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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痕 -【債主(閱魂錄之五)】《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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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0-4-8 01:02:49
標題:
綠痕 -【債主(閱魂錄之五)】《全文完》
《
債主
(閱魂錄之五)》作者:綠痕
原國然公子名滿天下,質若美玉
一張俊臉不知迷惑了各國多少佳人芳心
在她眼裡,他卻是不負責任更沒記性的魂主
倒楣的她都應魂紙的呼喚重生於這個世間了
他居然不來找她,也沒將她扶養長大
任由她自生自滅不說,在付出代價一事上更虧欠了她
還有他許那什麼行善助人、造福人間的鬼心願?
這些年來,為了他這無私無我兼愛世人的偉大心願
身為魂役的她,不知被他害得有多淒慘可憐
避生人避得有若洪水猛獸般,不得不把自己關在道觀裡
日日陪著一票老頭子修身養性兼替他們做牛做馬
餐餐不是青菜蘿蔔,就是蘿蔔青菜,連點肉渣都沒有
說什麼眾生皆苦?這世上最苦的就是她……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她還沒把罪魁禍首挖出來討債
他就主動掉到她的地盤上來,擺明了送上門讓她虐嘛
哼!他的涼薄對她造成的傷害不是揍個幾頓就能了帳
橫豎躲不過命運,她決定知命順命──
幹掉他這個破魂主,這輩子她就自由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0-4-8 01:03:15
第1章(1)
“王爺吩咐過了,三少爺必須完成王爺所交代的任務。若是你合作些,那麼在留種之後,老夫興許會賞你一個痛快。”
昏暗的燭火下,原國宮中刑堂總管的聲音再次在斐然的耳邊響起,緊接著原本已漸漸靜下來的刑堂上,各種吵雜或哭泣或懇求的女音也隨之如潮浪般紛湧而來。
“三少爺……”
“奴家求求您了……”
一個個或美麗或妖嬈的各色美女,又再次跪在斐然的腳前聲聲哀求啜泣,斐然卻看也不看,從頭到尾,他還是那麼一句話。
“不必了,現下就殺了我吧。”
“老夫倒要瞧瞧,究竟是你的骨頭硬,還是老夫的鞭子狠……”刑堂總管怒氣攻心地抬起手,又是好幾鞭朝他揮了過去。
隨著斐冽逼宮的腳步逐漸加快,當再也等不下去的斐冽派人前來時,斐然已被困在宮中刑堂裡受刑了三日,在這三個日夜裡,斐然沒有一次開口求饒,哪怕掌管刑堂的總管命令手下管事們大刑輪流齊上,這個年僅十四歲的三少爺,就是生生地硬挺著骨氣,咬緊牙關任他們施為,寧死也不碰那些由斐冽送來的女人一下。
在這一日,身為斐冽左右手的杜衍仲來到了宮中刑堂,大步走到被連連下了三日大刑的斐然面前,神色不滿地看著這個明明就只剩下一口氣,卻還是咬著牙始終不肯昏過去的斐然。
他問向一旁,“還是一個都沒碰?”
“這小子矜持得跟個高貴的節婦似的。”刑堂總管厭惡地瞥了奄奄一息的斐然一眼,不明白這等美事送到眼前,那小子卻嫌棄得跟什麼一樣,哪怕他們各路誘惑手段齊出,他始終就是不起半點反應,說什麼也不交出那可笑的節操。
杜衍仲擺擺手,“算了,王爺也不是非他不可。”
刑堂總管聽了後,隨即將那些為斐然所准備的女人都給押了下去,而以為再次躲過一劫的斐然正想閉目休息一下時,冷不防地被杜衍仲一把給狠狠扯過發。
“聽說三少爺你十分憎恨魂役?”那些個由斐冽所許出來的魂役,老早就想殺了這個倚仗著身分而不知死活的臭小子了,今日他之所以會來這,可全拜了這小子之賜。
斐然沙啞地開口,“那又如何?”
“瞧瞧這是什麼?”收了無數金銀受托來此的他,自懷中取出一只信封,再小心地取出其中一張由斐冽親自賞下的紙張。
斐然似是明白了什麼,當下如臨大敵般地握緊了拳心,惡狠狠地瞪向他。
“既然你視魂役於無物,又總是如此瞧不起我等……那就讓你許個願吧。”
果然是怕什麼來什麼,杜衍仲一開口就讓他的眉心更加深皺了幾分。
“休想。”一想到要讓他在那危害世人、禍亂天下的魂紙上許願,斐然毫不考慮就拒絕。
“該讓你許什麼願好呢……”杜衍仲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拒絕,只是一手撫著下巴,狀似忙碌地輾想,“至於代價嘛,又該讓你付出什麼才好?”
宮中刑堂總管嗤聲笑了笑,“何必那麼麻煩,咱們隨意替他寫寫不就成了?”
“三少爺,您是打算認分點自個兒寫上呢,還是由我等來代勞?要知道,若是讓我等動手,到時可就不保證我們會許下什麼願望了,哪,你說該是塗炭生靈好呢,還是再許出個混世殺神來好?”杜衍仲搖頭晃腦地說著,看似因選擇過多而好不煩惱。
聽著他和斐冽一般不在乎人命的建議,斐然隱忍地深吸了幾口氣,不得不在這當下選擇拉下臉來低頭。
“我寫。”
“這才上道嘛。”杜衍仲笑笑地命人解下他右手的鎖銬,“來。”
斐然動了動因長時間被高高系於牆上的右手一會兒,待到指尖的麻木感總算消減些了後,方抬起手,就被杜衍仲以刀割破了他右手的食指,然後強行放在那張由兩名刑堂管事所攤開的魂紙上。
乍一看與普通紙張沒什麼差別的魂紙,在斐然的血滴落至紙面上時,吸入新鮮血液的紙張,就像只貪婪的獸,正渴望著更多的由野心和願望所帶來的血腥,素淨的紙面緩緩泛起一道道宛如琉璃般的彩光,似是在盡其可能般地勾撩著人們的心神。
斐然只稍稍遲疑了一會兒,便在杜衍仲催趕似的目光下揚指寫下他的心願,接著馬上就被杜衍仲給拍開了他的指尖。
“行善助人,造福人間?”杜衍仲不滿地皺著眉,“這是哪門子的鬼心願?”誰人沒有私心,誰人又不在乎功名利祿?天底下有哪個得到魂紙的人會許這等無私又愚蠢的願望?
“我樂意。”
“至於代價嘛,小子,你能付出什麼代價?”杜衍仲壓下滿心的不快,不受挫地繼續開口,“聽說王爺的親衛代王爺許願時,有人給了一雙眼,有人則成了啞子,有人甚至連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奉上了……”
斐然不言不語地任由他與刑堂上的人們惡意嘲弄,也絲毫不在意將會被迫付出什麼代價,生來就倔強的性子,讓他就像只即使被狠狠壓著頭也不肯喝水的牛,哪怕來者再硬再狠,他就是無動無衷。
豈知他這副倔著性子的模樣卻勾動了杜衍仲的心思,他轉眼想了想,放軟了音調,格外和藹可親地問。
“聽這些刑堂管事說,你拒絕為王爺留下血脈的原因,是因你嫌棄?”普天之下敢如此堂而皇之鄙視斐冽的人,恐怕也就唯有這不知天高地厚,且絲毫不感激生身之恩的臭小子了。
“是嫌髒。”斐然冷冷輕哼,轉首不屑地看著他們這一票屬於斐冽麾下的走狗,“身上流著那瘋子肮髒污穢的血統,想想就夠令人作嘔了,我巴不得讓那瘋子的血脈就斷在我這一代。”
“喲,是嗎?”杜衍仲不以為意地挑著眉,“既然你不打算留下血脈,那不如就讓我成全你這願望吧。”
成全他的願望?
斐然防備地看著他帶著不懷好意的涼笑,一把抓來他猶流著血的手,捏起他的指尖,惡意地在魂紙上替他書上兩字作為代價。
“你……”指尖猶被按在魂紙上的斐然怔愣不過片刻,立即凶狠地眯細了眼。
杜衍仲輕拍著他的面頰,“反正你不是不在乎嗎?我這是成全你。”
一陣心情激越過後,斐然登時冷靜了下來,在杜衍仲兩眼直盯著他又開始奚落起他時,猶擱放在魂紙上的指尖,不著痕跡地動了動……
眼看著許下願望也付出代價後的魂紙,在不久過後便因許願完成而化為一團紫色的艷火燃燒了起來,嗅著紙張燃燒後陣陣難以言喻的惑人氣息,杜衍仲一把勾起斐然的下巴,使勁地將心不在焉也不知神游至何處的他給捏回神。
“不過你似乎忘了,你也不過是王爺子嗣中的其一罷了,就算你不肯生又如何?總還是有人能生的。”
“什麼意思?”斐然吃痛地想躲開他的手勁,怎麼也想不出眼下府中除了他外,斐冽還能有什麼別的選擇。
“就例如你視之如珠如寶的四小姐。”
斐然頓時驚恐地瞪大了雙眼,“你們想做什麼?”
“三少爺還不知道嗎?王爺已將高貴的四小姐賞給我們了。”杜衍仲松開了手,自顧自地整理好衣袖,朝一旁早就等不及的同僚示意,邊說邊往刑堂的大門走去,“您就在這慢慢享受宮中的大刑吧,我們可要回王府一嘗皇室貴女是什麼滋味!”
“回來!不許你們那麼做!”斐然聽得目眥欲裂,扯開喉嚨朝他們大嚷,卻怎麼也挽不回他們離去的腳步,“放過我妹妹!我代她,由我來代她,我願意留下子嗣,我願意了!求求你們放過她——”
不顧他撕心裂肺的叫喊哭嚷,下一刻,朝他甩過來的鞭子又再次落在他的身上,他不死心地拚命掙扎,甚想現在就離開此地前去阻止他們的獸行,可在刑堂管事一棍打在他的頭頂上後,被敲破頭的他終究停下了所有動作,不情不願地垂下了眼簾。
不知過了多久,被亂棍敲昏的斐然感覺有人將他自牆上解了下來,動作輕柔地將他攬進懷裡,以指耐心解開被血和汗糾黏在他面上的發絲,而後,燙熱的淚滴,顆顆無聲地滴落在他的臉上,令他自無邊的夢魘中醒了過來。
他費力地睜開眼,就見向來脾氣溫和的大哥斐思年,眼底覆滿血絲,強行忍抑住滿心的仇痛,一手拿著干淨的帕子替他拭著額際因疼痛而不斷沁出的冷汗。
“大哥……”
“沒事了,大哥帶你回家。”斐思年將一身觸目驚心傷口的小弟緊緊抱在懷中,怎麼也不肯放。
“小妹她……”斐然神智猶迷迷糊糊,怎麼也撕扯不開那糾纏著他的濃重睡意,他下意識抓緊了斐思年胸前的衣襟。
斐思年聞言,心中一慟,再也壓抑不住潰堤的淚水,抖顫著身子,埋首在他的肩上哽咽地道。
“不會有事的,日後,我們都會好好的……”
濕熱的淚珠很快即暈濕了斐然的衣裳,他猶來不及分辨,隨即閉上眼,轉身沉淪在另一場……不知何時才能醒來的噩夢中。
十二年後。
馬車車輪輾過大街上落了一地的梧桐葉,那枯葉自輪下發出的低鳴聲,像是秋日細細碎碎的嘆息,遭方拐過街角處的風兒吐舌輕輕一卷,揉碎的枯葉便隱遁至深秋的夜色裡不知去處。
斐然倚坐在馬車裡,出神地看著外頭華燈初上的街景,一盞盞的燈火在馬車急馳而過時,在他的眼角掠過了道留不住的流光碎影。自從幾個月前,他在西苑國以兩張魂紙向文家大少換來一個確切的消息後,他便馬不停蹄的往東南方向趕,唯恐查探多年卻始終不知其消息的人,在他趕來的路上又先他一步給跑了。
因多日來的奔波之故,掩飾不住的疲憊在他心神恍惚的這一刻,悄然占據了他的眼簾,令他不禁倦累地合上了眼,也令他的心上一松,不知不覺間,又讓一抹闇影自他心底的柵欄中掙脫而出,某張他這輩子再也不願憶起的臉龐,也再次來到他的面前……
那是斐冽的臉。
那一張俊美無儔的臉龐,曾在多年前深深擄獲原國無數男女的心,也是這麼一張臉龐的主人,曾讓冽親王府淪為人間煉獄。
打小起,府中奴僕們人人都說,他與斐冽長相肖似,幾乎可說是打從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哪怕斐冽的子嗣成群,在眾兄弟姊妹中,日後,他定是最耀眼的一個。
只是那些人卻從不曾知曉,在看遍府中一切生生死死這麼多年後,他恨不能找機會拿把刀,親手把臉上這張肖似斐冽的面皮給剝下來。
他永遠都記得那一日的午後,府中總管將他自與下人們雜居的偏房中提了出來,拿著棕刷將他渾身上下刷洗過一遍,換上一身新衣,帶著他來到了斐冽的面前。午後的陽光斜斜地自門邊窄隙間篩了進來,不偏不倚地打在斐冽那張迷惑了無數人的俊容上,亦清晰地映亮了那一雙眼眸。
俯身跪在地上的他抬起頭,靜靜地望進那一雙眼眸中,當下他胃中陣陣翻攪欲嘔,令他不得不將排山倒海一湧而上的酸水生生地截在咽喉之間,再使勁咽了下去。
原因無他,身為相級中階的斐冽乃中原大陸唯一的強者,早已睥睨天下的他,眼中只有強者,其余的一切,在他眼裡不過只是螻蟻。這讓斐然不禁想起,他那身為相國嫡次女卻被斐冽強搶進府中的娘親,在被府中下僕凌虐至死前的光景,以及府中更多無辜遭斐冽手下橫奪進府裡的男男女女……
或許在斐冽這個為無上力量以及權勢所瘋狂的瘋子眼中,不論身分、不計地位,哪怕就是血脈至親,對他來說,也僅是地上可任由踩踏糟踐的塵泥,只是他能利用就提出來利用的工具,倘若毫無用處,哪怕或生或死,也無半點垂眸的必要。
一只不似武人般粗糙的大掌抬起他的臉龐,在他怔忡間,措手不及的疼痛自他的下頷處傳來,他下意識地縮起身子,蓄力抵抗起來自下頷處因掌指而捏緊的痛楚,並在那一瞬間,清楚地看見了斐冽看向他時的眼神。
那是一種只把他當成用來專司繁衍後嗣,視他如牲畜般的目光。
“你大哥,是個血統不純的廢物,而你的那位好二哥,為了挑釁本王,居然成了個不成體統的斷袖之輩。”斐冽輕輕轉動著掌指,以打量貨物般的眼神審視著他,“眼下本王尚存的子女中,看來看去,也只你一人尚能勉強入眼。”
來自武者天生的威壓,在斐冽說話的同時自身上散逸開來,毫不客氣地重重打壓在他的身上,當下令斐然的口鼻間傳來一陣帶著血味的腥甜。
斐冽用力捏緊他的下頷,“識相的,就乖乖給本王留下子嗣,原國斐氏一族,唯有我斐冽的血脈,才是正統。”
你作夢……
被迫抬首的斐然默然在心裡道,面上卻半分表情也無,此刻在他胸臆間翻滾著的,是滿溢的不甘與憎恨,是欲親手執刃殺之的仇怨……
當座下的車輪輾過道上一塊凸起的路磚,而令馬車一陣顛簸時,沉陷在短暫入夢中的斐然猛然轉醒,一時之間不知自己身處何地,繃緊了身上每一寸的肌肉,正欲抽出懷中隨身所攜的刀刃時,這才因馬車外頭的光景一怔,而後突兀地卸去了渾身所蓄的武力,整個人癱靠在椅背上試圖緩和起喘息。
有多少年……沒夢到那個人了?
他坐起身子,埋首於掌心中,想壓下此時的激越顫抖,又想閉上眼再回憶一會兒夢中那雙屬於邪惡的眼眸,以及,那一雙,多年來始終都在他的心頭上纏繞成死結解不開的心鎖,代表著他此生必須背負著原罪的眼眸。
自從十二年前斐冽逼宮失敗且死在斐梟手中後,那些曾經發生在他們所有兄弟姊妹身上的事,就成了所有人再也不願碰觸的心傷。
可他卻怎麼也不能忘,當他被大哥斐思年帶回府中時,首先見著的,是剛晉階卻不顧根基不穩,冒險與斐冽一決生死的斐梟,一身傷痕累累地跪倒在府中的刑堂失聲痛哭,淚水一顆顆地滴落在地上那一攤尚未干涸的血跡中。而他的妹妹,他如今在府中僅剩唯一一個還存活著的小妹斐淨,則是生死不知地被納蘭清音抱在懷中,急匆匆地往外跑尋找大夫……
在納蘭清音難得失態地跑過他的面前時,他親眼看見,那一縷縷往下流淌的鮮血正自小妹的雙腿中流下來,滴落在地面上,一滴一滴的,點點紅梅般的血跡,一路拖曳蔓延至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耳邊的囂音隨著斐思年將他帶走後逐漸散盡,那一夜,當他渾身是傷地躺在床上,痴痴地望著遠處的燭火時,他忍不住地在想,倘若,那時他若是答應了斐冽,他肯留下斐冽的血脈,那麼小妹她是不是就不會遭到那些人的毒手?若是他肯,斐冽是不是就不會轉移目標,把魔爪轉移至年方十歲的小妹身上?倘若……
搖曳的燭火沒有回答他,似水的靜夜也不理睬他的旁徨,任由他像只掉進蛛網苦苦掙扎的小蟲,被牢牢沾黏在蛛網上,不知該怎麼掙扎,不知該怎麼去排解心頭那份由巨大傷痛所成的懊悔,他不知該怎麼去面對,他那已被毀於他人之手的小妹。
大哥斐思年曾經在他久傷不癒,且病情一日日加重時,坐在他的床畔,以一種同樣身為加害者的憐憫目光看著他,並啞聲對他道。
“自責是一種罪,而這罪愆,卻不是你想贖就能贖的,唯今咱們所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負,然後堅強的活下去……”
馬車不知是在何時停止了,前來開門的知書躬著身,站在車門外恭謹地為他打開門扇。
“三爺。”
斐然倏地將心思自回憶中拉離遠走,二話不說地步下馬車,走向今夜將暫宿的客棧,只是在來到客棧大堂時,另一名貼身小廝達禮已來到他身後站定。
“何事?”無視於大堂中認出皇爺府馬車也認出他身分的眾人,正對著他在四下竊竊私語,多年來行走江湖早已將此景視之理所當然的他,淡淡問向身後。
“南濟城城主拜帖。”達禮連忙雙手奉上一張剛抵他手中新鮮出爐的拜帖。
拜帖?斐然不悅地攏起兩眉。
他前腳才抵這座南濟城,投宿的地方也才剛到步,這下就有拜帖了?該說是拜帖的主人太過積極,將他的行蹤打探得不錯分毫,還是該說這拜帖的主人老早就在暗中注意他許久,所以才如此迫不及待?
“城主明晚設宴為其愛女過壽,邀您過府一敘。”眼看斐然對手中的拜帖看也不看,達禮只好輕聲道出帖中內容。
“推了。”
達禮不疾不徐地勾回他的心思,“三爺有所不知,這位南濟城城主府中門客甚多,咱們要找的那個人,聽說……與府裡的某位門人交情不淺,數月前還曾一塊兒喝過酒。”
斐然猛然轉過身,“這消息是打哪來的?”
“文家大少免費奉送的。”達禮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臉龐,“說是看在那兩張魂紙三爺給得那麼痛快的份上。”身為生意人典範的文家大少,聽說做生意的一貫理念就是與人為善,不但顧全了主客雙方的顏面,也很聰明的保住了日後往來的機會。
文家大少這四字一入耳,斐然登時胸口就有股吐不出也咽不下的郁悶之氣。都說商人重利投機,行走各國多年,他還真沒見過比文謹這位大少爺更懂得坑人也懂得在挖人好處之余,卻不忘留好在日後相見的後路……只是那位文家大少難道會不知道,與這個免費奉送的消息相比,當時他以兩張魂紙為代價所買來的消息,頓時就顯得一點也微不足道?
“三爺?”還等著他答覆的達禮,有些害怕地看著向來在人前總戴著假面具的自家三爺,被氣得差點就維持不住一貫溫文有禮的假像。
他咬牙道:“挑份壽禮,明晚與宴。”
“是。”
遭人暗坑還得感謝這恩惠的斐然,一逕暗生著悶氣,跟在他身邊的知書,則是如臨大敵般地趕緊將他給領去了客房,而達禮則是趁此機會聯絡手下去部署明晚與宴之事,早已做慣這事的他,連想也不必想,明晚在有了原國皇爺府然公子與宴的壽辰宴,又將是如何老套的一種場景。
事實上,一如達禮先前所料,在次日斐然帶著他倆光臨城主府時,迎接他們的,除了在場與宴者滿面驚喜與訝然外,宴會席上,就屬那位主辦這場壽宴的南濟城城主周漕雁臉上的笑容最是刺眼。
很不耐煩來這種場合卻又不得不來的斐然,在漾著假笑打發了一波波前來拉攏關系、或趕著來攀親搭戚的賓客後,方才落坐欣賞台上伶人們的歌舞不久,他就感受到一道火辣辣的目光。
台上吊著嗓子唱著江南小調的伶人們不知是何時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衣衫輕薄、身材姣好,令台下眾人兩眼放光的舞姬。
在漫天飄飛的彩緞,與飛揚的衣袖和舞動的衣裙中,那一道如影隨形糾纏了他一晚的目光,已是令迫不及待想去辦他事的斐然煩不勝煩,他抬眼看去,就見在主座之處,那個聽說是今日生辰的周漕雁之女周菲,正緋紅著面頰,目光瞬也不瞬地望著他,伴隨著她身旁城主父親周漕雁的刻意縱容,她幾近失態地緊盯著他瞧,在她那雙不遮不掩的赤裸裸目光中,那掩不住的興奮與勢在必得的神態,當下令斐然倒盡了胃口。
那女人是怕惡心不到他不成?她也不想想,她還是個未出閣的閨女,居然半點閨譽也不顧,就這麼大剌剌地在此等場合以貪婪的目光瞪著他瞧。君不見坐在她身旁周遭的貴婦們,此刻都蹙著眉巴不得坐離她遠點了,可她卻像看不見四下反應似的,仍是一逕地以想要將他生吞活剝的目光看著他。
“南濟城民風如此令人作嘔?”斐然懨懨地扔下了手中潔白的像牙筷,席間本就沒進什麼吃食的他這下更是沒半點食慾了。
知書皮笑肉不笑地說著,“還不都是某位城主給縱出來的?”敢打他家三爺的主意?那位自以為高高在上的城主小姐,她太不了解他家表裡完全不一的三爺是有多潔癖兼小心眼了。
“聽說這位城主大人近來與西苑國走得很近?”斐然轉眼看向席間南濟與宴的眾官員,只見他們不但對台上香艷得踰矩的歌舞全然習以為常,還各自左擁右抱一名歌姬或舞姬,堂而皇之的在他這名皇爺府出身的然公子面前恣情縱樂。
知書以看死人的目光緩緩看向席間的賓客,“不僅如此,西苑國朝中似乎還有人為他疏通一二。”
“他打算叛了我原國?”
“據探子回報,至今仍找不到確切證據。”不過,在今晚過後,或許就連什麼證據也都不需要了。
早在開席前就去打點一切的達禮,在斐然就要捺不住性子想走人時,悄悄來到他的身後低聲稟報,而一旁的知書則是在斐然拿起桌上的酒杯欲飲時,連忙一掌按下他的手。
“三爺。”知書皺眉地瞪著他。
斐然不以為意地撥開他的手,舉起手中明顯摻了好料的酒杯晃了晃,泛著琥珀色的酒液在酒杯中旋了一圈又一圈,在大廳眾多的燭光下旋轉成一種嫵媚誘惑的色澤。
他仰首一飲而盡,而後氣定神閑地道:“既然都已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來了,何不就做回好事成全了他們?”
知書陰沉著一張臉,不動聲色地將眼角余光掃向對面周菲之處,乍見她一臉得逞後志得意滿翩然退席的模樣,他緩緩握緊了兩拳。
“我這就去安排。”正愁找不到個拿他們開刀的藉口,這下什麼功夫都可以省了。
於是乎,在斐然的刻意允許下,身為座上嘉賓,且名滿天下的原國然公子,理所當然地在席上酒醉,再理所當然地被城主府中殷勤周到的奴僕給扶至客房歇息,而然公子的隨侍們,則是理所當然地被請出客院,代替然公子去應付那些各家賓客派來打探情況的小廝。
夜未深,人未靜,城主府大廳處的舞姬們,依舊翩翩起舞勾引起一派活色生香,城主府的客院裡,則是安靜得像是一種無言的誘惑。
將隨身的丫頭與婆子留在客房外後,周菲推開客房的門扇悄聲入內,再將房門密密掩上,圖謀此刻許久的她,定眼看著正躺在床榻上合著眼不斷喘息,面上還泛著不正常紅暈的斐然。
什麼名滿天下質若美玉的然公子?還以為有多難弄到手呢,幾杯黃湯下肚後,不也照樣被她手到擒來?
踩著得意的腳步來到床畔,周菲在看似難受得緊的斐然身旁坐下,低首看著他這張不知迷惑了各國多少佳人芳心的臉龐,她得意地勾揚起唇角。
斐然被她那驗貨般的目光看了許久,正抬起玉手想摸上他的臉時,突然間整個人的模樣驟然一變。運起內力的他,再也無絲毫醉態,臉也不紅,氣也不喘了,反倒是睜開了清明的雙眼,躲開她欲碰上自己的手起身坐正,再事不關己般地看著手猶僵在空中的她。
情況驟然急轉直下,被這份措手不及打得有些茫然的周菲,就這麼錯愣在當下,好半天都沒法回過神來。
她愣愣地瞠大了美目,張口結舌,“這、這不可能……”
“不可能什麼?”
她像見鬼似地兩眼直盯著他的下身,“你怎會半點反應也無?!”不該是這樣啊,在下了那麼重的媚藥後,就算是頭牛也早該有反應了。
“在下該有什麼反應?”斐然走下床榻,任由她猶兩手撐按在床面上發怔。
當然是被藥性迷惑了心智,身子求慾若渴,不碰女人便如眾蟻囓心,如狼似虎般挺著慾望朝她撲過來的正常反應……經驗豐富的周菲百思不解地想著。
可偏偏斐然他怎會什麼反應也沒有?當時她明明就親眼看著他將那杯酒水給喝下腹的,難不成……
難不成……傳言中斐然寡人有疾是真的?
瞪看著斐然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某種被蒙騙後的憤怒,似把悶火般地在她胸臆間燃燒了起來,她直搖著螓首,在滿懷的不甘,與照妖鏡般的現實兩相對照之下,她抖顫著唇,似是不願相信又不得不信地啟口。
“不,這不可能……你可是然公子,你怎會是金玉其外的閹——”
斐然氣息一窒,當下說翻臉就翻臉,掌腕一翻,一記掌風就朝她的臉扇了過去,直把她整個人給扇翻栽倒在床榻上。
“你、你怎麼敢……”周菲難以置信地掩著刺痛的臉頰,好不容易才在床榻間掙扎起身。
“別太拿自個兒當回事了,以為你是女人我就會客氣?”斐然冷冷瞥她一眼,“失禮了,憐香惜玉這四字,我斐然這輩子就從沒學過。”
惱羞成怒的她一手直指著他,“我……我要告訴我爹,你竟敢如此對我……”
“爬床不成還有臉去向老父告狀?你也夠知廉恥了。”斐然若無其事地別開眼,朝客房外頭拍了拍兩掌。
早就候在外頭的知書聞聲立即開門入內,將時機捏得恰到好處,在斐然舉步欲往外走時,正好攔下氣紅了一張臉,邊放聲尖叫邊朝斐然撲過來的周菲。
“堵上她的嘴。”斐然懶得理會身後的爛攤子,只管吩咐知書後就往外頭走,而等在門外的達禮隨即迎了上來。
“三爺,都辦妥了。”
他點點頭,“該在城主的頂上安個什麼罪名不必我教吧?”
“那自是當然。”壞事干多了,總是會愈來愈稱手的。
斐然自始至終所在乎的只有一事,“人在哪?”好歹他也犧牲色相一回了,他可不打算在今晚空手而回。
達禮揚起一掌,“已帶至客房,三爺這邊請。”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0-4-8 01:03:28
第1章(2)
原本在席間與城主的門人們抱著美姬同樂,卻在下一刻遭僕從打扮的人給掩住口鼻,然後綁來這間客房的任嶼,此刻正一頭霧水地蹲坐在客房的角落,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發生了何事,就在他想再開口問問門外看守著他的人時,斐然打開門走了進來。
“然公子?”任嶼訝然地看著曾在今晚席間見過的城主貴賓。
“你認識杜衍仲?”斐然也不多廢話,開口就直指重點。
他一怔,“是……”
“前陣子還同他喝過酒?”
“你怎麼知——”任嶼不解地開口想詢問,下一刻,一只大掌已牢牢地按握在他的頸間,狠戾地一把將他給拖拉過來。
斐然難掩殺意地收緊了五指,“杜衍仲現下人在哪?”
當素有辦事效率的知書料理完那位大小姐,也派人搞定以為事情已成、猶在大廳內飲酒慶賀的城主周漕雁時,斐然也已自任嶼的口中得到了他所想要的消息。
“三爺?”知書攔下正匆忙想離開城主府的斐然。
“城主府的事,就由你倆留下善後。”滿心迫切的斐然飛快地向他指示,“順道捎封信告訴小皇帝一聲,他最好是速速給南濟城換個像樣的新城主,不然下回我回原國時,他就得當心他那金貴的小屁股了。”
“是……”斐藍如今都幾歲了,還打他屁股板子?這也太不給他這個做皇帝的面子了。
“三爺,您要上哪?”替他牽來馬匹的達禮,早已經習慣他動不動就拋下他倆,一人在外頭擅自行事的作風了。
斐然接過他遞來的韁繩,“我去會會我的那位老朋友。”
知書與達禮相互看了一眼,而後不約而同地嘆口氣。
“我倆就在南濟城等著三爺。”這麼多年來,斐然始終都念著的,也只有那一段拋不開的舊怨了。
“嗯。”他微微頷首,扯過韁繩後便任由座下的馬兒縱蹄飛奔。
按著任嶼所給的消息,斐然馬不停蹄地一路往南濟一處地理位置偏僻的鄉下趕,不熟地況的他,在翻過幾座地勢險峻的山頭後,便棄了行之不易的馬匹,改以輕功繼續趕路,只是,在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冒冒然只身前來尋仇的他,很快就感到後悔了。
霧陣?
一腳踏上這座不知名的山頭後,就被陣陣白霧給攏困在其中,原地不知茫然打轉了幾回的斐然,再如何心急火燎的,也明白過於大意的自己這下子犯了什麼錯誤了。
當他正想定下心來試著一解這來得詭異突兀的霧陣之時,陡地腳下一個踩空,就連半點呼救聲也來不及發出,他便自山崖上一頭栽了下去。
霧氣彌漫的深谷底,終年不見陽光,一條水勢湍急的小溪流經谷底,吟唱出悅耳的淙淙水音,可此刻在他人聽來許是甚是悅耳的水音,在斐然的耳裡聽來,卻猶如金鼓齊鳴萬馬奔騰。
斐然不知他究竟昏了多久,而墜至谷底並落入溪中的過程,他只記得他體內的內力莫名一空,哪怕他再如何運氣也無法催動半分內力,於是在一路往下墜的過程中,他只能奮力攀抓著壁面上稀稀落落的藤蔓,想方設法地減緩下墜的速度,接著他便一頭栽進濃密的白霧中,再墜至冰冷的溪水裡。
巨大的衝擊力道,當下令他昏了過去,他只知醒來後即身處在激流中,一手僅僅握住了一根卡在岩縫中的枯枝,而冰冽凍人的溪水早已麻木了他的身軀,以往蓄在他丹田中的內力全然枯竭,令丹田空空如也,也令他不知該如何從這困境中脫困而出。
緊咬著牙關在水中浮沉了約莫一個時辰後,他悲慘地發現,他用盡所有力氣握住枯枝的手指已凍僵了,漸漸地,指尖再握不住枯枝,他的身子亦開始往水中沉去……
踩在草木上窸窣的足音,在斐然已經撐不住就將要放手時,宛如來自上蒼的救贖,他費力睜開眼,撲面而來的晶瑩水花模糊了他的視線,隱隱約約的,他看見在不遠處的岸上出現了一道逐漸走近的灰色身影,他深深喘了喘,終於擠出了一絲力氣向岸上喊道。
“救命……”
來者在聽見他的沙啞呼喚後,驀地止住了步伐,目光准確地落至他的身上,卻在見著他後飛快地往後退了兩步。
“等等,別走……”斐然見來者似要轉身離開,他忙出聲留人。
站在岸上的人影,雖是如他所願沒有再挪步了,可他也不知是被溪水凍得太過昏沉,還是被無處不在的水花給影響了知覺,他總覺得那道灰色的身影在剎那間似乎縮小了許多,可一晃眼,就又恢復了原狀。
站在岸上的尚善,一語不發地冷眼看著斐然就這麼在水中半浮半漂,整個人幾乎就快要被溪水給衝走了,若不是他死死握住那一小截枯枝的話……
不知怎地,一見著他的那張臉,她不但心底有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甚至還有種莫名壓抑不住的暴躁感,這讓長久以來都以救人救命為習慣的她感到很不自在,因她發現,這還是她頭一回打心底的不願去救人,也是頭一回,由衷的想要溪中之人去……死一死。
怪了,怎麼一見到這個人,她心底就有股說不出的熊熊怒火?
尚善緊蹙著眉心,怎麼也無法理解此刻存在她胸臆間的古怪感,這種莫名的感覺就像這谷底煩人的白霧般籠罩住了她,任她怎麼甩也甩脫不開,也令她在救人這一事上感到躊躇不已。
“救……咳咳咳……”眼看來者就一個勁地站在岸上沉思毫不施加援手,再也等不下去的斐然忍不住出聲提醒來者,卻一開口就被溪水給嗆得差點就松了手。
尚善努力壓抑著此刻自身奇怪的異狀,十分忍抑地自袖中翻出一張黃符拍在身上,然後走上前彎下身子,伸長一手拉住斐然的衣襟,輕輕松松地將他給拖過來再扔到岸上。
總算獲救的斐然,狼狽地趴在地上直喘著大氣,感覺渾身上下的骨頭似就要散架了。待到他總算勻過氣息,想一謝眼前的救命恩人時,一雙粗布鞋映至他的眼簾前,他緩緩抬起頭,這才看清救命恩人的模樣。
身著一襲灰色道袍的恩人,有著一張精致美麗的小臉,可在她的頭頂上卻束著類似道人的發髻,且她此刻看向他的眼神不但十分不友善,彷佛還像是在強忍著什麼似的。
“多謝……”他雖有些不解於她那幾乎無法掩飾的厭惡目光,但還是選擇先向她道謝。
“叫什麼名字?”尚善捺著性子問,眼下她只想搞清楚來者何人,以及在面對他時她的拳頭又為何會直犯癢。
斐然想也不想的就答了,“在下名喚斐然……”
說時遲,那時快,尚善的面上隨即風雲變色,原本看向他還猶帶懷疑的目光當下變得凌厲似刀,緊接著,她二話不說地起腳再把他踢下去。
無端端又被踢回水中的斐然,被冰涼的溪水一浸,原本稍稍放松的心神馬上全數回籠,千鈞一發之際,他緊急抓住岸上的一撮雜草,這才沒被強勁的水流給衝走,他驚魂未定地看著站在岸上不打一聲招呼,說翻臉就翻臉的救命恩人。
“這是做什麼?”
她面無表情地道:“我後悔救你了。”
“慢著……”眼看著她又抬起腳,似是打算把他踹進溪去,他急急忙忙扯開嗓門大叫。
“你就下去吧,祝你早日不得安息。”尚善完全不理會他的叫嚷,抬起一腳踩在他的肩上開始緩緩使勁,一心一意的,就是要他再回去死一死。
“咳咳咳,等等……”不小心整個人被她踩進水裡後,斐然使出了僅有的力氣掙開了她的腳浮上水面,不明白方才的救命恩人怎麼轉眼間就變成了殺人凶手。
尚善沒給他廢話的機會,下了狠心再賞他俐落的一腳,一鼓作氣將他給踹得遠遠的,而受了她一腳後,斐然沒能掙扎半分就被卷入溪水中重游舊地,湍急的水勢一下子就將他給衝了個老遠,他才勉強將頭冒出水面,整個人便撞上了溪中的大石,強烈的暈眩猛烈朝他襲來,令他迷茫地閉上了眼,咕嚕嚕地沉進了水中。
將斐然踹回溪裡的尚善,此刻正在岸上煩躁地走來走去,最終,她停下了矛盾不已的腳步,忍無可忍地抓著頭上的發,揚首朝天大聲怒吼。
“啊——”
可,即使都已怒吼過一通了,她腹內的火氣與恨意卻絲毫沒有消減半分,她索性將頭一扭,氣衝衝的走回岸邊,不甘不願地往自己身上拍了兩張符,便踩著水花半飛半飄到小溪的上頭,順流往下找了許久後,在水底兩顆大石間找著了早已不省人事的斐然後,一手拎著他的衣領把他又給拖回了岸上。
無情地將他隨地一扔後,尚善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斐然他,好像……不喘氣了?
該不會真溺死了吧?
哼,哪能那麼便宜了他!
尚善揚起一抹陰冷的笑意,握緊拳頭後,一記重拳直賞在他的肚皮上,就見差點跑去鬼門關探親的斐然動了動,先是大大吐了幾口灌飽的溪水,接著便是撕心裂肺地劇烈咳起來。
他怎麼又上來了?
咳到幾乎沒力的斐然虛弱地半眯著眼,一時之間還不太清楚自個兒是怎麼上岸來的,但在他又見著那雙熟悉的布鞋後,他有點驚嚇又有點恐懼地看著尚善,並閉緊了嘴巴,在心底想著這回他到底是該謝還是不該謝她。
瞧瞧方才她把他踹下去的那股子狠勁……身為習武之人,他知道,那可是貨真價實的殺意,這位姑娘不是在同他開玩笑,也不是無聊想作弄作弄他,她是真心實意的想要他去死。
始終想不出他到底是從何得罪了這位陌生恩人,斐然在猶豫許久後,最終還是膽戰心驚地選擇了重蹈覆轍,緊張萬分地自嘴邊蹦出一個字。
“謝……”不會又一腳把他踹下去吧?
尚善聲音裡的寒意像是摻進了冰渣子。
“不必謝我,我會讓你後悔活過來的。”呵呵,他們來日方長。
聽著她威脅的語調,斐然霎時覺得圍繞在周身的寒意似乎又更凝重了幾分,令原本就因浸了溪水而冷得發抖的他更是抖得有若風中秋葉。只是正當他全心全意提防著她又有些什麼出人意表的舉動或是突發的狠招時,她卻是轉身就走,留下孤零零又濕淋淋的他躺在原地。
他究竟是招誰惹誰了?還是不小心得罪過哪一路神仙?斐然幽怨地撫著被她踹過的胸口,搖搖晃晃地自地上坐起,目送著她那抹快要消失在白色霧氣中的身影,然後認命地站起身子跟上她。
跟著她一路走回溪水的上游處,在溪邊不遠處有座由茅草所搭的簡陋小屋,而方才那位丟下他的恩人,此刻正坐在小屋前收拾著一些用來調味的香料。
他小心地走上前,卻又不敢再靠她太近。
“姑娘,咱們……可曾有過什麼過節,或是在下可曾得罪過你?”他自認他的記性不錯,很確定在今日之前,他並未見過這位道姑似的小姑娘。
她柳眉輕挑,“何以見得?”
“又或者,咱們是否有過深仇大恨?”若非如此,普通人會似她那般心狠手辣?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
“你挺自覺的。”尚善不陰不晴地瞥他一眼,嘴邊漾出一抹他看了就頭皮發麻的詭譎笑意。
都險些被她溺死一回,這種情況下他再沒半點自覺他就是個蠢人了……硬著頭皮迎上她那仇恨多得幾乎都要滿溢出來的目光,斐然提高警覺地默默再往旁挪了挪位置,以拉開彼此間的危險距離。
尚善沒理會他的小動作,她瞧了瞧就快暗下來的天色,接著起身走至前頭不遠處的小樹林,挑了棵已枯死多年的老樹,掏出一張符拍在身上,彎下身子兩手扶在樹身上一使勁,硬生生地將整棵樹給“拔”了起來,再慢條斯理地拖著枯樹走回來。
斐然瞠目結舌地看她也不用斧頭也不使柴刀,一拳砸壞了樹身後,單單就只用雙手,開始把已碎裂的枯木給掰成一根根大小合適的柴火。
她是力大如牛還是天生神力?哪有人像她這樣處理柴火的?雖說十分省時省事,但這讓人看了覺得很驚悚好嗎?還有,她方才往身上拍的那張符紙是什麼?
沉醉在震驚中的斐然頓愣了許久,好半天這才腦袋暈呼呼地回過神,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也令他攏緊了一雙好看的劍眉。
來到這谷底後,他內力盡失武功全無,可她一個小姑娘,看起來卻絲毫不受影響,這是怎麼回事?
或許是因為他注視的目光過於熱烈,尚善在掰好柴火並取出火摺子生起一蓬暖和了他身子的火堆後,狀似不經意地問。
“想知道為何你內力全無,而我卻安然無恙?”
斐然正了正神色,“是,還請姑娘告知。”
“不告訴你,你繼續憋著吧。”豈料她卻存心想嘔他,還不懷好意地哼了哼。
饒是斐然素來再怎麼好脾氣,此刻也被她的態度給惹得有點毛了,他登時斂去了面上敷衍的笑意,冷清的目光直瞪向她,然而她的回應卻是挑了挑柳眉,趁著他渾身還很虛弱之際,出手如閃電地一手揪住他的衣領,一鼓作氣地拖著他再次來到溪邊,作勢就要把他扔下去。
“你——”沒有反抗能力的斐然震驚地瞪大眼,兩手連忙抱住她為惡的小手不讓她逞凶,怎麼也不相信她一個姑娘家可以殘忍到這個地步。
“想死就說一聲,我很樂意幫忙的。”人在屋檐下的道理沒學過是不?今日她教也教會他這幾個字怎麼寫!
斐然腦子不笨,也見過不少世面,因此當下他識相地閉上嘴不說話,也不再冒冒然地招惹她,只管把藏於眼底的怒意壓下去,配合地換上了一副識時務者為俊傑的低姿態。
雖然乖得不像只貓,但勉勉強強也算意思到了……尚善一把松開手,懶得去理會他此刻的低眉順眼是真是假,逕自把他扔在原地就不理他了,而斐然在她又一聲不吭走至另一邊的樹叢時,則是被谷底吹來的寒風給凍得一個激靈,這才想到自己還穿著一身會滴水的濕衣。
當他拖著老牛般的腳步回到火堆邊烘烤凍得都快沒知覺的身子時,尚善早已取了釣竿來到溪邊,她先是拍了一張符在身上,再將手中的釣竿往溪裡一甩,接著,坐在不遠處一直觀察著她的斐然便難以置信地張大了雙眼。
這是什麼神乎其技的釣魚法?
只要她將手中釣竿的鉤垂至水中,不過眨眼的瞬間便有肥碩的魚兒上鉤,而她就這樣,一鉤一甩,一條條活蹦亂跳的魚兒便接連被甩上岸來,不過一會兒工夫,她便收獲滿滿滿,身後的草地上堆了一大群撲騰四跳的魚兒。
挽起衣袖動手宰魚,再將魚兒們洗淨裝到木桶內,尚善的動作顯得熟練無比,當發呆的斐然終於回過神時,她已經坐在火堆前插起一根根處理好並串起的肥魚開始烤魚了。
火堆前二十來只肥美的溪魚,在尚善熟練的翻烤之下,逐漸泛出誘人的焦香,斐然深深吸嗅了一陣,神魂差點被拐走一半不說,他腹裡的餓蟲也被四溢的香氣給誘得不爭氣地叫了起來。他臉色有些難看地按著飢鳴不已的腹部,又餓又冷地抿著唇,看著那位小道姑也不顧魚還燙口,已是毫無形像地一只接一只地開吃,完全沒想到要招呼他這位陪客一聲,讓他也有機會沾沾光。
極度惑人的香味無處不在,斐然實在是被餓得有點受不了,見她吃著香噴噴的烤魚,一口咬下時,她垂下了長長的眼睫,幸福滿足地眯著眼,彷佛就像是在品嘗天底下最無與倫比的美味般,隨著她的咀嚼與吞咽,斐然恍然以為自己也跟著她一道細細品味起那焦香細嫩的魚肉……
又冷又餓的斐然抖顫著身子,不語地坐在地上抱緊膝蓋,聆聽著他腹內陣陣震天價響的飢鳴,那壯烈的腹鳴聲,相信只要不是聾子的也都該清楚聽見了,可偏偏對面的救命恩人就是無動於衷,甚至是愈吃愈津津有味,彷佛他那肚餓聲就是人間最極上的佐料般,令她不但愈吃愈過癮,也益發吃得更加快速。
殺人也不過頭點地……這位黑心的救命恩人,是在變個法子存心折磨他?
無奈飢寒交迫下,斐然此時也顧不得他的顏面和那什麼貴公子的身分了,光看她那副餓死鬼投胎的吃相,他發現他要再這麼沉默矜持下去,而她又一直保持如同秋風掃落葉的速度吃下去,火堆前僅剩的兩只烤魚也快要被她塞下肚了。
“姑娘……”他終於不得不拉下面子對她輕喚。
尚善頭連抬也不抬,專心致志地啃著香噴噴的魚肉,並把剩下的兩只烤魚又拿至手中。
斐然心急地道:“姑娘,能不能——”
“不能。”
“在下餓了……”
“早該有人替天行道好好餓你一回了。”她非但不打算分他一杯羹,反倒還幸災樂禍地反唇相稽。
他猶不死心,“姑娘……”
“你的。”尚善被他煩得好食慾都快跑光了,索性轉身在她的行李中找了找,隨手扔了個東西給他。
斐然眼明手快地接住,然而在火光下一瞧清楚所接為何物後,他大失所望地瞪著手中干巴巴又瘦癟癟的蘿蔔干。
她就給他吃這玩意兒?
不情不願地咬著手中又老又硬又鹹的蘿蔔干,斐然恨恨地瞪著對面吃得好不歡快的某人,在他正滿腦子想著要如何把她手中最後一條烤魚給搶劫過來時,忽然間她的身形一晃,空氣中蕩漾起一股類似波紋般的波動,接著她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小女娃。
他怔怔地看著那個身著一身小道袍正大啖烤魚的小女娃,那吃相、那模樣,與方才那個救命恩人簡直有說不出的相似,可就在一個晃眼間,出現得突兀的小女娃又不見了,而那個心情陰晴不定,還對他帶有濃濃恨意的救命恩人,則取代了那如同幻像的女娃,又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不禁抬手揉揉眼,對於眼前的異像毫無半點頭緒,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方才他不是眼花,也不是餓昏頭了,他絕沒有看錯。
只是這是怎麼回事?
吃完最後一尾烤魚後,尚善心滿意足地抹抹嘴巴,站起身拍了拍吃得鼓脹脹的小肚子,然後側首看著將蘿蔔干啃了一半,此刻卻看著她在發呆的斐然。
“方才你問我,咱們可有過節?”既然都已吃飽喝足了,那麼,也該開始辦正事了。
斐然定定地道:“看來肯定是有的。”
尚善邊活動著筋骨邊走向他,慢條斯理的問。
“還記得十二年前你曾對魂紙許過願嗎?”
斐然登時心頭一震,緩緩地眯細了眼眸,看向她的目光不由得充滿了危險與殺意。
“你是怎麼知道的?”當年那件事,僅有親近的幾人知情,她這個來路不明的恩人是打哪兒知道的?
“我叫尚善。”她走至他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張俊美的臉龐,“曾死過一次,也曾又活過來一次。”
什麼叫死過一次又活過來一次?斐然猶來不及想清楚她這話的話意,她的音調陡地大大一降,看向他的目光像是淬著劇毒的兩柄利刃。
她咬著牙道:“倘若能選擇,我倒情願我從沒復活過。”
“你……”斐然錯愕地望著她,“你是魂役?”能夠符合復活這一說法的,普天之下,也唯有魂役了。
“很不巧,我還正是那個被你許出來後,你卻不聞不問,也從不放在心上的倒楣魂役。”踏破鐵鞋無覓處……她還沒去找他,他就主動掉到她的地盤上來了,這是不是正說明著,就連上天也看不過眼,要她好好的收拾收拾他?
“你是我的魂役?!”他猛然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瞧著這名他老早就遺忘不知到何處去的魂役。
“沒錯。”她咧嘴一笑,然後開始挽起道袍過長的袖子,並拿出一疊黃符放在一旁備用。
方才已見識過她只要拍了符在身上後就力大無窮的模樣,斐然頓了頓,有些了然地看著她那疊充滿玄機的符紙,然後他再打量著她如同猛虎正緊盯著獵物的神情,突然間,某種他很不想體會到的預感隨即躍上他的心頭。
莫名失足墜谷、落水、被踹、再落水、看得到吃不到……已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的他,接下來,不會還有更慘烈的事正等著他吧?
“你……你又想做什麼?”他縮了縮頸項,防備地往後大退了數步。
尚善將十指的關節扳得格格作響,就著火堆明明滅滅的火光,對他笑得格外陰森凄厲,宛如一抹來自異世的幽魂。
她氣定神閑地道:“揍你個痛快!”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0-4-8 01:03:45
第2章(1)
“我決定,往後就一日按三頓揍你。”
當尚善終於松開手中緊握的拳頭,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自身的儀容時,天色已是蒙蒙亮了。原本霧氣彌漫的谷底,在破曉的第一道晨光自山崖頂上投映至谷底時,谷中的風景起了很大的變化。
看似濃郁又帶著濕意的白霧,在愈來愈多的日光照射下來時逐漸消散,彷佛昨夜的陰冷濕黏都像場夢境似的,湍急清澈的溪水在晨光下閃爍著碎金般的光輝,茅草屋後那一大片被秋意渲染成或紅或金的樹林,看上去更是美不勝收,隨著幾只魚兒歡快地自溪中躍出頑皮的身影,林間睡了一夜的小動物們也開始活動了起來。
茅草屋前一處被整理出來的小塊田地上,植滿了當季的菜蔬,幾只明顯是被放養的土雞正在田地裡優閑地啄食,原本在林中散步的白鵝,則與小鹿結伴走至溪邊喝水……一時之間谷底的風景活絡熱鬧了起來,宛若世外桃源。
只可惜,斐然此刻全無心情欣賞。
斐然奄奄一息地坐靠在茅屋牆邊,在經歷過一夜的暴打之後,雖說因對方的手下留情而沒受什麼嚴重的傷,但全身筋骨卻酸疼得好似被她給拆過了一回般,尤其是他那張一直以來備受世人贊頌的俊俏臉龐,眼下,正腫脹得跟豬頭沒啥二致。
因此在聽了尚善所撂下的豪言壯語後,斐然摸摸被揍破的唇角,有些吃痛地跟她討價還價。
“改成三日一次成嗎?”都揍了一夜還嫌不夠,偏偏還不肯給他一個挨揍的理由……他究竟是哪兒對不起她?
“都已經大慈大悲的給你留一口氣了,別逼仁慈的我對你更熱情一點。”尚善拎起放在屋外的一只水桶,邊說邊走至溪邊去打水。
倘若這都算是仁慈的,那不仁慈的又是什麼?
斐然自暴自棄地脫下身上這一襲到了天亮也還是沒干的衣裳,反正在這位據說是他的魂役面前,該丟的臉早已全都丟光,該保持的形像也已蕩然無存,他索性也不再顧忌些什麼,直接把外袍脫下掛至林間的樹枝上,就這麼穿著一襲濕答答的內衫在茅屋邊四處走動,順道觀察一下不遠處那片高高聳立,最上方還被白霧遮住盡處的懸崖。
尚善在溪邊洗漱完畢並順道打水回來時,直接無視了腳下一拐一拐還四處探看的斐然,就著昨夜火堆未熄的柴火,架上一口鍋後注入溪水,接著便挽起兩袖走至一邊的蘿蔔田裡。
逛完一圈回來後,斐然蹲坐在尚善的對面,看她動作熟練地削起自田裡拔出的新鮮大白蘿蔔,趁著切塊下鍋熬湯之時,又去屋裡取來幾塊用不知名葉子包著的大骨,以蠻力將骨頭折斷後,一同丟進鍋裡。
“你真是我的魂役?”將她看了許久後,斐然對於這位小道姑的身分仍是有點存疑。
“別告訴我你感覺不出來。”正等著湯滾好吃早飯的尚善,看也不看他一眼,手中拿著柄小刀,正打發時間地用剩下的蘿蔔做起雕花。
是感覺得出來沒錯……一直都不願相信的斐然不由得承認,打從一見到她起,他的腦子裡就有種說不出來的莫名印像,隨著與她的相處時間漸長,那印像也由模糊漸漸變得清晰。
待在她的身旁,他覺得他就像片秋日的樹林,而她,則是自樹梢間跌落枝頭的黃葉,生時生長在他的身上,死後亦投入他的懷裡……濃濃的失而復得感,令他不知該怎麼去形容那份無法拆散你我的感覺,好似一切就合該如此般,她天生就該這麼待在他的身邊,哪怕她的性子不怎麼好也不討人喜歡,哪怕他被她揍得再狠再凄慘,他就是怎麼也對她生不出半點反感,更別說什麼想以仇報仇把她揍回去的念頭,那根本就是連生也生不出來。
“你很恨我?”就她所有的言行來看,這一點一定要問清楚。
“我不該嗎?”正攪拌著熱湯的尚善將木制的湯杓扔回鍋裡,“從沒見過比你更不負責任的魂主,我都應魂紙的呼喚重生於這個世間了,你居然不來找我,也沒將我扶養長大?”
“慢。”斐然疑惑地抬起一掌,“為何要養你?”魂役是要養的?怎麼這說法他從沒聽過?
她跳起來,兩手叉著腰道:“我是你的魂役,你不養我誰養?我來的時候才七歲!”
七……七歲?
可她……明明就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模樣,若是按他許願的時間和她上一世死亡時的年紀來算,那麼她現在應該也有十九了……不對,這個魂役是會長大的?!
也不管斐然是不是已經瞪凸了眼,尚善繞過湯鍋走至他的面前,揚起指尖一下又一下戳起他的額頭。
“一個七歲的小娃娃,你讓她一人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荒山野嶺中自生自滅?你摸摸你的胸口,那裡頭到底還有沒有良心?”攤上這麼個不負責任更沒記性的破魂主,她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用!虧得他現下還敢對她擺出一臉茫然的模樣?
斐然滿腦子昏亂地撫著額,“可……你不也安然長大成人了?”
“那是老娘我命大!”她一想到這事就恨得牙根發癢,“就因你不把我當回事,也不來找我,我莫名其妙來到這全然陌生的世上,還偏偏就落在荒山野嶺裡,差點就被野狼給叼走,若不是我師父將我的小命自狼口中搶下,只怕我也活不到今日!”
“你師父?”等等,等等等……這號人物又是打哪冒出來的?
她不情不願地撇過臉,“極山道觀現任觀主。”
斐然都還沒把魂役是會長大的這一事搞清楚,就又猛然再聽到另一個他更不能理解的現實,他不禁晃了晃腦袋,還以為自個兒的腦袋真被她給揍出了個差池,不然他怎會聽得滿腦子都是驅不散的迷霧?
“極山道觀觀主收了你當弟子?”他百思不解地按著緊蹙著的眉心,“可傳聞中,這世上唯一僅存的道家正統極山道觀……不是只收男不收女的嗎?”
尚善像個含怨般的女鬼幽幽瞪著他,“還不是你害的……”
“呃,能否詳解一下?”斐然縮了縮兩肩,戰戰兢兢地看著她那幽怨的模樣。
尚善伸出一掌不客氣地扯過他的衣領,山雨欲來地壓低了嗓音,“我師父找到我的那時,他們道觀已經整整一百年逮不到半個活人可收入門下當弟子了,偏偏我還倒楣地落到了他們的手裡,你說,我有選擇的機會嗎?拜你之賜,我師父他將我給拐去觀裡當了道姑!”
斐然顫顫地掛在她的手上問:“這……當道姑有什麼不好?”若是他沒記錯的話,極山道觀的道士們,一生只收一徒,所以每一位入門的弟子,就是未來道觀的繼承人,因此按理說,她這唯一的小徒弟應該過得很不錯才是啊。
見他還是一副完全狀況外的德行,尚善松開了手,兀自把頭埋得低低的,小巧的下巴就快要點到胸口。
她的語調挾帶著驅之不散的陰風,“你可知,我上輩子猶在世時,最喜歡吃的是什麼?”
“我怎會知道?”他認識她也才兩天而已。
她沉痛地開口:“肉。”
不就是件很普通的小事,值得她這麼深仇大恨?
“我愛吃肉,也只愛吃肉。”她目光凶狠地抬起頭來,眼刀子狠狠朝他剜了過去,“你可知,觀裡的道士們吃的又是什麼?”
“是什麼?”被她看得渾身寒毛都豎起來的斐然,有些害怕地往後退了幾步。
“青菜豆腐與蔬果。”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自嘴裡蹦出,那咬牙切齒的程度,簡直就像是結了十世也解不開的怨憤。
斐然開始擦起額間的冷汗,“那個……菜色還挺豐富的?”
“可卻沒有肉。”她一骨碌衝上前拉下他的衣領,以鼻尖頂著他的鼻尖,對他大吼:“他們吃素!頓頓素、日日素、年年素,老娘我為此吃素吃了十二年!”
要說到她為何那麼恨斐然的原因,那還真是一籮筐又一籮筐數之也不盡的辛酸淚,但若要說到真正刻骨銘心的原由,其實也就那麼幾個而已,而其中一點,就出在吃食這件人生大事的上頭。
在重新來到這人世之後,尚善印像最深的,就是道觀極悟堂上所懸的那塊匾額,因上頭所書之字,不但讓修道之人體會到人間百姓眾生的景況,亦再貼切不過地表達了她入觀後的心情。
至於匾上所書何字?
眾生皆苦。
她苦哇,她就是苦巴巴地吞上十斤黃蓮,也都比不上道觀生活的清苦!
猶記得上一世時,她出身於高貴的簪纓世家,父親還是權傾朝野的一國之相,身為相府唯一的嫡女千金,打小她穿的就是華服錦衣,吃喝用度自然也是極為精貴細致的,府裡養的廚子,雖不敢說山珍海味天天往飯桌上端,但變化無窮的菜色與美味得令人魂牽夢縈的美食,在合家上下一心一意的對她寵愛下,也做到了餐餐有求必應,不但將她的身子養得富貴,也養刁了她這張從小就只吃美食的嘴。
可當她被自家黑心的師父給半拐半騙半恐嚇地帶回道觀後呢?
人間煉獄也不過如此。
她曾被那票不食人間煙火,且完全不通廚藝的老道士給餓得面黃飢瘦,為求果腹,她啃過樹皮、吃過路邊的野草,偷吃過師祖爺爺拿來當藥材的靈芝,卻因虛不受補而流了一大缸的鼻血;也曾在餓昏頭時,搶過師父手中拿來煉丹用的人蔘,不但硬生生嗑斷了兩顆門牙,還險些因不肯吐出來而差點被人蔘給活活噎死……
後來,還是因她被餓得小命緊懸一線,眼看就要被那一票不似仙也不似人的師父師公還有師祖爺爺給餓死了,身為千金小姐的她這才終於大澈大悟,並刻骨體會到,再這麼讓那票光喝露水就能飽的長輩給折騰下去,她別說是想當個魂役,安安穩穩地隨著魂主一塊兒活到老了,只怕被迫當上小道姑的她,短暫的小命就要終結在那票全都是師字開頭的長輩身上。
於是,餓得兩眼發直、腳下總打飄的她,在痛定思痛後決定,靠山山會不會倒她不知道,但靠著那堆老頭,她一定會活不到老,她得想法子養活自己才行。
使勁甩開過往閨閣小姐的嬌嬌脾氣,拭去流不盡的眼淚,她撩起衣袖、卷起褲管踏入泥地裡,開田辟圃、種菜植蔬、摘果采藥、燒灶下廚……
只是她萬萬料想不到,當她終於勉勉強強地喂飽了自個兒可憐的小肚子時,一回頭,就見著師父他們更加不懷好意且亮得發光的眼神……以至於往後的日子裡她都在後悔,為何早在當初她不乖乖認命餓死自個兒算了,沒事窮折騰個什麼勁呢?不然她也不會因單純的口腹之慾,轉而踏入永不輾醒的無間地獄裡。
斐然膽戰心驚地看著不知想了些什麼,一整張俏生生臉蛋都因怒氣而變黑的尚善,已經討過一整晚皮肉痛,故而經驗豐富的他,下意識地想提前阻止她那一發起來就不可收拾的怒意。
“別動氣別動氣……”
“吃不到肉的恨,好比什麼你可知曉?”她細聲細氣地問著,只是臉上卻是搭配著怵人到極點的陰森笑意。
斐然將頭搖得飛快,“不知道……”
“好比殺人父母掘人祖墳!”她直接把話轟到他的面上。
“有這麼嚴重嗎?”他苦著一張臉,小心地拉開他倆的距離,開始打量起谷底到底有何處可避難。
她扭扭脖子又甩甩兩掌,“殺人放火都不足以宣泄我吃不到肉的痛苦……”
“你、你又想干嘛?”
“還我肉來。”她先是鎮定地說著,隨即就變了臉色,以一副見神殺神的氣勢大步朝他的方向直衝,“還我那十二年無肉的歲月來!”
斐然忙抱頭鼠竄,“這教我怎麼還啊?”
一疊眼熟的黃符剎那間又出現在尚善的手邊,斐然才跑開沒幾步,她就又將符紙往自個兒的身上貼,接著斐然的眼前一花,直接撞上突然無聲無息出現在他面前的她,並被她掐著衣領一把舉起兩腳離地。
“既然橫豎躲不過命運,我決定知命順命。”天意如此,那她也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斐然突然又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順什麼命?”
“干掉魂主,這輩子我就自由了。”
“且慢!”最壞的預感果然成真,斐然趕緊拋出一個不可逃避的事實,“你最好先想清楚,我是你的魂主,我這一條命可咱倆共用的,倘若殺了我,你日後也別想活!”
尚善不在乎地用力哼口氣,“反正我還能投胎不是嗎?好歹下輩子我還能活二十來歲,夠本了!”
完蛋,這小妮子氣過頭豁出去了……
冷汗嘩啦啦地自他兩際流下,“別衝動別衝動,姑娘,你千萬冷靜點,咱們有話好好說……”
“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她將他抓在手裡,使勁將他上上下下顛了顛。
“咱們、咱們先坐下來商量商量行不?”
“吃不到肉的恨!”她再下狠手把他左左右右晃了晃。
斐然苦哈哈地被她拎在手上折磨,一如風中殘葉,“可那些事情我之前並不知情,你這樣會不會太冤枉我了點?”
“沒有養我的恨!”她這回一鼓作氣把他扔到菜圃裡。
“我哪知你上輩子七歲就死了……”險些跌個狗吃屎的他頭暈腦脹地坐起,並很快地發現了不對,“等等,你一個小娃娃怎會成為魂役?七歲的孩子不過也才丁點大,你哪來的怨恨和死不瞑目啊?”
尚善一陣陰風似的來到他的面前,伸出掌心按在他的腦袋頂上,並一點一點的將他往腳下柔軟的土裡壓。
“我怨我沒機會長大不行嗎?”既然他都躲她整整十二年了,那他還沒事掉進這谷底做什麼?這簡直就是眼巴巴的求她虐嘛,她不虐他虐誰呀?
一會兒過後,當尚善出完一肚子悶火,吹著口哨走回鍋前享用早飯時,菜圃裡,就只剩下一個被壓進了土裡,被當成了蘿蔔種著的斐然。
嗅著不遠處味道香濃的蘿蔔大骨湯,已經餓了兩三頓的斐然很想摸摸肚子,偏又動彈不得,他大大嘆口氣將腦袋往後一仰,無言地看著頂上蔚藍的晴蒼。
“唉……”這種餓肚的日子何時才能到頭啊?
整整餓了一日後,當日暮時分谷底又再次彌漫起霧氣,天候也驟冷降下細雨時,斐然這才被她以拔蘿蔔的方式,自菜圃裡給拔了出來。值得慶幸的是,或許是因今日把他種在土裡的時辰夠久夠解她的恨,她出乎意外的,善心大發地將他給拎進屋裡避雨,還在屋裡為他挪了塊地方。
谷底紛落不斷的秋雨吸飽了寒氣,令鼻間的呼吸都化為一股股白霧,斐然雖是穿上了今早曬干了的外衫,卻還是止不住牙關不由自主的顫動。
一逕待在燭火前看書的尚善,在他牙齒的打顫聲已成為一種煩不勝煩的噪音時,她默然地掏出一張黃符往身上一拍,然後再把符撕下來粗魯地往他的胸口貼去。
透過胸口的符紙,一股融融的暖意自他的胸前漫開了來,一路延伸向他的身體四肢,再牢牢附在他的皮膚上,就像是替他穿上了一層看不見的保暖衣裳。
他訝然地低首看著胸口,“這是……”難道這是什麼傳說中的術法?竟比武者的內力還神奇?
“四季如春。”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什麼?”
“那張符的符名。”尚善收回了目光,又再次專注地看著手中的經書。
早被凍僵的四肢終於暖和起來,雖然骨子裡的寒意並沒有因這符而有所緩解,但也足夠了……斐然才這麼想著時,忍不住鼻梢突然一癢,接著幾個不間斷的噴嚏聲便響了起來。
一再被他打擾,尚善沒好氣地再次擱下手中的經書,換了張符貼在她的身上吸足法力後,她再取下往他的胸腹間貼上。
比起先前只是稱得上暖和的符紙,這回所帶來的,則是一股股不間斷自他丹田中流瀉出來的厚實溫暖,徐徐流經他的四肢百骸,令他渾身上下都徹底擺脫了寒意。
“這也是四季如春?”
她淡淡說著,“紅泥小火爐。”
在有過眼前的經驗後,斐然不禁回想起這兩日來她在做某些事前,似乎也都拍了那些她不知從哪拿出來的黃符。
“你拔樹時的那張呢?”
“力拔山兮。”
“把我從溪裡拉起來的……”
“大力金剛。”
“釣魚時……”
“萬無一失。”
“……”這堆名字莫名其妙的玩意兒到底是誰弄出來的?
回答完他的問題,尚善正想轉過頭去不搭理他時,震天價響的腹鳴聲又把她的心神給拉了回來,她橫過眼,冷冷地看著正一手按著肚子,結結實實被餓了一整天的斐然,然後她起身走至屋外,將放在屋檐下的東西取來給他。
斐然呆怔地抱著手中兩根已經洗過的大白蘿蔔。
“這是……”
她任重道遠地拍拍他的肩頭,“好好體會一下。”
“體會什麼?”
“我的吃素人生。”她一臉悲憤,眼中隱隱閃爍著生無可戀的淚光。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0-4-8 01:04:04
第2章(2)
伴隨著夜雨愈下愈大,干燥而溫暖的小屋裡也漸漸沒了聲響。素來早睡早起的尚善早已窩在干草堆裡睡熟了,而啃了一肚子蘿蔔的斐然卻怎麼也沒法入睡。
紅融融的燭火下,顏色枯黃的干草堆上,有個身形嬌小纖弱的女娃娃蜷縮著身子睡得正香,斐然無聲地看著這個又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的小女娃許久,輕輕伸出一手,以指撫過她的臉龐,明確地感受到指尖處所傳來的熱意。
溫熱熱的,不是幻覺。
根據斐然統計,掉至谷底的這七日以來,他前前後後已經啃掉三十根大白蘿蔔、二十五顆白菜,還有林子裡撿來的十來顆甜柿,而無肉不歡的尚善,她卻是吃完烤魚換叫花雞,昨兒晚上她還一口氣連吃了兩只鹽焗大白鵝……
依他看,那頭不知死活還成天在林間閑逛的小鹿,應該也早在思肉如狂的她的菜單上了。
日日只吃青菜,吃得已是面有菜色的他,雖是動不得林間那些由她所養著的活動糧食,卻還是可以捕魚的。
只不過,過慣公子哥好日子的他,一不曾釣過魚,二不通廚藝,三嘛,每每他只要一站到溪邊,尚善她就有股忍不住想把他給再踹下去一次的衝動,光看她那躍躍欲試的神色,他就是跟老天借膽也不敢再去挑戰看看她的忍耐力。
於是乎,江湖風水繼續輪流轉,啃完蘿蔔換白菜,這下子換他頓頓素、日日素,吃得他的嘴裡都可以淡出一林子鳥了。
“改善菜色?”坐在火堆前的尚善,停下大口啃食鵝翅的動作。
“嗯。”斐然咽了咽口水,羨慕至極地看著吃得滿嘴油光的她。
眼看他都從一個風度翩翩佳公子,變成兩眼幽幽綠光餓狼狀了,尚善難得地沒有落井下石,反倒是對他扔出了個新提議。
“要想改善菜色也行。”她很好說話地點點頭,“哪,我前後救了你兩回是不?”
“呃……”他有些不解她的話鋒怎地突然轉了個彎。
“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是不?”
“是……”他娓娓拖長了音調,答應聲顯得更加遲疑了。
一只帶著油光和肉末的掌心登時朝他一攤,“你覺得你的一條命價值幾何?折算成銀兩給我就成了。”
斐然的兩眉都快連成一直線,“你要銀兩做什麼?”他就知道她不可能會讓他吃白食,只是她不是修道人嗎?她要銀兩這等凡間俗物做什麼?
“買肉吃。”
他朝天翻了個白眼,“銀兩我沒帶在身邊,先記帳上。”還以為她能有多少出息,搞半天還是為了肉。
收了欠條的尚善也很爽快,當下就去了溪邊為他打點加餐之事,斐然滿懷期待地坐在火堆邊等著一嘗肉味時,從溪邊回來的尚善沒帶給他什麼肥美生猛的魚兒,倒是給了他一條瘦得跟筷子似的泥鰍。
他花了幾百兩所得到的,就是這連塞牙縫也都不夠的玩意兒?
食慾得不到滿足,偏偏又打不過人家,還拉不下臉來死乞白賴……在這一刻斐然總算有些明白,什麼叫做吃不到的恨了。
他陰風惻惻地開口,“尚善……”
“別得寸進尺啊,不然我怕我不小心又手癢。”尚善壓根就沒把他的青面獠牙臉給當一回事,三兩下啃干淨了鵝翅後以帕拭淨了手。
“你都已按一天三頓揍我了,你還想怎樣?”大爺他不干了,餓得什麼體面尊嚴和形像也統統都顧不得了,他將手中的泥鰍往火堆裡一甩,火冒三丈地站起身撩起兩袖。
“我想怎麼樣?”尚善扳扳十指,“哼,我還正愁找不到機會同你算。”
他錯愕地問:“算什麼?”
“你說,你當年付出的那是什麼狗屁代價?”她慢條斯理站起身,目光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心頭上最不願讓人知道的一段過往傷疤突地被她提起,斐然的臉上閃過一絲狼狽。
“說啊。”尚善在他別過臉去死閉著嘴不開口時,抬手將五指握了握,“不說是嗎?揍一頓你就知道老實了。”
揍他一頓算什麼?事關男人臉面,哪怕是打死他……也不說。
面如火燒的斐然倔強地扭過頓,不屈於暴力也無懼於拳頭,嘴巴緊閉得跟蚌殼似的。
她刻意嘖嘖有聲地咂著嘴,“難怪這些年來,我老是聽傳言說,原國的然公子對女人沒興趣,要不是寡人有疾,就是個天生的斷袖……”
他迅速回頭朝她悶吼,“斷你個頭,本公子才不是什麼斷袖!”
就等著他怒火中燒的尚善,直接抬起一腳朝他踹過去。
“敢不敢再沒禮貌點?”他還有臉吼她?
“你敢不敢再粗魯點?”從沒受過這等待遇的他干脆同她扯破面皮了。
她有求必應地一拳頭砸在他的肚子上,“粗了沒?”
挨了一拳的斐然嗆咳地掩著腹部,滿腹皆是有苦說不出的悲涼感,嗚嗚,女子狠心如豺狼啊。
“哼,不說是嗎?那就由我代你來說。”尚善也不顧他的臉面,開口直指他倆心頭的最痛,“去你的不舉!你沒事拿這個當代價做什麼?”
斐然尷尬地別過臉,“那代價又不是我願給的……”
她才不管他的過去是有多仇苦若海深,照樣劈哩啪啦地算起這堪比六月飛雪的陳年舊帳。
“我是個姑娘,我要你的不舉干什麼?你付那什麼鬼代價!啊?我是能用到還是能拿來換肉吃?在許願之前,魂紙使用的方式你到底知不知道?人家是魂役生前缺什麼,魂主就用許願的方式補什麼給魂役,而你咧?給我不舉?付這種代價前你就沒想過萬一魂役是女的怎麼辦?我看起來像是犯了淫戒還是罪大惡極的采花大盜,所以你才給我不舉要讓我變成寡人有疾?我是女的啊!我連舉都舉不起來好嗎?”
斐然不語地看著她因怒氣衝衝而起伏不定的胸口,發現她似乎還沒有察覺到,她在不知不覺中,已又再次變成了個小娃娃樣。
他不知他的這名魂役究竟是什麼來頭,又為何能忽大忽小,光只是她身上的那襲道袍他就已夠想不明白了,不但能隨著她的身子變大變小,且還能日日干淨如新……好吧,這一點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近來她變小的情況已從睡著後才出現,漸漸變得控制不住,好像只要她的心緒激動點,就會變成眼前這尊他打也不敢打、罵都不敢罵、連碰……都怕會不小心碰壞的小娃娃。
至於說到當年的那個代價,雖非他所願而是遭人胡亂寫的,但對一名魂役來說,此生最重要的是什麼,他也知道,可他這個魂主,卻在代價一事上虧欠了她,因他不但代價有給像沒給,更從沒給過她半點幫助。
他抹了抹臉,頗認命地問:“不如……你再揍我一頓出出氣?”
“不急。”尚善奶聲奶氣地說著,然後邁著短短的腳丫子,來來回回的在他身邊踱步,“來,咱們接著再談談當年你所許的願望。”
這一次斐然的反應就很快,“我至少沒讓你去殺人放火或是助紂為虐!”想想這世上多少人命魂役四處為惡啊,他自認他的人品雖是不正,但無論在道德上還是良心上,他都對她說得過去。
“我倒情願你讓我去惡貫滿盈!”深受其害的她向他潑了盆冷水,“你許那什麼害死人不償命的心願?”
“呃……”不明所以的他弱弱地問:“行善助人有什麼不對?”
有什麼不對?
尚善先是狀似不經意的笑笑,然後再干干地對他笑了笑,待到她開始一路冷笑個不停時,站在她對面的斐然驀地有種陰風鋪天蓋地襲來的悚然之感。
她心如死灰地問:“你可知道,這些年來為了你這麼一個無私無我兼愛世人的偉大心願,我被你害得有多慘嗎?”
試問魂紙的契約力量有多強大?
雖說自古以來說法皆不同,有的魂役是壓根就不甩不顧魂主,更對魂主的心願不屑一顧;有的魂役則是一心一意奉行魂主所言,窮極一切也誓要達成魂主所願,至死也不悔。
而魂紙對她的作用嘛……哪怕她再怎麼不肯不願死都不去做,在契約的絕對力量面前,她就是個沒有自主權的傀儡,而契約就宛如一雙無形的手,逼也會逼著她去做!
她一直都記得,當她八歲那年同師父下山采買蔬菜種子與布料,一腳踏進城門後,她就深深恨上了她的魂主斐然。
因為,只消一個求救的眼神,一句懇求的呼喚,一句漫不經心的拜托,哪怕是小乞兒向她索錢、背著扭了腳的婆婆送醫、扶老伯伯過街、幫賣饅頭的大嬸攬客、幫打掃街市的清道夫掃上幾條街、幫米店的伙計扛米袋、幫賣花的小姑娘賣花打雜、替年邁的木匠爬上高樓修屋頂、順手幫衙門的差役抓賊偷,不管是要她上刀山跳火海……她統統都義不容辭的搶著去做。
而她家那個沒良心的師父,非但事前也沒警告過她個一聲,事發時也沒向她伸出援手,拯救她於苦海,他只是找間茶店坐下來叫了一壺清茶,然後悠悠哉哉的看著他家徒兒,像個團團亂轉的小陀螺,一整日下來,差點跑斷一雙腿到處去行善助人。
直至天黑時分,城內商舖小店紛紛關門收攤,這時總算看夠好戲的師父大人,這才慢條斯理地起身走到街尾處,拎起累癱呈大字狀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小徒弟,然後心滿意足地將她扛上肩頭帶回道觀。
打從那回之後,她再也不敢輕易現身於人前了,甭說是上街,她連山腳下的鄰居也不敢見上一面,無論是養在深閨的女子,還是被流放至冷宮的女人,她們一定都不像她這樣,避生人避得有若洪水猛獸般,月月年年都把自個兒關在道觀裡,陪著一票老頭子修身養性兼謀殺時間,且任由他們予取予求,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替他們做牛做馬……
這些年來,每夜睡前她都在想,其實她,並不是因魂紙而又重活了一回,而是再死了一次吧?
什麼眾生皆苦?這世上最苦的就是她!
聽完她所述那些轟轟烈烈的往事,斐然除了想在她的臉上寫個慘字外,也只能無言以對地吶吶張著嘴。
“我……”身為禍首,這次他是真的找不到什麼理由藉口來推諉卸責。
“居然用不舉來換我一年到頭不停的助人行善……”她說著說著就又想到了昔日夢魘,“啊,不行了不行了……提到這樁陳年慘案就連佛也都會有火,我決定再揍你一頓加餐。”
斐然愧疚得已經連逃都不想逃了,“揍吧,使勁點沒關系。”
尚善二話不說掄起拳頭,卻在走上前打算暴揍他一頓時,愕然發現自身不對勁之處。
“我這模樣多久了?”看著自個兒短短的小胳膊小拳頭,尚善這才把已狂奔亂竄許久的理智給拉了回來。
“有好一會兒了。”果然,在盛怒之下,她什麼也沒注意到。
“沒嚇著你?”
他滿心感慨,“習慣就好。”不過就是一個年輕小道姑動不動就變身,成了一個粉嫩嫩、瘦瘦小小還有一雙黑溜溜大眼的女娃娃而已?反正,嚇啊嚇的、看呀看的,他早晚會習慣的。
她兩眼一瞪,“我之所以會如此,還不都是你害的?”
“說吧,我又怎麼喪盡天良了?”他沒有反駁,顯然已經很習慣她適時往他的身上添加罪過了。
“我——”她深吸口氣,本到了嘴邊的話,卻及時被她攔了回來,“就不告訴你。”
在她丟下他抬腳就走時,斐然先是抬手撫著胸口,深深慶幸自個兒今日又再次逃過暴揍一頓的命運,但空蕩蕩的胃中又再泛起耳熟的鳴叫聲時,再次讓他的心情變得灰蒙蒙的。
他沮喪地蹲在地上,一想到她日日都吃得幸福又美滿,他便覺得這種苦日子他恐沒法子長久地挨下去。
“我一直在想,你既然有那些神奇的黃符,你怎還會被困在這兒上不去?”這些日子來他始終都想不明白,按她那些功用亂七八糟的黃符來看,她應當是早早就有法子出了這座山谷,可她卻和束手無策的他一樣都被困在谷底。
尚善腳下的步子忽地一頓,“誰告訴你我上不去?”
“什麼?”他詫異無比地瞠大了眼眸,“既是上得去,那你還留在這谷底做什麼?”
“這兒是我的食堂、我的飯館、我的天堂。”她得意地揚高了吹彈可破的小臉蛋,“在沒吃完這谷底的所有動物前,我才不要離開這裡。”
斐然聽得嘴角微微抽搐,“就……為了吃肉?”這只不分事情輕重的小吃貨……她到底有多愛吃肉啊?
她嬌蠻地兩手叉著腰,“我又不是和尚投胎的,你試試十來年頓頓沒肉的滋味?”
“就為了吃肉,你不但在崖上設了掩人耳目的霧陣,還甘願把自個兒關在谷底?”他真是服了她了,為了吃,她還真是什麼法子都想得出來。
“這還不都是你的錯?”她瞄了瞄罪魁禍首,想到她得這樣偷偷摸摸的吃肉,就是一把訴之不盡的血淚心酸史,“現下道觀裡的師父和師祖們都滿天下的在找我,我不躲這兒我上哪兒吃肉去?要是被他們給逮著了,我又得要回道觀裡去吃素了。話說回來,當年要不是你不來接我,我又哪會落到那群吃素的道士手裡去?”
他撇撇嘴角,低聲咕噥,“說來說去就是吃不到肉的恨……”
聽得渾身不痛快的尚善,動作熟練地亮出黃符,一口氣在身上連拍了五六張。
斐然見狀拔腿就逃,“就算都是我的錯,你也別殺人滅口啊!”平常一兩張就已經很要他的老命了,還五六張?他就是死個十回八回也不夠她揍的。
追在他後頭的尚善,此刻全然忘了小手小腳的她,根本就追不上長腿一邁就能跑出老遠的他,心急的她愈跑愈快,稍稍一個不留神,便“啪”的一聲正面直摔在地上,好半天都沒有動靜。
斐然在聽到後頭傳來的聲音不對時就已轉過頭來了,見她趴在地上動也不動,他急忙拐過方向跑回她的面前,謹慎地停在距離她兩步遠的地方。
他心慌意亂地輕喚,“尚善?小善善?”壞了,這麼嬌嫩的小娃娃,該不會跌出了個什麼好歹吧?
她悶悶地應著,“別那樣叫我……”
“沒事吧?”斐然干脆兩手插在她的腋下將她抱起,在看清她此時的模樣後便是一怔。
眼前的小娃娃,可能是跌疼了哪兒,所以小巧可愛的俏鼻紅通通的,那雙滴溜溜的大眼裡還泛著些許淚水,看著她那一臉委屈又惹人愛憐的小模樣,讓打小起就是寵妹至上的斐然,登時……心都軟糊糊地化成了一片。
“疼不疼?”他好聲好氣的問,再輕輕把她抱進懷裡,伸出一指小心地摸上她紅腫的鼻梢。
晶瑩的淚珠懸在她的眼睫要掉不掉的。
“疼……”嗚嗚,她的鼻子一定撞歪了。
斐然隨即邁開步子往茅屋的方向走,只是一路抱著這麼輕飄飄的她,他愈走就愈是疑惑。
他忍不住掂掂她的重量,“你上輩子死時真有七歲?”這實在是……太輕也太小了,依他看,說是五歲的奶娃娃還差不多。
“上輩子我體弱多病不行嗎?”終於捱過疼痛而回過神來的尚善,有些惱羞成怒地推著他的肩膀,“放我下來!”
“好了好了,別亂動……”他安撫地哄著面皮非常薄的她,“方才那一跤你跌得狠了,乖,讓我瞧瞧有沒有跌傷。”
豈料下一刻,尚善猛然使勁地以額磕在他額頭上,趁他吃痛時,自他的身上跳下去,而痛得滿眼金星亂轉的斐然則是蹲下身子,兩手直捂著額頭,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先前惹人心疼的女娃子已再次消失得無影無蹤,斐然在好不容易緩過來時,所見著的,就是她蹦蹦又跳跳的背影,他無言地看了她半晌,而後頹然地躺倒在地。
“我究竟是作了什麼孽……”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0-4-8 01:04:21
第3章(1)
他許這個魂役出來做什麼?
凌虐他?
斐然不只一次在心中暗想,倘若,傳言中自魂紙所許出來的魂役皆是對應著魂主所求,那麼按照這說法,他之所以會將尚善許出來,就是因為他欠缺皮肉痛?
不知怎地,這種想法讓他感到無比的悲傷……
深谷裡的楓林,滿枝椏的葉片都已深深陶醉在濃重的秋色裡,谷底的風兒吹來也一日比一日清冷。
站在秋意颯颯的溪邊的斐然,一身原本華貴制作繁復的衣袍,已在日以繼夜的挨揍與田地求生的狀況下,變得東缺一截西破一洞,而在他身上,更是已積攢了大大小小卻都不致命的傷況。眼下的他,別說是虎落平陽,他覺得自個兒根本就是只被拔了毛的鳳凰,地位與待遇還遠遠不如谷底那唯一一只僅存著還沒被尚善下口,卻日日都接受尚善喂養的老母雞。
他居然連只母雞都不如……
“開飯了。”終於將小鹿給燉成一鍋香噴噴鹿肉的尚善,右手在抄起筷子大快朵頤之前,不忘左手扔給他一顆長相不良、賣相也不佳的白菜。
“……”斐然默默捧著白菜繼續他的發呆大業。
此時此刻,左耳傳來的,是唏哩呼嚕的豪邁進食聲,右耳邊傳來的,是谷底嗚嗚咽咽應和著他心聲的颯涼風聲,斐然平板呆滯地挪過眼,看著她那一點也不懂秀氣規矩,讓人看了就頭疼的饕餮級吃相,他發現,經歷過這陣子的打擊與教訓,他已然忘了不勝唏噓這四字怎生書寫。
難道他就這麼陪著這個人生除肉無大志的小妮子,一路在吃肉大道上墮落下去?
不行,他得奮起。
“善善……”哪怕會被她又打又罵連踢還帶揍,每每見著她這副小娃娃的樣子,他就是改不掉習慣地這樣喚她。
“唔?”進食起來總是狼吞虎咽的她,此刻嘴上正叼著一大塊鹿後腿肉。
“這樣吃不好看。”他嘆息連天地拿出帕子,扳過她的小臉邊擦邊苦口婆心,“女孩兒就要有女孩兒家的樣子。”
“你示範個給我看看?”她一口氣吞下肉片後,挑釁地朝他揚揚眉。
“……”算了,頑石若會點頭的話,他大概早就可以得道成仙了。
斐然繼續麻木地看著她那過於粗魯的吃相,並繼續在心底納悶,雖說他早知道她打小就生活在全是男人堆的道觀裡,可道人們,不該是仙風道骨、風采逼人的嗎?他們是怎麼把孩子給教成這副令人不敢恭維的德行?
眼睜睜的看她捧起鍋子咕嚕嚕地灌光一鍋湯汁,打了個大大的飽嗝後,她便捧著鼓脹脹的小肚子往地上一躺,然後因吃得太飽而開始哼哼唉唉的。
“都說過不要吃撐了自己……”斐然忍不住又想開口說教,但只堅持了一會兒他就放棄,改而朝她招招手,“過來,我幫你揉揉肚子。”
正抱著肚子像只蟲子般蠕動的尚善頓了頓,轉過頭懷疑地盯著他瞧。
“只揉肚子不做什麼?”他這麼溫柔體貼?
斐然無奈地舉起兩掌示誠,“對你深感無比愧疚的魂主我,真的就只是想讓你舒服些而已。”
“好吧。”這些日子來,因他的乖覺與配合,尚善對他的戒心也漸漸放下了不少。
斐然在一吃飽就懶得動的她,像顆小球般地一路滾到他的身邊來時,先是一手按住差點就要滾過頭的她,再把小娃娃抱起站正,兩手飛快地拍去她一身的泥後,他盤腿坐在地上,將身子軟呼呼的她給攬進懷裡,讓她半靠半坐在他的腿上。
他的大掌落在吃得飽飽而圓滾滾的小肚皮上,輕輕搓揉了一會兒,她便舒服得眯上了眼睛。斐然好笑地看著被他揉著揉著,就迷迷糊糊打起小盹的娃娃,每每差點要睡去,她就會掙扎地張開迷蒙的雙眼瞧瞧他,然後故意裝作她很清醒,一點也都不享受的樣子。
趁著她今兒個心情不錯,早就想找她談談的斐然忙把握住機會。
“谷底的動物就要被你吃光了。”除了溪裡的魚兒她抓不完外,剩下的那只老母雞,大概也只夠她當明日的午飯而已。
“嗯……”她打了個小小的呵欠,愛困的眼眸中泛起帶著睡意的水光。
“待你心滿意足了,到時能順道帶我出谷嗎?”他要是再這般茹素下去,只怕出去後皇爺府的人都認不出他來了。
正在揉眼睛的尚善動作登時僵住了。
“你在意的就只是這個?”她就說呢,他會這麼關心她?還以為他不負責任的性子改了,原來他為的還是他自己。
“我當然也在乎你。”渾然不覺她已誤會,斐然還一本真心地對她坦言。
尚善對於他的甜言蜜語絲毫不領情,兩腳一伸一跳,就已離開了他的懷抱,她兩手環著胸站定在他的面前,正經八百地開口。
“我老早就想問你了。”
“問我什麼?”
她沉下了臉色,“就算我是個從沒合格過的魂役,但我好歹也知道,你並不是真心想把我給許出來的。”
斐然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這件事,在他們和平相處了這麼一段日子後,他還以為她已不糾結他倆共有的難題,以及魂役這件他提都不想提的事了。
她輕聲問:“為什麼?”這些年來,她曾想過無數種他們相遇後可能會發生的情形,也累積了一肚子的疑惑與憤怒想找他求解,可到頭來,她發現最想問的,其實就只有這三個字而已。
因她的問話,斐然的心思一瞬間被拉得很遠很遠,轉眼間就又回到了當年的冽親王府內。
當年在斐冽獲得了半本閱魂錄,並大肆以魂紙許願,企圖利用旗下的魂役讓原國易主,再藉著這股力量一統諸國。那些早已死去卻又重新復活的亡靈,在斐冽的指示下,不但在原國境內進行血腥濫殺,他們甚至將整座親王府給變成了血淋淋的人間煉獄。
頭一個死在魂役們手上的,是他的娘親。
接下來,是他同父異母的手足們。
除了斐冽認為尚有利用價值的,府中其余人,無論老幼男女與奴僕,皆日夜活在無盡的恐懼中,再一個個地被魂役們拖去玩弄虐殺……直至皇宮那一把大火燒盡了一切罪愆與野心,即使所有魂役皆已隨著斐冽的身亡而消失,可那遺留在人們心上的,卻是無論再過多久都無法抹去的痛。
“因我不要魂役。”他冷漠地說著,神色一片肅然。
“人人求之不得的魂役,你為何不要?”聽師父說,就是因為魂役的珍貴性,所以不只是各國的君主不擇手段想要得到,就連普通的老百姓也為之心動不已。
斐然嗤之以鼻地道:“我沒有什麼狼子野心,倘若我要什麼,我自會靠一己之力去追求,我不需假借任何手段來獲得它。”
哪怕尚善再怎麼不通曉世故,這下子,她也看出他那神情代表的是何含義了。
“你對魂役有偏見?”或者應該說,就只差沒恨之入骨。
他一點也不掩藏眼底蟄伏的恨意,“那種誘惑人心墮落的東西,既然死都已死了,就不該再重新回到人間。”
“魂役是哪兒得罪你了?”她覺得這根本就是非戰之罪,“就像我,我是魂役也是個人,哪怕我曾經死過,可如今我又活過來了,我會流血也會喘氣,我與哪個凡人有所不同?我什麼時候誘惑人心了?”
“人與魂役本就有所區分——”
“區分?怎麼區分?難道你的命是人命,我的命就不是?我是哪一點活得不夠光明正大不理直氣壯?我是欠天欠地還是欠了這世間什麼?”
“魂役向來就是無惡不作……”
在她愈來愈慷慨激昂,身形也不受控制地一再忽大忽小,本還沉湎在往日仇痛中的斐然,方想按住她的肩頭要她冷靜點,卻被她一把狠狠拍開。
尚善被他的以偏概全給氣得七竅生煙,“我死的時候不過是個七歲的娃娃而已,一個七歲的孩子,你倒是給我說說我是怎地無惡不作,我是怎麼沒有資格再活一遍!”
“善善……”斐然見她都氣紅了眼,握拳的雙手也不斷顫抖,忙後悔地想要補救。
“誰告訴你魂役生來就是有心為惡的?若是沒有魂主的驅使,魂役哪會犯下什麼惡行?你憑什麼用別人的野心來懲罰我?而他人造的孽,又憑什麼要由我來一肩扛下?”怪不得這十二年來,他對她從來就是不聞不問,因他不是沒有想起她,而是他根本就不要她。
說不清楚的失落感與打擊,猶如排山倒海而來的巨浪,一轉眼就將她淹沒,她別開了眼,不去看他那雙好似還想要解釋什麼的眸子,她傷心地蹲下身子,兩手抱著膝蓋,把整張小臉都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在這一刻,斐然發覺,他好像是真的做錯了什麼。
可他不知該怎麼挽回在方才的那一瞬間他所失去的,洶湧翻滾的思潮中,有著他多年來堅定不移的信念,卻也有著,在她出現在他的生命裡後,因她而生的改變。
只是他不知該往何方,又是否該改變長久以來對魂役的頑固印像。他也知道,他是過分以偏概全了,可要他怎麼不去想那些往事、怎麼不計較那些徹底顛覆了他人生的痛苦?他不是聖人,他沒法那麼快就做到全然不計前嫌,並忘掉魂役曾經的種種所為,再將心結輕輕地放下……他做不到。
可他也沒辦法忽略眼前的景像。
漫天的星光下,他的小魂役,就這麼孤零零的蹲在地上,抽抽噎噎地抱著膝蓋掉淚。
他不忍地出聲,“善善……”
她沒理會他,兀自哭了好一會兒,接著她以袖抹干了眼淚站起身,一晃眼間就又變回了那個十九歲的尚善,音調平平地對他拋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明日我就帶你出谷。”
“善——”他猶想挽留,卻見她拎著一張黃符往身上一拍,頃刻間,她的身子便已遁離了他老遠。
結果,待在谷底的最後一夜,斐然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在茅屋裡焦急地等了尚善整整一夜,也沒見著那個首次徹夜不歸的小妮子。待到天明時,發絲上沾著露水的尚善已站在門前,見他出來,也不給他機會說些什麼,她便轉身疾走,一路來到高聳的懸崖底下。
她不吭一聲地在身上連連拍了四張符,再撕下兩張貼至他的背後,然後拎著他的腰帶,像只輕盈的鳥兒在崖壁上左右疾跳,就這麼跳跳跳的,一路帶著他跳回了山崖頂上。
山崖上終年彌漫的白霧,在清晨的第一束陽光照耀至大地時即煙消雲散,崖頂上呼嘯而來的勁風隨即而至,吹得讓人幾乎就要站不住腳。一回到崖頂上,斐然就發覺失去的內力已再度回到他的丹田裡,他閉眼運功調息了一會兒,在渾身的武力也恢復如初後,就見她漠然背過了身子大步離開這處山崖。
“往後咱倆相忘於江湖,從此不見。”
重新回歸人間正軌的小小喜悅,似朵融化的雪花般消逝在斐然的胸臆間,或許是因為早已習慣了與她的相處,當她再次以陌生人的態度這般待他時,他……很不習慣,心底也有點兒難受,更糟糕的是,愈是看她離去的背影,他就愈有種自個兒是個負心漢的錯覺。
難道就真這樣放任她離開,然後從此天涯各一方再也不見?
那怎麼行?
以往不知道她的存在,他是可以刻意遺忘許過願這回事,可打從他的生命與她有所交集起,他倆之間魂主與魂役的關系,就已不是說扯就能扯得清的了,再加上,對她這個倒楣透頂的魂役而言……
他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天字第一號渾帳。
滿心苦惱的斐然一手伸進濃密的發中抓扒著,在尚善的身影就要走遠得看不見時,他深深吁了一口氣,而後提起內力,拔腿大步狂追。
春色與夏姿已在秋風中凋零,層層疊疊落葉,在林間鳴咽成一地的沙啞,早晨的陽光藉著光禿的枝椏,在地上化成一雙雙老人的枯手。
此時在林間小路上,鋪滿落葉的小道,左右據了一男一女,其中一個埋頭走路悶不吭聲,另一人則是邊走邊期期艾艾地打量著對方。
沉默始終曖昧地穿梭在他倆之間,直至一個時辰過後,他倆都已經走下山,就快要來到鄰近小鎮的路口時,耐性不如某人好的尚善再也受不住這奇怪的氛圍,扭頭瞪向跟個牛皮糖沒兩樣,還跟蹤跟得光明正大的某人。
“跟著我干嘛?”她都已經將他自谷底救出了不是?既然都已滿足他的心願,也都說好日後橋歸橋,路歸路了,那現下他這又是做什麼?
“我……”斐然支支吾吾了半晌,就是不知該怎麼拉下臉來對她道歉示好。
“再跟著我就揍你。”她將狠話一撂後,轉頭就離開了通往小鎮的官道,改走向通往另一處山林的小道。
斐然站在原地沒形像地抓耳撓腮了一會兒,眼見又要留不住她,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對她祭出終極絕招。
他扯開嗓門在她身後大喊,“我請你吃肉!”
還沒走遠的尚善當下腳步大大一頓,緊接著她的身形一晃,轉眼間又變回了小善善的模樣。
她瞪圓了水汪汪的大眼,“吃肉?”
斐然趕緊來到她的面前,扮出一副鄰家好哥哥的樣子拐騙起小孩。
“嗯,有紅燒蹄膀、醬肘子、梅香魚酥……”
本還離了他幾步遠的尚善,光聽那一串菜名就聽得兩眼放光,不知不覺間,她已抵不住誘惑地慢慢走向他。
斐然備受鼓舞地再接再厲,“人蔘烏雞、烤牛羊腿排、爆炒羊肉、鮮蝦粉絲煲……”
“都請我吃?”她眼眸閃亮亮的,兩手拉著他的衣袖,口水流滿地的問。
“都請。”他彎下身子拿出帕巾擦著小餓狼的臉蛋,“到時你只管敞開了肚皮用力吃。”就知道吃肉這一招對她絕對管用。
“那你還等什麼?”迫不及待的尚善,當下什麼前仇舊怨都忘得精光,滿心滿眼的就只有即將到口的久違美食。
得逞的斐然彎身將她抱起,然後抱著饞得口水都止不住的她,運起輕功,一路往小鎮的方向趕去。
約莫過了幾盞茶的工夫後,一大一小來到熱熱鬧鬧的小鎮,直奔小鎮上最大的一間酒樓,按著尚善的期待,斐然闊氣地點了一堆菜單上受歡迎的葷菜,待到大大小小的盤子鋪滿了整張飯桌時,坐在他身旁的尚善已是口水泛濫成災。
“這些……都是我的?”猶不敢置信的她,歡喜得連聲音都在顫抖。
“都你的。”他好笑地看著她美夢成真的模樣。
“你不會跟我搶著吃?”
“絕對不搶。”
當斐然把筷子塞到她的手裡,正想鼓勵她大快朵頤時,送完菜猶未走的店小二卻在此時出聲。
“客倌,小店得先會帳。”掌櫃的說過了,這一大一小,一個外表落魄狼狽,一個是才丁點大的小道姑,為保他們不是專程上門來吃霸王餐的,銀兩還是先收到口袋裡頭妥當點。
斐然習慣性地往腰間的方向一摸,卻沒摸著平常就系在那兒的銀袋,他當下身子一僵,趕緊抬手按住尚善手中的筷子。
她不解地看著他,“干嘛?”
“沒帶銀兩。”斐然靠在她耳邊,小小聲地說著。
“啊?”
片刻過後,酒樓的店門前,呆呆站著被小二轟出來的某兩人,大的一臉尷尬,小的則是滿臉的幽怨。
斐然搔著發,“抱歉,我是真的忘了。”他忘了他的銀袋早在落至谷底的時候就已掉了。
“沒誠意的人……”與美食近距離的擦身而過,尚善明媚的眼眸裡,都淌滿了憂傷的淚水。
“這次是我不好,待我拿到銀錢後,再請你吃一整桌的雞鴨牛羊好不好?”他低聲下氣地邊幫她擦眼淚邊向她賠不是。
她失望無比地抽抽鼻子,“我都冒著風險跟你進城了,你居然還唬我……”
忽然間,一聲劃破天際的尖叫自對街傳來,轉移了尚善的注意力之余,也讓她更是恨起身邊的某人。
“你做什麼?”斐然在她就要走去對街管閑事時,反對地按住她的肩頭。
“我還能做什麼?不就是你那狗屁心願害的嗎?”她哀怨地瞥他一眼,而後不受控制地跑向對街那個口口聲聲呼喊救命的女子。
尚善邊跑邊將大力金剛符往身上貼,然後衝過去一拳打倒那名正不要臉打女人的大漢,在他猶想爬起來時,再一拳補敲在他的腦袋上,徹底擺平他。
自虎口逃生的女子,看似弱不禁風地委頓在地,風情裊裊地拿著手絹不斷拭淚。
“多謝恩公,小女子……”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0-4-8 01:04:35
第3章(2)
尚善沒有多看她一眼,一擺脫那種不受控制的狀態後,她便丟下那個女人,一臉鐵青的准備回去找斐然算帳。那名女子見狀,連忙小碎步地跟在她的身後,在來到斐然的面前,見著形貌豐神俊朗的斐然時,她的眼中頓時迸發出熱烈的光彩。
生性敏感的斐然,先是不悅地避開了那名女子獵艷般的目光,然後彎下身子對猶生著悶氣的尚善賠起笑臉。
“善善……”
尚善正想揍他一頓出出悶氣,卻在抬起手時,被人自身後揪住了道袍的衣袖。
“你做什麼?”她不明所以地回頭看著這個莫名其妙一路跟過來的女人。
扶風若柳般的美人細聲細氣地道:“恩公,您救了我,小女子無以為報……”
尚善冷著臉,“下一句是不是願以身相許?”
“嗯……”美人滿面紅暈地瞅了她身後的斐然一眼,然後羞怯怯地眨了眨長長的眼睫。
見她對斐然頻送著曖昧的秋波,尚善霎時什麼都懂了。
“啊啊啊——”她惱怒地握拳仰天長嘯,“不行,我忍不住了!”就知道那個男人除了讓她倒楣之外,就只會讓她更加倒楣而已。
斐然頗無奈地蹲至地上,並主動把臉湊上去奉送給她。
“揍吧,都是我害的。”反正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
尚善毫不客氣地撩起拳頭就開揍,在他的臉上打完一套拳法時,感覺心氣平順許多的她,轉頭看向一旁那個早已看得瞠目結舌的女人。
“瞧見沒?”尚善嬌蠻地指著臉上被揍得青青紫紫的斐然,“我平日是照三頓揍他,你要以身相許跟了我,我日日按時辰揍你!”
原本還纏著說要報恩的女子,馬上就消失不見。
“不生氣了?”斐然揉了揉疼得有點發麻的臉龐,覺得這回她手下留情了許多,至少她沒拿符往她的身上貼。
“哼。”她甩過頭不理他。
“別生氣了。”斐然牽起她軟軟的小手往對街走,“走,咱們這就去換銀兩,然後大口吃肉去。”若是他沒看錯的話,在對街街尾的那一家應該是當舖。
尚善這回不敢再輕易信他了,“當真?”
他拍著胸脯掛保證,“這回就算是把我自個兒給當了,我也定會弄出一桌葷菜來滿足你。”
“不可以又騙我喔……”
“放心吧,這回不會。”
於是,在當掉了身上的腰帶和頂上的玉冠後,斐然如願以償地換來了一身干淨樸素的衣衫,與一袋讓尚善看了就眉開眼笑的銀子。
斐然抱著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小娃娃,愛憐地揉揉她頭上小包子似的發髻,然後大搖大擺的以一副大財主的模樣拉著她上酒樓去。
再次重回酒樓舊地,店小二喜孜孜地收下足夠的飯菜錢,再次整治出一桌滿滿的葷菜,這回不等斐然喊開動,深怕這些菜又再次長腳逃走的尚善閃電般地下筷,以秋風掃落葉的速度拚命地往嘴裡塞。
“慢點,慢著點……”斐然擔心地邊拍著她的背,邊倒了碗湯給她,“又沒人同你搶,你急什麼?”
埋頭苦吃的尚善騰不出時間搭理他,左手抄著五香牛肉片、右手抓著醬肘子,速度一點都沒有慢下來。
“這些夠不夠?”他才只吃了一點,桌上的葷菜卻轉眼間就被她掃去了一大半,他很擔心地看著她的小肚子,既想滿足她的願望又怕她再次吃撐。
忙碌不已的她只是點頭點頭再點頭,高高興興地捧著一整只烤雞大口猛啃。
就在此時,一道天外飛來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你肯定這些就夠了?”
清冽的嗓音一入尚善的耳中,登時就讓她嚇掉了手中的烤雞,她一骨碌地跳了起來,左顧右盼地看著四下,然後著急找地方躲的她,一溜煙地躲至斐然的身後。
“善兒。”她人才躲好沒過片刻,搜捕她已有月余的師父大人,已翩然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隨著師父大人的腳步愈走愈近,深感不安的尚善一把拉開斐然的衣襟,整個人哆哆嗦嗦地躲進他的懷裡把自個兒藏起來。
“你想對她做什麼?”為了她害怕的模樣,斐然雖不知來者何人,仍是保護性地將她護在懷裡。
清罡真人直接忽略了一副母雞護雞崽樣的斐然,朝露出個小腦袋的尚善勾勾手指。
“過來。”
尚善小小的身子劇烈地抖了抖,而後在斐然詫愕的目光下,不敢違背師命地離開了溫暖的避風港。
“善善?”斐然皺眉地看她就像個犯錯的孩子,壓低了腦袋站在原地等候發落的可憐樣。
清罡的一雙冷眸,先是掃過那猶如狂風過境的飯桌,再落至桌邊啃了幾口的那只烤雞上,接著伸手就將它拿了過來。
尚善見狀,猛地飛撲上前,兩手緊緊抱住他的右腳,“師父我錯了,您別搶我的雞……”
“呵呵,破戒開葷?”
尚善聲音裡都帶上了滿滿的哭意,“師父,那是我生命中的曙光、我人生中的希望,您千千萬萬別從我身邊奪走它……”
“回觀。”
“我的雞……我的肉……”想到又要再次回到茹素的地獄裡,頓覺日月無光的尚善,悲傷得忍不住放聲哭號,“我的命根子啊——”
驚天動地的哭嚷聲一出口,令人聲鼎沸的吵雜大街倏地變得寂然無聲。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都止住腳步,循聲看向客棧內正僵持著的三人。
當下清罡額上的青筋齊齊直跳,就連站在一旁的斐然,也訕訕地以指刮著面頰,打心底覺得這情況實在有點丟人……
“回觀後為師再找你算。”清罡扔去手上的烤雞,彎身提拎起猶賴在地上打滾撒潑的小徒弟。
“慢著。”斐然一個閃身就擋在店門口,“把她留下。”在他這個正牌魂主的面前,說帶走就帶走?沒門。
“你是何人?”不過是個相級初階而已……清罡真人並沒把這個攔路人放在心上。
“她的魂主。”斐然兩眼緊盯著早已哭花了臉的尚善。
清罡頗意外地打量起他,片刻過後,他抬起一掌,拿出張黃符往斐然的額上貼去,“既是如此,那你也一道來吧。”
“什——”斐然都還沒能反應過來時,眼前已是一片片快速劃曳過的光景。
咆哮的風聲、層疊起伏的崇山峻嶺、飛快流動的雲朵……好像在很遠處,還有尚善嗚咽的哭聲……
斐然感覺自個兒的身子,就像枚在狂風中飄飄蕩蕩的秋葉,全然不受己身的控制,也感受不到時光的流逝,昏昏沉沉的他好像睡了很久,又彷佛都一直清醒著,神智和知覺彷佛都被揉成了一團軟呼呼的棉花,混攪在一塊兒,令他怎麼也沒法分辨清楚究竟是發生了何事。
待到他醒來時,首先聽見的,就是尚善的哭聲。
“善善!”他腦際昏沉地自冰冷的地上躍起,然後就被周遭的環境給怔站在原地。
眼下他所身處的地方,是片廣闊得嚇人的演武廣場,廣場邊上的白玉石階上方,聳立著殿檐翹角都深入雲端的龐大宮殿。那懾人心魄的建築,像只通體發黑的巨龍,就這麼盤臥在山脊之上,潔白的雲朵,還時不時地像尾活潑的魚兒飄過他的腳邊……
斐然在回過神後,按著尚善的哭聲,飛快地拾階而上,剛衝進其中一座大殿,就見著了那個孤零零跪坐在地板上,邊哭還邊揉眼睛的尚善。
“嗚嗚嗚……我沒錯……”一回來就很沒志氣被師父手中的竹板嚇哭的她,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政策,一逕賴在地上用淚水洗地板。
“嗯?”端坐在極悟堂上的清罡真人,懶懶地看著自家死不悔悟的小劣徒。
尚善哀哀切切地繼續表演,“我才不想要得道成仙,我也不想再當什麼道姑了……”
清罡輕啜了一口香茗,任憑她哭得再慘再可憐,根本就不吃她的那套。
果然沒過多久,體力不繼的尚善哭不下去了,她抹了抹臉,一改柔弱討人同情的可憐神態,轉而憤憤地問著自家師父大人。
“成仙到底有什麼好?我就是不修口、不修心,也不修道,我就偏要賴在人間裡做我的普通凡人不成嗎?”
“普渡眾生。”清罡淡淡應著。
“那是和尚才干的事好不?”
“造福世人。”
“那您叫師公師祖他們去造福個世人給我瞧瞧先。”當他騙三歲小孩啊?以為她不知道那些個師祖,成日只會種花賞鳥閑著當米蟲?還造福世人呢?太看得起他們了吧?
“登上極樂。”清罡不受她的影響,繼續自顧自地說著。
尚善據理力爭,“極樂真要有那麼好,那師公師祖他們還會上去逛個一圈後就又下來了?難道您忘了他們是怎麼說上面的嗎?”
旁聽許久的斐然,聽到這裡忍不住要插嘴。
“他們說了什麼?”他實在很好奇,在修道成仙後,成仙之人究竟是去了什麼樣的仙境之處。
尚善兩手一攤,還刻意模仿著師祖們的語氣,以一副唾棄的口吻道。
“也沒什麼特別的。”不然他們怎麼會逛一逛就又打道回府了?
“……”
清罡擱下手中的茶盞,“說完了?”
斐然二話不說地擋在尚善的面前。
“閣下還有事?”在他的地盤上,竟敢護著他的小徒弟?
“確實有事。”斐然揚起頭,義正辭嚴地先一步進行控訴,“在你對她興師問罪前,我倒想先問問你,你們是怎麼照顧她的?她是個女孩子你們懂不懂?”
“喔?”清罡沒想到還有人真敢對他興師。
斐然將怨言一古腦地倒出,“這麼小的孩子,你讓她吃的是什麼、穿的是什麼?還有,你們是怎麼教養她的?素日裡滿口粗話就算了,她若是撒潑打滾起來,連市井裡的乞兒姿勢都沒她那麼專業!”
“所以?”
斐然攬過尚善小小的身子,“她是個未出嫁的閨女兒,女兒家就該嬌養、該呵疼、該寶貝,你們不能再這麼胡亂地養著她了。”
尚善猛然轉過身緊緊握住他的手,以崇拜的目光望著他。
“壯士,你說得太對了!”七月半的鴨子啊,最蠢的那一只就是他。
斐然微緋著臉,不禁有點小得意,“可不是?”
“所以日後我會為你上三炷香的。”
“啊?”什麼意思?
此時坐在位上的清罡真人,兩眉一挑、雙手一拍,一整疊的黃符便從他的袖中飄出,頓時綻放出璀璨刺眼的陣陣金光,而後騰空漫天飛舞起來。
“哇——”尚善抱頭急急逃走,還不忘一路鬼哭神號,“不關我的事啊!”
猶一頭霧水的斐然剛轉過身,鋪天蓋地而來的黃符就已包圍了他,陣陣寒意倏地竄過了他的背後,帶來了一片刺骨冰涼。
“得罪了本道後……”生性無比記仇的清罡低聲冷笑,“還想走?”
接連不斷的慘叫與哀號聲,持續自極悟堂殿內傳來。一個時辰過去後,當清罡離開了極悟堂,不講義氣的尚善便偷偷摸摸地溜回了殿上,蹲在斐然的身邊,以指戳著呈死屍狀的他。
“別戳了……”結結實實受了清罡的一頓“關愛”後,斐然頹然趴在地上,心底很是懷疑,他家的小魂役是不是也受過同樣的待遇,不然她怎會腳底抹油跑得那麼快?
“你還真是命大。”尚善無比佩服地又再戳戳他,“你是第一個得罪我師父後還會喘氣的耶。”
“……”危險程度這麼高,她事先怎不提醒一下?
“你還行不行?”她有些擔心地看著想爬起來,卻一副搖搖欲墜樣的他。
“不打緊,我皮粗肉厚,早就習慣了……”今日他終於知道,她動不動就訴諸拳頭的壞毛病,究竟是從何習來的了,這完全是師門一脈相承的惡果啊。
在尚善的幫助下,痛得直擠眉皺臉的斐然艱難坐起身,想到自個兒近來的境遇,他就有些哭笑不得。
剛逃離了谷底的虎口,小母老虎甩著尾巴說要拋棄他,他就眼巴巴地纏回她的身邊求她別拋棄,沒想到一個轉眼,他就又掉進了惡龍窩……嘖,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運道?
還有,雖說他不怎麼明白道家與武道這兩者之間能力的區別,只是武者能分階分級,他卻沒聽過道士們的能力有何區別。
就方才來看,即使身為相級初階的他已拚盡全力,卻依然落得了個凄凄慘慘的下場,而那個只是勾勾手指就游刃有余的清罡,則看得出來根本就沒同他認真……倘若以武力來計算,那麼那位師父大人的實力,肯定是遠在相級中階之上。
嘖,他家粉嫩又可愛的小魂役,怎麼背後會杵著一只不噴火也能一爪子拍死他的惡龍師父?老天不是在玩他吧?
尚善伸手推推看似在發呆的他。
“斐然?”該不會是被揍傻了吧?
他微微苦笑,“沒事,先找個地方幫我療傷吧。”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0-4-8 01:04:55
第4章(1)
打從那日被尚善拖著去待客的客房後,斐然就一直待在客房裡養傷,接著昏天黑地的睡了兩日後,他才勉強找回了點力氣。
可他卻很少見到尚善。
早已習慣時時刻刻都和她在一塊兒的斐然,大感不習慣之余,更偷偷在心底埋怨起那個老是指使著尚善到處忙碌奔波的清罡。
今兒一早,在尚善喂了他這傷殘病號一碗白蔘粥後,就又跑得不見人影了,感覺傷勢好了大半的他,本想下床走動走動,順道看看尚善一天到晚到底是在忙些什麼,可這時,一名幾乎可說是從頭白到腳的老道士,卻像道清煙似地出現在他的房裡。
“你就是善兒的魂主?”清遠真人一把將似剛撞鬼了的斐然給壓回了床榻上,並笑意盈然地合起他差點嚇掉的下巴。
被嚇個正著的斐然撫著猶亂亂跳的心房,定眼瞧著這個白發白須白眉還一身白衣的老道士。
“您是……”怎麼她家師字輩的人個個都很愛來神出鬼沒這一招?就沒有個正常點的嗎?
“善兒的師公清遠真人。”清遠自動自發地拉了張椅子在床前坐下,“老道我閑著沒事想同你聊聊,小伙子賞個面吧?”
“呃……不知道長您想聊些什麼?”
清遠一開口就開門見山,“老道我也不問你這些年怎都不來找善兒,今兒個我只是想來問問,對於善兒,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
說實話,關於這一點,他是真不知該有什麼打算。
一開始他是不想承認有許過願這回事的,事實上,他也一直把遺忘了尚善存在的這回事給埋藏在心底,既不去挖掘也不願去想起。
但在接觸了尚善之後,他知道犯下了什麼罪過,又如何虧欠於她。一想到她所有的苦難都是由他親手所給予的,他便不容許自己再逃避,總想著要在日後盡可能的去彌補她。
只是該怎麼彌補才好?又該怎麼安排他與她之間的關系?曾經因為他的涼薄所對她造成的傷害,又該如何去為她一一撫平?
靜靜看著斐然糾結的眉心,與寫滿了煩惱的眼眸,清遠耐心地坐在椅上等了又等,直到斐然醒過神時,才淡淡地問。
“你可知道,她為何會成為魂役?”
“不知。”
“是因為恐懼。”清遠拈了拈長長的美須,“簡單的說,就是她怕,她被嚇得魂飛魄散,所以才投不了胎。”
“怕?”斐然原本還以為所有的魂役都是心有仇怨或死不瞑目的,沒想到她卻非如此。
“她上輩子出身嬌貴,打小又都養在深閨裡,哪見過什麼世面和血腥?她一個小娃兒,會害怕也是自然的。”即使過了十二年,清遠至今還一直記得,當年那個穿著一身綢緞的女娃,面上時常出現的那一副驚悸模樣。
“那您可知她為何會忽大忽小的變來變去?”既然她的出現與眾不同,那麼她會變身的問題,也一定有著特殊的緣故。
“是因為魂印的關系。”清遠好脾氣地對他細細解釋,“魂魄的印像停留在死前最無法遺忘的那一刻,就叫魂印。”
斐然想不通地皺著眉,“這與她的變身有什麼關聯?”
清遠狀似不經意地瞥他一眼,“當然有,誰讓她有個不負責任的魂主?許願時不但不真心還敷衍,害得她魂魄不穩定,所以死前的魂印才會時不時地冒出來。”
斐然就算是個傻子,也聽得出他話裡夾槍帶棒的埋怨了,只是他依舊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樣的恐懼,才會讓她怎麼也不能忘卻?
他遲疑地開口:“她……是怎麼死的?”
“被她的親人掐死的。”
怎麼會……
耳際彷佛被一陣刺耳的嘯音穿過似的,斐然怔怔地瞠大雙眼,當下什麼都再聽不見。
以往還在谷底時,每每看著夜裡總是蜷縮成一團睡在干草堆裡的尚善,他都忍不住偷偷伸出指,輕撫過她夜夜總糾結在一塊兒的眉心。
他從不知她夢到了什麼,又是否在夢裡徘徊在過去的回憶裡,只是,她好像一直都睡得很痛苦,有時她會將聲音含在嘴巴裡嗚咽的低吟著,有時,她會突然掙扎扭動著四肢,就像是想要逃開種種對她的傷害。可他看不懂,也不知她發生過何事,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她兩手緊抓著自個兒的頸間,不時發出尖銳駭人的喘氣聲,而後啞著嗓子,流著眼淚無聲地說著什麼……
他不知道她是那樣死的。
在得知她重生成為魂役,日子是過得有多麼艱難後,他從來都不認為,他有那資格和權利去過問她。
斐然不知清遠是在何時悄悄離開的,他呆怔地坐在床上,出神地看著窗外的夕日將群山間繚繞的雲霧染織成一襲霞裳,紅艷艷的山巒像是醉了,格外的綺麗勾引人的目光。在他看來,這份美麗,就像是尚善她得知有得吃肉時,笑得格外沒心沒肺時的模樣。
他情願她能永遠都那般開懷地笑著……
在金烏滑過群山的背脊,陷入在天際的那一端後,斐然走出客房,按著記憶中的印像,在找過幾座堂院和大殿後,終於在星子都漫步在黑夜的布幔上時,在離極悟堂不遠處的工務院裡找著了尚善。
無聲站在門外看著在十來座燈下補衣的她,斐然本要踏進去的步子,久久也沒法離地半分。
一室明亮的燭火下,到了晚上卻還是沒變回大人樣的小女娃,正拿著一件與她身上所著十分相似的道服在縫縫補補,而在她身後,則還有一堆宛如小山的衣裳正待她去縫補。
這般看著看著,斐然不知怎地,喉際與鼻尖忽然有些酸澀,在反覆深呼吸了許久後,他二話不說地走進房裡坐至她的身旁,取來擱在她腳邊的針線,再隨手自衣堆裡拉來一件道服,然後他開始學著她,一針一針地縫補起衣裳。
對於他的莫名加入,尚善不可否認她很是意外,但堆積如山的工作正催促著忙不完的她,所以她也沒有多想,轉過頭就繼續著手中的大業。
但尚善到底是打小就做這事做到大的,她的針線功夫自是俐落非常,斐然卻不是,身為初學者,最多他也只會依樣畫葫蘆,然後就這麼畫呀畫的,他很快就被銀針給扎得一手的血。
尚善拿過被他鮮血染紅了一塊的衣裳,沒好氣地推著他的肩膀。
“不會就別礙事,一邊去。”就算他想分擔她的工作,那也得看他是不是那塊料。
斐然不死心的搶回來,“我幫你。”
“幫我染布料?”
“……”
手中的衣裳再次被她奪走,斐然縮著傷痕累累的手指頭,有些沮喪地垂下了腦袋。
“我……沒做過這等事。”許是近來被過多的挫折弄得他有些喪失自信,他總覺得,在她面前,他就是個沒用的魂主。
這不是廢話嗎?尚善也沒多打擊他什麼,同樣因身為過來人的她,自小就生長在富貴的環境裡,食衣住行皆有人代勞,她以前又哪曾做過這種事?不會也是自然的。
“行了,我肯定你的心意,但不指望你的努力,你別愈幫愈忙。”看著那件被染紅一塊的衣裳,她有些煩惱明日她該怎麼去跟她的六十七號師祖交代。
斐然也知他造成了她的困擾,“我……”
“你的身子還沒大好,若是餓了就去廚房,我給你留了粥。若是不餓,那就回房去睡覺。”她沒空同他發脾氣生火,只是擺擺手趕他走。
“那你……”
尚善低下頭繼續拈起銀針,“這些年來你也從沒想過我,現下就更不需你來關心了。”
懷著滿心沉甸甸的愧疚,斐然垂頭喪氣地走出工務院,在他身後,燈火下的尚善依舊在跟如山的衣裳奮戰,他雖落得一身清閑,腳下卻沉重得有若萬斤……
次日當天還沒大亮時,習慣早起的尚善打著連天的呵欠來到廚房,定眼一瞧,原本昨日就已用光的泉水,已經打好裝滿在五個巨大的水缸裡,角落邊存放食物的地方,放著一堆自菜園子裡摘采來的新鮮食蔬,就連旁邊的磨房裡,沉重的石磨前,也已放著兩桶剛剛磨好的豆汁。
這是怎麼回事?
她那九十八個貨真價實的神仙師祖,是良心發現還是終於想動動一身的老骨頭,所以才來她的廚房施仙法顯靈?還是她那位黑心又黑面的師父,總算肯聽從她的懇求,自山下聘來個大娘減輕她的工作量?
“早。”斐然在她撫著下巴猜想著時,抱著一堆自柴房取來的柴火,在路過她時同她打了聲招呼。
尚善愕然地瞪著他勤快的模樣,然後走至廚房外頭,先是看看天,然後再看看地,接著走到斐然的面前摸摸他的額,確定一下這不是什麼天變地異的前兆。
“今兒個早膳煮蘿蔔粥好不好?”斐然一手拿著菜刀,一手拿著根大白蘿蔔,微笑地站在她的面前問。
她愣愣地點著頭,看他拿著蘿蔔走到一邊蹲下,手法熟練地一根根削去皮……半晌,她想不通地歪著腦袋,默默地洗起白米准備熬粥。
忙碌了半天,當她熬好一大鍋加了香菇豆丁和蘿蔔的米粥,斐然正愁著該怎麼將這鍋熱粥給搬至飯堂裡時,尚善已在身上拍了一張大力金剛符和一張水火不侵符,舉起大鍋倒入一個個大盆中,然後兩手各扛起一只大盆。
她回頭瞥了看得滿面呆然的斐然一眼,“還愣著做什麼?幫忙搬去飯堂啊。”
“喔。”他迅即回神,運起身上的內力,有模有樣地學著她也扛起兩只裝粥的大盆。
在他們送完早膳,也各自在廚房裡喝過幾碗粥後,一刻不得閑的尚善又自飯堂送回數量龐大的碗筷碟盤,接著她便蹲在廚房外頭的老井邊,打起井水洗刷起餐具。
一早打過井水的斐然知道,那井水是有多麼的刺骨凍人,這般看著尚善用著一雙凍紅的手洗著碗碟,斐然一手按著胸口,好似胸膛裡的那顆心驟然遭人掐緊,令他心疼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記得聽她說過……她生前好像是個相府的千金小姐,身為天之驕女的她,該是被人捧在掌心中疼愛呵護的,就像他的妹妹斐淨一樣。在斐淨未出嫁前,皇爺府合家上下,哪個人不是把她當珍寶放在心上疼寵?而他,又怎麼能讓尚善在變成魂役後,淪落到眼下這等景況?
一把搶過尚善手中洗碗用的抹布,斐然蹲下身子將她給擠到一邊去,以不熟練的動作洗刷起堆疊如山的碗盤。尚善呆站在一邊看著今日格外反常的斐然,並沒有阻止這位以往十指從不沾陽春水的然公子搶她的工作,她只是以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了他許久。
“你打算留在道觀當長工?”
“……看情況。”斐然手邊的動作頓了一下,開始在心底思索,他究竟是該留在這兒替她分攤道觀的雜務,還是干脆就直接把她拐回家好生供著。
接下來的一整日,斐然處處搶起她的工作,但到底他只是個新手,一點也不習慣做那些雜務,時不時幫倒忙的他,即使被尚善嫌棄了一整日,他還是硬著頭皮意志堅定地繼續幫忙。待到吃過晚膳,尚善又再去跟成堆的衣裳奮戰時,沒有縫衣天分的他已經累癱趴平在客房的床榻上。
“小伙子。”消失了一整日的清遠,在他一動也不想動的這個時刻,又事前一聲招呼都不打地就出現在他的身邊。
斐然疲憊地掀開眼皮,側過臉看向那位一點也不像仙翁,反倒更像是跟幽靈結拜過的老道士。
“我錯了……”僅只一日,陪她一塊兒過著她早已熟悉的生活,他便深感無比懊悔……若是早知她以往所過的是這樣的日子,那他當年無論如何也不會拋下她。
“知錯就好。”清遠覺得,其實他這個魂主也不是那般無可救藥。
“往後能不能別讓她做那麼多的工作了?”斐然很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他本身並沒有與這座極山道觀抗衡的力量,所以現下他滿腦子所想的,就是該怎麼讓她的日子好過一點。
“會讓她做那些,是因為她需要。她需要鍛身與鍛心,如此一來,她的魂印才會不那麼頻繁的顯現出來。”清遠邊說邊在他身上拍了張符,轉眼間就消去了他一身的疲乏。
“魂印出現有什麼不妥嗎?”
“自然不妥。”清遠搖搖頭,“魂印如此頻繁的出現,只會傷了她的壽數。”
“傷壽數?”斐然緊張地自床上坐起,“可她是我的魂役,按理說,她當與我同壽才是。”
“那前提得是她沒有失魂缺魄才行。”他伸出一指搖了搖,“她與其他的魂役不同處,就在於她缺了一魂一魄。”
斐然怔然地垂下兩肩,“怎麼會……”
“她不是個完整的魂役,因她不是被期待許出來的。少了你的真心以對,她不全,自然你的壽數也沒法完整給她。”
“她的魂魄可有法子補齊?”
清遠以高深莫測的目光看了他許久,在滿心焦急的他都快等不下去時,這才溫吞吞的啟口。
“有。”只是,他會願意幫她?
“您盡管開口。”一直都緊屏著呼吸的斐然總算松了口氣。
清遠隨即如他所願,毫不客氣地獅子大開口,“把你的一魂一魄給她。”
“什……什麼?”他愣在原地,沒想到要付出的竟是這樣的代價。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的,清遠還在為他雪上加霜,“一日不補全她的魂魄,她就一日無法忘懷前世之仇,更不可能把它放下,她永遠都會活在死亡時的驚嚇陰影裡,唯有補齊魂魄了,她才能新生。”
斐然沉默地垂下了眼簾,而清遠則是起身拍著他的肩頭。
“你仔細想想吧。”
夜色在斐然陷入兩難之時漸濃漸深了,當清冷的月光將大地灑滿銀輝時,斐然像抹飄蕩游魂似的離開了客房,再次來到工務院。本該在燭下縫補衣裳的尚善,不知在何時已累得睡著了,她兩手抱著一件衣裳,整個人窩在衣堆裡又再蜷縮成一團地睡著,正作著夢的她,還邊睡邊咂著嘴巴。
“師父,我想吃肉……”
“……”就連作夢都不忘吃肉,怪不得她會躲著清罡跑到那座山谷裡去大開葷戒。
“娘親……”
在斐然想幫她蓋上衣裳免得她著涼時,她的語調驀地一變,睡容也不再那麼安穩。
他伸手想要幫她撫平她又蹙在一塊兒的眉心,可下一刻自她嘴裡所吐出的言語,卻讓他忘了該如何動作。
“娘親,您別殺我……”
斐然震驚地看著睡夢中的她,可憐兮兮地抽著鼻子,沒過多久,睡得一臉委屈的她,眼角滾出一顆令他覺得萬分刺目的晶淚……這更是令他心房的每一個跳動,滿溢著的都是心疼。
直到她的氣息漸漸平復,也不再囈語些什麼時,之前還滿腦子紛亂,不知該如何做的斐然,看著她的睡顏反倒是因此沉靜了下來。
他坐下身子躺在衣服堆上,再伸手輕巧巧地將睡熟的她擁至懷裡,下頷就擱在她的額上,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燭火,心頭出乎意外地一派寧靜安詳。
以往他一直都想不通的,在今晚的此時此刻,就像被解了鎖似的,在他的心頭豁然開朗。
這般擁著渾身溫烘烘,讓他整個人都打心底暖和起來的她,他想,他大概知道他為什麼會把她許出來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0-4-8 01:05:20
第4章(2)
“你到底是怎麼了?”尚善瞄著身旁與她一塊兒蹲在井邊洗衣裳的某人。
“沒事。”斐然伸長兩手,熟練地在大木桶中搓搓又洗洗。
“你好像變了……”應該說,外表雖是沒變,但內裡卻與原來的截然不同。
“應該的。”他兩手擰干又洗好的一件濕衣,“這陣子你不也很少對我發脾氣?”打從回到這道觀後,她就沒敢再像以往那般一日按三頓揍他了,在她師父的眼皮子底下,小母老虎直接變成了只無膽家貓。
聯手洗完幾大桶的衣裳後,尚善在晾著衣服時,臉上還是帶著濃濃的不解,時不時地就偷瞧斐然一眼。
不知怎地,這陣子來,斐然待她的態度變了很多,以往還在谷底時,他雖是有著自責,可只要一牽扯到魂役這一問題時,他就變得冷面也冷心,言辭中絲毫不掩飾強烈的偏見。
但在來到這兒後,他不但偶爾會主動對她提起魂役的事,每日陪著她做雜務時,他也會同她東拉西扯,不是問問她小時候的舊事,就是故意與她談起各色她愛吃的美食。且在與她相處時的舉止上,他也親近了許多,三不五時就揉揉她的包子發髻,不然就是在她變成娃娃樣時特愛抱著她不放。
他……這是吃壞了肚子,還是又被老看他不順眼的師父大人給揍歪了腦袋?
晾好衣服的斐然,走至發呆的她面前,一手接過她手中的空木桶,一手牽著近來總是時常犯呆犯得很可愛的她,回到暖和的廚房裡,他剝了顆橘子,將香甜的橘瓣,塞進她發呆時總會忘了合上的小嘴裡。
“昨兒個我聽清遠真人說,你是下一任道家的繼承人?”
“嗯……”口中清冽的甜味和酸味,總算把她漫游的心思拉了回來。
“你真要繼承這座道觀?”他實在很懷疑,滿心只想吃肉的她,真能接下大業成為當世唯一的道家掌門嗎?
想到這事尚善就腦瓜子疼,“你以為我想?”
瞧著她那副像是倒了八輩子楣的模樣,斐然意外之余有些好笑。
“難道你不想要那至高無上的地位?”這世上分為三大勢力,分別為神道、武道與道家,身為其中一方最大勢力的唯一繼承人,她居然一點也不在乎?
“又不能吃肉,這道觀誰愛誰就拿去吧。”吃素十二年就已經夠可悲了,要她再吃上一輩子?光是想想她就有股撞牆的衝動。
“那……”他邊剝橘子邊幫她想辦法,“你師父能不能重新再挑一名弟子,日後讓他取代你的位置?”她若真不想當的話,首先就得打破極山道觀歷來代代只有一個傳人的舊習。
“不行,弟子哪是那麼好找的?”尚善苦著張臉,“我說過,當年我師父他就是逮不到人當徒弟,所以才拿我來充數,再加上他們都已經把法力硬灌給我了,我哪還有什麼拒絕的余地?”
“灌?”斐然想了一會兒才憶起道家特有的儀式,“灌頂?”就是傳說中把畢生的法力分給弟子的認師儀式。
“就是這個。”一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她就苦悶地把牙槽磨了又磨,“他們一個灌,兩個灌,接著統統都來灌……連灌了九十九人份的法力,我差點就被灌爆了身子。”
“為何要灌那麼多?”那堆老道士是想把她灌成神仙還是怎麼樣?
“還不是他們故意的?”尚善愈說愈激動,不小心又變成娃娃樣,小小的拳頭直捶著廚房的小飯桌,“就因為他們怕我不肯當道姑會偷偷跑了,所以他們就先下手為強,然後說什麼他們都把一身的修為給了我,我要是不對他們負起責任來,我就是不孝不義天地不容欺師滅祖的渾帳!”
還……還有這樣強買強賣的?
斐然聽得好不傻眼,沒想到這座道觀裡那些德高望重、仙氣飄飄的老道士,竟全是些欺負小孩的黑心貨。
“你說,他們欺負一個年幼無知的七歲小孩無不無恥?且事後他們還有臉皮哭著說我欠了他們,還說什麼他們都給了我那麼多的修為,我不能不要他們……虧他們還是修道人,坑人居然坑得這麼理直氣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當年她什麼地方不好掉,偏偏就掉到了她家師父的地盤上,先是被迫拜了個黑心師父不說,還被那票奸詐的老頭給聯手坑得半死。
聽完了她的苦難,斐然滿腹的同情與自責,最終只化為一句話。
“……你打我吧。”
尚善拿過他手中的橘子一口塞進嘴裡,然後跳下椅子拍拍屁股道。
“工作還有一大堆,誰有那個閑工夫揍你?”再說,揍他就能改變事實了嗎?
“你打吧,你不打我內疚。”於心不安的他跟著她一路走出廚房。
“你有毛病啊?”她回頭瞪她一眼,腳下的步子愈走愈快。
他還追在她的後頭不放,“打吧,求求你就揍我一頓吧。”再不讓她揍一揍,他會愈來愈覺得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混蛋的。
“你是被揍上癮了不成?”她氣惱地跺跺腳,被他那股子死纏爛打的追勁,給逼得不得不跑了起來。
“善善……”
“不要再追著我跑了!”
神出鬼沒的清遠真人,此時正半個身子倚在廚房門邊,手中還拿著顆已剝好的橘子,一邊優閑地吃著橘子,一邊看被斐然給追得沒處躲的尚善,待他心情甚好地吃完整顆橘子,他便轉身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半個時辰過後,如願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斐然,果然被尚善趕回了客房上藥,坐在客房中等人的清遠,將早就准備好的符紙往他的臉上一貼,再拉著他坐下來一塊兒喝起早茶。
斐然已經很習慣這位老人家的每日一閑聊了,他取過小爐上烹著水的茶壺,將熱水注入他倆的茶盞裡,然後恭恭敬敬地等待他開講。
“知道魂役是什麼東西嗎?”今兒個清遠挑了個新話題。
他想也不想就應道:“以魂紙許願許出來之物。”
“不對。是生命,是你所賦予的新生命。”清遠就知道世人全都被許願這一事給誤導了,“其實閱魂錄這本書,打一開始時,它不是那般邪惡的……它不過就是個講求公平的玩意兒而已,你給魂役多少,魂役就會回報你多少,同理,你愈愛他,他也愈會以同等的方式回應你。”
斐然靜靜的聽著老人所吐露的秘密,在他那雙充滿睿智的眼眸裡,有著難以言喻的感慨和蒼涼。
“真人?”他在茶水都快涼了時,輕聲提醒一逕陷入回憶裡的老人。
“記著老道的話。”清遠真人心情有些低落地囑咐他,“天道,一直都是公平的。”
擱在花桌上的水,在愈來愈寒冷的天候下已經變涼了,斐然看著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又再次化為一道清煙走人的清遠,心情復雜地想著他所留下的那些話。
這一日,他沒再去找尚善賞他一頓揍,他只是關起門來想了半天外加一夜,次日清早在幫尚善做完早上的工作後,他便去了極悟堂,找上一直都很不待見他的清罡真人,很湊巧的,老是神出鬼沒的清遠真人也剛好在場。
斐然在殿上站定,先是禮貌地朝兩人行禮,再道出這陣子他考慮過後的決定。
“我願把我的一魂一魄給她。”
清罡還是一副拒人於千裡外的模樣,沉默了一會兒後,徐徐朝他揚起劍眉。
“不後悔?”他似乎是小瞧了自家徒弟在這小子心中的重要性。
斐然從容地開口,“這些年來那般對待她,已經夠讓我後悔了。”
“所以?”
“我是她的魂主,我會負起責任給她一個不一樣的新人生。”他早就該這麼做了。
座上的清遠欣慰地點點頭,他這老頭子這陣子持之以恆的絮絮叨叨,總算是起了幾分作用……只是他才這般在心裡想著,尚善帶著怒意的吼聲,就讓他的好心情馬上減了幾分。
“誰要你雞婆!”
找人找到這兒,卻不小心聽完了全程的尚善,站在大殿一角漲紅了整張小臉,斐然轉頭一見著她那副氣跳跳的模樣,趕緊上前去把她抱起。
“我的小祖宗、我的姑奶奶,你快別鬧了……”斐然任由叮叮咚咚的小拳頭如雨落在他的身上,邊哄邊抱著她往殿門的方向走。
她像只小獸般地在他懷中掙扎,“放我下來!”
“好好好,你先去外面玩……”
她用力扯著他的耳朵,“你別老把我當孩子哄!”
“善兒,去外邊玩。”清罡充滿威嚴的話語一出口,讓深怕師父大人的她馬上就掩旗息鼓。
“是……”
將凶惡暴躁的小母老虎放至殿外後,斐然揉揉被小拳頭打中的下巴,轉身走回清罡他們的面前,直截了當地問。
“一魂一魄要怎麼給她?”
“等會我就把補魂魄的方式交給你。”對此清遠早已做好了准備,“對了,當年你是在哪兒許願喚出魂役的?”
斐然登時斂去了期待的神色,一時之間,往日皇宮刑堂裡所發生的一幕幕過往,彷佛就近在眼前……
自從那年被大哥斐思年抱著離開皇宮的刑堂後,他就再也沒踏進皇宮一步,沒想到在他的有生之年,他還得再次重回……那個對他而言可說是噩夢源頭的地方。
清遠不是沒有看到他眼中的猶豫,“她打哪兒來,就得在哪兒補。”
“我會盡快帶善善回原國一趟。”斐然只遲疑了一會兒,很快就咬牙決定。
一直蹲在殿外花園裡數螞蟻的尚善,在斐然總算從極悟堂出來時,來得快也去得快的火氣已經消減了大半。
“善善?”抱娃娃抱上癮的斐然拎起她,動作嫻熟地讓她半倚在懷裡。
她怏怏不樂地扁著嘴,“我都十九歲了……”七歲的時候他不來,隔了十二年後才來對她掏心挖肺想補償,以往他上哪去了?
“我知道。”
“我不需要你幫忙。”她又沒求他,且從前他不是都不管她的死活嗎?
“我沒幫你,我只是在彌補我往日的過錯,你總不能阻止我改過向善是不?”斐然輕拍著她的背,低聲安撫著懷中的小頑固。
“我……”她倔強地撇著嘴,“我不會感激你的。”
“那也是應該的。”他忍住笑意,刻意一臉正經地對她點點頭。
“你不必勉強你自己。”她偷偷看他一眼,然後又飛快地把頭轉過去。
“我樂意。”斐然的大掌按在她的小腦袋上把她轉過來,“千金難買我樂意,因此哪怕你再怎麼揍我,該給你的,我就是要給你。”
“你……”她氣息一窒,心慌意亂之余,有些結巴地道:“誰、誰要你這時才來幡然醒悟?”
“放心吧,往後我會一直對你好的。”他愉悅地親親她白嫩的小臉蛋,感覺在做出這個決定後,他就像是解脫了般,心情天高海闊的,再舒服自在不過。
被偷吃了嫩豆腐的尚善,可能是因為過於驚訝,所以好半天她一動也不動,就一逕張著小嘴呆呆看他。
斐然見她難得有這副可愛的模樣,滿腹因她而生的歡喜,令他想也不想地,趁她猶呆呆憨憨時,又在她的兩頰印下兩記響吻。
被親回神的尚善驀地面紅如霞,生平頭一回遭人調戲的她慌慌張張地自他身上跳下,然後像是身後有惡狼追似的,兩手掩著面頰,頭也不回地跑出去老遠。
斐然慢慢踱著步子朝她逃遁的方向走,一邊回味著她臉紅的嬌俏模樣,一邊想著她會躲在什麼地方。
不願承認與不願面對,向來就是兩回事。
而他斐然,從來就不是個提不起也放不下的男人。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0-4-8 01:05:39
第5章(1)
下了朝就收到納蘭清音給的消息,斐思年一身的官袍都還未換下,回了皇爺府後便直接往書房的方向走。
就在來到書房前的院子裡時,某個看上去很眼熟也很礙路的物體,就這麼橫躺在路中間。斐思年停下了腳步,仔細觀察自家被揍得連他都快認不出來的二弟,再三確定還有口氣後,他便無情無義地舉腳跨過路障,推開書房的門扇,去找那名又將斐梟給揍成這副死德行的凶手。
“神教?”大致看完找他來這的主因後,斐思年放下手中的密摺。
納蘭清音用紗布包著一塊自地窖中取出來的小冰塊,正敷著因揍人過度而有些紅腫的右手。
“嗯,就雲取宮那些人。”打從前陣子被黃金門給鬧了一場後,雲取宮那些地位崇高的祭司看似消停了點,可實際上卻不然。
“他們又想做什麼?”不是聽說神教內的神官一派與祭司一派正內鬥得好不愉快嗎?
納蘭清音再將桌上的另一封密摺推給他,“看來,雲取宮的少宮主,很有雄心壯志啊。”
一目十行地看完最新打聽到的消息後,斐思年不以為然地將密摺扔至一旁。
“那又怎麼樣?反正任他再怎麼上竄下跳,說到底他也只是前任宮主的兒子而已,日後雲取宮也不會是他的。”
“這可難說。”納蘭清音倒是沒有小瞧這位心懷大志的少宮主,“畢竟,新一任的宮主,到現在都還不知人在哪兒呢。”
世人眼中一貫神秘不凡的神教,其實指的就是在神道之下,信奉藥神的道眾所創建的雲取宮。
而雲取宮的最高地位者,即是傳承了藥神法典的宮主,次為神官,再次者為祭司。因雲取宮的宮主,向來采取轉世制,故每當宮主身故,神官們就得出發去尋找上上一任宮主的轉世繼承人,只是上一任的宮主,十五年前因某種緣故自盡謝罪,神官們至今都還未能找著雲取宮的下一任繼承者。
斐思年可不像他那般憂心,“就算雲取宮現下宮中無主,還有那位少宮主再如何勢大想奪權,別忘了,神官可從不承認什麼宮主之子,神官只認可轉世的新宮主而已。”
“你以為這位少宮主,會讓那些神官找到下一任新宮主?”換作是他的話,他定會趕在神官們找到人之前就先下手為強。
“若是沒有神官的承認,那位少宮主就算能一手遮天,也依舊名不正言不順,更不會被認可是傳承千年的神宮正統。”斐思年邊說邊摸向空空如也的肚子,“還有,這事到底與咱們有什麼關聯?”下朝回來他都還沒用早飯呢,他可不想餓著肚子繼續聽別人家的家務事。
納蘭清音也不拐著彎了,“我收到消息,道家那邊,他們已有了下一任繼承人。”
這一點倒是出乎斐思年所料,“不是聽說他們……一直都找不到人選,道家的道統眼看就要斷在清罡真人這一代了嗎?”他們終於逮到好苗子了?
“這可得多虧了你的好弟弟。”
“斐然?”除了整天只會追查仇家的下落和做生意之外,那小子還能干什麼正事?
納蘭清音愈想心情就愈愉快,“可不是?”
“我都好陣子沒那臭小子的消息了,納蘭先生,您知道他在哪?”那小子每每搞失蹤之前也都不提前通知一下的,這回不知他又追人追上哪兒去了。
“跟他的魂役在一塊兒。”
轟隆隆的雷音自斐思年的頂上傳來,當下被響雷劈個正著的斐思年,頭昏眼花地將這嚇死人不償命的消息反芻了好一會兒,這才有辦法把話擠出唇縫。
“魂……役?”他沒聽錯?他家最頑固最恨魂役這東西的小弟,居然會破天荒的拉下臉去找那名被他許出來又刻意遺忘的魂役,還……跟魂役處在一塊兒?
這怎麼可能?
“咱們三爺的那位魂役,還正巧就是道家的下一任掌門人。”也不知那個清罡真人是怎麼想的,魂役的壽數普遍不長,怎麼就獨獨挑上了那個魂役當弟子?
“……”臭小子他也太會許願了吧?別人是想許都許不出個什麼好東西來,而他那個不想許願的,怎偏偏就許出了個身分來歷都這麼大的麻煩?
“咳。”納蘭清音斂去了眼底看好戲的神態,端肅好神態又繼續談起正事,“如今,既然道家都有了繼承人,那麼身為神道代表者的神宮,恐怕也將不會寧靜了。”
“為何?”
“數百年前,神道、武道與道家,分別為這世上三大勢力。但如今,各國百姓皆習武道,武道已成了世上最大的勢力,偏偏武道卻沒有什麼繼承人的說法,也從沒有過一個正主。”
斐思年杵著眉心說出每一位武者的常識,“不是聽說哪個武者能修煉至將級,就是天下武道之主嗎?”
納蘭清音嗤聲笑道:“這世上哪來的將級武者?至今為止,你可曾聽過或見過?”
“不曾。”斐思年毫不猶豫地搖首。
每個投身武道的武者心中都有一個夢,晉階並獲得無上的武力,而傳說中武者的至高點,便是將級武者。
只是,別說武道這一途漫長又艱辛,天資、體魄與悟性更是一道道苛刻的關卡,這世上能夠入道的武者,以軍級居多,其次是上一層的士級,可就算那些武者能夠幸運邁入相級初階,要再往上卻是難如登天。如今能夠闖過相級高階生死關的武者,攤開五根手指就能數完,更遑論是前所未聞的將級?
真要有這等強者,那也能算得上是人間半神了。
“我之所以會關心那位雲取宮的少宮主,是因我聽說他有意讓神宮復起,讓神宮重回世人的眼中,並在日後取代武道的地位。”納蘭清音漾出勾人心魄的淺笑,“我在猜,這位名不正言不順的少宮主,他若是想要下手奪得雲取宮,他就勢必得先借勢。”
“借誰的勢?”誰會去幫他的家務事?
“道家。”豈料納蘭清音卻給了他一個意外的答案。
才思敏捷的斐思年很快就嗅到其中的陰謀味,但他還是有所懷疑。
“可道家的道士們不是素來不問世事,一心只管修道而已,他們會蹚這個渾水?”就算那位少宮主想拉攏道家,在日後聯合兩道共同對抗武者已遍布大陸的武道,可他怎麼就能確定道家會搭理他?
納蘭清音徐徐以指輕點著桌案,“清罡真人或許是不會,但,他那涉世未深的小徒弟呢?”
聽完他的話,斐思年只差沒將兩眉緊連成了一線,他思索了半晌,很快就做出決定。
“我這就派人去叫斐然回府。”
未至深秋,位處在高山上的極山道觀,已被早落的初雪給換上了銀色素裳,向來分散居住在各山頭宮殿中的歷代祖師爺們,早在落雪的頭一日,就已打包好行李搬進主殿的各個院落裡,不但讓總是冷冷清清、沒有人味的主殿多了點人氣,也讓主殿枯燥的生活變得熱鬧滾滾。
手上提著兩只大茶壺的斐然,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難得一見的景像。
九十八位從頭白到腳,清一色身穿著白色道服的老爺爺,外加一個氣質高貴、外貌冷艷的極山道觀現任掌門清罡真人,此時此刻,全都齊聚在大殿上,大開二十幾桌的賭桌集體打麻將。
而尚善就像只忙碌的小蜜蜂,淪為茶水小僮的她,一下子這幾桌茶水伺候,一下子那邊的花生米又不夠了……打從那票老人家開始聚賭起,身為年紀最小的弟子,她就一刻也不得閑地服侍著大爺般的他們,從早上到現在都快晌午了,她連一口飯也沒進過。
斐然面無表情地放下剛自廚房取來的茶水,帶著隱隱的怒意,他首先看向他右手邊的五六張牌桌,桌上那些暴露出本性的老道士,正你一句我一句地粗話漫天橫飛;而在他的左手邊,好幾桌的老道士則邊打牌邊不忘撩起衣袖,你給我一拐子,我賞你兩腳;正前方這十來桌的就更誇張了,黃符與刀槍棍棒齊上,啊,最後面那幾桌沒牌品的老人家,剛剛又把牌桌給掀了……
再也無法忍受的斐然,一手拉過慘白著臉路過他身旁的尚善,將累到眼睛都快張不開的她護在懷中,痛心疾首地對那些不肖長輩大吼。
“統統都給我住口也住手!”
在場的老道士們,無論是張牙舞爪干架的,還是揪著別人胡子謾罵的,或者是兩手置在桌下又想把牌桌掀了的……統統都在他的怒吼聲中停頓了下來。
斐然先是將尚善扶到一邊去歇上一會兒,然後轉過身來再戰這群為老不尊的長輩。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好好一個閨女兒,你們怎能讓她在這等環境下長大?言教與身教乃教化之本,瞧瞧你們那是什麼德行?萬一她在日後有樣學樣,或是誤入了歧途該怎麼辦?”枉他以往還那麼尊敬那些老人家,原來他從頭到尾就錯了,尚善今日之所以會成為一只言行粗暴的小母老虎,問題的本源,根本就出在他們的身上!
清罡淡淡瞥他一眼,抬手扔出張牌後,非但沒半分愧疚,還不疾不徐地給他來了一句。
“長大?已經長得很大了。”雖然外在偶爾是很騙人的七歲娃娃,但內蕊裡,都已十九了不是?
“就是說嘛……”一堆深有同感的老道士,紛紛賞他一記“你的擔心是多余的”白眼。
“我不管,總之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們必須對她負起責任來。”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完全就是極山道觀上上下下的最佳寫照。
“負責?”清罡在又胡了一把牌後,語帶諷刺地看著斐然,“說起負責這回事,要負責也是該由你這個魂主先來負責,本道這個師尊,論理,可還得排在你後頭。”
“我負就我負!”為了他們毫不在乎的態度,斐然怒氣衝天地撂下話,走至一旁打橫抱起早就累到睡著的尚善,下定決心要把她粗魯的言行舉止統統都給掰正過來。
於是,在昏天暗地的睡過一覺後,尚善張眼醒來時,所見著的就是某個被孟母上身,急吼吼要帶著她搬家去的魂主。
“你說啥?”他又去得罪她家心眼特小的師父大人了?他就算是想找死也別拖著她下水呀。
“總之我要帶你回原國。”斐然邊說邊用熱布巾幫她擦臉,再拆掉她睡亂的包子頭,“你師父他們早就答應讓我帶你去補魂魄了,趁著山上雪勢還不大,咱們盡早下山。”
尚善猶豫地考慮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選擇對他搖頭。
“不去。”就算是他良心發現,想要彌補她好了,可抽掉一魂一魄會帶來什麼後果他有沒有想過?要是他因此發生了什麼事,那豈不是換成她內疚一輩子?
斐然三兩下就把她的長發重新梳成發髻,“小姑奶奶,不同我去補魂魄,你打算時不時就讓魂印跑出來嗎?老道士他們也說了,這樣會傷神傷壽,你可能活不到我這個魂主駕鶴就先我一步去了。”
“我不想那麼麻煩……”她推推拖拖地說著不像理由的理由。
“再麻煩也得去,別忘了,你身為下一位掌教,日後你有責任收徒繼承道家,你總要活到把道家大業給傳承下去是不?”
她好不苦惱地皺著眉,“都說過我根本就不想繼承了……”
眼看她還是舉棋不定,斐然壓低了音量在她耳邊道。
“難道,你就不想下山吃肉?”哪怕此舉會得罪那票吃素的老道士,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尚善果然兩眼一亮,“我這就打包行李!”
拐著無肉不歡的尚善,在他倆下山的路程上,斐然怕她會臨時改變主意原路折回去,於是他每日都在她的耳邊念叨著各式葷菜菜名,將尚善哄得暈陶陶又飄飄欲仙的,如他所願地順利帶她離開了清罡真人的地盤。
來到了熟悉的城鎮外頭,斐然首先就去了皇爺府旗下的商號,報完平安也拿走了足夠的銀票後,就准備進城等著被他給扔在南濟城的知書與達禮過來接他,可就在這當頭,尚善卻不肯合作了。
深怕又得去行善助人的尚善,一進了城裡就像只膽小的老鼠,躲躲藏藏地避在斐然的身後,拖拖拉拉地說什麼都不肯跟他走了,斐然見此也不多說什麼,直接扔過去一只燒鴨給她,馬上就將近來饞肉饞得口水直流的她擺平得很徹底。
“三爺,這是給您的……”在斐然拎著吃得小肚子都圓了一圈的尚善要上馬車時,商號的管事氣喘吁吁地拿著一張剛收到的拜帖朝他跑來。
斐然有些訝異地接過,他才剛下山不久,什麼人這麼快就知道他的消息?
“怎麼了?”尚善坐在馬車裡,納悶地看他打開拜帖後就直接拉長了黑臉。
他敷衍地扯扯嘴角,“沒什麼……”就知道狼宗的那個師爺,向來就是個無利不起早的。
“笑不出來就別勉強笑,難看。”她伸出兩手搓著他的臉,總覺得在道觀裡的他比在山下的他順眼多了。
斐然任由她的一雙小手在面上左搓右揉,半晌,他握住她的手,有些猶豫地與她商量。
“善善,咱們能不能先暫時別回原國,等我辦妥一件事後再走?”反正這事也與她有關,早晚都是要告訴她的。
“何事?”
“找當年那個逼我在魂紙上許願的人算帳。”公孫狩在帖子上說了,近來有個人欠了他不少賭債,而那人還是他家宗主夫人曾提過的仇人杜衍仲,因此他若想找仇人一清舊仇,他最好乖乖赴約。
“逼你?”尚善茫然地眨著眼,“怎麼,你……你不是自願許的?”怎麼他從來都沒有說過?
“不是……”斐然先是垂下眼眸,但很快又想起了她的身分,忙予以補救,“可我很慶幸我將你許了出來。”
“行了,別來我師公那套了。”以為她不知道清遠真人每天偷偷摸摸的跟他見面?她就知道那個愛管閑事的師公,一定會趁機給他灌輸了一堆有的沒的。
“那……”
她聳聳肩,“反正那家伙也是我的仇人,就先去找他吧。”
“你的仇人?”難道她終於有魂主魂役是一體的自覺了?
“逼著你許願,害我被許得零零落落還掉七掉八的,我不找他算帳找誰算?他當然是我的仇人。”有些事他掖藏著不說還好,但他既然有意攤開來說了,她自然也不會繼續裝聾作啞。
斐然躊躇地啟口,“善善,當年我……”
“等你想說時再同我說吧。”她拍拍他的肩,轉首看向窗外,而後指著外頭賣肉包的攤子大叫,“停車,我要吃那個!”
一個時辰後,當等在約定地點的公孫狩,終於等到了姍姍來遲的斐然時,他備受驚嚇地撫著胸口。
那個抱著個女娃娃走來,一路在她的指使下買東買西的某人,真是名滿天下的原國然公子嗎?怎麼看上去像個老媽子?他再把目光移到斐然懷中之人的身上……呃,這歲數,怎麼看也不可能會是什麼夫人吧?
當一手拎著好幾袋吃食、一手抱著孩子的斐然終於走至約定地點時,公孫狩就像是逮著了什麼獨家秘聞般,兩眼直在他們身上轉來轉去。
“這是……令嬡?”之前不是聽說斐然他是個斷袖嗎?怎麼眼下女兒都這麼大了?
一路逛街逛過來的某兩人,聽了他的話後不約而同地蹙著眉心,公孫狩一看,很快就見風轉舵。
“令侄女?”唔……以往皇爺府就是以寵妹出了名的,說不定,這個娃娃就是斐然他打哪個親戚家搶來的。
一大一小的眉頭都皺得快可以夾死蒼蠅了,且神情還有種說不出的古怪與相似。
好吧,他沒招了……公孫狩很干脆地放棄猜測。
“不知這位是?”總不可能是路邊隨地撿來的吧?
尚善向來就是個直脾氣,“我是他的魂役。”
公孫狩登時僵住了嘴邊待客用的笑意,還作勢掏了掏耳,“誰的魂役?”
斐然一臉冰霜樣地開口。
“我的。”他那是什麼見鬼的表情?
一日之內接連遭受兩回驚嚇,公孫狩一手直撫著胸坎,感覺他的小心肝似是有些承受不了。
據他家狼主夫人的閑聊家常中,全狼宗上下都知道,原國皇爺府這位大名鼎鼎的三爺,生平最恨的,就是魂紙與魂役,聽說納蘭清音閑時手中撕著玩的魂紙,大半都是由他找來的,可如今,他不但許出了個年幼的魂役不說,他還一臉寵愛呵護地抱著她逛大街?
公孫狩不由得瞄瞄頂上的藍天……等會兒會下紅雨吧?
“你不是有消息?說吧。”斐然可沒空看他發呆,他懷中的小姑娘剛剛指名了要吃城中最出名的燒腊舖子,他還得趕著去街尾排隊呢。
公孫狩轉了轉眼眸,很快即放棄一開始坑了斐然一筆就走人的打算。
“我知道那人在哪,我帶你去找他。”難得讓他撞上這麼有趣的事,不跟著瞧瞧怎麼行呢?
“不需要。”斐然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要我倆買賣成交,我自會去收拾他,不需你來插手。”
“可我堅持。”笑意盈然的公孫狩偏偏就是寸步不讓。
斐然惱火地瞪著他,“你純粹就想看我熱鬧是吧?”目的都寫在臉上了。
“哎呀,既是心知肚明,那就別不解風情的說出來了。”公孫狩自來熟地拿過他手上的大包小包,擺明了就是要陪他們一塊兒逛大街。
不知他倆在暗地裡高來高去些什麼,一心等著吃美食的尚善,迫不及待地拉拉斐然的衣領。
“不去那家燒腊舖子了?”不是聽說各國皇帝都吃過?
“我這就帶你去。”斐然安撫地對她笑笑,然後轉頭瞪了公孫狩一眼。
被瞪得不痛不癢的公孫狩,心情不錯地跟在他倆的身後。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就看斐然對著懷中的娃娃呵護備至、有求必應,哪怕她不時會拉拉他的耳朵、扯扯他的頭發,偶爾在買不到吃的時,她還會咬他臉頰一口泄憤……難得看斐然這般拉下身段討好一個女娃娃,公孫狩可說是一路走,一路笑。
待到斐然終於履行了承諾,讓尚善吃掉那一長串在下山時跟她說的菜單後,城中的街市都已快打烊了。
跟著他們逛了一下午的公孫狩,嘆為觀止地看著那個一直吃個不停,直把小肚子撐得鼓鼓的小姑娘,在打完一長串飽嗝後,便眼皮一沉,兩手攬住斐然的頸項,往他的身上一趴……然後終於不動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0-4-8 01:05:54
第5章(2)
斐然抱著心滿意足睡過去的尚善,無視於公孫狩一臉不可思議的模樣,直接繞過他進入今晚下榻的客棧,可接著他便在櫃台前碰上了難題。
“善善。”斐然搖醒就快要睡熟的她。
“……嗯?”
“你……今晚會不會變回大善善?”在這龍蛇混雜的客棧裡,放她一個小娃娃獨自睡一間房他不安心,可一想到她可能會睡著睡著又變大,他又不得不煩惱起她的閨譽。
她閉著眼,帶著濃濃的睡意應著,“不知道……”
斐然只煩惱了一會兒,便決定只要一間上房,反正在道觀裡時,他有一半的時間都陪她睡在工務院裡,而出門在外一切從便,頂多醒來又被有起床氣的她再揍上一頓就是,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問題可大了。
當刺眼的朝陽映亮了窗欞上的花紋時,還不是很清醒的斐然閉著雙眼,將老像只毛蟲一樣在他懷中拱來拱去的尚善調整好睡姿,然後就想再繼續睡下去。
只是,與睡前揪著他衣領睡著的小善善相比,此刻趴在他胸膛上的重量,明顯比昨夜變重了許多,且那具正與他密切貼合的身子,感覺起來,也變得更加玲瓏有致……
已做好挨揍准備的斐然,懷著一絲絲的希望,兩手往身上的尚善一摸。
完蛋,她又變回來了。
猶未醒來的尚善,並不知此刻的斐然正煩惱著什麼,她閉著眼蹭蹭他的胸口,沒一會兒氣息又恢復了均勻,但斐然卻再無絲毫睡意。
他悄悄挪動身子,就著明亮的晨曦打量起近在咫尺的睡顏。
自從與她認識以來,他對她外表的印像,除了惹他憐愛的娃娃樣外,就只剩下十九歲的凶暴母老虎樣。可此時,她又長又翹的眼睫正靜靜地垂落著,白皙的臉蛋上染著淡淡的紅暈,他一直都覺得她的鼻子挺俏又可愛,還有那張微張的唇,不偏薄也不過於厚實,就是完美得那麼恰到好處,讓人看著看著,就有股想要一親芳澤的衝動。
再加上,大掌底下這具柔軟溫熱的身軀,每一分的曲線都是那般地誘人,勾引著他的指尖離開了原處,順著每一寸起伏緩緩移動,四處探索……
一種陌生的熱意驟然朝他洶湧襲來,在他的腹間形成熾烈的浪潮,並順著血液的流動遍及全身,不只令他喉際干燥焦渴,某種蠢蠢欲動的意念更是席卷了他的腦海。
斐然從沒體會過這種幾乎要讓腦子麻痹掉的感覺,他怔愣了半晌,而後不敢置信地體會著自個兒身體的變化。
當年在他被迫許願付出了那種代價時,他還年幼,尚不知男女情事。這十二年來,也不知是因為代價的關系,還是因他一心不想給斐氏留後的念頭所致,他總是清心寡慾,從沒有過情慾方面的念頭,他也已做好一輩子就當個和尚的准備了,沒想到,今日在醒來看到她後卻……
“嗯……”怎麼會愈睡愈熱?尚善不舒服地挪動著身子。
經她在他身上點火似的扭動,斐然還來不及收拾滿心的震驚,身子便已先他一步反應過來,讓他陷入了尷尬的局面裡,他可以明確地感受到,他活了二十來年從不曾有過反應的某個地方,不但已有了反應,還讓他有了從沒有過的衝動。
趕在尚善發現他的變化之前,斐然不顧她猶睡著,焦急地想拉開她趴在他身上的身子,可原本就快醒的尚善在他的拉扯下,卻很不湊巧地張開了雙眼。
“……斐然?”他的臉干嘛紅成這樣?
“你先起來……”額際因忍抑而沁出汗珠的他,忙推著她的肩膀想遠離火源。
尚善不明所以地被他推坐而起,動作間不經意地碰觸到某個地方時,她一臉怪異地低下頭,不語地看向他下腹部的某個凸起物。
這是什麼情況?
他不是……不舉嗎?
“禽獸啊,對著我它也能站起來?”當年他許願用的那張魂紙,該不會是不良品吧?連代價都可以不算數?
“它大概是還沒有睡醒……”被她大剌剌地這麼看著,挖個地洞鑽都不足以表達他此刻窘困的心情。
她神情淡淡,“這話你信?”
他滿頭大汗,“拜托你就加加減減信著吧……”
“滾。”尚善翻身滾到床的一旁,舉腳將一大早就對著她發情的某人給踹下床去。
斐然兩腳一落地,頭一個念頭,就是先去浴間泡泡冷水,冷卻一下全身和就要冒煙的腦袋,可就在他的一手搭上浴間的門扇時,他忽地止住了動作,一臉狐疑地回過頭。
“慢著,你是怎麼知道……”她一個清淨修道人,怎麼會懂這情況?
“知道什麼?”尚善眨著純潔的眼眸。
他吞吞吐吐地把話說完,“知道……男人那方面的事。”
“我看過書啊。”她白他一眼,一副他很大驚小怪的模樣。
“什麼書?”他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艷二娘。”
他該早早就滅了月穹那個禍害的……
“往後不許你再看那女人寫的書。”斐然這下臉也不紅身體也不燥熱了,滿腦子都是該如何將她自那已經走得很遠的歧途上拐回來的念頭。
“憑什麼?”
“就憑我是你的魂主!”她都已被那票為老不尊的老道士給養成這樣了,再接受艷二娘那種新知的話,日後她會變成什麼樣……他連想都不想敢想像。
尚善扳扳兩掌,“又欠揍了是吧?你早說嘛。”
昨兒個看了半天的熱鬧,還跟屁蟲似地投宿至同一間客棧的公孫狩,大清早的,就被鄰房過大的動靜給吵醒,待到他洗漱完畢來到二樓的花廳准備用早膳時,他先是愣愣地看著右眼被揍出一圈黑青的斐然,再目瞪口呆地看向那個長大版的尚善。
“她是……”他一手指著身著同樣一襲道袍的尚善,“昨天的那一個?”
斐然懶得跟他解釋,“就她。”
“誰來幫我把這個端過去?”驀然間,一樓處某個忙得不可開交的跑堂小二,扯大了嗓門對著其他店員大聲吼著。
受契於魂紙契約力量,尚善聽了後轉身就要下樓去幫忙,斐然連忙把她給拖回來,一把將她按坐在椅子上。
“不許去。”在她仍是不由自主的想下樓幫忙時,斐然兩手壓著她的肩頭不讓她妄動。
尚善緊屏著呼吸,在暗中與那道無形的力量拉扯許久,最終,斐然身為魂主的命令占了上風,強行蓋過了那股力量。
公孫狩瞠大了眼眸,愣看著原本被壓坐著的尚善,一下子又變回了昨日的那個娃娃,然後虛弱地往斐然的懷中一靠,開始大口地喘息。
斐然以袖拭去她滿頭的汗水,不滿意地皺著眉。
“感覺怎麼樣?”果然,魂紙的力量是不該去抗衡的,瞧她的魂印都跑出來了不說,她還累成什麼樣了?
“……還行。”她半垂著眼簾,渾身懶洋洋得都不想動。
被晾在一旁的公孫狩抬手輕撫著下頷,在店小二終於上樓來為他們點菜時,他瞧了瞧尚善面色蒼白的模樣,便自行代他們做了決定。
“送些精致清淡的素菜來。”
“慢。”斐然摟著尚善坐好,“素菜不要,只管上肉。”她虛弱歸虛弱,可喜好擺在那兒可不會變,她都已下山了,他要敢再讓她吃素他就是皮在癢。
“嗯嗯嗯……”待在他懷中的尚善直點著頭。
斐然還低首在她耳邊商量,“先來碗豬肚粥暖暖胃?”
“好。”
“再添兩個鹵蹄膀?”
她伸出玉白的手指頭,“四個。”
“嗯,那再加一道香煎黃魚和紅燒獅子頭。”斐然朝那個愈聽臉色就愈古怪的小二吩咐。
“……是。”大清早就吃得這麼油?
公孫狩算是開了眼界,“這樣吃真的不要緊?”昨日她都已吃得那麼多了,現在還這樣,她的腸胃受得了嗎?
他倆異口同聲,“不要緊。”
一桌油膩膩的葷菜過了好一會兒才送上來,公孫狩光聞那味道,一早的食慾便都歇了,但對面的那個小娃娃,卻是在斐然的喂食下愈吃就愈有精神。等到她把一桌子的葷菜都給掃進肚裡後,她的小臉蛋上已再次恢復了血色,還神采奕奕地跟斐然討論起今日她要上街去吃什麼。
該說她是天賦異稟嗎?
公孫狩邊拾級下樓,邊盯著那個由斐然牽著的尚善。
當他三人來到門口處,還來不及往外邁出步子時,一輛馬車在他們的面前急馳而過,絲毫不顧忌街上的攤販與行人,下一刻,那輛馬車在街尾處因來不及停止而撞上一輛運貨的牛車,霎時街上尖叫聲此起彼落。
尚善很認命的嘆口氣,直接往身上拍了兩張符後,像陣風似地往街尾處衝去,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把橫倒在地壓傷人的馬車給舉了起來。
“……斐然?”公孫狩僵直了兩眼,死死地瞪著前頭正在大發神威的某個女娃。
斐然沒搭理他,只是悶不吭聲地往尚善所在的地方走去,然後站在她的不遠處,不語地看著她抬完馬車換牛車,再將大街上東倒西歪的民眾統統都給搬去商家的屋檐下,然後在傷患們的哀號聲中,打聽好哪兒有醫館後,一手圈起一個傷患,拎著他們一溜煙地往醫館的方向跑。
“斐然?”公孫狩興味濃厚地打量著神情復雜的他。
“我什麼都不會說的。”他邊說邊挽起兩袖,准備前去幫助其他的傷者好減輕尚善的負擔。
有了斐然的加入後,身為跟屁蟲的公孫狩自然也不好袖手旁觀,轉身也投入了助人的行列裡。在忙過了一個時辰後,原本一團混亂的大街上漸漸恢復了正常,可是尚善卻一直都沒有回來斐然的身邊。
斐然知道,她定是幫著幫著,就又被他人委以更多的請托,然後不得不繼續幫助更多的人,於是他也不挪腳步,就這麼站在原地等著她,可這一等,就直接讓他從清早等到了天色擦黑的時分。
當尚善小小的身影終於出現在道路的另一頭時,斐然登時心神一震,急匆匆地跑上前,而忙了整整一日的尚善,則是拖著疲憊的步伐,累得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斐然上前一把將她抱起後,她就趴在他的肩頭直接睡過去。
抱著睡得不省人事的尚善往客棧的方向走,心頭隱隱作痛的斐然從不曾感到如此後悔過,當年的他,為何要在魂紙上寫下那什麼鬼心願?若不是他的自以為是,今日她又怎會被他害成這般?
在這晚,他終於明白,為何那些曾對魂紙許過願的前人都說,在對魂紙許願時,千願要慎選心願與代價。
因為所有的願望,都是建立在他人的成全上。
而她,即使有著百般委屈與不願,她還是不得不去成全他。
斐然在將她抱回客棧房裡時,低首看著懷中美麗精致的尚善,心疼不已地在她的額上印下淺淺的輕吻,再將她小小的身軀摟緊,就像是要把她整個人都融入他的身體裡一樣。
次日清早,尚善在醒來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斐然給一腳踹下床去,而一夜沒睡的斐然,則是坐在地板上任由她發泄,待到她心氣比較平順些後,他握住那只還擱在他臉上的小腳丫,一雙好看的劍眉也因此深深緊鎖。
她居然……沒變回來。
打從他倆下山後,近來尚善已愈來愈少出現十九歲的模樣,大部分的時間裡,她都是七歲的模樣。以往她之所以會出現魂印現像,大多是因盛怒中氣過頭了,或是突然受到驚嚇,再不然就是聽到有肉吃太過激動才變身,可無論如何,每日清晨她醒來時,她總會保持著正常的十九歲模樣,可如今,她卻是連這也維持不住。
難道魂印的力量正一日日地在增強中?
不行,他得快些辦完手邊之事,然後趕緊帶她回到原國去補魂魄才成。
用完早膳就准備出發的三人,在來到客棧外頭等著馬車過來接他們時,一群昨日接受尚善幫助的百姓一見著小恩公,當下興衝衝地圍了過來,令尚善當場被嚇白了一張臉,一骨碌地跳到斐然的身上緊緊抱住他不放。
“我不管我不管……”她將臉埋在他的胸膛裡,怎麼也不肯抬起,“今兒個我說什麼都不要再看到路見不平的狀況了,我不要又再行善助人一整天……”
“好好好,咱們什麼都不看……”斐然將她護在懷中,邊說邊以冷冽的目光驅趕著那些想要靠上前的民眾。
“三、三爺?”一路自南濟城趕來的知書與達禮,在找到斐然時,頭一眼見著的,就是斐然一臉殺人樣地護著個娃娃。
“你們來了正好,一道走吧。”斐然只來得及分他們一眼,然後便擠過人群直接閃進了馬車內。
“還愣著做什麼?不上車?”公孫狩在路過知書與達禮時,不忘提醒一下被斐然古怪的行徑給嚇到的那兩人。
知書與達禮呆滯地爬上馬車車廂,然後直愣愣地瞪著那個除了斐淨之外,頭一個能那般親近斐然的女娃娃。
尚善在馬車離開了大街甩開人群之後,便二話不說地掄起小拳頭朝斐然開揍。
“都是你都是你……”
“我知道都是我的錯。”斐然不痛不癢地任由她肆虐,“乖,別打了,仔細傷著你的手。”
尚善不解氣地坐在他腿上,揚起拳頭改捶打起他的肚皮。
斐然一手扶著她的背好讓她坐穩,低首輕聲哄著,“不然這樣好不好?你先拍一張大力金剛符省得浪費力氣。”
她氣鼓鼓地瞪他一眼,“你當我家賣符的符多啊?”
斐然別無他法,只好繼續由她在他的身上練拳頭出出氣。直到她終於打累、怒意也消散大半了,他這才調整好她的姿勢,讓她安妥地趴睡在他的身上,並徐徐拍撫著她的背。
“好了,先歇會兒吧,待你睡醒我再讓你揍個痛快。”
深知自家主子性子的知書與達禮,趁著斐然哄孩子睡覺時,紛紛轉過頭看向從頭到尾都沒出過聲,只是一逕笑眯眯地看戲的公孫狩。
“公孫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公孫狩滿足地揚起唇角,“不知道。”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0-4-8 01:06:16
第6章(1)
斐然一行人行色匆匆地連趕了三日的路程,在來到公孫狩所說的一處山村郊外時就地紮營。
在來到這兒後,公孫狩在斐然寒意四射的目光下,總算是不再拿喬,有心情與斐然一談先前說好的交易,偏偏在馬車裡悶了三日的尚善,一下車後就像只脫韁的野馬,在林子裡跑了兩圈沒找著什麼可獵的野味後,她就改把目標放在營地附近的小溪上。
斐然在進帳篷與公孫狩談判之前,警告地對著那名躍躍欲試的小道姑說著。
“不許下水。”他難得對她擺出嚴厲的臉色,並轉頭對知書吩咐,“你看著她,有什麼事立即來報。”都已經是初冬了,這天候冷得跟什麼似的,她還想下水撈什麼魚?別說是他根本就不放心,她要是真有個什麼好歹,他相信,清罡真人定很樂意趁這機會將他給大卸八塊。
“是……”身為苦命的小廝沒有什麼反對權,知書只好肩負起上頭交代下來的奶媽重任。
尚善不滿地抗議,“都說過不要把我當三歲小娃——”
“要我密告清罡真人你破戒開葷嗎?”斐然輕描淡寫的一句,就讓她把到了嘴邊的話都給吞了回去。
“……”好吧,許是近來的日子過得太好,所以她都忘了,她的把柄一直都掐在他的手裡,視他的心情而定。
初初入冬的林野間,雖是還未降雪,但溪邊的草地上,已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被看得牢牢的尚善在溪邊來回走了幾趟,過沒多久,在她發現溪中居然有著為數不少的魚群時,她看溪水似也不深,且身邊也沒有慣用的釣竿,於是她便放棄以往的釣魚方式,開始脫起鞋襪。
“小姐……”知書沒想到她還真的想下水抓魚,急忙將一腳已踩進水裡的她給拉回來。
“噓,別吵。”尚善躲開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往魚兒棲息的方向走。
“小姐……”知書急得直跳腳,“小姐,您快上來……”
奈何尚善滿腦子都是許久未嘗的魚肉鮮滋味,任由知書在岸上大呼小叫,她都左耳進右耳出。在接連捕獲兩尾魚兒後,她不小心踩著溪中的石頭,腳下一個打滑,小小的身子登時整個都沉進了溪水裡,嚇得知書不得不扯開喉嚨朝帳篷的方向大叫。
“三爺!”
乍聽知書叫得那般緊急迫切,斐然還以為尚善她出了什麼事,登時拔腿衝出帳篷,與公孫狩一塊兒奔向溪邊,只是當他倆趕到時,看到的,除了一個欲哭無淚的知書外,還有一個渾身濕淋淋的小女娃,正站在深度及至她胸口的溪水中,左右手各抓著一只掙扎不休的肥魚,在她嘴裡,還叼著一只。
面對此情此景,斐然看得是直撫額,而公孫狩則是忍不住轉過身去悶笑不斷。
“又不是沒給你肉吃!”斐然氣衝衝地下水將她自水裡給打撈起來。
“唔?”她還給他擺出一副無辜茫然樣。
上岸將她放至草地上後,斐然拍掉她兩手抓著不放的魚兒,再把她嘴裡的那只給硬搶下來,在她還想伸手去撿時,他已脫下了身上的外袍,將濕得都會滴水的她給裹得密不透風,然後一把將她抱起大步往帳篷的方向去。
他邊走邊在她的屁股上重重一拍,“都說過不許下水了,你也不瞧瞧如今都已是什麼天候,要是凍壞了手腳或是染上風寒怎麼辦?”
“你打我?”上輩子和這輩子加起來,從沒被人打過屁股的尚善,不悅地對他蹙起眉心。
“不乖就該打。”氣極的斐然再給她小屁股兩下。
“你還打?”這下子換她不干了,扭動著身子就要從袖中掏出她的黃符。
他冷聲警告,“再動今天就沒肉吃。”
嗜肉如命的尚善當下不敢妄動,這讓持續保持圍觀狀態的公孫狩笑得更是兩肩頻頻打顫。
尚善留戀地看著溪邊,“我的魚……”
“不會跑了的。”就知道她的一顆心只會在吃肉這上頭琢磨而已。
踩著疾快的步伐將她給帶回帳篷裡,並把那個還想進帳看戲的公孫狩給一腳踢出去後,斐然鐵青著一張臉,先去睡舖處拿來一床厚厚的錦被,再走回她的面前,三兩下就把她身上的外袍和小道服給扯掉,錦被往她的身上一裹,再伸手進被裡將她僅剩的貼身衣物也給脫下來。
下手俐落狠快的斐然,把被剝個精光的她用錦被密密卷好,再將被綑成一團的她拎到睡舖上,而後把地上已濕透不能穿的道袍拿去火爐邊烘晾著後,他大步走回睡舖坐在她的面前,抬起她的臉蛋與她大眼瞪小眼。
四目相對,他惡氣洶洶態度凜然,而她則是被裹得像顆剛出籠的饅頭……好吧,她敗了。
尚善心虛地垂下小腦袋,斐然用力哼口氣,起身去弄了盆熱水,打濕帕巾後,先用熱呼呼的帕子擦過她的臉,再拆掉她的包子發髻,擦起她那一頭猶在滴水的濕發。
“今兒個不許再出去玩了,咱們上課。”瞧她這德行,哪像什麼大家閨秀?頑皮得跟個男孩沒兩樣,這要他如何不憂心忡忡?
“上什麼課?”他有什麼能教她的?
斐然指向帳篷的另一處,擺著由達禮四處張羅來的上課用具。她定眼一看,古琴棋盤四書五經還有繪畫用的顏料……斐然自書堆裡取來一本最重要的書籍,直接擺在她的面前。
她瞠大了美眸,“女誡?”他有沒有搞錯?她是個道姑,她學這玩意兒做啥?
斐然慎重地頷首,“嗯。”好閨閣女子必學寶典。
尚善不以為然地挑高一雙煙黛似的眉。
“你這是擺明了嫌棄我?”有怨言他就直說嘛,何必這麼拐彎抹角?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她打斷他的解釋,“只是在暗示我這窮鄉僻壤裡出來的小道姑,非但沒被教好不說,就連半點閨閣女子該有的規矩也沒有,還粗野粗俗兼粗魯以及俗不可耐是吧?”
“善善……”
“停。”她坐直了身子,板起小臉正經八百地道:“上課是吧?貧道今日就教教你這世俗中人,何謂教化。”俗話說棍棒之下出高徒,在她的上頭杵著個以小心眼出名的師父大人呢,她這十二年來可不是在極山道觀裡混假的。
“……教化?”斐然的腦袋一下子還轉不過來。
她搖頭晃腦地對他開講,“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
一個時辰過後,尚善的濕發已經干了,她滿意地看著神情有些呆滯的斐然。
“今兒個說的是道德經開篇,明日貧道再同你講講八德經,你可以下去歇著了。”
明日還有?滿腦子都是道來道去的斐然,突然很想去找面牆撞撞。
扔下得意洋洋的尚善在帳篷裡待著後,斐然扶著額際走出帳外,就看到守在外頭的知書與達禮,也都頭昏眼花地捧著腦袋。
“你被教化了沒?”斐然問向面色有些蒼白的知書。
“三爺,我俗。”知書羞愧地承認。
他改問向另一個,“你呢?”
達禮避之唯恐不及,“我不是那一路的,您別來渡我!”他日後還想著娶媳婦呢,才不想去當什麼道士。
“笑夠了沒?”斐然再看向那個笑得前俯後仰的某人。
公孫狩揉著笑得發僵的臉頰,順道清了清嗓子。
“咳,托三爺的福,這幾日我過得很愉快。”真不枉他一路死纏爛打地跟著,果然看了不少他人想見都見不著的熱鬧。
“答應我的事呢?”他都已這麼犧牲了,這家伙不會光說話不做事吧?
“人已經幫你引這來了,午後就到。”准備離開的公孫狩,在路過他時瀟灑地揮手,“接下來的,你愛怎麼辦就怎麼去辦吧。”
在達禮駕著馬車准備送公孫狩到鄰近的城鎮時,斐然自懷中取出一張債條,若有所思地看著它。
“你跟他達成了什麼交易?”尚善將小腦袋伸出帳篷外,在他看得出神時輕聲問著。
斐然聞聲立刻把猶裹著錦被的她給拎回帳篷裡的睡舖上,伸手輕輕一推,被裹成一團的她就躺平在睡舖上。
“記得我和你提過的那個仇人嗎?”
“記得。”
“他叫杜衍仲,他在公孫狩旗下的賭坊裡欠了不少賭債,我自公孫狩的手中將杜衍仲的債條買下,而公孫狩則負責將杜衍仲引來給我。”為了一清舊怨,他可是在杜衍仲的身上花了大筆的銀子。
“就這樣?”那公孫狩還一路纏著他們好幾天,且時不時笑得跟瘋子似的?
“就這樣。”斐然很清楚她的時間作息,“好了,這時辰你該午睡了。”
尚沒什麼睡意的尚善猶豫了一會兒,自被中探出一手輕拉著他的衣袖。
“跟我說說你當年發生什麼事。”她一直都不清楚他是怎會被迫許願的,而他也從不在她的面前提起。
他有些意外,“你願意聽?”她以往不是從不在乎他有什麼苦衷的嗎?
她點點頭,拉著他的衣袖讓他坐上睡舖,然後逕自在他的身邊窩好姿勢,等他開講。
已經很久沒有回憶起往事的斐然,在她期待的目光下,緩緩道出了當年斐冽在得到了魂紙後,為他的生命所帶來的一連串劇變……
在斐然催眠似的嗓音下,尚善只聽完了前半段,過不到一會兒,便敵不過睡意的呼喚睡著了。斐然見她睡得香甜,也不禁眼皮沉重地跟著打起了呵欠,沒過多久,他也跟著坐在睡舖上打起小盹。
只是當沒有午睡習慣的斐然再次醒來時,睡前還纏著他的小女娃不見了,因她這幾日一直都沒有變回十九歲的模樣,所以他也就一時忘了她常在睡著後就變回來的這件事,他默不作聲地看著猶睡在他身邊的她。
自錦被中露出來的光滑裸肩,泛著瑩瑩的色澤,她一頭如緞的黑發鋪散在純白的毛毯上,顯得更加的烏黑,也襯得她嫣紅的唇瓣格外誘人。
如此看著活色生香的她,斐然的喉際又再次如那日清晨般地感到焦渴,他受蠱惑似地舔了舔干燥的唇,很想上前扯掉那包裹著她的錦被,讓那一身似白玉般溫潤的肌膚盡情暴露在他的眼前。
隨著他的呼吸愈來愈濁重,體內翻騰的慾念也就更加不受他的掌控,就在這時,尚善眨了眨眼眸,帶著幾分睡意看向無緣無故粗喘著氣的他。
“斐然?”她抬起頸項,露出頸間形狀優美的線條,令斐然眼中的熱意更添了幾分外,也讓她看清楚眼前的情況再清醒不過。
她看向他某個又很衝動的地方,嚴肅地向他建議。
“剪了吧。”留著也只是個禍害。
“別吧?”他摸摸鼻子。
“看著挺礙眼的,還是剪了吧?”
“它平常不占什麼位置的,留著吧?”
“可見到它,我的心底就有一把火,剪了吧?”她坐起身,溜下去的錦被往上拉了點。
“你就這麼想毀了我日後的幸福嗎?”他好不可惜地看著被她沒收的美色。
“反正這麼多年來,沒有幸福的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剪吧。”
一來一往的兩人始終達不成共識,他們各自維持姿勢不動,誰也不讓誰一步,許久,斐然總算開口打破他倆間的僵局。
“……善善。”
“嗯?”
“雖然你一直都表現得很冷靜也很鎮定,但你可能沒注意到……”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那張被紅霞妝綴得更加出色的臉龐,“你臉紅了。”哪怕她外在的行為看上去再如何落落大方,可她也只是個小姑娘。
聽了他的話後,惱羞成怒的尚善,小臉更像是被火點燃了一般。
“既然知道,那你還一直看?”她兩手緊抓著錦被,氣呼呼地伸出腳,想把這個吃她豆腐還吃得這麼光明正大的登徒子給踹下去。
斐然一手握住她為惡的玉足,“反正你都想剪了我不是?不撈點本回來我太虧了。”
“你……”她眼睜睜地看他就這麼握著她的腳,垂眸反覆端詳,他粗礪的拇指還細細在她的小腿上摩挲著。
“給我看。”他不滿足地抬起眼眸,暗自在心底下定了決心。
“你想得美!”尚善使勁地抽回自己的腳。
“我就看一眼。”不接受拒絕的他開始往她的方向挪動,並一把按住她身上的錦被。
“你到底在發哪門子的瘋?”被他按住動彈不得,她情急地對他大叫。
“別動。”斐然連人帶被地將她摟進懷中,稍稍拉下她身上的錦被一些,露出她形狀精致的鎖骨。
尚善待在他的懷中,深深屏住了呼吸完全不敢妄動,就怕她若有什麼舉動,會再招來他什麼奇怪的反應。
“我覺得我有點衝動。”斐然的一雙黑眸在她身上流連許久後,終於抬起正正地對上她的。
“我念經給你聽?”
“說實話,我挺喜歡這種衝動的感覺。”
“然公子,你把你的不舉扔哪去了?”
“可能扔天邊去了。”
“……”她確定了,那張魂紙一定是不良品。
斐然俯身在她的耳畔,語調沙啞地道。
“讓我親一口吧?”光只是這麼看著摟著,不夠。
她當下如臨大敵,慌慌張張地將一手伸出被外推著他的胸坎。
“你……你別亂來啊。”要命,他該不會是一憋十二年給憋得太久了,所以現下才葷素不忌,就連她也下得了嘴吧?
“一口就好。”他邊說邊覆上她的唇,一手環緊她的身子,一手覆在她的腦後,不理會她的拒絕,一下下地啄吻起她的唇瓣。
自他唇上傳來的柔軟觸感,令他感到有些好奇,他忍不住輕咬著她的唇瓣,在她吃痛時,舌尖不意畫過她的貝齒,當下他身軀一怔。
尚善一手掩著嘴,在他的眸色變得更加深沉時,結結巴巴地道。
“你、你說只親一口的……”
“我錯了,這根本不能解饞。”他舔舔唇,拉開她的小手,強勢地吻上她的唇,並將舌尖探入她的口中。
“唔……”被撬開牙關的她根本就沒法阻攔。
舌頭反覆糾纏吸吮間,帶來了一陣連理智都被麻痹的快感,沉迷於其中的斐然,感覺體內那股忍抑著的慾火正熊熊燃起,他興奮地將她摟得更緊,劇烈地與她親密地交纏。
“三爺,人已經到了。”知書站在帳外輕喚。
斐然不滿足地挪開唇,松開懷中被吻得險些就要窒息的尚善,他等了一會兒,在平復下一身激越的氣息後,這才走至火爐邊將已烘干的道袍遞給她。
“把衣裳穿上。”
尚善紅著臉搶過他手中的道袍,而他則是轉身走出帳外。
帶著一干山匪手下的杜衍仲,在來到這兒時就發現自個兒中了圈套,他萬沒想到,那個唯利是圖的公孫狩,竟然會將他賣給了斐然。
特意大老遠調來府中親兵的知書與達禮,此刻正各率兩批人馬,將這群在這附近山頭落草為寇的山匪給團團包圍住,而在發現來者竟全都是士級中高階的武者後,達禮打算等會兒就直接用上人海戰術,省得還要讓他家三爺親自出馬。
落入陷阱中的杜衍仲,沒空去管自己手下的死活,他兩眼直定在久違的斐然身上,沒想到當年那個曾向他求饒的少年,會再一次出現在他的面前。
拜生性固執的斐然所賜,這些年來,他一直生活在躲避著斐然搜捕的逃亡日子裡,眼下他好不容易找著個安全的地方落腳了,偏偏斐然卻在這時找上門來。
他似笑非笑地道:“喲,這不是三少嗎?別來無恙。”
“托福,我過得很好。”定眼看著眼前這個臉上寫滿風霜的老人,斐然忽然有些憶不起他當年凶狠的模樣。
“是嗎?”杜衍仲的目光刻意滑過他的腹間,“就是不知你那不可告人的隱疾……可治好了?”
“事實上——”斐然正想告訴他那個代價早就沒效了,可他的聲音卻被尚善的怒吼聲給直接蓋過。
“你找來的那什麼破魂紙!”
杜衍仲一頭霧水地看著那個自帳篷中衝出來的女道士,嬌俏的臉上帶著濃濃的怒意,霸氣十足地大步朝他走來。
“善善……”斐然剛想伸手拉住她,她已一記冷眸朝他掃過來。
“一邊去等著,等我收拾完他就接著收拾你。”敢理直氣壯的占她便宜?一定是太久沒揍他了。
“……好吧。”想想方才在帳內他的確是欺負得狠了,斐然也只好識相地摸摸鼻子,拖著知書達禮去收拾杜衍仲帶來的那群同黨。
被拖著走開的知書擔心地看向身後,“三爺,這……”
“安心吧,那只母老虎本質上是很凶殘的。”平常打打鬧鬧時雖算不上什麼,可一旦她戰意十足地貼上那堆破黃紙後……嗯,還頗有清罡真人之風的。
不等一副尋仇樣的尚善走近,身為士級高階的杜衍仲已嗅到了危險的味道,他先下手為強地兩腳腳下一蓄力,便如一柄脫弓的箭直朝她奔來,尚善見了只是往身上拍了張黃符,然後平平穩穩地接下迎面而來的一拳。
“那張叫什麼?”不遠處的斐然,在百忙之中還有空分心問她。
“泥牛入海。”
杜衍仲驚愕地收回拳,退離她的身旁,怪不得一拳打上去就像是被卸去了所有拳勁般……他沉沉地吐口氣,不信邪地再運起一套腿法,剎那間天空漫起亂人眼的殘影,趁著尚善退著步子邊避開邊往身上貼符時,他抽出背後的長刀,一刀砍向她。
斐然還在嚷嚷,“這張咧?”
“刀槍不入。”尚善一把奪過那把刀,三兩下把它扭成一團廢鐵,不耐地回吼,“不要再問我了!”他是想在眾目睽睽下把她的家底掀光光嗎?
“你……究竟是何來歷?”杜衍仲死死地瞪著她。
“憑什麼要我告訴你?”尚善兩掌用力一拍,登時十來張黃符自她的道袍中疾飛而出,在貼上她身子的那一瞬間消失不見,接著她腳下一踩一踏,即如鬼魅般地欺至他的面前。
“你……”杜衍仲只看得出她並不是武者,卻不知她這一身古怪的道法到底是什麼。
尚善一巴掌就將他扇平在地上,“逼他許願是不是?逼他亂付代價是不是?”
一陣隱隱的金光自她的身上亮起,她一鼓作氣激發身上所蘊藏的道力,在他還想爬起來時,拳如雨下地開打。
“都是你,害我吃了那麼多年的素……”她愈揍愈火大,“你用的那是什麼破魂紙,不但沒用不說,他現在還開了另外一種葷!”
“啊?”
老早就收拾完那些山匪的眾人,在斐然的領頭下,統統都躲在一邊,圍觀尚善把人揍倒了又拎起來,踢遠了又給拖回來……那種根本就不像武者的打法、和她那不知是打哪拿出來的黃符,讓一眾親兵的眼珠子都掉了一地。
斐然在她意猶未盡地一揍再揍時,伸手拍拍知書的肩。
“就說夠凶殘吧?”開玩笑,當初在谷底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一路被她給揍過來的,她的威力他再清楚不過了。
“……”知書無語地看著那個不知在得意什麼的斐然。
等到尚善滿腔的怒火總算熄滅,扔下那個趴平在地上的杜衍仲、打著呵欠朝他們走過來時,眾人都以一種詭譎的目光看著她。
“到你了,我給他留了口氣。”尚善直直走到斐然的面前。
他扯著嘴角,“依我看,不必了……”那口氣,恐怕很快就會斷了。
“那我回帳歇一下。”她壓下來得突然的困意,准備再去睡一場回籠覺。
斐然將近來在變成大人後,就很容易疲倦的她打橫抱起,邊走邊低首看著她有些蒼白的臉。
“開心了?”
“嗯……”她困倦地揉著眼,整個人軟綿綿地偎進他的胸膛,“你呢?大仇得報,你開心了嗎?”
大仇終於得報的感覺,其實,出乎他意料的平淡。
一直以來,報仇這二字就占滿了他的人生,現下終於能夠實現這個心願,他不但沒有什麼強烈的喜悅,也沒有松了口氣的感覺,反倒是,有種失去目標的淡淡失落感。
“斐然?”還等著他回話的尚善閉著眼睛出聲提醒。
他低首看著那張令他念念不忘的嫣紅唇瓣,在她都快睡著時,才輕聲地道。
“我想,日後我會慢慢學會怎麼開心的。”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0-4-8 01:06:29
第6章(2)
天下諸國皆知,原國境內有兩大勢力,一為忠於原國小皇帝的皇爺府,另一方,則是只忠於銀兩的黃金門。
打從蓬萊這位黃金門代掌門上任之後,原本就不睦的兩方,為了年年都得面對的門派稅收問題,關系也就更加水火不容,且互不相往來。
只是這個僵局,在今日被斐然給打破了。
“你、你再說一次?”蓬萊還以為是他聽錯了。
“教我怎麼養閨女。”不請自來的斐然,語氣沉穩地重復一遍。
蓬萊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然後看向在他懷中拚命想掙扎的女娃。
“這是你女兒?!”不是聽說他跟他二哥斐梟一樣都是個斷袖嗎?這年頭男人也能生孩子了?
“她是我的魂役。”反正他有魂役一事,早晚他人都會知情,斐然索性也不隱瞞,大大方方地承認。
其實,他也不想來找蓬萊的,可除了蓬萊外,眼下的他,實在是想不出該上哪兒去找個能夠管得住尚善這只小母老虎的良師了。
少了清罡那頭能克得住她的惡龍,重獲自由的尚善就像只出了籠的鳥兒,仗恃有著一身用之不盡的道法和黃符,她什麼都想做,也什麼都敢去做,再加上隨著魂印現像頻繁的出現,她的性格也就愈來愈趨近於年幼的孩童,脾氣更是一日比一日壞。
天知道,他有多麼懷念那個肯講道理,且讓他渾身血脈僨張的十九歲尚善……
原本在他們來到原國境內後,他們是可以快馬加鞭趕到京城去的,可不知為何,一路上都挺乖的尚善,卻開始動不動犯脾氣,心火還一日比一日旺,任他怎麼說也說不聽、講也講不動,到後來,她甚至會因一些小事就動起拳頭。
他雖是急於為她修補魂魄,但為免她的性子真的會倒著長回七歲去,他不得不先把教育她的這件事給提上日程,免得在她補齊魂魄恢復十九歲的模樣時,她依舊是一副頑劣不堪的孩子心性。
在他的懷中掙扎許久,終於蓄起一絲力量的尚善,小拳頭再次揮中斐然的下巴,斐然眼看加在她身上的定身穴時效又要過了,他無奈地伸指改點她的睡穴,讓她暫時安分點。
頂著對面蓬萊投射過來的同情目光,早已拋棄顏面的斐然定定地問。
“一句話,教不教?”真不行的話,下下策就是他把這只扔去給納蘭清音管教,只是他很擔心到時尚善會不會脫下一層皮來。
蓬萊搓著下頷,也不想錯過這難得能夠坑斐然一筆的機會,他裝模作樣地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擺出一副專業的模樣。
“你知道,你身上的這只……屬特殊品種。”身為老媽子的他,養過的孩子那麼多,他就是沒有養過魂役,而看過的魂役百百種,他也沒見過這款魂魄明顯不穩定的。
“說吧,什麼條件?”一聽他有意願,斐然就單刀直入地問。
“黃金門免稅十年。”
“免談!”他抱著尚善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
蓬萊也不怕他跑了,一句話懶懶追在他身後。
“你就不怕她長歪了嗎?”他當現在是七月半啊?也不看看他的那副尊容走出去有多嚇人,他是想繼續日日都頂著一臉大大小小的淤青不成?
斐然停下了腳下的步子,不以為然地回首看著他。
“小皇帝不會同意的。”愛財如命的斐藍,哪可能會讓他的國庫少了黃金門這麼一大筆稅收?
“那九年。”
“五年。”
“七年。再砍價你就滾出去。”漫天要價的蓬萊跩得格外理直氣壯。
“成交。”反正坑也不是坑他的。
買賣一談定,蓬萊便將斐然帶去待客的廂房,將有關於尚善的大小事,打聽得鉅細靡遺一丁點都不漏,接著他便伸手想要抱過熟睡的尚善。
“做什麼?”斐然防備地護著她,不讓她被搶走。
蓬萊自信地伸出三根手指,“給我三天,我保證,三天後她會乖得像只貓一樣。”
“真的?”有那麼神?
“試試不就知道了?”蓬萊抱過他懷中的孩子,心情不錯地帶著她往後山的方向走去。
一直都躲在外頭偷聽的莫追與容易,在斐然追出來目送著蓬萊的背影時,齊齊來到他的面前,面上皆是一派同情至極的模樣。
“你傻啊?”莫追沒好氣地問著這個眼巴巴送上門來的,就連一旁的容易也替他哀悼地搖首再搖首。
斐然有些不明所以,“怎麼?”
“給誰教都行,就是不能給二師兄教啊。”
“為何?”
莫追一臉沉痛地拍著他的肩頭。
“你仔細想想,我四師姊跟九師妹是誰養出來的?”蓬萊或許是很會養兒子,但那並不代表,他對教女兒這一事也很在行。
經他一問,斐然這才後知後覺地回想起,那兩個各以某種手段而揚名全江湖的女人,也是由蓬萊一手調教出來的,他慌忙想將尚未走遠的蓬萊給追回來。
“蓬萊,把她還給我!”
老早就等著他這反應的容易,好整以暇地伸出一臂勾住他的脖子,將他給拖回來,而莫追則是不疾不徐地道。
“都說好免稅七年了。”買賣既已談定,出爾反爾可不是個良好的習慣。
“放開我……”斐然使出內力拚命想掙開束縛,奈何身為相級中階的容易,壓根就不把他的小反抗給看在眼裡。
“放心吧,這三日我們會好好招待你的。”莫追伸出一手飛快地封住他幾處穴脈,然後就這麼任由容易扛走動彈不得的他。
就在三日後,度日如年的斐然被帶至大堂裡,等著接回自家的小魂役,在等了幾盞茶的工夫後,蓬萊這才終於牽著明顯清瘦了許多的尚善來到大堂內,尚善一見到他,隨即像個小炮仗般地直直衝入他的懷裡。
“嗚嗚嗚……”
“蓬萊,你對她做了什麼?”斐然彎身抱起埋首在他懷中哭聲不斷的尚善,想也不想地就先對帶走她的蓬萊興師。
蓬萊神態自若地任由他用雙眼將他凌遲,“過程什麼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成果。”
斐然眼底的怒意依舊不減,“這算什麼成果?”
“咳咳。”蓬萊清清嗓子,刻意放軟了語調道:“我說,善善呀。”
埋首在斐然懷中的尚善隨即收住哭聲,小小的身子還抖了抖。
蓬萊和藹可親地問:“往後還敢再一副小流氓樣的爆粗口嗎?”
連看都不敢回頭看蓬萊一眼的她,害怕地不斷搖首。
“還敢動不動就揮拳頭亂揍人?”
尚善的小腦袋更是搖晃得飛快。
蓬萊滿意地繼續再問:“那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最疼你、對你最好的人是誰了啊?”
她急急伸出兩手攀住斐然的頸項,然後開始拚命的點頭。
“瞧,免稅七年值得吧?”展示成果完畢的蓬萊兩手一攤,邀功地朝斐然揚了揚下巴。
斐然結結實實地傻愣住了,“你到底是怎麼……”怎麼會聽話成這樣?
“此乃獨門秘技,問了可是要額外收費的。”拒絕透露詳情的蓬萊,說得很是高深莫測。
在這之後,只花了三日就賺來免稅七年的蓬萊便不再留客,而急於趕回京城的斐然也不多作停留,抱著尚善便乘著馬車下山。
坐在馬車裡,斐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把尚善自他的懷中挖出來,他不舍地撫著她微紅的眼角,很想知道蓬萊是否苛待了她。
“蓬萊餓你打你?”
“沒有……”情緒明顯穩定許多的尚善,終於願意開口說話了。
“嚇唬你?”
她抽抽鼻尖,“也沒有……”
“是我不好,我不該把你送來這個見錢眼開的鬼門派的。”斐然才不管過程是如何,擅自就在心中定下蓬萊的罪名。
尚善不語地靠回他的懷中,可能是因為終於安心了,她一手抓著他的衣襟,很快就在搖晃的路途上睡了過去。
當她再次醒來時天色已黑,斐然坐在她的床畔一手拿著書看,另一手,則被她握住了拇指。可能是被她抓著不放的緣故,於是他便這麼一直待在她的身旁,就著燭光看著他的側臉,尚善發現,她好像從沒有好好的看過他。
自從在谷底見了他之後,一直以來,她總是只顧著埋怨他怪他,卻從沒換個立場想過他的處境。
“睡傻了?”斐然在發現她已醒,還呆呆地看著他時,好笑地輕拍她的面頰。
她卻似沒聽到他的話,目光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善善?”
“前陣子……”她垂下眼簾,語氣中充滿了自責,“我太過分了。”
現下想來,在斐然帶著她去黃金門之前,那段日子,可說是不堪回首。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性驟變,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一種瀕臨失控的感覺,深深地占據了她的腦海。
在到了黃金門,聽過幾回那個黃金門大師兄所念誦的經文後,她的腦中像是流過一道淙淙清泉,先前的暴躁不安,像是消失在晨光下的露珠不見蹤影,不知不覺間,她的情緒已和緩了下來,不再不受控制。她就似個剛醉酒醒來的人一般,也不知自個兒先前怎會那般不理性,並懊悔起先前種種的荒誕行徑。
也虧得斐然能夠忍受她的一言一行不與她計較,即使她每每都把他揍得連知書與達禮都看不下去,他也只是抱著她哄,從沒還過一次手。哪怕他因此而傷痕累累,哪怕別人會嘲笑,他還是百般容忍著她,甚至不顧忌顏面地去向他人求教。
斐然小心地問:“現在恢復正常了?”
“嗯。”她要是再那麼瘋魔般一回,她就回山叫師父大人把她永遠關在觀裡算了。
“沒事了就好……”總算放下心中大石的斐然深吁口氣。
她遲疑地啟口,“蓬萊他……跟我說了一些有關於你的事。”
“什麼事?”
她不答反問:“這些年來,你也一直都過得不好嗎?”
蓬萊說,斐然他這個人,就是以報仇為人生大志,他沒有什麼興趣愛好,不成家不立業,也不格外熱衷什麼,他甚至不似他的兩位哥哥一般身上都有官職,他活得看似很自由自在,卻也……漫無目的。
每個人在心中總是有著願望的,就像她,即使住在道觀中生活簡單清淨,但她還是有著小小的願望……那就是有肉吃。
可是斐然沒有。蓬萊說,斐然是個沒有願望的人,他好像在很久之前,就已對生活失去了動力。
斐然沒想到她會問他這個,低首看著那雙剔透的眸子,他忽然有種沒有辦法直視她的感覺,於是他敷衍性地一語帶過。
“也沒什麼好不好的,過日子而已,還不就是那樣?”那個情報頭子蓬萊,不好好教孩子,沒事告訴她那些做什麼?
“那你告訴我,如今你的仇已經報完了,日後你有什麼打算或目標?”尚善並沒有忽略掉他回避的神態,她伸手扳過他的俊臉與她四目相對。
他的人生還有什麼目標?
斐然想不出來。
他記得在她打死杜衍仲之後,她也問過他類似的話。可是,也許是因他認為,當年在他們斐家所有人心上造成創傷的罪魁禍首,是他們的生父斐冽,其他人,就例如杜衍仲,充其量也就只是斐冽手中一個聽從命令的卒子而已,因此哪怕那些人也兩手沾血、再怎麼讓他們恨之入骨,可是所有罪惡的源頭,卻是斐冽。
所以他在杜衍仲死後,只有著淡淡的失落感,即使他當年再怎麼想親手為自己、也為斐淨復仇,可,斐冽早就死在二哥斐梟的手上,而他,也早已失去了真正想要復仇的對像。他之所以這些年來一直追著杜衍仲不放,就只是因為,他需要一個支撐著他把日子過下去的目標而已。
至於他過得好不好?
他……沒有印像。
渾渾噩噩地度日、打發時間似地搜集著魂紙、四處打聽有關於杜衍仲的消息……對他來說,日子也就只是這樣了,沒有所謂的好與不好,也沒有什麼值得記住的,因為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經失去了所謂的方向。
所以他並不想讓她知道,他這個人人稱羨、看似光風霽月的然公子,其實一直以來,都只是行屍走肉地活著而已。
尚善輕拍著他的面頰,“斐然?”
斐然拉下她的手,攤開她的掌心以指輕輕摩挲著,細細品味著那份她獨有的觸感與溫度。
清遠老道士曾在某天睡不著的夜裡,把他自床上挖起來對他開講過。
“或許世上什麼都會變,永遠都只屬於你的,就唯有你的魂役。她會一直陪著你,你生,她生、你死,她一道走。她的生死和命運一直都緊握在你的手中,她將會是你生命中永恆的不變。”
也許正如清遠所說,天道會變、世情會變,人心更是善變,但唯一不會變的,就只有眼前這個時而凶暴、時而軟心腸的姑娘,她將會陪著他一直走到盡頭,不離不棄。
他倏地張開五指與她的緊緊交握,並將她拉至懷中擁著。
一想到在他懷中的她就是他的“不變”,斐然的心房便因此而柔軟得不可思議。
“我有你。”
“啊?”她也算是目標?
斐然將唇貼在她的額際,“我已經找到你了不是嗎?”
也許先前決定把一魂一魄給她,是出於他的愧疚與責任,可現下,他卻覺得一直都像個飄蕩游魂的他終於有了目標,那就是……好好養她、陪她、愛她,不管是不是出於什麼責任。
只因為,他的小魂役,不但美麗得讓他心動不已,還不管是變大或是變小,一舉一動,都在在地牽引著他的心。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0-4-8 01:07:04
第7章(1)
“退朝!”
當高坐在位上的小皇帝斐藍,迫不及待地宣布今日早朝已畢,跳下龍椅,三步作兩步地跑下金階,率領著同樣也是心急不已的滿朝文武大臣,一個勁地往外衝時,還站在殿上原地不動的,就只剩下了斐思年一人。
他將手中的笏板收進衣袖裡,慢條斯理的步出朝殿往御花園的方向走。
就在方才上朝時,御林軍統領破例打斷早朝的進程入殿稟報,離開原國好一陣子的斐然已返國,且已有十二年未再踏進皇宮一步的他,此刻不但已來到了宮中,在他的手裡,還抱著個精致的女娃娃。
這消息就像是顆水珠掉進了油鍋裡,當下讓殿上掀起陣陣八卦巨浪不說,也讓朝殿上的所有人都興奮不已,再無心早朝。
即使距離前冽親王斐冽謀反已過了十二年之久,但站在朝上的每個人,至今依然記得當年發生的事,也都時時關心著定國安邦的斐梟一家人。斐冽的長子斐思年,選擇入朝為官,盡心盡力輔佐小皇帝斐藍;嫡長子斐梟則為原國戰神,而斐然……卻只是個無官職在身的皇親。
但文武百官卻都知道,長年游走眾國,且因長袖善舞而獲得“然公子”美名的斐然,這些年來其實一直都在暗地裡為小皇帝負起原國對外邦交大任,就連原國與他國通商之事,也幾乎大半都是經由他手,偏偏這個然公子很少在原國中露面,難得今日有這機會,自然每個人都想一睹其真顏。
一眾激動的人氣喘吁吁地跑過大半座皇宮來到御花園內,小皇帝撇下身後跟著來看熱鬧的跟屁蟲們,踩著作夢般的步伐進入賞景小亭內,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斐然。
“三、三三……”斐藍的眼底覆上了一層感動的水光。
斐然挑起劍眉,“三完了沒?”
“三堂兄……”他都幾年沒見斐然進宮過了?他還以為,斐然這輩子都不會再踏進宮內一步。
“南濟城的事可處理好了?”斐然也不管他的身分是皇帝,照舊只把他當成是自家堂弟來看待。
“處理好了……”他乖乖點頭,目光時不時地瞄向他懷中的娃娃。
“我想你已聽說了我有個魂役。”在納蘭清音的情報網之下,很少有事能夠瞞過他的。
斐藍的臉上寫滿了好奇,“就是她?”
“嗯。”斐然落落大方地道出來意,“她叫尚善,今兒個我就是為了她才進宮的。”
陪著小皇帝一塊兒來此的勞公公,趁著他倆敘話之時,已迅速打點好一切,一排的宮女在他的安排下魚貫步入小亭內,在石桌上布置了茶水與美味的糕點。
“她不吃這個,大魚大肉盡管上。”斐然儼然就是個寵壞孩子的家長,他側首向勞公公交代,“記得,全肉,不要有半點素。”
“是……”
當斐然與小皇帝討論完近期各國外交動向時,勞公公也已讓人將桌面上的糕點撤下去,改換上斐然所指定的各式葷菜,斐然將餓了一早的尚善擺放在椅上坐好,摸著她圓圓的發髻道。
“你就在這兒慢慢吃,不夠再告訴她們。”滿滿一桌山珍海味,夠她打發時間了。
尚善扯住他的衣袖,“你上哪去?”
“我得先去做點准備。”斐然拉開她的手,好聲好氣地說著,“乖乖等我回來,知道不?”
“嗯。”
斐然在飢腸轆轆的尚善開動時即快步走出亭外,斐藍忙追在他的身後。
“三堂兄,你要去哪?”
“想跟就一塊兒來吧。”斐然提拎起他的衣領,直接甩開那票也想跟著來的大臣,跳過花園的圍牆、踩上宮殿的殿頂,一轉眼就來到一處斐藍沒想到還有機會重游的地方。
被劃為宮中禁區,已被棄置多年的大內刑堂,堂外偌大的院子裡,石砌的地板縫隙間已長滿了雜草,院旁以往林蔭郁郁的樹叢早已枯死,朱漆已斑駁的殿門上落了幾具重鎖與泛白的封條。
不只是斐藍,就連斐然本人也從未想過,當年在死裡逃生後,他會再來到這個地方。
簌簌的眼淚,不受制地自斐藍的眼眶落下,將他明黃色的龍袍染上了點點淚痕,斐然轉首看著一逕壓低了腦袋無聲哭著的他。
“你哭什麼?”都幾年前的事了,這小家伙還那麼在意?
“朕、朕……”斐藍哽咽地說著,“都是朕害了你……”
要不是為了他,當年宮中大亂時,斐然本是有機會逃出宮中的,可是為了保全他這個太子的性命,斐然選擇了把他和勞公公藏起來,替他引走大批搜捕的追兵,卻也因此落到了斐冽的手裡,被關在這個刑堂中受了無數大刑。
甚至在最後,斐然還被迫在魂紙上許願,付出那種幾乎毀了他一生的代價……
“都過去了。”斐然一手攬過他的肩頭,不客氣地拉起他的龍袍擦去他滿臉的淚。
“可是……”
“行了,有閑工夫哭的話,你還不如來幫我做點正事。”斐然以指用力彈了他額頭一記,轉身走至刑堂大門前,運起內力一把扯掉上頭大鎖,兩掌拍開久未再開啟過的門扇。
他捂著紅通通的額頭,“什麼事?”
斐然自懷中掏出一疊白色的符紙遞給他,順便還交給他一小罐漿糊。
“還債。”他可忙得很呢。
當斐然他們在刑堂裡按照清遠事前的指示,各自蹲在地上四處貼符時,花園裡的尚善已成了眾家大臣圍觀的重點。
尚善撕下一只雞腿,任由他們將小亭圍得水泄不通,照樣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吃得很香很痛快,嗯……皇宮裡的御膳果然與眾不同,不是外頭尋常酒樓可比的,不吃光這一整桌,那實在是太對不起她的肚皮了。
嗅著食物的香氣、看著她豪邁的吃相,站在亭外觀看的眾人,都不自覺地跟著吞咽起唾沫,並紛紛在心底想……
真有這麼香、這麼好吃……這麼滿足嗎?
“老夫餓了……”就快能告老退休的太師摸摸自己快餓扁的肚子。
“下官也餓了……”宰相大人吸了吸溜到嘴邊的口水,這才想起他也還沒用膳。
似是被尚善的食慾給傳染了般,此起彼落的腹鳴聲,不久便在亭外熱鬧地響了起來,在眾人都眼巴巴地吸著口水時,斐思年走進亭中並在她的對面坐下。
尚善看著不請自來的他,放慢了啃食雞爪子的動作。
斐思年先為狼吞虎咽的她倒了杯清茶,再微笑地對她介紹自己。
“我叫斐思年,是那個臭小子的大哥。”
她登時叼著雞爪子愣住了。
斐思年幫她把雞爪子拿下來,取出帕子溫柔地擦著她吃得一臉油膩的小臉蛋,趁她還張大著眼對他發呆,他順手也把她的兩手給擦過一回。
“這些年,是斐然對不起你,所以……”他邊說邊以指拈起掉在她衣服上的食物碎屑。
“所以?”
斐思年壞壞一笑,“往後你就使勁的折騰他吧。”
“……這樣好嗎?”這個大哥真的是親生的嗎?
“當然好。”斐思年徐徐說出與他溫文儒雅外表完全不搭的話,“那個一年到頭老是有家不歸的臭小子,出門就跟丟了似的,哪怕我打斷他的兩條腿,他爬也還是會給我爬出府去,我老早就想痛快揍他一回了。”
她神情嚴肅地搖首,“那可不成。”
“喔?”
“要揍他,你得排我後頭才行。”
“待你揍完了記得通知我。”
“沒問題。”
斐然在來到亭外時,所聽見的就是志同道合的某兩人,正在商量來日該怎麼收拾他,他哭笑不得地走過去將尚善抱起。
“准備得差不多了,走吧。”他先是將尚善給抱妥,再轉首看向斐思年,“大哥你……”
斐思年起身整理好官袍,“我也一道去。”
小皇帝趴在刑堂大殿的地板上貼上最後一張符紙,完成了斐然口中所說的兩極矩陣,這時斐然也帶著尚善來到了大殿,他將她放在指定的方位上,慎重地對她叮嚀。
“就坐在這兒別動,很快就好的。”
“師公他真的知道該怎麼做嗎?”尚善還是覺得這個主意不可靠,因清遠他以前根本就沒補過魂魄,他就只是翻過幾本老祖宗傳下來的雜書而已。
“一會兒就可見分曉了。”斐然聳聳肩,轉身走至她的對向方位盤腿坐下。
被趕到一邊的斐藍屏住了氣息,目不轉睛地看著陣內的兩人,在斐然取來一張金色的符紙往他自個兒的胸口拍去後,貼在地上的符紙隨即輕輕顫動,慢慢的,一陣清風在陣內揚起,圍繞著斐然一圈圈地旋轉著,隨著風速逐漸加快,緊閉著雙眼的斐然表情也就愈痛苦。
那絲絲縷縷似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痛意,簡直是筆墨難以形容,斐然用力地咬緊牙關,在劇痛中他能感覺得到,無形中的兩股力量正在他的體內狠狠地抽拉著,似想要將什麼自他身上剝離。
“斐然……”見他痛得全身青筋暴起,牙關也都咬出血來了,尚善不禁紅了眼眶。
強烈的風勢刮掀起斐然的衣袍,血色急速自他的面上褪去,他緊皺著眉心,奮力抵抗著無處不在的痛感,可最終還是受不住地發出一聲聲低吟。
尚善再也沒法忍受,大聲向他哭喊,“斐然!你別做了,我不補什麼魂魄了……”
“三堂兄……”站在陣外的斐藍急得都快哭出來。
斐思年則是面無表情地緊握著拳頭,並在斐藍想上前打斷他們時將他攔下。
“大堂兄?”
斐思年兩手按著他的肩頭。
“等著就是了,現下您要是阻止他,那個固執的小子日後可不會放過您。”既然這種苦那小子都強忍住了,那麼事前他也定有了覺悟。
當痛到一個極致,斐然驀地在風中聽見兩聲輕響,隨即好像有什麼東西自他的體內散逸了出去,他咬牙取出另一張金色的符紙往地上一按,霎時地上金光大亮,原本圍繞著他的狂風化為一束金光,自地上一路流瀉至尚善所坐的地方,再一舉將她包攏了起來。
“三堂兄!”
斐藍在他力盡倒下時就想衝進去,而這時包圍住尚善的金光已全數竄進她的體內,待刺眼的光芒全數消失,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已不再是個娃娃,而是散去魂印的十九歲尚善。
斐思年終於松手放開掙扎的小皇帝,在他急於去看斐然時,斐思年走至尚善的身旁蹲下,探過她的脈像與氣息後,這才來到斐然這邊把他半抱至懷中,將一顆納蘭清音事前替他准備好的丹藥塞進他的嘴裡。
“大哥……”他疲倦地睜開眼簾。
斐思年一手撫去他額上的冷汗,“睡吧,我會替你照顧好她的。”
得到他的這句話後,斐然便合眼昏睡過去。斐思年先把還掛著眼淚的小皇帝給趕出去叫人來幫忙,再一手繞至斐然的腿彎處將他抱起。
十二年前,他曾這麼抱著斐然離開此地,沒想到在事隔十二年後,帶著已經長大的斐然離開這兒的人,也依然還是他。
唯一不同的是,當年傷痕累累的斐然是被迫來此的,可如今,他卻是心甘情願。
被小皇帝安置在寢宮中的斐然,已接連睡了三個日夜,除了那個始終守在病榻前不走的尚善外,眼下整座元芳宮內的人都快被他給急出一頭的白發。
這三日來,擔心自家三堂兄的小皇帝像根一點就炸的炮仗,時不時就在朝堂上咆哮拍桌;太醫院裡的太醫們,也已集體被威脅過身家性命一回;斐思年更是前前後後跑回了皇爺府數趟,卻怎麼也拖不來那個嘴上說不會有事,死都不肯挪駕到元芳宮中一探斐然病情的納蘭清音。
至於尚善?在已經把身上所有的黃符都輪番給斐然貼過一回,卻什麼成效也沒有後,她便不再試了,她只是無聲地守著睡得過沉過靜也過於不正常的斐然,累了就睡在他的身邊,醒了就繼續等,就像只被主人丟棄的狗兒,一心只等待著他的歸來。
就在方才,當太醫院主簿看完斐然毫無起色的病況,第十二次被小皇帝威脅要砍掉腦袋後,斐思年頭疼不已地一手提著主簿、一手提著小皇帝走出去,並順手關上門扇,將所有的憂心和吵雜都給關在門外。
安靜的室內,尚善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卻聽不見斐然過淺的氣息。她再次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確定他還活著後,她拉來他的一掌貼上她的面頰,閉上眼仔細地感受著他的體溫。
以前在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
現下他卻情願忍受抽魂奪魄之痛,只想讓她多活幾年。
天底下也就他這個魂主最自私了,不想理她時就躲到天邊去,管起她來就不顧一切的去管,從來都不肯聽聽她的意見。
在聽他說過他幼時所遭遇的過往,和蓬萊的精辟剖析之後,鑒於他一心彌補她的素行,和他負責任的態度,她都已經打算原諒他這個魂主了,他卻睡到雲深不知處去,也不起來問問她一個人會不會害怕。
貼在她面頰上的指尖,輕輕地點了點,她驚訝地張開雙眼,一如以往只對她展現的溫和笑意,就這麼出現在斐然的臉龐上。
眼底來不及阻擋的濕意,很快就模楜了她的視線。
“……魂魄可齊全了?”他猶帶著未散去的睡意,語調有些沙啞地問著。
聽見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問的就是她後,尚善邊點頭邊覺得喉際酸疼得厲害。
“身子可有不適?”外表看起來跟以往無二致,就是不知她得到魂魄會不會也像他那般的疼。
她的淚水隨即奪眶而出,無聲地滔滔傾流。
“怎哭了?”斐然這下再無睡意再清醒不過,正想撐起身子,就又被她給撲回原處。
“我……”她攬著他的胸口,說出藏在她心底的懼怕,“我還以為你會死了,或是變成個傻子……”天天都聽太醫這麼說,她再怎麼想相信他也都變得沒有信心了。
“放心,沒傻,你師公給的符咒挺管用的。”他抬起一手拍著她的背,這才發現渾身酸疼得緊,費了好一番力氣這才有法子在她的幫助下坐起身。
尚善給嗓子沙啞的他倒了杯水潤潤喉,然後坐在床邊看他擠眉皺臉地活動著身子。
“如何?”她緊張地問。
他苦著臉,“就像剛又被清罡真人揍過一次……”話說以往清罡真人時不時就“關愛”他一下,是為了讓他事前暖暖身有個經驗嗎?
“魂魄方面呢?”
“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同。”那玩意兒既看不到也摸不著,怎麼感覺?這也太為難他了。
“現在換你缺了一魂一魄,你會不會因此而折壽?”她很久以前就想問這個問題了,可是不管是他還是師父或者師公,統統都沒想過這一點。
“呃……”斐然僵住了身子,“清遠真人倒是沒對我提過這個……”糟糕,他倆是魂主魂役的關系,雖然她不短命了,可換他短命啊,到頭來他倆還不是一樣短命?
他安然無恙的喜悅,隨著他的這句話落下,在尚善的心中登時被衝蝕得一干二淨,她抹干了臉上的淚水,跳下床榻找來他的衣物,快手快腳地替他套上後,也不管他還披頭散發,就要扶他下榻。
他不明所以,“做什麼?”
“我們這就回山去找我師公!”她就知道那堆老頭子只會坑人。
“善善……”他把紅著眼睛的她拖回身旁,“就算要回去,好歹也得等我的身子好些才能走吧?”
“那我去叫太醫過來……”她說著說著又要走。
“不急。”他一把攬過久違的軟玉溫香,“哪,我看不如這樣吧,等我身子好了,也等你把皇宮御膳房裡的葷菜都給吃過一輪,再去皇爺府試試我家大廚的手藝後,咱們再回山去。”
“跟你說正經的呢。”
他冷不防在她耳邊問:“你確定你要急著回去吃素?”
雖然無法吃肉的日子很痛苦,但為了斐然的身子著想,她還是忍痛頷首,打算待他身子好點,就馬上拖他回觀去給師公看看他的情況。
見她擔憂得一臉愁色不散,斐然轉眼想了想,忽然一本正經地道。
“其實,補齊魂魄一事,不光是為了你,我也是為了我自己。”
“你自己?”
他瞄瞄她凹凸有致的嬌軀,“你一副娃娃樣多久我就餓了多久,再不變回來,你想憋死我?”
“……”
“我可不是披著人皮的禽獸,本公子有節操的,我只對十九歲的你衝動得起來。”雖然娃娃樣的她可親可摟又可抱,但到底,還是比不上讓他魂縈夢牽的美人。
“……”
“所以說你真要感激我,那等我身子復原了再陪我衝動衝動?你也知道在遇上你之前,我可是冰清玉潔從沒開過葷——”
尚善滿面冰霜地抄起枕頭壓住他的臉,“憋死你算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0-4-8 01:07:18
第7章(2)
三日後,一輛馬車由皇宮內駛出直奔皇爺府,經由小皇帝派人通知,早已收到消息的皇爺府眾人,一早就等在府門處迎接據說因“體弱”而在宮中住了一小段時日的三爺。
在眾人熱烈期待的目光下,馬車終於停在府門處,當馬車車門由知書開啟後,首先跳下了個陌生道姑,而他們久未返家的三爺,就緊跟在她的身後,一路低聲下氣的賠不是,還試著去牽她的手。
啪的一聲,斐然的手再次遭人打飛,尚善橫了身後的斐然一眼,眾人不約而同地倒吸了口氣,而斐然不但沒翻臉生氣,面上的笑容更是燦爛上幾分,並再一次厚臉皮地追上去黏著她。
“大爺,我沒看錯吧?”府內管家邊揉眼睛邊問。
“沒有。”
“那真是三爺?”沒被人易容冒充?
“家門不幸,正是他。”在宮中看過太多那兩人糾糾纏纏的情況,且丟臉的那一個還是自家弟弟,斐思年如今是連翻白眼的力氣也沒有。
管家這下子深深感到驚恐了,“可三爺以往不是高傲冷酷還拒人於千裡之外嗎?”
他微微抽著嘴角,“你方才說的那些都得建立在他心中無愧這前提上。”
“三爺欠了那道姑什麼?”
“欠債。”還是最不容易還的那種。
在知書的領路下,尚善不理會身後斐然的苦苦求和,一路埋頭疾走。
留在宮中養病的那三日裡,斐然那家伙仗著他身體虛弱這個名頭,成天拖著她要她伺候就算了,可她總會伺候著伺候著,就被他給拖到他的床上去,然後被他以衝動之名上下其手吃遍豆腐。
每每只要她忍不住想舉起拳頭揍他,他就會擺出一副他很虛弱的模樣給她瞧,要不是今兒個那票太醫再三保證他健康得跟頭牛似的,她現在恐怕還在被他耍著玩。
“善善……”
她兩眼冒火地回過頭,不耐地將十指按得格格作響。
“都已經三天了,你衝動得還不夠嗎?”她一點也不介意讓他回到從前不舉的狀態。
斐然在她轉身的那個剎那,面上討好的笑意倏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顆心也逐漸地往下沉。
“你干嘛?”尚善被他古怪的眼神看得渾身不對勁。
“你的魂印怎又跑出來了?”清遠真人不是說只要補齊魂魄就不會再出現這現像了嗎?
“咦?”她低下頭一瞧,這時才發現她又變回七歲的樣子。
“跟我來。”斐然神色凝重地上前抱起她,腳步匆匆地往納蘭清音的院子趕去。
跑進府中最大的一座庭院不過多久,斐然便納悶地站在院子裡,與尚善一塊兒歪著腦袋,打量起那個橫路的某人。
“……二哥?”斐然好半天才認出這個面目全非的人是誰。
“別問別問,直接跨過去就行了……”面部朝下趴在地上的斐梟,趕蒼蠅似地揮著手。
看這情況,斐然光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又在和納蘭清音鬧什麼別扭了。
“你肯定苦肉計會管用?”上回他自砍兩刀不是也沒奏效?
斐梟的語氣顯得很有把握,“潑貓雖然凶歸凶,但我知道他的心最軟了,我相信這回肯定管用。”
“您慢慢努力。”天底下心最狠最硬的,就他所知,也就唯有納蘭清音一個,既然他二哥非要這麼想不開,他又何必攔著?
沒什麼同情心的斐然一腳跨過他,急著去找救兵來處理一下又發生在她身上的狀況。
“納蘭先生,善善她……”
聽斐然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見多識廣的納蘭清音一下子就找到了問題的症結點。
“她的魂魄確實已經補齊了,她之所以會又變小,是因她本身所懷的道家法力太多,為了消耗那些過多法力,她的身子也只好將法力給浪費在那上頭。”師門果然是不能亂拜的,尤其是道家那一派,他們每一代掌門找徒弟都快找瘋了。
尚善很無力地看著斐然,“喏,我就說師祖他們灌太多了吧?”
“那她往後……”斐然一個頭兩個大地問,“可以隨意變身?”
納蘭清音也不回答,揚手往他身旁一指,斐然一轉眼,就看到尚善的身形已經開始忽大忽小,正樂此不疲地嘗試著。
斐然頭痛地杵著額。
“夠了,別再玩了。”明明該做的也都做了,想要有個正常的魂役就那麼難嗎?
離開了納蘭清音的院子,斐然只自暴自棄了一會兒就又重新打起精神,領著她逛過皇爺府一圈,就將她帶回他的院子先飽餐一頓,再帶著心情已然再度變好的她,一塊兒去騷擾他家那個都趴了快一天的二哥。
直到夜深時分,玩了一整日的她終於累了,斐然這才把孩子樣的她給抱回去,吩咐丫鬟幫她洗漱後就帶她去鄰間的客房安置,可沒過多久,准備就寢的斐然看到她抱著枕頭鑽進他的房內,一雙大眼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他含笑地伸手拍拍床面,“上來吧。”
她聞言馬上變回孩子樣朝他跑過去,三兩下就爬上床,把自己安頓在她近來已睡習慣的地方。
為免夜深雪冷,時常愛踢被子的她會著涼,斐然仔細地為她蓋了兩床被子,還一手環在她的身上不讓她亂動。在她睡到半夜醒來時,她只是輕微地動了一下,睡夢中的斐然便下意識地將她抱緊一點。
尚善不語地看了他的睡容許久,靜心體會著這種受到他全心全意重視的感覺,待到遠處桌上的燭火蠟淚都要燒盡時,她悄然吻上他的唇瓣,再重新鑽回他的懷裡,滿足地閉上眼睛。
天候一日一日寒冷,時節的腳步也逐漸朝歲末逼近,紛落的大雪掩埋了屬於季節的心事,將大地給妝點成一片銀白的世界。
按斐然的打算,哪怕尚善再怎麼擔心他的身子,他是想等到開春後路好走一點時,才帶尚善回山上的,只是計畫往往趕不上變化,而變化,又抵不過斐思年的一句話。
放下管家含淚遞給他過目的府內開支清單,斐思年的兩眼,久久停頓在伙食費用那龐大的金額上頭沒法挪動。
他深吸了口氣,再接連灌光了兩壺茶水,這才稍稍恢復了呼吸的平順度,可偏偏就在這時,府中掌杓的大廚卻跑來向他稟報,府裡儲存好用來過冬的肉品已經全數用罄,必須趕在過節之前重新采買補齊……
身為一家之主,斐思年在痛定思痛過後,立即做出個對他、也對合家上下來說,可謂再明智不過的決定。
次日清早,頂著漫天不斷飄落的雪花,斐然與尚善分別捧著行李茫然地站在府門外的大街上,而休沐日不必上朝的斐思年,在關上府門前只賞賜了他倆一句話。
“本官的俸祿養不起你們!”以後還是不要回來好了。
遭人無情踢出府的某兩個吃貨,互看彼此一眼,然後頗有自知之明地摸摸鼻子,乖乖爬上知書准備好的遠程馬車打道回山。
回山的漫長路途上,閑得沒事也得找事做的他倆,不是常縮在一塊兒睡覺打發時間,就是斐然看由知書送來的帳本,她看她的經書。
這日她側躺在車廂的長椅上,頭枕著他溫暖的大腿翻閱著經書時,斐然漫不經心地勾起她披散的發絲,低首看著愈來愈煥采美麗的她。
自從補齊魂魄後,尚善整個人看上去與以往有著些許的不同,她的眼眸格外光彩明亮,心性也更加開朗,好像因魂印所帶來的那些陰影都已由她的生命中散去,他已有許久沒再見她在夢囈或是在夢中流淚,那些屬於她的過去,彷佛已是真的過去了。
“善善。”
“嗯?”她正揉著因看書看得兩眼有點酸澀的眼。
“你……還記得你上輩子的事情嗎?”清遠真人同他解釋過魂印現像的由來,也因此,他一直都很擔心,她還會惦記著她上一世死前之事。
聽著他聲音裡隱藏著的擔憂,尚善微微揚起眼睫,坐起身將手中的書擱在一旁。
“只記得一些。”為什麼他這個人總是這麼別扭呢?無論做什麼事都那麼愛拐彎抹角。
“同我說說。”他將滑下去的毛毯拉上來為她蓋好,把她給包得嚴嚴實實的。
她側首靠在他的肩膀上,心下有些好笑,因她上輩子太過短暫的人生,真沒有復雜到可以讓他如此如臨大敵的程度。
她已經不知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當時尚年幼的她,一直都長在深閨之內,所以她並不曉得天下眾國,也不知外頭的世界變化,她就只是一個小國的相府千金,父母與眾姨娘眼中的掌上明珠。
只可惜好景不長,在她七歲那年,先皇驟逝後引發政變,她的父親自入朝以來就效力於皇帝與太子,因此當太子在登基失敗被殺之後,相府自是第一個遭到叛黨清洗的對像。
當相爺死在宮中的音訊傳至府裡,身為相國夫人的娘親便已命府中所有人換白衣縞素,眼看著抄家之人已經快要抵達,在娘親的令下,府中女眷紛紛自盡,她則是被二姨娘抱在懷中給灌了睡藥。
她是被掐醒的。
生生痛醒過來的她,瞠大了眼,又驚又痛地看著最為疼愛她的二姨娘,就這麼淚流滿面地死命掐著她的頸項。
“好孩子,別怕……姨娘陪你一塊兒上路……”
沒過一會兒,事先已吞金的二姨娘,因受不住腹中痛苦而後繼無力,二姨娘方才松手,她的親生娘親,已含淚地過來將她壓在床上,接手使勁地再掐……
斐然完全無法理解她們為何要那麼做。
“為什麼?”生命是如此珍貴,在面臨抄家的那等情況下,那位夫人所該想的,應該是如何讓自個兒的女兒活下去吧?
她深吁了口氣,語氣淡淡地說著。
“為保全相府名節不被任何人污辱。”事發前,她是聽姨娘這麼說的。
斐然沒想到她的上一世是如此慘烈收場,可是在為她感到唏噓之余,又很慶幸,她能回應魂紙的呼喚重新再來到世上一次,不然,他也沒能這麼幸運的找到她。
“現在你還會夢到當年的事嗎?”
“沒再夢到過了。”也許補齊魂魄對她來說,最大的用處就是在於淡忘上一世的記憶與傷痛,在她的不知不覺間,她已能回首淡看那一段久遠前的往事。
斐然這下子總算是徹底放心了,摟著身子暖呼呼的她,他的身心也跟著放松了下來,心情甚好的他,甚至還構建起日後的夢想。
“改日我帶你去各國走走,吃遍你愛吃的美食——”
夢想被人截斷,“不回道觀了?”
“呃……”一想起清罡真人那只惡龍,他不得不退一步,“好吧,我會與清罡真人商量,每年讓你下山放放風,總不能讓你在山上悶壞了是不?”
尚善沉默了一會兒,攥緊了拳頭,音調有些不穩地問。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斐然沒注意到她的異狀,還以指點著她的俏鼻,“不待你好些,我怕你不要我啊。”
她定定地看著他,眼眸閃爍著難以言喻的情緒,半晌,她在心中默默做了決定後,放軟了身子深深地倚向他。
身下的馬車速度緩緩減慢了下來,斐然聽著車外熟悉的腳步聲,皺眉地打開窗扇。
“何事?”
“三爺。”達禮站在馬車外低聲稟報,“雲取宮的人又來了。”都已經派來第三撥人馬了,真有夠陰魂不散的。
斐然冷眸微眯,“打發掉。”
“是。”
在馬車重新上路時,尚善好奇地把頭探向車窗外。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怎麼最近常看他和知書與達禮神神秘秘的?
斐然將她拉回懷中,並伸手關上窗扇,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
“嗯……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並不重要。”既然納蘭清音說過,這是清罡真人與雲取宮之間的舊怨,那麼他們這些小人物就不必摻和了,陰謀與權力這些東西,根本就不需要再次出現在她新生的生命裡。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0-4-8 01:07:32
第8章(1)
再次站在極山道觀熟悉的山門前,一塊兒看著山門盡處那似藏在雲朵裡頭的宮殿,無論是尚善或是斐然,都沒了先前趕路時的急迫心情,反而各自長吁短嘆了起來。
“進去後又要吃素了……”在嘗過皇宮和皇爺府的極品葷菜後,尚善一想到觀裡那食而無味的素菜,她就愁眉苦臉的。
“能夠衝動的機會就更少了……”斐然則是在想,觀裡有著那班老道士在,他要想竊玉偷香什麼的,恐怕都得躲躲藏藏地避著他們。
她開始想敲退堂鼓,“你說這時叫回知書他們的馬車來不來得及?”
他積極鼓勵她奔向自由,“不如咱們回山下的鎮子住上一段日子再上山?”
清罡真人冷淡的聲音,如鬼如魅地竄進他倆的討論聲中。
“進個門都要這麼羅羅唆唆,要不要本道助你倆一臂之力?”
僵怔在原地的兩人怯怯地看向他們的身後,等得不耐煩的清罡,也不給他們掙扎的機會,直接一手拎起一個奔向山頂上去。
打牌打累了,暫時待在極悟堂內烤火休息邊吃著橘子的清遠真人,在清罡提著一大一小來到殿上時抬起頭來,他隨即綻出笑容,朝那兩個不情不願回來的人招招手。
看過尚善的魂魄狀態後,清遠真人滿意地頷首。
“嗯,不錯。”
尚善憂心忡忡地問:“師公,斐然他把魂魄給了我,日後對他會不會有什麼影響?”
“少了一魂一魄當然會傷壽數,不過他既是你的魂主,師公又怎會讓他出什麼問題?”他怎可能讓心愛的徒孫早早就隨斐然去了?他自然有辦法補上壽數這個大洞。
“那……”
清遠拈著潔白的長須,“這也沒什麼,只要灌一灌就好了。”
“灌什麼?”斐然愈聽愈覺得不對。
“灌頂。”
“……”他們要不要說得那麼雲淡風輕,就像在討論今年過年要不要灌個香腸一樣?
“小伙子你放心,只是會疼那麼一下下而已。”清遠雖是說著安慰的話語,可聽起來卻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慢著,他什麼都還沒有答應好嗎?
驟感不妙的斐然,在清遠甩著兩手帶著滿面壞壞的笑意走向他時,他兩腳不住地騰騰往後退。
“善善?”他邊退邊看向上一任也曾經被灌過的前輩。
豈料身為先烈的尚善卻縮著兩肩,不忍卒睹地別過臉去。
“乖,很快……就會過去的。”那是她連想都不願回想起來的噩夢啊。
清遠一把按住想要腳底抹油的斐然,不容抗拒地將掌心覆上了他的頭頂,讓前陣子才剛因補魂魄而痛過一回的他,又再次品嘗到極痛的滋味。
劈哩啪啦的電光在殿內大作,交織閃爍的光芒,無比璀璨耀眼,也格外傷害斐然那一顆愈來愈脆弱的心。
嗅著一殿略帶焦香的氣味,尚善在清遠真人去找其他師祖爺爺打牌後,蹲在渾身都還在冒煙的斐然的身旁,再次以指戳戳他。
“別戳了……”他總算明白,這年頭要想當個好魂主是有多麼的不易。
她伸出兩指在他的面前搖晃,“我有兩個消息,一個好的一個壞的,你想先聽哪個?”
“……好的。”眼下他身殘志不堅,極需要那一點點的安慰。
“好消息是,你沒性命之憂了,往後會一路活到你該有的壽數,咱倆的性命都獲得了保障。”
“那壞消息是?”該不會時不時就要補充法力再灌他一下吧?
她以無比憐憫的目光看著他,“唔,在受了我師公給你的法力後,你就是我師公半個未入門的弟子。”
“這意思是……”他微微抬起頭,內心浮上了一股不妙的預感,“往後我也要跟著你一塊兒吃素?”
“很不幸的是,你答對了。”很高興終於有人能夠加入她的吃素地獄裡。
“……”他真的可以少活幾年的,真的。
尚善在身上拍了一張大力金剛符,一把拖起賴在地上不肯起來的他,半拖半扛地帶著他往內殿的方向走去,但走到一半,她這才想起她好像還忘了提醒他一件事。
“這陣子你若是遠遠見著我師父的話,你最好是趕快繞道走。”
“為何?”斐然自認近來已經受遍了各式苦難,應當是沒什麼消息能夠再打擊到他了。
她語帶保留地道:“道家代代都是一脈單傳,因此我師父自然不會承認你是我師公的半個弟子,所以……”
斐然木著一張臉,一鼓作氣推論完成,“他該不會為了什麼道家規矩,記恨上我這個外人,卻因不能殺我,所以想蹂躪我千百遍吧?”
“嗯,我怕他忍不住手癢。”實際上,清罡是她見過最小心眼的人了,高潔的他眼中就連顆沙都容不下,何況是斐然這麼大的一個目標?
“……”現在下山還來得及嗎?
再次被扛去同樣的客房養傷,斐然還沒躺滿兩天,就又再次生龍活虎,一個勁地鑽進了廚房去幫尚善的忙,只因再過幾日就要過年了。
齊心合力的他倆,在過年前,跑了山下的鎮子好幾趟買齊應節用品,尚善按著清罡真人的吩咐,全心泡在廚房裡准備祭天要用的祭品,而斐然則是先修好數張被掀壞的牌桌,再花了一整日的時間,炒出了幾大鍋的花生米與瓜子,以供那票老道士打牌時有零嘴可吃,他甚至還包辦了極悟堂和旁邊的幾座大殿的打掃工程。
除夕那一天,身為掌門的清罡真人領著尚善登上天壇祭過天後,燈影綽綽的極悟堂內,又再次聚滿了一票白胡子的老道士大打麻將,而總算把所有事情都忙完的兩位小輩,牽著彼此的手悄悄退出殿外,踩著堆積一地的厚雪回到了尚善的小院裡。
窗外雪落無聲,房內的火爐偶爾爆出劈啪的輕響聲,尚善將置在爐邊烤好的橘子取下,優閑地吃著經烤過後風味更加甜美的橘子,晚飯沒吃飽的斐然則拿出他窩藏起來的年糕,眼巴巴地等著放在烤架上的年糕冒出香氣。
看著眼前這名穿著一身素袍不再光彩奪目,邊嘶吃著燙熱的年糕邊伸舌頭喊燙的然公子,尚善不禁心下有些感慨。
“你真要留在這?”
“嗯。”他哪能丟下她一人?
她嘆了口氣,“你是個武者,又無心修道,你不必在這陪著我的。”這幾日清罡真人三番兩次暗示他可以滾下山、回去跟他的家人過年了,偏偏他不是當沒聽見就是裝不明白。
斐然不語地瞥她一眼,吹涼被燙紅的手指頭後坐至她的身旁,低首一口吃掉她正欲放進口中的橘子,並順勢將她帶進懷裡,吻上那張他想念已久的芳唇。
芳香甜蜜的味道交織在他倆的唇舌之間,即使口中的橘子早已經沒了,斐然霸道的舌依舊緊纏著她不放,即使雙耳聽見了她細小的輕吟聲,按在他胸膛上的一雙素手,也因喘不過氣來而開始推搡著,可他緊箍著她纖腰的手臂就是不願意松開。
他的確沒想過要當什麼道士,在這座道觀之外,也有著一片由他多年打造出來、純屬於他自己的天空。但如果她得一輩子都待在這座山頭上的話,那麼,他也只能選擇拋下一切。
她或許不明白,在他已經找到了人生目標之後,放棄那些曾讓人稱羨的過往種種,對他來說,從來就不是個難題。
他在她的唇上低喃,“既然眾生皆苦,而你又最苦,那麼我只好陪著你一塊兒苦了。”
“不後悔?”總是動不動就被他這般偷襲,尚善從一開始還會紅著臉對他拳打腳踢,已演變成現在只瞪他個兩眼就隨便他去了。
“我已經後悔夠了。”他的指尖愛憐地撫過她的臉龐,“日後,不會再後悔了。”
灼熱的氣息再次撲面而來,在她的默許下,他先是在她的唇上淺淺地輕吻,見她沒有反對,他又再深入了點,以舌尖輕挑著她的舌尖,直到她的雙臂主動繞上他的肩頭時,他才徹底放下心,在她的口中攻城掠地。
“怎麼辦,我又有點衝動……”他埋首在她的頸間印下幾記濕熱的吻,壓抑不住滿心的悸動,雙唇亦順勢地一路往下滑。
“等等……”尚善趕在他又激動得一發不可收拾之前,一掌抵在他的下巴上推開他,“有件事我老早就想問你了。”
“何事?”
“當年你不是被迫拿不舉當代價嗎?那怎麼它還站得起來?”這是至今她一直都不明白、也怎麼想都想不通的一點。
“呃,當年在許願的時候……”斐然以指刮著面頰,“我動了點手腳。”他又不呆,哪能讓杜衍仲就那麼簡單得逞?
她的雙眼緊緊鎖住他看似有些心虛的模樣。
“什麼手腳?”身為魂紙的受害者,她就不信這世上有什麼人能夠敵得過魂紙的力量。
“我趁他們沒注意時,在魂紙上偷偷加了三個字。”
“哪三字?”
“非所愛。”
尚善錯愕地張著小嘴,“非所愛不舉?”
“嗯。”好險當初他有那麼做,不然他就真要孤家寡人一輩子了。
“我是何時成了你心中所愛的?”他都忘了之前她是如何一日按三頓的揍他嗎?他被虐上癮了?
“我也不知道。”滿心無解的斐然也說不出個時間點,“大概是不知不覺中吧……”該不會是那個非所愛中的“愛”,範圍廣闊到也包括了疼愛、憐愛與心愛吧?
她漸漸有些明白,他家大哥斐思年想排隊揍他的心情了……
“這些一點都不重要。”慾求不滿的斐然還想再將她拉回來止飢一下,“來,咱們再回頭討論一下我的衝動。”
“吃你的年糕吧。”她賞他兩記白眼,把都快化身成狼的他推到一邊去。
“說到吃這一點……”他懷念地舔舔唇角,“待開春後,咱們再回皇爺府打打牙祭?”也不知是極山道觀的地理環境有問題,還是近墨者黑的緣故,近來素菜吃多了,他也變得和她一樣時時都想著吃肉。
她不以為然地挑高一雙黛眉。
不是打牙祭,而是去打劫皇爺府的廚房吧?都已經被斐思年給踢出來一次了,他還敢再帶著她回去挑戰那只笑面虎?
窗外的大雪不知是何時停了,斐然起身去推開窗扇讓室內通通風,外頭攜著寒意的風兒吹進了房裡時,也攜來了斐然的低語。
“善善。”
“嗯?”
他沉吟了一會兒,“找個時間……跟清罡真人說說我倆的事吧?”
“好啊。”她平平板板地應著,沒有絲毫激動的情緒。
“好……”他旋即轉過身,滿臉錯愕地問,“等等,你說什麼?”
她再重復一遍,“好啊。”
“你就這麼輕易的答應我?”他還以為她要考慮一段時間,或是會給他出些什麼難題,沒想到她居然這麼爽快?
尚善神情自若地問:“我得再矜持一下?”
“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他可不僅僅是在向她剖白他的心跡,他還想正大光明地將他倆的關系更進一步,他這是在向她提親,她懂嗎?
“知道。”她不傻不呆,更不是沒感覺的木頭人,天底下哪有魂主魂役的關系是像他們這般的?
他忐忐不已地按著狂跳的心口,“那……”
“我賴定你了。”尚善兩手拉下他的面頰,在他的唇上咬了一記,“你欠我的,你這輩子永遠都還不完,在你壽終之前,你休想再丟下我一回。”
斐然一手撫著被咬痛的唇,傻愣愣地沉醉在人生中一直求而不得,如今卻已握在手心中的感情。
只是在男人堆中住慣了的尚善,遠遠比他更加不懂什麼浪漫旖旎的情調,都不留時間再讓他繼續感動一會兒,她就又將他給拉回殘酷的現實裡。
“對了,既然你要告訴我師父,我建議你還是事先准備一下比較好。”嗯,依她看,她還是先去向師公要一些專門用來治療的黃符好了。
“准備什麼?”怎麼他的背後忽然有股涼意?
“傷殘的可能性。”雖說清罡是不能傷他性命,但斷手斷腳還是可以的。
“……”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0-4-8 01:12:48
第8章(2)
斐然偷偷摸摸地蹲在大殿玉階下方的暗處,屏氣凝神地等待了許久,在等到了躡著步伐朝他跑來的尚善後,他小心地將她拖進陰影裡,伸首看了看四下,壓低了音量附在她的耳邊問。
“如何?”
尚善抹去額上因奔跑而沁出的汗水。
“師公已經把我師父帶去十二師祖那邊打牌了。”拿出兩包知書偷渡上山的牛肉干賄賂清遠真人這個內應後,她家那個最是尊師重道,從不敢違抗師命的師父大人總算被引開了。
斐然握緊她的手朝她重重一點頭,“咱們走。”
“等等,守在山門那邊的三十九師祖怎麼辦?”下山的路可不只她師父這一關呢。
“昨兒個我就飛鴿傳書叫達禮給他扛兩壇子酒過去了,他說到時他會睜只眼閉只眼的。”是人就會有弱點,哪怕是已經得道成仙的人也一樣,對付這些老道士,他只要針對他們的喜好下手就行了。
“那好,咱們走吧。”尚善斂去眼底興奮的眸光,牽著他的手快步跑向通往山門之處的小路,在未融的雪地上,留下了兩串一大一小的腳印。
都怪觀裡的那些老道士,他們仗著自個兒有著一身法力,自年前起就一直不肯從牌桌上下來。
最讓斐然他們頭痛的是,老道士他們不但打起牌來毫無節制,吃起零嘴也從不控制,在他們吃光了年前斐然為他們所炒制的零嘴後,不習慣嘴巴空空的他們,便打起了存糧的主意,開始要尚善天天變花樣做給他們吃。
拜他們所賜,道觀中的存糧幾乎被他們給吃個精光,害得沒有東西可吃的尚善和斐然已經接連吃了七天的蘿蔔,若是再這麼吃下去,只怕他們的身上也快要長出蘿蔔來了。
長時間身處在挨餓困境中,斐然他們不得不為了肚皮起身反抗,所以這才會計畫了一連串下山逃跑事宜,而今日,就是他們起義赴諸行動的時候。
將馬車停在山門外的達禮,此刻正站在馬車旁,目光灼灼地直盯著山門後那條長長的石階。不過多久,兩抹人影飛快地衝下山來,一把人接到,他隨即爬上馬車座揚起手上的長鞭。
“駕!”
偷溜下山的行動,在裡應外合下,進行得順利無比,一抵達鎮上客棧,斐然便拉著尚善走至由知書事先預訂好的位置,當各式熱騰騰的葷菜全數端上桌後,他們便開始……不顧形像埋頭猛吃。
或許真是被餓得狠了,他倆用起膳來,表情也格外地凶狠,知書在吃相野蠻的他們已將大半的飯菜掃進腹裡時,忍不住出聲打斷他們的進食。
“三爺還有小姐……”
“唔?”嘴中塞滿東西的兩人沒有停止手邊的動作,只是動作一致地抬起頭。
知書抬手指向那些全都躲在客棧一角,面上寫滿懼色的客人。
“你們嚇到其他的客人了。”萬一以後老板不讓他們進來打牙祭怎麼辦?這小鎮上也才這麼一間客棧啊,難不成要他來這開一間專供他們用飯嗎?
肚子才填了個半飽的斐然聞言,眼中不禁泛著凄苦的淚光。
“你不懂我們的苦……”天天蘿蔔又蘿蔔,最後一根蘿蔔已在昨晚被他倆給分食完畢,他們要是再不下山來,明兒個起,就得換白菜了。
“……”他只知道皇爺府的臉全都給他們丟光了。
清光桌上所有佳肴的兩人,這才一吃飽,馬上就被嚇壞的老板給請出了大門去,他倆挺著好久沒有那麼圓潤的肚子,已經過慣慘無人道日子的他們,總算有種苦盡甘來、又再次重新活回人間的真實感。
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下來,大街上往來的行人也不斷地增加,尚善看著鎮上男女老幼手中所提著的燈籠,這才恍然憶起今日是元宵節。
斐然拿出事前就讓知書買好的燈籠,遞給看得一臉羨慕的她。
她欣喜地接過荷花造型的燈籠,“你連這都准備好了?”
“應該的。”他揉揉她的發,牽著她的手同鎮上的男女一樣游街去。
刻意放慢了腳下的步子,仔細品味著每一盞燈火的流麗,他們一路上邊吃喝邊賞燈,在走到鎮上小廟的前頭時,遠遠地看見了戲班子所搭設的篷架,與一大片擠在戲台下看戲的人群。
“瞧得見嗎?”斐然一手高舉著她的燈籠,免得被人群給擠壞了。
“只看得見前面人頭黑鴉鴉的……”身量不似他那般高身兆的尚善,在人群中擠得有些難受。
“跟我來。”
將尚善帶出人群後,斐然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先讓她變小後再抱著她躍至民家的屋頂上,接連躍過幾間房子,最後來到了那座最靠近廟旁的一座大宅。他倆在宅頂上找好位子坐下,尚善拉開他身上厚重的衣袍躲進去取暖,他也把下巴擱在她的包子發髻上,一塊兒津津有味地看著戲,也不管宅子的主人是否正在下頭瞪著他們……
當晚他倆投宿在客棧,同躺在一張床上時,尚善還在回味著今日在鎮上的所見所聞,她興奮地挽著他的手臂道。
“明兒個我還要出門去玩。”
“……還想玩?”明日清早他們就該回山了,不然要是被清罡給逮到他們偷溜下山的話,那他們就慘了。
“嗯,上輩子有太多事都沒有做過……”
斐然一怔,眼中頓時溢滿溫柔,“好,都依你。”
“咱們這樣,算不算是同甘共苦、相依為命?”
“……算。”應該不會有比他們可悲的。
“往後的日子還長得很呢。”她幽幽嘆口氣,彷佛永遠都看不到屬於黎明破曉的那一陣曙光。
“再苦也有我陪著你。”他已經在想,既然這回他們都能收買兩位真人了,日後只要繼續收買那些老道士下去,說不定往後就都不必再吃素了?
數個時辰過去,當天邊的晨曦才微微透亮,睡得正沉的尚善遭一記猛然的關門聲給嚇得醒過來,她驚魂未定的坐起身,才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一眼就先看到神色慘淡的斐然。
“剛剛……”她怔怔地一手指著房門。
“是清罡真人。”很不幸的,清罡真人找徒兒的速度,比他們想像的快上了許多。
“他……”
斐然已是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看見我倆衣衫不整的睡在一塊兒的模樣,可能誤以為我已經把你給吃下腹,所以等我穿好衣裳,他應該就要過來收拾我了。”他冤啊,冤得都可以六月飛雪、七月飛霜了,就算清罡真人真要擅自定他這個罪,那也好歹先讓他把她這個罪給犯了吧?
“你……”
“我看破了,你記得到時幫我貼張清遠真人的救命符。”橫豎都是跳到黃河洗不清,那麼該來的總是會來,該痛的……也一定會痛。
“你就安心去吧。”相當愛惜小命的尚善,決定只推他一人出去面對清罡的怒氣。
“……”這個小沒良心的。
帶著壯烈的眼神,斐然打理好自己後,伸手推開寢房的門扇,顫巍巍地走向那個坐在花廳裡喝茶的清罡真人。
“我能說句話嗎?”
“說。”
“別打臉。”
斐然的話尾一落下,清罡已起身將衣袍往兩旁一振,自他袖中飛出的黃符,轉眼間就已密密麻麻地將他包圍。
他語氣陰沉地道:“本道的徒兒……豈是你可染指的?”
外頭早起的人們已開始在鎮上行走或是交談,明亮刺眼的朝陽也已曬進窗欞內,尚善這回沒再去戳斐然,她蹲在他的身畔兩手撐著下頷,無聲贊嘆著他那強韌的生命力。
斐然氣若游絲地趴在地上,“我就剩下那麼一口氣……”
“行啦,有一口氣就足夠了。”她動作俐落地在他身上拍下一張清遠為他特制的救命符。
“你呢?”感覺身上的力量正慢慢地恢復,他勉強地撐著身子坐起,“沒事吧?清罡真人他有沒有為難你?”
她搖搖頭,“師父他說這全都是你的錯。”
“他還說了什麼?”
她字字詳實地轉述,“他說,你要是敢不負起責任來與我成親,他會讓你後悔曾來到世上過。”
“成親就成親!”哼,他還正愁找不到這個機會可跟清罡開口。
先行一步回到道觀裡的清罡,將他倆的事情上稟清遠真人之後,就一直等著他們回來給他一個交代。
當斐然牽著尚善的手,堂堂正正地來到他的面前時,他的目光直落在他們交握的十指上。
“你倆願成親?”
“是!”斐然回得很痛快。
“那好,成親後你倆生個孩子給本道。”清罡的下一句話就讓他們愣掉了下巴。
“什麼?!”
“日後,那孩子就是本道的徒孫,本道會好好教養他,讓他在日後成為一個合格的道家掌門人。”
對於尚善這個不愛修道的徒兒,他不敢指望她太多,可為了避免道家斷在她這,他也只能把目光放在她的下一代上。經過他的估算,距離他得道成仙,約莫還有八十年的時間,他就不信,這一回花上八十年的時間,他會教不出一個成器的徒孫。
“不必了!”在有過尚善這個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後,斐然說什麼都不肯答應。
“嗯?”清罡冷目一凜,一張黃符已在眨眼間飛過去封住他的嘴巴。
“嗚嗚……”怎麼撕都撕不下來?
“至於你們的成親方式,就由本道來決定。”趁斐然還在忙著撕符紙,清罡再進一步地道。
尚善與斐然兩人聽得面面相覷……成親還能分什麼方式?
“本道……”清罡真人以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斐然,“定會為你妥善安排的。”
第9章
斐然總算搞清楚,清罡惡龍所說的成親方式與安排……指的究竟是什麼了。
只是,他到底該怎麼向他大哥開口才好?
相隔不到兩個月又再次回到皇爺府裡,斐然坐在自己院子的大門門檻上,將十指深埋進濃密的黑發裡,正滿心苦惱著到底該怎麼完成下山前清罡真人所交付給他的任務。
他與尚善的婚事,雖然清罡真人是勉強同意了,可清罡真人卻也同時拋給了他一個很要命的難題。
准備再次前往廚房偷襲的尚善,在路過他身邊時,很不講義氣地大力拍著他的肩。
“鼓起勇氣,我看好你喲!”
“……”她說得簡單,反正到時會被他大哥砍死的人又不是她。
剛自皇宮回來的斐思年,在准備回自己的院子裡休息時,遠遠的就看到自家小弟又像個呆瓜般地坐在大門上,擺出那副打從他回府以來,就一直維持著時而憂郁時而煩惱的德行。
“你究竟是怎麼了?”斐思年來到他的面前,實在是想不通有什麼事可以令他困擾成這樣。
“大哥……”斐然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猶豫,但又很快地甩開,“我想問你件事。”算了,選日不如撞日,干脆就在今天豁出去了。
“說。”
“我可以入贅嗎?”
斐思年當下腳下一滑,差點就沒能站穩,他難以置信地瞪著這個可能在山上吃素吃昏了頭,腦袋還應該被門板給狠狠夾過的小弟。
“你再說一次?”這小子他瘋了嗎?他是什麼身分?身為原國小皇帝倚重的臂膀、名揚天下的然公子,他居然……想、嫁、人?
斐然縮著頸子,怕怕地看著他眼底正蓄起的狂風暴雨。
“清罡真人說,我若要與善善在一起,我就得入贅至道觀……”
斐思年一把提起他的衣領,再三確認地問。
“你可知這代表什麼意思?你確定你真想清楚了?”雖然兩情相悅是好事,但那並不代表什麼都可以不計較了。
前有惡龍後有心愛的母老虎,斐然義無反顧地點點頭。
“已經想得夠清楚了。”都已被清罡真人格外用力的“照顧”那麼多回了,他有膽子不答應嗎?
“你的尊嚴呢?”恨鐵不成鋼的斐思年,揪緊他的衣領使勁晃蕩。
“水溝裡。”人都快被打死了還講什麼尊嚴?活著比較要緊。
“節操呢?”他不敢相信一手拉拔大的小弟就這麼自暴自棄。
“碎了。”在絕對的惡勢力面前,一切的反抗,都只是天邊那一朵美麗的浮雲。
“……”可以掐死他嗎?
就在斐然被人提在手上,都快被大哥惡狠狠的目光給殺死時,府內掌杓大廚的洪亮吼叫聲,遠遠地自院外傳來。
“站住!把老夫的火腿還來——”
他倆齊齊轉首看向院外,片刻過後,首先映入他們眼簾的,是跑去廚房打打秋風,順便扛走一整只火腿的小善善,緊接著出現的,果然又是提著菜刀狂追著她的大廚。
“小弟,你老實告訴大哥。”斐思年兩掌放在他的肩頭上,語氣萬般沉重地問:“你究竟是想當她的丈夫還是當她的爹?”
“可以都當嗎?”斐然狀似為難地思考了一會兒,很是貪心地問。
“啥?”
他還煞有介事地點著頭,“兩個願望同時滿足,多省事。”
聽完他這等連生孩子都可省事偷懶的言論,斐思年額上瞬間蹦出嚇人的青筋,他一貫溫和示人的表相,在今日終於宣告崩裂,他氣急敗壞卷起衣袖追著自家小弟打。
“我教你不學好!我教你一年到頭到處亂跑!”
當尚善扛著搶來的戰利品繞了府中整整一圈,又再次路過這處院子時,她分心看了正忙著手足相殘的那對兄弟一眼,不敢領教地咋咋舌後,扭過頭繼續跑給後頭那個耐力和腳程都相當勇猛的大廚追。
尚善並沒有注意到,在她轉身的那個剎那,一張金色的符紙,悄悄自她的袖中掉了出來……
交給她這張符紙的清罡真人,此時正站在極山道觀正殿的最高處,疾勁的山風將他手中的符紙吹得不住飄動。
自符中感應到尚善一切安好,清罡松開指尖任由符紙隨風飛去,遠逸至疊嶂的山巒間。
近來雲取宮在暗地裡的動作,他不是不清楚,他也知道雲取宮那位少宮主司徒霜,又再一次地將主意給打到了他徒兒的身上。
回想當年,在他接下道家新任掌門後,他依照千年來的規矩,在一上任後即開始尋找資質符合的人選收之為徒。在尋尋覓覓了近八十年後,他終於在一處偏僻的山村裡,找到一名無論是根骨與天資皆完美符合的孩子。
那是個純樸又善良的孩子,年僅三歲的他,有著一雙明亮的眼眸。
就在清罡真人正籌備著他的收徒大典時,那孩子卻失蹤了,任憑他再如何尋找就是遍尋不著,隨著時間一日日的過去,擔憂孩子安危的他懷抱著一絲希望,不惜以百年道行作為代價推演天機,這才找到了孩子的下落。
可已太遲了。
那個還來不及正式拜入他門下的孩子,早在失蹤後的次日,便已遭雲取宮少宮主司徒霜抽去了天生根骨化為己用,只剩一具枯骨。
就在清罡趕赴雲取宮的那天夜裡,一直以來由雲取宮所負責保管的閱魂錄一書,遭不明人士盜出宮。
雲取宮宮主司徒勤,因保管閱魂錄不力,於次日自盡謝罪,唯一留下的遺願,便是要清罡看在多年的交情份上,饒過獨子司徒霜一命……
只可惜,司徒勤注定是白死了。
十數年來,清罡一直沒有找過司徒霜的麻煩,可這並不代表他會繼續保持沉默,任由司徒霜再次將主意打到尚善的身上。
清罡抬起眼眸,手中揚起一張紫色的符紙,化為一道紫光朝東南方的天際射去,在紫光穿透雲層之時,天際緩緩漾出了一圈圈似水的漣漪。
雲取宮中,司徒霜正俯身在水鏡上進行占蔔,突然間,水面的鏡像如遭利箭穿透破碎,一只大掌迅速自水中探出緊掐住他的頸項,守護在一旁的漱流士見狀,出手如閃電地將他拖開,並一掌擊碎了水鏡。
然而,即使漱流士的動作再快,司徒霜的頸間仍是留下了烏紫色的指印,猶喘息不定的他倚在漱流士的懷中,對著徒留一地的水漬恨恨地眯細了雙眼。
“清罡……”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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