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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籐蘿為枝】魔鬼的體溫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7 22:14:59     標題: 【籐蘿為枝】魔鬼的體溫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李洪元 於 2020-2-13 21:42 編輯

【書名】:魔鬼的體溫

【作者】:籐蘿為枝

【內容簡介】:

  重生回九六年,粉糰子貝瑤四歲,敲開了對面的門。

  那扇門後,住了一個二十年後的世界災難性魔鬼。

  魔鬼裴川現在五歲,雙腿殘廢,內向自卑。

  後來他們十七歲。

  貝瑤成了高中部校花。

  裴川冷著臉,手指死死扣住輪椅,警告她:「不許再說喜歡我,否則……」

  貝瑤抱住他脖子,甜甜對他笑。

  裴川情不自禁扣住她的腰,壓抑的情感潰不成軍。

  當了他兩輩子的心肝,貝瑤想知道,魔鬼是怎樣的體溫。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7 22:15:24

第1章 重回四歲

  九六年夏天,大風吹倒幼竹,一群四五歲的孩子紛紛睜大眼睛看天上下的小冰雹。

  「這是棒棒冰!可以吃的!」

  孩子們歡呼一聲,紛紛用小手去接冰雹。

  小趙老師忙著在給角落的男孩子換褲子,小男孩眸光死寂,看著褲子上和輪椅下黃色的尿液,一聲也不吭。

  一見教室外面不懂事的娃娃們撿了冰雹嘗,小趙老師怕出人命,也顧不得黑髮小男孩的褲子脫了一半,趕緊去把外面的孩子們帶回來。

  還留在教室裡的只有四個小男孩,和前排一個發燒睡覺的小女娃。

  小男孩中,有個胖墩兒叫陳虎,和名字一樣,長得虎頭虎腦,分外健康,白胖胖的兩頰上還有兩團高原紅,比別的孩子身型大了一圈。

  陳虎轉著眼珠子,本來在看外面沒見過的冰雹,誰知離得近,聞到了尿液味道,他聳動著鼻子回頭,輪椅上的裴川正在自己提褲子。

  可惜,他膝蓋以下空空蕩蕩,連借力都做不到。

  好半晌只能勉強將帶著尿液的褲子往上拉,遮住了男性器官。

  陳虎看了下地上的尿,用孩子尖銳不可思議的語調說:「快看吶!裴川尿褲子了!一地都是。」

  幾個在教室的男孩紛紛回頭,摀住嘴巴。

  「好髒啊他!」

  「我剛剛就看見了,趙老師在給他換褲子!」

  「他還穿著那條褲子呢,快看他尿尿那裡,噫!」

  裴川蒼白瘦削的小臉上染上了羞恥的紅潮。他咬著唇,猛地拽下圖畫書擋住了濕透堅挺的位置。他發著抖,目光看向幼兒園外面的老師。

  小趙老師抱著最後一個孩子進來,斥責孩子們道:「那叫冰雹,不許吃知道麼!老師一會兒通知你們爸爸媽媽來接你們!」

  怕孩子們不聽話,板著臉說:「吃了冰雹小娃娃再也長不高!」

  此言一出,好幾個孩子當即白了臉,眼眶蓄著淚,哇哇大哭。

  「老師,我是不是再也長不高了……」

  小趙老師說:「當然不是,今晚回去多吃點米飯就沒事了。」

  天真的孩子們破涕為笑。

  然而天真有時候也最為殘忍,小胖子蘿蔔手指指著裴川:「趙老師,裴川尿褲子了!」

  此言一出,小趙老師才想起角落的孩子褲子才脫了一半。然而小胖子嚷得大聲,班裡所有人都聽見了。

  裴川發著抖,淚珠大顆大顆往下掉。他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一時間孩子們稚嫩的議論聲響起。

  「我三歲就不尿褲子了!」

  「媽媽說尿褲子的是髒孩子。」

  「裴川沒有腿,他還尿褲子,我們以後不和他玩!」

  「和他玩也會尿褲子的!」

  ……

  嘰嘰喳喳的聲音,終於將前排發燒的小女孩吵醒。

  她臉頰潮紅,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睜開水汽氤氳的眼睛。

  狂風大作,吹動她兩個羊角辮,貝瑤遲鈍地眨眨眼,呼吸灼熱。這具稚嫩的身體沒有力氣,她明明記得自己死了,怎麼會……

  她垂眸,從小圓桌上直起身子,看著自己軟軟的還帶著肉窩兒白嫩嫩的小手。

  身後無數人叫嚷著裴川的名字,貝瑤呼吸一滯,帶著不可思議之色回頭。

  記憶裡褪色的畫面碾碎歲月突然鮮明起來,小趙老師這年才二十六歲,帶著年輕女老師的溫柔和朝氣。

  而孩子們同仇敵愾地看著角落小小的一團,露出了嫌惡的目光。

  貝瑤透過人群,只能看見輪椅的大輪子,還有上面小孩子僵硬的身子。

  他咬牙抬頭,一雙因為臉頰瘦削,顯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這些懵懂不知事的孩子,下一秒安靜下去,他眸中帶著淚看著自己褲子。

  裴……裴川……

  雖然只一眼,但貝瑤無比確定,這是小時候的裴川。

  五歲的小男孩,因為腿才斷沒法控制生理,在班上尿了褲子,這一幕在所有人記憶中淡去,取而代之是十八年後,那個瘋狂執拗卻冷漠無比的天才電腦高手。

  對許多人來說,是狠辣無情的魔鬼,他瘋狂地研究不利於社會安穩的軟件。

  而魔鬼裴川,現在只是一個剛剛沒了雙腿的脆弱孩子。

  「貝瑤。」一個小女孩說,「我們以後也不和他玩了!」

  貝瑤不到四歲,是班上最小的孩子。

  貝瑤想不起來上輩子自己是怎麼回答的,總歸是應了的。

  在幼兒園弄出一地的尿液,對於所有不懂事的孩子來說,都是件要做羞羞臉的事情。

  何況那個孩子很可怕,他膝蓋以下的小腿,被人齊根斬斷,褲子下半截空空蕩蕩,孩子們害怕又新奇。

  教室裡亂成一團,接孩子的家長們也因為下冰雹匆匆趕來,趙老師推著輪椅離開,顧及小男孩的自尊心,她得快點去廁所幫裴川換好褲子,然後組織孩子們回家。

  貝瑤無力看著裴川被推走,生病的嗓音貓兒一樣微弱:「裴川……」

  誰都沒有聽見,也就沒有人回頭。

  她突然想起二十三歲的裴川,面無表情坐在輪椅上,聲線硬邦邦說保護她一輩子的模樣。小糰子貝瑤愣神,輕輕歎了口氣,趴在桌子上。

  該不會是上輩子他付出得太多,這輩子讓她還債來了吧?

  ~

  「裴川,別難過。同學們明天就會忘記啦,老師這裡有夾心餅乾,吃一個嗎?」

  裴川低聲道:「想回家。」

  「那就等媽媽來好不好?」

  裴川指尖蒼白,低頭不說話了。

  這年沒有手機,有「大哥大」的少數人大多都有身份地位,小趙老師是沒有的。

  裴川母親是外科醫生,有時候一場手術會忙到深夜,父親是刑警隊隊長,地位不簡單,工作也繁忙。兩個人的工作都容不得馬虎,小男孩偶爾會拜託鄰居接回去。

  比如貝瑤的,或者陳虎、方敏君這些小朋友的家長。會順便把他帶回去。

  家長們陸陸續續來了學校,小趙老師得看著孩子,今天另一個女老師請了假,重擔在她一個人身上,所以忙不過來。小趙老師把換完褲子的裴川推回教室,拿了積木讓他玩。

  裴川低著頭,一直沒有動。

  貝瑤用複雜的眼神看著他。

  人的一生,如果重來一次,貝瑤最想做什麼事?

  當然是遠離霍旭這個渣,孝敬爸媽一輩子,完完全全和裴川無關。前提是,裴川沒在她死前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她對裴川的感情很複雜。

  冰雹鋪天蓋地,越來越大。不時有匆匆趕來的家長抱怨:「哎喲這什麼鬼天氣,上午大太陽,下午就掉冰坨子。」

  然後有自行車的騎著自行車,沒車的背著孩子跑。孩子們擺擺手:「趙老師再見!」

  「小偉再見!麗麗再見!」

  很快,貝瑤的媽媽趙芝蘭也打著傘來了。

  96年趙芝蘭女士還年輕,眼角沒有細紋,藍色短袖上衣幹練,透著活力。

  貝瑤的目光從裴川身上移開,看著風風火火跑過來的趙芝蘭,眼睛一下就濕了。

  趙芝蘭抱起她:「哎喲糟心閨女,哭什麼哭,被冰雹嚇著啦?」

  貝瑤搖搖頭,趴在女人背上,有些哽咽。世上爸媽對孩子最好,這是多少人知道卻沒有感悟的道理。

  「給,扶著傘,媽媽背你,騰不出手,你把傘這裡放我肩上,摸著就成。」

  趙芝蘭給小趙老師打過招呼,背著女兒離開。

  貝瑤小手扶著傘,想了許久,回過頭。

  角落的小男孩裴川沒有看她。

  陳虎的爸爸是班上最早來接他走的,小胖墩騎在爸爸肩頭,耀武揚威又得意。

  方敏君的奶奶圍著圍裙,也牽著孫女回了家。

  接著是貝瑤的媽媽……

  貝瑤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裴川的眼睛落在旁邊一小塊濕地上。這是小趙老師來不及處理尿液匆匆拖了一下留下的。

  她想起十八年後男人冰涼又溫柔的吻,再看裴川時,心裡泛起淺淺的疼。

  這個後世了不起的大人物,在幼小稚嫩時,竟然脆弱又孤獨。

  貝瑤動了動手指,再想看裴川,趙芝蘭已經一口氣背著她跑得老遠。

  裴川抬眸,黑黢黢的眼睛落在女娃娃被媽媽背著跑遠的背影上。

  他們越走越遠,最後消失不見。

  頭頂冰雹落下辟辟啪啪聲,鞭炮一般熱鬧。貝瑤沒有力氣,話都說不出來,燒得發昏。教室裡最後只剩一個瞳孔漆黑的小男孩,坐在輪椅上。

  幼兒園離家不遠,倒是離趙芝蘭上班的地方很遠,趙芝蘭腿腳快,十分鐘就頂著冰雹把貝瑤帶回了家。

  小女娃發燒已經睡著了。

  晚上迷迷糊糊燒醒,趙芝蘭在給她用酒精擦背,無奈歎氣:「啥時候發燒的呢,也不知道給老師講講,不會燒傻了吧。」

  貝立材從外面進來,也過來看閨女,剛剛貝瑤燒成那樣夫妻倆都嚇懵了。好在貝瑤她麼爸是個開小藥店的醫生,過來看了看又開了藥,不然這樣的天氣,送醫院都不行。

  96年家裡只有貝瑤一個孩子,弟弟貝軍還沒有出生,夫妻倆第一次當爸媽,孩子帶的就精細些。

  貝立材摸摸女兒軟乎乎的臉頰:「好點了,沒那麼燙。」

  「明天不去幼兒園了,你明早出門給小趙老師說一下就成。」

  貝瑤半夢半醒,突然聽爸媽提到了裴川。

  趙芝蘭:「那孩子今天沒人接,我看娟兒現在都沒下班,裴建國也還沒回家呢!」

  「那麼小的娃,下半輩子就毀了,哎……」

  父母小小的歎息聲幽幽入夢來。

  貝瑤想起那個若干年後那個冷漠男人掙扎跌下輪椅擁抱自己的模樣。

  他們都說他是魔鬼,她也有些怕他沉默寡言的模樣。

  可這個魔鬼現在還是個小男娃。

  到了天大亮,貝瑤才睜開眼睛,燒已經褪了不少。

  趙芝蘭在做早飯,貝瑤房間門開著。

  貝立材進門去廚房:「剛去給小趙老師請假了,但是她說……」

  貝瑤透過老舊的客廳傢俱看過去。聽見了沉重的歎息聲。

  「裴川一整夜都沒人接……」

  貝瑤怔然。

  昨夜降溫,夏夜最冷。裴川沒能等來全世界任何一個人。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7 22:15:37

第2章 困獸

  小孩子康復能力不錯,吃早飯的時候貝瑤好了很多。

  趙芝蘭給工廠請了假,專門照顧貝瑤。她在一家製衣廠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在縫紉機前做衣服,一個月工資有四百三十塊錢,算得上不錯的待遇。

  早飯是一碗稀飯,一碗泡菜,全家只有貝瑤碗裡一個白胖胖的雞蛋。

  樓道傳來下樓的聲音,然後門外女人尖細的聲音喊:「趙芝蘭!」

  趙芝蘭高聲回道:「今天不去上班,我請假了,你走吧。」

  女人嘀咕道:「不早說。」然後扭著腰走了。

  貝瑤抬頭看媽媽,媽媽果然沉著臉。

  那個女人叫趙秀,和趙芝蘭以前是一個村的,說來也巧,兩個女人後來都嫁到C市做了鄰居,在製衣廠工作。過兩年同年懷孕,在八月雙雙生下女兒。身邊的人就不免拿這趙秀和趙芝蘭來比較。

  偏偏趙芝蘭什麼也比不過趙秀。

  趙芝蘭老公,也就是貝瑤爸爸,是磚瓦廠工作的,工作艱辛,工資還不高。趙秀老公是個小學數學老師,受人尊敬,工作還體面。

  單這樣趙芝蘭還不至於小氣,主要是比女兒。

  趙秀生的女兒叫方敏君,比貝瑤大半個月,方敏君生的粉嫩可愛,沒有同齡人的圓潤,反倒是生的秀氣端正,跟小玉女似的。誰見了都說這孩子長大美!

  一對比,貝瑤就成了被碾壓那個。

  四歲的貝瑤臉頰圓圓的,眼睛很大,但是小時候的貝瑤吃得多,腦袋上兩個小揪揪,整個人圓嘟嘟呆萌。趙秀每次見了小貝瑤都捂著嘴笑:「瑤瑤吃了什麼?小手的肉肉比我家敏敏多了一圈。」

  明著誇獎,暗著嘲諷。因為趙芝蘭就胖,她在暗指遺傳問題。

  貝瑤見媽媽臉色不好,輕輕歎了口氣。

  她家家境一直很一般,運氣問題真沒法比。她記憶裡方敏君家在初中搬走了,買了新房子,新房子過兩年又拆遷了,於是分到兩套房。方敏君家越過越好,反倒是貝瑤家借錢給舅舅了,依然窮。

  只有一點,貝家完全逆襲了——

  等到高一,方敏君長殘了,「小玉女」成了刻薄相。

  而貝瑤,抽條以後彷彿嫩葉舒展,出落得驚心動魄,成了C市二中的校花。

  但貝瑤也沒法安慰媽媽,以後會變得很好看這種事,哪怕說了趙芝蘭也頂多當小孩子家說胡話。貝瑤昨晚迷迷瞪瞪想了一整晚,重生這種事太玄乎。她感激能重來一回擁有的一切,因此打算乖乖做個四歲小女娃,守在爸媽身邊為他們養老,這輩子哪怕不嫁,也不會再害得爸媽中年還為她的事情受累絕望。

  她乖巧吃完了飯,趙芝蘭給她抹了抹嘴巴。

  貝瑤小奶音道:「媽媽,我要去幼兒園。」

  趙芝蘭笑道:「往常趕你去你都不出門,今天生病可以不用去了。」

  貝瑤生著病,嗓音軟綿綿的:「我想去。」她眼中懇切,濕漉漉的。

  趙芝蘭心軟,摸了摸她額頭:「那下午再去。」

  貝瑤想起早上爸爸的話,裴川一晚上都沒人接,有些不安。然而四歲孩子胳膊擰不過大腿,只能聽趙芝蘭的話。

  到了下午,貝瑤順利被送去了幼兒園。

  「常青幼兒園」門口栽了幾顆椿樹,一摸會有臭味。而園子裡則栽種了幾株梅花,一到冬天就香氣撲鼻。九六年的幼兒園設備簡陋,不會有滑梯這樣的設備。

  只有木板做的兩個蹺蹺板,孤零零在院子裡。

  夏天天氣變化快,太陽一出來,冰雹化了打濕蹺蹺板,它暫時也不能用了。

  小趙老師在組織孩子們玩遊戲。

  小吳老師下周才會來,趙老師一個人忙得腳不沾地。

  趙芝蘭把貝瑤軟乎乎的小手交到小趙老師手上時,貝瑤往教室裡面看,孩子們在玩丟手絹。所有人都在拍著手唱歌,只有一個人沒有——

  裴川偏過頭,對上了貝瑤的眼神。

  他眼中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不過短短片刻,他回過頭,不再看她。

  裴川也被安置在孩子們中間,他因為沒有雙腿,無疑是幼兒園最特殊的孩子。小趙老師可憐他,孩子們害怕他又討厭他,這樣矛盾的存在,他似乎成了整個幼兒園的累贅。

  因此裴川和所有人格格不入。

  孩子們稚嫩的嗓音唱著歌,小趙老師笑著把貝瑤安置在孩子們中間。貝瑤對面就是裴川。

  「丟呀丟呀,丟手絹,輕輕地丟在小朋友的後面,大家不要告訴他,快點快點捉住他,快點快點捉住他~」

  手絹掉落在陳虎身後,小胖子沒反應過來,等小朋友們都哈哈笑看著他,陳虎才猛然轉過頭,看見自己身後的藍色手絹,像顆小肉球一樣蹦起來去捉人,結果前面的孩子早就回到了自己位子上。

  陳虎鬱悶地成為了下一輪丟手絹的人,先唱了首老師教的兒歌作為懲罰,然後繼續遊戲。

  圍成一圈的四五歲孩子拍著手:「丟呀丟呀,丟手絹~」

  在孩子們稚嫩的歌聲中,小胖子眼珠子一轉,看向輪椅上的裴川。貝瑤心裡一跳,上輩子這一天她沒來過幼兒園,但是第二天以後,裴川再也不開口說話,甚至拒絕來念幼兒園,徹底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男孩。

  所以他是經歷了什麼?

  歌繼續唱,陳虎小胖墩兒把手絹丟在了裴川身後。而這時小趙老師帶著一個肚子痛的小孩子去上廁所了。

  全場猛然靜了下來,就算是孩子,也敏感地知道,裴川沒有腿,他抓不住任何人。

  裴川回頭,低眸看見了自己身後的手絹。

  陳虎衝他做了一個得意的鬼臉,孩子們被他滑稽的模樣逗得咯咯笑起來。

  小裴川咬牙,一手扶著低矮的輪椅,一面努力彎下腰。

  陳虎指著他哈哈大笑。

  貝瑤心跳很快,別撿……不要去撿……

  夏日椿樹上蟬鳴聲陣陣。

  裴川死死咬著唇,吃力地把手絹撿了起來。他眸子又黑又沉,像是沉默的深淵。

  在所有孩子的笑聲中,他細瘦的手臂開始使勁驅使著輪椅向前。

  可惜五歲這年他腿才斷,並不熟悉輪椅。

  那輪椅每推一步,彷彿蝸牛爬。

  孩子們的驚呼聲驅使著他向前,他誰也不看,殘缺的腿上搭著那條藍手絹,去追前面的陳虎。

  知了聲一聲接一聲。

  陳虎故意跑得很慢,捂著肚子笑。

  裴川推歪了方向。

  他掌控不了輪椅的方向,也不懂如何用力。

  在五歲這個夏天,他猶如一頭困獸。暴躁又絕望地,驅動著輪椅追逐。倔強不服輸。

  不懂事的孩子們都在笑他。

  他含著眼淚,想抓住點什麼東西。於是一遍又一遍調整輪椅。

  貝瑤呆呆睜著杏兒眼看他。

  越長大就會忘記童年很多事,在她記憶裡,裴川是個沒有腿的殘缺少年,可也僅此而已。她的人生沒有他的容身之地,如果不是他成了「魔鬼」,還曾面無表情保護過她,可能重來一輩子她也不會多關注他。

  他是世人的魔鬼,可他是貝瑤的恩人。

  把她當做心肝暗暗喜歡了一輩子。

  她意識到自己必須做點什麼。

  等陳虎又蹦又跳跑過來的時候,貝瑤笨拙地轉身抱住了陳虎的腿。

  陳虎叫嚷起來:「貝瑤你放手,你做什麼?」小胖子捶胸頓足,要把貝瑤甩開。

  四歲女娃娃的身體沒有力氣,小胖子像頭小蠻牛,急得橫衝直撞的時候,貝瑤快要抱不住他。

  貝瑤眼睛一眨,像塊牛皮糖一樣,半趴在地上緊緊抱著小胖子的腿不讓他走。五歲的小胖子力氣再大,也不可能帶著「小牛皮糖」跑圈圈。

  幼兒園裡頓時鬧成一團。

  七月的夏天炎熱,貝瑤穿著一條豆綠色布短褲,堪堪到膝蓋的長度,裸露的小腿快被地面磨紅了。

  孩子的肌膚嬌嫩,她杏兒眼裡帶著不管不顧的嬌憨,整個人幾乎趴在地上了。

  因為還發著燒,貝瑤小奶音有些啞:「不許走!」

  陳虎掙不開,快瘋掉,最後「哇」的一聲哭了。

  貝瑤懵住。

  她茫然抬眸看著嚎啕大哭的小胖子,又轉過頭去看不遠處的裴川。他、他怎麼還不過來抓。

  她把小陳虎弄哭了怎麼辦?

  裴川拿著那條藍色的手絹垂眸看她,她恰好抬眸,一雙在夏天陽光裡分外爛漫的杏兒眼,無措又茫然地仰望他。

  陳虎哇哇大哭,聲音高亢,像是被拔了毛的公雞,哭出鼻涕泡泡。

  裴川看著她濕漉漉的眼睛,還有被她困住跳腳的陳虎。

  他抿抿唇,把手絹丟在了地上,不再看他們一眼,吃力地推著輪椅到門口。

  手帕落在貝瑤面前,她還趴著,維持著困住陳虎的姿勢,不知道該不該鬆手。

  陳虎哭得大聲,幼兒園裡年齡小的孩子也跟著哭起來。小趙老師一進門就看見這景象,她趕緊上前去把小貝瑤抱起來。

  裴川已經到了門邊。

  裡面傳來小趙老師哄小胖子的聲音。

  他望著門口,已經第二天下午了,爸爸和媽媽依然沒有來。

  身後鬧成一片。

  裴川一次也沒回過頭。他雖然從不說話,可他知道很多事。比如幼兒園公認最受歡迎小朋友的是陳虎和方敏君。

  因為陳虎會搞怪,會帶著大家玩,方敏君長得好看,穿得也漂亮精緻。

  再比如,剛剛那個眼睛亮晶晶看著他的小姑娘,是幼兒園最小的女孩兒,這個月月初才被送來幼兒園,和他家住同一個小區。

  愛哭,嬌氣,容易生病。

  他們都叫她瑤瑤。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7 22:15:52

第3章 心肝

  小趙老師好不容易把陳虎哄好,轉頭看過去,貝瑤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她和小胖子。

  小趙老師蹲下檢查貝瑤的小腿,紅了一大片,甚至有些破皮。小女孩不哭不鬧,安靜懂事。明明這個月來幼兒園的時候,這個年紀最小的姑娘還是愛哭的。

  見貝瑤沒哭,小趙老師鬆了口氣。她倒是不指望兩個小孩子說清楚發生了什麼,只要接下來別鬧就好。

  小趙老師一走,陳虎哭得通紅的眼睛瞪了一眼貝瑤。然後小胖子哼了一聲走了。

  下午孩子們在折紙,裴川在門口站著,始終不曾過來。小趙老師推他輪椅,他抿唇死死用手指扣著門縫。小趙老師怕夾傷了他手指,只得放棄。

  貝瑤知道他在看什麼,他爸爸媽媽至今沒來接他。

  她隱隱記得小學的時候,裴叔叔和蔣文娟阿姨是離了婚的,裴川跟爸爸。然而那時候她不關注他,竟然具體是小學幾年級都忘了。

  貝瑤發了一下午呆。

  她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自然不可能像真的小孩子那樣對這些遊戲感興趣。而且她在發燒,高熱使她混混沌沌,沒什麼精神。

  如果真的要頂著成年人的記憶和靈魂長大,其實挺難受的。

  放學的時候,家長們又陸陸續續來接孩子了。

  陳虎爸爸依然最先來,小胖子得意地從小板凳上站起來,路過貝瑤的時候還斜睨了貝瑤一眼。然而他更記恨的是裴川,他出門的時候大聲對裴川道:「你爸爸不會來接你的!」

  裴川抬眸,一雙漆黑的眼睛靜靜看著陳虎。蒼白的手指默默抓緊了輪椅。

  小胖子一溜煙跑了。

  貝瑤氣壞了!

  熊孩子!

  貝瑤媽媽趙蘭芝製衣廠下班有點晚,所以平時方敏君都是奶奶來接。最後只剩貝瑤和裴川還有小趙老師在教室。

  小趙老師打掃孩子們留下來的紙屑,貝瑤看看裴川的背影,小短腿吭哧吭哧走過去。

  夕陽落了一庭院,她小胖手拿了一隻紙飛機,輕輕放在他腿上。

  裴川的輪椅不高,坐在上面卻比四歲的女娃娃高一些。

  裴川看著她。

  她笑了,杏兒眼彎彎,用軟綿綿的小奶音說:「給你,我叫貝瑤。我們家離得很近,我們一起回家吧?」

  裴川冷著臉,猝不及防把飛機扔了。

  走開,不要你。

  她竟然讀懂了他眼裡的信息。

  然而小裴川忘記了那是一隻紙飛機,清風帶動紙飛機,輕飄飄一下子飛了老遠。落在庭院裡的梅花樹前。

  貝瑤看了眼紙飛機,又轉頭看他。

  下一刻她邁著小短腿去撿,她跑回來,珍惜地把紙飛機放在他腿上,眼裡的光芒半點沒有熄滅。

  裴川心裡一股火氣,儘管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咬牙又扔了。

  小女娃繼續給他撿,每次撿回來,都小心怕了拍灰,放在他腿上,仰頭衝他笑。

  等待第六次,她小心翼翼把它放在他腿上。

  他面無表情將它撕了。

  貝瑤偏黃的頭髮柔軟,紮了兩個小揪揪。

  裴川覺得她肯定會哭的,就像陳虎那樣,哭得驚天動地,然後向老師告狀。幼兒園所有的孩子都不喜歡他,他腿沒斷之前就沉默寡言,沒什麼朋友。孩子們都覺得他性格孤僻難相處。

  貝瑤知道,所有受過傷的人都像一隻刺蝟,可他們的心依然柔軟。

  她用四歲孩子天真的語調問他:「你不玩了的話,那我們回家吧?我媽媽也沒來接我。我們自己回家好不好?」

  他不說話,卻在貝瑤伸手來碰他輪椅的時候,一下子抬手打在了她手背上。

  他下手一點也不留情,「啪」一聲脆響。她軟乎乎的手上頓時紅了一片。

  貝瑤下意識把手縮了回去。

  她低頭看自己小手,裴川也在看被他打過的那隻手。

  小姑娘肉呼呼的小手又白又軟,手背還有幾個小窩窩兒。貝瑤小時候怕痛,打針能嚇得渾身發抖。裴川天生斷掌,毫不留情的一下打下去出乎意料的痛。

  貝瑤在心裡歎了口氣。

  他確實不好相處。

  她還想再說些什麼,趙芝蘭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幼兒園外面的小路上。

  貝瑤輕輕擰了擰眉,趙芝蘭過來抱起貝瑤,又和小趙老師打了聲招呼。路過裴川時,她也心軟了:「裴川,趙阿姨帶你回家吧。」

  裴川低著頭,手指扣緊門縫。

  小趙老師尷尬笑道:「貝瑤媽媽,你先走吧。」

  趙芝蘭只好抱著貝瑤走了。

  她抱著軟乎乎的女兒,輕輕歎道:「唉,那兩口子造的什麼孽,孩子性格成了這樣……」

  等他們走遠了,小趙老師才笑著摸了摸裴川的頭。

  裴川一動不動,小趙老師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他在看小路盡頭的母女。

  趙芝蘭折了朵黃色的小野花別在小姑娘頭髮的小揪揪上,她懷裡的女娃娃大眼睛彎成月牙兒。

  天真快樂又可愛。

  裴川的目光落在貝瑤身上。

  許久攤開手,掌心一片藏起來殘留的紙飛機碎片,他默默鬆開了它。

  紙片隨風飛走。

  他就知道她是騙他的,她媽媽會來接她回家。

  ~

  晚飯後,貝瑤拉開臥室窗戶,趁著趙芝蘭洗碗,費力踩上凳子看過去。

  對面四樓電燈亮起。

  那是裴川的家,他家有人,那他就應該被接回家了。她這才鬆了口氣。

  他們在一個小區,貝瑤家住三樓,裴川家是四樓。貝瑤和爸爸媽媽分床早,有自己的臥室。從她家這邊看過去,能看到裴川的家。

  她半夜睡覺時又發燒了,趙芝蘭睡在她身邊,一摸女兒身體滾燙。

  湊近還不知道貝瑤在說什麼胡話,抽噎著眼淚打濕了枕頭。趙芝蘭瞌睡都嚇醒了,趕緊拿酒精給她降溫。

  貝瑤快天亮的時候睜開眼,額頭滾燙一片,更讓她害怕的是——她記憶開始模糊了。

  就像是原本能透過一片剔透的玻璃看世界,可是漸漸的,那塊玻璃被一點點覆蓋,讓人看不清楚。

  她迷茫記得自己是死在二十二歲那年。

  死得很狗血。

  而現在,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竟然也隨之蒙上一層大霧,似乎這個四歲女娃娃的身體在排斥這些記憶。

  等趙芝蘭一出門,貝瑤艱難下床,翻出自己寫字的田字格和鉛筆。

  「貝瑤,2010年,嫁給霍旭,婚後才知道他有真正喜歡的人。而貝瑤是他對抗家族保護真正愛人的擋箭牌。霍旭是軍人和商人的後代,他有錢有勢。霍旭一直沒碰她,等到她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存在,鬧著要離開時,霍旭卻不允許了。」

  貝瑤用旁觀者的角度寫下這樣一段話,寫完了滿頭的冷汗,可她知道還得繼續。

  「2012年。貝瑤想辦法第一次見到霍旭真正喜歡的人,可是眨眼,霍旭把她趕了回去,還第一次動手打了她耳光。趙芝蘭女士和貝立材先生心都快碎了,中年的時候,還為她的事情到處奔波求人。最後貝先生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

  貝瑤邊回憶眼淚邊往下掉。

  貝瑤堅定地繼續寫:「趙芝蘭女士最後去求了一個男人,他把貝瑤救出來了。那個男人叫裴川,是個全世界眼中很壞的男人,他寫的程序全是破壞社會安定的。他沉默寡言,保護了貝瑤兩年,最後她死那天,裴川告訴她,『她是他一輩子不敢愛的心肝。』」

  「2014年,貝瑤死得窩囊,還是成了那個女人的擋箭牌。」

  趙芝蘭腳步聲漸近,貝瑤來不及繼續,最後只能潦草地告訴將來的自己:「好好對裴川。」

  最後一個「川」字收尾,她飛快把作業本放進抽屜裡。趙芝蘭推開門,瞪眼說她:「都發燒了還亂跑什麼!」

  貝瑤擦乾眼淚,乖乖回床上躺好。

  她不知道記憶最後會停留在哪一天,一個人帶著上輩子的記憶生存本就有違常理。能重來一次本就是恩賜了。

  「媽媽,你給我唱首歌吧。」

  趙芝蘭笑罵道:「不聽話還想聽歌!」

  到底心疼女兒,她想了想用清亮的嗓音唱:

  「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

  慢慢張開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獨地轉個不停

  春風不解風情

  吹動少年的心……」

  這是八五年發行的專輯,貝瑤很多年沒有聽到過這樣熟悉又陌生溫柔的歌曲。

  她隱隱約約想起來,這首歌叫《明天會更好》。

  在趙芝蘭的歌聲中,她又沉沉睡去。

  睡前貝瑤在想,裴川今天去幼兒園了嗎?

  他上輩子因為昨天的事,拒絕去幼兒園,並且不再開口說話。那今天呢?

  ~

  今天艷陽高照,幼兒園的孩子們在看落在草叢的白色蝴蝶。

  方敏君周圍好幾個孩子,全都想捉住那只漂亮的蝴蝶。

  陳虎咋咋呼呼跑過來:「方敏君,你要來躲貓貓嗎?」

  方敏君回過頭。

  那是一張在96年稱為「小玉女」的臉,因為有些某個港星的臉蛋雛形。這讓方敏君的母親趙秀格外驕傲。

  方敏君不似同齡的孩子胖乎乎肉嘟嘟的,臉上肉少,反而襯得有些精緻清秀。

  她說:「好,不過我不當貓貓。」

  陳虎一口同意。

  然後指了個小男孩當貓,那孩子嘟了嘟嘴,不得不同意。

  一聲歡呼聲,孩子們紛紛躲起來。

  他們玩得開心,角落裡,裴川冷冷看著。

  在稚嫩的歡聲笑語中,他看向最前面小女娃空著的位子。

  他來上學了,而她沒有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7 22:16:08

第4章 他不髒

  貝瑤這一生病到了八月份才好,四歲的身體無比排斥她上一輩子的記憶,貝瑤一有意識,就去作業本上寫東西。然後把它藏在床頭和櫃子的夾縫中,趙芝蘭不會打掃這裡。

  等到八月初,夏天最熱的時候。

  貝瑤的記憶終於穩定下來,她的記憶最後停留在了小學三年級,這就是這幅軟乎乎身體的極限了。她隱約知道自己是重生的,也知道一定得對裴川好,可是讓她說說為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三年級的水平,等她再次翻出作業本看都看不懂了。認識一部分字,卻還有些不認識,但是內心高度緊張感讓她重新把作業本藏好。

  貝瑤這段時間生病急壞了趙芝蘭和貝立材,貝立材抽著香煙說:「等瑤瑤四歲生日給她掛個紅放鞭炮去去晦氣。」趙芝蘭滿口答應,九幾年孩子早夭率比後世高得多,貝瑤是夫妻倆第一個孩子,那年重男輕女的思想還沒革除,貝瑤奶奶不喜歡她,夫妻倆卻很珍惜這個女兒。

  貝瑤好了,自然又得往幼兒園裡送。

  她如今以小學三年級的視角來看世界,反而好了很多,不再浮躁,清澈的眼睛裡多了對世界的嚮往和好奇。

  去幼兒園的路上開滿了夏花。

  貝瑤盯著池塘的荷花目不轉睛。

  最後央著趙芝蘭摘一朵。

  趙芝蘭頭疼極了,他們小區沒有完全建好,屬於拆遷房,荷花好像是別人家養的。趙芝蘭嚇唬她:「這是別人家的,被逮到看不把你捉去關起來!」

  貝瑤大眼睛清澈:「我們買。」

  「得得得。」趙芝蘭四處看看,問了下荷花的主人。然後花了五毛錢買了朵帶蓮蓬的荷花,趙芝蘭撿了跟樹枝把荷花勾過來,摘下來給她。

  貝瑤知道五毛錢不少了,她新年紅包才一塊錢。

  趙芝蘭心疼她生病才得了這麼一朵花。

  小貝瑤人就那麼點高,趙芝蘭心疼五毛錢,花莖摘了老長一截。貝瑤小心翼翼抱著,花把她臉都擋完了。

  到了幼兒園,小吳老師已經來上班了,她比小趙老師還要溫柔些,因為結婚請了半個月的假。小吳老師微胖,一笑多了幾分新婚女人發自真心的喜悅:「瑤瑤的花兒真好看,來和小朋友一起做遊戲吧。」

  小吳老師牽著她往裡走。

  小趙老師在分髮夾心比干。

  夾心餅乾一個月只會發一次,平時發的餅乾都是很普通圓餅乾。對於孩子們來說,一個月髮夾心餅乾的日子格外讓人期待。

  貝瑤抱著花四處打量。

  圓桌前坐滿了孩子。每個孩子拿到餅乾都先珍惜地舔舔,然後咬一小口。這麼一塊餅乾可以吃上十分鐘。

  她一眼就看到了裴川。

  他面前一塊餅乾,他放在桌子上沒有動。彷彿那不是小孩子都喜歡的餅乾,而是一塊木炭。

  貝瑤懵懵懂懂意識到,他好像比前幾天又瘦了幾分。

  瘦弱的小男孩,穿著墨藍色的夏裝,衣服之下彷彿空空蕩蕩。

  他看著窗外的椿樹,眼瞳漆黑。

  貝瑤抱著花走進來,他淡淡看了一眼,又將眼睛移到了窗外。

  向彤彤像只小倉鼠一樣啃著自己餅乾,一見貝瑤來了眼睛一亮:「瑤瑤!你的花好好看。」

  貝瑤點點頭。

  她杏眼兒彎彎:「彤彤。」

  向彤彤是她幼兒園同學,將來也是小學同學。

  「我可以要一個花花嗎?」

  「好啊。」貝瑤小胖手小心揪下最外圍的花瓣遞給她。

  向彤彤嗅了嗅:「香香的!」

  貝瑤知道自己得對裴川好,可是人一小,心智也不堅定。這朵花本來是給裴川的,現在捨不得它,看了又看,打算和向彤彤一起看夠了再送給裴川。

  她們在說話的時候,一隻胖嘟嘟的手伸過去,把裴川面前的餅乾拿走了。

  裴川猛然轉過頭。

  面無表情盯著陳虎。

  陳虎嚥了嚥口水,衝他揚了揚拳頭:「怎麼啦!你打不過我。」

  反正裴川又不吃,給他吃怎麼啦!而且每次裴川的餅乾都進了他的肚子,也沒見有什麼。

  他這樣一想,趕緊趁老師沒注意舔了餅乾一口。見裴川還在冷冷地看著他,陳虎又心虛又惱怒。

  方敏君臉上帶著幾分不符合這個年齡的高傲:「他的餅乾髒,陳虎,你別吃了。」

  陳虎臉上更掛不住了。

  他把啃了一口的餅乾往裴川面前一扔,也打算不要了。

  敏敏說得對,裴川會尿褲子,他的餅乾肯定很髒。

  夾心餅乾沒有扔准,最後擦過桌子邊,落在了裴川輪椅旁。

  裴川蒼白的手猛然握住輪椅,朝陳虎那邊去。然後他拽住陳虎的衣領,把他把自己這邊拖。

  陳虎愣了愣:「啞巴,你做什麼!」

  裴川自從腿斷了,再也不和小朋友說話。

  他們起先還喊他裴川,現在乾脆喊啞巴。

  陳虎長得敦實,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去推裴川。男孩子瘦弱的胸膛被小蠻牛陳虎推得往後退,裴川眼瞳漆黑,眼裡寂寂,拉住陳虎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哇啊啊……」痛得陳虎當場哭出了聲。

  小吳老師最先發現出事了。

  趕緊過來打算拉開孩子。

  幼兒園裡兵荒馬亂。

  貝瑤抱著花,一下子看見了裴川的眼神。他咬著陳虎的胳膊,滿頭汗,透過好幾個小朋友在看她。

  貝瑤看過去,他又閉上了眼,只是嘴上不松,彷彿要把小胖子咬下一塊肉來。

  陳虎邊打他頭邊哭。

  裴川像是沒有痛覺的機器人,下一秒咬得更緊。

  小吳老師拉不開。只好使力掐住裴川的下顎:「裴川,鬆口!」

  孩子們第一次見這樣的陣仗,全部嚇懵了。

  裴川嘴角流出血,不知道是誰的。

  小吳老師急了。

  天啊,她這樣使勁捏著一個孩子的臉頰,都沒法讓他鬆口。小趙老師匆匆進門,看見這一幕心都快跳出來了。

  她溫柔地摸摸裴川的頭:「小川,鬆口好不好,老師在這裡,老師在這兒呢……」

  裴川睜開眼,遲鈍地鬆開了嘴。

  小吳老師趕緊把陳虎的胳膊拿出來。陳虎的胳膊上一個很深的牙印,滲出了血。

  兩個老師對視一眼,臉色白了。

  小吳老師抱起來陳虎哄,小趙老師趕緊通知家長去了。

  八月的天,陳虎哭得鼻涕泡兒直冒。

  孩子們嚇壞了,紛紛遠離裴川。

  向彤彤眼裡帶著淚:「他好可怕,咬人。」

  貝瑤抱著和她一樣高的荷花,發現沒人管裴川。裴川擦掉嘴角的血,沉默地看著地面已經被踩碎的餅乾。

  陳虎在老師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老師,走,走……」

  「好好,老師抱你出去。」

  方敏君臉色蒼白,剛剛裴川和陳虎打起來的時候就在她旁邊。她好險忍住了眼淚——因為媽媽告訴她那個港星是冷艷美人。所以作為「小玉女」她不能哭。

  這時候她也不坐在裴川周圍了,一口氣跑到了教室外面去。

  貝瑤看了眼老師哄陳虎,眼睛一亮,小短腿吭哧吭哧走到裴川面前。然後把荷花放到他懷裡。

  「送給你。」

  她轉頭看門口小吳老師抱著陳虎拍背:「不痛不痛哦……」

  貝瑤又轉回頭,仰頭看著坐在輪椅上的小男孩,她的身高只能輕輕拍拍他小臂,小奶音軟軟哄:「不痛不痛哦……」

  他唇角還沾著沒擦完的血,身上放了一朵大得離譜的荷花。

  荷花淡雅的香氣,夾雜著女娃娃的奶香,環繞在他周圍。她肉呼呼的小手輕輕地拍,裸露的小臂上很軟。像是夏天悄悄停留了一隻嫩蜻蜓。

  剛剛被陳虎打過的頭依然很痛。

  他低眸看她,她杏兒眼像是含了一池清水:「不痛哦……」

  陽光燦爛刺眼,灼得人眼睛生疼。他把那朵荷花往桌子上一放,拂開她的小手。推著輪椅遠離她。

  貝瑤沮喪地看著小男孩瘦弱的背影,然後朝著向彤彤走去。

  小姑娘向彤彤鼻尖兒通紅,拉住貝瑤的手,想把她往外拉走。

  教室裡和陳虎玩得最好的男孩兒叫李達,李達大喊一聲:「裴川是小狗!」

  立馬有幾個孩子應和地點點頭。

  貝瑤回頭,那個單薄的背影一動不動。

  「媽媽說,咬人是小狗。瑤瑤,我們不和他玩。」

  貝瑤眼睛大,睫毛也很翹。撲扇著眨眼,讓人想摸摸她腦袋。她嚴肅著臉搖搖頭:「他不是小狗。」她大聲告訴向彤彤和小朋友,「他叫裴川,我媽媽說,『川』是河流,河流很乾淨的。」

  裴川垂眸。

  女娃娃的聲音稚嫩清脆,像是一撥的風鈴。

  腿斷了,許多人嫌他髒。

  幼兒園的孩子都記得那次尿尿的事。

  其實他不髒,很早他就自己穿衣服和褲子了。上了廁所他也會認認真真洗三次手。裴川甚至比同齡的孩子早慧許多,他現在就會做算數題了。可是彷彿腿斷了,就成了骯髒的存在。

  爸爸給他取名字的時候,取義「海納百川」。

  他雖然不能懂這是什麼意思,可是知道這是個好名字。

  然而再光明磊落不過的名字,如今也因為雙腿被斬斷染了塵,沒了靈魂。

  ~

  陳虎的家長先來,爸爸和媽媽都來了。

  陳虎爸爸孩子們都眼熟,一個虎背熊腰的叔叔。他眼睛瞪得銅鈴一樣大,指著裴川:「臭小子,要是我家小虎有什麼事,老子就打死你!」

  陳虎一聽,哭得驚天動地委屈極了。

  陳虎媽媽也瞪了裴川一眼,抱著孩子要去診所看傷。

  小吳老師尷尬地站在一旁:「抱歉抱歉,是我們沒有看好孩子,趕緊帶小虎去看看吧。」

  夫妻倆這才抱著孩子走了。

  過了半小時,裴川的母親蔣文娟來了。她長相秀氣,頭髮盤在腦後,乾淨利落。

  這是個長相十分溫婉的女人,裴川像媽媽多一些,他眉眼俊秀,卻又因為三分像爸爸的長相,輪廓要深沉些。

  蔣文娟來的路上就聽小趙老師講了經過。

  這個女人沉默著,過來先對著裴川笑了笑,然後附身摸了摸他的頭。

  貝瑤清楚地看見,沉默的小男孩眼裡漸漸點亮了色彩。

  像是春回大地,枯木點上翠枝,星星點點的光芒讓他漆黑的眼睛多了顏色。她推著輪椅往外走,貝瑤聽見男孩子瘖啞的聲音很輕的一聲「媽媽」。

  他會說話,只不過少言。

  幼小的孩子心裡有桿秤,界限分明。

  她眨巴著眼睛,趴在門邊,眼巴巴看著他們的背影。

  什麼時候裴川才肯和她說話呢?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7 22:16:19

第5章 別咬她

  蔣文娟把裴川帶回家,給他洗了把臉,又拿水盅接了水給他漱口。

  裴川一直安安靜靜的,蔣文娟看著孩子蒼白清秀的臉,摸了摸他黑髮:「小川為什麼咬陳虎?」

  裴川垂下睫毛:「他搶我餅乾。」

  蔣文娟皺眉。

  她知道裴川在撒謊,他們家家境在整個小區算是頂殷實的了。那種夾心餅乾別人家沒有,可是他們家不僅有餅乾,還有巧克力。裴川不會為了一塊餅乾去打架。

  即便孩子不說,她的目光落在裴川腿上,眼裡頓時多了淚意。蔣文娟其實也明白為什麼,肯定是因為他的腿。

  她溫柔地抱抱他,然後笑道:「媽媽去做飯,一會兒就可以吃飯了,小川有想吃的東西嗎?」

  裴川搖頭,黑眸安靜懂事地看著蔣文娟忙碌的身影。

  裴浩斌傍晚才回家,他最近在緝拿一個毒犯,常常忙到深夜。他回來以後,整個家的氛圍安靜了一秒。

  裴川家有台彩色電視機,放在客廳,在九六年算是件稀罕東西。蔣文娟在和裴川一起看歌唱節目,裴文娟沒有轉頭,倒是裴浩斌率先說:「我回來了。」

  他先看看疲憊的妻子,又摸摸兒子的小腦袋。

  裴川仰頭去看爸爸,明澈的眼裡沒有半點恨意。裴浩斌心裡微不可察地一痛。

  蔣文娟怨他連累了裴川,兩個人隔三差五就吵架。

  前段時間有一晚兩個人都忙,蔣文娟急救手術主刀,裴浩斌也還在工作。他們都以為彼此接了裴川,結果回來才知道兩個人都沒有去,當天晚上蔣文娟歇斯底里哭了一整晚。

  蔣文娟和裴浩斌雖然是介紹婚姻,可是夫妻倆剛結婚的時候很甜蜜。特別是裴川出生以後,這樣的幸福感到達了頂峰,可是裴川後來腿斷了,蔣文娟沒法不恨裴浩斌。

  她恨丈夫因為工作招來報復害了兒子,,讓孩子在四歲的時候被犯罪分子斬下了小腿。

  當時見到渾身是血的裴川,蔣文娟肝膽欲裂,心都要碎了。

  裴浩斌發現廚房沒有給他留飯,他頓了頓,自己下了碗麵吃完。吃完了又來和裴川說一會兒話,他問什麼,小男孩答什麼,格外懂事。

  蔣文娟冷眼看著,到了晚上九點,她給裴川擦了臉,讓他快睡覺。

  男孩子的手拉住她衣角。

  「媽媽。」他抬頭,「我想洗澡。」

  「你沒怎麼活動,今天不是很熱,身上不髒,改天洗吧。」

  裴川抿抿唇:「我想洗澡。」

  他沒把和陳虎吵架的原因告訴蔣文娟,蔣文娟擰著眉,到底還是給他燒了水。

  她給裴川脫了衣服,把瘦弱的小男孩放進木盆裡。

  裴川黑眸看著自己難看的殘肢,沒有說話。

  蔣文娟也看見了,這幾乎是她心中難以承受的痛,然而她不能讓幼小的兒子自己洗,她耐心給他洗完,又把水擦乾,然後帶他去睡覺。

  蔣文娟睡前依然囑咐道:「想尿尿不要憋著,要告訴老師和媽媽知道嗎?」

  「知道。」他輕聲說,「媽媽,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蔣文娟剛笑著說好,外面有人敲門:「蔣醫生!蔣醫生在嗎?」

  裴川看著媽媽急匆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他沒能聽到故事,把目光平靜地轉到牆的另一側,那裡以前用粉筆劃了刻度。可以量小孩子的身高。以前每長一歲,爸爸媽媽都會帶著他喜盈盈地量一次。

  後來被裴浩斌流著淚抹去了,只留了一團模糊的痕跡。

  裴川睜眼看著,許久才閉上眼睛。

  他明白,他永遠也不會長得像爸爸那樣高了。

  ~

  八月三號,是方敏君小朋友的生日,小趙老師帶著整個幼兒園的孩子給她唱生日歌。

  貝瑤坐在人群中拍著小手唱歌,左右看看才發現裴川沒來上學,當然,陳虎也沒來。她心中很著急,裴川怎麼不來幼兒園了啊?

  貝瑤問小趙老師,小趙老師說:「裴川媽媽說他不來幼兒園了,等九月份,直接送他去念學前班。」

  貝瑤傻眼了。

  她淺薄的記憶裡,是知道這個學前班的。學前班在育博小學裡面,離幼兒園有點遠,不在一個方向。

  和上輩子一樣,裴川到底沒能讀完幼兒園。

  小趙老師歎了口氣,她可憐裴川,卻也明白裴川不適合在這裡待下去。

  因為幼兒園所有的小孩子都看見了裴川打架,他黑眸裡沒有一點色彩,裝了對世界的冰冷。他咬陳虎的瘋狂,把所有孩子嚇壞了。

  小貝瑤難過極了。

  趙芝蘭拉著她回家的路上她都在想這件事,下午趙秀來敲門,手裡拿了半個巴掌大的蛋糕。

  趙秀顴骨很高,眉很細很細,她一進門把蛋糕往趙芝蘭手中一遞,然後掐了一把貝瑤的小臉。

  貝瑤眨著大眼睛,糯糯地喊:「秀阿姨。」

  趙秀笑道:「還是瑤瑤臉蛋兒摸著舒服,來給阿姨看看,聽說你之前生病了,生病也沒變瘦,這小臉圓乎乎,一看就有福氣。」

  貝瑤下意識看媽媽。

  趙芝蘭臉黑得跟鍋底似的,偏偏趙秀還在繼續:「唉,不像我家敏敏,不長肉。雖然大家都說她像常雪,長大了好看,可是我瞅著瑤瑤看著可愛些呢。」

  趙芝蘭皮笑肉不笑:「說笑了,你家敏敏長得是很好看。」

  得到了對方敏君的誇讚,趙秀滿意地走了。

  常雪是這年大家耳熟能詳的一個港星,拍了許多電影。貝瑤小學時候還很喜歡這個好看女星的喜劇電影。九六年常雪被稱為「玉女」,而眉眼和常雪七分像的方敏君,就被稱為「小玉女」。

  貝瑤隱隱覺得哪裡不太對,可是記憶停在三年級,她想不起來哪裡不對。

  她沮喪地想,自己好多肉肉,方敏君小朋友確實輕巧又好看。

  趙芝蘭更冒火,她自己微胖,就怕被人說,偏生趙秀每次都使軟刀子。生個女兒像常雪怎麼了!又不是真的常雪,小孩子嘛,還是她的瑤瑤看著可愛呆萌。

  貝瑤踮腳去拿桌子上的蛋糕,趙芝蘭說:「才吃了飯,蛋糕吃了不消化,會肚子痛。」

  那蛋糕是硬奶油蛋糕,也叫做麥淇淋蛋糕。趙芝蘭是捨不得買的,他們家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子人要養。貝瑤過生日多半是買包水果糖,再煮一碗糖水雞蛋。

  貝瑤雖然有些饞,但她搖搖頭,眼睛笑成兩個彎彎的月牙兒:「分開兩個,媽媽吃一個,一個給裴川。」

  她小手比劃做了一個切開的動作,趙芝蘭足足愣了許久。最後肯定地點點頭:「對,給那孩子拿點去。」

  趙芝蘭切開,看著眼巴巴觀望,還沒桌子高的女兒,心軟又好笑:「媽媽不愛吃,給你留著。走,我們先給裴川拿過去。」

  繞過小區的綠蔭,還有幾戶會在小區前圈出的綠蒲裡種幾顆蔬菜。

  裴川家就在對面,母女倆從另一側上樓,敲響了四樓的門。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下一刻那邊出現了裴浩斌的堅毅的臉。男人做刑警,身上一身正氣。他仔細認了認,發現母女倆很眼熟,似乎是一個小區的,忘記了人家名字有些尷尬。

  趙芝蘭善解人意地笑笑:「我姓趙,裴警官好。我女兒瑤瑤和小川是同學,過來給他送蛋糕。」

  裴浩斌低頭,看見一個紮了兩個花苞頭的小姑娘,小姑娘大眼睛水汪汪的,皮膚很白。睫毛又長又翹,像是個軟乎乎的年娃娃。

  年娃娃有些怕生,在趙芝蘭的指示下奶聲奶氣喊叔叔。

  饒是裴浩斌,也被萌得心軟了軟。他和善地笑道:「小川在房間,瑤瑤過去看看他吧。小趙,不嫌棄就進來坐坐,我給你倒水。」

  「不用不用,就送個蛋糕的事,裴警官你忙你的,瑤瑤去看看小川,送完就出來。」

  貝瑤得了指令,小心翼翼端著蛋糕跟著裴浩斌往裴川房間走。

  裴浩斌推開門,書桌前坐了一個端端正正寫字的小男孩。

  他在為進入學前班做準備。

  「小川,小朋友來了。」

  貝瑤緊張地看著裴川。他的房間比她的大,設計很簡單,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不像媽媽笑話她房間是個小貓窩。

  裴川轉頭,漆黑的眼睛透過爸爸高大的身影,看見了稚嫩的女娃娃。

  她端著成年人半個巴掌大的蛋糕,見他看過來,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笑,有幾分怯意地朝著他走近。

  她雙手捧得高高的:「裴川,給你吃。」

  他沉默著看她。

  這是個不怕挫折的女孩子。

  她第一次給他紙飛機,他撕了,還打過她的手。

  第二次是夏天最燦爛那朵荷花,他扔在了桌子上。

  這一次是個蛋糕,奶油上的花都不完整的那種。

  她忐忑地看著他,目光清亮又軟。

  他記得她還好小,比他小一歲多,估計還會讀一年幼兒園。而他下個月就要去學前班了,可能很久很久都看不到她了。

  他伸出手,接過了她珍惜捧過來的蛋糕。

  小女娃杏兒眼亮得像揉碎了水晶,她用眼睛告訴他,這個長得糟糕的蛋糕很好吃,至少是她心愛之物。

  裴川依然一句話沒和她說。

  哪怕是一句謝謝。

  然而貝瑤開心極了,她小圓臉粉嘟嘟的,就要跟著裴叔叔往外走。

  身後衣領子被拉住。

  一股力道把她往後拉了拉。

  她懵懂回頭,看見了小男孩居高臨下的黑眸。

  貝瑤記得裴川那天也是這麼打陳虎的,把陳虎拖過去,然後……她下意識想摀住胳膊。別咬她,裴川不喜歡的話,她再也不來了,她怕痛。

  她剛要喊裴叔叔。

  沉默的男孩子往她小兜兜裡放了一把巧克力,然後鬆開她衣領子,示意她可以走了。

  貝瑤摸摸口袋裡扎手的糖果,又抬頭看他。

  他依然沒和她說過一個字,轉頭握了筆端正坐著寫字。

  男孩子一個又一個鉛筆字,方正而有力。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7 22:16:31

第6章 可是我矮

  八月的夕陽照得人全身溫暖,貝瑤攤開小手給趙芝蘭看。

  她掌心躺著五塊巧克力,趙芝蘭拿起來一看:「那孩子給你的啊,這可不便宜。」

  五塊紅色外包裝的「起士林」巧克力,都是T市出產的。

  童年沒什麼特別好的東西,吃到糖果都很歡喜,更別說這個牌子的巧克力。趙芝蘭嫁給貝立材的時候,貝家還負著債,雖然貝瑤出生後沒虧了孩子,然而這些小零食她鮮少給貝瑤買。

  一塊「起士林」兩塊錢,五塊沉甸甸的,要整整十塊錢。

  對於小貝瑤來說,她念三年級的時候,十塊錢也是一筆「巨款」了,她拿著裴川給的「巨款」惴惴不安。趙芝蘭看女兒單純可愛的模樣,心裡一軟:「既然都收了那就拿著吧,以後媽媽做了吃的,你都給小川拿點去。」

  貝瑤用力點點頭笑了:「媽媽吃。」

  「你拿著,媽媽不吃甜的。」

  「那給爸爸。」

  「爸爸也不喜歡。」

  巧克力加了能讓人幸福的鹼,貝瑤兩排小白牙咬下去,巧克力在嘴裡化開,她眼睛亮起細碎的光彩。

  貝瑤只吃了一塊,剩下的到底沒捨得吃。藏在自己抽屜了,打算饞的時候拿出來解解饞。

  轉眼到了八月中旬,八月十七那天是貝瑤的四歲生日。她的生日簡陋,一包糖外帶糖水雞蛋,吃完依舊去幼兒園。

  孩子們稚嫩地給她唱生日歌,貝瑤看著角落空缺的位置,心情有些低落。

  向彤彤說:「我今年就要去學前班了呢。」

  幾個年紀小的羨慕地看著她。

  陳虎已經來了幼兒園,他年紀大一些,也是要去學前班學知識的孩子之一。他問方敏君:「敏敏你去嗎?」

  方敏君搖搖頭:「我不去,媽媽說我還小。」

  陳虎說:「那個小啞巴也要去,我一定要揍他!」他學著他爸爸那樣,粗聲粗氣揮了揮拳頭。被一個沒有腿的孩子咬成那樣,在陳虎的心裡既是陰影,又是恥辱。他一定要報復回來!

  貝瑤看著胖墩兒陳虎,皺了皺眉。

  她知道自己按理還得念一年幼兒園,她一直比裴川低一屆,可是如果裴川班上都是陳虎這樣的存在,那裴川是不是一直沒有朋友啊?

  回到家,貝瑤問趙芝蘭:「我可以要一個生日願望嗎媽媽?」

  她明眸澄澈,最近都乖乖巧巧的,彷彿到了四歲,這個孩子一下子聽話好多。趙芝蘭讓貝瑤說說看。

  「我想去學前班。」

  趙芝蘭想也不想就否決了:「不行,你剛滿四歲,得五歲再去。還沒學會走就想著飛可不行,那些哥哥姐姐是去學寫字的,你留在幼兒園可以和小朋友們做遊戲。」

  「不做遊戲。」貝瑤認真道,「我去學寫字。」

  趙芝蘭哭笑不得。

  她女兒有些呆萌,打小反應就要比別人慢些,老師說別的孩子學唱兒歌如果要三遍,她的瑤瑤就要五遍,唱五遍不行她會自己一個人慢吞吞唱十遍。

  貝瑤說要去學前班,趙芝蘭只當個笑話聽聽。這種有關孩子一輩子的大事,哪能由著貝瑤胡鬧。輸在起跑線以後就跟不上了。

  貝瑤被拒絕也不氣餒,她回房間,吃晚飯的時候再出來,把自己的田字格小本本給爸爸媽媽看。

  趙芝蘭一看直接懵了。

  左右兩面寫滿了,左邊是漢字。一排「大」,一排「小」,還有「多」和「少」。

  貝瑤的字寫得小,田字格還沒佔到二分之一,然而一筆一劃,看得出特別認真。

  右邊是加法,「1 1」、「1 2」,雖然只加到了五,然而已經讓趙芝蘭震撼了。那年幼兒園是個大型托兒所,頂多一群孩子一起唱個兒歌。一般進入學前班才會正式學知識,一年級的時候正式學習九九乘法表。

  貝瑤緊張忐忑地看著媽媽。

  趙芝蘭問她:「你怎麼會這些的?」

  貝瑤心怦怦跳:「幼兒園牆上的。」

  趙芝蘭還沒說話,貝立材哈哈笑道:「我家瑤瑤還是個小天才啊!」

  貝瑤知道爸爸心思不如媽媽敏銳,她有三年級的記憶,寫漢字和加法不在話下,然而她只敢挑一些簡單的東西,怕趙芝蘭懷疑。

  趙芝蘭想了想:「二加二等於幾?」

  貝瑤有些心虛,她低頭,小手做出數的動作,半晌,四根軟乎乎的指頭豎起來。

  趙芝蘭看著女兒臉頰邊豎起的手指,狠狠在貝瑤臉上香了一口!

  她趙芝蘭終於有打敗趙秀的一天了!簡直揚眉吐氣!

  「咱們報學前班,明天媽媽就去找老師!」

  貝瑤彎著杏兒眼,燦爛地笑了。

  ~

  路邊小野菊抽出小花苞兒的時候,九月份來臨了。

  C市以往每年開學都會下一場雨。

  一九九六年九月一號這天也不例外,裴川看著路面頃刻被打濕,蒼白的手指搭在輪椅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蔣文娟怕孩子淋濕,給他穿好雨衣。

  蔣文娟前一晚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和丈夫說話,裴川上學前班她特別不放心。自從裴川雙腿被斬斷,蔣文娟常常被夢中血肉模糊的景象驚醒,反反覆覆的景象,成了折磨一個母親的噩夢。蔣文娟怎麼看出事以後沉默寡言的丈夫都不順眼。

  然而孩子上學得靠裴浩斌找關係。

  她們家附近沒有特殊教育學校,國家這年也沒興辦這樣的學校。對於蔣文娟來說,她甚至是害怕孩子進入那樣的學校的,彷彿這樣給裴川蓋上了一個一輩子殘缺特殊的章。

  C市朝陽小學有兩個學前班,學前一班和二班。學前一班的語文老師恰好是裴浩斌的初中同學,姓余,余老師一早就知道裴川的特殊情況,因此裴浩斌一說,余老師就同意了。

  朝陽小學離小區走路的話有十五分鐘路程,裴浩斌發動摩托車,示意蔣文娟將孩子抱上來。

  輪椅用皮繩綁在摩托車後面,裴川被安置在摩托車前面坐好。

  裴浩斌小心護著兒子,刻意輕快道:「出發咯。」

  裴川握住摩托車前面的金屬槓,唇角露出淺淺的笑意。

  小雨淅淅瀝瀝,離開了媽媽的視線,裴川終於沒了表情。他身後是爸爸寬闊的胸膛,裴浩斌騎得很慢。雨點很少打在裴川臉上,裴川看著雨幕,知道自己即將去一個新環境。

  他不想去,可他知道他必須得去。

  因為上學前班這件事,媽媽終於肯和爸爸說話了。他想要一個完整正常的家,哪怕他的身體已經不再完整。

  裴川用力抓住金屬槓,開學這天上學的路上,很多小學的孩子背著書包,好奇地看向裴浩斌的摩托車。

  引擎聲很響。

  在裴川三歲的時候,裴浩斌買了這輛摩托車,當時小裴川坐上去興奮得不得了,覺得自己就是酷酷的小超人。周圍所有人都羨慕地看著他,如今再坐上這輛車,當所有人羨慕的目光變得古怪,裴川黯然地垂下了眸。

  裴川一路看過來,無數張稚氣的臉,都像朝陽小學這個學校的名字一樣,朝氣蓬勃,孩子們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希望。

  裴浩斌把他送到了余老師辦公室門口,裴川坐在輪椅上。

  輪椅旁掛了一個水瓶,是蔣文娟給裴川倒的涼白開,讓他口渴了喝。

  九月份夏季還沒過去,朝陽小學的梧桐樹鬱鬱蔥蔥。

  溫婉的語文女老師余茜衝他伸出手:「你好小裴川,我是余老師,還是你爸爸的朋友。以後會教你知識,也會好好照顧你的。」

  裴川冰涼蒼白的手指握住余老師的,露了一個禮貌的笑容。

  他依舊不愛對不親近的人說話。

  余老師已經瞭解了裴川情況,於是對裴浩斌說:「你去上班吧,孩子我會好好照顧的。」

  裴浩斌走了,余老師對裴川說:「要是想上廁所,就舉手告訴老師知道嗎?」

  裴川瞳孔漆黑,沉默著看著余茜,半晌點點頭。

  「學前班都是新來的孩子,也許你會見到以前幼兒園同班的小朋友哦。」

  裴川配合地扯了扯嘴角,眼裡卻依舊是涼的。

  以前的人,他誰也不想見到。

  太陽慢慢升起來,雨漸漸停歇,余老師推著裴川往教室裡走。

  他們一進教室,孩子們好奇的眼神都看了過來。

  教室裡坐著穿得花花綠綠的小豆丁。有的孩子整潔,有的孩子還掛著鼻涕。余老師和善地笑笑,把裴川安置在講台下的第一排窗前。

  陳虎坐在後面本來和李達在玩鬧,老師推著裴川進來的時候,他眼睛都瞪圓了。

  好哇!還真是一個班!

  「昨天你們來報名的時候已經見過我了,我是余老師,余老師先按照高矮給大家調一下座位好不好?」

  孩子們異口同聲:「好!」

  「那現在大家站起來,比比高矮,矮個子的小朋友坐在前面,高個子的小朋友暫時坐在後面。」

  小孩們很聽話,然而讓他們自己比高矮很有難度,余老師和另一個教數學的男老師鄭老師幫著把高矮調好了。

  余老師皺眉,發現班上少了幾個孩子。

  今天下著雨,有些家遠的估計遲到了。然而暫且只能先調座位。

  鄭老師小聲問道:「兩個人一桌,班上剛好58個孩子,誰和裴川坐?」

  余老師也愣住了。

  然而她很快緩過來,笑著問孩子們:「裴川小朋友腿受了傷,需要大家的關愛,請問哪個勇敢又善良的小朋友願意和他坐在第一桌呀?」

  裴川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縮。

  教室裡孩子們面面相覷,又看了眼坐在輪椅上、膝蓋以下空蕩蕩的裴川。

  有幾個孩子看了看老師,猶豫地舉起了手。

  余老師很滿意,又問裴川:「小川想和哪個小朋友做同桌呢?」

  裴川的眼睛一個個掃過他們。

  他不愛笑,眼裡沒有一點光彩,像是陽光不願意照過來的陰暗潮濕之地。他目光掃過的地方,那些本就不堅定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兩個老師尷尬地對望了一眼,鄭老師說:「其他孩子先坐好吧,還有幾個孩子沒來。」

  孩子們陸陸續續坐下去以後,陳虎左顧右盼,小聲給人講幼兒園裡的裴川尿褲子、咬人。孩子們臉上露出驚奇的表情,所有目光都悄悄往孤零零的第一桌看過去。

  裴川握緊了拳頭,目光落在窗外高大的梧桐樹上。

  雨停了,殘留在樹葉上的雨水向下滑落,他坐在背光的地方,嘴唇有些乾裂,然而他沒有去動帶來的水杯。

  喝了水會有尿意。

  女孩來晚了,她頭上兩個花苞苞繫著粉色的絲帶,她小花苞被雨水打濕了,站在門口聲音清亮地喊報告。

  余老師看過去,發現這是班上最小那個孩子。

  十五分鐘是半大孩子的腳程,貝瑤的小短腿得走二十五分鐘。加上下著雨,趙芝蘭抱了一段路,抱不動了小貝瑤又自己走。

  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十來分鐘。

  裴川僵硬著身體,沒有回頭。

  余老師說:「貝瑤小朋友,教室裡還有三個位子你選一個坐下吧。」

  貝瑤走向裴川。

  她帶著外面雨後陽光的氣息,在他身邊坐下來。

  裴川說:「滾。」他第一次和她說話,冰涼的嗓音讓她滾。

  裴川心想,誰要你可憐。最好離他遠一點。

  貝瑤杏兒眼委屈極了:「可是我矮。」矮子坐後面看不見的。

  「……」裴川沉默地別過頭去。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36:59

第7章 惱怒

  裴川不再趕她走,貝瑤高興極了。

  她身後背著一個白色的布書包,是昨天趙芝蘭在集市花了五塊錢給她買的。上面還吊了一個很小的熊貓娃娃。

  兩輩子貝瑤最愛這個書包,它幾乎有半個她大,然而她一直背了很久很久。

  至少她三年級的記憶裡,它依然陪伴著自己。

  貝瑤愛惜地把它放進課桌裡面,余老師開始發書了。

  教學前班特別不容易,因為學前班是幼兒園和小學之前的銜接階段,幼兒園紀律散亂,孩子們主要就是在一起玩,到了學前班,就得學會講紀律了,老師時而鼓勵,時而又得嚴厲,恩威並施才能管好玩心很重的孩子們。

  余茜問:「哪個小朋友能幫老師發一下書呀?」

  好多只小手爭先恐後舉起來,小胖墩兒陳虎更是積極到快跳起來了。余茜笑著點了陳虎、李達,還有另外四個孩子一起發書。

  學前班的書都是小課本,還帶著彩色的圖畫。嶄新的書一拿到手裡沉甸甸的,小孩子一次只能拿五六本,余茜本來就是為了鍛煉他們的積極性,所以發慢點也沒事。

  第一次拿到學前班新書的孩子都迫不及待將書翻開了。

  陳虎眼珠子一轉。壓在下面的一本數學書邊角捲起來了,還有很多泥灰,他拿起來這本書,往窗前第一桌走過去,把它扔到了裴川課桌上。

  課本揚起些微灰塵,捲起的邊格外明顯。

  裴川面無表情,把最髒的課本拿過來寫名字。他握鉛筆的姿勢很端正,在首頁寫上「學前一班裴川」。裴川一轉頭,女娃娃在盯著他看。

  她花苞散了一半,有幾分呆萌的滑稽,然而她自己不知道。絲帶垂落下來,她坐得這樣近,還帶著些不可思議的奶香,小小的一隻,眼裡乾乾淨淨。

  見他看她,她露出一個明亮喜人的笑意。

  陳虎又一趟運送課本,他翻了一個很大的白眼,給了貝瑤一本嶄新又乾淨的課本,貝瑤說:「謝謝你,陳虎。」

  陳虎哼了一聲,發下一個人了。

  陳虎雖然討厭裴川,可他沒有遷怒貝瑤。但是如果貝瑤還要和小啞巴玩的話,那可說不定了!

  貝瑤翻開新書,也是先好奇地翻翻內容和好看的圖畫,然後工工整整地寫名字。

  裴川目不斜視,並不關心這個小女娃會不會寫名字,又或者到底寫了什麼。

  從發書開始,班上就亂糟糟的,孩子們開始嘰嘰喳喳。余茜也不急,她有多年的教書經驗,知道這群孩子該怎麼管理。她先給了孩子們前後桌相互認識的時間,教室裡一下子熱鬧起來。

  貝瑤衣服被人用鉛筆頭戳了戳,她回頭,一個很瘦的小女孩裂開嘴:「我叫倪慧,你叫什麼呀。」

  「我叫貝瑤。」

  倪慧悄悄看前桌的裴川一眼,到底沒敢搭話。

  倪慧的同桌也湊過來說話,是個小男孩,頭髮有些長,臉上有幾顆雀斑:「我叫谷興華,今年五歲了。」

  沒人喊裴川,裴川也不介意,他垂著眸,安安靜靜翻書看。

  貝瑤認識完了新朋友,再回頭看他時,不知道為什麼,裴川內心不復之前的平靜,甚至有些想把她小花苞扯散,不許她再看的惱怒情緒。

  裴川平復了下呼吸,面無表情翻書。

  學前班和幼兒園不一樣,得中午十一點才放學。一群才從幼兒園過來的孩子老早就翹首以盼,希望看到爸爸媽媽的身影。

  余茜笑了笑:「爸爸媽媽不會來教室門口接你們的,老師得帶你們去校門口排好隊。從第一大組的小朋友開始,整整齊齊站好哦,去見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了!」

  別的小朋友都是這樣走的,只有裴川例外——因為他身體的特殊,裴浩斌把摩托車騎到了學校裡面。

  裴浩斌載上兒子,從校門口車輛通道路過的時候,眼尖地看到了左邊乖巧排隊站在人群前的小貝瑤。

  她因為年紀小,是個矮矮的小糰子。

  圓圓的小臉,花苞頭亂糟糟的。

  裴浩斌忍不住一笑:「瑤瑤也來念學前班了,還和你一個班,小川,我們順路把她載回家吧。」貝瑤家是沒有車的,有些遠的路,這麼個小傢伙要自己走,饒是裴浩斌也有些心疼。

  裴川心裡還殘留著教室裡的無名火。

  他平靜道:「爸爸,走吧。萬一她媽媽已經來接,沒看見她著急。」

  裴浩斌一想,兒子說得也對。於是騎著摩托車往前開了。

  裴川小臉淡淡,往斜後方看了眼。

  人群中最前面的女娃娃大眼睛清澈,驚奇地看著他們父子倆摩托車呼嘯而過,她認出裴叔叔的車了。貝瑤彎了彎大眼睛,用力喜悅地揮著手——裴川再見!

  裴川收回眼神,抿了抿唇。

  ~

  趙秀自從知道貝瑤去了學前班,整個人都不好了。

  製衣廠的縫紉機前,機器有規律地嘎吱響,趙秀和趙芝蘭閒聊:「你家瑤瑤才四歲,這麼小送去念學前班,跟不上進度怎麼辦?」

  趙芝蘭心中美得冒泡泡,然而跟趙秀相處了這麼多年,表裡不一必須有一套,她手上縫紉機的動作不停,嘴上道:「瑤瑤唸書還有點天賦,會做算術題了,她自己要求去念學前班的。」

  旁邊縫紉機一頓,趙秀險些被針紮了手。

  趙秀咬牙,心裡不是滋味。方敏君比貝瑤還大半個月呢,現在正在幼兒園裡做遊戲,貝瑤竟然就念學前班了,那她女兒豈不是始終要比趙芝蘭女兒小一個級?

  這可不行!

  一回家趙秀就給老公商量:「不如我們把敏敏送去念學前班吧,反正小學近,我們找老師說說,求一下。」

  趙秀男人方鑫不贊同:「敏敏才四歲。」

  「四歲怎麼了!貝瑤那個蠢丫頭都去學前班了!」

  「別叫別人家孩子蠢丫頭。」

  趙秀不以為然:「可不就是傻乎乎的嘛,聽幼兒園老師說貝瑤學東西比常人慢,我們敏敏那麼聰明,送去學期班肯定行。」她想了想,越想越迫切,在屋裡走來走去,還擰了一把方鑫,「你是不是嫌麻煩,我告訴你,必須把這件事辦好了,我們敏敏今年就要去學前班!」

  方鑫無奈,經不住趙秀不講理和死纏爛打,只能去出門去辦這件事了,他本就是個老師,辦這件事比貝家倒是容易多了。

  趙秀拉過方敏君:「敏敏,媽媽給你說,很快你就要去念學前班了,在裡面好好學知識聽老師的話知不知道?一定要努力考試,千萬要比貝瑤考得好。」

  方敏君被稱為「小玉女」的小臉嚴肅,鄭重地點了點頭。

  趙秀放心了。

  當天晚上,趙秀做了個夢,期末考試發卷子了。她家敏敏拿了一張一百分的卷子回來,樓下的貝瑤蠢丫頭考了五十分,趙芝蘭鼻子快氣歪了。

  趙秀做夢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

  因為學前班比幼兒園遠很多的緣故,現在貝瑤早上六點半就要起床。

  她每天早上睡眼惺忪揉眼睛,出門的時候又精神滿滿。

  趙芝蘭和貝立材上班都和幼兒園不順路,但到底是趙芝蘭廠裡要求沒那麼嚴格,上班時間晚一些,所以送貝瑤上學就落在了趙芝蘭身上。

  方敏君則是爸爸方鑫送過去的,因為方鑫本來就是朝陽小學的老師。

  貝瑤穿著綠色小外套,今天沒下雨,她的小花苞兒也就沒有亂。

  方鑫一路走過去,都有孩子喊方老師好。走在方鑫身邊的方敏君便也成了眾人關注的對象。

  「哇那是方老師的女兒嗎?」

  「據說長得像常雪,今天一看真的有點像哎!」

  「哈哈哈這是小常雪『小玉女』吧。」

  嘰嘰喳喳的艷羨聲中,方敏君挺直了脊背,朝著學校走去。

  到底年紀小,方敏君遮不住被人喜愛時的得意。在這一年教師子女無疑是個風光體面又容易被討好的身份。貝瑤瞧著倒也沒有羨慕,方敏君本來就長得好看嘛!

  貝瑤捂緊了書包裡面唯一的大紅蘋果,盤算著該怎麼給裴川分。

  按照趙秀的要求,方敏君也被分在了學前一班。

  余茜老師有點愁。

  班上本來58個同學剛剛好,現在來了個同事子女方敏君,該往哪裡安置呢?

  其實當鄭老師聽到這件事的時候,下意識就想到讓裴川單出來。

  這幾天他也看出來了,裴川性格孤僻,不願意和班上任何一個小朋友打交道,往往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並且裴川也不理會他的小同桌貝瑤,讓貝瑤和方敏君做同桌,裴川單出來似乎對裴川的生活也沒有說什麼影響。

  鄭老師和余茜老師說了下想法。

  余茜老師皺眉:「這樣不太好吧,我聽說殘疾的孩子內心本來就敏感,讓貝瑤和方敏君做同桌了,裴川心裡會怎麼想?」

  鄭老師推了推眼鏡:「我這幾天著重觀察過,裴川不喜歡笑,貝瑤愛笑,這女娃娃很可愛,人緣不錯。可是裴川理也不理她,我看到好多次貝瑤稍微過去了一點,裴川就推她胳膊,似乎容不下任何人侵佔他的領域。」

  裴川心裡有楚河漢界,不許貝瑤跨越。呆萌的女娃娃偏偏少根筋,次次都被裴川冷漠地推到界限以外。

  鄭老師看來,裴川這樣的男孩子太過於自私冷漠,他不會接納小貝瑤、或者是任何一個同桌的。

  倒不如讓他一個人坐。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37:16

第8章 拋棄

  鄭老師提出來的方案余茜並不贊同,學前班開學已經有段時間了,可是她發現裴川那個孩子一次也沒有舉手說過要讓老師幫忙上廁所。

  余茜看到小男孩夏日裡乾裂的唇,一下子就明白了什麼。

  裴川是個自尊敏感的孩子,雖然他的情緒變化不大,可是內心想什麼沒人知道。如果換座位會對他造成巨大傷害的話,余茜覺得不是個好主意。

  然而鄭老師提出來裴川推貝瑤這個事,也讓余茜有些為難。

  裴川如果真的欺負小貝瑤,讓小貝瑤再和他坐在一起也不合適。

  余茜思來想去,決定先觀察一天再說。

  上午余老師帶著方敏君來教室,讓她給孩子們做自我介紹。

  四歲的方敏君小朋友穿著白色的公主裙,柔軟的長髮披散著,她因為時刻牢記一顰一笑要學習常雪,所以稚嫩的臉蛋並沒有什麼表情,正經道:「我叫方敏君,今年四歲了,希望可以和小朋友們好好相處。」

  這是方敏君的爸爸方鑫教過的話,方敏君說出來,余茜老師帶頭鼓掌。這年的方敏君無疑是乾淨漂亮的,教室裡真心實意的掌聲一片。

  貝瑤綠色外套裡面是件棉布嫩黃色套頭短袖,下面是到膝蓋長的豆綠色短褲。

  這種鮮亮的顏色活潑又經髒,她小時候就沒有白色的衣服——趙芝蘭怕小孩子弄髒。

  全班可能就方敏君一個人能穿白色的公主裙。

  方敏君暫時被安排在教室門口特意安出來的第一桌一個人坐著,她年紀小,有些委屈。

  方敏君心想,大家都有同桌,就她沒有,在幼兒園可不是這樣的,幼兒園的孩子們都喜歡和她玩。況且那個沒有腿的裴川都有同桌,為什麼要讓自己一個人坐?以前不都是裴川一個人的嗎?她想回家,想媽媽,可是看到教室最左邊放好書包的貝瑤,又覺得自己不能回去!

  第一節課下課,方敏君一下子被好幾個孩子包圍。

  有原來一起上幼兒園的小朋友,也有覺得方敏君好看、像電視裡常雪姐姐的小朋友。方敏君被眾人關懷著內心這才好受點。

  貝瑤小心從書包裡摸出洗乾淨的蘋果。

  大蘋果紅彤彤的,是趙芝蘭怕她在學前班會餓給她準備的。

  她愛惜地看了看它,轉頭看裴川:「裴川,你吃蘋果嗎?」

  裴川在作業本上的田字格寫字,九月的陽光從窗外照進門邊,靠窗這邊有點陰暗。裴川垂著眸,黑眸落在作業本上,沒有說話。他不理她,貝瑤便懂了,這是不要,別煩他的意思。

  她歡歡喜喜轉過頭,問倪慧和谷興華吃不吃。

  後排的兩個孩子都點點頭。

  裴川握緊鉛筆,到底人小,沉不住氣。他轉頭去看,他的小同桌腦袋偏著,在用小刀分蘋果。她花苞兒的絲帶一顫一顫,分得很吃力。

  他的目光轉到那把小刀上,那是貝瑤削鉛筆的刀,許是因為女孩的媽媽教過,貝瑤用水認真洗了刀子才開始切。他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裴川不開心。

  他不吃蘋果,貝瑤自己吃裴川沒意見,可是倪慧和谷興華吃,那種不受控制的惱怒情緒一瞬間又不受控制地生了出來。

  這個又乖又蠢,脾氣還好的小糰子,讓他的不悅和暴躁到達了頂峰。

  貝瑤分蘋果的時候,陳虎來了。

  胖墩兒貪吃,臉皮也比較厚,他問小貝瑤要蘋果,小貝瑤三年級的記憶也很單純,她心裡沒有太多彎彎繞繞,大大方方就給了。

  陳虎咬著香甜的蘋果,臉頰一鼓一鼓,大發慈悲道:「貝瑤,今年過年帶你捉麻雀。」

  貝瑤杏兒眼清亮,笑著點點頭。

  陳虎哼著歌走了。

  裴川鉛筆芯驟然斷掉。

  他突然意識到,小貝瑤是對所有人好。他並不是特殊的那一個,虧他以為……虧他以為……

  他垂眸,摸出小刀,開始削鉛筆。

  他手指指尖蒼白,削筆卻比她切蘋果還利落。

  貝瑤並不知道裴川不高興,一直冷著臉的裴川高興和不高興都是一個表情。她有五年內的記憶,然而心智還是個小朋友。

  這是九月最熱的一天,下午的太陽高懸,氣溫堪比盛夏。下午上課的時候,貝瑤不停喝水,她貪甜,水裡放了一點點白糖,裝得水也不多。因為往常她喝完了水,都是找裴川要的。

  他水杯裡的水始終是滿滿的,他自己一口也不會喝,往往貝瑤眼巴巴看著,他就都給她了。

  貝瑤喝完了自己水,偏過頭看裴川。

  男孩子睫毛也長,但是不翹,他垂眸會很好地遮掩眸中的情緒。側顏有幾分超越清秀輪廓的凜冽。

  「裴川,我想喝水。」她小奶音軟綿綿的,揭開水杯,小胳膊向前伸,向他討水喝。

  往常這個時候,裴川會擰開水杯,倒在她杯子裡面。

  然而今天裴川沒動,她眼巴巴看著。

  他慢吞吞抬眼,黑眸看著她。

  ——我不高興了。

  他的眼睛還不能很好地掩蓋情緒,可是貝瑤看不懂。她茫然和他對望,以為明白了他的意思,高高興興把水杯放在他桌子那邊。

  裴川:「……」

  裴川把她水杯推回去,然後拿出鉛筆,從木桌上螺絲釘的這頭到那頭,明確地劃出了一條「三八線」。

  他分得一絲不苟,半分沒佔她便宜,也沒有讓著貝瑤一點點。

  一張本就不大的小木桌,兩個人對半分。

  他態度冷硬,將她阻隔在外面。

  貝瑤呆呆看著。

  這不是一二年級才會開始出現的分界線麼?她和裴川是不是班上最早出現「三八線」的小朋友?

  她難過地發現,這個小男孩討厭自己。

  講台前面的余茜皺眉看著這一幕,難不成鄭老師說得對,裴川不喜歡貝瑤,即便坐在一起也會欺負她麼?

  如果真是這樣,裴川也不願意和小貝瑤同桌的話,就最好讓貝瑤和方敏君一起坐了。

  余老師決定問問幾個孩子的想法,她先前就問過方敏君了,方敏君說:「老師,我想和小朋友一起坐。」

  那麼就再問問裴川。

  裴浩斌來接裴川放學之前還有段時間,余老師推著輪椅,讓裴川先在老師辦公室等等。她問小男孩:「你是不是不想和貝瑤小朋友一起坐呀?」

  裴川抬起臉。

  他黑眸很純粹,像那年玻璃彈珠裡面深沉的一抹黑。

  他不說話,余茜只好坦誠和這個小男孩說完:「現在班上來了個小妹妹,叫做方敏君,今天小川也認識她了。老師想問問你,是想一個人坐,還是和貝瑤小朋友一起坐,或者和方敏君小朋友一起坐呢?」

  余茜心裡惴惴,她最怕聽到最後一個答案。

  雖然是一道給裴川的選擇題,看似主動權到了裴川手上,余老師卻害怕他選擇方敏君。畢竟裴川願意,方敏君大半是不願意的。

  可是方敏君這孩子確實長得清秀好看,還有個「小玉女」稱號,要是裴川選了方敏君是最難辦的。

  九月還沒迎來秋天的涼爽,裴川唇瓣和喉嚨乾澀到刺痛。

  他用低到余茜險些聽不見的聲調說:「我一個人。」

  余老師聽到這個回答,鬆了口氣的同時,心裡又有些悵然。她溫柔地說道:「小川,小孩子要多喝水身體才好,你要是想上廁所可以找老師。能照顧你余老師很高興,想尿尿不要憋著知道嗎?」

  裴川沒應話。

  他說出「我一個人」的時候,雖然盡量平靜了,可他這年到底才五歲,眼眶一陣酸疼,幾乎快掉淚。這已經就是他的極限了,他不能再平靜地回答老師第二個問題。

  等孩子們走了,余茜老師把裴川的答案給鄭老師一說。

  鄭老師頷首:「這樣挺好的,明天給貝瑤講一下,讓她去和方敏君一起坐吧。」

  也只能這樣了。

  第二天早上來上課的時候,貝瑤已經忘記了昨天的不愉快。她拉開書包袋子,從裡面拿出一個小巧可愛的竹蜻蜓。

  竹蜻蜓削去了邊角鋒銳的小木刺,被打磨得憨傻。

  貝瑤不明白昨天為什麼讓裴川不開心了,晚上回去想了想,她央著爸爸給她做「小蜻蜓」。

  她幫貝立材掃地,四歲的女娃娃拿著掃帚滑稽又吃力。貝立材哭笑不得,只好給她做了個漂亮的竹蜻蜓。

  此刻貝瑤把竹蜻蜓遞過去:「這個會飛哦。」貝瑤演示給他看,她小手握住竹棍子搓呀搓,橫的那一片螺旋槳「翅膀」就旋轉起來,貝瑤鬆手,竹蜻蜓飛出去,飛到教室前面角落的地方撞到牆後又慢慢落下來。

  她用的力度小,於是竹蜻蜓也飛得不遠。

  裴川看著她,清風從窗戶透過來,吹動她細碎的頭髮和花苞兒上的絲帶。她快樂地跑過去撿回來,小手攤開,把竹蜻蜓給他:「送給你,不生氣。」

  裴川說不清心裡什麼感受。

  那隻小手不長教訓似的,越過他們彼此的「楚河漢界」,嫩生生又軟綿綿的,明明不帶一點攻擊力,卻讓他無端難受。

  他也忽略了那條分界線的存在,帶著幾分說不清的悵然拿過竹蜻蜓,果然看見她的杏兒眼一瞬間被點亮。

  九月中旬,即將進入秋天,她低頭撥開水杯蓋子喝水,小臉都快埋進水杯裡面了。

  她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早就「拋棄」她了,也不知道他早就不生氣了。

  裴川蒼白的手摩挲著竹蜻蜓,他的爸爸是個出色的刑警,但是不會做這樣的玩具。他第一次看到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自己輕飄飄地飛起來。裴川並不需要這樣的玩具,他沒有雙腿,如果將它放飛,就不能夠自己撿回來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它握在手裡。

  下了課餘茜老師說:「貝瑤,你去方敏君同學那裡坐。」此言一出,哄鬧的學前班上安靜了一瞬。孩子們都下意識看了眼裴川,又看了眼方敏君。

  貝瑤揪著書包上的小熊貓,怔愣地抬起眼睛,她先看了眼不像是在說笑話的余茜老師,又看了眼教室最右邊小小年紀就板著臉的方敏君,最後才轉頭看裴川。

  她的眼中帶著稚氣和懵懂,像是水墨畫中暈染出來的霧氣,在疑惑地問他為什麼老師讓她離開呀?

  裴川移開眼睛,平靜冷淡地看著自己空空蕩蕩的褲腿。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37:28

第9章 分數

  貝瑤臉上的困惑太明顯,余茜老師怔然。她早上本來要問問貝瑤意向的,可是一來小貝瑤家遠,她總是卡著上課前來。二來正常人下意識的反應就是,和方敏君同桌總比和裴川好。

  裴川畫了「三八線」,也並不和貝瑤說話,出於保護貝瑤,都應該讓貝瑤和方敏君一起坐,這樣一想下課餘老師就直接通知了。

  貝瑤看看冷淡的裴川,她的思維並不成熟,雖然捨不得,但是小時候的貝瑤一直是聽老師話的乖孩子。

  她小手揉揉眼睛,把課本和水杯裝進書包裡,收拾著自己的東西。裴川看也不看她,只盯著自己語文課本的圖畫。

  貝瑤怕他孤單,想了又想,把自己書包上的小熊貓解下來。

  她柔軟的臉頰不捨地蹭了蹭它,然後把它放到裴川桌子上。

  裴川的視線從書上移到它身上,小熊貓圓乎乎的,呆坐在他課桌前。

  他知道她很喜歡這個玩具,上課有時候下意識就會去揪小熊貓的耳朵,每天來之前也先安頓小熊貓。

  他終於抬了眼去看她,她依依不捨極了,那樣可憐的眼神,不知道是捨不得他還是捨不得小熊貓。

  他無言地把她心愛的小熊貓推了回去。

  她捨不得的,大概率不會是自己。

  貝瑤傷心地抱著小熊貓,他不喜歡她,也不喜歡她的玩具。

  貝瑤背著書包朝方敏君走過去,方敏君傲嬌地看了她一眼,轉頭和後桌說話了。

  五歲的裴川用盡所有意志力,才能不轉頭看她走過去的背影。

  貝瑤坐在陽光璀璨處,金色的光線溫柔地綴上她的小腦袋,他在她的對立面,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把竹蜻蜓放進了書包裡。

  ~

  看熱鬧的孩子們轉眼就忘了換座位這件事。

  貝瑤和方敏君成了同桌。

  如果貝瑤有高中的記憶,肯定會覺得很彆扭古怪。萬幸她現在以小孩子的心態,覺得美美的敏君也很可愛。

  一整個秋天,貝瑤第一件學會的事情就是控制少喝水,因為方敏君並不會像裴川那樣把自己的水給她喝。

  方敏君分外要強,如果貝瑤的頭髮梳得好看,那一整天她臉色都不好,下意識去整理自己公主裙。到底是孩子,雖然母親灌輸的觀念讓她牢記於心,但她不至於對貝瑤有太大的敵意。

  畢竟小貝瑤長得沒有她纖細清秀,而且貝瑤好欺負。

  垃圾可以讓小貝瑤去丟,作業可以讓貝瑤一起帶給小組長,小貝瑤聽話又乖巧。

  裴川看在眼裡,臉色很難看。

  然而這到底是他選擇的路,貝瑤不再是他同桌了。

  秋天過完以後天氣轉冷,貝瑤被趙芝蘭打扮成了一個福娃娃——大紅色的棉襖,又厚又喜氣。

  那棉襖不是新的,是趙芝蘭用舊衣服改的,雖然俗氣,可是很保暖。大紅棉襖裡面還有秋衣、兩件毛衣,貝瑤小短腿也被裹得厚厚的。

  恰好趙秀抱著方敏君下樓來串門,貝瑤用小奶音喊:「秀姨姨,敏敏。」

  趙秀險些笑岔氣:「芝蘭啊,遠看還以為瑤瑤是個火球。」

  趙芝蘭聞言下意識去看方敏君,小女娃被打扮得清秀好看,嶄新的粉色棉襖外面配了一條粉色圍巾,洋氣又不臃腫。方敏君賴在趙秀懷裡,趙秀也由著她。

  趙芝蘭心裡翻了個白眼,這麼冷的天,誰管好不好看,暖和了才是正經事。面上總得客套一下:「喲,你家敏敏這身不便宜吧。」

  「棉衣30多呢,圍巾是她小姑送的。」

  30多塊錢讓兜裡沒錢的趙芝蘭閉了嘴,趙秀眼睛裡都泛著愉悅。

  趙秀抱著方敏君回家的時候,方敏君說:「爸爸說棉衣二十六塊錢。」

  趙秀瞪了女兒一眼:「媽媽說是三十就是三十,你們快期末了吧,一定要考好知不知道?考好了媽媽還給你獎勵。」三十多的棉衣讓她也肉痛了一把,但是一想到期末考完兩家比成績的時候,趙秀就覺得愉快。

  為了「獎勵」,方敏君小雞啄米一樣點頭。

  冬天孩子們第一次期末考試,饒是趙芝蘭也有些緊張。她怕早早送貝瑤去學前班讀書是個錯誤,看著小貝瑤天真無邪的臉,趙芝蘭歎了口氣,算了,成績不重要,孩子健康平安長大就是最大的福氣了。

  期末考試這天,貝瑤早早就被趙芝蘭送去了學校。

  學前班的考試不像小學打亂了坐座位,每個人都坐在原位考。

  貝瑤一點也不緊張——她的知識面停留在三年級。

  「重生」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太遙遠,她自己時而也有些茫然,為什麼她這些都會啊,還能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然而心中的緊迫感告訴貝瑤,這是個很重要的秘密,媽媽也不可以說。

  余茜老師來發的卷子,發完就守著大家做題,鄭老師也來幫忙,這年學前班考試不分語文數學,基礎知識就只有這一張卷子。

  小孩子們第一次考試,狀況百出,一會兒請假要尿尿,一會兒鉛筆斷了一直削不好,老師都得幫幫忙照看著。

  方敏君的手成一個彎彎的弧度,她邊寫邊遮住卷子。趙秀說了,不能讓貝瑤抄她的。

  貝瑤看著卷子上數小花花有幾朵,小朋友有幾個的題。

  貝瑤:「……」

  裴川寫之前偏了偏頭,他漆黑的瞳孔看著陽光的那一處。小女孩正在認認真真寫名字。

  他看不出她會不會,裴川轉過頭,她會不會都不關他的事。

  貝瑤很快做完了,她覺得好簡單啊!

  ~

  小孩子的試卷批閱很快,兩天後就能去拿成績,對於孩子們第一次考試,家長們都抱了很大的期待。

  九六年C市的學前班實行的是一張卷子百分制。

  孩子們坐在座位上,老師一個個念名字,然後孩子們上講台拿卷子。余茜老師沒有排高低,對她來說,教書育人成績不是頂重要的,何況學前班只是個過渡。讓她意外的是其中兩個小朋友的成績——貝瑤和裴川。

  方敏君先拿到卷子,她卷子上一個紅彤彤的「90」分,方敏君忍不住喜悅地彎了彎唇,念及「常雪」的形象,她把唇角壓了下去,只是眼睛裡的高興擋都擋不住。

  然後是裴川的卷子,他看了一眼,就放在了書包裡。

  貝瑤是全班倒數第二個拿到卷子的,她看到上面喜氣的數字也忍不住杏兒眼彎了彎。

  方敏君心想,估計考70分她的同桌都該笑了。

  她遮住自己的分數,不讓貝瑤看,然後問道:「瑤瑤,你考了多少分?」

  貝瑤把卷子攤開給方敏君看,頂部一個紅墨水打出來的「99」——貝瑤畫圖題畫得不直,扣了一分,本來該是一百分的。

  方敏君看著那個鮮紅的99,晴天霹靂,大冬天,她的喜悅散得乾乾淨淨,彷彿被人潑了一桶冰水。

  完了!

  回家要是趙秀知道的話……

  考完試領到卷子以後就要放假回家過年了,裴浩斌來接裴川,他們像是往常一樣從校門口開過去。

  裴川回頭,那個小紅球站在第一排,用力朝他揮手,眼睛像是兩個月牙兒。

  她心無芥蒂,乖得要命。

  裴川握緊摩托車冰涼的金屬槓:「爸爸,帶上貝瑤吧。」

  裴浩斌納罕:「她媽媽來接她怎麼辦?」

  「路上遇到了可以說一聲,或者給老師說一下。」

  裴浩斌不由得看了眼兒子,裴川斷了腿以後寡言少語,鮮少說這麼多話。對於裴川的提議他是贊同的,一個四歲女娃娃,每天上學放學要走將近兩公里多的路,他不是她父親都有點心疼。

  裴浩斌把摩托車拐了個彎,問小貝瑤:「叔叔載你回去好不好?」

  貝瑤想坐摩托車,她記憶裡三年級時貝立材才買了摩托車。坐在上面像是踩著風,五分鐘就到家了。然而貝瑤小時候有些怕生,她怯怯看了眼裴川,裴川低眸看她,眼睛裡沒有排斥。

  她害羞地點點頭,小奶音軟軟的:「謝謝裴叔叔。」

  「余茜,那我順路就把貝瑤也帶回去了,她媽媽如果過來,你講一下啊。」

  余茜當然放心老同學,笑著點點頭。

  裴浩斌讓余茜幫忙把小貝瑤抱上後座,又用皮繩綁了綁,將小貝瑤固定好,以免孩子力氣小掉下去。

  後面排隊的孩子們都看著,有些羨慕貝瑤。方敏君沒忍住嘟起嘴巴,她爸爸有輛很大的自行車,每天載著她回家,可是她還沒有坐過摩托車回家呢。方敏君有些委屈,大家都住在一個小區,裴川的爸爸為什麼只帶貝瑤不帶她?

  自從換了座位,裴川第一次離貝瑤這麼近。

  彷彿空氣都沾上了她身上的奶香。

  裴浩斌發動車子,柔和了嗓音問貝瑤:「貝瑤考了多少分啊?」

  裴川也不由凝神去聽。

  她的聲音像是鈴兒響:「九十九分。」

  裴浩斌知道她年紀小,約莫是班上最小的孩子了,本來問貝瑤也就是逗逗她,沒想到這麼小的娃娃能考這麼好。

  他真心誇讚道:「貝瑤真厲害,好聰明。」

  貝瑤知道要講禮貌:「謝謝叔叔。」

  裴川坐在最前面,冬天的風吹過男孩子短短的頭髮。他全程沒說話,自己都不知道,他唇角淺淺彎了起來。

  ~

  方敏君被方鑫老師的自行車載著回去,她小臉有些白,非常害怕回家。

  要是媽媽問起來成績的事情怎麼辦?

  考試之前她沒有想過自己考不過貝瑤的,可是發下來卷子一切成了事實,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車的橫槓上,有些想哭。

  方敏君哪怕小,可是家長的情緒還是能感覺到的。

  趙秀最在意的就是兩件事,第一是方敏君和玉女「常雪」相似的清麗長相,第二就是比贏趙芝蘭。

  第二件趙秀已經遙遙領先了二十多年,趙芝蘭什麼都比不過她,可是如今竟然在女兒的成績上面敗北了。

  方敏君忍住眼睛裡的淚意,不能讓媽媽知道。

  她覺得又害怕又丟人。

  貝瑤那麼傻,為什麼自己沒有考過她?下次一定就可以考過貝瑤了,這次是失誤。

  在她渾渾噩噩的狀態中,父女倆回了家。

  趙秀早就等著了,立馬迎上來:「怎麼樣啊敏敏?卷子給媽媽看看。」

  方敏君不得不從書包裡拿出試卷,趙秀一看九十分,眉開眼笑:「我家敏敏就是厲害!」她在方敏君臉上狠狠親了一下。

  趙秀接著問方敏君:「貝瑤那丫頭呢?考了多少分?」趙秀和女兒一個想法,方敏君這麼優秀,不可能考不過貝瑤。

  方敏君臉色一下子白了,她小手扣緊,低頭說:「六十六分。」

  撒謊讓她不安極了。

  趙秀聽了,差點笑出聲,她就說嘛,趙芝蘭的女兒能有多厲害。她又親了一口方敏君:「媽媽的好囡囡!」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37:40

第10章 氣悶

  鞭炮聲中,新年來臨。

  C市的冬天每年都會下雪,這是孩子們最愉快的時刻。

  外面鋪天蓋地一片銀白色,陳虎年前挨了一頓打,他爸是個暴脾氣,看了他卷子摁住就揍了一頓。

  陳虎考了五十分,他們學前一班的倒數第一名。

  小胖墩兒殺豬一樣的哀嚎差點整個小區都聽見了,趙芝蘭搖搖頭,有些好笑:「這孩子嗓門穿透力也太強了。」

  新年成了陳虎小朋友的免死金牌,他被扣了壓歲錢,但是好歹他暴脾氣的爹不揍他了。

  陳虎帶著小區的一群小朋友出去玩,身後浩浩蕩蕩跟了六七個男孩子。其中還有兩個比他大兩歲的,只是沒有胖墩兒結實。

  李達說:「我們去找敏敏吧。」

  陳虎想了想:「捉鳥兒放炮,不和女孩子玩。」然而再一想方敏君漂亮高貴的樣子,又同意了,「好吧,我們去找她。」

  老式小區所有男孩子都在這裡了,除了裴川。他們這裡的建造特別老,還有特色,和一個大院兒有點像,然而樓層會高一些。

  南面的牆夏天會長滿爬山虎,現在結上了一層冰晶。

  他們找人特別容易,站在樓下放開嗓門喊就成:「方敏君——」

  孩子們的聲音在樓下此起彼伏,喊完了方敏君,陳虎又想起自己吃了貝瑤的蘋果。於是又帶著大家繼續喊:「貝瑤——」

  清脆稚嫩的嗓音整個小區都聽見了。

  裴川在對面樓和媽媽蔣文娟一起包餃子,蔣文娟一開始只當讓他有點東西玩。畢竟學前班那一點寒假作業裴川兩天就寫完了,別的孩子不會主動帶上一個「累贅」玩,蔣文娟心酸,只能自己抽點時間陪兒子。

  然而裴川垂眸,蒼白的手指捏著餃子的褶皺,似模似樣。他總是這樣,學什麼都很快。

  蔣文娟心中更加難受,裴川領卷子回來那天晚上,她在被子裡悶著聲音哭了半夜。裴川是學前一班唯一一個一百分。她的兒子這樣聰明優秀,卻被剝奪了雙腿,這輩子都毀了大半。

  裴川原本在認真包餃子,聽見樓下起起伏伏喊貝瑤,手上的餃子捏破了一點皮。

  他黑色的眸子淡淡看著它,又把那個缺口捏上。

  蔣文娟一直在觀察他,一下子就發現了。沒有小朋友會主動找裴川玩,畢竟孩子們像是輕快的鳥兒,他們推不動,也不會願意推著沉重的輪椅帶上裴川。

  蔣文娟怕兒子心裡難受:「不包餃子了,媽媽帶你去外面玩吧?」

  裴川嘴唇翕動,他想拒絕,然而最後到底什麼都沒說。五歲這年,他對世界還抱有期待和嚮往,他也想出去看看雪。

  蔣文娟洗了手,推著裴川走出去。

  小區往北一百來米,有一家茶館,煙味兒裊裊,會有人在這裡打麻將。

  蔣文娟倒不是要去打麻將,她只是推著裴川去瞧瞧熱鬧,孩子們也會在這周圍玩。

  高大的柏樹上落滿了雪,樹下孩子們歡聲笑語一片。

  裴川的輪椅安置在一旁,茶館內有人招呼道:「蔣醫生過來玩了啊?」輕飄飄的目光帶過裴川,也會憐惜地喊上一聲小川。

  「是啊,你們玩,我就看看。」

  裴川的目光越過柏樹,落在捂著眼睛的小姑娘身上。

  貝瑤穿著自己的紅棉襖,兩隻小手把眼睛捂得嚴嚴實實,陳虎領著方敏君又貓腰又鑽巷地藏。小女孩清亮的嗓音說:「3、2、1……我來找你們了!」

  她笑著放開手,第一眼卻是對上輪椅上男孩的目光。

  他率先移開眼睛。

  貝瑤眼睛亮了亮,她還看不懂自己本子上的小秘密,然而並不妨礙她心裡親近裴川。她想和他說說話,可是一整個學期,裴川都不怎麼搭理她。況且現在先得去找孩子們,她只好邁著小短腿去找陳虎他們。

  陳虎也損,他帶著所有人鑽進了茶館旁的倉庫裡,那裡堆滿了尼龍口袋。

  孩子們往裡面一蹲,貝瑤找到天荒地老都找不到。

  她打小脾氣很好,在周圍找了一圈,累得氣喘吁吁,布簾和草叢都被她撩開來看了,裡面什麼都沒有。裴川冷漠看著。

  柏樹撲簌簌,落了女孩一臉積雪。

  冰涼的雪觸到她溫熱的肌膚化掉,匯成水流過她的臉頰。她狼狽地躲出來,杏兒眼清潤,像是被欺負哭了。

  裴川手指扣緊輪椅,許久等貝瑤路經他身邊還要找的時候,他低聲道:「倉庫裡。」

  聲音很輕,像是久埋在大雪中的瘖啞,拉扯出絲絲生硬。

  貝瑤呆呆回頭看他,他冷著臉,似乎什麼也沒說過。

  她轉身向倉庫走過去,小手撥開尼龍口袋,果然蹲了一排孩子。

  陳虎對上小貝瑤笑盈盈的臉,瞬間懵了,然後爆發出一陣大吼:「貝瑤你肯定偷看了!」

  「我沒有偷看。」

  「我才不信,你耍賴!」

  小胖子像是被點炸了的炮彈,還是李達看了眼無措的小貝瑤,出聲道:「你先看見的誰?」

  裴川的目光透過開著的倉庫門看過去。

  貝瑤看了眼委屈得要死的小胖墩兒,他快氣哭了。她軟糯糯道:「我誰都沒有看見。」

  她心想,她是有三年級記憶的小姐姐,不能欺負小朋友。

  她摀住自己眼睛:「你們躲吧。」

  陳虎鬆了口氣,一溜煙跑了,方敏君也趕緊跟上,孩子們七七八八散開躲。

  裴川嘴唇抿得死緊,心裡氣悶不堪,是他多事了。

  他們本來就沒帶上他玩,他就不該說那句話。

  貝瑤放開手,去找別的小朋友,他冷冷看貝瑤一眼,然後蒼白的手指拉住蔣文娟:「媽媽,回家吧。」

  貝瑤見蔣阿姨推著裴川走了,她杏兒眼眨了眨,怎麼了呀?她還沒有和他說謝謝呢。

  ~

  趙芝蘭在茶館裡和趙秀一桌搓麻將,趙秀今天手氣不好,老是打到趙芝蘭手裡頭。她氣不順,喝了口熱水:「明年我家敏敏和芝蘭家瑤瑤也要一起讀一年級了吧,這孩子長起來真是快。」

  麻將搓得嘩啦啦響,趙芝蘭碼好牌:「是啊。」

  「芝蘭啊,你也別氣餒,要是瑤瑤實在跟不上進度,可以多讀一年學前班。反正她年紀小。」

  趙芝蘭懵了:「你說啥?」

  「瑤瑤期末不是考得不太好?我聽說剛及格。可別趕進度,要我說基礎紮實最重要。我本來也是這麼想敏敏的,要是她考得不好就再讀一年,可是卷子一拿回來,敏敏考了90呢,那繼續讀一年級應該也沒問題。」

  趙芝蘭可算聽出些門道了,她斜睨了趙秀一眼:「誰跟你說我家瑤瑤剛及格了?」

  趙秀心想,裝,你就裝。

  趙芝蘭抓好牌,喜笑顏開道:「她今年很乖,只差一分就一百分了呢,考了九十九!」

  趙秀愣住了。

  牌桌上另外兩個女人驚訝讚道:「喲,這孩子以後有出息。」

  趙秀臉色都變了:「趙芝蘭,你不用編這個來騙人吧?」

  「我用得著騙你嗎?不信你去問問余老師啊,老師那裡有分數記載。」

  趙秀也明白這個道理,說這樣的慌一下子就能被拆穿,趙芝蘭還不會蠢到用這麼來騙她。那就說明貝瑤那個小丫頭真的考了99?

  趙秀想起自己剛剛說的話,覺得沒臉極了。偏偏牌桌上另外兩個女人還不懂眼色,用怪異的眼神看了趙秀一眼後,又一疊聲誇趙芝蘭女兒聰明伶俐。

  趙秀氣得快冒煙,她悶聲挫麻將,從小到大這還是趙芝蘭第一次比贏自己。

  這種感覺又恥辱又憋屈,她恨不得把外面玩鬧的方敏君抓過來問問是怎麼回事。

  ~

  這個年過得很快,小時候的年味兒很足。

  吃著糖果瓜子,看著電視就能美得冒泡。貝瑤天天都很開心,只不過有時候她小手托腮望著對面的房子會想,為什麼今天也沒看見裴川出來玩呢?

  方敏君被媽媽罵了一頓,哭得臉都花了,她抽噎著辯解:「90分很多了呢,陳虎才50!」

  「我是讓你考贏貝瑤!」

  「媽媽,下次我就可以了。」她抽泣著,「除了貝瑤,我考得最好了。」

  趙秀一想也對,方敏君好歹有九十呢,小區裡其他的都是群皮猴子,唯一一個不知道分數的就是裴家那個斷了腿的孩子,不過那樣的孩子,能指望他考得多好?說不定也不及格。

  趙秀只得戳戳方敏君的腦袋:「過完年好好努力知不知道?」

  方敏君連忙點點頭。

  開春的時候學期班下學期也開始讀書了,童年的時光總是歡快而逝。

  小貝瑤眼裡,方敏君依然高冷,胖墩兒陳虎魔音穿耳,而角落的裴川,沒有再主動和她說過話,彷彿那天低聲告訴她在倉庫的那個人是她的錯覺。

  學前班最後一個月的時候,學校頒布了一項政策——往後的學前班取消考試!

  班裡如陳虎這樣的,樂翻了天。

  其餘小朋友知道不用期末考試,也大多高高興興的。只有方敏君惆悵地想,不考試了的話,只能一年級去超越貝瑤了嗎?

  余茜老師送走這批孩子的時候已經是夏天了,他們都還像是初生的小幼苗,一個個幼嫩青蔥。

  不知道長大後他們會變成什麼樣,也不知道他們會去何方。

  她給孩子們揮著手:「小學加油啊小朋友們!」

  從什麼都不懂到已經懂了規矩的孩子們,全部都乖乖答好。

  裴川六歲了。

  他的腿沒能像媽媽說的那樣,『長大了會長回來』。他每晚睡覺之前都會看著殘缺的它們,可是它們到底沒有長出來。

  去一年級之前,他聽到了蔣文娟和裴浩斌吵架。

  蔣文娟冷笑道:「一年級沒有再能幫小川上廁所的老師!」

  「我說了我會拜託一下老師,送禮請他們幫幫忙!」

  「能拜託一年,那以後呢,小學五六年級呢!初中高中呢!你能拜託一輩子!我會找到醫院給小川安假肢,傾家蕩產我也會讓他重新站起來!」

  「娟兒,你別衝動,小川還太小了……」

  裴川看著自己空蕩蕩的褲腿。

  他想說,自從幼兒園那次以後,他沒有讓老師幫忙上廁所了。

  他不懂什麼是「假肢」,但是他聽懂了「重新站起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37:51

第11章 涼薄

  漫長的暑假過去,裴川的父母終於彼此之間達成妥協。

  孩子最適宜安裝假肢的年齡在七歲到十四歲之間。太過稚嫩的軀體也承受不住假肢練習的痛苦,他們最後決定把這件事壓到裴川九歲再去做。

  小學開學的時候比學前班熱鬧多了,九七年的初秋,學前一班的孩子對應升學一年級一班,而二班的孩子對應去學前二班報名。

  貝瑤驚奇地發現一件神奇的事——她腦海裡頗為清晰地多了四年級的記憶。

  四年級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是從家到學校在修路,貝瑤小區的孩子們每天得繞小路去上學。

  第二件是四年級時舅舅開車撞了人,賠了一大筆錢,媽媽邊哭邊用積蓄填這個無底洞。

  貝瑤年紀小,思索不清楚這些事情,她只知道兩件事都意味著不好。

  然而現在更能引起小小的她的注目的,是新的班主任老師。到了一年級他們的班主任叫洪關靜。一個三十來歲脾氣不好的女人,貝瑤記得自己有一次作業寫錯了,被她打過掌心。

  她下意識畏懼這個並不和善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

  貝瑤不安地問:「媽媽,我可不可以去一年級二班唸書呀?」

  趙芝蘭抱著她,一腳踏過水坑:「不行,學前一班的只能去一年級一班讀書。」

  貝瑤有氣無力地趴在趙芝蘭懷裡。

  結果去報名的時候,她才發現笑著的女老師並不是洪關靜,而是一個偏瘦又顯得知性的女老師。叫做蔡清雨。

  貝瑤懵了一瞬,然後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這輩子她少讀了一個幼兒園,於是走向和之前完全不同,原本她現在才應該到學前班唸書,所以老師也換了。

  這意味著未來的一切事情不可知。

  貝瑤大眼睛悄悄看著這個陌生的班主任,蔡清雨笑著給她登記,然後對著趙芝蘭誇讚道:「我看過貝瑤在學前班的成績了,很不錯。」

  趙芝蘭連忙道:「謝謝老師,以後麻煩你了。」

  「不客氣。」

  蔡清雨沉吟了一下,看了眼媽媽身邊小小的女孩子,問趙芝蘭:「你們和裴川是一個小區的嗎?」

  「對的。」

  「好了,沒事,報了名的孩子明天再來學校讀書,我們發課本。」

  蔡清雨提前知道自己班上會來一個燙手山芋,她還和學前班的余茜老師聊過。她是教小學知識的,一屆會整整教六年,相當不容易,語文和數學老師都是女老師,可沒有誰方便幫漸漸長大的裴川脫褲子上廁所。

  余茜歎了口氣:「他很敏感,在學前班一次也沒有讓我幫忙上過廁所。如果可以,請你多照顧照顧他吧。」

  蔡清雨內心有些驚訝。

  她也知道這樣有殘缺的孩子成長軌道就是一道曲線,因為分外關注了下自己班上和裴川作鄰居的幾個小朋友。

  陳虎、方敏君、貝瑤、李達。

  一年級一班一共62人,不會有人單出來,這次的裴川,是有同桌的。

  但是聽余老師說,這個孩子對所有人都沒有善意,哪個孩子和他做同桌恐怕都不好受。

  裴川上一年級那天來得很早,蔡老師衝他招招手,這孩子目光在晨光中寂靜得像破曉時分的天幕,他頓了一下,自己推動著輪椅朝著蔡老師過去。

  蔡老師瞭解過他的性格,於是也不多言,把紙上四個名字放在他面前。

  蔡老師笑著輕快道:「裴川,老師和你玩一個遊戲,你指一個名字,他會成為你的同桌。」

  蔡老師知道只上過學前班的裴川不識字,她想通過這種公平的方式,讓這個孩子選出來一個同桌。

  裴川黑黢黢的眼,靜靜看著四個名字。

  他確實不認識。

  除了方敏君是三個字的,他能猜到是她以外。另外三個名字在他面前成了一道選擇題。

  他垂眸。

  「達」字裡面有個他認識的「大」。他也猜到這個名字是「李達」。

  就只剩兩個選擇了。

  他沒法再排除下去。

  他坐了很久,蔡清雨都忍不住催促他。

  他的目光略微移開,靜靜落在了桌上攤開的學前班成績上。一個50,一個99。他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這回他知道哪個名字是陳虎,哪個名字是貝瑤了。

  學前班教會他的第一課就是,他如果不爭取,就一無所有。

  生活對他並不好,這個世界自私的人才會迎來黎明。他的手指略過紙上第一個名字,落在了第三個名字上。

  ~

  貝瑤重新和裴川成了同桌,她歡喜極了,杏兒眼清亮,像是水葡萄。

  她小奶音糯糯的:「裴川,我明天把小棒帶來一起玩好不好?」她記憶雖然超前幾年,但是心智被這具身體所限,童心可愛鮮活。

  裴川依然不說話,他抿抿唇。

  班上每個人都重新有了自己的同桌,他不是個好人。剝奪了她四分之三不是他同桌的概率,才換來了接下來六年。

  因為同桌再次成了裴川,貝瑤高興極了。她把媽媽買的細細的彩色小棒帶進書包,下課和裴川一起玩。

  小棒原本是一年級數學老師要用到的教加減法和數數的工具,但是貝瑤知道還有種遊戲叫做撿小棒。手先全部握住,然後猛地鬆開,小棒會散落到桌子各個地方,然後一根根撿起來,但是過程中不能驚動別的小棒,誰撿得多誰贏。

  物質匱乏的年代,這是所有小孩子都愛玩的一個遊戲,就跟二三年級流行的跳球一樣。

  她小手把小棒遞給他:「你先。」

  先來的人會有優勢,每個孩子都想爭這個第一,他看看身邊無邪清亮的雙眼,伸手接了過來。

  他第一次和小小的女孩子玩這樣的遊戲。

  然而他冷靜得不似一個小孩子。她小手笨拙,他卻能沉著撿起來。

  最後一共五十根小棒,他43根,貝瑤7根。

  裴川手中一大把五顏六色的小棒,他看她,她萌萌地眨眨眼,看著自己手中孤零零的七根,第一次知道和裴川玩一點都不好玩。

  他面無表情,就可以讓她毫無遊戲體驗。

  年幼的裴川並不懂得退讓,他像九六年那場冰雹中頑強聳立的幼竹,迎著風雨和擊打,最後只能被風折斷。

  貝瑤咧開嘴,露出小乳牙:「裴川真厲害。」

  貝瑤繼續和他玩,然後一路被他虐。

  他並不讓著她,這個遊戲玩到數學教完簡單的加減法,她依然不能撿到超過十根。

  她稚嫩又柔軟,用一個孩子最大的寬容包容著他的涼薄。

  然而第二個炎熱的夏天,二年級來臨的時候,從來不在學校喝水的裴川會多帶一杯水。越過那條三八線,水杯最後會出現在小貝瑤的桌子上。

  ~

  方敏君很崩潰。

  一年級的期末成績,她的語文和數學成績分別是93、94。而貝瑤是95、100。於是整個二年級她都提著心在學習。

  更讓她崩潰的是,班上第一名雙百分,是那個沒有雙腿的裴川。

  方敏君差點急哭了,最後趙秀問起來,她邊哭邊說:「貝瑤偷看了裴川的卷子,裴川沒有遮。」

  趙秀心想,趙芝蘭的女兒出息啊,小小年紀就作弊。

  她想通以後反而安慰了下方敏君:「沒事,以後三年級換位子考試,我就不信她還能抄別人的。」

  至於那個第一名裴川,聰明是聰明,腦子好使,然而到底是個殘廢,再厲害估計找工作娶媳婦都是問題。哪家願意把閨女嫁給那樣的人。

  至於陳虎,在整個小區墊底水平一直穩定,每次考試都是倒數第一。

  ~

  裴川最討厭兩門課。

  音樂和體育。

  這是除了他以外所有孩子都喜歡的課。音樂課會教唱歌,夕陽下,女老師踩著風琴,教孩子們唱音樂書上的歌曲。

  這節音樂課唱《蝸牛與黃鸝鳥》。

  他七歲,在換牙。門牙缺了兩顆,在家都很少說話。強烈的自尊心和羞恥心讓裴川沉默聽著。

  他的小同桌嗓音清脆,像是早晨枝頭歡快的小雀鳥。

  貝瑤還沒褪去小奶音,頭上依舊兩個纏了絲帶的花苞苞。老師教一句,她唱一句:「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她也開始換牙,唱歌和說話漏風,然而她很乖,老師教什麼她唱什麼。孩子們清脆的聲音跟著唱了一遍。

  音樂老師朱老師皺眉看著第三排窗邊的裴川。

  她停下踩風琴的動作,皺起眉頭:「裴川,為什麼不和大家一起唱呢?」

  裴川黑瞳靜靜看著老師。

  這個孩子沒有別的孩子對老師的畏怯,他眸中像是一片死水。他甚至不出言回答朱老師的話。

  朱老師覺得沒面子,沒來由厭惡他這樣冰冷幽暗的存在。

  她說:「你腿不好,可是明明能唱歌卻不唱,你這樣不尊重老師知道嗎?」

  裴川依然緘口不言。

  朱老師氣得不行,她使出老師的威壓:「現在開始,我唱一句,你跟著唱一句!」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38:03

第12章 好看嗎

  朱老師手指放在琴鍵上,唱出課本上兒歌第一句:「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

  教室裡六十多雙烏溜溜的眼睛齊刷刷看向裴川。

  六月教室裡老舊的風扇嘎吱轉,發出沉悶灰敗的聲音。窗戶半掩著,微風透進來都帶著夏日的灼熱,沉悶而熾烈。

  他這年還沒有反抗的力量,毫無血色的唇動了動:「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

  嗓音瘖啞,由於鮮少說話,唱出來不似孩童的鮮活清亮,倒似老舊的唱片機,瘖啞難聽。因為在換牙門牙漏風,咬字也不清晰。

  教室裡以陳虎為起點,爆發出一陣笑聲。

  孩子們捂著唇哈哈笑,教室裡風琴聲音依然在繼續。

  裴川死死咬著唇。

  朱老師依然在彈奏,示意裴川繼續跟著唱:「阿嫩阿嫩綠地剛發芽。」

  他沉默下來,頭頂的風扇有一搭沒一搭轉動著。裴川在笑聲中不再開口。

  身體血液的熱度直衝臉頰,比羞恥更甚。最後卻在臉頰上呈現一種蒼白。

  朱老師皺眉,先是呵斥教室裡笑話的孩子:「都不許笑了,學唱歌有什麼好笑的。」然後她看向裴川,「繼續跟著老師唱。」

  然而接下來不管她怎麼教,裴川也不再開口。

  他漆黑的雙瞳落在課本的音樂書上,貝瑤看見,他手指在顫抖。

  朱老師情緒也不好,這就像是老師和學生之間一場無形的對抗,彷彿今天不能再令他開口就會使自己不再有威信。

  貝瑤心裡悶悶的,她也怕老師,但是她鼓起勇氣站起來,稚嫩清脆的嗓音在教室裡迴盪,接著老師的聲音唱下去:「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樹阿上兩隻黃鸝鳥,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

  她唱歌也漏風,甚至有些微跑調。

  然而她唱得很大聲,夏陽偏移,在教室門口落下溫暖的剪影。唱歌跑調又漏風的女娃娃,惹來了更大的笑聲。

  陳虎捶桌子:「哈哈哈貝瑤太搞笑了。」老師讓那個沒有腿的裴川唱,又沒讓她唱,她一唱還那麼搞笑。基本沒有一句在調子上。

  裴川一直垂下的目光,慢慢抬了起來。

  這年她六歲,臉頰柔軟,聲線稚嫩,在所有人的笑聲中小拳頭握緊,憋紅了臉唱歌。他甚至能看到她還沒換完的乳牙。

  她似乎有些想哭,垂眸看到他的目光,下一刻杏兒眼彎起來,成了一個明亮的微笑。

  沒有門牙,醜死了。

  他這樣想。

  可是他知道,方才老師教所有人唱歌的時候,貝瑤明明,是沒有跑調的。

  她分擔走了所有笑聲。

  ~

  那次唱歌事件以後,朱老師也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不太好,雖然往後裴川依然不開口,她卻也沒有讓他再單獨唱歌了。

  小學時光像水一樣平靜,大家見慣了裴川沒有腿的樣子,也不覺得稀奇和怪異了。

  他緊繃的神經得到了最平靜的一段日子。

  唯一的變化是,他身邊那個軟萌萌的小姑娘換了個髮型。

  三年級的某個週一,她的兩個花苞苞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小的馬尾綁在後面,多了幾分清爽,少了幾分稚氣,露出白皙帶著嬰兒肥的臉頰。

  貝瑤和後桌的小姑娘翻完花繩坐回來,聽見身側男孩子低啞的嗓音:「你髮帶呢?」

  如今裴川偶爾會和她說話了,每一次聽到他說話,她都喜盈盈的。他的心像石頭,每一下跳動都這麼艱難。

  貝瑤摸摸自己的馬尾,小奶音也慢慢變了些,只是開口依然綿軟:「丟掉了,媽媽說上了三年級不能再扎兩個揪揪了。」

  她歡喜地摸摸自己腦袋上的馬尾:「現在的好看嗎?」

  男孩子薄唇冷漠道:「不好看。」

  貝瑤把下巴擱在桌子上,幽幽歎了口氣。她知道,她是沒有敏敏好看啦。三年級的小姑娘漸漸開始認識到了什麼叫好看,什麼叫圓潤。

  如今她的記憶停擴張到了初一,初一的方敏君可是班花呢,而貝瑤記起初一的自己,臉頰依然有嬰兒肥。

  如貝瑤記憶的那樣,C市朝陽小學到小區那段路開始重新修,原本是狹窄的小路,現在堆滿了水泥和石頭。

  孩子們放學上學都喜歡邊逗留邊玩,但是現在不能走大路了,得走小路。

  小貝瑤難過地發現,一切如她記憶的那樣,舅舅開車撞了人,媽媽掏家底幫忙賠錢。她家最近特別窮。

  裴川被裴浩斌用摩托車接回家,在路上他看到了貝瑤。她背著書包和兩個小女孩走在一起,三個小女孩臉上都帶著笑容。

  他依然被裴浩斌保護在摩托車前面。

  裴川突然開口:「爸爸,下次我坐後面吧。」

  「怎麼想坐後面了,前面安全點,爸爸可以看著點你。」

  男孩子沒有多解釋:「我坐後面,拉著你衣服。」

  裴川知道自己腿不好,所以他在媽媽的指點下對鍛煉手臂的力量。

  他們到家,剛好看見趙芝蘭出來倒垃圾。

  如今貝瑤上下學都是自己走路了,趙芝蘭不會再接她。

  裴川讓裴浩斌把輪椅放下來,裴川坐進輪椅:「我在下面坐一會兒。」

  裴浩斌雖然詫異,可是欣慰兒子開朗了些的想法,他沒多想:「想回家的時候喊爸爸。」

  「嗯。」

  裴川等趙芝蘭倒完垃圾回家,沉默了片刻,驅使著輪椅朝著垃圾庫過去。

  他手臂如今比所有孩子都有力,輪椅在他手中已經不會再倉皇亂撞。

  他附下身,垃圾庫一片惡臭。

  裴川沒什麼表情,蒼白的手指撥拉開黑色塑料袋,從裡面找出滑了線的嫩綠絲帶,挑了出來。

  為什麼不戴它了?長大了都會變嗎?

  在小區的孩子們回來前,裴川已經回到家了。

  蔣文娟做好了飯,這兩年她和裴浩斌的感情不鹹不淡,兩個人的工作依然忙碌,然而蔣文娟今天的心情顯然非常不錯。她買了一瓶飲料,飯桌上開口:「我醫院那邊認識的一個朋友說,小川現在的情況可以安假肢了,他有個朋友就是做這個的。」

  裴浩斌皺了皺眉:「可靠嗎?」

  「那當然。」蔣文娟看向裴川,眉目柔和,「小川很快就可以站起來了,高不高興?」

  裴川沒說話,他彎了彎唇。

  裴浩斌見狀,也沒多說什麼了。裴川很快就九歲了,生活能自理是很重要的。雖然目前兒子看起來沒有什麼心理疾病,但是能站起來總歸是好事。

  裴川請了學校那邊的假,去安裝單位檢查。

  技術人員是個和藹的叔叔,他笑著問:「叔叔可以檢查下嗎?」

  裴川點點頭,溫暖的大手觸上他的殘肢,蔣文娟焦急地看著,裴川衣襟之下的手握成拳頭,他用盡全身的意志力才忍住了讓人碰他的殘肢。

  「有經常按摩吧?保護得不錯,塑型容易很多,今天回去以後,用臨時假肢塑性鍛煉一下,我取個模,過段時間來拿做好的假肢吧。」

  蔣文娟連忙點頭。

  裴川看著天空灰濛濛的顏色,他都快忘了走路是什麼樣的感覺了?

  ~

  假肢練習很累,一整個冬天,裴川都在進行這個簡單枯燥的訓練。

  那不是他的腿,它冰涼沒有溫度。

  顏色也和他的肌膚不同,他摸了摸它,原來長大以後,腿不會再長回來,它是唯一的替代品。

  2000年假肢技術才發展起來,初初和國際接軌,裴川的家庭算得上普通小康,才能負擔起這筆費用。

  剛開始他找不到重心,狠狠摔了兩次。

  然而裴川沒有哭,他扶著槓,認真專注地練習,直到在冬天出了一身汗。蔣文娟捂著唇,看兒子跌跌撞撞走路,潸然淚下。

  春天到來的時候,裴川能用假肢走路了。

  褲腿放下來,他和正常的小孩子沒有區別。裴浩斌這樣的男人,在這晚上都流下了淚。

  裴川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假肢是按照他的比例做好的。

  裴川突然意識到,原來如果他能正常長大,比許多男孩子都高了。

  他彎唇笑了。

  四年級開學,一班的孩子震驚了!

  裴川可以站起來了,冷淡沒有人緣的男孩子,在這年眉宇清雋,貝瑤只比他小一歲,可是卻比撞了假肢的他矮小半個頭。

  孩子們不太懂什麼是假肢,對於裴川站著走路這件事,他們覺得就像動畫片裡發生的神跡。

  高傲的小女神方敏君都忍不住用驚奇的眼神看了好幾眼。

  貝瑤呆呆看著他,四年級了,她的記憶擴展到了初二。

  看著沉默冷淡寫作業的「高嶺之花」同桌,她想起來一件記憶裡很遙遠的事。

  裴川上輩子也是裝過假肢的,後來他卻拒絕假肢,重新坐上輪椅。

  那件事,偏偏還和自己有關。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38:17

第13章 不堪

  十月下著淅淅瀝瀝的秋雨,放學的時候雨倒是停了。

  花婷背上粉色的白雪公主書包,站在貝瑤課桌前,等她一起走。貝瑤心中不安,她擺擺手:「你們先回家,我肚子痛,要上廁所。」

  花婷應了一聲,和另一個小姑娘一起回家了。

  貝瑤慢吞吞去廁所。

  四年級的小姑娘,穿著自己的豆綠色衣裳,頭上高高束起馬尾。她沒有留額發,一雙大眼睛水晶一樣亮。

  裴川扶著課桌借力站起來,等所有人走光了,他一個人慢慢往學校外走。

  他背著一個黑色的書包,書包上沒有同齡人包上那些動畫片戰鬥俠,他的只是簡簡單單的純黑色。裴川走路姿勢有一點奇怪,他走得很慢,一如蝸牛攀上綠枝,每一點都在努力。

  貝瑤悄悄探出小腦袋,她背上自己書包,小跑著跟上去。

  到了他身邊,這個快十歲的男孩子敏銳地回頭。

  她訥訥頓住腳步,透過十月寒涼的雨後看他。

  裴川眼神冷淡,貝瑤趕緊低下頭,從他身邊走過去。

  等她走出一段路了,裴川才繼續往前走。

  這段回家的路還沒修好,他們只能走小路。小路遠一些,要足足走三十分鐘。裴川則需要更久,他才裝上假肢沒多久,殘肢接觸的地方走久了會隱隱作痛。裴川只能走一會兒歇一會兒。

  他不喜歡認識的人看見他這樣吃力地走回家,所以往往是等所有同學走完了,他才起身慢慢回家。

  裴川看著前面女孩子的背影消失不見,心裡微不可察多了一分惱怒。

  她是什麼意思?故意走晚了留下來看他笑話的嗎?就那麼好奇殘廢是怎麼走路的?

  麻雀躍上枝頭,她青蔥可愛的背影越來越遠。

  ~

  六年級的丁文祥在玩沙子。

  道路還沒修好,大路上堆滿了水泥河沙,他夥同三個六年級的男孩子一起在玩沙子。

  他是這群人的老大,成績差,他媽說要是再不努力初中都不給他念。

  丁文祥知道媽媽是嚇唬他的,但他的人生本來就毀了,所以也不在意還念不唸書。他聽強哥說打工也能賺不少錢呢。

  沙子從他指縫漏下去,他的右手上,沒有無名指和小指。

  這是由於小時候農村的奶奶沒看好他,被砍豬草的閘刀斬斷的。

  十二歲的丁文祥比其他三個男孩子都高得多,有人推倒沙牆,說起了新鮮事:「丁文祥,你知不知道我們學校四年級有個沒有腿的男生啊?」

  丁文祥當然知道,他拍拍手:「見過,坐著輪椅。」

  「對,但是我前兩天聽說,他又有腿了,還可以走路了。」

  丁文祥瞪大眼睛。

  「真的,不騙你,就是可以走了,這段時間他都走路回家了。你說他是不是安了一個假腿啊?假腿怎麼能像真腿一樣走路呢?」

  「假腿?」丁文祥看看自己殘缺的右手,「我一定要去看看。」

  他當即沙子也不堆了,有個六年級的男孩子說:「我知道,他放學走那條小路,走得很慢,烏龜爬一樣,我帶你們去。」

  丁文祥一群人繞過大路,書包搭在肩上,風風火火往小路走。

  裴川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卻很穩,他眼瞳漆黑,頓住了步子,看著面前幾個來者不善的大男孩。

  他不認識他們,所以他頓了頓,繼續往前走。

  丁文祥眼也不眨盯著他的腿,伸手拉住裴川衣領:「小子,不許走,給我看看你的假腿。」

  裴川瞳孔漆黑,一言不發伸手去掰那隻手。

  丁文祥本來以為這看起來很弱又比自己小兩歲的殘廢沒什麼威脅,沒想到那隻手擰得自己左手生疼。丁文祥被迫鬆手,但是他更生氣了。

  十二歲的孩子有無窮的破壞力,也開始尤其好面子,丁文祥說:「把人按住!」

  幾個孩子一窩蜂湧上去,把裴川按在地上。

  「滾開!」裴川也動了怒,然而他手臂力氣再大,也抵不過一眾比他大兩三歲的小少年。

  小路滿是泥濘,他的假肢本就不熟練,重心偏移後,他被按在地上,臉頰旁就是髒污的泥水。才下過雨的路面,泥土的腥臭味鑽入鼻腔。

  他們按住他的臉頰和手臂,裴川知道他們要做什麼,他臉上的平靜不見,像頭髮瘋的小獸一樣掙扎起來:「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丁文祥手還在痛,他踢了裴川一腳,學著他媽罵人那樣:「小畜生。」

  丁文祥蹲下,去解裴川鞋帶。裴川的鞋帶很長,纏繞了幾圈以後,綁在褲腿外面——他不想露出顏色有異常的假肢。

  鞋帶解了,如果再撩開裴川褲腿,裡面就是沒有絲毫溫度的假腿。

  這個時候正是放學高峰期。

  三年級和一二年級的小同學玩鬧著走在小路上,很多人看見了這一幕,然後有人悄悄說:「那個是六年級的丁文祥。」

  在學校就很渾的丁文祥。

  三三兩兩的孩子們睜大眼睛看著,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裴川手指摳進泥水裡。他第一次生出想讓所有人去死的念頭,要是他們死了,他們都死了該多好!

  裴川右腿的鞋帶被解開,丁文祥吹了個不成調的口哨。他去撩男孩子的褲腿。

  後背狠狠一痛,丁文祥尖叫了一聲,他惡狠狠回頭。

  一個綠色外套小姑娘,拿著一根三指粗的樹枝,又打了他背一下。

  貝瑤害怕極了,她有限的記憶裡,兩輩子都沒有打過架。

  丁文祥瞪著她,她手都在抖,然而她還是握緊了樹枝,站在裴川前面。

  「你們放開他。」她挨個去打那幾隻按住裴川的手。

  六年級的孩子們痛得哇哇大叫,有人踹了貝瑤一腳。

  她也哭了。

  她好痛哇,貝瑤咬著嘴唇,依然不肯丟了那根樹枝。

  裴川半邊清雋的臉在泥水裡,仰頭冷淡地看著這一切。

  他第一次見貝瑤哭,她邊哭邊揮舞著粗壯的樹枝,打在那群人身上。她說:「我要告訴我們蔡老師,還要告訴我叔叔,我叔叔是警察,讓他把你們都抓走!」

  丁文祥大罵了一聲,然後說:「要不是看在你是女生,今天弄死你!」又轉過頭看聽見『警察』嚇怕了的同學們,「走啊,還站著做什麼!」

  他們全走了。

  那些不敢過來的低年級孩子,也一步三回頭回了家。

  等到小路上沒有人了,貝瑤才抽泣著哭出來。

  她記得這一幕。

  一模一樣的記憶,只不過上輩子她是那群低年級孩子中的一員。裴川的褲腿最後被撩了起來,她看見了和正常的腿不太一樣且冰冷的假肢。

  所有孩子都露出了怯意和驚奇,她被好朋友拉著退了一步。好朋友說:「那個假的腿好嚇人啊。」

  他在泥濘裡,漆黑的眼睛看著她,慢慢沉寂下去。

  此後,貝瑤再也沒見過裴川戴假肢,他重新坐上了輪椅。

  這輩子她跑回來了。

  貝瑤拿著一根很重的樹枝,踩過了數年的光陰,蹲下在他身邊,淚水花了白皙柔軟的臉頰。

  「嗚嗚嗚……」

  裴川死寂的眼珠子動了動,轉頭看她。

  她丟了樹枝,身體發顫,似乎比他還害怕。裴川皺著眉,手臂支撐身體坐了起來。

  他的衣服被泥水打濕,原本的體面乾淨全然不見。

  裴川面無表情,咬牙從地上站了起來。

  路邊的野草割裂了他掌心的肌膚。

  他低頭,貝瑤那雙杏兒眼盈滿了淚水,她抽泣著,不知所措。這樣的小姑娘,也許一輩子就只會打一次這樣的架。

  裴川慢慢往前走。

  走了許多步最後還是忍不住回了頭,她依然蹲在那裡。

  「貝瑤。」他第一次喊她名字,平靜道,「回家了。」

  貝瑤回頭,她大眼睛紅通通的,像小兔子一樣。她抽泣著:「哦。」

  然後她努力顫巍巍站起來,跟在他身後。

  遲遲到來的夕陽露了半邊臉,他不安慰,也沒有給她擦眼淚,聽著她哭了一路。

  「裴川,我有點害怕。」

  「嗯。」

  「我會被通報批評嗎?」

  「……不會。」

  「我有點痛。」

  「嗯。」

  她軟乎乎的手背擦了下眼睛:「明天我們一起走路回家吧?」

  他沉默許久:「好。」

  這一年貝瑤還不知道,身邊這個冷漠的男孩,將來會把她幼時的包容和溫暖,換成一輩子的寵愛和癡狂,成倍歸還。

  秋天的樹葉打著旋兒落下。

  貝瑤一頭柔軟的長髮漸漸變長,從最初的齊肩慢慢到了肩胛骨往下。她髮絲尾微黃,帶著淺淺的卷,垂在胸前。因為頭髮比其他小姑娘細,所以格外軟。

  童音不辯男女,貝瑤的小奶音卻還沒真正褪去。

  從四年級到六年級,裴川上學都使用的假肢。一開始慢吞吞挪步,到最後能和正常少年走得一樣快。他寒暑假不再待在家,他戴上拳套,開始學拳擊。

  六年級的第一個月,聽說升了初二的丁文祥被一群混社會的打進了醫院。

  這事沒有引起一點波瀾,作為茶前飯後的八卦聊了兩天,就被淡忘在了少年們的記憶裡。

  六年級下學期的四月,蔡老師突然通知:「梨花和桃花都開了,我們班明天出去春遊。」

  這年還沒有禁止春遊等一系列活動。

  教室裡愣了片刻,猛然爆發出絡繹不絕的歡呼聲。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38:43

第14章 很乖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四月的早春,踩著三月下旬的末尾而來。

  桃花開滿枝頭,春天的柳枝纖纖,翠綠青蔥,風一拂過輕輕搖曳。小路上的桃花兒開了一路,花瓣一直掉,貝瑤仰起小臉,花瓣落在她的發間。

  早晨出門的時候貝瑤洗過頭髮,現在柔軟的頭髮還是披散著的,她站在同學們的前面,抬手撩發把已經干了的髮絲紮起來。

  六年一班分了兩個隊列,男生一個隊列,女生一個隊列。

  花婷一路都不太高興,她長得矮,站在女生隊列裡的第一個,後面的就是方敏君,貝瑤站在第三個。

  方敏君和貝瑤是六年級一班最小的兩個孩子,矮一些情有可原。可是花婷卻不小了,她以平均年齡升學,個子卻總也長不高。然而個子不長,別的地方卻在長,她發育得比其他孩子早一些,如今胸前已經有了少女曲線。

  發育早並不是好事,花婷覺得偶爾班上男生和女生好奇看自己的目光羞恥極了。她盡量含胸,不讓人把目光放在自己飽滿的胸前。

  花婷低著頭走路,分外沮喪。

  零二年港星常雪的一部喜劇電影紅遍大江南北,冰雪雕就的美人名聲家喻戶曉,這也把「小玉女」方敏君的名氣帶向了高潮。

  十一歲的方敏君,臉色帶著小少女的矜傲,穿著白裙子,男生隊列許多人都在偷偷看她。

  花婷挨著方敏君站,不自在極了,她總覺得那些欣賞驚艷的目光偏移到自己這裡後,就變成了好奇她過早發育的胸部。花婷鼓起勇氣:「方敏君,我可以和你換個位置嗎?」她想和好朋友貝瑤說說話。

  「不行,按高矮,老師排的。」方敏君一口拒絕,她才不要去站最前面。

  於是花婷一路走得十分難熬,好不容易到了桃花林,同學們可以自由活動吃便當了,她才鬆了口氣在貝瑤身邊坐下。

  「我一點都不喜歡方敏君。」花婷歎了口氣,「什麼『小玉女』嘛,到底不是常雪本人。」

  貝瑤安慰地笑著點點頭,給她分糖果。

  她如今也十一歲了,脖子後面繫了一條白色的內衣帶子,但她發育沒有花婷早,現在只有些微不同的弧度。

  「你走路要挺直背。」貝瑤輕聲在花婷耳邊道,「我媽媽說駝了背會不好看,女孩子發育是正常的事情,不要覺得羞恥。」

  花婷紅著臉點點頭,心情總算放鬆了。兩個女孩子相互分著把飯吃完了,花婷湊貝瑤很近,她突然驚奇道:「咦?貝瑤。」

  花婷伸手輕輕掐了一把貝瑤的臉頰:「我才發現你五官很漂亮哎。」

  貝瑤一愣。

  花婷半瞇著眼,細細打量。十一歲的貝瑤明眸清亮,鼻子挺翹,粉嫩的櫻桃唇,唇珠圓嘟嘟的,透著一股子呆萌的味道。

  貝瑤還沒有「抽條」,臉頰帶著淺淺的嬰兒肥,不是那種一眼驚艷的漂亮,而是一種想讓人揉揉的可愛。然而因為一班有了一個聲名赫赫的「小玉女」,再可愛乖巧的女孩子都沒有光芒了。

  花婷眼睛很亮:「仔細看看,你比方敏君還好看哎,會不會你長大以後比常雪還好看啊?」

  貝瑤心裡一咯登。從某方面來說,花婷真相了。

  貝瑤越長大,她的記憶就慢慢回歸,如今她的記憶擴張到了初三。貝瑤知道方敏君會在初二漸漸失去光芒,不再和常雪那麼像,長大後反而更像她母親趙秀,高顴骨,臉頰過於消瘦。

  成長很奇妙,初二的暑假,貝瑤會猛然瘦下來,記憶中的自己會變得很漂亮。像是明珠蒙塵幾年後,突然迸發出耀眼的光彩,少女明媚又動人。

  然而這些可不能和花婷說,貝瑤只能含含糊糊應了一聲:「謝謝你的誇獎啊。」

  貝瑤視線往遠處看。

  少年一個人坐在石頭凳子上,裴川帶了一個黑色飯盒,吃完了飯就在看書。

  每個人都背了一個書包,裡面裝著書的可能只有裴川一個人。都快小學畢業了,這個孤僻的少年依然沒有任何一個朋友。

  他如今走路的速度很正常了,姿勢如果仔細看會和正常人有些微不同。

  他不愛笑,表情不多,話更少。

  他們天天一起放學回家,裴川鮮少主動和貝瑤說話。

  她想起那個作業本上的「秘密告誡」,心裡有些犯愁。

  上輩子自己沒有關注過青春期的裴川,她的人生他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貝瑤只隱約記得自己初二,開始變得很漂亮的那一年,初三的裴川完全變了一個人。

  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壞學生,小區所有孩子都被警告過不要和他走太近。

  包括陳虎,也害怕起了他。裴川和混社會的混在一起了,他多了很多很多凶神惡煞的朋友。

  為什麼會這樣,貝瑤看著他沉默看書的模樣,他現在明明是個很好的學生啊。

  貝瑤想知道真相。

  裴川抬頭,對上了她的眼睛。他淡淡別開眸子,看進桃花色略深的那一處地面,微微瞇了瞇眼。

  突然,一個女生開始尖叫。

  所有同學都看過去,尖叫的女生臉色蒼白:「有蛇!」她本來踮腳去看花,沒想到鬆軟的草地裡盤踞了一條冬眠後出來覓食的蛇。

  小女生嚇瘋了,往同學們這邊跑。

  那條兩指粗的蛇也被人驚擾嚇到,滿林子滑動。

  一時間班上的女生四處亂跑,尖叫聲連連。花婷緊緊拉著貝瑤,快被混亂的場面嚇哭了:「貝瑤,快走遠點走遠點!它過來了啊!」

  班主任蔡清雨也心跳急劇加速,她是個文雅的女老師,自然也怕這種冰涼可怖的生物。然而為了保護孩子們,她不該跑,忍住心慌:「貝瑤,花婷你們快點走開。」

  她不認識那種蛇,不知道有沒有毒,蔡清雨已經後悔了,她不該帶著學生們來春遊。

  班上男生看著混亂的場面也有些頭皮發麻,也怕有毒,都不敢去捉。

  貝瑤有些腿軟,她兩輩子就怕這種蠕動的生物。她被尖叫的花婷拉著跑,小臉蒼白。

  直到花婷拉著她慌不擇路跑到了裴川面前。

  裴川抿了抿唇,彎下腰狠狠掐住那條蛇的七寸,它彷彿一下子沒了力氣掙扎。裴川撿起石頭,砸了幾下那蛇的腦袋,它不再動了。

  血流出來,他頓了下,把它扔開,蛇還沒有死,暈過去了。

  只是那一瞬班上同學看過來的目光讓裴川住了手,他們用驚異、可怖的目光看他處理這條蛇。裴川敏銳注意到,他們看自己和看蛇是同樣的目光。

  換個男孩子捉住它,或許是英雄一樣的崇拜。

  可因為他是裴川,就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孤僻不說話,下手卻比什麼都狠。同學們彷彿第一天認識他一樣,驚疑地不敢過來,就連蔡老師,都看著地上的蛇皺了皺眉頭。

  下一秒蔡老師反應過來,笑著緩和氣氛:「裴川同學真勇敢,幫大家解除了危機,你們要謝謝他哦。」

  桃林安靜,沒有一個人說話。

  裴川有些想冷笑。

  花婷死死拉著貝瑤,臉上猶豫不決。

  貝瑤看著少年孤單的背影,他和一條昏迷的蛇待在方圓之地,誰也不敢過去。

  貝瑤掙開花婷的手,她從書包裡翻出涼白開和紙巾,紙巾用水潤濕以後,她走了過去。少女比裝了假肢的他矮一些,她仰起小臉:「謝謝你,裴川。」

  裴川低眸,她長大了,聲音像三月的春風一樣溫柔:「我們都害怕,謝謝你捉住了它。擦擦手吧。」

  花婷也鼓起勇氣,大聲道:「謝謝你啊,裴川!」

  春風拂過他黑髮,帶來她身上獨特的味道,像是淺淺的丁香。

  裴川接過紙巾,擦去那種冰涼滑膩的觸覺。

  同學們如夢初醒,紛紛鼓起掌來。

  有女生說:「他真厲害,那個也敢抓。」

  裴川低著眸,黑色的睫毛掩蓋了他的眸光。

  陳虎聽見不服氣極了,胖墩兒這些年絲毫沒有瘦,他哼了一聲:「這算什麼,我也敢抓啊!」

  「陳虎就會吹牛皮,剛剛我看見了,你也嚇得往後躲呢!」

  「我沒有!」

  「你就有!」

  陳虎氣得臉都紅了,和班上的女孩子爭論起來他勇不勇敢這個話題。

  裴川僵硬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貝瑤彎起杏兒眼衝他笑。比起方敏君,她更像個青澀稚嫩的少女,因為春遊穿著一條嫩黃色裙子。她仰頭看著他,很乖的模樣。

  裴川別開眼,淡淡道:「站開點,它沒死。」

  她僵硬住,杏兒眼無措地看著他。

  裴川沉默兩秒,撿起樹枝,主動挑起蛇走遠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38:58

第15章 擺脫嗎

  春遊事件引起了學校的注意,零二年以後,學校就不許老師獨自帶著班上的同學去春遊和秋遊了。

  經過這件事,裴川在班上的人緣反而好了不少。

  他常年冷著臉,班上都沒人和他說話,如今後桌的男生竟然鼓起勇氣問他借橡皮擦。

  「我可以借一下嗎,用完就還你。」後桌是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同學,他說這話時明顯很緊張,不住去推自己的眼鏡。

  裴川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他沒動,淡淡看著那個男生。那個男生冷汗都快出來了:「算、算了……」

  貝瑤越過那條小時候畫好的三八線,從裴川筆盒裡扒拉出來橡皮擦,飛快地把它放到後桌男生的桌子上。

  男生乾巴巴說:「謝謝。」

  貝瑤撐著下巴看裴川,她眼裡蘊著笑意,像是窗外開得爛漫的夏花。裴川看她一眼,回了後桌的男生:「不用謝。」

  她眼睛漸漸亮起來,一整節課都在偷偷笑。

  後桌的眼鏡同學發現裴川沒那麼可怕了以後,有時候甚至會向裴川請教問題。

  貝瑤也聽著,她如今成績能保持在班上前三名。一是靠領先幾年的記憶,二是靠努力。她往往一放學就開始寫作業。

  貝瑤發現裴川很聰明,格外聰明。

  一道數學題他可以解出許多種方法,給人講解的時候,他不愛說話,就寫步驟給人看。

  可是步驟簡單而清晰,讓人一下子就明瞭了。

  貝瑤驚歎,他怎麼可以這麼聰明呀!

  二零零二年小學畢業的時候,裴川是年級第一名。梧桐樹下青澀的小少年少女們合了一張影,小學生涯就到此結束了。

  六年級的暑假漫長而清閒。

  趙芝蘭這一年都是在趙秀的挑釁下度過的,類似「你閨女成績好有什麼用,我閨女纖細動人像『常雪』才是了不起呢」。

  趙芝蘭下了班回來,打量臉頰還帶著嬰兒肥的貝瑤:「瑤瑤,你舅媽開了個舞蹈班,不如我把你送去跳舞吧?」

  貝瑤搖搖頭:「我年齡錯過了,現在學不太好。」

  主要貝瑤不太喜歡刻薄的舅媽,舅舅那家人借了自家的錢,三年多了也沒有還一分,日後也不會還。

  「放假窩在家怎麼能行,總得運動運動。」小區的女孩子少,方敏君高冷,貝瑤和方敏君玩不到一起去,所以假期在家的時間比較多。

  「那我跟著碟子跳操好嗎?」

  「成,明天我再去買兩盤碟子回來。」

  那時候網絡遠遠沒有後世發達,貝瑤家有一台DVD機,放進光碟可以看視頻。

  貝瑤家在三樓,裴川家在對面四樓。

  他們都住在側臥,一推開窗就能看見彼此。只不過裴川房間有個小型陽台,他九歲那年就用窗簾隔起來了,貝瑤看不見他。

  七月末的陽光灑在地板上,裴川偶然推開窗,就看見了少女窗前盛開的藍色風鈴草。

  它們像一個個小鈴鐺一樣,生氣蓬勃。

  貝瑤房間只有一台老舊的立式風扇,她跳得氣喘吁吁,開了窗透氣。裴川家的樓層高些,他不經意低眸,就看見了對面跳操的貝瑤。

  她舒展著肢體,帶著幾分少女的稚嫩和優雅,雙臂舉高。

  因為怕熱,貝瑤穿著嫩綠色的小背心。

  她的動作導致背心上移,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腰肢,還有小巧可愛的肚臍。她明明並不纖細,那截腰肢卻柔軟纖弱,盈盈不足一握。

  裴川臉色變了變,「刷」的一下拉上窗簾。

  一整個夏天的假期,貝瑤再沒見對面的窗簾拉開過。

  ~

  跳操並沒有效果,少女在時光中按照原本的軌跡成長。

  趙芝蘭雖然失望,卻也明白這些不能強求。九月份進行小升初,C市的初中離家反而更遠些,有足足四十分鐘的路程,和小學不在同一個方向。

  另貝瑤欣慰的是,她和裴川依然在一個班級。

  初一七班是初中實驗班。

  這個班的熟人一下子就減少了不少,因為這個班級是按照小學六年級的期末考試成績進來的,7、8兩個班是實驗班,其餘都是普通班。

  陳虎光榮地進了六班,他依然穩坐六班的倒數第一。

  七班的熟人也不少,方敏君、花婷,還有吊車尾進來的李達。大家都是同學。

  陳虎為此差點哭了一趟,一整個小區的同齡人都進了「學霸班」,除了他。

  他又挨了陳父的一頓打。

  念初一的第一天,同學們可以自己挑選座位。

  花婷歡喜地抱著貝瑤的胳膊,和貝瑤坐在一起。貝瑤下意識看了眼裴川,他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下了一個短髮長裙小姑娘。

  貝瑤愣了愣,心裡難免有些悵然,轉眼又想,應該替裴川感到高興才對。

  她看不出裴川願不願意再和自己做同桌,但是小學六年的「三八線」,讓她一直覺得裴川約莫不太喜歡自己。

  裴川才念小學的時候坐著輪椅,大家都知道他腿有殘疾。而今到了一個新環境,也沒有口無遮攔的陳虎了,裴川自然有人親近的。

  小少年模樣清雋,裝上假肢以後高高瘦瘦,他氣質冷然,人群中總能一眼看見他。

  如今這個班級,現在沒人知道裴川沒有腿,他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和人相處。一旦有了好的開始,就會越來越好的。

  貝瑤想了想,真心替他高興起來。

  和裴川一起坐的小姑娘叫卓盈靜,是隔壁市轉過來念初中的,少年少女們大多都有自己的玩伴,鮮少有人身邊是空著的,卓盈靜雖然有些羞澀,但還是在裴川身邊坐下了。

  「你好,我叫卓盈靜,你叫什麼名字啊?」

  裴川沉著臉,他回頭看了一眼,他明明已經在窗前第一排坐下來了,貝瑤卻不再過來。

  是覺得終於擺脫他這個殘廢了嗎?

  裴川心情不好,一點也不想搭理新同桌,卓盈靜長得不漂亮,勝在清秀,一頭短髮清爽。裴川不搭話,她有些尷尬,也不再沒事找事了。

  直到發完書,裴川寫完名字,卓盈靜才發出小聲的驚歎:「你就是我們班第一的裴川啊!我看了你成績,超級厲害,只有語文扣了一分。」

  男孩子側顏帶著幾分少年人的稚氣冰冷,他合上書,轉頭看窗外去了。

  一場秋雨一場涼,翠綠的梧桐樹隱隱有幾片葉片開始泛黃。

  裴川心裡像壓了一塊沉甸甸的鉛石,讓他想發脾氣。夏天還沒有完全過去,C市乾燥,他如今不會壓抑著不喝水,但是杯子的水是給貝瑤準備的,彷彿成了一種習慣。

  黃昏時分,他突然擰開水杯,仰頭一口喝了個乾乾淨淨。

  放學的時候,貝瑤沒有和花婷一起。她動作慢,才裝好嶄新的英語書,裴川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教室門口。

  「欸?裴川……」

  以往他都會等著自己,今天他不回頭,已經走遠了。

  貝瑤慌張裝好作業本和筆盒進去,背上書包去追他。小熊貓一甩一甩,筆盒裡的筆也撞擊得丁零噹啷。

  裴川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唇角抿出一絲不悅和冷意,悶頭往前走。

  「裴川。」少女的聲音清甜,她氣喘吁吁,「你等等我呀。」

  夕陽把他們的身影拉得老長,貝瑤終於追上他。

  「你怎麼了?不是要一起回家嗎?」

  他冷淡說:「你和花婷回。」

  貝瑤杏兒眼疑惑:「花婷家不在這個方向。」

  他更氣了:「別跟著我,你煩不煩。」

  貝瑤有些難過,她不明白裴川為什麼生氣,少女也有些委屈:「我家就在這方向。」

  裴川從小到大只有兩種情緒,要麼冷淡,要麼凶巴巴。

  如今他就處於凶巴巴的狀態,他如果不走快,安了假肢的腿根本看不出異常,可他今天像是賭氣一樣,快步往前走。

  路經李達和陳虎時,陳虎懵了。臥槽這個走得超級快又彆扭的人是裴川?

  一直到開學一周,裴川和貝瑤也沒有和好。

  週五那天下午該第一小組做值日,其中就有裴川這一桌。

  裴川的桌子上,書被擺放凳子的同學弄亂了,卓盈靜眼睛一亮,幫冷淡的同桌整理書。

  他們中間並沒有少年冷冰冰劃出來的楚河漢界。

  裴川拿了拖把回來,臉色一下子冷了下去:「誰讓你動我東西!」

  他黑瞳漆漆,不笑時有些可怕。卓盈靜嚇到了:「我只是幫你理……」

  「不需要。」他說。

  「你怎麼這樣啊!」卓盈靜到底是個小姑娘,她這幾天對著裴川的冷臉委屈極了,「我明明是好心的,想和你做好朋友。」

  同學們都在教室後門爭搶掃把,教室裡一時安靜。

  梧桐落下幾片葉子,秋風漸起。

  他彎了彎唇,少年冰冷的臉帶上幾分諷意:「做朋友?你要和一個沒有腿的殘廢做朋友?」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39:09

第16章 校花

  卓盈靜徹底愣住了,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去看少年的腿。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裴川在進行惡作劇,像所有十來歲的青春期少年那樣,以捉弄女孩子為樂。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裴川壓低嗓音,語氣冷涼,「我小腿四歲就被斬斷了,現在只有兩截殘肢安了假腿,要看看嗎?」

  教室裡後面同學們打打鬧鬧的聲音一下子遠去,卓盈靜被這樣壓抑而輕嘲的語氣逼問著,慘白著臉後退了一步。她看也不敢看裴川一眼,踉蹌著跑到教室後面的雜物堆放處拿帕子去了。

  卓盈靜擦窗戶的時候手都是抖著的,她站在陽台外面,從透明的玻璃看裴川。

  小少年彎著腰,拿著拖把在和所有人一起拖地。

  教室裡灰塵漫天,他面無表情,不似其他同學一般邊掃地邊打鬧。他重複著單調的動作,安靜沉默,彷彿剛剛那些偏激惡意的話不是他對自己說的,而是自己的臆想。卓盈靜覺得荒誕可怕。

  她蒼白著臉把窗戶擦完了,最後終於還是沒忍住,想驗證這是不是一個惡劣的玩笑。

  卓盈靜拉住了一個上完廁所的女同學,低聲問:「你知道我們班的裴川他的腿……」

  那個女生錯愕地看了眼卓盈靜,想起了卓盈靜是裴川的新同桌。女生目光彆扭了兩秒,似同情又似歎息地看了眼卓盈靜,然後同樣壓低聲音道:「他啊,沒有小腿,據說安了假肢的。你仔細看看他的走路姿勢,和正常人不一樣。」

  卓盈靜如遭雷劈,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個淡漠清冷的男孩子有這樣可怖的殘缺。

  ~

  初中走出校園的那條路有一個籃球場,裴川背著書包走過去的時候,一個籃球徑直飛過來。

  他抬手,穩穩接住那個險些砸中他的球。

  那邊幾個少年驚出一身冷汗,一個撿球的少年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

  「沒事。」

  「你反應真快,身手也好,有空一起打球吧。」

  裴川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讚譽,覺得諷刺又好笑。他沒回話,背著書包拐出了籃球場。

  裴川很不高興。

  其實他也沒想到,自己最介意的事,有一天會被自己這樣偏激地說出來。然而裴川比自己想像的平靜得多,他幾乎能猜到卓盈靜的心理路程,她會去像其他同學求證,然後漸漸疏遠自己。

  如果嚴重的話……

  如果嚴重的話,她會去向老師申請換同桌。

  繞過曲曲折折的小路,是幾株石榴花。它們已經過了花期,在秋天裡有幾分澀然的凋零。

  花深處,貝瑤抱著膝蓋坐在岩石上,書包被她抱在懷裡。

  她穿著紅色與白色相間的校服,一見到裴川經過,她趕緊跟了上去。

  「裴川。」她抱著自己的書包,「今天秦老師講的最後一道數學題我沒聽懂,你會嗎?」

  他沉默著,目不斜視:「不會。」

  「那我回去看懂了給你講好不好。」

  「不用。」

  「你在生氣嗎?」

  「沒有。」

  她咬唇,沒忍住笑了:「裴川,你可以改名字叫『裴不高興』了。」

  裴川惱怒極了,他也說不清自己在生什麼氣,甚至在她看來是幼稚毫無來由的。「裴不高興」冷著臉,漆黑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貝瑤說:「你別不高興啦,我把我的九連環送給你好不好。」

  她低頭,從書包裡拿出一個精巧的九連環,這是貝立材特地給她買的。貝瑤還沒捨得玩,據說很難解開。

  她笑著搖了搖九連環,它叮鈴鈴作響。

  裴川冷著臉接過來,在她詫異的視線中,一環扣一環地解,整個九連環解開不過兩分鐘。

  他又塞回到她手中,一言不發往前走。

  貝瑤抱著解得整整齊齊的九連環,愣了一下又跟了上去。秋風吹動少年黑色的發,她邊走邊低頭把九連環弄亂。

  貝瑤自己解,卻怎麼也解不開了。

  貝瑤並不生氣他的冷淡,她走在他身邊,輕輕哼歌。她唱的是零三年容祖兒新專輯《我的驕傲》。

  「pride in your eyes

  為我改寫下半生……」

  貝瑤聲音又輕又軟,唱歌很好聽。

  裴川放慢了腳步,與她並肩走在一起。少女腳步輕快,明明是秋天,卻帶著春天的溫柔和朝氣。

  「裴川,你覺得語文老師好看嗎?」

  裴川頓了頓:「不好看。」

  「噢。」貝瑤有些失望,語文老師是清純動人的女人。貝瑤記憶裡,自己初二瘦下來也約莫是這樣的氣質。那裴川肯定也覺得自己以後不好看。

  「裴川,我們和好吧。」

  他抿唇。

  「周奶奶家那條新來的小狗看見我就一直叫,這幾天我回家都害怕。」

  裴川突然轉身,低眸看著她,他一字一頓:「所以,我的作用就是為你趕狗。」

  她杏兒眼裡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樣,然後那雙眼睛慢慢彎起來,像是曾經漫天遍野最動人的桃花色:「不是的,你在我就不害怕了,如果它衝過來了,我會保護你的。」

  他心中那個脹鼓鼓的氣球,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猛然洩氣。

  到家了,她猶豫地問他:「裴川,我們和好了嗎?」

  他說:「閉嘴,回家。」

  貝瑤明白他的意思,開心地笑了。

  ~

  裴川覺得自己特別不爭氣,明明沒有打算這麼輕易原諒貝瑤,可是莫名其妙就又和好了。

  卓盈靜去找老師要求換座位,她支支吾吾不敢說原因,於是座位到底沒換成。

  初一下學期的春天,對於小區裡的孩子們發生了一件大事——方敏君家在市區中心買了房子,過完年一家人就要搬出小區了,這和貝瑤記憶裡的一模一樣,方敏君家會漸漸有錢,因為過兩年房價會上漲。

  一大群少年依依不捨地看著方敏君坐上摩托車,貝瑤也去送她。

  初一的貝瑤還不是很高,只能站在人群的後面。她攢了一個月的零花錢,給方敏君買了一個小兔子零錢包。

  高傲的方敏君接過了每個人的禮物,然後揚著下巴點點頭。

  裴川在遠處冷冷看著,顯得和他們格格不入。貝瑤攢零花錢他知道,她一個月都沒有買過一個糖果、任何一瓶飲料。

  貝瑤用力揮揮手:「敏敏,要回來玩啊!」

  方敏君看著身後的少年少女們,心裡除了滿滿搬新家的喜悅,總算有了一分惆悵。她捏著零錢包,神情複雜地看著貝瑤,方敏君和貝瑤比了十來年,她並不喜歡貝瑤,可是也沒有辦法討厭她。

  貝瑤像是柔和的小月亮,沒有一絲銳利的稜角。

  然而看著貝瑤精緻卻帶著嬰兒肥的五官,方敏君心裡幾乎下意識升起了危機感。

  現在的貝瑤看著像是呆萌的孩子,如果有一天她變成了美麗的少女呢?那自己唯一一點比得過貝瑤的都沒了。

  「沒關係,我還是和你們讀一個學校。」方敏君擺擺手,坐上車走了。

  春末陳虎和李達在掏螞蟻窩,裴川下樓丟垃圾經過轉角處。

  李達笑嘻嘻說:「陳虎,你這幾天都不高興,是不是方敏君走了啊?」

  「沒有啊。」

  「你少騙我,你喜歡她是不是?」

  陳虎耳朵都紅了:「放、放屁,才、才不是。」

  「你喜歡她就去給她講啊,或者放學送她回家。」

  陳虎悶聲道:「我也想啊,可我表姐說『距離產生美』。女孩子都不喜歡黏糊的男孩子,走太近了別人會把你當哥哥。等我變得又高又帥,我就去找敏敏。」

  裴川握緊塑料口袋,等他們走了,他才走出去把垃圾丟了。

  第二天放學,貝瑤發現,已經和好的裴川沒有等她,一個人走了。

  貝瑤最近很有危機感,因為在她記憶裡,裴川爸媽初中已經離婚了,而現在似乎還沒有。

  即將迎來初二,初二會發生很多件大事。

  比如裴川性格會大變。

  比如方敏君長相開始改變,港星常雪因為插足別人家庭跌下神壇。

  而貝瑤……她終於有了高一的記憶。

  她看著鏡子中自己白皙柔軟的小臉。

  記憶裡,一過這個冬天……她會像蝴蝶掙出了繭般開始蛻變。

  記憶太過模糊久遠,貝瑤甚至懷疑,她真會變成高中部那個讓人驚艷的校花嗎?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39:30

第17章 保護

  二零零三年冬天,雪落滿了整個小區,青山頃刻白頭。

  電視上各類新聞都被常雪佔了頭條。

  「昔日『玉女』竟成小三,香港富豪為她拋棄妻子。」

  「常雪跌下神壇,高冷形象崩壞。」

  「常雪新電影面臨票房危機。」

  ……

  種種惡劣的新聞影響很大,人們吃完了晚飯,就圍在電視前看這樣的新聞。常雪的粉絲們都不敢相信這個新聞,還在試圖澄清,當事人常雪一直沒有露面。

  不知道誰在整常雪,這件事的公關最後還是沒做好,像火山噴發一樣,常雪做了小三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將近十年的「玉女」人設不復存在,從此常雪退出港星舞台。

  趙芝蘭瞠目結舌看著鋪天蓋地的新聞和各類報紙,她忍不住感歎道:「命啊,有時候還真說不準。」

  常雪的沒落,意味著趙秀最驕傲的資本沒有了,反而在這樣襯托下,出現了一種奇異的尷尬。

  趙秀一直都在把方敏君往常雪的形象塑造,如今常雪被迫退出娛樂圈,估計趙秀再也不願意方敏君和常雪聯繫起來了。

  貝瑤看著這些新聞,皺眉沉思,如果方敏君最後長得不那麼像常雪,對方敏君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可方敏君已經搬出了小區,如今又是寒假,不知道方敏君是什麼情況。

  貝瑤有些擔心她,雖然方敏君高冷了些,可到底不是十惡不赦的壞蛋。她想起來裴川家有手機和電話。

  房子外面飄著大雪,貝瑤抱著自己的寒假作業往裴川家去。

  裴浩斌打開門,眉眼舒展:「是貝瑤啊,外面冷,快進來吧。」

  「謝謝裴叔叔。」

  「小川在房間,我去喊他。你蔣阿姨不在,貝瑤隨便坐啊。」

  貝瑤連聲道謝。

  裴川家乾淨整潔,裴浩斌當過兵,所以屋裡東西擺放地整整齊齊。這是從小時候到現在,貝瑤第二次到裴家。

  裴川並不喜歡私人領域被入侵,所以貝瑤一直尊重著他的忌諱。

  裴浩斌粗枝大葉,卻沒想那麼多。最裡面的房門猝不及防被裴浩斌打開,貝瑤一轉頭,就看見了一個遺忘了很多年的裴川。

  窗外飄著大雪,他在書桌前,組裝一個她看不懂的奇怪儀器。

  少年身形依然略微單薄,他坐在輪椅上,腿上蓋了很長的黑色毯子。

  他轉頭,就看見了抱著書的貝瑤。

  空氣安靜了一瞬。

  貝瑤第一次知道,他在家原來是不戴假肢的。只要在人前,裴川永遠戴著假肢,以至於讓人忘記了,他從來就沒有好起來過。

  裴川手中的感測儀滴滴了兩聲,他垂眸,指節分明的手指一彈。它碎裂了。

  裴浩斌說:「小川啊,貝瑤來了,你們一起玩,爸爸有事要出門。」

  裴浩斌衣服都來不及換,匆匆出門了。

  「愣著做什麼,過來。」

  貝瑤尷尬極了,她像小時候一樣侷促,進入他房間以後呼吸都忍不住放輕了。

  「作業不會做?」

  「不是。」貝瑤抱緊了《寒假作業》,問他,「你能聯繫到方敏君嗎?」

  裴川抬眸,冷冰冰吐字:「多管閒事。」

  「她和我們一起長大,你不擔心她嗎?」

  裴川頓了頓,他覺得有些好笑。貝瑤把他想得太好了,方敏君是誰,他憑什麼在意她的死活好歹?然而在她認真的眼神中,這些話他又下意識覺得不能說給她聽。

  「你有她電話號碼?」

  「沒有。」

  「地址呢?」

  貝瑤低著頭,臉有點紅:「沒有。」

  裴川看她一眼,她像小鵪鶉一樣,尷尬到恨不得把自己埋起來。

  他轉動著輪椅,去了客廳的座機旁。

  貝瑤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少年手指在座機按鍵上按下了幾個數字,就對上了她蹲下抬頭看他期待的大眼睛。他別開眼,低聲道:「李老師你好,我是裴川。您能給我一下方敏君同學家的電話號碼嗎?」

  「嗯,原因嗎?她家上次搬家,有東西落在我家了,得通知她拿回去。」

  「好的,謝謝老師,我記下來了。」

  他掛斷電話,又滴滴滴按下幾個數字,然後把聽筒給貝瑤。

  貝瑤拿著電話,那頭很快就通了。是趙秀的聲音:「喂?找誰?」

  「秀姨,我是貝瑤,我可以和敏敏說話嗎?」

  「你等等啊,我去叫她。」

  過了很久,貝瑤有些不安的時候,那頭傳來了女孩子沙啞的聲音:「喂。」

  「敏敏,我是貝瑤。」

  裴川黑瞳看著打電話的小少女。

  她微卷的長髮披散著在身後,穿了一身淺藍色的棉服。她揪著衣擺上的小鎖扣,顯得有些緊張。裴川聽她說道:「敏敏,今年小區那棵臘梅開花了,特別香。我媽媽做的香腸很好吃,我開學給你帶去好不好?」

  「……我們什麼時候一起去遊樂場吧,聽說C市建了一個很大的新遊樂場,我長這麼大還沒去過遊樂場呢,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嗎?」

  「別哭啦。」她溫柔道,「你是方敏君啊,不是常雪。」

  那頭小姑娘原本冷然的臉,現在哭得歇斯底里,她口袋裡還藏著一把水果刀。貝瑤打電話來的時候,她其實是想割下去的。

  方敏君這個名字,十多年的榮辱,似乎都和常雪掛鉤。如今信仰倒塌,方敏君難受到難以呼吸。

  然而這通電話,讓她痛痛快快哭出來。

  是呀,她才十二歲,還沒有去過新遊樂場,沒有看見小區門口一直不開花的臘梅樹開花的模樣。她怕痛,她也是捨不得死的。她多盼著誰能救救她,可她萬萬沒想到,這個人會是貝瑤,從小到大都因為常雪被自己壓著的貝瑤。

  方敏君漸漸被安撫好了。

  貝瑤掛了電話,才看見裴川比之前冷淡無數的眼。

  她在自己口袋裡摸了摸,輕聲道:「對不起呀,用了你家電話這麼久,我把錢給你。」

  她摸了一張五十塊的出來,這幾乎是她小金庫的所有財產了。

  裴川冷笑了聲:「你真大方。」

  他接過來那張五十塊錢的紙幣把玩了一下:「方敏君是你什麼人,這是你所有錢了吧?還是說,你對誰都這樣?」

  貝瑤覺得莫名其妙。

  方敏君不是她什麼人,但她想了很久,如果她是方敏君,心態也會崩潰的。這件事要是衍生下去,可能會很嚴重。如果不嚴重,貝瑤自然也不會管向來和自己不對付的方敏君。

  裴川雙指捏住紙幣,輕輕使力。它進了垃圾桶。

  貝瑤下意識「呀」了一聲,蹲下把它撿出來。喜怒無常的少年已經推動著輪椅往房間走了。

  「裴川,裴川……」

  房門砰的一聲在她眼前闔上。

  貝瑤看著眼前緊閉的門,第一次生出些許委屈。她畢竟也才十二歲,還是需要人哄的年紀。她常常不懂裴川為什麼生氣,正如她不懂如何逗這個心思深沉的少年高興。

  貝瑤極力退讓,給他一切自己覺得很好的東西。可這些東西或許就像這張紙幣,他如果不屑,轉眼就會扔進垃圾桶。

  她眨眨眼,有些想哭,最後也沒敲他門,離開了裴家,給他把屋子的門帶上了。

  貝瑤踩在雪地裡,一步一個小巧可愛的腳印。

  四樓窗簾後,裴川低眸看她。

  這樣就對他不耐煩了嗎?

  所以他、方敏君,亦或者陳虎李達,在貝瑤心中沒有任何區別。

  裴川聽見她哄方敏君了。上天給了她一副軟軟甜蜜的嗓音,輕聲哄人的時候,讓人心都化了。她曾經怎麼哄過自己,今天就是如何哄方敏君,將來也許會是陳虎、李達,任何一個人。

  他知道自己這氣生得毫無來由,甚至是顯得神經質,可他控制不住那股從心底漫上來的嘲意。

  彷彿有人在說,看吶,裴川,你在她眼裡,不過是個需要幫助的可憐孩子罷了。

  裴川明明不該生氣的,他只是一個本來就該沒有任何朋友的殘廢。可是那天在轉角處聽見了陳虎和李達的話,內心悄無聲息種下了一顆種子。

  男孩子通常沒有女孩子早熟,可是在裴川尚未步入初二這年,他懵懂又青澀地意會到,他面對貝瑤時心情不一樣了。

  而她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

  他看著雪地裡的小腳印漸行漸遠,蒼白的手指緊緊握住輪椅扶手。

  ~

  貝瑤翻開自己的小字本,那上面深藏了從小到大不能對任何人說起的秘密。

  來自未來的自己,希望自己對裴川好一點,再好一點。貝瑤知道得人恩情千年記的道理,她把小字本用嶄新的小箱子鎖起來,這樣誰都不會打開了。

  沒多久就開春了,C市冷得快,回暖也快,貝瑤很快就換下厚厚的棉襖,穿上了輕薄的春裝。

  開春最高興的無益於花婷,她驚訝地發現,班上所有姑娘和自己一樣,都開始發育起來。像是春風溫柔地吹了一口氣,女孩子們胸前漸漸鼓起來,特殊的不再是她一個人,此時不用貝瑤講,花婷走路也是挺直脊背的了。

  貝瑤也剛開始發育,小包子時常會有點痛。她很小心不碰到它們。

  花婷紅著臉頰在她耳邊小聲問:「瑤瑤,你來那個了嗎?」

  「沒有。」

  「噢,我前段時間來的時候嚇了一跳,差點嚇哭了,還以為自己得了絕症。」

  「不會,那是你長大了。」

  花婷問她:「你在幹什麼呀?串這麼多珠子。」

  「做平安結。」少女純真的眉眼溫柔,她帶著笑道,「裴川生日快到了。」

  春末就是裴川的生日,雖然他最近脾氣很奇怪,不再願意和自己放學一起回家,上次發完脾氣以後也不主動和好,但她不生他的氣。

  「裴不高興」已經這麼「小氣」了,要是她也小氣那還得了呀!

  花婷哼了一聲:「你幹嘛對他那麼好,他對你一點也不好。」也沒見裴川對瑤瑤多好啊。

  貝瑤把珠子穿好:「他長大了就好了。」

  「說得好像你知道一樣。」

  她不知道,可是不妨礙她對他好。

  班上的女孩子各有變化,方敏君卻突然消瘦下來。如今方敏君這個模樣,竟然和記憶中的人重合了,消瘦、高顴骨,不過一個冬天,方敏君突然變得不再像常雪了。

  她不漂亮了,身上有一種消頹的氣息,反而多了一些人氣。

  方敏君周圍的氣息一度很尷尬,反而是方敏君自己,裝作不在意。

  花婷撐著下巴:「以前不喜歡她,現在她還挺可憐的。常雪做錯事情,她又沒做錯。」

  貝瑤贊同地點點頭。

  「你知道嗎,以前還有人在討論校花是方敏君還是尚夢嫻,這學期方敏君一回來,大家都覺得妥妥是尚夢嫻了,方敏君哪裡還有校花的樣子啊。」

  尚夢嫻?貝瑤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

  貝瑤早念了一年書,身邊很多人很多事都不一樣了。她絞盡腦汁去想遙遠的記憶,才發現確實有那麼一個人。

  她上輩子比尚夢嫻小兩個級。

  等到自己初三徹底變好看了,有人曾經悄悄告訴她:要是你當時是現在這個模樣,校花肯定輪不到尚夢嫻。你比她好看無數倍!

  然而臉上還帶著女娃娃稚氣的貝瑤歎了口氣,好看不好看不重要,她還是先給裴不高興過生日吧。

  ~

  春末夏初,初二的尚夢嫻擔上了校花的名號。

  十四歲的女孩子,姿容清麗,比同齡人都多了一絲嫵媚。方敏君的沒落,受益最多的就是尚夢嫻了,她最近課桌裡情書都收了一大疊。

  「尚夢嫻,我就說吧,那個方敏君算什麼啊,不就是有點點像明星,現在明星沒落了,方敏君瘦得皮包骨醜死了。以前喜歡她的那個葛博現在看到她裝作不認識,哈哈哈你不知道多好笑。」

  尚夢嫻放下鏡子,也笑了。

  「不過嘛。」好友說,「葛博給我講,以前他們初一七班,大家都喜歡方敏君,有個人卻正眼都沒看過方敏君,一直冷著臉。」

  尚夢嫻有些感興趣:「哦?誰呀?」

  「他們班的裴川,我聽說那個男生沒有腿,小腿是假肢。你知道什麼是假肢嗎?就是做的和真的腿一樣,裝上可以走路那種。」

  尚夢嫻神情露出了一絲嫌惡。

  「可是這麼個殘廢,竟然看不上方敏君,你說好不好笑?你說他是看不上不屑,還是不敢喜歡呢?」

  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感興趣的話題已經從小零食和遊戲,漸漸過渡到了誰喜歡誰,誰對誰有好感。

  尚夢嫻語氣輕蔑道:「多半因為方敏君魅力不夠唄,還成天那麼拽,我要讓那個裴川對我告白信不信?」

  好友捂嘴笑著說:「當然信,你這麼好看。那個殘疾的男生到時候對你要死要活怎麼辦?」

  尚夢嫻也笑了起來,她下午放學沒有先回家,而在裴川放學的那條路上等。

  繞過校園開得正艷的石榴花,裴川下意識看了眼貝瑤經常坐著的那塊石頭。

  周圍開滿夏天的小花兒,他看到花叢後一個影子。

  裴川腳步慢下來,他從那裡走過去,等著女孩子跟上來。

  「你就是裴川吧?」輕快俏皮的語氣從身側傳來。

  他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才發現那人是個不認識的少女。

  尚夢嫻跟了上來,目光隱晦地掃過裴川的小腿,掩蓋住了眼裡的神色。

  「我叫尚夢嫻,是初二一班的,聽說你們家那邊在修一個小公園是嗎?你可以帶我去看看嗎?」

  「不可以。」

  尚夢嫻臉上的笑僵硬了一秒,眼中不屑,但是想到如果對方敏君嗤之以鼻的人,以後會像哈巴狗一樣討好自己,她就忍住了心中的不耐煩。

  「沒關係,我自己去也是一樣的。」她有意無意走在他前面。

  夏天她穿了一條超短裙,露出修長美麗的腿。

  尚夢嫻上衣是玫紅色的艷麗短袖,露出半邊肩膀,她有這個年紀女孩子都沒有的風情。尚夢嫻篤定他會被自己吸引,步子優雅又漫不經心。

  裴川面無表情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極淺的嘲弄。

  ~

  貝瑤放學先去了一趟學校小賣部,她做的紅色珠子平安結很漂亮,但是單就這樣送似乎不太好,她思來想去又花三塊錢買了一個包裝袋子,把平安結小心地放了進去。

  貝瑤緊趕慢趕,小跑到石榴花後,裴川已經沒有人影了。

  「還是不等我啊。」她輕輕歎了口氣,背上自己的小書包,一鼓作氣加快腳步往回家的路走。初中到家的這條路上,最近在修建新的公園。聽說還要兩年才能竣工,這可氣壞了小區的孩子,有一種遺憾叫「學校總是等我們畢業了就翻修」,公園也同理。

  等公園修好了,少年少女們就念高中去了。

  路上開著爛漫的野花,夏日的陽光下,貝瑤用小手扇著風。她腳步匆匆,沒過多久,就抬眸看見了裴川的背影。

  他脊背挺得筆直,步調因為不快,看起來多了一分從容。

  少年清雋,他身邊卻跟了一個少女。貝瑤愣了愣,抱著禮物停了下來。樹上知了吱吱呀呀地叫,貝瑤擦了把頭上的薄汗,坐在了柏樹下的石頭上。

  她看著他們走遠。

  平安結被她護在懷裡,貝瑤第一次懷疑那個小字本上的話是真的嗎?

  這個冷若冰霜的裴川,會如筆記裡說的那樣,把誰當成心肝一樣愛護嗎?她如今心智十二歲,雖然有了幾年記憶,卻還不到情竇初開的年紀,裴川又有了新朋友,看起來還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她真心替他開心。

  貝瑤歇夠了,才順著這條路慢慢走回去。

  裴川並不知道貝瑤就在身後,他以為她早回家了。

  身邊的尚夢嫻在說話:「你們那個張老師說話是不是帶著口音啊?尾音會上揚?」

  裴川看了眼不遠處的老舊居民樓,淡淡「嗯」了一聲。

  他的手指不經意撥弄著旁邊鐵門的鎖扣,那門輕而易舉就開了,鐵門叮鈴鈴作響。

  一路不見他開口,突然聽他回應,尚夢嫻驚喜極了,以至於沒發現裴川的動作。她得意地想,這不就理自己了嘛,裝什麼清高?估計這一路他都在偷偷看自己。尚夢嫻一笑,剛想說話,突然從小區裡衝出一條兇猛狂吠著的癩毛土狗。

  這條狗橫衝直撞,轉眼就到了鐵門邊。

  如果門是關著的還好,可惜門被裴川「無意識」撥弄開了,那條狗衝出來,仰頭直叫。

  尚夢嫻嚇得尖叫:「走開,死狗,滾遠點。」

  她一面叫,一面往裴川身後躲。想推他去對付那條癩毛狗。

  裴川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剛要錯開身子,就看見了遠處抱著禮物袋子的貝瑤。

  他陡然僵住了身體。

  這條路是他和貝瑤回家的路,貝瑤一直有些害怕周奶奶家這條見人就狂吠的土狗。周奶奶憐愛貝瑤,為此還特地裝了鐵門。

  老人家特意叮囑了貝瑤他們小區的孩子不要開鐵門鎖扣,她家狗凶,咬著人了不好。

  可是裴川剛才把它打開了。

  他不知道貝瑤看見了多少,卻從腳底升起了一絲冷意。裴川掩飾自己的卑劣,但是他不得不承認,從很小開始,他早已沒了善良這種品質。

  父親的善良和正義,代價是他的一雙腿。

  那條狗叫了兩聲就要撲上來,尚夢嫻慌張的尖叫聲刺耳,五月的初夏,他卻像是被人凍在了原地,沒力氣去躲。

  貝瑤向他們跑了過來。

  她連禮物都顧不得了,撿起地上的石子扔那條狗:「走開,不許咬人。」

  她手在發顫,打中了那條狗,土狗「嗷」了一聲,轉身衝她狂吠。

  貝瑤撿了一把石子,也不管什麼準頭不準頭,拚命往狗身上丟。

  她站在他前面,顫巍巍沖那條狗吼:「還不走打你!」

  那條狗最後夾著尾巴跑進了鐵門。

  貝瑤沒有裴川高,她踮著腳把鐵門扣好。

  「裴川。」少女聲音焦急,「它咬到你了嗎?有沒有哪裡痛?」

  裴川黑瞳漆漆,看著她。許久他低聲道:「沒有。」

  貝瑤皺眉看他身後那個比自己大的姑娘,她看起來有些眼熟,是初二的尚夢嫻嗎?貝瑤有些生氣,她走過來就看到尚夢嫻把裴川推出去那一幕了,她雖然理解尚夢嫻害怕的心態,但是她這樣做貝瑤不能原諒。

  尚夢嫻也要崩潰了,她本來就是打算引誘一下這個殘廢再把他甩了,可誰想得到路上衝出一條狗?想到自己剛剛尖叫的形象,尚夢嫻簡直想撞牆。

  她飛快地說:「今天我先回家了。」

  貝瑤和裴川一起往家走。她不高興,杏兒眼也焉噠噠的,裴川低眸,看她手中拎著的東西,問她,「你拿著什麼?」

  「這個呀,給你的生日禮物,裴川,生日快樂!恭喜你又長大了一歲!」

  他接過來,見她神色無異樣,明白她什麼都沒有看見。

  貝瑤有些猶豫:「裴川,你那個新朋友一點都不好,她想把你推出去。」

  他不置可否:「嗯。」

  「你不要和她玩了好不好?」說這話時,她很忐忑,畢竟那是所有男孩子都承認的校花尚夢嫻。雖然再過一兩年,她也許會比尚夢嫻還好看,可現在的自己就是個帶著嬰兒肥的小姑娘。

  裴川低聲說:「好。」

  她以為自己「策反」了他,帶著些許羞澀輕輕咳了咳。

  夕陽把她溫暖的影子拖得老長,她帶著稚氣去踩樹影。

  裴川雙手插在兜裡,看著她的背影。

  如果他不說,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是條毒蛇,而不是羔羊。她那麼排斥心思惡毒的人,如果有一天她知道自己和尚夢嫻毫無區別、甚至更惡毒,又會怎麼辦呢?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39:44

第18章 不配

  夏季熱得人心發慌,好友問尚夢嫻:「情況怎麼樣了啊?」

  尚夢嫻不可能說出差點被狗咬的丟臉事,她語氣輕蔑道:「還行吧,我和他走了一段路,他就主動和我說話了。」

  好友豪不驚訝:「你估計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女孩子了吧,這輩子可能也沒誰會喜歡他,他激動一點是正常的。」

  尚夢嫻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她怎麼能說那個人的反應特別平淡,但是轉念一想,像好友說的,他估計連見到更好看的姑娘的機會都沒有,對著自己迷戀討好,肯定是早晚的事。

  她不缺愛慕者,但是一個殘缺又冷淡的愛慕者,聽起來就很有挑戰性。

  被這樣的人喜歡上,讓他變身哈巴狗兒估計都有可能吧。不過他長得倒是還不錯,清清冷冷的,容顏堅毅,不然尚夢嫻也不會忍著噁心去靠近他。更何況她聽說他竟然還是年級第一名。

  尚夢嫻知道這類人最缺愛,她從抽屜裡拆了別的男生送的進口巧克力,趁著下午還沒上課,揣著巧克力下樓去了初一七班。

  尚夢嫻攔住一個初一七班的學生:「能幫我叫一下你們班的裴川嗎?」

  那個小男生見到是初二有名的美女,臉有些紅同意了。

  裴川聽說外面有人找他,他放下書出去。

  盛夏知了不停叫,教室裡頭頂懸掛的風扇慢悠悠地轉,時光也變得緩慢起來。

  裴川出去看到尚夢嫻,他神色也沒變:「有事嗎?」

  「這是我媽媽朋友從國外帶的巧克力,挺好吃的,謝謝你之前給我帶路,我想分給你一起嘗嘗。」

  裴川掃了眼她手裡的巧克力,那個他家裡也有,蔣文娟同事從國外帶的,只不過自己不喜歡吃,都給貝瑤了。

  他不蠢,尚夢嫻語氣不經意就透露出了輕蔑,彷彿他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樣的稀罕玩意兒。

  裴川冷著臉,也沒接過去,轉身進了教室。

  尚夢嫻臉都漲紅了,她這還是第一次被人當著全班的面拒絕。她面子掛不住,卻強撐著露了一個包容的笑容,上樓回了自己的班級。

  裴川回教室看了眼中間第三排,貝瑤趴在桌子上睡覺。她長睫漆黑,卷卷的垂下來,像兩片沒有重量的蝶翼。

  他收回視線,開始看原本該初三學的物理書。

  這件沒有被裴川放在心上的事,卻在不知不覺中發酵了。

  等到貝瑤都聽到捕風捉影的消息時,尚夢嫻送巧克力這個行為,已經演變得對裴川非常不利了。

  裴川辛辛苦苦擺脫了小學大家同情看他的目光,卻一夕之間陷入了更加糟糕的境地。

  初一七班後排的男生上廁所說:「我還以為他多冷傲呢,結果暗地裡去討好尚夢嫻,還帶著人家去逛新的公園。」

  另一個男生拉開拉鏈,贊同地接話:「他也不想想自己什麼條件,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尚夢嫻同情他給他送巧克力,他竟然還端著不要。」

  「尚夢嫻能看上他麼?他一個小腿都沒有的殘廢,別說尚夢嫻了,就連我們班的陳小梅都不可能喜歡他……」陳小梅有些齙牙。

  殘廢那兩個字很輕,一出口另一個男生趕緊給他使眼色。

  那個說「殘廢」兩字的男生順著同學的目光回頭,就看見了陰影處走出來的裴川。

  裴川面無表情從他們身邊路過,擰開水龍頭洗手。水聲嘩啦啦地流,一時間男廁所只有這個聲音。到底說殘忍又惡毒的話被正主聽見了,那幾個男生最後都沒再開口。

  裴川一直很平靜,他只是在洗手的時候特別用力,以至於修長蒼白的手指泛紅。等裴川走了,那幾個男生面面相覷。

  「他聽到我們的話了嗎?」

  「聽到了吧,他又不聾,廁所就這麼點大。」

  「聽到了為什麼沒反應。」

  「那誰知道……你怕什麼,我們說的又不是假話。」

  或許是因為嫉妒尚夢嫻對裴川格外的關注,或許是不爽裴川穩坐年級第一和冷淡的性格,總之這件捕風捉影的事,被越傳越變味。

  班上一小部分人說話特別難聽。

  好在一大部分覺得這些話太損了,也不尊重人,不跟著一起說。方敏君反而成了這「一大部分人」中的一員。

  她消瘦下來面容顯得有些刻薄:「你們成天到晚亂臆測別人,我看你們才最噁心,裴川怎麼了?人家人品好成績好,也不會像聒噪的長舌婦一樣背後說人壞話。」

  那個男生漲紅了臉:「我操,方敏君你就是嫉妒尚夢嫻才幫著裴川說話吧。」

  方敏君冷笑:「我嫉妒什麼啊,世上比尚夢嫻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比尚夢嫻好看的,一輩子都不可能看上裴川啊。」那男生放肆大笑,方敏君戰鬥力不如他,倒是氣得不輕。

  貝瑤聽到流言蜚語的時候臉色一下就變了。

  那天中午她在睡覺,沒有看到尚夢嫻來找裴川,沒想到大家會突然變成這樣。明明初一才開學的時候,因為大家都長大了,知道避開別人的痛處,所有人面上對裴川的殘缺閉口不提,沒想到一個尚夢嫻讓裴川的處境發生這樣大的改變。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貝瑤除了擔心裴川的狀態,還怕他如今是真的喜歡尚夢嫻。在她看來尚夢嫻一點都不好,裴川會受傷害的。裴不高興這樣倔,要是他真喜歡,誰也勸不動。

  最後一節是英語課,貝瑤老早就收好自己的東西,放學的鈴聲一響,少年出了教室,貝瑤立刻就跟了上去。

  不到十四歲的裴川,面容乾淨清雋,她才靠近他身邊,裴川就猛然回頭:「你跟著我做什麼?」

  貝瑤聽出了他話裡的火氣,她輕聲說:「你別聽他們胡說,我媽媽說亂說話,長大以後爛嘴巴。他們這些壞蛋以後會爛嘴巴的。」

  陽光灑在她柔軟的頭髮上,成了溫軟可愛的淺金色。他原本壓抑地密不透風的情感突然就爆發了出來:「他們沒有胡說,是該說你蠢還是你天真,明明你也知道那是事實。那個女的想玩遊戲罷了,你呢,你跟著我想做什麼?」

  貝瑤看著他,有些難過:「我不做什麼。」

  她書包換了,小熊貓卻一直還掛在上面。它可憐地隨著夏天黃昏的風晃動。

  「你難不成還能……」

  她水色幢幢的眼中帶著難過親近之意,他想說出更惡毒的話,可是最後什麼也說不出來。

  裴川知道那些人雖然說得難聽,可是的確是真話。

  他一雙涼薄的眼睛,看慣了世上的冷眼與同情,包括那個叫尚夢嫻的一開始就是玩弄戲謔的態度。在他初一這年,他們給他上了一堂生動的課,明明白白告訴他,這輩子他都不會被愛。

  喜歡、暗戀、動心,對他來說,都是奢侈又遙遠的事情。

  當普通朋友時還好,大家都會因為「同情」給予他關照。可是一旦賦予了年少情竇,他就成了人人都避之不及的骯髒存在。

  這世上不會有任何一個姑娘那麼心大,毫不介意地接納他的殘缺。

  更何況,還是漂亮姑娘。

  他黑瞳安靜沉默地看著眼前的貝瑤,她長大呢?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

  這件事罪魁禍首是尚夢嫻,然而尚夢嫻自己也沒想到事情會鬧成這樣,轉眼她又想,現在是裴川千夫所指的時候,她如果去關懷他一下,他喜歡上自己肯定更加容易吧?

  貝瑤這幾天想了很多辦法,如何讓裴川擺脫這樣糟糕的處境。她也想到了尚夢嫻,如果尚夢嫻能幫他說話會好很多。

  貝瑤上樓去初二一班找人,恰好遇見尚夢嫻和人說說笑笑下來。

  「尚學姐,我可以和你談談嗎?

  尚夢嫻停下說笑看著貝瑤。

  面前小少女還介於少女和孩子之間,臉頰看上去就軟乎乎的,帶著嬰兒肥,長得非常精緻可愛。尚夢嫻皺了皺眉:「好吧,聊什麼?」

  他們步入學校小道裡的櫻花林,貝瑤率先開口:「你還記得我嗎?那天趕走小狗的人。」

  尚夢嫻不情願道:「記得。」

  「學姐,裴川現在一直被人說難聽的話,你能把之前的事情給大家解釋一下嗎?」

  尚夢嫻說:「有什麼可解釋的,那些話又不是我說出去的。」

  「可是是你自己要跟著裴川回家,後面再當著所有人的面給他巧克力,懷璧其罪,他現在很難受。」貝瑤見尚夢嫻不反駁,就知道自己猜中了,果然是尚夢嫻主動找上裴川的。

  「關我什麼事?他自己都沒來找我說,他是你什麼人,用得著你來說。」

  尚夢嫻能猜到面前的女孩子估計和少年是朋友,貝瑤那天勇敢地趕走狂吠的狗,明明自己都害怕,卻還是站在了她和裴川前面。然而尚夢嫻也篤定這個還稚嫩的女孩子不會和裴川有任何關係,那樣的少年,誰會往自己身邊攬?

  可是她沒想到貝瑤沉下了臉。

  小少女抬起白皙的臉頰,一字一句認真到不可思議:「他是我整整保護了快十年的人。」他不是你們眼中的玩物和廢人,他是我哄著長大的男孩子。我希望他一輩子平安,像以前一樣,哪怕性格再冷清不討喜,也要幸福快樂地長大。

  ~

  貝瑤的談判破裂了,她並沒有氣餒,但她能做的事情很少,尚夢嫻拒絕解釋,她就一一解釋。好在那天的談話有個很好的改變——尚夢嫻不再去找裴川了。

  這樣微弱效果的事情一直被她堅持了很久,直到初二升學,過往被大家漸漸遺忘,尚夢嫻交了一個男朋友,所有人才徹底放下了裴川這件事情。

  而裴川只爆發了那麼一次,念初二的時候,他自己也彷彿忘了那件事,不再提起。

  初三的尚夢嫻交男朋友在學生們嘴裡傳瘋了,老師卻並不知道。零幾年和後世一樣,早戀都是學生不能碰的死亡地帶,少年們一邊羨慕和尚夢嫻戀愛的那個人,一邊又暗暗佩服她的勇氣。

  有一天尚夢嫻的男朋友來學校給她送玫瑰花,大紅的玫瑰開得招搖,那個男生戴著墨鏡染著黃色的頭髮,還和尚夢嫻在教室外面擁抱了一下。

  初三一班的人興奮瘋了,紛紛吹口哨起哄。

  尚夢嫻的男朋友不是這個初中的人,聽說比尚夢嫻大兩歲。貝瑤也被花婷拉出去看熱鬧了,只不過她遠遠看著那個男生的側臉覺得有些眼熟,可是到底是哪裡眼熟,她也說不出來。

  貝瑤知道裴川記憶力好,她放學問他:「我總覺得今天來我們學校的男生好眼熟,你不是也看到了嗎?對他有印象嗎?」

  裴川目不斜視:「沒有。」

  貝瑤踢了一腳腳下的小石子,是沒有看到?還是沒有印象?

  他看了一眼她:「別管別人的事情,好好中考。」他頓了頓問她,「想考哪所高中?」

  C市有三所出名的高中,分別是一、三、六中。

  貝瑤來了興致,她上輩子唸書也很努力,可是因為沒有別人家的孩子那麼聰明,非常艱難地考上了六中,三所高中六中的氛圍也相對輕鬆點,她眼睛裡帶著星星點點的細碎光彩:「想去六中,六中離家近。」

  「嗯。」他應了聲,在心裡記下了。

  他的成績,想讀哪所高中都沒有問題。裴川沒有測過智商,但他感覺得到自己學東西和記憶比所有人出色太多,他完全可以跳級,然而他沒有,一步一步地、規矩而執拗地長大。

  裴川回到家,先自己洗了個澡。

  他家這個時間點沒有人,爸媽都還在上班。裴川平靜地回到房間,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丁文祥的聯繫方式。

  丁文祥是曾經在六年級非要看他假肢掀他褲子的那個男孩,丁文祥右手少了兩根指頭,現在長大了,沒有唸書,在混社會。這個人別的不出色,裝有錢人倒是一流。

  尚夢嫻現在的男朋頭是丁文祥。她看不清謊言,和丁文祥兩個人相互心懷不軌,卻也樂在其中。

  貝瑤一直以為談話以後尚夢嫻就放過裴川了,其實沒有。

  那天以後尚夢嫻還沒死心,裴川心中動了怒。

  尚夢嫻遠離他,是因為他用了點特殊的辦法。或者說,是因為他卑劣的手段。裴川的高智商從這一年開始,就沒有用在正道上。

  裴川將紙條丟進馬桶,摁下衝水鍵,漩渦中,它消失得乾乾淨淨。

  感謝這年心思不純的尚夢嫻教會了他,他這輩子都不值得被愛。

  他不配。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39:59

第19章 裴不高興

  陽春三月,柳枝抽出新芽,貝瑤走在裴川身邊,小聲給他講:「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嗯。」

  「我媽媽要給我生個小弟弟了。」

  裴川有些詫異,看了她一眼。

  小少女步子像是雛燕一樣歡快,語調卻壓低了:「最遲就是這個月,我的弟弟就出生了。」

  零四年國家還沒有開放二胎政策,正在實行計劃生育,家裡只許生育一個小孩子。大街小巷貼著標語「少生優生幸福一生」、「女孩也能挑大樑」。

  趙芝蘭三十多懷了二胎,本來挺不好意思的,可是看到女兒毫無芥蒂的高興模樣,她便也安心下來,再次感受到了當母親的喜悅。

  趙芝蘭曾經暗暗和貝立材商量:「瑤瑤會不會多想不高興?」

  「我看不會。」貝立材摸摸妻子肚子,「這個孩子長大了,也能為姐姐分擔很多壓力。」

  夫妻倆合計著在外頭租了個房子,對外就講趙芝蘭回娘家探親去了,等瓜熟蒂落,二胎出生,再老老實實該上戶口上戶口,該罰款罰款。

  懷都懷上了,也不忍心打掉它。這年三月,剛好就是小貝軍出生的季節。

  裴川問貝瑤:「你怎麼知道是弟弟?萬一是妹妹呢?」

  貝瑤心想她就是知道啊,她拂去頭上的枝條:「我做夢夢到的,沒關係,是妹妹我也一樣喜歡她。」

  「你希望它出生?」

  貝瑤用力點點頭,她眼中綴滿了溫柔期盼的光彩,裴川皺眉。

  「不怕它分去你爸媽的愛麼?」

  「不怕。」她笑吟吟地回答,「他和我留著一樣的血,我們是家人。」她記憶裡有小貝軍敦實可愛的模樣,想起還沒有出生的孩子,心軟得不行。

  小少女喜悅之餘問他:「裴川,你想要一個弟弟妹妹嗎?」

  貝瑤問這話帶著些許忐忑的試探之意,因為她知道,上了高中那會兒,裴川的爸媽早就離婚了,而裴川的爸爸給他找了個後媽,後媽帶來了一個和自己一樣大的妹妹。

  貝瑤前世和裴川不親近,一直不知道裴川對這個妹妹是怎麼樣的態度。

  「不想。」他淡淡地回答。

  「噢。」貝瑤心中擔憂,那他以後會多難受啊。

  貝瑤回到家,剛好遇見爸爸拿了一些生活用品要往外走。

  貝立材:「瑤瑤回來了,我去看你媽媽。」

  「我可以一起去嗎?我作業寫完了。」

  「走吧,我把門帶上。」

  貝立材也在前兩年買了摩托車,而裴家那輛摩托車,早就換成了頗為氣派的轎車。

  貝瑤坐在爸爸的摩托車上,風柔和地吹上臉頰,今天是三月二十四號,星期五。明天就是小貝軍出生的日子,他生在凌晨兩點鐘。饒是貝瑤知道這些,心中也不免緊張起來。

  趙芝蘭頂著一個大肚子,見女兒放學過來,溫柔地摸摸她的頭。

  一家人吃完晚飯,趙芝蘭皺眉:「羊水破了。」

  貝立材立馬說:「我送你去醫院。」

  好在是二胎,趙芝蘭一點也不慌:「你先把瑤瑤送回去,還沒開始痛,早得很。」她又轉身看貝瑤,「回去睡一覺,明天來醫院看媽媽和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吧。晚上一個人待在家怕不怕?」

  貝瑤搖搖頭,鼓勵地握住了趙芝蘭的手。

  這一晚趙芝蘭生產,貝瑤在房間祈禱一切順利。

  ~

  夜晚下起了雨,大風吹動樹梢,雨水四濺,窗外間歇伴隨著幾聲雷鳴。

  小區對面四樓,卻在上演一場家境鬧劇。

  一周前,蔣文娟皮包裡,出現了一款國外高檔口紅。

  是裴川最先看到的,那只口紅從皮包裡掉出來,蔣文娟慌了一瞬,在兒子沉默的目光下慌張把它撿起來,裝進自己的包裡。

  「媽讓同事給帶的。」

  他明明還沒問,蔣文娟就心虛到自己找了個借口。

  裴川沒說話,這世上鮮少有人能在他面前順利撒謊。除非他願意包容這樣的謊言。

  他輕輕「嗯」了一聲,推著輪椅離開了。直到現在,他依然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庭。

  可是紙包不住火,沒過多久,蔣文娟反而自己和裴浩斌攤牌了。

  主臥的燈開著,蔣文娟說:「離婚吧,我喜歡上了另外一個男人,他是我們醫院的醫生。」

  裴浩斌作為一個出色的刑警,在面對妻子精神出軌時,依然覺得天都要塌了:「蔣文娟!你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你還配當一個妻子,配做一個母親嗎?如果不是我發現你手機上的短信,你是不是打算讓我當一輩子綠帽王八!」

  蔣文娟捂臉流淚:「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小川,可是……」她頓了頓,眼淚怔怔流過嘴角,「可這一切都怪誰呢?小川四歲那年開始,我一睡在你身邊,就整晚做噩夢。夢裡一片血淋淋,我抱著一雙斷了的腿,哭到眼睛都瞎了。而你在反黑,我喊呀喊呀,誰都救不了我。」

  大雨滂沱,裴川臉色蒼白,在房門後靜靜聽著。

  「他們當著我的面,把小川的腿……」她捂著嘴,痛哭出聲,「你成全了你的事業,我做了好幾年噩夢。你是個好刑警,可你不是個好父親。」

  蔣文娟冷笑:「我絕望啊,我一看到小川,我就想起來他父親是個多冷血心腸的男人,他為了他的國家,老婆孩子都可以不要。我夢裡什麼都有,第一次是我被砍掉了手,第二次是割下了耳朵。我只要一看到小川的殘肢……我……」

  她又哭又笑,這幾年在自責和痛苦中壓抑的感情全部爆發。

  「我甚至……我甚至害怕看到他,可他是我的小川啊!」蔣文娟滿臉淚水,「這麼多年是宋醫生一直給我做心理輔導,你說我沒有責任心也好,說我下賤也好,可我真的不想再過這樣噩夢般的日子了。」

  大風吹掉窗台上的盆栽,清脆一聲響在夜裡出奇地嚇人。

  裴浩斌頹然坐在窗邊,手抹了一把臉。男人指縫滲出淚水:「對不起。」

  蔣文娟嚎啕大哭,她用被子摀住自己的臉,怕哭聲傳出去,驚動隔壁的兒子。

  裴川在一片漆黑裡,捧著一杯冷掉的、原本沏給蔣文娟的茶。

  他瞳孔沒有一絲色彩,許久才在女人壓抑的哭聲中,推動著輪椅往自己的房間走。

  暗夜裡裴川並沒有開燈。

  他摸索著爬上床,看窗外電閃雷鳴。

  原來留不住的人,永遠都留不住。哪怕他暗暗告訴自己,原諒母親,她心慌了,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她害怕的……

  他閉上眼睛,原來是自己。

  只要他這個殘廢存在一天,他的母親連覺都睡不好。多可笑啊。

  裴川覺得冷,世界安靜又殘忍的冷。他的殘缺成了母親的噩夢,反而是他年紀小,模模糊糊記不清那種痛苦,他記得更多的是人們複雜同情的眼神。

  他以為失去了雙腿,他努力讀書,聽話懂事,將來靠著雙手做個對社會有貢獻有價值的人,就能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成為父母的驕傲。

  可原來這些都沒有用。只要他活著一天,他必將是父親人生的恥辱勳章,母親的可怖噩夢。

  大風猛烈,似痛苦的嚎叫。小區裡那棵才開了一次花的小臘梅樹,折斷了枝條,寂寂倒在黑夜裡。

  ~

  三月二十五號,一個足足七斤中的嬰兒躺在襁褓裡。

  貝瑤期盼了一夜,一大早就被貝立材接去醫院了。貝立材樂呵呵說:「你猜對了,還真是個小子。」他怕閨女誤會家裡重男輕女,趕緊又說,「以後這小子長大了,就讓他給我們可愛的瑤瑤做保鏢。」

  晨風裡,她清脆的笑聲咯咯響起。

  小貝軍被早早準備好的小襖布包著,昨夜降溫,他得保暖。趙芝蘭在婦產科的床上躺著,笑吟吟說:「來看看你弟弟,在我身邊睡覺呢。」

  貝瑤傾身過去,才出生的嬰兒臉頰紅彤彤皺巴巴的,臉頰半個巴掌大,談不上半點好看可愛。

  然而他小小的鼻翼用力呼吸,每一次汲取空氣,都是生命之初的努力和頑強。

  貝瑤眉眼溫柔,看著他笑了。

  「媽媽,弟弟叫什麼啊?」

  「我和你爸之前就商量了,大名就叫貝軍。你看要不要給他取個小名啥的?」

  貝瑤彎著杏兒眼:「大名挺好的,保家衛國,小名跟著喊軍軍就好。」

  趙芝蘭笑道:「我也是這麼想。」

  家裡多出一個孩子,對貝家來說,雖然是大喜事,可也是巨大的負擔。貝瑤的外婆過來幫著照看孩子以及洗尿布,小小的病房裡,一家人圍著新生命忙成一團。

  二零零四年,用得起尿不濕的家庭還很少,貝家的錢大部分都借給撞了人的舅舅了,哪一年能收回來都不好說。小貝軍只能穿尿布,尿布反覆洗,用熱水燙,洗了拿去曬太陽,消毒曬乾以後又繼續用。

  趙芝蘭奶水不多,等貝軍再大些,估計還得喝奶粉。

  貝瑤也幫著照看弟弟,沒幾天趙芝蘭出了院回到出租房。

  趙芝蘭和貝立材都琢磨著等孩子大點了再上戶口回家。

  二胎得罰好幾萬塊錢,這麼一來,開支簡直大得難以想像。

  貝立材愧疚道:「瑤瑤,今年夏天不能給你買新衣服了,等明年夏天,爸爸發了工資,給你買新衣服好不好?」

  貝瑤背上書包,笑著搖搖頭:「小蒼表姐不是有些舊衣服嗎?都挺好看的,也很新,我穿她的就可以了。弟弟小,他的衣服要買好一點的,對了,夏天快到了,還要給他買痱子粉。」

  貝立材憐惜地拍拍女兒肩膀。

  貝瑤知道自己爸媽不是重男輕女的人,所以心裡一點也不介意。她步子輕快地去上學,想把自己弟弟出生的事悄悄給好朋友們分享。

  貝瑤到教室,裴川早已經在了。

  晨光微熹,映照在少年清冷蒼白的臉上。貝瑤哪怕還沒有和他說話,都感受到了他身上寂寂的冷意。像是在風雪中站了兩天兩夜的旅人,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

  貝瑤見他穿得單薄,連忙拉開書包拉鏈,拿出自己的粉色水杯,放在他桌子上。

  裴川和貝瑤都是勤奮的人,他們到教室的時候,教室裡只零零散散坐了幾個同學。

  裴川聽見響聲,沒有焦距的眼睛才放到了她的水杯上。

  她抱著書包,在關拉鏈。貝瑤並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語氣一如既往帶著清晨問安的溫軟:「還沒有到夏天呢,早上要多穿點。杯子裡有開水,你暖暖手。」

  他遲鈍地,伸手捧住她的粉色水杯。

  熱度從指尖一路往上傳達,冰冷的手指有了知覺。她杯子上有一個開懷大笑的維尼熊,他看著它,輕聲問貝瑤:「你弟弟出生了嗎?」

  「嗯!」她小聲湊近他耳邊,「我沒猜錯哦,就是弟弟不是妹妹,他還好小呢。」

  少女聲音裡漾著歡喜。她氣息清甜,帶著早餐牛奶和盛放的丁香花的香氣。

  「裴川,你放學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他嗎?」

  「不了。」他低聲道,「這個給他。」

  裴川往她手中放了一個鐲子。

  貝瑤愣愣地看著手上的小銀鐲子,這就是嬰兒帶的光滑鐲子,上面還帶了兩個小銀鈴,放在掌心冰涼沉重。

  如果不是這沉甸甸的份量,貝瑤還以為是小賣部那種玩具鐲子仿品。

  貝瑤覺得燙手,她這輩子第一次見這麼值錢的首飾,她磕磕巴巴道:「你、你哪來這麼多錢,買、買這個?」

  「你管那麼多做什麼?」他淡淡道,「給你弟弟。」你不是很期盼他出生嗎?

  貝瑤不敢要,她被這個純銀鐲子砸懵了。在一包辣條五毛錢、一個冰棍也五毛錢的時代,這個小銀鐲子得多貴啊?

  裴川見她無措的模樣,淡淡道:「你給你媽媽說我爸買的就可以了。」

  「我不要這個,裴川,你拿回去吧。」

  「不要就扔了。」他鬆開她的水杯,語氣毫無起伏。彷彿那不是一個值錢的鐲子,而是不起眼的垃圾。

  貝瑤哪裡敢扔啊,她坐回座位,小臉愁苦地暗自摸摸衣兜裡足量重的銀鐲子。

  裴川沒有回頭看小少女如何糾結,他翻開書,卻看不進去。裴川微微有些出神。

  他父母工作很體面,同事叔叔阿姨們也都家境不錯。因此裴川每年都有很多零花錢,攢了快十年,卻沒有什麼地方需要用錢。他約莫有所有孩子都想不到的存款數字。

  然而他從來沒有送過貝瑤東西。

  他安靜地垂眸。從他五歲開始,從來都沒有。

  小時候是因為不懂事,長大了是明白不能送。尚夢嫻給的教訓已經很深刻了,與「裴川」這個名字沾染的任何東西,一旦沾上旖旎色彩,就會變得骯髒不堪被人恥笑。

  貝瑤每年都給他準備禮物,有時候是串平安結,有時候是男孩子的玩具槍,亦或者自己做的抱枕。

  他原本該給她的禮物攢了很多年,最後變成送給她家小嬰兒的一個鐲子。

  不帶任何色彩的鐲子,不會叫人非議,也不會污了她名聲。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明白、不會多想。

  放學裴川依然不等貝瑤就走了。

  貝瑤看著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有些揣測不出來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他一年年長大了,「裴不高興」也變成了更讓人難懂的「裴深沉」。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瞭解他發生了什麼,又如何安慰。

  貝瑤回家想了想,拿出小蒼表姐送給自己的明信片,悄悄寫上去。

  「Unhappy Pei,

  Are you sure you're okay?

  Anything on your mind?」

  (裴不高興,你還好嗎?你有什麼心事嗎?)

  貝瑤在信紙封面寫上裴川收,然後下樓去到對面,投進裴川家的綠皮郵箱。

  自從尚夢嫻的事情以後,裴川不管有什麼情緒,都不會在她面前表露。他彷彿一下子長大了,而要保護他的少女卻跟不上他成長的速度。

  貝瑤怕他難過了自己不知道,只能想一切笨拙的辦法去靠近冷漠的少年。她用簡單的單詞詢問他,如果他不願意回答,可以當成一個普通的英文練習遊戲,不會叫他為難。貝瑤希望能在自己家積灰的郵箱收到他的回復,她知道他每天都會去郵箱處拿訂的鮮牛奶。

  然而直到春天過去,貝瑤也沒有收到裴川的回信。反而是小貝軍長開了,不再紅彤彤皺巴巴,變得粉嫩可愛了起來。

  ~

  那封信被裴川一起鎖進了箱子裡,箱子裡面有各種奇奇怪怪東西,從泛黃的竹蜻蜓到三月的一封信,全被他壓在了箱底,成了必須忽視淡忘的一切。

  蔣文娟和裴浩斌雖然還沒有離婚,家裡的關係卻已經降到了冰點。

  有好幾次蔣文娟看到裴川,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反而笑著問他在學校裡表現如何,以後想讀哪所高中。

  裴川雖然不知道他們最後的商議結果,卻很好猜,約莫是打算等他中考完再給他講離婚的事。

  多可笑。

  一個對他心懷愧疚的父親,一個見到他會做噩夢的母親。他們也有最後為他考慮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盡力拼湊完滿的假象,裴川便也配合入戲。

  只是他清楚,他的心是涼的,涼成了一眼望不見底的深淵。

  八月份蔣文娟搬出去住了,她撩了撩耳發,對著兒子說:「媽媽要去出差,過段時間會回來,你好好學習,有什麼想要的禮物嗎?」

  「沒有,一路平安。」

  蔣文娟在兒子冷靜幽深的目光中,生出了些許慌張,然而她還是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走了。

  裴川知道她迫不及待投向她的「幸福」。

  等蔣文娟走很久了,裴川回到房間。他按下手中的紅色按鈕,耳機傳來滋滋的電流聲。

  男人帶笑的聲音傳來:「怎麼這麼久才來?」

  蔣文娟回答:「得和我兒子解釋一下要走挺久,我給他說我出差去了。」

  「你這樣也不行,總得告訴他真相吧。」

  「我知道,可他不是要中考了嘛,我和裴浩斌商量了,等他考完再說。」

  「那……」男人的聲音有些猶豫,「你們離婚了你兒子跟誰啊?」

  那頭久久的沉默。

  裴川冷冷按下結束按鈕,然後他把竊聽主控按鈕銷毀了。他第一次痛恨自己在電子科技方面有這樣的天賦,他抱有最後一絲希望,希望蔣文娟真的是去出差。可他的母親依然在他還沒有徹底長大這年棄他而去了。

  他這雙殘缺的、會給人帶來噩夢的殘肢,這輩子再也不要給任何人看見。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40:11

第20章 絕色

  二零零五年一月份,冬天的凜冽初初到來,講台前的老師推了推眼鏡,嚴肅地說:「同學們,今年是你們初三的最後一年了,下學期你們來學校,就已經是初三下的學生。老師希望看到一個全新面貌的你們,假期在家好好複習,我們七班一直是所有班級的表率,希望今年老師能收到所有孩子考上一、三、六中的消息。」

  初三的學生們受到鼓舞,大家齊齊應聲好!

  「那麼,接下來就放寒假了,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去河、塘處玩水,祝大家有個愉快的新年!」

  「曾老師新年快樂!」歡呼聲漸起,曾老師笑著搖搖頭,都還是一群十四五歲的小少年啊。

  花婷背著書包愉快地和貝瑤走在一起:「瑤瑤你真厲害,考了我們班第三名。」

  貝瑤笑笑,裴川才是最厲害呢。如果不是和他一個班,她一直都不知道原來年級第一一直是裴川。

  兩個小少女在岔路口分別,花婷用力地搖搖手,雙手放在嘴邊做喇叭狀:「明年見!」

  「明年見!」

  貝瑤回家的時候,天空又飄起了雪。

  「瑤瑤快進來,看什麼呢!」

  「媽媽。」貝瑤回頭,看見了出租屋門口抱著孩子的趙芝蘭。

  小貝軍才十個月大,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到處看。見著姐姐了,小手樂得直揮舞。

  趙芝蘭被他小手打到臉頰,把他裹好哭笑不得:「就喜歡你姐姐是不是?見到你親爹都沒這麼興奮。」

  小嬰兒貝軍捕捉到母親話裡姐姐兩個字,咿咿呀呀跟著重複:「結、潔潔。」

  貝瑤鼻尖蹭了蹭他暖乎乎的臉頰,笑著糾正:「是姐姐。」

  「潔潔。」

  小貝軍第一個學會的詞語不是爸爸媽媽,而是姐姐。

  趙芝蘭說:「晚上回家收拾下你要帶的東西,今年我們去外婆家過年。」畢竟帶著這個「不合法」的二胎,去娘家那邊過年貝瑤的外婆還可以搭把手看一下孩子,怎麼想都是最佳選擇。

  貝瑤作為一個未成年,壓根兒沒得選,她點點頭,晚上跟著貝立材回去收拾東西。

  「爸爸,我下樓一趟。」

  「好,早點回來啊。」

  「嗯。」

  貝瑤踏過潮濕的路面,今年一月份C市雪還沒有積起來,天上下著半個指甲蓋大的小雪。

  貝瑤下樓,正好遇見了外出的裴川。

  少年穿著深藍色的羽絨服,他拉鏈拉到了喉結處,臉上沒什麼表情。

  兩人甫一見面,都停下了腳步。小雪落在她眼睫,貝瑤杏兒眼染上點點笑意:「裴川,你怎麼出來啦?」

  「幫我爸拿信。」

  那信寄錯了,寄到了對面某家人的郵箱。郵差剛剛打電話過來道歉。

  貝瑤跟在他身後,看他去對面把厚厚的信封拿出來。

  裴川回頭,就對上了她濕漉漉的雙眼。他腳步頓了頓:「跟著我做什麼?」

  「今年我得去外婆家過年,再見就是明年春天了,裴川,新年快樂!」

  「嗯。」他輕聲道,「新年快樂。」

  「我第一次離家這麼久。」她腳尖不安地踢踢花壇邊沿,「也很久不能看見你,裴川,你要記得多喝水,過年一定不要悶在家裡,可以和陳虎他們一起放鞭炮玩。」

  裴川看了她眼,沒有反駁:「嗯。」

  她笑著踮起腳尖,杏兒眼在蒼茫夜色和雪色中,像是一彎皎潔純淨的月亮:「裴川,等我回來你一定又長高啦。我現在比你矮好多了。」

  她比了一下,小少女這幾年總算長了個子,如今163,貝瑤記得自己以後是有165的,而裴川戴了假肢,假肢是根據少年的身高和發育來調整的,如今的裴川看上去有175。他高中個頭才會瘋竄,貝瑤記憶裡的裴川戴上假肢高中有有186左右。

  他本來是該長得很高的。

  裴川看著貝瑤柔軟的髮絲落上雪花,淡淡出聲問她:「什麼時候回來?」

  「我媽媽說二月份,可能開學前回來吧。等我回來了,給你帶特產!」她語調溫柔清脆,不知道什麼時候,貝瑤就褪去了童音,嗓音成了如今的模樣,帶著少女的清甜,卻又像是三月溫柔的風。

  而裴川還在變聲期,少年嗓音粗嘎難聽,他低低應了一聲,貝瑤一步三回頭走了。

  她走上樓梯,還在笑著衝他喊:「你等我回來呀——」

  殊不知再相見時,兩個人都是不同的光景了。

  ~

  貝瑤圍著紅色的圍巾坐在木門門口,身邊有一隻低頭到處嗅嗅聞聞的小羊羔。

  她抱著小貝軍,小孩子目不轉睛盯著小羊看,貝瑤忍不住笑了笑。貝軍小時候很好帶,長大了頑皮些,這孩子往往看到一個有趣的東西就可以自己咿咿呀呀邊吵邊看半天。

  正午溫暖的太陽高懸,山頂的積雪卻還沒有融化。

  院子裡幾隻母雞高傲地踱著步子走來走去。

  貝瑤外婆家在農村,家裡有一棟平房。院子裡養了小雞和小羊羔,早年外婆還養豬,這兩年倒是不養了。趙家村是趙芝蘭和趙秀兩個人的故鄉,因為過年的餘韻仍在,小孩子們會在泥塘邊玩炮。

  把那炮點燃扔進去,過不了兩秒就會「砰」的一聲,泥塘的泥巴和水都被炸得老高,年味兒十足。

  上午趙芝蘭和貝瑤的外婆趕集去了,不一會兒他們和村上的婦女結伴回來了。

  大老遠見著貝瑤抱著弟弟,趙芝蘭柔和了神色。

  張嬸子說:「那是你家瑤瑤啊,我就小時候見過兩回,都這麼大了,喲,變得這麼漂亮,都認不出來了。」

  趙芝蘭笑著說:「孩子長起來確實快。」

  和他們走在一起的,有個年輕的新婚女人叫陳蘭蘭。陳蘭蘭本來以為這是慣用的恭維話,畢竟這裡的嬸子們見人就說,你家孩子變俊了,你家姑娘漂亮了,因此陳蘭蘭面上笑著,心裡不以為意。

  結果陳蘭蘭抬頭一看趙家門邊站著的小姑娘,整個人足足愣了快一分鐘。她從來沒見過出落得這麼漂亮的小姑娘!

  二月中旬早已過了元宵節,那小姑娘穿著粉白的襖子,脖子上圍了一條紅色的圍巾,她長髮柔柔披散下來,發尾處微卷。她膚色白皙,黛眉杏兒眼,櫻桃唇精緻,唇珠兒圓潤可愛。少女小臉無暇,眼瞳似水靈的黑葡萄,帶著濕漉漉的瀲灩,又因為年紀小格外惹人憐愛。

  不要說一眾訝異的女人,就連貝瑤的親媽趙芝蘭,看到自家抽條後的女兒,都有片刻失神。

  來了外婆家之後,貝瑤才突然開始抽條。

  造物主偏愛這個少女,她臉頰漸漸褪去了孩童的稚嫩,帶上了少女的純真。小腰掐得盈盈一握,胸前卻鼓鼓的。這個冬天一場大雪過後,雕刻了一個精緻如畫、純情動人的少女。

  她的貝瑤長大了。

  某一天突然看見這樣的貝瑤,趙芝蘭半晌說不出話。她凝噎片刻,看著小小年紀就絕色之姿的女兒,以前怎麼沒看出來貝瑤長大後這麼漂亮?抽條以後去了傻氣,精緻好看得不像話。簡直不像她趙芝蘭能生出來的閨女。

  趙芝蘭突然覺得,貝瑤年幼時老被趙秀拿來和方敏君比較顯得有些可笑,趙秀要是見了現在的貝瑤,估計比也不敢比。方敏君憑藉著和常雪肖似的眉眼出眾,而貝瑤天然動人可入畫。

  貝瑤的外婆背著背簍,接過貝瑤懷裡的外孫,對貝瑤說:「去歇歇,這裡外婆和你媽媽來。今天買了年糕吃。」

  貝瑤笑著點頭。

  外婆回頭沖趙芝蘭說:「你說是不是我這裡的飯菜不好吃啊,一個冬天過去,瑤瑤怎麼一下子瘦了那麼多?」

  趙芝蘭擦了擦手,也沒管年幼的兒子,讓他外婆抱著,自己開始分菜:「不是,女孩子長大了抽條,我小時候不也這樣嗎?突然就瘦了。」

  外婆說:「你瘦了也沒見你變了個人似的啊。」

  「……」

  外婆樂呵呵說:「瑤瑤真漂亮啊,我看比電視裡那些明星還好看呢。」

  「媽!」趙芝蘭連忙道,「別太招搖,趙秀家敏敏那事還不夠長教訓嗎?別拿孩子和明星比,長得好看不好看只要平安健康都是自家的福氣。」

  外婆想到方敏君,心裡也是贊同的。儘管她覺得這個外孫女好看得不像話,可是這話也不會再拿到明面上講了。

  下個月小貝軍就要一歲了,趙芝蘭說:「立材說那邊都辦妥了,我明天就帶著兩個孩子回去。」

  外婆有些捨不得,但知道貝瑤得回去唸書,少女今年就要中考了,家裡還怪緊張這事的。但讓家裡驕傲的是,貝瑤成績一直很好。

  「多帶點土特產回去,炒花生,茶干……」老人家絮絮叨叨,貝瑤也在幫著裝,她記得回去要給小區的孩子和班上的好朋友帶特產的承諾。

  坐在火車上回家的路上,一直有人在看貝瑤。

  小姑娘十四五的模樣,水靈美麗,人群中她最醒目。她在趙芝蘭的唆使下換了個髮型,趙芝蘭時尚嗅覺超前,讓理髮師給貝瑤剪了一個類似空氣劉海兒的額發,瞬間又純情了幾分。

  貝瑤睫毛又長又翹,蝶翼般輕盈,她眨眨眼眸中清靈,討喜極了。

  貝瑤還不太習慣受到這樣的關注,她不安地摸摸自己的頭髮:「我真的變化很大嗎?這樣會不會奇怪。」

  趙芝蘭看著明明跟小仙女一樣、卻懷疑自我的閨女,笑得直打跌:「長大了還是傻氣。」

  「媽媽,你說裴川和花婷他們還認得我嗎?」

  「你還真信你外婆的話換了個人啊,頂多變化大了點,認得出來的。」

  貝瑤難免緊張忐忑。

  她還記得初一的時候問裴川英語老師好不好看,當時裴川冷冰冰說不好看。在貝瑤看來,現在自己也是純情動人類型的,裴川是不是討厭這樣的長相啊?

  他脾氣本來就怪怪的,難不成審美也怪怪的?

  火車一路馳行,當天下午就到了C市。

  才到小區門口,從小區裡衝出來一個胖胖的少年,他玩鬧大笑著往前跑,玩具炮在他身後炸得辟里啪啦直響。

  那個肉肉的少年快撞到他們,趙芝蘭才看到原來是對面的陳虎。

  她護著小貝軍來不及躲開,貝瑤反應卻很快,拉住了陳虎的衣服帽子。

  陳虎和貝瑤一樣高,他一抬頭就看見了漂亮的少女。

  陳虎呆了好半晌,愣是沒反應過來這個小仙女是誰。直到小仙女笑了,從包裡摸出來一大袋子茶干,笑盈盈給他們打招呼:「陳虎、李達、榮榮,這是我從老家給你們帶的茶干,可好吃了。」

  然後愣住的少年從陳虎,延伸到了所有人。

  還是李達不可置信地出聲:「貝、貝瑤?」

  貝瑤不好意思道:「是我,變化真的很大嗎?」

  陳虎:「……」臥槽媽呀!這這這……

  簡直是反轉故事,從前區裡有兩個小女娃,一個漂亮得像明星,一個一般般可愛。後來她們長大了,追捧的漂亮女娃姿容普通,那個一般般可愛的突然某一年變成了小仙女,看得一群少年不可置信眼發直。

  陳虎耳朵都紅了,他吭吭哧哧,不敢看貝瑤,轉而向趙芝蘭道歉:「不好意思趙阿姨,我跑出來沒看到你,沒有撞到你吧。」

  趙芝蘭哪裡會和這些少年計較,她笑著說沒事。

  「瑤瑤,先把東西放了再和朋友們玩吧。」

  「好。」

  等貝瑤跟著趙芝蘭走了,一眾年紀不大的少年面面相覷。

  李達咳了咳:「陳虎,你臉紅了。」

  陳虎暴跳如雷:「臥槽你好意思說我,你臉也是紅的!」

  沒過一會兒貝瑤下樓了,她手中拎了一個袋子,驚訝地發現少年們還在原地玩沒有走。

  他們齊刷刷看向自己,貝瑤有些不自在,她嗓音清和:「你們知道裴川在哪裡嗎?」

  此言一出,少年們面色都古怪起來。

  貝瑤心中一沉,有種不祥的預感。

  明明春天已經來了,可是因為雪還沒化,帶著冬天的冷意。

  陳虎擰著兩條濃眉:「他爸爸和媽媽離婚了,小區的人都知道了。」

  李達聲音低下去補充道:「裴叔叔過年的時候出任務受了傷,裴川在醫院照顧他。他、他以後和裴叔叔一起生活。」

  二零零五年的初春,裴川的父母到底還是離了婚。

  裴浩斌命懸一線,在所有人歡天喜地過年的時候,這個少年先是經歷了父母離婚以後跟著爸爸生活,然後得知了父親可能永遠醒不過來的消息。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40:29

第21章 沾染她

  春風夾雜著雪化時的冰冷,裴川關上窗戶,看著爸爸的同事們步履匆匆地離開,病房裡還帶著花的香氣,混雜著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匯聚成了讓人窒悶的氣息。

  一個中年男人從外面推門進來,罵罵咧咧:「這鬼天氣,都開春了還這麼冷。」

  他見到裴川在,也毫不在意,從床頭拿了一根香蕉剝了吃:「你爸那些同事好歹也是有錢人吧,怎麼送東西這麼寒酸,來了給紅包沒?」

  裴川漆黑的眼瞳靜靜地看著他,男人終於有些不自在,從座位上坐了起來。

  沒一會兒一個女人端著飯盒進來了,裴春麗今年三十五,面容卻憔悴得像是四十五的人。她進門連忙道:「小川餓了吧,姑給你做了吃的,還熬了雞湯,快過來吃飯。」

  裴川走過去,女人把兩個飯盒打開,都是給裴川做的吃的。少年沉默片刻,拿起筷子吃飯,他嗓音低啞:「謝謝姑姑。」

  「誒,一家人別說謝,你爸這裡我來弄。」

  此刻都下午一點了,裴川吃完飯,又主動把飯盒洗了。

  雖然裴春麗說裴浩斌這裡有她照顧,但是裴川吃完就打了熱水,過去給他爸擦手擦臉。

  裴浩斌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

  病房裡安安靜靜的,裴川看著裴浩斌堅毅的臉,輕聲道:「爸,你看你為社會治安差點沒了命。你保護著的人又會為你做什麼呢?」

  裴浩斌當然沒法回答他。

  裴川冷冷彎了彎唇:「當個好人真的是……很不值啊。」

  為了這份大義,自己成了殘廢,母親改嫁,父親有變成植物人的風險。裴川已經很久很久不記得一個溫暖的家庭是什麼感覺了。

  一牆之隔,裴春麗和劉東在上樓。

  劉東不滿極了:「你這婆娘,我警告你啊,這種想法不能有,老子工資養自己兒子都困難,你還想把這個小殘廢接到家裡來,多一張嘴吃飯花銷多大你知道嗎?」

  裴春麗被丈夫吼得不太敢出聲,皺緊了眉:「你小聲點,別被小川聽到了。」

  「聽到了又怎麼的!總之你想都別想。」

  「我哥現在這種情況……小川還沒成年,總得有人幫著照顧孩子吧。」

  「行行行,你偉大,你要照顧你照顧,大不了離婚!他長大了能做什麼,你還指望他多了不起?他過不下去了他自己親媽知道把人接走,要你這個姑媽操心?

  「你怎麼這麼沒良心,我哥以前幫襯了你多少?你現在這份工還是他幫忙介紹的,小川現在一個人,幫他照顧幾年孩子怎麼了?」

  「怎麼了!」劉東吼得很大聲,「沒錢,養不起廢人!再嘰嘰歪歪就離婚,你養那小子去。」

  裴春麗身體不好,所以一直沒去工作,也因此在家裡一直矮丈夫一頭。以前裴浩斌就是怕妹妹過得不好,還主動給妹夫介紹了個好工作,表面看裴春麗一家人生活水平好很多了,可是這樣一來,也讓家裡唯一能賺錢的劉東更加蠻橫,以至於裴春麗一點話語權都沒有了。

  兩個人吵吵嚷嚷惹來無數人注目,裴春麗臉皮到底薄點,她愧疚地不再辯駁。

  ~

  貝瑤回家給趙芝蘭說了自己要去探望裴叔叔的想法,趙芝蘭歎息道:「裴警官是個好人,他們一家也挺不容易的。」

  說白了,裴浩斌和蔣文娟離婚的事先前一點風聲都沒露出來,突然就離了,讓一眾鄰居十分意外。

  趙芝蘭看了看天色,勸說女兒:「今天沒法去了,去人民醫院坐大巴得坐兩個小時,晚上十點以後就沒車了。明天你還得去上學,等你放學以後我們一起去醫院看他,我明天上午準備禮物,中午來接你。」

  貝瑤雖然心中擔憂,卻也明白現在去的確不現實。

  好在她的記憶裡雖然對裴叔叔這次的「生死大劫」比較模糊,卻知道裴浩斌上輩子一定會醒過來。因為等自己上高中的時候,裴浩斌二婚,和他結婚的那個女人也帶來了一個孩子,從此裴川就很少回家了。

  第二天貝瑤去學校,她從外婆家回來得比較晚,大部分學生在昨天已經報了名了,貝瑤得自己單獨把學雜費交給老師。

  趙芝蘭把她的學費仔仔細細點了兩遍,放進貝瑤兜裡:「別弄丟了。」

  「知道了媽媽。」

  二月末,校園裡艷麗的石榴花尚且只有一大簇綠色枝葉,貝瑤再次走進校園,目光所及的女孩子們大都比自己矮,她終於有種已經升上初三的感覺了。

  貝瑤先去交錢,保險費單獨開了一個窗口,這個點還早,收費的老師打了個呵欠:「叫什麼名字?哪個班的?保險費三十,學雜費去你們老師那裡交。」

  貝瑤去交完保險費,先去教室放了書包,教室裡只有一個埋頭苦讀的男生,是他們七班的班長,雖然唸書特別用功,但是一到考試總也考不好。

  班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發現貝瑤進來了。

  貝瑤沒有打擾他,逕自去老師辦公室,她一看,門都還沒開,這個點老師都沒來。教室辦公室在二樓,梧桐樹抽出嫩芽,俏生生地在清晨舒展。

  貝瑤低頭看了眼手錶,老師應該快來了,所以她也沒有回急著教室。

  果然過了幾分鐘,一個夾著公文包的男人上了樓。

  「曾老師。」

  曾明一看,一個十四五歲的左右的少女,穿著簡單的豆綠色外套,下面一條牛仔褲,晨風吹動她的空氣劉海兒,有種說不清的安寧柔美。

  他反應了好半晌,帶著訝異道:「貝瑤?」

  貝瑤笑哭不得,每個見了自己的人,都是曾老師這種反應。先是驚艷一把,然後腦子慢好幾拍反應,非常艱難地把自己和「貝瑤」這個名字掛鉤。

  「曾老師,我來交學費。」

  「等一下,老師開門,進來吧。」

  曾老師教語文,通病就是愛嘮嗑:「貝瑤,你上學期考得很不錯,老師看了下,保持住這個成績,想考一、三、六中都比較穩,主要是中考放好心態,不要那麼緊張,還有你地理不太好,有些偏科。有空的話多和老師同學們交流。」

  「謝謝曾老師。」

  貝瑤知道自己的情況,她在班上第三名,比第一名裴川整整低了六十分。

  裴川這個名字,在整個初三都很有名,他穩居年級第一,理科滿分,總成績甩了年級第二整整四十分。貝瑤開掛的情況下都只能望洋興歎。

  等貝瑤走了,曾老師抽出抽屜裡的一份證明書,皺了皺眉。

  ~

  七點半的時候,班上的同學陸陸續續來了。

  花婷睏倦地走進教室的時候,發現所有人都在看第三桌——那是她和貝瑤的座位。

  以至於花婷也遲鈍地跟著看過去:「……!」

  二月初春,萬物甦醒,高大的梧桐木葉尖兒凝著朝露。少女坐在第三排,低頭在看英語閱讀。長睫輕垂,唇珠圓潤可愛。細白如瓷的肌膚透著少女的朝氣溫軟。

  花婷第一反應是,這是哪裡來的小仙女啊,這也太精緻了吧。

  然後腦袋一翁,清醒了。

  這就是她同桌,五官看得出原來的模樣,只是徹底褪去了女娃娃的稚氣,徹底變成了少女模樣。

  貝瑤撩了撩耳畔的碎發,抬眸看到站在一旁嘴巴半張的花婷。她微微一笑:「花婷,早上好。」

  花婷內心被『仙女對我笑』刷屏,磕磕巴巴回道:「早、早上好。」

  反應過來花婷坐上座位,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貝瑤:「你真是貝瑤嗎?」

  貝瑤一大早被很多這樣的目光看著,已經有些習慣了,她笑著問:「不像嗎?」

  「像還是像的,只是……那種感覺完全不一樣了。」花婷驚歎道,「我小學時的眼光果然沒錯,你長大比常雪還漂亮啊。」

  花婷本來對自己剛才傻愣愣的反應有些窘迫,然而看到周圍各種驚呆、疑惑、懵逼、驚艷的目光以後,花婷反而樂不可支了。

  反應不過來的不止自己一個人,那就沒什麼好丟臉的了。

  花婷隱隱約約聽見後面女孩子的議論聲:「貝瑤一下子就瘦了,變得好漂亮啊。」

  「是啊,她本來就白,腿也細,看得我也好想瘦下來。」

  這樣的美貌值太具有衝擊性,大家下意識去看班上以前的「班花」方敏君。

  方敏君摸出一本書,她心裡有些不舒服,但是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介意。很早以前她看著貝瑤出眾的五官就擔心有這麼一天,可這一天真的到來了,方敏君又覺得,上天給貝瑤這樣的女孩子美貌才是最公平的。

  尚夢嫻這樣的,長得好看卻幹不出什麼人事才讓人糟心。

  ~

  裴川踏著清晨的寒意來到學校,還沒進教室,就聽到了從廁所過來的男生說到了貝瑤的名字。

  「我真覺得她比以前的尚夢嫻還漂亮……」

  「我也覺得。」

  男生們一看到裴川,立馬停了話題,空氣安靜了一瞬。裴川目不斜視,繼續往教室裡走。

  裴川耳力驚人,快到門口還聽見他們說——

  「他是貝瑤鄰居吧?很熟那種?」

  「別想得那麼猥瑣啊,尚夢嫻之前都放話說不喜歡他,更別說貝瑤。」

  裴川神色淡淡,他站門口抬眸望去。

  彼時朝陽初初掛在天邊,許久不見的貝瑤撐著下巴看書,教室裡安靜得過分了,而她單單只是坐著,就比整個早春的春色還動人。

  今年春天來得晚,許是七分春色都悄悄到少女身邊獻慇勤去了。她似有所覺,抬眸望過來,裴川撞見了一雙清凌凌的琉璃眼睛。

  那雙杏兒眼見到他就笑了,帶著獨有的清亮和溫柔。

  裴川。

  新的一年好呀。

  他被那樣的容色晃了片刻眼,許久以後才垂下眸,裴川唇色蒼白了兩分。他在自己座位上坐下來的時候,輕輕閉了下眼,心中漫上一種難言的苦澀和悲哀。

  她長大了,比他能想像的、曾經夢到的還要美好得多。

  任何言語來形容她都會覺得蒼白無力。

  她長大了,不再是小時候可憐兮兮疼了會想哭的小姑娘,而他卻依然是當年的裴川。心腸冷硬,蜷縮在陰暗之地的殘廢。

  她在陽光爛漫處,而他早就身處一眼望不見底的深淵。

  整個早自習裴川並沒有看進去書,可他也沒有像別的同學那樣,失神地看著貝瑤。

  下課鈴聲一響,他就合上書下了樓。

  辦公室裡曾明正在備課。

  「曾老師。」

  「是裴川啊。」

  裴川應了聲,平靜道:「您假期給我打電話問我要不要接受保送去三中,我家裡當時出了事拒絕了,後來我認真想了想,不能辜負學校和您的心意,請問我還能去三中嗎?」

  曾明愣了愣,當時他打電話給裴川的時候,這個少年一口拒絕,他還以為他有其他特別想考的學校,畢竟保送不像統招那樣有選擇的權利,沒想到裴川只是因為家裡有事沒考慮清楚。

  「當然可以,表就在老師這裡,還沒正式與那邊接洽呢,來得及,你想好去三中了嗎?」

  「想好了。」

  少年修長消瘦的手接過表格:「謝謝老師。」他頓了頓,說道,「老師,我爸爸因為工作受了傷,現在在醫院昏迷不醒,既然保送了,我能不能不來學校了,去照顧他?」

  「老師,我最後拜託您一件事,別給同學們說我要保送的學校是三中。」

  裴川走出辦公室,低眸看了看手中的材料。校園裡的水仙花綻放,清麗無雙。

  他還記得貝瑤一年前嚮往地說,她中考志願要填六中,因為六中離家近,氛圍也好。

  裴川拿著表格,連教室也沒回,就往校門外走了。

  真遺憾,他恐怕沒法再繼續沾染她了。

  她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如今她有多招人,趁著自己還有僅剩的良知,他還是不拖著她一起下地獄了。

  那樣的姑娘,以後不管和誰在一起都會被寵著的。

  ~

  貝瑤發現前排的位子一直是空著的,她困惑地皺眉,她好不容易回來了,還沒有和裴川打招呼呢。

  好在下午放學後趙芝蘭果然在學校外面等她。

  這時候才五點鐘,趙芝蘭拎著各種水果,沉甸甸的,貝瑤連忙幫她一起拎。

  「晚飯先不吃了,趕時間,先去看你裴叔叔,不然到時候趕不上車,晚飯回來再下點面吃。」

  貝瑤當然沒意見。

  母女倆到醫院的時候,裴川在窗邊看書。

  是這個病房前病人留下的編程書籍,他拿著隨意翻了翻。

  少女脆生生的聲音響起來:「裴川!」

  空氣都沾染上了那種清甜的氣息,他抬眸看向門邊,門被人擰開。貝瑤穿著豆綠色的外套,如春天鑽出來的嫩芽,她拎著東西氣喘吁吁,「我和媽媽來看裴叔叔。」

  他移開眼睛,落在趙芝蘭身上:「趙阿姨好。」然後接過了她們手中的東西,他接貝瑤手上的蘋果時,目光在她櫻粉的指尖停留了一瞬,然後避開她指尖,沒有碰到她,拿走了蘋果。

  「誒。」趙芝蘭應了一聲,然後說道,「不好意思啊小川,趙阿姨昨天回來才知道這事,你不要擔心,你爸爸會醒過來的。老天爺吶,都是有眼睛的,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它分得清,裴警官為國為民,一定會平安的。」

  裴川面色平靜:「謝謝趙阿姨。」

  「裴川。」貝瑤從衣兜裡拿出一個黃色的平安符,輕聲說,「這是我和奶奶去虛無山的廟上求來的,據說很靈驗的,現在給裴叔叔,希望他早日康復。」

  他不看她眼睛,應了一聲,倒不拒絕,當著趙芝蘭的面接了過來。

  貝瑤有許多想問的事,比如今天為什麼才來上課就走了,但是媽媽在,她也不好問。

  倒是趙芝蘭看到裴川有些心軟:「裴川啊,阿姨沒有別的能為你做的事,你要是回家了,就隨時來阿姨家吃飯,以後家裡做了好吃的,我也讓瑤瑤送來醫院。」

  裴川搖了搖頭:「謝謝趙阿姨,不用了,我姑姑在給我做飯。」

  趙芝蘭畢竟只是鄰居,比不得他親姑,也不好勉強,又說了會兒安慰的話,帶著貝瑤走了。

  裴川目送著她們離開。

  裊裊婷婷的少女走了好幾步又回頭,他的目光移在她書包上的小熊貓上,不看她琉璃一般的雙眸。

  等他們走遠了,他放在兜裡的手拿出來,上面躺著貝瑤給的平安符,它還殘留著她身上的溫度。

  裴川把它放在裴浩斌床邊。

  快好起來吧,爸。

  你可能不知道,你兒子在過怎樣一種生活,他又放棄了什麼。

  ~

  初三變得忙忙碌碌,貝瑤發現,自從那天以後,裴川再也沒來上過學。曾明老師倒是給同學們解釋了:「裴川同學成績優異,被學校保送高中了。」

  班上一片羨慕的嘩聲。

  花婷也說:「他真厲害啊,這樣的保送肯定是一、三、六中的一所吧。有人為了中考精疲力盡焦頭爛額,有人輕輕鬆鬆就去了,考都不用考,真羨慕。」

  貝瑤在汲墨水:「年級前三的獨有待遇,羨慕不來。」

  貝瑤也不知道裴川到底去了哪所高中,在她記憶裡,裴川大她一屆,同樣念的六中,這次估計也是六中吧?

  六月初,夏天到來的時候,裴家終於迎來了好消息——裴浩斌醒了。

  他在床上躺了將近四個月,醫生都覺得沒希望的時候,他醒過來了。

  裴浩斌醒過來後一周,裴川回家拿換洗的衣服。縱然不想承認,可他一眼還是看到了小區花圃處的貝瑤。

  也不知道最初是誰的創意,在小區前面弄了這麼一片花圃,後來居民們為了圖個方便,都在裡面種蔥姜蒜,貝瑤就是被趙芝蘭打發下來拔蔥回去的。

  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裙子有些大了,襯得裸露的小腿更加纖細白皙。

  腳踝小巧精緻,六月的天,C市已經很熱了,正午的太陽高懸,她拔了好幾顆站起來,見到裴川的時候很高興。

  「裴川!你回來了,我聽說裴叔叔醒了。」

  「嗯。」他垂眸,卻又不可避免看到了她涼鞋上沾的泥。

  少女穿著米色的涼鞋,一雙小腳玲瓏可愛,腳趾像是根根嫩筍,偏偏腳尖兒一點櫻粉。可憐可愛,讓人甚至想蹲下去給她輕輕擦乾淨鞋上沾的泥。

  他皺眉,最後不得不看向她的臉。

  她從小到大都有些笨拙的遲鈍,看不出少年的些許煩躁和侷促,反而開心極了:「我聽曾老師說你被保送高中了,恭喜你,你保送的高中是六中嗎?」

  曾老師守信,沒有告訴同學們他即將要去的學校是三中。

  而他靠近了看著面前這張純情無暇的小臉,平靜地撒了謊:「是。」

  她快樂地道:「再過五天我就中考了,我想和你一個學校,到時候我也填六中,我們又能當校友啦,說不定還可以分到一個班!」

  「嗯。」

  「裴川。」她擦擦額上的汗,絲毫不知道臉上蹭了一點蔥上的泥,「我媽媽種的蔥,你要一點嗎?」

  「不要。」

  「哦,那我考完就來看你和裴叔叔。」

  裴川拿著自己家的鑰匙轉身走了,直到遠離身後少女身上那股淺淺丁香的味道,他緊繃的肌肉才略有和緩。

  從小到大,他不是沒有口是心非騙過她,但這是第一次在大事上對她說了謊。

  貝瑤滿懷欣喜以為他也在六中,可是要不了多久,她就會明白他騙了她。他在三中,而她在六中,她以後會在光明的地方開心生活,尚夢嫻那樣的姿色都可以當校花,他不必想也知道身後的少女會多受歡迎。

  而他,一個人的時候,就可以再無顧忌,在陰暗潮濕的角落野蠻生長。

  裴川拿著鑰匙打開門。

  她發現自己騙她以後,就會再也不想理他了吧。既然注定得不到,一開始就不要去想。

  六月十三號,C市統一中考。

  夏季艷陽高照,這年的考室沒有空調,考生們汗流浹背,卻全部都專心致志答題。

  十四號一考完,考生們在考室發到了一張表格,他們現在就得在分數沒有出來的時候填志願,每個人根據預估的水平來填寫中意的高中。

  貝瑤考得不錯,她筆下輕快,認真寫上第一志願——C市六中。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40:41

第22章 魔鬼初始

  中考成績出來得很快,六月二十八號,天氣晴朗,萬里無雲。

  趙芝蘭一早就知道今天會出中考成績,打算時間點一到,她就通過手機查詢貝瑤成績。

  貝瑤在玄關處換鞋:「媽媽,用手機查會花錢,五塊錢一科呢,我們一共有九科,得要四十五塊錢,不划算。過兩天老師也會發成績的,那個不用花錢。」

  趙芝蘭看了眼女兒。

  快十五歲的貝瑤穿著一身收腰的白裙子,腰帶在身後繫了一個蝴蝶結,那裙子是貝瑤小蒼表姐的舊衣服,五成新,裙擺處染了一點洗不乾淨的墨水。小蒼微胖,她的衣服貝瑤穿著大了。少女胳膊纖細,卻也正因為白生生的小胳膊纖弱,襯出了幾分清麗的味道。

  趙芝蘭有些心疼,她家二小子貝軍現在才一歲多,處處都得花錢,女兒乖巧懂事,從來沒有主動要過什麼,還幫著家裡省錢。

  早先小蒼的衣服拿過來的時候,貝瑤為了寬慰他們,還笑著說:「小時候都沒有穿過白裙子呢,小蒼表姐的衣服真好看。」

  趙芝蘭憐惜貝瑤,這個頭胎的女兒她傾注了許多心血,以至於看到滿屋子搗蛋的小貝軍,最氣的時候心想扔了二娃算了,扔了還可以給閨女買幾件像樣點的衣服。

  誰都沒有她家姑娘好看,可是人家都比貝瑤穿得好。

  趙芝蘭嗔笑道:「我們家還沒有窮得四十五塊錢都出不起,我查了你成績心裡才踏實。」

  貝瑤理解天下父母心,她輕聲應:「嗯,那就查吧,我估過分數,應該能上六中的。」

  對於貝瑤上六中,趙芝蘭也是支持的。

  貝瑤上學本來就比同齡人早一些,在趙芝蘭心中她就是還沒長大的孩子,六中是離家最近的一所學校,照看也方便些,週末回家吃飯也容易。要是得空了,還可以讓貝立材騎著摩托車給貝瑤送點好吃的。

  沒多久趙芝蘭果然查到了貝瑤的成績。

  她考得很好,依照往年六中的錄取率來看,貝瑤肯定能被錄取的,一家人都很高興。

  趙芝蘭很激動,她拉扯大的女兒轉眼也要念高中了。

  晚上她躺床上和貝立材商量:「瑤瑤高中肯定得住校的,學校離家一個半小時呢,還得上晚自習,我們下了班都沒法接她回家,給她買一部手機吧。」

  貝立材沒意見,他從鼻子裡發出一個音,算作應了。

  趙芝蘭說幹就幹,她第二天就給貝瑤買了一部漂亮的翻蓋手機。

  這年全屏智能手機還沒普及,手機從滑蓋過渡到了翻蓋,再過幾年觸屏手機才會流行起來。

  新手機是粉色的,拿在手裡滑滑的。趙芝蘭眉眼帶著笑:「營業廳的人都說這個好看,小姑娘喜歡,你試試看喜不喜歡?」

  貝瑤知道父母的心意,笑著說喜歡。

  貝立材囑咐道:「買了手機也別耽誤學業啊,手機是拿來打電話的,別因為買了這個反倒成績下滑。」

  貝瑤還沒應,趙芝蘭就瞪了貝立材一眼:「你好意思說瑤瑤,她是我們家自制力最好的,上個星期誰說不看電視來著,前天半夜偷偷爬起來看。」

  「……」那不是有足球賽嘛。

  「總之我相信瑤瑤,不會因為買了手機耽誤學習的。」

  貝立材還想說的話就嚥了回去。

  其實他最擔心的倒不是貝瑤的成績,而是早戀問題。貝瑤長得過於漂亮了,在這個情竇初開的年紀,難保不會有壞小子惦記他女兒,然而這話作為一個父親本就不好意思說,趙芝蘭又護女兒護得緊,貝立材就更不好說了。

  沒過幾天錄取成績果然出來了,貝瑤被六中錄取了。

  她自己也很高興,畢竟她是一步步踏踏實實在努力學習。

  七月盛夏,貝瑤打開新手機,她才洗完了澡,頭髮吹得半干,濕漉漉披在身後。花婷初二就有手機了,她給過貝瑤手機號,貝瑤把她的號碼存好,又找出了裴川的手機號。他們家境都比貝家寬裕,買手機的時間也就都比貝瑤早。

  裴川的手機號貝瑤早就知道,是裴叔叔給她的。然而因為那個手機是蔣文娟給裴川買的,裴川鮮少用。貝瑤也不確定能不能打通,她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打通了裴川的電話。

  夏夜的晚風吹動少女的窗簾,她窗前的花兒已經換成了薔薇。粉白的花兒在夏風吹動下輕輕搖擺,電話裡傳來「嘟嘟嘟……」的等待聲音。

  他接起了電話:「喂?哪位?」

  少年變聲期已經過去了,如今他的嗓音低醇,像是無意識奏響的大提琴音。貝瑤光著腳丫趴在床上,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裴川了,她輕聲說:「我是貝瑤。」

  電話那頭,裴川隨意擦頭髮的手僵住。

  毛巾還在他黑色的短髮上,他聽到久違的聲音有片刻怔忪。幾乎是下意識低低重複道:「貝瑤。」

  「嗯!」她笑著應。

  那頭少女嗓音的甜蜜透過手機傳過來,他沒心思繼續擦頭髮,眉眼染上三分躁意。

  小區綠化還不錯,樹上無數煩透人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

  他不知道是無奈亦或是別的情緒:「你又怎麼了?」

  這麼句不耐煩的話,出口竟是沒帶一點不耐煩的意味。以至於她依然用輕柔的嗓音說:「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考上六中了!這是我的新手機,媽媽給我的獎勵。」

  他眼裡聚起星星點點的暖一下子被冷意擊碎。

  六中啊……

  「裴川,你怎麼不說話,你還在聽嗎?」

  「在。」他淡淡道,「祝賀你。」

  貝瑤絲毫沒有覺出異樣:「開學我們可以一起去。」

  他張了張嘴,發現什麼也說不出來,最後只能說:「我去睡覺了。」

  裴川掛斷電話,把頭髮潦草地擦了下,又按照既定步驟脫下了假肢,他看著自己令人生惡的殘肢,臉上露出幾分冷意,然後拉上薄被蓋住它們。

  她依然不知道,自己和她不會去同一個學校。

  裴川沒睡著,他拿出手機,在網上找出了C市的地圖。三中和六中之間,隔著十分鐘車程的距離,說近也近,說遠也遠。

  手機上還不到一截指節的地圖長度,現實卻是一個生疏殘忍的距離。

  他關了手機,閉上眼睛強迫自己醞釀睡意。

  ~

  八月份,夏天最炙熱的時候,趙芝蘭和趙秀打完麻將回來重重歎了口氣。

  貝立材帶了貝軍一天,被這小子磨得沒有辦法,見趙芝蘭回來了,連忙把兒子往趙芝蘭懷裡塞。

  貝軍去了媽媽懷裡倒是不搗蛋了,乖乖巧巧的,貝立材看著更生氣。

  趙芝蘭倒是沒有注意父子倆的情緒,她說:「今天去打牌,沒想到知道了另外一件事,趙秀說前兩天下班,她去逛商場,看到了裴警官和另一個女的在逛街。兩個人挽著手行為很親近,那個女的大概三十四五,長得也很端正。」

  貝瑤才推開房門,就聽到了這樣的話,她愣了愣。

  貝瑤的記憶裡一早就知道裴浩斌會給裴川找一個後媽,但她萬萬沒想到的是,裴浩斌和蔣文娟離婚的時間線那麼晚,而他二婚卻這樣早。

  客廳裡趙芝蘭繼續說:「做的都是什麼孽啊,要是裴川知道了他爸媽才離婚,就各自組建新家庭,那孩子估計得難過死。」

  一向中立說話、愛做和事老的貝立材這次也歎息了一聲。

  是啊,這事別說一個少年了,恐怕就連成年人也受不住這屢屢打擊。

  「趙秀同我說,裴警官以前只熱衷事業,不怎麼看顧家庭,這回生死線上走了一遭,反倒意識到家庭的重要性了,這才會……」她猛然住了口,看到房間門口的貝瑤,「瑤瑤,你……」

  轉念一想,女兒大了,這樣的八卦倒不是聽不得。趙芝蘭把貝軍放下來,對貝瑤說:「瑤瑤有空多開解開解裴川吧,那孩子挺可憐的。」

  一歲多的小貝軍什麼也不懂,小圓球一樣,跌跌撞撞要往最漂亮的姐姐懷裡撲:「姐!」

  聲音震天洪亮,貝瑤這才回過神,抱了抱他,就回了房間。

  那本寫了秘密的小字本放在箱子裡落了灰。

  貝瑤吹去灰塵,重新把它翻開。

  她第一次反思,它對於自己,究竟是怎樣的意義?沒人會懂這樣的感覺,她的重生,因為心智被困住,她只能像普通小孩子那樣長大,那些每過一年就多出來一些的記憶,就像有人強行加給了她的,時常讓貝瑤覺得不真切,而小字本上則是來自未來的自己寫給現在自己的一封信。

  快十五年了,她依然看不透它。

  善待父母她明白。

  可霍旭又是誰?

  裴川明明很好,為什麼未來的自己稱他為「魔鬼」?

  她依照本能下意識對裴川好,卻沒有能力用一直以來孩童的心智去篡改他的人生。

  代號能被稱為「魔鬼」的男人,他究竟是做了什麼啊?和現在的家庭破碎有關嗎?

  貝瑤告訴自己沉住氣。

  她一直活得很真實,沒有被多出來的記憶束縛,活成自大的人。她的記憶零散而殘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然而貝瑤也沒想到,開學的時候,裴川給了她這麼大一個「驚喜」。

  ~

  八月末,裴浩斌已經和金曉晴建立起了戀愛關係。

  金曉晴說:「我有一個女兒,比你兒子小一歲,挺聽話的。要是以後我們真的在一起,她肯定得跟著我們一起住,你的兒子會介意嗎?」

  裴浩斌為難地皺眉。

  然而女人失落的神情讓他一震,他說:「我會把你的女兒當成親生女兒一樣來看待的,小川從小孤單,又因為我的職業,害他失去了雙腿,我希望你們能多多包涵他,他那邊我會去說的。」他握住女人的手,說道,「放心吧,我以前因為事業不顧家庭,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以後你和孩子們,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女人被他哄笑了:「我當然相信你。」

  遠在家裡的裴川也笑了。

  他第一次抽煙,雙指夾著一根「中華」香煙。這玩意兒在零幾年價格挺貴,嗆得他直咳嗽。

  然而聽完了他們談話,他三支煙已經抽完了。

  他學什麼都快,包括抽煙。

  他心裡沒有第一次被拋棄那麼難受,他甚至更為平靜地遠程破壞掉了父親手機中的程序。手機在裴浩斌口袋中黯淡下來。

  裴川漫不經心按著打火機。

  他說過世上的謊言在他面前無所遁形,為什麼他的父母非要一一嘗試呢?

  裴浩斌第一次陪女人去咖啡廳,卻不是帶著他的母親,而是深情款款對著另一個「一見鍾情」的女人。

  裴川覺得好笑,便也真的笑了。

  煙霧繚繞中,他扔了煙頭,踩滅了它。

  他想,他以後不需要父親,不需要母親,不需要家庭,也不需要愛人,那自然就活得輕鬆了。從前他渴望家庭,一直讓自己像個普通孩子一樣活著,不跳級、規矩聽老師的話。可他突然發現這些都很可笑,他做給誰看呢?

  他們都會走的,他所珍惜的,一直都在不斷失去。握得再緊,任憑他智商超群、手腕通天也留不住。

  十五歲這年養活自己,對於別人來說很難,可是對於裴川來說很簡單。

  如果他願意,他甚至可以為父親好好養老。然而內心深處日漸滋生的暴戾與絕望告訴他,他不為他送終,那就是最後的仁慈了。

  裴川按亮打火機,火光照出他冷漠的眼。

  還好,還好他是去三中了,不然貝瑤會嚇壞吧。她那樣愛笑又嬌怯的性子,向來最討厭就是他這種人了。

  這種乖巧的好姑娘,這輩子注定與他無緣。

  九月一號,每逢開學必將下雨再次應驗了,貝瑤打著傘,護著書包,給裴川打電話:「你在哪裡呀?我到公交站了,沒看到你。」

  裴川翹腿坐在遠處的出租車裡,遙遙看著少女纖細美麗的身影。

  小雨淅淅瀝瀝,無數路人回頭看她。少女精緻柔和的美麗,脆弱易折。他扯了扯嘴角,笑道:「我騙你的,你是不是蠢?誰他媽要和你一起讀六中了,愛去自己去。我早走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40:53

第23章 大佬

  裴川說完就掛了電話,他沉默片刻對出租車司機道:「去三中。」

  九月的第一場秋雨來得猝不及防,雨水打在車蓋上,叮叮咚咚擾人心煩。他沒有回頭去看她什麼表情。事實上,十多年來,裴川第一次和她這樣講話。

  公交站台旁的貝瑤有些愣神。

  她看著自己粉色的新手機,覺得剛才和自己說話的裴川熟悉又陌生,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他也以另一種殘忍的方式長大了。

  貝瑤失落地看著雨水擊打地面,她雖然思緒比常人慢一點點,可是並不笨。他騙了自己,他並沒有去六中,一直以來以為兩個人都會去六中唸書的只有自己。

  522路公交車很快到來,這一次她沒有辦法等他了,只能上了公交車,隨著它往六中去。

  一個半小時後,公交車在六中門口停下。

  貝瑤抬眸看六中校門,一切都是記憶裡的模樣,銀色門欄底蘊大氣,最上面掛了新學期的橫幅——熱烈歡迎新同學!

  校門裡有碩大的電子屏,上面時常會滾動學校發生的大事亦或者通知,掛在最醒目的地方,以便同學們上學時就能看到。

  從校門進去,是兩排迎風招搖的柳樹。

  以前的老師說,柳樹有「留」之意,希望幾年後學子們會深深眷戀母校。

  貝瑤一手撐著雨傘,身上背了一個書包,另一隻手還拎了沉重的衣物。

  本來趙芝蘭在家看孩子,貝立材打算送貝瑤去的。貝瑤拒絕了:「每年報名我都是自己去的,放心吧沒問題,何況裴川也要和我一起,爸爸如果去了他會不自在的。」

  貝立材遂作罷,可是沒想到,這年的高中,到底還是她一個人來了。

  倒是聽說方敏君也考上了六中,只不過貝瑤沒有碰見她。花婷考上了一中,而陳虎早在初三的時候念職高去了,成長有時候很殘忍,第一件教會孩子們的事就是別離。

  貝瑤吃力地帶著衣物報了名,她念高中這年只能住校,畢竟學校離家太遠了。好在六中管理是三所高中最人性化的,並沒有限制住校生出校門的規定。

  新的班主任姓李,叫李芳群,她約莫三十來歲,長髮高高束起,襯衫捲到了胳膊肘,整個人顯得十分幹練。

  貝瑤去報名的時候,李芳群先是詫異這個新同學的美貌,心想他們六中今年沒有分實驗班和普通班,實行國家第一年自由式教育,學生都是隨機分配的。這個清純動人的少女是李芳群見過最好看的新生,按照李老師的經驗,這類學生的成績往往都是吊車尾。

  李老師拿出名冊:「叫什麼名字?」

  「貝瑤。」

  「……」李老師看著班上第二名的貝瑤,心中感歎,看來經驗不可盡信。

  李老師說:「貝瑤同學你好,選擇住校還是走讀?」

  一番手續辦下來,貝瑤到達615寢室的時候身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她們今年新生比較倒霉,寢室住六樓。貝瑤記憶裡,下一屆是住三樓的。

  學校最坑的地方在於,為了規避七樓以上安電梯的規定,整出了一個「負一樓」,以至於名義上的六樓實則是七樓。貝瑤倒是並不介意這個,她自己本來也會主動鍛煉身體。

  她家遠,因此來得晚,一進寢室發現另外三個室友早已經到了。

  一個上鋪的女生抱怨道:「整什麼啊,不是說今年住新公寓嗎?結果依然住舊公寓不說,還分到了七樓。」

  下鋪一個微胖的女生陳菲菲說:「楊嘉,你就別抱怨了,聽你說了一早上了。」

  「怎麼了,還不允許我吐槽一下嗎?」

  寢室的第三個女生叫吳茉,吳茉給陳菲菲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別和楊嘉吵起來,陳菲菲不服氣地鼓了鼓腮幫子,沒打算作罷,她剛想張嘴說什麼,正好看見了門口要進來的貝瑤。

  十五歲的少女,額上一層薄汗,衝她一笑:「你們好,我叫貝瑤。」

  陳菲菲有一瞬目眩,忘了自己要對楊嘉什麼了,她眼睛亮晶晶的:「你好!」

  寢室另外兩個女生,也將詫異的目光落在了貝瑤身上。

  吳茉幾乎脫口而出:「你長得真漂亮。」像是雨後梔子花開,從森林裡走出來的小仙女。

  小仙女彎了一雙杏兒眼:「謝謝,你也很漂亮。」

  吳茉雖然本身就長得還不錯,此刻不知道為什麼聽貝瑤誇讚有種臉紅的衝動。

  出人意料的,貝瑤的到來平息了一場還沒有開始的硝煙戰爭。

  只剩下一個上鋪了,貝瑤最後在那裡安頓了下來。

  高一的生活比想像中還要忙,一三六中因為是競爭關係,所以哪怕六中鬆散了些,一個月依然只會放一次兩天的假,其餘每週週日會放一天,這一天學生們往往不會回家,就留在學校,倒是可以隨處逛逛。

  這是貝瑤和裴川分開的第一年。

  她一開始有些不習慣,那個總是冷著臉的少年以一種讓人憎恨的方式退出了她的生活。她的身邊女孩子們嘰嘰喳喳,歡快又可愛,再沒人動不動就不高興,需要她花了心思去哄。

  貝瑤想,未來的自己,我對不起你。你的心願我可能沒有辦法達到了,裴川長大了,她沒有權利去左右另一個少年的人生。

  更何況,上了高中以後,她這具身體雖然日漸長開,每隔一年多一些的記憶卻遲遲沒有到來。

  貝瑤有個大膽的猜測,她的記憶可能只到高三為止了,剩下的就是全新的人生。

  開學第一個月,校園論壇有個紅帖高高飄在最上面,跟帖的無數。

  帖子的名字叫【高一小學妹,逆天顏值】

  點進去是貝瑤做早操的照片。

  晨光從天幕灑下來,彼時天還沒有大亮,貝瑤也不太清醒,她跟著早操的節奏舒緩著肢體,一張睏倦的芙蓉面,美得不可方物。

  幾乎帖子一出來,貝瑤就出名了。

  她頂替上一屆高二的學姐,成為了六中的新校花。

  六中原本的校花叫萬纖艾,曾經有人戲稱「萬人迷」,萬纖艾被捧了一年多,結果被一個才來學校的新人、還是素顏照片就頂了下去,她心中氣得不輕,卻也沒有辦法。

  那張照片太仙了,萬纖艾不信有人有這樣的氣質和顏值,她心想,新人有手段啊,肯定P過的吧?

  然而第二個月,她在逸夫教學樓偶然見到這位學妹,萬纖艾臉色都白了。

  她再也沒有辦法安慰自己那是假照片,因為貝瑤真人遠比照片還好看。照片過於仙,貝瑤本人卻很青春溫暖。

  萬纖艾抿著唇,加快腳步離開了。出於上一任校花的自尊,她並不想和貝瑤待在一起。

  高一這一年,貝瑤的人緣格外好。

  她雖然不夠外向活潑,可是性格很溫柔,加上成績好,大家都喜歡找她問題。

  貝瑤會的從不藏私,認認真真給同學們講,不僅是班上的男孩子喜歡她,女生也大都很喜歡她。

  高一五班的第一名是個偏矮卻長得不錯的男生,貝瑤入學成績是第二名。

  高中生活繁忙,第一年過完的時候,貝瑤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每個月都回家,卻從來沒有見過裴川。

  所有人都說,裴川不再回家了。

  昔日熱鬧的小區冷冷清清,裴叔叔娶了新的妻子,叫做曹莉。貝瑤倒是見過裴川那位繼妹。人長得很清秀,身材十分瘦,弱不經風的模樣,叫做白玉彤。

  放寒假第一次在小區見到白玉彤,白玉彤挽著母親的手臂,笑盈盈地玩鬧,母女倆見到迎面走來的貝瑤和趙芝蘭都愣了愣,目光落在貝瑤身上。

  她們都沒有想過,這麼個舊小區,會有如此漂亮動人的少女。

  還是趙芝蘭先打招呼:「曹莉、小彤好,這是我女兒貝瑤。」

  曹莉連忙道:「是瑤瑤啊,我早聽人說起過你,長得好看,成績還特別好。」她佯裝用手點了點白玉彤的額頭,「你要是像瑤瑤這麼出色,你媽我就省心了。」

  白玉彤心裡不舒服,面上卻還是笑著喊了聲貝瑤。

  貝瑤衝她點點頭:「你好。」貝瑤知道自己過於冷淡了,可是一想到裴川十多歲就沒有家了,她很難對這對母女熱情。

  儘管裴川也壞,可他們到底一起長大。

  才上高中裴川擺她那一道的氣悶,早在時光中漸漸消散了。

  高一下學期漸漸到來了,貝瑤依然沒見過裴川。

  她不知道他長成什麼樣了,有沒有餓著,多高了,是不是依然不開心。

  ~

  高一下學期有一次全市聯考,意味著成績排名是一三六中的統一排名。

  發成績的時候,學校拉了紅榜。

  貝瑤想起什麼,蹬蹬往樓下跑。陳菲菲詫異極了:「瑤瑤等等我!」

  很長的紅榜名單,貝瑤第一眼就去看第一名。

  「張傑瑞。」她低聲道,「怎麼可能呢?」

  貝瑤耐心往下看,結果全市前兩百也沒有發現裴川兩個字。

  陳菲菲說:「瑤瑤你在看什麼啊?」

  「我以前有個朋友,他成績特別好,後來他去了三中,我想看看有沒有他。」

  「那你給我說下他叫什麼名字,我幫你一起找。」

  貝瑤愣了愣,然後輕聲道:「裴川。」

  結果兩個姑娘找了一遍又一遍,都沒有看到裴川的名字。

  陳菲菲說:「會不會是你朋友初中成績好,上了高中就不適應,成績下滑了啊。」

  「不會的。」貝瑤很肯定,「他特別聰明,初中就會做高中的題了。還能滿分。」

  「這麼牛逼麼……」陳菲菲下意識感歎了一下,然後突然表情古怪地皺了皺眉,「你說你朋友叫什麼?在哪所高中來著?」

  「裴川,三中。」

  陳菲菲:「……」她把貝瑤拉到角落,神情複雜地摸出自己的手機,她的手機是觸屏的,在上面點點以後給貝瑤說,「你做好心理準備啊,你說的裴川不會是這個吧?」

  貝瑤低頭一看也愣住了。

  照片是今年夏天前不久拍的,裴川靠著籃球架,身上穿著大紅色的球衣,胸前印了一個黑色的「5號」。

  他長高了,也完全變了。

  身邊的少年都穿著短褲,唯獨他一個人穿著運動長褲。

  七月的眼光下,他昔日清雋的眉眼變得銳利起來,嘴角噙著懶洋洋漠視一切的笑,修長的手指上夾了根煙。

  什麼都變了。

  他以前從不笑,生氣了地要人哄才開心。可這個笑著的銳利少年,貝瑤幾乎認不出來了。

  貝瑤拿著手機,半晌回不過神。

  陳菲菲說:「不是吧!你朋友還真是他啊,那你知道他是誰不?三中惹不得的大佬啊,幾乎就沒怎麼去學校上過課,整天和班上那種成績特別差的人混在一起,據說他還混社會,抽煙打架什麼的,總之很可怕。」

  貝瑤怔然。

  陳菲菲繼續道:「他還特別有錢,據說上個月他開了一輛奔馳S350,一百多萬呢。論壇裡都在猜他哪裡來的錢,不會是犯罪……」陳菲菲想起這個人到底是貝瑤朋友,她見貝瑤臉色不好,沒再繼續說更多爆炸性消息了。

  貝瑤抿了抿唇:「你可以把這個帖子的鏈接發給我嗎?」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得趕緊存,我怕這個會被刪掉。」

  「好的,謝謝你,菲菲。」

  「別客氣,朋友不說這些。」

  然而晚上貝瑤洗漱完上床休息的時候,她拿出來自己的手機,她的手機依然是去年趙芝蘭給她買的那個翻蓋。

  這個手機漸漸快跟不上潮流了,學校宿舍樓的信號不好,貝瑤好不容易連上網點進去陳菲菲發的QQ消息鏈接。那個小圓球轉呀轉,最後屏幕上跳出來——

  「對不起,您瀏覽的帖子已被刪除。」

  陳菲菲讓她趕緊保存的提醒聲似乎還在耳邊,貝瑤蜷縮在被窩裡,輕輕彎了彎唇,從小到大有一點還是沒變啊,所有人都惹不得。

  她心中有些愧疚,甚至想對寫下小字本的自己說聲抱歉。裴川在十六歲這年,還是變壞了。

  她努力成了一個溫暖的好姑娘,他卻野蠻長成了人人提起來就驚恐的大壞蛋。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41:10

第24章 不羈

  二零零七年的夏季到來以後,六中的學生苦不堪言。

  今年C市夏天特別熱,全球氣候變化舉世關注。電視屏幕滾動著大新聞「T湖流域大面積藍藻5月底暴發,近百萬市民家中的自來水無法飲用。」

  在高速經濟增長幾年後,環保問題終於引起了國民重視。

  甚至有人戲稱全球氣候變暖以後,C市已經從以前歲月靜好的城市轉變成為大火爐。

  陳菲菲微胖,夏天更怕熱,她吐了吐舌頭:「瑤瑤,你說小狗這樣子真能降暑麼?」

  貝瑤原本在教室寫作業,轉頭沒忍住被陳菲菲逗得彎了唇。

  陳菲菲說:「學校也忒小氣了,這麼個半舊不新的電風扇,教室裡一共就三盞,還壞了我頭頂上這個,真的快被熱死了。」

  偏偏週末雖然放假,白天寢室卻不開風扇的。六中美其名曰讓學生們提早適應「吃苦耐勞」。

  陳菲菲想起什麼,眼前一亮,從抽屜裡摸出一張宣傳海報。

  上面燙金大字寫著:「傾世」開業,免費抽獎,有機會獲得「哈根達斯」冰淇淋。

  上面的冰淇淋宣傳圖精美,在炎熱的夏天看上一眼魂都快被勾走了。

  陳菲菲看了眼貝瑤,放軟嗓音道:「瑤瑤,我們去『傾世』看看吧,反正離學校也不遠,抽獎還是免費的呢,我這輩子還沒吃過哈根達斯,據說好幾十一個,萬一中了呢?」

  貝瑤想了想:「那裡好像離學校得走十五分鐘。」

  陳菲菲看了眼宣傳單,咬牙道:「沒問題!」

  貝瑤撐了傘,和她一起去。

  陳菲菲憑藉著對哈根達斯的執念,在酷暑下整整掙扎了十五分鐘,終於到了「傾世」門口,然而一看這個壯觀的隊伍,陳菲菲徹底絕望了。

  從「傾世」一樓門口,一直排隊排到了馬路邊上。

  零七年並不像後世生活物資那樣豐富,至少對於高中生們來說,不花錢就可以抽哈根達斯是件很值的事。

  饒是貝瑤不怎麼怕熱,看到這樣可怖的隊伍,內心也有片刻發楚。

  然而看到陳菲菲失望的眉眼,她安慰道:「沒關係,我們還帶了傘呢,排一下隊很快就輪到我們了。」

  陳菲菲振作起來。

  兩個姑娘排在人群後面,隊伍在以龜速緩緩前進。

  貝瑤抬頭看這個新建的來頭不小的「傾世」,傾世並不是一家冰淇淋店,而是大型娛樂會所,一樓是售賣點心蛋糕和冰飲的,二樓是餐廳,三樓則是網吧,四樓是KTV。

  再往上看,五樓是檯球室,六樓棋牌廳。

  七樓往上都是酒店房間。

  傾世建立在三中和六中之間,更偏向六中一些。

  對於高中生來生,這是一個容納了所有奢華娛樂項目的會所,然而消費高得要命,從一樓販賣的冰淇淋是哈根達斯就看得出來。

  陳菲菲頭暈目眩,卻嚮往地抬頭道:「哪天我要是能在一二樓隨便吃,三四五六隨便玩就好了。」

  貝瑤鼓勵道:「等你長大就可以了。」

  陳菲菲笑得不行:「我就隨便說說的,這種砸錢的地方,來的要麼是有錢人,要麼是敗家子,我這種窮光蛋還是不想了。瑤瑤你真好,還一本正經鼓勵我。」

  陳菲菲接過傘,撐在兩人頭上。

  高樓之上,玻璃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彩。

  ~

  「傾世」六樓棋牌廳,一群少年在玩牌。

  衛琬靠在椅子撫手上,捧著一杯冰飲。她穿著玫紅色小短裙,裙擺險險到了大腿,姿容艷麗。衛琬有一下每一下地咬著吸管,看著班上這群「有錢少年」們。

  他們高一(九)班,算是有錢人雲集的一個班了,衛琬是班上班花。

  金子陽打出一對2以後笑瞇瞇看了眼衛琬:「衛大美女是不是無聊啦?來來哥哥教你打牌。」

  他這麼不正經地開黃腔,一眾少年少女都笑了。

  鄧航說:「你那個狗屎牌技,還是算了吧。」

  「怎麼說話呢,有你這麼拆台的嗎!」

  「你自己說說你哪吧贏了?上把本來要贏的,可你竟然接老子的牌!老子你是隊友啊尼瑪傻缺!」越說越氣。

  「……」金子陽心虛,本來他不接那一手,鄧航就走完了,可他打得太興奮,又沒算牌,結果一接了牌兩個人都涼了。

  金子陽咳了咳,看向背對窗坐的少年:「川哥你也不放放水,都是自己人,你贏這幾百塊錢有快感麼?」

  少年這才懶洋洋抬起頭,他沐浴在七月熾烈的陽光下,但因為室內開著空調,並不會感到熱。

  裴川翹著腿,扔出最後四個9,不鹹不淡地答:「你自己菜,我已經很克制了。」

  金子陽胸口中箭:「……」

  少年們說笑,衛琬不由把目光落在了裴川身上。

  他們班這幾個男生都是富二代,金子陽和鄧航家裡都是開公司的,有錢無可厚非,可是誰也不知道裴川是個什麼來歷,幾個男生也閉口不談裴川的家世。

  但就是這麼個少年,卻是幾個人中出手最闊綽的。

  至少金子陽和鄧航都不敢在高中買一百來萬的豪車。真買了他們老子得把他們吊起來打。

  金子陽轉移話題:「我打得不好有人打得好啊!」他笑嘻嘻沖衛琬道,「快,去川哥身邊坐著。讓賭神教你一下牌技。」

  衛琬紅了臉,看了眼裴川,少年嘴角掛著笑,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

  衛琬心跳有些快,在起哄聲中,坐在了裴川旁邊。

  少年修長的手指很好看,這一局是他發牌。

  他洗牌很流暢,發得也很快。

  金子陽看著衛琬挑了下眉:「班花大美人,這局我們不打贏錢了,我贏了你親我一口怎麼樣?」

  衛琬玩得開,聞言只是笑。

  鄧航說:「憑什麼是你啊,萬一我贏了呢?」

  金子陽突然說:「那就誰的牌先出完,衛琬親誰一下,今天他買單。怎麼樣,衛琬,敢不敢?」

  衛琬看了眼身邊裴川落拓不羈的眉眼,笑吟吟道:「有什麼不敢的?」

  「親嘴兒哦,不許反悔。」

  衛琬這才不好意思一般別過了臉,她喝著冰飲,目光落在玻璃窗外,下面排隊的人群在烈日下熱得要命,許多年輕女孩子都等得不耐煩。

  衛琬心中輕蔑笑了笑。

  看吶,這就是人和人的差別。她也聽說過「傾世」要搞什麼抽獎,抽中了也就一個哈根達斯。許多人頂著大太陽,最後還會無功而返。她們或許十來歲的時候永遠沒機會這麼愜意。

  至於衛琬,手中這群少年請的飲料都不止那個價格。

  牌桌上,少年們的廝殺正激烈。

  金子陽臉都快皺成一團了:「臥槽這什麼鬼牌啊,3456沒有7!」

  地主依然是裴川,他看著手中的王炸和四個7,沉默了一下。

  鄧航一聽自己的傻缺隊友說沒有7,也懵了一瞬,因為他也沒有7,然後鄧航不動聲色看了眼裴川,心裡歎了口氣。

  一輪打完,裴川手中就剩一個王炸。

  他漫不經心丟了牌。

  金子陽輸了牌並不生氣,他反而猥瑣地挑了挑眉:「衛琬大美人,該你表現了。」

  此言一出,除了微微皺眉的鄧航,其他來玩的少年少女們配合地起哄。

  在這樣的氣氛中,衛琬轉頭看裴川,他靠在窗前,抬眼看了眼自己。

  高一(九)班沒人知道裴川有缺陷。

  因為再熱的夏天,他都穿著長褲。到底那麼多年過去了,他放慢腳步走路,不但不會被人看出不妥,甚至有種難以言說的慵懶不羈味道。

  衛琬心裡其實是很好奇和喜歡他的。

  他有錢,長得不錯,打牌打球都很厲害,聽說他還從小學拳擊。

  她這樣想著,傾身靠過去,她半瞇著眼,離他越來越近。

  金子陽的起哄此刻到達了最大聲。

  裴川彎了彎唇,看她吻過來。

  他覺得好笑,要是她知道他是什麼人,恐怕會嚇得從這裡跳下去。

  裴川內心是無所謂的,嘴對嘴碰一下,不會痛也不會癢,比起背叛、拋棄、欺騙,這些都是玩玩而已。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好玩意兒,用不著介意。

  他修長的食指間還夾著一張方塊K,衛琬身上的香水味微濃。

  裴川垂眸,懶洋洋的模樣。

  卻在垂眸那一瞬,樓下穿豆綠色短袖的少女仰臉抬起了頭。

  貝瑤移開傘,仰著小臉看了眼晴朗的天空,聲音又脆又甜:「菲菲,太陽被雲遮住了。」

  所以她們不必打傘了。

  高樓之上的玻璃單面可視,貝瑤看不見上面都有誰、都在做些什麼。裴川的視線裡卻撞入了她。

  衛琬親了過來。

  他幾乎是下意識偏了頭,衛琬的唇擦著他冷硬的下巴而過。

  棋牌室所有人都驚呆了。

  在他們印象裡,裴川不是玩不起的人。衛琬咬唇,知道吻被他錯開,心中也有些羞恥,她眼裡含著屈辱,不願開口說話了,只是看著裴川。

  裴川沉默著,目光掃了樓下一眼。

  金子陽連忙緩和氣氛:「哎喲川哥,這就是你不厚道了吧,為了讓我們衛大美人再親你一次,這招都使出來了!」

  衛琬臉色好了些,也以為裴川是故意逗自己。

  可是下一刻裴川突然起身。

  他看著一眾不明所以的狐朋狗友,從兜裡摸了兩張卡出來,一張丟給金子陽:「結賬。」

  另一張丟給衛琬:「賠禮,今天都回去吧。」

  衛琬低頭一看,是「傾世」的一二樓的金卡。

  可以在裡面隨便消費。

  在場的少女們都羨慕地看過來,衛琬僅剩的一點火氣也沒了。

  她善解人意道:「既然裴川有事,今天就不玩了吧。」

  裴川戴上椅子旁的黑色護腕,他裸露的手臂結實有力,臉上沒了懶散的笑,沉默下來,一個人往外走。

  金子陽愣愣道,小聲問:「他怎麼了啊?」

  鄧航聳了聳肩:「不知道。」

  還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

  ~

  裴川下樓,去了二樓落地窗前。

  視線落在了貝瑤身上,她看不見他,一年多以來,他第一次這樣近地看著她。

  她真是好看,好看到整整三百多天他都不敢打開六中學校論壇。

  貝瑤豆綠色小短袖上印了一隻舔毛的小貓咪,七月夏天,許是熱到了,她輕輕用手背擦了擦額上的薄汗,她身前的朋友不知道給她說了句什麼,她清亮的杏兒眼笑起來。

  裴川抿唇,給自己點了根煙。

  一個穿著灰色襯衫的男生出來,路過貝瑤,把手中買的兩個哈根達斯送給她。男生臉通紅,裴川這次認真看懂了男生的唇語,他說:「請你吃。」

  裴川面色淡淡,吐出一口煙霧。

  貝瑤笑著搖了搖頭:「謝謝你。」

  男生失望地走了。

  陳菲菲眼巴巴看著男生的背影,倒是什麼也沒說。

  約莫五分鐘以後,終於輪到了陳菲菲和貝瑤。兩個女孩子都伸手進箱子摸出了一張號。

  裴川見貝瑤先是看了眼自己的號,又看了眼大大咧咧的陳菲菲的,然後溫柔地沖服務員眨眨眼,悄悄指了指陳菲菲。

  裴川摁滅煙頭,幾乎一瞬猜到了:貝瑤中了那個獎,而陳菲菲沒有中獎,她悄悄請求服務員,說陳菲菲那張上面的號碼才是中獎的號。

  服務員小姐被這樣的好看的少女看得心軟,同意了下來。

  直到服務員把哈根達斯遞給陳菲菲,陳菲菲高興地歡呼跳起來抱住貝瑤:「瑤瑤,太棒啦我中獎了!」

  貝瑤也跟著笑。

  她們走了,走出好幾步,裴川看見,那個叫陳菲菲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從冰淇淋上舀出一勺,先餵給貝瑤。

  貝瑤笑著吃了。

  裴川摸到自己打火機,冰涼得沒有一點兒溫度。

  他意識到自己不該丟下一群人來看她的,他甚至不敢出現在她面前。她精心保護著想讓他成為乾乾淨淨的小男孩,長大後他卻已經髒了。

  明明知道看她一眼都不配,他卻還是沒能忍住。

  她還擁有美好青春,而裴川卻成了地獄裡爬不上來的骯髒枯骨。

  許是七月太熱,他心臟的地方,竟然不可避免地瘋狂躁動起來。

  衛琬那樣的人,尚且可以在空調棋牌室享受。貝瑤這樣美好的姑娘,卻只能乖乖站在太陽下。

  他黑瞳沉靜。

  ~

  貝瑤和陳菲菲都走了老遠了,一個男性服務員追上來。

  他禮貌地說:「兩位同學,這張卡券是你們的嗎?」

  貝瑤看了眼,是自己那張「沒有中獎的」。

  服務員露出輕鬆的笑意:「那就對了,剛剛店裡太忙出了錯,這是今天的大獎票。『傾世』為你準備了禮包。」

  他拿出一個很漂亮的盒子,交給貝瑤以後就走了。

  貝瑤:「……」

  在陳菲菲的催促下,貝瑤打開了盒子。

  盒子裡附帶著冰袋,裡面一個精緻的蛋糕,上面用奶油做了一個可愛的小公主。

  盒子裡面還有兩杯冷飲,四個哈根達斯。

  怪不得沉甸甸的。

  陳菲菲眼睛都直了:「臥槽,瑤瑤你運氣真好。」

  貝瑤皺眉,她好像不記得「傾世」還有什麼每日大獎啊?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41:27

第25章 求而不得

  貝瑤和陳菲菲把「獎勵」帶回寢室,和另外兩個姑娘分享了。

  陳菲菲沒有覺察出異樣,貝瑤卻隱隱覺得不對,她當時看過能夠得獎的號碼,明明那個號只能中一個哈根達斯,可後面的蛋糕飲料又是哪裡來的呢?

  想來想去,人家確實也沒有必要白送這麼多東西給自己和陳菲菲,貝瑤也只能歸於運氣了。

  六月份,在一三六中聯考過後,幾所市內頂尖學校有一場籃球友誼聯賽。

  這事可大可小,然而到底事關學校的榮譽,學生們都在好好籌備。

  六中的籃球聯賽交給了學校的學生會籌辦,結果籃球選手們往學生會會長面前一站,會長立馬黑了臉。

  他們這一屆的學生會會長叫師甜,師甜是個重度顏控,她看到自己學校的隊員們時都要絕望了。

  要麼又黑又醜,要麼長得還不錯吧,可是矮!

  師甜自己就168,那個唯一長得還不錯的男生身高才173,女孩子顯高,他往師甜身邊一站,師甜都有種自己比他還高的錯覺。

  偏偏大男孩們嘻嘻哈哈,沒有意會到學生會會長臉色多難看。

  師甜等他們走了,歎了口氣:「完了,我們六中的門面是沒有了。」

  她的部下出了個主意:「雖然隊員寒磣了點拿不出手,可人家籃球確實打得不錯。更何況不就是要門面麼,也不是沒有補救辦法。啦啦隊的女生找漂亮點的就行。」

  師甜眼睛一亮,恨不得狠狠親小部下一口。

  既然要找,那就要找最美的。

  師甜說:「隔壁班的萬纖艾麼,可這個人很煩啊,我一點也不想去求她。」

  「不是她,學姐虧你還是顏控,校花換了人這麼大的事都不知道。」

  片刻後,師甜看著小學妹貝瑤的照片,興奮得恨不得原地轉個圈圈:「啊啊啊哪來的小仙女啊,好美啊!」

  他們特地求找了貝瑤班主任李芳群說明情況,李芳群本來也是學校主任,師甜一番舌燦蓮花,李芳群聞言也覺得不能丟了學校面子。於是貝瑤當天就被通知去當六中的啦啦隊領隊了。

  陳菲菲興奮極了:「瑤瑤,你們到時候要跳加油操是不是?我一定要來看!」

  貝瑤點點頭:「是啊。」

  陳菲菲說:「籃球聯賽是每隔兩年的傳統,聽說超級熱鬧。你一定要好好跳,為我們學校的同學打氣。」

  貝瑤嚴肅著小臉:「好!」

  她以前就經常在家跳體操,因此這次也算是有底子。

  六月末,籃球聯賽的號角吹響了。

  讓貝瑤頗為驚訝的是,比賽竟然在最大的三中舉行。

  ~

  六月末,天氣晴朗,萬里無雲,太陽卻早早懸掛在空中。

  裴川本來不想上場的,他皺眉:「你們在玩鬧嗎?」

  金子陽擰了瓶礦泉水喝:「怎麼可能,我給隊長講了下,讓他換三個人下來,我們仨上。」

  裴川往後躺,枕在雙臂上:「他能應?」

  畢竟他們在學校就是一群到處惹事的混混刺頭,又不是校籃球隊的,聯賽好歹是大事,貿然換人估計隊長心在滴血。

  鄭航笑瞇瞇道:「我媽同意。」

  鄭航的媽是三中副校長,沒別的毛病,工作也勤勤懇懇,可是老來得子去了半條命,十分寵愛鄭航,可以說沒有下限。

  裴川無所謂彎唇:「那就去玩唄。」

  他換上球衣,還是那身大紅色的「5」號球衣,褲子依然是長運動褲。

  金子陽和鄭航也換好了衣服。

  他們一起去籃球場館的時候,衛琬也來了。她是三中的啦啦隊隊長,金子陽笑嘻嘻道:「衛琬大美人,到時候要用力喊出我的名字呀!」

  衛琬白了他一眼,然後看向裴川。

  裴川比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看起來都成熟,他的假肢是按照身高比例配的,現在看上去有186。

  「走了。」

  金子陽跟上他,邊走邊說:「嘿嘿,衛琬還是我找來的,怎麼樣?有這種美女鼓勁,打球是不是有動力多了?」

  裴川淺淺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鄭航低低咳嗽了一聲,他有點不太好意思,後悔跟著金子陽胡鬧了。畢竟衛琬也是臨時換的人,連那個啦啦隊的舞都不太會跳。

  一個臨時組成的籃球隊,一個臨時換隊長的啦啦隊,三中今年估計得完蛋。

  鄭航再怎麼後悔此刻也來不及改了,他還是硬著頭皮上了場。

  三中作為主辦方,聯賽還特地配備了主持人,主持人說:「歡迎同學們觀看第十六屆一三六中籃球聯賽!讓我們歡迎三中啦啦隊為我們比賽帶來的開場舞。」

  一群穿著白色緊身短袖和短裙的女生款款出場,激情的音樂一燃起來,全場尖叫!

  領舞的衛琬吃力地跟著節拍,金子陽哪管這些,他只看臉,吹口哨歡呼捧場:「衛琬衛琬!」

  裴川坐在隊員休息的地方,指尖旋著籃球玩。

  他聽覺很好,聽見了另外兩個要上場的原籃球隊隊員小聲抱怨:「還打什麼打啊,換成這些混混,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們又沒有經過訓練,是讓我們學校丟人現眼來的吧?」

  「噓,小點兒聲。」

  「怕什麼,音樂聲這麼大,他們聽不見。」

  另外一個人到底也沒有信心,歎了口氣:「唉。」

  今年他們三中恐怕得在三所學校面前出醜了。

  啦啦隊跳完舞,裁判口哨聲吹響,比賽正式拉開序幕。

  比賽一共分三場,三所學校分別相互打一場,按最後積分取得勝利。第一場就是三中對六中。

  三中的隊員先上去。

  分別是裴川、金子陽、鄭航,還有兩個苦大仇深的隊員。

  偏偏金子陽這貨也損,他還好意思逗他們:「別這樣苦瓜臉嘛,金小爺和川哥帶你們飛還不爽麼,笑,都給我笑。」

  那兩個隊員:「……」

  現場一大片噓聲。

  原因是,他們一看就不和諧。裴川球衣是紅色,金子陽的是黃色,鄭航是藍色。另外兩個隊員是綠色。

  簡直了,花孔雀隊。

  六中的球員出場了。

  師甜咬牙切齒說:「最美的美人都來給你們當啦啦隊了,我們的美人比剛剛跳舞的那個醜鬼好看,所以你們今天也必須給我贏了對面的花孔雀!」

  「……」

  男孩子們都有些緊張,忍不住去看被人群掩蓋在後面的啦啦隊最前面的姑娘。

  貝瑤覺察出了他們在看自己,雖然有些羞赧,也不適應這身衣服,仍然衝他們露了一個鼓勵的笑。

  以至於這邊的少年上場臉全是紅的。

  金子陽說:「看見沒,對面看見我臉都慌紅了。」

  裴川嗤笑了聲。

  裁判一聲口哨吹響,發球搶球。第一個球被六中的搶到,六中來加油的學生激動瘋了:「六中加油啊啊啊啊!六中必勝!」

  金子陽:「哎喲臥槽!」

  裴川打得懶洋洋的,他本來就沒安什麼好心,贏不贏無所謂。

  六中第一個球輕鬆進,球員們歡呼擊掌,接著繼續。中場休息的時候,比分24:10,24是人家六中。

  面對另外兩個球員的黑臉,鄭航笑道:「別生氣別生氣,這不是沒盡力麼,比賽第一友誼第二。」

  「……」好想弄死這三個人。

  「不好意思友誼第一。」

  六中的啦啦隊出場了。

  貝瑤第一次穿著啦啦隊的衣服在大眾前跳操,何況她剛剛在台下,從來沒想過打比賽的竟然有裴川,一年了,她第一次見他呢。因為要跳加油的舞,貝瑤有些緊張,心砰砰跳,然而這段時間她天天練,一聽到音樂下意識舉起了手上的啦啦隊綵球。

  六中的音樂是師甜精心挑選的,超級燃,一響起來全場都被帶動了,幾乎所有人都去看領隊的是不是六中的萬纖艾,結果大家都愣住了。

  裴川的笑僵在了嘴角,他身體也慢慢僵硬。

  金子陽看著舞台最前面的少女,半晌回過神,結結巴巴道:「六、六中的?」

  鄭航嘖了聲:「漂亮。」

  十五六的少女纖腰露在外面,她們穿著紅色的露臍裝,顏色鮮亮又活潑。手上的啦啦隊綵球不斷閃動,好看到觀眾席爆發了比剛剛進球還要激動的尖叫。

  師甜看著貝瑤都酥了半邊身子:「我眼光真好!」

  陳菲菲用力點頭,也快激動瘋了:「貝瑤啊啊啊!我的瑤瑤啊啊啊啊啊啊我愛你!」

  貝瑤跳得很認真,不同於衛琬只注重自己形象、敷衍的跳操態度,貝瑤雖然穿著露臍裝和小短裙,可是動作標準認真到一看就是聽話努力的乖孩子,也看得出她為了學校爭光練得多刻苦。

  音樂結束,女孩子一一下場。

  下去前,貝瑤遠遠看了眼裴川。

  一年後,他猝不及防對上她清透的目光,打完一場籃球都沒快半分的心跳在此刻不受控制地跳動起來。

  下半場繼續。

  師甜說:「貝瑤,你站那裡,對就是對面的籃球框那裡,這樣我們的籃球隊員都會拚命努力的!」

  貝瑤覺得這是一個餿主意。

  然而會長師甜說:「信我沒有錯!來,這是他們每個人的名字,你也不管誰是誰,認不認識,喊他們名字就可以了,隨機喊就成。我還給你準備了這個,噹噹噹!」

  她掏出一隻小蜜蜂音響,別在貝瑤纖細的腰間,剛好蓋住她可愛的小肚臍:「乾巴爹!撒浪嘿呦貝瑤,我們學校贏就靠你了。」

  「……」

  貝瑤起初站在那裡的時候,金子陽明顯感受到川哥打得更加心不在焉了,雖然自己也心不在焉,六中那個顏值爆炸的小仙女站在那裡,金子陽眼珠子第一眼就是看她,根本沒心思看球。

  可是一看裴川,臥槽川哥比他更水,裴川都被人撞到了,還不知道躲,眼神竟然還在往球架下面飄。

  鄭航欲哭無淚:「大哥們你們給點力啊,我怕這個戰績我媽收拾我!」

  沒人理他。

  直到貝瑤低頭,開始戰戰兢兢工作。她攤開師甜給自己的紙條,挪了挪小蜜蜂的位置,按照上面念:「伊童加油。」

  「董晨升加油,你最棒!」

  「林滿加油,帥呆了。」

  ……

  她把五個球員的名字輪番念,貝瑤已經不是小奶音,然而她嗓音溫柔堅定,如微風拂面,六中的五個球員紅著臉,跟打了雞血似的,跳起來搶走了球。

  金子陽手上一空:「什麼鬼哦日!」

  然而下一秒,裴川從他身邊衝過去,冷著臉把球搶了回來。

  他一個人運球,躲過攔截,把球傳給鄭航,等鄭航被堵的時候,他冷靜道:「傳給我!」

  鄭航拋回來,裴川接住長臂一揚,跳起來投了一個三分。

  球進了。

  如果說五個對手在貝瑤的加持下像打了雞血,裴川則是徹底瘋了。

  有一次他為搶球,直接被兩個人同時撞倒,他皺眉,裁判趕緊中止。裴川說:「沒事,繼續。」

  金子陽都怕了:「川哥,算了吧,打籃球而已,玩玩嘛,又不是搶老婆。」

  裴川不說話,他聽見貝瑤乖乖念:「六中加油!六中必勝!」

  他冷笑了一下:「繼續。」

  從來都是,從小到大,她說加油的都是他的名字,這次卻都是別人。

  激情的玩不過不要命的。

  三中比分持續拉平。

  裴川進球了,裴川又進球了……

  貝瑤雖然不太懂籃球,可是也知道貌似不太妙,她看了眼師甜,師甜更急:「求求你趕緊念!」

  「林、林滿加油,帥、帥呆了!」

  裴川又進球了。

  他全身都是汗水,幾乎浸透了一件球衣。

  明明、明明不該在意的,她本來就是六中的人。可是他的卑劣和被她養驕縱的心,竟然不允許她口中叫的是別人的名字。

  後來全場都在尖叫裴川的名字。

  貝瑤反而不念了,她安靜地看著他。裴川你看,你也可以很優秀吶。

  比分最後以裴川自殺式打法結束,他們三中領先五分勝利。

  三中的學生們紛紛歡呼,六中的學生們雖然失落,還是上去碰了碰拳頭。

  裴川頭上的汗水從額頭往下淌,流過他堅毅的下巴,流進結實的胸膛。身前突然出現了一條白色小短裙,少女纖細白皙的腿筆直,她穿著紅色的露臍裝。身上一股淺淺的丁香少女氣息。

  而他打完球又髒又臭。

  裴川沒想到貝瑤會主動來他們這邊。

  貝瑤低頭,把讓自己不自在的小蜜蜂移開關掉,看著坐在椅子上不願意看自己的裴川,她杏兒眼像是落下了兩彎擱淺了湖水的月亮。

  「裴川。」

  他默默握緊礦泉水瓶,抬頭。

  少女輕聲溫柔說:「裴川加油。」真的抱歉吶裴川,站在你的敵對面,都不能在場上給你說一聲加油。

  裴川死死抿著唇,不讓自己的情緒外露。

  周圍安安靜靜的,金子陽他們都在看這個六中新校花。不不,說是整個高中部一三六的校花都不為過,貝瑤的笑容清甜而溫柔,最後沖裴川擺擺手,在師甜的呼喚聲中往自己的啦啦隊走。

  她走了許久,裴川才低眸,把剩下半瓶水喝了。

  金子陽說:「川哥,她是誰啊?你和她認識的嗎?」

  裴川不接話。

  她是誰?她是他前半生的所有光,是他的求而不得,是他的慾望之初。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8 11:41:41

第26章 迷醉

  籃球賽如火如荼舉行了三天,三天以後,獲勝的是三中。

  饒是一開始玩鬧心思的鄭航也沒想過是這樣的結果,他們這群人雖然在學校名聲不好,可是出手卻意外地闊綽。

  鄭航請三所學校所有比賽的籃球隊隊員吃飯,地點定在了「傾世」。

  本來聽說三中的大佬請吃飯,大家都不想去的,可是地點定在「傾世」,就沒法不動心了。傾世這個恢弘的會所,吃喝玩樂都齊了。

  師甜接到邀請的時候一口答應了,她叫上五個隊員和啦啦隊的五個姑娘,在下週末赴約。

  貝瑤沒有去過,她也挺好奇傾世是什麼樣子。

  貝瑤想過會遇到裴川,但是對她來說,十多年她沒有任何對不起裴川的地方,雖然長大了他疏遠了自己,也不再喜歡自己,可是她也沒有理由刻意避著他。

  師甜看著貝瑤她們,扶了扶額頭:「你們都穿校服啊?」

  六中的姑娘們不明就裡。

  師甜歎了口氣:「算了算了,怪我沒有通知你們,校服就校服吧,也挺青春鮮活的。」

  六中的校服是淺藍色的,上面有一隻藍色的小海豚。

  下身是一條黑色的寬大長褲,因為熱,所有姑娘都把褲腿半捲了起來。

  一行人到了「傾世」,終於明白為什麼剛才師甜那種反應——

  三中和一中的同學早就到了,並且大家都穿得十分體面,男生穿的襯衫T恤,女生穿著夏季時髦的裙子,甚至女生們為了這次請客刻意燙了頭髮。

  一眾人中,衛琬最耀眼。

  她穿著湖藍色裙子,下擺墜了蕾絲輕紗,一頭黑色頭髮特意做了造型,用一次性卷髮棒夾卷,看上去成熟又動人。

  一中的啦啦隊女生哪怕沒這麼精緻,可是穿得也挺日常。

  以至於師甜帶著六中的啦啦隊女生們走進來的時候,金子陽一口飲料噴出來:「哈哈哈哈你們學校小學生出行嗎?」

  眾人都笑了。

  師甜瞪了他一眼。

  六中的姑娘都有些窘迫,除了貝瑤。

  她看見裴川了,他坐在桌子最裡面,手裡拿了根煙,隔著人群卻沒有看她。只是片刻後,他把那支煙摁滅了,沒再點。

  金子陽的目光在六中穿校服的姑娘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後鎖定了貝瑤。

  他愣了愣。

  快十六的貝瑤,穿著小海豚校服,頭上紮了一個馬尾,她發尾天生微卷,身上帶著無暇的純。

  她們校服是藍色,衛琬的裙子也是藍色,可是校服穿在貝瑤身上,竟然覺得比衛琬那條裙子還招人。

  在場男生那天都見過貝瑤,今天再見她,依然覺得驚艷。

  衛琬自己也看見了,她咬牙,氣得不行。自己明明特意打扮了,結果還是沒有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吸睛。

  貝瑤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跟在學姐師甜的後面,和她們學校的女孩子們站在一起。

  金子陽緩過神,悄悄看了眼川哥,見裴川一直低著眸,金子陽咳了咳:「別客氣啊,今天鄭少請客,大家儘管吃吃喝喝玩玩,來來隨便坐。」

  這是六樓的棋牌廳,裡面有鞦韆座椅,還有各式沙發。

  貝瑤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明眸帶了好奇看著周圍的環境。然後跟著師甜在沙發上坐下來。

  金子陽看了眼拿來裝逼的手錶:「才下午五點鐘,離吃飯還早,先玩玩遊戲唄?」

  他們三中的人做東,其餘人自然沒有意見。

  因為一三六中的人都來了,林林總總三十餘人。人數龐大,金子陽本來提議玩牌,鄭航看了眼裴川,出聲道:「女生有的不會玩,所以玩些簡單的吧,『拍七』好了。」

  鄭航給大家講解規則:「每個人依次報數,逢七和七的倍數就不再報數,而要鼓掌,沒有反應過來的人或者報錯了、鼓掌錯了的就有懲罰。輸了的……」

  金子陽剛要張口說懲罰,鄭航警告地看他一眼:「輸了的喝一整杯飲料。」

  金子陽失望地「嘖」了一聲。

  大家紛紛說好。

  三十個人只報數的話,玩起來很快,貝瑤剛好坐在裴川的對面。

  她其實不算聰明,反應也並不特別快,因此有些緊張。

  第一輪輸的人是金子陽,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自己倒了杯啤酒喝了。

  第二輪輪到裴川的時候剛好「28」,前面的27鼓了掌以後,他也隨手拍了下。到了貝瑤這裡是42,他抬眼。

  貝瑤微微頓了下,鼓了下掌。

  六七四十二,好險。

  貝瑤遙遙沖裴川笑了笑。她雖然成績好,可是反應能力上天生有些遲緩,小時候趙芝蘭就擔心她跟不上進度,好在每年都會多出記憶,加上她自己勤懇努力,成績一直不錯。

  那一瞬她猶豫了一下,可是對上裴川的眼睛,貝瑤下意識鼓了鼓掌。

  她後面那個女生沒反應過來貝瑤鼓掌,愣住了。輸的是這個女生。

  金子陽沒覺察有什麼不對,下意識摸了根煙遞給裴川:「川哥來一根?」

  裴川抿唇。

  對面少女清亮如月色的杏兒眼看過來,落在那根煙上。裴川心裡莫名生出幾分狼狽。

  然而他明白今夕不同往昔,他抬手接了過來。只是那根煙在手上輾轉幾次,終究沒有點燃。

  貝瑤在心裡輕輕歎息。

  遊戲有輸有贏,到了最後,全場沒有輸過的只剩貝瑤和裴川。

  師甜稱讚道:「貝瑤你反應真快。」

  貝瑤遠遠看了眼小區裡曾經最聰明的男孩子裴川,彎了杏兒眼。

  ~

  晚飯在二樓吃,金子陽他們可不管什麼學生不學生,直接叫了各種酒。

  當然他們也不勉強所有人喝,願意喝的喝就得了。

  貝瑤知道自己養成了一個壞習慣。

  她習慣看裴川。

  小時候開始就一直離他很近,怕他難過身體不舒服、怕他渴了餓了。以至於一桌子都是陌生人的時候,她下意識就看向裴川。

  面無表情的少年喝了一杯又一杯。

  金子陽都詫異了,他小聲問鄭航:「川哥怎麼了?」

  以前明明不喜歡喝酒的啊?

  鄭航說:「我哪兒知道。」

  金子陽想不通也就不再想,乾脆和裴川一起豪爽地喝。

  衛琬見裴川有喝酒的興致,並且不像其他男生那樣暗自偷看貝瑤,她心中竊喜,她就說裴川這麼難追,哪怕那個六中的貝瑤再好看裴川也不會感興趣。

  衛琬端了酒杯,笑著走過來,先和鄭航碰杯:「感謝鄭少今天請客哦。」

  然後和金子陽碰了碰杯。

  她腳步最後停在裴川面前:「裴少,來一杯麼?」

  裴川揚了揚唇,淡淡道:「好啊。」

  他碰了碰杯子,衛琬眼睛一亮,笑盈盈地小酌了一口,裴川整杯喝了。

  金子陽鼓掌道:「豪氣啊川哥!」

  那酒流過喉嚨,卻涼出七分冷。

  全場都在悄悄偷看的貝瑤就穿著校服坐在他對面,裴川知道她在看自己。看吧,看個夠,這就是他如今選擇的生活。等到她生厭了,後悔以前對他這個混賬那麼好了,她就不會再出現在自己生活裡,躲得遠遠的,他也就不會有不切實際的念想和渴望。

  裴川一口飯沒吃,喝了一整晚的酒。

  吃完飯才下午七點,天色沒有徹底暗下來,師甜說:「我們回去吧。」

  貝瑤猶豫地看了眼裴川,他翹腿坐在椅子上,衛琬不知道對著他說了句什麼,他微微彎了彎唇。那笑容不羈微痞,看上去陌生極了。

  貝瑤轉頭跟著師甜走了。

  ~

  飯局散了以後,一三六中的人包括衛琬陸陸續續都走了。

  鄭航說:「我去打電話讓人來接,川哥今晚肯定開不了車。」

  裴川還在喝,金子陽說:「川哥,別啊,臥槽別喝了。你今晚喝了好多……」

  裴川知道自己醉了,因為包間只剩下金子陽的時候,他低聲說:「我想她。」

  「啊?想誰?」

  那些壓抑的,被迫遺忘的過往一一浮現出來。

  裴川趴在桌子上,看夏夜的涼風吹動二樓的窗簾,他嗓音沙啞:「我還是喜歡她。」

  「喜歡誰啊?」金子陽一臉懵,嗅到了八卦的氣息,偏偏川哥明明喝醉了,那個名字卻像是禁忌一樣醉了都不肯說出來。

  鄭航推門進來說:「車到了,叫上川哥走吧。」

  裴川閉了閉眼,讓自己清醒些:「你們走吧,我今晚住這裡。」

  在她離開的時候,他所有力氣都沒了。

  金子陽說:「哥,求你了,走走走。別喝了。」

  裴川揮開他的手,眉眼在夜裡流露出一絲平時不會露出的冷:「我說了,滾開。」

  金子陽也沒多想,以為喝醉了的人格外暴躁。他撓撓頭:「算了算了,那你自己待一會兒,我給服務員說八點過來安頓你。」

  金子陽和鄭航走了,留下了最後一盞燈。

  透過二樓的窗戶,裴川看見外面逐次點亮的燈火,他半瞇著眼,意識已經模糊了。

  身後腳步聲輕輕,在他身邊停下來。少女丁香似的香氣縈繞在他身邊,她在他身邊坐下來,微涼的小手輕輕挨了挨他額頭。

  他癡癡看著她,忘了躲開。

  「貝瑤。」

  「嗯。」少女輕輕答,帶著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溫柔,「裴川吶,你是喝了多少呀?難受嗎?」

  他低聲應:「難受。」

  她端了一杯解酒茶,遞到他唇邊,溫軟的語氣像在哄不懂事的孩子:「喏,張口喝。」

  裴川看著她,張嘴喝。

  她抽了一張紙巾,輕輕墊在他唇角,等他喝完了,她才把紙巾拿開。

  貝瑤說:「你長大了裴川,我真高興,你愛笑了。」

  裴川眼裡湧上無限的澀意。

  少女撐著下巴,杏兒眼清亮,裡面並沒有對他的看輕,她笑著說:「你也有好多好多朋友了,你放心,我只是擔心你過來看看,以後不會煩你的。」

  「貝瑤。」他閉眼。

  「嗯?」

  他想問,在你心裡,我和方敏君他們,沒有任何區別對嗎?都是你捨不得的童年玩伴而已。

  然而話到了口中,他又一個字也問不出來,他明知這個答案的。

  貝瑤見他喊了自己一聲以後又不再說話,她柔聲道:「裴川,小區的孩子都很想你,陳虎上周還問我,有沒有遇見你。」

  裴川睜開眼,輕輕嗯了一聲。

  他臉上浮誇的笑沒了,眼底乾乾淨淨,只有一個她的模樣。

  「我告訴他。」少女溫柔道,「裴川呀,他長高了,變開朗了,打球非常厲害呢。吶你看,大家都在等你回來。」

  所以,包括你麼?他的心一瞬被那雙透亮的杏兒眼擊垮,又不受控制地生出層層疊疊的奢望。

  就像看著天邊皎潔明亮的月亮,明明知道它永遠不會被摘下被一個人佔有,卻還是忍不住妄想。

  她纖細白皙的手就在他唇邊,剛剛為他擦過醒酒茶的地方。

  裴川像是陷入了自己都無法控制的夢魘,他微微偏頭,薄唇在她手指上碰了碰。

  貝瑤愣住,纖細的手指被灼熱一燙,她下意識抽回手。

  裴川一顆迷醉的心,瞬間酒醒七分。

  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控制不住做了什麼,臉色一剎白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9 12:10:51

第27章 卑劣

  貝瑤遲疑地偏偏頭:「裴川?」

  裴川心沉了沉,在這一瞬間,他腦海裡下意識就想出了最好的解決辦法,他口中可以喊出任意其他人的名字。畢竟親吻手指這樣的動作,對於玩伴來說太出格了。

  貝瑤從來不知道他曾經產生過的齷齪心思,今天只要他隨意喊個名字,她就能明白他喝醉了。

  可是嘴唇張了張,他竟然誰也喊不出來。

  他半瞇著眼朦朧看貝瑤一眼,最後倒在桌子上。

  貝瑤下意識擦了擦被他唇碰過的地方,她糾結地看他一眼。是她的錯覺麼?

  可是長大以後的裴川明明一點都不親近她了,而且一整晚裴川都沒有看自己,反倒會和另一個女生笑著說話。

  那個女生叫什麼來著……衛琬。對,衛琬。

  貝瑤這麼多年都沒能教會他笑一笑,他在她面前永遠是裴不高興,可是他在其他人面前笑了。他應該挺喜歡那個叫衛琬的姑娘,貝瑤想,裴川情竇初開這年,第一個喜歡上的,原來是那個叫衛琬的女孩子呀。

  他一定把自己認成衛琬了。

  「讓你失望了。」她笑著輕輕給他說,「我是貝瑤。」

  少年桌子的手指輕輕顫了顫。

  夏風透過窗簾吹進來,貝瑤見裴川已經沉沉睡了過去。她輕手輕腳去大堂找服務員。

  服務員認得她,笑著問:「您朋友還好嗎?」

  貝瑤點點頭:「謝謝您的醒酒湯。」

  「不客氣,應該的。」

  貝瑤剛才就沒走,而是去大堂拿醒酒湯了,可惜酒「傾世」多,醒酒湯一時半會兒卻做不出來。還是這名服務員幫忙才做出來的。

  貝瑤說:「我知道這樣問有些冒昧,可是能借我一條空調被麼?」

  ~

  等貝瑤拿來空調被蓋在裴川身上以後,又輕手輕腳離開了。

  她不知道他如今住在哪裡,以她一己之力,也不知道該把裴川帶到哪裡去,他變得陌生了,興許也不再待見自己了。貝瑤知道傾世能給他很好的照顧。她能為他做的,只有這麼多了。

  貝瑤下去的時候,師甜坐在一樓大堂悠閒地等她。

  「謝謝學姐等我。」

  師甜擺擺手:「不客氣,把你們平安帶回去是我的義務,回去吧,天色都黑了。」

  八點整。

  服務人員敲門,裴川說:「進來。」

  服務員一看,房間留了一盞溫暖的燈,裴川手裡拿著那條空調被,眸光往窗外看。

  「您是否要在傾世休息?」

  「不了,現在走。」裴川頓了頓,「這個記我賬上。」

  他拿著那條薄被走了。

  夏季的城市有些涼,裴川打了個車回自己如今的公寓。他拿出鑰匙開門,室內一片黑暗,沒有一點兒人氣。裴川已經習慣了,他開燈,然後去浴室洗澡。

  水從他頭頂流下來,他想起了她身上的味道。

  十六七歲的少年,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

  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行為,卻控制不了自己的反應。裴川死死抿唇,心裡不願意想起她。

  他知道自己噁心,想想都是一種玷污。

  他把水溫調低了些,放空頭腦想想其他的事。

  裴川捂著被子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他揉了揉微痛的額頭,沉默地把弄髒的褲子扔進了洗衣機。

  裴川靠在洗衣機旁,徹底酒醒了以後,他看著客廳裡的空調被,眉眼帶上幾分對自己的厭惡。

  他記得自己昨晚做了什麼,一定嚇到她了吧?

  可是明明知道這樣肖想噁心,他卻控制不了自己的生理反應。

  ~

  七月天氣悶熱,快要期末考試了。裴川懶洋洋走進教室,他眉眼帶著幾分慵懶的睏倦,手插在褲兜裡。已經上午九點多了,他遲到得實在過分。

  彼時英語老師正在上課,厭惡地看了他一眼。

  金子陽倒是很高興:「川哥快來,一起打遊戲。」

  裴川隨意應了一聲,在他身邊坐下。

  前排的鄭航小聲嘀咕道:「川哥昨晚又熬夜寫代碼了啊?」

  他同桌季偉推了推眼鏡,小聲回道:「嗯,多半是。」

  裴川和金子陽隨意來了兩局就下課了,恰好英語課代表過來收隨堂作業。

  英語課代表是個嬌小的女生,臉上長了幾顆雀斑,她一路收到裴川他們這裡:「你們的隨堂作業給我。」

  金子陽笑嘻嘻的:「熊靜如,什麼作業來著?」

  英語課代表熊靜如說:「剛剛上課老師佈置的,讓下課交,如果你們不交的話,我按例記名字了。」

  金子陽哎喲哎喲捂著心口:「我好怕怎麼辦?」

  鄭航笑罵了句。

  他拍拍同桌季偉的肩膀:「紀委紀委,上。」

  季偉一板一眼摸出自己的課堂作業交給熊靜如,又依次交了另外三份給熊靜如。熊靜如剛要收,季偉說:「等一下,沒寫名字。」

  他拿回來,挨個兒寫上「裴川、金子陽、鄭航、季偉」。

  熊靜如:「……」

  金子陽的手從後面搭上季偉的肩膀說:「偉哥好樣的。」

  季偉拍掉他的手,嚴肅道:「都說了好多次別叫這個稱呼。」

  「我說偉哥,你這麼努力成績還是只比我好一點,你家那麼有錢,咱就不聽了放開了玩唄!你又沒那個天賦。」

  季偉才不理金子陽,他就是熱愛學習,又連忙複習物理去了。

  三中很現實,按成績選座位,於是熱愛學習的季偉和他們坐在了一起。裴川昨晚寫完複雜的程序頭有些暈,他也不避諱,從課桌裡摸了盒煙出來抽。

  前排的女生劉艷說:「他膽子好大,校長最近還巡視呢。」

  另一個女生說:「人家又不怕通報批評。」她突然小聲道,「我聽說,當時裴川是保送進來的三中。」

  劉艷驚訝道:「假的吧?」

  「那誰知道,聽說而已。」

  衛琬聽到這些話神色微動,她轉頭去看裴川。

  風扇下,少年咬著煙和金子陽一起用手機打遊戲。他垂眸翹著腿,姿態不羈。她家只是小康家庭,衛琬知道這些少年不怕手機被收,當天收了當天又買一個就成。

  而且鄭航母親是副校長,這群人哪怕記過再多也不會被學校開除。

  衛琬喜歡裴川很久了,他是幾個少年裡最冷淡的,可是高冷有時候才最吸引人。

  衛琬也知道幾個少年中金子陽雖然口花花,可是真正對自己有意思的是鄭航。

  衛琬點了點悄悄帶來的手機,她走過去先對鄭航說:「聽說暑假有個很好玩的夏令營活動,你們要一起參加嗎?」

  她點出來活動報名界面。

  鄭航悄悄看了她一眼:「我沒問題啊,你們呢?」

  金子陽說:「我瞅瞅。」

  屏幕上寫著「八月盛夏,邀你參與『青春探險夏令營』。

  下面配圖有湖泊、釣魚,仿原始森林。

  可以說相當刺激符合男孩子品味了。

  金子陽說:「這個不錯欸,反正無聊。」他把手機給裴川,裴川眉眼掩蓋了一絲不耐煩,他剛想說不去,結果看到了衛琬手機上偶然的手機推送。

  裴川瞳孔微縮,愣了兩秒。

  他說:「我考慮考慮。」

  裴川沒拒絕,衛琬已經覺得是意外之喜了,她笑著應了,拿回自己的手機離開。

  等她走了,裴川猶豫了下,按照記憶裡看到的新聞搜索。

  「殘疾男子新婚。」

  一個頭條新聞跳出來。

  裡面是一條視頻。

  裴川關了聲音點開它。

  三十歲的張先生在親吻新娘。

  他的新娘是個溫婉的女人。到場的親人歡呼祝福之下,張先生面帶甜蜜吻住了妻子的唇。

  新娘伸手擁住新郎的腰,新郎卻沒法抱住愛人——他沒有雙手。

  裴川握著手機的手緊了緊。

  「川哥看什麼呢?」金子陽湊過來一個頭,「咦別人結婚有什麼好看的?……誒,這男的沒有手啊?」

  西裝之下空空蕩蕩。

  金子陽的大嗓門讓鄭航也回過頭:「我看看……挺有意思的。」

  裴川關了手機,一整個上午都有些失神。

  過了很久,快要放學的時候,他突然低聲問金子陽:「那個女人為什麼會嫁給他,他沒有雙手。」

  甚至連擁抱她都做不到。

  金子陽沒想太多:「因為愛唄,你看那個新聞裡說男的沒錢,連結婚都是借的錢,女人總不可能圖他別的吧。」

  裴川嗤笑:「會有人什麼都不圖就嫁給一個殘廢麼?」

  金子陽還沒說話,前排寫四個人作業的季偉回過頭:「『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愛情天梯聽過沒,一位老人用雙手在懸崖造了50年天梯,就為了和比他大十多歲的女人在一起,世上好姑娘總是有的,她會包容殘缺和不足。」

  金子陽說:「臥槽你說話就說話,念詩好噁心。」

  「……」

  幾個少年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裴川卻沉默不語。

  十來歲這年,鮮少有人相信愛情。

  荷爾蒙躁動的年紀,卻又人人期待愛情。

  那天以後,那個新聞像是揮散不去的念想,老是在裴川腦海裡浮現。

  隱隱有蓋過他認知之初讓他決定徹底遠離貝瑤的畫面。

  他對於情愛的最初認識,是在初中那年彩電上的電視劇。男人女人脫了衣服滾在一起。

  裴川那時候第一次知道,原來兩個人一起生活,遠遠不是生活在一起這麼簡單。

  正常的夫妻生活是需要坦誠相待的。

  而他的殘肢,連母親都會害怕到最噩夢的殘肢,注定了這輩子都不會讓他再把殘缺暴露給任何人看。

  他會讓她覺得噁心。

  噁心到會離開,就像他曾經渴望的親情那樣,抽絲剝繭,最後什麼都不剩。

  可是卻又在他徹底陷入泥濘這一年,他在零五年看到這樣一條新聞。

  原來像他這樣的殘廢,是有幸運的機會得到幸福的。

  哪怕萬里挑一。

  裴川驟然想起了學前班那時候,他放棄了要同桌,貝瑤最後和方敏君坐在了一起。

  而到了一年級,他卑劣地用了手段,讓貝瑤和自己坐在一起六年。

  深夜裴川睡不著,抽了一整盒煙。有些東西,不爭取一輩子都不會再擁有。

  而有些東西,不折手段、欺騙、引誘,種種不堪,卻能讓使手段的人得到他們想要的。

  他眼前擺了一個巨大的誘惑。

  她這年還什麼都不懂,是個溫柔善良的小傻瓜,尚且沒有愛上任何一個人,是念在她多年的關愛放過她,還是順從渴望耍手段將她折下枝頭?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9 12:11:03

第28章 歸來

  夏季最熱的時候,陳虎端了一盤冰凍西瓜去給貝瑤家。

  胖乎乎的少年不過爬了三樓,累得像頭牛犢子直喘氣,他敲開門,門那邊露出貝瑤一張精緻的小臉。貝瑤才午睡過,剛準備起來寫作業。

  陳虎本來就紅潤的臉更紅了,他粗聲粗氣道:「我爸廠裡發的冰凍西瓜,讓我給你們嘗嘗。」

  「謝謝你呀陳虎。」貝瑤接過來,「你進來坐坐,我上午做了冰粉,你要嘗嘗嗎?」

  陳虎一聽有冰粉吃,當即不客氣地進來坐在沙發上。

  貝瑤去拿冰粉的時候,陳虎突然出聲:「貝瑤,你想裴川嗎?」

  貝瑤說:「想呀。」

  陳虎低落道:「我也想敏敏,小時候你和裴川關係那麼好,長大了他為什麼連你都不聯繫了?哼,我就知道他是個忘恩負義的狼崽子。」

  貝瑤把冰粉端給他笑了:「嗯,你說得對。」

  長大的裴川陌生極了,眼底卻依然那麼凶悍冷漠,可不就是狼崽子麼。

  陳虎反倒不自在了:「我不是故意說他壞話的。」

  其實一年年長大,舊小區的孩子們要麼像方敏君那樣搬走,要麼因為父母工作調度遠離了C市,長大後各奔東西,陳虎心中悵然。

  貝瑤給他把風扇打開吹吹。

  小區的所有孩子都不壞,她明白的。陳虎小時候不懂事,可是長大了就不再說傷人的話了,少年因為體型問題,受了不少嘲笑,他更明白有缺陷的感受。

  貝瑤家這一年還沒有冰箱,她家的冰粉是兌好以後放在冷水中,過了不久拿出來就可以很美味了。

  貝瑤把冰西瓜放進自己的盤子,又把陳虎家的盤子還給他。陳虎美滋滋地吃完了一碗,又吭哧吭哧下樓了。

  樓下遇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裴川的那個繼妹白玉彤。

  白玉彤拎著一瓶酒,看了陳虎空盤子外沒洗掉的西瓜籽:「給貝瑤送西瓜去了麼?」

  陳虎粗聲粗氣應:「嗯。」

  白玉彤掩蓋了眸中的光,玩笑道:「你對她可真好,什麼時候也分我一瓣西瓜嘗嘗啊?」

  陳虎皺了皺眉,他說:「那你等著,我上去拿。」

  西瓜可不止給貝瑤的,小時候的玩伴他每個人都送了。雖說如今的貝瑤出落得極其動人,陳虎心中卻沒有偏心,只不過他和其他少年們一樣,對新來的曹莉阿姨和這麼個瘦唧唧的白玉彤沒有什麼好感,送東西自然想不到她。

  他說完也不等白玉彤反應,跑回自己家了。

  白玉彤抱著一瓶酒,心裡生出止不住的委屈。她看了眼貝瑤房間的方向,一簇明媚的薔薇攀巖綻放,夏季的爬山虎鬱鬱蔥蔥,植物也偏愛美人,想在貝瑤的窗前露出小腦袋。

  白玉彤低聲道:「一個窮鬼而已。」

  小區都知道,貝瑤家條件不好。貝瑤那個舅舅闖禍欠了很多錢,趙芝蘭一大半的家底全去填這個無底洞了。

  小區條件最好的卻是裴家。

  她的繼父今年升了刑警隊隊長,裴浩斌雖然以前不怎麼顧家庭,但是工作上一直勤懇又靠譜,立了很多功。職場一路高昇,如今誰見了都得喊一聲裴隊。

  而且裴浩斌在市中心也買了套房子,就等著一家人得空的時候搬過去。

  裴浩斌對小區有感情,白玉彤卻沒有任何感情。

  她聽說裴叔叔買的新房子又大又漂亮,小區裡還有花園和泳池。她要是能早點去那裡住就好了。

  而且……

  白玉彤彎了彎唇,裴叔叔本來有個兒子的,第一繼承人啊。可惜那個繼兄是個殘廢,念高中以後從不回家。如今裴叔叔對她們母女特別好,那個繼兄最好就別回來了。

  裴家有錢,她以前只能穿又醜又土的裙子,如今她的裙子都是漂亮又精緻的款式。

  比起至今還偶爾穿表姐舊裙子的貝瑤,白玉彤不知道舒服多少。

  烈日炎炎,白玉彤額上直冒汗,她心裡窩火,自己本來就不白了,哪能這樣曬?她躲到綠茵處,心裡不想等那片西瓜,可是憑什麼那個叫貝瑤最漂亮的女孩兒有自己就沒有?一這樣想白玉彤就非要等到不可。

  結果陳虎還沒回來,小區門口卻走進來一個挺拔的少年。

  白玉彤目光凝住。

  八月,天空一望無際的藍,沒有一片雲,陽光高懸,悉數灑在他身上。少年面無表情,插著手步調從容。

  他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黑褲子,在這麼熱的八月,卻像是走在冷落寂寂的秋天。

  他身上的氣質分外冷漠,又因為年輕英挺的臉顯得額外堅毅俊朗。

  白玉彤第一次在小區看見這麼帥的男孩子,目光怔怔落在他身上。

  少年先看了眼小區門口枝條光裸的梅花樹,目光又慢慢移到對面三樓的窗前。

  那裡薔薇嬌俏,像是纏纏綿綿的女兒香。

  翠綠的爬山虎大著膽子探上她的窗,也多了幾分羞羞的模樣。

  他收回目光,往自己家走。

  白玉彤呆住,她明明穿著最好看那條裙子,可是這個少年一眼也沒看自己,彷彿她並不存在。她憋紅了臉,心中被初見他的驚艷和被少年的忽視的羞恥感覺交織。

  然而她並不認識他,連叫住他的理由都沒有,眼睜睜看著他去了自己那邊的樓層。

  陳虎這才切好西瓜下來:「給。」

  他當真只是給了一瓣,等了十來分鐘的白玉彤心裡吐血,她心中暗罵,面上卻不得不帶著笑容:「謝謝啊。」然後拿著西瓜走了。

  陳虎也懶得搭理她,去李達家送冰西瓜了。

  ~

  白玉彤推開門,就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的少年,她愣了愣,又看向客廳裡略顯侷促的母親。

  曹莉臉上尷尬又無措:「你再等等啊,你爸才去上班呢。」

  那少年神色冷淡:「嗯。」

  他翹腿坐著,聽見白玉彤回來了也沒回頭。然後逕自站起來往自己房間走。

  曹莉上前幾步:「欸欸你……」到底不好意思說出口。

  白玉彤下意識接話:「那是我的房間!」

  少年終於有了反應,他回頭,薄唇微勾:「你的?」

  白玉彤心裡莫名有點兒發楚,但她還是道:「現在是我的,你進去不太好吧?」

  裴川想抽一支煙。

  然而他念及自己回來的目的,只是冷冷道:「你搬出去,立刻。」

  白玉彤哪怕再蠢,也明白眼前這個就是那個素昧蒙面的繼兄。她震驚地看了眼他的腿,眼裡的直白絲毫不掩飾。曹莉到底閱歷多情商高些,低聲斥道:「彤彤!」

  白玉彤反應過來,把酒放在桌子上,不再看裴川了。

  曹莉說:「不好意思啊裴、裴川,阿姨和你爸爸都以為你不會回來住了,那個房間采光好,所以……」

  誰都懂他的意思。

  小區的戶型是三室一廳。

  一間主臥裴浩斌的,一間以前是裴川的,還有間采光不好的,做了雜物間。

  白玉彤沒有住在雜物間,反而住進了裴川原來采光好的臥室。

  曹莉見少年面無表情的臉,尷尬地道:「對不起是我們考慮不好,現在讓彤彤搬也不現實,晚上搬好不好?」那時候裴浩斌回來了,面對自己的親兒子總不至於這麼尷尬。

  裴川輕嗤一聲:「好啊。」

  他沒有去開那扇門,打開門出了房子。

  房間他是一定要要回來的。

  那個地方對著她的房間,是離她最近的地方。

  他卻竟然……放棄那個地方一年。一年不見薔薇花開,不見爬山虎蔥蘢。

  ~

  見裴川走出去了,白玉彤立刻委屈道:「媽媽,我不想住雜物間。」

  曹莉瞪她一眼:「閉嘴,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麼?他畢竟是你裴叔叔親兒子。」

  「可是這一年來盡孝的是我!」

  「得好處的也是你!」曹莉厲聲道,「還想將來在裴家過更好的日子就聽我的!」

  白玉彤嚇到了,訥訥不言。比起一個無足輕重的房間,她更眷戀衣食無憂的生活。她實在是窮怕了。

  曹莉卻比她想得更多,房間換不換得成還是一個問題呢。裴浩斌可不一定把房間給他兒子,畢竟一年來天知道這個消失不見的崽子去做了什麼。

  裴川也給家裡說他去念六中,結果裴浩斌去六中找人卻找不到。

  第二天收到一條短信:走了,勿念。

  這一去就是一年。

  裴浩斌順著兒子留下的線索到處找人,結果找到了去Q市的機票。裴浩斌這才不得不放棄。

  中國人海茫茫,去哪裡找一個行蹤不定的少年?這一年裴浩斌雖然一開始夜不能寐,翻來覆去地擔心,可是久了心裡總會生出對裴川的埋怨。家人說不要就不要,這樣的冷血薄情的人,哪能指望他孝順?

  白玉彤緩過來:「媽,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怎麼突然就回來了?」

  「我哪裡知道。」

  「媽,你說他一個殘……」白玉彤在母親的目光下閉了嘴,不再說那個詞,繼續問道,「他又沒拿錢走,生活費都沒有吧,這一年是怎麼活下來的啊?」

  曹莉也皺了皺眉:「打工什麼的吧。」

  白玉彤心中難免升起一絲不屑。怪不得裴川回來穿著普通的白襯衫,原來是窮,過不下去不得不回來了。

  白玉彤打過工,她知道作為童工有多辛苦。至今她這一雙手又乾又粗糙,一到冬天還要生醜陋的凍瘡,就是因為洗盤子端盤子。想到裴川一年多來過著最底層的生活,白玉彤覺得初見對他的驚艷簡直是膈應得慌。

  她怎麼會被這樣一個人驚艷?

  估計這個早早「輟學」的繼兄,這輩子也只有依靠繼父了。

  想起這個就煩躁,家裡又多了一個吃飯的人,說不定以後這個人還得靠她幫扶,白玉彤心裡一陣不舒服。

  ~

  裴川靠在鬱鬱蔥蔥的爬山虎旁。

  自私不堪的自己,最後還是選擇了這條卑劣的路。

  他要搶、要奪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裴川打了個電話,那頭低聲說:「辦妥了。」

  裴川「嗯」了聲。

  他指腹劃過手機,有些出神。小時候課本上教農夫與蛇的故事,農夫救了蛇,蛇卻恩將仇報,想要吞了農夫。

  如今他就是那條吐著信子露出獠牙的毒蛇。

  要去做世上最壞最壞的事。

  貝瑤,如果有一天,一切的相遇、相伴、別離,都是他處心積慮的歹毒。即便無法愛上他,也請不要恨他好不好?

  他閉眼靠在她樓下。

  八月陽光熾熱,這面牆面對著光,爬山虎才能長得這樣好。因為爬山虎蔥蘢時景色美麗壯觀,小區的居民也就沒有想過把它剷除。

  裴川的汗水順著黑髮流下來,一路打濕廉價的襯衫,他卻毫不在意。

  等到晚上,好戲就要上演了。

  他一年沒見裴浩斌,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這個人天生就該冷血,一年竟然消磨了他對自己父親的期待。

  比起這個,他更擔心貝瑤的反應。

  ~

  趙芝蘭回家很高興,她在飯桌上咳了咳,鄭重道:「這麼多年,我們摳門的服裝公司終於發福利了!」

  零三年以後,他們的服裝廠變更成了公司,趙芝蘭也成了設計部小主管。

  貝瑤吃了一口茄子,好奇地看著興奮的母親。

  趙芝蘭從兜裡拿出一張邀請券,得意道:「沒想到服裝廠能有這麼大方的一天啊,肯定是看我們去年為公司賺了不少錢。」

  貝瑤接過來定睛一看,竟然是「青春夏令營」免費體驗券。

  上面的風景很漂亮,待遇、出行、住宿,什麼都很好的樣子。

  趙芝蘭說:「公司裡很少有人有這個待遇呢,趙秀眼饞極了,但是我去年業績比她好,她也沒話說。我聽說自己報名一個七天夏令營要兩千多呢!這比旅遊還貴了,我們瑤瑤從來都沒參加過這些,這次終於有機會了。」

  貝瑤說:「我能不去嗎?」

  「為什麼不去!」

  貝瑤杏兒眼清亮:「既然媽媽的獎勵這麼值錢,我們把這個賣了吧?好歹能賣一千多。」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9 12:11:16

第29章 夏令營

  晚上洗漱完上床睡覺的時候,趙芝蘭推推老公:「喂喂,別睡,你說這張券怎麼處理?」

  貝立材翻了個身,含糊道:「瑤瑤不是說賣了嗎。」

  「她說賣了就賣了啊?上次公司有個同事說她女兒參加那個暑假的夏令營特別好玩,回來還拍了照。我們瑤瑤從小到大都沒主動要求過什麼,我不想賣。」

  「那就不賣唄。」

  趙芝蘭肉疼啊,一千多塊錢呢,但是一想到漂亮懂事的閨女:「不管了,這個必須給我家瑤瑤。你不許給她說,後天讓她直接去。不然她肯定不肯的。」

  趙芝蘭蓋好被子,肯定道:「這是我家瑤瑤的,說不賣就不賣!」

  貝立材失笑。

  與此同時,裴浩斌也下班回家了。

  他推開門,笑著說:「我回來……」然後笑容僵在了臉上。

  曹莉冷了一杯涼白開,見狀迎上來:「累了一天了吧,快坐。」

  裴浩斌怔怔看著客廳裡的少年。

  少年長高了很多,明明走的時候還和自己一樣高,現在已經比自己高出半個多頭了。

  「小川?」

  少年抬起漆黑的眸,淡淡道:「爸。」

  這個孩子樣貌無疑是優秀的,他結合了裴浩斌和蔣文娟所有的優點,從出生開始就分外優秀。他失蹤的時候裴浩斌找過,甚至至今還沒放棄尋找。

  可是裴川今晚卻突然回來了。

  「你……這一年去了哪裡?」

  裴川不答,只是面無表情看著他。在這樣尷尬的氛圍中,白玉彤出聲:「裴叔叔,先吃飯吧,我今天去給你買了你最喜歡的酒。」

  裴浩斌勉強笑了笑:「好。」

  吃完了飯,沉重的氛圍卻沒有緩解半分。白玉彤在廚房洗著碗,憤憤不平。明明以前都好好的,她要是說自己大夏天跑腿去買了酒,裴浩斌一定會笑著誇她懂事辛苦了,還會獎勵零花錢。可是今天裴川回來裴叔叔就忘了,只是心不在焉笑了笑。

  如今只要有裴川的地方,就沒有一點聲音和歡聲笑語。

  以往一家人晚上一起看電視的時候很快樂的。

  而現在,裴川往那裡一坐,裴浩斌沉默著不吭聲,不知道在想什麼。曹莉沒有工作,本來就是全職太太,自然更不好說話。

  裴浩斌嗓子像是卡了一根魚刺,面對冷漠的兒子既發洩不出他不聲不響失蹤一年的憤怒,又說不出來任何擔心的話。裴川像一塊沒有溫度的冰。

  好半晌,裴浩斌才說:「回來了就好好住下,以後別再一聲不吭離開家了。」

  「住下?」裴川淡淡問,「住哪裡?」

  此言一出,裴浩斌才意識到兒子的房間被白玉彤佔領了。裴川平靜的語氣明明不帶一點譏諷,卻讓他臉臊紅——裴川才走了一年而已,屬於他的地盤都沒有了。

  曹莉善解人意道:「今晚我們就拾掇拾掇,把彤彤那個房間還給裴川。」

  洗完碗的白玉彤緊張極了,看著裴浩斌。

  裴浩斌看了眼緊張不安的白玉彤,又看著側臉堅毅的裴川:「小川,你看……」

  他本想說,以小時候兒子懂事不爭不搶的性格,既然家裡多了個「妹妹」,妹妹還已經住進來了,只是一個房間嘛,讓給白玉彤住也未嘗不可。更何況要搬家了,這個小區頂多也就住個一年,到時候新家給裴川佈置好點就是了。

  可是裴浩斌卻說不出讓兒子讓出來,畢竟他不知道這個身體殘缺的少年在外面吃了多少苦,當年自己悄悄領證,怕打擊他本來就不對了,心有愧疚,只能看看裴川如何決定。

  白玉彤手指握緊,也看向裴川。

  「搬。」他說。

  白玉彤驀然咬緊唇瓣。

  接下來就是讓白玉彤無比難堪的時段。那個冷漠的少年,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冷眼看著他們三個忙過去忙過來,一直折騰到大半夜。

  最後白玉彤搬進雜物間改出來的臥室時,牙都咬碎了。

  以後她要是發達了,別指望她會幫扶一個心這麼硬的殘廢繼兄!

  裴川走回自己原本的房間,他拉開窗簾,看著對面。彼時已經凌晨兩點,她房間的燈滅著。

  三百多個夜晚,他第一次離小姑娘這樣近。

  ~

  趙芝蘭說:「反正票現在也來不及出手了,瑤瑤收拾好東西就過去吧!」

  貝瑤在第三天得到這樣的消息時哭笑不得,她知道趙芝蘭的心思,因此也不好堅持拒絕了,按照網上搜到的指南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

  換洗衣服、睡衣、外套、零錢、雨傘、毛巾、牙刷、牙膏……

  林林總總一大包。

  趙芝蘭騎著自己的電動車把貝瑤送去集合大巴處:「天天都要給媽媽打電話知道嗎?」

  「知道。」

  「注意安全。」

  「知道。」

  「別和男生講多了話!」

  貝瑤笑了:「好。」

  趙芝蘭縱然再不放心,可是把女兒交給帶隊老師以後也不得不去上班了。

  八月的清晨,帶隊老師好奇地看了眼來得最早的女孩子,被她尚且帶著幾分稚嫩的嬌美容貌驚艷,主動安撫道:「別擔心,這次夏令營雖然是生存探險夏令營,可是不會很難的。」

  「生存探險夏令營?」

  貝瑤輕輕跟著念了一遍,她怎麼記得,那張票上是青春夏令營,就是帶著大家去看看風景吃東西做遊戲之類的,怎麼會變成生存探險夏令營呢?

  貝瑤沒有參加過這個,但是地點時間又完全吻合。她不由想,難不成現在的夏令營都會教生存能力了嗎?

  「你先去車上等吧,其餘同學還要段時間才過來。」

  到了九點鐘,貝瑤看到了兩個見過的人。

  鄭航和金子陽邊說邊笑過來了。

  貝瑤怔住。

  那兩個男孩子上車,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大巴第三排的貝瑤。

  兩個少年縱然第二次見她,眼裡還是閃過一絲驚艷。金子陽說:「你是那個六中校花貝瑤?」

  貝瑤點點頭:「你好。」她也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他們。

  金子陽見她乖巧溫柔的模樣,臉沒控制住紅了:「你好,我叫金子陽,上次我們見過的。」

  「嗯,我記得你。」

  我記得你!記得你……記得……

  金子陽從來沒覺得臉這麼燙過,偏偏人家姑娘禮貌而靦腆,一看就是很少出門。他說:「我可不可以坐……」

  太陽出來後,第一縷斜斜的陽光照進車裡,黑衣T恤少年走上車,他步子緩慢沉穩,在貝瑤身邊坐下。

  金子陽:「……」

  他垂頭喪氣去了後排。

  「裴川。」貝瑤意外極了,她抱緊自己的大包,方便他坐的地方寬一點,「你怎麼在這裡?」

  裴川接過她懷裡的包:「金子陽幫我報的名。」

  「哦這樣呀。」貝瑤說,「我包很沉,還是我來吧。你實在不想去的話,我可以幫你把票賣了哦。」那個包很重,她雙手都沒法把它舉上去放進大巴上的行李存放處。

  「……」裴川捏了捏那個隨著書包轉移的小熊貓臉蛋,沉默了一下,「不用了,來都來了。」

  他站起來,單手把貝瑤的包放了上去,低眸就對上一張陽光下笑著的信任小臉。

  裴川手指顫了顫,然而他還是面無異色坐了下來。

  夏令營的人陸陸續續來齊了。

  但是總共就不多,六個男生,四個女生,十個人。

  原本夏令營人數不可能這麼少,可是這次額票,並不是貝瑤設想的那樣兩千塊一張,報名費是八千。

  在二零零七年夏天,八千塊錢的夏令營,能參加得起的非富即貴。

  衛琬是最後一個上來的,她打扮了好一番,防曬抹了好幾層。她很重視這次夏令營,畢竟以她的家境來不了,是鄭航請的客。

  衛琬一上車下意識去看裴川坐在哪裡,結果目光定在了第三排。

  是那個啦啦隊很漂亮的少女!

  裴川低眸,在看手機上的內容,貝瑤不知道說了什麼,他不鹹不淡「嗯」了一聲。似乎對身邊的少女並不熟悉,也不感興趣。

  衛琬焦慮的心放鬆了些,暗恨自己來晚了。不過沒關係,七天七夜,她總是有機會的。

  車子開了一個白天,午飯都是在大巴上吃的。

  金子陽說:「要不是有空調,老子砸了這破車,到底多遠啊?」

  老師知道這群有錢人脾氣糟糕,往年也應付過,笑著安撫道:「快到了,畢竟是生存探險的地點,在市裡施展不開的,小陳去給大家買冰水了,一會兒還有豐富的晚餐。」

  抱怨聲總算壓了下去。

  她睡著了。

  裴川偏頭。

  毫無防備,在一車人吵吵嚷嚷,車子搖搖晃晃的的情況下,貝瑤靠著車窗,長睫安靜垂下來,像個不諳世事的天使姑娘。

  不吵也不鬧,更不抱怨這個莫名其妙的行程安排。

  他收了手機,手一邊抵著額頭,一面撐在前排靠座上。漆黑的眸看她。

  從後排看,他也是倦極了打瞌睡的模樣。

  坐在後面的挨著金子陽他們的衛琬放心了,甚至還有些得意。長得再好看又怎麼樣,裴川不是始終冷冷淡淡麼,現在乾脆厭倦到睡覺。

  那個貝瑤該不是還特地花了八千塊來攀高枝兒吧?

  ~

  傍晚車子在一個酒莊停下了。

  酒莊裡面竟然是自助晚餐,少年少女們高興壞了,在車裡搖了一路,現在總算可以放肆high,大家都吃得很高興。

  帶隊老師拿了話筒:「同學們,明天七天六夜的夏令營活動正式開始。你們都清楚自己選擇的是什麼類型的夏令營,所以為了大家的安全和活動趣味著想,請大家認真聽老師接下來的發言。」

  十個少年少女看過去。

  「第一,今晚並沒有為大家準備住宿房間。」

  「!不是吧。」

  「請安靜,我們待會兒會給每個人發放帳篷,不遠處有鬆軟的田野,大家可以動手自己搭好帳篷。因為未來的七天,你們將在叢林裡生活,叢林裡各個資源點都安放有我們的帳篷,只要大家找到它,就可以好好休息一晚。」

  「那沒找到呢?喂蚊子嗎?」

  有人哄笑。

  「不會的,帳篷數遠遠大於人數。」老師嚴肅地說,「第二,食物供給同樣以這樣的方式獲得,自己尋找。第三,每個人會戴有一個GPS定位手環,老師們會隨時監測隊員們的身體健康情況。手環上有兩個按鍵,一個是綠色按鍵,我們稱為報平安按鍵,每天中午十二點和晚上八點按一下,讓老師們確定你狀態良好。」

  「另一個是紅色按鍵,稱為棄權按鍵,按下這個,老師會立馬找到你,把你安全帶出去。撐不住的同學一定不要強撐,及時按下它。有緣相遇的同學們可以組隊,但是隊伍人數頂多為兩人。」

  「第四,叢林進行過清理,沒有大型野獸,也噴灑過殺蟲劑,不會有致命毒物。但是會有其他危害性不大的小動物,同學們自行探索。」

  「最後,每個同學都擁有一份地圖,雖然在叢林地圖作用性不大,但是跟著它你可以找到寶藏。祝同學們『生存探險夏令營』愉快!」

  鄭航笑著說:「這也太牛逼了吧,這錢花得不冤,刺激。」

  金子陽:「我也覺得,這個好有意思!聽起來就爽,但是我說。」他轉過頭,看著至今還在看書沉迷自己世界的季偉,「偉哥,不行就早點出來啊!」

  季偉茫然:「……」不是學習交流夏令營麼?他早點出來什麼?

  「哈哈哈哈哈!哎喲臥槽,偉哥至今還以為是來學霸交流經驗的!快來個人,這裡有個超好騙的,騙他!」

  貝瑤有些不安,她也沒想過會是這樣的夏令營,但她心態好,沒有想過找到大寶藏。到時候按下紅色按鍵就可以了。

  不一會兒,帳篷分發到每個人手裡。

  全部都是黑色的,丑是醜,質量很好,還防水。

  眾人面面相覷,茫然地想,這玩意兒怎麼搭啊?有人去請教老師去了,但是老師只肯講方法,不能幫忙。

  裴川拿過自己那頂帳篷,率先找了個視野開闊的平地開始搭。

  少年手指修長靈活,一言不發,夏天的黃昏熱度還沒散去。大家都在悄悄觀察他。

  貝瑤抱著自己重重的帳篷,在他旁邊跟著學。

  裴川偶爾抬眸,她學得很認真,可是因為力氣不夠,還停留在第三步。

  夏天的田野自由開闊,風吹動少女的額發,她努力極了,小手敲敲打打,努力想要扶起她自己的支架。

  他低眸,很快搭完了。

  帳篷牢固又漂亮。

  然後他單手扶住貝瑤的半成品,她茫然抬頭看他,少年比她高一個頭,他垂眸,錯開她的視線,開始沉默地搭她這頂。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9 12:11:40

第30章 魔鬼本心

  遠處,衛琬臉色青白交錯地看著,她的帳篷原封不動。原本看著裴川利落搭帳篷,她是想等他搭完以後過去求助的,沒想到他直接幫貝瑤搭了。

  她想想怎麼也不甘心,帳篷也不管了,直接往那邊走。

  衛琬穿著夏季的短裙:「裴川。」

  裴川手上動作不停,沒有抬頭。少年滿頭的汗,夏季餘熱讓人夠嗆。

  衛琬為難道:「我不會搭帳篷,你能幫我嗎?」

  裴川固定好帳篷,冷冷道:「不能。」

  衛琬看著站在一旁有些茫然的貝瑤,被直接拒絕臉上難堪極了。衛琬差點下意識脫口而出,為什麼能幫貝瑤卻不能幫自己?

  然而她到底不是完全沒腦子,貝瑤臉上沒有暗喜和愉悅,她也在疑惑裴川為什麼幫她。而且貝瑤看裴川的眼神很純粹,不是少女對少年的那種愛慕,只是信賴和熟悉而已。

  那一刻衛琬腦海裡有個瘋狂的想法,裴川不會是單相思吧!

  衛琬愣住,心中震驚。

  她看看冷淡搭帳篷的裴川,又看看一旁絕色懵懂的少女。越想越覺得有可能,更甚者,那個叫貝瑤的少女,完全就不知道裴川的愛意!

  想通以後衛琬氣到炸裂,她也是算是從小到大被人捧著的類型。第一次想討好一個人,那個人愛答不理冷淡到極致就算了,他喜歡上另一個少女,偏偏連告白都沒敢,那少女還懵懂一無所知!

  她得不到的人,也許在另一個少女眼裡輕而易舉甚至不想要。

  衛琬臉色難看極了。

  她也沒再說話回去了。鄭航和金子陽兩個合作搭完了。

  金子陽說:「老子真特麼厲害啊,愛上我自己。」他振臂一呼,「妹妹們,誰需要金少幫忙啊,舉個小手!」

  其中一個女孩落落大方笑著舉了個手:「謝謝金少啦。」

  「甭客氣!」

  衛琬本來想舉手,可是看有人捷足先登,她更氣。

  鄭航走過來,說道:「我幫你吧。」

  衛琬壓下心中的惱怒:「好啊。」

  她和鄭航一起搭帳篷,靠得極近,衛琬問他:「鄭航,裴川之前就認識那個叫貝瑤的嗎?」

  「是啊。」

  「他們什麼關係你知道嗎?」

  「不太清楚,以前沒聽川哥提起過。」

  提都不會提的人麼?

  衛琬眼裡閃過一道光。

  ~

  夏季的田野不時有陣陣蟲鳴,身下並不柔軟。裴川枕著手臂,帳篷開了一絲縫,夜風吹動布簾,不遠處傳來金子陽他們打撲克牌的聲音。

  往常他會去,今晚他沒有去。

  布簾被人掀開,裴川抬眸,看見一張嬌美的小臉探進來。

  他對上她清亮的杏兒眼,貝瑤歡快道:「你猜我帶來了什麼?」

  他看著她夜色下美貌無雙的容顏,低聲道:「猜不到。」

  少女從背後變出一瓶花露水。

  貝瑤說:「這裡好多蚊子,還會鑽進帳篷,帳篷裡面沒有燈,打不到它們。還好帶了花露水,你要噴一噴嗎?」

  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漆黑的眼睛看著她:「貝瑤。」

  「嗯?」

  「我當初。」他嗓音頓了頓,「騙了你。這麼久過去,我成了現在這個模樣,你怎麼能依然若無其事相處呢?」到底是有多不在乎他,才會完全不把他的一切儲存在記憶。

  少女看著他的眼睛,似乎很不解,他聽見她輕聲道:「可是你是裴川啊。」和我一起長大的裴川,會任性地畫三八線,會在每個夏季多帶一瓶水,一同走過無數次回家的路的少年。

  他的拳頭驀然握緊,明明知道她不是那個意思,心裡卻幾乎不受控制地緊縮又鬆開。

  他嗓音低沉:「花露水拿來。」

  「噢。」

  裴川起身隨便噴了幾下,然後又遞到她手中。花露水濃郁的香氣在狹隘的帳篷裡散開。

  她說:「裴川,明天見!」

  直到帳篷合上,他輕輕笑了聲。因為他是裴川,多可笑可愛的理由啊,然而她從來不曾瞭解裴川。

  ~

  第二天清晨,十個隊員手機盡數上繳以後,分別被隨機帶領到叢林中,貝瑤身邊有一簇開得燦爛的夏花,她換成了長袖,往叢林裡走。

  樹上的廣播說:「同學們,第一天的生存就要開始了,現在生存人數:10人。出局人數0人,大家盡快找到午餐哦,不然就要餓肚子了。」

  貝瑤盯著那個廣播看了一會兒,原來生存人數都會播報的呀。

  說實話,她覺得這種生存夏令營,是有錢人沒事做來找樂子的,實在不適合她。然而來都來了,她也不是喜歡輕易放棄的人,貝瑤攤開地圖,開始找地圖上的生存點。

  她後領的小光點一閃一閃,在陽光下光芒卻極其輕微。

  貝瑤自己看不見。

  叢林另一邊,裴川皺著眉看自己的定位儀。

  貝瑤離他很遠。

  他們幾乎是被拆開到了叢林的兩頭,那個小光點一閃一閃,在努力找路。

  裴川眼睛微瞇,其實這樣並不吉利。哪怕隨機分配,她和他都在最遠的距離。從來都沒有緣分啊,但那又怎麼樣呢?

  裴川往貝瑤的方向走。

  他第一個遇到的是金子陽,金子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直亂轉:「臥槽這什麼鬼地方,我剛剛是不是來過這裡?我來過嗎?沒有吧。」

  裴川面無表情,繞開他,自己一個人走了。

  叢林裡因為有高大的喬木,喬木又長得一樣,很容易迷路。他並沒有去找所謂的午飯供應點,他一直朝著定位儀的小圓點走。

  「裴川!」衛琬眼睛一亮,從十多米的側面跑過來,「你等等我。」

  她跑得氣喘吁吁,裴川步子卻沒有停。

  衛琬好不容易追上他:「呼……我找不到路了,按地圖上標的資源點根本就找不到。裴川,我能和你一起組隊嗎?」

  「不能。」他嗓音淡淡,「滾開。」

  衛琬臉上的笑也沒了,她喃喃道:「你要去找貝瑤是不是?你喜歡她對嗎?」

  裴川步子頓了頓:「不關你的事。」

  「可是她不喜歡你!」她帶著幾分快意,尖銳道,「我也是女生,我看得出來!她對你沒有一點那種意思。」

  裴川猛然回頭,那雙黑瞳又冷又怒。

  衛琬第一次見他這樣生氣,她心裡雖然怕了,可是又想,她說的是事實,讓裴川屢屢羞辱自己!現在他也該嘗嘗被喜歡的人拒絕的滋味。

  衛琬後退一步:「她不喜歡你,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你啊!你看看我好不好?」

  見裴川眸中冷怒依然沒有消失,對她的告白也沒動容,衛琬說:「你是不是還不信她不喜歡你,你可以直接問她!或者我去問!」

  「你敢!」

  有那麼一瞬,衛琬從他身上感受到了極大的怒意。

  他為什麼會怕貝瑤知道?

  衛琬腦子一轉:「你和我在一起吧,我不給她說了。」

  這是威脅他麼?衛琬被鄭航捧了一年,捧到忘了自己的身份,還真以為自己是個玩意兒了。

  裴川笑了,他走近她,臉上冷怒褪去,笑容帶著幾分野:「真喜歡我?」

  「是。」

  他握住她右手手腕,眉眼帶著幾分不羈和懶倦。

  這是裴川第一次碰她,衛琬心臟狂跳,被少年痞痞又不羈的氣質弄得有些眼暈:「你、你同意了嗎?」

  「嗯?你覺得呢?」他靠近她,裴川高大,眉宇冷峻。

  衛琬臉慢慢紅了:「我沒有威脅你的意思,我只是,喜歡你。」

  他輕笑了聲,帶著嘲意:「那真是可惜了,我一見到你就噁心。你敢去找她試試?」

  他說罷,驀然扔開她的右手腕。衛琬手腕生疼,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裴川離去。

  衛琬氣急了:「好痛。」

  她低頭看自己紅了的手腕,心裡委屈死了。可是當她目光上移片刻,衛琬怔住。

  她的求助腕表熄滅了……

  衛琬快瘋了,腕表熄滅了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她萬一沒找到食物和住所,她找人救命都找不到。

  她瘋了一樣地按那兩個鍵,可是始終沒反應。

  裴川瘋了嗎?他怎麼可以這麼對她?

  ~

  裴川沒再遇見其他人,畢竟叢林不小,他從清晨一直走到下午,才找到在帳篷前的貝瑤。

  太陽已經下山了。

  她按照他的方法在自己搭帳篷,聽見腳步聲貝瑤警惕回頭。她小嘴上還叼了一個麵包。

  見到裴川,她杏兒眼裡先是喜悅,然後又尷尬地拿下來自己的麵包。

  「裴川,真巧,竟然能遇見你。我走了好久一個人都沒有遇到呢。」

  「嗯,真巧。」

  少年滿頭的汗,汗水打濕了他黑色的T恤,他目光卻極為沉靜。十六歲的少年,結實的胳膊露在外面都帶著汗珠。

  裴川T恤上一片深色,太陽已經漸漸開始西沉了。

  他走了多遠的路吶?

  貝瑤帳篷也不搭了,她看著沉默的少年,走到他身邊:「中午找到吃的了嗎?」

  他看了眼貝瑤溫柔明亮的眼睛,如實道:「沒有。」他根本沒有去找。

  貝瑤知道食物很難找,她也走了很久,才在中午十二點找到吃的,然後走了許久才找到了帳篷。

  她怕晚上找不到食物,於是中午的食物分成了兩份,把盒飯吃了,其餘的東西留著。找到帳篷以後立馬動手搭帳篷——天黑以後就來不及了。

  少年讓她心疼極了,貝瑤蹲下去自己包裡找了一瓶牛奶、一根火腿腸、一盒餅乾和一個小蛋糕遞給他。

  「吃吧。」

  「你呢。」

  她眼裡帶著溫柔的笑意:「我吃過了,不餓。」

  事實上,她晚飯沒吃,然而手中不是還有一個沾了她口水的麵包嘛。她和他坐在一起,啃手中的麵包。貝瑤餓了,什麼都吃得下去。

  裴川把吸管插進牛奶,遞給貝瑤。

  他拿起她身側的開過的礦泉水,擰開瓶蓋灌了兩口。

  「喂……」貝瑤傻眼了,「那是我……」

  「嗯?」

  「算了。」貝瑤洩氣,她想說那是她喝過的,然而說出來他會不會尷尬呀?

  貝瑤說:「快吃吧,吃完我們再找找。」

  可惜物資遠遠沒有老師們說的那樣「多」,他們沒能找到第二頂帳篷。

  貝瑤有些失望,裴川說:「你睡,我隨便將就一晚就可以。」

  他說罷直接往她帳篷旁一躺,隨身背包當成枕頭,墊著睡了,姿態極其淡然。貝瑤沒辦法,她想了想:「要塗花露水的。」

  裴川說:「嗯。」

  塗了花露水,他閉上的眼睜開,天上的月色溫柔,離他很近的地方,少女的嗓音糯糯清甜,像是三月的風,她說:「裴川,這個一點也不好玩。你以後不要參加這種了吧,挺危險的。」

  「嗯。」

  「我有點害怕,本來我想第二三天就出叢林的。」太累了,而且,洗漱什麼的也是個問題吶。夏天一身汗,髒兮兮的。貝瑤雖然是找到水和住所的幸運寶貝,但她實在無法理解這種生存夏令營的趣味。

  「別怕。」他低聲道,「我帶你去找寶藏。」

  她笑起來:「你食物都找不到呢。」還寶藏。

  他說:「是啊,多虧你了貝瑤。」

  少年嗓音低沉,他長大了,喉結分明,聲線已經是男人的聲線。貝瑤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她不再說話:「晚安。」

  夜晚,遙控小飛機帶來新的物資替換。

  廣播聲清脆:「陶涵涵同學放棄求生,生存人數9人,出局1人。」

  第二天早上貝瑤給裴川遞了一張濕紙巾。

  她睡得不好,地上咯著難受,小臉有些疲倦。裴川這個睡在露天的人臉上卻沒有什麼疲態,他體質很好,再累瞇一會兒就能恢復。

  裴川背著她的小包,依言帶貝瑤去找食物。

  他方向感極好,幾乎不到一個小時,就找到了他們的早餐。

  他隨手拿了一個冷掉的三明治和一瓶礦泉水走:「你待在這裡不要動,我去周圍看看。」

  沒一會兒他回來了:「有個小水潭,去洗洗?」

  貝瑤高興極了,沒走多遠果然有個小水潭。

  貝瑤說:「你要洗洗嗎?」他流的汗水比自己還多,太陽一曬都快成鹽粒了。

  裴川頓了頓:「你先洗。」

  小水潭是雨水累積下來了,約莫兩平方米,貝瑤搬了一個小石頭坐下來,用手鞠著水洗臉,夏天的躁意褪去不少。這水清清涼涼,舒服極了,她都不想走了。

  然而念及裴川,她還是利落地洗完臉。

  裴川隨便抹了兩把臉,然後他說:「還沒到中午,你玩一會兒水我們再走。不急。」

  她嗓音脆生生的,開心得不行:「好。」

  叢林鳥聲啾啾,夏季蟬鳴不斷,太陽升起來。

  裴川在樹上捉了一隻蟬,他回去的時候,她脫了鞋,一雙嫩嫩的小腳在陽光下白得發光。

  她撩著水玩。

  裴川沒過去,他靠著樹,靜靜看她。

  衛琬說,我看得出來!她對你沒有一點那種意思。

  他知道,所以他曾經放棄。他不要她的憐憫和同情,他想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和她站在一起。

  他甚至恨過她。

  在高一之前。

  他想,她為什麼要出現在自己生命裡呢?因為善良而同情他,然後讓他以後看著她戀愛嫁人,還要笑著祝福她麼?

  他恨她不會喜歡自己。所以他一度放棄,他這樣噁心陰暗的人,不如活在她的記憶裡,至少那是一片淨土。

  然而他卻又被勾引。

  成了惡魔回來索取。

  夏季陽光溫柔,並不熾烈。少女褲腿捲到了膝蓋,她小腿勻稱纖細,腳趾粉嫩可愛。

  他黑眸沉沉,掌心蟬被他捏得受不了了,「吱——」一聲拉得銳利老長!

  她在陽光下回頭,他心跳衝撞到胸腔都痛,一時無言。

  「送你。」

  裴川攤開手,那蟬斷氣了。

  「……」

  「……」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9 12:11:54

第31章 約定

  正午太陽高懸,草叢的石頭上坐了一個沉默的少年。

  貝瑤看他一眼忍不住想笑,把蟬捏死什麼的真的很搞笑很尷尬啊。貝瑤估計他是記得小時候有一年夏天,陳虎帶著小區的孩子們去大樹上捉蟬,等捉到以後,就用一根線把它的足捆起來,然後它會邊飛邊叫,孩子們覺得好玩極了。

  貝瑤小時候也會參與這樣的遊戲,然而「不合群」的裴川卻從來沒有玩過這個。

  他把蟬捏死了。

  這得多大勁兒啊。

  貝瑤笑夠了眸光還帶著水汽,她怕他惱,也不主動提這事。裴川生存能力委實不錯,他們中午飯也有著落了。

  廣播裡播報:「生存第二天,生存人數7人,出局3人。」這次倒是沒有提誰出局了。

  貝瑤看了眼腕表:「裴川,我們出去吧。」

  「嗯?」

  貝瑤輕輕咳了咳:「待在叢林很不方便,晚上有蚊子,白天太陽曬。最重要的是,上、上廁所……」

  「……」

  而且大熱天,還找不到洗澡的地方,可能只有金子陽這樣有錢又沒見過野外世面的會覺得新奇好玩。

  裴川也沒猶豫,他按下了自己的紅色救助鍵。

  很快,一位老師過來帶他們出去了。

  老師見他和貝瑤身上乾乾淨淨的,只是襯衫被劃破了條口子,身邊還堆了食物,也找到了帳篷,明明是有本事找到寶藏的,卻直接在第二天放棄了,但老師也不糾結。

  「我帶兩位同學出去。」

  出去就有住的地方了,酒莊裡面還有個漂亮的噴泉和金魚池,貝瑤美美地洗了澡,晚上好好休息了下,酒莊的飲食真不錯。

  目前出局的竟然五個人了。

  貝瑤只認識裴川和他們口中的季偉。

  季偉生悶氣,懷疑人生。他是被金子陽騙過來的,本來是抱著熱忱的心來學習交流,但是沒想到搞什麼野外求生。他第一天差點中暑曬暈!

  第四天中午。

  金子陽終於出來了,五個人一看到他差點噴了。

  金少像撿破爛的一樣,身上黃一塊黑一塊,往常一絲不苟的頭髮亂得像鳥窩。少年鬍渣長出來,落魄潦倒,手臂上露出來的地方還被蚊蟲叮了好幾個大包。

  金少垂頭喪氣,結果一看到坐著喝茶的裴川瞬間怒了:「臥槽臥槽!川哥你竟然出來了!」

  裴川皺眉:「離我遠點,你好臭。」

  金子陽一個大男人,差點哇的一聲哭出聲。本來第二天晚上沒找到帳篷他就想出來的,但是一想,萬一鄭航和川哥還沒出來,他放棄豈不是很丟臉,死撐撐到了第四天,沒想到裴川早出來了!

  一對比,他就像個傻逼。

  不過金子陽洗完澡出來,一下子又恢復元氣了——鄭航不是還在裡面麼!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啊,竟然還捨不得出來。

  清點了一通人數,竟然只有三個人在裡面了。

  金子陽撓撓頭:「咋回事,衛琬還沒出來啊?不是吧,她一個女生能堅持這麼久?」

  貝瑤也很疑惑。

  裴川沒說話,他敲了敲桌面,眼睛半瞇。

  事實上,帶隊老師也發現不對了。可是代表著衛琬的點這幾天都在動,並且沒有發出任何求救信號。

  直到昨晚,她的點突然不動了,一直到早晨也沒動過。

  帶隊老師心裡一驚,終於覺得不妙了,趕緊去叢林裡找人,找到了倒在地上的衛琬。

  她衣服破的不成樣子,臉上也很髒,被蟲子叮咬過幾乎腫起來了。

  衛琬穿得清涼,身上一股子臭味。帶隊老師也顧不得那麼多,連忙把人帶回去。

  金子陽呆了:「她怎麼了?」

  「又餓又累,昏了,放心,沒大事。」

  金子陽才湊上去看了眼,被一股惡臭熏了回來:「衛琬到底去哪裡了啊,這麼臭……」

  還好衛琬昏迷未醒,不然得被他生生氣死。

  帶隊老師說:「我們找到這位同學的時候,她腕表壞了,不能發送求助信號,但是因為內裡磁條沒有壞,她的動態一直都是好的。奇怪,這麼多年第一次出現腕表壞掉的情況,怎麼會這樣呢?」

  角落的裴川,冷冷彎了彎唇。

  最後兩個同學也在這時回來了。

  鄭航一回來也被這股味道熏得後退了一步,他皺了皺眉,才看到那是衛琬。他倒是沒有金子陽缺德,嚇了一跳:「衛琬?衛琬?」

  衛琬沒醒,被送到醫生那裡了。

  她醒過來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從窗邊看藍天的少年。

  裴川穿一身黑色,在八月的陽光下,卻生生滲出幾分幽冷。少年身高頎長,他回頭,衛琬瞳孔緊縮。

  她幾乎尖叫了一聲,就要撲上去:「你為什麼這麼害我,為什麼!」

  衛琬衝過來,他並不攔她。

  只是在她腰間被一個冰冷的東西抵住時,她不敢動了。

  那是一個電擊棍。

  衛琬不可置信抬頭看他的時候,他笑:「知道該怎麼說了嗎?」

  ~

  面對一群同學關切的目光,衛琬手指緊握:「我、我摔了一跤,腕表磕在了石頭上,失靈了。」

  她說完,目光卻不可控制地落在另一個少女身上。

  十五歲的少女,單純又美好。

  貝瑤自以為和衛琬無仇無怨,她去拿了一碗粥,等衛琬情緒平復了,悄悄放在她床邊。貝瑤不喜歡這個人,可是也沒有討厭衛琬的理由。如果是自己,被迫在叢林生存五天,一定會很害怕的吧。

  衛琬顫抖起來,她幾乎想嗚咽出聲。

  她之前想要在一起的,竟然是個冷血惡毒的魔鬼。他甚至怕他心愛的少女知道他是個什麼人,來刻意威脅自己。

  衛琬此刻完全不嫉恨貝瑤了,貝瑤有什麼錯?不,她什麼錯都沒有。

  她甚至比自己更倒霉,被這樣一個神經病看上。

  衛琬喝完了粥,閉上眼睛休息了,事關裴川的,她一個字也沒說。

  離開那天,山上空濛,不一會兒下起了雨。雨傘分發不均。

  裴川雙手插兜裡,獨自走在雨中。

  「裴川——」貝瑤雙手做了一個小喇叭,笑著喊他。他回頭。

  彼時山間水汽氤氳,她撐一把透明的傘,一路向他小跑過來。

  穿上假肢的少年太高了,她踮起腳尖,努力把他遮住。

  少女香氣襲來,讓他有片刻的晃神。

  是啊,他不是一個人了。

  他接過小傘,替她撐著。

  貝瑤說:「很快就可以坐車了,你不要淋感冒。」

  小時候的裴川常常生病,所以她總是很怕他突然又發燒。

  然而她可能不知道,長大後他鮮少生病了。

  少年黑色的頭髮上已經微潤,貝瑤苦惱極了,要是她跑快點,他就不會淋個半濕了。

  車子終於開過來,一路搖搖晃晃,又開回了市裡。

  衛琬提前下車,她失魂落魄,唇色蒼白。

  貝瑤從車窗看著她的背影遠去,輕輕皺了皺眉。

  她突然,很想證明一件事。

  小區很快到了,夏花開在花圃邊緣,貝瑤發現裴川竟然也回來住了。

  「貝瑤。」

  「嗯?」

  「九月份。」他沉默片刻後問道,「我們一起去學校吧?」

  貝瑤也有片刻怔楞,她還記得上一次是一年前,他把她一個人丟在九月清晨的雨幕中。然而她並不記恨他,笑著點點頭:「好啊!」

  他眼裡抿出淺淺的笑意。

  上了樓,快四歲的貝軍被送去幼兒園了。

  貝瑤幾番猶豫,還是打通了自己記下的那個登記冊上的號碼。

  嘟嘟聲響起以後,那邊問:「喂?」

  「衛琬你好,我是貝瑤。」貝瑤有些猶豫,她明明不該懷疑他,可是衛琬前後的行為太怪異了,明明之前還很喜歡黏著裴川的樣子,可是她敘述事情經過的時候,一眼也沒看邊上的裴川。

  貝瑤輕聲問她:「你的腕表,是不是裴川弄壞的?」

  那頭沉默良久,衛琬掛斷了電話。

  貝瑤心中一沉。她還記得初中那年,她以為裴川交了第一個其他的朋友,心裡雖然失落,可是也為他感到高興,沒想到過去就看到了大黃狗衝出來咬裴川和尚夢嫻的那一幕。

  當時只顧著驚慌,後來一想,周奶奶明明每天都有栓著門,裴川也知道的。可是狗為什麼還是要跑出來呢?

  她以為自己護著長大的孩子只是依然沒能逃過心裡的淒苦,卻忘了那張紙上稱他代號為「魔鬼」。

  多麼可怖的稱呼。

  她沒能護住他,他竟然依然慢慢地走上了那條路。

  這就像自己看護多年的寶貝,看他一點點染暇,卻無能為力。她以為,他有朋友了,去過喜歡的生活,在越來越快樂的。

  ~

  白玉彤說:「媽,他怎麼老是這樣啊,目中無人,突然跑出去,又突然跑回來。」

  曹莉也心煩著:「你別管他行不行,好好寫你的作業,成績這麼糟糕,我看你高考怎麼辦!」

  白玉彤委屈死了:「我這也是為我們以後著想嘛,你看裴叔叔都管不住他。裴川衣服上劃破了,他不會又去什麼三教九流的地方打工了吧。」

  「謹言慎行!教你多少年都教不會!你現在去給他倒杯水端過去!」

  「媽……」

  「去!」

  白玉彤心裡窩火,卻不敢不聽話,倒了杯開水給裴川送過去。

  她敲門敲了很久,那頭才冷冷出聲:「什麼事?」

  「我給你送水喝。」

  少年聲音冷淡:「不用。」

  竟然是門都不打算給她開。白玉彤憤憤端著水離開了。

  裴川摘下假肢,仰躺在床上。

  他殘肢有些腫,每一次超負荷的運動會對它造成很大的負擔。每一次痛著,又清晰地提醒他,他並不是個健康的正常人。

  科技一年年發展,假肢技術越來越完善,甚至在幾年後,有望實行仿真假肢,電流控制,它能和真正的腿一樣,有感覺,任何支配。

  然而沒有哪種科技,能讓它們重新回來。

  ~

  九月初,罕見地只是夜裡下過雨,小初高都開學了。

  裴川記起和貝瑤的約定,很早就去小區外略遠的公交站等她,這個約定遲了一年。

  他看著灰濛濛的天空,暴雨欲來。

  每年九月,雨就下個不行。然而因為回到了她身邊,他竟意外安心。

  可是去六中的公交車來了一輛又一輛,始終沒有見到貝瑤的身影。

  他眼中的光漸漸暗了下去。

  電話聲驟然響起,他幾乎瞬間接起來。

  少女的聲音傳來:「對不起啊裴川,我今天不能過來了。」她歉疚道,「我遇到了一些事情。」

  少年眸中冷冷,聲音平靜:「哦,什麼事呢?」

  「不、不太方便說。」

  這樣啊。

  他說:「你慢慢過來,我等著你。」

  「可是,今天真的來不了。」貝瑤有些急了,「你先去學校好不好?」

  為什麼會來不了?難道是因為去年,我讓你在雨幕等了一個清晨嗎?那我今天等你一天好不好?

  下一刻,那邊有清朗的少年聲說:「貝瑤,幫幫忙。」

  電話掛斷。

  裴川扯了扯唇角。那頭少年音很陽光明朗,哪怕聽得模糊,可也和他低沉的嗓音不一樣。

  大雨頃刻而至。

  裴川抿唇,向前一步踏進雨中。

  可灰濛濛的天幕下,除了雨水四濺,那少女久久也沒來為他撐傘。

  這約莫,是成長的刀子第一次帶給他鈍痛的傷口。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9 12:12:06

第32章 爽不爽

  傾盆大雨之下,貝軍不安極了,他說:「姐姐。」

  貝瑤抱抱他:「沒關係,小軍好好待在幼兒園,姐姐過去看看。」

  貝軍小胖手拉著貝瑤衣擺,貝瑤輕聲哄:「在幼兒園聽老師的話哦,姐姐得去學校了,媽媽辦完事中午會來接你。」

  貝軍只好說:「姐姐再見。」

  貝瑤在他小臉上親了親,撐開自己的傘走了出去。

  她往西走了約莫三百米,道路上停了一輛麵包車。一個眉眼英挺、帶著口罩的少年搖下車窗,焦急探出頭:「是你,你回來了。」

  貝瑤問他:「你需要什麼幫助?」

  「能幫我買些藥嗎?退燒的、消炎的、酒精、棉簽繃帶……」

  貝瑤一一記下,給少年說:「我記得了,你姐姐還好嗎?」

  少年沒說話,臉色沉凝,車裡面傳來女人低低的哭泣聲。

  「謝謝你,錢你拿著吧。」少年從車窗裡遞出一張紙幣,抬眸間,看見了傘下貝瑤精緻的下巴。她微微抬傘,霍旭看見了她小巧挺直的鼻樑和一雙靈動美麗的杏兒眼。

  大雨半遮蓋視線,卻遮不住她的漂亮。

  霍旭怔了片刻,貝瑤已經拿著錢走遠了。

  車裡女人在低泣,面上戴了一個白色的口罩。口罩之上,血絲已經浸了出來。邵月說:「小旭,小旭,我要去醫院,我的臉會不會毀了?」

  霍旭回到車裡,眸中閃過一絲驚痛,他抱緊她:「小月姐姐,不會的,都是我不好,害你變成這樣。我們現在不能去醫院,我舅舅他們既然知道我們來了C市,肯定在醫院派了人的,你再忍忍好不好,等安全一點了,我送你去醫院。」

  女人啜泣的聲音低了下去:「霍旭,你要記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愛你……」

  霍旭說:「好,我記得。」

  霍旭眸中也茫然,他才十九歲,未來像是這張突如其來的大雨,讓人無措。可是邵月為他付出了這麼多,他怎麼也不可能再重新回去。

  沒多久貝瑤回來了,幼兒園不遠就有診所,她從裡面買夠了霍旭需要的藥品,輕輕敲敲了車窗。

  霍旭警惕極了,見是她,又連忙放下窗,低聲說:「謝謝。」

  他臉上同樣戴了一個口罩,把自己容貌遮得嚴嚴實實。

  這麼在大雨中一來一回,饒是少女撐著傘,也把自己淋濕透了。

  貝瑤搖搖頭說:「不客氣,是我該謝謝你按喇叭嚇走了野狗。能把我學生證還給我了嗎?」

  霍旭臉熱,他也是第一次幹這麼卑鄙的事,上學路上出現的野狗嚇哭貝軍,偏偏孩子的哭聲又引起那狗狂吠。

  霍旭的車子陷在泥地裡,他按了兩下喇叭,摸出車裡防身的警棍趕走了它。

  一看是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姑娘和一個三四歲的幼童。

  因為護著弟弟,貝瑤的東西沾了泥,落了一地。

  霍旭心思一動,幫她撿東西。他看到了她的學生證。雨聲中,那上面清秀的字跡寫著貝瑤的班級和名字。

  少女憂愁地看著全是泥水的書包,向他道謝以後她帶著弟弟躲到屋簷下,她第一件事就是打通一個的號碼。

  「對不起啊裴川,我今天不能過來了。」

  霍旭離得遠,看不真切。少女的聲音卻很溫柔。

  霍旭想起車上的邵月,終於出聲道:「貝瑤,幫幫我。」

  她詫異抬眸。

  沒想到這個陌生的少年會知道自己名字,霍旭拿著她學生證。最後不得不換成詢問的語氣:「可以嗎?就當感謝我幫你趕走野狗。」

  貝瑤想了想:「好的,請你等等,我把弟弟安置好就回來。」

  霍旭真怕她一去不回,好在她信守諾言回來了。

  霍旭把她學生證還給她。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卑鄙,這明明是比他還小三四歲的姑娘,他卻無奈之下挾恩圖報。

  少女看不清車子裡面的人,她拿過來學生證放進包裡,也不多說,撐著傘消失在雨裡。

  她身上帶著淺淺的丁香味道。

  九月初並不冷,她穿著一條淺藍色七分褲,露出小巧的腳踝。涼鞋雖然被水浸沒,那水卻輕輕蹭她而過。

  她的背影成了九月暴雨裡最難忘的風景。

  她沒問自己名字,也不過分熱情,卻懂得報恩。霍旭有片刻失神,直到身後的邵月拽了拽他衣角,他才立馬回神給她受傷的臉頰上藥。

  ~

  貝瑤沒怎麼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哪怕她擁有整個高中的記憶,這一件在她記憶裡也並不突出。

  她匆匆回家換下了濕透的衣服,大雨已經小下來了。

  這樣的天,一會兒下雨,一會兒出太陽。好在今天沒有正課,早上趙芝蘭有事,本來打算送了弟弟立馬去學校。沒想到會遇見這樣的事。

  這個季節並不是油菜花開的季節,她怕弟弟遇見帶有狂犬病毒的狗。

  給幼兒園老師交代完了以後,貝瑤又不放心地給趙芝蘭說了這事。趙芝蘭凝重道:「我知道了,等我下班回去接貝軍,幼兒園那邊應該會報警。你快去上學吧。」

  已經中午了,貝瑤歎了口氣。要是再等車坐車又得兩個小時,她乾脆在家煮麵吃了,翻出以前的舊書包將就著用,下午再去學校。

  貝瑤沿著公交站的路走,防止下雨,她依然帶著雨傘。

  走近公交站,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貝瑤說:「裴川?」

  少年偏頭,他全身濕透。一場雨已經下完了,太陽也出來了,可他濕漉漉的,全身滴水。

  大雨過後,空氣帶著泥土的微腥,他見到她,漆黑的眸子漾出些許光彩。

  他笑了:「你來了。」

  貝瑤鮮少見他笑,此時卻不得不關注重點,急忙過去:「你怎麼淋濕了呀?」

  裴川說:「我在等你啊。」

  貝瑤說:「可是我早上不是打電話讓你先走嗎?」

  裴川沉默下來。不是說好了,一起走的嗎?

  貝瑤抬眸,正好對上他漆黑的眼睛。

  有慍怒,有冷沉。

  他開口說:「你在怪我去年欺騙了你嗎?」

  「沒有。」

  裴川說:「今年第一次看到我,是不是很失望?」

  貝瑤搖搖頭,說:「每個人都有決定自己活成什麼樣的權利,我沒有對你失望。」

  裴川輕笑了聲,在她聽來陌生又刺耳。裴川說:「那是因為,你從來沒對我抱有期望啊貝瑤。我一直好奇,你從小到大,怎麼會一起和一個殘廢做朋友呢?不嫌噁心和髒嗎?」

  這麼偏激的語氣,貝瑤什麼時候聽過,哪怕是去年他騙她,也是平平靜靜騙人。

  可是這番話一出口,貝瑤驚訝的同時,心中又生出淺淺的可怕。

  這、這是裴川麼。

  貝瑤勉強壓下自己的情緒,說道:「你知道我沒有。」

  「哦?是嗎?」他低低笑了聲。

  貝瑤說:「裴川,你在生什麼氣?」

  裴川反問道:「你覺得呢?」

  她覺得什麼哦!她只覺得莫名其妙,裴川向前走了一步。

  他身上帶著方纔那一場暴雨的寒氣,剛剛才出來的淺薄陽光,與此一比完全不堪一擊。

  貝瑤下意識想後退,可是十多年來的習慣,又讓她的腳生生釘在了原地。

  裴川低眸,唇角微彎:「你看看你,明明害怕,為什麼不走呢?」

  貝瑤說:「我不想和你說話,你今天好奇怪。」她沒有否認自己的確是有些害怕的,昨天和衛琬那通電話,讓她想通了很多。小時候很多壞事,難不成都是他幹的吧?

  貝瑤硬著頭皮對上他的眼睛。他一手按在她的後腦勺,低頭。

  「啪」的一聲,兩個人都呆住了。

  裴川的臉偏著,他抿抿唇。

  貝瑤惱怒又後怕:「你想做什麼?」

  裴川嘖了一聲,長了這麼大,這個少女一直把他保護得最好。她用盡一切的憐惜和友善與他一同長大,這是第一次和他動手。

  九月的風一吹,他身上微冷。

  別人都去上課了,公交站只站了他和貝瑤兩個人。75路公交不疾不徐靠停,司機看了眼他們兩:「同學,上車不啊?」

  一看濕漉漉的裴川,驚詫地閉了嘴。什麼情況啊這是。

  貝瑤尷尬極了,她把手往身後藏,有些想哭。

  貝瑤說:「司機叔叔,我們不是這一班,你走吧。」

  公交車開走了。

  貝瑤也沒法待下去,她性格雖然寬和,臉皮卻並不厚。剛剛裴川那個動作,讓她想起了那晚他喝醉酒,灼熱的薄唇從自己手指上擦過去。

  她當時以為,他把自己認成別人了。人一天天長大,友誼之外豎起高牆,愛情進駐。她有一天總會退出他的生命,讓他去找尋喜歡的人,為他的愛情留出寬敞的路。所以不管是衛琬,還是其他人,只要他喜歡就好。

  可是一聲巴掌聲,就像是裴川逼她硬生生扯下了遮羞布。

  貝瑤抿唇:「我回家了。」

  她再和他站在一起,會感到窒息。

  裴川說:「怎麼呢,打得爽不爽?」

  貝瑤怒瞪他。

  他反而笑了:「嗯?說話啊。受了很多年委屈吧。」

  貝瑤惱怒極了,她更希望他別笑了,眼前這個就像是之前陳菲菲發給她帖子照片裡的裴川,陌生又張狂。一點都不討人喜歡,笑得假死了。

  她轉身就走。

  九月樹梢的落葉打了個旋兒,在她身邊飄落下來。

  他的笑容漸漸褪去,看著她的背影,最後慢慢成了一如既往的冰冷神色。

  「貝瑤。」他輕輕道,「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嗎?」

  她走得比較遠了,沒有聽見他的話。

  他的濕發已經不再滴水,裴川轉身,一拳砸在身後的銀杏樹上。

  裴川閉上眼,他並沒有真正想親她。

  他知道不配,她會覺得噁心的。

  然而他已經不需要這樣的表面平和的友誼了,他甚至憎恨這樣的友誼。吶,有什麼用呢?他強硬撕破關係,其實是期待貝瑤反應的。

  可她生氣,驚惶。

  原來「喜歡」這樣的東西,再可愛溫柔的姑娘,也不會把它當做友誼那樣施捨啊。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9 12:12:19

第33章 溫暖

  九月正式邁入高二,同學們回來以後相當高興。一年過去,高二(五)班特別熱鬧。

  三中規定是報名當天就要上晚自習,而六中管理要鬆散些,第二天才正式上課。

  貝瑤那天去並沒有遲到,只是難免心亂了。

  那本塵封的日記讓她心生怯意,可哪怕閉上眼睛,她也記得每一個字。可沒有人的一生,是甘願被一本日記左右的,每年多出來的記憶,長大後會讓她惶恐。

  所以她沒有干預自己和裴川的成長,也沒有意識到他的感情。

  貝瑤今年八月份才十六歲,她比班上大部分都要小一些。她只知道裴川對於自己是獨特的,可是喜歡和動心是種多麼複雜的感情啊,人可以因為它長大,卻在沒有感悟到它的時候止步不前。

  窗外梧桐青青,放學以後陳菲菲小聲問貝瑤:「你有沒有覺得吳茉最近不正常啊?」

  貝瑤想了想:「她晚上回寢室一般不說話,一洗漱完就上床玩手機了。」

  陳菲菲搖頭:「不止這樣,她上課也常常走神,而且很怕我看到她手機。」

  貝瑤皺眉:「你怕她玩手機耽誤學習嗎?」

  「哎喲不是!」陳菲菲小聲說,「我覺得她在網戀。」

  網戀?

  貝瑤嚇了一跳。零七年網戀這事才流行起來,既神秘又惹得人嚮往,主要是有網絡,就可以談一場無關緊要的柏拉圖。而且危害性暫時還沒多大曝光。

  吳茉成績不錯,為人性格也挺好的,怎麼會去網戀呢?

  陳菲菲擠擠眼睛:「要不我們今晚問問她吧。」

  貝瑤沒有意見:「好啊。」

  晚上幾個女孩子回了寢室,陳菲菲泡著腳,似乎不經意問道:「吳茉,你每天回來就在玩手機,是在和誰聊天啊?」

  被窩裡的吳茉聲音吞吞吐吐:「哪、哪有這回事,我給我媽說最近的學習情況呢。」

  寢室另外三個女孩子都相互看了眼。

  週末貝瑤去買新的洗髮水,秋高氣爽,兩個室友陳菲菲、楊嘉想著沒什麼事,和她一起去外面走走。

  買好了洗髮水,楊嘉說:「我想去蛋糕店買點吃的,我晚上總餓。」

  於是兩個姑娘又陪著她往蛋糕店走。

  越走越接近「傾世」。

  貝瑤心中總有不好的預感,果然楊菲菲指著一處說:「那不是吳茉嗎?」

  大家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傾世門口,吳茉被一個高高瘦瘦帶著黑手套的男人搭著肩膀,往傾世裡面走。

  陳菲菲有些擔心:「那是她網戀對象嗎?我們要不要過去看看?」

  楊嘉說:「不太好吧,萬一他們在約會呢?我們這樣過去吳茉會不高興的。貝瑤,你覺得呢?」

  貝瑤看著那個男人背影,心中也有些怪怪的感覺,但她其實不愛管別人的私事。她想了想:「等回去我們勸一下吳茉,情況不對可以報警。」

  楊嘉點點頭:「好吧,我先去買蛋糕。」

  蛋糕店就開在傾世隔壁。

  ~

  傾世五樓檯球桌,裴川打進了一個黑球。

  一個男人擁著吳茉走進來,明明在秋天,那男人穿著西裝戴著黑色皮手套。兩人說說笑笑,男人附身挨著吳茉,吳茉滿臉通紅,沒一會兒他們單獨開了一桌,開始玩檯球了。

  金子陽吹了個口哨:「怎麼呢川哥,是不是寂寞了,要不我多喊點人來玩啊。」

  裴川抬眸,黑眸沉沉,金子陽不說話了。

  川哥最近心情不好,他們都知道的。所以今天出來也是為了讓他散散心。

  裴川沒說話,把球桿往肩上一搭,往吳茉那桌去了。

  吳茉抬頭,看見扛著球桿面無表情的裴川,有一瞬腦子當機了:「裴、裴川?」

  她也看過那些帖子,他是三中的大佬,據說很有錢。

  少年身高頎長,面容冷峻,裴川掃了她一眼,叫出那個男人的名字:「丁文祥。」

  那男人摘下墨鏡,臉色白了:「川、川哥。」

  裴川淡淡道:「你不該在這裡騙人。」

  這時候金子陽和鄭航也過來了,只有季偉還在沙發認認真真看書,沒注意人都走完了。

  丁文祥飛快地看了吳茉一眼,賠笑道:「川哥,我這就走好吧?」

  裴川說:「嗯。」

  丁文祥立馬跑了。

  吳茉待在原地,她無措極了。可她不敢開口問裴川發生了什麼,然而十六歲的姑娘,心中極為不安。她幾乎難以避免地在腦海裡想,她的『精英』男友丁文祥,為什麼被裴川一句話就說跑了?裴川為什麼要過來,是、是因為自己嗎?

  吳茉鼓起勇氣問:「你、你為什麼讓他離開?」

  裴川把球桿往桌上一放,冷冷地問:「不讓他走,讓他睡你嗎?」

  吳茉這輩子哪裡聽過這麼粗俗的話,她結巴道:「你、你……」

  裴川懶得解釋:「你也滾吧,眼睛擦亮點。」

  吳茉在金子陽等人好奇的目光中,難堪極了。她臉通紅,又不敢看裴川一眼,轉身走了。

  金子陽挑眉:「川哥,你認識那兩個人啊?」

  裴川倒也沒有瞞他:「嗯。」他平靜道,「丁文祥,靠裝有錢人騙女學生。」

  金子陽張大嘴:「臥槽人渣啊!」

  只有鄭航狐疑道:「川哥你怎麼認識這種人?」

  裴川沉默許久,半晌道:「因為我更壞啊。」

  金子陽哈哈大笑:「川哥,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裴川卻驟然輕嗤了一聲,是啊,他比丁文祥這種人更壞,所以貝瑤不喜歡他才是正常的。

  初中那年,是裴川讓丁文祥騙尚夢嫻。他也許,親手鍛造了一個壞得透頂的人吧。

  裴川知道自己和金子陽他們是不一樣的,他們生來金湯匙,性格爽朗糟糕,卻沒有什麼壞心眼。而他是泥濘裡爬出來的人,看淡了醜惡,恨透了這個世界。他甚至不在乎吳茉會不會被騙,但他需要一個去找貝瑤的理由。

  沙發邊看書的季偉,看一個小時會做一套眼保健操,哪怕他近視已經五百度了,卻一直堅持。

  裴川第一眼看這智商低的季偉覺得順眼。

  能幹乾淨淨堅持一些東西,原本就是難能可貴的事情。

  季偉見裴川看自己:「川哥,你看我做什麼?」

  「季偉,問你一個問題。」少年懶洋洋問,「為什麼每次都考不好,還要那麼努力地讀書呢?」

  季偉莫名其妙:「我喜歡讀書啊?」

  「因為喜歡,失敗也沒關係嗎?」

  季偉推了推眼鏡,實誠道:「當然偶爾也會難過,我爸說我比豬還笨,他和我媽打算生個弟弟來繼承家產。我家產都快沒了,更要努力讀書。」

  裴川笑了:「操!」

  季偉肅著臉說:「川哥,別罵人。」

  金子陽和鄭航笑瘋了。

  因為喜歡,所以會難過,難過完了,還是得更勇敢地喜歡。裴川笑了笑,季偉才是最簡單通透的人。

  ~

  週末晚上,貝瑤才洗了頭髮,電話就響起來了。

  寢室可沒有插頭供吹風吹頭髮,她裹著帕子:「喂?」

  那頭少年輕聲說:「貝瑤。」

  這麼多年,她竟也一下子就從陌生的號碼聽出了他的聲音:「裴川。」

  「是我,別掛。」他說,「我在你們學校的香樟林,有事給你說,出來一下好不好?」

  貝瑤咬了咬唇,上次給他一巴掌的事,讓少女尷尬極了,半晌她才輕輕道:「嗯。」

  迎著晚風和夕陽,她往學校的香樟林走。老遠就看到了裴川。

  他雙手插兜裡,看著香樟落葉。

  秋天它並不會像銀杏那樣變黃,一直帶著淺淺的草木清香。裴川知道自己去年過得太狂,六中許多人都認識自己,他來得很低調。

  貝瑤走近他,輕輕道:「有什麼事嗎?」

  少女的聲音依然像春風一樣和暖。

  她的傷口,不像他的逐年潰爛,而會很快痊癒的。

  裴川淡淡道:「你那個室友,吳茉,她男朋友是尚夢嫻前男友。」

  她歪了歪頭,很不解。

  裴川簡單解釋道:「一個騙色騙錢的。」

  貝瑤皺眉,一雙清亮的杏兒眼染上怒火:「我們會報警的。」

  裴川隻字沒提自己,他贊同道:「好。」

  活像個行俠仗義的好少年。

  少女頭髮未干,在清淺的香樟木氣息中,她身上香甜的丁香像是一條絲線,絲絲縷縷攀上他的心臟。

  貝瑤說:「謝謝你裴川,那我回去了。」

  裴川心中不捨,那些感情卻又晦澀難言。他表情很平靜,問她:「你要去看看周奶奶嗎?」

  貝瑤睜大眼睛:「周奶奶?她以前不是搬走了嗎?」

  裴川說:「她兒子不孝順,把鄉下和城裡的房子都賣了,現在住在養老院。」

  人心涼薄,他說得悲憫。裴川內心卻冷笑,瞧啊,親情。

  那個老人為了小時候怕狗的貝瑤,額外安了鐵門,還常常給貝瑤塞小零食。於情於理,貝瑤都會同意去看看。

  貝瑤說:「好的,明天上學了,下周去吧。」

  裴川淡淡道:「好。」

  她可能不記得了,她小學四年級曾經勇敢地拿著棍子打丁文祥,把他從屈辱和泥濘裡拉出來。

  她曾經對他那麼好啊。

  ~

  吳茉不同意報警。

  她哭了:「別報警好不好,我害怕。」

  在十六歲少女眼中,報警是件很嚴重的事情。這件事警察一旦調查,會牽扯到學校和家長,吳茉是小康家庭,父母要是知道了她敢網戀,一定會非常生氣,要是同學們知道了這件事,又會怎麼看待她呢?

  因為騙子的「精英」身份,去攀高枝嗎?

  吳茉的恐懼藏在哭聲中,陳菲菲被她哭得心慌:「好啦好啦,這是你的事,你說不報警就不報警吧。」

  陳菲菲又看向貝瑤和楊嘉。

  貝瑤搖搖頭:「你的事自己決定。」她心想,就是因為女孩們的膽怯,那個人渣才至今活得好好的。

  楊嘉說:「我無所謂啊,不說就不說唄。」

  然而雖然三個室友都答應了,吳茉心裡還是恐慌。夜晚她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起了裴川。

  那個冷淡的少年,眉峰像是一把銳利的劍。他說的話讓人難堪,卻又是因為他,自己才能全身而退。那個騙子也很怕他,雖然他脾氣更壞的樣子,可是讓人很有安全感。吳茉不知道為什麼,臉頰一陣發熱。

  ~

  週末貝瑤背上書包去看周奶奶。

  她書包裡是所有零花錢買的老年奶粉。

  裴川接過來:「這個月零花錢?」

  貝瑤眼睛亮亮地點頭:「嗯。」

  他笑了,那笑容出奇帶著一點暖,在他一向冷淡的臉上格格不入。

  貝瑤說:「你笑什麼?」

  裴川說:「你小時候就這樣,要對誰好,就攢一個月零花錢。」

  貝瑤杏兒眼有些被戳破的惱。

  少年背著包,率先走在前面。

  貝瑤跟著他,他走得很慢,可能習慣了這樣的步子。

  貝瑤其實有點尷尬,她一會兒看看樹枝上的麻雀,一會兒看看養老院周圍的房子,就是不看裴川。

  她這年快十六,比他小一歲多。

  一顆懵懂乾淨的心沒有為誰動過。

  她喜歡光明和溫暖。

  所以裴川穿乾乾淨淨的白襯衫。

  養老院不是那種資金充裕的養老院,蕭條敗落,讓人一看就難過。

  周奶奶頭髮花白,坐在人群中,一雙眼睛呆滯——她老年癡呆了,如今誰都不認得。

  裴川問候了兩句,只是他眼中的光依然是冷的。他拿起掃把,把周圍的痰和泥清掃了一下。

  護工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少年眼中淡漠,一點也不覺得這些污穢噁心的模樣。

  貝瑤能為周奶奶做的也不多,她陪了她一會兒,把東西留下了。

  裴川拐去養老院唯一一間辦公室,留了一張卡。

  院長千恩萬謝:「謝謝好心人,謝謝你們。」

  裴川去水池洗了下手,他嘴角嘲諷:「你說他們,這麼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院長驚疑道:「什、什麼?」

  裴川沒解釋,他不是院長口中的好心人。他看著門口等他的姑娘,心裡竟是靜靜地想。

  見過光明的人又墜入黑暗,活著亦或者死了,又有什麼區別呢。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9 12:12:31

第34章 心疼

  看完周奶奶,裴川和貝瑤都回小區了,本來恰好放月假,貝瑤也是剛回家的。

  她一到小區門口,就看見自己弟弟貝軍和幾個小朋友蹲著在挖蚯蚓。

  小孩子吭哧挖得起勁,貝軍眸光一看到她,那雙黑亮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小手很髒,站起來就飛奔進貝瑤懷裡,脆生生道:「姐姐!」

  貝瑤蹲下去溫柔地抱住他。

  小貝軍腦袋在她懷裡蹭了蹭。

  任誰都看得出他對姐姐的喜歡和眷戀。

  然後小貝軍看見了姐姐身邊的哥哥。

  裴川冷著臉,冷冷地看著他。貝軍往貝瑤懷裡一縮,他膽子本來算大,可是這時不敢吭聲了。

  裴川的眼睛落在他搭在貝瑤肩上的那只黑乎乎的小手上。

  貝瑤覺察弟弟害怕,貝軍雖然才四歲,可膽子不算小。然後就看見了貝軍怯生生地看著裴川。

  貝瑤說:「他是裴川哥哥,小軍忘了嗎?」

  貝軍小嘴緊閉不喊人。

  裴川沒看他們姐弟,上樓去了。

  他沒抱過貝瑤,一次也沒有。然而他小時候得到過那樣的溫柔。可惜長大了,縱然她懵懂,也明白男女有別,和他會保持距離。就像自己以前畫的那條楚河漢界,小時候她紮著花苞頭會不經意越界,長大了卻在他們之間遵守界限了。

  小貝軍輕輕在姐姐耳邊告狀:「我不喜歡他。」

  貝瑤失笑,問弟弟:「那你喜歡誰呀?」

  「虎子哥。」

  貝瑤笑得杏兒眼彎彎:「是呀,裴川哥哥好凶的。」

  「姐姐也怕他嗎?」

  「嗯。」

  「還是虎子哥哥好,他會帶著我們玩。」

  貝瑤心想,裴川真是天生沒有孩子緣啊。小時候沒玩伴,長大了孩子也不喜歡他。貝軍不認識這個裴川哥哥,出於孩子的本能,他看出這個哥哥脾氣極為糟糕。

  ~

  趙芝蘭前兩天報了警,警察搜尋,卻沒再找到那條嚇住女兒和兒子的狗了。

  雖然不是油菜花開的季節,作為一個母親,趙芝蘭心中依然憂慮。她這兩天每天都親自接送兒子,過了許久也沒見到那條狗,總算安心了。

  四歲的貝軍每天拿著一把小劍,想要上天入地。

  趙芝蘭做飯、貝瑤寫作業的時候,他就和小夥伴們去爬小區外的幾顆桑樹了。

  桑樹已經很老了,小區也很老,它們的年齡遠遠甚於幾個小孩子。

  貝軍最小,眼看幾個七八歲大男娃娃都爬上去了。他小胳膊小腿還在努力。

  有個男孩子笑:「哈哈哈貝軍,別爬了,你就在下面看著吧。」

  貝軍委屈極了:「我要和你們玩!」

  「你玩你的寶劍吧。」

  笑聲戛然而止。

  樹上一個男孩驚恐地看著遠處飛奔過來的黑狗:「那條狗!」

  貝軍拿著小劍,一下子就嚇哭了。是他那天和姐姐看見的那條狗,它狂吠著衝過來,貝軍玩具劍都拿不穩了。

  野狗撲過來,孩子們紛紛嚇哭了。

  然而樹上的人誰也不敢去救這個更小的弟弟。

  大家都害怕極了,聽說野狗會咬爛小孩子的身體。

  貝軍淚眼朦朧,被一個有力冰冷的懷抱抱起來。

  少年喝道:「媽的閉嘴。」

  貝軍嚇得噤聲。

  因為要抱著他,裴川緊緊皺著眉。

  他單手拎住貝軍,把他放在樹上。

  那狗已經咬住了他的腿。

  貝軍抱住樹幹,低頭看下去。

  那少年赤膊,冷著眉眼,一拳又一拳,打在那野狗頭上。然後按住它往石頭上砸。

  它瘋狂如斯,悍不畏死,掙扎得厲害,在孩子們的哭聲中,少年眸光冷戾,野狗漸漸沒了聲息。抽搐著倒在樹下。

  離小區並不遠,狗吠聲,孩子們的大哭聲,都把大人們吸引過來了。

  貝瑤跑下樓,就看見了好幾個大人圍在那裡。

  裴川屈膝坐在地上,他滿手的血,身邊躺著野狗的屍體。

  她的弟弟在樹上哭得撕心裂肺。

  趙芝蘭手上還沾著油,見狀哪能猜不到事情的經過,她嚇得肝膽俱烈,把小貝軍從樹上抱下來。

  幾個孩子的父母均都這樣把孩子接下來。

  那條狗大概率是有狂犬病的。

  幾個大人都嚇瘋了檢查孩子的身體。

  白玉彤下來看熱鬧,看見繼兄坐在地上,神情冷得像是十二月裡凝結的冰。

  那條狗的屍體猙獰,眼睛沒有閉上,露出森森的牙齒。

  有那麼一瞬間,白玉彤被嚇到了。這哪裡是人啊,人能生生把一條野狗打到腦漿迸裂嗎?

  他雙手全是血,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褲腿上好幾個狗牙印子。然而所有人都在檢查孩子,沒有一個人去扶起他。

  貝瑤的心像是被生生淋了一桶冰水,她推開人群跑過去。

  一雙杏兒眼含了淚,去扶他起來:「裴川。」

  他沉默著看她一眼。

  這是多少年以來,她再次為他哭啊。

  他雙手都是骯髒的血。

  童年春遊他殺死蛇那一幕再次出現在腦海裡,那些純真的眼神避他如蛇蠍。

  他用手肘輕輕格開貝瑤,心裡空落落的。

  原來長大了,有錢了,心計也深了,依然做不了英雄,只能是異類。

  周圍的哭聲有一瞬靜止,裴川格開貝瑤的攙扶,自己從地上爬起來。

  然而他又跌了回去。

  大家這才意識到——這個少年的小腿被咬壞了。

  靜而無聲。

  他不是正常人,所以會失去平衡。他狼狽地試了兩次,始終沒看貝瑤。終於在第三次,他咬牙站了起來。

  周圍的人都在看他,他卻沒看任何人,帶著最後的自尊,拖著報廢的那條殘肢往家門口走。

  他路過白玉彤,身上帶著九月末的清寒和血腥氣。白玉彤後退了一步,驚懼地看著他。

  他走遠了。

  貝瑤蹲在地上,把臉頰埋進膝蓋。身體顫抖,淚流不止。

  ~

  貝瑤第一次這麼深刻地意識到,有些事情,並不是裴川的錯。

  她難過十幾年的陪伴,裴川都沒能成為一個好人。可是她卻忘了,十幾年來,人心都沒有變過。他早就沒有心疼地喊著「兒子你沒事吧」的爸爸媽媽了。

  周圍看著他長大的鄰居,都知道他是個性格孤僻的異類。他救了他們的孩子,卻沒有一個人敢去攙扶他。

  警察來了,後來經過檢驗,那確實是一條帶了病毒的狗。

  趙芝蘭嚇壞了,她張羅著要帶貝軍去檢查身體。畢竟事發當時,只有貝軍站在樹底。

  她是個堅強又脆弱的母親,平素善良,可是當發生這種事,下意識還是害怕失去懷胎十月的兒子。以至於誰都顧不上。

  貝軍嚇壞了,在沙發上啜泣。

  只有貝瑤,臉上帶著淚痕,這次沒有過來抱他。

  趙芝蘭匆匆出門去找孩子們的麼爸——他們的麼爸是個醫生。

  貝軍哭著說:「姐姐抱。」

  貝瑤沒動。

  「姐姐抱。」他不甘心,再次伸出手,貝瑤狠狠打掉了那隻手。

  貝軍傻眼了。

  他長這麼大,趙芝蘭會凶他,貝立材會凶他,可是貝瑤重話都沒說過他一句。可是這是姐姐第一次打他。

  然後他看著貝瑤比他還哭得難過。

  十六歲的姑娘,嗚咽不成語。

  貝軍慌了,他過去抱著姐姐,和她一起哭。儘管他不明白姐姐為什麼打他。

  貝瑤推開他,她哽咽道:「我守了他好多年,可是第一次讓他傷得這麼厲害的,卻是你。」

  貝軍不懂,大哭出聲。

  貝瑤說:「他本來不會來的。」

  她知道他壞,他冷血。那孩子如果不是貝軍,他不會去救。

  破洞褲子下的假肢,暴露在人前。他被扯下遮羞布,碾碎最後的自尊。她甚至在想,他會死嗎?所有人都知道帶病毒的狗的危險性,唯獨傷得最厲害的裴川無人問津。

  貝瑤擦乾眼淚,勉強給父親打了電話讓他回來。

  她走下樓,腳步虛軟。

  對面那扇窗和她房間窗口四季常青花香溫柔不一樣,他一片灰色的窗簾,隔絕了世界的陽光。

  ~

  裴川脫下假肢,閉上眼躺在床上。

  他沒去洗手,頂著曹莉驚恐的目光回了房間關門。

  不一會兒白玉彤回來了,她顫著聲音問道:「媽,他在哪裡?」

  曹莉解圍裙:「房間,下面發生什麼事了?」

  「我也不清楚,他好像被野狗咬了,那條狗好大,他還把野狗打死了。你知道嗎?那狗腦漿都被他砸出來了,他就是個神經病,你說他會不會有一天……」

  「閉嘴!」曹莉也發現自己聲音都在顫,她勉力鎮定,卻想起繼子那被咬穿了幾個洞的褲子。

  不、不會染了什麼病吧?

  曹莉縱然心機深,熱愛『宅斗』,然而在這種關乎人命的問題上,她還是覺得腿軟。

  母女二人都給不敢去敲那扇緊閉的門,曹莉只能給還在工作的裴浩斌打了電話。

  白玉彤牙齒發顫:「太可怕了,我不要和他待在一起。我要出去。」

  曹莉狠狠掐了她一下,壓低聲音道:「要是你裴叔叔回來了看到你這樣,你還想在裴家過好日子?喝西北風去吧你,要蠢別連累你媽我!」

  白玉彤不敢出聲了。

  門鈴被按響。

  白玉彤被支使去開門。

  她看見了一張雙眸帶淚的眼,門外的少女帶著初秋的瑟意,一張小臉是白玉彤無數次恨得咬牙的動人美麗。

  可這張美麗的臉到底是個不到十六的小姑娘,哭得眼睛紅彤彤的。

  白玉彤懵了,都快忘了害怕。

  貝瑤從不來他們家,這是白玉彤母女搬過來的第一回。

  白玉彤不可置信地心想,這個她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姑娘,該、該不會是,為了她那個殘廢、半死不活又沒人管的繼兄吧?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9 12:12:49

第35章 牽掛

  白玉彤心中怪異不解,貝瑤問她:「我能進來看看裴川嗎?」

  少女嗓音清甜,因為帶著鼻音,多了幾分別樣的軟。白玉彤暗恨,心想,天知道那個繼兄死沒死呢,萬一被傳染也變成了瘋狗,剛好逮著誰咬誰。

  她和媽媽不敢去看,貝瑤就來得剛好。

  白玉彤錯開身子,讓貝瑤進來。

  曹莉母女對視一眼,均沒有吭聲。她們看著貝瑤走到那扇緊閉的房門前。

  少女曲起指節:「裴川,你還好嗎?」

  目光略空洞的裴川從床上坐起來:「你來做什麼?」

  貝瑤壓抑著哭腔:「我看到你受傷了,我們去醫院看看好不好?」

  裴川低聲道:「你走吧,我沒事。」

  貝瑤心中擔憂又難過,怎麼也不可能走。裴川知道她還在外面,曹莉母女肯定也在。

  裴川看看牆腳報廢的假肢,閉了閉眼。因為剛好傷到小腿,那些人看到他破掉的褲腿,第一眼竟也是去看他那獨特的假肢,而不是猙獰的傷口。

  這個房間就像囚籠,失去一雙假腿,他連自己走出去都做不到。

  「裴川。」貝瑤聲音輕輕的,她貼在門邊。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裴川其實,不需要她的可憐。

  他與貝瑤分別一年,像正常人那樣生活工作。他學會了打球、打牌、堅持練拳擊。他多希望初初見到貝瑤的時候,他就是正常健康的模樣。

  他渴望成為一個正常強大的男人,而不是像小時候那樣,一個靠同情親近她的殘廢。

  可假肢一旦壞掉,他竟然連從地上爬起來都那麼吃力。

  裴川知道再待下去,等待的肯定是裴浩斌回來帶他去檢查。

  他不想要這樣的結局,這麼多年,哪怕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也沒再看過他的殘肢。

  裴川拿出手機:「王展,假肢壞了,過來接我。」

  裴川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又過了一會兒,他挪到床邊,把許久沒用過的輪椅拉過來。

  這是以前十四五歲時裴家給他買的輪椅,遠遠沒有後來他單獨住公寓時的輪椅好。然而他靠著手臂力量,輕易就坐了上去。

  秋天他的被子尚且單薄,裴川把它拉下來蓋在腿上。

  他驅動著輪椅,把角落的假肢收到儲物箱裡,又鎖到櫃子裡。

  做完這一切,他只有雙手沾著野狗的血。

  裴川垂下眼,打開房間的水壺。

  水很燙,是曹莉為了以示「關心」燒的開水。裴川卻沒有等待它冷卻,貝瑤在他房間外站了太久了。他倒在杯子裡,水順著他手指流下來,他手指輕輕顫抖,一言不發,把手洗得乾乾淨淨。

  他收拾好這些,然後開了門。

  貝瑤沒想到面前這扇門會突然打開,她眼裡還帶著無聲的淚水,像清晨樹梢的露珠兒。

  少年唇色微白,他看了一眼貝瑤:「你回家吧,我沒事。」

  也習慣了不是麼?

  曹莉意外裴川會出來,然而她也不知道說什麼。白玉彤的反應就直觀多了,她一直知道繼兄沒有雙腿,可是以往每次見到他,他都戴著假肢,和正常人沒什麼區別。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裴川坐在輪椅上,清清楚楚認知到他是個殘廢。

  然而這殘廢,卻分外不好相與,她至今記得那條狗腦漿迸裂的淒慘模樣,以至於不敢出言譏諷裴川。

  沒一會兒門鈴響了,這次裴川沒看任何人,他推動著輪椅過去開門。

  輪椅之上,他手指修長有力,掌心卻埋著沒人看到的紅腫。

  門外正是王展。

  王展穿著白大褂,在呼呼喘氣,他幾乎是開車過來然後一路跑進小區的。

  「裴川?」

  裴川點點頭,王展會意推著他走。

  曹莉母女一直沒開口,他來的時候也引起一家人安靜,走的時候也讓空氣安安靜靜的。像是這個家的過客。

  出任務的裴浩斌還沒來得及回來,裴川早已不是幼年那個什麼都做不了的自己,他有能力安排好後路,挺直脊背離開小區。

  貝瑤擦了擦眼淚,無言跟在他們身後。

  王展詫異回頭,對於裴川的私事,這位醫生是不管的。這小姑娘漂亮得緊,讓人難以忽略。然而他的主顧、脾氣一向很差的裴川沒有趕她走,王醫生也只好當做視而不見。

  裴川的輪椅下樓梯是極為困難的。

  何況裴川體格並不瘦弱,王展是文人,帶著他的人和輪椅下去很艱難。

  他們老小區沒有安裝電梯,下到二樓的時候,輪椅王展實在沒了力氣,手一抖,輪椅向下滾。王展嚇得心頭一跳,卻見裴川一隻手抓住了欄杆,穩住了自己和輪椅。

  然而裴川的表情卻並不慶幸。因為這個動作,他蓋住腿的被子往下滑了。

  另外一隻手只來得及抓住被子邊角。幾乎是一瞬間,他選擇鬆開握住欄杆的手,寧願摔下去,也不要掀開這層布,露出空蕩蕩的褲腿。

  丁香的香氣繞過來,她一雙纖細的小手扯住被子往上拉,好好蓋住他的腿。

  他低眸,對上少女一雙紅通通的杏兒眼。

  她抿唇,努力想幫著王醫生把輪椅扶正。裴川握住她纖細手腕,把她的手從自己輪椅上移開。王展輕輕歎口氣,認命地給使出吃奶的勁兒幫這位爺下樓。

  ~

  九月晚,夜色悄然降臨。

  王展協助安裝假肢的人給裴川把新的假肢弄好,這兩年裴川長身體,殘肢的數據不適會更換,單數作為裴川的主治醫師,王展對他的情況很清楚。

  一行人忙忙碌碌到晚上八點半,都市的霓虹已經亮起來了。

  裴川裝完假肢,王展舒了口氣,然而王醫生忍不住數落道:「你幹了什麼?假肢都可以壞。」

  裴川的假肢仿真防水,是目前國內假肢比較高的水平了,壞到不能走,是得多可怕。

  「殺了條野狗。」

  王展瞠目結舌,還以為他在開玩笑:「什、什麼?」他趕緊道,「我給你檢查下身體。」

  裴川拂開他的手:「沒被咬到別的地方。」

  裴川也覺得可笑,竟然是假肢救了他一命。

  他下了病床,王展說:「她還在外面等呢。」

  也不知道這混賬小子是什麼用意,竟然讓那小姑娘一路跟著來了。

  裴川低低「嗯」了一聲,他知道。

  他推開門,秋天的夜色有些涼,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貝瑤規規矩矩坐在醫院藍色的陪護凳子上,一見他出來,大眼睛緊張地盯著他看。

  他走過去,問她:「冷不冷?」

  貝瑤搖搖頭,她害怕問那個結果,卻還是顫著聲音問了:「你沒事吧?」

  裴川說:「沒事。」

  她張了張嘴,今天一天發生的事,幾乎顛覆了她多少年來的認知。人情冷暖,裴川早已看了個通透,唯獨她過得純真快樂,希望他當一個好人。

  可是人人這樣對他,他有什麼理由當一個好人呢?

  孩子們的父母都心慌得看著自己的寶貝,就連趙芝蘭,也是快被親生兒子貝軍嚇暈了過去。

  貝瑤難過極了,她覺得羞愧。

  小時候看世界是美好無比的,有些東西卻迫使著少年少女們成長。

  已經比較晚了,貝瑤出門前告訴過貝立材,然而市醫院回家的車並不那麼好等。裴川沒開他自己的車來,他也沒提出讓王展送。

  他帶著貝瑤往前走。

  夜風輕輕,少年雙手插兜裡。裴川話一向不多,如果沒人和他說話,他能自己安安靜靜待一整天。

  月亮出來了,高懸在空中。

  貝瑤慢慢跟著他的步伐,一雙眼睛眼尾的紅還沒消失。她越想越難過,如果裴川沒有自己回來,她是不是就已經把他弄丟在歲月裡了?

  有些事情,無關懵懂的愛情。

  她左看右看,看到一個賣氫氣球的老人。貝瑤說:「裴川,你等等我。」

  裴川站定步子,看她小跑著過去,沖那老人比比劃劃,指了指上面的氣球。老人給她拿了一個蜻蜓氣球。

  她牽著它,又一路小跑回來。

  無數孩子都看著她和她的氣球,她說話帶著鼻音,是女孩子獨有的軟糯:「裴川,你伸一下手。」

  他拳頭握緊,伸出兜裡的左手,沒讓她看見掌心還沒褪去的紅腫。

  貝瑤把氣球捆在他手腕上,她打了一個結,那可憐的氣球在他們之前飄來飄去,滑稽極了。

  裴川卻沒把它解下來。

  充氣的蜻蜓輕輕飛在空中,像她指尖不經意的觸碰。

  他的自尊壓不過渴望,所以她如今在這裡。

  裴川低聲問:「你做什麼?」

  貝瑤說:「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你一年前離開家,是不是很難過?」

  他靜靜地看著她。

  少女忐忑地露了一個笑,露珠兒掉落枝頭,在月色下極美,安靜等著他的回答。

  那一瞬他褪去了一年來的張狂和浮誇,竟然也有些心酸的滋味了。

  他說:「沒有。」

  他本性本來就壞,哪來的難過。只是想走就走了。

  她說:「我小時候差點走丟過一次,我媽媽就在我手上綁了一個氫氣球,她說這樣就能一眼看到我把我找回來了。裴川,對不起沒能找到你,請你原諒我。」

  他眸光落在她身上。

  秋夜有些冷,她穿著一件米色中長袖,被涼風吹得有些瑟縮。只是笑容明媚起來了,她伸出一隻白嫩嫩的小手:「給你打一下,原諒我好不好?」

  就像是小時候他怒極了她老過界,她怯生生問,給你打一下,原諒我好不好?

  長街頭。

  風聲入耳,他的心陡然軟成一片。

  她有什麼錯呢,一直以來,是他對她不好,所以她連自己喜歡她都覺得訝異。他回來甚至也只是為了動情和私慾。

  她沒變,是他更壞了。

  他更想握住這隻手,本來讓她跟著來,就是該握住的。可是到底沒有。

  他絕望地想,他完了,竟然更喜歡她了。

  所以他說:「回家了。」

  無數陰謀詭計都沒有用,抵不過她真實又近在眼前的笑容。原來有人從來沒有想過拋棄他。

  回家的最後一班車如約而至,車子搖搖晃晃。

  貝瑤頭一次睡得這樣安心。

  裴川坐在她身邊,窗戶開了一小條縫,這條路路燈微暗,樹影遮不住月光,外面只有一家老舊唱片店,放著更老的歌曲,他凝神細聽,是李克勤的《月光小夜曲》,他偏頭看她,她長睫垂下毫無防備熟睡著——

  ……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佔有

  她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

  提琴獨奏獨奏著 明月半倚深秋

  我的牽掛我的渴望直至以後

  仍然倚在失眠夜 望天邊星宿

  仍然聽見小提琴如泣似訴再挑逗

  為何只剩一彎月留在我的天空

  這晚以後音訊隔絕

  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擁有

  他心中酸楚、悲哀,卻又慶幸還沒來得及真正傷害她。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9 12:13:03

第36章 賠禮

  貝瑤是被司機叫醒的:「小姑娘醒醒,你到站了。」

  她睜眼,才發現正好是離家最近的公交站,而她身邊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

  「叔叔,我身邊那個男生呢?」

  司機看了眼後視鏡:「他呀,早下車了,讓我在這一站叫醒你。」

  「謝謝。」貝瑤下車,夜色空濛,她有些失落,裴川又離開了。她從兜裡摸出手機,打通他的電話。

  那輛公交車從她身邊開過去,最後一排的少年按了接聽鍵。

  司機忍不住心裡吐槽,他一大把年紀了,非要讓他一起撒謊騙人家小姑娘,明明沒走坐到了最後一排,嘖,年輕人啊。

  「裴川。」

  他輕輕應:「嗯。」

  「你不和我一起回家嗎?」

  裴川回頭,她一個人的身影在夜裡冷冷清清。公交車啟動很慢,可是再慢,她的身影依然會消失不見。

  他說:「不回去了。」

  不再算計你,自然不會再回去。

  貝瑤鼻子一酸,彷彿剛剛說好的,他又反悔了。

  裴川說:「快回家吧,注意安全。」

  他掛斷電話,讓司機停車,他要在這裡下。

  司機忍不住罵道:「這是哪裡你知不知道啊,公交車不能停靠。」

  裴川說:「停下。」

  司機怒了:「你講點理啊同學!」剛剛有站你不下,現在才開了三分鐘你讓我停!

  裴川取下窗邊的安全錘。

  片刻後,司機一臉鐵青地停了車。裴川把自己錢包裡的錢給了司機,司機一看,臉色又變了,厚厚的一疊鈔票,這個車停得值啊。

  他回頭,那少年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夜色裡。

  ~

  淒冷的夜,貝瑤掛了電話,這段路路燈壞了,她靠著行道樹走。

  秋風夾雜著路邊淺淡的花香,她出門時身上沒有穿外套,有一段路漆黑,她抱著雙臂,往回家的路走。

  走了好幾步,她回頭,身後空蕩蕩的,沒有人。

  終於走到了有路燈的地方,她鬆了口氣,步子也略微慢了點。這條路其實她已經很熟悉,上學的時候走過無數次,後來山石數木都變了,回家的方向依然沒有變。

  然而她還可以回家,裴川卻沒有家了。

  她記起今天曹莉母女的疏離,心裡一陣悶。在那樣的家裡待著,誰都會難過,所以裴川才會再次離開。

  裴川點了根煙,遠遠跟著她,在貝瑤回頭之前,把煙摁滅了。她纖細的身影走到有路燈照亮的地方,他遠遠看著,看她拐了個彎,回到小區。

  裴川這才離開,他走回去,靠著公交站台,打火機摁亮,點燃唇邊的煙。

  他瞇眼看著無邊夜色,沒有一個人影。

  腳下一地煙灰,所幸今晚沒有下雨。

  貝瑤敲開門,開門的是趙芝蘭,客廳的燈大亮著,已經快晚上十點了,趙芝蘭和貝立材都沒睡,就連以往睡得很早的小貝軍,也在沙發上眼巴巴看著。

  貝瑤一進來,趙芝蘭緊張地問:「裴川沒事吧?」

  貝瑤輕聲說:「沒事。」

  夫妻倆均鬆了口氣,趙芝蘭搓了搓手,一向爽朗幹練的女人此時有些侷促:「是我們不對,當時應該……」她咬牙道,「唉,多說無益,我明天就去裴家賠禮道歉。」

  她是真的很愧疚,心怦怦跳,生怕裴川出事。後來反應過來了,然而連他去了哪所醫院都不知道。

  畢竟人家是為了救貝軍,那還是趙芝蘭看著長大的孩子,真出了事,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一旁的貝立材聞言也鬆了口氣。

  四歲的貝軍從沙發上過來,他嗓音很脆,然而現在帶著犯了錯的怯意:「姐姐,對不起。我明天去向裴川哥哥道歉。」

  貝瑤蹲下來,輕輕摸摸孩子的頭:「對不起,不是你的錯,是姐姐的錯,不該遷怒你。姐姐今天打了你,還疼嗎?」

  貝軍抱住她脖子,拚命搖搖頭。

  貝瑤心中酸澀,最後讓他去睡覺。貝軍經此一事,聽話了不少,平常寶貝的小劍今晚也沒拿,不需要趙芝蘭哄自己就去睡覺了。

  「那孩子……」趙芝蘭歎息一聲,「要不是他,我們家貝軍恐怕就……」

  貝立材也懂,他拍拍妻子的肩膀:「別想了,明天一起去給人家道謝。」

  「娟兒離婚離開那年,我們就知道他不好過,這麼些年來,也沒關懷過他。白讓他叫了那麼多年姨。哎呀不行,現在就去裴警官家。」

  貝立材想攔:「這都多晚了,明天買點東西再……」

  貝瑤說:「他沒回來。」

  夫妻倆都看向貝瑤,貝瑤輕聲道:「裴川沒回家,去其他地方住了。」

  趙芝蘭心想,他們這些鄰居,今天肯定也讓裴川傷了心。她說:「裴川才多大,自己在外面那麼久,肯定生活都不容易,瑤瑤你知道他的學校吧,明天給他帶點東西過去。」

  這次貝瑤沒拒絕,她點頭:「好。」

  對面四樓的居民房。

  裴浩斌也早就回來了,曹莉觀他黑透了臉色,忐忑道:「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事啊,我和彤彤都沒攔住他。」

  白玉彤連忙點頭。其實她心想,這麼晚還沒回來,該不會真出事死外面了吧?聽說得了狂犬病什麼的挺嚇人的,還好他自己跑到外面去了。那個貝瑤也跟著,還真是不要命啊。

  然而這些揣測白玉彤是不敢給裴浩斌講的,像她媽媽說的,裴川再怎麼樣,也是裴叔叔的親兒子。要是出事了,裴叔叔怎麼心裡都不會痛快。

  裴浩斌說:「我再出去找找。」

  曹莉攔住他:「浩斌,這麼晚了上哪裡去找啊,市醫院離我們家這麼遠。而且你一個人,又不知道他去了哪家醫院,等過去都半夜了。不如明天上班讓同事一起找找,啊?」

  裴浩斌知道是這麼個道理,他頹然坐在沙發上。

  裴浩斌做了一宿噩夢。

  夢裡是裴川才出生時候的模樣,粉雕玉琢,一歲別人家的孩子牙牙學語,他就會背詩了。那時候裴川是蔣文娟和裴浩斌的驕傲,夫妻生活美滿。

  可是轉眼,那雙斷腿被裝在盒子裡,血液漸漸凝固,他捧著那個盒子,腦海裡像是有根弦一下子斷掉了。

  那一年國家發了很多慰問,還有代表著榮譽的勳章。

  他淚眼看著那些勳章和慰問的東西,在夜裡驚醒過來。

  ~

  週一貝瑤去上學。

  六中早晨舉行升旗儀式,同學們陸陸續續下去。

  貝瑤穿上藍色的校服外套,裡面一身純棉簡單的T恤。她長髮綁成馬尾,微卷的發尾垂在肩頭,和同學們一起往下走。

  眼睛所及,儘是六中穿著校服的學生,肩上一個海豚標識,一眼看過去倒是挺賞心悅目的,只是人頭攢動,下樓實在困難。

  陳菲菲說:「困意都給我擠沒了。」

  貝瑤捏著口袋裡趙芝蘭給的錢,它裝在紅包裡面,貝瑤怕擠掉了。

  吳茉從人群後面跟上來,挽住陳菲菲的手:「那件事你們沒說出去吧?」

  那件事,自然是指的她「網戀」的事。陳菲菲有些生氣吳茉以小人之心揣度她們,氣哼哼說了句:「沒有。」

  貝瑤一時沒反應過來哪件事,見吳茉殷切地看過來,她這才搖搖頭。

  吳茉鬆了口氣,她們一同下到操場集合的地方。

  吳茉心裡藏了事,她下定決心,走到貝瑤身邊:「上次你說是裴、裴川說的那個人是壞人,你認識裴川嗎?」

  貝瑤點點頭。

  吳茉不經意道:「哦,那天在『傾世』遇見他,是他幫我解圍,我想謝謝他。」

  貝瑤還沒說話,陳菲菲一把將貝瑤拉過去。

  陳菲菲說:「你要謝就去啊,關我們貝瑤什麼事。貝瑤又不熟。」

  陳菲菲動作太大,周圍的人都看過來。

  吳茉臉色有些難看:「陳菲菲,你什麼意思啊?」

  陳菲菲說:「沒什麼意思啊,裴川名聲本來就不怎麼樣,而且他名氣那麼『大』,你在我們學校隨便找個人就問到了,你非要問貝瑤做什麼。」

  吳茉不說話,繞開她們走了。

  大家都排好隊的時候,貝瑤突然開口問:「菲菲,你知道裴川在哪個班嗎?」

  陳菲菲差點跳起來,她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回頭看著貝瑤:「不是吧,你還真要幫吳茉問啊,我給你說,她自從上次『網戀』以後變了好多,你別摻和她的事。」她倒是還記著「網戀」二字用氣音說。

  貝瑤笑了:「不是,我沒幫她問。我也有事要感謝裴川。」

  「你你你……」陳菲菲鬱悶死了,「他看著也不像是好人啊。好吧好吧,我聽說是九班,他升學了,那就是高二(九)班吧。」

  「謝謝你。」貝瑤有些愧疚,她確實連裴川讀哪個班都不知道。

  「你別給吳茉說啊。」

  貝瑤杏兒眼一彎,也輕輕說:「不說。」

  六中放學不管束學生,所以貝瑤輕鬆就出了校門。

  三六中之間的公交車五分鐘一趟,她幾乎一過去就坐上了車。

  沒一會兒,車子在三中停下來,貝瑤上次就隨著師甜來過這裡,三中自然也放學了。

  貝瑤問了下路,按指路走到高二(九)班門口。

  三中管束嚴格得多,還有值日的同學賣力在掃地。有人抬頭見到貝瑤,目光凝滯了一秒。

  那時候她身後晚霞,穿著藍白校服,眸光盈盈,因為在找人,波光流轉,有種說不出的綺麗。

  好、好漂亮。

  那個掃地的女生一下子紅了臉,她戳了戳旁邊的女生,然後呆滯一瞬的人又多了一個。

  「打擾一下,你們班的裴川在嗎?」

  女生說:「在……啊啊不在,你找他嗎?他多半在學校外面那家飯館,最大的那家,上面有遊戲城那家。」

  女生很可愛,貝瑤忍不住對她輕輕一笑。

  等貝瑤走遠了,那個女生激動地掐住同伴:「就是她,上次跳舞那個女生。我們一三六公認聯盟校花!」

  同伴快被掐死了:「放手放手!什麼聯盟校花?」

  「一三六最好看的人,就是聯盟校花!她真好看我的天,她還沒化妝,比我們班衛琬漂亮到哪裡去了啊我的天呀。」

  「小心衛琬打死你!」

  ~

  三中外面最大的飯館,裴川翹著腿在抽煙。

  金子陽請客,季偉在窗邊哭。

  金子陽哈哈大笑:「偉哥,喂喂偉哥,別哭了啊,男子漢流血不流淚。」

  季偉邊哭邊擦眼鏡:「我不想和你說話。」

  金子陽要笑瘋了,連裴川嘴角都露了一個笑意。

  季偉真的太慘了,三中今天下午發成績。英語成績金子陽靠瞎猜蒙到了38分,季偉認真考試考了37分,季偉一看差點哭暈。

  偏金子陽這貨缺德,還把三張卷子帶出來了。

  分別是裴川53,鄭航46,金子陽38。他故意拿在季偉面前晃,季偉又哭上了。

  金子陽:「哈哈哈哈哈哈!」他的新女朋友也在一旁捂著嘴笑。

  看在偉哥每次做四份作業的情況下,鄭航還是很可憐他的,他拿起自己那張卷子,折了個紙飛機,「偉哥,成績嘛,一張紙飛機的事。」鄭航折好,衝著窗戶飛下去。

  那飛機在秋風裡一揚,慢慢落進少女懷裡,她微怔。

  鄭航低頭,那少女抬眸。

  一張瓷白精緻的小臉落入他眼睛,比衛琬多了八分的嬌美,一雙清瞳像是漾著秋天的落葉的湖,讓鄭航心一跳,他回頭:「川哥,那個……」他想了許久,發現並不知道六中校花叫什麼名字。

  上次夏令營鄭航眼裡只有衛琬,而且進入叢林也沒有任何交集。

  他吞吞吐吐半天,臉反而有些紅。

  少女已經上樓來了。

  木板咯吱響,二樓竟是帶著竹香。裴川猝不及防,就對上了她的杏兒眼,他的右手垂下,在桌下扔了煙。

  那兩張不及格的試卷堆在桌子上,她倚在門邊,輕輕喊:「裴川。」

  聲音清甜溫柔,像三月的風,連不懂風情的金子陽都忍不住回了頭。

  他們日天日地一屋子人,在她清亮柔和的目光中,話都說不出來。

  「這是你們的嗎?」她拿起紙飛機,紙飛機機翼上一個鮮紅的46。

  裴川抿唇,他拿過陶瓷杯子,蓋在攤開試卷自己的分數上。

  這張卷子,他只做了一小部分。他下次不會這樣了。

  他起身,從她小手中接過紙飛機:「走吧。」

  她跟在他身後,裴川帶她上了樓。

  金子陽女朋友問:「她是誰啊?」

  金子陽一挑她下巴:「六中校花,美不美?」

  「裴少喜歡她啊?」

  金子陽感興趣極了,就連鄭航也抬起了眼睛:「怎麼說?」

  女生笑著移開卷子上的瓷杯,露出隨性鮮紅的53。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0 22:39:56

第37章 疼嗎

  三樓是孩童玩具城,比起二樓,這裡童真又歡快。

  裴川低眸看她,她在校服左邊口袋裡把一個「平安快樂」的紅包拿出來。貝瑤真誠極了:「謝謝你救了貝軍,我媽說我們家沒有什麼感謝你的,她想來看看你,可是你不住裴家了。」

  他漆黑的眸落在紅包上。

  少女臉頰粉粉的:「嗯……紅包裡不多,我家有些窮,你知道的。這是我爸媽的心意。」

  裴川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人給他送錢。

  他知道自己在他們六中名聲可能不好,然而她還是給了。裴川低聲說:「不用,我不缺錢。」

  她抬眸看他,眼神純淨:「好吧。」貝瑤把紅包放回了左邊口袋,然後從右邊口袋拿出一個東西。

  他目光凝在她手上,片刻心跳加快。

  少女語調軟糯糯的,詢問他的意見:「這個可以收下嗎?」

  一支「京萬紅」燙傷藥膏,在這年只賣幾塊錢。

  「裴川,手還疼嗎?」她的聲音又輕又軟,絲絲縷縷往人心裡鑽。

  他知道自己不該接受,原也不能接受的,就像那個毫無份量的紅包一樣拒絕她。可他僵硬著身體,如鯁在喉,心跳加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裴川掌心的紋路是斷掌。

  據說這樣的手掌打人很痛,可是能吃苦,又勤勞。少年練拳擊,骨節寬大分明,掌心還帶著沒消下去紅腫。

  她輕輕放在他掌心裡:「以後不可以用開水洗手知不知道?」

  他聲音低不可聞:「嗯。」

  昨夜她替他捆氫氣球時發現的,一聯想他房間地板滴落還冒著熱氣的水漬就明白了。貝瑤一大早去學校先去了醫務室。這時候下午六點半了,貝瑤沒吃飯,也得在八點鐘之前趕回去上第一節晚自習。

  裴川知道她得走。

  他握緊那個藥膏的盒子,把它放進自己兜裡。

  「裴川再見,我回去了。」

  他注視著她下樓,少女纖細單薄的背影逐漸走遠。

  二樓雅間門開著,飯菜都涼透了,裴川還沒回來。金子陽心大,壞笑著說:「我們找找去啊。」

  他們上樓,裴川站在窗前,手插進褲兜裡,安靜又無言。

  這個如山一般沉默的少年,一點也不像他們認識的川哥。

  金子陽說:「川哥?還吃飯嗎?」

  裴川搖搖頭:「不吃了。」

  ~

  十月清秋國慶節,普天同慶的日子裡,學校也放了假。

  電視裡在放閱兵儀式,祖國的發展繁榮昌盛。

  十月二號晚上下起了雨,小雨淅淅瀝瀝,卻不能阻止窗外一片熱鬧歡慶。祖國越強大,人民的日子就越好過,裴川在房間換衣服,猝不及防一顆小小的紐扣掉了出來。

  他神情有片刻凝滯。

  那個紐扣模樣的遙控器,像是潘多拉魔盒,誘惑著他去打開。

  他沒有丟掉它,卻也一次都沒有按開過它。

  裴川把它撿起來,放在書桌邊,轉身去浴室洗澡。

  他洗完了回來,目光卻又膠在它上面。

  他抿唇,告訴自己,就聽這一次。

  他按開了它,打開自己的藍牙耳機。紐扣上的小光點在東南方跳動,像他不規律的心跳,砸得胸口期待又發悶。夏令營以後,它依舊沒有損毀。

  耳機裡短暫的電流聲以後,他聽見那頭也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隨後趙芝蘭說:「瑤瑤,收一下衣服。」

  少女糯糯答道:「媽媽,收過了。」

  趙芝蘭匆匆進屋,女兒在房間寫作業,兒子貝軍在沙發上抱著小劍睡著了,貝軍蜷縮成一團,臉蛋上帶著淚,身上蓋著貝瑤搭上去的被子。

  他被驚醒,睜眼就看到了趙芝蘭,然後「哇」的一聲大哭:「媽媽!」

  趙芝蘭被他脆生生的嗓聲嚇到了:「怎麼了?」

  「我把姐姐的娃娃丟進洗衣機了,我不是故意的。」

  趙芝蘭眉頭一跳,衝到自家陽台一看,果然衣物收得乾乾淨淨,再一看他們家垃圾桶裡,一隻熊貓玩偶滑了線,被洗褪了色,棉絮已經外翻,奄奄一息。

  趙芝蘭回頭,見女兒貝瑤摸摸貝軍的頭,貝軍更傷心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看到小熊髒了。」

  趙芝蘭簡直想把這個精力旺盛又瞎好心的熊孩子打一頓。

  趙芝蘭說:「這個娃娃陪了姐姐快十二年,你都得喊這熊貓一聲哥哥,你竟然給我丟洗衣機洗壞了!」

  貝軍睫毛濕漉漉的,他長得和貝瑤三分像,像是漂亮的瓷娃娃,他悲從中來:「對不起,熊大哥,貝軍錯了。」

  貝瑤沒忍住笑了:「好啦,姐姐沒怪你。」

  趙芝蘭凶道:「你媽我怪你,過來挨打!」

  貝軍抽噎著過去了,趙芝蘭給了他的小屁股一巴掌。貝軍躲也不躲,挨了這一下說:「我有零花錢,給姐姐買一個一樣的。」

  這孩子調皮的時候讓人頭疼,懂事的時候又讓人心疼。

  趙芝蘭想說,十二年前並不獨特的玩具,你小子去哪裡買?卻見貝瑤搖搖頭,她心中雖然失落,卻知道貝軍並不是故意的,小孩子比她還難過,她拉著弟弟:「好啊,不要小熊貓,買只小兔子好不好?」

  貝軍揉揉眼睛:「姐姐喜歡小兔子嗎?」

  「對呀。」

  「那我給姐姐買小兔子,我們幼兒園旁邊就有賣!」

  「謝謝小貝軍哦。」

  小孩子破涕為笑。

  那頭雨聲淅淅瀝瀝,人聲卻逐漸遠去了。裴川回神,把紐扣丟進垃圾桶,閉上眼睛。

  半晌他又重新穿衣服起床,秋夜有些涼。他開著車,循著玩具店一家家找。

  他的車改裝過,外人卻不能明顯看出是適應殘疾人使用的。畢竟是好車,他也還有幾個月才滿十八,申領的駕駛執照是「那些人」幫他搞定的。他們不會在乎他年齡,只要他手段和能力出眾,就什麼都可以辦到。

  手機裡照片像素並不好,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舊書包洗的發白,她回頭,大眼睛彎彎,裝上整個星空的色彩。畫面有些褪色,那個她一上課就喜歡無意識揪耳朵的小熊貓憨態可愛。

  他指給店主看。

  店主搖頭:「哪來這種東西啊?我們店裡有更好看的,要不要?」

  他開車穿過大街,輪胎濺出水花。穿行在城市的夜裡。

  天空漸漸明朗,朝陽升起來。裴川才明白,有些東西存在於歲月,十多年過去,整座城市再也尋不到第二個。

  裴川靠在車裡抽了一支煙來醒醒混沌的頭腦,金子陽這時候打電話過來:「傾世呢,來不來?」

  他啞著嗓音:「來啊。」

  他都不知道這一夜在幹什麼,敲了多少次門,又在瘋魔渴望什麼。

  調轉方向盤,去了傾世。

  金子陽懶撒打了個呵欠說:「今天約了很多人過來玩,我昨晚就在傾世睡的。川哥你怎麼也起這麼早,咦?衣服還濕了?」

  這貨探頭往外一看:「沒下雨了啊。」

  裴川沒理他。

  他靠在沙發上,殘肢隱隱作痛。事實上那車經過改裝,也不是讓他這麼糟踐自己身體的。

  裴川叫了一杯酒。

  烈酒入喉,他輕嗤了一聲,笑自己昨晚蠢。竊聽這事,用在他親爸親媽身上,不是讓他的心更冷了嗎?用在她身上,昨晚又在發什麼瘋?

  他不會再去的,他又沒瘋!

  金子陽說:「這裡啥時候安了個這玩意兒啊?哈哈哈娃娃機,夾得起來麼?」

  他投了個幣,還沒夾呢,就見川哥大步過來,看了一會兒出奇沉默。

  「找人把這個打開!」

  金子陽:「哦哦……啊?」不是吧!

  金子陽去前台問,前台說:「鑰匙沒在我這裡,還早呢,昨天裝那個的師傅沒來。那個東西才安的,給女孩子們夾著玩的。」

  金子陽把前台的話如實轉告了一遍。

  裴川死抿著唇。

  然後他兌換了一百個幣,一個個往裡扔。

  金子陽目瞪口呆:「……」

  裴川並不會這個,要麼娃娃都沒碰到,要麼夾不出來,金子陽都看不下去了:「算了吧要不,你喜歡買一個安家裡玩啊。」

  第七十三個幣,他夾起來一隻粉豬。

  金子陽激動慘了:「厲害厲害!」

  卻見裴川又兌換了一百個,接著夾。

  紫猴子、藍精靈、小蜜蜂、長耳兔……

  一個又一個被夾出來。

  金子陽從圍觀到了絕望,幹嘛啊這是,要夾空嗎?川哥什麼鬼愛好?

  鄭航來了也愣了一下:「川哥這是?」他和金子陽身邊堆了一地亂七八糟的娃娃。

  「走火入魔呢。都五百多次了吧。」

  手不嫌疼嗎?機器都要給玩壞了。

  一個黑白分明,憨態可掬的小熊貓最後掉落出來。裴川撿起它,往外走。

  金子陽懷疑自己沒睡醒:「FUCK?站了一早上,為了看川哥夾一個沒老子巴掌大的熊貓?」

  ~

  十月三號的清晨,空氣分外清爽,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空氣裡都沾了淺淺的濕氣。

  家裡貝軍起得最早,窗簾被刮得一動一動,他揉揉眼,看見了一個遙控飛機。

  「哇!」好酷啊。

  貝軍褲子都沒穿,跑過去拉開窗簾,好在窗戶沒關,否則他一個小肉團,是推不動窗戶的。

  遙控飛機彷彿明白他的心意,最後飛進來,落在他手裡。

  沉甸甸的,上面繫著一隻呆萌的小熊貓。

  貝軍並不知道它意味著什麼。

  對於孩子來說,這就像是超級英雄一樣給力,他歡呼著跑出門,又因為沒穿褲子挨了趙芝蘭一頓揍。

  他滿不在乎,舉高手中的小熊:「姐姐的小熊回來了!是薩斯神帶來的!」

  趙芝蘭給他套上褲子,一看不得了,還真就是一樣的。

  貝軍去敲姐姐的門,小奶音使勁叫喚,興奮極了。

  貝瑤打開門,少女長髮披在肩上,她蹲下來,拿下弟弟手中的小熊貓。

  貝軍問:「是薩斯神送回來的嗎?」他動畫片看多了,薩斯神是一部動畫片裡英武無所不能的男性神明。

  貝瑤溫柔帶笑的眉眼沐浴在晨光裡,她偏偏頭,指尖觸上小熊貓,它還帶著清晨的濕意。

  她輕輕告訴弟弟:「是呀。」

  她拿著小熊貓走到窗前,薔薇花纏繞枝頭,她垂眸看下去,小區門口只有一片蔥蘢綠意,彷彿那個人從未來過。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0 22:40:19

第38章 懷裡

  十月份收假回來,上完晚自習後貝瑤看到了抽屜裡的一封情書。

  粉色的封面,上面還灑了金粉,看上去漂亮又用心。六中管理雖然沒有三中那麼嚴格,然而還是禁止早戀的,少年少女們鮮少有明目張膽表白的,就連寫情書也非常需要勇氣。

  貝瑤看了一眼封面,上面寫著一個男生的名字——韓臻。

  筆力灑脫,字寫得特別漂亮。

  貝瑤知道韓臻,高二(1)班一個高高的男生,上次統考名詞在自己前面幾名,貝瑤年級第七,韓臻年紀第三,是一班的第一名。

  貝瑤把它放進書包,身邊寫作業的吳茉筆頓了頓,抬起頭玩笑道:「貝瑤,韓臻的情書哎,你不看看嗎?」

  貝瑤偏頭看她,教室裡白熾燈明亮,映在貝瑤一雙清瞳中,放開盛開星星點點的碎光,有種驚人的美麗。吳茉握緊了筆:「你怎麼不說話?」

  貝瑤小臉嚴肅地說:「吳茉,我尊重你的隱私,也請你尊重我的隱私。」

  吳茉有些難堪,幾乎整個高二都知道校花貝瑤脾氣不錯,她成績好,從來不吝給同學們講題。一雙杏兒眼清透美麗,長睫軟軟的,一笑甜到了人心裡去。

  以至於這樣的人,鮮少講重話,大家都很喜歡她。可她今天這樣,就是責備吳茉看她隱私了。

  吳茉放下筆:「我也不是故意看到的啊,他名字就寫在封面上,能怪我嗎?我只是開個玩笑,你至於這樣嗎?」

  其實那封情書到底是偷偷放在貝瑤課桌裡的,放得很深。如果吳茉不是有意看,是看不見的。

  貝瑤不知道情書有沒有被拆開過,但是就如陳菲菲所說,吳茉變了很多。成長磨礪了許多人的性格,像方敏君、陳虎,都在越變越好,然而吳茉顯然糟糕了許多。

  貝瑤也不與吳茉爭辯,陳菲菲一過來,她就和陳菲菲一起走了。

  晚自習同學們都在陸陸續續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吳茉心裡難受極了,像是壓了什麼。

  她知道自從上次「網戀」事件以後,寢室的三個人都在有意疏遠自己。吳茉心想,她們為什麼會疏遠自己呢?是不是看不起她,覺得她貪財才會被騙,往更嚴重的方向想,她們會不會覺得自己「不乾淨」。

  吳茉又羞憤又委屈,憑什麼呢?自己也是受害者,她們怎麼可以這麼對她。她並不信任室友,總覺得有一天她們會講出去,那樣自己的名聲就毀了。

  寢室裡一共四個人,吳茉最羨慕貝瑤。哪怕貝瑤家境最差,可她人緣好,長了一張所有人都羨慕的臉,而且一個寢室的,最清楚貝瑤身材有多好,貝瑤幾乎擁有吳茉一切最羨慕的外在。她無法理解陳菲菲和楊嘉為什麼能心無芥蒂地和貝瑤站在一起還那麼喜歡她,難道不會覺得自卑嗎?

  教室燈一關,吳茉本來要回教室,可是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

  自己「聲名狼藉」,貝瑤卻「冰清玉潔」。偏偏喜歡貝瑤的還都是很好的人。

  她腳步一轉往學校的香樟林走。

  她看了那封情書。

  香樟樹下,一個修長挺拔的少年在忐忑地等人。

  吳茉說:「韓臻?」

  少年回頭,露出一張少年氣清秀的臉,他長得真不錯,符合這年校園女孩子的審美,清秀乾淨,一笑溫和。

  韓臻看她有些眼熟:「請問你是?」

  「我叫吳茉,是貝瑤的室友。」

  韓臻臉紅了,他想過很多種可能,貝瑤會來或者不會來,可是沒想到來的是她室友,他只好禮貌地道:「你好。」

  吳茉微赧道:「貝瑤看了你的……她沒來,貝瑤學習挺努力的,你別打擾她了吧。」

  韓臻失落道:「嗯,我知道的,學習為重。」

  吳茉說:「其實也不是,你知道的,喜歡貝瑤的人挺多的。」

  韓臻抬頭,聽她講。

  「可是貝瑤覺得,大多喜歡都是喜歡容貌的膚淺,你真的敢當面給她表白嗎?什麼都不怕那種,讓所有人都知道那種?」

  韓臻家世不錯,從小的教養也很好,他下定決心,輕咳一聲:「好。」他追問吳茉,「這樣她就會答應嗎?」

  吳茉心一跳:「肯定啊,她給我說,她喜歡勇敢堅定的人。」

  韓臻說:「我明白了,三天以後秋季馬拉松比賽,能請你幫我帶個話嗎,請她在終點等我。」

  回到寢室,其他室友都洗漱完了。

  陳菲菲說:「吳茉,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阿姨差點都關門了。」

  吳茉有些心虛,不敢看貝瑤:「我肚子痛,在教學樓上了個廁所。」

  其他女生倒也沒有多疑,聊不到一會兒天寢室就要統一熄燈的。

  燈滅下來,朦朧間,吳茉看到對面那個婀娜的影子,輕輕咬唇。她第一次幹壞事,心怦怦跳,又免不了妒忌有人肯為了貝瑤一往無前。

  明明、明明韓臻知道會被處分的。

  ~

  秋季馬拉松是C市高中的傳統,除了一三六中,其他高中也會參加,因為盛大又熱鬧,學校都會放一天假。

  十月約莫是除了寒暑假,假期最多的一個月份了。

  三中高二(9)班,體育委員把報名表拿過來的時候,金子陽說:「我幫你們報名了啊。」

  在寫卷子的裴川抬頭,出聲道:「不去。」

  金子陽說:「為啥啊,多熱鬧,哪怕跑不完全程,美女遞水加油也顯得很帥的啊。」

  而且川哥手臂肌肉線條真的很好看,運動的時候超有男人味。

  裴川沒解釋,他低頭繼續寫化學卷子了。

  金子陽他們並不知道他沒有小腿,運動長褲常年掩蓋著他的殘缺。他們一開始認識裴川,就只知道這個少年很有錢,自己住、很自由,可是並不知道他的過去。

  裴川像是沒有家人的人,金子陽他們有時候不小心問到他的過往,他整個人就會特別冷。

  久了大家就知道,家庭和過去是他的逆鱗,也乖覺不再提起了。

  鄭航說:「我要去,給我報一個。」

  金子陽應道:「得咧!」又去戳前面的季偉,「偉哥,去不啊!」

  季偉動了動肩膀,推了推眼鏡抗拒道:「都說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偉哥』,聽著跟……我不去,我要預習英語第三章,我這次一定可以考好的。」

  金子陽狂笑,拍了拍他肩膀,知道瘦弱的季偉不喜歡這些運動,這次倒也沒有搞事情,沒把他名字寫上去。

  裴川看著紙上的化學方程式,身邊金子陽和鄭航在激烈地討論秋季運動會的事,他沉默下來,紙上的東西也看不進去了。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像個正常人那樣去運動,上次籃球賽,他曠課三天,殘肢紅腫,幾乎下不來床。

  他的身體本就不允許他做很多事情,只能聽別人講講罷了。

  ~

  十月秋色裡,三中校園的銀杏樹開始變黃,少女穿著嫣紅的裡衣,兩條帶子交織繫在脖子後面,身上穿著六中的校服外套,裡衣的紅襯得她臉頰肌膚白皙。

  貝瑤喘著氣,往三中校園裡望去。

  他們班週二最後一節是體育課,所以貝瑤坐車過來三中,三中還沒下課。

  她舒了口氣,沿著變黃的銀杏樹往校園裡走。

  叮鈴鈴的下課鈴聲響起,學生們湧出來,貝瑤沒法,只能避開他們。三中也是要穿校服的,一套紫白、一套藍白,只是她沒看裴川穿過罷了。

  她肩上印著藍白小海豚,再往前走是一處僻靜的教學樓,貝瑤怕裴川已經走了,忙摸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那頭很快接通,少年嗓音低沉,聽著有幾分清冷:「貝瑤。」

  「嗯,是我,我在你們學校銀杏樹很多這裡,你有空來一下嗎?」

  「好。」

  裴川掛了電話,給金子陽他們說:「你們先去吃飯,我有事。」

  說完也不看他們表情,往學校銀杏林走了。

  金子陽他們自然是不會去食堂吃飯的,幾個人勾肩搭背:「要不去『傾世』吃飯,好久沒去了。」

  「走啊,待會兒給川哥打個電話,晚自習老沈的,不去了。」老沈性子溫吞,是壞學生們的「欺負對像」,幾個人哄笑一聲,往外走了。

  裴川走到銀杏林。

  銀杏半黃半綠,枝葉下落,她坐在大石頭上,身上背了一個書包。許是累壞了,雙手搭在膝蓋上喘氣。

  少女穿著校服褲子,因為褲腿太長,她捲起來了一截,坐下會露出格外細的腳踝。

  她雙腿懸空,劉海被微風吹得輕輕搖擺,銀杏樹葉眷戀落在她身邊。

  籃球場還有人沒走,幾個男生球也不打了,均偷偷看她。她背著書包累壞了,並不知道。

  裴川目光垂下來。

  「裴川!」貝瑤笑著喊,她尾音很軟,有心人眼裡有些嗲,可其實聲音溫柔,像是江南軟語。

  裴川走過去,她沒有跳下來,坐在大石頭上依然沒他看著高。

  貝瑤從自己書包裡拿出一個簡陋的飯盒,裴川看過來,她臉頰紅了:「我媽媽包的餃子和五色糕,今天重陽節呢。」

  果然鐵飯盒裡,蒸餃和五色糕對半開。

  賣相說不上多好,還有些冷了。

  她示意他接著,裴川拿過來:「你跑過來的?」

  「沒有,坐車過來的。」她笑著說,只是從學校到車站,以及下車的路上跑過來的。

  裴川看著飯盒裡金子陽他們這類人定會不屑一顧的東西,心中有種荒謬的猜測。貝瑤並不清楚他現在的生活,所以按照小時候那樣照顧他。

  她興許從別人口中聽過「三中裴川」,可這對於貝瑤來說,只是一個認知不明確的名詞。在她心裡,他依然是沒有離開的裴川。

  她不知道他曾經險些一腳踏進深淵。

  他握緊飯盒,目光落在她書包上的小熊貓。

  貝瑤也看見它了,她問他:「這個是你送的嗎?」

  裴川沒有否認:「嗯。」

  貝瑤困惑極了:「你知道我的小熊貓壞了嗎?」

  對上她清凌凌的眼睛,他只能撒謊:「原來那個壞了嗎?我偶然看見這個,覺得和你的像,隨便買的。」

  他語氣鎮定,貝瑤倒也沒有懷疑。

  在十六歲的她看來,監聽實在是件很遙遠的事情。

  她語氣清甜,愛惜極了:「謝謝你,我很喜歡它,以後不會弄壞了。」

  他心裡有一塊不受控制地跳動,彷彿那一夜發的瘋,在這一笑裡有了歸處。他微微站遠了些,怕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在她面前,不太會笑,然而眼裡情不自禁柔和,比一切浮誇輕佻的笑意顯得木訥許多,卻又真實得多。

  貝瑤很快就得回去,她是要上晚自習的。

  裴川沒有送她出校門,他看著她走遠,第一次覺得一年多前騙她,是他這輩子犯過最大的錯誤。

  三中六中並不遠,卻看不見彼此,不會再有第二個姑娘不辭辛苦給他送吃的了。

  她長大了那樣漂亮,但凡心性高傲些,都知道對他這樣的殘廢好,對她自己來說是一種折辱。

  然而她走在銀杏林,背影單純又快活,似乎並不覺得折辱。

  等她走遠了,裴川回到教室,把她帶來的餃子和五色糕吃得乾乾淨淨。

  ~

  夜晚的「傾世」,四樓KTV,裴川靠在窗前抽煙。

  他們都沒去上今天的晚自習,從傾世看過去,能看見六中的教學樓燈光次第亮起。

  他突然有種衝動,去看看她如今的生活。遠遠看一眼就好。

  金子陽說:「傾世要是加個舞廳就爽了。川哥,過來喝酒不?」

  裴川回頭,KTV群魔亂舞,遠處的六中,一片光明安安靜靜。

  裴川說:「我下去走走。」

  他從黑暗處往六中走,在六中校門,遇見了吳茉。

  裴川目不斜視,吳茉心跳有一瞬加快:「裴川!」她小跑過來,「你、你怎麼來了六中?」

  裴川這才停下腳步,拜良好的記憶力所賜,他記得這個貝瑤的室友。

  他性格頗冷淡,吳茉不知怎麼的,面對他比面對韓臻緊張多了。她在少年漆黑瞳孔的注視下臉慢慢紅了,語氣也放軟:「上次,謝謝你幫我。」

  她咬著唇,偷偷看他。

  裴川淡淡道:「嗯。」他沉默片刻,問她,「你們上課了嗎?」

  當然上課了,她是生物課代表,老師讓去幫忙拿點東西才出了教室。然而少年的目光往他們教學樓看,吳茉心裡沉了沉。

  她試探著問:「你是來找貝瑤的嗎?」

  上次丁文祥是騙子的事,就是貝瑤帶來的消息。

  裴川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不喜歡答非所問的人,對吳茉也沒有任何耐心,逕自繞開她走過去。

  吳茉心裡很難受。

  她這幾晚都在做夢,夢裡是在傾世裴川的模樣。他漫不經心的語氣就嚇得丁文祥逃走了,約莫在每個人高中的時候,這種又冷又酷又強大的少年,更能讓人念念不忘。

  吳茉情竇已開,對喜歡一事遠比懵懂的貝瑤清晰。她心裡的酸幾乎快淬成毒汁。為什麼,為什麼又是貝瑤?

  心裡一股子火讓吳茉往前跑了幾步:「我們在上課呢,貝瑤在幫老師改卷子。」

  他腳步停下來。

  吳茉語氣輕快地說:「你是貝瑤的朋友吧,悄悄給你說,後天有驚喜哦。」

  「後天秋季馬拉松,一班的班草韓臻要給我們瑤瑤表白。瑤瑤收了他情書,但是這事好多人都不知道。」

  少年回眸,漆黑的夜裡,他眸中竟比夜色更晦澀。

  裴川說:「她收了?」

  吳茉校服裡手指握緊,說道:「對呀。你見過韓臻嗎?他們挺配的,他是真的喜歡瑤瑤啊,明明知道那條表白會被處分,而且每年跑完馬拉松的人能有幾個?光是這份心意,瑤瑤就挺感動吧。」

  少年如山沉默,許久,他沒再去教學樓,轉身出了校門。

  吳茉第二次用這件事撒謊,卻沒有第一次心慌了。

  她看著少年頎長的背影,生出說不清的渴慕。要是他信了,他要麼主動退出,要麼強勢爭取,傷害的也只是貝瑤或者韓臻。

  吳茉回到教室,看著教室裡安靜垂眸自習的同桌貝瑤,心裡頭一次生出些期待。

  後天秋季運動會,韓臻表白,貝瑤拒絕不拒絕,都得傳緋聞。看你是讓韓臻在所有學校面前出醜呢,還是答應他一起被處分呢?

  ~

  秋季馬拉松格外熱鬧。

  橫幅被拉起,不參加的大部分學生都會去幫忙。志願者們穿上自己學校的校服,戴上校徽,坐車上山。

  常青山蔥蘢,人為開闢出了一條跑道,後來建了欄杆,欄杆牢實,平時常常有人爬山,後來拿來舉辦秋季馬拉松。

  從山腳到山頂,符合馬拉松堅韌不拔的精神。

  只要參加並且到達終點的人,舉辦方都會給予獎勵,所以每三年的秋季馬拉松格外熱鬧。只不過因為三、六中離得近,參賽的多,其餘學校離得遠,來的人少。

  學生會會長師甜走在最前面,招呼高一高二的志願者同學們上車——這樣的活動高三是不會參加的。

  師甜快累成狗,嘟囔道:「為什麼我一個高三的還在幹這個啊,今年志願者好少,搞得我只好抓壯丁,都不得民心了。」

  貝瑤她們寢室,貝瑤恰逢經期,只能選擇做志願者。

  她雖然平時安靜,可是也喜歡這樣的熱鬧。

  楊嘉和陳菲菲參加了馬拉松,打算走完全程隨便得個獎牌做紀念。陳菲菲脖子上還掛了個水瓶,貝瑤替她取下來:「這個不用,會很累,志願者每隔一小段就會準備葡萄糖水,你要是渴了就記得過去喝水。」

  「好,瑤瑤你要給我加油啊。」

  吳茉沒上車前,過去靠近師甜,她請求道:「會長大人,能不能讓我和貝瑤去山頂啊!我們都好想上去看看,求求你了!」

  師甜人爽朗,一想上次貝瑤幫了那麼大的忙,調個志願者位子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成吧,警醒些啊,能跑上來的都不容易,幫忙扶一下。」

  吳茉連忙說:「當然當然。」

  車子拉著學生們到了山腳。

  志願者們上了另一輛車,提前坐車上山,其餘參賽者集合。

  喇叭聲說:「各位同學們,注意聽比賽事項,整個路段一共設置了六個賽點,沒跑到一個賽點的,上去領一條絲帶,以絲帶數和時長記錄成績。」

  原本商量著偷摸騎個自行車上去的金子陽和鄭航:「……」

  比賽可謂人山人海。

  其實常青山並不陡峭,相反能被作為馬拉松賽點的,這座山不高,最為平坦,只不過路途遠,拼的是耐力,和其餘的馬拉松比賽並沒有什麼不同。

  鄭航一轉頭,驚訝道:「川哥?」

  裴川衝他們點點頭。

  「你也跑嗎?可是你沒報名,贏了也沒獎勵啊。」沒有獎勵、沒有榮譽,那還跑個球啊。

  裴川抬眸,看著山頂的地方:「隨便跑一下。」

  志願者們以此就位,帶著開水瓶和紙杯在鋪設的供給點準備好。

  十月早晨的山風有些冷。

  一聲口哨聲吹響,學生們歡呼著衝出去。

  所有比賽,一開頭總是激情滿滿的,卻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怎樣的漫長和孤單。

  裴川放慢了步子跑。

  十月風拂過他的短髮和露在外面的胳膊,人群四散開,一開始周圍的人還很多,可是拿到第二條絲帶以後,人漸漸少了。

  他喘著氣,與假肢接觸的殘肢開始隱隱作痛,勸他放棄。

  可是不知道是不甘還是別的東西,他步伐不變依然繼續。

  韓臻是個正常人,他的速度一定比自己快,裴川想通了這一點,沒有選擇喝水。

  第三個賽點,第四個賽點……

  手臂上纏了四色絲帶,漸漸的,這條路變成一個人的孤獨。他並非第一名,只不過馬拉松距離被拉開,能看到的人就少了。然而汗水打濕黑髮和眼睫,殘肢痛得讓他悶哼一聲。

  殘肢快磨破了吧。

  他喘著氣,望著山頂的方向,一言不發繼續。

  第五個賽點,他拿過絲帶,隨意繞在自己胳膊上。

  志願者看他汗水打濕了衣服:「喝點水吧同學,別急。」

  他沒應,朝著山頂跑。

  安了假肢的人,可以打球、可以跑步、可以拳擊。可是當他痛得快站不穩的時候,他才明白,原來殘缺永遠是殘缺。

  這條路很孤獨,沒有同伴,沒有任何人見證的孤獨。只有山風不時拂過他的鬢角,汗水往下淌,和別人的累不同,他更多的是痛。

  可是裴川心想,他命和身體雖然低賤,心意卻並不低賤。

  離最後一個賽點只有一百米的時候,他看見了她。

  貝瑤坐在志願者桌子前,肩上帶了志願者徽章,穿著六中的校服。她的身邊,還有幾個其他學校的男生女生志願者。

  終點有不少人,都在翹首以盼,她低眸認真在倒水沖兌葡萄糖,其餘人上前給跑完全程的同學遞水。

  貝瑤一抬眸,就看見了裴川。

  五十米外,他的步子很緩慢,就像小時候唱的童謠,蝸牛總是一點點負重往上爬。

  他不是蝸牛,卻以斧足在艱難跑步。

  其實那時候他步子已經不太正常了。

  蹣跚可怖,唯一支撐的是毅力,他的身邊,跑上終點的,沒一個有他那樣吃力。他胳膊上全是汗水,像從水中撈上來的人。

  連志願者終點處的吳茉都睜大了眼睛,什、什麼?裴川怎麼會這麼累?

  最後二十米。他跑不動了,只能咬牙一步步走。

  朝著她走過去。

  裴川其實並不求什麼,她遞一杯水就好。可是他似乎,連這點距離都跨越不過去了。

  師甜一轉頭,貝瑤正貓腰從人工拉起來的防護線鑽過去,師甜嚇到了:「貝瑤!你做什麼!別過去!」

  貝瑤鑽到了跑道上,她沒有回答師甜的話。

  十九米、十八米……

  她朝著裴川跑過去。

  志願者越界跑進跑道,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師甜更不會想到這個人會是聽話乖巧的貝瑤。

  她長髮披在肩上,微卷的發尾被風吹起。循著跑道跑過去,兩米、一米,她像是一隻飄落的蝴蝶,輕盈、帶著夏天的香氣。

  她伸出雙臂,接住少年下一刻險些倒下的身軀。

  這是十二年來他們第一次擁抱。

  少女纖細柔軟的胳膊抱住少年勁瘦的腰,她發間很香,像梔子,又像是丁香,他雙腿劇痛,嘴唇乾裂,擁住她讓自己不至於倒下。

  掌心下那截腰肢很軟,和他自己的不同,軟得不像話,那麼細,顯得孱弱又可憐。他第一次觸摸女孩子的身體。

  少年掌心滾燙,他一言不發,全身濕透。

  「裴川。」貝瑤既心疼又氣,「你參加這個做什麼呀!」

  他靠在少女懷裡,嗓音啞得不像話:「喜歡。」因為好喜歡你啊。

  貝瑤卻以為他說喜歡這項運動,她氣死了,眼淚都快急出來了:「這麼不愛惜自己,疼死你活該!」

  他竟是不反駁,也不生氣,低沉著嗓音道:「嗯。」

  他微閉上眼,十月山風清涼。

  山道上只有他和貝瑤,還要十七米才是終點,她的身後,無數人翹首以望。

  她鑽過防護線,給了他這輩子第一個擁抱。

  少女懷裡是香、是軟、是纏綿,是他這輩子再忘不掉的芬芳。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0 22:47:43

第39章 貝同學

  貝瑤吃力地扶著他,在他耳邊輕輕道:「我扶你過去,別擔心,每個跑完步的人都會脫力的。」

  跑完長跑不能立即坐下,最好再走一走。她並不能體會裴川這樣到底會有多痛,於是問道:「你要坐一下嗎?」

  裴川咬牙站起來:「走。」

  他們一同走到終點,終點處豎了彩旗,經山風一吹,有種迎接錦繡的感覺。

  所有人都能看出裴川狀態不對,他面色白得像紙,黑色運動褲下長腿走路的姿勢都不對,無數探究好奇的目光看過來。

  要論起來,貝瑤顯然是更有名的,貝瑤早上在這裡當志願者開始,就有許多人認出她是上次啦啦隊跳舞的姑娘,六中鼎鼎有名的校花。然而裴川雖然三中高二有名,此前卻沒有到幾所學校周知的地步。

  然而貝瑤出格地穿過防護線去扶他,比起扶,那更像一個擁抱。學生們大多數十六七歲的年紀,對於這樣的八卦探究比馬拉松排名還興奮。

  有人悄悄道:「那個男生誰啊?貝瑤去扶他?」

  「不認識啊,沒見過。但是虛弱成那樣……嘖,貝瑤眼光真不怎麼樣。」

  細細碎碎的談論聲入耳,裴川全身的汗被風一吹,身上有些涼。原來他竭盡全力,在其他人眼中只是一個不過如此。

  裴川覺得有些可笑。

  吶,他到底在做什麼呢?除了給她帶來麻煩,他想證明的東西極其低廉。

  他手臂支撐桌子勉強站立,額發上的汗水大顆往下淌,襯衫早已濕透,貝瑤打算兌好溫水過來餵他。

  師甜有些尷尬,悄悄拉過貝瑤:「你去扶他過來做什麼呀,那現在成績還作數不?」

  裴川這個成績,其實是入圍了前五十的獎金名單,整個途中他沒有喝一口水,沒耽誤一點時間。

  貝瑤說:「他跑完了全程,為什麼不作數?」她柔和清亮的眼神第一次帶上幾分固執,讓師甜一時啞口無言。貝瑤匆忙倒好水加上葡萄糖走過去。

  裴川看她一眼,她身上被自己弄髒了。男人的汗水,淌在女人身上,不該是因為他的狼狽。

  他用手掌抵住她的紙杯,抿了抿發白的唇。

  他沒接受她的水。

  貝瑤不明白,可他明白。

  如果作為志願者,有人體力不支去攙扶是因為心地善良,可是賽後再餵水,就會讓人想入非非。

  因為殘肢的痛,他手指有些抖,自己去拎水壺。

  吳茉見狀,連忙上前幫他倒水。

  裴川忍著劇痛,並沒有抬眸看幫他倒水的是誰,只要不是她就好。沒有他的一年,貝瑤活得輕鬆又快樂,他至今記得尚夢嫻的刻意接近帶來的後果。

  吳茉心中歡喜,她雖然不明白裴川為什麼看上去很不舒服,也被貝瑤的大膽嚇到了,然而裴川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不喝貝瑤的水讓她歡喜極了。

  她慇勤地倒好水遞過去,用志願者的口吻說:「辛苦了,喝點水吧。」

  裴川也實在沒有倒水的力氣了,他伸手去接,卻被一隻橫出來的小手拿走了杯子。

  那隻手白皙漂亮,剛剛才放在過他的腰上。

  裴川抬眸。

  貝瑤不說話,她抿著唇,把吳茉的水拿開,自己那杯遞過去。

  一時間,議論聲漸起。吳茉臉色很難看,但她還知道裴川在這裡,她打趣一樣說:「貝瑤,都是志願者,你這是做什麼?」

  貝瑤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做什麼,但縱然她懵懂,也知道吳茉的不懷好意。

  女孩子生來就會多幾分敏感。

  見貝瑤不理自己,吳茉說:「貝瑤,你這樣人家水都喝不著。也太過分了吧。」她心想,裴川最好看看貝瑤有多不懂事。

  貝瑤眸光清透,裡面映出裴川的模樣,脆脆的聲音帶上幾分委屈,她拿著自己的杯子:「這杯才是加過葡萄糖的。」

  他漆黑的眸看著她,並沒有怪罪的意思,喉結動了動。

  師甜快要看不下去了,她利落地倒了一杯,又隨便倒了一堆葡萄糖進去,皮笑肉不笑:「來來同學,喝了喝了。」

  裴川垂眸,接過師甜的水喝下去。他輕輕皺眉,師甜……到底是加了多少葡萄糖,甜得他味覺都難受。

  這發展讓看熱鬧的摸不著頭腦。

  最後見裴川喝了會長的水,才勉強覺得,啊一定是志願者服務周到了。後面有到終點快支撐不住的,依然有人扶了一把,倒是把這件事帶過去了。

  吳茉知道自己只有這一次機會,她上前說:「我扶你過去休息吧,那邊有運動員凳子。」

  貝瑤莫名就是知道,他不會讓自己扶。只能抿唇看著他。

  裴川看貝瑤一眼,她其實從不任性,這是第一次,被逼到算在發脾氣。縱然知道或許她心中所想並不是自己期待那樣,可他心中卻像是被柔柔吹了口氣,軟得一塌糊塗。

  他格開吳茉的手,沒看吳茉一眼,咬牙自己走過去。

  短短二十米,他像是又死過一回。

  吳茉臉色不好看,其實她也明白,她今天主動示好,就是和貝瑤撕開臉了。貝瑤單純,可是不是傻瓜。可是撕破臉就撕破臉,她心中反而有種終於如此的暗爽。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裴川心裡還記著韓臻的事,周圍還有很多同學,他忍住痛:「貝同學。」

  「貝同學」回眸,他低聲說:「我錢包放在山下了,能不能幫我拿一下。」

  她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什麼樣的錢包?」

  「黑色的,在賣水的小攤那裡,我外套裡。」

  貝瑤心中懊惱,她現在一回想,也覺得剛剛自己不讓他喝吳茉的水好丟人啊。

  她小臉微粉,聲音細細的,在他耳邊輕輕道:「嗯……裴同學,吳茉一點也不好。」第一次背後說人壞話,她耳尖都紅了,眸光也羞得漾上淺淺的水色。

  他低眸看她。

  是啊,吳茉一點也不好。你呢,可以自薦嗎?

  然而他到底還有理智,只能從喉嚨裡擠出一個字:「嗯。」

  「貝同學」說完壞話落荒而逃了。

  他強撐著看她去坐下山的車,痛得輕輕哼了一聲。裴川打電話給王展:「常青山,讓人上來一下。」

  王展知道他一向逞強,給自己打電話肯定是很嚴重的事了。電話那頭王展額頭青筋暴跳,你又在搞什麼麼蛾子啊?

  王展走關係,讓人馬不停蹄上山送裴川下去。

  另一邊韓臻氣喘吁吁跑上來,一看,只有吳茉還坐在那裡,沒有貝瑤的身影。

  少年汗水也濕了一大半襯衫,他跑過去,眼中的光都黯淡了。

  吳茉心裡一跳,才記起自己還騙了韓臻。

  她忙給韓臻倒了杯水,小聲道:「她不願意來,我怎麼說都不肯。對不起啊。」

  韓臻搖搖頭,他輕輕笑道:「沒關係,不怪你。她不願意接受也沒事,我……我默默的就好。」

  他身影慢慢走遠了。

  吳茉氣得哦!

  貝瑤這麼放你鴿子你都不生氣!還落寞接受了。吳茉第一次覺得快被氣得吐血,那個女的不就是有一張過分好看的臉嗎?一個二個都偏幫貝瑤。貝瑤阻止裴川喝水,哪怕再難受,裴川也只是沉默又縱容。

  韓臻當眾的告白也吹了,自然不會有謠言。

  ~

  秋季馬拉松比賽結束了三天,裴川依然只能待在家裡調養。

  王展看向床上看書的人,少年側臉清雋,王展認命地道:「都說了多少次不要搞這些劇烈運動,假肢畢竟不是……算了,你忍痛一流。」

  他自暴自棄:「今天還是你自己換藥?」

  裴川這才給了反應:「嗯。」

  裴川再怎麼也只是個少年,王醫生兒子就他這麼大,他歎息道:「裴川,還是回家吧。」

  裴川說:「你管得好寬,可以滾了。」

  「……」王展說,「少年,早點回學校,向老師學會禮貌,老王我都是可以當你爹年齡的人了。你這樣不會有小姑娘喜歡知道嗎?」

  裴川僵了僵,低聲道:「本來也就不會有。」

  王展和他打趣,無意間戳了人家心窩子,王展挺尷尬的,他咳了兩聲,自覺滾了。

  其實王展大可安慰裴川,但他最後也沒有。

  他家一個兒子,一個才十歲的女兒,要是讓女兒嫁給有殘缺的人,當父親的很難接受。除了身體,他們的心還格外敏感,很難有人能包容相扶走過一生。

  有些東西,一開始不給予希望,才不會落進更深的深淵。

  他記得那個叫貝瑤的漂亮優秀小姑娘,似乎還是獨生子女,他如果真的喜歡她,那得多艱難苦澀啊。

  裴川曠課五天,再去學校的時候腿依然隱隱作痛。

  金子陽說:「川哥酷啊,我都不敢你這麼幹,我要是曠課這麼久,我老子鐵定打死我。」

  其實他們都疑惑,川哥的家人沒有接到過老師的電話嗎?

  鄭航說:「川哥你沒什麼事吧?」

  裴川從抽屜裡摸出書:「沒事。」

  金子陽納罕道:「你被偉哥感染了嗎?怎麼也開始看書了。」

  前排季偉激動地回頭:「川哥,你也明白學習的樂……」

  裴川皺眉:「閉嘴。」

  季偉依舊高興,他靦腆道:「前天的英語測試,下節課發成績了,要是及格了我請大家吃飯。」

  鄭航笑得不行:「哦哦,祝福你啊。」

  「謝謝。」

  裴川也忍不住彎了彎唇。

  有時候,他覺得青春似乎又不是那麼晦澀難熬,那些在人們眼中壞的、不良的,也有鮮活有趣的地方。

  只是每每想起另一個人,心跳會發瘋失控,好苦也好甜。明明他喜歡得天崩地裂,她什麼都看不見,可他獨守一隅,不放棄也成了滿足。

  發完英語卷子——季偉同學差點又哭了,他英語62分!

  他珍惜地疊好卷子,鄭航笑死了:「對對保管好,下次說不定就沒這個數了。」

  季偉也不在意好友的調笑,他認認真真摸出錯題本準備記錄。

  季偉家有錢,事實上,幾個少年中,他家境相當好,但是由於天然呆,沒什麼朋友,別人也看不出他多有錢。

  傾世最近,他們請客的地方就定在了傾世。

  金子陽依然帶了他的小女朋友,幾個人開了個包間,後來他又提議去大廳唱歌。

  事實上,傾世五樓大廳很熱鬧。

  光靠有錢學生,這麼大的傾世是開不下去的,所以等名氣越來越大,傾世反而像是成年人愛去的會所了。

  這樣一來,學生們去得就少了。

  畢竟青春期的時候,雖然嚮往過成年人的世界,可是也有一份莫名的畏怯阻止著人們的腳步。

  裴川腿還痛。他靠在吧檯前,讓服務生調了一杯酒。

  季偉在角落找了張桌子,他努力地和服務員協調,能不能給他弄一盞檯燈——五綵燈晃得他眼睛花,看書不方便。

  裴川這個人,其實從小到大,都沒有什麼朋友的。金子陽他們算是他第一次交好些的人,有時候他也會茫然自己如今的世界,可是好學生的圈子大多清高孤傲,他怪癖的性格會是異類。

  觥籌交錯,不時有人會從五樓再往樓上走,有人會在傾世打球,有人會開房,社會上的人來來往往,裴川半瞇著眼,看著一個神色不正常的男人步履匆匆上了樓。

  他看一眼就猜到,那人吸了毒,精神狀態很差。

  裴川沒有吭聲。

  只是金子陽他們過去之前,他點點吧檯桌面說:「今晚早點回去。」

  鄭航也不反對:「好咧,川哥來根煙不?」

  裴川接了,傾世的夜晚九點,一群刑警衝進來。

  命運像是開了個玩笑,裴浩斌走在最前面,一眼就看見了裴川。少年坐在吧檯前的凳子上,長腿微曲。

  隔著人群,父子倆對望了一眼。

  裴浩斌不可置信地睜大眼,這一年的裴川,眉宇冷漠,唇間叼了根煙,裊裊煙霧中,裴川神色也疏離。

  周圍有人大聲唱歌,五彩的燈光交錯落下來。

  時光似乎一瞬倒退,四歲的小裴川笑著坐在他肩上:「長大要像爸爸那樣,當警察,抓壞人。」

  裴浩斌心顫地記起,裴川也曾向著光明,努力前行的。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0 22:47:56

第40章 開心湯圓

  縱然裴浩斌知道自己有任務在身,可是看著陌生又「學壞」的兒子,他還是幾步過去,臉色難看:「混賬!你在做什麼?」

  場面有一瞬安靜,時光變得冗長起來,本來刑警進來就讓傾世熱鬧的氛圍凝滯,幾乎所有人都在看裴浩斌和他手下的刑警,可是隊長直接去了吧檯,就讓人把探究的目光落在了裴川身上。

  裴川雙指取下唇間的煙,在吧檯上摁滅。自從上次裴川假肢被咬壞離開,裴浩斌依然沒能找到他。

  裴川太過瞭解這個人,裴浩斌公私分明,哪怕再想找到他,也只能盡量拜託同僚,而不是徇私下死命令。裴川給他留了很多「線索」,以裴浩斌的個人力量,只會越找越偏,一年前是這樣,一年後依然是這樣。

  然而裴浩斌也並不會問小區其他少年少女,這個刑警冷硬,與鄰居關係都一般。或者更可能的是,他也沒多希望裴川回家。

  畢竟裴川在的時候,家裡的空氣都是冰冷凝結的,妨礙到他們一家人和美了吧?

  裴川輕慢冷漠的態度激怒了裴浩斌,他抬手就一巴掌扇了過去。

  脆生生的一聲響,音樂聲停了下來。裴川沒躲,那一巴掌扇在他臉上,打得他半邊臉麻木。他側著頭:「裴警官,這一巴掌,就當還你一顆廉價的精子。」

  人聲鼎沸,裴川聲音並不大,只有調酒師聽見了這句話。

  裴浩斌心一顫,竟是後退了兩步。

  裴川大拇指擦了擦唇角,他口腔生疼,有細微的血絲外滲。金子陽他們在大廳那頭沒有看到這一幕,只有季偉坐得最近,季偉被嚇到了,走過來小聲說:「警察也不能亂打人啊。」

  裴浩斌有些後悔,那一巴掌讓他自己的手也生疼。然而裴川眼神帶著刺,讓他腳步釘在原地。

  身後有刑警說:「隊長,還有公務,趙平還在『傾世』。」

  裴浩斌說:「我……裴川……」最後什麼也說不出來,帶著人往七樓搜查了。

  這件事彷彿只是很小的插曲,音樂聲繼續。裴川半邊臉紅腫,他看著滿室紙醉金迷,低低笑了聲。

  他也不就是一顆廉價精子和卵子的結合體麼。

  季偉訥訥道:「川哥,你沒事吧?」

  裴川說:「嗯。」

  季偉:「哦。」他不會安慰人,他覺得川哥臉上沒了笑,挺難過的。可裴川說沒事,那就一定沒事。

  季偉說:「那我去學習了?」

  「去吧。」

  季偉的身影往角落走,他刻苦努力,卻不得其法,像是古代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中舉的書獃。裴川看著,卻沒覺得季偉多可悲,畢竟他自己比季偉可悲多了。

  他低眸,又給自己點了根煙。

  ~

  白玉彤出門的時候非常不情願,她原本沒有考上高中,後來曹莉嫁給裴浩斌以後,拖人找關係讓她念了一個普通高中,她說:「媽,你知道我怕他,我不想去!」

  曹莉斜了她一眼:「你不去難道你媽我去啊!那小子竟然在C市讀書,騙了我們這麼久。你裴叔叔這兩天晚上都睡不好,他心裡不好受,我們總得替他分憂,只有讓他更喜歡我們母女,以後才有好日子過。」

  白玉彤說:「我又沒有去過三中。」

  「沒長嘴巴不會問呀!總之今天給我去看看他,不然讓人怎麼說我這個後媽。等幾天就搬家了,這個關頭你別給我拖後腿。」

  白玉彤沒法,想著豪華的新房子,只能去了三中。

  站在三中校園,她撇了撇嘴,這學校可比他們那個好多了。塑膠操場乾乾淨淨,他們學校那個都長草了。

  那殘廢竟然在這裡唸書,想想還挺不可思議的。

  她一路問到高二(9)班,三中剛好下課,裴川坐在窗邊,白玉彤敲了敲窗戶:「喂,你出來一下。」

  班上的人都看過去。

  白玉彤不耐煩極了:「裴川!」

  裴川皺眉,走了出去。

  白玉彤心想,丟死個人了,她一點都不想和這個人沾上關係。那麼多人在看呢。

  白玉彤並不知道裴川在九班是個什麼樣的地位,在她的認知裡,班上的人肯定知道裴川是個殘廢敬而遠之,她從衣兜裡摸出八百塊錢數了數,就這麼遞給裴川:「我媽給你的,你可別不識好。」

  裴川面無表情看她,少年瞳孔漆黑,不說話時怪滲人的。

  白玉彤想起他打死那條帶了病毒的大狗,心裡發楚,然而這麼多人看著,她心裡有底氣,幾張紅票子往裴川身上一扔:「快點,我還要回去。」

  裴川沒接,那些錢掉在地上,四散開來。

  白玉彤心疼錢,連忙蹲下來撿。

  教室後面,金子陽他們看得目瞪口呆。裴川轉身進了教室,這回白玉彤也不喊了——他不要算了,窮死在外面也不關自己的事,還可以省八百塊錢呢!

  白玉彤走了,班上有些安靜。

  有人小聲說:「裴川不是挺有錢的嗎?剛剛那個女生怎麼……」

  「噓,小聲點,別給他們聽到了。」

  裴川一坐下,季偉就轉過頭,心虛地寫作業。他總覺得這時候還是不要觸川哥的霉頭好。

  金子陽心大,問道:「那女的誰啊川哥?竟然給你塞錢。」

  鄭航拉了一下他,金子陽說:「你拉我做什麼?」

  「你就不能閉嘴嘛?偉哥都比你識時務。」

  金子陽閉嘴了。

  然而這件事還是沒過幾天就發酵開來,永遠都別低估探究一個人時的力量。

  原本以為是隱形富二代的裴川,父親是刑警,繼妹還來學校給他送錢。

  以前那些怕惹他的人道:「老子看他那樣子以為他多牛逼,結果還他媽窮得要人接濟。」

  有人大笑。

  「他臉不會就是要錢被打的吧?」

  「哈哈哈哈。」

  甚至還有人寫了個反諷的帖子,在學校貼吧流傳開來,儘管刪除得快,知道的人也多了。

  ~

  陳菲菲看到帖子,驚呆地長大嘴巴。

  那帖子有人說得特別難聽,以前裴川和金子陽他們玩的時候,開過豪車,雖然有扒他的,可是大多數還是得讚一句有錢有顏,現在知道他家並不是什麼「惹不起」的情況,有些難聽的話就如雨後春筍一樣冒了出來。

  他們本來還在上下午第三節課,陳菲菲上課玩手機,結果看到這個帖子,下課就悄悄給貝瑤說了。

  「我記得你認識他的吧?」

  彼時十月末,外面下著第一場春雨。

  貝瑤沉默了一下:「菲菲,要是下節課老師問起來,你就說我肚子痛在廁所。」

  「誒誒你……」

  貝瑤撐開傘,跑進雨裡。

  那傘鵝黃色,是小區的少年少女們送她的去年生日禮物。

  三中的銀杏被雨水打得落了一地,裴川坐在籃球場吸煙。他周圍一地煙頭,頭頂有遮雨棚,他身上微潤,帶著秋天的涼意。

  貝瑤發尖和鞋面都打濕,走過層層座位,在他身邊停下來。

  鵝黃色的傘在滴水,收在她身側,他抬眸,漆黑的瞳孔映出她俏麗的模樣。

  少年額發微濕,半邊臉還紅腫著,她輕輕道:「裴川。」

  裴川摁滅煙:「你來做什麼?」

  「我怕你難過。」

  「我不難過。」他都習慣了,那個家,帶給他的向來不就是這些嗎?

  貝瑤放下傘,在他面前蹲下來,蹲在一堆煙灰之間。

  他張了張嘴,想說他身邊很髒。下一刻,右臉觸上清涼的感覺,很輕,很溫柔。

  他錯愕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抬眸,指尖輕輕捧著他臉頰:「那你疼嗎?」

  他下意識握住臉頰上那隻手。

  少女的手很軟,柔若無骨。可是在秋天,她踏著雨水過來,有些涼意。

  他手心一片滾燙,片刻他觸電般把她小手拿下去。

  「不痛。」他啞著嗓音道。

  他告訴自己,她就像在摸一隻受傷的流浪貓狗。再沒別的意思,不能想、不准想。

  貝瑤為難極了:「可我都逃課了,好像不能白出來呀。」

  他黑瞳愣住。

  少女杏兒眼彎彎,緩緩綻放笑意:「裴川,你請我吃頓晚飯吧。」

  至少,別一個人在這樣陰暗的地方抽煙呀。

  裴川垂眸,艱澀道:「你自己去。」

  他從兜裡拿出錢包,遞給她。

  她並不接:「你性格怎麼這麼壞,讓我好生氣啊。」

  他抿唇,眸中很淺的失落和不悅。她說他性格這麼壞,他知道的,他不會說好話,從小就不討人喜歡。

  她笑起來:「算了算了,可是誰讓我不容易生氣呢,那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他不言不語。

  她伸手拉他:「你們學校外面有家店很好吃哦,吃過嗎?我上次趕著回去上晚自習,打包了一份,室友都說好吃。」

  她那點貓撓一樣的力氣,他卻情不自禁跟著她站起來。

  走出灰濛濛帶著頂棚的籃球場,她撐開鵝黃色的雨傘,傘上一隻滑稽的大頭鴨子張著嘴,看上去傻極了。

  她踮腳,把他納進傘裡:「我傘小,你別淋濕了。」

  他接過傘,為她撐好。

  少女嬌小,靠這麼近,身上帶著淺淺的香。天空雖然在下雨,可是沒有一絲陰翳,有雨的地方,竟比能遮雨的籃球場還要明媚幾分。

  她帶著他往前走:「右轉,對對,我記得……嗯……叫什麼來著,是它,『開心湯圓』。」

  他身形高大,半邊肩上濕透,她被保護得很好,在傘下語調輕快極了。

  他順著她指的地方,那是一家賣湯圓的店,很小、逼仄。

  在三中一年多,他從來不知道學校外面還有這樣的地方。

  老闆娘見過一次貝瑤,就記得很清楚了——這麼漂亮的少女,她這輩子都是第一回見。

  貝瑤拉他坐下,他全身僵硬,老闆娘說:「小姑娘又來了,帶著哥哥呀?」

  貝瑤笑著點頭。

  裴川低眸,睫毛垂下去。他收起她的傘,沉默放回她旁邊。

  貝瑤感覺到,他情緒突然不太好。

  老闆娘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吃什麼?」

  貝瑤說:「我要水果湯圓,他、他要招牌開心湯圓。」

  他抬眸,她杏兒眼像是揉碎了湖面,盈盈水光和笑意,要生生捏碎了人心臟去。他的怒火就被生生逼停,無聲無息。

  裴川抿唇:「我沒說要吃那個。」

  她趴在桌子上笑,樂不可支:「你試試嘛,很好吃的。」少女尾音軟極了,他一個字都反駁不出來,裴川手指顫了顫,有些懊惱難堪。

  湯圓煮起來很快,兩碗湯圓,一碗水果的很普通。

  比較貴的是開心湯圓,那上面用彩色湯圓擺了一個笑臉。

  貝瑤說:「它好不好看呀?」

  他垂眸:「嗯。」

  「開心湯圓有芝麻餡兒的,嗯,就是那個黑色點點的,你不愛吃特別甜的就給我,別浪費糧食哦。」她把自己碗推過去。

  他心裡像是被輕輕撓了一下,低聲說:「我不挑食。」

  少女抿唇笑:「噢噢,裴川真好。」

  他捏緊勺子,連自己今天為什麼生氣都忘了。幾乎是胡亂舀了一個放進嘴裡。

  她吃相斯文秀氣,在心裡輕輕歎息。裴不高興長大了,依然不太高興吶。

  被爸爸打一巴掌,又疼又難過吧。世上誰會習慣傷痛呢?

  湯圓帶著滾燙的溫度,驅散了秋天的涼意。

  吃完飯裴川自然不可能讓她去結賬,他皺眉讓她坐好,去小店裡面找老闆娘。

  老闆娘笑著說:「怎麼樣呀同學,我們的招牌湯圓還可以吧。」

  他不吭聲,摸了一張一百的遞過去。

  老闆娘問:「沒零錢嗎?」

  見少年依然不說話,老闆娘就知道他不喜歡和人說話,老闆娘只好低頭找錢。

  半晌,她聽見少年開口。

  「我不是她哥。」他說完這句話,找的錢也不要了。帶著難以啟齒的幾分難堪走出店裡。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0 22:48:10

第41章 小月亮

  店門口,貝瑤在等他,她的傘收起來了,裴川一出來,她轉頭道:「雨停了。」

  C市的天氣永遠變幻不定,像是人的心情。

  三中放學鈴聲響起,貝瑤說:「那我回去了。」

  裴川手指蜷了蜷,低聲道:「嗯。」

  貝瑤走出老遠,見他還在原地,靜靜看著她背影,她幾乎有些無奈地走回來。

  「裴川,我又不想回去了,你帶我去玩吧。」

  裴川僵硬地看著她:「什麼?」

  貝瑤想了想:「三中外面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嗎?」

  裴川抿唇否認道:「沒有。」

  他常去的地方,總不可能帶她去。然而她說不走,裴川內心又忍不住漾起淺淺的歡喜。

  貝瑤說:「上次看到一家很有趣的小店,帶你找一找。」

  她帶他去了一家塗料模具製作店。

  店裡只有三兩個小朋友,玩得滿手都是泥。貝瑤忍住笑,拉住裴川坐下。

  有個五歲的小朋友走過來:「姐姐,你也要玩這個嗎?」她攤開手,掌心一隻已經烘乾的小兔子膠模。貝瑤說:「不是哦,是哥哥想玩。」

  小朋友瞪大眼睛看裴川。

  裴川抬眸看貝瑤,她捧著臉,對他笑。

  裴川很不自在,他冷著臉,卻又無法提出要走。他只能默認,看貝瑤到底要做什麼。

  烤模具其實非常簡單,相當於自己製作膠吊墜。

  將膠按色彩倒進模板裡,再放進烤箱,就可以做出來一個膠玩具或者鑰匙吊墜。

  貝瑤其實也沒玩過,她進來這裡其實是因為每個小朋友臉上都帶著笑容。

  店主拿來一個圖案示例,問他們要做什麼樣的。

  貝瑤說:「蜻蜓好看。」她纖細的手指點了點裴川面前那只卡通蜻蜓,裴川不理她,拿了一彎最簡單的月亮和星星。

  貝瑤心裡好笑,看他製作。

  模板上有黑夜,有一彎明亮的月,還有四周亮晶晶的星。

  周圍的小朋友都圍過來,充當小老師嘰嘰喳喳指點這個笨哥哥。

  「不是哦,你要先做天空。」

  「哎呀月亮融進天空裡了。」

  「哥哥好笨。」

  「星星少了兩顆。」

  裴川滿手都是膠泥:「閉嘴。」

  他抬眸,她搬了一根小板凳坐在他面對,認真撐著下巴看他,見他看過來,露出天真明媚的笑意。

  裴川呵斥聲卡在喉嚨裡,他幾乎是自暴自棄垂眸,擰眉繼續。

  小孩子們繼續說他:「哥哥你倒了好多。」

  「好醜喲這個,還沒我的好看。」

  「哥哥你臉上也有髒髒的。」

  膠泥干了並不好洗,他剛想用手背擦掉臉上的,一隻白嫩的小手輕輕給他擦了。

  長大後,貝瑤第一次這麼近看他。

  他大多數時候不喜歡說話,表情冰冷,五官俊朗,有些酷酷的味道。眉峰銳利,會有一點點凶。她看著他,心裡卻很柔和。

  他幾乎是在狼狽悶頭瞎做。

  華燈初上,白玉彤出門來三中找繼兄裴川,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

  店裡孩子們笑聲清脆,十六歲的少女臉龐白淨溫柔,笑著看裴川做模具。

  他並不嫻熟,甚至可以說是很笨拙。

  然而卻垂眸分外認真,甚至帶著縱容和幾分很淺的溫柔。

  白玉彤睜大眼睛,她只見過冷漠的裴川、暴戾的裴川、還有目中無人的裴川。確實第一次見任人擺佈,毫無防備的他。

  燈光下,最漂亮的卻是他對面的少女,貝瑤抬頭看過來之前,白玉彤往樹後面一躲,隔絕了他們的視線。

  因為裴川彩膠倒多了,模具烤乾的時間比較久。

  彩膠帶著橡皮泥的味道,眾星捧月被他做得有些醜。上面帶了一個孔,剛好拿來掛鑰匙。

  貝瑤把自己的鑰匙繫上去:「哎呀好醜。」

  他帶著幾分惱怒看她一眼,她杏兒眼彎彎:「這麼醜,裴不高興自己留著吧。」

  她低眸,把他的鑰匙繫上去。

  他能聞到少女發間的香,被秋天的夜風一吹,無聲讓人心跳加快。

  鑰匙帶著她的體溫回到他手上,上面繫上一彎小小的月亮。

  那個五歲的小女孩過來抱住貝瑤的腿,分外不捨。

  貝瑤蹲下來,見她可愛極了,親了親她粉嘟嘟的臉蛋:「謝謝小老師教哥哥,去找媽媽吧。」小女孩羞澀又甜甜地笑。

  裴川臉色難看極了。

  他忍無可忍,怕自己說出什麼話,幾乎是轉身就走。

  走出好幾步,她的聲音夜風裡疑惑道:「裴川?」

  他第一次意會到她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明白,那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肆虐的感情,讓他一個人悄然歡喜,也把他灼得快燃燒殆盡。

  他被這樣的溫柔迷得神魂顛倒,分不清今夕何夕,可是又痛恨這樣的溫柔,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屬於一個人?

  裴川閉眼,片刻平靜回頭:「上晚自習了。」

  貝瑤點點頭,笑著揮手:「再見。」

  一段路分兩頭,裴川認真做模具的時候,貝瑤忍住了看表的想法。等他走了,她才急匆匆懊惱地往公交車站跑。

  20:38

  晚自習都開始好久了,今晚是李芳群的晚自習,要考數學測試的。

  而說好要上晚自習的裴川,卻又站在初初亮起的路燈下,看著貝瑤慌張地跑遠。

  白玉彤一臉異色走過來:「你喜歡她?」

  裴川冷冷回頭。

  白玉彤被他眼中片刻切換的陰狠嚇到了,後退了一步。

  然而她又想,有什麼好害怕的,有裴叔叔在,裴川還能翻了天不成,上次來送錢,他沒接結果自己還得撿錢,那才讓人尷尬呢。

  白玉彤像是發現了什麼秘密一樣得意道:「嘖嘖真可惜啊,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她挺可憐你的吧?」

  「可憐」二字像是最尖銳的一根刺,挑開他內心不願觸碰的一角。

  他動了動手指,很細微的骨骼交錯響聲。

  那些午夜夢迴最怕的,親人一個個離開,在乎的一點點失去。最想得到的卻無非是因為同情才與他相處。

  他過得好時,身邊圍上來的都是衛琬這樣的人。

  只有他過得不好了,貝瑤才會陪著他。

  所以、所以明明沒那麼難過那一巴掌,卻偏偏內心渴望她的親近。

  這些都是他偷來的東西,裴川自己都在騙自己,卻被一個人得意點破。

  白玉彤脖子一痛:「救……」

  下一刻,她的嗓音卡在喉嚨裡。

  十月的秋天讓人遍體生寒,她說不出一個字,脖子上的力道讓她呼吸困難。她得意的笑變成了驚慌,對上了一雙漆黑的眼睛。

  一個學拳擊將近七年的少年,手臂的力道遠非她可以想像。

  他一隻手就可以生生掐死她,白玉彤後悔了,她就應該聽媽媽的,別招惹他,也別試圖威脅他。

  她眼淚流出來,四肢拚命掙扎。

  安靜的街道,樹後這個少年卻手段狠辣。

  他冷眼看著她呼吸困難。

  白玉彤抓住了什麼,狠狠打他的手。

  他目光微凝。

  那是貝瑤親自繫上去的小月亮膠吊墜。

  如夢初醒,裴川鬆了手。白玉彤蹲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他上前一步,她幾乎是不要命地瘋狂後退。

  「鑰匙,還給我。」

  白玉彤扔過去,渾身發抖。今天本來是曹莉讓她來問問裴川裴家要搬家了,裴川要不要回去,可現在她哪裡敢問?這個危險的惡魔最好一輩子別回來。

  他心裡有個人碰不得,一提就發瘋。

  白玉彤看著他走遠,被嚇壞的恐懼讓她崩潰哭出聲。

  她幾乎是詛咒般地想,貝瑤不會喜歡他的,這樣偏激的性格,他這輩子都不配被愛。

  ~

  貝瑤回去的時候,李芳群坐在講台上面。

  「報告。」她輕輕道,正在低頭寫卷子的班上同學都抬起眼睛看過來。

  李芳群沉著臉說:「貝瑤,你去哪裡了?上廁所能上兩三個小時?」

  哪怕貝瑤成績很好,可是李芳群本來就是大公無私的性格,自然不會姑息逃課的行為。

  貝瑤不說話,默認了自己逃課的行為。

  陳菲菲焦急慘了,她就差擠眉弄眼示意貝瑤撒個謊,比如肚子痛去了醫務室,比如遇到什麼突發情況啊之類,誰知瑤瑤自己認錯了。

  高二六班的同學都詫異地看著貝瑤,畢竟這個班誰都可能逃課,但是貝瑤屬於最不可能的那一類人。

  李芳群說:「不說話是吧,外面站著。」

  貝瑤退出去,去教室外面站著。

  梧桐樹葉開始慢慢變黃,秋天的到來讓空氣很清新,因為上晚自習的緣故,校園裡很安靜。

  她站在高二五班和六班的走廊外面,兩個班的同學都能看見她。

  畢竟是校花,六班寫卷子的同學時不時偷偷看她一眼,五班那邊的也好奇往窗外瞥。

  好學生校花逃課呀,難得一見。

  六班教室裡吳茉忍不住彎了彎唇,心情愉悅極了。

  貝瑤臉頰有些紅,但她心中很平靜,並沒有想像中那種羞恥的感覺。秋風清涼,吹在身上有幾分涼意。

  她說過,不會再把裴川弄丟的。

  李芳群氣得不輕,第三節晚自習依然沒讓貝瑤進教室。

  校花被罰站的八卦轉眼在學校裡傳開,韓臻聽到了也難免上了樓。

  她單薄地站在夜色中,周圍也有一些同學,倒是沒人奚落。處境比他想像的要好,陳菲菲接了熱水,悄悄端給貝瑤喝。

  她平靜地接受處罰,沒有哭,也沒有覺得屈辱。

  韓臻躊躇,不知道該不該上去。

  許是人緣好,還有同學悄悄給她買烤腸。

  校園亮起的燈光下,她雖然沒接受,可眉眼彎彎,動人極了。

  陳菲菲怕貝瑤覺得沒面子:「要不我也來陪你吧,反正考完了。」

  貝瑤連忙說:「你回去上課,只有一節晚自習了,你出來李老師要更生氣的。」

  「好吧,你去哪裡了呀?」

  貝瑤也不騙她,輕聲說:「我去看裴川了。」

  陳菲菲說:「他可真是害人不淺。」

  貝瑤笑著說:「瞎說,我自己去看他,關他什麼事。」

  「就你好,我看他跟一塊冰似的,可不一定領情!」陳菲菲憤憤道,半晌她疑惑,湊近貝瑤耳邊道,「瑤瑤,你不會喜歡他吧?」

  貝瑤愣住,然後臉頰慢慢變紅,她認真想了想:「喜歡是什麼樣子的?」

  「我去!你還真的在想這種可能性啊,他名聲一點都不好,才配不上你,不許想了不許想了,當我嘴賤啊,我要回去上課了。」陳菲菲一溜煙跑進教室,他們瑤瑤沒開竅,她可不能嘴賤幫著人家開竅啊,要是開竅對象是韓臻都還好,可裴川這男的多難搞啊。

  先前還聽說那個跳舞的衛琬和裴川有一腿,天知道真的假的。

  上課鈴響,韓臻只能也回去了,她老師還在教室,自己過去更不好。

  貝瑤捧著杯子,第一次思考陳菲菲說的可能性。她喜歡裴川嗎?

  不是照顧,也不是同情,是一個少女喜歡少年的那種心境。

  她心怦怦跳,有些奇妙的感覺,可是似乎並不讓人討厭。

  吹了幾節晚自習的冷風,貝瑤洗了澡才暖過來。

  她打開手機,想了想,在網上搜索——

  「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下面有人回答:「親一下就知道了,親一下如果能感覺到心跳加速,荷爾蒙爆棚,頭腦眩暈,興奮激動到快死去,那就是喜歡。」

  這麼嚇人嗎?貝瑤想,好、好可怕的樣子呀。

  而且這個方法好不靠譜的樣子,親一下就能檢驗啦?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0 22:48:25

第42章 止痛

  十一月初,天氣徹底轉涼,所有人都不得不穿上稍微厚一點的秋裝。

  小區最近要發生的大事就是裴警官家要搬家了。

  曹莉和裴浩斌領證一年多,也在小區住了一年,這女人與人相處的本事挺不錯的,小區裡倒是有幾個好友。

  只不過趙芝蘭當初和裴浩斌前妻蔣文娟相處得還可以,這一年面對曹莉就多有尷尬之處,所以倒沒有其他幾位女士和曹莉的關係那麼好。

  說起來喬遷也是件喜事,裴浩斌特地找了個好日子搬過去。

  裴浩斌清廉,鄰居送的禮物一概沒收,也叮囑曹莉不要收。曹莉心裡雖然有些惋惜,但這樣的大事她心裡倒是拎得清,連忙應了。

  裴家找來搬家公司開始準備搬家的時候,裴浩斌才猶豫著再次問白玉彤。

  「他真的說了不回來?」

  白玉彤眼神有些閃爍,支支吾吾應:「嗯,是啊。」

  裴浩斌長長歎了口氣,那一巴掌像是在他和裴川之間隔了一個深淵。他開不了口邁不過去,裴川的性格也自然不會妥協。

  然而如果裴川不回來,有一天他發現舊家都沒了,那又怎麼辦呢?

  裴家搬家裴春麗和劉東也來賀喜。

  劉東紅光滿面:「大哥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說。喲,這是彤彤吧,比去年長得更好看了。嫂子氣色也好。」

  曹莉聽了恭維話心裡高興,連忙給他們夫妻倆倒茶:「哪裡哪裡。」

  裴春麗欲言又止:「哥,你們搬家,小川他……」

  喜慶的氛圍像是按了一個暫停鍵,劉東暗地裡狠狠擰了這沒眼色的婆娘一下。

  裴春麗悲從心來,想起一年多前孤單的少年獨自守著裴浩斌,怕父親再也醒不過來,當時沒人照拂,她家這個沒良心又諂媚的男人劉東也拒絕收養裴川。

  裴春麗好歹是裴川親姑,哪怕氛圍不對,她也強撐著痛說完:「小川明天夏天才成年呢,他一個人在外面,可怎麼過,大哥,孩子叛逆了些,也不是什麼罪過。他以後讀大學,找工作,娶媳婦,沒有家裡人可怎麼辦呢?」

  劉東看著裴浩斌沉默的臉色,連忙說:「春麗不懂事,小川能耐著呢,這一年不是好好的嗎。」

  白玉彤沒吱聲,她自然是不希望裴川回來的,那個人脾氣很可怕,她想起他就心裡發怵。然而不希望裴川回來這件事,怎麼也不可能放在明面上說,哪怕再傻也不可能當著裴叔叔的面說。

  倒是曹莉笑著圓場:「春麗說的是這個理,可是前幾天我家彤彤去問了,那孩子不願意回來。」

  劉東心裡不屑,一個殘廢麼,還大學、娶媳婦,想得倒是多,哪家願意把閨女嫁過去啊,就他家婆娘沒腦子。但是當著裴警官的面,他又不可能教訓裴春麗,都只能看著裴浩斌。

  裴浩斌低著頭說:「我下班了去問問他。」

  他到底是一家之主,脾氣也不和裴春麗大相逕庭,做出這樣的決定所有人都不敢有異議了。

  裴浩斌黃昏來到三中,他第一次來這裡,有些侷促。

  三中才開始上晚自習,裴浩斌去找了下裴川班主任。

  裴川班主任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士,瞭解了裴浩斌來意以後,她詫異道:「您是他父親?可他檔案上寫的是雙親皆亡啊。」

  裴浩斌一震,憤怒這個逆子連檔案都改。

  班主任說:「您既然是他父親,這都一兩年了,怎麼也沒出現過,家長會沒來開,也沒問過他情況。本來看到他是保送過來的人,我們期望挺大的,可他後面跟著班上那群富二代混天過日子,我們還管都管不住。您這家長,也沒想過管。」

  裴浩斌心裡有些後知後覺的涼。

  橫亙在他和裴川之間的,從來不是和蔣文娟離婚。還有那雙斷腿,午夜夢迴他和蔣文娟共同的噩夢,兒子鮮血染紅的勳章。

  雙親皆亡。

  這就是裴川的認知和選擇。

  裴浩斌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的學校,他身姿依然挺拔,畢竟這年他也才四十歲,可是心裡卻像是壓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讓人喘不過氣。

  裴家最後還是搬走了,小區又少了一戶人家。

  裴浩斌一家打包帶走了很多東西,最後誰也沒去叫裴川。

  ~

  趙芝蘭說:「雖然裴警官為人不錯,可是我總覺得他在裴川這件事上少一根筋,唉說起來都氣。」

  然而別人家的家務事,頂多是茶前飯後的談資。

  秋天一過,冬天來得很快,小貝軍年後又多了一歲,去年的舊棉襖穿不上了,也到了上學前班的年紀了。

  趙芝蘭壓力很重,她生二胎的時候耽誤了一年工作,兩個孩子是家庭巨大的負擔。

  更別說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她家難念的經就是她的親弟弟。貝瑤和貝軍的舅舅,以前開車撞了人,花了很多錢把人撈出來,貝家所有積蓄都砸進去了。

  趙興卻不爭氣,後幾年都在家荒廢著,錢還不上,成了一個無底洞。

  趙芝蘭覺得很對不起丈夫和兒女。

  雖說不會再借趙興一分錢了,可已經借出去的錢沒了就是沒了,總不能把人砍死吧?現在最難受的還是貝瑤外婆,畢竟趙興是外婆唯一的親兒子,那個年代重男輕女思想太嚴重了。

  快二零零八年了,趙秀家都過得越來越好,裴家也搬家了,就連陳虎家這兩年也挺不錯,就是他們家,因為趙興的事,日子過得挺難。

  趙芝蘭乾脆把貝瑤小時候的衣服往貝軍身上一套:「反正也沒你姐水靈,穿什麼不都一樣麼,今年就將就一下了。」

  貝軍穿著女裝,拿著小劍倒也不介意,胡天胡地。

  這個年紀的小孩沒有那麼要面子。

  只是貝瑤看了哭笑不得,有些心疼弟弟。

  趙芝蘭說:「瑤瑤得買新衣服,明年都十七了,媽媽前兩天在店裡看見一條冬裙,都說小姑娘穿最好看了。」

  貝瑤還沒拒絕呢,貝軍說:「好好!給姐姐買好看的!」

  趙芝蘭心想,還好沒白生這個兒子。知道心疼家裡唯一的姑娘。

  十二月C市下起今年第一場雪,趙芝蘭和貝立材都去上班了,貝軍說:「姐姐,我好想去市裡玩,聽說過年了市裡有很亮的燈,還有人堆了雪人,小剛的槍也是在市裡買的呢。」

  貝瑤學校就在市裡,她熟悉那一片地形,看了眼弟弟不倫不類的裝扮,又回房間把自己存的錢拿出來:「走吧,姐姐帶你買衣服。」

  貝軍不管什麼衣服不衣服,能出門他簡直高興到快要翻了天。

  貝瑤抱著貝軍去坐車,沒多久,一個頹廢的男人從角落走出來。他看著貝瑤姐弟走遠,敲了敲門:「姐,姐夫!」

  沒人應。

  趙興焦慮地搓了搓手,想起自己婆娘鬧離婚的事,衝著姐弟倆離開的地方追過去。

  ~

  C市冬天雖然下著雪,可是並不會特別冷。

  貝瑤牽著弟弟,小孩子容易餓,貝瑤看了眼自己兜裡的錢,帶他去貝軍這輩子還沒吃過的肯德基。

  貝軍走出肯德基店,還不忘吮手指:「姐姐,這個『德雞』真好吃。」

  貝瑤擦了擦他嘴巴:「小孩子不能多吃,吃多了會長不高。」

  她本來是怕弟弟惦記,可是貝軍想了想:「如果有這個『德雞』吃,長不高也沒有關係。」

  「……」

  二零零七年末。

  大雪翩飛,貝瑤牽著弟弟,小臉瓷白,比冰雪雕就還要好看幾分。街上行人哪怕形色匆匆,也忍不住看她幾眼。

  貝瑤倒是記著帶弟弟買棉襖的,她力氣不大,不能一直抱他,於是牽著他走。

  國家申奧成功,大街之上一片繁華,2008年一定是很好的一年。

  她給貝軍買了新衣服,又牽著弟弟上了回家的車。

  趙興尾隨了一路,都沒找到一個好些的時機,外甥女長得好,往哪裡一站都惹人矚目,心中焦急也只得耐下性子。趙芝蘭這個妹妹已經不願意再借錢給他了,他只能出此下策。

  可是再等的話,貝瑤就帶著貝軍回家了。

  趙興管不得那麼多了,那反正是他親外甥。他猛地衝過去,抱起貝軍就跑。

  貝軍拉著姐姐,被人抱起來的時候嚇到了,死死不撒手:「姐姐!姐姐!」

  貝瑤也是一驚,看清來人以後她心裡生出不好的預感:「舅舅。」

  「放手貝瑤!我就是接貝軍過去玩兩天。」

  貝瑤哪裡能放手,她當即喊:「有人拐賣孩子!」

  人群紛紛看過來,趙興臉漲得通紅:「你胡說八道什麼,我是你舅舅!」

  他咬牙,狠狠推了貝瑤一把,又抱起貝軍走。貝瑤不放手,可是小孩子骨骼脆弱,她如果不放手,貝軍手臂都可能被拉斷。

  趙興不管這些,她不能不管。

  貝瑤看向周圍,眼眶急得通紅:「拜託大家,他是人販子!」

  貝軍哭得淒厲,有人起了惻隱之心,過來攔趙興。

  趙興眼睛一狠:「不許過來,不許過來!」他竟然摸出了一把折疊刀抵著貝軍,「我是這孩子舅舅,我不會傷害他,走開,你們都走開。」

  已經有人悄悄報警了,這一舉動讓趙興本就緊繃的神經幾乎崩潰:「不許報警!」

  ~

  裴川跑下去的時候,金子陽他們都沒反應過來。

  這一帶商場新開業,是季偉家的產業,誰知道下面一陣熱鬧,本來圖個看熱鬧,誰曾想裴川臉色一下子變了。

  趙興鼻涕眼淚流了一臉,身體有些抽搐,他懷裡的貝軍嚇壞了,哇哇大哭。

  趙興抱不穩他,貝軍摔了下來。

  貝瑤推開眾人,上前抱弟弟。

  趙興眼睛通紅:「不許搶,不許搶!」他竟是沒了理智,一刀子紮了過來。

  雪花落在眼瞼上,貝瑤緊緊閉著眼。

  貝軍哭得驚天動地,下一刻一個溫暖的懷抱將他們一起抱住。

  他握住那把刀,刀尖鋒利,把他手掌紮了個對穿。

  裴川起身,一拳砸在趙興臉上。

  七年時間的拳擊,他要是揍人,沒人攔得住。

  金子陽他們下來的時候,那個叫趙興的男人臉上除了眼淚鼻涕,還有鮮血,蜷縮在地上。

  季偉嚇到了,有些不敢看。

  裴川像是打瘋了,一拳又一拳,不過三拳,趙興氣若游絲。那一刀,如果不是扎穿了他掌心,就是紮在貝瑤身上。

  貝瑤大聲道:「裴川!」

  裴川手臂青筋鼓起,他一震,放開趙興。人群早有人已經報了警。

  警車先到,然後是救護車。

  貝軍哭道:「姐姐,我手痛。」

  裴川安靜站在一邊,轉身要走。

  貝瑤又擔心又頭疼,趙興這個樣子,肯定得在警方監視下送醫院。貝軍也得去醫院看看,貝瑤把他放救護車上,拜託護士道:「您幫我看看弟弟,請等我一下。」

  她跑在雪地,在裴川走向金子陽他們之前,她伸手握住了他沒有受傷那隻手。

  裴川皺眉回頭,聲音有些啞:「怎麼了?」

  「你和我一起去醫院。」她抬眸,裡面映出他的模樣。

  裴川抿唇道:「不去。」

  他抬手要甩開貝瑤那隻手,另一隻受傷的手疼得要命,鮮血直流,他很難若無其事說話。

  季偉在他身後小聲道:「川哥,你要不還是去……」

  「閉嘴!」

  季偉老實閉嘴。

  貝瑤氣死了,她從小到大,拿固執的裴川就沒有辦法。他打算怎麼辦?這麼排斥醫院,是要等到他自己的私人醫生過來,再草草處理一下嗎?

  裴川已經掙開了她那隻手,畢竟貝瑤那點力氣,他要是真想掙開,易如反掌。

  貝瑤又氣又怕,還加上說不出的難過。

  你怎麼這麼讓人擔心討人厭呢!

  她淚珠子一滾,抽泣著哭了。

  不遠處的貝軍見姐姐哭了,哇的一聲哭得更厲害,裴川眉頭緊皺,看了眼貝瑤,又看了眼魔音穿耳的貝軍。

  小男娃穿著貝瑤小時候粉嫩嫩的衣服,裴川頓了頓。

  姐弟倆都粉雕玉琢,哭起來讓人揪心。

  裴川很煩躁:「走吧。」

  他最後到底還是跟著他們去了醫院,醫生嘖嘖稱奇:「那小孩子手沒事,手指被指甲刮傷了,但是你……」他指了指裴川,「這麼大個血洞,你以為你是關公啊。」

  消毒、縫合、包紮。一系列弄完用了許久,好在沒傷到骨頭。

  貝軍的手用酒精消毒哭得很大聲,消毒完了,貝瑤給他吹吹,他才哭著睡著了。

  裴川就在隔壁,她放下弟弟,去看他。

  少年一聲不吭,強得要命。

  只是咬牙咬得死緊。

  貝瑤過去的時候,醫生已經包紮完出去了。

  窗外是黃昏了,下著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很漂亮。裴川起身就要離開,正好遇見門口的貝瑤。

  她眸中裝滿冰雪的純淨,輕聲說:「對不起……謝謝。」

  他手還痛,嗓音沙啞道:「沒事,讓一讓。」

  到底那天白玉彤的話還是像一根刺,讓他整個冬天都想把感情壓抑著冬眠。

  可憐,你真可憐。

  貝瑤看著少年蒼白冷淡的面容,突然想起那晚自己搜索到的內容,她輕輕道:「呃……剛剛我弟弟也痛,他說有個辦法就不痛了。」

  他皺眉。怎麼可能。

  貝瑤橫了心要試一試,她臉頰微粉,看著比自己高許多的裴川:「你坐下來。」

  他不願陪她胡鬧,可是實在太久沒見她了。從初秋到下雪,裴浩斌一搬走,他只在遠處看過她一回。

  他沉默著坐下來。

  貝瑤耳尖微紅,他漆黑的瞳看過來。

  她心怦怦跳,窗外飛著十二月的雪,據說要快聖誕節了,每個孩子都有一份禮物。

  她閉上蝶翼長睫,微微彎腰,櫻桃唇很輕很輕的,親在少年側臉上。

  一觸即分。

  她慌得滿臉通紅跑了出去,他呆坐在原地,心臟炸開。

  裴川的世界,一瞬間雪停。

  她從哪裡聽說的止痛方法。媽的……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0 22:48:37

第43章 請求

  少年氣息乾淨清冽,像是深埋的冰雪,貝瑤跑出醫院許久,捂著發燙的臉頰,懊惱輕吟一聲。

  她究竟在做什麼呀?

  雖然沒有網上那種誇張的情緒,可是噗通噗通的心跳也很讓人慌張。

  她跑出老遠,臉蛋紅透,在雪中站了兩分鐘,大雪落在她的髮絲和長睫,可是退卻不了那股灼熱的溫度。貝瑤抱著膝蓋蹲下,埋成一隻小鴕鳥。

  冷靜了好一會兒,貝瑤突然覺得,她似乎忘了什麼。

  「……」她弟弟貝軍還在醫院!

  她認命地回去,哎這個弟弟今天都不想要了怎麼辦。

  裴川的病房就在貝軍隔壁,她跑了弟弟還在,現在要回去麼?貝瑤臉頰發燙,她走到底樓,猶豫了一會兒又上樓。

  貝瑤臉通紅,腳步聲也輕輕的。

  貝軍在312病房,她最怕裴川也在,想想就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

  貝瑤悄悄看了一眼,貝軍還在,臉頰上掛著干了的淚痕,沒心沒肺睡得很香。她鬆了口氣,過去捏捏他臉蛋把他叫醒。

  「姐姐……」

  「噓。」她手指豎在唇上,抱著小貝軍下樓。

  小貝軍不明白為什麼要靜悄悄的:「我們要回家了嗎?」

  「嗯。」

  「那個哥哥呢?」

  貝瑤臉頰紅透了:「今天別問好不好?改天姐姐帶你去道謝。」

  貝軍今天也被舅舅嚇到了,因此乖乖閉嘴。

  貝瑤抱著弟弟去坐車,她這年十六歲,帶著少女滿滿的無措和青澀,懵懂像是被撬開了一角,腦子裡面亂糟糟的。

  她走了好一會兒,裴川卻依然沒能平息心跳。

  他全身僵硬,心跳激烈到快死去,等他緩過來,去隔壁一看,姐弟倆早不在了。

  貝瑤沒能徹底應驗的情緒,在他身上一一應驗了。

  他靠著冰冷的牆壁,看著十二月的大雪紛紛揚揚。許久,他手指觸上自己的右臉,明明過了那麼久,卻彷彿就在上一秒。

  軟軟的、蜻蜓點水一樣的輕,落在這個地方。

  ~

  平安夜前夕雪依舊未停,C市今年的雪景特別美。甚至上了新聞,貝軍吃了飯就在家看動畫片了,這回小夥伴在外面喊他也不出去。

  經過舅舅的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男孩總算學會害怕了。

  趙芝蘭心裡欣慰兒子不再胡天胡地,卻又真怕趙興給他們姐弟倆留下心理陰影。

  趙興還在警察局關著,經過檢查,他的身體有注射毒品。如果讓他抱走貝軍,下場不堪設想,也幸好是趙興等不及在大街上對著貝軍下手,不然要是等到貝軍去了幼兒園,那才是最糟糕的。

  貝立材說:「錢我們是不指望拿回來了,對著自己親外甥下手的人渣,早斷了乾淨。」

  趙興小時候是趙芝蘭在帶,長姐如母,說沒有感情是假的。可是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母親敢用自己的兒女安危去包容弟弟,她果決打電話給貝瑤外婆:「媽,你當我狠心也好,沒有同情心也罷,趙興這個弟弟我不認了。警察同志該怎麼處理怎麼處理。」

  那頭老人捂臉流著淚,沒有強求。她的家底也全給兒子了,趙芝蘭這幾年不容易也都是因為趙興,沒有誰活該為誰付出一輩子,外婆雖然重男輕女,但是也知道趙興這次是真的踩到趙芝蘭底線了,不然趙芝蘭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趙芝蘭問貝瑤:「誰救了你和弟弟?」

  貝瑤還沒說話,貝軍說:「是裴川哥哥!」裴川救了他兩回,就像英雄一樣,貝軍並不如小區其他已經長大的少年或者大人們,他也不知道這位凶巴巴的哥哥沒有腿。

  單手打壞人什麼的,實在太厲害了。

  趙芝蘭輕輕皺眉:「又是裴川啊……」人情可越欠越大了。

  貝瑤不吭聲,她手指交握,腦子裡還留著羞怯懊惱的情緒,那天輕輕一吻讓她心跳好快好快,說是帶著貝軍去道謝,可是羞澀像是爬山虎攀巖,讓她只想用被子蒙住自己腦袋。

  然而她到底掛心裴川的傷,情竇也未完全發芽,只好問母親:「我帶貝軍去感謝一下他吧?」

  趙芝蘭看了眼貝瑤,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最後說:「你和貝軍不要去,我和你爸去。」

  貝瑤怔了怔:「為什麼呀?」

  趙芝蘭說:「聽媽媽的知道嗎?你舅舅被關起來,最近也沒什麼危險了,快要期末考試了,你好好學習,別操心這些有的沒的。你們說他手受傷了,你去難道他可以好起來不成?上次就欠他一個鄭重的道謝,這次合該去看看人家。」

  趙芝蘭不是一個強勢的,然而在這件事上她異常堅決。

  晚上睡覺的時候,貝立材說:「讓瑤瑤和小軍感謝就好,裴川又不喜歡說話,我們去多尷尬。」

  趙芝蘭知道丈夫不喜外交,聞言擰了他一把:「你就躲懶,還讓瑤瑤去!他們現在都不是小娃娃了,裴川差不多成年了,你女兒過了年也17了,你覺得裴川像是那種喜歡多管閒事的性格啊?他救了小軍兩回!」

  趙芝蘭比了一個二,見丈夫神色微變,趙芝蘭歎了口氣:「不管他是不是對瑤瑤……總之,人情必須得還,我、我不是看不起他,但是瑤瑤不能和他在一起。」

  貝立材說:「會不會是你想多了?」

  趙芝蘭說:「你自己說,你年輕時,有沒有給我擋刀子的氣魄!回門過山坳時,讓你背一下都不肯。」

  貝立材老臉一紅,咳了一聲:「那年代不是吃不飽,餓麼,背不動啊。」

  然而這樣一說,貝立材也懂了。

  那不是過山坳這樣的小事,兩回,少年都是在以命相搏。

  沉默無言,卻又勝過一切。貝立材也有些心驚了。

  作為過來人,總是要比懵懂純真的貝瑤敏銳度高許多的。貝立材說:「明天把存折裡所有錢都取出來吧。」

  趙芝蘭肉痛。

  貝立材說:「兒子和女兒,什麼都值的。」只盼那個少年真能歇了心思。

  等燈熄滅了,貝立材在心裡輕輕歎息。

  真心抵不過世俗,裴川什麼錯都沒有。他只是身有殘缺。

  貝立材和趙芝蘭做這樣的事,心裡會不舒服,然而為人父母,荊棘刀山都走得,又怎麼捨得女兒真和……那樣的人在一起。

  ~

  2007年尾,趙家存折的所有錢只有四萬塊。

  然而也不算是一筆小數字了,錢取出來沉甸甸的,用一個袋子嚴謹地裝好,像是趙芝蘭和貝立材的心情。

  三中大門被冰雪覆蓋,冬天的風吹在臉上有些冷。

  趙芝蘭從曹莉那裡問到了裴川的班級,又拉著貝立材去三中9班。

  貝瑤快期末考試了,高二比高一課程繁重多了,趙芝蘭給她說要去親自道謝,貝瑤便也以為是道謝。

  然而貝瑤並不知道,四萬塊錢,他們貝家這幾年的所有積蓄,都在這份「謝意」裡。

  裴川低頭在寫題,金子陽堂而皇之在教室抽起了煙。他叼著煙嘴,邊抽邊打遊戲,數學課代表下來發卷子。

  他們坐在一起,課代表便把卷子發給了季偉。

  課代表在翻到裴川那張時,臉色都變了。

  他遲疑地看了眼裴川,抄、抄的?

  季偉接過來,先是緊張地閉上眼:「老天保佑,及格、及格、一定要及格!」

  手一拿開,上面鮮紅的69刺痛了季偉的心,他忍著眼淚,打了自己一耳光。

  金子陽哈哈大笑:「行了偉哥,別自虐了,每次發卷子你都這樣,何必嘛是不是,大不了下次考好點。」

  季偉把其他人的卷子分過去。

  翻到最後一張裴川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看錯了!

  數學滿分150,90分及格,裴川多少來著?

  150!

  季偉手顫抖著,翻來覆去看卷子,卷子上少年的筆跡有力沉穩,數字也寫得大開大合,那個滿分像是要發光一樣。

  一年多來,他們的數學從來沒誰考上過及格線,這個滿分讓季偉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他回頭:「川、川哥,你卷子……」

  裴川接過來看了眼。

  金子陽眼角餘光瞥到了,也懵逼了:「不、不是吧,多少來著?」

  鄭航回頭,遊戲也不打了,幾個少年都懵圈了。

  裴川150!那不是50啊,是150!

  金子陽剛想開口問什麼,門口的一對中年男女侷促地站在後門。

  裴川抬眸,眸光微凝。

  趙芝蘭衝他點了點頭,裴川起身走出去。

  趙芝蘭帶了一大包錢,她捏緊口袋:「小川,阿姨有些話和你說,你現在方便嗎?」

  裴川沉默著點點頭:「去銀杏林吧,那裡沒人。」

  貝立材有意看了少年兩眼,裴川很禮貌客氣。然而剛才他桌子周圍,幾個少年抽煙烏煙瘴氣,甚至裴川出來,身上也帶著淺淺的煙味。

  經風一吹,味道倒是沒了,只不過貝立材的憂慮不能被吹散。

  三個人來到三中的銀杏林。

  銀杏樹葉子落光了,樹枝上堆上很厚一層積雪,倒是別有一番風景。

  貝立材不善言辭,有些尷尬。

  趙芝蘭說:「趙阿姨和貝叔叔是來感謝你救了我們家貝瑤和貝軍,上次你救了小軍我們沒來得及謝謝你,希望你原諒叔叔阿姨。」

  裴川抿唇:「不用客氣。」

  雪落在他發頂,微燙的體溫一下子將雪花融掉,帶來幾分涼意。

  裴川不想聽他們說接下來的話。

  可是對話依然進行了下去。

  趙芝蘭說:「這是我們給你的謝禮,聽說你如今一個人生活,一定很不容易。阿姨看著你長大,知道你是個很好的孩子,瑤瑤她、她也是個很好的孩子,她心裡很感謝你。如果以後,你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事,儘管來找阿姨,我們家能幫的都會幫。趙興在警察局,瑤瑤和貝軍以後也不會有什麼事了。」

  雪水微涼。

  趙芝蘭看著沉默的少年,把一袋子錢塞他手裡。

  「我們不耽誤你學習了,謝禮你拿好。冬天不要穿得這麼單薄。」

  少年左手戴著黑色露指的皮手套,四萬塊錢,沉甸甸的。

  趙芝蘭說完這些話,自己心裡也難受,拉著貝立材往校門口走。

  他拿著這這袋子錢,右手緊握成拳,繃帶破開,鮮血又流了出來。那天少女一個青澀的吻,讓他這麼多天以來念念不忘、食髓知味,反覆想了無數種可能。

  可是現在,有人清清楚楚告訴他,一切都是癡心妄想。

  是今年雪嚇得太大,讓人迷了眼,竟然也生出了那樣的奢望。

  裴川說:「等等。」

  趙芝蘭回頭,裴川走過去,把袋子還回去:「我明白你們的意思,錢我不能收。謝禮我已經收過了。」

  他聲音微啞,像是粗糲的刀戟。

  裴川把錢還回去,背對他們往教室走。多可笑是不是,有人傾家蕩產,也想讓他離他們的寶貝遠一點。

  外面冰天雪地,教室裡卻暖融融的。

  金子陽和鄭航他們還在驚歎地圍觀那張滿分的數學卷子,季偉是最激動的,他用看神明的目光看向裴川:「川哥,你怎麼考出滿分的,太厲害了吧。」

  金子陽大大咧咧:「川哥不夠意思啊,有答案都不提前說,手機上發過來啊。」

  鄭航說:「川哥,你真是抄的啊?」

  裴川左手拿過卷子,揉成一團扔進了教室後面的垃圾桶,他右手的血已經止住了,繃帶上一片紅。

  聽鄭航這樣問,他輕描淡寫道:「是啊。」

  殘廢的努力和真心,算個什麼東西。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0 22:48:50

第44章 寶貝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六中小賣部前擺出了一棵聖誕樹,店裡在放聖誕歌謠。聖誕樹上閃爍著綵燈,還有聖誕老人的襪子,李芳群不贊同道:「中國人,搞什麼洋節?弄得到處花裡胡哨的像什麼話。擱我們那一輩,這就叫崇洋媚外知道嗎?」

  教室裡一陣哈哈大笑。

  李芳群也笑了:「然而也許還真是你們老師我古板,年齡大了,不懂你們這些小年輕。你們英語老師年輕、新潮,應該就挺喜歡這樣的節日。」

  被佔課的英語老師表示她很冤。

  陳菲菲在下第一節晚自習的時候,驚歎地看著貝瑤的抽屜:「我的天呀瑤瑤,你是收了多少張賀卡啊!」

  她聲音不小,班上許多同學都看過來,然後捂嘴笑。

  貝瑤尷尬地說:「菲菲,你小點聲。」

  薄薄的聖誕賀卡,由於太多,厚厚地堆了十本書的高度。從高一到高三,從男生到本班女生。大家都很喜歡貝瑤,以至於在這樣能光明正大送賀卡的節日,貝瑤課桌被塞滿了。

  有些賀卡做得很精緻,據說要十來塊錢一張。拆開還能放音樂,有的則是立體的。

  吳茉斜斜看了眼,把自己收到的三張賀卡夾進書裡,心裡不是滋味。她那三張,跟人家的比起來,九牛一毛似的。

  陳菲菲既驚歎又羨慕:「要是我也能收到這麼多賀卡就好了。」

  貝瑤埋頭寫回禮。

  禮尚往來是根本,總不可能收了別人的賀卡毫無表示。上次給貝軍買完衣服,她的所有零花錢都用來買賀卡了。買的不貴,都是一塊錢一張的,貝瑤給每個可愛的女孩子都寫了賀卡回去。

  她的賀卡雖然不貴,但是賀詞都很用心,每個人的祝福都是獨一份的。

  至於男生們的,肯定不能還回去,要是送那就不得了,不管送了誰,明天校園裡校花早戀的緋聞就該滿天飛了。

  賀卡裡,有一張是方敏君的。

  方敏君在八班,成績挺不錯。

  這年沒有常雪的光環,方敏君自己平靜地生活,反倒真實快樂了許多。年少的齟齬,紛紛化在了一場大雪裡。

  貝瑤依次把賀卡寫完,還留了一張,是她準備寫給裴川的。

  可是上次一吻,讓少女心中羞澀,以至於這張賀卡,在寫完所有人的以後,還是空白的。

  今晚晚自習是英語老師的,因為英語老師家裡有事,所以班主任李芳群佔了一節課,物理老師又來佔了一節。第三節晚自習的時候,英語課代表悄悄宣佈:「英語老師今晚不來了,大家開開心心過聖誕吧!」

  教室裡一陣壓抑的歡呼聲,六班的運氣真不錯。

  傾世也抓緊了時機賺錢,特地辦了一個聖誕主題會。

  不同於六中小賣部小家子氣的聖誕樹,傾世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顆大松樹,星辰點點盡數綴在上面,像是星星落下了凡塵,非常豪華好看。

  本來就是週六晚上,明天放假,學生們要麼偷偷溜出來,要麼光明正大被放了假。

  貝瑤和陳菲菲她們一起,也來傾世外面看熱鬧。

  她的校服兜裡,揣著那張沒有一個字的賀卡。

  陳菲菲說:「額滴個乖乖,這棵樹得多值錢啊,上面掛的禮物和禮盒都是真的吧?」

  貝瑤於是也抬眸望去。

  綵燈陸離,天空掛了大片假雪花,真雪花在燈光中漫天飛舞,美成了一幅畫。

  裴川在看畫裡的她。

  貝瑤的室友挽著她的手,少女的鮮活可愛讓世界都生動起來。

  裴川點了根煙,金子陽他們在摘樹上的禮物。

  這是手賤的有錢人才敢幹的事——摘了是要三倍價格帶走的。

  一個脫下校服的女生走過來:「裴川。」

  裴川視線從貝瑤身上移開,他靠在樹下,眸中清冷,靠近他身邊,就有種冬夜的寒涼之意。

  吳茉說:「好巧啊在這裡遇見你,聖誕快樂,我的賀卡你能收下嗎?」

  裴川黑瞳漆漆,毫無喜怒。

  吳茉鼓起勇氣,她聲音微微大聲了些,說道:「我、我不介意之前你的傳聞,還有家世。沒、沒錢也沒有關係的,我是真的非常感謝你。」

  裴川輕輕嗤笑了一聲。

  吳茉不解其意,上次學校都在傳,裴川並不是什麼特別有錢的有錢人,他家只是普通小康家庭,甚至還有個繼妹。吳茉初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非常震驚,心裡還有些彆扭失望,原來不是富二代啊。

  但是轉瞬她又想,這時候裴川肯定很需要人陪,要是她表現出並不介意傳聞,他會不會很感動?

  吳茉這樣想,恰好看見裴川一個人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抽煙,就過來了。

  裴川說:「喜歡我?」

  吳茉臉一下子就紅了,她知道裴川說話直接,但是這樣……也讓人非常窘迫。她點點頭:「我是真心的。」

  裴川笑容一下子淡下去:「所以,上次你是在耍老子?」

  故意激他介意韓臻的事,透露出假信息,貝瑤感動於韓臻的心意。

  吳茉沒想到隨口一句話就能讓裴川猜中其中關鍵,她臉色都白了:「不是、不,貝瑤她,她確實有點喜歡韓臻,她親口給我說的。今天不是聖誕節嗎?她還收到了韓臻的禮物。我沒騙你。」

  裴川眸中黑沉:「閉嘴,她喜歡誰,誰喜歡她,關我什麼事。」

  吳茉摸不準他是什麼意思。

  然而裴川討厭極了這個女的,這樣卑劣又喜歡耍小心思的貨色,也只有丁文祥這種才看得上。

  「伸手。」

  吳茉心怦怦跳,伸出手去。

  裴川食指輕輕一彈,帶著火星的煙灰落在她掌心,燙得吳茉驚叫一聲。

  「你!你……」

  裴川說:「滾,別煩我。」

  吳茉有些怕他,可是又覺得這男人和丁文祥故作文雅不同,氣質特別Man,有種別樣的誘惑力。她紅著眼睛說:「我是真心的。」

  裴川不耐煩極了:「成啊,把煙頭吃了,我信你。」

  那火光閃閃,少年瞳孔冷淡。吳茉說:「即便真的喜歡,怎麼可能有人願意吞下去?」

  裴川不語,眼裡沒有一點笑意。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沒人願意。

  至少換個人提出再過分的要求,他都會照辦。

  吳茉見他情緒很差,也不敢惹他,一溜煙跑了。

  不遠處貝瑤抿唇,她不高興地鼓了鼓腮幫子。鄭航說:「這個送給你,你叫貝瑤是吧?」

  貝瑤坐在石階上,看吳茉離開裴川身邊。

  她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麼話,但是無端讓人心口悶悶的。

  聽見鄭航說話,她轉過頭。

  瓷白的小臉素淨,帶著幾分少女的純真動人,她低眸,是一顆閃爍的星星燈。才從聖誕樹上摘下來的。

  貝瑤搖搖頭:「謝謝你,我不要這個。」

  陳菲菲倒是很喜歡星星燈,但是貝瑤都拒絕了,也不是送給自己的,於是她眼神渴望,倒是沒開口。

  鄭航看見貝瑤同學的眼神,倒是很大方:「你喜歡這個燈嗎?送給你。」

  陳菲菲高興極了:「謝謝!」畢竟收了人家的東西,她有些不好意思。

  鄭航說:「不客氣,見面是緣嘛,你還有喜歡的燈嗎?」

  陳菲菲轉頭,這才發現身邊的貝瑤不見了。

  ~

  貝瑤繞過綵燈低下,拍拍自己發頂的雪。她的手揣在兜裡,那張賀卡燙手極了。

  貝瑤不高興剛剛看到的那一幕,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什麼情緒。

  就好像突然發現自己不太喜歡的一個人,和自己在乎的人總是走得很近。讓人心裡很悶,卻又無法發洩的茫然。

  她朝著角落走過去,鼻翼嗅到了很淺的煙味。

  她往裡走,遠離喧鬧的人群。這裡很暗,抬眸卻依稀能看見少年冷峻的輪廓。

  裴川低眸,在夜裡正好對上她明亮的眼睛。

  在這樣黯淡的地方,她一雙杏兒眼還亮如辰星,水葡萄一樣。

  自從上次側臉一吻,這還是兩個人第一次見面。

  他靠她這樣近,夾著煙的左手垂了下去。

  亮點在暗處會特別明顯,他的手收緊,用指腹悄無聲息滅了那支煙。

  兩個人一時無言。

  貝瑤是因為害羞和氣惱,裴川則是……萬般滋味,交錯難言。

  她嬌嬌小小,卻正好站在角落大樹的出口。

  裴川知道自己一身煙味,有些不自在。他皺眉:「讓讓。」

  聽聽!這是什麼讓人討厭的語氣!

  她兜兜裡的小手捏了一下賀卡。不想送給他了。

  她站著不動,委屈又茫然。

  裴川看著她,心裡就難免泛起一圈又一圈漣漪,苦澀甜蜜反覆交織,似乎要讓人生生在這樣極端的情緒中死去。

  他嗓音微啞,卻不知道自己說話不自覺低了幾個調:「你怎麼了?有事嗎?」

  貝瑤臉頰慢慢紅了。

  啊……她好像真的沒有什麼事,她本來是想,要是出來能遇見裴川,就順手把賀卡給他。如果遇不到裴川,那就算了。

  可是看見吳茉,秋季馬拉松的悶又湧上來了。

  她不是都給裴川說了吳茉不好嗎?

  貝瑤其實還好奇,那天我在醫院親了一下你,你有什麼感覺呀?網上說的是真的嗎?輕輕親一下,就讓人荷爾蒙爆棚,有激動到快死去的感覺?

  裴川看不見她微紅的臉頰,只有俏麗的輪廓,和黑暗裡那雙清亮濕漉漉的眼,分外招人疼。

  氣氛有些尷尬,貝瑤小聲說:「我不舒服……」

  他下意識皺眉:「哪裡不舒服?」

  心裡,怪怪的。

  然而她下意識知道這個好像說出來不太好。

  如果她真的有點、有點喜歡裴川的話,那他喜歡她嗎?會不會很討厭那天她頭腦發熱干的蠢事啊?

  她說:「嗯……頭暈。」

  裴川抿唇,他心裡有幾分難言的苦澀。這是別人家的寶貝,他昨天才答應了人家父母離她遠一點,別讓寶貝弄髒,可是看見她今天走過來,他心裡又忍不住升起微小的企盼。

  他就只想和她說說話,沒奢想別的。

  貝瑤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氣,輕聲道:「我能靠靠嗎?」

  她舉一反三,上前一步,很緊張地試探著把小腦袋靠他胸膛。

  只有這麼高,沒有辦法。

  夜晚很安靜,大雪落在常青喬木旺盛的枝葉上,樹下少女額頭輕輕靠在他胸膛。

  少年幾乎一瞬間肌肉繃緊,像被人施了定身魔法,動彈不得。

  她靠的那地方之下,是他的肋骨,是他的心臟。

  他兩隻手,一隻還纏著繃帶,另一隻藏著煙頭,僵硬地任由她靠著。

  她一定,聽到他劇烈的心跳聲了吧?

  少年胸膛溫熱,好奇怪,他這樣壞脾氣冷淡的人,可是體溫一直都很高。少女把腦袋靠他懷裡,悄悄感受他的心跳。

  可是出乎她意外,他的心跳聲已經不能用頻率來形容,而是一點一點加劇,有力到震顫。

  完了完了,貝瑤有些無措,真的震得她頭腦暈乎乎了啊。

  他肌肉硬邦邦的,後知後覺的害羞,讓她耳尖都紅了。

  裴川死死咬牙,好歹還記得昨天答應了趙姨什麼。人家已經不顧十來年的情誼明明白白把家產都快給他了,就求他放過他們女兒。

  他說:「你好點了沒?」

  少女怯生生道:「沒有,好像還、還暈。」

  裴川有一剎那崩潰。

  趙姨怎麼教的她家這寶貝!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0 22:49:07

第45章 竹馬

  裴川的手好幾次抬起來,又僵硬地放下去。他沒法抱住她,和推開她一樣困難。

  貝瑤心跳也很快,這種感覺對她來說陌生又新奇。

  直到發頂的雪花被他的體溫融化,帶來一點涼意,她才從他胸膛前抬起頭。

  「我、我好點了。」

  她暈乎乎捂著自己額頭,那裡好燙,似乎被少年過高的體溫灼傷。

  她抬眸看他,昏暗的光下只能看到少年下顎輪廓。

  裴川垂眸:「嗯。」

  他手指微蜷,發現自己在貝瑤面前似乎總是不會說話。他諷刺吳茉的本事在她面前自動失了靈,他也想摸一摸自己快跳出胸膛的心臟,然而她還在,裴川就只有沉默。

  貝瑤總算想起了正事,問他:「你的手好點了嗎?」

  「好了。」

  「我看看。」

  她還記得裴川傷的是右手,她輕輕抬起那只受傷的手,繃帶包得很緊,白色哪怕在夜裡也分外顯眼。

  他低眸看她,女孩子的力度很輕,像是指尖觸到了軟軟的棉絮,她小心翼翼的模樣,像是捧著什麼易碎的珍寶。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麼珍寶,在雨雪中走過,火中錘煉過,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東西能摧毀他。而且即便是他親生母親蔣文娟,也嫌他髒的。

  輕輕托著他右手的兩隻小手很軟,比他的體溫涼一點,白皙的膚色在夜裡也可見,手指纖長漂亮。而裴川的手是練拳擊的手,指節寬大粗糲,雖然天生修長,卻並沒有半分少年氣的秀氣。何況包著繃帶,並不好看。

  他知道一切不好看的東西,都容易引起人牴觸的情緒,或者說,反胃。

  裴川收回手:「已經好了。」

  貝瑤分明看到了裡層繃帶不一樣的顏色。

  她沒有追問,只不過心中怪怪的情緒更加明顯了,裴川是不是不喜歡她的親近啊?怎麼她靠近他全身僵成了一塊石頭?她看看他的傷好沒好,他連指節都是僵硬的。

  心跳震顫得那麼厲害,難不成是因為排斥?

  貝瑤意識到這一點,心裡悶悶的。

  她主動讓開:「嗯,你走吧。」

  她向來不會為難人,裴川不喜歡的事情,她就不會做。她退開,讓裴川走出來。少年隱忍地站了兩秒,從她身邊走過去。

  貝瑤想了想,笑著道:「裴川。別抽煙了,不好聞,對傷口也不好。」

  他腳步頓住。

  少女聲音很溫柔:「還有,聖誕快樂,要好好學習呀。」

  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左手捏緊煙頭,最後離開她身邊。

  沒了遮住雪花的大樹,雪就落在他冷峻的臉頰上。

  傾世的聖誕節辦得特別熱鬧,金子陽他們也玩得很快活。裴川走出老遠,還是忍不住回了頭。

  貝瑤已經不在大樹下了,他這才摸摸自己的心臟,悵然若失。

  ~

  陳菲菲拎著一閃一閃的星星燈,問貝瑤:「剛剛你去哪裡了呀,我一轉頭你就不見了。問楊嘉,楊嘉也沒看見你。」

  少女心事,像是鎖緊了的日記,貝瑤半晌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好在陳菲菲只是隨口一問,她更八卦寢室裡吳茉的事:「吳茉也不知道去哪裡了,你說她為了之前那個事,和寢室其他人鬧成這樣又是何必呢?」

  只有貝瑤知道,吳茉似乎不僅僅是為了丁文祥那件事。

  吳茉對貝瑤的敵意,更多的可能是來自於裴川。

  「菲菲,你說,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呀?」

  這話題轉變得太快,陳菲菲看見貝瑤眼裡的茫然,心裡一跳,不是吧!校花終於開竅了,開始好奇喜歡人是什麼感覺了?

  那人是誰!嗷嗷嗷陳菲菲彷彿已經窺見了還沒開始的八卦。會不會是一班的班草韓臻大帥哥!

  陳菲菲心中小人狂舞,面上壓下激動說:「我也不知道,但是約莫可能是一直想見到他,看見他會很高興,看不見會想他在做什麼。怎麼了,你覺得自己喜歡誰?」

  貝瑤仔細想了想,她紅著臉悄悄在陳菲菲耳邊說了一個名字陳菲菲晴天霹靂:「不、不是,你聽我講,怎麼會是他呢?我剛剛講的,那也可能不是喜歡,可能是出自緊張啊什麼的。」

  陳菲菲語無倫次講了一大堆,摀住臉:「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之前的帖子裡,他可不是什麼很好的人啊。」

  貝瑤和她一起往回六中的路上走。

  天幕是一眼望不見邊的黑色,貝瑤反駁:「他挺好的,我認識他十多年了。」

  「那也有可能是出自青梅竹馬的關懷,我也有個竹馬啊,來學校久了回去每次看到他都還挺激動的,可我並不喜歡他。」

  貝瑤被陳菲菲講得有些疑惑。

  陳菲菲趁熱打鐵:「是吧!可能就是相處太久的感情,人之常情嘛,那可不是什麼喜歡。」

  陳菲菲不喜歡裴川,比起一無所知的貝瑤,她從高一就開始看論壇和貼吧。裡面曾經有好幾個關於裴川的帖子,有緋聞、也有對他的形容。

  那人又冷又傲,說不定女朋友都有過幾個了,他能對貝瑤真心麼?說不定是和丁文祥一路貨色。

  而且之前又傳出來他的家世問題,沒錢還裝什麼裝啊,人品就不好。

  主要是,那些八卦裴川的帖子,沒多久就會被刪得乾乾淨淨。由此可見,這還是個不好惹的、小心眼的少年。

  陳菲菲瞧貝瑤當真在認真思考,一咬牙又加了一劑重藥:「他多半也就是把你當小青梅呢。」

  是這樣嗎?

  ~

  青春期的小秘密,像是種下一顆很小的種子,每想一次,它就長高一寸。

  過了聖誕節,時間飛快,很快就迎來了高二的統考。

  期末考試依舊是一三六混考,最初的一三中校長曾經是同學,關係相當不錯,兩所學校混考的主意是一中校長提出來的,畢竟將來高考是全市的競爭,也是全國的競爭,提前知道自己學校水平不是什麼壞事。

  後來這個考試模式就留存了下來,六中的校長一合計,也請求一起考,於是C市考試成了最獨特的模式,年年期末一三六混考,等到高三摸底考更是每次都統一。

  出成績那天,卻傳出了一件大事。

  三中有人作弊。

  標準答案洩露,三中有人數學和理科綜合考了滿分。

  擱在以前,這是不可能的事。

  以往的考試,沒有一次有人能把數理化生考成滿分。這年是2008年一月,三中還沒有在教室安上監控。然而滿分的試卷,彷彿成了如山鐵證。

  因為是聯考,一三六中都知道了這件事。

  貝瑤上廁所回來,聽見有人說:「紅榜拉出來了,第一名秒被撤榜,聽說是因為作弊。」

  「真的呀?」

  「當然了,你見過誰數理化生可以考滿分嗎?」

  「誰啊,膽子這麼大,聯考作弊處罰得最嚴了。」

  「三中的裴川,聽說過沒。」

  貝瑤抬眸,立馬往樓下跑。果然長長的紅榜掛了出來,上面表揚了三所學校的前兩百名,還各自統計了學校進入前兩百的人數。

  她的目光落在第一,那個名字被人用黑色的墨汁化掉了。

  紅榜是電腦整理出來的名次,墨水則是人為判定的污點。

  貝瑤看著那一團墨,還有看榜的人指點議論第一名,心裡第一次生出難以壓抑的憤怒情緒。

  為什麼數學和理科綜合滿分,就一定是他作弊?

  他們六中尚且討論得這樣激烈,那麼三中呢?

  三中的規矩是聯考作弊留校察看。

  貝瑤不相信裴川會作弊,很小她就知道裴川有多聰明,老師還沒有講過的東西他就會。有時候老師都覺得困難的題,他看一眼就知道怎麼做。

  貝瑤心裡憋了一股子火,像是自己的看重的,被人隨意污蔑糟踐。

  很快處理就出來了,記大過處分。

  這事讓許多人都意難平:「嘁,什麼呀,不是說三中處罰很嚴重嗎?為什麼不開除,說不定還有別人也被傳了答案呢,那前兩百都有水分。作弊的這麼多,考試還講究公平嗎?」

  「要我說,就該開除啊,不開除也至少留校察看處分吧,記過算什麼!」

  連陳菲菲都說:「瑤瑤,你說他哪裡弄來的答案?」

  貝瑤繃著臉:「他沒作弊!憑本事考出來的成績。」

  陳菲菲心想,臥槽這你能信麼!

  陳菲菲真想捏著貝瑤不開心的小臉晃晃,他是什麼人,他能考三所學校第一?

  「瑤瑤,不是我不信你啊,主要是滿分,一科滿分就算了,他四科都是滿分。要是他有這水平,以前怎麼沒考好過,上次前兩百都沒上,現在一下子就第一了。」陳菲菲心想,這種在學校就沒人管得住的人,抄也悠著點抄啊,哪怕抄個統考前一百,也比這個可怕的第一名好。太猖狂了吧。

  貝瑤愣住。

  是啊,他為什麼以前不好好考,這次卻考了第一名?

  為了……什麼?

  她恍然記起,聖誕夜那晚,自己對他隨口的祝福。

  她說了什麼?

  裴川,聖誕快樂,要好好學習呀。

  ~

  三中年級主任辦公室,張主任說:「你說說看,還把答案給了哪些人?」

  他身前的少年低眸,漆黑的眼睛落在名冊上。

  裴川冷冷看年級主任一眼,轉身就走。

  張主任氣急敗壞道:「你走!你今天敢走,三中今天就容不下你!我教書這麼多年,什麼樣的學生沒有見過,你這樣無法無天的人,以後出了社會也是敗類。我們三中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裴川的班主任老師說:「張主任!」這話說得太難聽了吧。

  裴川回眸,他輕嗤一聲:「你這種主任,還不如我這種敗類。」

  張主任胸口氣得起伏:「陳老師!看看,這就是你們班上的學生,我們對他寬容處理,最後只記了過,他是什麼態度!」

  陳老師也頭疼極了,然而身為老師的責任讓她開口:「這件事不是還沒調查清楚麼,裴川也沒說他自己作弊了,您這樣說他確實不太好。」

  「沒作弊!我怎麼就不知道你們班上有個這麼能幹的學生呢!聯考第一,數學理綜全滿分,他這麼厲害你信嗎?」

  陳老師啞口無言,她也沒辦法:「好歹把事情調查清楚吧,他當初是保送進來我們學校的,底子和基礎肯定有保障的。這段時間也沒逃課,期末在複習。總之,我去讓他解釋一下,您先不要把剛剛的談話上報給學校那邊。」

  張主任黑著臉,揮了揮手。

  三中校園堆了一層很厚的積雪,季偉抱著書,訥訥問:「川哥,怎麼辦啊?」

  鄭航說:「我回去給我媽說一下,放心吧,沒大事的。」

  金子陽擠眉弄眼:「川哥,你哪來的路子啊?上次數學考滿分,這次還是滿分,牛逼啊。而且聯考敢這麼幹,你是第一個,你就是這個!來根煙不?」

  金子陽大拇指豎起來。

  裴川接過那盒煙,一個投籃姿勢,它穩穩落進了垃圾桶。

  金子陽:「……」

  裴川說:「我心煩,別逼逼。」

  下午陳老師來到教室最後一桌:「裴川,你到底有沒有作弊,得給年級主任講清楚。不是老師不相信你,有什麼你總得自己說出來。」

  九班的同學齊刷刷回頭,悄悄看裴川。

  裴川說:「說什麼?」

  陳老師說:「比如,以前你成績很少及格。這次為什麼會考這麼好?如果不是作弊,你總得給老師們講講原因吧。」

  為什麼?

  同學們屏住了呼吸。

  陳老師無奈道:「三所學校聯考,這就不是我們三中一所學校的事,你想清楚了,這事挺嚴重的,哪怕是……」她看了眼鄭航,想起他媽媽是副校長,學校的臉丟了,副校長總不能一味包庇吧。主要還是得裴川說原因。

  「如果你有作弊,咱們就承認,以後改正。如果沒有,那就說出原因,解釋清楚,讓大家相信你。」

  裴川握緊了筆。

  他的右手已經好了,心臟她靠過的地方還有餘熱。

  裴川無所謂地笑了笑:「你們覺得是作弊,那就是作弊啊。」

  哪來什麼突然考好的原因。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18:49

第46章 乖一點

  按理說,期末成績出來第二天就該放假了,可是「作弊」一事出來,比起以往鬆快的氛圍多了一分八卦。

  其實往往學校不會這樣輕易判定一個學生作弊,這次年級主任這樣果決,主要是三個原因。

  第一,裴川的歷史成績與統考第一相差甚遠,正常人都不會相信有誰能在一個月的時間突飛猛進。

  第二,聯考事關重大,三中如果處理得不快,那麼對所有即將放寒假回家過年的的同學來說都是心中一根刺。

  第三,明天放假了,沒有時間再讓裴川考一次試。

  普通作弊不是醜聞,答案洩露卻是醜聞。因為同學們會懷疑,三所學校的聯考,為什麼就你們三中有人能弄到標準答案?

  他們會猜忌,難不成三中一直以來成績都是虛假的嗎?

  事關學校名譽,年紀主任幾乎下意識就想立馬給出說法平息這件事。畢竟明天就要放假了,所有學生都將回到家裡去,這件事處理不好,別說學生,就連校領導都過不了一個好年。

  偏偏那個學生是塊硬骨頭。

  晚自習開始的時候,裴川依然不去給一個解釋。陳老師說:「裴川,老師只能聯繫你的父親了。」

  裴川突然站起來。那個時候教室裡很安靜,幾乎所有人都聽見少年冷冷地說:「我資料上寫了,沒有父母。」

  教室裡針落可聞。

  裴川拿上自己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出了教室。

  C市的冬天,大雪天氣沒完沒了。

  他踩在雪地裡,落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貝瑤跑到三中來正好遇到他往外走,三中學校夜晚的燈盡數打開,她圍著紅色的圍巾,喘出來的氣在冷空氣中是白色的。

  「裴川。」少女跑到他身邊,「你要去哪裡?」

  裴川看見他的「原因」,他抿唇:「你來做什麼?」

  「你沒作弊,為什麼不解釋?」

  那雙眼睛又軟又亮,裴川看著她:「有什麼好解釋的。」

  貝瑤說:「你跟我走,我們一起去證明。不可以讓人冤枉你。」

  裴川低聲道:「貝瑤,那不重要。」

  她歪頭疑惑道:「什麼?」

  裴川別開眼。

  那些都不重要,分數、名聲,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世上萬般,只要你講,我就會拼了命做到。

  偏偏原因和感情,卻必須三緘其口,不能說給任何人聽。

  貝瑤眨眨眼,她說:「回去好不好?」

  裴川眸色沉沉,往校門外走。

  貝瑤看著他背影,還在想那種可能。為什麼不解釋呀?真是她想的那樣嗎?

  她摸了摸自己柔軟臉頰,有些熱。

  裴川是不是……也像自己有點喜歡他那樣,其實在為了她一句話在努力認真?

  一想到這種可能,她眼裡忍不住綴上清淺羞怯的笑意。

  「裴川。」她手做成喇叭狀,拉長語調,聲音在冬夜又軟又甜,「裴川——」

  他回頭。

  貝瑤說:「你回來呀。」

  她在雪地裡衝他招手,戴著正紅色圍巾,像個喜慶的小糰子。臉頰粉嘟嘟的,眼睛裡像是盛了一灣清透的湖水。

  他心臟有力地跳動,有那麼一瞬,毫無辦法。

  裴川的原則、憎惡,在那雙清透的杏兒眼裡,沒有容身之地。

  他甚至有些惱恨的情緒,他都沒打算怎麼樣她了。她能不能自己乖一點,安分一點。

  你乖一點好不好?自己離我遠一點行不行?

  然而小糰子在冰天雪地裡,含笑看著他的方向:「你快過來。」

  他過去了。

  惱恨綿綿密密,裴川簡直想自刎算了。

  「好啦,我們回去。」她與裴川不同,心裡漾起一圈圈開心的漣漪。

  她像是恍然明白了什麼,彷彿心裡的小種子衝破冷硬的泥土,長成幼嫩青澀的幼苗,讓人心軟又滿心歡喜。

  ~

  年級主任今年四十八歲了,有啤酒肚,微胖。

  因為經常訓斥學生又小氣,頗不得民心。

  貝瑤和裴川站在一起,陳老師也在。貝瑤看裴川,少年神色冷硬,聲線微啞:「我沒作弊。」

  張主任說:「呵,你說沒有就沒有,下午給你機會解釋,怎麼不見你解釋?」

  裴川眸中漆黑。

  貝瑤說:「您需要一個解釋,他說了沒作弊,那作為老師,您該相信學生才是。」

  張主任瞪眼,唾沫飛出來:「你又是誰?晚自習不上跑這裡來,有你什麼事?」

  裴川往貝瑤身前站,陳老師看出來了,他發火了。

  陳老師心裡一驚,真怕裴川打人。作弊的事情還沒過去,要是敢打老師,他就真的毀了。

  一隻小手拉住裴川的衣擺,貝瑤從高高的少年身後探出小腦袋:「反正就是你冤枉人,為人師表,不盼著學生好,淨往壞處想。」

  陳老師哭笑不得。

  這漂亮小姑娘明明也害怕張主任,可是眼睛黑亮亮的,硬要把話說完。

  裴川有些僵硬。

  她的手親暱拉著他衣服,哪怕冬天的衣服很厚,可是這樣親近的動作,但凡她看重名聲,就不該在老師們面前做。

  貝瑤說:「明明證明一個人有沒有作弊很簡單,同樣難度的卷子再考一次就行了,可是你沒有給他證明的機會。」

  張主任說:「明天就放假,誰會陪著他折騰?作弊一次還嫌不夠丟人?」

  貝瑤說:「我給他監考,要是他考得不好,我們接受處罰,要是他考好了,你要在三所學校給他道歉。」

  張主任對上少年的黑瞳心裡一驚,皺眉道:「你和他認識,誰知道會不會和他一起作弊。」

  陳老師上前一步:「我也可以為他監考,主任,如果你連我也不放心,那麼上晚自習的方老師、還有我們班在四班守晚自習的劉老師,也可以一起叫過來。這是大事,沒人會覺得麻煩的。」

  張主任臉色有些難看。

  陳老師又說:「我們寒假作業有套挺難的卷子,比這次統考還要難一點,是隔壁市老師出的題,學生們都沒看過,也不知道有這張數學卷子,試卷可以用這一張。」

  陳老師話都說到這裡了,張主任再不同意,就顯得他真是貝瑤口中不配當老師的人了。

  監考在底樓空教室進行。

  陳老師把卷子放在裴川面前,笑道:「加油,沒帶手機吧?」

  裴川抿唇,把褲兜裡的手機給她。

  「好了,考試開始,兩個小時。你考完估計第三節晚自習就下課了。」

  貝瑤坐在講台上看他。

  教室裡如陳老師所說,還有另外兩位老師。聽說幫忙證明學生清白,兩位老師立刻就來了。

  貝瑤忍不住想,裴川你看,這世上除了張主任那樣壞的大人,好人更多呢。有時候我們只需要一個機會,就能遇見他們。

  裴川握筆,垂眸寫數學卷子。

  沒人打擾他,教室裡安靜極了。

  兩個小時,她安安靜靜看他。他很好看,不同於韓臻那種清秀柔和的好看,裴川五官俊朗,很硬氣,五官稜角分明,有種冷硬的氣質,還有幾分刺人銳利的少年氣。不太符合這一年少女們對少年的審美,落在她眼裡,卻覺得帥極了。

  他認真起來,教室裡只有他演算的聲音。筆摩擦著紙,沙沙作響。

  外面風雨停了,教室裡燈光柔和。

  他認真沉靜的模樣她看得心軟。

  心臟怦怦跳,比跑完步還要快幾分,這樣的感覺很奇妙。陳菲菲說,你見到他會歡喜,見不到他會想念,這就是喜歡。

  很奇怪又並不讓人討厭的感覺。

  像是外面驟停的風雨,她心中也晴朗起來,這一年她快十七,不用問陳菲菲,突然就明白過來。

  她喜歡他。

  很羞澀又很甜蜜的喜歡,誰都不知道。

  她包容他慣於冷淡的脾氣,也愛他無人能比的氣魄和勇敢。還憐他不被世界溫柔遺憾,為此遺憾。

  她臉頰慢慢染上緋色,杏兒眼裡明亮純淨。

  情竇初開,心裡像是踩著小鼓點,一刻都停不下來。

  貝瑤忍不住想,他喜歡自己麼?

  是陳菲菲說的那樣,因為她是小青梅,所以他保護她,縱容她,還是因為別的感情?

  她突然覺得,上次一親完,趁著新奇的感覺,就應該問問裴川,到底喜不喜歡她呀。

  然而……但是……被拒絕了多尷尬呀。

  ~

  一套卷子裴川用了一個半小時,他檢查了一遍,把卷子交給陳老師。

  幾個老師比對著答案嚴謹閱卷,幾分鐘後試卷成績出來了。

  滿分。

  這個成績讓陳老師也很意外,她驚訝地看了一眼裴川,幾個老師面面相覷,然而結果無疑是讓陳老師驚喜的。

  答題思路嚴謹清晰,演算也很熟練。

  他是真的有考滿分的本事。

  陳老師驚喜又欣慰,她的支持沒有錯付。她的心懸了一個多小時,現在得到了最好的結果。

  一行人又回到了主任辦公室。

  第三節晚自習還沒有下課。

  張主任也沒想到事情結果是這樣,他臉都綠了:「老師給你……道歉,學校會撤銷對你的處分,裴同學,回去上課吧。」

  貝瑤說:「撤銷處分、在三所學校給裴川道歉,這是你答應我的。」

  裴川低眸看她。

  少女聲音軟軟的,卻固執道:「明天放假了,趁著還沒放假,你得打電話給三所學校的老師,讓他們放廣播道歉。」

  「……」

  「還有,紅榜被抹黑了,要換一個。」

  「……」

  「還有還有,你們學校有個全市第一,真是厲害。」

  這倒是。

  裴川手指在兜裡劃過自己手機屏幕,他之前錄了音,草率處理判定學生作弊的張主任,原本該身敗名裂,要麼被辭退,要麼這輩子都升不了職。

  然而身邊的姑娘嗓音脆生生的,像是快活的小翠鳥,她雪白的下巴被毛茸茸的圍巾遮住,小臉更讓人憐愛。他證明了清白,她比他還高興。

  他突然就覺得,世界上的壞人,竟然也不一定要趕盡殺絕。

  因為他也正是仰仗著這樣的善良和鮮活可愛,在殘喘著汲取溫暖。

  他們走出辦公室前,張主任黑著臉:「等等,那個女生,你和裴川又是什麼關係,早戀不允許!」

  貝瑤臉蛋通紅,她軟綿綿看他一眼。

  嗯……

  裴川讓她先走出去。

  他回頭看張主任,兜裡的手握得死緊,聲音低沉,壓住了惱怒:「你覺得能有什麼關係?她是我妹妹。」

  門邊還沒走遠的貝瑤眨眨眼呆住。

  他說真的假的啊?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19:04

第47章 新年

  貝瑤回到學校的時候,校園裡剛好在播放向裴川道歉的廣播。

  陳菲菲聽得呆住:「不是吧,他真是自己考出來的啊?」

  驚訝的人不止陳菲菲,還有吳茉。三中一個名聲並不太好的少年,竟然能考全市第一的成績!

  六中校方的道歉很誠懇,並表明紅榜會更換,只不過明天就要放假了,現在沒辦法更換。

  誰當年紀第一,對於陳菲菲來說沒有區別,她更期待接下來的假期。

  「瑤瑤,明天你媽媽會來接你不?」

  貝瑤說:「不來,我的東西上個月就搬了一部分回去了,剩下的東西很少,我自己就可以帶回去。我弟弟上學前班了,我媽媽得去接他。」

  陳菲菲好奇道:「你家重男輕女不啊?我給你說,我奶奶可重男輕女了,每次我回家過年她從來不給紅包,然後悄悄把紅白塞給我堂弟,偏偏我堂弟轉眼又跑來給我炫耀,你不知道多氣人!」

  貝瑤想起貝軍的「女裝」,有些想笑,她搖頭:「我家沒有這種現象。」

  哪怕外婆重男輕女,可是畢竟沒有住在一起,影響倒是不大。

  果然像貝瑤說的那樣,趙芝蘭接貝軍去了,畢竟五歲的小朋友必須得家長接送。貝瑤自己回的家,拿到期末成績,就正式進入寒假了。

  沒多久快春節,小區今年比以往都冷清。

  趙芝蘭搓手取暖,感歎道:「小區人氣一年沒一年足,以前趙秀家搬走,然後就是裴警官家,陳虎他們家好像也有在別的地方買房子的意向,我看以後過年,小區裡更冷清了。」

  貝立材喜歡清靜,倒是覺得沒什麼:「你可以去串門。」

  趙芝蘭歎了口氣,今年娘家是不能回去看看了,出了趙興那門子事,如果貝瑤的外婆捨不下兒子,趙芝蘭也就沒有這個娘家了。

  趙興今年是在戒毒所過的,妻子也離婚了,夫妻倆的一個小孩跟著媽媽。

  活到三四十歲,趙興可以說是一瞬一無所有。

  趙芝蘭看著電視裡的戒毒公益廣告,毒品這玩意兒可以說是害人不淺,曾經虎門銷煙,不能忘卻國恥。毒品絕對不能沾!

  瞧瞧趙興的下場就知道了。

  沒了娘家,趙芝蘭這個年怎麼也過得不起勁。

  包餃子的時候貝瑤恰好也在,趙芝蘭和女兒說話:「我聽趙秀說,她今年過年打算讓敏敏去相親。」

  貝瑤詫異極了,她捏著餃子的邊:「相親?敏敏才十七歲。」

  趙芝蘭也啼笑皆非:「是啊,趙秀那個腦子,真是一言難盡。不過也難怪她有這種想法,我們村以前第一個大學生,後來當了博士出了國,今年過年回來了,他有個兒子十九歲,那個大學生當時和趙秀關係不錯,所以趙秀才會打結親的主意。」

  趙芝蘭本來也是無聊著八卦,然而一想到女兒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齡,與她談論這些不好,趙芝蘭立馬閉了嘴。

  貝瑤倒是沒放在心上,她說:「敏敏現在很有主見,不像小時候那樣什麼都聽秀姨的,她成績也很好,這次考試在我前面幾名呢。」

  趙芝蘭親暱地點點女兒額頭:「人家都超過你了,就你沒有壓迫感。」

  貝瑤只是笑,眼裡溫和。

  母女倆閒得慌,餃子包多了。粉也有多,被貝軍拿去當橡皮泥玩了。

  年前貝立材在門口貼上了對聯,小區裡熱熱鬧鬧掛上紅燈籠,倒是有幾分過年的意思了。

  陳虎家最先來拜年,貝瑤把家裡準備好的年貨拿出來招待陳叔叔和陳虎。

  陳虎咳了一聲:「趙姨,貝瑤,我上周改名字了。」

  陳虎的爸爸解釋道:「這臭小子,嫌自己的名字俗氣,想當年我們那時候,什麼狗娃臭蛋的,也沒嫌棄。」

  「爸,你們那什麼年代,我們這什麼年代啊。已經不興取個賤名好養活這一說了。」

  大家都哈哈大笑。

  貝瑤說:「你現在叫什麼名字啊?」

  陳虎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期待:「陳英騏,怎麼樣,挺好聽吧?」

  貝瑤認真想了想很給面子:「好聽。」

  陳虎,不,是陳英騏樂了,他就喜歡貝瑤的性格,從不讓人失望。

  陳英騏爸爸拍了一下他後腦勺:「整天琢磨這些,不如減了你這一身膘。」

  陳英騏打小嘴巴就不饒人:「你說我,你幾十年不也沒減下來嘛!基因不好怪我咯?」

  於是陳英騏腦袋上又挨了一巴掌。

  父子倆出門的時候,陳英騏悄悄折回來:「貝瑤過來一下。」

  貝瑤走過去,陳英騏飛快瞥了一眼周圍,然後小聲說:「方敏君今年過年會不會回來啊?」

  貝瑤老老實實道:「我不知道啊。」

  陳英騏眼裡多了幾分低落,貝瑤安慰他:「你如果想敏敏,可以去看她,從小區門口坐車,三十多分鐘就到了。」

  陳英騏一下子炸毛了,他臉通紅:「誰想她了!你別胡說。」

  貝瑤:「噢……噢。」

  「我就是問問,沒別的事,我走了。」

  他胖胖的身體跑得飛快,貝瑤頭一次感到好奇。陳英騏明明很想方敏君,可是為什麼他要說不想。

  男生難道都是這樣口是心非嗎?

  她想起她裴川「哥哥」。

  貝瑤回屋子,問趙芝蘭:「媽媽,裴叔叔今年會回小區看看嗎?」

  「你問這個做什麼,他們才搬家過去,要和那邊的鄰居打好關係,不會回來吧?」

  「我們家餃子包多了。」貝瑤臉頰有些紅,「媽媽,裴川沒有和裴叔叔他們搬走,他只能一個人過年,把他接到我們家來過年吧。」

  趙芝蘭下意識拒絕:「不行,像什麼話。人家爸媽都還在,有兩個家,接到我們家算什麼事?」

  兩個家?可他明明一個家也沒有啊。

  趙芝蘭倒不是沒有同情心的人,只是她看一眼女兒嬌美的臉蛋,心想,哪怕再心軟,也必須不能讓裴川對貝瑤有什麼想法了。

  小時候當玩伴還行,但是總不能女兒搭上一輩子吧。

  貝瑤很失望,然而她畢竟才高二,家裡做主的人還是趙芝蘭。趙芝蘭不同意她也沒有辦法。

  除夕守完歲,趙芝蘭和貝立材困得不得了。

  一家人從客廳裡站起來,電視裡春晚還在重播。

  連貝軍都記住了今年春晚的經典小品台詞。這一年生活節奏慢,娛樂項目並不多,春晚也格外精彩。

  歌曲好聽,能流行一年。小品好看,總是讓人捧腹大笑。

  貝瑤拿起冰箱裡多出來還沒煮的餃子,用盒子裝好:「我出去一趟。」

  貝立材隨口問:「做什麼去?」

  貝瑤小聲說:「我去看看敏敏,給他們家送點餃子。」她腦子裡突然蹦出口是心非這個詞,一時間臉頰通紅。

  「去吧,早點回來吃午飯。」

  年輕人精力就是好,他和趙芝蘭就得補覺了。貝軍哪熬得住守歲,早就睡了。

  貝瑤推門出去,冬天凌冽的風刮在臉上,帶著幾分嚴寒的氣息,驅散昏昏沉沉的睡意。

  她走到已經建設好的公園坐下來,初中的時候它還在建設,當時萬分遺憾怎麼不早點修建。現在許許多多人走了,建築物卻一棟棟修起來了。

  貝瑤打電話,等了許久,那邊少年低啞的嗓音響起來:「怎麼了?」

  「裴川,你家在哪裡?我……我媽媽讓我給你送新年禮物。」

  裴川皺眉。

  趙姨的意思,不是不讓他接觸貝瑤嗎?他當然不會像貝瑤這樣天真,覺得趙姨會因為同情或者報恩就讓貝瑤過來。

  唯一的可能性,是這寶貝自己同情他要過來。

  他低頭,一手拿著電話,一手扣皮帶扣子。

  「替我謝謝趙姨,你……」你別來了。

  這四個字在唇舌轉了好幾圈,想說出口卻無比艱難。他咬牙:「你在哪裡?」

  「我家小區外面的公園。」

  那頭沉默許久,最後傳來少年的聲音。

  他說:「我來接你。」

  就算是囚徒,也讓他在新年有最後的晚餐吧。

  ~

  裴川並沒有守歲,他不信任何習俗。少年的動作很快,他只用幾分鐘就出了門。

  裴川本來想開車,又想了想,在她眼裡,自己很落魄可憐。

  他把車鑰匙放家裡,打車過去接她。

  他到的時候,貝瑤果然就坐在公園的石凳上等他。

  因為過年天氣冷,大家都在家裡面。她穿著雪地靴,凍得不住往手裡哈氣。

  裴川一瞬就後悔讓她等的決定了。

  倒是貝瑤很高興:「你來得好快啊,你家很近嗎?」

  「嗯。」

  他家離她很近。

  在二十五樓,一個可以眺望城市的地方。

  她小手凍得發紅,還抱著那個盒子。裴川拿過來,帶著她去打車,過年的車並不好打,有時候純粹就得靠運氣。

  貝瑤想起陳英騏陳虎,有些想笑。

  貝瑤好奇裴川到底怎麼想的,她規規矩矩站在他身邊,糯糯道:「裴川。」

  他目不斜視:「嗯。」

  「我手好冷啊。」

  裴川心裡一陣無力。

  他不怕冷,冬天也不穿羽絨服或者棉服,一件簡單的黑色外套就能搞定,體溫還比大多數人高。這個年紀的少年,本來也是不怕冷的年紀。

  然而女孩子嬌貴得多,少女體質和他不一樣,在風裡等二十分鐘就凍著了。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緊了緊。

  貝瑤說:「我能在你衣兜裡暖暖嗎?」

  他猛地低眸,看著她水汪汪的杏兒眼。

  不嫌髒?

  貝瑤對上他漆黑的瞳孔,有些害羞,轉開眼睛。

  他不吭聲,突然拉開拉鏈,把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

  他脫了外套,裡面就一層薄薄的單衣,薄得能隱約可見少年結實的肌理輪廓,在下著雪的C市,簡直是最酷回頭率百分百的人了。

  貝瑤愣愣穿著他的外套,好了,這回真是想怎麼暖手怎麼暖了。

  他衣服帶著他的體溫和味道,竟然十分暖和。

  這樣冰冷的人,體溫卻很高。

  貝瑤穿著厚厚的棉衣,他的外套卻依然能夠裹住她。

  雪落在他寬肩,他手插兜裡,又沉默安靜下來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19:22

第48章 直男

  兩人等到車以後,很快就到了裴川家。

  這麼久以來,大家都不知道裴川住在哪裡。包括裴浩斌至今也不清楚。

  裴川住在一棟花園洋房式公寓,地段不算很好,偏安靜,卻離舊小區挺近的,十來分鐘車程就可以到。

  公寓一共二十五層,裴川就住在頂樓。

  他掏出鑰匙開門,見她很期待的模樣,裴川頓了頓,用了一秒來思考自己家應該沒有髒襪子和男人內褲。

  他的門打開,貝瑤得換鞋。

  裴川才想到這個問題。

  他剛想說,不用換了就這樣進來。沒成想一回頭,這姑娘就把自己兩隻小雪地靴蹬掉了。

  積極得可愛。

  他目光落在她腳上,那雙腳比他巴掌還要小許多,穿著毛茸茸的天藍色襪子。因為地板涼,她腳趾蜷了蜷,裴川咬牙,彎下腰找自己的拖鞋給她穿。

  他家裡平時不會來人,備用這種東西對於裴川來說很陌生。

  裴川倒是沒有脫鞋——他穿著假肢,不能給她看。

  貝瑤沒有注意到他把自己鞋子給她的時候,手臂上青筋微微鼓起。

  對於沒有小腿的人,裴川最介意的外在穿著,約莫就是褲子和鞋子了。

  那是一雙很寬大的男士拖鞋,他向來擅長掩蓋自己的情緒,垂眸沒讓她看見眼裡的隱忍。

  貝瑤很高興,讓她換她就換。他鞋子太大,貝瑤穿上就像是小孩穿大人的鞋一樣。

  心裡苦澀難言,裴川卻忍不住看她神色。

  客廳的水晶燈下,她眸光被照得很亮,濕漉漉的,裡面盛滿了快樂。

  她臉上並沒有嫌棄和介意的意思,也沒追問他為什麼不換鞋子。

  他緊繃的肌肉驟然放鬆了些。

  天真可愛也有好處,至少不是成年人那種故作掩飾和大度。

  她嗓音脆生生的,像是手輕撥風鈴兒:「裴川,你家好大好冷清啊,沒貼對聯,也沒買燈籠嗎?」

  「嗯。」

  她又說:「我可以坐嗎?」

  裴川說:「可以。」

  她在沙發上坐下來。

  裴川的公寓確實挺大,一百四十多平米,他一個人住顯得冷冷清清。傢俱都是冰冷的黑白灰,唯一鮮亮的顏色是沙發上穿嫩黃色衣服的少女。

  他有些侷促。

  貝瑤說:「盒子裡是餃子,我和我媽媽包的,你得放進冰箱裡。」

  裴川按照她的指示放進冰箱,回頭又見那姑娘眼睛亮晶晶的:「你冷不冷呀?我不冷了,把你的衣服還給你。」

  他伸手接過來,卻不穿那衣服,放在一旁的沙發上。她披過他的衣服以後,衣服上沾了淺淺的少女香。

  少女眸中濕漉漉的,靦腆道:「啊那個,我能抱抱嗎?」

  他轉頭,一個灰色的菱形抱枕,他偶爾會拿來墊頸椎,他還沒來得及讓人洗。

  他沉默,貝瑤眨眨眼說:「不可以嗎?」

  裴川有些認命,艱澀道:「可以。」

  她歡喜地抱住了,雖然它不可愛,很醜,但是比想像中還要軟。

  裴川家裡的冷清是真正的冷,沒有一盆綠植,窗簾也是黯淡厚重的灰色布料。他是個沒有生活趣味的人,以往在家會看新聞會看書,很少打遊戲。他不養寵物,以往一百多平米的面積,只有他自己一個活物。裴川也不吃零食,新年自然不可能像貝瑤家那樣買年貨。

  他家連水果都沒有。

  等裴川意識到他櫃子裡只有幾包煙的時候,他忍不住看她。

  他這麼無趣,她肯定待不了多久。

  貝瑤指了指最大最特別的那間房子:「那是用來做什麼的呀?」

  門都不一樣,很難開的樣子。

  裴川手指一緊,生怕她還要參觀。她非要參觀的話,他……他根本沒法拒絕。他低聲說:「工作。」

  「哦。」好在貝瑤也沒為難他,她思忖,裴川的生活來源,肯定是個秘密。

  貝瑤說:「你昨晚看春晚了嗎?有兩個小品特別好看。」

  裴川怎麼會看這個,他說:「沒有。」

  「那我們一起看重播好不好?」

  「……嗯。」

  他陪著她看電視,這一年的春晚,女星聲音是美聲,魔術才搬上熒屏,小品卻分外精彩。

  她給他講解劇透:「一會兒那個機器人會突然跳出來,然後男主人才知道自己被騙了。」

  「鴿子是怎麼變出來的呀?他藏在哪裡呢?」

  裴川聲音低啞:「帽子裡。」

  見貝瑤看他,裴川抿唇說:「魔術鴿子是白斑鳩,剪過尾毛與翅毛的,從口袋內滑出的時候用手抓住。」

  貝瑤乾巴巴應:「……噢。」她隨口一問,本來是想讓裴川一起跟著驚歎,沒想到他一本正經把人家魔術師拆穿。

  裴川把天聊死了,臉色陰沉。

  貝瑤憋得臉通紅,才能忍住笑。

  裴川是後知後覺明白過來的,他的人生沒有玩伴,再大些了,貝瑤的同桌也不是他了。沒人陪他說話玩遊戲,他不擅長和女孩子相處,這種又軟又嬌貴的生物,不知道該怎麼哄她開心。

  貝瑤電話響了。

  是貝立材打過來的。

  貝立材說:「瑤瑤,還在方敏君家嗎?快回來吃飯了。」

  裴川抬眸看著她。

  她的手機聲音大,貝立材嗓門卻不低。貝瑤摀住聽筒,粉頰通紅,想找個地縫鑽進去躲著。

  裴川聽到了!他一定聽到她該去敏敏家了。

  貝瑤小臉紅透,緋色一路蔓延至耳朵。她說:「爸爸!我、我馬上回來。」

  裴川垂眸。

  等她掛了電話,裴川平靜問:「誰?」

  沒、沒聽到啊。

  她撲通撲通的心跳總算平緩下來,輕輕道:「我爸爸,讓我回家了。」

  因為是過年,總得吃團圓飯。他知道她待不久。

  裴川去臥室,找了自己還沒圍過的黑色圍巾,還有乾淨的同色手套。他遞給她:「我沒用過,很乾淨。」

  她接過來,杏兒眼抬眸看他。

  裴川說:「回家吧。」

  貝瑤點點頭:「那我下次能來找你嗎?」

  裴川說:「我喜歡清淨。」

  他看見那雙杏兒眼一眨,濕漉漉的眼睛,水汽快要漫出來。

  他的心生疼,差一點就改了口。

  然而裴川記得趙姨送來的那袋錢的份量,他偷來片刻歡愉有什麼意義呢?除了耽誤她,像張主任那樣誤解他們的關係,對她沒有半點好處。

  他什麼都沒法給她,甚至她新年過來玩,他哄她都哄不好。

  背棄給趙姨他們的承諾,然後呢?有一天被趙姨他們知道,他們會教育她,會把事情攤開了給她說。讓她知道他骯髒的心意,躲他遠遠的嗎?

  至少,現在他還能力所能及對她好,滿足她其他要求。

  貝瑤生氣極了。

  哦,大過年去找人家,他嫌她吵!嫌她吵!

  他不說話,她難不成也不說話,然後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嗎?

  這個討厭無比的人把圍巾給她圍上,連她一根頭髮絲都沒碰到,送她下樓。

  一路上她安靜得像一隻小鵪鶉。

  貝瑤並不委屈自己,手套她也戴上了,畢竟她送過禮了,她的餃子做的很用心呢。裴川這麼惹人討厭,她才不和他計較。

  裴川知道她在生悶氣。

  她的生氣,卻是落在他心裡的刀刃,割得人生疼。

  這次運氣好,回家的車很快就等到了。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深沉而無言。

  貝瑤不知道怎麼的,又想起陳英騏同學說不想敏敏了。

  她上車前回頭。

  「裴川。」她說,「你看,我也可以不吵。不吵的話,能來玩嗎?」

  在她溫軟的目光中,裴川壓抑得惱恨絕望。

  他毫無辦法,束手無策。

  裴川喉結生疼,啞聲道:「嗯。」

  她於是又笑了,可愛又生動。

  等她坐上車走遠了,裴川知道,他已經一而再再而三背信棄義,要是趙姨他們生氣那天到來,他給他們跪下。

  ~

  貝瑤回家的時候,家裡飯菜香氣傳出來。

  小貝軍說:「姐姐你出門不帶我!我生氣了!」

  他這個年齡,是小孩子最黏人的時候。

  然而……給裴川送餃子什麼的,貝瑤怎麼可能帶他。

  趙芝蘭一巴掌打在貝軍屁股上:「熊什麼!好好坐上來吃飯,不許黏著你姐姐,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煩人,破壞力驚人。」

  貝軍悲從中來,他一定是像麼爸說的那樣,是垃圾桶裡撿回來的小孩。

  貝瑤忍俊不禁笑了。

  趙芝蘭說:「吃飯吃飯,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管他做什麼,你和敏敏玩就玩,別管他。」

  趙芝蘭把筷子擺好,才發現貝瑤身上的圍巾和手套:「你的手套和圍巾是敏敏家的啊?」

  貝瑤:「……」

  趙芝蘭說:「人家借給你的話,得洗洗還回去。」

  貝立材洗完手出來,聽見這句話下意識也往女兒手套和圍巾上看去。

  對於趙媽和貝瑤來說,那手套和圍巾單調又簡單。外觀和地攤上隨便買來沒什麼差別,只有邊緣繡了一個K然而貝瑤不知道,世上有種審美叫做直男審美。

  貝立材經常看報紙,偶爾也看雜誌。他話不多,但是懂得卻不少。比如男性奢侈品。

  貝立材這輩子從來沒見過,只在雜誌上看到過,然而並不妨礙他認出來。

  他壓住激動:「圍巾給爸爸看看。」

  貝瑤不明所以,只好硬著頭皮遞給他。

  「這個是KING啊,芝蘭,這兩年老方家是做了什麼,這麼有錢了啊。」

  趙芝蘭也很懵:「啊?什麼?」

  「這條圍巾,得好幾千。」

  貝瑤:「……」

  趙芝蘭狐疑地說:「不會吧,怎麼可能,他家怎麼會把這樣的東西隨便讓瑤瑤帶回來。」

  要知道趙芝蘭所有積蓄,就……四萬塊。

  哈!給她說幾千塊的圍巾借給她閨女御寒,怎麼可能。而且趙秀家暴富也不可能富得這麼快啊。

  貝立材也奇怪,老方一個教書的,家裡一下子這麼寬裕了啊?

  貝瑤也沒想到她餃子換回來的、在裴川口中簡單一句「乾淨沒用過」的東西這麼貴。

  她肯定得還給裴川的,然而在父母懷疑的眼神中,她只好把它們拿回來。

  貝瑤快哭了,只好說:「這是……假的,仿的,就是地攤上那種十多二十塊的。」

  貝立材還想說什麼,趙芝蘭說:「我說你這個人,見沒見過就瞎說,搞得像專業的一樣。好了,吃飯。我還不懂嘛!我都有那個假的,什麼來著?LV!對就是那個,三十塊!」

  貝立材無言以對。

  貝瑤扒著飯,頭都不敢抬。

  想起日記裡的幾個字,她頭疼地想,她沒看著裴川的這一年,他都是在做什麼了不得的勾當啊!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0:22

第49章 成人禮

  寒假快結束前,貝瑤和趙芝蘭還有貝軍去方敏君家串門。

  方老師給他們家送了東西,趙芝蘭把自己做好的香腸也給方家送了點去。

  趙芝蘭在客廳和趙秀聊天,貝軍自己在玩自己的。

  方敏君年後也十七歲了,她如今看起來嫻靜穩重,彷彿脫胎換骨似的,沒了故作驕矜的姿態,變得討喜起來。

  方敏君拿出切好的蘋果丁和貝瑤一起吃,她說:「人真是奇怪,明明你媽和我媽比較了大半輩子,心裡不知道多唾棄對方,結果一搬走,逢年過節還要串門。」

  貝瑤也噗嗤一聲笑了。

  方敏君無奈道:「你們家那瓶酒是我媽讓送的,我爸可沒那個腦子。我媽她吧,這個人嘴巴不討喜,大半輩子可能也就蘭阿姨一個朋友。」

  貝瑤點點頭:「我媽媽今年還在念叨,你們家搬走,過年都冷清了很多。」

  方敏君問:「裴叔叔家也搬走了嗎?」

  「嗯。」

  方敏君和貝瑤都念六中,因為不是一個班,平時學校裡很少見面,但是年前那個重大的「作弊」事件,方敏君自然也是知道的。

  「裴叔叔搬家,裴川沒跟著一起嗎?」

  貝瑤輕輕說:「嗯。」

  兩個女孩子都有些沉默。畢竟裴家這麼多年那些事,當初的老鄰居誰都清楚。

  方敏君想了想:「裴川媽媽呢?怎麼這麼多年,都沒有聽說過蔣阿姨過得怎麼樣了。」

  貝瑤看著窗外,白茫茫一片,霧氣朦朧了窗戶,她說:「我也不知道,她結了婚,應該有了新家吧。」

  失去家的,只有裴川一個人。

  方敏君轉身,在自己櫃子裡找了一會兒,找出來一個小豬存錢罐,她往外倒出來,一堆紙幣和硬幣:「我每年過年錢都給我媽了,現在只有這些,我和他也不是很熟,你帶給他吧。」

  貝瑤把錢給她裝回去:「敏敏你留著自己花吧,裴川不會要的。」

  方敏君一想裴川那個又臭又硬的性格:「也是。」

  兩個女孩子聊了一陣,方敏君突然說:「前段時間,我媽說帶我去認識人,其實是相親。」

  貝瑤沒想到她會主動提起這個,方敏君倒是不怎麼介意的樣子:「我不去怕我媽會不高興,她這個人……心眼不壞,我去看了,那個男生比我大兩歲,叫霍丁霖。我不喜歡他,他明明不太瞧得起我們家攀附行為,卻還是一臉假笑。」她說起「攀附」時很坦誠,長大了倒是胸襟分外寬廣。

  方敏君皺眉:「本來也不是相親的年代了,我答應去就像我媽說的,認識個朋友,但是我媽對霍丁霖很滿意。她說霍家子孫根正苗紅,非要讓我多去幾回。」

  貝瑤疑惑:「根正苗紅?」

  方敏君解釋道:「霍家在B市挺有威望的,本家以前出過很多出色的軍官,後來從商了,也是一帆風順,非常有錢。霍丁霖他們家是霍家遠親,但是因為有這層關係,一回來C市也是個香餑餑。」

  貝瑤也說不清楚,她聽見這些總覺得怪怪的,然而因為記憶停在了高三,又改變了那麼多,她已經不再參考從前的記憶了。

  貝瑤只能和方敏君說:「不喜歡就不要勉強了,你好好和趙秀阿姨說,她能理解的。」

  「我會的。」

  貝瑤回小區,遇見了陳英騏。他比她們大一些,現在在念職高。

  「趙姨,貝瑤。」

  「是陳虎啊,吃飯了嗎?」

  陳英騏點頭,強調道:「我叫陳英騏了。」

  「哦哦趙姨記性不好,給忘了。」

  貝瑤見他彆扭樣,只好對媽媽說:「我和陳英騏說一會兒話。」

  趙芝蘭抱著貝軍上樓了。

  陳英騏小眼神飛呀飛,半晌支支吾吾開口:「你去方敏君家裡,你們都聊些什麼啊?」

  貝瑤沒騙他:「她媽媽給她相親,她給我說這件事。」

  「什麼!」

  胖胖的少年險些一跳八丈高:「相親!她才多大就相親!」

  他聲音敦厚,穿透力卻不弱,貝瑤無奈道:「我們都這麼想,但是趙姨不這樣想,她覺得那個男孩子很優秀,早點認識一下也挺好的。」

  陳英騏怔然,愣住了。

  半晌,他失落地垂下頭。

  他看自己的手,又寬又大,滿是贅肉,他的身體、肚子、脖子、臉頰,都有很多肉。除了愛吃,還有先天性的家族遺傳,他家家境一般,陳爸爸是普通工薪階層,他自己也不聰明,這一年讀一個普通的職高學汽修技術。

  十八歲的少年第一次發現,他看不見自己的未來。

  他不喜歡從別人身邊路過時,他們捂著嘴小聲談論他身材的動作。但他可以裝作樂天派,若無其事毫不介意的模樣。

  人這一生,有好多東西迫不得已。

  陳英騏把自己懷裡的紅薯干零食給貝瑤:「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貝瑤,你和貝軍拿去吃吧。」

  貝瑤怎麼會白白要他的東西,她搖搖頭:「謝謝你,我家還有很多年貨沒吃完呢,你要是喜歡,我待會兒給你拿些來。」

  陳英騏不說話,他悶頭把才買的零食丟到小區垃圾桶裡面。

  他也不想這麼貪吃,他也不想這麼胖的。

  貝瑤疑惑不解地看著他,十六歲的少女,站在雪地裡,像個好看的瓷娃娃。

  陳英騏突然說:「貝瑤,假設,我是說假設,裴川喜歡你,你會接受他嗎?」

  貝瑤臉一下子紅了:「你、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告訴我,你嫌棄他嗎?」

  陳英騏聽見她問:「我為什麼嫌棄他?」她眼裡很乾淨,像是冰雪化了水,沒有一點雜質。

  陳英騏咬牙:「他沒有腿!」

  那是一輩子的缺陷你懂不懂?

  貝瑤臉上的笑也淺了很多,她垂下長睫說:「很多人有健康的腿,但他們都不是裴川。」

  裴川不是怪物,他只是小時候比很多孩子都不幸。這世上健康的人那麼多,她卻沒有喜歡他們的理由,他們都不是裴川。

  陳英騏震驚地看著她。

  「你……」

  貝瑤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陳英騏又不是傻子,她這麼維護裴川,哪怕不確定,陳英騏都明白她不會嫌棄裴川。

  貝瑤要回家了。

  陳英騏等她快上樓了,突然道:「貝瑤。」

  她回頭。

  「你很好。」他誠懇地評價道,「就是太好了,裴川一定不敢喜歡你的。」

  貝瑤有些震驚,她不太懂少年的意思。

  陳英騏握緊了拳頭:「有缺陷的人,哪怕臉上不在乎,心裡卻會很……自卑。我剛剛只是假設,你不要往心裡去。我和他一起長大,雖然我小時候討人厭,但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他一定不會打擾你。如果有可能,請你對他好一點吧,我們這樣的……不,他,他向前走一步都很不容易。」

  他說完,也不管貝瑤是什麼反應,調頭往家跑了。他長大後倒是能看懂幾分裴川了,於是怎麼也對那個冷淡的少年討厭不起來。

  貝瑤站在初八的雪地裡,輕輕抬眸,小區的寒梅曾經被大風吹倒,後來又被居民們扶起來好好養護種起來了。

  它在冰天雪地裡,開出香氣裊裊的花朵。

  有些曾經不明瞭的東西,裴川讓她生氣的反應,還有他說是哥哥,種種一切,就像往玻璃窗上呵氣,然後用手指擦去霧氣,變得清晰起來。

  「裴川一定不敢喜歡你的。」

  ~

  大雪化了以後,貝瑤進入高二了。

  三月春回大地,化雪的時候最冷。因為高二要補課,學校提前開了學。

  學習彷彿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聽說今年的暑假也不會放那麼久,頂多放一個「高溫假」。

  夜裡,陳菲菲在宿舍的床上點亮手機看小說,她怕宿舍阿姨查寢,被子悶著頭,捂得自己快窒息,但是看得簡直停不下來,一下子就凌晨兩三點了。

  在高二這個關鍵點,迷上看小說真是一件要命的事。

  陳菲菲也很痛苦,但她管不住自己點開手機頁面的手。

  2008年,軍旅高幹文,像是一陣風,席捲了校園。青春年少時少女們都喜歡給自己編織一個美好的夢,愛看軍旅高幹文的女生們,這一年都想長大了嫁保家衛國的軍人當軍嫂。

  陳菲菲抽空和貝瑤聊天:「你以後想嫁軍官嗎?又高又帥又酷?」

  貝瑤搖頭。

  陳菲菲:「那你喜歡什麼職業?醫生?科學家?還是老師!師生文也很帶感啊!」

  貝瑤小臉正經說:「陳菲菲,你不要看人獸文。」

  「……」陳菲菲想捏這張又嚴肅又萌的臉。

  貝瑤杏兒眼忍不住彎了彎。

  陳菲菲說:「好呀瑤瑤,你竟然逗我開心!看我的九陰白骨爪!」

  鬧完了,貝瑤卻想起了那本小字本。

  霍旭,一個非常陌生的名字,他不存在她的生活,卻在日記裡留存了十來年。以至於,她真對軍旅高幹沒好感。

  她喜歡的人,敏感又冷酷,桀驁卻自卑。

  貝瑤還惦記著裴川的圍巾和手套沒還回去,她洗完晾乾了,開學匆忙的節奏卻讓人措手不及。

  貝瑤不屬於特別聰明的人,她只有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保持住好成績。

  等到五月初,春天的腳步徹底走進校園,C市夏天都快到來了。學校晚自習甚至還多加了一節,等到勞動節回來就可以午睡了。

  五月份就是裴川的成年禮,成人禮是每個人一生很重要的時刻。這幾天貝瑤抽空就在想,到底送什麼好呢?

  裴川活得毫無趣味,她知道他討厭什麼。

  討厭過於刺眼的光線和聲音,討厭西紅柿和火腿腸,可是他喜歡什麼,卻少得近乎沒有。

  貝瑤小時候都習慣送他小玩具,但是也沒見裴川使用過。而且她沒多少錢了,也送不出特別好的東西,想起陳菲菲上次說的,陳菲菲也有個青梅竹馬,貝瑤決定請教一下她。

  陳菲菲說:「男生十八歲生日啊?」

  她一想,然後壞笑:「哈!貝瑤,送初吻啊!」

  貝瑤懵了一瞬:「……」

  陳菲菲歡快說:「小白兔,白又白,親一親,真可愛。」

  貝瑤臉頰緋紅:「我認真在問你。」

  陳菲菲說:「你還想騙我!大家都知道韓臻五月份過生日。我們班劉曉玲她們都在準備禮物,我給你說,小說裡都是那麼說的,成人禮送初吻,就能相親相愛一輩子。」

  貝瑤震驚了:「哪本小說說的?」

  陳菲菲點開手機:「我寫的小說!看見沒,《校霸的小甜妻》。」

  貝瑤一言難盡,陳菲菲你還考大學麼!

  陳菲菲說:「相信我,你要是喜歡韓臻,就捧住他臉親一下。啊你是貝瑤啊!全校的夢中情人,你親一下,誰都是你的。韓臻本來就對你有好感,這事穩得不行。但是要悄悄的別讓人知道,我們學校不許早戀啊。」

  貝瑤甚至不知道韓臻生日就在五月。

  然而她也沒法解釋她是要給誰準備禮物。

  貝瑤臉頰埋在手臂間,按陳英騏的說法,裴川都不敢喜歡她。

  初吻什麼的,聽起來好不靠譜啊。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0:47

第50章 丟盔棄甲

  吳茉進來的時候,陳菲菲立馬閉嘴了。

  吳茉心裡冷笑了一聲,看了貝瑤一眼。她聽見他們說的話,怎麼?收了韓臻的情書,卻不去赴韓臻的約,現在卻要去送初吻?

  她一想心裡就梗的慌,她的初吻給丁文祥那個騙子了。

  高二下學期開學,吳茉能感受到寢室裡幾個人都對自己冷淡了。楊嘉上學期偶爾還會和自己一起吃飯,現在一起吃飯都不會了。

  她猜多半是陳菲菲在背後說了自己壞話。

  吳茉不動聲色,為什麼有些人有鮮活又純真的青春,有些人卻被騙子欺騙到提心吊膽。

  對於吳茉來說,只有救過自己的裴川能讓她有安全感。

  但是裴川……偏偏又對貝瑤……

  有趣的是,那個冰冷淡漠的少年知道他女神要去親別人了嗎?

  陳菲菲不確定吳茉有沒有聽到自己說話,但是她的心思也簡單,十六七歲的少女嘛,吳茉雖然性格不討喜,可是再壞能壞到哪裡去?

  陳菲菲更感興趣韓臻的生日八卦。

  韓臻在六中的名聲很好,他成績好,上進懂禮貌,並且為人品格也不錯。

  主要是,這樣好的人,也會和女生們保持一定距離。目前為止,他唯一表露出好感的對象就是貝瑤。

  對於「新作者」陳菲菲來說,這樣的人就是小說男主標配,她心裡特別看好韓臻。

  韓臻也是很多女孩子的暗戀對象。

  然而十八歲,像是一個信號,昭示著勇敢的人可以得到一個機會。

  如陳菲菲所說,許多女孩子都在準備給韓臻禮物。韓臻的生日在五月十六號,初夏的季節,有夏天的溫暖,卻沒有盛夏的灼熱。

  貝瑤心想還挺巧的,裴川的生日在五月十七。

  然而同樣美好的季節出生,命運和家庭卻是天差地別。縱然貝瑤不瞭解韓臻,也能看出他一定是美滿家庭出來的孩子。行為言語得體,令人舒心。

  五月十四號這天,六中突然爆出一個驚天大八卦——

  聽說了嗎!高二一班韓臻生日那天,校花貝瑤要獻吻!

  無數人覺得不可能,韓臻和貝瑤,平時都是戀愛絕緣體質,兩個人都長了一張早戀臉,卻沒有早戀行為,怎麼會!怎麼會!

  然而接下來又有人透露:韓臻給貝瑤寫過情書。

  韓臻的好朋友一下子就信了,他是知道韓臻原本打算馬拉松比賽告白的。

  韓臻自己聽到這件事的時候,他也呆住了,然後俊臉紅了個透。

  好友忍不住調侃:「激動啊?」

  韓臻心跳飛快,他想了想皺眉說:「你們不要亂傳,會壞了她名聲。」

  而且即便是制度鬆散如六中,也不能容忍學生早戀的。這個八卦就連韓臻本人聽了都面紅耳赤,一下子更坐實了貝瑤獻吻的傳言。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說實話,韓臻有些期待,但他的理智又告訴他,不可能。如果貝瑤真的喜歡他,那晚不會讓吳茉過來,後來馬拉松貝瑤也沒有出現,這件事多半是傳言。

  可是即便是傳言,現在也傳得沸沸揚揚了。

  陳菲菲有一點說得沒錯,女孩子是貝瑤,幾乎半個學校都明戀暗戀的少女。這個傳言長了翅膀一樣亂飛,所有人都在期待五月十六號的到來,簡直等得撓心。

  貼吧裡也有好幾個好事者開了這個帖子。

  貝瑤知道的時候,她臉色變了變。

  陳菲菲也懵了,她本來是開個玩笑,她和貝瑤之間也都知道這是個玩笑,然而當所有人都相信一件事的時候,假的彷彿比真的還可信。

  陳菲菲知道自己口無遮攔闖了禍:「對不起啊瑤瑤,我回去貼吧澄清的,這件事都怪我,要是老師們知道了,我會去作證的。」

  她快急哭了,貝瑤說:「你別急,反正是謠言,謠言都是不攻自破的,反正我也不會去啊,到時候大家就明白了。」

  陳菲菲還是去貼吧澄清了,不過沒誰信就是了。

  當晚回去,陳菲菲和吳茉差點打起來。陳菲菲篤定是吳茉亂傳,吳茉卻說:「你又沒有證據,怎麼能這麼冤枉我!」

  「當時只有你在旁邊,不是你是誰?」

  「呵,你自己亂說話,說不定是你傳出去的呢!」

  陳菲菲當場眼睛氣紅了,沒人知道她多喜歡貝瑤這個朋友,現在被人誤會用心險惡,她氣得想打人,楊嘉趕緊攔住了她。

  貝瑤接了開水走進來,她倒是比陳菲菲平靜:「吳茉,我也知道是你。」

  「哼,你們就是喜歡一起冤枉我對吧。」

  貝瑤說:「我不和你爭,這沒有意義。你說得對,我們沒有證據,畢竟語言這種事,一傳就都傳開了。」

  吳茉眼裡淺淺的得意剛剛現出來,彎腰倒開水的貝瑤說:「你和丁文祥的事,也是這樣。」

  吳茉臉上不可置信:「你說什麼?」她終於急了,「貝瑤,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們明明答應過我不往外說的!」

  「你做壞事的時候,怎麼沒有想過別人難不難堪呢?」貝瑤說,「韓臻和我就活該一直被你造謠嗎?」

  吳茉拉著貝瑤:「我知道你最善良了,你不會說的對不對?」

  貝瑤告訴她:「善良是讓自己問心無愧的鎧甲,不意味著受氣。」

  貝瑤這回是真的生氣,這件事不僅自己,韓臻也受了牽連。她覺得對不起韓臻。

  法律和學校制度都不能懲罰吳茉這種人,這讓吳茉有恃無恐,但是她們可以。

  徵求了楊嘉和陳菲菲的同意以後,丁文祥的事情也傳出去了。

  吳茉要氣瘋了,她現在一出門總覺得別人看自己的眼神異樣。

  陳菲菲說:「傳出去也好,至少讓同學們都提防丁文祥這種人。」

  丁文祥的事情吳茉不敢報警,說不定還會有更多受害者。讓大家警醒一些也好。

  貝瑤也是這樣想的。

  她們之前守口如瓶,因為吳茉是受害者,受害者應該得到保護。儘管吳茉放棄了懲罰壞人的機會。

  然而受害者的身份不是她加害別人的理由。

  處理完這件事,貝瑤又趁著週末匆匆回了趟家,把給裴川準備的禮物和他的圍巾手套都拿來了學校,準備這週二,十七號的時候請假出去給他過生日。

  ~

  金子陽刷帖子刷到了一個大新聞。

  「臥槽不是吧!六中校花獻吻,這麼牛逼啊,怎麼不獻給我。儘管我生日早過了,但是讓我強行明天十八歲也可以啊。」他驚歎道,帖子裡還有貝瑤日常照片,一個在陽光下蹲下來挽校服長褲的側顏都十分漂亮。

  下面還有人發了韓臻的照片,韓臻挺有校園電視劇男主氣質的。

  聽到「六中校花」幾個字,寫題的裴川抬眸。

  他嗓音很低:「你說什麼?」

  季偉沉浸在學習的世界裡,這時候回頭,用膜拜的眼神小聲說:「川哥,給我講一下這個函數題吧!」

  裴川雖然性格孤僻,其實為人很大方。他講題思路很清晰,讓人受益匪淺。

  結果季偉回頭就看見裴川臉色沉了下去。

  他看著手機上的帖子,垂眸許久都沒動。只是指節泛了白,唇抿得死緊。

  那時候還在上生物課的自習。

  裴川猛然站起來,椅子桌子發出刺耳的響聲,講台上坐著備課的老師和同學們都回頭看過來。

  他忍無可忍似的,打開教室後門就要出去。

  生物老師驚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裴川,你做什麼去?還在上課呢!」

  裴川推門而出,沒有回頭。

  教室裡靜得可怕,氣氛有些尷尬。金子陽嘿嘿笑:「老師,川哥他尿急,來不及說,哈哈你別介意啊。」

  老師臉色鐵青。

  鄭航站起來:「報告老師,我也尿急。」他也從後門出去了。

  金子陽:「報告老師,我也……」

  老師一拍講台,怒不可遏,金子陽摸摸鼻子:「好吧我沒事。」

  鄭航跑出去:「川哥!」

  裴川黑眸看他,裴川看起來並沒什麼不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全身肌肉緊繃到發疼。

  鄭航說:「你這時候不能去,你喜歡她吧?」

  裴川咬牙不語。

  鄭航心裡苦笑,他當時在飯館二樓,紙飛機飛到貝瑤懷裡,少女抬眸他也有一瞬間的驚艷和動心。然而後來知道沒可能,也就沒了這個心思,今天他看見那個帖子的時候心裡尚且都不太舒服,何況裴川。

  鄭航說:「他們現在在上課,今天是週一,校長老師都要巡視。」

  所以,事情不能再鬧大了。

  裴川啞著嗓子說:「我知道。」

  許久他接著道:「我只是……出來靜靜。」

  他早該想一想這段時間,他都在幹什麼。為什麼會奢想貝瑤的喜歡,為什麼不聽趙姨的,主動離他們的女兒遠一點。他放棄原則,丟盔棄甲,卻回到了最初的起點預言——

  看著她喜歡別人,毫無辦法。

  他靠在銀杏樹上,低眸看見自己的白色運動鞋。夏天銀杏樹又抽出了嫩綠的枝葉。有時候不言不語的植物,就像話很少的人一樣,總是在靜默地等待著時光變換。

  鄭航說:「來根煙?」

  裴川接過來,他咬在唇間,像是要發洩出絕望一樣。卻偏偏在鄭航的打火機點火的時候,他別開了頭,把煙拿了出來。

  她說,不要抽煙,不好聞。

  她一句話,他是不是該死的要記一輩子!

  裴川眉眼隱忍,拿過打火機把那根煙點燃了,才放到唇邊,又狠狠扔地上踩滅了。

  鄭航嘴角微抽,沒有說話。

  還好上課沒人看見,不然像個神經病似的。

  鄭航陪著他一起冷靜。

  也不知道冷靜了幾節課,總之下午是放學了。

  鄭航說:「人這一輩子,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川哥,看淡點。」

  裴川低低道:「嗯。」

  他用了五月十六號整天來冷靜,讓自己不要去想發生了什麼,會發生什麼。馬拉松比賽,已經是他的卑鄙了,他沒有權利剝奪她的喜歡和快樂。要是他沒有阻止,說不定她早就……

  五月十六號晚上,裴川和鄭航他們去喝酒。

  喝到一半,金子陽說:「川哥你明天就過生日了啊?」

  裴川才想起這回事,他彎唇,拉扯了沒有笑意的笑:「是嗎。」

  看,金子陽這種沒心沒肺的朋友都知道明天對他來說算個特殊的日子,她為什麼偏偏要選在今天。偏偏……要這樣。

  裴川猛然站起來,鄭航驚道:「川哥!」

  裴川喘著氣,像是快被淹死的人猛然接觸到空氣,用力呼吸,他啞聲說:「我只遠遠的,看一眼。」

  季偉作業也寫不下去了,他覺得川哥挺可憐的。

  他小聲說:「就是有過不去的坎啊。」

  裴川走了,沒人攔。

  金子陽幾個人對望一眼,輕輕嘖了一聲。

  沒人信他真只看一眼。心都快碎了吧。

  ~

  六中的夜晚還帶著些許料峭。

  韓臻等了一整天,也沒等到所謂校花香吻。好吧,他苦笑,作為該闢謠的當事人,他本該主動闢謠,期待算是怎麼回事。

  只怪這個傳言中的禮物誘惑太大了。

  如果能成真,即便是被懲罰被處分,好像空氣也透著甜蜜。

  但是「小禮物」似乎非常恪守規矩,在認真闢謠。

  六中下晚自習,韓臻失落地歎了口氣,知道時間限制到了,傳言假得不能再假,只好和兄弟們一起出去吃個飯切個蛋糕。

  貝瑤下晚自習回寢室的路上,還怪激動的,她在算,還有一個多小時就是裴川的生日了。

  裴川十八歲爸爸媽媽都沒在身邊,好慘的樣子,她準備的禮物是一株空氣鳳梨,只要空氣就能存活的植物,好養得不行。

  裴川家裡那麼冷清,給他添一點活力也好。

  沒辦法,她一個窮學生,也就只買得起小禮物。

  然而回寢室的路上,她卻看到了一個眼熟的影子。

  裴川?他怎麼來啦?

  貝瑤給室友們說:「菲菲楊嘉,你們先回去,我有點事」

  陳菲菲一想,我去!難不成瑤瑤還真要去給韓臻……

  她虎軀一震,嚴肅地道:「去吧去吧!阿姨要是查寢的話,我們說你上廁所!我們一定保密。」

  「……」謝謝你啊。

  貝瑤朝著暗影走過去,她有些苦惱,他來得太早啦,還沒到明天呢,她禮物都沒帶上。

  香樟林淺淺的香氣,校園路上燈光昏黃,貝瑤一眼就對上了他的眼睛。

  裴川別開眼睛。

  貝瑤聞到空氣中淺淡的酒味,她嗅了嗅:「你喝酒了嗎?裴川,你怎麼啦?」快過生日怎麼還不開心?

  裴川握緊了拳,閉了閉眼。

  他怎麼了?他也不知道怎麼了?明明不該來,明明……不配來。

  可是就像季偉說的,有個坎兒過不去,他恨之欲生,愛之欲死。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1:07

第51章 冒犯

  初夏的夜晚,遠處的叢林有三兩點流螢。

  裴川沉默良久,出聲道:「我沒事,你回去吧。」

  問了又能怎麼樣,今天已經結束了,他過來本來就沒有任何意義。

  貝瑤好奇觀察他表情,少年表情冷漠極了,眼裡都匍匐著沉寂的光。

  沒事會喝酒?沒事會來他們學校看她?

  她走近他,抬眸對上他的眼睛,嚴肅道:「裴川,有沒有人告訴你,有心裡話就要說出來,不能憋在心裡面。」

  她忍不住笑:「憋久了就會……像你這樣,整個人看起來凶巴巴。」

  他死死抿唇。

  貝瑤說:「到底怎麼啦?」她語氣混著夏夜的風,包容又軟。

  「我沒事。」他受不了了,說好只看一眼,何必要問出來自取其辱。

  裴川轉身就走。

  「欸……」貝瑤猶豫要不要跟上去。

  算啦算啦,今天脾氣壞一點就當他在透支明天的權利吧。

  香樟林盡頭,是校門口的交匯處,一群少年往門口走。

  有人調笑著問:「韓臻!怎麼樣,成為男人的時刻,得到校花的香吻沒?」

  裴川猛地頓住腳步。

  韓臻道:「別胡說!」

  「哈哈哈快看,韓臻臉紅了!」

  「韓臻韓臻,校花身上香不香?唇軟不軟啊?她腰看起來好細,抱過沒有?貝瑤那樣的美色,嘖,什麼滋味兒啊?」

  這話太輕佻了,韓臻皺眉還沒說話,那個調笑的人臉上重重挨了一拳。

  香樟林交匯處,黑衣少年拽住那個男生衣領,一拳又砸在他臉上。

  男生鼻血流了出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然後趕緊上去拉架,打人的少年他們都不認識,卻被他狠厲勁嚇到了。

  他瘋了一樣,按住那個男生的頭往香樟樹上撞。

  一下又一下,七八個少年,愣是沒人拉得開他。

  韓臻驚住,和兩個人一起拉著那少年的手臂往後拖,其餘人護著挨打的男生。

  那個挨打的男生被打得崩潰了:「我操你媽神經病啊……」

  韓臻感受到手下少年的肌肉鼓起,極致的憤怒使他肌肉抽動,他沒拉住裴川,裴川所有的憤怒、痛苦,讓他神色冰冷猙獰。

  裴川知道自己瘋了,他就是瘋了,在昨天得知那個消息的時候就已經瘋了……

  韓臻沒拉住他,看那個挨打的男生臉色都嚇白了,韓臻沒辦法,只能趕緊擋在他前面。

  裴川的拳頭離韓臻的臉只有一公分。

  兩個少年對望了一秒。

  裴川說:「滾開。」他認出了他是誰,韓臻。那個帖子上面和貝瑤照片並排的男生。

  韓臻看見了一雙又冷又刺的眼。

  韓臻說:「如果我不讓呢?同學,不管你是誰,和他有什麼恩怨,只要不要用這種解決方式。」

  裴川有那麼一刻,想把他狠狠揍死。

  這種維護所謂正義的,就是她喜歡的人?

  裴川從來沒有什麼正義,他腦海裡只有那個滿臉血的男生輕佻的問話,貝瑤是什麼滋味兒?

  裴川動手了。

  去他媽的吧,都他媽一起死。

  「裴川!」他們劍拔弩張不到半分鐘,貝瑤過來卻發現一個男生在流鼻血。她看到裴川還要向韓臻動手,心臟都要嚇停了。

  他們在做什麼?

  裴川背對著貝瑤。

  韓臻看到在貝瑤喊住少年名字的時候,他眼裡的狠戾、憤怒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的難堪和灰敗。

  裴川沒有轉身,他不想貝瑤看見自己這幅嫉妒到發瘋的模樣。他推開兩個拉住自己的男生,往六中校門口走了。

  貝瑤目光對上韓臻的臉:「對不起,你先讓你同學去看醫生吧,醫藥費我會付的,剛剛那個男生……他情緒不好,我先去看看他,抱歉。」

  她順著小道跑到六中香樟林盡頭。

  暖黃色的路邊燈光朦朧,貝瑤看到光明的盡頭是他的背影。

  「裴川!」

  他腳步停下,閉了閉眼。

  貝瑤氣喘吁吁,跑到他面前攔住他:「你怎麼了!為什麼打人?」

  他睜眼,漆黑的瞳孔映出她的模樣。

  他最想打的,明明是韓臻。可是卻正是害怕這一幕,她怎麼看他?

  明明五月初,已經進入夏天,這個夜晚卻有些冷。

  裴川低眸:「他們在討論你和韓臻的事。」

  貝瑤:「……」啊她什麼時候和韓臻有什麼了?她自己怎麼都不知道。

  然而少年眸光低下去,落在香樟樹在路燈下的剪影上。他唇色蒼白,不知道是因為難堪還是別的。她讓他說心裡話,他現在說了。

  貝瑤心裡有個荒誕的猜想,他剛剛那麼氣,是因為自己嗎?

  她說:「我和韓臻怎麼啦?」

  少年唇色更白,他猛然抬頭,用一種她把他逼到絕境的目光看著她。

  「十八歲賀禮。」還要他講清楚嗎?到底要把他的心思暴露得多徹底她才會放過他!

  貝瑤說:「你說初吻嗎?」

  裴川死死咬牙。

  他再也不想和她說一個字,心臟被人家捏在手中,她多說一個字他就痛一次。

  貝瑤忍住笑意和羞澀,杏兒眼帶著粼粼水光看著他:「那個本來不是真的。後來我改變主意了,覺得這賀禮也不錯。」

  他轉身就走。

  哎呀脾氣好大!

  十一點十二分,流螢飛出草叢,頭頂香樟樹散落下葉子。

  她早有準備,穿著白色的板鞋,站上前方幾步圍繞黃葛樹的磚塊。恰好站在他面前。

  三塊轉頭十多公分,這年貝瑤一米六五,藉著兩塊轉頭的高度,捧著他臉頰,輕輕踮起腳尖。

  紅暈從臉頰到耳根,她閉眼。

  夏天的風很溫柔。

  他的時間一瞬定格。

  彎月藏起來,路燈映出他們疊在一起的剪影,流螢飛過香樟樹,也羞羞把自己藏起來。

  她笨拙貼著他的唇,輕輕又碰了碰。

  「……校花身上香不香?唇軟不軟啊?」

  「她腰看起來好細,抱過沒有?」

  他驟然想起韓臻朋友這些混賬話,身軀僵硬得像木頭。

  她捧著少年臉頰,粉嘟嘟的櫻桃唇軟軟印在他泛白的唇上。貝瑤心跳飛快。

  她睜開眼睛。

  眸光微抬,對上他漆黑的眼。

  裴川說:「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她臉頰羞紅:「知道。」

  裴川身體僵硬得像一塊不願被煉化的鋼鐵,他喉結動了動:「你是女孩子,不能這樣隨便親人。」

  貝瑤:「……噢。」她說,「可是沒有隨便,只有你。」

  她說完杏兒眼一眨,少女的羞澀像是要從眼中溢出來。貝瑤也開始不自在了,她就不該一時衝動這樣做。

  她跳下兩塊可憐的板磚,要回寢室去。

  貝瑤腦子裡亂糟糟的,再不回去,阿姨查寢就完蛋了。

  她才走了兩步,被人拉回去。

  百年的黃葛樹枝葉繁茂,她後背抵著樹,少年的懷抱滾燙,她被死死禁錮在他的手臂和大樹之間。她的臉被人抬起來,裴川低頭。

  月亮又從雲裡探出頭,裴川微微分開。

  他的手指插進她披散下來的發。

  捧著她小臉,再度低頭。

  她的世界像是炸開了煙花,一瞬的光影炸開。

  他在喘氣。

  那些曾經看過的文字,一點點喚醒沉眠在記憶裡形容。

  她暈乎乎地想,原來……是這樣親的啊?

  ~

  貝瑤回到寢室的時候,寢室阿姨早就查過寢了。

  女寢也熄了燈,貝瑤用鑰匙開門,寢室裡各懷心思的女孩子都悄悄從被窩裡探出了頭。

  陳菲菲用氣音開口:「瑤瑤,阿姨那邊我們幫你瞞住啦。」

  貝瑤輕輕應:「謝謝。」她摸黑開始洗漱,洗漱完了爬回床上,用被子羞惱蒙住自己小腦袋。

  被子裡的溫度迅速升高,初夏的夜晚,每一次呼吸都在升溫,但是哪怕悶得難受,她也不要把腦袋露出去。

  她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唇,咬唇微惱。

  裴川好氣人。

  她要討厭他一個月。

  有狠狠親了人家女孩子說「抱歉,是我的錯,你要是……生氣,打我消消氣」的嗎?

  他還說:「我會去向你媽媽賠罪,是我不好。」

  「今晚的事。」他艱澀道,「你要是覺得不愉快,就忘了吧。」

  啊啊啊啊啊!

  以至於貝瑤什麼都說不出來,差點被他氣哭。

  裴川怎麼可以這麼討人厭。

  她踹了他一腳就跑了。

  活該!

  還過什麼生日啊,她要把那柱原本用來做禮物的空氣鳳梨餓死渴死!

  等到寢室裡傳來平穩的呼吸聲了,貝瑤點開手機,看見屏幕上面的00:15她覺得更惱了。

  睡覺,睡覺。

  他都讓她忘了,她還記得幹嘛!

  ~

  裴川在樹下站了一夜。

  如果一開始是她懵懂,後來就是他意亂情迷的錯。她的吻很乾淨,就是唇和唇簡單的觸碰,但他……

  裴川靠在黃葛樹上。

  這棵樹不知道在六中多少年了,建校之初它被移植過來就已經是一顆大樹。

  他記起她的眼神。

  迷茫,懵懂,歡喜和害羞。

  那是一個不滿十七歲少女的眼睛,純粹又乾淨。

  他四歲認識她,知道她接觸的異性並不多,或許連喜歡、好感和信賴是什麼都是界限模糊的。

  但他瘋狂癡迷以後又冷靜下來。

  裴川想,他能給她什麼呢?

  是年少時一場柏拉圖的戀愛?還是幾年後一場畸形的婚姻。

  如果是戀愛,有比他更適合更會浪漫的人。如果是婚姻……他什麼也給不了她。

  他的家庭不好,甚至都快忘了一個完整的家庭是怎樣的相處,不知道怎麼去給她一個最好的家。

  他的身體……醜陋。

  她看見的都只是強撐起來的光鮮。

  她讓人愛憐,卻又讓人掙扎。

  他想用一切去愛她,可他一無所有。

  如果沒有破釜沉舟的決心,就不該玷污她,在她心裡留下這些記憶。這樣她才能毫無負擔遇見更好的人。

  天亮的時候,露水沾濕了裴川的襯衫。他皺眉,從六中校園走出去。

  最糟糕的是,貝瑤還生氣了。

  是不喜歡他……冒犯。

  還是他的話讓她不高興了?

  如果是前者,她要怎麼懲罰他都可以。

  如果是後者,假使還能是後者,她願意的話,他會做到最好——給她年少最美好的一場戀愛。

  縱然最後不愛他,離開他。他也把他的所有送給她。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1:21

第52章 愛憐

  裴川生日這天恰好週二,他很少這麼早來教室。

  彼時天還沒有徹底大亮,教室裡只有奮筆疾書一個影子。

  「季偉。」

  教室裡寫作業的季偉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回頭:「川哥?你這麼早啊。」

  「嗯。」

  季偉每天六點鐘會準時出現在教室裡,寫他前一天的作業。寫好以後抄三份,就把四個人的作業準備好了,但是川哥自從考了第一以後就不用他抄那一份了,於是季偉每天只用抄兩份——金子陽和鄭航的。

  這樣的習慣都維持一年了,裴川起先不用季偉寫自己那一份,可是季偉說:「反正我都要寫兩份,再多寫一份也沒事,川哥你不交作業的話給老師的印象不好。」裴川當然無所謂,隨他的便。沒想到一寫竟然接近兩年了。

  季偉是班上最努力的學生,然而他和裴川金子陽他們坐在一起,就成了老師眼中最差的學生。

  季偉兢兢業業寫作業,怕交不上來老師對他印象不好。可是在大多數老師眼中,他一開始坐在這個位置就是個錯誤。所以不管他多努力,因為成績始終上不去,就得不到其他人的認可。

  因為學得不好,寫作業就慢了下來,第二天總是在補前一天的,季偉陷入這樣的惡性循環很久了。

  裴川坐在自己座位上,看了眼季偉。

  兩年了。

  他第一次這麼清晰地認知到,自己不是金子陽和鄭航那類人,而是季偉這類人。

  季偉喜歡學習,在外人眼裡很可笑,甚至因為很少及格一直在被嘲笑。季偉喜歡學習,在其他人看來是玷污了學習。可是季偉十多年,從來沒有想過放棄。

  而裴川……他喜歡貝瑤。

  比季偉喜歡學習還要笨拙認真地、喜歡貝瑤。

  可是一旦被人知道,對貝瑤和其他人來說,何嘗不是一種玷污呢?

  「季偉,想去哪所大學?」

  季偉沒想到有一天川哥會問他這種話題,他轉頭,眼裡放著光:「想去劍橋。」

  如果有外人在,一定笑出了聲。但裴川不會笑他,因為他喜歡的……也是一輩子很難夠到的姑娘。

  「為什麼是劍橋?」

  「我以前學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我覺得,我有一天一定要去劍橋讀書的。我要憑借自己的努力考過去。」

  「萬一明年考不上呢?」

  季偉說:「一年考不上,那就兩年,兩年考不上,那就用十年。總有一天,我要以劍橋大學學子的身份站上那片土地!」

  季偉說完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他也知道希望很渺茫,就像萬分之一的概率一樣。他忍不住去看裴川的表情。

  卻看見川哥沉默了一會兒,裴川說:「嗯。」

  他愛她一年、兩年、十年,一輩子。

  即便她不喜歡他,都沒有什麼關係。

  季偉說:「川哥你肯定可以考劍橋的,我查了,你絕對可以!」他興致勃勃要給裴川安利劍橋大學的優點。

  裴川說:「閉嘴,聒噪。」

  季偉:「……」

  裴川不去什麼劍橋,他要守著他的小月牙兒。

  金子陽他們日上三竿才來,來了正好遇到數學課代表收作業。季偉熟練地遞了好幾份過去,他照常沒寫裴川的。課代表又問裴川要。

  裴川說:「沒寫。」

  他前兩天哪有心思寫作業。

  數學課代表悄咪咪把裴川的名字登記上去,一溜煙跑了。

  裴川沒搭理。

  金子陽說:「川哥,今天你生日啊,乾脆我們翹課了唄,去傾世玩?對了,你要啥禮物來著,我去買。」

  裴川說:「安分點。」

  金子陽就知道跑不成了,他是真不喜歡聽老師講課。只有季偉一個人聽得津津有味,老師嘴巴得吧得,也不知道說的什麼天書玩意兒,他坐在這裡無聊玩手機,手機還可能被收走,神煩。

  倒是鄭航觀察了一下裴川的神色,看起來挺正常啊,沒被刺激到發瘋吧?

  然而下午,大家都老老實實來上課的時候發現,裴川沒來。

  金子陽:「……」

  ~

  校花獻吻的八卦,在昨天不攻自破,韓臻朋友透露,貝瑤並沒去找他。大家沒看到驚天大瓜,難免失望。

  另一件事讓貝瑤很尷尬,韓臻的朋友龔燦受傷不輕。

  去醫務室結果醫務室的人讓他們送去醫院,校醫說:「這個傷我可不敢治,你們這些小年輕打架玩鬧怎麼沒個輕重,弄得就跟專業拳擊手打出來的傷口一樣,人趕緊帶走!」

  一群少年又趕緊往醫院轉移了。

  貝瑤十分愧疚,本來昨天是韓臻十八歲的生日。他也真是倒霉,因為謠言,生日聚會都泡湯了。

  貝瑤的假早就請好了,現在卻不能去找裴川了,而是去探病。

  裴川捅出來的簍子,總得有人解決吧?

  到底是看傷員,貝瑤買了水果和鮮花,先和韓臻聯繫了,韓臻說了醫院和病房,貝瑤去看龔燦。

  韓臻一大早也來了醫院,雖然和龔燦關係一般般,但是人家畢竟是和自己在一起出的事,他也不放心請假早早來探望龔燦了。

  貝瑤來的時候,韓臻說:「你別放在心裡去,這件事……也是龔燦嘴上不乾淨惹的禍。」

  見貝瑤不解,韓臻就知道她沒聽到他們昨天說的話。

  少女容顏清麗,在五月的午後陽光下安靜好看。

  韓臻心裡有些苦澀,他笑著問:「昨天打人那個,是你喜歡的人?」

  貝瑤沒想到現在的人怎麼都這樣直白,她把水果放在醫院凳子上。貝瑤臉頰微紅沒說話,畢竟她和韓臻還沒有熟到她喜歡誰要和他說的地步。

  貝瑤說:「龔燦這麼嚴重,總得給他道個歉的。我去給他道個歉吧。」

  韓臻點頭,他也不能替龔燦做決定。

  貝瑤還沒進病房,卻見樓梯口出來一個黑髮少年。

  他穿著白襯衫,扣子扣到喉結處。

  韓臻一看到這個人,下意識想到他昨晚打架的狠戾。韓臻皺了皺眉。

  貝瑤還氣裴川,不太想和他說話。

  裴川猜到她來了這裡,他走過去,低聲說:「我去道歉,你等等我。」

  貝瑤抬眸看裴川。

  韓臻也忍不住看了過來,這人怎麼也不像是那種會給人低頭的人,這少年是那種,哪怕被人打得快死,也能吐出帶血牙齒啐一口的人。

  裴川打開門進去,龔燦沒再睡午覺,他臉上已經腫得老高。裴川拿出道歉準備好的醫藥費:「對不起。」

  病房裡外都有些安靜。

  貝瑤第一次見裴川給人道歉。

  龔燦也嚇到了,他看見這個人就下意識覺得這個人會打他。裴川說:「打人是我不對,但是如果……你還說那種話,我會再犯一次,甚至更嚴重。」

  龔燦:「……」他醫藥費都不敢要了。

  裴川把錢放在他床邊,他出來的時候對貝瑤說:「好了,走吧。」

  貝瑤現在看到他就想起昨晚那個纏綿許久的吻,明明是他……好吧她忘了。

  她依然把水果留下了,快步走出了醫院。

  醫院外面空氣新鮮多了,大街上非常熱鬧。初夏的陽光並不炙熱,曬得人懶洋洋的很舒服。

  她還記得裴川說忘掉,非常讓人生氣。哪怕他今天過生日,都不能抵消她心裡的懊惱。

  那是她……初吻。

  貝瑤咬牙,往公交站跑,請的假還有一下午呢,她回家也比生悶氣好。

  裴川不愛跑步,他的假肢跑步會痛,而且跑起來姿勢可能並不那麼自然。然而他兩次跑步,一次是馬拉松,一次是她生氣了。

  他追上她,手輕輕扶上她肩膀。

  「貝瑤。」

  她抬頭,到底年紀不大,少女氣滿滿,她伸手要去掰開他手。

  裴川順從地放下手。

  「你聽我說。」少年嗓音溫柔道,「是我不對,讓你生氣了。」

  她的委屈的在這一聲道歉中似蔓延開來,又似悄無聲息消散。

  裴川低眸,眸裡只映出她的模樣:「人類平均年齡在二十一世紀大概是70歲,你今年才十七歲,沒有走完人生四分之一。你以後要讀大學,會遇見很多精彩的人。也有……很多不錯的異性。你的眼界會開闊,世界更寬廣,喜好會改變。」

  公交站台就在不遠處,行道樹在陽光下投下夏天味道的剪影。

  他笑著,很溫柔地看著她:「瑤瑤,你還很年輕,不知道我這個情況,到底有多糟糕。」

  貝瑤本來是非常生他的氣,可是他從來沒有……這麼溫柔直白地把自己的缺陷這樣說給她聽,這明明是他最在意的東西,她眼眶驀然紅了。

  他說,你不知道,他到底有多糟糕。

  人的一生會遇到許許多多人,也許下一刻,你就會發現,很多人都比他好。

  她眼眶紅了,裴川歎息一聲,指腹輕輕挨上她眼尾。

  「不哭。」你哭我會心碎。

  貝瑤小聲抽泣了一聲,哽咽道:「不會,不會遇見比你更好的人。總之我就是知道。」

  真是世上最傻的話。

  他能帶給她什麼呢?

  然而裴川到底怕她難過怕她哭,哄著她:「好,瑤瑤說什麼都是對的。」

  他低聲問:「昨晚後悔嗎?」

  要是她後悔,他就去向趙姨請罪,不管什麼懲罰他都會坦然接受,也會逼迫自己忘了這件事。

  貝瑤瞪他,要哭不哭,她還是覺得那個吻好憋屈。聲音卻貓咪一樣軟:「不後悔。」

  他忍不住笑了。

  那笑很真實,像是這麼多年,褪下一切浮誇和冰冷的面具,眼裡都帶著細碎溫柔的笑意。

  他說:「不後悔的話,那就答應我兩個條件,然後你想做什麼,我都答應你。」

  貝瑤第一次見他這樣真實的笑容,眨眨眼:「你先說。」

  裴川說:「第一,你要是覺得好奇,想談戀愛,我當你男朋友。但是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第二,我們不要有親密的肢體接觸。兩個條件以外……我為你做任何事。」

  她懵了一瞬。

  這是什麼見鬼的要求啊?

  她漲紅了臉,憤憤瞪他。不談了,誰要和你談戀愛。六中還不許早戀呢!

  她說:「不答應,我回家了!」

  裴川看著少女憤憤的背影。

  她依然生氣,但是好在不那麼難過了,她踩著樹影,在初夏的溫柔陽光下就自成風景。

  裴川只是看著,看得滿心愛憐,溫柔滿溢,卻又無可奈何。

  他不能去追,這是他靠近她必須唯一戴上的枷鎖。

  不能讓人知道,萬一有一天大家知道了他是個殘廢,她至少還是曾經驚艷了一三六的校花姑娘,不會被人詬病。

  第二件事,不要有任何肢體接觸。這樣她未來遇見更好的人,才不會想起自己覺得噁心,也不會太過後悔。

  這是他給自己的枷鎖,也是她隨時反悔和後悔的鎧甲。

  等她不再懵懂了,愛上其他人了,至少有輕鬆反悔和放心離開的權利。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1:38

第53章 等你

  五月十七,裴浩斌很早就下班了。然後把自己關在書房沒有出來。

  白玉彤說:「裴叔叔做什麼呢,喊他吃飯都沒應。」

  曹莉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想起前幾天裴浩斌把這些年得的錦旗徽章鎖在保險櫃裡,又想起那晚上的談話,臉色沉了沉:「今天是裴川十八歲生日。」

  白玉彤睜大眼睛。

  曹莉也心中惴惴,她到底是人家的二婚妻子,白玉彤也不是裴浩斌的親女。裴浩斌作為刑警隊長,有時候任務也很危險。

  母女倆現在的錦衣玉食都是靠著裴浩斌,曹莉是沒什麼工作的,她文化水平不高,性格也不踏實,只有一點可取,會揣摩討好別人的心思。

  曹莉最怕的就是裴浩斌暗暗把遺囑立好了,卻把所有的財產留給裴川。這個男人倒不會那麼絕,讓她和白玉彤流落街頭,但是恐怕也就只有一套房子和零星財產了。

  裴浩斌和蔣文娟奮鬥了很多年,很有一些家底,曹莉窺其皮毛,都覺得裴家家境真不錯。

  曹莉和白玉彤哪怕再討裴浩斌歡心,也是兩個外人,裴川才是他的親生兒子。

  兒子長大了,所有家庭一般都忙著給兒子買房子娶媳婦,如果裴浩斌意識到了這點,加上愧疚,很可能把什麼都留給裴川。

  曹莉一想,平時的鎮定也不見了,心裡有些發慌。

  母女倆暗自一說,白玉彤更慌了,她還記得裴川險些掐死自己的可怖,要是錢全給了裴川,他一定不會管自己和媽媽。

  白玉彤說:「媽,我倒是有個辦法,你再給裴叔叔生個弟弟吧。」

  一個健全的孩子,一個裴浩斌的親生血脈,才是母女倆的倚仗。

  曹莉瞪了她一眼:「你以為我不想,這種事情是想生就能生的嗎?」她今年都快四十了,哪怕懷孕也是高齡產婦。更何況……裴浩斌會注意避孕。

  不知道是不是孩子給他留下的陰影太大了,兩年來裴浩斌沒有提過再要一個孩子的想法。

  曹莉說:「好了,該去做什麼做什麼,別惹我心煩。我給你說,你要是懂事就給我爭點氣,好好讀書,這樣我心裡也踏實些。」

  白玉彤撇了撇嘴。

  下午裴浩斌從房間出來了,他情緒不太好,雙手抹了一把臉,沒有說話,進了洗手間。

  曹莉悄悄拿起他的手裡,上面有一個陌生的電話,顯示通話時間三十二分鐘。

  曹莉心一跳,猜到了什麼——

  這個電話多半是裴浩斌前妻,蔣文娟打來的。畢竟是裴川的親生父母,對他的生日肯定記得。曹莉心裡發慌,就怕裴浩斌愧疚心作祟,以後想把什麼都留給裴川。她咬牙,下了個決定,一定要給裴浩斌生個孩子。

  她倒是沒猜錯,電話確實是蔣文娟打來的。

  蔣文娟這些年過得不錯,也沒打算再要孩子,她丈夫對她很好。然而在十七號這天,她還是想起了那個孩子。

  蔣文娟曾經告訴他媽媽出差,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蔣文娟失眠了一夜,在丈夫的安慰下,第二天鼓起勇氣給裴浩斌打了個電話,想和裴川說說話。她心裡愧疚、害怕,卻獨獨沒想到,裴川早沒在家裡了。蔣文娟情緒不好,當場就和裴浩斌吵了起來。

  最後裴浩斌承諾道,他今後所有的財產,都由裴川來繼承。

  ~

  傾世的夜,金子陽他們在給裴川慶生。

  大家都知道裴川自從聖誕那晚就沒有抽煙了,所有各自抽各自的,季偉抱著本書——他也是不抽煙喝酒的。

  金子陽怕不夠熱鬧,找了許多人過來,裴川一看就皺了眉。

  甚至還有高一的學妹。

  金子陽說:「川哥,生日嘛,人多才熱鬧。反正也就打打牌玩玩遊戲什麼的,」

  金子陽確實沒別的意思,然而有個別學妹不這樣想。幾個男生中,長得最帥的就是裴川,輪廓冷硬,不說話時很酷。

  大家都知道金子陽換女朋友比換衣服還快,鄭航之前好像心有所屬,季偉就別說了,有錢是有錢,但是學習就是他永遠不會背叛的女朋友。

  只有裴川,雖然都不知道他家底,但他開過豪車是眾人都知道的,何況之前只聽過衛琬的事,後來衛琬也退出他們的圈子了。

  裴川是單身。

  今晚他十八歲,是少年與男人的分界線,女孩子們悄悄看他,春心浮動。

  裴川電話響了,是裴浩斌打來了。

  裴浩斌之前問過他班主任裴川的電話。

  那頭裴浩斌有些尷尬:「今晚你生日,回來吃飯吧,我讓你曹姨都做好了。」

  裴川笑了一聲:「裴警官,還是你們一家人吃吧。」

  難為你還記得,你有個成年了的兒子。然而他未成年時不需要你照顧,成年以後更不需要。

  裴川掛了電話,順帶把這個號碼拉黑。

  大家見他臉色不好,有人大著膽子過來,笑著說:「川哥你生日,我敬你一杯啊,生日快樂。」

  裴川說:「以後不喝酒。」

  金子陽一臉臥槽:「川哥你說真的啊,不抽煙不喝酒,你要修仙?」

  裴川想了想什麼,冷硬的神色上出現了些許柔和,他點頭:「所以你們玩,我十點之前回家。」

  大家愣愣哦了一聲。

  等到九點五十,裴川真的起身離開的時候,大家臉上都一言難盡。

  鄭航送他下樓,看了眼裴川的神色:「川哥,你有女朋友了啊?」大家嘴上不說,心裡卻都這樣猜。

  樓上有人唱歌,鬧哄哄的。C市夜景很漂亮,不是浮華的好看,是一種靜謐的美麗。

  裴川抿唇說:「沒有。」

  鄭航看見,他哪怕說著沒有,眼裡依然很柔和。

  裴川開車走的,他那輛豪車很扎眼。

  等車子開到沒影了,鄭航反應慢半拍地想,沒有女朋友,那你是為誰在改變生活方式?

  自己約束自己嗎?

  ~

  裴川那輛車五百萬。

  小公寓買在別人名下,卻可以轉賣了。他銀行卡裡錢卻……有一筆很大的數字。

  五月末,裴川把車賣了,改裝回去以後再賣出去的。

  在2008年,對於普通家庭來說,這是一筆巨款。

  然而裴川覺得不夠,他皺眉看另一張銀行卡裡那一串零,這裡面錢多,但是卻不能動。

  裴川每天晚上工作三小時,從23點到凌晨兩點,已經持續一年了。

  他打開自己的電腦,目光在上面的程序停留了幾秒。點了刪除。

  這是竊取密碼的軟件,半成品。如果它寫完了,那麼可以結合黑客技術任意在金融機構竊取錢。

  還有破解安保程序,他點開自己做了半年的程序,手指點在鼠標上。

  徹底刪除。

  最後一欄,是那筆最大數字的來源之一。

  裴川垂眸,不願去想「它」究竟是用來幹嘛的,他點了永久刪除。

  六月剛剛到來的時候,裴川收到了一個男人的電話。

  「Satan,八月是最後期限,你有頭緒了嗎?」

  裴川沉默了片刻,回答他:「我不做了,你們另請高明吧。」

  那個人激動道:「你在開什麼玩笑!半年了,你就這樣回答我們的!」他們如果找得到在零八年就會寫這些程序的人,會把這個天才少年奉若神明供著?按他的要求,讓他在高中過正常的生活。

  裴川平靜說:「就這樣。」

  裴川看著一屋子代碼類的書,把門鎖上。

  那筆不乾淨的錢,如果有必要,他會上交給國家。

  他並不是良心發現,也不是從今以後要善良。他依然不太喜歡這個世界,這個讓他完整地出生,卻又剝奪了他雙腿和一切的世界。

  他只是覺得,既然吻了她,自己總得乾淨些。

  他不知道能陪她幾年,但他想和她一起上大學,看著她長大、成年。

  馬上就要高三了,不知道她想去哪所大學,會去往祖國的哪個地方,是去看北方的雪?還是南方柔柔的水?

  他笑了笑,小姑娘不選和他在一起。

  還在生氣吶。

  ~

  貝瑤是在生氣,氣到冬天的圍巾,夏天了還沒還給他。

  今年暑假會補課,快高三了,每個班教室裡已經熱熱鬧鬧拉起了橫幅——「增加一分,幹掉千人」

  「沒有高考,你拚得過富二代嗎?」

  「考過高富帥,戰勝官二代!」

  「生時何必久睡,死後自會長眠。」

  「有來路,沒退路;留退路,是絕路!」

  ……

  就連一些營養品企業,也接著高考的噱頭開始推銷什麼補腦營養品。

  當高考的步伐漸近,大家終於感受到了些許緊迫感。

  大家倒也幽默,笑著說:「快高考了,要不磕一瓶『腦力升』?保管增加一百分,幹掉好他媽多人。」

  然而比起還有一年才到來的高考,更新奇的是即將舉報的奧運會。

  2008年8月8日,一個非常吉利的時間,全世界的運動員都會聚集在祖國,參加體育盛典。

  這是祖國越發強大繁榮的象徵,也意味著這是一個和平的世界。

  陳菲菲這種不關注政治的人都說:「暑假好想去B市現場看一看奧運會,死而無憾了啊。瑤瑤,你想去嗎?」

  「想。」貝瑤坦誠地說,「肯定非常精彩,但是估計只能在電視上看了。」

  她到時候會和趙芝蘭他們一起在電視上看的。

  現場看奧運會是需要票的,花錢都不一定買得到。而且票價好貴,B市的物價也貴,遠非他們這些小市民可以承受。

  所以這樣的話誰也沒放在心上。

  憧憬憧憬罷了,誰還真有那個本事在現在搞到現場的票呀?

  七月份學校放假之前,貝瑤看見壓了自己名次二十多名的裴川,他穩居第一,這次沒有人說他是作弊了。

  只有歎服罷了。

  她鼓了鼓臉頰,心想等她再努把力,超過這個討人厭的大混蛋。

  然而現實是,她連全市十多名的敏敏都超不過。

  貝瑤洩氣。

  她放假那天,趙芝蘭依舊去接上學前班的小貝軍。貝瑤自己回家,夏天的陽光變成耀眼的剪影,貝瑤看見了樹下的少年。

  將近兩個月的委屈讓她想狠狠打他一頓,然而他輕輕喊瑤瑤,她還是過去了。

  「拿著這個。」他說。

  兩個月不見,他看上去成熟了許多。他把一沓什麼東西放在她手裡,貝瑤低頭看,是2008年奧運會的門票。

  一半紅黃的瑰麗色彩,一半是白色,硬紙質地,精緻漂亮。

  最右下角,一隻可愛的小卡通牛。

  她呆呆看了眼四張門票,又抬眸看他。

  少年笑了:「去玩,嗯?」

  貝瑤看了看,低聲說:「有四張。」

  「嗯,你和趙姨、貝叔,還有貝軍都可以去。」

  「那你呢?」她抬眼,大眼睛裡水汪汪的。又快心酸哭的模樣。

  他笑道:「我在這裡等你。」等你看看世界的精彩,看到健全的人運動拚搏和生命的力量,再決定是不是要回來。八月是最美的八月,是你十七歲生日。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2:04

第54章 多喜歡

  陽光柔柔打在她身上,貝瑤的長睫在眼瞼上投下剪影。

  貝瑤搖頭:「我不要這個。」

  裴川說:「這是十七歲生日禮物。」

  她說:「又不是每個不熟的人都要送禮物,裴川,你是我的誰?」

  她杏兒眼裡閃爍著執拗的光彩,那一晚的事情才不要忘,你見過哪個姑娘轉頭睡一覺就把自己初吻忘了?

  貝瑤不答應他的條件,但她要他正視她的感情。

  不是青春期好奇,也不是隨口說說,更不是一時衝動。

  所以,非要我收下禮物的話,裴川,你是我的誰?

  裴川沉默地看她一眼:「瑤瑤,別耍賴。」

  她心裡仰著小腦袋期待的小人哇的一聲哭了,但貝瑤沒哭,她瞪他一眼,憋住眼淚,把奧運會門票還給他。他都不明白她的心意,她也不要他的禮物。

  裴川原本的禮物空氣鳳梨還被她冷落著呢。

  放假了學校很安靜,校園裡還能聽見夏天的蟬鳴。

  六中的夏天,書卷氣很濃,一年四季常青的香樟樹散發著數木清淺的香味。

  她走了好幾步,又憋著眼淚跑回來。

  他手中拿著那幾張票,看著她跑到自己面前。

  「裴川。」那雙清澈的眼睛倒映著他的模樣,她咬牙,鼓起勇氣問,「你喜歡我嗎?」

  他垂眸看她。

  知了叫個不聽,七月溫暖又乾燥,瑤瑤,我愛你。

  和她懵懂青澀,情竇初開不一樣。愛不是喜歡,是小心翼翼的試探,想著會痛,想妥貼珍藏。喜歡隨著時間和經歷會變,愛不會。

  但是同樣的,喜歡不會成為人的枷鎖,愛會。

  貝瑤見他不回答,她抿唇,這次頭也不回地走了。

  高二這個暑假並不漫長,比起以前冗長又無聊的假期,這個假期可以說非常緊迫。就連趙芝蘭說:「高考越來越緊張了吧,瑤瑤中午想吃什麼,媽媽給你買點好點的補補腦。」

  貝瑤說:「都可以,謝謝媽媽。」

  她拉開窗簾,樓下陳英騏在跑步,七月的太陽炙熱,曬在他身上,汗水打濕了衣服。

  他跑了一個小時了。

  圍著整個小區,一圈又一圈。小區其他少年招手:「陳虎,你熱不熱啊,過來吃冰棍。」

  那年的碎碎冰,兩手一掰,就成了兩個。

  陳英騏目光落在碎碎冰上面,簡直快要黏在上面了,他嚥了嚥口水,朝著少年們走了兩步,忽而一咬牙,又掉頭跑了起來。

  老遠還能聽見他悶聲道:「都說了不要叫我陳虎,叫陳英騏。」

  趙芝蘭過來一看也皺眉:「這孩子怎麼了,大熱天這樣跑,也不怕中暑。小軍過來,給那個哥哥送點水喝。」

  貝軍得了任務,很有小孩子被委以重任的快樂和使命感,他蹬蹬蹬就跑去給陳英騏送水了。

  沒一會兒,跑完一圈的陳英騏又跑回來了。他累得像一頭命不久矣的老牛,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氣。

  貝瑤也下了樓,和弟弟一起給他送水。

  陳英騏有些猶豫,然後想起水是可以喝的,他接過來,很克制地喝了兩口。

  夏天地面上也炙熱,人一坐下就燙得跳起來。但是陳英騏顯然累壞了,汗水讓他眼睛都睜不開,整個人像是淋了雨回來。

  貝瑤說:「你在減肥嗎?」

  陳英騏嘴巴一咧,露出白白的牙齒:「是啊,我都堅持一個月了,瘦了兩斤,一年下去,就可以瘦二十四斤,三四年我就又高又帥了。」

  貝瑤笑了。

  陳英騏說:「你別笑,你是不是不信我啊?」

  貝瑤說:「我相信你,但是你這樣容易中暑。」

  「嘿!我不會,我身體好,一直都沒事。就是曬黑了點。」

  而且最熱的時候跑,流的汗水也多,不然以他喝水都要長胖的體質,很難減肥成功。

  貝瑤回家以後,趙芝蘭提起陳英騏也是一陣唏噓:「那孩子看著大大咧咧,沒想到還挺有恆心的。」

  是很有恆心啊,誰一個月拚死拚活減兩斤還會這樣高興的?

  後來陳英騏在小區跑步成了獨特的景象,鄰里路過總會問:「陳虎又出來跑步了啊?」

  陳英騏生硬洪亮地回答她:「是啊張嬸嬸!」

  趙芝蘭常常覺得,帶孩子就像一眨眼的事,看著慢,可是再一眨眼吧,孩子們都長大了。小時候或調皮或活潑的,長大了都各有自己的模樣和性格。

  包括她家瑤瑤和趙秀家的敏敏,這個月也要十七歲了。

  八月趙芝蘭依然去上班。

  一號中午她回來,整個人走路都是飄的。

  在沙發上呆呆坐了好久。

  貝立材說:「怎麼了呢你?」

  趙芝蘭說:「老公,你快掐一下我,看我是不是在做夢。」

  貝立材苦笑不得:「到底怎麼了?」

  趙芝蘭從衣兜裡摸出四張奧運會的門票:「我剛剛回來,本來是要去超市買菜,然後在門口看到免費抽獎,我心想免費嘛,那抽一條毛巾和一塊肥皂也很好。結果我抽了一張梅花七以後,那個人說我中了四張奧運會門票。」

  她當真摸出四張門票。

  貝立材也嚇了一跳,奧運會門票有市無價。哪能那麼容易被抽到。

  「你該不是遇見騙子了吧,他收了你多少錢?」

  趙芝蘭也懵著呢:「沒收我錢。」

  就更害怕在做夢了怎麼辦?

  貝立材說:「我看看。」

  夫妻倆又上網查又各種問,結果證明那門票都是真的。

  趙芝蘭說:「不會這麼巧吧,還剛好一次性中四張。這查戶口吶!」貝瑤學習完出房間,就看見了那四張票到了媽媽手中。

  然而想來想去,就是想不出什麼問題。

  趙芝蘭說:「不行,我要把它賣了!」

  貝瑤:「……」

  這一幕好眼熟。那個奇奇怪怪的夏令營!她咬牙,想把那個混蛋打一頓。他是不是覺得他們一家人都特別傻呀。

  然而誰也攔不住趙芝蘭,她轉頭就要去賣這幾張奧運會門票。

  貝瑤又不敢揭穿裴川,只能心焦地關注進展。

  結果沒買出去。

  理由很簡單,大家都覺得這是騙子,黃牛都不敢這麼幹,誰一次出手四張奧運會門票,喊價還不高啊!

  趙芝蘭賣不出去,方敏君生日到了,趙秀一家帶她旅遊去了。

  這回趙芝蘭自己看自己都覺得她像個騙子。

  然而這四張票的價值,已經超越全家的家當了,不去都讓人難受。

  趙芝蘭一咬牙,瑤瑤生日到了,帶她去看奧運會挺好的!

  不敢貝瑤怎麼抗拒,最後一家人還是被趙媽媽強行帶上了去北京的火車。不能浪費不能浪費!

  貝軍聽說要看什麼會,興奮極了,在趙芝蘭懷裡扭來扭去,一刻也不安生。

  火車篤篤篤開了一天一夜,一家人踏上帝都的土地。

  這一年帝都繁華,因為奧運會,街上常常能看到金髮碧眼的外國人。

  貝瑤生了一路的悶氣,卻到底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看到新奇的世界大眼睛忍不住好奇。

  奧運會那天,他們拿的票果然進了場地。

  賽場上,運動健兒們揮灑著汗水,國人的驕傲和拚搏讓國旗升起,國歌一遍遍奏響。

  人民為自己的國家吶喊助威,貝瑤看到最後,也看到了一個全新震撼的世界。

  就連鬧騰的小貝軍,也乖乖緊張地窩在媽媽的懷裡。

  貝軍清澈的眼睛瞪大,看著不同人種為了自己國家努力,比賽精神不停傳遞。

  「爸爸,我長大也要當運動員,跑得最快!」

  貝立材哈哈大笑。

  世界真的好大好大。夢想就像一顆種子,慢慢散播。

  那一晚貝瑤睡不著,她推開賓館的窗,看著帝都的月亮。家裡疼女兒,在這樣寸金寸土的地方,單獨給貝瑤開了一間房,小貝軍是和爸爸媽媽擠在一起的。

  大都市的「鳥巢」好看,街上的燈光炫麗漂亮。

  熱鬧、繁華,不一樣的人生百態。

  貝瑤看著天上一輪明月,這不是故鄉的月亮。

  她穿上外套下了樓,夜風微涼,貝瑤站在橋上,下巴枕著手臂,看水裡被波痕剪碎的月光。

  街頭有人拉二胡,聲韻悠遠。

  她拿出手機打電話,那頭很快接通。

  她聽著二胡聲:「裴川,我在帝都。」

  「嗯,好玩嗎?」

  她說:「帝都有在C市沒有見過的漂亮霓虹,有盛大的鳥巢,還有最熱鬧的夜市,明亮的水和月光。還有許多生活快節奏的人。」

  他沉默,難免有些難過。

  「可是裴川。」她說,「它們這麼好看,為什麼我在橋上,卻只想你。」

  想你清冷的目光,黑夜一樣的眼睛。

  她語調帶著些微哽咽:「就算你不喜歡我,我還是很想你,就像想家那樣想。」像是想念故鄉溫柔的月亮,柔和的路燈,大自然的風和夏天綿綿的雨。

  裴川的手機驀然摔在地上。

  他站在她口中漂亮霓虹,熱鬧的夜市和明亮和月光盡頭,看著她嬌小單薄的背影,低聲道:「瑤瑤。」

  貝瑤回頭。

  她長睫輕顫,像兩隻撲扇著翅膀的蝶,看著橋盡頭的少年。

  下一刻城市的流星雨霓虹墜下,她從橋上往他的地方跑,小乳燕入巢一樣撲進他懷裡。

  他伸手,緊緊抱住她,手微微顫抖。

  幾個月的生氣和委屈一瞬間傾瀉出來,她手指抓緊他襯衫,哇哇大哭:「你就想把我丟了,像高一那次一樣,你總是想把我丟掉。」

  他下巴抵住她發頂,聲音也是顫抖的:「不會,沒有,我怎麼捨得。」

  「那你和我講好過分的條件。」

  他抱住她:「嗯,好過分。」

  她抽泣說:「我不答應,現在也不答應。」

  「好,不應。」

  她腦袋靠在他胸膛,想起那天自己的問題,他當時不回答,貝瑤淚汪汪一口咬住他襯衫上的扣子,像是要咬他一口解氣:「你還說不喜歡我。」

  他心臟似乎被她撒嬌般輕輕一咬咬碎了,任她為所欲為。

  耳朵下那顆心臟跳動震顫,少年聲音低啞,響在她耳邊。

  「喜歡,很喜歡。」

  天知道有多喜歡,再喜歡不過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2:18

第55章 你牽

  明月倚在天空,裴川抱了她一會兒,貝瑤說話還帶著鼻音:「那我們明天一起去看奧運會。」

  奧運會一共舉辦十六天,但是貝瑤的假期時間不夠,帝都物價太高,一家人經費也不夠,所以趙芝蘭只打算在帝都待三天,明天是最後一天了。

  她想和裴川一起站在賽場上。

  裴川垂眸,落在她微紅的眼眶上,輕聲道:「好。」

  她笑了,破涕為笑。

  貝瑤杏兒眼裡水汪汪的,他伸手拂開她臉頰邊的發,沒有告訴她她的要求有多為難人。

  這傻姑娘恐怕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家人多不喜歡他。

  她不願意接受他的條件,他心裡卻有一面明鏡,如果讓趙姨知道,一定會責備貝瑤。他不怕其他人的怒火,可那是她的父母。

  等有一天,他不能和她在一起了,她的父母卻是可以照顧她很久的人。

  裴川不能讓他們離心。

  所以他不會告訴貝瑤,她父母對他的不喜。

  他說:「晚上不要亂走,我送你回去。」

  她達成所有要求,現在好說話極了,貝瑤現在回想起剛剛哭了,也挺不好意思的。她悄悄看他,然而裴川竟然什麼都答應了。

  裴川帶著她往回走,明月不及燈光亮,燈影裡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她落後他兩步,一腳踩在他影子的手上。

  「裴川。」少女聲音脆脆的,風撥著鈴兒響。他是不是又想騙她啊?他們一家人都被他騙好幾回了,他真有這麼好說話嗎?

  別人談戀愛肯定不是這樣的,裴川自己走自己的,恨不得她頭髮絲都不沾染。

  裴川回頭:「怎麼了?」

  她站在路燈下面,眸中亮晶晶看他:「你牽。」

  雖然臉頰慢慢變紅,但她就是站在那裡不肯走。

  裴川眸光落在她身上,少女又嬌又俏,他沉默地走回去,狠了狠心握住她小手。

  女孩子的手很軟,軟綿綿的,指尖有些夏夜的涼。

  她紅著臉頰,轉頭偷偷笑。

  裴川手腕轉了轉,握住她手的姿勢變了,下一刻她五指被迫分開,與他十指相扣。

  他掌心滾燙,發燒一樣。

  她呆呆地低頭看了眼兩人交握的手,開始害羞了,啊……他沒騙她啊。

  裴川牽著她走回賓館,他抬頭看了眼樓上,燈光熄滅,趙芝蘭和貝立材已經睡了。

  也還好他們睡了,不然活活打死他的心都有了。

  裴川輕輕歎息,低眸看她。

  她這會兒知道羞了,一路都不開口。

  裴川說:「好了,回去吧。我答應你的事情不會忘,明天一起看奧運。」

  她點頭,去乘坐電梯了。

  裴川看著她上了樓,才閉眼靠在牆壁上。

  冰冷讓他內心的一腔熱度慢慢冷卻。

  她不懂事,他總不可能什麼都不管。貝瑤需要未來,他唯一給不起的就是未來。

  ~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趙芝蘭看見女兒總往後面看:「瑤瑤,看什麼呢?」

  貝瑤現在才意識到這個問題,趙芝蘭再怎麼開明,也不會同意孩子早戀的,她只好說:「沒看什麼。」

  趙芝蘭牽著貝軍說:「明天就回去了,晚上去買點特產再趕火車,好歹不能白來這一趟。」

  男人對奧運會興趣到底要大許多,貝立材這幾天都很高興,就連小貝軍也很興奮。

  到了場地,比賽都開始了,貝瑤還是沒能看到裴川的身影。

  裴川大騙子!他是不是丟下自己又不見了?

  她口中的騙子還在場地外。

  裴川只有四張票,全給貝瑤了。他來帝都本來也不是為了看比賽,而是不放心她,所以提前買票的時候就沒有買第五張。

  他怕她喜歡外面的繁華,卻又怕她死心眼惦記糟糕的他。

  可是昨晚那一抱,粉碎了他所有的計劃,她要什麼他都給了。

  裴川在發愁。

  這一年他還沒那種本事,可以沒票進場地看奧運會。

  他低頭看了眼手錶,已經早上九點鐘了。

  趙芝蘭應該帶著貝瑤他們進場地了。

  裴川抬眼,攔住一個中年女人:「你好,我能買你手上的票嗎?我出十萬塊。」

  女人翻了個白眼:「神經病。」

  哪有來看奧運會沒有票的,肯定是騙子。誰會出十萬塊買票啊!開幕式炒到最高的價格也就五千塊。

  裴川知道這很難,就像趙芝蘭之前賣票的困難一樣,出價太高別人覺得是騙子,出價不高的話,來看奧運會都是為了喜好,誰會把心頭好賣掉?

  大套票難買,是他給趙芝蘭的那種,小套票好買,卻因為價格便宜早就售罄了。

  裴川神色倒是平靜,又去問下一個人。

  他也不知道挨了多少罵,終於有個阿姨看不下去了:「小伙子,真想進去啊?」

  「嗯。」

  「你給阿姨講講原因。」

  裴川垂眸:「我答應了……她,要和她一起看這場比賽。」

  阿姨眉開眼笑:「女朋友吶?」

  裴川眼中柔和:「不、不是。只是我喜歡她。」

  阿姨瞭然,有些可憐這少年,這樣的眼神,怎麼也不可能是騙子:「這樣,我這裡只有今天明天兩場的小套票,你那十萬塊就算了吧,別嚇我這樣的老年人,八百塊錢,不過分吧?」

  裴川點點頭:「謝謝。」

  「不客氣,誰沒年輕過。去吧,勇敢一點,希望以後你們在一起。」

  裴川垂眸,摩挲著手上的票,這話他沒接,不吭聲了。

  B市時間十點十分,貝瑤收到一條短信。

  「瑤瑤,六點鐘方向。」

  她看向對面,太陽升起來了。

  裴川在她對面,明明那麼大的場地,那麼熱鬧的地方。人和人之間,一眼望去,視力再好也看不清誰是誰。

  然而很神奇的,就如他知道她在哪裡,貝瑤一眼就知道了他的方向。

  手機滴滴響,貝瑤低頭去看。

  他說——

  「瑤瑤,生日快樂。」

  她忍不住笑了,站起來用力揮手。

  趙芝蘭說:「你這孩子,開心個什麼勁。」

  她咬唇,杏兒眼裡光彩亮晶晶的。貝瑤只好說:「媽媽,國家隊會贏。」

  趙芝蘭抻長脖子去看比賽:「是啊是啊,一定會贏。」

  ~

  2008年這場奧運會是世界的盛典,直到開學了,同學們依然津津樂道。

  大家會一起探討國家贏了多少塊金銀牌和銅牌,哪些運動員這一年特別不容易。

  這陣興奮勁還沒過,秋天也就來了。

  貝瑤他們這一屆正式進入高三。

  李芳群見同學們因為奧運會特別浮躁,還特地開了一個「收心大會」。

  李老師說:「我像你們這麼大的時候,世道可沒有這麼好。我們那時候想一直讀書都不容易,要是考上大學,呵!那可不得了,大學生包分配啊,那可是金飯碗,一輩子就望得見未來了。可是同學們,你們雖然時代好了,努力奮鬥的精神卻不能丟。不到一年就要高考了,明年六月份,你們坐在考場,手心緊張得發汗,就明白老師今天講的話多重要。」

  「上了大學,你們可以見到更寬廣的世界,去你們想去的城市,當然。」李老師一笑,「還可以自由戀愛,那時候老師和家長都不會干涉你們。」

  班裡一陣起哄聲,李老師拍了拍桌子:「激動什麼?激動什麼!又不是說現在你們可以,誰敢早戀,誰週一就去那個檯子上給我站著,總之這一年狠狠努把力,好日子就在後頭。」

  班上一陣遺憾的噓聲。

  新學期班上也換了座位,貝瑤的同桌換成了楊嘉,楊嘉也是貝瑤的室友,只不過心直口快,容易和人發生衝突,在班上人緣不太好。

  貝瑤卻挺喜歡她的性格,楊嘉沒有什麼小心眼,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聽到不許早戀的時候,貝瑤和楊嘉都愣了愣。

  楊嘉小聲說:「貝瑤,今年那個傳言,就是你和韓臻,不是真的吧。」

  貝瑤說:「不是真的。」

  楊嘉舒了口氣。

  貝瑤心想,但是她和另一個人,可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縱然有「週一去檯子上」站著的說法,心中的甜蜜和歡喜卻不畏一切恐懼。貝瑤低頭學習。

  高三開學以來,貝瑤更加努力了。

  她早上吃完早飯就來教室,晚上總得拖到教室關燈才走。

  楊嘉說:「你這麼努力,讓我也好心慌。」

  畢竟比她優秀的人還比她努力,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楊嘉也收了心,一起好好學習了。

  貝瑤和裴川不在一所學校,高三的複習又特別繁重,她以為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他了。

  可九月份放月假的時候,貝瑤在自家小區門口看到了裴川和陳英騏。

  一個月不見,陳英騏倒是沒什麼變化,裴川看著憔悴了些,少年高高的,手插在褲兜裡,他不知道給陳英騏說了什麼,陳英騏神色凝重地點點頭。

  看見貝瑤的時候,裴川拍了拍陳英騏肩膀,陳英騏也看了貝瑤一眼,然後走了。

  「裴川。」她跑過去,好奇道,「你和陳英騏說了什麼呀?」

  他眼裡漆黑,在看到她的時候化為一片柔意:「和他聊了下天,問問這些年的生活。」

  「噢噢。」貝瑤很高興,他終於試著和其他人好好相處了。

  她仔細打量了一下他:「怎麼瘦了?」

  裴川說:「高三了,在好好學習。」

  貝瑤終於有了楊嘉看自己的感覺,她說:「我好緊張,你這麼厲害還特別努力,要是我不能和你考上一所大學怎麼辦?」

  她是真的在認真想這個問題,九月末的微風吹過她碎發。

  傻姑娘。她的未來有他,約莫是他這輩子聽過最動聽的情話。

  他笑了:「不會。不會考不上的,你想去哪所大學?」

  貝瑤說:「如果是我,想去B市的大學,聽說那裡冬天也會下雪,就和C市一樣,還不會這麼冷。」

  一場奧運會,到底是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同的色彩,讓她認可了那座城市。

  裴川說:「那就去B大。」

  他沉默了一會兒:「今年冬天寒假,我帶你去B大看雪好不好?」

  貝瑤點頭,眼裡亮晶晶的,她說:「我一定會努力的,不會比你差太多。」

  他也笑:「嗯,我相信瑤瑤。」

  陪著她去大學,是他對未來最好的設想和規劃。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2:41

第56章 櫃中

  有了裴川的承諾,貝瑤心裡很高興。

  每個人上大學之前都會想去看看大學的樣子,她也想去B大看看。

  貝瑤想了想:「你好不容易回來,進來小區看看吧,今年變化挺大的。」

  裴川跟著她走進去。

  「那邊以前的蹺蹺板拆掉了,公園就在這裡不遠,小孩子都喜歡過去玩。」

  「梅花樹之前被風吹倒,又被種起來,去年冬天開花特別漂亮。」

  他認真聽著,看著她帶笑的眉眼,心裡也忍不住歡喜。

  貝瑤想了想,踮起腳尖在他耳邊悄聲說:「你要不要來我家看看?」

  裴川僵住。

  他說:「別鬧,回家吧。」

  貝瑤說:「裴川,陳英騏都去我家看過,你這麼多年從來都沒來過,不好奇遺憾嗎?」

  他腦海裡忍不住想起那年夏天,少女窗前爬山虎旺盛,薔薇盛開,她還沒有褪去嬰兒肥,在跳操鍛煉,露出一截玉白纖細的腰肢。

  裴川抿唇。

  怎麼可能……不好奇少女的閨房。又怎麼可能不遺憾沒有去過。

  她杏兒眼清亮:「我媽媽接弟弟去了,你就去我家做客吧,對了,我之前準備給你的禮物還在我房間呢,空氣鳳梨還活著,你的圍巾和手套,我一直都忘了還給你。」

  很好客的模樣。

  理由也特別充分。

  他明明該走,她可以不遵守那兩條約定,他自己不能不遵守。

  然而心裡有個聲音說,你走了,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看看她生活長大的地方。

  裴川沉默地跟著她上了樓。

  貝瑤拿出鑰匙開門,就像她說的,爸爸媽媽都還沒回來。估計還得二十多分鐘,客廳養了一紅一黑兩尾金魚,在慢悠悠遊動。

  他的目光從那兩尾金魚上移開,掃視了一遍房子。

  貝家的格局和他以前的家很像,畢竟是一個小區,然而這個家明顯要溫馨許多。

  十多年的老房子了,屋頂和房梁都看得出老舊的痕跡,貝瑤家境確實不太好,換個人敏感的人帶人參觀這樣的房子可能會自卑不自在,然而她並沒有,她骨子裡快樂而滿足。

  貝瑤說:「你要不要來我房間看看?我房間有點亂,我媽媽說是貓窩,肯定沒有你之前房間乾淨。」

  他垂眸,跟著她走。

  裴川告訴自己,看一眼就走。

  貝瑤推開門。

  夕陽傾斜下來,從窗口躍入房間。薔薇花枝隨著風搖曳。

  她的「小貓窩」有張小小的床,粉色的床單,床頭有個熊娃娃。

  米色的窗簾垂下流蘇,一張很小的用來寫作業的桌子,還有一個老舊的衣櫃。

  房間放了水果盤,桌上還有一個七歲的小女娃笑著的照片。

  那是七歲的貝瑤,女孩子笑著,露出缺了的門牙,小肉臉又呆又萌,他目光都忍不住軟了軟。

  地上有一個軍綠色的畫板。

  貝瑤說:「你要看我畫的畫嗎?」

  她杏兒眼濕漉漉的,他抿唇,明明告訴自己該走了,趙姨要是回來……

  可是又確實捨不得她,他點點頭。

  貝瑤說:「我不專業,你不要笑。」

  她打開畫板,是水彩畫。

  有小區外的那棵梅花樹開花的模樣,再一翻,還有陳英騏家那只亂竄的貓咪,下一張是B市那座橋,天上有明月。

  他看得很認真,貝瑤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剛要說什麼,門外就響起了腳步聲:「瑤瑤?瑤瑤!」

  趙芝蘭這時候回來了!

  貝瑤懵了,她下意識驚慌地看了裴川一眼。

  其實……作為前鄰居家的小哥哥,裴川來她家做客沒什麼,但是他……在她房間。

  要知道陳英騏也不敢這麼干吶。

  裴川漆黑的眸回望她。

  她真怕他被媽媽打死!貝瑤慌張看他一眼,畫板往地上一扔,四處看看後拉開衣櫃,急得快哭了:「躲好躲好。」

  裴川:「……」

  他見小姑娘現在才知道慌,心裡也有些好笑。

  衣櫃倒是很大,最下層是空著的。他在她快急哭的目光中躲進去。裴川的腿不好彎曲,他沉默著,盡量沒讓她看出他的異樣。

  貝瑤急得手都在抖。

  他抬眸看她,小姑娘好可憐的模樣。他天不怕地不怕,面不改色,但她一看就是做壞事快被抓包。

  趙姨一問,她估計要慌死。

  何況她書包還在外面,不能裝作不在家。

  裴川長臂一拉,在趙芝蘭開她房門之間,把她一起拉進了衣櫃,總不能讓她一個人害怕。

  下一刻趙芝蘭推門進來。

  她看著空蕩蕩的房間,畫板散落在地上,畫紙到處飛。趙芝蘭歎氣:「一個都不省心,不知道又跑哪裡去了。」

  她開始撿畫紙。

  老舊的衣櫃裡,貝瑤窩在裴川懷裡。

  衣櫃被他單手拉住,她還是怕,閉著眼睛,生怕趙芝蘭發現異樣。

  貝瑤好半晌鼓起勇氣睜開眼睛,對上了一雙漆黑的眼。

  九月的夕陽只有一縷照在衣櫃外面,她睜眼轉頭透過縫隙去看外面的趙芝蘭,趙芝蘭爬樓梯上來,現在坐在她桌前喘氣。

  空氣安安靜靜的,她又轉頭去看裴川。

  少年腿曲著,她跪在她雙腿之間。

  櫃子裡空氣不好,他灼熱的呼吸噴在她脖子處,貝瑤臉通紅。

  還癢癢的,好奇怪的感覺。

  她吭哧去推他腦袋,少年沉默了一下,順從她的力道,不挨著她。

  他垂眸,左手死死扣住櫃子的門,指節泛白。

  裴川盡量不去看跪著的貝瑤。

  這麼多年,第一次有人靠他的假肢和殘肢這樣近。他忍住顫慄,抿緊了唇。他其實……是害怕她覺察到他怪異的姿勢和……假肢冰冷的溫度。

  光線很暗,貝瑤抬眸看他。

  世界一下子變得好小,她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彷彿被關在了他的心裡。

  一顆並不那麼明亮的心。

  他的世界很黑暗,逼仄。少年冷峻的臉映在她的眼睛裡。

  她第一次看到只有他一個人的世界,那麼小,可是裡面只有她。

  裴川很好看。

  她心跳有些快,像是想起了曾經那些夜晚,她悄悄在網上搜索,希望別人告訴她答案——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現在她知道了,貝瑤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撫上他清雋的臉頰。

  他轉頭低眸看她。

  少女杏兒眼很亮很溫柔。她並沒有去關注他腿異樣的姿態,也沒碰到他的假肢。她微涼的指尖,只是落在自己眉眼上。

  一筆一筆,輕輕地勾畫。

  這是裴川——

  她這輩子第一次喜歡的少年。

  他有鋒銳如劍的眉,漆黑冷淡的眼,稜角分明的臉龐輪廓,還有蒼白的薄唇。

  有些冷淡的酷。

  涼涼的指尖劃過他的眉眼,最後落在他薄唇上。

  九月的夕陽溫暖,她眼裡綴滿了星星。

  彷彿永遠不會去感受他的殘缺,眼裡只看得到他的好。其實他沒那麼好,哪怕長相方面,他也不是頂帥的人,至少不是她這樣,讓人看一眼就驚艷的容顏。

  可是在她明亮的眼裡看自己,裴川有種錯覺,他是個完整的、健康的男人。

  她的手指微涼,裴川心跳失控,右手握住她小手。原來和她在一起,總是忘記考慮自己的殘缺,留下一腔無所適從的心動。

  瑤瑤,不許鬧。

  趙芝蘭歇了好一會兒,才走出房間。她提前回來拿證件,小貝軍還沒接回來呢。趙芝蘭關上門,拿了證件,又匆匆出門接兒子。

  ~

  晚上趙芝蘭回來的時候,見閨女在發奮寫作業,心裡很安慰。貝瑤耳尖發紅,一想起不久前自己和裴川慌不擇路躲在櫃子裡,現在懊惱到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趙芝蘭想起剛剛聽到的兩件事,心中依然有些不舒服,一件事是趙秀堅持要方敏君和霍丁霖處處試試看,十七的姑娘,談這些未免過早了。

  趙芝蘭就不希望自家瑤瑤在這個年齡過於重視青春期感情。

  另一件事就是下班路上遇見了裴隊。

  趙芝蘭交流幾句,裴浩斌問了下裴川的情況。趙芝蘭心想,這也非常可笑,親兒子的消息還要從外人口中得知。不知道是該可憐裴川還是該怒裴浩斌的不作為。

  但是趙芝蘭作為外人,總不好撕破臉皮,隨即裴浩斌說出來的一件事讓趙芝蘭心情更複雜了——

  曹莉懷孕了。

  都快四十的女人,懷上了裴浩斌的孩子。裴浩斌說起這件事時,臉上沒有多大的喜悅,反而多了一些迷茫。

  顯然這個孩子也是他意料之外的。

  趙芝蘭作為外人都險些氣炸。

  小區裡誰不知道當年那些事啊,裴浩斌的「成名一戰」,保護了許多個無辜的家庭,裴川卻被綁走,被綁匪砍斷了小腿。

  當時這件事鬧得很大,還登上了報紙。

  大家都覺得這個孩子可憐無辜,然而後續卻不會有人再關注。

  裴浩斌得到了無數個家庭的感謝和榮譽的徽章,斷腿的裴川得了無數句「可憐」。

  這個「可憐」的孩子,自己長大了,成了一個堅強的少年。他的父親再婚,新的孩子即將出生。

  等到那個孩子出生了,將來有健全的身體,還有完滿的家庭。甚至會分走裴川的財產。

  趙芝蘭本來還顧及著鄰居的情分,聽到這句話吸了口氣:「幾個月了?」

  裴浩斌頹然道:「三個月。」他嘴巴囁嚅道,「是我……對不起小川。」

  趙芝蘭當場氣得抱著貝軍就回來了,也不管什麼面上功夫。

  趙芝蘭看了眼認真寫作業的貝瑤,皺了皺眉,沒把這件事告訴貝瑤。她心裡也一度非常難受,可是裴浩斌不是個合格的父親,她卻是貝瑤的母親,得為貝瑤考慮,裴川的家庭太複雜了,他的身體也……

  她不希望貝瑤和他有什麼關係。

  ~

  曹莉懷孕,最高興的人除了她自己莫過於白玉彤。

  白玉彤盼星星盼月亮,就希望母親給裴叔叔生一個弟弟。

  這個孩子的出生,意味著她和媽媽的地位也穩固了,那個繼兄再也回不來這個家。因為已經有人取代他的地位了。

  一個健康的弟弟,怎麼也比性格陰鬱的少年討喜吧?

  曹莉警告她:「收起你這股興奮勁,裴浩斌心裡對裴川還是有愧疚的,你要是還想你媽安生一點給你生個弟弟,你就安分一點。」

  畢竟孩子怎麼來的曹莉清楚。

  裴川一雙腿換來了裴家許多年的榮耀,裴浩斌雖然感情拎不清,可是確實沒打算再要孩子。曹莉在安全套上紮了洞,才有這個孩子的到來。

  她和裴浩斌感情一直不錯,卻也害怕裴浩斌因為這件事責罵她。

  好歹木已成舟,顧及到她肚子裡這塊肉,裴浩斌臉色白了白,卻沒說什麼。

  這晚裴浩斌說:「曹莉,這件事我得和你說清楚。我……對不起文娟和小川,你也知道當年那件事,小川的腿……我原本是打算,把所有財產都留給他,他長大了,這是我唯一能給他的補償。」

  曹莉心裡一咯登,面上還是賢惠笑著的。

  裴浩斌說:「現在我都四十多了,等這個孩子出生長大,我們都六十多了,他是我親骨肉,我不可能不管你和孩子,但是裴川的情況……我希望你能讓讓他,我會留夠孩子受教育的錢,其餘所有還是給裴川。」

  曹莉心中氣得……

  然而她倒也是個沉得住氣的,現在說這些有用麼?

  等她肚子裡這塊肉出來了,裴浩斌隨時都能改主意。懷孕這件事本來就是她的私心,這時候她肯定得順著裴浩斌說好。

  反正那個冷漠的殘廢注定一無所有。

  她的孩子一定是健康、家庭完整的。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3:00

第57章 背她

  高三的時間過得飛快,等到同學們去看一三六聯考成績的時候,已經有人會調笑了:「賭一包辣條,這次的第一還是裴川信不信?」

  「誰要和你賭?要不我賭是他,你賭別人。」

  「滾!」

  全市第一的傳奇默默奠定,紅榜拉出來看到裴川的名字大家也見怪不怪了。

  裴川很久沒有傳任何緋聞,他彷彿一夕之間就朝著好學生的道路邁進。

  裴川的改變最吃驚的莫過於金子陽和鄭航,裴川現在該上課上課,該交作業交作業,也不去傾世玩了。

  季偉開心極了,他覺得可能是自己的努力和對學習的熱愛激勵了川哥。

  金子陽:「……」偉哥你聽我說,你該補補進水的腦子。

  鄭航:「……」

  季偉問裴川:「川哥你準備好好考大學了嗎?」

  裴川應了聲:「嗯。」提起考大學,裴川眼中多了些神采,讓金子陽也看得怔怔的,隨後金子陽一想,媽的我傷感什麼勁啊!反正考不起!

  三中的學習氛圍本來就要濃郁一些,許多人都開始默默更加努力了。

  放假之前,貝瑤的班主任李芳群老師說:「放假回去自己注意安全,另外在家也要記得學習,不能落下學習進度知道不?」

  大家齊聲應:「知道!」

  「這次放假,有條件的同學可以去心儀的大學看看,激發自己學習的動力。」

  連老師都這樣說,貝瑤驟然想起和裴川的約定。

  今年冬天C市的雪下得特別晚,一月份學生們放假的時候依然是干冷的,卻沒有一片雪花。

  貝瑤給趙芝蘭說自己要去B市看大學的打算,趙芝蘭很支持,考大學是大事,女兒去看看也挺好。

  而且經過奧運會,一家人對帝都的印象都特別好。

  趙芝蘭說:「早知道上次去帝都就順道去看看,免得你還要跑一趟。」

  倒是把貝瑤說得有些心虛。

  高二的暑假尚且不長,何況高三這年的寒假。

  趙芝蘭把女兒送上車子,想來想去都不放心:「還是媽媽陪你去吧!」

  貝立材哭笑不得:「你操什麼心,我像瑤瑤這麼大的時候,還一個人去過廣東打工呢。」

  趙芝蘭說:「你是你,瑤瑤是瑤瑤,你長得醜,當然沒危險。」

  貝立材給氣得。這婆娘!怎麼說話吶!

  貝瑤也笑了:「媽媽,我有同學一起去的,你別擔心,你好好照顧弟弟,我每天晚上八點給你打電話。」

  趙芝蘭倒還想問問貝瑤那些同學都有誰,可是也怕女兒覺得自己煩,只好送她出發了。

  貝瑤背了一個淺藍色的書包,布料很輕,恰好適合長途旅行。

  和裴川一起出發是坐下午的飛機。

  貝瑤到的時候裴川已經到了,她大眼睛彎成月牙兒,一眼在人群裡看到了他:「裴川!」

  裴川把她書包接過來,然後把行李箱打開,裡面只有幾件他的衣服,其餘空間剛好可以塞下她的書包。

  小姑娘沒有坐過飛機,過安檢的時候有些興奮。

  兩個人過完安檢,又在候機室等了一會兒,然後上了飛機。

  他給貝瑤訂的靠窗的位子。

  「如果待會兒不舒服或者耳鳴要給我講。」

  她點頭,眼裡都是對未知世界的好奇。

  那是天空啊!

  人類的智慧真偉大,竟然可以讓金屬在天上飛翔。

  他黑黢黢的雙眼落在她身上,貝瑤喜歡這個世界,她愛自然的生動美麗,也喜歡探索不知道的地方。

  貝瑤鮮活又快樂。

  而他的身邊……其實一直很無趣。裴川沉默,他沒有辦法給她帶來多大的樂趣,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顧好她。

  「裴川,你這麼聰明,要是以後當科學家,一定能發明出推動人類進步的東西。」飛機起飛時,她突然這樣說。

  他失笑。

  你為什麼覺得我會去從事這樣崇高的職業呢?

  她因為想不起自己高中以後的記憶,第一次有些期盼幾年後那個未知的世界,飛機起飛貝瑤並沒有不適,她怕打擾到別人,小聲在他耳邊說話:「幾年後也許這個世界會更加了不起,探索太空,飛出銀河系,街上到處都是機器人。」

  他看著她,少女聲音小小的,內容想像豐富,天真又可愛。

  哪兒那麼容易飛出銀河系,她以為每一個科學家都是超級英雄嗎?然而能在她的世界做超級英雄,比做個壞人好多了。

  兩個半小時就到了B市。

  B市恰好是黃昏。

  裴川提前在B大附近找好了住的地方,吃完晚飯帶著貝瑤去逛校園。

  大學不同於高中,學生們放了寒暑假有時候也會因為各種事留在校園。

  貝瑤長得好看,一路走來,許多人都忍不住回頭看她。少女十七歲了,出落得很驚艷,裴川一直就知道她很漂亮,像三月招招搖搖的美麗桃花兒。

  裴川看著她的身影,垂下眸子。

  貝瑤將來在哪裡都會很受歡迎過得很開心的。

  參觀這所大學,他看得比她還要認真。

  從地理到人文文化,裴川都有瞭解。

  B大校園有個聞名遐邇的湖,與C市今年還沒下雪不同,B大到了傍晚開始紛紛揚揚下小雪。

  貝瑤小時候就喜歡看雪。

  她喜歡世界被冰雪覆蓋,然後下一個春天萬物生長,植物努力從土裡探出頭來。

  裴川替她撐開傘:「女孩子不可以一直站在雪裡。」

  他單手解下自己的圍巾替她圍上:「記住沒有?」

  貝瑤點頭。

  他說:「人的體溫過高,雪化了你會冷。」

  貝瑤驚歎地看著結了冰的湖,有好幾個人踩在上面。

  她穿著小靴子,輕輕踩上去:「裴川,我拉著你,冰很結實,不會摔!」

  她衝她伸出雙手。

  裴川站上去,握住她微涼的小手。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裴川看著她的小臉,說道:「我聽老師說大學很自由,可以在閒暇時喝下午茶,平時去圖書館看書,在游泳館學習游泳。」

  貝瑤仰頭聽著。

  「貝瑤,生命很精彩。」

  他突然這樣說,簡直不像是他會說出來的話。她有些想笑:「裴川,生命是非常精彩呀。」

  他漆黑的瞳中,映出她的模樣,溫柔極了。

  貝瑤,生命很精彩,你不該和一個殘廢過一輩子。

  「我們老師說。」她認真地看著他,臉蛋微紅,「等上了大學,就不是早戀,父母和老師都不會干涉談戀愛的。所以我們……」

  她杏兒眼濕漉漉,看著他清雋的模樣,一鼓作氣:「我們再等五個月,就可以……就可以……」

  就可以……她實在說不下去了,臉頰發燙。

  他眼裡湧上一股熱意。

  似悲慼和沉重。

  大雪鋪天蓋地露在他傘面上。

  夜晚的燈光昏暗,卻能看清她明眸的模樣。

  他握住傘柄的指節發白,下一刻鬆開了那把傘,捧住她的臉頰,低頭吻了下去。

  一月吹來冬天的風,寒冷淒清。

  傘落在他們腳邊的冰面,他閉上眼,吮著少女的唇。

  裴川這麼一輩子,只主動放肆這一次。

  這是她未來的大學,是他原本想陪她走過四年的地方。

  可是就如同她說的,五個月後,誰也不知道究竟會是什麼情況。

  或許時間再久一點點,陪著她看雪的就不再是自己。

  他喘息著。

  貝瑤伸手抱住他的腰。

  他的肌肉硬邦邦的,她從鼻子裡發出輕哼的嬌音。

  他笑了,鬆開她,輕輕撫著她臉頰。

  這樣就夠了。

  「瑤瑤,我背你回去吧。」

  貝瑤愣了愣。

  裴川說:「沒關係,上來吧。」

  她咬唇:「我很重的,我要自己走。」

  他說:「我不會痛。」

  貝瑤低頭:「才不是擔心這個。」

  「那就上來,乖。」

  他在她面前微微彎腰,貝瑤猶豫極了,他靜靜等著。

  貝瑤咬牙,雙臂抱住他脖子:「裴川,我很重很重,看著瘦其實特別胖。」所以不要這樣勉強自己。

  他第一次明白,原來她什麼都懂。

  裴川沒說話,他手臂一用力,將她背了起來。他高大的身軀顫了顫,貝瑤咬唇忍住了沒說話。

  裴川背著她往校門口走。

  「瑤瑤,那是圖書館,你看。」

  她趴在少年寬闊的背上,側眸望過去。

  「再往右,是文學院。」他平靜地說,她看不見他眸中的溫柔,「往西有橋,橋下有個湖,秋天樹葉黃了,站在橋上看風景很美。」

  他殘肢生疼,脊背卻沒彎。

  他像個正常的男人那樣,忍著一路的痛,走得很慢很慢,可他也不過走出短短幾米,殘肢就在叫囂受不了。

  裴川想陪著她一起走過萬物復甦的春天,陪她看秋天的落葉,在晚上看明月,他想抱她、背她、吻她。可他能做的,卻少之又少。

  凜冽的冬,他腿微微顫抖,額上沁出冷汗。

  貝瑤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裴川為什麼非要堅持背她啊?她不需要人背,她抱緊他脖子:「不要你背,想牽你手一起走。」

  他身體顫了一下,險些摔倒。

  隨即裴川穩住了。多了一個人的重量,他找重心很困難。

  裴川閉了閉眼,他連背她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

  貝瑤有些害怕,少女難得有些敏感:「裴川,你是不是不想和我一起念大學了?」

  他低聲說:「不會,我答應你,一定考上這所學校好不好?」

  「嗯。」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3:32

第58章 戒指

  大學那晚回去,裴川的殘肢紅腫,已經被磨爛。

  他看著自己猙獰的傷口久久不語。

  貝瑤骨骼嬌小很輕,是他太過沒用罷了。殘肢本就不能負重,不過咬牙背了她不到十米,後果卻是敏感的殘肢猙獰腫脹。

  這樣難看的軀體啊……

  裴川冷冷扯了扯嘴角。

  高三這年的寒假沒幾天,等到除夕春節過完,高三的同學初七就要回去上課。

  裴川一回家就收到了一封郵件,他點開,一個叫「K」的男人給他發了一封郵件。

  「Satan,給你最後的機會,把那個程序寫完!」——K。

  裴川垂眸,手指點在屏幕上,刪除郵件。

  裴川久久沒有回郵件,那邊的人商談了許久。

  「他不肯再做了怎麼辦?」

  K冷笑一聲:「由得他選擇嗎?他不是想要正常的生活,好好高考去念大學嗎?一個十八歲的黃毛小子而已,就讓他知道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是個正常人。只有我們,才能接納他這個怪物。」

  三月春,楊柳在春風中輕輕搖曳。

  還有最後三個月就要高考了,六中校園裡不僅是高三的學生們自覺了許多,就連高一高二的學生也受到了影響變得沉穩些許。

  2009年還沒有擴招,大學分為一二三本和專科學校。

  李芳群每次晚自習會找一些同學出去談心,給他們做一做心理輔導。比如平時考試在二本線上下的同學盡量鼓勵他們考一本,專科線左右浮動的同學鼓勵他們爭取考上本科。

  對於C市這個小城市來說,B大並不好考。

  貝瑤怕自己高考失常,因此複習特別努力。

  因為小時候反應能力不如同齡人,所以她有個很好心態,就是把一切預估到最糟糕,這樣成功了會驚喜,失敗了也不能氣餒。

  裴川太厲害了,他的分數一定能考上B大,她只能再努力一點,讓自己到時候即便發揮失常也能考上那所學校。

  這學期回來學校不再有午睡時間,一向鬆散的六中在高三這年管理驟然加嚴,窗戶外面時不時就有班主任和校長輪流巡視,讓學生們提心吊膽,夾緊了尾巴做乖學生。

  貝瑤他們高二六班還實行了收手機制度,每週一把手機交到李芳群那裡去,週末的時候再挨個兒發放。

  恨不得把學生們腦袋按在課桌上,讓他們在不到一百天的時間裡好好學習。

  教室前面用粉筆寫下的倒計時一天比一天少。

  終於在第75天的時候,一個貼吧的帖子瘋狂流傳開來。

  最先看到這個消息的是吳茉。

  她點開帖子的時候驚呆了,臉色沉重,越看臉色越白,看到最後,整個人都有些恍恍惚惚。

  怎麼可能呢!不可能的!

  她從位子上站起來,走到貝瑤課桌前:「你告訴我!這是假的對不對?你認識他,他一定不是……殘……」吳茉咬牙,說不出來了。

  貝瑤本來在寫數學題,聞言抬眸,目光落在了吳茉手機上。

  那是一篇扒人的文。

  起初,是96年,那一年下了一場很大的雨。

  緝毒刑警們立了大功,解救了許多無辜的家庭。然而有兩個刑警的孩子被瘋狂報復了。

  那些人吸了毒,綁架了那兩個孩子,並且把兩個孩子一個砍掉了手,一個砍掉了雙腿。

  犯罪分子們喪心病狂,把斷手和斷腿放在了受害者家門口,讓他們的母親親眼看到孩子的肢體。

  後來那兩個孩子救出來了。

  被斬斷手的孩子因為失血過多,沒能搶救回來。

  而被砍斷雙腿的孩子,堅強地活了下來。

  隨即閃光燈對準了孩子和他的家人,他躺在病床上,96年的老報紙,孩童蒼白的臉和殘缺的身體,只佔了豆腐塊大的地方。

  那個立了功的刑警叫做裴浩斌。

  被砍斷雙腿的孩子叫做裴川。

  時間太久,他們的不幸已經被漸漸遺忘。

  照片裡的小男孩小小的一團,貝瑤的手指怔怔落在他黑葡萄一樣的空洞眼睛上。

  楊嘉轉頭,結結巴巴道:「瑤瑤,你哭了?」

  是嗎?貝瑤一摸臉頰,果然臉上掛上了淚水。

  吳茉一看她的反應,咬牙搶回了自己手機。她至今都不能接受!她喜歡的第一個人是個騙子,而第二個讓她傾心仰慕的少年,竟然是那樣……殘缺的人。

  裴川這個名字,現在不再意味著三中那個不著調的少年。

  他是一三六所有人心中的第一名。

  貝瑤起身,往三中的方向跑。

  帖子已經發佈了半天,她太晚了,太晚知道這個消息了。

  ~

  金子陽他們刷到這個帖子的時候,臉上起初是一臉荒謬,怎麼可能呢?

  快三年的時間,川哥和他們一起打過籃球,去跑過步。他們相處了這麼久,怎麼會這樣?標題叫做「昔日斷腿男孩,現偽裝富二代。」

  隨即看到照片上虛弱的男童時,金子陽臉色一下子變了:「我操他媽!哪個龜兒子干的!」

  他像個暴怒的小瘋子:「鄭航,你去查,查這個人的ip!找出他老子今天弄死他!」

  鄭航臉色也很凝重,他看了眼裴川。

  裴川出奇平靜。

  裴川握住筆,還在繼續演算:因為衛星繞地球表面附近做圓周運動,所以可認為其軌道半徑是地球的半徑R……

  鄭航咬牙:「我現在就讓人把帖子刪了。」

  他找到那個帖子,卻發現這帖子如過江之鯽,但凡他指揮人去刪除一條,下一條就出冒出來。

  裴川垂眸,筆繼續寫:由萬有引力提供衛星做圓周運動的向心力得……

  季偉也看到了這個帖子,他愣了足足好幾分鐘。然後幾年來第一次不看書,和鄭航他們一起刪了一節課的帖子。

  可是太多了……多到刪不完。

  不管請多少人一起刪除,下一刻就會有新的帖子冒出來。

  季偉紅了眼眶。

  他看著手機屏幕,第一次生出比考不好還要無力的感覺。

  裴川始終很平靜,他寫完了所有作業,收拾好東西往自己的公寓走。

  他在學校挺有名,畢竟最初不學好,三天兩頭不來上課,後來又經歷了「作弊」風波,學校裡大多數人都認識他。

  他從教室走到校門口的一路,就有無數人悄悄打量他的腿。

  金子陽跑過來追上他:「川哥。」這個昔日沒心沒肺的富二代眼淚都快出來了,「你別擔心,一定是有人惡搞,等到晚上……晚上我們就能把所有帖子都刪完了,然後找出那個龜孫,弄死他丫的。」

  裴川這才看了他一眼:「不用,你回去吧。」

  「那你呢?」

  裴川沉默了片刻,平靜地回他:「準備高考。」他要考上B大的。

  少年的背影被三月的夕陽拉得老長。

  金子陽怒吼一聲,險些淚流滿面。

  ~

  貝瑤蹲在裴川的小公寓下面,他帶她來過一次她就記得了。

  三月的春風柔柔呵了一口氣,枝頭翠綠,鳥兒躍上枝頭,歪著腦袋打量不斷抹眼淚的姑娘。

  貝瑤折下雜草的綠莖,交替穿梭編織。

  他回來之前,貝瑤已經把眼淚擦乾淨了。

  裴川書包隨意搭在肩膀上,他走過公寓的小花壇,被一個軟乎乎的身子抱住。

  「裴川!」

  他笑道:「嗯。瑤瑤,怎麼過來了?不是要好好複習嗎?」

  她垂眸:「我太睏了,在課桌睡了一覺,醒來發現想你了。」

  他低眸看著自己胸膛前的小腦袋:「嗯,我也想你了。」

  她問他:「有多想?」

  裴川沉默地摸摸她頭髮,在她發頂輕輕一吻:「回來的路上看到二喬玉蘭開了,我看到它,覺得你會喜歡。」

  他攤開手,露出買來的一朵白色玉蘭。

  「那如果我沒來呢?」

  他不語。

  因為不關乎她來沒來,他只是每天習慣了這樣做。

  她收下那朵花兒:「我也有禮物給你。」

  他看她。

  「裴川,你伸出手。」她說,「不對,是另一隻手。」

  他順從地換了手。

  貝瑤打開緊握的雙手,把柔嫩綠枝套進他的無名指。

  是一隻戒指。

  大小剛剛好。

  她問他:「你喜歡嗎?」

  裴川喉結動了動:「嗯。」

  她笑著踮腳,用拇指撫他唇角:「裴川,你開心的時候要笑,難過的時候要哭。不可以活得像個機器,憋壞了自己。」

  他低眸,看著無名指上的「戒指」。

  狠了許久的心,到底沒能捨得還給她,他握緊了拳頭。

  她的真戒指以後給另外一個人,他有這個……有這個就已經很好很好了。

  貝瑤說:「我特別貪心,現在送你這個,再過幾年,你要還我一個真的知不知道?」

  她認真極了,水汪汪的眼睛裡,映出他沉默的模樣。

  裴川說:「好。」

  她歡喜地點頭,退後一步歪著腦袋打量他:「哎呀這是誰的男朋友?真是大方又帥氣。」

  他唇微不可察地彎了彎。

  ~

  週一再去學校的時候,裴川發現很多人已經不再悄悄或者好奇地看他的腿了。

  季偉很緊張地站在教室門口,用口型道:「川哥來了來了!」

  金子陽比了個「OK」,拿出課桌裡的簽字本。

  裴川走進教室,同學們都不像以前眼神那樣怪異,一如往昔,認真練題的埋頭做題,玩笑的繼續玩笑。

  沒有任何一個人用怪異的眼神看他。

  裴川抬眸。

  金子陽跑過來,往他手裡塞了一本小冊子,他一本正經地咳了咳:「川哥,上次你生日兄弟們也沒能送你禮物,今天補齊了。」

  一本黑色外殼的本子。

  裴川看了他眼,金子陽咳了咳,第一次幹這種煽情的事,二代們不自在極了。

  裴川翻開第一頁。

  又醜又大的字歪歪扭扭寫著:「川哥世界第一酷!——金子陽」

  下面是鄭航的:川哥牛逼,永遠第一。

  再翻是小學生字體。

  「川哥高考考劍橋!劍橋!——季偉」

  季偉心裡最崇高的就是劍橋了。

  裴川垂眸接著翻。

  許許多多的留言,寫滿了上千條。他認識的、不認識的。男生的、女孩子的。從高一到高三,每一句都是鼓勵。就連衛琬,也在上面寫了一句但行前路。

  金子陽和鄭航季偉,拿著這個本子跑了整整一天,讓本子寫滿了留言。

  許許多多,最後匯聚成了一句話。

  「裴川加油!」

  裴川不語,他手指握緊了這個本子。

  原來世界並不只有惡意和孤寂,沒有一個人提起他的殘缺。

  當個好人,哪怕不做壞事,也是一件不錯的事對不對?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3:49

第59章 高考

  四月份的時候,一三六中舉行了最後一場模擬聯考,裴川的名字依然高掛在第一。

  季偉跑下去看紅榜敬佩極了:「川哥真厲害。」

  他此言一出,周圍看紅榜的有幾個同學眼神怪異,金子陽一巴掌打過去:「怎麼呢?不服啊,看你媽啊看。」

  那人挨了打,見到金子陽他們凶神惡煞的樣子,敢怒不敢言,灰溜溜地走了。

  金子陽對著那人的背影啐了一口說:「個龜孫,敢瞧不起人,不給點教訓當我們死的嗎?」

  鄭航笑了。

  隨即幾個男生都有點沉默,這麼聰明的裴川,小時候卻遭遇那樣的事。金子陽低頭說:「真想把那些人渣從棺材裡面拖出來鞭屍。」

  鄭航拍拍他肩膀:「都過去了,川哥現在很努力。」

  而且整個九班知道那件事以後,沒有一個人對裴川嘲諷,那些眼神怪異的人少之又少,總之金子陽發誓見一個打一個。

  長大了就明白受害者才是最無辜的,那些本就不是他該承受的苦厄。

  有一天鄭航打開論壇,眼睛亮了亮:「季偉、金子陽,過來看。」

  幾個少年腦袋湊一起,那些惡意的帖子,竟然被壓了下去。

  三所學校的很多很多學生,每個人都在發一些水貼。

  諸如什麼「我養的貓丟了,求找貓」。

  「有沒有哪位大神可以在最後三十天帶我飛起來?」

  「給大家分享一下我們學校小樹林的八卦……」

  很默契的,所有人開始發帖子把那些扒裴川當年被斬斷腿的照片頂了下去。

  金子陽上翹的嘴角壓都壓不住:「算大家有些良心。」

  聲息漸歇。

  裴川打開論壇,這些發水貼的他都不認識。然而他們都在盡力幫助他。

  他垂下眼睛,開始下一輪的複習。

  離高考還有二十八天的時候,裴川在自己家門口收到了一隻箱子。

  裡面裝著一隻死去的兔子,兔子四肢都被斬斷了。

  裴川眼眸一沉,兔子旁邊還有個布娃娃和一封信。他拿起布娃娃,上面貼著一個「瑤」字。

  裴川手指蒼白,打開那封信。

  「Satan,你的同學們倒是讓我意外了。你既然要好好生活,我們就不勉強你了。比起你,那個女娃娃更招人喜歡喲。」

  裴川把信折好,輕輕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眸中一片平靜。

  他抱著死去的兔子和信封布娃娃進了房間,打開那扇門開始寫郵件。

  「別動她,你們要的東西,我高考完七月份給你們。她要是出事,你們要的東西什麼都不會有。」

  那封郵件很快收到了回復,是一個捧腹大笑的小丑,左手拿著洋娃娃,右手拿著一條鞭子,在戲耍動物園的猴子。

  裴川冷冷看著屏幕。

  那頭有人說:「K,這樣刺激他真的好嗎?」

  K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他知道那麼多事,還做了那麼多犯罪的軟件出來,他以為能抽身?再聰明可不就是個沒腿的小畜生嘛,要他的洋娃娃完整,總得乖乖聽話。我倒是真喜歡那個女娃娃,長得那麼漂亮竟然會看上這小畜生。你看這小畜生寶貝她那樣子……哈哈哈哈!也不看看那小美人給他睡麼?」

  ~

  六月一號的盛夏夜晚下了一場雨。

  裴川回了舊小區,天幕一片漆黑,只能看見昏暗的路燈,這裡還是兒時的模樣,周圍無數新的高樓修起來了,舊小區這麼多年來卻始終沒有變化。

  他的眼睛看向貝瑤的臥室,她的房間燈光亮著,窗簾被夏風吹得來回擺動。

  裴川給她發了條短信:「瑤瑤,我在你家樓下。」

  貝瑤在寫作業的時候手機亮了亮,她看見內容後一驚,從窗前望下去,果然看到黑夜裡頎長的影子。

  貝瑤走出客廳換鞋,趙芝蘭和貝立材因為要工作都睡得早。貝瑤輕手輕腳,偷偷跑下樓。

  她穿著涼鞋,撐開雨傘。夏夜的雨水起先並不涼,濺在腳背上會有一些溫度,隨後才是微微的涼意。

  她噠噠朝著少年跑過去。

  「裴川,你怎麼來了?」

  他站在路燈下,收了傘,靜靜打量她的模樣。

  暖黃的光把她的容顏也照得溫暖起來。

  他忍不住伸出指尖去觸碰她的臉頰低聲道:「瑤瑤,還有幾天就要考試了,緊張嗎?」

  她搖搖頭,笑著問:「難道你緊張啦?」

  他說:「嗯。」

  「別害怕,你這麼厲害,拿一科不考都能上名牌大學。」

  他彎了彎唇:「嗯。」

  她臉頰很軟,帶著室內的溫度,他微微一觸就縮回了手——他蒼白的指尖太涼了。

  貝瑤皺眉,握住他手,小手捧著他手:「怎麼這麼冷。」

  她輕輕呵了口氣,給他暖暖:「緊張也不能大半夜瞎跑啊?」

  他垂眸看她,突然有些嫉妒以後會擁有她的人。

  裴川說:「不冷,我有禮物給你。」

  他從襯衫口袋裡取出一條吊墜,貝瑤一看樂了:「黃符啊?」

  吊墜上一個很接地氣的小黃符。

  裴川說:「嗯,保佑高考,我們一人一個。」

  他低頭替她帶上,她覺得稀奇,伸手去摸摸:「咦,這裡面有東西,圓圓的。」

  像是珍珠。

  裴川說:「開過光的石頭,不能取出來,不然就不靈驗了。」

  她杏兒眼一彎,樂不可支:「裴川,你好迷信啊。」

  他於是也彎了彎唇:「嗯,至少也得等……你收到大學通知書了拿出來。」

  她應聲說好。

  裴川見她應了,低聲說:「回家吧。」

  她摸摸脖子上的小黃符,不滿極了:「裴川!外面下雨還冷,我大半夜出來你竟然給我一個這個就讓我回家。」

  他怔了怔:「是我不好,你冷嗎?」

  她眨眨眼:「是呀是呀,抱。」她伸出雙臂。

  他僵硬了一秒,附身輕輕把她抱進懷裡。

  她抱著裴川窄窄的腰,臉蛋微紅。少年懷裡很暖,路燈也很暖。頂上還有一戶人家的遮雨棚。

  她喜歡聽他的心跳,她在他懷裡時,裴川的心跳額外快。

  她仰起小腦袋看他,哼哼道:「還要親一親。」

  她纖細的手指點點自己軟軟的臉頰。

  一點一個小窩兒,嬌嬌的模樣惹人憐愛極了。

  他漆黑的眸看著她。

  裴川粗糙的指腹觸上她的臉,然後低頭,吻卻落在了她唇上。

  他輕輕舔了舔她菱唇。

  貝瑤臉一瞬爆紅,她埋頭在他懷裡,這回死活不給親了。

  他失笑:「怎麼了?」

  她不說話。

  裴川憐惜地吻了吻少女發頂,本來不該這樣輕薄她,可今夜他最愛她。

  她不說他也知道,她才喝了草莓味的牛奶,少女唇間還帶著牛奶的香氣,絲絲縷縷,唇上微甜。

  裴川知道貝家家境不怎麼樣,可是趙芝蘭和貝立材是真的在把貝瑤當寶貝疼愛,貝軍都不一定有天天喝牛奶的待遇。

  他真慶幸,他心上的寶貝,一直被人喜歡和憐愛著。

  ~

  到了六月七號早晨,正式高考這天,趙芝蘭老早請了假,要去給貝瑤陪考。

  貝立材雖然嘴上不說,可心裡也非常緊張,他說:「你就別去陪考瞎摻和了,別讓瑤瑤緊張。就當成平時那樣,她心裡自在些。」

  趙芝蘭說:「我這不心裡慌嗎?一大早起來心就突突突跳,不過去看看我都不放心。」然而雖然這樣說,趙芝蘭依然被貝立材說服了,畢竟她更怕把這樣的壓力傳染給了女兒。

  天下父母心,趙芝蘭五點鐘就起來準備早飯了。

  趙芝蘭還特地給貝瑤準備了一根油條和兩個雞蛋。

  貝瑤吃飯的時候,趙芝蘭在叮囑:「那個什麼准考證一定要記得帶知道嗎?還有機讀卡注意填塗。我昨天看新聞,很多人明明可以考得很好,結果機讀卡填錯了。」

  貝瑤忍不住咯咯笑。

  趙芝蘭說:「笑什麼,你媽難道說得不對?」

  為了瑤瑤高考,她可是這幾天搜了無數新聞來看,在這之前她是機讀卡三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的女人。

  貝瑤說:「媽媽說得對,可是媽。」她用筷子夾起油條,「我們考試滿分不是100了,是一百五。」

  趙芝蘭:「……」她傻眼了。

  趙芝蘭急道:「那咋整啊?」

  貝瑤起身抱抱她:「媽媽一個擁抱加五十分!」

  趙芝蘭的焦慮消失不見,心都甜化了。

  貝瑤招招手出門考試了。

  六月七號天氣晴朗,貝瑤的考場分得離家很近,所以她才回家住。小區到考場這一路都有警察維護交通秩序,紛紛為高考學子們讓路。

  每一個校門外,都站了趙芝蘭這樣的母親,憂心孩子高考,特地過來陪考。

  一眼望過去,黑壓壓的人頭攢動,臉上的緊張一模一樣,天下好父母,原來都是同一個模樣。

  貝瑤回頭看了眼,她的母親雖然沒來,可她知道趙芝蘭和貝立材的心在這裡。

  裴川的父母也沒來。

  他們的心在這裡嗎?他們知道那個會在夏天隱忍著不喝水的男孩子已經長大了嗎?

  貝瑤邁進了考場。

  清脆的鈴聲響起以後,廣播裡標準的普通話通知開始答題。

  她拿起桌上的筆,寫得很認真。

  高中三年的努力,全部會在今天得到一個結果。

  裴川、B大、未來。

  一年一年時間過得好快,等今天和明天過去,等這個夏天過去,秋天到來的時候,他們也許就站在大學的校園裡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4:05

第60章 我還沒死

  在全國都在為高考讓路的時候。裴浩斌家迎來了一個新生命。

  曹莉產子成功,裴浩斌看著才出生的第二天兒子,久久失言。

  孩子在襁褓裡,裴川高考這天嬰兒才半個月大。

  臉蛋又小又軟,輕飄飄像是一朵雲。

  裴浩斌怔怔看著熟睡的嬰兒,想起的卻是十九年前裴川出生時候的模樣。那是他第一次當父親,那個孩子的到來天知道他有多期待,從胎動開始,他就是趴在蔣文娟肚子上聽孩子小手小腳踢母親的動靜。

  那一年的裴浩斌二十多歲,為了這個新生命,每天去上班的時候都笑意滿滿。

  有人問起,他就挺起胸膛:「娟兒馬上就要生了,我要給我孩子一個最好的榜樣。」

  裴川出生那年,裴家小有資產,卻遠遠沒有這個時候日子好。

  裴浩斌給他洗過尿布,像天下所有充滿幹勁的父親那樣,珍惜著這個孩子。

  後來裴川出生了。

  也是這麼小小的一團,裴浩斌第一次用手指靠近他小拳頭的時候,孩子竟然握住了他的指頭。

  裴浩斌激動到臉都紅了。

  裴浩斌意氣風發,那時他愛蔣文娟。

  夫妻生活和美,就連奮鬥和想起明天,都是充滿了期望的。裴浩斌像是自己承諾過的那樣,傾注了所有心血想去當一個好刑警,後來他也做到了。

  十多年前偵破的那個案子,不知道解救了多少人。

  可是他的孩子毀了。

  蔣文娟可以痛苦發洩哭泣,裴浩斌卻第一次迷失了人生的方向。

  蔣文娟害怕看到孩子的殘肢,他也怕,甚至一度絕望。

  那是他這輩子都忘不了的記憶,很多年後想起來依然會顫抖。

  有時候裴浩斌覺得人生像是一場夢,如果裴川沒有出生就好了。或者那天被斬斷雙腿是自己也行。

  可是什麼都回不去。

  他害怕再來一個孩子。

  可是偏偏,2009年,裴川的弟弟出生了。

  一個健康的孩子。

  健康得一如……當年才出生的裴川、剛來到這個世界的裴川。

  ~

  六月八號高考結束,有人歡喜有人愁。

  垃圾桶裡堆滿了卷子,青春的紙飛機從教學樓一處飛往另一處。

  陳菲菲和楊嘉在寢室收東西,等高考成績出來了會有謝師宴。陳菲菲邊收東西邊說:「楊嘉,當初不太喜歡你,現在才發現,你人還不錯。」

  楊嘉嗔道:「你現在才知道這個事實啊!」

  陳菲菲嘿嘿笑:「總算考完了,解放了真開心!」

  沒人去問對方考得怎麼樣,考完當天各科的標準答案就出來了,記憶力好的同學可以評估自己的分數。

  貝瑤發揮不太好。

  六月八號那天,剛好是她經期,她肚子疼了一上午,最後咬牙寫完,疼得小臉慘白。

  上午剛好是英語,恍恍惚惚間,她連英語聽力都沒怎麼聽得清楚。

  人生總是充滿許多忐忑和意外。

  公佈成績前,貝瑤沒忍住給裴川打了個電話:「裴川,我有些害怕,我英語考得不太好,我怕考不上B大。」

  那頭少年聲音低啞:「沒有關係,瑤瑤,不怕。你填哪裡我就填哪裡好不好?」

  他聲音溫柔,聽得她眼睛都泛起了淚意:「不好,我不要當你的負擔。」

  他笑了:「瑤瑤不會是負擔,是我的驕傲。」

  貝瑤還關心一個問題:「你考得好嗎?」

  裴川自然不會撒謊騙她:「挺好。」

  貝瑤認真想了想:「裴川,要是成績出來了,你比我高太多,你就填最好的大學吧。大不了我們就……就四年異地。」

  他聽著這傻姑娘規劃未來,輕輕彎了彎唇。

  她說:「我說真的,你要是為了我填配不上你分數的學校,我一輩子都要欠你一所好大學。」

  裴川聽著少女清甜的嗓音,他推開窗,看著她家的方向。

  天空很高很藍。

  裴川說:「瑤瑤,一個好男人,不會讓女孩子等他一年又一年。」他看著飛鳥飛過窗外的天空,瞳孔漆黑,「喜歡你的人不會丟下你,刀山火海也會背著你走過去。」

  像是教育她,可是更像是情話。

  她撐著下巴,看窗前薔薇攀巖,忍不住笑了:「就像你嗎?」

  他抿唇。

  不是他,他沒有雙腿,連十米都不能把她背過去。

  ~

  高考成績公佈這天是六月23號,全國都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氛圍。

  貝瑤提前給趙芝蘭講好,她這次發揮不好,讓趙芝蘭和貝立材的期望值不要過高。

  趙芝蘭這幾天看那些因為高考成績不如意就跳樓的新聞,搞得心慌慌的。她給貝瑤說:「媽媽給你講,成績呢只是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學得好的錦上添花,學得不好無傷大雅,你健康高興,就是我和你爸最大的心願了。」

  貝瑤笑著點點頭。

  倒成了父母最緊張。

  貝瑤拿到成績的時候,有一瞬間的喜悅。

  比她預想的高很多,到底也辛辛苦苦學了十來年,貝瑤歡呼一聲,這個成績,能上B大的吧!

  她英語不是很高,其他科目倒都很好。貝瑤第一次如此感謝自己之前做的努力,一往無前盡了全力,哪怕最後結果沒有預想的好,也高出了太多太多。

  她不是裴川的拖累了!

  第二天全國成績統計出來了。

  趙芝蘭沉浸在女兒考得不錯的好成績了,結果一看統計驚呆了。

  「什麼?老公,你看看我們市那個市狀元是誰?」

  貝立材湊了個頭過來,一看也驚呆了:「裴川!」

  2009年,C市高考狀元是裴川。

  這年夏天,媒體紛紛預約這位高考狀元。他們都知道前不久的帖子裡裴川的不幸,可是這樣不幸的少年,長大後卻是他們市的理科狀元。

  全市第一啊!

  紅榜拉出來的時候,燙金文字都是裴川的名字。

  三中校門口滾動的金色字體,滿是對裴川的驕傲。金子陽第一眼看到的時候,也覺得跟做夢一樣。

  「不是吧!臥槽川哥吊炸天了!」

  數學考了滿分的理科狀元裴川,勵志的人生一時間讓所有學校都拋出了橄欖枝。

  全國任意的好大學他都可以隨便挑。

  裴川甚至收到了外國一所好大學的邀約。

  他將它鎖進抽屜,認認真真在網上填報志願。

  第一志願,B大。

  專業不管是電子科技還是機械類、計算機,他基本都可以駕馭。

  三年前的秋天,他騙了那個淒淒惶惶的小姑娘,他們險些錯過三年。三年後他答應她,一定要和她去同一所學校。

  ~

  高考成績拿到以後,謝師宴也會陸陸續續舉行。

  很巧的是,三中九班和六中六班在同一個酒樓。謝師宴上吳茉沒來,聽說她考得很差,打算再復讀一年。糾結了兩三年情情愛愛的事,從未在學習上付出半分努力,在考糟糕以後才領悟後悔。

  貝瑤的班主任李芳群很高興,今年他們班考上一本的比預計人數還要多五個。學生有出息老師臉上也有光。

  「老師,今天可以喝酒嗎?」

  李芳群虎著臉說:「今天不行,今天你們都還是我的學生呢,給老師們敬酒就用飲料,所有人都不會介意。」

  學生們長長「切」了一聲。

  果然不管多少年過去,李老師依舊是愛講道理的老古板。

  李芳群敲了敲桌子:「同學們!高考不是你們的終點,而是另一個起點,人的一生要活得充實有價值,不管將來你們去了哪所大學,老師都希望你們不要貪圖眼前的享樂,要努力奮鬥,不停往前走,看更寬廣的世界。」

  看著學生們聽不進去的樣子,李老師無奈道:「真是……」

  她又笑了,真是無所顧忌的青春啊。

  到底才年輕,永遠也不會懂老了才能明白的道理。

  他們這些老師當年不也這樣嗎?

  城市華燈初上。

  C市這樣的小都市,連燈光都是溫柔的。

  另一個包間裡坐了金子陽幾個人。

  他們自然是喝酒的,老師也管不住。季偉邊擦眼鏡邊哭,少年滿臉是淚。

  金子陽逗他道:「成了偉哥,男人哭起來娘們兒唧唧的。」

  季偉說:「你懂什麼!你懂什麼?」

  「好好好我不懂行了吧。」

  鄭航也哭笑不得:「你要真想出國直接給你爸說一聲不就得了。」

  季偉搖頭:「那不一樣,我自己考上去的,和找關係去借讀的大不一樣。」

  金子陽無法理解有什麼不一樣,他們家是商人,商人只看重結果和利益,只要結果是好的,過程怎麼樣不都沒區別嗎?

  然而季偉性格最溫和,卻也倔。

  裴川說:「季偉,再復讀一年吧。」

  季偉看向他:「川哥……」

  裴川點點頭:「為喜歡的事,努力多少年都不叫浪費。」

  季偉紅著眼眶點點頭:「明年!明天我一定會考上劍橋的。」

  金子陽:「……得了吧,你考個『家裡蹲』還差不多。」

  季偉氣得臉通紅。

  然而最後散席之前,金子陽感慨地拍拍季偉肩膀:「偉啊,咱哥兒幾個,只有你有夢想。別說,有時候還真挺羨慕的,想知道有夢想是種什麼滋味兒。加油,我也相信你能考上劍橋。」

  金子陽和鄭航未來都要走一樣的路,找關係讀個和商業相關的學校,以後畢業就去自家公司。

  鄭航說:「我有時候覺得,男人的一生不用活得太長。有過得去的事業,有唯一喜歡的女人,下班了老婆孩子熱炕頭,就什麼都滿足了。不努力的時候,覺得放鬆,放鬆完了又覺得空虛。班上那些努力過的,不管是哭還是笑,至少有真實的情緒。我們沒有付出過,連笑和哭都做不到。」

  裴川說:「腦子總算還清醒,不晚。」

  鄭航苦笑。

  裴川淡淡道:「起點比人高,做什麼都容易些。腦子一直這麼清醒,怎麼都不會太差。」

  「川哥,喝一杯吧,祝未來前程似錦!」

  幾個少年碰杯。

  裴川喝下杯中酒,看著他們也日漸成熟的模樣。三年的時間原來這麼快,把每個人都打磨成了稜角分明的模樣。

  他第一次相信友情。

  ~

  貝瑤沒想到謝師宴結束以後會有人給自己告白。

  是同年級十二班的一個男生。

  他很緊張,顯然也是第一次給人告白,楊嘉壞笑著走了。

  男生鼓起勇氣:「貝瑤同學,我喜歡你很久了,我知道你讀書很努力,所以只敢畢業後來和你說,請問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嗎?」

  貝瑤收到過許多情書,但是鮮少被人當場表白。

  她搖搖頭:「對不起。」

  燈影幢幢,她看見了路的另一邊一雙漆黑的眼睛。

  他喝過酒,手臂上戴著護腕,隔著黑暗的馬路與她對望。

  幾步遠的距離,裴川靜靜看著別人表達對她的喜歡。

  那個告白的男生顯然很緊張,連有「外人」在看都不知道。

  男生很激動:「我……我也很努力,我今年考得很不錯的,你要去哪所大學,我可以一起去,如果你能做我女朋友的話,我會對你很好的。」

  貝瑤咬唇,她只看著馬路對面的裴川。她需要裴川主動承認他的地位。

  裴大壞蛋,再不過來,你女朋友就沒啦!

  裴川告訴自己不能去。

  他阻止得了一時,總不能耽誤她一輩子。

  然而燈下,少女一雙盈盈的眼,只看著自己時。世界都是安靜沉寂的模樣。

  在那個男生伸手去拉貝瑤之前,他幾步走過去擋在她前面。

  男生的手被裴川戴著護腕的手臂格開。

  裴川練拳擊,肌理很結實,男生被他撞那麼一下,手都發紅。

  那個男生驚訝地看裴川一眼。

  裴川冷冷對他說:「我還沒死。」

  所以,她是你能碰的嗎?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4:20

第61章 深愛

  六月的夏夜,空氣燥得人發慌,那個告白的男生最後還是漲紅了臉走了。

  一三六如今誰不認識裴川呢?

  大名鼎鼎的高考理科狀元,然而大家不會想到的是裴川和貝瑤的關係。男生離開的時候神色很複雜,然而到底畢業了,這些八卦也無從說開了。

  行道樹被微風吹得輕輕擺動。貝瑤彎了彎眼睛,瞳孔裡面墜入了漫天星星。

  她轉到他身前,脆生生喚他名字:「裴川裴川!」

  他咬牙,羞憤於自己的情難自控。一次又一次的決心總是被擊碎,她眼裡實在是太亮了,星星都在愉悅地眨眨眼。

  裴川垂眸,半晌才說:「剛剛那個人不好,沒有氣魄,女孩子找男朋友不能要這種。」

  連搶都不敢搶,有什麼氣魄?

  她笑得不行:「嗯呢,對。」

  他便又不吭聲了。

  許久裴川才問:「如果我不在呢?」

  如果下次你被人告白,我不在你身邊呢?

  貝瑤說:「我會告訴他我有男朋友了啊。」

  他握緊了拳,傻姑娘。

  貝瑤和他一起往家的方向走,貝瑤問他:「裴川,你報的什麼專業啊?」

  「計算機。」裴川看向她,「你呢?」

  貝瑤說:「現在不告訴你,等到七月份你就知道了。」

  他垂下眼睛。

  貝瑤其實報的醫學,她最後選擇當醫生。

  她沒有裴川那麼聰明的頭腦,以後發明不了什麼為國家做貢獻,但是當醫生,能最好地照顧這個敏感自卑的男人。

  就如同在B大裴川堅持背她的那一夜,她至今都不知道這對於一個穿戴假肢的人來說是怎樣的痛和傷害。

  所有人都不愛他,她用盡一切來愛他。

  貝瑤上回家的公交車時,衝他擺擺手:「裴川,九月大學見!」

  他指節發白,看著少女離開的背影。

  公交車慢慢開走,街頭有家飾品店,歌聲遙遙傳來。

  店主放的是1980年鄧麗君的《在水一方》,女聲悠悠地唱——

  「……我願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無奈前有險灘,

  道路又遠又長。」

  裴川看著越來越遠的公交車,突然上前幾步:「瑤瑤!」

  夏夜又長又清冷。

  風拂在他黑髮上,可她已經離他越來越遠了,他在夜裡奔跑起來。

  歌聲卻依然在耳邊——

  「我願順流而下,

  找尋她的方向。

  卻見依稀彷彿,

  她在水的中央。」

  他忘了殘肢,忘了他是個沒有小腿的人,追著那輛車跑起來:「瑤瑤!」

  你再回頭看我一眼,告別不能這麼蒼白,他還想多看看她。

  可是最後歌聲越來越遠,路燈暗了。裴川步子踉蹌,跌坐在路中央。

  那輛車早就沒有影子了。

  2009年夏夜,這晚在貝瑤心中是開始,在裴川心裡是安靜的訣別。

  ~

  七月份各所大學會依次發放錄取通知書,貝瑤在網上查到自己的錄取通知時非常高興,只有趙芝蘭倒抽了一口涼氣:「瑤瑤,你選的學醫?學醫多辛苦你知道嗎?當醫生很苦的。」

  貝瑤笑著說:「知道,我喜歡這個。」

  「聽說還要解剖什麼的,你一個女孩子不怕嗎?」

  貝瑤說:「媽媽,世上那麼多女醫生呢,大家都不怕。」

  趙芝蘭還是憂慮,考上了B大,選個商務之類的,以後坐辦公室不好嗎。

  貝立材過來說:「行了行了女兒喜歡就好,你操什麼心,再說了,老師和醫生都是好職業。」

  貝瑤也點點頭:「是啊,就業率很高的,出來就有醫院要。」

  老公和女兒站在同一陣線,趙芝蘭能有什麼辦法?她看看在家摩拳擦掌要當奧運冠軍的小兒子,心想女兒以後工作雖然辛苦了點,可算是有著落了,兒子才是讓人頭疼。

  每個市最關注的莫過於文理科狀元填報的大學。

  C市的文科狀元去的X大,理科狀元裴川去的B大。

  裴川查到自己B大錄取通知書那天,天幕又下起了綿綿的雨。

  夏天的雨總是這樣,突如其來又綿長。

  警車一輛又一輛開進公寓樓的時候,裴川平靜地闔上電腦。

  警察破門而入,為首的舉著槍,看著屋裡唯一的少年問:「你是裴川?」

  後排有兩個警察面面相覷,屋子裡的少年看起來並不大,完全不像是過去一年裡動亂發生的製造者。

  這麼年輕,竟然能創造出那樣的東西。

  裴川站起來,伸出雙手。

  手銬給他銬上時,一屋子人都有些沉默。

  他們抓了罪犯這麼多年,第一次見裴川這樣的人,把所有的證據和窩點一起發給他們,從新加坡到國內,一共十三個,具體到人數、犯罪史、家境,涉案人數頭腦總共就56人,警方多年未偵破的案子,他把資料全部發了。

  警方根據他提供的信息,把一群人抓得乾乾淨淨。

  罪證很多很充足,每一個都是死罪。

  那一晚所有警察看著資料都手抖。

  而這個少年,是他們的幫兇,或者說是危險品製造者。

  他出賣了所有人,最後自首。

  警官推著他往前走的時候,裴川問:「崔警官,人都抓完了嗎?」

  崔警官對裴川的看法很複雜,他說:「抓完了。」

  「那就好。」他低聲道,「一個也不可以留。」

  在場沒人說話。

  七月的雨下得淅淅瀝瀝,警察的鳴笛聲讓公寓的人都探出腦袋來看。

  裴川站在雨裡,看著舊小區的方向,久久才上了車。

  沒有人可以傷害她,包括他自己。

  ~

  七月最大的新聞是C市理科狀元涉嫌犯罪被逮捕。

  B大最終撤回了發給裴川的這份錄取通知書。

  「裴川」這個名字,曾上過三次新聞,第一次是96年緝毒案,第二次是考上理科狀元,第三次則是因為犯罪,媒體報告鋪天蓋地。

  他像是暗夜裡的一束煙花,輝煌過一瞬,隨即是一輩子的靜默和沉寂。

  社會學家發文分析過裴川的成長,為後來人敲醒警鐘。

  哪怕是天才,也不能劍走偏鋒,當一個瘋子。

  裴川案子的開庭審理時間定在來年一月。

  案子太過複雜,牽涉的人數過多,需要許多時間來理清。

  貝瑤在電視上看到這件事的時候,頭腦裡幾乎嗡鳴一聲,然後掉頭就往門外跑。

  彼時趙芝蘭也驚呆了,她瞪大眼睛,難以相信這一切。他們這些勤勤懇懇了一輩子的小市民,很難想到看著長大的孩子有一天會成為罪犯。

  貝立材皺眉:「瑤瑤!你要去哪裡!」

  「爸爸,一定不是這樣的,我要找裴川問清楚!」

  貝立材拉住女兒手臂:「不許去!你要去哪裡找他,你看看電視上這幾個字,重點罪犯!你清醒一點!」

  趙芝蘭也回神了,不讓女兒出門。

  貝瑤哭了:「他答應過我的,我們要一起上大學,一起去B大看雪。他答應我的……」

  趙芝蘭心中震驚:「你和他……」

  「媽媽,我求求你,你讓我去看看他。」

  趙芝蘭心中一團亂麻,她頭一次看女兒哭得這樣傷心,然而這一次不是普通的退讓問題,牽扯到的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少年,而是一個罪犯。

  趙芝蘭說:「不行,他現在是個罪犯!瑤瑤,你馬上要讀大學了,不能再和他牽扯。」

  貝瑤搖頭,她擦乾眼淚,反而平靜下來了:「我想見他。媽媽,今天見不了就明天見,明天見不了就下個月,實在不行就明年,你們不可能攔住我一輩子。我小時候就又笨又死心眼,他是好人,那我喜歡的就是一個好人,他是壞蛋,那我無非喜歡了一個罪犯。我如果不去看他,這輩子都走不出今天。」

  窗外的雨已經一連下了好幾天,此刻道路上都有好幾個小水窪。

  趙芝蘭心涼了一瞬。

  然而又深深的震驚。

  趙芝蘭第一次意識到女兒已經長大了,瑤瑤說,裴川是好人,那我喜歡的就是一個好人,他是壞蛋,那我無非喜歡了一個罪犯。

  只要裴川還是裴川,那她這輩子一定要再見他一面。

  趙芝蘭眼眶酸澀,心中又怒又痛,最後撐開傘:「我帶你去。」

  母女倆一起去警局。

  警察看了眼貝瑤:「他不在我們這裡,這樣的嫌疑人會轉移,具體在哪裡,我們也不太清楚。小姑娘,和你媽媽回家吧。」

  貝瑤說:「你騙我!」

  警察皺眉。

  趙芝蘭說:「瑤瑤!怎麼說話呢?」

  貝瑤掙開母親:「是他讓你這樣說的對不對?」

  警察冷下臉:「你不相信那我也沒什麼辦法,我就是個小警察,可沒有那麼大的權限幫你查人。」

  少女不願走,在警局外面待了一夜。

  那晚特別冷,又打雷又下雨,一個女警心生不忍,幾次張了張口,男同事對著她搖搖頭。那人到底要判多少年還是未知呢,別耽誤人家女孩子。何況人確實被轉移了,他們這樣的小城市,還不敢審理這麼大的案子。

  女警咬牙閉了嘴。

  趙芝蘭說:「瑤瑤,我們回家吧,你飯也沒吃,媽媽會心疼。」

  貝瑤牙齒發顫,她搖了搖頭。

  媽媽會心疼,他也會心疼,等他心疼了,就會見她了。

  趙芝蘭紅了眼眶,拿了毯子過來抱住女兒:「瑤瑤,瑤瑤,你聽媽媽說,你現在還小,總有一天能忘了這些事,我們回家,回家啊。」

  等到天明,他依然沒見她。貝瑤才知道,他這次是真的不要自己了。

  他沒法要她,要不起她了。

  她滿以為走過了青春,她就能陪伴他一輩子,裴川這輩子太苦了,她要給他一個溫暖的家。可是這個混賬,到底最後還是丟下她了。

  天明以後,貝瑤從自己衣領拿出小黃符。

  她安靜地拆開它,拿出裡面的東西。

  彼時太陽升起來了,警察們也都在。

  貝瑤坐在階梯上,陽光灑在她手中,掌心的石頭割裂陽光,光芒萬丈。

  所有人側目。

  貝瑤眼淚流下來。

  掌心是一顆鑽石。一個切割了無數次的圓形鑽石,珍珠那樣大。

  在2009年,它的價值是七八套最好的房子。

  是裴川留給她最後的東西。

  鑽石原本是用來鑲嵌婚戒的,可裴川知道他給不起那個戒指,於是像一隻蚌那樣,忍住痛打磨成了珍珠的模樣。

  裴川什麼都沒騙她,他真的有在很努力了,很努力考上B大。

  也記得那個午後她送了他一隻草編戒指,貝瑤笑著說:「我特別貪心,現在送你這個,再過幾年,你要還我一個真的知不知道?」

  他那時說什麼來著?他溫柔地說好。

  她看著掌心的鑽石,潸然淚下。

  「媽媽,回家吧。」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4:32

第62章 他愛你

  「高考理科狀元裴川自首。」

  「昔日受害者,今日扭曲者。」

  「高考狀元墮落的背後」

  ……

  整個七月和八月,C市都被這樣的新聞覆蓋。

  老人後來常常教訓自己的後輩:「看見這個人沒有?聰明成績好,可是不學好,那就只有在監獄裡蹲著。」一旦坐了牢,不管身上曾經有多麼輝煌的勳章,似乎瞬間就黯然失色了,多年的努力一朝便可化為泡影。

  當初一三六的學生都知道了這件事。

  金子陽初初知道這件事時震驚的,後來聽到這樣的話非常生氣吼出來:「你瞎說什麼!你認識他嗎?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人嗎?再瞎逼逼小爺揍你!」

  鄭航這次也不拉他。

  幾個少年聚在一起,想要找到裴川。然而社會給他們上了一堂最生動的課,當你還沒有徹底長大時,並沒有顛覆一切的本事。

  金子陽捂臉蹲在地上,他第一次明白當朋友出事,他什麼都做不了。

  三年的兄弟了啊。

  裴川是自首。

  他興許很早就有這個打算了,所以謝師宴那天,給他們每個人都指明了未來的方向。

  初見裴川時,他是個高冷沉默的少年,他這個人喜歡的東西很少,沒有什麼愛好,有時候脾氣還很不怎麼好,可是到了後面,誰也不會討厭那樣的裴川。

  季偉難過極了,比他自己高考落榜還要難過。

  金子陽握拳:「我以後要好好跟我爸學,賺很多很多錢,找到川哥把他帶出來。」

  鄭航拍拍他肩膀:「嗯!」

  裴川這輩子朋友太少了,如果他連他們都失去了,那他到底還剩下什麼?

  季偉八月份去報復讀班的時候,給大家揮手告白:「我不知道我哪一年能考上大學,但是有一天你們找到川哥了,一定要及時通知我。不管他在哪裡,我都想去看看他。」

  裴浩斌知道這件事的時候,當天就到處跑找人問人去了。

  他當了這麼多年的隊長,卻是第一次因為私事拉下臉來求人,可是找遍了人,人家最後告訴他的是:國家重要案件,並不能透露更多。

  媒體報道到了八月份才漸漸消彌下去,那時候裴浩斌已經看到許多關於剖析裴川成長的新聞了。

  這些新聞將他的家庭和過往撕開給他看,讓裴浩斌明白,究竟是誰,導致了裴川後來的模樣。他錯了,他不是個好父親。

  裴川原本就站在深淵,可是在他需要時,裴浩斌這個父親從來沒有拉過他一把。

  等他意識到自己錯了,卻再也找不回來這個兒子了。

  裴浩斌那天改了遺囑,他這次的決心分外堅定,也請了律師過來做見證。當天曹莉抱著才出生沒多久的兒子,白玉彤也在一旁。

  裴浩斌說:「我死以後,除了給第二個孩子的贍養費,所有錢都留給裴川。」

  他說這些話時,臉上有些滄桑,他已經不是盛年了。不再是當初可以騎著摩托車送裴川讀書的爸爸。

  「不管裴川哪一年出獄,最終判決如何,即便他這輩子都出不來,這錢都是他的。如果不能交到他的手上,那就留給國家。」

  裴浩斌做完這些,曹莉臉色一點也不好看,然而這次沒有誰能動搖裴浩斌的決心。曹莉的眼淚不可以,襁褓裡的嬰兒也不可以。

  他們踩著裴川的斷腿走出來的榮譽,早該還回去了。

  裴浩斌這份氣魄遲來了十多年,卻也是他這個父親能為不知在何方的大兒子,最後能做的事。

  ~

  九月份初秋清冷,貝瑤去上帝都上大學,趙芝蘭特別不放心女兒。裴川的事情像一顆驟然投進水裡的石子,濺起無數漣漪,最後又悄無聲息平靜了下去。

  貝瑤要去帝都那天,貝立材特地想請假去陪女兒報名,貝瑤拒絕了。

  一整個暑假特別漫長,足夠她用來平復心情。

  貝瑤走之前,再次把兒時就陪伴自己的筆記找了出來。

  縱然她沒有完整的記憶,可貝瑤也知道,兩輩子的發展完全不同了。

  筆記這樣寫——

  「那個男人叫裴川,是個全世界眼中很壞的男人。他沉默寡言,保護了貝瑤兩年,最後她死那天,裴川告訴她,『她是他一輩子不敢愛的心肝。』」

  然而這輩子裴川並沒有成為這樣的壞人,他自首了。

  兩輩子,只有貝瑤的到來,是唯一的變數。

  她才是最後困住裴川的牢籠。

  裴川早就知道了,和她在一起片刻的歡愉最後會有怎樣的後果,然而他還是陪著她走過了這一段青春。

  貝瑤去上大學之前,小區還在家的少年少女都來看她。

  大家很羨慕她能去上大學,紛紛送了她很多禮物。

  後來去火車站,陳英騏說:「貝瑤,我送送你!」

  兩個人一起走在馬路上。

  陳英騏一張臉皺著,好半晌才支支吾吾開口:「你找到裴川了嗎?」

  貝瑤說:「沒有。」

  陳英騏深吸了一口氣:「貝瑤,你真的喜歡他嗎?」

  舊小區天空上,偶有幾根電線交錯。秋天燕子還沒飛走,歪著小腦袋向下看他們。

  貝瑤靜靜看著陳英騏。

  陳英騏一鼓作氣:「不是因為同情他,也不是因為可憐他,是愛慕,是想一輩子在一起那種喜歡。」

  貝瑤眼裡水色氤氳,最後點了點頭。

  她第一次向外人這樣坦白自己的感情。

  陳英騏似乎舒了口氣,可是又更惆悵了,他說:「你喜歡他,可是他愛你。貝瑤,你永遠都沒法知道他多愛你。」

  胖胖的少年從自己兜裡拿了一張卡出來:「這是他這些年攢的錢。你們高考之前那天晚上,他突然找到我,讓我往後照顧著點你和趙姨。他說男人最懂男人,怕你被人欺負被人騙,讓我好好為你把關,萬一……」

  小胖子紅了眼:「萬一以後你和誰在一起了,那個人對你不好,花錢也要教訓他。」

  貝瑤抿唇,眼眶含著淚。

  陳英騏說:「他那個時候就決定好要自首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會判多少年,最後會是怎樣的結果。你喜歡誰都好,不要再想著他了。」

  其實裴川還說了好多好多,說貝瑤愛笑,可是有時候也會哭,將來為她把關時,一定要一個脾氣不那麼壞的男人,哪有女孩子去哄著男人的道理?

  貝瑤終於明白了那句話。

  ——「她是他一輩子不敢愛的心肝。」

  ~

  九月份初秋,裴川在做筆錄錄口供。

  按照法律規定,一切可能被處死刑的人哪怕自己不請律師,國家都會幫他請一位律師。

  那天做完口供律師也在。

  裴川看著白色的天花板:「是不是九月了?」

  裡面也不比外面,時光被拉得好長好長。

  律師說:「九月6號了。」

  裴川點頭,那她應該已經在B大校園裡了。

  律師皺眉:「我剛剛問了人,你又沒有按照我教你的說,裴川,你到底怕不怕判刑?你這種情況,好好表現很可能刑期特別少的。」

  裴川說:「謝謝,不過我不需要。」

  少年說「不需要」的時候分外平靜,甄律師從業這麼多年,第一次見有人這麼不在意的。

  有時候明明是同一件事,用不同的說法說出來就有不同的效果,偏偏裴川懂這個道理,卻闡述得分外平靜,全都是對他不利的。

  「我那時候16歲,對,我知道他們用來竊取金融機構。」

  「販毒嗎?知道一部分。」

  「07年的安保系統是我破壞的。」

  「最後一項開發是控制人腦芯片,一旦完成,不管是誰,都會成為傀儡。我沒有做完,做了一半,後來徹底刪除了,他們有幫助做這個的醫生和博士,我負責芯片部分,有專人植入。」

  「我知道芯片做好會抓活人來做實驗,沒人和我說,是我猜到的。」

  裴川對面的人沒忍住問:「你恨這個世界嗎?」

  少年瞳孔漆黑,許久他笑了:「不,警官,我愛這個世界。」

  這是所有人都意外的回答。

  那時候為了檢測裴川的精神狀態,也請了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手插在兜裡,皺眉道:「他情況很特殊,也許是成長壞境不好,小時候又遭遇了那樣糟糕的事,性格裡曾經有一部分反社會心理,可是現在都沒了。他說熱愛這個世界,不是假話。他停手了,沒有變成一個糟糕的社會混亂締造者,他很聰明,以前那樣發展下去,興許還會成為那些人的首腦。」

  是的,不僅沒有變成真正的Satan,他還把原本幾年後應該會成為他「手下」的人一鍋端了。

  幾個人面面相覷,最後啼笑皆非。

  這算不算是天才的「我殺我自己」?自己滅全族。

  然而玩笑究竟是玩笑,來年一月的時候,裴川的案子秘密開庭了。

  開庭前,律師急得不行:「裴川!我最後一次警告你,要想活命就不能是放任的態度,你想想看!你才多大,就想一輩子蹲在牢裡嗎?你這個不是小事,你犯罪時十六歲,已經是負重大刑事責任的年齡了,還是高智商犯罪,國家最怕就是你這種人!」

  裴川不語。

  甄律師大喊一聲:「裴川!為什麼不爭取早點出去?」

  裴川沒有回頭,他說:「甄律師,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但是即便出去了,和在裡面也沒有差別。」

  一個坐過牢的人,連站在她面前都不配。

  至少這個地方,還能關住他的軀體,讓他不至於情難自禁再次玷污她。

  甄律師想起這幾天調查的事,開口道:「裴川,你難道不想再見見她嗎?你答應我好好表現,我給你看她前幾天的照片。」

  少年步子猛然頓住。

  甄律師一見有戲,忍不住說:「你就不想看看?她今年十八歲了。相信我,我會想辦法帶進來!」

  裴川咬牙:「我今天……好好說。」

  甄律師笑了,臭小子,倔驢。

  臭小子今天果然沉穩多了,他終於會說一些對自己有利的發言。說到最後,裴川還提供了一個賬號:「他們打過來的錢,我一分沒動,我自己用的錢是以前幫老闆開發軟件賺的。他們打過來的錢都在這個賬號裡,密碼是190815,全部上繳給國家。」

  結果警官一看,好傢伙!

  那個賬號裡的錢足足三個億!

  甄律師也驚呆了,少年看著他,蒼白的唇抿了抿:「你答應過我的。」

  「……好、好的。」

  沒過兩天,甄律師守信,經過重重首肯,他拿來了一張論壇截圖,彩印下來帶給裴川。

  甄律師說:「抱歉,照片不好帶,紙張粗糙了些,別介意。」

  裴川搖搖頭,拿過來那張彩印的紙。

  她今年十八歲了。

  少女長髮紮成馬尾,發尾微卷,空氣劉海很溫柔。她在湖邊亭子裡看書,這是十二月的照片。少女穿著白色的羽絨服,亭子外在下雪,湖面尚未結冰。

  裴川的指尖觸上照片她的臉,黑眸安靜。

  甄律師心裡歎了口氣,拍了拍他肩膀:「小裴,她很漂亮,也很可愛,圖片是從他們學校論壇下載的,校花評選人氣第一名吶!小姑娘很優秀,你表現好一點,有一天也可以再見見她是不是?哪怕遠遠的看一眼。」

  裴川低聲說:「這張紙我可不可以留著?」

  紙張最後被收走,裴川這樣的「危險人物」,一根草也不會給他留。

  他看著甄律師帶著那張「照片」,站起來又被人按著坐了下去。

  這一年他的假肢還不是最先進那種,膝蓋一彎生疼。

  甄律師說:「想見她就未來某天光明正大地見,看照片算什麼本事!」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4:47

第63章 探望

  裴川的案子最後在一月份開庭,然而外界誰都不知道那個案子最後是怎樣的判決。

  B大的秋天很美,湖面水光粼粼,萬物被染成了豐收的暖黃色。

  踏進大學校園,才想起當初李芳群的那些話:未來的你們不知道會去往這個國家的哪個城市,有人會去遙遠的北國看雪,有人會在南方小鎮臨水而居。

  上一次來B大,裴川背著她走了一段路,去年冬天下著雪。那個時候貝瑤不懂為什麼少年非要堅持走完那段路,現在卻明白了。

  大學報到程序並沒有高中那麼複雜,貝瑤最後還是選擇了住校,她的寢室在五樓,引領新生的學姐把她帶到宿舍樓下後調侃:「學妹長得真漂亮,剛剛我領走你,不知道多少人惋惜憤恨啊。」

  貝瑤笑了笑:「學姐也很漂亮。」

  學姐心花怒放,畢竟女孩子都喜歡聽誇獎的話。

  貝瑤拎著大包小包行李上到五樓,喘氣喘了好一會兒才推開門。

  王乾坤在換濺了泥水的褲子,一看見貝瑤眼睛都亮了:「日哦,新室友?」王乾坤忍不住吹了個口哨。

  王乾坤同學留了一頭短髮,和男孩子一樣短,她平胸,五官清朗俊秀,就是一個假小子。

  貝瑤愣了愣,有點不確定自己走的是女生寢室還是男生寢室。

  寢室裡面接水的一個女生走過來笑了:「新室友來了嗎?你好,我叫秦冬妮,她叫王乾坤,都是女的……咳咳女的。」

  貝瑤連忙道:「你們好,我叫貝瑤。」

  貝瑤還是忍不住多看了眼王乾坤。

  這個室友名字也特別,像個男孩子的名字,王乾坤說:「是不是覺得我名字特別扯淡,別提了,我爸取的,他酷愛研究風水五行,我慶幸他老人家沒給我取名『八卦』,不然別人叫我就叫,喂,那個王八卦,聽著就跟王八掛了似的。」

  貝瑤沒忍住,笑出了聲。秦冬妮也是哈哈大笑。

  陌生的氛圍就這樣緩和了。

  沒多久寢室最後一個女孩子也來了,叫做單小麥。

  單小麥說話很小聲,和王乾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蚊子哼哼一樣。王乾坤恨不得給她安了小蜜蜂掛在腰上。

  相處久了,大家的性格就一目瞭然。

  王乾坤是寢室的搞笑源泉和男友力擔當,平時提礦泉水,別的寢室兩個人抬,王乾坤一個人就能拎著桶裝礦泉水上五樓,歇都不帶歇的。

  單小麥膽小,學醫還暈血,曾經上課上著上著就暈了過去,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後來王乾坤問:「暈血學什麼醫啊麥子?」

  單小麥小聲說:「我媽讓學。」

  「……」大家都無言以對。

  秦冬妮是帝都本地人,她性格活潑,長得也不錯,還懂得撒嬌,第二個月就交了個男朋友。

  有一晚貝瑤下晚自習,不小心看見秦冬妮和她男朋友在樹下吻得難捨難分。

  男生的手情不自禁往上移,十月已經換上了較厚的秋裝,他的手從衣擺鑽了進去。

  貝瑤臉蛋騰的一下紅了,她不是故意看見這一幕,不敢再看,加快腳步就要走。單小麥也是滿臉通紅。

  王乾坤看得津津有味,拉住貝瑤說:「急什麼急什麼,看看嘛,秦冬妮都不介意。」

  秦冬妮確實不介意,她親完了,一抹嘴就歡呼道:「瑤瑤!乾坤,麥子。」

  這姑娘也不管男朋友了,衝過來要和室友們一起回去。

  秦冬妮眨眨眼,給室友們說:「你們先回,我和瑤瑤走兩圈。」

  貝瑤被她拉去逛操場了。

  夜晚燈光有些暗。秦冬妮小聲說:「我前兩天看見你拒絕楚巡了,為什麼呀?他長得帥,也挺有錢的。」

  燈下看美人更美,秦冬妮打量著室友臉蛋,覺得校花之名名不虛傳。

  上個月校花評選,楚巡不知道多積極在幫貝瑤拉票,當然貝瑤本身確實很美,最後票數最高當選。

  然而秦冬妮納罕的是,自己都有男朋友了,貝瑤依然沒有男朋友。

  貝瑤愣了愣,她不知道秦冬妮看到了,她笑著說:「因為我有男朋友呀。」

  秦冬妮驚呆了:「什麼……誰?他在哪裡啊?」

  貝瑤輕聲說:「不知道在哪個牢裡待著,但我在等他。」

  「……」

  空氣靜默了兩秒,然後秦冬妮爆笑出聲。

  哈哈哈哈貝校花真幽默,是跟著王乾坤久了,也會講笑話了嗎?哈哈哈哈哈不知道在哪個牢裡待著!

  貝瑤也不知道哪裡好笑,就只好等她笑夠。

  她杏兒眼明澈,倒是讓秦冬妮不好意思了。

  秦冬妮收了笑,貝瑤才輕聲問:「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秦冬妮說:「什麼?」

  貝瑤有些不好意思,她聲音低低的,但是在晚秋聽起來很舒服:「你和男朋友在一起,都會那樣……親嗎?」

  好激烈。

  秦冬妮看著室友有些羞澀的臉,噗嗤一聲笑了。

  「是啊,你是不是還看到他摸我了。談戀愛嘛,多少有些情不自禁,一個人很喜歡你,他雖然會克制,可是也有些東西是忍不住的。」

  貝瑤看著遠處跑步的人影,大學的夜晚也很熱鬧,裴川本來也該在大學的校園裡的。

  可是他為了和自己在一起那很短很短的時間,幾乎放棄了一生。

  裴川從來沒有這樣親過自己,他吻她時心跳很快,會喘息,可是總是特別克制珍惜。

  貝瑤明白,他一直覺得他髒。

  一如起初裴川想要制定的那兩個條件,不親密接觸、不公佈關係。他一定老早就想到了會有這一天,未來留她一個人長大。

  然而秦冬妮說得對,有些東西,是忍不住的。

  如果她還能找到裴川,如果她還能見到裴川。

  一定要給他說一說,遲到了許久的、她到底多喜歡他。

  ~

  然而日子還是在不緊不慢過去,大家都知道醫學系那個校花喜歡往法學院跑,惹得學法學的男生們春心浮動不已。

  然而從第一年秋天到第二天秋天,貝瑤都沒有找過任何一個學生,她找的都是法學院教授,請教他們各種刑事犯罪最後的處決。

  學校裡的老師都被她拜訪了個遍。

  法學系一度傳言校花姑娘是想轉個專業,畢竟人家也不是來找哪個男生談戀愛的。可是後來轉專業的時間過去了,貝瑤依然在醫學系,大家就不知道她究竟是想做什麼了。

  貝瑤一有空閒也會去周圍的律所咨詢,後來有個老師給她說:「不公開審理的案件,要麼是未成年人案件,要麼是……和機密沾邊的案件。你問的那個人既然已經成年了,那麼很可能是後者。」

  貝瑤想起了筆記上「魔鬼」的稱呼,還有提到的軟件。

  她換了一種問法:「如果是高智商犯罪呢?可能會比較嚴重,他最後會被關押在哪裡?」

  老師想了想:「探監都不被允許的話,一定是經過了最高審的。少年犯罪,高智商人才,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個案件。」

  老師繼續說:「在十多年前,x國曾經出過一個女間諜,她竊取過多國機密,從十歲開始就進入組織,隨後引起好幾場動亂。後來她被G國抓獲時才十八歲,本來想執行槍決,後來經過重重商討,這個女間諜被釋放,重新給了她一次機會。她整理出做間諜期間的密報,反而避免了許多場戰爭。」

  老師總結道:「國家對於心向正義的人才是非常寬容的。貝瑤,如果真如你所說,那麼他很可能在進行更機密性的改造,國家會吸納這樣的人才。」

  老師看見面前的姑娘如月色一樣溫和的眼睛亮起點點碎光。

  「老師,那他會在哪裡呢?」

  老師搖搖頭,這個她就無能為力了。

  貝瑤深深鞠了一躬:「謝謝您。」

  這一年大二冬天,貝瑤回C市過年。C市樹梢上被掛上大紅燈籠,貝瑤吃完團圓飯,方敏君過來拜訪。

  方敏君長大了,從衣著開始,都漸漸成熟的模樣。

  她燙了一頭大波浪捲發,染成了栗色。

  兩個姑娘在房間說話。

  方敏君並不太開心的模樣,她自嘲地撩了撩自己的頭髮:「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陌生?」

  她不喜歡這樣,她喜歡年少時和貝瑤他們在一起,冬天打雪仗,一頭黑色的長髮肆意張揚。那時候不化妝不打扮就很美。

  可是霍丁霖喜歡方敏君現在這個模樣,到底有當年港星常雪的輪廓,方敏君長大了一打扮挺亮眼的。

  貝瑤笑著說:「敏敏一直很漂亮,我小時候可羨慕你了。」

  貝瑤語調溫柔,眼裡很真誠,方敏君心中酸澀,險些紅了眼。霍丁霖家在C市發展得很好,作為霍家的重要旁支,在一個新城市兩年就站穩了腳跟,霍家早年出過元帥,至今還有很大的影響力,在軍中也認識些人。

  方敏君湊近貝瑤耳邊:「瑤瑤,我問過霍丁霖和霍叔叔,國家關高智商犯罪會關在哪裡。」

  她輕聲說了幾個字,貝瑤睜大眼。

  霍家以前到處出過不少軍官,方敏君說:「雖然有可能不在那裡,但是也有一半的希望。謝謝你以前的幫助,我能為你做的並不多,就只有這些了。」

  方敏君和趙秀離開的時候,貝瑤看著她的背影:「敏敏!」

  方敏君回頭。

  「謝謝。」

  方敏君笑了:「不謝。」她冷清的輪廓柔和下來,原來有些人長大,真的會越來越美好的。

  ~

  春節還沒到來,貝瑤卻說又要返回B市了。

  趙芝蘭急切道:「你這孩子,大過年的,怎麼突然又要回學校去,有什麼事過完年回去不行嗎?」

  然而貝瑤最後還是回去了,票並不好賣,許多交通都停運了。

  貝瑤磕磕絆絆回到B市時,B市正在下大雪。

  漫天的鵝毛大雪,頃刻使人白頭。

  貝瑤去「第七監獄」前,做好了見不到裴川的準備,連方敏君都說了,只是有裴川在這裡的可能,也或許並不在這裡。

  然而貝瑤還是來了。

  「第七監獄」建得很偏,都處於城郊了。

  沒有直達的車,貝瑤租了一輛自行車騎過去,她問圍巾蒙住臉頰抵擋風雪,到第七監獄外面已經是晚飯時間了。

  過年其他地方歡慶,監獄有幾分冷清。

  「第七監獄」有些不同的是,它關押的都是可改造型人才。

  換言之,戴罪立功。

  過年監獄會加強警力部署,也會組織一些活動讓犯人們參與。

  貝瑤手都快凍僵了,她看著面前的建築,眼裡酸酸的。

  第七監獄並非不允許人探監,然而能找到這裡的少之又少,裴川當初進來就寫過已無至親,因此並沒有通知他的親人他被關在哪裡。

  至於貝瑤。

  他憑什麼耽擱人家好好的女孩子呢?

  獄警過來通知的時候,裴川正在吃飯。周圍一圈人都是高智商大佬,有生化類天才,還有機械類人才,國家很寬容,他們的年過得並不冷清,聽說一會兒飯後會有兩個活動。

  畢竟這裡每個人都簽了協議,他們並不算是「坐牢」,而是秘密為國家工作。

  以往獄警過來說誰的家人找時,裴川都沒什麼感覺。

  他沒有家人了,也沒人知道他在這裡,然而這次獄警開口說:「裴川,有人找。」

  空氣一瞬間安靜,「獄友」們或詫異或調侃地看著裴川。

  裴川神色淡淡原本安靜吃著飯,那一刻手中的筷子,猛然滑落在了地上。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5:04

第64章 見面

  「第七監獄」裡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重要的親人或者朋友,每到「探監日」,就會來探望他們。

  這個監獄的人都是有未來的。

  每一年都有很多人從這裡出去,成為專為國家工作的人,畢竟都是難得的高智商人才,犯的錯也沒有造成特別嚴重的後果。

  然而裴川進來那一年,他比所有人都努力工作,卻沒有見過有人來探監。

  過去一年多裡,四百多個日日夜夜,每個人的名字都被叫到過,除了裴川。

  大家似乎都默認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沒有親人了,然而今天竟然會有人來探監。而且看裴川這反應,來的人很重要啊?

  當然,「第七監獄」很尊重人權,裴川是可以選擇不去的。

  「前生物學家」成錚海看了眼少年驟然沉默的臉色,開口說:「去看看吧,大過年的,外面這麼冷,我們這個地方又這麼偏,不管誰來都不容易。」

  是啊,今年冬天的雪特別大,有時候樹梢上的水珠還沒有滴落就結成了冰。

  裴川還是去了。

  獄警來推著他的輪椅,來了這裡裴川簽完協議以後,就沒有再穿假肢,他每天的工作時間很長,用假肢站立久了反而會痛,坐下來彎膝蓋也不方便,後來國家索性給他換回了輪椅。

  小小的會面室,一盞昏黃的燈光亮著。

  天窗外飛著白色的大雪,她在會見室燈下等他。

  她長大了些,眉眼清秀溫婉,總是水盈盈的眼睛沉靜了幾分。長髮披散在肩頭,穿了一身水紅色的羽絨服。

  很喜慶,也可人。和夢裡一樣,可是又和夢裡不同。

  裴川垂下眸,泛白的手指握緊輪椅扶手。

  貝瑤也靜靜看著他。

  她明白他為什麼不直視自己的目光,裴川瘦了些,少年輪廓褪去,這裡的磨練讓他有了男人堅毅的輪廓。他長得並不像裴浩斌,比裴叔叔更加清雋幾分,然而他頭髮被剪短了,貝瑤看過監獄相關材料,他頭髮應該被剃過,後來長長了又被剪短。

  在他自己眼裡,這幅形象總歸是不好看的。

  她看著心悄悄疼。

  她的少年,一個人吞嚥傷痛,卻總是在想著她的未來。

  如果她不來找他,或許就像他預計的那樣,這輩子和他再沒什麼交集。她安安靜靜念完大學,找個好男人結婚,他未來不知道在哪個地方,一個人的舔舐傷口。

  門被獄警帶上,探監是有時間規定的。

  貝瑤很多年沒有見過他坐在輪椅上的樣子了,裴川好強,自從小學戴上假肢以後,在人前就再也不會坐輪椅。

  這一年,應該是他人生最狼狽的一年。

  因為C市高考理科狀元的身份被關注,卻又在下一刻跌入塵埃。他從最初到後來進「第七監獄」都很淡然安靜,可是這一刻,他卻再也沒法淡然了。

  貝瑤在他面前蹲下。

  她杏兒眼直視他低垂的眼睛:「裴川。」

  他低聲應:「嗯。」到底沉寂的心跳開始跳動,他看著少女的眉眼,輕聲問她,「怎麼過來了?」

  這裡很冷,夏天還好,消暑。可是冬天即便是室內,也是一陣冰冷。

  他一想到她頂著風雪,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過來,就喉嚨乾澀。

  貝瑤眼睛酸酸的:「因為想你了。」

  他死死咬住口腔裡的肉,半晌低聲道:「瑤瑤,別再說這樣的話了。」

  如果是以前,他還能拼著被趙姨和貝叔討厭來對她好,現在身處「第七監獄」的他,連聽她說這些話的資格都沒有。

  她既然長大了,就應該明白這個世界多無情世俗。社會不會接受她喜歡他這樣一個人,她的爸媽也不會接受。

  為什麼她越來越好看,見過的東西越來越多,卻總是不明白這些呢?

  她眼裡水汽氤氳,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他很想伸手觸碰那雙含淚的杏兒眼,可是裴川也明白一年過去了,她上了大學,肯定見過許多有趣好玩的事。聽甄律師說她依然是校花,這麼漂亮性格又好的姑娘,不管在哪裡都是很受歡迎的。

  貝瑤不會再被故鄉那一輪月亮困住,她眼界越來越寬廣,就不會好奇青澀少女時戀愛的感覺,因為會有很多優秀的人會追求她,想要和她在一起。

  她就該明白,年少時和他這樣的人在一起,有多麼不值得。

  貝瑤說:「為什麼不能說這樣的話,我想你,很想很想,有時候睡一覺起來,我彷彿還在六中唸書。你就在不遠的學校,離我很近。」

  她說:「你總說我長大就明白了什麼是喜歡,什麼是好奇,我現在成年了,知道自己說的每個字的意義。裴川,我喜歡你。」

  他喉結動了動,手指輕顫:「別說了。」

  可她依然繼續道:「很喜歡很喜歡,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憐。」

  他害怕什麼似的,聲音冷淡,卻又語速極快:「你清醒點,你看看這是哪裡?外面下著雪,熱鬧地過著年,這裡只有四面牆,還有一群殺人放火的犯罪分子!我不是什麼豪門望族,也沒有身份名望,我全部財產充了公,沒有名譽、沒有錢、沒有未來,一無所有!」

  她抽泣了兩聲,清亮的眼裡,依然只有他的模樣。

  她眼裡映出一個冷酷的、頭髮很短穿著囚服的年輕男人。

  他閉了閉眼,到底永遠不會吼她,手指死死扣住輪椅:「回去吧,不要再來了,也不要說喜歡我,否則……」

  她猛然撲進了他懷裡。

  這個二月特別冷,她帶著外面風雨的寒意,他懷裡像個火爐,燃燒著男人的愛和痛苦。

  她抱住他脖子,帶著淺淺的鼻音:「但是就喜歡你。」

  跟不講道理的小孩子似的。

  「就喜歡你,只喜歡你。」

  她小手冰涼,髮絲微潤。她不需要講道理,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單純又熱烈,讓人的心滾燙。

  他情不自禁扣住她的腰,壓抑的情感潰不成軍。

  貝瑤驟然想起那一晚秦冬妮的話,有些東西壓抑得住,愛情卻是掩飾不住的。

  男人明明在顫抖,他總說她不清醒,可他最後還是抱緊了她。她破涕為笑,下巴擱在他肩上:「裴川,你說女孩子不可以被欺負,我說了想你,你也要說想我。」

  他一顆心在火中滾過,又被沾上蜜糖,嘴裡瀰散著因為壓抑自己咬出來的血腥氣。

  「我……」他閉了閉眼,乾澀道,「我想你,瑤瑤。」

  很想很想,發瘋似的想。

  最初進來的每一個白天,他都在拚命工作,夜晚卻總也睡不著。有人的世界是大千世界,有人的世界小得只能容下一個人。

  裴川無數次都在想,要是她沒有進入過他的生命就好了。他無牽無掛,將來不管死在哪個角落,哪怕腐朽成一塊沒人認得出來的枯骨,至少心裡沒有任何念想。

  可是她來了,十多歲的少女,單純不懂事,卻偏偏熱烈地像一團火,讓他不知道該把她怎麼辦。

  然而偏偏他又明白,他多慶幸她來過他的生命。

  所有的色彩由她繪成,所有的苦澀是她給的,甜蜜也是她給的。

  她說:「裴川,你看,我再也沒有把你弄丟了。」

  那夜她在少年手上繫上氫氣球,告訴他這輩子都不會把他弄丟。她說:「你以後也不許再讓我哭,吶,快給我擦擦。」

  她唇角上彎,杏兒眼裡的淚水卻要掉不掉。

  他漆黑的眸子看著她,捧著她的臉,粗糙的指腹給她擦去眼角的淚。她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落在他指尖,泛起羞慚的甜。

  他總是在一步步打破最初的原則和計劃,一次次為了她讓步。偏偏苦澀又甜蜜,難以割捨。

  貝瑤本來有許多話想問,想知道他累不累,痛不痛,可是眼前的男人永遠不會訴苦,也不會沉溺過往。

  她還想問他是不是因為自己,最後才選擇了這條更難更苦的路,然而到了嘴邊,貝瑤卻不再問。

  他這樣敏感,可不能再誤會她是因為愧疚才說喜歡他。

  沒有什麼,是比未來更讓人歡喜的了。

  許是年輕氣盛,他懷裡很暖,男人身體結實,她沒一會兒就暖了過來。探監的時間就要過去了,她輕聲說:「裴川,新年快樂。」

  少女在兜兜裡找了找,找出銀行卡和紙幣,通通塞到他手裡:「我聽說這裡面可以買東西的,裴川,要是冷了餓了,就請人買東西知不知道?」

  他拿著銀行卡和紙幣,看著這個傻姑娘。

  他還有太多太多事情沒有教會她了,好男人永遠不會花自己女人的錢。可她這麼傻,要是被人騙,那得多可憐。

  裴川把這些東西又放回了她兜裡,摸了摸她頭髮:「這裡面用不著這個,鑽石賣了沒有?」

  她搖頭。

  裴川說:「把它賣了,去市中心買新房子。」還好鑽石和黃金這些東西永遠不貶值。

  她說:「不賣,以後要給你拿去鑲嵌戒指的。」

  他不可置信看著她。

  她垂眸,睫毛兩把小扇子一樣:「裴川,你在這裡要好好地照顧自己,每個人一生都會犯錯,犯錯是羞恥的事情,可是改正並且彌補就不是羞恥了。我們正視錯誤,彌補錯誤,但是不能把它看成自己一輩子洗刷不掉的恥辱。向前看好不好?」

  她說:「裴川,不許瞧不起自己。」

  他喉嚨乾澀到發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麼個姑娘,軟軟的一團,卻讓人什麼辦法也沒有。

  半晌,他說:「嗯。」

  她笑了,輕輕撫上他臉頰,聲音很溫柔:「還要幾年,裴川?」

  他低聲說:「八年。」

  她眸中也並沒有失望,反而笑著說:「那我問問獄警伯伯,下次你們可以探監是什麼時候,到時候我再來看你好不好?」

  「嗯。」

  她跟著獄警離開的時候,漫天風雪小了許多。天色有些暗沉了,那輛自行車上已經落了厚厚的積雪。

  她拍掉積雪坐上去,重新圍上圍巾,嬌小的背影消失在風雪裡。

  這麼嬌弱的身體,卻又有著柔韌炙熱的力量。

  平時哪裡見過這個冷冰冰的年輕男人如此動情,偏偏這個少女一來,裴川整個人都由她去了。

  獄警笑著搖了搖頭,然後問裴川:「你騙人家做什麼?」

  哪裡還有八年?「第七監獄」和所有監獄都不一樣,也算是人才改造搖籃了。裴川表現非常好,他當初本就屬於自首,並且當時沒有造成嚴重後果,不僅這樣,還有立功情節,把那個組織給一鍋端了。

  裴川明面上被判了八年,可是被送來「第七監獄」以後,裴川拿到手的協議是四年。

  為國家工作四年,思想品行要端正,平時也要好好接受教育、繼續學習。當然,也得定期看心理醫生。等到每個人的協議時間結束,一出來就是正職的國家工作人員。

  裴川這樣的年輕人,是有未來的,原本就是高材生,因為年少成長環境不好誤入歧途而已,這樣的人國家會再給一次機會的。

  裴川已經「服刑」了一年多,還有兩年多的時間,就可以出去了。

  裴川沒有回答獄警的話。

  他只是在給她反悔的機會和留有餘地的未來。

  裴川繼續回去和「獄友」們吃團圓飯。

  他換了雙筷子,捧起碗,這群「獄友」可沒什麼良心,早把肉夾完了,剩下些湯湯水水。他和著湯水吃白米飯依然沒什麼表情。

  「前生物學家」成錚海笑著道:「裴川啊,心情不錯?」

  裴川繃著臉不吭聲。在這裡他年紀最小,這裡面都是一群人精,但是裴川腦子也好使。

  「第七監獄」都是未來可期的人,因此一直還都挺和諧的,說不定未來什麼時候就成了同事了。

  幾個人看裴川冷清的模樣,不知道是誰帶頭笑出了聲。

  成錚海拍著大腿笑得不行:「裴川啊,開心你就笑嘛,非要繃著臉吃飯做什麼?」

  裴川筷子頓了頓,看了下眼前這群人。

  有人真忍不住了:「裴川,你脖子上,是你小情人兒蹭出來的口紅印子吧。哎喲心裡是不是美死了,難為你還這麼淡定坐在這裡吃飯啊!」

  「難為了難為了。」

  裴川放下碗,往小姑娘剛剛哼哼唧唧的地方一摸,一看指尖果然有一道很淺很淺的口紅色,不知道小姑娘什麼時候蹭上來的。

  似乎還帶著冰雪般的少女香。

  裴川終於笑了,對一眾開玩笑的人說:「滾。」

  眾人哈哈大笑。

  這個冬天真的不太冷。

  一開始裴川進來的時候,比任何裡面的老人還要努力,後來久了,不知道誰在說,裴川以後想要當個科學家。

  從這裡面出去還能當科學家的,少之又少,然而他夜以繼日,十分努力。

  沒有人理解這份固執是為了什麼,知道今天,一年後有人來看他,大家才知道,有些人心中的信念和愛永生不滅,不管多久多苦,始終記得一切。

  記得那時候他們第一次去做飛機,貝瑤說起科學家,像說起大英雄一樣,眼裡都是對這個世界的熱愛和期待。

  ~

  貝瑤找到他,心裡也鬆了口氣。

  人最怕的是沒有希望,下一次開放「探監」的日子會是明年四月份,那時候已經春天了。

  新年貝瑤自然不可能再回到C市去。

  她不用再在法學院來回跑,可以安安心心念自己的專業。

  二月份假期結束,同學們陸陸續續都回來了。

  第一個來寢室的是B市本地的秦冬妮,秦冬妮還以為自己是第一個來的,看見從圖書館回來的貝瑤納罕道:「瑤瑤,你來得這麼早呀?」

  貝瑤笑著點點頭。

  這一年是2010年了,貝瑤他們學醫是五年制。秦冬妮見她抱著很厚一摞書籍,湊過去看:「這都是什麼書啊?咦?護理按摩類的,瑤瑤,我們不學這個呀,你看這些做什麼?」

  貝瑤把書擺好,笑著沒有說話。她雖然並不介意裴川的身體,可是她不喜歡把他介意的事情用來隨口聊天。

  好在秦冬妮也就隨口問問,很快講起了新年趣事。

  第二天是開學的最後期限,王乾坤和單小麥也來了。

  單小麥還給室友們帶來了自己的家鄉特產,她膽子小,長得也像個未成年,背這麼大一袋子爬五樓把王乾坤都嚇壞了。

  當時大一是有一次轉專業的機會的,單小麥特別想轉。

  寢室四個人,只有她會在解剖課上暈倒尖叫,也會在看見福爾馬林浸泡的屍體時哭出來。秦冬妮神色正常,貝瑤也能忍得住,王乾坤……這貨就不說了,她是因為熱愛這一行選的。

  可是單小麥的媽媽不許她轉,她就沒有轉了。

  王乾坤單手把她的東西拎起來放好:「麥子,你媽為什麼要叫你學醫啊?」

  單小麥低下頭:「我弟弟身體不好。」

  娘胎裡帶的病,先天不足。

  單小麥一說,幾人對視了一眼,都不再問了。許多原生家庭都有難以啟齒的痛。單小麥家就是重男輕女。

  王乾坤大大咧咧搭住單小麥肩膀:「來來麥子,給你看我們那邊的特產。」

  家庭的痛會影響孩子,單小麥比起秦冬妮,就要自卑許多。她總覺得優秀的男孩子瞧不上她,平時也沉默寡言。

  貝瑤看著右手邊的按摩護理書籍,他總說長大會眼界更廣,瞭解人性,然後就明白他不值得被愛。

  可她多麼慶幸,她越長大,就越能明白和理解他。

  愛他的溫柔,愛他清冷驕傲,也開始懂了他難以啟齒的敏感和自卑。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5:15

第65章 兄弟

  貝瑤盼星星盼月亮都在盼著春天四月份到來。

  她做了許多準備功課,「探監」可以帶哪些東西。貝瑤和方敏君都不知道「第七監獄」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她是真的做好了等裴川八年的準備。

  即便他出來時一無所有,她不是已經在工作了嗎?

  她始終堅信,日子是靠兩個人越過越好的。

  春天到來時,貝瑤被好幾個人告白過,其中有個是法學院的大才子,據說去年看到貝瑤時驚為天人。

  王乾坤說起這件事時笑得前俯後仰,因為大才子有點呆,說話一板一眼的,知道的明白在告白,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審犯人。

  王乾坤學得惟妙惟肖,貝瑤也被逗樂了。

  至於貝瑤說有男朋友,男朋友在監獄的事,秦冬妮給室友們說了,一個人都不信。

  王乾坤說:「瑤瑤大美人,什麼時候你也談個戀愛唄,我看著你就覺得甜,哈哈哈以後你男朋友肯定要把你寵到天上去。」

  貝瑤說:「我有男朋友的呀。」

  秦冬妮調侃道:「監獄那個?」

  貝瑤點頭,室友們一陣爆笑。王乾坤說:「瑤瑤你夠了啊,玩笑開了這麼久,該消停一點了。都大二了,下學期快大三了,你再不談戀愛,就只有和學弟談了,你喜歡你比小的幼齒小男人啊?我嘛,我就沒什麼希望了,我覺得自己特別爺們兒,但是那麼多人追你,你都不考慮,怎麼想的啊?」

  說真話怎麼大家都不信?貝瑤肅起小臉:「我真有男朋友。」

  她用強調的語氣再說了一遍,寢室另外三個人面面相覷。秦冬妮乾笑:「真在監獄啊?」

  貝瑤點頭,她臉上並沒有什麼羞恥難堪之色,彷彿只是在說一件正常的事。

  王乾坤摀住臉,哀嚎了一聲。

  秦冬妮問:「還有多久出來啊?」

  貝瑤輕聲回答道:「八年。」

  「……」一寢室姑娘都沉默了。

  第二天,大家開始對貝瑤進行教育:「吶,我們沒有貶低他的意思啊,但是瑤瑤,八年,兩千九百二十天,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你都用來等他了。那是坐牢!不是郊遊!你以為每個人都像禹學勤博士那樣,坐過牢出來還能做醫學大師啊?」

  貝瑤問:「禹學勤博士是誰?」

  「我們專業的大佬你都沒聽過?今年都五十多了吧,以前是外科醫生,手穩得一匹,在牢裡都立過不少功,救過很多人。後來出來了,還有無數有錢人湊上去找他做手術。現在有錢得不得了。」

  貝瑤點點頭。

  大家發現話題有些跑偏,又不是每個人都是禹學勤博士這樣的人。坐過牢的出來,大多數都是大齡無業青年好麼?要麼成了地痞流氓,要麼是賭徒惡棍。

  秦冬妮她們是真的很擔心貝瑤被騙。

  就連單小麥都忍不住說了句:「我媽說坐過牢的人特別凶,瑤瑤你還是好好考慮吧。」

  貝瑤只是笑著搖搖頭:「謝謝你們,我知道你們是為了我好。可是我男朋友他很好,我不分手。」

  貝瑤看見室友們的反應,也明白了裴川先前的想法,人們確實對坐過牢的人有偏見。哪怕他們不認識他,並不知道他以前犯過怎樣的錯誤。

  四月開春時,天氣已經徹底暖回來了。

  貝瑤和室友們去逛街,女孩子們都興致勃勃看女裝時,貝瑤去男裝區看衣服。

  商場的衣服並不便宜。

  貝瑤沒有賣那顆值錢的鑽石,趙芝蘭和貝立材要養小貝軍,貝瑤的生活費來源是獎學金、助學金加上兼職。

  她長得美,卻鮮少給自己買新衣服。

  她幾乎用所有的積蓄來給裴川買衣服了,她給他挑了煙灰色襯衫,還有一件黑色薄毛衣。

  王乾坤她們看她買衣服,半晌秦冬妮小聲道:「瑤瑤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學校當初校花評選的第二名,是新聞系系花,現在歡歡喜喜和富二代在一起,人家公子哥兒不僅送了各種漂亮衣服,上個月還送了輛車。

  要論美貌,貝瑤絕對更甚一籌,哪怕她隨便挑個不錯的男人,都不會這樣辛苦。

  等一個沒有未來的男人等八年,王乾坤她們第一次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他出獄了能給瑤瑤什麼呢?那時候瑤瑤都二十六了,他多半沒房沒車還沒工作,身上只有一個「犯罪分子」的過往。

  想想都是很苦的人生。

  貝瑤不知道她們怎麼想的,她悉心裝好衣服。想了想,又想辦法聯繫了一下金子陽。

  這兩年金公子發憤圖強,據說混得很不錯。他們至今也沒放棄過找裴川,貝瑤想到裴浩斌,輕輕皺了皺眉,還有裴川恐怕至今都不知道他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貝瑤最後還是沒有通知裴浩斌。

  四月十日,貝瑤依然租的自行車往郊外走。

  才出校門沒多久,就被一輛車攔下。

  車窗往下搖,露出楚巡的一張臉。

  楚巡大一時追貝瑤追得轟轟烈烈,後來被拒絕也是人盡皆知。楚巡皮笑肉不笑:「去哪兒啊?騎車多不爽,我送你唄。」

  看著貝瑤這張動人的臉,楚巡就恨得咬牙切齒,就是見過她,他才想要最好的,結果得不到就算了,再看其他人都乏味極了。

  貝瑤有些煩他,她皺眉繞開他走。

  她很難見裴川一面,實在不想和楚巡在這裡耗時間。

  楚巡心裡窩火,他打開車門下來,攔住貝瑤:「我對你不好嗎?啊?你又沒有男朋友,跟我在一起怎麼了?你要什麼?房子,還是車子?」

  楚巡嗓門不小,恨不得昭告天下。貝瑤氣笑了:「什麼都不要,你對我這麼好,那你為我去坐牢啊。」

  楚巡懵了一瞬:「什、什麼?」

  貝瑤抿唇,繞開他想走。楚巡不依不撓,要拉著她說清楚,一隻手過來,把楚巡的手拍開。

  楚巡看見男人,直接罵人:「我操你媽,哪根蔥管閒事?」

  男人皺了皺眉,他穿著西裝,聲音清朗:「這位同學,在你們學校門口,這樣糾纏女同學不好吧?」

  楚巡冷笑:「滾開。」他想動手,那男人格住他,把楚巡的手甩開。

  男人似笑非笑,給了一張名片給楚巡:「楚少爺,多動腦子。」

  楚巡低頭一看,名片上大寫兩個字「霍旭」。

  「霍旭!」

  聽見楚巡口中喊出這個名字,貝瑤回頭,剛好看見男人清朗溫潤的眉眼。他站在校門口,身旁是高高的行道樹。

  霍旭對上她明澈乾淨的杏兒眼,露了一個笑容。

  下一刻貝瑤蹬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騎走了。

  原地兩個男人皆有些沉默。

  為什麼一出英雄救美的戲碼,美人既不理惡霸少爺,也不理英雄?

  ~

  貝瑤雖然沒有高三以後的記憶,但那個筆記上的字,看了這麼多年,每個字她都認真揣測過意思。

  對「霍旭」這個名字再熟悉不過,不懷好意害過自己的人。

  她抿唇,倒不去想霍旭要做什麼。

  她記憶力不錯,一見到這個人,就想起十六歲那年在貝軍幼兒園門口救過的少年。

  幾年後再見,平心而論,這個人很有資本。然而抹不去她一見到他就產生的惡感和排斥。

  貝瑤一路往郊外騎,不太好的心情倒是被春風吹散了不少。

  「第七監獄」門口,已經有幾輛車停在那裡了。

  貝瑤到達的時候,鄭航難得有些晃神。

  她長大了,比起原來的青澀,更多了幾分綺麗之色。貝瑤見到他們有些驚訝,她明明只通知了這幾年到處打聽消息的金子陽。

  可是鄭航和季偉都來了。

  季偉還背著書包,抱著自己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她心裡有些溫暖,也有些感激他們從來沒有把裴川遺忘。畢竟這一路走來,裴川的朋友實在太少了。小時候就性格孤僻的男孩子,小區都沒人願意和他玩。

  幾個人一起往裡面走,剛好是開放探監的時間。

  鄭航看著這裡面的壞境,覺得有些不對,挑了挑眉。這……這他麼看起來不像個單純的監獄啊。

  普通監獄「探監日」都是一起開放,然後統一在寬敞的會見室見面,但是「第七監獄」,給了每個人一個單獨的小房間。

  然而走程序說明情況時,獄警皺眉:「裴川……昨晚打架,今天在關禁閉。」

  幾個男人都滿臉臥槽。

  貝瑤也愣了愣。

  誰都知道,在服刑期間,不能動手,否則後果極其嚴重。裴川這是瘋了麼。

  剛好前輩成錚海也有人來探望,路過看見了門外幾個年輕人,笑瞇瞇說:「那個老陳啊,你就通融通融嘛,明天開始關行不行,關那小子半個月都沒事。」

  成錚海以前就是極有威望的,他家族也有錢,只是後來女兒被人玷污折辱,成老怒極,用了生化武器殺人才進來這地方,幾年前人人都要尊稱他一聲成老。

  後來裴川到底還是被推過來了。

  年輕男人漆黑的瞳很淡漠,可是看到金子陽他們,眼裡依然有片刻錯愕。他以為……三年的半路朋友,早就各分東西了,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

  金子陽很激動,他這兩年確實在動用所有關係找人,現在都快口齒不清了:「川哥,終於見到你了。」

  他們第一次見裴川坐輪椅的模樣,改造並非度假,怎麼都是狼狽的。裴川臉上的冷清和淡漠,卻沒有使他們退卻。

  金子陽這貨還摸了摸輪椅:「川哥,有點酷啊這玩意兒。」

  「……」

  裴川目光在他們身上看了一圈,最後落在最裡面的姑娘身上,她軟軟喊:「裴川。」

  他柔和了眉眼,怕嚇著她似的,低聲應:「嗯。」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5:30

第66章 疼愛

  兩年過去了,每個人穿著打扮都有變化,不變的卻是性格。

  金子陽沒來過「第七監獄」這樣的地方,連牆上的燈都恨不得摸一摸。

  他們眼中並沒有半點對裴川的瞧不起,裴川和他們碰了碰拳頭,鄭航說:「你別看金子陽高興得現在恨不得把房頂掀翻,當初你出事,他差點坐在街上哭。」

  金子陽炸毛:「誰哭了,鄭航你說誰呢!」

  貝瑤笑了。

  房間裡就她一個女孩子,笑起來似乎春天的空氣都明媚無比。

  她沒有見過男人的友誼是怎麼樣的,一雙杏兒眼好奇地瞧,裴川有些無奈,卻又忍不住笑了笑。

  說實話,見到金子陽他們,久別重逢的感覺並不壞。

  裴川看見季偉還背著書包,抱著《五三》,「季偉,還在準備高考嗎?」

  季偉點點頭,撓了撓頭:「今年是第三次高考,我總覺得自己能考上。」

  大家都不嘲笑他,事實上,季偉不聰明,天生就不適合學習。然而他喜歡一樣東西很單純,可以喜歡一輩子都不變。

  他們幾個男人在這裡,貝瑤也羞澀不好和裴川講話,靜靜站在一旁。

  她鮮少見他笑,然而今天看得出裴川是真的挺高興。

  鄭航最有眼色,他們男人糙,過來看裴川什麼都沒帶,兜裡倒是有錢,但是大家都知道裴川多喜歡貝瑤,總不可能在兄弟喜歡的女人面前給錢,要給也得等到貝瑤不在。於是鄭航拉著金子陽和季偉往外走,邊走邊說:「我們到處去看看啊,川哥你和貝瑤聊。」

  等他們都走了,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姑娘:「瑤瑤。」

  她莫名有些羞澀,然而還是過去,在他對面的凳子上坐下。他們都不好問他,可是她想知道:「裴川,獄警說你昨晚打架了,為什麼打架?」

  他漆黑的瞳看著她,半晌道:「沒什麼,監獄本來就亂,住在一起難免有衝突。」

  她只關心一件事:「有人欺負你了嗎?」

  這傻姑娘還以為他是小時候被人按在地上無力反抗的小男孩,他眸光柔和:「沒有,別瞎想。」

  看著她水盈盈的眼睛,他只好低聲解釋道:「是我打的他,所以我才被處罰,沒被欺負,明白了嗎?」

  她舒了口氣,點點頭。

  貝瑤知道監獄亂,而且她在離他很遠的地方,都不知道他過得怎樣的生活。

  她抬眸,仰起小腦袋,咬唇羞澀地笑:「裴川,抱抱。」她見一面他,都太不容易了。

  他才被關了出來,輕輕摸了摸她頭髮:「乖,我身上髒。」

  她想起自己帶過來的包,上次過來沒有給裴川帶東西,這個男人驕傲,也不會要她一分錢。

  她低頭從包裡拿出衣服,到底第一次給男人買這些,她粉頰微紅:「你看看合適嗎?」

  他眸光落在衣服上,心裡有片刻酸澀。

  然而裴川並不能在她面前換衣服,世上很多東西都有變數。他這輩子最介意的就是母親都嫌棄的身體,他不忍她失望,接過來道:「嗯,很好看。」

  她便歡喜地笑了。

  貝瑤其實並不執著於擁抱親吻,她只是覺得,在裡面很難過,他需要一個擁抱。

  十九歲的姑娘,更喜歡和他在一起時的感覺。

  這個男人沉默寡言,可不管她說什麼,他黑黢黢的眼睛裡都只有她的模樣。裴川從不打斷她說話,也從不說他受過的苦,可她知道,這個男人會在這裡,全是因為自己。

  然而他們還沒說一會兒話,外面響起砰砰的聲響,還伴隨著獄警的呵斥聲。

  貝瑤回頭,裴川說:「我們出去看看。」

  貝瑤打開門,外面亂成一團。

  金少衝過去打一個中年男人,那個中年男人是「第七監獄」的囚犯,金子陽被獄警架住,一面還在罵髒話:「小爺打你怎麼了,有本事你打回來啊,哈哈哈孬種,打我啊!」

  聲音賤得不行。

  那個頭上包著紗布的中年男人氣得發抖,鄭航又見機過去踹了他一腳。

  中年男人:「……」

  鄭航被架開了。

  季偉滿臉茫然站在一邊,金子陽被拖走,尤不甘心,從兜裡摸出鑰匙去砸那人。沒想到準頭不行,直直往貝瑤這邊來,裴川冷著臉抓住那鑰匙:「夠了,鬧什麼!」

  幾個人都不吭聲了。

  獄警也覺得無語,這幾個少爺一來就打犯人,而且你還不好管。人家也不是囚犯,你說怎麼管?第七監獄可不關普通犯人。但是不管吧,金子陽他們要上天了。

  犯人改造期間不能打人,那個中年人只能忍。金子陽見狀樂死了,他先打夠本,大不了抓他啊。如果那人還手,肯定也要被處罰的。

  貝瑤也不知道怎麼一會兒的功夫,外面就打起來了。

  獄警最後只好說:「在這裡動手,以後都失去探監資格!」

  幾個人最後安靜如雞。

  金子陽不服,還要講話,裴川沉下眉眼:「金子陽,跟我過來。」

  裴川看向貝瑤,他和她說話語氣沒了嚴厲,有點哄人的味道:「瑤瑤去外面好不好,我說說他。」

  貝瑤點點頭,貝瑤一走,金子陽說:「川哥,我幫你教訓那龜孫子呢。」

  裴川冷下眉眼:「你也想坐牢?」

  金子陽不服氣:「他昨晚就是故意激怒你打人,害你被關的。」

  出來遇見成錚海,前輩都說了。那個中年男人叫向磊,故意在探監日前談論貝瑤,那天過年也有人來看向磊。

  向磊透過窗,見到過到來的貝瑤。

  昨晚向磊說得很難聽,說貝瑤說不定在外面有男人了,故意來看看裴川的慘樣。那種漂亮女人,有幾個能等著男人出去?

  向磊的老婆就跑了。

  起先裴川在工作,一言不發。

  後來向磊越說越過分,甚至說:「你們是不知道,那女人穿著羽絨服都能看出身段不錯。哈哈哈她會讓這個殘疾小子碰嗎?真有這種『慕殘』的女人啊?」

  裴川手上的實驗材料當時就全砸在向磊腦袋上了。

  監獄一陣混亂,當時醫生就來治人了。向磊在地上打滾喊痛,裴川直接被關了禁閉。

  成錚海說:「明知道他在激怒你,你怎麼還是動手了。」

  裴川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今天成錚海就是跟金子陽他們說了這件事,金子陽才沒忍住動手。怎麼了!川哥不能打向磊,他們總可以打吧!

  裴川閉了閉眼:「別惹事。」

  金子陽還想說什麼,裴川低聲說:「我這兩年,不能惹事。」

  他想出去。

  想做個好男人,想守在她身邊。

  金子陽第一次見裴川這模樣,頓時安靜下來了。

  裴川知道,男兒血性不能丟,所以他才會在向磊腦袋上開了個洞。但是今天看見瑤瑤,他才明白,世上無論什麼血性,什麼尊嚴,都比不上一個她重要。

  如果成錚海沒有給他求情,他還被關在禁閉室裡,見不到她。

  他從過年盼到春天,只想看她一眼。

  今天在禁閉室,他是很絕望的。怕她對他惹事失望,怕她走了,怕她離開。

  裴川說:「金子陽,我求你一件事。」

  裴川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用到「求」字。金子陽有些慌:「欸欸,大家是兄弟,有什麼說就是了,做什麼求不求的。」

  裴川平靜道:「我進來前,還做了個完整的軟件,U盤放在傾世經理那裡。我告訴你密碼,你拿去賣了。要是你需要,開個價格,你們公司拿去也可以。」

  金子陽說:「川哥你缺錢我這裡有,那些就留著吧。」

  裴川堅持道:「去拿,然後賣掉。保守估計能賣三百萬,不是什麼有害軟件。你賣掉以後,想辦法每個月給趙芝蘭阿姨匯錢,抽獎也好,公司發福利也好,總之不要給她說是我給的。」

  金子陽訥訥道:「哦。」

  裴川說:「謝謝。」

  探監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一行人離開的時候,裴川看著他們離開。

  她走了老遠,回頭笑著衝他揮揮手。裴川看明白了她口型,她說——我下次再來看你。

  他彎了彎唇,眼裡很溫柔。

  ~

  金子陽他們被獄警教訓了一頓,也交了罰款,最後灰溜溜地走。

  然而這貨反省是不可能的,金子陽越想越覺得自己沒有打爽。

  鄭航問他:「川哥找你說什麼呢?」

  金子陽說:「我也很懵逼啊,他讓我把他以前的軟件賣了,匯給貝瑤的母親。而且川哥也太客氣了,都用到『求』字了,他是想做什麼哦?」

  鄭航看著少女離開的背影,春天到了,枝頭抽出新芽。

  貝瑤路過的地方,野花一路盛開。

  鄭航說:「你見過川哥求誰嗎?」

  「那倒沒有。」

  認識三年,裴川骨頭比誰都硬。

  鄭航輕聲說:「他只是心疼了吧。」

  金子陽不明白,可是鄭航看懂了。聽說貝瑤在學醫,學醫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課業也多。貝瑤這樣的姑娘,本來該過最好的生活,可她穿的衣服遠遠沒有別的姑娘名貴漂亮。

  本該好好被呵護的姑娘,死心塌地等他。

  川哥有錢時,想給她什麼不敢給,現在落魄了,一腔心疼叫囂著無從傾洩。

  裴川做這些時,從來沒有想過回報,所以讓金子陽從別的途徑給。不管以後貝瑤嫁給誰,整個貝家都不會有負擔。

  這個男人,只是心疼貝瑤心疼得沒有辦法了。

  才會折下傲骨,求金子陽想辦法讓她過得好些。

  金子陽說:「嘿嘿,雖然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但是鄭航,你說川哥是不是最信任我啊,不然他不找你,也不找季偉,為什麼單單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我。」

  鄭航嘴角抽了抽,說實話,有些惱羞成怒。

  為什麼不交給季偉,那很簡單,你讓季偉想法子悄無聲息匯錢,季偉恐怕茫然得不知所措,沒把老底給揭了都算好。

  為什麼……不讓鄭航去。

  鄭航咳了咳,耳根都紅了。當然是因為,高二那年,他曾經……對貝瑤,有過點想法啊。

  川哥雖然不動聲色,可是哪個男人不介意?

  然而這種事總不可能給金子陽說,鄭航咬牙:「這個有什麼信任不信任的,肯定是因為你家公司總部在C市啊。」

  金子陽一想,倒也接受了這個說法。

  ~

  趙芝蘭女士覺得2010年她運氣特別好,他們這個公司也很好,以前送什麼夏令營券就算了,現在還為了慶賀這個季度業績完成得好,給員工搞什麼抽獎。

  趙女士沒什麼野心,她心想,反正抽獎什麼的白來的嘛,她哪怕抽一根毛巾一包紙也挺好。

  於是她高高興興去抽獎了。

  前面幾個同事,或多或少都中了一些,要麼是什麼家用肥皂,要麼是五十塊錢獎金。

  趙芝蘭心道,50塊錢,手氣不錯啊。

  結果她摸了張梅花六遞過去時,那頭有人說:「喲,趙姐,頭等獎都被你抽到了!你這手氣真是不錯啊。」

  趙芝蘭說:「頭等獎是啥啊?」

  「我們老總親自包的,12萬現金!」

  趙芝蘭:「……」她這輩子!死也要死在這個公司裡頭!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5:41

第67章 玉腿

  趙芝蘭女士是出了名的疼閨女。

  當年整個小區,只有她一個人從幼兒園開始接貝瑤,一直接到貝瑤念初中。趙秀家有時候方敏君的爸爸方老師來接,陳虎也是爸媽輪換著接孩子,只有趙芝蘭,沒有錯過貝瑤成長的一點一滴。

  她知道他們家貝瑤幾歲換牙,知道貝瑤多少歲來的月經,知道女兒喜歡什麼顏色,討厭什麼顏色。趙芝蘭那個年代,貝瑤的外婆偏疼趙芝蘭弟弟,重男輕女的思想,烙印在幾代人心裡,趙芝蘭那時候就想,以後要是有個女兒,一定要好好養著,讓她快快樂樂如珠如寶長大。

  趙女士確實也是這樣對待貝瑤的。

  得了12萬的獎金,趙芝蘭覺得走路都在飄。

  他們家存了這麼幾年存款都沒12萬,主要還是以前給趙興那個敗家子敗了,後來貝軍一年年長大,柴米油鹽哪樣不要錢?貝家就沒有存下來什麼錢。

  趙芝蘭晚上睡覺的時候給貝立材說了這事:「老公啊,我心裡突突突直跳,你說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事呢?我們老總以前可沒有這麼大方啊。」

  「你們上個季度業績特別好嗎?」

  「說好也不算,以前有過比這更好的時候,也沒見那個鐵公雞給我們漲一分錢。」

  貝立材想了想,看到妻子發了筆「橫財」又竊喜又擔憂的模樣,只能安慰道:「放寬心吧,這既然是公司發的錢,總不可能是什麼不良來源。你要說運氣好,那種中獎中百萬千萬的才是真運氣好。」

  趙芝蘭一想也對,貝立材心胸開闊,想得不多,趙芝蘭思慮完了以後倒也樂觀。

  這年還沒有「錦鯉」這個詞,趙女士說:「老公,你說我是不是特別旺夫啊?你看我這手氣,怎麼抽獎都能抽大獎,不如我們從明天開始買彩票吧,萬一中個百萬千萬的,我們家瑤瑤房子車子就都有了。」

  貝立材:「……」

  貝立材順了口氣:「芝蘭,你的福氣還是省著點留給女兒吧,讓她以後人生順遂點,抽獎啊買彩票咱們就不搞了行不行。」

  提到貝瑤,趙芝蘭果然偃旗息鼓:「對對,留給瑤瑤。那你看我們公司福利這麼好,你要不也來我們公司?」

  沒福利的貝立材……蒙頭就睡。

  趙芝蘭雖然平時省吃儉用,可是對孩子不算小氣,她當即給貝瑤卡上打了一筆錢過去,又怕女兒捨不得花錢,自己親自買了好些衣服,通通寄過去。

  這一年趙女士還不會網上購物,衣服只能打包好,裡面還附了小貝軍用拼音漢字寫的信給貝瑤一起郵了過去。

  貝瑤幾天後收到漂亮新衣服,又聽趙芝蘭說了抽獎的事。

  她心裡怪怪的,夏令營券、奧運會門票,現在乾脆是十二萬現金?

  這個套路相當眼熟,貝瑤下意識就想到了自己牢裡面那位男朋友。

  可是卻又不該是他,畢竟當初裴川房子都被查封了,什麼都沒能留下,那個夏天她去了好幾次他的公寓,都沒能等到他回來。

  他理當沒錢了,她手裡的鑽石和陳虎那張卡,應該就是他最後的錢。再說裴川還在牢裡關著呢。

  那麼就是……她母親趙女士運氣真的特別好嗎?

  她又拆開弟弟寫的那封信,小貝軍的字寫得特別大,大意就是說想姐姐,姐姐快點回家。

  她心裡格外溫暖。

  單小麥羨慕地看著貝瑤。她也有個弟弟,但是在家裡,永遠是弟弟最有地位,小時候弟弟一哭,媽媽就要打自己。長大了不管弟弟提多麼過分的要求,媽媽都會滿足。

  單小麥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多餘的,就像弟弟的傭人。自從他出生,她整個生活都毀了。就連辛辛苦苦考上大學,都得因為弟弟身體不好來學醫。

  她暈血、膽小,一點也不想學醫。

  王乾坤拍拍單小麥肩膀,笑著說:「小麥,別羨慕,我們這些人,以後永遠都是你姐妹!」

  單小麥有些感動,用力點點頭。

  ~

  2010年夏天,貝瑤他們已經是大三上學期了。

  大學每個專業必不可少要學的,其中之一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給貝瑤他們上馬列的老師特別喜歡談人生哲理。

  老師在黑板上寫下兩個詞語:「職業」、「未來」。

  本來就業這些也不該他講,可是但凡教這些課程的老師都比較感性。他舉了一個世界級大富豪的發家史,念這位厲害人物的資料:「這位偉大的先生上完大二之後輟學,創立微軟成為全球首富。他的成功之路在我們看來,充滿傳奇。他擁有聰明的頭腦,也有那個時代最頂級的編程水平,編寫的BASIC編譯器尤其強大。而他更是在很多時候將自己作為人肉IDE,迅速交出完成度極高的代碼。」[註:引用]

  老師感歎道:「有些行業確實厲害,聰明的頭腦和先進的技術,不僅推動時代進步,創造了我們今天的生活,他本人還成了世界首富。」

  下面有同學笑嘻嘻道:「老師,我們是醫學院的啊!不是計算機學院的。」

  老師愣了半拍:「噢噢你們是醫學院的啊。」

  這就尷尬了,馬列每個專業都要上,他看錯課程表了。

  老師連忙搶救道:「醫學那就更偉大了,救死扶傷,是不管哪個時代都不會褪色落伍的行業。」

  同學嘀咕道:「可是又累又窮啊。」

  這麼個小意外,讓下面開始議論起來。秦冬妮嘖了一聲:「會寫程序代碼那些人確實厲害,我幾年看新聞,一個厲害的程序可以賣好幾百萬上千萬。真的是相當厲害,吊炸天。你看我們專業吧,確實累,累死累活一輩子都掙不到人家賣一個程序的錢。」

  秦冬妮這樣說,王乾坤是無所謂的:「反正我就喜歡學習,看他們在我手術刀下搶救回來,我心裡特別滿足。」

  單小麥悶悶不樂,她不喜歡這個專業啊!她覺得做個資料員就挺好的。

  秦冬妮問:「瑤瑤,你怎麼想的?」

  大家都看著貝瑤,畢竟瑤瑤的情況,她們寢室都清楚。

  一個……還在坐牢的男朋友,出來估計就是社會無業人士。學醫這麼辛苦,也很難暴富,以後難不成瑤瑤養著那個「無業青年」啊?

  貝瑤有點懵:「我想什麼?」

  「學醫來錢慢啊,又辛苦。」

  貝瑤說:「我知道的,可是也很穩定。」

  醫生老師永不失業嘛。

  貝瑤笑道:「我贊同乾坤的,救人也很好,生活很充實。何況之前你們提到的禹博士也很厲害,不管每行每業,總有頂尖人才。我覺得這個專業挺好的。」

  秦冬妮洩氣。

  ~

  他們專業五年制,走到第三年,也算走完一半了。

  夏天特別熱,趙芝蘭之前寄過來的新衣服裡有條牛仔短褲,到大腿的地方,貝瑤穿這條褲子的時候覺得沒什麼,可是她出現以後,整個教室都有些躁動。

  貝校花那雙腿特別美。

  怎麼說呢,又長又直,骨肉勻稱,還白得不行。

  王乾坤看見都臥槽了一聲,恨不得摸一把。

  這個夏天特別燥,貝瑤坐下的時候,還有無數人盯著她發呆。

  王乾坤說:「瑤啊,商量個事唄,給我摸一把。」

  她說完就狠狠摸了一把,喲,又軟又嫩,手感爽翻,王乾坤拍著自己結實的粗大腿,懷疑人生。

  貝瑤哭笑不得,頗有些羞澀。

  貝瑤的舊衣服比較保守,比較他們那個年代,貝瑤小時候是穿燈芯絨褲子的。乍一換成短褲,別說班上男的,幾個周圍的女生都躁動了。

  王乾坤摸完秦冬妮非要摸,單小麥羨慕地看了眼,好吧她不敢摸。

  女孩子們打打鬧鬧,秦冬妮悄悄說:「喂,瑤瑤,你那個我們都沒見過的男朋友愛死你了吧。」秦冬妮心想,她都沒瑤瑤這麼漂亮,可是她男朋友都特別喜歡親親抱抱她。貝瑤那個男朋友多有「福氣」啊。

  貝瑤滿臉通紅,書擋住臉,生無可戀:「在上課,你們正經點。」

  秦冬妮笑得不行:「你這麼羞澀,他肯定不但沒摸過,還沒見過,下次見他穿這個去唄?」

  貝瑤不說話,耳朵尖有些紅。

  這麼久了,寢室室友也漸漸接受了貝瑤有個還在「蹲大牢」的男朋友。說實在,還有點好奇。到底是帥到炸裂,還是別的地方很有優點呢?

  貝瑤每個季度只能見他一次,室友們打鬧完了,其實也心疼她,後來就不說勸他們分手的話了。

  畢竟遇見愛情不容易,堅守愛情更加不容易。

  這次「探監」的時間在九月初,剛好還可以穿夏裝。

  貝瑤很猶豫,她穿了條長褲,又換上超短褲,又穿回長褲……好吧最後還是換成超短褲。

  她見裴川一面太難了,像秦冬妮說的,女孩子都喜歡她這樣,裴川也、也喜歡的吧?

  她出門的時候,天氣分外晴朗,給裴川帶什麼他都不要,貝瑤索性也不勉強,自己去看他就好。

  楚巡已經沒有來糾纏她了,大多數男人還是講紳士風度的,不會像楚巡那樣無理強制性追求。

  她走到大學的楓樹林,看到兩個人談笑風生走過來。

  其中年輕男人站得筆直,周圍許多姑娘都在悄悄瞧他。

  貝瑤皺眉,覺得這個人有些陰魂不散,她不想有什麼衝突,打算走小路岔開。

  霍旭見到她時,有片刻驚艷。他目光怔怔落在她臉上。男人本色,不經意瞥了眼那雙筆直漂亮的玉腿,他移開眼,有些心亂。

  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十六歲,在傘下一抬眸,就已經特別美了。

  貝瑤直接從小路離開,彷彿並不記得上次這個人幫助過她擋住楚巡。

  她厭惡不想接觸的態度過於明顯,不要說當事人霍旭,就連和霍旭交談的學校主任也覺察出來這個漂亮姑娘避開他們在走路。

  霍旭怔怔看著她離開的背影,莫名有些悵然,不明白自己怎麼就被這姑娘討厭了。

  ~

  貝瑤這次來「第七監獄」只有她一個人。

  平時這個點是第七監獄的「放風時間」,貝瑤每次都來,獄警都認識她了。

  獄警過去通知:「裴川,有人找。」

  大家都擠眉弄眼,然後看著這個冷清少年淡定洗手,推著輪椅往外走。

  成錚海說:「裴川啊,衣領沒翻。」

  裴川忍不住低頭看衣領,結果是整齊的。

  眾人快笑瘋。

  你說年紀輕輕,那麼老氣橫秋做什麼?比他們這群「老人」還要正經。也只有這個時候,這個年輕男人有了點煙火氣,大家想起之前那個唇印,拍拍裴川肩膀:「快去快去,知道你急,形象帥著呢。」

  每次在她來之前,裴川會申請錯開剪頭髮時間。

  他知道自己如今狼狽,可是……能在她面前更好一些,總歸是好的。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5:53

第68章 不要走

  依然是在小小的會見室裡。

  外面陽光明媚,裴川推著輪椅過去時,夏末初秋的季節,她俏生生站在那裡衝他笑。

  裴川承認,他有片刻呼吸凝滯。

  她穿絲質白色長袖,下面是一條很簡單的超短褲。一雙玉腿修長纖細白皙,他是個男人,不再是當年和她坐同桌還畫楚河漢界的小男孩。

  他第一次夢遺夢裡是她,夢裡女孩子嬌泣嚶嚀,後來夢醒天光大亮,留給裴川的是滿滿的痛楚和絕望。

  他有時候憎恨這種男性本能,為什麼剝奪了健全的雙腿,卻依然沒有消減醜陋的慾望。

  他一直以最純粹的愛慕待她,鮮少沾染情慾之色。裴川遠遠看著,就能愛她一輩子。

  可是見到這樣的貝瑤,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這樣不夠。

  貝瑤歪了歪頭,她其實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裴川怔愣以後,臉色蒼白,她有些慌。

  明明……其他人也不是這樣的反應啊,她不好看嗎?

  這次是裴川率先說話,他說:「瑤瑤,最近還好嗎?」

  她點點頭,帶著最純粹的快樂,搬了小板凳在他身邊:「很好,B大月光花開了,貝軍長高了很多,每個月都給我寫信。」

  唯一的不好,就是不能常常看到你。

  裴川沉默了片刻:「有遇見其他動心的男孩子嗎?」

  她愣了愣,雖然很早很早以前,她就明白裴川在給她留退路,但是裴川這是第一次這樣直白地說出來。

  貝瑤有些生氣,她咬唇:「你什麼意思?」

  裴川並沒有閃避她的目光,他看著她的眼睛說:「六年很漫長,我對你不好。你冷了餓了,我都不在你身邊。瑤瑤,你們上生理課,就明白長大了有慾望。異性之間會相互吸引,你等了我很久,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是我來不及對你好。你如果有喜歡的人,他又對你好……」

  貝瑤氣懵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來見他。結果他給她說長大了不管是男是女都有慾望,如果她喜歡別人會怎樣。

  她又羞又氣,打斷他的話:「如果喜歡別人,就和他上床嗎?」她從來都不說這樣露骨讓人羞恥的話,但是這次裴川真的讓她氣狠了。為什麼他就是不信她已經長大,不信她的真心。

  他臉色白了白,怒斥道:「瑤瑤!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生氣極了:「你就是這個意思,你總是覺得我應該喜歡別人。」

  貝瑤還記得秦冬妮和自己說悄悄話時,她以為裴川看見自己會多欣喜,她來之前也悄悄期待過裴川的反應,結果他快把她氣哭了。

  貝瑤從來沒有和裴川吵過架,這是第一次。她怕下一刻來看他的歡喜變成眼淚,咬牙起身,打算離開。

  他才是最傷人的壞蛋。

  她憋著眼淚,忍住女孩子心裡的羞恥,站起來要走。

  下一刻她被人拉住手腕,扯進懷裡。男人緊緊抱住她,手指用力到蒼白。

  他禁錮著生氣極了的少女,緊緊抱著她:「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坐在他腿上,被他緊緊抱著,眼淚要掉不掉,兩年了,只有這時候覺得委屈。

  裴川低聲道:「我錯了,不該說那樣的話,對不起。不要走,不要走。」

  每一次見她,他要等上許多個日日夜夜。幾乎是他所有的期待和盼望,為了這一面,裴川可以忍受無盡的孤獨。

  他不想惹她難過,天知道他多想對她好。

  可是很多東西,她無法正視,卻是他心中的頑疾。

  貝瑤也捨不得走,她每次見他,和他等待了同樣久的時間,他們見一面不容易,經不起吵架。她帶著女兒家的鼻音:「那這次原諒你,以後不許說這樣的話,不然不原諒了。」

  他低聲說:「好。」

  她這才伸出嫩生生的胳膊,抱住男人脖子,小腦袋在他脖子處蹭了蹭:「你怎麼這麼氣人。」

  他抿唇不語,輕輕摸了摸她頭髮。帶著她不懂的珍惜與難過。

  他輕輕吻她頭髮,貝瑤覺得有些癢,破涕為笑。

  然而她時而好奇心比較重:「你剛剛為什麼生氣難受?」

  裴川在她面前其實鮮少生氣的,他很會遷就人。他說傷人的話,肯定也是觸動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經。

  裴川不願騙她,可是在她面前,又無論如何也不能夠談起殘缺與慾望。

  他只是沉默不語。

  貝瑤想了想,她小聲說:「你不喜歡我這樣穿,你覺得不好看的話,我就不穿了。」

  他喉頭乾澀,輕聲道:「不是,很好看。」

  到底還單純,她得了誇獎,就忘記了先前的不愉快,歡喜道:「你也好看。」還不忘補充了一句,「最好看。」

  他笑了笑,心中憐愛難表。

  他誇她是出自真心,她看他只是因為情感作祟。他現在這個落魄樣,無論如何也當不起小姑娘一聲好看。

  裴川不會以自己的情況來要求她。

  每個人只年輕一回,他沒有辦法陪她走過青春的風霜雨雪,但他希望她有自己的生活,不用因為他顧忌什麼。

  他第一次這樣抱著她,男人胸膛寬闊,哪怕兩年牢獄之災,也沒有辦法抵消先前多年的拳擊鍛煉。

  他肌理結實,抱著她一同坐在輪椅上。

  說實話,貝瑤有些新奇。

  她並不記仇,也不容易生氣,生完了氣,更加熱愛生活中讓人開心的地方。

  這個男人敏感,他小時候坐輪椅被她看見了,臉上都會不悅,現在抱著她一同坐在輪椅上,對他而言是很大的讓步了。

  她臉頰埋在他胸膛,忍住了歡喜和羞澀的笑。

  「探監」時間過去,貝瑤不得不離開。

  裴川看著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視野裡,他第一次有些難言的憂慮。

  ~

  成錚海說:「裴川,有心事?」

  「沒有。」

  「得了吧,你小子,朝夕相處也快三年了,你今天敲代碼停了十多次。也別把我當外人,我犯的錯比你嚴重多了,還得在裡面待個十來年呢,不會把你這點破事說得天下皆知。我算算,你明年就要出去了吧,今年都第三年了。」

  現在算是「放風時間」,裴川並不喜歡和人交流,然而今天他思慮太過繁重,看著這位為了女兒進監獄的前輩,他開口道:「我怕我給不了她未來。」

  成錚海說:「話不是這麼講啊,你說你,我們這種搞生化的,窮都窮不到哪裡去。你是幹嘛的啊,電子科技和軟件開發啊,未來的時代是信息時代,你腦子那麼好用,簡直是個移動金庫,給你家小姑娘造座金屋都沒問題。而且你還會搞科技,那出去妥妥的科學家啊。」

  成錚海見裴川沉默,又道:「你看看現在這些年的大學生,除了書本知識會個啥?他們想當科學家啊,得讀完本科,還要讀個研考博士之類的,期間不停發表論文,取得一定的學術成果,才配得上科學家稱號。你呢,四年實戰,你造出來多少東西,你清楚,國家也清楚,你出去和同齡人都不是一個檔次的。」

  裴川看了他眼,咬牙,最後還是沒說什麼。

  主要是,要娶一個人,過日子總得有……有夫妻生活吧。他能給她最純粹的愛情,寵她一輩子,可是對他來說,脫下衣服褲子,比讓他去死都難。

  童年的事像一個籠罩在頭頂的陰影,小小的他坐在門外,母親和父親在房間吵架,他親耳聽到那個最親的女人提起他殘肢時的恐懼。

  裴川是蔣文娟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如果這個最親的女人都害怕噁心他,何況是瑤瑤呢?

  四歲的時候,裴川總相信蔣文娟的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男子漢不哭,長大了腿就會長回來,重新變得完整。可是稍微再大一點,他也就明白了,這輩子都只能這個樣子。

  他可以練拳,練肌肉和身材,然而殘肢部分哪怕天天按摩,也會萎縮難看。

  他自己看著都覺得醜陋不堪,又怎麼給漂亮天真的小姑娘看。

  瑤瑤不懂這些道理,成老前輩作為一個正常健全的男人,和妻子在一起時也不會有這樣的顧慮。所以他們都不懂他的掙扎和痛苦。

  然而裴川今天看見貝瑤,除了驚艷,就是年少時那些錯亂香艷的夢境,和醒來無比痛苦的羞慚。

  娶了一個人,要對她一輩子負責,光給愛有時候是不夠的。

  可是這些心事,究竟對誰講才合適?到頭來只能一個人忍受鈍刀子割肉的痛苦。

  裴川放不開手,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不會只顧眼前的利益和快活。

  這也是他從來不碰貝瑤的原因。

  若她有一天明白了,他連正常生活都不能給她,就知道他有多糟糕。越愛顧慮越多,甚至怕她露出一點異樣的目光。

  裴川有時候常常會想,她要是不那麼漂亮美好就好了,她有頂好看的容顏,年輕誘人的身體。以至於他離她太遙遠,先天條件都不般配。

  正常人不會懂。

  懂的人卻不可能同外人講。

  這場聊天最後只有成老前輩以為自己勸動了這個年輕人,成錚海倒是真的很看好這個年輕人。裴川基本上什麼類型的軟件都會做,一通百通,平時不懂的,裴川都在拚命學習。

  「第七監獄」有一點是外面所有大學都比不了的,這裡有出色的物理教授,有生化轉件,甚至還有曾經研究H彈前輩的弟子。

  個個放出去都是人才,業界大牛,犯的錯也是能糾正的錯誤。

  裴川這樣的人一出去,喲,那可不得了,科學家預定。寫代碼那個本事,錢什麼的輕而易舉。

  後來有一天,成錚海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裴川啊,你家小姑娘知道你這麼有本事嗎?」

  咳咳……賺錢很逆天的那種本事。

  裴川面色清冷,薄唇淡淡吐出三個字:「不知道。」

  成錚海本來隨口一問,沒想到得到這種讓人意外的答案。

  成老前輩瞪大眼:「那她知道你明年就可以出去了?」那人家總知道不用等你太久吧!

  裴川沉默了下:「她以為還有六年。」

  「……」

  成錚海哭笑不得:「你這小子。」

  怎麼說好呢?那姑娘是哪家的寶貝啊,什麼都不清楚,她會不會也和外面的人一樣,以為裴川出來就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哦,還是坐過牢很難找到工作那種。

  再加上傻乎乎以為還得等他六年。

  裴川你就不怕到時候突然出去了,人家生氣你騙她甩了你嗎?

  而且,心甘情願等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六年」,這什麼寶貝姑娘給裴川撿到了啊!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6:06

第69章 出獄

  裴川在高三暑假入獄,後來和國家簽訂了一份四年的協議,按理說他正式出獄時貝瑤剛好大四。

  五年制的專業,她還沒有徹底走完。

  快四年的時間,這個少年比誰都要努力,在「第七監獄」積極接受教育。

  「第七監獄」出獄流程和其他監獄不同,畢竟這地方往好點說,也是另一個人才培養搖籃。

  2013年過年的時候,裴川提前填表格,年後釋放證明和任職書會一同發放。

  成錚海過去瞧,年輕男人在桌案前坐得筆直,填那個表格。

  裴川,男,22歲。

  成錚海哈哈大笑:「二十二,到法定結婚年齡了。」

  裴川握住筆的手頓了頓。

  「裴川,你這輩子算不算柳暗花明,絕處逢生?」陰差陽錯走上了另一條路,出獄反而能直接為祖國工作。這輩子或許得奉獻,然而終究是榮譽的。

  「成前輩。」他淡淡說,「我沒有念過一天大學。」

  「那又有什麼關係?你看現在的大學生,把大學四年讀完,誰可以當科學家,誰可以去國家研究所或者一線工作?你這四年付出了多少,以後比起你同齡小男生,你成熟太多了。以後有了出息,記得來看看我這個老頭子。」

  裴川始終面色平靜,讓人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成前輩說:「你這個人唯一的不好,就是年紀輕輕,思慮太重。」

  裴川把表格填完,沒有接話。

  這個世界對他的定義因人而異,有人或許會感歎他出獄以後就是國家科學家,然而還有一部分人只會看到,他是個坐了四年牢,沒有念過一天大學的男人。

  他在牢裡不見天光,與這些老前輩們相處,學到的固然多,可是以後要面對的是複雜的社會。

  裴川並沒有畏怯心理,他不怕外界的目光,然而顧及貝瑤,他卻不得不多想。

  他還在牢裡的時候,她的同學們可能還不知道她有個他這樣的「男朋友」,他也可以等著她少女心性沉澱,看清真心。將近四年的時間,貝瑤隨時都有反悔說分手的退路,然而她並沒有。

  但一個男人,不可以不給女人未來。

  趙芝蘭當年用全部身家,求他放過他們家女兒,那時裴川還沒有坐過牢,趙姨他們尚且如此。現在坐完牢出來的境況無疑更加糟糕。他怕貝瑤因為和他在一起受傷害,更怕她看清這個世界,離他而去。

  她給的一切太美好,他陷得太深了。

  她如果哪天因為被傷害,害怕了,想要離開他,他受不了。

  出獄究竟是件值得慶賀的事,儘管貝瑤和金子陽他們都不知道,這一切依然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

  2013年過年時,貝瑤沒有辦法去看裴川。

  外婆病重,已經快不行了。

  不知道誰說過,當一個人成為母親,那麼在她眼裡,孩子最重要,其次才是父母。人類永遠更加疼愛下一輩。

  所以儘管趙芝蘭有些神傷,依然沒立刻把貝瑤叫回來,怕女兒在學校心神不寧,又怕耽誤她期末考試。其實趙芝蘭嘴上沒有說過,心中是有怨的,貝瑤外婆這輩子就一兒一女,女兒趙芝蘭是姐姐,小時候吃夠了苦,小時候身高還不及農村灶台高就要做飯。

  趙芝蘭弟弟趙興出生以後,得到萬般寵愛。趙芝蘭這輩子只有嫁給貝立材以後,才從那樣的生活壞境中解脫出來。

  趙興這輩子是個棒槌,沒有做過一點好事,貝瑤外公死於意外,得到不少撫恤金,都被外婆花在趙興身上了。

  貝瑤出生以來一直由趙芝蘭親手拉扯養大,貝瑤外婆是沒有幫趙芝蘭帶過一天孩子的。

  只除了那年為了生二胎貝軍,趙芝蘭回娘家住過一段時間。

  那個時候的外婆約莫也明白了兒子不可靠,將來也許是靠女兒養老,因此對趙芝蘭的女兒貝瑤態度特別好,裡外誇瑤瑤漂亮。

  然而趙芝蘭卻知道,嘴上說的東西最容易。以前貝家的錢都借給趙興敗光了,以至於家裡窮到讓貝瑤穿她小蒼表姐的舊衣服。那麼困難,外婆也沒能幫一把。

  愛屋及烏,趙小蒼的漂亮衣服,卻大多是貝瑤外婆買的。

  因此這回貝瑤考完期末考試,趙芝蘭才給貝瑤說:「回來見見你外婆最後一面吧。」

  貝瑤來不及趕去看裴川,只好給金子陽打了個電話,讓他給裴川講一下。

  她匆匆趕到老家醫院時,外婆正拉著趙興的手,一雙渾濁的眼看著唯一的兒子,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

  空氣中有淡淡的尿騷味,趙小蒼站在門邊,鼻子側對著門外,不時吸一口外面的空氣。

  趙芝蘭在病房裡,貝瑤回來,她招招手:「過來看看外婆。」

  貝瑤過去,輕輕握住老人另一隻手:「外婆,我來看你了。」

  那只佈滿皺紋的手抖動著,外婆用了很久的力氣才辨認出這是外孫女,她這輩子沒有疼過的外孫女。

  而她從小疼著長大的孫女趙小蒼,燙了一頭大波浪,表情很難看地站在門邊,似乎被這股氣味熏得受不了。

  小貝軍牽著媽媽的手,他雖然不懂事,可是也知道家裡發生大事了,不敢說話,老老實實站著,也不抱怨臭。

  趙興沒說話,也沒呵斥外面的趙小蒼。

  外婆的眼睛看過一屋子人,最後眼角流出渾濁的淚。

  她寶貝了一輩子兒子,結果兒子是個敗家子,不光敗光了家裡撫恤金,還把姐姐趙芝蘭家拖累了十來年。她很少關心這個女兒,沒想到生命最後一段時間,屎尿都是趙芝蘭在伺候。

  她帶了好幾年的孫女趙小蒼,嫌她臭。

  外婆說不出話,握住貝瑤那隻手用力,一直在顫抖。

  趙芝蘭別過臉,不讓一屋子人看到她的淚水。

  她有時候也不能明白,為什麼同樣是舊時代苦難裡走過來的女人,偏偏就瞧不起女人,苛待女兒。

  那天晚上外婆還是去世了,沒有留下一句遺言。

  趙芝蘭希望母親走得體面些,給自己媽換衣服,貝瑤想幫忙,趙芝蘭說:「瑤瑤帶著弟弟出去,這裡有媽就行了。」

  趙芝蘭骨子裡是個倔強的女人,貝瑤只能牽著弟弟出去。

  誰也不知道重男輕女的外婆臨終在想什麼,有沒有後悔。

  貝軍小聲說:「姐姐,媽媽一天沒吃飯了。」

  貝瑤皺眉,最後帶著貝軍去醫院外面買吃的。

  這一晚天上下著雨,出了醫院還得走很久。貝瑤不放心舅舅一家人,只能把弟弟帶在身邊,她打包了一碗稀飯,讓弟弟拿著,她抱著弟弟跑回來。

  病房裡突然吵了起來,趙芝蘭第一次這麼生氣:「老家你不修墓地,城裡買不起墓地,趙興,你這輩子好樣的,錢敗光了,你媽下葬都來不及!」

  趙興梗著脖子:「這也是你媽!」

  「我媽?」趙芝蘭多少年積壓的難受一下子爆發出來,「是我媽!讓我七歲開始煮飯洗衣服,小學讀完就輟學,養雞養鴨子,你吃雞蛋我吃紅薯。最後我女兒穿你女兒舊裙子!她活著你從她那裡搜刮錢,死了你又不想管,你還問我要錢?」

  門外的趙小蒼聽到忍不住說:「姑,你自己捨不得給貝瑤買新衣服,這也能怪我爸?」

  趙小蒼媽媽鄧菊連忙拉住女兒,瞪了她一眼。

  趙芝蘭被個小輩氣得不輕,瑤瑤為什麼不能買新衣服?還不是因為趙興撞死了人!她顧及這十多年養育之恩拉了這個弟弟一把,把錢都拿去給他「周轉」,結果看看人家怎麼說的!

  當初趙興打貝軍的主意,趙芝蘭就決定徹底和他們斷了。

  然而不論怎麼樣,人要死了,過往也就一筆勾銷。她當過母親,知道女人生孩子多痛,才會臨終過來服侍。沒想到趙興連他親媽的棺材都沒想準備,反而賴上了趙芝蘭。

  老人遺體就在這裡,趙興說他一分錢都沒有。

  現在是二月份遺體能保存幾天還好,要是夏天,那簡直!

  趙芝蘭當即過去給了趙小蒼一耳光,趙小蒼懵了:「你打我?」她爸媽都沒打過她!鄧菊臉色也難看起來,當即說:「姐,我家小蒼又不是小孩子了,說錯了話也不至於動手吧!」

  趙芝蘭怒道:「你和趙興不教,就怪不得我動手!」

  病房吵得這麼大聲,許多人都在看熱鬧。

  貝軍害怕,抱著貝瑤不讓姐姐過去。他現在害怕舅舅極了,始終記得當初趙興差點傷害他。

  趙興把毒癮戒了,家裡卻傾家蕩產背著債,總之他是打定主意不管母親遺體了。

  霍旭就是這時候來的,他穿著西裝,看了眼貝瑤。

  然後進去問:「發生什麼事了?」

  趙興煩躁得很:「關你屁事!」

  霍旭看了眼床上嚥氣的老人,還有空氣中的異味,他說:「先讓老人入土為安吧。」

  「你說得輕鬆,你給錢啊!」

  霍旭說:「我給。」

  這句話讓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落在他身上,貝瑤輕輕皺了皺眉。

  趙興態度立馬變了,卻還是有些懷疑:「你說真的假的?」

  霍旭說:「當然是真的,一會兒我讓人安排。」

  趙興喜形於色:「謝謝你,大好人,大好人!」

  趙芝蘭臉色鐵青。

  她上次「中了」那十來萬,不是不願意花錢,而是不想再掉進趙興這個坑!她恨透了這個弟弟吸自己家血的行為。

  上次貝軍的事,母親選擇了趙興,她就發誓不再管了。如果今天她依然被趙興給賴上,她這輩子都嚥不下這口氣。

  沒想到最後料理母親後事的是個年輕小伙子,這簡直在逼趙芝蘭做選擇。

  趙芝蘭咬牙說:「我媽的事,不用外人管,我出錢就我出錢,但是趙興,你再敢伸手問我要一分錢,我用菜刀砍了你!」

  趙興嘀咕道:「不是有人出錢了嗎?」

  霍旭看了眼趙芝蘭,也知道她脾氣倔,出去打了個電話,然後又回來道:「我能最快找到墓地,火葬那邊也會來人。阿姨,你女兒救過我,就當我幫你家忙吧。」

  此言一出,空氣安靜了一瞬。

  大家都看向貝瑤。

  趙小蒼自從霍旭出現,就心臟砰砰跳。優質有錢男人,她還是辨認得出來的,而且這男人一來,就又出錢又出力。

  沒想到是為了她表妹貝瑤!

  趙芝蘭也愣了愣,然而現在太亂,也顧不及想太多,只是點頭:「你找人,我把錢給你!」

  沒一會兒來人了,裡面匆匆忙忙,霍旭走向貝瑤。

  他鮮少與她說話,然而她身上帶著二月清冽的香,有幾分外面的冷意。

  霍旭本來不是抱著好目的靠近她,卻屢屢有些失神。

  「你……你別難過,有什麼需要幫助的給我說。」

  貝瑤目光有些冷:「不需要。」

  霍旭抿唇:「你是不是有些討厭我?」

  為什麼呢?明明她十六歲時,還願意對陌生人生出援手的。可是如今他回國,身份也高,她卻始終有些討厭排斥他。

  在B市時,他刻意創造了好幾次機會和她見面,她都暗暗躲開。他送去的禮物,貝瑤也沒有收。

  少女不為所動,霍旭也是急了,今天才強制插入這件事。

  本來是不懷好意,可是越靠近,越說不清楚心裡的不甘心是什麼。

  貝瑤目光清透,不回答他。

  後來天色更晚了些,貝瑤過去抱了抱趙芝蘭:「媽,先回家休息吧。」

  等貝瑤他們走了,鄧菊悄悄掐了把趙興:「你看人家閨女是個有本事的,那男人一看就是有錢人,還這麼討好貝瑤。你可不許跟你姐生分了,以後我們家小蒼……」

  趙興有些煩躁:「我媽才死,你說這些做什麼!」

  年後這件事過去了,只是霍旭不肯收趙芝蘭的錢。

  貝瑤有些焦躁,她沒有記憶,不明白這個人要做什麼。

  趙芝蘭也不喜歡霍旭,原因很簡單。

  霍旭給貝瑤外婆找的墓地和各種費用加起來——整整十五萬。

  這他麼……住皇陵啊!

  然而遺體移進去了,總不可能……

  又要面臨傾家蕩產都給不起的錢,趙芝蘭臉色難看極了,壓力也重。這都是些什麼事啊!天上能不能再掉個餡餅?抽個獎什麼的?

  ~

  沒多久就開春了。

  開春正好是裴川提前出獄的日子。

  男人換上假肢,許久沒有戴假肢,他有些許不適應。

  成錚海拍拍他肩膀:「年輕人,以後就好好在外面為國家工作知道嗎?未來社會就靠你們了!」

  裴川沒多說,點點頭。他任職通知都下來了,今年夏天就可以去研究所。

  然而他心中一直掛念過年時金子陽帶來的消息——貝瑤外婆病重。

  裴川換了身衣服,他22歲了,眉眼英挺,不笑的時候分外冷淡。

  裴川直接回了C市,天空很藍,外面的空氣也很清新。

  他看見故鄉的一草一木,彷彿已經過去了,陌生又熟悉。

  金子陽接到他電話的時候還是懵逼的,兩人一見面:「臥槽川哥你越獄了?」

  裴川冷冷看他一眼。

  裴川說:「上次賣軟件剩下的錢呢?」

  金子陽說到這個就愁:「那玩意兒挺值錢的,你說最低三百萬,結果人家報價就五百萬,嚇得我趕緊加了一百萬。最後六百萬成交,至今……呃……給了趙姨十二萬。」

  那沒辦法,總不能天天搞抽獎,別人又不是傻子。

  裴川頷首。

  金子陽把卡遞給他:「還剩五百多萬。」

  金子陽心情複雜:「川哥啊,這些錢真不違法吧?你別又把自己搞進去了,你要是沒事做,可以來我爸公司當經理啊!」

  「……」

  裴川剛要走,金子陽叫住他:「那個,川哥,你聽我說。前段時間貝瑤說她外婆重病,我就關注了下,然後發現……B市霍家那個霍少在追她。」

  裴川腳步頓住,緊緊抿唇。

  「她外婆出殯的錢、墓地,都是霍旭找的。你有個心理準備吧。」金子陽咬牙,心裡也摸不準。

  要是別人就算了,可是霍旭的身份,也是不容小覷。

  有錢有顏,還是留學歸來的。

  天知道趙姨他們家會不會因為這份恩情,更喜歡那個霍旭。霍旭身份確實很牛逼啊,海歸、豪門,長得好,溫柔體貼的,大多數女孩子估計都看得上。

  在金子陽看來,裴川才出獄,不止身體殘缺……還是個「無業人員」。用什麼去爭人家的女兒?

  裴川摸著口袋裡「第一科學研究所」的入職書,沒有說話。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6:17

第70章 激吻

  裴川走到昔日小區,三月春的夜晚寒涼。

  金子陽分外忐忑:「川哥,你這樣去給人家送錢,會被人家打出來的。」

  畢竟對於趙芝蘭來說,霍旭不光彩肖想貝瑤,裴川也是肖想人家女兒,沒什麼不同。

  趙芝蘭接受誰的錢心裡都膈應,裴川說:「我知道。」

  「所以你還要去?」

  裴川搖頭:「不去。」

  「那……你不和霍旭爭啦?」

  裴川眸子暗了暗,夜風吹在他們身上,寒涼得不得了,裴川一腔心事,光與暗交織。趙芝蘭不要霍旭的錢,更不會要自己的錢。

  裴川清楚極了,就像金子陽說的那樣,趙芝蘭如果連霍旭都瞧不起,又憑什麼瞧得起他這個坐過牢的殘廢呢?

  讓趙芝蘭接納他很難,非常難。

  裴川說:「你回去吧,我有辦法。」

  「川哥你這個臉色,搞得我很緊張,你不會做什麼傻事吧?別呀,我很慌。」

  裴川說:「不要亂猜,回去!」

  金子陽摸了張卡:「這裡三十萬,要不?」要不把那張五百萬的先收著,這張卡先給趙芝蘭他們。

  裴川眸色漆黑:「不需要,今晚我不會送錢過去的。」

  金子陽不明白裴川要做什麼,一步三回頭。到底還是走了。

  裴川抬眸,貝瑤家燈光亮著,他在暗夜裡靜靜看著那個方向,男人背影挺直如松。冷風並沒有把身體吹涼,心在岩漿裡翻滾。

  半晌,貝瑤家燈滅了。裴川給她發了條短信——

  【瑤瑤,我在你家樓下】

  ~

  貝瑤收到這條短信時,還以為自己看錯了,震驚無以復加,裴川不是還在刑期麼?

  然而號碼確實是他以前用過的號碼。

  她很有危機意識地悄悄從窗外遠眺,看見暗夜處一個看不真切的身影,她認出來確實是他。

  貝瑤心中震驚,連忙穿了外套輕聲下樓。

  趙芝蘭這兩天籌錢還錢,現在好不容易睡下,貝瑤怕吵醒媽媽,腳步很輕。

  春風料峭,貝瑤走到他面前,裴川低眸看她。

  半年不見,他每次見她都不容易。

  他藏了心事,對她笑了笑。

  貝瑤說:「你……你不是還有幾年嗎?」

  裴川低聲說:「減刑,結束了。」他說這話時,掌心沁出冷汗。怕她質疑為什麼不提前和她說,也怕萬一這段時間她已經喜歡上了那個富家子霍旭,從而聽到他出獄的消息感到失望。

  她似不敢相信,歪著腦袋想了想。

  他沉默,等著她最後的判決。

  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緩慢,她突然撲進他懷裡。男人身上帶著春夜的寒氣,微微涼。

  她笑得很開心:「以後都自由了嗎?」

  心中冰冷的地方一點點化開,他伸出雙臂抱住她,嗓音乾澀,低聲道:「嗯。」

  貝瑤說:「那真的太好了,你早告訴我,我可以來接你。我聽說出獄要放鞭炮去去晦氣是不是?我們明天去辦?」

  他緊緊抱著她,說道:「好。」

  貝瑤沒有和他提霍旭的事,在她眼裡,這是個很大的麻煩,筆記裡提到霍旭時憎恨,諱莫如深。裴川才出獄,一無所有,她不敢讓裴川因為這件事再出事了。

  貝瑤說:「以後有什麼打算?」要回裴家去住嗎?

  裴川黑瞳映出她的模樣:「我找個正經工作,努力上進好不好?」

  她點點頭,非常高興:「嗯!」

  裴川沉默了片刻,盡量平靜地補充道:「工資不會太低的。」

  她想了想:「這些都沒有關係,工作要安全,別太累,我們慢慢來。」她知道裴川是個很拚命的人。

  貝瑤有些遺憾,裴川沒有上大學。她不知道監獄裡是怎麼樣的生活,貝瑤並非嫌棄他,而是心疼他明明是高考狀元,人生卻平白缺失了一段,往後變成灰色。

  貝瑤前兩年被室友們說多了,也擔心他找不到好工作,這些都沒有關係,她可以養他。可是她的裴川本來就自卑,她怕他難過。

  裴川喉結動了動:「瑤瑤,你明年畢業,有什麼打算嗎?」

  她想了想:「想去當兒科醫生,畢業先去實習,轉正以後再說。」

  他抿唇,她未來幾年的計劃裡並沒有和他……結婚。

  二十一歲,對女孩子來說太早了,怎麼也不會想在這個年紀就結婚。年輕時喜歡打拼和自由,她這樣的年紀,肯定不會喜歡被婚姻束縛。

  他聲音微澀:「瑤瑤,我以後會對你很好的。」

  她不明白裴川問什麼會突然說這樣的話,然而貝瑤眼裡亮亮的,有些害羞,輕輕點點頭。

  他被這樣單純的眼神看得心裡發疼。想到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裴川愧疚又恐懼,他低聲道:「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你沒那麼喜歡的事情,你會不會怪我?」

  貝瑤疑惑道:「什麼是我不喜歡的事?」

  裴川說:「比如……干涉你的未來。」

  她認真想了想:「如果很嚴重,那我會生氣的。不喜歡的都會生氣,所以你不要做讓我生氣的事好不好?」

  他沉默片刻,摸摸她頭髮:「好。」

  夜晚的風有些涼,他凝望著她的眼睛,心中既期待又酸楚。

  他這輩子,只騙她最後一次。

  霍旭讓他有了很嚴重的危機感,金子陽問他,不爭了嗎?不可能不爭,不會不爭!

  他不僅要爭,還會直接爭取最後的結果。

  他要和她結婚。

  可是貝瑤暫時並沒有想過結婚,她的想法很單純,和大多數女孩子一樣,畢業實習了找工作,最後再戀愛幾年,選擇合適的人結婚。裴川想,幾年後再讓她選擇,或許她就不會選自己了。

  畢竟像他以前說的,人的一輩子會遇上許多事,可以有很多選擇,會動心,會變心。他本想給她瞭解世界的機會,可是現在有人告訴他,他可能會失去她。

  他高二那年,下定決心不再卑鄙對她,永遠尊重她最後的選擇。

  可是霍旭的事情,讓他心中蟄伏的恐懼感頓生。

  他等不了,不能等,甚至害怕給貝瑤時間去做選擇。

  是,裴川不完美,他沒有高學歷,不會哄人,現在的積蓄也不多,甚至有不堪的身體和過去。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那又怎麼樣……他是個男人,他得爭一爭。

  如果正常發展,趙芝蘭一輩子都不會接受自己。可是霍旭這件事,利用好了,卻是裴川絕地反擊的機會。

  裴川承認自己卑鄙,但他得逼趙芝蘭做一個選擇,讓她把她家寶貝交給自己。

  外面待久了冷,貝瑤感受著男人懷裡的冷冽,不知道他吹了多久風。

  她說:「我們明天去買鞭炮慶祝你出獄,我很快就回學校了,到時候見好不好?這幾天我家忙,不能陪著你,過幾天和你一起。」

  她想了想,怕裴川沒錢住宿,又不敢把人往家裡帶——趙芝蘭這兩天火氣大得很。

  貝瑤在自己外衣口袋裡摸了摸,摸出所有的錢遞給他:「先將就一下住賓館,明天我們去找房子好嗎?」

  他沒要她的錢:「我身上有錢。」

  貝瑤知道他敏感,便也不勉強:「外面冷,很晚了,裴川你好好休息。我也回家了。」

  裴川猛然握住她手腕。

  她眼裡很溫柔包容,帶著笑道:「怎麼啦?」

  裴川抿抿唇:「我能不能……親你?」

  她臉頰發燙,到底害羞,手指交握,半晌點點頭。這種問題……為什麼要問出來呀?

  他抬起她下巴,低頭,唇落在她唇上。

  裴川捧著她的臉,喉結滾動。

  風很冷,他的唇卻很燙。

  今夜天上無月,男人寬厚的手掌下移,停在她柔軟的脖子上。女孩子的肌膚溫溫的,很柔軟。讓人想狠狠觸碰,他手指的力度便也重了些。粗糙的指腹摩挲,讓人在他掌下微微顫慄。

  貝瑤暈乎乎地想起,大一有一次撞見秦冬妮和男朋友激吻,那時候自己悄悄感歎,好激烈啊。

  可是今晚……今晚……

  久久她喘息著,裴川拇指輕輕給她擦唇角。

  男人啞聲道:「回家。」

  她臉紅透,走路輕飄飄的,等回到房間關上門,她用被子摀住自己,才感受到砰砰亂跳的心臟,在黑夜裡分外清晰。

  ~

  貝瑤第二天去買了鞭炮,悄悄和裴川一起放了。

  裴川暫時住在賓館,看著貝瑤放完鞭炮,又急匆匆回家。他始終很平靜。

  金子陽像熱鍋上的螞蟻,摸不準裴川的想法,金子陽急死了。

  「川哥,趙姨應該很急吧,你現在不送錢過去,難不成真要等霍旭捷足先登啊。」

  裴川擦了擦手指:「嗯。」

  「臥槽!你說什麼!」

  年少時,所有人都知道裴川多喜歡貝瑤,這次……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裴川說:「讓他逼趙姨。」他沉默了會兒,「金子陽,你有沒有聽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金子陽:「……我雖然沒文化,但是這個我還是聽過的。」

  裴川點頭,平靜道:「趙姨和貝叔不會讓我娶瑤瑤的,今年不會,明年不會,這輩子都不會。我要是有女兒,也不會讓她嫁給一個殘廢。」

  這麼耿直地……說自己是殘廢真的好嗎?

  金子陽咳了咳,有些尷尬。

  裴川瞳孔漆黑:「所以,我要讓他們不得不同意。」他說這話時,其實不那麼平靜,也知道自己的卑鄙,害怕現在就讓貝瑤沒了選擇,會被貝瑤討厭,所以目光低垂,落在牆角那株生氣蓬勃的植物上。

  金子陽:「……」

  他有些怕了。

  搞什麼飛機啊?認真的嗎?有什麼辦法,是可以讓人家把女兒現在就嫁給你的?沒病吧!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6:29

第71章 戶口本

  裴川沒病,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這是一局很謹慎的棋,他在「第七監獄」時,曾經聽老前輩們說過霍家,霍家祖輩涉了軍火,後來從商,一直不簡單。

  霍家曾經有權有錢,現在也不差。裴川記性好,這件事雖然是「監獄放風」時的閒談,他卻記了下來。

  霍旭家世雖然好,可是這種大家族卻陰私頗多。

  正常人都知道不能插手別人家喪事,偏偏霍旭插手了。

  這種急切行為,裴川雖然不懂為什麼,可是霍旭迫切想討好貝瑤是肯定的。前輩們說,霍家以前很風光,整個B市,也算是上等名流,可是後來霍家家主霍燃和妻子薑華瓊離婚了。

  不知道什麼原因,霍燃把財產大部分讓給了妻子薑華瓊。

  然而,最有權利的姜華瓊似乎卻並不是霍旭的親媽。

  這件事讓裴川忍不住深想,他在等漏洞,等一個絕地反擊的機會。

  ~

  貝瑤請假的假期結束,不得不回到B市繼續唸書。

  趙芝蘭到底還是咬牙把欠的錢補齊給霍旭了,這次過後,他們家又一貧如洗。

  趙芝蘭很內疚,如果不是那天被趙興氣瘋了,也不會不想管這件事,從而讓霍旭插手。

  可是……普通人家誰他麼喪葬弄15萬啊!

  然而錢還了,趙芝蘭心裡是輕鬆的。

  趙芝蘭送貝瑤去坐火車的時候,給貝瑤說:「瑤瑤,我始終覺得那個霍旭不太好,你給媽媽說實話,你喜歡他嗎?」

  貝瑤連忙搖頭。

  趙芝蘭說:「雖然他看起來一表人才,可是我這越想心裡越不踏實。你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錢我和你爸會慢慢攢,人情還了,咱們家就不欠他什麼了。女孩子找男朋友,人品最重要,知道嗎?」

  貝瑤笑著說:「知道,我也長大了,很快要工作。以後你和爸爸會輕鬆些。」

  趙芝蘭眉眼舒展開,也露出了笑模樣。

  貝立材道:「一家人平平安安就行了,現在都有工作,愁什麼。」

  貝瑤坐火車回的B市,在這之前,裴川提前回去了。

  彼時B大校園花兒開了,這一年貝瑤大四下學期,還有一年多就畢業。

  貝瑤先前請假了一段時間,她來學校室友們都很高興。

  但是大家也知道先前貝瑤外婆去世了,所以不提這件事,怕她難過,只打打鬧鬧逗她開心。

  貝瑤很喜歡這些可愛善良的室友,她歪了歪頭,笑著說:「也有一個好消息。」

  大家都好奇地看著她。

  貝瑤說:「我男朋友出獄了。」

  眾人:「……」

  王乾坤嘴角抽了抽:「不是說刑期八年麼,這才多久?四年?」

  貝瑤點點頭:「他不壞的,表現很好,就出來了。」

  秦冬妮倒是看開了,每個人都有不同活法,只是貝瑤未來辛苦些。她笑著說:「行啊,恭喜了。」

  然而他們還沒見到貝瑤的男朋友,第二天鮮花跑車就停在了寢室樓下。

  霍旭西裝革履,敞篷跑車裡全是玫瑰。

  女孩子們從樓上探頭去看,紛紛驚歎,車是豪車,人是帥哥,偏偏也用心,從下午一直等到晚自習放學。

  後來不知道誰爆料說,這是B市那個才回國的霍少!

  祖上出過元帥,現在特別有錢的霍家啊!

  大家紛紛沸騰了!

  霍旭站得筆挺,他其實有些急。幾次三番貝瑤都不搭理她,偶遇的時候她刻意避開,趙芝蘭骨頭也硬,把錢全還了。

  霍旭只能明目張膽追貝瑤。

  在大家越來越期待是哪個幸運女孩子的時候,貝瑤下晚自習回來了。

  看見霍旭,她下意識冷了臉。

  霍旭眼睛亮了亮,其實他自己恐怕都沒意識到,這種等了許久後見到貝瑤的歡喜,並不是演出來的。而是一點點從心上不受控制鑽出來,綿綿密密,不敢去探究。

  他連忙從車裡捧出花:「送給你。」

  宿舍樓上看熱鬧的很多,大家看到是貝瑤,心裡也有些瞭然,畢竟校花麼,也就這樣漂亮的女孩子,霍旭能等她整整一個下午。

  在所有人艷羨期待的目光中,貝瑤後退了一步,她聲音清脆乾淨,和著晚風,不少人都聽見了,她說:「霍公子,我有男朋友了。」

  這句話讓許多人都呆了呆,起哄聲驟然停了。

  霍旭臉色沉了下去。

  他也分不清是得不到還是因為什麼。

  霍旭說:「有男朋友可以分,沒結婚我都可以等。」

  這句話乍一聽其實挺霸氣的,部分女孩子星星眼。

  貝瑤氣笑了,毫不客氣掩飾自己的討厭:「第一次有人把『小三』當得這麼理直氣壯的。霍公子,你自重。」貝瑤目不斜視,上樓去了。

  秦冬妮豎起大拇指:「瑤瑤牛逼!」天啊霍旭那張臉都快青了。

  這件事卻還沒完,第二天不知道誰把校花有男朋友這件事捅了出去。

  可是都快四年了,也沒看到貝瑤和誰談戀愛,校花有男朋友,這怎麼可能呢?

  大家紛紛猜測是誰,也有人說:「不可能吧,多半是貝瑤為了拒絕霍旭追求撒的謊。」

  一時間眾說紛紜。

  ~

  錦江公司總部。

  邵月有些慌了,悄悄給霍旭打電話:「阿旭,你還沒有追到她嗎?」

  霍旭也很煩躁:「沒有,她說她……有男朋友。」

  他說這句話時,沒有覺察到自己的語氣。邵月卻聽出了其中隱藏的不甘和失落。

  邵月嫉妒啊!

  難不成霍旭還真喜歡那個貝瑤?不是說愛自己一輩子的嗎?可是愛情在性命面前算個屁!

  邵月忍住嫉妒,淒婉道:「你想想,才回國那天,我們就出車禍了,姜華瓊那個瘋女人不會放過我們。她一直在查當年的事,認定她兒子是你害死的,我不想死,五年前我什麼都為你做了,我想陪你一輩子。」

  聽邵月說起那段艱難的過往,霍旭咬牙:「別怕,我會保護好你的。」

  五年前,霍旭在B市,除了邵月,只在下雨天和貝瑤接觸過。

  邵月一直在為他付出,甚至曾經為了自己毀容。霍旭那時候就發誓,不會讓她因為自己哥哥霍南山的事陷入危險。

  他只有貝瑤在一起,表現得狂熱喜歡她,才能暫時干擾姜華瓊的視線,讓姜華瓊摸不準當年的真相,為邵月爭取一線生機。

  霍旭開始調查貝瑤口中的那個「男朋友」。

  他也以為貝瑤只是找的借口,沒想到她真有男朋友!

  等到資料呈上來,霍旭臉色難看極了。他為什麼會輸給這樣一個……坐過牢的殘廢!

  裴川!四年前的高考狀元,現在還能找到當初的新聞。

  霍旭把桌子上的東西打落一地,秘書戰戰兢兢站在門外。

  霍旭那時候可能都沒意識到,比起冷靜籌謀,他臉上更多的是失落和憤怒。

  殘廢你都要,為什麼不喜歡他呢?為什麼不始終看看他呢?

  ~

  四月,校園突然爆出一個驚天大瓜!

  校花貝瑤的男朋友是個上了高中就去坐牢的男人!還是個沒有小腿的男人!

  這個傳聞長了腿一樣沒幾天就傳遍了校園。

  有人質疑道:「不會吧,那麼多人追她,怎麼可能?」

  也有人相信:「怎麼不可能,你想想,前幾年因為她男朋友坐牢,所以大家都沒見過他來看貝瑤。貝瑤自己前段時間承認有男朋友,多半是真的。」

  茶梅開了,貝瑤抱著醫書路過的時候,幾個女生捂嘴偷笑。

  聲音並不小:「還以為校花眼光多高,什麼樣的追求者都看不上,沒想到喜歡那樣的啊,早說嘛。」

  貝瑤抿唇,緊緊抱著書。

  她不在意這些輿論,以前她就想過,有一天和裴川公開,心地不好的人會說怎麼難聽的話。可是聽到這些人用這樣不堪的語氣說起裴川時,她還是忍不住生氣。

  王乾坤脾氣暴,她當即冷笑:「別人的事情,關你們屁事!有的人嘴巴賤,長得還醜!」

  那女生反駁:「呵,再怎麼樣,我也不會眼瞎啊,又沒說你,你蹦躂什麼。」

  王乾坤把拳頭捏得嘎達響:「就是想揍你這種人而已。」

  然而她還沒動手,貝瑤冷聲開口:「你說我喜歡怎樣的?說清楚?」

  女生有些怕,可是為了面子她還想說,被同伴拉走了。

  王乾坤衝著她背影揮了揮拳頭:「就該揍這種人一頓。」

  貝瑤也想動手,可是她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乾坤,回去上課吧,這種……太多了。」

  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語言暴力多麼罪惡。

  果然接下來幾天,帶著不屑談論這件事的人特別多。哪怕挨個打都不可能制止,畢竟嘴長在人家身上。你摀住了這個人的,摀不住其他人的。

  高三那次,裴川的腿被爆出來,同學們卻默默給他說加油。

  這次卻不同,他多了一個罪犯的身份。

  這個並不被人包容的身份。

  加上有人背後推動,傳言愈演愈烈,甚至有說裴川已經出獄,卻是個無業青年的。

  ~

  金子陽聽到這件事氣死了:「川哥!誰這麼毒啊,我弄死他。」

  裴川冷笑:「是霍旭,去啊。」

  金子陽:「……」

  裴川已經去了研究所,金子陽知道他是科學家的時候,簡直驚呆了。在他這種學渣眼裡,科學家就是神一樣的存在。

  可是金子陽知道改造出來川哥多牛逼,別人不知道啊!

  裴川臉上很冷靜,並沒有自卑或者難受。

  金子陽小心瞅了瞅:「你不生氣啊。」

  外面說得那麼難聽,什麼殘廢、癩蛤蟆、犯罪分子……

  裴川打開電腦,平靜道:「這樣很好。」

  他本來就是癩蛤蟆,可天鵝肉他吃定了。

  從小到大,難不成流言蜚語沒聽夠嗎?比起霍旭調查速度,裴川的調查速度更快。

  他是電腦高手,這一個月片刻沒有歇,裴川沒有想方設法給趙芝蘭支援一分錢,也不阻止流言蜚語的散播。

  裴川一心查霍家的過往。

  結果果然有驚喜。

  他修長冰冷的手指在鍵盤上點了點,出現了邵月的照片。

  有這個女人秘密回國的,下飛機的,還有五年前的。當然,還有兩個重要人物,姜華瓊和霍南山。

  五年前霍南山死在B市,霍家家主霍燃和主母姜華瓊離婚,霍燃掩護著把私生子霍旭送走。

  姜華瓊查不到霍南山的死因,監控早被抹了,裴川自然也查不到。可是並不妨礙裴川聯想到霍旭為什麼追貝瑤。

  姜華瓊勢力很強,又是一個失去兒子的瘋女人。

  霍旭要一個邵月的擋箭牌!

  在B市遇見過的、足夠漂亮,足夠讓人心動,足夠讓姜華瓊相信霍旭真心愛的人。

  他們選擇了貝瑤。

  裴川閉了閉眼,強迫自己不去憤怒。憤怒解決不了問題,他要霍旭和邵月付出代價,自己手上卻要乾乾淨淨。裴川還要……利用這件事娶貝瑤。

  對天下父母來說,還有什麼事,是比有人害自己女兒更讓人惶恐受不了的呢?

  他知道自己卑鄙,比起讓女兒嫁給一個會帶來生命危險的健全男人,他們不得不接受……自己這個殘廢。

  裴川整理好這些資料。

  他不急,不就是被恥笑麼?

  裴川等著霍旭狗急跳牆給趙芝蘭和貝立材施壓。

  ~

  學校的傳言還沒平息下去,霍旭再次大肆追貝瑤。他什麼都送,鮮花、跑車、房子,還極力肅清謠言,保護貝瑤的名聲。

  貝瑤什麼都沒收。

  百般無用,她心裡因為反射性對霍旭的討厭,還有那張紙上的內容,對霍旭毫無好感,哪怕他表現得再好,貝瑤也不搭理他。

  她心牆很高,誰得到了她的喜歡,她可以真誠地喜歡一輩子。

  同理,她討厭誰,也非常堅定,毫不動搖。

  霍旭咬牙,好,你不願意接受我是吧!

  你家人總願意吧!那個貪財又沒用的舅舅肯定願意。

  而貝瑤的父母恐怕還不知道她在和一個才出獄的殘缺男人在交往,霍旭在想,比起這樣一個男人,所有人肯定更支持貝瑤和自己在一起吧!

  討不了貝瑤的歡心。他沒有時間了,必須娶了貝瑤。

  要是這樣他們都不同意,那強娶又怎麼了!他家不普通,現在小半個霍家都是他的,她必須嫁!

  其實他有時候也在想,如果不能光明正大娶邵月,和貝瑤結婚……其實心裡不排斥。

  霍旭動身去了C市。

  沒事,他可以先拿到她的戶口本。

  ~

  裴川笑了笑,他真高興霍旭這樣想。

  午後他闔上電腦,給貝瑤打電話。

  她什麼都還不知道。

  貝瑤才睡醒午覺,聲音有些迷濛,透著些許軟:「裴川,你忙完了嗎?」

  裴川說他有件重要的事情做,貝瑤猜測是找工作,為了照顧男朋友的自尊,她沒有開口問進展。

  裴川說:「沒有,但是很快了。」

  她眨眨眼,不太清醒:「哦。」貝瑤還犯困。

  裴川低聲說:「我很喜歡你,瑤瑤。」是很愛你很愛你。

  她笑了:「嗯,知道。」

  他說:「你別討厭我好不好?」

  她蹭了蹭枕頭,軟軟道:「好。」

  他許久沒說話。

  直到貝瑤又睡了過去,他聽見那邊平穩的呼吸,才鄭重輕聲說:「我以後會對你很好的。」

  這輩子都不辜負你。

  塵埃落定以後,求你別嫌棄我,別生氣。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6:42

第72章 下跪

  春回大地,C市格外溫暖,霍旭去貝家拜訪。

  開門的是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霍旭低頭,小男孩眼睛圓圓的,五官比起其他孩子秀氣一些,眸中卻極有靈氣。

  小男孩和貝瑤長得有三分像,霍旭看了貝軍兩眼,想起那個動人的少女,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頭。

  貝軍牢記媽媽教過的不要和陌生人接觸,躲開了霍旭的手。

  霍旭倒還不至於和孩子計較,沒生氣。

  趙芝蘭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從廚房走出來問:「誰呀?」

  一見到霍旭,趙芝蘭臉色不太好,到底來著是客。上次他雖然幫了「倒忙」,趙芝蘭也不好趕他出去:「坐吧,家裡有些亂,別介意。」

  霍旭在趙芝蘭出來之前,就把貝瑤家大致打量了一遍。

  很舊的房子了,住了將近二十年,客廳屋頂有一處還漏水,在白色的牆面上留下斑駁的痕跡。

  傢俱都是淘來的便宜貨,整套房子還沒有他家一套沙發值錢。

  霍旭先前在資料裡就看到過貝家很窮,然而直面到底還是不一樣的。他心裡有了計較,禮貌地給趙芝蘭打了招呼:「阿姨,叔叔。」

  趙芝蘭知道這是個有錢人,她雖然不至於拘束,到底還是有些不自在,給霍旭倒了杯水。

  貝立材也在,但是他不擅交際,點點頭就去角落坐著了。

  霍旭說:「之前的事情很抱歉,是我辦得不好。趙阿姨,你可能也看出來了,我很喜歡貝瑤。」

  趙芝蘭臉色不太好:「年輕人的事情,我們這輩不好管。你們現在不是自由戀愛嗎?」言外之意就是,你要是真喜歡那就追瑤瑤,來我們這裡做什麼?

  霍旭說:「我一直在追求她,可是貝瑤沒有接受我。我前段時間才得知,她有個男朋友。」

  趙芝蘭瞪大眼睛。

  霍旭心想,她爸媽果然不知道。

  霍旭接著說:「她男朋友叫裴川,小時候小腿被綁匪斬斷,我沒有瞧不起殘疾人的意思。可是他最近才從監獄裡出來,我真心喜歡你女兒,怕她受到傷害。畢竟……犯過罪的人……」

  話說到這裡,霍旭就不用多說了。

  趙芝蘭聽到「裴川」這個名字的時候,就已經面沉如水。

  霍旭說:「我家在B市小有地位,貝瑤要是能做我妻子,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

  一直在角落坐著的貝立材皺眉開口:「霍先生,這些都是別人的家務事,我妻子說得沒錯,瑤瑤喜歡誰是她的自由。」

  其實貝立材和趙芝蘭心裡也氣啊,他們不滿意裴川,可是這並不意味著立馬就能接受霍旭。裴川的事情可以以後清算,霍旭有什麼資格管?

  霍旭皺眉。

  他從小到大天之驕子當慣了,驟然被一家人排斥,有些惱怒。他已經耐心地在和她還有她的家人商議了,可是他們竟然毫不領情。

  他要是能追到貝瑤,他會來這裡嗎!

  霍旭面上紳士禮貌的笑也維持不住了:「或許你們誤會了什麼,我今天來,不是在和你們商量。我想娶貝瑤,她和一個殘廢在一起,才是耽誤了一輩子。二位不妨瞭解一下霍家,既然談不攏,我就直接說了。五月份不錯,二位來參加我和貝瑤的訂婚就好。」

  趙芝蘭哪裡見過這種人!他們這種小井市民,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威脅。

  趙芝蘭不能忍:「你給我滾!你們家有錢有勢又能怎麼樣,我就不信你還能隻手遮天了。」

  霍旭冷笑:「那就試試。」

  ~

  裴川把昔日舊公寓買回來了,此時在喝茶。

  鄭航得知他出獄,也來見過一面。但是鄭航已經開始接手家裡的公司了,只有金子陽還挺有空,擔心裴川對上霍旭有危險,時不時過來當新聞播報員。

  「川哥川哥!趙姨他們被公司開除了!」

  貝家沒錢了,霍旭施壓,首先就是斷了一家人的經濟來源。

  金子陽說:「不幫啊?」

  裴川說:「嗯。」

  裴川手指摩挲著茶杯,他知道自己卑鄙。可是這時候不能去,得再等等,還不夠。

  趙芝蘭和貝立材雙雙被裁員,才知道有權有勢究竟意味著什麼。

  人家確實可以隻手遮天,待了二十年的公司,轉眼就可以毫不顧情面地將他們開除。

  貝軍和貝瑤都在上學,趙芝蘭看著空空如也的存折,心裡焦躁,第一次這麼恨一個人。

  然而沒錢,並不能讓她妥協。

  女兒才是無價的寶貝,誰沒過過窮日子,大不了慢慢找工作。

  可是找了好幾天沒有一家願意要她,趙芝蘭最後咬牙問缺不缺清潔工,第一天人家答應了,第二天就被辭退了。

  趙芝蘭跑了一天,晚上累得不行,貝立材也累。

  他們家電話響了,那頭霍旭不緊不慢:「阿姨,想通了嗎?你們那邊有彩禮習俗,我都會好好準備的。」

  趙芝蘭氣得,立馬就想掛電話。

  霍旭冷道:「看來你還是沒想通!我看你兒子還挺可愛的,不如我問問,他願不願意認我這個姐夫?」

  趙芝蘭手都在抖:「你要做什麼!你究竟想做什麼!」

  這回掛電話的人輪到霍旭了。

  趙芝蘭從小教女兒,做人要有骨氣,抬頭做人,骨頭不能彎。可她現在才知道這個世界很殘酷,因為那通電話,因為最近被霍旭逼到絕境,她害怕到不讓貝軍去上小學了,一家人不出門,就呆在房子裡。

  錢沒了,孩子也可能出事。

  趙芝蘭頭腦裡堅韌那根弦,終於斷了。

  裴川就是這時候去舊小區的。

  夜晚的風很涼,這個小區也曾經是他長大的地方。

  他上前敲門,趙芝蘭警惕地問:「誰?」

  裴川說:「趙姨,我是裴川。」

  趙芝蘭到底還是給他開了門,只不過臉色不太好。

  裴川沉默著,他直接把帶的資料給趙芝蘭看。

  趙芝蘭和貝立材看完以後,臉色都變了。

  他們不是傻子,那個叫霍旭的,明明有喜歡的親密的人,還要想著瑤瑤。這本就不好,何況霍家那一大堆駭人的家世背景,還有複雜的家境,讓趙芝蘭膽戰心驚。

  裴川整理出來的東西,看到最後,直接就讓夫妻倆明白了霍旭想做什麼!

  他要一個擋箭牌妻子。

  趙芝蘭很絕望,她這幾天,像只困獸,不斷地掙扎。如果霍旭是因為喜歡瑤瑤,哪怕最後抗爭不過他,霍旭總歸還是會對瑤瑤好的。可是他竟然想要把瑤瑤放在最危險的地方!

  趙芝蘭摀住嘴,淚流滿面。

  她該怎麼辦,她要怎麼辦?

  貝立材臉色鐵青,他在家裡一直很少發言,這時候他卻冷靜下來開口:「裴川,你拿這些來是什麼意思?」

  縱然是春天了,外面依然透著涼意,這會兒天空已經下起了小雨。

  小雨細如牛毛,卻把天地變得驟然清冷。

  裴川抬眸,看著貝立材的眼睛:「我可以幫你們,我愛瑤……」

  話音未落,趙芝蘭紅著眼睛給了他一巴掌。

  這巴掌毫不留情,把年輕男人的臉打偏。裴川沉默著,片刻他轉過頭,啞著嗓音,看著趙芝蘭說:「我愛瑤瑤。」

  趙芝蘭氣死了!不管不顧就要打他。

  裴川站著沒動,貝立材也氣得不輕,但是好歹還有理智,拉著趙芝蘭:「你別鬧,已經夠亂了。」

  天色沉寂下來,裴川垂眸,動作很緩慢地,一點點給他們跪下。

  小雨淅淅瀝瀝,房間裡貝軍熟睡著。

  空氣驟然安靜。

  裴川沒有小腿,他膝蓋往下兩寸都被斬斷了。

  他手撐著地面,小臂上青筋暴起。

  他跪得很狼狽,然而與他狼狽身體相反的是,他很平靜。

  他這一輩子,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狼狽至此。

  趙芝蘭的憤怒僵在臉上,連貝立材都不說話了。夫妻倆靜靜地看著裴川。

  裴川說:「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我知道我趁人之危卑鄙,可是我愛她。」

  男人低聲說,夜很靜,他低啞的嗓音就格外清晰:「我很抱歉。」

  趙芝蘭咬牙,別過頭去。

  裴川知道,不管做什麼都無法打動他們。畢竟為人父母,再怎麼都很難接受自己女兒和一個殘廢在一起。

  他起身,垂下眼瞼:「霍旭很急,如果你們不答應他,他會不計一切手段。時間不多。趙姨,貝叔。唯一保護瑤瑤的辦法,是讓她……已婚。姜華瓊才會相信她和霍旭沒有關係。」

  趙芝蘭怒道:「那也不會是你!」

  對她來說,趁人之危的裴川,比霍旭好不了多少!

  裴川默了默,從風衣口袋裡拿東西。

  第一張是銀行卡,他說:「密碼是瑤瑤生日,一共五百八十八萬,我現在的所有財產。」

  第二張,是國家第一科學研究所的入職書。裴川低聲道:「這是我的工作,不會讓瑤瑤丟人。」

  趙芝蘭聽到五百八十萬的時候,覺得自己在做夢。

  一看到那個科學家研究所,趙芝蘭確定了,她就是在做夢。

  她承認她有一瞬間被嚇到了。

  不、不是坐牢去了才出來麼!

  裴川把東西往茶几上推了推,放在趙芝蘭面前:「我現在只有這些,但是以後會給瑤瑤更好的。我不會讓她吃苦。我能保護她,也能解決你們現在的困境,霍旭今年內會消失在你們生活裡。」

  他說著這樣狂妄的話,語氣卻分外平靜,甚至謙卑渴求。

  貝立材雙手抹了一把臉,沉沉歎息了一聲。

  ~

  裴川走出貝家時,天上的小雨已經把路面打濕了。

  他把貝瑤戶口本小心放在風衣口袋,一路往外走。金子陽停車在小區外面,激動極了:「怎麼樣怎麼樣?」

  裴川點頭。

  他眼裡情緒很複雜,有狂喜,也有沉寂的忐忑。

  趙姨把戶口本拿給他時,依然恨不得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

  他們很清楚,只剩裴川這一條路可以走。

  除了裴川,沒人會這麼不要命,直接和霍家對上。

  趙芝蘭別過臉,沒有丈母娘看女婿的欣喜,看也不想看他:「瑤瑤那邊,你自己去說。」

  裴川啞聲道:「好。」

  大家現在都明白,霍旭給的最後時間是五月份。現在已經四月了,還有二十天時間,就到五月份,所以這二十天內,裴川和貝瑤必須結婚,婚禮可以推遲,結婚證卻必須得領。

  裴川知道這次他贏了。

  贏來世上最珍貴的東西,此時妥帖地被他握在掌心。

  裴川上車了,金子陽才看見裴川的臉:「川哥你臉上……」

  巴掌印都還沒消,趙芝蘭下手可沒有留半點情面。

  裴川抿抿唇。

  求娶別人家的寶貝,這些都不算什麼。

  他來見趙姨他們時,就知道有這樣的後果。所以他一直都挺平靜。

  然而接下來,裴川要面臨的事,卻讓他無法平靜,他垂下了眸,握緊了拳頭。

  他要怎麼給瑤瑤開口,讓她現在和他結婚?

  貝瑤才21歲,還是好奇探索世界的年齡。同齡人都在唸書戀愛,他到底要怎麼同她開口,他放任霍旭把她的父母逼到無路可走,只為求她和自己共度一生?

  她大學還沒念完呢。

  然而裴川該面對的,依然得面對。

  ~

  裴川第二次來到B大校園,第一次來學校時,天空還在下雪,湖面結了冰。她那時候十七歲,眸中儘是純真的笑意。

  那時裴川帶著訣別的心情,陪她看完那場雪。

  可是如今春天到來,校園裡生機勃勃。大學生們穿梭在校園,偶爾會看一眼杏花樹下的年輕男人。

  裴川和他們差不多大,因為一雙冷淡的眼,清雋的長相變成七分的冷峻。

  只是那氣質不同。

  不同於溫室出來的,還對生活充滿憧憬和嚮往的氣質。他安靜又沉默,眼瞳黑黢黢的。總之是種很奇怪感覺,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在唸書的學生,裴川顯得成熟了太多。裴川在等貝瑤。

  貝瑤出來時,一眼就看到了裴川。

  貝瑤踮腳,嗓音很輕,眸中帶著笑:「你低一下頭。」

  他頓了頓,低頭。

  貝瑤輕輕給他拿去頭頂上杏花花瓣,粉白的花兒躺在她掌心,她眨眨眼,逗他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他猛然抬眸看她,因為貝瑤這句無心的詩,心跳驟然加快。

  她念的是韋莊的《思帝鄉·春日游》。

  裴川喉嚨乾澀,問她:「下句是什麼?」

  她想了想,她思考時眸中水色漾漾。想起下句的意思,貝瑤有些不好意思。

  她以為裴川坐了幾年牢,真不知道這首詩下句。

  貝瑤並沒有多想,用科普一樣的語氣一本正經說:「下句是『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他明知她什麼都還不知道,卻眷戀此刻她無心帶來的溫暖和觸動,裴川手輕輕觸上她臉頰:「嗯。」

  貝瑤說:「你知道意思嗎?」

  裴川說:「知道。」

  貝瑤咬唇,臉頰泛紅,那首詩是講一個女子求嫁,永不後悔的故事。她原本以為裴川不知道,她有些害羞,又怕他誤會,小聲辯解說:「我只是念詩,別人寫的詩,沒別的意思。」

  她覺得,不能給她敏感的男朋友壓力,再說啦,一輩子這麼長,現在還好早。

  他心中微澀,期待散去,讓他清醒了些許,漫上細細裹著蜜糖的苦楚。

  不想嫁麼?

  真是抱歉啊,瑤瑤。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6:55

第73章 結婚嗎

  四月春,已經提前沾染上些許夏季的溫度了。

  貝瑤穿著白色外套,袖口繡著幾朵淺粉的櫻花,她手腕又白又細,手指纖長柔軟。

  他垂眸,輕輕握住她的手。

  貝瑤有些意外,四周還有人呢,她本以為以裴川的性格,不會靠她太近的。她從未和裴川在大庭廣眾之下牽過手,她不太習慣,也有些女孩子的羞澀。

  裴川一年四季體溫都很高,可是今天手指有些涼。

  貝瑤在學校挺有名的,此刻大家看到一個男人牽她,她還沒有甩開他的手,學生們都悄悄看過來。

  畢竟前段時間,學校還有傳言,貝瑤的男朋友是……才出獄的殘廢。

  牽著貝瑤的男人面孔陌生,人的好奇心往往如此,一路走過,大家都忍不住去看他長褲下的小腿。

  貝瑤不管別人怎麼看,她看向身旁的裴川,小聲問:「我們要去哪裡?」

  裴川唇色有些白,本來以為很容易就能說出口的事,現在才發現很難說出口。

  他害怕從她眼裡看到震驚失望和抗拒。

  不管哪一種,都是在他心上凌遲。

  其實他明白,這並不光彩。

  非常不光彩。

  有的人人生死寂,一眼便能看透未來。他就屬於這樣的人,坐牢那年,他就知道,如果這一輩子幾乎不可能和她在一起。

  可是那個寒冷的年夜她來了,又軟又暖的姑娘,撒嬌在他脖子上蹭了一個唇印。

  他心裡有道堤壩決堤,那時候他眼眶酸澀。

  他多想愛她啊,想一輩子在一起。

  能愛一天是一天,能有一年是一年。

  然而當她問起還要等他多久的時候,他最後說八年。

  他願長長的八年,她看遍繁華,走過世上萬千。最後倘若依舊不嫌棄他,那他這輩子認了,抵死也要和她糾纏在一起。

  可是世上變故太多,他如今斷絕了她選擇和反悔的機會。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怎樣冷眼看著霍旭威脅她父母的。

  她越好,裴川越怕將來反噬。

  她給的太美好,哪怕有一點兒裂痕,他心底就能涼成一片。

  現在,他怎麼告訴她去哪裡?

  裴川張了張嘴,最後說:「帶你去約會好不好?」

  她伸手碰碰樹枝,側臉微紅,欲蓋彌彰若無其事:「好呀。」

  裴川抿唇。

  他昨夜一整晚沒睡,想得倒是很乾脆。直接給她講明利弊,哪怕她厭惡排斥,可是依然得同意去領證,然而此刻,他怎麼也害怕說出來。

  他也完全沒有面對趙姨他們的冷靜,每一次心跳,帶來眩暈和不知所措。

  然而問題來了,他究竟臨時要帶她去哪裡「約會」?

  裴川生活毫無情趣,貝瑤知道。

  她看著面前這扇大門時,憋住了笑,沒有吭聲。

  裴川沉默地拿出鑰匙開門。

  他帶她回家了。

  這是他在B市新買的公寓,打開這扇門前,裴川抿了抿唇。

  貝瑤本來想笑,然而看到房子的時候,她驚呆了。

  她記得高中春節去過一次裴川曾經在C市的家,那時候滿屋子的黑白灰,性冷淡風。沒有半點兒人氣,她鞋子都只能穿裴川的。然而現在……

  屋子向陽,陽光傾瀉下來,房子很大很大,在B市,這年房價依然寸土寸金,窗簾是溫柔的暖色。

  陽台種了月見草、醉蝶花、牡丹,還有一大片玫瑰。

  陽台前特地做了落地窗,窗前有花籐鞦韆。

  地毯是米色的,沙發上許多小巧可愛的抱枕。

  玄關處有了女士拖鞋,拖鞋上綴了一個呆萌的粉兔子。

  她反應不過來,如果不是裴川的鑰匙打開了這所房子,她會以為闖到那個大富豪家給小公主買的房子。

  裴川不說話,他甚至不敢看她表情。

  所有的心思,其實都在這個「家」明瞭。房子離B大不遠,他知道她還要上學。

  貝瑤說:「你家好漂亮。」

  他低聲應:「嗯。」

  這年貝瑤才二十一,她怎麼也不會想到結婚上去,她唯一敢想的是,裴川知道她會來玩,給她造了小鞦韆。

  她很乖很禮貌,也不亂走,眼巴巴問裴川:「我可以坐一下鞦韆嗎?」

  花籐鞦韆,真的好看極了。

  裴川點頭。

  她也不要人推,覺得新奇,房子大就這點好,要是他們家在C市那個小破房,別說鞦韆,籐椅都安不下。

  裴川見她挺開心,咬牙,艱難開口道:「你要看看臥室嗎?」

  貝瑤腦袋靠在花籐上,小臉比身後的玫瑰還嬌。

  她不明白別人的臥室有什麼好看的,但是男人眼瞳漆黑,帶著說不出的希冀。她只好輕聲問:「我可以看嗎?」

  當然。

  他打開臥室門。

  貝瑤呆了。

  如果說,剛才她還沒覺察有什麼不對。現在傻子都明白了。

  裴川垂眸,唇色略微蒼白。

  紅色的被單,現代風的鴛鴦戲水。上面繡了暗紋雙「喜」字,窗簾也是紅色。

  主臥特別大,單獨帶了浴室。

  房頂有氫氣球和彩花,垂下綵帶。大紅的枕頭、地毯一路蜿蜒到她腳下。衣櫃上掉了一對小紅魚兒,瓔珞下是同心結。

  是婚房。

  這個「約會」,有些嚇人了。貝瑤不太敢相信,她拉拉他衣袖,女孩子聲音輕輕的:「裴川,誰把你家裝成這樣啊?」

  裴川咬牙,不敢看她目光。

  貝瑤覺得心裡的猜測不太可能,她的想法其實單純又簡單,和裴川談戀愛,如果以後他能接受在一起了,那麼一起想辦法讓她爸媽接受他。

  畢竟還有求婚、訂婚什麼的,慢慢來也得好久好久呢。

  她反應不過來,怕裴川家裝修時,被人誤以為他要結婚了。

  所以成了這個風格,或者裴川買的現房?這是前主人原本準備結婚的房子?

  她語氣太過無辜自然,裴川就知道,在貝瑤心裡,這時從來沒有想過和他結婚。

  她有些被嚇到,所以都不敢踏進去。

  豪華是豪華,可是好喜慶……好吉利的樣子啊,看得出來「主人」的用心和重視,甚至深重的期許,貝瑤都不敢往前走一步,怕破壞了這份心意。

  她不敢往前走,他輕輕閉了閉眼,知道避無可避。

  裴川看著她的眼睛,裡面清澈,有些對未知的驚疑,裡面映出他的模樣:「瑤瑤,就是你猜的那樣。我想和你結婚。」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裴川卻不敢聽她說任何事,他怕極了。這本來就是用盡一切心機才有的局面,他幾乎立刻接著道:「霍旭有個喜歡的人,叫做邵月。霍家很亂,家主霍燃的前妻姜華瓊有個孩子叫霍南山,霍南山五年前死在了C市,姜華瓊懷疑是霍燃私生子霍旭殺的她親兒子,一怒之下離了婚,還要報復霍旭。霍燃把霍旭送回國,這兩年霍旭才回來,接管霍家。但是勢力比不上姜華瓊,他怕姜華瓊傷害當時幫他離開C市的邵月,於是追求你。」

  貝瑤有些晃神。

  聽到這段話,她終於聯繫起來小時候開始就存在的筆記。

  筆記上說霍旭有喜歡的人,可是那時候有未來記憶的自己來不及寫清楚故事的始末,原來是這樣。

  裴川指節發白:「他會傷害你,甚至開始向你父母施壓,讓你五月和他訂婚。你只有……」

  後面每個字他都說得無比艱難,裴川說:「只有結了婚,讓姜華瓊相信你是無辜的,才能安全。所以我們必須要在這兩天結婚。」

  貝瑤愣愣地聽著。她下意識道:「可是找到姜華瓊,告訴她事情始末,也能安全啊。」裴川選擇和自己結婚,萬一他不願意結婚,那得多委屈他呀。而且讓裴川娶了自己,必須得去對抗霍旭,這是多麼危險的事。

  裴川臉色一瞬間蒼白如紙。

  是,他知道可以直接找姜華瓊。

  貝瑤想得到,他又怎麼會想不到。可是他……他一輩子,只有這麼一個光明正大得到她的機會。往前一步是全世界,退後一步是深淵。

  他心一直往下墜,許久才看著她眼睛,輕聲道:「霍旭已經干擾了姜華瓊一年多,姜華瓊現在也摸不準,即便告訴她,她多疑,大概率覺得你才是霍旭喜歡的人。」

  畢竟下一局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她想了想,覺得有些道理。

  然而依然沒鬆口。

  裴川咬住口腔裡的肉,蔓延開的血腥氣讓他難受,卻怎麼也壓不住心裡微微的痛。

  他怕慘了她拒絕,勉強笑道:「放心吧,只是……結個婚,我們誰也不說,不告訴你的同學,你繼續好好唸書。我也不碰你,如果以後……」

  如果你有喜歡的人,我們和平離婚,我會告訴他我們清清白白。

  後面這些話像是用刀在心上剜肉,裴川唇動了動,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他抿抿唇,最後說:「以後,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她歪了歪頭,仔細想了想:「結婚以後你有危險嗎?」

  他搖頭,連忙道:「不會。」

  「噢。」貝瑤說,她本來還想說,都結婚啦,那……為什麼不碰她?

  可是女孩子……怎麼也問不出這種讓人羞死的問題。

  這年她21,確實也沒有感受到生理需求方面的問題。她看著男人蒼白的唇色和漆黑的眼睛,忍住害羞,慢慢道:「那、那去結婚?」

  她想了想,有些忐忑:「我爸媽不會同意的。」

  裴川沒說話,把她家的戶口本摸出來給她看。

  貝瑤:「……」她好像不能說什麼了,雖然她特別想知道,戶口本真是她媽媽給裴川的啊?不能夠吧!

  她有點害羞,又覺得特別突然。貝瑤小聲問:「什麼時候結婚呢?」沒結過,不懂啊。

  裴川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為了退讓他的心低微進塵埃裡,可是哪怕她什麼都不懂,答應了和他結婚,他眼裡還是控制不住亮起光彩。

  裴川喉結動了動,說道:「現在。」

  2013年,命運不同的轉折點。

  四月十八號,星期三下午三點鐘,民政局開著門。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7:06

第74章 衡量

  天氣很晴朗,外面是最綺麗的春。

  因為結婚證要在一方的戶籍地辦理,裴川和貝瑤的戶籍地都在B市,必須得回去。一點的飛機,三點他們到了C市民政局。

  裴川填《婚姻申請表》的手有些微顫抖,他偏頭看貝瑤。她寫得很認真,長睫垂下,額發柔軟,裴川看不見她是什麼表情。

  他收回視線。

  填完申請表要照相。

  「對,先生要笑一笑,結婚是喜事。」

  裴川眼裡便情不自禁沾上了溫柔的笑意,鏡頭定格永恆。貝瑤不知道,這是裴川這輩子第一次面對鏡頭懷的是期待的心情。

  這年結婚登記領證尚且還要九塊錢。

  照相完每對小夫妻都要去體檢,隔壁不遠就是當地婦保院,會分別檢查男科和婦科,看以後適不適合懷孕。

  到了這一步,貝瑤依然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不是約個會麼,怎麼就來結婚了?

  而且婦科男科這個問題,實在讓年輕小姑娘覺得有些害羞。

  她長得特別漂亮,在一對對新婚小夫妻中顯得很亮眼。就是看著還年輕,惹得人心軟。

  貝瑤臉紅紅走出去的時候,裴川已經檢查完了。

  他倒也不是尷尬,只是這種檢查,難免讓人心笙搖曳。

  都沒什麼問題,就只剩下蓋章了。

  蓋章的工作人員是個穿紅衣服的中年阿姨,她拿著章,笑著說:「祝福你們新婚快樂,永結同心,百年到老。」

  裴川頷首,看著她蓋章。

  貝瑤小聲說:「謝謝您。」

  工作人員覺得稀奇,新婚夫妻一個很專注地盯著她的章,似乎生怕她不蓋,或者出現什麼意外。姑娘看起來很年輕,長得也招人,比一般新娘子都嬌羞,一句祝福就讓姑娘眼睛亮亮的。工作人員暗笑,當真是甜得不行的小嬌妻啊。

  兩個紅紅的章落下,結婚證就到手了。

  塵埃落定,裴川別開眼,沒敢讓她看見自己眼中抑制不住蔓延開的喜悅。

  兩個紅本本,貝瑤翻開看上面的照片。

  她笑容很甜,像三月柔柔的風,眸中帶著星星點點的光芒。

  她覺得稀奇地戳戳照片上的裴川:「你這樣笑很好看。」

  怎麼說呢,有些東西藏得再深。最後被一張照片出賣,從溫柔的眼裡跑了出來。

  裴川喉結動了動:「你……到時候還要回學校上課,結婚證我拿著吧。」

  她點點頭,把兩本結婚證都給他。

  貝瑤一直覺得,結婚是件很遙遠的事。現在還是好不真實啊,這麼個簡單的小本本,她就和他是夫妻了嗎?

  身份一下變了。

  她心裡有了點小新娘的奇怪感覺。

  裴川放好結婚證,他說:「下午有課嗎?」

  貝瑤點頭,她看著他眼睛,呆呆道:「我是該回去上課了嗎?」

  裴川眼瞳漆黑:「請個假好不好?我們……把婚禮辦了。」他說這話時身體緊繃,見她呆愣,裴川抿抿唇,接著道,「辦個婚禮,更能讓姜華瓊相信。」

  貝瑤:「……噢,這樣啊。」

  她很乖請假去了。

  大學給輔導員請假通常來說挺好請的,那頭輔導員問什麼原因,清風拂在臉上,吹不散那股熱度,她說:「結婚。」

  「……」

  假批准下來了。

  貝瑤看著裴川,終於緩過神來了。一切進行得太快,她現在才有時間想一想,機票很貴、裴川的房子天價的貴、還有婚禮似乎要花不少錢啊!

  他才從牢裡出來,先前她怕他敏感,沒問工作的事,他本來就是為了保護她結的婚,他錢不會都是問金子陽借的吧!

  她輕聲說:「婚禮沒關係,走個形式就好。」

  她要回去看看自己還有沒有積蓄……她可不能讓裴川一個人「背債」。

  裴川眸光黯了黯,他垂眸,掩蓋住心裡的失落:「嗯。」

  她原來不想讓很多人知道。

  *

  不管怎麼舉行婚禮,貝瑤肯定是得從家裡出嫁的。

  裴川先送她回家,婚禮日子還沒有選定,這件事必須得問問趙芝蘭他們的意見。兩個人去貝瑤家的時候,貝瑤比裴川緊張多了。

  趙芝蘭的脾氣她清楚,媽媽不可能喜歡裴川,她踮腳,悄聲說:「我媽媽嘴巴壞,心地好,要是她說什麼不好聽的話,你不要介意呀。」

  耳朵邊癢癢的,他心裡跟著軟了軟,應道:「嗯。」

  這回開門的是趙芝蘭,發生霍旭那個事以後,趙芝蘭和貝立材都沒有工作,甚至小貝軍也不敢送去上學,只能都待在家裡。

  見到裴川帶著女兒回來,想著多半已經領了證,趙芝蘭忍了又忍:「進來吧。」

  態度冷冷淡淡,但也無可厚非。

  女婿不滿意,女兒卻是心頭寶。

  趙芝蘭問貝瑤:「晚上想吃什麼,媽媽給你做。」

  貝瑤問裴川:「你第一次來我家吃飯吧,想吃什麼?我媽媽手藝很好。」

  裴川不用看也知道趙芝蘭殺人一樣的目光,他心裡卻有些暖:「你吃什麼我吃什麼。」

  貝瑤想了想:「那吃剁椒魚,麻婆豆腐?待會兒我和媽媽去買菜。」

  趙芝蘭一看貝瑤這麼偏袒裴川,心裡不舒服,哼了哼,進了廚房。

  貝立材坐在沙發上,也不和裴川搭話。

  裴川對貝瑤道:「你看電視,我去幫趙姨。」

  她眨眨眼,他低聲道:「乖,總得讓她高興些。」

  他說著,當真進了廚房。

  趙芝蘭只是心頭嚥不下這口氣,證也領了,閨女多半還不知道這小子威脅過她爸媽。趙芝蘭現在又不能說,畢竟說了也許還會讓女兒難受。

  趙芝蘭:「你進來做什麼?」

  裴川挽起袖子,開始洗菜葉子,男人小臂結實,浸在冷水裡,他說:「趙姨,我來做飯吧。」

  趙芝蘭沒忍住:「哼!」

  她出去,也不拒絕,拉著貝瑤說:「廚房沒什麼菜,我們去買菜。」

  貝軍也要跟著去,趙芝蘭說:「你留在家,不許跟著!」

  裴川皺了皺眉。

  他思緒靈敏,趙芝蘭不要貝軍跟著去,那肯定是要給貝瑤說什麼的。他在冷水裡的手頓了頓,眸子漆黑安靜。

  *

  貝瑤挽著母親的手,菜市場離小區並不遠。

  過去的路上,趙芝蘭小聲問:「證領了?」

  貝瑤點頭,外面黃昏了,夕陽西斜,別有一番靜謐。

  趙芝蘭這幾天都沒睡好,她問貝瑤:「你也知道霍旭那件事了對不對?你是自願嫁給裴川的嗎?」

  「嗯,我知道。裴川沒逼我,我覺得嫁給他挺好的。」

  趙芝蘭忍不住用手指點點女兒額頭:「你這個笨蛋,挺好的挺好的,他那個樣子,有什麼好的?」

  貝瑤摀住額頭:「我覺得他哪裡都好。」

  趙芝蘭說:「結婚這件事,我和你爸迫不得已同意,但是瑤瑤,媽媽必須給你講一些事。」

  趙芝蘭看著年輕的女兒,說道:「結婚不是談戀愛,兩個人在一起,就是柴米油鹽的一輩子。過日子遠遠比外人想像的難,你不能保證他就愛你一輩子。裴川,他不是很好的結婚人選。首先是他的家庭,他爸媽離異,後來裴隊出現意外,誰也不願意養他。這種家庭走出來的孩子性格捉摸不透,想得也多,這種家庭也讓人糟心。」

  「你想想,你嫁過去,他前有個親媽,後有繼母繼妹,還有個感情拎不清的爸。甚至你們都快結婚了,他親媽還不知道在哪裡。」

  「其次,他坐過牢,你嫁給他,會承受很多閒話。有些人嘴毒,說話特別難聽。最後就是……他的身體問題,別人因為這個,看你總會帶著不一樣的目光。不說別人如何如何,就說他自己,現在年輕還好說,以後老了,你們兩個人生活,你難不成要做牛做馬伺候他?」

  貝瑤靜靜聽,等趙芝蘭說完了。她看著遠處小巷,市井很熱鬧,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

  「他家庭不好,不意味著他不好,媽媽,這個世上,受害者似乎總是有罪。他不會的,我教他,他不能理解的,我帶他體會。沒有人生來就好或者壞,不能因為命運對他不公平,我們也對他不公平。」

  她聲音很平和:「日子是自己的,自己不介意,別人的閒言碎語就無關緊要。他身體……我明白,可是媽媽,你說了結婚是兩個人的事,年輕時他寵愛我大半生,老了我也應該照顧他不是嗎?」

  這番話讓趙芝蘭愣住,她本著怕女兒年輕不懂事給她說著這些道理,卻沒想到瑤瑤會說這樣一番話。

  趙芝蘭心裡被觸動,面上卻不想鬆口:「說得好聽,先去買菜。」

  賣豆腐的阿嬤年老了,臉上皺紋一條條,褶子一樣。

  趙芝蘭平時賣菜喜歡討價還價,偏偏買阿嬤豆腐從不講價。每次還多買點。

  母女倆買了東西,趙芝蘭斜了眼女兒:「說不過你伶牙俐齒,沒過日子時說得好聽,到時候我看你後悔不?」她壓低聲音,「你看陳阿嬤,她丈夫是個瞎子,多少人知道她背後的苦楚?年輕時糟了不少罪,老了還每天天不亮推著車子來賣豆腐。她丈夫什麼忙都幫不上,你說一輩子苦不苦?」

  趙芝蘭說完想起那張五百多萬的銀行卡,繃住臉才沒讓嚴肅的表情破裂。

  貝瑤愣了愣,她小聲反駁:「可是陳阿嬤每天都是笑著的,其他阿姨,有個健全的丈夫,臉上還沒有笑容呢。」

  「……」趙芝蘭惱羞成怒,「懶得管你!」

  買完菜回去。

  「懶得管」女兒的趙芝蘭忍了一路,又忍不住了:「我給你說,你多大我多大,你吃的米還沒你媽吃的鹽多!你還在唸書呢,萬一過幾年反悔,你哭鼻子都來不及。就說最基本的,結婚你倆得同床吧,你老實給我說,他碰過你沒有?」

  貝瑤先前還能淡然接話,然而平時讓她保護好自己的媽媽,這時候突然問這種直白的問題,她臉紅了:「沒、沒有。」

  趙芝蘭提了口氣,聽到這個回答,總算沒更討厭裴川。算他知道分寸。

  趙芝蘭說:「那我也說句實話,我到底看著他長大,人品是沒多大問題。他畢竟和健全的人不一樣,身體殘缺。你們這個時代不興什麼貞潔和清白,媽媽只希望你知道,即便要和他同床,你也要知道分寸。你現在多大?真確定陪他一輩子?有了孩子怎麼辦?到時候想……」想離都有顧慮。

  然而一想,這話不吉利。

  趙芝蘭硬生生轉了話:「這些東西你自己衡量。」

  衡、衡量啊,貝瑤不知道怎麼就想起了B市那個婚房大床。

  默默紅了臉,她簡直想摀住發燙的臉。

  是呀,這個是唯一讓她有點茫然有點慌的事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7:24

第75章 守護

  貝瑤跟著趙芝蘭進了屋,貝立材悶不吭聲在看電視,小貝軍在寫趙芝蘭給他找出來的卷子,屁股下像灑了釘子一樣,不住扭來扭去,眼睛忍不住往廚房飄。

  貝瑤拎著魚和菜進去,裴川抬眸,剛好對上她的眼睛。

  她眨眨眼,眸中水盈盈的,衝他露了一個笑。她出門後他心裡的緊張一下子散去,也忍不住彎了彎唇。

  這頓飯是裴川做的,他有意討好貝瑤父母,做得很用心。

  趙芝蘭挑不出什麼毛病,正事必須得談:「決定好婚禮的日期了嗎?」

  裴川放下筷子,說:「聽您的。」

  趙芝蘭其實要說討厭,並不是討厭裴川這個人,她知道他做得夠多了。只是如珍如寶養大的女兒,本來看得就重要,無論是誰也很難過去心裡這道坎。

  聽了貝瑤先前那些話,趙芝蘭心裡多少也釋然了點。

  趙芝蘭說:「明天我去合一下你們的八字,讓人挑個好日子。估計就下周了,時間有點趕。很多東西沒來得及準備,這兩天恐怕忙一些。你家那邊,裴隊他們總得通知一下,請哪些朋友也提前寫請帖。辦完婚禮,瑤瑤還得回去上課。」

  聽到裴隊的時候,貝瑤忍不住抬眸看裴川。

  裴川已經很多年不和裴浩斌聯繫了。貝瑤擔心他難受,裴川卻只是分外平靜:「那邊我會通知,後天我帶瑤瑤過去吃個飯。」

  畢竟雙親在世,結婚這種日子怎麼也不可能不通知。人在社會上生活,總不能是獨居動物。對他們這一輩父母來說,至少婚禮上面子裡子都過得去才行。

  趙芝蘭歎了口氣。

  吃了晚飯,貝瑤得留在家裡,裴川住原來那棟公寓,他提前讓金子陽把這房子買回來了,裡面裝點一新。

  他站在落地窗前往下看,C市的夜晚算不上繁華,腳下燈光點點。他想起許多年沒見的裴浩斌,眼裡並沒有太多情緒。

  *

  婚禮定在下週二。

  在此之前,裴川得帶著貝瑤去裴家一趟。

  他上午來接她,貝瑤過去之前有些緊張。不是沒見過裴叔叔,只是現在這樣的身份,還是第一次。

  裴川給她把頰邊的耳發撩開,拇指輕輕撫了撫她臉頰:「別怕,我提前給他說了,只是去吃個飯。」

  她點點頭,猶豫許久,問他:「裴川,你知道你有個弟弟嗎?」

  裴川淡淡點頭,看著她的眸光柔和:「放心,我不介意了。」

  現在有了你,似乎一切過往都可以原諒。

  這頓飯最拘束的不是裴川,他不願意去裴家吃,最後訂在了附近的飯店包間。

  裴川帶著貝瑤進去的時候,裴浩斌他們已經在了。

  門一推開,裴浩斌就看了過來。

  這麼多年過去,裴浩斌變化很大。他年輕時腰板筆直,現在頭髮已經白了一半,面上有些蒼老。裴川一進來,他目光落在大兒子身上,不自在地搓了搓手。

  裴浩斌又看向貝瑤,露出侷促又緊張的笑:「貝瑤坐。」

  裴川給貝瑤拉開椅子,在桌邊坐下。

  曹莉懷裡坐了一個四歲大的孩子,他是曹莉的兒子裴家棟。他昨晚就被母親告知過,今天要見的是一個將來會搶他錢的哥哥。

  裴家棟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哥哥」。

  這個哥哥比他大很多,自始至終沒有看他一眼。裴家棟有些失落。

  白玉彤也在,她昨天得知消息的時候,難以相信她這個繼兄竟然真的娶到了貝瑤。她覺得貝瑤真是眼瞎,繼兄坐過牢身體也殘缺,貝瑤竟然還願意嫁!要是給她貝瑤那張臉,嫁誰不好!無數人搶著娶好麼!

  飯桌上很安靜,快吃完飯了,裴浩斌從外套裡拿出一張卡,小心翼翼說:「這是……你媽給你的。她去了國外,你婚禮她不能來,這是她給瑤瑤的。」

  裴川說:「不必。」

  空氣都安靜了一瞬。

  裴浩斌心裡說不出的難受,他慢慢拿出另一張卡:「這是爸爸給你的。」

  曹莉氣得咬牙。

  她知道,兩張卡加起來快一百萬!一百萬啊!她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麼多錢!現在全給了裴川結婚,他們家底都快掏空了。

  裴川面色淡淡,沒應聲,他抽了張紙巾,輕輕給貝瑤擦唇角。

  裴浩斌知道裴川的性格不會收,他往貝瑤面前推了推:「貝瑤啊,這是叔叔阿姨的心意,你們組建新家需要資金,叔叔不能為你做些什麼,這個收著吧。」

  白玉彤氣死了,曹莉知道裴浩斌會給錢,白玉彤不知道啊。

  她本來幸災樂禍,她這個繼兄才坐了牢出來,現在肯定沒房沒車沒工作。貝瑤長得漂亮又怎麼樣,還不是得過苦日子,結果沒想到裴叔叔會拿錢出來!那錢肯定不少。說不定都夠這個殘廢買套房子了。

  貝瑤搖頭:「謝謝您,錢的事,我和裴川會想辦法的。」

  裴浩斌心裡苦澀,對裴川說:「爸爸知道對不起你,今天把話說開,我立了遺囑,以後錢都是你和貝瑤的。你現在有什麼需要幫助的,隨時給我說,爸爸一定盡力幫。這些是你的東西,如果你不要,我捐給國家。」

  裴川說:「捐吧。」

  曹莉坐不住了:「這是你爸攢了一輩子的錢,捐了像什麼話!再說了,你還沒買房子車子,拿著錢至少要好過點。」

  裴川目光看過去,在她懷裡的孩子一掃而過,又落在曹莉身上,視線有些涼。

  裴川說:「給瑤瑤的房子我已經買了,在B市,車子明天也可以去提。我有工作,養得起瑤瑤,不用你們操心了。」

  白玉彤說:「你開什麼玩笑?你在B市有房子?」

  B市的房子!哪怕在2013年,也得好幾百萬,裴川吹牛的吧!

  裴川冷冷看她一眼,白玉彤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裴川拿出一張名片,放在裴浩斌面前,輕聲問貝瑤:「吃飽了嗎?」貝瑤點點頭,他這才拉著貝瑤,往門外走。

  裴浩斌目光怔怔落在名片上,震驚到不能說話。

  裴家棟突然跳下凳子,往門邊跑,聲音脆生生的:「哥哥!」

  空氣很安靜。

  裴川低眸,他看著很矮的孩子,目光安靜地掃過裴家棟。

  裴家棟嚇到了,後退了一步。他只是很喜歡哥哥啊。

  曹莉連忙過來,抱著兒子退後,彷彿裴川下一刻會斬斷她孩子的腿。

  裴川沒說話,帶著貝瑤離開了。

  曹莉心有餘悸,男人目光太冷了,讓她心生怯意。抱著兒子回去,就看到裴浩斌盯著名片,眼眶發紅,曹莉看了眼,失聲道:「第一科學研究所,裴川?」

  這是……科學家!

  白玉彤傻眼了。

  怎麼會!他怎麼會是科學家,不是坐過牢嗎?那……房子車子都是真的!

  裴浩斌抹了一把臉,他和蔣文娟都錯了。

  錯得離譜。

  他們以為這個孩子的人生毀了,可原來,他能這麼優秀,他的未來不輸於任何人。這些無聲地在訴說他們當初多可笑。

  然而時過境遷,他們注定欠他一輩子了。

  一輩子不得安寧,惶惶度日。

  ~

  貝瑤輕輕握了握裴川的手,那聲「哥哥」讓裴川觸動很大,當時她感受到他僵了僵。

  她說:「不開心嗎?」

  裴川回握住她:「沒有。」

  並沒有不開心,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一個和他血脈相近的孩子,一個健康的孩子,裴家棟的親近之意很明顯,只是裴川並不喜歡他。

  裴川小時候也是那麼健康活潑的,那時候他還很聰明。偏偏這年的裴家棟快四歲,恰好是自己失去小腿的年紀。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裴川的成長軌跡應該是這個孩子這樣。

  他只是有些恍惚,彷彿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然而也只是片刻恍惚而已,他不會再管裴家的一切事。他現在有了一個家。

  貝瑤想起那張名片,有些好奇:「你給了裴叔叔什麼呀?」

  她坐得遠,沒有看見上面的字。

  她眼裡亮亮的,裴川一言不發,又拿了一張遞給她看。

  他難得有了些緊張,想起她當年在飛機上說的話,默默看她反應。

  貝瑤呆了呆:「是科學家嗎?」

  「嗯。」

  她眨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許久她踮腳,輕輕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裴川真厲害。」

  科學家哎!多少人一輩子都拿不到的榮譽!

  貝瑤才是最震驚的人,天知道原本的走向裡,裴川是「satan」啊!

  裴川感受到臉頰上軟軟的觸感,他沒說話,耳根卻微紅。

  貝瑤可能不知道,再也沒有比一個女人誇男人厲害,更動聽的話了。

  彷彿一瞬間許多年的苦楚都有了回報。他低聲道:「你好好讀書,我養你。」

  貝瑤笑著點點頭:「那就拜託裴先生了哦!」

  他抿唇,眼裡有了笑意,鑽心的甜。

  婚禮趕得急,貝瑤的婚紗不能訂做,只能去婚紗店裡挑。

  忙忙碌碌好幾天,終於到了婚禮這天。

  裴川發出去的請帖都是他用心寫的,他年少時,就只有金子陽、鄭航,還有季偉三個朋友。

  鄭航著實有些意外他這麼快就結婚了,隨即又高興起來,裴川這一路走來,實在有太多的不容易。

  他們婚禮在禮堂,鐘聲響起前,貝瑤挽著爸爸的胳膊。

  貝立材這樣的人,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他說:「瑤瑤,要幸福,他要是欺負你,要告訴爸爸。」

  女兒,爸爸這樣的存在,就是沉默如山一輩子,卻永遠都守護你。

  貝瑤眼眶一酸,貝立材在她成長裡無聲無息,卻又從不缺席。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1 18:27:45

第76章 嬌妻

  禮堂上空垂下白色細小的花朵,貝瑤戴著白手套的手,被貝立材放進了裴川手中。

  裴川情不自禁握緊了些。

  命運有時候很奇妙,貝瑤重生回來那年,沒有想過和裴川在一起。她那時只惦記著他的恩情,順從心意生活,可是再想想,彷彿已經是過了很久的事情。

  趙芝蘭挑的這個「黃道吉日」算是個好日子,婚禮宣誓的時候天氣晴朗,貝瑤和裴川交換完了戒指,外面卻開始下雨。

  這次婚禮低調得不像話,貝家和裴家總共來的人也就四十多個人,倒是有些像「隱婚」。

  婚禮的程序非常簡單,宣誓以後,再交換戒指就完成了。

  金子陽坐在觀禮的座位上,莫名有些感慨:「一晃就過去好多年了啊,川哥都結婚了。」娶的還是年少就心心唸唸的姑娘。

  說不羨慕是假的,畢竟要遇到一個喜歡的人,再把她娶回家,是件需要很多緣分堆砌的事情。

  鄭航點點頭,他的目光沒有在嬌滴滴的新娘身上多看,只看了眼就別開了目光。

  金子陽說:「哈哈哈,你說我們誰結婚會墊底。」

  他們默默把目光落在了季偉身上。

  季偉:「……」

  季偉還在讀高三,他這輩子第六個高三。

  常常有人笑他,也有人背後指指點點,其實這些年,他每一年都在進步,偶爾有人好心問起,為什麼已經能考上不錯的大學了,依然沒有去?季偉就會靦腆回答說:「因為還夠不上劍橋。」

  金子陽悶笑了一會兒,婚禮走個形式,結束得很快。鄭航他們不太清楚原因,金子陽卻是心知肚明,川哥可不缺錢,這個倉促的婚禮,想必他心中遺憾。

  然而這個讓裴川留有遺憾的婚禮,都得他婚後付出很大的代價來達成。

  傍晚下起了雨,裴川讓婚車送親戚回去。

  最前面的車是黑色賓利,後面的也都是豪車,婚禮低調,其餘東西卻很講究。白玉彤坐上車子的時候,又氣又悔,比起裴川的有錢程度,裴叔叔那個算什麼啊。偏偏自己和媽媽,從來就沒和裴川打好關係。

  最後裴叔叔的錢也捐給了國家,她和媽媽這麼多年來,竟然什麼都沒拿到。

  而她以為眼瞎的貝瑤……

  白玉彤搖下車窗,探頭往外看。

  教堂外面有很長的露天玫瑰地毯,這會兒被打濕了,貝瑤的婚紗很長,怎麼越過紅毯上車是個問題。

  春雨之下,趙芝蘭有些著急,都怪她挑的這個天氣,白天還好好的,傍晚怎麼就下雨了呢?穿著婚紗過去,婚紗估計都得報廢。

  趙芝蘭拍拍貝立材的手臂:「你背一下咱閨女。」

  貝立材點頭,還沒上前,裴川卻彎腰整理了下貝瑤的裙擺,然後抱起了貝瑤。

  所有人都愣住了。

  金子陽結結巴巴:「川……川哥……」

  貝瑤也嚇到了,她下意識抱著他脖子,眼帶憂慮。

  小雨濛濛,裴川說:「我來。」

  今天她是他的新娘。

  他邁進雨中,春雨飄搖。趙芝蘭愣了好一會兒,才追過去給女兒和裴川打傘。

  貝瑤裙擺下露出小巧的白色鞋尖,忍不住仰頭看裴川。

  他覺察到她的目光,漆黑的眼眸裡滿是笑意,在趙芝蘭過來之前,低頭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很輕很快,彷彿帶著男人難以言說的歡喜。她手指怔怔摸了摸自己的唇,那時候天上下著雨,很荒謬的,這條紅毯算不得很長,她卻有一剎那觸摸到了永恆的距離。

  這次的十米,他走完了。

  裴川把貝瑤放進賓利車的時候,他頭上都是雨珠。

  她手臂白皙纖細,眼裡很溫柔,輕輕給男人擦去額上的雨水。

  *

  「簡易」婚禮後,得知裴川今晚就要帶著貝瑤回B市,趙芝蘭皺眉:「才結婚,明天再回去啊。」在C市這裡也有房子,婚禮本來也已經非常簡陋了,現在就離開,怎麼想都不符合習俗。

  裴川說:「明天五月了。」

  趙芝蘭想了想,當即驚出一身冷汗。瑤瑤離霍旭越遠越好,她當即點點頭:「回去回去,趕緊回去。」

  畢竟對他們來說,這場婚禮的初衷,就是保護貝瑤。貝瑤的安全,在趙芝蘭心裡比什麼都重要。

  傍晚他們回去前,趙芝蘭悄悄拉過貝瑤,拿出一張卡給她:「這是給你的嫁妝。」

  貝瑤忍不住笑了:「我哪來的嫁妝啊。」

  趙芝蘭說:「裴川給的聘禮,媽媽一分錢沒動,都在這裡了。瑤瑤,你長大了,以後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疼不疼你,媽都看不見,也不知道,錢你好好收著,有什麼需要咱不用開口求其他人。媽雖然喜歡錢,可是你才是最珍貴的。」

  貝瑤鼻子酸酸的,總算知道為什麼出嫁的女兒會想哭了。

  她想說她也不需要這個,但是看見趙芝蘭殷切擔憂和不捨的目光,貝瑤只能收下。見她收下,趙芝蘭才鬆了口氣。

  B市這晚也在下雨,並且是大雨,大雨沖洗著城市,霓虹卻依然閃閃爍爍。

  貝瑤再一次來到新家,是新娘的身份。

  這時候才晚上十點鐘,外面風雨招搖,他們家裡卻溫馨暖和。

  她換上小兔子拖鞋,頭髮微潤,身上卻沒濕。

  裴川一路打傘,始終護著她,他身上倒是幾乎濕透了。

  裴川收了傘,摸了摸她頭髮:「去洗洗,不要感冒了。」

  她穿著正紅色的春裝,民國風的盤扣,一張小臉白嫩嫩的,眸若春水。

  貝瑤說:「你先洗,你身上都濕透了。」

  男人倔強,她推不動他拿傘的手分毫,裴川才淋了一路的雨。

  裴川頓了頓,說:「家裡兩個浴室,你回臥室洗,我在外面的浴室洗。」

  她點點頭,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裴川垂眸。

  兩個浴室……

  他到底沒說什麼,拿起自己衣服就去浴室了。貝瑤還沒卸妝,得先卸妝才洗漱。

  她踏進婚房,看著紅彤彤喜慶的一片,臉蛋微紅。有些事情,觸景就不得不多想。

  她還在卸妝的時候,裴川已經開始洗澡了。

  外面雷聲陣陣,他脫完衣服,浴室的鏡子裡,露出男人健壯寬厚的胸膛,幾年牢獄生活,他倒是比以前白了些,然而身上的胸肌腹肌,是他很早以前學拳擊練出來的。

  裴川頓了頓,低眸解皮帶。

  褲子褪下,他靜靜看著醜陋的殘肢。抱了貝瑤十米,所有人都以為他沒事,畢竟裴川身體都沒晃一下,可是殘肢腫脹後又淋了雨,比以往還要難看。

  他閉了閉眼,打開噴頭開始洗澡。

  到底是心亂的。

  四歲時就造成的傷,小時候殘肢的骨頭卻會長大,每長出一寸骨頭,都得再次打磨平。

  經歷了許許多多的痛,然而今晚心裡頗亂。

  他洗完以後換了睡衣,按照平常的生活習慣,這個時候不應該再穿戴假肢了,可是……今晚家裡多了嬌妻,他安靜地重新戴上了,然後走出去,走到臥室外,看著面前半敞開的門。

  房間的小沙發上放了些小姑娘的東西,他看了一眼,沒說話,心跳快了好幾分,走了進去。

  男人的動作比女人快得多,裴川都洗完了,貝瑤才卸完妝開始洗。

  房間裡有水聲,主臥很大,主臥的浴室離得也不遠,他坐在床上,聽著水聲身體有些僵硬。

  貝瑤洗完了,她才開口:「裴川,我們回來沒帶睡覺穿的衣服。」

  裴川愣了片刻。

  貝瑤想捂臉:「我沒有睡衣,你要不給我隨便找件衣服將就一下。」她進去洗澡前,本來想找裴川的,可是裴川在洗,她不太好意思。又怕自己隨便找不太好,畢竟每個人都有隱私。

  她聲音軟綿綿的,裴川說:「你等一下。」

  他拉開衣櫃,找了件白襯衣和條寬鬆的夏天褲子拿過去。

  離浴室近了,他低聲說:「我拿過來了。」

  貝瑤從浴缸走出來,她用浴巾裹住自己,隔著這扇門,她開了一條縫,細細的胳膊伸出來,那條嫩生生的胳膊蓮藕一樣,被水汽染上一層淺淺的粉。

  裴川垂眸,移開視線,把衣服遞到她手裡。

  貝瑤看見還有夏天的褲子,她憋住笑,心裡軟軟澀澀的,裴川規矩的舉動讓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結婚太突然,大家都是第一次和人一起生活。她也有平時的生活習慣,比如,洗完了澡不穿內衣。

  在剛發育的時候,女孩子就會被媽媽教育,晚上睡覺不能穿內衣,否則不健康。

  長長的白襯衫穿在她身上,已經遮住了大腿,她濕漉漉的長髮披散著,沒穿那條褲子。

  貝瑤手抬起放下好多次,最後終於還是沒、沒穿內衣。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

  卸了妝,有幾分清水芙蓉的漂亮。長髮散下來,像是海上明眸紅唇的海妖姑娘。

  然而,也有尷尬的地方。

  比如裴川可能不知道,白衣服透,白襯衫自然也不會例外。不僅露,還薄,於是有些地方……她低頭,臉頰發燙。

  在寢室和室友們生活都不會這樣穿,說到底,人會有一點點長大的過程。

  貝瑤才和裴川在一起,他就進了監獄,她的戀愛少了一個跳板,和裴川之間從未有什麼過激的舉動,驟然結了婚,讓她一時間難以適應。

  然而一想那兩個小紅本,她一咬牙,走了出去。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26:53

第77章 溫柔鄉

  大雨滂沱的夜晚,霍旭連夜從B市趕到了C市,他父親霍燃身體不好,現在公司都是霍旭在管。

  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抵達C市以後,霍旭先去的酒店。

  霍旭才坐下休息,一個陌生的號碼就打了過來,以他的身份平時是不會接來路不明的號碼,但是邵月謹慎,每次都用公共電話或者別人的手機給他打,霍旭遷就她,只能接了起來。

  「阿旭,是我。」邵月說,「你上次給我說五月份就能搞定,明天就五月了,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霍旭皺了皺眉,他雖然是私生子出身,可是霍燃更愛他的母親,因此生下來就過的好日子。

  他在公司忙了一整天,又連夜坐飛機趕過來,現在疲憊不堪,聽見邵月催促的語氣,下意識竟然生出了些不耐煩。

  然而到底是年少就珍惜的人,霍旭說:「他們不答應也得答應,我在C市已經安排好了。」

  邵月鬆了口氣,又道:「阿旭,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謝謝你為我們未來做的一切。」

  霍旭疲憊地應了一聲。

  邵月一想到他即將要娶那個女人,心裡就很酸。怎麼說呢?年少時大雨中驚鴻一瞥的人,不止霍旭,還有自己,後來躺在手術台上修復和整容自己的臉,邵月羨慕的也是貝瑤那副難以挑剔的容顏,她怕引起霍旭的惡感,最後也不敢和貝瑤像半分。

  邵月害怕姜華瓊這個瘋女人,想活命,可是另一面有不甘心自己守了這麼多年的霍家少爺娶別人。

  更別說那個女人比自己年輕,又比自己美貌,邵月下意識惶恐。

  她再開口時語氣就軟了下來,甚至帶了哭腔:「阿旭,我一想到你為了我做出的犧牲,我就很難受,我好想陪著你,和你在一起。而不是眼睜睜看著你娶那個女人。我後悔了,不應該讓你這樣做。」

  男人本就吃軟不吃硬,聽到邵月的哭腔,霍旭心情不那麼糟糕了,他哄道:「我提出來的主意,和你有什麼關係?」

  邵月哽咽:「可是我害怕,我也會吃醋,你會不會假戲真做愛上她,就不要我了。」

  霍旭愣了愣,腦海裡想起的是一張白淨的小臉,三月春光裡,貝瑤眸若琉璃。溫暖又動人。

  邵月說:「阿旭?」

  霍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下意識有些慌亂,他否認道:「我當然不會喜歡她,我愛的是你,你為了做了那麼多,別瞎想。」

  邵月破涕為笑,撒嬌道:「那你不許碰她!你要是想……了,可以來找我。」

  霍旭說:「當然。」

  這通電話掛斷的時候,霍旭沒了睡意,反而更加煩躁。

  他知道貝瑤是無辜的,可是邵月呢?邵月也是無辜的,她甚至為了自己差點被霍南山凌辱!還被毀了容。

  邵月陪了他八年,是他年少時就一直放在心裡的女神。

  何況,姜華瓊並不確定霍南山的死因,這幾年都調查無果,自己如果和邵月在一起,她幾乎一下子就能發瘋把他們兩個都殺了。只有和貝瑤在一起,才能解釋自己當初在C市的原因。

  如果一定要做出一個選擇,他只能把貝瑤拉下水,何況……霍旭想了想,貝瑤不一定有危險不是麼?自己會盡力保護她,姜華瓊也許就不會覺得是自己害死霍南山了。

  他煩躁地點了根煙,想起明天多半就能定下和貝瑤的事了,除了無邊的憂慮,隱隱的,還有一絲很細微的期待。

  天空一道閃電劃過,隨即悶雷響起。

  *

  閃電閃爍了一瞬,被阻隔在紅色的窗簾外。

  貝瑤洗完澡出來的時候,看到裴川在打地鋪,男人無聲把衣櫃裡找出來的被子鋪好,在整理被子邊角。

  聽見貝瑤出來的響動,他頓了頓,拉著邊角的手指緊了緊,不但沒有撫平褶皺,還弄得更亂了幾分。

  她問:「裴川,你在做什麼?」

  裴川垂眸:「之前我答應過你,哪怕結完婚後,依然尊重你的自由,像以前那樣相處。你可以去上學,我不會對你做什麼。」

  貝瑤滿腔羞澀一下子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惱怒和生氣。

  結婚前他沒有安全感不相信她就算了,結婚後他還這樣想!

  難不成她以後還會和他離婚嫁給別人不成,他把他自己當成什麼了?她渡過危險的跳板嗎?她用完就可以扔?

  她也不是沒有半點脾氣,人家不碰她,她總不可能湊上去吧?

  貝瑤氣鼓鼓的:「那為什麼在床邊打地鋪?外面有沙發。」

  他唇色白了白:「如果你……」他嗓音微啞,似乎很艱難,「不希望我在這裡的話,我出去睡。」

  她氣得想捶死他,新婚夜分床睡,虧他想得出來。

  她這樣的性格不容易生氣,真生了氣也不好哄,她說:「隨便你。」

  貝瑤沒有帶睡衣,大紅的帕子倒是帶了幾條,她繞過大床去拿帕子,路過男人時,裴川抬眸。

  一雙修長的玉腿白皙,她沒穿那條夏天的褲子。

  他目光被燙到,然而想起她問為什麼不去睡沙發?連離她近一點都不可以嗎?他抿了抿唇,有些苦澀難過,到底不願違背她的意思,慢慢往外走。

  裴川出房間之前,忍不住回了頭,她坐在小沙發上擦頭髮,長髮把襯衫打濕,胸前的輪廓若隱若現,她也不看他,別過臉去,他覺察貝瑤生氣了。

  她從小到大都聽話乖巧,鮮少生氣,也不記仇,然而她現在看也不看他,裴川握緊了拳,怕他留在這裡她更生氣,只能走了出去。

  貝瑤氣樂了,好吧好吧,不一起睡就不一起睡,到時候你求我也不讓!

  客廳不比暖融融的臥室,幾乎一下子就能感受到春夜的冷。

  他坐在沙發上,外面電閃雷鳴,明明以前也不覺得一個人有什麼,可是就片刻而已,那個房間裡面的溫暖就令人眷戀。

  他也不知道在外面坐了多久,裡面的燈光最後滅了,他在黑暗裡,心臟疼得難受。

  他想起來她沒有吹頭髮。

  裴川站起來,房門沒關,裴川說:「瑤瑤,頭髮濕的不能睡覺。」

  貝瑤說:「不是要尊重我的自由嗎?我要睡覺了。」

  他知道她在說氣話,然而心裡還是被刺了一下,痙攣一樣地收緊。

  他走過去,夜的微光裡,床上隆起小小的一團,他摸到了她的頭髮,微潤,冰冰涼涼的,果然沒有干。

  她有了火氣,抽回自己頭髮,不給他碰。

  他何曾受過她這樣的抗拒。

  他掌心空落落的,裴川早就知道,他面對別人時能運籌帷幄算計一切,可是在她面前,他的情緒都握在她手中。

  他低聲問:「我惹你生氣了嗎?」

  貝瑤咬牙,不說話。

  她並不容易生氣的,只不過從最初到現在,她努力朝他走近,可他要麼後退,要麼不信任。

  一個姑娘久了是會委屈的,只是新婚夜太特殊,格外委屈而已。

  她無聲無息,他聽到了不規律的呼吸聲。

  裴川連忙開燈,她下意識拉被子去擋,可是沒來得及,他還是看到了她眼角的淚水。

  心裡疼得窒悶。

  他拉住被子,握住她放在外面的手,她雪白的手又軟又涼,他拉住放在自己臉頰邊,幾乎是無措地哄:「是我不好,讓瑤瑤難過了,別哭,生氣就打我好不好?」

  他握住那隻小手,帶著她在自己臉上打了一下。

  裴川不明白,女人不哄還好,一哄委屈簡直決了堤。

  她抽回自己的手,從床上坐起來:「不好不好,一點都不好,你要是不喜歡我,沒有必要為了保護我和我結婚!你要是不相信我真心嫁給你,明天我們就可以去離……」

  他摀住她的唇,裴川手顫抖著:「不要說。」

  她眨眨眼,淚水從眼眶裡滾出來,落在他手背上,在心上燙出一個洞。

  「求求你不要說,什麼你都可以說,你可以打我,可以罵我,這兩個字,不要說出來。哪怕是因為你生氣了,哪怕是玩笑話,也不要說。」這是他的底線,他受不了。

  她輕聲嗚咽,點了點頭。

  裴川鬆開她,一點點把她小臉上淚水擦乾淨。男人站起來,在浴室找了吹風,回來給她吹頭髮。

  電吹風呼呼的,外面電閃雷鳴。

  有時候天幕會驟然亮起,他的手拂過她柔軟的發,吹風吹出來暖暖的。

  他空出來那隻手,輕輕抹掉了她腮邊的淚珠兒。

  裴川開口,聲音在夜裡低沉,把心剖開講給她聽:「瑤瑤,我不是不相信你,世上再沒有一個人,能心甘情願等我八年。我決定自首那年,就知道這輩子很難和你在一起,一個殘廢,一個罪犯,拿什麼來守護你一輩子?」

  他說:「年輕氣盛的時候,我們總覺得能付出一切,可是如果等兩年,等你再大些,你後悔了怎麼辦?那時候你想起我這個殘廢,殘缺的身體玷污過你,那樣的記憶一輩子也抹不去。我又拿什麼來賠你?我自殺都難以謝罪。」

  她咬唇:「不會後悔。」

  他說:「你今年二十一歲,和你同齡的姑娘,還在學校裡讀書,她們有自己的圈子,有自己的生活,結婚對她們來說很遙遠,會去看演唱會,想去世界各地旅遊,她們也會像你這樣,生氣的時候,一時衝動說什麼都毫無顧忌。」

  她張了張嘴。

  他溫柔地摸摸她臉頰:「別急著否認,瑤瑤,一個人長大要經歷很多事,我慶幸你能說想說的話,這證明世上的苦難離你很遙遠。」

  而他,經歷了太多苦難和絕望,被綁架犯斬斷腿,父母離異,無人領養,牢獄之災……

  太多太多黑暗的事了,哪怕心上被人紮了刀子,話語也得在腦海裡過幾遍來判斷能不能說。

  他們的人生,本就不是一個成長軌道。

  她像個努力發光發熱,又執著的小太陽。

  裴川說:「瑤瑤,我爸媽離婚,是因為我殘缺的身體,那個女人生下了我,都不能接受不完整的我,我實在害怕,有一天你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離開我。」

  她捏緊了大紅被子,低聲說:「我不會的,對不起。」

  他說:「不用道歉,我不能給你很多東西,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寧願自己有個完整的身體,嫁給我就已經委屈了你。我希望你自由快樂,好男人會讓女人越活越天真,壞男人才會讓女人越來越庸俗。我希望你再過幾十年,都能暢所欲言,因為有我在。」

  裴川說:「我很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一遍遍告訴自己,其實你沒那麼喜歡我,不然我怕你離開我那天,我就已經死去了。」

  她抱住男人的腰,帶著鼻音:「不離開,和你一輩子。」

  他笑了笑:「好。」

  貝瑤說:「我現在不生氣了,心裡悶悶的,有點難過。裴川,他們不要你,都拋棄你,是因為不知道你有多好。你看,我知道你有多好,我不捨得離開的。」

  她頭髮已經干了,然而這麼多年,她第一次聽裴川說這樣苦澀的心裡話。

  貝瑤也是第一次知道他母親和父親離婚的原因。

  因為他殘缺的身體……

  這對裴川來說,是一輩子抹不去的痛。

  她說:「外面在下雨,很冷對不對?」

  他說:「嗯。」

  她埋頭在他腰間,也給他說了心裡話,嗓音糯糯的:「我、我身邊暖和。」

  他一言不發,放下吹風,修長的手指插進她發裡。

  她想說,不用摸啦。頭髮已經干了,吹風吹了那麼久,怎麼可能還是濕的,不用再確認。

  然而下一刻,他插進她發裡的手指重了些,她被力道帶得輕輕仰起頭,男人彎腰,吻就落了下來。

  他在告訴她,不是不想,他到底有多想。

  他放在她發間的修長手指每用力一分,她就受不了嬌哼。

  他幾乎是歎息又澎湃的,滅了燈,去她身邊。

  果然很暖和。

  他壓著她親,外面下著雨,雷聲卻傳不進房間裡。

  她很軟,肌膚軟,嗓音也軟。

  他微微顫抖,她胸前扣子開了兩顆。他顫著手指給她扣,扣了半天。

  她也沒了力氣,嗓音像能掐出水:「裴川,睡覺不能戴假肢。」

  他輕輕摸摸她頭髮,有些溫柔和心酸。

  「嗯。」

  「取了吧。」

  夜靜靜的,他摸索著,把假肢解開,撐著身子,放到了床腳。

  他躺回來,懷裡滾進來一個嬌嬌的姑娘。

  裴川在她面前第一次直面殘缺,他身體僵硬到不行,他知道貝瑤能感受到他身體的不同。

  裴川也慶幸,夜裡什麼都看不清。

  她小聲說:「給我摸摸?我不怕的。」

  兩個人都知道說的是什麼,他卻抱緊她,搖了搖頭。

  他說:「不好看,受傷了。」

  她輕輕「喔」了一聲,乖得不行。

  裴川第一次感悟到,什麼叫「嬌妻」。

  他解開自己衣服,把她小手放在自己胸膛,他心跳很快。男人胸膛結實,硬邦邦的。

  他吻了吻她香軟的發,墮落在了溫柔鄉,語氣便也溫柔得不像話:「我的心給你摸摸。」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27:14

第78章 癖好

  B市和C市都下了一整晚的雨,第二天雨停了,空氣中還混著泥土和雨水的清新。

  早上八點,霍旭打開酒店的門走了出去,五一勞動節,這個小城市安安靜靜的,花壇裡的花兒焉噠噠沒有精神,霍旭心情卻不錯。

  五月是他給貝家最後的起先,想必趙芝蘭也考慮得差不多了。

  這次他不再一個人上門拜訪,助理和保鏢也跟著,助理上前敲門,趙芝蘭很警惕,提高聲音道:「誰啊?」

  助理看了眼霍旭,回道:「趙女士,霍少來拜訪,請你開開門。」

  趙芝蘭心裡有些緊張,又有些憤怒:「拜訪就不用了,霍少這樣的人,我們家高攀不起。」

  霍旭眼裡的笑意散去。

  怎麼?這麼久了,還沒考慮清楚?

  他開口:「您是打定主意不讓貝瑤和我在一起了?」

  趙芝蘭本想罵他打害自己女兒的主意,可是一想到他還帶了人來,起衝突也不好,小貝軍還在家裡呢,為了孩子的安全,都不能衝動行事。

  趙芝蘭說:「我女兒已經嫁人了,霍少不要來了,你們走吧。」

  霍旭以為她在撒謊,冷笑了一聲:「嫁人?嫁給誰?我很不高興聽到你說這樣的慌,既然你不請我們進來坐坐,我們只能自己進來了。」

  他示意身後的人:「撞開。」

  幾個保鏢二話不說上前,開始撞門。小區很老舊,門也已經很多年了。撞門的聲響很大,彷彿在耳邊,下一刻他們就能破門進來。

  貝立材皺眉,心裡沉了沉:「你帶著貝軍去房間,看能不能報警,我……」

  門外撞門聲戛然而止,隨即是拳拳入肉的悶哼聲。

  十來個高大的漢子,過來二話不說就把霍旭連同他的人揍了一頓。

  霍旭被其中一個人打倒在地上,他摀住臉,怒目道:「你們都是誰?」

  為首的大漢叼著牙籤,頂著雞窩頭還穿著拖鞋:「你們又是誰,一大早吵吵嚷嚷,擋著我和我兄弟們睡覺了!」

  霍旭說:「你再動手試試,信不信我讓你見不著明天的太陽!」

  大漢嗤笑了一聲,抓住他又在霍旭身上揍了幾拳,又踢了好幾腳。

  霍旭臉色發白,摀住胸口。

  他助理也被打得慘叫。

  霍旭也不蠢,來者不善,上來二話不說就開揍,還不肯給任何信息,肯定不是因為他們撞門吵。霍旭說:「誰派你們來的?」

  大漢說:「逼事那麼多,你管誰讓大爺來的!總之趕緊滾,再騷擾這家人我讓你橫著出去。」

  霍旭臉色難看極了。

  可是現實教做人,他有錢有勢,所以能強行破開趙芝蘭的門,他有自信,哪怕當地警察來了都無濟於事。

  可是,誰他媽能想到來的是群二話不說就開打的流氓混混!

  而且一來十多個,個個高大威猛,樓道都站不下!

  霍旭一共就帶了四個保鏢,畢竟他今天以為是來拿戶口本的!總不能浩浩蕩蕩帶人來吧,結果被人揍了一頓。

  霍旭被人扶起來,再不甘心都不得不走。

  到底是哪個王八蛋叫人來堵他!還走的野路子。

  霍旭走了,大漢才敲敲門,按照僱主教自己的說:「嬸子,別慌,那群龜兒……人已經被趕走了。有什麼動靜我們會立刻過來的,你們放心。」

  大漢樂呵呵走了,這個活兒接得值啊!又不違法,還能以暴制暴!

  僱主說了,今早肯定會有幾個穿西裝的人過來,如果他們騷擾這家人,就讓他和兄弟們把這群人揍一頓。

  僱主是個冷冷清清的男人,說話調子也冷:「那個為首的打狠點,不要打死了,除此之外,多打一下多一千塊。」

  這尼瑪!

  大漢掰著手指,算自己打了霍旭多少下,心裡樂瘋了。這錢來得也太容易了!

  他麼本就是一群吃閒飯的流氓混混,別的不行,人多勢眾,打架在行!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如果那個為首的人追究,他帶著兄弟們跑了就是!反正他們也居無定所!

  門內趙芝蘭和貝立材面面相覷,趙芝蘭說:「這……」她本來也被嚇到了,生怕霍旭他們做什麼,結果門都沒能進來。

  貝立材也鬆了口氣,說:「他是個本事人,應該能護住瑤瑤。」

  夫妻倆難得有些感慨。

  *

  B市晨光朦朧,裴川睜開眼,他後半宿才睡著,敞開的胸前還擱了一隻虛握的小手。天亮了,他低眸看了眼懷裡的人,心中繾綣溫柔。

  他輕輕握住那隻小手,把她手移開。

  她長睫垂著,還沒有醒。

  這幾天婚禮累壞了吧?

  裴川動作很輕,像拂過面的微風。然而貝瑤也立馬就醒了,一大早男人胸膛滾燙,總和她自己一個人睡不一樣的。

  她眼睛悄悄睜開一條縫,看著裴川雙臂撐著挪到床尾。

  晨光裡,他的動作很慢,像是渡上了柔和的一層白霧。

  男人動作並不吃力,彷彿已經很熟練地經歷了千千萬萬次。他背對著自己,開始穿戴假肢。

  褲管下半截空空蕩蕩的,他的背影高大而沉默。

  貝瑤想起他昨晚的話,她閉上眼,不去看他隱私。只要他介意,哪怕他不知道也不可以。

  裴川的電話聲響起,他怕吵醒貝瑤,連忙按了掛斷。

  他下意識看她,她已經睜開了眼睛,烏溜溜的眸子看著他:「誰打來的呀?」

  裴川想也知道是誰,貝瑤至今還不知道霍旭威脅到了她家裡去。裴川說:「工作上的事。」

  她點點頭,打了個軟軟的呵欠,眸中蒙上一層水汽。

  裴川手指點了點屏幕,匯款過去,他這才對貝瑤說:「現在沒事了,你再睡一會兒?」

  她搖搖頭,從床上坐起來:「不睡了,我平時也起很早的。」

  她要下床洗漱,掀開被子,看著自己光裸的長腿,還是暴露在春天早晨白嫩嫩的雙腳,她下意識慢半拍想起自己穿了個什麼玩意兒。

  貝瑤低眸看,男人襯衫鬆垮垮皺巴巴地穿她在身上,她猛然抬頭看裴川。

  他也沉默看著她,這回眸光沒轉開。

  從她皺巴巴的襯衫,再到足尖。

  襯衫開到了大腿,她紅了臉,穿上拖鞋,鬼使神差說了句:「我們是夫妻。」所以這個樣子怎麼啦!

  他沒說話。

  空氣安安靜靜的,她盡量讓自己表現得不那麼羞怯,往浴室走,去洗漱。

  貝瑤一到浴室,平靜就打破了,她看著鏡中的自己,脖子上好多個小草莓。她驚呆了,怎麼會,這麼多……

  男人吮出來的痕跡,從她白嫩嫩的下巴往下蜿蜒。

  她解開襯衫兩顆扣子,她看著鏡中胸前的痕跡,貝瑤臉頰紅透。

  昨晚雖然沒做什麼,可似乎也不是什麼都沒做。

  她這才後知後覺心上湧出羞意,浴室門被推開了。

  她轉頭,裴川站在門口,場面有些尷尬。

  她領口還開著,貝瑤險些跳腳:「你怎麼不敲門。」

  他垂眸:「你說我們是夫妻。」

  貝瑤愣了好幾秒,紅著臉把扣子扣上了。這種看鏡子裡的自己,結果被人發現了,真的好羞恥。

  他頓了頓,走了過來。

  他想和她一輩子,總得適應和她一起的生活。

  在不傷害到她的情況下,他希望貝瑤也能習慣他這樣特殊的另一半。

  「今天去上課嗎?」

  她搖搖頭:「五一假。」

  裴川看著她,半晌說:「我能不能,給你一個早安吻?」

  貝瑤耳朵根都紅了:「嗯。」你能不能不要問出來啊裴川?

  他靠近了,她才想起來,別開臉說:「沒刷牙,現在不可以。」

  他頓了頓,低眸道:「嗯。」

  她開始洗漱,水聲也遮不住心跳。

  裴川走出去,房間外面也有洗手間,他就著晨光,仔仔細細洗漱了一遍。

  他再回來的時候,貝瑤已經換好衣服了。

  她坐在梳妝台前,身上是一件春天的半宿紅色小衫,趙芝蘭特地給她挑的,圖個吉利,讓她新婚第二天穿。

  盤扣雅致,她露出半截胳膊,更襯得一截小臂嫩藕似的。

  她在梳頭髮。

  貝瑤長髮垂下來,他驟然想起了那年翻過垃圾堆的自己。

  裴川問她:「為什麼不用那種繩子了?」

  貝瑤說:「什麼繩子?」

  「花苞上繫帶子那個。」

  她小時候,嫩綠色的花苞兒,俏生生的,又可愛又萌。後來上了小學,她換成馬尾,裴川很長一段時間,都看著自己撿回來的舊絲帶,悶悶地想,她為什麼不戴了?

  貝瑤歪著腦袋,憋住笑:「那是小朋友帶的,裴川,你覺得那個好看嗎?」

  他鮮少承認自己喜歡什麼東西,然而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他這輩子,對於美麗最初的認知,就是又呆又萌的小姑娘,繫上柔軟又美麗絲帶時的模樣。

  他沉默片刻,有些難堪地應:「嗯。」他確實很喜歡。

  她見男人寡言少語,恐怕第一次承認喜歡其他什麼小東西,她心裡軟了軟。

  貝瑤起身,去翻自己從家裡帶過來的背包,裡面有件衣服用大紅絲帶繫了個結,她把絲帶解開,放在裴川掌心。

  男人看著她,貝瑤問:「你要不要試試給我捆?」

  他低聲說:「好。」

  貝瑤坐回梳妝台前,笑著說:「長大了不能綁兩個,只能綁一個,你撩一點兒頭發起來,然後用它捆一個結。」

  他試了好幾次,男人手笨,絲帶本來也難繫上,有一次她有根頭髮不小心被纏上扯斷了。

  貝瑤忍住了不說話,他自己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疼不疼?不繫了。」

  她笑著搖搖頭,溫柔道:「不痛,你慢慢來。」

  他垂眸,動作明顯遲疑了很多。

  女孩子沒有這麼嬌貴,只是在他心裡,她比一切都貴重。

  好半晌,才綁好了鬆鬆垮垮一個結。他黑色的眼睛落在她發上,克制又喜愛。

  貝瑤心裡好笑,又覺得有些心酸。這是裴川這輩子第一次喜歡別的什麼東西吧,偏偏他克制得過分了。

  貝瑤說:「裴川,你喜歡什麼,都可以和我說,不用憋著自己。」

  他垂下目光:「我不是……特別喜歡。」

  貝瑤說:「每個人都有喜歡的東西,特殊的癖好,這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情。」

  他手指動了動,最後輕輕落在她發上。

  撫過她長髮,手指捲住她發上的絲帶,最後滑向她微卷的發尾。

  她眨眨眼,乖覺地給他鼓勵,眼神包容又柔和。

  他頓了頓,喉結微動。

  最後傾身,從她發頂吻向發尾。

  一寸一寸,唇擦過絲帶,虔誠又癡迷。

  那些不敢說的,小時候從未有過喜好。他殘廢以後,小時候做過最出格的事,就是去趙芝蘭扔了的垃圾裡撿回那條她用過的舊絲帶。他只是單純覺得她繫在發上很美很美,為什麼不戴了?為什麼扔掉它?他曾經失落過很長一段時間。

  貝瑤也覺得很奇妙。

  她高三那年去他在C市的家裡,裴川家裝潢簡單,他的生活也簡單無趣。那時候他似乎沒有一切喜歡和感興趣的東西。

  然而他努力靠近她以後,也把自己的克制和難以啟齒的癖好展露給他看。

  他喜歡極了她柔軟冰涼的發,還有仰頭看她的目光。裴川一遍遍解開絲帶,又給她繫上。

  纏綿的春天,新婚第一天,她縱容著男人。告訴他,他配有喜歡的東西,不用壓抑,可以表現出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27:27

第79章 按摩

  五一假剛過完,恰好是初夏,今年B市夏天多雨,早晨起就一直在下綿綿細雨。

  貝瑤睜開眼睛,床邊空落落的,她手一探,還有男人的餘溫。裴川想必剛起床不久,今天貝瑤該回學校上課了。

  她穿戴好出去,廚房裡有響聲,裴川在做飯。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在男人身上。

  晨光裡,他肩背寬闊,在做早飯。

  裴川聽見聲音回了頭,貝瑤說:「我來做飯吧。」

  裴川搖搖頭:「去洗手,吃了飯你還要去學校。」

  她抿唇笑:「裴川,你好像在帶孩子。」

  他神色淡淡的,微不可察一怔。

  貝瑤說完去洗手間洗手了,她看到洗衣機上還沾了水,衣服已經洗完了。貝瑤覺得她可以幫忙晾個衣服,她揭開洗衣機,就看見男人昨晚的睡褲,心裡有些疑惑,裴川大清早起來只洗一條褲子?

  貝瑤愣了愣,反應過來以後臉通紅。

  聽說男人早上有生理需求。

  現在晾不晾呢?

  貝瑤想了想,拎著褲子往陽台走。

  她還穿著裴川買的兔子拖鞋,嬌嬌小小的,拿起撐衣桿往外晾。裴川端著給她熱的牛奶出來,看見她在晾褲子,臉色慢慢僵硬。

  她回頭,憋住了笑,一本正經過去吃飯。好像什麼都沒猜到似的。

  兩個人吃完飯,貝瑤問他:「你要去上班嗎?」

  裴川點頭。

  貝瑤咬著吸管,含糊不清道:「那我上學去了。」

  裴川說:「我送你。」

  她搖搖頭:「科研所和我們學校不是反方向麼?我自己去就好。」

  他低眸應了一聲。

  貝瑤和他不一樣,貝瑤在學校都是住校,哪怕現在大學,貝瑤學醫挺忙的,可能……也不會回家。畢竟住學校方便,住這裡得來回跑。

  他可能一周才能見她一回。

  他黑色眸子微斂,看她高高興興出門。

  貝瑤走到門口,見裴川在餐桌前望著自己。貝瑤背上挎包,邊換鞋邊衝他招招手:「過來一下。」

  裴川起身,走到她身邊。

  五月初的晨光裡,靠近她有種香甜的氣息,外面下著纏纏綿綿的小雨,空氣清晰。

  她一腳穿著兔子拖鞋,一腳穿著自己的天藍色繫帶板鞋。

  貝瑤換鞋站不穩,就單手扶在裴川胸膛上。

  她剛穿好兩隻鞋,都沒來得及繫帶子,突然抬頭,踮腳在他側臉上吻了吻:「老公好好工作!」

  她說完紅著臉一溜煙跑了,也不管鞋子有沒有穿好。

  裴川僵在原地,許久輕輕摸了摸自己臉。她喊的他……什麼?

  他看進外面,樓道開著的窗戶外下著綿綿小雨,貝瑤已經鑽進電梯,身影消失不見。

  他輕輕摸了摸她吻過的地方,那個地方還帶著女孩子喝過牛奶的甜軟香氣。他心中無聲的難受消失不見,哪怕一周只能見一次,似乎也並不讓人失落了。

  *

  裴川出門的時間比貝瑤晚,他改裝好的新車在車庫裡,科研所的方向確實和貝瑤他們學校相反。

  如金子陽想的那樣,娶到貝瑤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大。

  至少在她不知道,他從今天開始,就要全面著手對付霍旭了。

  一個虎視眈眈要奪他愛妻的男人,他眸光深了深,把車調轉了個頭。

  霍旭不蠢,至少現在該知道,貝瑤已經嫁人了。裴川昨天在家陪貝瑤,已經失了先機,所以現在每一分鐘都很重要。

  2013年街頭的咖啡館裡,一個穿著絲襪的中年女人在喝咖啡。

  外面下著雨,裴川走進去,他黑色的風衣上沾了些許水珠。

  那個優雅喝咖啡的中年女人回頭,眼裡很冷:「你是誰?給我發那樣的照片。」

  一想到早上看到的那幾張照片,姜華瓊臉上的優雅終於消失不見,多了幾分猙獰的意味,彷彿裴川不說出一個讓她滿意的答案,她能將他掐死。

  裴川神色平靜打量了她片刻,果然,霍南山就是姜華瓊的死穴。一個母親,一旦提到死去的兒子,就會變成一個瘋子。

  他早上出門前把霍南山當時死去警方拍的照發給了姜華瓊,現在才能在這裡和她說話。

  裴川點點頭,在她面前坐下:「姜女士,無意冒犯。只是這是見到您最快的方式,霍大少的死,我深表遺憾,我知道你追查他的死因很久了,所以我今天是來幫你的。」

  姜華瓊手背上青筋突出,冷笑道:「幫我?你想怎麼幫我?你知道誰害死了我兒子?你手上有證據嗎?」

  姜華瓊語氣很急躁,顯然在她看來,用她兒子死亡照片刺激她一次不能忍。

  裴川淡淡道:「我也不知道是誰,畢竟證據全部被銷毀,你查了好幾年了都沒有結果,我沒辦法變出來已經不存在的東西。」

  姜華瓊勃然大怒,拍桌而起:「你不知道還敢給我發那樣的照片。」

  裴川說:「你懷疑霍旭很久了,但是一直沒有證據,你不是害怕殺錯了人,是害怕害死你兒子的真兇逍遙法外。」

  他點了杯清茶,在唇邊抿了口:「你家的事,我一個外人不該插手,可是這件事威脅到了我妻子的安全。我必須得站出來,姜女士,想必你前段時間收到了霍旭在追求一個大學生的消息。」

  姜華瓊當然知道了,她並不蠢,驚疑說:「你說貝瑤是你妻子?」

  裴川從公文包裡拿出結婚證:「霍家百分十六十多的財產都在你手上,霍旭很心虛,他有個喜歡的人,叫做邵月,但是怕你發現六年前邵月和他同時出現在C市過,兩個人不敢同時出現在你面前,於是他找上了我妻子。」

  姜華瓊看完文件,神色不明:「可我憑什麼相信你?」

  裴川說:「有些事情,你仔細查就知道。國外肯定有霍旭和邵月一起生活過的證據,至於國內。」

  裴川平靜極了,把墊底的那份文件拿出來:「今年2月16號,恆泰大酒店套房裡面,霍旭和邵月開過房,兩個人都用的假名字,走廊監控拍下來了,哪怕霍旭帶著帽子和口罩,想必您也眼熟。」

  他說著別人的房事時,神色很平靜。

  「文件中,那個戴著口罩的女人不是我妻子。」

  裴川遮住結婚證貝瑤的下張臉,露出一雙清透溫柔的杏兒眼,他目光便也溫和下來:「我妻子的眼睛乾淨又漂亮。」

  姜華瓊看了眼文件圖,又看了眼結婚證,心裡信了幾分。

  「姜女士,一個人只有心虛,才會做事遮掩,才會慌不擇路找擋箭牌。我不管你最後怎麼想,但是你不能傷害我妻子,因為我和你一樣。」裴川頓了頓,冷冷地說道,「你可以為了重要的人殺人,我也可以。」

  *

  教學樓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把窗外梧桐沖洗成嫩綠色,王乾坤說:「瑤瑤你前段時間請假做什麼去了,今天才來學校,這幾天課程走得多快你知不知道?」

  「呃。」講師還沒進教室,貝瑤輕輕撩起長袖外套,露出無名指上的戒指,「結婚去了。」

  「……」

  幾個人安靜了很久,秦冬妮哈哈大笑:「瑤瑤你什麼時候也學會了開玩笑,結婚?你為了逼真還買了個假戒指來逗我們嗎?我們才不會上當。這鑽石做的挺真挺漂亮啊,就是大得失了真。」

  大家都知道貝瑤有個等了很多年的男朋友,前段時間才聽說出了監獄,怎麼有錢買得起這種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戒指?

  貝瑤說:「是真的,沒騙你們。」

  「好啦好啦,我信我信。」

  貝瑤:「……」她每次說關於裴川的真話,怎麼沒一個人信?

  就連最老實的單小麥,都在捂嘴笑。

  貝瑤沒辦法,也不和她們爭,拿過室友們的筆記,開始趕這幾天落下的知識。學醫要學的內容挺多,她耽誤了這麼久,都得抽時間補起來。

  下午放了學,貝瑤開始收拾寢室裡一些常用的東西。

  秦冬妮說:「瑤瑤你做什麼?」

  貝瑤說:「我搬出去住。」

  「啊?搬出去?」

  貝瑤折好自己內衣,點頭:「是啊,結了婚總不可能還住學校,我得回家,不然他一個人。」

  「……」寢室安靜了大半晌,秦冬妮嚥了嚥口水,「臥槽你說真的啊,真結婚了?」

  貝瑤點頭。

  秦冬妮說:「我去那你戒指也是真的?臥槽臥槽!」驚訝到不知道說什麼好!

  然而貝瑤簡單收拾了東西,當真就回家了。

  秦冬妮久久才道:「要是學校裡的人知道貝瑤結婚了,不知道炸成什麼樣!」

  *

  貝瑤開了門回家,屋裡空蕩蕩的,裴川至今沒回來。

  她想起研究所挺忙的,也就沒給裴川打電話。

  裴川確實很忙,他去研究所工作時,想到貝瑤已經回了學校,那個家沒有她,就變得不那麼讓人眷戀了。他工作專注,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小雨下了一整天,他得密切關注姜華瓊的動向,一旦她向霍旭下手沒成功,霍旭可能狗急跳牆。

  他回家時已經十點半了,裴川打開門,發現客廳的燈亮著。

  他心跳情不自禁快了幾分,抬眸看過去,貝瑤坐在客廳的小茶几上抄筆記。

  「你回來啦!」貝瑤放下筆,「吃飯沒有?」

  裴川搖頭。

  心裡生出淺淺的難以言說的歡喜,他突然愛上了這個家。

  貝瑤說:「廚房裡有飯,我溫著的,你等等,我去拿。」

  她興沖沖把飯菜端在餐桌上,裴川洗了手走過去,他喉結動了動:「你做的?」

  貝瑤點點頭:「吃吧。」

  「你呢?」

  「我吃過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她開始是要等著裴川一起吃的,可是後面以為他不回來了。她平時睡得早,本來都快要去睡覺了,可是心裡的聲音告訴她再等等,於是就等到了他回家。

  裴川不是這個意思,他頓了頓:「我吃飯,你去哪裡?」

  貝瑤說:「我就在你邊上寫筆記,好久沒去聽課,要趕進度。」

  說著她把課本和筆記本拿過來,坐在他側面開始抄筆記。

  她寫得很認真,漆黑的睫毛蝶翼一樣,安靜垂下。

  他吃飯看她,書上都是醫學知識,他在獄中偶有涉獵。

  外面下著雨,頭頂的水晶燈是暖色的,他幾分鐘吃完了飯。

  貝瑤放下筆:「我去洗碗。」

  他按住她手:「我去,你寫筆記。」

  他洗完了碗出來:「瑤瑤,你以後……住這裡嗎?」

  她眨眨眼:「是啊,這裡是我們家,我肯定住這裡的。」

  他抿緊了唇,怕露出歡喜。「家」這個字,從她口中說出來,分外動聽,他許久沒有過家了。

  他索性坐在她旁邊,看她寫醫學知識。

  貝瑤想了想,抬眸看他,眼裡亮晶晶的:「裴川,你是不是應該每天按摩腿?」

  他微怔。

  貝瑤說:「我學醫,我是專業的。」

  他沉默片刻:「別鬧了,寫完早點睡。」

  他起身要走,聽到她提出這句話,他溫暖起來的心,下意識就涼了半截。

  貝瑤伸出胳膊環住他脖子,不許他走:「我真的有認真學過!你讓我試試好不好?」

  他摸摸她臉:「乖,鬆開。」

  她咬唇,搖頭。總得讓裴川慢慢習慣有她的生活,不然他每天起好早睡很晚,總是趁她睡覺,自己換上和脫了假肢。

  顧及到她會嫌棄或者害怕,他總是很注意錯開時間。

  裴川唇色微白,她眼尖地注意到了,心裡輕輕歎口氣。

  這個死心眼的男人,果然還是很介意啊。她想起凌晨幾點起來洗褲子的裴川,心裡又心酸又好笑。

  她筆記也不寫了,往他懷裡靠。

  聲音又嬌又軟:「讓我試一試好不好嘛?老公。」

  他僵住。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27:42

第80章 好了

  裴川默認了貝瑤的請求。

  五月的夏夜,晚風撩動著窗簾,貝瑤把臥室的窗戶關了。她的手有些涼,食指上還被中性筆畫了一條淺淺的痕跡,貝瑤先去用溫水洗了一遍手,這才回到臥室。

  這個季節正好是不冷不熱的時候,房間裡不用開空調。

  裴川坐在臥室的小沙發上,貝瑤在他面前蹲下,她還沒有碰到他,然而已經感受到了空氣中的緊繃。

  裴川不言不語,似乎在陪她玩一場讓他極其難熬的遊戲。

  貝瑤知道他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能接受這件事。然而兩個人要在一起過一輩子,有些東西必須地慢慢接受。她知道需要慢慢來,於是她目光特別溫柔,輕聲問他:「假肢要取下來對不對?」

  他答應過她的事情幾乎從不反悔。

  裴川垂眸,微微彎腰,伸手觸到假肢與殘肢貼合的部位。他還穿著工作時穿的長褲,也不知道怎麼做的,很輕易就將假肢取了下來。他將假肢放在一旁,目光並不落在它上面。它的顏色雖然仿真,可是僵硬,到底不是真腿。

  貝瑤注意到,裴川膝蓋以下大概還有三寸長度,假肢取下來以後,小腿褲管一瞬就變得空蕩蕩的。

  她長睫抬起,讓他看到她眼中平和的柔光:「那我開始了,要是疼了給我說。」

  他沒應,唇色蒼白。

  裴川甚至有些後悔答應她這件事,殘肢那個地方……究竟是不一樣的。

  哪怕日復一日地按摩,可是小時候就已經造成的傷,殘肢部分會萎縮許多。

  貝瑤垂眸,手按了上去。

  她確實認真學過手法,她從大腿開始輕輕捏,然後一路往下。

  男人的身體很僵硬,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大腿有力的肌肉線條,貝瑤知道第一步踏出去非常艱難,因此這時只能暫且不管他的內心想法。

  裴川緊緊抿著唇,她手輕輕的,久病成良醫,從她剛開始按,他就知道貝瑤專門去學過。

  她手法不嫻熟,然而動作很標準。

  她手越來越靠近膝蓋,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不後退一步。

  裴川死死咬著牙。

  下一刻,她就能摸到完全不同的殘肢了吧。他不敢看她表情,別過臉去。

  貝瑤的手按過膝蓋,再往下一些,就碰到了他的殘肢。

  與有力的大腿不同,往下殘肢收緊,比膝蓋骨小許久。

  第一次碰到,說內心毫無感想是假的。

  摸起來手感明顯不同,然而血肉之軀而已,又能有多大差別呢?

  他身體微顫。

  貝瑤感覺到了,她也不想裝作若無其事,她仰起臉,眼裡映著燈光和他的臉,她說:「確實不一樣。」

  他抿唇,下一刻手臂撐住身子,沉默著往後退。

  他的動作很激烈,因為一直垂著頭,貝瑤沒能看到他的目光和表情。

  但他恐懼、難過、自卑。

  她全都清楚感受到了,可她後面的話還沒說完,他的反應過於劇烈了。

  她拉住男人的手臂:「裴川,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說,「別怕,看看我的眼睛。」

  他嘗到了口腔裡的血腥氣。他怕啊,那年午後,他在房間外,親耳聽到母親崩潰的控訴。裴川童年是有過溫暖的,蔣文娟也曾經一度對他很好,他曾有期待,卻又失去了希望。

  所以才那麼怕面對自己的嬌妻。

  他能平靜接受蔣文娟離開,可是貝瑤呢?他接受不了。

  貝瑤有些懊惱,早知道就不說前面這句話了,她說:「你的身體比我想像中要恢復得好,裴川,我喜歡的是你,你的每個樣子。我為你的健康狀態高興,你之前一定有認真鍛煉過對不對?」

  他看見了她的眼睛,一雙水色幢幢的,帶著溫柔笑意的眼睛。

  沒有嫌棄,也沒有驚詫。

  他嗓音低啞道:「按摩過了,睡覺吧。」

  她不語,良久低頭,在他膝蓋上輕輕一吻。

  他徹底僵住了。

  隔著褲子,其實並不能感受到什麼,然而那種帶到心裡的衝擊,就像一股電流,讓他從指尖都感受到了這種震撼。

  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臉頰旁,輕輕蹭了蹭:「裴川,我們面對現實,不逃避現實。你特別的地方是靈魂,不是身體。世上有很多健全的男人,可我不喜歡他們。然而只要你是你,我就一輩子都喜歡你。」

  她特別認真地看著他:「我出嫁前,我媽說以後我會很辛苦,她說老了我得照顧你。」

  他唇動了動,想說他不會連累她。

  然而她笑著搖頭:「相守一輩子,本來就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計較這些,又怎麼說得清呢?我看到你會安心,裴川,這世上再沒任何一個人,能給我這樣的感覺了。你變成老頭,我也變成老太太了啊,不漂亮了,也許還有臭脾氣,你又會掙錢又聰明,那時候說不定是你不要我呢。」

  他眼眶酸澀,指尖撫上她臉頰:「不會不要你。」

  她說:「既然怎麼都不會不要我,那其他什麼都不是問題了對不對?」

  他點頭。

  她見他神色放鬆了下來,繼續給他按,由大腿捏到膝部,再由膝部捏到大腿根部。

  她認真又溫柔,他抬手,輕輕摸上姑娘柔軟的發頂。

  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從自己兜裡摸出一條嫩黃色絲帶,遞到他手裡:「獎勵給你的,你要是緊張,可以給我捆頭髮。」

  她說完繼續按。

  裴川緘默。

  他把絲帶放在一旁,只安安靜靜看她,燈下她長睫打下剪影,小巧秀挺的鼻子,櫻桃紅唇。

  她為了方便,蹲在他雙腿間。

  貝瑤低著頭,嬌憨認真的模樣。

  裴川低聲說:「行了瑤瑤。」

  貝瑤說:「書上說要多次循環,至少半個小時。」

  他掌心很熱,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讓她被迫抬起頭:「我說好了就好了。」

  她眨眨眼。

  剛才不是好好的嗎,都說好啦,壞男人還反悔!

  她不服氣,剛要說什麼。

  裴川拿過一邊抱枕,擋在自己胯前。

  他鬆手,不敢再看她。

  其實有些難堪。

  果然還是不能讓她來。

  貝瑤愣愣蹲在他腿間,良久紅了臉。

  她小聲問:「很難受嗎?」

  他壓著嗓音:「你先站起來。」

  「哦。」

  她站起來,貝瑤坐在他身旁的沙發上,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裴川說:「乖,把我輪椅推過來。你去洗漱睡覺。」

  貝瑤說:「那我按得好不好啊?」她眼巴巴的模樣,讓人心軟極了。

  裴川誇她:「好。」

  「明天接著按好不好?」她想了想,「老……」

  裴川額上青筋微跳,趁她喊老公前,裴川一把摀住她的嘴。

  男人面容冷峻,他咬牙道:「去睡。」

  *

  那晚以後,貝瑤白天照樣得去學校學習。只不過她發現裴川回家早了許多,還特別準時。

  貝瑤他們大四一下子忙了起來。

  學醫是個很漫長的過程,大多數還要本碩連讀。她們本科五年,要學的東西不少。

  大學知識並不在貝瑤的記憶內,所以每樣課程都需要貝瑤下更多功夫去努力。

  她的大學生活順遂又平靜,貝瑤掰著手指算了算,還有幾天就是裴川23歲生日了。

  今年送什麼好呢?

  裴川讓趙芝蘭和貝立材帶著貝軍暫時搬離了舊小區。

  他心思頗深,想得也更多,目前雖然沒有危險,可是姜華瓊已經開始出手對付霍旭了。

  當年霍燃和姜華瓊離婚,或許是因為霍南山的死,霍燃心裡愧疚,股份多讓了百分之十出來。可是除了這百分之十,姜華瓊的本家也是個大家族,不然霍家也不會選她來進行商業聯姻。

  這個女人有天生的商業頭腦,她全力打壓霍旭,要不了兩個月霍旭就扛不住。

  何況一頭失去幼崽的母獅子,商業上壓不過,姜華瓊也不會介意用不正當的手段弄死霍旭和邵月。

  把趙芝蘭他們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這樣貝軍也可以安心讀書。

  萬一未來霍旭狗急跳牆,至少多一層保障。

  裴川從不輕視敵人,他深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道理。

  他的猜測也沒錯,霍旭這幾天焦頭爛額,壓根兒分不出精神來找貝瑤和趙芝蘭他們。

  霍旭心裡沉了沉,他知道自己的計劃敗露了。

  貝瑤嫁了人,為了邵月的安全,霍旭只能把她接到自己身邊。

  兩個人住的是B市的香山小別墅,邵月現在很焦慮,她時時刻刻都怕姜華瓊那個瘋女人報復,嚇得門都不敢出。

  她的確喜歡榮華富貴,可是命都快沒了,誰還敢富貴不富貴。

  邵月內心甚至悄悄埋怨過,霍旭當時不該一時失手把霍南山害死。儘管……霍旭是為了救自己。

  總是她是罪魁禍首,霍旭是下手的人,兩個人誰都跑不掉。

  不過住到一起,見面就很方便了,不用躲躲藏藏。

  邵月不是個蠢女人,她知道霍旭這樣有錢有身份的男人,要什麼女人都容易。她又比他年長三歲,要是輕易就和他上床,他對她失了新鮮感就得不償失。

  她確實也喜歡霍旭,然而沒喜歡到不管不顧的地步,心裡總會有些衡量。

  因此她一直吊著他,讓他對自己感情越來越深。

  她第一次和霍旭做就是在出餿主意那個晚上,霍旭果然為了她的安全,追求貝瑤去了。

  而如今,姜華瓊似乎突然就確定了害死霍南山的是他們兩個。

  邵月心裡也慌了,她緩解壓力,晚上就在別墅裡和霍旭抵死纏綿。

  五月深夜,外面刮著風。

  邵月攀在男人身上,動情極了。

  兩個人都到達那一瞬,霍旭看著身下女人動情的臉,他加快動作,情不自禁喊出一個名字。

  邵月紅潤的臉瞬間就白了。

  她推開霍旭,坐起來,顫抖著問:「你剛剛喊的誰?」

  霍旭眸中的情慾也沒褪去。

  聽見邵月的質問,他才從剛才那種恍恍惚惚的感覺中驚醒。

  他……他喊的是……貝瑤。

  邵月憤怒極了,一個男人,如果抱著她最爽的時候,喊的還是別人的名字,那麼足夠證明一切。

  她流著淚:「我愛了你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啊,霍旭,你就是這樣對我的!」

  她衣服都不穿,赤著腳踏上窗台:「與其等著姜華瓊來害我,我不如自己了斷。」

  霍旭有片刻驚慌:「阿月,你下來。」

  邵月搖頭:「你愛的真的是我嗎?你證明給我看!」

  霍旭心裡亂極了,然而夜晚的涼風,也讓他冷靜了下來。

  他揉揉眉心:「我最近壓力很重,想的事情也多,一時口誤,你下來。」

  口誤,多可笑的口誤啊!

  邵月簡直悔死了,當初就不該提那個主意,現在賠了夫人又折兵!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27:55

第81章 教授

  別墅吹來的山風很涼,邵月抹著淚:「是我陪你走過來了,霍旭,六年了,我們在一起六年了,你現在告訴我是口誤?」

  霍旭說:「抱歉,我最快壓力真的太大了,你知道姜華瓊那個瘋女人打壓人多厲害。寧願兩敗俱傷也不讓我好過。」

  邵月仔細看著他的表情:「你在撒謊,你剛剛想著她,很舒服吧?」

  霍旭臉色變了變:「邵月!」他第一次覺得這樣不耐煩,霍旭甚至在想,公司的事情本來就夠累了,回家還要應對這個女人,他完全沒了耐心。

  霍旭聲音一下子冷戾下來,邵月的心也涼了半截。

  霍旭說:「你說的沒錯,我們在一起六年,所以我不會拋棄你。至於跳樓這種把戲,不要用在我身上。邵月,我不小了,不是才十多歲的男的。貝瑤的事,你再提一次試試。」以為他心裡很爽嗎?那個女人嫁給一個殘廢也不嫁給自己!

  霍旭第一次這麼直白地說出這樣的話,邵月渾身發涼,沒錯,霍旭已經成長了。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他接手了整個霍家已經足足一年多,心越來越狠,放在以往,他怎麼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以前只要自己一哭,霍旭就會連忙哄她,什麼要求都能答應。而現在他因為一個得不到的貝瑤,竟然連面上的功夫都不做了。

  邵月走下窗台,沉默不語。

  霍旭也不看她,逕自走進浴室洗澡了。

  邵月冷笑,男人啊,疼你時是心頭寶,不愛你時是地上草。然而她也不蠢,知道現在還能和姜華瓊對抗一時的只有霍旭。

  然而這一時過了呢?他們又要往哪裡躲?邵月心裡再清楚不過,霍旭輸給姜華瓊,只是時間問題。

  或許,她是時候為自己打算了。

  邵月特別不甘,一想起貝瑤,她死死捏緊床單。憑什麼呢,她陪了霍旭整整六年,最好的青春都在這段時間了。

  可是貝瑤什麼都沒做,就把霍旭勾得魂牽夢縈。

  哪怕霍旭嘴上不承認,可是邵月跟了他這麼多年,哪能不明白什麼話是真是假?

  而且不僅是霍旭,聽說她那個新婚丈夫也特別愛她。那個男人不是殘廢麼?娶這麼一個大美人,他承受得起?可是這也是邵月最後能給自己的安慰了。

  邵月哪怕只和貝瑤見過一面,可是總覺得自己的人生,敗在了這個女人身上。最可恨的就是,她在背後恨得咬牙切齒,貝瑤卻連她是誰都可能不記得了。

  邵月聽著浴室嘩啦啦的水聲,把枕頭扔在了地上。

  *

  研究所的工作很忙,裴川來得再早,一忙起來就會忙到下班時間。

  研究員大多都知道他新婚,成錚海以前也是這個研究所的,有人打趣道:「小裴啊,沒帶著你妻子去度蜜月?」

  裴川在裝芯片,聞言手指頓了頓。

  那個研究員笑得不行:「剛剛給你說什麼你聽不見,一提到你妻子你就聽見了。我說年輕人,工作不要太拚命,該陪陪人家就陪陪人家。」

  他們總覺得裴川是工作狂,一個很年輕的研究員,才二十三歲,這麼老氣橫秋做什麼。

  雖然研究所也有位博士,為了他的菌株,據說新婚夜都開車來了實驗室。

  然而科學狂人不顧家也不行啊。

  因為裴川在C市老家完婚,大家都沒見過他的妻子。基本上裴川結了婚就來了研究所,什麼蜜月期都沒有。以至於大家統一覺得,裴川也是個工作狂。

  裴川裝好芯片,眸光微垂:「她要上學。」

  大家都很意外,那麼小啊?

  所以不是裴川不想去,是他妻子那邊不方便。幾個前輩對視一眼,心中都瞭然。

  才結婚,小嬌妻卻天天上學,估計裴川心裡也是有哭說不出的。

  有個也是搞電子科技的研究員叫劉茂,劉茂問:「哪所學校啊?」

  裴川手上動作不停:「B大。」

  劉茂笑了,走過來拍拍他的肩:「給你個機會要不要?」

  裴川抬眸。

  搞這行的不用像隔壁一樣成天戴著口罩穿著防護服,然而裴川冷峻的五官看著沒有人情味極了,活像個工作機器。

  偏偏他也能幹,許多別人搞不懂的思路他都能弄懂。研究所的前輩們都稀罕得不行。

  劉茂說:「你看我們研究所很少放假,B大校長是我弟子,上周邀請我去他們學校做講座。週末我女兒回來,我要去接機,要不你去唄?」

  裴川點頭,面上終於帶上些笑意。

  研究所的人忍不住笑。

  劉茂也樂了:「那要不講座也不整了,反正你最近做軟件嘛?你去給他們B大的講課算了?我給小趙說一聲,你去代課代個半個月唄?」

  這個操作……

  明顯是開玩笑調侃裴川的,哪有搞科研的去大學講課?

  裴川說:「我沒有大學文憑。」

  他說這話是很平靜,大家才一怔,平時都知道他很牛逼,然而就是因為太牛逼,大家才忘了這個「高考狀元」大學生活都沒體驗過。

  劉茂本來是開玩笑,現在也有些同情他。

  他說:「沒有文憑算什麼,你從咱這裡出去,怎麼別人都得稱一聲教授!這樣,你就去大學代課半個月,就當體驗學校生活了嘛,你看學生都不用做,直接去做教授多厲害!」

  所有人都很友好。

  「小裴去吧,最近研究所又不忙!」

  「你前段時間做的東西劉茂一個月都做不出來,放心去!」

  劉茂笑道:「說什麼呢你!我是你前輩。」

  裴川說:「謝謝。」

  「嘿,客氣什麼,你們新婚嘛,你去學校還可以陪陪她。」

  裴川心裡有了點怪怪的感覺,國家能給他這個機會,他心裡不是沒感觸。可是成長經歷,讓他覺得這份工作可有可無,甚至研究所的工資並不算特別高,至少在他看來,養瑤瑤是不夠的,所以他平時都是抽空自己做額外的軟件賣錢。

  然而這是第一次,他在社會上也體會到了別人的善意。

  五月初,劉茂幫裴川給B大校長說好了。

  校長特別高興!簡直高興瘋了好麼!

  第一科學研究所的人,能來給他們學校開個講座都是極其光榮的事。畢竟「科學家走進校園」這樣的事都可以上新聞的,沒想到這次請來的教授,竟然願意過來講課!

  對於整個學校來說,這都是大好事。據說那位研究員特別年輕。

  術業有專攻,裴川過來自然是給計算機學院的同學講課的。

  因此提前兩天校長就聯繫輔導員,風氣一定要正!一定得對過來的教授非常尊重!

  畢竟研究員出來的「教授」是尊稱,和大學老師的高級稱謂不同,那些都是為國家和社會進步做貢獻的人。

  輔導員也高興啊,這種級別的教授,聽他一堂課,簡直受益好幾年。

  校長咳了咳:「聽說那位教授脾氣有點怪,話少,平時也不怎麼笑,不怎麼擅長和人相處。所以除了風氣,紀律還要整頓一下!」

  輔導員說:「那是!這個級別的嘛,多少有點怪脾氣,放心,我回去就給他們老師溝通,裴教授上課,直接與專業成績掛鉤!」

  校長滿意地點點頭。

  其實他也不是特別擔心,畢竟但凡有腦子的學生,也知道聽課大有裨益,不敢鬧出什麼麼蛾子。

  *

  貝瑤這幾天半期考試,大學和高中初中不同,這兩天考試都是晚上考,因此貝瑤也沒回家。畢竟考完再回家都很晚了,她自己回家不安全,她也知道裴川在研究所很辛苦,不讓他接送,等自己考完就回家住。

  考試考了三天晚上,第四天解放的時候,學校都在說一件大事!

  大紅橫幅拉起來——「熱烈歡迎裴川教授蒞臨我校!」

  通知版上這個消息也滾動個不停。

  王乾坤看到消息回來,羨慕地說:「計算機系的好福氣啊,你說我們什麼時候也能聽一聽行業大亨的課?」

  他們專業還在考試的時候,裴川都上了兩天課了。

  王乾坤說起行業消息,特別感興趣:「但是特好笑的是,聽說那個教授很年輕,比學生也大不了多少,卻性冷淡一樣的,計算機有個女的叫段悠,以前還和貝瑤一起參加過校花評選,票數得了個第三。她屢屢去問教授問題,那位教授都說,『下課時間,去問你們老師』。哈哈哈哈真他媽尷尬!」

  貝瑤沒出門,在自己給裴川做生日禮物,聞言好奇道:「計算機類的研究員啊?」

  「是啊,是不是程序猿類的男人都比較直男啊?」

  秦冬妮笑著說:「怎麼可能?」

  王乾坤聳聳肩:「那可能是『裴教授』性冷淡,看不上美女。」

  秦冬妮很感興趣「性冷淡」的男人,她說:「下午我也去蹭一下計算機系的公開大課聽聽。」

  貝瑤聽見「裴教授」三個字,下意識問:「裴教授叫什麼?」

  王乾坤一回想,「裴川吧好像。」

  「……」是她家的裴川嗎?

  貝瑤覺得很有可能。

  以至於下午秦冬妮要翹了專業課,貝瑤說:「我也去。」

  秦冬妮瞪大眼睛:「瑤瑤你什麼時候也對八卦感興趣了?」

  貝瑤不知道該怎麼說,萬一只是同名,會非常尷尬。

  秦冬妮也不糾結這個:「趕緊趕緊,他的課人肯定特別多,我們去搶個前排。」

  王乾坤是不去的,她只對醫學感興趣,單小麥不敢去,她覺得去別人班上很尷尬。

  然而貝瑤和秦冬妮到的時候,多媒體教室已經密密麻麻坐不下了,還有自己搬了板凳在走廊聽課的。

  秦冬妮:「……」

  那時候還沒上課,貝瑤也跟著往裡面望了望。

  不知道誰驚訝地喊了聲「貝瑤」。

  所有人的視線就看了過來,秦冬妮忍不住笑,吶,校花的名氣也很大。

  前排有個男生站起來問:「我們這裡還有位子,你們要坐過來嗎?」

  貝瑤剛要搖頭,她就看一眼是不是裴川。

  秦冬妮已經拉著她的胳膊擠了過去:「謝謝同學!」

  那個男生看著貝瑤紅了臉:「不客氣不客氣。」

  過了會兒男生的室友風風火火跑過來,發現男生占的位子讓給貝瑤了。幾個人咬牙切齒——尼瑪友誼抵不過美色是吧!

  男生時不時偷瞥一眼貝瑤,也不管室友們刀子一樣的視線了。

  大教室裡嘰嘰喳喳,貝瑤在聽後面的女生說話。

  「裴教授長得蠻帥的,他估計就二十來歲吧?」

  「說實話他講課好深奧,和我們課本完全不一樣啊!」

  「他講的是『黑客』知識!聲音很好聽,像是低沉的大提琴,低音炮秒殺我啊!」

  女生笑鬧:「別意淫了,人家就是來講幾節課的,你看段悠主動湊上去『請教問題』,人家眼皮子都不抬,你能比得上段悠嗎?」

  上課鈴聲響起前一秒,有人說:「裴教授來了!」

  貝瑤也往門口望去。

  五月初夏,他穿著白襯衫,什麼都沒拿走進了教室。

  因為小腿戴著假肢,他走路很緩慢,然而在不知情人眼中,成了一種傲慢冷淡的氣質。

  他一進來,幾乎所有人都安靜了。

  裴川沒看下面密密麻麻的人,拿起粉筆:「補充講『esolang』編程語言。」

  果然如女生們所說,他聲線很冷淡。

  貝瑤認真看著他,男人拿起粉筆,他的字寫得很大氣有力,速度也很快。她看著他背影,眼裡似有細碎星星。

  「性冷淡」的教授不習慣電子筆,像個老古板,全程用粉筆。他講的全是操作性的總結,沒有絲毫保留,儘管大多數人聽不懂,可是不妨礙他們知道裴教授講的東西牛逼。

  大家都安安靜靜做筆記。

  秦冬妮小聲問:「瑤瑤,你聽得懂啊?」

  貝瑤搖搖頭。

  秦冬妮:「……」那你看得好認真,眼裡帶著溫柔的笑意。

  下一刻,因為秦冬妮說話,那位教授轉過身。

  他一眼就看見了第三排的小嬌妻。

  裴川愣住了。他怎麼也沒想到在計算機專業課上看到貝瑤,他知道她這兩天考試,沒敢打擾她。

  雖然很想念,可是還是忍住了。

  「忍」和「退讓」這樣的情緒,約莫是他一輩子做過最多的事。

  貝瑤雙手撐著下巴,杏兒眼亮晶晶地看著他。

  在上課,她不能說話,裴川卻看懂了她眼神裡的崇拜。

  到底是男人,女人的崇拜永遠是難以抵抗的東西,裴川克制地抿抿唇,眼裡鋪開笑意。劉茂說得沒錯,畢竟是新婚,哪能不想嬌妻?她回學校考試的日子,他每天依然按時回家,做夢都在想她。

  教室裡有片刻安安靜靜的。

  後排女生呆呆看著講台上的男人,他是笑了麼?是吧!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28:08

第82章 情話

  校園陽光明媚,幾棵晚櫻樹葉子隨風擺動。

  裴川這回沒再一直背過身寫板書,他寫一段,然後面朝學生們講一段。

  講台下望著他的目光大多很專注,裴川的目光略過一張張不太成熟的面孔,他們臉上都帶著還沒有出社會的朝氣蓬勃。

  青春的、對未來充滿希望的眼睛。

  裴川不太喜歡這樣的眼睛,他在監獄那幾年,看過的大多是晦澀難言、充滿人生苦痛的眼睛。以至於他偶爾照鏡子時,也能看見自己眸中的不同於他年齡的沉靜。

  看多了晦澀,乍一看到無數的光明,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不合群。

  其實他並不比他們大多少,但是經歷的東西太多,就滌盡了眼中的嚮往,變得晦澀難懂。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了貝瑤身上。

  這麼多年,他第一次走進教室看她,一如小時候的午後,五月的夏,她和所有人一樣年輕動人,唯一不同,是他看向她時,他眼中的情緒淺淺化開來。

  大家都發現,這節課裴教授講課聲音不自覺降了兩個調,語氣也不那麼平緩無波了。

  他的字比大多數老師都寫得漂亮,襯衫微微挽起,露出一截結實的小臂。

  秦冬妮最喜歡八卦,來湊熱鬧上課也是為了看八卦。然而裴川的課安安靜靜的,沒人敢說話,秦冬妮也不太好意思說話了。

  她和貝瑤來的時候,帶了醫學院的書和筆記本。

  秦冬妮想了想,在紙上寫:瑤瑤,這個教授身材很贊哎!

  她寫完遞給貝瑤,貝瑤看著這句話愣了愣。然後也朝裴川看過去。

  在她眼中,從來就沒有想過什麼身材不身材,她喜歡和裴川在一起的感覺。然而看到秦冬妮的字,她猛然想起了那晚裴川解開他衣領,把她的手放在他胸口那種感覺。

  貝瑤看著裴川。

  他的襯衫很薄,隱隱能看出結實的肌理,肩寬腰窄,因為以前練拳擊,每一寸肌肉都很有力量。

  她呆呆看著,似乎第一次明白,愛慾裡還會夾雜著肉體審美這樣的東西。她莫名有些臉紅。

  秦冬妮看見了室友臉頰上的緋色,笑嘻嘻接著和她八卦:是吧是吧?很有男人味,以我的經驗來看,他肯定有胸肌和腹肌!

  貝瑤看得羞恥,秦冬妮點評身材的習慣什麼時候能改改!她才來大學換上睡衣的時候,秦冬妮看見她胸前隆起的玲瓏弧度眼睛都直了:「你看起來好瘦,但是胸有C吧!」

  當時一個寢室都看了過來,貝瑤愣了愣,臉一下就紅了。秦冬妮眼睛毒得不行!

  現在貝瑤簡直想摀住室友看裴川的眼睛,她刷刷在紙上回:別說了,別看他,看你的書!

  秦冬妮寫:不要害羞嘛,看看而已。

  她們兩個在做小動作,裴川站在上面自然看得見。

  他微微斂眸,自己是不是講得太枯燥了?然而他本就不是八面玲瓏的性格,只能繼續講。

  旁邊之前讓位子的灰衣服男生忍不住別過頭悄悄去看貝瑤。

  他就挨著她坐,身邊的姑娘很香,不是噴了香水那種味道,是一種更淺的香氣。

  男生一眼就看見了貝瑤微紅的臉,他先前也聽過貝瑤的傳聞,據說她之前有個坐過牢的男朋友,但是大家誰也沒見過啊!說不定早分了!

  男生也看見了她們傳紙條,他心中一動,心想難得靠校花這麼近,也刷刷寫:「貝瑤,能給我一個你的電話嗎?」

  他寫完就推到了貝瑤面前。

  貝瑤看著面前多出來的計算機課本,錯愕地別過頭看身邊的男生。

  裴川抿唇。

  他說:「第三排灰色衣服的男生,Coljure DSL自動解析配置的原理和程序是什麼?」

  全班一下子看了過來。

  大家都有些錯愕,說實話,裴教授講課一直是冷漠的單機模式。他講就只講,不管你有沒有在聽,到底聽不聽得懂,不會和學生互動,也不會提問,這是他第一次提問。

  還在等待貝瑤答案的男生懵逼了,發現全年級都在看他。

  他站起來,那種被老師抽問的心慌一下子冒上來。

  他隱隱聽到了問題,但是裴教授問的是什麼鬼問題啊!這他媽誰知道啊!

  裴川冷淡開口:「上課不要傳紙條。」他說完轉身寫板書。

  男生尷尬站在原地,臉一下子紅透了。要是上其他老師的課被逮到絕對不會這樣尷尬,然而講台上這位的課很難得,他開小差還被抓出來,特別尷尬!而且裴川的課和成績掛鉤啊,完了他肯定要掛科了。

  男生垂頭喪氣坐下,他還忍不住有點委屈地看看貝瑤和秦冬妮。

  為什麼她們傳紙條教授這麼放縱?自己就寫了一句,就被點名了!

  秦冬妮被那句「不要傳紙條」嚇出一身冷汗。

  這個教授嚴肅起來看起來脾氣確實不太好啊!

  她知道剛剛裴教授肯定看到自己和貝瑤傳筆記本了,她有些尷尬地低頭盯著自己的書,不敢傳紙條了。

  貝瑤半摀住臉,也覺得好羞恥。

  上自己男人的課,她竟然因為秦冬妮一句關於身材的話開起了小差,還被看到了。

  放學鈴聲響起的時候,大家都沒急著走。

  裴川說:「下課。」

  大家這才起身陸陸續續離開。

  窗外夕陽斜斜照射進來,貝瑤穿一身淺櫻花色的短袖,露在外面的半截胳膊白嫩嫩的。

  秦冬妮後半部分的課難熬極了,她學醫的!聽不懂啊!

  現在好不容易下課,秦冬妮趕緊說:「瑤瑤,走走走。」

  她話音才落,裴教授就走了過來。

  靠近了看,秦冬妮更覺得這個男人年輕,他五官硬朗,有種不近人情的疏冷。他走過來,教室裡還沒離開的人都愣了愣,不走了,悄悄看過去。

  秦冬妮心想:完蛋!這教授不會這麼小氣,放學才開追究她們上課寫紙條的事吧。

  裴教授抿唇,秦冬妮聽他開口問貝瑤:「沒聽懂嗎?」

  貝瑤仰起臉,看著男人的黑眸。她老老實實點頭。

  裴教授的課,專業人士都聽不懂,她完全沒學過,自然更不懂。

  他語氣低下去:「哪裡不懂,我可以講。」

  貝瑤呆呆看了他一眼,她要是說,哪裡都不懂。是不是會讓他失落?他第一次講課吧?

  貝瑤在記憶裡努力搜尋:「GPL是什麼?」

  男人說:「general-purpose language的簡稱。」他用最簡單的解釋補充道,「C,Java,Python,這些都屬於GPL。」

  C和JAVA貝瑤聽懂了,她點點頭,甜甜地笑,歪了歪頭:「謝謝裴教授。」

  他沒說話,只是看著她。

  那時候教室三三兩兩還剩了好幾個同學,其中就有計算機系的系花,叫做段悠的女生。

  大家看段悠的眼神有些同情,也有不少幸災樂禍的。原來教授不是不近女色啊,只是喜歡最漂亮的。

  貝瑤問的那個簡單問題,其他人敢問,早就被打死了。

  段悠臉色都不好了!

  上課她也看見秦冬妮傳紙條給貝瑤了!這個男人竟然也不管!完全是放任的態度。

  貝瑤站起來:「放學了,你要和我去吃飯嗎?」

  她聲音很輕很甜,沒走的人又看向裴教授。

  男人似乎在等這句話,他說:「嗯。」

  教室裡安安靜靜。

  別說其他人,秦冬妮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裴川率先走出教室等貝瑤。

  五月初夏,從教學樓看下去,沐浴在夕陽下的大學分外柔和。

  他年輕俊朗的臉,沉默地看向更遠的操場。

  有人在跑步,有人在肆意踢足球。整所大學,除了深厚的文化底蘊,還有揮灑的青春朝氣。

  貝瑤和秦冬妮告了別走到裴川身邊,她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冬天,裴川讓她在大學好好過。

  那時候他早就準備去自首了。

  她有些心疼。

  她握住男人修長的手指:「我帶你去吃食堂好不好?」

  裴川說:「嗯。」

  計算機學院有個離這棟教學樓並不遠的食堂,掩映在蔥蘢大樹後。

  貝瑤取了兩個餐盤,帶著他去打飯。

  食堂的飯菜很普通,但是氛圍很熱鬧。

  她知道裴川不挑食,給他打了好幾種類別的葷素。然後拉著他在窗前坐下。

  學生們來回穿行,裴川鮮少在這樣熱鬧的環境下吃飯。

  貝瑤會挑食,裴川安安靜靜的,給她把餐盤裡調味的芹菜挑出來放在自己餐盤裡,又把自己餐盤的茄子放進去。

  除了計算機系的,鮮少知道這就是那位教授。

  貝瑤沒吃完飯,她飯量不大,食堂阿姨給的份量又足,飯量小的女生們通常都吃不完。

  裴川默默地接著吃她吃不完的飯。

  貝瑤有些臉紅,她說:「你別吃了,我吃過的。」

  他幾口吃完,用紙巾輕輕給她擦了擦唇角,眼裡隱有笑意。

  她看著看著,心裡突然也很甜蜜。

  裴川握住她的手,在校園中散步。夕陽照得人身上暖暖的,貝瑤說:「你來B大講課,怎麼也不和我說?」

  裴川說:「你在考試。」

  「我昨晚就考完了。」

  裴川默了默,問她:「那什麼時候回家?」

  她愣了足足好幾秒,突然繞到他面前,杏兒眼彎成月牙兒,貝瑤仰頭看他,聲音嬌嬌的:「裴川,你是不是想我啦?」

  彼時校園的風柔柔的,樹影婆娑,幾隻燕子輕盈飛過天空。

  以前深埋的情緒,現在並不難以啟齒,他說:「嗯,想你了。」

  她臉頰染上淺淺的粉,然而眸光更亮:「有多想?」

  他抬手,輕輕撫上姑娘的臉頰。

  又軟又綿,嬌貴到讓人想捧在心尖上疼愛。

  他並不會說什麼情話,只能平靜地告訴她:「有些失眠。」

  娶到她太不真實了,有時候怕夜晚睡覺以後,早晨醒來她不在懷裡,然後發現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他其實依然在監獄那張冷硬的床上躺著。也怕霍旭有什麼動作,他來不及保護她。

  貝瑤握住他手指,臉頰輕輕蹭了蹭,說不清歡喜多還是害羞更多。一個人想她想到失眠,約莫是這輩子聽過最樸素又動人的情話。

  太陽漸漸落下去,天色有些暗了,貝瑤之前看裴川遙望操場。

  她說:「我們去操場走一走。」

  操場上不少人在跑步。

  貝瑤輕聲說:「我也很想你,從大一想到現在。我一開始找不到你,有些生氣,我就想,要是明天再找不到你,我就不找了。」

  他喉結動了動。

  貝瑤接著說:「可是一個又一個明天過去了,我在想,再堅持一下,萬一下一個明天就找到你了呢?你離開我兩次,我一定要打你一頓的。可是過年我看到你,什麼氣都沒了,只剩下歡喜。」

  他握緊她的手緊了緊。

  貝瑤突然湊近他耳邊小聲說:「要不我們今晚不回家了吧,我們去那裡住!」

  他順著她手指的地方看過去,閃閃爍爍的霓虹,勾勒出幾個大字。

  台滄酒店。

  他沉默了一下。

  貝瑤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她說完就懊惱了。好在天黑了,操場燈光不亮,她低頭看著腳尖。

  下一秒,她背抵操場防護欄。

  男人的吻落了下來。

  夜晚很安靜,偶爾能聽見幾聲夏天的蟲鳴。

  他雙臂撐在她身側,覺得自己沒有陪著她的四年錯過了太多。

  他走的時候,她還是公交車上笑著衝他揮揮手的小姑娘,貌似什麼都不懂。

  有個計算機系的同學跑步路過,半晌又悄悄倒回來,整個人都驚呆了!

  天啊!她沒眼花吧!

  初夏的夜色柔和,燈光也柔和。

  那個據說性冷淡的裴教授!單手抵著欄杆,一隻手扣住懷里長發姑娘的後腦勺,在低頭吻她。月亮躲在雲背後,路過的女同學摀住臉,飛快地跑遠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28:23

第83章 丈夫

  暮色下,貝瑤趴在他肩膀輕聲喘氣。

  操場的燈光並不亮,遮住了她羞紅的臉。樹影被風吹得輕輕擺動,裴教授撐在她兩側,咬牙下定了決心,聲音低低的:「不去賓館,我們回家。」

  他們那個婚房床單和喜被,至今都沒有換正紅的顏色。

  她小聲道:「好、好啊。」

  大學離家並不遠,裴川當時買房子挑地段也是考慮到貝瑤要上學這一點。他去車庫開車,貝瑤站在外面等他。五月的夜色吹來柔柔的風,楚巡進去停車時,就看見了外面的貝瑤。

  她穿淺櫻花色的短袖,袖口開成喇叭狀,顯得胳膊又白又細,有種嬌弱的感覺。

  楚巡想起某些事,覺得有些諷刺又生氣。

  他追貝瑤時,貝瑤不答應。後來因為貝瑤,他被霍家那個少爺說了一頓,丟了面子。他還以為這女人心比天高,什麼人都看不上,結果轉眼就聽說了她有個坐過牢的男朋友。

  心裡就有口氣嚥不下去,他按了按喇叭,朝著她開過去,貝瑤聽到車子的聲音,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楚巡探出頭:「上車,送你回去啊!」

  他開的一百來萬的寶馬,他爹有錢,也就他這麼一個兒子,這年能開得起寶馬的大學生很少。

  貝瑤退到花壇邊,皺了皺眉:「不用,我在等人。」

  楚巡這下子來了勁,他聽他爹說,這回霍旭貌似在被打壓。那誰也礙不著他追貝瑤啊,而且男人的自尊心作祟,他說:「等誰啊?你那個坐牢的男朋友?等他開三輪車來接你嗎?」

  說起三輪車,楚巡自己愉悅了自己。

  他心想,後悔吧後悔吧,跟個養都養不活女人的窮鬼有什麼好的。有的女孩子就是天真,以為有了愛情就有了一切,可是後來吃過了苦,才知道愛情就他媽是個屁。

  楚少話音剛落,車庫裡就開出來一輛銀灰色的車。

  而且橫衝直撞往他車身上撞。

  喇叭都不按的那種。

  楚巡有一瞬間腦袋空白,直到那輛車在離他還有幾厘米的距離踩了剎車,他才罵道:「沒長眼睛啊!」

  他探出頭,還想罵,就看到了那輛車的牌子。

  顏色是低調的顏色,尼瑪牌子是蘭博基尼。比他開的這個要貴好幾倍。

  楚巡還記得上次霍旭給的教訓,在B市這塊土地上,古時候隨便砸個人,都可能砸到王侯將相。

  而且對方從車庫開出來,不要命似的開過來撞他車。一看就是不好惹的。

  楚巡把髒話憋了回去。

  楚巡看到了前車窗裡一個冷漠的白襯衫男人,裴川打開副駕駛座的門:「瑤瑤,回家了。」

  貝瑤也被剛剛那個場景嚇了一跳。她坐上車的時候,楚巡臉上吃了屎一樣的難看。

  這他麼哪來的男人啊!不是說貝瑤男朋友坐了牢嗎?

  裴川開著車,他車子改裝過,外面不太明顯,裡面卻能看出差別。

  裴川耳力好,他開車出來的時候,聽到了楚巡的話。

  他有些沉悶看著前方,轉彎開出了學校。

  裴川現在才知道自己在坐牢的時候,貝瑤承受的壓力和嘲笑。所有人都會覺得她沒眼光。

  貝瑤覺得有些好笑:「你和他計較做什麼呀。傷到自己怎麼辦?」

  他搖搖頭,第一次認真說:「我們公開吧。」

  貝瑤愣了愣。

  她還記得高中那年,裴川提出的兩個條件,他們在一起。第一是不要有親密的動作,第二是不要公開。

  現在他主動說要公開,貝瑤笑瞇瞇道:「為什麼啊?」她想聽他說,聽他的心裡話,聽他承認自己的佔有慾。

  他抿唇,不吭聲。

  車子開了一會兒,就到了家。

  貝瑤也帶了鑰匙,她拿著鑰匙開門。

  裴川從背後抱住她的腰,他順手關了門:「明天公開,嗯?」

  貝瑤心裡快笑死了。

  然而這麼多年,他到底有了改變。放在高三那年,他覺得一輩子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估計打死他也不會在所有人面前承認喜歡她。

  她憋著笑,嚴肅著小臉點點頭。

  裴川低聲說:「到家了。」

  一句無厘頭的話,她卻一瞬明白了裴川的意思。貝瑤紅著臉轉身,抱住他脖子,埋頭在他懷裡:「嗯呢。」

  他頓了頓,抱住她輕輕吻。

  貝瑤閉上眼,手指捲上他領帶。

  他握住那隻手,男人澎湃旺盛的荷爾蒙,第一次蓋過了內心的自卑。年少偶爾的夢裡,他夢到一些場景。也會有種錯覺,她不會嫌棄自己。

  裴川低聲道:「這一回能不能,不要看?」

  落在耳朵裡,有種虔誠小心的卑微感。

  貝瑤埋首在他懷裡,終於被他感染到十分羞怯,輕輕點點頭。

  臥室那張大床特別柔軟,她眼睛被蒙住的時候,有些不自在的緊張。世界的聲音被放大,貝瑤感受到他卸下了假肢,有力的雙臂撐在自己兩側。

  她抬手要摸摸眼睛上的領帶,他握住了那隻手。壓在她頭頂,低聲安撫道:「我們說好的。」

  好吧說好的。

  然而他埋首在貝瑤頸間的後一秒。

  貝瑤僵了僵,伸手撐住他胸膛:「等、等一下。」

  他起身,眸光黯淡了一瞬。

  貝瑤臉上有些茫然,片刻後臉頰紅透,尷尬地道:「我好像,來月經了。」

  *

  這一晚貝瑤覺得好羞恥,其實她生理期一向準時,就是這幾天。然而戀愛時有時候就像七秒記憶的魚,完全忘記了某些東西。

  她拉住被子蓋住自己的臉,聽浴室嘩啦啦的水聲。響了挺久,他才滅燈出來。

  男人出來時,臉上還有些許水珠。

  裴川去了廚房,她探出一個腦袋,看著他背影。

  沒一會兒裴川過來,端了個碗,碗裡煮了紅糖雞蛋:「吃了再睡。」

  她眨眨眼:「紅糖水啊?」

  裴川說:「嗯。」

  貝瑤忘記了剛才的尷尬,好奇極了:「我們家哪裡來的紅糖?」為什麼前幾天她進廚房沒有看見過。

  他摸摸她腦袋:「我前幾天買的。」

  貝瑤埋頭喝水,她含糊不清道:「謝謝裴川。」

  他頓了一秒:「瑤瑤,不用說謝。我才當人丈夫,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你需要什麼,都可以給我說。」

  比如生理期,這些也是他應該記得的事情。

  她悄悄抬眼看他,男人眸光落在她身上。貝瑤小聲說:「那我只喝水,不吃雞蛋。」

  他眼裡帶著極淺的笑意:「好。」

  他把她不吃的吃了。

  兩個人又洗漱了一遍,躺床上的時候,她突然翻身,趴在男人胸膛上。

  軟綿綿在他唇上親了親,嬌聲道:「裴川真好。」

  他笑了,扣住她腰:「嗯,去睡覺。」

  別再在他身上折騰了。

  不然再這麼來幾回,誰也受不住。

  她小巧的下巴擱在他胸膛上,輕輕地說:「我也是才做別人的妻子,裴川,我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也要和我說。」

  他心裡似乎塌陷了一塊,低聲道:「你哪裡都好。」

  *

  因為早上不用去研究所而是去大學上課,裴川剛好和貝瑤一起出門。

  清晨小區空氣清新,小區有個婆婆在賣自己種的梔子花。

  其實小區裡的人家境都很好,婆婆也是想找點事做。

  裴川步子頓了頓,買了朵才摘下來的梔子花,別在她衣襟。

  婆婆笑盈盈地看著他們。

  貝瑤突然看著低眸的男人,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幾所學校都知道裴川殘疾的時候。

  她氣喘吁吁跑去他家,害怕他難過,結果他攤開手,露出了路上買的花兒。

  有人的愛,似乎綿長又久遠,一輩子都不曾變。

  貝瑤上午有兩節專業課,裴川的課卻在下午。他只有下午會過去,然而隨身帶了電腦,裴川送完貝瑤,就找了家僻靜的茶樓看資料。

  在大學講課可比去研究所空閒多了。

  然而他本就是個勤快的人,一旦有空,就會不停寫代碼,或者查霍家那邊的進展。

  他心思沉靜靈敏,總覺得一個人不會這麼容易倒台。

  姜華瓊厲害,可是霍燃也是老狐狸,留給霍旭的東西不少。在裴川親眼看見霍旭死之前,他都萬分警惕。

  再者就得賺錢,他賺錢很快,給了貝瑤一張卡,每個月都在往裡面打錢。

  只不過她自己不用,也沒有查過裡面到底有多少錢。

  裴川的賺錢速度,從零幾年上繳的三億,就可見一斑。

  裴川瀏覽了近期霍氏的股份,果然在一直跌。姜華瓊心裡只有死去的兒子,完全是兩敗俱傷的復仇方法。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偏激,裴川皺了皺眉,如果他是姜華瓊,他不會採取這樣的手段,容易逼得霍旭狗急跳牆。裴川會選擇溫水煮青蛙,在霍旭反應不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一無所有。

  瘋狂的女人很可怕,姜華瓊不會想不到,她現在只顧自己內心的快意。

  裴川闔上電腦,給趙芝蘭打了個電話。

  「趙姨,在那邊住還習慣嗎?」

  趙芝蘭住著人家靠海的房子,拿人手短,此刻咳了咳:「還叫趙姨?」

  裴川頓了頓:「媽。」

  趙芝蘭哼了聲,雖然大房子住著舒服,可她還是想念小窩:「我和你爸什麼時候能回去啊?這裡物價高,哎喲你不知道那個韭菜,都賣的好貴!要是在舊小區,菜譜裡種幾把就成。」

  裴川說:「為了你們的安全,再等等,很快了。」

  趙芝蘭想了想,還是不忘問自家閨女的情況:「我女兒沒給你添什麼麻煩吧?」

  「不會。」

  趙芝蘭歎了口氣:「她年輕,很多都不懂。你多擔待些。」

  裴川做了多少,趙芝蘭心裡也有數。哪怕再強硬,再不滿女婿的殘缺,可是人心肉長的,當初裴川下跪,後面又為他們做了這麼多,趙芝蘭怎麼都很難再拿喬。

  漸漸的,她其實也有些懂了貝瑤的選擇。

  當年她嫁給一貧如洗的貝立材,兩個人回門過山坳,貝立材都不肯背她。而裴川就差把心掏給她閨女了,喜歡得不要命似的,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裴川說:「瑤瑤很好。」

  趙芝蘭突然覺得自己問這話有點多餘,如今誰最疼貝瑤還說不定呢。

  她說:「你忙吧,我這兒好得很,不用擔心。裴川啊,暑假如果還是忙不開身,過年帶瑤瑤回來,媽給你們做香腸臘肉。好了,掛了。」

  裴川應道:「嗯。」

  結了婚,裴川才再一次體會到了有家的感覺。

  不管在多遠漂泊,總會有人惦記。

  裴川闔上電腦,去接貝瑤吃午飯。

  四個年輕小姑娘站得整整齊齊看他。

  裴川看向貝瑤。

  貝瑤介紹道:「她們是我室友,黃衣服的是秦冬妮,黑色衣服的是王乾坤,她是單小麥。」

  秦冬妮至今還有「上課不許傳紙條」的畏懼感,剛剛雖然起哄貝瑤厲害,如今一見到裴川,她結結巴巴道:「裴、裴教授。」

  單小麥也有種面對長官的緊張感,只有王乾坤自在些,好奇地打量瑤瑤她老公。

  這他麼牛逼人物啊!

  裴川禮貌地點頭:「你們好,謝謝你們對瑤瑤的照顧,方便的話,我請大家吃飯。」

  餐廳是貝瑤挑的中餐廳,王乾坤豪邁地點了酒。

  其他幾個姑娘都不喝,裴川下午要上課,也不喝。結果就王乾坤一個人喝。

  大家都以為王乾坤酒量很好,結果才三杯,她就開始笑嘻嘻嘮八卦。臉上泛著兩坨紅,雙眼迷離地咂了咂嘴。

  「裴教授,我給你說,楚巡那個傻逼,大一的時候追你們家瑤瑤,氫氣球放得滿天飛,最後當著全校的面被拒絕。」

  裴川安靜聽著。

  王乾坤開始細數大一開始,哪些人追過貝瑤。

  總之很多很多……裴川斂眸。

  貝瑤懊惱極了,恨不得摀住室友的嘴。

  以後就不能讓王乾坤喝酒,喝完了就變成秦冬妮的話癆版本!而且王乾坤就是一個蠻牛,越攔她越來勁。幾個姑娘沒法攔,裴川出於禮貌,自然不會阻止人家說話。

  王乾坤:「我給你說哥們兒,你撿了大便宜了,我們瑤瑤!」她自豪地道,「長得美,腰細腿長,胸還大,有……是吧?」她猥瑣地比了個C貝瑤欲哭無淚,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王乾坤瘋了!其實這只是大一秦冬妮眼睛毒辣那個梗,她們寢室洗澡都是單獨洗的。

  誰請室友吃飯有她尷尬啊!貝瑤頭都不想抬起來。另外兩個妹子也被王大爺這波操作驚呆了,呆若木雞,隨即滿臉通紅。

  裴川默了默,沒吭聲。他第一次有些討厭女生之間的親密,他至今……也就解了她幾顆扣子。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28:37

第84章 佔有慾

  偏偏王乾坤也不知道抽了什麼瘋,那個C變成了個抓了抓的動作,自己嘿嘿笑了笑。

  有一瞬全場寂靜。

  裴川垂下眸,抿唇,他說:「我去趟洗手間。」

  等到裴川身影消失不見了,秦冬妮趕緊上去摀住王乾坤的嘴,王乾坤不滿極了,好在她還認識人,沒有反手就給秦冬妮一巴掌。

  秦冬妮說:「王大爺,求求你老人家安安分分吃個飯吧!別說話了好不好?」

  貝瑤趕緊把王乾坤杯子換了,倒了果汁。

  沒一會兒裴川回來了,幾個女孩子後面尷尬又戰戰兢兢地吃完了這頓飯。

  單小麥大著膽子看了眼裴教授的臉色,裴教授垂著眸子,給貝瑤開了瓶熱豆奶,看不出是個什麼表情。

  中途裴川去洗手間那趟,順帶吩咐侍應生去買了幾份禮物。

  飯局結束的時候,他一人給了個禮物袋子。

  秦冬妮她們都不好意思收,裴川看了眼手錶平靜地說:「收著吧,我上課去了。」

  秦冬妮她們看袋子小巧,估計就是女孩子的小飾品,也就不再推辭了。

  貝瑤他們下午還有節必修,裴川知道她沒法去聽自己的課,老逃課不好,他對貝瑤道:「我上課去了,晚上接你回家好不好?」

  貝瑤點點頭。

  他過去開車,貝瑤和室友們坐在一起,幾個姑娘面面相覷。

  醉鬼「王大爺」大大咧咧扯開禮物袋,拿出一個金鐲子:「我去!這是金子啊!」虧她喝醉了還認得金子。

  秦冬妮也跟著一看,果然自己袋子裡也是個金鐲子,連鑒定的那張紙還在裡面,她也呆了,結結巴巴道:「瑤瑤,你男人真有錢。」

  這他麼誰見過送小禮物隨手批發小金鐲啊!

  單小麥也嚇到了,連忙把鐲子把貝瑤身邊推。這麼貴重,大家都不敢要。

  貝瑤也哭笑不得,她說:「沒關係,既然是裴川送的,你們收著吧。」她突然想起初中那年,她給裴川說弟弟快出生很高興,裴川當時不言不語,後面轉頭就送了一個小金鐲,淡淡說是給她弟弟的。

  他那時候也就是個普通的初中生,估計一個鐲子花了他攢了十多年的錢。

  貝瑤說:「你們先去學校,給乾坤請個假吧,她這個樣子,下午不好去教室。我待會兒來。」

  貝瑤匆匆朝著停車場找了過去。

  飯店離學校並不遠,裴川得把車開到學校的地下室車庫。貝瑤一直沒敢看王乾坤說話時裴川的表情,畢竟他們倆至今還沒真正做過。室友不知道,她和裴川心裡卻清楚得很。

  說來也有點尷尬,她怕裴川誤會她們女孩子之間瞎鬧。

  她在最好的年紀,穿著小蒼的表姐的衣服,也從不在意別人怎麼看自己。然而有了心上人,第一次明白希望在他心裡自己也很好。想告訴他他很重要。

  如果換個人聽了這些話,貝瑤不會這樣緊張。可是她的裴川很敏感,有什麼都會埋在心裡。昨晚生理期的事,她覺得非常對不住他。

  裴川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設,估計需要很大的決心和勇氣,結果她身體不允許。

  貝瑤找到停車場的時候,裴川剛準備把車子開出來。

  他見了她,按下車窗:「怎麼了?沒和她們回教室嗎?」

  貝瑤打開副駕駛座的門,坐在他身邊,她悄悄抬眸看他。男人面色平靜,看不出不悅和其他表情。他也在看她,還順手給她理了理沾在臉上的頭髮。

  貝瑤想起剛剛王乾坤的事,輕輕咳了一聲:「我要給你解釋一下。」

  裴川低眸看她,他瞳孔漆黑。不笑時像一汪平靜無波的湖水。

  「嗯,你說。」

  貝瑤:「……」唉好尷尬啊。

  她小鵪鶉似的,低下頭打算一口氣說完:「王乾坤開玩笑的,她喝醉了酒嘴上沒個把門。我們平時洗澡都是分開洗的。」

  車裡安安靜靜,帶著五月的燥熱。

  貝瑤尷尬又羞惱:「她,她也沒……摸過。」她想起王乾坤造的孽,那兩個猥瑣的動作,覺得臉上臊得慌。

  旁邊有人啟動車子開了過去。

  貝瑤耳朵根都紅了,不敢看他,把最後一句話說完:「只是女孩子基本都看得出來尺、尺寸。她喝醉了,你不要和她計較。」

  唉好丟人啊。

  她為什麼要解釋這麼丟人的東西!

  裴川一直沒吭聲。

  她鼓起勇氣抬眸看他,要是在他眼裡看到笑意,她估計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好在裴教授只是安安靜靜看她,貝瑤說:「你生氣啦?」

  她以為他會說不會。

  然而他傾身過來,輕輕摸了摸她臉頰:「有點。」

  貝瑤呆了呆,這她就不知道怎麼接話了。

  她半晌小聲說:「你生氣還送她們禮物?」估計她不過來解釋,裴川也不會說什麼。

  裴川親了親她因為羞臊粉嘟嘟的臉頰,低聲教她道:「拿人手短。」

  貝瑤沒太懂。

  裴川也不多解釋。

  拿人手短這個道理,從貝瑤母親趙女士身上就可以充分體現出來。他給了每個室友禮物,她們至少未來一年相處裡,知道她有男人,玩笑不能亂開,保持分寸這個道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社會圈子,他不能剝奪她的生活,只能悄無聲息滲透。

  貝瑤想了想,又忍不住彎了彎唇。

  她點點他心口:「你以前讓我和別人在一起,是不是心裡難受死了?你怎麼想的啊?」明明一點都不大方,佔有慾特別強,小氣死了。女孩子之間他都好意思生氣!

  裴教授知道她有時候好奇心重。

  然而男人曾經痛苦萬分剜心頭肉一樣的心思,實在不好和她說。他給她繫好安全帶,準備開車順便把他的姑娘也帶去學校。

  貝瑤心想,剛剛她丟了一回人,裴川卻很少講他心思,跟個悶葫蘆似的。她沒了尷尬,來了興致,抱住男人胳膊:「不許開,你先說。」

  裴川說:「瑤瑤,不要鬧。」

  貝瑤說:「你就回答一下吧好不好?」她真的特別想知道,虧她初中以前覺得裴川不大喜歡自己,高中以後好幾次都覺得他是真的捨得,狠得下那個心。

  他說:「放開,你要遲到了。你拉著我沒辦法開車。」

  貝瑤搖頭:「我都要遲到了,你趕緊說。」

  「……」他頓了頓,無奈道,「瑤瑤,不要每次都耍賴。」

  他越這樣,貝瑤越想知道:「你初中之前真的不喜歡我啊?」她當時一度還以為他喜歡那個尚夢嫻學姐的。後來才知道不是。

  裴川抿抿唇:「不是。」很早很早就喜歡她了。

  夏天外面帶著絲絲熱意,車裡面他提前開了空調,停車場安安靜靜。他低眸看著姑娘的眼睛,裡面澄淨,映出他的模樣。

  裴川告訴她:「有些東西說不清楚,過去就讓它過去好不好?」

  他那年去自首,是真的做好了和那群人同歸於盡被槍斃的準備。那幾個億的財產,他也做了後續安排。如果她以後和別人結婚過得不太好,那些財產最後都會想辦法匯給她。

  如果她過得好,他沒必要再用一些物質上的東西讓她想起他。

  對於曾經的裴川來說,愛情太苦了。

  苦澀從舌尖蔓延到心尖,他一輩子就愛過這麼一個人,他經歷過無與倫比的苦楚,就不希望她也有這樣的感覺。她能毫無負擔幸福著,對他來說就是很好的事。

  可是人總是忍不住奢望,當律師告訴他他還有機會看看她,他還是選擇了努力想辦法去到她身邊。最後把錢都給了國家。

  如果世界給他的回報是瑤瑤,他會努力做個對世界有貢獻的好人的。

  貝瑤眨眨眼:「好吧。」

  虧她還以為能聽到裴川剖析一下他當時多麼捨不得她的心態,她焉噠噠地抱住他。有些沮喪沒能聽到裴川說說情話什麼的。

  他結實的手臂上挨上來軟軟的一團,裴川難免想到了王乾坤剛剛那段話。

  高中時和金子陽他們玩在一起,那時候正是最躁動的年紀。金子陽說話也是葷素不忌的,裴川自然知道他嬌滴滴的小妻子身材多好。

  他喉嚨發乾,親親她臉頰:「乖,坐正。」

  貝瑤坐正,裴川這才發動車子去學校。

  貝瑤卡著生死時速剛好到教室,她過去的時候,秦冬妮小聲說:「給王乾坤請假了,她在寢室睡覺呢。」

  裴川在地下停車場吹了好一會兒冷風,這才鎖了車子,邁步往計算機學院走。

  計算機系的同學卻發現,他們從來準時的裴教授遲到了。裴川遲到也沒什麼表情,開始寫板書,給他們講做軟件的一些技巧。

  他襯衫是好料子,剛剛被貝瑤蹭蹭有點皺。

  殊不知下面的學生們非常興奮。

  有女生小聲說:「你聽說昨晚有人看到在操場上,我們『性冷淡』的裴教授把一個女孩子按著親嗎?聽趙欣欣說很勁爆。就在欄杆那裡啊!都不躲著點,一看就是情不自禁。」

  聽八卦的女生說:「不能吧,他不像是那麼奔放的人啊。」

  年紀輕輕的男人,偏偏冷峻老成。系花段悠不是都主動過了嗎?結果人家裴教授看都不看她一眼。

  講八卦的極力說服同學相信:「真的,我騙你做什麼。我們昨天上課,貝瑤不是來了嗎?我們走得早,我聽趙欣欣說,放了學教授主動走過去,想和貝瑤一起吃飯。」

  「啊?那昨晚上那個……」

  「大家都猜是我們校花。」

  女生終於算是信了,如果是貝瑤的話,貌似也確實有可能。那個醫學院的女生確實長得過分好看。

  然而……

  「貝瑤不是說有個男朋友嗎?」為了那個聲名狼藉的坐過牢的男朋友,楚巡追她都沒答應。當初這件事可是鬧到全校皆知,都說貝瑤沒眼光。

  「對啊對啊,你看段悠的臉色,我們大家也是在說這個。雖然貝瑤在他們醫學院人緣不錯,可是誰知道她是什麼人,萬一我們裴教授只是被她那副純情的樣子騙了,不知道她有男朋友怎麼辦?」

  下面嘰嘰喳喳的,這種勁爆新聞,根本就難以控場。

  不僅女生們在討論,男生也表示不相信,特別是問貝瑤要電話的那個男生,心都要碎了好麼!昨天會不會是裴教授自己看上了貝瑤,才不高興他傳紙條啊?

  雖然每個人說話都很小聲,但是這麼多人都開始說話,最後鬧哄哄的。

  裴川放下粉筆,冷冷開口:「有什麼聽不懂的就直接問,不要在上課時間私自討論。」

  他聲線清冽,頗低沉。

  教室裡一下子安靜了下去。

  段悠心裡到底有股火氣,貝瑤雖然漂亮,自己難道很差嗎?他們男人為什麼喜歡一個有男朋友的都不和自己說話?

  她篤定裴教授不知道貝瑤有男朋友,於是站起來說:「裴教授,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裴川淡淡看她一眼:「是。」

  沒想到教授會承認自己私事,教室裡一陣「wow~」。

  段悠問:「那個人是貝瑤嗎?」

  「對。」

  段悠大聲說:「那你知道她有個男朋友嗎?之前鬧得全校都清楚。」

  裴川平靜接話道:「她男朋友一直是我,現在的合法丈夫也是我,怎麼了,你們還有什麼問題嗎?」

  下面的人睜大眼睛,段悠愣了愣:「不、不可能啊,她男朋友明明……」明明坐過牢,怎麼會是研究所前途無量的年輕科研大佬。

  裴川說:「我的過去不太好,承蒙我妻子不嫌棄,一直陪我走到現在。」

  他坦誠說完,段悠覺得有點尷尬,自己坐了下去。

  教室裡有一瞬安靜,其實所有人大概都明白,能從監獄出來還做了科學家的男人,簡直是牛逼到炸裂的國家人才了。

  同學們的眼睛裡沒有輕視,全都是好奇和欽佩。

  大家下面有個人舉手:「裴教授,我能問個問題嗎?」

  「問。」

  「你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啊?」

  下面一陣起哄的聲音,大家顯然對這些事比對專業課還要感興趣,裴川頓了頓,看了他們一眼:「五歲。」從一開始到現在,她一直是屬於他的。

  大家快炸裂了!

  還有人舉手:「那您來我們學校教書,也是為了貝瑤嗎?」

  夏季的陽光照進教室裡,這一年不像裴川讀初中那年老舊的風扇一直轉,大學的課堂已經安上了空調。

  然而不變的一直是夏季的溫暖。

  他以前從來不敢在所有人面前承認的,在這一年終於能對所有人宣佈。

  「是,才新婚,我很想她。」

  冷淡的男人眼裡泛出淺淺的笑意,這一次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初夏的風吹進教室,特別溫柔。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28:53

第85章 公開

  裴川下了課以後,教室裡立馬吵鬧了起來。

  大家都以為裴教授只是在和貝瑤交往,沒想到人家婚都結了!簡直就是驚天大新聞。

  而裴教授下了課以後,直接就去了醫學院教學樓。

  有些事情他錯過了很多年,拿了她男朋友的名號,卻連來貝瑤教學樓接她一次都不曾。

  裴川提前給計算機學院的同學下了課,因此來醫學院這邊的時候。他們還離下課還有三四分鐘。

  暖黃的陽光西斜,早已經過了夏至,樹梢枝葉青蔥。

  他安安靜靜穿過迴廊,站在他們教室外面等貝瑤下課。

  本就是放學的最後幾分鐘了,同學們多多少少心裡都有點不安分東張西望。結果一眼就看見了門口的裴教授。

  科學研究院的人過來講課全校皆知,醫學院也有八卦的人,一眼就認出了這位年輕有為的科學家。

  課也不聽了,開始竊竊私語。

  大家的目光紛紛看過來。

  這一年裴川二十三歲。

  他穿白色襯衫,打了淺灰色領帶。男人結實的身體撐起襯衫輪廓,再往下就是用皮帶繫好的黑色褲子。

  他手腕上一直手錶,就站在門口不遠處。

  裴川脊背很直,像一棵沉默的松。

  他的目光越過同樣青蔥的學生,看向坐在中後排的貝瑤。

  因為結了婚,她在家和學校兩頭跑,總是有許許多多來不及做的事情。此刻她就在抄筆記,姑娘長睫斂下,坐姿很端正。一如當初坐在他身邊,兩隻嫩藕一樣的小胳膊交疊的女孩。

  醫學院的同學也要炸裂了:「那是裴教授麼?科學院的人啊?」

  「對對,我前兩天才去計算機見過,肯定是他。」

  「他來我們學院做什麼啊?」

  「不知道。」

  秦冬妮推推貝瑤:「瑤瑤,你看門口。」

  貝瑤抬起頭。

  陽光透過樹影斑斑駁駁,他站在那裡看她。兩個人一個在門外,一個人在門內。

  可是時光好像從來沒有逝去過,一轉眼許多年了,他還是陪在了她身邊。見她抬眸,他便也隔著人群與她遙遙相望。

  貝瑤聽不見講台上講師在講什麼了。

  她也呆呆看他。

  裴川沒再講課嗎?在她眼裡,公開是告訴室友,總不至於拿個大喇叭四處喊裴川和我領了證吧?

  周圍議論和好奇越來越大聲:「裴教授來我們學院做什麼啊?」

  「是啊,我也想知道。他會進教室嗎?」

  講台上講師雖然發現了不對,本來想呵斥一下學生。一看門外的裴教授,心裡也笑著搖了搖頭,算了算了。

  一分鐘後鈴聲響起,這次卻沒有一個人先跑出教室。

  貝瑤收拾好自己書包。

  她如今的書包是米白色的,裡面裝了本要看的醫學書和錢包。最外面,還掛著當年高中他用遙控飛機送來的熊貓布偶。

  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她朝著裴川走過去。

  「你怎麼在這裡呀裴川?」

  走出吹著空調的教室,一瞬就感受到了夏天的溫度。風吹著梧桐樹葉輕輕擺動,偶有幾聲鳥鳴。

  那時候天特別藍,天上沒有一片雲朵。

  裴川接過她書包,單肩背在自己寬闊的肩上。

  她聽見他說:「來接我的妻子回家。」

  這句話並沒有刻意放低音量,教室裡有一瞬安安靜靜的。

  裴川握住貝瑤的手,沒看裡面什麼反應,牽著她往外走。

  陽光把他們兩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好半晌,教室裡呆愣的醫學院同學突然爆發一陣激烈的討論聲。

  「他說的什麼啊!接他的什麼?」

  「我沒耳聾吧!我沒眼瞎吧!」

  「那是裴教授嗎?計算機系對他的性冷淡高冷傳聞呢?」

  「我去!不是吧,這是什麼情況啊!」

  ……

  教室裡炸開了鍋,秦冬妮和單小麥身邊一下子圍了好多人。秦冬妮一想起自己收到的那個金鐲子,拿人手短啊,一下子壓力山大。

  「對對對,我們瑤瑤就是他合法妻子,很早就是他女人!」

  *

  貝瑤覺得臉蛋熱熱的,裴川的手特別暖。

  她心中像是一個小人在不停轉圈圈,興奮極了。高中那年,他說如果她想知道戀愛什麼滋味,可以找他,但是不要公開。

  然而沒想到有一天,公開的人是他。

  男人單肩背著她小巧的書包,一路都不開口。

  沉默得好像剛剛那句當著全院說的話不是他說的一樣。

  她本來被他牽著手落後他小半步,突然小碎步跑到他面前,想看看他什麼臉色。

  裴川停下步子,低眸看她:「怎麼了?」

  她歪了歪腦袋:「想看看你什麼表情。」

  「你看到了嗎?」

  貝瑤眨眨眼:「看到了,但是沒太懂,你這算是高興嗎?」

  他微微動了動唇角,有兩分上揚的弧度,最後又抿住了薄唇。

  她杏兒眼彎彎的,第一次看懂了晦澀心思的男人到底是什麼心情。她也跟著開心。

  他伸手撫過她杏兒眼眼尾,低聲說:「傻。」

  她軟聲問:「我們這是公開了嗎?」

  「嗯。」

  「你以前不是不讓說嗎?」貝瑤一直覺得他的心思難懂,有時候突然就變了。

  裴川說:「現在讓了。」

  「為什麼啊?」

  他說:「以前覺得不能陪著你一輩子,有很多東西給不了你。現在覺得,你要什麼,我一輩子慢慢掙就好了。」

  沒有健全的身體,他可以有更加熾熱真誠的心。

  他一輩子對她好,好到再也沒有男人比得過他,他就有這個資格了。所以該是他的他都要,名分,她的心,夫妻正常的魚水之歡。

  她眼睛水汪汪的,又忍不住笑起來。三分羞,七分傻乎乎的歡喜。漾在初夏的季節,讓人見了也跟著歡喜。

  *

  貝瑤生理期並不會情緒不好,只是有天早上起來發現自己把血弄到裴川褲子上了。

  這天剛好小滿節氣,也是裴川的生日。

  她尷尬極了:「你換下來,我給你洗。」

  他說:「你去洗漱,我來洗。」他養姑娘養得嬌,不僅把自己褲子洗了,還把她弄髒的睡褲也一併洗了。

  他看了眼她的褲子上那一點紅,水色淺淺暈開。

  貝瑤第一次這麼懊惱生理期。

  她還沒有給裴川說他過生日的事情,裴川卻給她說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暑假帶你去玩。」

  貝瑤沒反應過來:「去哪裡玩?」

  「你喜歡哪裡?」

  貝瑤想了想,好半晌想起了他們還沒有度蜜月。

  她問裴川:「是去度蜜月嗎?」

  裴川應道:「嗯。」他頓了頓,「年前在這邊把婚禮補辦一下。」

  之前那個婚禮太草率了,就走了一個儀式,交換了戒指。他認真起來幾乎事無鉅細。

  貝瑤到底是個年輕姑娘,對蜜月這種東西覺得新奇又期待。

  她拿著iPad在看,裴川看了幾眼,從背後輕輕抱住她:「習慣已經結婚了麼?」

  貝瑤微微一愣。

  她有些不好意思,之前裴川突然提出結婚,其實怪嚇人的。結婚在她眼裡就是一個完成形式的概念,因為太突然和他一起生活,許多東西都需要慢慢磨合。

  然而裴川無聲無息,卻什麼都看得清楚。

  她點點頭:「習慣,還很高興。」

  他沒說話,淺淺彎了彎唇。

  他知道他的姑娘在特別努力融入他的生活,然而到底年紀不大,二十多年的習慣難以更改,有時候睡到半夜,她會嫌他懷裡熱,滾出他懷抱。

  他睜開眼睛,把人抱回來,將她手放在自己腰上。

  也因此有了早上她弄髒他褲子的一幕。

  裴川也希望她習慣生活裡有自己。早上給她熱牛奶,偶爾為她穿鞋子,讓她給自己打領帶,放學要接她回家,晚上睡覺要習慣他的懷抱……

  這樣日復一日,她就也能學會像他想她這樣想自己。

  裴川有時候覺得,愛並不是平等的。

  他從很早開始就動了心,最初高一那年一場大雨,是他第一次撕裂自己的心離開貝瑤。

  那一年,他知道她沒有想他,也許一次都沒有。

  裴川相信貝瑤現在喜歡自己。

  可是比起他濃烈到難以啟齒的感情,她到底稚嫩青澀了些。

  他將人轉過來:「親親我,嗯?」

  貝瑤踮起腳,吧唧親在他臉上。

  他笑了笑,沒計較,陪她一起挑地方。

  他愛這個夏天,他好好學習當她丈夫,也希望這個夏天,她能徹底成為他妻子。

  ~

  小滿時節,霍家的股份一跌再跌。

  焦躁的人除了霍旭,邵月也如坐針氈般感受到了那種劍拔弩張的氛圍。

  姜華瓊似乎並不著急弄死他們,像貓逗耗子一樣,打壓他們的精神。

  霍旭以前是翩翩貴公子,鮮少發火。

  現在回來很多次都煩躁地扯著領帶罵人。

  邵月不是個蠢人,不會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湊上去,但是她也是第一次這麼近地感受到快要破產的氛圍。

  邵月勸他:「要不我們不和姜華瓊斗了吧,我們去國外,像之前那樣躲一躲。」

  霍旭惱火道:「躲?你想往哪裡躲?當年能順利出國,是因為姜華瓊拿不定到底是誰殺了霍南山,還有我爸用離婚的事情拖住了她。現在一旦露怯,姜華瓊這個瘋女人會把我們搞得屍骨無存。」

  邵月挨了訓斥,也有些不甘心。

  然而從霍旭話語中,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疑惑道:「為什麼姜華瓊之前不確定霍南山的死和你……我們有關,前段時間突然就確定了,像瘋狗一樣咬人呢?」

  他們本就心虛,沒往那方面想,這段時間只想保住霍家。

  可是現在突然想想,姜華瓊沒道理這麼久才突然發瘋吧?

  霍旭愣了愣,隨即沉下臉。

  是啊,有人在背後,坐山觀虎鬥,沉著冷靜佈局要他被姜華瓊整死吶。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29:07

第86章 度蜜月

  想通了這點,霍旭幾乎立馬就反應過來了,這件事得利的是誰?

  只有裴川。

  裴川娶了他想娶的女人,現在還摘得乾乾淨淨。

  霍旭分了點心思去查裴川,結果一查簡直整個人快氣瘋,當時只想到裴川坐了牢出來,還是個殘疾,能有什麼出息?結果人生第一次輕敵,就輸得這樣慘。

  然而查出來是查出來了,霍旭自顧不暇,根本分不出心力去對付他。

  晚上邵月洗了澡過來躺他身邊,霍旭一把將人推開了,眉眼間全是厭煩。

  他不再喜歡邵月,就明白了很多事情。

  當初他失手殺死霍南山,是因為看到霍南山把邵月壓在床上,他年少頭腦一熱就打了上去。

  霍南山當時怎麼說的來著?

  「小賤種,自己管不好自己的女人,還敢朝本少動手!」

  一句「小賤種」,和邵月當時的眼淚,讓霍旭動了手。後面兩個男人爭執扭打的時候,邵月幫霍旭扛了一下,臉被劃了很深的口子,霍旭也抓緊機會讓霍南山沒了命。

  兩人當時都慌了,匆匆清理了現場就跑掉。

  也得虧C市荒僻,霍南山又是玩兒弟弟的女人,他自己就把地點搞得很偏,現場被清理乾淨後一點蛛絲馬跡都沒留下,才讓姜華瓊找了兇手這麼多年。

  現在霍旭品品霍南山死前的話,越想越厭惡邵月。

  而且若不是邵月,他今天根本不是這樣的境地。

  霍旭清楚得很,他怕的從來就不是什麼法律判決,畢竟如果邵月咬死了說霍南山強女干,自己就是正當防衛或者防衛過當。然而姜華瓊眼裡,只有害死兒子的人,不管法律怎麼說,姜華瓊本身就是一把刀子。

  邵月被推開以後,臉上的笑意僵了僵。她最近也看明白了,如今的霍旭心裡,她什麼玩意兒都不是。

  他不仁就不要怪她不義,這個男人惦記別人的老婆,惦記得發疼,邵月竟然瘋狂地想,霍旭被姜華瓊搞死也不是件壞事。誰讓這些男人都喜歡貝瑤?

  邵月心想,她得離開,逃出國,越遠越好。她還年輕漂亮不想死。

  五月,姜華瓊做了一件很極端的事,把她手上霍家的股份全部賣給了霍家的死對頭。

  她玩夠了,把股份全部換成了巨額財產,現在要痛打落水狗。

  五月二十三晚上,邵月上了一輛出租車,悄悄去了機場。

  *

  裴川第一時間知道了這兩件事,姜華瓊作為最大股東拋售股份,邵月也跑了。

  裴川沒再去B大,和那邊說了以後,就開車去學校接貝瑤了。

  貝瑤懵懵懂懂被他帶回家:「怎麼了?」

  這些東西很複雜,但是他必須得解釋:「霍家最近很亂,我怕他們報復你,我去給你請假,暫時就不去學校了好不好?」

  貝瑤向來不會在大事上纏他,這姑娘很拎得清,當即點點頭。

  他笑著摸摸她的頭:「好乖。」

  然而在B市總不可能請地痞惡霸來他們家門口保護他們,裴川就怕霍旭臨死前再掙扎傷害瑤瑤,因此提前把蜜月的事提上了行程。

  對此貝瑤還是很高興的,她生理期過去了,出行也很方便。

  裴川先前就和她一起挑了一個海國。

  貝瑤長這麼大,見過許多場美麗洋洋灑灑的雪,一次都沒有見過海。

  她很高興,出發的時候還哼著軟綿綿的歌。

  裴川這個人心細如髮,早就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還給她買了很多漂亮裙子,小帽子還有漂亮的紗巾。

  貝瑤問:「我爸媽那邊不會出事吧?」

  裴川說:「不會,相信我。」

  她點點頭,知道這個男人多厲害,她大眼睛滿滿都是信任。把男人的心萌成一灘水。

  這回裴川看得真切,頂多兩個月,霍旭就得折在姜華瓊手中,至於那個邵月,裴川知道她跑了的時候,立馬就讓人悄無聲息給霍旭透了信息。

  裴川記恨一個人時,哪怕記個十年二十年,也要從這人身上撕下一塊肉,就像小學時報復丁文祥那樣。邵月也是險些害了瑤瑤的罪魁禍首,裴川不會放她去過好日子。

  至於霍旭麼,他自己的女人自己去抓。等他抓到邵月,裴川和貝瑤早就離開了。

  到了海國的時候是下午,陽光灑在金色沙灘上。

  裴川請了蜜月假,卡裡一排零,他讓人把行李放去酒店,自己帶著貝瑤在沙灘散步。

  私人海灘和高檔酒店住得起的人很少,海浪親吻著海岸,貝瑤興奮極了,脫了涼鞋赤腳踩在柔軟的沙灘上。

  大海一望無際,海天一色,是深邃又美麗的藍,空氣夾雜著海風,似乎和家鄉的城市不一樣的味道。

  裴川替貝瑤拎著鞋,看她摸了一個防曬霜出來抹抹。

  那臉蛋兒白嫩嫩的,能掐出水一樣。

  貝瑤抹完了,又高高興興湊過來:「裴川,我給你抹抹。」

  他看了她眼,心想男人不講究這些。

  然而他還是低了頭,讓她冰涼涼的小手撫上他的臉。這姑娘是真正冰肌玉骨,比他溫度低很多。

  她杏兒眼清凌凌的,認真給他點點額頭又點點臉。

  裴川只是看著她,任她瞎折騰。他想起來,貝瑤生理期似乎該結束了。

  貝瑤覺得大海太美了,她看到了破碎的貝殼忍不住去撿,還想聽聽有沒有聲音。

  偶爾看到螃蟹也好奇地看。

  裴川這個毫無情趣的男人,見她喜歡給她捉起來,她好險沒笑死:「你捉住人家幹什麼,快放了。」

  螃蟹張牙舞爪,裴川見她確實不要,又放了回去。

  沙灘上偶爾還有穿著比基尼的姑娘還有四角褲的男人,她小手拉拉裴川衣擺:「我沒有帶泳衣。」

  她如今有些依賴他,覺察出這個男人無所不能,調子就軟綿綿的,想要泳衣,就衝著他撒嬌。

  嬌滴滴的姑娘,誰也扛不住。

  他索性別開了頭。

  怎麼總想下水玩?

  裴川頓了頓,開口:「從海水裡起來,就一身鹽巴,不好玩。」其實沒那麼誇張,這邊水域乾淨,安全措施也做得好,不少喜歡刺激的都會下水去玩一玩。

  貝瑤想了想那個場景,覺得有些好笑:「那我回去洗澡啊。」

  「海水深,危險。」

  「就在淺灘玩,大學教過游泳的。」

  裴川索性就不說話了。

  他骨子裡其實有一點點大男子主義,寵嬌妻什麼都能給,慣著捧著愛著,可是有點也會讓他介意並且心中惱怒。

  他到現在,見過貝瑤穿的最出格的衣服,就是12年夏天貝瑤來監獄看他時穿的超短褲,還有新婚那天穿他的白襯衫。

  之前王乾坤的話讓他心裡一度惱怒。他在錢財上大方,可是這方面也是真的小氣。

  裴川長這麼大,什麼苦都吃過,性格有點兒冷。

  然而這種老古板獨佔欲思想又不能和她說,和現在的小姑娘比起來,貝瑤都算是羞澀靦腆的人了。他不希望她不高興,但是小姑娘明顯已經有些不開心了。

  其實這段時間,貝瑤也是被他寵壞了,沖裴川撒個嬌要什麼有什麼。

  他驟然沉默不語不同意,一時的反差讓她難以調節。

  然而也並不是在生他氣,只是女孩子的愛嬌。

  他看得明白,低聲哄她:「晚上吃什麼?海鮮好不好?螃蟹要嗎?」裴川給她拿掉頭髮上的沙粒。

  她悶悶說:「不吃。」

  「那就中餐,吃炒菜嗎?」

  被人哄還是很高興的,哪怕貝瑤並不矯情,可是是個女人都容易被裴川這樣的低聲下氣的縱容慣得有些嬌氣。

  她踢了腳沙子:「不要。」

  裴川笑了笑:「那想吃什麼?」

  貝瑤咬唇:「什麼都不吃,沒有胃口。」

  她悄悄看他一眼,就希望裴川鬆口讓她去玩水。海邊還有衝浪的,看得人眼饞。

  然而男人決定的事,也基本上動搖不了。

  貝瑤見實在沒戲,悶悶在他胸口捶了一拳:「騙子,還說要什麼都給。」

  他笑了笑,握住她小粉拳,放在唇邊親了親。

  會撒嬌很好,只要不是不理他,什麼都是夫妻情趣。

  到了晚上回酒店洗漱了一通在下來吃飯。

  海邊的燈光佈置得極其靡麗,閃閃爍爍,夜晚的海風帶著熱帶的燥熱。

  她耍小性子說不吃裴川自然不可能真的信,他怕貝瑤吃不慣這邊的菜,每樣都點了些。

  裡面也有各種海鮮。

  裴川給她剝了,然後喂到她嘴邊,她早忘了白天的小脾氣,開開心心說:「這個螃蟹不好吃,那個蝦好吃。」

  姑娘自己動手給他剝了一個,也像他喂自己這樣餵他。

  貝瑤不是一味接受別人愛的那種人,誰對她好,她心裡都有桿秤,也放在心裡的。

  被她關心愛護讓人心都化了。

  裴川喜歡如今這樣有個家的感覺,在她身邊真的很好很好,當年捨得下心離開,是因為不曾真正得到。可是一旦得到了,誰又真的捨得失去?只恨不得牢牢抓在手中,地久天長也不分開。

  桌上還有瓶果酒,裴川開了蓋,問她喝不喝。

  貝瑤眼睛亮亮的:「我可以喝嗎?」

  她以前被趙芝蘭管著,讀大學以前沒機會,後來讀大學有機會了,貝瑤卻從來不敢在外面喝酒。她安全意識很強,人不能因為滿足好奇心就讓自己置身危險當中。

  他被她期待的表情萌得不行,笑道:「嗯,可以。度數不高。」

  裴川給貝瑤倒了一杯,酒是好酒,女孩子基本上都會喜歡的那種果酒,甜甜的,後勁卻不小。

  裴川不嗜甜,就一直給她剝她口中好吃的蝦。

  貝瑤一杯很快喝完了,她把杯子推過去,裴川手上動作頓了頓,擦乾淨手指,又給她倒了一杯。

  姑娘大眼睛有些暈乎,漾著迷迷糊糊的笑意,聲音嬌滴滴的:「裴川,你給我講講我們小時候的事情吧。周奶奶家的狗,是不是你放出去咬尚學姐的?」

  他平靜給她也擦擦手指:「不是。」

  貝瑤嘟嘴:「騙子。」

  他只是笑,笑意有些溫柔。

  貝瑤眨眨眼:「你終於會笑了,你小時候是個面癱。」

  他知道她喝醉了,溫聲說:「瞎說什麼。」

  貝瑤說:「要你抱。」

  「過來。」

  她走過去,坐在他腿上。

  其實這樣很有負擔,裴川往後退了退,讓她坐在大腿上,這樣小腿的殘肢就沒有壓力。

  她軟綿綿地抱住他脖子,裴川低眸去看她。

  「瑤瑤。」

  「嗯?」

  他鮮少有男人的劣根性,然而此刻他低聲在她耳邊說:「喊老公。」

  夜風溫溫熱熱的,她呼吸的氣息也灼熱,只有露在外面的肌膚微涼,在夏夜觸碰起來分外舒服。

  夜晚看不清大海,只有明明滅滅的燈光,還有懷裡軟得不像話的一團。

  她脆生生喊:「老公呀。」

  喝醉了真好哄,他實在沒忍住,在她唇上親了口:「乖瑤瑤。」

  儘管這邊晚上溫度高很多,裴川卻怕她在外面睡著,要抱著她回去。

  貝瑤儘管暈乎乎的,可是依然惦記一件事。她的裴川腿不好,她身上該長肉的地方都長了,也不矮,一百斤呢,貝瑤不肯他抱非要自己走路。

  裴川溫柔摸摸她臉頰,他的姑娘很會心疼人。

  她覺得腳下輕飄飄的,像踩著雲朵一樣。

  裴川牽著她,怕她找不對方向。

  酒店很大很浪漫,裴川年少時就像給她好日子。可是那時候兩人之間隔了很深的溝渠,他心理和生理都無法跨過去。

  有很多年,他喜歡給她買好看的裙子,想給她最好的東西,可是連個身份都不配有。

  如今也算求仁得仁。

  貝瑤趴在床上,裴川摸了摸她臉頰:「瑤瑤?」

  她軟聲應:「困。」

  「還記得我們是來做什麼的嗎?」

  「我們是來做什麼?」她閉著眼,下意識反問。

  裴川低聲答:「度蜜月的。」

  「哦,度蜜月的。」

  他垂眸,看著她嬌憨的側顏:「所以,等下再睡好不好?」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29:18

第87章 男人尊嚴

  海風柔柔地吹,窗戶沒有關得特別嚴實,露出了一條縫,紗簾翻飛。

  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顯然睏倦極了,下一秒就會睡過去。

  迷迷糊糊貝瑤覺察有人在脫她衣服,她輕聲問:「裴川?」

  他低聲答:「嗯。」

  他與她十指相扣的時候,貝瑤摸到男人的掌心,全是汗。

  貝瑤有幾分清醒了,她睜開眼睛,就看見了眼前一雙漆黑的眼,裡面映出她的樣子。三分欲色,七分情。他額上沁出了薄汗,眸光也不那麼理智了。

  男人聲音低啞:「可以嗎?」

  酒精壯人膽,她胡亂點點頭。

  他的吻便鋪天蓋地落了下來,她聽到了他單手解皮帶的聲音。

  貝瑤看著飄飛的窗簾,遲鈍地開口:「我要蒙上眼睛嗎?」

  「不用。」

  「哦。」那她看了哦。

  她轉過頭來,眼睛上就落下了一吻,貝瑤下意識閉上了眼。

  然後有些痛。

  說不清楚,反正有些痛。

  很不舒服,如果是平時,貝瑤會將就一下他。然而現在她喝醉了,有些小性子,還有些生氣。這還不是不讓看嘛?

  她扭來扭去。

  男人按住她,沉悶低吼:「瑤瑤!」

  她可憐巴巴小聲說:「疼。」

  裴川也僵住了。

  兩個人都沒什麼經驗,他比她好不了多少。只不過肯定是比她舒服太多的。

  貝瑤說:「你先出去。」

  這簡直是無理取鬧。

  他沉默不吭聲,沒開始之前其實好說,現在給他說什麼都不好使。裴川一味喘著氣,沒聽她的。

  第一次很快,那種感覺太過陌生,刺激得尾椎發麻,不能自控。

  事後裴川臉色有些僵硬。

  偏偏小姑娘火上澆油,帶著哭腔道:「不舒服,我要睡覺。」

  她說不舒服。

  縱然曾經再自卑,這種話男人怎麼聽得?裴川咬牙央求道:「再試試好不好?」

  貝瑤說不要。

  他額上全是汗,抿唇,頓了頓吻了下去。

  紗簾翻飛間。

  後半晌她也體會到了些許陌生的滋味兒,新奇,難受又不是。

  像光在眼前綻開,分不清今夕何夕。

  恍恍惚惚,她聽見了很低很低的一聲「我愛你」。

  *

  裴川醒得很早,或者說,他一夜沒睡。

  前面興奮,後來也興奮。

  許是第一回讓他覺得敗筆,後面雪恥的時間就過於長了,哄她說了好些話。

  早上天才亮他就發現不好。

  貝瑤身上有些燙,姑娘臉蛋兒緋紅。裴川摸了摸她額上,比他體溫高很多。

  裴川顧不得洗漱,連忙找了醫生。

  一個金髮碧眼的女醫生過來給貝瑤檢查身體時她依然在發燒沒醒。

  外國醫生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昨晚玩兒得很高興吧?」她說的英文,然而裴川這樣的標準學霸和她交流起來毫無語言障礙。

  裴川這樣冷淡沉穩的人,頭一回在外人面前臉紅到了脖子根。

  女醫生吹了個輕鬆的口哨:「不用那麼緊張,你的妻子水土不服,昨晚還吃了海鮮,有些過敏。」

  醫生撩開被子,床上的貝瑤長睫閉著。醫生看了看她的手臂:「過敏起了疹子。」

  那條白嫩嫩的胳膊上,疹子不明顯,吻痕倒是一大片。

  醫生毫不留情笑出聲。

  裴川極力繃著:「我的妻子在發燒。」

  「啊啊對,發燒,這個就怪你了。房事以後要給她清理身體懂不懂?你沒節制還不事後清理,她現在這樣都算好了。」

  裴川臉色忽紅忽白很難看。這個他是真不知道的,現在痛惜到話都說不出來。

  醫生看他那樣還挺慘的,調侃地看了眼中國帥哥褲子往下,恨不得再吹個口哨。

  不過病美人看著也怪讓人心疼,醫生說:「我幫這個姑娘清理還是你來?」

  裴川說:「我。」

  「嗯,那你自己來。我給她開點消炎的藥,看你心痛成這樣子,放心,沒那麼嚴重。只是水土不服發燒容易反覆,要是在我們國家好不了,建議你帶她回去。」

  *

  貝瑤快中午才迷迷糊糊醒,她呼吸粗重。

  裴川就在她旁邊,眼睛都沒眨一下,見她醒了,連忙道:「我讓酒店溫著粥,先吃點東西好不好?」

  貝瑤知道自己發燒了,因為呼吸都是滾燙的。

  貝瑤慢半拍想起點昨晚的畫面,她慢慢地也紅了臉,只不過發燒蓋著也不明顯。她倒不埋怨裴川,畢竟這個本就是正常夫妻生活。

  只是這邊的環境可能就是不太適合她身體。

  裴川餵她吃完飯,貝瑤就坐在籐椅上看下面的海。

  大海一望無盡,她卻病懨懨的沒有精神,目光有些羨慕。這一幕簡直是把裴川的心放在火上烤,他幾乎是什麼都能許諾了:「等你好點了,就去衝浪玩好不好?」

  貝瑤抬手摸摸男人的臉:「沒事,我不去,我陪著你。」

  他的心酸酸澀澀,握住她的手:「都是我不好。」

  裴川精心照顧她,不敢再讓她吃國外的東西,找了自己國家的廚師過來給她換著花樣做飯。

  然而就像醫生說的,貝瑤後幾天發燒反反覆覆。

  裴川沒辦法等到她身體好了,只能提前帶著貝瑤回國。他甚至也顧不得霍旭和姜華瓊在國內搞麼蛾子,對裴川來說,有一種恐慌只有貝瑤能帶來。

  回國貝瑤還有些遺憾,她覺得好丟人,明明是請了長假出來度蜜月的,結果就折騰了一晚上,她就發燒了,沒法一直在國外待著。

  兩個人下了飛機,裴川直接帶她回的C市,畢竟是故鄉,對於外面生活的人來說最養人的地方。

  裴川先前就在這邊買了公寓,貝家現在空無一人,趙芝蘭和貝立材他們都不在這裡生活。貝瑤家裡許久沒打掃了,貝瑤想回家看看,裴川說:「那我去打掃,打掃好了你再回家。」

  他沒請清潔工,讓貝瑤在公寓那邊睡覺,自己回了舊小區,打斷擼起袖子給她打掃。

  昔日舊小區還是之前那個模樣。

  裴川拿著貝瑤給的鑰匙打開貝家的門,目光微不可察地縮了縮。

  貝家有人來過,就不住人,落了點兒灰。然而其他地方沒怎麼動,貝瑤的房間卻被弄亂了。

  她曾經的閨房,床上被單凌亂,像是有人睡過一晚。以趙芝蘭對女兒的寵愛程度,一家人離開這個老房子的時候,不可能會把貝瑤的房間弄得這麼亂。裴川心思深沉,幾乎一下子就猜到發生了些什麼。

  饒是再好的心性涵養,裴川都怒得拳頭顫抖。

  貝家其他地方都沒有動,家裡值錢的東西也沒少,只有他嬌滴滴的妻子東西被人翻過。

  裴川忍住暴怒,給貝瑤打了個電話:「你房間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嗎?」

  貝瑤接到電話的時候還沒太反應過來:「怎麼了?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裴川不想讓她知道這件膈應的事,他血氣翻湧,語氣卻如常,笑著說:「沒事,我就問問,晚上想吃什麼?我回來給你做。」

  貝瑤掛了電話,才想起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她趕緊給裴川打電話:「你在做什麼啊?」

  「給你整理房間。」

  貝瑤一瞬頭皮發麻:「我房間不要打掃了好不好?」

  「怎麼了?」

  她想起被她遺忘了很多年的東西,那個寫了重生秘密的小本子,趕緊道:「你回來,我最近不想回家住了,我有點不舒服。」

  那個本子總不能讓裴川看見啊。雖然以裴川對她的尊重,並不會去開小箱子的鎖。

  裴川聽她說不舒服:「我馬上回來。」

  然而裴川闔上門的時候,順手把她房間的床單被子都帶下去扔了。他用盡全力才能克制住不立刻去捅死霍旭。

  *

  六月初B市最大的新聞,莫過於百年霍家徹底沒落了。

  兩大股權人紛紛拋售手上的股份兌現,像是一場鬧劇,百年基業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收場。

  C市的山林別墅區,霍旭看著雙手被反剪捆綁跪在地上的女人,用皮鞋抬起她下巴,打量著女人的狼狽。

  邵月鼻青臉腫,牙齒掉了一顆。

  她一直在發抖,霍旭瘋了。

  五月末她本來可以跑掉,可是後面被霍旭抓了回去。那天晚上霍旭就讓人把她捆了起來,譏諷地說:「不是說要陪我一輩子嗎?我霍家還沒倒,你就當了逃兵,這就是你邵月的愛情?」

  邵月當時笑得勉強:「霍旭你聽我說……」

  他給了她一耳光:「你不用說,陪著我就夠了。」

  邵月知道他也被形勢逼瘋了,說什麼都沒用。

  她只能抱著最後的希望求他:「我們一起走好不好?姜華瓊不會放過你的,霍家撐不了多久,她年輕時在霍家打拼了那麼多年,裡面一大半人都是她的人,我們一起走,就還有一線生機。」

  當時霍旭似乎被她說動了,賣掉了他手上的股份。

  他把手上產業都賣了,霍家那些值錢玩意兒也帶走了。確實沒打算和姜華瓊再硬拚,邵月露出一線希望的時候,霍旭卻用一根繩子把她捆了起來。

  邵月尖叫:「你做什麼!」

  「做什麼?如果不是因為你這個賤女人,我們霍家會落到今天這幅田地?你放心,我要是活著一天,你就一天沒有好日子,我要是死了,你也下來陪我吧。」

  原本要出國,可是霍旭不知道發的哪門子瘋,走之前去了一趟C市貝家,一晚上沒回來。

  再回來時,整個人魔怔了一樣,懷裡抱著一個小字本。

  似哭似笑,似瘋似狂。

  邵月如今怕了他,縮在牆角。

  那個小字本,就是以前的小孩子用來寫字的那種田字格本子。他妥帖放好,竟然沒再提出國的事。

  邵月大著膽子問他:「你不走了嗎?」

  都清楚得很,其實去了國外,也是過得亡命生活,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姜華瓊找到弄死。只不過到底有點活路,然而霍旭去了一趟貝家,竟然不打算走了!

  霍旭在她面前蹲下來:「我為什麼要走?這一切明明都是我的,霍家是我的,貝瑤也是我的妻子。」

  他冷冷一笑:「我不甘心啊,那個殘廢本來該活得萬人唾棄,你知道他本來該是什麼玩意兒嗎?」

  邵月用看神經病的目光看他。

  霍旭給了她一耳光:「他本來該是反社會分子啊,我的妻子,現在被他帶走了。我走了,那就一直提心吊膽生活,他卻什麼都有,你說我該不該生氣!」

  邵月驚懼不已。

  霍旭說:「我就說呢,怎麼一看到貝瑤就喜歡。原來從最初開始,我就是該愛她的,只是做錯了太多,她這輩子不肯原諒我,才會去那個殘廢身邊。邵月,我第一次覺得,你真是該死。」

  邵月覺得霍旭的精神出現了問題,可是霍旭覺得,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

  痛苦失落,又看清了一切現實。

  貝瑤本子上的時間軌跡,應該就是她擁有的記憶。

  其實沒有錯,一開始他確實是想要貝瑤代替邵月的,只不過不僅是為了保護邵月,還是為了自己。只是後來變了,哪怕霍旭不知道這個本子後來發生的事情,他也能猜到,他最後會喜歡上貝瑤,想必是後悔的。

  本來該離開,可他不願離開了。

  裴川手段狠辣將他害成這樣,他憑什麼把心愛的女人拱手想讓?

  霍旭早就後悔了,縱然他一開始就做錯了,可是為什麼這輩子貝瑤連正眼看看自己都不曾?

  他得不到的話,裴川也不能得到。

  霍旭嫌惡地看了眼邵月。

  心情頗好地想,如果裴川知道,一開始貝瑤會願意接受他那個殘廢,是因為恩情,表情想必很精彩。

  裴川很怕貝瑤不愛他吧?

  從未真正得到,對於裴川這種人來說,才是地獄。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29:32

第88章 選擇

  六月初,C市漸漸有了夏天的炙熱,聽說霍丁霖和方敏君要訂婚了。

  霍家的沒落並沒有影響到霍丁霖家裡,他們家屬於公務員家庭,因此這場訂婚典禮趙秀女士非常高興。

  貝瑤高燒慢慢退了下去,有些惆悵:「敏敏最後還是沒有和陳英騏在一起,她明明沒有多喜歡的霍丁霖的,為什麼要和他訂婚?」

  按理說,作為多年的鄰居和從小到大的玩伴,貝瑤家應該去。

  可裴川是個很謹慎的人,這個時候自然不會讓她出門。

  「你身體還沒好,等你好了,我帶你去看她好不好?」

  貝瑤點點頭,她知道現在形勢很嚴峻,自然不會反對。裴川要承受的壓力已經很大了。

  然而六月的一個傍晚,裴川收到了一條短信。

  【小川,媽媽可不可以見你最後一面?】

  竟然是闊別已久的蔣文娟。

  裴川沉默良久,貝瑤已經睡著了,他在她額上輕輕吻了吻,穿上衣服出了門。

  C市傍晚,沒有漂亮華麗的霓虹,只有昏暗老舊的路燈。

  裴川對於蔣文娟的記憶,最後停留在初中那年她說去出差,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不管是裴浩斌出事、裴川入獄,還是後來裴川結婚,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女人。唯一的聯繫,是她交給裴浩斌的那張卡。

  蔣文娟坐在湖邊公園的木椅上。

  裴川走過去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她。比起曾經圍著圍裙做飯的蔣文娟,她現在看起來很高雅,頭髮染過燙過,穿著打扮也很不錯。

  看到他來,蔣文娟怔了怔。

  多少年了?

  從裴川四歲被斬斷腿到現在,她記憶裡的兒子越來越模糊,直到今天看見高大挺拔的男人,蔣文娟突然有些心酸。

  裴川說:「有什麼事?」

  他說不上恨蔣文娟,她十月懷胎生下了他,也曾一度為了他的腿心理崩潰,為他做飯洗衣洗澡。離開他之前,她都算不上一個壞母親,蔣文娟只是沒那麼堅強罷了。

  蔣文娟怔怔看著他,良久才低下頭:「沒什麼事,回了C市,想看看你。」

  裴川表情未變:「你現在看到了,沒事我就走了。」

  他說完轉身就走,蔣文娟或許沒有想到自己當年還懂事聽話的兒子會這麼無情,情不自禁追了幾步:「小川!」

  裴川回頭。

  蔣文娟摀住嘴,眼裡有淚光:「瑤瑤對你好嗎?」

  裴川看了她一眼:「很好。」

  「這就好……這就好……」蔣文娟似哭似笑,語氣哽咽。

  裴川沒說話,許久他轉身,繼續往回走。

  裴川輕輕皺了皺眉,這趟他出來,其實是用自己做「誘餌」的,裴川比姜華瓊更清楚,窮途末路的霍旭會不擇手段。

  他個人不比姜華瓊和霍旭有那麼大的財力,縱然頭腦聰明,可人家是長久的財富積累。

  霍旭說不定早就知道他和貝瑤在哪裡了,可是至今沒有出手。

  多半是忌憚姜華瓊,於是也藏得嚴嚴實實,蔣文娟多年沒和自己聯繫,現在突然說要見他,裴川下意識就想到了是霍旭的陰謀。

  霍旭活著一天,沒人比裴川還有危機感。因此他寧願冒險出來一次,哪怕霍旭對他下手,也比對貝瑤下手強。

  可是蔣文娟什麼也沒做,到了現在,也沒有看到霍旭的人。

  六月的夜風有些涼意,在裴川轉身的時候,他聽到了背後的水花聲。

  裴川回頭。

  方纔蔣文娟站的地方空無一人,裴川大步走過去。

  湖面一個女人幾乎快被湖水淹沒了頂。原來這就是蔣文娟說的最後一面……

  那年給他講過故事,為他掉過許多眼淚的母親。

  裴川心有一瞬冰涼,他並不會游泳,下一刻他反應過來:「出來救人!」

  兩三個黑衣服的男人趕緊從隱蔽處出來,一個跳下水去救蔣文娟。

  很快蔣文娟被救了上來,她拚命咳嗽,眼淚卻不停地流。

  裴川站在原地,半晌走過去,他低頭:「為什麼跳湖?」

  蔣文娟嗚咽不成聲:「我對不起你。」

  裴川皺了皺眉。

  蔣文娟別的卻不肯說了。

  裴川心中有不太好的感覺,吩咐道:「送她去醫院。」

  他不再看流淚的蔣文娟一眼,拚命往家的地方趕。

  夜晚的燈光忽明忽暗,整個城市進入黑夜的時候,他到了他和貝瑤暫時住著的地方。

  門是開著的。

  裴川的心立刻沉了下去,他死死握緊拳頭,衝進臥室。床上空無一人。

  客廳的東西被弄亂了,幾個男人捂著臉走過來,全身都是傷:「他們有槍。」

  裴川閉了閉眼。

  到了現在,他強迫自己冷靜思考:「派個人去通知姜華瓊,說霍旭露面了。」然而不過片刻,裴川說:「不用去了,你們都離開吧。」

  按理說霍旭不會這麼不要命,可是綁架這種事都做出來了,還購入了非法槍支,似乎是被什麼東西刺激到下定了決心。

  這幾個保鏢被人打了一頓,顯然也是報復之前霍旭被混混打了一頓的事。

  為首的保鏢說:「老闆,他們留下了這個給你。」

  裴川打開這張紙——

  【不急,遊戲剛剛開始。想見貝瑤,你一個人明天上午九點來「聚夢山莊」。】裴川捏緊了紙條,口腔被他咬出了血。

  他第一次痛恨自己在牢裡耽誤了那麼多年,以至於現在與霍旭姜華瓊這類人抗衡不夠本。不能聯繫姜華瓊,姜華瓊可以對付霍旭,然而她並不會顧及貝瑤的安全。

  霍旭這種人,要是狗急跳牆,多半是會讓貝瑤陪葬的。

  裴川冷靜了很久,一夜沒合眼。

  許久,他撥通了另一個電話。

  他打完電話就開始做軟件,一刻不停地忙碌,生怕一閒下來就會想貝瑤。

  *

  貝瑤醒過來的時候,在一間白色的房間,與她關在一起的,竟然還有兩個人。

  她昏迷前吸入了一些氣體,現在昏昏沉沉的,角落裡有兩個人,都被鐵鏈子拴住脖子。

  一個陌生的女人,一個眼熟的小男孩。

  小男孩渾身發抖,嘴巴被貼上了膠布。

  貝瑤不確定地出聲:「裴家棟?」

  小男孩害怕極了,一直在流眼淚。然而貝瑤還是確定了,小男孩就是曹莉和裴浩斌的兒子,也是裴川同父異母的弟弟。

  房間裡三個人,只有貝瑤是在一張柔軟的床上,另外一個女人嘴巴倒是沒被貼上,只不過那個仇恨的目光十分露骨。

  貝瑤手腕腳腕被柔軟的布料綁起來,下一刻房間門開了。

  幾個人都同時看過去,霍旭微笑著推著餐車走進來。

  現在是深夜了。

  他端起一碗粥,沒看角落被鏈子鎖起來的裴家棟和邵月,走過來貝瑤身邊,語氣很溫柔:「醒了嗎?餓不餓?我餵你吃點飯。」

  他在床邊坐下,勺子遞到了貝瑤唇邊。

  貝瑤退後,別開臉:「霍旭,你到底在做什麼?」

  霍旭不知道哪根神經被刺到,猛然捏住她臉:「你看著我,正眼看著我!」

  貝瑤被迫看著他。

  他眸中露出幾分滿意的癡迷:「瑤瑤,對,就是這樣,眼睛裡只裝著我。你其實喜歡過我是不是?只不過我最初太壞了,不安好心,所以你才一直不看我。」

  貝瑤心跳很快,沒有說話。

  霍旭說:「你看,我都改正了,沒再想把你當邵月的擋箭牌,你看看那個角落裡的女人,你要是不高興,我就幫你出氣好不好?」

  邵月聽到這話,顫抖起來,卻一個字不敢說。

  原來角落裡的是邵月,貝瑤心驚肉跳,一直以來她知道的信息是霍旭很愛邵月。可是角落裡的邵月衣服破爛,臉部輪廓瘦削,整個人畏畏縮縮,顯然害怕極了。

  霍旭端起碗,繼續道:「我看到你的日記,知道你的秘密了,但是你不要怕,你上輩子是嫁給我的對不對?我不會再像那樣對你,我現在心裡只有你。每晚都夢到你,想念你,但是沒關係了,現在你又回到我身邊了。」

  貝瑤呼吸微滯:「你說什麼?」

  霍旭笑了笑:「我說我知道你應該是我的妻子,我會好好照顧你的。等裴川死了,我們就去國外好好生活。來,先吃點東西。」

  貝瑤覺得他精神狀態不太對,她手指都在顫抖,邵月都這麼怕霍旭,可見這種狀態持續很久了。

  一個拿著巨額財產精神不太正常的男人,她忍住了恐懼,也忍住了去擔心裴川的心,貝瑤曾經為了裴川,讀過很多心理學的書,知道霍旭這樣的人不能再刺激。

  她笑著說:「我現在還不餓,等我餓了再吃好不好?」

  霍旭看著她的笑容,非常高興:「好,你想吃的時候再吃。」

  角落的邵月死死咬著牙,眼裡流出一絲激憤,她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然而霍旭極力討好貝瑤顯然是刺激到了她,她拉扯著脖子上的鏈子:「啊啊啊啊你們怎麼不去死!我要殺了你們!」

  霍旭聽到她的聲音,一下子冷下眉眼:「聒噪。」

  他拉開房間裡的櫃子,從裡面拿出一條鞭子。邵月立刻噤了聲,瑟瑟發抖:「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然而接下來,霍旭狠狠抽了她兩下。

  小男孩裴家棟一直流著淚,瑟縮著,貝瑤也被這一幕驚呆了。她從來沒有想過,之前見過的風度翩翩的霍旭,短短時間就成了這個樣子。

  貝瑤控制住不讓自己發抖。

  霍旭走過來,討好地說:「我不會讓她罵你的,誰也不可以欺負你。」

  貝瑤勉強笑了笑:「謝謝。」她也控制自己不去看角落的小家棟,生怕霍旭的情緒也遷怒到裴家棟身上去。

  霍旭靠近貝瑤,仔細打量她的臉。

  許久傾身過來吻她。

  貝瑤心一緊,忍無可忍,下意識往後退。

  霍旭臉色變了變,有些難看。

  他有些想發火,然而意識到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又生生忍了下來,笑道:「沒關係,等裴川死了,我們還有很多時間。時間也快到了,我請你們看場戲。」

  他點開了遙控器,面前的屏幕出現了一副監控畫面。

  六月的山間,監控裡面出現了裴川的身影。

  他按照霍旭的要求,隻身徒步爬上山,現在有些狼狽。然而男人身姿筆挺,嗓音也很冷靜:「霍旭,我過來了,瑤瑤呢?」

  霍旭看了眼身邊的貝瑤,也用膠帶把她的嘴封住,這才打了個電話給裴川,桌子上的手機響起來,裴川過去接起來。

  裴川聽到了那頭霍旭的聲音:「我們先不談瑤瑤,就談談你這段時間聯合姜華瓊對我做的這些事。沒有你,我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然而你憑什麼呢?一個殘廢,你哪來的自信和我鬥?」

  裴川並沒生氣,他觀察了下附近的壞境。

  密閉式的地點行動會很不便,他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唯一慶幸的是這個地方挺遠,霍旭和瑤瑤待在一起的時間不長。

  霍旭說:「我今天給你準備了三道選擇題,只要有一個人選你,你就可以活著回去。」

  「第一道,我讓你的母親蔣文娟女士做了個選擇,是把自己兒子騙出來呢?還是讓自己現任丈夫受傷。很顯然,她沒有選擇你。於是我順利帶走了貝瑤,瑤瑤睡著的時候相當可愛呢,可惜你這個廢物沒有保護好她。」

  裴川臉色很冷靜,他抿了抿唇。

  「第二道選擇題,我讓你親耳聽聽吧。」

  霍旭打通了一個號碼,那頭立馬傳來了一個中年男人焦急的聲音:「你是誰?你把我兒子帶到哪裡去了?」

  霍旭換了變聲器:「裴浩斌,不用著急,我只是想送你一樣禮物。」

  霍旭撕開了裴家棟嘴上的膠帶,裴家棟大哭出聲:「爸爸救我,爸爸……唔唔。」

  霍旭又貼了回去,他笑著說:「你兩個兒子,裴川和裴家棟都在我這裡,這份禮物也很簡單。你是想保住裴家棟的雙腿呢,還是想保住裴川的雙手呢?給你一分鐘,好好想想告訴我答案。」

  六月的山間,籠罩了一層薄霧。

  貝瑤瞪大眼睛,眼裡慢慢浸出了淚水。

  監控裡的裴川沉默著。

  四周都很安靜。

  只有各處的揚聲器沙啞得有些焦慮,裴川似乎一瞬又回到了四歲那年,炎熱的夏天。他們說是因為他的父親,他才會出現在那裡。

  「一分鐘過去了,裴浩斌,告訴我你的答案。如果你都不選,那他們的手腳,會同時送到你家來,這幅場景不陌生吧?」

  「我選!」

  裴川閉了閉眼。

  「你不要傷害家棟。」裴浩斌很崩潰,那頭曹莉也在痛哭。

  霍旭大笑著掛斷了電話:「裴川,很遺憾,你的父母都沒有選擇你。」

  裴川冷冷道:「你要做什麼直接說,不用玩這種把戲。」

  「不不。」霍旭動了動手腕,「你設計姜華瓊對付我,又娶了瑤瑤時,怎麼不少玩點把戲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最精彩的選擇題你還沒看到,怎麼可以結束。最後一個題,我讓瑤瑤來做個選擇吧。」

  「看到你前面的盒子沒有?好好看看,裡面有瑤瑤很久之前的筆記。」

  裴川皺眉,他打開盒子,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個泛黃的本子。陌生又熟悉的字跡,鉛筆字似乎寫得很吃力。

  裴川看著它,有一瞬,覺得世界都是空空蕩蕩的。

  許多記憶一下子鮮明起來,96年下了一場冰雹,冰雹過後,那個小粉糰子姑娘不再害怕他,開始向他靠近。對於裴川來說,那是很難忘的日子,於是也記得格外清楚。

  霍旭說:「你知道嗎?我剛開始看到它也是不可置信,可是後來又想,這世上最不可能的事,有時候也最合理,不然我追她,她為什麼一眼都不願意看我。而你一個殘廢,她卻願意嫁給你。你好好想想,瑤瑤是哪一年開始對你好的?」

  裴川指節發白:「夠了,我不信。」

  「不信啊,那我們讓瑤瑤做個選擇吧,把你和誰拿來比較好?讓我想想……」霍旭說,「你覺得,作為她曾經的恩人,你比得上誰的地位呢?她母親、父親、還是弟弟?」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29:45

第89章 瘋子

  太陽出來了,卻緩和不了山間的涼意。

  蔣文娟說對不起,然而她更愛如今的丈夫和家庭。裴浩斌也曾說對不起,然而他害怕裴家棟變成第二個裴川。

  因為裴川本來就斷了一雙腿,所以再斷一雙手也沒有關係嗎?

  他裴川是不是活該生來就被人不斷拋棄?裴川其實也能理解,這些殘酷只是一直沒有被撕開,無論對於誰來說,他都不是最重要的那個人,所以在選擇的時候會被放棄。

  而瑤瑤,他的瑤瑤。

  一九九六年之前,她和所有的小朋友一樣,畏怯地看著幼兒園裡這個格格不入的裴川。

  那天以後,她卻開始好奇地看著他,然後小心笨拙地對他好。

  裴川低眸看著泛黃的紙。

  幼兒園的夏天,小女娃抱著荷花放進他懷裡,小學她為他第一次打架,高中那個風都帶著香甜氣息的夜晚,她的初吻給了他,大學她嫁給了他。

  夠了,已經很好了。

  霍旭被姜華瓊逼得這樣慘,一大半都是裴川導致的,如今他心中全是快意:「怎麼樣?不如我給你一個選擇,你就挑一個,你覺得比得上她心裡的誰?」

  貝瑤看著監控那頭安靜的裴川,心裡已經平靜了下來。

  山間定位器紅點移動,有人小聲地說:「目標在三樓最右邊房間,但是沒有窗戶,狙擊手準備。」

  裴川聽到耳機裡的聲音,抬眼,他誰也不會選,這輩子他都不會聽她說那個答案。

  裴川說:「第二個選擇不是還沒完嗎?」

  所以別選,別讓瑤瑤選擇。

  霍旭詫異挑眉,第二個選擇是,斬斷裴川的手,還是裴家棟的腿。

  貝瑤睜大眼睛,然後不管不顧掙扎起來。不要!不要!

  霍旭覺得不可思議極了,裴川害怕聽到答案,竟然會用這種方法來拒絕第三個選擇。

  裴川的目光落在一閃一閃的監控上:「給我一把刀,你動手,或者我來。」

  霍旭第一次覺得這個男人是瘋子。

  霍旭皺了皺眉,看了眼貝瑤,她雙眼看著屏幕,已經滿臉淚水。

  霍旭心裡突然有些不舒服,害怕聽到一個答案就能選擇自殘,這個男人如果不是瘋了,就是愛慘了一個女人。

  霍旭本來是想離間他們的關係,他還要帶著貝瑤去國外生活的,貝瑤能放下裴川最好。

  他現在不太能接受有人比自己更愛貝瑤,他關了監視器,突然特別恨裴川的選擇。

  好,不怕是麼?那就成全你。

  霍旭打開自己的箱子,裡面擺了整整齊齊刀具還有幾條鞭子。

  邵月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控制不住地發抖。

  霍旭選了把剔骨刀,摸了摸自己腰間的手槍出了門。

  他才摸到門把手,就被一個人撞開。

  貝瑤用盡全力,作用力和反作用力讓兩個人都沒站穩,刀子落了老遠。

  貝瑤重重跌倒在地上,霍旭生氣極了:「你不要命了嗎?」

  他手上拿著刀,貝瑤竟然也敢撞過來!

  貝瑤無法說話,然而霍旭看到了,她渾身在顫抖。

  憤怒的,心疼的,不顧一切的目光,彷彿要和自己拚命。

  霍旭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兒,如果那張紙上是真的,那她是不是也曾經對自己正眼相待過?

  而現在,她真正喜歡上了一個殘廢!

  霍旭把貝瑤從地上拉起來,嫉妒使他牙齒咬得卡噠響。

  他說:「我解決完了他,就帶你出國。沒關係,我們以後好好培養感情。」

  霍旭拿出手銬,把她手腕鎖在床頭,然後拉開門,走出了三樓的房間。

  山間安安靜靜的,因為房間沒有窗,陽光也透不進來。

  貝瑤看著監控的屏幕,然而屏幕已經一片黑暗了。

  他相信了她的愛情,卻又低估了他的地位。

  她臉頰埋在膝蓋中,為什麼,就不聽聽她的選擇呢?

  裴川不是活該永遠被拋棄的那一個啊。

  *

  霍旭把剔骨刀扔在裴川面前,山間的風透過窗戶吹進來。裴川腳上全是爬山走上來沾上的泥。

  霍旭說:「聽說十指連心,就從右手大拇指開始吧,這把刀不鋒利,你自己下手可得狠一點。」

  耳機那頭傳來細微的聲音:「目標站在隱蔽處,很難瞄準。」

  霍旭怕裴川使詐,還帶了不少人,個個配了槍。

  霍家的財富到了最後,全成為了他的保命符。

  裴川撿起了那把刀子。

  有些東西,其實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他以為他早就忘了四歲的記憶,其實沒有,他早慧,那種刻骨的疼痛和屈辱,彷彿就在昨天。

  手起刀落的時候,裴川很平靜。

  然而一刀下去,他還是悶哼出了聲。

  連骨帶肉,那截大拇指掉到了地上。

  裴川死死咬牙,抵不住那股錐心的痛苦,倒在了地上,他全身都痛得顫抖,卻不願意發出更多的聲音,只有呼吸聲過於急促。

  空氣中蔓延著血腥氣,霍旭再次慶幸自己關掉監視器的想法是對的,裴川是個瘋子。

  這個殘廢為了貝瑤,什麼都做得出來,這一幕如果讓貝瑤看見,估計一輩子也忘不了裴川。

  霍旭快意地笑了笑,嫌惡地看了眼地上的大拇指:「這次就左手無名指吧,你那個戒指太刺眼了。」

  裴川一言不發,右手去握刀子。

  然而他已經握不住,顫抖著手,刀子落在了地上。

  裴川瞳孔漆黑,痛苦使他微微蜷縮起身子。

  霍旭走過去,冷笑道:「我不介意幫幫你,碰過她的地方,都不能留。」

  霍旭踩住裴川的手指。

  撿起剔骨刀,對準了裴川的左手無名指。

  陽光下,那枚戒指熠熠生輝。

  裴川滿臉冷汗,瞳孔幽深得像夜,他並沒有霍旭想像中的害怕,而是冷冷地勾起了唇。

  似輕視,似譏諷,裴川揚起唇,模仿槍音:「砰——」

  霍旭瞳孔緊縮。

  然而已經來不及,下一刻,子彈穿破窗戶,無數槍聲陸陸續續響起。

  霍旭睜大眼,太陽穴一個血洞,直直倒在了地上。

  臨死,他最後的目光,竟然是落在那張泛黃的紙上。

  風吹起來紙張,晨風裡,它被吹得一起一落,像只輕盈的蝶。霍旭想伸出手抓住它,可是他已經沒了氣息。

  少女的筆記,透過許多年前的一頁紙,講述了許多難過的往事。

  為了這些他特別想知道的往事,他沒有上出國的飛機,想一起帶走貝瑤。

  想聽她說前輩子。

  前輩子那個自己娶了貝瑤,想必也是極其幸福的一段故事。越想知道的事,越執著,到了死,竟然最掛念這件事。

  十六歲初見,大雨滂沱,霍旭聽見過自己心動的聲音。

  霍旭大睜著眼睛,沒了氣息。

  裴川左手撐著,從地上站了起來。山間的陽光有些冷,他沒有看自己血淋淋的斷指,走到飄飛泛黃的紙張前,把它撿起來放進自己西裝口袋裡。

  無數刑警從山頭趕過來。

  山下救護車也正在開過來,裴浩斌走在最前面,滿臉的淚水。

  身後的人安慰地拍拍他,隨行醫務人員撿起斷指,看著裴川,目光有些敬畏和可怖。

  人怎麼會有用一把剔骨刀斬下自己手指的決心?

  裴川說:「我的妻子她在樓上,拜託你們把她帶回家了。我這幅樣子,先去醫院,別嚇到她。」

  他平靜躺上擔架。

  闔上眼睛,世界一片黑暗。山間的陽光夾雜著清風,他在想那三個選擇。

  第一個選擇。

  蔣文娟沒有選擇她丈夫,她最後的選擇是,希望兒子能活著。她早年心理早就出現了問題,她害怕見到裴川,然而內心深處,依然希望裴川活著。她寧願和丈夫一起死。

  不管是成為石縫裡的草,還是林間的風,都希望唯一的兒子能活著。

  霍旭聽到回答有些惱怒,為了計劃順利進行,最後讓蔣文娟把裴川叫出來,他答應放過裴川和她丈夫,霍旭說他只是想和貝瑤一起離開。

  蔣文娟答應了,依然覺得對不起兒子。

  她跳河以後,什麼都說了。其實蔣文娟的神智已經不太清楚了。

  這些年一直有心理問題。

  而裴浩斌是裴川叫來的。

  他沒有選擇叫姜華瓊,他前半輩子都身處於卑鄙骯髒,可是這是第一次,他決定相信國家。

  想堂堂正正活著。

  他有了自己的女人,總不能以暴制暴永遠骯髒下去。

  裴浩斌選擇裴家棟,也是所有人計劃之中的,然而有時候現實也挺殘酷。

  當時裴浩斌手下所有人都在悄悄看隊長,誰也不知道假若沒有一開始的計劃,他會不會依然放棄裴川。

  然而經年以後,裴川再聽這個選擇時,竟然比自己想像中的平靜。

  所有人都有偏愛,他只是沒那麼討人喜歡罷了。

  唯有他懷裡這張紙,是裴川昨晚計劃中唯一的意外。

  他被愛。

  竟然是它帶來的恩賜。

  空氣中很淡很淡的血腥氣,裴川想,他這輩子也不要聽第三個回答。

  恩人,愛人。

  魔鬼,抑或是為了她變成科學家。

  他通通不要去想。

  沒關係,都沒關係。不愛他沒關係,他沒那麼重要也沒關係。

  只要還在他身邊,會笑,會擁抱他,他就什麼都可以不計較。

  他的血浸濕了它。

  裴川啞聲問:「斷指能接上嗎?」

  醫生怔了怔:「時間很短,可以。」

  裴川說:「嗯。」

  能接上就好,不然她又得哭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30:02

第90章 相愛

  六月中旬,夏風和煦,趙芝蘭推開醫院的門,打開保溫盒中的飯菜,心中有些酸澀:「裴川,還沒吃飯吧,媽煲了湯,過來嘗嘗。」

  裴川走過來,他的手指才接好,現在只能用左手吃飯。

  昨晚開始,就許多人陸陸續續過來看他,裴浩斌來過,告訴他人質都被解救出來了。曹莉尷尬到沒進來,裴川也見到了蔣文娟和那位醫生,甚至還有研究所的同事們,都過來探望了他。

  裴川昨晚接手指,今天是趙芝蘭給他做了飯帶過來。

  裴川垂眸喝湯,窗外綠植生氣勃勃,他卻嘗不出有什麼味道。

  許許多多人都來了,然而貝瑤一直沒有出現。

  重生這件事,如今知道的只有他們彼此。

  藏得最深的秘密揭開,她是默認不要他了嗎?他喝不下去,卻不敢問趙芝蘭瑤瑤呢。

  趙芝蘭別過臉,擦去眼中的淚花:「不合胃口嗎?還有沒有什麼想吃的,媽給你做。」

  裴川搖頭:「媽你回去歇著吧,我沒什麼事,過兩天就可以出院。」

  趙芝蘭收好保溫盒:「那我晚點再來看你,有什麼需要帶的給我打電話。」

  「沒什麼需要的。」裴川說,「您路上注意安全。」

  「欸,你爸把房子打掃了,我們現在可以回家住。」趙芝蘭一直沒看他的眼睛,走得也匆忙。

  她到了門邊,裴川站起來:「媽!」

  趙芝蘭:「什麼事?」

  那張紙已經被他銷毀了,裴川默了默:「沒什麼事。」

  趙芝蘭推門走出去。

  金子陽、鄭航還有季偉現在就坐在外面。

  季偉在走廊上看書,他才參加完今年的高考,也不知道這次成績怎麼樣。

  見趙芝蘭離開,三個人都打了聲招呼:「阿姨。」

  趙芝蘭點點頭,眼眶泛紅加快腳步離開了。

  鄭航皺了皺眉,金子陽的反應就直接多了:「你們說貝瑤也太沒良心了吧,川哥傷成這樣,她也沒有過來看一眼。這是她老公!虧得川哥把她當心肝一樣。」

  季偉小聲說:「你聲音小點,讓川哥聽見了不好,他心裡會難受。」他猜測道,「可能他們吵架了。」

  金子陽氣笑了:「吵架?昨天那麼大的事,即便吵架了不也至於看都不來看。川哥這還在養傷呢,你們是沒見到他昨天那個樣子,滿手都是血。」

  季偉訕訕閉了嘴。

  鄭航率先走進去。

  鄭航靠門邊,見病房裡的裴川盯著床邊的手機,他開口:「川哥,你和嫂子鬧彆扭了嗎?」

  裴川頓了頓,抬眸:「沒有的事,你們不用一直待在這裡,回去吧。我很快就能出院了,觀察幾天而已。」

  鄭航吸了口氣:「那她為什麼不過來?」

  裴川說:「小傷,沒這個必要。」

  鄭航還要說什麼,裴川打斷了他的話:「我想休息一下。」

  幾個人只好離開了。

  等待了傍晚,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裴川一下子坐起來,走過去開門。

  門外露出趙芝蘭的臉,還有她牽著的貝軍,裴川的目光微不可察地黯了黯。

  趙芝蘭說:「我看你中午沒怎麼喝湯,晚上做了點清淡的。」

  裴川吃完,夏天外面的空氣燥熱,趙芝蘭來回跑出了一身的汗。

  貝軍看著裴川,嘟了嘟嘴。目光又落在裴川包紮好的右手大拇指上,躲到趙芝蘭背後去了。

  裴川也看了他一眼。

  這虎頭虎腦的孩子沒有喊過自己一聲姐夫。

  趙芝蘭去洗了個手:「晚上我住醫院,有什麼事情就喊我。」

  在她推門出去前,裴川啞聲道:「媽,瑤瑤呢?」

  趙芝蘭腳步頓住,回頭突然道:「裴川,相愛是很難的,很多時候,婚姻是我和你貝叔這個樣子。年輕時候沒有過多的激情,後來慢慢地就變成了親情。我以前反對你和瑤瑤,經過這件事,我也算看開了。你為她做了很多,可我女兒……」

  趙芝蘭說著說著就紅了眼,有些哽咽:「她也是個傻丫頭。」

  貝軍憤憤瞪了裴川一眼。

  裴川皺了皺眉,他心跳驟然加快:「瑤瑤怎麼了?」

  「她在二樓的病房,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她吧。」

  裴川猛然起身。

  *

  裴浩斌至今難以忘記去三樓打開房間時的場景,貝瑤被手銬銬在床邊,身邊的血染紅了床單,她臉頰埋在膝蓋,痛苦地蜷住身體。

  裴家棟嚇壞了,邵月眼中閃爍著暢快。

  貝瑤安安靜靜的,已經沒了意識。

  所有刑警震驚地看著她腹部的傷口,連忙把她送去了醫院。

  霍旭帶著刀子去找裴川前,貝瑤把他撞開了。

  霍旭的刀子插進了她的腹部,當時就流了好多血。

  霍旭眼中不可置信,他下意識抽出刀子扔開,臉上痙攣,把地上的貝瑤拉起來,鎖在床邊。

  這幾乎成為了擊垮他精神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自欺欺人又若無其事地換了把刀,摸摸她的臉:「我解決完了他,就帶你出國。沒關係,我們以後好好培養感情。」

  其實他已經知道,永遠不會再得到她的愛情了。

  霍旭闔上那扇門。

  貝瑤呼吸漸漸微弱起來,她努力偏頭看裴家棟,這一年裴家棟五歲,和她的裴川那時候差不多大。

  只不過裴家棟哭成了淚人,裴川卻是從來不哭的。

  也或許,他這輩子的淚,都在小時候那一年流乾了。

  她希望世上永遠不會再出現第二個裴川那樣命運的孩子,也害怕裴川再經歷這樣的事情第二次。

  貝瑤吃力地抬眸,看著漆黑一片的監控屏幕。

  她還想告訴他,那些選擇都是很荒誕的。

  她的裴川獨一無二,天下無雙。

  血染紅了床單,貝瑤慢慢閉上眼睛。

  *

  夏天的夜風吹動窗簾,她躺在床上,唇色蒼白,長睫閉著。

  趙芝蘭抹了抹眼淚:「你坐牢那年,她在警察局外面坐了一整夜,一定要見你一面。後來那一年,她去念大學,嘴上不提,卻一直在找你。我們不知道她為什麼學醫,後來我給她整理房間,看到了腿部按摩書籍。」

  「她小時候有一年,攢了半年的零花錢,以為我們不知道,最後給你買了一個模型車。」

  「你爸媽離婚,瑤瑤那時候高一,每個月只放一回假,一放假就到處跑,每所學校都走一走,沒錢坐車她就走路,我問她是不是在找你,她說沒有。可是她和誰都處得來,就是不理你的繼妹白玉彤。我知道,她是氣曹莉他們的存在趕走了你。」

  「裴川,我的女兒她沒那麼聰明,小時候為了考好成績,一遍遍背書、做題到晚上。她也不勇敢,怕打針怕輸液。她有心事不會說,一個人默默想法子解決,怕人為她擔心。她這輩子做過最勇敢的事,約莫就是追逐你。」

  很多很多年了,她一直在努力地向你走過來。

  她並不像你,有勇敢堅韌的軀體。她只有微小又頑強的力量,有時候這樣的脆弱的力量並不能扭轉什麼,可是十八年了,整整六千五百七十天,她沒有一天想過放棄你。

  裴川推開病房門,坐在貝瑤身邊。

  夏夜外面有輕微的蟬鳴聲。

  她呼吸聲沉重,氧氣罩下的容顏已經徹底長開,踏過了十八年的時光,他依然記得小粉糰子捧著荷花雙眼亮晶晶看著他的模樣。

  他恍然間明白了第三個選擇。

  有人的愛情像岩漿,熾熱滾燙,有人的愛情像溪流,綿長又溫柔。

  裴川從未走出過去那一天,裴浩斌因為緝毒放棄了自己。從那天開始,他似乎就在一直被放棄。

  可這個六月,空氣中很淡的消毒水味兒中,他走出了童年的陰影。

  有人愛他勝過愛生命。

  裴川眼眶泛紅,他用骨骼分明的左手握住她冰涼的手。

  貝瑤還沒醒,她的傷口比他嚴重許多,失血過多,幸好輸血及時,險些沒有搶救過來。

  趙芝蘭默默歎息一聲,本來家裡兩個都是傷員,裴川也該好好養傷,可是她家傻閨女也不容易。

  趙芝蘭說:「你回去睡吧,瑤瑤這裡她爸爸看著的。」

  裴川低聲說:「我陪著她。」

  趙芝蘭看著他們小夫妻,心中也無奈:「那我讓護士加個床。」

  *

  貝瑤睡了整整兩天,第三天清晨,她睜開眼睛。

  窗外鳥語花香,陽光傾瀉了一地。她微涼的手在一隻溫暖的大掌中。

  腹部扯著痛,她別過頭,眼中同樣映出男人的模樣。

  他鬍渣都長出來了,有些狼狽。同樣閉著眼睛,看起來像是累壞了。她虛弱地把他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在他手指上。

  裴川似有所覺,睜開了眼睛。

  兩人四目相對,貝瑤清澈的眼中映出他的模樣。

  她聲音很細,沒有什麼力氣:「裴川,你沒事吧?他是個瘋子,你別聽他的。」

  他看著她:「我沒事,你疼不疼?」

  貝瑤努力笑笑:「一點都不疼。」

  他驟然濕了眼眶。用盡了所有力氣,才把眼淚嚥回去。

  貝瑤醒了,不僅趙芝蘭高興了,金子陽他們也鬆了口氣。

  金子陽他們有些尷尬,先前還說人家貝瑤怎麼薄情寡義,後面著實震驚又愧疚。

  金子陽心裡也有些酸楚,還有點羨慕:「要是我未來媳婦肯為我做到這步,為她死了都心甘。」

  貝瑤這兩天沒醒,他們川哥嘴上不說,心裡急得不行。

  每天問很多遍醫生,平時那麼愛乾淨的人,鬍子也不刮,整天握住貝瑤的手,嘴上長了一圈燎泡。

  等她醒了,裴川才意識到自己這幅模樣多不修邊幅。他尷尬地洗了澡換了衣服,左手刮了鬍子。

  只是那圈燎泡還在,貝瑤清亮亮的眼睛看著他。

  裴川抿了抿唇,盡量平靜道:「夏天了,上火。」

  貝瑤杏兒眼裡染上笑意。

  她腹部的傷口有些深,得住院一段時間,等傷口長好。

  窗外鳥兒躍上枝頭,貝瑤見四周沒人,沖裴川招了招手。

  他走過去,低聲問:「怎麼了?」

  貝瑤咳了咳:「我想給你講講那張紙的事情。」雖然覺得怪怪的,但是怕他心裡有隔閡,總得解釋一下。

  裴川摸了摸她的頭:「沒有紙。」

  她抬起眼睛。

  裴川低聲堅定地道:「沒有什麼紙,我愛你。」

  她詫異地看著裴川,他笑了笑:「媽說,相愛很難的,兩情相悅更不容易。愛情本身就是種複雜的感情,誰也說不清楚。我慶幸你是你,我才有這個機會和你在一起。」不管是什麼原因愛上他,都沒有關係。

  貝瑤小聲道:「但是有件事還是想和你說清楚啊。」

  裴川看著她。

  貝瑤鬱悶道:「我從四歲開始就記不清楚了,除了那張紙,世界對我來說沒區別。」她眨眨眼睛,「因為不記得,所以小時候看你還是好討厭的性格啊。」

  他呼吸一滯。

  「從小就沒覺得應該感激你,做同桌你要畫三八線,不許我坐你爸爸的車,玩小棒你小氣到一根都不給我留。」她恨不得掰著手指說他以前多不討喜,「壓根兒就不紳士。」

  裴川臉色青了青,那不討喜的,確實是自己。裴川咬牙:「對不起。」

  窗外夏花開得燦爛,她忍住笑意:「沒想過因為一張紙和你在一起,一張破紙算什麼啊,才不能左右我的人生。高中那年,你不知道你多帥,又溫柔死了。所以後來我覺得,看在他偷偷喜歡我這麼辛苦的份上,還是給他一個機會吧。」

  他抬起眼睛。

  最後,忍不住笑了。

  貝瑤說:「你笑什麼,我說的是實話。」

  他眼中染上笑:「笑你說我帥。」

  他最後還是沒忍住,胸腔微顫:「沒審美的小笨蛋。」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30:14

第91章 親暱

  貝瑤出院的時候,已經是盛夏了。

  裴川的手指也恢復得很好,從警方那邊得知了消息,霍旭死了,邵月竟然認了故意殺人罪,這讓許多人都有些詫異。

  裴川道:「她不認也不行,畢竟去了法庭她還可以辯駁,但是落在姜華瓊手上,就沒有活路。」

  這對於邵月來說也是件很可怕的事情,要麼把牢底坐穿,要麼落在姜華瓊手中,反正哪種選擇都落不著好。

  裴川和貝瑤回家那天,在樓下遇見了丁醫生。

  丁醫生就是裴川母親蔣文娟現在的愛人。

  這個中年男人戴著眼鏡,看著有些文質彬彬的模樣。

  丁醫生微笑著問裴川:「能單獨談談嗎?」

  裴川沒拒絕:「可以。」他摸摸貝瑤的頭,「你先回家,我很快回來。」

  貝瑤點點頭走開了。

  盛夏陽光炙熱,八月的天,遍地是燦爛的陽光。

  丁醫生和裴川坐在石亭前,從文件夾摸出了一份很厚的紙:「這是你母親這麼多年來的病歷。」

  裴川垂眸,太陽高懸沒有風,只有遠處的蟬鳴聲。

  那份病歷裡,顯示了蔣文娟有很嚴重的心理疾病。

  丁醫生說:「我給她做治療那一年,她情況就不太好了,你當初那件事,她心理上接受不了,一面要照顧年幼的孩子,裴浩斌也沒有給過她安慰,後來她情緒崩潰了。我和她在一起以後,她也得定期做治療,我和她沒有孩子,文娟去做了絕育,她這輩子只有一個你孩子。她走不出那段回憶,很抱歉,她沒有陪你長大的勇氣。」

  裴川把病歷推回去:「回去吧,我沒有怪誰了。」

  裴川表情很平靜,以前無數憤懣和痛苦,現在慢慢消散了。他曾經無比渴望被愛,那時卻一無所有,這世上所有的錯過,並不能被彌補。然而他現在明白,有個傻乎乎的小姑娘,笨拙地陪了他很多年。

  這麼久以來,他的成長並不孤單。

  丁醫生走了很遠,裴川出聲:「好好照顧她。」娶了妻子,心變軟了,也明白了一個女人的不容易。

  丁醫生詫異回頭,裴川眼神沉靜,丁醫生用力點頭,突然明白裴川是真的放下過往了。

  這個八月,公寓下的月見開了花兒。

  趙芝蘭帶來了裴浩斌辭職的消息,她說起這件事很唏噓:「不僅辭了職,還把大半錢給捐了。曹莉那個女人平時看著賢惠,沒想到這次和裴浩斌打了一架,這兩天吵著要離婚,你看她以前對裴隊多千依百順,那模樣還真以為人到中年找到了真愛,結果現在都動手了。」

  貝瑤詫異極了。

  晚上她悄悄和裴川說起這件事,想看看裴川的反應。

  姑娘眼睛圓溜溜的,裴川好笑地看著她:「別人家的事,沒必要管。」

  她小聲說:「那是你爸啊。」

  裴川摸摸她頭:「他是裴家棟的爸。」

  雖然那時候即便為了計劃,裴浩斌都得選裴家棟,然而裴川也清楚,如果真的遇到了這種事。裴浩斌依然會選裴家棟,因為裴川性格冷漠叛逆,裴浩斌不能再和另外一個兒子離心了。

  人心說起來複雜,可是也簡單。

  貝瑤問:「你不介意了嗎?」

  裴川笑了笑:「嗯。」

  他手指給她順頭髮:「我沒爸媽,你往後多愛我一點,嗯?」

  貝瑤油然而生一種使命感,用力點點頭。

  沒想到這件事還有後續,因為貝瑤養傷,趙芝蘭這段時間愛上了八卦和煲湯。

  「呵,瑤瑤你是不知道。那兩口子還真離了,曹莉真不是省油的燈,她女兒白玉彤今年也開始工作了,她還想把裴家棟也帶走,估計又想著找下家呢,我上次看到裴隊,以往好好的一個人,現在瘦得不像話了。我說他腦子也不清醒,現在把錢捐了,還以為曹莉會對他不離不棄敬佩他,也不看看曹莉是個什麼人,能忍麼!」

  裴浩斌被曹莉捧了小半輩子,結果沒想到一沒錢,曹莉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他曾經捨棄了裴川換來的婚姻,竟然在這一年徹底瓦解。

  恐怕裴浩斌開始懷疑他這一輩子的意義,他老了,卻什麼都沒了。

  貝瑤覺得裴家棟有些可憐,這個孩子從小就得生活在父母離異的家庭裡,曹莉多半還是得嫁人的。

  裴浩斌忙活了大半輩子,最後一個兒子都不在身邊。

  趙芝蘭想了想,見女婿出門辦事,悄悄問貝瑤:「你們夫妻生活怎麼樣,還和諧吧?」

  貝瑤愣是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夫妻生活和諧是什麼,她漲紅了臉,支支吾吾應了聲。

  其實兩個人之間就那一回,那時候她還半醉酒,壓根兒不太記得是個什麼滋味。然而這種丟人的事總不好和趙芝蘭說。

  後來貝瑤生病又受傷,兩個人自然不能再琢磨這檔子事。

  趙芝蘭接受了裴川這個女婿,看裴川還是挺順眼的。畢竟女婿會來事會賺錢,還疼她女兒,趙芝蘭美滋滋的說:「馬上你就要畢業了,你們做好避孕措施,不然在學校大著肚子不好。」

  貝瑤也是現在才發現自己媽多開放,她怕趙芝蘭還說,連忙說好。

  好在現在暑假,九月份的時候,貝瑤又得回學校了。

  她的大學課程只剩最後一年,明年六月份就可以畢業。

  如今大家都知道她是裴川妻子,畢竟先前裴教授那麼高調。

  霍家這些事,單純的學生們都不知道,對於他們來說,只是一個大家族沒落了。貝瑤回到校園,幾個室友都很高興,還笑瞇瞇問她蜜月度得怎麼樣。

  能怎麼樣,可丟人了。

  裴川估計現在都覺得她是個琉璃娃娃。

  裴大研究員的事業也得繼續,他回去研究所的時候,所有前輩都鬆了口氣,莫名有些感動,先前裴川在,很多研究項目飛一樣的進度,後來他一走,大家都不習慣龜速的進度了。

  裴川研究出來一款電子傳感芯片,在小雨綿綿的九月正式投入實驗。

  設備並不成熟,他以前是「Satan」的時候,就開始研究人腦植入芯片技術,然而那時候他自首了,這項技術重新被國家重視起來以後,他轉為了研究肢體傳感芯片。

  原理在於把芯片植入人體,使腦癱、植物人患者能對外界產生感覺並作出相應的應激反應。

  那一天裴川穿著白色研究服,和研究所的同事看最後成果。

  運動障礙的腦癱志願者小孩子,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慢慢地曲起了手指,握住了筆。

  他的父母摀住嘴,留下了淚水。

  那個志願者孩子用敬仰的目光看著裴川,雖然大腦發育遲緩,握住筆也只有短短一分鐘,可是他似乎也明白了什麼叫做希望。

  裴川眸光動了動,抿住唇。

  那天研究所的所有人都很激動,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這項偉大的科技成熟以後會投入醫學,植物人可能被喚醒!先天腦癱的孩子也能更好地感受世界。

  裴川下班有些晚了,回家的路上燕子飛過,天色漸漸暗了。

  裴川手插在兜裡,第一次想到了那年帶著貝瑤坐飛機來B市,她描繪了一個很好的世界,經年以後,他在為更好的世界建設努力。

  他第一次這樣真實地感受到,一個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裴川推開家門,九月窗外已經下起了小雨,家中玄關不遠處放了一個青花瓷花瓶,今天她裝進了一束茉莉花。

  小小白色的花朵,滿室馨香。

  貝瑤圍著粉色的小圍裙,趴在桌子看醫學書。

  夏天的餘熱還沒過去,她光裸著小腿,穿著他前兩天給她買的裙子。

  廚房溫著粥,貝瑤快畢業了,最近特別閒。

  聽到腳步聲,貝瑤回頭。

  這年她22歲,像枝頭綻放的花兒,餐桌前暖黃的光溫馨。

  裴川第一次這麼真實地感受到,世界在接納他,他重新有了一個家。

  「怎麼還是在做飯,傷口不痛了嗎?」

  貝瑤說:「早好了,是你自己緊張。你不在家,我無聊嘛。」

  他本想說她可以和同學們去玩,最後溫柔道:「抱歉,我明天回來早一點。」

  她笑著點點頭,三分嬌憨的模樣:「好呀。」

  如果趙芝蘭在,估計得點點女兒額頭,男人事業能耽誤麼?

  然而肆無忌憚說出想要的,才是年輕應該有的模樣。

  他笑了笑,和她一起吃了晚飯。

  貝瑤天天在惡補專業課,生怕今後跟不上進度,她洗了澡就穿著拖鞋在臥室看。

  裴川失笑,突然想起趙芝蘭的話,她說她家閨女不聰明,總是得比別人花更多的時間去做一件事。

  這麼個小傻瓜,也挺不容易的。

  她看不懂的用紅筆標了註解,裴川看了眼,提點了兩句。

  貝瑤驚訝地看著他:「你怎麼懂這個?」

  裴川:「懂一點,看了很多書。」搞研究知識廣博總是好的。

  貝瑤覺得有趣,又問了他幾個問題,裴川想了想,竟然都能答上來。

  貝瑤眨眨眼睛,調侃道:「裴教授,那你教教我。」

  「……」他頓了頓,「過來。」

  貝瑤抱著書就過去了,裴川把她懷裡的書抽掉:「你不是好了嗎?你們的知識我懂得不多,我教你點別的。」

  後來裴川伏在她身上,貝瑤才知道什麼叫「別的」。

  九月小雨淅淅瀝瀝,那本專業書可憐地掉在床下。

  這回她很清醒,氤氳的眼睛裡,映出男人英挺的眉眼。

  裴川抿抿唇,第一次在她面前坦誠相待。

  假肢取下來了,他的殘肢暴露在空氣中。她聽到了男人劇烈的心跳聲,一聲一聲,他身體緊繃得像鋼鐵。

  殘肢確實不好看。

  下著雨,空氣悶熱,男人的汗水滴落在她白皙的鎖骨上。

  她杏子眼霧濛濛的,仰頭看他,喘氣小聲說輕一點。

  開得極其爛漫的夏花兒,顫抖著攀上他肩膀。

  一雙小手不知道何處安放。

  裴川被她嬌哼著撓了好幾下,抿唇壓住喉間的悶哼聲。

  貝瑤恍然想起什麼,語調酥酥提醒他:「要、要避孕。」

  她現在才記起這個,裴川咬牙,胡亂應她:「嗯,下次。」

  他身體繃得更緊,卻不再是為了那點可憐的自卑心。

  窗外小雨綿綿,夜晚拂著夏末秋初的風,出乎意料有些溫柔。

  *

  一夜酣暢淋漓,裴川早上比她醒得早。

  他握住自己胸膛上的小手,半握成小拳頭,他笑著親了親她的手。

  這死心眼的姑娘,昨晚就惦記一件事,要避孕。

  哪家教出來的寶貝,帶著哭腔還在堅持。

  他好笑又心軟。

  裴川早上要上班,他卻第一次不太想走。

  貝瑤醒過來,倒是不惦記他用「下一次」來敷衍她了,她用被子蒙住頭,還是覺得「裴教授」言傳身教羞恥。

  裴川撿起來床下的書,啞聲笑著說:「書拿好,去上學。」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30:26

第92章 恭喜長大

  貝瑤大學最後一年的冬天,裴川帶著她回C市過年。

  C市這一年下了特別大的雪,整所城市被雪花覆蓋,空氣中都夾雜著些許涼意。

  趙芝蘭不願意離開老房子,住得久了,這裡就是他們的根。

  貝家外面掛了紅彤彤的燈籠,趙芝蘭知道他們要回來高興壞了,特地做了很多香腸臘肉。

  年前,賣豆腐的陳阿嬤死了丈夫。據說眼睛看不見的老爺子前一天嚥了氣,陳阿嬤第二天就跟著去了。

  兩個老人相依在窗前,外面暴雪肆虐,他們的屍體早就僵硬冰冷了。

  老小區這邊的居民都覺得同情,陳阿嬤年輕的時候也是老家村里長相標緻的姑娘,後來嫁給了眼睛看不見的丈夫,操勞半輩子辛辛苦苦天不亮就賣豆腐。

  她照顧自己男人一輩子,逢人都是笑。

  他去了,她第二天便也跟著去了。

  兩位老人無兒無女,後事都沒有安排,等人發現他們以後,大家主動募集出錢安葬他們。

  兩個人,一座墳。

  貝瑤和裴川也去弔唁。

  回來的路上,有人唏噓:「也不知道陳阿嬤圖個什麼,伺候人家一輩子,死了也跟著去。一輩子這麼苦,也沒享過什麼福,老了還沒人送終。」

  裴川看著遠處風雪中孤單的白楊樹,有片刻沉默。

  貝瑤握住他的手。

  他的體溫很高,貝瑤的小手冰涼,他順勢回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口袋裡暖。

  貝瑤偏頭:「你在想什麼?我不許你瞎想。」

  裴川低眸:「在想今年過年雪這麼大,帶你出去堆個雪人。」

  貝瑤說:「你體溫好高,好像一年四季都是暖的。」

  她覺得神奇,明明是冷冰冰的性格,可是體溫比許多人都要高。

  他笑了笑,也不說話,牽著她一起回家。

  舊小區依稀仍舊是當年的模樣,梅花開了,馥郁芬芳溢滿一整個小區。

  今年舊小區的鄰居們依然相互串門送禮。

  唯獨缺了方敏君,趙秀過來拜訪時,喜滋滋地說:「我家敏敏今年去霍丁霖老家過年。」

  大家都知道先前方敏君訂了婚,然而此刻還是有些怔愣。

  霍家沒落了,沒有影響到遠親公務員霍丁霖家裡。

  貝瑤倒是見到了陳英騏。

  她差點沒有認出來,陳英騏已經瘦了下來,穿了件藍色的羽絨服,像以前一樣愛笑。

  他拍了拍裴川的肩膀:「我真羨慕你。」

  裴川淡淡看他一眼:「外面說。」

  陳英騏自然答應。

  裴川回頭,看著好奇得不行的小妻子,他摸摸她頭髮,失笑道:「怎麼什麼都好奇?」

  貝瑤轉過臉:「不好奇,不聽。」

  裴川看她一眼,和陳英騏出去了。

  貝瑤等他走了,又眼巴巴看過去。講什麼呢這麼神秘?

  晚上聽陳叔抱怨說,陳英騏年都還沒過完,就又去公司上班了。

  貝瑤總覺得和裴川有關,然而男人淡定地敲打著鍵盤,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她白天說了不好奇,現在簡直好奇死了。

  她趴在他腿上:「裴川呀。」

  裴川敲鍵盤,分了個眼風給她,忍住了笑意,又轉過頭敲代碼掙外快養小嬌妻。

  她扭來扭去,一刻也不安分,裴川那麼聰明,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裴川視而不見。

  外面下著雪,夫妻倆住的是貝家的老房子,趙芝蘭還特地給他們安了空調。

  只不過尷尬的是老房子不隔音,一到晚上,只能老老實實睡覺。

  不然被隔壁的父母聽到什麼,實在是件很尷尬的事。他們住的是貝瑤以前的閨房,昨晚貝瑤不安分,覺得回了老家的裴川好嚴肅刻板,一點也沒有在家溫柔,她故意去撩他,撩到裴川忍不住壓過來了,她又咯咯笑:「我爸媽還在隔壁。」

  裴川青筋直跳。

  今晚換她想知道方敏君和陳英騏的事了,偏偏裴川嚴肅工作,淡淡道:「天冷自己去睡覺,我把這個軟件做完。」

  貝瑤氣悶極了,一口輕輕咬在他腿上。

  裴川假肢脫了,被她咬得一僵。

  他輕輕掐她臉蛋兒:「起來。」

  貝瑤含糊道:「你今天和陳英騏說什麼了?他年都不過就走了。」

  裴川輕描淡寫:「你不是不好奇麼?」

  「……」

  貝瑤的下巴擱在他腿上,覺得他有點悶壞悶壞的,他肯定還在記仇。裴川明明心思最敏銳,可是這次故意拿話堵她,貝瑤伸手去摸他殘肢。

  裴川截住她手,握得緊緊的:「不許亂摸,什麼時候養成的壞習慣。」

  貝瑤仰頭看他,說:「你今天特別小氣。」

  他開口:「胡說。」

  她笑吟吟的:「你是不是在生昨晚的氣啊?」

  「沒有。」裴川說。

  貝瑤忍住笑意,看著男人波瀾不驚的臉:「我算算啊,我放假前在期末考試,加上回來了以後,好像一共有多少天了來著。」

  他垂眸,輕飄飄看她一眼。

  貝瑤覺得莫名覺得他這樣好有趣,她大著膽子小聲說:「我們輕點,不出聲。你先給我講講敏敏的事嘛?」

  裴川咬著後槽牙,不吭聲。

  貝瑤心裡笑岔了氣,她撐起身,分開腿坐在他身上,臉蛋粉嘟嘟的,眼裡分明就是在玩鬧的笑意。

  裴川猛地闔上電腦,摀住她嘴:「不許叫,反正被聽到了,丟臉一起丟臉。」

  *

  窗外大雪鋪就厚厚的白色,她滿眼氤氳的水汽。

  這兩年貝家不興守歲了,到了凌晨,鞭炮聲次第響起。

  裴川笑著表揚她道:「真乖。」

  還真是因為害羞一聲沒吭,又捨不得咬他,看著可憐極了。

  他抱著貝瑤翻了個身,幫她順呼吸,自己也在輕喘,在一年鞭炮聲中,啞聲給她講陳英騏和方敏君的事情。

  「我坐牢之前,拜託他好好照顧你們。還給了陳英騏一筆錢,讓他去創業。他收了錢,卻沒有動,人品倒是不錯。陳英騏有肥胖基因,他減肥比許多人困難無數倍,然而這幾年,他天天堅持,無論冬夏。可是事業上,他有技術,卻只能給人打零工。」

  「我猜他一直守在C市,也是因為放不下方敏君。」霍丁霖不是什麼好男人,陳英騏估計也明白,更不敢離開。

  「他不肯平白受人恩惠,曾經那筆錢我沒收回來,於是我說,讓他自己試著干,將來要是成了,給我一半股份。要是不成,他賠一小筆錢給我。」總得拼一個未來,不能遙遙無期等著一個未知的結果。

  外面鞭炮聲辟里啪啦的,她湊近他耳邊:「你們男人好奇怪,又不是非得大富大貴才能過一輩子。」

  裴川笑了笑,沒說話。

  並不是需要大富大貴,只是對於他們來說,有時候多個籌碼,才不至於那麼卑微。單單愛情養不活他家寶貝,還得要麵包。

  陳阿嬤死的事情,對他的觸動也挺大。

  他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別避孕了,生個寶寶,嗯?」

  貝瑤紅著臉問:「你喜歡小孩子嗎?」

  裴川說:「不知道。」

  「不知道?」

  他沒有過和小孩子相處的經歷,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小孩子不太容易喜歡他。今年過年,他給貝軍發了個大紅包,小孩子彆扭地喊了聲謝謝姐夫。

  裴家棟也有些怕他,裴川和小孩子相處本來就少,他自己是小孩的時候,都不擅長和同齡人相處,所以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

  但是如果這個世上,有人與她有相似的眉眼,相近的血緣。看著心裡肯定會情不自禁溫柔下來。

  這一夜鵝毛大雪飄飛,他望著窗外飄飛的鵝毛大雪。

  裴川第一次希望她沒有自己愛得深,希望他不是她的全部。這樣即便有一天他先走了,還是有孩子替他照顧她,她還能把愛分給其他人。聽說母愛是勝過世間一切感情的。

  這樣她依然會好好活著。

  不學陳阿嬤,在冰天雪地裡死去。

  他吻吻她的發頂。

  然而裴川這一輩子,已經泥足深陷了。你若先走,我隨後就來。

  *

  年後再回學校,已經是來年的春天了。

  貝瑤畢業的時候是陽光燦爛的六月份,彼時荷花盛放,她穿著民國的學生小衫,撐著一把油紙傘,和室友一起拍攝畢業照片。

  校園裡一張張青澀稚嫩的臉,漸漸也有了成熟的稜角輪廓。

  秦冬妮靠近貝瑤,笑著說:「有時候覺得看著你,就看見了愛情的模樣。」

  從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到現在耳鬢廝磨一如最初。

  走過千帆,遠不及最初就捧在掌心就呵護的純真。這些年秦冬妮遇見了很多人,可是分分合合,卻茫然不知道想要什麼。

  所以是多難多難,兩個天差地別的人才能把心靠得這樣近?

  裴川過來參加她畢業典禮的時候,特地穿了西裝。

  他們平時工作是不用穿這樣的衣服的,累贅。

  他走進大學校園,許多人側目看他。如今裴教授也算是B大一個名人了,男人穿上西裝格外成熟,有種冷硬風的帥氣。

  貝瑤回頭就看見了他。

  她以為他最近忙研究所的事情,不會再來了,沒想到他悶聲不吭就來接她。

  她飛撲過去,裴川抱住她,接過她拿來裝飾的油紙傘。

  姑娘嗓音清脆喜悅:「裴川,我畢業了!」

  他也露了淺淺的笑。

  這一年他西裝革履,她一身民國學生旗袍,婉約又柔美。落英繽紛中,美成一幅畫。

  許多人都悄悄看過去。

  大學的花開得爛漫。裴川將彩繪油紙傘往下一壓,傘下成了他們兩個人的小世界。

  她聽見男人的聲音帶著笑,他低聲說——

  「小貝醫生,恭喜長大。」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30:37

第93章 小別

  七月份,B市進入盛夏,2014年的高考,季偉收到了來自劍橋的offer。

  當年的幾個少年得知消息時都非常高興,金子陽不可置信,樂道:「臥槽,還真被偉哥考上了。」

  這是季偉的第六次高考,他比別人多花了五年的時間,日復一日做同一件事。

  在他同齡人紛紛踏入社會時,季偉依然背著書包上下學。被笑過,也不被理解,可是在這一年夏天,他如願以償了。

  裴川收到電話,心情相當好。

  貝瑤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她最近去做實習兒科醫生,也開始忙碌了起來。裴川給她講了以後,貝瑤非常敬佩:「他真有毅力,這麼多年,夢想竟然毫不動搖。」

  裴川說:「嗯。」他頓了頓,「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她用力點頭。

  裴川笑了笑,她以為他在說人生哲理,其實裴川是從季偉身上看自己。

  一個人做似乎不可能的事情,一年又一年,經歷了風霜雨雪,只是因為太過喜歡。看著傻又執著,可是永遠也不會放棄。

  貝瑤才去醫院實習的時候,裴川剛好要研究一個很重要的項目。

  他瞳孔漆黑,看著她說:「國家機密項目,可能一個月不能回家。」

  她起初沒細想這意味著什麼,畢竟這麼多年,兩個人時常分開,貝瑤笑著叮囑:「那你也好好照顧自己,別擔心我。」

  他眸光微微動了動,有三分說不明白的複雜,輕輕應了一聲。

  而貝瑤去實習幾乎引起了大半個醫院的躁動。

  她這年漂亮得不可方物,臉蛋兒白生生的,一雙剪水清瞳澄淨,睫毛像兩隻輕盈的蝶。

  她是偏南方的姑娘,說起來話來語調也柔,像是門前淌過的水,三月拂面的風。

  實習醫生意味著什麼大家都清楚,才畢業,嫩生生的姑娘,可能是沒有男朋友的,即便有畢業也許多時候意味著異地和分手。

  貝瑤謙虛,懂禮貌,也非常有親和力。

  醫院整個兒都是男性躁動的荷爾蒙。

  神經外科有位熱情的女士張醫生,週三下班前,張醫生拉過貝瑤,笑瞇瞇地說:「小貝啊,認識我們科的周主任不?」

  貝瑤想了想:「好像見過一次,是那位很年輕高高瘦瘦的主任嗎?」

  「對,戴眼鏡那個。」

  張醫生說:「我看他對你有點意思,這幾天都在打聽你的消息,他還問和你一起實習的小姑娘你喜歡吃什麼呢?我們周主任今年不到三十,是醫院首級黃金單身漢呢,他家境好,還留過學,長得也俊。醫院不知道多少姑娘喜歡他,但是沒見他喜歡誰,這還是第一次主動打聽信息吶,你可以考慮下發展發展。」

  貝瑤哭笑不得,她認真道:「張醫生,我結婚了。」

  張醫生瞪大眼,半晌才道:「你這麼年輕就結婚了啊。」

  「是啊。」

  張醫生覺得可惜,周主任條件多好啊,貝瑤也漂亮性格好,兩人看著挺配的,沒想到貝瑤結婚了。還真是好奇她嫁給了什麼樣的人。不過不熟嘛,不好意思問人家家境。

  貝瑤結婚的事,沒多久大家都知道了。周主任有些失落,但是大家都是成年人,也不會做出死纏爛打的事,只能笑著祝福。

  然而貝瑤老公始終沒有露過面,導致大家有些唏噓。她老公娶了個這麼漂亮溫柔的妻子也沒見來接過一回送一束花,半點也比不上黃金單身漢周醫生體貼。

  裴川這段時間都在忙研究,他們這種工作性質,畢竟是在推動科技進步,一旦項目開展,有時候根本沒法停下來。這幾天他們幾個研究員都累了就趴著睡一會兒,都沒法回家。今天研究取得進展,他終於空了下來。

  八月外面酷暑,裴川特地給她訂做了冰淇淋。

  迪士尼小公主冰淇淋,一路用冰盒裝著,車裡開了空調,就怕冰淇淋化了。

  他來的時候,醫院還沒下班,有人一探頭,就看見了不遠處的銀灰色蘭博基尼。

  蘭博基尼啊!豪車。

  顏色雖然低調,可是好些識貨的一下子就認了出來。

  下班時大家忍不住探頭看。

  沒一會兒車主下來了,是一個面容冷峻的年輕人,白襯衫黑色長褲,看著不愛笑,有種不近人情的酷。

  很年輕的男人。

  他黑色的瞳抬頭望,一看就是在等人。

  大家紛紛猜測,這是等誰呢?還沒討論出個結果,就看見兒科平時溫柔安靜的實習小貝醫生蹦蹦跳跳撲進他懷裡。

  「裴川裴川!好想你!」

  在那一瞬,冷冰冰的男人淺淺笑了。

  他從車裡拿出冰淇淋放她手裡,等她在副駕駛座坐好,又傾身給她繫好安全帶。

  她捧著冰淇淋,在男人低眸的時候,甜甜在他側臉上親了親。

  他笑意更深,回到了駕駛座。

  兩個人都不知道好多人悄悄在圍觀。

  男人彎腰繫安全帶的動作蘇到炸裂,好幾個小護士看得臉紅。

  這哪裡是不體貼啊!分明是在寵心肝!

  從那天開始,醫院就再也沒有說貝瑤老公比不上周醫生的傳言了。

  有些人的愛意,眼睛裡就可以看出來。

  一切浮於表面的喜歡,一眼就會輸給刻骨的愛意。

  裴川在研究所累了好幾天,貝瑤心疼極了:「一定又沒有好好睡覺,你忙起來肯定飯都顧不及吃。」

  他覺得好笑,世上會這樣關心他吃飯睡覺的,可能只有她了。裴川說:「這段時間就不忙了,好好陪你。醫院的工作還習慣嗎?有沒有被欺負?」

  貝瑤說:「很喜歡,小朋友們也很可愛。前輩們挺好的,教了我很多東西。」

  她突然小聲認真說:「只有一點不習慣,好想你啊。」

  她鮮少說這些的情話,先前乍一見到她,她說想他還以為是開玩笑的。如果她認認真真說,裴川愣了片刻。

  他壓抑住劇烈的心跳,面上若無其事地問:「怎麼了嗎?」

  貝瑤有些茫然,又有些委屈地說:「我前幾天有點失眠,感覺怪怪的。半夜口渴發現沒有涼開水在床邊,被子掉在床下了,夜晚總想起初中時候聽過的鬼故事。」

  其實還有好多好多,不會有人抱著她給她講天南地北的人文。早上沒有人為她穿襪子,牛奶要自己熱,虛虛一握掌心都是空氣。

  也不會有男人需要她笨拙又認真地系領帶,也沒有人夾走她盤子裡她不愛吃的菜。

  有一晚,她突然就明白了那種奇怪的感覺。

  那種打從心底的眷戀,讓人委屈得突然想落淚。

  高一那一年,貝瑤與他一年沒有見。

  那時候生氣曹莉的到來讓裴川沒有了家,可是貝瑤並不會覺得一年不見有什麼,因為她明白早晚有一天會遇到的。

  她後來偶爾會想他,只是一種掛念,像掛念爸爸媽媽和弟弟那種掛念,人的一生似乎沒有多少事情是不可或缺。

  然而這一個月,見不到裴川,她好幾次半夜都委屈得想哭。

  這種嬌氣又突如其來無法控制的情緒,讓她覺得陌生極了。

  就好像是,他成為了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長這麼大,第一次明白了思念入骨的滋味兒。

  裴川說他一個月不回來的時候,她明明還能笑著歡快說再見,現在如果他再說,她估計當場就能委屈巴巴哭出來。

  好奇怪啊。

  他抿唇,極力忍住了心裡的波動。

  他都沒想到自己最後真能得到這樣的結果。

  真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

  然而她現在這幅茫然的模樣,但凡他露出一點笑意,她估計要惱。

  裴川只能昧著良心平靜道:「今晚不怕。」

  她歡喜地點點頭,還要提個要求:「不要涼白開,要酸梅湯。」

  她現在就是要星星,他也得摘。裴川說:「嗯。」

  八月外面燥熱,裴川這段時間未必有她好過。

  他通過工作麻痺自己,現在人在懷裡了,又軟又嬌的,他稀罕得不得了。

  小別勝新婚,外面綠化很好,蟬鳴陣陣,大都市燈火通明。

  如今裴川放得開許多了,貝瑤最皮的時候,還會想去親親他殘缺的地方。

  他往往手臂鼓起青筋,無可奈何捏住她小臉,不許她胡來。

  能怎麼辦,不捨得打不捨得罵,還把好好乖巧的姑娘寵得會使壞。

  她嘟囔:「小氣。」

  這個男人原則太強了,他認定的東西,怎麼都不會更改。

  就如同不許玩那個地方,她一越界他就警覺到全身緊繃。

  小夫妻折騰了大半宿,半夜貝瑤有喝水的習慣,她爬起來喝裴酸梅湯,才喝了兩口,就淚汪汪把裴川叫醒了。

  裴川醒過來,看見一張失措梨花帶雨的小臉,他睡意一下子沒了,給她擦眼淚:「怎麼了,不哭。」

  貝瑤覺得恐怕不太好,她說:「我肚子痛,好像流血了。」

  這下子裴川也慌了,一看果然床單被血染紅了一小塊。

  他急忙把貝瑤送到了醫院,醫生好氣又好笑:「懷著孩子呢,兩個月了,你倆……算了,孩子沒事,以後注意點。」

  裴川還沒從恐懼中走出來,天上又砸了個餡餅。

  他揉揉額角,半晌抱住驚呆的貝瑤,無奈道:「我不在家你生理期沒來也不知道?」

  貝瑤覺得有些丟人,女孩子其實偶爾會忘記這個,而且她就顧著想他了。

  因為流了血,她有點慌,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半晌貝瑤輕輕摸摸自己小腹,露了一個有些傻氣的笑容:「裴川,你要當爸爸了。」

  「嗯。」他心中溫熱,竟是語拙到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30:51

第94章 結局

  貝瑤懷孕的事趙芝蘭知道以後也很高興,她主動過來照顧貝瑤。

  知道貝瑤流了血,趙芝蘭也頭疼得緊。她讓貝瑤懷相沒穩之前和裴川分開睡,趙芝蘭是過來人,就怕年輕人血氣方剛忍不住。

  裴川應了,貝瑤卻不太高興的模樣。

  她最近情緒化比較嚴重,也是懷孕帶來的影響。然而顧及到寶寶,她也不會在這種事上任性。

  裴家房子很大,趙芝蘭過來就一人睡一間。

  貝瑤晚上喝水的習慣趙芝蘭也知道,如今冰涼的酸梅湯最好不要再喝。趙芝蘭說:「給她喝白開水就行了。」

  貝瑤在自己媽媽沒注意的時候,悄悄捏住裴川衣角搖了搖。

  裴川抿唇沒說話,摸了摸她的頭。

  裴川和趙芝蘭沆瀣一氣,她歎了口氣,自己窩著睡覺去了,看著有些可憐。

  到了晚間,她卻發現床頭多了一杯青蘋果汁。

  貝瑤才實習,突然懷孕自然不能再去醫院。裴川的工作卻進行到了關鍵時期,他申請照顧妻子幾次都被駁回了。

  那個研究是幾輩人的心血,裴川皺了皺眉,神色低沉。

  倒是趙芝蘭勸慰道:「你好好工作,我來照顧瑤瑤,我有經驗,別擔心。」

  貝瑤知道裴川在做的是很好的事情,她也鼓勵裴川繼續研究。

  饒是如此,裴川依然堅持每天回家。不管多晚,他都會回來陪著貝瑤。

  有一天趙芝蘭推門進去看貝瑤,發現床上空空如也。趙芝蘭嚇了一跳,後來看見她家姑娘睡在裴川臂彎,兩人靜靜相依,裴川很小心地環著她。

  趙芝蘭心中歎了口氣,倒是沒再提讓他們分房睡了。

  貝瑤第一次檢查孕酮的時候,有個不太好的消息。

  裴川認識那個醫生,裴川皺著眉,輕輕搖了搖頭。

  醫生嚥下了喉間的話,轉而對貝瑤笑道:「孩子很健康。」

  那晚裴川沒有睡著,他抱著懷裡的姑娘,有些失眠。她懷孕以後很乖,也沒有特別難受的妊娠反應,只偶爾夜晚小腿會抽筋,裴川會起來給她揉。

  然而貝瑤體內孕酮偏低,這意味著對胎兒生長發育不利。

  裴川輕輕拂開她臉頰上的發,心裡有些難受。

  她小腹還沒凸顯,睡顏恬靜美麗。

  這年裴川本不信因果,可是從那天起,他一面幫貝瑤調養身體,一面開始以各種名義捐錢。

  許多所「祈願」小學建立起來,無數沒有書的孩子都能被贊助讀書,還有兒童醫療機構、孤兒院也得到了捐助。

  趙芝蘭發現了不對,裴川也不瞞她,把孩子可能不健康給她說了。

  趙芝蘭心裡擔心又難受,半晌道:「還是瞞著她,不然懷孕心情不好更影響。」

  裴川應了聲,他平靜地處理起一切。

  安排醫院那邊,學習急救知識、調理身體的知識。

  後來貝瑤肚子大了起來,她覺得自己胖了好多,非常不高興。

  小蠻腰沒了,腿也有些腫。

  她拿被子裹著自己,拒絕喝魚湯:「我一天喝了好多回,不想喝了,喝到快吐了。」

  趙芝蘭瞪了她一眼:「多大的姑娘了,自己肚子裡還揣著一個,還鬧什麼。」

  貝瑤覺得自己肚子裡這個也多半不喜歡魚湯啊。

  這時候是15年晚春初夏了,裴川才回家,就看見趙芝蘭去扯貝瑤被子。

  他放下材料,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媽,我來勸她喝。」

  趙芝蘭說:「行吧。」

  等趙芝蘭出去了,裴川關上門。輕輕摸了摸被子裡的一團,她小心翼翼探出一張臉,確實胖了些,然而更加可愛了。

  「我媽走啦?」

  裴川笑道:「嗯,被子裡悶,不要捂著。」

  貝瑤起身,悶悶抱住他脖子:「魚湯喝到想吐了,不想喝嘛。」

  他順勢把她抱在懷裡,有些能慣著,事關身體裴川卻不會依她。然而他並不是趙芝蘭,不會逼著她喝,裴川知道她嫌棄她現在胖了許多。

  然而那雙玉腿依然又白又好看,姑娘整個兒軟乎乎的,抱著更舒服了。

  他笑道:「不胖。」

  她裙子穿得寬鬆,裴川低頭,低笑著看了眼真正「胖」起來的地方:「瑤瑤更香了,又白又可愛。」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奶香味兒,貝瑤有時候自己也能嗅到。她被誇得羞怯,一雙眼睛水盈盈的。

  裴川說:「我餵好不好?」

  到了最後,那碗湯貝瑤還是喝了。

  趙芝蘭有時候覺得好氣又好笑,然而又有些感觸。她自詡也愛女兒,然而遠遠沒有裴川那樣綿長的耐心。

  趙芝蘭知道裴川承受了挺大的壓力,孩子的事情,到了這年夏天都沒有給貝瑤說。

  醫生當時勸過,說這個孩子可能懷不穩,幾次檢查下來,孩子都發育都太遲緩了。然而裴川沉默著,看著貝瑤每天歡喜期待的模樣,他遍尋法子照顧她哄她。

  裴川做過許多努力,孩子也爭氣,安安分分在母親肚子裡待到了五月。

  然而孱弱的孩子,到底比預產期還要多一個月出生。

  *

  貝瑤生孩子那天,一家人都在醫院產房外分外焦慮。

  貝軍也來了,他已經有了些少年的輪廓。

  貝立材走來走去,趙芝蘭知道這是什麼情況,也急得跺腳。

  貝軍看向裴川。

  他站在窗前,看漆黑的天幕下無數燈光亮起。整個人沉默又安靜,像是融進了夜色裡,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貝軍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裴川的心裡才是最壓抑擔憂的。

  貝軍說:「姐夫,你放心,姐姐和寶寶肯定沒事的。」

  裴川回頭看他,低低應了聲。

  凌晨三點的時候,產房的醫生終於出來了。

  裴川走過去,醫生取下口罩,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個不太好的消息:「孩子太小了,四斤多的孩子,呼吸道也不順暢。可能……」

  後面的話他沒再說。

  然而大家都明白,趙芝蘭一瞬就濕了眼眶。孩子活不下來。

  夜色安安靜靜,裴川啞聲問:「我妻子沒事吧?」

  「她很好,太累了在休息。」

  裴川過去看貝瑤,她已經睡著了,空氣瀰漫著淡淡的腥氣,裴川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寶貝,辛苦了。」

  她閉著眼,眉眼有幾分甜蜜的溫柔。

  小護士說:「您要看看孩子麼?」

  裴川頓了頓:「嗯。」

  是個男孩。

  很小很小,裴川覺得比自己巴掌都大不了多少。

  趙芝蘭不忍來看,大家都覺得他活不下來。

  寶寶躺在嬰兒培養箱中,每一次呼吸小小的胸脯起伏都很困難。生命的力量多脆弱。

  裴川看著看著,眼眶通紅。

  他輕輕幫寶寶順著氣。

  在旁陪同的醫生有些不忍,但是沒有出聲阻止這樣徒勞的行為。

  孩子太小太脆弱了,醫生歎氣離開。

  城市最靜謐的時候,裴川聽著孩子努力的呼吸聲,輕輕碰了碰他紅彤彤稚弱的小手。

  「爸爸四歲那年。」裴川低聲道,「也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然而兒子,生命很頑強的,你堅強一點。」

  那個粉嫩嫩的小拳頭,輕輕碰了碰男人的手指。

  裴川驟然濕了眼眶。

  *

  裴川曾在嬰兒培養箱旁陪了小裴凌三天四夜。

  大家都以為活不下去的嬰兒,四歲時成了幼兒園的大魔王。

  大魔王寶貝裴凌無法無天,卻獨獨怕冷著臉時的爸爸。

  他爸爸生氣時不懂聲色,可是過兩天小裴凌總能得到一個大教訓。

  裴凌小朋友在幼兒園特別受歡迎,他長得可愛,比裴川小時候還精緻得多,穿的也是小襯衫。小裴凌戰鬥力爆表,一會兒弄壞了家裡的沙發,一會兒把幼兒園的滑梯弄出了一個洞。

  幼兒園放假前一天,裴川接到幼兒園老師電話,抱著女兒就過來接大魔王。

  大魔王死不悔改,還在奶聲奶氣狡辯:「它自己掉下來砸壞的,不是我。」

  裴川抱著小公主進來的時候,四歲的大魔王一下就噤聲了。

  裴念眨巴著大眼睛看哥哥灰頭土臉的樣子,咯咯直笑。

  裴凌最後灰溜溜道了歉。

  兩歲的小唸唸在吃棒棒糖,裴川一手抱著小公主,另一隻手拎著兒子後領子往車子的地方走。

  裴凌仰頭看妹妹:「傻念,下來走路。」

  唸唸親近哥哥,乖乖下來和他一起走。

  裴凌趕緊握住她胖嘟嘟的小手,笑嘻嘻給他講剛剛他在幼兒園多酷。

  小公主聽不懂,裴川倒是給了個眼風。

  大魔王裴凌小朋友沒有感受到死亡的凝視,兩個小朋友一起吭哧吭哧爬上了車子。下車時小唸唸頭髮被棒棒糖黏住,表情非常無辜。

  裴凌歪著嘴,做了一個鬼臉。

  裴川眉梢微動,從兜裡拿出女兒的橡皮筋給她把軟軟的頭髮捆起來,又給她抹了抹嘴巴。唸唸長得更像貝瑤,清澈的杏兒眼看著爸爸。

  裴凌已經一溜煙跑遠了。

  貝瑤在做飯。

  明天他們就要回B市去過年了,裴凌一把抱住媽媽的小腿。

  貝瑤親暱地點點他額頭:「回家先洗手,小淘氣包,羞羞臉,老師又告狀了。」

  不知道兒子怎麼這麼能折騰,恨不得把房子都拆了。

  裴川不知道給大魔王小朋友賠了多少錢,小裴凌皮成這樣,半點也看不出先天不足的樣子。

  回家前夜,兩個小朋友都各自回兒童房睡覺了。

  貝瑤琢磨道:「小凌是不是多動症啊,他每天鬧個不停。」

  裴川說:「他聰明著,智商很高。」

  貝瑤驚奇道:「真的啊?」

  裴川沉默了一下:「嗯,我小時候也有點早慧。他懂很多東西,比如不讓我抱唸唸。」

  「他不是在吃醋嗎?」

  裴川低聲說:「他知道我沒有小腿。」他們家小公主雖然不重,可是對於裴川來說,抱久了也是種負擔。大魔王從小就不讓爸爸抱,後來也不許唸唸賴在爸爸懷裡。

  貝瑤睜大眼睛,裴川已經垂下了眸,不知道在想什麼。

  貝瑤親親他嘴角:「別多想,在兒子心中,你是大英雄。」

  裴川笑了笑,沒有說話。

  *

  他們一家人回C市的時候,今年冬天C市的雪下得不大。

  舊小區的房子的房子沒有賣,有些時候老家意味著一輩子難以忘懷的根基。

  今年發生了很多事情,方敏君前年和陳英騏結了婚,今年年初也懷了孕。貝瑤歡歡喜喜給敏敏買了好些東西。當然還有就是白玉彤,據說她老想嫁給有錢人,可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人家先前把她養在外面,今年一過年就把她趕了出去。

  曹莉跟了一個有不錯退休金的老男人,那個男人抽煙喝酒賭博,日子也過得烏煙瘴氣。

  曹莉也沒有心情照顧裴家棟,把小孩子又送回了裴浩斌身邊。

  裴浩斌老了,這一年他才五十,頭髮就全部白完了。人也不愛笑,喜歡回憶過去。

  貝瑤再見到裴家棟的時候,這個孩子瘦巴巴的,衣服也很髒,一雙黑色的眼睛很沉默。

  實在有些狼狽,看到他,就知道裴浩斌的日子也過得不好。

  裴家棟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喊她什麼,又看了眼裴川。

  裴川也在看他,貝瑤給了裴家棟一個紅包:「新年快樂,外面冷,回家吧。」

  裴家棟抹著通紅的眼眶咬牙跑回家了。

  裴川不置可否,年後給他們父子打了一小筆錢過去,至少不會讓裴家棟再在冬天這樣冷。

  當年那聲「哥哥」似乎還在耳邊,裴川一天天看著他們家大魔王長大,覺得自己心也不如曾經硬了。

  開春的時候,下了一場雨。

  回去之前,裴川問貝瑤:「要不要去看看我們曾經的幼兒園?」

  「好啊,那個地方還在嗎?」

  「嗯,我沒讓人動。」他後來把這塊地賣下來了,這麼多年會讓人打掃,依稀竟然還是曾經的模樣。

  「常青幼兒園」的標牌已經看不出原本的字體了,門口的幾顆椿樹老了,卻越發高大。幼兒園園子裡幾株梅花現在每年依然會開花,這裡設備簡陋,如今的幼兒園設備,它一樣也沒有。

  木板做的兩個蹺蹺板也漸漸被風霜雨水侵蝕腐朽,在院子裡還能看出當年的模樣。

  貝瑤推開門,春天的陽光照進幼兒園。

  恍然還能看到當初一群稚嫩的孩子中間,那個沉默不好相處的小男孩,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輪椅上,眼神又寂又冷。

  貝瑤有些懷念。

  「我記得我當時,送了你一朵很漂亮的荷花。你還記得嗎?」

  裴川低笑道:「嗯,我當時覺得,這笨蛋真傻。誰喜歡荷花了。」

  午後的陽光斜斜照進來,他說:「如今回想起來,小笨蛋送的荷花、紙飛機、卡通畫,竟然也讓我有了一個童年。」

  貝瑤美滋滋問:「那當然了。」她眨眨眼,一副求表揚的模樣。

  裴川失笑,最後低聲道:「遇見你,真是太好了。」

  *

  裴川說他們家大魔王聰明早慧,貝瑤一開始沒有當一回事。

  畢竟小裴凌太磨人了,他就像行走的挖掘機,走到哪裡都恨不得鑿上一個洞。

  小唸唸讀幼兒園,裴凌讀一年級的時候,六歲的大魔王第一次臉上帶了傷回來。

  唸唸說:「哥哥打架了。」

  不僅這樣,打完架還凶巴巴威脅唸唸不許說,現在還在房間裡生悶氣。

  貝瑤說:「哥哥為什麼打架呀?」

  唸唸:「哥哥不讓說。」

  貝瑤捏捏她粉嘟嘟的小臉:「連媽媽也不許說嗎?」

  唸唸猶豫道:「媽媽可以哦。」

  唸唸其實也很好奇,她說:「哥哥班上,有個人說爸爸是殘疾,哥哥就和他打起來了。媽媽,什麼是殘疾?」

  裴川抿唇,別過了頭。

  貝瑤眼睛酸酸的,看著女兒單純的眼睛:「他們胡說呢,寶貝,人出生的時候,會被神明賜予禮物和祝福,讓他們完整又幸福。可是神明太忙了,有些人就沒有分到禮物和祝福,他們就過得比其他人都要辛苦。」

  「爸爸沒有得到祝福和禮物嗎?」

  「是啊。」

  唸唸難過又認真地說:「唸唸把自己的禮物分給爸爸。」

  裴川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輕輕彎了彎唇。

  晚上大魔王會踢被子,裴川都會起來幾回給他蓋被子。

  可是今晚過去,大魔王裴凌小朋友的小月亮燈還亮著。

  微弱的燈光下,有兩個小糰子在咬耳朵。

  大魔王惱怒掐住妹妹的臉:「你這個大嘴巴,都喊了你不許說。」

  四歲的唸唸委屈道:「可是我想知道什麼叫殘疾嘛。」

  房間裡安靜了一瞬。

  裴川覺得,有那麼一瞬,他又回到了年少時裴浩斌和蔣文娟吵架那一夜。他與他們隔著一扇門,聽他們說那些在心裡許多年都難以忘記的話。

  今夜整所城市寂靜,外面一輪明月。

  室內兩個小小的孩子依偎著。

  裴川聽見了他們的選擇。

  大魔王認真告訴妹妹,字字堅定:「唸唸,爸爸只是受過傷,他永遠是世上最了不起最堅強的大英雄。」

  六月的夜風,無比的暖。

  裴川闔上門,第一次明白,世界的美好已經全部落在了掌中。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31:11

第95章 番外一

  心中的姑娘,一直以為我討厭她。從未說出口,曾經只想不顧一切,跟著她回家。——裴川九六年夏天,一場冰雹結束好幾天後,貝瑤的燒也退了。

  趙芝蘭送她去幼稚園前,叮囑道「要是不舒服或者肚肚痛,要舉手告訴小趙老師知道嗎?媽媽下班就來接你。」

  貝瑤點點頭,在趙芝蘭臉上親了親「媽媽再見。」

  她背著小布書包走進教室,小趙老師熱情地歡迎了她。

  幼稚園用不著上什麼課,教會小孩子數數,然後玩一些遊戲就可以了。

  今天貝瑤的頭髮沒有紮起來,她頭髮細軟,發尾隱隱有些黃。

  小吳老師教同學們折飛機。

  貝瑤左右看看,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教室裡好像少了一個小朋友,她認識那個小朋友,名字叫做裴川,因為住得近,媽媽會讓她叫小男孩哥哥。小貝瑤前幾天發燒,也是下冰雹那天,那位小朋友尿了褲子。

  貝瑤問向彤彤「裴川哥哥呢?」

  向彤彤胖乎乎的手捂住嘴巴「他尿尿,好髒,我們不和他玩了。」

  貝瑤歪著小腦袋眨眨眼。

  對於四歲的孩子來說,輟學是個太過遙遠複雜的名詞,她只能發現幼稚園少了一名小朋友。

  然而其他小朋友也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多值得關注的事。

  只不過貝瑤想起那天看到的那雙漆黑死寂的眼睛,像一匹小狼。趙芝蘭在服裝廠上班,一下班就過來接女兒了。

  回到家,貝瑤小聲說「媽媽,裴川哥哥不見了,幼稚園。」

  她語序顛倒,難為趙芝蘭聽懂了。下冰雹那天,裴川尿濕了褲子,那一晚沒有人接他回家,第二天那個孩子就沉默地拒絕再去幼稚園。

  趙芝蘭心中有些複雜,她摸摸女兒細軟的頭髮「他以後不來幼稚園了。」

  「為什麼呢?」

  趙芝蘭說「他在教室裡尿尿,心裡難過,孩子們會笑他,他不去幼稚園了。」

  貝瑤杏兒眼清澈,臉頰粉嘟嘟的「我也尿尿了。」她說的是年初,不小心尿床,還被趙芝蘭打了小屁股。

  她不能明白,尿尿了就不能再去幼稚園了嗎?可這明明不是故意的呀?

  趙芝蘭不好解釋,最後輕輕歎息道「傻閨女,你長大就明白了。」

  敏感早慧的孩子,羞恥心才會特別重。

  那是個可憐的男孩。

  九月時節。

  不再念幼稚園的裴川去了朝陽小學的附屬學前班。

  班上學生人數是單數。

  一群五歲大的孩子,目光落在了講臺上穿著藍灰色褲子的男孩子身上。餘茜老師拍拍裴川瘦小的肩膀,問孩子們「這是我們班新來的小朋友,有哪個了不起的孩子願意照顧照顧他嗎?」

  大家面面相覷,看著男孩空蕩蕩的褲管,沒有一個人舉手。

  餘老師接著道「善良又勇敢的小朋友,到時候會多發小紅花哦。」

  一聽這話,孩子們陸陸續續舉起了手。

  裴川看著窗外。

  九月初秋,樹葉新綠,他明明脫離了幼稚園,可是新環境似乎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最後餘老師在一眾小朋友中挑了一個男孩子,叫做陳剛。

  他們一同坐在第一桌。

  起先陳剛還會熱情地和他說話,可是裴川總是沉默。

  他沉默時會發呆,有時候看著天上的燕子,有時候看著書上的文字。不過一天,陳剛就受不了裴川的孤僻,也開始「冷落」他。

  這個年紀的孩子耐不住寂寞,陳剛第二天就哭著嚷著要換座位,小紅花也哄不住了。

  裴川一直垂著眼睛。

  餘茜老師有些尷尬,安慰他道「沒關係呢,我們裴川再換一個新朋友好不好?」

  裴川的同桌變成了一個小女生,叫做許菲菲。

  許菲菲同樣安靜,兩個人大多數時候,都是相對無言的。

  許菲菲不喜歡裴川,她不情不願地坐過來,發現裴川不喜歡別人動他東西。五歲的小男孩,臉上面無表情,安守一隅。他不會越界,卻會在許菲菲越過半邊桌子的時候,露出更加冷淡不善的表情。

  然而也有好處的,比如說,許菲菲悄悄用他橡皮擦,小男孩只是忍了忍,沒說話。

  有一天許菲菲在裴川桌子裡發現了一張五塊錢的紙幣。

  五塊錢!對於許菲菲來說,她去年過年才收到了五毛錢。五塊錢可以買好多好多東西。

  學前班的木桌子互通,她想起小賣鋪的泡泡糖和零食,一下子把那張紙幣攥在了手裡。

  裴川轉頭看她。

  許菲菲忐忑極了,裴川沉默了一會兒,又轉過頭繼續翻書。許菲菲心臟狂跳,好半晌才平靜。

  她突然發現,這個同桌冷漠孤僻,卻非常大方。許多事他都不會計較。

  時間久了,哪怕是小孩子許菲菲,也敏感地感受到,似乎有人能陪著裴川,他就可以容忍許多東西。

  許菲菲還發現了一個秘密,裴川每天都帶了水杯,然而裡面的水他一口也沒喝。到了下午放學,裴川就會把裡面的水倒進水池,若無其事地坐上他爸爸的車子回家。

  裴川家挺有錢,許菲菲心想。這一年c市有摩托車的人可太少啦,走在街上騎著這樣的車,會引得許多人看。

  許菲菲聞到過那個杯子倒出來的水香甜的味道,一定加了果汁或者糖,只不過冬天裴川就不再帶水了。

  來年夏天,蔣文娟又開始給兒子準備水。

  大半年來,許菲菲用過裴川無數塊橡皮,拿過他削得整整齊齊的鉛筆,偶爾他書包裡還會出現糖果和紙幣。

  許菲菲拿過他輪椅上掛著的水杯,擰開就喝了起來。

  果然是兌好的果汁!她忍不住舔了舔酸酸甜甜的瓶口。

  一向默不吭聲的裴川卻突然來搶杯子。

  許菲菲懵了,她下意識攥緊不肯還給她,杯子裡的水灑出來,濺了她一臉。

  全班都看了過來,然後不斷有「哈哈哈」的笑聲。許菲菲長相非常普通,因為家境不好,穿得也不好看,一頭枯又燥的頭髮,綁得鬆鬆垮垮的。她感冒了,鼻頭通紅,還掛著點鼻涕。嘴巴處有些黑乎乎的東西。

  現在臉上濺了果汁,還被同學笑話了。許菲菲當場哇哇大哭,她生氣地把裴川的水杯扔了回去。

  那個杯子砸在男孩的膝蓋上,果汁流了他一腿,從襠部到殘肢。

  裴川臉色變了變,猛地推了許菲菲一把。許菲菲沒想到他力氣這麼大,沒站穩摔在了地上。

  班上笑聲戛然而止。

  有人去給老師告狀,裴川和許菲菲打起來了。

  學前班另一個男老師鄭老師說「小朋友們要和平相處,相互道了歉,你們就是依然好朋友。裴川,你是小男生,先給菲菲道個歉吧。」

  五月的夏,他褲子上全是果汁的黏膩。裴川沉默著,咬緊牙關一言不發,鄭老師不悅地看他一眼。

  那天以後,裴川再沒有同桌。

  上小學的時候,裴川也是一個人坐在背光的角落。

  大家習慣了他的寡言和沒有存在感,班上也不會有人和他說話,直到期末裴川考了滿分第一。

  大家都很驚訝。

  班上唯一沒有及格的是陳虎,有人說「你們是鄰居呢陳虎,你竟然考不贏一個沒有腿的人,你太傻了。」

  陳虎漲紅了臉,悶聲道「裴川他幼稚園尿褲子!」

  「真的假的啊?」

  李達也說「真的!我們都看見了。」他還形容了一下。

  一陣哄笑聲,裴川再沒了第一的光環。

  他默不吭聲收拾好東西回家。

  暑假時,裴川見到了那個住在對面的小妹妹。

  他看著外面時,不經意低頭見到了她。

  社區的孩子們在做遊戲,是很刺激的遊戲。叫做「追電」。人數分成兩部分,「正電派」的孩子要去追「負電派」的,追上打一下那個孩子就淘汰了。

  男孩子們跑得飛快,因為貝瑤太小了,追人追不上,被追一下就被捉住。所以孩子們進入遊戲一溜煙跑遠,她就在小花圃旁看。

  對上裴川的眼睛時,那雙水葡萄似的眼睛清澈又漂亮。

  她捧著一個缺了口小蛋糕,紅潤潤的嘴角一點奶油,可是一點都不髒,小女娃肌膚奶白,有幾分憨憨的可愛。

  小貝瑤突然衝他露了一個笑。

  沒一會兒,他家的門被敲響了。

  門外的聲音似乎也沾上了奶油香「裴川哥哥,開開門。」

  裴川沒有動。

  她說「我分你一半蛋糕,我們一起玩吧。」

  裴川覺得諷刺。

  這是兩個被嫌棄的人被迫玩在一起麼?

  他沒有動,也不打算給她開門。她雖然……長得很可愛,但是他明白的,這世上的人就像許菲菲一樣,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和一個殘廢待在一塊兒。

  小貝瑤沒有覺得坐了冷板凳,她本就比別的孩子情感遲鈍些。

  她甜甜地道「今天瑤瑤生日哦,快樂分給你一半。」

  蠢貨,他心想。

  他甚至惡毒地想,女孩子都像許菲菲那樣自私又討厭。這個最熱的八月,就讓她在外面站著長長教訓,不要來惹他,他什麼都不會給她的。

  最後裴川仍然是沒有給小貝瑤開這扇門,黃昏時她蹦蹦跳跳回家了,心無芥蒂。

  晚上蔣文娟回來,驚奇地說「小川,我們門口怎麼有顆水果糖?」

  裴川怔了怔,許久沒有說話。

  後來他漸漸知道,貝瑤並不是被嫌棄的孩子,大家都很喜歡她。

  那年開始,每年貝瑤生日她都會來送一次蛋糕。

  其實裴川知道這沒什麼特別的,社區的孩子她都會送,比如陳虎、方敏君、李達,一個不落下,只是一種例行儀式。

  然而到底還是不一樣,只有他會懂。

  方敏君送蛋糕就不會給他送的。

  八歲這年冬天,c市下了一場大雪。

  本來該過年了,蔣文娟怕兒子自閉,推他回去和其他小朋友玩。

  裴川本覺得抗拒,他也知道他們會拒絕。

  誰知陳虎轉了轉眼珠子,嘿嘿一笑同意了「那你就和我們一起玩吧。」

  裴川看著他們,瞳孔漆黑。

  蔣文娟卻覺得很高興「那謝謝你們了,小川,好好和小朋友們玩啊,有事叫媽媽。」

  她去了不遠處的茶館。

  一群孩子在外面玩雪,裴川身體僵硬,即便知道不太對勁,然而他內心依稀有點渴望。

  這是過年,他也喜歡過年,不想一個人在家裡坐在輪椅上孤單地看電視。

  陳虎臉頰胖乎乎的,暈了兩團高原紅。

  他探頭探腦見蔣阿姨不在,雞賊一笑「裴川,你要和我們玩兒也可以,我讓你做什麼你就要做什麼。」

  裴川皺眉。

  「看見沒,我們在玩打雪仗。先分派,手心手背,一樣的就是一隊。然後對打。」

  到底是男孩,裴川雖然不說話,可是也同意了。

  幾個男孩對了個眼神,陳虎又拉過方敏君,在她耳邊說了什麼。

  分派很快就出來了。

  所有孩子都出的手心,只有裴川是手背向上。

  下一刻,許多雪球往他砸過來。

  孩子們歡呼著,冰涼的雪球在他身上炸開。裴川僵住身子,眼底隱約泛出了水光。他咬牙,有那麼一瞬,想把他們通通埋葬在雪地中。

  一個紅色棉衣的小女孩從樓裡跑出來。

  「陳虎——」她拉長了音調,顯得音色很甜軟,「你們在做什麼?」

  「打雪仗啊。」陳虎說,「貝瑤,你來不來?」

  貝瑤有些生氣「他衣服裡進了雪,不許打他了。」

  陳虎說「你不來就算了,做什麼幫他,你想和他一邊嗎?」

  寒雪碰到男孩滾燙的體溫,一瞬融化成了水。

  他坐在輪椅上,不躲不閃,睫毛上都是雪花。貝瑤想起媽媽說,裴叔叔是大英雄,裴川也是小英雄。

  小英雄為了人民的幸福,犧牲了自己的身體,不管什麼時候,他們都應該尊重他。

  下一個雪球落下的時候,她穿得厚嘟嘟的小身板擋在裴川面前。

  這年天地潔白,無關情愛,只是單純的本能。

  她說「不許丟了,他會冷。」

  她自己就最怕冷了,以己度人,裴川哥哥現在肯定特別冷。

  陳虎生氣地道「哼貝瑤,你這個叛徒!你信不信我們也打你。」說完一個恐嚇的雪球砸了過去,砸在貝瑤棉褲上。

  貝瑤氣鼓鼓的,也扔了一個回去「你打我我會打回來的。」

  這下可不得了,好多個雪球朝著貝瑤和裴川砸過來。

  貝瑤雖然反擊,哪裡是他們的對手,被砸疼一下子就哭了。

  方敏君說「別鬧了,貝瑤哭了。」

  男孩子們也慌了,女孩子哭多可怕啊。而且他們並不討厭貝瑤,雖然敏敏長得好看,可是小貝瑤很可愛又聽話,他們也不想把她弄哭。

  孩子們都怕挨駡,一溜煙就散了。

  陳虎悶聲悶氣大老遠說了句「羞羞羞,愛哭鬼,不許去告狀!」

  孩子們散了,去別的地方玩。

  她小手抹著臉,一面拍自己身上的雪花。許久貝瑤轉過頭,裴川在看她。

  他衣服濕了許多,面容卻平靜異常,仿佛被欺負的不是他。

  她和他對望了一眼,抽噎著擦乾淨淚。

  半晌傾身給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花。

  「愛哭鬼」長睫上落了雪花兒,身上帶著牛奶味,她說「裴川哥哥,我去給你喊媽媽,你快回家吧。」

  裴川不言不語,握住她手腕丟開,不許她碰自己。

  你和他們都是一夥兒的。

  小姑娘眨眨眼,沒有生氣難過,衝他揮揮手,找蔣文娟去了。

  回來的時候,蔣文娟牽著小姑娘的手回來找兒子。

  漫天風雪中,她像個雪娃娃似的,頭上兩個粉色的小花苞兒,貝瑤沒再哭了。

  蔣文娟說「你的巧克力呢小川,分給瑤瑤一點。」

  裴川沉默著給了一塊,小姑娘搖搖頭,說話時牙漏風,軟乎乎的「不用不用,謝謝蔣阿姨,謝謝裴川哥哥。」

  她飛快地跑回家了。

  裴川收回手,緊握那塊她沒要的巧克力。

  莫名就有些不悅。

  裴川四年級的時候,得知自己可以安假肢了。

  在這個年代,假肢的技術還並不完善,然而對於快十歲又早慧的男孩子來說,裴川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可以站起來,不用坐在輪椅上,他可以自己走路上學放學,褲管中也不會再空空蕩蕩。

  安好假肢的那個假期,裴川難得有了些緊張。

  他已經太久太久不記得走路是種什麼滋味了。

  然而他才站起來,就猛然往前倒。

  蔣文娟扶住他「別急別急,我們慢慢來。」

  很痛。真的特別痛。

  假肢和殘肢磨合的部位,每一次重壓,就像是把骨頭和血肉重新擠壓。

  他掌握不了重心,站都站不穩。

  蔣文娟只好讓他扶著欄杆自己練習。

  一遍又一遍,從清晨到黃昏,他像個學步的幼兒,艱難又充滿希望地練習。

  蔣文娟遠遠看著,捂住了嘴,眼裡帶著淚。

  終於裴川習慣了這樣的疼痛,也漸漸能找準重心。

  四年級開學,他挺直脊背,像個穿上鎧甲的戰士,悄悄握緊拳頭去了教室。

  那一刻同學們的眼神驚歎不可思議。

  裴川聽見他們小聲議論「他小腿不是沒了嗎?現在怎麼能走路了。」

  「太神奇了,他做了什麼?」

  然而在班上裴川並沒有朋友,同學們雖然好奇,可是也沒有來問他。

  裴川每天上學放學,都會等他們走完了自己再慢慢地走回去。

  畢竟才學著適應,他走路的姿勢還有些怪異,如果走得快了,會特別彆扭。

  直到裴川被丁文祥攔住,裴川聽說過六年級的丁文祥。

  這個壞學生今年十三歲了,在念六年級。

  據說丁文祥小時候在農村,有一根手指被閘豬草的閘刀斬斷了。

  丁文祥想知道同樣斷掉的東西,接成假的是什麼樣子的。

  「把他按住!小野種,還敢推我。」

  幾個男孩子一湧而上,十月的天空下著雨,裴川的臉頰被按在泥水裡。

  低年級的同學們一個個膽戰心驚地站在小路遠處,遙遙看過來。

  裴川聞到了泥土的腥臭味,雨水打在他的頭髮和臉頰上。

  他瘋狂地掙紮起來「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然而他尚且不是少年,哪能掙得開幾個大孩子的束縛。

  天幕灰沉。

  丁文祥脫了他的鞋子,又把裴川的褲腿卷了起來。

  假肢赤裸裸地暴露在眾人面前,十分僵硬虛假的顏色,和人體柔軟的皮膚一下子就能看出差別。

  十月的雨可真是涼啊。

  裴川半邊臉在泥水中,不住地顫抖著。

  裴川瞳孔漆黑,裡面一片死寂。

  他微微抬眼,就看見了遠處走過來的貝瑤。

  她也長大了些,身後的小熊貓一晃一晃,和向彤彤手挽著手。

  兩個女孩子沒想到會看到眼前這一幕,都頓住腳步呆住了。向彤彤小聲說「那個假的腿好嚇人啊。」

  他在泥濘裡,漆黑的眼睛看著貝瑤,慢慢沉寂下去。

  裴川閉上眼,他不再掙紮了。

  離得遠,他並不能看清那一刻貝瑤是什麼樣的目光。

  然而內心曾經柔軟又奇怪的種子,還懵懂得未生根發芽,就被無盡的羞恥心扼殺在了極寒中。

  不知道多久,有人大喊一聲「門衛叔叔來了!」

  四十歲的門衛大叔揮著手上的收縮棒,捉住幾個男孩「你們這些欺負人的學生,今天通通不要走。賠償道歉,還有接受學校懲罰。」

  門衛叔叔扶起來裴川,給他把褲子放下去。

  那幾個孩子趁這個功夫,一溜煙跑了。門衛生氣地去追,裴川冷冷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就像看著一場鬧劇。

  他環視了一圈,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天幕下著雨,裴川半邊臉沾著泥水,面無表情。

  等他走了許久,向彤彤才悄悄探出頭,看著低落的貝瑤,她說「瑤瑤,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可是事情都發生了,我們又打不過丁文祥,只有找門衛來幫忙。」

  許久,貝瑤才說「嗯,這件事不要提了。」

  長大了,她也明白人有自尊心,畢竟是認識的人,裴川肯定不想她看到。

  如今裴川哥哥也喊不出口了。

  貝瑤心中有些難過,然而這年她還不到十歲,涉世未深,這時候的心情,最後想起來,也只是一段不好的過往。

  那天以後,裴川拒絕穿戴假肢。

  蔣文娟卻不能接受「我們家用了一大半錢給你安假肢,你現在說不戴了,難不成要一輩子坐在輪椅上!」

  然而男孩像隻被逼到絕境的孤狼,手指捏緊泛白,始終不肯妥協。

  假肢最後被鎖在了箱子裡。

  裴川六年級的時候,發生了兩件事。一件事是初二的丁文祥,被黑社會的人砍斷了雙手。

  班上傳得紛紛揚揚,裴川冷冷勾了勾唇。

  離當初那件事過去兩年了,誰也不會想到這件事會和一個六年級的小少年有關。

  沒過幾天,或許是他做壞事的報應,裴浩斌和蔣文娟離婚了。

  當初羨煞旁人的兩夫妻,離婚竟然是靜默無聲的。

  貌似和平,又似乎含了無數探究不得的暴風雨。

  蔣文娟默默地離開了他們的生活。

  裴川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他推著輪椅要去找母親,裴浩斌第一次歇斯底裡「你想去哪裡找她?她現在有新家有男人!你找得回來嗎?你以為她是想看見我還是想看見你!」

  明明四月是春天了,裴川卻覺得無盡的冷。

  裴浩斌緩了緩,半晌抹了把臉「對不起,爸爸不該說這種話。」

  「沒關係。」裴川垂下眼瞼,許久自己回了房間。

  清明節的時候,裴浩斌沒來接裴川,蔣文娟也離開了裴川的生活。

  一場大雨突如其來,所有孩子都要嘛被提前送了傘,要嘛被接回家了。

  裴川望著雨幕,想起了小時候那場冰雹。小朋友們都被家長接走了,他不願意離開,執拗地要等母親,最後老師只能無奈地陪他在幼稚園等了一夜。

  似乎從最初,到後來,似乎什麼都沒變,人長大了。

  正直、善良、大方,沒有帶來一點好運和改變。他驅動著輪椅,有種撕裂天地的恨意。

  五年級那邊,雨中跑過來一個小身影。

  裴川抬起頭冷冷看著她的時候。

  貝瑤撐起傘,舉在了他頭頂。

  天幕下,她只有一把傘。

  雷聲轟鳴,那時候貝瑤其實並不太能看清他的表情。

  她憂心地看著糟糕的天氣,小半邊肩膀被淋濕了。

  如果這個人不是她鄰居家的小哥哥,如果他爸媽沒有在這時候離婚,貝瑤是不會跑過來的。畢竟誰也不喜歡熱臉貼冷屁股,她和他還並不熟。

  從小時候到現在,裴川都對她沒有好臉色。他不喜歡自己,貝瑤為了避免尷尬,也一般不會和他往來。

  然而這麼多年,對裴川最初的印象就是母親口中的他。這是個小英雄,用一雙腿換來了無數家庭和美。

  英雄不該被世界拋棄,應該被敬重。可是似乎大家都忘了他的失去。

  她護著傘下的小少年「我們回家吧,裴川。」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31:34

第96章 番外二

  小少女為他撐著傘,大雨嘩啦啦,她撐久了快拿不穩。

  裴川幾次舉起手,又默然放了回去。

  這一年貝瑤十一歲,小姑娘還沒有長開,腦袋上綁了一個小馬尾。她穿著她小蒼表姐的衣服和褲子,臉上有些狼狽。

  大家都說她不如一個社區的敏敏精緻好看,可是裴川偶然抬眸,她帶著嬰兒肥的臉頰軟乎乎的,毫不在乎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眸光清亮,像是雨水滌盡了眸中的世界,臉頰輪廓依稀能看上幾分長大後了不得的模樣,好看又柔和。

  裴川自己咬牙推著輪椅,沒有拒絕她的好意,卻也沒有和她說上任何一句話。

  因為輪椅的速度時快時慢,貝瑤吃力地為他撐住傘,那把傘往前舉久了手酸,她只能遷就著裴川的速度,在大雨裡走走停停。

  到了最後,整個雨幕下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裴川有那麼一瞬是恨她的。

  他聽著身後亦步亦趨的腳步聲,他恨她管自己,他恨明明自己已經這樣冷漠不討喜了,她依然沒有賭氣自己跑回家。

  他們不熟不是嗎?

  每年那一回可憐又格式化的問候,能比陌生人好多少?

  他似乎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恨她懵懂不知事,跌跌撞撞在他滿是黑暗的世界裡鑿出小小的光亮。那個貪婪無知的許菲菲都沒有她這樣討厭!

  她從他生命裡消失就好了,他就不會這樣心煩。

  兩個半大孩子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趙芝蘭下班發現女兒還沒回來急得不得了,在社區門口徘徊。

  本來都打算順著學校的路去找了,結果看見女兒為裴川撐著傘一起走回來了。

  趙芝蘭怔了怔,看著半濕的裴川和濕透的瑤瑤,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到底是個成熟的大人,看著小少年雖然瘦削可是挺拔的脊背,憂心地皺了皺眉。

  裴川也看見了趙芝蘭的表情,他一言不發,推著輪椅「沒禮貌」地離開了。

  趙芝蘭轉頭看貝瑤,小姑娘解釋道:「我放學回來遇見裴川,就和他一起回來了。對不起媽媽,我把衣服和鞋子弄濕了。」

  趙芝蘭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想多了,女兒還什麼都不懂呢。

  「回家,回去換衣服。」

  那天以後一切似乎並沒有什麼區別,有時候裴川會靜靜在家門口的沙發邊等,等蔣文娟什麼時候回來看看他,說她捨不得這個兒子,說她後悔離開了這個家。

  那他可以原諒她的。

  看在她曾經是個不錯的母親份上。

  然而從夏天等到冬天,蔣文娟到底消失在了裴川的生活裡。

  裴川知道,她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他的另一個「願望」卻隨著成長實現——上了初中以後,貝瑤從他生活中消失了。

  家裡如今只有裴浩斌一個大人,裴浩斌要上班,偶爾還要出緊急任務,裴川坐著輪椅,回家不便,從初一這年就開始住校。

  老師為難地看著裴川,該不是還要其他同學伺候他吧?上廁所什麼的。

  裴川平靜地說「老師,我一個人住。」

  空出的那件最偏僻的宿舍最後留給了裴川,他每天自己準時起床洗漱,撐著手臂坐上輪椅,然後去教室上課。

  很多時候住一棟宿舍樓的男生都會好奇地看看那間「被獨立」出來的一樓宿舍,然而大家也知道裴川性格孤僻,沒有上前和他搭話。

  春去秋來,裴川覺得現在的生活和以前沒什麼不同。成長帶給他的第一課,最先就是習慣孤獨。

  裴川許的「願望」實現了,不會在樓下看到那張天真的小臉,還有圓溜溜的杏兒眼。

  八月份的時候,也錯過了她生日送的蛋糕。

  兩次期末考,裴川都考了年級第一。

  裴川的同桌,那個叫孫遠的男生開始主動和他說話了。還在放暑假之前,送了裴川一個溜溜球。

  裴川可有可無地收下。

  回到社區的時候,他幾乎一眼就看到了貝瑤。

  她半長的頭髮披散下來,在自家花圃裡摘蔥,一起的還有方敏君。

  兩個小姑娘蹲在陽光下,貝瑤菱唇上叼著一根「叫叫草」的種莢。

  她輕輕一吹,清脆的聲音傳了老遠。

  結果回頭看見坐在輪椅上的裴川,貝瑤立馬把它拿下來了,帶著幾分囧迫看裴川一眼。

  她猶疑地打招呼「放假了嗎?」

  裴川本不該應,可是小姑娘打招呼這樣的生疏,又讓他捏緊了那個溜溜球,他應道「嗯。」

  她羞赧一笑,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也是,本來就不熟,小時候還會厚著臉皮喊哥哥。可是再遲鈍的人,長大了也知道不能亂喊。

  相對無言,裴川推著輪椅往家的方向走了。

  走出老遠,裴川聽到她們在聊天。和對著他的拘謹不同,她的笑聲清淩淩的,快活自在極了。

  「願望」明明成了真,他卻更加「恨」她了。

  裴川也不知道自己要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這一年他十四了,馬上就要念初二。

  暑假快結束之前有一個晴天,社區的女孩子們在院子裡玩跳繩。

  蟬鳴清脆,下面一陣嬌嬌的歡呼聲。

  裴川皺眉推開窗,就看見了貝瑤在翻跟鬥。

  她翻跟鬥笨拙極了,不似男孩子那種活蹦亂跳的模樣,小姑娘先雙手撐在地上,然後使力單腿去搭高高的皮筋繩子,雖然笨,可是陽光下活力滿滿,全是青春的味道。

  翻過去的時候,姑娘們笑成一片。

  她自己的衣服因為倒著,露出了一截白嫩嫩纖細的腰肢。

  臉上的嬰兒肥還沒褪去,那截細腰卻曲線婀娜,凹陷下去的弧度美麗極了。

  裴川面無表情,刷的一聲拉上簾子。

  裴川初二的時候,貝瑤剛好也升了初中。這年孩子上初中圖個方便,就近上學,大多不會考去市裡。於是裴川和貝瑤又一個學校了,只不過他始終比她大一屆。

  那個溜溜球,裴川隨意一拋,手指靈活,就能玩出不同的花樣。

  偶爾同桌孫遠會主動和裴川說話,雖然裴川冷冷淡淡,但是孫遠本來就是一個話癆,倒也不在意他的冷淡。久而久之,裴川有時候也會應他幾句。

  初二的男生有部分正好進入變聲器,也開始熱烈地討論起了不一樣的八卦。

  「聽說了嗎?三班的曾子文和曹芳芳在談戀愛。」

  「真的假的啊?他們膽子真大。」

  「可不是嘛,我聽見有人說他們放學以後就在操場上親嘴。」

  孫遠聽見了嘿嘿直笑,粗嘎的笑聲難聽,嘀咕著放學要去看看。

  孫遠偏過頭看自己同桌,他身邊熱烈討論情竇初開這些事的時候,他同桌像是入定的老僧,在演算本來該初三才開始學習的物理題。

  冷淡又面無表情。

  有時候孫遠都會疑惑,一個人的好奇心怎麼能低到這種境界呢?

  可是那天晚上,裴川做了個夢。

  夢裡就是他們學校的操場,天幕暗了下來,似乎在颳風,周圍沒有一個人,他的腿似乎好了。能站起來,周圍靜靜的,只有他和身下的女孩。

  她臉頰嬌豔,一雙剪水清瞳杏兒眼似笑非笑,不如以前那般天真無暇。小少女輕輕用手指撫摸著他的下巴,偏頭看他。

  他喉結動了動,情不自禁地壓了上去。

  輾轉反側,怎麼都不夠。

  什麼禁欲、不感興趣、冷淡冷漠,都和他沒有關係,他匍匐在她身上,緊緊扣住那雙小手,瘋狂又不能自控地表達著自己的渴求。

  天亮時學校的起床鈴聲把他吵醒。

  他從狹窄的床上坐起來,看著濕了一片的褲子,沉默地又躺了回去。

  裴川苦笑了一聲。

  外面天光不明,學校的隔壁並不隔音,陸陸續續有人起床,碰著什麼了哐當響。周圍雜亂的聲音卻比不上他雜亂的心境,這個夢打碎了他長期以來的自欺欺人,他很喜歡她。

  情竇初開就是她。

  哪裡有什麼「恨」,年少時那種控製不住的心亂,就是人類認清感情的伊始。

  裴川躺著沒有動,他像是瀕死之人,大口喘著氣。

  住校的同學們都要出去跑步,他不用,所以比別人多了十來分鐘的時間。

  他在想夢裡那個貝瑤。

  那是她,又不是她。那個主動又撩人的小姑娘,或許才是他一直以來渴望她能對自己做的事。他幻想了一個喜歡自己的小姑娘,像女性喜歡男性那樣,戀慕著他。不是同情,是勾人令荷爾蒙發散那種戀慕。

  多好笑啊,她以為自己討厭她,可是在夢裡她勾勾手指,他就情不自禁撲上去了。

  裴川不再「恨」她了,他應該憎惡的,一直是自己。

  裴川初二這年,拜一個喜歡說八卦的同桌所賜,他是聽說過尚夢嫻的。

  成長的路上,有時候會對朦朧的情愫和性本能產生好奇。

  好看的姑娘也會成為班上男性悄悄討論的對象,就像男生無聊到會比大小一樣是常態。

  孫遠說「你知道初三的尚夢嫻學姐吧?我聽說她才是玩得特別開,有時候甚至會和社會上的人談戀愛呢,她膽子才是最大的,但是她很漂亮,還會化妝。她化妝很好看,不像我們班的陳蓮安,臉化得跟什麼似的。」

  裴川一向對與自己五官的人和事不聞不問,因此聽到這些也沒有什麼反應。

  直到尚夢嫻找上了他,有時候她會穿著短裙小跑著和他一起走回寢室的這段路。

  有時候她會故意說一些誇獎他的話,譬如成績好,長得好之類的。

  這個半大少女很聰明,她和足夠多的男性交往過,知道男人的自尊和虛榮心喜歡聽帶有崇拜感的話。

  然而這招對裴川來說並不管用,他冷冷看著她,像是在看跳樑小醜。

  什麼虛榮心,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死去了,一點都不剩。

  尚夢嫻的態度非常曖昧,似乎認定了這個年紀的男孩容易撩撥和引誘,有時候她會送巧克力,有時候是情話詩集。

  然而裴川一開始的態度就是拒絕的,只不過腿長在尚夢嫻身上,她要跟過來,誰也沒有辦法。

  尚夢嫻有些生氣,又覺得沒有面子。

  她的朋友說「欸那個坐在輪椅上的你還沒有搞定啊?都多久了,不是說你一旦對他表露出有點意思,他就會緊扒著你不放麼?」

  尚夢瑤咬牙道「可能是他不好意思吧。」

  然而她下定決心,一定要儘快「攻略」這個人。

  年少時,尚夢嫻把人家的殘缺當成了一種有趣新奇的遊戲,殘忍而不自知。

  這天黃昏,尚夢嫻跟著裴川一起往寢室走的時候,她刻意咬了一個棒棒糖,然後攔住了裴川,她化了妝,然而這個年紀的姑娘沒有什麼錢,化妝品透著一股劣質的氣息。

  少年坐在輪椅上,冷冷地看她想玩什麼把戲。

  尚夢嫻拿出嘴巴裡的棒棒糖,迅速碰了一下少年蒼白的唇「甜不甜?」

  不管她是從哪裡學來的調情手法,裴川緊緊握住輪椅,目光驟然變冷。

  他胃裡一陣翻滾,突然伸手死死掐住尚夢嫻下巴。

  少年纖細灼熱的手,像一把鐵鉗,尚夢嫻疼得當場驚叫出聲。她這才看見這個少年目光很涼,像是一月的冰雪,沒有一點兒感情。和她想像中的他會臉紅動容不一樣,他眼中全是暴戾的怒火,要把她生生灼燒殆盡。

  尚夢嫻終於怕了,糖掉在地上,拚命去拍他的手。

  她的朋友見勢不妙,才過來把尚夢嫻救出來。

  一看尚夢嫻臉上三個指印,直接泛出了淤青。

  兩個人隻敢遠遠罵裴川幾句,嚇得慌不擇路跑了。

  裴川回了宿舍,洗了好多遍自己的臉。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這才慢慢露出了嘲諷和厭惡的表情。

  然而這件事並不算完,對於尚夢嫻來說,她享受男生們的追捧高高在上慣了,先前那一幕簡直是當著好朋友的面生生被打臉。

  第二天裴川不知死活不要臉追求尚夢嫻的傳聞就傳遍了整個校園。

  不管走到哪裡,都能聽見竊竊私語和嘲笑聲。

  孫遠目光複雜地看著裴川,沒有說話。

  那天以後,裴川開始被尚夢嫻的「追求者」報復,尚夢嫻放出話說裴川纏著自己,讓自己噁心。年少時衝動又不成熟的男孩,為了證明自己對喜歡的人忠誠和勇敢,不久後就悄悄把裴川了打一頓。裴川蜷在地上,護住自己的腦袋,一聲不吭,眸光卻像是永夜的沉寂。

  有時候這些人會往裴川抽屜裡丟垃圾,裴川把垃圾清理出來,什麼也沒說。

  有一次甚至放了一條菜花蛇,裴川從抽屜裡把菜花蛇拎出來,他掐住小蛇的七寸,狠狠一用力,那條蛇扭動著沒有聲音。

  那時候全班爆發了一陣驚叫。

  裴川環視了一圈,目光冷冷涼涼。

  接觸他目光兩個的人,紛紛若無其事別開了頭。那天以後倒是沒有人來找他麻煩了,欺軟怕硬是許多人的本能,只不過孫遠也離他遠遠的,不再和他講話了。

  裴川冷笑了一聲。

  升初三前,他聯繫了一下以前的「老熟人」。

  「老熟人」感謝他幫忙丁文祥的資訊,讓丁文祥得到了教訓。這次裴川敲擊著輪椅,不鹹不淡地問他們「初三的尚夢嫻感不感興趣?」

  那頭說了什麼,裴川陰鷙著道「不,等她畢業再動手。不用逼,引誘就夠了。」

  後來初三畢業的尚夢嫻,聽說是跟人跑了。

  很多年後,有人在娛樂會所見過她,紙醉金迷什麼都肯幹。

  這年的裴川準備著中考,有時候望著天空燦爛的陽光,他眯著眼睛,小時候覺得溫暖無比的東西,現在竟然覺得開始刺眼了。

  有一回他拿著飯盒推著輪椅從食堂往寢室走,一個潔白嶄新的羽毛球堪堪落在他懷裡。

  羽毛球在飯盒上彈跳了一下,被他握在掌中。

  裴川抬眸,就看見了一群尷尬不知所措的女孩子。

  他也看見了貝瑤。

  因為秋天打球熱出啦薄汗,她褲腿輕輕卷著,小腿細細的,她回頭看看同伴,又硬著頭皮朝著裴川走了過來。

  他沒有扔回去,捏住那個羽毛球,等著貝瑤走過來。

  他太久太久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了。

  小姑娘怯怯地問「打到你了嗎?對不起。你可不可以把球還給我們。」

  靠近了,他聞到她身上那股香,不似小時候淺淡的牛奶味,而是淺淺的丁香。

  少女聲音也不是小時候那般奶味兒十足,反倒有種三月春風拂面的溫柔。

  南方啊,姑娘的吳儂軟語。

  他伸出手攤開,潔白的羽毛球就躺在他掌心。

  裴川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看著她。貝瑤有些緊張,從他掌心拿走了羽毛球,她的指尖軟軟的,不經意碰到他掌心,裴川手指顫了顫,低聲道「沒關係。」

  到底是鄰居,貝瑤衝他笑了笑「謝謝你。」

  她跑回去,和夥伴們繼續打羽毛球了。

  他看著她活潑可愛的背影,第一次認真思考,她什麼時候也開始疏遠自己的呢,是不是六年級的時候,他接過那把雨傘,事情就會大有不同?

  然而過去始終是過去,沒什麼後悔之說。

  他摩挲了下自己的掌心,推著輪椅離開了。

  初三這年畢業後,裴川本以為生活和貝瑤不會再有交集,那些午夜夢回抵死纏綿的夢,反正這輩子也不會有人知道。

  初三的時候,學校的八卦變成了貝瑤。

  她長大了,當初大雨中驚鴻一瞥預見的美麗,在十四五歲的時候成為了現實。

  他慶倖自己畢業了,又可以躲避一年,不必再心心念念想她。這一年還發生了件事,他的父親再婚了,對像是個叫陳秀的寡婦。

  後來裴浩斌出任務受了傷,躺在床上一直沒有醒。

  陳秀覺得晦氣極了,她也怕別人說自己克夫,硬是沒來看裴浩斌。裴川天天聽自己姑姑和姑父吵架,一個懦弱的女人想要養他,那個男人卻直言不諱說他是殘廢。

  在病房都能吵起來,實在是好笑不過。

  等人都走了。

  裴川看著床上臉上毫無血色的裴浩斌「你要是這輩子醒不過來,也挺好的。畢竟像個英雄那樣死去,多偉大。」

  他低笑了聲「只不過你挑女人的眼光可太爛了。」

  後來到底也沒能「如他所願」,裴浩斌醒了。

  那個叫陳秀的女人又若無其事回來了,抹了兩把眼淚,病房像是唱戲一樣。

  裴川坐在門口,譏諷的神色看見遠處的兩個人以後收了起來。

  初三一小半年,他都從別人口中聽到貝瑤的名字。

  如今她抱著一束康乃馨,穿著淺藍裙子過來,他遠遠看了眼,心跳不爭氣地加速,下一刻垂下了眸光。

  那抹綺麗又像是鑽過她年少就破開的光芒,綿綿密密開始疼了起來。

  哪怕她並不是來看他的,只是作為鄰居,友好地探望裴叔叔。

  他在門邊,迎著七月的暖陽,看著她纖細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其實裴川也明白,這屢鮮活可愛的光,這輩子注定和自己沒有關係。人怎麼可能握住光呢?

  等他讀高中就好了,等他見過更多女人,見過更漂亮更好的,他就可以忘掉這些難以啟齒,忘掉年復一年誰也不知道的心心念念。

  高中的時候,裴川認識了高駿和虞尹凡這批人。

  他在保送的時候,選擇了一中。

  高中以後,裴川再也沒有回過家。

  他也聽說過隔壁學校三中的金子陽他們,但是高駿這種人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們混社會,紋紋身,不像金子陽他們那種普通的富二代,這群人沒有那麼有錢,但是夠狠戾。

  他們欣賞裴川,大家混在一起,互惠互利,雖然不知道裴川哪裡來的資金,但是高駿他們也會幫裴川解決一些棘手的事。

  久而久之,裴川開始忘了以前的自己是個什麼模樣。

  他學會了抽煙和喝酒。

  也學會了忘記貝瑤。

  反正也不是他要得起的姑娘,何必心心念念。

  當然,後面他也見過漂亮姑娘。

  高駿他們是會玩女人的,各種會所都有出入,和金子陽他們去「傾世」不一樣,高駿他們去的地方叫做「小皇庭」。被戲稱男人的天堂。

  他們玩兒女人葷素不忌,搞得很開。

  裴川懶洋洋眯著眼,對活春宮無感。

  女人攀上他的肩,呵氣如蘭。

  裴川笑了笑,心裡像是沉浸在了某一年的黑暗泥濘裡,沒什麼感覺。

  就像年少時有人突然把沾了口水的糖碰到他的唇,他心中除了厭惡,竟然生不起動情的情緒。

  他推開那女人,索然無味。

  高駿他們調侃「川哥不會不行吧?」

  裴川冷冷掃過去。

  高駿咬著跟煙「成了成了,知道你看不上眼。」

  後來高三那年的聖誕,高駿他們聽說了六中的貝瑤。

  怎麼說呢,純情大美人,這兩年無比低調,以至於高駿一看照片就樂了「這妞正啊,弄來玩玩?」

  當然這種小姑娘不敢玩太過,鬧出人命就不好了。但是親親摸摸也很過癮。

  他們也沒和裴川說,畢竟裴川似乎對這方面不太感興趣。

  真正的混帳幹這檔子事是又囂張又擅長的。

  貝瑤被迷暈送來「小皇庭」的時候,裴川幾乎看了一眼全身就僵硬了。

  「她怎麼會在這裡?」

  高駿驚訝道「怎麼著,川哥的熟人啊?」

  裴川咬牙「你們把人弄來的?」

  高駿沒聽出他語氣裡的不對,興奮地說「是啊,漂亮吧!嫩得能掐出水。川哥感興趣嗎?先請,只是別鬧大了,給她留層膜,免得尋死覓活。」

  身體裡沉寂多年的猛獸像是猛然露出了獠牙,全身血液逆流。

  那晚小皇庭保安都來了。

  裴川第一次與人打架,用破碎的啤酒瓶在高駿身上捅了好幾下。

  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高駿的拳頭不是吃素的,裴川發瘋高駿還想活命,也拿著啤酒瓶在裴川腦袋上砸了個洞。

  血液順著太陽穴往下流。

  高駿也快瘋了「你麻痹不要命啊,我還沒動她,大不了送回去……」

  沒動?你還想怎麼動?裴川瘋狂地想,快十八年,他連一根手指都捨不得動的人,他們竟然敢下藥弄過來。

  然而面前的男人像是修羅,哪怕是沒有雙腿,也死死捁住了他脖子,把他臉頰在破碎的啤酒瓶上碾動。

  高駿一臉血,最後被送去了醫院。

  他們打得那麼厲害,一旁的沙發上,貝瑤安安靜靜地睡著,絲毫不知道有人為了她想殺人。

  後來裴川的傷處理好了。

  小皇庭的服務人員尷尬說「那位小姐我們不知道送到哪裡。」

  裴川臉上好幾道口子,他頓了頓「先送到我房間。」

  時隔好幾年,沒想到再見是這樣的方式。

  他抹了把臉,看著床上甜甜蜜蜜無憂的小姑娘,看不起自己。

  他是壞了,如果沒有自己的錢,高駿他們不會這樣囂張。然而他之前沒有後悔,在看到她的一刻就後悔了。

  裴川推動著輪椅靠近她。

  小皇庭他的房間,她是第一個進來的姑娘。他以為時間久了,他就可以忘記她了,然而現在才知道,有些人像是長在心頭的痣,哪怕把那塊肉剜了,也得一痛經年。

  裴川低眸。

  她長睫垂下來,小巧的菱唇嫣紅。

  這年她多大來著?

  快十七了吧。

  他就是個混球,以後也不會是個好人。他做的都不是什麼好事。

  明天,等她順順利利回學校了,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他們今晚見過。

  或許這就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了。

  他沒法做她男人,可他又真真實實地喜歡了她好多年。

  他手臂撐在她兩側,看著她粉粉嫩嫩的唇。

  傾身到一半,又起身了。

  他不配,他太髒了。

  「我幫你報仇,晶片需要一個試驗品,就高駿了好不好?」

  他撩開她的頭髮。

  少女自然聽不見。

  夜色最深的時候,他自嘲地笑道「你可能都忘了我是誰了。」

  然而他卻一輩子沒法忘記她的模樣。這真不公平。

  「這輩子,只對你做這一件過分的事。」

  裴川食指輕輕點上她的唇。

  久久分離,他眯眼眷戀地在自己指尖吻了吻,似乎嗅到了她唇間的香氣。

  「瑤瑤,我還是第一次這樣叫你,我送你回家。」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31:54

第97章 番外三

  「跟我走。」——裴川

  天亮之前,裴川把貝瑤送了回去。

  而本該在醫院養傷的高駿,出現在了實驗臺上。這一年裴川已經成年了,他高三,嘴角和臉上全是高駿用啤酒瓶劃出來的傷。

  裴川和醫學研究員一同穿著白色的實驗服,高駿醒過來時醫學研究員正在拿針。

  高駿一眼就看到了輪椅上的裴川,饒是不明所以,可是裴川臉上的冷淡讓高駿意識到了危險。

  他掙紮起來,「你們綁著我做什麼,放開我!放開我!你不要過來……川哥,啊啊啊川哥我錯了。我不該……」

  那支鎮定劑推進高駿的靜脈,裴川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放過他?高駿之前有想過貝瑤醒過來的驚恐嗎?

  隨後是晶片植入。

  儀器上顯示著高駿的心率,外面的天空蒼白一片。

  裴川緊握輪椅,看著高駿漸漸沒了意識。

  裴川的身體緊繃著,高駿醒過來的時候神誌不清,實驗失敗了。

  縱然失敗,可是k也很高興。

  視頻那頭的小醜誇張地大笑,「satan,我真高興你有了初步研究成果。」

  他口中的「研究成果」,是高駿這輩子都可能清醒不過來。

  裴川關掉電腦,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跳非常平緩,證明他並不在意高駿的死活。

  這個世界真是冷啊,站在深淵中,竟是沒有一點兒溫度。

  高駿突然的失蹤,就像是往大海裡面投入沙粒,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唯一細小的漣漪,是高駿的兄弟虞尹凡。

  虞尹凡拽住裴川的衣領,「你一定知道高駿的下落對不對?小皇庭的人說他那天就是和你打過架就失蹤了。我問過他妹妹,他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

  裴川神色淡淡,拍掉他的手,「放尊重點。」

  他語氣平靜,可是莫名讓人有股寒意。虞尹凡咬牙,一副要喝他血啖他肉的表情。

  裴川覺得很沒有意思。

  稱兄道弟這麼久,真正的兄弟是他們,他到底只是個外人。

  虞尹凡問:「到底是不是和你有關?」

  裴川慢條斯理整理好了自己的衣領,微微彎唇,「即便是,你又能把我怎麼樣呢?」

  虞尹凡紅了眼睛。

  弱肉強食,是很多年前裴川就明白的道理。虞尹凡並不能把他怎麼樣,只不過他又回到了一個人的生活,偶爾叫人出來聚會,他們戰戰兢兢的,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生怕步了高駿的後塵。

  高三以後,裴川就很少去學校了,他也不喜歡聽人講學校的事。

  他怕不經意某一天,就聽到六中校花貝瑤名花有主的消息。她沒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以前甚至對他很好,不打擾就是他最後能給她的東西了。

  那天以後,裴川徹徹底底在自己和貝瑤之間劃了兩條平行線。

  c市過年時下起了大雪,裴川家門外站了一個女性身影。

  他隱隱約約看見的時候,心跳忍不住加快,推著輪椅打開門。

  然而離近了,裴川心也慢慢涼了下來。並不是貝瑤,而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少女。

  少女回過頭,露出一張普普通通的臉。

  嘴唇偏厚,鼻樑並不挺,她穿著破洞牛仔褲,雙臂交叉站立著。

  女子頭髮是酒紅色的,一看就是混社會的太妹。

  她身材對比女孩子來說很高大,見了裴川饒有興趣地看了他眼,目光在他輪椅上劃過,眼裡有幾分亮光。

  「我是高駿的妹妹,我叫高瓊。」

  裴川面無表情要關門,高瓊說:「我不是來尋仇的,我和高駿可沒什麼感情,他和我爸一樣,都是要打女人的孬貨。」

  高瓊說「我就想來看看能悄無聲息把他弄走的是什麼人,你長得真不錯,我很喜歡你。我們在一起吧。」

  裴川覺得自己聽了個笑話,毫不猶豫地關了門。

  高瓊也不在意,她吹了個口哨,這少年挺酷的,還很有脾氣。比她以前的男朋友不知道強了多少。

  春節那晚,大雪覆蓋了地面,樹梢上積了一層厚厚的雪。大地銀裝素裹,裴川生病了。

  他體質好,這些年鮮少生病,也可能是一個人久了,怕生病沒人照顧,身體就不允許出問題。

  外面鞭炮聲炸響,熱鬧的世界裡,他的周圍冷清得沒有絲毫溫度。

  許是燒昏了,裴川最後推著輪椅面色蒼白地來到了以前的社區門口。

  社區雖然老舊,可是張燈結綵,門口掛著兩個紅燈籠,十分熱鬧。寒梅開了,空氣中有淺淡的梅花香。

  天上的煙花炸開,裴川坐在黑暗處,靜靜凝望。

  一個四五歲大的男孩跑過來,看見暗處的人影嚇了一跳。裴川看著孩童有幾分像貝瑤的眉眼,有些怔愣。

  小貝軍慌張地丟了一個炮過去打壞人。媽媽說天黑了壞人要抓小朋友的。

  小貝軍扔出去的炮落在裴川的腿上,一股子嗆鼻的火藥煙味兒。

  他皺眉,才拿起來,那個炮就悶悶地在他手上炸開,震得虎口生疼。

  裴川抬眸,不知所措的男孩身後,遙遙跑過來一個少女。

  貝瑤也懵了,貝軍正是調皮搗蛋的時候,她才一會兒沒看住,弟弟就扔了一個炮在人家身上。

  貝瑤嚇得心驚肉跳,顧不得審訊弟弟哪來的炮和打火機。連忙上前查看裴川的傷口。

  「你沒事吧?流血了。」她下意識幫他按住虎口不遠處的血管。

  裴川怔住。

  他在發燒,體溫滾燙,天上紛紛揚揚下著小雪。一隻柔軟微涼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稱不上握住,只是那點少女的嬌柔細膩,讓感官無限放大。

  他第一次靠她這樣近,像是燒壞了產生的幻覺,讓人呼吸急促。

  裴川不知道手痛不痛,他全身的感官都聚集在了這一點涼意上,裴川下意識用力回握住了那隻手。

  貝瑤驚訝地抬眸。

  裴川見到她的目光,觸電一樣,猛地甩開她的手。

  空氣有片刻安靜,雪花落在少女烏髮上。

  裴川低眸不語。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剛剛輕薄的舉動,然而貝瑤比他更尷尬。

  她倒是沒有深想裴川那用力一握背後的意味,她尷尬的是自己弟弟炸傷了前鄰居小哥哥,許久不見,他依然不太喜歡自己的樣子。

  貝瑤拉過弟弟,「給哥哥道歉。」

  貝軍也意識到闖了禍,垂頭喪氣地說:「哥哥對不起。」

  貝瑤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裴川,誠懇地道:「對不起,我弟弟不懂事,你的手受傷了,我送你去醫院處理一下。我們會賠償的。」

  裴川冷冷說:「不用。」

  他的語氣極冷清,像是難以融化的冰。

  貝瑤心有戚戚,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姐弟倆站在他面前,都一副不知所措等著挨訓的模樣。

  裴川默了默,「你們回去吧。」

  貝瑤小心瞥了眼他的手,傷口很深,應該是貝軍從別人家煙花裡撿出來沒來得及炸開的炮彈。

  愧疚不安讓她沒有辦法心安理得離開。

  別人的大度並不是她開脫的理由,她慌張鞠了一躬,「那你等一下。」

  她拉著弟弟急急往家的地方跑,沒一會兒小貝軍被帶回了家,她一個人回來了。

  貝瑤懷裡抱著一個粉色的小盒子。

  她見裴川還在那裡,舒了口氣,「你介意我幫你清理一下傷口嗎?」

  大雪落在裴川眼睫。許久,他伸出手。

  貝瑤似乎覺得和他相處很難,此時得了特赦令,眼裡漾出欣喜,在他面前蹲下。

  裴川身處的地方比較暗,頭頂只有一盞年份悠久的路燈。

  少年攤開手,他的手掌粗糲,像是被風霜侵蝕過的鬆柏皮。骨節粗大,手指修長。一雙手遍佈了大大小小的傷口。

  沒有小腿,平時許多事情都得依賴手來完成。

  這隻手並不好看,裴川下意識想抽回來,然而她輕輕溫暖的呼吸拂在他手上,他像是被人使了定身術一樣,動也不能動。

  「酒精消毒會有些痛。」貝瑤看著他血淋淋的虎口,頭皮發麻。她只能儘量輕些,語氣也放輕了,像是哄弟弟一樣,細聲同他說,「如果痛就和我說。」

  他抿住了唇。

  然而她用酒精清洗的過程中,那隻大手顫也不曾顫一下。

  她在心裡歎息,卻又更加敬畏。

  裴川只是在看她。

  貝瑤蹲在自己面前,垂著眉眼,長睫上落了少許雪花。她用酒精清洗完了,又拿出白色的紗布為他包紮。

  少女長大了,眉眼柔和清麗,臉頰看上去軟軟的,他看了一會兒就微微別開了目光——裴川怕自己再看下去會忍不住撫上她的臉頰。

  事實上裴川並不覺得痛,他也沒有責怪小貝軍的意思。他明白如果不是這一出,他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和貝瑤相處。

  然而這件事總有結束的時候,貝瑤小心翼翼,儘量不碰到他。包紮完以後,她闔上家用的「醫療箱」。貝瑤從自己身上拿出一個紅包,「抱歉讓你受傷了,這是小巷子裡百歲嬤嬤給的祝福,新年快樂,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我說過了,不用。」他神色冰涼,推著輪椅離開了。

  貝瑤看著他的貝瑤消失在風雪中,輕聲嘟囔道:「長大了還是一樣的脾氣啊。」

  新年過完以後就是春天了,按理說這一年裴川應該高考了。

  可是五月份的時候,他被k的手下一盆水潑醒。

  裴川睜開眼睛,漆黑的眼裡沒有一點兒詫異和驚恐。

  一個翹著腿的男人語氣誇張地道:「瞧瞧,瞧瞧我們的天才少年,還真是一點都不慌張啊。怎麼能這麼對他呢,阿左,快把我們的研究員扶起來啊。」

  旁邊灰色衣服的男人拽著裴川的衣領,迫使他仰起頭。

  裴川目光毫無波瀾,平靜與k對望。

  k吹著口哨,悠然道:「你也不是什麼善良的人啊,為什麼拒絕用活人來做實驗?先前那個試驗品,你不是做得很好嗎?」

  裴川譏諷開口,「不想做就不做了。」

  「這麼多年,你還沒學會一個道理嗎?人要識時務,我知道你骨頭硬,但是讓我想想,你總有點什麼在意的東西吧?」

  「把你扒光,綁在野外怎麼樣。」

  少年黑瞳微微泛起波瀾,隨即像是一灘死水。

  k嘖了一聲,這樣也不行麼。

  「我的手下也有好你這一口的,不如你陪他們玩玩。」

  裴川冷笑,「好啊。」

  拉幾個陪葬的也不錯。

  他無所謂的態度讓k惱怒了,k桀桀笑道:「雖然讓我很意外,但你這要死不活的模樣真讓人倒胃口。你是為什麼和高駿鬧崩來著?噢對了,你鄰居有個可愛漂亮的小姑娘,不如讓她陪兄弟們玩玩吧。」

  裴川握緊拳頭「我和她並不熟。」

  k說「資料上也這樣說,但是人心麼,哪是幾張紙能說明白的。」k點點裴川胸口,「做什麼這幅表情,心疼了?」

  裴川閉了閉眼,「半個月,給我半個月,把那些人帶過來。」

  「這就對了。」k揚眉,「然而你可真是不聽話,你該不會以為現在死了就清清白白吧。我告訴你,一天是satan,一輩子都是。」

  阿左把裴川的臉摁在地上,k抬腳踩上去攆了攆。

  「做錯了事就要接受懲罰,你這身體可得挺住了,不然你死了,我就只有找那位小美人玩玩。她那嬌滴滴的模樣,會哭吧。」

  裴川臉頰貼著冰涼骯髒的地面,眸底翻湧著別人看不懂的情緒。

  這年高考,裴川缺了考。

  他在惡臭的垃圾堆裡醒來,右臉上被紋了一個「s」。

  文身有些發炎,他半邊臉都慘不忍睹。

  周圍沒有輪椅,沒有代步的東西。k把他扔到這種地方,就是要讓挫他的傲氣,讓他明白沒有他們組織,他就是個垃圾一樣的廢人。

  天空下著雨,垃圾的酸腐味兒很濃。

  他手指插進泥裡,喘著氣爬行。

  高瓊就是這個時候找來的,她把裴川帶了回去。

  「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不是很有錢嗎?晦氣,好臭,快洗洗。」

  她伸手要給裴川脫衣服,被一把推開。高瓊也火氣上來了「我救了你,你這是什麼態度。」

  裴川:「你可以不救我,把我扔回去。」

  高瓊氣笑了,還真是有脾氣。

  最後高瓊抱著雙臂,冷眼旁觀看他自己爬進洗手間洗漱。

  熱水淋下來,臉上的文身刺痛。裴川仰頭,眸中一片猩紅。沒有人可以威脅他,等這個組織姓裴的時候,他要把k剁碎喂狗。

  貝瑤讀大學那年,裴川的實驗已經有了成果。

  這兩年高瓊一直幫著他做事,起先是玩笑的心態,後面是真的有些喜歡。這個男人背地裡夠狠辣陰毒,心思果決。高瓊幾乎見證了他是怎麼一步步成長。

  她甚至親眼目睹裴川處決k的那一幕。

  裴川漫不經心笑笑,「你不是很想這個實驗成功嗎?自己體驗一下就好了。」

  他的笑意明明很淺,高瓊卻莫名覺得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晶片植入以後,k在昏睡。

  高瓊目光複雜地看著裴川,「我哥之前也是這樣的嗎?」

  裴川開口「是啊,生氣?」

  高瓊搖頭,「我說過,我不在乎他。我就喜歡你,想跟著你。」

  裴川笑笑,「我不喜歡你,你可以滾了。阿左,過來推我。」

  傻大個推上輪椅,高瓊喊道:「為什麼?我幫你做了那麼多事,你身邊也沒有別的女人,難道因為我不漂亮?還是沒有女人味?」

  裴川饒有興趣「唔」了一聲,「你說是就是。」

  高瓊氣得絕倒。

  「裴川,你這種踐踏別人真心的人,活該孤獨終老。」

  裴川不鹹不淡地應,「借你吉言。」

  後來的一年,高瓊也開始有了些改變,她整了容,還隆了胸,學會了化妝,整個一妖豔激an貨的模樣。

  她挺了挺半露的胸脯,然而裴川還是沒有給過她眼風。

  阿左目光待了待,「瓊姐,你這個胸咋跟鳳梨似的。」明明以前還是小草莓。

  高瓊得意地看了他眼。

  裴川手指敲擊鍵盤,窗外開始下起了雪。

  晶片開始投入使用了,他沒有取英文名字,就叫「往生」。「往生」帶來的是無盡的財富。

  裴川有時候不明白日子怎麼就過成了這樣,他這兩年鮮少出門。

  2013年冬天,c市冬天下起了大雪,c市準備了一場燈會。

  高瓊勸說:「讓阿左推著你出去透透氣唄,晚上肯定特別熱鬧。據說燈會就在你老家不遠的地方,就當懷舊過去看看。」

  高瓊本來不抱什麼希望,可是不知道那句話戳中了裴川的神經,他同意出門走走。

  他的膝蓋上了厚厚一層毛毯,出門前,裴川往臉上帶了一個墮落天神面具,遮住了「s」的文身。這個文身可以洗掉,但他知道沒有必要,髒掉的並不是臉,是靈魂。

  有個satan印記也挺好,它在一天,他的心就死得乾乾淨淨,不會去奢想不屬於自己的生活。

  裴川要出門,高瓊開心極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路上在裴川面前晃來晃去。

  裴川只是看著天上的雪,似乎心事重重。

  高瓊覺得他冷冰冰的模樣,不解風情,好在這麼久了,她見過他惡毒陰戾的模樣,也不覺得有什麼,要是裴川溫柔才是見了鬼。

  然而今夜,還真是見了鬼。

  c市的燈會熱鬧無比,兩次掛了燈謎,這一年謎底都是老一輩的老師自己想的,網上也搜不到答案。他們幾個穿行於昏黃的光下,因為排場和氣度不同,人們都遠遠避開了。

  知道他們看見路的盡頭有個少女。

  她穿著白色的羊絨衫,帽子上掛了兩個小毛球。

  她帶著一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比比劃劃在給賣燈的攤主說什麼。

  順著她的手指的地方看過去,是一盞精緻的許願蓮燈。

  老一輩有個傳說,在蓮燈上許願,然後讓它順流而下,就能保佑重要的人平安健康。

  高瓊看清了那少女的模樣,有幾分驚豔,然而她驚豔是正常的,身邊的裴川定定看著就不正常了。

  高瓊說:「走了?」

  裴川沒有理她。

  等那個少女帶著男孩離開了,裴川望著她的背影,默了默開口,「上弦,過去問問。」

  上弦智商很高,不久就笑眯眯拿著蓮燈回來了,「老大,他說這個不賣。我威脅了一下,沒事吧?」

  裴川接過蓮燈,他低眸,果然是保佑身體健康的。

  今年冬天並不太冷,不遠處的河水沒有結冰,裴川說:「把這個給剛剛的那位小姐,別的不要說。」

  上弦曖昧地笑了笑,得令走了。

  高瓊目睹了整個過程,簡直要瘋。

  這他媽是裴川?逗她呢!

  她認識的裴川,永遠不會主動對誰好,男人女人都一樣,只有任務完成得好與不好之分。

  剛剛他目不轉睛盯著人家看就不說了,現在竟然還要去送燈!

  高瓊跟著他做事這麼多年,別說女孩子喜歡的蓮燈,這男人就連一張紙都不會送。

  高瓊不服氣,「你喜歡那樣的?」

  裴川冷冷說:「你話太多了。」

  「操!」還真是喜歡。

  高瓊心肌梗塞,好吧她承認那個女的很美,可是現在自己也不差啊,說不定那個女的也是整的呢。

  然而高瓊不敢放肆,裴川是真的心狠,他可不管誰跟了他多久,在刀尖上舔血慣了,連人基本的悲憫之心都沒了。

  高瓊以為裴川看上了就會去認識,然而那晚什麼也沒有發生。

  裴川摩挲著虎口處,發呆的時間長了些。

  高瓊打聽清楚以後,有些幸災樂禍。

  那個女孩子已經結婚了,物件還是b市的一個有錢人。前段時間她是為父親祈福的,女孩子的父親出意外變成了植物人。

  看上了結了婚的女人,也不知道冷心冷情的satan大人羞恥不?

  然而高瓊都知道的事,裴川自然也知道了。

  一別經年,原來什麼都變了。

  那晚裴川喝了很多酒。

  天上一輪彎彎的月亮,高瓊過來做彙報的時候,到底有些不甘心。

  高瓊覺得自己為裴川做了好些事,那個女人什麼也沒為裴川做,憑什麼她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裴川的心。

  她到底沒忍住,問了出來。

  男人沉默了片刻,高瓊永遠記得他的答案。

  他有些醉了,低低笑著說:「她什麼都不必做,她站在那裡,我就會愛她。」
  沒多久,有位叫趙芝蘭的女士上門來求助。

  這個可憐的中年女人滿臉淚水,希望裴川能幫幫她。

  這兩年他們的勢力在不斷地壯大,可是這種爛攤子,也一點都不好處理。

  上弦等趙芝蘭走了以後說:「老大,我覺得還是不要管,霍家的事情太複雜了,又涉了軍又涉了商,不是錢和權能解決的。恩恩怨怨是一條命。我們現在正在發展,樹敵太多了不好。」

  裴川說:「我心裡有數。」

  一旁沉默了很久的高瓊忍不住了,「你有數,她都結婚了。把人接過來能怎麼樣,她會喜歡你嗎?會感激你的保護和你在一起嗎?她不會!今天就算是你殺了我我也要說,她看不上你,以前看不上,今後也看不上。你清醒……」

  裴川槍口對準她,「說啊,怎麼不說了。不是殺了你都要說嗎?」

  高瓊嘴角一抽。

  裴川說:「我很清醒,從來沒有這麼清醒。」

  他記得面對貝瑤時的心動,知道那種卑微,也明白他們之間沒有可能。

  可是愛了就愛了,誰又會真正去計較得失呢?

  他打開門,外面是草長鶯飛的春天了。

  誰也不能明白,裴川心裡是期待的。就像年少時買不起的珍寶,輾轉多年,又被迫落進他的懷中。

  當年一場大雨,小姑娘磕磕絆絆在他身後為他撐著傘,還有那年冬天下著雪,他用力握住那隻小手,心中的溫度滾燙。

  她一直以為他討厭她,裴川從未說出口,無數次他只想不顧一切,跟著她回家。

  初春的風帶著幾分料峭之意。

  門被破開的時候,裴川再次看見了貝瑤。

  這些年,他一個人走過了最黑暗的路,品嘗了許多種滋味的孤獨,心裡揣著一個愛了很多年不敢說的人。

  如今晨光熹微的春天,貝瑤驚詫的眼中映出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的模樣。

  他緩緩衝她伸出手。

  「跟我走。」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2 22:32:17

第98章 Hey!Satan(一)

  「手舉起來!不許動!」

  貝瑤才有意識的時候,就聽見了呵斥聲。她循著聲音看過去,等腦海裡的眩暈感淡了些,貝瑤看見面前有八個拿著警棍對著她的男人。

  幾個男人如臨大敵,似乎下一刻就會動手。

  貝瑤舉起手。

  為首的人厲聲問:「你是誰?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

  貝瑤也納悶,上一刻她還在馬原課堂,下一秒就出現在了這個奇怪的地方。

  她心中很緊張,四周環視了下,有幾分怔愣。

  身邊是一大片紫色的薰衣草花海,她腳下踩著的土地鬆軟,她低眸看看,自己腳下一小片玫瑰花,像是才種上去的。

  她站得最高,反應過來她也頭皮發麻——自己竟然站在了別人的墳地上。

  前面就是墓碑,可惜她現在處境不好,面對幾個如臨大敵的男人,貝瑤動也不敢動。

  她開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裡,我立刻走可以嗎?」

  幾個男人面色各異。

  有個男人對同伴說:「不能放她走,這裡是禁地,要是被人知道我們看守的地方被人闖進來了。我們都活不了。昨天是那位小姐的忌日,他現在還住在不遠處的莊子……」

  幾個人不知道想起了什麼,打了個寒顫。

  貝瑤聽見他們要殺人滅口的討論,也心裡一突,掉頭就要跑。

  幾個男人反應很快,老鷹捉小雞似的,饒了幾個圈把她拽了下來。

  玫瑰花海倒了一片,他們雖然抓住了她,可是他們的臉色比貝瑤還要白。

  完蛋,satan親手種的花。

  貝瑤被抓住,警棍抵在她臉頰旁。

  有人說:「趕緊殺了她,看看能不能重新種一下花。」

  貝瑤胳膊生疼,她震驚於這些人沒有絲毫的法律觀念,把殺人說得和吃飯一樣簡單。哪怕踩了別人的墳地是她不對,可是也罪不至死,何況她有意識時就站在墳地上,並不是故意的。

  莫名其妙就要被殺,她不甘心地往墓碑看去。

  死了也得知道自己到底冒犯了哪位得罪不起的人吧?

  彼時六月下旬,紫色的薰衣草花海迎風飄舞。

  她看見了墓碑上的照片。

  貝瑤呆住了,那是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照片裡的姑娘笑得開朗,杏兒眼彎彎。她與墓碑上的人面面相覷,心中有種荒誕至極的感覺。

  她的目光快速掃過下麵的字。

  剛勁的字體似乎是人為一筆一筆刻上去的,古老又簡單:吾妻貝瑤之墓這是……她的墳?

  然而來不及思考,警棍就要砸下來。

  貝瑤硬著頭皮喊道:「等一下!我有辦法幫你們。」

  見他們不信,貝瑤快速說:「我和墓碑上的女人長得一樣,不信你們看。」

  幾個漢子都不敢看。

  有人粗生粗氣說:「你們信她做什麼,還想不想活命了?」

  「不要。」貝瑤快急哭了,「你們弄壞了這個玫、玫瑰花圃,也要受懲罰的,我和她長得一樣,你們老……老闆肯定會心軟。」

  到底害怕未知的懲罰,有人大著膽子朝著墓碑看了一眼,然後震驚地看著貝瑤,眼神見了鬼似的。

  「真、真的一模一樣。」

  「現在怎麼辦?」

  「要不,按她說的,先帶她去見那個人?」

  六月,建在花海裡的現代小別莊,很有一番古味兒。

  貝瑤被銬上手銬,推到了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面前。

  「于先生,這就是那個女人。」

  於上弦抬眼,看見貝瑤的時候,臉上慣有的假笑僵住了。他的神色沉下去,帶上幾分凝重。

  他一把將貝瑤扯過來。

  仔細端詳了一番貝瑤的臉,他冷笑道:「你背後的人膽子可真大,竟然敢把你整容成她的模樣送過來。也不怕偷雞不成蝕把米,省省吧,以前也有人用過這一招,他可不喜歡什麼替身。」

  于上弦震驚少女的容貌,冷靜了一下又道:「你們也不走點心,看你這年紀,最多也就是她十八。九的模樣,她要是還活著,都該26了。」

  貝瑤欲哭無淚,她先是被當成盜墓賊,又被當成間諜。

  她一路上都在想,誰會用「吾妻」兩個字?而且這個世界的自己,貌似已經死了很久了。

  她的記憶不全,只有那個本子記載了未來,看這些人就不像是遵紀守法的好人。連重生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貝瑤都經歷過,此時她的接受度還挺高的,她大著膽子猜測道:「這裡的主人是裴川嗎?」

  於上弦面露古怪。

  裴川這個名字,已經很久沒有人叫過了。

  「往生」晶片世界性範圍地投入使用以後,大家都只知道罪大惡極的「satan」,幾乎不會有人叫他本名裴川。久而久之,就連作為他左右手的於上弦都快忘了,他是他們的領導人satan,卻也曾經是裴川。

  看著面前少女稚嫩青澀的面容,於上弦狹長的眼裡光芒閃了閃。太像了,太像那個美麗早逝的少女。不只是面容像,更像的是乾淨清澈的眸光。

  satan這兩年脾氣越發糟糕,連於上弦有時候也是戰戰兢兢的,於上弦喜歡如今這個弱肉強食瘋狂的世界,可他並不喜歡領導人徹底變成一個滅世的瘋子。

  不管面前的少女什麼來頭,不試白不試。

  于上弦不回答貝瑤的問題,推搡著貝瑤往前走。

  「我警告你,不管你什麼來頭,待會兒見到他,最好不要露了膽怯。不然哼哼,你的任務沒完成,性命可要交代在這裡了。還有……」于上弦語氣微妙,「你就剛剛那樣叫他。」

  貝瑤說:「叫什麼?裴川嗎?」

  於上弦眯著狹長的眼睛,點了點頭。

  貝瑤現在跟來到新世界的雛鳥似的,她覺得現在的世界古古怪怪,人類似乎沒有什麼約束。

  然而她想到日記裡那個「satan」,心情緊張又複雜。

  她其實也好奇過,那段往事裡的裴川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然而如今真的要見到了,她又有些情怯。

  走旋轉樓梯上了樓,於上弦頓住腳步:「一會兒你自己進去。」

  他也是老狐狸了,把這女人帶上來,就像帶來了一個炸彈,待會兒什麼走向可不是人為能預測的。于上弦雖然期待「貝瑤」能帶來的改變,可是小命也很重要。

  萬一satan接受還好,不接受這個女人的話,恐怕他也討不著好。

  於上弦推她一把:「快去。」

  反正他不去。

  貝瑤踉蹌了一下,她看著面前這扇半掩著雅致的木門,心情複雜,可是同時也特別好奇。

  他們口中的裴川,似乎和她認識的不太一樣。

  她頓了頓,用手肘推開門。

  屋裡的暗讓她有些不適應,斑斑駁駁的光線中,她一眼就看見了在看書的男人。

  她怔了怔,男人坐在輪椅上,臉上有一個墮。落天神面具。

  他聽見聲音,皺眉抬起了眸。

  兩人四目相對,空氣安靜了一瞬。

  他呼吸滯了滯。

  貝瑤舒了口氣,她剛剛還在緊張,可是看到男人漆黑深沉的雙眼,她幾乎一下就確定了,這還是裴川。和她認識的那個沒有太大的不同。

  男人抿了抿唇,面前的少女才十九歲,細軟的長髮披散下來,似乎帶著淺淡的光暈。

  她偏了偏頭,慢慢走過來。

  短短一段路,裴川有無數種殺了她的辦法。然而他的手放在輪椅上,最後僵硬得不像話,他竟然任由她走到了自己面前。

  貝瑤伸手,她手腕上還帶著手銬,猶豫著放到了男人臉上的面具上。

  在她拿下來之前,他握住了冰冷的手銬,阻止了她的動作。

  男人聲音低沉:「貝瑤?」

  貝瑤點點頭,她有些開心,一路上大家都覺得她是個冒牌貨,可是她的裴川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

  她脆生生道:「是我。」

  他黑眸安靜地看著她,不帶一絲情緒。

  貝瑤說:「我不知道怎麼給你解釋,我醒過來就在那個墳墓上了。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你相信我嗎?」

  他不言。

  貝瑤有些著急:「你不信我呀?」

  他閉了閉眼:「我信。」

  貝瑤覺得面前的男人接受度真高,她自己都緩了很久才接受的事,他竟然什麼都沒問就信了。

  貝瑤給他講了一下自己的來歷,裴川全程安靜地聽著。

  她簡單總結:「在我那個世界,你現在在坐牢。」

  她小心瞥了他一眼,可是面前這個男人似乎混得特別好。

  貝瑤垂頭喪氣:「我明天本來要去探望你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出現在了這裡。」

  裴川別開眼,許久才道:「我讓人給你解開手銬。」

  他打了個電話,沒一會兒于上弦和高瓊都來了。

  貝瑤完好無損,於上弦詫異地挑了挑眉。

  高瓊的反應可就直接多了:「臥槽!見鬼了。」

  貝瑤不認識他們,下意識就往裴川身邊靠了靠。

  裴川手指頓了頓。

  高瓊反應了一下:「satan,她早就死了,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她肯定不懷好意,給她植入晶片,問她什麼就都說了。」

  貝瑤雖然聽不懂什麼晶片,然而高瓊話語裡的惡意她聽得一清二楚。

  似乎來到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以後,每個人都想弄死她。

  她心裡缺乏安全感,緊張不安地蹲在裴川身邊,試探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不會聽他們的,對吧?

  裴川愣了愣。

  看到這一幕,高瓊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臥槽我擦要了老命了,這個來路不明「心懷不軌」的女人,這他麼膽子太肥了。

  satan一定會剁了她的手,一定會的!

  裴川拇指輕輕摩挲了下掌心那只小手,然後抬眼,警告地看了一眼高瓊:「你嚇到她了。」

  「……」高瓊心裡有一萬句m.mp!

  貝瑤松了口氣。

  裴川鬆開她的手:「別怕,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你衣服沾了泥,先去換了。」

  貝瑤一步三回頭跟著人離開。

  高瓊氣得滿臉通紅,悄聲給上弦說:「尼瑪那個心機婊,早知道這樣有用,我他。媽早就整容成貝瑤的樣子了。」

  於上弦差點沒笑出聲,他嚴肅了神情,警告道:「這兩年他脾氣陰晴不定,剛剛那一幕,想必你心裡也有數,很多年沒有見過他這麼溫柔了吧。你管那個女人是真的假的,我們日子過得好就行了。」

  高瓊咬牙切齒,氣得想捶爆自己的矽膠胸。

  她看見了,satan摸那個少女的手。早知道能玩替身梗,她整容也要變成老大的女人啊。

  于上弦陰陰笑了下:「還不知道她能堅持多久不露餡兒呢,等著看好戲吧。」

  然而等著看好戲的兩個人,沒過多久臉就生疼。

  貝瑤換了一條裙子坐在餐桌旁。

  六月的天,餐廳開了空調,空氣中蕩著淺淺的薰衣草味道。

  她和裴川在吃晚飯。

  長長的餐桌很奢侈,她看著長桌對面的男人沉默地用餐。他吃飯也沒有把面具摘下來,高瓊和於上弦都站在一旁,似乎他一個吃飯習慣了,其他人即便在,也只是守在一旁。

  貝瑤現在有種極其複雜的熟人情結。

  這個世界全是想要弄死壞女人「假貝瑤」的人,只有裴川相信她。也只有他看上去雖然有點奇怪,可是她明白,他就是她的裴川。

  會給她買奧運會門票、背著她走過校園的路,還為了她自首的裴川。

  她搬著自己板凳坐在他身邊。

  不用隔著餐桌對望,這樣就好多了。

  見他抬眸看自己,她露了一個親昵的笑意。

  裴川目光奇異,沒有說話。

  高瓊嘴角一抽。

  她真是受不了了,這個冒牌貨也不長點心。想當年真貝瑤被裴川接過來,兩個人那種冷冷淡淡的氛圍,才是最正常的相處模式。

  她記憶裡的貝瑤並不好,那個貝瑤不喜歡satan,有些畏懼他,雖然也有感激,可是神情只有敬重,從來不會親近的,satan眼裡時常會黯淡。

  可是這尼瑪個假貨,是個不走心黏糊的小姑娘。

  你模仿好歹帶上幾分生疏有禮的敬重吧!

  又會撒嬌還黏人,心思敏銳的satan竟然還什麼都默認,高瓊牙齒咬得嘎嘣響,這貨絕對是個心機婊!

  冒牌貨吃飯挑食。在satan身邊,似乎一點也沒有不自在。只是偶爾大眼睛看一眼兩個門神——高瓊和於上弦。

  于上弦倒是覺得這少女鮮活有趣,沖她一笑。高瓊就不好了,瞪了她一眼。

  得意什麼,等satan新鮮感過去了,你就涼了。

  貝瑤不明白高瓊的心理活動,她心裡自然是沒有得意的。只不過來到了陌生的地方,她除了裴川,發現一個人也不認識。

  這個世界似乎變化很大,比如他身邊的人,就是她從來也沒有見過的面孔。

  那個于上弦看起來儒雅,可是心思深沉很陰險。高瓊看起來也很凶。

  她直覺也明白坐著和自己一起吃飯的人,才是如今最可怕的人。只不過因為他是裴川,貝瑤就不會怕他的。

  一頓飯吃完,按理是于上弦和高瓊彙報的時候了。

  高瓊閉著嘴巴不說話。

  她斜了眼貝瑤,目光很明顯——satan,這是個間諜,你不會讓她旁聽吧?

  「小間諜姑娘」坐在小板凳上茫然地和她對望。

  於上弦好險沒笑出聲。

  于上弦倒是比高瓊聰明些,挑了些無關緊要的工作說。

  然後于上弦問裴川:「您明天還要種花嗎?我聽說,那片花圃被這位小姐的出現弄亂了。」

  聽到這句話,貝瑤下意識看他。她有些尷尬,她不是故意的。

  裴川說:「不用了。」

  彙報工作做完,高瓊心思一轉,突然和貝瑤搭話:「你今年多大?」

  貝瑤回答她:「十九。」

  高瓊一樂:「satan,她說她十九!」貝瑤死的時候都二十二了。這傻缺!露餡兒了吧。

  裴川眸光落在貝瑤身上,幾個人都看著她,貝瑤有些緊張,她就是十九啊,有什麼不對嗎?

  於上弦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裴川說:「好了,講完了就回去睡覺。」他頓了頓,又對貝瑤說,「這裡的空房間你挑一間住,喜歡哪間都可以。」

  貝瑤咬牙,不遠處還有一座「她」的墳墓,到處都有要給她植入什麼亂七八糟晶片的人。

  貝瑤危機感很重,在她心裡,她是他女朋友,還很喜歡他。

  所以裴川推著輪椅要離開的時候,她拉住了他的袖子。

  裴川回頭,少女眼睛濕漉漉的,她不確定地問:「我可不可以和你待在一起。」

  他心裡顫了顫。

  他知道這也是貝瑤,然而他已經習慣了她對他敬畏有加。以前她連親近的話都不會和他說,裴川也習慣於用對待之前貝瑤的態度尊重守禮地對她,可是現在這個……

  他看著她清亮的杏兒眼,久久不語。

  高瓊要跳起來了,她發誓她快忍不住了。年齡都不對版了,這麼過分的要求,她就不信satan還能忍!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0-2-13 21:40:09

第99章 Hey!Satan(二)

  在高瓊虎視眈眈的目光下,戴著墮。落天神面具的裴川抿了抿唇:「不可以。」

  貝瑤失望極了,她垂頭喪氣的模樣顯然取悅了高瓊。高瓊心想,冒牌貨不過如此嘛,要是真的貝瑤,satan歡喜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拒絕。

  裴川又對小姑娘說:「晚上害怕的話,可以打我電話。」

  貝瑤知道沒有希望,最後選了一間裴川隔壁的房間。畢竟聊勝於無,離他越近,心裡的安定感總是越強烈的。

  等satan和貝瑤都回了房間,高瓊得意地對於上弦說:「我就說satan不看重這個冒牌貨,估計是乍一見到有新鮮感,過兩天她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前年有人用貝瑤的弟弟威脅satan,satan當時溫和地答應了那個組織的條件,沒多久那些人都死在了家裡。這幾年但凡用貝瑤來戳他心窩子的,都沒有好下場。這個冒牌貨觸他逆鱗還不自知,肯定也是一個結局。」

  于上弦目光微妙地看著那扇緊閉的門:「我倒是覺得,不好說。」

  高瓊:「你是什麼意思?」

  於上弦笑眯眯道:「沒什麼意思啊,隨口說說。」

  有人拒絕,是因為知道不屬於自己。

  失去過一回了,已經留下了一輩子都沒有辦法磨滅的創傷,已經不能承受再失去第二次。

  晚間刮起大風,窗戶吹得啪嗒響。

  經歷了穿越到自己墳地這麼奇怪的事,貝瑤怎麼都睡不著,她猶豫了一下,拿起了床邊的聽筒。

  satan睜著眼睛,拿起了聽筒。

  小姑娘軟軟糯糯地喊他:「裴川。」

  「嗯。」

  「我會打擾到你嗎?」

  男人溫和地道:「不會。」

  「我有些害怕。」她說,「我還能回到原來的世界嗎?」

  「一定可以的,別怕。」裴川平靜地道,「明天我們就去找找方法。」

  「謝謝你,你真好。」

  裴川只是笑了笑。

  面具下,他輕輕閉了閉眼。

  他已經27歲了,不再是年少輕狂愛得燃燒一切的裴川。他是這個世界的領導者satan,他能用晶片操控人心,卻不能改變自己和她的命運。貝瑤的走留都不隨他,這個可愛到讓人心憐嚮往的小姑娘,屬於另外一個世界的自己。

  而satan的貝瑤,已經長眠於墓碑之下。

  他不能在同一個女人身上栽倒無數回,永墮地獄肝腸寸斷。

  甚至曾經的貝瑤,都沒有一天屬於自己。這個糟糕的世界,總不能讓一個來自純淨世界的過客小姑娘連記憶都變成糟糕的吧?

  風聲過耳,小姑娘輕聲問:「我回去了,你會孤單嗎?」她雖然穿到了一片花海,環境非常美麗,然而貝瑤敏銳地感覺到,這個世界似乎很糟糕陰暗。

  satan回答她:「沒關係,我沒關係。」他已經習慣了。

  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在她呼吸聲逐漸平緩之前,satan問道:「你那個世界,我對你好不好?」

  「很好很好。」

  他笑了:「那就好。」

  小別莊所有人都知道,貝瑤每年忌日,satan都會來她墳前種三天的玫瑰。

  他在一片薰衣草花海裡親自種玫瑰花,風雨無阻。小別莊是禁地,然而對於許多人來說,這裡無疑是一片淨土。

  因為只有在這個地方,沒有恐怖混亂和紛爭,satan也不會陰晴不定。

  在她墳前,他甚至稱得上是溫和有禮的。

  第二天天氣晴朗,守墓的幾個男人驚懼地看著輪椅上的satan。

  裴川輕輕揚眉,幾個大男人噗通一聲跪下了。

  為首的墓地守衛說:「對不起,我們沒有怠忽職守,我們也不知道她怎麼進來的。」

  高瓊幸災樂禍地站在一邊,她看著尷尬無比的貝瑤,心想,好這個小bitch冒牌貨要完蛋了。

  冒充貝瑤還不算,竟然還敢踐踏她墳地,人頭預定無疑了。

  裴川看了眼地上幾個男人:「起來去工作,不要有下次。」

  幾個人驚疑不定地看看他,見satan沒有開玩笑,面上露出喜意,麻利地離開了。

  按理,裴川今天也要種玫瑰花的。

  他昨天說不必,今天卻還是推了帶著花苗的車往墳墓處走。他一面操控輪椅,單手推著推車。

  貝瑤見狀連忙扶上花苗的推車:「我幫你。」

  裴川說:「謝謝。」

  兩個人一起走進了墓地。

  高瓊和於上弦不敢進去,留在外面面面相覷。高瓊瞪了瞪眼睛:「我保證,他們一起進去,出來的只有satan,那個冒牌貨肯定要涼。」

  於上弦嘴角一抽。

  薰衣草花海中。

  男人挽起袖子,面具下神情平和,在種玫瑰。

  他掌心粗糙,玫瑰花刺並不會紮傷他的手。他沒忘記身邊還有個小姑娘,溫和對她道:「你說自己突然出現在這裡,你可以隨便找找,能不能回家去。」

  貝瑤總覺得怪怪的,看著別人在「自己」墳前種花,她還得去「自己」墳上蹦躂,看看能不能穿越回去。

  她歪了歪頭:「那我走咯?」

  裴川說:「嗯。」

  他低眸,沒有看她,將黃土掩蓋好。

  貝瑤咳了咳,她踩上墳地,在上面跳了跳。

  周圍一片倒塌的玫瑰花,過了片刻,她尷尬地與坐在輪椅上沉著的男人對望。貝瑤茫然道:「我還在這裡啊。」

  satan也愣了愣:「嗯,真遺憾。」

  貝瑤不好意思地跳下墳地,乾脆看他種花。

  男人結實的胳膊上全是泥巴,她看了眼墓碑,那幾個剛勁的字體「吾妻貝瑤之墓」讓她面紅耳赤。貝瑤看他:「這個墓碑上的字……」

  裴川動作頓了頓,片刻後,他從推車裡拿出下一株玫瑰繼續種下:「抱歉,冒犯了,你別介意。」

  貝瑤臉頰通紅,半晌憋出兩個字:「不會。」

  裴川輕輕歎了口氣。

  如今的自己,自然和年少時大不一樣,經歷了半生的孤獨,他已經不太會有自卑的情緒,許多驚濤駭浪如今已經沉澱成又淡又綿長的感情。

  這樣厚臉皮且尷尬、將人家稱為妻子的事,如果是年輕幾年的自己,估計會無地自容。

  小姑娘羞噠噠地和他一起種花。

  她悶聲說:「我覺得這樣好奇怪,我為什麼要給自己上墳?」

  他知道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她年輕又可愛,聞言淺淺揚了揚唇。然而守護好這個世界已經離開的貝瑤,才是satan年復一年應該有的執念。

  等他種好花,貝瑤輕輕給他擦了下手臂上的泥。

  她掌心下男人的軀體僵住,目光透過面具看著她,又深又清透。

  貝瑤訥訥收回手,猜測道:「我以前,是不是對你不好啊?」

  不然為什麼幫忙的小動作,他都會這樣的反應。

  裴川垂下眼睛:「沒有的事,你還要再試試能不能從這裡回家嗎?」

  貝瑤雖然知道這樣非常尷尬,然而想回家的急切依然存在,她應道:「好的。」

  在satan的注視下,她覺得自己像個傻缺,重新站上墳墓,貝瑤覺得如果這時候自己再念一句口號,就是活脫脫的中二病。

  片刻後,她灰溜溜地從墳地上走下來。

  這次她知道避開男人種下的玫瑰了,沒有傷到才種下去的它們。

  面前的男人目光依然平和,貝瑤卻恨不得找個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她小聲說:「還是沒有回去。」

  裴川面具下的嘴角輕輕翹了翹。

  貝瑤捏著自己的裙擺,聲音可憐極了:「我可不可以暫時跟著你啊?」

  裴川說:「只要你不介意。我的榮幸。」

  他的包容讓她沒有那麼尷尬了,貝瑤又放鬆了些。

  兩個人走出墓地的時候,高瓊炯炯有神地看過來。

  看見那個小妖女還活生生的,高瓊腦門兒上青筋一跳,她乾笑道:「哈哈satan,我聽說這位小姐昨天恨不得在貝瑤小姐的墓地上跳個舞,至今花圃還倒了一片,她可真是活潑啊。」

  潛臺詞誰都聽得懂,這冒牌貨膽大包天,簡直在踐踏satan的心意,趁早弄死了吧。

  貝瑤還記得這個女人說要給自己移植晶片的事,她說:「我不是故意的。」

  高瓊恨不得沖上去自己幹掉她:「所有犯錯的人都喜歡狡辯不是故意的。」

  貝瑤小心翼翼看向裴川。

  裴川頓了頓,對高瓊說道:「行了,她都說了不是故意的。」

  高瓊懵了,這他麼是正常走向嗎?

  冒牌貨說什麼你就信什麼!這麼輕易就原諒了,你還是satan嗎?

  一眾人回去以後,裴川在聽彙報。高瓊悄悄走到了貝瑤身邊,她嘴巴微微動,眼神很犀利:「我知道你要玩什麼把戲,我警告你,別指望你的陰謀得逞。」

  貝瑤茫然請教她:「我要玩什麼把戲?」

  高瓊:「呵,你以為satan的心那麼好得到嗎?以前也有你這樣的人,你知道她們如今在哪裡嗎?」

  貝瑤從善如流:「在哪裡?」

  高瓊邪邪一笑:「你腳下,做了花肥。」

  「……」

  「我告訴你,你將來肯定也是這個下場,雖然我知道你們迫切想殺了satan,但是長長腦子吧,這輩子都不可能的。別以為satan現在護著你你就能傷害他,你比起貝瑤小姐差太遠了。」

  雖然這是違心話,在高瓊記憶裡,貝瑤和satan之間始終冷冷淡淡的,有時候高瓊都恨她的不動心。

  可是現在對付冒牌貨嘛,高瓊就是見不得她得意,說什麼都好,只要能打擊到冒牌貨有用就成。

  貝瑤聽她說自己比不上「貝瑤」,奇怪地看高瓊一眼:「你喜歡裴川嗎?」

  高瓊張揚道:「我就是喜歡他怎麼了,我才是最適合他的人。」

  貝瑤說:「我也喜歡他,我不會傷害他的。」

  高瓊耳中只聽到了前一句,當場炸毛:「你這是在和我宣戰嗎?」

  貝瑤:「不、我不是……」

  高瓊說:「我跟了他十來年了,他的什麼我都清楚,他的喜好他的脾氣他的身體!我們本來很快就會在一起了。」高瓊氣得口不擇言,憑什麼啊,哪來的野女人,昨天才來就要和她搶satan!她都跟著satan十來年了,別說腹肌,就連肩膀都沒摸過。

  貝瑤本來不容易生氣,現在也有些生氣了。

  裴川的喜好,他的脾氣,他的身體?

  自己那個世界的裴川大壞蛋還在牢裡蹲著,他曾經一聲不吭就離開自己,這個世界的satan竟然也會慢慢不喜歡貝瑤喜歡高瓊了麼?

  她也是和裴川青梅竹馬長大的呀,比高瓊久多了。

  貝瑤認真說:「他喜歡我。」

  高瓊:「喜歡你個錘子!」

  貝瑤做了一件特別幼稚的事,她蹬蹬蹬跑開,追上前面在和手下說話的satan,吧唧一口親在他側臉面具上。

  空氣靜了好幾秒。

  小別莊外的天空很藍,白雲一朵一朵的,軟乎乎的潔白。面前做彙報的手下差點嚇尿了。

  別說手下,就連一旁記錄的於上弦都懵逼了。

  貝瑤像只快炸毛捍衛領地的貓兒,她的惱怒不比高瓊少,甚至她的喜歡也是真心誠意。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看向輪椅上的satan。

  裴川伸出手,撫上自己的面具。

  其實帶著面具,是感受不出什麼的。

  他儘量平靜地問小姑娘貝瑤:「你在做什麼?」

  貝瑤回頭瞪了高瓊一眼。

  高瓊心中一萬句臥槽,她先是覺得,這尼瑪冒牌貨是個活脫脫的白蓮花小妖精幼稚鬼!一面又覺得,我。日這貨膽子太肥了吧!

  她心想,這次!這次冒牌貨一定完蛋了!

  satan自己平靜了一下,看向高瓊,警告地說:「我說過了,讓你別欺負她。」

  高瓊沒能等來satan抹殺掉冒牌貨,還收到了satan的警告,她懵逼了一瞬,隨即心裡哭成兩百斤的狗子。誰欺負冒牌貨了!還沒得及動手呢!

  這回貝瑤樂了,看吧她就說裴川喜歡自己嘛,裴川才不會那麼容易變心。

  她開心了,也不和高瓊計較,眼巴巴搬了小凳子坐在裴川身邊。

  他看了她一眼,想起那個算不上吻的輕輕一觸,默認了貝瑤的存在。

  裴川對手下說:「繼續。」

  手下結結巴巴說了好幾句,才總算把震驚驅散。

  貝瑤現在才知道如今他們一眾人是在一個氣候宜人的私人小島上。

  裴川把一座島嶼,打造成了「她」安眠的墓地。

  晚間吃飯的時候,崩潰的高瓊照例來了。

  她穿著純白裙子,妝化得很是清新,比起現在那個「冒牌貨」小姑娘,她更像曾經疏冷有禮的貝瑤。這一改了高瓊以往的作風,於上弦微微挑眉:「你這是做什麼?」

  高瓊斜他一眼:「替身梗我也可以玩啊。」

  「你……」於上弦覺得一言難盡,「作為多年的同僚,我奉勸你不要作死。」

  高瓊咬牙:「她親satan了,我他。媽都沒親過。」

  雖然只是親到面具,可是當時satan詫異摸面具的時候,他的反應讓高瓊氣得牙癢癢。

  於上弦:「……」他想了想,出於同伴愛,「你死了我會替你收屍的,唔,東皇城那裡的墓地你覺得怎麼樣?」

  「呵呵,還真是謝謝了。」

  「不客氣,應該的。」

  高瓊是真的要作這個死,她性格裡就不甘心。

  晚上貝瑤和裴川吃飯的時候,高瓊看了好幾眼。然後她發現了一些微妙的小細節,比如冒牌貨喜歡吃什麼,裴川就不會動筷,哪怕他自己也喜歡吃。冒牌貨不愛吃的,裴川吃得最多。

  還真是沉默得貼心啊。

  高瓊一咬牙,學著冒牌貨那樣,蹬蹬蹬往餐桌旁走,低頭要去親裴川的時候,裴川皺眉點了下手腕上的按鈕。

  貝瑤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高瓊跪在了地上。

  她鮮活的表情變得茫然起來,語氣像是機械音一樣:「satan有什麼吩咐?」

  裴川平靜道:「去領罰。」

  高瓊死板地應:「是。」她從地上站起來,走出了門外。

  貝瑤沒看懂:「她在做什麼?」怎麼噗通一聲跪下,然後就去接受懲罰了?

  于上弦見貝瑤是真沒有看懂,神情微妙地變了變。

  如今這個世界,還有誰是不知道「往生」晶片的嗎?

  裴川不想多說:「今晚會降溫,你好好休息。」

  他推著輪椅離開了。

  貝瑤見裴川似乎不想提,她只好轉頭問另一個旁觀者:「高瓊怎麼了?」

  笑面狐狸於上弦更假,他揣摩著裴川的心思,友好地道:「她白天的工作沒做好,現在自己在請罪。」

  貝瑤顯然不信。

  於上弦說:「satan似乎很喜歡你。」他笑盈盈道,「他以前也這樣喜歡貝瑤小姐。」

  貝瑤對這個很感興趣,她問於上弦:「我……貝瑤以前對satan不好嗎?」

  「也不是不好吧,有禮貌,很敬重。」於上弦砸了咂嘴,看了貝瑤一眼,「只不過她和satan住在一起一年,聯手都沒拉過。說話的內容是,裴先生,早上好,中午好,晚安。哦不對,還有一句:謝謝您,但是我不需要。」

  貝瑤噗嗤一聲笑出來。

  她因為沒有這段記憶,所以難以想像這樣的畫面。

  於上弦笑眯眯道:「很疏遠對吧?」

  貝瑤點頭,莫名有些尷尬。

  於上弦:「但是這些都不影響satan愛她,愛了好多年了。如果可以的話,你幫幫他?我不管你是什麼身份,有什麼目的,會在這裡待多久,讓他高興些總是好的。」

  貝瑤說:「謝謝你和高瓊對他這麼好。」

  於上弦誇張道:「你哪裡看出我對他好了,上司嘛,為了一個前程,我也得多考慮些。」他的話總是虛虛實實,讓人難以捉摸。

  然而有一點毋庸置疑,於上弦是個挺有野心的人,裴川不會強迫身邊的人植入往生,但是于上弦和高瓊都主動地要求植入晶片。這樣一來,十多年他們都是裴川最信任的人。

  貝瑤想了想:「你可能不太清楚我的情況,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我能為他做多少,能做些什麼。」

  於上弦見她真願意去嘗試,他目光閃了閃,這可和冷淡的貝瑤小姐不太一樣啊,他也想試探一下這到底是不是真的貝瑤,他瞎說:「那不如先勸satan把面具摘了,貝瑤小姐死的時候他就帶上這個面具,再也沒有在人前摘下來,估計也是因為沉重的心情。能放下過往,才能活得輕鬆些。」

  貝瑤沒說話,半晌道:「我明白了。」

  于上弦皮笑肉不笑。

  半夜颳風的時候,貝瑤敲了敲裴川的門。沒一會兒門開了,裴川的衣服有些淩亂,顯然是重新匆忙穿好的。他問道:「怎麼了?」

  「我能和你說說話嗎?」

  「請進。」

  貝瑤這段時間都一直把他當成心中的裴川,可是也是剛剛和於上弦談話才明白。satan是她的裴川,卻又不太一樣,他經歷的東西太多太苦了,多少風霜雨雪,才能將他磨礪成如今寵辱不驚的模樣?

  而且裴川對她尊重客氣,顯然也是沿用了對待以前貝瑤的相處方式。

  貝瑤心中突然有些難安。

  她在他面前蹲下來,仰起小臉看他:「你看看我,我是貝瑤,又不完全是你認識的那個貝瑤。」

  她戳戳自己的臉頰,軟軟的臉頰上一戳一個可愛到不行的小窩兒。

  他當真看著她,半晌溫和道:「嗯,我知道。」

  她愧疚地低下頭:「對不起,真是抱歉。我為我白天的行為道歉,我好好反省過了,我太自私了。我不希望你喜歡高瓊,可是明明是我沒有弄清楚,這個世界的我按理說已經不在了。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就離開了,我都給不了你未來和承諾,就不應該阻止你喜歡任何人。也不該親你。」

  他抿了抿唇角,溫和地道:「沒有關係。」

  愧疚感快要把貝瑤淹沒了,對於他來說,肯定老早就覺察出了自己的不同。以前的貝瑤不喜歡他,所以沒有給過他期待和希望,如今的自己喜歡裴川,可是因為satan的溫和縱容,忘記了她給的一切會讓他今後更加難過。

  她像是認錯誠懇的小鵪鶉,腦袋耷拉著,沮喪愧疚極了。

  裴川猶豫了一下,輕輕把手放上她的頭髮。

  小姑娘發質軟軟的,她抬起頭,裴川才看見她大眼睛帶著淚:「對不起,是我不好,以前不好,現在也不好。才讓你總是難過。你如果……真的喜歡高瓊,也。」她哽咽了一下,雖然難受到不行了,還是把話說完,「也挺好的,她比我能幹多了。」

  他低眸,指尖擦去她的淚水。

  小少女啊。

  如果是年輕的自己,估計會氣得咬牙,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的喜歡就那麼廉價嗎?

  可是年紀稍長,也明白了她心中的剔透和難過。

  他能做的,只是包容著。

  裴川說:「不會有高瓊,只有你。」年少時心中天崩地裂的感情,從來不敢宣之於口,到了而今,竟然能平平靜靜傾吐出來。

  只有你,這輩子只是你。

  貝瑤睫毛上的淚珠顫了顫,心中震撼。

  他語氣低低道:「我想知道,你那個世界,你喜歡我?」否則怎麼會……親臉頰都這樣自然?他知道,那種親昵並不是給自己的。

  貝瑤點點頭。

  裴川默了默,談不上嫉恨,只是有些難言的羨慕罷了。他沒有被貝瑤喜歡過,一天都沒有,沒有得到過的東西,自然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兒。

  這幾天的日子,簡直像是偷來的。

  他如同以往一樣,溫聲道:「我明白了,回去睡覺吧。不要想太多。」

  貝瑤想和他說一聲晚安,莫名又想起了於上弦的話。他這輩子聽得最多的也許就是早上好,晚安。

  說了還不如不說呢。

  她走到門口,突然又回了個頭。

  裴川抬眸。

  小姑娘飛快比了一個愛心:「給satan的。」

  他默了片刻,失笑。給他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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