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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蘇荻 - 《無心柳成蔭》《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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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0-1-30 00:18:46
標題:
蘇荻 - 《無心柳成蔭》《全文完》
無心柳成蔭
作者:蘇荻
嗚……她天生帶「霉」不成?
瘸腿、ㄚ鬟命也就算了,
竟連自己的親娘也都疼愛小姐勝過她,
她真懷疑到底誰才是她娘親的親生女兒!
無妨,只要這跋扈的千金小姐一出嫁,那她就苦盡甘──
啊? 她得陪嫁? 這……簡直是霉到無人可比了!
唉,算了算了,陪嫁就陪嫁吧!
反正留在這兒也是成天受她那個四季都發情的大少爺的騷擾。
不意──呵呵,老天爺一定是同情她鬧著玩的吧?
一進姑爺家,還分不清東南西北,就又惹上這冷峻的大莊主,
哇……這下子她死定了啦,瞧他那對駭人的眼眸──
呃,好像還挺溫柔的嘛,害得她一不小心就栽了去,
呵呵,也許愛上他是她這輩子唯一幸運的事……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0-1-30 00:19:05
序
就和書名一樣,會寫這個故事,完全是在「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情況下蹦出來的。
我自己也搞不懂,何以每回拉拉雜雜寫了滿滿幾張大綱、擬了書名與橋段後,一開計算機、一敲鍵盤,不聽話的腦袋瓜就開始朝它方運作,完全不受控制與指揮,想到什麼就打什麼,偏離原本設定的情節,連主角性格也一變再變,甚至在打完第一章後,男主角「鬼面」的戲分被一縷幽魂般的人物給搶去--這真的很離譜,可……可誰教後者出現時太過出鋒頭呢?我想「鬼面」一定被我撤換得不甘不願,才剛上場,那文弱氣勢就被個強悍陰沉的傢伙給壓過,就連我這個作者也始料未及呀!偏偏愈打愈順,愈覺得「鬼面」不適合女主角,誰教他這般斯文溫雅,又娶了個刁妻,非但保護不了女主角,恐怕連自身也難保哩。
就這樣,情節大幅更動,寫好的大綱只有頭尾派上用場,其餘內容只得仰賴這塞滿「豆腐渣」的腦子重新思考--說思考是好聽,其實是邊打邊想啦。也正好符合那句「走一步算一步」,不過要改成「打一頁算一頁」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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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提提書裡幾個名字的誕生過程吧。
關於女主角柳茵茵,她原本的名字叫柳纖纖,卻發現「纖纖」兩字在別人家的書寶寶已出現過不少次,有時當主角、有時當小配角,再加上電視劇還有另個「芊芊」,為免混亂,只好再想別的。由於我十分不擅長取名字,又覺得當丫鬟的取兩個字一樣的名字比較順口(偷懶),想來想去,便想到書名《無心柳成蔭》的「蔭」字,那……那就叫茵茵吧,雖然我知道有個女明星也叫這個名字,但……一時間想不出別的,就將就著用吧。
自從寫完《巧戲大少爺》,我就很想再寫個關於丫鬟的故事,沒特別原因,純粹是喜歡那種小丫鬟的純真與可愛,寫著她成長的艱辛,與渴望娘親疼愛的種種傷害、在期待與失望間徘徊……心裡就覺得很酸很酸,於是就不捨得她在愛上男主角後,再遭受半點感情上的傷害。
另外,男主角也讓我傷透腦筋,古代人的名字真的不好取耶!四處參考下,勉強取了名字,但我都不是很滿意,一直到稿子完成了,我還是不滿意……(龜毛人),連裡頭幾個配角,猛使壞的馬雲盼、豪放不羈的鐵冀雲,名字都還重複了一個「雲」字,一個名字就能逼死我上萬個腦細胞呀,頭痛中……
總之,往後在我的書寶寶裡,若是又看到名字很怪的,也不要大驚小怪啦,像馬萊高(馬來糕),呵,每次一打到他的名字,我就拚命憋笑。如果大家有看過我《火把姻緣》一書,會發現「無偷窩」的人名也很怪,侯立史(請翻成台語)、侯立強、侯立勇、侯荔誹(給你肥丫還有一馬當先的馬當先……好了,意思就是告訴各位,我不會取名字,所以只好取些好念好記或好笑的,見怪不怪,包涵包涵。
嘿,字數差不多了,就此打住,不再多聊,下回再見。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0-1-30 00:19:27
第一章
清朗靜夜裡,一彎新月鑲嵌在黑色絨幕上。
山麓大地呼呼嘶吼,趕來風兒陣陣低鳴聲,掃過前幾日才染紅的楓樹,禁不起搖晃的葉兒窸窣墜跌,風兒順勢滾進一處甚為老舊的宅院裡,溜進窗子半掩的空隙中,惹得茶几上的燭火幽暗不明。
驟地,一記不自然的噴嚏如斯響應,又耳聞另個嗓門粗劣的婦人回以暴躁斥喝--
「茵茵,快些兒把窗兒關上,小小姐的身子虛,可禁不起一點風吹。」
「可人家……」
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丫頭努著嘴兒想抗議,隨即被婦人投來的惡狠目光引得噤聲不語,立刻將支撐窗子的木棍取下,任其密合,再無不聽話的冷風灌入這熱烘烘的暖房中。
本來就是,都擺了六個火炭盆子在烤了,小小姐怎可能還覺得冷?光聽那個勉強擠出來的噴嚏聲,就覺得太過作假。
「把我擱在桌上的那碗米粥端過來!」
「喔。」皺皺鼻子,叫茵茵的丫頭慢條斯理地踱步到一張漆身斑駁的矮桌前,將冒著煙霧的陶碗小心捧起,瘸著微彎的左腿,一拐一拐地走向前。
「快點,妳在磨蹭些什麼呀!」婦人看也不看她,氣呼呼地起身一攔將碗搶了走,嘴裡叨念不斷:「養妳這孩子真是多餘,什麼粗活都做不好,連走個路都像只蚯蚓扭來扭去,淨會增加我的負擔。」
茵茵垮下五官精緻的小臉蛋兒,碰了一臉灰土,不覺有些挫敗。
「娘,您老是這麼說,人家真的腳痛嘛。」楚楚可憐地垂下兩排長睫毛,卻忍不住用眼光余角去瞄著那位老愛裝病的小小姐。
「咳咳……咳咳……」
躺在床上年紀相仿的小姑娘,這會兒病奄奄地枕在婦人溫柔軟綿的懷抱裡,微顯蒼白贏弱的肌膚,兩頰卻透著紅若蘋果的顏色,一聽到茵茵喊出個「娘」字,心裡的不痛快復又出現,不由得嬌弱憐人地掩著唇猛咳不止。
「哎呀,我的小小姐,妳怎麼又咳嗽了呢?」婦人緊張得連忙將碗塞回茵茵手中,顧不得動作過劇,使得熱湯灑了女兒一身,逕自端看著小小姐那看來飽受病魔糾纏而痛苦不已的臉孔。
急忙拍撫著小小姐的背脊。
「妳這病究竟是怎麼了?怎地這麼折磨人,大夫看也看不好、治也治不好的……」說著說著,眼眶居然微紅。「奶娘倒寧願生病的人是我,而不是小姐,您瞧您,都瘦了這麼大圈了。」
茵茵瞪大眼珠子,視線從濕了一身的粗布衣褲、灑了一地的米粥熱湯,到娘親那兩隻恁地「怪異難解」的濕紅眼睛,還有她攬在懷裡一臉勝利模樣的小小姐……這一瞬間,她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這位「大嬸」的親生女兒了?
「奶娘……」細緻甜軟的嗓音,讓婦人暫時停止了哀傷,忙抬起頭來注視著開口說話的心肝寶貝。
「對不住,奶娘忘了妳還沒喝粥--」蓮媽,也就是茵茵的娘親,臉一撇,沒好氣地望著滿臉呆滯的女兒。「在發什麼楞呀妳!還不快些去廚房再盛碗粥過來!」
把停留在小小姐身上的目光收回,抖抖黏在褲襠上的米粒,茵茵扁扁嘴,心不甘情不願地跛著步履扯門出去。
拂面迎上幾道涼風,額上涔點冒出的汗珠稍得降溫,她輕吁口氣,心情登時轉換,覺得能踏出這房門也是好的,裡頭像個大爐灶,熱死人了。
秋天來是來了,可夏天的尾巴也還沒拋遠呢。
為得到她娘全心全意的關注與愛護,裝病、跌傷、溺水、被狗咬--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她也真佩服這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小姐了。
「算了,不跟她計較,誰教她從小就沒娘疼?」菱唇犯著嘀咕,動作溫吞地折了個彎道,不經意地抬拉眼皮,發現走廊一端定來馬萊高那頭大如斗、腰圓體肥的身影。
瞧見他,識相地想繞道閃人,怎料到她才縮了脖子正要掉頭,一堵肥碩肉牆已經截住了她的去路。
唉,敢情今兒個運勢不佳,才會遇上這頭人面豬仔!
「大少爺。」礙於下人身份,她不得已禮貌兼卑下地這麼稱呼。
馬萊高喜孜孜地伸出魔掌,硬是抓住茵茵瘦若枝條的手腕兒,兩手不住搓著她暖呼呼的掌心,臉上兩團肉包鬆垮垮地上下抖動。
「茵茵哪,我上回提的那事兒,妳究竟是考慮得怎麼樣了?哥哥我等得好心急哪,成天想的都是妳,夜裡還連作幾十回春夢……」連忙收回快淌下的口水,怪不好意思地兀自傻笑。「或者我直接和奶娘說去,妳說好不好?」
春夢?
雖然秋天來了,夏天才剛走,但春天還遠得很吧?
狗兒也不過春天發情,怎地這馬萊高比條狗還不如,一年四季都能春心蕩漾,噁心荒淫得緊。
茵茵撐大了鼻孔,憎厭地斜眼瞧著他約莫二十斤的豬蹄黏在自己手上,想嘔吐,但吃的東西似乎太少只夠消化,沒法兒湧上喉腔讓她利用。
「大少爺,你果真下定決心要娶我嗎?」
「是啊是啊!」馬萊高點頭如搗蒜,合不攏的臘腸嘴逸出兩滴飛沫。「只要妳肯,我馬上就娶妳當我的妻子。」
「喔--」技巧地避開他的毒液,茵茵輕咳一聲,有板有眼地說道:「那麼,請問大少奶奶和另兩位姨太太答應了嗎?」
馬萊高聽了,立刻挺起胸膛、直起腰桿,用他的五短身材擺出一副頂天立地的模樣。
「去去去!我可是這兒的一家之主,三妻四妾本就天經地義,哪容得了她們這些個婦道人家吭聲來著!」
「喔,原來大少爺覺得婦道人家不需要得到應有的尊重呀?」她一副恍然大悟,故作惋惜地低首歎息,不著痕跡地將手抽回置於身後。「這麼看來,以後我嫁給你若也成了婦道人家,你想再娶十個、二十個小妾進門,我也不能有意見了?反正,我只是個『婦道人家』嘛!」加重語氣地哼。
「哎呀呀,我適才那話言不由衷,茵茵,妳可別惱。」察覺自己失言,馬萊高驚慌失措地把豬蹄直往肉包送。「是我不好,我給自己掌嘴,妹妹妳別生哥哥的氣,哥哥這般垂涎妳……喔,不不,是這般喜歡妳,只要妳肯嫁給哥哥,哥哥保證絕不再納妾,這輩子最疼就是妳。」
「真的?」
「當然是真的!不信我可以對天發誓!」肉包拍沒幾下,豬蹄很快又朝天而舉,想必十分吃力,瞧他動沒兩下便氣喘噓噓。
茵茵正苦惱這回要怎麼打退他的死纏爛打時,後頭救星來到,蓮媽森寒著臉想知道女兒去廚房盛碗粥怎地耗費這麼久,一走出來,才知道這個當家的大少爺又在動女兒的歪腦筋了。
「茵茵!」
這吼聲真如天籟之音,解除了她現下的困境,茵茵忙不迭地返回蓮媽腳跟前,佯裝自責地把頭垂得低下。
「娘,對不住,這會兒還沒去到廚房。」
見蓮媽張口欲對茵茵劈頭狠罵,馬萊高急忙出聲搶白:「奶娘,這不是茵茵的錯,是我攔了她的去路,她才誤了妳要她辦的事兒,別罰她、也別罵她,要怪就怪我,這都是我的錯。」
「大少爺。」蓮媽緩了緩難看神色,恭敬有餘地堆起笑容虛應。「這丫頭笨手笨腳、做事怠惰懶散,是奴家疏於管教訓練,還請大少爺容許奴家將她帶走,免得大少爺看了礙眼。」
「不不不,我瞧茵茵順眼得很,奶娘能有這麼個出色的女兒,該是引以為榮才對,何況我覺得她勤快得很,雖然她那條腿……」深覺遺憾地覷了毅茵茵那打不直的左腳。「不過,我一點都不在意,真的真的,如果奶娘肯的話,我倒希望茵茵可以嫁給我收為小妾。」
完了!茵茵機伶伶地打了個冷哆嗦,瑟縮起肩膀,直覺她人生最黑暗的日子即將來臨。
娘不喜歡她,也不當她是回事兒,所以她一直不敢讓娘知道這事,就是怕她會歡天喜地、眉開眼笑地點頭允准。
雖然馬家已沒有馬老爺在世時的風光富庶,但光憑舊有的田產租賦,也算淮霖鎮的小康人家了。
怎麼辦?娘肯定會答應這婚事,反正她也不在乎自己。茵茵心灰意冷地想。
「大少爺,您這不是在開玩笑嗎?」
「怎麼?」馬萊高怔忡地繃起兩團肉包。「妳不同意這事?」
蓮媽四兩撥千金地呵呵笑,有意無意瞄了眼茵茵詫異兼迷惘的面孔。
「您別忘記小小姐在下個月中旬就要出閣了,屆時我和茵茵都得隨行跟去費府服侍小小姐呢。」
「哈,這還不簡單,由妳陪著雲兒嫁過去就行了,至於茵茵,她是大富大貴命,還是留下來嫁給我當小妾吧。」
「這不成的,大少爺。」蓮媽仍舊鎮定地陪著笑臉。「茵茵是小小姐的貼身丫鬟,小小姐不習慣別人的服侍,何況咱們宅子裡也沒適合的丫頭代替茵茵的工作,還請大少爺打消了這個念頭。」
好說歹說都不成,馬萊高的表情逐漸敗壞慍火,嘴邊的笑容斂得乾乾淨淨。
「奶娘,您這是什麼意思?我要把茵茵留下來享福,您卻硬要她留在我那任性妹子的身邊當奴才?」
「話不是這麼說,茵茵畢竟是我的女兒,此去杭州山高水長,把她留在這兒,教咱母女倆相隔兩地,我怎禁得住思念煎熬?」
茵茵瞠大眼珠子,受到驚嚇的清麗容顏蒙上一層光亮之色。
嘿嘿,她在暗自竊喜呢,難以置信這「大嬸」總算良心發現,知道親生女兒的重要性了。
「是啊是啊。」連忙幫腔著做出依依不捨的酸楚表情,大眼睛亂眨著,試圖擠出點滴水光讓它看來淒楚動人。「我不要和我娘分開,而且小小姐身子弱,沒有我和娘在她身邊照顧著,她嫁到那麼遠的地方要是受到欺侮,大少爺又怎放心得下呢?」
「妳……妳們……」馬萊高微微咬牙,氣忿著這對母女的伶俐對答,讓他找不出個理由反駁。
「話說回來,小小姐的嫁妝,大少爺倒是準備得怎麼樣了?」蓮媽知道這位當家少爺無話可說,便聰敏地轉了個話題。
「哼,都還這麼久,有什麼好急的?」提及這個驕縱任性的小妹,馬萊高心裡甚為反感,要不是衝著她就要嫁去杭州,家裡少了個麻煩,又貪圖費府那批可觀的聘禮,他根本不在乎她這輩子有沒有人敢娶。
「大少爺,小小姐可是您唯一的親妹妹呀,您這般不重視她,怎對得起死去的老爺夫人?」
「我哪裡不重視她了?」馬萊高神色一正,垮下肉包,那模樣嚴肅得讓人生懼。「打從爹死後,她怎麼使性子我都依著她,要什麼有什麼。就算家裡情況日日惡化,不也盡量讓她過得像千金大小姐一樣?身上穿的、頭上戴的,比我娶的那幾個女人用的還好,我可從沒虧待過她!」
「大少爺說得極是,不過,您還是不夠關心她,她病了好些天,您也不來瞧瞧,若沒有奴家夜以繼日照顧著,小小姐還真不知有誰能依靠呢。」蓮媽形態卑微,語氣裡卻有著嗔怪與責難。
「唉,奶娘,真不是我在說呀,妳這人實在奇怪,使喚自己的女兒像個奴才,卻將我那討人厭的妹妹捧在掌心裡疼,未免顛倒了些吧?」得不到茵茵,心裡照舊袒護著她,希望奶娘能夠對她好一點。
這一著,讓茵茵原就水汪汪的眼瞳,因他突如其來的話而有些震顫。大少爺雖是個色慾熏心的風流人,卻也不全是個一無可取的大壞蛋,至少,他這話是發自內心說的,為她而說的。
某種暖暖的、酸酸的東西淌過心底,茵茵感激地偷覷著馬萊高,覺得他看起來也沒那般臃腫笨拙。
「大少爺若沒旁的事,我把茵茵帶走了,小小姐還在房裡等著喝粥。」翻了翻眼,蓮媽無動於衷地說道。
「罷了,妳們去吧。」
無奈地擺擺手,馬萊高兀自歎息,莫可奈何地望著蓮媽粗魯地拽著茵茵往廚房走,那一拐一拐的踉蹌身影,著實讓他滿心不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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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
趴在茶几上打盹兒的茵茵,一聽這劃破靜夜的連番咳嗽聲,不得不強撐起沉重眼皮,瞇著視線望向躺在床鋪的小小姐,有些煩躁地皺起兩道未經修飾的濃眉,打起精神,走過去聊表「關懷」。
「小小姐,妳又哪兒不舒服了?要不要我去把娘叫醒,好讓她過來替妳瞧瞧?」茵茵意興闌珊地問。奇怪這伎倆她怎麼百用不厭?
「不用了,我要妳扶我起來。」聽出她語氣裡的弦外之音,馬雲盼板起臉,伸出手臂命令著。
茵茵二話不說便將她的身子扶正。無論如何,她不過是個丫鬟,沒資格忤逆她這討人厭的主子。
「小姐渴嗎?奴婢為您倒水去。」
「我不想喝水,我肚子餓,妳去廚房下碗豬腳麵線給我吃。」
豬腳麵線?茵茵的嘴巴不受控制地斜了一邊。「小姐在這個時間要吃豬腳麵線?」
「對,妳快去弄給我吃。」搔了搔睡亂的髮絲,馬雲盼看也不看她,逕自下床走到鏡台前,抓起梳子順理髮梢。嘖,躺了一整天,還真是腰酸背痛,這會兒不起來動一動,明兒個要真躺出病來怎麼辦?
「可是,三更半夜的,光是起灶煮水就得耗上一段時間,何況您還要吃豬腳這東西,也不曉得廚房現下有沒有。」
「我不管,反正妳就是要替我想辦法去,看是要自己宰殺頭豬還是怎麼的,總之我就是想吃豬腳麵線,別的我沒胃口。」
茵茵忍氣吞聲,知道小小姐一旦使性子,除了認命地乖乖服從,旁的是絕對沒法兒說服她改變心意。
「我知道了,我這就去廚房替您煮麵。」
「嗯,記得動作快一點,我肚子餓得很。」在茵茵離去前,馬雲盼冷冷再補上這一句。
出了房門,茵茵摸黑來到柴房搬了木柴,再到井邊打了桶水,這才鑽進廚房裡忙碌動作,為起灶火而弄得灰頭土臉。
好不容易鍋裡的水煮沸了,豬腳也放進去滾燙,然翻遍整個廚房,卻找不著一根麵線,瞪著那鍋冒著蒸騰白煙的「豬腳湯」,茵茵沒了主意,只能不知如何是好地杵在原地發呆。
就在這時,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個人影,鬼祟地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嚇得她魂飛魄散,立刻放聲尖叫。
「啊--」
「閉嘴!」廚娘張嫂飛快摀住她的口,上前一步,讓她知道自己是誰,見她眼中驚嚇已然卸下,這才安心放手。「茵茵,妳好大的膽子,大半夜的不睡覺,竟敢跑來這兒偷煮東西吃。」
「真是天大的冤枉呀!這東西才不是我要吃的。」拍著胸口,茵茵擺出慘兮兮的苦瓜臉。「是小小姐臨時肚子餓,硬要我煮碗豬腳麵線給她吃。」
「豬腳麵線?」張嫂楞了楞。「小小姐要吃豬腳麵線?」
「是啊,她也不曉得怎麼搞的,半夜心血來潮喊著肚子餓,非吃這樣東西不可,奴婢只好硬著頭皮跑來廚房弄給她吃,怎曉得把您給吵醒了。」
年歲已有五十好幾的張嫂,臉上皮膚既黑又粗糙,再加上花白的頭髮,常讓人以為她已經六、七十歲,雖然她看來神情嚴厲,沒什麼笑容,做什麼事都一板一眼,但對眼前這丫頭片子,卻有著莫名的好感。
「豬腳都快被妳給燉爛了,還不快下麵線!」沒再忍心苛責,張嫂瞥了眼沸滾的熱湯,語氣平淡地說道。
「這就是重點了,張嫂。」茵茵欲哭無淚地挽住張嫂的臂膀搖晃著。「您把麵線塞哪兒去了?我怎麼找都找不著。」
張嫂再瞥了她一眼,歎口氣,轉身走到廚櫃前,拉出下端的抽屜,在最裡邊翻出一包細麵條。
「啊,麵線就藏在那裡嗎?怎麼我來回翻了好幾次都沒瞧見?」茵茵奇怪地皺起鼻子。
「讓到一邊,我來煮就成了。」
聽到這句,茵茵感動又高興地點頭閃到後頭。「那可真謝謝妳了,張嫂。」
張嫂搖著頭,自己也不明白,對這丫頭何以如此慷慨與好心,念頭一轉,想起件事。
「茵茵,妳是不是也要隨小小姐嫁到杭州去?」
「應該吧,我娘要跟著過去,我總不能還待在這兒,小小姐畢竟需要有人跟過去服侍著。」
「蓮媽她--」想說的話硬生生吞回肚裡。
「我娘她怎麼了嗎?」
「沒事。」迴避了茵茵的問題,張嫂將煮好的豬腳麵線盛進碗裡。「面煮好了,妳快端去給小小姐吃吧,別告訴她是我替妳煮的。」
「我知道了。」
茵茵拿著托盤,歡歡喜喜地轉身離去,卻不知道張嫂的目光一直跟隨著她直到拐彎不見。
是錯覺嗎?
跟著年紀增長,這丫頭的模樣兒愈是像極一個人……
張嫂甩甩頭,隨即將這樣的念頭逐出腦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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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落英繽紛、柳絮紛飛的秋分時節。
一頂裝飾華麗的喜紅花轎,由八名轎夫揮汗如雨地使力抬著,大清早從淮霖鎮出發,沿途浩浩蕩蕩,敲鑼擊鼓,炮聲不斷,經過一天一夜的折騰,算準良辰吉時,來到了繁榮昌盛的杭州城,行過景色迷人的西湖,總算抵達位於郊道外數哩路的「滄浪山莊」。
入夜後,莊裡內外張燈結綵,賓客齊至。
身穿絢爛霞帔的馬雲盼,端坐在繡著鴛鴦的紅色喜床上,兩旁的帷幔高撩,打著喜結,一對龍鳳火燭正喜氣地延燒著。
頭戴笨重的珠翠鳳冠,面上覆著喜帕,底下表情卻不斷變換,一顆心撲通撲通直亂跳,止不住滿腦子的旖旎幻想……
不知她那親愛的夫君,現下長得什麼模樣了?是否比她十二歲見到他時更為俊俏、更為英挺、更為壯實?愈想愈是羞慚,臉紅得不能再紅。
這會兒有人匆促著跑進房內,打斷了她的思緒。
「誰?」
「小姐。」是蓮媽的聲音,馬雲盼一時欣喜直想扯下喜帕,但被及時制止。「不行不行,這喜帕要等姑爺來才能摘下來,我的好小姐,奶娘是來告訴妳,筵席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再過不久,二莊主就會過來了,妳要好好待著別亂動,知道嗎?」
「知道了,奶娘。」馬雲盼聲音甜柔地回答。
蓮媽頓了頓,似乎有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這……有件事不曉得要不要先告訴小姐您……」
「哎,有事明兒個再說吧,夫君他不是快過來了嗎?」馬雲盼忸怩不安地說道,臉上的紅潮一路染下頸子。
「可是……」
因為看不見蓮媽的表情,馬雲盼也不覺有何要緊事,便擺了擺手。
「奶娘,妳快退下吧。」
「……是,小姐。」
也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揖了個身,蓮媽面帶難色,憂心忡忡地退離喜房內。
不久,一個身材頎長、高大英挺的男子穿著喜紅新郎衣,拖慢步伐,朝著「雙飛樓」--前不久才竣工完畢的新房走去。
瞧那龜爬似的速度,似是頂了千斤萬斤重般有一步、沒一步的,愈接近樓宇愈是不見前進。
仰望天際,一片烏雲遮去皎潔月光,男子的眼眸漆點般深幽,看來心事重重,彰顯足下動作的猶豫不決。
打自他走出了宴客廳,掛在嘴邊的淺淡笑意隨即隱逝,眾人的誠心祝福壓根兒無法傳達至他心底。事實上,他一點也不認為在這時機娶了馬家千金,是件「對」的事,頂多,只能算是件「好」事。
終究還是走到了房門口,躊躊良久,下定決心推門進去。
極目望去,他的娘子穿戴整齊地坐在床緣,蒙著一條喜帕,就等著他去將它揭開。於是,他懷著忐忑的心走到她面前,伸出手。
而接下來,正如他昕預期的,耳際立時聽到她淒厲刺耳的尖叫聲--
「鬼……有鬼!有鬼呀--」
見到來人那張鬼胎盤踞的駭人臉孔,馬雲盼情緒失控、歇斯底里地摔到榻下,連滾帶爬欲往門檻去。
「娘子……」費翰淳來不及為自己解釋,兩扇門板已被急急推開。
「鬼在哪裡?鬼在哪裡?」
進來的是個丫鬟打扮的女孩兒,是張生面孔,也沒立刻扶起馬雲盼,只是驚慌地環顧週遭,想知道小姐口中的「鬼」在哪--
當她輕描淡寫地掠過自己的臉,臉上表情未起漣漪,不知怎地,費翰淳心頭微震,覺得這丫鬟面對自己的態度不同常人。
「哪來的鬼呀?」茵茵一臉若無其事,聲音上揚恁是清脆好聽,伸手將四肢發軟、渾身抖顫的馬雲盼扶坐到椅凳上。「小小姐,這兒只有二莊主一個人,妳口中的鬼,我根本沒看到呀。」
「他……他就是鬼呀!妳沒……沒瞧見嗎?」她懊惱地低吼。即使背對著男人,他那張教焦黑蓋面的恐怖臉孔,也已在腦子裡烙下深深陰影。
「小小姐,二莊主的臉受了點傷,所以不大好看,可妳也不能說他是鬼,這是很不禮貌的事。」茵茵神色從容地順著她的背。「妳已經嫁給了二莊主,就要學著接納與寬容,他是妳的夫君,妳別再鬼吼鬼叫,茵茵這就退了出去……」
「不--不要哇!」馬雲盼反應激烈地扣住她的腰,硬是不讓她走。「別留我一個人在這兒!我才不相信他是我的夫君,我的夫君長得俊逸瀟灑,才不是他這被毀容的醜八怪!」
被毀容的醜八怪?
費翰淳心中一痛,有多久他沒再聽過這般狠毒辱罵?
「小姐……」短短一瞬,茵茵似乎看到二莊主眼睛裡一閃而逝的痛楚。雖然短暫不及捕捉,但是,她確定小姐的話已經刺傷了他。
「也罷,我看我還是先出去吧。」儘管早料到她會有如此反應,但,他還是徹底地感到失望。
若非這樁婚事是自小訂下的,費翰淳也不想在這時候娶她進門。
跨出門檻,那個丫鬟卻追了出來,他也發現,她腳下行動不便,不由得立刻停住步伐。
「二莊主,我替我家小姐向您賠不是,您別生她的氣,她只是一時難以接受,沒瞧清楚您的臉只是……只是出了點小問題,待明兒個我替您向她解釋,我相信她便不會再口無遮攔地喊您是鬼了。」明著是替馬雲盼向他道歉,暗著是希望這麼說能讓他心裡好過些。
他定定地望了她幾秒,勉強擠出一絲苦笑。「謝謝妳。妳是……」
「我是小姐的貼身丫鬟,我叫茵茵,以後二莊主有什麼事,可以盡量吩咐我。」比起他難看的笑容,茵茵的笑容顯得好看極了。
「茵茵……」念著她的名字,心底淌過一抹溫暖的情緒。「好了,妳進去陪小姐吧。」
「是的,二莊主。」茵茵點頭,轉身便折回房裡。
盯著那扇被關上的門,又聽到他那娘子的哭聲繼續嗚咽嘶叫著,費翰淳愁轉百折地長歎口氣,知道今晚沒新房可睡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0-1-30 00:19:45
第二章
天還未亮,耳邊只聽得幾聲雞鳴,茵茵便反射性地睜開眼,自動爬了起床。
頭一回睡在這鋪有墊子的床板上,令她幸福得不捨下榻。
張望四周有些陌生的環境,真不相信自己已經從那窮山惡水的淮霖鎮來到繁華多貌的杭州城內。
「無論如何,這兒不比馬家,我得更勤快些才行。」
她咕噥著套上鞋襪,加緊動作地推門出去,外頭還黑呼呼的,眺望天邊,也才露出那麼點細微白光,然而當她再聽得公雞啼叫,當下不再猶豫。
這個佔地數頃的滄浪山莊,環抱於山池之間,周圍繞以亭樓閣宇、瓊居華屋,青磚素瓦、雕樑繡檻,陳設富麗精工,園內松竹蕭蕭,花塢水榭。若沒人領首帶路,很容易就在裡頭迷了路。
幸而茵茵昨兒個在入府後已摸清幾個方向,反正她主要會去的地方只有幾個,離這下人房也不遠,因此便安心地拾步走進古樹山石、兩蔭夾道的曲徑裡,心想穿過這裡,就可以先去廚房報到了。
途經一處竹林,忽爾冒出一個人影來,嚇得她心臟惡狠一跳,險些躍出喉嚨,摀住張開的嘴巴,茵茵驚魂甫定地瞪著這個冒失鬼。
「七早八早從林子裡衝出來,會嚇死人的!」
來人楞了楞,聲音裡透著淡漠,不帶絲毫感情地道歉。「真對不住,我不曉得這時間會有人走過來。」
「算了算了,那我走了。」也不管這男的是誰,茵茵望了望逐漸明亮的天際,繼續往前走。
「等等!」男人冷冷喚住她。
「還有事麼?」倏地收住腿,茵茵瞇眼望著他,只覺這人陰陽怪氣的。黑暗圈住他的臉,讓她無法仔細看清楚他的長相,但這人可高了,她得仰著頭才有辦法對上他的面孔。
「妳難道不知道我是誰麼?」
「不知道。」理直氣壯地回答。她才剛來一天,怎可能知道誰是誰?
男人沉寂了數秒,再度開口,語氣裡透著不悅與刻薄。「很好,那麼妳最好記住了,我是費雋淳。」
「喔。」
「喔是什麼意思?」他的語調往下一沉。
「喔是我記住了,雖然我還是不知道你是誰。」她聳聳肩,多少也是有點心虛,這人該不會是府裡的大人物吧?他姓費,難不成……
「很好!」加重語氣,臉上神情更形陰騖,儘管茵茵沒法兒瞧見。「妳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叫茵茵。」聽著他恁地威嚴冷酷的嗓音,她心底起了不安,總覺得自己在這府裡的新生活即將大起波瀾。
「那麼妳給我記住了,我是滄浪山莊的當家主子,費雋淳是我的名字;而妳家小姐嫁的人,則是我的胞弟,這麼說夠不夠明白?」凍寒如冰鐵相擊的宣告,剎那蒼白了茵茵的小臉。
怎……怎麼地,她莫名其妙就得罪了這莊園的當家主子?這……這未免也太倒霉了點吧?
茵茵驚慌失措地趕忙跪到地上磕頭,姣好的五官已然扭曲。
「對不起,對不起,奴婢不曉得是老爺您--」
「我沒那麼老。」聲音裡的溫度持續下降。
「是、是,奴婢不曉得您是大少爺……」
費雋淳的臉色晦沉。「都沒人教妳,來了這兒必須喊我莊主嗎?」
如果可以,茵茵想用頭去撞假山,以往的機伶聰慧到哪兒去了?聲音比哭還難聽。
「對不起、對不起呀,莊主,請您原諒奴婢的莽撞。」
費雋淳沉默了幾秒,惹得茵茵一顆心不斷揪緊,冷汗直冒出額角。
「妳是新來的?」
「奴婢是從馬府和小姐一塊過來的,所以……所以……」
「所以才會不認識我,是嗎?」聽完她的解釋,他眉間的皺折仍不見平復,然而隨著晨曦蔓延照亮整片天際,他卻逐漸看清楚這跪在地上的丫頭的瘦弱身軀,還有那明顯抖顫不停的右腿。
由於左腿無法支撐身體力量,茵茵只覺搖搖晃晃,幾乎無法跪好。
「是的,我……」囁嚅地不知怎麼回答。
「起來說話!」
這句命令適時地解除她的窘境,茵茵吃力地扶著白石地面站起來。
當她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勇敢地迎視著他足以凍傷人的冷寒視線時,費雋淳忽覺胸口一窒,不知何以有所震動。
不過是個小丫頭,巴掌大的臉蛋上卻鑲著何其細緻精巧的五官,未經修整的兩道眉毛,襯著一雙烏溜溜、亮熠熠的眼眸,俏鼻直挺,唇似櫻桃,雖稱不上傾國絕色,也夠讓人驚艷的了。
瞪著她過度單薄卻又發育良好的骨架子,他眼中的疑問卻來自於她那微瘸的左腿子。
為了不讓臉上流露出不該有的惋惜情緒,他神情一凜,別開視線質問道:
「這麼一大早,妳要上哪兒去?」
茵茵無措地眨動眼睫,這位背光而立的主子,有著偉岸昂藏的體型,週身還散發著一股陰鬱冷驚的氣勢,她連忙挪低焦距,避開這種可怕的壓迫感。
「是這樣的,奴婢是想去廚房看看有無需要幫忙的地方。」
「既是如此,妳可以回去了。」他冷冷駁回。
「為……為什麼?」
費雋淳的眸子倏地一黯,彷彿她問了個十分可笑的問題。
「難道妳在馬府當差的時候,主子下了什麼命令,也像現在一樣都會加上一句為什麼嗎?」
茵茵瞠大眼珠子,被他冷漠嚴酷的語氣給嚇得又傻又慌張。「不、不,不是的,奴婢不去就是了。」
「聽好!」他神色冷凝地厲聲道:「在這裡,妳只要好好服侍妳家小姐,盡好妳的本分,其餘的,沒人吩咐不得擅作主張。」
「是,奴婢知道了。」心裡一急,又往石地跪了下去,這一跪,痛得她眼瞳直泛淚光。
那張冰覆的表情在這瞬間出現不忍,雖是微乎其微,卻真實地觸動了心底的弦。蹙緊眉心,他氣惱自己何以憐憫一個愚蠢丫鬟,就因為她不良於行嗎?
暗咬牙根,當場一言不發地拂袖而去,也沒命她起身。
茵茵呆呆地望著他離去,楞了半晌,天色整個亮了,左腿骨像毒物發作開始惡狠發疼,這才趕忙站起來,拍拍膝頭褲管的土塵草屑。
搖搖頭,她瞪著身後的這片園林輕歎口氣。
唉,比起馬家雜亂無章的規矩,這兒可是嚴謹紀律多了。
好像一個不小心出岔子,就會丟了腦袋瓜似。
頓了頓,再搖頭一歎。
也好,在馬家她有一堆事兒得做,來到這兒只需服侍馬雲盼一個,雖然也不算是件輕鬆事,至少她不用再拖著這條瘸腿子四處奔走了。
耗了些時間,也該去守在新房外等著服侍小姐起床梳洗更衣。
將那個冷冰冰的人影從腦中驅除,茵茵沒再想太多,往來時路拐步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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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了一整晚的惡夢,甫睜開眼,一見著蓮媽就坐在床榻邊,關懷憐愛之情溢於言表,心中委屈頓時翻騰,馬雲盼扁扁嘴,想也不想地撲進她的懷裡,不分由說地號眺大哭。
「奶娘……」
憶起昨兒個拜過堂、成了親的那位「鬼面夫君」,馬雲盼只覺大好人生已然毀去,那張嚴重潰爛的臉孔,時刻迂迴盤旋於腦中,至今她仍心有餘悸,多麼希望這一切不過是場夢,她哭一哭、叫一叫、發發汗,便沒事了。
「別哭、別哭。」蓮媽心疼萬分地拍撫她的背脊,同時柔聲哄著她。「奶娘知道妳害怕姑爺的模樣兒,妳別傷心,事情沒妳想的這麼糟。」
「這還不夠糟嗎?」頂著一頭蓬鬆亂髮,她歇斯底里地扯著蓮媽的胳膊,繼續放聲大哭。「他長得那麼醜,連只癩蛤蟆都比他好看,我嫁給這樣的人,還不如死了算了。」
「萬萬不可呀,我的心肝寶貝!」蓮媽驚出一身冷汗,急忙再把她摟緊些。「妳可千萬不能想不開呀,我向人打聽過了,二莊主會變這副德性,完全是因為被條惡蟒瘴氣所撲面的緣故……」
「哇……」馬雲盼聽不進去,還是掙扎著哭鬧不休。
冷眼旁觀的茵茵,心裡卻是忿忿不平,這個養尊處優的小小姐,連嫁了人都這般驕縱任性,可憐這二莊主還是個和善仁慈的大好人,想到他昨晚離去時的黯然神情,她就大為不值。
「我不管!我不要嫁給他!我要毀婚,我要毀婚--」馬雲盼一把推開了蓮媽,也沒著鞋,光著腳丫便衝到紅漆木鏡台前,像要發洩似的,將所有的古董玉瓶、銅盆漱盂、蘭花盆栽……一股腦兒統統砸下地面。
「小姐,妳這是何必呢?小姐……」見她一樣一樣地砸,蓮媽苦著臉束手無策,擺明沒法兒阻止她的撒野行徑。
當她預備扯下牆上一幅相當精緻珍貴的字畫時,茵茵看不過去了,拐著步子搶先一步,將畫搶了過去。
忿怒當頭的馬雲盼發覺手中一空,撇過臉,眼中焰火沖天。
「妳這死丫頭在做什麼?把字畫給我!」
茵茵將字畫藏在身後,冷靜而理智地緩緩退向門邊。「小姐,妳已經是這兒的二夫人了,此處不比在自個兒家裡,不容得妳撒潑,妳若還有腦袋瓜,請妳好好想想把這新房毀了的下場會是什麼。」
「給我!」伸出手,馬雲盼蠻悍地繼續命令著。
「小姐,不管妳有多少個不願意,妳畢竟已和二莊主拜堂成親,要毀婚也來不及了,所以我勸妳最好別再使性子,這兒不是馬府,可以任由妳鬧得天翻地覆,教整家子人看妳一人的笑話。」
「啪!」地一聲,結實的一巴掌掃過茵茵的臉頰,五指紅印清晰冒出。
蓮媽震駭地倒吸口氣,難以置信小小姐會動手打人,腳底也跟著一涼。
「再不把字畫給我,我就讓妳另一條腿也跟著瘸了!」馬雲盼眼露凶光,無視於茵茵的娘就在旁邊。她很有自信,奶娘會護著自己而不會護這丫頭的,長久以來,奶娘就只疼自己,把自己捧在手心裡疼。
哪像這個賤命賤性子的賤丫頭,竟敢在這節骨眼跳出來與她作對!
茵茵被這一掌打得頭暈眼花,晃了晃身子方才站直。
不痛!不哭!不氣!忍住,要忍住!
挺直腰桿,茵茵倔強地仰起臉,抵著後頭的門板,依舊不將字畫交出。
「妳已經砸碎了一堆名貴的古董花瓶,這字畫我絕不再讓妳撕毀。」咬緊牙關,卻覺被打的左頰隱隱抽搐。
誰說不痛的?她痛得眼冒金星,只是裝得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
「好!字畫不讓我砸,那麼我掀了這房子來洩恨。」馬雲盼氣炸了,扭頭衝回床邊將喜紅床帳帷幔奮力扯下,又把錦緞被褥狠狠撕破,將香枕拆開,散落一屋子的棉絮羽毛。
就在這刺耳裂帛聲中,茵茵忽覺身後有個力量撞了過來,「碰」地一聲,門被撞開了,她也跟著摔在地上。
「放肆!」
費雋淳神色陰鷙地跨進門檻,身後跟著幾名家丁奴僕。
馬雲盼嚇一大跳,原本抓在手中的枕頭套被這一喝鬆脫掉到腳跟前,看著來人,腦筋一片空白。
環視屋內狼籍情景,那些被二弟視為寶貝的古玩釉瓶,早已毀於一旦,精心佈置的喜房如今凌亂不堪,散亂一地的殘骸已分不清原狀為何。
看到這裡,他漆黑如鑽的雙目迸出犀利火花,冷冽而毫不留情地逡巡屋內這一老一少--喔不,地上還坐了一個張大嘴巴的丫鬟--
很不巧地,也是他今兒個一大早遇上的那個丫鬟。
「這是怎麼回事?」冷得不能再冷的聲音裡,還有著壓抑的怒火。「我記得這兒是二弟的新房,妳們在這胡鬧些什麼?」
呆了許久的蓮媽,知道這人是滄浪山莊的當家主子,連忙跪地磕頭。
「請莊主原諒,因為……因為我家小姐第一天嫁入府中,還無法適應這兒的環境,所以……」
見蓮媽這般卑微與驚懼,而這人的氣勢又是如此卓爾非凡,馬雲盼當下也猜到,他一定就是那個癩蛤蟆的哥哥。
但是--天哪!這未免太不公平了。
眼前這人,有著俊朗奪目的面容,身形偉岸頑碩,氣勢卓爾不凡,但那凌厲猶如刀削的臉部線條,卻又使人懼怕畏怯,儘管如此,當他望住自己的時候,馬雲盼只覺魂魄都讓他勾了過去。
「那麼這位,就是昨晚與舍弟成親的妹子了?」沒有多行客套之語,費雋淳照舊冷漠至極。「既是如此,我倒想知道妹子對這新房有何不滿意的地方,有必要將它弄成這副德性?」
「不,不是我!」馬雲盼想也不想就矢口否認,惡念隨行,將矛頭指向摔坐在地上的茵茵。「是--是這丫頭幹的好事!我一直阻止她,她卻怎麼也不肯停下來。」撒了謊還能不露出心虛的神情,她顯然是個厲害角色。
「我?」有沒有搞錯?茵茵想反駁,卻看到蓮媽凌厲的眼神正瞪著自己,那意思好像是說--識相的就把過錯攬到身上,否則有得妳好看!
胸口還沒癒合的傷似乎再加一道,這位「大嬸」果然不像是自己的親娘。茵茵喪氣地垂下臉,乖乖跪到費雋淳的身前。
「是的,是奴婢幹的好事,請莊主責罰到奴婢身上。」
費雋淳的眼睛沒瞎,他看到那位奶娘如釋重負的表情,也看到馬雲盼微感慶幸的得意表情,雖然他看不到這丫頭的臉上表情,但他聽得出來,她的認錯出於無奈、出於痛心,更出於自己只是一個丫鬟的卑賤身份。
有了這個認知,費雋淳看著她的視線再度起了憐憫與不忍,外表的冷酷卻不容摻進一點溫暖的因子。
「很好,但我想知道,妳有什麼理由破壞新房?」
茵茵錯愕了幾秒抬起頭,不知怎麼回答。「啊?」
「我還想知道,妳在砸壞這些古董花瓶的時候,為什麼她們不阻止妳?」
「我……」見鬼了才知道為什麼。
茵茵想偷瞄後方,想跟蓮媽求助,但費雋淳繼續冷冷開口。
「當然,我更想知道的是,妳把這兒搗毀成這樣,為什麼手裡抓的那幅字畫卻沒撕破?」
「啊……」她心下一驚,幾乎忘了這幅死命保護的字畫還緊抓在手裡。這下可好,頂罪不成,往後的日子將會難過千萬倍了。
她絕望地閉了閉眼,腦海浮出畫面,想像娘和小姐將會如何虐待她、蹂躪她、荼毒她--
「這個,莊主啊……」蓮媽徒勞無功地想解釋點什麼,卻被費雋淳那森寒陰沉的目光而嚇得噤聲,不敢再開口。
「妳最好說實話,否則,我會讓妳知道,在這兒說謊話的下場是什麼。」他給了她機會澄清。
強咽口氣,茵茵縮起脖子。「奴婢說的……已經全是實話了。」心裡想著他口中說的「下場」會有多慘?
「這麼說,妳也不想解釋這些不合理的地方了?」費雋淳當然知道她在顧忌些什麼,但他就是想知道,她的嘴巴能緊到什麼地步。
「奴婢……奴婢因為嫉妒小姐能夠住這麼漂亮的屋子,所以才會大肆破壞;至於這字畫本來要撕……還來不及撕,因而還握在手裡,然後……」她努力搜索著可以瞎掰的荒誕原因。「然後奴婢力大如牛,她們根本阻止不了我……所以,所以就變成莊主現在看到的這個場面了。」話說完了,臉也紅了,眼睫心虛地垂下,只覺週遭一片靜寂。怎地,她這謊掰得很不高明嗎?
他該說什麼?
沒想到這丫頭還真不怕他嚴懲於她,可見得這一老一小平日待她何其苛刻了。不明白的是,這老的不是她親娘嗎?怎麼……
正待思忖同時,另一個身影在倉卒間出現了,見到一屋子滿目瘡痍,全然目瞪口呆,激動地衝進房內,看著自己辛苦收集的心血就此歸零,難過得簡直不知怎麼說才好。
他半跪在地上撿拾著那些碎片,想到這一個個得來不易的珍藏寶貝,現下全成了廢物,除了心痛,還是心痛。
怎是這只癩蛤蟆?馬雲盼毫不掩飾臉上厭惡之情,皺著眉退到蓮媽身後,懊惱他那張可怖臉孔,在白天依舊醜陋難當。
「二弟,你來得正好,昨晚應是你的新婚之夜,何以你不在自己房內,讓弟妹獨守空閨?」費雋淳這是明知故問。即使如此,他也將馬雲盼那不斷變化的神情全望進了眼底,對於這位馬家千金感到十分反感。
費翰淳都已經夠難過了,哪裡還有心情回答他的問題,他心灰意冷地再瞥了眼空蕩蕩的牆,知道那幅最心愛的字畫肯定也被撕爛了。
始終跪著不敢抬頭的茵茵,暗自用著眼角餘光顱著費翰淳的表情。
雖然他臉上皮膚有三分之二皆呈潰爛漬黑的狀態,但她知道,他傷心得都快掉淚了,那雙不失俊朗明亮的眼睛,已慢慢地蓄起淚光。
忘了自己是只代罪羔羊,一心只想讓他知道還有幅字畫沒毀,茵茵鼓起勇氣,就跪著到他面前,遞出手中的字畫。
「二莊主,我不知道這字畫對你而言重不重要,不過……希望可以讓你不要那麼難過。」她輕輕地說,語氣裡有著難得的溫柔與開心。
瞪著字畫兩秒,費翰淳像著魔似的顫手捧了過來,又哭又笑,失而復得的喜悅稍稍紆解了心裡的哀傷。
「這……是我最珍貴的一幅字畫!」
到底還是幫了點忙,看著二莊主開心地流露出笑容,茵茵不免有些感動,覺得自己總算做了件對的事。
「茵茵,妳別忘了自己是『罪魁禍首』!」馬雲盼諷刺地提醒,存心攪局凍結氣氛,惡意要讓費翰淳繼續抓狂。
豈料,這個如意算盤打得不太如意,儘管蓮媽被她突然出口的話嚇得心驚膽跳,茵茵也驀然醒覺自身處境難堪,但是,非但費雋淳無動於衷,連費翰淳更是置若罔聞,將她的話當作耳邊風了。
「快起來吧,妳不要跪著,要被碎片刮傷膝蓋可就不好了。」沒再繼續傷痛,費翰淳在站起來的同時也欲將茵茵扶起。
「不,二莊主,奴婢弄壞了你的東西,現在還等著莊主受罰。」搖搖頭,她又認命地跪到費雋淳面前。
費翰淳蹙起眉,他瞭解大哥並非是個是非不分的人。
「大哥,這事--還不夠明白?」深吸口氣,他的聲音慢慢趨於平和,潭深的黑眸緩緩望向蓮媽身後。他這位可惡又可厭的娘子,一臉閒適安逸,擺明並無半點悔意。
「的確是夠明白了。」費雋淳冷冷說道。
「不過,這事我不追究了。」費翰淳看也不看馬雲盼。「至於我新婚夜未與雲盼妹妹圓房一事,希望大哥也別追問,這些個事情,一併讓它過去。」
費雋淳何嘗不瞭解他的用意,他點點頭。「一併過去,是嗎?」
「是的。」費翰淳不想把事做絕,更不願這等醜事傳了出去,他雖然不願袒護他的「妻子」,但畢竟他們昨天才剛成親,他不想現在就把關係弄擰。
「好,就依你的。」費雋淳倒也答得乾脆。
尚跪在地上的茵茵卻有些茫然。
這場鬧劇落幕了?沒人會責罰她?她不用去想自己的下場了?
「那麼,請娘子好好地梳洗妝扮,妳必須隨我至祠堂,焚香祭拜歷來的列祖列宗。」宅心仁厚的費翰淳,照常好聲好氣地對馬雲盼說話。他這人就是這樣,說了不責怪,往後就不會翻帳刁難。
「我……」馬雲盼想拒絕,但一看到費雋淳投射過來的冷驚目光,立刻笑著改口:「那是一定的,我馬上梳理更衣。」
「好,半個時辰後我過來接妳。」看出她神情的虛假應允,費翰淳只得強顏歡笑。「大哥,這兒就請你派人處理,我去看看鮮花牲禮準備好沒有,先走一步。」轉身默然離去。
「雖然二莊主原諒了妳的惡劣行徑,但不代表,妳可以逃過處罰。」費雋淳像幽魅般森冷開口。
茵茵的心再度涼了半截。原來……她終究沒法兒躲過這劫難。
「跟我出來。」他下了命令,身形同時往外移動。
「是。」還是那要哭不哭的難聽聲音。茵茵站起來跟出去,覺得腿好痛好痛,心也好痛……好痛……
不能明白,她的娘為什麼不肯為她說話?她的娘為何不願保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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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一處植滿牡丹蘭菊的花圃裡,費雋淳遣退了其它閒雜人等,回過身,看到她神情落寞地又朝自己跪了下去。
這一跪,竟又莫名地引他心中一痛,抑鬱地眉宇皺攏,清冷面容揉進許多複雜情緒,五味雜陳。
「用不著再跪了,起來吧。」
「啊?」茵茵恍恍惚惚地昂首,看到莊主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平靜,不帶絲毫怒意,不免呆上一呆。
「難道要我動手扶妳嗎?」他沉聲問道,驟見她驚慌地急忙站起,那只飽受折磨的左腿,在此刻抖顫如風中落葉。
逼自己不去注意她的殘缺,他凝肅質問:「為什麼剛剛不說實話?」
茵茵不安地垂下臉。「我……我說了呀。」
「妳臉上被摑了一巴掌,當別人都瞎了麼?」費雋淳嚴峻地打斷她。「這麼清楚的指印,這麼腫的臉頰,一時半刻根本消不了!」
「這是……」除了窘困、除了難堪,茵茵根本無力再為馬雲盼脫罪。
「何況她還光著腳、衣衫不整、披頭散髮、氣喘噓噓,那些個東西若不是她砸的,難不成是被惡鬼附身不成?」
抿著唇,提心吊膽,茵茵搓著手指,不敢再答腔了。反正事實真相瞞不了人,她又有什麼好掙扎的?
「罷了,我可以不懲治妳撒謊一事,但,妳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聽到他願意赦免自己,茵茵慌亂地趕緊回答:「只要是莊主吩咐的,就算有十幾二十個條件,奴婢也會盡力完成。」
費雋淳頓了幾秒方才開口:「我要妳盯緊妳家小姐的一舉一動。」
盯緊小姐的一舉一動?她不解地皺皺臉。「奴婢不懂。」
「我很瞭解我弟弟的為人,他一向善良溫和、秉性恬淡,是個謙沖自牧的翩翩君子;三年前的一趟遠行,毀了他的臉,雖然我們試著尋訪名醫為他治療,但顯然成效不彰。」
費雋淳甚少向人提及這些,但這丫頭解除了他的心防,讓他沒有顧忌就說了出來。
「他和馬府千金的婚事,是十幾年前就訂下的,在此之前,他們亦見過一面,一切看來並無問題,不過,看來我們高估了妳家小姐的內涵,更沒想到她是如此地以貌取人,會娶到這樣的女人,是舍弟的不幸。」說到這裡,費雋淳的聲調倏地轉冷。「但我不許他再受到一點傷害!假如妳家小姐無法接受這樁婚姻,歡迎她離開這裡,回馬府繼續當她的大小姐。」
茵茵頗為震動地深吸口氣,雖然畏懼,但心裡其實有些高興。小小姐確實配不上二莊主,而且依她的脾氣,她會樂於回家當千金小姐。
「莊主……是要奴婢轉告這話?」
「妳可以婉轉規勸她、說服她,請她收斂過去的驕縱之氣,做個好妻子,盡好自己的本分;而我也相信翰淳會是個好丈夫,絕對會善待她,但她若不懂珍惜,我們費府也只好跟著她一塊丟這個臉。」
他的話很有道理,茵茵怯怯地點頭。「奴婢知道了,奴婢回去會好好跟她說的。」但她想,馬雲盼是不會聽她的。
「很好,那妳可以回去了。」
「是的,莊主。」茵茵福了福身,不敢遲疑,拖曳著左腿急急離開花圃。
費雋淳不經意地又將視線停留在她腿上,突然覺得,她的殘缺和翰淳的殘缺好像哪……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0-1-30 00:20:05
第三章
霧靄低垂,暮色隕歿,滄浪山莊裡外掛起千盞燈火,遠望星光斑斕,近觀璀璨奢華。
茵茵收了碗盤殘餘踏進廚房,正巧聽見廚娘婢女們在私下竊竊私語。
「真的?」驚呼聲逸出自某位年輕婢女口中,她掩嘴難以置信地低嚷。「她真把二莊主那些個古玩寶貝統統砸爛了?」
「可不是嗎?昨天才嫁進來,今天就鬧得雞飛狗跳,若不是咱們二莊主心胸寬大原諒了她,這事才沒這麼容易解決哩。」李嬸悻悻然說道。
「話說回來,莊主當時也在場,後來還把那只『代罪羔羊』抓去懲辦,可我不明白,莊主一向善惡分明,不可能罰那個陪嫁丫鬟才是呀。」另一位較年長的女婢皺著眉頭,似乎很為茵茵打抱不平。
「阿勇說他看得很清楚,從頭到尾就是二夫人的錯,那個丫鬟是無辜的,有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我想,莊主明察秋毫,不會罰錯人的。」李嬸沉吟著忖道。
「呼,幸好她自個兒帶了個陪嫁丫鬟,要下我們豈不淒慘?」年輕婢女深感慶幸地拍拍胸脯,還吁了口氣。
「那個--妳們在說什麼?好不好讓我聽?」茵茵好奇地湊上去,可把一夥人霍地嚇一大跳。
「嘿,別突然間蹦出來說話,嚇死人了。」李嬸嗔怪地瞥了眼茵茵,忽又定睛端視她,詫異著重大發現。「妳妳妳……妳是不是跟著二夫人嫁進府裡的那個貼身丫鬟嗎?」
「是啊。」茵茵笑瞇瞇地,很客氣也很謙卑地向他們大家一鞠躬。「我叫茵茵,初次入府有許多不懂的地方,以後還請大家多多照顧。」
「怎地--」年輕婢女眨眨單鳳眼兒,好生崇拜地上下瞧著她。「妳就是那只代罪羔羊啊?」
「代罪羔羊?」難怪她們剛剛聊的話有些耳熟,原來她們是在談論今早發生的那件事啊。
這事又不光榮,怎傳到了這兒讓人嚼舌根?茵茵無奈地尷尬傻笑。
「我叫阿梅、她是秀瓊姐、她是這兒的廚娘李嬸,這兩個小丫頭則是巧芬與巧芳。」年輕婢女立刻熱絡地為她介紹。
「妳們好,我是茵茵。」說完才想起自己剛剛說過了。茵茵吐吐舌頭,暗自不好意思地揉揉後腦勺。
「茵茵,後來莊主究竟有沒有罰妳?」李嬸關心追問。
「沒有,他只警告我往後不許再撒謊。」
「這就是了,我就說莊主怎可能是非不分?瞧,他沒有懲罰茵茵,可見得他對於二夫人的行徑也是心知肚明的。」秀瓊些高興,平日她對莊主欽佩心儀得很,也認定莊主不會作出錯誤的判斷。
「不過,我還有個問題十分好奇,想問問茵茵……」阿梅躊躇幾下,眼唇間多了點隱忍的笑意,卻小心探問著。「今個兒晚上,二夫人應該不會再讓二莊主睡書房了吧?」
「啊?這……這個我不知道耶。」
「再怎麼說,二夫人已經嫁給了二莊主,雖然二莊主容貌已毀,可我覺得,二莊主是世間少見的溫柔男子,既無驕恣之氣,也無富家公子的頑劣惡習,何況只要找對了大夫,他隨時會變回以往那個翩翩美男子。」說著說著,阿梅不禁微笑起來,擺明對二莊主很是傾心。
茵茵懵懵懂懂,但覺她們實在有趣,一個喜歡莊主、一個中意二莊主,她還真不知道,身為下人也有喜歡人的權利。
「我想,關於這事,他們現在已經在談了吧?」停頓許久,茵茵才勉強給了句回答。
「現在?」
「是啊,他們去了一趟祠堂後,彼此都顯得有些尷尬,剛剛面對面在廳裡用膳也沒說話,現下我退了出來,說不定就比較方便談話了。」
「照這樣看來,二夫人不敢再讓二莊主睡書房了吧?」李嬸點點頭。
「不曉得,我也希望真是如此。」
哀聲一歎,茵茵也只能在心中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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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茵茵端著餐盤退出去後,奶娘也捧著洗手盆悄俏離開,雙飛樓的鴛鴦廳裡,獨剩費翰淳與馬雲盼隔著檀木桌對坐著。
「夫……夫君。」攏攏髮髻,馬雲盼勉為其難地喚了聲。「我看,我們就把事情攤開來說個明白吧。」
注視著她過度粉妝的艷麗臉龐,還有那一身飾滿金銀珠寶的俗艷裝扮,費翰淳甚覺迷惘,幾年前的那個清秀佳人,究竟到哪兒去了?
「夫君?」看他兩隻眼睛留連在自己身上不知在搜尋什麼,馬雲盼心裡不免有氣。「您聽見我說話沒有?」
「聽見了。」費翰淳鎮定地回神。「有什麼話妳儘管說,我在聽。」
「那麼我便不避諱了。」咳了幾聲,她態度冷淡地說道。「老實說,我對於夫君這張臉很是沒法兒接受,畢竟多年前我看到的你,又英俊、又瀟灑,而且事前我並不知道你毀了容,所以昨兒個晚上才會尖叫著把你趕走,總而言之,我明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道理,也不好嫌棄你什麼。」
她這還叫「不好嫌棄你什麼」?費翰淳兀自搖頭苦笑。
「可是,因為你們的刻意隱瞞,讓我一時無法適應你的樣子,所以,我希望你能給我點時間,我們--」說到這裡,她有些窘迫地望向別處,卻又故作鎮靜地說:「我們一個月後再圓房,可以嗎?」
「可以。」連一秒鐘的考慮都沒有,他隨即回答,反而讓她有些錯愕。
「你……你答應了?」
「沒錯,我答應了。而且一個月後妳若還無法適應,我可以再給妳兩個月、三個月,甚至是半年以上的時間都沒關係。」費翰淳面無表情。事實上,他那張潰爛的臉很難看出喜怒哀樂。
「這……」馬雲盼再度震住,當下也聽出他話裡的意思。
「但是,我也有幾個要求。」
她小心翼翼地嚥了口口水:「什麼要求?」
「第一,不許再毀損我的東西;第二,妳已經進了費家大門,希望妳要有當二夫人的自覺;第三,在外頭,希望妳多少給我留點面子。」
馬雲盼想了想,這些要求都不難做到,只要他不碰自己,再多的要求她都可以忍受。
「我答應你,而且我還可以保證,絕對不會再給你難堪。」儘管今早幹的好事已經敗露,在她身上仍看不到絲毫悔意。
「不過,為避免下人們議論,將這種不光榮的事傳了出去,往後我還是會回房裡睡覺。」
「什麼?」馬雲盼神情丕變。
「放心好了,我不會和妳擠同一張床。」他淡漠說道。
「可是……」馬雲盼本想拒絕,轉念一想,事情鬧大對她也沒好處,何況--何況她不希望費雋淳討厭自己。真令人心煩,為什麼和她有婚約的不是這滄浪山莊的當家主子呢?「好……好吧,我相信你是個正人君子,一定會說話算話的。」像在自己安慰自己,馬雲盼沮喪地答。
費翰淳暗自蹙眉,她的妥協過於平和,讓人分外覺得怪異。
她到底是怎樣的女人?
看來,未來這一個月將是相當重要的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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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天,馬雲盼與費翰淳表面上倒也相敬如賓,讓底下人等沒再蜚短流長。
午後暖陽驅散了前幾日的蕭瑟冷意,茵茵抱著一床被褥來到後庭曝曬場,兩手揮舞甚是俐落,被褥攤在兩根木桿上垂著,她抽起腰間的一柄平板棍,大力拍擊著被身,將霉氣灰塵一併抖盡。
踏上通往雙飛樓的綠簷花廊,迎面拂來陣陣桂花香氣,茵茵陶陶然地深吸口氣,心情頓時大好。
就在即將返回拱門的咫尺,身後有人喚住了她。
「喂。」
茵茵楞了下,扭過頭,看到一個年約四十出頭、穿著白色長袍、五短身材、一臉精明幹練樣的男人就站在那兒。
「你叫我嗎?」
「妳是不是二夫人的貼身丫鬟?」
「是的,你是……」
「我是這府裡的大總管,我姓燕,往後妳見了我,得喊一聲燕總管,懂不懂?」他神色不悅地回答。
「懂。」茵茵硬著頭皮答。要記的人愈來愈多,她真怕哪天喊錯名字。
「妳叫什麼名字?」昂起下巴,燕總管高高在上地問。
「我叫茵茵。」
「那就麻煩妳去通報二夫人一聲,今兒個貴客臨門,她必須與二莊主一併到廳上,莊主在等著。」
「是誰呀?」
燕總管鼓起腮幫子,滿臉凶悍。「這兒有妳問話的餘地嗎?真是沒規矩!」
茵茵飛快閉緊嘴巴,不敢再隨便發話。
「去去去,要把事情搞砸,妳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
「是,奴婢知道了。」
「杵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快去?」燕總管沒耐性地一翻白眼,險些動手給她一拳。
「喔,馬上去,奴婢馬上去。」茵茵嚇死了,跳起來拐著左腿兒往拱門裡跑。
見到這幕,這個脾氣不佳的燕總管竟也臉色驟變。
「搞什麼鬼!陪嫁過來的丫鬟竟然瘸了個腿,他們馬府都沒別的丫鬟了嗎?」咒罵的同時,卻又帶了那麼點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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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奔回房裡將這事速速稟告馬雲盼的茵茵,這會兒上氣不接下氣,只想弄杯水來解解渴,於是拎起桌上的茶壺,想為自己倒杯茶。
「誰叫妳這麼沒規矩的!」陡地,馬雲盼不悅地拍桌。
茵茵急忙縮手,不敢再動那杯倒好的茶。
在旁邊伺候的蓮媽跟著板起臉孔。「妳這丫頭淨會惹小姐生氣!給我出去罰站,有事會喊妳進來。」
「是,我知道了。」
「等一等!」馬雲盼卻喊住她。
「小姐還有什麼事嗎?」
「別忘了妳的措辭,我已經是這兒的二夫人了!」她神情嚴厲地糾正。
「啊,對不起,我又忘了。」茵茵懊喪地敲敲頭,不明白自己今天是怎麼了,說話、做事總是不對勁,一再地出岔子。
「我問妳,燕總管有沒有說來的人是誰?」
「沒有,他只說貴客臨門,沒說來的人是誰,後來我問他,還被他給斥了回來。」茵茵照實說道。
「哼,也不過是個小小總管,憑什麼這樣囂張?我好歹是這府裡的二夫人,他不尊重妳,就是不尊重我!」馬雲盼柳眉倒豎。「去!去問清楚來的人究竟是誰,否則我不見客!」說了這堆冠冕堂皇的話,還不是存心找碴。
「二夫人……」茵茵垮下青色臉孔。
「還不快去?」
「妳還楞在這兒做什麼?叫妳去妳就去,到底懂不懂規矩呀!」蓮媽氣極,扯著茵茵的胳膊硬將她推到門邊。
「要是大莊主責怪下來……」
「什麼?」聽到「大莊主」三字,馬雲盼的表情有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轉變。「莊主也會到嗎?」
「是啊,都已經在大廳等著了。」
下意識地撥撥劉海、整整鬢髮,馬雲盼裝模作樣地咳了聲,從方凳上起身,轉而坐落到鏡台前。
「好吧,看在莊主的面子上,我出去會客就是。」
唉,女人果然是善變的!茵茵鬆口氣,雖不解她何以突然改變主意不再刁難自己,但還是慶幸不必跑這一趟。
「奶娘呀。」馬雲盼聲音甜膩地喊。「快來替人家梳個漂亮的髮髻,要耽擱了時間可不好。」
「是是是,奶娘立刻替妳梳個漂亮的髻,一定讓妳漂漂亮亮的。」蓮媽堆起滿臉的笑,接過玉梳為她順直頭髮。
明明都已經習慣了,可一瞧見自己親娘與馬雲盼那熱絡親暱的模樣,茵茵還是心痛難當,黯然地推門出去外頭守著。
抓著兩條辮子,茵茵已經不記得娘曾經為她梳頭過。她只記得,自己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自己洗頭髮、梳頭髮、綁頭髮、剪頭髮,而馬雲盼,她甚至連梳子都拿不好。
一樣是人,出生的背景卻注定了一世的富貴與貧賤。
茵茵落寞地蹲下身子,瞪著庭子裡被秋風刮起的楓葉繞著圈兒起落。
如果她是那楓葉,她要逃離那圈圈,逃到一個平等的世界,每個人平起平坐,沒有人高高在上,也沒有人是奴才。
可,她知道世上沒有這樣的地方,至少,她到不了這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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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虹廳」北臨蓮荷潭,潭水清澈,面積廣闊。
以南則為小池假山,植滿廣玉蘭、六月雪、夾竹桃,扶疏接葉,雲牆下古榆依石,幽竹相傍,山旁花廊曲折。
鋪陳華麗典雅的大廳裡,費雋淳穿著一襲鐵灰色緞面的圓領袍衫,英氣逼人地坐在一張黃花梨交椅上,側邊則依序坐著一男一女,也就是今日登門造訪的「貴客」。
這男的看上去約四十有五,面頰色澤像嗜酒之徒泛著紅光,長眉斜飛、鳳目深瞳,身著墨綠色長衫,身材魁梧健壯,說起話來聲似鐵帛,一旦仰頭朗笑,那洪亮聲響,彷彿要掀了屋頂、拆了房子似。
反觀那名女子則是出奇地寡言靜謐,衣衫皓白如雪,艷若桃李,卻冷若冰霜,如雲似錦的長髮披攏在右肩,用一條白色緞帶簡單束起,身上沒有贅余佩飾,嬌容也未施脂粉,臉色顯得蒼白,卻有種說不出的出塵。
「這樣說來,翰淳臉上的鬼胎有救了?」揚起兩道劍眉,費雋淳不自覺地流露出欣喜之色。
「沒錯,不過這水芙蓉性情古怪,又擅長易容術,登門求醫者莫不是碰了一鼻子灰。有人說她是名佝僂拄杖的老太婆,也有人說她是二八年華的絕色少女,更有人說她其實是個男兒身,總而言之,沒人曉得她究竟長什麼樣。」說到這,男人不禁得意地笑了起來。「雖然我也弄不清她的真面目,但她欠了我一個人情,只要我帶著信物要她依言救治,不怕她拒絕。」
「鐵大哥的意思是……」
「哈,我的意思還不夠明白麼?」被稱為鐵大哥的男子爽快豪語。「我陪著翰淳弟親自走一趟,三個月後,保證還他一張俊臉兒。」
「這……」費雋淳語調一凝,神情肅然。「二弟才剛新婚不久,若要他這時出遠門,恐怕……」
「不,我去!」
一個毅然絕然的聲音自廳外傳入,費翰淳跨進門檻,禮遇地朝著那位鐵大哥深深一揖。
「好久不見了,鐵大哥。」
「哪裡會好久?不也才兩年?」鐵冀雲再度朗笑,震得四周花瓶玉盆都啪啦搖晃,看得出他內力驚人。
「這位姑娘是……」費翰淳注意到那名陌生女子。
「喔,她是我收的徒弟。」
「徒弟?」費翰淳吃驚極了,卻見那女子神色冷淡,未有變化。
「別理她,咱們聊咱們的正經事要緊。」鐵冀雲似不介意冷落徒弟,讓她從頭到尾坐著不發一言,當她不存在似的。
又待開口,廳外又有人來到,是姍姍來遲的馬雲盼,身後跟著奶娘蓮媽與丫鬟茵茵。
一身珠圍翠繞、臉上塗脂抹粉的馬雲盼裊裊款款進到廳裡,媚態可人地微微一揖,半帶矯情地嬌嗔著:
「真對不住,奴家來得遲了,若有怠慢之處,還請諸位原諒。」語出同時瞟了眼費雋淳,載溢風情無限。
鐵冀雲滿臉詫異,理該猜出這女子是誰,但他難以置信的是,費二弟竟娶了這等庸脂俗粉,外表俗艷虛華不說,光這惺惺作態的談吐就令人倒胃。
「讓我為鐵大哥介紹一下,這位就是二弟媳。」費雋淳同樣在皺眉,只不過他隱忍了下來,不像鐵冀雲大剌剌地瞪著馬雲盼,直接皺起兩道粗黑濃眉,叫馬雲盼也不悅地跟著蹙眉頭。
鐵冀雲困惑地望了望費翰淳,疑問寫滿兩隻圓大牛眼。
「這位則是鐵冀雲鐵大哥,另一位是他的徒弟。」費雋淳不著痕跡地繼續為兩人介紹著。
「鐵大哥你好。」雖然心裡下高興,馬雲盼還是擠出笑容問安。
「好,當然好。」鐵冀雲粗著嗓門答,聲音大得頗為刺耳,毫不掩飾心裡的反感與反彈。
「翰淳,你和弟媳相偕而坐吧。」費雋淳朝他說著。
為了維持表面上的「恩愛」,費翰淳勉強地牽住她的手,知道她嫌惡自己碰她,因而在坐下後快速放開。
「鐵大哥,你說找著了水芙蓉的住處,就有希望治好我臉上鬼胎了,是麼?」費翰淳不慌不忙地問著。
鐵冀雲神色一正。「沒錯,你真要跟我走一趟?」
「那當然。」
「你不是才新婚不久?」他不客氣地問。
「新婚不久並不代表不能出遠門。」費翰淳看也不看妻子。事實上,馬雲盼壓根兒也不會在意這事,反之,她希望他離得愈遠愈好。
「我看也是。」鐵冀雲答得也挺順的。
「怎麼,夫君這張臉--有得救了?」馬雲盼佯裝關心地詢問。
「是啊,不曉得小娘子介不介意讓丈夫遠行半年?」先前說是三個月,這會兒鐵冀雲倒是故意將時間拉長。
「雖不捨得,也得讓他將臉醫好啊。」她風情萬種地盈盈一笑。「您說是不是呢,鐵大哥?」
鐵冀雲不答理她,逕自望向費翰淳。「費二弟,既然弟妹如此識大體,我也就安心將你帶走了。」
「鐵大哥打算何時出發?」
「不急,不急。」鐵冀雲嘻嘻一笑,四十好幾的人還有著頑童心態。「好不容易來您府上作客,最起碼也待個幾天再走,我都還沒吃到香的、喝到辣的,這樣太可惜了。」
「鐵大哥想吃什麼儘管吩咐,保證讓你大飽口福。」費翰淳溫文一笑。
「哈,那就好!那就好!」
接下來他們開始敘舊聊天,但一提及江湖近來發生的事,鐵冀雲可起勁了,口沫橫飛說個沒完,讓聽不懂的馬雲盼枯燥乏味得受不了,也不管禮貌與否,表明自己身體微恙便匆忙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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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鬼的貴客!」
氣忿地扯下髻上的簪花流蘇砸向鏡台,馬雲盼惱火地一屁股蹬到椅墊上。
「不過是個大粗人和個平凡女子,也配得上讓我親自過去會面?辦個該死的大老粗竟然還敢用那種不屑的眼光看我,擺明是瞧不起我,可惡!他以為他是誰呀?憑什麼這樣對我不敬!」
馬雲盼愈想愈生氣,愈想愈火大,腿一伸踹倒了張凳子。
「嘔死我了!還花了這麼時間梳頭打扮挑衣服,簡直像個大傻瓜!」
唉,她又在發飆了!茵茵無奈心想。
「都是妳不好!」一肚子悶氣無從發洩,馬雲盼又把看不順眼的茵茵列為頭號出氣筒。「都是妳!為什麼不弄清楚來人是誰呢?瞧瞧我受了多麼大的委屈!這全是妳的錯!」手指著茵茵大聲咆哮著。
「是,都是奴婢的錯。」她莫可奈何地回答,一臉的垂頭喪氣,攬錯代罪好像成了她的必要苦難。
馬雲盼霍地站直,咬著牙,一掀手打算揮她個幾巴掌,就在這當頭,蓮媽突然出聲阻止。
「哎呀,二夫人何必為這丫頭動肝火呢?」她陪笑地安撫著馬雲盼。「您也知道她無論做什麼事都會犯錯,就別理她了,或者我請燕總管挑個較精明的丫鬟伺候妳,出去哪兒帶在身旁也比較體面,您覺得這主意好不好?」
馬雲盼冷冷地放下手,嗤聲又坐回凳子上。
「也對,我是這山莊的二夫人,身邊怎能用個瘸了腿又笨手笨腳的丫鬟?傳出去豈不笑話!」
「既然二夫人同意,明天我就請燕總管挑一批婢女讓妳選幾個留在身邊服侍。」蓮媽連忙再道。
「還是奶娘瞭解我。」馬雲盼又恢復了驕傲的表情。「就照妳的做吧,至於茵茵,乾脆就安排她去廚房工作,反正她這副德性到哪兒都礙眼。」
「是的,二夫人。」
茵茵無話可說,分不清這感覺是解脫還是傷感。
她的親娘不想留她在身邊,要把她遣到別處去,這麼一來,母女間的感情就更加疏離而薄弱了,那條看不見的親情線,恐怕真沒繫在兩人心上。
默然輕歎,茵茵不禁懷疑起自己來到這世上是為了什麼?
又究竟是為了什麼,要這麼辛苦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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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鐵冀雲與他的徒弟安排好住處後,費家兄弟倆極有默契地前後來到滄浪山上的一處八角亭裡。
這座山的地勢不高,周邊卻有奇巖群峰環抱著,涼亭名喚「滄海亭」,居高臨下看見的卻不是海,而是灰濛濛的綠色大地,遠霧繚繞的靜夜裡,就見亭簷掛著的圓紗燈籠盞盞點燃。
雇守的侍衛退下後,費雋淳佇足於竹笆欄杆前。山裡氣溫偏低,卻見他穿得單薄,一襲鐵灰色的衣袍微微飄揚著。
「你這麼貿然作了決定,好嗎?」這話是背對著費翰淳說的,語氣輕描淡寫,卻聽得出其中的關心。
「大哥這不是說笑?」原本坐在亭裡石凳上的費翰淳緩慢起身,鬼胎盤踞的臉孔相當平靜。「您不也一直想將我的臉盡快醫好嗎?現下機會來了,我怎能輕言放棄,還辜負了鐵大哥的一番好意?」
「可你才剛新婚。」他眉宇輕蹙,卻仍沒有回過頭。
「新婚是一回事,治好我的臉又是一回事。」費翰淳身倚紅色樑柱,望著山下裊裊騰空的白色炊煙,風一吹,便無情地散盡。
「二弟。」一句二弟,費雋淳已經無聲地來到他面前。「你老實跟我說吧,馬雲盼是不是有刁難你什麼事情?我看得出來,你並不快樂;而她,也看不出有半點為人妻室的樣子。」
「我跟她很好,大哥想得多了。」他搖頭拒絕了兄長的關懷。
「是嗎?恕我不客氣地再問一句,你們圓房了嗎?」
「大哥!」費翰淳霍地移回視線,聲音微微一怔。「這是我和她的事情,您可否讓我自己來處理?」
「以你這般寬厚仁慈的個性,我認為你是拿她沒辦法的。」
「你錯了,她沒有你想像中那般糟糕,除了一開始無法接受我的樣貌之外,現在的她,也正努力著適應咱們府裡的一切。」他知道自己很難說服這個形同嚴父的兄長,只能盡量隱瞞個中事實,免得這有損顏面的事情再度鬧大。
與其受傷後得到眾人的同情眼光,他寧可選擇孤獨地承受。
「哦?」費雋淳嘲弄地笑了。「努力適應?所以打扮得花枝招展、遲了大半時辰匆匆出來見客?」
「大哥……」費翰淳深感無力,卻又不知能說什麼。
「罷了,老婆是你的,這樁婚事也是上一代犯下的錯誤,我縱使對她有再多不滿,也不能替你拿主意。」
「所以我才毅然決定離開莊裡,多給彼此一點緩衝期,也讓自己把握機會將臉治好。」他不免黯然地苦笑。「畢竟,我這模樣是駭人了些,也難怪她無法接受。」
「你太善良了,光是這一點,就夠讓你吃上不少虧。」
他搖首,有著雲淡風輕的灑脫。「吃虧就吃虧吧,世事總難盡如人意,不如放寬心看待。」
「唉,咱們明明是同一對父母所生,怎麼性子會如此南轅北轍?」費雋淳有感而發,抬起頭,深深地凝望著穹蒼天際。
費翰淳沒答腔,同樣偏過臉,視線卻落向遠得看不到的景物……
此刻,月亮撥開烏雲露了臉,漆黑山林整個明朗起來。
夜,漸漸地、漸漸地深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0-1-30 00:20:24
第四章
走出雙飛樓,茵茵就著頂上那抹黯淡月光,踏在彎彎曲曲的青石路上。
累了一天,總算也該是她休息的時間。
腰酸背痛腿更疼,她邊走邊交互搥著兩邊肩膀,不時敲敲脖子、扭扭腰腹筋骨,覺得左腿舊疾似又復發,這幾天痛得幾乎令人睡不著。
她怨懟地抬首望著黑壓壓的天空,一雙清靈澄眸沾染了些水氣,找不著半顆星子讓她吐訴心情,難過得垂下頭,負氣地抬起左腿,朝地上拳頭般大小的石頭用力往前踢,想藉此發洩--反正她沒人可以欺負,又不像馬雲盼可以任意踢倒椅凳、亂扔東西的。
「哎喲!痛……」
怎知這一踢,身子失去平衡摔一大跤,屁股率先著地撞在石子地上,簡直疼痛難當。
「自作孽,不可活,可我怎麼這樣倒霉呀?」很想很想哭的茵茵就坐在烏漆抹黑的甬道上,一邊揉著屁股,一邊哀聲歎氣。
說也奇怪,再怎麼說,那塊被踢出去的石頭不該無聲無息,夜深人靜,照理說總該有些聲響吧?不管是滾到地面、飛進林子裡,或者撞到什麼東西,都會有那麼點動靜的呀。
難不成--茵茵驀地停止抱怨,東張西望瞧著四周,雞皮疙瘩一顆顆冒起,屁股不知不覺地沒了疼痛。
「這石頭敢情是妳的傑作?」
冷颼颼的聲音從林子裡飄了出來,嚇得她當場跳起來鬼吼鬼叫。
「誰?是誰?是人就說話,不……不是人就別說話!」語無倫次亂喊一通。
陡地,一個俐落的身影自林裡縱出,晃眼間站定在茵茵面前,涼風習習,揮動他的衣袂髮絲,頤長俊逸的體型教她一眼便辨識出來--很明顯地,她二度遇到了這位冷酷陰沉的莊主了。
茵茵露出迷惘的神情,先前的害怕倒是一掃而空。
「莊主,您怎麼老是躲在林子裡嚇人?奴婢已經被您嚇第二次了。」
「如果不是妳踢了這塊石頭,我也不想出聲嚇妳。」他的嗓音冷漠,手上就抓著那塊石頭,臉上表情不置可否。
茵茵臉色一白,不住地顫抖起來,趕忙又「咚」地跪下去。
「對不起,對不起,奴婢不曉得莊主在林子裡,才會放肆地亂踢石頭,砸中了莊主--」
「這石頭並沒有砸中我!」他截斷她的話,不舒服的感覺復湧心頭。「妳起來吧,不要動不動就下跪,尤其是在這種石子地上。」
「謝謝莊主。」茵茵感激地起身,實際上,那一塊塊銳利小石已經劃破了她的膝蓋,滲出一點血絲。
「都這麼晚了,妳才要回房睡覺?」
「是的,莊主。」
費雋淳直覺地俊眉鎖皺,過了會兒,想起曾經交代的事情,於是問道:「我要妳盯緊二夫人的一舉一動,妳都有照做嗎?」
「有……奴婢幾乎寸步不離地盯著。」即使如此,聲音還是小如蚊吶。
「那麼,她和二莊主相處得怎麼樣了?」意識到事情並不如想像中安寧,一雙銳利的眸盯緊她低垂的臉部表情。
「這……」要說嗎?說馬雲盼都讓二莊主打地鋪,然後莊主一定會大發雷霆地前去質問馬雲盼,接著,到最後倒霉的還是她自己。
見她滿臉躊躇,費雋淳神情陰騖地提醒。「妳最好記得!在這兒不容許有人撒謊,如果妳敢有一點點的不誠實,我保證明天的妳將不知身在何方。」
噢,她是不是被衰神給附身了?茵茵抬起臉,欲哭無淚地扁扁嘴。
「是這樣的,二夫人和二莊主做了約定,一個月內都不圓房。」她沒再隱瞞地說出事實。「二莊主真的很可憐,為了不讓人知道這事,還在新房裡打地鋪睡覺,奴婢看了也很不忍心,可是--」
「夠了!」森冷目光嚴厲一凜。他萬萬沒料到這個馬雲盼瞻敢提出這種要求,更不相信翰淳竟是如此忍氣吞聲。
這真是太可惡了!
「很好!」繃緊了聲線,怒濤在胸中翻滾著。「既然妳家小姐這般悖逆婚約、不知好歹,我也不會再對她客氣。」
「莊主……」茵茵好不安哪,他現在的表情陰沉得嚇人。
他冷冷瞪視她。「妳放心,我不會揭穿這事,但妳也聽到了,二莊主即將出遠門,等於是稱了她的心、如了她的意,所以,在這段時間內,她最好別做出任何有違門風的苟且事情,否則,我一定讓她生不如死!」
苟……苟且事情?茵茵張著小口瞠大了眼睛。
「妳應該看得出來,妳家小姐看著我的眼神,就像蒼蠅蚊子追逐腥膻之物那樣,她在想什麼,妳總不會不知道。」
「我……」茵茵撐大鼻孔,慌張地急忙搖頭。「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真的不知道!」
「不管知不知道,總之,我必須繼續利用妳。」他逼近她一步,唇角勾了抹又冷又沉的笑容,茵茵的腳底像生了根,動也動下得。
「莊……莊主。」她打著哆嗦勉強擠出話來。「奴婢……從明天開始就換到廚房工作了,所以……」
「這又是她的主意?」
覺得自己好像間接害了馬雲盼,茵茵總覺良心上過意下去。「也不是,是我自己笨手笨腳。」囁嚅地垂下螓首。
「很好,正中我下懷。」費雋淳的聲音一字一字穿透茵茵的耳膜,直達臟腑,引她心神悸動。「那麼從後天開始,妳就是服侍我的貼身侍女!」
霸道而不失威嚴的宣告,徹底蒼白了她的臉。
「什……什麼?莊主的貼身侍女?
腿在發抖、手在顫動、臉在抽搐,腦筋像漿糊黏和在一塊……茵茵呆了又呆,什麼都無從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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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清氣朗的十一月,秋末的樹林覆著蕭瑟寒意,幾隻麻雀吱喳停落枝頭,又啾啁地展翅飛走。
偌大的廚房在大清早便動了起來,生火的生火、洗菜的洗菜、剁肉的剁肉,外頭還有劈柴的、汲水的、打掃的、澆灌花圃的……眾人來來去去的,好不忙碌。
接到命令後,茵茵捧著洗臉水,跛足來到一處華麗精美的屋宇前,深深地哈了口氣,伸手敲擊門板。
「進來吧。」
聽到房內傳出響應,雙手不受控制地抖顫不停,差點沒把水盆兒打翻。
拜託,別再抖了!茵茵咬牙憋著氣,極力穩住手腕。
小心翼翼地踏進費雋淳的房裡,將水盆放到象牙架上,張大眼珠,赫然發現盆裡的清水在幾番折騰下已潑出大半,茵茵心下一驚,連忙轉身望著來時路。
糟了!地板被她弄得濕漉漉的,若是沒注意就踩來踩去,恐怕整間屋子都會髒兮兮的。
想到這裡,茵茵慌張地想找條抹布擦地板,這一轉頭,視線卻被那個剛起床沒多久的身影給吸引住。
剛睡醒的費雋淳,上身只披了件白色薄衫,有意無意地露出古銅色的結實胸膛,他的頸間繫了條皮繩,繩上懸了塊翡翠玉石,玉石中央似乎鑲有某種金色物體,在晨曦斜射的光芒下顯得異常耀眼。
而他的一頭長髮未經梳整,只是懶洋洋地垂散著,那張俊逸卓絕的側臉浮漾著幾許疲憊,下顎冒出青綠色的蔥狀鬍髭……這幅景象無疑是十分特殊的,至少,茵茵長這麼大還不曾服侍過男人。
察覺這丫頭像二楞子似的盯著自己,費雋淳也不點破,逕自步下床榻,走到水盆前洗手洗臉。
他突來的動作將茵茵呆滯的思緒猛然抽回,她不敢怠忽地急忙過去遞上乾淨毛巾。
「對不住,莊主,奴婢把您的地板給弄濕了,待會兒……」
「不必,這兒每天有人打掃,放著他們自然會處理。」接過毛巾,費雋淳也沒看她,轉而走向屏風後頭預備更衣。
「喔。」茵茵縮縮脖子,響應聲幾乎細不可聞。
「妳還楞在那兒做什麼?」
「是,奴婢馬上出去。」捧起水盆,她毫不遲疑往門口走去。
「等一等!」渾厚低沉的嗓音透過屏風更形威儀。「妳懂不懂規矩?幫主人更衣是妳的工作之一。」
「什麼?」茵茵緊張地歪了歪嘴巴,盆裡的水又潑出一大半。頓了頓,倉卒放下水盆,硬著頭皮繞到屏風後端。
「對不起,奴婢以為……」
「我沒時間教妳每件事情,妳最好去請教別人。」他有些不耐地厲聲打斷她。
「是,奴婢明白了。」深吸口氣,茵茵顫著手服侍他穿上一件件衣服。可想而知她的臉又紅又燙,視線亦不敢亂飄,深怕瞧見不該瞧的東西。
換好衣服後,費雋淳正要走出屏風,發現她的手就像抽筋一樣抖個下停。
「妳的手沒事吧?」
茵茵嚇一跳,粉臉灼熱紅燙,急忙將手擺到身後。
「沒……沒事,一點事也沒有。」
「那就好,我現不要外出辦事,晚間會返回府裡用膳,到時妳在倚虹廳裡候著。」沉吟半晌,費雋淳緩下語氣對她說道:「還有,別怠慢了客人,沒事的話去問燕總管有無需要幫忙的地方,懂了嗎?」
「懂,懂。」
懂是懂,問題是,她不確定自己幫不幫得上忙,畢竟,她近來運氣不佳,挺了一肚子的「霉氣」,只怕忙沒幫上,反倒搞砸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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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明白,莊裡僕役奴婢一大堆,莊主幹嘛要妳這瘸了腿兒的丫頭當他的貼身侍女?而且先前當差的玉寧做事一絲不苟,讓莊主滿意得很,就不懂好端端地換了妳究竟是為什麼?」燕總管嘴裡嘀咕個沒完,手上抄寫動作卻也不見停頓,邊翻帳冊邊發牢騷,那張臉兒始終垂著沒抬起。「我看妳呀,動作粗魯,手腳不俐落,走起路來慢慢吞吞、搖搖晃晃,講話沒規沒矩,做事又漫不經心,腦袋記不住東西,喊人也老是喊錯,每件事都要人吩咐才會去做,妳連咱們莊裡最新進的婢女都不如,妳知不知道?」
聽著燕總管對自己連串的「負面評價」,茵茵的五官早已扭曲成一團。
「也難怪二夫人都不想讓妳繼續在她身邊當差,哼,要不是看在妳是蓮媽的女兒,以妳這種資質,我根本不會留妳在府裡工作。」
茵茵保持安靜不敢吭聲,深怕隨便開口說話又要惹得他不高興。
「總而言之--」沉聲一頓,燕總管總算「高抬貴頭」,將銳利的焦距對上她畏縮的頭頂。「我對妳相當不滿意,妳曉不曉得?」
她點點頭,表示曉得。
「妳沒有嘴巴可以回答嗎?」重擊桌面,燕總管愈看她愈是不順眼,真恨不得馬上將她攆出莊外。
先前看他氣得手指發抖,就知道他會不爽地拍桌子,茵茵沒被嚇到,反而鎮定地仰起下巴,大聲回答:
「是的,燕總管!我知道您非常不喜歡我的瘸腿。」
「知道最好!要是妳在莊主身邊服侍個不好,我定讓妳難看。」儘管他的臉色仍舊不太好看,但在拍完桌子後似乎緩和不少,他深吸口氣又道:「莊主今早出莊巡視產業去了,他跟我交代過,說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妳去做,讓妳盡快熟悉這兒的環境和規矩。」
「是,不管燕總管要奴婢做什麼,奴婢都會努力去做的。」
燕總管的眼光不自覺又瞟向她那條瘸腿。「看到妳這條腿兒,怎麼說我也不放心……算了,妳就去花園幫忙除除雜草、修剪枝葉,順便摘束花擺在莊主的書齋裡。莊主喜歡花,每天我都讓人給他弄上一束,今天就讓妳學著去弄吧。」
「喔。」
「好了,快去快去,別杵在這兒礙眼。」他嫌惡地道。
「是,奴婢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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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逃難似的從執事房裡跑出來的茵茵,慶幸罰站被罵了半個小時後,總算得以呼吸新鮮空氣,而不是重複地去聞那一屋子的烏煙瘴氣。
下意識地摸摸臉頰,懷疑自己真有那麼討人厭嗎?
或者……她低下頭去看那彎曲的左腿。像她這種瘸腿的跛子連當丫鬟都不夠資格,只配到街上乞討去?
唉,還不夠坎坷嗎?她苦澀地問著自己、問著老天爺。
來到一大片廣闊的花園裡,茵茵請教了幾個正埋首在花叢裡工作的家僕,於是便挑了一處尚未綻放的水仙花圃,捲袖開始幫忙,吃力地跪著雙膝,認真而專致地拔除新長出的雜草,並且施水灌溉,檢視每一朵花兒的生長情形。
到了接近正午的時候,茵茵在園子裡摘了一束純白色鮮花,嗅著淡雅香氣,朝莊邸東邊走去,準備照著燕總管的話,將花放在莊主書房的瓷瓶裡。
「柳茵茵!」
有人連名帶姓地喊她,倒叫得她有些怔忡,懷疑自己是否耳背了。
「喂,妳是不是柳茵茵?」來人刻薄跋扈的嗓音已到了身後,並且很不客氣地推了她一把。
茵茵惴惴不安地回頭,以為這說話的女子在莊裡有著重要身份,怎猜得到,她的穿著打扮和自己差不到哪去,表明她不過也是個小小奴婢,但她的氣勢卻相當凌人,舉手投足間驕傲得不得了。
「妳是?」茵茵蹙起眉頭,心裡多少有些不爽快。
「妳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一雙單鳳眼略為揚起,她嗤聲地撇撇唇。「我叫玉寧,這兒的奴婢下人們見了我,還得喊聲玉寧姐,妳曉不曉得?」
「不曉得。」唯一曉得的是,茵茵知道這女子就是原先服侍莊主的貼身侍女,但不明白她對自己的敵意從何而起。
「我想說代替我的丫鬟長得什麼德性咧,嘖!」玉寧蠻橫地捏住茵茵的下顎,將臉湊近仔細端瞧。「不過是比我年輕些、稚嫩些,但看妳這條瘸腿,我就此妳強得多,憑什麼妳可以取代我在莊主身邊工作?」
雖然茵茵縮了脖子,看似很畏懼她的態度,但還是睜大了眼珠子,一直瞪著玉寧的那張臉看。
「看什麼看?我雖然大了妳幾歲,可我的樣貌也不輸妳。」玉寧神情不悅地甩開手,對這個柳茵茵有張精緻粉嫩的臉蛋兒很是不平衡。
「玉寧姐,咱們待在莊裡都是為討口飯吃,妳這樣為難我,對妳又有什麼好處呢?」茵茵小心翼翼地開口了。反正她和自己身份相同,也不怕她對自己怎麼樣。
「怎麼說我動作都比妳俐落些,而且待在莊主身邊有不少好處,現在我被派到二夫人房裡服侍,簡直就是惡夢一場!」收斂了張牙舞爪的表情,玉寧不甘願地望著別處,肚裡可說是積了堆悶氣。
原來如此啊!茵茵恍然大悟。
「我懂了,妳就是因為這樣才對我不滿的啊。」
「妳知道那是最好!」玉寧愈想愈生氣。「若不是妳,我也用不著淪落到那個臭婆娘的身邊去。」
「臭……臭婆娘?」哇哇,茵茵難以置信她居然敢用這三個字來罵馬雲盼,這……這真是罵得太好了!
她這輩子過得孬種,連私底下都沒敢向人說馬雲盼的壞話。
而這個玉寧,哇哇,實在太勇猛了!茵茵喜上眉梢地露出傻眼的笑容。
「做什麼這樣看我?」玉寧兩手叉腰,站著三七步,狐疑這個笨頭笨腦的丫頭做什麼用崇拜的眼光看著她。
「妳……可以再罵一次嗎?」
「罵什麼?」玉寧莫名其妙的。
「就是妳剛剛罵二夫人的那三個字呀。」
「哼,我可不怕妳告狀,大不了我捲鋪蓋走人就是,她是臭婆娘、女瘋狗、母夜叉、死賤貨!」她一口氣罵完,心裡可舒坦多了。
「哇……妳好厲害啊,連罵人都可以這樣順暢,是我就不行了。」茵茵真想為她用力鼓鼓掌,不過她手上還抓著束花,只好暫時忍住。
玉寧瞪著這個傻呼呼的笨丫頭,覺得她未免太過「單純」了些,她是來找她算帳的,不是來讓她崇拜的!
「妳沒長腦袋瓜是不是?」
「當然有啊,只不過每個人的構造不一樣。」茵茵誤會了她的意思,「蠢蠢」地為自己解釋。「像妳可以及時想出很多罵人的話,我卻不能,可見得我們的腦袋瓜裝的東西不大相同。」
玉寧還想再罵什麼,但看這丫頭又是這麼「白癡」與「天真」,到了喉嚨的話硬是吞了回去,決定不跟她計較了。
「妳這束花是要拿去『雋書齋』的是不是?」
「是啊。」
「像這種整束白的花,莊主最是不喜歡,妳最好去換一束五顏六色的。」
「真的嗎?」茵茵楞了下。「我還想說白色看起來純淨無瑕,放在書房裡最是適合了呀。」
「那妳就錯了,我服侍了莊主快兩年了,他的嗜好與習慣我最清楚,妳快去換一束吧,免得挨了罵說我沒提醒妳。」玉寧冷冷地說。
茵茵感激地猛點頭。「謝謝妳呀,玉寧姐,我這就立刻去換束花。」
「嗯。」
待茵茵拐著步伐離開,玉寧的臉上出現了得意的竊笑。
「哈,莊主只喜歡單一顏色的花,妳真弄了束五顏六色的花擺在他書齋,恐怕……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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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明月高懸,倚虹廳裡正值用膳時間。
相同的地點、相同的人物,不同的是每個人心裡各有疑問、各有心結,掛在臉上的表情也回異於前日。
鐵冀雲,故作瘋瘋癲癲地一再勸酒,自恃酒量其佳,沒人喝得過他,於是乎灌了一壺又一壺,酒興方酣,嘴裡淨說些無關痛癢的話。
費翰淳,若有所思,心事重重,有一箸、沒一箸地夾菜,一塊圓潤腿肉夾落盤中間還渾然不覺。
費雋淳,神色自若地與鐵冀雲喝酒敘舊,眼角卻不時來回逡巡著二弟與鐵大哥那位面帶寒霜的女徒弟,腦子裡突地想通了什麼。
馬雲盼,從頭到尾臭著一張臉,沒想到茵茵竟莫名其妙地成了費雋淳的貼身侍女,瞪著茵茵的眼光像要將她千殺萬剮般,心裡非常不是滋味,這刻又不能發飆,只好隱忍著。
在一旁的茵茵可心驚膽跳了,在發現二夫人用著殺人的目光把她削成一片片後,趕忙側對著她,站在費雋淳右邊,藉以避開她恐怖的視線。
「這麼說,鐵大哥是決定後天一早便出發了?」放下手中的酒杯,費雋淳接過茵茵捧著的溫毛巾擦手,他們總算又談回了正題。
「是啊,叨擾了這些天,山珍海味也吃得差不多,再不返回江湖上活動活動筋骨,我這身好體格可要走樣了。」鐵冀雲豪氣干雲地拍著腿笑道,接著掉轉視線到費翰淳的身上。「我說費二弟呀,」邊說邊為他杯裡斟酒。「你能陪著嬌妻的日子也只剩這兩個晚上了,可得好好把握住呀,知不知道?」話裡淨是揶揄意味。
馬雲盼板著臉孔「凶」了鐵冀雲一眼,強忍著壞脾氣沒有說話。
費翰淳楞了下,極不自然地擠出窘迫笑容,同樣沒有答腔。
「鐵大哥,你酒喝得多了。」費雋淳平靜說道。「時候也不早,咱們各自回房休息吧。」
「是啊是啊,裝了一肚子黃湯,確實有些困了。」鐵冀雲打著呵欠起身,接著在他那女徒弟的耳邊說了什麼,舉手一揖,兩人便先行告退。
「大哥,那麼我也回房了。」費翰淳神思不屬地道,也沒理會馬雲盼,逕自步出倚虹廳。
在這個時候,馬雲盼卻突地站起來。「茵茵,妳跟我出去一下,我有話對妳說。」預備轉身離去。
「……是。」逃不過的還是逃不過,茵茵認命地答。
「等一等!」費雋淳伸出手,正好擋住了茵茵的去路。「有什麼話在這裡說就好。」
「這……」馬雲盼沒料到他會阻擋,又察覺他正望著自己,一時意亂情迷地紅起雙頰。
「弟妹該知道茵茵是我的貼身侍女,而我人就在這兒,妳要找她應該要先經過我的允准。」
知道莊主護著自己,茵茵心裡不禁有些感激。
「大哥,是這樣的。」陰沉的神情被燦爛的笑臉給取代,馬雲盼的聲音更變得溫柔甜膩,活像麥芽糖似的。「您也知道茵茵是奶娘的女兒,奶娘很想她,所以我才想帶茵茵回去讓她們母女倆聚一聚。」
「她們要見面隨時可以見面,我並沒有限制她們母女在一起。這個時間已經很晚了,茵茵還得服侍我就寢,待明天我會讓她去找蓮媽。」拂袖起身,費雋淳沒再多看馬雲盼一眼,邁開步子朝廳外走。「茵茵,走吧。」
「是,莊主。」茵茵很快地追上他的步伐,把討人厭的馬雲盼丟在腦後,覺得自己像打場勝仗,不禁有些暢快。
而費雋淳並沒有直接回房,倒是朝著雋書齋走去。
「奴婢先進去為莊主掌燈。」茵茵機伶地搶前一步。
「嗯。」他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多少學聰明了些。
想盡辦法拖著左腿跑進書齋後,茵茵迅速點燃兩盞燈燭,靜靜地候在一旁,眼角餘光有意無意地掃了眼那瓶嬌艷燦爛的花束。
她把花圃裡那些當季盛開的花兒各摘一朵,煞費苦心地湊齊好幾種顏色。現下整個書齋瀰漫著濃郁花香;雖然很香,由於氣味大不相同,茵茵聞著聞著覺得有些刺鼻,不由得慢慢皺起眉頭。
好像有哪裡不大對勁?茵茵湊近花瓶,左瞧右瞧,總覺這雜七雜八的花兒擠在一塊兒好不對襯,顏色也突兀了些。
想想,莊主怎可能喜歡這樣的花呀?難道……
「啊!」摀住嘴巴,茵茵似乎想通了什麼,兩隻眼睛瞪大如銅鈴,接著懊惱地放下手,難過地歎了口氣。完了,早該知道那個玉寧不懷好意的。
「妳在啊什麼?」
冷冷的聲音忽爾出現耳畔,茵茵驚慌地抬起頭,見費雋淳已經跨過門檻走進來。
「莊……莊主。」
「怎麼了嗎?」
她懊喪地瞥了眼那束花,又將頭垂了下去。
「莊主,你會不會覺得書齋裡的味道不太好聞?」她怯懦地問,決定先行自首,說不定他就不會大發雷霆了。
經她提醒,費雋淳確實也覺得這入鼻的香味有些混濁難聞,雨道視線很快地搜索出來源,那束插在花瓶裡的「大雜燴」,引得他神情不悅。
「這花是妳的傑作?」
「對不起,我馬上把花收走。」茵茵正要伸手,卻被他突地按住,溫熱指尖輕壓在她手背上,她反射性地縮回。
「莊……莊主?」
費雋淳同樣被自己未經思考的舉動給嚇了一跳,他怔忡地望著自己的手,半晌,像個沒事人地按住桌緣坐到椅子上。
「不礙事,摘了就摘了,何況我只在書齋裡待一下。」
「是。」
頓了頓,他有此一問:「是誰教妳弄束五彩繽紛的花在我書齋裡?」
「因……因為燕總管沒說清楚莊主喜歡什麼樣的花,所以,奴婢就擅作主張,後來才發覺這麼弄實在不好看,味道也不對……」她囁嚅回答。
「既然這樣,那麼妳好好記得,我喜歡單一顏色的花,而且只要摘個幾朵便成。」
「是,奴婢下次一定會記得的。」她急忙點頭。
「嗯,那妳先回去休息吧。」
「是,奴婢告退。」不知怎地,茵茵覺得今天的莊主很奇怪,他明明是個冷酷威嚴的人,可有些時候,卻又會對自己好溫柔。
像剛剛,他居然沒發脾氣,只是微微地皺了下眉頭,也沒任何責問口氣,甚至,他還碰了下自己的手……
茵茵像被鬼附身般,邊走邊盯著自己的手,兩粒眼珠子慢慢擠成鬥雞眼,到最後撞上一棵大樹--
「哎喲喂呀--」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0-1-30 00:20:42
第五章
為了履現自己說過的話,在早膳過後,費雋淳讓茵茵有一上午的時間去和蓮媽聚一聚。
但顯然地,茵茵對這樣的「恩賜」並不感激,相反地,她覺得自己恐怕又得被刮上一頓罵。只要馬雲盼一個不爽,少不了又是拳腳相向。
能怎麼辦呢?作奴婢本就沒啥人格,是好是壞,也得咬著牙承受。
想到這裡,茵茵硬著頭皮走進了雙飛樓,一踏進園子裡,馬雲盼與蓮媽正站在石頭砌成的鯉魚池邊餵魚:玉寧則候在後側,用著采尋的目光打量她。
「二夫人。」
「哼。」
「娘……」朝向蓮媽的這字剛要出口,卻被馬雲盼突如其來的巴掌掃過臉頰,錯愕問,茵茵重心不穩地摔在地上,嘴角滲出血絲。
她搞不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麼,只是呆若木雞地摀著迅速腫起的左臉,隱咬牙根地對上馬雲盼的陰沉神情。
「柳茵茵!妳最好弄清楚自己的身份!」想到昨天的情景,馬雲盼怒上心頭,將整包魚飼料砸在她身上。「不要以為待在莊主身邊就能為所欲為了,識相點最好乖乖回廚房裡工作,我不管妳究竟是用了什麼方法當上他的貼身侍女!總之,妳離莊主愈遠愈好,聽到沒有?」
蓮媽則在這時候面無表情地退了幾步,轉過頭不去看她的女兒。
「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奴才,有什麼資格決定自己的來去?莊主要我做他的貼身侍女,我能說不嗎?無論二夫人如何刁難我,我也沒辦法為自己作主。」不甘心的淚水在眶裡兜圈子,茵茵強吸口氣,堅定著目光看著馬雲盼。
「妳還敢貧嘴!」馬雲盼衝過去又補上痛快的一腳,潑辣的行徑讓玉寧駭然側吸口氣,為自己往後的日子感到憂心。
她一腳踩在茵茵瘸掉的左腿上,使勁重壓。「哼!妳以為現在有他當妳的靠山,就可以這麼放肆地對我說話嗎?我告訴妳,我隨時可以把妳送回我家當大哥的小妾,不信妳等著瞧!」
「萬萬不可啊,這……」蓮媽一聽,蒼白著臉忙道。
「住口!」馬雲盼拂然變色。「奶娘,妳不疼我了是不是?還是良心發現要去疼這個瘸腿的女兒了?」
「我……」蓮媽神色驚惶地答不出話,深感無力地望了茵茵一眼。
「奶娘,妳最好記住,妳在這兒能受到禮遇,享受著和我一樣的生活,是因為我視妳為我的親娘,少了這層關係,妳不過只是個在廚房裡幫忙的老媽子罷了。」
蓮媽黯然地垂首答:「是……老身知道了。」
「知道最好,您從小疼我到大,這份親情,我是忘不了的,也希望奶娘您別再為茵茵說話,否則,我不保證她的下場會不會更糟!」馬雲盼冷冷地將腳抽回,鄙夷地揮揮裙襬。
「請問,奴婢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惹得您這樣不高興?」雖然左腿已經痛得快失去知覺,茵茵還是倔強地想知道原因。
本來已經打算要回屋裡的馬雲盼,聽到她的問題更加惱火。「妳自己做了什麼,還要我來說嗎?」
「奴婢確實不知道!」也許是忿怒、也許是不平,她很大聲地回答,把每個人都給嚇了一跳。
「好,很好!這種問題妳也敢問我。」她沉下臉。「妳勾引莊主,讓他留妳在身邊,明著說是當貼身侍女,暗著來則是當個陪寢的玩物!」
「妳--妳胡說!」瞠大眼珠,茵茵情緒激動地奪口叫。「我沒有!我沒有陪莊主睡覺,妳怎麼可以這樣說我?
「沒有?那麼就憑妳這只瘸腿哪能在他身邊服侍他?他同意,燕總管都不會同意!如果不是他看上妳這張臉、看上妳這個身體,妳有什麼資格取代玉寧伺候他?莊裡的丫鬟那麼多,又為什麼偏偏是妳被挑中?」
「我……」
「怎麼,沒話反駁我了是不是?」
「我……沒有就是沒有,我沒有和莊主睡覺!」冒著再度挨打的決心,茵茵憤慨地吼著,吼完又跪著爬到蓮媽的腳跟旁邊。「娘,妳相信我,我沒有做這種事,妳要相信我。」
「茵茵……」蓮媽動容地看著她,眼眶竟漸漸地紅了,忍不住就流下了痛心的淚水。
「妳給我滾開!」馬雲盼毫不留情一腳把她踹開。「玉寧,快把她拉走!我不想看到她,把她拖得愈遠愈好。」
「是。」玉寧為這一幕感到怵目驚心,連忙裝出厭惡的表情,粗魯地將茵茵拖離池子邊。「還不快走!」
生平第一次,茵茵在人前掉眼淚,她好難過好難過,馬雲盼誤會她沒關係,但她不要娘因為這樣而更加不喜歡她。
一直拖到了快到拱門前,玉寧突然低喝一聲:「妳出點力氣,我扶妳過門檻,別讓她們瞧見了。」
腿痛得站不直的茵茵聽到她的話,只能咬著牙照做,勉強地攀著她的臂膀出了拱門,遠離馬雲盼的視線範圍。
「妳要不要緊?」厭惡的表情逃逸無蹤,取代的是張關心又沉重的神色。
擦乾了眼淚後,茵茵抬起臉看她。「妳……妳不是很恨我嗎?」
「是很恨妳沒錯,但是,我沒想到那個賤婆娘更加恨妳。」一想起那個畫面,玉寧便忍不住打了冷顫。「好歹妳也是她陪嫁過來的丫鬟,可她怎麼會這樣凶殘地對妳?」
「習慣了……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她的出氣筒。」垂下眼睫,她似笑非笑地紅著眼眶答。
「出氣筒?」玉寧又是一呆。
「是啊,舉凡她有任何不如意、不順心的事,第一個遭殃的就是我。」
「為什麼?妳娘可是她的奶娘呀,她……她……她……」連說了三個「她」字,剛剛發生的事一幕幕在玉寧腦海裡重演,慢慢地,她理解了什麼。「她把妳娘搶了過去,還不許妳娘護著妳,對不對?」
「馬夫人在生她的時候難產,雖然孩子平安,可夫人也丟了命,所以她從小都是我娘在養。」茵茵邊說邊揉著發疼的膝蓋。「當時我娘也才生下我不久,她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可說是十分辛苦,後來我慢慢地大了,覺得我娘似乎比較疼她……算了,反正我只是個奴婢,有沒有娘疼還不是一樣要被作踐?」
玉寧站了一會兒,突然掏出一條手絹,蹲下來遞給她。「妳的嘴角在流血,擦一擦吧。」
「謝……謝謝。」
猶豫半晌,終究逃不過良心譴責,玉寧不安地再問:「還有,妳那天沒挨莊主的罵吧?」
「沒有。」她輕輕地答,用手絹擦了擦嘴,那痛楚又教她低叫一聲。「唔,真不是普通的痛。」
「是不是咬到肉?」
「嗯。」
「我……」玉寧想再說什麼,又覺得耽擱太久會讓馬雲盼起疑,因此急忙起身。「這手絹就給妳吧,妳好自為之,我要回去了。」
「玉寧姐……」才剛轉身,她突然又喚了聲。
「還有事嗎?」玉寧皺起眉。
「謝謝妳,我真的很感謝妳。」茵茵很努力很努力地擠出笑容,像是不要讓她擔心似的,這個舉動,不僅讓玉寧心頭受到強大撞擊,連帶,往後也要受到更大的牽連。
兩人之間萌生的友誼,就這樣再也切不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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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早晨,天氣驟地轉壞,陰雨綿綿,寒風一陣陣吹起。
儘管這樣的氣候不太適合遠行,但費翰淳與鐵冀雲師徒倆仍按照計畫,在今天一塊離開了滄浪山莊。
臨走前,沒有感人的送別畫面,也沒有依依難捨的欲走還留,費翰淳用一條黑色絲巾遮去了醜陋的鬼胎,與費雋淳私底下說了些話,便毫不遲疑地立刻上路;他與馬雲盼之間的關係早已凍結,根本演不出矯情的戲碼讓人感傷。
茵茵舉著把紙傘遮在費雋淳頭頂,小心翼翼不讓雨水濺濕他丁點,看他望著三人漸漸模糊的身影,也似乎看到了他眼底正醞釀著某種風暴,她有些不安地瞄了瞄站在石階前端的馬雲盼,覺得二莊主走後的日子將會不太寧靜。
雨勢由小轉大,盛裝又抹粉的馬雲盼在扮演完不捨的妻子角色後,轉過身,扭著豐腴的腰肢朝費雋淳走來,臉上堆滿了風情萬種的媚笑,還有虛假的溫柔與關懷。而玉寧在為她撐傘的同時,身子有一半都在淋著雨。
「大哥,這雨愈下愈大,我們回屋子裡好嗎?」
費雋淳注意到玉寧待在馬雲盼的身邊同樣飽受折磨,於是便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沒去回答馬雲盼的話,反而接過茵茵手中的傘,將她拉近自己一些。
「傘由我來撐吧,小心著涼。」
曖昧的舉動加上貼心的叮嚀,讓在場所有人都變了臉色,尤其是馬雲盼,她的笑容當場凝結在嘴邊。
「謝……謝莊主。」茵茵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心裡卻不感到高興,只覺得大家恐怕又要把話說得更加難聽了。
「我們進去吧。」他的語氣顯得相當輕柔,彷彿茵茵真是他陪寢的愛妾,而且現在正得寵,不僅蒙他垂憐疼惜,而且還在眾人面前卸下冰冷臉孔,對她輕聲細語。
然而最是無辜的還是茵茵,她多少知道莊主不喜歡馬雲盼,但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利用自己?難道……難道馬雲盼真的惇逆倫理地愛上莊主,所以,他要反過來這樣打擊她、羞辱她?
還來不及把每件事情仔細想清楚,費雋淳卻突然攬住了她的肩膀,讓她再往傘下靠攏些,一股屬於男性獨有的體味撥亂了她的思緒,她傻傻地半窩在他胸前,傻傻地抬起頭,卻在還沒看到他的時候又迅速縮回去。不明白自己怎地呼吸困難,心跳不受控制地怦怦亂跳著。
「妳瞧妳左邊的衣服都濕了,待會兒得趕快換件干的,知不知道?」
「知……知道。」茵茵不由自主地微微發顫,她這麼明目張膽地依在他身旁,不是擺明更確定別人的猜臆嗎?可是,她能推開他嗎?不能,她不能呀,她就連跑開的勇氣也沒有。
因為--就算是假的,她也心甘情願讓莊主利用,反正,這是她生平過得最有尊嚴的一段日子。
而且,有種好奇怪的感覺在心裡快速蔓延著、激盪著,讓她緋紅著臉,幾乎無法多作思考。
「大哥!」在這個時候,馬雲盼再也忍不住了,強忍著要失控的壞脾氣,搶過玉寧手上的傘,快步追上兩人。
被擋住去路的費雋淳恢復了淡漠的神情。「弟妹還有什麼事?」
「大哥,我們借一步說話,好嗎?」
「好,我們在廳裡面談。」費雋淳倒也乾脆,繼續攬著茵茵往倚虹廳的方向走去。
不一會兒,他們進到了屋裡,幾名家僕接過紙傘,並捧著乾淨的毛巾讓費雋淳將微濕的頭髮與衣袂稍微擦乾。
「來,這毛巾給妳。」費雋淳將另一條沒用過的毛巾塞給了茵茵。
這時,已經隨後趕來的馬雲盼忿忿不平地搶過毛巾,趁著他背過身走向廳裡,惡狠狠地瞪了茵茵一眼,然後彎下腰用毛巾擦了擦濺濕的鞋面,再迅速丟回她手裡。
「哼。」逕自走進裡頭。
已經坐在紫檀椅上的費雋淳,見茵茵遲遲沒用毛巾擦乾淋濕的地方,有些不快地蹙起眉峰。
「怎麼了?為什麼……」看到馬雲盼已經就他眼前的位置坐了下去,他止住不言,似乎也料到,那條毛巾很可能是出了什麼「問題」。「茵茵,妳過來。」
「大哥,我們私底下談話,就讓她在外頭候著,好嗎?」馬雲盼還是強撐著溫柔的笑容輕輕說道。
「我和弟妹之間,有什麼話是旁人不能聽的?」他冷冷掀動唇角,話裡的譏嘲意味再明白不過。
「這……好吧,反正我要說的話,正巧也和茵茵有關。」
費雋淳聽出弦外之音,於是望了茵茵一眼;她垂首怯怯地走了過來,並將毛巾折疊藏在身後。
「妳說吧,有什麼事和茵茵有關。」
「是這樣的,家兄一直很喜歡茵茵,之前我總捨不得讓她離開我身邊,因此不顧家兄反對硬是讓她隨我一同嫁進來。現在我想通了,茵茵自小與我一塊長大,我跟她之間,更有著姊妹般的感情,而且她娘又是我最親的奶娘,所以,我決定讓她嫁給家兄當小妾,從此便不用屈就於奴婢的地位了。」馬雲盼笑裡藏刀地說,還不時柔柔地笑望著茵茵。
「我……」茵茵難掩激動地想說什麼,但費雋淳舉起了一隻手阻止她發表意見,她只得神色淒愴地別過臉。
「唉,我這全是為茵茵著想。」她表現出一臉用心良苦的樣子。「雖是給家兄當小妾,可家兄打自心底喜歡她,總不致委屈了她,我左思右想,覺得這樣對她最好,大哥您--應該不反對這事吧?」
「真沒料到,弟妹會如此為身邊的丫鬟著想。」他好整以暇地徐言,黑眸卻迸射出犀利的火花,看得馬雲盼心頭一凜。「不過,弟妹可曾詢問過茵茵的意願?」
「我以前問她,她不曾反對,反而是我那奶娘捨不得,現在由我作主,我想她一定開心得很,是不是呀,茵茵?」嬌容轉向了茵茵,眼中透露出的陰狠訊息,逼得茵茵開不了口,也搖不了頭。
「二夫人問妳,妳怎地不回答?」費雋淳轉過臉來看她,俊美的臉上掠過一道危險的闇光。
「茵茵已經是莊裡的人,希望能由莊主來為奴婢作主。」抓緊一絲微弱的希望,茵茵咬住下唇,鼓起勇氣地說道。
馬雲盼眉間頓沉,臉色難看至極。「茵茵,妳可是隨我陪嫁過來的丫鬟,妳的去留操縱在我手裡,妳休想賴在莊主身邊,要他為妳拿主意!」
他眼神一轉定回馬雲盼臉上,唇邊掛著抹諷刺的冷笑。「原來不懂規矩的並非是她,而是弟妹妳呀。」
被他這一回駁,她微微亂了方寸。「這……這怎麼說?」
「妳已經是我們費家滄浪山莊的人,而我是這兒的當家主子,妳帶過來的丫鬟,自然也就在我管轄底下,所以,除非我同意,否則茵茵哪兒都不會去。」
「大哥這可是私心在褊袒她?」她惱火地問。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難不成弟妹想管到我頭上去?」
「我……」她氣得渾身發抖,已無適才的鎮定柔媚,雙眼陰騖地瞪著那個畏縮在費雋淳身側的人影。「我只想知道,大哥是不是打算收茵茵為妾,否則為何這般護著她?」她一豁出去便口不擇言。
「妳管得太多了,我不需要回答妳。」費雋淳不客氣地回駁。
「無論如何,這玉寧的服侍我不習慣,我希望把茵茵調回我的身邊來。」昂起下巴,她任性地說道。
「不可能。」沒多作解釋,他很直接地拒絕了她。「妳最好死了這條心!」
「大哥!」馬雲盼失去耐性地猛然站起,雙目似要噴出火來。「難道夫君才剛出遠門,大哥就要如此無情地對待小妹嗎?」
「妳所謂的無情,就因為一名小小的奴婢?」他更加冷酷地笑了。
「我以為大哥當能體會小妹的心情,但您卻處處護著這賤丫頭,寧可與小妹作對!」馬雲盼完全沒有料到,她不過用了「賤丫頭」三字,卻會引來費雋淳這樣大的反彈。
「妳說誰是『賤丫頭』?」冷得不能再冷的語氣,從他覆冰的臉孔道出,無疑更使人如置身冰窖中寒冷。
她有些慌張地退了步,望著他已經在瞬間起身來到自己面前,嚇得兩條腿幾乎站不住,趕忙抓住了桌緣。
「妳口口聲聲說茵茵與妳情同姊妹,現在,妳卻又用了『賤丫頭』三個字來形容她,哼!我真不知道妳是怎樣惡毒可怕的一個女人。」
意識到自己把事情搞砸了,馬雲盼只得急忙擠出緩和的笑臉,收回了驕縱的氣勢與神情。
「大……大哥,對不起,我……是我一時失言說錯了話,您原諒小妹,小妹確實很喜歡茵茵在身邊服侍著,絕不是存心要罵她的。」
費雋淳卻不理會她的自圓其說,逕行轉身回到位置上。
「弟妹請回吧,我還有事要忙。」
「……既然這樣,妹子我回房去了。」在這節骨眼,她除了認栽地退下,也知道無論怎麼解釋,他也不會聽進去的。
臨走前又多瞪了茵茵幾眼,卻發現她也正看著自己,眼裡的情緒包含有內疚的、歉意的、還有同情的,令她抓狂地幾乎想衝上去摑上幾個耳光。
都是妳!都是妳!他才會對我如此冷淡!
心裡萬分怨恨的同時,更發誓不論用何種方式,都一定要將這個賤丫頭趕出滄浪山莊。
而且,她會不擇手段,不計任何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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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呼呼回到雙飛樓的馬雲盼,原本打算把玉寧叫過來當出氣筒發洩一番的,但轉念一想,這個玉寧曾經在費雋淳身邊服侍過,因此連續喝下好幾盅冰糖燕窩壓壓怒火,累得蓮媽只好跑去廚房為她張羅。
在淋了一身的雨後,玉寧火速換了衣服便進到房裡,而馬雲盼見了她,臉色依舊好不到哪去。
「玉寧,妳過來,我有話問妳。」
「是。」玉寧可不笨,她一眼就看出這個臭婆娘心情極差,現在把她給叫過去,準沒好事兒。
「妳在這莊裡待多久了?」
「啟稟二夫人,奴婢在莊裡已經待了五年又七個月。」為了不讓自己落得和茵茵相同下場,她小心翼翼斟酌著回話。
「那妳對莊主的瞭解有多少?」
「呃……不知二夫人是問哪方面的?」
「我看我就明著問吧!」馬雲盼壓根兒不認為這個丫鬟敢跟她耍心機。「他為什麼至今尚未娶妻?」
玉寧頓了頓,腦中同時掠過許多狐疑的念頭。「其實,莊主在五年前便已娶過妻了。」
「什麼?」她錯愕地急忙追問。「那他妻子人在哪?」
「這個……莊主夫人在和莊主結縭沒多久就去世了。」
「死了?怎麼死的?」
「據說莊主夫人身染惡疾,已是藥石罔效,雖然拖了好一陣子,但最後還是撒手人寰。」玉寧感傷地道。
得知這些「情報」,馬雲盼顯然興致頗高,半點惋惜不忍的意思都沒有。
「什麼樣的惡疾?是不是會傳染給別人的瘟病?」
「奴婢當時是在廚房幫忙,所以並不清楚莊主夫人究竟是生了什麼重病。」
「這麼說來,莊主在此後也沒有續絃的打算了?」馬雲盼兀自沉吟。
「應……應該是吧,莊主雖得杭州城不少官府千金的愛慕,不過,他連那些個尋花問柳的地方都未曾涉足,更甭說有中意的女子了。」
「哦?」馬雲盼揚起眉,兩隻眼睛像夜明珠熠熠發亮。「沒想到他是這般清高的男人,這世上當真不多見呢。」
「其實不只是莊主,二莊主也是這樣的人,他們兄弟倆都……」
「好了好了,別提到那只癩蛤蟆!」她不耐地擺擺手。「我好不容易可以不用再看到他,最好連他的人都別再讓我想起。」
玉寧立刻噤聲不再多嘴。
「那妳呢?據說妳在他身邊服侍了兩年,他的習性和脾氣妳應當很清楚。」當下就把腦筋動到玉寧的身上。
「奴婢除了服侍莊主日常所需的分內事,並沒有多餘的交談。」
她斜眼看著玉寧。「怎麼他什麼都不會跟妳說嗎?」
「莊主的話本來就不多,何況,奴婢不敢多加攀談,莊主不喜歡下人饒舌,誰壞了規矩,誰就倒霉,所以奴婢都是必恭必敬的,啥話也不敢多說。」她說的全是實話,這兩年還不曾聽莊主對自己說過與工作無關的話。
「我問過燕總管,他說妳在這府內資歷雖不算最深,可妳的手腳俐落,辦起事來有條有理,很讓人滿意,既是如此,莊主又怎麼會把妳撤換?」
這可說到玉寧心中的痛處了,忍不住又暗自咬牙,但一想到那個可憐兮兮的柳茵茵,心頭的怒火怎麼也聚不起來。
「我不知道,也許莊主覺得奴婢待在他身邊伺候太久,覺得厭倦了吧。」
「哼!」馬雲盼用鼻子大聲噴氣。「真是這樣也就算了,偏偏他處處護著那賤丫頭,真是氣煞我也!」
「二夫人是指……」
「玉寧,我看妳年紀也比我大了不少,不會真連這種事也不懂吧?」她毫無忌憚地道:「莊主肯定是看上了茵茵,把她收在身邊,兩人暗地裡說不定早發生關係,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否則,他何必與我作對,硬是不讓我討回茵茵?」
「二夫人向莊主討回茵茵?」
「最可惡的地方就在這裡!」馬雲盼忿忿不平地猛敲桌子。「我好歹也是他的弟妹,沒想到他居然情願與我撕破臉也不肯把茵茵還我。」
「奴婢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她白了她一眼。
「不明白二夫人為何又回心轉意要把茵茵調回身邊。」玉寧戰戰兢兢地答。
「這個妳用不著知道,總之,妳好好在我身邊伺候著,伺候得好,我便不會刁難妳,要是妳敢把我的事情同別人饒舌去,那妳可要想清楚,自己有幾個舌頭夠讓我宰割!」她神色俱厲地警告著。
「是,奴婢知道了。」她心驚膽眺地急忙答著,也開始為自己日後的處境感到憂慮。
唉,相處的這幾天,她已經瞭解到馬雲盼個性上的刁鑽跋扈,更深深同情起茵茵,這十幾年來所受的苦難。可想而知那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如今,她可是感同身受,不知自己何時才能解脫。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0-1-30 00:21:01
第六章
月明,風清,星黯淡。
夜深露重,雋書齋內仍是燈火通明,聳立疙瘩的颼冷涼風從突然敞開的大門竄進屋內,燭火忽地飄搖微弱,端坐在案桌前的費雋淳卻未受影響,維持慣有姿勢,頭也不曾抬起。
茵茵入內後重新將門合上,捧著托盤慢條斯理地來到旁邊。
「莊主,您請喝茶。」
「嗯,先擱著吧。」
「是。」茵茵將參茶放在桌案一角,靜靜地退到後方。
費雋淳翻閱著燕總管送來的厚厚一疊帳冊,大致瀏覽了半個時辰後,他抬起頭,看到茵茵神思不屬地站在旁邊,整個人呈現半出神狀態。他停下了翻頁的動作,用著剖析而深沉的目光凝視著她。
不可否認的,這丫頭生得確實標緻,眉如遠山,不畫而黛;唇若櫻桃,不點而朱,一對盈盈如星子般的晶亮眼瞳,點綴在細白如玉石的小臉上,當她鬱鬱寡歡地垂下眼睫,那雙明眸跟著蒙上一層薄霧,他看不真切,只知道她正被某件事情給嚴重困擾著。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端起瓷杯啜飲已經溫掉的參茶,微皺眉心擱回桌上,稍微瞥過眼再去看她,她還是呆呆地佇在那發楞。於是,他合上帳本,順便將杯蓋蓋回瓷杯上頭,兩個聲音一前一後,一個沉甸一個清脆,驀地就把茵茵飄遠的思緒拉回。
「這茶一定是涼了,奴婢去為莊主換上熱的。」她有些心驚地捧起茶杯直往外頭走。適才想事情想得過頭,幾乎忘了自己還在書房裡伺候著。
「用不著忙,我不渴,妳回來吧。」他一絲不苟地說道。
茵茵懼怕地扭過臉,見他並沒有發怒的意思,這才又折回了原處。
「妳一定要這麼怕我嗎?」他將身軀安靠著椅背,雙手平放在椅把上,沉穩內斂的表情,刻意漫不經心來掩飾真正情緒。
「奴婢是……尊敬莊主,就和其它人一樣。」
「妳想嫁人嗎?」他突兀地開口,雙目如炬熠熠懾人。
她睜眼拚命搖頭,心裡惶恐難當。「當然不想!奴婢願意一直伺候莊主,請莊主千萬別安排奴婢嫁人。」
她的慌亂神情,莫名勾起他幾乎遺忘的陳舊往事。多年前,也曾有個女子這般慌亂地對他搖著頭……
心煩地離開椅背轉換姿勢,將身體斜倚著桌緣,陰霾的眸光盯著一束純白色的鮮花,伸手抽出一朵到鼻下輕嗅,清新淡雅的香氣,像那個她、也像茵茵,是這樣的純真、美好、嬌嫩,含苞待放,卻……
過了片刻,他才又重新開口:
「妳覺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問她,只能把頭壓得極低,聲音細小又帶著沙啞。
「對奴婢而言,莊主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怎麼個好法?」
「嗯……莊主善惡分明,光這一點就讓奴婢確定莊主是個大好人。」
他的唇線漸漸勾出一道森冷的笑痕。「不,妳錯了,我非但是個好人,還是個善惡不分的大壞人。」
他的說法又讓她嚇一跳,急忙抬起了頭。「如果莊主善惡不分,奴婢早就沒法兒在這莊裡待下去了。」
「一個害死了自己妻子的男人,會是一個好人?」他輕輕地道。手上那株白花在他揉捻下,折毀的花瓣一片片墜落桌面,枝梗的部分也被一段段扯斷棄於地上。
茵茵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雙唇泛白,顫抖的身子往後退了幾步。
她一點也不懂他話裡的意思。害死了自己妻子?莊主以前曾經娶過妻嗎?
「我……」
「她就像這朵花,柔美、脆弱、不堪一擊,被我稍稍用力一折,便消香玉殞……」絕冷黑眸銳利地定住她逐漸蒼白的臉孔。「這樣的我,妳還認為是個好人嗎?」
茵茵的嘴唇微張,半晌又徒勞無功地閉上,喉嚨像卡住一般,實在發不出半點聲音。
她很想說的是,不管怎麼樣,她還是情願相信莊主是個好人。
「說不出來了,是嗎?」他陰惻地逼問,一抹冷笑逐地浮起,像在嘲笑她對自己的過分信賴,也像在嘲笑自己還走不出過去的陰影。
茵茵緊抿唇瓣,偷覦著費雋淳的每個表情,不知怎地,她知道他在哀悼些什麼,他的臉色雖然很難看,掛在唇邊的笑意比一團白雪還要森冷,可是他的眼睛還是透露出傷痛的訊息。
「就算所有人都覺得莊主不是好人,可對奴婢而言,您永遠永遠都是好人,即使您日後變了,我還是不會忘記您對奴婢的好。」
凝結在他唇畔的冷笑漸漸地隱逝了,他怔了怔,在無邊際的愁緒中慢慢望向她。他看得出她很怕他,但此刻,她卻為了讓他好過些而鼓足勇氣說了這樣的話,同時還繃緊臉部線條與他對看著,許是緊張、許是不安,她的臉漸漸脹紅起來,額上也冒出晶瑩汗珠。
「妳過來。」
「啊?」
「我叫妳過來。」
茵茵忐忑不安地向前走了幾步。「是。」
揮開衣袍,他霍然起身迎上她驚惶的白臉。她很嬌小,僅到自己下顎的高度,纖弱的身軀塞在過大的粗布衣衫裡,顯得有些可笑。他不發一語地以指勾起她畏縮在肩下的臉蛋。「我可以抱抱妳嗎?」
儘管他的聲音幽深如鬼魅,沙嘎啞然,但茵茵卻跌進這深不可測的潭水裡,心神不受控制,僵硬地輕輕點頭。接著,她就被兩隻臂膀圈進一個好溫暖的胸膛裡,鼻尖突地一陣冰涼,她努力移開頭顱,才發現剛剛碰到的正是他頸上繫著的翡翠玉石。
是她的心跳聲嗎?怎麼這般大聲,像在耳邊狂敲猛打,她沒法理會身體上的種種怪異反應,發燙、燥熱、腿軟、戰慄、難以言喻的輕飄飄呵……
這會兒,她努力地用手在兩人間隔出丁點空隙,畢竟她胸前長了些東西,就這麼貼在他身上,怪不好意思的。
雖然,她不清楚他為何要抱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何如此大方地就讓他抱,她只是覺得,自己對他似乎有著難解的感覺;而這感覺,好像就和秀瓊姐心儀莊主、而阿梅喜歡二莊主是一樣的。
或許,她也喜歡上莊主,所以,她毫不考慮地就讓他給抱了。
生平頭一回,她懂得了抱人的滋味,連她那親娘,她都不確定她是不是抱過自己。
他抱了她好久好久,久得讓她以為他是不是已經睡著了?
可是,他圈在她身後的手沒有半點鬆動的樣子,而他的呼吸持續平緩而規律地在她頭頂盤旋,如果他真的睡著了,呼吸應當會變得渾濁沉重才是。茵茵一邊想著,一邊窩在他頸下,細細瞧著那塊玉石。
碧綠的玉身飽滿圓潤、潔亮如鏡,石面雕刻著一條飛龍的圖案,飛龍的嘴裡則銜著一枚玲瓏剔透、寒光四溢的金色彈丸,她愈湊愈近,殊不知他已垂下視線望著她。
「在看什麼?」
她忽地微微抽開身體,明顯受到驚嚇。「我……我……」
「不礙事,沒凶妳的意思。」
他不著痕跡地放開了她,神色泰然平靜,矜冷的辭令掩蔽他著了魔的情感,彷彿適才的行徑不過是場夢裡才有的失常舉止。
「夜深了,妳回房去睡吧。」
「嗯……嗯。」茵茵像遊魂似要走,又突然回過頭。「奴……奴婢告退。」緊張得僵硬了四肢。
「晚安。」
晚安?莊主同她說晚安?
再度逃出莊主的書齋,茵茵愈來愈不瞭解這位主子的怪怪行為了。
也愈來愈不瞭解,自己何以一顆心以飛蛾撲火的姿態陷進這熊熊火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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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逢臘月掃塵的日子,家家戶戶開始除舊迎新,祓除不祥。
滄浪山莊內奴婢丫鬟、家丁奴僕也大規模地動身清掃,將平日不易顧及的壁邊
角落、陰暗地方徹底掃過,那些日積月累的塵埃污垢,加上莊內大片花圃竹林亭園,夠讓他們忙上大半個月。
到了「臘八驅鬼」這一天,廚房依照傳統煮了臘八粥,把糯米煮爛,加入果仁、蓮子、紅豆、紅棗、桂園和白糖,據說吃了可以保身平安。
在費雋淳外出後,茵茵也受命待在雋書齋裡整理大量書籍,窩在典藏近萬冊的書庫裡,一邊將積在書皮上灰塵抖落抹淨,一邊擦拭著書櫃木架,光這看似簡單的動作,就讓她耗了大半天。
斜掛在天邊的金色燦陽逞能地停滯在山巒問即將落下,迤邐的橘紅色雲霞暖烘烘地殘留餘暉,卻阻止不了冬季的寒風帶來的凍意。
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茵茵猛然從成山的書堆裡抬起頭,手上動作有好幾秒的停滯,頸部後端有些酸麻疼痛,恐怕是因為低垂得太久。
「今天臘八……是我出生的日子呢。」她神思茫然地喃喃自語。「沒想到我已經滿十七了,也幸好我有想到,不然這一天又要恍恍惚惚地過去了。」
頓了頓,又沮喪地垂下臉長歎一口氣。
「唉,想到又怎麼樣?恐怕連娘都不記得吧,從小到大,每回都是我提醒她,她才記起來……不過,就算記起來也是一樣,我總是孤零零地長大,孤零零地告訴自己:柳茵茵,恭喜妳,妳又長大了一歲哦!」最後幾句像在自己安慰自己,裝得很開心地朗聲說著。「……算了,最起碼我在今天還有臘八粥可以吃呢。」
她抬頭挺胸振作精神,又繼續著剛才的動作。
說完臘八粥三個字,肚子咕嚕嚕地叫了幾聲,她卻渾然未覺,繼續埋頭擦拭著底層的書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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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後,滄浪山飄起濃霧,整座莊宅籠罩在蒼茫的白色煙塵裡,清清冷冷,有種說不出的淒美與朦朧。
穿著一襲深藍色單袍的費雋淳,駕著匹駿馬風塵僕僕地返回莊院,即使外頭天再冷、雪在下,他還是穿得這麼單薄。
「莊主,您回來了。」燕總管必恭必敬地候在門口的石獅子邊,接過主子帶回來的幾本冊子,沿途跟隨在後。
「莊裡有事嗎?」
「沒有,每個人都各職本分地在做事,沒啥特別的事發生。」
「今天是臘八,都吃過粥了嗎?」他氣勢凜冽地頷首在前,途經幾處迴廊,有幾名婢女見了都連忙躬身揖禮。
「是的,都吃過了。」
「嗯。」
「晚膳已經準備好了,莊主是現在要用餐,還是……」
「把晚膳送到書齋給我,我要查核幾本帳冊。」
「是,小的立刻去辦。」
行經假山竹林夾道的蜿蜒曲徑,穿過幾重院落樓閣,遠遠便瞧見書齋裡的燈火正亮著,透過半開敞的窗子,可以看到茵茵手上抱了堆書,吃力而笨重地一本一本擺上書櫃最頂層。
他快步走到窗邊,正想推門進去,卻聽她獨自一人在裡頭自言自語,嘴裡唸唸有辭著。
他直覺地抽回手,停在門前壓低聲息,豎耳細聽著她究竟在說些什麼。
「忘了,沒忘,忘了,沒忘,忘了,沒忘……」以下的話不斷重複,茵茵每放一本就說一次,這樣奇怪的行為也不曉得持續了多久。
費雋淳的兩道濃眉逐漸靠攏,實在聽不下去,於是推開了門。
茵茵嚇一大眺,幸虧眼明手快地扶住櫃子,要不肯定摔到凳子下。
「莊主!」忙不迭捧著書稍稍鞠躬。
「先把書擱著,妳人下來就好。」他沒去看她,逕自拾起一本待整理的書刊,略略翻了兩頁。
「喔。」
打掃了一天,茵茵那張小臉早佈滿了灰塵與書屑,她將抹布掛在水桶邊緣,然後把散亂的幾綹髮絲撥到耳後。
「莊主有什麼吩咐嗎?」
「妳在這忙了一天?」環視週遭,費雋淳問道。
「是的,可書齋裡的藏書太多,奴婢還沒整理完。」
「那是一定的,以妳這樣的速度,最起碼得花上一個禮拜。」但他沒有說的是,她清理得非常仔細,並沒有為了快速完成而馬虎了事。
「用過晚飯了嗎?」
這個問號突地讓她整個人在停頓幾秒後彈跳起來--
「晚飯?」扭頭望向窗外。
天哪,外頭部已經暗了,她居然在這兒待得忘了時間。
「對不起,奴婢忘了要去廚房端莊主的晚膳,我現在就去。」
「不用了,我已經交代給燕總管去弄了,妳甭忙,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休息?」她瞪大眼珠子。
還沒來得及動作,有兩名婢女敲門進了書齋,將一碟碟精緻佳餚放在另一張泡茶議事的黃花梨圓桌上,他擇了張靠近窗戶的圓凳坐下來……
那香噴噴的飯菜香,一時勾動茵茵肚裡的餓意,連串傳出咕嚕咕嚕聲,像在抗議她中午也沒吃飯。
「再多拿一副碗筷來。」費雋淳突然向婢女說道。
「啊?」婢女頗覺錯愕地一呆。
「有什麼問題嗎?」他沉下臉。
「沒……沒有,奴婢立刻去拿。」兩人不敢遲疑地立刻退出去。
「妳過來吃吧,我想妳大概忘了要吃午飯。」
「不不不!」茵茵誠惶誠恐地直搖手。「莊主您吃,奴婢去廚房吃就好了。」
「我就是要妳在這裡吃。」
「不,奴婢只是個下人,沒資格和莊主您平起平坐一塊吃飯。」她還是拚命搖頭拒絕。
「要妳陪著我吃飯,是件很困難的差事嗎?」他語似無奈地歎息。
如果她沒看錯,他深鎖的眼眸看來有些苦澀、有些孤寂、有些疏離……
她欲言又止,不一會兒,剛才離去的婢女已取來一副新的碗筷,臨走前下忘瞥了眼茵茵,看待她的神情竟多了點輕蔑。
她咬了咬牙,突然就朝桌旁的椅凳坐了下去。「對不起,奴婢不該忤逆您的意思,奴婢現在就來陪您吃飯,請莊主不要生氣。」
他沒有立即抬頭,卻注意到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正隱隱抽搐著。
「那麼,妳現在就吃給我看吧。」
沒敢猶豫,茵茵捧起名貴的白玉碗,戰戰兢兢地舉箸夾了些青菜入口。
費雋淳也跟著拿起筷子,卻夾了只大雞腿給她,巴掌大的碗頓時被這塊肥嫩的雞腿給封住,茵茵呆住了,不知作何反應。
「妳不喜歡吃雞腿嗎?」她這麼瞪著他,倒教他摸不著頭緒。
「我……」
「嗯?」
「我……」她垂涎地嚥了口唾液。「我這輩子還沒吃過雞腿。」
「是嗎?吃得下的話,這另一隻雞腿也給妳。」雖然很不想承認心底異樣的感覺,但是,他現在確實是憐惜她的。
茵茵的目光怯怯地溜到桌上另一道菜,忍不住再咽口氣。「我……我可不可以只要一隻雞腿,然後,給我吃一尾小蝦子?」
「妳吃過蝦子?」
「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在廚房裡偷吃過一小尾……啊……」察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她急忙用左手摀住口,尷尬地傻笑。
「不打緊,妳想吃什麼就吃吧,這些東西我早吃膩了。」放下筷子,他有感而發地低語。
才剛咬了口雞腿肉到嘴裡,茵茵的眼眶驀地紅了,想到今天是自己十七歲生日,想到生平第一回吃到雞腿,她一方面感激,一方面難過,等察覺眼淚不經意地滾下臉頰,她慌忙用袖子擦眼睛,不料愈擦愈覺滿腹心酸,就這樣一哭不可收拾。
「妳怎麼哭了?」費雋淳驚震地起身,毫無預警她會在這節骨眼哭泣。
不能哭!不能哭!茵茵更加倉卒地抹著臉上的淚水,猛力吸著鼻子,在轉瞬間擠出一張擺明強顏歡笑的臉。
「對不起,我真是個大傻瓜,連吃到了雞腿都會感動地痛哭流涕,我這個樣子一定影響了莊主的食慾,我看我還是……」
「別說了!」他皺眉輕喝。
她跟著閉口,剔透澄眸卻還是閃爍著盈盈水氣,眨動間甚是楚楚動人。
「妳告訴我,忘了和沒忘,是什麼意思?」
在過度吃驚的情況下,茵茵只是睜大眼,想哭的情緒一逸無蹤,臉又迅速緋紅。「莊主聽……聽到我在自言自語?」
「我想知道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妳可以說嗎?」並非是想探人隱私,但他還是想知道。
「我只是用這一本本書在猜測,我娘她……究竟記不記得今兒個是我的生日,所以,我就『忘了、沒忘』地念個不停……」這下可好,他一定覺得自己夠蠢夠可笑的。
「妳的生日?」他一怔。
「嗯。」
他忖度了下。「滿幾歲了?」
「十七。」她細聲回答。
「十七……原來妳也滿十七了。」這個數字,無疑又觸動他心底的傷口。
當他聲音沙啞地念著十跟七兩字,她的心跳莫名加速,天底下不曉得有多少人在今天滿十七,可是,因為這兩字是對著她說的,所以,她覺得這意義分外不同,至少,有人知道她今天生日,有人知道了!
「那麼,等妳吃飽飯,就回雙飛樓去找妳娘吧,或許,她準備什麼東西要給妳。」
雖然不抱期望,茵茵確實也很想回去看看她娘,已經有半個多月沒敢踏進馬雲盼的勢力範圍了。
「嗯。」她點點頭,再捧起碗時的表情就不同了,大口大口地咬著雞腿、大聲大聲地喝著玉茸鮮魚湯,等她終於把臉從碗裡抬起的時候,對費雋淳也不再那麼畏懼了。
「我吃飽了,謝謝主人讓奴婢吃了這麼頓好吃的東西。」她稚氣地咧嘴一笑,不忘擦了擦油膩膩的嘴唇。
「去吧,今天也用不著回到這兒服侍我了。」
「謝謝莊主、謝謝莊主。」茵茵很想跪下來磕頭,不過每回她要跪,他凌厲又不悅的目光總會遏阻了她的動作。
退出雋書齋後,茵茵心情愉快地往那座美輪美奐的樓閣走去,一隻手微微壓著胸脯,仔細一瞧,才知道她偷藏了另一隻雞腿出來,準備要帶給她的娘吃。她甚至天真地想著,這麼好吃的雞腿若不分娘吃一隻,那她就太不孝了。
天曉得蓮媽整天跟在馬雲盼身邊,吃的也全是山珍海味。
然而就因為這隻雞腿,茵茵的苦難宣告再度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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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興闌珊坐在矮桌前挑選各色綾羅綢緞的馬雲盼,無論怎麼看就是沒有中意的,不管手裡摸的是上好的定州絲、還是鍚州蠶;也不管這些料子的顏色都是她最喜歡的亮色調,像銀紅、金黃、寶藍、豆綠,她還是一概否決掉,煩躁地悶坐在花台邊,再不去瞧那些布疋一眼。
蓮媽見她這樣也著實拿不定主意,只能眼巴巴地杵在一邊,困擾著要怎麼安撫她的情緒才好。
自從馬雲盼那日無心與莊主起了點衝突後,她原先的壞脾氣就更加難捉摸了,好的時候對妳笑,壞的時候任誰也不知道她又要找誰出氣,說風是風、說雨是雨,連蓮媽自己也開始懷疑,她這樣疼她、愛護她、寵溺她,究竟是對?抑或是錯?後者的比率,恐怕已經遠遠超過了前者吧。
「奶娘,我要吃糖葫蘆。」
「糖葫蘆?」又來了,只要馬雲盼心情不佳,就會格外想吃些怪東西,要底下的人為她奔波張羅。
「妳叫玉寧去街上替我買,我要吃十串。」
「十串?」蓮媽又傻了。
「不,十串不夠,改二十串好了,叫她快點去買,我嘴巴饞得很。」
「可這個時間……」
「妳煩不煩哪?快叫她去買,聽到沒有?」馬雲盼柳眉倒蹙,相當不耐地擺手,尖銳的音量刺得每個人都頭痛。
蓮媽愛莫能助地望了候在門邊的玉寧一眼,使了個眼神,玉寧怏怏不快地轉身離去。
過不久,有人在外頭敲了敲門板,蓮媽正納悶這玉寧怎麼這般迅速就買回來了,打開門,才知來的人竟是茵茵,她老臉繃緊。
「妳來這兒做什麼?」
「娘……我……」
「是誰來了?」馬雲盼耳尖地撇過臉,瞧見茵茵,惱怒憤恨齊上心頭,倏地大步到她面前,狠狠地揪住她的衣襟,半扯半攢地拉進屋裡。
「好!很好!妳還敢來這裡,看我怎麼治妳!」
「啪啪」兩聲,毫不留情賞了茵茵兩巴掌!這突來的災厄讓茵茵再站不穩,跌在地上也同時讓那隻雞腿滾出了懷裡。
蓮媽瞠目結舌地瞪著那隻雞腿,馬雲盼卻氣得渾身發抖。
「賤丫頭!竟然還敢去廚房偷雞腿來吃!賤丫頭,看我打不打死妳!」舉起腳接連踹了幾腳,她氣喘噓噓,茵茵痛得大聲求饒。
「別打了,小姐,妳別打了……這雞腿不是偷來的,是莊主給奴婢的!」茵茵一邊逃一邊嚷著,見蓮媽呆立在門邊,急忙就縮到她的身子後面,緊抓住她的小腿不放。「是真的,不信您可以去問問莊主,而且我這雞腿是特地帶來給娘吃的,不是我要吃的……」
無論如何,莊主說過兩隻雞腿都可以給她吃,她只吃了一隻,另一隻偷拿出來應該沒關係,而且,她寧願讓莊主處罰也不要讓馬雲盼這個……這個臭婆娘趁機會找她出氣。
「妳說什麼?這雞腿是莊主給妳的?」孰知這麼一來讓馬雲盼更為忿怒,想到費雋淳竟讓茵茵吃得這麼好,她心裡的護火燒得加倍熾烈。
「嗯。」茵茵躲在蓮媽身後怯怯地點頭,也突然發覺,這回娘居然沒有甩開她,果真當起了她的擋箭牌。
事實上,蓮媽是因為太過吃驚,整個人僵著無法動彈。她萬萬沒想到茵茵寧可冒著被馬雲盼拳打腳踢的風險,而帶了一隻雞腿來給她--這丫頭,該說她是太笨,還是太善良?
「奶娘,妳走開!我非打死茵茵不可!」
「小姐,妳別這樣!」突來的不忍讓蓮媽氣急敗壞地拉住馬雲盼。「妳真把她打死了,若莊主怪罪下來可怎麼辦才好?」
「我不會把她打死,我只要把她打得殘廢就夠了!」說著又去扯開茵茵的辮子,茵茵痛得哇哇大叫。
「小姐,妳冷靜點,現在莊主他……他擺明護著這……這賤丫頭,妳若打得她殘廢,又得怎麼對莊主交代呢?」蓮媽擋在茵茵身前,使出全身吃奶的力氣硬是攔住了馬雲盼。「何況您不是……不是很喜歡莊主嗎?這樣一來,除了讓莊主更加討厭妳,說不定還會影響妳在這兒的地位呀!」
「奶娘,妳……」她咬牙切齒又羞又惱,眼睛迸射出火花。
霍地轉身,將那隻雞腿重重踩爛,馬雲盼忿恨地衝到花幾邊尖吼著。
「叫她給我滾出去!往後絕不許再踏進雙飛樓一步,否則我一定要她好看!」
「好好好,您別生氣,我馬上把她趕出去,您別生氣。」蓮媽二話不說立刻拉著茵茵匆忙出去。
披頭散髮又遍體鱗傷的茵茵,從沒想到馬雲盼是如此痛恨她、討厭她,遠比以往更勝;她也總算知道,馬雲盼確實喜歡莊主,可這……這未免太過離經叛道、為禮俗所不容了?
「聽到沒有,以後別再來這裡,只要妳一出現,小姐的情緒就會失控。」蓮媽深吸口氣警告著。
「我……我只是……只是以為娘記得我的生日,所以……」她低垂著頭囁嚅說道。
「生日?」蓮媽愕然。
看來娘確實忘了,茵茵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那我回去了,妳快去安撫小姐,免得她又開始亂砸東西。」說罷,拖著疼痛不堪的兩條腿慢慢離去。
蓮媽失神地望著茵茵淒楚得令人鼻酸的背影,想著屋裡撒潑得失去理智的馬雲盼,她搖搖晃晃,身子險些無法站穩。
扶住身旁的圓柱子,森寒冷風吹來,刮起腳邊的落葉,卻見蓮媽的眼裡閃爍著痛心的淚光。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0-1-30 00:21:22
第七章
跌跌撞撞地出了雙飛樓,茵茵精神恍惚、兩眼呆滯,宛如行屍定肉般走在白石甬道上,不知不覺地鑽進一片竹林裡。
她的臉上始終掛著兩條鹹鹹的淚水,淌濕了衣襟,刺腫了眼。
早上梳得整齊的辮子,在馬雲盼歇斯底里的拉扯中散亂成蓬鬆的毛狀,靠近肩頭地方的縫合處被撕破了,布扣掉了、褲子髒了,鞋子的底部更是裂了大半……全身上下,沒一處是完整的。
入夜後的竹林在旁人看來是如此的陰森詭譎,茵茵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往竹林最深處無所覺走去。
被烏雲半遮閉的月光時有時無,闐無人聲的林子裡更顯幽冥漆黑。
也不曉得走了多久,茵茵像是走得累了,也像是突然回復了神智,她朝著地面顫然一跪,接著匍在草地上痛哭失聲,狠狠發洩著心頭的委屈。
她這一哭,似乎驚動了隱藏在林中的生物,有鳥兒急欲振翅飛去、也有蟲子不甘示弱地發出鳴叫聲,但這些都影響不了茵茵想大哭特哭的決心。
氾濫的淚海一波波滲入上壤裡,茵茵哭得累了,到最後半臥在草皮上,有一聲沒一聲地抽泣著。
冷冷的風朝她吹來,單薄的身軀像只小蝦米蜷曲一團,眼淚已然乾涸,透支的體力讓她意識逐漸模糊,又腫又痛的眼皮也慢慢合上。
昏昏沉沉中,她似乎被人給牢牢抱起。
蓬亂的黑髮在半空中飛散著,左手無力地垂落晃動,茵茵想撐開眼瞼,無奈力不從心,尤其當她往左邊一靠時,欣喜地發現身側有個暖爐,她迷迷糊糊地瑟縮著賴上去,終於跌入深不可測的夢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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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霾午後,屋外陸續飄起銀白細雪,屋內也陸續燒起七、八個火炭盆子,把整個房間烤得暖烘烘的,連一絲寒意都感受不到。
玄大夫一臉凝重地離開床榻邊,手拈花白鬍鬚走到紫檀几旁坐下,坐在另一側的費雋淳見他蹙眉不語,一顆心如履薄冰,恁地感到寒冷。
「如何?」
「我看她這瘸腿該是後天造成的,也許是摔傷、也許是跌傷、也許是被打的,原因有很多種,得問問她本人才知道。」
「醫得好嗎?」
「老實說,這位小姑娘的左腿原是可以治好的,可惜延誤就醫,如今她小腿的骨頭都已經定型,若想矯正她的骨骼,恐怕不太容易。」
他不覺呼吸一窒。「不太容易?意思是她的腿還有得救?」
「是有得救,可是……」玄大夫歎口氣,幽幽地瞥了床鋪一眼。「那也得她耐得了那股痛才行。」
「會很痛?」
玄大夫極緩慢地搖著頭。「不是很痛,是非常非常地痛,鑽心刺骨的痛,而且至少得痛上好幾個月。」
「怎麼說?」
「莊主,這您就不明白了,扳骨非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完成的事,中間只要她承受不了那股痛而半途放棄,那這療程可就沒法兒繼續下去了。」
費雋淳憂心忡忡地沉吟許久,似乎也拿不定主意。
「對了,她身上那點風寒下礙事了,把這幾帖藥喝完,躺個兩天便可以痊癒。」玄大夫順手開了張藥單,寫完時又頓了幾秒,停筆抬起頭。「莊主,這姑娘是你府裡的……」
「她是我的貼身侍女。」他不著痕跡地答。
「喔……』玄大夫有意無意地斜瞄他一眼。「雖是和老身無關,但這事還得問你一問,她--她身上怎麼有這麼多的瘀青和傷口?」
費雋淳神情驟變。「瘀青和傷口?」
「怎麼,原來你不知道呀?」玄大夫故作驚訝。「我以為她這副德性任誰見了都曉得她受到虐待呢。」
他表面上不動聲色,事實上早已握手成拳,十指泛白。「虐待?」
「或者還稱不上是虐待,但我猜想,她身上大概沒有一處皮膚是完好的吧……也罷,這是莊主您的家務事,老夫也不便多說。」玄大夫甚為同情地將藥箋推到他面前,接著又站起來,扛起長型藥箱。快走到門檻時,玄大夫又回頭說道:「對了,倘若這丫頭醒來後願意接受扳骨這酷刑,莊主可以請人到堂裡跟我說一聲,我會再找時間過來。」
「謝謝。」費雋淳神色嚴峻地道。
玄大夫只是淡淡地望他一眼,那一眼卻蘊意極深,就此跨出了大門。
也在這同時,房內似乎有極細的嚶嚀聲傳出,費雋淳驀地轉身,快步來到床榻邊。
床上的人兒正眨動著眼睫,試著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剛退燒的她,只覺腦袋沉甸甸的,身子發了點汗,覺得週遭暖和得不可思議。
好奇怪,她的被子怎變得如此滑柔軟綿?冷風又怎沒從破了的窗子裡灌進來?更奇怪的是,她的床邊有人正看著她呢……
「啊?莊……」看清來人時,茵茵簡直嚇白了臉,直覺就想起身。
「好好躺著,妳生了病。」他蹙著眉用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剛毅的臉部線條出現不搭調的溫柔。
「生……病?」像她這麼強壯的身體也會生病?難怪,難怪她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覺得自己虛弱得快要死掉。
「妳在竹林裡吹風吹得太久,染上了點風寒,不過妳的高燒已退,已經沒事了。」
他說話的語氣又是不可思議地溫和,但茵茵卻因為他的話而想起了那一夜的「痛哭流涕」,立即又黯下眼神。
「蓮媽忘了妳的生日?」
「嗯。」
「所以妳難過得跑進竹林裡哭?」
「……嗯。」
「但馬雲盼為什麼要打妳?」
茵茵愕然地掀起眼瞼,一時間答不出話來。
「妳不回答也無謂,反正我知道為什麼。」
「你知道?」
「她嫉妒妳、怨恨妳,因為我一再護著妳,要妳留在我身邊伺候著。」他勾起冷笑。「我說得對不對?」
茵茵已經不打算再為馬雲盼辯護或解釋,她當了十多年的出氣筒,也該仁至義盡了。
「莊主說得很對,二夫人確實對您有意,雖然奴婢和莊主真的只是單純的主僕關係,可她就是不信。」她語調哀戚地說著。
費雋淳靜靜聽著,深湛如星的黑瞳掠過一抹灼亮的光芒;光芒的背後,竟隱藏著濃得化不開的深款情感。
「但我抱過妳,不是嗎?」
抬起頭,茵茵沒想到他會提起這事,當場窘迫地期期艾艾,紅了耳根子。
「我想莊主那天或許是想起了什麼傷心事,需要用這種方式來安慰自己,所以……」她迅速避開他那雙過度懾人的眼眸。「在以前,馬家大少爺也常動不動就拉我的手、摟我的腰……」
「摟妳的腰?」費雋淳原本平和的表情激起一股駭人的怒潮。
「不不不,我沒被他給摟到,我逃開了……」由於不敢撒謊,茵茵硬著頭皮實話實說。「不過他常拉我的手就是,誰教我是個卑賤的丫鬟,即使百般不願意也得忍氣吞聲。」
「可惡!」他極為憤慨地重擊床柱,力量之大叫茵茵幾乎驚慌地彈起。
「莊……莊主,你……」她害怕得直往床內縮去,以為他想動手打她。
看到她不知所措地白著臉往裡頭躲,費雋淳深吸口氣,命令自己務必冷靜。
「妳別怕,我不會傷害妳,相反地,我要和妳商量件事。」
茵茵抖瑟著牙齒。「商……量?」
「妳想不想治好妳的左腿?」
她驚悸得全身一震。「治好我的腿?」
「雖然過程很痛,耗時又長,但這是一個機會,可以讓妳擺脫掉瘸腿的惡夢,可以讓妳像個正常人一樣走動。」
她卻呆呆地,還是沒反應過來。
「大夫說妳這瘸腿是後天造成的--是不是馬雲盼做的好事?」
這個問題,立刻又引發她蓄藏在眼底的酸楚。因為不想哭,茵茵抿住唇極力忍著,用沉默來證實他的疑慮並沒有錯。
「當時蓮媽在場嗎?」
眼眶滿溢的淚水只差厘米就要落下,茵茵依然緘默著沒敢回答。
費雋淳懂了,他統統都懂了,痛心疾首地看著她無聲掉淚,終於忍不住伸手將她一把抱起,讓她在他懷裡找到可以安心哭泣的地方。
強烈心疼她,所以在抱住她柔弱的身軀時,他確定了自己的淪陷,也確定再不會讓她受到半點委屈。
「答應我,接受治療,讓大夫把妳的腿醫好。」
「我……我……」她抽抽噎噎地哭,著實心慌意亂了。
「妳不答應也不行,因為這是命令。」他在她耳畔用極平緩的語氣說著,根本不像是在命令她。
悶在他懷裡百感交集的茵茵,這才總算點了點頭。
「而且不管有多痛,都一定要挨過去。」
她繼續點頭,心中充滿了感激,還有顫動的癡心。就算遙不可及,她還是要去愛他,跟其它戀慕他的人一樣,全心全意地去愛他。
他對自己的恩情,足以讓自己此生永不後悔地深深愛著他,何況,她比別人都要來得幸運,曾經貼著這個溫暖的胸膛,傾聽他紊亂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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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頭一回探診,茵茵那驚天地、泣鬼神的慘叫聲傳遍了整個滄浪山莊,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莊內發生了什麼殺人血案。
為避免她誤咬了舌頭,玄大夫塞了塊軟布到她嘴裡,並將她的手腳固定在床板上,好方便扳骨的工作。
痛不欲生的茵茵在床上幾度昏厥過去,因為不能上麻藥,茵茵只能強忍著巨大的疼痛,流著眼淚,拚命說服自己牙一咬便撐過去了。
因此,當玄大夫結束了第一天的療程時,兩人都已筋疲力盡,尤其是茵茵,她本來只是瘸腿,如今只能像個殘廢人待在床上,全身再使不出半點勁。
被派來照顧茵茵的是先前在廚房裡認識的阿梅,雖然她羨慕死茵茵能得到莊主的特別待遇,但看她此刻為治好瘸腿所受的折磨,也不覺難過得很。
「妳還好吧?我扶妳起來喝藥好嗎?」
茵茵極小力地點了下頭,疲憊地閉了閉眼睛,藉此獲得片刻喘息。
阿梅將茵茵扶正後,才去端了碗黑抹抹的藥汁讓她喝下。
良藥苦口,茵茵一聲不吭地將藥喝了盡;阿梅倒沒想到她意志力這般驚人,受盡苦頭還能不皺眉頭地喝下這碗濃濁的苦藥。
「還很痛嗎?」阿梅關心地問著。
「一點點。」茵茵有氣無力地說著。
見她臉色白得像紙,阿梅不敢再多問什麼。「那妳躺下來好好休息吧,有事的話我就在旁邊。」
「謝謝妳。」茵茵很想感激地對她微笑,但臉部神經顯然不受指揮,嘴角抽動了一陣,就是笑不出來。
「哪裡的話,妳快躺著吧。」說著就幫她把身子弄平,蓋上棉被。
合眼不過幾分鐘,茵茵便沉入了夢鄉,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阿梅不覺會心一笑,將帷幔放下,自己則放低腳步聲地離開床邊。
正當阿梅想再挪些火炭盆子到床邊時,那雕花木門忽被打開,她怔楞著抬首望過去,發現來的人竟是潑辣陰狠的二夫人,嚇得兩手一鬆,盆裡的火炭「碰」地滾了一地,連帶砸痛了她的腳。
「妳是啞巴嗎?看到二夫人還不下跪請安!」玉寧嘴裡說得刻薄,眼裡卻不斷在暗示著什麼。
阿梅慌張地趕忙跪下去。「二……二夫人好。」
「嗯,起來吧。」馬雲盼懶洋洋地擺手。
「謝謝二夫人。」
「瞧妳笨手笨腳的,還不快把這一地的東西收拾收拾!」玉寧喝著。
「是,我馬上去拿掃帚畚箕。」阿梅躬身一禮,便倉忙地奪門而出。
馬雲盼冷笑一聲,似乎相當滿意玉寧的盛氣凌人。本來嘛,以往茵茵跟在她身邊總是畏頭畏腦,加上她那礙眼的瘸腿,任誰見了都不喻快。
「哼,這賤丫頭居然住到這麼好的房間裡。」馬雲盼嗤聲掃視著房內典雅華麗的擺設景致,心裡真是嘔極了。
知道茵茵就躺在那張床上熟睡著,她繞過滿地的炭燼走過去,玉寧見狀連忙搶前將帷幔拉起,順便將剛睡著沒多久的人搖醒。
「……嗯?」茵茵矇矇矓矓地醒來,眼睛瞇成細縫。
馬雲盼朝床榻一坐,怨恨的目光彷彿正將她生吞活剝著。「妳可真是好命呢,吃的好、睡的好、有丫鬟服侍,還有大夫特地來為妳醫腳,看來,妳在這莊裡的身份已經高了好幾級呢。」
她說了一堆,然而茵茵卻昏昏欲睡,全身虛脫的她,也弄不清來的人是誰,以為自己在作夢,又慢慢地睡死。
馬雲盼咬牙切齒,盛怒下已經舉起了手,恨不得狠狠把她打醒。
「二夫人,您暫請先忍耐,否則莊主回來若撞見妳在打她可就不好了。」玉寧在一旁提心吊膽地提醒著。
「妳說的對,我要忍耐,不能壞了大事。」結果一轉過頭,駭地發覺費雋淳竟無聲無息地立在她們身後,嚇得兩人面目蒼白。
「奴婢玉寧向莊主請安!」玉寧立刻垂頭施禮。
「嗯。」費雋淳的視線只停留在馬雲盼身上,鷹隼般的銳眸輕劃過她那驚慌的眼,她不由得全身輕顫。
「大……大哥。」
「妳特地來看茵茵?」
「是……是啊。」馬雲盼強自鎮定地掛起和善的笑容。「我聽說她的瘸腿有得救了,所以特地過來瞧瞧。」
「看完了嗎?」
「嗯,看完了。」
「那妳可以走吧?」
他淡漠輕蔑的態度,刺痛了她的心,面對他一貫的冷酷無情,馬雲盼卻還不願認輸,她不相信,憑自己的姿色會迷不倒他。
「大哥,這年關將近,莊內如果有什麼需要小妹的地方,您可務必要吩咐一聲,要不我老待在莊裡也挺無聊的。」她適時地找出話題,是為了可以在這兒多待幾分鐘。
「如果妳想幫忙,可以去詢問燕總管,莊裡的大小事情我都是交給他來辦,但我想,以妳一個千金小姐之軀,恐怕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話裡的譏諷再明顯不過。
「不不不,我嫁來了莊裡,就是這兒的一份子,何況夫君不在,我有義務扛起他分內的工作。」馬雲盼還是盡力保持著優美的笑容。
費雋淳冷冷側過身。「他分內的工作妳做不來。」
「為什麼?只因我是一個女人家嗎?」
「妳真那麼有空的話,可以繡花或者縫製衣裳,不怕馬車顛簸也可以叫玉寧陪妳到城裡走走,至於其它的粗活,弟妹還是免了吧。」
「可是……」馬雲盼嬌軟的聲音想抗議,但回頭想想,她還真不願去做那些下等人幹的粗活呢。「好吧,既然大哥這麼說,小妹也只好遵從,那--我想再問問大哥,這茵茵的腿……真治得好嗎?」
「妳希望她的腿治好嗎?」他嘲弄地反問。
「呃……當然希望呀。」她言不由衷地勉強笑著。「不過說也神奇,我們那鎮上的大夫都說她的腿沒得救,沒想到城裡的大夫究竟是高明得多,都過了這麼久還能醫治。」
「原來你們還給她請過大夫。」他故作驚訝地挑眉。
「這是當然的呀,茵茵是我奶娘的女兒嘛,哪個做母親的希望自己子女殘廢呢?您說是不是?」
聽到這句話,費雋淳的表情微微起了變化,望著床上的茵茵,心裡冒出了種異樣的想法。
「大哥?」
「弟妹還有事嗎?」再回過頭時,他的臉上已瞧不出一絲風波。
「沒……沒事了。」不知怎地,她覺得他身上散發出的陰騖深沉竟讓人有些毛骨悚然,但,為什麼呢?
「沒事還不走?」
「那麼,妹子就先行告退了。」轉而恢復原有的傲慢神情瞟了玉寧一眼。「玉寧,我們走吧。」
「是的,二夫人。」玉寧再朝費雋淳款款一拜。「奴婢告退。」
待她們兩人遠離了視線之外,少根筋的阿梅才匆匆拿著掃帚畚箕跑進來。
「莊主,你回來了。」她瞪大眼,一副後知後覺的樣子。
「阿梅,妳聽著,往後沒我的允許,誰都不能隨意出入這間房。」見她回來,他威嚴說道。
「是,我知道了。」阿梅不清楚先前發生了什麼事,因此急忙答著。
「如果我沒有早些回來,真不知那個馬雲盼會下什麼重手。」費雋淳像在自己說給自己聽,倒搞得阿梅一臉茫然。
「莊主,您說什麼?」
「我沒說什麼,妳快把這兒收拾收拾。」
「是,莊主。」阿梅不敢怠慢,趕緊做事去了。
而費雋淳卻陷入沉思中,反覆想著些荒謬卻不無可能的事……
若想一一解開這些個疑點,恐怕還得耗上不少時間與精神。
可以確定的是,這事他是管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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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歲除夕的日子,家家戶戶都忙著祭拜祖宗的祭祀大典。
供桌上堆滿三牲酒餚、鮮花素果,費雋淳頷首上香叩頭,馬雲盼隨即跟著跪拜列位祖宗,旁邊另有幾房近親攜家帶眷,除了人在遠方無法返回的費翰淳,全數皆到齊焚香祭祀。
抬眼望去,神案中央立著神位,上寫「費氏歷代祖先牌位」,閉上眼,馬雲盼狀似虔誠地舉香祝禱著。
祭祖完畢,費雋淳與幾名叔公伯父分別踏出祠堂,循著青石小徑散步回到倚虹廳:馬雲盼則與其它婦孺行在後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無關緊要的饒舌話,臉上虛應著賢淑溫婉的神色。
廳內廳外張燈結綵,殺雞串羊,飲酒擺宴,眾人團團圍坐,互賀道喜,一邊據台飲嚼,大快朵頤。
等到夜深入宵,分批送走了遠道而來的賓客與親族,這一天才暫告段落。
返回廳裡,費雋淳蹙眉望著不過喝了幾杯水酒便酩酊大醉的馬雲盼此刻正側趴在桌上滿臉霞光與渾沌,嘴裡不住呻吟著。他不悅地四周張望,才發現這兒半個婢女都沒有。
他正想開口喊人,忽然想起件事。
由於今兒個是除夕夜,因此按照慣例在忙完團圓年夜飯後,莊裡便放行一些家丁丫鬟回去與家人團聚,難怪整個莊內沒剩多少奴僕。
但是,那個蓮媽怎也沒在這兒服侍著她?
借酒壯膽的馬雲盼,微瞇眼瞳從縫隙裡見機會降臨,於是乎咕噥著翻起軟綿綿的身子,一邊朝他輕喚,一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大……大哥……」腳底故意踩空往前一傾,費雋淳斜眼瞥過,迅速伸手攔住了她的肩頭,她卻趁勢滾進他的臂彎,虛弱地攤在那夢寐以求的厚實胸膛裡。「嗯……妹子……妹子的頭……好暈啊……」嬌媚軟語酥麻地低喃,一手卻支著額角裝出頭疼的表情。
瞪著懷裡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費雋淳的臉孔覆上與天地同樣的冰雪,他動也不動,看她還要演出如何荒誕叛離的戲碼出來。
「大哥……您扶我回房好嗎?妹子……妹子喝了幾杯酒,實在不舒服極了,況且……」柔弱無骨的嬌軀有意無意在他身上磨蹭。「……況且妹子頭暈目眩,連站……也站不住了……呃……」連帶打了個逼真的酒嗝,纖手輕輕勾住他的頸項,麗顏貼附在結實的胸口,整個心魂早已飄飄然。
馬雲盼瞧不見他陰驚深沉的神情,更感覺不出廳內凍結的低氣壓,天真地以為自己的計謀萬無一失。
「好,我扶妳回房。」持平而沉穩的音調,掩飾了洶湧的情緒,黑眸卻透露出痛恨的訊息,掐著她的腰,那力道卻甚是蠻狠。
「唉喲!」被他這一掐,馬雲盼禁不住痛喊出聲,卻又趕緊悶住音量,深舊被他看出自己根本沒讓酒給灌醉。
費雋淳扶著她慢慢走回雙飛樓,進到燈光明亮的房裡,仍舊沒瞧見蓮媽的蹤影,就連半個奴僕也沒看到。他多少猜出這女人在想什麼,可惜的是,她自以為瞭解男人,卻還不夠瞭解他。
「好好躺著,我去倒杯水給妳。」他放她到床榻邊,預備起身,怎知身後卻伸出兩隻玉臂緊緊環住了他的腰身。
「雋淳……別走……別離開我……」柔蕩嗓音寡廉鮮恥地在他耳邊輕呢著,豐腴飽滿的胸脯同在他背部來回游移。
雖是未經人事的黃花閨女,但為了勾引費雋淳,馬雲盼使出了渾身解數,不但翻盡禁書,並求奶媽傳授此道,如今只求他意亂情迷與她歡愛一場,這麼一來,她就能順理成章地賴上他、要他負責,管他與那醜人是否會鬧得兄弟鬩牆,總之,能得到莊主夫人一位才是她想要的。
「弟妹還請自重!」他沒有立刻揮開她的手,也沒有立刻離開床邊,只是冷靜自制地加重著語氣。
「我……我喜歡你,從頭一回見到你就深深為你著迷,求你……求你憐憫我這個空虛寂寞的妹子……」
在這時候,費雋淳猛地抓住那不規矩的手,在她正想往下摸索的時候。
「弟妹難道連禮教都不顧了嗎?」厲聲低喝。他在忍耐,也在試探,更是在給她最後一次悔悟的機會。
怎知馬雲盼突然哽咽一聲,收回柔荑倒進床鋪裡嚶聲哭泣。
「嗚嗚……嗚……」
這也是她戲碼裡的一部分嗎?他回首冷眼凝望著哭得梨花帶淚的馬雲盼,無動於衷地繃起臉孔。
「妳有什麼好哭的?」
啼哭了半晌,她噙著淚珠抬起狀若楚楚可憐的嬌首。「大哥,請您同情弟妹的遭遇呀,因為上一代所立下的婚約,我不得不嫁給令弟,然而您知道的,他根本不喜歡我,還在新婚燕爾之際丟下我出了遠門,如今都過了兩個多月還音訊全無、歸期未卜,這教我待在莊裡情何以堪呢?」
「他出這趟遠門本是不得已,弟妹心知肚明,他這張臉孔有多不討喜,妳說他不喜歡妳,那我請問,妳喜歡翰淳嗎?」他嘲弄反問,神情卻冷漠至極。
「我……我……」如果她答喜歡,就等於搬了塊石頭在砸自己的腳,如果她答不喜歡,剛剛的哭啼更形同鬧劇一場。「我……我在未嫁給他之前,對他甚為傾心,如今……」
「如今怎麼樣?」
「如今我對您……」
費雋淳在等著她把話說完,因此盯緊了她閃爍不定的眼睛。「說呀,怎麼不說了?」
「我已經說過了……」扭絞手指,她垂下沾著淚珠的眼睫。「我說我喜歡你,從頭一回見到你,便為你著迷……」
「夠了!」費雋淳怒不可遏地起身斥喝著,胸口漲滿激動的狂潮。「荒唐!真是荒唐透頂!像妳這樣荒淫污穢、厚顏無恥的女人,早該被拖到大街上讓人唾棄辱罵,而不是待在我的莊裡毀壞費家的名譽!」
「大……大哥……」馬雲盼的臉嚇得慘白,慌亂間抓住了枕頭,驚懼失措地直往裡頭縮。
「聽著!妳只要再有一次行為失當的地方,不管二弟是否趕得及回來親自處理,我都要按照家法懲治妳!」咬牙切齒地吼完這句,看也不看她一眼,費雋淳憎惡地拂袖而去。
震呆了心神的馬雲盼,讓這急轉直下的轉折給嚇傻了思緒,沒法兒哭、沒法兒笑、沒法兒發怒,更沒法兒難過,就只是傻傻地,看著費雋淳如狂風捲離;又看著蓮媽匆促地跑了進來,拚命搖晃她、搖晃她……但她就是不想回到現實,就是不想……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0-1-30 00:21:38
第八章
「哈哈哈……哈哈哈哈……」
從「綠蔭閣」裡傳出朗朗笑聲,那是聚集了茵茵、阿梅、秀瓊、以及巧芬、巧芳的快樂聲響。看來除夕夜沒返鄉過節的丫鬟們,全在吃飽飯後跑到這兒聊天說地了。
「這麼說來,馬家那個大少爺可不能隨便去廟裡拜拜了。」想著腦裡的景象,阿梅掛在嘴邊的笑意更深了。
「為什麼?」年幼的巧芬天真問著。
「因為寺廟每逢特別節日都要宰殺豬公啊,萬一馬大少走進廟裡被人當豬只抓去充數,那豈不嗚呼哀哉?」
「哇哈哈……阿梅,妳好壞哦。」眾人忍不住又捧腹大笑。
「不過,馬少爺雖然愛對我毛手毛腳,但我覺得,其實他還算是個好人。」到了結尾,茵茵還是一本正經地替他說了句公道話。
「他對妳那般色迷迷的,妳還覺得他是好人哪?」秀瓊難以置信地吐了吐舌頭。「茵茵,妳未免太善良了。」
「說實在話,我從小在馬府長大,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我心裡清楚得很。有些人,表面上對你冷漠,其實暗地裡不曉得做了多少對你好的事情;有些人則相反,一臉的道貌岸然,其實是名副其實的壞胚子。至於馬大少,撇開他老把我當獵物一般盯著看、亂摸我的手以外,他對我倒是呵護得很,誰若在他面前罵了我,那是自討苦吃,當然,只除了我娘。」一提及她那沒啥心肝的娘親,茵茵的好心情驟然下沉,不免有些失落地抿了抿唇。
阿梅與其它人對看一眼,多少瞭解到,那蓮媽並不疼茵茵;她疼的,反而是那個凶悍跋扈得可怕的二夫人。
「說也奇怪,妳娘怎地比較疼『那個人』呀?」因為不敢直呼她名、也不屑喊她頭銜,乾脆就用個「那個人」來代替。
「從我有印象以來,我娘就是這樣了。」她無奈地苦笑。「或許是因為『那個人』自出生後便沒了娘,所以對我娘格外依賴,又會撒嬌、又會說甜話兒,還會耍手段,比起我這個不善辭令又笨手笨腳的女兒,也難怪我娘會疼她多一點。」
「只是一點點嗎?」阿梅不以為然地誇大臉部表情。「我覺得是好幾十倍耶,從妳開始醫腳到現在,我也沒瞧過她來這兒看過妳。」
「那是因為她得隨時服侍在『那個人』的身邊嘛。」
「是這樣嗎?可服侍的工作不都是玉寧姐在做?嗯,可以確定的是,蓮媽待在她身邊吃香的、喝辣的,同樣過著奢侈享受的生活,也難怪她會這麼巴結『那個人』了。」她撇撇嘴,不屑地說著。
茵茵只得打起精神笑道:「哎呀,不提這個了,提這傷心傷神傷脾胃,怪沒意思的,我們再聊些其它的好不好?」
「好是好,不過……」阿梅正想接話,眼角餘光卻不經意地瞥到一個意外的身影。
「莊……莊主!」一聲莊主,所有人都緊張地急忙起身行禮。
「都這麼晚了,妳們還捨不得回房睡覺?」費雋淳的臉上破天荒露出溫和親切的笑容,看得每個人一楞一楞地回不過神。
「她們怕我一個人待在房裡悶得發慌,所以來陪我聊天。」茵茵也被他的笑容所蠱惑,睜大眼楞楞解釋著。
「難怪我剛剛在廳裡找不到半個人。」
「那……那是……」
「沒事的,妳用不著緊張。」舉起手,費雋淳望了下眾人。「時間不早了,妳們都回房休息吧。」
「是,莊主。」一個個恭敬行禮後離去。
待人走光後,歡樂的氣氛一掃而空,但不知怎地,儘管他適才還掛著異常和善的笑容,此刻,她卻覺得他心事重重,嚴肅的面孔覆著一層薄冰,她有些惶恐、有些不安,這可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他徐緩地在床榻邊坐下,沒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反而靜默地望著房內某處,似在思索些什麼。
「莊主,你怎麼了嗎?」鼓起勇氣,她在沉寂一刻鐘後開口問了。
聽到她的聲音,費雋淳驀地微微抬眼,幾乎忘了自己就坐在她身前。
他不著痕跡地回過神。「妳的腿恢復得怎麼樣了?」
「……嗯,雖然每回扳骨還是痛不欲生,但我覺得玄大夫的醫術很好,扎針推拿也沒想像中那麼痛,前幾天他扶著我下床試走了幾步路,膝蓋的部分已經稍微直了些。」她想了想,神情愉悅地回答。
「這樣很好……」他神思不屬地點頭。
頓了半晌,她皺起眉心,試探地輕問:「莊主……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不,我沒事,我只是在想,妳這腳不曉得要到何時才能完全治癒。」
「喔,玄大夫說我恢復的情況很好、很順利,還說我很會忍耐,換成了別人早嚷著受不了而放棄了。大夫還說,照這麼下去,只要再兩個月,我便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走路了。」一談起自己的左腿,茵茵總是眉飛色舞,開心得不得了,臉上漾滿了幸福滿足的笑容。
那天真樸實的模樣,和馬雲盼的粉妝妖艷形同天壤!
一樣的年紀,不一樣的出生背景,竟造就出如此回異兩極的性格,費雋淳在感歎的同時,亦不自覺地被她燦爛笑容所迷惑……他不懂,她自小到大的日子過得又悲又苦,何以還能保有如此純真的赤子之心?
漸漸地,迷惘沉寂為一股凝視,冷漠的眼神燃起一簇火苗,埋藏在黑瞳最深處,他深深看著她,眸光流轉過許多隱斂的情感,自製與疏離正一點一點自他嚴峻的俊容中撤去。
被他這一望,茵茵也像丟了魂魄般傻傻仰望他,長睫毛不安地顫動著,掐得出水光的澄眸頻頻眨動著。
當她以為,他或許會慢慢湊過來給她一個吻時,她失望了,他釋放了眼底的柔情,卻沒有放縱自己的理智。
「莊主,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她抿著極度乾燥的唇,垂下臉輕聲道。
「妳問。」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她終於還是問了,他等了這麼久,就希望她問他一句--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再令自己後悔。」深邃縹緲的嗓音,充滿了沉痛。
茵茵神情動容地與他的視線相交。「後悔?」
「妳想知道,我的妻子是怎麼死的嗎?」
「她……她不是病死的嗎?」關於這些傳言,她略有耳聞。
他笑,眼中激盪著令人不忍的悲慟。「正確的說法是,她是在那片竹林裡,上吊自殺的。」
「啊--」茵茵毫無預警地倒吸一口氣,不由得四肢發涼。自殺?
難以置信,那個三不五時就得經過的竹林,曾經吊死過一個人,而自己甚至還在夜深人靜時跑進裡頭哭……難怪,難怪莊主時常出現在那裡,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啊。
許久,她吐不出一個字來響應,費雋淳艱難而苦悶地搖頭,慢慢細訴出藏於心底的陰影。
「她的名字,叫做嫣紅。打從她嫁進莊裡,便病痛不斷,我知道她不願嫁給我,哪怕她不過是個農村人家的女兒,但他父母卻隱瞞這事實,讓我照舊娶她進門。當時我很有耐心,等著她改變,然而這段時間內她卻不斷折磨自己,不吃藥、不讓大夫看病;我當她鬧脾氣,過陣子忍不了病痛就會妥協……沒料到,她身體是真的不好,染上惡疾,最後,她憑著意志走上絕路,來表明她對我的怨恨。」
只見茵茵眼中淚光閃爍,在聽到最後一句時更駭然瞪大眼睛,難過得眼圈發紅,為這樣的過往感到心痛。
「夫人她……她好傻,您是這麼好的男人,她為什麼要用自我了斷的方式來對你抗議呢?這對她不公平,對你也不公平啊。」她強忍心中悲楚,是不想加重他的痛苦。
「後來我才知道,嫣紅在村裡另有心上人,兩人早私訂白首之約,無奈雙方父母皆強烈反對,而男方也被送往京城赴考,此後音訊全無。可惜……可惜她並沒有早些讓我明白,否則,也不會有這等無可挽回的慘劇了。」他苦澀地搖首,目光幽冥深邃地飄向某處。「那天,她在竹林裡穿著紅衣裳上吊時,是我發現的,她恨我,我也恨我自己,但為了讓她父母安心,也讓這事永遠地結束,我決心隱瞞住真實,就當她是生病死的。」
這波波衝擊人心的真相,令茵茵錯愕地瞠大汪洋水眸,不由得輕打寒顫,腦子裡擠滿那個嫣紅上吊死去的模樣。
「可……可是,您為什麼要告訴我呢?」
從他口中逸出一聲長歎,復又回首定定注視她。
「因為--我希望妳明白我的苦心。」堅定而不失溫柔的宣告,揉以深情的眼光。
她震撼得全身一凜。「莊主,你……」
「妳問我為什麼對妳好,關於這個問題,我可以給妳許多不同的回答,包括虛偽的、敷衍的,但我不願對妳隱瞞,更不希望這莊園再有謊言存在,所以我要告訴妳,我很喜歡妳,所以我要幫助妳,讓妳早日擺脫病痛。」
喜……歡?
茵茵張口結舌,腦門轟然動盪,被這兩個字給驚呆了思緒,僵硬了身體。
她應該歡天喜地跳起來歡呼一番,更應該深受感動地喜極而泣,可……可是,瞧瞧她弄了什麼怪表情出來?
兩眼發直、嘴巴微張、面陷呆滯狀,只因為她不知道,她憑什麼得到他的喜愛?他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呀,而她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小丫鬟……不不不,她肯定弄錯了莊主的意思,他必然不是真的喜歡她,至少,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雖然她很確定,自己很喜歡很喜歡他,而且就是男女之間會讓心口如小鹿亂撞的那種,但不表示,她這個尊貴偉岸的莊主也把她當女人一樣喜歡。
她勉強嚥了口氣,擠出一個很尷尬的傻笑。
「莊主,我知道你對所有的家丁丫鬟都很好,而我又特別笨、瘸了條腿,難怪你要幫助我。」
「我對妳的好不一樣。」傲然地濃眉一揚,他稍稍逼近她臉孔。
「呃,我也覺得不太一樣呢。」她心慌意亂地避開他莫名灼熱的視線,偏偏臉部筋肉不聽使喚地頻頻抽搐,她急忙按住雙頰。
「當然不一樣,除了妳,我連嫣紅都不曾抱過。」
茵茵無措地斜望著他,心臟失序地奔動,在這剎那,突然發現他眼底凝聚的巨大傷痕,她忍不住鬆開了手,往他身上輕撲過去,笨拙地環住他肩膀,想傾盡所有心力來安撫他心頭的痛楚。
「莊主,您別難過好嗎?奴婢讓你抱,即使你把我當夫人一樣抱著也沒關係,只要你不要再難過下去。」
費雋淳沒料到她會主動抱住自己,因而震愕得無以復加。原是哀傷逾恆,如今她的擁抱減輕了心頭的陰霾。
「茵茵……」
情勢瞬間逆轉,他將她暫擱在肩上的藕臂拉下來覆在腰側,茵茵頰如霞燒,秀麗臉上浮現淡層粉色……
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這樣近的距離,他身上的熱度如排山倒海席捲過來,打亂她的呼吸;若再去看他熾熱的眼,恐怕自己會被燙傷。
他俯身在她額頭印上一吻,綿綿柔柔,細碎輕巧猶似蝶吻;他的氣息拂過她的頰畔,驟見她惶惑地捏縐他腰間衣物,溫潤的肩頸泛著紅潮,完全不曉得自己的馴服對他有著多麼大的誘惑。
灼熱的吻沿著額頭蔓延至鼻翼、鼻尖,她屏息著、戰慄著、昏眩著,閉著眼心旌神搖,以為他的吻將會自鼻尖落到她的唇。
但顯然地,他畢竟太過理智,輕輕地移開停留在她鼻尖的唇,接著用手輕輕點按一下。
「妳不該這麼聽話。」
她睜開矇矓的眼,心底湧上強烈的失落感,緋紅的雙頰還未退燒,只好悵然若失地盯著自己的腿來掩飾臉上表情。
「我只是,想讓莊主好過一些。」
「妳已經讓我心裡好了許多,真的。」他握住她逐漸冰冷的手心,低沉凝肅的嗓音卻不會讓聽的人心裡好過些。
她雖沒答腔,但他掌心裡的溫度漸漸傳達給自己。其實,只要反覆想著莊主曾經說過喜歡她的這件事情,她就不會那麼沮喪了。
思及此,茵茵又抬起了臉,然而目光是望著他,她就好想再一次地投入他溫暖的懷抱裡。
「莊主,你說喜歡我,是真的嗎?」
儘管他的面孔看來還是如此嚴峻,但他卻不曾遲疑回答她這個問題。
「當然是真的。」
她心兒怦怦跳地強咽口氣。「那,你可以再說一次嗎?」
看著她一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表情,費雋淳的唇邊露出了忍俊不住的小小笑意。
「當然可以。」他微低下臉與她平視著。「我喜歡妳。」接著就在她措手不及之際覆上她微微開啟的櫻唇。
兩唇相抵,耳畔卻同時響起霹靂啪啦的鞭炮聲,猶如茵茵的腦中轟然巨響,卻是熱鬧滾滾又不搭調的嘈雜聲。
過了這一夜,便是新的一年。
也在這一夜,她柳茵茵,展開了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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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是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歸寧的重要日子。
前一日過了晌午,馬雲盼便帶著蓮媽以及玉寧坐上了朱軒繡軸、裝飾華麗的大馬車,朝著淮霖鎮的方向前馳。
經過一天一夜的折騰總算抵達馬府大門,還未步進大廳,馬萊高和他的三妻四妾已熱絡地迎了上來,臉上皆洋溢著歡喜之色。
「這一路風塵僕僕,真辛苦妳了,快進廳裡喝杯茶去去塵吧。」大夫人童秀妍先一步上前招呼著。
「是啊,盼了妳一早上,還以為路上出了什麼事擱了,想必妳肚子也餓了吧?」二姨太邵湄急忙湊過去搶話。「妳哥哥待地請人弄了一桌子的菜,到現在都還沒動過,我立刻吩咐下人去把飯菜給弄熱。」
「妳的房間我們也重新打掃過了,要是妳累了,也可以回房裡歇一歇。」三姨太方嘉涓更是不敢怠慢地接續這一句,深怕這難纏又跋扈的小姑又把矛頭指向自己。
馬雲盼繃著臉始終沒有表情,直到她跨入大廳的門檻,一屁股坐定在椅上,啜了口手中那杯剛沏好的熱茶,將白瓷碗擱回茶几上,犀利目光掃過廳上每一個人,最後停留在馬萊高身上。
「妹……妹妹呀,我說妳怎麼一個人回來呀?是不是小兩口吵架了?」馬萊高忍不住問。
馬雲盼卻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冷冷說道:「哥,叫她們統統出去,我有話單獨和你說。」
「啊?」馬萊高微感吃驚地望了望身後。
「聽不懂嗎?我要她們全部走人!」馬雲盼忿怒地重拍椅把。
「好好,妳別一回家就生氣嘛,大過年的,何必惹得一屋子烏煙瘴氣。」嘴裡這麼說,但馬萊高還是用眼神掃了他那三位妻妾,只見她們一個個悻悻然地離開大廳。
「出去呀!妳們兩個還留在這兒做什麼?」察覺身旁的人沒動,馬雲盼惱火地瞪著兩人。
「是,奴婢馬上出去。」玉寧驚惶地領命走人,但蓮媽卻忐忑不安地留在原地不動。
「我……」
「奶娘,妳快給我出去!不要考驗我的耐心!」
「是……」馬雲盼的重話一出,蓮媽再怎麼不識好歹也非離開不可,雖然,她真的很害怕,小姐想和大少爺說些什麼。
待人統統走光後,馬萊高戰戰兢兢地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下來,不時搓著兩手,努力擺出和顏悅色的表情。
「妳有什麼話,現在總可以說了吧?」
「很簡單,我要你準備好聘禮,等著迎娶茵茵那賤丫頭。」
「什麼?」馬萊高悚然一驚,整個肥碩下巴都快掉到地上滾兩圈。「娶……娶茵茵?」
「怎麼,你不是很喜歡她,老是嚷著要娶她當小妾嗎?難道事隔幾個月就變心了?」她忿忿反問。
「不,我……我當然還是很喜歡茵茵呀。」慌亂中,他似想到什麼。「說到這裡,怎麼我沒瞧見茵茵,她人呢?」
「哼!她現在過得可好,住漂亮屋子、有專人服侍,吃穿不愁,簡直比我這費府二夫人還要來得尊貴!」
馬萊高一頭霧水地搔搔後腦勺。「我不懂,這話怎麼說呢?」
「還不是因為她不知廉恥地勾引莊主!」她咬牙切齒地低吼著,眼中乍現可舊的妒意與恨意,握緊的拳頭指尖泛白。
聽到這句,馬萊高表面上呆了呆,心裡卻是不相信的。
假如茵茵真有勾引人的本事,怎麼她當時在府裡不勾引他呢?
「這……這不太可能吧?」他困難地擠皺了臉。
「不可能?那否則她憑什麼從一個卑賤的丫鬟升格為被丫鬟服侍的對象?甚至莊主還請了大夫為她治腳,這樣的差別待遇不會毫無原因的,肯定是她用她的身體迷得莊主團團轉……對,一定是這樣的!」說到激動處,馬雲盼歇斯底里抓住了他的手臂。「哥,我不管這麼多了,你非去滄浪山莊提親不可,你也非把茵茵娶回來不可!我已經容不下她在我的勢力範圍裡撒野,你聽到了嗎?」
「哎呀,痛啊!」馬萊高趕忙將手臂抽回,綠著臉與她保持距離,埋怨道:「我的雲兒妹妹,妳是怎麼了?這樣掐人很痛的,妳說話就說話,用不著這麼動手動腳的嘛!」
「我不管!你一定要想辦法把茵茵帶離滄浪山莊,否則我在費府享有的一切,你休想再拿到好處!」
「可是,又不是我要娶,茵茵就肯嫁,妳別忘了,當初我執意娶她,就是蓮媽不肯,那個時候,妳還不是順著蓮媽的意思。」他擺出一張苦瓜臉。
「現在我改變想法了,你想娶茵茵,我就讓你娶茵茵,蓮媽怎麼阻止我不管,因為任何人反對都一樣,茵茵嫁你是嫁定了!」
不知怎地,馬萊高覺得她這嫁至費府不過三個多月的妹妹,性情變得更為浮囂暴躁,以前的她都令他難以招架了,如今轉變為這個德性--天哪,他這個做哥哥的究竟該不該娶?
如果時間回到三個月前,他會毫不考慮地點頭迎娶茵茵,但現在,要他去和那滄浪山莊的主子搶一個女人?未免困難了些。
「怎麼,難道你反悔了?」見他猶豫不定,馬雲盼臉色丕變地霍然起身。
「我說妹妹,妳……妳做什麼一定要我娶茵茵呢?」他艱澀地開口,試著好聲好氣地安撫她。「說實在的,我現在日子過得好得很,再討個妾,只怕府裡又要鬧得雞飛狗跳,我雖然著實捨不得茵茵,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我已經放棄娶她的念頭了。」他囁嚅地縮起肥短脖子。
「你敢!」凶悍的眼睛裡迸出殺人的光芒,她竟一把扯住了馬萊高的領子,另只手高舉過頂,嚇得他節節後退。
「別開玩了笑妹妹,妳這是在做什麼?我可是妳的親哥哥呀,妳不會想因這事來打我吧?」
「你若違背了我的意思,我不但會打你,還會殺了你!」
「殺我?」馬萊高大打冷顫,萬萬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就因為我不娶茵茵?這……這也太荒謬了!」
「這一點也不荒謬!我要你娶,你就得娶!」她仍強硬著態度,但手已經放開了他的衣領。
「問題是,我娶不娶茵茵,跟妹妹妳有什麼關係呢?」馬萊高真被弄迷糊了,總覺這事沒那麼簡單。
「當然有關係,但我沒必要告訴你。」
「這……」他垮下臉,面對這無妄之災感到萬分頭痛。
「不要再這呀那的,你究竟聽不聽我的?」她氣得直跺腳跟。
「從小到大,妳有什麼要求我總是盡量滿足妳,但是--」馬萊高難過地歎息。「這回妳這個要求實在太沒道理,我若答應了妳,豈不鬧人笑話?」眼見她即將再度發飆,他趕忙又加上但書:「不過,只要妳向我保證這是妳對哥哥我的最後一個要求,那麼我便答應妳。」
「真的?」
「唉,我幾時騙過妹妹妳呢?」他苦笑。
深吸口氣,馬雲盼緩下了凶悍的神色。「好,我保證這是最後一個無理的要求,從此以後,我不會再來煩你!」
「光是保證沒有用,這樣吧,我們立個字據。」
「還要立字據?」她不悅地揚起眉。
「親兄妹也得明算帳嘛,何況口說無憑,妳哥哥我被騙得多了,總得設法保障自己的權利。」
「好,立就立,反正我也不想誆你。」她冷哼。
「那妳等我一會兒,我去找紙筆。」
「你慢慢寫吧,等寫好了送到我房裡來讓我簽字。我累了,先回房休息。」解決了心頭事,馬雲盼看來極為疲倦。
「對了,我還有個問題。」馬萊高突然想到。「妳要我去迎娶茵茵,但,妳確定滄浪山莊的莊主肯嗎?」
「關於這些事你用不著操心,等我確定了好日子,會請人通知你的。」
「這樣啊。」
「還有問題嗎?」
「沒……沒了。」
儘管他還是滿腹疑惑,但眼前又沒別的法子,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到時再想辦法見風轉舵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0-1-30 00:21:56
第九章
「我……我非得穿這些個衣服不可嗎?」
望著銅鏡裡的自己,茵茵忸怩難安地扯了扯滾了圈白色波紋的裙襬,又整了整繡著牡丹花的藍緞襟口,對這樣的打扮頗不習慣。
「那當然,這可是莊主特別交代的。」阿梅心情愉快地扳正她的身子,從頭到尾仔細打量她,而後滿意又羨慕地嘖嘖出聲。「真所謂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瞧瞧,妳現在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美人呢!」
茵茵徘紅著臉急忙把眼光從鏡面上移開,羞赧地垂下臉。
「我一點都不美,阿梅,妳才是個大美人。」
「少捧我啦,這麼牽強的話我才不信呢!」阿梅嘻嘻一笑,親暱地執起茵茵的手。「也幸好是妳得到莊主的青睞,否則我才不把妳打扮得這麼漂亮。」
「真的?」
「當然是真的嘍!」阿梅拍拍她的手背。「妳先在這兒等一下,我去告訴莊主,說妳已經準備好了。」
「嗯。」
於是,茵茵挪張椅凳坐下,輕輕掀起裙襬一角,細心檢視著左腿上用來固定骨骼的木板與纏緊的繃帶。玄大夫叮囑過,她的腿骨雖然已經矯正,可以正常走路,慢慢適應,但絕不能劇烈跑動,免得拉傷筋骨。
聽到這個消息,茵茵雀躍得幾乎要瘋掉,她不但熬過了最痛苦的時期,而且過程順利毫不拖泥帶水,痊癒的速度也讓玄大夫對她忍痛的能耐大大讚許!
無論如何,她不再是個瘸子了,她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走路跑跳,不用再忍受那些異樣又同情的眼光了。
正當她心滿意足地再將裙襬蓋回小腿時,抬起頭才發現費雋淳不知何時已進到屋裡,她窘迫地急忙站起。
「莊主。」
瞪著眼前這個樣貌清絕出塵的女子,費雋淳驚為天人地震住不動!
眉彎新月,明眸皓齒,玉頰略施薄粉,一張脫俗姣顏益發清麗無瑕。她解開了辮子,梳著秀麗可愛的雙螺髻,髻下曳著兩束綁了緞帶的長髮,髻上綴著黛色珠花,身著藍底白邊的錦緞衣裳,外罩雪白色裌襖,纖細削瘦的身形顯得有些單薄,卻讓人生起憐惜之意。
他知道茵茵生了張好面孔,但他不知道的是,她裝扮起來竟如此驚艷!
一直到她尷尬地垂首咳了兩聲,他才驀然回過神。
他這輩子見過不少堪稱傾城傾國的絕色女子,卻沒一個令他如此失態,他不自在地挪開視線,再轉回臉時,已慢慢恢復鎮定。
「妳的腿,沒問題吧?」
「玄大夫說只是正常走路的話,不會有問題的,不過,我得一步一步慢慢走才行。」她抿了抿乾燥的唇,輕聲說道。
自從那一晚他吻了她之後,她滿腦子都是那春暖花開的旖旎畫面,現在再瞧了他的臉,一顆心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他走近她一步,眼中有著滿溢的溫柔與深情,伸出修長手指撫過她紅撲撲的臉頰,細緻滑嫩的觸感,和他吻過的唇一樣美好。
瞧瞧他挖出怎樣的一塊璞玉了,雕琢後竟生得如此美好!柳眉、星目、巧鼻、杏唇、嬌顏,還有那純淨無瑕的笑容……
搖搖頭,讓迷失的思緒回到原位,卻阻隔不了深陷的心。
「妳這個樣子若讓馬雲盼瞧見,恐怕又要嫉妒妳了。」他沙嘎地道。
這個時候,茵茵的臉更加紅了,她不知道該不該罵自己真不知害臊,但是,她真的很喜歡他這樣溫柔地摸她臉頰;雖然,他眼底凝著似有若無的孤獨與寂寞感,令她好不捨。
費雋淳低歎口氣,為自己的意亂情迷感到懊惱,順勢將手抬起拂開她被風吹亂的額前劉海。
「走吧,馬車已在外頭候著了,遲了可趕不上迎燈隊伍。」
「嗯。」茵茵大力點頭,稚氣純樸的笑容有著高度的期待。
悶在莊裡這麼久,總算可以出去走一走。她也開始想像著,繁華興盛的杭州城內,有著怎樣繽紛燦爛的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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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元宵日,街頭巷尾鼓樂喧天,簷下窗前張燈競歡、燃放花炮;路上鳴鑼打鼓,剪綵舞獅,一人擎首,一人擺尾,到處歡躍。個個神廟宗祠前還掛起許多造型不一、精緻美觀的花燈,大小綵燈競放光華,匯成一條火龍,輝煌如同白晝,教整條街熱鬧異常。
觀燈的人群,從四面八方摩肩接踵蜂擁而至,可說人山人海、萬頭鑽動,把整個城中區圍堵得水洩不通,其中當然也包括寸步難行的費雋淳與柳茵茵。
對茵茵而言,這可是她生平頭一回賞花燈,因此興奮之情不在話下。
不過,由於個頭太過嬌小,茵茵困在密不透風的人潮裡差點沒法兒呼吸,幸虧費雋淳時時留意她有無被推擠的人海給淹沒,否則她早不知被擠到哪個地方哭著找回家的路了。
「記得跟緊我,不然咱倆要是被人群衝散,恐怕會很麻煩。」他低下頭來仔細叮囑她。
「我知道,我會緊緊跟住你的。」茵茵才剛點頭,發覺他牢牢握住了自己的手,心裡暖暖的,臉頰也因空氣流通不易而脹紅。
迎燈隊伍先以火流星開道,繼而是彈柱火把、彩旗硬牌、管弦絲竹,然後是山水花卉燈、飛禽走獸燈、蟲魚蜂蝶燈、亭台樓閣燈、珠簾傘燈等等,最後又以火流星殿後。
星芒徹天,珠光燈海,看得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茵茵像個鄉巴老,瞪著大眼張著嘴,看著一支支璀璨奪目、色彩絢麗的迎燈隊伍從面前行過,她簡直不敢眨眼,深怕錯過了任何一盞花燈。
她從不知道元宵賞花燈是這樣壯觀的景象,過去在淮霖鎮沒聽說過,到了城裡也沒想過可以親眼見識到,如今,她可真是開了眼界了!外頭的世界果然充滿了驚奇,若沒有他,她根本看不到這一切美好。
想到這裡,忍不住偷偷再往他身邊靠攏些,雖然這是多此一舉,但費雋淳卻沒有忽略她的小動作,望著前方,他的唇角揚起一抹會心的微笑,握著她柔荑的大掌緊了緊。
茵茵覺得自己好幸福、好幸福,能和心愛的人牽著手一塊賞花燈,偎在他身邊,感覺他即使處在人群裡仍是那般俊逸出眾。真不明白她柳茵茵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他如此的疼愛與呵護?
游燈結束後,費雋淳帶著她來到綵樓相對、旗幟飄揚的食店聚集之所,他們選了間名為「長慶樓」的酒樓。裡頭高朋滿座,放眼望去,坐的全是些錦衣富庶的達官貴人或文人居士。
在店小二的熱絡招呼下,他們走上二樓,高高的木屏風,圍成一問問精緻雅座。在挑了個視野極佳的位置坐下後,費雋淳點了些小菜與水酒,店小二便趕忙離去,後頭還有客人等著伺候呢。
看完花燈,心情還處在亢奮狀態的茵茵,一發現往欄杆外望去還能瞧見整片的燈海奇景,不禁又沉迷地趴在橫樑上看得出神。
「真有這麼好看嗎?」
過了十分鐘,費雋淳的問話「咚」地敲醒看花眼又失了神的茵茵,她驀然回過頭,才瞧見桌面早堆滿了一道道可口菜餚,她竟渾然不覺。
「對不起,我看得傻了。」她歉然地搔搔額頭,才舉起筷子。
「快吃吧,這些菜都是這家店的招牌,冷了不好下胃,否則我就讓妳一直看下去了。」他不以為意地夾了塊炸得酥脆的香橙丸到她碗裡。
茵茵的眼角餘光忍不住又飄到外頭偷看了幾眼。
「莊主,你覺不覺得這些花燈實在很美呀?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奇怪又漂亮的花燈。」
費雋淳蹙著眉忖度了下,神情有些惻然。「我也沒見過。」
「你也沒見過?」茵茵吃了一驚。
「我和妳一樣,頭一回參加這麼盛大的游燈盛會。」
「怎……怎麼會?」聽到這出人意表的回答,她期期艾艾地歪了嘴巴,險些拿不穩筷子。
「很奇怪嗎?」他兀自聳肩,執起酒瓶倒了杯酒到杯裡,再舉杯啜飲。
「這樣不是很可惜嗎?錯過了這麼多年的燈會……」忍不住扳起手指數只,計算他至少錯過了二十多年的盛會。
「沒有人陪,獨自一人前來賞燈有何意思?」這句話說得像在自語,沒細聞就讓週遭嘈雜的談話聲給掩蓋過去,但茵茵卻聽得一清二楚。
她抿了抿乾燥的唇,像在培養勇氣似的深吸口氣。
「如果莊主喜歡賞花燈,以後每年我都願意陪您一塊來。」她努力地控制微顫的牙齒與音量,卻回答得和他的自語同樣小聲。
從費雋淳的表情看不出他是否聽到她說的話,他仰首再喝了一杯,待放下銀杯時,深邃黑眸流露出內斂的關懷。
「站了一晚上,妳的腿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還好,有點兒酸,但不礙事。」她咧嘴輕鬆地笑說。「不過好幾次我都想跳起來跟著人群歡呼,後來才想到自己的腿還沒完全痊癒……」嬌俏地吐吐舌尖。「所以還是忍住了。」
「托妳的福,我才有這機會見識這燈會奇景。」
「怎麼會?」她睜大眼珠子拚命搖頭,討好似的將嘴巴嘟得又翹又高,連帶抓著筷子此手劃腳。「應該是我托您的福才對,否則以我這奴婢的身份,恐怕也沒機會出來湊熱鬧,還來這麼高級的飯館裡吃東西呢。」尾音拉長之餘,還誇張著臉上的表情。
費雋淳忍俊不住,嚴峻的嘴角略微鬆動,漾開一弧開朗的笑痕。
見他笑了,茵茵自己也開心地瞇著眼笑了。
知道她漸漸不害怕自己,費雋淳心裡感到十分欣慰,他凝注著她的稚氣笑顏,突然間伸出手掌,覆住她放在桌面的手。
「別淨顧著說話,快把桌上的菜吃一吃吧,都是為妳點的。」
臉上忽地飛上一抹紅,她聽話地將一道道從沒吃過的珍品佳餚給掃進肚子裡,大概是真餓了的關係,每道菜都被她吃得乾乾淨淨,倒讓他有些吃驚。
放下筷子,茵茵連喝了好幾杯清茶,消除口裡油膩的感覺,並打了個小小聲的飽嗝,不由得掩嘴傻笑。
「我吃飽了。」
他微笑。「是啊,妳今兒個的食慾真好。」
「因為這裡的菜好好吃哦,也難怪生意這麼好。」茵茵直率地回答。
「還想吃點什麼嗎?」
「不了,再吃下去很快就腫成一顆球,到時候馬車會載不動我的。」她自我揶揄著,燦燦落轉笑靨。
「妳若腫成一顆球塞不進馬車裡,我也會負責背妳回去的。」
茵茵癡癡地望著他,覺得他帶給自己的恩惠,已不是她下輩子作牛作馬所能報答得完的。
「莊主,你對茵茵真好。」
費雋淳沒再說什麼,將一錠銀子放在桌上。
「我們回去吧。」
「好,回去溫暖的家!」舉起手,她精神奕奕地附和。
家?
費雋淳若有所思地望住她,一個「家」字,勾動他心頭多少心事。
但他知道,他會真的給她一個溫暖的家,就在不遠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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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才拐個彎瞧見那扇陰沉沉的漆木紅門,玉寧的心頭便無可避免地感覺到凝重,這重量壓在胸口可以讓人喘不過氣,甚至是無法呼吸。
這段路,是她有生以來走得最為艱困與恐懼的一段路,她從不知道,自己會因為要走進那間房而如此心慌、如此忐忑,像入了地獄要走到閻羅王面前接受審判的感覺一樣。
即使如此,玉寧還是戰戰兢兢地來到門前,伸手敲了幾下門板,然後屏著一口氣等待響應。
「是誰?」裡頭傳出馬雲盼森冷的聲音。
「二夫人,是我,玉寧。」
「嗯,進來!」
進了房裡之後,玉寧轉身將兩扇門關緊,然而大白天的,這房間的窗戶卻全部封閉,並做了簾子整個遮斷陽光,霉味、潮濕味加上房裡透著陰森鬼氣,教人待在裡頭莫不毛骨悚然。
拖著再沉重不過的步履,玉寧恭敬嚴謹地福了福身,不敢讓心裡的畏縮表現在臉上,一切力求自然與鎮靜。「奴婢向二夫人請安。」
懶洋洋倚在几上的馬雲盼,失掉了以往的丰采,沒上濃妝的臉泛著黑潮、嘴唇發紫、眼珠上佈滿血絲,卻閃著異常刺眼的光芒,而那張臉孔也因長時間悶在房裡顯得氣色衰敗。
吃力地支著肘,她稍稍挪了挪身子,目光陰騖地掃望玉寧一眼。
「我要妳去辦的事,妳辦得怎麼樣了?」
「回稟二夫人,奴婢去查的結果是……下個月月初,莊主正好會出一趟遠門,說是要到鄰城巡視產業,隔天才會回來。」
「我要確定的日期。」
「呃……假如莊主沒改變出發日期,應該就是二月五號。」
「二月五號是嗎?」馬雲盼沉了沉眼,死板板的臉孔釋放出慘淡詭譎的氣息。
玉寧心驚膽跳著,幾乎以為她面對的是個殭屍。
「是……是的。」
「二月五號,哼,時間上應該還來得及。」她忖度著自語,接著又質問道:「妳去查莊主的行事表,應該沒讓任何人發現吧?」
「是的,奴婢是利用入夜時分才偷偷潛進燕總管的書房裡,所以絕不會有人知道的。」
「嗯,這事妳辦的好,我不會虧待妳的。」她冷冷地說。
「謝謝二夫人。」
不知怎地,玉寧有種很不好的預感,總覺得這個賤婆娘已經不是純粹的囂張跋扈,城府深沉的她似乎在暗中計畫著什麼,卻又不讓人知道。
她命令自己去查莊主的行事表,看他哪一天不回莊裡,玉寧卻不懂,這目的是要對那個柳茵茵怎麼樣嗎?如此大費周章,到時莊主回來還不是會大發雷霆,難道這個賤婆娘真有這麼愚蠢?
想了半天,一回神才驚覺馬雲盼正盯著自己瞧,她急忙垂下臉。
「二夫人還有什麼吩咐嗎?」
「玉寧,我希望妳牢牢記住一件事。」
「二夫人請說,奴婢一定牢牢記住。」她不敢怠慢地答。
「別在我背後玩花樣、動歪腦筋,否則,依我的脾氣,妳該知道自己會有怎樣的下場。」馬雲盼面無表情地道。
她慌亂地答:「奴婢明白,奴婢不會在二夫人背後玩花樣的。」
「明白最好,我不希望再有人忤逆我,茵茵是一個例子,蓮媽也是一個例子,妳若還沒有自知之明,我也愛莫能助了。」
玉寧當然懂得她話裡的威脅與恐嚇,然而她只要一想到蓮媽今兒個一早已被派去廚房洗碗,便不覺有些惶惑。
「我就說嘛,她哪有這麼疼我呢?到頭來還不是替自己女兒說話,我還當她真把我捧在手心裡疼呢,哼,全都是騙人的!不過是死老太婆一個!」馬雲盼愈想愈火,昨晚傾巢而出的忿怒,至今還餘波蕩漾。
「這……蓮媽是做了什麼,讓您這麼生氣呢?」玉寧忍不住放膽問。
「做了什麼?」她冷冷地笑了起來。「從小到大,她總是順著我的意思去做每件事,沒想到我嫁進這莊裡,她對我做的事就很有意見了,我倒要看看,把她趕到了廚房裡去後,她還有什麼能耐管我的事情?哼!」
說罷,她扶著桌角站起來,晃晃搖搖的身軀,來到了封死的窗前,她回過頭,目光凌厲地看著玉寧。
「我再警告妳一次,不許把我交代妳的任何事情說出去,聽到沒有?」
「奴婢聽到了!」她心驚地答。
「很好,那妳可以滾了。」撇回臉,她無情地趕人。
「是,那麼奴婢退下了。」玉寧哪敢耽擱,話一說完人已飛快出了房門。本來嘛,像這樣的鬼地方,給她再多銀兩她都不願意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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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到消息,茵茵便急如星火地趕到了廚房。
她從秀瓊的口中得知,馬雲盼硬是把蓮媽派去廚房工作,還吩咐廚娘李嬸,務必讓她做那些個最耗體力又最為辛苦的工作,像是提水、劈柴、洗碗、搬重物等雜務,明明是兩、三個人分攤做事的份量,卻要蓮媽一個人獨自做完。看得出這回馬雲盼是狠下心要讓蓮媽吃點苦頭,完全不顧這十七年來的養育與疼愛的恩情,如此恩斷情絕,令人心寒。
儘管茵茵和蓮媽已有好些日子沒碰面,但蓮媽畢竟是她的親生母親,就算她疼的不是自己,茵茵也不可能坐視這事。
「李嬸,妳有沒有瞧見我娘?」在廚房繞了兩圈,茵茵急切地拉住了剛走進來的李嬸。
李嬸一見來人,楞了好半晌回不過神,難以想像這標緻姑娘就是先前那個瘸了腿的黃毛丫頭。
「她……她在井邊刷鍋子。」
「謝謝。」匆匆放開李嬸,茵茵二話不說又衝了出去。
說沖是誇張些,她的腿還沒完全好呢,但速度上卻加快不少,到了廚房後方的一口水井邊,茵茵一眼就瞧見蓬頭垢面的蓮媽正奮力刷著一隻黑鍋。
自小跟著馬雲盼的蓮媽何曾淪落到這等局面,穿著粗布衣衫蹲坐在板凳上,一臉憔悴與滄桑,像是經歷了不少折磨。而且天氣這麼冷,可見得井水也是冰的,蓮媽的手一碰觸到木桶裡的水,就凍得縮了回來直打哆嗦,不住地搓著手摩擦生熱。
見到此景,喉管忍不住湧上一陣哽意,她輕喊出聲:
「娘……」
聽到這聲充滿不捨的呼喚,驟見蓮媽抓著鐵刷的手抖了抖,直到茵茵已經來到她面前,她才慢慢地抬起頭。她神色鎮定地看著茵茵,卻掩不住眼底的錯愕與驚震,難以置信眼前這亭亭玉女的娃兒是她養了十七年的瘸腿丫頭,心裡也當下明白,何以莊主會看上這丫頭,還特地請大夫來治好她的腿。
蓮媽不由自主地瞪著她的下半身,在確定她的瘸腿子已被治好後,表情變得加倍冷冽。
「妳來這做什麼?」
「娘,妳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二夫人她為什麼要這樣對妳?」茵茵激動地問著,眼眸迅速蒙上一層淚光。
蓮媽強咽口氣,逼自己硬起心腸,冷著語氣:「不干妳的事,妳走開!我不想看到妳。」又低頭繼續刷鍋子。
「怎麼會不干我的事?」她慍怒地搶過鍋子,心痛難當。「妳是我的親娘,如果二夫人是因為我的緣故而這樣對妳,我不可能不管的!」
親娘?聽著她反覆喊著自己娘,蓮媽竟恍惚地笑了,笑完後神情一凜,極度諷刺地瞪住她的臉。
「很可惜,我從沒當妳是我的女兒!我根本不疼妳,根本不管妳的死活,妳應該清楚得很。」
茵茵的臉在瞬間變得刷白,但她仍努力地保持冷靜,不讓自己輕易被她的話給擊倒。
「娘,我知道妳不喜歡我,可無論如何,我是妳養大的,在我心中,妳永遠是我的娘。妳疼不疼我,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要您受委屈……」說到這裡,她忍不住放緩口氣,哀求地道:「所以,您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好不好?」
對於茵茵的一片孝心,蓮媽是始料未及的。她以為在經過了這麼多事之後,她會死心不認自己這個娘,但--
蓮媽咬了咬牙,鐵了心不讓自己軟弱,況且這是她的報應,她根本不算是在受委屈。
「所以我說妳笨!妳傻!我從沒遇過像妳這麼愚蠢的孩子!我說不理妳就不理,妳別煩我,快把鍋子拿過來!」蓮媽繃著臉厲聲道。
「不,我不還妳!除非妳讓我知道二夫人為什麼要趕妳來這兒吃苦?」茵茵固執地將鍋子擺在身後。
「我喜歡吃苦不行嗎?要妳多管閒事!」蓮媽氣極,站起身不由得發抖。
「我怎麼會是多管閒事呢?」鼻頭一酸,眼眶一熱,兩串眼淚撲簌簌地滾下臉頰,茵茵用手迅速抹去,卻阻止不了接二連三滾下的淚。「我瞧您這樣,我心裡有多難受,您知道嗎?要我這個做女兒的不去心疼自己的親娘,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啊!」
蓮媽心頭震動,同樣紅了眼眶,卻不斷強迫自己忍住,忍著不去難過、不去心酸、不去想那個馬雲盼的鐵石心腸、也不去想茵茵一廂情願的傻……
「好!妳不把鍋子還我是吧?沒關係,妳現在可是莊主面前的紅人,我得罪不起妳,但我走可以吧!」丟下鐵刷,蓮媽氣紅著臉怒沖沖走人。
茵茵卻跟著扔下鍋子,死命拉住她。
「娘,您別這樣!我求求妳別這樣對我,我沒趕妳的意思呀。」眼淚模糊了視線,連鼻涕都淌了下來。
「不許哭!妳哭成這樣是要讓人誤以為我罵妳了是不是?」蓮媽火大地朝她耳邊吼。
茵茵卻拚命地搖著頭,怎麼也不願鬆開抓著蓮媽的手。
「妳放手!」
但茵茵還是搖頭。
「妳……妳……」她氣得渾身發抖,然而心裡真正氣惱、痛苦的卻不是這個,而是來自於自責的聲音。
老天,你要懲罰我有很多種方式,但你為什麼要讓這丫頭如此癡傻?我根本沒疼過她,她為什麼要因為我的處境而哭成這樣?
她多想對茵茵說:不值得!妳不值得為我難過!我現在變成這樣,妳應該額手稱慶大聲歡呼才是,有什麼好哭的呢?
茵茵用袖子擦去鼻涕,繼續拉著蓮媽的手臂。
「娘,妳不要生我的氣,不然……我……我幫妳洗鍋子,妳不要生氣。」說著就撿起鍋子預備走回井邊。
「用不著妳來洗!」蓮媽眼明手快地迅速奪回她手中鍋子。「妳走!妳只要給我離得遠遠地就行了!」
「娘……您一定要這樣嗎?」她難堪地咬住下唇。
「叫妳走妳聽不懂是不是?」蓮媽仍然怒氣凌人。
茵茵的淚再度不聽指揮地掉下,卻沒有一絲力氣再說什麼,分辨不出自己是心灰意冷,抑或心痛到了無知覺。
「好,我走……我走就是了……」帶著一顆受傷過劇的心,茵茵淒愴地掩著臉離開了後院。
原來,即使馬雲盼已經不在乎娘了,娘仍然不會把注意力移回自己身上,也永遠不會疼愛自己;不管她有多麼奢盼娘回心轉意,這個奢望依舊只是個奢望……
那麼,她就算流盡了眼淚又有什麼用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0-1-30 00:22:14
第十章
才剛踏進綠蔭閣,費雋淳便聽見一陣陣細碎的哭泣聲。
直覺地攏起肩心,他放慢腳步來到床榻邊,隆起的錦被顯然悶了個人在裡頭,拱成一座圓滾滾的山,又像只小白熊不時抖動著。
光聽那沙啞難辨的音調,他判斷她已經哭了很久很久了;廳堂裡那一桌子的菜動也沒動過,可見她是從下午開始哭的,如今都已入夜,她還斷斷續續、抽抽噎噎地哭,不得不佩服她的哭功了得。
伸手掀開被子一角,看見雪白色枕頭濕了大半,茵茵像是哭得累了、也像是哭得流不出眼淚了,臥趴在床上,嬌弱的身子蜷曲成團,側趴的粉頰上有著半干半濕的淚痕,眼睛紅紅腫腫疲乏地閉著,睫毛上還沾著晶瑩淚珠,呼吸平緩……光瞧那模樣兒就令人無比心疼。坐到床畔一角,他輕輕地拂去她眼角即將溢出的一滴淚,卻驚動了她的知覺。
茵茵含糊地眨著睫翼慢慢睜眼,瞧見他溫柔關懷又深情款款的臉龐,不覺濕了眼眶。
「莊主……」
他沒說話,只是握住她冰冷小手,靜靜凝視她紅通通的眼。
抿著唇,她愁腸百折地說了:「我娘她……她被趕去廚房工作了。」
「我知道。」
茵茵難過地黯下眼眸,強力吸了吸鼻子。「我不知道二夫人為什麼要這樣對她,從我懂事起,我娘就把她捧在手心裡細心呵護著,哪像我總被丟在一旁不理不睬,沒想到她現在卻這樣對待我娘。」。他又伸手抹去她不小心淌下的淚珠,搖搖頭。「我想妳真正難過的原因,是因為妳娘不願意接受妳的關心吧?」
「我……」被人說中心事,茵茵只好默認地點頭。
他一向不擅於用好聽的話安慰人,但他知道要如何讓她心裡好過些。「放心吧,我已經吩咐燕總管,盡量派些簡單的工作讓蓮媽去做,畢竟這兒是一視同仁的,不會因為馬雲盼下了什麼命令,就非讓蓮媽吃苦頭不可。」
沒料到他對這事已經做了處置,茵茵訝異地睜圓眼,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壓在心頭上的石塊,這一刻輕易被挪了開。
「我……」她欲言又止,覺得自己老躺在床上實在不禮貌,當下決定起身說話,費雋淳見狀便扶了她一把。
「小心。」
茵茵藉由他的手坐直了身子,不知怎地,光是看著他深邃的眼眸,她就會情不自禁的臉紅。「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我有太多的謝謝沒辦法一次說完,可是,我真的很感激你對我這麼好。」
他喟歎。「妳對我的感謝未免太多了,我好像從早到晚都在聽妳說謝謝。」
「那是因為我真的……」
「好了。」手指一晃,落在她唇上,不讓她再說下去。「別再說謝謝了。」
然而,凝注著她那雙靈燦的翦水秋瞳,心神激盪失了控制,撫著她唇瓣的手指跟著一移,俯下臉,勾情的黑瞳像著了火,他逼近她,印上霸道而下失溫柔的吻,氣息纏繞暈眩了每一個理智……
茵茵柔美婉約得宛若一攤水,毫不費力就讓他溺陷在她固守的池潭裡,即使她的響應生澀而笨拙,卻不影響他對她的每分憐惜。
她身上有一股甜味兒,似有若無撩撥著他的感官,當他觸上她柔軟香甜的唇瓣,所有的自制力不翼而飛,撫著她水嫩肌膚,難以控制的情火在兩人之間迅速被點燃,他強烈渴望著她為他燃燒、為他所融化:而她的響應,驅散了僅剩的理智,他低吼一聲,溫柔淺吻變為深切探索。
面對這不合時宜的親暱接觸,茵茵竟沒有抗拒,雖然她害怕自己身體被誘導而出的羞赧反應,但因為碰她的人是他,她願意毫無保留。
她喜歡他的吻,喜歡他的氣息干擾了思緒,喜歡他用指尖劃過她的耳畔,喜歡他有力的臂膀困著自己。
「妳怕嗎?」
在垂下的水藍色簾帳裡,費雋淳的手停在她衣襟上,他猶豫著該不該將她佔為己有。但她卻搖搖頭,清麗白淨的臉龐有著欲語還羞的美麗,瞧不見她的眼眸,他托起她尖巧的下巴,細看她燦若星子的深瞳。
「我錯了,我不該喜歡妳……」察覺她身子起了小小震顫,他微微笑著補上另一句:「因為我已經愛上妳了。」
「莊主?」明亮的眼蒙上氤氳霧氣,她竟不爭氣地想哭。
「喊我名字,這是妳的專屬。」他的手指摩挲著她的臉頰,齒縫間吐出的低語帶有濃重的喘息。
洶湧激起的情緒,惹得她喉頭哽咽,喊不出他的名,抱不緊他的身,力氣寸寸抽離,思緒迷亂得宛如整個人將要崩解。
她不斷眨著無法聚集焦距的雙眸,他卻離自己愈來愈近,吻住她沾著淚雨的眼瞼,封住她的哭泣。
接下來,他逐步褪去兩人的衣物,任憑干頭萬緒尚在腦子裡奔騰,她早已融化在肌膚相觸那奇異曼妙的歡愉中。
他是一團熾烈的火焰,能將她燒得體無完膚,不受控制的熱在體內到處竄燒;她頭暈目眩,全身虛軟無力,強烈的愛火瞬間在彼此的愛潮裡爆發,澎湃洶湧的情焰擄獲了兩人……
這一剎那,茵茵終於知道自己有多麼愛這個男人,不爭氣的淚泛上眼眶,腦海裡開始回憶著進莊後與他遇上的點點滴滴……老天爺還是疼她的,雖然讓她受苦受難,卻又安排個這麼好的男人來愛她,她該知足了。
她緊緊攀住他厚實的胸膛,在波濤漸息、紅潮漸褪的時候,數著彼此不規律的心跳,她傾聽著他心臟的韻律聲,忍不住低語:「莊主……我真的有這個資格愛你嗎?」
等了兩秒,他沒立刻回答,讓她的心臟「咚」地像撲了個空,感到有些不安。
「妳忘了喊我名字,所以我要處罰妳。」他抵著她耳畔輕輕說道,雙手不規矩地沿著她曼妙的腰部曲線,一寸一寸往下游移,偶爾畫著圈,偶爾上下挑逗撫弄,癢得她不住求饒。
「我……不……好癢……咯咯……」茵茵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床上不停翻動,雪白肌膚赤裸地層現在他眼前。「不要……癢死人了……哈哈……雋……雋……」
「雋什麼?」他揚起眉,惡意地要逼她說出那兩個字。
「唔……哈哈……咯咯……雋淳……饒了我……饒了我……」好不容易從齒縫中迸出他的名字,這才感覺到他的魔掌收了回去,經過先前的陣仗再加上笑到沒力,茵茵無力地癱瘓在他身際,全身泛紅,喘息噓噓。
「累了是?」深怕她著涼,他將暖被以及毛毯覆蓋住兩人,並擁她在懷裡,不讓冷風有絲毫機會侵略她。
「嗯……」茵茵閉著眼,感覺睡意來襲,就快進入夢鄉了,突然間一個念頭興起,她猛地又睜開眼。
「怎麼了?」正想摟著她一塊兒睡呢,怎麼她又睜開眼?他一邊調整好睡姿,一邊將她紊亂的髮絲稍微撥齊。
「我愛你。」飛快地說完這三個字,她窩進他臂彎裡,舒舒服服地枕著他胳臂,微笑合眼,這才沉沉潛入美好的夢境裡。
停住了動作,費雋淳有些動容地看著懷裡的她,那種被愛的感覺,同樣令他心裡滿溢著感激。
深愛一個人,同時也被深愛著,才是幸福。
體會了這個道理,他再度封住她引人犯罪的嬌艷紅唇,預備來一個天長地久、纏綿悱惻的深吻。
「嗯?」才剛進到夢裡的茵茵,因為他渴求的索吻而甦醒過來。
「嫁給我,好嗎?」問完這句,卻又不給她有回答的機會,綿延不絕的熾吻幾乎要讓她透不過氣。
然茵茵又怎可能說不?這可是她一輩子求也求不來的福氣。
攬住他肩頭,她熱切地回以深吻,藉此表達她有多麼願意嫁給他當他費雋淳的妻子。
相擁深吻的兩道身影,就這麼繾綣難捨,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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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她與莊主尚未正式成親,但莊裡內外的人見了她,都已心照不宣地改口喊她一聲「莊主夫人」。
不過,茵茵心裡十分明白得很,正因為她比別的丫鬟多了分幸運,就得多忍受一分輕視的眼光;但幸好她在莊裡的人緣極好,不會有人故意在她面前說些冷嘲熱諷的話。
今兒個一早送走了費雋淳後,茵茵獨自步行至綠蔭閣左方的花園裡,窮極無聊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面,仰頭看著天空。那一望無際的藍色像極了汪洋大海,但茵茵卻從沒到過海邊,只能平空想像一整片的海會有多麼遼闊、多麼浩瀚與壯觀。
想著想著,後頭一個急促焦灼的聲音闖了進來。
「不好了!不好了!」
茵茵奇怪地回頭,看到了滿臉倉皇的阿梅。「怎麼了?什麼事瞧妳急得流了好多汗呀。」邊起身邊掏出一條白色手絹。
「哎呀,哪來的時間擦汗呢!快點!妳快些躲起來,二夫人趁著莊主不在家想造反了,竟然把她那個豬哥哥給找來,說是要迎娶妳。」
她呆了呆。「迎娶我?」
「是啊,我就納悶外頭怎麼擠了堆人,現在燕總管正和他們僵持著,不過我看那個二夫人肯定是瘋了……」話說了一半,阿梅的臉倏地轉綠,害怕地躲到了茵茵的身後。
「是誰說我瘋了來著?」森冷的聲音搭上陰騖的臉孔,馬雲盼的出現無疑使她們倆都駭一大跳。
「二夫人……」阿梅驚恐地打了冷顫。
茵茵倒比她鎮定多了,主動護在阿梅身前,並握了握阿梅的手,要她用不著害怕。
「妳找我嗎?」
「放肆!」馬雲盼疾言厲色一喝。「見了我還不下跪?」
「我沒有做錯事,為什麼要向妳下跪?」在發生蓮媽被趕去廚房一事後,茵茵對她已是忿忿不平;如今又聽說她把馬大少找來迎娶自己,心裡的不滿更是水漲船高。雖然她沒名沒分,說穿了仍是一個小小丫鬟,但這個節骨眼,她若是輕易示弱,恐怕她和阿梅都不會好過。
「妳--」馬雲盼蠻悍凶殘的刀刃目光惡狠劃過她那張令人嫉妒的花容月貌。「哼!妳可真厲害,勾搭上莊主後膽子也變大了,竟敢這樣對我說話!」
「我不需要用勾搭的手段,不像妳即使投懷送抱,莊主還是不喜歡妳。」茵茵挺直腰桿反駁著,堅定而勇敢地直視她,其實心裡恐懼得直發寒。
馬雲盼臉色丕變,黑色煞氣竄上印堂,她氣得渾身發抖,青筋暴突,但很快的,她深吸口氣,換上一副得意的笑臉。
「隨便妳怎麼說吧!反正,今天我無論如何會押妳上轎。」語罷朝身後的家丁使了個眼神,他們立刻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來抓住了茵茵。
「放開我!」茵茵奮力掙扎著,但兩手兩腳隨及被制住動彈不得。
阿梅想幫忙卻被狠狠踢開,負痛地趴在地上哀號。
在一片混亂中,茵茵被架著出了山莊。大老遠就瞧見馬萊高那頭大體肥的身影站在一頂花轎前,見她被強擄著過來,原本惴惴不安的臉變得目瞪口呆。
「這……這……」
「你在發什麼呆?還不快把人押進轎裡!」馬雲盼惱火地跺腳斥喝。
「大少爺,你不會勉強我的對不對?你是個好人,你不會強娶我進門的對不對?」抓緊最後一絲希望,茵茵激動地朝馬萊高喊著。
一聽見「好人」兩字,馬萊高剛抬起的腳又縮了回去,他莫可奈何地望著強勢的妹妹與無助的茵茵,心裡天人交戰。
「我……」
「快呀!你還在猶豫什麼!」馬雲盼氣極,使著蠻力硬推茵茵入花轎,她卻死命抗拒著,怎麼樣都不肯就範。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蓮媽驚呼的聲音由遠而近傳來。
待她跑來,馬雲盼的臉色就更加難看了。
「妳來也好,看自己女兒上花轎,是每個做母親的心願!」她冷冷說道。
蓮媽悲忿交加,竟一舉手,「啪」地就揮了她一巴掌!
蓮媽這個舉動,讓在場每個人都深感震駭,尤其是茵茵,她更是難以置信地倒吸一口氣。
「妳……妳敢打我?」摀著受痛的臉頰,馬雲盼雙目充血,滿臉脹似火紅,從頭到腳處於沸騰狀態。
「鬧夠了沒有?妳究竟鬧夠了沒有?」蓮媽痛心疾首地搥胸嘶喊著,瞬問理智崩垮,藏於心底的秘密再瞞不住:「為了讓妳過好日子,我昧著良心將妳和夫人的親生骨肉掉包,讓妳當馬家千金,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沒想到竟將妳寵成今天這副無法無天,背情忘義的樣子!還讓妳這麼糟蹋我!唾棄我!妳……」
此話一出,又是一個爆炸性的打擊!馬萊高呆了,茵茵呆了,馬雲盼受創過劇地退了數步。
「妳--胡說!妳……妳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妳為了保護自己的女兒,竟污蔑我不是我娘的女兒……妳……妳……」馬雲盼的臉上再沒有一絲血色,嘴裡慌亂而無措地迭聲喊著:「不管妳現在如何危言聳聽都沒有用,沒有人會相信妳的!妳……」
「是!我危言聳聽,我胡說八道、胡言亂語……」蓮媽哭得好不傷心,她跌坐在地上,蓬亂的頭髮讓她看來像個瘋婆子。「但妳才是我的親生女兒,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女兒啊……當時我和夫人的預產期相近,在我生完了妳之後,隔天夫人就生了茵茵,可沒想到夫人卻難產撒手人寰……而我就因為一時的鬼迷心竅,想讓妳過好一點的生活,便趁著大家都不注意時將妳倆掉包……但我為的是什麼?貪的又是什麼?忍了這麼多年、疼了妳這麼多年,換來的卻是妳的無情與鐵石心腸,妳教我怎麼甘心?」
「妳不要再說了!」馬雲盼摀住耳朵尖叫著。「我不相信妳!妳絕對不是我娘!我是真正的馬家千金!」
「難怪……」震驚中,馬萊高若有所悟地幽幽開口。「難怪蓮媽對茵茵會這麼冷淡,卻對妳百般寵愛,難怪……」
「住口!」馬雲盼歇斯底里地抓住他衣襟吼著。「她說的不是真的!你是我親生哥哥,你不要相信她!她是故意要陷害我的!」
「我陷害妳?」仰起頭,蓮媽淒愴地笑了。「哈哈……真是可笑呀,我走錯一步,也賠了我的下半輩子,陷害了妳,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呢?」
馬雲盼推開了馬萊高,整個人就像崩潰似的衝到蓮媽面前,激動地扯著她的肩膀。
「妳是因為我把妳趕去廚房,對我懷恨在心,所以才存心說這些話來混淆視聽對不對?對不對?」
哀莫大於心死,看著她的「親生女兒」,蓮媽的表情漸漸空蕩縹緲起來……
「不對……我是不願一錯再錯,看著茵茵嫁給了自己的親哥哥……」
「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馬雲盼如同燙著般鬆了手,轉而再衝到茵茵面前,蠻橫地抓住她的手叫嚷著:「我才是馬家千金!我才是!妳聽到沒有?」
此刻,茵茵臉上早佈滿淚水,她沒有力氣去與馬雲盼爭辯,只是呆然地望著蓮媽,不知是心痛抑或解脫。
「逼她也沒用。」蓮媽精神恍惚地道:「如果妳要證據,在馬府書房的書架後面,藏了一幅夫人的畫像,等你們翻出來就會知道,茵茵和當年的夫人長得有多麼神似,幾乎一模一樣……」
「我娘的畫像?」馬萊高失聲驚道。
「那是夫人未出閣前,她娘家特地請人描繪的,後來夫人難產而死,老爺終日望著這幅畫以淚洗面,我便將畫藏了起來,本是無心,沒想到卻成了今日的證據。」
事已至此,再多的狡辯與否認都抹煞不了蓮媽口中的事實,馬雲盼同樣軟腿跪到地上,呆滯的眼、空茫的臉,不知是後悔,還是怨懟……
突然間,她猛然從地上眺起,抽出懷裡藏好的一柄短刀,朝著茵茵的胸口刺去……
「小心!」玉寧在一旁尖叫。
然而「碰」地一聲,從空攔截的一道身影迅速踢落了刀子,馬雲盼被個凌厲掌風給擊中胸口,倒地滾了兩圈,嘔出血來。
茵茵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驚魂甫定地睜開眼,才知是費雋淳出現在面前。她結結巴巴,語不成句……
「你……你不是……」
費雋淳蹙著眉將她摟進懷裡,仔細檢視她有無受傷。
「再晚一步,妳就成了刀下魂了。」語畢,回過頭來讚許地望住玉寧。「幸虧玉寧告訴我這事,否則,我還趕不上這真相大白的場面。」
茵茵跟著感激地看著玉寧,卻見她故意裝得不理不睬的高傲模樣。
「這個,我……」馬萊高神情尷尬,拱著手不知說什麼好。
「照道理,你這個妹妹是要嫁給我弟弟的,但現在我預備娶她為妻,你有意見嗎?」費雋淳當機立斷地問。
馬萊高楞了下,趕忙搖頭,不知怎地嚇出一身汗。「沒……有,我當然沒有意見,只要茵茵……呃……只要我妹妹她願意,我個人絕對沒有意見。」
這個時候,蓮媽哭著將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馬雲盼扶起,拭著她嘴畔的血。
「娘的寶貝女兒,讓我瞧瞧妳有事沒有……」
這一扶眾人才發現,馬雲盼已經在大家不注意的時候,用那短刀自我了斷了生命。向來不認輸、不認錯的她,寧可死,也不肯接受一點點失敗在自己身上。在察覺這個事實後,蓮媽已是肝腸寸斷,抱著屍首痛哭失聲……
「娘……」茵茵不忍地蹲下去。
「我不是妳娘。」蓮媽搖著頭,眼中充滿哀戚。
「不管真相如何,我永遠當妳是我的娘。」紅著眼眶,茵茵輕輕地說了。
蓮媽還是搖頭,顫著手將馬雲盼的眼合起。「是娘害了妳,都是娘的錯,希望下輩子……妳還是娘的女兒……」
明知道馬雲盼的死不值得同情,但看到蓮媽如此傷心欲絕,在場舉袖拭淚鼻酸者還是不在少數。
撥雲見日,至少發生在滄浪山莊的悲劇已全部完結。
剩下的,就只看這小兩口什麼時候完成婚姻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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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馬雲盼的屍首厚葬完畢後,念在她與費翰淳也是正式拜過堂的夫妻,因此還是將她的牌位安在費氏祠堂裡。
上一代的錯,就讓它了結;下一代的錯,就用一壞黃土從此掩埋了吧。
為了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蓮媽留書悄悄地離開了山莊,說是要到遙遠不知名的山裡寺廟,削髮為尼皈依佛門,常伴青燈下。
眾人多少都能瞭解她的心情,因此費雋淳也就沒派人去將她追回。
茵茵依依不捨這個喊了十七年的娘,但她明白蓮媽認定的女兒還是只有馬雲盼一個,不管她有多麼想孝順她,她還是走了。
過了不久,隻身在外的費翰淳捎了封家書回來,信上透露出些許不尋常的訊息,費雋淳在看完後心情奇佳,絲毫不為信上愁筆所擾,摟抱著愛妻的嬌軀,彷彿世上再沒什麼事可以令他心煩。
「上面寫了什麼?」茵茵倚在他身側好奇地問。雖然他請了師傅教她習字,但由於學習能力不佳加上過度安逸,對於信上那龍飛鳳舞的字體,她仍舊識不得幾個。
「妳想知道就得好好認真上金師傅的課。」揚起眉,他存心不告訴她,將手裡的信紙折好裝回信封裡。
「別這樣,快告訴我嘛,以後我就會認真上課了。」臉上漾起惹人憐愛的撒嬌倩笑,她拉著他的手臂求情著。
「我是那麼好騙的嗎?」板起臉,他那嚴肅拘謹的面孔還是挺嚇人的。「要妳認字唸書是為妳好,妳偏偏要和金師傅作對,擾亂他上課的情緒,是不是也想和我作對來著?」
「我沒有!」振作精神,茵茵揮著手,忙為自己澄清。「那是玉寧啦,她自己愛和金師傅辯論,還扯到我身上,我可是無辜的。」
「讀書的人是妳,還敢拖玉寧下水。」
「是你要玉寧盯著我好好唸書的嘛,怎能怪我?」她囁嚅地道,狀若無辜地垂首弄整腰間的淺藍色緞帶。
「聽說妳逼著她和妳一塊習字,還說她不會的妳也不會?」
「啊?」茵茵垮下臉,嘴巴歪了邊。唉唉,這個玉寧真不夠意思,竟把她的事兒全抖了出去。
「沒話說了吧?」抓到她的痛腳,費雋淳重重地捏了把她水嫩粉頰,煞有其事地鄭重警告著。「別忘了玉寧對我忠心耿耿,想要她替妳掩飾,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哎呀,痛痛……」哀叫一聲,茵茵可憐兮兮地撫著臉,立刻跳離紫檀幾,與他保持距離。
「很痛對不對?」
「嗯。」她拚命點頭,一副飽受虐待的淒楚樣。
「那下回會不會認真聽課了?」
「會,我一定會認真聽課的。」她不得不乖乖回答。
他滿意地拍拍身旁空位,微微一笑道。「好了,回來我身邊坐好,我不捏妳就是了。」
「我不要!」她心有餘悸地馬上拒絕。
「為什麼不要?」
「你……你笑裡藏刀!」她機伶地猛搖頭。
「笑裡藏刀?」
「你一定還有別的事還沒懲罰完。」
「哦?妳怎麼知道?」
「你說玉寧對你忠心耿耿,那--她肯定告訴你『那件事』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茵茵可不想再被捏一次。
「哪件事?」這一著倒勾起他的興趣,顯然玉寧漏報了,他好整以暇地等著她自掘內幕。
「就是……」她不安地嘟起嘴,雙手扭絞著衣襬。「就是……」支支吾吾說不出口。
「妳再不說,我可要進一步『嚴懲』妳了。」站起身,他惡形惡狀地朝她一步步走來。
「好,我說!我說!」她緊張地擺手退到窗戶邊。「就是我肚子里長了個娃娃,可我要她保守秘密,不許告訴你……」想想覺得不對勁,突然間瞪眼大叫:「你不會還不曉得吧?」
「娃娃?」她有喜了?這意味著他們即將擁有自己的孩子了!
錯愕過後,費雋淳喜出望外地衝過來一把抱住她,狂喜地在她額上重重一吻。
「天哪,這是真的嗎?妳肚裡懷了我的孩子?」
「嗯,我本想晚點告訴你,因為他們說懷了孩子有很多限制,不能跑、不能跳、不能這個、不能那個,可我的腿好不容易好了,要我又跟以前一樣安安靜靜不能跑跳,真的很痛苦……」茵茵嘰哩呱啦說了一大串,卻發現他像只惡虎緊緊盯著自己,看來他是真打算要好好「嚴懲」她了。
「說完了嗎?」他故作禮貌地問。
「呃……還沒耶。」她不好意思地傻笑。
「那,我們來好好『慶祝』一下吧。」說罷,他動作俐落地將她攔腰抱起,在空中轉了圈,旋起綠色波浪。
「慶祝?」這兩個字聽來不錯,不是吃頓好的、就是帶她出去看看熱鬧,順便遊山玩水……想到這裡,茵茵天真地猛點頭附和。「好啊好啊,怎麼個慶祝法?」
一個小時後,茵茵終於知道夫君口裡的慶祝其實就跟嚴懲沒兩樣--
嗚……變相的需索。
總之,她又上當了,唉……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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