血珠子斷斷續續地指著路,與兩個小嘍囉說法不謀而合。女瑤沉著臉無話,然熟悉她的人,看教主如此沉默,都心中驚駭:
女瑤越是不開口,越是心中發怒。
她如何不怒?青蓮教,竟讓她的小勿流了這麼一路血!她尚沒忍心這麼對過程勿,那個蠱娘子,好大的膽子。拔毛拔到老虎頭上,老虎就讓她知道何謂發威。
女瑤、二老、十二影、小玉樓的喻辰和張寶,皆是世間難得高手。這麼十七個人攻上青蓮教,青蓮教如何躲過禍事?登山之時已到黃昏,任毅與陸嘉指了路後就在山腳找了地方躲起來。十七人從東山上,對付蠱蟲最好的方式便是大火。
一路前行,一路燒山。
火光照耀半天天幕,染成一片火海。
濃濃煙霧飄上天際,離寨子越近,蠱蟲越多。二老當是世間用蠱高手,不用教主提醒,他們便開始切斷蠱蟲與此間主人的聯繫。雙方就蠱蟲所屬爭奪,小小的蟲子左右為難,忽然噗一下血液高濺,它們爆體而亡!
向前!
山中灌木樹林中傳來許多驚呼聲,二老嗤一聲,蛛絲一般的絲線從手中飛出,射向四方黑魆魆的林中,當即,四方血爆,慘絕不覺——
再向前!
一道絲線一樣的線拉在地上,縱馬快走,馬奔到線前,線絲繃緊,拉拽如馬腿骨節處。眾馬哀鳴後紛紛前傾,前腿跪下倒地,馬上諸人向下躍出。在地上一滾後,掌力、刀光、劍影紛起。塵土濺揚,林中衝出的青蓮教弟子們迎向這十七人,卻見他們個個身形矯健,翻滾一圈後跳起,再戰!
再向前!
夏傑等高手攔在寨外,給這十七個高手造成一些壓力,讓他們前衝的腳步緩了些。周圍空氣中嗡嗡嗡,帶著腥味的煙氣在空氣中飄散,十七人立即閉氣。二老當即再次操縱起這些蠱蟲,夏傑等看中機會,向他們出手!十二影合戰,喻辰和張寶背對背合作,二老躍上高空控蠱,只那年少少女獨自一人!夏傑衝出去,那少女冷哼一聲,手按在腰間。她纖細的腰身上,一條金銀色的絲帶在風中飄起……
夏傑暗道一聲不好,立刻後撤,那少女隨手一揚,金銀色物在她手中飛起,卻不是柔軟絲帶,而是可硬可軟的一條鞭子。
金銀色長鞭劈空,夏傑逃得快,肩膀還是被抽了一下。立時,痛楚深入骨髓,他一聲慘叫後,覺得整個手臂都麻了,血流不止,大腦空白,他倒在了地上。
後方傳來淒厲大叫:「傑兒!」
青蓮教教主夏桐衝出了寨子,親眼見到長鞭飛舞,在半空中若金色火線狂揚,劈出雷電之聲。他慘聲——「九轉伏神鞭!」
「女瑤!」
他仇恨的、驚恐的、不可置信的眼睛,對上那妙齡少女。
著暗紅色武袍、長髮束紮、面孔嬌嫩的小姑娘,手持「九轉伏神鞭」,眸子半眯,眼中笑意幽深詭異……當是女瑤!
那、那兩個老頭子——「斬教二老!輕易不出山的二老!」
夏桐喃聲:「不過叛了魔門……竟然出動這麼多高手對付我……」我何德何能,竟勞動女瑤親自出手?
女瑤言簡意賅:「殺!」
再向前!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一路所向披靡,任何攔在前面的,都殺掉。不與你談條件,不和你多說話,不要求你放人。女瑤淡著臉:反正人死光了,我自然能找到我要的;反正青蓮教叛了我,以前是我覺得你們小廟門不值得我動手,現在正好借這個機會讓你伏法。
讓四大門派看著,看我女瑤是不是還是從前的女瑤!
讓朝廷看著,我女瑤到底是不是值得合作的人!
再向前!
「女瑤!女瑤來了……快逃、快逃……」
蠱蟲如瘋,殺向敵人。二老控蠱,女瑤殺人。鞭下血成紅河,屍體遍地。寨中燒起熊熊大火,火光中,蠱蟲遍地難逃。小玉樓的喻辰和張寶臉色慘白,差點跪地:太狠了、太狠了……
一夜之間,殺這麼多人!也不手軟!
……
同一時間,蠱娘子洗漱完畢,懷著愉悅心情去戲弄她弄來的美少年程勿。程勿被推在床上,衣衫半解,周身赤紅。他閉著眼睫毛顫抖,耳朵突然輕輕動了一下,聽到了外頭的聲音。
他面上冷汗淋淋,汗珠落到唇上。周身氣越來越熱,躁得他弓著身,手想向下碰……然後他緊握住拳:不、不能……
少年弓著身顫抖,已挺成那般樣子,卻不肯被她摸一下。從未見過這麼固執的孩子,蠱娘子低聲俯下:「好弟弟……」
傾而,程勿從她身下躍起,一手掐住她脖頸。蠱蟲在他體內流竄,他抖一下,卻硬是扯著她,將她從床上摔到了地上。落到地上,程勿額上汗再多,身體抽搐,讓他緋紅的面孔扭曲了一下。蠱娘子一聲驚叫,突聽門外急促:「娘子,有敵……」
蠱娘子目中一凜,立刻跳起。程勿在後壓著胸口,再次出手。他一言不發,從後擒向她,扣住她脖頸,將她再次按下。他雙目無神,手指屈起,準確無比地掏向她的眼睛……
蠱娘子一掌對上,抓住他另一隻手。再一手夾住他的指,她駭笑:「你幹什麼?殺了我,你還能有救麼?勸弟弟你莫要意氣用事!」
屋中氣氛火熱,二人一同倒在地上,卻不是難解難分地癡纏,而是撕鬥,殺戮!蠱娘子滿是吃驚,這少年、這少年……喘氣喘成這樣,臉紅成這樣,身體敏感到被她一挨就發抖,竟然還要殺她?!
他不知道她死了,沒人給他解蠱了麼?
瘋了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21:04:43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六十八章
濃煙罩林,山中滾滾狼煙如漿如注。倦鳥歸巢,禽獸夜宿,卻又被山中震動的打鬥聲吵醒。它們被火所驚,鳥類高飛逃亡,獸類奔跑出山。它們豎長耳朵、驚恐地回頭,見山林中那所人類所建的寨子,此時已被煙火所籠,成為了人間地獄。
夜色濃了,天邊火燒雲被深沉暗黑天幕所蓋。無月之夜,星光橫天,星光下的人們已經殺紅了眼。伴隨著間歇的、驚恐的呼聲——
「女瑤!是女瑤!」
「我的蠱蟲怎麼不聽我召喚了……啊啊啊別殺我!」
「快逃,快逃!」
青蓮教老教主夏桐的吼聲在弟子們的怯生中顯得蒼老無力:「不要逃!不要跑!大家拿起武器跟他們戰!他們只有十七人!他們只有十七人!」
然十七人所向披靡,武藝出眾,隨手一掀,廉價的人命被他們拋擲開。他們如惡鬼,如修羅,給青蓮教這些平時只專心研究蠱術的弟子們帶去恐懼。尤其是那個一開始被人最不看重、後來才知道那就是女瑤的少女——
她手持長鞭,九轉伏神鞭的威力被她完全發揮。她哪怕面容嬌俏可愛,那可是惡鬼的頭子啊。她一鞭揮下,至少十餘人命喪在她手中!
女子長身如玉,飛縱若羽。黑夜是她最好的掩藏,風將血沾上她的面頰。她跳上高處,動作迅疾有力,又一氣殺了幾人。金銀色的長鞭環在周身,她冷冽無情的眼睛垂下,與下方渾身發抖的青蓮教教主夏桐對上——
夏桐怒吼:「女瑤!你殺我寨中弟子這麼多!我跟你拼了!」
女瑤哂笑,飛身躍下,向夏桐撲去。她心中淡淡想——你叛我斬教時就該想到今日。你搶我小勿時就該有此自覺。
我不是不敢跟你算帳,我是不值跟你算帳。你沒有此等自覺,今日我就讓你成為見證——
……
「嘭——!」屋外聲音轟起,如火藥爆炸聲。前來關照此間的人已漸少,外頭嘈雜聲越發雜亂,皆是沖著更遠的地方。
屋中與程勿糾纏的蠱娘子更加不安了。外頭聲音不對,這情形不對。方才還有人喊她出去,這會兒已經沒有聲音了。蠱娘子心中焦急,想抽身離去,去外頭查看情況。
但將她壓制住的程勿不許。
二人倒在地上,一個武功低弱只會用蠱、另一個真氣剛恢復卻苦於被「多情蠱」所困。二人的纏鬥難分上下,蠱娘子用蠱來控制程勿,只見身上壓著的少俠面頰紅得似要燒起。
他額上的、鼻上的汗滴下,一滴滴,滾燙似火漿,落在蠱娘子的後頸上。蠱娘子被燙得一震,她怒道:「滾開!」
一手折去,同時蠱蟲再次催動!
程勿眸中昏昏,依然看不清。耳聽風聲,他手腕翻轉制住她的手,抓著她的手腕向下折去。他面孔盡是不正常的紅色,蠱娘子催蠱催得他精神難以集中,血液之往下走。
此下三濫之術,乃程勿最惡!
程少俠衣衫貼身,全被汗水打濕。他聲音啞得說了幾個字,蠱娘子根本沒聽清;好久才聽程勿加大聲音,發著抖:「給我解蠱!」
「好好好,弟弟你這麼強硬,那玩著就沒意思來。程家弟弟你先放開姊姊,姊姊這就幫你解蠱……」身下的蠱娘子眼珠一轉,如是嬌滴滴說道。
程勿鬆了手,蠱娘子爬起來,驚異不定地喘氣瞪著全身難受得輕微痙攣的少俠。她目光往他下三路走,見他弓著身跪在地上,冷目沉沉看她,那處卻已經挺成了一個帳篷。程勿的唇被咬得血紅,他扣著他自己的手臂,不讓自己動作。他竟是連目光都沒往下走!
蠱娘子駭然,她發現這少年意志之強,乃她生平罕見;到了這個地步,他竟然還保持著理智……蠱娘子笑嘻嘻:「乖弟弟,這就給你解蠱!」
說話間,她手伸到懷中,往外擲出一個金色的物件。那金色之物煽動著翅膀以迅雷之勢撲向程勿,咬向少年汗淋淋的脖頸。然程勿視線雖然模糊看不清,他卻再沒有暈船的困擾,他聽力極佳。嗡鳴聲才靠近,程勿倏地翻身,在地上往側方向一滾。他的手向外一勾,袍袖揚起。
怕這物有什麼不乾淨,程勿都沒有用手去碰,而是直接運氣,內功行於袖間,用衣袖將那飛衝而來的金色小蟲殺死。
屋中氣氛一時凝重。
一擊不中,蠱娘子跌跌撞撞爬起來,向門口方向跑去。身後勁風掃來,少俠將蠱娘子再次撲下。蠱娘子一聲慘叫,一隻手臂便被人卸了。程勿聲音很淡:「你騙我。」
江湖人說話都不算數,都喜歡騙人。
程勿點頭:我學到了。
程勿輕聲:「那我再不相信你了。」
登時程勿不再報希望,而是直接出殺招。蠱娘子躍起逃跑,他掌風隨後即至。一掌之力未弱,另一掌已經到來。兩掌之力疊加,排山倒海,氣勢破雲,掃蕩開,重重拍向蠱娘子。蠱娘子後背被拍中,她噗地吐出口血,摔在地上。
程勿從後殺來!
眼見再一掌要拍中時,程勿面孔忽然扭曲一下,他喘息粗重,跌到了地上,與忽然反身迎上來的蠱娘子撞到一起。
蠱娘子媚眼如絲,狠下心後,她玉藕手臂摟住這位少俠的脖頸,吐氣如蘭,噴在程勿迅速變得潮濕的眼睫上:「哎呀小弟弟,這麼急著撲倒姊姊呢?良夜苦短,莫急莫急。」
蠱娘子心中想這少年如此難纏,不管外面發生什麼情況,她不殺了這少俠,根本抽不開身。當是時,蠱娘子開始凝神屏氣,全力催起程勿體內的蠱蟲。
子蠱和母蠱呼應,程勿的每一聲喘息,都如絲線般,蠱娘子就是那個抓著絲線的人。
蠱娘子湊上來,在程勿臉上拂了一下。少年郎氣息如此純正陽剛,未經女性陰氣浸染。只一挨,蠱娘子體內的母蠱就開始躁動,讓她變得饑渴,渾身血液都在叫囂著要把這少俠吞入腹中。
蠱娘子忘了外頭的危機,一心只看著這少年……
她離他這麼近,程勿卻沒有如以前那般,她一碰就推開他。程勿頭一轉,臉頰上的髮絲撩過蠱娘子的面孔。他的眼睛漆黑似墨似玉,亮澈無比,還如被水洗過般染著一層水霧之氣。他垂著眼睛看人,臉上神色很是疏離漠然。
蠱娘子一怔,被程勿美貌所懾。
程勿俯下身,氣息與她耳畔糾纏。蠱娘子一陣飄飄然暈暈乎,突然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她痛得發抖,痛得跳起,痛得要推開這個少俠:「程勿你敢!」
程勿竟是一口咬住了她耳朵。絕不是情人間那種挑逗的親昵,而是毫不留情面的咬下了半隻耳朵!
他抬起臉來,唇角一片鮮紅。
蠱娘子大怒又大痛,她忍著痛拼命催蠱,非要程勿吃苦頭!
程勿神志短暫昏沉,被蠱娘子控著走。這個女人控制著他的身體,將他壓下,讓他沉浸在欲海。衣衫淩亂,腰帶已褪,髮絲纏繞,純陽之氣被那女人勾著走……
忽而間,程勿腦中浮現出了一個人影——
那姑娘俏靈靈,笑盈盈。長得美麗,卻氣勢淩人。她在他腦海中不曾消失,她向他勾一勾手指頭,他的魂魄就忍不住跟著飛。
他多麼眷戀她!
而她笑眯眯地對他說:「你不能破身。誰敢誘你,我殺了她。」
程勿難受得厲害,難受得抽搐。他滿心難過,他戰慄著眼眸發紅:你在哪裡?小腰妹妹我好怕,好怕我讓你失望……可是你為什麼不來找我?我扛不住……太痛苦了!
他再次一咬唇,失去的神志重新變得清明。身上的蠱娘子正拼盡全力勾著這少俠,猝不及防,身下程勿睜開了眼,忽而伸出一指,點向她頸肩處。蠱娘子耳上流著血,身子一僵,瞪眼:沒想到程勿居然又醒來了!
這個執拗得讓人害怕的少俠!
程勿跳起,一拳打來,將蠱娘子打到了身下。蠱娘子口鼻流血,氣息已不勻稱。她費勁地重新催蠱,這次效果卻沒有之前好,程勿雖然仍然不好受,這次神志卻沒有昏去。他將女人壓在身下,殺招盡出!
一躲一殺!血氣彌漫!
蠱娘子慘叫:「程勿!程勿!程家弟弟別殺我……我給你解蠱,我給你解蠱!真的給你解蠱!」
然程勿掐著她脖頸,力道加重。他殺她的念頭越深,他體內的蠱蟲越躁。然就這樣,程勿的手腕仍在一點點收緊,將蠱娘子掐的面色失血,變得煞青。
蠱娘子:「你殺了我,誰給你解蠱?!你以為你中了『多情蠱』,還能毫髮無傷地走出我這裡?我告訴你,你必然要破身!必然要……啊!」
程勿再一拳打向她眼圈。
蠱娘子眼睛也滲血,她面孔現在不再美麗,而是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極為可怖。她的脖頸被掐出一道紅色血痕,她的呼吸已困難無比,她卻開始哈哈大笑:「你的純陽精元總是要失的,你還不如便宜姊姊!姊姊死了,蠱還在你體內,姊姊我已經催了蠱,你以為只要我死了你就沒事了麼?!」
「程……程……放開我……我給你解蠱……給你……」
蠱娘子的聲音斷斷續續,在程勿耳邊漸漸飄遠。程勿不論她如何巧舌如簧,他動了殺意,他誓要殺她。他不再考慮什麼後果,他心中悲憤,不殺她難以消解痛意——
小腰一定會對他失望的。
他再不是她希望他成為的樣子了!
都怪這個女人!若是、若是……他沒了用,小腰再不肯讓他留在身邊怎麼辦?!
蠱娘子在程勿手中泄了最後一口氣,魂歸九天。她死時瞪直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結局會是這般可笑。女人在手裡失去了呼吸,程勿吃力地將人推開。
他卻呼吸灼燙,仍癱坐在地上,脈搏跳得格外快。
程勿慘笑。
蠱娘子的話多數不可信,她卻有一句沒有騙他。哪怕她死了,她已經催動了他體內的蠱,他還是受困其中……
程勿手撐著額頭,手上青筋嶙峋,跳動厲害。他面色潮紅,眼中紅色和幽色變來變去。汗水一滴滴落,他像置身火坑般。少年只能閉著眼,強迫自己不看不想。然意識難以控制……
他滿腦子都是女瑤。
在落雁山宮殿中親他的女瑤……
在秦樓楚館中他撲倒的女瑤……
還有和他在江上木板上隨水漂浮將他壓在木板上親的女瑤……
再是他夢裡的女瑤。
他夢了無數次她,羞恥的,興奮的,害怕的。他在現實中一動不敢動,唯恐犯了她的忌諱,讓她生氣。可是在夢裡,他已經推了她許多許多次。
那巫山雲雨,那魚水之樂……
他夢中的女瑤姑娘,坐在他面前,散著髮,衣袍半失,胸如小孩兒般萌芽。她少女身量,又小又軟,可他就是心動。他在夢裡見她向他張開腿,於是他氣血翻滾,不能自已……
外頭打鬥聲好像很遙遠,程勿已經完全沒有了精力。他抽搐著,臉色慘青,「哐」一下跌倒下去,沉重地摔在地上,心神恍惚無比。
他的汗水,滲透衣袍,很快將地面打濕。
……
寨中的殺戮還在繼續。
夏桐和女瑤一交手,便心中絕望,知自己之前托大。明明先前大家都說女瑤生了重病,武功沒有以前強了,青蓮教這才動了心思。然為何夏桐與女瑤一打鬥,就覺得女瑤的實力仍是碾壓級的?
夏桐也開始不可避免地慌亂。
他眼睛看到寨中已亂,弟子們和女瑤帶來的人完全不是一個水平。高手就在眼前,哪怕用蠱,一是對方有斬教二老這般實力的用蠱高手在,二是時間太短他們也來不及施展蠱術啊。
夏桐著急大喊:「不要亂!不要怕,我們……啊!」
他一聲叫,因對面女瑤手中鞭飛出,鞭尾尚未碰到他手,破風聲已至,長鞭引動的氣流打在了他手臂上。可傷至人魂魄的九轉伏神鞭……夏桐圓目怒瞪,看對面屈腿蹲在茅草屋頂上、手纏長鞭的姑娘似笑非笑:「跟我打還要走神?夏桐,小看我?」
夏桐:「女瑤,你到底要什麼?我認輸可成?哪怕殺了我解你恨,饒了我山寨弟子,青蓮教還是聽你的,也不成麼?」
「不成,」女瑤慢悠悠,「我要的我自己取,不勞你費心。」
夏桐絕望無比:話已至此,女瑤鐵了心要滅青蓮教,他再是求饒,不過徒讓人看笑話!
夏桐高聲如震,用內功發聲,聲音響徹整個山寨:「兄弟們,跟他們拼了!非生即死,絕無二路!」
女瑤則彎了彎眉,重新踏風掠霧,向總是忙著躲避的夏桐再一次殺去。
同時間,小玉樓的喻辰和張寶沒有斬教人這麼殺性重。十二影、二老、女瑤都在忙著殺人,他們兩個則按照一開始和女瑤說好的,在寨中眼觀八分,繞開那些低層弟子,到處找程勿的身影。按照之前兩個魔教叛徒小嘍囉給出的信息、程勿給出的線索,程勿當已經被那個蠱娘子擄來了這裡。喻辰和張寶被女瑤的殺氣嚇得腿軟,只想趕緊找到程勿離開這裡!
夏桐年紀大了,體力漸不支。許多武功高的弟子奔向女瑤,將女瑤圍在中間。他們喊:「教主快逃!我等幫你拖延時間!」
女瑤卻絲毫不懼,甚至笑了笑。從未聽說過在絕對的武力面前,靠人多來拖延時間的。不過是一鞭子和兩鞭子的區別,對她來說也沒什麼。
女瑤飛起,追上一瘸一拐逃得慌張的夏桐!
身後那些忠心耿耿要保護青蓮教教主的教徒們掩飾著自己的恐懼,再次追上去纏住女瑤。夏桐一邊逃,一邊緊張地回頭看。驟然間,他眼睛一縮,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領著人衝向女瑤——
夏傑!
在寨外就被九轉伏神鞭抽暈過去的夏傑醒來後,跑回了寨中。他眼看自己的父親被女瑤這般追逐,少年目中赤紅,大吼一聲後和弟子們一同向女瑤衝去。
女瑤吃驚了一下,挑了下眉。但她手腕力道穩重,同情心甚微,夏傑這種程度,不足以讓她手軟。金銀色的長鞭再次在空中飛起——
夏桐大吼:「傑兒——!」
他忽然不逃了,運足全力,以最快的輕功折返衝回,殺向那揚鞭的少女。他知道九轉伏神鞭的厲害,被這鞭打中,如夏傑這樣的少年郎哪裡還能活?
夏桐回轉躍起,一把將夏傑抱住。九轉伏神鞭落下,他將吃驚的麼子壓倒身下,身後背脊頓時刺痛!夏桐白著臉,哇地吐出大口血,吐在了夏傑的胸口。夏傑輕輕顫抖,奮力想爬起來,手卻被父親緊緊拽著。夏桐吃力地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起來,不要再被女瑤發現了——
那個女魔頭太厲害!孩子你不是她的對手,不要白白送死!
你是我們青蓮教的希望,你不能出事!
他的眼睛殷切地、深深地凝視著夏傑,他張口不斷地吐血,一句話都說不出。然後和身邊倒下的所有弟子們一般,青蓮教的教主夏桐肩膀一垮,永遠地閉上了眼……
女瑤皺眉,微疑惑:愛子心切?我怎麼記得夏桐不止這一個兒子?他其他兒子遇難的時候,我怎麼不見他這麼拼命?
女瑤腳步微邁向前,裙裾輕拂。她待要細察,忽聽到小玉樓的二弟子喻辰大聲喊她:「教主,我們找到程勿了!」
女瑤當即腳步一斜,隨風向喻辰所在的方位掠去。她身形鬼魅,一動便走。在她身後,被自己的父親夏桐誓死護著的夏傑虎目含淚,他躺在父親漸漸冰涼的屍體下,躲過了女瑤的那一劫。
十二影和二老還在寨中殺戮,女瑤已跟隨上喻辰和張寶的腳步,七繞八繞,繞去了一個竹林後藏著的院子。張寶替女瑤推開木門,女瑤一眼看到屋中地上的一片血泊,和倒在血泊中痙攣抽動的少年郎。
只是一個清瘦的、虛弱的背影,女瑤就斷定這是程勿!
然後她眼眸凝起,發寒——
血泊!程勿受傷了麼?!
一瞬間,女瑤心中湧起暴虐感,想將動了程勿的人碎屍萬段。她腦中殺意不絕,直接無視屋中地上血泊中還躺著的一個女人,眼睛只能看到程勿。她一步奔去,將地上的少年擁入懷中:「程勿,程勿……」
她拍他滾燙得好像要燒起來的面頰,摸他手腕,再碰他脖頸。她到處尋找,聲音隱怒:「你哪裡受傷了?誰傷的你,我殺了他!」
意識模糊中,程勿感覺到一具柔軟的女性軀體貼向他。久旱逢甘霖,他一個人艱辛地扛了這麼久,女子的芳香才到,他忍不住地靠近,下處同時也漲得更加嚴重。
要爆了一般。
程勿顫抖著,手心也滿是汗。他咬牙關,唇再次被咬破,讓他醒了過來。程勿睜開渾濁的眼,費勁地施力於手,將人推開:「……別、別碰我!」
他力道不留情面,全力催開。少俠內力龐大,女瑤不想傷他便不能跟他硬拼。女瑤只能鬆手,在地上滾了一圈卸力。她手摸到血泊中躺著的蠱娘子冰涼的屍體,她再抬頭看程勿臉上汗水淋漓的樣子,和他模糊的不對焦的烏黑眼睛。
剎那間,她有點意識到什麼了。
女瑤心中驟痛:「程勿,是我。我是女瑤。」
程勿耳朵一動,喘著氣,「望」向她。
女瑤站起,重新走向他,輕輕哄他:「別怕程勿,我不是壞人,我是女瑤。我不會傷害你的。」她蹲到了他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將這個渾身抗拒的少年摟入懷中。她柔聲哄:「我雖然騙過你,但女瑤從來沒有傷害過你對不對?」
她只是一挨他的肌膚,他再生冷汗。
程勿顫聲:「小、小腰妹妹?」
他伸手摸她的臉,胡亂的、惶恐的、迅速的。小腰的眉,小腰的眼……他摸她的胸,她的腰,對對對,就是這般,小小的,纖細的,少女一樣的……香氣也是她身上的!
他的眼睛……女瑤心一沉,將自己的殺意藏住,不嚇著程勿。
卻一時不提防,女瑤正好好安慰著程勿,程勿忽地對著她的臉,不管不顧地親過來。女瑤瞪大眼,下一刻,她的唇被程勿吻上,壓住。他碾壓著,磨弄著,唇齒纏繞,津液交換。他乾燥的唇上起了白皮,他吻著她,呢喃啞聲,自言自語:「就是小腰……」
就是她的味道,他親過的。
程勿抓著姑娘肩膀的手力道向下壓,一下子將毫無準備的女瑤按在了地上。他狼狽不堪,卻迫不及待。他把姑娘推倒,直接伸手摸碰她的腰線,他快速地解她的腰帶,半天解不開,他又著急地撕扯她的衣衫。
女瑤大驚:「你幹什麼,程小勿?!」
她伸手要切暈他,誰知他轉頭,舌尖舔上她手指。他濕潤的眼睛看她,抓著她纖長的手含在口中親吮。雞皮疙瘩順著女瑤手臂向上攀爬,她後脊也一陣發酥,繃緊。姑娘眸子睜大,失神看他。
刺拉一聲。
女瑤的衣領被撕破,半個圓潤的肩頭露了出來,程勿立刻親上去,濕漉漉,癢癢的發麻。他將她按在身下,毫無章法,目的卻明確,他的手摸到她的腿,著急地向裡擠……他喃聲:「小腰,我要、我要……」
女瑤:「你要什麼?!」
程勿委屈的,淚水似要滴落。他貼著她的唇不停重複:「我要、我要你……要你……我不知道……我好難受,唔,小腰……」
「這樣舒服一點兒,你別走……」他的手扯開她衣袍領子,手往她脖下方突起處探去。
淋淋漓漓的汗水雨點一般,濺在她的冰肌玉骨上。
門口的喻辰和張寶:「……」
他們兩個大男人面紅耳赤,都看呆了。這這這小師弟直接這麼撲倒女瑤教主,光天化日的這麼饑渴……
女瑤一邊被程勿親,一邊立刻伸手摟住他將他控制在懷裡。她摸著程勿跳動劇烈的動脈,躺在地上仰臉,看到門口傻站著的喻辰和張寶。女瑤被親的氣浮,勉力壓下那情愫,沉聲:「小勿中蠱了,快去請二老過來,看如何解蠱。」
喻辰和張寶鬆口氣:中蠱?
還好還好,小師弟沒這麼喪心病狂。
他們兩個轉頭向外跑,去找二老救命!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21:05:12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六十九章
山中寨子已經被攪成修羅場一般,戰力低弱的青蓮教教徒在斬教高手面前,可比螻蟻之於大象。在教主夏桐被女瑤一鞭所殺後,青蓮教的高手們四顧茫然,他們怔怔看著寨中四處奔逃的弟子,與斬教那十來個人勢不可擋的強悍相……慘叫聲,痛哭聲,求饒聲!血流成河,屍伏四野!
在這一刻,青蓮教教徒們仰望那十來個高手,他們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青蓮教完了。
實力不足,卻與虎為謀,還妄圖上談判桌……便是這般結果。
「十二影」還在執行女瑤殺盡一切的命令,喻辰和張寶臉色煞白地從一地屍體旁繞過,過來請斬教二老,去看程勿如何狀態。斬教二老正從青蓮教教主夏桐的身上找到一隻「萬蠱母」,他們饒有興致地研究著這隻小蟲,站在一地煙火中小聲討論。小玉樓的二人一來求救,二老目中精光浮起,互相望一眼——程勿!
對,這個就是教主女瑤要他們出山的理由。
如他們二老這種地位,除非斬教明天就要滅了,不然他們可以在落雁山待一輩子,不用過問俗事。女瑤要他們出山解決青蓮教的蠱毒問題,哪怕女瑤是教主,二老原也可持身份拒絕。但他們聽說,女瑤要滅青蓮教的原因,是一個十七歲的小孩子!
衝冠一怒為藍顏!
以前可從未發現瑤丫頭身上有這種「昏君」資質啊。
作為將女瑤從小看到大的兩個老頭子,他們對女瑤的感情問題也頗關注。畢竟未來斬教教主不是女瑤親自選出的話,不是出自女瑤這一脈的話,斬教勢必大亂。而斬教一亂,整個魔門無領袖,也會跟著亂。按照魔教教主一貫短命的壽數來說,女瑤早應該留個後代以防萬一了。就如當年女瑤她師父,斬教前教主白鳳所考慮的一般。
然女瑤武學天賦出眾也罷,野心勃勃也罷,她什麼都好,她就是對男色沒興趣。多少美男子送到她面前,也不曾見過女瑤為色所迷。這麼多年,斬教教眾焦慮地擔心著教主的婚姻大事,山中二老偷偷地擔心著女瑤的婚姻大事……冷不丁,程勿橫空出世,從石頭縫裡蹦了出來!
二老當然急著要看看這是個什麼樣的美人,才能把女瑤給迷住。
面對喻辰和張寶的焦急,二老淡定地把「萬蠱母」收入自己懷中,揮一下長袖,騰身而飛。他們白鬚飄飄,雙手負手,高手氣質頓顯:「帶路。」
四個人到死去的蠱娘子屋舍時,站在門口,眼角就齊齊地輕微抽了一下——屋中實在不像樣子。少年全身壓在女瑤身上,扯她衣物,又親又吮,還一路向下三路去。女瑤一手抓著他後背不讓他從自己懷裡逃走,一手還忙碌地把被他褪掉的衣裳往上拉。女瑤手忙腳亂,方寸大戰時都氣定神閑,這會兒卻被鬧得心浮氣躁,面紅耳赤。
程勿對她不滿至極!
為何他扒了半天衣服,就沒扒下去多少!
他呆了一下,似不解為何會這樣。少俠眸中水色彌漫,然後抿起了唇。他用力按住她肩膀,重新埋下去。女瑤手再抬起時,他抬肘擋住不許她動。兩人暗暗較著勁,女瑤臉僵了一下,咬緊牙。程勿武功卻比以前好多了,再加上那蠱蟲可能還帶給他一些影響,讓他比平時難纏得多。他眼眸赤紅,銳利無比地盯著女瑤,低頭就咬上她脖頸。
女瑤「啊」地叫了一聲,伏在她頸肩的少俠更加興奮。
女瑤:「起來!別鬧!」
程勿兇狠地抬頭瞪她,根本不理會她的拒絕。她反抗他,他便與她動招。竟是身子貼著身子,躺在地上又親又打,又咬又舔。程勿不聽女瑤說話,只一味焦灼地想得到。他不再如平時那般溫馴,確定是她後,他身上自縛的枷鎖好像忽然就解開了,他變成了一隻橫衝直撞的狼。伸著尖銳的爪,張開雪白的獠牙,沖她露出他兇悍的那一面來。
女瑤躺在地上喘氣:「小勿,小勿……別這樣!」
程勿:「不!」
女瑤撩起眼皮,看到門口發呆的二老,她怒駡:「他中了蠱,快想辦法解開!看我狼狽很有意思麼?」
喻辰和張寶不敢看女瑤現在衣衫不整的樣子,屋中場景讓他們面色火辣,心跳加速。小玉樓的師兄弟二人紅著臉、很自覺地關上門走了,出了門,兩人對視一眼,苦笑:想他們活了二十多年,一個姑娘都沒碰過,小師弟小小年紀,卻能讓女瑤教主心甘情願被他這樣那樣,還伸手護他、不推開他……
張寶喃喃道:「師兄,我覺得我武功這輩子進步也不大了,童子身也沒什麼意思了。我覺得我可以考慮找個媳婦。」
喻辰:「……呃。」
張寶:「師兄,要是哪天小師弟連孩兒都有了,你我還是孤身,那多可憐!」
喻辰老臉一紅:「說的也是……但是我們還要照顧師父,到哪裡找好姑娘啊?」
張寶振振有詞道:「我覺得大師姊就挺好的。都是自家人,還跟我們一起照顧師父,沒有後顧之憂,而且是個女的!」
喻辰想到大師姊陶華罵他們的樣子,打個哆嗦:「……寶啊,天下女人何其多,你不要放棄,再找找看吧……」
屋中,女瑤控著懷中掙扎的程勿,程勿撩得她一顆心上下起伏、恨不得翻下身把他辦了,她勉強定神,等著二老的意見。二老給程勿搭了脈,再圍著他們左右轉幾圈,兩人下了結論:「哦,是『多情蠱』。這個其實就和情毒差不多,比那厲害的是,施蠱人可以控制種蠱者。但是施蠱人不是已經死了麼?所以程少俠現在身上的問題,就是被催發後的蠱發揮作用了,然已經沒人會控制他了。」
女瑤悶悶地哼了一聲,摟著程勿的手臂一緊。二老慢悠悠地說話,程少俠卻伏在她胸口咬她,冰火兩重天,她真是咬著牙關在忍。女瑤額上出了點兒汗,兩人肢體私磨,她感覺到程勿體內蓬勃燃燒的欲念,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他的長髮濕淋淋地貼著她的手,他的某處蹭著她的腿,他小聲地、難受地哼哼,他求她「小腰」「給我」……女瑤暗自心驚,覺得自己抱著一個快要爆炸的火爐……她不敢放開他,怕他出事。她只能忍一忍,給他解個渴。
但懷裡少俠汗流浹背,氣息綿純,清朗似陽光醇美似老酒,她也快撐不住了……
女瑤握緊拳頭,聽二老繼續說:「程少俠的蠱毒催發已經有段時間了,蠱蟲不好取出來啊。這蠱不難,破解的法子也有幾種。最簡單的,就是找女子與他交合,趁他精關大開、精元泄出時,我們出手把暫時疲憊的蠱蟲取出。」
找女人與他交合?!
女瑤皺眉,當即:「不行!」
她決不許別的女人碰程勿!
二老正要提醒教主「你也是女的」,就見女瑤懷裡的程勿顫了一下。程勿飲著清甜泉水,卻尋不到源頭。他一邊暫時被緩解,一邊心頭更燥。這般昏昏沉沉中,程勿對外界環境勉強有感應。他漏了很多話,卻獨獨聽到了二老提出的建議。全身濕漉漉的少年趴在女瑤肩頭,握著女瑤的手哀求:「不,我不要……我不要!我的《淬陽訣》還沒練成,我要是破了身,武功就一直比不上你了……我不要!」
女瑤:「……」
明明火急燎急,女瑤卻被他逗笑,氣得在他頸上切了一下,換來少年似舒服的悶哼聲:「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記著想超越我!」
程勿抱住她,將頭埋於她胸口。少女一樣的身體,胸脯不大,卻彈而綿軟。他沉於其中亂親,親得她小衣一片口水,胸口微微起伏,程勿便更加激動地撕扯。他含糊地說:「我要、我要超過小腰妹妹,我要保護你……我不想總被你保護在後面!」
女瑤一怔,目中溫柔色起。程勿啃咬得她一陣刺痛,尖尖筍芽麻而癢,她也忍了。女瑤再次看向二老。
二老說:「那、那就還有一個比較麻煩的法子……」為了不讓女瑤再誤會「不許別的女人碰程勿」,二老特意明確說明,「我們二人在旁指點,教主可親自上陣幫助程少俠。教主可模擬交合,引導程少俠體內的真氣遊走,往精關所引。程少俠此情況,必須泄出來。然為了純陽氣不流失,教主當使他形成『精滿自溢』之狀。你可助他泄,卻不可刺激他那物,不可碰觸他那物幫他解決。教主親自引導真氣,當最關鍵時,聽我二人解說,直接取出蠱蟲,此毒當解。」
女瑤愣了一下:「什麼?你們要全程圍觀?」
二老尷尬地紅著臉:「這個這個、那個那個……教主你當年不好好學蠱術,我們不在旁指點,怕教主你弄錯。」
女瑤沉默。
半晌後,女瑤教主不拘小節,手一揮:「行,來吧。」
女瑤眼皮下垂,看到了地上躺著的慘死的蠱娘子。她皺眉,目露厭惡之色。她艱難地拖著程勿坐起,手中九轉伏神鞭飛出,捲起蠱娘子的屍身,從窗口擲了出去。鞭尾一掃窗子,門窗重新緊閉。女瑤再看屋中環境,蠱娘子為了此夜費盡心思,香燭、金毯、紫紗都佈置得分外有氛圍。可惜蠱娘子已死,便宜了女瑤。
女瑤看眼二老。
二老巴巴地看著她。
女瑤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面上只不顯。到底她也沒經歷過這種事,還要被人圍觀,女瑤身為女性的意識,短暫地甦醒,讓她不自在了一下。她只好再次甩出長鞭,把牙鉤上懸著的紗幔全都扯了下來。四方帷帳落地,若隱若現,正中心是女瑤,與扒在女瑤身上、狼狗一樣壓著她啃的程勿。二老給隔絕在帷帳外,自覺地後退幾步,給教主留段距離。
但其實他們都心知肚明,對習武高手來說,這點距離,和沒有的區別大約也不大。
二老窘窘的:「開始吧,教主。程少俠不能等。」
女瑤不耐煩:「催什麼催!我不知道麼!」
二老趕緊閉嘴。
帳中,手搭在程勿肩上,摸到他身上的汗。他肌膚紅得可怕,神智已極不清醒,只知道一味索取,被女瑤按著一會兒後,他又開始不受控制地輕微抽搐起來。女瑤沉默,必然要讓他紓解……他明明都又親又抱了,身子痙攣卻再次開始,可見短暫止渴,對他現況無用。
女瑤手摸著少俠閉上的眉眼,細細地擦去他眼角的水漬。他發著抖抱她,小狗一樣嗚嗚咽咽地蹭她,口裡含糊地念著什麼。她才推他一下,他就揉了進來,一個勁兒地往她懷裡鑽,急促地在她曲起的腿上掐揉。
女瑤嫌棄的:「哭哭哭!又哭!」
她忽而抬手,散了自己的長髮。長髮瀑布般飛瀉而下,如綢如夜,映著姑娘粉白微赧的含笑面容。近而,她摟著他的肩,不再拒絕,傾身上前,親住了他的唇。程勿唔一下,身體戰慄得厲害,「咚」一下,將坐起的女瑤重新壓到了地上。
帳中窸窸窣窣,雪霧一樣的衣衫褪下,男女摟抱著,喘息聲粗重無比。
半晌,女瑤沙啞地問:「從哪裡開始引真氣?」
二老:「哦,從陽白穴起,走印堂穴、攢竹穴……」
「再到後部百會穴、風池穴……」
親密交纏,唇齒香甜。一邊扣著他的手腕,領著他體內雜亂的真氣幫他梳理,一邊與他鼻息纏繞,促他動情。身上被淺汗包覆,除了不能做最後一步,該做的都做了,能摸的、不能摸的,都碰了。
程勿數次忍耐不住想進去,都被女瑤吃力地扣住。她不光不許他進來,她與他十指相握,都不許他自己碰。程勿難受無比,抖得厲害,弓著身子如溺死般難忍。全靠女瑤不斷地親著他,吻密密麻麻地落在他身上給他安撫。
她撫慰他:「弄出來就好了……小勿別急。」
她眼睛向下撩,也暗中焦急。已經挺得這麼厲害,粗得這般嚇人,為何還是不出來?他在她懷中嗚咽啜泣,身體時而抽一下,女瑤鼻尖上的汗被他親去。昏沉沉中,只聽到女瑤重複了不知多少遍的聲音:「再一會兒、再一會兒……」
……忽然間,程勿醒了過來,然後聽到老頭子的說話聲,再發現自己和女瑤赤身裸體地肢體相纏。
他大駭,當即掙扎。
女瑤抱緊他,語氣微嚴厲:「程勿!」
程勿發著抖:「不,我不要……我不要這麼多人看著……」
女瑤:「哪有很多人?不就兩個老頭子麼,沒事的……」
程勿深深羞恥:「不!」
哪怕他不通人事,可人的羞恥心天生是共性。他知道晚上要睡覺,知道睡覺要蓋被子,當然也知道男女之間的親密事不容被人圍觀。可是他糊裡糊塗的,被兩個老頭子看,還被人指指點點……程勿全身燥紅,奮力推女瑤:「我不要!我不要!」
到了這般地步,女瑤哪裡容他逃?
他掙得厲害,她傾過去吻上他的唇,熱情親他,讓他將將清晰的思緒重新變得渾濁起來。可是這一次,許是女瑤幫他梳理真氣、許是他已快到關鍵時候的緣故,程勿清醒的時間竟格外長。他倒在地上,抽搐著咬牙:「你、你讓他們都出去……」
女瑤:「不行。」
程勿閉眼,睫毛顫得厲害,手指緊扣地毯,指節用力得發白:「你說你不傷害我,你卻讓人看我們這樣……你、你一點廉恥心都沒有麼……你滾開!」
女瑤臉僵了一下,想他什麼也不知道,不能怪他。反正女瑤鐵石心腸,不會被程勿三言兩語所傷害。她堅定地抓著他的肩,再次把他轉過來低下頭覆上他的唇。吻得多麼熱情,程少俠就掙得多麼厲害。
他難忍無比!
他感覺到無數的眼睛好像看著他,這、這等私密事!如數個巴掌扇來,扇得他恥辱無比。他明明心中戀慕女瑤,可是他沒有一次想過和她的第一次會是這樣,會被這麼多人看著、指導……帳外的二老每說一句話,程勿就恥得渾身發顫。
他眼中水光瀲灩,啞聲:「你、你……女瑤!」
「混帳!」
「放開我!」
……
一會兒熱烈,一會兒抗拒。程勿像是分成了兩個人,當他昏沉時他迷戀女瑤,當他清醒過來後他深覺恥辱。他的情緒不穩,喘得厲害,哽咽得也厲害。他與女瑤身體緊貼,唇齒相濡,那般如飄雲端的芳香,要他搖搖欲晃。
一整個晚上,都是這般折騰。
精元難泄,女瑤就這樣一點點催著,幫他泄了一次。他卻仍不饜足,反身就將剛鬆懈下來的女瑤壓了下去,濕滑柔軟的舌伸入了她的口腔。女瑤手腳無力,卻被他追著親吮。壓了半宿的燥意想要緩解,她動心無比地抱住身上的少年。女瑤手中抓著的蠱蟲向外一拋,拋入了二老懷裡。二老甚懂地關上門離開這裡,把空間留給程勿和女瑤。
少年人嘛,又習武,精力滿滿。
食髓知味!
一次當然是不夠的。
……
帷帳飛揚,半室狼狽。做不到最後一步,前戲卻已讓人眷戀沉迷。從地上鬧騰到了床上,地上的血跡對他們好像一點影響也沒有。等紓解得差不多時,天已經亮了,程勿直接昏睡了過去。女瑤也是被他折騰得累得不行,跟著他倒頭就睡。
斬教下屬們從二老那裡聽到了隻言片語,眼色紛紛有異,也不敢去打擾教主休息。
程勿再一次醒來時,已經睡夠了一天,帷帳外的天微微露出魚肚白。
女瑤睡得安穩,忽感覺到臉上濕漉漉的,癢癢的,閉著的唇也被挑開,一柔軟的舌伸進來撩她牙關,要進去她的口中。閉眼沉睡的女瑤眉輕輕一跳,露出輕微笑意,鬆開了牙關,放那人進來。
唇齒掃蕩,如春水般蕩起漣漪。
女瑤睜開眼。
四目之下,程勿與她氣息緊貼。他摟著嬌小的她睡在床上,黑髮散在她臉上。他紅著臉與她四唇相挨,小心地親著她。清晨醒來溫馨的一幕,便是與心中愛人睡在一起,長髮交纏,氣息與共。看著愛人的眉眼,心中歡喜得不知今夕何夕。他眼睛水潤而清澈,唇與她挨著,含糊地自言自語:「原來,女瑤就是這個樣子的啊。」
他看到她睜開眼,一點不害怕,還過來親她的臉。女瑤挑眉,他的舌便點在她的眉梢上。女瑤心尖一抖,聽程勿小聲:「你第一次在我夢裡我醒來後你還在。你以前都是睡過後就消失了,為什麼現在還在?是不是說我更喜歡你了?」
女瑤:「……」
她眉毛越挑越高,縮身窩在他懷中,神色開始變得古怪。
程勿突起身將她壓著,他笑嘻嘻地又親了她一下。他又高興,又疑惑:「小腰妹妹,為什麼在夢裡你還這麼香?你為什麼不閉眼睛?你怎麼不跟我飛媚眼?小腰妹妹,我不喜歡你了,你在夢裡怎麼突然就不聽我的話了?」
女瑤:「……」
程勿瞪她,伸指戳她的臉,生氣道:「你還面無表情地看我!就跟現實中一樣……你這個壞蛋,在夢裡都看得我心虛,但我才不怕你,這是我的夢!我要你怎樣就怎樣。」
他抬起青青鬍茬的下巴,倨傲的:「親我,快。」
女瑤撩他下巴一下:「親你幹什麼?直接上你不是更快?」
程勿睫毛沾上水,紅了臉頰,結巴道:「也也也也行,這麼快,但是……」他說著就愣住,「我沒讓你這麼做吧?你今天怎麼這麼不聽話?」
女瑤笑眯眯:「怎麼就不聽話了?只是飛媚眼我還沒學會,等我學會再飛給你。」
程勿:「……」
他身子輕輕一抖,他視線慢慢向下,看著被自己壓在懷裡的嬌弱小姑娘。小姑娘散著髮窩在他懷裡,眉目卻含笑,驕傲而自信,和夢裡那妖氣橫行的樣子絕不相同……程勿遲疑:「小、小腰、小腰姊姊?」
女瑤「嗯」一下,伸手摸他臉,感慨道:「沒想到小勿每天都在夢裡肖想我啊,還讓我這樣那樣。真是人不可貌相。」
程勿:「……女瑤姊姊!」
他眼睛倏地瞪大瞪圓,黑圓的眼睛縮起,不可置信地看著躺在自己身下的姑娘。赤著身,散著髮,肩膀上一片青痕紅痕……他他他他對女瑤姊姊做了什麼?為什麼一覺醒來,女瑤竟然和他睡在一起,兩人還這個樣子?這不是夢,這是現實!
程勿嚇得冷汗盡出:「啊啊啊啊——!」
他打個哆嗦,一下子從床上摔了下去。女瑤愕然,起身去扶他。手才碰到他,他就胡亂翻一堆衣服抱到懷裡,充滿驚恐地望她一眼。程勿轉身跳起,披上外衫從窗口跳出而逃。
他「啊啊啊啊」慘叫一路,同時喊:「小腰姊姊不要殺我——!」
還坐在床上、吃驚地發現自己把程勿嚇跑的女瑤默默縮回了本來想扶程勿起來的手:「……」
女瑤怒極:她是怎麼他了!讓他這麼怕她!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1 21:05:27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七十章
九、十月相間,青山已漸漸褪去碧綠色。半山蒼翠,半山楓紅,秋風徐徐拂過山崗。童子持掃帚,一遍遍地掃去登山路上的落葉。童子抬頭看到數位內門弟子領著一位輕衣緩袍的青年俠客上山,青年目溫氣潤,微微欠身致意,良好的氣度,讓童子連忙側身避讓。
謝微滿是感慨地踩著一地青苔,重新登上羅象門。自名器大會結束後兩個月不登羅象門,羅象門的氣焰彷彿都沒有以往那般銳氣沖天了。想來蔣沂南的瘋魔,對羅象門造成了一定影響。謝微歎氣,那麼他猜得不錯,蔣沂南的唯一兒子,原本前途大好的羅象門大弟子蔣聲,這兩個月來在羅象門的待遇,恐怕不會太好。
弟子們恭敬地跟真陽派這位年輕的謝長老介紹:「蔣師兄在側院處理一些日常雜事,謝公子請隨我來。」
謝微微笑點頭,心想:雞零狗碎的日常雜事,以前也沒人敢讓蔣聲這位大師兄親自處理。
謝微來的時候,蔣聲在理事堂中聽最後一批弟子的彙報。他坐在案頭,翻看弟子呈上來的證據,額頭一突一突。他手按住額頭,感覺到火氣又開始亂竄了——弟子們呈上來的證據是,先前滄浪派於碼頭發生的那場鬧劇,被懷疑是女瑤親自動手,金使、秦霜河都在。魔教深入羅象門地盤啊!
更糟糕的是,女瑤他們坐船離開後,數人追去,幾日後,船上就沒有了女瑤的蹤跡。而失去了女瑤的大船,對正道弟子的吸引力就沒那麼大了。
蔣聲沉聲:「為什麼不繼續跟那艘船?女瑤離開了,難道不會再次回去麼?」
弟子:「應該不會回去了吧……因為那個程少俠,他也不在船上啊。他最近不是總跟女瑤在一起麼?」
蔣聲目光一閃,沒說話了:唔,程勿。拜雁北程少主所賜,他們都知道女瑤身邊那個少俠叫程勿了。程家真是讓他們頭疼,一個少主跟謝微走了罷,另一個跟大魔頭女瑤走了……日後清算,程家還真能分裂不成?
蔣聲沉吟不語,心中暗驚。女瑤一直在羅象門的地盤沒有離開,讓他不安至極,唯恐女瑤又要在他們這裡做什麼。如之前落雁山,攻下落雁山後,他們四大門派都安排人手駐留山上,但沒過多久,落雁山上的弟子們都上吐下瀉,待不下去……後來蔣聲從青蓮教那裡旁聽側擊,打聽到斬教有二老不離山的傳統。兩大隱居高手待在落雁山上的不知道哪裡,只是普通弟子駐紮,根本圍不住落雁山;而四大門派派精英弟子駐紮,又大材小用。
與斬教這一戰,讓四大門派左右為難。
現今四大門派都有些不想跟女瑤打了,女瑤卻……蔣聲頭疼,為何女瑤非要選待在羅象門地盤,她為什麼不去其他那三大門派的領地待著去?為何斬教教主總跟他們羅象門過不去?
「大師兄,」弟子吞咽唾沫,緊張問,「是不是要加派人手找女瑤,布下殺陣殺她?」
蔣聲:「……若是四大門派掌門一起出手,可殺女瑤。若只是一般殺陣,恐怕奈何不了女瑤。」
不是說女瑤病重麼,她的重病狀況怎麼好像只在攻打落雁山時見過,之後女瑤狀況就沒見損傷呢?
正是這般頭疼之際,門外弟子報告說真陽派長老謝微來了。蔣聲訝了一下,隨意一揮手,讓閒雜弟子先下去,自己親自招待謝微。謝微慢悠悠進了門,打量周圍環境,意外道:「我以為名器大會後你會過得很糟,特意來慰問你,現在看來好像還不錯?」
蔣聲淡淡道:「好歹我也在門中經營多年,且掌門支持我,那些長老再鬧也鬧不出什麼。」
他話一出,兩人的眼神都輕微地暗了一下,沉默片刻。羅象門掌門趙琛,自名器大會結束後,送走幾位重要大人物,他又重新閉關去了。蔣沂南的過世對趙琛的打擊極大,讓趙琛好久緩不過神。門中長老覺得蔣沂南出了這種事,蔣沂南的兒子蔣聲不宜再得到門派重用。趙掌門卻排除眾異,全力支持蔣聲繼續作門中大弟子。
趙掌門許是想補償些什麼,但那人也未必稀罕他這種補償。然趙掌門也無法做的更多了。
蔣聲向謝微身後看去。
謝微身後空空蕩蕩,他青衣微掀,挑眉:「你看什麼?」
蔣聲沉著眉:「看你的跟屁蟲怎麼沒跟來?程少主呢?」
謝微不覺莞爾:「怎麼說起他了?」程少主現在真陽派,正接受他嫂嫂的管教呢。他嫂嫂也是個不顯山露水的厲害人物,「等再見到程少主,你定然會大吃一驚的。」
「我倒不是關心程少主,而是他的同胞兄弟那裡出了點事,」蔣聲道,「女瑤和程勿還在我們羅象門的地盤,與滄浪派弟子在碼頭鬧了事。這事你恐怕不知道吧?」
謝微詫異,走過來,接過蔣聲面前桌案上的證據看。他一目十行,幾息時間就把事情瞭解個大概。他扣著紙的手微微發緊,苦笑,「本來我這次找你,是想提議我們和魔教和解,連年打下去你死我活,消耗內部資源。我準備了許多說辭等你……沒想到女瑤又送我這麼份大禮。」
蔣聲淡聲:「你不想打了,女瑤卻不一定那麼想。不光是四大門派想要收服魔教,魔門也想入主關內,把我們都死死按住。」
謝微低聲:「大家鬥了百來年了,江湖上總得允許出現不同聲音。朝廷一心把控武林,武林卻在內部鬥得厲害,被朝廷捏得極緊。難道就不能有一個聲音出現,不再聽朝廷命令,而是……起碼平起平坐麼?」
蔣聲目色一變,猛地抬起,寒銳之目緊盯謝微。謝微面色不變,平靜地看著他。蔣聲望了這個多年相交的半敵半友許久,他壓低聲音:「果然……四大門派中的傳聞是真的,你們真陽派才是那個真正代表朝廷聲音的!」
江湖人士需要靠山,朝廷是最大靠山。但多年來,四大門派中一直有傳說,真正被朝廷把控的那個,是最奉君子之風的真陽派。真陽派在江湖上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看上去什麼也不關心,但什麼都要插上一手,唯恐落下……
蔣聲靜靜的:謝微敢說這種話……想來那位謝掌門想脫離朝廷了,果然所謀甚大。
朝劍門、羅象門、藥宗,哪個不希望自己背後有朝廷支持?偏偏真陽派不想要這種支持了……蔣聲苦笑:其他三大掌門畢生追求的,乃謝掌門想擺脫的。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煩惱。
謝微再道:「若是正邪兩派能夠和談就好了。武林一統,我們推選出武林盟主代表我們的聲音。武林人盡數團結一起,朝廷就沒法再……」
蔣聲聽著他說話。
兩人都是江湖上的年輕才俊,敢於挑戰權威,敢於跳出僵局。老一輩的被磨平了棱角,一味追求權勢、武力,然年輕人不是那般。他們朝氣蓬勃,他們有許多新鮮想法……謝微寫了好幾日的說明,才說服兄長謝望允許自己這個不同聲音出現。
老人們想的是誰攀上朝廷誰最大,他們想的是為什麼要攀上?我們要平起平坐!雖然尚天真了些……但謝掌門微笑:允許不同聲音出現嘛,讓謝微去玩吧。
謝微的說辭讓蔣聲目中微微發亮,蔣聲竟也慢慢覺得好像魔教都不那麼可怕了,好像雙方真的能夠坐下來談判,為了武林的未來選出一個盟主來。漸漸的,蔣聲也加入了討論,提出自己的意見。這時候,蔣聲已經忘了他坐在這裡,最開始頭疼的問題,是女瑤在羅象門地盤鬧事。恰是兩個年輕人討論得激情四溢時,門外弟子匆匆敲門——
「大師兄不好了,有大事發生!」
門打開,蔣聲和謝微站在門口,接到了這個一臉菜色的弟子傳來的最新消息:「青蓮教一夜之間,被滅門了。」
蔣聲大腦空白:「什麼?」
謝微:「青蓮教被滅門?誰做的?」
臉色如菜的弟子唇抖啊抖,明明魔門中有門派滅掉跟他們正道無關,甚至他們應該高興。但是這個弟子笑得比哭還難看:「被女瑤所滅。據說加上女瑤,只有十七人。青蓮教上千人,一夜之間,從江湖上消失了。」
謝微和蔣聲的臉都白了,從後脊攀升,他們感覺到絲絲戰慄:一夜之間滅一門,只十七人,女瑤……
他們二人對視:江湖大神想做什麼,從來就不按照他們的計劃來……
蔣聲福至心靈,忽然想到一事,顫聲:「之前她在碼頭劫船,莫非就是為的這樁事?青蓮教投靠了四大門派,女瑤轉頭就把青蓮教滅門了,她是警示我們四大門派麼?」
謝微心沉下:而且只有十七人。
十七人!
蔣聲轉頭,澀聲:「一夜滅一門……你還要跟這樣的魔頭和解?!」
謝微:「……她、她不是那般不講理的人。」
他聲音落入風中,一飄即散,他說的自己都不確信。他心神恍惚,好像當年迷霧鬼林藥宗發生的慘案,在面前又重新演練了一遍。
小小一個青蓮教不值得他們懼怕,懼怕的是背後的用意。謝微站在寒風中,周身遍寒。他在一時間看到前路的崎嶇艱難,感覺到肩上負擔何等沉重:女瑤離他的設想越走越遠,她根本不在乎什麼正邪和解不和解,她要的,和他要的,根本不一樣……而任由這般發展下去,不過是繼續的廝殺,繼續的流血……
他喜歡的姑娘……怎麼竟那麼厲害,又是那般惡名昭彰。她不斷地壞下去,不斷地離他越來越遠。她那般強大,他到底該如何才能追上去?
一輩子難以望其項背……這樣一瞬間,謝微竟羞愧無比地走了神。他覺得害怕,他同時覺得心酸。他忽然有一種感覺,他永遠也追不上女瑤了。迷霧鬼林的過去,終究只是他一個人的過去。她可能根本不記得他,根本沒把那段過往放在心上。
而正邪又是無法和解的。除非,聽女瑤的。
然那如何可能?
前路艱難,這條路,他到底要如何走?如何既保全他,又保全她?
……
青蓮教被魔頭女瑤一夜滅門。
此乃江湖上最新的大事件。
整個江湖為之惶惶,無論是正道,還是魔門。
正道人驚惶女瑤的心狠手辣,一夜滅一門,還只有十七人,這般武力若是放到他們身上,哪個小門派當得住?一時間,投靠四大門派的小門派們趨之若鶩,在四大門派山下趕也趕不走,求四大門派收留。
魔門同時心驚女瑤的狠心程度。青蓮教背叛了魔門,女瑤要滅門是正常的。然一夜滅門!十七人對上千人!況且魔門比正道得知的消息更多些,他們知道女瑤之所以要滅青蓮教,似乎是青蓮教的一個弟子不長眼,搶男人搶到了女瑤頭上,把程勿給帶走了。從而女瑤大怒,親自出手,追到了青蓮教。
程勿成為了魔門中的大紅人。
之前他的畫像被傳遍魔門時,魔門人知道這是女瑤教主的愛寵,大家都欣賞了一下,認了一下人臉。然那時大家開玩笑的心思居多:魔門中人嘛!誰會把一個愛寵的地位放那麼高啊。有舊寵,就有新寵啊。甚至女瑤教主終於動了色心,不知多少門派也動了心思,想把自家漂亮的鮮活少年們給女瑤送去,供女瑤教主挑選。苦於女瑤那時失蹤,生死不明,魔門中人巴結女瑤也找不到人。
程勿!程勿!程勿!
一夜之間,程勿這個名字在魔門中被反復提及。
多少人把程勿少俠的畫像從積了土的旮旯裡重新翻出,魔門中人湊在一起,連程勿脖頸上的小痣都記了個一清二楚。他們在心中告誡自己,女瑤教主是一個長情的教主,女瑤教主的愛寵程勿,是個了不起的愛寵。過了這麼久,程勿還沒讓女瑤厭了,這不是本事是什麼?日後定不能得罪了程勿,不,定要好好巴結程勿,從而在女瑤教主面前刷得好處。
「那青蓮教是不是也太弱了?那麼多人,女瑤一夜之間就滅了?」
「那是女瑤啊!大魔頭女瑤啊!聽說她武功比她的前任教主厲害多了,聽說天下高手不聚齊,是殺不了女瑤的。」
「這、這要是四大掌門聚齊都殺不了女瑤……」
「那絕不可能!四大門派武功心法互有助益,合四為一,定能送女瑤入滅!如今問題僅僅是四大掌門輕易不會聚在一起……」
「難道就要放任那女魔頭繼續為禍人間麼?四大門派還說攻打落雁山呢,我看一點效果都沒有啊。本來女瑤只是在關外待著,他們非要攻打落雁山,然後女瑤下了落雁山,跑到中原來玩了……」
「噓,小聲點!你怎麼敢妄議四大門派!不想活了麼!」
「本來就是……」
江湖茶館中嘀嘀咕咕的聲音不少,多少江湖人既懼怕女瑤,又對四大門派有些不滿。青蓮教是魔門,一夜滅門,各大門派都在觀望四大門派的動作。但是四大門派什麼也沒做,畢竟那是魔門的事,跟他們無關。只有四大門派中核心弟子知道魔門的青蓮教是四大門派的內應,內應被一夜滅門,四大門派卻無動於衷……核心弟子既是心冷,又是畏懼。
女瑤仍然是壓在江湖兒女頭頂的一座大山。眼下,這座山似乎更重了,壓得江湖兒女喘不上氣。
整個江湖中氣氛格外低迷。
一個戴著草帽的少年人坐在茶館中,靜靜地聽江湖人討論著青蓮教的滅門慘案。正道人士得出的結論是,狗咬狗,一嘴毛。反正是魔門的事,跟他們無關,他們正好看魔門的笑話。
草帽少年,臉上有一道長疤,從左額一路掃到右腮。當是鞭痕,一鞭之下,皮開肉裂。僅僅這一鞭,就讓他整張臉發麻,事後逃出了寨子,在山下醫治時,醫者說他面部已毀,日後再不可能做出任何表情了。
草帽少年,即夏傑,握緊了拳頭。然哪怕他心中再憤恨,他面上都只是平靜。江湖人的討論讓他心中捲起驚濤駭浪,想到壓在自己身上的父親,想到女瑤手中的鞭……他閉上了眼。
九轉伏神鞭!
嘿,九轉伏神鞭。
傷至神魂。他可算見識到了。
竟因為一個程勿……女瑤滅了青蓮教滿門。連一個認錯機會都不給他們。她什麼也不聽,什麼也不問,當她手中的鞭子揮出時,青蓮教就成為了人間地獄!
夏傑痛得喘不上氣,熱淚含在心口,可他如今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他發誓要報仇,他發誓要討個說法……可是女瑤那般強大,十個他也追不上,他要如何,才能為上千人討回那麼一個公道呢?
……
女瑤對自己在江湖上造成的影響,一點感覺也沒有。她習慣如此,基本她每做什麼,江湖上都要放大解讀,四大門派還要大肆地用言語詆毀她。一言一行都讓別人活在陰影裡,女瑤也挺煩的。
然她最近心情當真不錯。
雖然再一次的隱患爆發、再一次的大用武功,讓她精力耗損,滅門後第三天,女瑤就倒了下去;但是,如今有小玉樓的大師姊陶華提供的《淬陽訣》殘篇,待她修煉一二,她的身體狀況會得到緩解,她會有更多時間去推演後面的殘缺部分;再就是,她基本確認,她已經得到了程勿。
哪怕女瑤以前也沒想和程勿怎樣,她就是想讓他幫忙推演個心法而已……但是,現在也不錯。
程少俠如此美味,雖然還沒有徹底吞下腹,但她該看的,都看到的。倒是為了他身體著想沒敢摸一摸……不過,女瑤托著腮閉眼,她遲早會摸到的。
程勿嘗起來,和她想像的一樣。
清澈,明朗,乾淨,純真……像陽光一樣,那種沒有經過人玷污的、開發的……女瑤紅著腮幫子,唇角彎彎。她想她師父說的不對,男人怎麼就沒什麼意思了。程勿多好啊……
而且程勿和蔣沂南不一樣。
蔣沂南不是她師父白鳳的。
程勿卻是她女瑤的。
這是一個自從離開程家、就落入女瑤手心的乾淨少俠。他是一張白紙,紙上的所有都由她肆意塗抹。他什麼也不懂,就很容易受她影響。她第一個對他好,他就對她念念不忘。她越是表現得不在意他,他便越是迷戀她……那待他長大了,他就徹底離不開她了。
女瑤捂著自己的心臟,心跳加速,血液從心臟處傳遍全身,讓她渾身發抖。她再一次確認:我是喜歡程勿的。我是不可能放他走的。我是第一次想親一個男人,和一個男人行魚水之歡,和他永不分離……
青蓮教的寨子已經被一場火毀了,滿地屍體堆了半山。女瑤身體虛弱的這幾日,她留在寨中未走,手下人就把寨子稍微收拾了下。任毅和陸嘉兩個小嘍囉鼓足勇氣上山,發現青蓮教被滅門後,他們又喜又懼。喜的是再沒人命令他們了,他們體內的蠱不會再發作了;懼的是女瑤這麼厲害,在女瑤教主手下做事,可比在青蓮教教主手下做事更可怕。
秦霜河給任毅和陸嘉兩人戴上了腳鐐,讓他們戴罪立功,兩個小嘍囉立即歡喜地拿著名冊,幫斬教的高手們辨認青蓮教的屍體去了。兩個小嘍囉想定要好好幹活,抱上女瑤這麼粗重的大腿,他們若再朝秦暮楚,恐怕沒以前那麼好收場了。
寨中後院一石桌前,女瑤手肘搭在桌上,手撐著下巴,閉目養神。
她面容緋紅,唇角上彎,面色蒼白,眉目清婉似畫。她白雲黑水般坐在桌前,落葉散花飄於周身,襯得她清麗嬌俏,全無大魔頭的可怕氣質。
一會兒,女瑤耳邊傳來程勿的聲音,討好無比:「小腰姊姊,我做了好幾種糕點,你是喜歡芙蓉糕,玫瑰酥,如意糕,燈芯糕,還是栗子糕?」
女瑤:「隨便。」
程勿:「哦。」
一會兒,他再過來了:「那你晚上是要喝什麼粥?紅豆粥,糯米粥,蓮葉羹?」
女瑤睜開了眼,她無表情地看著目中微羞、垂目不敢看她的殷勤少年。女瑤一字一句:「隨便。」
程勿失望的:「哦。」
他失魂落魄地走了。
女瑤沒有再閉眼,心中數「一二三」,果然,兩息之後,程勿又過來了。他對上她的視線,臉刷地更暈了,眼神一下子飄上天。程勿聲音瞬間結巴:「那你你你吃什什麼……」
「程勿!」女瑤嚴肅的。
程勿:「啊?」
女瑤請教:「你在幹什麼?」
程勿比她更無辜更茫然:「我只是在請教你喜歡什麼而已啊。」他紅著臉,「小腰姊姊,以後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他心想,畢竟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
誰知女瑤說:「別都聽我的好麼?你知道負擔一個人的生活很累麼?你知道替別人做決定很煩麼?你不能主動點讓生活變得簡單給我分憂?爽快點好麼?」
程勿眸子微大,呆住:「……」
這、這和他想像的不一樣……他都聽她的她還不高興,這真是一個怪人!
程勿沉下了臉,哼了一聲。
女瑤問:「誰讓你這麼做的?我覺得以你的悟性,還不會這樣討好我吧?」
「我不是討好你,我是真情實感,」程勿生氣地說,然後停頓了一下,才微羞澀道,「是二老教我的啊。二老說,我要做一個賢惠的賢內助,要烹飪要洗衣要縫補,這樣好給小腰姊姊分擔壓力。二老說一主外一主內,才能陰陽協調,符合天地大道。男女分配,幹活不累,我覺得挺有道理。」
女瑤:「……」
什麼?
賢惠的賢內助?!
艸,二老都教給了程小勿什麼玩意兒?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0:24:28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七十一章
天微寒,雨半歇,山中空氣潮濕,落芳滿地。女瑤帶著程勿,直接殺去尋二老質問——讓他們教程勿一些武功訣竅,江湖經驗,他二人見天教些程勿什麼?
站在落雨後山中的姑娘與往日不太同,她的淩厲氣勢在爆發後已蕩然無存。此時女瑤立在二老面前,面容若雪,眉目若鴉,下巴也因為病重而幾多瘦削。她嬌嬌小小的,與世間普通小姑娘看著也無甚差別。然這「無甚差別」,看得二老心痛,幾乎潸然淚下——
「瑤丫頭,你都這般了,何必逞強?正是該有一人來好生照顧你啊。」
女瑤黑著臉:……我怎般了?怎麼就「都這般了」?
她扭頭,看站在自己身後的程勿少俠。二老一哀愁,程少俠更是目中濕潤點點,水氣凝在眼眶中,他的睫毛顫啊顫,淚水堅強地沒有落下。他對女瑤露出一抹小白花般憐惜卻寬慰的笑容:「小腰姊姊,我一定會照顧好你的,不會讓你再受傷了。」
女瑤怔了下,摸了下自己的臉。確實,程勿心裡知道一些她的狀況,二老陪伴三代教主成長、更是心知肚明。這樣的雙方湊在一起,交流過意見後,都必然覺得她活不了多久了……程勿握住她的手:「都怪我讓你又動武了……你幹什麼非要親自來?你不來的話就沒事了……」
他心中難過,因從二老那裡系統瞭解過女瑤現在處於什麼狀態了。《淬陽訣》分四個篇章,程勿僅學到第二篇章,才進入「淬陽訣」的正題;但女瑤已經處在《淬陽訣》的末篇「滄水篇」很久了。淬陽訣的隱患問題存在很久,一直消磨著女瑤的元氣……女瑤碰見他的時候就已經很難受了,結果為了救他,一次次把自己置於險地。他還怪女瑤對他不好……女瑤是拿命對他好啊。
程勿泫然欲泣:「你要是出事,我也不要活了……」
女瑤:「……」
女瑤肅容斥他:「胡說什麼?我教你武功是為了讓你說這樣喪氣話麼?我教你武功,是為了讓你這樣回報我麼?人生很苦,希望很渺茫,然你要熬下去。你必須給我熬下去……我教出的徒弟,絕不是軟弱喪氣之輩。」
程勿:「我不是你徒弟!」
他大聲:「我是你、是你……」
他眸中潮濕含水,眉目清清,又站如松,瘦肩窄腰。目中先是隱怒,然後對著女瑤清亮的眼睛,他臉刷紅,又半天吭哧不下去。程勿一臉紅,鬧得女瑤也瞬間不自在。她的手還被程勿抓著,她無所適從地咳了一聲,猛地把自己的手抽回。
程勿低著頭,悄悄看她,已聽到自己擂鼓般「咚咚咚」的大聲心跳。
女瑤……他想到了一些片段,想到了他被蠱所控的那日,是如何意亂情迷,又是如何被女瑤推倒的。他想到了唇齒含香時的快意,想到了她膩滑嬌嫩的面孔,想到她和自己那樣那樣……程勿紅著臉,屏著呼吸,快把自己憋暈過去了。
他心中緊張又歡喜,他手心出汗,訥訥道:「小腰,我我我……」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和你成親,我想一輩子不和你分開……
他鼓足勇氣,心中掙扎來去,多怕她如以前那般拒絕自己。他的告白還曾經嚇著她,嚇得她躲著他走;可是他若是不說,他又……程勿猛地轉身,結結巴巴道:「我喜……」
他住了口,因為發現自己身後已經空無一人了。
二老看著他哈哈大笑:「你的小腰妹妹早在你發呆的時候走了。」
程勿怔然後,被二老揶揄看著,他一下子沮喪,蹲了下去。二老笑個不停,活一大把年紀,多久沒見過這麼單純的小孩子了。他們覺得程勿簡直是為女瑤的需求而出現的:女瑤不聽別人意見,就聽程勿說話;女瑤粗心大意,程勿心細體貼;女瑤不喜歡男人壓她一頭,程勿也壓不了她;女瑤想要一張白紙,程勿就是一張白紙。
程勿武功天賦高,難得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厲害,他只以為他比別人強一點兒,教他去烹飪洗衣,他也沒覺得浪費了他的天賦。程勿圍著女瑤轉,整日「小腰」「小腰」的牽腸掛肚。最後,程勿還出身雁北程家……這出身都好哇。
二老已經暢想到日後魔教和程家結親後,聯手掃蕩中原武林的美好日子。
眼下看程勿難過,他二人拿看「教主未來夫君」的眼神看程勿,自然要幫程少俠分解他心憂一二:「小勿啊,瑤丫頭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程勿:有麼?我怎麼覺得她是刀子嘴刀子心啊。
二老:「你已和瑤丫頭那般了,她日後的夫君即便不是你,想來也不會是其他人了吧……」
程勿:……那你們為什麼說這個的時候一臉心虛?你們也不確定啊不是麼?
被程少俠雪亮如電、透視人心般的眼睛看了,二老僵了僵,趕緊說重點:「重點是即使你們兩個情投意合,你也得主動啊。靠瑤丫頭主動,你得等到猴年馬月去?瑤丫頭就算心裡喜歡你,你也不是最重要的那個……小勿,你要抓緊機會啊。你是瑤丫頭這麼多年來,肯紆尊降貴的第一個男的啊。有沒有很驚喜啊?」
程勿一愣,果真瞬間高興起來。但他謙虛道:「那有什麼!她也是我的第一個、第一個……」
二老連忙道:「所以你看這是上天給你的緣分,你不抓緊,要是瑤丫頭喜歡上別的男的了怎麼辦?」
程勿一下子想起了所謂的謝微張微李微之類的……他凜然道:「嗯嗯嗯!」
二老:「向她告白!跟她成親!和她生兒育女!一遍不行就兩遍!滴水可穿石,鐵棒磨成針。」
程勿:「嗯嗯嗯!」
他恨不得拿出本子來把二老傳授的經驗記下來,然等程勿擺好姿勢了,發現二老不說了。程勿疑惑抬頭:「怎麼告白?」
二老:「……」
他兩人很尷尬:「這個這個、那個那個,你自己想吧……」
於是程勿呆一下後,重新卡在了第一步上,讓他焦頭爛額。他自然該跟女瑤表示對她的喜歡,可是之前女瑤都不理他,知道也當不知道……程少俠抓著頭髮,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
一行人在寨中沒逗留多久,清點完屍體人數,女瑤的身體好一些後,他們便打算動身離開。二老自然是重回落雁山,斬教眾人都入了關,落雁山還需要他兩個老頭子坐鎮;其餘人則跟著女瑤回中原,前往小玉樓這個臨時聚集地。女瑤從屋中出來後,領著兩個小嘍囉清點人數的秦霜河便來報道:「教主,少了一人。那個夏教主的幼子不在人堆中,不知怎麼逃過的。屬下失職,已經搜了整座山,都沒找到人。」
牽著馬走過來的程勿目中一閃,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麼。他望著一山青翠,目光微黯,隱隱發怔。一個青蓮教的人,上千人,全死了。只因為他一個人……小時候春姨悄悄教他讀書斷句,春姨不是江湖人,春姨教他的皆是「寬厚」「善良」「大度」之類的道理。而今一個山寨的人因為他而死,程勿握緊韁繩,他發現自己只是表面內疚一下,心中的不安感卻很少。
他……竟是沒那麼在乎。
想到女瑤浴血奮戰一夜,他心如刀割;想到青蓮教眾人死去,他覺得罪有應得。他想若非青蓮教先叛魔門,青蓮教先抓他,女瑤也不會這般怒……程勿站在風中細雨下,聽女瑤漫不經心地說「丟了就丟了,一個小孩子而已」,秦霜河不贊同教主的態度,與教主據理力爭說「殺人定要斬盡殺絕以防後患」……而程勿安靜地看著他們。
十七歲的他,在此清晨,第一次窺視得見自己的內心,意識到自己心中的冷血陰暗面。
十七年在程家被打被折磨的日子,哪怕他掩藏得再好,到底在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恨意。程勿心中的陰暗面一直存在,與他站在深淵兩邊,沉默對視。程勿垂下眼,靜靜的,將自己那一面重新壓下去——不,現在這樣就很好。我就想做一個正義少俠。
我就想這樣待在女瑤身邊,站她身後,大步追上去。我就想成為一個有原則的正直君子,就讓這一面過去吧。
討論完青蓮教的事,女瑤打個響指,示意諸人可以撤退了。自此世間再無青蓮教,魔門十三門除去一門,十二門中重新只有她的聲音。女瑤向前走,忽而肩膀被人點了一下。她抬頭,看到是馬上躬身的程勿。程勿道:「你受傷很重,不要自己騎馬了。我帶你一程。」
女瑤仰著臉看他,見他目若星辰,銀河爛空。
程勿堅定無比地向她伸出手。
他指骨修長有力,指甲圓潤,輕輕曲著,線條十分好看。他揚著眉看她,抿著唇,睫毛顫抖,裝得很淡定、實則分外緊張地等她答覆。
女瑤心裡微笑:程小勿啊……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女瑤負在身後的手慢慢放開,她的手伸出。在程勿亮起的眼眸下,女瑤的手落在了他手掌上。她抓著他的手,借力一躍,人騰空而起,跳上了馬背,坐到了他身前。
程勿驚喜:「……!」
女瑤哈哈笑,仰頭:「滿意了吧?」
程勿哼了一聲,沒說話,眉目間卻春意盎然。他高喝一聲「駕」,夾緊馬肚,身下駿馬登如閃電般衝出。駿馬神采飛揚,高躍過籬笆,一徑穿過山道兩旁的樹木,向山下行去。魔教諸人看得呆滯,耳聽教主爽朗大笑聲,眼見教主被程少俠馭馬帶走。他們連忙牽上教主留下的那匹馬,緊追程少俠而去。
一路下山,風馳電掣——
秋意漸濃,兩邊景致有淺綠色變為枯黃。秋收已過,草木凋零,野間行人已十分少。秋雨涼涼如絲如線,滴滴答答地飄落。程勿從後貼緊女瑤,緊抱住她。他清瘦的身形正好能護住嬌小的她,她坐在他懷中,向後靠著他,將自己的力量完全壓在程勿身上。
風吹起額上的髮絲。
女瑤舒服地眯起眼,眼中噙著點點笑意。
程勿的手臂扣在她腰間,他的肌肉緊實如流線細繃。他初初開始成長,正是年華大好之時。被男人保護在懷中,於女瑤是很新奇的體驗。她的話含在口腔中,想說讓他別騎馬了,把「玉皇篇」中的輕功拿出來練一練。但是話到口邊咀嚼來去,女瑤眸子閃爍,卻沒說出。
她向後縮了縮,在他懷中閉上眼:算了,程少俠的懷抱這麼溫暖,他若是走了,她多孤獨。
女瑤向後縮的樣子,讓程勿誤以為她冷了。他更是抱緊她,貼著她後背,將內力傳給她。程勿歡喜道:「小腰姊姊,你看——」
女瑤順著他的視線向上看,只看到天地高遠浩渺,雲團成聚。女瑤茫然:「看什麼?」
程勿:「那雲多好看啊。兩片雲貼一起,不就像我和你麼?」
女瑤認真地看半天:「……有麼?」
「看那朵花!多好看!」
女瑤瞪大眼:「哪裡?有麼?好看在哪?」
程勿氣:「……你真是個棒槌!」
程勿再指田野間結伴飛過的蝴蝶、在水池上輕輕一點的蜻蜓,他愉悅地讓他看樹上飄著的葉子,帶她欣賞一行白鷺於雲間拍翅,再停在懸崖邊,看雲水共天,霧淘滾浪……世間風景千千萬,程勿握著她的手,一點點,與她的手心緊貼,十指交叉。
雖然他的女瑤姊姊全程迷惘,完全沒欣賞到所謂的美景。
程勿微微氣餒,只好不厭其煩地指給她解釋……
魔教諸人遠遠墜在後,看程少俠和教主結伴而行,那般親密。他們從中原趕到此地,花了十天時間;然他們從此間回到小玉樓的門派位置,走了近一月時間。概因程少俠他執著無比地糾纏他們教主,他們教主唯一的應對方式,就是逼程少俠練武,同時拿出陶華大師姊給出的殘篇,自己補自己的缺陷……
至此,魔教中人都覺得,程勿一定是他們未來的教主夫君。
而此時,小玉樓的門派所在地,金使等人已經翹首相盼,等待教主回歸。青蓮教一夜滅門的事讓小玉樓的師徒遍體生寒,卻讓金使等人精神大振。如今江湖到處在說這件事,不光金使他們,就連去撿朝廷漏子的斬教聖女白落櫻,和夜神張茂,都聽說了他們教主鬧出的這般大動靜。
白落櫻捂臉嚮往:「哇!」
教主真是威武!為了程少俠一人,滅了一個門派。若非程少俠,教主都懶得理會青蓮教的叛教呢。世上姑娘,誰不希望有這麼一個一髮衝冠為紅顏、還了不起的夫君呢?
白落櫻和夜神張茂伏在一條御道一側的牆頭,此乃官方必經之道。斬教教主的可怕傳遍中原,連洛陽這邊都聽說了。只是比起江湖人士,不習武的普通百姓,有的覺得江湖人血腥,有的覺得斬教教主真是威風八面。要等的人一直沒有等到,白落櫻蹲伏在牆頭,取出她收到的紙條,再次激動地將教主一夜挑一門的事蹟讀一遍。
白落櫻問旁邊不動如山、目光如鷹隼般盯著下方的張茂:「夜郎,若是我被敵人抓了,你會一夜滅一門麼?」
夜神以專業的隱藏姿勢伏在牆頭,整個人快要被頭頂墜著的樹葉壓倒。然他紋絲不動,手按在牆頭,聽著四方動靜。他比白落櫻專業幾多,然他每次進入狀態沒多久,旁邊白落櫻都要與他說話。
夜神皺眉,心想:日後出任務,絕對不能帶小白。小白莫不是敵人的臥底吧?就會耽誤我時間。
幸虧夜神習慣沉默,沒有把他的真實想法說出。然白落櫻問他話,他說出的答案也不動聽:「不會。」
白落櫻大惱:「為什麼?!」
她用拳頭捶旁邊情郎的手臂:「我都被抓了,你都不會去滅門!」
張茂冷靜的:「我是殺手,我不擅長單打獨鬥,不擅長直面迎敵。我武功也比不上女瑤。我不可能一晚上去滅一個門派。」
白落櫻一滯:「……」
她氣得:「我就是舉個例子嘛。我又不是真的讓你去滅一個門派,我當然知道你做不到了……但是你不會哄哄我麼?誰要聽你的實話分析了?你一點都比不上我們教主!我幹什麼要跟你在一起?」
她突發奇想,捧著臉頰出神道:「我要是能嫁給女瑤姊姊就好了……」
夜神打破她的幻想:「可惜她是女的,你再愛她也無用。」
白落櫻:「……」
她咬腮幫,回頭怒瞪他,快要被這個臭男人氣死了。她叫一聲,撲過去。夜神怕她從牆上摔下去,不得不張臂將她接個滿懷。懷裡的姑娘伸長指甲,狠狠地在他脖上劃了一道。夜神皺眉不語,白落櫻在他懷裡又踢又打,小聲罵他「無情」「冷血」「軟腳蝦」。她也不會多少罵人的話,就翻來覆去說個不停。
弄得夜神手足無措。
夜神想:我又怎麼惹她不高興了?
被白落櫻打了好幾下,夜神一時沒忍住,歎口氣說了實話:「女人好麻煩。」
白落櫻:「啊啊啊啊你這個混蛋——」
她氣得快要尖叫了,張茂忽然神色一凜,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讓她發聲。白落櫻立即意識到他們要等的人到了,不再跟情郎撒嬌,她拍了拍張茂的手,示意張茂放下捂自己嘴的手。張茂見她乖了便鬆開手,眼睛仍看著下方,看下方黑壓壓來了一隊馬車。他忽的氣息一壓,手臂僵了下,低頭,看到自己手腕處的一個清晰牙印,還滲著血。
罪魁禍首的唇還貼著他的手腕,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她咬出的血跡,沖他狡黠地翹了下鼻子:讓你欺負我!痛吧?反正你不敢喊出聲。
張茂:「……」
他看她自得卻明媚的笑臉,心中蕩起,軟成春水。他忍不住想笑,卻只是甩了甩手腕,抓住姑娘的手,壓抑住自己此時的心猿意馬。張茂努力定下神,與懷裡不再鬧他的白落櫻一同將身子壓得再低些,盯著下方緩緩行來的車隊看:
據斬教傳來的消息,新朝定都洛陽後,幾位皇子征戰後回洛陽,在洛陽爭權爭得不可開交。劍拔弩張之時,遠在長安的燕王妃生子後難產而死。燕王唯恐自己勢力薄弱的長安地段被政敵打壓,立時讓府上小妾抱著嬰兒來洛陽匯合。
此日經過洛道的,當是燕王新出生沒多久的世子。
斬教特來洛道看望他們要鬧出什麼亂子。
白落櫻點著下方人,跟張茂使眼色,讓張茂牢記她之前說過的信息:燕王的前幾個孩子都早夭了,理由千奇百怪,燕王十分看重這個小孩子。斬教要與燕王合作,少不得得把心思往這個小孩子身上放一放。
不信燕王世子進洛陽,政敵們不動手!
白落櫻和張茂在上方伏身而觀,下方的車馬漸行漸近。香車寶馬,一路胭脂濃郁。馬車最中間的一輛車中,燕王的小妾緊抱著懷裡的嬰兒。聽外面侍衛說已進了洛道,不日當可入洛陽,小妾微微鬆了口氣。這一路上她精神十分緊張,唯恐懷裡幼兒遇刺,她可無法跟燕王交代……想她一個弱女子,千里迢迢帶著一個小孩子進京,小妾心中甚苦。
然小妾心神將將放鬆,忽然兩方高處射來黑色箭支,殺向這支車隊。車隊一下子亂了,馬車驀地停住,車中小妾差點被甩出。她懷裡的嬰兒立刻嚎啕大哭,四面湧來的刺客門聽到哭聲,立時向這輛車中殺來。
「保護世子!」
高處,白落櫻和張茂靜靜的,看四方人馬圍住了這隊車馬,開始大肆殺戮。白落櫻屏著呼吸,見一個嬌弱的姑娘顫巍巍地從一馬車中爬出,懷裡的嬰兒已哭得歇斯底里。侍衛們、刺客們亂糟糟擠一起,哭叫聲混著兵器碰撞聲,白落櫻心想:果然。
而張茂不待她吩咐,當即跳下牆,躍入了殺陣中——
神鬼皆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0:24:47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七十二章
官道雙方持鬥時,抱著嬰兒躲避的小妾行動艱難,幾次撞上敵方的砍刀,她赫然發抖。懷中的小世子啼哭不絕,攪得人心煩意亂。敵人的目標便是小妾懷中的幼子,哪怕小妾被軍方護著逃,繞開敵人也絕不可能。這番幾次下來,險象環生,小妾面色蒼白。她忽地被腳下的屍體一絆,忍著尖叫的衝動趔趄跑時,前方冷不丁出現一把刀。刀背上的清光照亮她惶恐的眼——
「哇哇哇!」懷裡的幼兒哭得更加大聲。
正在此時,天地清音起,旋律優美、此起彼伏的笛聲如春風般,從人心頭拂過。持刀要砍的蒙面人在這時一個恍惚,他沉浸在笛聲中醒不過神。小妾的手臂忽然被向後一拽,她惶恐看去,一個穿黑青色武袍的英俊男人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身後,一腳踹中身後撲來的人的腰腹。
他不動聲色地看眼她懷裡的嬰兒。
小妾嚇得更加抱緊:……莫非又來一個搶她孩子的?!
青年人只是看了一眼,確定孩子還活著,就不再看。他拽著行動不便的女人在一地屍體中穿行,周身煞氣凜凜,五步一殺人,他眉頭都不皺一下。而就是他的出現,讓場中緊張的打鬥不再一面倒。天地間的清音不絕如縷,絲絲縈繞心間,小妾不經意抬頭,看到樹叢牆頭,蒼綠中,立著一橫笛而吹的妙齡姑娘。
那姑娘垂著眼,秀髮長衣被風吹得揚起,如水般皺起。姑娘青眉墨眼,立在牆頭,婀娜而貌美,如神女般光華聖潔。然笛聲一出,敵方的神智皆在短期間昏沉沉……
敵方忽然反應過來:「斬教的聖女白落櫻擅馭音……媽的,主人所料不錯,燕王果然跟邪魔歪道合作了!」
「竟派江湖人伏擊我們!」
然此次行動,敵對勢力自然有應對之法。笛聲中,咬著牙強行運轉真氣、從白落櫻的笛聲中轉醒的敵方頭領,在唇間吹一個呼哨,當是時,尚在人群中為戰的張茂先發現了不對勁。他登時腳下重踏,跨步向前。他手中始終拽著礙事的婦孺,卻殺向那首領。
張茂大吼:「小白!」
隨他開口,四方路口出現了更多的蒙面刺客。笛聲一頓,白落櫻握笛於胸前,看到許多刺客直接跳上牆頭、屋簷,向她殺來。她頓時緊張,咬了下唇,還是硬著頭皮抓住笛子迎上去打鬥了。而她的笛聲一停,下方原本被控制住、戰力變得微弱的敵方刺客立時迎來了一個反撲。
白落櫻從牆頭跳了下來,衣衫翩躚若鴻。她只一個趔趄功夫,夜神就放開了那個小妾,拖住了差點跌倒的白落櫻,並隨手一撒,追向他們的蒙面刺客噗通噗通,下餃子般倒地。夜神低頭查看白落櫻有無受傷,白落櫻指著他身後驚呼:「世子,世子!」
張茂扭頭,看到小妾又被包圍住了。
夜神咬下腮,轉身衝進殺陣,真是忙得焦頭爛額。
然敵人的數量在增多,小妾這方勢越來越弱。當張茂轉身殺人時,聽到「恩人」「恩人」的高呼。他沒意識到那是在喊他,他隨意一回頭,看到那位燕王的嬌弱小妾被倒下的馬車壓住了腿,數個不懷好意的敵人衝向她。小妾滿面惶惶,實在無法,將手向上一拋,懷中的繈褓拋向了張茂。
張茂一個精神,跳起登空,在半空中接住了繈褓。他低頭一看,繈褓中的嬰兒哭得臉都紅透了。
另一邊和敵周旋的白落櫻看到張茂拿到了小世子,她一呆:小世子……跑張茂懷裡去了?
四方敵人眼見更多,夜神急促叫一聲「小白」,白落櫻快速應一聲。兩人當即匯合,眼看燕王這邊要吃虧,他們也再不戀戰。畢竟燕王現在與斬教的合作只是暗地裡多,沒有放到明面上,甚至燕王都沒有許過他們斬教什麼……為了燕王奮勇殺敵,就不用了吧?
夜神一手抱嬰兒,一手拽白落櫻,幾下攀牆上樹。他輕功了然,人又習慣在黑暗陰影中走。跳上高處短短幾息,敵我雙方便都追不上了。而他們再打一會兒,洛道當地官府便派了人來查看。敵人撤退,小妾被從馬車下搶救出來時,望著自己空空的懷抱,立時臉色煞白——
世子呢?
為什麼小世子不在?
那個江湖大俠,不是來幫他們的麼?為什麼事後不歸還她孩子?她如何跟燕王交代?
洛道因為一個小孩子亂了節奏,夜神和白落櫻則抱著這個孩子,躲開了追兵,進了一個戰亂後便無人居住、到處結了蛛網的院落。黃昏時進入院子,天上開始淅淅瀝瀝下秋雨,二人無法趕路,當是躲雨為重。站在破了一扇門的主屋中,懷裡幼兒大概哭累了,這會兒再沒出聲了。
張茂挺直腰背站在空地上,被塵土嗆了兩口後,他很茫然:我為什麼把這麼個小東西帶出來了?
白落櫻發怔:「燕王不會以為我們是偷孩子的吧?我們只是想撿個漏啊……」
夜神淡聲:「我們把最大的漏撿到了。」
白落櫻默然。
她扒著夜神手臂,踮腳去看那個被他們撿到的最大的漏——燕王家的小世子。她頭靠著青年肌肉繃實的手臂,看到繈褓中的嬰兒眨巴著烏黑滴溜如葡萄的眼睛,含著一泡淚水看她。嬰兒小小的,香香的,臉頰鼓鼓的……白落櫻立刻心動了:「好可愛呀!他都不哭的。」
她話剛落,本在觀察四周的張茂低下頭,漫不經心地看懷裡的小孩子一眼。他只這麼隨意瞥了一眼,懷裡的嬰兒眼睛瞪大,小腿一蹬,立刻開始嚎啕大哭。哭得臉蛋憋紅,上氣不接不下氣。
白落櫻:「……」
張茂:「……」
張茂氣得面黑,白落櫻忍著笑,趕緊幫他哄他懷裡的幼兒。兩人手忙腳亂地哄了半天,小孩子還在哭不停,眼見就要喘不上氣了。白落櫻想了半天,忽而拍手:「對了,他一定是餓了!要吃奶的!」
夜神一愣後,鬆口氣,連忙把繈褓拋給了白落櫻。白落櫻茫然地接過孩子,仰頭看青年是什麼意思。就聽夜神非常無情地把自己摘了個乾淨:「不關我的事。我是男的,我可沒有奶給他吃。」
他望著白落櫻。
白落櫻抓狂:「我難道有麼?人家還是姑娘家啊!」
兩人這樣都想推辭,都想把孩子推給對方。然撲到白落櫻懷中的小嬰兒似聞到白姑娘身上的香氣,湊了上去,哭聲漸小了。他巴巴地湊到白姑娘微聳的、綿綿的玉峰前,張開無齒小口,便咬了上去。
正跟夜神辯駁的白落櫻一聲慘叫:「啊好痛——」
夜神被嚇住,立刻查看他的小情兒,抱踉蹌躬身的白落櫻扶住:「怎麼……了……」
他低下頭,不說話了。看到隔著幾層秋衫,那小孩兒捧著綿軟一團,口水津濕了白姑娘的衣衫。胸部潮濕一片,然又香又軟,小孩兒不願意放棄。可是再香再軟,他也沒在那裡尋到可口的乳汁。嬰兒又開始小聲哭,一邊哭,一邊自覺地拱白落櫻的胸前衣料,堅決地想尋口奶吃……
白落櫻嚇得花容失色,要把懷裡的嬰兒拋出去。可是嬰兒不肯,弄得白落櫻疼痛無比。夜神目瞪口呆,無措地把白落櫻抱住。
白落櫻眼淚汪汪,抬頭可憐巴巴:「夜郎……」
夜神咳嗽一聲,眼睛盯著她濕漉漉的胸部:「你、你就讓他吃一吃唄……」
白落櫻眼睛赤紅,淚水旋即要掉,嚇得夜神趕緊說:「你你你在這裡撐一會兒,我出去找奶!」
外面下著雨,張茂看白落櫻痛得厲害,又心疼她,又覺得太可笑。他轉身衝入了雨簾,再回來時,抓回來了一個產奶的羊。兩人一番折騰,總算把那個喝了羊奶的小孩兒哄睡。等四周安靜下來,白落櫻坐在夜神懷中,氣喘吁吁。
張茂一腿曲起。他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摟著曲腿坐在他懷中的白落櫻肩頭。白落櫻面紅無比,又尷尬無比。她臉有些乾,低頭揉自己的眼睛,拍了拍臉。張茂低頭,目光時不時瞥過她起伏如山巒的胸口。那裡水漬一片,兼之空氣潮濕,到現在也沒乾。
張茂突然開口:「真的很疼麼?」
白落櫻先是迷茫,然後順著他筆直的、不加掩飾的視線看到自己的乳。她面一紅,心有餘悸地點了點頭。她心中羞惱,想她還沒嫁人呢,就被一個嬰兒這般那般……怪她胸大麼?
張茂說:「我看一下。」
白落櫻:「……」
她抬頭,看向張茂一臉冷淡的樣子。張茂挑眉,面上淡定無比,但白落櫻看到他的耳根已經紅了。白落櫻眨眨眼,往旁邊看,那個小嬰兒被他們丟在稻草堆上,正睡得香甜。她心中動搖,忽而一笑,開始寬衣解帶。
被擁入青年懷中。
黃昏時被咬得刺痛的筍尖,被青年的舌掃過。
他扣著她手腕的力道猛地加大,喘息變得急促。他一下子將她完全抱入懷中,他慢慢抬臉,與她嬌嫩冰涼的臉貼了一下。白落櫻調皮地親了一下他耳朵,他登時變得很激動。青年俯下,沿著胸口,舌尖麻麻地掠過她的脖頸、肩頭……白落櫻口腔溢出一聲吟,唇被張茂堵住了。
熱情下,窸窸窣窣的,白落櫻小聲:「我現在不想生孩子……生孩子好麻煩,還好痛……」
青年汗水落在她肩胛弓起的鎖骨上:「嗯。」
「夜郎……夜郎,哼,別人在這個時候,都要說些調情、激情的話。唔,例如我的小妖精,我最愛你的這裡,我要死了,你真帶勁兒……」
青年聲音粗啞的:「嗯。」
他嗯了半天,喘著氣:「我的小……你真……我說不出口!」
白落櫻在他懷裡笑得發抖:「……反正,夜郎說話……唔!」唇再次被堵上。
夜幕籠罩四野,秋雨綿密。破舊院中只聞女聲嬌喘,幾乎聽不到男人的聲音。他沉默的,冷靜的,卻似荒野中巡視自己領土的野獸般。不出聲,後發制人。他的頭埋於女子胸口,白落櫻周身粉紅熱汗,她擁著聲音很輕的他、幾乎不發聲的他,撫摸他粗而硬的髮尾,驟然間不合時宜想到一句話——
咬人的狗不叫。
白落櫻頓時噗嗤笑出。
她的走神,自然換得張茂的挑眉不滿。於是折騰得更加厲害、投入……
……
白落櫻和張茂糊裡糊塗、手忙腳亂地替燕王養孩子時,程勿、女瑤等人也趕到了小玉樓門派所在的山上。據小玉樓的大師姊陶華所說,這處地段是羅象門的昔日長老蔣沂南為他們所選。地處羅象門地盤,正好由蔣沂南所照料。且此山四面環水,進出不便,山上荒涼;即使是羅象門,也少人注意得了這座荒山。
蔣沂南希望小玉樓在羅象門的管轄領地中,安安靜靜的,毫無存在感。
事實上也確實如是。
小玉樓實在人太少了,太不起眼了;連羅象門的弟子都不知道他們門派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下屬門派。這些隨著蔣沂南的離世,已經無人再過問。哪怕有弟子發現小玉樓的存在不合時宜,但想到蔣長老已經不在了,門派管事的當代大弟子是蔣長老的兒子,羅象門的弟子們也不會給自己找麻煩了。
女瑤一行人坐船進入此地。
金使等山中人早等在山川風口,望眼欲穿,等著他們許多日。眼見女瑤教主和程少俠一行人上了山,出現在眾人視線中,無論是小玉樓的幾個倒黴師徒、還是斬教留守的教眾,都大大鬆了口氣。
金使最為激動!
他懷裡抱著一個繈褓,繈褓中是十二影之一秦霜河的小孩兒阿照。可憐秦霜河跟教主走了,想要巴結教主、這次卻沒成功巴結的金使心中最為鬱悶,不得不留在山上帶孩子。雙方見面,金使個子高大,他抱著繈褓,簡直想撲過去抱著教主的腿大哭。
然女瑤面色如雪,眼眸沉沉。
程勿警惕地呈防備姿勢擋在女瑤身前,警惕地看著即將老淚縱橫的要撲過來的金使。
金使:「……」
想寒暄卻沒找到寒暄對象的金使目光在行來一眾人中隨意一扒拉,看到了盯著他看的秦霜河。秦霜河目光溫柔似水地看著他這個方向,唇角甚至帶著一抹慈愛的笑容……讓金使感動了一下。金使過去:「還是你有人情味……」
與此同時,秦霜河繼續盯著他,脫口而出:「我的阿照沒被你養壞吧?」
金使:「……」
艸,這女人根本不是在看他……的胸,是在看扒在他胸口的小孩子!
金使臉被氣黑了。他嚷道:「我看孩子看得不知道有多好!大家都說我和這小破孩有緣分……哎姓秦的,這真不是我的孩子?」
秦霜河嗤了一聲,不理他,目光柔軟地伸出手,要從金使懷裡接過她的小寶貝兒。她滿腔柔情,歸心似箭,對自己的孩子想念得不得了。誰知她伸出手,阿照卻向後一躲,抱緊金使。阿照防備地看著她,看她還不死心地要抱過他,小阿照立時哇哇大哭起來。
秦霜河伸出的手僵硬了:「……」
金使哈哈哈大笑,抱著阿照親了一口,挑釁地瞥一眼秦霜河。金使得意地哼著小曲去追已經走遠的女瑤教主,留秦霜河在原地黯然神傷地望著金使的背影……她不死心,也追了過去:「阿照,娘不是要拋棄你,娘只是讓那個混蛋叔叔照顧一下你。你還是娘的小寶貝兒啊……」
當夜小玉樓門中辦了一次大宴,慶祝眾人歸隊。喝多了酒,金使和秦霜河就不肯離開金使的小孩子阿照吵了一通,差點大打出手;小玉樓的師徒幾人躲在角落裡,非常無奈地看著自家山門被鳩占鵲巢,成了魔窟。女瑤一副非要弄清楚他們門派秘密的樣子,打算在這裡常駐了。陶華有點兒猶豫時,被兩個師弟勸住:「大魔頭啊!師姊你不知道她殺人時那個可怕!」
「對嚇死我們了!」
「千萬別趕她走,萬一她不高興了要殺我們呢?」
「我們要好好對小師弟,小師弟就是她的軟肋啊。」
陶華「唔」一聲,用心觀察。看起來程勿好像確實是女瑤的軟肋。程少俠就喜歡纏著女瑤,非要坐在女瑤旁邊。程少俠長這麼大,恐怕就沒喝過酒。喝了酒的他哼哼唧唧,抱著女瑤手臂,拉著女瑤非要嘀嘀咕咕說話;女瑤被他煩得不行,幾次想掙脫,但看一眼程少俠,女瑤就重新坐下了。
幾人互相看一眼:也許魔教很快就要辦喜事了。
然後幾人又開始發愁:他們小玉樓,迫於不敢反抗女瑤的壓力,他們離正道,好像越來越遠了……
程勿喝多了酒,又哭又吐得折騰了一宿。女瑤絕非耐心之人,一開始還捏著他鼻子逗他玩,在少俠上吐下瀉後,女瑤就嫌棄地推開他走了。滿山的魔教人士、小玉樓人士都喝醉了,天在傍晚後開始下小雨,程勿就被女瑤扔在雨裡,睡了那麼一整夜。
第二天程勿醒來時,噴嚏打個不停。
他看倒了一地的酒罈,看東倒西歪的人……東倒西歪的人中,沒有女瑤。程勿心中一緊,立時巴望四周:「小腰,小腰!」
「咚」,他聽到酒罈子一聲響,看過去,見滿臉鬍茬的金使歪歪扭扭地從桌下爬起,看了他一眼。金使再喝口酒,嘲笑他:「教主身體不適,不方便飲酒。昨晚你吐了她一身,她就回房睡覺去了。」
吐吐吐了女瑤一身?!
程勿腿一軟,嚇得臉色煞白,差點跪下。程勿鎮定了一下,看金使還在大口大口地坐在桌上喝酒,想來狀況沒那麼差。女瑤只是推開他,女瑤哪天不推開他幾次呢?他只是又惹了女瑤不高興,他哪天沒惹女瑤不高興呢?
這麼一想,程勿淡定下來了。
金使歎為觀止:……你淡定得真是好快。
反是程勿不著急後,又開始不好意思了。一路從青蓮教回來,跟著的魔教人士好像認定了他和女瑤的事,讓他既羞澀又歡喜;回來後見到金使,金使對他扒著女瑤好像也很淡然……清晨一地喝醉酒喝得打呼嚕的人中,程勿繞開他們,坐到金使旁邊。
程勿非常不好意思地問:「我和小腰……金大哥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還和小腰在一起呢?」
被叫多了「金大哥」,金使龍閉月已經懶得糾正了。金使詫異揚眉道:「你和教主還在一起,不是很正常的麼?你們難道不是買一贈一強買強賣不還價麼?」
程勿:「……」
他睫毛顫了顫,如蝶翅般,在早晨風中沾了些露水潮氣。他心中悵然,想原來大家都是這麼覺得的……程勿小聲:「大家都覺得我會和小腰姊姊在一起麼?」
金使隨口道:「當然啊。你們一定會成親生子的。」
程勿發愁:「可是她至今都沒給過我承諾啊!我、我……金大哥,小腰到底多大了啊?我們能不能成親啊?」
金使眉挑高,他訝了一下,望一眼程勿,沒想到至今程勿都不知道女瑤多大了。他起了揶揄壞心思,當下作出愁苦狀歎了口氣。金使將酒罈子一砸,晃悠悠站起,往屋子方向走去。他的歎氣嚇了程勿一跳,程勿臉色青青白白,不知道想到了多少可怕。良久,程勿下定決心,追上金使:「金大哥你告訴我吧,我能承受得住!」
金使不理他,繼續蕩蕩然飄向遠方。程勿一急,出手抓向他肩膀。金使肩膀向側縮,閃身一躲,腳下步子一脈。然他躲閃一刻,身後少俠的掌法已經拍來。想不到程勿武功已經進步這麼快,金使生了興趣,喝一聲:「好!」
「程勿,你不是想知道教主多大麼?你迎我十招,我答你一句。」
程勿追至,二人章法齊出,對上了手。金使多年經驗在身,程勿有高深功法在身,兩人打起來,程勿竟在金使手下走了許多招。十招後,金使向後一退,程少俠再追上。金使笑眯眯地給了他第一句話:「如果你的小腰姊姊今年快三十了呢。」
程勿一呆:「……」
他呆住的瞬間,金使一掌拍來,拍得他氣血翻湧,向後疾退。蕩悠悠,程勿翻身躍起,跳上樹頂,金使緊追而來。聽程勿安慰自己:「沒、沒關係,那也和我差得不是很大……小腰姊姊長得這麼小,過兩年大家都會覺得我比她大了。成、成親是可以的。」
金使掌法排山倒海,戲謔道:「那如果她已經三十多了呢?」
程勿心口急跳,嚇得摔下樹後。他在半途回身,強行運氣上縱,躲開金使的殺招。程勿重新踩上了高處樹頂,喘息不定道:「那、那也沒關係。三十多,和快三十多,差得不是很大……」
金使哈哈笑:「如果她今年已經四十多了呢?」
程勿:「……」
程勿忽而微笑:「那更沒關係了!如果她已經那麼大了,那說明武功到她那般地步,年齡對她已經沒意義了……我更是可以娶她了。」
金使笑:「那你還怕什麼?你就是想娶她而已,問她到底多大,對你有意義麼?」
程勿怔住,眼神慢慢定住。漸漸的,他心神通透,靈台恍有什麼砰一響,銀水傾瀉,真氣灌溉。他想通了這些,真氣如潮水般湧向他,心思何等透然。日光從雲後散出,薄霧消去,少俠立在樹頂,衣袂被風吹逐,他垂目間,似三千紅塵皆罩其身——「是的沒關係。我該想法子向她告白才是。」
對面的金使面露驚異之色。
他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女子咦聲。金使扭頭,看到不知何時,女瑤無聲無息地站在了他身後。金使駭然,卻聽女瑤吃驚道:「你跟程小勿說了什麼?他怎麼一下子就打通之前總打不通的氣脈,走出先前瓶頸了?」
女瑤:「說的什麼?跟我說一聲,日後我也來這麼一遭。」
金使哆嗦著:「……程少俠天賦異稟,和我無關啊教主!」
他他他……如果讓教主知道他在編排她的年齡,刺激程勿,教主會殺了他吧?他、他好命苦……為什麼程少俠每次受刺激,他都在場,還都被教主抓個正好?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0:25:02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七十三章
金使到底沒有逃過女瑤的火眼金睛——他那般惶恐害怕,女瑤又如何不疑心?無論如何,先打一頓肯定是沒疑問的。
程勿突破瓶頸後周身通暢,真氣運轉比先前更加自如,稱得上靈動活潑。他心中有感,正要閉著眼再次體會一二時,聽到一聲沉重的「砰」砸地聲。程勿回神,從樹上輕飄飄、蕩悠悠落了下去,眼見金使被從高處一腳踹了下去。喝得半醉的金使摔了酒罈子,陷身人字形土坑中,咳嗽半天,爬不起來。
程勿連忙去扶人:「金大哥!」
他才走了一步,就看到隨之從樹上掠下來的黑衣小姑娘。程勿一下子定住不動了,羞澀歡喜地叫一聲:「小腰!」
可憐的金使看到程勿趕來,心中頗感動。他人砸在大坑中,已經激動地伸出手等著程勿扶他了,誰知程勿看到了女瑤,便情竇初開一般傻站著看女瑤。程勿光顧著看女瑤,怎麼看怎麼開心,他已經忘了要扶金使一把了。金使手在地上一捶,何等悲憤!
金使當即指著程勿告狀:「教主,是他問你是不是老太婆,是不是可以當他姨姨當他婆婆!教主,揍他。」
程勿:「……」
女瑤本來已經打算走了,聽金使這麼一說,眼睛頓時眯起。她幾步過來,將金使再揍了一頓。揍過的金使趴在土坑中,鼻青眼腫、手臂半折,五尺大男兒,他幾乎哽咽:「我又做錯什麼了教主?」
女瑤:「你挑撥離間,自己做錯就罷了,還推到程勿身上。程勿才多大,你就學會冤枉他了!」
身後緊張地跟上女瑤的程勿一口氣卡在喉嚨中:「……」
什麼叫才多大?程少俠已經十七了。
金使氣死了。他感覺回到了程勿剛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程勿把他的山都燒了,他打一打怎麼了。誰知教主一出現,就怪他欺負程勿,把他揍得半死!金使委屈至極,再看女瑤身後程少俠那精彩的臉色,程少俠惶恐不安又很慶倖,金使更加悲憤。金使抹一把辛酸淚:「明明是他說你老,我還替你辯解來著。」
女瑤看向身後緊張得臉色蒼白的程勿:「是麼?」
程勿:「是是是討論了一下……但但但是我沒有嫌你老……」
程少俠眼眸睜得大,黑白分明的眼中水量豐富。他的眼睛,像是星辰倒影的清湖在風中搖曳;睫毛因不安而眨動,他的臉已失去血色。少年長得這麼秀氣,卻快嚇得要哭了……女瑤的心一下子就軟了。女瑤當即轉頭對金使,再把剛勉強站起的金使打趴下。女瑤冷冰冰面對金使:「我需要你辯解麼?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女瑤行的端立的正,我畏懼被人說年齡麼?」
「我現在就是八十歲了,要帶走程勿,你有意見?」
又被教主打了一通的金使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他哪裡敢有意見?幸虧此時醉酒的眾人漸漸酒醒,秦霜河更是有要事詢問教主,要聽教主意見。女瑤琢磨了一會兒,就跟著秦霜河走了。程勿沒走,女瑤一走,程勿就趕緊爬過來,把渾身青紫的金使從土坑中扒拉了出來。
程勿愧疚道歉:「是我的錯。可是當著她的面我不敢說,我怕她打我。打我是小事,我更怕她傷心生氣。」
金使痛心疾首:「那你就看著我被她打不吭氣?!你真是學壞了!天啊,人間是怎樣一個大染缸,把一個淳樸少年變成這樣。」
程勿更羞愧了:「我我我以後伺候金大哥吃飯穿衣,給金大哥花錢。金大哥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太對不起金大哥了,我會補償大哥的。但是我不能讓小腰生我氣。」
金使看他那一臉雖然我認錯、但是女瑤的事我絕不會改的神色,半晌無言。程少俠心裡有主意的時候,不管對錯,他都拒不服輸。良久,金使沒好氣地揮了揮手。反正教主喜怒無常,教主要打人,程勿也攔不住……退一萬步,打是親罵是愛,說不得教主見他覺得親昵,是自己人呢。這般一想,金使的心情又好了起來。
然程少俠真是會見縫穿針。金使都被他坑成這樣了,他把金使扶去屋裡上藥,金使剛被他伺候得美得哼了小曲,程勿就虛心求問:「金大哥,你遇過的女人多,聽說你美女環繞,從來就不缺。」
金使哈哈大笑,謙虛道:「抬愛抬愛。」
程勿:「那大哥能教教我怎麼討好女瑤姊姊麼?我要怎麼告白,她才容易接受啊?我、我實在太喜歡了……我想、想跟她、跟她……」
金使瞬間猥瑣,打個響指:「嘿嘿嘿懂!想睡她是吧?你們在青蓮教的事我聽說了,小勿,幹得不錯!」
他一巴掌拍下去,差點把程勿拍得倒地。程勿堅強地忍下被金使拍得快吐血的衝動,快速反駁道:「哪有!我才不會那麼、那麼……」他把「齷齪」二字咽下去,給了金使一個純潔無比的答案,「我只是想跟她住到一起,晚上能夠聊聊天說說話就好了。」
金使:「……」
他對程勿肅然起敬。想跟喜歡的姑娘睡一屋,程勿的覺悟居然只是可以每晚聊天。金使登時對他們的故事不感興趣了,還順帶坑了程勿一把:「教主不就喜歡你這種軟綿綿的樣子麼?你多撒撒嬌,往她跟前湊一湊,她說不定就答應跟你睡一屋了。還不行,你給她寫情書。寫情書你懂吧?怕被拒絕的最好方式哦。」
金使心裡卻偷笑:偶爾撒嬌還好,天天追著女瑤撒嬌,女瑤不把程勿腿打斷才怪;寫情書?這麼娘的事,女瑤更是見一次撕一次,再揍程勿一頓。該!
程勿卻聽君一席話,他恍然大悟。
屋外傳來女瑤怒吼:「程勿,練武!我一日不催你一日不練是不是?」程勿當即苦下臉,匆匆跟金使告別,出去找女瑤了。程勿心中鬱悶,他確實想練武,好打敗程家,再保護女瑤。但是女瑤這種時時刻刻盯著他、他一刻都不能偷懶……實在太辛苦了。
練武是很辛苦的。
程勿以前在程家時,看程淮他們每天天不亮就要習武,那時他心中好羨慕。春姨說「你也不必太羨慕,說不得小淮心裡很羨慕你」,程勿只不以為然。程家的要求比女瑤還嚴,小孩子每天除了練武,基本什麼也不做。程淮的文化課都學的差,因為每天讀書時,程淮都累得打瞌睡;然後每次程淮看到程勿居然還有時間偷偷讀書,更加生氣。程淮練武後心情差,看到程勿很閒心情更差……現在想來,程淮經常找藉口揍他,也有見不得他那麼閑的緣故吧?
程勿苦笑。程淮羨慕他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學除了習武外的功課,每天練練內力就什麼都不用學;他卻羨慕程淮能夠學那麼高深的武功。而今女瑤把同樣的機會擺到程勿面前,程勿才知道練武有多苦。小孩子之間的過節,常常是這種各式各樣的小事堆起來的。恩怨越堆越高,長大後只留下了仇恨,仇恨的原因卻太多,已經記不清了。
現在程勿每天都要挨揍,手酸背痛腿疼,永遠吃不飽,永遠很睏很累,稍一走神,就是一鞭子揮下……女瑤讓他練武時的心狠程度,比往日更加可怕。可怕點在女瑤她不光嚴格要求程勿,她自己也很勤奮。陶華把蔣沂南教她背的心法口訣傳給他們後,程勿只隨便翻了翻,女瑤卻每次都在研究,在練。
她的那種渾然忘我狀態,對程勿來說太嚇人。
是時,十七歲的程勿,想的不過是等他學完《淬陽訣》的北斗篇,再學一段時間,說不得他就能打敗內功受損的程淮了。打敗程淮後,讓程淮認錯,放過他的春姨,他就可以帶著女瑤回程家。他要站在父親面前,讓父親認錯,讓父親承認他絕不是殘次品,他的存在是合理的。他有女瑤撐腰,他可以帶春姨一起走。之後,和女瑤生活在一起,程勿已經別無所求了。
從初春與女瑤相識,到去小玉樓跟著女瑤練武,時光匆忙,流水不回,程勿此時心中赤誠真摯,與女瑤那種放眼整個江湖的角度完全不同。哪怕閑下來,女瑤會隨口跟程勿說魔門現在的狀況,魏國江湖的格局,程勿都當故事一樣聽得津津有味。他聽故事,卻不把自己當故事中的人物。他始終覺得江湖離他有段距離,女瑤是魔教教主,然他只是一個心中有自己想法、愛慕女瑤的初入江湖的少俠而已。
到小玉樓後,江湖似乎很平靜,一直沒什麼大事找上女瑤。這樣一來,女瑤因不斷受傷、以致一直壓不下去的體內隱患,總算有時間靜養,再加上重學《淬陽訣》,讓她的身體好了些。待小玉樓半年,時從秋至冬,從滿山楓紅到天際飄雪,女瑤一直沒有離開這裡,讓程勿很開心。
半年來,小玉樓的師徒幾人戰戰兢兢怕魔教惹事,師父時不時發瘋喊著要下山收徒,被徒兒們綁住不許走;金使和秦霜河不停吵嘴,互相嫌棄,然金使是上峰,秦霜河還得聽他令;秦姑娘氣得想跟教主告別下山,可惜她的小兒子開始學說話後,緊緊抱著金使不肯走,秦霜河只好氣衝衝地留在山上,每天和金使吵得更加厲害。其他魔教人則來來去去,跟教主彙報最新江湖情況;在關中肆意折騰。同時,今年入了冬後,女瑤身體很差,早早穿上了冬衣。她一直病得反復,在山中休養時教程勿練武,程勿還穿著單薄的秋衫。
女瑤笑眯眯:「我真是老了啊。」
程勿反駁:「不是!你是一直在受傷,身體受損太嚴重,一靜下來反而出事。但是沒關係,我幫你調養身體,等明年入了春,你就會好了。」
女瑤近日常覺得精神疲憊:「那我要是好不了呢?」
程勿沉默一下,傾身抱她:「那我一直照顧你,一直保護你。」
在小玉樓的「聽風崖」上日日練武,聽風崖下江水拍浪,江濤日日撞上岩石山壁。向下看去,墨水沾上雲煙,一行白鶴從水間泅翅飛出。「聽風崖」幾乎是女瑤和程勿的特屬練武場所,自他二人來此地後,其他人為了表示絕不偷學武功,竟再沒人過來了。習武習累了的時候,程勿就和女瑤坐在崖邊,兩腳懸空,並肩看日升日降,潮漲潮落,江濤滾滾。
這是認識女瑤後最輕鬆的半年時光。
程勿時而央求女瑤說些故事,想跟女瑤多說說話。女瑤被纏得煩了,打他一掌後會滿足他。女瑤卻也似笑非笑地問他:「真的不想接我的斬教?魔教教主,多大威風,你一點都不心動?」
程勿搖頭:「我不喜歡你們打來打去、鬥來鬥去的事。四大門派沒那麼好,你們魔門也沒那麼乾淨。你嘴裡說得再好聽,然恃強淩弱,其實你們本質都是一樣的。其實……雖然我討厭雁北程家,但是程家比起你們,是最乾淨了的。你們誰需要程家,程家人會出山震懾你們;你們不需要時,程家就隱姓埋名,歸隱山林,不參與你們打打殺殺的事務。」
他摟著女瑤:「姊姊,你到底要什麼啊?你得到後,能夠跟我歸隱山林,過我們自己的日子麼?江湖上什麼謝微,什麼蔣聲,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啊?」
女瑤沉默。
在一時間,肩膀被程勿靠著,少年身上暖暖的溫度湧向她,她冰涼的手被他抓在手中,她心中是有動搖的。坐在風口崖頭,看著落日垂垂,身邊是程勿,女瑤心中動搖——覺得這般的日子真是快活,覺得每天和程勿這樣看看山玩玩水也不錯。
但她很快推翻那些念頭。
她不只是女瑤,她還是整個魔門的領袖。她被師父領進斬教的第一天,她就視魔門為自己的所有物了。女瑤低聲:「我要魔門不再是魔門,是被朝廷所承認的存在。我要斬教獲得今日四大門派所受的待遇,我要四大門派跟我俯首稱臣。我要天下人人都怕我,我要整個江湖都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小勿,若是整個江湖都是我的,到了那一日,我為魔門選好了新領袖,才願意跟你歸隱山林。」
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幾乎是很遙遠的一件事。
程勿卻已經心中驚喜,很滿足了。他握住女瑤的手,小指與她相勾,要她跟自己發誓:「好,那你答應我,魔門一旦統領整個大魏武林,一旦有了新領袖,你就跟我走。」
夕陽下,女瑤笑著伸出手,與他手指相抵。
紅日落入江下,融融漿焰似被吞沒,整片江河波光粼粼,坐在崖上的少年和姑娘額對著額,許下鄭重承諾。這個承諾,幾乎是女瑤已經承認程勿可以在她身邊,離她明確表示「我喜歡你」還有段距離,但程勿想到自己寫了一冬天還沒寫完的情書,重新變得信心滿滿——
女瑤都答應她歸隱山林的時候會和他一起,那離他們睡一個屋,蓋上被子純聊天的日子,還遠麼?
少年哇,真是搞錯了前後順序。
開心之餘,程勿靠著女瑤的肩,又磨她:「那是不是你辦完壞事後就會回落雁山啊?你的壞事要多長時間才能做完?我會跟你一起回落雁山吧?你在落雁山上,我還是可以每天都見到你吧?關外好玩麼,有好聽的小曲麼姊姊?我要學你們那裡的習俗!」
女瑤在他額上彈了一下,罵:「什麼叫做壞事?我堂堂正正地跟正道撕好麼?他們不得罪我,我怎麼會找事?他們不攻我落雁山,我怎麼會閑的沒事非要去他們的門派各走一遭?可惜我武功還沒那麼好……我遲早要把四大門派闖個遍,讓他們罵我罵得更凶!」
女瑤再想:「落雁山挺好的,除了冬日冷些,風大些,景致荒涼些,和關內也沒太大區別。不過你們雁北常年下雪,你該不怕冷才是。至於好聽的小曲……我從小習武,可沒時間去學什麼好聽的小曲。我師父倒是經常哼一個,你也聽過,她哼的多了,我也會了。」
程勿感興趣了:「什麼什麼?你唱一遍。」
女瑤掀眼皮想了半天,才想起些隻言片語,哼給程勿聽:
「若是乘風,若是采月。
若是你聞,若是我去。
若是不誤,若是已故。」
程勿一怔,道:「聽著不像是關外的。」
女瑤:「是關外的。傳得很久了,傳說是一個書生追一個牧羊女追去了塞外,就留了下來。書生寫了這首小曲,日日在帳外唱給牧羊女聽,曲名就叫《若是》。據說感動了牧羊女的父母,書生唱了一冬天,到春天的時候,牧羊女的父母就趕著羊,把女兒嫁給書生了。我們那邊追姑娘都這麼唱。」
女瑤托著腮幫笑了一下:「蔣沂南也唱給我師父聽過。」
程勿立刻問:「你們那裡的求愛歌麼?你也被人唱過?」
女瑤當即:「怎麼可能?我一個魔教教主,誰敢跟我求愛?我不需要人求愛,我要他們都臣服我就可以了。」她拍拍程勿的肩,「小勿啊,不要總想些有的沒的。你的話本裡總說正道少俠和魔教教主在一起,但是魔教教主那般強大,不如她的男人,被她踩在腳下;和她一般厲害的男人,通常和她是生死仇敵。話本裡亂寫的,魔教教主不會對一個不如她的男人心動的。」
程勿仰頭:「你在暗示我要超越你,比你厲害麼?暗示我一定要有江湖地位,才配得上你麼?」
火紅光華,天地情潮如織。少年面容鍍上濛濛金紅色,眼睛幽靜而清澈,眉目間的輪廓溫潤清和,如玉如琢。不知不覺間,他又長高了很多,肩膀寬了很多,腰腿有力量了很多。少俠爾雅明秀,無知銳氣越來越少。當他看著她時,不再是一派迷惑不解,而是那種探尋的,追逐的,渴望的……
程勿含笑:「我唱一冬天,春天的時候你會嫁我麼?」
女瑤面慢慢紅了。
她忽然覺得有些熱,忽然覺得不自在。那句「小破孩整天瞎想些什麼」,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女瑤掩飾般地躲開他眼神,跳了起來,捂著臉笑:「我是在督促你好好練武,休息夠了,就不要再偷懶了!」
程勿看她起來,她的袍袖拂過他的面孔,芳香滿懷。他面紅無比,跟著她站起來,想再和她辯解。而這時,不識趣的金使咳嗽了一聲,遠遠地站在山坡偏下的方向,提醒了女瑤他的存在:「教主,燕王來信了。聖女也又來信了!」
女瑤挑眉,想起了還在辛苦養小孩的白落櫻,頓時忍俊不禁——白落櫻無意搶了燕王的小孩,燕王本來大急大怒,然一聽說是斬教聖女搶走的,燕王就冷靜了下來。燕王突然覺得他的小世子剛出生沒多久,跟著他很危險,還不如讓斬教幫他養兩天孩子。燕王這麼一個決定,苦了白落櫻。
白落櫻原本想來小玉樓和女瑤匯合,被燕王和女瑤雙雙命令,不得不抱著一個小孩兒,留在了那裡。
已經半年過去了。燕王再次來信,說明他終於騰出功夫,要解決一下這些事了。
女瑤「嗯」一聲後,用眼神示意程勿留在「聽風崖」練武,她就跟金使走了。女瑤垂著眼若有所思,還沒看到信,但她已經猜測那邊恐怕要偏向她了。她做了這麼多動作,燕王終於下定決心了麼?她……身後突然傳來程勿一聲喊:「小腰!」
女瑤訝了一下,回頭。
金光如逐,紅色暗下,天邊雲霞交織,江河淘浪滾如天際而來。少年郎立在崖口,黑髮青衣,袍袖如鶴飛揚,拖著他清瘦卻傲立的身影。身後的白鶴沖天飛起,程勿目光清亮如雨,星墜雨中。他開口唱了小曲:
「若是乘風,若是采月。
若是你聞,若是我去。
若是不誤,若是已故。」
女瑤目中波光瀲灩,癡癡看程勿。看他開口唱曲,看他目光灼熱地看他。天地間只立了他一個人,他言笑晏晏,風采卓佳,如美玉立於瓦礫中。遍地瓦礫,只有他一個人最奪人眼球。
女瑤怔怔地看著他,風吹亂她的衣髮。她心臟在一刻間跳躍急促,要跳出喉嚨,要飛離她,要不遺餘力地撲向他。她面頰滾燙,眼睛燦亮,她一目不眨地看向他。姑娘腰背挺直,靜靜地聽他唱那個小曲。
——我唱一冬天,春天的時候你會嫁我麼?
身邊金使心情複雜道:「《若是》啊。他跟你求愛啊,教主。」
女瑤忽然彎眸,對程勿笑了一下。她轉過身,不再留戀,跟著金使下山崖。但她心中已經記住了這一刻——她還是第一次被人求愛呢。
小勿、小勿……你先唱一冬天再說吧!
待女瑤走了,程勿再自己品味一會兒,才心滿意足地重新開始練武。他心中輕快,想小腰想個不停,手中的招式隨他心意動,也變得輕盈許多。往日總讓他覺得很辛苦很煩躁的習武,今日竟格外自然……突得,蹬蹬蹬,又有腳步上山。
程勿回頭,看到秦霜河一臉凝重。秦霜河左看右看:「教主呢?」
程勿客氣疏離道:「她有事先走了,秦姑娘有事找她麼?我可以代為轉告。很重要麼?」
秦霜河遲疑了一下,想到這是程勿,程勿和教主關係那麼好,告訴程勿也無妨。秦霜河猶豫道:「其實我也不知這算是大事小事……小玉樓的地理,好像暴露了。」
程勿目中當即變得犀利,冷冷看向秦霜河。
他冰霜一般的眼神,氣壓一開,竟將秦霜河壓得後退了兩步。秦霜河驚異無比地後退,運氣後才停下步子,沒想到程勿現在武功已經到了能夠短暫壓她一刻的地步。秦霜河面色古怪道:「……但我覺得似乎暴露也沒關係。因為找上來的人,是真陽派的謝長老謝微。」
「謝微說有事尋教主,跟教主敘敘舊之類的。」
敘舊?
程勿身形一動:「小腰現在很忙!我也見過謝公子,我代小腰見見他,看看他什麼目的。秦姑娘不介意吧?」
秦霜河連忙:「不介意不介意。」反正她覺得謝微孤身而來,態度溫雅和煦,讓人如沐春風。那位公子那副樣子,全然無害,想來程勿要見,也沒什麼問題。
而秦霜河只是說話的一功夫,程勿已經掠身而走,如點水般迅疾消失在了她面前。秦霜河定定神,怕程勿年少惹事,還是跟了上去——
話說,有必要這麼積極麼?以前也沒見程勿這麼關心他們斬教的事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0:25:19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七十四章
謝微下了船,跟山下巡守的魔門弟子遞了名號,之後魔門弟子上山去稟告教主,謝微則慢悠悠地沿著山道開始爬山。走了一路水路,進山的水道過一峽谷,窄小逼仄無比,全靠謝微自己持篙撐船。他上山的時候,衣袍上沾著的水霧仍濛濛一片。然謝微抬目仰望小玉樓山中風光,氣質典雅翰逸神飛。他緩山而行,大有烏衣子弟風流之韻。
謝微感慨無比:小玉樓這山真是不好找。蔣聲追查女瑤的下落半年了,又找了小玉樓很久,才確定了位置。虧得羅象門有蔣聲頂著,沒有報告宗門,讓謝微先行了。
蔣聲對謝微那一統武林的願望,勉強算支持。明明小玉樓就在羅象門的地盤下,蔣聲硬是沒有打草驚蛇。對謝微,蔣聲也算仁至義盡了。
一路上山,冬日後山中草木枯槁,景色凋零,也沒的看。謝微一邊走,一邊想著心事。他想到已經很久沒見過的女瑤,心湖不免波動。這麼久不見,她是否對他……倏地,空氣裡傳來一聲極輕的破空聲,謝微本能躍起,袍袖翻飛,人向後疾退。
他退出三丈,見原來所在位置,一片樹葉悠悠然落地。謝微微驚,卻還沒想清楚,一道青衣身影已淩空躍來,直取他要害處,殺機凜凜。謝微當下本能運招去躲,他的武功防守不錯,基本每次防守一出,很少有人能再跟上。然這一次,他身形往旁側退,面上淡然的笑卻收了——這人招式在半空中一改,身形稍頓後強行逆轉,重新迎向了他。
「啪——」
二人對掌,四目相對,少年郎冰山雪水一樣清冷的眉目,映入謝微溫和的眼底。
謝微一驚:「程……」
他的「程」字剛說出,格擋的手臂被抓住,少年郎反手就來拿他。他及時手臂外折,順著對方的手勢逆向而走。兩人的手再次一對,強勢悍然的內力衝擊都被運於掌中,兩人竟齊齊向後退了兩步。
謝微凜目。
見程勿面色平靜,望他一眼,身形重新掠來,取他面門——
連續不斷,內力不絕,龐大而霸道的武功招式,竟逼得謝微些許狼狽,不得不從防守改為攻勢。二人貼身對打,從地上飛至高空,再從樹頂縱下。皆不用兵器,皆招招為攻。眉目宛好的兩個男子目光幾次錯過,謝微收了輕慢之心,越打越心驚——
這還是幾個月前的程勿麼?
雁北程家少主跟著謝微,謝微大約清楚程家武功的路數。程淮的武功非常不錯,還在謝微之上,只是內功受損。程家給程淮出的法子是用秘法殺了程勿,把程勿的內力拿過來。然程淮入江湖快一年了,都沒殺了程勿,程淮半死心——不得不重新修補他的缺陷。
程淮在真陽派養傷,謝微對程淮的傷一清二楚。然謝微心悸,幾個月功夫,程勿跟誰學了一身好武功,這武功何等霸氣、兇悍,竟要強行壓他一頭……這分明不是程家武功的路子!
程勿的進步……太快了。
謝微猛地想到了女瑤,眸子一眯,心中發抖——竟是她麼?她竟還在讓程勿跟她習武?她怎能、怎能……對程勿用心到這般地步?
《淬陽訣》……果真太強大了。難怪四大門派的人都想殺了女瑤。
二人相對,謝微心中驟痛。想到程勿背後站著的是女瑤,女瑤非但沒殺了程勿,還教程勿武功,對程勿用心至此……謝微心中氣血翻滾,全身冷如冰霜。他在一剎那生起強烈的嫉妒之心,被情感控制,不由自主地下了殺招——他要殺程勿!
謝微的攻勢即刻變得兇猛,正和程勿的意。程勿存心想看看自己的水平如何,想拿謝微試試招。謝微攻勢加狠後,眼睛變得冰冷,招招至死。程勿毫無退意,反而更加生氣勃勃地迎上。
秦霜河氣喘吁吁趕至時,正看到兩個光風霽月般的男子打得不可開交。她眸子一縮,眼看謝微拍向程勿髮頂,程勿抬手扣向對方的咽喉——秦霜河大吼:「住手!你們想氣死教主麼?!」
她隨手一甩,一把匕首甩出,插向兩人中間。女子喝聲在耳,程勿心中一顫,看謝微動作稍頓。匕首破風而來,程勿當機立斷向後退開,同時在半空中翻身一縱,把秦霜河丟來的匕首抓到了手中。
程勿緩緩落地,將匕首扔給臉色難看的秦霜河。
謝微輕輕挑眉,看著程勿和秦霜河:「怪我出手太重。但在下無論怎樣,也稱得上使者吧?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程公子上來便下殺手,是否可給在下一個解釋?」
程勿眉目冷淡,他倒是不會像謝微這樣把話說得這麼圓。程勿只是客氣一笑,拱手致歉:「我不知道你是訪客。秦姑娘說有人上山,我以為是有敵人來找小腰。小腰經常被人追殺,想來謝公子也是知道的。我以為你是敵人……我看錯了。」
秦霜河:「……」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程勿磕絆都不打、謊話張口就來:程勿不知道來的人是謝微?騙鬼呢?程勿這個小混蛋……為何人學壞總是學的這麼快?
謝微:「……」
他笑了一下,沒說什麼。但程勿字字清晰的親昵的「小腰」稱呼,還是讓他心涼了片刻。謝微皺著眉,程淮和程勿出自同一家,都不通俗事,然這兩人差距竟這麼大。謝微有耐心教導程淮,但對著程勿……他只厭惡無比。想他方才竟對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起了殺心……謝微驚疑:我是怎麼了?難道我容不得一個正在長成的天才?
程勿如他的敵人一般,謝微心中警覺:這個少年郎,絕不會是我的朋友。
之後程勿再化身有禮貌的主人,領謝微上山,謝微都表現得很冷淡了。程勿也不在意,把人領到議事堂中,他往旁邊一坐,秦霜河看他一眼,見程勿沒有走的意思,當下也不避諱程勿,而是盤問起謝微的來意。
謝微心更沉了:魔教內務,程勿居然可以參與……女瑤到底是給了這個少年多大的權柄?
秦霜河看謝微相貌好,問的便拐彎抹角,分外刻意。誰想她話音一落,程勿隨口接話:「我那位兄長在謝公子那裡待的還好?」
謝微:「……程公子何意?」
程勿笑一下:「沒事,只是我們遲早有一戰。敵人嘛,做好準備也好。」
謝微:「程少主在真陽派,傷養得已經不錯了。我怕他受了山下人的詭計,才讓嫂嫂多留他在山上幾日。他卻是不如程公子,短短幾日,程公子在山下已經如魚得水,混得很不錯了。想程少主在雁北地位極高,自幼受家中長輩教育,正邪兩派的事,程家是不參與的。」
程勿頓了一下:「你指桑駡槐?」
謝微吃驚了一下。程勿居然能聽出來……因為程淮是聽不出的。程淮聽不出他們這些人的暗語,聽多了甚至打瞌睡,因程淮說他從小習武,他沒時間學別的;程勿聽得懂。那程勿當是自小有大把時間讀書了。謝微沉默,想程家的教育……程淮身上的例子,完全運用不到程勿身上。
程勿淡聲:「指桑駡槐,謝公子你落了下乘了。」
謝微臉色微白,垂下眼瞼,默然不語了。
一旁的秦霜河看他們兩個來來去去,心都要抽了。這兩人鬧得跟情敵似的,逗她玩呢?程小勿就算了,謝微和他們教主有什麼關係啊……秦霜河乾笑著要緩和這尷尬氣氛,就聽一個女子聲音從外而至,遠遠飄進來了:「謝長老大駕光臨,程勿小孩子,沒怠慢謝長老吧?」
女瑤!
謝微心中一動,起身。卻餘光看,看程勿騰地站起,往前兩步,聲音微喜,充滿親昵感:「小腰你來了?」
程勿再是不高興:「什麼小孩子?我已經長大了!我幫你待客,怎麼會得罪人?」
謝微沉默而安靜,看紅衣紮袖的漂亮姑娘從門檻外邁步進來。他望著她,眸子緊縮:這般貌美,這般青春年少。和迷霧鬼林時期的女瑤不同,那時的女瑤通身黑,英姿颯爽,毫無女子氣質。但現在出現在他面前的小姑娘,人如月,香腮雪。她額上戴著琳琅髮飾,直墜額心;耳下的水藍色環狀耳璫輕晃,光華照著雪膚;手腕處有輕紗相托,裙裾腰間挎著銀色小彎刀,金銀色的長鞭托腰而落;她一步步走來,又輕盈,又英氣,還有少女的稚嫩感。
女瑤……現在打扮得這麼好看。
程勿迎上去,秦霜河跟女瑤說了幾句話,女瑤就別目看了程勿一眼。程勿哼了一聲,女瑤直接伸出手,在他腰上拍了下,程勿被拍得臉色煞白,差點倒地。程勿怒瞪女瑤,扶著自己的腰,卻沒說什麼。而女瑤轉頭就漫不經心地對謝微笑:「程小勿胡鬧的話,謝公子不要跟他計較。」
謝微已經完全不想說話了,他勉強笑了下,看女瑤入座。
秦霜河親自給教主倒茶,女瑤轉著手中茶盞,青玉素指搭在茶杯上,心不在焉地請謝微喝茶:「正魔兩方還沒打起來吧,謝公子這麼著急地找上來,所謂何事?」
「聽說要跟我敘舊,咱們這舊……恐怕敘得你難受,我看就不必了吧?」
謝微失魂般坐下,心中冰涼。過了一會兒,女瑤冰雪般的眼眸看過來,他被她淩厲逼人的眉目間風采所懾,才回了神:「自是有些事想單獨跟……你談。」
女瑤:「唔。」
她手叩桌子,心裡還在琢磨著燕王的來信、白落櫻的哭訴,一會兒回神,看謝微靜靜地看著她。他的眼神溫潤清透,安靜地等她回神……女瑤一怔,瞬間想起迷霧鬼林時候的謝微。她心裡一軟,歎口氣。女瑤揮揮手,示意屋中閒雜人等退散,不要影響她和謝微談正事。秦霜河當即領著幾個下屬告退,程勿卻還坐在旁邊不動。
女瑤不得不轉眸看他:「程勿?」
程勿一愣後有些委屈:「我也不能聽?」
女瑤:「練武練好了?今日不腰酸背痛了?吃過飯了?口訣全部領悟了?跟你對招的人全部被打趴下了?你……」
她話沒說話,程勿已一臉慘白。他連忙跳起,屁滾尿流般慌張逃走去練武了。女瑤太可怕了,日日催著他……這日子沒法過了!
謝微卻看著程勿的背影,輕聲:「你教程勿武功,是想做什麼?讓他回到程家,是只打敗程淮就夠了,還是要把整個程家都拿下?你要拿到雁北程家麼?雁北程家高手如雲,想不到你心思這麼重,連江湖中的唯一淨土也不放過。」
程勿看不出來女瑤的心思,謝微卻一點就出。
女瑤撩髮一笑:「小哥哥……」她叫的謝微心中一顫,然她聲音繼而冰涼,「關你屁事啊?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程勿是我教出來的,我就是想得到雁北地盤,你也管不了。想管我,你哥哥過來的分量都不夠。」
謝微一滯,道:「你利用程勿……程勿如此有天賦,你不怕他反應過來你只是利用他後,他跟你反目?一個天才,那般信賴你,你要和這種人反目麼?」
女瑤目中神色詭譎,她的手指撐住下巴:「怎麼會反目?小勿一直在我身邊,我不會讓人靠近他的。你要讓他跟我反目?那我會殺了你哦,謝微。」
她說的這麼篤定,謝微低下眼,有些不知說什麼了。魔教教主,好大口氣……她壞起來,誰敢湊過去?她說殺他,他心裡竟有些信。謝微壓力極大,努力讓自己的情感落下去,讓自己的理智出來對話。謝微道:「隨你吧,程少主和程勿之間遲早有一戰,我希望你到時不要插手,讓他們公平對決。你若是為了得到程家而耍心眼,真陽派自會為了程少主跟你為敵了。」
女瑤一聲嗤笑。
謝微抬目,認真道:「你莫要不當真,女瑤,你知道你心法有缺……四大門派是有能力對付你的。現在不對付,只是四大門派心不齊而已。你非要把他們逼得齊心了麼?女瑤,你便是為自己想,也莫要折騰了好麼?」
女瑤猛一拍桌子,斥道:「謝微!你尋到小玉樓,便是跟我說這些廢話麼?又要勸我不要跟四大門派為敵,龜縮到關外去?你少招惹我,少教育我該怎麼做,我的事跟你無關。你別忘了我們是敵人!我念著舊情不殺你,不是讓你來我耳邊嗡嗡嗡背書!」
她當即起身,謝微立刻跟著她一道站起。
謝微追上她步子,苦笑:「好好好我不說了……那都是外話。我尋上你,最希望跟你說的,其實是武林一統之事。現在四大門派和魔門都打得厲害,生生死死,恩怨越來越多。一直打下去,江湖根本得不到好的發展,還會被朝廷覬覦。半年來,我奔走於江湖,四處勸說,都是想成立一個武林盟,想平下正邪兩道的紛爭!我絕不是只為了真陽派,只為了中原武林,若是不再為敵了,你統領的魔門也能好好發展不是麼?」
女瑤離去的腳步一頓,微側頭。
謝微知道她聽進去了。
女瑤:「唔……有些意思,你繼續說。」
她重新落座,謝微精神大振,當即拿出自己說服各門派的證據。女瑤翻了翻,發現還真有不少門派挺認同謝微。謝微跟女瑤侃侃而談,將近兩個時辰。女瑤心裡驚訝,連看了他好幾眼,沒想到他還真有這種決心,不是胡來的。
女瑤沉吟:「那你有沒有想過,成立武林盟,誰聽誰的?讓四大門派的掌門聽我號令,掌門們不服吧?要我聽正道號令……呵,我不屈居人下。謝微你找各種小門派有什麼用,你考慮過四大門派的態度了麼?考慮過我不會聽四大門派的話這種可能了麼?」
謝微:「所以只是初想……我只是怕你再鬧出什麼事,讓握手言和變得無可能。這些我都會考慮,會想到法子……我只是想給你透個底,希望你支持我,不要在這個時候跟四大門派開戰。」
女瑤不置可否:「再說吧。」
謝微將自己的真正目的說出,女瑤本來想拒絕——正邪兩分,她正要把武林納入自己羽翅下,她為什麼要聽謝微的話?然她聽到他的話時,拒絕的念頭才起,心中不自覺想到了程勿。她想到程勿那個美好的想歸隱山林的願望,想到程勿望著她的專注眼睛……若是正常狀態下,他想帶她走的願望是絕無可能實現的。
現在也實現不了。
但正是程勿的身影在女瑤腦中晃,女瑤才沒有第一時間拒了謝微。
謝微尚以為是他打動了女瑤,餘下兩日,更是抓緊一切機會遊說。然這機會當真不好抓,因女瑤每天要陪著程勿練武。天尚未亮,謝微去等人,女瑤已經不在了;傍晚回來,程勿大傷小傷不斷,淚眼汪汪,女瑤就捨不得走了。可憐謝微等了女瑤一整日,到天完全黑了,程勿累得去泡藥湯了,女瑤才有功夫聽謝微說話。
謝微是個堅持到底的人。
第二天,他就起的更早,去堵女瑤。
這一次,他站在寒風露水中,聽了程勿唱給女瑤的《若是》小曲。女瑤笑著跟程勿走了,謝微站在樹下,孤零零地站了一日,讓來往的金使等人頗為同情。
第三日,女瑤又生了病,一整天沒出門。謝微去探望,程勿堅決無比地陪他坐了一天,直到女瑤醒來把程勿罵去練武。
第四日,程勿挨了罵走了,謝微好不容易有和女瑤說話的功夫。但是魔教事務繁忙,女瑤臥床的一日,不斷地有秦霜河等人過來送信、傳話,謝微就需要不斷地去回避。
第五日,程勿又出現在女瑤面前了。
謝微:「……」
謝微怔怔然,心很累。想他雍容大氣,很少耍心思,但別人跟他耍,他也看得出來。程勿敵視他,不給他和女瑤相處的機會。他再努力爭取,也比不過女瑤對程勿的縱容。若是女瑤不喜歡程勿,程勿再積極也沒用;若是女瑤願意寵,程勿自然能壓著謝微。
謝微垂下眼,手指顫抖。
他輸了麼?輸給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明明、明明是他先遇到女瑤的啊。
迷霧鬼林後,她害慘了他,他卻還在找她。她在名器大會鬧出那麼大的事,他都努力調解,還找上小玉樓來試圖說服她……他出身名門,教養武功皆是上等,進退有度,溫和儒雅,他哪裡輸給了程勿?
謝微在女瑤院外站了一宿,想了一宿。他望著燈火昏昏,等到屋中火光滅了,他才閉眼。
第二日天未亮,不等程勿來唱那首《若是》,謝微徘徊來去後,敲了女瑤的屋門。他輕聲:「是我。我想問你,明明是我先認識的你,你知道我愛慕你。我找了你很多年,程勿才認識你多久,你為何、為何……」
他面前忽傳來秦霜河尷尬的聲音:「謝公子……」
謝微愕然抬目,看向門開後的秦霜河。
秦霜河更尷尬了:「教主不在。昨日傍晚練完武後,教主就和程勿離山走了。教主說,謝公子再有什麼話,找我談便是。我昨晚來這裡整理卷宗,整理得晚了,直接睡過頭了。」
秦霜河小心翼翼:「……教主早走了。」
謝微沉默一下:「……她去哪兒了?」
秦霜河:「洛陽……已經走了一夜,謝公子也追不上了。」
謝微袖中的手輕輕顫抖,他睫毛顫抖,臉色變得慘青。而後秦霜河見他慘然一笑,似不甘,又似釋然。見他又孤獨地立在風中一日,再傍晚的時候,謝微沒跟他們說什麼,披星載月,靜悄悄下了山。
金使吊兒郎當地感歎:「咱們教主的魅力真大啊……謝微這哪裡是過來談事,他分明是過來看望教主,順便談事。」
「可惜咱們教主被小勿那個小妖精迷得神魂顛倒,根本看不到謝微的誠意啊。」
……
一路水路,船行一日。江水滾浪,風清萬里,頭頂星空爛爛,如銀水橫貫天際,從小玉樓的山頭,一路追往洛陽。兩岸皆是江水聲,伴著星光,人生幾多愜意。
女瑤盤腿坐在星海下的船艙頂上,閉著眼練武。燕王召她去洛陽,當是下定了決心。
程勿在下方說:「小腰我、我……我北斗篇學完了。你可以答應我一個要求麼?」
女瑤眼睛不睜:「好啊,你先把玉皇篇、北斗篇重新演練一遍,待熟練了,我再教你下篇。」
下方江水和星光相應,程勿不辯,立即開始在女瑤面前將招式從頭到尾練一遍。船中只有他二人,還有一個划船的老叟,三人同船,船中空間不大。然划船老叟一回頭,只看到寒光白亮,如雪般在眼前綻開——
何等璀璨奪目的華光。
少年郎君心隨意動,身形靈動,輕功之快,殺招之凜。他著黑罩白底,不用武器,因氣而牽起的氣流,讓四方江水湧濤,驚濤駭浪般,紛紛撲面而來。
而他眉目何等靈秀!
划船老叟一聲歎: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勁風掃面,老叟戴著斗笠蹲下躲在角落裡,他抬頭,看船艙頂上的少女還是盤腿坐,紋風不動。整只船因程勿的動作而來回顛簸,上下起伏,破浪穿雲,星光銀河下,只有少女還在坐著,不受周身快速交替的氣流影響。
這……也是位高手啊。
練完一遍,程勿滿頭大汗,仰頭看女瑤。黑髮綠衣的少女沉靜閉目,如月下寒霜般,讓他看得目光微癡。程勿站在船艙下看了良久,半晌,星光下,他從懷中掏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
程勿抬頭看眼女瑤,再低頭看自己寫的字。好久,他聲音緊繃,磕磕絆絆道:「小、小腰,我有話跟你說。」
女瑤心思還放在檢查自己的身體狀況中,她丹田運氣,一點點查自己體內的隱患。程勿的話她聽在耳中,卻不太在意:「唔。」
程勿能提什麼要求呢?左右不過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她閉眼,自是不知,下方程勿的面容,已經紅透了。程勿低頭看著自己寫好的信,本想背下來,然他太緊張,幾次張口後,忘了詞。他只好拿著紙,抓緊時間重新快速背一下。將紙疊好在手中,他結巴背道:
「小、小腰,我我我我喜歡你……不管你八十歲,還是十八歲。不管你是男的,還是女的。你在,我我心裡只有你。你不在,我心瞎眼盲。你住哪裡,我就住你隔壁。你去哪裡,我跟著你去。我想和你生隨死殉。」
女瑤驀地睜開眼。
她垂目,看到星海下,少年垂著的睫毛,睫毛濃黑,在他眼下投一片陰影。這片陰影,讓她完全看不出他的眼神。他的手哆哆嗦嗦,信紙在手裡不停地抖。他的聲音繃地厲害,一開始帶顫音,後來慢慢好了。
他想往下背,可他突然卡殼。花了一冬天,緊著不習武的短暫時間、熬著夜寫好的情書,他明明已經背得很熟,到這會兒,卻突然又忘詞了。程勿急得鼻尖滲汗,心中惶恐無比,心酸淚意湧至眼底。
他實在記不得下面的詞,只好重新把記得的背了一遍:
「我喜歡你,不管你八十歲,還是十八歲。不管你是男的,還是女的。你在,我心裡只有你。你不在,我心瞎眼盲。你住哪裡,我就住你隔壁。你去哪裡,我跟著你去。我想和你生隨死殉。」
第二遍,熟練多了,沒有卡殼。
可他腦子亂哄哄,依然不記得下面。
程勿滿心絕望,抓著信紙的手用力。他聽不到周圍的聲音,聽不到女瑤的呼吸聲,他連抬頭都不敢。他失去了力氣,想自己這樣糟糕的告白,女瑤會同意才怪。他搞砸了一切,他明明已經記了那麼久……程勿閉上眼睛,淚光沾滿眼睫。
凜凜夜風吹得他渾身冰涼。
淚水從眼中滾落,程勿垮著肩,良久的等待什麼都沒有。他心中失落至極,轉身便想走,躲開這個糟糕的夜晚。
然他的睫毛才輕輕一顫,唇間一涼,一個溫軟物貼上他的唇。
程勿僵著全身,猛然睜眼。淚光濛濛,他的脖頸被人摟住,女瑤從上方飛下,擁入他懷中。她仰頭看著他慘白的臉、臉上的淚笑:「走什麼?不是說讓我答應你一個要求麼?」
他睫毛上的一滴淚滾落,她貼著他的唇,聲音溫柔:「住什麼我隔壁,小勿,住我心裡來。」
她突得踮腳傾身,深吻住他。
沉沉的大江,搖曳的星槎。從天而降的她,清愁滿織的他。天上星光沖貫整片天地,黑夜中的唯一光華,照著他們。密密麻麻的風包圍,他們在寒冷的冬夜,在滿天星辰下,劃著悠悠小船。
那天夜裡,欸乃船槳劃動,水草簌簌。黑暗與光明中,他們親密擁吻,像是天地間遺落的銀針。星從他們頭頂輕輕飛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0:25:36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七十五章
南望伏牛、北靠太行,東臨嵩嶽、西依秦嶺;馳道驛路,其直如矢,無遠不達。此乃洛陽——新朝初建後,開國皇帝所定的國都。
城郭巍峨,宮闕壯麗,街巷開闊,香車寶馬,絡繹不絕。洛陽繁華無比,更有八景之絕,其中龍門山色、金谷春晴,初來時,程勿和女瑤已經遊覽過。八景之一的「銅駝暮雨」,此時節雖見不到暮雨,但女瑤二人已經站在了洛陽城中最繁忙熱鬧的銅駝大街上。
「哇……好多人。」程勿眼睛發直,看著兩邊高樓矗立、屋宇鱗次櫛比,街上的小販叫賣、行人往來。此時正當黃昏日暮之時,洛陽無宵禁,各類小攤小販都出來擺攤,行人也多了許多倍。程勿和女瑤一路在人群中走,已經被小販扯袖子扯了很多次——小販拔高聲在程勿耳邊介紹各類貨物,拉著程勿,大有他不買就不放人的架勢。
程勿嚇得半死,趕緊掙脫,拉著女瑤一股腦跑遠。
然走著走著,兩人又會停下來,不自覺地去看街上的雜耍、水上的鞦韆、梨園的戲臺。在眾人眼中,便是一個相貌清雋的少年郎領著一個碧衣白面的小姑娘,一同玩耍。兩個少年黑眸清泠,相貌出色,倒引了不少人回頭看。然一看這兩個少年什麼都看、什麼都玩,眼睛瞪大,對什麼都充滿好奇——有路人便嘲笑地啐一口:沒見過人啊?
確實沒見過這麼多的人。
雁北程家常年飄雪,大地銀白,人跡罕見。程勿從雁北折騰到落雁山,落雁山也在關外,同樣的人少,恐怕就比雁北多一點。之後程勿跟女瑤進關,一路從沃水走到羅象門再到小玉樓,深入中原,他才見到越來越多的人。洛陽人口百萬以上,這在程少俠看來,已是不可想像的一件事。況且,大城繁榮,城中那些他沒見過、沒玩過的有趣之物就尤其多。
程勿一開始裝得很淡定,很老練。但進了城門後,他的眼睛就盯著街兩邊看,腿就不自覺地走過去。因為女瑤雖然年齡不知幾何,但明顯比他大很多。女瑤總把他當小孩子,程勿心中頗不服氣。在女瑤面前,程勿總想扮得比她成熟些,像個兄長一樣照顧小妹妹。可是他裝了半天,到底只是十七歲的少年,此時看到新鮮事物,已經恨不得撲上去——
他耳聰目明,一路上已經聽到了不少「鄉巴佬」的評價。程勿面紅耳赤,偷偷看旁邊的女瑤姊姊。怕女瑤嫌棄他沒見過世面,覺得他可笑。然他捂著心臟一看,就放下心了。因為女瑤和他一樣,也眼瞳大睜,仰著臉好奇地觀望所有。
程勿這才想起來:哦是的,小腰跟我是一樣的。我沒怎麼出過家門,小腰也沒怎麼離開過落雁山。
江湖上總說女瑤是大魔頭、女修羅,但大魔頭她很少離開落雁山,去哪裡禍害江湖去?想來,這不過是四大門派發佈出去的詆毀女瑤的消息。
程勿心中想通後,就不再掩飾自己的雀躍,快樂無比地湊過去,跟已經蹲在地上的女瑤一道玩木偶。當程勿和女瑤從街的這一頭走到街的另一頭時,他們心滿意足,懷裡已經抱滿了各種買的吃的喝的玩的。
女瑤眼睛都笑眯了起來:幸虧和程勿在一起。
不然讓她的教眾們知道女瑤在街上這般玩耍,影響她在魔門的威望。
程勿真好。
以後她再想玩,完全可以把這種事推到程勿頭上,跟教眾說這是程勿喜歡的。到底眾所周知,程勿年少嘛。這樣也不枉她和程少俠好一場。
「三色芙蓉丸,好喝的胡辣湯,新鮮的牡丹餅……」街頭一家飯攤香氣撲鼻,客人甚多。程勿和女瑤對視一眼,當即也坐過去抓著筷子等美食上來。等丸子和湯上來,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汁液香甜飽滿,口齒噙香,程勿的心被折服了。
「小腰!小腰你吃這個丸子,多好吃!」程少俠狼吞虎嚥。
女瑤笑眯眯地咬著湯匙,看桌上的湯碗很快見底。她原本飯量就不大,如今身體始終沒有養好,胃口自然更小。桌上的幾大碗,全是程勿一人解決的。而且看程勿的眼睛漆黑地盯著旁邊桌上的菜盤,那樣的眼神,如小狗一般巴巴望著。女瑤心裡想——她的小勿還在長身體,這點飯菜恐怕不夠他吃。
女瑤豪爽一拍桌:「小二,再上幾盤菜,叫一籠包子。」
程勿當即羞澀而感激地看她一眼。
之後便是程勿一直在吃,一碗又一碗,一盤又一盤,女瑤的臉慢慢僵了——這也太能吃了吧?她平時是怎麼餓著他了啊?
程勿小聲解釋:「小玉樓的飯是三師兄準備的,好難吃……我都不喜歡吃……」
女瑤吸口氣,望眼他們桌上摞得很高的飯碗,瞧瞧桌子:「小二,再上菜——」
真的是好能吃。
女瑤和程勿坐在飯桌前吃飯時,穿著便衣的侍從正滿頭大汗,拿著畫像,在銅駝巷陌上滿大街地尋找斬教教主。據說斬教教主已經到了洛陽,卻沒有第一時間去燕王府。燕王給足了女瑤面子,百忙之餘他無法親至,便派貼身侍從親自去找女瑤。於是他的侍從滿大街地問——
「見過畫像中的這個姑娘麼?長得很漂亮,個頭很小。」
「認識這個姑娘麼?她在哪裡?」
「她說她來銅駝巷了啊!銅駝巷哪裡啊!」
燕王軍人出身,他府上的貼身侍從高大威猛,氣勢逼人。從街頭問到街尾,十來個雄壯軍人從人群中穿過,兇神惡煞,冷面無情。被他們問過話的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最後得出結論——光天化日,想拐賣良家婦女啊。報官,趕緊報官!
而街尾的女瑤和程勿,桌上的飯碗,已經擺滿了整整兩排。女瑤震驚地看著程勿還在吃個不停,嘴角直抽,無言以對。程勿還極熱情,一直要夾菜給女瑤,口中不停「小腰這個沒吃過啊」「這個也沒吃過」「這個也很好吃」。百無聊賴地等候時,他們這邊的異象也被店家注意到。
店家老闆高興得合不攏嘴,吩咐小二好生伺候。卻是那小二鄙夷無比地看著兩個少年男女吃吃吃不停,嘴裡小聲嘀咕:「鄉下人進城,嗤。」
女瑤耳朵動了動,手中箸子向上挑了下。
程勿忙著吃飯,卻在第一時間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女瑤一頓,斜眼,看程勿懇求地跟她搖了搖頭——武力高強的人,該慎用強大武力,怎能去欺負一個普通人?
女瑤挑下眉,望天。好吧,她給程勿面子,不動手了。
然那個小二好生不懂事,壓根看不出女瑤這桌兩人都是高手。他遠遠地小聲嘀咕「鄉巴佬」也算了,他被女瑤叫過去上菜,還聲音不大不小地嘟囔了一句「八百年沒吃過飯啊」。
旁邊的客人都笑起來,或莞爾,或大笑。
小二赤紅著臉,像是飽受鼓勵。他趾高氣揚地站到了女瑤這桌前,沒好氣地開口:「還要吃什麼?你們有錢付麼?我們這可是老店,等著上桌的客人特別多!」
程勿正喝湯,被小二的話噎得一下子嗆住,扭頭咳嗽不住。少年郎咳得厲害,袖子擋住臉,隱約可見火燭光下明朗秀美的眉目。程勿赤紅著臉,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眼中水汽濛濛。
他被說得羞紅了臉,心裡很尷尬,又有點生氣。他咳嗽得厲害,周圍人都在看熱鬧,那小二還又鄙視地說了一句:「鄉巴佬。」
女瑤在旁邊靜靜地托著腮幫,看程勿咳得驚天動地,再看周圍哄笑聲中,那小二的嘴臉愈發得意。她不緊不慢地伸出手,在程勿肩上拍了幾下。手法精妙,看著動作很輕,就像是隨便拂了一下灰塵,然她一拍之下,程勿就不咳了。行走江湖,走南闖北,有眼力的店家當然看得出這絕不是一般人。
程勿正要開口,女瑤卻先撐著臉,仰著頭,一臉天真無邪地問小二:「付錢?什麼叫付錢啊小哥哥?」
小二臉色微變:「你們提著那麼多東西……」
女瑤:「都是他們非要送給我們的啊。可能見我和我小哥哥長得面善可親吧。」
小二大聲:「你們要吃霸王餐不成——」
程勿要接口,頸外側一痛,瞬間被女瑤點了啞穴。而女瑤繼續很無辜很委屈:「我們可以幫忙幹活抵帳嘛,我和小哥哥以前在外面吃飯都這樣的。」
小二鐵面無私:「不行!」
女瑤眯眼:「當真不能通融?」
小二:「兩個鄉下野人,沒吃過飯,也不出去打聽打聽。就你們這樣的穿著打扮,我早該知道是兩個窮鬼,窮鬼還想騙爺,你們也配?這一大堆東西說人送的,我看是偷的吧?你們——」
女瑤低頭看她和程勿的穿著,笑而不語:江湖人士,經常需要打鬥。看著很粗,然而細看,線頭卻是極細,布料極輕極軟。這樣的衣裳,打鬥起來不容易撕裂,家世好的江湖人士都是這麼穿的。連程勿都理所當然——雁北程家是江湖第一大世家,就算程家不待見程勿,可是程家的衣服都是這類,也不可能專門給程勿準備粗服去。
程勿是下了山,去過成衣鋪後,衣服總撕裂,他才後知後覺,看著都很粗,怎麼跟我以前穿過的衣服不一樣?而等他和女瑤在一起後,女瑤穿什麼,斬教就給他準備一樣的,程少俠回歸以前的衣服。花再多錢,程勿也咬牙忍了。小二這麼一罵,程勿才低頭看自己的衣袍:咦,我這樣看著像窮人?
唔,確實挺窮的,但是——
沒有但是,小二破口大駡的當頭,女瑤只靜靜坐著。她的眼睛幽黑深邃,閃著詭譎的光,又一直笑而不語。她這種淩然一切的眼神,不把小二放在眼裡的眼神,更加刺激小二。他們周圍圍的人不再吃飯,都過來看怎麼解決。
人數眾多,騎虎難下。
被女瑤黑白分明的幽冷眼睛看著,小二罵得更厲害:「看什麼看?還敢瞪老子?沒錢付帳,信不信爺把你賣到楚館去?再看、再看老子就動手了——」
女瑤一句話不說,已經刺激得小二怒火更勝。小二招呼一聲,早已等著的打手立刻撲過去。這小二也是厲害,女瑤的眼睛看得他心裡發怵,發虛。他竟是跨步上前,一巴掌扇去,想把這個小姑娘提起來揍罵。
女瑤還是一動不動,眼睜睜看那小二衝過來,抬起的手掌向下,巴掌向她的臉頰揮來。
然後一筷子飛出,插向小二的手掌心。手掌心瞬時滲血,小二捂著手一通慘叫,向後退。他駭然無比地瞪向少女旁邊的少年郎。女瑤始終安靜坐著,然眾打手逼來,小二又要動手,程勿沖不開女瑤點中的啞穴。百般無奈之下,小二的一巴掌已經扇出,女瑤根本不動,程勿不得不出手制止。
他一筷子飛出,打手全都沖向了他。程勿躍起而戰,眸中發怒,瞪向女瑤——你、你你算計我!
他讓女瑤不動手,女瑤就不動手。但女瑤不動手,卻會挑釁啊。她說幾句話,把小二氣得發昏過來罵她。她又用她那種上位者的眼神,用周圍客人的起哄,鬧得小二下不來檯面——她始終是強者,只有強者才有能力決定動不動手。
程勿:「……!!!」
他胸口起伏不定,明明是瞪女瑤,卻不知打手們是何等眼瘸,竟以為程勿在瞪他們。打手們自尊心強,大怒:「敢瞪爺爺?爺爺取了你這對招子!」
手指直取程勿眼睛。
程勿只能再戰,店家小,打不開身,然他身形伶俐輕盈,繞著桌子幾招,讓打手們近不得他的身。程勿一邊控制著力道跟這些人打,一邊努力衝擊女瑤點中的啞穴。甚至可以說,他更多的內力,用來衝擊體內被封的穴道。他心中震驚,女瑤武功這麼厲害,他內力這麼龐大,卻沖不開。
少年郎額頭鼻尖滲了汗。
打手們卻洋洋得意,以為程勿是被他們逼地出了汗,他們的戰力讓這個少年忌諱。真是美好的誤會,打手們信心滿滿,全力衝殺;程勿只覺得好煩,只想躲開他們。他繞著桌子走,在桌子間穿梭。衣袍飛起,動作敏捷,卻時而磕絆,躲得不甚自如。
女瑤始終坐在桌邊看他打鬥,她要用一切戰鬥讓程勿迅速成長起來。此時看程勿不想傷人,讓自己這麼狼狽。女瑤觀望半天,開了口:「小勿,聽好了!玉皇篇熱身,北斗篇只是開始,啟蒙,進入核心。日月篇才是最強大的。攻防於一身,百摧而不折。」
「你現在可以學日月篇了。」
「吾懸日與月,吾繫星與辰……日月相噬齧,星辰踣而顛……」
浩大、蒼茫、磅礡,日月星辰,共懸於天。
日月篇開章一出,女瑤口吟,不怕周圍人聽得。周圍人似耳邊叮一聲,聽到無數浩渺篇章衝擊而來。然他們沒有學過《淬陽訣》的前篇,他們單單聽得日月篇開頭,心馳神往,模模糊糊地知道這是上好功法,決不能錯過。所有人定住,呆呆聽從,努力記憶。然篇章過耳,眾人只要一想,便頭暈眼花,痛得倒地昏厥。知道是上等功法,卻一個字都記不住。
日月篇的強悍,可見一斑。
程勿則聽得漸癡,女瑤口吟功法,他如實練來,只覺氣海洶洶,五感大開,似有洪自天際洶湧流來。心隨意動,身手放開,只會三腳貓功夫的打手們當即變得吃力。而程勿被女瑤所引,真氣隨她走,他操練起來——「砰!」
女瑤提起一地的雜物,快速向外閃。
只見撐著帳子的圓柱轟然倒下,頭頂的帳篷、倒塌的柱子,向帳下的所有人罩去。程勿猛驚,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立刻衝過去救帳下嚇得面色如土的人。女瑤害他!他還得救人。
程勿:你你你……
女瑤在外:「哈哈哈……」
她津津有味地看程勿如此忙碌,哼了一聲——跟她作對,不管是誰,都要承擔後果。
帳子一塌,這邊的動靜便極大。埋在帳下的人哭爹喊娘,鍋中燒著的熱水滾滾倒潑,燒著的柴火點燃落下的帳子。店家慘叫,小二喊饒命,客人求助。程勿身形如梭如電,一人撐起一柱,悶不吭聲,進進出出地救人。銅駝大街上的人流都看過來,官吏們注意到,尋人的燕王府的人注意到,還有一對在人群中的男女注意到——
懷裡的小孩兒扒在肩上,哇哇大哭著,伸出小指頭向後一直點啊點,口中哭嚎:「爹,爹——!」
但抱著他的男人巍峨高大,面不改色,任小孩在他耳邊嚎啕大哭、震得他耳膜一陣痛,他也走得很淡定。
苦了他旁邊的美麗姑娘。妙齡姑娘一路跟兩邊神色各異的人賠笑:「我們不是人販子,我們沒有拐賣小孩,這真的是我家的小孩……」跟周圍人微妙的眼神解釋了半天,回過頭來,白落櫻就怒擰夜神的手臂:「你幹嘛呀!他要什麼就給他什麼嘛,幹嘛讓他哭?」
這兩人,正是來到了洛陽的夜神張茂,和斬教聖女白落櫻。斬教教主大駕光臨,終於來到洛陽,苦了半年的聖女白落櫻感激涕零,連忙過來尋教主,把孩子趕緊還給燕王——一歲的小世子太鬧騰了,她這半年過得好心酸。
張茂眉頭皺如山,遲疑無比地在街上走。白落櫻打他手臂,他不以為然;懷裡小孩哭個不停,他也不在意。他只仰目,看著滿城燈火,自言自語:「這地方……好眼熟……我好像來過這裡。」
白落櫻不以為然:「夜神大人,洛陽是繁華大城,您來過這裡多正常啊。有什麼可奇怪的?」
張茂搖了搖頭,沒再說話。然他心中直覺告訴他,他來過這裡,絕非尋常。
這裡,很危險……他不應該來……夜神抵著眉,忍住幾次想掉頭就走的衝動。
他懷裡的小世子還在哭,白落櫻無法,買了一塊糖給小世子,總算讓小孩破涕為笑,不再嚎了。夜神不贊同白姑娘的行為:「為何要給他買糖,慣的他。我們又沒錢,養他養得已如此艱辛,何必再自找麻煩?」
夜神真是鐵面無私。
白落櫻小聲:「他是小世子啊。」
夜神:「他爹又沒給我們錢。我們供他吃供他穿,已經足夠了。我們自己都沒多少錢。」
提起錢,簡直是夜神的心中痛。他始終不願花白姑娘的錢,白落櫻初讓他花她的錢時,張茂苦大仇深,幾天都不曾吃飯。後來白落櫻善於經營,花了半年時間,總算讓他的賬起死回生,不再負債累累,開始有了零頭。雖然夜神現在還是窮鬼,但是他不再欠帳了啊。
然而夜神不愧是夜神,他賬面一開始有正數,他就給自己找了事,要把半年的花銷還給白落櫻。
於是他又負債累累了——因為白姑娘,這般漂亮,而漂亮的姑娘喜歡新衣服新首飾,喜歡打扮。白姑娘半年來的開銷,絕對不低。
錢,是夜神面前不能提的痛。
白落櫻對他無語了:「夜郎,錢不是省出來的……你這般虐待小世子,等小世子回到了他爹跟前告狀,我們會更窮啊。但是你對小世子投資些,燕王一定會幾倍幾倍地回報我們啊。」
張茂:「我不用他回報,還錢就行。」
白落櫻踹他一腳——活該你窮!
白姑娘氣哼哼,嚷道:「我跟著你真是受罪,養一個小孩,我身上全是奶味、尿布味。走街上,再沒有男人看我了,都會嫌棄地躲著我。我的衣服,我的首飾……都怪你!」
夜神慚愧:「……當殺手太窮了,我正考慮換個活。」
白落櫻:「當殺手你都窮,幹別的你更窮啊。不管你了,我現在啊,只想趕緊把小世子送回去,恢復以前的我。美麗無雙,所有男人都愛我……呀夜郎,你看那個姑娘,好漂亮,衣服也好看!」
白落櫻真是對自己的美有信心,肯主動拉著情郎看別的女人。
夜神漫不經心地順著白落櫻的視線看過去。
大火燒帳,鬼哭狼嚎,眾人圍觀,官吏湧去。而站在帳外的少女仰頭大笑,側臉明媚清麗,嬌小動人,又自有一股英氣。
白落櫻:「長得很好看啊,我喜歡她那個耳璫,一晃一晃的像小鞦韆。她笑起來真豪氣,咦,怎麼這麼面熟……我有一種很熟悉很溫暖的感覺……」
張茂:「艸,是女瑤!」
白落櫻:「啊?!」
二人趕緊衝過去找人。
……
此時,遠在宮中伴聖駕的燕王,自覺讓最親近的侍從去迎接斬教女瑤,已表示他對女瑤的重視。然他也看過女瑤的畫像,知道是一個小姑娘;心中幾多不以為然:一個小姑娘,領著魔門第一大教,當是身邊能人多,她也未必有傳說中那麼可怕。他還不知道,女瑤剛入城,就大鬧洛陽銅駝巷,送了他一個大禮物——
斬教教主,名副其實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0:25:48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七十六章
「爾是何人,竟敢在天子腳下鬧事?!」街尾失火,巡城官吏們即刻用最快速度包圍此地。熱焰焚天,煙薰火燎中,一邊咳嗽一邊尋人,他們看到一個少俠忙進忙出、灰頭蓋臉地救人。反是經眾人指認,和那少俠一道的小姑娘非但袖手旁觀,還眉目噙著挑釁的笑——
挑釁?!天子腳下她竟敢挑釁?
「就是她!」被程勿救出火棚的小二被煙熏得滿面發黑,氣息微弱。他趴在地上看到女瑤,立即向官吏們求助,「她弄的火,她吃飯還不給錢!大人們快抓了她!」
這還了得?官吏們一聽,橫眉怒對,手中刀劍刷刷刷指向女瑤。
程勿從火棚中咳嗽著把已經昏過去的店家老闆背出來,就癱坐在地。人們提著木桶潑水救火,程勿卻已沒什麼力氣。他心臟劇跳,方才何等緊張:他把帳下的所有人救出,趕在大火氾濫整條街前。這麼短的時間,這麼多的人,何等考驗他的武功!
爭時奪刻,程勿發揮出了他最大的潛力。健步如飛,行動如鴻!
然後所有人都從火裡逃出來了,店家也毀得差不多了。木柴蓽撥燃燒,火焰漸被水撲小,程勿便坐在地上,怒視女瑤。
然而一見女瑤被官吏們包圍,程勿一個囫圇跳起,衝入包圍圈,將女瑤護在身後。他焦急張口,喉嚨中聲音發不出,無法替女瑤解釋,急得他滿頭大汗。周圍人還在七嘴八舌:
「這兩個人有古怪啊官爺!」
「呃,可是這少俠剛才救了我們……」
「如果不是他們兩個吃霸王餐,怎麼會惹出這事?」
打手們也鼻青眼腫、一瘸一拐地扶著奔來,他們抹著眼淚哭訴:「這兩個少年不是好人……」
女瑤輕輕哼了一聲。
官吏們大受刺激:你哼什麼?你還有理了?
他們上手便要招呼兩人,把兩人關入大牢。那姑娘沒有動作,擋在她身前的少俠神經緊繃,如臨大敵。官吏們衝上前,他氣息紊亂,卻背脊微弓,抓住身後小姑娘的手,眉目清冽,眼看就要與官吏衝突動手!刀劍舉高,橫劈而下。卻是不等刀劍加身,官吏們手中舉著的兵器如遭身前排斥,他們加大力氣,刀劍卻揮不下。
握兵器的手臂用力,與那股排斥之力角逐,不分上下。
官吏們大吼:「不好,有古怪!快去叫更多人……」
「誰敢!」女聲沉沉斥道。官吏們凜然,見火光後,少俠挺拔身影後,那被他護在身後的小姑娘慢悠悠走了出來。在眾多官府人和圍觀眾人面前,她走出的動作不快,眉目間的凜冽寒意,卻隨著她走出,而向官吏們手中的兵器壓去。
「啊!」
「砰砰砰!」
兵器們紛紛墜地,手持武器的官吏們跟著兵器倒。四周圍的人一圈又一圈,如剝蒜般,一層層往外撲倒。眾人面色驚疑,看著少女眉間似笑非笑的神情,惶惶後退。聽女瑤高聲:「我乃斬教教主女瑤,誰敢和我作對?!」
同時間,巷口東西兩個不同方向,傳來喊聲——
「女瑤教主,手下留情!」
「女瑤姊姊!」
官吏們發著抖,眸子猛縮。看到從東邊衝出來十來個高大威猛的身著便服的人,他們奔到近前,當著諸人的面,直接掏出腰牌,喝道:「女瑤教主是我燕王府上的貴客,爾等不得冒犯!」
西邊奔來一男一女,挺拔如劍、行來鬼魅的男人懷裡抱著一個小孩,他身前跑的更快的,是一個美豔姑娘。那姑娘露出激動的神色,眾人面對女瑤的惶恐猜忌神色她完全看不到。她只看到女瑤,便撲過去:「女瑤——」
來人正是斬教聖女白落櫻。
白姑娘貌美,胸大。
她美目含情、直撲而來,架勢便是要摟人。女瑤身前的程勿一驚,拽住女瑤的手臂就往旁邊扯。白聖女撲來,程勿手臂伸出擋住她。白聖女挑眉,一招拍出。程勿拆招之時,白落櫻腳步一拐,奔向女瑤的手臂。程勿卻又是一扯,以詭異步伐重新擋住了白落櫻的路。白落櫻大氣,出手更快;程勿心中焦急,又驚又氣下,砰一下,他被封的氣海被他衝破,而他脫口吼道——「不許抱小腰!」
「誰也不許碰小腰!」
程勿將女瑤完全擋在了身後,堅定地擋住所有沖向女瑤的熱情。
白落櫻打不過程勿,程少俠沒碰到她衣角,掌氣就將她向後掀去。白落櫻向後疾退,被身後慢一步的張茂在腰上輕輕一拍,平安落了地。黑燈瞎火,火光闌珊,白落櫻定睛一看,才看到女瑤以外的其他人——相貌溫潤秀美、眉間隱怒的青衣少俠。
白落櫻脫口而出:「你你你……程勿?」
她詫異:「你怎麼還跟女瑤在一起?!」
女瑤一聲輕笑。
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圍觀群眾、官府官吏、燕王府的侍衛、白落櫻與夜神,全都看向她和沉著臉的程勿。程勿雖然站在女瑤旁邊,卻下巴平直、目視前方,根本不理女瑤。眾人只看到這位疑似斬教教主的小姑娘美眸上掀,眸子輕輕眯起。
她幽深的、陰鷙的眼睛看向他們:「哎,各路神佛都到齊了啊。」
「我便是斬教教主女瑤!」
「初來洛陽,若有得罪,諸位大可告狀。讓你們的主子前來找我問話。」
「我只和四大掌門級別的人說話。其他小嘍囉要來我面前,可想好了啊。」
夜如大獸蟄伏,燈火催催,面嫩的姑娘傲然而立,紅裙飛揚。一人當面,諸人低頭。空氣靜謐,一眾人竟無人敢接女瑤的話。
和張茂站在一起的白落櫻已經眼睛發亮地托腮看女瑤:哇,女瑤還是這般英武!這般讓人折腰!
張茂臉黑了下,沒吭氣。
……
當夜,只因小二多嘴說了幾句話,女瑤便掀翻了一家百年老店。火後店家醒來,聽說鬧事的人是魔教教主,嚇得腿軟,把小二罵了一通,連夜找關係,尋人找魔教教主說情;哪怕事後身在洛陽的斬教教徒送來了銀兩稱是女瑤的慰問,可憐的店家也不敢收這禮物。
有燕王殿下保駕護航,京兆尹的官吏們自然也沒敢讓女瑤去牢獄中走一遭。官吏們客氣地記錄了晚上發生的事,親自跟著燕王府的侍衛,送女瑤一行人進了燕王府。燕王此時不在府上,府上管家來迎女瑤,稱燕王府上任何別院,女瑤教主看上哪院,便住哪院。
白落櫻眼睛亮晶晶地跟著女瑤一路走。
腳踏過燕王府的大門,張茂身子瞬時緊繃,一時間,大腦混亂疼痛,好像萬千記憶湧至。王府門前的石獅威武霸氣,張茂的腳步變得極為沉重。他再次產生掉頭就走的衝動,然他只一猶豫,白落櫻便察覺了,回身來拽住他衣袖,小聲而激動:「夜郎,快些。我們沾女瑤的福,第一次從燕王府的正門進去呢。」
低頭,看到姑娘牽著自己衣袖的修長白淨的手指,張茂一聲未吭,忍過那陣頭痛,跟上了白落櫻的腳步。
女瑤隨意挑了一個院子,管家安排後,躬身跟教主說燕王人在宮中陪駕,恐怕明日早朝後才能回府。女瑤點了點頭,不甚在意。一路上,她走在最前面,面色不變;程勿跟在她身後,臉色難看,仍記得女瑤算計自己放火燒了人家老店的事,強忍怒火;白落櫻積極地跟上教主,恨不得踩上教主的每個步子;張茂把懷裡的孩子丟給了管家,長舒口氣:「你的。」
管家:「……我的?!」
一會兒他反應過來,欣喜抱過小孩:「哦哦哦,是我們殿下的小世子是吧?都長這麼大了啊。」
管家把小世子讓人抱走,再次上前服侍女瑤。他看站在院中,女瑤打量著院中屋舍,連忙賠笑問:「不知教主要收拾好幾間房?」
管家的目光瞥過他們四個人,江湖上的事,他弄不明白。看他們二男二女,關係似曖昧又非曖昧,管家選擇直接問出口。
一時間,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女瑤身上,繃著神經聽女瑤如何說。女瑤心中在猜測燕王的意思,口上隨意:「不必麻煩,準備兩間房舍即可。」
程勿一怔,眼瞳微大。他呆呆地看女瑤,怒了一路的心事竟有瓦解之相。他心裡湧上喜意,紅暈漸漸上臉。他沒有開口,但他忽然放鬆的神情,看向女瑤的眼神,都昭示出他的好心情,還有片刻慌張。
小腰、小腰……竟然說兩間房。那是要和他住一起的意思麼?這這這……突然就要睡睡睡一起了麼?要和他一起住了麼……他他他還沒有準備好啊。她是補償他麼?他他他其實想和女瑤一起睡一屋已經想了一路了,但是他不敢說……她突然這樣,他好緊張!
又好開心!
程勿目中含著羞澀的笑,低下頭:好、好吧,如果這樣的話,我就原諒小腰剛才欺負我、點我啞穴的事了。
同時間,張茂想的,大體和程勿差不多。
只是張茂不緊張,他是滿意和詫異:唔,看不出來,這位女瑤教主,真是一個知情識趣的人兒。
誰想,說好了兩間房,推開房門,程勿跟著女瑤就要進去,見女瑤停下,吃驚地轉身,無辜問他:「你跟著我幹什麼?」
程勿:「……」
女瑤沖身後眼巴巴的、可憐兮兮地盯著她的白姑娘打個響指:「小白跟我一起睡。」
程勿:「……你!」
白落櫻歡喜無比:「我麼?!」
女瑤毫不含糊,白落櫻如一隻漂亮的花蝴蝶飛進了屋中,當著神色呆滯的夜神、和漲紅臉的程勿面,門啪地關上。裡外阻隔,青年和少年被濺了一鼻子灰,沉默下去。
程勿想:混蛋小腰!我再不要原諒你了!
張茂:「……」
程勿轉身就走,張茂遲疑了一下,淡著臉跟上,去他們歇住的屋子。
而關上的木門後,白落櫻已經笑得打跌,笑得滾到了床上:「女瑤姊姊,你太壞了。竟這般欺負程少俠,哈哈哈……我喜歡!」
她從床上跳下,熱情無比地去抱女瑤。蹭著女瑤,她又撒嬌,又抱怨:「你真是混蛋,下了落雁山後,我好久見不到你!那時候還以為你死了,我好難過……你還讓我帶小孩,讓我留在洛道。好辛苦你知道麼?」
女瑤笑眯眯,推開白落櫻,旋身落座。她撐著下巴打量白落櫻:「哪裡辛苦?我看你甘之如飴。瞧這小臉蛋,晶瑩剔透,紅潤健康……小白,食得男色,吃撐了吧?」
白落櫻一跺腳,臉刷地紅了。
她反駁:「你還不是一樣!」
女瑤食指晃了晃,眼神幽暗,嗤笑:「我可和你不一樣哦。」
白落櫻一怔,燈火下,她看得女瑤翹腿坐在床畔上,還是嬌小玲瓏,肆意灑脫。和以前不一樣的是,女瑤畫了眉,點了胭脂,手腕戴有玉鐲,耳下懸銀色耳璫。燈光照在窗紙上,窗紙外的月光再折進來,光華浮在她面上,女瑤面頰粉白,唇瓣微翹。滿目琳琅,流光徘徊。
何等光彩照人!
白落櫻紅著臉,恍然大悟,她小聲:「你是說,程勿還是個雛兒?你沒……他?」
女瑤似笑非笑。
白落櫻「哇」一聲,捧著臉,看著女瑤的眼神更加崇拜了。她雖然不學《淬陽訣》,但是斬教前教主白鳳是她娘親啊。她娘親教女瑤武功時,白落櫻也是知道一些《淬陽訣》的事的。程勿跟女瑤這麼久了,女瑤能讓一個人跟她這麼久,想來也是有情……明明有情,程勿還是童子身,白落櫻從此一窺,已看出女瑤對程勿的打算。
絕不是僅僅讓他習武。
而是對程勿寄予了厚望。對程勿這般用心,可見女瑤極為喜愛程勿,還耐性極佳。
女瑤微笑:「失了身,他就不會有天下第一的可能性了。」
白落櫻微沉默,走過來,坐到床下的木踏板上。她伸出手握住女瑤的手腕,簡單為女瑤把了下脈。白落櫻心驚,探得女瑤體內氣息的淩亂,暴躁。女瑤好端端坐在這裡,這脈象徵兆,卻實在稱不上好……白落櫻顫聲:「你不是說你拿到蔣……給的殘篇了麼?為什麼你的情況比在落雁山上更加糟糕了?」
女瑤並不在乎:「我的武功太好,隱患爆發太嚴重。用武次數太多,精力耗損之相唄。蔣沂南的殘篇,給的太晚了些……對我作用已經不大了。不過沒關係,對我作用不大,還有小勿嘛。小勿學武學的晚。」
她怔了一會兒,想到程少俠方才瞪她的樣子,便忍不住想笑。女瑤低下頭,輕聲:「多虧他學的晚,才有機會補救。不像我,已經太晚了。」
白落櫻怔然仰臉看她,目中慢慢沾上淚意,水光點點。她握著女瑤的手,滿心如被攥住,滿心都是惶恐,好像回到當年,看到她母親一步步走向油盡燈枯……白鳳在最後時刻走火入魔,那女瑤呢?
女瑤又會怎樣呢?
白落櫻低下頭,快速擦掉眼中淚,堅定道:「不,不會有事的。你好好養病,不要再動武,你一定可以長命百歲的。我們回去落雁山,你什麼事都教給我們,好好養幾年,哪怕廢了《淬陽訣》……你會好起來的!」
白落櫻哽咽得慘兮兮,像她立刻就要死了一樣。這一個個的,都喜歡在她跟前哭喪著臉,如二老,如白落櫻。也就程勿沒有在這時候哭哭啼啼……女瑤黑了臉:「我哪有這麼慘?我還沒要死呢。放心吧,我會活得好好的。」
女瑤輕輕推開白落櫻的手,手掌伸出,燈燭火光滲入指縫。她入神地看著自己的手,手掌慢慢收緊。她歎口氣,睫毛下落覆眼,眼下一片陰影——「我只是可惜,以我現在的狀態,我無法肖想武功天下第一了。幸虧我還有程勿,我成不了第一,我就要程勿當那個第一。」
「天下人都覺得我斬教教主嗜殺,壽命不長是報應,我們斬教不會出武學宗師。我就要讓天下人都看著,我《淬陽訣》是很強大的。我斬教以前出過武學宗師,現在也會出。」
「什麼四大門派,什麼雁北程家……全都不如我的小勿厲害!」
「我的小勿正在成長……他遲早長成一個讓天下武林赫赫發抖的龐然大物。我等著那一日!」
「所以小白莫哭。看不到那一日,我才捨不得早死呢。」
白落櫻漸收了哽咽,仰著淚目看女瑤。女瑤自信又強大,唇角含著睥睨天下的倨傲笑意。她心不在焉,目中卻有刀光劍影。白落櫻的害怕消去,她想到女瑤是這麼厲害,她心願未了,怎麼可能會出事?對,女瑤一定會好好活著。
為此,白落櫻開始祈禱——程少俠一定要努力啊。
寄予了女瑤很大期望的程少俠。一定要快些長大,好守在女瑤師姊身邊。
白落櫻驀地彎身,摟住女瑤的腰,悶聲:「你好了不起……女瑤,我好想嫁給你啊!」
女瑤:「……」
女瑤額角抽了抽,把纏著她膩歪黏糊的白落櫻推開——「鬆開手,我不近女色。」
……
「魔教教主女瑤來到洛陽了!」
一時間,這個消息,傳遍了洛陽城的武林。
因背靠朝廷,四大門派在洛陽城中都有辦事處。新朝初建,幾個皇子鬧得不可開交,武林辦事處大多時候賦閑,不知該站哪一隊。女瑤第一天進了洛陽城,第二天,四大門派就發現洛陽城中出現了斬教教徒——他們驚駭:斬教竟然早有人留駐洛陽,到女瑤入城,他們才轉到明面上?
斬教教主和聖女都出現在洛陽,宿在燕王殿下府上……燕王要做什麼,女瑤要做什麼?
各大門派留駐洛陽辦事處的弟子們開始不安,連忙給各自門派寫信,告知女瑤的蹤跡,求門派給予指示。他們心急如焚,然此時寒冬臘月,時至年關,各處歇息。往日能很快發出去的信件暗號,在這時都變得遲緩。
「女瑤到洛陽了!」
斬教教徒趾高氣揚地開始頻繁在街上出現,小門派弟子關上門竊竊私語,四大門派的弟子忙去和各自背後的主子商量。洛陽江湖蕭條,女瑤攪亂一池湖水。四大門派焦急,各位皇子殿下都開始不安,猜測燕王和女瑤是要做什麼——
一個軍人出身的皇子殿下,一個掌領魔門十二派的魔教教主。
皇子竟和魔教合作!置四大門派於何處境?
「快快快,這兩日關門,在掌門給出指示前,咱們千萬不要去惹斬教。」
「去問秦王殿下,幽王殿下,楚王殿下……他們如何看待此事?」
「燕王莫非按捺不住要出手了?呵,他請斬教來洛陽,忘了江湖中誰才是說話的那個麼?」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說紛紜,各方目光都盯著燕王府,且看燕王和女瑤是要如何做。
……
而宮中皇帝病重,燕王竟然還是沒有回府。
燕王府中的女眷,往日只有弱不禁風、卻爭奇鬥豔的小妾們。如今女瑤來了,這些小妾們聽說了魔教教主的往日事件,各個花容失色,也不爭寵了。她們紛紛關上門說要靜養,唯恐出門不小心碰上女瑤——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兇殘可怕的女人?怎麼會有敢拿刀握劍的女人?瘋了瘋了,她們王爺怎麼讓這種女人住下啊。
好嚇人。
偌大一個王府,就女瑤一人閑閒逛著。
昨夜下了雪,次日天晴,天剛亮,女瑤便出了門在燕王府上晃悠。她隨意走動,腦中自動記著王府的路線圖。王府中樓閣池榭密佈,霜白雪光浮照,大地一片銀白色。滿天下的雪白色中,女瑤忽然看到了一抹黑紅色。
她望去,看到著暗紅色武袍的程勿站在水池邊,趴在扶攔上,百無聊賴地伸指。真氣運於指間,他實在無聊,竟然用一根樹枝去破水池上的寒冰。他腳下的那片冰已經被他砸地亂七八糟,冰屑浮在水面上,幾條小魚時而跳起,破出水面。
程勿唇角含笑,拿樹枝拔動,去逗水上的小魚玩。
女瑤:「……」
程小勿真是……她一刻不看著,他就一刻忘了練武。他完全沒有習武人該有的認知,一有功夫就閑下來玩耍。他就算是天才,可是不努力不用功的天才,又有什麼用?習武是吃飯喝水一樣簡單的事,程勿何時才能進入這種狀態?
女瑤再次想起她師父當年逼她用的碧綠冰玉床。她心中後悔,真應該把那冰玉床搬下落雁山,逼程勿用,逼他即使睡覺都記著練武。女瑤憂心:不行,她一定要培養程勿的危機意識,習武人的本能反應!
這般一想,女瑤縱身躍去。
身後清風襲來,程勿眼睫一顫,揚了目。下一刻,女孩的身體從後撲來,撞向他,摟住了他脖頸。她從後緊貼著他,胸口的私磨讓程勿心臟狂跳,一陣酥酥戰慄。麻意絲絲縷縷地爬上背脊,姑娘吐氣如蘭,程勿的手用力,手裡抓著的樹枝被他手一鬆、丟掉了。
被女孩從後抱著,長髮緊纏,她的呼吸噴在他脖頸處。程勿心中那點兒不快如雲散開,他顫聲歡喜,反手要捉她的手:「小腰……」
然而下一瞬,女瑤一巴掌扇來,把他頭打偏,臉頰上五個清晰的手指印。
程勿:「……!」
他懵了。
女瑤冷酷無情:「這時候你應該做什麼?」
程勿:「……」
眼中水汽彌漫,胸口震動,他結結巴巴地委屈道:「認認認錯?可我沒做錯事啊!你為什麼要欺負我?」
女瑤絕倒:「……」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0:26:04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七十七章
清晨,數匹毛髮順長光華、肌肉線條流暢的汗血寶馬踩上石階,險險在燕王府門前停下。韁繩急拉,馬仰天長嘶,為首一馬鐵蹄踏下,幾將府門口的青石磚踏碎。門口相迎的僕從面色蒼白,看巍峨雄壯的青年男人下馬,身後數將跟隨。
他們一路進府,鐵血之氣撲面而來。
為首的男人不苟言笑,皮膚略黑,面容肅殺,眉宇間輪廓清晰。他跨步而行,步伐邁得大,每向前一丈,便將韁繩、馬索、披風等物解開,丟給身後緊跟的僕從。他一貫軍人殺伐之氣,身後跟著的將士在外堂便停下,被府上僕從待往書房。管家從內院急匆匆出來,與剛剛回府的燕王殿下碰了滿面。
燕王看也不看管家,命令就說出來了:「王順(管家),備餐餵馬,先餵飽吾帳下兵!歇兩個時辰,吾領聖令,帶三千將士前往狩地……」
管家當即迎上來,湊到步伐又大又快的燕王殿下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燕王殿下的步伐慢了,面容甚至微軟:「哦,小世子回來了?」
管家再說了幾個字:「……夜神他……」
聲音越來越低,連身旁近侍都不能聽到。燕王殿下聽了管家的話,冰湖一樣無波的眼底神色動搖,輕微縮眸,晃了一下。燕王淡淡道:「看來夜神另有奇遇,也未可知。先探探情況再說。」
管家連忙點了頭,最後才道:「斬教教主女瑤也來了!前日晚便到了王府,教主已在府上住了一日,專程等殿下回來。」
到這時,燕王腳下不停的步子,騰地一下停住。他神色幾變後,哈哈大笑一聲,改了道:「好!貴客駕到,我當前去見一見才好。」
說著,管家領路,將燕王殿下本欲去書房的步伐,領去了後院。王府後院殘雪不消,一片冰白,一片枯黃。府上雖樓閣池榭不少,鐵馬懸鈴撞擊悅耳,然景致實在荒涼。蓋因燕王常日政務繁忙,不在府上,府上的王妃又因難產而亡;燕王府缺個女主人來打理。
不到一刻,燕王已經到了女瑤等斬教人士居住的院落。管家要派人通告,被燕王抬手制止。過半月門,繞過枯藤老樹,影子隱隱綽綽,聲音時斷時續,燕王慢慢走去。他不許僕從通告,他親眼所見,一步步走近,已看到院中水池扶攔後,少年男女掩在枯樹重影下的鬧騰。
少女身量的姑娘整個人伏在少俠背上,箍住少俠的脖頸。少俠的臉被憋得通紅,手向後想將她拽下。但他用力不當,女孩嬌小無比地趴在他背上,他竟是甩不下去。
他聲音又氣又急:「你你你下來!下來我們算帳!」
女瑤:「不,就這麼算帳。你聽到敵人聲音,然敵人都到你跟前了你還在發呆,敵人都趴你背上了,都扇你一掌了你還回不過神,程勿,我平時就是這麼教你的麼?」
程勿委屈至極:「你又不是敵人!」
女瑤在他後頸再一敲,程勿脖頸吃痛,再一縮,他依然沒有動手。女瑤恨鐵不成鋼:「你看,你根本沒有習武人的本能反應。我告訴過你很多遍,讓你不要在我睡著時靠近我。原因是什麼?自然是因為一旦有人靠近,我都會本能出手應敵。可你呢?人都殺到你面前了,你還在猶豫該不該出手。」
程勿很固執:「可你不是別人……」
女瑤:「我今天非要訓練出你的本能反應來……」
「若有人從後靠近你,你的第一反應應該是立馬扣住他,將他過肩,摔到身前。」
程勿:「我怎麼能對你下手?」
女瑤:「無妨。你不對我下手,我就對你下手。」
她何等不留情面,指尖真氣一聚,擒住他脖頸,直取他命脈。程勿躲閃幾次而不得,見女瑤這般對他,也只能猶猶豫豫地出手。可他手每次碰她,都不敢用力。他抓著她的手腕,使用巧勁將她拉下時,他手還緊拽著她,似唯恐她受傷。
然後他一聲慘叫,因女瑤的手拍到了他手臂上。
「哢擦」一聲脆響,程勿吃痛按住自己被折的手臂、跌倒在地,遠處圍觀的燕王殿下,眼角都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而女瑤居然冷酷無情地踢一腳痛得打滾的程勿:「起來,再來!」
「我不信練不出你的本能來!」
「一遍不行我們就五遍,十遍……百遍,千遍。本能,就是練出來的。」
程勿跪在地上,手按住自己受傷的手臂。他忍痛將手臂掰回去,然一隻手臂無力垂下,他仰頭,看到女瑤面無表情。女瑤再踢了他一腳,正對他受傷的手臂。程勿身子一顫,急向後滾一圈躲開。看到女瑤滿意笑:「看,痛了就會躲,人的本能。」
程勿:「……」
這個混帳啊!
竟這麼對他!
他何等氣怒,何等委屈,淚水在眼中打轉,不僅是心覺受了不公平的待遇,還因為痛的。程勿咬緊牙關站起來,瞪視她。看女瑤身形一轉,在他面前消失。風平水靜,下一瞬,身後氣流驀地變化,程勿猛地側身,看到身後撲向他的少女!
程勿迎上!
少俠身形如翩,動作幹練,一身輕袍,在院中和那小姑娘周旋。對打,迎敵,拆招,反擊。在地上滾動幾圈,躍上樹枝,從扶攔上踩水而跨……黑髮散落於頰上,他處於弱勢,氣息卻眼見得越來越平緩。目光抬起,寒銳淩厲!
翩若驚鴻,矯若游龍。
二人在水池邊打得不可開交。
燕王殿下負手在走廊盡頭看得一清二楚,他探尋的目光看向身旁的管家。管家趕緊跟燕王解惑:「不錯,這位看起來年少的姑娘,正是女瑤教主。她訓練的這位少俠,名喚程勿,我們資料中並無此人。程少俠年少相貌好,斬教無他名分,想來約莫是女瑤教主的玩物,不甚重要。」
燕王殿下聲音平淡:「不甚重要的玩物,得女瑤親自教他武功,教他對敵經驗。是我瘋了,還是女瑤瘋了?!」
他寒冷的眼神看去,管家嚇得失色,噗通跪下磕頭:「我我我這就去讓人重新查……」
燕王殿下不置可否,目光不變,仍看著池邊的那對少年男女——
整整一個時辰,那兩人並未停下。女瑤一次次地折騰程勿,程勿努力地反抗。到最後一次,女瑤再次從後躍上少俠背脊時,程勿背脊一僵,手快速向後攀上,一寸寸抓住她手腕,提起她。他扣她脈搏,身子向前縱,同時將她從後背上甩出。
一道半圓弧線,女孩被向地上重摔而去。
程勿手與她緊握,反應一過,他眼眸縮起。看姑娘被摔下地,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撲過去抱她。他身子前奔,將即將甩出落地的姑娘重新擁入懷,貼上他單薄的骨架。兩人重重撞上,女瑤悶哼一聲。下一刻,兩人竟一起倒了地。但程勿緊抱她一滾,自己被壓在了下方。力道轉移,他承受了自己打出的力,後背磕在硬磚上,程勿一口血吐出。
女瑤:「……」
她伏在程勿身上,看他臉色蒼白,唇角含血。
她一怔後,登時怒極:「又輸又輸又輸!你怎麼回事?!一到關鍵時候你就出錯,一個時辰了,這就是結果麼?」
程勿喘著氣:「我、我、我……」
女瑤氣極,一把甩開他。她不是耐心的人,肯教程勿武功,皆是看在程勿天賦出眾的份上。程少俠天賦出眾,可以舉一反三,在習武過程中,女瑤需要講解的非常少。大多數時候,程勿都可以一個人悶著,自己想清楚。程勿太聰明了,女瑤習慣了他在武學上的天賦,一旦他表現出蠢笨模樣,她就接受不了,就氣得恨不得揍死他——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笨的徒弟?
這麼笨的人還習武幹什麼?
回家滾蛋吧!
女瑤起身要走,手卻被躺在地上的程勿緊抓。她一起身,再次被拉下,被抱入程勿的懷中。女瑤怒說「放手」,程勿卻不肯放,緊緊抱住她。程勿抱緊她,不許她走。他仰面看著她,看她掙扎,他何等心慌。他胸海氣血紊亂,卻堅定地吃力道:「我、我、我……」
女瑤:「你什麼?!」
「練個本能反應都練不出來,要你何用?」
程勿大急,吐著血,他結巴的話終於說出來了:「可是我的本能反應就是不讓你受傷啊!」
被按在她懷裡的女瑤頓怔。她不再掙扎了,抬起頭,看向臉色雪一般蒼白滲汗的少俠。程勿紅著眼,聲音發抖:「我的本能……和你想要的根本不一樣。你殺了我,我都練不出來。」
「小腰,我、我……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你受傷。」
「那比死了還難受。」
女瑤怔愣看他。
她趴在他身上,俯著眼看他。她的亂髮落在他臉上,沾上他唇角的血。她忽然間全身燥熱,又忽然間手麻腿軟,周身失力。情意如潮如海,蓬勃滂湃,充滿生機的,在她與他之間沖刷。他仰著臉看她,眸心熾烈;而她慢慢地俯下去,與他額頭相挨。
這情啊……誠摯,灼燙,卻又讓人心酸。天下所有的情,約莫都有些心酸吧。
女瑤輕聲:「小勿……」
她柔聲:「本能不是這樣的。你一定要學會你最應該做的事,保護我不是第一,你一定要明白這個。」
程勿倔強的:「不。」
「程勿!」
「不!」
「程勿,聽我說……」
「你說其他的我都聽你的,但是我的本能,我無法改變,」程勿定定看她,「你後天刺激出來的,我不接受。」
女瑤心口重顫,她張口,卻結舌。她只知道看著他發呆,她第一次見識到有人的感情是這個樣子的……程勿說,不可改變。他說她無法勉強他,無法改變他……磅礡情意讓女瑤周身發抖,她與程勿扣著的手指蜷縮。她忽地傾身,欲抱他吻他。
「哈,哈哈!好一齣精彩的對決!」唇即將相挨一刻,身後傳來幾聲極輕的拍掌聲。
女瑤一頓,起身將一身塵土的程勿拉了起來。她二人耳聰目明,早知有人旁觀。王府之中敢光明正大站在陰影裡旁觀他們的,只會有一人。程勿白著臉,一身灰撲撲地被女瑤拉起來,趔趄了兩步。他咳嗽兩聲,手緊壓住自己被女瑤打傷的手臂。
女瑤的眼睛輕飄飄掠過程勿無力耷拉著的手臂,心疼了一下,才抬眼對走上走廊的青年男人拱手笑道:「燕王殿下。」
「女瑤教主,名不虛傳啊!」燕王走了過來,看著他們兩個,目光落到程勿身上,頓了一兩下,「英雄出少年。程少俠也了不得。」
「本王翹首以盼,總算將教主等來了。」
女瑤笑著回了燕王幾句話。兩人心照不宣,幽暗的眼神都在打量對方,刺探對方。雖然他們是第一次見面,但在這之前,私下裡,女瑤和燕王已經打交道了不少次。只是以前燕王念著魔教的名聲,不敢與女瑤正大光明地往來;眼下,燕王倒是終於把他們的關係擺到明面上了。
女瑤和燕王互相試探,燕王探尋的目光經常落在程勿身上。燕王笑眯眯:「這位程少俠,教主不介紹一下麼?聽說是教主的愛寵?」
女瑤皺了眉。
她知道燕王對程勿的好身手產生了興趣,但她並不想讓燕王太感興趣。女瑤向前一步,哈哈一聲擋了燕王的目光:「就算是愛寵,那也是第一個啊。第一個,都有些情懷在。希望殿下理解。」
燕王眸子一閃:「唔。」
是告誡他不能動程勿?女瑤這麼在乎這個少俠?是在乎少俠這個人,還是這位程少俠的身份另有說法?
身處權力漩渦的人總是想的很多,燕王他若有所思,為防在此時惹惱女瑤,他將落在程勿身上的目光移了回來。
女瑤低頭對身後受傷的程勿說:「還跟著我幹什麼?回去處理下傷口,好好歇息。我和燕王殿下有些事要談。」
程勿眉頭緊擰,欲言又止。這位燕王殿下眼神過黑過亮,看他和女瑤的眼神都透著濃濃興趣,讓他心中不喜。程勿本想跟著女瑤,可他一則手臂上的傷拖不得,二則要給女瑤面子……程勿與女瑤對視了一下,用眼神說:那你小心。
女瑤不在意地笑了笑。
程勿與他們告別後,燕王手一請,女瑤隨他而去。
中午時,女瑤未曾回來用膳。燕王府上的將士離去後,女瑤和燕王殿下在書房又坐了兩個時辰,午膳都是在一起吃的。程勿坐立不安,想要闖入書房刺探,又不斷暗示自己這是王爺府邸,不能胡來。
程勿轉圈:「怎麼辦怎麼辦,他為什麼要和小腰說那麼久……」
白落櫻托著腮幫,坐在椅子上打盹,被程少俠念叨得眼皮一跳一跳。張茂人不在,自來了洛陽後,他在人前出現了一會兒,就蹤跡難尋了。白落櫻好不容易尋到他,夜神給出的理由是他一直在,他只是不習慣出現在這麼多人面前。
人多,夜神很不自在。
抗拒人群,這是殺手的本能。
白姑娘只好無奈接受。可她的情郎神神秘秘也罷,為何程少俠也這麼神神叨叨?看程勿耷拉著一隻手臂還在亂轉,白落櫻鼓腮幫:「不會有事啦,燕王請我們教主來自然是有重要事務商談。時間久,說明他們談的好啊。該高興才是。」
程勿反駁:「可是小腰那麼漂亮,萬一燕王起了齷齪之心,這可是在燕王府上啊!」
白落櫻跳下椅子,繞他走一圈,瞪大眼地上下不停看他:「……」
程勿:「……?」
白落櫻:「我第一次見到有人看到女瑤,想的不是她很可怕、大家快逃,而是她好漂亮……女瑤是第一次被人誇漂亮吧?」
程勿漲紅了臉:「……」
他大聲:「當然不是了!她……」
「砰——!」門被推開,女瑤出現在了門口。
女瑤說:「燕王殿下要去狩地冬獵,所有人都去,我們也去。立刻啟程,明早即到狩地!」
白落櫻立刻:「是!」
女瑤遲疑一下看向程勿的手臂:「小勿你……」
程勿立即:「我沒事!我也去,小腰你力道不大,白姑娘已經幫我做了最好的處理,過兩日我就沒事了。我也能去狩獵的,你別留我一個人啊。」
女瑤與程勿對視,他目光堅決地看著他。半晌,女瑤打個響指:「行,那你也來吧。只是注意保護自己,別再傷了。」
女瑤心中頗有些愧疚,惱自己太過心狠,竟在這個時候弄傷了程勿。她選錯了時機,洛陽非她主場,她弄傷程勿,若是出了事……怪她太過心焦,太想讓程勿的武功快速長進,太想讓他早日成為天下第一。
女瑤心裡自嘲笑:我也有今日。
我也有這種與時間賽跑的今日。
心中愧疚,女瑤口上卻從來不說,她只是默默地對程勿好,照顧程勿。她用自己的輕言細語、悉心包紮來訴說自己的歉意,恰恰程少俠最喜歡她照顧他。尤其是跟隨燕王人馬出行,女瑤竟與他同騎。不說驚呆了的燕王府侍從,就連騎上馬跟上他們的斬教教眾,都回望了好幾眼。
燕王殿下更是一有時間,就擰著眉,用複雜的、不贊同的眼神看女瑤和程勿。
程勿看燕王那種眼神,心中卻哼一聲,吃了蜜一般甜——反正女瑤姊姊對他最好!老男人,離他的女瑤姊姊遠一些!
皇城冬日有狩獵活動,他們下午出行,披星載月,次日便趕到了狩獵地,乃是一處被包起來的山。山中大雪皚皚,眾人下了馬,便見已經來了不少人。燕王與其他皇子去見皇帝陛下,女瑤等人則在森林中的雪地上閒逛。程勿新奇地看一座座帳篷搭起,宮中侍衛、京中侍衛一重重,黑雲壓頂般,這邊人越來越多。之後,因閑然無事,程勿被女瑤押回帳篷中休息養傷,白落櫻則積極地陪女瑤出去巡察情況。
夜神重新出現了。他一身漆黑,默不作聲地走在斬教教眾中。腳踩蓬雪,青年低著頭,似心事重重,時而警惕抬眼,向四方的可疑人士望一兩眼,再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他的目光微亂,看了許多侍衛之類的,最後才落到斬教教徒最前方的姑娘身上——
白落櫻比女瑤落後一步,幾與女瑤貼耳,小聲跟女瑤介紹周圍的人:「那邊幾個白衣服的,是真陽派留在洛陽的人。他們經常進宮,經常去幾個王爺府邸,但好像和哪個王爺走得都不近。」
「那幾個竊竊私語、偷偷看咱們的,是朝劍門弟子。洛陽中的朝劍門留守弟子最多,在幾個王爺中周旋最多的,就是他們。」
「唔,那幾個用恐懼仇恨眼神盯著咱們的,是藥宗弟子。哼,羅起秀那個女宗主不行啊,太年輕了,留守洛陽的弟子竟然情緒這麼外露。」
「那邊是羅象門的弟子。蠢蠢欲動,想殺咱們又不敢吧!膽小,嗤。」
白落櫻總結:「北地大雪封山,交通已斷,又趕上年關時節。所以,洛陽這些四大門派的弟子們,即使知道教主你到了洛陽,但他們想把消息傳出去,傳回他們的門派,就要不少時間了。等四大門派知道你來到洛陽,我們要做的事早就結束了。」
「綜上,請教主放心,跳樑小丑,不足為懼。」
女瑤良久未出聲,目光向上,穿過雪山迷霧,落到半空中飄虛的地方。
白落櫻:「怎麼?哪裡不妥麼教主?」
樹枝上的雪颯颯飛落,白光如水般浮動。人影幢幢中,女瑤望著遠處藏在雲後的青山,輕聲:「消息傳遞不便呀……不光是他們不便,我們也不便。若是在這時候,小玉樓出了什麼事、落雁山出了什麼事……我都只能被動挨打。」
白落櫻眸子一縮。
她勉強笑道:「能有什麼事?四大門派最忌諱的就是你,你人都不在,如今又要過年了,他們哪有精力鬧事?再說,小玉樓山上有十二影,落雁山上有二老……四大門派又心不齊,他們去年吃了那麼大虧,今年不會合作的。」
女瑤壓著眉頭,手按向自己跳動劇烈的脈搏。她那不好的預感——但願她只是想多了。
女瑤低聲堅定:「總之,用最快速度結束洛陽這邊事……我始終不放心。」
白落櫻正要開口,「咚」,天地間的鼓聲響徹,所有人都齊齊扭頭,向聲源處看去。他們聽到鼓聲震天,侍者聲音高亮,宣佈——「請諸位王爺入席,共祭天地!」
女瑤負手淡聲:「冬獵開始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0:26:21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七十八章
冬日獵場旌旗高聳,駿馬奔騰。被圈起的獵物都被放置於林中,女瑤和白落櫻入場時,已聽得鼓聲不絕。女瑤被女宦領去高位,白落櫻則去查看斬教教眾情況。身為斬教教主,女瑤被領去和幾位位高權重的王爺見面。
秦王、幽王、楚王,聽得女瑤大名,都起身與女瑤寒暄兩句。他們神色怪異地看這位嬌小玲瓏的小姑娘,經身後四大門派的弟子提醒,得知這個姑娘的外表和她本人的可怕完全不同,王爺們不可小瞧女瑤。
幾位王爺目光閃爍,心中嗤笑:可怕?不過是江湖上以訛傳訛罷了。我皇室有四大門派照看,聽說斬教昔年是被打出關的。這有何懼?也就燕王殿下可笑,堂堂王爺,居然把魔教教主請來了。與邪門歪道同行!來日,定要在父皇面前參燕王一本!
燕王殿下最初不在。老皇帝病重,他殷勤地去侍疾。等燕王和老皇帝一起出來看獵場狩獵時,狩獵已經進行了一半。老皇帝一登場,所有入場選手如吃了大補丸一半。各位王爺讓自己門下的人盡力再盡力,方才已顯出疲態的狩地,重新被注入了生氣。
老皇帝大笑:「好!大好兒郎當如是!傳召下去,誰得了第一,朕賜黃金百兩!」
一時間,圍獵的壯士們呼喝聲加大,傳遍寰宇。幾位想在老皇帝面前出頭的年輕王爺眼睛緊盯著狩獵場,心中狂跳,忍不住跟著激動起來。幾位王爺看眼身後的江湖門派的弟子們,道:「爾等也下去與我方豪傑一同比試!」
四大門派弟子面面相覷,定睛一看,見斬教教徒們下去了。他們心中一橫,也跟著下場比試——女瑤在上方坐著又如何?女瑤又不可能跟他們下場打。而這些魔門弟子,只要女瑤不出手,不足為懼。
程勿睡了半天,被帳篷外震天的鼓聲和萬馬奔騰聲吵醒。他出了帳篷過來這邊,遠遠看到燕王殿下入座,燕王身後稍退一個肩膀位置的,坐著的正是女瑤。看到他兩人坐在高處,男人冷峻,女子沉著,二人不時對望一眼,程勿的瞌睡蟲一下子趕跑,他清醒了過來。
旁的王爺身後坐的,都是自家王妃,自家女眷。但是燕王府上沒有王妃,小妾也不夠格參加這種活動。燕王身後的女子,只有一個女瑤。乍一看,像是女瑤是燕王殿下的女眷一般。
寒風拂頂,程勿被折的手臂突得一陣刺痛,疼得他臉色發白。程勿定了一下神,才緩緩向通報的宦者處走去,告知了自己的身份。宦者打量了他一下,就放行了:「哦,女瑤教主提過程少俠的。程少俠睡醒了,過去便是。」
程勿心裡微微舒服了。
他沿著石階向上,從角落裡走,不影響諸人觀看賽事的興致。離女瑤身邊近了,站到女瑤身後,程勿聽到燕王殿下正和女瑤說些閒話——
女瑤:「皇帝陛下身體可好?殿下也不必太憂心,陛下讓殿下侍疾,可見是看中殿下的。」
燕王淡聲:「看不看中,那已經不重要了。」
兩人交換一個眼色,心知肚明下,女瑤唇角笑意加深。但她並不動,幽深的眼睛還是盯著場下的比試。
再是燕王殿下道:「四大門派都在壓著斬教打,想先把斬教弟子排出場外啊。可見教主平時可沒少惹四大門派的眾怒。」
女瑤:「彼此彼此。我坐在這裡,短短一刻鐘,殿下你已經接收到不知多少白眼了。我惡名昭彰,殿下你也是勇氣頗嘉。」
燕王一哂笑,舉盞喝酒,淡道:「咱們二哥不嫌大哥。」
女瑤自然陪酒。燕王殿下在朝中的處境不太順,這才是他不得不選擇女瑤合作的緣故。魔教名聲不好聽,但燕王顯然也是沒有別的更好合作方了。四大門派聽著好聽,然而……四大門派在朝中根基太深,他動不了啊。燕王是軍人,他深知想成大事者,勢必要兵行險招,賭他一賭。
兩人不動聲色的幾句交談,聲音極輕,藏在鼓聲中,更是除了站在女瑤身後的程勿,也無人聽到了。正這時,場下傳來一陣極大的歡呼喧騰聲。女瑤和燕王不覺向下方看去,女瑤眸子眯了下,看到下方一個藥宗弟子從馬上跨下,高聲道:「斬教所有上場教徒五人,盡數出局,敗得最快!哈哈哈!」
其他三大門派弟子都露喜色。
有皇子們看著,陛下坐鎮,獵場生死有命,哪怕女瑤在上面坐著,他們也敢高聲呼喊。
一位皇子殿下高喝一聲「好」,道:「賞!」
燕王看向女瑤,高位上的諸位王爺,都神色各異地看向女瑤。女瑤教主在此,但她所領的斬教教徒最先出局,這實在不太好看。自然,下場的人,高位上的人,都看得出下場的四大門派的弟子聯手了。其他人去狩獵,這四大門派的弟子下場後,卻是聯手先將斬教教徒送出局!規則上又沒說不得聯手……斬教弟子氣得臉色發青,恨不得衝上去揍人,硬生生憋住。
憋得臉青一道紫一道。
弟子們一同抬頭,目光灼灼地看向身處高位的女瑤教主:教主,怎麼辦?
難道我們就讓那四大門派壓著打麼?聯手欺負我們算什麼本事?我魔門十二派若是都在洛陽,你們也囂張不了!
燕王怔了下:「四大門派居然聯手了?」
女瑤漫不經心:「四大門派關係最是複雜。太大的事不肯聯手,太小的事又都自詡身份不肯動作,反是這種不大不小的、能搓我士氣的事,他們聯手的最多。」
例如當日攻打落雁山,四大門派根本沒有孤注一擲的打算,卻還是派人攻打;名器大會時,真陽派的掌教根本連面都不露,就派了個武功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謝微。小事不肯浪費時間,大事上不能齊心……有利有弊,這也是女瑤敢與他們對著幹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心裡知道怎麼回事,明面上被四大門派的弟子們叫囂,女瑤心中就不夠愉快了。
下面其他人狩獵,四大門派的弟子們幸災樂禍:
「女瑤孤身來洛陽,就是錯的!像今天這樣,她手下根本沒有能用的人,她跑來幹什麼?」
「女瑤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嘛。洛陽和其他地方不一樣,她沒法說打就打。」
「咱們就把魔教的弟子全都送出局!第一我們不要,也不能讓魔教人得到。」
女瑤臉沉下。
她擰眉,旁邊有一個燕王看著。她要給燕王信心,自然也不能在這種場合拉燕王的面子。只是她此來洛陽,本來就不是為了對付四大門派。這次行動考慮的是團體作戰,她不需要讓武功高強的精英過來。斬教五使十二影,一個都沒跟來。跟來的,只有一個武力可忽略不計的聖女白落櫻……
程勿說:「我去。」
燕王眼中精光一閃。
女瑤回頭,看向程勿的手臂。她遲疑了一下,此來洛陽,雖有鍛煉程勿的意思。程勿其他時候還好,但是現在是拉弓打獵的時候,他的手臂偏偏受傷……程勿說:「我不拉弓,也能射出箭。小腰,你看我的吧。」
他道:「我一定會給你拿到那個第一。」
女瑤:「……保護自己最重要。你知道,第一不第一我不在乎,你受傷了,我才在乎。」
程勿冷冽的眉眼間神色軟化,他笑了一下,點點頭。女瑤肯這麼說,他已經很高興。看一眼那位皺著眉的燕王殿下,程勿轉身向下方獵場走去了。燕王盯著少俠清瘦的、衣袍寬揚的背影,踟躕:「他這樣年少……」
女瑤一旦放下話,不管最後如何,都會全力支持。
她打消燕王的疑惑,目光專注地盯著程勿的背影,看程勿去和白落櫻說話。女瑤輕聲:「小勿很厲害的,殿下拭目以待便可。」
燕王:「縱是他平時厲害,但眼下手臂受傷,拉弓射箭變成弱項。下去豈不是自取其辱?」
女瑤:「唔,你知道他當日還沒開始正統習武時,看兩眼我的功夫,就能在我手下過五招麼?」
燕王:「……!!!」
女瑤:「若是對我武功不信任,殿下當知道朝劍門中的掌門曹雲章吧。曹雲章那老頭子,年紀一大把,被傳成當今武功最厲害的,噗。我們小勿才學武兩三個月的時候,就能從那老頭子的劍氣下活命。曹雲章學武多少年,我們小勿又才多大?」
燕王滿目震驚,漸漸坐直,盯著下方。不光是他,女瑤聲音沒有壓低,高位上坐的其他王爺都聽到了女瑤的話,四大門派的弟子們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們一起屏氣凝神,向下方看去——
看程勿跨上馬,背上了箭筒。因確實無法拉弓,他只背了箭筒,根本沒有拿弓。少俠身子低伏,貼馬而行,一隻手臂鬆鬆垂在身畔,寬大的袖子被風吹得鼓起。他蒼白又柔弱,像一張白紙掛在馬上搖搖晃晃。四大門派在場中的弟子哄堂大笑——
「喲,斬教沒人了啊。這就是斬教新來的人?」
「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也敢下場比試,快回家跟你娘哭去吧哈哈!」
程勿不理會他們,他壓著身子,沒受傷的手握緊韁繩。他心境平和,一聲哨起,便飛一般馭馬衝入了林中。程勿平時的雜念很多,想東想西,但他很容易進入一種空茫的、玄妙的狀態。這個狀態下,他只看得到自己和目標,一切聲音念頭都不被他接受。他的專注狀態極為恐怖,一心一意,全神貫注……這個世上,除了女瑤,恐怕沒人發現程勿有怎樣強大的心神。
這種可怕的能力,能讓程勿練武幾個月,進步神速;能讓程勿在如此壓力下,還盯著獵物!
「走——!」少俠如箭般衝出,四大門派的弟子一凜然,連忙上馬追去。他們從三個不同方向追向程勿,程勿與胯下馬呼吸頻率相同,這般狀態,讓馬速不斷提升。四周景致快速向後退,殘雪的痕跡越來越少,他們進入了林中深處。程勿一開始因身體不平衡在馬上搖晃,當四大門派的弟子從後追上時,他已經穩如磐石,與馬合二為一了。
一隻鹿跳躍著,出現在了諸人面前。
程勿握僵的手鬆了,馬依然向前衝,他的手伸到背後的箭筒中,握住一把箭抽出。
眾人:「快堵他!別讓他射出!」
其他射箭的大好兒郎們抽出了弓箭。
程勿馭馬跨行,向上高縱,越過旁側橫撞而來的馬匹。馬急速一剎再轉,向斜方鹿逃走的方向跳去。程勿手裡的箭頭擲出——四大門派的弟子們手中的弓箭對著程勿,只等程勿一旦用內力,他們就把程勿送出局。江湖人士參與這種狩獵,有規定不能用武功。
這也是他們肯放程勿進來的原因:他們想不出,一個手臂受傷的少俠想要狩獵成功,如果不用內力,難道還打算徹底放棄手臂也要贏這場比試麼?
眾人手中弓拉得飽滿,齊齊對著程勿。程勿一箭擲出,手向後再次摸中箭筒中的箭支。四大門派的弟子們一愣,看出程勿扔出的那支箭,真的只是扔出,並沒有借用內力讓箭支飛的遠些。
人的手臂力氣再大,將箭扔出,也不可能追的上弓箭。但是下一刻,程勿後一隻箭再次扔出。箭頭抵上上一隻箭的末端。力道相疊,硬生生把之前那支箭向前送出一丈。眾人目瞪口呆,看緊接著,程勿手按在箭筒上,第三支箭又扔了出去——
再次首尾相抵。
第四支箭!
方向稍偏。
眾人緊張又鬆口氣:他失誤了!他不會再次正好首尾相抵。
然後他們看到最開始的那支箭方向偏了,而剛剛扔出的第四支箭從斜側扔出,箭頭在第一隻箭的箭身上一擦,鐵石崩出火星,第一隻箭生生轉了方向,向鹿奔走的方向追去!
「刺——!」第一隻箭,在鹿跳起之時,刺入了鹿腿。
鹿一聲嗚咽,噗通跪地。程勿手再次從箭筒中取箭。第五支,第六支……箭箭相疊,力道加成,收尾呼應。每一支箭的末尾,都抵著後一支箭的箭端。每一次的結束,都是下一次的開始。蓬勃、磅礡,氣勢逆天,排山倒海一般!
「噗——!」
箭從左眼穿入,刺入鹿眼。那隻腿受傷的鹿,終是不甘心地閉上了眼。
「籲——!」
程勿下了馬,腳步輕快,走向他的戰利品。他拎起這隻鹿,向四周瞠目結舌的圍堵他的四大門派的弟子們一展視,務必讓每個人都看清他手裡提的是什麼。身後宦者騎著馬過來查看,尖聲喝彩:「程少俠射中了一隻鹿!程少俠積一分!」
四方的江湖弟子們窒息:「……」
艸。
他們驚疑不定地看著程勿:每支箭都正好能首尾相抵,力道加成。這也是武功啊……但是這樣的技巧,沒有任何一種武功可以做到。程勿眼睛毒,動作快。他們每個人想像自己是程勿,都覺得沒有十幾年的功力,自己是練不出來的……
他們心中憋屈:居然讓斬教贏了!
他們交換眼色:這個程少俠,太厲害了。下一場繼續堵他,決不能讓他贏!對,還得跟門派彙報這個少俠的情況。女瑤身邊有這麼厲害的一個人跟著,門派長老們一定要做好準備。
接下來的比試,四大門派依然不執著於射中獵物,他們的重心在追堵程勿。但是程勿何等機靈,在數十人圍堵下,強行突破,只憑一隻完好的手臂,就將他們玩弄其中——
「程少俠又射中了一隻虎!」
「兩隻兔子!」
「一頭野豬!」
斬教的其他弟子們紛紛下場,有程勿一人牽制著所有人,斬教其他教徒們配合極好,在狩獵場漸漸有了些收穫。
下方的獵場鬥得激烈,上方觀看的位高權重者們目中發亮,紛紛打聽這是誰:「跟著女瑤的一個愛寵?怎麼可能?誰家玩物會這麼厲害?」
「去,給我打聽!這位程少俠是什麼出身?」
程勿!程勿!程勿!
一天的時間,從程勿下場,到圍堵他的人越來越多。滿獵場追逐,滿獵場備下陷阱。程勿有時中招,有時不中,但每一次他爬起來,都能學到更多的經驗。很快的,越來越多的人發現,同一個招數,程勿很少中招第二次。這是一種何等嚇人的能力?他居然可以保證自己不犯第二次錯,他精準得如同機關。他的悟性……他那可怕的悟性,讓他的名字傳遍狩地。
連老皇帝都叫好:「賞!」
女瑤目中亮晶晶,她目力極好,她比所有人都更快捕捉到程勿在狩獵場中的身影。那綠林重重,程少俠的身影時而閃過,林中的情況看不真切,但程少俠的勝利成果,一次次通報給他們。女瑤目光灼灼地望著天地遠方:這只是程勿初次嶄露頭角而已。
日後,他還會讓這些大人物們更加吃驚。
他就是她最完美的作品啊。
天色越來越暗了,狩獵場中的比試竟然還沒結束。老皇帝這邊已經困頓,讓人燃起了篝火。只能那邊一結束,就把程少俠召到聖駕前,得老皇帝親見。天色昏昏,等候的王爺們紛紛不耐煩,讓人上了晚膳。女瑤還坐著等候,燕王在邊上扯一下她的袖子,向她看了一眼。
女瑤點頭,跟燕王一同起身,從人頭攢動、重重人影中繞了出去。晚上篝火燒起,王爺們都絞盡腦汁想著如何討好自己的父皇,他們放在程勿身上的心思變少;即使有人看到燕王帶著女瑤走了,也不在意,少一個競爭者,何樂而不為?
燕王領著女瑤去了自己的帳篷所在的位置,跟燕王出來的管家早已準備好了兩匹馬。燕王和女瑤騎上馬,燕王在前,女瑤隨後跟上。二人從皇室隊伍的斜側穿出,沿著崎嶇山路向上走。踩著厚雪一路上山,馬蹄噠噠,林中清淨,距離山半腰的燈海火光越來越遠。
二人馭馬,在落雪後的林中一徑向上。天上圓月清明,如冰盤般光華皎潔,照耀著林中的一男一女。
「駕!」燕王一鞭甩下。
「駕!」女瑤縱馬緊跟。
程勿從獵場退下時,面容發紅,眸子燦亮。他贏得足夠多,不必別人相告,他就知道他是第一。跟了他一下午的四大門派的弟子們下了馬就上吐下瀉,臉色慘白,心有餘悸地看著這個精力太好的程少俠。程勿衣袍上沾了些雪水,從獵場下來後,宦者跟在他身後,但他快步在人群中穿梭。
身後宦者叫苦不迭:「程少俠,程少俠慢些!陛下要賞你呢,快跟老奴見陛下去吧!」
程勿不理,目光在人中尋找。他忽然看到了熟悉的人影:「夜神!」
躲在人影重重中的夜神低著頭:「……」
直到程勿擠進來和他打招呼:「你怎麼不理我?」
張茂神色微裂,抬起頭:「你看得見我?」
他氣息藏得那麼弱,站在一群黑衣侍衛中,程勿居然真的能一眼看見他?這少俠的觀察力……程勿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能力有多高,他奇怪夜神這是什麼話,他問道:「你有見到小腰麼?我出來時,找不到她!」
夜神一陣沉默。換作別人,不一定知道女瑤在哪裡。但是他……他這種無時無刻不在眼觀八方的人,他還真的知道女瑤去了哪裡。
被程勿眼巴巴地看著,張茂言簡意賅:「她和燕王殿下騎馬上山了,從那裡走了。」
程勿一看,立刻奔去。身後宦者呼叫不住,見那少俠奔向一匹馬,躍馬而上,越過人群,往一團黑暗中追了出去——
女瑤和燕王到了山巔。
月光清寒,他們下了馬,立在山巔上,向下方滾滾雲濤望去。天地清幽,萬山環繞。雪一半,霧一半,整座山從上向下看,那重重寒光,激起人心中暢意。寒風凜凜,陰影徘徊,燕王心中豪情萬丈。
他伸手臂一劃,將整片山劃在手下圈起。他眯著眼,問女瑤:「大好河山如何?」
女瑤負手而笑:「山河壯麗,歲月當誇。」
燕王:「這大好河山,都是我父皇的。但我父皇已經很老了,老得分不清誰是誰非,老得失去了勇氣。這山,這河,這千古江山,連著古城,穿過邊塞,蜿蜒盤繞,一路往那裡去——」
他手一指,指的是皇城洛陽。
那裡萬千人間燈火,這裡雖看不見,然壯美之色,堪誇情懷,當是想的。
燕王道:「孤與你合作,你也知孤已被逼入了絕境。孤再不動手,就再無機會了。孤信賴斬教的能力,從四大門派攻打落雁山,到名器大會,再到今日,斬教在你手下,都讓四大門派投鼠忌器。孤相信你的能力,但孤不夠相信你的品性。想來你對孤也是一樣的。」
「若要合作,當以誠相待,生死不負。你以為如何?」
女瑤唇角噙笑:「殿下有什麼主意來保證我們的合作,彼此不拉後腿,不背叛彼此?」
燕王側身,目光幽靜冰冷。他看著這個小姑娘,聲音沉沉道:「最好的不互相背叛的關係,當是聯姻。」
「你嫁於本王做王妃,本王管朝堂,你管江湖。我二人聯手,這天下焉能不是你我掌中之物?」
「女瑤,可否?」
女瑤一頓,抬目看燕王。她沉默著,一時間沒有開口說話。
她衣袍一揚,寒風入心。她忽然側頭,看向山巔後。她看到出林子的前方,雪地上,孤零零站著一個牽馬的少年郎——
古道西風瘦馬,程勿立在風口,衣袍上還有些雪跡,有些污漬。他寬大的衣裳裹著他瘦冷挺拔的身形,少俠白著臉看她。明月下,他面孔白得近透,目光淒冷,低下睫毛,眼睛驀地發紅。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0:26:35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七十九章
山巔風大,燕王和女瑤站在一起,皆是世間強者。風將樹叢松間的雪屑吹開,雪粒簌簌如飛花,在明月下揚起,飄向燕王和女瑤。女瑤低垂著眉眼,眉峰沾上寒雪粒子。她面容似水,靜靜聽燕王侃侃而談。
程勿的心,就一點點涼下去了——
他太清楚女瑤這個沉靜的表情。
她安靜聽人說話時,不置可否時,說明她已然意動。她已然意動,她只是還在思考。
女瑤驀地側身揚眸,冰雪一般的眼睛向站在樹後的程勿看來。程勿纏著韁繩的手心握緊,他一瞬間不敢多想、不敢多問。心裡發冷,山頭風凍得他如墜冰窟。程勿驀然低下眼瞼,睫毛擋住他眼中的神色。他轉過肩,避開女瑤的視線。
女瑤微含笑:「小勿……」
她沒說下去,因程勿跨上馬,低著頭調轉馬頭。少俠的白衣和胯下的白馬顏色融為一起,他和馬踩在雪地上,快速下了山。女瑤眸子一縮,臉上那點滴笑意僵了。她眼睜睜看著程勿掉頭騎馬就走,身邊的燕王漫不經心地看了程少俠掩入樹叢中的背影一眼,問:「教主要去追?」
燕王聲音漠然,他對女瑤並無過度可消耗的情感。女瑤和程勿的感情如何,燕王也不關心。
女瑤點下頭,短促道:「殿下的建議,我稍後再回殿下。眼下有事,容我先告退——」女瑤躍上停在旁邊的高頭大馬,夾緊馬肚一聲疾喝,立時如離弦箭般向外奔出,往程勿的方向追去。
她急促喊:「程勿——!」
燕王手負於背後,看女瑤和程勿一前一後地走了。世間男女情癡,大多如是。只是沒想到魔教教主女瑤,身上也背負這麼樁情債。女瑤走了,燕王沒動,依然站在山頭看明月千里相照,看洛陽的方向。他的眉頭皺著,想到程勿——希望女瑤以大局為重,希望程少俠不會是他計劃中的障礙。
女瑤一路追逐程勿,快馬如梭,馳騁在山中樹林間。程勿如無頭蒼蠅般騎馬亂走,方向不明。身後女子騎術精湛,他又是心中煩亂,又是手臂酸痛無法控馬。身後馬蹄聲越來越近了,程勿「駕」了幾聲都不能讓身下的馬聽話跑得更快些。他又氣又急,眼中含淚,終是自暴自棄,騰地收了韁繩,讓馬停了下來。
跳下馬,程勿衝向雪原樹林。雪覆在高樹的枝木上,程勿直奔樹樁最粗大的一棵樹,以自己完好的那隻手握成拳,一拳揮向樹身。他內力加身,數掌拍去,整棵樹開始搖晃。樹枝上覆蓋的蓬鬆雪團如下雨一般,嘩嘩嘩澆了砸樹的少俠一身。
拳頭上出了血,聽到身後一聲「籲」,追他的那匹馬也停了下來。
程勿臉色鐵青,繼續捶樹,頭頂的雪落得更厲害,快要將他埋於其中。半晌,身後傳來女瑤一聲輕笑:「這是發什麼火?誰惹你了?看,手都受傷了。快停下,姊姊給你包紮一下。」
程勿聽到「姊姊」兩個字,心頭火就失控暴起:姊姊!誰要姊姊!世上姊姊多的是,我不稀罕!
然他眼角餘光看到身後的女瑤,姑娘目中含笑,溫和地看著他。他心裡一停頓,手砸在樹上,沒有再捶下去。而女瑤伸出手,握住了他滲出血跡的手。她對他一笑,握著他的手往樹林中的空地上去。程勿凝著冰霜的睫毛輕輕一顫,乖乖跟上去。
程勿被女瑤拉到樹下坐下。
她伸手拂去他髮上、眼上、肩上的雪,又在程勿沒來得及阻止的時候,從袖口撕了一塊布,低下頭幫他包紮手部。少年手骨勻稱,指節乾淨有力,指甲圓潤粉白,看著甚是清朗。女瑤托著他的手,程勿低頭,也看到她漂亮的手。
他們的手指交握——都是天生的、好看的、適合握劍握刀的手。
和女瑤坐在一起,她的呼吸就在身邊,程勿的心情慢慢好了些。他身子輕輕靠過去,與女瑤的肩頭相挨。女瑤笑看他一眼,沒阻止。程勿於是更加愉快了。待女瑤幫他包紮好傷口,程勿已經摟住女瑤的手臂,在她身上蹭了蹭。如奶狗撒嬌般,他哼了幾聲。
女瑤手撩了撩他那鬍茬青黑的下巴:「悶著臉幹什麼?狩獵比試,你有得第一麼?有什麼獎勵沒?」
程勿倨傲地笑了下,挺直腰背:「我當然是第一了……獎勵我沒去拿,不知道是什麼。」
程勿遲疑了下,想起自己來尋女瑤的目的:「你剛才是騙燕王的對不對?你不會嫁給他的。」
女瑤摸了下下巴,沒說話。
程勿:「……」
他抬眼,怔然看她,眼中神色近乎恐懼。
女瑤咳嗽一聲:「什麼嫁不嫁的,不能這麼說吧……婚嫁於我意義不大,我此前是沒考慮過嫁人的。你知道,我是魔教教主嘛,一切利益以斬教、魔門為重……我這一生本沒打算嫁人,沒打算喜歡誰……不過,現在不一樣了。我還是很喜歡小勿你的。不管如何,小勿你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
程勿的心,重新涼了下去。
哪怕女瑤說的再好聽,他最想聽到的,最關鍵的話,她還是模糊了過去,沒有應允他。
程勿慢慢坐直了,不再依靠著她的力氣。
他眼睛定定看她,喃喃:「婚嫁對你來說無所謂麼?嫁給誰,你都不在乎?」
女瑤始終態度溫和,還噙著笑逗他開心:「不管我嫁誰,我心裡都最喜歡小勿啊。你在我心裡,也會一直和我在一起。其他的事,我不得給斬教考慮考慮麼?我是江湖人,燕王是朝堂人,我和他不可能有什麼的。小勿別多想啊。」
程勿輕聲:「……你還是想嫁燕王。」
女瑤看到他漆黑得吸魂奪魄般的眼瞳,眼中的笑微微發僵。她握著他的手,卻感覺到他的手開始變冷,手指向後退,想躲開她。
兩人沉默對望。
程勿:「你嫁燕王了,我怎麼辦?」
女瑤耐心的:「不知你聽了多少,但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和燕王不會有感情。即使我們真的成親,也是各取所需。燕王他有小世子,後宅有一群小妾。觀他府上小妾之柔和,便知他好的女人口味是哪一類。我與他所愛完全不同。而他薄情內斂,意志果決,不容人質疑,身上軍人殺伐之氣甚重,與我所愛也完全不同。哪怕我二人真的成了親,於感情上,也會各玩各的。」
「不過是為了合作,為了絆住彼此,為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達成的一種協約而已。那婚書,對我來說只會是廢紙一張,我根本不在意。」
她身子前傾,不讓程勿的手繼續後退。她目光灼灼,熱切地向他自我剖析,聲音是難得的溫柔,似怕嚇住這個臉色蒼白的少年:
「而你,是不一樣的。你還會跟我在一起,我們一直在一起。小勿,你懂了麼?」
程勿:「那我算什麼?」
女瑤一滯。
他問:「你的玩物麼?」
女瑤眸子輕縮。
程勿胸腔起伏,雙目慢慢赤紅:「你要如何跟人介紹我?你有夫君,身邊卻還跟著一個我。我要怎麼跟人說?我是你的寵物,你的玩物,你的禁臠?!我本就比你年少,你還這樣……那天下人眼中,我算什麼東西?」
女瑤高聲:「天下人怎麼看根本不重要,我不在乎!」
程勿打斷:「我在乎!我母親一生沒名,我在程家什麼也不是,程家恥於提起我。程淮連我到底是誰都不肯跟人明確說……我沒有名分!我母親沒有,連我也沒有麼?我就這麼讓人覺得可恥麼?」
女瑤臉沉了下去。
程勿追問:「和你在一起,每天看你名義上的夫君和你如何好麼?我永遠當你們身後的一個影子麼?你明明、明明……你明明答應我喜歡我!答應我愛我!你這又算什麼?你說話不算數,你欺負我!」
他說「欺負」時,眼睛刷得就紅了。本就一直忍著的淚意洶湧,浸滿眼底。少俠咬著牙,紅著眼,全身發抖地看她。
女瑤的心,慢慢跟著他變冷,開始感覺到周圍的寒風凜冽。
她心裡微刺:我欺負他了麼?我只是、只是……
程勿哀求她:「你不要嫁燕王好不好?你不喜歡他啊。」
女瑤:「……喜歡和婚嫁,是兩回事。」少俠眼中忍著的淚灼痛她的心,讓她不受控制地變得焦躁,煩悶。女瑤猛地起身,前後踱了兩步,她回頭,看向還坐在雪地上發抖的程勿,彎身扶住他的肩,讓他抬頭看自己:「我向你保證,除了合作關係,我和他絕不談情。這樣可以麼?」
她是從不向別人保證發誓的。她是魔教教主,她的決定,從來就沒有人質疑。程勿是第一個想勸她放棄決定的。
程勿仰著臉,臉容在月色下白得通透,好像有一層朦朧清光。他低聲:「你保證不了的。」
女瑤:「……」
程勿:「你保證不了的。做了夫妻,你們就會整日看到對方。你們又不討厭彼此,當然會有很多話要聊。你們每日每日地相處,你們一定會產生感情的。長年累月的感情,和愛不愛,區別很大麼?我不關心你們會是什麼感情,我只知道,你要是嫁給了別人,你會慢慢忘了我的。」
他紅著眼:「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留不住你。成親後你們才是世人眼中的天造地設。明明我才是你心裡那個人,但是我再也不能理直氣壯地霸佔你了。我只能祈求你,求你看我一眼,求你別忘了我。我會變得卑微,會變得不安,會充滿怨念。我一定會嫉妒,一定會痛恨……我一定是被你拋棄的那個人!」
女瑤:「程勿!」
程勿猛地推開她握他肩的手,他站得迅速,眼前陣黑,趔趄了一下。程勿忽然張開手臂來抱她,將她抱到懷裡。女瑤整個人被他抱住,他的力道摳著她極大,她的骨骼都被抓得疼。程勿個子又長高了,女瑤的臉貼在他胸口,被悶得一陣窒息。窒息中,她聞到少俠身上的清香,溫暖氣息。
程勿急切無比地求她:「不要那樣好不好?你愛的到底是誰啊?」
女瑤心口發痛,微微難過。但女瑤鐵石心腸慣了,她咬著牙不認輸,只悶聲:「程勿,別這樣……」
程勿慢慢鬆開她,與她對望。他們的眼神在對視中變化,女瑤發著呆,看程勿眼神由惶恐,向悲痛、迷惘、失落、冰冷過渡。他的眼睛格外黑,他最後看著她的眼神幽邃,如深淵一般。程勿道:「我明白了,我托大了。」
「我不強大,沒有你愛的權勢,財富,野心。我對你來說太弱了,談談情說說愛你願意,但是把希望放到我身上,你就不願意了。終歸到底,是我什麼都給不了你。我給不了的東西,燕王卻可以。你說你心裡有我,但你心裡最重要的,始終是那些我沒有的!」
「怪我托大。只記得你是小腰,忘了你還是女瑤。小腰妹妹只愛我,女瑤姊姊最愛的不是我。」
女瑤身子一顫,沉著臉,面容似水:「小勿,別胡說。我自有安排,聽我的。」
程勿:「不。」
他說:「我聽了你太多次了,你也該聽我一次。」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向自己的方向。他的眼瞳幽黑,他沉聲:「我不管你要在洛陽幹什麼,我不會再聽你的了。讓斬教見鬼去,魔門鬧鬼去!你跟我走,我們離開這裡!」
女瑤:「不……」
她只吐出一個字,程勿的手忽然伸出,向她眉心點去。虧女瑤本能反應強大,他一指直接點向她的死穴,她騰空而起,身子在半空中一旋,躲開了他的招式。兩人的手還握著,女瑤騰空一瞬,手臂牽引,被程勿向他的方向拽去。
他淡著臉,再次伸指戳向她的眼睛!
女瑤怒道:「程勿!」
「你要用我教你的武功,跟我動手?你要殺我麼?!」
說話間,兩人已經對了三招。女瑤手在他手臂上一切,他忍痛,卻悶不吭聲,仍然緊抓著她的手不肯放。兩人近身過招,由站立的姿勢,一起滾到了雪地中。貼身而戰,程勿的呼吸噴在女瑤耳畔,輕微發抖:「我要帶你走!」
女瑤:「你給我留下!我們再商量……」
程勿:「你根本不會聽我的話!你只是想穩下我,讓我為你所用,幫你實現你在洛陽的計劃而已!你把我當傻子,以為我什麼都不懂麼?」
他怒吼:「我說了,我才不管你要幹什麼!我不許你嫁給燕王,你跟我走!」
深夜樹林,同出一脈的武功,女瑤第一次迎上武功不保留的程勿。她微微心驚,發狠的程勿,比那日她訓練他反應時悍然得多。他眼睛發紅發亮,拳、掌、肘,劈、切、砍、橫,所有的招式,全被他用來招呼她——
女瑤狼狽地用手肘制他。
他反手就箍住她的脖頸。
她出手按向他受傷的手臂,他的臉色慘白無比,痛得身子抖動,可他就是不肯放棄制住她的姿勢。到底是女瑤心中不忍,見他手臂滲血,心裡一抖,就放開了他。而她放過他,他卻吼一聲撲向她,將她鉗制在懷中。
女瑤喘著氣,一掌再次拍出!
雪粒紛飛,樹枝搖晃,整片林子都似重重晃動!
女瑤武功本高於程勿,但她一不拿程勿當正經敵人,二不想用武太厲害把自己體內的隱患重新牽出來,三她不覺得程勿會下殺手。這番思量下,女瑤武功保留,程勿全力攻擊,兩人竟是半斤八兩,打得難解難分。
程勿:「跟我走!」
女瑤吐掉口中的雪:「留下來聽我的!」
「走!」
「留!」
誰也不服輸,誰也說服不了對方,招式就越打越狠,越打越是埋到一起。他們互相瞪著對方,都想為什麼他(她)這麼不聽話,世界為什麼不圍著我來轉。程勿何等氣怒,何等難過:他已經這樣了,既拿不下女瑤,女瑤也不聽他的話跟他走。
她就非要燕王!非要那些他沒有的!
兩人打了很長時間,身上沾滿了雪和枯草落葉。對方武力壓制不住,他們全身心都想把對方壓在身下。這樣狀態下,等外面的腳步聲和馬蹄聲已經很近了,程勿和女瑤才聽到聲音。他們兩人一人掐著對方的脖頸,一人扳著對方的手指頭向外,雙方皆憋得臉色發青,聽到林外的呼喊聲——
「女瑤,程少俠,你們在哪裡?」
「女瑤教主!」
「教主!教主您在哪兒?」
雜聲很多,女瑤聽出了聲音焦急清脆的白落櫻聲音,還聽到了夜神張茂那低沉的招呼聲,更多的,則是斬教弟子們熱切呼喚尋找教主的聲音。夜已經深了,篝火晚會已經結束,老皇帝早早入睡後,各位王爺們也對晚宴失去了興趣。到這時,斬教弟子們一湊,才發現他們的女瑤教主不見了。連帶著,白落櫻發現燕王、程勿都不在了。
眾人連忙出去尋人,半道上遇到下山的燕王,燕王殿下給前來尋人的斬教教徒指明了方向。一眾斬教教徒便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上,手放在口邊作喇叭狀,大聲喊人。
這邊,一掌拍到少年背後將少俠推開的女瑤聽到喊聲,心中一喜。
對面跪在地上與她對視的程勿臉色一白。
見果然,女瑤伸手放於唇邊,一個呼哨吹出,將四處分散尋人的斬教教徒招來。而女瑤高聲命令:「都給我過來!把程勿給我拿下——!」
程勿淩空躍起!
四下裡,笛聲悠悠吹起,程勿腳下一跌,差點從半空中倒下。他連忙定神,但那笛聲仍絲絲縷縷地飄向他,影響他的心神。全靠他內力龐大,運功抵抗。同時,眾斬教教徒從黑夜樹林中奔出,聽到教主命令後愣了一下。然這一愣後,他們迅速衝向程勿。
程勿攀上高樹,目力清晰,看到下方女瑤站了起來。他恨聲:「我絕不屈服於你!」
眾人殺來,他既不想殺人,又不想被對方克制住。女瑤既不想殺他,又不肯放過他。陣勢布開,眾人協作,全殺向程勿。女瑤就是要把程勿留下來,要他按照她的想法走。眼見人越來越多,不肯殺人的程勿不可能逃出她的手心,女瑤唇向上翹。但下一刻,她目中一寒,怒吼:「程勿!」
她跨步向樹上飄去,但程勿比她動作更快。他四面受敵,撞向樹時不曾卸力,直接向下跌去。跌到半空,他身子向後一翻一縱,跳出了眾人的包圍圈。而他向後這麼一縱,整個人沿著斜向下的山坡向外側劃。
滾下了山坡。
女瑤騰身而出,跪蹲在坡上,急急向下伸出手。可是程勿速度太快,她一片衣角都沒有抓住,少俠雪白的身影已經在片片白雪地上消失。向下看去,只看到月光下的雪地,和空氣中的白霧籠罩著一切。
女瑤氣得痙攣:「程勿——!」
「哇——!」
她被激得渾身發顫,血液逆流,寒意上升到喉嚨口。女瑤張口,一大口血吐了出來。
後方追來的白落櫻急聲:「女瑤!」
她跪下將身子軟倒的女瑤抱到懷裡,看到女瑤臉色慘白,被程勿氣得不停吐血。女瑤眼前發黑,卻抓著白落櫻的手,指向坡下,吼道:「給我把程勿這個混蛋捉回來!我要殺了他——」
白落櫻:「好好好,你別喊了。去抓人,我立刻去抓人。你別氣了……」
眾斬教教徒滿目駭然,看到他們無所不能的教主,竟然被程少俠氣得吐了血。不光吐了血,還在聖女的懷裡暈了過去。他們不敢置信:這還是女瑤教主麼?到底是程少俠把人氣得太狠了,還是女瑤教主變弱了?
夜深露重,野外不堪久留,找到了女瑤,斬教教徒們帶著人立刻回營歇息。女瑤昏迷,白落櫻擔憂無比,還去求了燕王殿下,找來御醫幫女瑤看傷。忙著這些,白落櫻不忘女瑤的吩咐,讓人追出去找程勿。白落櫻也氣得不行:這個小孩子,把女瑤姊姊氣成這樣!
定要捉回來給女瑤出氣!
但是斬教的教徒們,沒有找到程勿。
程勿好像消失了一般,再沒出現在他們面前。
除夕之夜,眾人已回到燕王府上。御醫說女瑤身上舊傷累累,需要靜養,定要心平氣和,莫再消耗自己的精力了。力虧則損,她再這樣下去,遲早油盡燈枯。聽到這樣的話,白落櫻默默掉了一晚淚。明明是元日賀歲之時,然宮中老皇帝病重,不要擺宴,燕王只好在自家府邸過節。
此夜唯一的好消息,是燕王得知女瑤醒了過來。燕王沉吟一二,前去看女瑤。
女瑤屋中藥香苦澀,白落櫻正小聲跟剛醒來的女瑤彙報事情。燕王進來時,模糊聽到「程勿」之類的字眼。白落櫻膽怯地看著女瑤,唯恐女瑤震怒。燕王面無表情地進屏風後,掃了一眼,幾日不見,女瑤教主瘦弱了許多,散著髮白著臉,只有一雙眼睛冰寒刺骨。
女瑤抬頭看到燕王。
她臉色青青白白,變來變去,沉默了良久。既是惱怒,又是不甘,還帶著一腔受辱之怨氣。
燕王挑下眉,看女瑤忍住自己的情緒,握著拳頭肩膀僵硬:「殿下,先前說的聯姻……就算了吧。」
燕王:「唔……為了程勿?」
「哈」一聲笑後,女瑤寒著臉,咬牙切齒:「為他?開玩笑,當然不是了。」
「我現在只後悔……沒有早早除了他,絕此後患。他若是還敢回來,我定要殺了他!」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0:27:01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八十章
北地冬日天寒,屋中皆燒爐火。即便如此,燕王進入女瑤的屋舍時,仍皺了下眉,感覺屋中火燒得太旺了些,屋中溫度太高了些。他後背出了一層汗,但他看向病榻上靠臥的姑娘——昏迷數日,女瑤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她籠著被衾的樣子,像是完全不覺得屋中太熱。
燕王不禁想到了御醫診斷的結論:「這位姑娘功法強悍卻燒壽命,她數次逆天而作,突破自己身體的極限。傷上加傷,病上加病,至今精氣虧損過多……若不加以節制,下次再無視自己的身體極限,恐是真的要油盡燈枯了。」
燕王的眼眸沉了下。因他這般走神,女瑤咬牙切齒地說「我定要殺了他」,並沒有帶給燕王太多觸動——猜忌或質疑。
除夕之夜,屋外鞭炮聲不絕,火光透過紙窗,光華璀璨,多次如水一般浮照在人面孔上。女瑤坐在榻上,煙火之光照在她臉上時,映著她黑白剔透的大眼睛。褪去了往日的強勢,她過大的眼瞳落在小了一圈的臉上,顯得幾多羸弱。
燕王沉默了下,說:「你不欲聯姻,孤本也無所謂。然你要如何跟孤保證,你不會中途抽身而走?孤要如何信你?」
女瑤嘲諷道:「自新朝初建,一年多來,你我雖不曾見過面,私下卻聯繫過許多次。你是軍人,幫你父皇打了天下,但天下定下後,你的兄弟們既畏懼你的軍功,又不服氣你。你被他們聯手排擠,軍隊接觸比之前少的多。你留在洛陽,哪裡都去不了……這中間的許多事,私下裡,不都是我斬教幫你秘密做的麼?我私下助你多次,你倒是現在不信我了?」
女瑤再冷冰冰道:「如今我病重,哪裡都去不了,只能窩在燕王府上。比起聯姻,這時的我,難道不是你最好的人質麼?」
燕王感興趣地「哦」了一聲,慢聲:「孤自是信你。只是自古帝王無情,你肯信孤事後不清算你?」
女瑤眯眼,似笑非笑道:「殿下不會背信棄義的。到了那一步,我們已經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殿下除了繼續和我走下去,難道還能轉頭尋四大門派麼?」
沖燕王現在這行為,事後,四大門派和燕王會產生齟齬。江湖中,燕王還能繼續信的,只有他們斬教了。這樣的關係不比聯姻友好,但也勉強牢靠吧。即便燕王日後真的不再信任女瑤,那也要很久以後。到時候,自有新的手段和燕王周旋……
燕王沉沉一笑。
聯姻只是一種合作手段,女瑤拒絕的話,雖然可惜,卻也沒傷筋動骨。雙方還是可以繼續合作的。
燕王只是道:「婚姻大事,當然勉強不來。只是孤與你見面,給父皇的理由,一貫是孤極為青睞你。雖未曾謀面,但心嚮往之。成不成親可以事後再說,但這定親宴……你還是要給孤面子的。」
女瑤眉心跳了下,與燕王黑沉沉的眼睛對上。
四目相對,心照不宣。女瑤在一瞬間就聽懂了燕王的意思:我要用這個藉口去定親宴,定親宴那日,就是我們動手之時。
女瑤幽聲問:「什麼時候?」
燕王:「元日過後,初十的家宴上。孤在那日將你介紹給諸位王爺,介紹給父皇……女瑤,你可務必要去啊。」
女瑤淡笑:「殿下放心,我自有準備,絕不會誤了殿下的大事。」
燕王滿意,再寒暄了幾句。管家在外通報說小世子哭著喊爹,燕王才結束了和女瑤的互相試探,轉身離開了。
坐在女瑤床榻邊的聖女白落櫻出了一身汗,燕王走後,她擔憂地看女瑤。她張唇,想要阻止女瑤:就你現在這樣的身體,你還要折騰?怕死得慢些麼?燕王不關心你的生死,他只要保證計劃順利進行而已,但我們在意啊。
白落櫻咬牙:「初十那日是吧?我代你去!你好好留在這裡養傷。」
「小白別開玩笑了,」女瑤淡聲,「誰替代得了我。」
白落櫻:「可是、可是……你來洛陽,為什麼不多帶幾個武功高手啊?不如我讓夜神那日跟著你?」
女瑤:「不帶武功高手,是為了讓他們關鍵時候頂住四大門派,防止四大門派在我身後出招我卻趕不及。夜神另有事要做。你該關心下你那個情郎最近在忙些什麼。自來到洛陽,你和他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很多吧?你只圍著我轉,莫錯過一些關鍵性東西。」
自來到洛陽,來到燕王府上,夜神張茂日漸沉默,越來越多地消失在眾人視線中。女瑤已經察覺,並提醒白落櫻。但白落櫻一心牽掛女瑤的身體,並不覺得夜神好端端的,武功還很高,會出什麼事。
白落櫻著急無比:「你你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還把程勿氣跑了!我武功這麼差,如果你真的出了事,誰保護你啊?不行,我得趕緊找到程少俠……」
白落櫻急匆匆走了。她對《淬陽訣》極為信任,以她和程勿的短暫幾次打交道,她也看得出,程勿真的是女瑤的好徒弟。女瑤真是把自己的所有本領,事無巨細,全部教給程勿……
那時候來洛陽,女瑤只帶了程勿,未嘗沒有讓程勿在關鍵時候保護自己的意思。可惜、可惜……程少俠又被女瑤氣走了。
白落櫻甩上門走了,除夕之夜,她一點兒過節的心情都沒有。女瑤靠在床板上,側過臉,神色平靜地看向紙窗上倒映的煙火之光。方才燕王在時,她提起「程勿」那般恨聲、臉色鐵青,可是燕王走了,她再想起「程勿」時,就只是臉色空白地看著窗紙出神……
小勿……
她的心驟然疼痛,針刺一樣密密麻麻,還有一種恐懼感抓住她的心臟,讓她喘不上氣。
她想程勿走了也好……若是他不走,燕王用來鉗制她的人,就會是程勿了。程勿那般單純,若是成為燕王的人質,不定會出什麼事……他走了也好,起碼她放心以他現在的武功,江湖上能壓著他的人已經不多了;他不和燕王打交道也好,以他的心性,燕王捏住他太容易了……
女瑤寧可自己留在這裡當個人質,也不太情願程勿捲進來。
……
女瑤醒後的幾日,每日依然醒醒睡睡,昏昏沉沉間吃了許多藥,可是她這一次倒下去,精力恢復的時間似乎格外慢。從初一到初十,白落櫻幾乎是數著日子過。她日日去院落中看望女瑤,好脾性的她都忍不住發火:不就是一個程少俠麼?為什麼現在都找不到?
斬教教徒有苦難言:程少俠可是他們教主親自教出來的高手啊,他們哪裡找得到……
白落櫻日日跟女瑤彙報尋找程勿的進程,企圖用「程勿」吊著女瑤,讓女瑤精神好一些。聽到程勿的蹤跡至今沒有被斬教教徒發現,擁被坐在窗口賞梅的女瑤唇微微上翹,難得見到幾分驕傲神色。
她教出來的程勿,嘿。
女瑤望著院中紅花烈烈的梅樹,簇簇如火,綻放在窗前。那火紅之色如生命般熊熊燃燒,女瑤支起下巴,專注地看著。窗外一陣風吹過,紅花飄飄然飛到窗口,落在她披散到腰間的青絲上。女瑤伸手漫不經心地絞髮絲,幾根青絲繞在她指尖,她沒如何用力,髮絲軟軟地垂在了她指上。
她竟然開始落髮了。
身後站著的白落櫻眸子一縮,按在窗櫺上的手指緊得發白。她眸中微微潮熱,低下頭,聲音哽咽道:「我真是不懂你……說你無情,你又有情。說你有情,你卻又這麼狠心。現在程勿走了,這就是你要的結果麼?你不後悔麼?」
女瑤很平淡:「有什麼後悔的。人一生的感情是平衡的,求什麼,便得什麼。不管是斬教教主,還是小腰,哪個身份,我都盡力為之。人生就是這樣,被什麼打動了,就逃不過這個宿命了。」
她靠著窗,漆目微合:「斬教一定會統領江湖的。」
她睫毛顫抖,看著自己手腕上清透的青筋和血絲。她蒼色頰畔似雪消融:「你不必擔心,有燕王在,程勿一定會回來的……其實回不回來無所謂。我要的,是程勿一定會成為天下第一。我在他身上花了這麼多精力,他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
白落櫻吸了下鼻子:「我自然相信你的能力。你卻從來沒問過他想要什麼。」
女瑤微笑:「不問我也知道。一畝田,三分地,老婆孩子熱炕頭。再有三兩知己,他就滿足了。」
「那你還……」
女瑤說:「可是我是魔教教主啊。我是野心勃勃的大壞蛋啊……我也想實現他的願望,但是,這個願望,比我滅了四大門派,還要難……即便我想安穩,四大門派會放過我麼,正道會放過我麼?我一介魔門領袖,我說我不會再和四大門派對著幹了,誰信?」
「你信不信我今日跟四大門派投降,明日我落雁山就能掛滿斬教教徒的屍首?!」
「除非我最厲害,除非穩穩壓著四大門派……沒人會放過我的。」
白落櫻眸子一暗,在剎那間,她想到了她爹娘的悲劇。正邪兩立,蔣沂南拼盡力氣,也不能和白鳳在一起。那麼在女瑤身上,女瑤前面的路,也沒有那麼寬廣……四大門派對付自己的弟子蔣沂南尚且如此,女瑤若是心軟,害死的便是他們魔門了。
女瑤看著梅樹,慢慢道:「我原先想著,有我看著,程勿武功會越來越好。他會擔當起看守我魔門的大事,他會讓我放心……但是那天,他寧可跳下山崖也不留下來,我便開始恐慌了。小白,程勿長大了,我越來越控制不住他了。」
她看自己的手,面色冷淡:她無法控制他的想法,無法控制他的身體。他的武功越來越好,她卻越來越差……他不再是女瑤剛認識時候的那張白紙了。白紙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要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成長,女瑤妨礙到了他……她很害怕。
女瑤重新變得咬牙切齒:「這種不受控的感覺……我從未有過!我當慣了上位者,當有人拒絕我,告訴我『不』的時候……我心裡發寒,恨不得殺了他!可是該死的我又同時覺得自豪!」
她不知道該拿程勿怎麼辦。
冬日寒風瑟瑟,草木簌簌飄落。女瑤手撐在窗臺上,手指微微顫抖,她的頭慢慢埋進了臂彎中。她迷惘無比,第一次遇到感情的複雜。既愛又恨,又怨又喜……她的師父教了她武功,卻沒教給她感情。她喜歡上一個少俠,她發現自己控制不了他。
程勿不接受她的時候,她無法用對付敵人的手段對付他。因為他會受傷,他會傷心,他承受不住她的打壓……這讓女瑤變得不像她,她像是懵懂少女一樣無措不安——
女瑤在心中對自己喃喃自語:小勿……別怪我。
我也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啊。
她靠在窗上,頭埋入臂彎中,窗外風吹花落。花落寂寂無聲,女瑤混沌地睡去。白落櫻摟著她肩,關上窗,捂住嘴,淚水漣漣。白落櫻咬著牙:程勿!小混蛋……到底在哪裡?!
……
程勿身在洛水附近。
洛陽的名字取自「洛水之陽」,由此可見,程勿只是離開了洛陽,卻並沒有離開多遠。他還在洛陽附近徘徊。
斬教教徒到處找他,他知道。但他不想回去,回去後,就又要聽女瑤的擺佈。程勿想到女瑤非要嫁燕王,整個身體就如浸在刺骨冰水中一般發寒。他為什麼要回去?讓她一邊吊著他,一邊和別人成親麼?若是這樣,她為什麼不乾脆一刀殺了他更痛快?
他對自己痛恨無比:明明知道說服不了女瑤,我為什麼還不離開?我在希冀什麼?是否真的要等到她成親的消息傳來,我才能真的死心?
程勿變得格外的沉默。
一日比一日沉默。
前後不到半月時間,初來洛陽時,程勿眼睛清澈地、好奇地看著大都市的繁華;而今他站在城外角樓、高樹上,眺望洛陽的方向時,眼睛黑冷,眼中陰鷙重重。他每日都站在高處眺望洛陽,他卻從沒有去洛陽的打算。這裡的人都說,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少俠。
但是奇怪的少俠本事卻很高。
這裡只是洛陽城外一個方位偏遠的小縣城,程勿到這裡後,就去了官府接下通緝令,緝拿朝廷追捕的要犯。已到年底,官府已經收印,這個少俠還接了通緝令捉人。所有人都覺得,程勿瘋了。然而讓縣城中人意外的是,逃了很久的要犯,竟然一個個,都被程勿找了出來。程勿把犯人丟到官府外,一個又一個,該城的治安,在年底變得何等讓百姓放心。
程勿借住的村中人替程勿高興:「這兩日官府收了印,不管事。但等兩日官府重新開了門,你拿著通緝令去官府,我算算,這下來,少不得就百八十兩銀子呢!」
過節晚上,洛水結冰,水邊村中人坐在一起辦宴慶祝。新一年的開始,村長連程勿這個來到他們這裡的陌生少俠都邀請了來。程勿坐下,取了酒罈就開始給自己灌酒。他清清瘦瘦地坐在角落裡喝酒,架不住村中人都對他好奇無比。說話的村中人滿是羨慕地看程勿——朝廷通緝的江洋大盜啊!這個少俠說捉到就捉到了,輕輕鬆鬆就可以拿到百八十兩,運氣也太好了!
程勿低聲:「我運氣從來就不好。」
江陽大盜,別人捉起來都容易。放到他身上,戰力一定會攀高,心神一定狡猾無比,他又一定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倒黴事……例如下雪,例如地上擺了陷阱,例如江洋大盜在當地有明面上不能動的身份……他全都遇到了。
他倒黴成這樣,還把江洋大盜捉拿歸案。這些不會武功的普通百姓,是不理解程少俠的。
而且百八十兩……真的太少、太少了。
再給自己倒一杯酒,火辣辛酸味湧至喉嚨,燙得程勿全身一縮。他頭腦昏昏,借著醉酒,精神竟有短暫集中。他勉強抬頭,問自己身邊跟他聊天的陌生村人:「小玉樓……不、不是,沃水之下,不對,羅象門……不對……是……」他糊塗地說了一個地址,巴巴問人,「這裡要怎麼走啊?」
程勿打個酒嗝,一頭倒在桌上,頭磕地咣一聲,嚇了人一跳:「能把前後左右給我標出來麼?我看不懂地圖。」
村人:「……」
程勿想他要回小玉樓去,他要去找陶華!他要練武,他要成為天下第一……洛陽,誰愛待誰待著,他不留了!
旁邊的村中漂亮姑娘已經盯了他很久,見這個面容俊俏清秀的少俠抱著酒罈子喝個不停,喝得面紅耳赤、說話顛三倒四,忙過來把人扶了起來。姑娘讓人去拿醒酒湯,不料程少俠爬起來,抱著酒罈子,就要再喝。他臉頰滾燙,長髮淩亂地貼著面頰,閉著眼眼睫又清又黑。
姑娘心口重重一跳,紅了腮幫。
姑娘詢問:「小哥哥,你掙了這麼多錢,就要走了,是有人等你麼?」
程勿:「沒有!」
他突然睜眼,眼睛亮黑,光華璀璨又很兇悍,把旁邊扶他的姑娘嚇得跌坐在地。而睜開眼的程勿轉眼一看,又去抱酒罈狂飲了。他喝得醉醺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沒走兩步,重新噗通倒地。
姑娘過來心疼扶他:「賺了這麼多的錢,看來小哥哥是要回家了。」
程勿喃聲:「我沒有家……賺這麼多的錢,哈……哪裡多了?她、她才瞧不上……我比不過她一根手指頭,她才不喜歡我……她才不要我!我沒有家!」
他說著說著,身上悍然之氣收了,情緒變得格外低落。他的睫毛顫抖,幾句話的功夫,睫毛上就沾上了水漬。而他倒在地上,抓著酒罈子,整壇酒灑到了身上。他口裡嘀嘀咕咕,姑娘辛苦地扶他,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了。
只模模糊糊,聽到這少俠哽咽:「她就喜歡權勢,野心。她就喜歡我沒有的……」
「有、有什麼了不起……我也會有,我也會很厲害……」
「小腰、小腰……混帳!我恨你!」
姑娘嬌弱一個人,根本控制不住程勿。喝醉了的程勿比平時難纏的多,村人都在喝酒,或者都笑著看這邊的鬧劇。姑娘紅著臉,心下卻透明。她心裡微微難過,想這位長得很好看的少俠,心中定是已經有了所愛。這位長得好看的小哥哥,定是被他的愛人拋棄了。
她想到底是怎樣的姑娘,能把程少俠這麼厲害的人物都說不要就不要呢?
那位姑娘,該是怎樣的人啊?
村中這位姑娘心中惆悵,一時沒看住,就見程勿跌跌撞撞地重新站起,往外一跨。姑娘捂著嘴一聲尖叫,看程勿竟然看也不看,一腳踩上了冰水。踩上也罷,他還一個鷂子躍起,手中酒罈向下墜去,程勿身子在半空中一晃,跟著跳下去——
「噗通!」
那麼厚的冰,程勿一頭撞上,掉到了冰水裡。
村中人瞠目結舌地看著被砸破的洛水冰面:「……」
趕緊手忙腳亂地救人。
……
程勿就沒有醉得這麼厲害過,他以前就沒喝過這麼多的酒。上吐下瀉,自己折騰了一晚上。掉到冰面上,他的頭被自己砸破,破了好大一個血窟,把村人嚇得以為他要死了。之後他又是發燒數日,糊塗醒來的時候,村裡人都已經絕望,要辦喪事了。
但是那晚對他有好感的村中姑娘卻不捨,硬是求了自己的父母,一家人用板車拉著昏迷的少俠,帶他到洛陽城中尋好的大夫醫治。
兜兜轉轉,居然又回到了洛陽。程勿醒來時,手臂撐在板車上,感到一陣冷。寒夜中,他聽那萍水相逢的姑娘拍醫館大門:「大夫,您就救救他吧……」
大夫不耐煩道:「醫館沒開門呢,天亮再說!」
姑娘急道:「可是我聽說天亮後燕王殿下要清道,讓他的新王妃入宮……到時候醫館門前不能有人啊。」
大夫:「那就沒辦……你幹什麼!唔!」
他的喉嚨一下子被掐住,看到那剛才還奄奄一息的少俠一個眨眼功夫,就立在了他面前。醫館門口的燈籠被風吹得叮咣搖晃,燈籠下的寬袍少俠剛剛醒來。掐著大夫脖頸,程勿眸子幽黑,聲音冷冽:「什麼新王妃?說的誰?」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29:18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八十一章
「少、少俠饒命!我說,我都說!新新新王妃,大約是江湖上一個厲害門派的,聽說是魔教教教主……」醫館大夫被掐著脖頸,整張臉憋得紫紅。他雙目驚恐地看著面前這個一隻手就將他提起來的面如白雪的少俠,當他斷斷續續把話說完,那少俠怔忡間手一鬆,大夫就被砸到了地上。
大夫趴在地上捂著咽喉狂咳嗽,同時用驚駭的眼神偷瞄站在霜白月色下的年少公子。
程勿手不自禁地捂了下自己受傷的那隻手臂——他跟著女瑤習武,天賦使然,又用了非常好的療傷藥。平時只要不碰那手臂,便也不痛。但此時,冷不丁的,他垂在身畔的手臂抖一下,刺了這麼一下。
程勿臉色煞白。
他怔然想——她果然,還是要嫁燕王麼?
好心救他的村姑擔憂顫聲:「程、程少俠,你手臂出血了……你還好吧?」
程勿點了點頭,卻又瞬間搖了搖頭。村中姑娘迷惑地看他,不知是該擔心這位少俠突然出血的手臂,還是擔心他的額頭……程勿醉酒後砸到冰水裡,額頭撞了一個大坑,村人胡亂地給他包紮後讓他聽天由命。這會兒程勿醒過來了,他綁在額頭上的紗布被血浸得通紅一片。
程勿也感覺到自己額頭的不適。他伸手摸了下,默不作聲,就將額上綁著的紗布摘了下來。他汗濕的、和血跡混在一起的長髮貼著額頭,他手上拽著紗布,低頭看了一眼,目光轉向那還在咳嗽的醫館大夫。
大夫惶恐地往後退:「我我我這就給你看傷……」
程勿靜默了一下,抓著紗布的手握緊。這個大夫在怕他……他現在到底是怎樣形象,才會讓人怕他呢?他已經變了,他不再是以前的那個無害的程勿了,他竟也有被人害怕的一天……心神恍惚剎那,程勿搖了下頭,冷淡道:「不必看傷,我沒事。」
他向那個幫他的村姑點了點頭,遲疑下,丟下一枚銀錠,轉身就往深幽巷中走去,步伐趔趄,精神恍惚。
村姑握著那塊銀錠,愣愣地看程勿就這樣走了。少年郎君身影修長,如青竹,如雲鶴,夜間的光呈現一種詭異的幽藍色,落在他肩上。有這樣一瞬,一個人光是一個背影,就讓人看得很是難過。村姑發了一會兒呆後,急忙忙從懷中給受驚的大夫扔了幾錢,就快步去追程勿——
「程少俠,程少俠!你傷還沒好呢,要去哪裡?」
程勿不吭氣。
他心中疲累而難過,咬著腮幫,他低著頭看自己的步伐拖長,每一步都走得很累。
村姑鍥而不捨:「你、你莫非要去找你那位心上人?你心上那位姑娘,難道就是……」她聲音變低,悄悄觀察四周有無人發現他們,「燕王殿下的新王妃麼?」
程勿:「……!」
站在深巷中,他一凜,腳步一下子停住了,周身氣勢淩厲起來,如劍般劈向跟著他的姑娘。他聲音緊繃:「你怎麼知道?!」
村姑白著臉,虛弱地笑了下。她努力克制自己在程勿的氣壓下怕得想跪的衝動,聲音抖著:「程少俠,你反應這麼明顯,誰不知你在想什麼?」她頓一下,「若想瞞住別人,你得把自己的情緒藏起來啊。」
程勿沉默,將自己周身的寒氣收了回去。唔,又是他太單純的原因麼?他身上的缺點怎麼這麼多?
他的缺點這麼多……難怪女瑤選燕王不選他。
可是、可是……他不服氣!
程勿握緊拳頭,全身肌肉繃實。他眼中情緒波動如刀光劍影在潮水中動盪,一寸寸,光華凜冽,吞噬萬物。他的情緒激烈,讓他繃著的面孔在呼吸間,變得幾分扭曲猙獰。他那不甘心,那怨恨……村姑只看到這個少俠低著頭,並沒看到他的神色。
村姑失落於程勿果然有心上人,那心上人身份竟那樣高……她心中羞愧而悵然,想那是自然的。程少俠人中龍鳳,他喜愛的姑娘,自然也是佳人。村姑盡力調整自己失望的心情,她略微難過地笑了下:「程少俠要去找她的話,該換身好看的衣服啊。你現在這樣去找人,那位美麗的姑娘恐怕不會心動啊。」
程勿:「……」
他輕聲:「我就是換了好看的衣服,她也不會心動。」
女瑤若是為美色那麼容易心動……程勿自嘲一笑。以色侍人者不能長久,他已經明白了。情啊愛啊對她都沒用,只有強勢,才能克住她。
村姑沒說話,卻見那低頭的程勿忽然轉了頭,看向她:「你知道這裡最近的、衣飾料子最好的成衣鋪在哪裡麼?」
村姑:「……」
是誰說的哪怕換了好看衣服,心上人也不會心動的?既然不會心動,現在又找什麼成衣鋪?
程少俠真是一個心口不一的人。村姑越看他如此,心中越是傷懷。程勿該多喜歡那姑娘啊,那姑娘竟還不喜歡程少俠。那位姑娘真是好運,未婚夫君是燕王,程少俠卻也愛慕她。她該生得多美……就是這般胡亂想著,村姑憑著自己以前來洛陽採購時的記憶,帶程勿去了一家成衣鋪。
姑娘家天生對衣服首飾胭脂之類的店鋪敏感。即使家境窮困買不起,洛陽城中大的成衣鋪,村姑也能記得清清楚楚。
程勿上前去敲開了門。
他花了一刻便洗漱完畢,換了一身乾淨衣服。程勿脫下了之前那身冰碴子凍得硬邦邦、被刀劍捅了好幾個窟窿的武袍,換上了一身黑紅色相間的武袍。長髮用紅色髮帶繫著,硬黑如緞的長髮垂至腰線。肩甲、前襯、護腕都是紅色的,主衣則是黑色。革帶佩玉,腳踩青靴。程勿立在鋪子老闆娘和村姑面前,兩個女子都被驚豔得呆了下——
面白勝雪,眸子清幽,骨架頎長。抿唇不語時,少年氣質孤冷。
黑色的深幽,搭配烈火般的紅色,如熊熊燃燒的生命般,何等奪目!
老闆娘:「少俠真是好生俊俏啊。」
村姑眸子暗了下。
程勿沒再開口,他告別鋪子,便立在鋪子外的簷下。那位村姑實在尋不到藉口,只好跟他告別——
「程少俠,我爹娘還等著我,我先回去了。你不跟我一起回去歇歇麼?」
程勿:「多謝好意。但是不必了。」
村姑:「那你現在要做什麼?還有什麼我們能幫忙的麼?」
程勿聲音輕微:「等天亮。」
他如筆直劍鋒,站在露水深重的成衣鋪外屋簷下。鐵馬懸鈴,風如夜歌。他靜靜地站在黑暗中,看著深巷越來越暗,又漸漸明亮起來。他繃著神經,等那天亮的時候——
女瑤姊姊。
我會去找你的。
我絕不會讓你嫁什麼燕王。你便是殺了我,我也不允。
……
漏更聲斷,濃夜大霧。洛陽城中狗吠聲時而響起,行人罕見。天上的月藏入雲後,人間燈火也漸次熄滅。天地間白霧彌漫,夜越來越濃,黑寂俯罩一切。程勿站在屋簷下,淋了一夜的露水,睫毛被沾上一層稀薄的冰霜。
這一夜,程勿難熬無比。
女瑤又發起了燒,睡得昏沉。
白落櫻輾轉反側。
張茂站在燕王府角樓下的黑暗陰影中,看燕王府的管家笑眯眯地遞給他一張字條。他看完後,將字條捏碎成齏粉。他手撐在額頭上,閉上了眼。
天方魚肚白越來越亮,時辰一點點推移,火燒之光映遍滿天。隨著天亮的時候接近,洛陽城中的氣氛越來越緊張。一場硬仗即將開幕,所有人整裝待發,望著沙漏,數著時間……
而在小玉樓山中,這一夜如往日般平靜。
元日之初,到處都在慶祝新年。鏟了幾日的雪,小玉樓山上總算能走行人。斬教的五使十二影,奉女瑤之命,都留在小玉樓山上。五使十二影各有各的任務要完成,只到了元日這幾日,小玉樓的師徒幾人歡喜地賀歲新年;被氣氛所感染,斬教弟子們也跟著幫忙,在山上辦宴,喝酒吃肉除舊迎新。
一連大宴十日,山中無要事,一眾人喝得醉醺醺。
唱曲、比武、摔跤……洛陽城中氣氛凝重之際,小玉樓山上載歌載舞,歡天喜地。
女瑤他們無法入睡的這一晚,小玉樓山上的斬教眾人們又聚在一起,喝得不知今夕何夕。夜色深了,他們歪倒在酒宴上,無論是小玉樓的師徒,還是斬教的高手們,都呼呼大睡,口裡時而嚷著醉話。不光是他們,連任毅和陸嘉這兩個小嘍囉都靠著大佬們打著呼嚕,流著哈喇子、抱著酒罈,滾一個身,直接摔到了地上繼續睡。
山中風冷,小玉樓四面靠水。靜夜中,山下的黑水拍岸,浪潮嘩嘩,捲起一道又一道的山巒般的水流。在滾滾江濤震天拍岸中,一艘極小的小船,栓在了狹窄的峽谷口,黑衣少年郎偷偷摸摸地將自己的船用枯葉藏好,才上了岸。
面容黑瘦、濃眉大眼的少年抬起了臉,目光幽幽地看著小玉樓這座大山——
小玉樓,可真是不好找。
若不是有蠱蟲相助……還真是不容易找到。
也是多虧他習蠱,在水裡使了點小手段,才能讓這些高手們中了蠱毒,一一沉睡。這些高手們個個反應靈敏,若是蠱太厲害,他們第一時間就會察覺。為了能找到這種不被高手們發現的、效果並不大的弱小蠱蟲,他東躲西藏最少半年。
而今……他終於找到了這裡!
月下海浪上的少年虎目含淚,憤恨盯著小玉樓山,他正是好久不見的夏傑。當日青蓮教背叛女瑤,因蠱娘子擄走程勿之事,女瑤一夜滅了青蓮教滿門。夏傑一個少年郎,被自己父親藏起來,是青蓮教滅門慘案中唯一活下來的。
半年多了,他忍辱負重,每日每夜想到女瑤,都惶恐又仇恨——他尋到蠱蟲,就前來找女瑤報仇……夏傑擦掉自己眼中的淚,跌跌撞撞地上了陸地。他要抓緊時間,他要找到可以殺掉女瑤的方式,他還要女瑤也嘗嘗痛失所愛的苦!
夏傑蹲在地上,祭出了一個小香爐。他屏住呼吸逆起真氣,調動天地間的靈氣,慢悠悠的,有金黃色的小蟲,從香爐中爬了出來。小蟲如絲線般輕輕一梭,竄入了密林中,人肉眼已經看不見了。
半夜三更,月色越來越暗,天上的雲翳越來越厚。
在冷風裡睡得迷糊,好像做了許多莫名其妙的夢,本該繼續大睡,但一潑尿憋得人實在難受。陸嘉一個激靈,從昏睡中醒了過來。他揉揉惺忪的眼睛,看到頭頂的月亮已經躲在雲後看不見了。陸嘉被這潑尿憋得難受,罵了句髒話,他爬起來,弓著身往樹林中跑去撒尿。
一泡尿結束後,身心舒暢,陸嘉鬆口氣,慢悠悠地繫上褲腰帶,哼哼了兩聲,眯著眼晃悠悠地往回走。忽然間,他視線中看到一個人影,呆愣愣地從他肩側擦過去,無視他,繼續往前走。
陸嘉擦擦眼睛,張口結舌:「任毅!艸你小子幹什麼呢,嚇老子一跳,都不跟老子招呼一聲。」
他罵罵咧咧幾句,和他一起從青蓮教出來的、同是小嘍囉的任毅卻好像壓根沒聽到他的話,仍然踩著僵硬的步子往前走。陸嘉怒目,想這小子裝什麼呢?以為攀上金使、秦姐那幾個斬教高層,就不把自己這個同僚放在眼裡了啊。
陸嘉心裡很不痛快:雖然兩個都是小嘍囉,但是任毅比他更機靈,比他更會討好人。待在小玉樓山上這半年,任毅就把斬教上層哄得眉開眼笑。女瑤不在的時候,任毅都不用幹活抵罪了。
然而陸嘉卻還在幹活,伺候幾位大爺!
現在任毅不理他,陸嘉心裡一陣惱,衝上去對任毅後腦勺呼了一巴掌:「喂,跟你說話呢,看不見我啊——」
他這麼一巴掌,總算讓僵屍一般呆滯的任毅停住了腳步。任毅抬頭,眼神空洞,木愣愣地看向湊到自己眼皮下的陸某人。他的聲音機械一般沒有活人的生氣:「陸嘉。」
陸嘉湧到口邊的話突得縮了回去,眼神驟得一紮。身為武功差的小人物,從來都有自知之明,對眼前的不正常都比旁人反應更快些。陸嘉繃著身子,神色卻儘量不變,然他的眼睛,卻忍不住盯住了任毅鮮血淋淋的手。
陸嘉繃著嗓子:「你、你手上的血怎麼回事?你受傷了?小玉樓山上有敵人混進來了?」
他緊張地查看任毅的身體。任毅不動,呆呆地看了眼自己的手,一臉平靜:「哦,不是我的血。」
陸嘉要瘋了:「那這是誰的血?!」
任毅面無表情:「是土使的血。」
陸嘉:「……」
金木水火土,斬教五使。金使排名第一,土使排名最末。土使好大喜功,性格倨傲,喜聽奉承,平時最喜歡任毅這個小子,任毅這個小子也喜歡湊到土使跟前……就是剛才大家喝酒時,土使還和任毅這小子哥倆好地劃拳、醉了後一起倒下去睡了。
陸嘉顫著聲問任毅:「……土使的血?土使為什麼會流血?」
任毅一臉平靜,低頭看自己手上的血。他似忘了,皺眉想了一下,才慢慢說:「我殺了他。」
陸嘉大吼,抓住任毅的肩:「你說什麼?!你殺了土使?你怎麼殺得了?」
任毅:「他喝多了,醉得醒不過來。我脖子疼,醒過來後看見他睡在旁邊。我拿匕首割他的脖頸,他睜開一次眼後看到了我,又閉上眼睡了。然後我割破了他的脖子,流了很多血,他就死了。」
陸嘉:「……」
陸嘉渾身發寒,他傻眼地看著任毅手上的血,看任毅那無所謂的表情。他心裡發抖,想這是為什麼?任毅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們兩個小人物,好不容易從青蓮教逃出,被人打被人罵,還在滄浪派中被穿琵琶骨,被廢武功……他們在大人物的腳底下打轉,他們好不容易擺脫了那種命運,到斬教……女瑤不在乎他們以前是做什麼的,女瑤給了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他們感激女瑤!
任毅卻殺了土使!
土使對任毅那麼放心,他在喝醉的時候醒過來一次,他看到了任毅,卻沒想過任毅要殺他……不,任毅不會殺土使的……陸嘉忽然想起什麼,伸掌去拍任毅的脖子,吼道:「你是不是被蠱蟲控制了?是不是有青蓮教的人在附近?快,快擺脫那蠱蟲……」
青蓮教為了不讓他們兩個背叛,在他們兩人體內種了蠱。但是青蓮教的人都死了啊,他們明明已經不受控制了啊……電光火石,陸嘉想起了一個人。他咬著牙關:「夏、夏、夏傑……」
他出掌要扣住任毅,但任毅手一甩,就把陸嘉甩開。陸嘉摔在地上,喝一聲後爬起來重新衝向任毅。任毅手裡的匕首揮來,明明失去了武功,他這會兒突然變厲害了很多。心知都是蠱蟲的控制,陸嘉咬緊腮幫,拼力想攔下任毅。
任毅說:「再攔我我就殺了你。」
被打倒砸在地上的陸嘉喘著氣,睜大豆子一樣的眼:「你要殺誰?你清醒一點!你連我都……」
他趁著說話的功夫、任毅聆聽的功夫衝上去,但是再次被任毅打趴。這一次,任毅手裡沒留情,隨手一甩,將陸嘉摔到了山石上。陸嘉臉上熱乎乎的,血液沿著額頭向下流。陸嘉拼命想保持清醒,但血的流失讓他頭腦發昏。
他勉強站起來,再「噗通」一聲跪下,成「大」字型摔了下去。這一次,陸嘉閉上了眼,再沒有醒來。
而任毅握著匕首,呆愣地站了一會兒。他抓著匕首的手時緊時鬆,他站在昏過去的陸嘉面前,手裡的匕首只要向下一鬆,陸嘉就會死了。土使死了,陸嘉死了……在他變得簡單的思維裡,只要這樣,就沒有人發現他的秘密了。
但是任毅握著這個匕首,他的肌肉繃著,他的眼瞳驟漲驟縮。他的手發抖,匕首沒有刺下去……他吹了一會兒冷風,緩緩的,將視線從昏迷流血的陸嘉身上移開。他看向一個方向,那個方向是山中人居住的屋舍。小玉樓的人都在露天喝酒,武功高手們不怕凍著,那片屋舍所在地,只有一間屋子亮著燈……
任毅抬起自己沉重的腿,一步步,向那個方向挪去。
過了不知道多久,流了一地血的陸嘉捂著額頭,醒過來,發呆地坐在土地上。他昏得不安穩,腦中一直有個聲音喊他,提醒他快爬起來。他好不容易醒來,意識回籠,被冷風一吹,一下子發現任毅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任毅會去哪裡……
陸嘉臉上神色糾結,踟躕良久。一個是和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好兄弟,一方是斬教教徒們……任毅殺了土使,任毅還能活麼……陸嘉在舌尖上一咬,低頭,猛地擦掉自己臉上不知不覺垂下的淚。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被大人物們擺弄著。沒有希望,只會越來越糟。
他掉過頭,一邊抹掉臉上的淚,一邊往回跑。他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往露天酒宴上跑去。他的眼淚不停地滲出,在風中干涉。他想還有救,斬教高手們都在這裡,也許還有救……他嘶吼道:「金使!秦姑娘!各位大人們!快醒醒!」
怕高手們發覺,蠱毒很輕微。陸嘉衝回露天喝酒的地方,撲過去一個個搖人。很快,高手們一個個睜開了眼。他們迷瞪著,看到倒在血泊中、屍體已涼的土使,神色一下子變得敏銳。
金使扣住陸嘉的咽喉,冷聲:「怎麼回事?」
陸嘉斷斷續續地把自己看到的、自己的猜測說了。他發著抖:「任毅他不見了,肯定是被夏傑控制了……可是小玉樓山這麼大,我也不知道他會去哪裡……」
空氣中血腥味散開,人斷斷續續地醒來。驟然間,秦霜河打斷他顛三倒四的話:「那裡!」
眾人一同看去,見到屋舍的方向,燒起了大火。
秦霜河突得怒吼:「阿照——!我的阿照在屋裡睡覺……」她那小兒子,她那軟軟小小的才學說話的阿照……
她縱起淩空,不管不顧地向火海中衝去。金使後退,抓人的手一鬆,他一個發抖,連忙追上——
夜這麼深,火那麼大,天被照亮了一半。有些東西在丟失,眼睜睜看著,無法彌補。怔怔的,陸嘉被丟在風中,被眾人圍住,他跪了下去。手蓋住臉,肩膀劇烈地發抖——
他們這麼努力!
這麼努力的!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29:32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八十二章
夜裡火光照天,住宅區域被火龍包圍。斬教這些醒來的高手們滿頭大汗回去救人,就是陶華等小玉樓的師徒幾人,也一下子醒了酒,後背出汗——小玉樓地處偏僻,這麼多年,從未出現過這種被人打上門的事!
秦霜河淒聲怒吼:「阿照、阿照!」
她輕功運轉前所未有的快,連跳帶縱,不要命一般衝向火海。連金使這樣比她武功高的,這時都要慢她一步。再之後,是其他的幾使和十一影,見到火海滔滔,一邊跟隨秦霜河去救人,一邊手指放於唇邊發出一聲呼哨!
滅火!找上山的人!
「裡面的是任毅……他不是故意的,不要殺他……」跑在最後的,是一腳深一腳淺的小嘍囉陸嘉。陸嘉大喘著氣,熱淚被火熏得滿臉縱橫,他啞著聲音又喊又求人。但他的速度太慢,又沒有斬教弟子為他停留。陸嘉看到遠方的火,聽到秦霜河淒厲的「阿照」呼喚,他的心越來越涼。
他只能大聲喊:「任毅!任毅你醒一醒,不要做傻事,不要再被蠱蟲控制了。你看我就沒被控制……蠱蟲不是萬能的,你醒過來啊……」
忽然,火中「砰」一聲似要爆炸,熱浪捲起,向四周沖散。這股熱浪來勢洶洶,將住宿地的房子木屑掀起,將撲向這片地方的高手們向外撞開。秦霜河跑在最前面,她人已經跨入了院子。金使在後面拽她一下,她反手一掌揮去——
哽咽怒道:「我的孩子!跟你沒關係!」
金使硬生生被這個瘋女人扇一巴掌,半邊臉都麻了,腫了。大敵當前,他目光寒了下,把火氣憋回去,勸自己不要和這個失去理智的女人計較。秦霜河再次要往火裡衝,金使吼一聲:「管好她!」他拽著秦霜河胳膊將她向後一推,秦霜河被推後三丈,跌向了身後趕來的其他同僚懷裡。眾人聽到金使的話,連忙箍住秦霜河。
秦霜河發瘋大罵!
而他們目光突然一凝,看到火中一個什麼拋了出來。金使淩空躍起,追上向斜外飛去的東西。他的身形如電如夜,在半空中一閃,接住了一個繈褓。繈褓裡的幼兒哇哇大哭,整張小臉憋得又青又紫。小阿照哭得淒慘:「爹,娘——」
被眾人按在地上不許亂動的秦霜河一怔,眼眸一縮,然後她猛地躍起,奔向金使:「阿照!」
金使大手蓋住懷裡幼兒的臉,眉目一跳,看向眼前炸開的大火——他疾聲:「快退!」
果然,就在他話未落,陷入火中的住宿院落再次爆炸。這次火熱浪潮掀得比之前更大,所幸這裡全是高手,金使話音一落,自己一手抱繈褓,一手拖秦霜河,向後迅捷躍出十來丈。他連翻帶跳,狼狽地往後躲,即使這樣,還是被爆炸的火海氣勢沖了一臉。火幾乎燒到他的眉毛上。
其他高手們也狼狽不止。
陶華等人眼睛一縮,失神地看著他們住的地方徹底在火中化為烏有。
金使擦一下眼睛,在某一瞬,他好像看到任毅的影子在火中一閃。但他對任毅並不夠熟悉,只是看到一個影子,並沒來得及多想。在高手們身後,看得最清楚的,是陸嘉。陸嘉也看到了爆炸開的火中被吞噬的人影——他跌坐在地,慘聲:「是任毅,是他!」
陶華:「怎麼回事?!」
陸嘉抬頭,看向這個兇悍的提起他衣領的小玉樓大師姊。前所未有,陸嘉露出一個悽楚的笑。他的眼神空白,聲音也輕飄飄的,好像亦被大火吞噬了一般:「我們這樣的小嘍囉出門辦事,青蓮教教主為了防止我們背叛,在我們身上中了蠱。一共兩種蠱:一個是讓我們無條件聽從上位者命令的蠱;一個是讓我們在關鍵時候與敵人同歸於盡的蠱。」
「因種蠱的時間太長了,因施蠱的人不是種蠱本人,因每個被種下蠱的人的體質不一樣……這些蠱發作起來,有的會立刻作用,有的卻會等上一等。在我身上的蠱,就是沒有被立即催發的。任毅身上的,就是施蠱人一出手,他就立刻輸的蠱。」
「聽誰的話對我們這種小人物來說無所謂,種蠱就種吧。誰更心狠、誰更厲害我們就聽誰的。至於那讓我們自盡的蠱……我和任毅從來都沒打算施用過。活著多好,誰的話不是聽呢,什麼苦不能吃啊,我們幹嘛要去自盡?我們不想自盡,我們想活著。哪怕被穿琵琶骨的時候,我們互相鼓勁,也沒有一個人催蠱自盡。我們想著斬教就好了,我們的苦日子到頭了,以後不過是被打被罵,其他的都沒有了……」
「然後,今晚,任毅催動這個蠱了。他死了。」
眾人齊齊看向金使,看向金使懷裡的幼兒。被熟悉的大人圍著,小阿照漸漸不哭了。他眨著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看著四周的熟悉叔叔們,他咯咯笑起來,吮起自己的手指。他還指著大火,用不完整的話斷斷續續:「叔、叔叔、叔叔……」
一時間,只聽到火蓽撥燃燒木頭的聲音,只聽到小孩無憂無慮的笑聲。而圍著阿照的大人們,都看向火焰燒得最旺的地方。陸嘉跪在地上,癡癡看著火海,淚水再次掉下——
他沒有看到,但是他已經知道阿照是被誰救的。
他捂著臉慘聲:「他最後恢復理智了啊,他想起來自己是誰了……」但是他已經走不出大火了。
任毅站在小嬰兒的搖籃床前,他聽到腦海中不斷催著自己「殺」的聲音。小嬰兒被火嗆醒,哇哇大哭。月光下,任毅的手慢慢伸出,掐向阿照的脖頸。小孩兒不停地哭,他的手力道卻沒有加重。
他靜靜地站了很久,突然想起了流血的土使,想起了大口喝酒的兄弟們。想到陸嘉沒皮沒臉地說「咱們一起在斬教混個小頭領當當」,想到土使拍著胸脯保證「哥哥罩著你」。他想到自己把匕首插進了土使的心臟,想到自己麻木地打暈陸嘉。腦海裡讓他「殺」的聲音慢慢弱了,很久後,任毅催動了自己身上的蠱。都是出自青蓮教,沒本事學到高級的蠱,這種低級的蠱,都還是會用的啊。任毅最後咧了一下嘴,閉上了眼。
同歸於盡。
一個小嘍囉,抗衡不了大人物。他一生最大的反抗,就是把阿照從火裡扔了出去。
陸嘉喘氣喘得胸腔疼痛,他想到自己和任毅一路從青蓮教混出來。到處被人罵奸細,被人踢來踹去。他們互相鼓勵說「活著就好」,他們膽戰心驚「女瑤要殺我們怎麼辦」,他們諂媚地亦步亦趨地跟著程少俠求程少俠保護他們,他們歡喜地趴在搖籃床前逗小阿照笑。魔教不重視他們,四大門派也不記得他們。連任毅死前,金使都沒有完全認出來。死的價值這麼低,世上除了他們兩個小嘍囉彼此,也沒人記得他們了。
陸嘉抬頭,看向魔教這些高手們。他咧嘴喃聲:「大人物不該跟大人物對著幹麼?為什麼你們這些厲害的人,總是拿我們開刀?」
一眾斬教高手們眼神閃爍,心情複雜。到底金使臉皮最厚,面無表情道:「誰下的手?不說就殺了你。」
秦霜河瞪他:人家小嘍囉都哭成這樣了,你還如此麻木不仁!
陸嘉擦一把臉上的淚,他勉強讓自己理智一點,哽咽道:「是青蓮教沒有斬草除根的少主夏傑。任毅中了蠱,夏傑一定就在山上。現在任毅死了,夏傑定受到了蠱毒的反噬,受了傷。現在把他抓回來,也許他還在山上。」
一聽此話,高手們當即行動——金使直接命令:「搜山,活捉夏傑!」
所有人立刻反身行動,金使等人臉色難看地離開。女瑤才離開一個月,他們就發生這種事。難道沒有了教主,他們全都是廢物麼?小玉樓的半瘋師父突然發癲要撲向火:「師父,師父……」徒弟們連忙把師父攔下,拖著師父離開。離開前,二弟子喻辰用複雜的眼神看一眼還跪在火前、臉色空白的陸嘉。
喻辰歎口氣:今天小玉樓發生的事,是江湖上的一個縮影。江湖上的事,正道和魔門,從來是不死不休。今日只是死一個任毅,但是風雨將來,放眼整個江湖,不知多少個如任毅這樣的小嘍囉在火海裡掙扎——
糾葛太深,難說誰對誰錯。恩恩怨怨太久,最開始為了什麼而敵對已經完全不記得。什麼時候,正道和魔門能夠和解,能夠不再對打?什麼時候,江湖上能夠平靜下來?
整座小玉樓山上在半夜裡亮起了火,火照半邊天,斬教教徒們開始滿山搜尋一個夏傑。如陸嘉所預料的那樣,任毅死後,催蠱的夏傑受到了反噬,立即受傷,吐了血。夏傑沒料到那個小嘍囉這麼烈性,他看到了山頭到處亮起的火苗,知道斬教的敵人們一定開始搜他了。夏傑跌跌撞撞地起來,把自己挖開的土坑填上土,不要命地往山下逃去,往自己藏好的船上逃去!
他抓著自己從土坑裡挖出來的一個劍柄,夏傑不算江湖人,他在之前只待在青蓮教沒出過遠門。他握著小玉樓山上挖出來的這個劍柄沒命逃,他並不知道這個劍柄意味著什麼,並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原本只是想把蠱種到土裡,他隨便一挖,就在小玉樓山上挖出了這麼個東西。
抓著這個劍柄的夏傑把手裡的東西當成勉強可用的廢品武器。他一路吐血,一路慌不擇路地逃到了船上,奮力劃槳逃離小玉樓。
身後火影重重,十數船隻追出,斬教的教徒們跳到船上,向受傷的夏傑追出。包圍小玉樓山的四面水如墨汁般,濃烈翻滾。一夜之間,黑雲照月,黑水滾滾,映著水面上前後追擊的船隻。
天一點點明亮,水面寬廣四面風來,這只是一個開始而已。
……
女瑤焦慮無比地睜開眼,眼中寒光滲人,將四方觀察她、想從她這裡刺探情況的王爺們嚇得後退一步。
日頭越升越至中,今日是過年後的第十天,一眾王爺們都在皇家園林中過家宴。燕王要在今日把女瑤介紹給他們,四大門派留在洛陽的弟子們從王爺們那裡聽到消息,不安至極——多麼可笑!堂堂燕王,竟然要和魔教教主女瑤定親!這把他們四大門派置於何地?!
朝廷難道是要對江湖重新洗牌麼?
因為路途遙遠,因為大雪封路,這些留在洛陽的正道弟子們一直聯繫不上自己的門派,他們就一直得不到門派的指令,不知道該拿斬教怎麼辦。但是哪怕他們再混,也知道不能讓燕王和女瑤結親。四大門派在朝堂這邊的聲望,決不能降。四大門派的弟子們去找洛陽的王爺們要個說法,這些王爺們也不滿燕王的定親,但是對江湖上的人,王爺們並他們之間的恩怨並不是那麼在乎。王爺們哈哈乾笑著敷衍了四大門派的人,這就等到了初十這日——四大門派留洛陽的弟子們整合一路,跟隨王爺們,一同來到了皇家園林。他們打算伺機而動!
萬萬沒想到,女瑤也大搖大擺,把斬教的教徒們都帶進了皇家園林。四大門派弟子們臉色發寒,看到斬教教主的威風,猜難道真的是要定親?
王爺和四大門派各有各的不滿,都盯著女瑤和燕王看。
但是女瑤領著斬教教徒們早來了,燕王卻遲遲不到。問起女瑤,女瑤哈哈一笑:「我病了數日,昨夜又發了燒,燕王殿下照顧了我一晚上,今日沒能早早起來。」
偷偷埋到燕王府的奸細在人群中對自己的主子輕輕點頭:女瑤沒說謊。女瑤昨晚確實又病了,燕王府亮了整晚的燈。至於燕王殿下是不是真的照顧了女瑤一整夜,這事除了女瑤和燕王,也無人知道吧?
女瑤再說:「燕王殿下說他還要去宮裡請陛下來這裡。兩相交加,到的時辰可能就會晚些。王爺們稍安勿躁。」
王爺們交換臉色,各個露出懊惱的神色:糟了,又被燕王搶先了!今日是多好的巴結皇帝陛下的機會啊。他們卻忙著來試探女瑤和燕王,把他們那個病重的老父親給忘了。
比起裝孝子,還是燕王最拿手。
女瑤一早上都在應付這些王爺,和這些帶著武器、蠢蠢欲動的四大門派弟子們。四大門派弟子們沒人敢過來跟她問話,但他們時不時看向斬教教徒的眼神,都被女瑤望在眼底。女瑤強打起精神,心裡默算著時辰,猜燕王那裡什麼時候才能得手,才能過來支援自己。她的眼皮不斷跳,隨著時間推移,各位王爺漸漸不耐煩,交換眼神的間隔時間越來越短。四大門派弟子們手放在腰間、背後武器上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所有人都在焦慮中。
又一次,王爺們過來問女瑤燕王殿下什麼時候才到。在他們開口前,女瑤猛地起身。她的氣勢還是讓這些王爺們顧忌,聽這位個頭嬌小的女瑤教主道:「我有些頭暈,去帳子裡歇一會兒,王爺們沒問題吧?」
她陰測測的眼神掃過去。
王爺們乾笑:「沒問題、沒問題。」
女瑤當即反身離去,負手在後。她走開的步伐氣勢洶洶,刀光劍影似繞其身,無人敢纓其鋒芒,紛紛給她讓路。女瑤寒著臉進了給他們休憩的屋子帳子中,一進去,她額上、鼻尖上的汗珠就再藏不住,滴滴滾落。無人在側,女瑤才敢膝蓋一軟,任自己跌倒在地。
她捂著心臟喘了一會兒,頭不那麼暈了,才顫著手從袖中掏出一塊布放在地上。掀開布,布上安靜地擺著十根銀針,針頭寒光凜冽。女瑤折起自己的衣袖,露出自己已被針紮得青紫一片的手腕。她面無表情,手持銀針,再次果斷向著手腕上的穴道一一紮去。
她喘著氣,指尖顫抖。
她的精神是真的很不好,這次吐血後,靠自己實在無法短時間內恢復過來。不得已,她只能採取扎針的手段,催發自己體內的潛力。御醫自然嚴厲制止她這種自斷前程的方式:潛力一時間全被激出,那等到精神退去,她還活不活了?
但女瑤教主從來不聽別人的話。面對白落櫻的眼淚,女瑤只淡聲:「我心裡有數。」
她心裡有數,她只是缺時間,她太缺時間了……外面的王爺和四大門派的弟子們情緒都開始不穩,都慢慢要亂了。她必須壓住他們!她若是壓不住,自己和燕王的這次動作就前功盡棄。她就白等這麼多年了……
「大膽!孤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你們竟敢攔孤,不想活了麼?」
外頭,終於有王爺心中不安,要離開皇家園林。但是他才要出去,就發現園林被斬教的教徒們包圍。之前的侍衛全被斬教教徒們替換,原本跟著女瑤的斬教教徒數量並不多,不足以讓人頂替。但現在被困在這裡的人再看,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斬教的教徒們數量增加,紛紛脫下侍衛服,唯女瑤是尊。
王爺們心神不安:「女瑤教主,你要把我們困在這裡麼?你眼裡還有沒有王法?讓開——」
兵器交戈,四大門派弟子們出手——哐!武器間竄出流星般鋥亮的寒光!
女瑤慢悠悠地從休憩所帳子裡走出,她剛出面,四面八方,橫刀立劍,織起一片光亮銀色,撲向女瑤。女瑤手中長鞭揮出,九轉伏神鞭的金銀色光芒在半空中一閃,擒向那些刀劍。女瑤縱身飛上高空,與此間武功高強的、聯手起來的四大門派的弟子們對上。
長鞭淩空飛起,捲起人海!
弟子們慘倒一片,噗噗噗,一個個摔下去。四大門派的弟子們被九轉伏神鞭抽打,心魂似被震出,哇得倒地上或死或昏。他們驚疑不定:「九轉伏神鞭!九轉伏神鞭!女瑤果然要大開殺戒!」
侍衛們衝上,女瑤殺之;
正道弟子們衝上,女瑤再殺之!
斬教教徒們看到教主親自動手,教主強悍的武力給了他們強大支持,他們激情澎湃,高喝著殺向這裡的所有人。他們聽從教主的命令,知道今天的任務就是殺!把王爺們留在這裡,給燕王殿下爭取時間!
給燕王殿下徵集軍隊的時間,給燕王殿下包圍皇城大洗牌的時間!
斬教千人包圍此皇家園林,在他們教主的帶領下,眼觀八方,不讓這裡的任何一個王爺逃出去。這裡發生的事,決不能外傳。
心中恐懼的王爺一把抓住一個四大門派弟子的衣領,怒吼問:「怎麼回事?你們不是說女瑤自詡身份,輕易不用九轉伏神鞭麼?你們不是說九轉伏神鞭,對女瑤這樣的高手來說無用麼?你們不是說有你們在,女瑤不敢殺人麼?」
四大門派的弟子們滿臉恐懼,結結巴巴:「我我我們掌門以前是這麼跟我們說過的……是說只要我們不惹她,女瑤輕易不會出手,更不會用九轉伏神鞭啊。我們掌門不會騙我們啊……」
四大門派向江湖上宣稱,女瑤無惡不作,江湖上人人得而誅之。但是對自家弟子,他們的說法是只要你不去激怒女瑤,哪怕和女瑤當面,女瑤也不會因為看不過眼就來殺你。見到女瑤後不用怕,不惹女瑤就行。
但是眼下、眼下……血流成河!那女魔頭殺紅了眼!
四大門派的弟子們突然醒悟過來:「對對對!我們掌門說女瑤受到了威脅,才會用九轉伏神鞭。江湖上一直傳說女瑤生了重病,說他們魔門功法有缺,女瑤活不久……殿下,女瑤一定是強弩之末,才會一開始就出大殺招!」
此話一出,眾人皆被提醒。
重新合力,重新圍向女瑤。女瑤一旦不是攻不可破時,人對她的畏懼心就會減輕。如今侍衛和正道弟子們認為自己找到了殺出去的方式,高手們全都出列,齊齊來圍女瑤。一波又一波,倒下一片,新的迎上!高手們包圍女瑤,普通弟子和斬教弟子大戰,王爺們也等不及,會武功的拿起武器動手,不會的拉著侍衛保護自己往外衝……
女瑤:「斬教弟子聽我令,一個人都不能放出!」
斬教教徒:「得令!」
殺戮更為血腥,富麗堂皇的皇家園林染上血,天空變得陰霾無比。正道弟子們包圍著女瑤,他們慢慢興奮,發現女瑤的鞭揮得越來越弱。女瑤一開始一鞭揮下,所有人倒地;她現在再揮鞭,力道早已不如最開始。且在眾人最新一次圍攻時,女瑤向後退了兩步。
退了兩步!
弟子們目中發亮,找到了突破口。女瑤並非不可戰勝,女瑤漏出了她的破綻。正道弟子們追得凶,女瑤的眼睛越來越亮,但她身手漸漸露出疲態。正道弟子們興奮得渾身發抖:女瑤退了。難道他們竟然能在今日殺了女瑤麼?他們若是在今日殺了女瑤,他們就是武林的大功臣啊。門派一定會褒獎他們。
殺女瑤!
殺女瑤!
女瑤胸口發悶,不斷後退。她握著鞭子的手在袖中發抖,九轉伏神鞭每次一揮,都要消耗她極大的內力。往日還好,但她最近實在不行。武學便是這樣,一步退,步步退。一旦露出短板,敵人就會抓著這點猛攻。銀針催動後的疲倦感開始出現,女瑤苦笑,她到底還是不夠心狠……
「噗——!」
眾人合招,刀劍重新在半空中撲成網,飛向女瑤。力可拔樹,風雲大湧,氣流被催得膨脹起來。女瑤口中滲血,前後夾擊,她一個發抖,手裡的鞭子向外甩出,人卻往後飛去。姑娘長髮散開,力道全消,耳鼻出血——
就要勝了!
四大門派弟子們眼睛大亮!
然電光火石間,異變突生。陡然一道黑紅色的光在空中掠過,飛出去的九轉伏神鞭被這人一把握到了手中。他人在半空,手上就鞭子揮出的方向往外一甩,九轉伏神鞭在風中劃出一道凜冽光華。
圓弧成圈,一眾人慘叫倒地。
而這人看也不看身後鞭子揮出的方向,他再往前追去,借鞭子揮出的力道,向前飛躍的動作再快。他向前大步一邁,將身子後傾、吐血不斷的女瑤摟到了懷中。他身形如電似霧,黑衣凜然,抱著女瑤落地,何等淩厲瀟灑!
身後正道弟子們恐懼道:「斬教來高手了!不好!」
女瑤本以為自己將要跌落、將要粉身碎骨,不想卻被人在空中抱住,將她拉了回去。這熟悉的氣息……腳踩到地上,女瑤還被抱在少年郎懷中。她白著臉,睫毛輕顫,仰頭看向少俠清雋冷冽的面孔。
程勿低頭看她,漆黑幽靜的眼睛與她瞠起的眼眸對上。
女瑤:「……小勿!」
聲音既驚又懼,喜很少。
程勿皺了下眉,握她手腕的力道加大。
女瑤回過神,猛將他後推,喝道:「你來幹什麼?你走!我不會跟你走的!」
程勿拽著她不鬆手:「……」
他道:「誰說我是要帶你走的?」
「姊姊,你真沒有良心。」
程勿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向後出招,將想偷襲他們的弟子甩出去。他眉目清寒,低頭定定看她。程勿一字一句道:
「姊姊,我回來,是向你求親的。未必燕王娶得了你,我卻不行。」
九轉伏神鞭在半空中旋成螺旋狀,沖雲破氣,周圍撲來的人再被甩開。程勿拽著女瑤,動作輕盈迅猛,幾縱幾跳。身後是血雨腥風,懷裡是心愛姑娘,他竟是一邊打,一邊要跟她把話說完:
「女瑤,我是來向你求親的。」
空氣中的鐵腥味傳來,女瑤瞪大眼,嘴也張開,呆呆地再次被程勿摟抱到懷裡。程勿摟著她,身子飛旋,躲開四面的殺招。程勿專注看她,女瑤傻眼的,忘了反抗。
目瞪口呆。
刀山火海,血腥味濃重,死傷過半。周圍所有正道人士和皇家侍衛瞠目結舌:被刺激得狂吐血!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29:46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八十三章
皇家園林,宮中和軍營的侍衛、兵馬不少,包圍住園林的斬教教眾,也比眾人以為的多得多,再加上四大門派,各位有名有姓的王爺都被困此地……戰況劇烈,不死不休,時辰變得時快時慢,一直等不到增援,眾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糟糕!皇城一定出事了!」
「燕王圍皇城,女瑤圍我們……他二人裡外相合,是要謀反啊!」
王爺們怒道:「女瑤,你竟敢謀反!你不想活了麼,斬教不想活了麼?你敢這樣做,沒考慮過後果麼?」
「放過我們,我們考慮饒你一命!」
女瑤眸子一眯,人掠至半空,折住追來人的喉嚨,直接將人掐過去扔地。身後箭支追她,她竟極為冷靜,臉色蒼白,卻不復一開始的虛弱,而呈現一種病態瘋癲狀。她越戰越勇,對王爺們的色厲內荏完全不看在眼中。她唇動了動:「正是謀反,才不給你們反擊的機會啊。」
「今天在這裡的人,有一說一。我自然得確保歷史由我書寫了。」
姑娘的眼睛如星辰閃耀,極為燦亮。腥風向她吹來,空氣中的寒意讓她興奮得發抖——等這一日,她實在等得太久了。
四大門派壓斬教數百年,各種原因下,其中一個很大原因,是四大門派背後站的是朝廷。斬教教主哪怕有通天之力,哪怕斬教不再是魔教……江湖勢力,如何和朝廷相爭?他們等了許多年,他們耐心地等著……終於等到了改朝換代!
等到了燕王這個不得志的皇子——空有一身武力,空征戰南北麾下軍隊百萬。眾皇子齊齊壓他,皇帝態度曖昧,他解了兵權窩在洛陽城中,何等憋屈!
可惜燕王被解了兵,哪怕他曾經率兵打仗多年,他手裡沒兵符,就無法號令人為他所用。燕王只能走旁門左道,只能依靠平日絕對不會碰的力量。燕王對權勢的渴望戰勝了他對皇權的忠誠,他到底給自己的野心投降,選擇了女瑤。四大門派和朝廷來往過密他不能選擇,江湖勢力他又不可能完全不靠——女瑤幾乎是他唯一的選擇。
而自然,帝王心術,他既用女瑤,他又不放心女瑤。他既需要斬教支持,他又不能讓斬教成為第二個四大門派。
這些女瑤都知道——但是,斬教有沒有資格成為四大門派的前提,是先贏得話語權!只有坐到了談判桌上,她才有可能跟燕王談。她若是還沒拿到這個資格,燕王憑什麼對她另眼相看,投鼠忌器?
今日一戰,正是雙方投誠的關鍵!
但是,這一戰……似乎劍拔弩張的氣氛不太夠。
女瑤一恍神的時候,旁側短暫幾聲箭宇破風聲,尖利箭頭旋轉著刺向她。她的衣袍被風掀起,一步未曾動,身側撲來一推力,將她拉開。程勿身子以常人難以做到的難度向後倒了下,手裡的鞭子纏住了飛來的十幾枚箭。女瑤此時內力不夠無法使用九轉伏神鞭,這鞭子竟落到了程勿手裡。程勿手腕向外側一翻,鞭子纏住的箭只就向四方散開……
程勿和女瑤背對著背。
身穿紅黑色武袍的年輕少俠一邊擋開四面的殺招,一邊抓緊時間:「女瑤,你看!沒有我,你要多受多少傷!」
女瑤:「……」
時間緊急,她額頭青筋仍然沒忍住抽了幾下。
她厲聲:「閉嘴!這是說這個的時候麼?」
程勿:「自然是!此時不說,我就沒機會了。」
兩人說著話,卻不耽誤好身手。程勿的武功由女瑤一手教來,女瑤的武功和他同出一脈。這兩人出現在一起,背對背而戰,將對方露出的破綻完全堵住,不給敵人機會。程少俠下手不輕,女瑤只比他更狠。兩人方位移動,但始終離開彼此的時間極為短暫。他們的招式淩厲,招招破風,殺勢凜凜。背對背的姿勢對彼此極為信任……女瑤眼睛黑得發亮:自她成名,與人打鬥,她從未把後背交給別人過。
因為沒有她信得過的、可以跟上她的人。
斬教教主從來都是單打獨鬥!
百來年了,眼下的四大門派弟子們欲哭無淚,恨得想撞牆:和斬教打了這麼多年,他們第一次有一種面對兩個魔教教主的感覺!魔教教主從來就沒有採取過這種打法,他們門派的經驗根本用不上……
不光是四大門派的高手們靠近女瑤、想殺女瑤的動作變得艱難,斬教的教徒們也發現,自從程少俠趕到,他們教主好像重新變得厲害了很多。之前教主奄奄一息、要死不活,不是吐血,就是準備吐血。程少俠才出現了多久,女瑤教主都沒被人近身過。
魔教教徒們殺得眼紅:程少俠真是他們教主的十全大補丸啊。
程勿眼觀八方,敵人們一個個撲來,他最開始還想控制力道;但敵人的目的是取他性命,他即便想留手,也不可能。當下局勢你死我活,程勿心口輕微地沉了下,握鞭的手用力。血味在空氣中彌漫,他縮著瞳孔看著這片殺戮場,他心知肚明,他回不去了——
他只能跟著女瑤一條黑道走到底了。
程勿不可能再如剛涉江湖時想的那般,做一個堂堂正正的正道少俠。
此時程勿已經明白,女瑤不主動作惡,但是正道和魔道的恩怨太深。他們互殺,根本沒有什麼真正理由。他想從中找一個無辜的人,都很難找到……意識到自己再也回不去的時候,程勿心中沉沉,卻也輕微的,鬆了口氣。
他再次意識到自己不過是葉公好龍,他的道德觀,比春姨希望的要低得很多。
春姨的聲音在腦海中清清冷冷:「小勿,到江湖上,要做一個天下人都敬仰的正道少俠。小勿,不求你青史留名,請你做個好孩子。讓程家看看,你活著不是罪。他們才是錯的。」
程勿淡著表情,長鞭一路刺開飛瓦草木,他人跟著掠出。寒意如光般流轉,他在心中抱歉——對不起春姨,我要讓你失望了,我不是好孩子。但是……
他腳下,正道弟子們狼狽倒下,昏迷過去。少俠長身而立,烏髮黑衣,凜然生威——但是,我甘之如飴!
程勿再次抓緊時間與背後退回來的女瑤開口:「我為你殺了這麼多人,破了這麼多原則。如果你敗了,那我還得成為罪人,和你一起被追殺。你把我變成這個樣子……你必然得補償我。」
「女瑤,嫁我!」
女瑤一腳踹開想偷襲她的人,火冒三丈:「閉嘴,閉嘴!你還想威脅我?」
程勿拽住她手腕,將她拖回去。他笑一下,眼中春意盎然、冰雪消融,與殺戮場對比鮮明。女瑤在他清亮如星光的眼眸中迷失,聽程勿輕聲:「不是威脅你,是跟你撒嬌。」
女瑤:「……」
明知時機不對,她的臉還是刷地紅了一下,眼神飄開。飄開的眼神看到又有人衝來,女瑤腳踩上壓,人在半空中轉開,五指張開拍下!程勿那裡也不好多少,敵人無數次打斷他的真情告白,他抖開長鞭過程中,很有耐心地一次次重來——
一箭射來,程勿高聲:「我抓捕了好些通緝犯,掙了百餘兩!等過完年官府開印我就能拿到錢了。你看掙錢多容易,我並不比燕王差!」
女瑤一掌劈死一人,一後空翻躲開暗器。身在半空中一旋,落地後迎上瑟瑟發抖的敵人,心狠手辣,一把扭掉此人的頭。女瑤的唇,輕微地向上翹了下。
程勿打退一波人,吐掉口中的箭支:「以後我不要你再催著我,我主動習武。我回去就好好向陶師姊討教。我內力這麼強,我只是缺招式,缺經驗。你看著吧,我武功也會比燕王厲害很多!」
女瑤:「……」
她被程勿拉住,不得不在百忙中與程勿對視。程勿說:「聽說燕王從小征戰,不喜讀書。我不一樣。我不討厭讀書,我認字認得很快。我很喜歡看書的!文方面,我也比燕王強。」
女瑤翻個白眼,心想:你喜歡看書?你只是喜歡看各種亂七八糟的話本而已吧?
程勿拉著她,後面再有人殺來,他抱住她替她擋開。落地時,兩人齊齊身子一挨,從灌木叢下貼過撲倒。身後的火箭燒起一片草地,程勿和女瑤一點傷也沒受,頂多吃了一嘴土而已。少俠的氣息貼著姑娘冰涼的臉,她提步要躍出時,肩膀被程勿暗下。程勿百忙之中手一劃,眼睛燦亮,聲音裡甚至帶著興奮的笑:「而且——」
他聲音拖長:「你根本不喜歡燕王!你也沒打算嫁燕王!」
「你鬧出這麼一齣,說什麼定親,你只是要找這個機會跟人開戰而已。你不會嫁燕王的,你野心勃勃,你根本不在乎嫁人的。」
「那你看我!武也成,天賦高得不得了,見過我的人都誇我是習武天才,追著喊著求我要收我為徒;文也湊合,不是睜眼瞎,能讀書斷句,比程淮強很多很多;我還年輕,比燕王小一倍,他那麼老,死的肯定也早,那你多吃虧;你看你臉長得這麼嫩,你就應該找一個比你小的夫君啊,年齡不是問題,我遲早有一天比你看著老的;還有、還有,我長得好看,比燕王好看!姑娘們都喜歡盯著我看,你也喜歡……你看我這麼多優點,你嫁我吧。」
「嫁我吧嫁我吧。」
女瑤唇抽搐:程小勿是非要跟她在這個時候把這事定下來啊。
他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挑這個時候。她本該怒意上頭,罵他不知輕重,對他的建議不屑一顧。她本該一掌拍開礙事的程勿,衝出去帶領斬教教主大殺四方。她本該不被程勿纏著,她本該有千百種方式丟開這個死小孩。但是……當程勿不分場合的時候,她心中竟有如花開,湧出越來越甜的歡喜。
女瑤擦一把臉上濺到的血:「你非要跟我在這時候討論這件事?」
敵人再次迎上,女瑤和程勿聯手退敵。這一次程勿拽著女瑤的手不肯放,一直沉默不語的女瑤,也終於對上程勿烏黑期待的眼睛,對他開了口。
程勿:「嗯!」
一鞭甩出!
女瑤:「今日一戰後,燕王就會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打掉身上的暗器!
程勿:「皇帝三宮六院嬪妾無數,你只是他後宮之一。你這麼厲害,怎麼可能受得了?還是我好。」他殺掉從後撲來的一人,紅著臉微羞澀,「我不一樣。我要是娶了女瑤,我一輩子就愛女瑤一個。」
女瑤飛身,指上內力彈出,撕裂高空中撲下來的網招。落到地上時,她跌了兩步,喘氣劇烈了些,卻不耽誤她說話:「燕王比你個子高。」
程勿:「你這麼說不公平!我才十七,我還會長個子!」
女瑤無表情:「我不喜歡個子太高的人。」
程勿一下子想起女瑤是個小矮子,連忙改口:「我也不會長得太高,我們程家人也沒有傻大個。」
女瑤目中已經有笑意了,咳嗽一聲:「燕王比你英武硬氣。」
程勿哼一聲:「我氣質好。只是壯有什麼用。」
女瑤笑意加深:「他野心大,擅謀略。」
程勿:「野心大的人不好把控,把你騙得團團轉,你得一輩子防著他,那多累。」
女瑤:「他和我相交多年。」
程勿:「日久生情,比不上一見鍾情。」
女瑤:「他能讓斬教成為江湖第一。」
程勿:「別人施捨來的第一,自己能力跟不上,也只會為他人做嫁衣。女瑤雄心壯志,不會滿足於此。」
女瑤:「……」
程勿:「……」
兩人竟是一邊說,一邊跟四方人打。先前只是程勿纏著女瑤不放,女瑤沉默不語,光打不說;而今女瑤開了口,這兩人竟然對上了話。被斬教壓制的王爺們、正道弟子們氣得發抖:這兩人、這兩人!還記得這是什麼場合麼?還有把他們放在眼底麼?
他們在敵對!
不是給女瑤和程勿談情說愛提供機會!
眾人怒吼:「欺、欺人太甚!士可殺不可辱,我們跟你們拼了——!」
突然爆發的強大殺力,讓程勿驚了一下,往後退一步,再在地上就勢一滾,跳起時被女瑤扶住腰。程勿真沒覺得他有刺激人,他本是怒氣衝天地來皇家園林想帶女瑤走,他發現事實跟他以為的不一樣後,他就聽從自己的內心……他並不是不把敵人看在眼裡。
女瑤在他的腰上拍了一下,輕斥:「又走神。」
程勿臉上肌肉崩緊,他想在女瑤面色樹立一個強大的足以保護她的形象。他已經做了這麼多,若是前功盡棄,因為自己一個駭然,讓女瑤覺得他不堪大用……程勿眼睛驚恐地低下頭,卻與女瑤笑意滿滿的眼睛對上。
她溫柔地看著他。
不再是那種詭譎的、審視的、戲謔的眼神。
她的笑意如三千秋波,蕩在明亮眼瞳中。不當其時,正當其心。女瑤慢悠悠開口:「程勿,此戰甚為重要。若一個不小心,你我都會埋骨其中。我身為魔教教主,得為整個魔門弟子的生命負責。我得給燕王爭取最多的時間,盡最大可能保護他的後方。我不能任由你在這裡胡攪蠻纏,讓我分心……」
她越說,程勿的臉色越白。
他的眼神變得難看,情緒在其中扭曲,他的氣勢變得一團亂。他皺著眉,身體發冷,袖中手顫抖。他的睫毛顫抖得厲害,咬著唇咬出了紅血絲。他渾身發僵,他聽不下去,失望憤恨如針般紮向心頭——又失敗了麼?又要拒絕麼?他到底哪裡……
暴虐感在體內爆炸,即將炸開時,程勿突然聽到女瑤道:「……所以,我答應你了。」
程勿:「……」
轟一下,熱浪襲來,大腦如被雷劈,剎那間空白。他呆呆地看著女瑤,張嘴,一個字都吐不出。
女瑤輕笑,重複一遍:「我答應你的求親了。只要你我都活著,我就願意嫁給你。」
女瑤握住他哆嗦的手,語重心長:「所以,小勿,拿出你真正的實力吧。我們要活著出去……為了你能娶到夫人,大殺四方吧。」
血雨凜凜,寒風肆虐。未入春,冰雪還封著山。皇家園林成了鬥毆場,所有人都意識到拼不出這條路,他們會死無葬身之地。所有人都拿出了實力,眼睛赤紅,殺得失去了理智。而程勿和女瑤站在眾人包圍中,無數刀劍殺向他們,無數人想取了他們的性命……可在短暫一刻,程勿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記不得。
烏雲在頭頂滾動,光一時暗一時亮。程勿猝然伸臂,將女瑤緊緊抱到懷中。彭拜的感情如洪水,如浪潮,它們翻捲著從天上落下,澆向他!他心死如灰,卻又重新活了過來。他發著抖抱緊女瑤,抱緊她嬌小的身體。長髮淩亂拂面,他眼中熱淚滾滾,強忍的歡喜沖刷他。他到底沒忍住,眼淚掉了下來。
二人氣息交錯,臉輕輕碰了一下。無止境的殺戮似遠去,世界只剩下他,和懷裡的姑娘。程勿含著淚,哽咽:「好、好……我一定好好保護你!」
「我們一定能活下去。我一定可以娶你的。」
二人望向對方,目光炯炯,堅定之刃從心口拔地蓋樓,樓成大廈。相視而笑,程勿和女瑤貼身而戰,慢慢分開,靠著彼此後背,望向四方的刀光劍影,眸如冰雪,身挺如竹。極速旋轉的漩渦在腳下鋪開,狂風散開讓路,天上厚重雲翳被吹開——
來吧。
殺吧。
他們所向披靡!
……
一上午的功夫,皇家園林陷入江湖人士的鬥毆中。燕王殿下那邊也沒消停。這場洗牌之戰是燕王和女瑤一開始的目的,女瑤要血洗江湖,燕王要血洗朝堂。兵馬不夠,人手不夠,互相支援。女瑤將所有王爺困在園林中不得外出,燕王手裡的劍,則指向了皇宮——
他要那個皇位!
他踩著鮮血一步步走上白玉石階,走向自己老淚斑駁的父親。老皇帝嚇得六神無主,親兒子燕王領兵殺進皇宮,聲勢浩蕩。燕王沉著無比,握劍的手越來越用力。他要這天下,哪個兄弟也不配跟他爭!他的父親更無法命令他讓出本該是他的位置!
園林亂了,整個皇城也亂了。人人閉門不敢外出,躲在門後,聽到外面的兵器交戈聲。街巷上血流成河,燕王的大方向指著皇城兵馬;除此之外,還有一隊輕便的刺客部隊,將目標放在各位王爺的府邸中。
控制人口流動。
到此一步,燕王沒有後路,他也不打算給自己的兄弟們翻盤的機會。他要殺光一切,囚禁一切。
各王爺府邸中慘叫不絕,女人哭聲甚多。一個個想從後門逃出,都被牆頭的黑衣殺手們手中的箭弩指著胸口,被重新逼回了王府。包圍王府的殺手們冷面無情——
「搜!信件,人!一個也不能放過。」
這些殺手們和王府的侍衛對戰,如其他地方一般,推動著戰局穩穩向前。但是一座皇城,最厲害的一是皇室成員,二是滿城軍隊。燕王和女瑤控制著其他地方,這批殺手隨時可殺個回馬槍,給予另兩方支持。戰爭開始前,燕王和女瑤的說法也是這樣。
王府奮力反抗的人滿目絕望——這是「天鼎閣」的殺手!江湖最厲害的殺手樓,殺手齊出!他們哪裡擋得住?
所有殺手齊出手,竟是把武器對準了他們……王府中人慘笑:嘿,燕王,狼子野心!竟是早早和江湖有了勾結,竟是早就打算這麼做了。朝廷勢力一直和江湖分不開,但朝廷一直依靠的是正道中的四大門派的威望。燕王他劍走偏鋒,他不但跟魔教教主合作……他還和正邪難分的殺手樓有牽扯!
所有殺手齊出!
帶頭的,正是江湖第一殺手,夜神張茂。
夜神張茂所在之地,斬教聖女白落櫻跟他一起。斬教要監視他們,白落櫻武力又差,跟著女瑤只會是拖累,自然被派來跟著這批殺手。此時立在牆頭,下面殺成一片,血肉模糊,白落櫻的臉微微發白,眼神躲了下。這場面……比她昔日所見的還要可怕。
夜神挺立在白落櫻身邊,冷眼看下方幾乎稱得上是單方面的屠殺。
良久良久,日到正空,再轉黃昏,敵人的反抗越來越弱。白落櫻算著時辰,看差不多了,放下手中玉笛,焦急拉夜神的衣袖:「好了,我們快走吧!女瑤那裡人手恐怕不夠,還等著我們呢。我們得去支援女瑤!」
夜神不動。
白落櫻:「……」
她拽著夜神衣袖的手微微發僵,她仰臉看男人英俊的側臉。他還在低頭看下方的殺戮場,白落櫻的聲音已帶著顫音:「你……什麼意思?我們不去支援女瑤麼?」
夜神:「去,自然是會去的。」
白落櫻臉色稍微緩和,想自己想多了——
卻聽張茂下一句冷淡的話:「只是去晚些。」
斑駁石牆上,風冷了很多,白落櫻手一陣陣發麻,終於意識到什麼了:「……」
她臉頰發抖,目光死死地盯緊他:「張茂,你什麼意思!」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30:03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八十四章
黃昏之下的皇城壓抑,慘哭痛呼聲過耳不絕。街巷兩側市坊關門、民宅閉戶,兵馬在街頭交手。燕王的兵馬與皇城護衛對上,黑壓壓,蝗蟲一般,他們將天空籠罩,將天邊的紅霞,罩得血色彌漫。
各類槍刀,手段皆出!
而在王爺們居住的城區,殺手們罩住了這裡,空氣裡的風,拂面燥熱,寒氣從人腳底,順著脊骨向頭頂攀爬。下方黑衣如網,血從溪到河,無論有無犯錯,沒有人可以逃出這裡。孤注一擲,不容失敗!
白落櫻立在牆頭,她握著笛子的手用力得發白。她眼瞳裡縮,騰一下跳起,在牆頭一踩一躍,衣衫揚起來,她腰肢側轉,便向牆的外側翻下去。她動作快得已到她的極限,卻還是比不上夜神。她的手指才一動,張茂就動作了,幾與她同時!他拉住她的手臂扣住,白落櫻回身沉腕,將手裡的玉笛敲出。張茂再一轉一扣,輕鬆幾下從後貼上她,將姑娘摟在懷裡,他快速制住了她。他在她胸前重指一點,鎖住了她的穴,讓她動彈不得。
白落櫻氣得:「張茂,你不去還不許我去!」
夜神低頭看懷裡努力想解開穴道的白落櫻,姑娘的臉頰因憋氣而發紅,眼中也濕潤如湖水。她極為氣怒,輕輕發抖,可是她掙脫不了。難以言說,像是歎口氣,一根羽毛從心頭飄起,離他而去。夜神沉默了半天,收斂好情緒,他讓自己無表情:「女瑤那裡現在很危險,我不會讓你去送死的。」
白落櫻瞪著他!
她咬唇,張茂的手伸出到她唇邊,她不客氣,一口咬在他手上。夜神手痛得半僵,但他低頭看那不能動的白姑娘,白姑娘目中熊熊燃燒的火焰,並沒有因此而減退。夜神心裡一紮,頓時有些無措——不知怎樣才能讓她好受些。
張茂低下眼皮,有些笨拙的:「我會去的……只是晚一些時辰。」
白落櫻焦急無比,憤怒無比。她盯著夜神英俊的側臉,福至心靈,她腦中電光一現,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你、你……你是燕王殿下的人對不對?燕王,難道要反悔?不,燕王不敢……可你什麼時候成燕王的人了?你如果是燕王的人,那我、我……」
我豈會一點也不知道?
你那時抱著燕王的世子殿下,你也不像是和燕王有交情的樣子啊?
你不是失憶了麼?
白落櫻腦子混亂,她一會兒心急如焚,憂心那邊的女瑤得不到幫助會出事,一會兒思緒轉到夜神身上,猜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他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她和這個男人朝夕相處快一年,她都拿到了夜神的賬本……她為什麼突然就不認識他了?她臉色變來變去,想到她最怕的那個可能——他是不是恢復記憶了?他是不是記起一切了?他是不是知道她哄騙了他?
夜神張茂繃著臉。
不敢看白落櫻的眼睛。他受不起她那樣的目光,他怕自己心軟,他不能抗拒她……硬著心腸,張茂的眼睛看著下方的廝殺。只有看到下面的血河人群,他淩亂的心才能整出一點位置。良久良久,白落櫻還在用陌生的、仇恨的眼神看他,張茂突得抬起眼,對上她目光。
張茂道:「我給過你機會……你如果在意我,到洛陽後,你當看出我的不對勁。我也指望你早點悟出,但你沒有!」
眼中的淚,登時掉得更多。白落櫻哽咽,連說幾個「我」字。視線模糊,她著急無比……長髮拂面,臉頰麻癢,白落櫻眼中淚斷斷續續地落成銀線,喊道:「你胡說!我不記得你有暗示過我。」
張茂臉色平靜:「你當然不記得,因為你眼裡只有你的教主女瑤,你只能看到她。她出現了,你就圍著她轉。你掉眼淚是為她,夜不能寐是為她……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麼,根本不關心那個時候,我是怎麼想的!」
他是怎麼想的!他是如何被燕王逼著回憶起一切!他如何躺倒在血泊中,如何被灌入那所有失去的記憶……
白落櫻啜泣聲淒哀:「夜郎……」
張茂淡然地與她噙著淚的眼睛對視。
他想到燕王府上的管事找上他,想到他被燕王府的侍衛圍住,想到天鼎閣的閣主親自出面尋他……他站在銅駝大街上,四面皆是敵人,所有的箭支暗器,那時候對的人是他!但凡武力差,但凡有僥倖心,就活不了。那個時候,他孤零零地立在街頭,他只有一個人,白落櫻卻陪著她的教主女瑤。他那失去的記憶被揭開,他六神無主,他彷徨難受……
燕王殿下坐在書房中,漫不經心:「一個人走散了這麼久,該回來了吧?」
「孤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幾乎以為你要脫離天鼎閣了。既然你失憶了,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麼,孤就來幫你想起。」
百鞭加身,刑場走過,疼痛折磨千萬倍加於身。自小被鍛煉出的鋼鐵意志,心中對愛人的期待……張茂舉手投降,他跪了下去,他悵然道:「我想脫離天鼎閣。我不想做殺手了。」
燕王輕輕地笑,低頭看女瑤給他的名冊:「不想做殺手了啊……藏在暗處的刀,原來是走到明面上了。想在陽光下光明正大地活著,想走到街上不必擔心人報復。這樣的你,還是『夜神』麼?那麼,本王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你對你那小情兒的心,你那小情兒卻未必如你一般回報你。張茂,這世上沒什麼深厚感情的。我們要打個賭麼?」
那日冬獵!
張茂混在侍衛中,本是想找機會找到白落櫻……但是……白落櫻讓他失望了。程勿出走,女瑤吐血,白落櫻根本沒關注張茂。他也是傷痕累累,他也是千瘡百孔……但也許只有倒在她面前,白落櫻才可能看到吧。她始終不曾察覺到他的異樣,當他沉默著站在她面前時,她只擔心斬教的未來。他心裡愛極她,但燕王沒說錯,白落櫻沒那麼喜歡他……黃昏下,心已經平靜無波。夜神給自己手上的箭弩上了弦,將箭弩對著王府門口逃出來的人。他旁邊的白落櫻臉色蒼白,夜神平靜道:「你根本不在乎我。」
「我卻還不忍心傷你。」
心如鐵石,再上枷鎖。夜神垂著眼皮,眼睛格外幽黑:「放心,我會去援助女瑤的……我只是需要等一段時間。」
皇家園林兵力雖少,但四大門派留在洛陽的弟子因為女瑤的緣故全在那裡。一個斬教,一方正道,無論是哪個,燕王心中都深深忌憚。燕王想要一個兩敗俱傷的局面,燕王自己的勝負尚不知,他就已經怕明日的斬教,如今日的四大門派一般,連皇子的命令都有聽不聽。燕王敢於賭博,不是他死,就是他勝——既是已經謀反了,那不妨大家賭得大一些!
……
洛陽皇城變動從天亮到天黑,戰爭不止。當踏著地上的白骨,燕王一步步走上白玉石階,滴著血的劍面對他那垂垂老矣的皇帝父親時,遠在千里之外,同樣的殺伐在發生。
這場單方面的追殺,在斬教教徒和已經不存在的青蓮教少主夏傑之間。
夏傑慌不擇道,身後追他的人和他距離卻越來越近。他們最後在秦嶺附近停下,一面倒的場面,毋庸置疑。夏傑的武功在江湖上也算得上高手,還會蠱,但他受了蠱毒反噬,追他的人也有高手。高手對決,夏傑緊握著手裡那挖出來的劍柄,與這些人拼殺。追擊戰已經一天了,夏傑滴水未進,唇起了白皮。他看著斬教教徒的眼,開始陣陣發暈,精神不集中……
斬教教徒們包圍這個少年,一點點縮小包圍圈。
雙方打鬥,夏傑不是對手,身上新傷添舊傷,他的每一次喘氣都變得艱難。胸腔如風箱般喘得厲害,夏傑手哆哆嗦嗦地伸到衣袍中,顫顫地想,大不了同歸於盡!他還有毒蠱!青蓮教死在這些人手裡,他同歸於盡,哪怕殺不了女瑤,他也做了自己該做的事。夏傑雙目仇恨地看著這群惡貫滿盈的人,吼道:「就是你們屠殺的我青蓮教,我才殺了幾個人?你們這些惡人,亂殺無辜你們遲早遭報應!」
斬教教徒們費解無比,覺得可笑:「夏少主,弄錯了吧?咱們是魔門,咱們當然不講正道那些規矩。哪有亂殺無辜?青蓮教背叛我教之前,難道沒想到會被滅門的可能麼?好吧就算我們是惡人,但是你青蓮教不也是魔門之一麼,你也不是正派弟子啊?你喊出這麼大義凜然的話,把自己當做受害者,你不臉紅?」
斬教教徒目光發冷,手裡的武器揮出:「當日正道圍攻落雁山!我斬教弟子死了多少人,我女瑤教主受了多少難!最開始作惡的——不正是你們麼?!」
夏傑被凜冽刀光劍影催得步步後退,說不出話:「……!」
大腦一時混亂,他竟是真的忘了青蓮教的立場。只記得女瑤是壞人,可是他們也……不不!這些斬教惡人是蠱惑他,如那些蠱蟲般蠱惑人。不能想下去……夏傑吼一聲,再衝向斬教教徒們。三兩下,他再次被砸退。落到地上,少年站得搖晃,他不肯倒下去……忽然間,夜裡濃霧如有銀光刺破,天邊寒光凜凜,數劍發出!
有人在附近喝道:「什麼人,在我們地盤鬧事?!」
夏傑一派迷茫,仰頭看天邊飛來的劍氣,不解這是否是自己臨死前的幻覺。但對面與他酣戰、只差一點就能砍了他頭顱的斬教教徒們臉色卻大變,竟是齊齊後退,任天邊那些劍落下如雨,插在夏傑身前的地上!
夏傑聽那些斬教教徒們嘶聲:「不好,是朝劍門的弟子。」
「我們還未進朝劍門的地盤呢……算了,這裡離朝劍門近,不是我們主場,先撤!」
說著撤,他們即刻後退,天邊的劍當即飛來得更多。斬教教徒們再看,遙遙的,輕功淩雲,仙鶴騰雲般,朝劍門那天外劍氣下,各位弟子紛紛趕到。隨意瞥過去,來的人起碼有幾十。眾人臉色難看,猜自己運氣不好,恐怕朝劍門的弟子正在附近做門派任務,卻發現了他們魔門人。
不想在這時候起衝突,哪怕想殺夏傑,但是回頭看身後的正道弟子們——斬教教徒們高聲:「走!」
對方不戰而走,朝劍門過來的弟子們丈二腦袋摸不著頭,也根本不知道這是斬教的教徒。斬教弟子猜的不錯,這裡臨近朝劍門秦嶺地盤,剛過年關,朝劍門的弟子出來做門派任務。本來閑閑無事,沒想到雙方遭遇!那追殺少年人的人士走得那麼快,實在蹊蹺。出來做任務的朝劍門弟子分成兩隊,一隊追出去,一隊留下,查探暈過去的夏傑。
朝劍門弟子們嘀咕:「這人怎麼傷成這樣?」
一弟子蹲下,查夏傑身上的傷勢時,喋喋不休的話忽然頓住。師兄弟們齊齊看他,這位弟子從暈過去的夏傑手中,取出一把劍柄,沉聲:「……這是,我們朝劍門的劍柄。」
他轉著劍柄,給這裡的師弟師妹們看劍柄的紋路。朝劍門這兩年很少參加江湖事務,連四大門派聯手攻打落雁山的事,他們朝劍門參與的都很少。大部分武力高強的弟子們待在山上,日夜練武。而朝劍門弟子主修的,當是劍!朝劍門劍術最厲害,弟子們對自己的劍道最自得,他們對劍的態度……也最敏感!
眼下從夏傑手裡搶出的這個劍柄有些舊了,很多地方已經被腐蝕,出鞘口更是被土埋得變形。但是只要是朝劍門的弟子,一看這劍柄,就能認出這是他們門派的劍。
當下,眾弟子凜然——「帶他上山,見掌門!」
……
朝劍門的掌門曹雲章,已六十歲餘,在四大門派中資歷最高,武功如果不算上不出世的程家,和深淺難測的魔教教主,他的武功也是最強大的。秦嶺朝劍門這些年與隔壁雲頂山上的真陽派比鄰而居,曹雲章學了真陽派不少心性,約束自己門派的弟子,不要在四大門派和魔門的爭鬥中介入過深。朝劍門全身心投入對弟子的培養中,自去年名器大會曹雲章難得出關,今日這是第二次,山上的弟子們得知掌門又出關了。
這一次的出關,是為了夏傑這樣的小人物。
夏傑清醒過來時,已經被帶到了朝劍門的正堂。兩排長老們高座,打量著夏傑;夏傑惶恐不安地跪下,得知上方那個白鬚飄飄的老頭子是朝劍門掌門,他臉色發白。他想到自己青蓮教也是魔門,青蓮教雖然後來跟四大門派合作了……但是從他們青蓮教被滅門、正道四大門派也無動作看來,夏傑心中也深恨這些只知道利用他們的所謂正道偽君子。
夏傑閉嘴不言,連拜見禮都不肯行。
曹雲章擺擺手,示意無妨。他手裡拿著夏傑的那個劍柄,夏傑臉色陰晴不定,見這個老頭子和氣無比地問他:「這個劍柄,是從哪裡得到的?不瞞小兄弟說,這劍柄,是我門派昔年精英弟子的佩劍。遺失多年,我們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小兄弟如果說出來,我朝劍門定有重謝。」
夏傑硬邦邦地冷笑:「你能幫我殺掉女瑤麼?」
曹雲章一愣。
他摸著鬍鬚,卻沒有第一時間拒絕。
夏傑的眼睛輕微地跳了一下,他終於認真起來,仰頭看向這位四大掌門之一的曹雲章。他忽然想起了——是啊,四大門派和斬教是敵對啊。他要殺女瑤,四大門派也不想女瑤活啊。他的力量不足以殺掉女瑤……但是四大門派的掌門!曹雲章!江湖上傳說曹雲章武功最高,曹掌門一定可以殺了女瑤!
夏傑突然雙目含淚,激動道:「我說、我說!這個劍柄,我是在一個山上挖到的。我想去殺女瑤,我在羅象門那裡聽說什麼蔣師兄好像在找女瑤,還有什麼謝公子……我就、就悄悄放了蠱,弄倒了幾個低級弟子,幫我打聽到了些消息。」
「我找到了一座山,我聽說女瑤在那裡……」
曹雲章打斷:「什麼山?山上有誰?女瑤為什麼會在那裡?女瑤不應該出關,回落雁山了麼?」
畢竟名器大會後、青蓮教滅門後,女瑤消失匿跡。四大門派的聲望受損後,各自收斂,不再想去找魔門的麻煩。長達半年的時間沒有消息傳出,所有人都以為女瑤放棄了關中這片地,出關回了落雁山。畢竟如果女瑤還在關中,怎麼可能魔門的一點消息也沒傳出?
夏傑:「那、那山在羅象門的地盤!羅象門肯定知道!我就是從他們弟子嘴裡聽到的……那山、那山好像有個門派,叫小玉樓……」
小玉樓。
夏傑無所知,但是大殿上,所有聽到「小玉樓」這三個字的長老們,臉色都忽然變了。原本心不在焉的目光,驟然間如火如電,緊盯著夏傑。夏傑一抖,被如此多的高手們盯著,氣勢碾壓,他被壓得額頭冒汗,說不出話——曹雲章和藹道:「小玉樓是麼?小兄弟請詳細地說一說這個小玉樓是什麼情況。」
夏傑結實的肌肉緊繃,咬著腮幫警惕地看著他。
曹雲章淡聲:「小兄弟當可放心。如果不出我所料……你想殺的女瑤,也是我們的目標。你說清楚了這件事,不光是我,四大門派,真陽派、羅象門、藥宗,四大掌門,全都會出手。」
曹雲章誘拐夏傑:「不是想殺女瑤麼?你知道我四大門派其實有心法,四大掌門可以聯手為戰吧?我們聯手之力,當可誅殺斬教教主。之前不聯手,只是互相不信任,彼此有罅隙……但是小兄弟,你這個秘密說出來後,我們之間的罅隙,在大局面前,也許根本不是回事了。」
「小兄弟,請詳細說這個小玉樓吧。」
……
風雨將至,天邊陰雲密布。一道雷電劈下,寒光凜凜,劈得寒夜如同白晝。夜裡烏雲翻滾,悶雷滾滾藏在雲後。一整夜的雷鳴電閃,到天亮時分,大雨傾盆,終於瓢潑!
大雨如密!
天鼎閣的殺手們齊出,向城郊的皇家園林趕去。白落櫻緊墜在他們身後,她輕功低弱,跟這些殺手跟得極為費勁。夜神猶豫一下,伸手來帶她,被白落櫻一掌拍開。她小臉煞白,雨水汩汩貼身,長髮潮濕地貼在面上,她的眼睛,看也不看夜神張茂。
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夜神握緊了拳,繃著下巴,沒再主動招惹她。
皇城局勢得到緩解,天鼎閣的殺手們拖延到天亮。雨勢覆城,戰了一天一夜後,皇宮的方向發出了一枚信號彈,亮光劃破半邊天,如虹之尾。眾人抬頭一起看這信號,夜神心知肚明,燕王那裡得手了。
他們可以行動,可以去援助女瑤了。
騎上高頭大馬,時日如梭,一眾高手們在雨天中奔馳,齊齊出走皇城,奔向皇家園林。到目的地時,高手們淩空躍上高牆,箭支、弓箭、暗器全都準備妥當。殺手們如影般,掠入園林中,手中的武器對上任何一個可疑人。
他們的腳步才邁入高牆內,目中一凝,低頭看向地上蜿蜒成溪流的雨水——
「是血水!」
天鼎閣的殺手們身子繃起,看這血水如洪般,密密麻麻,順著水路流出。這是殺了多少人,才能造成的結果……天鼎閣的殺手已極為厲害,然他們臉色鐵青,只覺放到自己身上,恐怕一生都殺不了這麼多人。
白落櫻一聲慘叫:「女瑤!」
飛奔了出去——
夜神交代一聲,連忙追出去。到了園林中,樹林密佈,屍首如山,越來越多。跟進來的許多殺手都露出不適表情,腳步變得艱難……夜神一路追著白落櫻,跟到了園林最中心。那裡是平時皇室王爺宴請的地方,此時白落櫻定住步子,再叫一聲:「女瑤!」
比起之前那一聲,這一聲裡充滿了歡喜。
夜神警惕看去——
到處是瓦礫碎磚,戰爭後的園林草木被毀了大半。遍地浮屍,渾身是血的十來個人發著抖跪在地上,三三兩兩的弟子圍著他們。最前面,同樣一身血衣的女瑤和她身邊的程勿凜然而立。程勿和女瑤相互攙扶著,都受了傷,都形容狼狽。但是最後站著的人,是他們……場中寂靜,鴉雀無聲,只聽到詭異的雨聲嘩嘩聲。
夜神不自覺地退後一步,身後的人跟著退後。
無人開口,風雨如撕,龍蛇般在天地間席捲,撲下來!看女瑤沾血的臉上露出令人生懼的笑,她推開少俠扶她的手,調整呼吸後向前走來,大步迎風——她先偏了下頭,似笑:
「意外我還活著麼?」
聲音繼而冰涼刺骨——「問燕王!他還要不要跟我合作!」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30:17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八十五章
雨到晌午才停。
整座皇城經過血腥殺戮,再被雨洗淨,兩邊商鋪民宅仍關著門,至今無人敢出來看一下。屍體們還堆在街道、樓外,雨將將停後,軍隊的人馬開始有條不紊地打理戰場,登記名冊。驀地,街頭御道出現一行騎士!馭馬而來,馬蹄踏水,濺起一大片混著血跡的泥水。
軍隊士兵不滿,被他們的長官攔住。他們一同側目,看到行在雨水中的一行人,各個混身血跡斑駁,哪怕雨水,也沖不去他們身上的戾氣。他們目色凶寒,或多或少地帶著傷。騎馬為首的,是一個穿著錦衣華服的小姑娘。錦衣華服早已破爛,髮絲已亂,這姑娘身子低伏壓著馬,眼睛沉而亮,下巴上的雨滴落在她握著韁繩的發白手骨上。形象如此不堪,但她身後騎著馬的江湖人士、天鼎閣殺手、被押送的王爺全都跟在她後面。
打掃戰場的軍隊連忙讓路,目光凝起,聽那姑娘一聲「駕」喝。這批帶著殺伐煞氣的人從街上奔過,在街頭消失,軍隊的目光還跟著他們——
「女瑤!」
「那定是魔教教主女瑤!」
女瑤等人暢通無阻,一路策馬趕往皇宮。天鼎閣的殺手們不敢攔,戰鬥後疲憊不堪的斬教教眾死了半數有餘,更不敢在這時候放鬆警惕。就是程勿也沉著臉,目光幽涼似雪。他們這麼一隊人殺氣重,到宮門前就下了馬。一部分人被留在宮外,一部分人跟著女瑤進宮。內宦早已等候在宮門口,看到女瑤教主渾身血地殺過來,一個哆嗦,立刻賠笑地過來領路。
燕王剛剛得手,下面的人自然沒可能在這時候見到燕王。白落櫻等人跟到御書房外就被攔了下來,女瑤一人進去。夜神安靜地跟在白落櫻旁邊,想張口寬慰下白落櫻,白落櫻轉身躍去了程勿身邊,擔憂地跟程勿對話:「燕王做這麼狠,女瑤不會有事吧?」
程勿少俠一身暗紅深黑的武袍上,連肩甲、護手都在打鬥中不見了。他拿著女瑤的九轉伏神鞭等在殿外,目光幽靜地望著殿門的方向沉思。紅色濃豔,黑色幽冷,程勿如挺竹傲松般長立,長髮貼面,衣袍滲水,面容雪白。當白落櫻和他說話時,他偏了下頭,睫毛輕輕一顫,白落櫻心中微跳——這樣的程勿,竟有幾分邪魅誘惑感。
還有種說不出的……壓著她的感覺。
就如女瑤那般。
程勿輕聲:「女瑤不會有事的。」
他這麼說,白落櫻就理所當然地放下心。之後才想到,我憑什麼這麼信程勿啊?我堂堂斬教聖女……我的氣勢竟然被程勿壓了!
張茂看著白落櫻只跟程勿說話,眼風都不給他……夜神眼神沉下,身側的手握成拳,怔怔發呆。
這時女瑤已經進入了大殿,風塵僕僕後,她見到了背著她展望這座殿堂的高大男人。從今天起,這座皇宮就是燕王的了。以後人們再不會稱他「殿下」,而會是「陛下」。一字之差,天壤之別。燕王欣賞著屬於自己的一切,陡然感覺到身後的寒氣。他回身,看到女瑤安靜地看著他。
她身上還留著殺人後的血腥暴虐氣。
目光幽幽地看著他,眼底刀光劍影皆在跳動,被她壓在深處的沉暗長河中。她打量著燕王,燕王回頭的一瞬,脊骨爬上森然寒意,讓他覺得女瑤靜靜看他的眼神,似在審度該不該殺了他……燕王渾身肌肉繃起!
幸而女瑤理智在,她的殺氣只出現了那麼一下。燕王回過身的時候,女瑤已經微笑,拱手致意:「恭喜陛下,天下是你的了。」
燕王緊盯著她,微微眯起眼睛,慢條斯理說道:「也提前恭喜你了……江湖是你的。」
女瑤眼波一揚,傲然之氣躍然而出。她看著燕王,嘲弄般問道:「陛下終於承認我的地位,承認江湖是我的了?」
燕王知道她何意。
雙方合作,天鼎閣只聽他的。天鼎閣晚到一個晚上,其中緣故燕王和女瑤都心知肚明。女瑤哪怕是魔教教主,地位也比不上燕王。她也不反駁,她用實戰來證明她的能力,證明她有資格和燕王談判……到女瑤活著站到燕王面前的這一刻,燕王那算計已經失敗,從此後燕王只能跟女瑤合作下去。
因為——女瑤笑眯眯:「四大門派礙著陛下的眼。我幫了陛下一個忙,洛陽駐紮的正道勢力,全部鏟平了。從此後,天高任鳥飛,在洛陽,再不會有四大門派的弟子來礙陛下的事,拿昨日、今日發生的事做文章了。」
燕王臉沉了下,盯著女瑤的眼一瞬間殺意勃勃。他頰面肌肉緊繃,忍了下去,沉沉道:「如此,多謝教主。日後洛陽,只會有魔門的勢力駐紮。不……從此以後,魔門不應該是魔門了。斬教,當是我們的國教。」
「該是萬民供奉才是。」
二人的眼神對上,博弈之下,到底達成了合作。今日之局,燕王坑女瑤一把,女瑤又坑燕王一把。他們的敵人都是四大門派……這條船,燕王已經不可能當旁觀者,他下不去了,只能跟女瑤一起,一根筋走到底。畢竟從此後他是皇帝,剛剛宮變結束,他得撫慰百姓,江湖勢力那邊……他得依靠女瑤幫他肅清勢力。而肅清後,女瑤自然就是江湖唯一擁有話語權的人了。
再知道,萬物待興,短期內,新皇陛下都會和斬教是友好交際關係。雙方交惡,起碼很長一段時間不會發生。
睜隻眼閉隻眼,這合作,雖然沒有達到最完美的結局,燕王也咬著牙認了。
心裡歎口氣,雖然不願,燕王也只能問:「女瑤教主打算什麼時候對四大門派出手?朕也好派兵支援。」
女瑤:「陛下這就準備著吧,很快就會動手。」
燕王淡淡點頭。
女瑤望他半天,突開玩笑一般:「希望陛下這一次信守承諾,莫再背後下別的命令,考驗我們的友情……陛下知道我是魔教教主,有些手段不太好,這些年四大門派遭了不少罪。他們對我恨之入骨,並非無原因……陛下要是非逼著我……那我的手段,陛下一定不願發生在自己身上的。」
燕王暴怒:「女瑤,你威脅朕?!」
女瑤盯著他,往前走兩步。她周身戾氣散發,明明個頭嬌小,偏有俯視睥睨之氣勢。她走上前,氣勢壓得燕王全身僵硬,想到動彈,燕王驚恐地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滿殿的內宦侍從,都是為了防女瑤動手的。但是到這一刻,燕王忽然聽不見周圍聲音,空氣格外靜謐,整個世界,只看到女瑤慢悠悠的,一步步走上前。
她如森林中的虎豹般,眸子含著冰涼的笑意,曉瞰萬物,俯視她的戰利品——燕王完全動不了,也開不了口!
在這一刻,燕王忽然生起了驚懼感。他運足內力都無法掙脫,他突然知道江湖上的高手武功和他以為的不一樣。如女瑤這樣的高手,是真的有能力殺了他……哪怕滿殿是人,女瑤要殺他,如此刻般,哪怕事後女瑤被俘,他也死透了!
燕王面色煞白,額上滲冷汗。女瑤慢慢走來,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他的死穴上。他動彈不得,他第一次意識到江湖……下一刻,周身施加的壓力驟然消失,燕王回過身,突然能動了。
他趔趄後退兩步,脊骨上森寒懼怕意不消,失神看著女瑤。
女瑤彬彬有禮:「陛下,我知道您對我的武力有誤解。讓您切身感受一下……你現在該知道我的實力是什麼樣的了。」
女瑤:「四大掌門齊聚,我也有一戰之力。更何況其他的人?」
燕王沉默下去。這時,殿中的侍衛才發現新皇陛下的臉色有點難看,他們屏息要聚來拿下女瑤,被燕王擺了擺手,示意退開。燕王盯女瑤一會兒,問:「你向朕展示出你的真正實力……威懾到了朕。你不怕朕更想除你了?」
女瑤詫異道:「怎麼會呢?新皇初定,陛下是個有謀略、想幹大事的人物,怎麼可能為了我這麼點兒事大動干戈?皇帝,哪有那麼好當啊。」
燕王臉色更加難看了,卻是沒有反駁。他是真不想再開戰,尤其是和女瑤這樣的人為敵,勢必要花費很多力氣,請出很多手段……目前,實在沒必要。燕王只能希冀於四大門派很強大,可以和女瑤兩敗俱傷最好。
至此,兩人互相試探完,重新定下了規則,商議出兵鎮壓四大門派的事。商量好這些,女瑤滿意告退。殿門打開,殿外等候的斬教眾人出現在視線中,焦急奔向女瑤。立在光線暗淡的殿中,望著雨後青光灑在殿外玉階上,少女的身影和那衝過去的少年身影相疊,燕王不死心,悵然道:「你若是真的嫁了本王……我們就不必這麼辛苦地又提防,又合作了。你若是做了王妃,不,皇后……那時朕才能全無猜忌地信任你。」
「女瑤,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嫁給朕的事麼?」
一言既出,殿中殿外所有人一震,看向女瑤。
握住女瑤手腕的程勿猛地側身,眼神如電,冷厲地射向殿中冷光下的新皇陛下。他肌肉緊繃,隨時欲翻身暴起……女瑤一手抓住程勿的手,制止程勿意氣用事;一手揚起,向後方懶懶地搖了搖手指。
女瑤回頭,髮絲沾在消瘦面頰上。她眸子透黑,揚唇戲謔道:「陛下,我不喜歡老男人。」
燕王愕然:「……」
直到女瑤等人已經走下石階,出了宮門,燕王才爆發出大笑聲——「哈哈哈!有趣,有趣!」
想要統率江湖的魔教教主,和江湖第一世家、武功最高的雁北程家的野種,這兩個人湊到一起……英雄出少年,既是合作關係,燕王還真想看看女瑤他們能把江湖攪和成什麼樣子!
女瑤徑直和程勿握著手出了宮門,越走,腳步越快,他們消失在皇宮盡頭。女瑤面色平靜,走得筆直,但到了巷口拐進去!再沒有皇城侍衛監視,身邊只有白落櫻和程勿,女瑤哇地張口,一大口猩紅色熱血滲出嘴角,鼻耳跟著出血——
她一下子倒下去,程勿駭然,下意識地伸出手臂,將女瑤摟抱到了懷中。到這時,他才發現她後背完全汗濕。
他焦急,一下子將軟下去的姑娘橫抱到了臂彎間。前些日子受傷的手臂有些痛,程勿完全感覺不到,只覺得天都塌了,驟然驚道:「女瑤!」
白落櫻也驚駭,撲過來:「快,快快!請大夫!」
她轉身要走,程勿一激靈,想到一事,猛的拉住白落櫻纖細手腕,語氣急促:「不能請普通大夫,女瑤到現在才倒下去,說明她不想讓燕王看到她現在的樣子。燕王到現在還監視著我們,不能讓燕王知道女瑤倒下去了……白姑娘,你請大夫的時候,避開燕王耳目,小心些!」
白落櫻美眸睜大,不敢相信程勿還有這樣的心機。她一時間愣得動不了,被程勿催促一下,才「哦哦哦」三聲,旋風般跑出去找人了。
……
經過商量,他們一眾人還是決定回去新皇陛下做王爺時安排給女瑤的府邸院落。熟悉洛陽部署的夜神幫忙,綁來了一位醫術不錯的大夫給女瑤看病診脈。一行人避著燕王忙碌,一徑折騰到晚上,大夫才說讓女瑤多多休養,死是暫時死不了的,只是……
大夫一聲長歎:「好好養身子啊。內裡都快被掏空了……也就你們習武人身體好,這要是放到普通姑娘身上,就算不死,也得終生纏綿病榻啊。」
這話一出,白落櫻的睫毛上瞬間沾上了霧水。
完全可以和愛哭的程少俠排排坐,抱著一起大哭,彼此安慰。
但是白姑娘六神無主地掉眼淚,程少俠卻沒有掉眼淚。他認真地聽大夫的吩咐,點頭記下,回頭安慰白聖女:「女瑤不會有事的。我會幫她調理身體,她會跟我們一起長命百歲的。」
程勿這麼樂觀,白落櫻將信將疑地抬頭看他。兩人一同坐在屋裡烤火熬粥,白落櫻抹著眼淚的時候,哽咽竟然小了,被程勿的自信安慰下去了。
女瑤重傷的事,連普通的斬教教眾都得瞞著。女瑤的強大讓她成為整個魔門的主心骨,她要是倒了,整個魔門都會恐慌。斬教教眾可以接受他們教主生病,但不能接受他們教主快死了。由此,照顧生病的女瑤的事,就落在了少數幾人身上,比如程勿,比如白落櫻。
程勿更是積極地親自照顧,搶了白落櫻的活,讓白落櫻迷茫不止。兩人爭搶時,程勿非常不好意思地紅著臉,說了自己的小秘密:「我當然要親自照顧女瑤啊……我是她的未婚夫君呢!」
白落櫻震驚得合不攏嘴:「啊?!」
不光白落櫻吃驚,連黑著臉推門進來監視他們兩個的張茂都吃了一大驚。張茂心情極差,他受不了白落櫻和任何男人相談甚歡。但是他剛和白落櫻吵了架,程勿又是女瑤的人,他只能過來看……卻沒想到聽到了驚天爆料!女瑤那麼難搞的人,居然有要嫁人的一天?
張茂用新奇的眼神看程勿,他在剎那間,對程少俠充滿了敬佩——這個小破孩,是怎麼做到的?女瑤那個樣子,他都能啃得下去,還讓女瑤點了頭?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程勿一開始,可是女瑤的愛寵啊。完全不被女瑤看在眼裡啊。這小孩、這小孩……太會追女人了吧?
對程少俠的敵意稍減,看白落櫻撇過臉不理他,張茂支支吾吾地追出門請教程勿:「女瑤見誰都瞧不起,鼻孔朝天,她不高興的時候,你、你是怎麼讓女瑤開心的?」
程少俠不解這有什麼難的:「她不高興的時候,哄她高興就好了啊。」
張茂:「怎麼哄?」
程勿目光澄澈,天然無害:「就、就做個好吃的啊、說些好聽的話啊、裝裝可憐啊……」他心裡想,其實掉掉眼淚撒撒嬌更管用。
張茂額頭一跳,恍然大悟後,若有所思。
程勿認真地端著熬好的粥去看望昏迷不醒的女瑤,小灶房中,只有白落櫻還在守著藥。張茂猶豫了一會兒,去找了廚娘。過了半個時辰,他滿頭大汗回來的時候,發現白落櫻還在灶房裡抱膝坐著。姑娘低著頭,望著草垛發呆,睫毛清而黑,眸子濕潤,不知在想什麼。
張茂小心翼翼地端著他做好的糕點過去,坐到低著頭的美麗姑娘身邊。他偷偷看她,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張茂將糕點推向她,他咳嗽一聲,剛乾巴巴地說句「吃麼」,就呼啦一下,看白落櫻跳起。她快速出門,砰地把門摔了一層灰。
灶房裡端著糕點的張茂:「……」
他不安地抱著頭,陽光灑落進來,照著他肌肉崩實的半邊臉。坐在陰影裡,他忽然覺得迷茫,他想明明是她當初騙了他,女瑤也沒有死,她還和程勿嘻嘻哈哈……為何這麼對他?他、他只是聽令行事,他只是……女瑤沒死啊!
他做錯了麼?
……
消息閉塞,洛陽女瑤出現的消息沒傳出,新皇登基的消息,四大門派當然也是不知的。畢竟洛陽靠近關外,和四大門派的勢力都有些距離,遠不如洛陽跟落雁山的距離近。四大門派不知自己在洛陽的勢力已經折損,他們遇到了新的問題。
這個問題,讓四大掌門收到信後,各個精神繃起,號召弟子下山,與其他三大門派的弟子匯合!
朝劍門,更是幾乎傾門而出。
雪消後,清晨的雲頂山籠罩在懵懵山霧中,鳥鳴啾啾,風過山嵐。剛剛過完年,弟子們都很輕鬆。謝微早已回到山上過年,早上的時候,他和一直借住在雲頂山上真陽派中的雁北程家少主發生了一些爭執。起因是年已經結束了,謝微要下山,繼續遊說各大門派,實現他那成立武林盟的暢想。
程淮咬牙切齒地跟在他後頭,不許他走:「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信都暴露了!你去年見到女瑤了,見到程勿了!你卻不告訴我程勿在哪裡。我不管,這次你走哪兒我跟哪兒。你別想甩開我偷偷見程勿去。」
謝微扶額。
謝微無奈:「我沒有……我是有事……」
程淮:「我殺程勿這事就不重要麼?!」
謝微揉著額心,在院中轉悠。壞脾氣的程少主跟在他後頭,字字血淚地指責他。院中過來給掌門見禮的做晨課的真陽派弟子們看到程少主又追著他們的謝長老轉,不禁捂嘴偷笑——謝長老清風朗月,雲淡風輕,程少主這麼難說話的人,就教給謝長老頭疼吧。
謝微一遍遍解釋:「我下山真的不是去見程勿。如果我見到程勿,我會寫信告訴你。江湖險惡,你身上的傷沒有養好,你不應該跟我到處亂跑。而且程勿現在武功不比你差,你更該勤加練武……我下山真的不是去玩的!」
程淮嗤之以鼻,根本不信謝微說程勿武功好的話。他覺得謝微只是覺得他麻煩,不想帶他下山玩。程淮重複道:「你去哪兒我去哪兒!」他滿意無比,斬釘截鐵,想這次再不要跟丟謝微了。
這兩人在院中轉來轉去,謝夫人站在她的花圃外樂得看小孩子玩。弟子們進進出出,不住跟她行禮。無論外界爭鬥如何,此時的雲頂山上,都平靜無比。正是這般好氣氛時,輕袍緩帶的真陽派掌門,謝望拿著一封信從屋裡出來了。
謝望跟自己的弟弟招一下手,溫潤面孔有些古怪。
謝微立刻過來:「兄長,怎麼了?」
站在籬笆外,謝望晃了晃手裡的信,「唔」了一聲:「四大門派齊出手,四大掌門要齊聚,共討小玉樓,誅殺女瑤。」
謝微:「……!!!」
程淮一下子抓住重點,眼睛亮了:「誅殺女瑤?!是不是可以見到程勿了?!嘿,小崽子!」
謝微看眼兄長奇怪的臉色,心裡輕突。他勉強一笑,觀察謝望的神色:「這怎麼可能?為何要齊齊聯手?不管他們三派如何,反正我們不會去的……女瑤多厲害啊,我們用不著跟她作對。」
謝望:「不,我得去。」
謝微:「……兄長!」
謝望摸下巴:「曹雲章給了我一個拒絕不了的藉口……四大門派,沒人能夠拒絕。這個秘密已經藏了很多年了,如果暴露出來,即使我們不動手,女瑤也會動手的。為了自家存亡,四大掌門,這次是一定要合作的。」
「四人聯手,靠特殊心法,可送女瑤入滅。」
謝微臉色剎那失去了血色:「……你們有什麼秘密?」
謝望:「小玉樓的秘密……被蔣沂南藏起來的地方,重新現世了。」
程淮在邊上半天聽不懂,抓耳撓腮,被謝夫人招手帶走。謝望則將信紙遞給了謝微。謝夫人在旁邊若有所思,與丈夫對視一眼,目光都落在了謝微身上。日頭下,謝微神情掙扎。謝夫人溫婉一笑,想——夫君,其實是不願意這次合作的吧?其實是想讓阿微制止的吧?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30:30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八十六章
星光寥寥,燈火零星。羅象門山地入了夜,霧在山谷山林間蕩漾,風狂烈刮過,霧氣如水汽般吹散又凝聚,孤獨子夜中,只聽得孤零零的幾聲鴉鳴。弟子房院尤其寧靜,此時正是一年最放鬆時段,連夜裡巡夜的弟子都聚在廊頭燈籠下嗑瓜子。理所當然,弟子們小聲討論著門派最新的大事——
「聽說了麼?四大門派的精英弟子都要出動,四大門派這一次是真的要合作了!不是以前那樣了。」
「小玉樓在我們地盤?我們怎麼不知道?莫不是蔣師兄又……」
「噓!別胡說,要是被掌門知道咱們編排蔣師兄,肯定又要關禁閉。」
「掌門真是心軟。就蔣師兄他父親做的事……他憑什麼還占著大師兄的位置啊。」
門派大師兄,是一輩弟子們所有人的大師兄。這個地位能獲得的資源利益極多,日後很大可能是下一任掌門……大師兄位置惹得眾人哄搶,羅象門的大師兄,卻一直是身上有污點的蔣沂南的兒子蔣聲。羅象門弟子數千,自然有很多弟子不服氣門派的安排。
他們這麼討論時,感覺到耳後一陣徐徐涼風吹過。習武人一下子察覺不妥,立即拔劍回頭——卻只看到廊下的燈籠輕輕晃動,樹枝上積的雪啪嗒掉地,燈火下紅光斑駁,耀出燈下的冰湖。除此之外,並無變化。
羅象門弟子們不安地放下心:「……大概只是風吧。」
那風輕拂,曼曼然,靈動飄逸,從他們身後掠過。若是他們時機把握的準,當看到是兩道黑衣,一起一伏地落到冰湖上。兩個高手腳尖在湖上一點,衣袍飛揚似雪霰,貼著牆一縱而走,藏在牆頭屋下的陰影角落裡,徹底消失在了巡夜弟子的五感中。
當此夜過三更,門派大弟子居住的院落裡也熄了燈。謝微和程淮一前一後落入了院中,完全沒有被羅象門的弟子發現。到了院子裡,謝微才輕輕鬆了口氣。謝微振振衣袍,上臺階前去敲門了。
眉目清俊明朗的雁北程少主程淮還站在牆下。忽月洞門外走進來十幾個提著燈籠的年輕弟子,程淮冷哼一聲,如鷹隼般突從黑暗中冒出,撲了上去。進來大師兄院落巡夜的弟子只看到眼前一團黑色撲來,連忙抄起手裡武器,下一瞬,能動的手、腿皆一陣僵硬。他們連人的身形都沒看到,就覺胸前一痛,人暈暈地倒了地。
程淮再一躍,跳到了謝微身後,洋洋得意:「我厲害吧?你還不讓我跟……哼,我不知道幫了你多少忙!」
謝微「噓」了一聲,示意自己正敲門呢。
門敲了數下,啪,門被從裡打開,蔣聲只匆匆搭上一件青色外罩,黑著臉站在了門口。看到門外的俊美青年和眉目桀驁自矜的少俠,他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下。但是掃到院中被放倒的羅象門弟子,蔣聲的臉重新變得更黑了。
蔣聲語氣不好:「你果然來了……還把你的小尾巴帶來了?」
程淮聽懂他話後,立刻炸了,手裡的劍指向蔣聲,聲音拔高完全不壓制:「你說誰是小尾巴——」
他聲音才拔高,面前的兩個青年臉色齊齊一僵,都撲過來捂他的嘴。到底是謝微瞭解程淮一些,先點向程淮的啞穴。程淮抬臂相擋,再身子一斜,另一手中的劍敲向身後的蔣聲……程淮同時把他們兩個都制住,更加得意了:「說我壞話?以為我聽不懂?呸!」
程淮森然道:「我早不是以前的我了!」
蔣聲:「……」
他看著程少主的眼神都要醉了,程少主的不諳世事,好像去雲頂山一趟也沒好多少。他臉色變得好了些,甚至看向謝微的眼神,幾多同情:平時照顧這麼一個祖宗,你真是辛苦了。
謝微心有戚戚然,歎口氣。他彎身給程淮少主行了一個大禮,就差五體投地。程淮一愣,目中掠起不自然的神色,往後一跳,躲開了他的大禮。謝微歎息道:「少主不是說跟我出來,願意聽我的安排麼?這才過了兩天,我的話就不算數了麼?」
程淮愣一下後,身上的戾氣收起來了。他咳嗽一聲,粗聲粗氣地扭過了臉:「我知道了!你們說事,我去看有沒有人來!」
他跳上樹蹲著前,不忘囑咐謝微:「你一定要記著帶我找到程勿!」
程淮武功極高,小小年紀,不過剛剛成年,當他練岔了的武功開始補回去後,蔣聲和謝微這樣的聯手,都不一定打得過程淮。自然,程少主武功高,其他方面就未免弱了些。艱難地打發走程少主,回頭面面相覷時,謝微忍不住笑了一聲,蔣聲雖還是冷著臉,眼裡也飄過一絲極淡的笑。
繫好衣袍上的帶子,把衣服穿好,蔣聲略嘲諷道:「真陽派離我羅象門就算不是那麼遠,一兩天就趕過來,怎麼也得披星載月,跑死幾匹馬了。自公開四大門派聯手攻小玉樓的消息,也就過去了兩天。你半夜就跑過來找我了……謝長老,你這真是太積極了。」
謝微聽出他的諷刺,自己也苦笑了一下,俊容微白。
星光暗暗,兩人站在清寒院中,屋前石階下。面對著面,冷風拂過袍袖,絲絲涼意順脊骨攀爬。四目相對,謝微又伏下身,恭恭敬敬的,向蔣聲行了一個大禮。蔣聲的臉色刷得黑如滴墨,他伸手握住謝微的手腕,咬牙切齒:「論輩分,你還要高過我,我還得叫你一聲『師叔』。你跟我行什麼大禮?」
謝微被他按著手腕,禮行了一半就下不去了。謝微抬頭,眸色溫潤,看著蔣聲:「女瑤得活著。」
蔣聲握他手腕的力道加重:「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謝微目中神色略懇求,重複一遍:「女瑤得活著。」
蔣聲看他半天,意識到謝微是認真的。惱怒如火山噴發般湧出,他一把甩開謝微的手,轉身要回屋。謝微迎上來,從後要按他的肩。蔣聲猛地掉頭,一掌拍出,拍向謝微的胸口。謝微向後退出三丈遠,半跪而下卸力。謝微沒有躲,趔趄站起:「女瑤得活著。」
蔣聲剎那間暴躁無比,踱了兩步,他面向謝微:「四大掌門齊聯手要殺女瑤,你卻要我救女瑤?!我哪有那麼大的本事?再說你那個武林盟,如果女瑤死了,魔門不是更好控制麼?武林盟盟主是四大門派的掌門,不比正道和魔門爭那個位置,更好?女瑤死,無論是對你的計劃,還是對正道,都百利而無害。」
謝微垂目:「不。如果她死了,魔門沒人控制……魔門人都是一群江湖惡徒。沒人控制,他們才是真的要如我們說的那樣濫殺無辜。魔門十二門,你怎麼知道女瑤死後,他們會歸順我們,而不是天高任鳥飛,徹底不服管教?女瑤雖然不是好人,可也不壞,而且她是魔教教主,在她的管轄下,普通百姓也能正常生活。關外一切太平,正是懾於斬教的威望,魔門才不敢亂作……」
蔣聲靜靜看著他。
慢慢道:「你說的這些,不過是震懾。女瑤不死,武林盟的盟主也不可能交給魔教。你的設想其實從一開始就是悖論,只有女瑤死了,正道才可能接受你的所謂和解。只要魔門被打服了……」
「但那又要花多長時間?我們殺了他們的教主,魔門怎麼可能服氣?要想讓魔門服氣,勢必要出現一個新的領袖來太低女瑤,但是如今根本沒有那個人……」
蔣聲厲聲:「謝微!」
謝微閉口,抬目看他。
蔣聲喝問:「你說女瑤要活著,到底是為了天下人,為了武林,你希望女瑤活著,還是你以私人身份,希望女瑤活著?」
謝微立在院中,玉身清冷,博帶飛起。被風吹亂的玉冠烏髮下,謝微面如雪玉,俊而涼。目色既難過,又悵然。他再次想到那一年的迷霧鬼林,想到黑衣妖冶的女瑤,想到紅衣嬌俏的女瑤。謝微低頭,臣服於自己的內心。他道:「我私人想她活著。」
他跪了下去。
低著頭,長睫濃黑,掩住眼底的所有情意:「我私人想她活著……我知道這樣不妥,知道她活著對武林來說並非好事。但我會盡力,她只是不能死。」
蔣聲冷聲:「她並不愛你。」
謝微輕聲:「可是如果她死了……那才是一點可能都沒有了。」
他開口輕哼,聲音溫溫淡淡,曲調婉婉,讓蔣聲目色微怔。這曲調並非是中原的,但蔣聲自幼常聽。聽得多了,他對這曲調已經熟悉無比——
「若是乘風,若是采月。
若是你聞,若是我去。
若是不誤,若是已故。」
若是……已故了呢?
蔣聲愣著神,想到了他父親臨死前哼的這首小曲。並非對他母親忠誠,而是深愛另一個女人。正道和魔門之間的恩怨啊,跨越這麼多年……謝微道:「我會盡力、我盡力避免戰爭,去換武林一個平靜……蔣聲,我只是不能明知道大家要殺她,而什麼也不做。」
「小玉樓是在羅象門的地盤,你是羅象門的大弟子,你還是蔣長老的兒子。斬教中……還有一個你同父異母的姊妹啊。你是我想到的,唯一可能幫我救人的人了。」
良久良久,蔣聲都沒有說話。謝微已經跪了很久,跪到不知名樹上守夜的程少主都要不滿意了,蔣聲才彎下身,淡著臉把謝微拉起來。蔣聲平靜道:「我不是想救女瑤,我只是希望你說話算數。還武林一個平靜,不再有戰爭。」
「女瑤不能死。」
當謝微和蔣聲終於達成共識時,雲頂山上,天微微亮,真陽派的謝掌門謝望,就醒了過來。床榻上只有他一人睡著,摸一下旁邊,被衾冰涼,可見某人早已起床了。揉著額頭,謝望翻身下床,透過屏風,看到窗外微紅的雲霞,還看到窗下紅霞下坐著的纖瘦女子身影。
謝望直接下地,衣袍寬鬆,帶子不繫,赤著腳走出了屏風。他面如美玉,哪怕衣衫不整、長髮淩亂,行走間也一派懶散雍容氣度。弟子們還沒開始上早課,謝掌門不用在意形象,赤腳坐到了窗下的長榻上,給自己倒了杯茶。
然後一口噴了出來。
——竟是涼茶。
謝夫人坐在窗下,面前的案上擺了許多龜殼籌子之類的。她衣容完好,雲鬢雪顏,起床不知道多久了,也沒換一壺熱茶。甚至謝掌門坐到旁邊,謝夫人也擰著眉盯著案上的龜殼看,沒抬頭給夫君一個關切眼神。
謝掌門擦掉桌上的水漬:「過思過慮,小心折損壽命。」
謝夫人笑了一下:「不礙事。只是隨便看一下。」
謝掌門便不說話了。如此時刻,弟子不來,他提前醒來,卻也不是無所事事。而是一會兒天大亮後,弟子們便要前來請安。今日,是早已說好的下山時間。朝劍門會在山下等著他們,雙方匯合後,再等到藥宗的掌門羅起秀,最後一起去羅象門與羅象門的掌門趙琛見面。四大掌門匯合,將同去小玉樓。
攻下小玉樓,誅殺女瑤。
當是他們此行的目的。
屋中沉靜,謝望手敲著案面,他喃喃自語般忽然開口:「女瑤不能死。」
屋中只有一個謝夫人,能聽到他說話的,自然也是謝夫人。謝夫人沉目不語,聽謝掌門道:「女瑤難纏,要殺她,四大門派都得花大力氣。雙方兩敗俱傷,才給朝廷提供機會。朝廷早看不慣四大門派越發膨脹的勢力,早在尋藉口。朝廷多次暗示我想辦法削弱其他三大門派……江湖勢力,在朝廷眼裡,不過是俠以武犯禁。朝廷對我真陽派的滲入過深,我早想擺脫。」
「女瑤不死,四大門派還有個目標吊著。女瑤要是死了,四大門派無人壓制,才是朝廷的眼中釘。眼下這種局面才是最好的,最安全的……我甚至還希望斬教更厲害了,多給朝廷一些壓力。這樣,真陽派才能擺脫朝廷。」
「阿微不告而別,帶程少主一起偷偷下山……希望他聽得懂我的暗示,別給朝廷這個機會。」
消息有滯後,無人知道朝廷已經改弦易轍,不再是以前的朝廷。謝掌門的判斷基於以前的事實,消息不對等,判斷自然會有些出錯。謝望掌門坐在案頭邊,一個人自言自語說了許多話。他無人時往往喜歡自己跟自己說話,邊說邊想,好理清自己的思緒。這個時候的謝望,大約只有謝夫人日日見到。
說了半天,謝望長舒口氣,回過了神。他敲了敲桌子,目光看向對面的謝夫人,聲音又清閒,又不滿:「夫人,天色不早了,你給為夫準備的行李妥當了麼?天亮後,為夫就得下山走了。」
謝夫人抬頭看他。
她明婉似水的眼睛看著他,聲音柔柔道:「謝大掌門,我為你們此行占了卜,為你這次出門占了卜。你們的凶吉皆在半數,你更是大凶之兆。卦象顯示,你此行一定不會完好無損,事事不會聽你預料……我卜算了三次,次次如是。」
謝望一時沉默。
半晌,他道:「夫人向來算無遺策,你的卦,我是信的。但是拿你的卦去說服其他三大門派……卻是說服不了的。江湖就是如此,不冒險,哪來富貴。為夫此行會小心的,夫人放心吧。」
謝夫人的眼眸中波光輕漾,她有話藏在眼中,焦慮哀傷。但謝望此話一出,謝夫人只是輕輕笑了一下,悵然地推開了算籌:「我就知道我說服不了你……不過憑白試一試。謝大掌門自來擅謀擅冒險……我自來對我的卦信賴無比,卻是第一次希望我算的不準。」
「謝掌門,一路平安吧。你若是回不來了……」謝夫人出神了一下,唇角含一絲笑,「那也得自求多福。我一介弱女子,是無法替你看護真陽派的。你前腳去了,後腳真陽派就被別人占了……這也是天命了,怨不得別人。到時妾身若能自保……那也只能努力自保了。」
謝望:「……」
他這個夫人啊……真是一點保證都不給他,一點希望都不給他。說的惆悵哀傷,不安他心,反讓他不安至極。謝夫人自來體質柔弱,當日嚇唬程少主說她身體不好也並非謊言……想了下若是自己不在,只留下夫人一人……謝望伸手握住夫人溫涼的手。
他手上一用力,就將她拉入了懷中。他摟她腰肢半天,沉吟一二後,保證道:「有你這話……我便是只有一口氣,也會回來的。」
謝夫人惆悵道:「若是謝大掌門只剩下一口氣,就還是別回來的好。我這般柔弱,可照顧不了只剩下一口氣的謝大掌門。」
謝望青筋跳了下,然後失笑。他悶笑半天,重新道:「我一定會全鬚全尾、不給你拉後腿地回來,這下可以了吧?」
謝夫人滿意,卻嗔道:「哪裡是為我呢?為別的人,你也得努力活著啊。」
謝夫人沖外頭喊了一聲,謝掌門耳根一動,已聽得簾子撥動聲。下一刻,一對十歲左右的兄妹衣著齊整,粉面雪白,恭恭敬敬地進了屋,噗通跪下,齊齊道:「父親,母親讓我們上山給你請安!」
謝夫人柔聲:「快起來。可憐見的,我一對小孩兒小小年紀,就得去外門習武,連爹娘都見不到幾次面。快過來好好看看你們爹,這能看到的機會,還真是不多啊。」
謝掌門:「……」
他修長的手指扶住額頭,歎口氣:「你啊……」他夫人這手段,他甘拜下風。
卻也心中定下,信念堅定了下來——無論如何,不管其他三派如何打算,他得見機行事。真陽派雖也參與了當年事,但若是可以……還希望有緩和餘地。
……
當下裡,四大門派齊聚。他們來自四方,人頭攢動。百來年,這是難得一次,四大掌門終於見了面。老的如曹雲章,年輕的如羅起秀,都是第一次把這一代的掌門看清了。他們率領著弟子們下山,浩浩蕩蕩,穿山越嶺。跟在掌門後的弟子比當年攻打落雁山時比,可算是精英齊出。不遺餘力,不再保留。爭時奪刻,向小玉樓殺去!
小玉樓危矣!
而這時,洛陽城中的凶煞氣還沒完全消散。新皇登基,不服氣的大有人在,燕王還在忙著這些瑣事。自走投無路,只能跟女瑤合作下去,燕王認了命後,也不多在江湖上花費精力了。女瑤住在燕王府上,燕王百忙之餘,還從宮中送了不少流水禮過去。
這些,昏迷的女瑤自然是用不到了。
女瑤昏迷了許久,這一次皇家園林一戰,再次消耗她的精神。她用銀針逼出了自己的潛力,當打鬥結束後,她自己就倒了下去。女瑤再次醒來時,已經五日之後,且睜開眼時,渾身酸軟無力,眼前暈黑。
女瑤睜開眼皮,無力動彈時,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一看之下,認出這是自己之前在燕王府上的屋宅,又看到了紗帳外的程少俠。女瑤一動不動,眼前晃悠的金星消失後,隔著簾子,她看清了程勿少俠,卻見程勿少俠好似在玩一個投標的遊戲。
女瑤:「……」
艸。
她都這樣了,昏迷不醒了,他不快過來哭哭啼啼地服侍伺候她,居然還有心情玩遊戲?!之前是誰說要娶她來著?他就是這麼對待想娶的美麗姑娘麼?!
心頭火起,若是平常女瑤一定暴怒坐起、一掌打出。但幸好女瑤現在起不來,只能看,不能動。她心裡冒火,可看著看著,她的眼神變了,變為一種詭異眼神了——
她看到程勿在牆上掛了一個靶子。靶子是一個轉盤,被劃分了九分,每一份上都寫著字。其中八份上寫的字都是「照顧女瑤」,只有一份寫著「練武」。八份和一份的對比如何鮮明,女瑤一挑眉,就知道程少俠的真實心意了。
秀麗如山水清明的程少俠手裡抓著一把鏢。他彈指一道勁風,掛在牆上的轉盤就開始轉了,程勿立刻轉身背著轉盤,好讓自己無法聽聲辯位。當轉盤停下後,背身的程少俠面色凝重,手裡向後扔出一枚鏢。
「噗。」
鏢頭插入了靶子上。
程勿凝重著臉回頭,目光期待地看向轉盤,然後他臉色慘白——那鏢,插中的那塊分區,寫著的字是「練武」。
默默圍觀的女瑤:「……」
八份和一份的區別啊,他運氣都能背成這樣。
程勿卻不信邪,他重新轉動轉盤,重新轉過身,重新投出鏢……女瑤死魚眼,窩在床上看程勿一連扔了十次,每一次都是準準的「練武」。
程勿呆住了:「……」
他說服自己:「這轉盤壞了吧……嗯,一定是壞了!這轉盤不準,我重新做個轉盤好了。」
然後他聽到了斷斷續續的、壓著喉嚨的、氣都快喘不上來的大笑聲:「哈哈哈……」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30:43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八十七章
聽到床帳裡傳來喘不上氣般的斷續笑聲,忙著扔飛鏢的程勿身子一僵,驀地回頭,看到女瑤手肘撐著床板,長髮散在枕上,肩膀顫抖,一陣狂笑。他一下子羞惱,因他這想偷懶的、運氣差到極致的一面被女瑤看到;又一下子覺得天大的驚喜——女瑤終於醒來了!
女瑤就看呆立在床帳外的程勿臉色一會紅一會白,再一會兒泛青。女瑤笑得自己胸肺疼痛,努力讓自己停下來。然她開懷,醒過來開心,見到程勿開心,看到程勿還是這麼傻更加開心……她眉眼間蕩著笑,胸腔血液滾滾而燃,她覺得她看到他,疲憊脆弱一掃而空,她重新活了過來!
女瑤咳嗽著笑:「小、小勿……」
程勿卻不等她話說完,一下子扔下自己手裡的鏢。他驚喜地叫了一聲「啊」,人就如陣風般一旋,在女瑤面前衝出了門。趴在床上的女瑤一陣驚愕,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沒說,程勿人就跑了——
他就這麼跑了?!
羞得跑了?!
女瑤愕然二息,門一摔,看那方才衝出去的少俠重新衝了回來。關上門回來的程勿,懷裡抱著一個食盒。他飛快勾簾子,坐在床邊打開食盒,將裡面一碗黃得發黑的藥端給艱難坐起來的女瑤。藥是熱的,氣味極沖,女瑤聞到味,差點再次暈過去。
程勿期待地、雙眸燦然含笑地盯著女瑤。
藥很苦,但是有效啊!
女瑤喉嚨發乾,看到藥碗也沒說話。程勿將藥殷切地遞過來,大氣的女瑤根本不矯情,她眉頭都不皺一下,只運氣穩住自己的手臂力氣,然後就伸手接過了藥碗。程度愕一下後,從食盒第二層端出一盤蜜餞。
程勿紅了臉,望著自己的蜜餞,細心地拈起一枚蜜餞,想讓女瑤就著蜜餞喝藥。他問過白落櫻,也看過話本。他信心滿滿,目中噙著暖笑——別人家的姑娘不都是這樣麼?姑娘怕苦,就一邊吃蜜餞一邊喝藥。他程勿已經是有未婚妻的男人了,他要好好寵愛自己的未婚妻……
然後程勿剛拈起蜜餞,剛往前遞出兩寸,就見女瑤接過了他的藥碗。女瑤神色不變,端起藥碗,就往嘴邊送。
她根本沒看到程勿還有食盒第二層,第二層裡還有一盤蜜餞。
程勿:「……」
沒關係,他喜歡的姑娘就不是普通姑娘,沒意識到蜜餞可以當糖緩一緩嘴裡的苦味也是正常的。
程少俠依然成竹在胸,只是臉略微紅了紅:姑娘自己不懂疼惜自己,身為男人就要學會疼她。話本裡除了寫喝藥吃蜜餞,還寫了用嘴餵啊……女瑤一定能體會到他的良苦用心,體會到他對她的愛意。
程勿手裡捏著的蜜餞拐了個彎,送到了自己嘴裡。他眉目依然帶笑,俯下身,摟住女瑤的肩,眼睛盯住她的唇。他心跳如鼓擂,一點點靠近她……女瑤伸手一推,將程勿湊過來的臉推開,同時將已經喝光了藥的碗向他一展示,示意自己已經喝完了。
女瑤手擋住程勿湊過來的滾燙俊容,聲音沙啞、微帶訝意地開了口:「藥我喝完了,你湊過來幹什麼?」
程勿:「……」
他鼓起腮幫,盯著這藥碗,心不甘情不願地口裡一咬,把蜜餞咬破了。女瑤毫無情趣可言,既不怕苦,也不需要他勸。他的蜜餞還沒送出去呢,女瑤的藥就喝完了。悶悶不樂地把口裡的蜜餞咽下去,女瑤命令他:「端杯茶,我漱下口。」
程勿面無表情地接過藥碗放好,起身去倒水了。
女瑤連喝了三杯茶才緩過來,精力稍微提起來了一些。程勿雖然對她的麻木很不滿,卻依然端茶遞水、摟著她肩照顧她。等女瑤有精神了,蜜餞引起來的氣,程勿也消得差不多了。程少俠重新開口:「女瑤,你昏迷的這段時間……」
女瑤看他一眼,奇怪道:「你怎麼不叫我『姊姊』了?」
程勿:「……」
他怒道:「我就叫你『女瑤』!女瑤女瑤女瑤!我幫你做了這麼多事你還有意見?你知道你昏迷的時候,誰幫你應付燕王麼?誰幫你查你魔教弟子的人數麼?誰幫你處理你丟下來的那些事務……」
女瑤慢悠悠:「知道。這些是小白的任務。」
程勿氣得倒仰,一口血差點噴出:「……你你你!你真是朽木不可雕!」完全體會不到他見到她醒來後的快活,體會不到他想討好她、讓她誇他能幹厲害的心情。
女瑤抬目,黑暗眼睛瞳孔微張,涼涼地瞥他:「朽木逼你雕了?」女瑤醒來後短短幾句話,把程勿氣得眼睛一下子紅了。看到少俠溫潤赤紅的眼睛,睫毛顫抖,握緊雙拳忍怒……女瑤才找到了輕鬆感。真好,程勿還是程勿……哪怕那日,他殺紅了眼,一身血地與她依偎著,眉目冷冽,看著陌生可怕……但是終歸,程勿還是她喜歡的那個程勿。那個,會紅眼紅臉、溫潤良善的少俠。
女瑤放下茶杯,把話題拉回來:「小勿你的任務是……」臉板了起來,她聲音幾多揶揄戲弄,「好好練武了麼?」
程勿再次被噎得說不出話,同時臉色變幻精彩。他俯眼與女瑤對視,疑心女瑤是剛醒時看他在玩轉盤,才故意拿「練武」來激他。女瑤眼裡只有練武,練武成了天下第一,她才會滿意。不然她見到他,總是要問他的武學,她真的特別關心他的武功……
程勿眸子一縮,想到白姑娘哽咽說過的話。女瑤身體好差,即便在小玉樓休養了半年,效果也甚微。更何況來到洛陽後,女瑤又不聽人勸,動手了好多次。白姑娘說女瑤有多在乎他的武功,說她自毀前程已毀得根基難以修復,她在武學大道上前進的路幾乎被堵死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程勿崛起,崛起到足以支撐斬教的地步。
程勿怔怔看懷裡姑娘羸弱清瘦的樣子。她何等虛弱,靠在他肩上,長髮也稀疏很多,眉眼清秀中透著死氣,她幽靜的眼睛,在巴掌大的小臉上顯得何等突兀。她不再是強大的、讓他追趕不上的女瑤,她和他的距離,在女瑤一次次病後,被拉得越來越近。
他越來越強,生機勃勃;她越來越弱,死氣纏綿。
程勿忍下心中的澀意和淚意。
他不受女瑤的戲弄,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握到她手的一瞬間,程勿更加心酸。屋裡燒著爐火,他被熱得後背汗濕,她蓋了好幾層被子,手卻還是這麼涼。她的體質,是真的壞了很多。程勿在女瑤的詫異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撥開她,與她十指相扣。
程勿面色沉靜,低下眼睫,溫和而堅定地看著女瑤:「練了。我現在每天都練武,不照顧你的時候,沒人找我問魔教事務的時候,我都在練武。我在融會貫通,在研究《淬陽訣》的日月篇,在研究陶師姊給的注解。有些地方沒懂,但我每天都學,都想,總會懂的。《淬陽訣》還有些遺失的心法,終我一生,我都會自己研究出來的。你也說我是練武天才啊女瑤,你看我短短幾個月,就已經入了門。即使現在對上程淮,我也不懼一戰……女瑤,我在變強。」
女瑤愣愣地看他。
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少俠的眼睛堅定地望著她,她有些承受不住他灼熱的充滿激情的目光。女瑤躲開他視線,窘迫地「唔」了一聲。她被握著的手心出了汗,她開始局促不安。
真是意外……她也有今日。
她居然有被程勿壓著的感覺,太奇怪了。
程勿說:「從今天起,和我在一起,任何戰鬥,你都不要參與了。女瑤,你想殺誰,讓我來;想跟誰打鬥,也讓我來。我需要戰鬥,戰鬥能讓我成長更快。你就好好休息,在旁邊戒護就好……女瑤,等這些結束,我們就可以回落雁山了。」
他一笑,目光微亮:「回到落雁山,你就嫁我,好麼?」
女瑤怔然,被程勿激得躲開的視線重新移回來。她仰頭,看程勿認真的樣子。他專注凝視她,目中情摯。他緊繃著臉,眼中光華跳躍。與她緊握的手,不自禁地顫抖,出了汗漬;他的胸膛心臟狂跳,他的肩膀肌骨僵硬……女瑤微微笑起來,若有所思。
程勿怕她矢口否認。
怕她那日在皇家園林的說辭,只是為了穩住他。
她對感情很不自在,不喜歡這種太過灼熱、刺激得想要燒毀一切的濃烈情意……同時間,程勿也不過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孩子,他和她一樣對愛情很陌生。可是很陌生,他又很期待。
女瑤微心酸,她的小勿,初初動情,就遇上她這種冷心冷肺的人……小勿真是命苦。
女瑤深吸口氣,抬手撫上他幾日不見削瘦了些的面孔。少俠膚色冷而白,眼睛漆黑,鼻高唇紅。如今是少俠風采,等再過幾年,他面容更成熟些,氣質更內斂些,那便是溫潤爾雅的公子了。
握她手的力道一重,程勿緊張地看著她。
女瑤道:「以後,要是我有做得不好的,你別生氣,別再和我鬧彆扭,一走了之,讓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你,會很慌,很想你……」
程勿驚訝,眉心跳了下。他的眼睛看著她,好像在說:真的麼?你會擔心我?我還以為你冷血無情,根本不在乎我。原來你想我,你想我什麼。他咬了下唇,略微不自在,又略微歡喜。他想要扭扭捏捏,說你不必擔心,我武功很好;他還想說我再不走,再不離開你了;我也很想你……
女瑤貼著他面頰的手向下移,指尖擦過他的唇,放在他頸間。手指感覺著少俠穩定跳動的頸間動脈,女瑤面無表情:「……我真想殺了你。我惱我當初怎麼不殺了你,讓你來挑戰我的感情極限。」
程勿:「……!!!」
這就是你的擔心?!
女瑤:「我居然被你這樣的小孩子栓住,由你在我的忍耐邊緣跳來跳去,來回折騰我。我要是一開始拍死你,就省了多少事。我可以掐死你,捏死你,甚至在落雁山無名宮時,一劍殺了你都是好的……從來沒有人敢質疑我,質疑我的人都滾蛋。從來沒有人敢管我,我師父都不管我。沒有人在我說了不許後,還非要挑釁我。我說東,他就要往西走……」
程勿:「……!!!」
女瑤咬牙切齒:「你走後,我每天都在想怎麼殺了你……」
程勿大氣,騰地站起來:「你!你居然想殺我!你這個壞蛋,混帳……」
女瑤:「看,還有這種樣子。一副受盡委屈、我敢碰你一根汗毛就是我混蛋的樣子。」
程勿:「……」
他大怒又大氣,他氣得說不出話,含情脈脈的告白,結果被女瑤弄得殺氣凜然,如此血腥。他眼睛一下子紅了,他不就是喜歡她麼?她居然覺得他在挑釁她的威望……可是她就是應該為他讓步啊。她就是不可以欺負他,傷他心啊……
程勿肩膀哆嗦,女瑤說的他太生氣了。他想不到自己傷懷想念女瑤的時候,女瑤居然想的是怎麼殺了他。程勿手指顫顫指床榻上的女瑤半天,看她虛弱的好像下一刻就要暈過去的樣子,程勿實在說不出難聽話,也不忍心氣她。他哆嗦半天,終是氣得……一滴熱淚掉下來。
女瑤無表情:「還很娘,我說得厲害了,你就給我掉眼淚,毫無男子漢氣概。」
程勿:「閉嘴混帳!」
他一把擦掉自己的眼淚,眼前卻還是霧氣濛濛。他強忍著委屈,眼淚在眼中打轉,實在氣得不行了,打又不能打,罵也罵不過。程少俠悲痛欲絕,覺自己一顆心都要摔碎了。他扭頭揮袖,轉身就要走。
卻是手腕一下子被女瑤的大力扯住。
她到底比他強,哪怕傷成這樣,巧勁從後一撲,就將程勿拉得一個趔趄。程勿踉蹌摔向後,女瑤扯著他手腕,他摔坐在床頭。程勿抬頭,女瑤一推,就將他推了下去。程勿又委屈又驚愕,他瞪大眼,看臉色沉沉的女瑤跪在他身上,俯下身,唇貼上了他的唇。
唇齒相挨。
程勿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半晌,他聲音抖得沙啞:「起開。你不是想我死,想得要殺了我麼。你還這樣幹什麼?放我走,我就不礙你視線了。」
女瑤反握他手腕,用心地將他雋秀的面孔一看再看。她閉上眼,再睜開眼時,還是看著他。女瑤淡聲:「放你走?程勿,我絕不會放你走的。你死了這顆心吧。一生氣就跑算什麼?再生氣,跟我打就是。」
程勿仰臉看她,他抿著唇不說話。
看女瑤一臉平靜:「程勿,我第一次喜歡一個人。」
程勿繃著臉半天,兩人的氣息交纏,他的呼吸被她拂出的芳氣催得紊亂。他的動脈跳動飛快,他忍了半晌,仍是沒忍住。程少俠紅著臉,輕聲:「我也是。」
女瑤:「我第一次喜歡一個人。我喜歡一個人的方式,就是保護他,就是什麼都擋在他面前,給他最好的成長環境。我認為武學天下第一才是最好的,我就想讓你當那個第一。我不懂期期艾艾的各種心事,也不知道怎麼讓你更開心。我學了一身好武功,我可以和天下強者為戰,但我不知道怎麼能讓你笑,怎麼讓你每天開心。」
她低頭,散髮落在他面頰上,看他臉上肌肉驟縮。
女瑤平靜道:「可是我想讓你開心,讓你每天都過得快活,讓你什麼都不用擔心。我受不了任何人違抗我,但是如果是你,我可以忍耐,可以退一步,可以一退再退。我不會的,不懂的,都可以學著來。我方式也許極端了些,但是程勿……我想,我是真的喜歡你。」
「全心全意、全無保留,我有什麼,都願意給你。」
「我是喜歡你的,是願意和你成親的……所以小勿,別懷疑我的感情。」
她貼著他的面,溫和道:「別再離開我,讓我生氣……好麼?」
程勿呆呆看她——他萬萬想不到女瑤會對他說這樣的話。
萬千熾烈感情如洪如電,從天外狂奔而瀉,沖刷向他。他全身顫抖,戰慄滿滿。那濃烈的感情,那不自信的、那踟躕的、那害怕的……都如風一樣,在空氣中被吹散了。程勿猛地抱緊女瑤,他目中淚水一下子聚起。
千言萬語到口邊。
程勿哽咽道:「……嗯!」
女瑤可從來不哭,她低著眼:「看,又哭。這都哭,你這輩子還能有出息麼?」
程勿:「……」
他歡喜得哽咽,卻又被她說得臉熱。他伸袖子就要擦眼淚,女瑤卻低頭,吮上他的臉。程勿呆滯,淚眼朦朧,傻傻地看身上的姑娘張口,粉紅舌尖伸出,舔了下他臉上的淚點。女瑤閉眼,再睜眼時,慢慢道:「很鹹。」
又一笑:「還有點甜……唔。」
她被身下的少俠抱住,唇被堵上。程勿翻個身,就將她壓在身下,他迫不及待地親她,熱情地吻她。他那激動的情意宣洩出來,他發著抖,將姑娘壓著,手捧著她的臉。他忘了女瑤剛醒來,忘了她身體虛弱,他就是想親她……
門被敲兩下後自動推開,白落櫻聲音歡喜地跳進來:「女瑤!聽說你醒了對不對……啊!」
白落櫻一眼看到床上滾在一起的少年男女,少年完全將姑娘壓在身下,姑娘柔軟的長髮拂在少年的袍袖上……白落櫻頓時面紅耳赤,尖叫一聲後捂住臉。床上那兩人一下子跳起,滿面赤紅。白落櫻已經往外退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們繼續、繼續……」
……
女瑤醒了,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程少俠在積極地憧憬籌備他和女瑤的婚事。按他的意思,等回到落雁山,他就要娶女瑤。女瑤雖然覺得跟四大門派鬥,哪有那麼容易回去。但是看程勿那麼高興,她就不反駁,讓他高興著吧。
程勿恨不得到處跟人說他求親成功了啊——是真的成功了!女瑤都醒過來了,也沒有否認。
程勿還用心地照顧女瑤,一日三餐,噓寒問暖,不許她下床,要她好好養身體。她稍微有點用武力的意思,比如想用指風關個門窗,程勿都一臉斥責地看她,直看得女瑤心虛,抬手保證自己什麼也不會做;女瑤就是想下個床倒杯水喝,程勿都要飛沖過去地喊:「別動!我來!你好好養病!」
女瑤外傷不重,受的都是內傷。但程勿的架勢,完全將她當殘廢一樣照顧。
習慣著習慣著,不過三天,女瑤就喜歡上這種全心全意被人照顧的感覺了——好像什麼都不做,連魔教事務都不操心,感覺也挺好的。
而最先知道女瑤教主喜事將近的,是白落櫻。白落櫻喜極而泣——她的女瑤師姊,還有嫁出去的一天!多難得的,斬教的前幾任教主,都沒成過親啊!除了小白的母親跟情沾點邊,生了個女兒,證明教主能生孩子;但是概於魔教教主的壽命向來短,大家都覺得魔教教主可能是活不到成親的那一天……總之,魔教教主一直光棍著。
斬教已經百來年沒辦過喜事了!教主從來不成親……弄得剛入斬教的新教徒,還以為他們教主練的功法有問題,不能近色之類的。
然而那些終究過去了!
女瑤是會成親的!程少俠嘛……不光是男的,還很優秀,關鍵的是女瑤喜歡。
白落櫻自從大戰後心情持續低落,除了在女瑤面前會笑,其他時候臉上都籠著一層黑氣壓。自從得知這個好消息,白落櫻開始積極籌備婚事。和四大門派為敵的事是女瑤考慮的,柔弱如白落櫻,辦婚禮就好了——
於是當晚,張茂就黑著臉出現在了白落櫻面前。白落櫻奇怪看他,看夜神忽然悲憤欲絕:「辦婚事?你要嫁別人?!就因為我們這一點兒事,你就要嫁別人?」
即使還在冷戰,夜神這出類拔萃的理解能力,也讓白落櫻吃驚地瞪大眼:「……」
得多不關心身邊事,才會以為是她要嫁人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30:58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八十八章
過了節後,各類日程重新開始正常運行,封了很久的雪,在官府人士的鏟動下,也快消了。節後幾乎沒什麼活動,隨著燕王登基時間臨近,洛陽與外界的聯絡開始接軌,斬教的事務也忙碌了起來。因為教主女瑤臥病,程勿每日最重要的事情是練武,處理斬教日常事務的事,一直是聖女白落櫻的重中之重。
白落櫻一直忙得沒有時間,張茂數次想尋她解決兩人之間的矛盾。一則,他不擅言辭,看到她也不知道說什麼;二則,即使他支吾出一句「你還好麼」,白姑娘鼻孔朝天,也從不理他。夜神很無措,他安靜地窩著,左右徘徊,他終於被炸出來,忍不住衝到白落櫻面前,是因為他聽到斬教教徒私下討論聖女要他們準備婚事。
晴天霹靂!
夜神理所當然地覺得,聖女要人準備婚事,那肯定是聖女要嫁人。
白落櫻還在跟斬教教徒訓話呢,夜神寒著臉把她拉出屋,站在廊下質問她:「你要嫁誰?!」
白姑娘揉著被男人抓得酸痛的手腕,一下子推開他,往後跳開三步遠。夜神擰眉,往前走;她便往後退。她再三往後退步的動作,讓張茂一怔,目中明顯浮起震驚難過的神色。張茂後知後覺意識到白落櫻不想他靠近,他一瞬間呆立原地,心臟如被人重捶,鈍痛無比。
白落櫻靠廊柱而站,是一個防備的姿勢。她眼睫如剪春風,明眸善睞,眼睛裡倒影出他鬍子拉碴的消沉樣子。明明三步之近,但兩人卻像是屬於不同世界。
他誤會了……白落櫻想,他以為是我要嫁人呢。
所以臉色這麼難看,凶煞,如惡鬼般。
白落櫻卻並不解釋,也沒有如往常般掉頭就走。她和夜神糾纏這麼久,有些東西也讓她疑惑,近而疲憊。借此機會,白落櫻輕聲問:「知道我要嫁誰,你想幹什麼?」
夜神目光陰鷙,沉聲:「殺了。」
白落櫻眸子一縮,想果然是殺手作風。她再問:「那你殺了人後,我再找到新的夫君呢?」
夜神冷酷無情:「殺。」
白落櫻明白了:「所有我喜歡的,我想嫁的,你都要殺了。讓我身邊只能留下你。雖然我們吵架了,但我還是你的。哪怕你不要了,我也不能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你不對我好,別的男人也不能對我好;你不跟我笑,別的男人也不能跟我笑。即使你讓我不高興,我也還是屬於你。你是這個意思麼?」
張茂茫然的:「……」
她話說得很奇怪,他覺得應該的事,被她這麼一反問,好像他做錯了一樣。他細想她話裡的邏輯,這種細緻的感情問題向來讓他不懂……張茂有點無措,有點不安。他找不出她話裡不對的,因為他確實覺得小白是他的,別人不能碰……可是白落櫻的態度,讓他覺得不對。
憋了半天,夜神沉悶道:「我沒有不要你……我要你的。」
他再沉默半天,伸出手,想去牽她:「我要你……你別嫁別人,你回來吧。」
白落櫻躲開他的手。
夜神目中猛沉,寒意凜冽。腦子轟一下,他陰沉沉地抬起眼睛,暴虐情緒在眼中流轉,似下一刻就要暴起殺人。但他目光一碰觸到白落櫻,就努力將自己的怒意壓下去……他提醒自己小白很怕他,不能在小白面前發火,不能讓小白看到他駭人的一面。
於是夜神繼續呆呆地看著她,再低頭看自己空落落的手心。
他孤零零地站在廊下,風過廊,他喜歡的姑娘就在幾步之外,可他卻離她好遠。
白落櫻這次竟然沒有被夜神發怒時的樣子嚇住,她與他相處了近一年,她對他基本瞭解,知道他不會傷她……然白落櫻又自嘲,他拖延時辰,女瑤差點被害死的時候,她還是被張茂傷到了。但是白落櫻看張茂沉默寡言的樣子……她想夜神大約根本沒意識到吧。
他都沒理解她為什麼這麼生氣。
他也許還委屈,還覺得我又沒有傷你,你為什麼這麼對我。
夜神是不理解人類感情的……大概如他這樣出色的殺手,怕人間情感糾葛的時間久了,他就已經喪失了這種能力吧。
白落櫻垂下眼,問她那個不安的情郎:「夜郎,給足你銀兩,如果我要你殺燕王,你會殺麼?」
夜神一怔:「為什麼……」燕王是天鼎閣的主人,是他的主人啊。
但是夜神只是一愣,就快速道:「可以。」
白落櫻:「同樣條件,燕王要你殺我,你會殺麼?」
夜神呆一下:「不。」
白落櫻笑:「那你就違抗命令了,你做殺手的信譽就又要降低了,你那累累的負債,會繼續增加了。」
夜神看著她,輕聲:「……沒關係的。我不在乎。」
白落櫻卻並沒有被感動。她還在問他:「讓你殺程勿,你會殺麼?」
夜神:「嗯。」
毫不遲疑。白落櫻神色不動:「那女瑤呢?」
夜神出神的時間長了些。他原本想言簡意賅地承認「嗯」,但他遲疑一下,想到白落櫻這些日子對他的反感,想到白落櫻對女瑤的感情……他心裡不太舒服,可是他知道他不能說。夜神猶豫了下,疑問般地應:「……不,對麼?」
白落櫻:「……」
她溫柔地點了頭:「對的。女瑤師姊是我最重要的親人,任何人請你殺她,你都不能點頭。」
張茂臉色更難看了些,最重要的親人……哼。他目光暗暗,卻沒反駁,而是煩悶地、敷衍地點了下頭。之後,他覺得自己猜對了白姑娘的心思,又微微有點高興。他總是不知道白姑娘要什麼,他好不容易做對一次……張茂期待地望著白落櫻:「那你別嫁別人了。」
白落櫻點頭:「嗯,我不嫁別的男人。我認識你這麼一個人,我嫁誰都是害人,我不會去害無辜人的。」
夜神臉色平靜,甚至嘴角翹了下,很滿意:小白說的話雖然古古怪怪,但是她不嫁別人,我就高興了。
之後覺得自己問題解決了,不知該不該逗留下來和白姑娘緩和關係,張茂又開始踟躕。然他並沒有猶豫多久,因為白落櫻向他招了招手:「夜神,你跟我回屋,我有些東西要還你。」
還?
夜神迷茫地、開心地跟在白姑娘身後,他跟在姑娘婀娜身影背後,就心滿意足。白落櫻帶夜神回了她的屋,從床下箱子裡翻出厚厚的賬本放在桌上;她再從包袱裡找出顏色深沉濃烈、大紅大紫、適合中老年婦女的、夜神曾買給她的衣服;還有各種首飾,同樣金光閃閃,還很老氣。
全是夜神給過她的。
再放了十錠銀子在桌上:「吃的、住的錢。你雖然很窮,但從不委屈我。雖然眼光堪憂,但我看中的,你都買了。這是我跟你在一起的開銷,還給你。」
夜神皺著眉,巨大的不安徵兆籠罩著他。他沉聲:「給我女人的東西,我不會收回來。」
白落櫻:「是的,給你女人的,當然不能收回去。但是我不是你女人。」
張茂:「……!」
驀地抬眼,看向她。
白落櫻面色如水:「我們分開吧,夜神大人。」
白落櫻:「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很開心,但是後來想起來,覺得也就是開心。因為我太弱,需要你的武力照應;而你孤獨久了,想要一個漂亮的解語花陪你。可是這也不算愛情……既然你已經恢復記憶了,你當知道什麼情郎,都是我騙的你。我們不合適,好聚好散吧。」
夜神眼神漸漸陰冷,隨著她平靜的話,他無法控制他的情緒。他暴怒上前,眼睛赤紅:「憑什麼?我做錯什麼了?就因為我那天拖延時間去皇家園林的事麼?我跟你道過歉了!你、你也騙了我這麼久……你難道沒錯麼?為什麼不互相抵消?為什麼要分開?」
白落櫻往後退,靠著牆。他爆然發怒的樣子,還是很可怕……心臟砰砰跳,白落櫻閉硬著頭皮勇敢喊道:「是,我騙你你是我情郎。但我的欺騙沒有傷害到你,恰恰還是你喜歡的……你卻不一樣,你傷害到了我!這個世上,我不會看著任何人傷害女瑤的。你差點殺了她……我不會原諒你!」
張茂咬牙切齒:「我跟你說對不起了,我發誓我不會再那樣了!」
白落櫻:「……但你會殺程勿。程勿若是受傷了,女瑤會難過。女瑤不開心,我就不開心……」
張茂怒地一拍桌子,桌上琳琅滿目的衣飾全砸到了地上。他怒容凜凜:「那我也不殺他可以麼?」他不耐煩的,「我不能殺誰,不能跟誰打鬥,你給我個名單可以麼?我不能做什麼,你不滿意的地方,你全部說出來。我改!」
但是不能分開!
白落櫻睜開了眼,她緊貼著牆,張茂已經站到了她面前。他手按在牆上,堵住了她的出路。他一下子說這麼多話,不停地說「我改」。白落櫻怔然,仰目看他俊容:「你不明白,你改不了的。」
張茂氣得呼吸沉重,一拳砸在牆上,半面牆都起了裂縫。白落櫻臉色蒼白,在他的桎梏下,硬是一步沒退。白落櫻柔聲:「你性格如是,你不懂感情。我知道這是因為你成長環境的緣故,你被訓練成劊子手,在你足夠強大前,任何感情都會羈絆住你。所以你不能有感情。我很憐惜你,我也覺得你可憐。因為你不懂情,偶爾鬧出的笑話,我也覺得好玩。因為好玩,我才跟你在一起。」
「但是我後來發現,好玩不是愛。我和你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你從來沒問過我喜歡什麼,想要什麼;自然,我說我喜歡的,你就會給我。但是我不說的時候,你就不知道。既不在乎,也想不起來。你不喜歡別的男人跟我說話,不喜歡我和別人玩得好,但是你也從來不說;你只是用你的方式讓那些人遠離我,讓我身邊只有你。我可以覺得可愛,有趣,但我同時覺得寂寞。」
「夜郎你不懂,我雖然身在魔教,可我的成長,是被寵愛長大的。無論是我娘,還是女瑤,甚至是、是……我只見過一面的父親。他們都愛我,都疼我,對我很好。我是個被寵壞了的姑娘,我不用練武,因為女瑤會保護我;我不用為生計煩惱,我還被百姓們敬仰,因為聖女是至高無上的。我被寵壞了……所以我,我,」白落櫻說著說著,淚水含在眼中,她閉著眼大聲道,「我受不了感受不到愛的感覺!」
張茂發怔。他聲音微啞:「……我讓你感受不到愛?」
白落櫻低著頭,淚水噙在眼中,眼下一派朦朧。她眼淚一滴又一滴地掉,她確實很嬌。心裡難受得不得了,眼淚就控制不住。她哽咽道:「我想被人捧在手心,想被關心每天冷不冷餓不餓開心不開心。我想要驚喜,想要禮物,想每次一回頭,看到我愛的男人眼裡只看到我。我想被愛人抱,被愛人親,被愛人拉著逛街,玩耍。他有喜歡的跟我說,我煩悶的時候他逗我笑。我想和他說悄悄話,也想聽他的。」
「……可是你全部都做不到。」
「你喜歡我,你照顧我的衣食住行。但是除此之外,你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我是你的愛人,但你給我的感覺……我不是特殊的。你總是一個人站著,一個人思考,一個人想自己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你的事全不跟我說,我的事我不說你也不問……我受不了這樣!」
張茂目光慢慢地暗下,心剎那間墜入暗無天日的冰窟。
他張口,可是卻不知道說什麼。他心中如有浮萍飄在水上,四面空茫,所有的經歷在這時,都變得無用。他心裡刺紮一樣,他想發怒,但他意識到這不怪小白。不怪小白……不正常的那個人,其實是他。雖然小白是魔教聖女,但是像怪物的人,是成長扭曲的他。
白姑娘哭得哽咽連連,低垂著眼皮不敢看他。她心中又難過,又內疚,還有幾分決然。良久,張茂伸出了手,手越抬越高。白落櫻以為他要一掌殺了她,她閉上眼想殺就殺吧。但是張茂的那掌沒有拍下,他的手輕輕地落在她眼睫上,擦了下她睫毛上沾的水。
夜神喃喃道:「你、你別哭。」
「……是我沒有照顧好你,我走了,你別哭了。」
他的聲音輕啞,似撕裂什麼一般。那樣的壓抑,自嘲。白落櫻眼中的淚反而更多,但她閉著眼很久,感覺到身邊變得安靜。她猛抬眼,發現四周空蕩蕩的,夜神已經走了——
他終究,始終,是不懂愛的。
一旦有這種意識,白落櫻更加絕望。她跪在地上,哭得更厲害了。但是她如何哭,那個手足無措的男人,到底是走了。
……
洛陽城中尚是小兒女情愛,這時的小玉樓山上,已經冰火兩重天,戰火燎燎!
去追殺夏傑的人返回,帶回話說朝劍門把夏傑留了下來,山上的金使等人,就安排諸人做好準備,提防朝劍門。但是他們千算萬算,也沒想到不只是朝劍門。而是四大門派的人齊出!
已經死了一使,斬教五使只剩下四使。
秦霜河等人立在四使身後,十二影也做好準備。
小玉樓的師徒幾人,張寶寶躲在後面緊緊抓著師父,唯恐戰亂時把糊塗的師父給弄丟了;而他的大師姊和二師兄,陶華和喻辰二人,經過商量後,決定幫斬教人面對四大門派攻山!
小玉樓的方位洩露了出去,四大門派來攻,即使他們想置身事外,日後也不可能了!
他們站在山頭,搭好陣勢。山下白浪濤濤,黑水滾滾。排名第一的金使龍閉月站在最前方,黑衣凜凜,帶著山中的斬教高層人士、普通弟子,一同迎戰四面八方湧來的黑壓壓的船隻。
「朝劍門、真陽派、羅象門、藥宗……嘿,一個不少。」
金使淡聲跟陶華和喻辰說:「這是我斬教招惹的禍事,和你們師徒幾人無關。想四大門派自詡名門正道,你們承認小玉樓山是被我們所占,你們是無辜的,那些人應該不會為難你們。找機會撤退,出了這裡,就想辦法聯繫外面教徒,聯繫教主女瑤!把這裡被圍攻的消息傳出去!」
「讓十二魔門前來接應!」
陶華臉色變來變去,卻輕輕點了下頭。她還有個瘋瘋癲癲的師父,四大門派的人全出,她可以幫斬教,但是師父年紀大了……陶華:「你們自保重。我下山後傳了消息,就回來援助你們。」
陶華大師姊的武功,還是很出眾的。
月藏入雲後,眯著眼,金使漫不經心地笑了下,目光所看到,山下的船隻已經聚起來,白霧彌漫,眾多人頭開始停下——他長劍斬出,身子驟然騰空,沿著山壁跳下,向下方人士殺去:「跟我來!」
山上的其他幾使、十二影,全都追著金使而下。
山中的普通教徒嘩譁然衝出。
「殺——!」
「弟兄們,殺!圍攻落雁山之恥,今日當為死去的兄弟報仇!」
山下坡道,峽谷岸頭……夜色起,重霧重。將將碰頭,雙方人士就撞到一起,兵器揮砍。草木搖晃,山上如震。滿山皆是鐵器摩擦,正道和魔門的戰鬥,從來不問理由。金使等武功高強的弟子所戰披靡,一路衝下。十二影聚頭,在落雁山上沒有展示的斬教戰力,在此時,發揮了出來!
來得倉促,山上的斬教教徒做足準備,貿然登岸的正道弟子,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只看到金使等人在血泊中悍然無畏,殺到興盡處,更是狂笑怒吼:「還有誰?!沖著老子來!」
「你們四大門派就是這些跳樑小丑麼,你們——!」
金使忽然話停住,他與敵為戰,踩在高樹上幾縱幾起,站在了某處地勢高的山丘樹上。山裡霧氣漸漸消散,視線中,窄小峽谷口向下,浪濤沖刷兩邊山頭,一艘大船躍入了他的視線。他的眼睛驟縮,他看到了這艘船頭站著的人。
蔣聲、謝微……盡是四大門派的精英弟子,全副武裝!
然這還不算。
船艙門開,目力極好的金使看到了緩緩走出的幾人。白須飄然的朝劍門掌門曹雲章、氣質清渺雍容的真陽派掌門謝望、月中仙子般飄逸高貴的藥宗掌門羅起秀,還有那優柔寡斷、曾為師兄一大哭的羅象門掌門,趙琛。
金使駭得全身肌肉繃起。
身旁,忽傳來急促女聲:「怎麼回事?!怎麼四大掌門一起來了?不是說他們從來不聚頭麼?圍攻落雁山的時候他們都不出面,我們教主也不在啊……怎麼辦?」
是秦霜河的聲音,手段狠辣地殺掉幾人,看到金使臉色難看,秦霜河跳了上來。一看之下,秦霜河頭暈目眩,差點跌下樹。金使咬牙:「四大掌門來了又如何?當殺不誤——繼續!」
他帶頭衝下,口中飛嘯,召開其他幾使。高手們一道縱起,鷂子起落,向峽谷口的船掠去——
四大掌門出現在船頭,淡然看著山上襲來的幾大高手。他們並不出手,看到山上血腥成河,只淡然一笑:「跳樑小丑。」
吩咐謝微等高層弟子:「上山,尋小玉樓的師徒!」
「找女瑤!」
「包圍整座山,一個人,也不要放過。」
風一下子變大,腥味湧動。半個江上滾浪呼嘯,夜深銀漢,架起一座墨黑橋樑。烏雲蔽日,山上被圍得水泄不通。世間人想不到,四大門派也有大開殺戒之日。
……
夜神蹲在橫樑上。
女瑤在屋中喝藥,程勿在旁邊陪著她。程少俠找了一盤子各類水果,新鮮無比。程少俠殷切地想讓女瑤吃點甜的,女瑤反而嫌他多事,手推開,示意程勿離她遠點。程少俠不氣餒,再接再厲。
夜神安靜地看著下方的男女。打打鬧鬧,氣氛友好。雖然女瑤總在斥責程勿,但她目中含笑;程勿也不生氣。他抱她的腰撒嬌,膩膩歪歪地說話,還仰臉討要吻……夜神想,這就是別人家的愛情麼?
別人家的兒女,都是這麼談情說愛的?
可是女瑤性格詭譎多變,即使面對程勿,也不像是感情多充沛的樣子啊。程少俠熱情滿滿,比起他,女瑤表現得冷淡的多,掃興的多。夜神思考,都是一冷一熱,為什麼女瑤和程勿就那麼好,小白卻說她受不了他?
夜神自然沒打算和白落櫻就那麼算了。
他想改變,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程勿突然一道指風彈向上方,發愣中的夜神翻身一躲,劍氣擦過橫樑,趔趄從他臉上拂過。夜神跳下了房樑,他灰頭蓋臉,臉色沉沉地站在了女瑤和程勿面前。程勿看著他:「老兄,你在我們房樑上已經蹲了好久了。女瑤要睡覺了,你還是跟我出去吧?」
女瑤似笑非笑地看著夜神,目光幽若。
夜神默然半天,抬起頭:「我有事想求助教主。」
女瑤:「說來聽聽。」
夜神:「我和小白的事,想來你也知道了……我聽小白說你會種蠱。我想給我自己下個蠱,類似讓我不再傷小白的心,愛她聽她話之類的……」
女瑤挑下眉,沒說話。一邊的程勿瞪直了眼,第一次聽說還有這種蠱。他驚奇之後,問夜神:「真的麼?」
夜神點頭。
程勿道:「原來你這麼愛白姑娘啊,好感動。」
張茂勉強點了下頭。
不想程少俠轉頭就討好女瑤:「女瑤,我也愛你,我也願意像他對白姑娘那樣,願意為你種這種蠱的!那你就不怕我不愛你了!」
女瑤噗嗤笑了,眉目彎彎,她伸手戳一下程勿,眉眼間瞬間流轉的風情,與打情罵俏無異。
夜神一愣後,看著程勿,瞪直眼:……艸,還能這麼討好情人啊!
學到了學到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31:11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八十九章
小玉樓漫山都是殺鬥,暗夜無邊,風似乎染上黑魆之色。烏雲滾動,浪潮狂嘯,龍騰虎躍般天地相映。伴隨著「啊啊啊」的慘叫呼救聲,一個個人影從山上掀飛出去。無論是正道人還是魔門人,被對方推出去後,從幾十丈的山崖上摔下,跌入山下的墨水江河中。
江河如奔!張開血盆大口,吞沒一個個生命。
「殺啊!」
嘶聲力竭,戰鬥火熱,氣焰越來越高!
四大門派全力滅斬教,派出所有精英弟子,更有四大掌門分別坐鎮。斬教的十二影合力,五使死了一使後剩下的四使也聚到一起。斬教高層,除了教主女瑤不在,守護落雁山的二老不在,斬教最厲害的戰力,都在小玉樓山上了!女瑤走之前留了充足手段,十二影和四使聚頭,皆有以一敵百之能。他們在戰場上身形如魅,手段狠辣,收割著一條條人命……
如果不是四大門派的精英弟子全都來了,如果不是四大掌門都在這裡看著……斬教的戰力,絕不僅僅是如今勢均力敵的程度!
武力強盛對武力強盛!嘍囉對嘍囉,小人對小人。
「嘩——」
山下江水一次次沖刷岩石,拍出巨大聲勢。數不清的人從上空落下墜入江中,再不曾活命。江河滾蕩聲如震,似遠似近,在所有人的耳膜邊一次次捲土重來。黑夜中,圍繞小玉樓山的江水,似染上了一層鮮血紅色。
冽冽滲人!
正道弟子吼:「決不能放一個人逃走!」
斬教弟子:「兄弟們殺出去——」
金使等武功高者,眼睜睜看最後的一艘大船靠岸,與山土接軌,四大掌門慢悠悠地下了船,長身一拔,飛縱上山。武功高手們心口發寒,想四大掌門一旦參戰,斬教必輸……掌門的功法自有掌門功法的精妙,尤其是四大掌門裡還有曹雲章這種活了六十幾年的老頭子。
魔教嗜殺,強者輩出!但年齡大的強者,還真比不過四大門派。
金使百忙之餘,心神緊張地盯著山下的方向。他握緊手裡刀,刀柄上的血滲入虎口,一次次的殺戮中,他的虎口被震得發麻。他已經不在意那些,他現在最怕的是迎來四大掌門——
斬教除了女瑤,他們哪個人能和這四個掌門戰?
而女瑤此時不在山上!
幸得,四大掌門上了山上修羅場,衣袂飄然,各落一山頭,執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四大掌門各站一處,俯眼看著正道和魔門之間的戰鬥。自詡身份,四個人只是看著,沒有一人下場。
金使略微鬆了口氣,虎口上的血在衣袍上輕微擦了下。他氣沉丹田,沉腕拔出,一招鎖喉淩厲地使出!他大步如龍虎踏江,高喝一聲後,氣勢更加拔高——「兄弟們,跟我殺!」
山上俯眼觀望的四大掌門態度很平靜。
曹雲章看其他三人不動,便主動吩咐身邊跟隨的弟子:「再到處搜搜女瑤。」
「不信山上這般情況,女瑤還坐得住。」
弟子喘著氣:「已經找過一遍,女瑤不在……掌門怎麼辦?」
曹雲章盤腿坐在山巔,雲霧罩身,靈氣加頂。他如閑雲野鶴般瀟灑而坐,若非下方乃是殺戮場,他此作態,倒像是四處雲遊的慈祥老神仙。「老神仙」摸了摸鬍鬚,微微一笑:「無妨。殺不了女瑤,除掉小玉樓也好。」
「小玉樓那師徒幾個找到了?」
弟子們趕緊再去找人了。
四方殺戮,死人遍地。小玉樓的陶華和喻辰站在兩方人士中間,提著劍,拼力往外殺出。陶華身法淩厲武力強大,一路往外殺,不說臉上、衣袍上染了多少血,她甚至殺紅了眼,被人當女修羅般警惕。和師姊在一起的喻辰弱一些,看著遍地的死人頭一陣陣發昏——死這麼多人,好像又回到那日的名器大會。
不!這時的小玉樓,比那時候的名器大會更可怕!
喻辰拽住師姊胳臂,把師姊拉出來,貼著師姊耳朵大聲:「師姊別殺了,我們快下山搬救兵吧!」
陶華意猶未盡,幾滴血沾上她臉。她橫劍在胸,四面正道弟子一哄而上。兩人花了很大力氣,才讓身邊的敵人少一些。陶華想幫斬教弟子一把,但她殺著殺著,便覺得這麼多的人殺不完。二師弟喻辰又在耳邊大驚小怪,死命拽著她:「啊啊啊師姊!造孽啊!」
陶華黑著臉。
側過頭看一眼二師弟嚇得慘白的臉:真是廢物啊!
陶華只好為了保護師弟,和師弟躲著人走。名門正派自詡正義化身,斬教的人也是那般認為,陶華和喻辰同樣認為只要和斬教撇清關係,他們小玉樓的人就可以下山。小玉樓怎麼說也是中州羅象門的下屬門派啊!
正事要緊……陶華勉強收了劍,決定先和師弟偷偷下山,去幫斬教搬救兵。
遇到對他們喊打喊殺沖來的正道弟子,怕大師姊殺性重再和對方製造衝突,喻辰快行兩步,笑臉相迎:「這位師兄,我和師姊不是斬教的人,我們是正道的。都是自己人,不要誤殺……」
衝來的正道弟子一愣,打量他們師姊弟二人兩眼,突然發問:「……小玉樓的人?」
喻辰連忙欣喜點頭!
他高聲:「對對對,我們聽羅象門……師姊!」
「哐!」對方點頭,一言不發,手上一招,四方各自為戰的弟子們一同迎上,橫劍斬下。喻辰震驚得無法動彈,被身後一股大力拽走,被扔砸在地上。而身後的陶華迎身一劍,劍身擦除火花亮光,照亮雙方的眼。
陶華陰聲:「你們……」
正道弟子高聲:「小玉樓的師徒在這裡!請各位師兄師弟相助,助我一道擊殺他們!」
四面八方的武器一同揮來,向狼狽的陶華和喻辰砍下。陶華咬著牙,抵著劍,運氣相抗。喻辰癱坐在地,看師姊遇難,怒火騰地燒起,跳起來前來相助陶華。二人武功同出一脈,喻辰戰勝自己的怯意後,與陶華配合精妙,殺了不少人。
但圍向他二人的弟子更多!
喻辰怒吼:「我們非斬教人!你們為何下殺手?」
劍光落下!
喻辰:「你們不聽解釋……」
滾滾雷聲如在胸腔爆炸,一刀刀劈在手臂上!
喻辰厲聲:「……竟是直接殺人滅口麼?!」
陶華冷笑:「和他們說什麼?沒看人家根本就是要所有人死在這裡,一個活口也不留麼?」
是的,不管是斬教弟子,還是小玉樓的人。藏著秘密也罷,不知秘密也罷。四大掌門吩咐,不必多問,只消一劍殺去。只要所有人都死了,四大門派怕世人知道的秘密,就不用經受考驗。
一旦認出他們就是小玉樓弟子,周圍的正道弟子全圍了上來。甚至他們放棄斬教教徒,前來殺陶華和喻辰。師姊師弟二人雖然武力高,但架不住這麼多仇人。陶華想衝殺出去的願望告破,她寒著臉,和喻辰一道,灰頭蓋臉地回到了戰局中。
到戰局中央,他們經受的戰力,反而還沒有想衝出去時遭到的多。
金使擒腕擊胸,再迭步上前,左手捏喉,右手揮刀,身子架在高空連環踢踹出。他再次落地時,又解決了數人,身上無可避免,也落了幾道不致命的傷勢。斬教的高手們為保持戰力而始終保持同步調,眾人一直在一起。殺得正道弟子叫苦疊疊時,陶華和喻辰重新縮回來,也變得顯眼無比。
小玉樓的三弟子張寶寶緊扒著自己的師父,在人群中提著劍保護自己的師父。看到大師姊和二師兄回來,張寶寶感動問:「師姊師兄,你們是回來一起幫我保護師父的麼?」
陶華滿臉尷尬。
喻辰勉強笑了下:「差不多、差不多。」
金使扭頭,抓緊時間問:「怎麼回事?不是讓你們下山搬救兵麼?以你們的武力,難道下不了山?」
陶華臉色更是陰得可以滴水了。
喻辰苦笑:「真的殺不出去……四大門派的人也盯著我們。真奇怪,聽到我們是小玉樓的,他們的殺招更厲害了。不應該啊?我們頂多是私藏魔教人士的罪名,不至於這麼遭人恨啊?」
金使同樣不解,目光卻凝住,心裡更加焦躁。小玉樓的師徒都衝不出去,可見四大門派這一次是鐵了心要滅斬教。為什麼?仇恨有嚴重到這個程度麼?四大門派的掌門還沒下場呢……這消息傳不出去,只能等外面的人反應……
秦霜河壓陣中,聞得如今情況嚴重,當即道:「我們入密林去戰!在樹林裡,總比空曠地情況好。」
金使立刻下令:「好,進樹林!」
他扭頭看秦霜河那邊一眼,眼神變幽深。金使有話要說,但看秦霜河驍勇無畏的模樣……金使將話壓了回去,扭頭一刀劈開一條大路。十二影一起為戰,秦霜河是其中唯一女子,戰力卻絲毫不弱。苦的是幫秦霜河抱著小兒子的小嘍囉,陸嘉。自從任毅死後,陸嘉沉默了很多,不怎麼笑,也不怎麼說話。金使把他關起來審問,問了幾天也沒問出來什麼。之後等到這場戰爭爆發,秦霜河無法顧忌自己那不到一歲的小兒子阿照,一直沉默的陸嘉小嘍囉居然主動跳了出來,願幫秦霜河抱著兒子。
眼下高手們作戰,陸嘉一個武功差的戰戰兢兢被保護在高手圈中,臉色蒼白,無頭蒼蠅一樣緊跟著秦霜河的步調轉。
「進林子!進林子!」
「分隊,保持戰力,等援助!」
四使們、十二影們一邊領隊進林,一邊給手下們鼓勁:「一定會有援手的,教主不會拋棄我們的!」
斬教教徒們看到四大門派密密麻麻的人,猜測四大門派的人幾乎全來了,整座山都要裝不下……他們心中發冷發涼,覺得此戰艱難。但無人覺得教主會拋棄他們。他們信仰著教主,如同信仰大魔王一般。魔王降臨世間,光明如斯,黑暗如斯,魔王會給他們指明一條康莊大道!
正道弟子們不畏:「繼續!」
四大門派前來人數眾多,一艘又一艘的船停在山下峽谷口,如蝗蟲般擠滿了。斬教弟子們苦不堪言,進了樹林後情況緩解一下,但也並沒有太好。至此,四使十二影仍然沒有分開,仍然拼盡手段和跟進林子裡的正道弟子們作戰。正道高手們不熟悉小玉樓山上的情況,但在這裡起碼待了半年多的斬教教徒卻熟悉……這種地形優勢,讓斬教教徒們獲得喘息的機會。
但緊接著,蔣聲、謝微等正道棟樑們率領弟子進了林子裡,斬教的壓力重新變大。
從天黑到天邊漸亮,四五個時辰不知疲憊的戰鬥,斬教教徒們的體力被消耗,正道弟子卻因為人數眾多,可以輪流換上。殺戮始終不停,雲層濃重翻滾,漸漸變薄。天色從半黑到全黑,墨黑,再從深淵一般幽黑的顏色中,蘊出了一點光華。
金光照半邊天。
金光之下,天上的雲緩緩驅散。周遭眾人廝殺,金使等人露疲態,身上的傷越來越重。周圍保護的人越來越少,懷裡抱著小阿照的陸嘉苦苦躲藏,憑著多年為人刀俎的經驗,躲開一次次死亡。他突然被腳邊的屍體絆倒,捂住懷裡小孩的嘴壓低阿照的啼哭,他抬眼時,忽然看到殺來的正道弟子中的一人——
少年膚色微黑,濃眉大眼,走得跌撞趔趄,目光仇恨地、跟著正道弟子,一次次揮起刀劍,斬向身前的敵人。
天邊的金色如紗,陸嘉的目光凝住:夏傑。
夏傑的目光也看到那個跪在一地屍體中的小嘍囉陸嘉,但他只是看了一眼,目光就移開。以為是一個普通的斬教弟子,他遲早殺過去;夏傑根本不認識陸嘉,不知道陸嘉曾經是青蓮教被派出任務的小嘍囉,更不知道死去的任毅,也是執行任務的小嘍囉之一。
陸嘉抱緊懷裡小孩,盯著夏傑——
此時,東方山頭靜坐的曹雲章睜開了眼,淡淡歎口氣:「天亮了。」
天亮了,戰鬥卻還不停。
女瑤真是有先見之明,不把斬教的高手留在關外西林落雁山上,居然把小玉樓當成了她的陣地。
曹雲章點頭:不錯,有心機。如果不是夏傑的意外報告,他們還不知道女瑤就在這裡。斬教的高層戰力都在這裡,即使女瑤不在,這裡一時間也很難攻下。然而沒關係,四大門派的人都來了,他們人多,遲早耗死這裡的斬教教徒。
只是等了一夜,朝劍門的掌門曹雲章有些不耐煩了。
他哼了一聲,想五使十二影又如何?在他眼中,不過是小孩提著寶劍過江,自身難保。整個斬教他都不放在眼中,他唯一懼怕的,也不過是斬教教主……然而斬教教主女瑤,根本不在山上。雖然無法立刻擊殺女瑤可惜了些,但是小玉樓的人在啊……
早晨寒風中,坐在山上閉目凝神的真陽派掌門謝望眉心突然一跳,睜開了眼,向東方山頭看去。比他稍晚,羅象門的掌門趙琛也睜開了眼,向東方看去。最慢的,是藥宗的女宗主羅起秀。羅起秀雲衣若飛,最後睜開了眼,冰雪般的神色出現一點訝然,向曹雲章看去——
他們看到曹掌門颯颯然,站了起來。曹雲章凝望著腳下的殺戮,目光穿透林霧,好似看到無數戰場。他向外跨出一步,袖中生風,飄飄然,袍袖大張。數道劍氣拔地而起,從曹雲章袖中揮出,
曹雲章吟道:「且讓老夫助爾等一臂之力吧!」
話音一落,劍光劈下!
當下裡,天上雲霧散開,東方背後的燦金色跳躍,無數劍光在天上乍現,寒氣清光凜然,照亮諸人的眼。真氣震動,下方的朝劍門弟子身體一凜,隨掌門一劍一同劈出!林風赫赫,松濤滾浪,真氣蕩蕩然,無數劍氣在天邊聚起,向下斬去!
一時間,天地變色,狂風怒嘯。
金使等人駭然大吼:「快躲開——!」
那劍凜凜,從天上劈下,在地上劈開數丈深的溝壑。山頭震動,土地滾滾,萬道金光當頭下,山石、樹木、草叢拔地而起,爆炸般沖蕩開。無數反應不過來的斬教教徒們慘然大叫,口鼻滲血,被捲入那劍氣所形成的龍捲風中。
眾人抬目,駭然看天邊的劍光!劍光凝聚成一把大劍,凝聚出了實體!
朝劍門!天下萬劍出此門,一劍當斬萬古仇!這般一往無前,毫無俱意。一劍揮出,萬劍跟隨,哪怕金使這樣的高手,也只能絕望的、驚駭地看著劍落下。眾人躲避,鬼哭狼嚎中,小玉樓的使徒們也在躲著那劈下來的劍。
卻不防,小玉樓的糊塗師父抬頭,驀然看向天邊的劍氣凝聚成實體。金光紅光照得人眼睜不開,重重劍氣、真氣蕩漾,不光是斬教教徒,連四大門派其他三派的弟子也受到衝擊。這般危急時刻,小玉樓的師父渾然不怕這道劈下來的劍氣,而是迎目看去。
他口裡忽然喃喃:「朝劍門……朝劍門……嘿,朝劍門!」
他聲音加大,眼神癲狂,大吼出聲。抓著他手臂的三弟子張寶寶躲避劍氣時,一個不留神,被師父掙脫開去。張寶寶一聲驚呼「師父」,狂風大舞中,看到師父發了瘋一樣張大手臂,跌跌撞撞地衝入劍光中,嘿嘿大叫:「朝劍門!」
三個徒弟一道慘叫:「師父——!」
三人一同追出。
金使吼:「小心——」他往前走一步,和三個弟子一起被劍氣掀飛,砰地砸在地上,胸肺被真氣震得出了血。他們一同驚目,詫異看到小玉樓的那個糊塗師父竟然躲開了劍氣的致命處,跑入了林子深處。
陶華:「師父!」
金使眼前發黑,撐著刀,勉強站起,向前追去——
……
「你餓不餓?這是芙蓉糕,這是糯米粥。還有蜜棗,小籠包,胡椒湯。你還想吃什麼?」
夜神張茂左手一個食盒,右手一個籃子,跟著白落櫻跟了一路。白落櫻關門前,他吭吭哧哧地憋了這麼幾句話。
白落櫻面無表情:「大哥,已經這麼晚了,我從不這麼晚吃飯好麼?」
夜深恍然,然後道:「那我們一起看星星吧。」
白落櫻:「……」
一萬句髒話憋在喉嚨裡想噴出,幸虧她教養好,沒有罵出來。
白落櫻抬頭看一眼星光燦燦的天空,死魚眼面對門外那不讓她關門的男人:「天已經很晚了,老兄,我並不想看星星。」
張茂:「那我們看月亮吧。」
白落櫻:「……」
張茂看她臉色更加難看,趕緊繼續改口:「那、那不如……秉燭夜談,聊聊人生理想,詩詞歌賦?」
白落櫻:「……夜郎,我們已經分開了。我現在不是你情人,我沒義務陪你發瘋,好麼?」
夜神目中微黯,焦急解釋:「不、不是陪我……我想、想陪你……我關心你……」
白落櫻:「天已經很晚了!我想睡覺了!」
夜神:「……哦。」他沉默下,靈機一動,「不如我給你講故事,哄你睡覺?」
忍無可忍,白落櫻「啪」地關上門,塵土濺了夜神一臉。門外的男人孤零零地、失落無比地站著,待屋中始終沒有聲音,他垂下睫毛,聲音低低的,磕磕絆絆的:「小白,祝你睡個好覺,做個好夢。」
白落櫻靠在門上,聽得門外的腳步聲遠去,她才鬆口氣。她抬頭,便看到自己屋中的榻上盤腿坐著女瑤。女瑤手支下巴,眯著眼睛,要笑不笑地看著她。白落櫻目露驚訝之色,剛想說話,女瑤伸指噓道:「小聲,我好不容易躲開小勿,別讓他聽到聲音了。」
看到屋中人是女瑤,白落櫻放下了心。她拍著胸口走上前,奇怪道:「你幹嘛躲程少俠?」
女瑤唏噓無比:「小勿太磨人了。非要我躺床上睡覺,我不睡他就非要哄到我睡……我天天不是躺就是坐,我稍微跳一下他都用眼神指責我……我快發黴了,我實在受不了了。只好趁他走了偷偷溜出來。」
女瑤苦惱無比,她以前都不知道程勿認真起來這麼可怕。
白落櫻坐到她身邊,卻羨慕道:「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程少俠對你那麼好,你還嫌煩。世上有一個心思細膩、肯為你著想的情人多難啊。我多羨慕你,我想有個程少俠這般知冷知熱的情人,還沒有呢。」
女瑤歎著氣:「也不是……平時還能惜福,就是小勿認真過度的時候,有點嚇人。」
沉默一下,女瑤轉移話題:「夜神現在如何了?他前兩天還跑來問我種蠱……世上哪有那種蠱,你真不知道騙了他多少。」
白落櫻苦下臉:「我也不知道。就那樣吧……他這兩天老追著我不放。他真是奇怪,我不知道該怎麼躲開。」
女瑤評價:「身在福中不知福。」
白落櫻被噎的:「……」
二女正在說話,突然,門砰一聲被推開。先於吃驚的白落櫻,女瑤臉色一變,躍起就要跳上橫樑,但門口的少年已經冷冷道:「別躲了,我看到你了!」
女瑤一陣心虛,卻見門口的程勿臉色雪白。她頓時:「怎麼?」
程勿盯著女瑤:「……剛截了洛陽四大門派駐地的消息,四大門派要圍攻小玉樓!小玉樓現在恐怕……」
所有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31:28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九十章
消息截自洛陽四大門派的留守駐地,當是確定無誤。聽得消息,女瑤再顧不上任何人,當即跳下床,程勿和白落櫻匆匆跟上她。女瑤立在院中一聲呼哨自口出,尖嘯聲破空,號召門派教徒來回消息。
洛陽和外界消息封閉已近一月。
此晚為渠,渠道乍開,如洪濤自天邊來。剎那間,紛紛然,來自四面八方的消息傳入洛陽、洛陽的消息傳向天下,各大消息網重新運轉開。一時間,消息長了翅膀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更新,周遭百姓茶前飯後,聽得一愣一愣——
「魔教教主女瑤入主洛陽了,四大門派要遭!」
「不好,洛陽的四大門派駐地果然被魔教一鍋端了!」
「燕王已經成皇帝陛下了,新皇登基就在三天後。」
「嘿,你們的消息全都過時了!最新的消息,是那魔教教主在中原建了一個什麼教,四大門派全部出動,攻打那什麼門派了。」
「不光是四大門派的精英弟子,這次,連四大門派的掌門,全都出發了。可見他們是一定要殺魔教教主的。」
「太好了,魔教早該滅了!」
洛陽軍機重地,全城宵禁,氣氛凝重緊張,街上越來越多的斬教教徒聚起來。當機立斷,女瑤下午入了皇宮一趟,和新皇陛下談了一下午,跟皇帝陛下借了上萬兵馬。朝廷勢力光明正大地參與江湖爭鬥,於歷史上也是鮮明大毛筆。
回來後,女瑤下筆如飛,開始給各處傳遞信件——
「魔門十二派,全部入關,前往小玉樓援救!」
「關中、關外的斬教勢力,魔教勢力,全部停下手中事務,援助小玉樓!」
消息寫出,當即快馬加鞭傳送出去。斬教消息傳開,想來四大門派這時也一定知道洛陽改朝換代的事情,知道女瑤在其中的作用。四大掌門親自出面,雙方八仙過海、手段齊出,不再保留,皆在拼時間。
當晚,洛陽開始集兵。但軍馬集合需要時間、手續,女瑤等不起這個時間。兵馬出行前,女瑤等一行人、斬教教徒先快馬出了洛陽,一路往東南方向奔去,趕往小玉樓。兵馬在後,魔門勢力在後,皆從各處線上導向同一個方向。
「駕——」眾馬奔於平原上,穿過山丘,走雲過水。時不我待,趕時間之時,馬已最快速度前行,累了就在當地驛站換上皇帝陛下給他們備好的新馬。此般時候,聖女白落櫻都不再與夜神張茂置氣。夜神張茂率領天鼎閣殺手來助陣,白落櫻雖不與他說話,卻沒有阻止。
各自為戰!
程勿自然也跟在隊伍中。
女瑤擰眉,無論是坐在馬上,還是換馬歇息的時間,她都沉浸在不斷的思索中,快速在心中運算小玉樓的危機如今在哪個階段。程勿追上女瑤,他對女瑤的話只有一句:「外面人都說,四大掌門聚首的話,可以殺掉你,是不是真的?」
女瑤哈哈大笑:「殺我?他們要有那麼大的本事,怎麼早早不打上落雁山,還等著我下山為禍他們中原武林?他們要是有那麼厲害,我斬教還能以魔教之名立世?他們還能允許魔教教主在他們眼皮下晃來晃去?」
程勿專注盯著女瑤眼神,判斷她是否在哄騙他。
女瑤的不可一世、不屑一顧,與之前無異。提起四大門派要誅殺她,她嘴角甚至彎了下,滿滿的奚落。她換下了自己還在洛陽時的尋常姑娘衣衫,換上了她以前做魔教教主時慣穿的黑紅色武袍。女瑤的烏黑長髮紮了起來,臉色因長時間趕路而煞白。卸掉一切首飾,她脂粉不施,面容雖憔悴些,眼眸卻因此而襯得更大、更亮。
她長身玉立,腰間鬆鬆繫著金銀色的長鞭。她面色沉穩,站在比她高一個頭還多的程勿面前。荒野飛沙撲向二人,頭頂月明星稀。
瀟灑淩厲之勢,當是魔教教主!
月下短暫歇息的斬教教徒,包括白落櫻等人悄悄打量女瑤,目中露出恍惚懷念之色:自從離了落雁山,自從摘下了常年覆面的面具,自從女瑤不再掩飾她那張稚嫩青澀的面孔,女瑤大魔頭的裝容,就已經很久不穿了。
她如世間所有嬌俏姑娘一般,混跡於人群,清新鮮妍如牆頭伸出的杏紅。灼灼動人。
而當她重新換回舊時打鬥的裝束,負手一立,這才是真正的魔教教主,女瑤。
這個樣子的教主,尋常人不敢湊過去。還敢勇於說話的,只有程勿。程勿抓著女瑤的手,低頭打量她半天,從她傲然的眉目間看不出破綻。程勿卻不輕信她,再問:「傳言是假的麼?那怎麼到處都有這種說法?他們都說四大掌門有秘密的心法,合力可擊殺你。」
女瑤唇角輕扯:「他們還說我惡貫滿盈,濫殺無辜,難道是真的?」
「說我覬覦他們的勢力……呃,這個倒是真的。我確實挺想滅掉四大門派。」
「說我是老太婆,專食少年少女的心頭血,練就滅世神功。男女通殺,為色而不擇手段……我身邊除了一個你,難道還有別的少年少女?難道我還真取了你的心頭血,練了什麼可怕的神功?」
女瑤:「四大門派為了讓天下人懼怕我魔教,到處放言詆毀我們。關中是他們的地盤嘛,他們自然不能讓人覺得魔門厲害。一邊把各種罪名安在我頭上,一邊又怕民眾太過懼怕,放出話說他們有手段殺了我,只是還不想殺……程勿,這種謠言,盡是哄騙你這樣的小孩子的,莫信。」
程勿的眼睛子夜星辰般,幽靜凝視女瑤。女瑤坦然地與他對視,接受程勿的審度。
良久,程勿輕聲:「我不是小孩子了。再過四個月,我就十八歲了。」
女瑤一愣,心裡默算了下時間,然後詫異了:「……去年你遇到我的時候,還沒過完十七歲生辰?」
她心中浮起一言難盡感,覺自己不愧四大門派冠上的惡名,她真是禽獸啊——「原來你比我想的還要小啊。」
程勿看她那複雜眼神,心裡一慌,握她的手用力。他快速道:「沒有!我、我那是虛歲……不,我的意思是我家裡也沒人管我的生辰是什麼時候啊,我並不小……而且、而且,我們也沒怎麼啊……」
就是抱一抱嘛。
程勿嘟囔道:「……反正我不小了。」
女瑤一想,忽然再壓了下唇。她視線揶揄地往下走,程勿身子一僵,臉漲紅、側身躲開她那眼神。女瑤已經似笑非笑地嘲笑他了:「無所謂。隨便你到底多大,用虛歲什麼的哄我。在你練完《淬陽訣》前,你到底多大,我都不在乎。」
程勿:「……」
他聽懂了女瑤的暗示:反正不能睡,你愛多大就多大吧。
女瑤還招手,示意他湊近她。程勿往前貼兩步,女瑤反手一推,推開他抓她的手。她張臂抱住他,在程少俠彎下脖頸時,伸手摸了摸他一頭毛絨絨的黑髮。女瑤一路上因為小玉樓遇難的事沉著臉不說話,這會兒,擁抱程勿,聞到程勿身上混著陽光的少年味道,她深吸了口氣。心中煩躁略減,女瑤露出了出洛陽後的第一個笑容——
「小勿,以前沒人給你過生辰吧?」
程勿悶聲:「嗯。」
女瑤:「那四個月後,姊姊幫你在落雁山上過生辰。」
程勿眼睛星河般璀璨,驚喜地看向她。他近而得寸進尺,賣乖道:「你不是我姊姊……女瑤,真的麼?那、那我們可以在我生辰時成親麼?」
女瑤唇抽了下。她想成不成親的,反正你又不能那啥,何必著急。
但是程勿滿懷期待地看著她,女瑤為自己的魅力而自得。她被程勿取悅後,含笑點了下頭,果然看到程勿眼中星光流連,熠熠然,更加亮得奪目了。下一瞬,女瑤忽然腰一僵,感覺到一空。她臉已沉,看到程勿已經退後兩步,手裡提著她原本繫在腰上的九轉伏神鞭。
女瑤目中流光一落,微微失神:「……程小勿,你真的是長大了。還懂聲東擊西了。」
「你要九轉伏神鞭就直說。我又豈會不給你?你就是要我的魔教教主之位,我也會給你啊。」
程勿臉燥熱了下。
他心想跟女瑤打交道,怎麼能不提防女瑤呢?女瑤心機比他重,有什麼也不說。她習慣了自己做決定,安排好一切。程勿自認自己為人處世的經驗都弱於女瑤,他想在女瑤手心裡博生機,當然得時時用小聰明了。例如女瑤口上話說的大,程勿卻不敢完全信。他直接順走了她的九轉伏神鞭。
但看到女瑤露出自嘲之神色,程勿慌張解釋道:「不,不是!我不是要跟你搶你的魔教教主……我不想當什麼魔教教主的!我只是怕你自作主張!我拿走你的九轉伏神鞭,我只是用一用……我想說到了小玉樓,不管發生什麼,看到什麼,你讓我拿著九轉伏神鞭迎上去。」
「女瑤你生病了……你不要動手!你幫我戒護,你看著我打好了。」
女瑤心想四大掌門啊……她輕輕點了下頭,笑道:「你緊張什麼?姊姊說了,姊姊有什麼都給你。你心疼姊姊,願意幫姊姊打這場硬仗,姊姊高興都來不及。又怎麼會怪你?」
程勿愉悅地眉目彎起:「那就好。」
二人在一旁說話,之後轉入樹林,嘀嘀咕咕,時聽到風聲、葉落聲、真氣波動破空聲。想來女瑤又拉著程勿,抓緊時間去傳授武藝了。一眾人在林中只打算歇一個時辰,就會再次趕路。白落櫻靠坐在一棵大樹前,下巴抵在膝蓋上,一下一下地打著瞌睡。
她拍拍自己的臉,讓自己清醒些。月光在樹林中投下重重陰影,她羨慕地看著地上照出的兩人擁抱的影子——程勿和女瑤小聲說話,說著說著,便聽到了親吮聲。
白落櫻紅了臉。
身旁一暗,她餘光看到青年蹲下。張茂沉默的,疑問無比的,安靜地待在她身邊。
白落櫻:「……」
許是大戰在即,白落櫻對夜神的沒覺悟,不像往前那般煩躁。她抱著自己的膝蓋,林中風吹著她的臉,冰涼無比。她茫然的問夜神:「程少俠和女瑤師姊真好,看著他們,我有一種他們一定會一輩子的感覺……可是這世間真的有人會在一起一輩子麼?」
夜神驚喜於白落櫻居然主動給他說話。他心中狂跳,心臟砰砰砰,只記得白姑娘清脆婉婉的聲音,卻沒聽清白落櫻到底說了什麼。
夜神:「……」
白落櫻回頭,無語地看一眼身邊一聲不吭的人。看到她的表情一剎那,夜神身子僵硬,目中露出惶恐之色。他怕她又說讓他走開之類的話……白姑娘心裡歎口氣,與張茂四目相對,她沉默一會兒,不自禁地問出口:「你為什麼還跟著我?你想要什麼?」
「你覺得我們會在一起一輩子麼?」
張茂這次屏著呼吸,全身心投入白落櫻跟他的對話,幾乎是數著語氣詞在聽。白落櫻話音一落,他牢記程少俠指導自己的話——對心愛姑娘,不管知不知道該說什麼,都一定要說點什麼。只一味悶著不開口,再好的姑娘也會煩,也會懶得跟他說話了。
張茂激動地張口欲說話。
卻是白落櫻擺了下手,自嘲道:「算了算了,你別說了!我竟然問你這種問題……我知道你肯定要說『不會』『沒有人會在一起一輩子』。掃興,我幹嘛想不開跟你說話。」
張茂:「……」
他那跳得厲害的心臟,霎時間突吹來一陣冷風,吹散了他心間的所有熱度。
張茂低下頭,看著兩人倒影在樹林中的倒影。過了很久,他悶悶道:「不是。」
白落櫻已經忘了兩人的對話了,她重新開始打盹,被張茂一語驚醒,茫然道:「啊?你說什麼?」
夜神平靜道:「我說會,我和你會在一起一輩子的。」
白落櫻怔忡睜大眼,睫毛顫抖,睡得濕潤的眼睛一眨不眨。這時,她真的一點都不睏了。心頭甚至為他這沉悶的話,飛快地重跳了一下。見張茂抬頭,與她對視。他遲疑一下,似判斷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他想起來後,伸出手,僵硬地搭在她放在膝蓋的手上,安撫地拍了拍。
白落櫻:「……!!!」
她睡得瘋了麼?一覺醒來,發現夜神居然在安慰她?!張茂還會安慰她?他沒有一口回絕,並回復「我不會跟任何人綁在一起一輩子」這種話?
張茂真的沒有。
他手放在白落櫻手上,拍了兩下後,看姑娘一直震驚地看著他,卻並沒有躲開。張茂心裡鬆氣,握住她的手,輕聲:「小玉樓大戰時……你躲在我後面,別亂衝出去。」
白落櫻身子輕輕一顫。
她低下眼睛,被他灼熱的眼睛看著,她臉頰微燥,嘀咕道:「幹嘛要躲在你後面?我也會武功。要是你不小心受傷了,我還傻站著不動,等受傷啊?」
張茂:「你怎麼會受傷?」
白落櫻大氣:「我怎麼就不……」
張茂打斷:「但凡我有一口氣在,你都不會受傷的。」
白落櫻:「……」
她所有的話被卡住,消失。她愣愣地看著他沉著淡漠的樣子,不動感情,四平八穩,如他往前一般。夜神張茂的情緒,比起正常人要少很多。他平靜看她的樣子,作出保證的樣子,就好像說「我吃過了」「你也吃吧」一樣自然。他是真的沒太多感情,又是真的喜歡她——
喜歡到,願意為她去努力改變自己。
在一刻間,白落櫻忽然覺得一切的彆扭難過,好像都不太重要了。她露出一個笑容,伸手臂擁抱住蹲在她面前跟她努力說話的這個男人。男人全身僵硬地承受著她的擁抱,血液開始狂流,白落櫻在他耳邊柔聲:
「那你也要好好的,你好好的,才能保護我啊。」
「事後,我才能繼續不理你。」
張茂:「……」
難道事後,他還要討好白落櫻?兩個人還要繼續冷戰?她還是不理他?
悶悶的,張茂失望地謹記任何時候都要回答小白、不能不吭氣的自我要求:「……唔。」
白落櫻低笑,臉貼著他的髮絲,側頭,輕輕親了他的髮一下。自然,正鬱悶的夜神,是完全不知的。
……
女瑤等人已經出發,日夜兼程地趕向小玉樓。朝廷兵馬、關外魔門十二派,也在發力。小玉樓這邊情況危急,斬教和小玉樓的人被逼入山中樹林,每過一日,戰力就要損失一半。
而消息重新啟動後,小玉樓山上的四大掌門,也收到了洛陽的情況。謝望一怔,心中活動開來:「……女瑤和陛下合作了?陛下……」
曹雲章心裡沉下,看謝望的表情,便知此人又動了心思。他立刻開口穩住其他三位掌門,厲聲:「爾等在此時還猶豫什麼?洛陽勢力已經丟了,想要翻盤,想要有能力跟朝廷談判,跟魔教這一戰,我們就不能輸。我們已經退無可退了!」
他眼睛緊盯著謝掌門:「女瑤前往洛陽,小玉樓出事,她一定會回來的……三位掌門請做好準備,當年小玉樓之事,我們可是每一個都參與了的!你們以為就憑小玉樓的事,即使我們現在認輸,女瑤就會饒過我們麼?」
「這一戰,勢在必得!」
羅象門的趙琛趙掌門安靜很久,輕微點了頭:「曹掌門所言甚是。」
藥宗那位氣質孤冷的年輕女掌門羅起秀語氣淡淡:「我輩分最低,藥宗勢力也最弱。三位掌門如何說,我便如何做。」
三大掌門的目光都落到真陽派的謝望謝掌門身上。其實真陽派因為背後原來站的是朝廷,所有事情都參與,所有參與的又不是很多。四大門派中,唯一能抽身的,大約只有謝望。但三個勢均力敵的掌門都看著他……謝望心裡長歎口氣,面上輕輕點頭:「諸位放心,四大門派同仇敵愾,我真陽派不會在這時退出的。」
回去山頭壓陣,謝望雲袖飛揚,儒雅地盤腿而坐,重新閉上了眼。他心中琢磨:為防走漏風聲,我自然不方便多問。情況有變,朝廷勢力敵友不明,希望阿微所做的安排有效……在今後的局勢上,給真陽派保住一片淨土。
其他三位掌門回去,按照約定,一般弟子的戰鬥,他們這種地位的人,都不會主動參與。曹雲章除了那一道劍,也沒有掉身份地下去跟魔教嘍囉們對打。四大掌門除了壓陣,給各家弟子戒護,還存著保留自己體力,等待女瑤的心——
以女瑤的脾氣,五使十二影都在小玉樓,斬教的精英都被拖在這裡,女瑤一定會來。
他們只要等著。等女瑤來,他們便用四大掌門合計出來的那個心法,一道誅殺女瑤,送女瑤入滅。
《淬陽訣》那般強大的心法失傳,無人指導,斬教下一代想要有武力震懾江湖的教主,會變得無比艱難。女瑤一死,魔門七零八落。哪怕是朝廷針對他們……也有緩和的餘地。
只要……女瑤死了就好了啊。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焦急。從天黑打到天亮,再從天亮到天黑。過了幾個晝夜,斬教教徒死了不少,五使十二影的屍體卻還沒見到一具。有這幾個武力強盛的人拖著,斬教豈不是真能拖到女瑤的大部隊趕來?
曹雲章立在山上,看向其他三個方向——
謝望閉目養神,毫無焦躁感;藥宗女宗主的氣度居然和謝望有的一比,靜靜坐著,完全不在乎藥宗的弟子死傷慘重。
只有趙琛緊盯著下方戰鬥,露出焦慮感。
曹雲章冷笑:看來謝望和羅起秀,都是另有打算的意思;朝劍門就是硬拖著,也不能讓他們的打算落實。四大門派,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豈容他謝望和羅起秀置身事外?
曹雲章主意一定,當即長身縱起,一聲長嘯後,掠下高山。袖口劍飛,斬向山下——
萬林松濤滾如浪,戰鬥雙方,駭然之下,皆是驚呼:
「曹掌門參戰了!」
正道弟子:「太好了!」
而斬教的精英弟子力戰之時,被劍光真氣掀得胸肺大痛。急急退開,吐血不斷後,他們面色鐵青,目露絕望之色——完了。有曹掌門這等戰力入局,他們焉能打得過?
一刀插在地上,虎口震得劇痛連連。金使擦把嘴角的血,蒼白著臉爬起來,吼道:「怕什麼?!四使十二影,都跟我一起上!我們這麼多高手,不信殺不了那個老匹夫!」
「跟我殺——!」
而轉頭,他一把拉下因長時間戰鬥而眼神麻木的十二影之一,秦霜河。金使沉默下,說:「你帶人躲起來,等教主。」
秦霜河吐掉嘴裡的血,咳嗽著:「……艸,姓龍的你什麼意思?讓我當縮頭烏龜,看兄弟們搏命?」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46:26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九十一章
大地震動,飛沙走石。天空灰濛濛的,山林四處便是尋人的正道弟子。武功普通的斬教教徒被找到,正道弟子一劍就殺了;斬教武功高的也就這麼十來個人,算是整個魔門的精英弟子足以和四大門派抗衡……但是現在,是斬教的四使十二影,直接對上四大門派所有的精英弟子。
哪怕有陶華、喻辰、張寶寶這幾個小玉樓的徒弟加入,戰局也一面倒。
斬教的高手武功很厲害,四大門派的精英弟子也未必多差。更何況,如今不僅是弟子們下場,曹雲章那個活了六七十年的老頭子不愛面子,不顧及自己的身份,竟直接下了場。曹雲章一旦下場,如割草般,整個山上鬼哭狼嚎,斬教教徒死傷無數。而金使等人,就再等不下去了——
「屁!憑什麼讓我留下?我和你們一起去!」剛從火線上滾回來的秦霜河頭髮亂糟糟,一身灰撲撲,她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對金使的命令根本不在乎。
而只是說話時間,天邊清色寒光飛掠,地面上的震動聲更大。
金使淡聲:「你是十二影中唯一的女子,合該你留下。」
秦霜河怒道:「這時候你想起我是女的了?你瞧不起我?我告訴你,我不比……」
金使神色一凜,猛扣住她手腕,帶著她跳躍起上樹,在樹上連縱數裡。金使動作極快,輕功了得,在樹林裡幾撲之時,還有精力用真氣吼出:「曹雲章的劍氣!躲開——」
噗噗噗!土石飛彈,大樹拔地,土如游龍般跳起來,江河浪潮一樣追向四面逃亡的眾人。金使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狂奔,力氣將竭,他硬是拽著秦霜河滾下山坡,躲開身後狼虎一樣追來的致命殺招。而他們身後砰砰砰,一道道劍氣砍到地面上,留在原地沒來得及躲避的斬教教徒,在劍氣下血肉模糊,砰地炸開。臉色蒼白的留下來的幾個教徒中,小嘍囉陸嘉手緊緊捂著懷裡繈褓中小孩兒的嘴。陸嘉睜直眼,神色空洞地看看四周——又死了一堆人,斷了的胳膊、腿就丟在他身邊。
其他活著的幾使十二影焦急道:「金使大人,沒時間了!」
曹雲章帶領的朝劍門的戰力提升太快,而他們或多或少有傷亡,根本比不過。金使救了秦霜河一命,堵了這個聒噪女人的話。秦霜河被金使一手拍在後腦勺上,頭埋到了草叢中。劍氣飛離,她吐掉嘴裡的草,要爬起時,聽到其他人催促金使。她心裡大急,仰頭要再辯時,看到金使嚴肅凝重的面孔,他抬手示意她閉嘴。
秦霜河愣了一下。
金使龍閉月是個英俊不凡、卻吊兒郎當的男人。愛美人愛金錢,然為了權勢,金錢美人皆可拋。龍閉月這個男人,為了爬上更高的位置,他能厚著臉皮去跟斬教的聖女白落櫻求親,還能要死要活地抱著教主大腿不肯放手。他何等的猥瑣,時不時就拉著兄弟們談論女人,回味無窮滋味;他嘿嘿笑著時,就能把棟樑少年掰壞,走向歪路。
十二影在斬教的排名在五使之下,金使又是五使排名之首。秦霜河明面上聽金使調遣,但她心裡非常看不上這個上峰。倒在女人身上就爬不起來,留著哈拉子討好教主……但金使忽然正經起來,肅著臉的時候,他身上上位者的威嚴,第一次讓秦霜河恍惚,覺得這是自己的上峰。
金使冷淡道:「你一個女的,還有一個小孩兒牽著你。凶多吉少,我看你是一定會拖累我們的。教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到,四大門派的人太厲害了……我們必須要留下人活著。」
「還有火使也留下。土使死了,你現在在四使中武力最弱,但再弱,有我們在,你和秦霜河護著這些教徒找個樹洞什麼的躲起來的能力還是有的吧?」
「對你們沒別的要求。就是活下去,等援助。」
斬教中忽有一人嘀咕插口:「萬一沒人援呢……」
這人話一落,目中驚駭,就見金使一掌拍出,他只看得眼前一黑,人就叮咣倒地,死了。林中一滯,所有人目色兇惡地看向死去的人,再回頭用複雜眼神看金使。陸嘉把懷裡的小阿照抱到貼心臟處,發著呆,和斬教活著的教徒們一起看向站起來的金使。
金使淡聲:「女瑤教主一定會來的。」
「我斬教常年在關外,資源什麼的都比不上中原。咱們斬教有自知之明,別的不敢跟四大門派比,沒有什麼規定,也沒要求去做什麼門派任務。咱們不給弟子什麼好處,想要福利,自己去爭去搶,高層人士也從不給手下弟子許諾。但是有一點,我們一定比四大門派強——那就是任何時候,教主都不會拋棄我們!」
「誰要是覺得教主會拋棄我們,站出去,我親自送他去四大門派那裡投誠!」
林中風獵獵,灰塵亂飛,立在金使身後的其他幾使、十二影中除了秦霜河的其他十一個人,還包括陶華等小玉樓三人。他們面無表情,長身直立,盯著秦霜河等人身後的殘留教徒。教徒們沒有說話,沒人站出去。
遠方再來爆炸聲,轟響如雷!
劍光飛馳!
火使平靜的,從金使身後走出。在秦霜河震驚睜大的目光下,火使走出十步,走到了秦霜河這一邊。他回過頭,向金使拱手:「大人放心。我拼死,也會儘量保大家等到援助。」
是一天,兩天,五天……都會等下去。
金使點頭,眼神掃過衣衫襤褸、神情疲憊的一眾普通教徒,掃過陸嘉和他懷裡迷瞪著眼看大家的小阿照,掃過臉色僵硬的秦霜河,和神情堅毅、果斷服從安排的火使。他笑了下:「各位珍重。」
眾多站在秦霜河身後的普通教徒們目露悲哀之色,眼睜睜看著金使等高手轉身,往戰鬥的中央地段走去。這些高手們才是斬教的精英,才是斬教最有價值、最該活著的人。死上百個普通弟子,都不如死一個高手,對斬教的損失大。然而為了保護他們普通人,面對曹雲章的戰力,出去戰鬥的,反而是這些高手……在為他們爭取活命的希望。
五使十二影啊!
江湖的傳說。
他們斬教人心裡的大人物!
眾人喊道:「大人、大人……」
「讓我們去吧,讓我們和他們消磨時間吧。」
「大人,斬教不能沒有你們啊!」
嘈雜聲亂,嗡嗡嗡,陸嘉眸子縮著,看身邊所有人都想湧出去,想追上金使那十來個男人。但是他們已經跑出幾步,卻聽秦霜河怒吼:「閉嘴!都給我停下!大人的命令你們要違背麼?大人的話你們沒聽到麼?」
「都給我留步!好好保護好你們自己,你們活著,才是我教的希望!」
眾人止步,目中悲哀之色更重。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晦暗林中,黑魆魆下,那一個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從樹旁、灌木旁刷過去,踩著一地屍體走出去。個個威武不凡,個個在江湖上名聲不小,他們或高或矮,或瘦或胖,或擅於用刀,或喜歡徒手而戰,或最愛使奸計……他們都走了出去,迎上曹雲章!
為了阻止曹雲章的殺戮!
「龍閉月,等一下!」秦霜河怔愣一會兒,神情幾番掙扎。她猛扭頭,從身後陸嘉的懷裡搶過自己的孩兒阿照。她抱著阿照,快步跌撞地追上前面的男人。其他男人繼續走,金使停下步子,回頭不解地看著這個女人抱著孩子撲過來。
金使皺眉,不耐煩道:「讓你老實待著,你又有什麼事?」
秦霜河將懷裡的阿照遞出去,阿照黑葡萄的眼睛眨啊眨,看到金使就露出歡喜要抱的手勢。他已經開始學說話,他清脆響亮地喊了一聲:「爹!」
金使忍不住笑了,伸手接過這個小孩兒。戰況危急,他短暫地放鬆精神,屈起手指彈了懷裡小孩的臉蛋一下,嘿笑道:「這傻小子,還管我叫『爹』呢。不過姓秦的,你帶他過來幹什麼?」
秦霜河靜靜的:「叫你『爹』,也不一定是叫錯。」
金使:「……」
他彎曲的擁著懷裡繈褓的手僵住,眼神瞬間呆滯,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面前的秦霜河。他手臂禁不住發抖,繃著臉,唇抖了兩下,滿臉露出驚恐懼怕之色。他顫聲:「你你你什麼意思?你不是說這不是我的孩子麼?」
秦霜河笑一下。
伸手把她那個寶貝兒抱過來,低頭逗了逗,在孩兒的臉上親一口。秦霜河心滿意足,抱著自己的小孩兒就要走回自己原來的位置。她身後的金使卻要瘋了,抓狂地拽住她手臂,怒聲逼問:「到底怎麼回事?這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我是不是他父親?」
秦霜河扭頭,嫣然一笑。
她現在一身血一身傷的,臉也青了半天,頭髮雜亂似枯草。她的形象稱不上好,一笑之下,非但不賞心悅目,還笑得很讓人驚嚇。秦霜河抱著她的小阿照,面對身後男人的追問,幽幽道:「龍閉月,我的阿照,到底是不是你的兒子,我不會告訴你。」
金使:「……」
秦霜河:「你要想知道答案,你自己去找吧。」
她抱著阿照,走得頭也不回,瀟灑無比。她走向自己保護的普通教眾中,教徒們面對這驚天八卦,為金使等人傷心之餘,眼睛看著秦霜河秦大人,表情變得格外精彩。在秦霜河背後,金使立在原地,眯著眼看秦霜河抱著孩子就那麼走了。
半晌,金使扯嘴角,懶散的,噗嗤笑了一聲。
他和氣地笑了笑,抬手跟趴在秦霜河肩上探頭探腦的小孩兒擺了擺,無聲地告了個別。小阿照睜著大眼睛,再次叫了一聲「爹」。秦霜河背脊僵硬、顫抖,她忍了半天後,忽然扭頭,向後方看去——她看到金使已經背過身,已經跨步縱起,追向那幾個已經走遠的兄弟們。
他沒再回頭了。
他無聲地擺手,溫和地露笑,只有阿照清晰地注意到,看到。秦霜河再回頭時,一點兒痕跡也沒看到。秦霜河發著怔,看那些人走遠。五使十二影,死了一使,留下火使和秦霜河,只剩下十四個人。十四個人加上想要找師父的陶華三徒弟,也不過堪堪十七人。
堪堪十七個高手,跟曹雲章、朝劍門高手們為戰。
結局幾乎已經註定。
秦霜河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掉落,砸在土地上。
她心裡吼「再見」「一定會再見的」,她目中迸發出仇恨忍耐之色,怒吼道:「走!」她和火使帶著一眾弟子,東躲西藏,在林子裡爬摸打滾。有金使那些人幫他們緩和壓力,他們面對的戰力比之前弱了很多。
再有追上來、找到他們的正道弟子——秦霜河:「殺!殺出去!」
他們要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
……
又是一日時間,秦霜河這支隊伍的人也掉得越來越多。四大門派對小玉樓山進行地毯式搜捕,哪怕金使等人吸引走了所有的高手,普通弟子想找到安全的可以歇腳的地方,仍然困難十分。幸虧這是小玉樓山,幸虧他們已經在這裡住了半年,他們才能找到水源、找到山中野果充饑。
又一個山洞被毀了後,精疲力盡的眾人露出失落色。
秦霜河給他們鼓舞:「沒事,咱們有小玉樓山的地圖!這個山洞沒了,再找下一個。反正我們只要撐到援兵到就行了……小玉樓山已經戰了四天了,咱們的援兵肯定已經在路上了!」
眾人懶懶應了,心裡茫然想:真的會到麼?他們魔門勢力都在關外啊。落雁山被攻過一次後,他們全都集中去了落雁山。西林落雁山和中州小玉樓的距離這麼遠……魔門人真的能趕到麼?
沉默地跟在隊伍中,陸嘉站了出來,走到秦霜河身邊。
秦霜河習慣地接過孩子:「阿照又要娘抱了?阿照啊……」她低頭一看,愣住。因為繈褓裡的小孩兒正睡得香甜,臉因為連日奔波小了大圈,但他呼呼睡著,嘴裡吐著小泡泡。何等無憂無慮,看起來也不像是需要她這個娘的樣子。
陸嘉開口:「我……會一些低級的蠱。我可以出去用蠱殺人。」
秦霜河:「……」
她凝神:「你會用蠱?!」
陸嘉咧嘴,笑得古怪:「是。我們青蓮教出身的……多多少少都會一點蠱術。我只是水平不夠,不敢班門弄斧。但是現在四大門派的高手們不是都被金使他們吸引走了麼?剩下一些普通弟子,我用蠱,還是可以殺幾個追我們的弟子吧。」
秦霜河:「那你怎麼不早說?!」
陸嘉低頭:「我剛發現夏少主在追我們的人裡。」
秦霜河:「……」
她一瞬間,覺得自己明白陸嘉的想法了。她沉默著,看陸嘉卑微地抬頭,露出一個微苦、微自嘲的笑:「我不是不想救人,我是能力不夠……我的蠱只夠用一次,比不上夏少主。我可以拖延時間,差不多了,秦大人你趕緊帶人找到什麼山洞躲起來等女瑤教主吧。」
「女瑤教主不會拋棄你們的。」
他低頭,安靜地看著睡得昏沉的小阿照。腦海裡剎那間,浮現那夜住所院子失火的時候,這個繈褓被從火裡扔出來。任毅葬身火海,之後……陸嘉回頭,沿著夕陽鋪就的路,埋身入了叢林。
他向身後的正道弟子們走去,向正道弟子中的夏傑走去。
他心裡想著任毅最後看他的眼神,想到任毅空洞的表情,想到任毅說:「他喝多了,醉得醒不過來。我脖子疼,醒過來後看見他睡在旁邊。我拿匕首割他的脖頸,他睜開一次眼後看到了我,又閉上眼睡了。然後我割破了他的脖子,流了很多血,他就死了。」
「再攔我我就殺了你。」
不用攔了。
大火燎原,一切終將結束。
陸嘉走向夏傑,他埋伏在林子裡,開始種蠱。他們這樣的嘍囉哪會什麼高明的蠱,他偷學到的高明的蠱,全以自殺為代價。夏傑多好,身為青蓮教的少主,可以學到高超的蠱術,上等的武功。他們這樣的小人,學個高級蠱而已,還被告誡不要輕易用,不然你就死了。
死就死了吧……
陸嘉臉色平靜地在山林割破自己的手腕,手臂上青筋蜿蜒,血順著脈路一滴滴滴下。陸嘉催動口訣,也催動著他自己那並不值錢的生命。他藏在黑暗中,耐心地等待夏傑等人經過。漆黑中,陸嘉抬頭看到天上星辰,他在心裡無聲地嘟囔一句——
女瑤不會拋棄斬教。
兄弟,我也不會拋棄你。
……
「砰!」
「哐!」
「噗!」
風雲色變,劍光籠罩一片天地,林木全被劍氣染上一層金色。蔣聲、謝微這樣的高手堵在後,曹雲章這樣的世間頂級武者在前,金使等人和這些人遭遇,一次次拼殺,非但拼不出去,身上的刀劍之傷更重。
而一道道血泊,一個個人倒下……
戰鬥蔓延,朝劍門的弟子扣住一個埋著頭糊塗念叨的小老頭,曹雲章一劍要殺去時,後方女子撲來,高聲:「師父!」
陶華、喻辰、張寶寶徒弟三人,從三個方向一同殺去。他們焦急地呼喚自己的師父,懇求師父恢復神智;曹雲章背對著他們,值此時機,金使抓住機會,長身跳起,撲向曹雲章後背!
曹掌門劍氣如有有眼,飛身轉袖,在半空中就扭了身子,手裡的劍與身後的男人對上!曹掌門飄然似神仙中人,手裡的劍光卻沾盡紅塵,他迎上去,嘿道:「斬教的金使。我老頭子倒要看一看,你們的名氣都是怎麼叫出來的!」
「大人!」
一眾高手尋找機會去支援被曹掌門一劍砸向地面、咳嗽著吐血的男人。
此地因為曹掌門親自下場的緣故,朝劍門成了主要勢力。其他三位掌門一直不出面,小玉樓山上的戰局,現在就是朝劍門在主導。到處都在殺鬥,小玉樓的徒弟三人聯手,和朝劍門的弟子們打鬥,想救下他們的師父;金使則被曹掌門一次次重傷,曹掌門不殺了金使,反而劍劍過他身,劍劍不致命。
曹雲章冷喝:「女瑤在哪裡?!女瑤給你們留下過什麼話?小玉樓的事你知道多少?說了老夫就饒你一命!」
金使嘿然,咬牙跳起,重新迎戰。電光火石,身邊人不斷死去,三使哪裡還是三使,十一影哪裡還是十一個人……灰濛濛的天幕下,雲翳在空中聚起,烏黑密佈,靜看下方霧氣彌漫,血鋪成紅河,與山下日夜奔流的墨河呼應。
弟子們逼問小玉樓的弟子:「你們知道什麼?」
陶華等人咽下嘴裡的血,冷笑:「你管老子知道什麼?!」
一眾高手們追上前去!
謝微提著劍,站在人群外,長袍翩飛,他蒼白的臉上,神情變得空茫。他握緊手裡的劍,但他目光盯著林中的殺戮場,看到金使被曹雲章踩在腳下虐殺,看到刀劍劈身、傷痕累累……他手裡的劍幾次握起,卻根本無力走上前。
擦身而過,蔣聲冷聲低低道:「你還愣著幹什麼?不動手,等著事後曹掌門問你罪?」
謝微開口,口腔裡灌入冷風。他被眼前的殺戮場刺得雙目發紅,咳得胸部震痛。
他身後,少年聲音非常疑惑地問:「你不是說四大門派攻打魔教,是要主持正義麼?可是我看你們問都不問就殺人,也沒給魔教人開口的機會啊。你們在主持什麼正義?」
這是程淮的聲音。
雁北程少主十分好奇他們正邪兩方的戰鬥,聽說要攻打小玉樓,還聽說有可能見到程勿,程少主興致勃勃地跟著謝微,來了中州。程少主不光來了小玉樓,他還幫著四大門派,一道堵住這些魔教人逃亡的路。逃亡入水的路被堵住,山上的人根本出不去,程少主百無聊賴,上山來幫四大門派殺敵。
但是來了後,程淮發現山中的情況——是單方面的殺戮啊。
程淮擰眉:「你嫂嫂不是說殺一個人前,要問清楚該不該殺麼?你們這裡的人,怎麼說的和做的,全都不一樣?」
「你常說我戾氣重,但是……」程淮手臂抬起,準確地指向打鬥場中仙風道骨的曹雲章,「他,戾氣比我更重吧?他可以隨便殺人,因為他是朝劍門掌門麼?我是雁北程少主,我也可以隨便殺人。」
謝微一把拽下他手指曹雲章的手,唯恐曹掌門注意到。程少主自然武功蓋世,卻還不能和曹掌門比。謝微怕曹掌門殺紅了眼,聲音沙啞而急切地勸程淮:「不、不是的……不是你看到的這樣……」
程淮側眼看他,嗤聲:「真虛偽。」
他隨即道:「你放心,我才不下場……你們正道和魔門,看著都是一丘之貉。跟我無關,我只要知道……程勿在哪裡?!你不是說程勿要來麼?我要和程勿比武,看我們到底誰厲害!」
謝微:「……」
天地失色,一方是曹掌門的殺伐不絕,一方是其他三大掌門的遠遠旁觀,再一方,是他身邊的程淮。程淮不解的,迷茫的,看不懂他們這個江湖的規矩。程淮不理解魔教做了什麼事,四大門派為什麼要殺;也不懂四大門派做了什麼,魔教也和他們不死不休……程淮:「為什麼為什麼?你們到底為什麼要打來打去?」
「我離家都快一年了,我還是不知道你們在打什麼啊。」
這個江湖,血流成河,遍地污穢。
……
「金使,現在可以說了麼?」
金使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身上的血流失,手臂、肩膀、腰腿全都沉痛,耳邊聽到各種吼聲。有恨他的,想他死的;也有拼命救他的,想把他從曹雲章的劍氣籠罩中拉出去的。曹雲章的劍術真的厲害,耳邊劍氣嗡鳴始終不停,整片天地的風雲都被改變……
金使閉上了眼。
恍恍惚惚的,想到什麼,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阿照……他只想知道……但是……罷了,知不知道也無所謂……
突然,一道吼聲拔地:「曹雲章,你想殺我老頭子直來便是!何必賭上這麼多性命?」
曹雲章驀地轉身,陶華等弟子淚眼模糊,看到那被朝劍門弟子按在地上的小老頭,一下子爆發出氣,周圍弟子蕩出去。那渾身髒兮兮、一頭蓬髮的老頭子站了出去,拔起旁邊一劍,指著曹雲章:「放了這些人,老夫任你處置!」
陶華等徒弟三人努力掙扎:「師父!」
曹雲章看著這個老頭子:「玉寒長老……你這是裝瘋賣傻夠了,還是終於醒過來了?怎麼,你還想跟我打?當年是我們四大門派的手下敗將,現在你就能打過我了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46:41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九十二章
「五十年前,斬教二老之一玉寒長老盜走《淬陽訣》,不知所終。」
天地間灰沙漫揚,龍走蛇飛。寒夜星光如洗,真氣凝成巨風,地上的屍體成山,流血成河。朝劍門弟子包圍斬教和小玉樓的十幾人,斬教十幾人死傷過半,還有一口氣的寥寥無幾;小玉樓的徒弟三人拼著命想救下他們師父,身上臉上全是劍痕。
這是一場虐殺。
金使跌倒在地,弟兄們還活著的他已經感覺不到,他的頭顱貼著地,被朝劍門的曹雲章踩在腳下。三方天地,羅象門、真陽派、藥宗的掌教看過來,他們關注著朝劍門的動向,但對斬教高手們的受辱無動於衷。遍地死人,蔣聲站在包圍圈中,因對手的稀少而無處落手;圈外,謝微白臉而望,雁北程少主迷惘又厭惡地看著這一切——
看著小玉樓那個糟老頭站了出來,跌跌撞撞,一步步提著劍走向曹雲章。
這就是小玉樓的秘密。
曹雲章放過了腳下的金使,他一雙精明寒目盯著這個走來的小老頭。他白須上黏著汙血,對小老頭的走出來,曹雲章冷笑:「玉寒長老,終於不裝傻了?」
「老夫從未裝過傻,」玉寒長老道,「你……老夫第一次見你時,你才十歲大。這麼多年……」
他聲音寥落,幾分悲意。
曹雲章:「是啊,這麼多年……斬教仍然不滅!」
話一落,袖口大張,他淩空躍去,過電般速度極快,手裡的劍直刺玉寒長老。玉寒長老沉著臉,迎劍而上。一時間,兩個老頭子周身被雪白清寒的劍氣包裹。氣流真氣轉動極快,刀劍光影看得人眼花繚亂,只見這兩個老頭子大打出手,圍觀者卻看不出如這等層次的高手,到底是曹雲章厲害還是玉寒長老厲害……
小玉樓三個徒弟懵懵地看著這一切。
師父只是師父,師父一直瘋瘋癲癲,進山門十幾年,二十幾年,從沒想過師父有這般清醒的時候,從沒想到自己這個無人理會的江湖小門派,會牽扯進正道和魔門的爭鬥中。
斬教的高手們已經全滅,三個徒弟撲出,勉力去探幾個高手的呼吸。他們第一個奔向金使,一摸之下,覺得男人的心跳已經停了。一代高手,竟這般……空白了幾個瞬間,三徒弟張寶寶虎目噙淚:「龍大哥……」
陶華臉髒兮兮的,劍撐著地勉力站起,身子挺得筆直,以防禦姿勢對著朝劍門曹雲章和他們師父的打鬥方向。她凜然不可侵,身形高挺不屈,站在最前方,盡力保護自己的師弟們。同時,她低聲:「師父一旦不敵,我擋著,你們兩個先逃。」
張寶寶:「師姊……」
喻辰沒說話。
三個徒弟中,陶華是大師姊,性格強硬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發火,卻拉扯著師父和師弟們,從不喊辛苦;程勿雖然是他們的小師弟,但是程勿也從來不跟他們一起習武,在三人心中,真正的小師弟,還是張寶寶這個糊塗蛋;而承上啟下,二弟子喻辰,上有暴躁師姊,下有糊塗師弟,喻辰時常軟弱,瞻前顧後,卻是心思最細膩的那個。
心思最細膩的喻辰,在冷風中仰目看向天空。他看到漫天的星光,似海的松濤。松濤聲如雨落,四面八方,只看到曹雲章和師父從地上打到天上的身影。除此外,不見四大掌門中的其他三個奔來救援。
喻辰便明白了:三位掌門不來,說明在他們眼中,小玉樓的師父,不是曹雲章的對手。
而事實上,再次落地,曹雲章仙人之風,劍氣圍身,氣勢更加淩厲;玉寒長老卻輕微的,向後退了一步。這退一步,陶華幾人都明白了,眼眸縮起,急聲:「師父……」
玉寒長老咳嗽一聲:「走!」
話一落,他再次迎上曹雲章。
他擋住曹雲章,陶華三個人咬著牙關,重新掠入殺陣。曹雲章功力一點點加強,不再試探後,他的劍氣一道道劈在玉寒長老身上。玉寒長老本就一身破破爛爛,劍氣加身,他身上很快多了許多傷痕,鮮血淋淋而出。曹雲章勢如猛龍,逼著他步步後退。
曹雲章嘲諷道:「五十年了,當年你是我四大門派的手下敗將,現在你還是!」
「枉你曾為魔教教主的入門弟子,不練《淬陽訣》,你不過是個失敗者……」
玉寒長老沙啞著聲音:「閉、閉嘴……!」
仇恨不加掩飾,敵人分外眼紅。兩人殺得戾氣滿滿,玉寒長老弱於曹雲章,但他喘氣如牛,瞠出眼眶的目光被曹雲章逼出來。眼前一段段過往浮現,他慘笑連連:「你們、你們害了我一輩子!」
他一劍刺出:「如果不是四大門派挑撥離間,我根本就不會叛出我教……」
曹雲章反手一刺:「我師父死於你手中!」
身上劍傷再添三道,被打得悶哼後退,玉寒長老卻不退反進,幾乎是吼出聲:「我被困囹圄,瘋瘋癲癲,五十年!」
曹雲章冷笑:「哪有五十年?蔣沂南……蔣沂南那個小子,不是把你給救出來了麼?怪你自己不爭氣,蔣沂南都把你從我手裡搶救走了,你卻還是瘋著……他根本就白救了你。」
曹雲章:「我最近才明白……夏傑出現,說了小玉樓。我才知道蔣沂南那小子在我手裡耍了什麼花招。嘿,他花了二十年時間藏起了小玉樓,想把你喚醒。我知道他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當年的那個瘋丫頭……」
「我才知道原來那時候,原來蔣沂南和白鳳初識,他就想放了你!」
一劍又一劍,劍劍劈開雲霧,劈開那重重的被掩在歲月中的記憶……
言語如刀劍,摧得玉寒長老退步連連,意識恍惚。曹雲章的話他半懂半不懂,他瘋了很多年,好多事已經不明白。他只記得四大門派,記得自己的叛變,是被四大門派誘惑的……他鬼迷心竅,他錯信了四大門派讓他當斬教教主的說法,他叛了斬教,逃出落雁山……
玉寒長老似哭似笑:「嘿!」
他逃出落雁山,斬教要殺他,四大門派也要殺他。師父死了,師弟瘋了……他眾叛親離,他心裡後悔,想回到落雁山,想認罪。可是四大門派的追殺將他打下山崖。他失憶了,失蹤了,他再也回不去落雁山了……他回不去……玉寒長老撲向曹雲章:「我殺了你們!」
陶華淒聲:「師父!」
曹雲章的許多話,玉寒長老沒聽懂。陶華卻懂了——羅象門的蔣長老,在他還活著的時候,他不光在補《淬陽訣》。甚至,在更早的時候,在他和白鳳教主相識最初,他就遇到了玉寒長老。那個時候,他就算背叛羅象門了吧……他在那個時候,就把小玉樓藏起來了。
那位風華無雙的公子,那位滿眼疲憊、華貴雍容的公子……他懶懶的,倦怠的,向她伸出手,將陶華帶走。他牽著陶華的手,帶她走出了她原本的生活。那時蔣沂南和白鳳教主的感情糾葛已至晚期,夜深露重,蔣沂南身邊,只留下這個他親自救的小女孩。整個羅象門議論紛紛,年輕俊美的公子卻不管那些。他摸著年幼的陶華腦袋,漫不經心:「救你,是為了讓你保一個人……」
「你的命是我的,從此後,生死勿論,你都要拼命去保護你的師父。」
師父、師父……便是玉寒長老啊。
《淬陽訣》《淬陽訣》……
曹雲章:「你學不了淬陽訣!因你天賦不夠!」
玉寒長老喘著氣:「我斬教、我斬教……」
曹雲章森然笑道:「有件事,你一定不知……自你帶走《淬陽訣》,遺失《淬陽訣》半百年的斬教,教主再無一人練成過這門神功。非但無人可成宗師,甚至一概短命……而這都是因為你偷了完整的《淬陽訣》!」
玉寒長老被掀飛出去,撞到地上。地上砸出一五丈深的大坑,玉寒長老雙目發黑,「噗」地狂吐血。他又氣又傷,曹雲章的話卻還在逼他——「你更不知道,四大門派在《淬陽訣》裡留下了陷阱,這個陷阱漏洞,讓你之後的每一任魔教教主,所習的《淬陽訣》都是錯誤的!」
曹雲章大笑:「一個練錯了的功法,我四大門派何懼?!一個註定短命的魔教教主,我們怕什麼?!天才們毀在那個錯誤上,天才們拼命彌補,卻不知道一開始就錯了……哈哈哈……」
玉寒長老一聲怒吼,飛縱過去,一掌掌一劍劍。他沒有學成過《淬陽訣》,因他天賦不夠。他曾經心中嫉妒,而今日他也有幾十年的功力在身。不要命了,不想活了……他搏命而戰,彌補自己幾十年的錯……他口裡滲血,瘋狂叫著「啊啊啊我殺了你」「我殺了你們!」
他老淚縱橫!
他恨不得和曹雲章同歸於盡!
被曹雲章劍氣罩住,劈頭蓋臉,傷勢慘重渾身血窟,再一次被掀摔出去。
曹雲章手裡的劍光更盛,看著玉寒長老趴在地上起不來的樣子,他有一種虐殺的興奮感。多少年了,他仇視這個老頭子殺了他的師父師弟們,建什麼「小玉樓」,卻殺上朝劍門。明明是四大門派一起做的事,玉寒長老當年殺的,卻是朝劍門的人……當日年僅十來歲的曹雲章,看著滿山屍體,他心中想的,便是報仇。
遲早有一日,讓玉寒長老死在他的劍下!遲早有一日,讓玉寒長老知道斬教被騙了多少年!
這種瘋狂報復的快感,讓曹雲章激動得全身顫抖。他看到玉寒長老摔在地上只知道吐血,看到三個小玉樓的徒弟渾身是傷地吼「師父」,看到玉寒長老發著抖跟徒弟們作「逃」的口型……曹雲章臉容肅起,淡聲:「百年恩怨,該結束了。」
他周身風獵獵揚起,數劍架在半空。劍光在寒空下颯然一轉,充斥著一往無前、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力,向玉寒長老殺去。這時天地失色,萬物無息,不光是劍光盡處的玉寒長老等人動不得,就是圈外旁觀的程淮,都被劍氣逼得連連後退五步。程淮心中震盪,好強的劍氣。
只聽得曹掌門聲震滿山:「玉寒長老叛變斬教,今日死在我手裡,也算死得其所!」——
萬劍鳴響,清氣縱橫!
一斬而出,飛向玉寒長老的眉心!
然就在電光火石剎那,天邊突傳來一聲極響的「劈啪」聲。天地間卷起的風塵沙石中,忽淩空飛來一道似金似白的光。這光破開劍氣,破開被罩住的一方天地,橫插而來,在半空中蜿蜒曲折,甩空而下。
同時,天地間傳來女聲清越,破雲穿霧:「斬教對自己的門派叛徒如何處罰,還輪不到你曹雲章替我做主!」——
「砰、砰、砰!」
連續幾把劍被抓住,一掃之下,化為齏粉,飄散在空中。真氣驟然被打破,強大的氣勢從天邊飛來,劍氣倒了幾道後,曹雲章一聲悶哼,往後退了一步。他唇角流下一絲血跡,目中凝光,臉色微變,看向天邊飛來的這道光——
九轉伏神鞭!
他咬牙切齒:「女瑤……」
陶華等徒弟三人也意識到這是什麼,他們含著淚,猛地重新爆發出戰力:「女瑤教主!」
九轉伏神鞭從天外掠來,可傷人神魂的長鞭同樣可催斷劍氣,曹雲章面色難看,最先看到兩道身影隨鞭掠入。一白一黑,因二人行速快極,等這一男一女二人落到地上,兩下翻滾就殺掉數人,將陶華三人解救下來時,他們身後追趕的幾十個斬教教徒,才追上。
還有一口氣的斬教高手看到兩人中的那個少女樣貌的黑衣姑娘,立即顫聲:「教主……」
五使中只活下來一個水使,他熱淚滾下:「金使……死了……」
女瑤面無表情地抬起眼,站了起來。有勢不臨,大神之範。她的黑紅色武袍在風中清揚,長髮掠過臉,手裡也無武器。她嬌小玲瓏,面嫩俏美,但她只往哪裡一站,沉著臉,所有的斬教教徒都找到了主心骨,都好像活了過來。有好命活著的教徒,更是直接捂臉哭出了聲:「教主、教主!您總算來了!」
曹雲章卻盯著女瑤身邊的那個白衣少俠——他若是沒看錯,九轉伏神鞭不在女瑤手中,而是在這個少年手裡。那麼、那麼……豈不是說剛才那打破他劍氣的天外一鞭,不是女瑤的傑作,而是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孩子?!
曹雲章看這少俠眉目清潤,一時覺得眼熟,卻沒有認出來:「你是誰?!」
他滿心震怒並驚惶,想魔教為何總能找到這種天賦極佳的人來學武。這個少年一定和女瑤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不然他不會拿著九轉伏神鞭。他一時間沒想到程勿身上,因他上一次見到程勿時,程勿還不是這個樣子……
倒是圈外的雁北程少主一聲大喊:「程勿!」
程少主長身掠起就要衝進殺陣,被謝微一把拽住。謝微緊拽著程淮的手,緊張得雙肩顫抖,示意程淮稍安勿躁,別過去……
三方天地,其他三大掌門看到風雲變化,看到九轉伏神鞭,全都站了起來,目光跳躍,心頭大震——「女瑤!」
飛縱下山,掠去援助!
但一時間,他們不可能瞬間趕至。
立在曹雲章面前的女瑤目光一瞥,看到地上的屍體,看到自己斬教的高手們全都……她眼裡的寒氣一重重加深,她的眼睛向奄奄一息的玉寒長老看去,向陶華三人看去,向地上的血泊看去……程勿聲音急促:「女瑤,冷靜!」
少俠白衣翩翩,眉目清正。他像是出身江湖正道的年輕少俠一樣朗朗正直,但他站在女瑤身邊,手裡的九轉伏神鞭,對著的方向,是曹雲章。
他和正道為敵!
曹雲章認出他了——「程勿,看在你年少不識人的份上,只要你走過來,我就不追究你的責任。你可要想好了,你雁北程家可是不問江湖事的!你難道要破例,雁北程家難道要和邪魔歪道勾結到一起,當我正道的敵人麼?!」
略高的山頭上,程淮體內真氣在被封氣海中向一點全力一衝,將謝微點他的啞穴衝破。謝微阻攔不及,見程淮少主也不下場,他就站在高處手叉腰,大聲吼道:「曹老頭,你說什麼渾話!程勿能代表我雁北程家的態度麼?程勿他想幹嘛都和我程家無關!我才是雁北程少主,我的話才代表程家的態度!」
他再喊:「程勿,你給我過來!我不殺你了,但我們比試一場……你要是輸了,跟我乖乖回雁北。你要是贏了,天高任你飛,你我的恩怨一筆勾銷!」
曹雲章:「……」
謝微:「……」
周圍眾人:「……」
大戰當前,氣氛凝滯,一派緊張。程淮這兩嗓子話,不合時宜,讓人一下子啼笑皆非。他們茫然,又了然,想這才是程家的態度——我雁北程家是你們背後的一座山,你們隨便打,狗咬狗,我哪一方都不站。但你們要知道,我們家的武力才是最高的。我們家的人,你們都惹不起。所以我想讓誰過來就讓誰過來,你們打你們的,我只關心我的事。
你們有本事就惹我——那時候,雁北程家倒可以讓你們見識下真正的武力。
氣氛變得古怪,不少人都順著程少主的話,偷偷去看程少主喊話的那個少俠。卻見程勿眉目清冷,立在女瑤身邊,竟是一動不動,根本不被程淮的話所影響。程淮始終未入江湖,程勿卻是已經入了。程勿站到了女瑤這一邊,除非他死,他就不會再挪動腳步。
程勿:「女瑤,你要怎麼辦?」
女瑤同樣無視程淮:「把這幾個活著的人先帶走。」
程勿:「好。」
他沉腕提鞭,看向曹掌門:「曹掌門,我要帶走幾個人。我知道你不肯,我來領教你的手段。」
曹雲章:「……」
是,程家的武功好,程淮也就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在他手裡也不會輸。他和程淮打過,知道自己想殺程淮得費些力。但是程淮出程家追程勿的時候,就受了很重的內傷。曹雲章一直不知道武力全部恢復後的程淮少主武功有多高,曹雲章心裡其實警惕程家——但是程少主,那是程少主。程家隨便一個小孩子,就不把他看在眼中麼?
難道你們程家的孩子全是天才,我們就全是廢物麼?
而且聽程少主說過,這個程勿,統共開始練武,也就是跟著女瑤開始。都不夠一年啊!張狂什麼?
曹雲章:「大人打架,小孩子別插手。」
女瑤伸手捋其鬢髮,目中似笑非笑:「是麼?那怎麼其他三位掌門都在山上坐鎮旁觀,就你一個跑下來跟年輕人們打?曹掌門年齡幾何?不要告訴我比我們小勿還要年輕哦。那你可真是長得夠老的。」
曹雲章氣得臉色發白:「少廢……」
女瑤卻往後一退,收了臉上的笑。曹雲章驚疑,看她負手而立這架勢,似真的不打算跟自己打。她打得什麼主意?曹雲章忌諱女瑤,臉色幾變,看這個大魔頭站出圈,淡聲:「小勿,你來會會這個老不死的。」
「我給你戒護。」
「戒護」的意思,便是說她在一旁看著,壓住這個陣。任何人不得上前,不得打擾,不得衝破。斬教教主女瑤親自戒護,跟在曹掌門身邊的正道弟子們臉色驚駭,呆呆看向這個程少俠是怎樣的三頭六臂,竟讓女瑤給他戒護。
就連曹雲章都臉色變來變去——女瑤當真這麼相信程勿?竟敢放手讓程勿跟自己打?不怕自己殺了程勿?還是說只要時機不對,女瑤就會下場,和程勿一起二對一,聯手殺了自己?
程勿目光清淡,淩空壓來——
曹雲章第一個反應,竟是往後退一步,惶惶看旁邊的女瑤一眼。
女瑤成為了那個不穩定因素。
曹雲章不知道女瑤什麼時候會下場。
曹雲章不知女瑤此時的戰力是否恢復到她的巔峰狀態,不知女瑤不下場,是程勿確實厲害,還是她的傷勢重得讓她不能動手。曹雲章明明在和程勿打,但他一心二用,一直分心盯著女瑤。女瑤面色平和,專心盯著場中的程勿。
曹雲章心急如焚,想其他三大掌門可要快點來。
光憑自己,他殺不了女瑤,甚至很可能命喪女瑤手中!
如此分心,又程勿武功比曹雲章想像的要高。少俠身法快而迅捷,招招不拖泥帶水,幹練無比。比起上一次他二人碰面,程勿的戰鬥經驗、打鬥招式都熟練了很多。眉眼清寒,鞭影如電,天地間氣息重新被攪亂,殘影連連……程勿動手又快又狠!而他一動手,曹雲章就看出他學的是《淬陽訣》。
曹雲章額上冒汗,心裡極亂。
突聽女瑤一聲喊:「撤!」
女瑤陡得開口,曹雲章疑心女瑤終於要從後偷襲了,他心想正等著這一刻,猛地回頭,一劍砍向身後。卻是再身後,程勿拔地而起,手裡提起無氣息的金使,其他斬教教徒也縱起。曹雲章又一次回頭,九轉伏神鞭捲來,他趔趄後退躲閃。
劍光和鞭影在空中交手十來招,程勿且退且戰,眼觀八方,拖著曹雲章。
看得三大掌門的身影已出現在視線中,程少俠毫不戀戰,當即抽身而走,竟和一直等著他的女瑤一道跳起,掠向了深林中。
曹雲章握著手裡劍,看著身邊空了一圈的人,他和瞪直眼的正道弟子們面面相覷:「……」
正道弟子們心想:曹掌門在幹什麼?曹掌門難道是魔教臥底?怎麼就把女瑤他們給放走了?哎女瑤過來不是要跟我們打的麼,怎麼就突然跑了?
而山頭,焦急看下方打鬥的程淮最先回神,他一聲大叫:「程勿!」
他竟也一道煙般飄開,追向了林子裡。
眾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46:56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九十三章
山林被正魔兩派的大戰毀了近一半,樹樁砸地,火苗高躥,女瑤一行人竄入林中,急急而奔。虧得小玉樓的師徒幾人都在這裡,玉寒長老被女瑤提著、目光呆滯、一動不動,二弟子喻辰打起精神,幫助這行人在山林中找到一處山洞,躲了進去。
外頭還在大戰,這邊卻暫時可以和正道拉開一些距離。
進了山洞,受傷的斬教教徒倒下去歇息,沒受傷的則忙活佈置,查看情況。程勿小心翼翼地將背上的金使放到地上,來不及多看,急急把人交給懂醫的人看,他就連忙去看女瑤那邊情況了。
洞裡燒起了火,女瑤一把將玉寒長老扔在地上。陶華呆立在原地,手扶著石壁喘氣。她一身汙血,傷痕累累。師弟們見到師父被砸到地上,喻辰和張寶寶都撲過去關心「師父沒事吧」。只陶華呆呆看著,目光盈盈若若,似含淚意——
蔣長老,原來要保的師父,真的是斬教的……原來他真的愛白鳳。甫一相見,心魔便生。周周轉轉,愛而不得,由此入魔……
那麼那些年,蔣沂南想辦法從瘋癲的玉寒長老口中探知的東西……玉寒長老叛教,玉寒長老仇殺四大門派,玉寒長老失去蹤跡,玉寒長老以瘋癲形象回來……若是沒有師父這些事,是不是蔣沂南便不會死?不至於被逼死呢?
女瑤目光森寒地盯著癱坐在地的玉寒長老:「徹底醒了?不再瘋了?」
程勿立在了女瑤身後,警惕地看著這一切。他看到玉寒長老坐在地上發呆,髒兮兮的,火光照不出他臉上皺紋下的真正神情。女瑤克制地吐出幾個字後,玉寒長老雙肩顫抖,猛地抬頭,看向女瑤,看向女瑤身後忙碌的一眾魔教教徒。
這些都是斬教的人……
程勿對上玉寒長老的目光,忽然想到:這個老頭子,當時哭著喊著要收他為徒,是不是說,即使他瘋了,他記憶深處,仍然記得自己盜走《淬陽訣》的事?他記得他盜走了斬教的重要東西,他想收個好徒弟,想把《淬陽訣》傳出去……可惜他已經瘋了,瘋了的時候,他記不住自己要傳的功法是什麼。
這個名義上的師父……他可憐又可悲。
玉寒長老的目光飄虛,望著女瑤:「你是……」
女瑤面無表情:「斬教現任教主,女瑤。」
玉寒長老扶著牆站起來:「那南風教主呢……」
女瑤:「不肖徒盜走《淬陽訣》,南風教主氣怒攻心,走火入魔而死。」
玉寒長老:「……」
他呆呆的,他有些記起來了。很多年前,這個消息,他是聽說過的,他知道師父被自己氣死……玉寒長老顫聲問:「那、那青衡教主……」
女瑤:「二老之一盜走《淬陽訣》,他掀了『玉樓』牌匾,誓要為師報仇。《淬陽訣》功法有缺,他開始練武的時候,師父就死了,師兄就逃了。他沒有實現他的誓言,他連《淬陽訣》都沒練完,就早早死了。」
玉寒長老身子輕輕顫抖,臉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抖。
剎那時間,洞中安靜無比,連人的氣息都幾乎聽不到。女瑤這邊的人,陶華幾個人,看著玉寒長老的肩一點點躬下去,佝僂起來。小老頭髮著抖,咬著牙,漸漸的,他臉上落滿了淚。他無聲地掉著眼淚,默不作聲。突然之間,他好像就這麼老了下去。
女瑤繼續:「還有白鳳教主。」
玉寒長老怔忡看去。
女瑤:「功法不全,體內毒未消全,年僅三十多,最後走火入魔而死。生命的最後時刻,魔心深種,四處濫殺,記憶消退,一心求死……」
玉寒長老滿面風霜,目光呆滯。他渾身抖得更厲害,拼命克制,才沒有被擊倒。
然後女瑤手指指著自己,笑盈盈道:「南風、青衡、白鳳,全死了。個個不壽。而我,是他們死後,第四位教主!」
女瑤向前走:「我練完淬陽訣全篇,練得越深,體內遺留的隱患越重。我想辦法彌補《淬陽訣》,卻怎麼補都覺得不對勁,總是有一道坎攔著我。師父、師爺、師祖們都是這麼過來的,我想是我參透的不夠,我找來小勿幫我參悟……你能告訴我,為什麼我們全都這樣麼?!」
她過去,一巴掌扇下。
力道狠厲,不留情面,內力加持下,玉寒長老被掌風扇到。女瑤的袖口還沒挨到他,他就吐口鮮血,被打地往後摔去,砸到了山石上。女瑤大步跨出,再一掌拍出……
程勿急聲:「女瑤!」
陶華三人:「師父!」
雙方一道去攔,但玉寒長老不躲,女瑤氣勢駭人,戾氣滿布。她罩著玉寒長老,拳腳並用,一掌掌拍下,一腳腳踹下去。女瑤的身手和功力都非同小可,此時又是她盛怒之下,誰可攔的?陶華他們過去抱住倒在地上弓著腰戰慄的老頭子,程勿從後抱住女瑤,女瑤還在他懷裡掙扎要繼續打——
「你死不足惜!」
程勿安慰她:「女瑤,別急,別急。你會打死他的……」
陶華幾個人:「師父、師父你說說話,求個饒。教主,師父他知錯了,他也被罰這麼多年……」
女瑤面色陰鷙,幾人一看,都被嚇得不敢再說。她還在程勿懷裡跳著,大怒道:「他的這麼多年,和我師父師爺他們的這麼多年能比麼?!他知道我師父師爺們被困在魔心裡、找不到前方路的痛苦麼?」
「我師父被情所困也罷,我不算到他頭上……但我師爺呢?我師爺看不到《淬陽訣》前面的路,他走進了死胡同,他遍尋無解。他悔恨無比,以為自己終究辜負了師父的期待,以為自己理解錯了《淬陽訣》,以為師父選錯了徒弟,以為……他是自盡而死!」
自盡而死!
玉寒長老身子一哆嗦。
猛地,他推開抱住他往後躲的徒弟們,他撲過去,撲到女瑤腳下。他老淚縱橫,頭重重地磕在地上,慘聲:「我錯了,我錯了……我認罰,我認罰。你殺了我吧,殺了我……」
程勿都抱著女瑤,女瑤還一腳把撲過來的玉寒長老踹地飛出數丈。女瑤厲聲:「殺了你便宜你!」
玉寒長老前後經歷過曹雲章和女瑤,被打得全身是傷。女瑤這最後一腳踹出,他被踹得砸到地上尖銳的石頭上,登時頭破血流。鮮血蓋臉,遮住了他臉上的鬍子拉碴和淚痕。陶華三個徒弟哭著撲過去搶救師父,玉寒長老傻傻地坐在地上,一邊吐血一邊哭,還一邊磕頭。
他喉嚨裡嘟囔著粗重的氣息,重得將他壓得趴在地上:「讓我死吧,我對不起你們,我是罪人……我想死……」
他真想死。
陶華幾個人哽咽著,求饒著。一時間,洞中的斬教教徒們都呆呆地看著那個玉寒長老,他們立在教主身後,既恨這個玉寒長老,心中卻也感到酸楚。無人注意到,當他們都關注玉寒長老時,被程勿丟到洞中最裡面的金使,他的眼皮,輕輕地顫動。
程勿緊摟住女瑤,以防女瑤衝出去,直接把玉寒長老揍死了。程少俠不太知道其他的,但是起碼,女瑤辛苦地把玉寒長老從曹掌門手裡救出來,肯定不是為了讓玉寒長老死在她手裡這麼簡單吧。
女瑤忽然冷靜了下來,她拍程勿的手,示意程勿放自己下去,她不會亂殺人。程勿心神不寧地鬆開摟她的手臂,緊緊牽住女瑤的手,就唯恐女瑤暴怒之下直接拍死玉寒長老。他跟著女瑤一同走過去,走到滿臉血的玉寒長老面前。陶華幾個人哀求地抬頭,希望女瑤放過他們師父。
女瑤冷靜的:「讓開,我不殺他。」
眾人將信將疑地讓開一條路,女瑤蹲下,掐住玉寒長老的脖頸。與這個老頭子木訥的視線對視一瞬,她上身往前一湊。女瑤和糟老頭的面孔緊貼,若是玉寒長老年輕個幾十歲,他們耳鬢廝磨,倒會像是一對耳語的情人。
女瑤唇貼著玉寒長老的耳:「想死,先把完整的《淬陽訣》交出來。」
這個世上,還活著的人裡,唯一一個見過真正《淬陽訣》的,只有玉寒長老。玉寒長老自己天賦不夠,無法練這門無上功法。他昔年幾多嫉妒,他盜走了《淬陽訣》,他以為即使自己盜走了,師父也會把完全的功法教給師弟。命運捉弄,沒想到……
玉寒長老哭得滿臉鼻涕淚水,連連點頭:「好、好。我交,我這就把《淬陽訣》背給你聽。我記得,我每個字都記得……」
昔年對師弟的嫉妒之心,讓他把這門功法翻來覆去地默背。他默背了所有字,偏偏學不成。正是因為他學不了,師父才放棄他,重新收徒。昔年的師徒情,昔年師父的歎氣……
玉寒長老喘不上氣。
女瑤嗤笑一聲,手指程勿:「不是讓你背給我聽,是背給他聽。」
眾人疑惑,包括玉寒長老,都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背給女瑤,和背給程勿,這有什麼區別麼?女瑤和程勿學的,不都是《淬陽訣》嗎?
女瑤沉著臉,將程勿拉過來:「他年紀比較小,記性比我好,又才學了不到一年,彌補起來比我快很多。」
這個理由……也算正常吧。大敵當前,當然要選擇最適合的那個人。只是陶華心中仍有一絲不解:小勿縱是記性比女瑤好,縱是學的比女瑤快……但是女瑤是最厲害的那個啊。女瑤不應該是最需要這門完整功法的人麼?
背下來……玉寒長老就要赴死了,是麼?
陶華徒弟三人的臉都有些蒼白,喻辰和張寶寶想反駁,被陶華攔住,搖了搖頭。
程勿蹲下來,心裡有點難過。其實他們都有點聽出女瑤要玉寒長老以死謝罪的意思……縱是這個老頭子沒有教過他一天武功,可是到底是師父。程少俠心事重重,點一下頭後,才聽明白女瑤的話,頓時感覺到壓力極大。他怎麼可能這麼快記下來,而且記下來,和學會的區別也大得很。但是女瑤一定有她的道理……程勿額上滲了汗,鄭重點頭:「我會盡最快速度背下來,用出來。等大戰結束了,我全部背給女瑤你聽。」
女瑤對玉寒長老一個笑臉也沒,偏頭對程勿露出了一個鼓勵的笑容:「我相信小勿你的天賦。」
「你既然可以短時間內把《淬陽訣》練到這個地步,你也肯定能一晚上就背下全篇。」
而女瑤與玉寒長老貼面,她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對他下了最後一個命令:「把全篇交程勿背熟後,我以斬教教主的身份命令你,我對你的懲罰,就是……」
她說了幾個字,看玉寒長老眼眸縮起。
女瑤平靜地諷刺道:「你可以反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玉寒長老搖了搖頭,他鄭重地跪好,蒼老的聲音說道:「我接受教主對我的懲處。」
他抬起頭時,深深地看著程勿——女瑤教主對這個孩子,恐怕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這個孩子,可知道女瑤對他的用心?
眾人卻只迷茫地看著女瑤好像跟玉寒長老說了什麼,玉寒長老就磕頭認罪了,他們全部無人知道女瑤的懲罰是什麼。從玉寒長老那裡問不出,也沒人敢問女瑤。而唯一可以問女瑤的程少俠程勿,他覺得這個答案恐怕並不好……左右不過是讓玉寒長老死,或者生不如死。
程勿並不想問。
玉寒長老則起身,趔趔趄趄地走幾步,把程勿招到身邊:「來,小勿,為師這就……把完整的《淬陽訣》,教給你。」
他帶著程勿,在女瑤的安排下尋到安靜地方盤腿坐下。他和程勿盤腿對坐,如老先生般,第一次教程勿武功。他看著少年如玉的側臉,餘光看到負手立在他們二人旁邊為程勿戒護的女瑤。玉寒長老想,這是他第一次、當也是唯一一次教這個徒弟武功……
心中酸澀,想他瘋癲的時候把程勿收為徒,他收了一個天賦這麼好的徒弟,總算還可以為斬教做點什麼。
……
天上星光有異,小玉樓山上的戰鬥還在繼續。四大掌門終於匯合,深入樹林深處,帶頭找女瑤。爭時奪刻,都在趕時間。女瑤到來,大部隊恐怕也不遠。女瑤是大魔頭,只要殺了女瑤,其他局都可解了……
秦霜河那部分人,終於找到了一個地方躲著。老弱病殘,奔逃打鬥四五日,這些普通教徒精神疲憊,身體已到極限。他們躲在樹林裡,小心翼翼地。秦霜河和火使一左一右坐在外頭,頭上身上戴著草,用綠色掩藏身形。火使坐得筆直,一動不動地監視著周圍的聲音。
星河搖落,秦霜河仰頭,看到天上星光璀璨。她扒了兩根草,隨意地在手裡捏了個自己都看不懂是什麼的玩意兒。忽然臨時抱佛腳,秦霜河在星光下閉目祈禱:希望上天仁慈,希望龍閉月活下來……她也不想和那人要什麼未來,她只想讓那個男人愛怎樣就怎樣,只要他活著就好……
已滅的青蓮教的教主夏傑和一群搜山的正道弟子在林子裡穿梭,他們走入了一個陷阱,四周安靜,一點聲音都聽不到。蟲子從土裡鑽出,密密麻麻,包圍住他們……夏傑大喊:「有敵!」
陸嘉出現在了他面前,將往後撤退的夏少主拖入了蠱蟲陣中。其他正道弟子有的踩進來了,有的聽到不對勁躲了出去。夏傑也想躲,但夏傑之前受了蠱毒反噬的傷,夏傑又是個力氣不夠的少年郎。夏傑被陸嘉撲倒,被拖進了蠱蟲圈中。周圍的蟲不懷好意地向中間包圍,如洪流一般淹沒他們!
夏傑恐懼無比,全力催蠱。但周圍的蟲太多,種類太多,他從未一時間看到過這麼多蟲子,他驚駭得大腦空白,忘了一切。
陸嘉嘿嘿冷笑,將他抱倒,兩人一起砸在地上,蟲爬上他們的身體。陸嘉扣著夏傑,夏傑拼命掙扎。忘記了怎麼退蠱後,夏傑大聲喊「救命」。周圍逃出去的正道弟子有猶豫著想來救命,但是一看這密密麻麻的蠱蟲,怕得一步不敢靠近……夏傑使勁把陸嘉從自己身上拍出去:「放開我,你這個瘋子!」
夏傑是武功不錯的,陸嘉是沒什麼武功的。
一拳又一拳,帶著內力砸在人身上。陸嘉被打得口鼻耳眼全都滲血,被打得鼻青眼腫。可他僅僅抱著夏傑,就是不肯放這個人走。夏傑無比絕望,眼睜睜看著蠱蟲爬入體內,消失在肌膚上……他怒吼道:「我和你何仇何怨?!」
陸嘉張口,牙齒縫間全是血。他平靜道:「你殺了我兄弟。」
「少主,你不認識我。我叫陸嘉,我原本……也是青蓮教的。」
蟲淹沒他們,躥入他們體內。這個自我毀滅式的毒,毒性最強。但陸嘉一個小嘍囉能學到什麼高的蠱術,這個蠱啊,因為需要的蟲多,只要身法伶俐,都很容易避開。夏傑避不開,是因為陸嘉拿命拖著他同歸於盡。
陸嘉的聲音空茫茫地回蕩在夏傑耳邊,是夏傑聽到的最後聲音:「我原本,也是青蓮教的,你們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當奸細沒關係,兩面間諜也可以忍。反正我沒本事,擺脫不了你們。但我可以盡力活著,哪怕小人物,也有活著的權利……」
螻蟻,苔花,米粒……不僅是普通,已是卑微。卑微地活著,就想著遲早、遲早,會好起來的。
斬教是很不錯的,女瑤教主也沒逼著他們再去做不願意的事。小玉樓山上的每個人都不錯,小玉樓的師徒是正道,斬教教徒是魔教,但是他們一起在小玉樓山上,也沒有打得不可開交,因為彼此沒有不死不休的仇恨。小玉樓山,像世外桃源一般……
蔣長老藏起了這個地方。
這座山,四面環水,被藏在中州不起眼的地方,長時間不被發現。陸嘉和任毅在這裡,度過了最輕鬆、最快活的半年……
「你不該殺了我兄弟。」
「江湖就是這樣的。你殺了我兄弟,我就要報仇。我殺不了你,拉著你一起死……咱們到地下,一起見我兄弟吧。」
蠱蟲燒起了熊熊毒煙,被包圍的夏傑和陸嘉身上都浮起了死氣。正道弟子們惶惶後退,從沒見過這麼詭異的死法。看到兩人的身體到處起紅斑,汙血流出。正道弟子們慘叫著後退,避免被血沾身。這太可怕了,他們眼睜睜看著那個小嘍囉拖著夏少主,夏少主傷勢重,最先斷了氣。斷氣的時候,鼻眼面孔被咬得已經不成人樣……同樣不成人樣的還有陸嘉,陸嘉喘著氣,萬蟲在體內衝撞,他看著周圍弟子恐懼的眼神,居然想笑。
他竟然有讓人害怕的一天……
然後忽然間,一道黑色人影從高空落下,數個人影一同落地。正道弟子們一個恍神功夫,這些黑衣人手裡的暗器飛出,武器捲起,一招就殺了數人。正道弟子們大叫著退後,這些黑衣人追上……為首的青年手裡長刀捲起一道半月彎弧,他頂天立地,黑衣武袍,面容冷峻。
他低頭,看眼蟲毒包圍的屍體。
陸嘉睜大眼……聽到女子吃驚微震的聲音:「你……陸嘉!」
美麗的姑娘從男人背後跳出,看到陸嘉,就要衝去,被男人一把拽住了手。兩人卻並沒有停下不動,而是依著那個姑娘,慢慢地過來,蹲在了地上。陸嘉靜靜地露笑:夜神張茂,聖女白落櫻……他眼裡淚光溢出:過了這麼久,白落櫻竟然能一眼認出他。
這說明、說明……聖女大人一直記得他啊。
白落櫻蹲在地上,想救他,可是無從下手。張茂拽著她的手不讓她往裡面撲,白落櫻急得不行,掉出了眼淚。白落櫻:「陸嘉,任毅呢?你們兩個怎麼沒跟著五使十二影他們?你這是怎麼了……對不起,女瑤告訴我了。當初我和張茂鬧矛盾,我們不該丟下你們兩人,讓你們兩個落入滄浪派手裡……」
任毅沒了,五使十二影也不全了……陸嘉眼裡的淚掉落。
白落櫻伸手,除卻張茂攔著不許她向前,陸嘉也拼力往後躲。陸嘉喃聲:「夜神大人,聖女大人,我不行了……你吹個曲子送送我,你的笛聲很好聽,送我最後一程可好……」
白落櫻點著頭,她瘋狂地點頭,到處找自己的笛子在哪裡,卻手忙腳亂,半天找不到。她抹掉臉上的淚,張茂手掠到她腰間,沉默地取下了笛子遞給她。白落櫻哽咽連連,周圍一片廝殺中,她和張茂跪在陸嘉身邊,哭得說不出話。
橫笛到唇邊,顫抖的清音充盈天地……
陸嘉瞪著眼,遙望著天上星辰,望著星辰下飛上天際的笛聲。穿山越嶺,起起伏伏,一波比一波高,一波把一波向上推……他含著淚微笑,心滿意足地閉上眼,和夏傑一起,被蠱蟲身上的毒沖得化成毒水,徹底消亡在山上樹林裡,消失在土地裡。
……
天地間清音婉婉,玉笛橫飛,古今恩怨要幾時可消。
風吹草動,女瑤立在洞口,仰頭看著星光流轉,聽著玉笛聲繞。那玉笛聲斷斷續續地飄蕩,她便知天鼎閣那邊的殺手到了,白落櫻到了。再明日,或多等一會兒,朝廷的兵馬、魔門的十二派,全都會來支援。
局勢在逆轉,只要殺了四大掌門,這個江湖,就是斬教的了。她鋪好了所有路,就等著程勿……
身後,程勿忽一聲驚叫:「師父,你做什麼!」
女瑤轉身,看到身後正跟程勿講述《淬陽訣》的玉寒長老在程勿點頭後,忽然伸手,兩掌拍在程勿身上,磅礡的幾十年的功力浩浩蕩蕩,向程勿身上傳去……程勿身子一顫,看到女瑤回望過來的目光,他起身欲掙,不料女瑤遙遙伸來一指。
她一指點中他眉心,真氣在氣穴間遊走。她功力精深,一指之下,就封住了他的全身氣海,讓他動彈不得。
程勿厲聲:「女瑤,你做什麼?!」
女瑤身後,轟然巨響,石頭碎屑崩飛。女瑤躍起,躲開身後的攻勢。兩三個教徒面色驚恐地從外進來,奔到女瑤身邊:「教主,四大掌門找來了,怎麼辦……」
喊殺聲近了,女瑤淡聲:「慌什麼。我來對付。」
程勿的瞳目像被水洗過一般清潤:「女瑤!你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
女瑤微笑,慢慢走上前,走向不能動彈的程勿。她目光輕飄飄地從玉寒長老身上掠過,看到衣袍被真氣震得鼓起,看到玉寒長老幾十年的深厚內力,全無保留地傳給程勿。程勿面容漲紅,玉寒長老臉上死氣漸生。女瑤走到程勿身側蹲下,為保險,她再伸手,將他體內封住的氣海加固一遍。在程勿瞪視的目光下,女瑤從他袖口扯走了九轉伏神鞭。
她帶著粗繭的手指撫過他玉一般的面孔,目光眷戀而溫柔地落在他身上。流光徘徊,女瑤傾身側過去,在程勿眉心親了一下,柔聲:「記得。我答應你,也答應我自己。我全心全意地愛你,拼盡生命地保護你,給你最好的一切。」我女瑤愛你的方式,就是無論何時,都站在你身前保護你。
「轟隆隆——」山洞震動,所有人被撞得摔倒,人心惶恐,獨這片傳功天地,安然無恙。
四面八方的焦急喚聲:「教主,教主!」
「四大掌門來了——」
女瑤站了起來,將九轉伏神鞭纏到了手上。她淡著臉,不再看程勿,轉身向洞外的殺戮場走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47:12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九十四章
曹雲章、謝望、趙琛、羅起秀,四大門派的這四位掌門,和弟子們當然不一樣。當他們為了女瑤下場尋人時,整個小玉樓山都快被摧毀。山洞石壁上石頭滾落、木土撲撞,搖晃間,斬教弟子們要麼站不住摔倒,要麼衝出去迎敵。四處殺戮起,從來人數擋不住真正的高手。無法拖延時間,四大掌門卻越來越近。
程勿目不轉睛地看著女瑤。
他目中起了霧,天地昏暗,山洞遭襲,一片片土石落下來砸地,要接近他們這片傳功地時,好像碰到無形的籠罩一般,往外飛去。所有人都出去了,只陶華三人焦躁不安,時而看一眼師父這邊,時而張望外邊的局勢。而女瑤從程勿懷裡撈走九轉伏神鞭後,深深望他一眼,也要走了。
程勿心臟顫抖,眼前霧氣重重,他喊道:「不要走!」
女瑤的背影走入辰光下,衣袍掀飛,瀟灑強大。程勿再次喊道:「不要走……女瑤,你走了我恨你一輩子!你別走,別留下我……」
他開始奮力運轉周身真氣,調動體內真氣,想衝開被女瑤封住的氣海。可是他體內同時被玉寒長老幾十年的內力催入,兩種不同的真氣在體內運轉,撞得七零八落。他又驚又痛,與玉寒長老相挨的手臂輕微顫抖,刺痛感入魂。他本該全身心地去接受融合兩股內力,可他的內力卻用來撞體內封閉氣海……
「噗——」程勿口吐鮮血。
他眼前模糊,陣陣發黑,淒聲叫她:「女瑤!」
「小勿,屏息凝神!」玉寒長老厲聲,再次催力,強大的內功一股股如洪流般沖向程勿,程勿口鼻血流不住,眼睛也流血,分明沒有一點要接受的意思。程勿這般胡來,不但浪費玉寒長老的內功,更是有走火入魔的危險。玉寒長老不得不開口,「你想讓教主的心思白費麼?你想死在她前頭麼?」
「屏住呼吸,接受我的內功,快速融合。你的武功強了,你才能幫到女瑤。」
「聽我的口訣,把體內的真氣調動到《淬陽訣》指定的穴位上。雖然你學的是淬陽訣,內力卻不是用的淬陽訣心法所練,到底有隱患。這一次,有我來助,助你把所有的內功轉換,所有的隱患掐掉。我們重新梳理你學的功法,把你缺失的部分,全都補回來。」
「程勿,認真聆聽背誦!記下淬陽訣全篇!」
「玉皇開碧落……」
玉皇開碧落,那銀界便失黃昏……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裡帶長刀……
吾懸日與月,吾再繫上星與辰……
蒼蒼水霧起,眼看著落落疏星沒……
宏大的、浩瀚的、滄桑的功法在玉寒長老口中歌頌,那瀚海般的功法氣穴,在體內一點點點亮,與之相對。玉寒長老每出一言,身體裡有有聲音跟著念一遍。程勿口中仍不斷滲著血絲,看得旁觀的陶華幾人擔憂不已;他眼睛漆黑水霧茫茫,身體輕微地痙攣。想來極度痛苦,想來功力的衝擊極大。程勿蒼白著臉,心分成了幾部分,一部分跟著玉寒長老,梳理自己體內的缺漏;一部分默背著完整的《淬陽訣》,要把它刻到魂魄裡去;再有一部分,卻仍然不屈服,固執地,執拗地,分出那麼一絲真氣,努力衝撞著封閉氣海。
傳功給程勿的玉寒長老自然發現程勿的小動作,他歎口氣,卻沒有阻止。
女瑤快步走出了山洞,聽著身後少年郎喊她「女瑤」的聲音,她目中一時竟熾熱滾燙。她走得極快,怕自己稍微慢一步,就再捨不得走。出了洞,頭頂星辰萬光,女瑤摸下眼角,摸到手上的水漬。她繃著臉望手指上的水痕半天,心想我竟然有想哭的一天。
自從跟白鳳到斬教後,女瑤絕情斷愛,從無有過落淚的衝動。連她師父死了,她也只是滿心的仇恨,不曾悲痛得想哭……
女瑤深吸口氣,咬緊腮幫,讓自己不要再想程勿了。她走向外頭天地,她必須殺了四大掌門,結束這段恩怨。半百年的恩怨,從四大門派蠱惑玉寒長老盜走《淬陽訣》開始……玉寒長老有罪,四大門派同樣有罪!這四個掌門,讓淬陽訣的心法從一開始就出了錯。她練岔了方向,她補救已來不及,她前面的兩位教主都死在上面……
「師爺,師父,我一定為你們報仇。」
不單單是為了統一江湖,不單單是四大掌門強大得無法用人數去堆,哪怕是為了讓之前的斬教教主死得瞑目,四大掌門……也必須死在女瑤手裡。這段恩怨屬於斬教教主,程勿無法替她,任何人無法替她……她既要肅清武林,又要為師報仇!
長衣淩風,女瑤提著長鞭出走,半道上,剛出山洞不到十丈,就碰上了照過來的雁北程少主程淮。程淮氣喘吁吁地站在樹林裡張望,四方正道弟子們和斬教的教徒們打鬥。他們都找過來了,四大掌門自然也不遠了。程淮一眼看到了女瑤,旁人見到女瑤露出驚恐之色,他卻一下興奮,撲過來:「程勿呢?我要和程勿比武,我……」
女瑤視線看到了出現在林子深處的四位掌門,四位掌門也看到了她。女瑤輕飄飄走過程淮,飛向了高空,不給程淮把話說完的機會,冷冰冰地留下一句話:「保護程勿。」
程淮:「……?!」
什麼?!
他保護程勿?他不殺了程勿,已經是出於少主的仁慈了,已經是大度的雁北程少主了。他怎麼可能保護程勿?而且女瑤一個大魔頭,憑什麼命令他……程淮滿心不服,自然也不打算聽女瑤的。但他轉身一看,女瑤迎向了四大掌門後,林子裡以人數取勝的這邊正道弟子,目光皆不懷好意地看向女瑤走出來的山洞。正道弟子們一合計,一部分和斬教教徒戰鬥,一部分殺向山洞。
程淮猶豫一下,跟了上去。
得到通信,周圍的精英弟子全都過來援助,殺向山洞。程淮因為幾番猶豫,過去的時候,便看到一個老頭子在和程勿傳功,陶華那幾個徒弟提著刀劍,渾身浴血地站在玉寒長老和程勿前,不許正道弟子打擾到那兩人。正道弟子眼睛一亮,哪裡管,一排排衝向陶華幾人。
程淮目光一縮。
眼睜睜看到陶華只徒弟三人,根本無法應對千軍萬馬。有弟子趁她三人之間配合的疏漏,掌風、刀劍武器向傳功的兩人身上砍去。而江湖上眾所周知,傳功時最為隱秘、最為脆弱,哪怕輕易一個不妥,都會造成人走火入魔……那些刀劍掌風,就那般向閉著眼的程勿身上斬去……
程淮大腦轟一下,當即縱起,一掌拍去,排山之勢殺向那幾個偷襲的人。他咬牙切齒:「你們偷襲?!」
「你們不是正道人士麼?你們趁人不備,居然偷襲?!」
他橫空插入,陶華三人緩了一下後,震驚地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玉面少年郎。這少年郎方才在曹掌門那裡鬧出的笑話,陶華三人還歷歷在目,分不清敵我時,不想這個少年居然躍起,幾下招式劈出,凜然生威,讓陶華這邊不再一面倒。
正道弟子們目瞪口呆地看到程淮居然站到了程勿面前,手裡的劍如寒霜,一劍劈出,飛沙走石!
正道弟子們:「程少主,你是我們這邊的人,你身後的是魔教惡人,你快快回來,不要被惡人蠱惑,幫著惡人。」
程淮怒駡:「屁!」
他目中森森戾氣起,陰沉之色,與他面容極為不符。但熟悉程淮少主的,都知道這個少年本來就是這樣子,始終不曾變。刀劍飛來,他一劍劍揮開,他站在程勿身前,站在那傳功地段外,長身而立,與陶華三人一道抵擋正道弟子的殺招。
程淮陰聲:「我雁北程家的人,輪不到你們殺!當日在曹雲章面前我這麼說,現在我還是這麼說!」
正道弟子:「你不是一直想殺了程勿麼?他就在你身後!」
傳功地中,程勿閉著眼,周遭聲音全然聽不見。他耳邊一直回蕩著玉寒長老傳來的要領,他進入一個玄妙的世界。他心裡有聲音催促著他快快快,他雪白的面上熱汗淋漓,膚色漸紅,他並不知道外界發生的事,自然也不知道——
程淮把劍往身前一橫,沉聲:「我縱是要殺他,也要光明正大地殺他。而不是如你們這般,乘人之危,想要偷襲。」
「來吧!全都上來!」
「我還不曾和你們江湖上的高手們全都過招,今日且讓我看看,是你們厲害,還是我程家更強!」
……
和弟子們的打鬥不同,女瑤倏一出現,四大掌門的目光就落到了她身上。她手裡的長鞭一揚,天地間風雲色變,四位掌門當即淩空追來。女瑤冷笑一聲,打開體內被封的所有穴位,她似輕輕扯動一根線,把自己一直小心翼翼壓著的隱患拉了出來。
當下裡,四人只見她周身真氣結結攀升,功力不斷上漲,周圍氣流全都湧向她。
她雙目血紅,血紅中又含著一絲冰雪般的理智。九轉伏神鞭劈空,金銀色的光螺旋般盤起,整片大地都震動,如地龍將起般,土節節飛起,衝向四人。曹雲章劍氣先出,謝望等三人緊跟而上。一時間,五人的身影纏鬥到一起,林子嘩啦啦,樹木一棵棵倒下……
正道弟子們和斬教弟子們全都張皇倒地。
他們抬頭,看到半空氣流流速極快,卷著幾個人,眾弟子失聲——「四位掌門一起出手了!」
再看到那道凜凜發寒的黑色身影,眾人駭然吸氣:「女瑤也出手了!她、她……好厲害!」
天地色變,泥石逆倒,水從下往上走,石從地上往高處飛。這五人的打鬥,惹得整片山林氣象百變,甚至離得近的,直接被真氣一掃,慘叫著倒地死了過去。正道弟子們一邊躲開那幾人的打鬥,一邊凝望著半空中如龍騰飛的金鞭:「女瑤竟然、竟然這般厲害。」
是啊,她一個人,對上四位掌門,居然把四位掌門一起牽制住了……
不是說女瑤受傷了麼,這樣子,哪裡有受傷的痕跡……
山林中,閉眼祈禱的秦霜河忽然睜目,看向從身邊急速抽走的氣流,仰頭看到星光被那方世界的打鬥照得極亮。黑紅色的身影被四道身影包圍,劈天裂地。她凝望半天,忽然手臂一揮,對身後休息了半宿的弟子們高吼:「教主來了!兄弟們,跟我衝出去殺!」
天鼎閣那邊的殺手和圍過來的正道高手們作戰,殺手和武林高手還是有區別的。一開始的碾壓,在四大門派弟子發現他們是殺手後,被逆轉了過來。白落櫻吹奏玉笛馭音控人,張茂臉上沾了兩滴血,黑衣赫赫生寒。他寒著臉,一刀刀劈出。而突然間,他抬頭,看到天上流過的星河,星河下起縱的人影……張茂高喝:「女瑤教主已動手!我們衝!」
四下裡,各方戰鬥場,在仰頭,看到星河下半空中的幾道人影,都受到了激勵,感受到了最後時刻的到來。他們重新爆發出強悍的戰力,再次與敵人纏到一起,不死不休……
玉寒長老的臉上死氣越來越濃,程勿的面容越來越紅;
陶華全身血多得已經看不出是個人形,喻辰喘著氣把張寶寶從刀劍光影下拖出,程淮頂上,戰力再次攀升……
長夜如河,星光流動,一點點發生變化。星光下,女瑤拖著這四個人,從山林中一路向上走。四大掌門採取了他們一起合力的那個心法,專剋女瑤所練的那有錯的《淬陽訣》。女瑤淡著臉,帶他們一道上縱!
最後到「聽風崖」上,聽得江濤拍岸,四方水流湧動。
女瑤回頭,看四個人追了上來。曹雲章冷笑在先:「到了空曠地……方才在林子裡時東躲西藏,這會兒你倒不再藏了,終於捨得露面了?正好,地勢開闊,我四人送你入滅。」
女瑤眸子裡噙著冷冷笑意,鞭子從她手中飛出:「正好,這也是我的意思。」
「地勢開闊,我送你們四個入滅!」
百來年的仇怨,正魔兩方不死不休。當女瑤踩到「聽風崖」的土地上,望著下方江濤滾浪時,仿若看到多年前,玉寒長老茫然地立在這片天地,四顧蒼水一心戚戚,開創了「小玉樓」。女瑤一鞭揮出,曹雲章和謝望聯手迎上,趙琛和羅起秀則從後攻去。
鞭子打上人身,兩人後掠;身後掌風和刺直中後背,女瑤反身再跳起。
局勢一換,四人包圍,女瑤立在中間,髮絲被冷風吹入口中。她吐掉髮絲,毫不停留,再次以強大氣勢衝了出去。電光火石,鞭影在四人間遊走。從未見過的功法克制著她,但女瑤又豈是那般容易打敗?她體內的隱患不受壓制地爆發,一面衝擊著她體內所有的問題,一面將強悍的武功全部發揮出來。
隱患讓她痛得生不如死。
但同時,它打開她所有的氣海,提升她的極限,讓她的戰力登上她從未去過的地界!
「女瑤這般強!」四人慘望,然後壓著氣,知道此戰不能退,必須壓倒這位女魔頭。江湖百來年,斬教從未出過這麼厲害的魔頭。他們正道謀算了五十多年,才等到這個機會……不是她亡,就是他們亡!
「哇——」曹雲章吐血。
「哐——」謝望撞飛了出去。
趙琛手裡的劍和女瑤手中的鞭捲到一起,女瑤淩空飛起,與他貼面,扣著他手臂將他往外一翻,撞上身後躍來的羅起秀。同時移位,鞭影如電,劈上羅起秀的後背。羅起秀一個戰慄,跌倒在地,捂著心臟,眼前陣陣發黑。
女瑤仰天大笑:「再來!」
她當真殺紅了眼,雙目發赤,滿面陰冷。「聽風崖」上冷風陣陣,包裹著他們。四個人皆有些戰慄,看向這個女魔頭。曹雲章武力最高,最先提起氣,大喝一聲:「謝望!」
謝掌門咬牙跟上。
二人重新攻上!
他們四人的攻勢基本分為兩派,曹雲章和謝望是主要的戰力,羅起秀和趙琛在後方補漏。當曹雲章和謝望真氣不足時,羅起秀和趙琛便頂上去。他們有四人,可分批而戰,然女瑤只有一人。縱武力高深,卻拖也能拖死她!
羅起秀最讓四人意外,本以為這位藥宗的年輕女宗主會是四人裡武功最弱的,打鬥時她會拖累到幾人。但是現在真正開打後,他們驚疑地發現羅起秀明明才二十多歲,戰力卻幾乎可追的上謝望。面對幾人的疑惑,羅起秀淡聲:「用了些藥。」
於是武功最弱的,居然成了趙掌門。
而女瑤也是奇怪,她並不針對武功最弱的那個,她針對的戰力最強的那個。最多的時候,她寧可拖著身上的傷,手裡的鞭子也要落到曹雲章身上。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曹雲章,一直跟著曹雲章走。四大門派中,她最恨的還是朝劍門。因一切陰謀的最開始,起於這個門派。
「噗——」
曹雲章和女瑤雙雙向兩邊摔去,謝望和羅起秀飛身,從兩道方向,一起殺向女瑤。他們手中的武器刺中女瑤的心口,女瑤神情變都不變,鞭影就纏上了二人,把二人拖到了她跟前。
趙琛咬著牙,衝上去。
四方雲動,星辰流光。四個人圍著女瑤,一次次地壓倒她。看她身上的傷越來越重,看她臉上的血痕越來越多。四人跌跌撞撞,血吐了再吐,不斷地受傷再爬起來,衝向女瑤……
星光在天上似飛,如雲一般遊走。
整整兩個時辰,天幕濃黑到極致,進入後半夜時,女瑤的戰力已經跟不上了。她撞飛在地上,滿是血的手抓著石頭,鮮血累累。這一次痙攣,竟再難像之前那樣爬起來。曹雲章當即尋到機會,一劍刺出,卻不防女瑤又驀地睜開眼,在他衝到她三步內時,她躍起來,一把扣住他。
他手中的劍刺入了她的胸肺,但她手裡的鞭,也纏住了他的脖頸。
呼吸越來越急促,曹雲章眼前開始發黑,他喃聲:「救、救……」
趙琛從後攻來,攻向女瑤的背後,想救出曹掌門。羅起秀趴在地上喘氣,謝望也半天起不來。女瑤扣著曹雲章,根本不管自己身上加諸的刀劍,她拖著這兩人,一點點往後退……曹雲章喘氣:「你瘋了麼!放、放……」
女瑤冰雪一樣的眼眸神情不變,鞭扣喉嚨的力道緊縮。她頂著後背趙琛的攻打,看眼前的老頭子先被她拖死。然後反手一掌,劈到趙琛頭上。山崖下江流滾滾,曹雲章的身體被九轉伏神鞭捲起向下拋去。趙琛將女瑤打得摔下去,她抓著鞭子爬上來,全力攻向趙琛。羅起秀和謝望咬緊牙關,把口裡的血咽下去。
鞭影重重,包裹趙琛,金色光華看,趙琛的身影幾乎看不見。羅起秀和謝望的攻招在後,砸在女瑤身上。
砰、砰、砰。
噗、噗、噗。
一道道血印,骨骼一寸寸斷。
身子被吊在半空中的趙琛死命抓著,血痕一道道掐在手臂上。女瑤跪倒在地,正中的,胸肺上再挨一劍。她甩鞭將謝望和羅起秀震飛,但她跪在山崖前,半個身子被趙琛向下拖去,手指輕微顫抖。她閉著眼,胸前插了三把劍,她渾身驟冷驟熱,動彈不得。
趙琛咬著牙:「女魔頭,跟我一起死吧!」
女瑤拼力地抬起手臂,想把抓著她不放的趙琛推下去。然她只是僵硬地趴在地上,一絲力氣都使不出來。五丈開外,她眼睜睜看著謝望和羅起秀還有氣在。她殺了曹雲章,趙琛拖著她的生命,但她已經無力,已經感覺到生命在從體內流逝而走。
完全爆發的隱患,如洪流般沖刷著她的體內。體內如爆炸般,寸寸骨血斷開,砰然幾聲,震碎聲已不知是何。她全身都在流血,她知道再不能了。她的頭顱低下,手臂上斷裂聲刺刺傳來。趙琛將女瑤的大半個身拖出山崖,女瑤俯眼看著山崖下的墨黑江海。好像突然想起當日,她與程勿在這裡習武,她看著那個少俠,劍氣如虹,劈開日月星辰……
唇角噙上一抹溫柔笑意。天地間,星光大亮,空氣忽然變得極為安靜。
……
「轟——」程勿一掌拍出,將與他手臂相挨的玉寒長老推出去。他周身爆發出浩瀚的內功,催得周圍殺紅了眼的正道弟子們全都掀開。玉寒長老跌倒在地上,口裡吐血不住,生命已走到盡頭。
他趴在地上,眼睜睜看程勿衝了出去。玉寒長老攔不住,只伸出手臂,模模糊糊地伸出手向外。他奮力地睜開眼,想追上什麼……他喃喃張口,好像想喊:「師父……」
「師兄……」
記憶回到了很久以前的落雁山上,師父領回來一個十歲的小孩子,說這便是他的師弟了。在落雁山上待了很多年,和師弟一起習武,一起學字。然後最後因為嫉妒,偷走了本來屬於師弟的東西……那回不去的過去,再也見不到的落雁山。他茫茫然地回頭,好像還能看到當年,師父將師弟領過來:
「來,見見你師弟。」
「以後,你們就是一家人了。你們兩個,一生要互相扶持,共振斬教。」
玉寒長老張嘴,嘀咕著,想說什麼,淚水渾濁,他的話,無人聽到。
「師父!」
「師父!」
陶華三人抱著他冰冷的身體大哭,臉挨到他唇邊,隱隱的,聽到迷迷的低吟……
……
「若是乘風,若是采月。
若是你聞,若是我去。
若是不誤,若是已故。」
……
天上星光搖落,千萬道光華扭曲後,迸發出更亮的光。然後如雨般,它們劃破長空,拖出一條條雪白的長尾巴,向地上落下。
被雙方打鬥包圍的小玉樓山上,突然間,聽到了山下傳來的馬蹄聲。軍隊已到,援兵乍現。山上戰鬥的雙方,迎來了新的勢力加入。最先趕到的魔門勢力和山下的朝廷兵馬匯合,一道上山,包圍住眾人——
「四大門派出列,你們已輸了!」
……
星光成飛雨,程勿在星海下奔跑。他奔速極快,追趕那個即將離開的人。
秦霜河和三四個還活著的弟子坐在地上;天鼎閣的殺手死了一半,張茂渾身浴血,疲憊地抱著白落櫻往後退;
他們齊齊抬頭,看到天上星落如雨。
……
「若是乘風,若是采月。
若是你聞,若是我去。
若是不誤,若是已故。」
……
「女瑤——」程勿大喊出聲。
他終於追到「聽風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兩道似死一般的男女身影,看到女瑤的身體向崖外摔去。他吼聲催出,將重新站起的謝望和羅起秀震倒。他縱步衝去崖邊,女瑤緩緩地回頭,目光似與他在半空中擦過,他的手碰不到她的衣角。那一眼千言萬語……她張口,人卻跌了下去。
「女瑤——!」
程勿撲跪在地,膝蓋磕在碎石上,他趴在山崖上向下,什麼都看不到。他伸手,卻只抓到從下方扔上來的一道長鞭。
「不要離開我!」他扔了鞭,發瘋似地去找她。風大如灌,程勿跪在山崖風口,怔望著下方的墨水。他跳下水,這一次卻再尋不到人。他在江水中撲騰掙扎,滿身是水,到處尋找,再抓不到那個人影。
忽然想到她說過的「我不會水」,程勿發著呆。落落疏星終究沒了,程勿泡在墨水裡,忽然全身失力,失聲痛哭:「女瑤!女瑤!我恨你,我恨你一輩子——」
一輩子這麼短,她離開了他的世界……好似他生命的乍然開始和驟然終結,星墜如雨。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47:27
卷四 蒼蒼水霧起 第九十五章
正道四大門派和魔門十二門的那場大戰,在有朝廷兵馬相助下,四大門派慘敗,朝廷也不承認所謂的斬教是魔教。不管江湖人如何認為,朝廷明擺要將斬教洗白,更直接奉之為「國教」。
四大門派得言,顏色枯槁。幾位掌門中,曹雲章和趙琛死,謝望和羅起秀重傷,他們還要因之前洛陽發生的事遭朝廷問罪……落雁山上,朝廷兵馬兵伏千里,四大門派的弟子彷彿已經能看到未來等待自己的門派凋零的命運。
只是斬教也不如何開心。
白落櫻等人拖著病體殘軀,默默立在聽風崖上。他們等了程勿三天,到最後一天,程勿跪在崖口,望著下方滾滾黑水出神。他一動不動地跪了一整夜,衣袍從潮濕到蒸乾。身後眾人沒人打擾他,白落櫻盯著他,都怕他一個想不開,就那般跳下去追隨女瑤而去。
天亮時,白落櫻含著淚,從後走上:「程勿,女瑤已經死了。我也很難過,但是……人死不能復生,就這樣吧?」
戰鬥結束後多花了三天時間,他們也沒找到女瑤的屍體。程勿一直不死心,白落櫻不忍心……她立在他身後,看著他清瘦的肩膀,冷玉般的側臉。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不忍心猜他在想些什麼。
程勿跪在崖口,輕聲:「以前我就在這裡練武。她總恨我不肯每時每刻地練武,怪我沒有習武人的意識。現在我每時每刻地練武,我變成她期待的樣子……但是她再看不到了。」
白落櫻低頭,目中淚意淋淋。她微微發抖,一陣難過時,渾身血淋淋的張茂從後走來,將她擁入懷中。白落櫻鼻尖酸楚,在情郎懷裡落淚,見程勿回過頭來,漆黑的眼睛看著他們。白落櫻一頓,想自己和張茂恩愛的樣子會刺激到程勿,她慌神地想躲開,卻聽程勿安靜道:
「張大哥,白姑娘。你們不要再冷戰,吵架了。人生惶惶幾十年,在一起的日子今天有,明天沒。很沒意思。」
夜神本就口拙,碰上程勿這般似正常似不正常的樣子,他根本不知該說什麼。只覺得心情低沉,張茂點了點頭。
再後方,陶華三個人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踟躕一二後,他們不知該跟誰說,誰的話在這時候頂用。陶華帶頭含糊道:「師父死了,我們無處可去。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們想回斬教,幫師父贖罪。」
白落櫻不開口,死了一半的五使也沒人說話。半晌後,程勿道:「嗯。理應如此。」
程淮站在最邊緣的地方,同樣一身血。他也參與了戰鬥,最後關頭,他甚至是幫著魔教這邊。他受了點傷,本就未好的內傷加重。程淮回頭看到滿山魔門的隊伍,朝廷的隊伍,再扭頭看程勿。他用複雜的、全新的眼神看程勿——這個少年,已經不一樣了。
他雖然跪在懸崖邊,白衣凜冽,被風吹得鼓起。但他周身的氣場已完全不同……沒人開口,他竟然已經能代替斬教說話了。他和死去的斬教教主女瑤的關係,得到了斬教的默認,得到了魔門的認同。日後、日後……程勿再不是當年程家那個挨打挨駡後視之為理所當然的羸弱孩子了。
他學了女瑤的武功,繼承了《淬陽訣》,還得到了玉寒長老的內功……他曾經反抗不了加諸於身的命運。但他今日對命運的反抗,當如星如河,撼之山搖地動,程家已經留不住他了。
程淮站了出來。兄弟二人,如陌路般。程淮沉默了半天,平靜道:「我內傷加重,現在比武是我吃虧。我打不過你。我不打算在江湖上待了,沒什麼意思。我想家了,我想回家去。等我傷好了,再和你重新比武。之前說的話還算數,我不和你死鬥了。以輸贏論就好。春姨你也不必擔心,我回去就解了封,讓她好起來。」
程勿淡淡點了點頭。
程淮再默了一下,抬起頭,目光清清地,隔著人山人海,與程勿對望:「程勿,江湖一點也不好玩,壞人好人分不清,為了一點利益爾虞我詐。我要走了,這個江湖,我再不會來了……你跟我一起回家麼?雁北,就沒有他們這麼多事。」
程勿搖頭。
他說:「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這個江湖,我已經走不了了。」
程淮不再開口,他最後望程勿一眼,轉過身,不再看身後所有人。正道的,魔門的,程少主全都不看。他走下山,身形挺拔,望向雁北的方向。那裡白雪皚皚,人口凋零。程家人除了習武,什麼也不幹。練武總是很累,累得他想逃,累得他一有機會就去追程勿到江湖上玩。他來江湖走一遭,現在他覺得,每天除了練武還是練武,每天累得手指頭都動不了,不想說話不想做事滿心暴躁,好像也沒有那麼糟。
最糟的是人心。
白落櫻淚落如雨,埋在張茂懷中——程勿,程勿!昔日女瑤在時,清朗乾淨如琉璃般的程勿,在一瞬間,他好像就長大了。
十七歲的程勿離他遠去,他被拔苗助長,在江湖中快速成長。成長所付出的代價,是這般慘痛。
四大門派人數寥寥地下山,回去割地賠款去。羅起秀讓人來問,四大門派傷亡慘重的救不了的弟子,可否交給她帶走。藥宗要不停試藥,需要這些人。四大門派早就沒了心情,胡亂點了頭。死了半座山的正道人,基本都交給了羅起秀,沒人有心思爭辯。
謝微背起自己的兄長,走回真陽派的隊伍。山下時,他遇到羅象門的隊伍。中州這裡曾是羅象門的地盤,以後可能羅象門的話就不是那麼算數了。最少在小玉樓山,這塊地盤,以後就是斬教的了。
真陽派和羅象門的兩支隊伍相逢,領隊人默默無語。謝微和蔣聲各自走出,兩人形容都不怎麼樣好。造化弄人,謝微他還是門派中的長老;但不過幾天,他昔日的好友蔣聲,這時候已經成了羅象門的新任掌門。舊掌門死了,羅象門的規矩,一向是大弟子是掌門候選人。蔣聲當了掌門,不服氣的弟子恐怕還有不少,回去後蔣聲還得使些手段。
謝微和蔣聲走出隊伍,站在一起,四目相對,良久無言。
好一會兒,謝微才聲音沙啞道:「這次的事……多謝你了。」
蔣聲冷冷道:「走吧。我已經後悔了。」
謝微點下頭,也是沒什麼心情。但他轉身時,聽到身後蔣聲問:「難道你就不曾後悔麼?」
謝微慢慢地側身,袍袖飛揚似雲鶴掠翅。他的眼睛看向虛空,透過虛空,又看向更遠的地方。他的目光發紅,藏在袖中的手指輕微發抖:「……其實,我也有些後悔了。」
這場戰爭太過慘烈,四大門派徹底凋零,他的兄長更是昏迷不醒……他到底是後悔了。
他二人一起回頭,看向蔥郁深林,看向更高的方向,目光好像落到聽風崖上——那是幾位掌門最後一戰的地方,而今那裡跪著一位少俠。
從今日起,他們想,江湖上的格局,徹底不一樣了。
星辰隕落,海漲潮落,屬於四大門派的光輝時代,結束了。
……
三年後。
江湖勢力整體凋零,朝廷滲入加深。自三年前一場大戰,再未曾有大的爭鬥,江湖門派再相遇,以前的正道和魔門,不說一言不合開打,這是連話都不怎麼說了。新皇初定,陛下騰出手來,想要重整江湖,派了不少人士到各大門派中。朝廷想整合所有門派,所有門派為一人所用,不服的門派,就一夜滅門。
一時間,江湖人人怨聲載道,人心惶惶。
當日四大門派還統治他們的時候,自然和朝廷關係不錯,但並不是上下級的關係。眼下朝廷這種作風,讓自由慣了的江湖人士不喜。但他們頭上,再沒有四大門派為他們做主了。
有人求去昔日的四大門派:朝劍門在內鬥選掌門,沒心思理江湖上的事;藥宗外的迷霧鬼林,一般人也進不去;羅象門直接封山,表明已無力應付如今局勢;而真陽派……真陽派也封著山。
如今沒有什麼正邪的說法了,斬教到底沒有入關,主場還在關外西林。但國都洛陽和西林實在離得近,斬教和朝廷的關係又很友好,誰也不敢再說斬教的教主是大魔頭了。雖然私下裡大家還是習慣稱呼為「魔教教主」,然而現在的斬教——它也沒教主啊。
斬教沒有教主,魔門便沒有魔教教主。
那邊的關係,好像也很亂,然眾人觀望,魔門是有幾個門派不服,卻被斬教鐵血鎮壓,沒發生什麼亂子。
有機靈的江湖人士想到斬教如今和朝廷的友好關係,就求到了西林,希望斬教做個說客,讓朝廷作風不要那般強硬——但是到了西林,卻發現沒人可求。
他們打聽情況:「斬教教主沒了,不是還有聖女麼?」
西林人士回答:「可是聖女從來只管瑣事啊,這種大事聖女說話不算數啊。而且我們聖女近期忙著成親辦婚事呢,哪有功夫管什麼江湖勢力和朝廷。」
來人迷茫問:「那五使十二影呢?」
答:「沒用!新選上的五使十二影威望不夠,說的話沒人聽,除了金使……可我們金使大人現在修身養性,也不管這事啊。」
來人近乎抓狂:「你們又沒有教主,聖女又要成親,五使十二影說的話還沒人聽……那你們斬教的日常事務是怎麼運轉的?你們到底誰是真正管事的?你們到底聽誰的?」
斬教教徒神神秘秘道:「程大人啊。」
程勿。
程勿。
到關外西林徘徊數日,前來求助的江湖人士聽到的最多聲音,便是「程勿」。西林人人都知道,程勿和他們昔日的教主女瑤定情,說是教主夫君也不為過。當日《淬陽訣》回歸,身負此絕世武功的程勿,本該是當之無愧的斬教教主。但是程勿拒絕了。
三年來,程勿幫斬教鞏固勢力,整治魔門;
他將《淬陽訣》送回,將「無名宮」改回「玉樓」,他在新建的「玉樓」中,補全了《淬陽訣》全篇,並花了三年時間,加上他的所有注解,他自己修習時的理解感悟。
他試圖找年輕的孩子學《淬陽訣》,但是天賦這種東西,並非大白菜,隨地可遇。反正《淬陽訣》已經留在了斬教,總有一日能等到天賦足夠的,合適的弟子來學。
程勿做了所有斬教教主該做的事,他卻拒不肯當魔教教主。
斬教教徒、魔門教眾不能理解他的心思,只能含糊地叫一聲「程大人」。程勿好像屬於斬教,又好像不屬於斬教。他明明做了這麼多事,卻給人一種隨時會離開的感覺——
有人私下便歎氣:「聽說程大人和雁北程少主有一場比武沒比呢。是不是比起魔教教主,程大人更想回雁北去,繼承程家?」
「不能吧?雁北那苦寒之地,比我們好在哪裡?你別胡說,程大人才不會拋棄我們選雁北!」
原來是程勿。
求助的江湖人有了門路,就想辦法遞上消息。他們小心翼翼地求各方人牽線,想登上落雁山,見到這位程大人,好跟程大人談一談。但是落雁山實在難登,一聽他們想見「程大人」,斬教教徒紛紛擺手。那可是大人物,和以前的斬教教主一樣地位的,豈是說見就能見?
來人無法,鎮日徘徊在落雁山上,眼看著乾糧一日日減少,上山求助的路,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
某一晚,這群十幾個人湊在一起的隊伍如往常般在山下過夜,盯著不遠不近的山頭發愁。他們討論上山途徑時,忽聽到馬蹄聲濺起,四面八方雷鳴不住。十幾人連忙起身,看到一隊人騎馬罩面,驍勇無比。馬隊到跟前,首領嘀嘀咕咕說了一長串聽不懂的話。
十幾個人連忙賠笑道:「大人,我們從關內來,不是本地人。如果有冒犯,請見諒。」
關內人?
馬隊人騎馬圍著他們,打量著這些人。看他們的穿著打扮,沉穩氣息……馬隊頭領換了中原話,問:「中原人?」
十幾個人連忙點頭。
再問:「中原武林人?」
這十幾個人當然也看著這馬隊中人身形矯健,絕非一般人。當下認為大家是一樣的,十幾個人派出來的代表笑容更真了:「對對對,我們是江湖人。幾位大哥也是一樣的?都是江湖人,出門在外,大家交個朋友,互相有個照應。」
當即遞出牛皮酒壺,想要示好。
卻見這批馬隊人居高臨下,不接這個酒。他們扭頭用自己的話嘀嘀咕咕商量半天,回頭再看這十幾個人時,猙獰笑意加深。首領舔了下嘴,說著自己的話:「嘿,十幾個人,看穿著不是同一門派,估計就是散戶,無門無派。大老遠跑來西林,人生地不熟……就是死了,也沒人知道是我們幹的!」
他用當地方言交談,十來個江湖人聽不懂,卻看到這些人的神情越來越古怪,交談聲越來越大。都是江湖人,心中警惕重,見到此,這十來個人彼此看一眼,心照不宣地默默向後退,握緊了腰間的武器。
然後馬一聲長嘶,馬上的人飛縱而來,大砍刀向他們身上砍來!
白影寒光,血色縱橫!
「他們竟然敢動手?難道欺負我們沒有人?兄弟們上,跟他們拼了!」
「嘿,還不知道鹿死誰手呢!」
兩隊人交戰,大打出手。襲來的騎馬人士來勢洶洶,但一交手便發現,這些敢來關外的中原人武力並不差,一時間竟然拿不下。他們氣血上臉,凶性暴露,大喝一聲後,渾身肌肉繃起,戰得更酣!
而對方又哪裡是易與之輩?!
之間刀光劍影,飛沙捲石,轟隆隆,馬倒人翻。一個個人影縱橫在一起,刀對上劍,拳對上掌,招招見血。第一道血痕出現後,更多的血被打出,更多的人倒在地上,只要還有一口氣的,就重新爬起來。他們殺出了戾氣,殺得眼睛赤紅。
「啊啊啊——拼了!」
狂吼著,不管不顧地衝向對方!
落雁山下,血流滾滾。
然後突然間,漆黑的天地間,遙遙的,飛來一道光。那光呈金銀色,不急不緩,說是追,更像是慢悠悠地遊走。毫無威懾力,也不讓人恐懼。然這道光破霧而來,幾乎是剎那間就到眾人身前,無聲無息。
馬隊的那批人反應最快,他們感覺到不對,抬頭瞠目,看到那向他們飛來的光。一個個人臉色大變,目露恐懼之色,吼道:「撤!撤!快撤……啊!」
一聲聲慘叫,金銀色的光到了近前,中原這些人才認出這是一道鞭。金銀色的鞭……江湖人士不至如此孤陋寡聞,如那馬隊人一樣,他們臉色起變,張皇欲逃走。那鞭在半空中甩下,未曾碰到他們的身體,強大的空氣中的氣流就被真氣所引,向下方的人衝去……
「啊啊啊!」
一個個慘叫著跌倒,方才還威風凜凜的幾十個人,現在全都倒在了地上。他們驚恐地發現那鞭子未曾碰到他們,他們大腦中的神經好像就猛地一抽,痛得想要打滾。但他們動都動不了,胸脯劇烈起伏,臉被氣壓得變紫。一個個口吐鮮血或白沫,更是聽到身體裡的劈裡啪啦聲音,骨頭在一根根震碎……
慘叫連連!
馬隊人最先大喊求饒:「程大人,程大人!我們不敢了,饒我們一命吧!我們不懂規矩,在落雁山下動手,我們給您磕頭……您饒了我們吧!」
噗通噗通,有第一個人帶頭後,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去磕頭。中原武林人模糊猜到了一點,他們清楚這條金銀色的鞭是什麼。這是九轉伏神鞭——斬教教主的武器。雖然三年前的大戰後就沒了魔教教主,但是魔教教主留給他們的巨大陰影,一直到現在都影響著他們。
他們也連忙跟著馬隊人一起跪下。
同時間,口齒間滲血,他們卻不管不顧地喊道:「程大人,程大人……我們是關內江湖人,我們有事來求您。請您見我們一面!」
緊接著,半空中,他們聽到男人一道慵懶的聲音:「落雁山是斬教勢力,落雁山下不許任何人動武。不管誰在落雁山下打鬥,都視之為對我斬教的挑釁。可別說我們不留情面,這只是對你們的一個小小懲罰,回去養上它三年兩年的,你們武功就能恢復了。」
壓力消失了。
被壓在地上的兩方人顫抖著抬頭,看到一行人從落雁山腳下的深林中走出。最初步出的是個中年男人,英俊高大,氣質卻有些浮。他大步縱來,身後數人跟隨,冷笑著看這群人。眾人當即認出,方才那番話,是這個人說的。
難道這就是程大人?
兩方人士都糊裡糊塗地要再次跟程大人磕頭求饒時,見最先落入他們視線的男人身子往旁一側,收了自己面對他們時臉上輕描淡寫的戲謔笑。男人拱手,跟身後說:「大人,就是他們鬧事。」
這一次,兩方人看到一道銀白衣衫,緩緩從男人身後步出。博雅明朗,身形高瘦,行來之勢催金倒玉。他手裡的鞭痕露出一點,當是真正的九轉伏神鞭。最開始的男人和身後跟著的男人都讓路,讓他走出。此人沉靜地立在他們面前,長袍緩帶,相貌秀如山水,明潤清透,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但他眉目冷冽,眼如深海,神色疏離,並沒有任何溫潤如玉的氣質。
他低頭看向兩方人,目光輕飄飄地掠過,跟向自己行禮的人說:「金大哥,我只是路過,你我交情如此,你不必跟我行禮。」
金使咧嘴一笑,正兒八經道:「那不行。規矩還是要講的。小勿你好不容易下山一趟,就遇到這種事……太丟我臉了。我回去就跟聖女大人認罪去。」
程勿輕輕「嗯」了一聲,沒再說話了。他看也不看地上跪著的人,白衣飄過,步行如風般從他們身邊掠過。他走過時,眾人被壓得呼吸困難。額上青筋顫抖,中原人士中有一個人在他已走出三步時,終於破了身上的氣壓,吼道:「程大人,我們有事求助!如今江湖式微,朝廷步步緊逼,我們需要……」
程勿:「沒空。」
他平靜地走過。
金使等人在身後望著他修長的背影,金使龍閉月的目光,輕微地瑟縮了一下。頓了兩下,金使追上去,擺出自己以前的嬉皮笑臉,嘿道:「對了小勿,你什麼時候回來?你還回來麼?四個月後是女瑤的忌日……你會回來的吧?」
前面的青年低下頭,眉目斂下。
程勿淡聲:「我會回來的。」
他飄然而去,行速極快,身後的金使追了半天,想再與他多說兩句話,然實在追不上。程勿的武功已和他們拉開了極大距離,那是一個即將步入宗師級的水平……龍閉月豈能追上。
金使目光黯下,歎了口氣。終究是變了——當年那個會跟他笑、和他說悄悄話的小孩子,如今連笑影都沒有。
地上被壓制許久的中原人士顫巍巍問:「幾位大人,程大人是去、去哪裡了啊?他什麼時候回來?我們還想求他啊……」
金使低頭,他戲謔的目光,與這些人對上。他拉長聲音:「哦,求他啊,那你們就去追他啊……」
「大人開玩笑,程大人武功那麼高,我們怎麼追的上?」
金使:「追的上追的上,因為你們知道他的目的地啊。」
眾人:「……?」
金使:「程勿他啊……是去關內,踏上你們中原武林,一步步殺上曾經的四大門派,大鬧一場呢。」
眾人:「……!!!」
這是死了一個女魔頭,又來了一個更厲害的魔頭麼?為什麼中原武林如此多災多難?!當年的大戰,不是已經結束了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47:40
卷四 蒼蒼水霧起 第九十六章
南下中原,一路過藥宗、羅象門、真陽派、朝劍門。今日不比往年,四大門派已經凋零,前去門派習武的人越來越少。藥宗招收新弟子時,特意準備了藥,破開迷霧鬼林三日,讓徘徊林外不得入的弟子可以進藥宗接受考察。
韓二石是一個自己研究醫毒的江湖人士,無門無派,一路練武全靠的是自己。他之前並不把藥宗當回事,但他最近一年在煉藥時,卡在一個關口,遍尋無門。韓二石花了不少錢,浪費了許多珍貴藥材,還想辦法跟同樣學醫的江湖神醫們交流。但是無一人能解決他的疑問。有人便給他指一條明路:「去藥宗吧。藥宗彙集天下醫毒人士,門中典藏極多。你去藥宗求助吧。」
可惜藥宗的規矩,是從不給非本門派的人指點的。
無奈之下,韓二石只好跟著拜師的人們一起辛苦地穿越迷霧鬼林,攀爬藥宗山,捏著鼻子去藥宗拜師。只要藥宗真的能指點他的疑問,入這個門,他捏捏鼻子也就認了。然而比較尷尬的是,去藥宗拜師門的,九成都是小孩子。父母含著淚在迷霧鬼林外送自家的小孩子進去,囑咐一定要小心;父母們扭頭一看,看到韓二石,紛紛拜託韓二石照顧自家的孩子。
父母們張望:「這位大俠,你的孩子呢?你莫非有關係,可以送孩子進去迷霧鬼林?」
韓二石面無表情:「我是自己要拜師。」
父母們:「……」
沒見過年齡這麼大的還要拜師的徒弟。
韓二石氣悶無比,一群蘿蔔頭中,他隨意看去,忽然間,看到林外行來一個黑衣青年。這青年面秀神清,一身黑色武袍,勁瘦貼身。許是趕多了路,他的長髮淩散地拂著面,髮絲間的紅色髮帶飛揚。眼睛清寒,一身幽暗……上一眼看時他還在數里外,再一眨眼,發現人人已經走到了跟前。
藥宗出來收徒的弟子們吼著讓人別亂跑:「還有人麼,沒人的話我們就進迷霧鬼林了!別吵,聽我的……」
韓二石看那個青年年紀甚輕,相貌出眾,他等了半天,見青年已到近前,沉靜站著,左右並無小蘿蔔頭冒出來。韓二石心喜自己有了同伴,連忙從人群中擠過去:「這位小兄弟,你是一個人麼?」
黑衣青年望他一眼:「嗯。」
韓二石更激動了:「我叫韓二石,兄弟怎麼稱呼?」
「程勿。」
「程勿」這個名字在中原沒什麼了不起,韓二石沒多想,只高興地和這個人閒話:「可算等到一個同伴了。到處都是小孩子,我一個大人立在裡面多尷尬。都是拜師嘛,藥宗幹嘛不把大人和小孩分開來。」
程勿靜靜的,沒開口。
前面維持秩序的藥宗弟子看到一群蘿蔔頭中突兀的兩個大人居然在聊天,大吼道:「快點排隊,跟我進林!都這麼大了,還不如小孩子懂事麼?」
韓二石連忙賠笑,同時把程勿拉扯到自己身邊,排到了隊伍最後。看程勿冷冷清清,似不情不願,韓二石勸道:「我趕了好久路才找到這迷霧鬼林,這路也太不好找了。不過總算到了……小兄弟你別嫌他們說話難聽,藥宗的名氣還是很大的。咱們拜師的,要是輸在這個時候,連山門都進不了,那就太可惜了。」
程勿聽他滔滔不絕半天,在對方停下後,終於開了口:「我不是來拜師的。」
「啊?」韓二石張大嘴。
程勿眼瞳幽涼,聲音沒什麼起伏道:「你今年恐怕也沒機會拜師了。」
韓二石:「……」
他剛想問為什麼,就見自己身邊站著的這個小兄弟淩空高躍,手裡一道金色長鞭揮出,捲向那收徒的藥宗弟子。藥宗弟子拼命抵抗,各種藥啊毒啊都用上,卻撼動不了此人。程勿躍上高處,金鞭之下,藥宗弟子紛紛倒地,拜師的父母慌慌張張帶著自己的孩子躲開。跌跌撞撞,混在人堆裡,韓二石也逃離那個青年。一時間林風赫赫,林木大晃,藥宗弟子口鼻吐血,以為自己要死了,鞭子一鬆,他們被丟下。
藥宗弟子們驚駭抬頭,看這青年聲震如雷——
「藥宗聽著,我前來討教,有本事的皆可出來一戰!」
「我堵你山門十日,十日內,任何人不得進出。」
「你們把話帶進去,帶給你們宗主。就說斬教程勿,前來討三年前的債。」
三年前……三年前,斬教?!
藥宗弟子們齊齊嘶一口氣,頓時想起三年前發生的事了。三年前四大門派與斬教大戰,有朝廷參與,斬教教主女瑤又殺了四大掌門中的兩個,重傷了剩下的兩個。四大門派從那時候開始在江湖中失去地位。眾人以為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卻不想三年後——
有弟子大著膽厲聲:「四大掌門二死二傷,我藥宗元氣大損。你們欺人太甚,江湖好不容易平靜了三年,現在朝廷虎視眈眈你們不管,魔教又要挑起戰爭麼?非要江湖門派都淪為朝廷的走狗,你們魔教才滿意麼?」
程勿垂目,與下方敢於叫板的弟子對上。弟子心頭一滯,怕一言不合,被此魔頭斬殺。卻不想程勿只道:「我沒打算讓你們血債血償,也沒想讓兩方重新開戰。我意不平已久,只是想為我自己討個說法而已。」
他長眉遠目,深深凝視著迷霧鬼林。透過林中霧氣,他看向林後的藥宗。視線又穿過藥宗,他看向整片中原武林。
他只是心中怨恨,心中不服,他只是要為自己討個說法。
他知道中原武林和關外武林不能再次大戰,不能讓朝廷跟在後面撿漏。他知道這些門派之間的戰鬥糾葛太久了,女瑤已經用她的死帶走了恩怨,把埋在地下的秘密也全都帶走了。他沒什麼仇需要報的——若是執意報仇,不過是再次開戰。
武林消耗不起,同時也失了女瑤的遺願。
於情於理,都應該就這麼算了,讓事情就那麼過去。然而、然而——程勿心中不平,他憤恨又不甘,他日夜受著煎熬。他想大開殺戒,他想毀掉這一切……他變得不像他,他覺得自己近乎走火入魔了。
最後,程勿也只能——「與我一戰!」
「天下豪傑都來與我一戰,我堵你山門十日,一切都是我說了算!」
……
青年才俊,武力超絕。
「程勿!」
近來,這個名字席捲中原武林,橫掃一切茶前飯後的八卦。整個江湖都在津津樂道這個人,說這個人堵了藥宗門十日,沒有一個弟子能戰勝他,能讓他離開藥宗。藥宗好歹曾經是四大門派之一,如此被堵住自家山門,如何能忍?
藥宗想了各種法子,又是勸又是打,毒啊之類的都用上了。但全都沒用。
他站在迷霧鬼林外,神色冷淡地看著弟子一個個臉色精彩。原本前來拜師的父母和孩子也不走了,全都縮在一邊,等了十天,看這年輕人怎麼把藥宗的臉扔到地上踩。一開始他們抱有希望,想藥宗一定會派出高手打敗這個年輕人。
他們滿懷惡意地想:「你就一個人,還能比藥宗厲害?」
即使是藥宗自己的弟子,最開始都不以為然地冷笑著:「等我們長老出來打敗你,就把你抓走餵藥!」
然而一日又一日,一個個精英弟子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下出來,再一個個吐著血被抬回去;精英弟子一個個失敗,接著是各位長老前去領教,他們的武力比不過程勿,毒術對程勿沒用。到程勿那般武功程度,一般毒對他都沒用。
藥宗弟子的目光一日日暗下去,越到後面,他們越絕望——「難道我整個山門,沒有一個人是這個人的對手嗎?」
「不,我們還有宗主!」
年輕的藥宗女宗主羅起秀,成了藥宗弟子最後的希望。但這宗主三年前受了重傷,藥宗弟子心中忐忑,不知宗主的傷勢是否已經養好。宗主遲遲不出來,藥宗弟子心中保持著一份希望,同時有一份害怕:如果他們的宗主也敗在程勿手下呢?
程勿神情清淡地看著藥宗弟子一日日頹然,他並不見好就收,他心中想到當年的小玉樓山:是否那時候等待女瑤前去救援的斬教教徒,和今日的藥宗弟子一樣絕望呢?
然而藥宗弟子又有什麼值得絕望。他程勿只是堵門十日,他還沒有如女瑤曾經希望的那樣一人殺上整個宗門,他不想挑起戰爭。
他靜靜地看著前方:羅起秀是否會現身?
他真怕他一個不小心,就殺了這位女宗主……
到最後,羅起秀也沒有出來。她沉默著,整個藥宗門派沉默著,安靜地數著十天的日子。藥宗上下愁雲慘淡,門派凝聚力前所未有的低。最後第十天,程勿轉身走時,藥宗弟子鬆口氣時,心中不覺疑問:這樣的門派,還值得我留下來麼?門派是不是根本就庇護不了我?
……
藥宗弟子不少退出門派的風波,在江湖上讓眾門派深深吸口氣,意識到程勿在山門前挑釁的可怕之處。他不殺人,造成的影響,卻比殺人還狠。殺人不過是門派元氣耗損,反而會激起門派剩下人的凝聚人;但是不殺人,他卻瓦解著藥宗的勢力。
所有門派都在發愁:如果程勿堵到自己山門前,我們該如何應對?是第一時間求饒,還是直接被羞辱十天?
十天度日如年,程勿離開藥宗後,遇到一些伏擊。過程眾人不知,但結果是浮屍千里,程勿行蹤不定。眾人惶恐害怕,等待中,發現程勿的第二道,是去了羅象門。江湖眾人提起信心來:羅象門的勢力,可比藥宗厲害多了。
但是十天後,他們得到的消息是,羅象門也敗了。而且年輕的羅象門的新掌門血性重,親自跟程勿比武,卻仍然不敵程勿。如今羅象門整個門派都士氣低迷,為前程而擔憂。長老們甚至聯合質疑掌門是否是合格的掌門,是否該讓位……
離去前,程勿放話:「你羅象門學武極雜,幸虧我當年沒拜入你門。」
氣得羅象門的年輕掌門當場吐血。
第三站,是朝劍門。
朝劍門好不容易選出了新掌門,新掌門非常識趣,一見程勿的身影在山下出去,就過去求饒認輸。然程勿置之不理,仍固執地等在山門下,放話接受挑戰。這位新掌門把姿態放到了最低,不光不許門中任何弟子去和程勿打,還在山門下建了一屋,專門招待程勿。待程勿走後,朝劍門的弟子們紛紛臉紅地退出門派,這位掌門也置之不理,還洋洋得意地認為自己挽救了自己的名聲。
整個江湖鄙夷無比。
最後一站,是真陽派。
江湖中人已經完全不抱希望:曾經武力值最高的朝劍門如今變成這般情況,那曾經的老好人真陽派,又怎麼可能有出色作法?
程勿完全是挑釁四大門派,恨不得四大門派跟他開戰。但是現在的四大門派,早已沒有了當年的實力。江湖上其他門派已經看出,程勿是專門沖著這四個門派去的,他們不必太過擔心。江湖上的人心不在焉地盯著真陽派,且看真陽派又是以什麼可笑的方式收場。
這一次讓眾人意外,真陽派竟然請來了一個助力——雁北程家少主程淮。
一下子,江湖關於雙方的討論重新熱烈了起來:
「雁北程少主,那不是和程勿同出一門麼?程勿也是程家的啊。」
「聽說程少主和程勿之間有一戰,莫非這一戰提前到來了?」
「不知道程少主和程勿到底誰更厲害?如果程少主……都輸給程勿了,那怎麼辦?」
這種猜測一提出來,江湖上無人說話,氣氛重新變得低迷。雁北程家是他們想到的武功最高的世家,江湖平時排名武功時,從來不把程家算上,就因為程家人太厲害,帶他們一起排名,排名上就沒正經的江湖人什麼事了。
但是如果就連雁北程少主都輸給程勿,這個江湖上,還有人能阻擋程勿的腳步麼?一個人強大至此,對江湖來說,恐怕不是什麼好消息。
……
雁北程少主和程勿那一戰的結果外界不知道,江湖中只知道兩人大戰一天一夜,兩日後,程勿跟程少主走了。程勿飄然而去,不再守著真陽派的山門,讓真陽派跟前面三家一樣掉面子。籠罩在中原武林上空的程勿大魔王走了,眾人齊齊舒口氣。之後,他們怔愣:「程勿似乎也不曾做什麼,為什麼我等這樣懼怕他?」
這就和昔年他們懼怕女瑤是一樣的道理。
四大門派深諳其中道理,把女瑤豎立到了正道的對立面。如今程勿比當年的女瑤武力更嚇人,但是江湖上已經沒人有精力做什麼了。真陽派山下的大戰時,長老謝微在山下游走,勸說諸方成立武林盟。聽到程勿堵住山門,謝微急忙趕回真陽派時,還是和程勿錯過了。
謝微心中悵然:成立武林盟,將武林勢力整合,和朝廷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這是他一直在做的事。
武林盟的提議這麼久,自三年前的大戰後,江湖兩道基本都認可。唯一意見不統一的,是誰該成為武林盟主?成為武林盟主者,武功即使不是最高,也當是數一數二。甚至因為如今江湖上斬教作大,斬教和朝廷關係好,這個武林盟主,應該出自斬教。
那麼,似乎只有……程勿。
程勿背靠雁北程家,身世清白,習得一身好武功。就算如今待在斬教,也不曾聽過他做過什麼惡事。這是一個曾經的江湖正道的大號棟樑,徹底走歪了的人。然而這個「歪」,他們卻無能為力……
這時,追程勿追回中原的人才聽到程勿在江湖上鬧出的動靜。他們前來見謝微長老,聽聞謝微的煩惱後,這十來個人苦笑:「您想到的,我們早已想到了。所以我們才出關去西林,徘徊在落雁山下。但是程公子似無意管江湖上的事,武林盟的事他不會管,武林盟主……他更不可能答應。」
「他甚是不喜我們啊。」
謝微默然,袖中手蜷起。是啊,程勿不喜他們,不會答應武林盟的事;他又何曾喜歡程勿了?若非不得已,他也不願跟程勿打交道。
謝微垂下目,輕聲:「諸位放心,當盡力準備武林盟成立之事。程公子那裡……我有把握,他一定會同意的。」
送走諸位熱心武林人士,謝微在堂中靜坐許久。兄長養傷的這三年,門中事務基本是謝微一手主持的。現今的謝微,天真心被磨去了不少,滿心疲憊,對有些人的愛恨,早已不知如何形容。
到傍晚時,謝微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離開了正堂。他去了真陽派的後山,手持燭火,沿著一個山洞中的石階向下走。冰雪封凍,每向下走三步,面上就會覆上一層寒霜。走下四五丈時,謝微已不得不催動全身真氣抵抗下方地窟傳來的寒氣……
……
當此夜,明月懸空,雲水輕輕從天上游過。
雁北千里冰封,一片皚皚下,到處是死氣。是隔四年,故地重遊,程勿和程淮牽著馬,一步步接近程家。這條小路,地上冰,天上霜,銀裝素裹,與當年他逃離程家時走過的路一模一樣。那時程少俠連十七歲都很勉強,他第一次逃出家門,靠著一本翻皺了的話本走入江湖。又害怕,又新奇,又激動。
然後一晃眼,四年過去了。
程勿望著那座越來越近的古宅,睫毛上霜霧滿滿。一路前行,他和程淮都只著單薄輕袍,路上遇到的普通百姓,一個個停下步躬身讓路:「少主,您回來了?」
「少主這次回來的好快,江湖上沒什麼好玩的麼?」
程淮眉眼含笑,隨意地應兩句。時間在他身上也發生了改變,他不再如當年戾氣滿眼,生人勿進。他的氣質變得溫潤如水,看著雁北這片天地不再覺得煩躁,不再覺得自己被束縛了,而是親切滿滿。這是他的地盤,這裡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日後他父親老了,他就要承擔起守護這方天地的責任。
兄弟二人,如今倒像是掉了個頭。
程淮扭頭看旁邊一言未發的程勿,他咳嗽一聲,彆扭無比地粗聲粗氣道:「喂,謝你在真陽派時給我留面子,沒讓我輸得太慘啊。」
程勿:「無所謂,我本來就想回程家看一看。」
他曾經想過帶女瑤一起,打回程家。他就是打不過,有女瑤在,他們也一定是勝利的那一方。他要徹底擺脫程家,要俯視自己曾經害怕的父親。他要讓程家人承認他的存在是有意義的,他還要宣佈他和女瑤的婚事……
程勿面上無表情,想那都是曾經了。
程勿一路表現得很冷淡,讓程淮頻頻扭頭看他。程淮算是從小欺負程勿到大,他最瞭解程勿,程勿永遠是口服心不服,永遠是想著怎麼翻盤。現在程勿已經翻盤了,程勿看上去卻並不高興。不僅是不高興……現在的程勿,像是已失去了他的本性。
他如行屍走肉一般,死氣沉沉。
江湖人看到程勿的駭人戰力,程淮在和程勿打鬥時,卻看出程勿根本沒有進取心,沒有當年一往無前的鋒利氣勢。曾經那向死而生的悍勇無畏,讓程勿能在程淮手下苟且偷生,還能和程淮打一打;現在程勿完全是靠武力碾壓程淮,真論起習武人的精神氣,他卻已經沒有了。
程淮忍不住開口:「你這樣,即使現在武功比我高,以後也還是要輸給我。你是成不了武學宗師的。」
程勿:「無所謂。」
他的武力是別人強迫給他的,他也不是那麼想要。武學宗師是別人的願望,又不是他的。那個別人是別人,他的願望早已無法實現了。
當夜到達程家,程家長輩沒有一人前來接風洗塵,沒有一人想跟程勿說話。程勿無所謂,和程少主分開後,他去父親的後院找春姨。天地大寒,院中臘梅開花,身形窈窕、氣質清冷的少婦立在廊下看花。
婦人回頭,看到廊口站著的年輕公子。
風流一身,氣比雪涼,眉目清潤。
雪吹花落,恍如隔世,二人怔怔對望。
婦人唇顫了兩顫,含淚開口:「小勿,你……長這麼大了。你是回來看我的麼?」
程勿看著她,良久良久,他眼淚忽然滾落。他一步步走上前,看著熟悉的面孔,他跪了下去,抱住她腰:「春姨……」
寒雪無聲,狂風肆意,他抱著幼年時鼓勵他成長的婦人,肩膀輕輕顫抖。三年掉不下一滴淚,在這時,他忽然想要大哭,想要說盡自己的委屈:「春姨,我想帶她回來見你。」
「可是她不在了。」
「我覺得、我覺得……我的一生,都看不到希望了。」
「春姨,她怎麼能那麼殘忍?怎麼能只顧她的江湖,不管我的死活呢?」
「春姨……」
婦人眼中淚落,抱著這個趴在自己懷裡哽咽的孩子。她安慰他,心臟一陣陣地抽痛。她一心關愛的孩子,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
冰窟中,火把照亮黑暗。
謝微立在冰台前,舉著火把,與冰臺上盤腿而坐的少女對望。許久,那少女相貌的姑娘睜開了眼。
謝微淡聲:「你已經醒來了啊。」
他略微嘲諷地笑了一下:「去吧,你終得償所願。」
「江湖是你的了,女瑤。」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47:56
卷四 蒼蒼水霧起 第九十七章
真陽派後山某普通弟子不得入的地下冰窟,冰雪凝成鋒刃,寒風凜冽自四方襲來。這座地下冰窟,經過長年累月的佈置,已成為一座天然運轉的「冰洞」。因寒風冷氣無時無刻不在灌體,在此的人,都不得不運行全身功力去抵抗寒氣。若在此練武,事半功倍。
這個地方,被真陽派經營了百餘年,向來是門派用來獎勵精英弟子的。四年前真陽派聯合中原其他三派攻打落雁山,真陽派從落雁山取得斬教教主宮舍才有的碧綠冰玉床。真陽派將碧綠冰玉床安置在冰窟中,此床和此環境兩相夾擊,使得弟子習武功力增長更快。
幾年前,雁北程少主留在真陽派養傷,未嘗不是因為此冰窟與冰玉床的緣故——此地與雁北環境類似,對程少主的功法助益更大。
然三年前,四大門派與魔教的大戰敗北後,真陽派封了這座冰窟,再不把此地當做給門派弟子的獎勵。
真陽派的弟子們曾經不解,若他們今日看到此冰窟中坐在寒冰後的女子,便知門派為什麼封了冰窟不許弟子進來了——坐在碧綠冰玉床上養傷的女子,正是在江湖上已經失蹤三年、人人皆以為她死了的女瑤。
她在這裡躺了三年,借助此地環境和冰玉床對《淬陽訣》天然的修復功能療傷。外界無人知道。
近日,謝微來看她時,已覺得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女子呼吸漸漸灼熱了起來,便知她即將甦醒了。今日舉火把下來冰窟,站在冰床一丈外,與盤腿坐在床上的女子四目相對,謝微並不意外。
看著這位姑娘,他舉火把的手顫抖,微微恍神——
子夜冰雪一樣幽深清亮的眼,舜華般的相貌。面頰瘦小,膚色玉白,散髮盤腿而坐,沉著冷靜。
她一點也沒變。還是那副少女身量,少女樣貌。她的少女面容極具欺騙性,讓人覺得她稚嫩可欺,嬌憨俏美。
然謝微早已知道,女瑤非但不「稚嫩青澀」,她還心狠手辣,心機深重。他與她相識的數年,自他倆認識開始,女瑤不斷刷新著他對她的認知,一次次傷他的心。而今,他對她已無一絲指望。
二人對望,半晌,女瑤聲音沙啞地先開了口:「多謝你救命之恩。若有所求,我盡力回報。」
謝微唇揚,笑得諷刺:「我對你的所求,不過是你回去說說服程勿,讓他答應武林盟主的事。你看,對你還是有好處的。你不就是想捧他,將他捧得至高無上麼?」
睡了三年,女瑤對江湖上的事自然不知。但即便不知,她當年赴死前就胸有丘壑,一切都照著她的預計在走。謝微說「武林盟主」,女瑤不置一詞,就理解他在說什麼了。
謝微的目色更暗了:果然,連這個她也想到了。
她早知道大戰之後正道式微,朝廷必將趁虛而入。若與朝廷相抗,正道和魔門必然聯手,武林盟的盟主人選必然從魔門出。而魔門的人物,女瑤當日選擇讓玉寒長老將一身功力傳給程勿時,她就為程勿安排好了這條路。
她喜歡的,她就是要無所不用其極地去捧。
女瑤垂下眼:「除此事,我還可答應你其他要求。我女瑤的性命,自然值得你提任何要求。」
謝微:「我無要求,這個條件留著日後有機會便用吧。你日後將四大門派弟子看做你自己的下屬,不對正道和魔門有偏見,我已沒什麼奢求。魔教教主的人情,還是欠著為好。」
女瑤頷首,依然是淡著臉,沉著無比。
她忽而看身下的床:「這碧綠冰玉床……」
謝微淡聲:「碧綠冰玉床是你斬教的,日後你們過來取吧。」
如此二人說了幾句話,就無話可說。謝微眼簾垂落,不怎麼看女瑤。他昔年對女瑤的一腔愛慕之情,早已在見識到她的真面目後消磨得乾乾淨淨。他心中悲涼,想他少年時期,到底歡喜錯了人。那些不甘、不服……在當日見到滿身鮮血的女瑤時,就慢慢的,從他身上退走了。
四大門派當年攻打小玉樓山,他心繫女瑤,還去求了蔣聲。他和蔣聲聯手把四大門派攻山的消息早早傳出去,就望女瑤不要來小玉樓山了,望女瑤不要死。他認為他已經做得足夠多了,事後他帶著內傷極重的兄長離開小玉樓後,他看著安靜婉約的嫂嫂等在山門前時……他心中後悔羞愧,想若非是他提前泄了消息,兄長不至傷重至此。
謝夫人安慰他:「不怪你,這是你兄長的選擇。他早不想真陽派鋒芒太露,早想找機會封山,韜光養晦了。」
然而嫂嫂不怪他,謝微自己卻無法原諒自己。尤其是、尤其是……他兄長傷成那個樣子,他在小玉樓山下遇到即將瀕死的女瑤時,還是沒忍住帶走她,願意救她。雖然從那個時候起,他心裡對女瑤的愛意,就很淡了。
想來一切皆是女瑤的算計,就覺得沒什麼意思了。
二人無話可說,女瑤既已醒來,也不願在此地多留。三年時間,為了能夠醒來,謝微幫她廢掉了她的一身武功。三年來,她日夜修補著自己的筋脈,將昔日的隱患全從體內排出去。破而後立,重新修煉《淬陽訣》。武功從頭開始,比被當日《淬陽訣》遺留的隱患問題害死,不知好了多少。女瑤更是心情愉快:廢掉一身武功,雖然武功差一點,但是性命保住了,甚好。
而程勿……
想到程勿,女瑤意識微微遲滯。她的心向上揚起,有一絲迫不及待的心情流出……她睡了好久好久,不知道她的小勿現今是什麼樣子。她得快些趕回去才是……
女瑤跟謝微打了聲招呼,便下地準備離開這裡。謝微不阻攔她,望著她的背影,到她踩上冰階時,謝微到底沒忍住,問出來:「你對我真的就這麼殘忍麼?」
女瑤後背一僵,她慢慢回眸,向下方立在冰天雪地中的青年看去。她眸中閃過幾絲微弱的情緒,然後很快收斂。她平靜問:「何出此話?」
謝微斂目輕聲:「三年了,我已經想明白。那場大戰不光讓你元氣大傷,你最大的問題,是你體內那股暴虐的真氣,讓你求生不得。你一直記得碧綠冰玉床被真陽派拿走了,你也早盯著我們門派的地下冰窟。你選擇跳崖,而不死在程勿面前,是怕他承受不住。」
「你那時也無保障,不敢說你一定會活下去。但是如果你在程勿那裡,知道你想借用我們真陽派的地方,程勿一定會無條件地來求我們……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哪怕以魔門十二門的投降為代價。他到底不是魔門人,他不在乎那些,然而你在乎。你不肯把你的東西拱手相讓,你還覬覦著我們的東西……然後你想起了我。」
謝微自嘲地想:「你想起我深深愛慕你,對你求而不得。愛人的心,誰先心動誰認輸。你渾身是血地倒在我面前,我做不到放著你去死。與其讓程勿來求我,不如你直接找上我,讓我帶你走。你利用我對你的愛慕,如願來到了真陽派……然後在三年後,如願醒了過來。」
女瑤目光輕輕閃爍一下,低聲:「那時我並不保證我能活下去……我不得不鋌而走險。小勿那孩子你不知道……他能承受住我死,但一定承受不住我死在他面前。他會瘋了的。為了他,為了我自己,我只能利用你了。」
「謝微,我很抱歉。」
謝微幽聲:「不止如此吧?你不在程勿面前死,一方面是怕程公子承受不住,另一方面是怕斷了他的念想,從此後他忘了你,和別的女人成親生子吧?你這般自私的女人,你視程公子為你的所有物,你根本不允許他離開你。哪怕你死……你也要選一種讓他念念不忘的方式。見不到你的屍體,他就不會死心,就會一直找……你就可以一直吊著他。你醒過來了,可以和他再續前緣;你死了,他也渾渾噩噩忘不掉你。」
女瑤搖了搖頭,道:「不。我對小勿沒那麼殘忍,我雖然心狠,但還沒有你想的那麼卑鄙。我只是單純的不想他太難過而已。」
女瑤忽然一頓,唇微微翹了一下,望謝微:「真好,謝公子。你終於開始以最大的惡意揣摩我,當是說你對我的心思,已經徹底沒了。恭喜你。」
謝微肩膀輕顫了一下,唇微發白。原來連這個都被女瑤算計了……她就是要斷他的情絲。這樣想來,她似乎對他,也是有情的。
謝微輕聲:「你到底愛他。」
「你把所有的好都給了他,就把狠心留給了我……我確實對你失望至極。」
「那麼女瑤,日後,但願我再不用遇到你了。」
【心裡若是有一個魔教妖女,那妖女還非常的有本事,殺人放火不費吹灰之力,那你該多慘。】
他確實已經很慘了……
……
除夕之時,風雪載途,程勿拒絕了春姨的挽留,離開了雁北。他踩在三尺厚的雪地上,行走如風飄過,不曾在雪地上留下一點腳印。身後燈火通明的古宅、半空上綻放的煙火,全都離他遠去。
背後的春姨聲聲淒然:「小勿、小勿……」
也被他丟在身後。
程勿沉默地走在雪地中,任冰雪覆上眼睫,眼前視線模糊,看得天地皆是一片黑灰色。程家只有春姨希望他留下,少主程淮心情複雜欲言又止,其他長輩和同輩人則當沒看見他。他這個出身不好的人如今變得這麼強大,程家不廢了他已經仁慈,程勿從不曾奢望他們會像對程淮一樣對自己。
那些歡聲笑語、噓寒問暖不屬於他。
那個家不是他的。但是程勿望著灰濛濛的天際,看著空中漫飛的雪,他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裡。
即便在落雁山待了三年,即便為斬教做了那麼多事,程勿依然沒有歸屬感。那是白落櫻、金使他們的家……依然不是他的。沒有人等他,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家。
除夕之夜、新春之日、元宵之晚,程勿一身灰撲撲的,一直在路上走。他從一家家人間燈火外路過,他沉默地走在罕無人煙的官道上、山路上。從雁北到西林落雁山,等元宵節過,程勿才回到了山上。
風塵僕僕,程勿將將坐一會兒,白落櫻就敲門求見。白聖女和高大的夜神大人一同來見他,白落櫻的面容如霞,眨著明亮眼睛,欣喜地跟程勿說:「你回來了!太好了,我一直怕你不再回來了。」
程勿微微笑了一下,聲音涼涼的:「我又沒地去,馬上又到女瑤的忌日了,我當然會回來了。」
不知為何,白落櫻他們總是憂心忡忡,覺得程勿遲早會離開。這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任何人看到程勿安靜立在山上看風雪的樣子,都覺得他不屬於這裡。
聽到「女瑤」,白落櫻目中輕微暗了一下。她勉強打起精神,道:「其實是這樣,我這兩日就要和張茂成親了……你若是還不回來,我也會讓你去找你。我們都希望你在。」
程勿怔了一下,看向白落櫻身後的張茂。夜神輕輕點了下頭。
見他不吭氣,白落櫻急促道:「我並不是故意挑這個時候,我已經把日子提前了……我不是觸你黴頭。是我發現我有孕了,再拖就找不到吉日了。我並不是故意的!」
程勿再愣了一下,才明白白落櫻為何而道歉。因再過十天左右,就是女瑤的忌日。白落櫻選在這時候成親,離女瑤的忌日那麼近……她怕程勿多想,怕惹得程勿傷心。
程勿笑了一下:「沒什麼,我不忌諱這個。」
「女瑤也不忌諱這個。如果她還活著,她會很高興看到你成親的。」
白落櫻俯眼,漂亮的眼睛認真地看著程勿。見程勿面色淡淡,果然沒有一絲難過或慍色,她才微微鬆口氣。踟躕半天,她輕聲:「小勿,謝謝你啊。」
「那我也有一事相商。」程勿說。
白落櫻當即:「什麼?只要你說,我一定辦到!」
程勿道:「也沒什麼,就是我已經補全了《淬陽訣》,魔門和斬教的事務都步入正軌。我覺得我可以放下擔子歇一歇了……這幾年,你們也知道我心情不佳,我想離開這裡,四處雲遊。這兩日,我把手上斬教的事務過給你,之後我就能放心走了。」
白落櫻怔忡看他半晌,青年秀麗如水,沉靜似水,他幽幽涼涼的……白落櫻心頭湧上一陣難過,答應了下來。程勿這樣子,很多時候,白落櫻都想說讓他忘了女瑤吧,縱是女瑤才是白落櫻的親人,然程勿這樣子……
張茂握住了白落櫻的手,無聲地安慰她。
……
聖女大人的成親,在斬教是一等一的大事。婚事辦得十分熱鬧,程勿出席了,五使十二影皆出席,魔門十二派全來觀禮,朝廷也派人送來賀禮。就連中原武林,都來了不少觀禮恭喜的人。
當夜眾人喝得酩酊大醉。
程勿坐在席上,被金使大人抱著酒罈子勸酒。金使龍閉月喝多了酒,又哭又笑,拽著程勿不放。另一邊,十二影之一的秦霜河目光不斷往這裡掃來,鄙夷地將金使看了一眼又一眼。秦霜河身邊坐著乖巧的小阿照,小阿照白白胖胖,煞是可愛,烏靈的眼珠子盯著不遠處的金使。小阿照幾次想跑過來,被他娘一掌拍在腦袋上按了下去。
程勿武功高強,清晰聽得秦霜河的聲音:「給我乖乖坐著!不許叫那個人『爹』!」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崽子,娘我把你養這麼大,我說不讓你認爹,你就不能認!」
阿照小聲抱怨:「娘啊,你們不要吵了嘛。」
秦霜河拍桌子拍得極響:「不是吵!我和他勢不兩立!根本不是一路人,別想把我和那個死男人綁在一起。」
而近處,龍閉月拉著程勿的胳膊,哭哭笑笑地抱怨:「那個死女人,防賊一樣防著我……阿照是我兒子啊。大家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她天天拿下巴看我……艸,有沒有下屬的自覺啊?」
「要不是為了阿照,老子早一巴掌拍死她了。」
程勿靜靜的,說:「真好。」
金使恍惚之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大著舌頭瞪眼睛:「好什麼好?老子這麼慘,你還說好?小勿你有沒有良心啊?」
程勿慢慢道:「你們都過得真好。」
金使:「……」
程勿坐在酒席間,看著觥籌交錯,看著人人歡顏。白落櫻和張茂修成正果,金使和秦霜河打打鬧鬧,小玉樓的徒弟三人神采飛揚……燈紅酒綠,綠蟻新醅。所有人都過得很好,只有他過得不好;所有人都在笑,只有他笑不出來。
等白落櫻和張茂入洞房後,程勿就離開了這裡。之後幾天,不過是把斬教的事務交代出去。他把一項項權利交出去,斬教皆有些低迷,知道程勿要走了。程勿為人很冷淡,然他不發脾氣,他處理斬教事務的時候,斬教教徒覺得他真是一個好人。程勿從不像女瑤那樣脾氣詭譎,說翻臉就翻臉。跟程勿幾年,發現這個人好像是沒有脾氣的,再大的事,他都不冷不熱……斬教教徒有些可惜這麼好的人要走了。
女瑤忌日那日,斬教上下轟轟烈烈地祭奠教主,叩拜教主。
程勿放眼望去,除了白落櫻等少數幾人,大部分斬教教徒,臉上的哀傷都很淡了。時間是感情的敵人,曾經多麼崇拜女瑤,女瑤一離開他們就慌神。但現在程勿在,他們對曾經的女瑤教主就沒那麼懷念了。
程勿低下了眼。
當晚黑夜無聲,繁星燦爛。銀河彼岸,群星盡頭,塵埃在蒼穹下橫貫遊過。
程勿徘徊於自己的院中。
他將「愛妻女瑤」的牌位擺在院正中的桌案上,將九轉伏神鞭放在了牌位旁邊。他目光幽幽地看著這座牌位,透過這個牌位,好像能看到當年女瑤的一顰一笑。記憶回到以前女瑤逼他習武的時候,回到落雁山上,最後流連忘返於中州小玉樓山上。
她像是一個瑰麗的夢,闖入他的世界。時日尚短,她就又離開了。
程勿想到女瑤曾經鼓勵他的話:「要滿懷希望,無論我如何摧殘你。」
而今,立在星河下,程勿輕聲,喃喃自語:「……我沒有希望了。」
再想到那時候女瑤與他並肩站在夕陽下說:「人生路上,最難的不是看得到的眼前的成功或失敗,而是煎熬,漫長的,看不到未來的煎熬。」
女瑤說,人生一直很苦,人生要不斷地熬。
她曾經用這樣的話鼓勵他,讓他好好習武,讓他不要放棄,讓他有朝一日能站在她身邊。而今風清星明之夜,程勿再想到這話,開始明白人生的煎熬何其殘酷。
他至今尚未及冠,在他之後漫長的人生中,少年時期不過一年的愛戀哪怕深入骨髓,也終有一日會忘掉。
他太年輕了。
煎熬那麼漫長,又看不到前方的路在哪裡。程勿忽然想,其實人生就是追求什麼,走向什麼吧。想要什麼,就不斷地向前走,去得到它。人生每一條路,都是之前的點點痕跡所組成的。條條大道形成一種平衡,人總是要跟著自己的心走。
求仁得仁,這就是人生吧。
而他求的什麼,想要得到的,又是什麼呢?
星夜下,滿空明耀,院中青年白袍掀飛,秀麗寧靜,似謫仙人一般。他忽而低頭,唇角露出一絲笑,然後手按在了腰間原本只是裝飾性作用的劍上。「刷——」寒光清冽,他拔劍而出,三尺秋霜照亮明目。
他開始覺得煎熬,他想要為他所求的付出任何代價。
同一句話,同一個人,曾經帶他走向絢爛朝霞;而今同一句話,還是那個人,卻將他推入深淵。
他不想活了。
這就是他所求的——
橫劍在頸,自刎而死。
程勿不過二十歲的生命,將戛然而止。從此後,漫漫人生,他再不用苦苦尋覓,無望煎熬。
鮮血迸出,電光明耀,群星流轉。
突然間,風大吹,滿園花紛紛然灑落。靜謐夜中,院中大門被從外推開,女子撲過來,指風點向他手裡的冷劍。她那熟悉卻遙遠的聲音直摧心魂:「程勿——!」
迷霧重重,深淵無底,不斷墜落的靈魂仰頭,睜開了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48:08
卷四 蒼蒼水霧起 第九十八章
夜光星辰在眼前轉動,星海下,思念的愛人從天而降。她從瑤光落下,張開手臂擁抱住他。清亮的眼睛,如玉的面孔,她緊緊地抱住他,雙目殷切地望他,讓他仰著臉,感覺到她的溫度。
她的嘴一張一合,急切地說著什麼。
程勿失神地看著她,他跪坐在地,手裡沾著血的橫劍被她劈手奪去。她的手快速地點住他的幾處大穴,手捂住他的脖頸。程勿盯著她,目不轉睛,幾乎是貪婪地看著她宛如少女、不曾變化的面容。
女瑤怒吼:「來人!都給我來人!程勿都要自刎了,你們竟沒有一個人知道麼?」
她萬萬想不到回來落雁山,原本是算著她「死」的那日日期回來,想給大家一個驚喜。驚喜還沒到,程勿先嚇得她渾身血液冰冷。她一下奪去他手裡的劍,抱住他。她現在的武功重頭開始,她無法接住程勿的重量,竟跟著他一同坐倒在地。女瑤點了他的穴道,讓他流血速度變慢。她的手捂住他脖頸,心裡慌亂,甚至不敢看。
不敢看只是割破了皮肉,還是把動脈直接刺破了。
他脖頸的血從她指縫間滲出,女瑤雙目發紅,又駭又氣,還格外心疼。她咬牙切齒:「程勿!你這個死孩子!」
竟這麼嚇她。
程勿呆望著她,眼睛遲鈍地動了一下,他反握住她的手,茫然的,喃喃道:「女瑤?」
女瑤怒:「對,是我……人呢,來人!」她口中出嘯聲,清亮無比刺破天際。
然後她看到程勿眼中快速聚滿淚水,水光盈盈,又清又烏,落滿眸心。他的眼淚刷地掉落,但並沒有多少傷心的意思。他的眼淚才落在頰畔上,女瑤就看他的唇角翹了起來,露出一個笑容。
輕快的,開懷的。
女瑤更擔心了:「小勿,你怎麼了?你別嚇我……你把自己弄傻了?」
程勿一邊眼中流淚,一邊輕聲笑。他滿足十分的:「真好。原來死的時候就可以見到你,你一定是來接我的。我一直怕你下了地獄的話,我找不到你。早知道的話……我早就來尋你了。」
女瑤:「……」
她瞠目結舌。
然後大罵:「胡說八道!誰是來接你的,誰是下地獄的?就你高潔無辜,死後不用下地獄?呸呸呸……我才沒死!你也不會似。現在的小孩子,年紀這麼輕,就要為情而死,感情經驗如此豐富?」
「你要氣死我麼?我怎麼教你的?我教你那麼久,給你那麼多東西,是讓你去尋死麼?你怎麼這麼沒出息?我尚且一直不放棄希望,你倒是坦坦蕩蕩,乾乾淨淨,說不惜命就不惜。程勿你這個小混蛋!」
若不是騰不出手,女瑤直接就揍他了,打他額頭了。
她看這個青年沉靜看著她笑,氣不打一出氣,女瑤罵得更厲害:「都幾年了,你的毛病都改不了。你這輩子是不打算長大了麼?還是有事沒事就掉眼淚,動不動就哭。程勿你這個廢物……唔!」
忽然間,她被撲倒,唇被封住。
震撼地瞪大了眼。
她點中了程勿的幾處大穴,程勿只拿真氣輕輕一衝,就衝開了穴道。女瑤不停地罵他,程勿就看到她嘴張張合合,也沒聽清她在說些什麼。但他也不在乎。他都要死了,他無所謂了。他雙目噙著淚,想上天對他多麼仁慈——他一生那麼倒黴都沒關係,只要他死的時候是女瑤來接他的就好。
他多喜歡她,多眷戀她。
沒有她的時候,他覺得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可是斬教、白落櫻那麼多人還需要他,他的好多事都沒做完,他不能死。女瑤也不讓他死。
他就煎熬地活著、活著……生不如死!
程勿撲倒女瑤,不管不顧地將她壓在身下。他發狂一樣,胡亂地親著她,摟著她腰,把她嬌小的身子發狠地往自己懷裡箍。女瑤瞪大眼,被親得嘴疼,他的舌伸進來,一派胡來。女瑤幾度掙扎,兩人的唇齒磕碰間滲了血。血沿著唇向下滴,女瑤「唔唔唔」幾聲,反而被壓得更徹底了。
程勿不再是她認識的那個程少俠。
他已經不是十七歲時懵懂的樣子了,他的眼眸幽黑閃著簇簇寒意,冷冷若若的。他像狼一樣俯視她,將她視為他的獵物般。他的爪子尖銳,落在她臉上、身上。女瑤抬手要推,程勿的手肘壓住她手臂。
他真氣全開,將女瑤體內剛修補好的那點兒真氣壓得瑟瑟發抖……
女瑤氣得想大罵:親一親而已,居然還用真氣壓她!
程勿瘋了麼!
她急得渾身發抖,手拼命地靠近他的脖頸想壓住他頸上的血。但是程勿自己根本不管,他執意地要親她,要把她不知怎麼地往他懷裡塞。女瑤被他折騰得快要吐血,白眼直翻,不斷地拍打他肩。他的唇離開她的唇,女瑤才要張口,密密麻麻的吻就落滿了她的臉。那灼熱的溫度、迫不及待的碰觸,讓她根本尋不到機會開口。
女瑤:「血、血、血!」
不是不讓你親,但是你——
她驚駭道:「脖子!程勿,脖……」
脖什麼脖,沒有脖,她再次被堵住了嘴。女瑤幾乎不哭,然此時卻快要哭了。她捶打他,使力要拉開她。她給自己挖了陷阱,如今程勿的武力她根本撼動不了。她真正成了弱女子,只能憑他將她壓在地上……
他頸間的血落到女瑤的臉上。
滾燙得讓女瑤想跳起!
女瑤:「唔唔唔!」
那血根本止不住,程勿他的大動作,還讓血流得更快。但看青年熱情瘋狂發狠的樣子,劍估計只割破了皮肉,不曾傷到動脈。女瑤又放心又不能放心,她從未處於如此弱勢的地步,她覺得程勿幾乎想就地辦了她了……
因他的手已經伸進了她的裡衣裡亂摸。
女瑤一陣絕望:「……」手狠狠地捶了地幾下。
青年的頭顱埋在她胸口,女瑤發著抖,仍不死心地想拍他後腦勺。他低著頭卻像背後長眼睛,抬手就抓住了她的手。他將她的手放在唇邊便含住吮吸,女瑤渾身一陣雞皮疙瘩——「程勿!」
她堂堂魔教教主,謀算深遠,死裡逃生,此時此刻……才是她的結局?
女瑤望天,反抗不了程勿,看程勿頸上的血流了他們兩個一身。她喘著氣,頰畔、頸肩、胸口都被親吮,她差不多認命。程勿緊抱著她,頸上血流成河,兩人的衣服纏在一起,頭髮纏在一起。女瑤弓著身,咬著牙忍受……
然後「咚」一下,程勿的頭磕在她頸窩間,不動了。
女瑤:「……」
她臉色難看:「小勿?」
還是不動。
「你這是……終於失血過多暈過去了?」
女瑤被男人的體重完全壓在地上,被他那發狂的作風撩得又痛又癢,然後他說倒就倒……女瑤簡直不知該怨惱他停得突然,還是感謝他終於不折騰了。只是女瑤被弄得很累,半天爬不起來。
恰這時,聽到了嘯聲,白落櫻等人推門而入:「程勿——呃!」
白落櫻與張茂夫妻、金使和秦霜河這對冤家,還有原本在跟聖女大人辭行的小玉樓徒弟三人,全都愣住,震驚地看著眼前這「血肉模糊」的一幕——
星光爛爛。
「死」了三年的女瑤突然出現,被程勿壓在地上。程勿趴在她身上一動不動,這兩人的脖頸、頭髮、臉頰上都糊滿了血。程勿的衣衫還算齊整,女瑤的衣衫卻是淩亂無比。女瑤的頭髮都散開了,髮帶被風吹走掛在樹上。女瑤喘著氣躺在地上,仰起的臉,唇也是一片血紅。
這樣的場面,分外像是某種不合時宜的場面。
金使第一個開口,羞愧無比:「打擾了,我們這就走!」
白落櫻第二個合不攏嘴:「這這這……女瑤榨乾了程勿?!」
秦霜河:「大神就是大神,這種事都能流這麼多血。你們二位,前途不可估量……」
女瑤被他們氣得發抖!
還是夜神最靠譜。張茂看到了扔在地上的劍,看到了程勿脖頸處的深紅……張茂:「程勿是失血過多吧?」
眾人:「啊?是麼?」
女瑤怒道:「是!趕緊給我過來把他從我身上搬走,然後請大夫來看傷!」
眾人這才一愣後,趕緊奔過去解救女瑤。眾人七手八腳地把程勿抬進屋,讓人來處理程勿身上的傷。等程勿脫離危險後,他們才有精神看坐下來、累得連灌了三碗水的女瑤。先被可怕的場面驚到,眾人到這會兒,才有功夫關心女瑤:
「女瑤,你沒死?!」
「這到底怎麼回事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19-8-2 09:48:24
卷四 蒼蒼水霧起 第九十九章
混沌中,程勿不停地掉著眼淚,沉浸在模模糊糊的夢魘中。夢中的青年眉頭緊皺,彷彿有說不完的沉重心事壓得他精神緊繃,喘不上氣。後半夜請來名醫,給程勿包紮了傷後,程勿就開始發高燒。但他燒得厲害,睡得昏沉中卻還知道拽著女瑤不許離開。
白落櫻、金使等幾人使力,都沒法把程勿摟拖著女瑤腰肢的手臂打開,把女瑤解救出來。
每當外力一沖,程勿摟女瑤的力道就重一分,被他摟著的女瑤臉色就白一分。
到最後,女瑤擺著手認命:「別拽了……再扯下去,你們沒把小勿扯開,我得先被箍得暈死過去了……算了,我來!」
她低頭,恨鐵不成鋼地在程勿扣她扣得死緊的手臂上打了一下:這個死小孩,一身好武功,如今全用在她身上了。
白落櫻看到如此,臉上露出笑:「說明小勿真的很喜歡你啊,女瑤。」
「他真的特別、特別、特別喜歡你……忘不掉你吧。」
女瑤一頓,低頭望著青年幾乎伏在她懷裡的形象。救治程勿的時候,因為程勿不肯放開她,女瑤被迫坐在床榻上。醫者包紮傷口時,程勿昏迷中,更是一個勁地擰著眉往她懷裡縮,縮得女瑤直抽氣:她是得有多雄壯,才能任由他一個二十歲的青年把他全身窩在她懷裡啊。
女瑤指尖輕顫,冰冰涼涼地,拂過程勿的眉梢。青年的烏黑長髮散在她腰跡,錦被將他全身蓋著,他玉白秀美的面龐完全埋在被中,埋在女瑤懷裡。呼吸間,他聞到的全是女瑤身上的氣息,這才能讓他覺得舒服。然外人從旁側乍一看,壓根看不到程勿,還會恍惚以為是女瑤臥病在床、蓋著被衾與人談話。此姿勢,已能看得出程勿對女瑤的依賴……
哪怕他是神志不清,恐怕都沒有意識到女瑤還活著。
一眾人旁觀,女瑤也面不改色。她溫和地,揉著程勿的眉心:「小勿,放輕鬆,我回來了,我不會再走了。」
她揉他眉心第一下,他皺著的眉便鬆一點。
女瑤繼續揉他眉心:「小勿……」
他繃著的肌肉放鬆一點。
女瑤指尖在他眉上撥弄:「小勿……」
他在她的撫弄下,好像真的能聽到她的話一般。一點點,眉不皺了,身子不縮著了,臉從被子下露出一點,箍著女瑤腰肢的手臂肌肉也不再繃得緊實……他昏昏睡去,氣息變得平緩,女瑤在他手臂上最後一點。程勿這才徹底放鬆,手臂鬆開,女瑤跳躍而出,逃出了程勿的箍抱。
女瑤終於一身輕地站到了平地上。擺脫程勿後,她揚眉吐氣,叉腰大笑:「哈哈哈……」
一眾人用譴責的眼神看她。
女瑤沉下臉:「怎麼?!」
女瑤就是女瑤。
哪怕失蹤了三年,帶給人記憶裡的壓力還在。她冷目一壓,金使和秦霜河等下屬就默默後退,不敢說教主如何不好。只白落櫻不怕女瑤,美目瞪著這個師姊,憤憤不平:「小勿這麼可憐,你讓他抱一抱怎麼了?」
女瑤盯著她圓潤一些的小臉和豐腴的身形:「你是成親了還是懷孕了?」
白落櫻:「……!」
她憋紅了臉,勇氣被女瑤一句話壓回去。白落櫻這才支支吾吾地拉著冷面夜神到女瑤身前,說起自己的事,再委婉地問起女瑤這幾年到底是怎麼回事。女瑤大概跟他們說了下,就打響指,讓秦霜河帶人下山去真陽派一趟,把原本在落雁山上的碧綠冰玉床拿回來。
金使回頭望一眼窩在床畔間的程勿:「那教中事務……」
女瑤反問:「你在看誰臉色?誰是教主?」
金使立刻一激靈,挺直腰背,冷汗涔涔:「您是您是!屬下一時心急忘了,再不看程公子了……」
女瑤這才滿意點頭。
幾個斬教高層交換個眼色,心中又欣喜教主的回歸,又對教主的回歸感到苦哈哈:好脾氣的程公子說話不算數了,以後大家又要猜脾氣陰晴不定的女瑤教主的心思了……
明明女瑤教主和程公子是夫妻,為什麼女瑤教主就不能跟程公子學著改改脾氣呢?
之後幾日,女瑤在「玉樓」中翻看程勿補齊的《淬陽訣》,她按照正確的心法磨礪己身,把自己的武功修煉回去。同時,瞭解如今天下形勢後,她快速地接手了斬教事務。女瑤回歸的消息,真真假假,放給了天下武林,武林人士幾多不安,幾多惶惑。
最近江湖上的大事除了朝廷對武林的碾壓外,還包括魔門斬教的八卦——
「你們聽說了麼?女瑤死而復生了!」
「什麼?大魔頭沒死?天啊,她不會來中原報仇來吧?不會找上四大門派吧?」
「真的,斬教好像要開慶功宴呢!就是慶祝他們的女瑤教主回來了。」
「不會吧……魔教教主還活著,可是……」
可是當今天下為了與朝廷相平衡,江湖欲成立武林盟,武林盟看好的盟主,正是原本斬教管事的人程勿啊。程勿和女瑤這種夫妻關係,如今程勿還能是武林盟盟主的最好人選麼?女瑤那麼強勢,會跟程公子搶吧?若是武林盟主落入魔教教主掌心,江湖中為武林盟奔走數月的人一陣窒息:
魔教教主要是成了武林盟主,後果不堪設想,武林危矣!
當聽說女瑤「復活」真真假假的消息,不光為武林盟奔走的人著急,最急的,恐怕是除了真陽派外的其他三大門派。幾月前程公子程勿來中原走一遭,他堵在幾大門派的大門前,其形悍然,其武不催,至今想來都一陣後怕。
眾人覺得程勿是為女瑤報仇而去堵幾大門派的山門,如今女瑤死而復生,她會不會做的更徹底?
一時間,三大門派都偷偷摸摸地開始做準備,目光盯著關外西林,盯著女瑤的動作。
女瑤並無動作。
於她來說,塵歸塵,土歸土。當日她殺了曹雲章和趙琛二人,改變武林局勢,她的目的已經達成。她並不需要如當初一夜滅青蓮教一般,剷除幾大門派,成為江湖公敵。現在和以前已經不一樣,整個江湖都是她的,她要慢慢經營,她不會給自己弄出幾個敵人來。
而且,她也忙著啊。
忙著跟真陽派建交,與謝微書信。二人公事公談,謝微不再抱有兒女私情後,積極爭取武林盟成立後,正道和魔門兩邊的勢力分佈。書信往來,以鷹傳信,雙方都想促成程勿當盟主這件事,自然談得不錯。當這件事基本確認下來,謝微已經打算親自來斬教一趟了。準備動身前,謝微多問一句:「我們談的這些,程公子也沒意見吧?」
女瑤輕飄飄:「唔,這個還不知道,我還沒跟小勿說。」
謝微:「……!」
謝微怒:「武林盟主選的是程公子,你竟從頭到尾沒讓程公子參與麼?你就替他做了決定?你能代替他?」
女瑤:「……」
原本想理直氣壯地答「能啊」,但想到她回來那日被程勿折騰的樣子,女瑤一陣心虛。
她只好含糊回信:「差不多差不多。」
謝微:「……」
謝微不打算出遠門了,女瑤這行事速度,讓他心裡分外沒底。他語重心長:「你什麼時候跟程公子說武林盟主的事?你要快些啊,朝廷現在派人到處收買江湖人。我們必須趕在朝廷之前。」
女瑤非常無辜:「你的『程公子』還病著,昏睡不起。等他什麼時候醒了,我再什麼時候與他商談武林盟的事。」
千里之外,伏案讀信的謝微窒息,氣得扔了兔毫:「……」
女瑤這個混帳!
女瑤這個混帳,她霸道慣了,獨斷專行,身為上位者,不考慮別人。她不體貼人,她心狠,她難說話,她有很多缺點,但她讓程勿念念不忘。程勿平日健康無比,三年也沒見他生過什麼病。但是這一次他就燒得非常厲害,一直醒不來,在夢裡不停地說夢話。
大多都是:
「女瑤……女瑤你回來……」
「小腰妹妹,我好想你……」
「春姨,她不喜歡我嗚……」
這一睡,好像睡過了一輩子那麼漫長。程勿昏迷中,隱約記得女瑤回來了,他高興地抱住她。然後她斷斷續續地照顧他,餵他吃藥,跟他說話,還睡在他床榻外。他焦急無比,口乾舌燥,不知到底是做夢,還是她真的回來了。不知自己是已經死了,還是幻覺連連。
睡夢中,他輾轉反側,在一個又一個夢境中穿梭。有時看到她,有時找不到她。有時她喜歡他,有時她又趕他走……她像夢一樣捉摸不透,他追逐著她,在天崩地裂間奔跑,在火山岩漿下跳縱。他站在山嵐下,站在潮浪間,他大聲呼喚,聲音沙啞淒厲:
「女瑤!」
「女瑤——」
「女瑤——!」
「砰!」程勿猛地坐起,頭撞到了床柱上,磕得他差點重新倒下。他頸上纏著紗布,醒來後覺得有些刺痛,然他無瑕顧忌那個。程勿坐在被衾間喘著粗氣,手心全是汗,長髮也被汗水打濕。他的雙目發紅,盯著屋子看。屋中空蕩蕩的,只有他一人。
程勿心跌到谷底,冰涼無比。
難道、難道他模糊印象中的女瑤,果然只是他的幻覺麼?難道她真的並不曾活著,已經死了嗎?這麼多天,夢裡那個幫他擦汗、跟他耳語說話的女瑤……都是他臆想出來的?
不。
程勿慌張地蜷縮手心:他隱約記得自己自刎時,看到女瑤了。他還親女瑤了,她罵他的架勢那般真切……怎麼會是假的?
程勿當即下床,匆匆穿上鞋襪、套上外衫,他就奔出了屋子。此時青年形象全無,黑髮散著,濕漉漉地貼著臉。衣衫不整,衣帶繫得有一搭沒一搭。他的容顏也蒼白無比,唇上起白皮,乾燥無比。奔出屋子四處張望找人的程勿,孤零零地立在院中,既羸弱,又狼狽。
「程公子?」過來送藥的侍女看到程勿這般形象,揉了揉眼睛,吃驚地張大嘴。
她手腕一下子被程勿拽住。
程勿心臟狂跳,拉著她啞聲問:「女、女、女瑤……」
侍女善解人意:「教主在和各位大人們談教中事務。」
程勿:……女瑤真的回來了!
狂喜湧向心頭,順著血液流遍四肢百骸。程勿厲聲:「她在哪兒?!」
侍女被他嚇得結巴後退:「在玉、玉、玉樓啊……」
當日下午,落雁山上各位斬教教徒,都見證了程勿到處尋女瑤的一幕。程勿跌跌撞撞,跑去了玉樓,被告知教主跟金使大人走了。程勿再去找金使,女瑤又去其他山峰了。落雁山除去主峰,還有五峰,一共六峰,這麼大的山,程勿就在到處找人——
「女瑤!」
總是和她前後腳地堪堪錯過。
程勿急得無法,奔得太用力,頸上的傷痕又開始流出血,讓他更加虛弱。然他不管不顧,越來越多的人承認女瑤確實在,程勿心中只覺得巨大歡喜。他陷入一種魔怔,他一定要看到她,不然他不安心。程勿最後尋到了聖女白落櫻的地方:「女瑤又走了麼?」
白落櫻看青年這不堪的形象,目中溫柔道:「沒有。她知道你在找她了。」
程勿:「那她……?」
白落櫻手一指,指向玉樓外的山巔:「她在那裡看落日,等你。」
白落櫻「哎」一聲:「你這樣形象不好,你好歹……」
程勿人已經不見了。
他直奔玉樓外山巔。他記得那裡,當年他還只有十七歲的時候,被女瑤哄騙上落雁山。女瑤那時忙著四大門派攻山之事,顧不上他,就把他鎖在「玉樓」裡自生自滅。後來玉樓失火,程勿從火中逃走。那時玉樓外的山巔處,女瑤正和蔣聲等幾人大戰。
她從那裡跌落山崖,在星墜爛爛下,跌入了程勿懷中。
就像是故事的開端一般。
「女瑤……」終到了山巔口,大風灌衣,程勿目不轉睛,盯著那背對著他的少女身量的女子。
一身凜然武袍,長髮直束,負手而立,她望著山間雲海出神。落日金輝照在她身上,她整個人被籠在光華下。風吹動她的衣髮,大約聽到了身後的聲音,女瑤轉過了臉,驀然回頭。
與身後那衣衫不整、袍子快落到地上的散髮青年對望。
他像個瘋子一樣形象糟糕,她卻站在落日下,顏如舜華,目如冰雪。
程勿呆呆地看著她。
女瑤慢慢笑開。她不常笑,她在人前總是很威嚴。她只在程勿面前會露出幾分女孩的樣子……女瑤向前伸出手,唇角一絲笑:「小勿,我送你的江湖,不好麼?」
程勿:「……」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聲音。
想念了一千個日日夜夜的人,突然出現在了他面前。
滿心的難過,難過得顫抖痙攣;滿心的委屈,委屈得掉頭想走。但是還有欣喜,巨大的欣喜,像從天而降的熔漿般灼燒他;狂烈的激動,讓他血液流竄全身、心臟跳動瘋狂、眼睛火熱發紅。
他繃著臉,一眨不眨地看她。
驀然間,他眼中開始落淚。
心酸、迷惘、苦澀、自憐。
他落著淚,顫抖的,一步步走上前。他將眼眸驟縮的女子擁入懷中,緊緊地抱住她,他才能感覺到真實。程勿哽咽:「……不如你好。」
女瑤身子輕微地抖一下,被他抱得更緊了。
程勿眼淚滾燙地落在她髮頂。三年之別,她在他面前是如此嬌小,他個子高的,已完全籠罩住她。女瑤心倏地一酸,聽到程勿靜靜地:「我根本不喜歡什麼江湖,你送我什麼我都不喜歡。我只喜歡你,最喜歡你……你不要我,把其他的丟給我,我恨你。」
女瑤:「……對不起……」
他忽然低頭,與她對視:「不,我不恨你。」
他粗糙的指腹撫摸她面孔。太多的疑問他不想問,只要這個人確實回來了,他歡喜無比。他盯著懷裡的姑娘,一字一句道:「女瑤,我不恨你。」
「我喜愛你。」
「比所有的、一切的……」他說的斷續,說不下去。淚水凝睫,他笑容空落,淚掛在臉上,他喃喃重複,「我最喜愛你。」
眸子幽深,一心熾火。女瑤心頭驀地發酸。
她張臂,手指在他後頸上一壓,讓他低頭。她熟練地親上他唇,摩挲他唇上破了的乾皮。前所未有,女瑤想自己很少有這樣強烈的感情。但在落日垂垂下,被程勿擁抱,與他親吻,她知道自己喜愛這個人。
無比的喜歡你。
程勿喘著氣,與她唇貼著。
金色光燒得他臉微紅,有點躲:「不,我、我……剛睡起來,我沒有……」味道一定很不好。
女瑤:「我愛你。」
程勿愣神:「……你從來沒有……」
女瑤重複:「我愛你。」
他俯下眼盯著她,看到她眼中的鄭重。程勿喘一下後,眼睛刷得通紅。他悶不吭聲,再不說話。箍著她的力道加重,青年抱緊她,重新堵住她的嘴,與她纏綿熱烈……
他們立在夕陽下,雲煙滾滾,天地如赤,群鶴騰飛。
在滿天神佛凝視下,見證這段失而復得的濃烈愛意。
……
女瑤回來了,程勿醒了,斬教氣氛前所未有的輕鬆。在女瑤講了自己是如何死而復生的故事後,將信將疑的程勿終於相信她不是幻覺,心滿意足地開始養傷,好時時刻刻地纏著女瑤。
女瑤回來後,程勿看著整座落雁山,都覺得無比可愛。此前三年的世界在他眼中灰濛濛一片,現在他喝著藥,連坐在床上都能撫摸半天:這可是玉樓啊。女瑤不在的時候他住在這裡,女瑤回來了,也沒有要他搬出去……
勉強算一算,他和女瑤也算同床共枕了。
程勿歡喜無比!
三年來,程勿第一次對過來送藥的侍女露出了笑,嚇得侍女慌張躲走。程勿聽話地喝了藥,給自己的傷換了紗布。他躺在床上半天,也等不到女瑤來安慰他,對他噓寒問暖,親親抱抱。程勿鬱悶了一會兒,找來侍女問,得知五使又在纏著女瑤教主問事情。
程勿:以前怎麼沒發現他們好礙眼?
他們總纏著女瑤,什麼時候女瑤才有功夫理自己啊!他可是傷員啊!差點死了的重傷人員啊。
實在等不到女瑤,程勿只好自己出去,去玉樓前殿尋女瑤。
當是時,女瑤果然跟五使在前殿中談事。五使把斬教事務一個個報告給女瑤,女瑤「嗯嗯嗯」漫不經心地回應。教主坐在高座上,手撐著額頭,對他們的話興趣並不大。金使察言觀色,笑道:「其實這些事情也沒必要事事請教教主啊。其實有更重要的事想詢問教主:教主,是不是應該給程大人安一個職位啊?光是『大人』『大人』地稱呼,感覺不太合適。」
女瑤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他說的「程大人」是程勿。第一次聽到人這麼稱呼她的小勿,女瑤心裡新奇無比。但是金使的話又讓她覺得奇怪:「有什麼不合適的?為什麼要安職位?」
金使斥責地看著女瑤教主。
女瑤寒目瞥過去。
龍閉月一下子慫了:「就是您夫君,哪怕是虛名,也得在教中有職務。屬下查過,教中歷代教主夫君的職位,都掛的是『護法』。護法一向是教主親自封的,您失蹤了三年,您夫君三年來就得不到這個職位。好在您回來了,您夫君總算可以有正名了。」
女瑤愣住。
恰時,程勿從殿門外沉著臉入殿,正好聽到了金使大人熱情地討論「您夫君如何如何」。程勿一僵,露驚駭之色。他沒敢冒頭,心虛地轉身就走。身後,女瑤正非常認真地詢問下屬們:「是我失憶了,還是你們失憶了?我什麼時候有夫君了?程勿什麼時候就是我的夫君了?我好像還沒嫁人吧?」
五使們:「……」
半晌,金使小聲問:「可是程大人說你們早就私定終身了,早就是夫妻了啊?」
女瑤:「……」
女瑤眉一跳,托著腮幫,輕輕地「唔」了一下。金使他們再解說,女瑤便明白,原來三年來,世人都以為程勿是她的夫君啊。
程勿……嘿。
突然回歸,發現自己多了一個夫君,而且天下人都理所當然地承認。這種感覺……挺酸爽的。
但女瑤想了一下,就決定默認:小勿喜歡怎樣就怎樣吧。
這時程勿正惶恐不安地窩在宮殿中發呆:糟了!女瑤發現了他的謊言,會不會生氣?她會不會當場揭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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