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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孟華 -【情之森(情未央續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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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eae
時間:
2019-12-17 02:08:01
標題:
孟華 -【情之森(情未央續集)】《全文完》
情之森
(情未央續集) 作者:孟華
「妳告訴我,我還要為那一夜接受懲罰多久?就算是死刑,也有訂下槍決的日子。我們還要受苦多久?求求妳,給我一個時間……死亡可以解決一切嗎?」 望著丞風狂亂的神情,她清楚看見了他的絕望、沮喪、挫敗與悔恨, 更明白了,受苦的人不是只有她自己而已,但……怎麼解決?她也不知道啊! 曾經,他們是最要好的朋友,卻因他的大意和糊塗,讓兩人不得不結為夫妻、成了仇人, 他們之間複雜的情感糾葛與矛盾衝突,只有他倆能懂,而這重重枷鎖也得由他倆才能解開, 只是,她可以原諒他嗎?打從心底真正的、徹底的放掉那怨恨?
作者:
teae
時間:
2019-12-17 02:08:26
第一章
下課的鐘聲常常帶給人許多不同的感覺
有時候是一種輕鬆的解脫
有時候卻是一種失落的茫然
但是對於馬上就要畢業的人們而言
卻是無憂無慮學生生活的休止將
在悠悠揚起的回憶歌聲裡
我忍不住想告訴你一個
用青春歲月譜寫出來的故事
故事的開始是在大一
第一次見到你時
你的美麗讓我驚歎
你的笑容讓我沉醉
直到那一天
第一支舞音樂響起時
我才有勇氣向你邀舞
如果可以的話
我希望能跟你一直一直跳下去……
他心滿意足地擁著懷中美麗的女孩,旋轉著、跳著……在他們週遭的眾人全都在叫好、鼓掌,他輕哼著「第一支舞」的樂曲,志得意滿地仰頭笑著,他繼續舞著、縱橫全場,感覺風在他的頰邊拂過,好不愜意,舒服得令人迷醉……
「雲丞風!」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將他從幸福的情境中喚醒。他略帶不耐地四處張望,想找到是誰那麼不識相出聲搗蛋,可看了看,卻發現是方才與她共舞的女子在場邊叫著他。
「雲丞風!」
他愣了愣,怪了!方纔她不是還在他的懷中嗎?什麼時候到那邊去的?
但他還在舞著,懷中也仍擁抱著一具溫暖的軀體。
那此刻在他懷中的人是誰?他忙不迭低下頭想確認時——
「雲丞風!」有人將他的領子揪住。「輪到你值哨,你還要睡多久?」
值哨?
他睜開眼睛,眨了好幾下才看清楚,眼前揪住他領子的人戴著墨綠色鋼盔,身穿暗綠色的制服,手上還有一把泛著銀光的刺槍……
頓時他完全清醒,終於記起現在不是在大學時代,而是在軍營中。
他立刻起身。
「對不起,學長,我起來了。」
他壓低聲量說道。
負責在寢室門口站哨的伍楓橋搖搖頭。「十五分鐘後就要交班了,換好衣服後就立刻趕過去。」
「是!」
丞風在三分鐘內將所有的衣物穿好,把鞋子套上後,便走了出去。
跟門口的伍楓橋點頭打個招呼後,他隨即往武器庫走去,看了看手錶,此刻已是二點五十五分,再過五分鐘就要交班,顧不得冷風刺人,他小跑步了起來。
風——
可以溫暖如綿輕拂過臉,叫人舒服。
亦可冷冽如針刺扎入臉。叫人難過。
在交班時間到之前,他到達了目的地。
「站住!」武器庫前的同僚喝道。
他依言站住。
「口令!」
「大鍋菜中有鹹魚!」
說完後,他不禁失笑,也不曉得是誰創造今天的口令,有一種可笑的幽默感。
有時候甚至連「你媽今天心情不太差」、「東海海龍王打大炮」……等等之類的奇怪口令都出爐了,像「三民主義常在我心」這類的「正式佳句」反而難得出現。
「誰?
「×××雲丞風。」
進行交接儀式後,他站定位。
「今天真他媽的冷!」跟他一起站衛兵,也是和他同一班的李明德跟他閒聊了起來。
「是呀!有寒流。」
丞風朝凍僵的手指頭呵了一口氣,摩擦雙手取暖。再過一個多月,就要過年了,這個時節最為寒冷。
「真不曉得還要在這個地方窩多久?」李明德用手背拭去因寒冷而流出來的鼻水。
「再忍幾個月吧!」算一算,不知不覺都已當兵一年多了,本以為這個兵役會像服不完似的,每分每秒如同蝸牛爬一般緩慢,誰知在每天有一些瑣事做、發呆、以及出操中,也一點一滴消磨過去了。
「有沒有想過退伍後要做什麼?」
丞風靜默下來,提到未來,他仍無頭緒,曾經,他滿懷雄心壯志想出國再深造,或是準備考研究所,或是創立一番大事業……他相信大學畢業之後便可以海闊天空,任意邀游。
但就在他畢業前,發生了那件意外——
他意外地當了爸爸,意外地結了婚,一切計劃完全走樣、令他不得不選擇最不願意的——提前入伍當兵。
然後呢?他完全一籌莫展。
為了他的「妻」與「子」,他得賺錢養「家」,即使他的錢,他的「妻」不屑一用,可他仍有責任!
「咦?」
李明德的驚呼讓他回過神。
「怎麼回事?」
「停電了!」
營區的燈光不知何時全熄了,輔助發電器立刻啟動,沒多久便再度恢復光明。
兩人對這突發狀況,立刻提高警覺,把槍枝握好上膛,戒備地注視四周,三十分鐘後,確定沒有任何異狀,才放鬆下來。
「真要命!最怕這種突發性停電,尤其在值哨的時候,可是會讓人嚇破膽的。」李明德拉拉衣領,放鬆緊繃的情緒。「好萊塢的電影裡不是常演營隊中電源被人切斷,下一秒,看守的衛兵喉嚨也被人割了。」他邊說邊做手勢。
丞風沒搭理他,腦中兀自想起上回遇到停電所發生的事,胸口像被壓了一塊大石。
就是那該死的停電夜晚,改變了所有的一切!
一陣冷風吹來,令人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風——
他的名字中有風,他曾期許自己能像風一般,無拘無束的過日子,可如今,他已經不知道什麼才是「自由」……
他仰起頭望向天際——
這輩子他還能得到自由嗎?
※※※
黑……
胸口傳來一種莫名的壓迫感,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張開嘴,想吸取空氣,可空氣像消失了一般,她一口都吸不進。
醒來!快點醒來!她的意識尖銳地嘶喊道,但眼皮卻像被黏住一般,怎麼也張不開,而身子也好似被定住了,無法動彈——
不!她不要再被人壓制了!她不如此的無助,甚至連說「不要」的權力都沒有。
不要!
掙扎了許久,她終於能動了,終於可以大口、大口地喘氣。她慢慢翻轉身子,可是……
眼睛還沒有張開嗎?為何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呢?
強烈的恐慌頓時襲來,她忙向床頭摸索檯燈,可拉扯了幾下,同樣沒有反應,望向窗外,雖然仍是一片黑暗,但還看得見藍黑色的天空。
她拉開抽屜,將手電筒拿出、打開,獲得些許光明。
柳茱敏起身走到門邊,按了幾回開關,卻不見燈亮起,原來是——停電了。
背靠著牆壁,她連連深吸好幾口氣,等那突如其來的顫抖止住,才直起身子朝兒子睡的小床走過去。她拉起小小的蚊帳,透過手電筒的昏黃光線,看見了孩子熟睡的稚容。她彎下身將被子微微掀開,檢查尿布濕了沒,感覺到有些重量,便換上新的尿布。
將被子重新蓋好後,她蹲在小床邊,癡癡看著兒子可愛純真的容顏,注視他張著小嘴熟睡的模樣,她忍不住用手指輕撫那細嫩的臉頰。
她的寶貝呀……
多希望不會有任何的恐懼和黑暗,能傷害得了這純真無瑕的靈魂,她以一個母親的身份,深深祈願。
我的寶貝,你要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長大呀!
彷彿在回應她的祈禱,未幾,室內再度大放光明——電來了。
抬起頭看著重新恢復功能的燈管,她有了淡淡的無奈和領悟——
她終於明白自己為何會突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原來是失去了早已習慣的光明——
把手電筒關掉,放進抽屜裡,她怔然地坐在床沿。
是何時開始養成開燈睡覺的習慣?
就在那一夜後——當她自黑暗中醒來,看到雲丞風趴躺在她身邊,並感覺到自己一絲不掛,赤裸裸地躺在他身下時,她的世界就完全崩塌了,即使她曾費神的想重築,卻已經回不去原來的模樣了……
本以為那一次事件,最糟的也不過就是讓她丟了處女膜,讓她有了個孩子,沒想到,現在居然也懼怕起黑暗了,她再也無法在黑暗中安然入夢了。
她實在太低估那件事所造成的心理傷害。
愈想心愈寒,茱敏閉上眼睛,逼迫自己把那一幕從腦海中除去,第N遍的警告自己別再想了,因為一想起,她就恨——
恨命運如此擺弄!
恨她與另外兩人因此產生糾葛不清的牽扯!
更恨孩子的父親!
她深吸口氣,即使理智的那一面要她別再去想已發生的事,可非理性的那一面,卻往往在她最不經意的當頭突然蹦出,讓她無法控制。
直到望著兒子的睡顏,那份黑暗的情緒,才再度消褪。
這世間就是有這麼多的矛盾,即使發生了那種莫名其妙的事,卻又可以孕育出這樣惹人憐愛的生命。
對兒子的愛,可以化解她所有的怒氣和恨意,使她心甘情願地「認命」,不再回想曾擁有過的夢想、志向,只想著現在、未來!
她重新躺下,雙眼了無睡意地大睜著。
如今,努力的賺錢,養活她和孩子,才是她唯一的目標。
等這孩子長大成人後,她再去追尋自己的夢。
只是,已經流逝的青春,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吧!她困難地吞嚥下那突然湧上的苦澀。
她閉上眼睛,逼迫自己入睡,因為,明天還有許多做不完的事正等著她呢!
※※※
「雲丞風,我們要到營本部一趟,你要不要跟我們去呀?」李明德和伍楓橋一起走向他。
「去營本部幹嘛?」
他從電腦前抬起頭。
「送公文呀!」
伍楓橋揚揚手上的牛皮紙袋。
「途中還可以順便去泡個茶、逛逛街什麼的。」李明德嘻嘻笑道,可才一說完,就挨了伍楓橋一記爆栗。
「別說那麼大聲,你想被關禁閉呀!」
李明德露出憨直的笑,丞風則已明瞭此行的目的,且欣然同行。
坐在洽公用的小轎車中,三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一遠離軍營,心情就莫名地感到輕鬆。
能在非假日時離開營區一下是件挺不錯的事,尤其營本部位在台中,從豐原到台中會有一段車程,正常時,可以在半天內往返,不過,若是遇到「特殊狀況」時,例如塞車啦、車子爆胎送修……等等,就有可能需要「一天」的時間。
盡快將公事完成的話,剩下的時間便像是偷來的。人在軍營中,資訊不若外面,難免會覺得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甚至會有坐監的感覺。在軍中凡事都得照著規矩來,而有些規矩簡直不像是人訂的,比方說有時晚點名就像苦刑一般,一些老鳥整菜鳥的花招全使出來。一樣做伏地挺身,老鳥可能只要做二十下,而隨著入伍期數的新近,次數就加倍。剛入伍時,每晚可能要做個兩百下,才能上床去睡覺,常常一倒頭,便睡得不知天翻地覆,往往覺得才剛閉上眼沒多久,就聽到起床哨了,更別提如果被安排半夜時站衛兵,簡直得用牙籤來撐住眼皮、用槍桿撐住身子,才能避免不支倒地就睡。
白天,有時會閒得發呆,有時則忙得不可開交,但不管怎樣忙,一樣是做看制式化的工作,週而復始。
所以在合理範圍內,就會盡可能打混摸魚,尤其趁著送公文之便,溜到市中心,重新感受那份過去很熟悉,如今卻變得很陌生的「現代感」。
「待會兒辦完事情要去哪?」
坐在後座的李明德開口問道。
「還沒想到。」負責開車的伍楓橋轉過頭問丞風。「我記得你家是在台中,不是嗎?」
「家」?這個字令他敏感地瑟縮了一下,對他而言,那只是一棟房子,供給他的孩子及孩子的母親居住。
他輕點個頭,對這個話題不想多講。
「那我們去你家坐坐,你也可以回去看看老婆和孩子,上星期日你值班沒有回家,今天剛好利用這個機會——」
「這個主意不錯!如果缺尿布、奶粉,我們還可以順道去軍公教福利中心採購。」李明德立刻附和道,哪裡都可以,只要別在公眾場合摸魚被抓到就行。
丞風沉默不語,其實他很想回去看兒子,但同時也害怕見到兒子的媽。
怕?
是的!他怕!
見到茱敏,他會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才好,不知該用什麼態度對她!
察覺到他的神色有異,伍楓橋皺眉問道:「怎麼?有什麼不對嗎?還是我們不方便去你家?」
「……是有些不方便。」丞風遲疑地開口說道。
「那個……你老婆她——」
「你們夫妻吵架了嗎?」李明德快人快語地說道。
丞風深吸一口氣,如果只是單純的吵架就好了。
該怎麼對外人說明他和茱敏荒謬的婚姻關係呢?
說他老婆本來是他女友的室友,亦是他的好友,但在他和女友利用畢業之旅想要「身心」皆能結合時,卻因為他酒醉糊塗又剛好碰到停電,誤把他的好友當女友,上了人家,然後又不小心懷上了孩子,在好友堅持不拿掉孩子的狀況下,他只能為自己的錯誤負責,所以——他的好友成了老婆也成了仇人,而他的女友則傷心的到國外唸書,成了陌路人……他的沉默令其他兩人以為他默認了,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尷尬。
「呃……沒關係啦!夫妻本來就愈吵愈和嘛!沒吵架的哪能算得上是夫妻?」伍橋楓踩住煞車,在紅燈前停下。
吵架?他還真希望能跟茱敏好好吵一架,但他們連話都很少說了。
大學時,茱敏是他最信任的女性友人,亦是他和女友丁月華之間最佳的紅娘,她是那麼聰敏、自信,跟她談話如沐春風,但……
過去了!都過去了!他硬生生撕去那記憶。
「女人真的很難懂。」李明德沒頭沒腦的突然冒出這一句。
伍楓橋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又怎麼啦?一副有感而發的樣子。」
「還不是我女朋友,一直吵著要跟我分手!」
「喔,為什麼?」
「哼!說什麼我不夠體貼,沒有常陪她。笑話!她不曉得當兵的人很可憐嗎?想休假還不見得能休。她還說我不解風情、沒有情趣……哩哩啦啦一堆有的沒的!媽的!我從來不知道當個兵會讓人變那麼糟糕,好像全天下的缺點都集中在我身上!」
「噗哧!」伍楓橋很不給面子地笑了出來,而原本鬱悶不已的丞風也咧嘴輕笑。「喂!別笑!我說真的,我都沒什麼變呀!相反地,我還覺得身體有比較結實,你們看,都練出一些胸肌了,可她都沒注意到。以前我是怎麼對她好,現在為了彌補當兵不能常陪她,每次見面都加倍對她好,要什麼,就給什麼,結果她還是嫌不夠!」李明德愈說情緒也愈上來,恨不得將滿肚子的苦水全吐出。
「如果她把你跟現在正追求她的男人比,你當然什麼都不夠好!」伍楓橋從口袋拿出一包新買的煙,拆封後,咬了一根香煙叼在嘴裡。
「你……你是說,她變心了?」
伍楓橋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在一起時,不需要多說什麼,只是因為『想』,所以缺點也會是優點,可一旦想分手,那就可以列舉出無數個你們不適合在一起的理由。」
這話無來由地讓雲丞風一震。
「如果真有別的男人,我不會讓她好過的!」李明德咬牙切齒地說道。
「何必呢?比她好的女人多的是,又何必那麼在意?」伍楓橋還是一副元所謂的模樣,丞風忍不住多瞧了他幾眼。
伍楓橋,與他同年,身材高瘦,長得很像歌星姜育恆,面容清秀,眼神偶爾會閃過不為人知的憂鬱,年紀輕輕的,卻似乎已歷經所有人生中的滄桑。
「唔!看到一個好地方!」伍楓橋猛地轉過方向盤,在一家樂器行門前停下。
雲丞風和李明德交換了困惑的眼神,但還是跟著下車。
當他們走進店裡時,伍楓橋已經拿著一把吉他在試彈、調音了。
「你會彈嗎?」李明德愣愣地問道。
伍楓橋嘴巴依舊叼著未點著的煙,一邊撥弄琴弦。「初中時就在玩了,高中到大學還曾組過樂團。」他將音調到滿意後,撥了幾下,優美的和弦便從他指間流出。
然後他開始唱了起來,他的嗓音出人意料的優美,其他兩人加上店老闆都忍不住靠過來傾聽,仔細聽著歌詞,他是這樣唱的——
許多人都在談論著愛情我聽過成千上萬的歌曲
說是愛說是情說永遠不分離
我根本一點也不相信
許多人手牽的如此緊
以為這是唯一的戀曲
說永恆說不變說一直在一起
我根本一點都不相信
我不相信愛情
心碎的聲音那是我沉重的覺醒
我不相信愛情
去他媽的愛情
那是我午夜的夢醒
雲丞風深深一震,這歌詞狠狠撞進了他的心,他憶起那個已到國外的美麗女孩的身影,她的離棄,有如在他的傷口撒下鹽巴,讓他痛徹心扉。
你怎麼能?你怎麼能如此輕易地離開我?
我們的愛情又算什麼?
娶她,只是為了負責任,而你卻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離開我……
之前,他不敢怪月華,因為強烈的罪惡感會立刻湧上,全都是他的大意和糊塗,才造成今天這番局面。他如何能怪她?又如何能斷定誰對?誰錯?
……我不相信愛情
去他媽的愛情
那是我午夜的夢醒
愛情……他苦笑,如果可以,他寧願這一輩子都別再碰了。
甜美只在剎那間,消失時,再談它,虛假得令人心灰意冷,唯一真實的、可相信的只有自己一個人罷了。
「好棒耶!」旁邊的李明德爆出掌聲,同時將他的思緒喚回,他也舉手鼓掌。
「你吉他彈得不錯喔!這吉他音質不錯吧!要不要買下來?我可以給你八五折的優待。」樂器行的老闆一邊鼓掌,一邊還不忘推銷。
伍楓橋笑笑,將吉他放回去。「可以呀!不過我身上沒帶錢,下回再來嘍!」說完後便推著另兩人朝店外走去。
上車後,三人一陣沉默,氣氛有點古怪,直到車子重新發動上路。
「那歌挺好的,以前沒聽過,是哪個歌手唱的?」』李明德打破沉默問道。
「是我學長做的,他沒有對外發表過,只有唱給我們聽過,我很喜歡這首歌,所以就學了起來。」伍楓橋拔起車上的點火器,將煙點燃,他打開窗戶,朝外頭噴了一口煙。
凝望著他的側面,丞風從這男人身上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沉重,或許在他的身上也曾發生過什麼?
「現在上哪?」伍楓橋再度駛進車流中。
丞風深深吸了口氣,即使不再追求愛情,但還是要對自己的義務盡責。
「先載我去軍公教福利中心,我想買一些尿布和奶粉回去...
作者:
teae
時間:
2019-12-17 02:08:44
第二章
「你們等我一下,我一會兒就出來。」丞風拿著兩大袋的物品下了車,用腳把車門踢上,往外走了幾步後又旋回來。「呃……抱歉!就不請你們進屋子坐了。」他充滿歉意地說道。即將和茱敏碰面,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如果有外人在,更難以掌控,他不想讓人看笑話。
「沒關係,我們在這家咖啡廳坐坐。」李明德和伍楓橋不以為意地說道,他們都以為丞風和妻子吵架尚未和好,所以也不好意思去叨擾。
「謝謝!」
來到屋子前,他猶豫了一下,不知該按電鈴才好,或是直接拿出鑰匙開門進去?
他舉起手,瞥見手上的腕表,此時是下午兩點三十分,這個時間,她應該帶著孩子在午睡,如果電鈴吵醒了他們……
他放下手,掏出鑰匙開門。進屋後,樓下安靜無聲,他們人不是在樓上便是出去了,他側耳傾聽,樓上亦是一片靜謐。
他先把東西隨意擱在客廳的沙發上,然後四處打量,屋子依舊一如他每次回來般,井然有序,就像女主人的個性一樣,他苦笑著把東西從沙發上拿起來,只是東西拿在手上,他卻不知該放哪才好,遲疑片刻,最後,他決定奶粉歸廚房,尿布歸浴室,接著便往屋後走去。
當他回到客廳時,冷不防和高舉球棒的茱敏打了照面,兩人各自大叫了一聲。
「哇!」
「呀!」
兩人面面相覷,臉上都是驚魂未定的表情。
他先恢復過來。「是我!我不是小偷。」
茱敏沒說話,只是張大眼睛,一臉慘白地瞪著他。
見她呆滯久了點,他不禁擔心地朝她走過去,不料,她卻像袋鼠一般地往後跳了開來,當她正眼看著他時,一開口就是——
「你混蛋!你知不知道我這一棒如果真打下去,會出人命的!」她氣得全身發抖,忍不住大吼道。
他被她的吼聲震得有些反應不過來。「呃……我以為你在睡覺,所以不敢接電鈴,便自己開門進來了。」
「你要回來不會先說一聲嗎?」茱敏繼續朝他大吼。「你知不知道,你害我以為有小偷闖進來!」天!她終於明白三魂去掉六魄的滋味是如何了。
他愣愣地瞪著那根球棒,就差那麼一點,他就腦袋開花了!漸漸地,她的話流人他的意識中,他不禁皺起眉頭。「等等!你以為是小偷進來,還敢這樣下樓察看?」
「不然呢?警察至少要等五分鐘後才趕得到,這段時間當然得靠自己!」
「你報警了嗎?」
茱敏愣了愣,暗暗呻吟一聲。「還沒時間打電話……」當她被樓下的開門聲驚醒,就已經嚇得全身發軟,頭重腳輕的,可一想到小偷有可能對兒子不利,立刻發揮母性本能,找到放在床邊底下的鐵製球捧,將孩子放在小房間中反鎖後,便立刻跑下來,想將小偷趕跑。
什麼!她居然會忘記報警這麼重要的事?「你搞什麼呀?這種情況你應該要立刻報警,並且在歹徒上樓前,把房間反鎖,然後盡可能搬東西堵住房門口。」他忍不住劈頭朝她吼道,一想到如果今天進來的不是他,而是壞人的話,他就不由嚇得全身冒出冷汗。
他的回吼令她眨了好幾下眼睛,很快地,她的眼眸燃起了熊熊烈焰,憤憤地走到他跟前,雖比他矮了快二十公分,可聲音和氣勢一點都不輸人。「你還好意思對我凶?如果不是你莫名其妙的跑回來,我也不會被你這樣莫名其妙的嚇到!」
「話是沒錯!我不該不跟你知會一聲就跑回來,但現在不是在談這個問題,重點是——你一個女人就這樣莽莽撞撞地跑下來跟歹徒面對面,甚至還打算以一根球棒對付人家,如果人家拿的是刀、是槍,怎麼辦?!你把自己的安危置於何處?還有,你想過兒子的安全問題嗎?最起碼你應該有立刻打開窗戶向外面呼救的基本常識!」他朝她的臉大吼道。
嗄?她被他的吼聲震住,腦袋一時轉不過來,但她已經快被他氣瘋了,根本不想與他理智對話。在聽到樓上傳來娃娃的哭聲後,她回過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都是你!把孩子吵醒了!」話說完,棒子往地上一丟,便快步衝上樓去。
而他則沮喪地抹抹臉,該死!幹嘛一跟她碰面,就火藥味十足,可思及她方纔的魯莽,他仍心有餘悸。
茱敏迅速來到房門前,可當她轉動把手時,才記起她剛剛已將門反鎖了。
慘了!她剛才一心只想趕走小偷,竟忘了將鑰匙帶出來。
「寶寶乖,媽咪馬上過來。」她著急地想先安撫孩子。
孩子聽到她的叫聲,先是靜了一下,隨即又哭了出來,那哭聲讓她整顆心都揪了起來,她趕緊又轉身衝下樓。
丞風見她像旋風一般的衝下來,並翻找著工具箱。「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他也聽見孩子的哭聲了。
「我……我沒把鑰匙帶出來,門打不開。」自責和焦慮的情緒再加上孩子的哭聲,讓她整個人都亂了。她沒心細找,索性把整個工具箱抱起,衝回樓上去,丞風則緊跟其後。
她拿起螺絲起子撬著鎖孔,試著把門撬開,丞風伸手想拿過她手中的工具。「讓我來。」
「不要!」她一手把他揮開,表情凶狠地轉向他。「都是你!你幹嘛突然跑回來!如果不是你回來,怎麼會發生這種事?!」說完後,便又轉過身,固執的用自己的方法對付那個鎖孔。
她的話就像利箭般射進他的身體,令他難以呼吸。
都是你!
這幾個字多耳熟呀!?
所有的錯誤!所有的問題!都是你的錯!
他好想放聲大叫,把心中所有的鬱悶和無奈傾吐而出,但兒子的哭聲,緊緊拉扯住他那已如絲般纖細的理智。
見到她拿起螺絲起子,大有把整個門鎖拆下來的舉動時,他阻止了她,以壓抑的冷靜口吻對她說道:「你先別慌,應該還有備分鑰匙。」
「放哪裡?」
「我去找,你等我一下。」他跑進主臥室翻尋,這房子是他父母購買的,過去偶爾才會來此住幾天,當他結婚後,他父母便將這房子給他,而他則讓茱敏和兒子住在這邊。
樓上有四個房間,但茱敏堅持不搬進主臥室,她和孩子睡在另一個小房間,工作則在書房進行,如果丞風在這邊過夜,便一人獨自睡在主臥室中。
「崇祺乖,媽媽馬上就進來喔……」在他找鑰匙的期間,她不停地出聲跟孩子說話,一邊焦急地看著手錶,孩子已哭了兩分鐘,而她則覺得有若過了一世紀,她從沒讓孩子單獨一人那麼久過。
她默數著秒數,決定等三十秒後,如果他還沒有找到鑰匙,她就要把這扇門給拆了。
在房間裡的崇祺愈哭愈大聲,聲聲有如針般穿刺她的心,她也急得快哭出來。
「找到了!」丞風拿著一串備分鑰匙衝過來,又花了十五秒找出正確的那一支。
門一開啟,茱敏立刻衝進去,把哭得亂七八糟的兒子抱起,哽聲說道:「寶寶,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媽媽不好!」
崇祺見到母親,哭聲稍歇,可仍抽噎個不停,似在埋怨媽媽太慢來了。
她抱著兒子坐在沙發上,不停地柔聲撫慰,丞風也想伸手去抱兒子,想拍拍他的小肩膀:告訴他——別哭了!爸爸媽媽都在你身邊。但他只能握住雙拳,極力克制住想要伸出手的慾望。
終於,崇祺不再哭了,他靜靜地、安心地偎在母親的懷中。
整個屋子再度恢復寧靜。
丞風凝視他們母子,在這樣的氛圍下,他深深感覺到自己就像個局外人,完全沒有立足的餘地。此時,茱敏抬起頭,視線和他對上,她的眼神複雜難懂,但,他相信,那是充滿指責的,並且明確地告訴他——他是不受歡迎的。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僵硬地說道:「我因為出公差,所以能出來一趟,我買了一些奶粉和尿布,就放在下面,你待會兒可以去看看。我的同僚還在外面等我,那……我先走了。」
在他說話時,崇祺轉過臉,睜著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瞅著他。
已經三個星期沒見著面,依小孩的記性,想必早已忘了他是誰,丞風悲哀地想道。
他不敢過去抱孩子,深怕這一抱,就放不了手,朝茱敏點了個頭,便欲轉身離開。
望著他的背影,茱敏嘴巴動了動,終究沒出聲,倒是懷中的兒子不安分的動了動。
「叭……」一聲雖然微弱,卻不致錯認的呼喚,凍結了丞風的腳步。
他飛快地轉過身子,不敢置信地張大眼睛,只見兒子伸著小指頭指著他,抬頭對茱敏問道:「叭?」
茱敏看了他一會兒,才點頭輕聲說道:「對,『把叭』回來了。」
丞風心跳得好快,激動地向前跨了一大步。「崇祺……會說話了?什……什麼時候的事?」
茱敏拿著毛巾,表情專注地為孩子擦去臉上的淚痕。「快兩個多禮拜了,現在他已經會發幾個簡單的聲音。」
「他……還認得我,知道我是他爸爸。」這項認知,令他高興得差點跳起來。「能……讓我抱抱他嗎?」再也忍不住那份激動。
茱敏遲疑了一下,輕輕點個頭,將孩子交給他,崇祺沒有推拒,因為他已經被丞風軍服上閃閃發亮的鈕扣給吸引住了,一轉到父親的懷中,便開始拉扯著那些鈕扣。
「崇祺,再叫爸爸一聲,讓爸爸再聽一次。」他柔聲說道。
可惜兒子很不賞臉,全心的和那些鈕扣奮戰,想要將之拔起來,丞風只好努力地和鈕扣爭取兒子的注意力。
茱敏悄悄退出,把房間留給他們父子兩個。
走到門外,看到散落一地的工具,不禁有些愣然,如果再這樣被嚇幾次,崇祺就要當沒媽的孩子了……
低下身子將所有工具歸位時,她聽見丞風正對兒子解釋為什麼這段時間都不能回來看他——因為營中進行演習,停止休假等等,然後很慎重地道歉,要兒子原諒他。
無來由的,她感到一陣鼻酸,對他突然歸來的火氣頓時消弭許多,也直到此時,才能比較客觀地看這整件事。
這裡是他的房子,他本來就有權利進來,只是她還不習慣他在非假日時出現,感覺就像士兵還來不及穿上盔甲就遇到敵人突襲,讓她措手不及,而這幾乎逼出她最惡劣的反應。
抱著工具箱走下樓,把箱子放進櫃子後,起身走到浴室洗手。當她看到架上擱著兩大包新的尿布時,她閉上眼睛,想起自己剛剛對他狂吼的話,強烈的羞愧感襲來,她怎能把所有的錯都歸到他的身上?
他的指責並沒有錯,她的確太過衝動了,今天可以說是僥倖,但如果真有什麼萬一的話……她用力抓住水槽邊,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該為方才脫口而出的話向他道歉的,但是……她抬頭望著鏡中的自已,早已習慣戴上冰冷的面具面對他,早已決定今生今世不會諒解他,但也不會報復他。
他們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
這輩子,她只容許那樣一次牽扯,除此之外,他不會在她生命中佔有一席之地。
但,這份認知,常常面臨動搖,尤其在看到他與兒子相處時的模樣。她的心就像被無數只小手揪著,有感動也有感慨,會忍不住想向他示好,與他一起快樂地逗著兒子玩。
而這情形總會讓她忍不住想起他們曾經共享的友誼……
只是在回想過去的同時,亦讓她忍不住想起那個她曾視為姐妹,如今卻已成陌路人的手帕交。
原本柔軟的心便會因此而再度硬了起來,今非昔比呀!
她轉開水龍頭,快速地掬水往臉上潑。
※※※
「我得走了……」
茱敏重整心情後,走出浴室便見到丞風抱著孩子在外頭站著。
有那麼一刻她很想為方纔的無禮向他道歉,可是一見到他的臉,所有的話語就全硬在喉中,怎麼也無法開口對他說抱歉。
「……不跟孩子多玩一會兒?」
丞風搖搖頭,戀戀不捨地看著懷中的小寶貝,雖然方才逗弄半天也挖不出半個「叭」字,但看到他露出小門牙的笑容,伊伊啊啊用著他無法解讀的字彙和他「交談」,他就感到心滿意足了。
「我……有朋友在外面等著。」可以的話,他多想抱著孩子一起走,但那是不可能。
茱敏聽了默不作聲,過一會兒,她伸出雙手,崇祺自動地朝她傾過身子。突然空了的懷抱,令丞風湧起強烈的失落感,孩子的乳香仍充斥在他的鼻息。
對於這回他宣告離開,她竟不似往日那樣無動於衷,甚至……不捨?
不行!她不可以!
硬是把那怪異的情緒壓下,她簡短地道:「嗯……慢走。」除此之外,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而她冷淡的話語,將他的怒火再度挑起,他真不知自己何時會克制不住地衝上前將她掐死。
他握緊拳頭,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說道。「不用你趕,我也會識相的離開。」他閉了閉眼睛。「這個禮拜六我就不回來『嚇』你了。還有,雖然你聽不進去,但我還是要告訴你——你不要自以為很了不起,什麼都能做!逞強的話,今天這種狀況還是會發生,就算你想當英雄,也請多為孩子著想,現在的壞人不是一根球棒就打得跑的!」冷冷說完後,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不敢再看孩子一眼,深怕多看一眼,就捨不得走了……
瞪著那扇已被重重關上的大門,茱敏感覺到心頭那一扇微開啟的小窗,也再度合起來。
她該感到如釋重負嗎?
於情於理,她是應該這麼覺得的。
抱起懷中的寶貝。「肚肚餓了沒?媽咪泡……給你喝好不好?」她柔聲問道。
崇祺咧嘴露出幾顆小乳牙,呵呵直笑。
旋身走向廚房,在短暫的漣漪過後,她很高興再度回到只有她與兒子的兩人生活。
她——真的很高興……?!
※※※
伍楓橋和李明德正喝著飲料,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遠遠地就看見雲丞風鐵青著臉朝他們走過來,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看來西線戰事仍未休。
三人坐上車後,氣氛短暫的冷凝,最後是伍楓橋忍不住開口打破沉默。
「怎麼你跟你老婆還沒和好嗎?」
像過了一個世紀,雲丞風才發出冷笑說道:「和好?你去叫豬學跳舞還比較快!」
嗄?怎麼會這樣做比喻?
「有那麼嚴重嗎?女人嘛,不就那麼一回事,夫妻床頭吵,床尾和。」李明德哇啦啦地說道。
雲丞風表情木然地轉向窗外。「我跟她的問題……從來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從來就不是……」他幽幽地說道。
李明德和伍楓橋互看了一眼,同意一句老話——「清官難斷家務事」,還是少插嘴為妙。
※※※
丁敬亨牽著狗慢慢走回家。
吃過晚飯後,帶著小狗到附近去走走,已成了習慣。
季節即將回春,但在山上,晚上依舊風寒刺人。在即將到達家時,遠遠地就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門口徘徊著,丁敬亨放慢了腳步。
藉著家門前的燈光,他可以認出那是寶貝女兒丁月華的前男友——雲丞風,他正按著電鈴。
一會兒,對講機傳出月華母親的聲音。「哪位?」
「丁媽媽,是我,我是雲丞風。」
對講機的另一頭靜了半晌,再度開口時,聲音了無溫度。「你怎麼又來了!有什麼事嗎?」
「丁媽媽,我想知道月華——」他話還沒講完,丁母的聲音已經再度響起。
「我們家的月華已經被你氣得跑到美國去,你還想怎樣?」如針般的話語不留餘地射向他。
「我……」他閉上眼睛。「丁媽媽,可不可以告訴我月華她現在好不好?」
「怎麼會不好?你放心,沒有你,她依然可以過得很好,這樣還有問題嗎?」那尖銳的話語極為傷人。
「那……丁媽媽,您可不可以告訴我她——」話還沒講完,丁母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我沒空跟你囉嗦,你都已經結婚,孩子也生出來了,所以別再來纏我們家月華,聽到沒?」丁母講完後,便「喀地」一聲掛上對講機,留下一片靜寂。
丞風默默仁立在對講機前,心情沮喪不已,被人如此炮轟,又有何顏面再待下去?他轉過頭朝摩托車走去,可隨即停住。
不!他不能就這麼放棄,他跟月華……旋過身,再度走回對講機前,舉手欲按電鈴——
「丞風!」身後傳來了呼喚。
他轉過身,看到來人後愣了愣。「丁叔叔……」
「嗨!丞風,好久不見了!」丁敬亨牽著的狗,也親熱地靠向他,似在表示歡迎之意,讓他心頭一熱,狗還記得他呢!或許是過去他到月華家時,總會記得帶向給它吃的緣故。
丁敬亨上下打量他一會兒後,露出稱許的笑容。「你現在還在當兵嗎?」
「是的,我——」
「在哪當兵?」
「本來在豐原,後來移防到台中大肚山。」
「台中呀,」丁敬亨笑道。「嗯!當過兵就是不一樣,你看起來更成熟穩重了。」
丞風知道禮貌上應當再多寒暄幾句的,但他已經等太久了,不想再等了。「丁叔叔,您可不可以告訴我,月華她人現在在哪裡?在哪一個學校讀書?」問題如機關鎗般疾射而出。
丁敬事看了看他,然後搖搖頭。「何必問呢?」
「不!丁叔叔,再過幾個月我就要退伍了,到時我就可以出國,也能去找月華了。」丞風急切地說道。
丁敬亨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定定凝視眼前這個器字非凡的男孩子,他和月華的媽媽都很清楚女兒跟這個大男孩之間所發生的事,尤其是那一次攸關三個人命運的意外,雖然不能把所有的錯推給丞風,可女兒因此受到極大的傷害,憤而離開台灣遠渡重洋去留學也是事實,他們自然心疼女兒得面對這一切,所以丁母對丞風的敵意才會如此強烈,而他則是看不過去,才忍不住出聲的。
「你都已經結婚了……」
「結婚是為了給孩子一個名分,除了這個目的之外,別無他意。」丞風無法壓抑的激動聲音清晰地在週遭迴響。
這裡是陽明山高級住宅區,雖說平時有不少房子都空下來養蚊子,直到假日才充滿了生氣,但丁家在此也算有頭有臉的,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丁敬亨再度牽著狗領著他朝社區附設的小公園走去。
丁敬亨是一家即將上櫃的科技公司大股東,學識淵博,沒有一般商人的市儈和勢利,雲丞風和丁月華交往之初,常有機會與相當保護女兒的丁敬亨碰面,當初如果沒通過丁敬亨那一關,他是休想從月華的追求者升格到「正式」男友。
丁敬字是位可敬的長者,丞風也曾認為他將會是自己的第二個父親,因此對他有如對自己父親一般的敬愛與尊重,哪知……
在小公園的樹林間,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台北城的萬家燈火,這裡是看夜景的好地方,但此時他無心欣賞。
「丞風,當你同意讓那個孩子生下來,並以結婚的方式『負責任』時,事情就已經不是那麼簡單了。」丁敬亨輕歎一聲後,開始說道。「當初你不也是抱著一定的覺悟才睜著眼睛自願走進去的?」
丞風啞口無言,丁父的每一句話都像鎯頭敲打在他的心上,捶得他胸口郁疼。
「我現在不是以月華父親的身份在跟你說這些,而是以男人對男人的立場!要知道,孩子生出後,就注定是你一輩子的責任,如果你是個負責任的男人,就該明白這一點,你必須對生育你孩子的妻子還有家庭負責!」
他知道!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的愛情、他心愛的女人……
欠茱敏的,他已經排了老命在還,可她不領情,他又能如何?她不要他在她的身邊,不希望看到他,既然如此又何必「自作多情」呢?他能一直把生命浪費在求得她的原諒上嗎?
身為崇祺的父親,他永遠會盡一份責任與義務,但他也有權去追求幸福呀!不是嗎?
「再來我就要以月華父親的身份說話了——」話鋒一轉,丁父的言辭轉為嚴厲。「我很欣賞你,也希望月華和你有這個緣分,但事已至此,你也做出了選擇,所以月華當然只能退讓。讓你對另一個女人負責!」
不!他不要她這種退讓!他要她站在他的身邊,陪他度過一切難關!丞風在心中狂喊道。
「月華從小嬌生慣養,從沒吃過什麼苦,如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跑去國外唸書,雖說現在交通發達,想飛去美國看她隨時都可以去,可想到她一個人在外面過著沒親人照顧的日子,我跟她媽就很心疼,真的很氣你!」
「我……」丞風頹然不語。
「她會做出離開你的決定,也是很痛苦的,有好幾個禮拜,她吃不下也睡不好今她已在那邊重新過生活,專心在課業上,這是我們所樂見的。」
重新過生活?!這五個字足以令他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忘了他們的過去,就可以重新過生活了嗎?
丁敬亨看到眼前這一向器宇軒昂的大男孩,如今有如喪家之犬,原本飛揚的自信全然不再,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心中也著實不忍。
「你就聽我的勸,也忘了過去,放開一切,好好的跟你的妻子和孩子重新過日子。」
「如果放不開呢?放不開又該怎麼辦?」丞風前前低語道,面對未來,他只覺一片茫然。
丁敬亨默默注視他半晌,最後無奈地歎口氣。「我會和月華說起這件事的,如果她想跟你聯絡的話,我再通知你,好嗎?」
明知這話只是說來安撫他,但仍有如一劑強心針,只要月華肯和他聯絡,那就還有一線希望。丞風深深地向丁敬亨鞠個躬。「那就麻煩您了,丁叔叔。」語畢,便挺著胸膛,邁出在軍隊訓練出的步伐,頭也不回地離去。
當摩托車的引擎聲漸行漸遠,丁敬亨才邁著沉重的步伐朝自己家門走去。
知女莫若父,他這個女兒不會這麼容易原諒人的……
一聲長歎幽幽地隨風四散。
作者:
teae
時間:
2019-12-17 02:08:59
第三章
「雲太太、雲太太!」
茱敏停下腳步,然後緩緩地轉過身,跟住在隔壁的鄰居打招呼,她露出禮貌的微笑。「張太太,早安。」
「早!我剛才叫你,你都沒聽到呀?」
她露出歉意的神情。
「對不起,我想事情想得太專心。」其實她根本忘了自己是「雲太太」,所以一時反應不過來。
張太太見她推著娃娃車,把手上掛著菜籃。「去市場買菜呀?」
「是啊!附近的大賣場有特價品,所以要去買一些回來。」由於鄰近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新開了一家批發賣場,所以她現在購物非常方便,在帶著小孩子時,也有大推車可以協助。
「真巧!我也是要去耶!」張太太與她並肩一起走。
「張太太,今天早上沒出去參加活動?」
「今天沒事,明天要去參加圖書館辦的親子讀書會,後天要去學插花。」
「哇!好豐富喔!」
「哎喲!難得孩子都大了,不用在家做老媽子,不趁此時學一些新東西,都快變成歐巴桑了。」
「不會啦!活到老,學到老。」茱敏望著前方的眼睛多了一絲落寞,她低頭看了孩子一眼,崇祺正張大眼睛四處瞧,努力地認識這個世界。
要等他長大,可以自立,這段時間似乎還很長、很長……
「雲太太,怎麼不請人幫忙照顧小孩?」張太太問道,瞧茱敏還年輕,看起來聰明伶俐,正是出外打拼事業之際,卻關在家裡帶小孩,她著實為茱敏惋惜。
茱敏微扯嘴角。「經濟上還沒有能力請保姆,所以就自己來,再說,孩子還是自己帶才安心。」
「說的也是啦!交給什麼菲傭、保姆,心頭都不怎麼踏實。對了!你老公呢?還在當兵嗎?」
「幾個月前就退伍了。」提到他,她的語氣不自覺變得冷談了。
「咦?那怎麼不常見到他在家?」
原來,鄰居有在觀察他們!?茱敏強壓下被冒犯的感覺,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反倒是她自己太冷漠了一些,從不主動與鄰居往來,除了張太太外,其他鄰居都只有點頭打過招呼而已,根本不清楚他們姓什麼、家裡狀況如何。
「……他在台北工作。」
「台北?他怎麼不在台中找工作?」
「台北工作機會多。」茱敏客套地說道。真正的原因說出來,別人只會更加一頭霧水。
「那你不是很辛苦,都得自己一個人帶小孩?」張太太看她個頭那麼嬌小,又那麼年輕,卻得整天帶著小孩,這讓古道熱腸的她看了有些不忍。
「沒關係。」茱敏垂下眼眸,怎能告訴人家是她把他「趕」到台北的。
「哎喲!台北誘惑那麼多,你怎麼敢放他一個人在那邊?」
隨便他去!他是死是活,都隨他。「就當是考驗了。」她淡淡地說道。
張太太搖搖頭。「你們年輕人太有自己的想法,現在還流行做那什麼『候鳥夫妻』,一個禮拜或是一個月才見一次面,說這樣才有距離美,可以增加夫妻情感,讓婚姻維持得比較久一些……」
茱敏微扯嘴角,沒有回答,他們分居絕對不是為了讓關係持久,相反地,只是為了相看兩不厭罷了。
現在她跟兒子兩個人一起生活,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打掃清潔房屋,等兒子醒來,梳洗、吃穿完畢後,便帶兒子外出散步曬太陽,再順道採買日常生活用品,接觸外面的世界。回到家後,張羅午餐,把肚皮填飽,哄兒子睡個午覺,她也跟著小眠片刻,待精神充足,便把所有心思放在翻譯上面,直到兒子午睡醒後,陪他玩耍……直到晚餐時間的到來。
她承認一個人帶孩子很累,可再累也要咬牙撐著,因為這是她所選擇的。
日子就這樣週而復始地度過,直到週末假日的來臨。
雲丞風會在星期六的中午前後到達,這時,她便放手讓他與孩子玩耍,她則趁此時趕翻譯稿及張羅餐點。他會留下來住一晚,然後在星期天吃完晚飯後離開回台北。
不能說這樣的方式最好,但在這樣的「公式」下,他們倆之間起摩擦的機率便少了許多,勉強還能以禮相待。
這樣就好了,但還會再改變嗎?
她微皺眉頭,再改頂多也只不過是他們正式離婚,兩人分開罷了,不會有其他的可能性。
「今天是星期五,那你老公明天就會回來嘍!」
「是啊!」她真想拜託對方別再說「老公」這兩個字,怪不順耳的。
「所以你今天才會出來大採買一番,打算好好給他補一補,對不對?這也對啦,男人隻身在外工作總是不會好好照顧自己……」
張太太絮絮叨叨地說著,可茱敏在聽到她提及的某件事時,腦子便出現當機狀態,接下來的都沒聽進去。
她之所以會出來大採買,純粹只是因為看到大減價的關係呀!根本就和他要回來無關。
但減價期有十天,她幹嘛要挑今天才出來?」
唔……茱敏愈想眉頭也皺得愈緊,這是……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習慣在星期五時外出大採購,而這是因為……因為……他?!
怎麼會!?
「對了!今天的蝦子也有特價,你可以多買幾斤。」張太太熱心地推薦。「你蝦子都怎麼處理?」
「呃……」
她回過神。
「蝦子呀!嗯……不常煮。」
「要煮這個啦!尤其要煮給你老公吃,這樣你才會幸福。」張太太一邊說,一邊吃吃地笑著。
幸福?!
茱敏過了好一會兒,才意會為何談話氣氛會突然變得如此曖昧,她別開臉,以掩飾那突然湧上的厭惡和煩躁,以及那更深、更多的無奈。
輕輕吐出門在胸口的一口氣後,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神直視前方。「張太太您都怎麼幫張先生進補呢?」眸中的冷冽只有迎面走來的路人才看得見,但所有的行人都只看著自己的前方,沒人會去關心跟其擦身而過之人的心思和故事……
「哎!都老頭子了,還幫他補什麼補,再補下去,膽固醇、血壓都會跟著升高……」
茱敏聽著聽著,心思不由自主地飄得老遠,這就是主婦的世界。主婦的天地嗎?想的念的全是家人的需要與喜好,在健康與貪嘴之間做衡量。
接下來張太太說的話,如風般拂過她的耳,心思卻兀自糾葛……
張太太說:年紀大了,就是這點麻煩,得按時去檢查身體、量血壓。
她將只能看到、聽到這些嗎?這些只有媽媽才會接觸的話題與人事物……
張太太說:現在孩子大了,可以不用再忙著為他們張羅三餐,但現在要弄自己吃的,就覺得很懶。
她的生命是否就此運轉著?只為了孩子?那她自己呢?
張太太說:以前是想要到處跑,但被家庭絆著,想跑也跑不了,如今是有空,卻沒力氣跑了……
一旦翅膀被剪了,鳥就不能再飛了吧……而她的人生、她的夢想是否就像折翼的鳥?突然間,她覺得路上的車聲變得很大聲,行至路口,因為紅燈而本能地停了下來——
她抬頭看著那紅色的人形,她的人生是不是也停在紅燈狀態?她生命中的綠燈何時會亮起呢?
「媽媽……」
崇祺的輕喚,將她的思緒從遠處喚回。
她低下頭,過了片刻才將焦距定在兒子的身上。
「怎麼了?」
她深吸口氣,柔聲問道。
「跌……」
兒子的小手指著左前方。
跌?有人跌倒了嗎?她順著看過去,並無任何異狀。
「跌……」
崇祺再一次堅定地發出單音字。
於是她蹲下身子,讓自己的視線與兒子齊平。
「什麼跌?」
再一次順著小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這回她終於明白是什麼東西吸引了兒子的注意力。
左前方有個小花圃,花間有兩隻小黃蝶正飛舞著,茱敏不禁露出微笑,能在嘈雜的街頭見到這樣的小東西朝氣蓬勃地飛舞著,著實令人感到驚喜。
「是蝴蝶。」
她輕聲對兒子說道。
「蝶……」
她笑著搖搖頭,想要繼續糾正兒子的念法時——
綠燈?
茱敏抬起頭,看著那綠色的燈號,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啞然失笑,有些事突然間意會了,雖然還不是很清楚,但——
她仰起頭,對張太太露出笑顏。「您先過去吧!我待會兒再走,孩子難得看到蝴蝶。」
「這樣啊……」張太太露出惋惜的神情,也許正懊惱著少一個伴可以聽她說話吧。
收回目送張太太穿越馬路的視線,她推著娃娃車靠近那花圃,蹲下身子看著孩子專注盯著蝴蝶的表情,當孩子開心地笑著時,她亦感受到生命的缺口也同時被修補著。
路,絕對不是只有一條,也不是每條都是綠燈,能暢行元阻。
而她唯一最不想做的就是留在原地,等著那不知何時才會轉成綠色的燈號,她可以有別的選擇,即使得繞道走更長的路亦無妨,何況她目前有個伴,她可以透過那童稚初生的眼眸,一起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她想——這條路,不會白走的。
伸出手指,輕輕刮著兒子細嫩的臉頰。「寶貝,告訴媽咪,你還看到了什麼?」
※※※
「真是帥呀!為什麼有人可以帥到這種程度呢?」杜小美連連讚歎道。
「我拜託你!你不要在辦公室裡發花癡!」坐在她旁邊的女同事劉心如搖頭歎道。
杜小美的視線牢牢鎖著那抹走進經理辦公室的挺拔身影,臉上的表情仍是沉醉的。「真希望我男朋友也可以那麼帥!」
「少來,人家已經死會了,聽說早已是一個孩子的爸了,你別做白日夢了。」
「唉!如果他要我做他的外遇對象,我是不會拒絕的。」小美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中。
劉心如再度搖搖頭,決定不理她,讓她繼續發花癡下去,畢竟她的反應跟公司其他女性——不管已婚或未婚的,都如出一轍,大家對公司的頭號帥哥——雲丞風都垂涎不已。
可惜。人家早已娶了老婆也當爸爸了,那已婚的身份實在令人扼腕。
唉!好男人都是這樣,早早就被人訂下了。
走進辦公室的雲丞風,渾然不覺他的出現已讓十一樓的業務部起了不小的騷動。
「經理好。」
「好!」吳經理放下手中的公文,露出親切十足的笑容。「怎樣?在行銷部的工作還上手吧?」
「多謝經理關心,一切都很順利。」雲丞風進退得宜地說道。
甫進公司就被視為菁英群,許多長官都委以重任,對此他深感榮幸,相對地,他也成了公司各派系極欲網羅的人才。
「怎樣?有沒有興趣到業務部來呢?」吳經理單刀直入地問道。
對這個直接提議,丞風愣了愣,隨即沉默下來,雖然進公司才三個多月,但在前輩的關照下,他早就知道公司派系鬥爭得正厲害。
公司分成董事長、總經理和副總經理三大派,這三派大老持股比例不相上下,但經營理念有些不合,目前謠傳董事長派已與副總經理派結盟,想要聯合圍剿總經理派。
他現在所屬的行銷部正是由總經理派系掌管,而業務部則屬副總經理派。
面對這項幾乎要他立刻選邊站的問題,丞風著實感到為難,他哪一邊都不想選,但現實卻又逼得他不得不選。
這就是出社會後所要面臨的現實問題嗎?
「多謝經理,因為我手上還有幾個案子沒做完,對行銷業務也還沒摸熟,所以請再讓我多磨練一段時間。」丞風一臉誠懇地說道。
「唉!在行銷部能學到什麼?只會紙上作業演練,要跑業務才能明白實際的狀況。」
丞風微微一笑。「是呀!我要學習的地方還很多,有機會的話,希望兩者都能學到。」
吳經理見他說得誠懇,也暫時不再直言相逼,換了個方式。「聽說你的家在台中?」
丞風臉上笑容微斂,但依舊有禮地回道:「是的。」
「有沒有想在台中工作?」
丞風遲疑了一下,小心琢磨回答。「以後有機會再說,目前只打算留在台北工作。」
「這樣啊……你一個人留在北部,不會想老婆孩子嗎?」吳經理拿起桌上的相框,裡面放的是全家福的照片。
丞風淺淺笑著。「那也沒辦法,總得趁年輕時打拼一番。」
「年輕人就是要有這種想法,像我現在就不行了,一天沒見著、抱抱這兩個孩子,心情就不會愉快。」吳經理指指照片上的小男童。「這是我小兒子,你看像不像我?」
丞風專注地打量一會兒。「眼睛像您,嘴巴則比較像您的夫人。」
「唉!現在長大就有這樣的區別,他小時候跟我簡直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提到孩子,吳經理話匣子更是收不住,哇啦哇啦地講著。
丞風視線落在那笑得燦爛的童顏上,心頭微刺,但臉上仍帶著笑應酬著。
「……所以說,男人還是要趁早成家比較好,這樣才能心無旁騖地打拼。回到家後,有熱呼呼的飯菜可以吃,有小孩圍著叫爸爸,就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丞風垂下雙眼。「經理說得極是。」
「看現在社會上有很多男人、女人流行什麼晚婚,我說這種想法簡直沒效率,人只要沒找到個伴,心就不會定下來。」
吳經理放下照片。「你就趁現在好好拚一拚,我們公司在中部也有分公司,如果你表現好的話,到中部當業務部的經理是指日可待。」
「多謝經理提拔。」
又說了幾句話後,丞風才走出辦公室,在到達電梯前,一個女同事攔住了他。
「嗨!Jesson!」Jesson是他的英文名字,同事間都喜歡用英文名字稱呼彼此。
「你是?」她很眼熟,但他不記得她的名字,只肯定她是業務部的人。
「我是杜小美,大家都叫我Eva!」她大方的自我介紹。
「有什麼事嗎?』他禮貌的問道。
「是這樣的,」杜小美瞥了身後一眼,所有業務部的女同仁正探頭看著她,這給了她勇氣。「今晚我們業務部有聯誼聚會,不曉得你能不能參加?」
丞風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差點令杜小美身體一軟,心跳如擂鼓,差點聽不清他的話。
「抱歉!我不方便參加。』他客氣地婉拒道。
「哎呀!別拒絕那麼快嘛!會有很多美女喔!」她軟聲嬌嗲道。
即使已起了雞皮疙瘩,但他仍面不改色。「真的不行,家裡會管呢!」
「怎麼會呢?你不是一個人單身赴任嗎?你老婆哪管得著?」杜小美心急之下便脫口而出,要收回已來不及。
丞風笑容稍斂,但未露不悅之色,依舊帶著笑。「就是因為這樣,晚上更不能隨便亂跑,我老婆可是會查勤的。」
他說完後,點個頭,逕自朝安全門走去,留下一臉失望的杜小美。
丞風並沒有下樓回到自己所屬的辦公室,他往上走到另一個樓層,搭著電梯,直接到頂層。
隨著電梯的上升,他收起禮貌的神色,面無表情地看著電梯門上反射的自己。
幾個月前,仍穿著青綠色的軍裝,如今已是一身筆挺的西裝,精明的上班族打扮,原本在軍中訓練出一身黝黑結實的肌肉,現在也變得鬆弛、白皙了。
才數月的光景,人就可以變了許多,唯一不變的是,從穿著制服、軍服甚至到西裝,都得要有某一種身份和所屬,在這樣功利的社會遊戲規則下生存。
電梯門開啟,他走出來,電梯到達最高層是一間空的辦麼室,他走向逃生梯,直直往上走兩層,將安全門推開後,一陣強風隨即迎面吹來,他閉上眼睛,待適應那風力後,才睜開。
拿個東西將門擋住,免得關上後打不開,這才走至天台。
今天是難得的晴天,陽光從灰色的雲間透出。
來到高至他胸口的欄牆前,背倚著牆緣,他從口袋掏出香煙、點燃,並深深吸了一口。
他看了看表,決定給自己十分鐘的自由。
放眼望去,儘是水泥、玻璃堆砌出的高樓大廈,而他所在之地,只是另一棟高樓的頂端,儘管被重重包圍著,但至少他還可以看到一方天空,尋得一種短暫的解脫,不像底下如細石般的人們那樣庸碌地在馬路上奔波著。
叼著煙,仰頭望著天空,試著將方纔所體驗到的情緒排出。
看到別人桌上擺了一張妻與子的照片,時時激勵著人努力地工作,他就會有哭笑不得之感,他也一樣有妻和子,可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竟連他們的一張照片都沒有。
真的很諷刺呀……
他狠狠吸了一口煙,嗆熱的煙味直衝腦門。
工作是他目前生活的唯一重心,擁有外文學歷的他,輕易地進入一家外商公司工作,接手的工作是他所未接觸過的,他要學習的地方很多,需要戰鬥的機會也不少,而這些都足以補足他目前的空白。
只是方才吳經理的言語掀起了某些他一直隱藏著的情緒與知覺,在公司,他最不想跟人談的就是他的婚姻、他的妻和子,可悲的是,有時這些反而能成為應對、脫身的借口。
所以他是否也要學學其他已婚人士肥全家福照放在顯眼之處,證明自己已是穩重值得信任的人,順便擋掉一些桃花。
不!
他迅速抹去這樣的念頭,有了照片,就會有想念和牽掛,現在的他,該做的是硬起心腸,不讓自己有太多的心思去牽掛另一個人,愈多的牽掛所帶來的只是愈多的心傷,以及不必要的情感起伏與期待……
而當那份期待成空,所帶來的打擊與傷痛,足以使人陷入地獄中。
視線流轉著,不經意落在一張寫有U.S.A.的頂樓看板上——
美國……
他盯著那看板片刻,隨即別過臉。
本來計劃一退伍就去美國的,可笑的是,他一直沒收到丁父的訊息,從當兵等到退伍,直到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如果月華有任何一點軟化、願意原諒他的跡象,他會知道的,然後他會不顧一切衝到美國,與她會合。
但——沒有,丁父的沉默,月華的杳無音訊,迫使他不得不接受,他和月華已沒有未來的可能,既然沒有這個可能,他就毋需到美國去了,他認輸了,不再企圖保有或追求什麼,就只能如同丁父所說,留在這塊土地,做一個有擔當的男人,為自己的家庭負責。
但談何容易呀?
那冰冷的家、那冰冷以對的面孔……
只有那小小的孩子維繫這脆弱的牽扯,不過,現在他又會覺得這孩子好像是個陌生人,即使他們每個禮拜都見一次面,但這樣的感受卻益發強烈。
想起方才杜小美的邀約,他知道自己一向受女人青睞,週遭美女亦如雲,但他居然可以完全不動心、不受誘惑,莫名地守著這個婚誓的束縛。
他真的已經完全麻木了嗎?
他真的已經對愛情、對女人都不感興趣了嗎?
答案恐怕是肯定的,現在的他頭一次對其他事物失去了興致,除了工作!
他已經失去許多,或許可以從工作中找回那失去已久的自信。除此之外,他不會讓自己的心再有其他牽掛,這樣日子應該可以過得較容易一些,他想。
公司間人事鬥爭方興未艾,想要出人頭地,就得投入這場戰爭,或許他無法再像學生時代那般呼風喚雨,隨意自若,但風水輪流轉,總會有他出頭的一天。
將煙捻熄,並把煙蒂放進金屬做成的煙盒後,便轉身離去。他將安全門重新關上,抬手整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
現在——該繼續加入職場戰鬥。
作者:
teae
時間:
2019-12-17 02:09:15
第四章
「哎喲!我的寶貝孫!」
雲丞風的父母見到崇祺,如見到寶似的左摟右抱,不停地親吻孩子肥嘟嘟的臉龐,茱敏面帶微笑地在旁邊看著,一邊將身上的行頭放下。
滿滿的大背包裡放的儘是嬰孩用品,尿布、奶粉、熱水、濕巾、衣服,一應俱全。這一路上,她前面懷抱著孩子,後面就背個大包包,幾要將她嬌小的身軀給壓垮了。
「路上有塞車嗎?」雲父招呼她人座,慈藹地問道。雲父身體微恙,所以請假在家休養。
「我坐火車,今天是非假日,所以人挺少的。」茱敏刻意省略稱謂,雖然明知這樣很失禮,但那聲「爸」就是叫不出口。
「放心!孩子我會好好幫你帶的,你儘管去做你的事吧!」雲母笑咪咪地說道。
茱敏歉疚地望著「婆婆」。「對不起,要麻煩您了。」今天台北的天氣不太好,天際灰濛濛的,看起來像隨時會下雨,她不想帶著孩子在外頭晃,但她又必須親自去出版社處理事情,所以不得不委託孩子的爺爺奶奶幫忙照顧。
「不會!好久沒看到這個寶貝了,就讓我們兩個老的好好寵愛他一下。」雲母知道茱敏對孩子的照顧一向不假他人之手難得有這個機會可以搶到孫子的「照顧權」,她一點都不介意充當臨時的保姆。
茱敏依依不捨地親了親兒子的臉後,便與兩老道別,但在她打算轉身離去時,卻被崇祺驚惶的叫聲給喚住,為了哄他安心,三個大人忙和一陣後,她才得以脫身。
只是,出了門,心仍懸念著,過了十五分鐘後,她打電話回去詢問,確定兒子已不再吵著找她,正專心在看東森幼幼台後,這才總算安了心。
※※※
茱敏到了出版社後,很快的便將出問題的部分解決,並且也跟出版社討論了一下未來翻譯書的選譯方向。
由於她難得北上,因此負責國外翻譯部的主編柳寄飛特別邀她至附近的茶館喝下午茶,她本欲拒絕,想早點趕回雲家去,但因對方表示有要事商談,她才點頭應允了。
兩人相偕來到茶館,一進門就立刻被一股淡雅閒適的氣氛包圍。待她坐定位後,不覺有些怔然,距離上回在茶館喝茶聊天好像已有好幾個世紀——那是在什麼都還沒發生之前的年代……
此刻置身在這典雅的環境中,她竟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想喝些什麼?」請客的主人慇勤地將菜單遞過來給她。
才看了一下價格,省吃儉用已成習慣的茱敏,立刻在心中盤算,隨便點一份飲料,都足以買一整包有百片茶葉袋的飲料了……
「你有何建議?」客隨主便。
「這邊的茶是道地的杭州龍井茶,喝起來口感極佳。」柳寄飛熱心的推薦。
柳寄飛年約三十出頭,茱敏頭一回跟他見面時還曾吃了一驚,她沒想到主編竟是這樣年輕的人。柳寄飛的模樣斯文,洋溢著一股書卷氣,看到他時,會讓人不由得聯想到民初時代的人物,如徐志摩等,尤其他的名字更符合那個時代的青年。
她依著點了龍井,在侍者送上,並經一番手續後,一杯飄散著清香的淡綠色液體送到她面前,初嘗口味雖淡然,可入喉後余留的甘香,令她立刻愛上了這茶。
她抬頭望向柳寄飛笑道:「我以為你會比較偏好西式的茶飲。」
「茶,還是喝中國的好!」柳寄飛露出溫文的笑顏。
從其衣著看得出來,他是個相當注重生活品味的人,出入吃穿應有相當的堅持。
「尤其是龍井,量少後勁卻迷人,茶葉還可以咀嚼入腹,甚至敷臉呢!」柳寄飛煞有介事地說道。
她低頭看了看杯中青中帶黃的透明液體。「看來龍井這『中國第一名茶』的稱號並不假呀!」她輕笑。
「是啊!當年乾隆皇初嘗不覺有何名貴,待騎馬數里後,發現唇齒依然留香,這才明白龍井的玄妙之處。」柳寄飛短暫聊了一些茶經後,便切入正題。「此次特地找你來台北,是有事想與你商量的。」
「請說。」
「你的文筆很好,有沒有想過自己動筆創作呢?」
動筆創作?茱敏乍聽到這個建議,有些吃驚。「我自己寫東西嗎?」
「是呀!有這個計劃嗎?」
茱敏沉默了下來,一旁仿古式的鐵製水壺,放在酒精燈上燃著,望著從壺嘴口冒出的水蒸氣,一絲被觸動的愴然亦同時冒出。
以前信手拈來就是一篇洋洋灑灑憂國憂民憂時憂情、傷春悲秋懷冬夏的文章,但那份多感、細膩的心,早在大四那一年的寒假葬送了。
孩子出生後,成天在奶瓶、尿布等育兒事宜中打轉,如果現在叫她寫一本「育兒甘苦談」,應可輕易達成目標,但其他的創作可能就……
算了!幾乎已經沒有幻想力的她還能寫得出什麼樣的作品呢?
她苦笑著。「依我現在的狀況,還是多吸收一些外國名家的精華再說吧!創作……還不敢想。」
柳寄飛搖搖頭。「我並不該麼認為,你翻譯出來的文字有時時更勝於原作者所表達的……」
茱敏愣了一下,有些急切地傾身向前。「你是說我翻的作品不好嗎?」翻譯上最難拿捏的是如何避免將譯者的主觀意識帶人,這樣容易失去原作原味,可偏偏又要顧及國情及閱讀者的接受度。
「不!不!你別誤會!」他趕緊澄清。「大家對你的翻譯都讚不絕口,怎麼會嫌你不好?只是以我多年的編輯經驗來看,我覺得只讓你翻譯太可惜了一些,明明你就是能自己動手寫的人。」
茱敏沉默了下來,沉入自己的思緒中。柳寄飛則是一邊重新添水泡茶,一邊打量眼前的女子。
跟柳茱敏多半都是在電話上交流較多,同她講話是一件很舒服的事,聲音悅耳不說,她思路清晰,與她談話毋需太費事就可以清楚的切入重點,加以溝通。
初見到她翻譯的文字時,頗感驚艷,若不是需要她的身份證影本做稿費扣繳申報,繼而得知她的年齡,否則很難相信這樣的文字是出於如此年輕的女子之手。
當然,他也很驚訝她這麼年輕就已結婚生子了,思及此,他突然記起曾在電話中聽到的嬰孩聲音。「對了!你這次上台北,孩子給誰照顧?」
「給——」茱敏頓了一下才開口。「孩子請住在台北的爺爺奶奶幫忙。」提到兩位老人家,她的語氣不知不覺變得謹慎起來。
「這樣也好,難得可以放自己一天假,出來走走。」
放假?茱敏苦笑,她幾乎已經忘記「放假」的感覺是什麼了?她搖搖頭。「只敢偷閒片刻,可心裡還是記掛著孩子,一刻也輕鬆不了,像剛剛我出門時……」說起孩子,茱敏的話不知不覺變多了。
柳寄飛對她的此番轉變不覺有些驚異,才談到孩子,她整個人就像會發亮似的,一股活力源源不絕地從她身上透出,使得那平凡的五官變得不平凡起來。
柳寄飛終於明白,為什麼會有人說——母親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當她散發出母愛時,那自然流露的光輝是教人驚異和尊敬的。
一待她說完,柳寄飛便惋惜地歎了一口氣。「唉!我不是媽媽,所以只能想像,而不能意會。」
「我也是直到自己當了母親之後,才知道生命的奧妙。」茱敏輕輕地說道。
「所以你的文字才會那麼的感性和細膩?」
「別這麼說——」茱敏頓了一下,才正色地道:「關於創作一事,請讓我再考慮看看,畢竟創作是需要多一點時間去醞釀和培養的。」
「當然!我這有些書,除了要麻煩你翻譯外,同時也能提供你做參考。」柳寄飛從公事包中拿出幾本書遞給她。
那是幾本原文繪本,茱敏立刻低頭翻讀了起來。柳寄飛也不打擾她,逕自喝著茶,邊觀察著茱敏,他不否認,自己對眼前這名女性有相當的好感,雖然她不美麗,但她那有個性的五官和她所散發出的特殊氣質,頗吸引他,當然他並沒有忘記她已婚的身份,只是用眼睛欣賞女人並不犯法吧?!
突地——某種被注視的怪異感讓他頸背的寒毛豎了起來,他抬起頭四處觀望,當他和一雙深黝的黑眸對視時,他不禁愣了愣。
一個坐在他左前方兩公尺處的男子正毫不避諱地盯著他瞧,雖然之間隔了一道人造矮樹叢,但還不致阻擋視線。
他被對方盯得有些不自在,也不舒坦,那男子長得很……帥,帥到讓柳寄飛心底警鐘大響,他沉下臉,不客氣的回丟他一眼——嘿!老兄,我雖然長得稍嫌文弱了一點,但可不是同性戀,別用那種目光看著我!
只是那男人好像沒有讀出他的意思,反倒轉移視線,以一種他無法形容的複雜神情看著茱敏,此時,他才隱隱覺得不太對勁。
「茱敏!」
「嗯?」
「那個男的你認識嗎?」
茱敏從書中抬起頭,順著柳寄飛的視線望過去,當見到那個人時,她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
怪了!整個台北那麼大,茶藝館那麼多,怎麼雲丞風也會在這?茱敏不禁低呼出聲,整個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雲丞風亦在此時起身朝她走過來,直走到她的面前。「你怎麼會在這?」他的眼睛如探照燈般的直射向她,毫不掩飾他的驚訝與意外。
而她又何嘗不是,陡然見到他,令她的腦袋有片刻空白。
柳寄飛也跟著站起來,好奇的雙眼在兩人身上來回瞟著。「你們——認識?」
他的話令茱敏的腦袋恢復運作——對了!禮貌上該為他們介紹一下。
「我上來台北和出版社討論一件事,這位是××出版社的國外部總編輯柳寄飛,而這位是——」突地,茱敏住了口,整個人因一項發現而僵住。
她沒辦法對外人說雲丞風是她的丈夫,即使法律上賦予了她此項權力,但她的心和理智卻完全無法接受這一點,所以她說不出口。
她愣然的神情全數落人兩個男人的眼中,柳寄飛越發好奇了,而丞風則戴上冷漠的面具,沉默不語,只是冰冷地凝視她想看她怎麼對外人介紹他?
「他是?」寄飛主動的提醒她。
茱敏望向丞風。「他是——」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兩人視線相交,瞬間便已閃過無數複雜的情感,以及只有他們才懂的矛盾與衝突……
深吸口氣,茱敏再度轉向柳寄飛。「他叫雲丞風,目前在××公司工作。」不說關係,就單純介紹他這個人。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偏偏有人就是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
不待茱敏開口,雲丞風就自己回答了。「我們是大學同學。抱歉,失禮了,我想單獨跟她說一下話。」他那不卑不亢的態度讓人難以拒絕。
「喔,好!請……剛好我也要去一下洗手間。」柳寄飛大方地將空間留給他們。
確定柳寄飛進人洗手問後,丞風才轉向她。「『丈夫』這兩個字很難說出口?」話中有掩不住的諷刺。
茱敏在短暫愣然後便恢復正常,她抬起下巴。「沒錯!是很難說出口,你不也是一樣?」他也沒對人坦承說她是他的「妻子」,不是嗎?
丞風冷笑。「如果我說了,豈不斷送人家想追求你的美意?」
聞言,她眼中冒出兩簇火焰。「人家知道我『已婚」了,別亂扣帽子!」真是夠了!才見面沒幾分鐘,戰火便起!
知道她已婚,那男的還敢用那種眼神看她?分明有鬼!
雲丞風不滿的情緒再度加深。算了!不管她!現在讓他火大的事情是另一樁!
「你上來台北為什麼不跟我說?」直接發飆。
這下輪到茱敏發愣,她什麼時候需要向他報備行程的?她臉一沉。「我不認為有跟你說的必要!」
沒必要?!對!她沒當他是丈夫,所以自然連行蹤和計劃都不會告訴他,但——
他壓抑住想掐死她的衝動,即使他們已相敬如冰,但這份衝動還是會在某些冰點時刻冒出,就像現在。
他忍住氣。「崇祺呢?」
說實話,他的態度讓人很不想回答,可是她知道他是個會關心兒子的父親,所以——
「他目前和你爸爸媽媽在一起。」
丞風震驚地望著她。「你也把孩子帶到台北來了?」
「是的,本來我打算帶他一起赴約的,可是看天氣不好,所以我就先請你爸媽幫忙看顧一下。」她看了看腕表。「再過二十分鐘後,我就要回去接他了。」
丞風還想開口說些什麼,眼角餘光卻瞥見柳寄飛已走出洗手間,正站在那兒觀望著他們,想知道他們的「私密話」說完了沒。
「好,那待會兒我送你回去!」
「不需要,現在捷運方便得很,不用麻煩你。」她雖不是台北人,但才搭了一次,就已摸得透徹。
「我堅持。」
「誰理你?」
丞風發怒了。「你真是不知好歹……」
突然提高的音量,引來不少注目,柳寄飛似乎意識到他們起了爭執,他不禁微皺眉頭,舉步走向他們。
丞風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總之,我待會兒會送你回『我家』。」低聲撂完話後,他朝柳寄飛草草點了個頭,便回到自己的位置去。
茱敏握緊拳頭,視線隨著他移動,此時,才注意到雲丞風不是一個人來到這間茶藝館,和他一桌的是一位打扮入時,一看就知道很精明能幹的美麗年輕女子。
那女子面無表情地回視她,當雲丞風坐定位後,才傾身以親密的態度靠近他耳語,似在問——她是誰?
而雲丞風也回答了,但說了什麼她看不真切。她猛地回轉過頭,重重地坐下來,不願再看他們一眼。
奇異的,她發現自己端起茶杯的手竟在發抖……
得了!她在生氣嗎?但氣什麼呢?既然心裡從沒認定他是自己的「夫婿」,那又幹嘛對他在應該上班的時間,跟一個美麗的女子坐在茶藝館「約會」而有氣悶的感覺!?
只是……
她忍不住再看了他一眼,他已經沒在看她,正專心跟那名女子講話,模樣輕鬆自然,笑語不斷,她不覺愣住了,好久都沒看到他那如陽光般的笑臉了,至少在她面前都沒顯露過……
結婚快三年,他們分居兩地,就算他有其他女人也沒什麼好稀奇,可親眼見到後,所帶來的衝擊卻又出乎她的意料,她為什麼會感到如此的憤怒,甚至有種被背叛的感覺?
握住茶杯的手緊了緊,也許她還是習慣去想像,站在他身邊的女人應當是……她那美麗的好友——丁月華。
想到那美麗的容顏,三人之間的複雜關係再度令她頭疼了起來。
不想!不想!一想心就會亂,就會有抓狂的感覺,所以不要去想!
察覺她的臉色怪異,柳寄飛決定停止觀察。「你還好吧?」
她一震,垂下的睫毛,令人看不見她眼中的真意,當她轉過身面對他時,臉上的表情已恢復平靜。「沒事。」
「他——真的只是你的大學同學嗎?」柳寄飛不放棄地繼續探問道。
茱敏遲疑了一下,最後搖搖頭。「……我跟他的狀況,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她抬起頭,表情嚴肅地說道:「請你別問了,我不想說。」
她的拒絕是那樣明顯,再問就是不識相了,柳寄飛為避免尷尬,只得打住。「好,就聽你的。」
兩人再度投入書籍翻譯一事,但柳寄飛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柳茱敏大概只有放五分心在這件事上,另外一半的心力則在那個「大學同學」的身上。
十五分鐘後,坐在雲丞風前面的美麗女子站起來,和雲丞風握了握手後,便起身離開,茱敏望著那婀娜的身影,猛地有個名詞竄進她的腦袋——
牛排!
伴隨而來的畫面則是燒得滾燙的鐵板上面放著一塊肉厚多汁的牛排,不清楚那是什麼部位的,但肉汁在鐵板上不斷溢出,看起來垂涎欲滴引人食指大動……
茱敏立刻低頭,吞下差點竄出口的笑聲。她清清喉嚨,有些意外自己現在還殘存些許幽默感。目前的情況應該令她感到荒謬的。
她抬眼就見柳寄飛正以怪異的表情看著她,於是連忙正色。「沒事,有東西嗆到。」眼角瞥見買完單的雲丞風朝他們走來,某種瘋狂的衝動驅使了她,她直視柳寄飛,露出甜甜的微笑,以不大但肯定方圓一公尺半的人都可聽到的音量說道:「你喜歡吃牛排嗎?」
來者聞言身形頓時僵住。
很好!她暗笑。
柳寄飛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話題怎麼會轉到這?「牛排呀……還滿喜歡的。」
「哦,喜歡哪一個部位呢?」
「嗯……牛小排吧!雖然得啃骨頭,但肉質口感Q,再加上醃製醬汁夠味,我很喜歡。」
眼角感覺到那黑影再度移動,她沒有掉開視線,兀自看著柳寄飛,用眼神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但那黑影是不容許別人忽視他的存在的。
「抱歉,打攪一下。」雲丞風「客氣」地切人他們,他轉向茱敏,盯著她的頭頂。「我在外面等你。」
茱敏沒理他,低下頭翻著書。「不用麻煩,我自己可以回去,何況——」她頓了一下,然後抬頭對柳寄飛一笑,旁人或許覺得那是甜蜜至極的微笑,但柳寄飛卻無來由地感到頭皮發麻,有種大禍臨頭之感。「我跟柳先生還有些事情沒談完。」
「呃,這……」其實接下來也沒什麼好談的,柳寄飛很想這麼說,可看到她的臉色,那話硬是吞了回去。
「沒關係,我會等你的!」他強凋道,一張俊臉繃得很緊,眼神也變得嚴厲起來。
笑容頓失,禮貌不再,茱敏抬眼狠狠地瞪著雲丞風。「我說過——」
「我知道你說過什麼,但有些事你還是必須跟我說清楚。五分鐘後,你不出來,我就親自來扛你進車子!」
什麼?!茱敏目瞪口呆地瞪著他,一時無法反應,直到雲丞風走出去,才如夢初醒。
「他發什麼瘋呀?」這人真是莫名其妙,茱敏有股想追出去揍人的衝動。
面對這變化,柳寄飛很快地收起他的驚異,深思地望著茱敏。「嗯,你們的關係的確是『三言兩語』無法說得清。」無視她丟過來的白眼,他拿起茶杯飲了一口。「你確定你『老公』不會介意嗎?」她不像是那種會背著丈夫跟其他男人胡亂來的人,但人不可貌相,誰知道呢?他也有可能看走眼了。
茱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聽到那兩個字頓時更為光火。「介什麼意呀?他就是那個傢伙!」她沒好氣地說道。
「嗄?」茶水差點從他口中噴出,這下輪到他說不出話來,那男的……是她老公?
可他倆……柳寄飛再度回頭看雲丞風一眼,可他已大步跨出門了。呃……他們給人的感覺很不像是夫妻呀!
接下來,茱敏已無心再談下去,匆匆結束討論,和柳寄飛握手道別,並約定電話聯絡後,茱敏便拎著包包快步往外走去。
她現在只想和雲丞風好好地大吵一架,然後再把他給宰了!
她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曾有過這樣的衝動,從他退伍,決定到台北工作後,兩人便完全分開生活,只有在週末假日才碰得上面,因此這樣的衝動和感覺幾乎未再湧上,可如今又再被挑起。
一走出茶藝館,發現外頭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隱隱還可以聽到遠處轟隆隆的雷聲,她呆了一下,該死的台北天氣,說變就變。
只是——他人呢?站在廊前,凝目張望,沒見到人影,或許他去開車了。她二話不說,立刻從包包裡掏出雨傘,打算自行離去,雖然一把火仍在胸口悶燒著,但能不吵就不吵,被他引發過多負面情緒之後,就得花更多的時間去遺忘。
而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花時間去想跟他有關的任何事——不管是好的或壞的。
可她才跨出一步,一輛該死眼熟的銀灰色福特就已開過來,停在她的面前。
「我不要!」火氣再度大了起來。
雲丞風轉過頭看著前方,深深吸進一口氣,默數三下後才又轉過頭看著她。「與其站在外頭淋雨跟我吵,還不如進來車子裡面,可以『乾淨清爽』地吵個過癮。」
我不想跟你吵!我只想宰了你!她只想這樣對他大吼道!
雨下得更大了,冷風帶著雨絲吹進傘內,抱在胸前的牛皮紙袋開始潮濕了,這陣雨顯然一時半刻是停不了,她恐怕還走不到捷運站,人就成了落湯雞,而紙袋中的書也會遭殃。
她咬咬牙,依言收傘上了車。甫坐定位,把門關上,嘴才張開,正打算發表聲明時,他卻先一步開了口。
「繫上安全帶。」他把排檔放到D檔,望著後視鏡,注意後方來車。
她不得不把嘴巴暫時合上,伸手拉扯著安全帶,偏偏這安全帶像要與她作對似的,弄了老半天,就是沒辦法順利將帶子拉長。
她聽到旁邊傳來拉檔聲,車子暫停前進,丞風解開自己身上的安全帶,探身過來為她繫上安全帶。
他陡地靠近,上半身輕碰著她的,令她全身一僵,還來不及閉氣,便深深地吸進屬於他的氣味,那是一股混著淡淡的麝香和煙味的氣息,除了他的氣味之外,她也敏銳地知覺到從他身上所幅射出的溫熱。這時她連大氣都不敢喘,深怕自己的氣息噴拂過他的肌膚。
「拉這邊的帶子要有點技巧,如果剛開始拉不出來,就先放鬆,讓它縮回去後,再來就很容易拉出來了。」他為她扣好帶子後,重新坐定位,繫上安全帶、駕駛車子前行。
她好像該向他道謝,可嘴唇仍如蚌殼般緊緊關著,舉凡道謝和道歉等話語,只要一碰到他,就說不出口……
可惱的是他也沒再開口說話,車內除了雨刷拂動的聲音外,一片靜寂。
她不安地動了動,全身戒備著。此時外頭風雨正大,而車內……
另一場暴風雨似將成形。
作者:
teae
時間:
2019-12-17 02:09:31
第五章
雲丞風一邊留意外面的車況,一邊在心中數數。
今天他EQ超低的,偏偏讓它跌落到谷底的正是身旁這個禍首。
整天公事不順心,早上被總經理刮了一頓——因為總經理覺得他被董事長一派給拉過去了。他費了好一番心思解釋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以消除頂頭上司的疑慮。中午除了請最愛纏著他的女性客戶用餐外,又加請下午茶,誰知竟會看到意想不到的人。
在他見到柳茱敏和一個陌生斯文的男子走進茶藝館時,還一度以為自己眼花了,直到確定沒看錯人時,他才覺得自己的肚子被人重重踹了一下。
第一個閃進他腦袋的想法是——怎麼會?
第二個想法是——她背著他偷人!?
只是,她跑到台北來?那兒子呢?兒子的現況如何?
本來想立刻起身去探問,但正和客戶談到最關鍵之處,他不想打斷,於是只得忍耐著,他用三分心思聽著那個講話十句中有七句是廢話的女人嘰哩哇啦,用七分的注意力留意柳茱敏和那男子的互動。
他們似乎交談得頗為愉快,他看見了對他總板著一張木臉的茱敏,不時綻放甜美親和的微笑;他看得到坐在茱敏面前的男子臉上輕鬆的笑容,還有專注傾聽的神情,以及不時的點頭微笑表示贊同。然後他記起自己與茱敏也有過同樣的時光,大學在系學會共事時,他們有著休戚與共、互動良好的夥伴關係。
他可以信任她為他打點所有的一切,遇到事情,也習慣徵詢她的想法做參考……
突然,他覺得光火,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一直盯著那男子,想知道他到底是誰?為什麼能讓茱敏親自跑到台北來跟他對談呢?
前方紅燈亮起,他減速停下,手指輕點方向盤,一直部積著的悶氣,終於忍不住了。
「我知道你不會跟我商量任何事,你想到哪就到哪,我也未曾干涉過你,但是,你到台北來,甚至還帶著兒子一起上來,你覺得知會我一聲,會很困難嗎?」
茱敏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我是上來跟出版社談事情的,一談完就會離開,沒打算在這邊耽擱太久,只是台北的天氣出乎我意料的惡劣,我怕崇祺受寒,再加上你人也在上班,所以才會麻煩你爸媽照顧……對這樣麻煩別人,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所以我不想加重你的心理負擔。」她可以不解釋,但突然覺得有這個必要。
是這樣嗎?難道她不知道這樣做,反而讓他心頭壓力更沉重,她凡事想得周到,是不會「麻煩」到別人,但……
突然間,他覺得好累、好累!都三年了!這樣的狀況還要持續多久?
他們的人生,似乎都在那一刻成了一灘死水……
「茱敏,我們該怎麼辦?」他很輕、很輕地開口問道,心裡頭有個感覺,彷彿他正走在一座又細又長的獨木橋上,只要一陣強風吹來,那橋就會斷掉,而他整個人會跌落至深不見底的深淵中。
他的話頓時讓她怒氣全消,接著湧上一股莫名的酸意。
怎能問她呢?他們都深陷泥沼,誰也幫不了誰,誰也救不了誰!
她深吸口氣,開口說出她依然認為是最好的、唯一的解脫之道。
「你還是可以輕易地擺脫這一切,我從沒指望——」
啪!橋斷了!
他開始猛踩油門,加快速度,一輛車子超過一輛。
茱敏臉色大變,她抓緊車頂的把手。「你在幹嘛?為什麼要開那麼快——小心!」
丞風望著前面,冷笑道:「你不是說要『擺脫』嗎?我們現在就來『徹底擺脫』!」他繼續加快油門。
當他闖過一個剛由黃燈轉紅燈的十字路口時,茱敏忍不住失聲叫了起來。
「你瘋了!快把車子停住!」
身後傳來一片緊急煞車聲,雨水使道路濕滑不已,輪胎打滑的摩擦聲驚得人心決要蹦出胸口!
「瘋?沒錯!我早瘋了!你以為你說的話一點殺傷力都沒有嗎?『離婚』、『不用你負責』?這幾句話你說的很容易,可你有沒想過,這些話快把我給逼瘋了!我算什麼?這一切的一切到底算什麼?」他臉上的神情狂亂得嚇人,茱敏則已經完已前進,他卻沒有減速的打算,還是想闖過去!眼看即將——
她尖叫一聲,用手抱住頭。
「不要啊——」
尖銳的煞車聲響起,車子打滑了幾下,然後是——
靜——
丞風大口大口地喘息,兩眼直視前方。他終究還是沒有勇氣,不顧一切的闖過去……
手鬆開方向盤卻依然顫抖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紅燈轉綠,車後的喇叭聲響起,要他別擋在路口,他這才再度把手放在方向盤上,慢慢向前開了一點,然後左轉駛進一條人煙稀少的巷弄中,好巧不巧地停在一間教堂前。
丞風癱坐在座位上,緩緩地轉過頭看茱敏,她的手指依舊抱著頭,身軀微微發顫……
她是真的被嚇到了。
他舉起手想碰觸她,可又頹然垂下。目光注視前方,原先狂亂的神色,如今只是一片死寂。
突然,強烈的吸氣聲從他身旁傳來。
「你混蛋!」
茱敏解開安全帶,發狂似地捶打著他。「你以為你在幹嘛?你在做什麼?」
他不躲亦不回手,任由她打著。
「你他媽的混蛋!你怎能這樣?」她一直打、一直罵,直到力弱聲竭,然後她癱在座位上,掩面哭了出來。
他應該感覺到痛,因為她打人的力道不輕,可他麻木了,一股不熟悉的熱辣跑進他眼中,他別過瞼,用輕得幾不可聞的聲音開口說道:「茱敏,你告訴我,我還要為那一夜接受懲罰多久?就算是死刑,也有訂下槍決的日子。」他費力吞下喉嚨的酸澀,哽咽地說道。「我們還要受苦多久?求求你,給我一個時間,求求你……」
茱敏抬起頭,眸中仍含著淚,狂亂地大喊:「我不知道!它該多久就多久!你不要問我!我比你更想知道!」說完後,她拉開車門跑了出去。
大雨兜頭落下,她盲目地往前跑,沒幾步便因一個顛躓,整個人直挺挺地往前撲倒。
痛!身體的疼痛和心痛,內外交加,她是勉強爬了起來,卻無法站起,只能坐在地上。
刻意遺忘和忽視的傷口被這樣毫無預警地撕開,她才知道自己的憤怒和恨意雖隱藏在結癡的疤痕下面,但卻是那麼的深刻強烈。
「那死亡可以解決一切嗎?」丞風也走出車外,他蹲在她的身旁,輕輕地問道。
她深深一震,然後望進他的眼。
淚水和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但她仍可以清楚地從他眼中看到——
絕望、沮喪、挫敗、悔恨、矛盾……而這些都令她感同身受。
受苦的人,不是只有她……
在滂沱大雨中,他們淚眼相看,動也不動,任雨打濕了他們的發、他們的衣、他們的身、他們的心……
驀地,一把雨傘出現在他們頭頂,為他們擋住了雨,他倆緩緩抬起頭,看見一個外國神父,撐著傘,一臉關心地俯望著他們。
「你們沒事吧?」
他用極標準的北京話問道。
兩人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狼狽。茱敏低頭不語,丞風只有代為回答。
「沒事……」
茱敏手撐著地面想爬起來,但腳痛讓她無法順利站起來,丞風伸手欲扶住她,她沒馬上接受,看了他的手一會兒,才緩緩搭上去。丞風扶住她的腰,協助她站穩,直到這時,才發現兩人全身已淋濕了。
「你們快進來!別一直淋雨了,瞧你們兩個全濕透了。」
「不用了,神父,我們回車上去……」
丞風欲扶著茱敏轉回車上,孰料,神父卻穩穩抓住了他的手臂,不讓他離去。
「別客氣!我那邊有乾毛巾和熱茶,你們先將身體暖和一下再走,而且這位小姐腳受傷了,不趕緊上個藥,會有麻煩。」
神父所提供的正是他們此刻所需要的,他們互看了一眼,茱敏默默點個頭,算同意了,兩人這才一跛一跛地隨神父進了教堂。
才剛走進教堂,冷冽的空氣隨即襲向他們,丞風小心地扶著茱敏到前方的椅子坐下。神父要他們等他一會兒後,便走進後面的內室。
不知是不是有開空調?教堂內的空氣有股冷涼的氣息,令人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再加上他們的衣服全都濕透,感覺也就更冷了,茱敏用手臂環住身子,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打顫。
「你還好吧?」
感覺到她的顫抖。「很冷嗎?」他底聲問道。
「嗯。」
他的衣服也濕了,所以無法脫下給她保暖,他遲疑了一下,向她移動了一些,看能不能用自己的體熱溫暖她,但,她卻像被針扎到一般,往旁拉開了距離,他閉了閉眼睛,停住不動,不想再拿自己的熱臉貼冷屁股。
幸好,神父很快就拿來了乾毛巾和衣物。「你們先脫下來,我這兒有烘乾機,可以幫你們把衣服弄乾。」
他們感激地接過衣物,然後各自到一旁的廁所更換。
茱敏見貼身衣物猶未濕透,就沒脫下,直接將神父拿來的淡黃色連身洋裝套上,雖大了點,但以目前的狀況而言,也沒什麼好講究了。
換下黏身的濕衣,感覺乾爽多了。她掬水洗了把臉,然後再將頭髮擦乾。她低頭檢視腳傷,雖然穿著長褲,多了一層防護,可跌下的力道不輕,膝蓋還是磨破了皮,滲出血絲,她扯下幾張衛生紙,打濕後,開始清理傷口。腳踝的部分則有些腫起來,幸好她穿的是便鞋,還不致太難受,但走起路來,仍會隱隱作疼。
當她一切都弄好走出來時,就見到雲丞風已經在和神父閒聊了。
他已脫下酉裝,換上大號T恤和及膝的短褲,模樣看起來有點可笑,但在這樣的狀況下,誰也沒有想笑的心請。
「這裡有烘衣機,我先把這些衣服拿去烘乾,你們在這裡等一下。」熱心的神父接過她的濕衣服後,又朝內室走去。
「我來幫你擦藥。」丞風拿著神父交給他的醫藥箱走向她。
「不用」這兩字差點就直接脫口而出,可她發現目前自己再也沒有力氣拒絕他了,所以只有由他扶著她到長椅坐下。
「傷到哪兒了?」
「膝蓋……」她凝視著他,他就半跪在她面前,將醫藥箱打開。不知怎地,面對他這樣接近的姿勢,她突然感到羞窘和不安,得竭力克制想跳開的衝動。
丞風找到他要的藥品後,抬起頭準備檢查她的傷口,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她換了一件連身洋裝,如果要看她的傷口,勢必得先掀開她的裙子才成。
他抬眼看她。「可以嗎?」
她遲疑了一下,才點點頭,然後自己動手拉高裙子,露山受傷的膝蓋。
看到那白皙勻稱的小腿,他突然想到,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見到茱敏穿裙子的模樣,她總是將自己包裹在寬大的T恤、和寬鬆的牛仔褲中。他注視此刻露出的小腿和膝蓋,皮膚白皙、線條優美……
他真不懂,她為什麼不願意將自己美好的部分展現出來呢?
正如她的心,總不輕易讓人懂得。
他過久的注視,令她不安地動了動。「你到底——」
「你的傷口清洗過了?」他拿出棉花棒沾上碘酒。
「剛才用水擦了一下,嘶——」碘酒的刺激令她反射性縮了一下。
他靠近傷口輕吹,將那刺的感吹掉。「忍耐一下。」
他的吹氣,令她的肌膚起了疙瘩,他察覺到她的異狀,不禁抬起頭問:「冷嗎?」
她別過臉,不敢和他的視線相交。他們靠得太近了,近得讓她渾身不自在。「……有點。」但願聲音沒有洩漏出她的不安。
「你是教徒嗎?」他一邊撕開OK繃,一邊問道,試著想緩和氣氛。
「不是,你呢?」
「我也不是,這是我第一次講來教堂。」他將她的傷口處理好後,站了起來。
是嗎?她也是,但,很諷刺的,他們卻是在這樣的狀況下闖進來,像是闖進另一個世界。
這是一間中型的教堂,大約可容納五十個人。在基督神像背後是一大片彩色玻璃,光線從那透進時,會營造出絢爛美麗的效果。
而置身在其中,似也能被這神聖的氣氛所感染。
隨著與丞風拉開距離,原先喘不過氣的感覺消弭了不少,但在鬆口氣之餘,另一波疲累和記憶也於此時襲上。
方纔所經歷的情感起伏太劇烈了,令人難以負荷,但——
死亡可以解決一切嗎?我們還要受苦多久?
這幾句話卻不停地在她腦中迴響。
為什麼他們都會有受苦的感覺?明明生活都已經步上了軌道,他們也盡量讓自己好過一點了,不是嗎?
她轉向他,他亦有所感的抬眼看向她,兩人的視線遠遠交會著。
為什麼?——她想問。
為什麼?——他想問。
但誰也沒先開口,似乎怕一出聲,便會一發不可收拾,一如方纔的失控,幾欲將人逼至絕境。
當神父端了一壺熱茶走進這冷凝的空間時,她竟有如釋重負之感。
「來!喝些熱茶暖暖身子,你們的衣服大概再十分鐘就會烘乾了。」
「謝謝!」兩人同時致意。
喝下一口熱紅茶,漸漸感覺到身心都開始暖和起來,茱敏緊緊捧著杯子,一口接著一口啜飲,慢慢從中獲得氣力。
「神父,你中文怎麼講得這麼好?」丞風開口問道。
「我以前在北京學中文。」神父笑道。
「來台灣多久了?」
「有兩年嘍!」提到這個話題,神父像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在台灣與北京的所見所聞,比較兩岸中國人的不同之處。
仔細看這神父,發現他挺年輕的,年紀應該只有長他們幾歲,但眼神卻充滿了平和與睿智,想到他倆方纔的窘境被他盡收眼中,就不免覺得尷尬,但神父並沒有詢問他們發生什麼事,也沒提要如何幫助他們,反而東拉西扯,讓他們放鬆下來。
「……其實這是很有趣的現象,長達數十年,生活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體制下,人的心理、文化、思想都有不同的呈現,跟兩邊的人談話很有意思,不過我得承認,在傳道上,台灣這邊還是比較容易溝通——」內室的電話鈴聲響起,神父投給他們歉然的一眼。「不好意思,我先去接個電話。」
隨著神父袍子的窸窣聲淡去,教堂內再度恢復了靜寂。
他與她,各坐在一張長椅上,中間只隔了個走道,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距離,又豈止這麼短?
茱敏抬頭看著耶穌基督神像,即使被釘在十字架上,她的表情依然慈悲。
為什麼會受苦?為什麼神要為世人背上十字架呢?
她有開口問神的衝動,想知道他們的命運為什麼會被這樣安排?
他們又該怎麼走,才能停止那一夜所造成的痛苦呢?
她雙手握緊,片刻後,鼓起勇氣望向丞風,此刻他也是一臉迷惘地看著神像。
他的困惑和無奈,並不亞於她呀!
看著他俊逸的側面,心突有所感,這麼多年了,他們都沒有好好正視過彼此,他們不再搜尋記憶中的面容,因為那些記憶已成為負擔……
此刻他與她就像是陌生人,是那麼的熟悉又是那麼的遙遠。
他不再是當年那個意氣飛揚,宣告要有個不凡人生的年輕小伙子,如今的他,雖未滿三十,卻已比同齡的男子更多了一份成熟與落寞,大學時代那有如陽光般明朗的氣息已不復見,思及此,她的心不覺一刺。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她恨他?!
她不恨他?!
這兩種情緒她都有,矛盾得不能再矛盾了……
丞風終於意識到她的凝視,轉過頭迎向她。
她的表情是那樣的嚴肅,關於他們的未來,她是否已經有了答案?是否就要宣判了呢?
他不禁雙拳緊握,屏息以待。如果從她的口中,依然吐出要他永永遠遠離開她與孩子,他也不得不依從……
「我……」她深吸口氣才開口。「一直以為讓你自由,由我一個人承擔這份選擇是最好的辦法,所以當我對你說『離婚』、『不要管我們』時,我是真心的,即使那意味著,我依舊會恨你,會把所有的過錯理所當然的歸咎到你身上……」
把話說出口後,她不禁若有所悟,也許就是因為帶著這種「仇恨」的想法,所以她才會始終放不開而作繭自縛了。
丞風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我不懂你所定義的『自由』,三年來,我依了你所希望的方式過日子,但從沒感覺到自由過……茱敏,即使今天我們正式離婚、分開,我都不會得到自由,你可以笑我是自找罪受,但我的良心讓我永遠無法輕易放開,更無法完全不管我的兒子,我忘不了,就是忘不了——」
「那你想怎樣呢?」她的方法既然不好,那他可有自己的辦法?「該怎麼做對我們才是好的?正確的?」
她閉上眼睛,緩緩地說道:「你要我訂下刑期,你要我說,我已經原諒你,這樣你才能解脫嗎?」
丞風頹然不語。天!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想怎樣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所以才會如此沮喪、無力、痛恨……
只是她說對了一點,那的確是他要的。
他慢慢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她仰頭看著他,然後——
她睜大眼睛。「你……」
雲丞風在她面前慢慢跪下來與她平視,她手掩著唇,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垂著頭,低聲說:「……你願意原諒我嗎?因為那一夜——」他的嗓音變得沙啞。
一聲嗚咽抑不住的從她喉頭竄出,熱淚迅速盈眶,心好酸、好疼呀!
他曾向她道歉許多次,但從沒像這一次如此深刻地打進她的心中。
那一夜……
她眼淚掉得更凶,咬住手背,想阻止哭聲逸出,但沒用,悲淒的哭聲從她靈魂深處竄出,她無法自主地哭泣,全身不住地顫抖著。
雲丞風也哭了,他低垂著頭跪在她的面前。太久了……壓抑得太久了,只想在此時盡洩而出。
一切都是從那一夜開始的……
能嗎?她能原諒他嗎?打從心底,真正、徹底的放掉那怨恨嗎?
她睜開朦朧的雙眼,望著跪在她面前請求原諒的他,她究竟還要恨他什麼?還要恨他多久?
他亦在此時抬起頭,淚水在他臉上漫流,他們淚眼朦朧地相互注視著。
或許是他先伸出手,也或許是她先伸出的,他們的手在空中交會,然後緊緊握著,兩人的頭靠著緊握的雙手,許多記憶。情感和矛盾,只有他倆能懂,而這重重的鎖鏈,也得由他倆才能打得開……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的哭聲漸漸止住,儘管哭到頭痛、眼痛、喉嚨干痛,可腦中卻是一片清明,她已經做出了決定和選擇。
在心底深處,她或許是清楚的,只是理智上無法承認自己所帶給別人的是傷害,尤其是對他,她可以對別人寬容,為何對他卻無法……
「好!我願意原諒你,真心真意的。」她聲音嗄啞,輕輕說道。
過了好一會兒,丞風緩緩抬起頭,紅著眼睛望著依舊低垂著頭的她,費力地吞了口口水。「你……願意?」臉上交織著不敢置信和期待的神情。
「對!」她抬起頭,望進他的眼。「……也希望你能原諒我。」
「原諒你?」
她點點頭。「為了過去那樣對你——」他伸出手指堵住她的唇,不讓她再說下去。
「我瞭解,我不會怪你的……」他更加緊握住她的手,然後,他輕輕地把頭靠在她的手上。「謝謝你、謝謝你……」
見到他這個模樣,原本止住的淚水,又再度滴了下來。
就像是算計好時間似的,去接電話許久未出來的神父,臉上帶著燦爛的笑顏對著他們說:「你們的衣服都干了,可以拿回去穿了。」
作者:
teae
時間:
2019-12-17 02:09:50
第六章
神父送他們走出教堂時,大雨已停,陽光從重重雲層中微微透出光芒。
「謝謝你,神父!」
兩人真心真意的向他道謝。
「不客氣,有空可以多來我這邊走走,中國人不是有句話說『相逢自是有緣』,真的要常來玩呀!」
「好!」
在他們揮手道別,欲轉身離開時,神父又叫住了他們,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
「耶穌基督為了救世人,所以背上了十字架,但人不是神,有更多的自由去做選擇,可以選擇把十字架背上或者不背,人生的路還很長,你們可要把握機會好好地走呀!」這年輕神父終是將一切都看在眼底了。
回到車上,兩人都安靜不語,各自咀嚼著離別前神父所說的那番話。
「綠燈了……」
茱敏喃喃自語地說道。
「什麼綠燈?」
丞風有些不解地望著她,因為此刻眼前的燈號是紅的,而他們卡在車陣中靜待著燈號的轉變。
茱敏仰靠在椅座上,目光望向前方。
「我剛剛突然有種過綠燈的感覺,然後很快地跑過一條路……」
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隱隱有所感覺,她說的綠燈跟眼前的綠燈是不同的。
靜了一會兒,茱敏再度開口了。
「下一次,如果我又帶崇祺來台北,我一定會知會你一聲。這次,真的是我疏忽了。」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
「……謝謝你。」
能得到這樣的答案,他已經很高興了。
「茱敏……」
「嗯?」
他望著前方。
「我也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但我們邊走邊修正,找到我們都想要的,好嗎?」
停頓片刻,她才肯定地回道:
「好!」
※※※
回到雲家後,一進門,兩人皆因眼前的景象而嚇了一大跳,客廳一團混亂,椅墊全被甩到地上,食物、玩具散亂各處,好似歷經了一場大戰似的。
兩人互看一眼,連忙拔腿衝進室內。
這個房子位在有警衛駐守的社區中,照理說,一般宵小沒什麼機會可以闖空門,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崇祺!」茱敏忍不住張口喊道,期待有個小小的聲音回應她。
「別慌!」
丞風伸手抓住她,不讓她衝動行事,他太清楚,一旦碰到和崇祺有關的事,她的理智神經十條中有九條會當機。
「門窗沒有被破壞的跡象,所以外人入侵的可能性不大。」
茱敏緊皺著眉頭,心提得老高,她開始飛快地搜尋每個房間。
戰場從一樓延伸到樓上,二樓是一般睡房,但房間沒人,這令她心頭的慌亂感再度加深。他們緊接著來到三樓的健身房,甫踏進門,便看見祖孫三人橫躺在鋪著軟墊的地上,正呼呼熟睡。
兩個老人家手上都還拿著玩具,而崇祺的頭偎在奶奶的胳肢窩下,兩條胖胖的小腿則毫不客氣的擱在爺爺的肚子上。
顯然兩老一小都玩累了,累到連電鈴聲響了都叫不起來!
看到這一幕,他們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並相視一笑,在輕手輕腳地為他們蓋上薄被後,便下樓了。
「今晚留下來吧!」
丞風注視正忙著把客廳物品歸位的茱敏,然後開口說道。「現在暫時也走不了,趕回去就太晚了,倒不如留下來過夜。」
茱敏看看時間,現在快四點了,如果此時叫醒崇祺,的確不適宜,而且……
腦中浮現兩老一小躺在一起的模樣,有股暖流熱呼呼地流過她心頭,老人家畢竟是寂寞的,難得看到寶貝孫子回來,可以好好疼借一番,對此,她除了心存感激外,亦帶著歉疚,是她剝奪了老人家含飴弄孫的機會。
她抬頭看著丞風,一種莫名的感覺油然而生,好奇怪呀!過去和他共處時會有的煩躁和不耐,似已隨風而去……
「好吧,還有空房間嗎?」
「裡面全都是崇祺的東西。」
丞風打開包包看了一眼,然後搖搖頭。「以後,如果要出遠門,請『一定』要跟我說一聲!」
「嗯。」
茱敏隨著他來到一個房間,他打開門,說道:「今晚你就睡這。」
才一進去,她便知道這是他的房間。
丞風越過她,匆匆撿拾散落在床上的衣物。「早上出門太趕,沒來得及收……」
看他手忙腳亂的,她忍不住出聲制止。「別忙了,我睡客房就可以。」
「客房的床是單人床,這邊的床比較大,你跟崇祺睡剛剛好。」
既是這樣,她就不再多說什麼了,這是她第一次進入他的房間,也是頭一回進入男子的房間,感覺挺怪異的。
「你如果累了,可以先在這邊躺一下。」他拉開床頭櫃拿出一套全新的枕頭和棉被。看到那枕面,丞風不由得苦苦一笑,希望茱敏看了不會糊思糊想,因為這個新枕頭上繡的是一隻戲水的鴦,而他的則是鴛。
這組枕頭是他母親很久以前為他準備的「結婚禮物」,現在看來卻是十分諷刺——他與她結婚至今,從未同床共枕過……
他將繡面翻轉到底下,然後才鋪上枕巾。「有點樟腦丸的味道,會介意嗎?」
「不會……」
茱敏注視他利落地鋪著床,想到自己將要睡在他睡過的床上,她突然感覺到一股燥熱爬上臉頰,為了移轉注意力,她移開視線。
「你公司怎麼辦?現在還不到下班時間。」
他把被子攤平,然後抱起自己的枕頭。「不礙事,我下午就已經跟客戶把事情談好,可以休息了。」
「你的客戶都那麼漂亮美麗嗎?」
她漫不經心地問道,開始四處瀏覽整個房間,視線掃過桌上的電腦、兩大排書櫃,還有一個引人注目的大玻璃櫃,櫃子裡面放了許多有著其他國家國徽的各式紀念物,她不禁好奇地走過去看。
「沒有,不是每個都這樣。」他的目光隨著她移動,除了他母親和月華以外,她是第三個進人這個房間的女子。「……那裡面的東西是我在考上大學那一年,出國自助旅行時收集得來的紀念品。」
這話勾起了她的回憶,雲丞風當年就是因為「環遊世界」,才比別人晚兩個星期入學,也因此造成轟動。
「你到底去過哪幾個國家?」
他收藏的紀念品很多,光從旗徽推斷,至少也有三十幾個國家了。
「很多喔!有澳洲、紐西蘭、印尼……」
在他念了二十來個讓她頭昏眼花的國家後,她忍不住叫停。指著放在架上的中型地球儀,她搖頭笑歎道:「你乾脆直接說你想去而還沒去的國家有哪些好了。」
「也是很多,有印度、土耳其、沙烏地阿拉伯、加拿大、美國——」
說到這,丞風突地閉上嘴。
茱敏則是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他為何會突然住口不語,因為——
丁月華人現在就在美國。
月華——
從他們結婚後就再也沒提到的人。
「你不用這樣避諱。」
背對著他,她用食指輕輕旋轉著地球儀。「月華,她還好嗎?」當那名字說出口時,並沒有想像中的難過,這樣和他坦然說起月華,她反而有種釋然的感覺。
只是,她發現在這個房間中並沒有月華的照片,一張都沒有……
丞風沒想到她會問起月華,沉默片刻後,才回道:「不知道,我也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
「還是不知道她在哪裡嗎?」
「知不知道已經不重要了。」
他淡淡地說道。
茱敏凝視著地球儀,美洲大陸是那樣明顯,手指輕輕一點就可以找到,可想在其間找到一個人,卻不是那麼的容易。
「我……」
她遲疑地開口。
丞風望向她。
她手指輕輕一推,地球儀再度轉動,一切、一切要慢慢地放開——
「我會請淨文和秀綺幫我打探月華的消息,如果有的話,我再告訴你。」
丞風靜了一下,表情莫測地凝視她半晌。「再說吧,你先休息一下,如果你要洗澡,熱水隨開隨有。」語畢,他便抱著枕頭走出去。
茱敏望著那旋轉不停的地球儀,心思飄得好遠、好遠……
※※※
見到雲母已累垮,茱敏決定晚餐由她負責張羅,可是這是她頭一回在雲家做晚餐,心情難免有點緊張。
當她打開冰箱上下搜尋時,發現除了一些新鮮蔬菜外,只有一大鍋漬泡的牛排。
雲丞風解釋,星期五是他們家吃西餐的日子,雲母通常都會親自做牛排給他們吃。
雖然她會煎牛排,但卻無法掌握其他人喜愛的生熟度,而且得等大家清醒坐上桌再上這道主菜才合適,所以她先專心處理湯和沙拉,丞風則在她旁邊幫忙張羅。
「你們家都是這樣吃的嗎?」
茱敏好奇地問道。
「嗯,已經成為傳統了,肉販都知道每逢星期五要為我媽留下最上等的牛肉。」
茱敏翻攪一下醃漬的湯汁,香味立刻四溢,看得出裡面的配料也下過一番功夫,她忍不住輕歎。
「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對『牛排』那麼情有獨鍾了,你根本就被養刁了胃口。」
此話一出,丞風立刻面露苦色。「茱敏,你答應過我不會再提這個了。」他在大學時代,曾將選女人和選牛排相提並論,結果把茱敏惹火,兩人整整抗爭了一學年,好不容易才弭平戰火。
而他現在最不想談的就是有可能會破壞此刻和諧氣氛的話題。
儘管她已開口說願意原諒他,可他仍對現有的平和感到不安,深怕一不小心就會壞了現況。
茱敏笑著聳聳肩。「我的意思是說,你媽牛排做得那麼好吃,你怎麼可能吃得慣外面的,你想到哪裡去了?」
原來真的是指「牛排」,丞風訥訥地說道:「是呀!的確吃不慣外面的……」
兩人就這樣一邊閒聊,一邊料理晚餐。
當雲父、雲母牽著崇祺下樓時,飯桌上已擺好了湯和菜,待他們坐定位,牛排也已煎好了,大家愉快地共進晚餐。
「好吃!小敏你牛排煎得恰到好處。」
雲母開心地說著。
「不,不是我,今天的主廚是丞風,我只有弄湯和開胃菜。」茱敏一面喂崇祺吃他的蔬菜麥片粥,一面笑道。
「哦?沒想到丞風也有這樣的手藝。」
雲父呵呵笑道。
「拜託!我好歹也吃媽做的牛排二十幾年了,現在還每個禮拜吃,想不學會都很難。」丞風洋洋得意地說道。
「是喔!你還真是深藏不露,平常我在家弄的時候,你為什麼都沒來幫忙?怎麼小敏一來,你就忘了『君子遠庖廚』的原則,願意親自下廚了?」雲母不客氣地給了兒子一記白眼。
丞風立刻舉旗投降。「媽,您是家中廚房的女王,誰敢輕易進去挑釁?恐怕沒兩三下就被您轟出來了。」
「才不會咧!只要你做事情像小敏這樣利落,誰會轟你走?小敏,你說對不對?」
茱敏只是笑,聰明的保持沉默,這是屬於他們母子間的「親密戰爭」,她不宜加入。
「這沙拉很好吃耶!我怎麼不記得我有買這種綠色蔬菜?」雲母津津有味地吃著撒上醬料的綠色蔬菜。
「有呀!那是您買的菠菜,沾這種醬吃起來很爽口。」茱敏做的是簡單的義式沙拉,很開胃。
「原來菠菜也可以這樣生吃呀!還挺好吃的,沒有煮過後的那種鐵味,這沾醬味道也很好,你可不可以給我食譜?我下次也來自己做做看。」
「沒問題,待會兒就抄一份給您。」
大概是因為可愛孫子的到來,所以雲母心情大好,情緒異常高昂。「說到菠菜就會讓我想到一件極好笑的事,丞風,你還記不記得以前常來家裡跟你玩的魏哥哥?」
丞風偏頭想了一下。「沒什麼印象,但我記得他們家有六個小孩,他是老大,對不對?」
「對!就是他!他現在可是當檢察官了。」雲母興高采烈地說道。
「老太婆,那孩子跟菠菜有什麼關係?怎麼會突然扯到他呢?」雲父不解地問道。魏家家長是他多年的老友,以前住在同一個社區,常常往來,後來他們搬家,才較少聯絡。
「咦?你不記得啦?那魏家老大小時候很喜歡看大力水手卜派,還以為吃菠菜便會力大無窮,他五歲時,就曾經吃了一堆炒菠菜,然後跑去平交道打算只手擋住火車咧!」
嗄?茱敏立刻記下,絕對不要讓孩子在懂事之前看大力水手。
「嘩!他真勇,後來是誰救他的?」丞風問道。
「當然是旁邊的路人,聽說當時情況很緊急,柵欄都已經放下,而且也聽到了火車鳴聲,沒想到一個小子卻突然衝出去,踏在平交道上,打開兩腿跨馬步,雙手張開,大有一副萬夫莫敵的架勢,把在場所有人都嚇壞了,幸好有人反應快,在火車到達前,衝過去把孩子救了下來,這件事情還有上報呢!」
其他人聞言皆會心一笑,真是謝天謝地。
或許是見到孫子在身邊,所以今晚雲母的情緒特別好。「講到這,又會想到丞風做過的一件蠢事!」」我?」丞風困惑地指著自己的鼻子。「老媽,我很確定自己沒笨到吃了菠菜後就跑去擋火車!」
「你是沒有,你小時候根本不愛吃菜,偏食得要命,有夠難養的!」雲母轉向茱敏,後者正露出一臉興味的神情。「這事我還沒講給你聽過,你要聽嗎?」
「要!」在她坐月子期間,雲母曾跟她分享過許多丞風小時侯的趣事,只是當時的興趣沒有現在濃。
「媽!您可不可以先講給我聽?」丞風請求道,他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雲母沒理他,兀自笑著說下去。「以前不是有出卡通,叫什麼『科學小飛俠』——」
此話一出,丞風立刻大叫:「啊!我想起來了,媽,別說!」
「我也想起來了!」雲父也呵呵直笑。
看到他們的反應,茱敏更加好奇了。「出了什麼事嗎?」
「他呀看卡通著了魔,以為披上一件薄被,就可以像科學小飛俠從天而降,打擊壞人。有一次,他趁我不注意時,偷偷從家中帶出一條毛毯,然後跑到鄰近工地去玩,這渾小子,居然還跑到二樓,那時牆都還沒搭起來,他就站在邊邊,學科學小飛俠說了句什麼——惡魔黨大頭目,我來抓你了!之後也不管別的工人怎麼呼喝,他就這樣不怕死的往下跳,嚇死人了!」
「對呀!當我們得到消息趕到時,沒人敢相信他有那種勇氣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雲父搖頭歎道。
不怕死的勇氣……
茱敏已經領教過了,想起丞風下午的行徑,她看了他一眼,而他也望向她,那瞬間,他們交換了只有兩人才懂涵義的眼神。
「當時……他跳下來後有沒有怎樣?」她收回視線問道,丞風則假裝聽不見,埋頭猛切牛排,見他整個耳根子都紅了,就知他有多窘了。
「哼!算他命大,先跌在沙堆上,之後才滾到地上,下巴拉裂了一道口子,縫了幾針。」雲母想起那時的情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丞風這時抬起頭抗議道:「什麼叫我命大?那是我聰明,早算好要往沙堆上跳,本來會沒事的,全是因為被旁邊大人的叫喊聲嚇到,所以一時沒站穩,才會滾到地面上撞傷的!拜託!從二樓跳下,哪會有事呀?!」
雲母瞪他一眼。「還敢講?大家都差點被你嚇死了!」雲母轉向崇祺,聲音轉柔地說道:「我的寶貝孫,以後不要學你爸爸那麼笨喔,好不好呀?」
已經會說話的崇祺,雖然還不太明白奶奶在說什麼,但人家問他好不好,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乖巧地點點頭。「好——」
雲母滿意地點點頭。「這才乖,叫奶奶——」今天下午他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訓練他喊爺爺、奶奶,其實崇祺會叫,只是鬧彆扭不愛開口,如今混熟了,就很聽話了。
「奶奶!」
「好乖唷!」
雲母香了他一個。
「千萬不能跟笨爸爸一樣。」
「嗯!笨爸把!」
崇祺頓時如實復誦。
丞風睜大眼睛,一臉受了傷的表情。「兒子,你怎麼可以罵爸爸?」
眾人同時爆出笑聲。
今晚的雲家很熱鬧!
※※※
咕咕——咕咕——報時鳥叫了十聲後,悅耳的音樂立時響起。
茱敏從雲母房間走出來,吸了好幾口氣,才讓心緒沉澱下來。在走回房時,和丞風打了照面。
「跟媽談完話了?」
丞風問道。
「是呀!」茱敏舉起手中的「戰利品」。「她把一些沒用過的皮包和衣服全給我了,有點不好意思。」其實這些東西她拿了也沒什麼機會用到,但又不好推拒長輩的好意。
「嗯。」兒子喜歡趴在他的肩頭上。「原本以為他下午睡得太久,晚上會很難哄,可沒想到一下就睡了。」
「他很少出過這樣的遠門,可能興奮了點,你……」茱敏停了一下,在此刻稱呼雲母為「你媽」,感覺很怪,所以——
「媽還給我一樣東西。」
她抽出一個長型的紅絨盒,打開一看,裡面是一條很美麗的珍珠項鏈。
丞風認出那是他母親最鍾愛的一條項鏈,會送給茱敏,自有其意義。
「這應該是——」茱敏咬著下唇遲疑地開口。「應該是要送給你妻子的吧?」
「你就是,不是嗎?」他語氣平和地說道。
她抬起頭望著他,而他坦然回視,最後,她點點頭。「我會暫時保管。」
這時,她突然發現他的下巴有一條疤痕,那是她以前從未注意過的,直到此刻。
她不禁舉起手指著那疤痕。「那就是你當科學小飛俠的證據嗎?」
丞風聞言伸手觸摸自己的下巴。「咦?沒想到這疤還在,我還以為長大後就會消失。」
她笑笑。「如果疤痕這麼容易消失,那整型業者恐怕會少了一大筆進帳。」她停頓了一下,才道:「時候不早,晚安!」
「晚安……」丞風看著那扇漸漸關起的門。
疤痕沒那麼容易消失……
他默默咀嚼著這一句話,兩手插在口袋,緩步朝他今晚睡覺的房間走去。
未來還有得摸索呢……
關切是問,而有時,關切是——不問,倘或一無消息,如沉船後靜靜的海面,其實也是一靜靜的記得。
作者:
teae
時間:
2019-12-17 02:10:09
第七章
晨光自厚厚的窗簾穿透進屋內,床上的男人從枕上稍稍抬起頭,聽見從另一個房間傳來的輕柔樂音——象徵一天的開始。不用看表,他也知道此刻是早上六點半。
他再度將臉埋進枕頭中,徘徊在半睡半醒之間,不知過了多久,他依稀可以聽到樓下洗衣機啟動的聲音。
他眼睛依舊緊閉著,眷戀在夢境的出口處。
再來又聽到了排油煙機打開的聲音,以及鍋鏟交碰的聲音,而他似乎可以聞到的。
迷迷糊糊又睡了一陣,直到他自己的鬧鐘也響了,他才掙扎地從暖暖的被窩探出頭來,將鬧鐘關上,然後再縮回被窩裡。
他承認自己變懶了,不想那麼快就起床。
在軍中養成隨叫隨起的好習慣,早被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十分鐘後,響起了敲門聲,他把臉埋在枕中,藏住他浮在唇邊的淺淺笑意。
在沒有得到回應後,未鎖的房門被推開。
「雲丞風,起床了!」
好聽悅耳卻又不失威嚴的聲音響起。
從枕中發出「唔」一聲以示回答後,他將臉埋得更深。
接著,他聽見預期中的輕巧足音滑過房間,之後是——
「唰」的一聲!滿室大放光明,幸虧他有先見之明,才免除了視覺神經一大早就受到強光刺激。
「別賴床,要不然上班會遲到!」感覺到床的一角凹陷,儘管閉著眼他也可以描繪她的動作,此刻的她正半跪在床上,朝放在床頭櫃中央的音響伸手,不一會兒,中廣新聞晨間播音員的聲音流瀉而出,然後床再度震動一下——她下去了。
「十五分鐘後,還沒見到你下樓,我就上來放『命運交響曲』!」她輕輕柔柔地撂完話後,便走出房間。
而他則在房門關上三秒後,把眼睛睜開,揉揉眼睛,聽著播報員重複昨日的舊聞,那冷靜標準的發音,總可以讓人有效地清醒過來,坐在床上發呆了十秒後,他才認命離開溫暖的被窩,走進浴室裡刷牙洗臉。
從梳洗到穿整完畢,花費不到十五分鐘。下樓來到餐廳時,她已經一邊吃著早餐,一邊看著報紙。見他下樓來,才接下已經放好吐司的烤麵包機開關。
「早安!」
他坐下後,從微波爐拿出一瓶溫鮮奶,現在離上班時間還有四十分鐘,他有充裕的時間享受一頓悠閒的早餐。
「早!」
她留下副刊,把其他報紙都交給他。
「有睡好嗎?」
「有呀!」
熱騰騰的吐司跳起來後,她將之放在已盛有培根及荷包蛋的盤子上,遞過去給他。
「謝謝!」
短暫的沉默間,只有咀嚼聲、翻動報紙聲,以及正在運轉中的洗衣機聲,直到她突然爆出輕笑。
他抬起頭,好奇地問道;「怎麼啦?」
「沒什麼,在報上看到一個挺有意思的笑話。」
「說來聽聽。
他把培根放進嘴巴中咀嚼。
「OK!」
她略清了清喉嚨便開始念道:「小明從學校回來告訴爸爸,說他有一個同學沒有看過狗,小明的爸爸覺得不可能,便問他怎麼知道,小明說『因為我畫了一隻狗,但是他卻說沒看過這種動物。』」
聽完後,兩人相視大笑,因為他們同時都想起前陣子崇祺發生的類似狀況。
之前崇祺在磁板上畫了兩個圓,中間各點了三個點,然後要他們猜那是什麼。他倆猜了半天,從糖果、餅乾到玩具,能想得到的都說了,結果卻沒猜中,最後崇祺仰起下巴,用很困惑的目光看著他們。
「你們怎麼那麼笨?連自己都認不出來!」
當時他倆只得垂頭認錯,為自己的眼拙連聲道歉。
他們是怕傷害到孩子幼小的心靈,使得他對畫圖產生退縮之心,所以才拼了命地吞下狂湧而上的笑意。
丞風笑道:「你看要不要把崇祺那一段寫下來拿去投稿?」
「好呀!看能不能賺到一筆水果錢。」
吃過早餐後,他將自己使用過的碗盤和杯子拿進廚房清洗。歸位後,便拿起車鑰匙和公事包出門。
「晚上我會早點回來下廚。」
「又是牛排?」
她輕歎。
「是的!」今天是星期五,亦是雲家每個星期吃牛排的日子,雲丞風也將這個「傳統」帶到台中來。「肉我會準備,至於其他的配菜就麻煩你了。」
「好,路上小心。」
「再見!」
將車子倒出車庫後,他停了一下,她沒有站在門口送他,可他卻猜得出,她吃完早餐後便會開始收拾家裡。
雖然即將投入緊張的職場環境中,但他的心情卻莫名的好,只是才剛出門,就已經想趕緊下班回家了。
他搖頭大笑,為自己突然變得那麼戀家而感到不好意思。
他,雲丞鳳,成了一個戀「家」的男人了,這是以前無法想像的。
在台北偶遇的那一次,他和茱敏已把話談開,雖然問題並未完全解決,但至少走出了破冰之旅的第一步,此後,兩人相處已不似過去那般劍拔弩張。
只是走出了第一步之後,他們仍在原地摸索,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
直到三個月前的深夜,他接到一通電話後,才改變了一切。
那是茱敏打來的……
崇祺得了腸病毒,茱敏也同時病倒,她在自己快撐不住之際要他回台中。
從不輕易開口求人的茱敏,竟向他求助,可見情況有多嚴重。
當他在高速公路上超速狂飆的同時,他亦拚命祈禱上蒼能在他趕到之前,好好守護他的「妻」與「子」,他願意拿他的生命來換——
當他趕到醫院,看見兒子吊著點滴躺在病床上,而臉色慘白的茱敏虛弱地倒在他懷中時,他終於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麼!
他想跟他們在一起,他想守護他們,他想每一天都能親自陪伴孩子,親眼看到孩子的成長。
在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之後,一切豁然開朗。
明知在說出那份請求的同時,便意味他承諾了將完全擔下這段不情願的婚姻所帶來的義務,以及對孩子的責任。
可他還是說了,而且說出口之後,他發現肩頭的擔子並沒有想像中的重,但心卻變得踏實了。
當茱敏點頭同意——願意忘記過去,一切重新再來時,他只是閉上眼睛,默默感謝上天給他這個機會。
他和茱敏、崇祺終於正式成為一家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共同生活的這幾個月,是他近期生命中最充實、愉悅的時刻,長久以來,一直煩躁不安的心也就此定了下來。
他終於能夠明白,當年丁父跟他說的那番話的意義了——養家固然是一種責任,可一旦男人有了想守護的人、事、物時,才會真正覺得這一輩子活得踏實。
他踩下油門,開始朝前行駛。
這是美好一天的開始——
※※※
像是事先配合好了一般,隨著車子引擎聲遠離,洗衣機也在第一回的運轉過後暫時停止運作。
此刻,所有的聲音都沒了,連時間也好像靜止了。
茱敏捧起杯子,喝了一口已變涼的牛奶,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可惜她不喝咖啡,如果在這一刻,空氣能飄著濃郁的咖啡香,感覺應該會更完美。
她的視線落在餐桌對面仍拉開的椅子上,不禁逸出一聲輕歎。
一般理想夫妻的生活,大概就是像現在這樣吧!
早上妻子叫丈夫起床、共用早餐、分享笑話,送丈夫上班後,妻子開始忙著整理家務、照顧孩子,直到傍晚,開始張羅晚餐,等丈夫下班回來一起吃,然後看電視,分別陪孩子玩耍……
再好也不過如此了,只是……傳統的有點嚇人。
會跟雲丞風開始天天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是她所始料未及的。
「茱敏,我不想再錯過崇祺的成長,讓我一起負起教養崇祺的責任!」
這是數月前,崇祺染上腸病毒,而她病倒,丞風從台北趕回來照顧他們母子的時候,所提出的要求。
這意味著,他們兩人不會再像過去那般各分南北,他們將會天天住在一起,一起生活、一起管教孩子……
當時她答應了。
許是她太過疲倦也太過虛弱,所以沒想到那麼多。
許是意識到自己已沒有足夠堅實的羽翼,能再繼續獨當一面的保護崇祺,她需要支援。
許是……被他那一句「不要再讓我錯過孩子的成長了!」給震撼到了。
他對孩子的愛並不亞於她,卻因為她的緣故,一直壓抑著那份愛。孩子的成長很快速,即使她天天與孩子生活在一起,仍會對此感到驚異,更遑論每隔一個禮拜才看得到孩子的他。他的感受應當會更深刻,她沒有權利剝奪他參與孩子成長的機會。
不!這些都還不足以解釋,為什麼她在看到他風塵僕僕趕到醫院時,會湧上那麼強烈的釋然和激動。
他來了!他真的來了!這一點比任何事都還要重要!
直到那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對他的依賴度,遠超過自己所認定的。
同意和他正式過著「一家人」的生活時,有很多情緒和意念同時衝擊著她,可即使是想起了月華,也沒能動搖她這個決定。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不在意了,那就像不知道自己何時已遠離了熟悉的岸邊,置身在大海中,舉目四望,見不到海岸線,不知自己在哪裡,不知自己何時會沉下滅頂,不知何時會有船來搭救,所以一切只能全憑自己的直覺和決定,咬著牙,繼續往前游……
飄來了浮木,她決定攀上去跟著浮木載浮載沉,朝未知的方向而去。
或許,她會隨著浮木飄回原來的海岸,但也有可能飄向另一個未知的領域,不是嗎?
所以她不後悔同意了他的提議,他就像那個浮木,是她目前旅途上的夥伴。
可當雲丞風成功地調回台中工作,當她注視著他將一箱箱原本屬於台北雲家房間中的東西搬進來時,才發現想像與親眼見到是兩回事。
將和另一個人天天一起生活著,她會面臨什麼樣的改變?
他正式住進屋子的第一天,她失眠了,雖然不是第一次與他在同一個屋簷下相處,但腦子就是塞滿了一堆有的沒的,教她輾轉難眠……
他們認識了很久,也曾是好友,但在過去的三年裡,他們各自生活、各自成長,兩人的關係只比陌生人好一點,連朋友都還稱不上。
所以,他們適合生活在一起嗎?會不會發生什麼恐怖、難以掌控的事呢?
她想呀想的,直到天亮才睡著,連鬧鐘都吵不醒她,最後還是崇祺跑來叫她起床的。
在她睡眼惺忪地為自己和兒子打理早餐時,樓上突然傳出異響,未幾就看到那個早應該出門上班的人砰咚砰咚地跑下樓——
「哇!你怎麼沒叫我起床?」
嗄?她什麼時候多了份工作,得叫他起床?
「慘了!遲到了!今天還是第一天……」雲丞風如旋風般的掃進廚房。
「啊!有早餐呀?謝了!」
她眼睜睜看著那原本屬於「她的」奶油吐司進了他的口,然後他低下頭急急的用額頭搓搓兒子的,說了句「晚上再回來好好陪你玩」後,便又像一陣風似的旋出這個屋子,火速地開車離去。整個過程不到三分鐘,而她卻花了五倍的時間才恢復正常的思考和運作。
「把巴?」
崇祺愣愣地說道,他的意思是,那是爸爸嗎?瞧!連兒子都還沒習慣他父親怎麼會那麼早就蹦出來。
而她則不知該有什麼表情,只能點個頭。「哎!」
就這樣,開始了他們「正式同居」的生活。雖然有個出人意料的開始,但之後倒沒想像中的難。
隨著日子過去,許多過往的感覺亦慢慢回流,他們交談、討論、分享一些看法。生活上,他會分攤家事,幫忙照顧孩子,老實說,她是輕鬆了不少,但不是那種少做事的輕鬆,而是心理責任上的減輕和多了一份安全、踏實感。
在角色扮演上,他是孩子的父親,是她的……她皺眉思索了一下,想著該如何定位。
啊!想到了!
他是她的「室友」和「朋友」!
她滿意地把最後一口牛奶飲盡,然後起身將桌上的餐具收好,再將兩張椅子歸位,才走進廚房。
打開水清洗盤子的剎那,一個念頭再度閃進腦海。
做朋友——真的不難。
※※※
過年將至,家家戶戶都趁著天氣好時做大掃除的工作。
茱敏爬上梯子將窗戶卸下。
「我來!」丞風接過後,一手拿一扇搬到後院去,崇祺則拉著長長的水管在玩耍。
兩人合作無間的拆卸、清洗,動作和效率提高了不少。
「今年過年可以回台北吃年夜飯嗎?」
丞風跟她商量著。
過去都是兩老到台中來,今年因為體恤兩老年紀大了,坐長途車不舒服,所以他才做此提議。
茱敏懂他的用心。「好,可以提前一天回去,幫忙準備年萊。」她已經暗自琢磨要準備哪些菜了。
丞風微微一笑,她真的愈來愈有雲家媳婦的架勢了,只是……他自己呢?他可有柳家女婿的自覺?想到此,他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
「茱敏……」
「嗯?」
「今年我能陪你回南部的娘家嗎?」
茱敏停下動作,訝然地看著他。
「你會想跟我回去嗎?」
自從茱敏的母親押著她和他結婚後,丞風就再也沒有見過這個丈母娘。過去三年,茱敏都是一個人帶著孩子回去的,而這個丈母娘平常除了會有電話往來之外,偶爾也會出其不意的上來台中探望茱敏,直到他回台中定居後,丈母娘才沒常來探望,所以一直沒有碰頭。
「你怎麼會認為我不想?」他反問道。
茱敏靜了一下。「我以為你——」
「怎樣?」
「你怕我媽……」
當初,是她母親出面強勢主導一切,就連結婚的相關細節都是她母親與雲家父母談的,讓人毫無置喙的餘地。她和雲丞風可以說是被她母親架上法院公證結婚的。
「我是……有點怕。」他老實地承認。「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女兒——」
「說好不再提那件事的。」
她語氣平和地打斷他,難得好天氣,她不想為此壞了心情,說要忘記過去就是要真忘記。
「好!不說。」丞風望著她。「但是我很尊敬你母親,也想多認識她一點。」
茱敏有些驚訝。「真的?」
「嗯,你媽給我的感覺跟你很像,但是你媽比你更強勢。」他搜尋著記憶中對丈母娘僅有的印象。
「嗯,我媽的確很強。」茱敏扮個鬼臉。「全世界我最在意的就是我媽的看法。」
「真的?為什麼?」
「可能是因為———」她想了一下。「我父親去世後,她身兼兩職,不僅自己以身作則,也嚴格要求我不可違背做人處事的道理。」所以當初母親才會對她未婚懷孕一事難以諒解,憶及此,茱敏的心還是會微微發疼。
丞風望著她,有絲感慨,茱敏很少提自己的事。而他對她的瞭解簡直少得可憐,包括成長背景、親戚等,他都不清楚,她像蚌殼一樣的保護自己,不輕易展現,但他此刻則很有興趣想撬開那個硬殼,認識最柔軟的她。
「你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很少聽你提到他。」他想多瞭解她。
「我爸嗎?」
一提及她父親,茱敏臉上的表情變得柔和了。「他是我的偶像。」
「哦?怎麼說?」
不知怎地,他突然對這個未曾謀面的丈人有些吃味,他竟然可以讓茱敏那樣懷念他……
「我是獨生女,所以我爸挺寵我的,而且也幾乎把我當成兒子看待,小時候,他最喜歡帶著我到處亂跑,田里工作忙完後,便會帶著我去釣魚,或是拉著我躺在稻草堆上看雲、看星星、看月亮、聽蟲叫……」說到這,茱敏突然一陣鼻酸,忍不住停了下來。「現在想起來,我會那麼喜歡看天空、看雲,好像都是因為爸爸的關係。」
原來如此,他終於理解為什麼她走在路上時會突然抬頭看天空。
「我猜你小時候一定常被你父親抱著。」
她有些吃驚。
「你怎麼知道?」
他露出神秘的微笑。
「你還曾經把我當成爸爸呢!」
「咦?
這下,她更是疑惑了。
「你忘啦?」
他放下手中的水管走向她,在她還來不及意會時,突地攔腰將她抱起來。
「呀!雲丞風,你在幹嘛?快放我下來!」
她連忙掙扎著。
「別亂動嘛!你不是想知道狀況嗎?我現在正在示範。」他煞有介事地對她說道。
「示範?」突然發現自己有摔下之虞,她忙不迭地攀住他的肩膀。「哎呀!」
「小心!別亂動!唔……你好像有比較胖呀!」重量跟記憶中有些不符,其實他已經記不太清楚,因為上次這樣抱她,已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她捶了他一記。「你要幹什麼?趕快做啦!」被他這樣抱著,全身上下都不對勁,血液好像要燃燒起來一樣。
做?這個字眼立刻引發其他的聯想,他連忙收斂心神,清清喉嚨。「你忘啦?大學時,你有一次病得很重,我就是這樣抱著你去醫院的。」
啊!這事她怎能忘得了?就是因為此事才讓她和他成為朋友的,但她那時病得糊里糊塗,被送醫的過程全都是耳聞,根本全無印象,只記得有個溫暖的懷抱……
「我記得,可是……這事跟我爸爸有什麼關係?」天呀!他居然是用這麼曖昧的姿勢抱著她走出女生宿舍!她還以為是用背的。
「你那時……」他稍稍調整她的姿勢,讓她的頭可以偎到他的頸邊。這時她的手擱在他的胸口,她的掌心可清楚感受到他的心跳,那像是觸電的感覺從掌心流竄到她全身,令她渾身一顫。
突然,她清楚知覺到他所有的一切,目光從近在眼前的頸頂慢慢往上移,看見了他喉結的震動、有力的下顎線條,還有那小時候創造出來的疤痕,她的視線不自覺地定在那。
「……你就是這樣靠著我,然後兩隻手勾著我的脖子,叫我爸爸的。」
丞風笑著說完後,卻發現懷中的人沒有回應。
低下頭,見她面孔酡紅,兩眼迷離,他霎時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麼……
感覺到他的停頓,她緩緩抬起頭,迷濛的雙眸與他的對上,突然,就像被一陣閃電打到,有點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同時穿刺他倆,目光像磁石一般,相互吸引著,誰也移不開,他不禁朝她緩緩低下頭……
就在這時,一陣水柱噴向他們,澆醒了他們的理智。
「哇!」兩人同時大叫,對這突如其來的攻擊,丞風抱著她勉強閃躲過,可他後背仍著當其衝,濕了大半。
驚魂稍定,兩人同時瞪向禍首,他們的寶貝兒子正抑著水管站在一旁,臉上帶著如天使般無辜的笑容。
他倆哭笑不得。
「崇祺,快把水管放下!」丞風擺出父親的威嚴。
拿著強大武器的小人,露齒一笑,再度將水管對準他們——
「哇!」丞風抱著茱敏跳向另一邊。
「崇祺,再不放下水管,媽媽待會兒打你屁屁。」老媽出馬了。
「呵呵!」小惡魔玩得正興頭,哪會管那麼多?看見他爸爸抱著媽媽跳來跳去,好好玩呀!
「哇!崇祺,你待會兒真的要倒大霉了。」
兩個大人狼狽不已,全身都被噴濕了,於是他放下她,兩人互看一眼,然後有默契地同時行動,各自從兩旁包抄那禍首。
小子見苗頭不對,將水管丟下,想從爸爸媽媽中間溜走,但又豈是那麼容易?沒兩三下就被抓住了,小小的身體被兩個大人各架住一邊,動彈不得嘍!
「這下,可逮著你了。」
頓時尖叫聲和笑鬧聲連連。
「雲先生、雲太太,你們玩得好開心呀!」鄰居張太太笑咪咪地跟他們打招呼。
奇妙的一刻硬生生地被打斷。
「你好!」丞風向對方點點頭,內心則有股抑不住的懊惱。
茱敏放下孩子,笑著走向張太太。「剛剛參加完什麼活動嗎?」
「還不就是那讀書會。我一回來就見到你們玩得好快樂,讓人看了好羨慕喔!」看到他們充滿活力的模樣,不禁會感歎自己真的老了。
「沒啦!只是在清洗窗戶,就不知不覺玩了起來……」瞥見雲丞風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憶起了方纔那電光火石的一刻,臉不由自主燒燙起來,天呀!他們差點做了什麼?
「對呀!最近都要忙大掃除,啊!對了!我想問你,你的抽油煙機都是交給誰洗的?可不可以告訴我?」
「喔,你也開始清洗了嗎?先跟我進屋裡,我把電話找給你。」茱敏領著張太太朝屋子走去,不敢再看他一眼。
丞風的目光跟隨茱敏的身影流轉著,這時,他突然發現,茱敏的衣服被水淋濕後,緊緊貼在她那窈窕纖細的曲線上,頓時讓他覺得口乾舌燥。
要命!
這是第一個閃進他腦袋的念頭。
剛剛那瞬間的意亂情迷,已經讓他腦袋一片空白,他不清楚為什麼她的嘴唇會突然看起來那樣的吸引人,令人忍不住想要一口吞進去!
只不過才看了她的身體曲線一眼,他就……
低頭看了一下,他重重地閉上眼睛。
真該死!
他抱起兒子,擋住那令人尷尬的反應。他把臉貼向那細嫩的臉龐,悶悶地說道:「怎麼辦?你媽是女的耶。」
如果崇祺再大一點,聽懂了他在講什麼,肯定會毫不留情地回答:「這不是廢話嗎?」
茱敏是「女人」這項認知所帶夾的影響,遠超過目前所訂下的「朋友」、「同居人」、「他兒子的媽」等各種身份。
因為——他是正常的男人,所以會被「女人」挑起本能的反應。
該死!
他有些厭惡地低下頭看了下半身一眼。
「別忘了曾經惹過的禍!」他自言自語地說道。
仍在他懷中的崇祺則困惑地盯著正滿嘴嘟嚷個不停的他。
「把巴,什麼禍?」不懂那個字眼,崇祺依樣畫葫蘆跟著說道。
他抬起頭先是和兒子大眼瞪小眼,然後有些無奈地歎口氣,用額頭輕碰崇祺。「還說呢?不就是你這個禍!」
作者:
teae
時間:
2019-12-17 02:10:33
第八章
洗窗事件過後,兩人關係有了極微妙的轉變。
丞風可以明顯地感覺到茱敏退縮了,她在他們之間豎了一道牆,似乎在聲明,她只希望兩人的關係能維持在之前的模式上,不願超過某條界線。
他很清楚她為什麼會計下那條界線,而他尊重她的意願。
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幾個月下來,自己會突然變得煩躁、不安,尤其在和她同處一室時,他會很想親近她,想與她多聊一些,可她總是會在聊到過度深入之前打住,將好不容易縮短的距離又拉遠……
這樣拉和扯,對心理和感情是一種折磨,尤其現在天氣轉熱,身體的感受格外不舒服,更教人鬱悶。
啪!
好大一朵水花潑到他臉上,將他遠遊的神思抓回。
看著那惡作劇之後,露出無辜笑容的小傢伙,他揚揚眉。「好小子,敢趁你老爹不注意的時候偷襲,瞧我的厲害。」童心大起,拿起小水槍開始反擊,不過小小的水柱對上用手掌拍出的水花,仍是略遜一籌——
叮噹——叮噹——
丞風抬起頭聆聽,在兒子格格的笑聲中,確定了那干擾他與兒子歡樂時光的禍首是自家門鈴聲。他歎口氣,利落地從圓形浴缸爬起來,連帶也將杵在各式小船之間的崇祺撈出來。
「兒子,我們先去開個門,看是誰來了。然後再回來泡水喔!」現在正值盛夏,家裡頭沒泳池消暑,就只有穿泳褲來泡浴缸了。
扯下浴中將孩子包住,再拿另外一條毛巾擦拭自己的身體。
這個時間會是誰來?郵差嗎?他一邊擦著頭髮一邊想,只是今天是星期日,有送郵件嗎?
打開門,見到站在門外的人時,雲丞風呆愣了一下,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張淨文!盧秀綺!」他露出歡迎的笑容大叫道。這兩位都是大學同學,也與茱敏一樣,同是丁月華的室友,當年,時常玩在一塊,但畢業後,已有好幾年都沒見過了。
站在大門前的兩個女人,則是被他只穿著泳褲的模樣給嚇到,全都掩嘴發出驚呼,兩眼睜大直瞪著他。
丞風不好意思地笑笑舉高舉起披著浴巾的兒子,暫時為他遮住半裸的身軀。
張淨文和盧秀綺看到那跟父親同個模子出來的小帥哥也半裸著,不禁笑開。
「雲丞風,好久不見了!沒想到你的身材還是那麼好!」一向直率的盧秀綺毫不客氣地吃起他的豆腐來。
淨文則沒那麼敢開雲丞風的玩笑,大學時,她也曾迷戀他一陣子,只是後來被另一個男子吸引,這份迷戀自然就不了了之,但乍見他光裸的好身材,在大飽眼福之餘,也只能抑制自己別發出花癡般的笑聲。
她倆完全沒預期會見著這樣的雲丞風,畢竟他們最後一次碰面是在丞風和茱敏的婚禮上,而他臉上的神色絕對可媲美極地底下的萬年冰層。
「真的好久不見了!」
丞風笑著輕搖兒子。「叫阿姨!」
崇祺呵呵直笑,叫了一聲姨後,便將臉埋進父親的頸窩,那害羞的模樣,逗得秀綺與淨文笑個不停,淨文伸手想要抱他,可小帥哥卻不理會,死命抱著父親的頸子。
丞風笑道:「他沒穿衣服,不敢給美女抱啦!先進來坐吧!」他領著她們進客廳。
丞風的裸背很吸引人,可趴在他肩頭的那個小帥哥,也不逞多讓,崇祺帶著害羞的表情看著兩個阿姨直笑,以前曾見過幾次面,但孩子只要超付幾個月沒見到,就不太認得了,不過那天使般的笑容,同樣叫人愛憐,秀綺看了心頭不禁泛起自己才懂的刺痛,她別過臉,收起那被挑起的記憶。「呃,茱敏呢?」她問道。
「她去學開車了。」丞風帶頭往客廳走。
「學開車?」兩個女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是呀!我們決定再買一輛車,平常我不在家,無法接送她跟崇祺的話,便只能靠她自己了。」他一邊說,一邊跟兒子鼻子磨鼻子,那親密快樂的模樣,令她倆都看傻了,兩人互相交換驚異的眼神。
我們決定?!這話說得好自然,聽起來像是……毫無芥蒂的樣子。
丞風跟茱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是她們共同的疑問。
「你們怎麼會突然跑來?事先都沒打個電話通知。」
「給個意外驚喜嘛!」
對這次突然來訪感到意外的人絕對不會只有他而已,秀綺清清喉嚨,朗聲宣佈道:「淨文要結婚!我是陪她來送帖子的。」
「真的?!」丞風停下腳步,驚喜地看著淨文。「是跟伍昭元學長嗎?」
「對!不是他還會有誰呀?」淨文一臉無奈地道。伍昭元是大他們一屆的學長,淨文和他相識相戀,有大半是靠茱敏牽線的,茱敏可說是他們理所當然的「媒人」。
「什麼時候結婚?」
「三個月後!」
「恭喜!恭喜!」
「謝謝!」
淨文甜甜的笑容中有掩不住的幸福。
「你們先坐,我帶孩子去穿個衣服。」
「喔,好!」
待丞風一離開客廳,淨文和秀綺立刻交頭接耳。
「若不是我親眼看到,打死我都不相信雲丞風會成了一個模範爸爸。」秀綺歎道。
「對呀!可茱敏曾說過他對兒子真的沒話說,現在果然證實了。」
兩人都很難相信,大學時代風度翩翩的白馬王子,如今竟搖身一變成了奶爸。
「看起來他是對兒子不錯,那……他對茱敏呢?」
秀綺若有所思地望著樓上,從這可以清楚聽到他們父子倆的嘻笑聲。
「我不知道……」
淨文皺起眉頭。「每次跟茱敏聯絡時,我都刻意不提丞風。」
「我也是這樣……」
秀綺也頗感懊惱。
雖說三人是好友,但出了社會後各分東西,不能再如學生時代般朝夕相處,之後又各自忙於職場工作,適應新的、更複雜的人際關係。她們是喜歡找茱敏聊天訴苦,因為茱敏在她們之中總是扮演傾聽和建議的角色。相對地,她們則因事先假設茱敏和丞風仍處於「對立」狀態,為了怕惹好友不快,所以都盡量詢問她與崇祺的現況,對雲丞風避而不談,可如今……
「只好等茱敏回來再好好問她了。」淨文揉著眉間說道。
「嗯。」
茱敏沒對她們說的事,可多了……
※※※
「什麼?!你們已經住在一起快一年了?」秀綺跳起來大喊。
「嗯。」茱敏注視著地面某一點。「放心!我們沒有同房而睡。」
「誰管這個!你為什麼都不跟我們說?」
「……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茱敏微扯嘴角苦笑,眼神飄向遠方,有時候面對最親近的人,一些話反而說不出口。
「當初是我大言不慚說可以承擔這一切,可以不要他,只要孩子,可如今我還是把他拖進來,讓他負起這一開始他並不想要的責任,甚至讓他不得不放棄月華,跟我結婚……你要我怎麼跟你們開口?」
淨文和秀綺默不作聲良久,對這三人的糾糾結結,她們除了在旁乾著急之外,一點辦法都沒有。
「丞風看起來是個好爸爸。」淨文輕聲打破沉默。
「他的確是。」
秀綺抬頭望著她。「那現在你有什麼打算?」
茱敏搖搖頭。「沒什麼特別的打算,日子還是這樣過。」
「你跟丞風相處得怎麼樣?」淨文問道。
「……比想像中的好。」她輕聲承認道。
淨文和秀綺互看了一眼,無言交流了某些意見,不約而同地輕點個頭。
「既然如此,你們何不就這樣『好』下去?」淨文開口說道。
好?茱敏困惑地望著她。「怎麼個『好』法?」
「就是做一對真正的『夫妻』,再多生幾個孩子——」
「不可以!」茱敏想也不想的就脫口拒絕了。「住在一起共同撫育孩子是一回事,做真正的夫妻又是另外一回事!」
「為什麼不行?」秀綺不放鬆地逼問道。
「當然是因為……因為……」
「月華?」秀綺替她說出這個名字。
茱敏安靜下來,臉色有些蒼百,然後輕輕點個頭。
「茱敏,你該面對現實了吧?事情都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你還掛念著月華?簡直是在作繭自縛。」
茱敏扭緊雙手。「我知道,但我就是無法不在意!」即使已走進海的深處,可依舊掛念著那海岸。
「你在意又怎樣?月華離開台灣,擺明了就是要成全你們,如果,她已經找到了另一個男人,而且也過得很幸福,你還要繼續在意嗎?拜託!難道你這一輩子就要這樣過下去?」
「我……」茱敏無話可說。
「你難道不想談一次戀愛,跟一個男人在一起嗎?」
「我已經不敢想了!」茱敏別過臉。
「天呀!你該不會這麼八股吧?」秀綺有種想用力將人搖的衝動。「你該不會因為跟雲丞風發生關係、生下孩子,就認為自己不潔,不能再與其他男人談戀愛?天!那我怎麼辦?不僅被人玩弄過身體,也被玩弄過真心,那我是不是一輩子就不能再談愛情了?!」秀綺激動地說道。
「不是這樣的!」茱敏抓住她的手臂,讓她冷靜下來,在秀綺心中,也有一道傷口,那是付出了生命代價的……
秀綺眼神盈滿哀傷。「茱敏,我沒有被打倒,我還是覺得自己是值得被珍愛、可以擁有愛情的。」
「你是呀!」茱敏深深吸口氣。「你不能看輕自己,我也沒有,只是,如果我真要找男人,除了是我自己想要的之外,最重要的是,他必須要愛崇祺,會為崇祺著想,如果找不到,我寧可不要!」她已經不再幻想白馬王子的存在,她要的是能和她互相扶持,共度人生的夥伴。
「那雲丞風就是現成的!」
「他……」
「茱敏,難道你到現在對雲丞風還是一點感情都沒有嗎?」淨文問道。
茱敏咬緊下唇。
有!有許多的情感,但最不該有的就是——愛情,想到幾個月前的忘情,她還是會有股罪惡感。
秀綺和淨文皆在心中歎息,她們都很明白,一旦茱敏頑固起來,十匹馬都撼動不了。
「茱敏,往前進一步沒那麼可怕,你們兩個都已經走到這一步,再往前走也無妨,現在你要做的就是去愛他,或者是——承認你也愛他!」
承認!?茱敏震驚地瞪著秀綺,彷彿她講的是外星話。
「聰明如你,難道還沒察覺到,女人是不可能生下她痛恨至極的男人之子,更逞論會全心全意的愛著那孩子、」說到這裡,秀綺的目光好似要看穿她的靈魂,直凝進茱敏的眼中。「也許一開始並不是愛情,但你對雲丞風必定抱有某種特殊情感——」
淨文嚴肅地望著一臉震驚的茱敏。「茱敏,你得好好想清楚,喜帖……我除了發給你之外,也發給了……月華,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回來,但如果她回來,你又該怎麼做呢?」
月華會回來……
茱敏愣了愣,她往後仰靠在沙發上,腳蜷縮起來,雙手環抱著,思索了一會兒。
「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她眼神飄向遠方,輕輕說道。
※※※
「兒子,拜託!給爸爸看一下新聞。」
「不要!我要看幼幼。」
「你已經看卡通看一個小時,眼睛該休息了,換爸爸看了。」
「不要!幼幼!我要幼幼啦!」
「兒子,你再不聽話,爸爸要打屁屁了。」
「幼幼!幼幼!」
面對突然變得很任性的崇祺,丞風不禁束手無策,高舉的手是怎樣也落不下去。他歎了口氣,放下手,現在只能請出孩子的媽來主持「公道」,偏偏晚餐後,茱敏就不見人影,一直待在樓上,並沒有下來。
望向一無動靜的樓上,他不禁想,到底是什麼困擾了她?
自從淨文和秀綺離去後,茱敏就變得很怪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晚餐時沉默許多,連崇祺都察覺到不對勁,也跟著變得異常乖巧。吃完飯洗完碗後,她便直接上樓,到現在連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想上去問個明白,想知道秀綺她們究竟對她說了什麼?為何她會像把自己包在一層保護膜中,不走出來,也不讓人靠近……他臉色陰鬱地想著。
當她設下了路障,他是不敢輕易越過的,但他迫切地想知道,她何時才會撤下路障?
在他沉思的當頭,眼前突然一黑——停電了。
「哇!」坐在他身邊的崇祺立刻叫了出來,他連忙伸手抱住孩子。「沒事!爸爸就在這!」
「燈燈?」眼前一片漆黑,崇祺緊緊抱著父親。
望向窗外,就連路燈也全熄了。「停電了!別怕,待會兒電就來了。」話聲方落,樓上即傳來尖銳的呼喊。
「崇祺?!」是茱敏擔憂的叫喚聲。
他扯開喉嚨回道:「沒事,我在他身邊——」還沒講完,就聽見樓上傳來了巨大的碰撞聲和驚呼。
「茱敏!」他立刻把兒子抱起來,憑著記憶摸索走動,可惡!家裡的手電筒放到哪了?他咒罵自己的粗心,平日竟沒留意這些重要的用品,等到要用時,才手足無措。
「茱敏!」他再一次大喊,但她卻沒有回應。
糟了!她發生什麼事?是不是摔倒了?他心急如焚,一邊按捺焦慮的情緒,一邊柔聲對兒子說:「不怕喔!我們上去找媽媽!」
「嗯!」崇祺信任地緊緊攀住他,沒有被黑暗給嚇到。
他們小心摸索,沿著樓梯走到樓上。「茱敏,你在哪?」該死的電,怎麼還不來?他不停地暗暗咒罵。
「媽媽!」崇祺也跟著大叫。
「我……我在這。」房間裡傳來了她虛弱的回應。
他的心略微放鬆,但加快腳步來到門前,打開房門,叫喚她。「茱敏?」
「在這……」從地上傳來她的聲音。「小心……地上有東西……別……被絆倒。」她吃力地開口提醒。
他放下兒子,改牽著他,並小心地一步步靠過去。「你怎麼了?」
「我……我不知道踩到什麼,好像是有輪子的東西,然後就——」
摸到她的膝蓋了,該死!這是最不好的狀況,現在她整個人平躺在地上,他忍住心中強烈的恐慌。「有沒有覺得哪裡痛?有沒有撞到頭?」
茱敏短而急促地呼吸著。「沒……頭沒直接著地,但是碰了床沿一下。」這一摔,好像也將她體內的空氣一併摔出去,只要她一呼吸,肋間就發疼。
「媽媽……」崇祺小小聲地開口叫道。
「沒事,媽媽沒怎樣,別擔心……」她試著想把自己撐起來,但手臂也撞麻了,使不上力。
「我來檢查一下——」他動手觸摸她的身軀,她不禁震顫了一下,恐慌的感覺莫名地湧向她。
「等……等等!先找手電筒。」在黑暗中,她已經快喘不過氣來。
已探至她大腿的手停了下來。「手電筒在哪?」
「就在床頭櫃旁邊。」
他依言起身摸索至床頭,一陣窸窣聲後,小小的一束燈光亮起。
丞風藉著燈光,看到平躺在地上的茱敏,他用力吞了口口水,將湧上的恐慌壓下,他把手電筒放到兒子手上。「幫爸爸拿著,別亂動喔,爸爸幫媽媽檢查一下。」
「好!」崇祺乖乖地依言照做,他也看到媽媽的模樣,想哭的神情浮在臉上,但還不敢放聲哭出來。
他觸摸她的頭部,幸好沒流血。「會痛嗎?」
「還好……幫我坐起來。」有了燈光,對他的靠近,不再感到驚惶失措。
「可以嗎?」
「試試看……」
他扶住她的肩膀,慢慢引導她坐起來,才一動,她就發出強烈的抽氣聲,他立刻放慢動作。
「別急,我檢查一下。」他的手觸碰著她的背部,她很瘦,可以輕易地摸到骨頭。他仔細摸索著,她則咬著下唇,試著不讓自己跳開,他的檢查是有必要的,但她卻無法不感到難堪和羞窘,幸好燈光未全亮,她相信自己一定臉紅了。
「媽媽……」兒子的呼喚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她轉向燈源處,擠出笑容。「媽媽沒事。怕不怕停電?」她柔聲問道。
「不怕……」崇祺勇敢地說道,有爸爸媽媽在他身邊,黑暗變得沒有那麼可怕,反倒覺得手電筒亮亮小小的燈光看起來好好玩的樣子。
丞風沒有摸到任何突起物,略放下了心,應該沒有嚴重外傷。「要不要去醫院,再做更詳細一點的診療?」
她搖搖頭,休息片刻後,已經感覺好多了。「剛剛大概是撞到神經,所以才全身麻掉,一時無法動彈,不過現在可以了……嘶——痛!」在他摸到某一處時,她忍不住皺緊眉頭。
「這裡痛嗎?」
「對……別再碰了……你做什麼?」他突然把她抱起放在床上,並翻過她的身子,讓她背部朝上,然後動手拉她的衣服。
「我看一下!」他從兒子手中拿過手電筒,不容她抗拒,飛快地將衣服掀開,她把臉埋在枕中,祈禱自己趕快恢復力量,好擺脫目前這種尷尬狀況。
燈光雖然很微弱,但也看得出她的右肩下方已經紅了一整片。「你會瘀血得很嚴重……有沒有白花油?我來幫你推。」
「那個……放在樓下的醫藥箱裡。」
「好,我去拿。」
「等等!」
「怎麼了?」
她微側過身子。「你……手電筒要拿走嗎?」她驚惶地說道。
「怎麼了?如果不拿手電筒,我沒辦法找到……」他聽得出她聲音中的不對勁。
她沉默了下來,良久只能聽見她悠長深刻的呼吸聲。
「茱敏?」
「沒……沒事,你快點去吧!」茱敏用力抓住床單。「啊!別拿白花油!得先冰敷,冰箱有冰塊,你拿個袋子裝起來,充當一下冰袋。」
丞風皺著眉凝視她一會兒。「好!我很快就回來。」
當唯一的光隨他而去時,她幾乎忍不住要出聲叫他了,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不停在心中默念——不怕!不怕!會沒事的!
「媽媽……」崇祺柔軟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
「怕黑嗎?不怕、不怕!媽媽在這!」對不起!寶貝,其實需要人陪的是媽媽!她在心中吶喊道。
「媽咪,我想睡覺。」因為黑暗的關係,孩子反而有了睡意。
「好,來媽媽身邊躺著。」她想將孩子攬進身側偎著她,可右手一動,便不由得抽了一口氣,痛!肌肉像要被撕裂一般,令人痛徹心扉。
天!她真的跌得不輕,她回復趴躺的姿勢,試著動動左手,左手活動較方便,所以她讓崇祺到她左側躺著,崇祺依言照做,乖乖地偎靠在她身邊,她輕輕地來回摸著他柔軟的頭髮。
好慢!為什麼還不上來?還沒弄好冰袋嗎?
她輕輕哼著歌,閉上眼睛,不想「看到」目前的狀況,睜眼見到黑暗,會令她失去往常的鎮靜,令她糊思亂想……
五分鐘後,丞風捧著用毛巾包住的冰袋走進來。
聽到他的腳步聲,茱敏立刻停止哼唱,睜開眼睛。「弄好了?」聲音中明顯透著如釋重負般的欣喜。
她怎麼了?居然會如此害怕停電?他可以清楚感受到從她身上輻射而出的恐懼。
突然間,他領悟到她為何會有此反應了,頓時他像被雷劈到。「……嗯。」
「崇祺想睡,我就讓他先睡了。這電是怎麼回事?怎麼到現在都還不來。」
他輕吸一口氣,走到床沿坐下。「應該一會兒就來了。」他將手電筒放到床頭櫃上,這樣就可以看到他們的臉,崇祺沒有睜開眼睛,想來是入睡了。
「冰袋來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衣服緣角,猶豫了一下。」可以拉開嗎?」
剛剛連問都沒問,怎麼現在卻變得客氣起來?「嗯。」她現在連抬手都有困難,想不依賴他都不行。
他把她的衣服拉開,露出纖細的背部,那紅塊也愈發明顯,但在把冰袋放上之前,還得先解開她最貼身的衣物。
「那個……我必須……解開你的內衣。」他吞了口口水,濕潤一下突然變得乾澀的喉嚨。
「……好。」她將羞紅的臉埋進枕中。
他動手解開她背後的環扣,動作小心翼翼,不讓她有被冒犯的感覺,但這並不容易,他得抑制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以及不讓自己的手指顫抖。
輕吸口氣,順利解開後,她的背部一片赤裸,目光避開她伏起的胸側,他立刻將冰袋輕置在她背上。
陡然接觸到冰冷,她不由自主深顫了一下,數秒後才平靜不再動彈。
丞風注視手中的表,默默計量時間,這種臨時做成的克難冰袋放久了會凍傷,所以每隔十分鐘,就得拿起來。
「可以嗎?」
「可以……」
他轉頭凝視她,茱敏正專心看著孩子,崇祺嘴巴微開,顯然已熟睡了。
「睡熟了?」
「嗯。」她用手背輕柔地撫摸孩子的額頭,他看著,竟莫名湧上一股渴望不自禁地猜想,如果她的手落在他身上,是否也會那麼溫柔……
因為光線微弱的關係,全身所有的知覺反倒變得敏銳起來,他們能深刻地感覺到彼此的存在。
暗藏情感的靜謐氛圍,在他們之間緩緩流動著。
茱敏不敢亂動,背部的衣服被推到頸下,前面的衣服也堆在胸下,胸罩被解開了,只要一晃,就有曝光之虞。
她從未感覺到如此的無助和虛弱,尤其是在他的身邊、在他的面前……
丞風打破沉默。「你為什麼碰到停電就……如此的驚惶失措?」
她沒有回答。
他深吸口氣。「是因為那一夜嗎?它讓你開始害怕停電?」
關於那一夜的點點滴滴是項禁忌,他們從沒開誠佈公地談過,今天他是因為見到她不尋常的反應,才察覺到異樣。
她抓緊枕頭套。「不是怕停電,而是從那一夜之後,對黑暗感到恐懼,那種伸手不見五指,即使張開眼睛,卻仍看不到任何東西的情形,會令人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張開眼睛……一切都變得不像是真的……」
他閉了閉眼睛。「難怪你睡覺從來不關燈,而我總以為你是忘了……」他充滿悔恨地低語。「我該怎麼做,才能補償你?」
「不用了,這樣就好!」她將孩子的頭髮輕輕往上撥。「不要再提補償不補償的問題,我沒想過這些……應該會好的,只是還需要多一點時間。」
是嗎?他沒吭聲,默默將冰袋拿起來,換敷另外一個地方。
氣氛岑寂了下來,兩人的心思各自流轉著。
人是多麼可憐,想擺脫過去,卻仍為過去所苦,以為能重新開始,可似乎一眨眼,又會回到原點。
漸漸地,茱敏警覺到另一種曖昧的氛圍,雲丞風的身軀就靠著她的體側,近到可以感覺到他的溫熱。他拿起冰袋做間歇休息時,會用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按壓她的背部肌膚,她想告訴他,既是冰敷,就是要抑止微血管的傷口擴散,但他卻將冰敷處理當做抹白花油,想揉散瘀血,這方法是錯的,可她卻開不了口糾正他……這是她第一次在意識清醒時,讓男人如此親密的觸碰著她,為什麼她會允許他這麼做呢?
手指輕柔觸摸的是他倆共同孕育而出的孩子細軟的髮梢,她已經無法想像這輩子自己還可以跟哪一個男人發生如此親密的關係……
同雲丞風做真正的夫妻……
秀綺的話再度浮現腦海,她開始思索著這樣的可能性……
那是她曾拚死抗拒的想像,只因源自一個未對好友說出口的承諾。然而隨著時勢的演變,她又會覺得那承諾可以作廢,反正也從未親口說出,根本沒有人會知曉,受鞭笞的只有自己的良心而已。
「在想什麼?」丞風的聲音突地響起,令她猛然一驚,以為他看穿了她的念頭。
「沒……沒什麼。」忽來的心虛使她怯於與他單獨相處。「嗯……我想這樣就夠了……」用左手護住胸前的衣物慾起身,卻被他一個大掌給壓下。
「做什麼?現在還不能動!」他阻止她起身。
他的手掌像是會燙人似的,令她全身發熱,她羞窘至極地轉過頭。「你幹嘛?快放手啦!」她怕吵醒崇祺,因此壓低聲音輕吼道。
「你還不能起來!至少要再敷個幾回。」他的手平貼在她赤裸的背部,感覺到她細柔肌膚下的骨架,他得克制自己的手,不去探索其他的地方,以證明其他部分也是一樣的細滑柔膩。
她動了動右手,已經沒有方纔那樣的劇痛,但仍不宜動作,她只好依言趴躺回去,讓他繼續冰敷。
誰叫她是傷者,無力抗拒,只得由著他發號施令。
「今天晚上的你有點反常,是秀綺和淨文跟你說了什麼嗎?」否則停電時,她不會明知他就在崇祺的身旁,卻還如此驚慌失措。
把壓了整晚的疑問提出來,心頭不禁一鬆,或許是他多心,但他的確在意這兩個對茱敏有重大影響力的好友來訪。
感覺到她微微一僵,他知道自己已一箭中的。
她沒回答,他俯身靠向她。「不好說嗎?」
茱敏鼓起勇氣迎向他的視線。「是不好說。」
兩人靠得很近,近得都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關於什麼?」
他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在微弱的燈光下,那曖昧的氣息愈來愈濃,數月前那電光石火的一刻又再現了,她甚至想起身迎向他,想更靠近他……
然而,背部陡地傳來一陣濕冷的觸感,令她受了驚嚇,立刻恢復理智,她不敢再看著他。「水漏出來了!」
丞風眨眨眼,好一會兒才明白她說了什麼?他趕緊拿開冰袋,袋子外頭所凝結的水珠,全都滲過毛巾滴到她的背上了。
該死的!又是水!
當他重新將毛巾擰乾,包好冰袋時,一切再度如常,方纔所發生的事彷彿只是幻想……
「電到現在都還沒來,手電筒快沒電了……」她凝視那愈來愈暗的微光。
「還有電池嗎?」
「已經用完了,得再買……我還要這樣弄多久?」
「再一下。」他瞅了她一眼。「怎麼?沒耐性?」
「有些困了……終於明白古人為何會早早入睡,這種光的確會催人眠的……」說完後,眼睛跟著半瞇了起來。
他定定凝住她,他的問題還是沒得到回答,但她顯然無意告知。「你想睡就睡吧!弄好後,如果電還沒來,我也去睡了。」
「嗯……」她閉上眼睛,而他在歎息之餘,仍沒忘記每冰敷一段時間後,就用手指輕按她的背。
在他以為她已睡著之際,她突然又開了口。
「淨文要結婚了,你要參加她的婚宴嗎?」
「為什麼不?還是……」他瞇著眼注意她臉上的表情。「你不希望我去?」
「不!我沒這個意思。」她深吸口氣後才睜開眼睛,眸中不可辨的深意,不禁讓他屏息。「可我得先讓你知道一點——淨文結婚的那一天,也是我們班辦同學會的日子……」
聞言,他拿著冰袋的手頓時僵在半空中,她雖沒明確地說出來,但這就是意味著……
月華要回來了嗎?他用視線取代問題望向她,而她也以無言的眼神回視他。
月華要回來了!他別過臉凝視一室的黑暗,不知該作何反應?
茱敏則再度閉上眼。
在大海中,雖抱著浮木載浮載沉一段時日,歷經了不少事,但在一陣暴風雨過後,或許終會再隨著波浪回到原來的海岸線,不是嗎?
作者:
teae
時間:
2019-12-17 02:10:50
第九章
「你好美麗!」茱敏輕輕抱了一下穿著白紗的淨文。
「謝謝!」噙著恬恬微笑的淨文,緊握住好友的手一同在旁邊的椅子坐下,淨文的新娘妝扮簡單大方,梳了一個簡單的髮髻,環形的珍珠戴在額前,白紗輕覆在髮髻上,看起來就像個高雅秀麗的公主。「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現在距離婚宴還有兩個小時。
「剛剛才到台北。抱歉,你結婚我都沒幫到忙。」莫名的感到一陣刺痛,望著那閃閃發亮的白紗,她才知道自己並非完全無動於衷,其實在內心深處,她也渴望能做「一日公主」……
「別這麼說,你人在台中,又不是住台北,何況有秀綺在幫我呀!」
對好友的體貼,她只有報以苦笑。「秀綺呢?怎麼沒見到她?」
「她先到下面的餐廳去準備招待的事。」淨文看了看她的身後。「只有你一人來嗎?那可愛的小帥哥呢?」
「崇祺在他爺爺奶奶家,丞風去辦一些事情,晚一點才會過來。」她環顧四周,目光落在掛在衣架上的酒紅色旗袍。「一切都還順利嗎?」
淨文吐吐舌。「順利極了,反正我今天就任人操控,安分地當個美麗的人偶,人家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嘍!」
茱敏忍不住失笑。「你唷!怎麼講成這樣?」
「本來就是這樣嘛!」
結婚雖是兩個人的事,但古今中外卻對這個儀式萬分慎重。定下了重重的禮儀習俗,不知是否借此提醒眾人要好好珍惜婚姻,如果多結婚幾次,準被那不斷重複的擾人儀式給嚇壞了……
房門傳來輕敲,茱敏起身去開門,來者正是今天的新郎官——伍昭元。
「學長!」看到許久不見的伍昭元,她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伍昭元不僅是她大學時代的學長,他們也是同一個高中畢業的,在校時,他們還曾搭檔創造過輝煌的學生歲月。
「你總算出現啦!肯出來見人了?」伍昭元看著這個他從高中就很欣賞的小學妹,頗生感歎,茱敏原本是個積極、做起事來不讓鬚眉的人,卻因出了那場意外,離群索居,這些年來,她只與淨文、秀綺往來,其他人都斷了聯絡,關於她的消息多半是從淨文口中得知。
聞言,她忍不住鼻酸。「對不起,學長,我……」
以前總愛與她鬥嘴開玩笑的伍昭元,看到一向堅強的學妹突然紅了眼眶,反而手足無措起來。「噯,你別哭呀!我又不是在罵你……只是……小小的埋怨而已。」他向準老婆露出求救的眼神。
他不說還好,一說她的吸氣聲更強烈了。
「你別惹她哭。」淨文投給准老公警告的一眼。
「是……」伍昭元重重歎口氣,正色道:「學妹,那傢伙對你好嗎?如果不好,學長還是可以揍他個幾拳,我才剛當完兵,還挺有力量的。」伍昭元大學畢業後,先去念了研究所,然後再去當兵,當完兵後,便決定成家,然後再繼續攻讀博士學位。
茱敏破涕為笑。「謝謝學長,他對我跟孩子都很好。」這是實話,雲丞風的表現無可挑剔。
「那就好,下次遇到這種事,別再躲起來。」
嗄?茱敏聽了有些哭笑不得。「學長,這種事……還是不要有下次的好。」
咦?伍昭元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不免驚恐地望向茱敏,幸好她沒生氣,反倒露出奇怪的表情,他老婆則一副快昏倒的模樣。
三人面面相覷,最後終於忍不住爆出笑聲。
「是、是!是我失言了。」
「老公!別再說了!」
「是!言多必失,為夫領教到了。」那甘拜下風的模樣,又令她們笑得更開懷了。
笑了一陣,茱敏擦去眼角的淚水。「學長,你今天不是很忙,別在這耽擱了時間。」
「對厚!差點忘了來這裡的目的,都怪你啦!看到你太高興了。」伍昭元走到准妻子身邊,低聲跟她說了起來。
茱敏望著這對速配的新人,學長雖增長了歲數,卻還像個大孩子,這樣的心性,恐怕也只有淨文可以包容得了,她衷心祝福他倆。
講完話後,伍昭元轉向她。「抱歉,學妹,下回再找機會好好跟你聊,這段時間就麻煩你陪她了。」
「沒問題,你去忙吧!」
「好,待會兒見!」伍昭元走出去,才剛關上門,又立刻打開。「茱敏!」
「嗯?」
「我說真的,如果雲丞風那傢伙再欺負你,你跟我說學長會為你出頭。」
「是!謝謝學長。」
門重新關上,房間再度剩下她倆。
「他呀!就擔心你走不出來。」淨文輕輕吐出一口氣。「其實,我們本來還怕你不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茱敏靜了一下。「我不會不來的,我不會逃避,再也不會,即使知道今天可能會跟月華見面……」
「我不確定她會不會來,她是說她想來,但……」
茱敏拍拍淨文的手。「不要露出那麼為難的神情,這不是你的問題,她……好嗎?」
「挺好的,她已經快拿到碩士學位了,現在正準備趕論文……」幾個月前,她與月華聯絡時,月華曾說如果可以把論文提前趕完,便能趕回來參加婚禮,但近來一忙,她也無暇再打越洋電話確認,所以也不清楚她今晚究竟會不會出現。
是嗎?原來月華已走到那了……而那也曾是她希望走的路。
「茱敏……」
「嗯?」
淨文鼓起勇氣看著她。「如果今晚,你真跟月華碰面了,你打算怎麼辦?」
茱敏愣了愣,然後搖搖頭。「我沒再想了,套句老人家說的,遇山爬山,遇水過水,日子也就這樣過了……」
門上再度傳來了輕敲,她停住不語,這回進來的是伍家的人,茱敏退到一旁,將空間讓給他們。
她走到窗邊,望著遠方的景觀。
月華今晚究竟會不會出現呢?
※※※
月華會來嗎?
丞風坐在車子中,凝望飯店的大門口,來參與喜宴的客人已經愈來愈多,其間還瞥見不少眼熟的人,這次來參加的多半是隔壁班的同學……
隨著喜宴時間的迫近,他不覺握緊拳頭。
即將見到他曾傾心愛戀的女子,為什麼他的心情卻不是全然的興奮和開心呢?反而是莫名的焦慮與惶然不安……
自從知道她可能回國的這些日子以來,他的心便七上八下,無法定下來,想見她的渴望再度被燃起,可同時卻又怕見到她。
一旦再見到她,他會有什麼反應呢?是欣喜若狂,不顧一切衝到她面前將她抱住,或者是……他鬆開拳頭,瞪著掌心的汗水。
也許,他最擔憂的是,自己一旦見到了她,什麼都不會做,怕是已經無動於衷了,他甚至恐懼見到她,就怕見到她後會破壞目前所擁有的一切……
才一年呀……
一年前,只要還有她的訊息,他仍會毫不猶豫地衝到美國去找她,但如今……他居然怕見到她。
他突然好想抽一根煙,但身上、車上一根煙也不會有,因為茱敏要他戒煙,而他同意了,從此告別癮君子的日子。往後靠向椅背,他輕揉兩邊的太陽穴,試圖理清紛亂的思緒。
一年,說短也不短,卻已有許多事改變了,包括他的想法、他的感覺,還有他的生命,而在這眾多的改變中,他唯一不想變的就是目前的生活狀態——和茱敏、崇祺一起生活的日子。
是年紀大了的關係嗎?再沒有精力挑戰另一份變動?
他手支在方向盤上,額頭倚靠著拳頭。
該死!真他媽的該死!
除了詛咒老天之外,他還能做什麼呢?
如果現在有個天秤,一邊是月華,一邊是崇祺和茱敏,他很清楚哪一邊將會下垂……而事情也正因為如此,才變得更加複雜。
原本停在他旁邊的車開走了,很快就有另外一輛車補進,他沒注意到是誰下了車,倒是對方瞧了他好一會見,然後過來敲窗戶。
丞風猛地抬起頭,有片刻不能反應,在見到來者不是他所想的人之後,他頓時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打開鎖,讓他的大學死黨陳斯文坐進車子裡。
「你怎麼了?剛剛看到我,怎麼好像一副見到鬼的樣子?是不是太久沒看到我,太想我的關係?」
陳斯文那吊兒郎當的語調,放鬆了他一直緊繃的情緒。
「去你的,幾個月前才一起吃過飯,有什麼好想的?」他沒好氣地說道。
斯文不與他計較。「你為什麼還不進去?」
丞風露出只有自己才懂的苦笑。「那麼早進去幹嗎?喜宴通常不晚個半小時到一小時是不會開始的。:他看向數月未見的老友。「你也拿到帖子?」
「是呀!本來大威也要來的,偏偏那小子臨時被公司派到大一陸去出差,想來也來不成。」
「勞碌命。」他微扯嘴角。「這麼說我們班就只有我們三人接到喜帖……」
「應該是吧!今天主要還是他們班的天下,我來也只是湊湊熱鬧。」斯文扳過後視鏡,打量自己的儀容。「茱敏呢?沒跟你一起來?」他拿出梳子梳理頭髮。
「她比我早幾個小時就到這了,應該是在陪淨文。」想起茱敏,他臉色不覺黯然,停電那一夜之後,他們的關係雖恢復成有禮、和諧的狀態,生活步調一如往常,但仍暗藏了詭譎玄機。
兩人各懷心事,絕口不再提淨文婚宴一事,他很想問她,如果月華回來了,她會怎麼樣?如果他以後跟月華在一起了,她會怎樣?
但他不敢問……不!事實上,他根本不想知道她的答案,因為有九成她絕對會說——你去吧!
這就是最令人覺得諷刺之處,他希望她出聲挽留他,或做出什麼事要他不要走……可目前他沒把握她會這樣對他說,而他也怕,若她真說了隨他去這類的話,他可能就真的離去了,但……他真的不想走!
「聽說月華有可能會回來參加。」斯文說道。
丞風微微一震。「你也知道?」
「消息傳來傳去,想不知道都很難。」
丞風皺眉。「傳來傳去?」
斯文聳聳肩。「沒辦法,大家對你們的事都還很關心,他們是不敢直接問你們啦,可是每次碰到我或大威,就會問——」說到這,他突地打住。
丞風沉下臉。「問什麼?」
斯文搔搔頭。「就是……」他露出有點尷尬的笑容。「就是問你跟茱敏離婚了沒?」
什麼?!丞風握緊拳頭忍住氣,怎麼到現在,那些老同學還是那麼人卦?「那你都怎麼回答?」
「就還沒嘛!不是嗎?」斯文小心地望著丞風。「還是你們已經……」幾個月才聯絡一次,而事情變化卻往往只在彈指之間。
「沒有!我們沒有離婚!」他尖銳地說道。對於其他人動輒揣測他與茱敏的婚姻,甚至「期待」他們離婚,他就覺得火大。
斯文露出難得一見的嚴肅表情。「丞風,都這麼多年了,你打算就這樣下去嗎?」
「我有我的責任!」他望著前方,他還有自己想……珍惜、寵愛的人。
「那如果月華現在回來,你打算怎麼辦?要不要跟她重修舊好?」
他沒有馬上回答,手用力抓著方向盤,那曾是他的夢想和渴望……
「還是她已經不是你最愛的女人了?」
他深深一震,震驚地瞪著斯文,這話一時間讓他無法辯駁。
最愛的……是這樣嗎?是因為他的心變了,所以才會害怕有改變?
斯文看看手錶。「時間到了啦!你看人都進去得差不多了,與其在這邊發呆,還不如趕快進去,順便解救茱敏。」
丞風不解地瞪著他。「解救?」
「是啊!大家對你們的情況好奇死了,尤其你們還沒離婚,現在又住在一起,她肯定被追問得焦頭爛額,難以脫身——」斯文一邊搖頭說道,一邊開車門下去。
可惡!他怎麼沒想到這一點?他們的事在學校時就已經被當成八卦盛傳,謠言和猜測總是不斷環繞在他們三人身上,他清楚,許多人不是認為他腳踏兩條船,就是認定茱敏介入橫刀奪愛……總之,沒人在意真正的事實,他們只想知道最聳動、最黑暗的那一面。
怎可以讓茱敏獨自一人去面對眾人的目光和評論呢?光是想到那畫面,他就全身緊繃起來。
不!不可以!
丞風立刻下了車,一鎖上車門,便同斯文趕緊走進飯店。他沒注意到,此刻,佔據他所有心思的,不再只是因可能面對月華而產生的未知惶然,而是對茱敏現在的處境感到擔憂。
走到伍、張兩府宴客廳前,他止住了腳步,大多數的人都進去了,招待桌前只有兩、三人,斯文先過去簽了名給紅包,並和在那邊負責招待的秀綺閒聊幾句。
一旦踏進去,就將會是在眾人面前,與茱敏站在一起,這無疑是一項宣示,如果月華來了,她會……受得了嗎?而到那一步時,他們……就不可能了吧!
他哀傷地笑了笑,這一刻他由衷的對自己感到厭惡,他太貪心了!什麼都想保有,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而他早已做出了選擇,不是嗎?
他深吸口氣,走到招待台前,俯望著秀綺。「茱敏進去了嗎?」
「有!她已經先進去坐了……」秀綺起身靠近他低聲說道。「我幫你們安排了兩處座位,一處是男方高中同學那一桌,另一處則是女方大學同學那裡,不管你們選哪,我都會過去跟你們會合。」
丞風目光堅定地望著她,他知道這樣安排的用心,他很感激。「謝謝你!坐女方這邊的就可以……」他停了一下。「茱敏應該也是這樣想的吧?」依她的個性,是不會逃避的。
秀綺輕輕歎口氣。「是呀!沒想到你們兩個這麼一致。」
他微微一笑,便昂首走進宴客廳裡了。
典禮還沒開始,廳內人聲鼎沸,到處都有人走動,互相打招呼寒暄。
他梭巡了一圈,很快地就找到了茱敏,因為斯文正走向他們。
茱敏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正專心傾聽著同桌同學的談話,氣氛顯得相當和諧、熱鬧,她似乎沒有遇到像斯文講的那種情形,而且他也注意到了,她身邊留了兩個空位。
他輕輕吸一口氣,那位置可有一個是留給他的?
舉步慢慢走過去,隨著每一步前進,他的心也跟著踏實了起來。
他眼睛直直盯著茱敏,有些驚異地發現她的妝扮已與下午分開時不同。臉上化了淡妝,也難得穿上了連身洋裝,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嫵媚,或許她的妝扮在那些女人之中仍稍嫌簡單平淡,但她那帶著英氣的獨特氣質,卻讓人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認真說來,茱敏也是個美麗的女子,他為什麼一直都沒發現呢?
「哈羅!大家好,好久不見了!」他爽朗的向眾人打招呼,雖他們全都是隔壁班的同學,但彼此都認識,除了茱敏外,大家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然後很快地恢復正常,男人爭相與他握手,互道近況,女人則比較含蓄,微笑以對。
然而,當他在茱敏身邊坐下時,眾人隨即毫不遮掩地以好奇的目光打量他與茱敏。
但他不在意,只是轉向茱敏。「抱歉,我來晚了。」
「塞車嗎?」她表情平靜地看著他。
「是呀!」他「塞」在車子裡,不想進來。他四處望了一下,問道:「婚禮還沒開始嗎?」
「就快了!他們應該會準時舉行,我學長的父親挺重視時間。」
「那很好。」他可以感覺到所有人都豎起耳朵,聽他們說話,他突然覺得很荒謬也很有意思,在惡作劇的念頭驅使之下,他刻意地靠近茱敏,在她耳朵輕聲說道:「你猜他們現在心裡在想什麼?」
茱敏睜大眼睛,有些反應不過來,她沒想到丞風竟會在眾人面前對她做出咬耳朵這樣親密的動作。
如果這事被月華知道——
她看著他,而他回望她的目光是那樣的清澄、堅定,她若有所悟,卻又無法肯定,幸好此時,司儀的聲音響起,告知大家新郎、新娘要進場了。
眾人立刻起身拍手鼓掌,並爭相拉著喜炮,然後這對新人在眾人面前許下了白首的駕盟。
你們願意終生都在一起,不離不棄,面對一切困難挑戰,共度白首,廝守一輩子?
證婚人有力的聲音在宴會廳內迴響著。
丞風和茱敏聞言皆為之一震,他倆目光交錯。
是的!我願意!兩位新人大聲地許下這份承諾。
當祝福的掌聲響起,他倆視線依然交鎖著。
新人入座,美味菜餚也陸續上桌,觥籌交錯,不斷地有人向丞風敬酒,但他皆以茶代酒回敬,茱散則只飲用果汁——從那一夜後,兩人幾乎滴酒不沾。
隨著時間流逝,酒酣耳熱,氣氛愈來愈熱烈,大家開始討論未露面同學的近況,突地在隔桌有人冒出了一句。「月華還是沒回來呀?」
聲音雖不大,但卻很快引起眾人的注意力,且不約而同朝茱敏和丞風看了一眼,目光涵義則各自不一,有疑惑不解的、有不認同的、有好奇探索的……然後又很快收回。
他倆神色未變,他們不想叫人看出端倪。
「月華她在忙著寫論文呢!所以沒回來。」秀綺打圓場說道。
——碩士嗎?
——她念哪一門?
——什麼時候可以拿到學位?
——何時會回國呢?
——她有男友了嗎?
像突然開了柵口,眾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詢問月華的消息,秀綺盡可能將她所知的說出來,丞風和茱敏則安靜地用餐,兩人因確定了月華不會在今天出現,而有各自的驚訝和想法。
月華不回來了!她為何會有鬆口氣的感覺?
月華不回來了!他為何會有放鬆和失落感?
驀地——
「敬你們賢伉儷一杯,祝你們幸福。」有個老同學向他倆舉杯。
賢伉儷……祝你們幸福……
在這當頭,突然冒出這一句話,顯得諷刺意味十足。
丞風沒有忽視這極富挑釁意味的話語,而當他正思索著該如何回應才能不得罪人時,茱敏突然動手倒了一杯酒,然後執起杯子站起身,在眾人還來不及阻攔前,她把酒一口飲下,並且拿著空杯對那個向他們敬酒,此時卻目瞪口呆的人說道:「謝謝你!先乾為敬了。」
她坐下時,除了感覺喉嚨有些燒熱外,並無其他異樣。
「茱敏,你還好吧?知不知道自己剛剛喝的是酒?」秀綺急道。
所有人都知道茱敏碰不得酒,一碰就會醉。
「知道!但是我現在覺得還……好。」那「好」字說得很心虛,因為才沒幾秒,她已經可以感覺到有股熱流在她身體內流竄著。
「好個頭!知不知道這酒的酒精濃度有多高?」丞風咬牙切齒地說道,無法抑制擔心地看著她,他注意到她的眼睛變得更明亮了。
天!反應真快!
「我沒事!」茱敏露出微笑。「我真的沒事!」一邊說,一邊灌下冰涼的果汁,來壓制那股灼熱感。
一會兒,新人來到他們這一桌敬酒,這是第二輪了,茱敏才一站起身,就覺得腳下的地板在晃,無法站穩,若非丞風即時扶住她,只怕她會摔倒。
「來!大夥兒來拍照唷!」有人吆喝道。「難得聚在一起照相,下回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眾人嘻嘻哈哈地聚集過來,圍住新郎、新娘,合拍了一張團體照,才一拍完,茱敏立刻軟軟地倒在丞風的懷中。
「笨蛋!明知自己不能喝,還逞什麼能?」丞風忍不住低聲罵道,順便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位不安好心的敬酒者,對方被他這樣一瞪,立刻低下頭。
「我看茱敏不太對勁,你先帶她回去好了。」秀綺說道。
「我也覺得你們先走好了!」斯文幫他們拿起衣服,氣氛並沒有因為方纔的打斷而變得緩和,反而愈來愈僵。
「嗯!」他們都已有過經驗,只怕沒多久,茱敏便會睡著了。
「幫我跟淨文還有學長說一聲。」他對秀綺說道。
「沒問題!」
待他們走出宴會廳,茱敏突然摀住嘴巴,掙脫丞風的攙扶,跑進旁邊的洗手間裡,他毫不遲疑地立即跟上,不顧那是女廁,逕自推門走了進去。
斯文眼見這一幕,心中也有個底,看見丞風那麼驚惶的模樣,也知道柳茱敏在他心中,絕對已不只是他兒子母親的身份了。
他搖搖頭,不禁想,或許月華今晚沒出現,是一件好事吧!
作者:
teae
時間:
2019-12-17 02:11:20
尾聲
將方纔在喜宴上吃的豐盛食物吐光後,茱敏整個人縮在車子座位上,額頭則靠著窗戶,汲取那冰涼。
「好一點了嗎?」
「你開慢一點,要不然我又會吐了。」她軟軟地說道。奇怪!吐完了胃中的食物後,是輕鬆了不少,但為何她還是有踩在雲端的感覺。
丞風緊繃著一張臉,全身散發著怒氣。「為什麼你要喝下那杯酒?又沒人逼你!」他忍不住大聲問她。
他大聲的質問在車內迴盪,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但她的舌頭卻不若往日那般受到控制。
「我不爽不行呀?!」被他的語氣影響,她的語氣也沖了起來。
嗄?她不會是發起酒瘋吧?她的反常,令他火氣稍減,不禁略帶擔心地瞥她一眼。
「……就只為了『賢伉儷』這三個字?」
「對!」
「為什麼這三個字會引起你這麼大的反彈?」
「因為他是用惡意、戲謔的態度說的……我無法接受!」她睜開眼睛,望著窗外。還有不該挑那個時機的,只是,她也沒料到自己的反應會那麼激烈,而更教人心悸的是——她居然會比想像中還要在意別人的看法……
她怕別人說她背叛了好友,搶了好友的男朋友!
多可笑?!她以為自己是不在乎的,原來她只是不敢承認罷了!
真夠虛偽!真夠討厭自己!
「那時你問我,他們心裡在想什麼……答案是——他們都在想,為什麼我們會『在一起』?」
「在一起」只是他們所看到的「情況」,但對他倆而言,這是多麼的不容易,他們憑什麼用有色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
「你會在意嗎?」他望著前方,有些緊張她的答案。
「該在意嗎?」她把問題丟回給他。
「不!我們是怎麼走過來的,我們自己最清楚,這是我們的人生,不需要由他們來評量、論斷!」他擲地鏗鏘地說道。
我們是怎麼走過來的?!
這句話,讓她深深一震,就像一個鎯頭,重重一敲,所有的迷霧漸散。
原來——看不透的,竟是她……
如果,她還沒愛上他,也會因為這句話而為他動心,她有些暈眩地望著他,重新在心中架構他的形象。
「這樣,你還在意嗎?」他問道。
她深深凝視他半晌。「不了……現在不了……」說到最後,她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有好一會兒,她都不再出聲,丞風偏過頭瞥了她一眼,她眼睛半瞇著,看起來好像睡著了。
趁著等紅燈的當頭,他看著她。她偏靠著窗戶,露出纖細的頸子,憶起前幾次的忘情,他忙轉過臉不敢再看。否則保持清醒的他這回恐怕會控制不住又把昏醉的她吃了,而代價會是……他不敢想。
「今天淨文好美,對不對?」她突地開口說道。
咦?她沒睡著?那她是否有逮到他的凝視呢?他不安地動了動,再瞥了她一眼,她的眼睛依舊閉著,他有些困惑,她現在到底醉到什麼程度?是否還能維持清醒?
「嗯。」他靜了一下。「新娘都很美……」想到他倆結婚的情況,他不由得苦笑,那根本不像辦喜事,倒像在辦喪事,思及此,他喉頭一緊,是他害她沒了夢想中的婚禮,讓她沒機會穿上禮服,成為最美麗的女人……
「你知道嗎?以前我告訴自己——這輩子,我只會為愛情而結婚,而對方一定是我這輩子最愛也是唯一會愛的人……」其實她跟其他女子並沒什麼不同,許多事她都可以理智的處理、判斷,可唯獨對感情,她想徹底被某人解放……
她輕輕說道:「我從沒想過自己最後會是以另一個理由進入婚姻的殿堂。」
丞風苦笑。「……我何嘗不是。」他很驚異她居然會說出這些話,顯然酒精讓她放鬆了自制,說出平常收藏在心底的話,而他也才有機會一窺蚌殼中的那份柔軟,雖說是乘人之危,但要逮上茱敏失常的時機實在太少了。
「茱敏,以前我曾問你為什麼還不交男朋友,當時你說還沒碰到,但你應該有想過——希望是什麼樣的人,跟你共度一生。」
她沉靜了許久。「我希望是一個讓我打從心底就感覺到——對!就是他!就是這個人!讓我想跟他一起走,讓我……」她緩緩睜開眼睛,直視前方。「願意終生都在一起,不離不棄,面對一段困難挑戰,共度自首,廝守一輩子!」她一字一句清楚地說出方才在婚宴上聽到的證詞。
丞風握緊方向盤。「……我曾帶給你這樣的感覺嗎?」
「沒有!」她毫不猶豫地回答,讓他腦袋瞬間空白,失去了思考能力,沒想到她直接的拒絕竟會帶給他那麼大的殺傷力,包括了他的自尊,還有——
「以前沒有……」
咦?他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什麼?她話還沒說完嗎?他不禁屏息,等她說出下文,但偏偏她的嘴巴和眼睛又再度閉上,真急死人了!
「那現在和未來呢?」他忍不住開口追問。
「……不知道。」她閉著眼睛。「現在的你帶給我很多、很多的感覺,分不清了……但是,我不討厭跟你在一起。」
他深深吸進一口氣再吐出,感覺額上有汗,天!現在氣溫不高,他居然會緊張得冒出汗?
想掐死她又想緊緊抱住她的衝動,同時衝擊著他。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我也是——」這是他頭一回,在她的面前坦承了這項事實,只是聽者很不給面子,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輕輕歎息,懷疑她在酒醒後,這段話她會記得多少?
「丞風……」
他忍不住輕笑。「……是?」還好他心臟夠強,要不然肯定會被她突然的開口嚇死。
「我剛剛會喝下那酒還有另一個原因……」她喃喃地說道,聲音小到他幾乎聽不清。
「哦?是什麼?」
「因為……月華……」最後兩字是用氣音說出的。
他皺眉,沒聽清楚後面兩字。「因為什麼?」
她不再開口了,等了二十分鐘,毫無動靜,這回她是真的完全昏睡過去了。
回到雲家,他不忍將她叫醒,小心地將她抱出車外,走進屋裡,把她放到他房間的床上。
兒子已在他爸媽的床上睡熟了,所以今天他這張大床就只有她一個人睡。
他不敢脫她的衣服,直接讓她和衣而睡。
凝望著她毫無防備的熟睡臉龐,他再次見識到酒精對她的影響,當下決定——將來除非有他在身邊,否則不准她沾一滴酒,實在太危險了,完全失去自保能力。
其實,他已猜出那個促使她喝下酒的原因,只是,他想知道的是——
她是因為月華沒出現而感到鬱悶,還是……鬆口氣呢?
或者同他一樣矛盾,兩者都有?
她動了動,翻過側身,一隻手伸出床外。他執起她的手,本欲將之放回,卻忍不住握住。
她的手是那樣的秀氣、柔軟,他可以輕易地一掌握住,他攤開她的手掌,忍不住輕撫她掌心的紋路,他看不懂手相,但還知道感情線、生命線是哪一條。
茱敏有條長長的感情線,一直延伸到食指下方,但還沒到底。他猜這應該可以證明她是個擁有豐富情感的女子。
願意終生都在一起,不離不棄,面對一切困難挑戰,共度白首,廝守一輩子?
他一邊注視她,一邊默默咀嚼那幾句話。
我願意!
這三個字出口,就是一生一世的誓約了。
而他對她說得出來嗎?或縣他想說的對象是其他?那個存在他心中最美麗、光華的耀眼花朵……
他握著她的手,目光飄向遠方,就這樣坐在熟睡的她身邊,直到——天明。
※※※
「這是什麼?」丞風看著躺在桌面上的一隻白信封,好奇地抬頭望向早上就跑來公司找他的陳斯文。
「裡面是月華在美國就讀的學校系所、住宿地址、電話等通訊資料。」
什麼!?丞風瞪著那只白色信封,震驚得無法動彈。
「你怎麼會有?」那曾是他費盡心思想得到的東西,而如今就在他眼前……
「你跟茱敏離開後,秀綺告訴我們的的,我想你比較需要,所以就帶來給你,本來想早點拿來給你的,可總被事情耽擱著,直到現在才有辦法拿給你。」說完,斯文起身。「我還要去上課。先走了。」
他有些茫然。「上課?」
「是呀!我準備考公職,已經去補習班報名。」
「公職人員?」他瞪著斯文,活私在著一個陌生人。「你想當公務員?」
「對呀!」
「你以前不是最討厭當公務員,不想拿死薪水?」
斯文聳聳肩。「此一時,彼一時,當完兵後,在社會打滾那麼久,也沒混出個名堂來,我也不想浮浮沉沉的過下去,公務人員其實也不錯,反正就先以此為目標走下去了。」雖是嘻嘻哈哈地說著,但仍聽得出話中的真心。
丞風凝視他半晌。「你變了!」不再是那麼吊兒郎當、少根筋的模樣。
斯文微微一笑。「誰不會變……你還不是也變了?」揮揮手,說個再見,便離去了。
丞風默默坐了一會兒,抬頭注視那只信封,終於有消息了,月華既不回國,那他可以自己去美國找她,不再只是被動的等待,而是主動出擊……
他伸手拿起信封,凝視半晌,最後並沒有打開。他將之折好,放進口袋。環顧四週一眼,看來,今天是沒心情工作了。他走出辦公室,對其他同事說了聲要去視察市場,便離開公司。
他開著車子漫無目的在街上閒逛,看著熙來攘往的人群和車子,突然湧上一絲念頭,這其中有沒有人是完全沒煩惱的?
沒煩惱,固然教人羨慕,但沒煩惱的人生,算得上真正的活過嗎?
而他的煩惱……
丞風把車轉進家門前的巷口,在到達家門前,他停了下來。
望著那熟悉的建築物,他終究還是不由自主地回來這裡了,因為——想見茱敏和崇祺的那股衝動是來得這樣突然。
如果他突然回去,不知道他們母子倆會不會嚇一大跳?瞥一眼手錶,再兩個小時就中午了,乾脆帶他們出去吃午餐,也省得茱敏還要費心準備。
在他主意打定、打算開過去時,卻發現茱敏開著車子從家裡出來,往另一邊的巷口駛去。
他愣了愣,第一個直覺是想打手機給她,問她要去哪,但下一個念頭,卻阻止了他。
發現自己已很習慣茱敏會待在屋子中,只要他回去便會見到她,所以看到她單獨出門,反而感覺很奇怪。
他從沒問過她白天的行蹤,因為認定她會在家寫稿、帶孩子、操持家務。是不是他太安於現狀,以致再也無法輕易面對任何一項可能的改變?
也不知打哪生來的衝動,令他突然想跟過去一探究竟——
他隨著心意行動,踩下油門,跟了上去,現在回家已失去意義,想看的人不在家,那裡就只能算是個佈置舒適的房子。
茱敏的車子開得不快,他很順利的跟在後面,漸漸地駛離了市區,來到郊外,路上車子不多,他穩穩地維持在三十公尺的距離。
當她彎進一個巷道時,他也跟著轉彎,只是進去後才發現那全是上坡道路,而且淨是彎曲的山路,眨眼間,就不見她的車影,他趕緊加速跟上,這裡並非荒郊野嶺,山路的一側有一大片依著山坡蓋成的社區,但他不清楚她是進了社區,或是沿山路直上?
開了半天,台中市景清楚可見,但就是見不到她的蹤跡,最慘的是——他迷路了,對自己究竟置身何處毫無頭緒!
他拿起手機,打算向茱敏求救,按了幾個鍵後,便又放棄。
如果茱敏知道他偷偷跟蹤她,肯定會不高興的,而他不想讓她不高興……
察覺到自己的心思,他不由得苦笑,發現自己再度陷入了年少時那種談戀愛的心情,想取悅她、讓她高興,看到她臉上的笑容,便能帶給他莫名的滿足與歡欣。
他坐在車子裡發呆了一會兒,腦中想了許多事。既然把人跟丟了,又不敢打電話給她,他現在只有先離開這。
尋了一個方便回轉的空地,掉頭往山下駛去,只是心猶有未甘,途中,看到一個方纔曾經過的巷口,他看了一下,隨後轉著方向盤駛進去,迷路是肯定的,可兩旁都有住家,不怕找不到人問到回家的路,何況不再試試看會不甘心,他就不信茱敏會這樣突然不見了。
這條巷道挺長的,當他轉過彎處,立刻皺緊眉頭,巷底是一道鐵門,上面寫著——私人土地,請勿擅入!
要放棄嗎……
腦中搜尋一下剛走過的路,除了這條巷子以外,還有幾條巷子沒開進去過。
在他又倒一次車,打算到另一個巷子探險時,停在鐵門內的一輛車子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不正是茱敏的車嗎?
他忙不迭停車,下車探看。
走近才知鐵門並未上鎖,一推就開,走到那輛車旁邊,證實那的確是茱敏的車子。他頓時鬆口氣,總算找到了!
他抬頭一看,發覺這個地方很像是公園,植滿了高大的樹木和草皮,深深吸一口氣,便可以聞到樹木的芬芳氣息,他順著旁邊的小徑慢慢走過去,一邊四處張望尋找茱敏的身影,這地方不大,卻沒見到什麼人。
走出林道,入眼的是一片菜園,除了有幾隻白色小蝴蝶在其間飛舞外,並未見到任何一個人。
他停下腳步,有些心煩意亂,正要轉頭再去另一頭尋找時,風送來了一陣笑語聲——那正是崇祺獨特的喊叫聲。
他立刻順著聲音來源處行去,穿過一畦畦的菜園後,眼前赫然出現一大片草原,這回真的找到了!
草原上有一棵大樹,旁邊還有兩個溜滑梯,茱敏就在樹下,她正坐在一張野餐用的布巾上看書,而崇祺則推著一顆大球在草原上滾來滾去……
看到這有如畫般的一幕,他只能站在原處,癡癡愣愣地望著他們。
他不敢出聲,也不敢走過去加入他們,深怕會破壞了那協調祥和的畫面。
茱敏抬起頭,他不禁倒退了幾步蹲下來,不願讓她看到他……
為什麼不願意呢?
他苦笑,或許是因為——他並沒有被邀請。
早該知道茱敏是個很懂得安排生活的人,她絕不會讓自己過得很無趣,只是一想到在他拚死拚活為了養家而努力工作時,她卻帶著兒子在這邊曬太陽,他不覺有些嫉妒起來。
風將她與崇祺的笑語聲不斷地送進他的耳朵,更加刺激了他。
他想立刻加入他們,想跟他們分享這一切!他真的想!
但——她願意嗎?那麼突然……
月華沒有在淨文的婚宴上出現,原先所預期的「變動」並沒有發生,日子也照常的過。
而她似乎忘了婚宴過後那場「帶醉」的談話,但他沒忘,也記得自己說了什麼。
或許這樣也好,許多感覺都還未理清……
只是想碰觸她、想更加靠近她的慾望愈來愈強烈,而她出現在他夢中的頻率也愈來愈高……
但他卻只能想,不敢有任何行動,他忍不住猜測——是不是這一輩子都只能如此呢?
望著他們歡笑的模樣,那份被排拒在外的感覺益發強烈,不!他不想只是這樣遠遠地觀望,他期盼能參與其中。
他立刻旋身往外走,沒一會兒,他已把車子開到原先的巷道口,然後停下,拿出手機撥號。
一會兒,茱敏接起了電話。「喂!」
「茱敏,是我!」
「咦?怎麼了?是不是有東西放在家裡沒拿?」她很驚訝在此時接到他的電話。
他聞言暗暗歎息,她真是有夠不浪漫,一接到他打的電話,第一句就問他是不是忘了帶什麼?他有那麼不值得信任嗎?
「不是……我今天蹺班,剛剛打電話回家,發現你不在,你帶崇祺去買東西了嗎?」問這話時,他的心怦怦直跳。
這就像是一個測試。
如果她願意讓他加入她另一層面的生活,那她就會說實話,反之,她會選擇隱瞞,而這也可以試探出,她究竟把他視為什麼?
只是一個住在同一屋簷下的朋友?
抑或單純只是她孩子的父親?
又或者可以有其他的可能性?
他不禁屏息等待她的回答,而電話那一頭也沉默了片刻,她是否也意識到這是個測試呢?
終於——
「嗯!我人現在在外面。」
「在哪?」他小心翼翼地追問。
過了片刻。
「新田。」
「新田?」原來這個地方叫新田……
「嗯,我帶孩子來曬曬太陽。」
他吞了口口水。「我——可以過去找你們嗎?」
又靜了片刻。
「可以呀!不過這裡不太好找……你要來嗎?」
「對!我要去!」
她報出地址,並指示他如何走。「……這樣明白了嗎?」
「我找看看,如果找不到,再跟你聯絡,我現在立刻出發。」
「好。」
合上手機的同時,他眼睛也閉上,深深吐出一口氣,感謝老天爺!
他坐進車內,立刻發動車子——這回,他不會再迷路了。
※※※
合上手機後,茱敏猶發了一會兒愣。
丞風要來這邊了……
其實這裡是她的秘密基地,本來只打算讓兒子分享,可如今也讓他知道了,漸漸地,屬於她的私密空間,都讓他參與、知曉了……
她搖頭苦笑,其實這也沒什麼稀奇,從兩人共同生活在一起後,能保有自己獨立空間的機會便愈來愈少,當然這問題還算小,教人驚慌莫名的還是心、感情,還有意志也似乎全都讓他紮下了根……影響力可不小。
到時,她還能全身而退嗎?
「媽咪!球球——」聽見兒子的叫喊,她跳起身,及時接住飛奔過來的大球,確定他準備接了,再回推過去,母子倆很自然地開始玩起互相丟球的遊戲。
在一來一往中,她得小心地控制力道,不敢太過,以免傷到孩子,當然,有時也會失手丟得太高、太遠,之後就會看到孩子邁著那兩條可愛的短腿,一擺一跳地跑去撿球。
她有些心疼,也有些好笑。
腦海中再度浮起孩子父親的身影——
與雲丞風在一起愈久,就會愈在意他,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深深牽引了她每一根神經和情緒,抗拒他……顯得遙不可及。
淨文婚宴那晚,她雖然醉了,但與他之間的對話,她還有印象。
他們談到了兩個人的現在和未來,雖然現在還沒有答案,但她的心卻有著前所未有的踏實感,原因可能是——她開始明白了自己的心情。
她望向綠色群山,她的確已經是無法全身而退,但她想珍惜現在所擁有的。
「茱敏!」
這聲呼喚讓她心跳停了一下。
咦?他怎麼來得那麼快,還不到十分鐘……
她緩緩地轉過頭,他就站在兩公尺外,西裝外套已經脫下,掛在他的手臂上,黑髮被風吹得有些凌亂,已沒有早上時的整齊服貼,但看起來卻更加年輕、吸引人……她心跳不禁加速。
「你……來得好快——」他是用飛的嗎?本以為他至少還要三十分鐘才會到這。此刻,她還在努力適應他突然冒出來的事實。
他凝住她一會兒,然後露出令她目眩的微笑。「老實說,從你一出門,我就跟在你後面了。」
她眨眨眼睛。「你跟蹤我?」
「是!」他老實承認。「這一切都是巧合,我剛好蹺班回家,結果卻看到你開車出門,所以……」
「為什麼?」語氣是不敢置信的,他為什麼要跟蹤她?
他靜了一下,然後直直望進她的眼。「因為我好奇地想知道你在做什麼?你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事?你的想法,還有你的……感覺。」
他跟蹤她,是為了想瞭解她……?
「把巴!把巴!把巴——」崇祺發現他了,一邊大聲叫著,一邊跑過來,很開心地越過她,直直撲進他父親的懷裡。
「這裡好不好玩?」丞風低頭問兒子,順手抹去孩子額上的汗珠。
「嗯!好玩喔!爸爸你也跑來玩唷?」
「對呀!」他抬頭望著她。「只要你媽媽同意爸爸留在這裡……」
「媽咪,爸爸可不可以留在這?」兒子很合作地立刻轉頭問她。
他明知她不可能在兒子面前拒絕他的!瞪了他一眼後,她才以柔和的表情對崇祺說這:「可以呀!你爸爸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你可以好好跟爸爸玩。」
「哇!好棒!」崇祺拉著父親,興奮地衝到草皮上跳著、跑著,父子倆玩興一來,更在草皮上打起滾來,玩得不前樂乎。
茱敏望著眼前這兩個在她生命中已佔有重要地位的男人,內心不禁一陣激盪。
坐到樹下,打開素描本,將此時此刻心中的一些情感幻化成文字,記錄下來,她寫得很專心,沒有察覺到父子倆偷偷溜到她身後,然後——
「嘩——」父子倆同聲大喝。
「哇!」她被嚇得整個人跳起來,發現是他們父子聯手對她惡作劇,隨即高舉著素描簿追打他們,可惜一對二,她太吃虧了,等終於追到小的,大的又從背後偷襲她,將小的救走。她心有未甘,立刻追過去,跳到大的背後,用體重做武器,結果這回一家三口全都在草地上打滾了。尖叫、笑聲不絕,嬉鬧了一陣,他們才肩並著肩,平躺在草地上,看著天空,欣賞變化萬千的浮雲。
直到太陽偏正,溫度升高,他們才回到樹蔭下,享受一頓簡單而又美味的午餐。餐後,玩倦了的崇祺便睡著了,而兩個大人,則靠在樹於上,望著前方的山林休憩。
「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
「是隔壁張太太告訴我的,她開車帶我來過。」她深深吸進一口帶著花香的空氣。「我很喜歡這裡,所以一有空就會帶崇祺來這邊曬太陽,在草地上滾一滾,然後吃午餐。」
「這樣的感覺真好!」他閉上眼睛,享受陽光,以及帶有青草氣味的風暖暖地拂過他的臉。
「你怎麼沒上班呢?」
他眼睛微睜,停了一下。「心情不是很好,所以就蹺班了。」
「不怕老闆罵?」
「不怕。」他打了個呵欠,轉過頭看著她。「我……可以躺下來嗎?」
「好呀!」
他微微一笑,垂下的眸子閃過一絲精光,他拿開放在她膝上的素描簿,然後把頭枕在她的大腿上。
「你……」她被他這突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
「你說我可以躺的。」他露出賴皮的笑容。
這人故意的!茱敏好氣又好笑,無可奈何之下卻又有著淡淡的欣喜和慌亂。
「這是……我可以看嗎?」他打量著素描本。
「我正嘗試寫一些東西……」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創作?」
「嗯。」她望著那素描簿。「我的編輯柳寄飛,就是你上次在台北見過的——」
「我記得他。」他微皺眉頭,淡淡地說道。他不喜歡茱敏談到其他男人。
「他建議我走創作的路,本來我只是聽聽就算,但最近突然很想寫一些東西,所以就嘗試看看。」
「你打算寫什麼?散文?小說還是新詩?」
「是繪本!」
「繪本?」
「就是圖文書,簡單的文字和圖,就可以表達很多東西了。」
「可以讓我看嗎?」
茱敏低頭想了一下,然後拿起畫簿遞給他。
他打開了第一頁,看到上面寫了三個字——「情之森」。
那是一篇簡短的文章,每個段落下面都還有插畫,他開始讀了起來。
「感情就像森林一般。
走在佈滿落葉、各式蕨類植物的土地上,慢慢地向前摸索,希望可以走到林中最中央、最高、最美的那棵樹前面——然後用力地擁抱它,在它的樹蔭下棲息著。
背著行囊,滿懷自信,大踏步的往前行。
只是一旦進了森林後,便分不清楚東南西北,樹木重重包圍著,天空和陽光成了奢侈物,抬頭只能在葉與葉的空隙間窺見一、二。
繞著、繞著……漸漸失去了原先的方向和目標……「
他仔細地讀,讀到一半時,整個人坐了起來,表情也變得專注。而她則有些緊張地握緊雙手,注意他臉上的表情變化,想知道他看完後的感覺。
一會兒,他終於抬起頭,眸中的情感令她深深一窒。
「怎樣?」她試著讓自己的問話不會聽起來太過急切。
「我喜歡。」
「真的?」
「真的!」
她露出欣喜的微笑。「謝謝你!」
「你絕對別輕易放棄創作這條路!」他真誠地說道。
「好!」她伸手欲拿回素描簿,他卻文風不動,兀自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她不禁好奇地打量他。
他沉默了片刻。「茱敏!」
「嗯?」
「你打算一直尋找你要的那一棵樹嗎?」的確,在每個人心中都曾存有一棵最高、最美的樹。
她愣了愣,沒想到他竟會這樣問,她沉默了一下。「以前的我是會非那棵樹不可,但現在,我最想要的是自己種的樹。」
多奇妙!他並不意外她會這樣回答,他輕輕吸一口氣。「那你……同意別人跟你一起種那棵樹嗎?」那一棵——名為愛的樹。
她愣住,他這話的意思是……她握緊雙手,掌心因緊張而冒出了汗。
「你——想跟我一起種嗎?」她輕輕地開口問道。
他目光堅定地望向她。「是的!我想!」
迎著他直率且蘊有深意的目光,她知道,該是誠實面對自己的時候了!她應當去追求想要的,而不是再縮回那「虛偽」的保護面具下。
茱敏深吸口氣。「那我們就一起試試看,看能種出什麼樣子的樹來。」
她答應了!丞風慢慢吐出一口氣,沒想到他竟會對她的答案感到這麼緊張,活像如臨大敵一般。「好!」
他朝她伸出手,她注視片刻後伸手握住,兩手十指交纏,緊緊握著,在這一刻,他們共同撒下了一顆無形的種子,而他們的心就是泥土。
像是交換了一場誓言,兩人都感覺到有些害羞,甚至不敢直視對方。
風再度拂起,吹動了他們的發、他們的衣,也再度帶來了午後倦懶的氣息,兩人幾乎同時打了個呵欠,他們相視一笑,雲丞風重新躺下,依舊枕著她的大腿,而她則放鬆地靠向樹幹。
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而是來個午憩的好時光。
然後——天氣好時,再踏著由落葉堆積而成的小山,慢慢來到了樹幹頂端,坐在厚實的枝幹上,倚偎著這棵屬於他的樹,開心地——看著遠方。
丞風閉上眼睛,想起了「情之森」最後一段文字,他與她會擁有那樣一棵樹嗎?他已經開始盼望著。
聽著那漸漸規律的呼吸聲,她知道他已經睡著了,他們的樹會長成什麼樣子呢?茱敏凝望著他熟睡的臉龐默默猜想,然後伸手輕輕梳理他的發。
雖然不知道那棵樹需要花多少時間才會長成,但只要有了開始,一切便不會太遲!
為這對父子蓋上帶來的小薄毯後,她亦緩緩地閉上眼睛,但願眾人都可以有一場美夢……
而藏在丞風胸口的白色信封也靜靜地躺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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