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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魚] 七根兇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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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8 00: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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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魚] 七根兇簡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20-7-16 08:05 編輯
七根兇簡
作者:尾魚
【
內容簡介
】:
傳說中,周王室衰微,大德之人老子決意退隱,騎青牛過函谷關。
令官尹喜聞訊趕來,苦留無果,說:「先生那麼大學問,不為世間留下些什麼嗎?」
史載,老子盤桓三月,留下一部約五千字的《道德經》。
也有傳言說,老子留下的,除了《道德經》,還有一卷以鳳凰鸞扣封住的……七根兇簡。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8 00:09:13
1 引子
重慶,解放碑。
萬烽火在這片重慶最繁華的地界走著,不緊不慢,氣定神閒,踱過一幢幢現代感十足燈光透亮的店面,也擦肩無數膚白貌美的重慶妹子。
他右手拎了個鳥籠子,原本是隨意拎著的,意識到越來越多的人在看他之後,手指忽然就翹成了蘭花指形狀。
這跟性向或者腦子正常與否無關,純粹一時興起,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叫幽默感。
前後左右都有人駐足看他,還有人掏出了手機拍他,他聽到斜後方的竊竊私語:「是cosplay嗎?這叔都這把年紀了,也是蠻拼的。」
萬烽火鼻子裡哼了一聲,真是眼皮兒淺,誰跟你玩兒cosplay來著?
籠子裡的金絲雀上躥下跳,很有點憤憤不平跟他一個鼻孔出氣的意味。
下一秒,經過一個世界知名的高檔男裝店面,櫥窗裡高大邪魅的男模下巴抬起45度,右手掀開價值不菲的西裝衣領,向人展示據說充滿了性感和誘惑的塑料胸膛,而玻璃面上,滑稽似的映出萬烽火的裝束。
他穿對襟的圓領馬褂,大袖,兩開叉的長袍,布面鞋,倘若加上個小瓜皮帽和小圓墨鏡,那就是惟妙惟肖一肚子壞水的晚清賬房先生,不過上述兩項既然換成了鳥籠子,又很容易讓人想起老舍筆下知道大清無力回天只能耽於養鷹鬥鳥的垮掉的八旗子弟。
當然,萬烽火本人絕不會這麼想。
他覺得,這代表了一種態度,一種境界,透露出某種睥睨一切特立獨行的王公氣質,若非如此超凡脫俗的氣質、態度、行為,又怎麼配得起他與眾不同的職業呢?
***
三百六十行,各有由來,萬烽火的行當其實也源遠流長,他經常跟人說,咱這行當,也是有祖師爺的。
祖師爺名叫百曉生,個人專著《兵器譜》,人脈極廣,消息靈通,人送諢號「包打聽」。
包打聽,多麼古老的行當,因為人心隔著肚皮,笑裡可以藏刀,真相總是千轉百折,諸般種種,催生出了對這個行當古今一脈無窮無盡的需求。
萬烽火是天生做這一行的材料,他有旁人無法理解的職業熱情,只要想到一條無形無味的消息,可以低價買進高價賣出甚至多人競拍,可以攪亂一池春水攪得無數人命運陡轉,他就激動的熱血上湧坐立難安。
以至於他把名字都改成了「烽火」──那是古代中國最早用於傳遞消息的幾種形式之一。
當然,這是巨型市場巨大蛋糕,任何人或者機構獨攬分分鐘都會撐死,所以萬烽火清醒而慎重地選擇自己的細分市場。
政府的、軍方的、外交的、資本的、金融的,與此相關,通通不沾。
他只做一種消息。
江湖消息。
有時候,年輕人會跟他較真,在他們的觀念裡,江湖=古裝=武打片,只存在於影視或者小說裡,在這個信息爆炸的二十一世紀,江湖比他身上那件長袍馬褂還要陳舊荒唐。
但是萬烽火覺得,有人就有江湖,從古至今一直都在,只不過換了一種自我展示的方式而已。
比如古代是縱馬天涯,現在是開車闖蕩,破車就是劣馬,豪車就是汗血寶馬,再比如古代一語不合掀桌子吵架,現在話不投機網上開罵,本質都是一樣的。
可能是江湖這個名字聽起來太古風盎然了,如果換個比較潮的名字,比如「river-lake」,年輕人理解起來,就方便多了。
***
萬烽火拎著鳥籠子,踏著髒兮兮的樓梯上了二樓的老九火鍋店,門口的掛鐘顯示是早上十點半,完全不是飯點,但這並不影響店裡頭已然人聲鼎沸熱氣騰騰。
重慶人民對火鍋的熱愛,不分寒暑,無論早晚,一樣深沉持久。
萬烽火在靠角落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來,木頭桌面上開了縫,裡頭填滿了紅油凝成的膏,想來這油膏的形成也不是一日之功,應該跟化石似的,一層層考究地出年代。
他點了九宮格火鍋,兩份全油碟,九葷九素,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服務員大媽運筆如飛,在菜單上點點勾勾畫畫,還不耽誤跟客人溝通感情:「大哥這身打扮少見啊。」
萬烽火拈著筷子在漸開的鍋裡過油:「我這人復古,喜歡過去的東西,現代這些玩意兒,太鬧騰了,急嘈嘈的。」
大媽很有職業精神:「那大哥用錢也不喜歡刷卡?一般都現金?」
順口這麼一問,也不當真指望他答,萬烽火還沒開口,她已經急吼吼拎著醋瓶給另一桌送過去了。
***
火鍋終於騰起來了,香氣四溢,金絲雀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吃,在籠子裡跳的無比焦慮,萬烽火目不斜視的,很是斯文地夾筷子下料。
九宮格就是好,一樣管一樣,先放後放的都分開,不至於一筷子撈起來生熟同嚼,油豆皮兒紙一樣薄,擱紅湯裡滾一遭就熟了,筷子撈起來,油碟裡一攪,又裹一層麻油,亮晶晶地往嘴裡送。
正吃的興起,有人在對面坐下來了。
儘管隔著騰騰的煙氣,萬烽火還是看的明白,那是個形銷骨立的中年女人,黑衣服,長直髮,長臉,眉毛稀疏的像是被砍伐過半的林子,打眼就能看見裸地。
萬烽火身子下意識坐正了一點。
據說古代打仗的時候,如果是女人或者小孩掛帥,那都是不可小覷的,同理,如果來家是女人或者小孩,萬烽火都會高看一眼。
「岑春嬌女士?買方還是賣方啊?」
「你是管事的,還是跑腿的?」
兩人幾乎是不分先後,同時發問,問完了有一兩秒的冷場,只有火鍋突突滾的雀躍。
萬烽火呵呵一笑:「現代社會了,人人平等,管事的跑腿的都一樣,靠譜就行。」
岑春嬌盯了他一會:「賣方。」
又壓低聲音:「一樁二十多年前的無頭案子。」
萬烽火例行公事般給她講操作規則:「二十多年前的偵查水平,受客觀技術限制,估計不少無頭懸案。妳這種情況呢,得看提供的線索有沒有價值。妳可能也知道,我們不給訂金,會先讓當地的同事看一下有沒有感興趣的下家,如果有,要看對方願意出什麼價錢。消息嘛,妳懂的,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找到對的人,才有對的價錢。」
說完了有些口乾,招手讓服務員過來,加點了瓶紅罐涼茶。
剛那女人問他是跑腿的還是管事的,都小瞧了他,要是放在武俠小說的環境裡,不敢說是掌門人,也至少是個舵主堂主的級別。
按說這種接頭見面的事兒不當他做,但這年月,不就流行個貼近群眾嘛,習主席還去店裡吃包子呢,萬烽火琢磨著,自己偶爾過來見見消費者,就跟首富馬雲一時興起踏上自行車送個快遞,一樣的道理。
岑春嬌夾了香菜末和香蔥,在油碟裡攪啊攪的,順時針三圈,逆時針又三圈,只是在攪,沒向鍋裡下過一次筷子。
萬烽火招呼她:「別客氣,吃啊。」
「我們那塊兒,都是吃的醬碟,吃不慣油碟。」
闔著就是攪來玩的,不過做這行,什麼神經病都見過,萬烽火也不在意,順口問了句:「北方人啊?」
岑春嬌答非所問:「北方有個落馬湖,你聽過沒?」
中國這麼大,小地方的湖沼小河,他上哪裡知道去?萬烽火正想搖頭,岑春嬌又說下去了。
「二十多年前,湖邊上,一家三口,一對教授夫妻和他們二十出頭的姑娘,都叫人給殺了,那叫一個慘,血流了一屋子,警察趕到的時候,都邁不進去腳。」
萬烽火嗯了一聲,兇案現場嘛,大多都這樣,他把鍋裡煮老的茼蒿菜撈起來,同時納悶著「落馬湖」這個名字,好像真的在哪聽過。
「這都還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家裡的三個人,四肢、軀幹、還有頭,都叫人穿了線,不是普通的線,是漁線。落馬湖嘛,邊上不少人打漁為生。」
萬烽火一筷子牛皮肚正要送進嘴裡,又慢慢放下去了。
岑春嬌像是沒看見,出神地盯著煮的滾開的火鍋看,就好像那裡頭給她現出了畫面似的。
「四邊的牆上都砸了釘子,那些線一頭連著人身子,另一頭就繞在牆釘子上,把三個死人擺成了一幅場景,逼真的很。場景是一個人手捂著臉,好像是在躲,另一個人手裡拿著刀,獰笑著要砍下去的架勢,第三個人兩手旁推,像是在勸架。」
萬烽火忽然覺得嘴唇乾的很,連嚥了好幾口唾沫。
岑春嬌眼睛瞇起,像是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陳述之中:「據說現場那些橫扯豎拉的線,足有上百根,乍一看像是蜘蛛網。每個人的表情都到位,比如發怒的人要怒目圓睜,有兩根線專門拉起他的眼皮,再比如獰笑,要眼睛和嘴角的動作一起配合。警察把捂著臉的那個人的手拿開,看到摀住的位置被刀劃了個大口子……」
她就在這裡停住不說了。
萬烽火從怔愣中回過神來,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伸手就往馬褂的裡衣兜裡掏。
「訂金先兩萬,後面的價錢我們好商量……岑女士住哪兒啊,不如住我們協議的酒店,這樣聯繫起來方便……」
說話間,他掏出一個iphone 6:「咱們掃一掃?直接……支付寶轉賬?」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8 00:09:26
2 【漁線人偶】第①章
雲南,麗江古城,聚散隨意酒吧,後門。
前頭的音樂聲若有若無,一萬三一邊緊張地看有沒有人過來,一邊一疊聲地催面前的兩人:「快點,丫倒是快點!」
這兩人一般的賊頭鼠腦,一個在地上拆箱子,耳朵上掛的環有手鐲大小,另一個頭上染了撮白毛,撅著屁股在箱子裡撥弄,然後一挺身子,一手一瓶洋酒,瓶身上的洋文都不稀罕用英文,一看就逼格高高:「兩瓶一百二!」
「我操!」一萬三不幹了,「怎麼還漲價了?以前不是一百的嗎?」
白毛鄙夷的看著他:「一百二怎麼了,一進酒吧標價上千,那些來泡妞的鳥人,能喝出個球?這些瓶子看起來這麼有檔次,那都是要成本的懂嗎?而且你要的是零擔,又不是批發!」
酒瓶子看起來的確有檔次,包裝升級過,一萬三向他求證:「原料沒改吧,可別是喝死人那種工業酒精兌的。」
白毛覺得很受屈辱:「咱能幹那缺德事嗎?咱造假也是良心假!」
現在是晚上九點來鐘,正是酒吧開始熱鬧的時候,一萬三哄了張叔在吧檯裡幫他暫頂,不能再耽擱時間,付了錢之後兩瓶酒塞外套裡,一個腋窩下頭夾了一瓶,然後趕人:「走走走,快走。」
大耳環悻悻,抱起了箱子往外走:「過河拆橋呢。」
白毛也接茬:「可不,穿上了褲子就不認人。」
擱著平時,一萬三是要一人屁股上踹一腳的,但是這個時候來不及了,他小跑著穿過後頭幽暗的過道,聲音務必讓張叔聽到:「來了來了。」
再走兩步,眼前豁然一亮,頂上流光搖轉不定,吧檯頂上倒陳著大大小小的高腳杯,頂光一折射,一片流光溢彩。
聚散隨意,晚十一點前是酒吧,十一點後是清吧,規模不算大,但在這兒,賣的可不就是個情調嗎。
張叔木訥訥站在吧檯裡頭,像是京劇老生進了芭蕾舞劇小天鵝的場子,端的格格不入,一見著一萬三就罵:「兔崽子,一泡尿是撒去玉龍雪山了?」
一萬三陪著笑:「肚子疼,叔你要理解……再說了,我這不回來了嗎?」
他矮下身子從吧檯擱板處鑽了進去,張叔又憤憤罵了他兩句,這才離開。
一萬三噓了口氣,轉身裝作是在整理酒台,神不知鬼不覺地用腋下的兩瓶李鬼換下了上頭的正品。
***
一切都很順,十點來多的時候,一萬三勾搭上一個來旅遊的學生妹子,他巧舌如簧的,逗引的妹子笑地咯咯咯跟母雞要抱窩似的,然後又放了個大招,從酒架上取下那瓶單價六十的洋酒,頗為土豪地給妹子倒了半杯。
單純的妹子驚訝極了:「這個好貴的!」
一萬三勾唇一笑,要知道,燈下看美人效果最好,他原本就長的不賴,再加上燈光效果,那還了得?
更何況,手裡頭還晃著一個漾著昂貴酒水的高腳杯呢。
一萬三把酒杯遞給妹子:「美酒就是要贈美人的。」
十一點過,客人少了,轉成了清吧的調調,含情脈脈的妹子被假酒灌的微醺,半推半就跟著一萬三到了後頭的樓梯上,迷迷糊糊的就被他帶到懷裡,再一愣神,他已經吻下來了,一隻手還不規矩地伸到了她衣服裡頭。
樓梯下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不知道是哪個客人到後頭來用洗手間,妹子先還有點害羞,轉念一想,現代社會,擁吻這事最正常不過了,路人都該有點迴避的常識。
來人偏偏就沒有。
「老公!」
聲音不大,一萬三先打了個顫,妹子是後反應過來的,她難以置信地看一萬三,又看向樓梯下的來人。
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女孩兒,身形苗條,相當的漂亮,長頭髮,一件頗寬鬆的銀灰色半身襯衫罩著白色吊帶,腰線處露出吊帶貼身的下半截,胸口掛著羽毛混搭皮圈銀環的墜子,下頭是緊身的黑色牛仔,棕色牛皮的半靴,整個人倚在最下頭的扶手上,似笑非笑的。
妹子盯著一萬三看,聲音都抖了:「老公?」
那女孩兒笑了笑:「這是怎麼個情況啊,上次搓衣板還沒跪夠是嗎?不過有進步,上次花錢去嫖,這次……至少是免費的。」
那妹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說起來,她還真不是風月老手,頂多就是頭腦簡單,憧憬著豔遇等於真愛,沒想到起步就摔進糞坑,那叫一個無地自容,劈手甩了一萬三一個嘴巴,蹬蹬蹬跑下樓時,哭音都出來了。
女孩兒也不去管她,一步步往樓梯上走,一萬三緊張的臉色都白了,下意識就往台階上退,還要陪著笑:「小老闆娘,有話……好好說,妳這麼叫,我不敢當……不敢當。」
***
酒吧的主人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叫霍子紅,她收養了個女孩,就是眼前的木代,不過兩人差的歲數不算大,不好母女相稱,所以木代一直叫霍子紅為紅姨。
一萬三和張叔都是酒吧的幫工,區別在於時間長短,平日裡,他們管霍子紅叫老闆娘,至於木代,有時喊她名字,有時喊她小老闆娘。
一萬三是真心怵頭木代。
第一次見她,是在來酒吧打工的第三天,木代從外頭旅遊回來,霍子紅介紹的時候,一萬三喜的心花怒放的,當即就做起了搞定美女接手酒吧人財兩豐收的千秋大夢。
於是迅速採取實際行動,沒事就往木代跟前湊,噓寒問暖甜言蜜語,木代也客氣,時不時衝他莞爾一笑,一萬三覺得有戲,在一個暖風熏得遊人醉的下午,展開了進一步行動。
他很有些畫畫的技巧,刷刷幾筆,形似也神似,考慮到女孩子多半喜歡會畫會唱的文藝小夥,一萬三決定以自己的特長為突破口。
木代看了果然有興趣,一萬三就勢在她身邊坐下,給她講畫畫時透視的虛實遠近,講著講著越坐越近,看木代沒反感,於是更進一步,伸手去覆她的手面。
這一招來自前輩經驗,屢試不爽,如果她反感,他就按兵不動,如果她也有意,他就趁勢牽個手……
哪知道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下一刻,他殺豬一樣嚎啕。
木代攥住他的中指,向著反方向掰,人這種生物有時也確實脆弱,一百四五十斤的塊頭,居然被個指關節控的嗷嗷叫痛,他到這個時候才頓悟這個小老闆娘不簡單,木代並不撒手,力道反而越來越大,臉上是那種從此之後他一看到就頭皮發麻的似笑非笑。
那時候一萬三也沒多想,只是叫她放手,一來二去就痛急了,小娘皮臭三八什麼的都罵出來了,另一隻手伸出去想抽她,被她抓住手腕擰了個彎,痛地眼淚都出來,又抬腿去踹她,被她乾脆俐落地兩腳分別踢中左右膝蓋下頭,撲通就跪下了。
後來還是霍子紅聽到動靜過來,木代才放了手,可憐的一萬三到第二天走路還發顫,兩隻手哆哆嗦嗦地端不了碗。
張叔非但不同情他,還挺幸災樂禍:「你活該!我們小老闆娘可不是一般人。」
怎麼個不一般法?一萬三暗搓搓留了心,先從名字入手,她姓木,莫非跟麗江歷史上的木府有關聯?要知道,中國所有的古城,唯有麗江古城沒城牆,那是因為木字有牆為「困」,要避木府的諱。
他把這想法跟張叔說了,張叔唾沫星子噴了他一臉:「拉倒吧你,小老闆娘起先不叫這名字,四歲還是五歲的時候,抱去給個看風水的先生算命,先生說小老闆娘五行缺木,老闆娘懶得想名字,索性就讓她姓木了。」
那她怎麼會功夫呢?
張叔沒回答,一隻手伸出來,屈起三指,單留拇指和食指,比劃了個「八」的手勢。
一萬三絞盡腦汁去想歷史上有什麼跟八有關的武林高手:「她是八大羅漢的傳人?」
「狗屁!我們小老闆娘練武有八年了。」
***
現代社會,又不是要拿奧運武學冠軍,一個靠臉就能吃飯的女子,不去學鋼琴油畫烹飪插花,不聲不響學武八年,為了什麼?難道是專門對付自己這樣的無恥之徒?
一萬三戰戰兢兢跟她打哈哈:「小老闆娘,妳別誤會,我跟她真的是兩情相悅,茫茫人海中相遇,情難自己,就放縱了一下,青年男女,異性相吸,我也沒做壞事……」
木代笑了笑,目光順著他的胸前往下,停在臍下三寸往下那麼一點點,然後臉色一沉,向著他襠部飛起一腳。
這個毒婦!居然要踢他這麼重要的部位!一萬三嗷的一聲雙手下捂,忙不迭後退時被高出的台階絆倒,一個仰叉摔在樓梯上。
木代沒踢,她的腿只是那麼提了一下,像是做關節活動,還裝著挺驚訝地問他:「你慌什麼啊,怎麼摔著了啊?」
樓梯頂上傳來腳步聲,間雜著輕聲的咳嗽,一萬三熱淚盈眶:救星到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8 00:09:41
3 【漁線人偶】第②章
來的是霍子紅,臉上掛著常年的倦容,鼻子下沿兩道深深的法令,雖然顯老,但從眉眼來看,年輕時長的委實是不差的。
她身體不好,隔三岔五的生病,這兩天感冒,咳嗽總止不住,她從樓梯頂上探出頭來,哪怕有些不悅,聲音也是溫溫柔柔:「木代,到我房間裡來一下。還有啊,不要老欺負……一萬三。」
她其實是想叫他名字,但是一時間竟然想不起來:「都是妳,給他取這麼個外號,搞得我也想不起他叫什麼了。」
木代繞過一萬三往樓上走,木質的樓梯板吱吱呀呀的,一萬三聽到她遠遠傳來的聲音:「那也沒錯啊,他是欠了妳一萬三千塊錢,賣身一年打工抵債,別說我沒欺負他,就算真的欺負一個奴隸,也不犯法啊。」
一萬三悻悻從樓梯上爬起來,心裡罵著:妳才奴隸,妳全家都奴隸。
回到吧檯,客人已經走的差不多了,張叔佝僂著身子挨桌掃地,一萬三在電腦上登記完最近的酒水進出庫存,四下瞅瞅沒別人,趕緊點開了天涯網頁。
他幾週前發了個帖子,名字叫《八一八我那極品的老闆娘》,在這個帖子裡,他的老闆娘代號森林,身高一米五出頭,體重約一百五十斤,種種苛刻員工的行為,周扒皮再世都要自嘆不如。
雖然不算熱帖,點擊和回覆也相當可觀了。
一萬三更新了一下,「如實」記錄了今天發生的事,大意是他在酒吧洗杯子的時候,失手砸了一個,森林老闆娘上來就給了他一腳,他義憤填膺,吼了句:「難道打工的人就沒有尊嚴嗎?」
但是森林冷笑了一下,臉上橫肉迭起:「吃我的住我的,你就是我們家的奴隸!」
很快就有人回覆了。
──樓主的老闆娘是有病吧?
──樓主吼的好,就應該再扇上一耳光。
──樓主閃人吧,從之前的描述來看,樓主能力很強的,到哪都能找到工作。
……
讀著這麼多熱心人的回覆和建議,一萬三的心情漸漸復甦,他哼著小曲兒整理吧檯,頓了頓又去刷新回覆,看到其中一條的時候,心裡忽然咯噔了一聲。
──樓主的想像力很豐富,不去寫小說真是可惜了。睡醒了嗎?杯子還沒洗完吧。
id名稱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點進去一看,註冊時間距離他發帖時間沒多久。
一萬三後背涼意冒起,半晌抬起頭看天花板,酒吧的二層是住人的,正頂上是霍子紅的房間,木代現在應該就在房裡。
回帖的不會是……她吧?
***
房間裡,霍子紅正咳嗽的厲害,木代幫她倒了半杯止咳糖漿:「身體不好就別亂走唄,不好好休息,倒有精神去維護小人。」
霍子紅喝了一口,撫著胸口順了順氣:「木代,不要老針對一萬三。」
木代拖了把椅子,倒轉著騎坐了,糾正霍子紅:「我沒針對他,他本來就是個騙子,當初妳就該讓那個浙江老闆把他送到派出所的。」
當初?
當初那件事,還得從那個浙江老闆說起。
大概兩年多以前,那個浙江老闆和幾個朋友自駕川藏線,在康定附近的折多山停車休息,他年過五十,體重也橫向發展,高海拔地區走幾步就喘不上氣,坐在地上休息的時候,無意間往來路一瞅,視線裡出現了一萬三那「驚豔」的身影。
據說當時,一萬三頭戴騎行的頭盔,一身緊身勁裝,蹬一輛單車,車後頭是幾十斤重的馱包,神情凝重,眼神堅毅。
老闆驚訝極了,在他走兩步都氣喘的地方,一萬三負重蹬車騎上坡道,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啊。
他趕緊招呼一萬三:「小夥子,下來休息一下唄。」
再一聊,老闆深深地震撼了!
一萬三說,他的夢想就是單車環遊世界,目前,他已經騎完中國二十多個省份了,他還抖出一面旗子給老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簽名,很多是來中國旅遊的國際友人簽的,都是洋文,一萬三還自豪地指著一個鬼畫符一樣的簽名告訴他,那是比利時駐華大使簽的。
接著又闡述了自己接下來的打算,騎進西藏,頂禮珠穆朗瑪,然後從西藏出境,騎到尼泊爾、巴基斯坦、印度,如果可能的話,還要騎到歐洲大陸。
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個硬邦邦的饅頭,掰了一小半,夾了兩根鹹菜,嚼巴嚼巴吃了,又珍而重之的把饅頭用塑料袋裹了放回包裡。
老闆勸他多吃點,一問之下才知道,剩下的那點饅頭還要分兩頓吃。
浙江老闆的青年歲月在精神文化貧瘠的年代度過,待到有錢去實現一些任性的理想的時候,已然心有餘而力不足,很容易盲目地在後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當即起了資助一萬三的念頭,身上現金不是很多,又朝同車的朋友融了點資,總計一萬三千塊。
一萬三很感動,請他在旗子上簽名,還跟他說:「我會帶著有你簽名的旗子在世界各地留影的!」
要不是折多山上沒提款機,老闆估計還會衝動地再提一兩萬給他。
事情本來就該這麼結束了,誰知道一年多之後,在聚散隨緣酒吧,兩個人又宿命般的相遇了。
當時一萬三改了裝束,紮著花頭巾,白襯衫,穿破洞的牛仔褲,跟當年風塵僕僕曬的跟個茄子的形象不可同日而語,老闆本來也沒認出他來的,是一萬三自己洩了底。
他跟幾個路上初相見的狐朋狗友高談闊論:「現在很多大老闆喜歡自駕川藏、登山,顯得逼格很高。我總結,這幫人,七個字,錢多人傻年紀大。人不缺錢,緬懷青春,這個時候你就得找準賣點,賣理想賣情懷激起共鳴。我告訴你們,我有段時間蹲守川藏線,看見這種內地牌照的自駕車就過去,那些人客氣啊,給我大把吃的喝的,什麼脈動紅牛,我後來光賣飲料賺了小八百。也有傻的,印象最深的一個,我靠,給了我足足一萬三千塊錢!」
那個浙江老闆坐後頭那桌,開始當八卦聽的,越聽越不對勁,聽到最後一句,氣的嗷一聲直接撐住桌子就撲過來了,五十多的人了,愣是展現出了青年人的敏捷身手。
……
木代盯著霍子紅看:「紅姨,好心也得因人而異,一萬三就該被送去坐牢的,妳居然還為他花錢。」
霍子紅笑笑:「也不是白花,一萬三千塊,他要在酒吧打工一年,折下來也挺合算。」
木代下巴抵在椅子靠背頂上:「愛心氾濫不說,還引狼入室。」
「不要先入為主,這些日子,一萬三幹的挺好的。」
木代嗤之以鼻:「我敢用我的頭擔保,他一定動手腳,不是在賬上,就是在貨上。」
「人都會改過的,不能一棍子打死。木代,妳性格就是這點不好,太擰。」
木代不說話了,過了會,她情緒忽然收了起來:「隨便吧,妳喜歡就行。我其實就是個被收養的,跟妳說話不該這麼衝,我下次改。」
霍子紅愣了一下,心裡長長嘆了口氣,她遞了張紙條給木代:「木代,幫我去一趟這個地方,方便的話,明天就出發。」
「嗯。」
短暫的靜默之後,木代說了句:「那我先回房了,還得收拾行李。」
木代就是這個脾氣,平時,她一定會問,為什麼去,找這個人幹什麼,有什麼吩咐沒有,但是情緒低落的時候,她只會回一個字:「嗯。」
霍子紅走到門邊,出神地看木代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下頭,張叔拎著掃帚和簸箕上來例行打掃,掃到霍子紅門口時,霍子紅說了句:「有時候,我挺擔心木代這孩子的,她跟誰都不親近。」
張叔掃的吭哧吭哧的,也沒抬頭:「正常,木代被領養的時候,都三四歲了,在那種地方,是吃過苦的。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吃桃子過敏,剛到妳身邊,妳遞個桃給她,她趕緊接了,大口地咬。」
霍子紅輕聲接了句:「可不嗎,頭半年,每次吃飯,她都不敢夾肉。我說哪個菜好吃,她就不吃哪個,小毛頭孩子,就壓了那麼多心思了。」
說到末了,忽然有點傷感:「如果沒有八年前那件事,木代現在也許會好很多。」
張叔直起身子,右手握拳捶了捶腰心:「其實我們小老闆娘,現在已經很好了。真的,妳去看看那些新聞上報導的,小老闆娘這樣的,算恢復的很好了。」
***
樓梯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一萬三頭皮一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關了網頁。
木代沉著臉過來,本來想直接忽略他的,想了想還是在吧檯邊停下,說了句:「我明天要去趟重慶。」
「真的?」
一萬三喜形於色的同時意識到自己的歡快太明顯了,他的聲音立刻低沉下來,神情也隨之換成了失望:「不是吧,又要有好幾天見不到妳了。」
其實他想說的是:去吧去吧別回來了。
木代笑了笑,笑的一萬三渾身不自在,他讀懂那裡頭的含義,讓他老實點。
一萬三很是心虛地瞥了瞥酒架上那兩瓶酒。
回房的時候,一萬三從木代的臥室門口經過,透過半開的門,看到地上一個攤開的行李箱,一半五顏六色,貓貓頭的洗漱包,大象頭的打底T恤,帶流蘇的短靴,鈴鐺貝殼的手鏈,而另一半,所有衣物裝飾,全是黑的。
一萬三在心裡說:這個毒婦,就是個精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8 00:10:01
4 【漁線人偶】第③章
重慶有兩個別稱,霧都、山城,都是掏心掏肺的實誠,不摻一點兒水分。
木代很少見霧,陡打看見,還以為自己是坐飛機坐近視了。
下了飛機,霍子紅給木代打了個電話,算是委婉講和,木代這才問她:「這個地址為什麼是老九火鍋店?請我吃火鍋嗎?」
霍子紅溫溫柔柔:「妳按時去,門口交條,會有人招呼妳的。重慶小吃多,妳吃膩了再回來也行。」
聽這意思,像是專門送她玩兒來著,老九火鍋店的事,只是順帶。
木代心裡輕鬆,找了解放碑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下,第二天起來,看到時間還早,出去坐了個長江索道。
這索道有些年頭,八十年代修的,後頭也沒翻新,吊纜吱吱呀呀的,聽得人心裡懸的很,纜車來了之後,木代想打退堂鼓,但她站的位置太靠前,被後頭的人直接推了進來。
既來之,則安之吧。
纜車晃晃悠悠的往下走,很快就到了江心,其實長江水道之上,也沒什麼勝景,一道跨橋,幾條走船,漫江薄霧罷了。
纜車上多是遊客,這個時候也嘀嘀咕咕:「當地人肯定不來坐,沒什麼看頭嘛。」
說話間,對面的纜車也過來了,最近的時候,都能看到裡頭人的衣著長相,遊客是最容易嗨的,馬上就搖著手衝著對面「嗨」、「hello」起來。
對面幾乎是同時鼓噪起來,但有個靠窗穿黑色夾克的男人沒動,同樣地,這頭的木代也沒動,自然而然的,兩個人對視了一眼。
然後,那男人伸出手,朝這邊指了一下。
纜車相交,轉瞬即過,很難說伸手是指誰,但奇怪的,木代下意識覺得是在提醒自己,想都不想,伸手就往斜後方抓。
伴隨著哎呦一聲,觸手是肥嘟嘟的一截胳膊。
一轉臉,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肥頭大耳的,滿臉橫肉把眼睛壓迫成了兩條線,個子不高,比木代還矮些。
木代笑嘻嘻地,抓著他的胳膊往前:「哥,往前點站。」
邊上的人被擠搡,有些不高興,但見兩人是一道的,還是給騰出了地方。
那個男人一雙小眼賊溜溜地轉,臉色陰晴不定,木代另一隻手伸出來,掌心朝上,送到他面前,那男人猶豫了一下,從褲兜裡掏出木代的手機。
木代也不說話,接過手機就低頭裝作是刷網頁,那個男人不動聲色的朝外擠,這一頁,也就這樣在意會之中翻過去了。
到站之後,木代原站返回,想著說不定還能見到那個穿黑夾克的男人,當面道個謝,但是出來之後,看著滿街人流,忽然覺得,當時一切都模糊,也未必能認出他來。
***
去老九火鍋店的路上,木代給霍子紅打了個電話,順便把遇到賊的事告訴她,霍子紅問她:「妳喊了嗎?妳得讓大家幫忙把他抓住,這樣他以後就不能再坑別人了。」
木代耐心給她解釋:「紅姨,強龍不壓地頭蛇,而且就算喊了也未必有人幫我,萬一他惱羞成怒,跟我在纜車上打起來,江上晃悠悠的多危險。反正呢,我給足他面子,不吵不鬧的,他也知趣,想了想就把手機還我了。」
霍子紅嘆了口氣:「我還是覺得,遇到這種事不能怕,得站出來,見義勇為才對。」
見義勇為當然是對,但是……
木代覺得跟紅姨說不通,也懶得去說,一萬三這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火鍋店門口坐了個服務員,木代記著霍子紅讓她「交條」的話,先把字條給服務員,果然,服務員伸手裡指:「到底,右轉,包廂。」
木代依言找過去,到門口時遲疑了一下,不過應該沒錯,那個穿得好像在演清宮戲的大叔很熱情地站起來:「霍子紅小姐?」
***
其它人都還沒到,萬烽火閒著也是閒著,給木代講了落馬湖的案子,順便也介紹自己的行當。
他拿了根簪子出來作比,簪子是老銀的,簪頭是景泰藍燒的翔鳳,鳳凰眼珠子嵌著紅寶石,嘴裡銜一串白玉的垂珠。
「比如說,」萬烽火先用手把簪子蓋住,「三個人找我,一個人要找帶鳳凰的老銀簪子,一個人要找用紅寶石做眼珠子的鳳凰,還有一個人要找嘴裡銜白玉的鳳凰,這就是三條訴求,但當時我手裡沒東西,這三條我就先存檔,留心著。」
「然後有一天,」他一縮手,把那個簪子露出來,「有了人拿了根簪子來賣,買方、賣方,這就對上了。」
木代腦子聰明,一點就透:「所以這簪子就像你倒的消息,待會要來的人,也包括我,都是從前打聽過落馬湖那件案子的人?」
她覺得有些小題大做:「這能賺多少錢啊?而且,打個電話通知一下不就行了,犯得著專門讓人過來嗎?」
萬烽火看了她一眼:「覺得重要的人就會過來。」
簡簡單單一句話,琢磨起來倒挺有深意,木代心裡打了個咯噔:紅姨覺得這事重要?難道她認識案子裡的某個人?
不過,木代的好奇心沒那麼強,反正,自己就是個過來領受消息的傳聲筒罷了。
前後腳的功夫,另外三個人也到了,一個是近四十歲的瘦弱女人,眉毛寡淡地像是忘了長出來,叫岑春嬌,挨著萬烽火坐了。
另外兩個都是男人,一個叫馬涂文,二十七八歲,渾身酒氣,睡眼惺忪,赤膊穿件馬甲,胳膊上紋著大花臂;另一個叫李坦,五十來歲,瘦高個,佝僂著背,皺紋很深,一臉的潦倒。
萬烽火關了包廂的門,擰著了火鍋下頭的打火開關:「咱們邊吃邊聊。錢你們都交過,一直存在我們這頭,聽完了岑春嬌講的,再決定付不付賬──不過話說回來,賬肯定是要付的,除非……是假消息。」
木代有些詫異,原來紅姨他們早就把款子放在萬烽火這了,這場火鍋宴是聽消息吃飯付賬來的,她覺得挺新奇。
要是搞成賭場那樣,每個人前頭都有代表金額的籌子,聽一會推兩枚出去,那就更有意思了。
火鍋的湯麵微泛,香味絲絲縷縷混著泡兒外溢,木代饞蟲大動,自己調了醬碟,又伸筷子去下菜,筷子伸出去的時候,忽然意識到滿桌子就自己在動,遲疑了一下,還是繼續。
邊上的馬涂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倒不是覺得她舉動突兀:這姑娘年紀輕,打扮的無憂無慮熱熱鬧鬧,怎麼看怎麼覺得跟一屋子的人都格格不入。
岑春嬌的目光逐一從每個人身上掃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殺人的人,其實已經死了,五年前就死了。」
木代覺得正常,二十年多了,凶手正常死亡或者意外死亡都有可能,她注意看另外兩個人的神色:馬涂文除了犯睏也沒什麼異樣,倒是李坦突然抬頭,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意。
***
五年前,我在濟南西郊客運站附近的一個小旅館做服務員,低檔小旅館,被縟常年不拆洗的那種,住的人雖然三教九流,但大多是沒錢的、打工的。
那天是我夜班,半夜的時候趴在前台打盹,忽然電話響,103房間,裡頭的住客請我送壺熱水去。
那個住客我見過,已經在旅館住了十來天,除了第一天入住的時候打過照面,後頭基本沒見他出來,而且他入住的時候就已經病的很厲害了,當時我們服務員私底下還開玩笑,說可不能讓他長住,死在這就不吉利了。
接到電話,我心裡有點發毛,那個人的聲音斷斷續續有氣無力,讓人覺著,馬上就要不行了。
我提著水壺過去,順便把鑰匙拿上,敲門的時候沒人應,我拿鑰匙開了門,一進去就知道不好了,那個人臉色發黑,眼皮翻白,躺在床上圓瞪著眼睛抽氣,分分鐘都要斷氣的感覺。
我心裡害怕的很,馬上給老闆打電話,老闆不在旅館住,估計是因為太晚了,被我吵醒了很生氣,剛一接通他就吼我,然後掛掉,再撥,已經關機了。
我急得沒辦法,決定下樓去找看門的老頭,才走到門邊,那個躺在床上的男人忽然說話了。
***
木代正拈了筷子撈菜,聽到這的時候,覺得胳膊上的細小汗毛都豎了起來。
倒不是害怕,就覺得瘆得慌。
李坦的嗓子沙沙的,聲音讓人聽了周身都不舒服:「他說了什麼?」
岑春嬌的臉上掠過一絲茫然似的心悸,似乎至今還有些後怕:「具體來說,他也不是在說話。」
「他眼睛瞪的很大,死死盯著天花板,語速很快,像是打字機噠噠噠地打字,聲音沒有起伏,一個磕絆都不打,很像背書。」
萬烽火追問:「那……背的是什麼內容?」
「先是年月日,某年某月某日,然後是地址,xx縣xx街xx道,殺了幾個人,然後是性別、姓名,用什麼工具殺的,怎麼殺,殺完了之後怎麼逃的,那種做報告一樣的語氣,眼睛一直瞪著天花板。」
木代頭皮有些發麻,下意識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岑春嬌強調了兩次「一直瞪著天花板」,讓她莫名覺得天花板上有什麼東西。
屋子裡很安靜,連那隻時時上躥下跳的金絲雀都垂著翅膀聳立了不動,如果仔細看,有一兩根羽毛,似乎都豎了起來。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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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8 00:10:17
5 【漁線人偶】第④章
萬烽火咳嗽了兩聲:「那然後呢?」
李坦緊跟著追問:「落馬湖那件案子,就是他臨死的時候說出來的?他只說了這一件嗎?」
岑春嬌看了李坦一眼,回了句:「不止這一件,但是一件歸一件的價錢,你懂的。」
李坦的臉色很難看,木代卻有點想笑,覺得這個岑春嬌,倒是挺懂得拆分售賣的。
岑春嬌接著說下去。
***
我那個時候,也聽傻了,也不覺得他說的是真的:有哪個犯罪的人,無緣無故的,會跟陌生人講這些呢?
愣了一會之後,我覺得還是得去找看門的老頭過來給我壯膽,主意打定,剛邁開步子,那個人一聲長長的倒氣,沒動靜了。
我回頭去看,他眼睛圓睜著,嘴巴還半張,但真的再也沒動靜了,我不敢過去看,我怕我挨過去了,像電影裡那樣,他突然蹦起來或者咬我一口,那我會嚇死的。
我跑著去找看門老頭,一邊跑一邊喊,還沒跑到走廊盡頭,看門老頭自己過來了,有個房間裡還有人打門,吼我半夜小聲點。
***
說到這,岑春嬌長長嘆了一口氣,環視了一下在場的所有人。
「你們知道那種老式的小旅館嗎,」她伸手比劃給大家看,「走廊兩邊都是房間,走廊一邊的盡頭是封死的,另一邊就是通往前台。我說我沒跑到走廊盡頭,意思就是,我一直在走廊裡,期間也沒有任何別的住客出來過。」
「看門的老頭過來之後,我趕緊拽著他一起去那間房,看見……」
岑春嬌停頓了一下:「我知道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但我說的的確是真的。」
她這麼鄭重其事,想必是房間裡有異樣,馬涂文聽的認真,這個時候腦洞也開的最大:「那個人的屍體沒了?或者,又活過來了?」
「不是,屍體還在,也確實是死了,但是,左腳沒了。」
有那麼一兩秒,沒人說話。
左腳沒了?
木代拈著筷子,早就忘了去夾菜,下意識問了句:「怎麼個沒法?」
「砍的,但是創口並不特別平整,切口粗糙,血肉牽扯。當然,這些不是我判斷的,是後來我托朋友輾轉從法醫那裡打聽到的。」
木代終於明白為什麼剛剛岑春嬌要那麼詳細地給他們描述旅館走廊的情況了:旅館的走廊不會很長,岑春嬌離開的時間很短,在這麼短的情況下,一個人竄進死者的房間,砍下了他的左腳,然後悄無聲息離開,怎麼聽都像是方外奇談。
馬涂文頭一個憋不住了:「大姐,妳編的吧?」
李坦冷笑了兩聲,齒縫裡迸出兩個字:「假的。」
岑春嬌好像早已料到會是這反應,答的不緊不慢:「報警之後,旅館裡每一個住客都被單獨排查,我們旅館有半個月沒有開張。這事在當地不是什麼秘密,萬先生的同事們都是有本事的人,盡可以去打聽。我也錄了筆錄,不過中間那段,太過詭異,我當時半是害怕,半是怕惹麻煩,對誰都沒有提起過。」
馬涂文不說話了,想想也是,那人死了之後是留下了屍體的,少沒少左腳這事,打聽打聽就知道,胡編亂造也沒意義。
李坦的臉上還是那副譏誚的神情:「我不是說這件事是假的,也許當時,妳的小旅館裡確實死了一個人,那個人也確實莫名其妙被砍了左腳,但是這整件事情,還有死了的那個人,跟落馬湖那件案子沒有關係。」
他滿臉倨傲地看萬烽火:「萬先生,我付錢,是為了落馬湖的案子,其它再詭異十倍的案子,我都沒有興趣。」
岑春嬌有點沉不住氣:「你什麼意思?」
李坦卻似乎不屑於再理她,轉頭看木代和馬涂文兩位:「咱們都是買家,假消息我是不可能給錢的,你們兩位的意思呢?」
真是峰迴路轉,原本以為只是來聽故事,沒承想半路殺出這麼一齣,木代覺得自己做不了這個決定,她看萬烽火:「要麼中場休息一下?讓我們想一下?」
中場休息的時間,木代躲到火鍋店後門,給霍子紅打了個電話,說了一下這頭的情形,霍子紅聽完,嗯了一聲,過了一會說:「確實是假的。」
木代沒吭聲,她覺得自己如果是萬烽火的話,會被紅姨和李坦這兩個人氣死的:表面上一副打探消息有求於人的樣子,實際上……
霍子紅好像察覺出了木代的心思:「當年死的那對教授,夫妻倆都姓李,那個男的李老師是教過我的,這事我留心了很久,不止托萬烽火那邊打聽消息……那個岑春嬌說的,實在也是太假了。」
「那這個錢,到底付是不付?」
霍子紅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付吧,我托萬先生那邊查消息,不想讓他覺得我隱瞞實情。還有啊木代,妳幫我留意一下那個李坦。」
木代想問什麼,末了還是都嚥回去了,掛上電話時,她惆悵地想,事情真是有些怪怪的,具體說不出來,但就是哪都不對勁。
回去的路上,木代看到馬涂文也避在一角打電話,經過的時候,她故意湊近了些,聽到沒頭沒尾的一句:「那我付不付?」
木代登時就樂了,忽然覺得今天這個場子,真是怪好玩的。
***
中場休息結束,萬烽火出來主持局面,詢問各位買家的意見,李坦堅持已見,馬涂文咳嗽了兩聲,裝模作樣:「我經過前後認真的分析,覺得岑大姐……女士提供的信息還是很有價值的,我這裡是願意支付的。」
前後認真的分析?是你分析的嗎?木代忍住笑,朝著萬烽火點點頭:「付。」
岑春嬌臉露喜色,萬烽火也輕輕舒了一口氣,對李坦說:「2比1,少數服從多數,規矩你懂的。」
李坦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木代還以為他要發火,誰知道片刻之後,他忽然笑起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不就是錢嗎,行啊,付。」
也算生意達成,皆大歡喜,岑春嬌心情舒暢,忽然又想起什麼:「哦,對了,當時那個人入住旅館,我看過他的登記信息,叫劉樹海,濟南人,72年的。」
李坦根本也不關心他是幾幾年的,只是看著木代和馬涂文冷笑,像是看兩個傻子。
散場的時候,萬烽火請幾個人到他的協議酒店暫住,說是根據岑春嬌提供的信息,會安排當地同事跟進,可能會有新的發現,大家住的近方便隨時碰頭。
免費住宿,何樂而不為的事兒,只有馬涂文搖頭說自己在重慶有住處,而且素來認床,不習慣睡酒店。
木代想起自己剛進包間的時候,萬烽火問她是不是「霍子紅小姐」,那這個馬涂文身後的人會是誰呢?
答案出乎她的意料,萬烽火很肯定的說:「就是馬涂文馬先生,一直都是他。」
***
萬烽火的協議酒店,店如其人,荒誕的復古,白牆灰瓦,垂花門,一進門還有拜財神的龕位……
慢著慢著,不是財神,木代湊上去細看,才發現龕位裡供著個書生,右手背在身後,手裡握了卷書。
萬烽火興致勃勃給她介紹:「這是我們行當的祖師爺,百曉生……」
他還想說什麼,手機裡來信息了,萬烽火很是熟練地打字回信息,袍子的大袖在手機邊上蕩啊蕩的。
木代忍不住想笑:「都復古成這樣了,索性徹底點唄,用什麼手機啊。」
萬烽火不同意:「姑娘,這可別,什麼都能復古,唯獨兩樣,務必與時俱進。」
「哪兩樣?」
萬烽火伸出兩個手指頭,先掰下一個:「一個是錢,老實說,我更喜歡真金白銀,鈔票這玩意兒,就是印的紙,拿著其實心裡忒不踏實,這兩年更虛,電子貨幣,什麼搖一搖掃一掃刷一刷,連紙都不讓妳摸了,但是沒辦法啊,全世界都這麼搞。」
「還有一樣呢?」
萬烽火不掰手指了,直接拿手機在她眼前晃了兩下:「信息,溝通。自己摸著自己心口說,離得開它不?」
木代想了又想,然後搖頭。
萬烽火得意:「我就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現在都拿手機當命,我有個朋友,他這裡……」
萬烽火指指腦子:「這裡跟人不太一樣,喜歡鑽研一些怪力亂神的玩意兒,不是封建迷信,是真鑽研,動不動實地考察,專去那些鳥不拉屎的瘆人地方,電腦u盤都普及了,他記東西還是用筆,二十多年實地考察下來,筆記多的要用麻袋裝。也不用手機,說沒必要,那陣子找他可費勁了,我罵過他幾次,他就是堅持不用,說沒必要,可是後來,還不是用上了。」
木代好奇:「你勸的他轉過彎兒來了?」
「這倒不是……」萬烽火清了清嗓子,「他後來給自己的好朋友當證婚人,新郎送他的……但是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誰都得對外溝通信息,與時俱進免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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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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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8 00:10:40
6 【漁線人偶】第⑤章
馬涂文晃蕩晃蕩地進了住家小區,這地兒是他租的,說是小區都抬舉了,這裡頭匯聚了三教九流外地來渝的不安定人士,是附近派出所的重點監控區域,過去幾年,公安也確實在這裡取得了纍纍碩果,共計抓獲外逃犯四名,調解桃色糾紛十餘次,其它偷雞摸狗林林總總,簡直家常便飯。
門口有兩個混混兒正打撲克,臉上貼滿了條,其中一個仰臉問他:「小馬哥兒,今晚有你演唱會不?」
馬涂文回答:「有,今晚我唱金曲懷舊,《上海灘》!」
那人悻悻甩了張牌:「這臭手,皮圈!」
明顯不是在跟他認真講話,馬涂文也不生氣,真的哼起了「浪奔,浪流」的調調兒一路往裡。
馬涂文是酒吧唱歌的,三餐不繼,以夢為馬,連固定的場子都沒有,有個推銷啤酒的女朋友叫八美,兩人掙的半斤八兩,但八美總覺得高他一頭,見面就嘮叨他不思進取不求上進不像個男人。
MD夢想懂不懂,夢想!馬涂文尋思的,早晚他得把八美給甩了。
走到門口,就近的空地上停著一輛黑色悍馬h2,這車本身已經很惹眼,車頂還橫加一排狩獵燈,像一隻蹲伏著的充滿危險的巨獸。
馬涂文心裡酸溜溜的,哼了句:「了不起嗎?」
好像的確了不起,因為下一刻,他忽然改了主意,掏出手機,對著悍馬哢嚓哢嚓自拍,一會仰頭,一會低首,還有幾次學著世界超模的架勢,伸手把馬甲掀開一些,就跟露出裡頭髒的發黑的白汗衫是多麼性感了不起似的。
然後發微信朋友圈,內容是「悍馬開起來也就這麼回事,沒什麼特別的」。
特意@了女朋友八美。
正洋洋得意,面前忽然嘩啦一聲,一串金剛降魔杵做墜子的車鑰匙就在他正臉前垂下,他聽到羅韌的聲音。
「開起來是怎麼回事,得拿了鑰匙進去坐著才知道。」
馬涂文覺得自己挺倒霉的,難得騷包一回,怎麼就讓他撞了個正著呢?
他斜眼看羅韌。
羅韌二十七八歲年紀,帥氣高大,穿黑色夾克,軍靴,看似慵懶閒散地似笑非笑,但衣袖半挽露出的精壯小臂和眼眸中時不時掠過的銳利精光,又讓人覺得他跟他的車一樣,都像一頭隨時蓄勢待發的獵豹。
馬涂文酸溜溜的:「能別損我嗎,咱從小光屁股認識,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你看看現在這差距,天理不容。」
羅韌笑笑:「等你去鳥巢開演唱會,我也只能買票進去看,那才叫差距。」
馬涂文登時舒坦了。
***
馬涂文的屋子亂的很,唱片左一張右一張,地下一溜的啤酒罐子,腳下一個沒注意,鋁罐就骨碌碌亂滾。
羅韌在沙發上坐下來,自己給自己開了瓶啤酒,也不多廢話:「今天見面怎麼樣?」
馬涂文搬了凳子在羅韌面前坐下,一肚子的話要吐槽:「還見面呢,我跟你講啊,一屋子的神經病啊。」
「一個清朝老頭叫萬烽火,一個老耷拉臉的中年女人,就是那個叫岑春嬌的,還有個陰陽怪氣的男的叫李坦……」
馬涂文捏著嗓子學李坦說話:「假的,假的。」
「還有個女的叫木代,你知道她手上套什麼嗎,那種布藝的小貓頭的腕繩,這得多幼稚啊,心理年齡最多十八。」
羅韌不動聲色:「他們住哪了?」
「都跟著萬烽火去了巴蜀別苑,萬烽火他們的協議酒店。」馬涂文忽然想起了什麼,「不過那個故事挺瘆人的,哎,羅韌,那故事是假的吧。」
羅韌答非所問:「你把見面的過程給我講一講,從進門開始,每個人都說了什麼,什麼表現,儘量詳細。」
幸好就是剛剛發生的事,印象還算深刻,馬涂文從頭到尾講完,又把前頭的問題問了一遍:「哎,羅韌,那故事假的吧。」
「如果是假的,我為什麼要付錢呢?」
「那就是真……真的?」馬涂文越想越不可能,「人的腳怎麼會忽然沒了啊,還有那個用漁線穿人的,這得多變態啊……」
羅韌把車鑰匙遞到他面前:「真不開?」
馬涂文的思路陡然被打斷,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不開,哎,你有沒有聽我說啊,那個故事……」
「那我走了。」
***
李坦和木代住了隔壁,因為上午的小分歧,他對木代似乎很不滿,臉色一直不大好看,木代也懶得理他,覺得一個五十多的大老爺們,真是沒什麼肚量。
快傍晚時,木代聽到隔壁門響,從貓眼裡看到李坦出去,等了幾秒之後也跟了出去,在別苑門口遇到萬烽火,衝他略點了下頭。
萬烽火卻半天沒敢認,過了會去前台問服務員:「那女孩是我今天帶進來那個?」
服務員沒看見:「是一樓右邊出來的嗎?那就是了,那裡只住了你帶來的客人。」
萬烽火倒吸一口涼氣,回想剛剛看到木代,她黑色的寬鬆罩衫罩黑色緊身吊帶,下頭是黑色緊身牛仔,黑色的半靴,全身唯一的亮色是頸子裡一根細細的銀鏈子,墜子好像還是個骷髏頭。
回想起上午她一身青春熱鬧,萬烽火匪夷所思:怎麼有人穿衣風格如此……兩極化?
***
李坦沒有走遠,就在附近露天的大排檔,要了兩個菜,一瓶酒,自斟自酌,杵在附近盯梢也怪傻的,木代裝著也去吃飯,然後意外巧遇:「李先生,你也吃飯啊。」
不顧李坦的眼皮都翻上了天,她厚著臉皮在李坦面前坐下來,笑嘻嘻找話說:「李先生怎麼會對落馬湖的案子感興趣啊?」
李坦反問她:「妳年紀輕輕的,妳怎麼會感興趣?」
「我不感興趣啊,我阿姨讓我來的。她說那對教授姓李,那個男的李教授做過她老師。」
身後有人吃完了出去,路過李坦身邊時趔趄了一下,李坦順手扶了一把,正想回木代的話,木代突然啪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厲聲喝了一句:「拿出來!」
李坦嚇了一跳,那個剛被李坦扶過的人身子哆嗦了一下,轉頭看木代。
李坦忽然明白過來,急忙伸手入懷,一手摸了個空。
錢包沒了。
木代一字一頓:「說你呢,拿出來。」
大排檔裡的喧嘩聲忽然就小了,掌勺的老闆有些怕事,雙唇不安的蠕動著,那個人惱羞成怒,很有點賴到底的意思:「妳說什麼呢?有病啊。」
木代霍地一下就站起來,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人有些膽怯,又不好示弱,正僵持著,大排檔外頭傳來涼涼的聲音:「算了算了,給她給她。」
是那個纜車上見過的胖子。
如果他們這一行也有組織,胖子應該算個管事的,那人猶豫了一下,伸手掏出個黑錢包,憤憤地擲向木代,手裡帶了三分勁,存心要她接不到或者彎腰去撿。
誰知道木代隨手一撈,穩穩就拿住了,問他:「沒抽張兒吧?」
一邊說,一邊打開了錢包翻看。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那人看木代接錢包的手勢,已經有三分變色,待聽她說出「抽張兒」這樣的行話,頓時就瞭然胖子為什麼要說「給她給她」了,尷尬地站了會之後,冷哼了一聲掉頭就走。
抽張兒,是指有的賊偷了錢包還回來時,順手黑走了幾張,譬如錢包在他手上是八百,回到你手上是五百,但是一偷一還的時間間隔短,有些失主未必在意。
其實李坦的包裡有多少錢,木代不可能知道,這麼一說一翻檢,也多少有點裝腔作勢的意思。
經過這個插曲,李坦對木代忽然刮目相看,臉上也帶了笑了:「錢包裡沒多少錢,就算那個什麼真的抽……張,也損失不了多少。」
木代沒說話,她把錢包合上了給李坦推過來,問他:「裡頭那張照片,是你……朋友?」
李坦知道她說的是錢包裡的那張有些泛黃的黑白照片,雖然照片上是個年輕女人,但是從時間推算,現在怎麼著都是年近不惑了,李坦點點頭,算是默認。
「這個女人,叫李亞青,是落馬湖那件案子裡李教授夫婦的女兒,也算是我的……未婚妻吧。」
木代的神色有些難以置信,李坦心裡有些苦澀:「都二十多年了,還是追著這個案子不放,多少是因為有些個人執念在裡頭。就像妳阿姨,也是因為跟李教授沾了師生之誼啊。」
木代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沾了師生之誼?在看到那張照片之前,她也是這麼認為的,但是現在,她不這麼想了。
那個照片上的李亞青,活脫脫就是年輕時的……紅姨啊。
李坦又說了句什麼,木代從怔愣中回過神來:「什麼?」
「我是說,妳和妳阿姨,都被那個岑春嬌給騙了,我有確鑿的證據證明,那個女人……撒了謊。」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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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8 00:10:55
7 【漁線人偶】第⑥章
李坦拋出這句,故意停頓,耐心等木代反應,然而……不是不失望的。
她好像並不關心,問的第一句話居然是:「你的那個朋友,就是李亞青,真的死了?」
這叫什麼話?要不是看她有幾分本事,李坦真想拂袖而去。
他忍住氣:「當年,我也在縣公安局工作,雖然同事攔著,我還是堅持去了現場,確認現場死者是三個。」
「我不是這個意思,」明知道會讓李坦不悅,木代還是把自己想的問了出來,「我是說,死的那個,你看清楚了,真的是李亞青?」
李坦氣極反笑:「姑娘,妳是電視看多了吧,妳的意思是死的那個李亞青是別人假扮的?妳當我是瞎的,認不出自己未婚妻?妳當我們現場辦案的刑警都是吃乾飯的?」
木代也知道自己問荒唐,但是不問出來心有不甘,只好尷尬地笑:「隨便問問嘛。」
她終於想起正事:「你有什麼確鑿的證據?」
「這些年,我一直沒有放棄追查此事,即便因為擅自告假丟了工作……兩年多以前,我跟兇犯打過照面。」
木代驚訝地瞪大眼睛,李坦好像料到了她想問什麼,很篤定地給她確認:「是真的。」
岑春嬌口中的兇犯叫劉樹海,72年生人,五年多以前死在濟南西郊客運站的一個小旅館裡,而兩年多以前,李坦跟兇犯打過照面。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岑春嬌和李坦兩個人中,有一個在撒謊,而80%的可能性,是岑春嬌撒謊,畢竟紅姨也曾說過,岑春嬌講的那個故事「確實是假的」。
紅口白牙,真真假假,這些人一個個的各懷鬼胎,都好複雜啊,連朝夕相處的紅姨,都忽然間變的雲遮霧罩了。
木代興味索然的看著李坦:「所以呢,你告訴我幹什麼?」
李坦比她還驚訝:「妳不感興趣?」
這下,輪到木代納悶了:她應該感興趣嗎?
李坦洩氣了,原本看木代有幾分本事,是想拉攏結交的,但是現在看來,也就是個會三招兩式的小姑娘罷了。
他意興闌珊地起身:「我累了,先回酒店睡覺了,妳……」
本來想提醒她一個姑娘家,入夜了別在外頭亂走,想想還是算了,她那麼本事,不入流的虎豹豺狼也不能把她怎麼樣的。
木代沒留他,滿腦子的紅姨李亞青。
古裝武俠片裡,經常出現類似的梗,比如男主失去了真心愛人,沒兩天路遇佳人,居然與摯愛長的一模一樣。
這個時候,男主的朋友們就會搖頭晃腦著驚呼:「這世間竟有長的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有啊,同卵雙胞胎啊。
木代正心念一動,有人在對面坐下了。
凳子吱呀了一聲,那噸位,不抬頭都知道是誰,木代先環視左右:「怎麼著,蓄意報復來著?」
對面是纜車上見過的胖子,捻起筷子夾了顆鹽炒花生米咯噔咯噔嚼了:「長挺漂亮的,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呢。欺負妳一個女的,我們犯得著嗎。」
又說:「一回生二回熟的,認識一下,鄙人曹嚴華。」
木代看了他一眼:「百家姓裡順著來的?」
曹嚴華大吃一驚:「美女妹妹,看不出來啊,文化人啊!」
一邊說一邊伸手過來,要跟她握手。
木代一頭黑線,《百家姓》她小時候是背過的,那時候是當補充教材,當初從頭至尾背得順溜,現在只能記住前三十二個姓,但是可巧,倒數八個姓正是「孔曹嚴華,金魏陶姜」。
只是這突如其來的「認識一下」是幾個意思?
見木代不回應,曹嚴華不高興了:「怎麼著?瞧不起我?」
脾氣還挺大,木代雖然沒握手,但還是自報了家門:「木代。」
「手上有兩下子,專門練的?」
「嗯。」
「早上不是處理的挺低調嗎?晚上怎麼這麼大脾氣?」
「看心情。」
曹嚴華肅然起敬:「有個性。」
他手臂往外掄了一圈示意:「解放碑一帶,這個月是我罩,妳丟了什麼,找我。」
這睥睨一切的架勢,木代拿話戳他:「你還挺能耐。」
「那是。」曹嚴華照單全收,「老實說,比妳想得能耐。我知道妳住巴蜀別苑,那個萬烽火,我跟他也有交情,幫他找回過東西,也幫他打聽過消息。妳今兒個,去老九火鍋店了吧?」
「你跟蹤我?」
曹嚴華嗤之以鼻:「我整天在這塊轉悠,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閒著也是閒著,再說了,妳給了我那麼一下馬威,我不得瞅瞅妳是幹嘛的?做賊嘛,別的本事沒有,三條,切包、盯人、耳目多。」
說完了招呼老闆點菜:「老闆,加個酸菜魚,辣子雞,再來個毛血旺,肥腸。」
又示意木代:「妹妹,把賬結了。」
木代不幹:「憑什麼啊。」
曹嚴華眉花眼笑的:「把賬結了,哥哥告訴妳是哪個色狼一路盯妳的梢。」
木代僵了足有五秒鐘,然後掏出錢包,啪地拍了三張一百塊在桌上。
曹嚴華沒抬頭,嘿嘿乾笑兩聲,又伸手拈了一顆花生米:「我斜後面,街角那個水果攤,有個穿黑色夾克的男人,看到沒。」
木代臉色陰下來,霍的站起朝外走,曹嚴華一副看戲不怕台高的架勢:「妹妹,我替妳把了關,人其實長的還挺帥,妳自己掂量掂量,好好把握……」
***
看到木代起身,羅韌迅速轉身,低頭裝作是挑揀水果,但是挑著挑著,突然覺得不妙。
真是蠻凜冽的殺氣。
現在掉頭走還來得及,不過落荒而逃怎麼也不是他羅韌的風格,他朝攤主笑笑,指著蘋果的堆頭:「再來兩斤蘋果,有香蕉嗎,也來一斤。」
說話間,不遠處忽然咣噹一聲,那頭是個吃豌豆麵的店,木代拖了張外頭擺放的摺疊凳往地上重重一頓,面朝這邊坐下了。
豌豆店的老闆張望了一下,估計是被木代那陣勢嚇到了,沒吭聲,水果攤的攤主看了看木代,又看看羅韌:「那個……」
那個什麼?羅韌當然知道這半條巷子的人都在看他和木代,木代那架勢太明顯了,簡直像九十年代的香港黑幫片,扛把子拖張凳子那麼大喇喇一坐,底下的小弟們就要掄著刀子上來砍了。
羅韌略轉了頭,目光和木代的碰觸了一下,她似笑非笑的,滿臉的倨傲,不迴避,滿滿的敵意和挑釁。
羅韌微笑了一下。
這二十七年,頭一次遇到囂張成這樣的,也不是沒人比她更橫,就是……
馬涂文這個孫子,他到底是從哪看出來她幼稚的?說好的小貓頭的手鏈呢?說好的心理年齡十八呢?
羅韌淡定地對水果攤主笑了笑:「再給我秤兩斤草莓。」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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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8 00:11:07
8 【漁線人偶】第⑦章
木代有點沉不住氣,但更加篤定了羅韌這個人肯定有問題:半條街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他居然還能這麼鎮定地一門心思只挑選草莓?
她回頭看了一下曹嚴華,他在那跟個興奮的大馬猴似的比比劃劃,意思是:是他!是他!絕對是他!
似乎還嫌遠觀不過癮,撇下了一桌子的菜,興致勃勃過來溜躂。
羅韌付了錢,拎了滿手的袋子往外走,巷子一邊是死胡同,只能走另一邊,也只能經過木代。
「喂!」
「喂!」
目不斜視的羅韌終於停下來,他疑惑地先看四周,不遠處,第三人民醫院的霓虹招牌正在高處閃爍。
最後才看到木代,很是困惑地問她:「妳叫我?」
木代站起來,直直盯著他,也不廢話,單刀直入:「你為什麼跟蹤我?」
羅韌像是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我?」
他苦笑搖頭,看看周圍的人又看看木代,示意了一下那塊醫院的招牌,似乎非常無奈:「小姐,我朋友住院,我過來看他,臨時沒什麼準備,所以過來買水果,可能是不巧跟妳走的路重了……」
圍觀的諸人中除了胖子曹嚴華,人人都露出了同情理解的神色。
這個世界容易原諒長相好看的人,更容易原諒長的好看且謙和有禮的男人。
木代敏銳地感覺到了周圍不是很善意的目光。
羅韌抱歉地跟木代笑了笑,和她擦肩而過,木代正猶豫著要不要再出擊,他又退回來了。
先向那水果攤老闆說話:「不好意思,能借個紙筆嗎?」
他又回到木代面前,水果先擱腳邊,低頭在紙上寫著什麼:「不過小姐,如果妳是想找機會認識我,我叫羅韌,妳可以隨時打我這個號碼……」
話沒說完,木代狠狠撞了他個趔趄,羅韌摸了摸被撞疼的肩膀,回頭看她遠去的背影,唇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
***
巷子裡,木代臉色陰沉,走的很快,曹嚴華要小跑著才能跟上,氣喘吁吁,痛心疾首地上氣不接下氣。
「妹妹啊妹妹,就是他,我敢用我的職業生涯發誓啊……」
「妹妹啊,妳還是太嫩了啊,妳談過戀愛沒有啊,那小子故意的啊,我跟妳說哦,我看的門兒清,妳要是放浪他肯定裝君子,妳一旦正經他就是流氓啊,是看準妳臉皮薄讓妳知難而退啊……」
木代忽然停住了,曹嚴華一個沒收住腳,往前衝了好幾步才退回來。
木代看著他半晌,忽然嫣然一笑。
這啥意思,曹嚴華警惕,現在來勁了?那也別對我笑啊,對他啊。
「耳目多?」
曹嚴華這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自己剛剛自誇過的三條。
「那必須的,」曹嚴華侃侃而談,「妹妹我跟妳說,從古至今,國內國外,那些盯梢跟人的,為什麼屢屢失利?」
「為什麼?」
「因為脫離群眾。一個人死乞白賴的跟跟跟,跟了一條街又跟一條巷,被跟的又不是豬,遲早發覺的。但是我們就不同了。」
他雙手一展,驕傲無限:「解放碑一帶,我們的同事二十四小時值班,我們還有微信群,換句話說,我的消息一下達,得有多少人持續盯著啊,男女老少,各色職業,各種偽裝,勢必讓他泥足深陷於人民群眾鬥爭的汪洋大海之中啊……」
「那幫我盯著他。」
曹嚴華不說話了,過了會,他突然發覺自己挺虧的:「憑什麼啊?」
他語氣太激越,第一個字發力過猛,唾沫星子不敢說噴了木代一臉,至少部分登陸了。
木代讓他噴的眼睛下意識一閉,又緩緩睜開。
曹嚴華有點內疚。
木代掏出紙巾,慢慢擦肩,面帶微笑地咬牙切齒:「咱們不是朋友嗎?你以後去雲南玩兒,我招待你啊,再說了,你別當是幫我啊,你就當你是……team building啊。」
曹嚴華猶豫了一下。
「妹妹這樣,我知道妳有點本事,妳再給我露個絕的讓我掂量掂量。人交朋友呢,無非是交用得上的,有錢的、有權的、有本事的,我都要上巴著的。妳別怪我交朋友勢利,誰都想這樣,誰不想背靠大樹……」
話沒說完,眼角餘光忽然瞥到身邊一空,又聽到撲撲兩聲輕響,再抬頭時,覺得天靈蓋兒冒氣,一句話卡在喉嚨眼裡出不來。
我滴個乖乖!
小巷兩邊,一邊是矮房背面,一邊是樓房背面,木代在樓房牆面上約莫四五米高,兩手攀在樓外架的空調邊板,身子掉轉,頭下腳上,兩隻眼睛亮的懾人。
這叫壁虎遊牆,又名仙人掛畫,據說源出少林,但後來是被綠林發揚光大,需要很長時間的練習。歌訣說「功成輕身如螻蟻」,說的就是木代這種的吧,簡直真的像壁虎,倏忽一下,就上去了。
曹嚴華半晌才回神,他激動的說話都打顫了:「大家是朋友了木代妹妹,我一有消息就去別苑找妳。」
***
第二天一早,服務員敲門更換毛巾,還順便帶了個檔案袋,檔案袋上黑色記號筆寫了兩行字。
第一行是:霍子紅小姐。
第二行是:如有問題,撥打內線108。
雖然是給紅姨的,但自己是全權代表,應該是能看的吧?
木代把檔案袋打開了看,萬烽火他們的效率著實不低,雖然有的時候未必能打聽出最隱秘的消息,但是一旦有突破口,外圍的附加參考信息是一點都不少的。
裡頭是劉樹海的詳細資料,證實了岑春嬌說的不虛,屍檢的確是正常生病死亡,也的確被砍了左腳,但是砍傷跟致死沒有關係。
另外,屍檢發現了更多的內容,劉樹海的後背正中,有一部分皮膚缺失,準確的說,像是被剜去了一片長,寬5cm的皮膚。
這是什麼鬼?木代按照長度比劃了一下,覺得像一根寬的直尺,又像拉長了的書籤。
資料裡提到,這部分缺口上下非常齊整,絕非隨意剜去,即便是人為,也需要精細的功夫,而且,是脫去衣服屍檢的時候才發現的,創口新鮮,跟腳上的砍傷時間應該差不了很久。
真是奇怪,從岑春嬌奪門而出到喊來看門老頭,至多一分多鐘,砍去左腳已經匪夷所思,誰又能精量細取地來剝皮呢?
檔案袋裡附有一張劉樹海的生平小記,72年生,長沙人,自營一家汽修店,鄰里客戶評價忠厚老實,這輩子就沒見他和誰紅過臉,日復一日的普通人生,命裡唯一一次大的波折是2007年帶家人去山西大同看石窟,結果旅遊車撞破護欄栽進河裡,沒有大的傷亡,但劉樹海是最後被救上來的,醫院裡昏迷了足有48小時才醒。
2008年離開家,說是到外頭找生意機會,之後很少跟家裡聯繫,2010年在濟南西郊客運站的一個小旅館裡因病死亡。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家人回憶,劉樹海沒去過落馬湖。
岑春嬌看來是要跳腳了。
翻到下一份,木代忽然愣了一下。
上面寫的是:另,張光華項目無進展,據悉最後被目睹,是在太原汽車站。
通篇都是劉樹海,怎麼又冒出來個張光華?
木代懷疑是萬烽火搞錯了,順手撥了內線108,那頭的萬烽火聽到是她,長舒一口氣:「還以為又是岑春嬌,她剛跟我嚷嚷半天,說是這些犯罪的人行蹤都隱秘,去了落馬湖也未必告訴家人。我再三保證不會耽誤付錢,她才罷休。」
木代揚了揚手裡的資料,就跟他能看見似的:「你們內部做事也夠大意的,張光華的資料都到我這來了,保密性太差了吧。」
萬烽火奇怪:「張光華?」
下一秒他反應過來:「哦哦,那件事。妳紅姨沒跟妳說嗎?也是她打聽的啊。」
這回輪到木代發愣了:也是紅姨要打聽的?她到底要打聽多少人啊?
萬烽火耐心給她解釋:「妳紅姨在我這備兩個案,一是落馬湖,一是張光華,妳這趟代表她過來,我就讓人把最新的資料整理了,張光華的項目雖然沒進展,還是順便提一下。」
掛了電話,木代順手翻了翻張光華的資料,這是個土生土長的落馬湖人,跟受害的李亞青一家住同幢樓,是個機關職工,資料裡附了一張黑白照片,濃眉大眼,英俊正氣,很像那個時代的電影明星。
紅姨為什麼要打聽這麼個帥哥?木代八卦之心頓起,不過翻到後面,看到上頭寫著「當時已婚,兒子三歲」,頓時興味索然。
剛把資料都塞回檔案袋,電話又響了,前台通知說有客人找。
***
曹嚴華耷拉著腦袋站在別苑大堂,木代還沒走近就知道進展不順。
剛走到面前,曹嚴華重重嘆口氣,估計不好意思開口,故意要用肢體語言讓木代「意會」。
木代打人專打臉:「不是說要他陷入人民群眾鬥爭的汪洋大海之中嗎?」
曹嚴華哀怨:「姐,這不怪我們,本來一切都沒問題,誰知道後來,他唰的開一輛車出來,妳知道那什麼車嗎?咱哪跟得上啊,咱也不具備開車作業的能力,要都能開上車,誰還做這行啊,再說了……」
他嘀咕:「那車飈起來,咱打三出租也跟不上啊。哎,老爺子……」
忽然間眉花眼笑打招呼,木代回頭看,原來是萬烽火出來了。
萬烽火瞪眼睛:「你怎麼在這呢?」
曹嚴華趕緊解釋:「老爺子別誤會,我切誰也不會切您的客人啊。」
又指木代:「好朋友,我們好朋友。」
好朋友?萬烽火心裡犯嘀咕,正要細問,看到之前那個出去送件的服務員回來了,趕緊問他:「送到了嗎?」
「送到了。」
「照片拍了嗎?我看看。」
木代好奇:「送什麼還要拍照片啊?」
萬烽火接過那服務員手裡的手機看照片:「不就是那個馬涂文嗎,他不住這,資料要送過去,得保證交到本人手裡,所以我讓服務員務必拍照片,呦,這家裡夠亂的……」
木代伸頭過來看,照片上,馬涂文舉著那個檔案袋,眉花眼笑的正面哢嚓,就跟拿獎似的。
萬烽火正要把手機還回去,木代搶先一步接了:「我看看。」
她把照片放大。
小姑娘家家,真是心思莫測,萬烽火斜眼看她:這個馬涂文很帥嗎,還要放大了看。
木代沒吭聲。
馬涂文家裡,確實夠亂的,啤酒罐兒滾了一地,沙發上還搭著女式的吊帶。
不過,這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他面前那張凌亂的桌子上,放了幾袋水果,雖然像素不高,但是粗粗一認,還是認得出的。
有蘋果、香蕉,還有……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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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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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8 00:11:18
9 【漁線人偶】第⑧章
前台轉了個外線電話給岑春嬌,她開始聽的漫不經心,後來臉色漸漸鄭重,眼角帶出了幾分喜色,接連追問了幾句:「真的?」
放下電話,喜不自禁。
消息這種事還能賣錢,從前她是不曉得的,旅館出了死人那檔子事後生意漸漸不好,她轉去了中心客運站附近的餐館當服務員,這裡南來北往的客流更多,人來人往,嘴邊嚼著的都是奇聞異事,消息買賣這事,她就是在這裡聽到且上了心的。
來之前,她做過功課,落馬湖和另一件案子,的確是懸案。
岑春嬌開門出來,斜對面的門幾乎也是同時打開,李坦。
岑春嬌對他沒什麼好臉色,拖著行李箱徑直往前台,到了大廳有些意外,原來萬烽火和木代他們都在。
萬烽火挺奇怪的,昨兒岑春嬌還跟他說,除了落馬湖,還有另一樁案子要跟他說道,怎麼轉臉就收拾了行李要走呢?闔著是被李坦他們那一疊聲的「假的」給氣著了?
不像,岑春嬌是個貪錢的人,早上還因為錢的事跟他嚷嚷半天呢。
萬烽火雖然納悶,但按下去不提,一團和氣的跟她打招呼:「要走啊?」
「家裡有點急事,著急回去。」
李坦不屑地冷笑出聲,在他心裡,岑春嬌無疑已經和騙子劃上了等號了,岑春嬌反常地沉得住氣,神色如常地跟眾人道別。
岑春嬌走了之後,萬烽火跟木代和李坦解釋說消息的打聽就是這樣,有時候得有一個契機,契機不來,等個三五年是常事。
言下之意就是,這事現在又進僵局了,有新消息我再通知你們吧。
李坦未置可否,不說走也不說不走,木代給霍子紅打了個電話,紅姨柔聲細氣的,說:「既然沒什麼事,妳想回來就回來,要是覺得重慶待著好玩呢,就多玩兩天,店裡這兩天不忙,一萬三做的挺好的。」
一萬三一萬三,真是聽到這個名字就來氣,木代不高興:「紅姨,妳別被他給引誘了。」
紅姨失笑:「妳越想越沒譜了,他才多大點。」
紅姨也真是單純,怎麼能用常人去揣測一萬三呢,木代覺得,只要有利可圖,讓一萬三去引誘八十歲的女人他也是願意的,更何況紅姨還是風韻猶存。
真是把羊放在狼嘴邊上,大大不妙,木代當機立斷:「紅姨我這兩天就回去,讓一萬三老實點。」
***
通完電話,木代去108房朝萬烽火要馬涂文的地址,萬烽火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幾回:「妳不是看上他了吧?」
木代笑嘻嘻地:「可不呢。」
萬烽火大跌眼鏡:「妳這年紀的姑娘,眼睛都是瞎的。」
要著了地址,木代還賴著不走:「萬叔,那岑春嬌這趟,能賺多少錢啊?」
她裝著一副也想入行的架勢:「我性子野,畢業了之後坐過辦公室,熬不住。紅姨讓我在酒吧幫忙,我又沒興趣。如果這行好賺,你幫我搭個線唄,我到處玩兒著打聽消息,還能把錢給賺了。」
萬烽火還蠻喜歡木代,也樂意跟她說話:「幾萬塊錢吧。」
木代倒吸一口涼氣:幾萬塊!萬烽火作為仲介,中間還要抽成,那紅姨他們得出多少?
萬烽火看出了她的心思:「姑娘,消息這玩意兒,找對人,才有價。妳也別為妳紅姨心疼錢,她出的,還不是大頭呢。」
木代還想問,萬烽火直接掌心向上,那意思是:妳再問我就得收錢了。
紅姨出的還不是大頭?看李坦那副憊懶的模樣,也不是有錢的主,莫非大頭是馬涂文?
不不不,應該是他背後的人。
***
到了馬涂文家,已經時近中午,整個小區破敗不堪吵吵嚷嚷,馬涂文抱了個吉他在一樓門口練歌,昂著脖子唱:「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哦哦……」
哦哦兩個高音上不去,聽起來好像有人伸手拽住他的脖子,還連打了兩個花結那麼殘忍。
旁邊兩個混混兒拍手:「好!好!我小馬哥唱得太好了!」
木代不動聲色環視左近,沒什麼異常,也沒有曹嚴華口中那輛車,看來羅韌還沒到,她樂得在附近轉悠,下傍晚時,小區裡居然出攤了,有賣油炸豆腐的,也有家門口支愣了幾張桌子就賣小餛飩的,木代要了碗小餛飩,低頭正舀湯,聽到身後響起拖拽箱子的軲轆聲。
有個女人打聽:「那裡是三號樓不?」
岑春嬌!
木代低頭看著湯碗裡的紫菜蝦皮,腦子裡忽然雪亮:難怪岑春嬌忽然收拾東西要走,她不是要回老家,而是中途被人截胡了!
以她貪錢的性子,如果能繞過中間人直接交易,何樂而不為呢?
木代裝著是在吃飯,眼角餘光悄悄瞥向岑春嬌,果然,她一路打量著往對面那幢樓去了,不一會就拎著箱子消失在逼仄的樓梯上。
馬涂文住三樓。
萬事俱備,只等那個羅韌了。
***
晚上九點多,木代看到了那輛駛進來的黑色悍馬,其實她不懂車,但就是下意識覺得這車子極其霸道桀驁,跟小區的風格完全不搭,果然,車上下來的,就是那個羅韌。
木代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車技不錯,小區的路堆的七零八落的,他居然開進來了。
羅韌停好車,直奔馬涂文的那幢樓,但是進樓之前,似乎忽然有所警惕,狐疑地看了看木代所在的方向。
木代心念微動,她其實沒有直接盯梢羅韌,她選了個挺刁的角度,正對一輛車的後視鏡,而後視鏡的範圍,正好是進出馬涂文家的那段路。換句話說,她其實是背對羅韌的。
換句話說,羅韌看不出什麼,但他就是在那一瞬間……起疑了。
師父說過,兩種人對身邊的異常最為警醒,一種是經歷過許多危險,積累起了對危險的第六感,另一種是習武多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這個羅韌,似乎……兼而有之。
***
羅韌進樓後不久,木代繞到樓後,這幢樓位置偏,樓後沒有對樓,少了很多麻煩,木代套好手套,覷準了馬涂文家的那扇窗戶,深吸一口氣,後背貼牆,蹬地先起,到兩米來高時一個半身翻轉,力道集中在兩隻手,其它雙足和腹部分力,很快就到了窗邊。
窗子關的不緊,裡頭的聲音斷斷續續,是岑春嬌在說話。
「落馬湖的案子只是第一件,那個劉樹海講,他犯了兩樁案子。但是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兩件之間隔了那麼多年。」
羅韌問她:「第二個案子在哪犯下的?」
「內蒙,靠近內外蒙交界,二連浩特附近,但具體沒說清楚,就說是野草原。」
「死的是牧民?」
「是,遊牧的。」
「死狀也一樣嗎?」
「都一樣,也是叫人穿了線。但是他說,帳篷裡是四口人,所以,情形是一個人捂著臉,好像在躲,另一個人手裡拿著馬刀,要砍下去的架勢,第三個人兩手旁推,好像在勸架。第四個人離開這三個人一段距離,兩手攏在嘴邊,好像在喊。」
羅韌嗯了一聲:「是用什麼線穿的?」
「說是套馬索捻開了的,帳篷也不需要紮釘子,刀子在帳篷開了口,用線捆住的,另一頭連了人。」
羅韌不說話了。
窗戶上的陰影重了些,好像人是朝這邊走,木代心裡一顫,往邊上讓了讓。
羅韌推開了窗戶,似是有些煩躁,向馬涂文說了句:「給我支菸。」
煙氣裊裊娜娜地飄了出來。
***
屋子裡似乎陷入了短時間的沉默,
木代也有些混亂,岑春嬌的敘述井井有條的,不像是胡編亂造,而且她很注意細節,比如落馬湖的案子用的是漁線,因為落馬湖邊多漁民,漁線四處可見。而到了內蒙草原就地取材,就成了捻開的套馬索。
聽起來,兇犯是要展現一個大的場景,並非只侷限於三個人,可是這個場景,是什麼意義呢?
屋裡安靜的很,只有煙氣不絕,木代皺眉頭:這個羅韌是個菸槍嗎?到底是要抽多少煙?
又過了一會,木代忽然覺得不對,她屏息細聽,驀地反應過來,探身看向窗內。
屋裡沒人,一支點著的煙架起了擱在窗檯上,邊上還有一根已經燒到頭的煙屁股。
木代臉色陰一陣晴一陣的,咬著牙竄進屋子,落地時踩到一個空啤酒罐,險些滑了一跤,虧得下盤穩站住了。
房間面積不大,一目瞭然,大門半開,人早走的沒影了。
羅韌!
木代似乎可以看到他一邊眼色示意馬涂文他們悄悄離開,一邊不慌不忙地點煙。
虧她還那麼小心翼翼,在嗖嗖冷風中掛在牆上,被煙燻了那麼久!
如果牆是軟的,木代真想抱著頭撞上一撞。
電話響了。
木代看了半天才看到茶几上埋在一堆雜物中的電話機,自從手機普及之後,很少有住戶專門裝電話了,本來想置之不理的,鬼使神差的,還是接起來了。
那頭傳來羅韌輕笑的聲音,還有路上的過車聲,看來是上了車道了,不用追了,追也追不上。
這聲音,簡直是要殺了她的神經了。
「姑娘,不容易啊,在牆上掛的挺累的吧?桌上有草莓,別客氣,洗洗吃了吧。」
木代還沒來得及開口,那頭掛電話了。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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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8 00:11:38
10 【漁線人偶】第⑨章
垂頭喪氣回到別苑,已經快半夜了,木代懶得回房,走到大堂的沙發前挺屍樣躺下去,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發呆。
別苑的風格復古真不是蓋的,吊燈是懸臂銅猿,惟妙惟肖的銅猴倒懸下來,尾巴彎鉤,鉤梢上點燈。
可惜裝的是現代的照燈,要真是古代那樣,尾巴上立個燭,晚上焰頭微晃,那就更有感覺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過來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笑她:「丫頭,怎麼這麼沒精神?」
是萬烽火,木代蔫蔫地躺著不動,說:「叫人氣的。」
萬烽火哈哈大笑:「跟氣爆了的球似的。」
這話說的真貼切,萬事都不能太過,她就是氣的太狠了,反而氣脫力了。
她提起精神跟萬烽火說話:「怎麼還沒休息啊?」
「剛把李坦送走。」
木代意外:「他走了?」
「走了。」
也是,又不是真的來旅遊的,既然沒進展,可不就各自散去了?雖然對羅韌心有不甘,但誰又有那個精神,為了個連底細都不知道的人,在陌生的地方熬著耗著呢?
木代悵然地坐起身子:「我明兒也回去了。」
***
第二天一早,木代收拾了行李,叫了出租車往機場去,剛開出不久就在人民路上堵了車,木代搖下車窗就當閒看風景,對面忽然有人對她大揮手:「哎,木代妹妹!」
是那個曹嚴華,這一塊是他地頭,估計見天轉悠,木代衝他揮揮手,本意是讓他原地待著得了,誰知道他橫插路小跑,一路躲著車挨著罵過來了,待到跟前,眉花眼笑的把胳膊肘壓車窗上:「哎,木代妹妹,去哪玩啊,三峽啊還是磁器口啊?」
「回去了。」
曹嚴華用了足有五秒鐘才反應過來什麼叫「回去了」,登時大驚失色:「怎麼就走了呢妹妹,妳才來幾天啊,看不起我大重慶啊,哎妳走了都不打聲招呼,太傷感情了,我怎麼著都得請妳吃頓飯啊……」
前頭換燈了,司機不耐煩的攆曹嚴華:「讓開讓開,車開了。」
木代抱歉地衝曹嚴華笑笑,誰知道還是低估了曹嚴華的熱情,他不甘心地隨車小跑兩步之後,忽然拉開車門嗖的就竄進來了。
這麼危險違規,司機的臉色難看之至,曹嚴華權當沒看見:「正好,我不忙,送送妳。」
木代覺得正事應該還在後頭,果然,曹嚴華加了她微信又再三表示要去雲南拜會之後,忽然神秘兮兮壓低了聲音:「木代妹妹,妳功夫跟誰學的啊?」
木代斜他:「怎麼著?」
「我也很想學啊,妳這技術對我們這行太重要了啊,我上網查過,現在開班授課的都是什麼太極拳,老頭老太強身健體用的,不實用啊。木代妹妹,妳有專門的師父吧?」
「嗯。」
曹嚴華心裡一喜:「木代妹妹,不,姐,妳看,妳想不想收個師弟什麼的?」
這要求提的可真委婉,木代一句話絕了他的心思:「沒可能的,別想了。」
曹嚴華不死心:「難道妳師父只收妳一個徒弟?」
「不,前頭還有一個。」
木代笑嘻嘻看他:「前頭那個徒弟心術不正,學了功夫之後不走正道,偷了人家東西,我師父知道之後,打斷了他一條腿……」
她說話的時候,手慢慢擱到曹嚴華膝蓋上,曹嚴華聽的緊張,也沒在意,誰知她說到最後一句時,忽然用力擰住他膝蓋往邊上一掰,曹嚴華怕不是以為腿要被她給捏斷了,沒命樣尖叫起來,司機讓他叫的一激靈,車身硬生生在路上打了個飄。
木代好整以暇地縮手,語重心長的:「胖哥哥,不是我瞧不起你的職業生涯,但是我師父最恨的就是賊,他要是知道你蹚過這攤水,哼哼……」
曹嚴華讓她兩聲冷哼哼的毛骨悚然,終於徹底絕了學技術的念頭,不過他為人倒還實誠,也沒有因為這事就轉冷了臉,到了機場之後,一路把木代送到安檢口。
***
距離起飛還有段時間,木代在機場店裡閒逛,正尋思著要不要給紅姨帶點重慶特產,身後有人叫她。
回頭一看,居然是李坦。
這也算是此趟結識的熟人了,木代挺高興的:「你不是昨晚就走了嗎?」
李坦笑笑:「昨天不知道是航空演習還是交通管制,改今天了。」
李坦的飛機也還早,兩人找了位置坐著聊天,話題繞來繞去也繞不開落馬湖,李坦的興致不高,想來是這趟重慶之行讓他諸多失望。
木代並不覺得岑春嬌的信息是假的,但是李坦這頭也說得有鼻子有眼,雙方各執一詞,旁人也很難判斷,她建議李坦:「你如果真的跟兇犯打過照面,應該告訴萬叔,他那裡人多渠道也多,可以幫你一起找。」
「我這次跟他私下也談過了,但是……」
李坦眉頭皺起:「怎麼說呢,情形比妳想的複雜,姓萬的建議我去找個催眠師。」
怎麼還跟催眠師扯上關係了,木代有些懵。
李坦給她解釋,但又說的語焉不詳:「當時……說實在的,我正好撞上,那個人想逃,我和他廝打在一起,他帶著口罩,然後忽然有人在我腦後來了一下子……」
木代驚訝:「他們是兩個人?」
李坦嘆氣:「我原先也以為是一個人。」
他從懷裡掏出煙盒,抽了一根在手上,估計顧忌是在機場,猶豫了一下沒點:「因為是兩年前,跟岑春嬌說的五年前完全對不上,所以可以肯定那個女人的話不可信。但是那兩個人的臉,我真的沒特別確切的印象,雖然倒地的時候我看到了,但是當時被打懵了,更何況,另一個人還帶著口罩。」
木代明白過來催眠師的作用了:「應該有用的,我聽說催眠師挺神的,可以讓你潛意識回到當時的現場,等同於場景重現,甚至可以引導著你把眼前的臉畫出來。你畫畫好嗎?」
李坦笑起來:「湊和吧,年輕的時候,我挺喜歡寫寫畫畫的,鋼筆畫畫的不錯,還給亞青畫過……」
說到這,他忽然沉默了,半晌低了頭,拇指食指捻著手裡的煙,菸頭都給捻扁了。
木代心裡有點堵,李坦年紀不小了,頭髮裡夾了不少銀絲,不敢說他當年前途無量,至少也是職業穩定,幸福家庭可期可許,誰知道李亞青出了事……
一個念頭忽然在腦子裡閃過,木代脫口問了句:「李教授他們,只有李亞青一個女兒?」
李坦說:「也不能算是,我聽說,生亞青的時候,其實是雙胞胎的。」
他答的輕鬆,那邊的木代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雙胞胎這事,只是她的設想,自己意會的確鑿,跟別人紅口白牙的肯定,到底是有差別的。
「那……那另一個……」
「那個年代妳也知道的,李教授他們是回城知青,當初生了兩個女兒,送了一個出去,後來回來日子好過了,一直設法在找,但沒找著……哎,姑娘,妳是不是要登機了?」
木代回過神來,李坦正指著前頭不遠處的航班信息提示牌,木代對了對登機牌:「是,是我。」
她腦子有些亂,起身走了兩步,又折回來:「那,那個,我們留個聯繫方式。」
李坦點頭:「我懂,有什麼新的進展,我會跟妳講的,兩個人找,總好過一個人。」
***
這兩天,一萬三格外勤快也格外賣力,張叔看不過去,擠兌他:「小老闆娘一回來,你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
一萬三說:「能不變嗎?誰不怕打啊。」
更何況,霍子紅前兩天跟他提過,等木代回來,就會讓她一件件上手酒吧的日常運營。
木代要是接手了,第一件事肯定不是盤貨就是查賬,到時候,還能有他的活路嗎?
這天下傍晚,木代在臨窗的位置坐著看書,一萬三慇勤地送了杯咖啡過去,面上用奶泡和巧克力醬點了朵少女的頭像拉花,三筆兩畫,意蘊悠長,醇香裊裊,一萬三送過去,語氣裡不無炫耀,只盼木代能察覺到他這些日子的「刻苦」。
「小老闆娘,妳看我這段日子學的拉花……」
木代頭也不抬,端起來就是一口,少女的腦袋已經少了半拉,又像是嫌燙,咖啡勺在杯子裡攪了又攪。
一萬三的心嘎嘣一聲就碎了,什麼叫牛嚼牡丹暴殄天物,這毒婦!
今晚他要在天涯帖子裡更新一萬字!
木代低聲叫他:「一萬三。」
「嗯?」
「有人盯我。」
廢話,當然有人盯妳,我正盯著妳呢,一萬三恨不得在她頭頂上盯兩個窟窿,但是還得摁下氣去恭維她:「小老闆娘,妳長的好看,有人盯妳也是正常的。」
雖然虛偽,倒也不算假話,何況這裡是遊客如織的,對面不是酒吧就是店面,還有很多攝影愛好者沒事就哢嚓,有首詩說的好啊,什麼你站在橋上看風景啊你也是別人的風景,記不真切了,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
「不是,一萬三,你也別露馬腳,裝著不經意的樣子四處看看,到底是誰。」
讓木代兩句話說的,一萬三忽然緊張起來,一顆心咚咚跳個不停。
他裝著收拾桌子,眼神飄飄的左一下右一下,應該不是店裡的客人,店裡除了木代就一對情侶,兩人那黏糊勁兒,目光恨不得在對方身上生根發芽。
那就是對面了?
對面也是一個咖啡館,隔著窗戶看不真切,角落裡好像坐了一個黑色衣服的男人,但是一轉眼又不見了。
木代的手機在桌面上震動了一下。
李坦發的,內容是「試了好幾次,今天終於有進展,畫像出來了,我拍照發給妳。」
他用彩信發圖,圖片一幀幀出來的好慢,鋼筆畫的線條道道如刀戟壓紙,人像出來的一瞬間,木代的眸光忽然收緊。
這是羅韌。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8 00:12:06
11 【漁線人偶】第⑩章
這一晚,木代失眠了。
半夜一點多的時候,她從床上爬起來,披著衣服下樓,把所有的門窗都檢查了一遍,有幾次,還伸手出去撼了撼。
還好,都很牢靠。
木代從吧檯拿了洋酒和高腳杯,走到酒吧靠窗的角落坐下,雖然沒有燈,但是並不黑,臨街隔幾步就有不夜的招牌,水道裡的水泛著幽幽的光亮,底下的荇草成了一團又一團漆黑的陰影。
木代慢慢幫自己斟上酒,她喝酒沒什麼講究,不像一萬三,酒都是拿來調的,加幾塊冰,加冰多久最利口,道道一套套的。
接到李坦的信息之後,她第一時間給他打了過去,李坦說,事情發生在銀川附近的小商河。
***
不過,要是追本溯源,還得從兩年多以前的落馬湖說起。
李坦記得很清楚,那天是落馬湖案整二十週年,是個陰天,灰色的雲團簇集在天邊,上了年紀的人都說,怕是要下雪了。
被單位辭退之後,李坦開了個小超市,但是他的心思從來也不在生意上,勉強餬口罷了。
那天,他早早關了門,去了李亞青曾經住過的舊樓,走到半路,天上就飄雪了。
一晃二十年,舊樓已經沒人住了,灰撲撲的水泥牆面,襯著飄著雪粒子的灰色天空,打眼看過去淒涼無限。
李坦去李亞青家走了走,其它住戶的家裡都空蕩蕩的,只有她家,家具什麼的還都在,大抵是因為全家都忽然間去了,沒人再理會這些身外之物。
地上的血跡早就看不出了,牆上那些被釘子鑿的洞森森然,像一隻隻壁窺的眼睛。
李坦在屋裡待著覺得胸悶,去到樓道裡想抽根菸,剛叼住煙屁股想打火,樓梯上忽然傳來空洞的腳步聲。
鬼使神差的,李坦避到了隔壁的屋裡,把門掀開了道縫往外看。
來人身材中等,穿呢大衣、大頭鞋,帶有簷的帽子,羊毛圍巾,口罩,外頭的雪應該大起來了,因為他走過的時候,身上還簌簌地掉雪片子。
那個人在李亞青家門口停了片刻,緩步走了進去。
李坦的心跳的厲害,這些年,雖然不算專業,他也翻了幾本犯罪相關的書,印象挺深的是,有一些心理變態的兇犯,會在紀念日重返兇殺現場,回味當時的場景和感覺。
雖然不能一棍子打死,但至少在今天這個日子、在這裡出現,挺意味深長的。
李坦屏住氣,躡手躡腳跟著那個人下樓,清楚看到那個人帽子下頭露出的花白頭髮。
年齡好像也跟預想的差不多。
但是那個人比他想的警覺,走了沒幾條巷子李坦就失了蹤跡,他向巷子裡的住戶打聽,有個箍桶的大伯有印象,說那個人一路都在打聽李亞青一家的案子,聽口音不是本地人。
這一點給李坦提了醒,外來的人總要走的,落馬湖不大,只有一個客運站,既然跟丟了,就去客運站守株待兔唄。
李坦專門取了錢,帶了簡單的行李,在客運站轉悠了三天,終於又讓他等到了。
他跟著那個人上了車,幾次想從旁看到那個人的臉,但那人帽簷壓的低低,由始至終也沒有摘下口罩。
中途幾次換站轉車,萬幸運氣不賴,每次還都是卯得住,最終真的完全跟丟,是在銀川小商河。
說到小商河,就不能不提中國的第四大沙漠,騰格里沙漠。
騰格里沙漠介於賀蘭山和雅布賴山之間,海拔約1200-1400米左右,和一般想像中的乾旱大沙漠不同的是,騰格里沙漠中分佈著數百個殘留了千萬年的原生態湖泊,大漠浩瀚蒼涼,湖泊婉轉柔媚,互依互存,形成了罕見的景觀,住戶也自然而然打馬塞上,依湖而居。
小商河就是這樣一個地方,規模不大,生活方式相對簡單,但不失熱鬧。
李坦直覺那個人就在小商河,他在鎮上的旅館住下來,每天都繞著小商河轉悠,這裡經常起風沙,頭巾口罩是必備裝束,中等身材的男人又是大把,那個人到了這裡,還真像是一粒沙子混進了沙堆,叫人一籌莫展。
幾天下來,人是沒找著,對小商河的住舍分佈,倒是摸了個門清。
這邊的房子大都是夯土版築平頂房,夯土一是因為當地少石材,只能就地取土,二是因為風沙大,厚重的土牆便於抗風抗沙,至於平頂,常年不下雨,自然也用不著斜坡式的房頂。
唯一不同的一家是低堡寨合院式的,這在之前是豪紳富戶的房子,現在住得起的也必然不是普通人──李坦好奇心起,偷偷看過,院子裡停的是一輛黑色悍馬h2。
這車子,後來李坦在街上看到過一次,當時沒看到開車的人,後座的窗戶半開,露出一個年輕女子的臉,她略偏了頭,眼睛泛紅,似乎有什麼愁鬱傷心的事。
可是每個人,不都有傷心的事嗎?就像自己,白髮已生,事業不繼,至今孑然一身,現在又千里奔波,為的什麼?
當晚,李坦在臨街的小飯館喝的酩酊大醉,嚷嚷著要鋼筆畫畫,忽然又嗚嗚嗚抱著臉哭,快半夜時店主要關門,半推半搡著把他趕了出去。
李坦頭重腳輕,走了幾步就挨著街邊的垃圾桶滑坐倒地。
有腳步聲從身邊經過,李坦嘴裡嘟嚷著,勉強睜了睜眼睛。
從這個角度,他看到了一雙大頭皮鞋,帶著黑色皮手套的手,還有手裡握著的一捆……漁線。
酒氣上湧,李坦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半晌,驀地陡然睜開,喝下的那幾瓶冷酒,都化作了冷汗涔涔而出。
漁線!
他踉蹌著站起,向著那人離開的方向追奔,這裡不比城市,一入夜就黑洞洞的,李坦在街道上茫然的左顧右盼,然後慢慢摸進了一道低矮的巷子。
只有一戶人家亮著燈,門縫裡冒出老羊湯即便是羶味也壓不住的騰騰香氣,路過時,李坦抽著鼻子嗅了一口,又嗅了一口。
不對,好像還有……血腥氣。
他揣著一顆咚咚亂跳的心,墊著腳尖從高處的小窗上朝裡看,那裡確實是在熬湯,用的還是以前的燒土灶,湯已經沸了,蒸汽推的木頭鍋蓋此起彼伏,灶膛裡的火正旺,牆上映出詭異的影子。
一個人僵立著不動,胳膊高高舉起,像是要劈什麼,但搖搖晃晃,有一根連著胳膊的線,正被另一個人拖曳著定位,線的影子映在牆上,顫顫悠悠,像割指的弦。
李坦大喝一聲,踹開門就衝了進去。
事後他也後悔,覺得自己應該做得更穩妥些,比如先報警,但當時,二十多年的心心唸唸豁然迫在眼前,熱血湧上腦子,什麼都顧不得了。
他跟那個穿線的男人廝打翻滾在一起,撞倒了屍體,滾在血泊裡,倒了湯鍋,砸了碗碟,火從灶膛裡蔓延開來,他終於把那個混蛋摁在了地上,一手掐著他的脖子,另一隻手去拽他的口罩。
就在這個時候,後腦上轟的挨了一下子。
李坦喘著粗氣翻倒在地,眼前是一個男人愈來愈模糊的臉。
***
醒來的時候,是在小商河郊外的沙坡裡,夜還黑著,遠處的小商河一隅,火光衝天。
後來他聽說,那戶人家是賣椒香羊肉的,半夜烹煮羊湯不小心,火從灶膛裡竄了出來。
天乾物燥,火借風勢,險些燒了半條巷子,火被撲滅的時候,一家人都燒的像乾截的木頭一樣了。
所以,燒死的。
這世上,只有他和兇犯知道,火起之前,屋子裡曾經用漁線連起了人偶吧。
他在小商河只有半個小賣店門面大小的派出所門口猶豫了很久,還是悄悄離開了。
大火毀了一切,他沒有證據,而且還很有可能被當成是唯一的兇嫌。
當然,他也有私心:倘若報警,倘若抓到了那個人,只受到法律的制裁,豈不是太便宜那個人了?
無數次,他狠命捶打自己的腦袋,想著,要是能記起那個幫凶的臉就好了。
萬烽火給他支招說,你可以試試催眠。
催眠?聽起來像是國外或者影視劇裡愛玩的噱頭,日常生活可不興這一套啊,整個落馬湖,怕是連心理醫生都找不到一個,還催眠師呢。
但是,懷著萬分之一的僥倖心理,他還是去了北京,忐忑地邁進了一間暗色調裝修,低調豪華,書櫃裡全是洋文精裝本的辦公室。
那個端坐在書桌背後,據說有著GPST-IH國際催眠師認證的人,禮貌地向他示意了一下:「請坐。」
***
接到木代電話的時候,李坦正坐在噴泉廣場的台階上,看那張鋼筆畫的肖像,周圍是各色路人,每個人都有一張臉,每張臉上,都有一雙眼睛。
哪一雙眼睛,是正居心叵測盯著他的?
李坦說:「我是在小商河郊外的沙坡醒過來的,應該是那個人把我扔在那的,我身上有錢包,錢包裡有身份證,他一定早就對我的底細瞭如指掌了。」
「如果他真的是嫌犯,一定很忌憚那些至今還在追查這件事的人。岑春嬌講的是假話,但是其中有一部分,卻又很真實。岑春嬌會不會是一個餌,為了釣我們這些魚呢?」
「木代,妳要小心點啊。」
***
安靜到讓人恍惚的夜色裡,木代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原先她想的是:你要來,就儘管來,亮刀子,放招子,看誰狠得過誰。
但是一杯酒下肚……
特麼的一萬三當她是傻子嗎?這酒能是真的嗎!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8 00:12:20
12 【漁線人偶】第①①章
酒吧清早一般都是沒有人的,所以霍子紅他們的早餐通常都很是顯眼的開在酒吧最中央的桌子上,那是一張故意做舊的咖啡色調長方木桌,邊上一個細吞口的天青色仿鈞窯瓷瓶插一兩枝乾花,正中是精緻小巧的歐式細腳鋼琴模型,琴鍵上立一個身姿曼妙的芭蕾舞女,足尖輕壓,好像下一秒流暢的樂聲就要迤邐而出似的。
這樣精緻的場景,每天早上被熱氣騰騰的米粥包子作陪,曼妙舞女只能眼瞪眼地看鹹菜煎餅,還真是怪委屈的。
霍子紅昨晚上落枕,起的晚了些,揉著脖子下樓的時候,張叔已經在舀紅棗粥了,木代坐在桌子邊上,撒嬌的小樣:「叔,給我多點紅棗唄。」
霍子紅微笑,隨口問了句:「一萬三呢?」
木代好像沒聽見,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幾顆棗子上,張叔回過頭,一臉古怪地對著她擠擠眼,又用嘴努了努外頭。
霍子紅心裡有了數,先出門去看。
一萬三半蹲在門口做馬步,兩手平攤向上,腦袋上頂半瓶洋酒,額頭正中拿黑色的記號筆寫了個「我」字,近前一看,掌心也有字,左手是「活」,右手是「該」。
連起來是:我活該。
這上下有字左右甩開的架勢,活像過節貼了門楣春聯。
這種損招,除了木代不作第二人想,霍子紅嘆了口氣,把酒從他腦袋上拿下來:「進來吃飯。」
進了屋,一萬三挨著桌子扭扭捏捏就是不坐,霍子紅拿調羹攪了攪粥,說:「這裡是誰當家呢,我說話都不管用了。」
木代朝一萬三眼一翻:「我紅姨讓你坐你就坐!」
一萬三一個激靈,騰地就坐下了。
霍子紅不動聲色:「又怎麼了?」
木代拿著煎餅裹鹹菜,講究地跟在裹金絲銀絲似的:「姨,一萬三做了壞事,我包庇了他,就不跟妳告狀了,但小懲大誡是不能免的。」
霍子紅看一萬三:「做了壞事?」
一萬三供認不諱:「是,老闆娘,我一時糊塗。」
木代在邊上講風涼話:「說的好像跟你清醒過似的。」
霍子紅忍住笑,存心拿話戳她:「木代,自打一萬三來了店裡,妳跟他總是不對頭,還真應了老話,不是冤家不聚頭啊,哪天你倆手牽手到了我跟前,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木代說:「我也期待著那一天呢。」
這是什麼意思?一萬三頓生警惕。
木代鹹菜裹好了,一口嚼下去,順便拋了個眼波給他:「信不信我過門第二天,就敢給你披麻戴孝?」
一萬三哭喪了臉看霍子紅:「老闆娘,我早就心有所屬,小老闆娘這樣……優秀的人品,值得更好的人……來配。」
……
吃完飯,照例是張叔拾掇雜事,一萬三進吧檯準備,霍子紅要去蠟染布紡街走走,這裡的旅遊熱度居高不下,她有心再盤個店面,專賣雲南的特色小工藝品,蠟染紮染布藝是個不錯的選擇。
正準備出門,木代幾步跟上來:「紅姨,我跟妳一起。」
霍子紅有些奇怪,木代向來對這些最不感興趣的,不過,一起就一起吧,她也正想交代木代一些生意上的事。
一路上穿街過巷,行人漸多,各色小吃水果的攤頭也沿著河道一順擺開,霍子紅是隨走隨看,木代則絕不超出她身周三步,時不時還很是謹慎的四下去看。
她想好了,如果羅韌真的已經到了這裡,那目標一定是紅姨,她寸步不離紅姨左右就好,如果羅韌轉而對付店裡的人……
這兩天也要提醒一下張叔,至於一萬三那種,犧牲了就犧牲了吧,就當為民除害了。
……
酒吧裡,一萬三運指如飛,鍵盤打的拍拍響,最新更帖裡,他的森林老闆娘已經對他含蓄了流露出了「愛意」。
而追貼的網民顯然也沸騰了。
──靠!我早就猜出這個女人居心不軌,果然!
──樓主挺住!絕對不能屈服!
──我倒不這麼想,我建議樓主假意答應,把酒吧都攥到自己手裡之後再把她一腳踢開!
──樓上都是直男癌吧,人家自己的酒吧,喜歡上了自己的夥計,有什麼過分的?
……
一萬三忽然背上一涼。
那個名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id又出現了。
──我就納悶了,樓主每天不好好工作,更帖倒是很歡。酒吧的工作很清閒嗎?
***
羅韌沒有住客棧。
他包下了一幢純老式的納西族風格民房,三坊一照壁,四周客棧林立,反而更顯隱蔽,但位置卻絕佳,推開二樓的木格花窗,就能看到最熱鬧的街巷。
甚至不用推開,這是老式的木頭花窗,鏤空的梅花雕花下是八十一個小窗格,依著九九消寒圖而做,花格過去糊紙糊紗,現在都是透明玻璃,再加上花牆上拂來垂去的花枝條葉,窺視卻不暴露自身的絕佳位置。
羅韌站在窗前,居高臨下,饒有興致地看木代。
其實最先,是看霍子紅的,但是看著看著,目光就忍不住轉到木代身上了。
怎麼說呢,她跟著霍子紅亦步亦趨,卻時不時左顧右看滿眼挑釁,那意思很明顯:她知道有人從旁窺伺,也要傳遞出一個「惹我你就來試試」的信息。
像隻齜牙咧嘴嗷嗷叫得凶的小狼狗,可是從來也不真的下口去咬,充其量……
羅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充其量,也就撞他那麼一下吧,現在,她老母雞一樣張開翅膀護住霍子紅,以為他就不敢有所動作了嗎?
***
木代盡忠職守,陪著霍子紅去,又陪著她回。
霍子紅覺得她奇怪:「木代,妳今天整個兒都怪怪的,說是陪了我一路,又一直神遊萬里,我今天跟妳講的東西,妳都記住了嗎?」
紅姨給她講東西了?
看到木代那副樣子,霍子紅也知道她心不在焉,搖著頭進了酒吧,木代剛跟進去,張叔就招呼她:「小老闆娘,有人給妳送東西呢?」
木代驚訝:「我?」
「嗯吶。」張叔朝她示意了一下旁邊桌上的一個小箱子,「快遞。」
收快遞的心情總是愉悅,不過知道她地址的人其實寥寥,誰呢?師父?萬烽火?難不成是那個……曹嚴華?
木代半驚半喜,用鑰匙齒劃開封口的塑膠帶,剛打開臉色就不對了,過了會她拿起了箱子看,有些惱火:「張叔,這能是快遞嗎?」
張叔奇怪:「怎麼了,送的炸彈啊?」
過來一看,他就明白為什麼了,那個箱子上沒有貼快遞單,換言之不是走的正常攬收遞送程序,但這也不怪他啊,有時候店裡忙,快遞來了他都懶得抬頭,一般情況下都是努努嘴:「諾,扔桌上吧。」
快遞員也不含糊:「那,叔,我幫你簽收了啊。」
乾脆俐落,兩相方便,誰還有那功夫幫她檢查啊,難不成真的送的炸彈?
他探頭往箱子裡看,過了會伸手,拎出一袋草莓來。
顆顆粒大紅潤,顏色飽滿,說實在的,這快遞可真「速遞」,草莓上的水珠都還在呢。
張叔說:「這不挺好的嗎,美容養顏,女孩兒不都愛吃草莓嗎?」
一萬三也伸著頭往這裡看:「匿名送草莓嗎,小老闆娘,是有人追妳嗎?」
他點評:「不過這人也太實惠了,至少也送個花啊,這種不好,小老闆娘,這種開始送水果草莓的,真談了戀愛,妳就只能收到大蒜大蔥了……」
木代忽然火了,一把抓過那個袋子,騰的就扔到了桌底下的垃圾桶裡,然後轉身就走。
張叔和一萬三都沒有動。
良久,一萬三的目光都無法從草莓上移開,他清了清嗓子:「叔,你看我們小老闆娘,這也太……浪費了。」
「是啊。」張叔的聲音也很凝重,「這種……是不是叫奶油草莓啊,得二十多一斤吧?」
兩人的目光交匯,難得碰撞出了主意一致的火光。
MD,不吃白不吃。
***
晚上,木代覷了個空,跟霍子紅提了一下自己擔心的事,霍子紅又好氣又好笑:「妳這麼一整天神神叨叨的,就是為了這個?」
木代急了:「要不是沒有確鑿的證據,我都想報警了。紅姨,那個人要真是凶手的幫凶,那多危險啊。」
霍子紅笑起來:「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只是打聽一下當年的事情,李教授是我的老師,學生打聽老師有問題嗎?」
木代忽然想起李坦錢包裡的照片,一句「妳真的只是他的學生嗎」衝到嘴邊又摁了下去。
霍子紅搖頭嘆氣:「我也不知道你們在搞什麼,什麼催眠畫像我也聽不懂。真是壞人我也不怕,世上難道沒有王法嗎?」
這跟王法又有什麼關係,這個紅姨,真要被她氣死了。
***
木代決定還是按照自己的路子走,誰想動紅姨,動她這個家,都是絕對不允許的。
白天不管霍子紅怎麼頭疼,她依然執拗地跟著,晚上要麼不睡,要麼睡的極其警醒,練武之人,如果腦子裡一直有根神經提醒著,那麼哪怕是最輕的聲響,都能讓人迅速醒過來。
不過到底不是鐵打的架子,幾天下來,臉上就顯端倪了,眼睛下頭老大的黑眼圈,一萬三納悶地問她:「小老闆娘,妳晚上是做賊去了嗎?」
賊?
說到賊,木代忽然想起曹嚴華來了,往常,他發微信是最勤的,配圖要麼是解放碑,要麼是索道口,還要加一句:「今天心情不賴。」
想必是得手了,犯罪地點都在照片上。
不過這兩天安靜地有些異樣,木代發了微信問他最近如何,也如同石沉大海。
這一晚十二點多,木代照例披了衣服下樓,挨個檢查門窗,伸手撼了又撼,睏意忽然上湧,掩嘴打了個呵欠,看窗玻璃上自己映出的臉,眼睛血絲密布地像個兔子。
突然好生惱火,你要來,你就來,動手打架也不怕你,最怕這麼拖著,拖的人精神全無。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原來是這個道理。
兜裡的手機忽然響了,拿出來一看,是個不認識的號碼,木代隨手接起來:「喂?」
那頭沒出聲,木代等了兩秒,心裡忽然咯噔一聲:「喂?」
果然,略頓一頓之後,聽筒裡傳來羅韌的輕笑聲,木代頭皮都輕微的發炸,下意識衝到落地玻璃窗前。
路道,河街,荇草,不夜的招牌,憧憧陰影裡像是完全沒有人,又像是都有人。
他說:「我今晚不會來的,早點睡吧。養足了精神,咱們……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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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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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8 00:12:33
13 【漁線人偶】第①②章
又是早飯的點,餐桌旁反常的不見了木代,霍子紅是老闆娘,張叔又到了腿腳要補鈣的年紀,跑上跑下傳達這種事,理應是自己做──一萬三很積極:「我去叫小老闆娘。」
他蹬蹬蹬幾步跑上樓,木代的門半掩著,一萬三沒那個膽子直接進去,在門口咳嗽了又咳嗽:「小老闆娘,吃飯了。」
木代說:「進來。」
門一推開,一萬三腦子裡懵了句:我滴娘啊。
木代在練功。
木代的房間跟別人不一樣,牆面上總是多出幾個凸凸凹凹的方便練功,比如兩米高處有個凹窩,一萬三以為是裝修工人不小心砸的,直到有一次親眼看到木代一隻腳踩在凹窩裡,一隻手撐著天花板,整個人跟交叉的牆面形成了一個直角三角形──在換燈管。
因此一般是見不到木代清早起床在院子裡哼哼哈嘿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情景的,她經常把自己扭的跟八爪魚一樣或者倒立著看書看片,用她的話說,那叫功夫在平時。
所以,一萬三可以肯定,木代現在也在練功。
不過練的有點瘆人,她等於四肢張開懸在半空,四根登山用的繩索分別繞著她腳踝手臂,連著屋子天花板的四個邊角。
一萬三進門的時候,她的手腳同時外繞,相當於又縮短了一圈繩索的長度,整個人受的撐力更強。
一萬三小心翼翼:「小老闆娘,妳這是……」
「拉筋。」
哦,好像是聽木代從前說起過,動手之前如果能適當撐拉,筋骨受傷的風險會小些,原來是這麼拉的,脖子裡要是也加一根,跟五馬分屍也沒兩樣。
一萬三說:「哦,那我去跟老闆娘說,給妳留點飯。」
他生怕木代異想天開拿他打樁什麼的,三步併作兩步往外走。
「慢著!過來幫我看看,我臉色好嗎?」
根據多次對敵經驗,這種時候,一定要誠實,溜鬚拍馬的話會死的很慘,一萬三過去看了看,誠實搖頭:「不大好。」
木代嘴巴往邊上努了努:「幫我貼個面膜。」
一萬三慇勤之至,做的真是到位,幫她貼之前還拿熱毛巾先敷了臉,舉著面膜紙比對著鼻子眼睛貼下去的時候,一萬三問了句:「小老闆娘,今天是不是要見……什麼人啊?」
木代不置可否。
一萬三人品欠奉,腦瓜子實在是靈的,木代的身手他見識過,一般的打架根本用不著撐拉什麼筋骨,這次事先居然有所準備,像極了武俠小說裡的約定比武,酒吧的日子按部就班無聊透頂,一萬三居然有隱隱的興奮感:「那小老闆娘,為什麼要做面膜呢?」
木代說:「全方位的碾壓,身手上,精神面貌上,碾壓!」
「碾壓」兩個字,發音很重。
懂了!一萬三興奮極了:他就愛看這種掀鍋砸碗捅簍子的事情,鬧的越大越好,最好把木代抓進去,蹲個三五年才好!
***
整個一天,一萬三都超級期待,腦子裡勾畫了無數種對方打上門的情景,因此,當傍晚時分,來者施施然邁進酒吧,指名道姓要找木代的時候,一萬三大失所望。
就這種貨色,至於做個面膜去碾壓?
他連步子都懶得挪,懶洋洋給樓上的木代打電話:「小老闆娘,妳的碾壓來了。」
碾壓?曹嚴華很奇怪,給一萬三強調:「我姓曹,曹嚴華。」
一萬三的眼珠子都快翻沒了:「知道了。」
***
乍見曹嚴華,木代也愣了半天:「你……過來玩嗎?怎麼也沒提前說一聲?」
曹嚴華悲從中來:「木代妹妹,窩被端了,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啊。」
難怪這一陣子銷聲匿跡,無他,偷竊被抓去蹲了班房,拘留十天。
不幸中的大幸是,失手是因為一般的偷盜,警察不知道他還算個小頭目,教育了幾天就放出來了。
幸運中的大不幸是,被抓不是偶然的,為了淨化城市環境,提升城市形象,解放碑一帶加大反扒管理力度,隊伍成員紛紛落馬,眼看就要追查到他……
這叫風緊,扯乎,曹嚴華帶了銀行卡,捲了兩件衣服,開溜。
火車站裡,票網四通八達,曹嚴華苦苦思索,去哪兒呢。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叮咚一聲響,送來了朋友的問候。
木代發的,問他:「最近怎麼樣,還好吧?」
曹嚴華握住木代的手,無限感慨:「難怪說患難見真情啊木代妹妹,我的朋友圈都是同事,自打我有難,點讚都不點了啊,只有木代妹妹妳給我發微信,我這心裡啊,哇涼又透亮啊。」
怪不得今兒個他站在這裡,世上事,有因就有果,都是自己手欠招來的。
「不過木代妹妹,妳放心,我不是來吃白食的,一來看看妳,二來雲南這邊物產多,我想看看有沒有什麼別的機會轉個行……」
說到這,他開始張望著看酒吧的內部裝飾:「好像開個酒吧也不錯嘛!」
***
九點過後,酒吧客人漸多,一天當中的其它時候有一萬三和張叔足以應付,但晚九點到十點的繁忙時段,木代和霍子紅都要偶爾下來幫忙點個單送個酒什麼的。
尤其今晚,木代真是被拿來當小工使了,原因是曹嚴華趴著吧檯和一萬三談的熱火朝天,霍子紅還溫溫柔柔地說:「曹先生遠來是客,我們忙就忙點,反正應付得來。」
不過也好,店裡這麼熱鬧,紅姨她們都在她眼皮底下,不怕羅韌搞出什麼陣仗來。
又一次撤了杯子到吧檯,木代一邊往洗水池裡放,一邊冷眼聽一萬三和曹嚴華對答。
一萬三:「開酒吧賺錢,當然賺!先期投資吧,我覺得至少三五十萬,裝修很重要。」
曹嚴華:「是,我也這麼想。錢不是問題,關鍵要做的有創意,要有吸引力,有話題。」
一萬三:「我幫你想過了,曹兄,如果你開酒吧,門口地上一定要用黃金鑲出一個『斗』字來,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日進斗金!」
曹嚴華:「操!這特麼太有創意了,兄弟,你這智商,怎麼著也得是廣告公司創意總監啊……」
……
木代聽的臉上的肌肉直抽抽,眼前這倆貨,一個賣身為奴坑蒙拐騙,一個偷雞摸狗流竄在外,兩人兜裡翻遍了估計都湊不足兩千塊,還日進斗金,還三五十萬!
正忍無可忍,霍子紅在後頭推了她一把:「木代,靠窗那桌客人,都坐了有一會了,快過去給人點單。」
木代恨恨,回頭再跟你倆算賬。
她順手從吧檯拿了酒水單,小跑著過去:「你好,請問要點……」
她突然不說話了。
羅韌從她手裡把酒水單接過去,低頭翻了一頁,又翻一頁:「有什麼推薦嗎?」
***
問了兩聲都沒回應,羅韌抬頭看她。
她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手裡握了支點單的摁式圓珠筆,微卷的長髮有一側拂在耳後,露出細緻但因情緒激動微微泛紅的脖頸來。
「你們服務員,不應該把頭髮紮起來嗎,要是掛到酒水了,不太衛生吧。」
「你來幹什麼?」
「這不是酒吧嗎,喝酒啊。」
他一邊說,一邊看似隨意地四下去看,末了,目光落在正和客人說話的霍子紅身上。
木代也注意到了,她騰的移了下身子,擋住了羅韌的目光。
「有我在,你休想靠近我紅姨。」
羅韌笑起來:「真的?」
木代正想說話,羅韌忽然伸手握住她胳膊,直接把她推開一些:「老闆娘?」
霍子紅聞聲回頭:「你是?」
她一邊說一邊過來:「有什麼問題嗎?」
羅韌站起身:「想認個老鄉,挺巧的,我也是落馬湖人。」
霍子紅怔了一下:「這麼巧,我離開落馬湖很久了,是老鄉的話,喝點什麼吧,算我的。」
羅韌看著她,笑意更深:「離開再久都該記得的,當時,我們兩家是鄰居,如果我沒記錯,妳住陳前巷12號。」
簡直是胡扯,羅韌怎麼又成了落馬湖人了?天大地大,四處皆你家嗎?
木代還沒來及說話,羅韌向霍子紅做了個請的手勢:「換個地方聊聊?」
還換個地方?木代急了:「紅姨!」
這一聲似乎終於讓羅韌記起她這個人來,他轉頭看木代:「還有,外人不方便在場吧。」
霍子紅笑著拍拍木代的手臂:「木代,妳在這待著好了。」
在這待著,是要她急死嗎?木代心一橫,也管不了羅韌正在看著,附到霍子紅耳邊:「紅姨,他就是我跟妳說的那個人啊。」
怕紅姨不明白,她還試圖用手指在霍子紅背上寫個「羅」字。
霍子紅抱歉似的朝羅韌笑笑,又向木代說:「我們就去吧檯後頭,妳在這裡能看見的,再說了,一萬三和曹先生也在那啊。」
***
這麼多人,羅韌不會亂來的吧?
木代頻頻看向吧檯後頭,羅韌側背對著,霍子紅倒是面向她的,時不時溫柔地朝她笑笑讓她安心,而隔了幾米的地方,一萬三和曹嚴華儼然相見恨晚恨不得撮土為香結為兄弟了。
擔心歸擔心,心裡同時也好多疑問,這個羅韌,真是落馬湖人?還是紅姨過去的鄰居?怎麼什麼事情都繞不開這個落馬湖呢?
變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聽到霍子紅的尖叫聲,木代渾身一顫,想也不想,手頭兩把吃甜點的鋼叉向著羅韌腦後甩了過去,與此同時兩步上桌,半空一個翻轉,到吧檯時一手摁住曹嚴華的腦袋,一個借力旋身向著羅韌直撞過去,羅韌一把搡開霍子紅,避身躲開鋼叉,卻沒能避開木代,被她撞的一個踉蹌,好在下盤穩,借勢急衝兩步拉開後門,門開時忽然回頭,向著怒火中燒的木代挑釁似的笑了一下。
霍子紅被搡在地上,驚魂未定,但應該沒有受傷,木代咬了咬牙,叫了聲:「一萬三,看好我紅姨!」
一萬三還沒來得及應聲,木代已經沒影了。
***
酒吧裡有剎那間的寂靜,事情發生的太快,以至於終於有人反應過來掏出手機想拍個「第一目擊」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霍子紅捂著脖頸低聲咳嗽著,一萬三從櫃門鑽出去,慌慌張張扶她:「老闆娘,老闆娘妳沒事吧?」
越來越多的人朝這裡擁過來,只有曹嚴華還愣愣站在當地。
過了會,他伸手出去摸了摸自己的剛剛被狠狠摁過的腦袋,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
──我操,我要拜師。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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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8 00:12:47
14 【漁線人偶】第①③章
羅韌明顯事先看過地形,穿街過巷速度很快,古城依山而建,遊客們大多憊懶,不願爬高爬低,所以越往山上人流越少,到了晚上尤其明顯,有些巷道老早關門閉戶,只餘一兩盞燈籠為古城增光添彩。
不過這倒方便了木代了,人多的話施展功夫多少有些忌憚,沒人就無所顧忌了,她一般都兩步上房,踏著屋簷翻轉過巷,居高臨下,羅韌怎麼都甩她不掉,有一兩次,她突然從屋頂上翻下來,凌空就是一記手刀,逼的羅韌左支右絀。
不過,羅韌也看出木代的路數了,一般來說,男女習武各擅所長,很少有女人會去橫練外家,舉個簡單的例子,胸口碎大石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見過哪個女人跟自己的胸過不去了?
木代應該習的是輕身功夫,一來女孩兒體重輕,本身就有優勢,二來在重慶時,她一招壁虎遊牆已經顯了端倪。
但是世上事從來不能完滿,精力如果都用在輕身功夫上,拳腳對陣一定是她軟肋。
羅韌打定主意,下一個巷口忽然轉向發力,竄進了一片不算密的林子,緊跟過來的木代遲疑了一下,還是追了進來。
林子不比巷道,一是黑,視物不便,而是枝椏太多,上去了纏臂掛腿的很難施展,三是……
木代有些慌,羅韌進了林子就沒影了,若非鑽進了地下,就一定藏在哪棵樹的後頭。
她其實不擅長這種勾鬥,她喜歡那種燈光雪亮劃下場子來,不避人,不懼光。
身後好像有動靜,木代渾身一顫迅速轉身,那一頭,樹影異樣的搖晃。
木代屏住呼吸往那邊走,剛走了兩步,有一隻手忽然自後搭住了她的肩膀。
就是這時候了!
木代咬緊牙關,肩膀側頂,抓住羅韌的手腕前拽,如果是普通人,會被她一個過頂摔掀翻,可惜羅韌下盤太穩,力氣也大過她,木代拽到中途就知道不妙,念隨心轉,一腳蹬住邊上的樹幹,藉著羅韌的力身子倒轉上揚,頭下腳上,幾乎揚起近兩米高。
依著這個勢頭,再讓她來個半空翻轉,就直接上了樹了,到時候哪裡抓她去?羅韌出手如電,喝了句「下來」,兩手抓住她兩側肩膀,往下狠狠一拖。
木代幾乎是被摜到地上的,她輕身功夫也真是好,觸地就起,剛站起身,羅韌的手再次搭到她肩上,木代心一橫,右肘微曲,身體後撞,肘根狠狠撞在羅韌肋下。
這一下其實兵行險招,是她先撞進對方懷裡,但是只要撞的狠,對方吃痛之下無力還手,馬上就能扭轉戰局。
聽到羅韌痛哼的聲音,木代心下大喜,誰知下一刻,他突然伸手前摟,把她連胳膊帶身體一起鉗住,另一隻手抬起,冰涼的刀刃已經壓到她脖頸。
木代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忽然想到師父常說的一句話。
高手過招,生死一瞬。
師父說,高手對陣,打什麼三天三夜拆個千八百招的都是狗屁,一個破綻,勝負就分了,嚴重的就要定生死。
時間其實很短,十秒?十五秒?回合只有兩三個,已經一敗塗地了。
剛剛打的激烈,現在卻安靜的可怕,鼻端傳來樹木特有的味道,但所有的感官神經都只關注頸間那一線涼。
羅韌問她:「知道妳犯了什麼錯嗎?」
不知道,不該追出來吧,事情發生的太快了,難道她就要死了嗎?
木代心底忽然升起莫大惶恐。
刀子好像又壓的緊了些,羅韌湊近她耳邊,問:「有什麼遺言沒有?」
有什麼遺言?木代的身子有輕微的顫抖,英雄好漢這個時候一般都是頭一昂,說什麼「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或者咬牙切齒「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她好像都做不到。
早上她還做了面膜來著,片刻之前她還鄙視一萬三和曹嚴華沆瀣一氣,怎麼現在就要死了呢。
她鼻子一酸,自己都沒發覺,眼淚已經順著臉龐流下來,滴到羅韌持刀的手上。
有好一會兒,羅韌沒再出聲,過了會,他很是無奈地說了句:「妳怎麼這麼不經嚇?」
木代真哭了。
反正也要死了,反正已經丟人了,還不讓人哭嗎?木代伸手去擦眼淚,自己都沒注意到羅韌的箝制已經鬆很多了。
「木代,我現在讓妳走,但是妳要聽我三句話,回去好好想這三句。」
木代就聽到「讓妳走」這三個字,僵了一瞬,然後使勁點頭。
「第一,妳親眼看到我動霍子紅了嗎?
「第二,落馬湖真的有霍子紅這個人,住陳前巷12號,父母是賣菜的小販,她家境不好,小學讀到二年級就輟學跟父母出攤。回去觀察妳紅姨,像嗎?」
「第三……」
說到「第三」,他頓了一下:「我現在放妳走,妳不准回頭,回頭的話,別怪我改主意。」
說完,他在木代背上輕輕推了一下。
木代機械地往前走,深一腳淺一腳,腦子裡嗡嗡的不置信,但真的沒有再回頭。
看著木代走遠,羅韌摀住肋下蹲了下去。
***
木代精神恍惚地回到酒吧,裡頭已經清了場了,一萬三他們正圍著霍子紅問長問短,木代徑直走過去,叫了聲:「紅姨。」
霍子紅脖頸上一圈淺淺的紅印,應該是被羅韌給扼的,她抬頭看到木代眼皮微腫,心裡一驚,正要說什麼,木代先開口:「我沒抓到他。」
又說:「我先回房了。」
霍子紅已經看到她一身的土,知道即便沒抓到,也是著實打過一場的,自己不好跟過去,拿眼色直示意一萬三,一萬三趕緊小跑著趕上,曹嚴華待不住,也亦步亦趨地過去。
木代步子沉重的上樓,推開房門時,忽然悲從中來,腿上一軟跪了下去,然後直接趴倒在地。
擱著平時,一萬三怕不是以為她又在練什麼「壁虎遊地」的功夫,今次知道不同,趕緊過去:「小老闆娘,小老闆娘,地上髒。」
一邊說一邊束手無策,想扶又不敢,還是曹嚴華貼心,趕緊把她床上枕頭拿過來:「來來,木代妹妹,咱墊著。」
木代抬了頭,把枕頭扒拉到臉底下墊著,哽咽著說了句:「我好差勁啊。」
一萬三安慰她:「不就是被抓到嘛小老闆娘,沒抓到也不差勁啊。」
木代呻吟似的嗚咽一聲,臉埋在枕頭裡,聲音含含糊糊的:「人家說要殺我,我嚇哭了。」
曹嚴華很激動:「嚇哭了很正常啊木代妹妹,誰不怕死啊,嚇哭了說明熱愛生活珍惜生命,那些不怕死的人才是對家庭對社會極其不負責任……」
他叨叨說了好久,木代有氣無力:「你們走吧,我想靜一靜。」
曹嚴華沒轍,嘆著氣出來,到門口時忍不住回頭看她,又問一萬三:「她這是……怎麼了啊?」
一萬三說:「看起來,我們小老闆娘,是遭到了全方位的……碾壓。」
說到「碾壓」兩個字的時候,他一手往下,做出拚命摁壓的模樣,心裡默唸著一個字。
爽!
***
關燈之後,霍子紅和張叔不放心,過來看木代,床上沒有人,被子枕頭都不見了,霍子紅走到壁櫥邊上,把推拉門推開了一條小縫。
木代擁著被子,臉埋在枕頭裡,已經睡著了。
霍子紅嘆了口氣,把壁櫥門又拉上了,向外走的時候,低聲跟張叔說話。
「我就是擔心她這一點,木代性格太剛,一點軟韌都沒有,要麼趾高氣昂,要麼垂頭喪氣,從來沒有中間的時候。」
「老闆娘,今天這事,要報警嗎?」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在外頭開店,免不了有人鬧事的。」
……
壁櫥裡,木代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家境不好,小學讀到二年級就輟學跟父母出攤。回去觀察妳紅姨,像嗎?
***
羅韌噓著氣脫掉了上衣。
鏡子裡的人身材挺拔結實,古銅色的肌肉泛著微微色澤,肋下淤青了一大片。
羅韌用毛巾擰了冷水,疊好了敷在傷處,剛一敷上就激的倒吸一口冷氣。
他恨的牙癢癢:「真該給她一刀。」
旁邊開了擴音的手機裡,傳來鄭伯關心的詢問:「傷的厲害嗎?實在不行去趟醫院?」
「沒事,還沒那麼脆弱。」羅韌摁住毛巾,關了擴音拿起手機湊到耳邊:「聘婷好嗎?」
鄭伯在那頭嘆了口氣:「還是老樣子。」
又說:「羅韌啊,你也該回來看看她了。」
羅韌身形一頓,沉默了片刻之後,刻意岔開話題:「我見到霍子紅了,我總感覺,她知道一些事情,現在這三起相似的案子,中間一定有著一些聯繫。」
鄭伯苦笑:「你就是太較真了,都查了這麼久了,有結果嗎?世上被砍掉左腳的人那麼多,互相都有聯繫嗎?我網上搜過,砍腳這事可不稀奇,上古的時候叫刖足,是五大刑之一呢。」
羅韌唇角微彎:「如果霍子紅這邊能進展順利,很快就有結果了。」
鄭伯有些擔心:「沒那麼簡單吧,你不是差點被她那個……養女打傷嗎?」
「她?」羅韌失笑,「好像隻炸毛的貓一樣,一戳弄就張牙舞爪蹦的老高,不過今晚上,我也是拔了她的爪子了。」
鄭伯埋怨他:「冤家宜解不宜結,你也別做的太過。」
羅韌懶洋洋回了句:「立場不同,各憑本事,有什麼過不過的……」
目光忽然落到桌上扔著的那把直刃冷鋼戰鬥刀上。
打完電話,他把毛巾扔到一邊,仰面躺倒在床上。
天花板也做舊,頂上是歐式的四葉風扇,純裝飾,古銅鏤空的花樣。
羅韌盯著看了一會,忽然嘆了口氣,輕聲說了句:「妳倒是哭什麼啊。」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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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8 00:13:04
15 【漁線人偶】第①④章
一萬三一夜甜夢,起床的時候嘴角都是翹的,張羅早飯時不見木代,更是神清氣爽,積極遞碗送粥,還貌似關心地問霍子紅:「小老闆娘她……沒事吧。」
霍子紅嗯了一聲:「得蔫幾天吧。」
才蔫幾天?一萬三心生不妙,怎麼不是一蹶不振呢?
張叔在邊上哼了一聲:「刀子劃拉個口子,開始嘩嘩流血,過幾天不也要結痂?她沒事的。」
一萬三垂死掙扎:「那得慢慢的,一點點恢復吧?」
霍子紅一句話打消了他的所有希望:「木代不是這樣的。」
她一根手指摁住桌邊,下一秒騰地舉到高處:「她是這樣的,跟彈簧一樣,噌的就起來了,你等著瞧吧。」
***
早飯過後,住在附近的曹嚴華第一時間過來報到,美其名曰學習酒吧的經營日常,實則眼珠子直往樓上溜:「我木代妹妹呢?」
話音剛落,木代精神萎靡地從樓上下來了,一萬三裝著低頭擦杯子,心裡默念:「摔一跤,摔一跤。」
見她到平安走到底下,只好換個禱告:「別反彈,別反彈。」
上蒼應該還是眷顧他的,總之木代今天是沒什麼反彈的跡象,她徑直走到桌邊坐下,掀開蓋碗,一聲不吭地吃早餐。
霍子紅笑著過來,捻了張薄面皮餅,幫著她捲了煎蛋和辣炒土豆絲,又遞回給她:「打不過人家,抓不到人家,都是小事情,參賽的人那麼多,冠軍只有一個,第二名開外的人,都只能去跳樓嗎?」
木代看著捲餅,沒有立刻接:「紅姨,妳是李教授的女兒嗎?」
「昨天,羅韌為什麼跟妳動手啊?他動手就是他不對,為什麼不報警啊?」
霍子紅嘴唇微微抿了抿,又笑:「咱們木代,快成十萬個為什麼了。」
她把捲餅放到木代碗邊的平碟裡:「這事掀過去了,以後也別再問了。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不想再提。」
木代沒看她,低頭攪著碗裡的粥:「有些事情,妳是不想提,但是有人不幹,羅韌不可能罷休的。」
霍子紅半晌沒動,過了會,伸手出去,拍了拍木代的手背:「妳忘了這事吧,別管了。」
木代的目光落在霍子紅的手上。
紅姨的手,不敢說是膚如凝脂指如削蔥根,至少也是纖長細緻保養得宜,用老一輩的話說,是沒幹過粗活沒受過累,太太小姐的手。
小學二年級就輟學跟著父母出攤?木代不是沒看過菜販子的手,在間雜著新泥的蔬菜間撥來弄去,泥色嵌進皮膚的縫裡,拿肥皂怎麼搓怎麼洗都擦不乾淨。
***
飯後,趁著霍子紅在樓下跟張叔對賬,木代進了趟紅姨的房間,這屋子,她平時進進出出的,從來也不加注意,今次進來,提著十二萬分小心,胸口像是壓了什麼,悶的厲害。
紅姨床頭是夜前看的書,《詳解世說新語》,桌上攤著一本各族服飾紋樣參考,她之前提過,想再盤一個店面,布藝服飾是個考慮,紮染蠟染的花樣得自己想著來,不能都是爛大街的式樣。
牆邊的多寶格架上是紅姨收藏的小玩意兒,有因土為偶名曰黃胖的泥塑,有專門央手藝人做的小一號的脫胎燈籠,還有一個燙花的葫蘆。
小時候看《八仙過海》,她偷拿了那個葫蘆,摘了蓋子灌了汽水,爬到桌子上學著電視裡的鐵拐李,一邊哈哈哈一邊叉著腰仰頭往嘴裡灌汽水,灌了一半葫蘆就被紅姨拿走了,她以為要挨揍,垂頭喪氣跟著紅姨進屋,誰知紅姨說:「木代,這是個蟈蟈葫蘆啊。」
她眼睛瞪的跟銅鈴似的:「蟈蟈葫蘆,裝蟈蟈的?」
紅姨說:「是啊。」
又給她講古人蓄養鳴蟲,而蟲具以葫蘆為佳,這葫蘆挑選起來有講究的,叫「紫、潤、堅、厚」,為了保護葫蘆,有些人還專門用絨布縫個葫蘆套呢。
她半點沒聽見去,腦子裡想著:完了,蟈蟈在裡頭說不定拉屎拉尿的,全被我喝了……
現在想起來,紅姨可真有學問,像是書香世家裡成長起來的。
木代心裡突然咯噔一聲。
紅姨跟那個李亞青長的一模一樣,李坦親口承認李教授有一對雙胞胎女兒,羅韌直指紅姨根本不像那個住落馬湖陳前巷12號的霍子紅……
難道當初死在落馬湖,被漁線牽成了人偶的才是真正的霍子紅,而現在這個,是一直頂著霍子紅名姓的……李亞青?
***
再一次看到霍子紅,木代無論如何都不是從前的心情了,也無論如何不能把她跟那個天真到讓人生氣的紅姨聯繫起來了。
她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拿了紙筆緊張地列出自己想的。
如果紅姨真是李亞青,那她隱瞞這一事實好多年,並不像表面那樣渾無心計,也就是說,紅姨的話不一定都是真的。
──妳親眼看到我動霍子紅了嗎?
並沒有親眼看到,只是先聽到驚駭的聲音,然後看到羅韌扼住紅姨的脖子,把她重重推開。
如果是紅姨先動的羅韌呢?她事先設計的,她知道攻擊羅韌羅韌一定會自衛,而羅韌動她的時候,她就故意尖叫……
木代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她慌張地把面前的紙扯碎了扔掉,雙手插著頭髮趴倒在桌面上。
不不不,這樣想是錯誤的,羅韌真是個魔鬼,三兩句話就誘導地她去懷疑紅姨。
曹嚴華蹬蹬蹬的跑過來了,他看到木代氣急拿紙出氣,覺得正是時機。
「木代妹妹,別為這種事生氣了,不值得。」
「說實在的,輪實力,妳甩開鬧事的地痞流氓幾條街,吃虧就吃虧在經驗不足,如果不是對方詭計多端,怎麼可能算計到妳嘛。」
他純屬臆測,但說的振振有詞,就跟昨兒晚上親見一樣,不過溜鬚拍馬的恰到好處,叫人心裡熨貼。
木代終於抬起頭看他了。
曹嚴華說的愈發懇切:「這樣的事,其實完全可以避免的,妳知道關鍵在哪嗎?」
避免?雖然知道曹嚴華這人不咋牢靠,木代還是被激起了好奇心:「關鍵在哪?」
「關鍵在於,妳缺少一個經驗豐富、武功高強、貼心貼肺的徒弟!」
「哎,哎,木代妹妹,妳別走啊……」
曹嚴華衝著木代的背影,心有不甘地繼續嚷嚷:「木代妹妹,妳想想,再發生這樣的事,有事弟子服其勞,就是我衝出去,就算被抓被打被嚇哭,那也是我,妳沒關係啊,哎木代妹妹,妳考慮考慮啊……」
***
晚上,木代做了個夢。
夢見霍子紅來到她床頭,溫柔推她:「木代,木代,醒醒啊。」
她明明醒著,卻動不了,也發不了聲,紅姨在她床邊坐下來,開始穿針引線。
針身像筆一樣粗,穿線的針眼大的像黃豆,那線也很奇怪,像是好幾股捻在一起,她的目光順著線身往下,看到從紅姨的膝上開始,攤開了一張好大的漁網。
地板也不見了,變成了泛著粼粼水光的湖面,漁網有一半沒入湖面,隱隱見到在網下掙扎的魚。
突然之間,霧氣瀰漫的偌大湖面上,只飄了這一張床。
木代害怕起來,想問她,紅姨妳幹嘛啊?
嗓子裡像是塞滿棉花,怎麼也發不了聲,紅姨的臉上露出諱莫如深的笑,緩緩伸出手,死死摁住了她的頭,而另一隻手握著那根針,直直向她的臉頰穿了過來……
一身冷汗,小腿抽搐似的一蹬,發現是被子,心瞬間落到實地,如釋重負。
只是,再也睡不著了。
木代抱了枕頭毯子下樓,去到自己最常坐的靠窗的位置,把枕頭豎墊在窗上,倚靠著在長椅上半躺下來。
***
上古五大刑。
刖足。
羅韌眉頭緊蹙,指腹輕點在觸摸屏上,隨時在網頁間更換。
而點出的幾個網頁內容也都大同小異:刑罰、中國古代刑罰、刑罰的衍變和發展、人類社會的進步和刑罰的逐步變更。
內容裡提到,現代刑罰,無非死刑或者無期徒刑,死刑的種類不多,甚至有些國家或地區提倡尊重人權,廢除死刑,也就是說,刑罰對人的尊重性是隨著社會文明程度的發展而提高的。
而時間往前追溯,上古乃至奴隸時代,刑罰野蠻殘忍,最典型的就是五大刑。
最早有史記載是在夏啟時,墨(黥面)、劓(割鼻)、刖(斬腳)、宮(剝奪生殖能力)、大辟(死刑)。
算是夏啟總結前人經驗,歸納出的五大刑。
羅韌隱隱覺得,這條路子是對的,劉樹海親口承認殺人,死後背上少了一塊皮尚不知何解,但是被砍了腳,很像是刑罰的處置。
而且,被砍了腳的,不止他一個。
羅韌忽然覺得胸悶,他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透氣,順勢狠狠扯開了領口。
夜深人靜,空氣濕潤,燈光在夜色裡迤邐伸展,青石條板上泛著夜間才有的光亮色澤,這邊看過去,遠遠的斜對面就是聚散隨緣酒吧。
羅韌看了一會,忽然心中一動,拿出行李包裡的德式夜視便攜鷹眼,向著那裡看過去。
夜視鷹眼的成像比起望遠鏡在白天的效果要打折扣,不過,他還是認得出那個人是誰的。
羅韌的唇角露出微笑,喃喃說了句:「還在站崗?」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8 00:13:16
16 【漁線人偶】第①⑤章
木代睡的迷迷糊糊的,聽到自己腦後篤篤篤三聲輕響。
像極了賴床時紅姨喊她起床,就是這樣不溫不火輕輕悄悄,在床頭得得得敲三下。
木代往被窩裡縮,一隻手不耐煩的把被子拽蒙過頭,另一隻手伸出去摸。
往常,她會討好似的抓住紅姨的手腕,在被窩裡哀告:「五分鐘,紅姨,就五分鐘。」
所以……
隔了落地窗玻璃,羅韌面無表情地看她的手在玻璃上摸來摸去,幾個意思?這是幾個意思?
摸起來怎麼……涼涼的……
木代心頭一緊,整個人瞬間清醒過來:她沒在自己房裡,她現在睡在酒吧裡!
她騰的一下就坐起來了。
酒吧裡很暗,離著黎明還有一段時間,桌面上映出一個人的影子,居高臨下。
篤篤篤,那聲音又來了,木代隱約猜到是誰,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回過頭來。
羅韌一手撐著外玻璃,額頭抵在手臂上,另一手拿著手機,手機屏幕衝裡,屏幕上打了兩個字。
聊聊?
誰要跟你聊聊,笑的跟個沒事人似的,笑的就跟昨兒晚上拿刀抵住她的不是他似的。
木代的所有反應都在羅韌意料之中,他並不著急,就那樣舉著手機,直到屏幕的光隱了下去。
她應該會開門的,如果她對他說的話有所關注,如果她對霍子紅也有疑惑,如果她能從那天晚上自己放了她那件事看出自己並沒有惡意。
她應該會開門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木代往門邊走了。
***
門從裡面開了巴掌大的縫,木代只露小半張臉。
羅韌沒有往前走,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他是懂的,經過前一晚的劍拔弩張,現在修好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彼此都在試探,要適可而止。
木代手裡攥了根鋼叉,經過餐桌時攥在手裡的,門開的角度很刁,她設想過,如果羅韌硬要闖進來,她第一時間可以揚身上牆,在羅韌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個沉氣下墜,借勢把鋼叉插到他頸後風池穴。
不行,這樣太狠毒了,風池穴是人體三十六大要穴之一,萬一把他打死打殘了……
還是點打吧,打暈了之後再捆起來。
但是,他沒有往裡衝啊,嚴格說起來,他昨天晚上還饒了自己一命呢。
木代腦子裡轉了許多許多念頭,終於遲疑著開口:「那……時間地點我定。」
***
時間定在了第二天中午,地點只提前了半個小時發短信通知他。
而且這地點選的,跟他想的一樣沒創意。
景區派出所斜對面的……麵館,兩邊都有街道攝像頭,而且正是飯點,店裡頭人來人往,不乏警務人員。
羅韌到的時候,木代已經在裡頭了,佔據了黃金位置的一張桌子,店裡空間小,一張桌子挨著一張桌子的,羅韌費了好大勁才擠進去。
先點單,兩份牛肉麵,麵上來了倒醋、淋辣椒醬,撕開一次性的筷子搓毛刺,各忙各的,外人眼裡,還以為早就認識。
木代先撩了一筷子麵:「聊什麼啊?」
羅韌說:「我對妳印象挺好的。」
木代一口麵到嘴邊又頓住了,羅韌卻不往下說了:「先吃飯。」
不是,這還叫她怎麼吃飯?這沒頭沒腦的一句,什麼意思?你憑什麼對我印象好啊?
羅韌卻真的一門心思只吃麵了,吃的也快,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拿紙巾擦嘴:「這沒什麼喝的啊,妳喝什麼?綠茶?橙汁?妳等我一下。」
他起身出去買水。
木代食不下嚥,筷子在麵裡攪啊攪的,很有把拉麵攪成疙瘩的態勢。
過了會,羅韌又回來了,遞給她一瓶橙汁:「妳別想歪了,我的意思是,妳這個人,基本人品,還過得去的。」
這是他真心話。
算起來,他跟木代也是實打實打了幾次交道,木代沒什麼經驗,有時操之過急,在羅韌看來,都無傷大雅,畢竟起初時,誰都是白紙一張,沒有人生來五彩斑斕。
他其實更看重兩點。
一是,木代功夫真的好,而且,跟她過招時他留意過,她基本沒有狠招和損招,這點對習武之人分外重要──習武之人手重,對陣時懂得懷慈悲心留三分餘地,都值得敬佩。
二是,她性格其實挺單純,恃強時得意,受挫時沮喪,喜歡不喜歡都寫在臉上,害怕時也會哭,跟她打交道不累,最怕那種永遠皮笑肉不笑諱莫如深的,皮囊下頭不知道轉多少腌臢計謀。
而且她還算講理,至少會動腦子想事情,昨兒晚上是一個試探,如果她怒不可遏跳出來要跟他拚個你死我活,也就沒有「聊聊」的必要了。
木代有些警惕,一會兒拿刀子要她說遺言,一會又誇她人品,算什麼?打個巴掌又給個甜棗?
她沉不住氣:「你到底要聊什麼?」
「聊霍子紅。」
木代把橙汁推回給他,一副絕不受人一針一線的模樣:「不管怎麼樣,我不會背叛紅姨的。」
「如果妳紅姨真的沒問題卻被人懷疑,妳應該想盡一切方法查出真相。如果她確實有問題,只因為養育之恩,就要助紂為虐嗎?」
木代怔了一會,底氣不足地回了句:「我紅姨沒問題。」
就算紅姨真的有問題,也不至於助紂為虐那麼嚴重吧。
已經不是飯點了,用完餐的人陸續離開,反而給他們空出了一片方便說話的清淨地。
木代忽然冒出一句:「我知道你懷疑紅姨是李亞青,但是不管怎麼樣,紅姨關心落馬湖的案子合情合理,你呢?你為什麼摻和進來?你在小商河,是不是見過李坦?」
羅韌沒想到她會忽然提到小商河和李坦,臉色在瞬間變了幾變。
木代把一切盡收眼底:「你知道我是誰,知道我是紅姨收養的,知道紅姨跟落馬湖有莫大的關係,但是你呢?我連你為什麼這麼關心落馬湖這件案子都不知道,你要跟我聊也行,但是讓別人全盤托出,自己藏著掖著,有這樣的好事嗎?」
似乎是將到他的軍了,木代覺得自己反擊的真是有理有據:「如果你不肯說的話……」
話還沒說完,眼前金光一閃,羅韌伸手拽下領間的細金鏈子扔過來,木代下意識抄手接住,這才注意到鏈子有墜感──鏈子的一頭,懸著個金質的相框墜,相框裡有張縮小了的照片。
木代拿起來看,那是個長頭髮的年輕女子,微側了臉,打的啞光,輪廓細緻美好,背面不知道用什麼手法,凹刻了兩個字:聘婷。
「女朋友?」
「我叔叔的女兒,聘婷,羅聘婷。」
***
我叔叔叫羅文淼,算是個歷史學家,主攻遼、西夏、宋史,幾年前,他舉家搬往寧夏小商河,一來清淨,方便他做學術,二來寧夏一帶,是當時西夏國盤踞地,直到現在,銀川附近還有西夏王陵,隨時都能實地考察。
叔母去世很早,叔叔帶著聘婷,身邊只有一個鄭伯幫忙料理雜事。我跟叔叔的關係很好,也很記掛聘婷,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過去看他們。
大概兩年多以前的一個晚上,忽然收到聘婷的電話,她心神不寧,聲音哽咽地跟我說,叔叔很不對勁。
電話裡說不清楚,但是我感覺到事情有些嚴重,所以盡快趕到了小商河,但還是遲了,聘婷跟我說,叔叔已經失蹤兩天了。
我安慰聘婷不要著急,預備報警尋人,也尋思著委託一些朋友幫忙,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叔叔又回來了。
問他去哪了,他回答是:落馬湖。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落馬湖這個名字,翻了地圖來看,是在河北一帶,並不特別有名。但是叔叔經常會去不同的地方做學術拜訪,所以我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當天晚上,我在叔叔家裡留宿,半夜起夜,看到書房的燈還亮著,就進去勸叔叔早點休息。
叔叔好像不大想理我,舉著放大鏡一直看一個西夏文的拓印本,我再勸他的時候,他突然騰地一下抬起了頭。
***
木代漸漸入神,忽然聽到這一節,心裡一激,不自覺地往後一退,帶的身下的凳子吱呀一聲響。
羅韌看著她:「妳能想像到當時的場景嗎,原本近乎痴迷地伏案工作,然後毫無徵兆地突然抬頭,表情怪異,好像剎那間換了一個人。」
木代不知道該說什麼:「然,然後呢?」
「然後,他跟我說了一句話。」
木代聽的後背發涼:「他……他說了什麼?」
「他說,羅韌,不要讓我殺人。」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8 00:13:30
17 【漁線人偶】第①⑥章
木代覺得心頭毛毛的,下意識就拿過橙汁,擰開了喝了一大口,頓了頓覺得不夠,又喝了一口。
「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追問他什麼意思。叔叔又恢復了那種精研學術討厭外人打擾的神氣,揮揮手讓我早點休息。」
羅韌沉默了一會。
木代斟酌著開口:「所以……你沒有重視你叔叔的那句話是嗎?」
羅韌苦笑:「重視了,但是……沒那麼重視。」
***
搞學術成痴的人,原本就有那麼點稀奇古怪,羅韌雖然對那句「不要讓我殺人」的話心生疑竇,但也只是多加留意,沒有到24小時盯著守著那麼草木皆兵。
更何況,羅文淼是個知識分子,平時見血都心驚,殺人?說夢話吧。
如此又過了幾天,羅文淼一切如常,羅韌吊著的心也就慢慢擱下來了。
這一天,他陪著羅文淼出去散步,路過一家漁具雜貨店,羅文淼一反常態的要進去看看。
羅韌想著,叔叔可能是最近迷上釣魚了。
但是奇怪的,他不買釣竿,也不看魚餌,只是看各種不同的漁線,尼龍的、PE的、碳素的、鋼絲的,每個都抽出一截,捻在手裡看了又看,激動到雙手顫慄,眼睛裡泛著奇異的光。
末了選了一款,攥在手裡回家,握的死緊,像是生怕誰搶了去。
回到家,飯也顧不上吃,抽出了漁線細捻,又對著燈光照亮,跟他說話,他也愛理不理。
羅韌覺得瘆的慌,那是尼龍線,微透明,極細,看久了總覺得脖子不舒服,像是要被套上勒住。
他吩咐聘婷和鄭伯:「晚上睡覺,把門反鎖了。」
大門都反鎖,鑰匙攥在自己手裡,自己房間的門反而虛掩,有什麼情況方便策應。
臨睡前經過書房,看到羅文淼正在伏案工作,舉著放大鏡寫寫畫畫,沒有什麼異樣。
到底心中有事,睡的很不踏實,半夜時像是聽到什麼動靜,陡打醒轉,屋裡好生安靜,書房的光透過半開的門扇,射進一道拉長的扇弧。
還沒睡嗎?羅韌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起身過去看看。
燈亮著,書房卻沒人,那束一直攤放在案頭的漁線也不見了。
羅韌心頭一凜,睡意全無,先衝到羅文淼的臥室,床上毯被疊的整整齊齊,沒有動過的跡象。
聘婷和鄭伯也被叫起來了,四下找了,杳無人蹤,羅韌去大門處檢查了一下,確信門沒有被開過。
就在這個時候,打著手電沿著院牆走的聘婷忽然愣住了,頓了頓手電的光柱掃向高處,聲音顫抖地叫羅韌:「羅小刀,你看這裡……」
院牆高處,有幾個錯落的腳印。
***
迎著木代質詢也似的目光,羅韌給了她肯定的答覆:「我叔叔真的不會武功,他是典型的知識分子,養尊處優,中年發福,走起路來不緊不慢沉穩持重,連小跑或者跳步我都沒見他做過,爬牆?想都不敢想。」
木代嗯了一聲:「後來呢?」
後來,羅韌留聘婷和鄭伯在家裡,自己開車出去找。
小商河不大,但有很多車子進不去的岔道街巷,也不知道是第幾次停車進到裡巷查看時,羅韌聽到了動靜。
這一段,李坦也給木代講過,視覺不同罷了。
「你把李坦打暈了?」
羅韌點頭:「當時,屋裡的情形很慘,我突然就明白叔叔的那句『別讓我殺人』是什麼意思了。我腦子很亂,眼見李坦和我叔叔揪鬥在一起,顧不上多想,就把他打暈了。」
***
當時大火已經燒起來了,把李坦留在當地,免不了被燒死,羅韌帶著他一起離開,先開車去了郊外,查看了李坦的錢包證件之後,把他扔在沙窩裡。
又給聘婷打了電話,讓她把鄭伯支去休息──到底是外人,不敢輕信。
回到家已近凌晨,羅文淼癱在後車座上,雙眼發直,嘴角一圈白沫,問什麼都不吭聲,羅韌把他抱進房間,這才發現兩人身上都沾了不少血跡,聘婷拿了毛巾給他擦拭,眼淚都出來了:「羅小刀,我爸爸怎麼了啊?」
她看出來了,那血,不是羅文淼的,也不是羅韌的。
羅韌心亂如麻,扶羅文淼上床休息之後,拽著聘婷出了房間,反鎖了門之後把鑰匙交給她:「別讓他出來,總之,別讓他出來。」
對著聘婷,他解釋不清楚,腦子裡天人交戰,叔叔的確是殺了人了,屋子裡關著的,是個罪犯,他應該報警,即便一時間下不了這個決心,也要把人關起來,不能讓他再害人。
但是,叔叔怎麼會做這樣的事呢?內裡,到底有什麼原因呢?
還有!他驀地心驚,那個李坦,還有現場,倉促之下,他處理的好多破綻,不行,他得出去探探風聲。
聘婷哭腫了眼,透過樓梯高處開著的小窗看進羅文淼的臥房,他蓋著毯子,疲憊之至,似乎睡著了。
羅韌交代她:「別讓他出來,妳也別進去。事情暫時別跟鄭伯講,等我回來。」
聘婷問他:「我爸爸是不是殺人了?」
見他不答,聲音一下子就哽咽了:「你是不是要去報警?羅小刀,你要讓我爸爸被抓起來嗎?」
羅韌說:「別怕,有我呢。」
聘婷看了他很久,抽噎著在樓梯上坐下來,目送他離開。
很久以後,很久很久以後,這都是聘婷留給他的……最後印象。
***
木代聽的發怔,之前是後背發涼,現在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不祥的預感:「然後呢?」
廚房裡又忙活起來,應該是提前為晚上的售賣做準備了,篤篤篤的有節律的切菜聲,聽久了讓人恍惚。
羅韌說:「其實我沒出去多久。」
的確沒有出去太久,命案現場燒成了灰燼,圍觀的人群也已經散去了,他在派出所附近徘徊了片刻,意外地看到了李坦。
奇怪的,李坦心事重重地停留了片刻,忽然頭也不回的走了。
派出所的門楣雖小,上面還是有公安的徽標,有幾個人應該是死者的親屬,拈著紙巾一直擦眼淚。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羅韌一路走了回去,想著,還是先說服聘婷,讓她心理上有個接受度,再給警察打電話吧。
不知道走了多久,路上起了陣風,細小的沙粒子迎面撲在臉上,風裡好像都有血腥和燒燎的味道,小商河畢竟還是太小了。
那座鶴立雞群的,堡寨式的房子遙遙在望了。
不對,門口為什麼圍了那麼多人?還有鄭伯,面色蒼白的鄭伯,被人簇擁著抖抖索索。
***
說到這,羅韌停了下來,長長吁一口氣,擰開手頭瓶裝水的蓋子,仰頭連喝了好幾口。
木代覺得不好再像聽故事一樣去追問,沒再吭聲,只是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我叔叔死了,自殺的,割喉。然後聘婷……」
說到聘婷,似乎花費他很大的力氣,他用了很久,才低聲說出後來的話:「聘婷瘋了。」
儘管猜到了結局不好,真正從他嘴裡得到佐證,木代還是渾身都激了一下,她下意識低頭去看手邊的相框項鏈,那麼美的姑娘,目光裡一片清明澄澈,瘋了嗎?
讓人不寒而慄。
「是鄭伯發現的,他說,路過叔叔的臥室,看到房門開著,原本也沒在意,但是看到聘婷坐在地上,伸著手,一直點著地毯,走近了發現地上是一灘血,再抬頭,看到叔叔趴在一邊的桌上,血就是滴答滴答從桌面上一直流下來的。」
他抬頭看木代:「妳還記得岑春嬌說的濟南那件案子嗎?有一分多鐘的時間,她出了房間去找看門的老頭幫忙,就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劉樹海被砍了左腳,背上還被剜去了一塊皮。」
「我懷疑,聘婷實實在在經歷了那一分鐘。」
有什麼情形會把人嚇瘋了呢?木代想不出來,她至多也只是被嚇哭過。
「而且更可怕是……」說到這裡,羅韌的右手死死攥了起來,「妳還記不記得,岑春嬌說劉樹海死前,像背書一樣把自己犯過的案子都列了一遍?」
記得,岑春嬌形容,當時劉樹海眼睛瞪的很大,一直看天花板,語速很快,像是打字機噠噠噠地打字,聲音沒有起伏,也沒有磕絆。
「聘婷很乖,我說的她一定會照做,除非是出了意外,而割喉,一刀致命,很快。」
木代疑惑地看羅韌,覺得他是忽然岔了話題毫無關聯,但是略一思忖,突然反應過來,臉色一下子白了。
羅韌提過,樓梯上那個窗口,可以看到臥室的情形,他離開的時候,聘婷是坐在樓梯上的。
聘婷很乖,羅韌吩咐了,她一定不會開門,除非是出了意外,比如看到父親拿著刀子要割喉。
割喉很快,從樓梯上跑下來,再到開門,一切都晚了。
木代似乎看到,聘婷踉踉蹌蹌地開門進去,然後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就在她驚愕的無法自持的時候,趴倒在桌上的羅文淼忽然又抬起頭來了,頸間偌大的血口,然後用毫無起伏的、打字機一樣的聲音,敘述著某年某月某日,在哪裡,殺了幾個人……
聘婷瘋了。
羅韌伸出手,把木代手邊的那條項鏈又拿了回來,他似乎很避免再看到聘婷的臉,沒有過多的凝視,有照片的一面翻轉向裡,又戴回到脖子上。
「妳問我為什麼這麼關心落馬湖的案子,我這輩子,如果只能做一件事,那一定就是這件。」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8 00:13:44
18 【漁線人偶】第①⑦章
有些事情,做比說難。
查訪尤其如此,就像萬烽火說的,消息的打聽有時候得有一個契機,契機不來,等個三五年是常事。
第一個契機是李坦,從他身上順藤摸瓜,牽出了當年的落馬湖命案。
第二個契機是岑春嬌,通過她,知道了濟南小旅館裡發生的事,還有內蒙二連浩特命案。
第三個契機其實是木代,馬涂文跟他說,跟那個「心理年齡只有十八」的姑娘聊過,她其實也不懂什麼,是她姨讓她來的,那個女人叫霍子紅。
霍子紅,落馬湖?
羅韌以此為標的再查,耐人尋味的事情發生了:霍子紅出生在鄉下,家境貧寒,父母是菜農,她很早就輟學,幫工出攤,在她二十歲那年,接連發生了幾件事。
一是,她的父母賣菜歸來,途中遭遇車禍,搶救無效,雙雙身亡。
二是,父母死去後不久,霍子紅變賣了老家的物事,搬到了落馬湖,租住在陳前巷12號。
三是,霍子紅搬到落馬湖後不久,命案發生,一個星期後,霍子紅退掉了租住的房子,離開了落馬湖,再也沒有回去。
之後霍子紅的經歷就很難追溯得到了,似乎行蹤頗為不定,又似乎有刻意抹去的空白,最後的安定是八年前,定居麗江,開了一家酒吧,一直至今。
羅韌一度懷疑過霍子紅是凶手,直到他發現最有嫌疑的人都已經死亡,並且死狀出奇一致,像劉樹海,還有他的叔叔羅文淼,都是被砍去左腳,剜去了背部一塊皮。
霍子紅一定知道一些事情,而這些事情就是所有案件的關鍵。
可惜對霍子紅的拜訪並不順利,他問出「妳其實就是李亞青吧」的時候其實心中只有80%篤定,畢竟人是會變的,不是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嗎,世上不乏奇蹟,小學文化菜農出身,經過這麼多年也有可能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霍子紅過度激烈的反應反而讓他篤定了自己的推測。
如果是兩年前,叔叔和聘婷剛出事的時候,他一定熱血上頭不管不顧,哪怕用極端的手段呢,也要逼問出一些線索,但是兩年過去,七百多個日夜的煎熬讓他更能沉得住氣,霍子紅這邊他寧願先緩一緩,轉而把目光移向另一個人。
木代。
一個跟霍子紅朝夕相處的人,可能只是提供某個不經意的細節,就足以幫他打開一扇門了。
但木代是個聰明的姑娘,想要有信任的合作,就得有足夠的坦白來鋪路。
***
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一步他是走對了,他一直有注意觀察木代的表情,她從開始的心不在焉到漸漸入神到感同身受,到最後,情感立場上,已經很傾向他了。
她盯著他重新戴好的項鏈看,忽然問他:「你其實是喜歡聘婷吧?可是,她不是你的妹妹嗎?還是說……」
羅韌的眸光收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他在想著該怎麼回答,這個業已發生的悲劇裡,如果再加入絕望和負疚的愛情,是不是會更讓她同情?
但是木代立刻擺手了:「算了算了,你當我沒問過。」
羅韌剛剛給她講了一幕家門慘劇,她卻獵奇地問些無關緊要的,太不上道了。
木代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怎麼幫你呢?」
羅韌看了她一會,從口袋裡拿出了筆和便利貼,木代多少猜到他的意思,自覺地幫忙把桌上的辣椒醋瓶移到了邊上。
***
他先寫了三張,然後一字並排貼到桌面上,分別是,1落馬湖,2二連浩特草原,3小商河。
貼完了另起一行,寫了一張「現場」,和之前的三張錯開一個檔位,像是要排出一張表格,然後依次排滿三張,寫的都是:線、人偶。
他給木代解釋:「現場幾乎一樣,都是用線把人固定成一副場景。我覺得用什麼線是就地取材的,落馬湖和小商河都鄰水,漁線司空見慣,而且我叔叔曾經造訪落馬湖,很可能刻意模仿。但二連浩特草原那件案子,用的就是捻開的索線。」
木代點頭:「但是二連浩特那件案子,好像一點風聲都沒聽過呢。」
「三件案子,只有落馬湖案驚動了警方,有案可查。小商河是因為現場大火,燒的好像只是普通的殺人放火,至於二連浩特草原,我不敢妄下斷言,但是我有個推測。」
推測?能作數嗎?
羅韌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沒辦法,畢竟沒人去過現場。二連浩特草原很偏,據說經常有草原狼出沒。而根據岑春嬌所說,劉樹海犯案的時候臨近冬天,而那一年,內蒙古草原遭遇了大範圍的雪災。」
「一般情況下,雪災來臨,牧民會盡快趕著牛羊遷移,但是如果那一家人已經被殺死,他們和他們的牛羊群,就只能待在原地,免不了凍死的命運。雪災的時候,草原狼更加窮凶極惡,尋找一切可以吃的食物。」
他略頓了頓,手指在桌面上輕劃了一個圈:「讓牠們聞到一點血腥味,就是個屠宰場。」
明白了,到了來年開春,案發地只會剩下纍纍白骨,旁人只會以為是天災,即便細查,也只是兇犯,不會想到當時是怎樣一副場景。
和小商河案一樣,都是被不可預料的外來因素破壞湮沒了。
木代的心砰砰跳,這是三起業已知道的犯罪手法完全一樣的案子了。
羅韌又寫了一張,是「犯案時間」。
木代指了指落馬湖那一欄的下面:「這個我知道,是二十年前。」
羅韌貼上去一張,寫著「>20年前」,緊接著貼了小商河的,「2年前」,二連浩特草原的最後貼,下筆之前看了一眼木代。
真像是被老師提問,木代有些緊張:「劉樹海是2010年過世的,如果草原的案子是他做的,那麼至少是5年多以前……」
她想起在巴蜀別苑讀到的關於劉樹海的生平資料,趕緊又添一句:「他2008年離開家的,2010年過世,犯案時間可能在這之間,你寫6到7年前吧。」
這認真的小樣,上學的時候一定是個好學生,羅韌照著她說的寫了貼上。
現在,桌面上有三行內容,羅韌問她:「看出什麼來了?」
木代托著腮看:「落馬湖案到二連浩特草原案之間,隔了好多年啊。」
不錯,二連浩特和小商河之間,隔了最多2-3年,但是落馬湖和二連浩特之間,隔了接近15年。
這期間,可能發生過目前他們還沒聽說過的案子,也有可能,確實沒有發生命案。但是,沒有發生的原因是什麼?
羅韌貼出了第四行,「犯罪嫌疑人」。
劉樹海,羅文淼,落馬湖案下頭貼的,是一個大的問號。
第五行,嫌疑人死亡地點,依次是:問號、濟南、小商河。
第六行,嫌疑人死狀,刖足,剜皮,缺失皮膚長方狀,落馬湖一案下頭,照例打了個問號。
第七行,其它。
羅韌只在劉樹海一欄的下面貼了一張,寫著2007年山西大同車禍。
木代心裡一動,她記得當時資料裡寫,劉樹海這個人忠厚老實,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命裡唯一一次大的波折就是這次車禍落水,昏迷48小時,08年突然離家,2010年過世。
會不會是那次車禍,改變了一些什麼?
羅韌又寫了一張,但是這一次,只是攥在手裡,遲遲沒有貼出去。
木代好奇極了,如果不是跟羅韌還不太熟,真想掰開他的手拿來看。
那副眼巴巴又要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羅韌真是不好意思再吊她胃口了。
那張便利貼上寫了兩個字。
濟南。
「那一次,聘婷找我,我趕到小商河,那時候叔叔失蹤還沒有消息,我問聘婷,她覺得叔叔很不對勁,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聘婷也說不大清楚,有些時候,只有最親的人才能察覺到那種不外露的異樣吧,她說,就是好像變了一個人,有時喃喃自語,有時怪異地笑,有的時候,又忽然暴躁地在書房裡發脾氣,盛怒時撕爛了好多書。
羅文淼平時決不是這樣的,儒雅的中年知識分子形象,舉止進退都有風度。
羅韌追問,那這種變化是在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聘婷想了很久,期期艾艾,最後說,好像是有一次,被同專業的教授邀請,去濟南做一個關於西夏和宋對抗歷史的演講。
那一次出了點狀況,因為是從就近的城市過去,客運比火車飛機都方便,約好了在客運總站派車接,但是羅文淼買錯了票,車子又中途壞了一次,接近半夜時,才在西郊客運站下了車。
半夜?西郊客運站?那時候的岑春嬌不正好在西郊客運站的小旅館當服務員嗎?而劉樹海不正是死在半夜的小旅館嗎?
不知道是不是驚怔過度,木代指著劉樹海的名字,半天說不出話來。
羅韌用筆把羅文淼這裡的「濟南」和「嫌犯死亡地點」中的「濟南」連了起來,然後給了木代肯定的答覆。
「是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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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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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8 00:13:56
19 【漁線人偶】第①⑧章
是同一天。
劉樹海和羅文淼,這樣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兩個人,曾經微妙地出現在同一時間、地點,有著意想不到的寡薄聯繫。
羅韌說:「一般在查手法相同的犯罪案件的時候,我們總有一種先入為主的想法,覺得要麼是同一個人事隔多年犯案,要麼是有前後相繼關係,比如父親死了,兒子接著犯案,總之,案犯之間是有親密關係的。」
不錯,這就是為什麼李坦斥責岑春嬌給假消息的原因,他認定了是凶手是羅文淼,覺得這個橫空出世的劉樹海簡直子虛烏有。那紅姨呢,當時紅姨接到電話,也脫口說是假的,紅姨心裡,是不是也認定了一個兇犯?是誰?
「但是,如果就是出現這種犯罪人之間沒有直接聯繫的案子了呢?原因是什麼?」
木代脫口而出:「附身?」
說完了胳膊上一陣涼意,趕緊伸手搓了搓,同時心有餘悸地看了看四周。
羅韌哭笑不得:「我不信這玩意兒的。」
「噓!」
木代趕緊打斷他:「哪怕不信,要有敬畏之心,尤其不要用『玩意兒』說人家,人家會不高興的。」
她坐在凳子上雙手合十,身子不動,雙手從左到右轉了一圈,嘴裡念叨,sorry,sorry。
羅韌盯著她看。
木代訕笑:「我紅姨教我的,她說尤其是去那種偏遠的地方,如果內急找不著廁所,隨便找地方方便的話,要先這樣,說幾句打擾了。」
「妳信這個?」
「其實我也不……」
她說到一半驀地住口,眼睛又溜了一遍左右,說羅韌:「你就假裝一下,這就像過年要說恭喜發財,送機不要說一路順風要說一路平安,都是習慣嘛。」
羅韌說:「我不信這些……」
他看了木代一眼:「我不信這些……太太老爺,我倒是覺得,這像一種病毒,導致人心智失常舉動殘忍,劉樹海是攜帶者,我叔叔是被傳染者。」
他的目光落到落馬湖案下頭那一溜的問號上:「就是不知道……傳染源是哪一個。」
木代猶豫了一下,有些吞吞吐吐:「上次,在重慶的時候,萬烽火讓人到我房間裡送過檔案,除了落馬湖的案子,我紅姨還在打聽另一個人。」
羅韌心中咯噔一聲,身子下意識前傾:「誰?」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背叛紅姨,不算吧,應該不算吧。
木代咬了咬嘴唇:「有一個叫張光華的男人,也是落馬湖人,跟李亞青一家住同一幢樓,當年大概三十來歲,已婚,有個三歲的兒子。」
「萬烽火資料的備註上寫,張光華最後一次被目睹,是在太原汽車站。」
她示意了一下劉樹海的一項:「2007年,劉樹海在山西大同車禍,太原也是山西的吧?有沒有可能那個張光華又從太原去了大同……」
在同一個省份出現,只是巧合嗎?或許是她多想了,畢竟第一第二起案子之間,隔了近十五年呢。
但是對羅韌來說,這不啻於又一個突破和方向。
張光華?
***
回到酒吧,木代彆彆扭扭的總覺得對不住紅姨,走路都側著,想把自己隱成個紙片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回房。
誰知霍子紅偏偏一眼就看到她了,笑著問她:「木代一下午都去哪兒了?」
木代支支吾吾的,曹嚴華忽然從後頭湊過來,一本正經:「木代妹妹下午在河那頭的咖啡館抱了本書看,我看到她了,在她面前走了兩次,她都沒注意呢。」
霍子紅笑著揶揄木代:「木代有時候看書,真跟個小呆子一樣,雷打都不動的。」
曹嚴華向著木代擠眼睛,霍子紅走了之後,他向木代邀功:「看,有個徒弟好吧,那是不分原則不問良心地維護自己的師父啊。」
木代白了他一眼,正想上樓,曹嚴華神秘兮兮過來:「木代妹妹,其實我真看見妳了。」
他還覺得挺有理的:「像我這樣的人,關注派出所的地點是職業本能,我也就是隨便過去走走,誰知道就看到……」
估計沒什麼好話,木代斜了他一眼走自己的,曹嚴華緊追不捨:「誰知道就看到妳和一個黑衣帥哥坐在一個非常有情調的小麵館裡……」
很有情調嗎?就是普通的麵館吧,最貴的一碗麵十八塊錢,蔥蒜辣椒醬隨便加。
「你們聊的非常開心,好像在做遊戲,拿著貼紙往桌面上貼啊貼啊……」
呵呵,做遊戲,真想一口橙汁把曹嚴華噴回解放碑去。
「然後木代妹妹妳還賣萌來著……」
賣萌?
見木代不理解,曹嚴華趕緊雙手合十,扭著腰從左邊轉到右邊,也真是難為他那麼粗的腰了。
「木代妹妹,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雖然我只看到那個男人的背影,但是我相信一定是要人品有人品要容貌有容貌……」
「一萬三!」
曹嚴華的話還沒說完,被木代的一聲斷喝嚇的激靈一下。
在吧檯上趴著的一萬三也哆嗦了一下,倏地抬起頭來。
「你軟骨症嗎?誰讓你趴著的?打工八小時,付錢是讓你趴的嗎?」
一萬三趕緊站直了,垂著的手幾乎把擦玻璃杯的小白布給攥碎了。
反彈了,她反彈了。
曹嚴華還是頭一次看到木代訓斥一萬三,頓時噤若寒蟬,木代上樓之後,他安慰一萬三:「別往心裡去,女人嘛,性情就是多變的。」
一萬三繼續攥小白布:看來,今晚要登錄天涯了。
***
到下半夜時,落馬湖那邊的消息陸續過來,萬烽火在當地的同事非但不吃素,還兼有狗仔的特質,很多在當時堪稱八卦的新聞。
張光華的老婆在他失蹤第二年就帶著兒子改嫁了,如今年過半百,跟街坊鄰居叨叨,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過日子,不能找長的好看的男人,長的跟明星似的,有屁用,掙不來明星的錢,心還一樣花。」
據說張光華花心,婚後也沒見收斂,跟好幾個姑娘有曖昧,他老婆為了這個,沒少摔鍋摔碗,但有一次,事情挺嚴重,聽說是人姑娘懷孕了,對方父母可能有點關係,對他單位領導試壓,單位領導也挺惱火的,又不好張揚,一個批條下來,調他去河南省靈寶市半年,名為交流學習,實際上是讓他老實老實、冷靜冷靜、反省反省。
河南省靈寶市,現在聽起來可能耳生,但是在以前頗有聲名,無它,皆因地近函谷關。
函谷關有不少有名的傳說,聲名最為遠播的就是春秋時老子騎青牛過關,據說當時的令官尹喜善觀天象,隱隱見到一團紫氣從東邊飄來,推測必有聖人過關,趕緊到關口迎接,果然見到老子騎一匹青牛冉冉而來。
如此高人居然就此退隱,簡直是王室和百姓的一大損失,尹喜苦求多日,老子終於留下了一部《道德經》。
張光華被「流放」的,就是這樣一個歷史文化底蘊深厚的地方。
羅韌敏感地注意到了時間:張光華回到落馬湖不久,李亞青家的命案就發生了。
有人形容張光華這個人,游手好閒,不求上進,憑一張臉和油嘴滑舌,忽悠地多少姑娘以為他是獨特個性。
羅韌試探著問:「那他敢殺人嗎?」
對方哈哈大笑:「殺人不敢,狗倒是殺過。」
殺過狗?
羅韌對張光華添一層厭惡,都是生靈,憑什麼妄殺?
他隨口問了句:「跟張光華有關係的那幾個女人,知道是誰嗎?」
有些人天生輕賤,有事不同枕邊人講,專向露水情緣喋喋不休,雖然現在找過去難免尷尬,但為了多套些消息,哪怕多花點錢呢。
消息就是這點邪性,不分大小,你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裡跳出來的就能幫到你。
那人遲疑了一下:「也能,不過現在都是半百大媽了,套這種早年的桃色新聞有點不地道啊。還有……那個據說懷了孕的女人,始終沒人知道是誰。」
羅韌心中一動:「這麼八卦的事,沒人知道內情?」
「壓下來了唄,那年頭,面子和臉還是比較重要的,保不準還給了封口費了,我們總不能滿大街拉著人問。」
「那當時那個領導呢?」
「你運氣不好,當時的那個領導,早兩年癌症,駕鶴走了,沒掉頭。」
這人說話還挺貧,羅韌苦笑著想掛電話,他又來一句:「不過……」
羅韌耐著性子等著他下一句,他卻改了主意:「算了算了,說死人的是非,不地道。」
羅韌眸光一凜:「死人?哪個死人?」
那人支支吾吾,羅韌直截了當:「帳號給我,直接給你打錢,私賺的,不會通過你的『公司』,你知我知。拿了這錢,抽出一部分給死人燒個香,送點吉祥紙,死人也不會拿你怎麼樣的。」
「是聽說,只是聽說的,不一定是真的。」
「聽說的也買。」
「私底下有人猜,說那個懷孕的女人是李亞青,因為他們兩家住一幢樓,從前關係不錯,老見著互相打招呼什麼的,李亞青有時還會跟張光華聊幾句,但是啊,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從來就不打照面了,據說張光華路上見著了李家人,都會刻意迴避的。」
「還有就是,李亞青的父母都是教授,那時候的教授,社會地位還是不低的,局裡、機關單位都通得上關係……當然了,只是聽說,不一定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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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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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9 05:42:19
20 【漁線人偶】第①⑨章
這一頭,木代也睡不著,一下午聽到了太多故事,太多模糊的面目在腦袋裡翻,每一個人身上都好多秘密。
看看時間還不算太晚,她從被窩裡鑽出來,撥了萬烽火的電話。
萬烽火那邊「喂」了一聲,木代分外禮貌:「萬叔叔。」
呵呵乾笑兩聲之後,萬烽火說:「木代,管妳喊我幾聲叔叔,管妳多麼禮貌,找我打聽消息都是要錢的。」
一句話就被拆穿了,太沒面子了,木代一掀被子坐起來,雙腿一盤:「萬烽火。」
萬烽火嘖嘖:「一下子就從萬叔叔變成萬烽火了,現在的小姑娘,太現實了。」
木代說:「你給我報個價唄。」
「妳出得起嗎?」
「出不起我還聽不起啊。」
萬烽火乾笑:「大晚上的,我吃飽了撐的挨個給妳報價,我又不是廣播電台。」
木代右手摁住半牆上的凹窩,力道全在手上,一個旋身就翻身貼上了牆,真正的一心二用:「萬叔,你別總盯著錢啊,沒準哪天你用得上我呢,你想啊,你幫了我,我再幫你,互惠互利,還交了朋友,多好。」
萬烽火哼了一聲。
似乎有門,木代趕緊發問:「萬叔,你說這世上有沒有鬼啊?」
萬烽火答:「妳該打電話去『我愛鬼故事』或者深夜熱線,要不然就打電話談戀愛,不要跟我糟老頭子浪費時間。」
「就是那種,本身是好人,結果被鬼附身,幹了壞事,然後呢,那個鬼又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另一個人又去幹壞事,那種。」
萬烽火嘆氣:「木代,我們生意做的不小,但是從來也沒什麼麻煩,為什麼?」
木代以右手為原點,整個身體往斜上挪了三十度,就跟鐘錶走位似的:「為什麼?」
「因為我們合法做生意,規規矩矩幫人探聽消息找人,請注意,找人,不是找鬼!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新社會沒有鬼,只有人!」
沒有就沒有唄,至於這麼慷慨激昂鏗鏘有力嗎?
木代沒好氣:「哦,那我沒事了。」
萬烽火語氣一轉:「不過……」
他壓低聲音:「不過,妳如果真的感興趣,可以跟我一個朋友聊一聊。」
木代貼在牆上翻白眼:「你不是不信這個嗎。」
「哎呀,這就跟過年要說恭喜發財,送機不要說一路順風要說一路平安一樣,都是習慣嘛,妳到底要不要跟我那個朋友聊聊?」
「免費的?」
「免費。」
木代的唇角露出笑容來,她半空中腿一盤跳到床上,還在床墊子上顛了兩顛:「你說吧。」
***
萬烽火的朋友叫神棍。
其實之前他也跟木代提起過,就是喜歡研究怪力亂神,堅決不用手機,後來還是期期艾艾勉勉強強用了的那個。
木代覺得叫人家神棍不太好,像是暗諷別人招搖撞騙,但是怎麼追問都問不到他的名字,萬烽火被她追的急了,說:他就是這樣的,他也記不住我的名字。
木代不信:「那他叫你什麼?」
萬烽火沉默了一下,這一沉默真是有天長地久那麼久:「小萬萬。」
木代發出了很是鄙夷的聲音:噫……
兩個半大老頭子了,還打情罵俏一樣稱呼「小萬萬」,真是為老不尊,她雞皮疙瘩起了一胳膊。
萬烽火說:「我知道妳想什麼,他就是這樣的,到時候他也會這樣叫妳的。」
木代嗤之以鼻:「我才不幹呢,我就叫木代。」
萬烽火以更加不屑的口氣回覆她:「等妳跟他打過交道之後,再來跟我說吧。」
掛了電話之後,萬烽火小小的追憶了一下往事。
其實神棍一開始不叫他小萬萬的,他叫他小烽烽。
但是後來有一天,神棍忽然鄭重其事通知他:他不能叫小烽烽了,因為自己交了一個好朋友,那個人比萬烽火可重要多了,小峰峰的名字要讓給他。
當時,萬烽火聳了聳肩,意思是隨便,無所謂,反正哪一個都不是自己喜歡的,無非從一個難聽的稱呼換成另一個難聽的稱呼而已。
但是事後一想,真是酸溜溜的:憑什麼啊,憑什麼我就不能叫小烽烽啊。
***
木代和神棍的第一次溝通,以雞同鴨講結束,神棍說:「小口袋我跟妳講哦,妳如果要問我什麼問題,要拿出切實的事情來,時間、地點、人物、不尋常的地方,這是做研究的科學態度,像妳這樣張口就問什麼原本是好人,被附身幹了壞事,這叫什麼問題嘛!」
木代強調:「我叫木代!」
「我不管妳是哪種口袋,總之問題不是瞎問的,要基於事實,問出要點,妳準備好了再來問我。我現在很忙,要寫書,妳以後再打給我。」
還要寫書?木代頓生敬畏之心:果然有學問的人都是任性狷介而又不羈的。
木代把面對萬烽火時的豪情壯志拋到了九霄雲外,很是狗腿地想:小口袋這個名字,好像也蠻好聽的嘛。
***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一萬三朝霍子紅告半天假,說:「我曹兄在斜對面的飯館找了份工作,頭天上馬,我得去架架勢。」
果然游手好閒不是長久之計,出來的日子久了,還是得考慮生計的,麗江的飯館酒吧多,隨時招工,隨時走人,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霍子紅說:「那是得去看看的,看看有什麼幫得上的。」
一萬三點頭如搗蒜,三兩下喝完碗裡的粥:「那我先過去了,他第一天上班,可能事情還挺多。」
他一陣風樣旋遠。
木代憤憤不平:「飯館打工,又不是皇帝登基,能有多少事?一萬三擺明了逃避工作。」
霍子紅笑笑:「那個曹嚴華是妳朋友,木代,妳中午過去吃個飯,也給人捧捧場。」
這就是她的紅姨,溫婉和氣地挑不出錯,貼錢給騙子一萬三,對遠道而來滿嘴跑火車的曹嚴華也是周周到到。
紅姨怎麼會是壞人呢?
木代咬著筷子頭:「紅姨,那個李坦啊,就是我跟妳提的那個李坦啊……」
霍子紅從碟子裡拿了個煮雞蛋,在桌角輕輕磕破,然後在桌面上碾啊碾的把蛋殼揉碎:「嗯?」
「痴情!」木代盯著霍子紅的臉,「他一直把李亞青的照片放錢包裡,紅姨妳知道嗎,李坦一直沒結婚,他為了查李亞青的事經常告假,被單位給開除了,只好開了家小商店,生意也不好,那麼早就長白頭髮了,背都佝僂了……」
霍子紅手上輕顫了一下,然後說:「哦。」
木代沒有漏過這個細節,心一橫,決定再加點料:「我看著心裡可難受了,妳想啊,一個大男人,已經老了,一事無成,心心唸唸一樁二十年前的案子,這得多長情的一個人啊。他還跟我說……」
她聲情並茂的:「他還說,一定要查出凶手,不然死了之後,都沒臉去地下見李亞青,還說,我這輩子,如果只能做一件事,那一定就是這件……」
霍子紅把筷子輕輕擱到桌面上,說:「頭有點疼,我回房躺會,張叔,你收拾一下。」
木代繼續咬筷子頭,眼睛滴溜溜的,霍子紅走了之後,張叔說她:「小老闆娘,妳今天怪裡怪氣的。」
***
近午飯的時候,木代去了曹嚴華打工的聚賢樓。
這樓盤的是當地老房子,裝修的古色古香,服務員也是一副短打,頭戴氈帽,胳膊上還搭條白毛巾,見人先鞠躬:「客官,裡面請。」
曹嚴華頭天上班,打工的熱情顯然旺盛,聲音都比別人高八度,端著菜邁著翩翩步,一聲「來咯」餘音繞樑久久不絕。
他一腔熱情地引著木代上二樓:「木代妹妹,我跟妳講,臨窗絕佳位置,俯瞰整個麗江,一般人都不讓坐的,我跟其它服務員說了,給我師父留的……」
說到這壓低聲音:「木代妹妹,妳考慮考慮,收我為徒,這頓我請。」
木代的回答是兩個字:呵呵。
曹嚴華顯然深諳這兩個字的弦外之意,但是毫不氣餒,木代其實有點好奇:「你老想學武幹嘛啊?」
「夢想。」
「方便你偷東西?」
「那哪能呢,」曹嚴華很是嚴肅,「上次被抓進去蹲了十天,出來之後我已經徹頭徹尾是個新人了,我現在勞動創造財富……」
他再次壓低聲音:「木代妹妹,妳如果不收我,我可能又會走上老路,妳考慮考慮,就當為民除害。」
真是挺有自知之明的,還知道自己是個「害」,木代在窗邊坐下,隨便點了幾個菜:「一萬三呢?」
「沒見著啊。」
果然不出所料,木代咬牙切齒,托著腮看向窗外。
的確居高臨下風景絕佳,古城如畫,換個角度別樣韻味,民房群落瓦屋櫛比,很多屋頂飛簷上都請了瓦貓,寓意食鬼的老虎,鎮邪求吉。
再往下看,是向外的通衢大道,並排走車不成問題……
慢著,那是……
黑色悍馬並不稀奇,但是車頂橫裝狩獵燈,那是羅韌的車吧?
開的很急,直驅而下。
這是幹嘛去呢?木代有些發愣。
***
路上人多車多,沒法開的快,羅韌一手緊攥方向盤,另一隻手有輕微的顫慄。
「鄭伯,你別慌,」他聲音儘量冷靜,「慢慢說,聘婷她怎麼不對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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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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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9 05:42:39
21 【漁線人偶】第②⓪章
出事之後,聘婷一直留在小商河的家裡,由鄭伯照顧,每隔兩天,會有專門聘請的醫院護士過來,帶她洗澡擦拭身體,每個季度檢查一次身體健康。
對鄭伯和護士來說,都是輕省的差事,因為聘婷的瘋不是那種張牙舞爪聲嘶力竭型的,她安靜到近乎呆滯,常常從早到晚都坐在地上,偶爾會伸出手,懼怕似的指著明明毫無任何污漬的地毯。
鄭伯說的「不對勁」,要追溯到好幾天前的晚上。
小商河由於地理位置因素,到了晚上特別安靜,經常只能聽到呼嘯的風聲,鄭伯上了年紀,對風聲早已習以為常,但對其它的異動極為警醒。
那天睡到半夜,他一個激靈就醒了。
有幽幽的歌聲,細絲樣在空寂的屋子裡飄渺盤旋。
聘婷在唱歌。
聘婷從來都是個能歌善舞的姑娘,小時候跳過芭蕾舞,唱的也婉轉好聽,雖然半夜裡來這麼一齣顯得突兀,但可能是換了一種瘋法吧。
鄭伯猶豫再三,還是決定過去看看。
有了羅文淼的前車之鑑,誰也不知道聘婷會不會哪一天也不聲不響地跑掉,所以她的房間一直是反鎖的,但為了方便照看和遞送東西,門的上半部分改成了類似柵欄模樣。
這也是為什麼歌聲聽來那麼清晰的原因,這房間不隔音。
三更半夜,循著歌聲而走,難免後背發涼,鄭伯硬著頭皮蹭到了門邊,這才發現,聘婷不止是在唱歌。
她還在跳舞。
完全不同於她之前細柔曼妙的舞步,動作大開大合,姿勢古樸怪異,像是圍著什麼東西,且歌且舞。
羅韌問:「她唱的什麼?」
「來來回回,兩字一頓,就八個字。」鄭伯努力回憶,「她唱,端住、虛竹、飛兔還是匪徒來著、豬肉。」
……
***
一連幾天風平浪靜,羅韌沒有任何消息,如果這麼一直沉寂下去,木代相信,沒過多久她就會把諸如落馬湖啊羅韌啊等等給拋到腦後去了。
但是一天晚上,李坦打來了電話,聲音微顫,很是激動。
「我也沒想到事情進展的這麼快,畫像畫好之後,我想著,我是在小商河見到那個人的,應該從小商河找起,我就又去了一次,沒敢大張旗鼓地問,自己在街上一張張地看臉,前兩天,有一輛車進小商河,我看到開車的人,我看到開車的人……」
他激動地說不出話。
「我跟過去了,不難找,那輛車我也見過。戶主是叫羅文淼,妳說巧不巧,小商河案第二天,這人就死了。還有,畫像上那個人,是叫羅韌……」
木代覺得頭疼,該怎麼跟李坦說呢,事情並不是他想的那樣,怎麼就這麼認死理呢?
「總之,」他像是下定什麼決心,「如果我出了什麼事,妳……明白的。」
明白什麼?木代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已經把電話掛掉了。
李坦的話裡,像是有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木代心說不好,趕緊回撥,那頭沒接,她只好先編輯短信過去,請他務必冷靜,事情很複雜,不是他想的那樣,羅韌也不是幫凶。
發出去了,直如石沉大海。
只好給羅韌打電話,心中萬千的心有不甘:這樣一個走了都不說一聲的人,憑什麼我先給他打電話?
羅韌很快接電話了,木代把事情簡單說了一下,然後提醒他:「李坦找你去了。」
「謝謝。」
木代忽然不高興:「你有功夫,我知道他打不過你,你不要一時手重把他打傷了,他挺可憐的。」
說完了,鼻子一酸,也不等羅韌回答,就把電話給掛了。
她是覺得李坦挺可憐的,先前跟霍子紅那麼說,只是為了烘托效果繪聲繪色,但是現在,越想越是惻然,枕在自己手臂上入睡,覺得這個晚上分外淒清。
剛畫出催眠畫像就去了小商河,他是真的不準備好好過日子了,一輩子能有多長呢,如果紅姨的的確確就是李亞青,李坦可是把大半輩子都耗在了一件堪稱荒唐的事情上。
輾轉反側,終於有了睡意,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在接手機,羅韌說:「李坦在這兒。」
她含糊地回答:「哦。」
「木代,妳睡醒了沒有?李坦在這。」
意識慢慢清醒,手機赫然就在手裡,屏幕亮著,計時的通話時間一秒秒遞增。
所以,不是做夢,真的在接電話?
木代趕緊從床上坐起來,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在這……李坦?你那?」
「嗯,翻牆進來的,虧的得有妳提醒……綁起來了,瞪著我呢……鄭伯,別讓他靠牆!」
後一句話好像是向著鄭伯說的,木代想像不出那邊的樣子,一顆心砰砰亂跳。
過了會羅韌跟她說話:「被捆了之後,一直在罵,拿膠帶封了他嘴,又拿腦袋撞牆……最煩這種,都懶得跟他解釋……解釋了也聽不進去。」
可憐之人,讓人恨起來也牙癢癢的,木代忽然熱血上湧,不管不顧的下床:「等我一下,電話別掛。」
她一口氣衝到霍子紅門口,臨敲門又怯了,自己勸自己:算了,這麼晚了,別惹紅姨不高興呢……
轉身想走,忽然看到門縫下透出一線光來。
應該還沒睡吧,木代猶豫了一下,還是敲了敲門。
霍子紅披著衣服給她開門:「木代啊,這麼晚還沒睡,正好,過來幫我看看花樣。」
她屋裡只桌上的檯燈開著,上頭攤開了好多本各色花樣的書、影繪本,還有十好幾張或臨摹或模仿的花樣,霍子紅拿了一張,映著燈光比給她看,這張是比著建築裝飾的紋樣來的,一個是菱花漏窗紋,一個是荷花水禽紋。
「現在大多數布的花樣,還是那些花花草草,沒什麼新意。我想著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建築上的一些紋樣,要是能印出來,還挺獨特的……」
又說了很多,木代都沒聽進去,她盯著桌上的湯碗看,紅姨熬夜或者睡的晚的時候,為了潤肺抗燥,手邊常備一碗川貝枸杞雪梨甜湯。
沐著煦暖燈光去一張張臨摹花樣,倦了喝一口甜湯,而那一頭,被捆了之後,一直在罵,被膠帶封了嘴,又拿腦袋撞牆……
「紅姨,妳是李亞青嗎?」
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霍子紅輕輕把手裡的臨摹樣紙放到了桌面上,樣紙摩擦著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那一頭的羅韌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面前面目猙獰的李坦,起身走到了外頭寂靜的走廊裡,呼吸忽然之間有些滯重。
木代有一瞬間的後悔,又想著,既然問出來了,索性就都問了吧。
「紅姨,我跟羅韌見過面,他家裡發生了跟落馬湖一樣的案子,叔叔死了,妹妹瘋了,所以他在追查一切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李坦就更不用說了,在這件事情上耗了大半輩子……」
「紅姨,妳或許有苦衷,要隱瞞一些秘密,我不會追問的。但是,在不傷害到妳自己的情況下,妳可不可以,把能講的部分講出來?給別人一些提示,至少,別讓李坦那麼繞來繞去了?」
「如果我都猜錯了,那紅姨妳罵我好了。」
她把手機屏幕激活,讓霍子紅看到了對方通話人,然後把手機遞到霍子紅手裡,霍子紅的手虛虛一鬆,手機就骨碌碌掉到了地上。
木代沒撿,沒說話,也沒再看霍子紅,轉身就離開了,她一路回到自己房裡,上床,蓋上被子。
真好,上下眼皮一闔,一片黑咕隆隆,什麼都看不見了。
她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
羅韌一直靜靜聽著,沒有出聲,其實他對霍子紅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倒是木代,挺讓他意外的。
擱在古代得是個俠女呢,挺古道熱腸的。
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他沒有立刻掛電話,或許是心裡還有一線希冀吧,過了一會,又嘲笑自己想的太多了。
正想掛電話,那頭傳來霍子紅沙啞的聲音:「喂?」
***
第二天,木代很早就醒了,但是為了避免尷尬,她特意在床上磨啊磨的,錯過了早飯時間。
紅姨一定是生氣了,沒來叫她,也沒讓一萬三過來問她要不要留飯。
十點多時,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往常這個點,樓下哪怕不是人聲鼎沸,也老早鬧的人不得安寢了。
她穿好衣服下來,經過霍子紅門口時屏著氣,生怕被叫住什麼的,腦子裡盤算著待會見到紅姨時,該怎麼樣最大程度地表示自己的懊悔和謙遜。
是的,經過一晚上和被窩的甜蜜廝磨,醒來時,那腔行俠仗義憤憤不平的熱度已經降了下去,總覺得自己做的不好,但是不好在哪裡,又說不大清。
下樓梯的時候,忽然覺得不對。
樓下很暗,往常開門做生意,都是陽光滿堂,這明顯非但沒開門,還把一直捲起的擋窗簾給放下來了。
木代三步並作兩步,蹬蹬蹬跑下樓。
紅姨不在,一萬三和張叔坐在桌邊,早飯似乎還沒結束,桌上的碗碟都沒收,但兩人似乎心思也不在吃飯上,對著冷掉的粥碗相對無言,聽到腳步聲,兩人齊齊看向木代。
木代心虛:「看我幹嘛啊?」
她若無其事一般走過來:「紅姨呢?」
張叔回答:「出遠門了。」
一邊說一邊推了個手機過來,她的手機,昨晚塞給紅姨,掉到地上,但是沒撿的那個手機。
「凌晨四點多敲我的門,跟我說要出去散散心,沒說什麼時候回來,讓我看好店面,好好幫妳。」
他一字不漏地學著霍子紅的話:「木代要是對生意有興趣呢就讓她管,她要是沒興趣呢你也隨她,年紀輕輕的,玩心還重。」
「跟一萬三也清了,不要他還錢,多結了兩個月工資。想留繼續留,不想留呢,隨便去哪。」
為什麼有種交代後事的感覺?木代一顆心直墜下去,茫然說了句:「為什麼啊?」
她下意識打開手機,翻到通話記錄表,最後通話是和羅韌,時長:2小時27分鐘。
她腦子一蒙,直接回撥過去,聽到羅韌的聲音,差點哭了:「羅韌,我紅姨……你昨晚……」
羅韌打斷她的話:「木代,妳別擔心,妳紅姨是走了吧?她跟我提過,不是因為妳,別的原因。」
是嗎?木代心裡好受點了。
「木代?」
「嗯?」
「妳紅姨確實就是李亞青。還有……」
他欲言又止,木代剛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了:「還有什麼?」
「張光華是她殺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2:53
22 【漁線人偶】第②①章
少女矇昧,因見識少而無知。
隨著年紀的增長,李亞青愈發覺得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換作今時今日,艱難地走過許多路,冷眼旁觀了許多事,山川不過手邊石,江河無非腳下水,也能微笑溫和地指引後來人如何如何的李亞青,是不會為了張光華這種人渣暈頭轉向的。
但是當初不是,當初在她眼裡,張光華一表人才,談吐幽默,爛大街的燈芯絨褲子夾克衫,到了他身上就妥貼有型,人如其名,自帶光華,秒殺的身周人都成了一抹黯淡。
二十不到,她就懷了孕。
張光華哄她打掉,帶她去了小巷裡的黑診所,一進去,手術台上的白布血跡斑斑,那老太婆連手術膠皮手套都沒帶,伸手從抽屜裡抓出擴張器碎胎剪,熱水裡攪攪權當消毒,又示意她:「躺上去。」
她自小受良好教育,母親囑她勤洗手,說「日常生活中不知多少看不見病毒細菌」,那些打胎的器具,乾淨嗎?不知被多少人使過。
李亞青臉色慘白,奪門而出,幾經思量,還是哭著向母親求助。
猶記得母親聽完,跌坐沙發上,手捂著胸,說:「我透不過氣來了。」
母親是有修養的知識分子,發怒都有姿有態彬彬有禮。
父母商量了一夜,到週末,一家三口如同做賊,圍巾包頭口罩遮臉,坐車去了鄰縣,找了母親多年未見的在產科工作的朋友,母親對人家說:「是親戚家的孩子,小姑娘早早不讀書,被社會上的人騙。」
手術歸來,父母對她的態度一落千丈,但是也分場合,人前還是父慈女孝,一進家門,冷如冰窖,好幾天都難得說一句話。
後來她知道,那也是暴力的一種,家庭冷暴力。
有一次父母臥室的房門沒有關嚴,她聽到兩人談話,言語中對她失望透頂,用詞也激烈,「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德行敗壞」、「沒臉見人」、「這輩子也是命苦,一個女兒找不回,另一個叫父母抬不起頭」、「早知道當初把那個留下,這個送走」。
這段早年往事她是知道的,那時受大時代所苦,一對雙胞胎女兒養不起,送了一個給了鄉下的好心人,後來撥亂反正,知識分子地位大大提高,再想找回,那戶人家早不知搬到哪裡去了。
她暗中留心,想著,如果能把那個雙胞姐妹找回,跟父母的關係多少會修復些吧?
日子平淡的一天天過去,但也夾雜了一些微妙的不平淡。
一是,張光華當年非但沒能提幹,還被調到河南靈寶市「交流學習」半年。
二是,母親託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大幾歲的男朋友,在派出所做文檔管理工作,叫李坦。
李坦對她一見鍾情,和一切剛墜入愛河但初次戀愛的男青年一樣,借給她書看,約著她逛公園,有時會畫一兩幅鋼筆的風景畫,吞吞吐吐地請她點評。
她不喜歡李坦,有張光華在前,愈發襯得李坦一無是處,但是為了讓父母滿意,她禮貌的應承,李坦也就自然而然的對她好,出差去外地一定幫她帶禮物,絲綢的圍巾、中跟的皮鞋、機打的毛衣,也幫父母帶禮物,水產、臘肉、無根厚肉大木耳。
那時候她不覺得這是心意,只覺得他整個人庸俗的都是煙火氣。
或許還因為,那時候,她還暗中跟張光華有書信往來。
張光華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洋洋灑灑,給她講函谷關的來歷,「關在谷中,深險如函」,他經常攜友小遊,追憶那戰馬嘶鳴的古戰場,信裡封一顆紅豆,攪得她心慌意亂。
此物最相思。
她翻著日曆數日子,盼著張光華回來,眼看著到了日子,母親發話說:「看妳跟李坦處的也挺穩定的,哪天吃個飯,定一下日子吧,至少,把婚先訂了。」
母親也知道張光華回來了,防她賊心不死,先切她後路。
吃飯那天,李坦穿擦的鋥亮的皮鞋,頭髮抹定型髮膠,一根根服貼地往一邊倒,吃飯時一疊聲的「是的是的好的好的」,笑的臉上都出了褶子。
真的要嫁給這樣的人?
飯後,她藉口頭疼,請了半天假,坐在沙發上,指甲洩憤似的摳著李坦畫的風景畫,一下,又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
她滿肚子氣,凶巴巴接起來:「喂?!」
對方像是被嚇到,怯生生問:「請問,是李教授家嗎?」
這個電話,真是她一生的轉折點。
打電話來的,是霍子紅。
情節像老套的電視劇,霍子紅的父母帶著她搬離鄉下之後,其實輾轉得知過李教授那邊尋找女兒的消息,但是小人心理作祟,覺得養了這麼多年,白白送回去心有不甘,而且霍子紅是家裡的重勞力呢,洗衣做飯,出攤賣菜,別提有多俐落,所以刻意迴避,從不回應。
直到那一天飛來橫禍,夫妻倆遭了車禍,霍子紅在手術室外哭的肝腸寸斷的,做爹的忽然幡然悔悟,奄奄一息之際,拼了最後一口氣,跟霍子紅講了她生身父親的籍貫和姓甚名誰。
但到底事起倉促,沒什麼過硬的證明,喪事過後,霍子紅猶豫再三,還是輾轉打聽到了李家的電話,怯怯地打過來問問。
真是天大的好事,李亞青喜的都忘記了自己的苦惱,她吩咐霍子紅先別聲張,自己第二天就告了假,坐上下鄉的汽車。
霍子紅來車站接的她,一照面,兩人都愣了,不需要什麼過硬的證明,臉足以說明一切了。
李亞青高興地牽著霍子紅的手晃了又晃:「咱倆像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呢。」
霍子紅有點自卑,一個模樣嗎,她可不這麼想,李亞青城裡人的裝扮,穿皮鞋,呢大衣,提的包都是皮的,哪像她,頭上還包著圍巾,褲腿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沾的菜皮,活脫脫土裡刨食的模樣。
她吞吞吐吐地問李亞青:「咱……家裡,是不是條件很好啊?」
嚮往財富,人之常情,霍子紅也想過好日子,有能當大樹依靠的父母。
李亞青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她要能代替自己嫁給李坦就好了。
她拚命搖了搖腦袋,笑自己的念頭荒誕。
李亞青在霍子紅家裡待了一下午,到底是姐妹,有天生的熟絡,兩個人嘰嘰咕咕,幾次笑的前仰後合,她說:「爸媽找妳好久了,這消息咱都不忙對外講,好好合計合計,到時候我把妳隆重推出,給他們一個驚喜!」
家裡好一陣子愁雲慘淡,是時候該有個驚喜振奮人心了。
霍子紅處理了老家的房子,對外只說要去城裡打工,到了落馬湖之後,她特意選了個離李亞青家很遠的地方租房子,以免在「驚喜」到來之前就遇到李家人,在左鄰右舍面前,只說自己是賣菜的,偶爾有人問她蔬菜品種,她說的頭頭是道的。
李亞青隔兩天就來看她,每次來都口罩遮臉帽簷壓的低低,進了屋,懷揣同樣秘密的兩姐妹笑作一團,李亞青給她帶來自己的衣服、洗髮香膏、雪花膏,教她用乳液一遍遍的抹手,這樣顯得皮膚嫩些,幫她梳一樣的髮型,教她用跟自己一樣的語氣說話,連一些嬌嗔的小表情,都學的一模一樣。
過幾天是父親的生日,她跟霍子紅合計好,屆時兩人穿一樣的衣服,留霍子紅在外應承,她先躲到衣櫃裡,等霍子紅撐不下去了或者完全把爸媽矇騙下去的時候,她再突然出現。
Big surprise,完美!
霍子紅還有些擔心:「真不跟爸媽提前講一聲嗎?我怕太突然了,他們不認我。」
李亞青給她吃定心丸:「爸媽一直在找妳呢,沒問題的,有我呢,我拚死給妳證明!」
想想都心情愉悅。
只有一件叫她惆悵的事情:張光華沒再找她了,有時偶爾遇見,他也很快避開,連個眉目間的暗示都沒有。
***
那一天如期而至,覷著爸媽不注意,她偷偷把霍子紅放進來,自己賊兮兮笑著鑽進了衣櫃,關上櫃門之前,擠眉弄眼地給霍子紅使眼色,那意思是:沒事的。
李坦單位有事,打電話來讓大傢伙先開始,不用等他。
衣櫃裡有點悶,李亞青百無聊賴,她其實還挺期待李坦初見霍子紅的:說不定頂著同樣的臉,他其實更喜歡霍子紅這一類型的呢。
屋裡似乎很熱鬧,應該是菜上桌了,拖凳子的聲音,碟碗的磕碰聲,還有……忽然響起的敲門聲。
李坦居然提前趕過來了嗎?
她聽到父親極其不悅地說了一句:「你怎麼來了……」
話還沒說完,忽然一聲悶響,緊接著有片刻混亂,翻腕倒鍋,李亞青確信自己聽到了母親短促的一聲尖叫還有霍子紅掙扎似的踢拽,但是不知道從哪一秒開始,一切歸於寂靜。
李亞青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出事了,她拚命摀住自己的嘴,在衣櫃裡控制不住地哆嗦著,腦子裡閃過一幕又一幕血腥的畫面。
外頭雜聲不斷,拖凳子,踩高,拖拽,那個殺人犯還沒有走嗎?
她懷著十二萬分的小心,輕輕的,屏住呼吸的,把櫃門推開一條幾不可察的縫隙。
霍子紅側躺在地上,身下是一灘血,嘴巴微張,眼睛瞪得好大,瞳孔卻再也沒有了神采。
──咱……家裡,是不是條件很好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3:07
23 【漁線人偶】第②②章
霍子紅的屍體被拖動了,身體和地面摩擦,發出沉悶的聲音,地上留下寬寬的血道子,李亞青看到那個男人,穿褶皺的燈芯絨的褲子,磨脫了後跟的皮鞋,右腳鞋掌的凹紋裡,沾了塊乾結的口香糖。
身形似曾相識。
有往牆上砸釘子的聲音,手很穩,力道很大,噹的一下,隔了一會,又一下。
釘的很有心計,不是那種容易擾民和引起反感的叮叮噹噹,但每一下,都像鈍鈍鑿在她的腦骨上。
她不敢打開櫃門,也不敢有大的挪動,只能從一個角度透過那條細細的窄縫去看,那人有兩次從那個方向經過,但兩次都是背影,只是,他手裡的東西,李亞青看的分外真切。
漁線,鑿錐,還有線頭上晃悠悠吊著的一根鉤針。
李坦怎麼還不來呢?
她度秒如年,又驚恐交加,自己逃過這一劫了嗎?未必,入室殺人往往和洗劫掛鉤,下一步就是翻箱倒櫃搜尋財物了吧?
李亞青腦子裡轉過無數的念頭:如果那人來開櫃門,她應該先發制人,一腳踹開櫃門把那人撞個踉蹌之後趁勢奪門而出好呢,還是從裡頭死死抓住然後尖聲呼救的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到腳步聲漸漸向外,然後是吱呀一聲門響,徐徐打開。
家裡的門,她再熟悉不過了,如果出去沒有關好,門軸慣性使然,就會這樣吱呀著慢慢搖開。
那人走了?
李亞青意識到一件事情:如果這個人就此走脫,繼而逃竄,可能就再也抓不到他了。
她腦子裡熱血上湧,但還是懷著謹慎,慢慢推開櫃門,觸目所及,險些昏厥過去。
數百道密密拉起的漁線,拉線上血色漬然,她的父親、母親,還有霍子紅,就那樣僵直而扭曲地纏身在線網之中,而地上,鮮血的細流正開始慢慢彙集。
李亞青忍住眼淚,強行抑制住胸腔裡翻滾著的噁心,顫慄著命令自己:「別看,別看。」
她小心地避開地上的血流,咬牙衝了出去。
走廊上有帶著血的腳印,幾步之後就淡了,巨大的驚恐和悲痛刺激下,李亞青居然異常機警,她把頭髮上盤,那是她很少嘗試的髮型;外套脫下,折向反面抱在懷裡,否則就和霍子紅衣著相同了;最後,高領毛衣的套領往上拉,一直拉到鼻子上頭。
反正是冬天,外面冷。
真的冷,天又陰,風呼呼的,刮的人腦仁生疼,即便是中午,大街上也很少人,有一兩個騎自行車的,包的跟熊似的,嗖的一下就從身邊過去了。
那個人就在前面,走的不緊不慢,佝僂著腰,完全不像犯案後驚惶逃竄的架勢,鞋底偶爾翻起,那塊口香糖的結漬像是在提醒她:對,就是我。
路過一家餃子館時,他停下來,仰起臉,問:「餃子皮賣嗎?」
這聲音,還有這張臉……
她嘴唇囁嚅渾身巨震,目不斜視從他身邊走過,最近時,肩膀幾乎互相擦到,而肩膀向著他的一面,渾無知覺。
就這樣一直向前走,沒有停過。
張光華,張光華,張光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拉住她,咦了一聲:「小紅,衣服抱手裡怎麼不穿呢?冷不冷啊?」
她茫然止步,這才發現已經走到陳前巷口了。
***
李亞青藉口丟了鑰匙,從房東那拿了備用的,開門進去,一頭栽倒在床上,半晌驚怔一樣起來,拼盡渾身的力氣,拖了桌子櫃子抵住門,窗戶閂上了還覺得不夠,又用膠水一層層糊了紙。
為什麼是張光華呢?
是恨父母在兩個人的關係上從中作梗,又害他工作不順嗎?不不不,他殺「李亞青」的時候,可同樣沒有手軟。
李亞青的眸子漸漸收緊,眼睛裡迸射出凜冽的恨意。
他連對「她」的時候,都沒有手軟!
李亞青一夜無眠,第二天拖著疲憊的身軀挪開桌櫃打開門的時候,迎面撲來的像是另一個世界。
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件事,九二年前後,雖然沒有網絡沒有即時通訊工具,但八卦和獵奇的熱情已然足以煮沸一個沉寂的小城,bb機響的頻次都比平時要多,連買菜的時候,買賣雙方都要交換一個會意的眼神:「你聽說了嗎?」
李亞青穿霍子紅的衣服,棉襖、納布底的大黑棉鞋,帶穗子的紅格子頭巾,她面無表情地往派出所走,在門口時停了下來,假裝看牆上的宣傳欄。
幾個民警站在門口,一邊抽菸一邊交換意見:「小李家屬出了這事,你看我們是不是該捐個款?」
那時流行捐款,結婚、遭賊、白事、生病,都興捐個款,好像不捐款就做不成朋友同事了。
家屬?誰是他的家屬?
李亞青攥著圍巾下襬轉身離開,忽然意識到,從某種程度上講,她和霍子紅的人生,已經悄然實現了互換──如果她保持緘默並且願意的話。
她走進縣新華書店,買了信紙,準備給派出所寫一封匿名舉報信,書店裡沒有桌子,她趴跪在書架底下的儲書檯上,一個字一個字的寫。
「那個叫張光華的,跟受害者住同一幢樓,他有很大嫌疑,請公安幹警務必關注……」
寫到一半,跪的眼花,揉著眼睛抬頭,發現這是「法律&刑罰」的專櫃書架。
她隨手抽了一本量刑法則來看,看了幾頁塞回原處,那張寫了一半的信紙撕碎了,團了又團,蹣跚著走出書店時,扔到了門口的垃圾桶裡。
現代社會,隨著文明程度的提高,法律量刑很少「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回事了,無論犯下怎樣滔天的大罪,無論給當事人帶來多少痛苦,最多不過──「一顆正義的子彈,結束了他的生命」。
太便宜他了,那顆正義的子彈,甚至不是她打出去的。
***
張光華沒有在家裡待多久,李亞青打聽到,他馬上又要去太原出差。
而警方的調查當時也沒有指向張光華,巷子口烤燒餅的老王有個妻弟在派出所做保潔,他繪聲繪色地給街坊講自己聽到的消息:「聽說是個慣犯,手法俐落,心理素質好,不然你想啊,那家的女婿還在派出所工作呢,普通人誰還不緊不慢地在那兒一針一線……」
如果那個時候有犯罪側寫,張光華絕大部分都不符合,如果不是她親眼見到,抵死都不會相信的。
聽眾面面相覷後背生涼,晚上關門睡覺都不忘在枕頭邊放個搟麵杖。
李亞青退掉了落馬湖租的房子,跟著張光華上了去山西的長途車。
她打扮的土氣,蜷縮在大巴車的最後排,裝著在打瞌睡,實則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前兩排的張光華。
他不知有人盯梢,也不知危險將近,和同坐的乘客聊得熱火朝天,問,山西有什麼好玩的?外派其實都是閒差,閒著也是閒著。
那人建議:看大佛啊,那傢伙,佛跟山一樣大。
張光華採納了那人的意見,住下之後第二天就去車站買了大同的車票,但沒敢對外說,因公濟私,不好太過張揚。
李亞青如影隨形,但跟著他跨省過市這麼久,到底怎麼報復,依然沒有頭緒。
殺人不是那麼簡單的,她沒殺過人,想不出漁線人偶那樣變態的方法,而且一路上,到處都有人。
張光華在大同市郊住下,方便第二天就近攔車去看石窟,晚上出來吃飯,走了好久才找到一家麵館,裡頭只寥寥兩三個食客。
要了碗打滷麵,埋頭正吃的香,有人從身邊急掠而過,然後就是蹬蹬蹬跑遠的步聲。
張光華驚怔抬頭,一時間居然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店裡的夥計提醒他:「錢包!錢包!」
放在手邊的錢包被人順了!張光華碗一推,拔腿就追。
夥計跟剩下的食客看熱鬧一樣哈哈笑,連麵錢都不跟他計較了:「外地人呢……那賊是個小媳婦吧,低著頭不聲不響,臉都沒瞅著……跑起來真快……」
***
確實,跑起來可真快,張光華氣喘吁吁追了好久,眼看就要接近了,那人似乎想脫身,忽然把手裡的錢包遠遠扔了開去,向著另一個方向逃竄,一會就沒了影。
張光華顧不上追了,小跑著向錢包落地的地方過去,這裡是省道,一側是山,一側是大河,水流很急,嘩嘩的聲音聽的人頓生涼意。
他撿起錢包,藉著微弱的月光小心地看了一下裡頭的東西:可別是掏光了錢給他扔回個空的。
正翻看著,後腦重重挨了一下子,眼前一黑倒地。
身後,李亞青抱著石頭氣喘吁吁,這一砸,幾乎用了她全身的力氣。
***
她想過用刀子,但是會有好多好多血,麻煩,原先是想勒死他的,還為此準備了繩子……
水聲似乎忽然大起來,憑欄下看,冰涼的月光下,大河水泛著黑色的亮。
李亞青在這一瞬間改變了主意,她把張光華的手腳捆住,又在他身上綁上大塊的石頭,最後用盡渾身的力氣,把他拽坐在護欄上。
他太沉了,綁上了石塊之後更沉,幸虧這裡有條河,否則真不知道要怎麼處理掉。
老天都幫她,那段時間沒有過車,那間小麵館正拾掇著關門,夥計當笑話一樣提起剛才的事:「不曉得追到沒有,追到了也不會回來結賬咯,外地人死精的……」
她耐心地等。
張光華慢慢呻吟著有了聲息,李亞青一個巴掌狠狠摑在他臉上:「你為什麼殺我家裡人?」
張光華看著她,目光有片刻的迷茫,意識到自己身處的境地之後,臉色突然變的猙獰,嘶叫著讓她馬上放了自己,「不然連妳一起殺了」。
真是荒唐,知道誰為刀俎誰為魚肉嗎,遠處隱隱有車聲,李亞青哈哈大笑,伸手在他腦袋上重重一推:「下去吧。」
重物撲通落水的聲音,她低頭看,水流何其之快,那個身體砸下的水花漩渦,只是片刻之間,就被新的流水蓋過了。
***
好長的故事,以至於中間手機電池耗盡,木代不得已插著充電線跟羅韌通話。
聽完了,長久的沉默,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問出的第一句話是:「我紅姨會因為殺人被抓起來嗎?」
羅韌也不太清楚:「過了追溯期吧?再說了,誰去告她?她不說,誰又能查的到她。」
木代怔怔的:「我紅姨一直在查張光華的消息呢。」
「殺人的人,到底心虛。她90%篤定張光華死了,卻又疑神疑鬼,怕他掙脫了繩索,被河水沖到別的地方得救了,所以一直打聽著,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即便有了,她也會第一時間知道。」
難怪凌晨時就交代了一切離開了,她把秘密說出來,有太多不想也沒有勇氣去面對的東西,索性一走了之。
「我紅姨,跟我想的,好多不一樣的。」
羅韌笑笑:「我也慶幸我沒有太得罪她。」
木代多少有點歉疚,覺得是自己昨晚的逼問讓霍子紅迫不得已說出了這個藏了許久的秘密:「紅姨她,是因為我嗎?」
羅韌推開窗,小商河今天的天氣很好,晴空萬里,屋子泥黃色的院牆在陽光下泛著金光,李坦坐在前屋的房頂上,手搭在眼睛前頭看天,像是從來都沒看過一樣。
風吹亂他的頭髮,花白的頭髮。
「別太看得起自己了,不是因為妳。」
那就沒自己什麼事了,木代覺得心裡空空的,原來真相是這樣的,知道了真相,一點也不開心,她說:「那我掛了。」
「木代?」
「嗯?」
「妳要來一趟小商河嗎?」
小商河?為什麼?
「妳和我都知道,這件事,遠沒有完。」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3:20
24 【漁線人偶】第②③章
要不要去小商河呢?
木代有些猶豫,小商河畢竟不在隔壁,出門左轉幾步就能到,勞心勞力千里迢迢,多少有點犯懶。
但是,並不只為了自己好奇,也為了幫紅姨找出真相:她親眼所見的,推落河底自以為就此結束的,其實僅僅只是事情的開始。
羅韌給她講了聘婷的異常,也肯定了一件事:張光華落水的位置距離劉樹海翻車出事的地點,很近。
也許,解開盤結的線頭,現在就繫在聘婷身上了。
但是,「端住、虛竹、匪徒、豬肉」又是什麼意思呢?
她皺著眉頭的反覆念叨引起了一萬三的注意:「小老闆娘,妳念什麼呢?」
木代說:「歌詞唄。」
歌詞?一萬三確信他聽到了「豬肉」兩個字,現在的詞作者未免也太任性了。
他厚著臉皮把八個字問了個全:「小老闆娘,是妳聽岔了吧,妳知道澳門回歸的時候唱的那個《七子之歌》嗎?」
他清清嗓子,唱:「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
木代盯著他看,原來一萬三唱歌這麼難聽。
一萬三可不知道木代在心裡暗暗埋汰他,繼續給她解釋:「我小時候怎麼聽也聽不懂,一直以為唱的是『一棵芝麻高,不識我真心』。」
確實有可能是鄭伯聽岔了,原話應該不是這八個字,但是木代不是音樂發燒友,知道的歌實在有限,一萬三熱情表示,都包在自己身上。
雖然霍子紅給了他「自由身」,但是事發突然,他一時之間還真沒別的打算,如果還想繼續留著坑蒙拐騙的話……
畢竟老闆娘不知道哪輩子才回來,對於酒吧剛繼任的二世,他應該提起十二萬分的熱情才是。
一萬三頭一次不是為了更帖登陸天涯,懷著虛心求教的態度發了個求助帖。
果真大隱隱於市,高人在天涯,二十分鐘之後,他洋洋得意過來邀功。
「小老闆娘,那首歌叫《彈歌》,是很早已經的民謠,有說原始社會的,有說奴隸社會的,總之是口頭傳唱,年代還要在《詩經》之前呢。」
《彈歌》共八個字,「斷竹、續竹、飛土、逐宍(rou,音同肉)」。
意思是:去砍伐野竹,連接起來製成弓,打出泥丸,追捕食物。
明白了,同時也更糊塗了。
趕緊給羅韌打電話,羅韌沒想像中的驚訝,應該是也通過各種方法查到了出處,些須聊了幾句之後問她:「決定了嗎,過來嗎?」
怎麼說呢,去也有足夠的理由,不去也說得通,她不像羅韌紅姨是直接當事人,到底隔了一層。
羅韌笑:「過來的話包吃包住,路費也能報銷。妳來過沙漠嗎木代,有空的時候,可以騎駱駝。」
木代正色糾正他:「即便去也是為了正事,又不是為了玩。我考慮考慮。」
放下電話,克制了又克制,還是去百度了「沙漠、騎駱駝」,看著夕陽下的駝隊,想像著駝鈴悠悠,眼睛簡直是要放光了。
她是真沒見過沙漠。
過了一會,她蹭到張叔身邊:「叔,我要出趟遠門,去一趟小商河,銀川小商河。」
頓了頓又強調:「正事。」
***
酒吧裡新一批酒水食材送到,張叔招呼著一萬三一起幫忙搬,一邊搬一邊嘆氣:「就知道小老闆娘的心不在生意上……不過小商河……」
霍子紅之前一直想讓木代多出去走走長長見識,不過木代去的,多是大城市,像是重慶什麼的,安排好了行程,不怕出什麼紕漏。
但是小商河,寧夏回族自治區呢。
他問一萬三:「你以前不是在西部騎行過嗎,那裡……安全嗎?」
什麼意思?張叔這把年紀了,還想騎行?
「小老闆娘要去銀川附近哪兒,我不放心,想著要不要讓你跟著……但是……」
他自己寬慰自己:「不過咱們木代練了八年武呢。」
一萬三腦子裡迅速列出了利弊,不,利遠遠大於斃。
可以脫離勞動,就當是公費旅遊,運氣好的話還能向張叔申請出差補貼,旅途中搞不好還能邂逅美女,共譜佳音……
「張叔你去過銀川嗎?」
「沒呢。」
沒去過就好辦了,等的就是這句話,一萬三清清嗓子:「那是相當亂啊。」
在他接下來的描述裡,每年都有若干女子消失在那裡,而等到警方費勁艱辛找到的時候,她們往往已經在哪個大山裡給人做媳婦好多年了,會功夫不佔優勢,騙子們最擅長的是花言巧語設局設套,真是讓人防不勝防。而所有這些,都逃脫不了他的火眼金睛……
於是事情就這麼成了。
***
木代在河東機場下機,之前查過攻略,小商河的位置略偏,要先轉車到中衛,再從中衛轉去小商河。
從銀川轉車去中衛時,還算是車來車往人聲鼎沸,中衛的南郊汽車站就冷清許多了,候車室邊上只有一家小超市,木代在貨架間看來看去,忽然心念一動,刷的伸手,拿下面前的兩盒餅乾。
對面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頭低了下去。
木代對著那個小空隙勾勾手指頭:「抬頭。」
半晌,一萬三滿臉堆笑著……抬起頭來。
老闆和員工的待遇向來有差,木代是一路打飛的,一萬三是事前掐好了時間坐火車到的銀川。
他不想真的亦步亦趨跟在木代後頭,那樣「出差」還有什麼意思?時間得由自己自由掌控才行,所以他跟張叔說,小老闆娘一向對他有成見的,明跟著行不通,不如暗中加以「保護」。
銀川過來一路還好,坐了差不多同一時間點的不同班車,但是從中衛走就困難了,每天就那麼幾班車,被識破是早晚的事。
一萬三打著哈哈跟木代說話:「主要是張叔……他不放心妳……」
虧得手機裡還存了一路上張叔發的短信,張叔像個放心不下的長輩,每一條短信都絮絮叨叨不超字誓不罷休,但是很讓人感動。
──一萬三,你路上別瞌睡,好好看著木代,再怎麼能耐也是個小姑娘呢,要密切注意那些忽然過來搭訕的,流裡流氣的那些要尤其注意,不流氣的也要注意,騙子會裝……
──遇事趕緊報警,不要讓木代跟人打架,萬一真打起來了你要衝在前面……
木代看的心裡暖融融的,張叔跟著紅姨打工好多年了,名義上像夥計,實則跟親人也差不多了,不過,張叔明顯對一萬三太樂觀了,他會衝在前面?不掉頭就跑已經謝天謝地了。
木代把手機扔回給他,繃著臉問:「買票了嗎?」
這應該就是鬆動了,一萬三趕緊點頭:「買了買了。」
上車的時候,一萬三積極表現,拎著木代的包左突右擠的,頭一個搶到座位上,還把木代的位子撣了又撣,木代瞥了他一眼,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但心裡必然是滿意的。
一萬三心說:以前就是爺不愛表現,要是真的表現起來,哼哼,那真是……通殺。
車子緩緩開動,出車站大門時,趁著木代沒注意,一萬三面朝車外,衝著牆角處的某個人使了個眼色。
曹嚴華心領神會地給他回了個okay的手勢。
***
去小商河的路不大好,好長一段的顛簸,木代有些暈車,下車的時候接近傍晚,她給羅韌打了電話,電話裡,羅韌教她怎麼走方便。
木代一肚子氣:遠道而來,都不說開車過來接一下,悍馬買來幹嘛,養在家裡餵胡蘿蔔嗎?
伐開心,不受重視的感覺,這像是被「請」來的嗎?
一萬三卻積極地拎著行李朝人問路,問完了顛顛跑過來:「小老闆娘,這邊走呢。」
木代走的沒精打采的,幸好路途不長,羅韌給開的門,笑著問她:「路上還好嗎?」
木代沉著臉嗯了一聲,一萬三覺得羅韌看著眼熟:「你,你不就是那個……」
那天晚上印象可深了,霍子紅尖叫著被人推倒,酒吧裡議論紛紛,小老闆娘還追了出去呢……
羅韌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對,就是我。」
木代的房間早就準備好了,雖然沒預料到一萬三的出現,但好在空房多,安頓好木代後,羅韌領著一萬三去走廊盡頭的房間,路過一間房時,一萬三好奇地頻頻回頭。
房門可真奇怪,防盜門的上面怎麼挖空了一塊,裝了好像柵欄一樣的東西……
第二次回頭時,柵欄後頭忽然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臉,她穿白色的高領毛衣,衣領的邊緣襯著精緻而蒼白的臉,長長的直髮,細眉如煙,眼波又像是深不見底的水……
她是誰?羅韌女朋友嗎?操,運氣怎麼這麼好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羅韌一定對她不好,不然她眼神為什麼那麼幽怨?對,一定對她不好,否則他們遠來是客,羅韌怎麼都要給雙方做一下介紹吧……
從走廊到房間,短短十來秒,一萬三的心潮起伏怕是超過了過去一個月的。
羅韌推開門,對一萬三說:「到了。」
***
木代在床上趴了一會,這裡的溫度比雲南低很多,乾冷,嘴唇一直發乾,床面涼涼的,寒意一下子就滲進衣服裡。
羅韌進來幫她打開了空調,問她:「不舒服嗎?」
她繼續趴著:「嗯。」
羅韌拖了椅子在床邊坐下來,頓了一會說:「本來是想去接你們的,但是鄭伯帶李坦去醫院了,他這兩天狀態不太好。聘婷這裡離不開人,所以走不開,妳別介意。」
這樣啊,木代立刻覺得自己挺小氣的,畢竟羅韌這裡的事更重要嘛,不對,他為什麼說「妳別介意」?他看出來了?
木代還沒來得及說話,羅韌又問她:「晚上吃什麼?烤羊腿嗎?」
「今天人多,可以讓鄭伯在院子裡起個火堆,烤羊腿。寧夏的羊跟別處的不一樣,放養在鹽池戈壁,那裡生長二十多種野生草藥,天然藥補,所以這邊的羊肉沒腥羶味,小商河有一家不錯的店,醃製好的生羊腿可以現買,到時候讓鄭伯刷蜂蜜水,上火現烤……」
木代偏過了頭看羅韌說話,直到現在才認真打量他,比起上次見面,他其實疲憊很多,很重的黑眼圈,好像連日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木代有些內疚,覺得自己之前的無名之火挺沒意義的,她從床上爬起來,囁嚅著說了句:「隨便吃點就行了,怪麻煩的。」
「不麻煩,遠來是客。」
頓了頓又說:「讓大家都跟著妳都吃頓好的,這幾天,誰都沒心思好好吃飯。」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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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9 05:43:33
25 【漁線人偶】第②④章
羊腿料理地很地道,兩面都有花刀,據說撇髒後加數十種料燉兩個多小時,然後放到濃湯裡醃一天,取出了均勻抹上鹽、孜然粉粒、迷迭香,套上了保鮮袋密封後才對外售賣。
鄭伯是烤羊腿的高手,都不借助什麼現代工具,木頭架子紮了火堆,羊腿刷上了蜂蜜水,上火現烤,沒多久茲茲冒油,肉香四溢。
木代看的眼睛眨都不眨的:「別焦了啊鄭伯,翻不翻啊?」
鄭伯笑的呵呵的,旁邊擺了張條桌,篤篤篤在砧板上切蔥白黃瓜絲兒,頓了頓吩咐木代:「翻。」
木代歡喜的跟什麼似的,握著鐵釺手柄把烤羊腿翻了個面:「鄭伯,這要是古代多好,我們就靠烤羊腿行走江湖,你來烤,我負責翻,沒事還能行俠仗義什麼的。」
小姑娘,想的天馬行空的,不過鄭伯挺喜歡她,羅韌說頭次跟她見面時,木代可不是一般的凶──哪凶了,他可是一點都沒看出來。
第一根烤成,木代眼睛亮晶晶的:「抱著啃嗎?」
忍不住嚥口水,哪怕吃的手上嘴上都是油也認了。
卻原來不是,鄭伯拿刀子把腿肉都片成了細絲小條,每一小碟裡放一份,均勻撒辣椒粉、孜然、鹽粒兒,又蓋一層蔥白黃瓜絲,搭了把小銀叉,頭碟給木代:「嚐嚐。」
真是絕了,木代兩隻手捧了接過來:「這吃的也太文雅了。」
鄭伯笑:「可不,聘婷愛吃,又嫌啃來吃麻煩,後來羅韌讓我這麼弄的。」
是嗎,木代沒吭聲,只是下意識四下看了看,羅韌不在,應該是進屋陪聘婷了。
「聘婷……應該治得好的吧?可以讓羅韌帶她去北京上海的醫院試試看啊。」
鄭伯嘆氣:「羅韌也不是沒試過,但不是身體的問題……」
說到末了,嘆息著搖頭,又繼續分碟。
木代知趣地不再說話,多拿了一碟,給坐在一邊台階上的李坦,李坦是看見她了,但沒跟她說話,木代覺得挺內疚的,把碟子朝他身邊推了又推:「你嚐嚐啊,挺好吃的。」
李坦還是沒搭理她,好吧,人家是該嫌棄她的,畢竟那是她的『紅姨』啊。
木代端著自己的碟子,準備換個地方,才剛起身,李坦忽然問了句:「妳紅姨她……有提起過我嗎?」
這要怎麼答?善意的謊言?還是長痛不如短痛的實話實說?
見木代不說話,李坦笑了笑:「知道了。」
其實不問也知道答案,問了能死心的更徹底一點吧。
木代覺得挺心酸的,想岔開話題:「羅韌說鄭伯陪你去醫院呢,沒什麼事吧?」
「人老了,身子就跟輛老爺車似的,到處都是毛病。」李坦無限唏噓,自嘲地拍了拍膝蓋,「以前也沒注意過,早晚顛倒著過,飢一頓飽一頓的,老傢伙抗議了。」
是的,真是奇怪,之前明明年紀到了,但從來也不覺得老,風風火火的,為了查出真相始終冒著一股子勁,但是那天晚上,羅韌拿著電話進來,同他說,有人要跟他講話。
聽到李亞青聲音的那一刻,身體裡的那股子勁,忽然就慢慢洩了。
李亞青跟他說「對不起」,他苦澀地笑,說:「沒什麼。」
沒有人拿刀逼他,他自己願意的。
現在想想,真好像應了那句老話,「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茫茫大地真乾淨」,痛過、鬧過、爭過、搶過,現在一片空落,怪沒勁的。
李坦對木代笑笑:「我明兒就回去了,羅韌說,事情還有些蹊蹺,我沒力氣查了,辛苦你們,哪天有了消息,打電話跟我說道說道。」
他費力地站起身,捶了捶痠痛的腰,由始至終也沒動那盤木代端過來的羊肉。
也許,即便言語上釋然,內心裡,依然不願意接納任何跟霍子紅有關的善意吧。
木代原地站了一會,叉了塊烤羊肉遞到嘴裡,情緒低落,吃起來也味同嚼蠟。
無意中一轉頭……
估計所有人中,也只有一萬三能吃的這般志滿意得狼吞虎嚥了。
***
睡前一切如常,半夜時,木代醒過來。
乾,這裡是真的乾燥,感覺空氣中連一點水星子都沒有,喉嚨裡乾的厲害,嘴唇上都虛虛起了皮。
屋裡沒燒水壺,木代去客廳裡找,也真是背運,飲水機裡只接出半杯,一口就沒了。
也真是邪門了,燒水壺都沒有?木代急急衝到羅韌門口,想敲門又忍住了。
大半夜的,都在睡覺呢。
但是不敲門,就這麼忍著嗎?
正進退兩難,門忽然開了。
***
燒水壺接上電,發出熟悉的燜水聲,木代終於安心,裹著外衣坐在沙發上等水開,順便打量著羅韌的房間,目光很快被一面牆吸引過去。
像是電影裡見過的張貼案例的牆面,也有上次在古城小麵館,羅韌用便利貼給她貼出的那張表,不過原先打問號的地方已經換成了「張光華」,有一條折線從張光華的名字處前引,盡頭處寫了三個字。
函谷關。
函谷關三個字用紅筆圈了又圈,打了個問號,顯然還是猜測。而另一頭,羅文淼的名字那裡也向後引了條折線,盡頭處寫著「聘婷」。
同樣打問號,但不知為什麼,看的木代有點心酸。
羅韌拿了杯子過來,裡頭放了些蓮子心:「這裡的確比南方乾很多,很多第一次來的人都不適應。」
「你怎麼知道我在門外?」
「鄭伯說了聘婷的事之後,我特別留心,有時候整晚不睡,但是……」
他眉頭皺起:「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碰上……」
說話間,目光落到那面牆上。
如果真如之前設想的,是一種「病毒」,聘婷真的會是又一個攜帶者嗎?她的所謂異樣是發作初期的表現嗎?這種病毒又是如何在個體間實現傳播的?
轉頭時,看到木代正不安地舔著嘴唇。
羅韌伸手在她面前打了個響指,打的她一愣神:「別舔了,越舔越乾。」
水燒好了,騰騰的熱氣,想喝又不敢,這一口下去,得燙掉一層皮吧,木代索性把臉俯到杯口上面,蒸汽一蒸,倒也舒服多了。
羅韌看著木代,又好氣又好笑:「妳沒帶唇膏嗎?」
唇膏?平時倒也用的,但沒那麼必須,出門時也沒在意。
羅韌從行李包裡翻出自己用的遞給她:「南方山溫水軟的,妳也太掉以輕心了,這裡不管男女,人手一支的。」
木代伸手去接,剛觸到管身,羅韌又縮回去了。
他把唇膏旋出一段,拿過桌上擱著的直刃刀,把自己用過的那一頭削掉,才又重新遞給她。
真是夠細心的,木代怔了一下:「沒關係的,我不介意的。」
羅韌看她:「真不介意?」
木代心虛地耳根都紅了。
真不介意?想想還是挺介意的。
木代低著頭,旋出了唇膏往嘴唇上抹,抹著抹著,忽然渾身一震,抬頭看羅韌。
羅韌臉色凝重,伸出手指在嘴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
看來,他也聽到了。
***
不止是羅韌,鄭伯、一萬三、還有李坦,都出來了。
這可不是鄭伯形容的那種「幽幽的、細絲樣」的歌聲,這就是在唱歌,聲音清亮,夜晚聽來分外明晰。
幾個人走廊裡遇見,羅韌對著鄭伯使了個眼色,鄭伯心領神會:無關人等,就不要攙和了吧。
他轉身給李坦和一萬三解釋:「聘婷她……這裡,不太正常,不好意思,吵著你們睡覺了,包涵、包涵。」
語意裡軟中帶硬,有常識的人都聽得明白:哪個主人家,會隨便讓外人看到自己家人發病的樣子?
李坦原本就不大關心,釋然之後轉身回房,一萬三也只好退了回去,心裡惋惜極了:怪不得門做的像欄杆一樣,那麼一個美女,居然是瘋子嗎?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了?
羅韌引著木代靠近。
聘婷真的在跳舞,邊唱邊舞,動作的確大開大合,沒有哪個文靜靈秀的女子會這麼跳舞吧?
有了《彈歌》做事件背景,木代看得相當明白:對,這就是上古時候的那種舞,不講究姿勢曼妙,隨興隨地而舞。
聘婷的歌舞持續了約莫兩三分鐘,再然後,忽然停下,又恢復了那種沉默的眼簾低垂的模樣,安安靜靜的上床,蓋上被子,順手擰滅了床頭的檯燈。
滿室寂然,床上的被窩隆起一塊,好久都沒有動靜。
木代看的時候沒覺得,直到此刻,才感覺,像是有恐怖的餘味,自這間屋裡,四下蔓延著散開,不覺打了個寒噤,兩條胳膊上都泛起細小的顫慄。
鄭伯嘆息著對她搖了搖頭,好像在說:看到了吧,就是這樣。
他邁著沉重的腳步回房。
羅韌站在柵欄前,一動不動,眼睛死死盯著床上的聘婷,垂下的手慢慢攥起。
如果這真的是「病毒」,聘婷的症狀,是不是逐步在加重?當初叔叔羅文淼並沒有這種反應,難道說,各人反應不同,因人而異?
木代也不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麼話才最具安慰效果:「你放心吧,我會幫你的。」
羅韌心中一動。
幾次三番打電話,把木代請來,真的沒有私心嗎?有,她習武,又知道內情,是最好的幫手,萬一到時候聘婷出事,自己控不住場子,木代在這裡,抵得上三個四個五個六個鄭伯。
可是,如果事情的嚴重性超出了自己的想像呢,木代不會有危險嗎?
「我師父說,習武的人,算是半個江湖兒女,嫉惡如仇解危濟困,我勉強能做到啊。而且我紅姨跟這事也有關,所以我一定努力幫你的。」
羅韌心中失笑,木代比他想的單純多了,那天晚上被嚇哭,他就看出來了,她這樣的,是只要別人對她好一點點,就會加倍去回報的,自己有沒有有意無意地利用她這一點,去博取她的同情?
有吧,真的有吧,還算個爺們呢,想想有點汗顏。
羅韌看她:「木代。」
「昂?」
「妳明天搬出去,帶上妳那個朋友一起。」
「啊?」
木代覺得委屈,她說什麼了?一轉臉就不讓住了?她說的都是好話啊。
明明挺聰明的小姑娘,有時候傻起來,真是腦門心都在冒傻氣了,羅韌提醒她:「如果聘婷真的是感染了病毒,我不確定會不會再傳染另一個人,你們待在這裡的話,很難說,真的很難說。」
木代的心險些跳漏了一拍。
她真的沒想到這個,以前師父老說,有一句老話叫「武夫魯莽」,說得跟身子骨練強健了,腦子就練沒了似的,她洋洋得意的說:「師父,我聰明的很呢。」
聰明什麼啊,也就對付對付一萬三曹嚴華這樣的小角色氣勢十足,真正遇事才發現,丟三落四,想事情也沒那麼周全,還是缺了經驗。
她趕緊點頭:「哦,哦,好啊。」
神色緊張,好像待多一秒就會感染,恨不得立馬回房收拾行李的模樣:「那,那我回去了啊。」
她轉身就走,羅韌心念一動,迅速伸手抓住了她胳膊:「我就試探妳一下,說好的嫉惡如仇解危濟困呢?說好的一定幫忙呢?」
真是啪啪啪打臉。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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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9 05:43:47
26 【漁線人偶】第②⑤章
木代訕訕的結結巴巴:「我我……我怕感染,我挑個近的地方住。羅韌,你一打電話我就趕過來。」
她急的要跳腳了。
羅韌大笑著鬆了手:「別太相信別人了木代,任何時候,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最重要。」
回到房間,木代還在想羅韌的話。
什麼意思?弦外之音是說她單純,容易被人騙嗎?真是笑話,她有自己的分辨力,相信誰也是細細觀察甄選過的好嗎?不然怎麼不見她相信一萬三呢?
***
李坦一大早就走了,羅韌要看護聘婷走不開,鄭伯送木代和一萬三到最近的旅館。
前台開房,一萬三嘟嘟嚷嚷:「怎麼就不讓住了呢,他們家那麼寬敞。」
木代瞪他:「還不是你昨天吃羊肉吃太多了,遭人嫌棄!」
真是什麼都能賴到他頭上!一萬三拎著行李跟著木代往房間走,一路憤憤:人販子都跑到哪裡去了!
先到木代的房間,才掏出房卡,對面門打開,有個人哼著小調兒出門,才剛出來,一聲驚叫又縮回去了。
來不及了,木代已經看見了,她看看一萬三又看看那扇半關的門:「出來!」
曹嚴華內心掙扎了一下,還是耷拉著腦袋又出來了。
木代還沒來及說話,一萬三先發制人,作驚喜狀一個箭步跨過來:「曹兄!你怎麼來了?」
曹嚴華入戲也很快:「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我去完雲南之後,想換一個比較粗獷的環境放鬆一下心情,想不到你們也在啊!」
對此,木代只想說兩個字。
呵呵。
她鼓勵他們:「演,繼續演。」
說完了,自顧自刷卡進房,腳一蹬把門撞上了。
觀眾撤場,一萬三和曹嚴華面面相覷,開始互相埋怨。
──「你妹的,你住這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靠!你就讓我到了跟你說一聲,又沒讓我報住哪,再說了,你們不是住人家裡嗎,誰知道又跑來住旅館……我這拜師,是不是更沒指望了?」
……
為了彌補,曹嚴華好說歹說,中午把木代和一萬三請去了館子吃飯。
一桌子菜,木代就是不動筷子:「一萬三跟著我,至少有個理由。你也跟來為什麼,你不是剛找到工作嗎?」
「也就是個……端盤子的工作,中斷一兩個月,不影響職業生涯。」
木代又好氣又好笑,真是什麼工種到了曹嚴華這都能種成「生涯」。
一萬三幫腔:「小老闆娘,我曹兄宅心仁厚,秉性純良,妳師父不收,妳可以收啊,隨便教他點三瓜兩棗的功夫,蝴蝶效應,他將來要是救了誰,也是妳功德無量呢。」
木代瞥了他一眼:「你也說蝴蝶效應,那他萬一害了人,學了功夫又去偷,蝴蝶效應,我頭上還算一份罪孽呢。」
曹嚴華一張胖臉漲的通紅:「木代妹妹,我上次被抓進去教育過了,我真不偷了。妳做了我師父之後,我要是再偷,妳可以把我挑斷手筋腳筋廢了的。」
真是武俠小說看的太多了,木代百思不得其解:「你想學功夫幹什麼啊?」
曹嚴華的臉更紅了,過了會,他猶猶豫豫地從懷裡掏出了個錢包來。
什麼意思?木代疑惑地拿過來,李坦的錢包裡,放的是她紅姨李亞青的照片,感情曹嚴華也有個青梅竹馬唸唸不忘?
錢包打開,才知道自己是想岔了,裡頭真有一張照片,那標誌性的鼻子,怕是全世界的華人都認識。
成龍。
曹嚴華吭哧吭哧的,吞吞吐吐:「我一直有個夢想……」
真是不妙,木代迅速打斷他:「好了,吃飯吧。」
曹嚴華不懂為什麼才開頭就被截了,還愣愣地站著,一萬三給他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哥啊,你就吃飯吧。
吃飯的當兒,一萬三向木代打聽聘婷:「小老闆娘,那個聘婷,是羅韌的妹妹吧?」
木代說:「我覺得應該是女朋友。」
一萬三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不是妹妹嗎?都姓羅啊。」
「我覺得不是,我感覺很準的。」
原來只是感覺啊,一萬三略略放心,不過言語上還是要順著木代的:「如果是女朋友,好端端怎麼瘋了呢,肯定是那個羅韌不好,害得聘婷傷心,所以瘋了……」
木代啪一下就把筷子拍到了桌面上。
「你要叫『羅小姐』,或者『羅聘婷』,不要聘婷聘婷的叫,你跟她沒那麼熟,跟別人的女朋友保持距離,不要有任何非分或者踰矩的想法!」
一萬三覺得自己很冤枉:「我怎麼了啊,我就是問問。」
木代衝著一萬三笑,笑得他背後涼風陣陣:「我告訴妳,我感覺很準的。」
***
這一天沒別的事,木代自己在小商河轉了轉,中途把一萬三和曹嚴華都打發走了,一萬三是樂得不陪她,曹嚴華反而憂心忡忡的:「木代妹妹,人生地不熟的,妳小心點啊。」
其實有這樣一個徒弟也不錯嘛。
木代一直轉到了小商河鎮子郊外,遠處連綿的沙丘圍擁著一條進出的公路,木代向人打聽:「怎麼沒看見駱駝呢?」
那人笑的差點抽抽:「姑娘,什麼年代了,誰還養著駱駝玩兒啊。駱駝都在旅遊景區,中衛沙坡頭那,或者沙湖。」
闔著有駱駝的地方距離小商河還好遠,羅韌那語氣,還「有空騎駱駝」,說的跟駱駝就是他家養的一樣。
不過,木代的這股子氣,剛回到旅館就散了。
羅韌讓人給她房間裡送了個加濕器。
嶄新嶄新,應該是現買的,木代依著說明書裝了水插了電,加熱沒多久,柔潤的蒸汽就在屋子裡瀰漫開來。
木代盯著蒸汽看了好久,一股子士為知己的責任感油然而生。
一定要幫羅韌做些什麼才好。
***
旅館離著羅韌家的確很近,窗簾一撩,隔著不遠,就能看到那幢在小商河鶴立雞群的宅子。
這一晚上,木代把簾子撩了八遍不止:羅韌家來個賊也好啊。
撩到最後一次時,有輛車在門口停下,下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
看著面生,這是誰呢?
木代心裡一動,想起了羅韌的那句「別太相信別人了」,這個「別人」,也包括他自己嗎?
論理呢,如果是朋友,是不應該偷偷摸摸去刺探別人的秘密的,但是……
她跟羅韌,也沒那麼熟啊。
***
木代圍著屋子轉了好幾圈,大門緊閉,敲門也沒個合適的理由,還是老法子吧。
這邊的屋都是泥夯的牆,上牆簡直輕而易舉,而且晚上風大,掀蓋撼窗的咣咣噹噹,尤其容易掩蓋異聲。
木代很快就到了高處。
幾扇窗戶都看了,難免失望,客廳的窗子應該對著院子,而這面是後牆,都是臥房和洗手間,而且,為了避風,這裡的窗戶是常年關著的,隔音效果也好,即便能看到人,聲音也聽不到的。
悻悻的正準備下去,忽然有人開門進來。
是那個女人和聘婷,羅韌也在,那個女人換了身白大褂,脖子上還掛著聽診器,笑著吩咐了幾句,就和羅韌帶上門離開了。
木代想起來了,應該是羅韌提過的那個定期幫聘婷檢查的護士。
其實如果是在之前,聘婷洗澡的時候,那個護士是全程跟著的,但自從聘婷有了異樣,羅韌就極力避免任何無關的人跟她獨處。
洗手間裡,只剩了聘婷一個人,她還是那副沉默而木然的樣子,先打開了立式淋浴房裡的蓮蓬頭,然後一件件地脫衣服。
好像有點……非禮勿視了啊,木代把目光移開,一顆心跳的砰砰的。
聘婷的身材可真好啊。
還是不看了吧,木代吁了口氣,身子在牆面上轉了半幅,換了個方便下去的姿勢,換手的時候,無意中又看向窗內。
聘婷似乎是忘了什麼東西,打開淋浴房的玻璃門出來取,身子微側,曲線極美的,白皙光潔的背上滾落一粒粒晶瑩的水珠。
木代的眸光忽然收緊,聘婷的後背上,那是……
***
羅韌沉默著聽木代講話。
木代有些激動,身上沾了不少土灰,但是聲音卻相對低,像是怕被誰聽見:「只有一兩秒,很快,在背部的皮膚下面,忽然間凸起,那個形狀……」
她猶豫地伸出手,指了指牆。
循向看過去,是自己列的那張表,「嫌疑人死狀」一欄。
「就是那個形狀。還有……」
就在那一兩秒內,凸起的皮膚之上,並不是平展的,血管裡的血,忽然間紅的奪目,透過皮膚,形成了一個筆畫極細的形狀。
木代找來紙,畫給羅韌看,是一個被拉長了的s形狀,左邊加了一小撇。
這像是一個字。
羅韌打開電腦,搜索了幾下,頁面在屏幕上頓住,他招呼木代過來看:「是不是這個字?」
木代連連點頭。
頁面是「刀的字形演變」,從甲骨文,曆金文、篆文、隸書、楷書,直到現在的標準宋體。
木代畫出的形狀正是第一個,甲骨文的「刀」字。
上古時候的《彈歌》,甲骨文的「刀」字……
羅韌忽然問她:「還記不記得,殺人現場,被線牽出的人偶,總有一個人是拿刀的?」
記得,場景是一個人手捂著臉,像是在躲,另一個人手裡拿著刀,獰笑著要砍下去,第三個人兩手旁推,像是在勸架。
拿刀的那個人,並不只是虛虛做個手勢,手裡是真有刀,大多是受害者家裡廚房的刀,拿來了塞在受害者手裡,還要用線一圈又一圈地穩住。
刀,到底代表什麼呢?
羅韌的眉頭皺起,食指中指自然而然彎起,輕輕點著手邊的沙發把手。
「羅韌?」
「嗯。」
木代吞吞吐吐的:「其實,你上次跟我說過以後,我找過那個萬烽火,我問他,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
羅韌抬頭看木代。
木代居然說的很認真:「我知道你不信啊,可是,有很多事情,可能是名義上托是『鬼』,其實有科學的解釋呢。萬烽火讓我找的那個人,好像真的很厲害的樣子,他還寫書,還跟我說,要有科學的態度。」
「所以呢?」
木代是真的覺得這是個可行的方向:「那個人研究各種靈異現象二十多年了,聽說一直在路上,見過許多許多稀奇的事。我想著,你要是同意,我們可以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他,說不定,他有類似的案例,也說不定,能給我們提供一些線索呢。」
羅韌想起萬烽火常說的那句話。
──消息的打聽就是這樣,有時候得有一個契機,契機不來,等個三五年是常事。
是啊,如果一直沒有新的契機,就要一直這樣乾等下去嗎?既然萬烽火和木代都相信那個人,說不定他就是下一個契機呢?
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羅韌長吁一口氣:「他叫什麼?」
一邊說一邊把電腦轉到搜索頁,想順便搜搜這位學者的書,看看他的研究方向。
木代慢吞吞地回了兩個字。
「神棍。」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3:58
27 【漁線人偶】第②⑥章
正式通話之前,木代給神棍撥了個電話打預防針,大意就是如果羅韌的態度不好的話,請他多多包涵。
神棍說:「咦?羅韌是哪棵蔥?他又不是我好朋友,我為什麼要包涵他?不打了,電話打來我也不接。」
果然寫過書的人就是大咖,性格如此的狂傲,高人一般都是這樣的,木代趕緊表明立場:「所以說啊,我也看不慣他這樣自以為是的態度,就需要你這樣又有文化又有口才的滅一下他的氣焰,碾壓,全方位的碾壓。」
神棍讓她說的舒心舒肺,登時就喜笑顏開:「好吧小口袋,看在妳的面子上,我就碾壓一下小蘿蔔吧。」
小蘿蔔?木代的手機險些摔地上去。
轉過頭來,還要跟羅韌打預防針。
「這個人呢……」她絞盡腦汁形容,「比較有個性,你想啊,老跟這種靈異玄幻的事情打交道,思考問題的方式自然跟一般人不一樣。你從他給自己起的名字上就看出來了,神棍,為什麼非得用這麼招搖撞騙的字眼呢?說明他有自信啊。」
木代也是挺拼的,羅韌又好氣又好笑,說這麼多,無非就想讓他對那個什麼神棍客氣一點唄,行啊,反正客氣又不花錢。
他點頭:「還有呢?」
居然真的還有「還有」,木代期期艾艾的:「他不喜歡叫人家的名字,會隨口那麼一叫……」
說到這,趕緊強調:「但是真的是隨口,絕對沒有貶義。舉個例子,那個萬烽火,他叫他小萬萬,就說我吧,他喊我小口袋……」
羅韌動容,木代連自己都拿來舉例做鋪墊,那個神棍給他起的名字該有多難聽啊。
他鎮定地拿過邊上的杯子喝水:「說吧,給我起了個什麼諢號。」
「小……蘿蔔。」
羅韌的頭皮有輕微的發炸,不過還好,不算太過分。
壞就壞在木代這個操碎了心的又過來畫蛇添足了:「其實蘿蔔……營養豐富,是個好東西,民間有俗語『冬吃蘿蔔夏吃薑,不要醫生開藥方』,有些地方把蘿蔔叫土人蔘,所以其實他是變著法兒誇你是人蔘呢羅韌……」
羅韌一個忍不住,一口茶全噴了。
木代正對著羅韌說的聲情並茂的,哪料到他會突然發難?饒是身形敏捷迅速避開,有半邊臉還是濺到了點。
木代素來是愛乾淨的,急的啊呀跳起來,滿屋子找抽紙,羅韌從兜裡拿出紙巾,正準備遞過去,木代氣咻咻地嗖一下搶過來,一邊擦臉一邊瞪他。
羅韌真誠給她道歉:「對不起啊木代,把人蔘水噴妳臉上了。」
***
通話終於正式開始。
羅韌主講,他條理清晰,敘事分明,神棍一開始以為是司空見慣的尋常事,聽的有些心不在焉,到後來漸漸被吸引住,間或會問羅韌一些問題,而他的問題也很是打在點上,比如:究竟是什麼原因,第一和第二樁兇案之間,相隔了那麼久呢?
而對於木代來說,無異於是把整個兇案又理了一遍,落馬湖、二連浩特、小商河、張光華、劉樹海、羅文淼,還有……聘婷。
末了,羅韌說:「找出事情的真相固然重要,但是對我來說,現在最緊要的,是救聘婷。」
短暫的沉默之後,神棍說了句:「就我目前見過的案子中,沒有類似的,但是我直覺應該有,只是還差點什麼,如果再多點線索就好了。」
呵呵,如果不是一籌莫展,也不會走投無路向你求助,還差點什麼?差真相嗎?如果真相都找出來了,找你幹什麼?
羅韌笑了一下,礙於木代的面子,沒把這些話說出來。
但是神棍顯然不是只是說說而已:「我晚點時候再給你們打電話,我要理一下。」
***
等的時間並不長,但是感覺上很漫長,羅韌帶著木代去看了一趟聘婷。
隔著柵欄,看到聘婷抱著膝蓋坐在地上,出神地盯著地毯看,腳下意識地向後縮,像是忌憚著想像中的血弄髒了她的腳。
「羅韌,你跟聘婷之間,其實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吧?」
羅韌轉頭看她:「為什麼?」
「就是感覺。」木代示意了一下他脖子裡的那條掛鏈,「像是掛情人的照片,我感覺很準的。」
羅韌笑起來:「不止聘婷,我跟羅文淼也沒有血緣關係,只是恰好都姓羅。小時候,因為家裡的關係,我跟著羅文淼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在我心裡,他們是比親人還要親的。」
「可是鄭伯說,聘婷出事之後,你從來不回來看她。」
羅韌的眼神黯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又笑起來。
「不回來,因為沒臉回來唄。」
「叔叔跟我說,不要讓他殺人,我沒辦到。離開聘婷的時候,我跟她說,別怕,有我呢。結果呢,她瘋了。我說的話就像放屁,沒一件做到的,這輩子,我都不會再給別人承諾了。」
木代怔怔地看著羅韌,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遠遠的鈴聲傳來,神棍來電話了。
***
神棍說:「我把整件事情從頭到尾理了一下,接下來我說的,都只是推測。但是推測不一定是錯的,任何科學的理論未經實驗或者事實證明之前,都是以推測或者假說的形式存在的。」
羅韌覺得喉嚨發乾:「所以呢,你的推測是什麼?」
「聘婷的身體裡,有個什麼東西。目前還不清楚是哪裡來的,但是這個東西,跟張光華、劉樹海,還有羅文淼身體裡的,是同一個。」
「這個東西,不像病毒,像是活的。它的傳播也不像傳染,而像是就近的自由選擇。我姑且假設它的形狀就是長方形,如果你們能看到,可能就是人皮的樣子,長方形的人皮。」
好像也有道理,畢竟死去的劉樹海和羅文淼背部,都缺失了這樣一塊皮。
木代插嘴:「那腳呢?每個人都被砍了左腳呢。」
「小口袋,妳沉得住氣嘛,我待會會講到的。」
好吧,木代知趣的閉嘴了。
「劉樹海和羅文淼都是屍檢的時候才發現少了一塊皮,而同時衣服上沒有對應的破口,這是我覺得這塊皮是活的的主要原因。我猜測,當事人死亡的時候,現場亂作一團,這塊皮悄悄的,從死者的領口處爬出來,自己藏起來了。」
真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想像力,但是前思後想,竟然無法提出什麼異議。
「我們現在,只有劉樹海和羅文淼兩個案例做參考,岑春嬌在劉樹海死亡當時跑出去了,等她再回來的時候,帶了個看門的老頭一起,也可能驚動了其它的看熱鬧的人。而聘婷,據你說,羅文淼死亡之後,現場只有聘婷一個人,鄭伯是隔了一段時間才發現的。」
羅韌心頭一震:「你的意思是,這塊人皮的附身,有意識地避開了眾多的耳目,趨於選擇落單的人?」
神棍說:「是啊,這就好像犯罪,很少大庭廣眾下進行,大都是選擇沒人的巷子、單身的路人。」
「你提到過,濟南的那家小旅館靠近客運站,你叔叔的車又因為路上出故障,半夜才到達。當時兇案發生不久,如果你叔叔恰好是一個人從小旅館後面經過,而那塊人皮從劉樹海房間的窗戶來到了外面……這就是我剛剛說的,就近選擇,但是有一定的自由性。」
木代後背直冒涼氣,她盯著牆上的案例看,不錯,是就近選擇,張光華淹死在大同附近的河裡,劉樹海大同車禍落水後出現異樣;劉樹海死在濟南客運站附近的小旅館,而羅文淼半夜時恰好在附近經過;羅文淼自殺死在自己的房間,而當時,衝進房間裡的只有聘婷。
羅韌問了句:「那塊人皮,是不是有蠱惑人心的力量,可以逼迫的人心性大變,做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來?」
神棍遲疑了一下:「我覺得應該是這樣,但是因人的閱歷、學識、自控力等等而異。比如你的叔叔,我覺得他屬於自控力較強,可能也進行了某些反抗,因為你曾經問過聘婷他到底哪裡不對勁,聘婷說不出來,說明羅文淼控制的很好,只有親人才有第六感的察覺,而且他還曾經對你說出『別讓我殺人』這樣的話。」
「與之恰相反的是聘婷,因為她已經瘋了,意識很容易被控制,所以她的異狀表現的極其明顯。」
好像的確是這樣,叔叔當年,也許也有想唱歌起舞的衝動,但只是意識裡的恍惚一瞬,很快就控制住了。但是聘婷不同,她百無禁忌,想哼唱就哼唱,想起舞就起舞,不在乎合不合適,也不在乎有沒有人旁觀。
屋子裡安靜的有些可怕,神棍清了清嗓子:「現在我們把這個問題放一放,說另一個。」
「《彈歌》是上古時候的民謠,刖足是差不多同時代的一種刑罰,之前你們受制於一種想法,那就是『刖足』和『剜皮』都是可怕的死狀。可是,是否可以把它們分開看待呢?」
木代又忍不住了:「怎麼分開呢?」
「剜皮是這塊人皮的自行離開,因為它需要尋找下一個附身的對象。但是刖足是另一種力量對兇犯的懲處,也許他所犯的罪責,在當時對應的就是刖足的責罰。」
說完這話,神棍停頓了好一會:「聽懂了嗎?」
木代點頭:「聽懂了。」
「小蘿蔔呢,聽懂了嗎?」
明明是這麼緊張瘆人的場景,但是聽到神棍叫「小蘿蔔」,木代還是想笑。
羅韌有些無奈地看了木代一眼:「聽懂了。」
「聽懂了就好辦了,下面,我就要說出我最為重要的推論了,即,如何救聘婷。」
羅韌的眸光驀地收緊,身子不覺坐直,木代也緊張地屏住呼吸。
神棍接下來的話讓兩人無語凝噎。
「你們不鼓掌嗎?說重要的事情的時候不該鼓一下掌嗎?」
羅韌這種心情,還怎麼讓他鼓掌啊,但是神棍分析了這麼久,好像確實也值得表揚,木代只好自己啪啪啪地鼓掌,羅韌看了她一眼,她的拍掌聲立刻輕了下去,心裡憋屈的不行:我這是何苦來?為了誰?
但是那一線小小的委屈,很快就被神棍接下來的話驚的須彌不剩。
「如果推測的不錯,聘婷跟羅文淼一樣,會很快殺人犯案,你們當然可以防,但百密一疏,未必防得住,聘婷會很快迎來跟之前三個人同樣的命運,死亡,刖足,剜皮。」
羅韌的臉色漸漸煞白。
木代不忍心,趕緊問神棍:「那怎麼救聘婷呢?」
「刖足是因為死者殺了人,剜皮是因為這個人已經死了,沒有利用價值,要尋找新的宿主。我的想法是,趁著聘婷還沒來得及殺人之前,讓她假死,等人皮離身之後,再讓她活過來。」
「假死?」
神棍呵呵笑起來:「當然不能是裝死的那種假死,那種應該騙不過的,我指的是,真正的停止呼吸,利用這幾分鐘的時間讓人皮離身,然後再……搶救回來。」
「不過……」他話鋒一轉,「這個終究也不是良策。」
木代聽懂了。
誰也不知道那塊所謂的活的「人皮」,到底是怎樣一種邪惡力量,離身之後,能夠被束縛、困住、制住嗎?如果不能,即便救下聘婷,也總會有下一個被附身者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4:13
28 【漁線人偶】第②⑦章
送木代出來時,已經很晚了,恍惚中,像是叔叔羅文淼出事的那個晚上,整個小商河,靜的如同無人入住。
木代安慰他:「你也別太擔心了,總會有辦法的。」
羅韌笑笑:「可是聘婷等不了太多時間了。」
神棍說的沒錯,聘婷現在沒有任何的自控力,如果那股毒蛇一般的惡念吐信,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羅韌突然有了一個大膽而又危險的念頭。
如果把聘婷身上的東西引渡到自己身上呢?被附身者不是突然發作的,從之前的案例來看,那塊「人皮」在宿主身上的潛伏時間至少超過一年。
的確不是治本良策,但是,眼前來講,是最好的法子了。
羅韌似乎很消沉的樣子,是啊,換了自己,心情只會更糟吧,木代心底深處,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那我先回去了。」
她兩手插進兜裡,低著頭往回走,又起風了,撲在臉上,乾燥的沙子味道。
羅韌在後面叫她:「木代。」
木代停下腳步,不解地看羅韌。
羅韌看天,星斗都像是畏寒,在極遠的高處發出疏淡的冷光。
「天氣不錯,出去逛逛吧。」
***
車出小商河,一頭紮進茫茫黑暗之中,車裡沒有開燈,木代額頭抵在車窗上,努力看周圍的景色,好像沒什麼不同的,車燈過處,都是光禿禿的戈壁。
車速很快,但羅韌顯然對路很熟悉。
「我喜歡開夜車,沒有人的地方才好,安靜,也沒人管。隨便找個地方停,下來坐著,覺得全世界只有妳一個人。」
他很快轉下公路進入戈壁,因為地面的不平整,車身持續顛簸,過了會又加大馬力一直爬高,坡度很陡,普通的車怕是也上不來的,而且這高度像是總也到不了頭。
木代有些緊張,下意識攥住了座位的邊緣。
羅韌忽然問了句:「木代,願意跟我一起死嗎?」
木代目瞪口呆:「啊?」
羅韌沒說話,示意了一下前方。
木代下意識去看,頭皮一下子炸開了:到頂了,前面沒路!
她尖叫:「羅韌,停!停!沒路了!」
車頭猛然下傾,木代腦子一空,心都跳停了,想著:就這樣摔死了?
……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又好像只有一小會,車子緩緩停下。
不是沒路,也不是懸崖,只不過是視覺誤差,還是有路的,是個坡度極陡的大下坡,人在那一面時,完全看不見,而且當時羅韌沒減速,也沒給她任何提示。
有一種生死間走了個過場的感覺。
羅韌過來,幫她打開車門,又替她解開安全帶,木代魂魄估計還在外頭飄著,也忘了要跟他算賬了。
羅韌拉她:「來,下來。」
木代被他拉著下車,剛一挨地腿就軟了,她聽到羅韌笑她:「妳不行啊木代。」
不行就不行吧,隨便了,真是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了。
羅韌從車上取下墊子,兩個人倚靠著車身坐下來。
面前是廣袤的黑,到天邊極遠處又有沙丘起伏的曲線,再往上看,星星多起來了,手張開著伸出去,指縫間都密簇簇地落了好多星。
羅韌說:「有些星星離我們很遠,它的光到達地球,要跋涉許多光年。我們以為是現在看到的星光,其實是它很多很多年前發出來的。」
他隨手指向一顆星:「那一顆,說不定現在已經死了。」
木代聽過這種說法,關於宇宙中時間的解釋,太陽光到達地球要八分鐘,你此刻看到的陽光,其實是八分鐘之前發出的,除太陽外,最近的一顆距地恆星人馬座南門二,距離地球4.2光年,也就是說,你現在看到的人馬座星光,其實是4.2年前發出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類的肉眼,看到的一切都是過去。
木代說:「聽你這麼一說,覺得這天上掛的,都是星星的骸骨,所有的星光都是磷火。」
說完了,忽然覺得自己怪有才的。
羅韌也給了她很大的肯定:「真是下半輩子看星星的心情都被妳給毀了。」
木代哈哈大笑,問他:「以前常來看嗎?」
「帶聘婷來過。」
哦,帶聘婷來過,也是這樣漫天星斗的晚上,開著車,風聲在耳邊迴響,衝下崖坡。
木代忽然覺得怪沒勁的。
就在這個時候,羅韌說了句:「我爸爸有兩個老婆。」
***
木代隨口應了一聲。
羅韌沒說話,像是要等她反應過來,果然,頓了一頓,木代突然抬頭,驚的說話都口吃了:「兩……兩個?」
「法律不允許啊。」
「法律還不允許殺人呢。」
也對,真奇怪,總是被羅韌輕易就說服了,木代想了想,說:「那你家裡一定很有錢,窮人是娶不起兩個老婆的。」
羅韌笑了笑:「我媽媽算是我爸的糟糠之妻,經人介紹結合,跟著他吃苦,陪著他創業,後來他終於有錢了,覺得應該好好彌補自己,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包括……」
他頓了一下:「包括愛情。」
木代說:「媽的!」
羅韌很奇怪,木代真不像講髒話的姑娘,但是看到她歪著腦袋坐在那,咬牙切齒地迸出這兩個字,反而覺得心裡挺暖的。
其實有無數次,他自己也想這麼罵來著。
「然後我二媽就進了門,除了不領結婚證,宴席禮金,只比我媽更風光,人又精明能幹,裡裡外外,更像女主人。」
他笑:「有時候,我很氣我媽,像個林黛玉,受氣了哭哭啼啼,咳著咳著能咳出血來。」
語氣那麼平淡,像是講別人的故事。
「原本,日子也還能湊合著過,無非就是比別人多了一個媽。但是我二媽生了個男孩之後,事情就不一樣了。」
「很蹊蹺的,在同一年,我出了兩件事,第一次,差點被車撞死,第二次,不知道吃了什麼,上吐下瀉,被送到醫院洗胃。」
他看著木代笑:「還好,命大,名字裡這個韌字,不是白叫的。我媽懷疑是二媽搞的鬼,但是沒證據,至於我爸,明裡暗裡,反正是袒護二媽的。」
「我媽覺得,不能讓我在家裡待下去了,待著待著,說不定就待沒了。她找到我叔叔羅文淼,請叔叔照看我一段時間。羅文淼直接從醫院裡把我接走的。」
「那個時候,叔叔還不住小商河。我洗胃的難受勁還沒過,昏昏沉沉的醒過來,第一眼就看到聘婷。」
羅韌的唇角浮現出溫柔的一絲微笑。
「聘婷那時還小,四歲還是五歲?我記得,她穿白色的小紗裙,長筒襪,紅色的涼鞋,腦袋上一左一右,紮了兩個小辮子,懷裡抱了一把大木刀。」
「就是當年那種,小孩兒玩的,木頭做成的帶紅纓的刀,怕是比她的個子還高。她跟我說,小刀哥哥,爸爸說有壞人要害你,你別害怕,我有刀,壞人來了,我就砍他。」
木代想像了一下當時的情形,覺得聘婷真是比自己想的還可愛。
羅韌的聲音很低:「我在叔叔家,一住就是六年。後來雖然離開,但還是時常回去,在我心裡,聘婷和叔叔,其實比父母更像親人。叔叔已經走了,我不希望聘婷,再受到任何的傷害。」
木代說:「你別擔心,總會有辦法的。」
真是很想安慰羅韌,但是說來說去,只是這兩句毫無說服力的話。
羅韌看向木代:「不管怎麼樣,認識妳很高興,木代。」
「是嗎,第一次認識我就拿刀子壓我脖子,怎麼看都不像很高興的樣子。」
羅韌哈哈大笑:「妳一直都記著呢。」
他把別在身後的刀子拿出來,抽出了看看,又插回鞘裡,最後遞給木代:「送給妳了。」
又是一齣猝不及防,木代有些不相信:「送給我?」
羅韌說:「是啊,以後再生氣,把刀子拿出來,往地上砸兩下,踩兩腳就行了,別總想著我不好的地方。」
刀子拿在手裡,比想像中大,也沉的多了,刀鞘是皮質,但拿在手裡,還是有沁人的涼意。
***
回到旅館,已經接近早上,木代睏的不行,進了房間一頭栽倒,揉著發痛的腦袋再起身時嚇了一跳,居然已經是暮色四合了。
趕緊洗漱,刷牙的時候還挺納悶:一萬三他們,怎麼不喊她一道吃飯呢?
收拾停當了,先去敲一萬三的門,剛敲了兩下,門驀地打開,一萬三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小老闆娘,妳起來啦?」
曹嚴華居然也在,笑的話裡有話的:「木代妹妹,妳終於起來啦?」
木代呵呵笑了兩聲:「你們兩個有病嗎?為什麼不喊我一起吃飯?」
一萬三驚訝:「小老闆娘,妳還需要我們跟妳一起吃飯嗎?」
看來這兩貨是看到什麼了,木代也懶得解釋:「不管你們看到什麼,反正不是,再不正常講話……」
她做了一個撐筋的動作,滿滿的威脅意味,一萬三警惕的退後了一步。
好在,木代的手機響了。
奇怪,居然是鄭伯。
他聲音慌慌的:「木代啊,昨天羅韌跟妳一起,有沒有什麼奇怪的?」
奇怪的?帶她兜夜風,奇怪嗎?給她講了自己家裡的事,奇怪嗎?還送了她一把刀,算奇怪嗎?
木代走到窗前,一把掀開窗簾,咦,羅韌家的大門口,停了一輛車。
「我總覺得心裡七上八下的,羅韌今天讓把護士再叫來,吩咐人家帶急救的工具,早上又突然跟我說什麼很多窒息的人如果急救及時,是可以緩過來的。剛剛又把聘婷帶到大房間去了……他是想做什麼,木代小姐,妳清楚嗎?」
木代一片茫然:「我也不知道……」
不對不對,慢著慢著。
有一個不祥的念頭在慢慢膨脹。
神棍說,終究也不是良策,總有下一個被附身者的。
羅韌說,不希望聘婷,再受到任何的傷害。
還說,不管怎麼樣,認識妳很高興,木代。
木代,妳就是個傻子,妳怎麼沒想到呢!
***
大房間是真真正正的防盜門,踹不開也撞不開,連門縫下面都用布塞實了,木代急的差點哭了,問鄭伯:「有窗嗎?這間房有窗嗎?」
有,但是窗玻璃一砸開木代就傻眼了,羅韌一定事先做過準備,封死了任何那塊「人皮」可能溜出去的途徑,窗子被很大的壁櫥擋死了,踹都踹不動。
只好又回到門邊拚命砸打,鄭伯原先只是忐忑,見到木代這樣,也嚇住了,哆哆嗦嗦問她:「是不是出事了啊木代小姐?」
木代想說什麼,還沒說出一個字,眼淚已經出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傳來一聲斷喝:「讓我來!」
回頭一看,是殺氣騰騰的曹嚴華,左手一把小型電動開鎖槍,右手一把四個頭的專用開鎖十字無敵霸王,腋下還夾了個開鎖包。
這一瞬間,真是……高大威猛,自帶光環,宛如……神邸降臨。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4:26
29 【漁線人偶】第②⑧章
曹嚴華不負眾望,一陣間雜著鏗鏗砰砰撬聲的勞作之後,鎖舌咯噔一聲彈開的聲音,簡直如同天籟。
這聲輕響反而讓木代冷靜下來,脫口說了句:「慢著。」
說的遲了,曹嚴華已經推開了房門,羅韌的確做過準備,這間屋子等同於已經騰空,窗戶用大的接地立櫃擋嚴實,屋子裡只擺了一張簡單的書桌,桌上只一把剪刀、水杯、秒錶,連空調通氣的縫隙,都全部用膠帶貼了起來。
一萬三脖子伸的老長,東張西望地嘀咕:「沒人啊。」
話音剛落,側面的洗手間門響,羅韌抱著聘婷走了出來。
聘婷的雙臂虛虛下垂著晃蕩,身體毫無生氣,衣服是乾的,但頭臉濕漉漉的,頭髮上一直往下滴水,羅韌的臉色很可怕,嘶啞著嗓子吼了句:「別進來。」
羅韌是……溺死了聘婷?
木代的心砰砰跳的厲害,下意識伸手擋住一萬三和曹嚴華,羅韌快步走到桌前,把聘婷面朝下放在桌面上,拿起桌上的剪刀,剪開她衣後下襬,雙手用力一分,哧拉一聲撕開。
從門口的位置都能看到,冰肌雪膚,光潔如玉。
一萬三驚的口吃:「他……他,他幹嘛?」
沒人理他,羅韌拿起邊上的秒錶,嘴唇微微翕動,手臂似乎在抖,秒錶的錶鏈一直在晃。
木代緊張的耳邊一直嗡嗡響,這個時候,時間比一切都寶貴,兩三分鐘之內,不管那塊人皮離不離身,聘婷都要被送出去急救,但是,事情都有萬一,萬一救不回來怎麼辦?
那樣的話,羅韌等於是親手殺了聘婷,不就成了殺人犯?
還有,神棍說過,那塊人皮是活的,傾向於避開眾多的耳目,現今情勢不同,眾目睽睽,人皮還會離身嗎?
木代腦袋都快炸開了,這件事情,其實還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但是羅韌太緊張聘婷,不及細想就兵行險招。
這就是別人常說的關心則亂嗎?
羅韌沒有看她,但話是向著她說的:「木代,妳要有分寸,該走的時候馬上走!」
木代眼圈一紅,下意識點頭,忽然想到點頭他也看不見的,想說一聲「好的」,喉嚨裡哽著,怎麼也說不出來。
曹嚴華立功之後連個好字都沒撈著,多少有些鬱悶,眼前的事情匪夷所思,又沒人給他解釋,更加莫名,一迭聲問她:「木代妹妹,這是怎麼回事啊?」
就在這個時候,眼睛一直瞪得溜圓的一萬三忽然倒吸一口涼氣:「我靠,那是什麼鬼?」
好像是電影裡的慢動作,聘婷的背上,緩緩捲起一塊人皮。
薄如蟬翼,泛著奇怪的亮澤,邊緣有血絲,像是薄片的塑膠被火燎烤,自然而然的捲起。
這就是那塊人皮嗎?木代的呼吸都快停了,瞳孔裡異常清晰地映出那塊人皮的每一個異動。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剛離體,動的還比較緩慢,活動時皮身的中間部位拱起,靠著這股拱力往前,或者轉向退後。
它極緩的,爬下了聘婷的背,爬到了桌面上。
這個時候,曹嚴華回答了一萬三的問題。
「可能是一種寄生蟲吧。」
一萬三居然覺得很有道理,畢竟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吃蒼蠅的豬籠草,幫蜘蛛吃人的日輪花,有這種寄生蟲也不奇怪,就是挺瘆人的。
羅韌壓根沒去注意其它的動靜,他一直死死盯著那塊人皮,待到它一離開聘婷的身體,馬上抱起聘婷,猶豫了一下,直接把聘婷推扔過來,吼了句:「馬上走,帶她走,鄭伯呢,急救!」
木代想也不想,一個前撲接住聘婷,但她到底臂力不擅長,雖然姿勢位置都對,還是被那股力撞的連退三四步,差點錯足摔倒,好在門口擠的人多,幫她擋停。
鄭伯一直守在門口,急的心臟都要不跳了,雖然知道事情蹊蹺,但是羅韌此前吩咐過,不管發生什麼情況,先救聘婷。
他趕緊把聘婷接了出去,沒過兩秒,就聽到客廳裡的護士大叫:「快,快,把人放平!」
感覺上,像是剛完成一輪接力,就快虛脫了。
木代喘的厲害,抬頭看羅韌時,腦子突然一懵。
那塊人皮,已經立到了羅韌的肩膀上!
她尖叫了一聲,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右腳抵住門牆借力,整個身體直直向羅韌懷裡撞過去,羅韌沒察覺自己的危險,倒是怕她撞到,伸手出來摟她的腰,木代借勢一手抓住他胳膊穩住身形,另一手手出如電,抓住那塊人皮,狠狠往地上一摔。
抓住、摔地,整個過程,不到一秒。
一秒鐘之後,木代雙腳亂跺地,兩手拚命甩著尖叫。
可能是習武的關係,有些時候,她動作比腦子快,剛才發生的事,如果給她時間思考,她是不可能那麼冒冒然衝過來,更不可能不知死活去抓,誰知道抓了之後會不會感染病毒?
這個時候才回想起那種觸感,綿滑、黏膩、軟綿綿的蠕動,想起來都要吐了。
羅韌一眼看到摔在地上的人皮扭身立起,頭皮發炸,也不管木代還在尖叫,抱住她腰往上一擲,喝道:「上牆。」
又吼了句:「關門,別讓這東西出去!」
丫頭的身手真好,剛挨著牆就翻身往上,利用屋角三面相接的位置穩住身體,等於是貼上了天花板。
她沒事,羅韌就放了一半心了,再回頭看門,真是哭笑不得,想撞死的心都有了。
是他表達不清楚,他原意是讓閒雜人等出去,再關上門,務必不能讓人皮走脫,哪知一萬三和曹嚴華兩個人,從裡頭死死關住門,曹嚴華還兩手虛張,用肥胖的身子抵住門,得意洋洋邀功:「關上了!」
木代在牆上大叫:「你們兩個,跑!跑!別讓這東西挨到,有毒!感染的!」
有毒?乖乖隆滴東,這可了不得,眼見「寄生蟲」迅速爬往這邊,曹嚴華掉頭就跑,一萬三反應慢了點,慌的趕緊去爬擋住窗戶的立櫃,奈何櫃面太滑,怎麼都爬不上去,只能扒住高處的櫃角,兩腳跳著往上縮。
而那塊人皮蠢蠢欲動著,竟緣住櫃面往上爬了,眼見快到一萬三臉邊。
羅韌急叫木代:「刀帶了嗎?」
帶了,木代從腰後拔出刀扔給羅韌,羅韌想都不想,甩手扔出,就聽噌一聲悶響,刀頭入櫃寸許,死死把人皮釘在了櫃面了。
一萬三趕緊跳下櫃子,一口氣還沒吁完,那塊皮倏地一下掙脫開來,也沒見裂成兩半。
不怕刀?羅韌心裡一沉。
一萬三大罵:「MD就沒見過這麼邪性的蟲子,曹兄,你掩護我,我出去一下,我不信治不了這個小賤人!」
他幾步奔到門邊,打開門嗖的竄了出去,曹嚴華趕緊關門,才一回頭,見那塊人皮向著他的方向來了,驚的頭皮發麻。
就在這個時候,羅韌拎著他衣領旁扔:「上桌子!」
曹嚴華得了提醒,手忙腳亂爬上桌子,險些把水杯打翻了。
這時候,屋裡剩下三個人,木代在牆上,曹嚴華在桌上,只有羅韌還在地上。
沒錯,那塊人皮確實是活的,它原地立了片刻,轉向羅韌。
羅韌並不躲,反而向前走了兩步。
那塊人皮的動作似乎比開始時快多了,突然之間騰身離地,幾乎是個三十度角的拋線,木代急的大叫:「羅韌,別讓它碰到你!」
她都快哭了。
羅韌苦笑,自己的計畫真的被打亂了,如果屋裡只他一個人,大抵會安靜目送著人皮上身的吧,但是讓木代他們這麼一攪合,加上真正看到這塊人皮的詭異,那股要犧牲自己的心思,忽然間沒那麼強烈了。
能拖一陣是一陣吧。
他就勢滾地,避開了這一擊,剛到門邊,就聽到門被踢的亂響,一萬三大叫:「開門,神器來了!」
什麼東西?羅韌不及細想,一把擰開了門。
一萬三端著個面盆進來,殺氣騰騰雙目囧囧:「哪呢?寄生蟲哪呢?」
曹嚴華和木代一起尖聲提醒:「那!那!」
眼見人皮再次蠢蠢欲動,一萬三兜頭把面盆罩了過去。
像是蓋了個山包,地板上有油暈開,原來他端了一面盆的食用油進來。
反罩著的面盆發出砰砰悶響,緊接著四下晃動,一萬三手忙腳亂地掏出打火機,不忘咬牙切齒:「MD,燒不死你!」
就在面盆被掀開的剎那,火焰順著油面迅速燃起。
有片刻的沉寂,每個人的眸子裡都映出火光,那塊人皮似乎消靜了,但一萬三的臉色漸漸變了。
他抬頭看曹嚴華:「曹兄,你玩我呢吧?這能是寄生蟲嗎?」
火焰騰燒之下,那塊人皮離地寸許,在半空之中由上而下,徐徐懸著展開,邊緣齊整的長條形,如果猜的沒錯,長,寬5cm。
周身焦黑,但正中卻有血字紅的灼目。
像個拉長的s形,左邊還加了一小撇,那是個甲骨文的「刀」字。
一萬三慢慢後退:這尼瑪能是寄生蟲嗎?
這火並不蔓延,燒的極快,不多時火頭就熄滅下去,那塊人皮褶皺著掉在地上,像是一塊落下的焦黑布頭。
每個人都不說話,盯著那團人皮看。
像是不忍心辜負眾人的期望,那塊人皮驀地一動。
曹嚴華大叫:「快!快!上桌子!」
一萬三這輩子怕是都沒跑的這麼快過,那塊人皮倏地竄出,曹嚴華隨手抓起桌上的水杯扔了過去。
本意是要砸它個半身不遂,但是水杯的蓋子沒蓋嚴,半空之中,殘留的水灑落開來,落地時潑下一道水痕。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塊極速行進的人皮,忽然中途止住,瑟縮似的退了一下。
電光火石間,羅韌忽然想清楚一件事情:「木代,它怕水!」
為什麼第一件兇案和第二件之間,隔了足有十幾年?因為張光華是淹死的,因為它被帶到了水下,因為它一直也出不了水。
它怕水!
木代明白他的意思了:「你們先撐著,等我一下!」
她從牆上滑下,疾步奔進洗手間,不一會兒,那頭傳來嘩嘩的水聲。
羅韌吩咐曹嚴華和一萬三:「你們在桌上,別下來。」
他朝人皮走了兩步,像是逗引,幾次險象環生,仗著身手夠敏捷,避開了人皮的騰躍。
木代端了盆水,氣喘吁吁出來,羅韌回頭看了她一眼,略一示意,緊接著忽然發力,兩步上牆。
那塊人皮驀地彈將過來。
羅韌猛然矮下身子,避開人皮的攻勢,而木代端著水盆,從另一頭撲過來,她輕身功夫好,在牆上用力一蹬,盆水兜頭罩住了人皮。
兜是兜住了,但收不住勢,羅韌半路截過,一手摟住她腰,另一手去穩水盆,兩人同時摔在地上,拼著摔的痛,八分力道都在水盆上。
鏗的一聲,盆底觸地,盆水就勢揚起,幾乎要漾出盆,而那塊人皮,就浮在水面尖上。
木代和羅韌的眼睛,死死盯在了那塊人皮上。
桌子上蹲著的一萬三和曹嚴華,如同兩隻守夜的青蛙,目光及處,大氣都不敢喘。
美妙的一刻,大自然的作用力,或許還有物理原理,水又漾了回去。
下一漾,幅度就沒有這麼大了。
慢慢的,水面漸平。
也不知過了多久,曹嚴華說了句:「沉底了。」
……
還是沒有人動,每個人都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直到門上傳來篤篤篤的敲門聲。
鄭伯的聲音:「聘婷送醫院了,暫時沒什麼事。」
羅韌終於舒了口氣,他鬆開木代,仰面躺倒在地板上,後背一片冰涼,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在做夢。
木代也躺下了,嘟嚷了句:「累死我了。」
羅韌轉頭看她,她就躺在他胳膊上,累極闔目,密密的睫毛像小扇子,胸口起伏的厲害,白淨的臉頰透出竭力後的紅暈來。
目光下行,她的手就在他手邊,羅韌伸手輕輕籠住她的,卻小心地沒有碰到。
……
兩隻青蛙還保持著原有的姿勢蹲在桌上。
曹嚴華問一萬三:「要下去嗎?」
一萬三死也不下去:「等等,等險情徹底解除。」
頓了頓,曹嚴華又拿胳膊碰了碰一萬三:「帶手機了嗎?」
「幹嘛?」
曹嚴華努努嘴,示意他看躺在地上的兩個人:「拍一張吧,和諧。」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4:42
30 【漁線人偶】第②⑨章
躺不能躺一輩子,蹲也不能蹲一輩子,終於起身收拾戰場。
那一盆浸了人皮的水像顆定時炸彈,誰也不敢打包票說就此萬事大吉,羅韌不方便離開,醫院那邊,只能讓鄭伯跟,隨時打電話溝通聘婷的情況。
木代在洗手間洗手,洗手液打了一層又一層,搓了無數的泡沫,洗完了還舉著手對著燈看了又看。
羅韌過來跟她說話:「木代,要麼今晚你們都住這邊,明天我們給神棍再打個電話。」
她像是沒聽到,手心看完了看手背。
羅韌還以為她是擔心之前抓過那塊人皮有什麼副作用:「應該沒什麼事,妳……」
木代下巴昂著從他身邊過去了,目不斜視,就跟沒看見他似的。
擦肩而過的剎那,羅韌回過味來了:她不是沒聽見,也不是擔心手,她是……生氣了?
果然,木代沉著臉吩咐曹嚴華和一萬三:「回去收拾行李,今晚有車今晚走,明天有車明天走,我要回麗江。」
一萬三大驚失色:「啊?」
怎麼能這樣呢,不應該啊,這才出來幾天,還沒逍遙呢就回去了?再說了,雖然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和曹嚴華明顯是「有功」啊,那麼凶險的狀況,主人家怎麼著都該請頓飯啊,這種「事了拂衣去」的態度是幾個意思?千里迢迢的,他又不是跑來助人為樂學雷鋒的。
曹嚴華也不吭聲,剛一萬三還暗搓搓跟他說,鄭伯的烤羊腿味道不錯,這一趟怎麼著也會請個全羊宴的。
羅韌苦笑著過來,向著曹嚴華和一萬三揮了揮手,那意思是「你們先出去」。
一萬三會意,拽著曹嚴華離開,還「體貼地」給兩人帶上了門。
出了門,曹嚴華垂頭喪氣:「這麼快就走,錢是一分沒少花,早知道不如不跟來。」
當初都是一萬三攛掇他,什麼在路途中增加感情,什麼創造機會讓他表現從而贏得拜師的機會……都白搭了。
一萬三倒挺樂觀的:「沒事,不就是生點氣嘛,羅韌會擺平的。」
曹嚴華奇怪:「生氣,生什麼氣?」
一萬三看外星人一樣看他:「我操,這麼明顯,你看不出來?」
他繪聲繪色:「你沒看見小老闆娘在那砸門,就跟孟姜女哭長城似的?綜合一下前後場景,那必然是羅韌要做什麼事,沒跟她商量。當時情況緊急,只能一致對外,現在險情解除,必須秋後算賬。」
說完了,驚覺自己後兩句話朗朗上口,簡直是左右批的對聯,再加個「太有才」的橫幅,堪稱完美。
信息量真大,曹嚴華消化了半天:「那羅韌得賠罪了啊?」
「賠個屁罪啊,」一萬三嗤之以鼻,「一個字!」
還以為曹嚴華會接下去,誰知一抬眼,只看到他滿眼迷惑的臉。
一萬三心裡咯噔一聲:「曹胖胖,你不是沒談過戀愛吧?」
「誰說的!」曹嚴華奮起捍衛自己的尊嚴,「談過!」
如果向人表白遭拒也算「談過」的話,確實談過。
一萬三乾笑兩聲,食指在他眼前晃啊晃的:「一個字,哄啊。」
***
門被帶上,屋子裡安靜了許多,羅韌走到櫃子邊,把那把刀拔出遞給木代。
木代沒接:「不要了!」
羅韌問她:「是不是生氣了?」
「沒生氣,累了,想家,要回去。」
她就是不看羅韌,面無表情,說的大義凜然,噠噠噠跟打字機似的,幾個字一斷句。
羅韌微笑了一下,沒外人在,感覺挺好,那盆水靜靜地待在桌子上,平的沒有一絲漣漪。
他放低聲音:「木代,妳要是覺得委屈,就說出來,我不想讓妳委屈。」
木代說:「我沒有什麼好委屈的……」
說到後來,自己控制不住,眼淚啪嗒就下來了,委屈的不行不行的樣子。
真是小淚罐子一樣,屋子騰空了沒抽紙,羅韌忍不住伸手出去幫她擦眼淚:「這麼愛哭怎麼得了。」
木代擋掉他的手:「我哭是有道理的。」
羅韌聽著:「嗯。」
「作為朋友,我要跟你說,」木代一邊擦眼淚一邊講道理,「你今天的行為,這種自我放棄,對待生命的草率的態度,是非常非常……」
怎麼說呢,最開始就是氣,這個人怎麼這麼不成熟呢,有問題就解決問題啊,世上難道還有過不去的檻嗎?言情小說看多了嗎,動不動就要自我犧牲,他覺得這樣挺悲情挺感人嗎?
氣的燒心燒肺的,看都不想再看到他了,就想一走了事。
可是他現在這樣,追著問她原因,她反倒說不出來了。
羅韌應該也仔細考慮過吧,他是為了聘婷啊,自己只是外人,有什麼資格對他為聘婷的犧牲說三道四呢?
木代覺得自己怪沒勁的。
羅韌追問:「嗯?」
她只好說:「非常非常不對,反正我要回去。」
她眼瞼微腫著泛紅,蔫蔫的沒精神,卻又不講道理的說話,但是奇怪的,羅韌反而心裡一動,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麼,忽然伸手出去,蹭了蹭她頭頂,順著她左側長髮拂下,到肩膀時,很是自然地幫她撣了一下。
有人說,女孩子的頭髮像綢緞一樣順滑,不是的,並不像,每一根髮絲,都柔軟的像是斂起了長睫,指間的柔軟一直通向心跳,形容不出的感覺。
羅韌說:「一定要回去的話,過兩天我開車送妳,這兩天先聽我安排。」
木代站在原地沒動。
她聽到門響,羅韌出去了,但她還是沒動。
過了一會,她小心翼翼伸手出去,摸了摸自己左側的頭髮。
原來都在呢,可是她為什麼感覺不到?
又過了一會,她小聲說了句:「不許摸我頭。」
***
沒頭沒尾,沒個說法,這件事,好像就這麼過去了。
已經很晚了,那盆沉了人皮的水被端到了客廳中央,死寂的沒有任何動靜,但也沒有誰真的敢掉以輕心,看似坐在沙發上各玩各的,但幾乎是每隔幾秒,就要朝盆裡看一看。
鄭伯來電話,應該是說聘婷的情況,羅韌起身到外面接,木代咳嗽了兩聲,向著曹嚴華和一萬三說:「我問你們件事啊。」
曹嚴華和一萬三都抬頭看她。
木代很不自在的乾笑:「我有一個朋友,大學朋友,她畢業了之後回老家工作,剛才她問我啊,她說……」
「她說她認識了一個男的,其實也不太熟,普通朋友的那種,有一天她跟那個男的說話,說著說著,那個男的忽然摸了一下她的頭髮……她問我這是什麼意思……」
說到這裡,木代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笑:「我又不是男的,我怎麼會知道,呵呵呵,你們說這是什麼意思?」
曹嚴華認真思考了一下:「這個女的洗頭了嗎?如果沒洗頭,摸上去油膩膩的,很難受吧?」
木代對曹嚴華死心了,抬頭看一萬三。
一萬三說:「妳說的就是妳自己吧?」
木代哈哈大笑:「不不不,我也知道一般這麼說,你們肯定以為是我,但是真的,確實是我的朋友!」
一萬三很欠扁的笑:「小老闆娘,拉倒吧妳,傻子都知道妳說的就是妳自己……」
木代的臉騰一下紅了,目光中開始散發出戾氣。
一萬三覺得有點不妙,很警惕地開始朝後挪動屁股……
「曹嚴華,揍他!」
曹嚴華估計還在糾結洗頭的問題,聞言莫名其妙,看看木代又看看一萬三:「啊?」
「揍他,我收你做徒弟。」
曹嚴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五秒鐘之後,曹嚴華轉頭看一萬三。
一萬三訕笑:「曹兄……曹胖胖,我跟小老闆娘鬧著玩兒……曹兄你別過來……曹兄你應該拜個品行高潔的人為師,這種一開始就讓你毆打百姓的,勢必會被人民唾棄,曹兄!」
伴隨著嗷的一聲尖叫,一萬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過沙發向門外急衝,曹嚴華緊隨其後,身形之迅捷直如球形閃電。
羅韌正在門廊下頭打電話,身邊有人疾風掠過,才剛抬頭,又一陣疾風,風力高了數級不止。
這是……一萬三和曹嚴華?
羅韌還沒回過神來,但見不遠處曹嚴華一聲大喝,猛然前撲,直如三碗不過崗上的吊睛白額大蟲,把可憐的一萬三硬生生撲倒在地。
難道是人皮又附身了?羅韌驚出一身冷汗。
***
一萬三坐在沙發上,脖子以不正常的姿態扭著,上頭敷一塊白毛巾。
曹嚴華低聲下氣的:「我也就是鬧著玩兒……」
「你是個有體重的人,能隨便鬧著玩兒嗎?」
「是的是的,I'm sorry,I'm so sorry!」
木代原意是讓曹嚴華撿一萬三身上皮糙肉厚的地方捶兩記老拳,沒想到如此收場,又是歉疚又是好笑。
她生平頭一回對一萬三關愛有加:「那待會我們守夜,你睡覺好了。」
有那麼一盆子水在中間擱著,誰也沒心思睡覺,這下好了,睡的理所當然,誰讓這毒婦還有她殺千刀的徒弟算計自己來著?
曹嚴華一路帶小跑,從臥室給他拿來了鵝絨枕頭。
可惜了,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就他這脖子,什麼枕頭都沒用了,一萬三扭著脖子挪來挪去,終於把枕頭墊在肩膀後面,以詭異的姿勢躺了下去,臉吊著朝外,怎麼看怎麼死不瞑目。
木代坐在對面,低著頭拚命忍住笑,羅韌過來,輕聲說了句:「妳也睡吧,今晚上我看著就行。」
木代忽然想起聘婷:「醫生怎麼說?」
羅韌神情黯淡了一下:「沒什麼大礙,但是要植皮。」
植皮?當時只是薄如蟬翼的一小片啊?
羅韌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不是的,傷口沒那麼簡單,流了很多血……」
「小老闆娘。」
咦?一萬三叫她嗎?
轉頭一看,他還是剛剛那彆扭的姿勢,臉上的表情卻奇怪的很,眼睛死死盯著中央那盆水。
「小老闆娘,剛剛水面上有一線亮。」
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盆水上。
水面靜的像是死的。
「不是的,你們看不到,應該是我這個角度才能看到,就是一線亮,轉瞬即逝的。或者,你們關一下燈。」
不關燈是大家之前商定好的,否則黑燈瞎火的,萬一那片人皮爬出了水盆,想想都叫人頭皮發麻。
木代和羅韌對視了一眼,羅韌點了點頭:「先關一下。」
***
黑暗驀地落滿整間屋子,木代緊張的大氣都不敢喘,過了幾秒鐘,她看到,那片水面的某個位置,果然掠過了一道亮光。
像什麼?月光下泛著漣漪的湖面?是的,就像是泛著漣漪的一道亮,但是馬上開燈,水面上一絲漾動都沒有。
只是單純的亮,水影?
一萬三搖頭,剛一動就叫痛:「不是的,我看到的亮光的位置都不一樣,小老闆娘,妳再關燈,讓我看一下。」
燈又關了。
亮光出現的時間不定,有時隔幾秒,有時隔十幾秒,每一道都極細,或長或短,位置不定,方向不一。
木代看不出什麼端倪來,這就像是雜亂無章的水光。
正摸不清頭緒,一萬三忽然問羅韌:「有沒有自動定時高速相機?」
羅韌還沒來得及回答,他自己先嘆氣:「不行,太黑了,曝光不足,拍不出來。如果有好的裝備,幾秒自動拍一張,每一條光亮都能記錄,然後在電腦上疊加,可能就能看出來了。」
羅韌沉聲問他:「為什麼?」
「像畫,左一筆右一筆,不是連續的,但是如果有足夠的耐心,一筆筆記錄下來,一定是畫……」他忽然激動起來,「羅韌,你幫我找紙和筆,我這個角度看的特別清楚,我來畫。」
嗯,不錯,一萬三的確是會畫畫,也只能他來畫。只是……盲畫,有把握嗎?
***
黑暗中,極偶爾的,能聽到筆尖輕劃紙面的沙沙聲。
木代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出神地看黑暗中泛著亮澤的水面。
還以為,都結束了呢,好像想錯了,好像只是……剛剛開始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6:10
31 【漁線人偶】第③⓪章
感覺上等了好久,木代睏意襲來,靠著沙發打盹,迷迷糊糊中,好像聽到哧拉一聲響,撕紙的聲音。
似乎聽到羅韌問:「怎麼了?」
一萬三答了句:「畫廢了。」
她盹在夢裡,都不忘在心裡埋汰一萬三:還盲畫呢,跩的二五八萬似的。
再然後,忽然一下,身週一片雪亮。
木代噌一下坐起來,腦子裡嗡嗡的,有不知身處何時何地的恍惚感,斜對面的曹嚴華也茫然抬頭,眼睛被燈光刺的睜都睜不開。
木代暗自慚愧,還守夜呢,真是丟臉丟了一師門了。
她掏出手機看時間:凌晨四點。
紙張挺刮的響聲,一萬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起來了,正靠著沙發給脖子做按摩,羅韌站在他邊上,凝神看著一張剛從畫本上撕下的紙。
咦,已經畫好了嗎?木代臨睡前的記憶終於回流,趕緊過來一起看。
***
一萬三辛苦了半夜的畫作,如果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
狗啃一般。
畫了約莫四五個小時,就畫出這麼個玩意兒?
一萬三打著哈欠,聲音涼涼的:「小老闆娘,可以啦,將就吧,黑燈瞎火的,盲畫啊,我又不是神筆馬良,都畫廢好幾張了。」
潛台詞是:bb。
羅韌給她解釋:「一萬三說,每過一長段時間,出來的水影就是重複的,也就是說,週而復始,無數的筆畫,構成的只是一幅圖。」
一幅圖,就是眼前的這幅嗎?這也……
木代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圖幅之上,遠處寥寥幾筆,會看寫意山水畫的人都知道,那代表遠山輪廓,近處橫抹勾畫,也懂,畫的是條奔流的大河吧。
山水之間,分左右兩部分,左邊的是一頭……
木代疑惑:「這是狼?」
羅韌看了她一眼:「可能吧,我開始以為是狗。」
說話間,曹嚴華的大腦袋也湊進來,總結性發言:「狼狗吧。」
甭管是狼是狗,同宗是沒錯的。
又看右邊,一卷竹簡,像是古時候大臣給皇帝上書的捲軸,奇的不是這,奇的是竹簡的上中下三個位置,各蹲了一隻鳥。
前兩隻鳥長的相似,雖然一萬三畫的慘不忍睹,但勉強認出都有長長的拖尾,說是孔雀吧頭又不像,最後達成一致,應該是鳳凰。
但是最底下的一隻,長的像雞。
羅韌看木代和曹嚴華:「看完了?什麼感覺?說來聽聽。」
木代說:「這不知道是狗還是狼的,蹲在河邊上,要跳河自盡一樣。這邊是兩隻鳳凰和一隻雞,蹲竹簡上。沒了。」
這就是她的感覺?羅韌額角青筋都不覺跳了一下:「妳還真是……直白。」
又轉頭看曹嚴華:「你呢?」
曹嚴華是典型的肚裡沒墨水,又偏愛嘴上鼓搗兩句雅詞兒,此刻賣弄深沉:「我覺得吧,不能只看表面,得看深層的意思。」
「怎麼說?」
「你看這個狼……狗,我覺得代表了一種惡勢力,古代罵人不都說狼心狗肺麼,要麼就是『你這個畜生』,所以這是一種邪惡勢力。至於這右邊,兩隻鳳凰一隻雞,這雞的位置在最下面,而這筒竹簡像個木架子,提醒我們一句俗語,所謂,落架鳳凰不如雞。」
好麼,一個賽一個的有才,曹嚴華這一頭,簡直是看圖說話了:意思是有人被惡勢力陷害,最終落架鳳凰不如雞?
一萬三沒給意見,只是有氣無力地揮了一下手:「別問我,我眼前現在還是成百上千條筆畫,對我來說那就是筆畫,沒別的。」
木代和曹嚴華期待的目光落到了羅韌身上:既然大家都發言,那你的意見呢?說來聽聽?
羅韌兩手一攤,比木代還直白:「我沒看懂,待會看時間差不多,打電話問神棍吧。」
木代心裡生出一陣詭異的驕傲感。
畢竟最初的最初,是她牽頭找到了神棍,如今真是……與有榮焉。
***
四點捱到五點,又到六點,一萬三呼呼大睡,曹嚴華圍著水盆溜躂,間或還伸頭去看。
木代冷笑:「看,再看!待會它跳出來貼你臉上!」
曹嚴華嚇的腦袋一縮,脖子更看不見了。
快七點的時候,鄭伯打來電話,說是要回來幫聘婷拿點住院用的家什,羅韌順便讓他帶幾份早餐,米粥、大餅、油煎餃子、茶雞蛋,滿滿一桌子攤開,幾個人擺碗的擺碗分筷子的分筷子,真奇怪,居然像一家人似的。
木代躲在邊上,先給神棍打電話,想約個方便的通話時間,又怕他現在還在睡覺,打過去了吵著他──沒想到神棍很快就接起來了,聲音愉悅,精神充沛,說:「我在晨練呢。」
還晨練?真是生活有序,勞逸結合,健康合理啊。
「我朋友跟我說,一個人走南闖北的,一定要注意身體,注意平時鍛鍊。」
這樣啊,木代由衷感嘆:「你朋友對你挺關心的。」
其實神棍朋友的原話不是這樣的,人家的原話是:老子現在有家有口的,沒空管你,你自己強身健體,要是再敢有個頭痛腦熱就來騷擾我,信不信我弄死你?
反正在神棍看來,這就是心口不一欲蓋彌彰的關切,木代如此一說,更加得他心意:「那當然,最好的朋友呢。」
寒暄完了,木代直奔主題,羅韌猜到她給神棍打電話,一邊示意她把手機外放,另一邊讓曹嚴華他們保持安靜。
於是才有了喧囂響動的早上又沉寂下去了,曹嚴華斯斯文文地吃餅,動作都慢了兩拍。
「怕水?怕水不怕火……沒聽說過……」
又沒聽說過,木代有些失望,她打起精神,又提到那幅畫,遠處的山、近處的河、河邊的狼狗、還有那個什麼「落架鳳凰不如雞」……
神棍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壓抑不住的驚訝和興奮:「慢著慢著,妳剛剛說,兩隻鳳凰,一隻雞,上中下三路,竹簡?」
木代的心砰砰亂跳,看向桌邊時,每個人都停了下來,羅韌向她點點頭,示意繼續。
「那筒竹簡,數一下,幾根?」
木代趕緊口型示意羅韌:「畫呢?」
羅韌還沒來得及回答,一萬三搶答:「七根。」
又說:「我畫的,我記得當時的筆畫斷在哪裡,是七根。」
神棍似乎倒吸一口涼氣。
木代沒敢催,過了一會,她聽到神棍感慨似的聲音:「七根……還真有啊……」
什麼意思?能說出這樣的話,那表示他至少知道一些什麼吧?木代緊張的心都快蹦出來了:「那是什麼意思?」
神棍哈哈大笑:「小口袋,妳的腦袋簡直是個空口袋,什麼雞啊,那是鸞,鸞是『赤色、五彩、雞形』,妳沒聽過嗎?」
居然說她腦袋是個空口袋!什麼鸞,老師上課哪講過這個,都怪一萬三不好,畫個畫也不上色,要是上了色,她能說那是雞嗎?
木代狠狠剜了一萬三一眼,就跟上了色她就能認出來是鸞一樣──其實哪怕依足了「赤色、五彩」去上色,她也會說那是一隻五彩斑斕的大公雞的。
「前頭那兩隻,也不是鳳凰,應該是鳳和凰,上中下三路,分別是鳳、凰、鸞,那是古代中國的三種吉祥神鳥,妳看到的,是用鳳凰鸞扣封住的七根凶簡。」
七根凶簡?
關鍵時刻,神棍居然好整以暇:「我要去翻一下筆記,整理一下,你們稍等。」
***
他還要翻一下筆記?木代的心像是貓爪在撓,恨不得把手伸進手機,揪住神棍的聲音,把他從看不見的聲波裡揪將出來。
羅韌反而比她冷靜:「都等了這麼久了,不在乎再多等一兩個小時。」
他聲音裡有強行抑制的激動,木代看著他點頭,心裡真的替他高興。
就在這個時候,一萬三沒好氣地開口了。
「這什麼鳳凰鸞扣七根凶簡的,兩位,我畫了一夜的畫,你們能把故事背景簡單介紹一下嗎?」
於是匆匆吃完飯,轉場羅韌的房間,曹嚴華負責端盆,一路上戰戰兢兢,兩隻胳膊拚命往外伸,只恨爹媽沒給個長胳膊長腿的高挑身材。
羅韌的房間裡,那面牆就是最好的演示板,三樁往事,漁線人偶,娓娓道來的故事聽得曹嚴華呆若木雞,一萬三疑團滿腹:「那這個跟什麼扣什麼凶簡有什麼關係?」
木代給手機充電,以保證待會可能出現的長通話:「那要問神棍了。」
***
神棍的電話直到下午才打過來,日頭已經西斜,一片紅色的光影籠著那半面牆,讓人生出不真實的恍惚感。
真真正正的千呼萬喚始出來,但是木代覺得,此時此刻,哪怕讓她買票進場,她都願意去聽的。
電話那頭傳來翻動紙頁的聲音,萬烽火好像提過,神棍記東西用筆,二十多年下來,筆記多的要用麻袋裝,他現在翻動的那本本子是哪一年記的?應該很舊了吧?
「這件事,確實是我很多年前聽說的,在函谷關附近,只在那一處,聽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講過,他當傳說故事講的。」
函谷關?
整件事,像是缺失了好多拼板的巨幅畫面,木代心裡默唸著:對上了,又有一塊對上了。
「從哪開始講起呢,你們信不信,這世上的事,總有『第一個』,比如,第一個吃蘋果的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第一個會游泳的人。」
有吧,那要很久很久以前了,但是一定有的,就好像歷史學家推測的,原始人起初茹毛飲血,後來有一天雷電引燃了森林,林火燒死了野獸,肉香引來了人群,最勇敢的那個人說:「我來嚐一嚐吧。」
於是開啟了熟食的時代。
「傳說中,這世上最初有文字記載的七則罪案,沒文字記載的不算,結繩記事那種也不算,因為一個一個繩疙瘩,別人看不懂,不具備傳遞信息的意義。」
「但是最初有文字記載的,那時候應該是甲骨文吧,不管是刻在龜甲、獸骨還是別的什麼上,最初的七則,據說有蠱惑人心的力量,後來但凡接觸到的人,總會心性突變,也犯下類似的罪案,被當時的人稱為不祥。」
羅韌問了句:「為什麼是七呢?」
神棍嘆氣:「我也說不清楚,我後來專門查過『七』這個數字有什麼特殊含義,《漢書》裡說,『七者』,天地四時人之始也,一週是七天,佛教裡有七寶、七苦,人死了之後是七天一祭,比如頭七……」
「哪怕在西方,『七』也有特殊意義,《聖經》裡,上帝創造世界用了七天,而且,天主教教義中也有『七宗罪』的說法。」
木代不關心數字,她只關心另一個問題:「為什麼接觸到的人都會心性突變,是……鬼……附了身嗎?」
問完了,自己先起一身雞皮疙瘩。
羅韌沉吟了一下:「像日本的……字靈那種?」
《字靈》是日本的一則怪談,出自夢枕貘的《陰陽師》,說的是中國唐朝的一個和尚抄寫佛經,忽然有一天,有個女子出現在禪房,但總是以袖遮臉,後來和尚忍不住拉下女子的袖子,發現她臉上無口。女子消失之後,和尚再次抄看佛經,發現有個「大日如來」的如字,他少抄了「口」,寫成了女字。
故事的寓意是萬物有靈,那個字化作無口之女,前來提醒和尚。乍一聽,跟刻於甲骨的七則兇案,的確有共通之處。
神棍想了想:「也不像,《字靈》只是怪談故事,但是我說的這種,看不見,也摸不著,總之就是不祥之物,像是法老的詛咒,冥冥中會給人帶來厄運。」
「當時的人敬畏非常,祭祀百神時也曾巫祝禱天,據說卜得的結果是,後世會出一位大德之人,了結這段不祥戾氣。」
說到這裡,神棍忽然興奮:「這個人活躍於春秋晚期,是真人,在中國的文化史上大大有名,堪稱世界文化名人,你們猜他是誰?」
曹嚴華語音洪亮,擲地有聲:「孔子!」
羅韌看了他一眼:「是老子吧。」
神棍「咦」了一聲:「小蘿蔔加一分,剛剛搶答的是誰?」
曹嚴華之前得了木代千叮嚀萬囑咐,要對神棍畢恭畢敬:「神先生你好,我姓曹,你可以叫我曹胖胖。」
曹胖胖當然不好聽,但至少是他現有綽號,他不想再多一個了,小蘿蔔?天吶,真不知道羅韌怎麼忍的。
神棍教育他:「曹胖胖,孔子當然也是文化名人,但是你要聯合上下語境來猜,我前頭提過函谷關,老子跟函谷關可是大大的有關聯,而且老子本身,被尊為道教始祖,太上老君,比起孔子,他更加神秘感一些。」
他轉回正題:「七根凶簡的事,就要從老子過函谷關說起。」
***
傳說中,周王室衰微,大德之人老子決意隱退,騎青牛過函谷關。
令官尹喜頗通天相,隱隱見到紫氣東來,猜到會有貴人過關,便早早候於關隘,果真攔下了意欲出關的老子,苦留無果之後,說:「先生那麼大學問,不為世間留下些什麼嗎?」
史載,老子礙於尹喜的盛情,遂於函谷關盤桓三月,留下一部約五千字的《道德經》。
但是神棍聽到的那個版本,遠不止這些。
那個版本裡說,老子決意為當世除一大害,引龜甲獸骨中的七道不祥之氣於七根木簡,用鳳、凰、鸞三種青銅簡扣扣封,吩咐尹喜說,五行造世,整個世界由金、木、水、火、土五種元素構成,其中的每一種都能暫剋凶簡,但終非治本之策。
木簡屬木,木生於土,汲水而長,暗含「木、土、水」,青銅簡扣屬「金」,「鳳、凰、鸞」為當世神鳥,其性屬火,至此五行俱全,引神鳥吉祥之氣,封印七根凶簡。
尹喜畢恭畢敬接過,問老子,先生為什麼不毀了凶簡呢?
老子嘆息說,即便乖戾凶邪,但確實是人犯下的罪責,粉飾抑或銷毀,都無法抹殺其存在,這早已是史籍的一部分了。
尹喜又問,那如果有一天,鳳凰鸞扣又打開了,七根凶簡豈不是又要流禍世間?
老子哈哈大笑,浮塵一甩,徑直跨青牛而去,說,放心吧,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打開鳳凰鸞扣。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6:26
32 【漁線人偶】尾聲
也不交代個操作手冊、使用規則、禁忌避諱,就這樣哈哈一笑,跨青牛而去了?曹嚴華憤憤,青牛怎麼不把他從背上顛下來摔死呢?
忽然心念一動,大叫:「我知道了,是那頭狼打開了鳳凰鸞扣!」
越想越對:「老子說了,沒有任何人可以打開鳳凰鸞扣,但是沒說沒有任何狼可以打開鳳凰鸞扣!」
還能這麼解釋?羅韌哭笑不得。
神棍在那頭怒氣沖沖:「老子說了沒有任何人,言外之意也包括狼了!」
「但是……」
「沒有但是,老子那樣說是顯得酷,酷的人說話都是言簡意賅的,比如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難道要額外強調順我的人、豬、狗、狼都昌嗎?這樣囉哩囉嗦的,還酷嗎?」
專家都是這樣強詞奪理的嗎?曹嚴華覺得委屈。
好在木代站在他這邊了:「但是,現在看來,鳳凰鸞扣的確打開了啊。」
神棍不否認這一點:「打開是打開了,但是打開的一定不是人,也不是什麼狼。」
那就是……非人非狼咯?曹嚴華腦海中浮現出狼人的威猛身形。
不過……算了,他不敢說了。
還是羅韌打破了沉寂:「那麼再看這幅畫,山脈和河流我可以理解,據說函谷關是南接秦嶺、北塞黃河,畫上可能是用山河地勢點出函谷關,七根凶簡和鳳凰鸞扣也清楚了,但是這隻狼或者狗……」
神棍展現出了與羅韌木代之前一樣的直白:「這隻狼我不知道,我也不會去猜,猜測是建立在有依據的基礎上,不能胡猜。」
木代的手指在沙發扶手上點啊點的:嗯嗯,不能胡猜,有性格。
羅韌點頭:「那好,這隻狼我們先不管,用既有的信息去理一遍發生過的事。」
***
如此一來,事情的源頭就遠非那個打著問號的「函谷關」了。
羅韌用記號筆繼續往外引線,畫到了牆邊才停,在起始處寫了「最早的七則兇案、龜甲獸骨」。
隔了一段,又寫「不祥,待大德之人出世封印」,再隔一段,寫「尹喜、函谷關、老子、鳳凰鸞扣、七根凶簡」。
這樣就和之前推測的圖幅連成一體,但羅韌的筆停在中間一點上,頓了頓,打了個碩大的問號。
「從後來的描述可以看出,張光華這個人普普通通,不是大奸大惡,也稱不上大德大善,所以我認為,他沒有那個能力打開鳳凰鸞扣,在他之前,有別人先行打開。」
木代點頭:「張光華只是第一個接觸到的。」
神棍在電話那頭咳嗽了一聲:「他也未必是第一個接觸到的,不要忘了,凶簡有七根,張光華帶出來的只有一根。張光華只是你們接觸到的第一個罷了。」
一萬三的目光落在那盆水上:「所以說,還有六塊人皮?」
「咦,這位小兄弟的聲音聽起來耳生嘛,這是誰啊?」
耳生?一萬三深深感覺到了被忽視的恥辱:「我之前發過言的,你問凶簡有幾根的時候,是我答的,七根!」
是嗎,可能是當時太激動了,沒注意吧,神棍愉悅的很:「怎麼稱呼?」
「大家都叫我一萬三。」
「好吧小三三,我們繼續正題。」
小三也就算了,還給他三了個兩!一萬三氣急敗壞,但話題已經繼續往下走了。
「之前我不瞭解內情,說的時候用人皮替代,但是現在我要更正,沒有人皮,只有凶簡。怎麼說呢,不祥的也不是那塊簡……」
這就好像鬼附身於燈,被嚇到的人只會驚恐的描述「那個可怕的鬼燈」,燈何其無辜,但沒人會把兩者分開,只會望燈而逃。
「那七道不祥的力量沒有形狀,也沒人真的看到過,只不過老子當初引於木簡,所以後人把它稱為凶簡。我猜測,它被困於木簡的時間太長,所以即便走脫,也習慣性的仍然有木簡的形態。附身顯形的時候,自然而然從皮膚下,凸起成木簡的形狀。當它急於離開人體時,走的方式比較……粗暴。」
木代接下去:「所以那些人背上,會有傷口?」
「是啊,掀走一塊皮嘛。」
曹嚴華打破砂鍋問到底:「那為什麼在背上,不在臉上,胳膊上?」
神棍不耐煩:「,也不算小了,它需要比較平展的展示空間唄。」
「那,腿上也行啊……」
曹嚴華伸出自己肥嘟嘟的腿左右打量,還用手比劃了一下,空間夠大,上兩根凶簡都沒問題。
羅韌示意他別再刨根究底了:「你如果把凶簡當成一個人,它大概是有自己的喜好,就好像連環殺手,總有特徵性的行為。」
神棍哈哈大笑:「小蘿蔔,你真是深得我心。這就是這件事情的可怕之處了!記不記得我說過,凶簡是活的?」
木代心裡直犯嘀咕:為什麼「可怕之處」要用這樣哈哈大笑的語氣來說呢,這個神棍,真是……
「沒人知道它的樣子,那只是一股看不見的力量,也可能只是一股氣。南宋的時候文天祥寫過一首《正氣歌》,開篇說『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意思就是正氣無所不在,充塞天地之中,各種形式。」
羅韌的臉色忽然變了,木代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羅韌笑笑,示意她繼續聽。
「由此推測,凶簡也可能是這樣,是活的。不一定附身,也不一定就是木簡的形狀。你不知道它是不是有思維能力,也不知道彼此之間是否互通有無。但我幾乎可以肯定,另外幾根跟這一根不一樣,甚至可能因為這一根的受困而變的更聰明。繼續附在人身上?背部少了一塊皮?不不不,它們會更善於隱藏。」
曹嚴華忽然打了個寒噤:「活,活的?」
活的,彼此之間還互通有無,那它記仇嗎?
曹嚴華看一萬三:「三三兄,你……你拿火燒過它!」
一萬三心裡早就忐忑著了,聽曹嚴華這麼一說,登時就如同被踩了腳,連「三三兄」這樣的稱呼都顧不得了:「我燒過它,那你呢,你沒拿杯子砸它?」
木代給自己順氣,默念:「我沒事,我沒做什麼……」
羅韌柔聲提醒她:「木代,你拿水盆兜的它。」
木代反應比一萬三還激烈:「那你呢,你用刀子捅了它。」
羅韌存心氣她:「木代,那不叫捅,那叫扎。」
……
神棍在那頭聽的心花怒放的,樂得看熱鬧不買票,那一頭是個什麼場景呢?曹胖胖一定已經和小三三廝打在了一起,至於小口袋,肯定扯住了小蘿蔔的頭髮……
看看,剛有了點危險就急著互相推脫,這幾個人還不熟吧,過命的交情可不是這樣的,過命的交情是那種,即便嘴上把你罵的孫子一樣,當你有了危險,還是第一時間趕來幫助。
神棍忽然想念自己的朋友們了。
他聽到羅韌說了句:「行了,都已經發生了,事情是因為我,我要是能替你們擋,我一力承擔,就是不知道它答不答應。」
它?它是哪個?
***
羅韌指著的,是那盆水,還有沉在水裡的那塊……凶簡。
一萬三垂頭喪氣:「算了,跑不了了,一個也不能少。」
覷著左右沒注意,他忽然湊近那盆水,咬牙切齒:「還有電話那頭那個,叫神棍,別漏了他。」
抬頭時,看到木代鄙視的眼神。
一萬三無所謂的聳聳肩,怎麼著,聞香下馬摸黑上床,死道友不死貧道,老子就是這德性。
神棍說:「你們也不用太緊張了,有東西能制衡七根凶簡的。」
羅韌想了一下:「鳳凰鸞扣?」
即便知道羅韌他們看不見,神棍還是點了點頭:「鳳凰鸞扣除了兼具金火之力,牠們還是當時的吉祥天鳥,其實是代表了和邪氣相抗的力量,我有一個大膽的推測。」
「我們之前說的,懲罰兇犯的來自另一股力量,可能就是鳳凰鸞扣代表的五行,鳳凰鸞扣扣住凶簡長達千年之久,這股力量的餘力一定都還在,不可能完全消除。」
「劉樹海和羅文淼都被砍掉了左腳,而刖足是上古的刑罰,請注意,上古時候,工具比較簡陋,比如石刀、石斧,不可能像現代工藝那麼切割鋒利,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被砍掉的傷口血肉模糊很不平整。」
所以,是鳳凰鸞扣的那股力量在做牽制嗎?
羅韌笑著看木代:「妳看,也沒那麼可怕,萬物互相制衡,有黑有白,有陰有陽。」
曹嚴華接下去:「嗯,有七根凶簡就有鳳凰鸞扣。」
一萬三忽然想到了什麼:「那我畫的那幅水影……」
神棍再次點頭:「那幅水影應該來自鳳凰鸞扣的力量,凶簡只會百般隱匿,而不可能提示你們它們是什麼。我覺得,是鳳凰鸞扣想重新封印七根凶簡。」
木代忍不住:「那鳳凰鸞扣現在在哪呢?」
神棍哈哈一笑:「誰知道啊,和其它六根凶簡一樣,就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待著唄。」
他忽然壓低聲音:「不過,說不定,跟七根凶簡一樣,也盯上你們了呢,相逢即是有緣,水面的水影那麼隱秘,還不是讓你們發現了,還畫出來了?」
所有人的目光,噌的一下,都落到了一萬三身上。
一萬三嘿嘿乾笑了兩聲,又乾笑了兩聲,笑的真是比哭還難看。
***
電話掛掉之後,木代才發覺時間過的這麼快,原先打在牆上的夕陽光影,居然只剩下細細的一道線了。
她轉頭看羅韌,羅韌感覺到她的目光,轉頭一笑。
「想什麼呢?」
「我在想,這一樁兇案到底是什麼。」
曹嚴華嘀咕:「不管是什麼,我覺得絕對不可能是拿線把人穿成木偶一樣,古代人樸實……」
感應到大家的鄙棄目光之後,他又換了個說法:「原始人嘛,表達感情都比較直白,想殺你搬塊石頭就往你腦袋上砸,哪有那個功夫穿針引線去搞行為藝術啊,有這個精力還不如去打頭野豬烤來吃。」
打頭野豬?打獵?
羅韌心中一動:「木代,聘婷唱的那首歌。」
斷竹、續竹、飛土、逐宍。
那是一首獵歌。
會不會是,描述事情將要發生,或者發生之前的場景?
去砍伐野竹,連接起來製成弓,打出泥彈啊,大家一起追捕食物。
然後呢,發生了什麼事,爭搶嗎?那個資源匱乏的時代,食物比一切都金貴,或許有些人不再滿足於與氏族部落的人共同分享一切,在獵物的分配上產生了爭執,又或許是兩個人共同射中了同一隻野獸,一語不合,舉刀相向。
漁線人偶的兇案現場,舉刀、躲閃、另外有人兩手外分著勸阻,多麼像當時發生的場景。
始終有一個人猙獰地舉刀,而那塊被發現的凶簡之上,也曾經現出甲骨文的「刀」字。
不管這則兇案是源於憤怒、貪婪或者佔有,結果只有一個:那最初被製造,用來在艱難的生存環境中開拓空間、獲取食物並保護自己的工具,砍向了同類。
而很久很久以後,過了幾百幾千年,當人類社會逐步戰勝惡劣的自然環境,再不用茹毛飲血構巢為居的時候……
靜謐的午後或者無人的夜裡,密密簇簇的漁線,一條一條,一根一根,拉構出了曾經的場景。
過去的永遠不死,它甚至還沒有過去。
***
一盆水困得住凶簡嗎?暫時吧,它總有辦法出來的,就好像當時點著的火,火燒之時,凶簡平展著不動,但火一熄滅,它即刻復生。
它曾在大同郊外的河底一蟄伏就是十五年,但那是山嶽大河,不知道河底是不是另有玄虛,牽制的力量可不是眼前這一小盆水可以比擬的。
依著神棍最後出的「絕妙」主意,曹嚴華去院子裡挖了小半盆土,通通倒進了水盆裡,羅韌找來了個木箱子,把水盆小心翼翼放進去,箱子蓋上,用車行裡慣用的鐵鏈五花大綁,最後一萬三說:「箱子上我來畫鳳凰吧,權當是代表火了。」
鐵鏈、木箱、水、畫的鳳凰、土,權當是簡易版的金木水火土了。
至少,在第二根凶簡蠢蠢欲動之前,可以勉強擋一陣子。
羅韌終於能放心去醫院看聘婷了,車子剛剛發動,他又停下來。
木代正奇怪,羅韌撳下車窗向她招了招手。
木代疑惑地走了過去。
「木代,要不要一起去?」
一起?不用了吧,木代略顯尷尬的笑:「我跟她……又不熟,你們一家人……幫我帶個問候,祝她早日康復吧。」
羅韌笑:「聘婷神智不清,看她花不了太長時間。醫院出來,我們還能順便兜個風。」
又兜風?兜夜風?木代心有餘悸:「不用了,好意我心領了,這輩子我都不想坐你的車了。」
這回答好像早在羅韌的意料之中,他突然湊過來,附到她耳邊說了幾句話。
溫暖的氣息拂在耳邊,癢癢的,木代的眼睛漸漸亮起來,不確信似的問羅韌:「真的嗎,晚上也能嗎?」
羅韌點頭:「也能。」
***
車子又開走了,不過這次,把木代也帶走了。
曹嚴華酸溜溜地看著,一邊看一邊跟坐在一旁畫箱子的一萬三嘮叨:「三三兄,我跟你講哦,我第一次遇到我木代妹妹小師父,是在重慶解放碑的過江索道,當時吧,我還沒有改過自新……」
說的跟現在改過自新了似的,是誰一整套開鎖的工具不離身的?一萬三沒理他,自顧自往箱子上描畫。
曹嚴華繼續絮絮叨叨:「我想偷她東西來著,結果,木代妹妹她真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如同後背上長了眼睛,嗖的一下出手如電……」
他還帶比劃動作的,兩隻手指狠狠夾將出去:「就把我抓住了。我當時裝著很鎮定,心裡想,我靠,這也太酷了……」
「結果呢……」他嘆了口氣,「明明看起來那麼精明能幹的,為什麼每次到羅韌面前,我覺得一塊糖都能把她騙跑了……」
一萬三推了推曹嚴華:「曹兄。」
「嗯?」
曹嚴華轉頭,看到一萬三舉著根記號筆,筆頭已經磨禿了:「羅韌這筆不好用,出去幫忙跑個腿,買彩筆,最好是金色的……」
他指著箱子豪情萬丈:「我給畫個金鳳凰,火鳳凰,火的不能不能的。快點。」
好吧,這屋子也沒別人好指使了,曹嚴華拍拍屁股站起來:「你等著啊。」
他踢踏踢踏地走向了大門口。
曹嚴華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的剎那,一萬三臉上的表情忽然垮下來,他愣愣地坐了一會之後,從懷裡掏出一張摺疊的畫紙,慢慢擼平了打開。
***
那時候,半夜的時候,他畫好了一張,哧拉一聲撕下,羅韌被驚動了,問他:「怎麼了?」
黑暗裡,他握筆的手哆嗦了一下,但聲音還是很鎮定,回答說:「畫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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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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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9 05:46:40
33 【漁線人偶】番外 第一次約會
去醫院看聘婷,對木代來說,真的只是「看」而已。
聘婷睡著了,黑色的長髮散在雪白的醫用枕頭上,有一種對比強烈的分明,臉頰上淡淡的血色像是一個好的徵兆:凶簡離身,她也會慢慢好起來的吧。
羅韌和鄭伯都被醫生叫走了,據說是聽取治療建議,木代一個人守在床前,像個貼心的小姐姐,一會幫聘婷掖被角,一會又幫她順攏頭髮。
直到身後傳來羅韌的聲音:「走了,木代。」
木代滿心雀躍,趕緊起身,羅韌提醒她:「要不要先去洗手間?」
也是,到時候黑燈瞎火,茫茫沙漠,可找不到地方方便,木代一溜小跑,到門口時又回頭囑咐:「等我啊。」
真沒安全感,說的好像他會開車跑了似的。
***
溶溶夜色中,車子又駛進了茫茫戈壁,這次卻開的穩,沒有飆車,也沒有用什麼斷頭崖嚇唬她,木代把車窗撳下些,閉著眼睛吹風,或許是白天的餘溫未散,又或許是心情不錯,風吹在臉上,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冷,反而異樣舒服。
直到羅韌提醒她:「再吹,明早起來一臉的風刀子。」
木代不情不願地把車窗關上了,忽然想起什麼,問羅韌:「駱駝晚上不睡覺的嗎?」
「睡啊,所以妳得進去把牠叫醒,如果牠睏的爬不起來,妳得扶牠站起來,還有,睡覺的駱駝被叫醒的時候,脾氣很暴躁,不但會踢妳,還會咬妳,不過沒關係,妳反正會上牆。」
木代想了一下:「那我不騎了,白天再來吧,我在電視上看到過,駱駝長那麼高,又重,我哪扶得起來,馬我都扶不動。」
她居然當真了?羅韌忍住笑,過了好一會才說:「沒事,咱找頭喜歡熬夜的駱駝。」
木代居然覺得甚是有理:就像人一樣,駱駝當中,自然也有喜歡熬夜的。
***
車子緩緩停下。
這其實是個私人承辦的沙漠風情園,娛樂項目包括烤全羊、圍著篝火跳舞、騎駱駝,還搭了幾個簡陋的蒙古包以備過夜。
羅韌事先打過電話,車子到的時候,已經有人牽出兩頭駱駝等著了,木代頭一次真的見到駱駝,又驚訝又歡喜,這駱駝真高,算上駝峰得兩米多呢,黃褐色的毛,好像還是雙眼皮,睫毛也長,長的真是討喜。
她想摸,又怕被踢,羅韌在後頭輕輕推她:「喏,特別挑了匹愛熬夜的,不踢妳。」
木代屏著呼吸慢慢撫上去,粗糙的皮毛質感,滯重的呼吸,清清亮亮的眼睛裡甚至映出她的樣子來,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什麼鳳凰鸞扣七根凶簡,剎那間通通拋到了腦後。
像她喜歡的一首詩裡說的,下著瓢潑大雨呢,沒帶傘,還不忘彎下腰去,聞一聞被大雨打濕的葉子味道。
再不順心的境遇,也總還是有美好的瞬間的。
***
羅韌是常客,付了押金之後,工作人員很放心地離開,木代反而不放心,一邊往腳上綁防沙套一邊問羅韌:「他怎麼能不跟著呢?待會駱駝發瘋怎麼辦?馱著我跑了怎麼辦?」
羅韌看著木代的眼睛,柔聲說:「相信我,我不會讓牠跑了的。」
「要是跑了,我的押金就要不回來了。」
***
這大概是截止目前,一生中最美好的晚上了吧。
駱駝的步伐很穩,但寬大的腳掌陷入沙子,仍免不了幅度不大的晃晃悠悠,有人把駱駝稱作沙漠之舟,真像是行船一樣悠遊愜意。
風不大,拂面堪稱柔和,天空中疏落的星,即便是骸骨都是可愛的骨頭,不知道鈴舌是不是有問題,駝鈴不是叮叮噹噹的響,而是間或才叮噹一聲,反而添了幾分古韻悠悠。
羅韌和她並駕,馱鞍前頭有專門的置環放馬燈,手裡攥著兩頭駱駝的勒繩,間或輕拽控制方向。
他還會牽駱駝?
羅韌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常來,有時和叔叔,有時和聘婷。」
哦,怪不得。
木代低下頭,輕聲嘟嚷了句:「也不帶我玩個沒玩過的。」
「沙漠裡,什麼是沒玩過的,說來聽聽。」
他耳力居然這麼好,木代嚇了一跳:「我就是說說。」
羅韌沒有立刻說話,過了會,他俯下身子,把馬燈的光捻滅了。
光亮乍滅,木代的眼前一片漆黑,羅韌說了句:「沒玩過的,隨便走吧,走到哪算哪。」
這可……不太好玩啊……
燈一滅,四周就詭異似的影影憧憧,丁點的聲響都能讓人心中忐忑,再走一段,又靜的可怕,連駝鈴聲都似乎陰森瘆人了,木代心裡毛毛的,有幾次低頭去看。
凶簡的故事又在腦子裡盤旋了,總覺得有那麼一塊,正自黃沙中探出頭來,攀住了駱駝的腿,詭異地一點一點往上爬。
她有些擔心一萬三和曹嚴華:「他們在家,不會有事吧?」
「神棍的法子,即便不能困個十天半月,三五天應該還是沒問題的,而且,你還真別太小看這兩個人,真有事,跑還是跑得掉的。」
「也不知道那六根凶簡在哪兒。」
羅韌笑笑:「它們要是藏的好,十年二十年都未必現身。我們不是李坦,不可能長年累月追著這件事,大家都有各自要忙的,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木代的心忽然跳漏了一拍。
──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為什麼這句話聽起來,蕭蕭疏離,像是道別的前奏?
羅韌像是沒注意到她的異樣:「所以我想,帶妳來騎個駱駝吧,也給妳的小商河之行,留下個好一點的印象。剛剛醫生找過我,小商河的醫療條件畢竟有限,他建議給聘婷轉大的醫院,一來動手術,二來方便療養。」
木代的聲音輕的自己都快聽不見了:「嗯。」
「我不想拖,不好意思木代,本來還說開車送妳回去,可能……」
「沒關係沒關係,」木代趕緊搖頭,「治病重要的,我和曹嚴華一萬三他們一起回去就行了。」
「也好,總之……認識妳很高興,木代。」
高興嗎?木代覺得一點都不高興,她抬起頭看星星,如果再低頭的話,她會哭出來的。
***
駱駝停下,馬燈又旋亮了,停在哪了?不知道,反正是乾燥的沒有人情味的大沙漠吧。
「木代,下來休息一下。」
木代又嗯了一聲,機械地下了駱駝,落地的時候,腳踩進沙裡好深,羅韌拍拍駱駝的背,兩頭駱駝噴著白氣,馴服地跪下四肢,像是在沙漠裡支起了舒服的靠背。
木代慢慢靠上去,腦袋摩挲著粗糙的皮毛,臉頰被磨的生疼,羅韌在她身邊坐下,笑著問她:「怎麼突然間就沒精神了?」
她低聲回答:「累了吧。」
不想看羅韌,不想看他這麼言笑晏晏的,這麼愉悅地說起將來:聘婷要動手術,方便聘婷療養,會好起來的,會越來越好的。
她鼻子發酸,說:「我要回雲南去,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了,我們回去吧。」
說完了,撐著馱鞍站起來,剛走了兩步,胳膊忽然一緊,整個人收不住,又跌坐回去。
羅韌攥著她胳膊,語氣有些奇怪:「為什麼忽然不高興?」
為什麼一定要問呢?木代茫然,想了想說:「就是騎駱駝有點累了……」
「不是累了,不是冷,不是風大,為什麼不高興?」
還問!
木代眼圈紅紅的:「那作為朋友,聽說以後不見面了,人之常情,當然會有些難過……」
「妳不用每次講話,都強調『作為朋友』、『站在朋友的立場』,我知道我跟妳是朋友。」
木代委屈極了:「那要怎麼說,是你自己沒人情味,高高興興的說以後不見面,任何一個朋友,聽到這樣的話都會不高興的。你還問我為什麼!」
她又用「朋友」在強調了。
羅韌深吸一口氣:「好,那我換個問題。」
「妳還想再見到我嗎?」
風好像忽然間停止了,馬燈的光溫柔的近乎迷離,那種感覺又來了,被他摩挲了頭髮的那種感覺。
木代咬著嘴唇,好久才問:「那你想再見到我嗎?」
「想。」
哦……木代的頭低下來,又過了很久,才說:「那……我也想吧。」
「我要是不想呢?」
這次她倒答的乾脆了:「那我也不想。」
羅韌哈哈大笑,過了好一會,他拿過木代的手,放了串鑰匙在她掌心。
「我在麗江,其實包了一整套宅子,我在想著,是退呢還是繼續住呢。如果大家都還想再見到,那麗江,也是個不錯的適合聘婷療養的地方。」
「當然了,如果妳懶得再見我呢,就麻煩妳幫我退了。那房子離著妳紅姨的酒吧不遠,作為朋友,幫這個忙也不為過。」
……
***
病房裡,鄭伯忙著收拾東西,羅韌吩咐了,盡快幫聘婷轉院,前一天剛拿進病房來的,又都要拾掇了帶回去。
收拾到中途,眼前忽然金光一閃。
那是?
鄭伯揉了揉眼睛,慢慢走到聘婷病床前,那裡,她的手心,似乎握著什麼,露了一小截極細的……金色鏈子。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6:54
34 【仙人指路】第①章
古城好就好在,終年帶沁沁的涼,卻從無刺骨的冷。
這個季節,北方大部可能還是春寒料峭雨雪未歇,但在這兒,農田明豔柳枝返綠,再往北去,香格里拉大草原像是鋪開的巨大畫布,一天天蘸取不一樣的濃墨重彩。
木代幾乎是每天,都會帶曹嚴華到羅韌的宅子裡「練功」,用她的話說:寬敞、清靜、不怕人偷師。
***
沙沙掃地聲,正是清晨,曹嚴華揮一把掃帚,在小院裡掃的呼哧呼哧,每次開掃,他都要在心裡罵羅韌個狗血噴頭:有錢了不起嗎?中國人均住房面積也就二三十平,你丫憑什麼住個三坊一照壁帶院子的大宅子?
要知道,他木代小師父的吩咐是:掃,掃,掃,大屋小屋,犄角旮旯,一處都不能少。
汗水從額上滴下,迷進眼睛裡,漬地眼睛痛,曹嚴華也只是眨巴兩下眼了事,懶得伸手去抹。
要知道,他左右胳膊上綁的鉛塊,加起來得有二十斤!加上小腿上的,全身負重五十斤不止,別說掃地了,讓他躺著都累。
可瞧瞧他小師父悠閒的……
曹嚴華酸溜溜瞥一眼木代,她鋪了塊坐墊坐在台階上,背靠廊柱看書,手邊還擱了盆洗淨的藍莓,間或伸手摸一顆,吃就規規矩矩吃唄,可她像是故意氣他,手指一彈,藍莓就飛上一米來高,不管落往哪個方向,她目光都不帶從書上挪開,就跟頭頂上長了眼似的,身子一移,嘴巴一張接住,嚼的不知多開心。
曹嚴華一陣心酸加羨慕,他要掃到哪輩子,才能掃成少林掃地僧啊。
又堅持了會,實在不行了,兩腿發顫,胳膊抖的跟經風的樹葉子似的:「小師父,我堅持不住了,真的啊……」
木代故作老成的聲音傳來:「堅持,為師是為你好。」
國際賽事上比武對決都要考慮同一重量級,即便是真的「為他好」,能不能適當考慮一下胖子的承受能力?
又過了約莫五分鐘,曹嚴華腦子發嗡眼前發黑,拚勁全力又揮了一掃帚之後,轟然……
木代身形輕巧,燕子抄水一樣直掠過來,在他摔到地上之前伸手拽住他的衣領,成功讓他變跌為坐,另一手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個女孩兒裝爽膚水的小噴瓶,對著曹嚴華臉上那麼一噴……
想來鎮靜清爽的效果還是不錯的,因為曹嚴華的小眼睛忽然睜了一下,愣愣地看著前方。
「曹胖胖,繼續。你是初練,我給你用我的爽膚水。下次我可就換芥末汁了。」
「小師父,我真不行了,我需要休息……」曹嚴華目光呆滯,還是愣愣看著前方,「我剛剛看到……我眼前都出幻象了……」
木代彎下腰,試著從曹嚴華視平線的角度往前看:「出什麼幻象了?」
那裡,映著清晨的日光,灰塵正慢慢落下──是剛剛他臨摔前那一掃帚掃起的灰。
曹嚴華以一種要斷氣的口吻給她描述:「真的……灰塵揚的最大的時候,忽然好像形成了一行小人,領頭的騎著什麼,一晃眼就不見了……」
木代笑咪咪的,聲音溫柔極了:「是嗎?」
下一秒變臉:「編,再編!待會拿雞毛撢子,把走廊裡柱子上的撐拱和花牙子都蕩一遍灰!」
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麼為什麼古代還會出那麼多欺師滅祖的事兒?曹嚴華從前想不通,現在,他約略有些明白了。
***
回到酒吧,剛邁進門,就聽到張叔在說一萬三。
「怎麼出去了一趟回來,這麼沒精打采的,整天跟掉了魂兒似的,連點工作積極性都沒有。」
「叔,就這麼點工資,還要我有工作積極性,你跟我搞笑呢……」
說到一半,看見木代和曹嚴華回來,頓時話裡有話:「再說了,你問小老闆娘,這次跟她出去,我個人受到很大刺激,世界觀嚴重顛覆,需要時間平復。」
還「世界觀嚴重顛覆」,木代真是嗤之以鼻,七根凶簡鳳凰鸞扣,連曹嚴華都平靜接受了,一萬三這種騙遍大江南北的,反而裝起承受無能的小清新來了。
正尋思著用什麼話嗆他兩句,手機響了,木代看了眼來電顯,趕緊接起來:「喂?」
一萬三鼻子裡哼一聲,嫌棄似的聳聳肩,一邊繼續拿白布擦杯子,一邊用口型對著曹嚴華說了句:羅韌打來的。
曹嚴華遞給他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兩人支愣著耳朵聽木代說話。
木代早有防備,側著身子,聲音細細悄悄,聽來聽去都只是「嗯」、「好的」、「沒關係」,就在曹嚴華和一萬三即將死心的時候,她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
「真的?什麼時候?」
咦,有情況?曹嚴華和一萬三重又興奮。
木代的臉色沮喪極了,垂下的手攥起,懊惱似的連連跺腳,掛了電話之後,還止不住唉聲嘆氣。
想必是羅韌不回來了,該!一萬三神清氣爽,問她:「怎麼了啊?」
木代蔫蔫坐到桌邊,下巴擱在桌面上,呻吟似的嘆息一聲:「羅韌說,今晚就見到神棍了。」
一萬三手上一顫,高腳杯咣噹一聲滾在吧檯上,他趕緊撿起來,心虛似的看了看左右。
只有從門口經過的張叔沒好氣瞪了他一眼。
「我早該想到的!」木代兩手插進頭髮裡,像是恨不得揪一撮下來,「神棍這樣的,對靈異的事那麼感興趣,肯定要親眼看一下凶簡的模樣的。東西在羅韌那裡,他當然會去找羅韌的,我早該想到的。」
曹嚴華很同情她:「是啊祥林嫂,妳節哀順變。」
不就是神棍嘛,估計長的也跟棍子似的,搞不清楚木代嫉妒羅韌能跟他見面是為了什麼,見識太少了吧。
一萬三語氣有些奇怪:「有什麼好看的啊,大老遠趕過去至於的嘛,讓羅韌給拍張照片不就得了。」
木代斜了他一眼:「當然好看,不好看的話,神棍這麼忙,為什麼要趕過去!」
「羅韌說,借到你起先說的那種相機了,今晚和神棍碰面之後,會高速連拍,然後用電腦疊加照片,這樣會得到很精細的畫面。」
說到末了,不忘踩一腳一萬三:「比你畫的狗啃樣的強多了,說不定,還能從上頭找到多點的線索呢。」
一萬三沒吭聲,忙於擦拭杯子的模樣,只有自己知道,手微微有些發顫,近乎痙攣樣一直擦拭同一個位置。
沒關係的,他安慰自己,就算羅韌發現多一副圖,他們也絕不會知道那是什麼的。
所以,沒關係的。
思緒卻不覺飄了開去,耳畔彷彿聽到熟悉的海潮聲,陽光照在老族長形容為「如鳥斯革,如翬(hui,平聲)斯飛」的青灰色簷角之上,刺的人睜不開眼睛。
***
木代好幾次想撥電話,又怕打擾到羅韌和神棍的正事,一晚上坐立難安,即便上了床也是輾轉反側。
近十二點,羅韌的電話終於來了。
木代接起來,一迭聲先追問:「見到了嗎?長什麼樣,長的帥嗎?是不是特別有風度?你幫我拍照片了嗎?」
這讓羅韌怎麼回答呢?
回想起神棍一手拎個紅白藍塑膠袋,一手捧個肯德基全家桶笑嘻嘻打開車門進來的模樣……
他模棱兩可:「是挺特別的。」
木代發出一聲惆悵似的嘆息,失之交臂,緣慳一面的那種惆悵。
忽然又想起什麼:「電腦疊加的照片呢?有嗎?」
「我正想跟妳講這個。」
語氣似乎不對,木代下意識從床上坐起來:「怎麼了?」
「不管是我,還是神棍,還是特意借來的高速照相機……都沒看到水影。」
***
相機沒有記錄到任何光弧水線,開始還以為是快門太快導致進光量太低,又仿照拍攝星軌的方法延長曝光時間,還是不行。
神棍說,可能是那線光太暗了,只能肉眼看到吧。
這話說的,自己都不信,鏡頭被稱為人類的第三隻眼,微距鏡頭、超長焦鏡頭,捕捉了多少人眼看不到的秘密。
關了燈,等了好久,那盆水沉寂的像是死的,連一絲一毫的光弧都看不到。
木代不理解:「那天晚上,我們每個人都看到了啊,雖然我們不知道那是畫,但是每隔十幾秒,總有或長或短的光弧出現的。」
羅韌嘆氣:「我跟神棍也是這麼說的,我還說,可能是當時一萬三的位置比較奇特。神棍圍著水盆,不知道變換了多少種姿勢,脖子扭的都快斷了,還是什麼都沒看到。」
木代絞盡腦汁,想各種可能:「是不是那塊凶簡死了?那天你拿刀子扎過它,會不會當時沒事,後來傷重不治了?」
羅韌哭笑不得,隨手拿過擱在桌上的刀子:「木代,別忘了,那天神棍說的是,水影的提示來自鳳凰鸞扣,如果水影忽然消失,也不應該是凶簡死了,而是鳳凰鸞扣被誰給掐死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心頭咯噔一聲,目光慢慢轉到了那把直刃鋼刀身上。
木代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羅韌?」
羅韌沒有回答,他屏住呼吸看刀身,刀身做的拋磨啞光,但還是能模糊地映出周遭的影像。
是他看錯了嗎?就在剛剛,有那麼一瞬間,他好像在刀身上看到了一行小人在走。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7:08
35 【仙人指路】第②章
天氣轉暖帶來的附加效應是來麗江的遊客日多,酒吧的生意水漲船高,木代幾乎每天都要被張叔支使著幫忙。
是,名義上她是酒吧的小老闆娘,但裡裡外外還是得張叔說了算,用一萬三私下對曹嚴華嘀咕的話說:真交給小老闆娘管事,咱不得餐餐喝西北風啊。
所謂的「幫忙」,無非端盤子、點單、點單、端盤子。
這一晚,木代第N次撤了盤子送到吧檯,沮喪地有氣無力:「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張叔正幫著一萬三在吧檯裡忙活,聞言笑呵呵的:「那妳想要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妳是小老闆娘,我們舉全酒吧之力支持。」
木代更沮喪了:「關鍵就是,我連想要什麼樣的生活都不知道。我還不如曹胖胖呢。」
曹嚴華每次練完功,都要鄭而重之地從懷裡掏出錢包打開,向成龍的照片行注目禮,不消多問,也知道他在向偶像默默靠攏,不管是不是異想天開,至少比她強。
張叔很同情她:「要不,找個人嫁了?」
算了,還是端盤子現實一點。
木代黑口黑臉在托盤上放滿酒水,顫巍巍端起時,張叔看不下去:「懶成這樣,妳跑兩趟上單能怎麼樣?」
能怎樣?累唄。
托盤上有開了蓋的百利甜、調好的雞尾酒,高腳低腳杯都有,有的杯口插片檸檬,有的杯口斜個精緻的小蓋傘,不同顏色的酒液,隨著步幅輕微晃動,偶爾能聽到酒杯磕碰的輕響。
木代目光不離托盤,大氣都不敢多喘,嘴裡機械地重複:「不好意思,請讓一下。」
有人從身邊經過,笑著說了句:「木代長胖了。」
木代先沒反應過來,繼續往前走了一兩步之後,忽然停下。
咦?
這是……羅韌?
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跟她提起過?
還有,給我說清楚了,什麼叫長!胖!了!
***
羅韌也只是剛到,鄭伯帶著聘婷進屋之後,誇說,這屋子院子打掃的可真乾淨。
曹嚴華如果聽到,應該會特別欣慰吧。
安頓好聘婷,想著酒吧這邊應該還沒歇,於是過來打聲招呼。
果然,流光溢彩,五色陸離,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一萬三看見他,似乎有些不自在,略點了頭算是致意,調酒師是酒吧的頂樑柱,羅韌也不打擾他,環視一圈之後,在曹嚴華的對面坐下。
「木代都那麼忙,你反倒閒著了?」
曹嚴華端平了手臂給他看,一字一血淚:「你看我這手抖的,帕金森綜合症一樣,端什麼摔什麼。」
然後才顧得上打招呼:「我聘婷妹妹怎麼樣了,手術還順利嗎?那個東西……」
說到這,聲音驀地壓低,遞了個你知我知的眼色過來。
羅韌知道他的意思:「帶來了。」
曹嚴華倒吸一口涼氣:「關得住嗎?」
難說,像個不定時的炸彈,說不準什麼時候,又叫人猝不及防。
「曹嚴華,我想問你,這些日子,有沒有什麼……特別的?」
曹嚴華搖頭:「沒有,就是累,練功累。我木代妹妹……」
原本想抱怨兩句,忽然看到她就在隔了一桌的地方給客人點單,聲音驀地高了八度:「但是怎麼說呢,嚴師才能出高徒啊……」
餘音裊裊,繞桌上樑,換來木代沒好氣的一個白眼。
羅韌眉頭皺起,似乎有些失望,但還是多問了一句:「有沒有曾經……看到過什麼幻象?」
「沒有,哪有啊……我操!」
曹嚴華忽然反應過來,噌一下身子前探:「你剛才是說……幻象?」
***
酒吧打烊,已是半夜,羅韌和木代他們圍坐了一桌子,張叔對年輕人的事情沒興趣,自己在吧檯後面洗杯子,嘩嘩水聲,間著玻璃杯偶爾磕到的輕響,愈發映襯地話題詭異荒誕。
「曹嚴華看到的畫面應該是跟我一樣的,一萬三呢,有看到嗎?」
「看到什麼?小人?」一萬三攤手,「沒,我看到的都畫出來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人,看著像。」曹嚴華努力回憶,「就是人太多了一點,老實說,如果只有四個,我還以為是唐僧西天取經呢,打頭的那個像是騎著馬。」
想了想悚然色變:「為什麼我們現在能看到幻象?不會是……感染了吧。」
明明不是什麼好事,木代居然嫉妒似的失落:「你們都能看到,偏我看不到。」
羅韌沉吟:「不一定是妳看不到,可能是妳沒有留心,因為我們都是無意中發覺的。」
一萬三扭到了脖子,得以從詭異的角度看到了水面上的影光。
曹嚴華體力不支,行將摔倒時從揚塵中看到了轉瞬即逝的一行小人。
至於自己,是在和木代打電話時隨手拿過刀子把玩,眼角餘光瞥見了刀身之上模糊的影像。
都是平淡無奇到容易忽視的場合。
羅韌心念一動:「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一萬三是從水裡看到的,曹嚴華從揚塵裡看到,灰塵也可以算作是土,至於我,是刀身,直刃鋼刀,勉強可以看成是金吧。」
曹嚴華聽懂了,激動的連連點頭,但不知道該怎麼用言語表達:「對對,就是那個意思。」
按照神棍的說法,凶簡只會刻意隱藏,對他們的提示來自鳳凰鸞扣,而鳳凰鸞扣的本源是金木水火土五行……
木代下意識盯著桌面看:既然她姓木,那應該是從木頭裡看到吧?這桌子是木頭做的,倒是給她點提示啊。
「還有,我想請一萬三幫個忙,」羅韌忽然想起什麼,「在小商河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看到水影,但是神棍來找我的那次,我們居然什麼都沒看到──我在想,是不是因為一萬三不在。」
***
已經很晚了,鄭伯和聘婷他們都睡下了,羅韌領著木代幾個人進了二樓最邊上的房間,取出鑰匙打開掛鎖,順手撳開了燈。
屋子騰空,正中放了條桌,桌上擺了只大的箱子。
和小商河的那只不是同一個,一萬三看了羅韌一眼,羅韌不否認:「保險起見,重新找人做了。」
箱子是雷擊棗木的,俗稱「闢邪木」,紫檀色,四面用金粉密密麻麻寫滿了豎排的字,曹嚴華湊上去艱難辨認:「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
羅韌承認:「讓人用金粉謄的《道德經》。」
木代忍不住想笑,羅韌也是挺拼的,連《道德經》都搬出來了,轉到另一面,憋笑憋的更狠:居然還給畫了幅老子騎牛圖。
羅韌無所謂,隨便,想笑就笑吧,還不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他是找不到什麼老子的手書真跡了,要是能找到,一准也找來貼箱子上。
打開箱蓋,乍一看還以為是一箱子土泥,誰知羅韌伸手一拎,就拎起個四四方方的土包。
是透明的網紗包起了壘土,上頭留了繩結方便提蓋,土泥正中是個加蓋的透明玻璃水箱,那塊凶簡正杳無聲息地沉在水底。
儘管不是第一次打照面了,陡然看到,每個人還是心頭一緊,木代下意識退了一步,手背無意中蹭到了羅韌的手。
羅韌沒有看她,卻自然而然地覆手過來,把她的手握住了。
木代的腦子一嗡,酥麻僵直的感覺一直延伸到小臂:羅韌這是什麼意思?他是不是握錯手了?曹嚴華和一萬三看到了怎麼辦!
羅韌神色自若,像是沒這回事,木代隱約聽到曹嚴華問了句什麼,羅韌回答:「是沒有火,我不知道怎麼把燃著的火放進箱子,或者明天在箱子四周圍一圈油燈,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
木代不關心這個:羅韌握著她的手呢,他自己知道嗎?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木代都有些魂不守舍,好像是關了燈,每個人都去看水面上的水影,這次似乎能看到了,但是都沒有一萬三能看到的那麼密和多。
是因為一萬三在場,所以他們都能看到了嗎?但是又因為他是主「水」,所以別人看到的不如他全?
一直到臨走,羅韌才輕輕鬆了手,木代不敢看他,第一個竄出房間,夜風吹的涼颼颼的,這才發覺手背上火燙。
回去的路上,一萬三和曹嚴華一直在低聲嘀咕,木代疑神疑鬼,總以為他們是在講她,湊近了聽,終於放下心來。
原來並沒有,他們關心的是那個箱子牢不牢靠:
──這樣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總不能靠自己臆測著來吧。
──還是得找個治本的法子。
……
***
終於上了床,還是輾轉反側,一直盯著床頭板上的木雕圖案發呆,家裡的家具家什都是紅姨一手操辦,品味一如那個紫潤堅厚的蟈蟈葫蘆,講究精緻和古色古香,擱別人家平平展展一塊床頭板了事,在這裡,精雕細鏤,取不盡的吉祥如意。
邊框是不斷頭的萬字紋,每隔一段就有蝙蝠翩躚,代表「福祉綿綿」,角落裡又有猴兒騎馬,寓意「馬上封侯」,正中是寶瓶,邊上兩隻鵪鶉,那時候出事不久,她每晚噩夢睡不著覺,搬來這裡之後,紅姨帶她看房間,指著圖案跟她說,寶瓶鵪鶉,平平安安,紅姨希望妳每晚都睡的平平安安。
今兒個晚上,還讓她怎麼睡的「平安」啊?
不知所措,煩惱難安,心底深處卻又好像蘊著纖薄的欣喜,忐忑地給羅韌編輯微信,六個字。
──你是什麼意思?
猶豫了很久,一狠心發出去,同時撳滅了燈,被子拉過頭頂。
不想了,睡覺!
黑暗中,她第N回嘆著氣翻身,慢慢睜開了眼睛。
咦?
床頭板上,邊角裡的那隻騎馬的猴兒,忽然對她眨了眨眼。
這是見鬼了嗎?木代驚的目瞪口呆,屏住呼吸湊近去看。
不是猴子,是個峨冠博帶的仙人,騎了隻鳳凰,像是看不見她,施施然往前走,後頭陸陸續續跟了一長串。
第一個是頭搖頭擺尾的小龍,第二個是隻昂首闊胸的鳳凰,第三個似乎是隻獅子,第四個似馬非馬……
從第四個開始她就不認識了,感覺上就是一個個奇形怪狀的走獸,倒是對末尾的那個印象深刻,像隻表情嚴肅的猴子,偏偏後背上生了一對翅膀。
長什麼翅膀,當自己是小天使嗎?木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也不知是從哪,忽然出現一隻手,嗖的一下抓住那隻猴子,瞬間又縮回到無邊的黑暗裡去了。
木代啊呀一聲驚醒過來。
黑咕隆咚,夜色正沉,是夢嗎?
頓了兩秒,她一骨碌爬起來,撳開手機的光,照向床頭板的邊緣。
昂首的小馬,喜氣洋洋的猴兒,好一幅「馬上封侯」。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7:23
36 【仙人指路】第③章
這個時間點,打擾誰都不合適,木代滿腹心事的睡下,提醒自己明早做兩件事。
第一是,一定要跟羅韌他們講一下自己看到的情景,果然就是從木頭裡看到的,但是那一排排小人一樣的玩意兒是什麼呢?
沒關係,可以讓一萬三發帖去問,就像上次的《彈歌》,還不是一問就問出來了?
第二是,她要跟羅韌談一談,要不卑不亢,有禮有節,問他,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要表明立場,感情這種事,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容不得曖昧含糊。
如果羅韌支支吾吾,想腳踩兩條船,她就要高傲地一仰臉,跟他說,之前的摸手就算了,習武之人不介意這個。但是後面他再敢碰她一下,一定剁了他的狗爪子!
對,就要這樣,師父教的,輸人不輸陣。
於是再次睡去,做了好多蕪雜的夢,最後一個夢尤為詭異,前一秒羅韌還在溫柔地吻她臉頰,後一秒,羅韌在麻將桌邊興奮地嘩啦啦砌長城,她破衣爛衫,抱著個孩子在邊上哭:「都三天沒米下鍋了,你就知道賭!」
又哀怨地低頭:「兒啊,我們母子倆真是命苦……」
小毛頭胖嘟嘟的臉映入眼簾,咦!活脫脫一個曹嚴華。
木代襁褓脫手,活生生嚇醒了。
窗外晨曦初開,木代扶著沉重的腦袋坐起身來,良久,嘆一口氣:她真是想太多了。
***
三兩口扒完早飯,木代跟張叔報備:「我去找羅韌,他昨兒剛搬來,你見過的,我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
一萬三趕緊跟上:「昨晚過去,鄭伯都睡了,我要再過去打聲招呼的,在小商河的時候,鄭伯可客氣了,請我吃羊腿來著。」
曹嚴華說:「我要跟著我小師父……」
說到一半,見張叔沉著臉,趕緊改換藉口:「我聘婷妹妹動手術,我得去探望一下。」
霍子紅走了之後,酒吧裡缺人手,張叔順水推舟留下了曹嚴華,他嘴巴利索,忽悠客人買酒點單一等一的溜,但也因為最不「資深」,請假溜工總是底氣不足,不像一萬三,一根羊腿說的跟再造之恩似的。
張叔動氣:「走走走,都走,我還不如重新招人,養著你們這些小姐大爺……」
話沒完呢,桌邊已經空了。
張叔衝著三人的背影吼:「沒說完呢,一個小時之內給我回來!」
***
到的時候,鄭伯帶著聘婷在院子裡「鍛鍊」,醫生說了,要適當運動,提起精氣神,最怕久坐久臥,時間長了眼珠子死魚一樣,都不會轉了。
曹嚴華提一兜路上買的蘋果香蕉,典型的探視病人的架勢,卻也顯得客氣生分,一萬三倒是隨意多了,跟鄭伯打完招呼之後就看聘婷,鄭伯說:「狀態比以前好多了,就是不知道……」
說到這,忍不住嘆氣,瘋了也是病嗎?瘋病什麼時候是個頭呢?就要這樣瘋一輩子嗎?
一萬三看向聘婷,院子裡有一方做成了寶瓶形的小魚池,一梗石雕的荷花自底探莖,露了惟妙惟肖尖尖角的小荷在水面上,幾條鯉紅色的小魚,搖搖擺擺,繞著小荷轉來轉去。
娉婷手持一莖帶葉的竹枝,耐心等候,專等小魚愜意的當兒拿竹枝去趕,時不時莞爾一笑,於她,這也算是「運動」了。
安靜美好的像一幅畫一樣,一萬三連「瘋」這個字都不願意提,她怎麼會是瘋了呢,也許她的靈只是迷路了,一時之間找不到身體的方向罷了。
他在小魚池對面半蹲下來,手撥弄起水花,把小魚往聘婷的方向趕,小魚驚慌失措著四下奔散。
聘婷咯咯笑起來。
鄭伯心念一動,試探著說了句:「你們住的也近,要是有空,可以常來,醫生說,有人陪著會好些……」
下面的話他沒說出來,羅韌對聘婷好是好,但不會小孩兒一樣陪著她玩的。
一萬三隨口應了句:「好啊。」
木代左看右看,不見羅韌,猶豫了一下問鄭伯:「羅韌不在嗎?」
鄭伯往上努了努嘴:「那呢。」
循向看過去,羅韌在二樓,不知什麼時候出來,靠住欄杆,居高臨下,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們,手裡頭還拿著……
手機!
***
羅韌其實在給木代回微信,九個字。
──就是妳想的那個意思。
不過看到木代抬頭,他忽然改了主意,撳住刪除鍵,一個字一個字的,又刪了。
表白這種事,還是當面說的好吧,就不要交給手機了,冰涼涼的電子構件、九宮格打出的漢字,冷冰冰的橫撇豎捺,怎麼看怎麼顯得沒誠意,日後回憶起來,都沒什麼浪漫意味。
他收起手機,一副無事退朝的模樣,端看木代怎麼接招。
木代恨恨盯著他,忽然大叫一聲:「開會!」
***
放箱子的那間屋子,權作會議室。
木代仔仔細細,把昨晚夢中所見描述了一遍。
曹嚴華聽的合不攏嘴,這也太脫離現實了,老子騎牛,好歹歷史上確有傳說,老子其人也非捏造,但所謂的仙人騎鳳,龍、鳳還有長了翅膀的猴子,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一萬三垂著眼,眼底的許多複雜心思一掠而過,面上只作不耐煩,好像在說:聽不懂,不明白。
羅韌卻若有所思:「這種的,我好像有印象。」
「有印象?」木代瞪大了眼睛,難道這是司空見慣的事?
羅韌伸手上指:「其實以前也沒注意,包了這宅子之後,因為屋子年代久,很多老的裝飾,就留心了一下。妳有沒有注意過,麗江的很多屋簷上,都請了驅鬼鎮邪的瓦貓。」
木代點頭,老屋子上的瓦貓,在她來看,如同樹上長葉子那麼自然。
「但是各地都不一樣,中國古代的建築,房頂是分門別類的,大型的寺廟或者重要建築,都用廡殿頂或者歇山頂……」
聽眾一臉的舉目四顧心茫然。
好吧,羅韌換了個簡單的說法:「就是屋簷的角,翹起來的那塊,通稱角脊。或為美觀或為彰顯,一般會在角脊上裝飾一連串的立體雕塑。」
他一邊說一邊拿出手機,搜了一會之後,點了張圖放大,遞給木代他們傳看。
是北京故宮太和殿角脊上的琉璃瓦走獸。
圖上有介紹,最前端的是仙人騎鳳,又叫「仙人指路」,後面跟著的一長串走獸,按照固定的次序,依次是: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音酸泥)、押魚、獬豸(音謝制)、鬥牛、行什(音航十)。
而最末了的行什,一本正經的肅穆模樣,的確是長了雙翅的猴子形象。
再往下拉,有註解:根據建築級別和屋頂坡身的大小,走獸數量不等,但通常是三、五、七、九等單數,也有只安一個的。只有故宮太和殿角脊之上安有十個琉璃瓦走獸,等級最高。
曹嚴華興奮地拍桌子:「果然知識就是力量!一下子撥開雲霧見青天,直指故宮太和殿!這個性質嚴重了啊,盜賣國寶啊!」
一直倚在窗邊的一萬三做了個極其不屑的表情。
羅韌和木代則是一臉的「此話怎講」。
曹嚴華嘖嘖有聲:「我木代妹妹不是看到有一隻手嗖的把那隻猴子給抓走了嗎?必然是有不法分子想盜取我們的國寶,故宮哎!」
看不出他居然如此憂國憂民:「我建議,趕緊給故宮博物院打電話,提個醒也好。」
一萬三朝天打了個哈欠。
羅韌直覺不是故宮,這等級也太高了,而且如果真的事涉故宮,也不是他們管得了的,自然有更專業的人勞心。
他沉吟著搖頭:「應該不是故宮。」
「古代社會皇權森嚴,禮制有嚴格規定,比如天子才能著明黃穿龍袍,幾鱗幾爪門開幾重都有講究,但進入現代之後……」
沒錯,現代講究個性奔放,若是願意,衛生紙上印著皇帝都沒什麼干礙,挺多被人嫌棄不太衛生。
「如果是正規的大型建築,多少會參考專家意見,也合規合矩,怕的是有些地方私建,那就完全是順著心意胡來一氣,除非再有具體的信息,否則你不可能知道有這角脊的建築,到底在哪裡。」
曹嚴華垂死掙扎:「真不是故宮太和殿?」
一萬三語調輕鬆地鼓勵他:「你打個電話去問問唄,沒準國家會給你獎勵的。」
***
又是一籌莫展的僵局。
一萬三聳聳肩,頭一個開門出去,曹嚴華悻悻跟上,羅韌看著一萬三的背影,心中忽然掠過一絲疑慮。
一萬三現在的態度,也太超然物外了,和在小商河時殺氣騰騰潑油點火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羅韌!」
木代的聲音把羅韌拉回到現實中來,咦,她還沒走?
想了想又覺得理所當然:她當然不會走的。
羅韌心中暗自好笑,面上不動聲色,輕咳兩聲:「有事?」
他越是滿不在乎,木代就越是緊張,明明應該理直氣壯,開口時,卻一絲一毫的底氣都沒有:「你……昨天晚上,為什麼要摸……握我的手?」
摸字聽起來,總帶三分輕浮,木代真是照顧他面子,換成了「握」字。
「握……手?」羅韌皺起眉頭,似乎想不起來,片刻釋然,「哦,妳說握妳的手啊。」
他似乎有些躊躇:「這要怎麼說呢……」
木代說:「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唄……」
她一顆心砰砰直跳,聲音越說越小。
羅韌「真誠」解釋:「主要是我膽子小,我也不清楚那番佈置能不能困住凶簡,湊近看的時候,實在太緊張,不知道邊上是誰的手,趕緊握住了,壯膽。」
什……什麼?
木代目瞪口呆,再借她三個腦袋,她也想不出會是這樣的回答。
羅韌的聲音還在耳邊:「怪不得我怎麼都看不懂妳發來的信息,原來問的是這個……木代,妳不會多想了吧?」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7:38
37 【仙人指路】第④章
不會多想了吧……
是多想了。
木代站著不動,想好的腳本裡,這個時候,她應該頭一昂很不屑地說話的吧,但是完全不是,沒精力去想羅韌說的是真是假了,就是覺得很委屈,也很丟人。
她一夜沒睡好呢,那條微信編了又刪刪了又編,忐忐忑忑發出去,夢都跟他有關,那麼緊張地站到他面前,問出口的時候,手心都出汗了。
木代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羅韌不知什麼時候攔到她面前,聲音沒那麼篤定了:「木代,妳聽我說,我逗妳玩兒呢。」
木代不說話,眼瞼泛著紅,眼睛裡一層水光。
羅韌後悔了,木代愛哭他是領受過的,不然也不會笑她是小淚罐子,但是今天,不應該讓她哭的啊。
「我逗妳玩兒呢,木代,我認錯,妳別往心裡去。」
木代先還忍得住,聽他低聲下氣的軟語安慰,反而繃不住了,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這也能逗著玩兒嗎?」
羅韌悔之不迭,身上又沒帶紙巾,他近前擁住她,輕輕撫她頭髮,柔聲說:「我認錯行不行?嗯?或者妳說,要怎麼樣?」
說完了,目光無意中溜到樓下,鄭伯、一萬三、曹嚴華,齊刷刷仰頭,嘴巴微張,跟看西洋景似的,連聘婷都捂著嘴巴咯咯地笑。
羅韌額上一道黑線,低頭湊近木代的耳朵:「大家看著呢,木代。」
木代哽咽著斷斷續續:「那你……宣……布啊……」
羅韌的心略微實了些,還好,哄回來了,她臉皮薄,這種事,是該他宣布的。
不過,該怎麼「宣布」,他也沒經驗,迎著下頭的目光,總有些尷尬:「是,你們看到什麼,就是什麼,從今天開始,木代是我女朋友……」
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末了硬著頭皮請求支持:「要不……給點掌聲?」
鄭伯和一萬三還有些懵,只有聘婷拚命鼓掌,啪啪啪,啪啪啪,曹嚴華受她帶動,兼又是自己師父的好事,正要捧場鼓一記重的,上頭風雲突變。
木代一下子把羅韌推開了。
羅韌只顧著看下面,沒提防這麼一記,連退了好幾步。
木代淚痕還沒乾,昂著頭,一臉雪恥的神氣。
羅韌覺得不妙。
「誰是你女朋友?誰是?你經過我同意了嗎?我說了『我同意』嗎?」
說完了,噌一下轉身,蹬蹬蹬下樓。
觀眾一片寂靜。
木代到了樓下,像小頭目,瞪一眼一萬三和曹嚴華:「走!」
兩人對視半晌,忙不迭地跟上去,像狗腿子。
羅韌撐著欄杆往下看,心裡足可嘆倒一座山,聘婷嘆了口氣,重新坐回小魚池邊,繼續拿著竹枝把小魚趕的無處藏身。
短暫地沉寂之後,鄭伯忽然哈哈大笑,拿手往上點著,一下下,像是要摁到他腦袋上。
「該!羅小刀!你該,還逗人家好玩,怎麼著,玩兒脫了吧?玩兒大了吧,是不是覺得自個挺帥挺魅力,說一句『這是我女朋友』,人家就得感恩戴德往上湊啊?你經過人家同意了嗎,人家木代說了『我同意』了嗎?」
半大老頭子,落井下石起來,真是……
羅韌恨的牙癢癢。
鄭伯覺得好一陣子沒這麼舒暢過了:「該!羅小刀,你該!就得有個人來治你!」
說完了看聘婷:「婷婷,說,中午想吃什麼?伯伯給妳做。」
聘婷一仰頭,笑的小孩兒般燦爛:「肉!」
***
回到酒吧,曹嚴華添油加醋的給張叔描述了剛剛發生的事,張叔樂呵呵的,都忘了一小時早已過去這回事了,說:「呦,有小夥兒追了。」
又說:「對,姑娘家就該端著,不能那麼容易就追上了。」
曹嚴華持不同意見:「但是我小羅哥條件不錯啊叔,人長的帥不說,你光看那車……」
張叔瞬間就被說動了:「木代啊,也別端太狠了,見好就收啊。」
木代無語,這張叔,要擱著戰爭時代,立場如此搖擺,得是個雙面間諜吧。
事情會是怎樣的走向呢?曹嚴華喜滋滋地去跟一萬三討論:「三三兄,你覺得有戲嗎?咱開個賭?」
一萬三覺得這是多此一舉:「賭屁啊,這不明擺著的事嗎?都抱上了你沒看見嗎,要不是郎有情妾有意的,能抱上嗎?」
想當初,他年少無知,還對木代懷揣不切實際的幻想的時候,也不是沒有試圖去摸木代的手,甚至還以自己的畫畫才藝開路。
結果怎麼著,她刷刷兩下子,害他足足三天都端不起碗來。
***
當天晚上,羅韌就過來講和了。
酒吧裡人多,他一個人在角落裡挑了張桌子坐下,張叔笑呵呵過去跟他打過招呼,一萬三在吧檯裡向他頜首致意,至於曹嚴華,滴溜溜跑過去跟他講了好幾回的話。
唯獨木代,「忙」的顧不上理他,稍微歇下來的時候,曹嚴華一臉已被羅韌買通的表情,委婉過來勸她:「小師父,妳倒是給他點單啊,他佔著我們桌子呢。」
木代這才過去,酒水單啪一下甩桌上,取下插在服務生圍裙上的圓珠筆:「要點什麼?」
羅韌看著她微笑:「木代,我們聊聊?」
木代彎起食指,磕磕磕點著桌上的酒水單:「有飲料、咖啡、雞尾酒,不供應『聊聊』。」
羅韌苦笑著點了杯咖啡,在酒吧坐了約莫半個多小時,結賬走人的時候,木代說:「不給點小費嗎?這麼好的服務。」
說完,還扔了本酒吧意見留言簿子過來。
羅韌點頭:「該給。」
他借了木代的筆,在留言簿上寫建議,又從錢包裡抽了兩張一百給她,看著她洋洋得意把錢揣進兜裡,想著:給就給唄,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
覷著羅韌走了,木代偷偷揣起簿子到吧檯背後翻開了看,羅韌字不錯,一如其人,寫著:「該服務生熱情待客,值得表揚。」
落款是:真誠道歉。
木代噗嗤一聲笑出來。
張叔從邊上經過,唉聲嘆氣:「見好就收啊小老闆娘。」
***
如是者三天,第三天下午,出去遛彎的曹嚴華說來了好幾十輛旅行車,不知道是什麼大型企業集體旅遊,果然,到了晚上,戴小帽揮小旗的旅行團一撥一撥的,偏愛拍照、購物、或者吆五喝六進館子吃特色菜,這熱鬧一直到九點多才消淡下來。
而酒吧居然一晚上相對清閒。
近十點時,鄭伯笑呵呵地背著手進來,聘婷今兒吃了兩片藥睡的早,他得空出來轉悠,羅韌老提起左近的「鄰居」,終於有機會來拜訪了。
不過,雖然在酒吧裡溜躂了一圈,他大多數時間還是在吧檯邊跟一萬三說話的,木代幾趟經過,隱隱約約聽到:
──聘婷倒是跟你玩得來的,難得你能每天抽空出來。
──這邊氣候是要好一點,聘婷臉色比從前好多了。
──醫生說,說不準,但是聘婷應該算好的,她不是瘋瘋癲癲的那種瘋,我就盼著,有哪一天,她能突然好起來。那就阿彌陀佛了……
聘婷聘婷,句句離不開聘婷。
一萬三這樣的人,居然能耐著性子配合鄭伯說話,木代思忖著即便是自己,說多了也會厭煩的──真是看不出來。
還有,一萬三每天都抽空去陪聘婷嗎?她怎麼不知道,他還真是善用時間見縫插針啊……
木代倚著張空桌子繞筆玩,鄭伯踱過來,說:「木代啊,羅韌跟我說,每天都過來吃癟呢。」
是嗎?木代覺得不好意思,想了想又好笑。
鄭伯說:「關鍵在妳,妳要是喜歡我們羅小刀,也別總晾著他,偶爾還是得給點甜頭吃的。」
鄭伯這麼大年紀了,說什麼呢?甜頭?木代有點害臊。
鄭伯倒是循循善誘的:「我也看出來了,妳跟羅韌呢,互相都有點意思,但還沒那麼深的感情,這感情啊,就跟種子吐苗似的,剛開始的時候靠栽培,等堅實了,長成樹了,就牢靠了,那時候,妳怎麼作怎麼鬧,他都離不開妳了。」
木代抿著嘴笑,張叔讓她別端著,鄭伯通篇的大道理,感覺全世界都在教她談戀愛。
「別一開始就作散了,別搞得像羅文淼跟羅韌媽媽似的,一晃一錯就可是一輩子啊……」
木代驚訝:「羅文淼跟羅韌的媽媽?」
鄭伯嘆氣:「不然呢,她說了一句話,羅文淼把羅小刀接回家住了六年。妳以為隨便什麼親戚,都有這情分的?」
說到末了,有些酸溜溜的:「我把羅小刀跟聘婷往一塊湊合,可湊了十來年了,就想著,大人的遺憾事兒成在兩孩子身上就好了,誰知道啊……」
他無限唏噓:「半空一個驚雷,把妳劈出來了,功敗垂成啊。」
木代笑的肚子都疼了,覷著鄭伯又慢悠悠踱遠,她把服務生的圍裙一解,扔給曹嚴華:「我出去一下,你兜著。」
曹嚴華慢條斯理地把圍裙往腰上繫,兩手攥著繫繩的兩頭,怎麼也湊不上,不賴自己腰粗,只怪圍裙的繫繩不夠長。
角落裡有人招呼:「服務員,點單!」
橫豎繫不上了,曹嚴華像甩毛巾樣把圍裙甩上肩頭,濃濃的京劇腔:「來咯……」
***
鄭伯又和張叔說了會話,正準備告別,冷不丁一抬頭,看到羅韌從酒吧後頭出來了。
他嚇了一跳:「你你……不在家嗎?」
鄭伯這反應也太逗了,這麼大個活人就在眼前晃著,居然問他「不在家嗎」,羅韌笑:「我在附近溜了溜,買了點東西。」
鄭伯抓過他就往外推,聲音壓的低低:「去,去,趕緊回去,我……」
說到這,音同耳語:「我把木代忽悠地找你去了。」
這個鄭伯!羅韌哭笑不得,早幾年,年年把他同聘婷拉郎配,現在又換成木代了?
***
羅韌原路返回,住處距離酒吧雖然近,但還是要過幾道巷子,時間有點晚了,兩邊都在打烊或者打烊中,羅韌遠遠看到木代就在前頭,心裡一喜,旋即又是一怔。
她站在一家川菜館的門口,一動不動,邊上站著餐館老闆,搓著手,手足無措的樣子。
怎麼了?羅韌大步過去:「木代?」
走近了,看的也清楚了,羅韌忽然變了臉色。
木代低著頭站著,頭上、臉上、身上都滴滴拉拉地往下滴油,紅油,不知道是誰,潑了她滿頭滿臉的水煮魚湯料,頭髮上有麻椒粒,肩膀上紅的是辣椒白的是魚片,更叫人心疼的是,她連睫毛上都掛了紅油,不自覺地一直睜閉著眼睛,那是辣椒油,漬進眼睛裡,得多疼啊。
羅韌搶過去,握住她手,問:「怎麼了?」
木代不說話,嘴唇翕動著,像受驚的小獸似的,手冰涼,一直在顫,羅韌掏出手帕給她擦拭,那麼濃重的油膩,雪白的手帕只一抹,全浸透了。
羅韌狠狠地瞪向餐館老闆。
那是個中年胖子,趕緊擺手:「不是我,真不是我,我一直問她,姑娘妳沒事吧,要不要進去洗洗,她吭都不吭一聲的。」
又討好似的笑:「幸虧,幸虧那桌子客人已經吃了一會了,要是剛上菜那會,油還熱,這麼潑上來,還了得啊……」
羅韌眸光一緊,眼神刀子似的錐向那老闆:「你的意思是,是有人潑的?」
他終於反應過來,木代站著的位置,距離餐館裡的餐桌有好長一段距離,她腳下紅油和水煮魚的菜料堆了一攤──她被潑之後就沒有挪過步子,她不是無意間被人錯手潑到的。
是有人,專門端了那湯盆,走到她面前,兜頭照臉潑上來的。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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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9 05:47:52
38 【仙人指路】第⑤章
問她多少次「怎麼了」,木代都不開口,到末了,忽然腿一軟,險些摔倒,說:「羅韌,我要找個地方洗一洗。」
她好像忽然醒悟過來身上被潑的邋遢,拚命拿手背擦臉,又背過身去避開路人的目光,羅韌拿手帕幫她擦拭,一條髒了,又換一條。
木代喃喃說了句:「你帶好多手帕。」
羅韌沒吭聲,其實很巧,今晚閒逛的時候買的,他平時也不用這個,剛剛無意中看到,想著,身邊有個小淚罐子,平時身上得備一兩條才好。
精心選了幾條,要大方妥貼,拿出來不顯婆媽,結果呢,沒想到都抹了紅油了,搓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先前多細潔乾淨,轉瞬之間,破布一堆。
好不容易把臉擦乾淨了,又幫她順頭髮上的花椒。
順不乾淨,一粒一粒,那麼多,木代晃著腦袋,張皇似的東張西望,恍惚地說:「我要找個地方洗,髒的要命。」
低頭一看,有些紅油菜料都倒灌進靴口了,心裡一陣噁,想也不想,靴子脫下來就扔到垃圾桶裡。
羅韌順著她說話:「我那裡近,先去我那洗吧。」
***
羅韌幫木代拿了套聘婷的衣服,候著她洗澡的當兒,又下來找那個餐館老闆。
胖子老闆極力撇清。
用他的話說,前因是什麼他也不知道,正好趕上一大撥客人吃完剛走,撤台收桌子忙的不可開交,無意間抬眼,看到木代在門口站著,目光躲閃臉色發白,面前站了個四十來歲戴著旅遊小帽的瘦小女人。
再然後,那個女人騰騰騰進來,徑直走向一張桌子,看情形跟那桌的人認識,老闆先還以為她是要坐下用餐,誰知道她抱起湯盆就往外走。
「誰能想到她是去潑人啊,我還奇怪呢,心說可別把湯盆給我抱走了,誰知道她走到門口,當頭就是一潑,小姑娘也沒躲,閉著眼睛就受了。」
羅韌的心裡輕輕揪了一下:傻不傻啊丫頭,不管前因是什麼,哪怕真是妳錯,妳躲開了再道歉啊。
「然後那個女人說,不吃了,這還吃得下去嗎!說完了把盆子甩了就走,那一桌子人互相看了看,也結了賬跟出去了。」
說到這,老闆有些心疼:那個女人把他的湯盆甩磕掉好幾片瓷呢,真沒素質。
「有沒有看到是什麼旅行團的?帽子上有標識嗎?」
老闆傻眼了:來麗江的旅行團直如過江之鯽,帽子不是紅的就是黃的,導遊旗不是方的就是斜三角的,他哪記得清啊。
***
羅韌心事重重返回:只是無意間的口角磕碰嗎?不像。
門虛掩著,羅韌心裡咯噔一聲,他離開的時候木代在洗澡,應該是把門關牢了的。
他試探著叫了聲「木代」,輕輕推門進去。
木代蓋著毯子,蜷縮在沙發的邊角,羅韌還以為她是睡覺了,下意識放輕步子,走近了才發現,她眼睛是睜著的。
她說:「我累的要命,沒力氣,想著你回來了還要給你開門,好麻煩,就把門留著了。」
羅韌笑了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又說:「沙發能不能借給我睡?睏的很,又沒鞋子走回去。」
羅韌點點頭,示意她去床上睡,床總比沙發要舒服的。
他看著木代安穩躺到床上之後,才放心帶上門出去。
室外有點涼,扶著欄杆,可以看到遠近深淺黑魆魆的屋頂,羅韌給酒吧撥了電話,讓張叔接。
張叔似乎有些不高興,說:「女孩兒家,怎麼說在外留宿就留宿呢,這要放在過去……」
這要放在過去,當然是極不合規矩的,但現在畢竟是不一樣了,張叔牢騷了幾句也就過去了,到底是對木代放心,覺得她即便夜不歸宿也不會做出什麼不妥的事:「那,羅韌,麻煩你了。」
羅韌沒有掛電話:「張叔,木代跟什麼人結過怨嗎?」
張叔愣了一下,旋即打著哈哈笑起來:「小姑娘家,能跟什麼人結怨啊……」
羅韌沒有被他似是而非的說辭糊弄過去,很是平靜地把晚上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張叔不吭聲了,羅韌又問了一遍:「張叔,你知道是誰嗎?」
過了很久,他才聽到張叔的回話:「我不知道是誰,但是,心裡大概有數。沒事,睡一覺就會好的,讓木代好好休息吧。」
張叔拿他當外人,不願明言,這可以理解,但什麼叫「睡一覺就會好的」,拿睡一覺當止痛藥嗎?還是說,類似的事以前也發生過?
***
羅韌睡不著,宅子有客房,即便把房間讓給了木代也不愁沒地方睡,但他就是睡意全無。
他樓上樓下走了幾遍,路過鄭伯的房間,聽到老人在屋裡咳嗽著翻身,路過聘婷的房間,停了許久,聽到聘婷安靜而勻長的呼吸。
又路過木代的門口,猶豫了一回,還是輕輕打開了門。
黑暗中,看的不甚分明,但是床上……
羅韌心裡一緊,下意識開了燈,沒錯,床上沒人,非但沒人,枕頭、被子,都不見了。
她什麼時候走的?羅韌頭皮發麻,轉身就想追出去,才走了兩步,驀地又停下來,頓了頓,走到靠牆的立櫃前頭,慢慢蹲下。
沒看錯,立櫃推拉式的門原先是緊閉的,現在開了並指寬的口,露出了幾縷木代的頭髮。
她跑到……櫃子裡睡覺?
正思忖著,櫃子裡有動靜,木代翻了個身,眼睛睜著,從那條不大的開口裡看他,羅韌問她:「是我吵著妳了嗎?」
木代搖頭:「睡不著,羅韌,說會兒話吧。」
又說:「把燈關了吧,刺的我眼睛疼。」
***
羅韌從行李袋裡翻出單人氣墊床,疊的只有一件厚衣裳大小,拿出來的時候帶了個小東西出來,骨碌碌在地上滾。
羅韌撿起了給木代:「好玩的。」
木代把推拉門又推開些,伸出手來接過,是個拇指超微型單筒望遠鏡,迷你小藥瓶大小,沿口印著「made in russia」(俄羅斯製造),另一端有個鋼絲繞成的環,剛好可供食指套進去。
羅韌給氣墊床充氣,那麼薄薄的一層,居然漸漸鼓脹起來了,木代把望遠鏡湊到眼睛前面,屋子的空間太小,透過光學鏡面去看,所有的家具都拉伸的龐大怪異。
燈滅的時候,木代想著:羅韌真是有好多稀奇的玩意兒。
***
氣墊床貼地放好,羅韌躺下去,雙手枕在腦後,眼睛適應了之後,眼前的黑暗就漸漸化開了去,向左看,木代縮在立櫃裡的兩隻眼睛亮晶晶的,沒來由地讓他想起偷油吃的小老鼠,向左看,是鄰內的窗戶。
鄰街的窗戶裝玻璃,方便透亮,鄰內的窗戶為了做舊,還是糊紙,窗戶是扇面形,菱花紋,這個時候,室外反而比裡頭亮,白濛濛的扇窗更像是蜿蜒了條紋的幕布。
羅韌問她:「今天的事,妳想說說嗎?」
她答非所問:「羅韌,你是幹什麼的,這兩年,你就一直查跟落馬湖有關的案子,不工作的嗎?」
工作?羅韌輕笑。
木代像是忽然反應過來:「哦,想起來了,你家裡有錢。」
這跟家裡有錢有什麼關係?
羅韌唇角帶出一絲笑意,他盯著正頂上的天花板,有些不知道該從何講起:「我在叔叔家,住了有……六年多吧,然後我爸出面,把我接了回去。」
有些關係破裂了,恢復不來,更何況,那年紀,正是最叛逆的時候。
「跟我爸關係不好,奇怪的,連帶著跟我媽都客氣,不親近。更別提還有個總在眼前晃的拿腔作調的二媽,對了,還有個很得父親歡心的弟弟。」
和在聘婷家相比,天壤之別,誰想回到這樣一個家?
說出去都掛不住臉,他有意識地不著家,拚命在外頭結交朋友,什麼樣的都行,能帶著他消磨時間就可以,有時為了拼義氣,也跟人打架,打的越狠,就越被人接納追捧。
父親氣急了,狠狠打過他幾次,老頭子揍人是有一套的,不知從哪找來的竹把子,下頭劈成了一根根的篾條,往身上一抽,嘩嘩作響,一記下去,背上都是血道子。
一邊抽還一邊拿他當教材教育那個弟弟:「別跟這敗家子學!」
他背上滲著血,一聲不吭,臉上卻帶著笑,滿不在乎看那個陌生的弟弟,看得那個小男孩瑟縮地一直往後躲。
二媽是真費了心思,才十歲不到的小男孩,眼鏡已經啤酒底樣厚了,整天學什麼?經史子集經世攻略,為了繼承老頭子的家產嗎?
「我反正有的是法子讓我爸跳腳,升學考試,故意科科掛燈,我爸想著,再不濟也得讓我有個學歷,於是花了大價錢,讓我進了大學,花錢的大學。」
黑暗中,他輕輕笑:「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也挺幼稚。」
木代趴在立櫃邊框上:「然後呢?」
「大學畢業,我爸得了不知道什麼病,我媽催我回去陪床,我沒有,約了幾個朋友去東南亞玩,玩的樂不思蜀,要回國的那天,我爸給我打了個電話,國際長途,後來我才知道,那之前,他病危搶救了一次,差點沒回得來,再世為人,大概想通很多事情,覺得我這樣的兒子不要也罷。」
所以鄭重打電話來,通知他,切斷經濟來源,財產一分錢別想,這個家門也別進了。
正合他心意,他故意的,他覺得這樣也合了所有人心意:「我爸放下我這塊心病了,二媽滿意了,弟弟不用那麼累防著我了,也成功報復我媽了。」
「這關你媽媽什麼事啊,她在家裡已經挺受氣了,你這樣,她得多難過啊。」
羅韌轉過頭,看著木代的眼睛微笑:「真是單純的不透氣的小口袋,妳以為當年我險些被車撞死,中毒洗胃這些事,真的是我二媽作怪弄鬼嗎?」
難道……
木代驚怔失語:難道是羅韌自己的媽媽?這怎麼可能呢?
……
兩個人都沒注意到,那紙糊的扇窗紙上,鬼魅般的身影飄然而過。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8:03
39 【仙人指路】第⑥章
為什麼不能是自己的母親呢?血緣在某些時候,並不等同於親情。
羅韌沉默了一會,那時候,心裡有報復的快感,但是現在想起來,已經沒什麼感覺了,不恨,也不愛。
說是漠不關心更合適些吧。
木代卻以為他是難過,嘆著氣安慰他:「有些時候,是這樣的,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知道的,紅姨收養的我──我媽把我扔在孤兒院呢。」
羅韌頗為意外地看了木代一眼,他當然知道木代是被霍子紅收養的,但是他一直以為,木代被送進孤兒院的時候很小,是沒有關於這件事的記憶的。
她居然記得。
「我都不記得她的臉了,就記得她牽著我走,她穿了雙黑色的高跟皮鞋,鞋跟的膠都快掉了,走的一扭一扭的,我一直盯著她的腳看,怕她摔跤。然後她把我牽到一個大門口,塞給我一個桃,讓我坐著,說自己要去辦事,讓我別亂跑。」
木代長長嘆了口氣,重新躺回去。
後來霍子紅也問過她,但她不記得,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奇怪,只記得一些細枝末節,比如那雙快要壞了的高跟鞋,再比如那個……桃。
那是個水蜜桃,紅潤柔軟,聞著就帶水果香,洗的乾乾淨淨,她捧在手裡,捨不得吃,隔一會就捧到鼻子底下聞,然後嚥口水。
她沒吃,想等母親來了咬第一口,這樣媽媽會覺得她懂事,會更喜歡她的。
為什麼當時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她就坐在孤兒院門口的石墩上,捧著個桃,從夕陽西下坐到暮色四合,孤兒院的阿姨出來了一趟又一趟,她就是不進去。
後來管事的出來,哄她說:「我們是妳媽媽的朋友,妳媽媽讓妳今晚上在這睡覺呢。」
她自作聰明地問:「如果妳真是我媽媽的朋友,妳知道我媽媽叫什麼名字嗎?」
……
末了,她還是住了進去,每天抱著那個桃,寶貝一樣,誰也不讓碰,晚上睡覺擱被窩裡,上洗手間都抱著,生怕被誰偷了。
最後,那個桃自己爛了,她覺得是桃子生病了,讓它枕枕頭,給它蓋被子,還學媽媽哄她睡覺時的樣子,輕輕拍著被子,學醫生講話說:「吃了藥就好了。」
桃子還是爛了,她自己踢踏踢踏拿去扔了,手上沾滿了汁水,踮著腳,把那個桃扔進垃圾桶裡。
沒哭,一滴眼淚都沒掉,只是後來,一吃桃子就過敏。
再後來,也能用輕鬆的語調去給別人講了,像是分享一件「當你是朋友才講給你聽」的秘密。
小時候的木代,應該也很可愛吧,誰捨得扔掉這樣一個粉團兒似的女兒呢?
羅韌輕輕嘆了口氣。
木代問他:「後來呢,你家裡不接受你,羅文淼幫的你?」
羅韌哈哈大笑,怎麼可能,那時候,他心高氣傲,憋著一股子氣,怎麼可能像鬥敗的公雞一樣回到聘婷的面前,一次兩次尋求羅文淼的庇護?他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我做了一件後來想想很矯情,但是當時挺出氣的事兒。我掛了電話之後,當著朋友的面撕了護照,說,就這樣吧,我不回去了。」
迎著木代驚訝的目光,羅韌給她肯定的回答:「真的,我在東南亞生活了四年,大部分時間在菲律賓。」
木代說話都結巴了:「那……那你很辛苦吧?」
沒有護照,沒有正當的身份證明,哪能找到合適的工作呢,只能像黑移民一樣,電視裡演的,洗碗、刷盤子、迷糊拳,幹所有本國人不屑於幹的體力活吧?
等等,她想起以前有來酒吧的客人聊起過,說是東南亞那邊,色情行業很發達,不論男女,羅韌不會是……
木代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不行,為了把這個荒唐的念頭從腦海中摒除出去,她必須問個清楚:「你在那裡……做什麼?」
這一次,羅韌沉默的時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
就在木代快要沉不住氣的時候,他緩緩開口。
「我受僱於當地持槍私人武裝,是僱傭軍的一種。」
僱傭軍?好像聽說過,但那往往和什麼伊拉克、中東戰場連在一起,對木代來說,不啻於另一個世界。
羅韌笑了笑:「妳可能不知道,菲律賓的情況特殊。」
是不一樣,菲律賓國內反政府武裝與政府衝突40年,有超過15萬人在各類暴力事件中喪生,綁架、械鬥、極端主義事件層出不窮,尤其是南部地區,孳生多起針對富裕華僑及外來遊客的綁架,甚至有跡象表明,因為警察隊伍的腐敗,多起綁架事件其實有警察參與其中,導致民眾一度自危,出事時甚至不願報警,轉而尋求其它渠道。
持槍私人武裝應運而生,相比綁匪集團動輒上千萬美金的獅子大開口,他們收取同樣不菲但相對合理的多的酬金,與某些綁匪集團正面對抗,有些時候,交火的激烈程度,不亞於一場小型戰爭。
僱傭軍的招募,成員多來自國外退役特種兵,但並不侷限,也面向平民或者亡命徒,只要通過嚴苛的訓練,就可以進入兵團。
木代愣了許久,默默理了一下時間:「那後來,是因為聘婷家裡出事,你回來了?」
羅韌搖頭:「在聘婷家裡出事之前。我在那裡得罪了人,不能待了。」
得罪了人?誰?
這晚上的沮喪,先前的抑鬱,在羅韌的故事面前,輕薄的好像不值一提。
黑暗中,羅韌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木代不自覺的瑟縮了一下。
羅韌笑起來,聲音中無限自嘲惆悵:「有時候,帶著秘密,反而能走近,說出來了,卻突然覺得,跟妳距離變遠了。」
他闔上眼睛:「很晚了,睡吧。」
***
第二天早上,木代被講話聲吵醒,睜眼時怔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睡在羅韌家裡。
趕緊推開立櫃,羅韌不在,氣墊床什麼的早就收疊起來了,立櫃旁邊放了一雙她的小牛皮靴。
不是扔掉的那雙,應該是早上從酒吧拿過來的,穿上的時候,木代心裡好一陣失落。
漫漫長夜,同處一室,原本就互有好感,聽起來,感情應該是更進一步,可為什麼連她自己都覺得,跟羅韌的距離,好像突然間遠了?
她滿腹心事的下樓,小牛皮靴底踩在樓梯上,連步子都比平時要重。
一萬三居然在,坐在小魚池邊上,在陪聘婷翻手繩。
清閒的他!酒吧裡不要忙嗎?木代皺著眉頭走近,還沒來得及開口,一萬三先發制人:「小老闆娘,是羅韌打電話,讓我給妳送靴子來的。」
又補充:「鄭伯剛出去買菜,讓我陪會聘婷。」
有理有據有節,讓木代找不到什麼雞蛋裡挑骨頭的藉口,她哦了一聲,左右看了看:「那羅韌呢?」
一萬三搖頭:「沒看見。」
他只顧著跟木代講話,怠慢到聘婷,聘婷老大不高興地瞪木代,又去拽一萬三的胳膊:「小刀哥哥,你快呀!」
小……小……小刀哥哥?
木代嚇了一跳,盯著一萬三:「她叫你小刀哥哥?」
一萬三也很無奈:「誰知道她,前兩天忽然這麼叫,我也嚇了一跳。不過鄭伯讓我別在意,妳懂的,又不能跟她……講理。」
說到最後一句,聲音放低,明知聘婷聽不大懂,還是很顧及她的情緒。
怎麼又跟這個女的講話!小刀哥哥還要不要跟她翻手繩了?聘婷很生氣,手繩一扔,噌一下站起來,膝蓋上擱著的紅色毛線團滾落,滴溜溜滾到另一邊,在地上拉開長長的一道紅線。
有異樣的感覺從心底升起,但木代說不出是為什麼,走到門口時,她若有所思的回頭。
一萬三正一邊哄著聘婷,一邊彎腰從地上撿起線團,繞了又繞。
***
這一天都沒有再見到羅韌,連晚上都沒有出現,木代好幾次忍不住去看羅韌常坐的那張桌子。
今晚坐了個惇惇實實的男人,點了杯咖啡,喝的時候呼哈呼哈,像河馬飲水,隔著老遠都能聽到動靜。
工作的間隙,木代去翻顧客意見簿,羅韌的字剛勁漂亮。
──該服務生熱情待客,值得表揚。
想笑,笑不出來,惆悵似的想著,羅韌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有那個耐心,順著她玩鬧呢?
張叔走過來,說:「羅韌把昨兒晚上的事跟我講了。」
木代嗯了一聲。
「是她們家的人?」
「是。」
張叔有點緊張:「妳……沒做什麼吧?」
木代看著張叔笑,笑的連自己都覺得淒涼:「我敢做什麼啊張叔,人家沒把我剮了,我已經很知足了。」
張叔有點訕訕的:「當初那件事兒,不怪妳。」
木代笑的有點神經質:「你說的不對,你覺得是我錯,紅姨也覺得是我的責任,不然我們為什麼要搬家呢,不然為什麼你的第一反應是『妳沒做什麼吧』,你生怕我動手,你覺得我本來就有罪,要是還敢對人動手,就更有罪了。」
她說的急了,胸口起伏的厲害,張叔尷尬地一直嘆氣,僵持中,一萬三納悶地伸著腦袋過來:「聊什麼呢?」
木代鼻子酸了一下,她把圍裙解下了扔在吧檯上:「我心裡悶,出去走走。」
***
心裡悶。
從那時一直悶到現在了,在小商河的時候,羅韌給她講上古五刑,其中有一道叫墨,又稱黥面,犯過的罪大喇喇橫在臉上,像遭潑的門面,一輩子被人指指戳戳。
老話說,過去的都過去了,可是她覺得,過去的永遠不會過去。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羅韌住處後頭的巷子。
二樓所有房間的燈都亮著,爬山虎密密佈滿了半面牆,圍擁著鏤空的雕花木窗,沒有看到羅韌,卻幾次看到聘婷的身影忙碌般來來回回從窗邊經過。
想起她那句不耐煩的「小刀哥哥」,木代不覺微笑,又站了一會,她轉身想走,才剛邁開步子,身子忽然打了個激靈,不敢置信地回過頭來。
她明白過來聘婷為什麼在窗邊走來走去了。
聘婷在拉線,一根,兩根,三根。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8:15
40 【仙人指路】第⑦章
漁線人偶的記憶好像陰霾,重又在頭頂聚集,木代的心跳的厲害,下意識連退兩步,忽然撞在一個人身上。
她觸電般回頭。
是羅韌,沒看她,目光飄在高處,表情很平靜:「妳也看見了?」
原來羅韌已經知道了,木代放心了些,忽然想到什麼:「那鄭伯……」
「我打發出去了,屋裡沒人。」
聘婷進過屋子,羅韌一早已經知道,那間屋子,不可能只靠掛鎖,意會著拼湊起來的金木水火土,也不能讓他完全放心。
所以他在屋子裡裝了簡單的紅外熱成像監控,出於謹慎,沒有跟任何人說,連木代他們都沒告訴,而每天查看,已成習慣。
人體的溫度偏高,當屏幕上出現熟悉而又模糊的熱成像輪廓,當那個人緩緩打開箱蓋,他的眸光驟然收緊。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難道說,除非真正的死亡,否則凶簡是不可能離體的,它感知到聘婷的存在之後,再次找上的,仍然還是聘婷?
如果真是這樣,聘婷還有擺脫這種厄運的可能嗎?簡直讓人絕望。
羅韌給神棍打了個電話,聲音沒法保持平靜:「我打開箱子看過,那塊人皮明明還在的。」
神棍的回答像是兜頭一盆涼水:「小蘿蔔,你是不是理解錯了?凶簡不等於就是人皮。」
是的,神棍講過,那只是一道不祥的力量。
是聘婷冥冥中聽到了召喚,把魔鬼又引回了身上。
而就像老話說的,山不向你行來,你就向著山走,即便看住了聘婷,凶簡還是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某個所有人都熟睡的夜晚,找上聘婷的。
能困住凶簡的,有且只有鳳凰鸞扣。
羅韌把那塊人皮夾出來丟在地上,水淋淋的一灘,泡的發白,死氣沉沉一動不動,只不過是行將腐爛的皮膚組織。
空氣中,好像有看不見的猙獰的臉對著他笑,向他說:怎麼樣?騙得過我嗎?我又回來了。
木代很擔心他:「羅韌?」
羅韌的思緒轉回現實:「妳回去吧,我會處理好的。」
頓了頓,又補了句:「不會像上次那樣的,妳放心吧。」
***
木代失魂落魄般回到酒吧。
鄭伯也在,坐靠邊的桌子,擺弄一個黃楊木的棋盤,頗為寂寥地往上頭擺子,張叔興致勃勃在邊上看,鄭伯邀約:「來一盤?羅小刀那臭小子趕我出來,說什麼,越晚回去越好。」
張叔原本想推辭,眼角餘光瞥到木代往這邊走,木代今晚心情不好,他儘量避免跟她說話,於是點頭:「行,我不怎麼會,你教我。」
誰知木代卻不是問他的:「鄭伯,聘婷一直喜歡翻手繩嗎?」
鄭伯忙著擺楚河漢界,頭也不抬:「也不是,今兒突然提的,腦子不清醒嘛,當然想一齣是一齣,我臨時給買的線團。」
說完了才想起問她:「怎麼了?有問題嗎?」
抬頭看時,木代已經離開了。
***
吧檯裡不見一萬三,代之以傻愣愣的曹嚴華,一萬三總是這樣,得空就開小差,隨便抓個人頂包。
木代沒心思關心一萬三哪去了,疲憊地靠住檯子,額頭輕輕點在檯面上,冰涼。
曹嚴華很體貼:「小師父,要不要我給妳調個酒?」
他當然不會調,只見過一萬三調酒的架勢,私心裡覺得並不難:隨便調唄,反正一樣難喝,喝不死人就行。
木代搖搖頭,說了句:「聘婷可能又不好了。」
曹嚴華的第一反應是植皮手術不成功,下一刻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麼,驚駭地話都說不囫圇了:「皮……那塊皮又回去了?」
「嗯。」
曹嚴華打了個冷顫,有那麼一瞬間,覺得邊上簇擁著的高瓶矮杯,發的都是冷光。
「那她……會……會殺人嗎?」
會吧,木代額頭抵著吧檯點了幾下。
她聽到曹嚴華對著身後尖叫:「三三兄,你聽到了嗎,聘婷又感染了,你可別再跑去見她了!她要是把你穿個繩就慘了!」
很好,一萬三也聽見了,省得她重複一遍了,木代轉頭看一萬三。
他站在往吧檯近處的幽暗過道裡,臉色有點發白,問她:「那……那怎麼辦?」
木代苦笑:「可能是羅韌做的那個什麼五行的陣不管用吧,也應該不管用,如果管用,古代那些人老早這麼做了,也不用等那麼多年才等到老子。」
曹嚴華點頭:「可不嘛,能封住凶簡的應該只有鳳凰鸞扣吧。但是鳳凰鸞扣太不給力,傳遞信息也不明確,鬼知道那圖是什麼意思啊,可憐我聘婷妹妹……」
他越說越是心有慼慼:「可憐咯,可憐。」
一萬三的聲音有抑制不住的煩躁:「那現在呢,現在怎麼辦?」
「羅韌說他會處理的。」
一萬三原地僵了兩秒,再然後,他突然大踏步向門口走去,越走越快,跨出門時,幾乎是在飛奔了。
***
一萬三把院子裡的門砸的震天響,沒人應門,他一身的躁汗,轉到門邊試圖翻牆,牆面好滑,他不是木代,幾次俯衝都上不去,心頭火起,撿了半塊磚頭,吼了句羅韌,狠狠往二樓扔過去。
嘩啦一聲碎響,不知道砸破的是哪間屋的玻璃,過了會,他看到羅韌出現在二樓的欄杆旁邊,明明看見他了,一點開門的意思都沒有。
一萬三吼他:「開門!」
他還是不動,一萬三真火了,往門上連踹好幾腳,門自巋然不動,他的腳都踹麻了。
一萬三破口大罵著又踢又踹,到後來,忽然腿一軟,坐倒在台階上,額頭上冷汗涔涔,身子止不住打篩。
聘婷出了事,會不會是因為自己的刻意隱瞞?會嗎?如果當時和盤托出,現在的情勢是不是會更好些?
趕過來的木代沒想到會是這副場景,她抬頭看羅韌,羅韌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平靜但毫無內容。
木代猶豫了一下,徑直上牆,跳下內院給一萬三開了門,一萬三聽到門響,噌的彈起來,幾乎是撞開她往裡跑的。
關上門之後,木代又抬頭看了一眼羅韌,他還是原來的那個姿勢,甚至沒再看她了。
沉重而惶急的上樓聲,然後是一萬三的吼聲:「你幹什麼了羅韌?你幹什麼了,啊?」
***
眼前的場景,並不是羅韌幹什麼了就能簡單解釋的。
紅色的毛線,約莫十幾根,顫巍巍纏起一張長條凳,兩個凳腳虛虛挨地,另外兩個騰空,沒來由的讓木代想起奮蹄欲奔的野馬。
聘婷躺在最裡頭的床上,蒼白著臉一動不動,一萬三往裡衝,只是毛線,他大概以為能衝過去的,卻沒想到根根都絻得牢,乍乍一衝,像是纏進了蜘蛛精的網陣,越急越掙脫不開,倒是木代,平著氣從邊上繞過去,不費什麼力就到了床邊。
聘婷的兩手並在小腹,手腕上綁了束帶塑料手銬,腳腕上也有。
枕頭邊上有個打空了的玻璃針筒,床頭櫃上有兩個掰掉了玻璃口的針劑瓶。
「強力麻醉劑,抑制中樞神經,持續使用可以讓人長期昏迷。」
羅韌不知什麼時候進來,平靜地像是在背書:「同時可以讓人四肢乏力,長期使用會造成局部肌肉萎縮,過量的話會損傷中樞神經系統,造成大腦缺血缺氧,最壞的結果是再也醒不過來。」
一萬三的額上青筋暴起:「我操你媽!那你還給她用!」
羅韌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上下打量了一下屋子的佈局:「這房子不夠牢,我會加紅外探頭,窗和門另外加固,實在不行,裡頭再加個囚籠,門口到籠邊放傳送帶,吃的傳輸進來,儘量減少人和她的接觸,或者保險起見,讓她一直昏迷,可以打營養針劑。」
目前看來,凶簡還沒有強大到能夠操控著人飛簷走壁,它還是要借助人體去行走、行動。如果聘婷持續昏迷,但又沒有死亡,也許可以繼續騙過且困住凶簡。
是的,他冒很大的險,凶簡的確是附身了聘婷,但換個角度看,他也可以讓聘婷成為一個活的,可以困住凶簡的容器。
羅韌的聲音靜的近乎冷酷,木代的小臂上不覺泛起近乎酥麻的顫慄。
一萬三的眼睛裡都要噴火了:「聘婷是人!」
羅韌笑笑:「是嗎,等到她像我叔叔一樣殺人的時候,你還敢這麼講嗎?好了,看完了吧,二位可以走了吧?這是我羅家的地方,我說了算。還有,我不喜歡別人拿石頭隨便亂扔,也不喜歡不經主人家同意就擅自開門。」
忽然涇渭分明起來,是啊,這是別人的地方,別人的家事。
木代覺得自己像是被扇了個嘴巴,顯得她和她酒吧的夥計,都好沒家教。
木代過去推一萬三:「走吧。」
擦肩而過時,木代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他:「那你要怎麼辦,一直這樣……關著聘婷嗎?」
她難堪而又小心翼翼的樣子讓羅韌心裡一軟。
他語氣柔和很多:「希望在這段時間裡,我能進展順利,搞清楚那幅圖和仙人指路的信息,說不定那些是指向鳳凰鸞扣的,而只有鳳凰鸞扣,才可以真真正正制住凶簡。」
一萬三忽然不動了。
屋子裡靜了有那麼片刻,木代輕輕嘆了口氣,想再催一萬三離開時,他忽然開口了。
「仙人指路,我可能知道那個地方在哪。」
迎著羅韌詫異的目光,他自嘲地笑。
「應該沒想錯,我老家的那個祠堂,簷角上的行什,就是排在最後的那個猴子,是我敲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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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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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9 05:48:32
41 【仙人指路】第⑧章
那天晚上,在小商河,畫著畫著,一萬三的額頭上就出汗了。
他之所以敢盲畫,是因為畫畫的人,不止用眼去看,心裡頭會有譜,一筆一劃,就算不精準,大致也知道畫的是什麼。
這一筆一劃,勾勒的形象,他太熟悉了。
老家在海邊,卻很少浪,更像是平靜的灘塗,造祠堂的時候,成天價叮噹錘鑿,那時候他才七八歲,穿條破褲子,屁股上磨破了一個洞,露肉,走路的時候,不得不伸手攥著。
仙人指路,騎鳳的仙人,能吞虎豹的狻猊,可以行雲佈雨的鬥牛押魚,他通通不認識,唯獨鑿行什的時候,他尖叫:「孫悟空,大聖!」
最後失望的發現不是,孫悟空不長翅膀的。
祠堂落成是在三月,正趕上祭祀海神,靠海吃海,祖祖輩輩的討海人,手裡頭拈著香,一拜再拜,颯颯的海風吹過,高處角脊上的仙人指路像一行孤單而又瑟縮的小人。
目光落到祭案上,祭神用的三牲,牛頭、豬頭、羊頭,脖頸處血跡斑斑,死不瞑目。
老族長拈著香,煙氣像是飄在他頭頂上,嘴裡喃喃著珠產蚌腹映月成胎,海風的腥鹹氣拂面,臉皮糙的很,摸上去都好像有鹽粒兒。
一萬三牢騷似的想著:這鬼地方!我才不待呢。
他果然就沒能再待在那了,四處混跡時,常被問及老家在哪,根據情況需要,各種說辭,一會北京上海,一會瀋陽長春。
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老老實實說出這幾個字來:「廣西,合浦。」
其實也不是合浦,只是那百八十里水帶之上隱秘而閉塞的村子,不過太不知名了,他甚至以為,連合浦是哪,他們都不知道的。
誰知羅韌點了點頭:「雷廉二州,兩大珠池,又修建祠堂,你老家的人,是討海採珠的?」
一萬三很意外地點點頭。
雷廉二州,其實是古名稱,雷州府是指廣東海康,廉州府就是廣西合浦,兩地盛產珍珠,古時候被稱為中國的兩大「珠池」。
泱泱華夏,兩點明珠,只想一想都覺得志滿氣揚。
而兩大珠池之中,尤以合浦為珍,古語說「合浦、于闐行程相去二萬里,珠雄於此,玉峙於彼」。
意思是廣西合浦和新疆和田,相距約兩萬里,在這邊是珍珠稱雄,那裡是玉石傲立。
能跟和田玉南北對峙而毫不失色,足見合浦珠的身價。
一萬三從衣服的內兜裡掏出那張摺疊好的畫紙遞給羅韌。
紙張的疊痕已經很深,邊角磨了毛,揣了應該有一段日子了,羅韌展開了看,畫的正是仙人指路,走獸錯落,唯獨不見行什。
「角脊上放十個走獸的本來就少,就算有地方仿,也不至於遍地都是。尤其最後還少了個行什的……所以我剛畫出來,就知道是哪了。」
羅韌盯著他看:「那你為什麼隱瞞了不說呢?」
一萬三譏誚似的笑:「那鬼地方。」
又換了副無所謂的神氣:「我不想說唄,怎麼著?」
***
出於某些原因不想說,但為了聘婷放棄了隱瞞,還好,希望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吧。
羅韌很快做決定:「你把村子的具體位置告訴我,我要去一趟。」
只是個簡單的要求,一萬三卻猶豫了很久,木代催他:「你給他啊,不就是個地方嗎?」
「小老闆娘,不是妳想的那樣,很難進。」
木代偏盯著他不放:「怎麼難進了,豺狼虎豹守著嗎?」
一萬三沒理她,像是在權衡著什麼:「要麼這樣吧羅韌,我跟你一起去,但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保證我的安全,絕對安全。」
木代心裡咯噔了一聲:一萬三的神情不像是作偽,光天白日朗朗乾坤,又是回的自己老家,難道有人能把他怎麼樣嗎?
一萬三又轉向木代:「小老闆娘,這可得算我出差啊。不能扣我工錢。」
言外之意是:你們本來就給得少,再扣我真白瞎了。
羅韌點頭:「時間不等人,你先回去收拾收拾,這裡安排妥當之後,我們爭取明天就能走。」
我們?這個「們」字不包括她吧,羅韌不準備邀請她?木代心裡空空的,覺得自己是被晾著了。
她想了想說:「那你們路上小心,我會過來照顧聘婷的。」
聘婷這種情況,鄭伯肯定招架不住,羅韌又不在,由自己照顧聘婷,木代覺得理所當然。
羅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關於怎麼安置聘婷,我已經說過了。」
一萬三有點沉不住氣:「你還要鎖著她?」
「不然呢?木代能二十四小時目不交睫地守著聘婷嗎?萬一守不住呢?萬一聘婷的危險程度超出我們的想像呢?」
羅韌冷笑:「你別忘了,她身體裡面,有根TMD活了不知道幾千年的混賬玩意兒!」
一萬三不說話了。
羅韌的做法的確讓他難以接受,但是左思右想,竟然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只能這樣了,有一天算一天吧,他不想再耽擱時間,匆匆回去收拾東西。
木代卻沒走,咬著嘴唇看羅韌把那些張滿了屋子的紅線扯下,鼓足勇氣說了句:「羅韌,我也可以跟你們一起的。」
她急急解釋:「一萬三不是說要保證他的安全嗎,也許那裡很危險呢,他連功夫都不會,我在的話會好很多,至少……」
至少,再出現跟今天晚上類似的情況,她可以爬個牆幫個忙啊,不像一萬三,被攔在門外一籌莫展的。
羅韌搖頭:「不用了。」
木代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像什麼呢,像那次滿懷歡喜的捧著桃子,等媽媽嚐第一口,卻始終沒有等來;像在學校的時候,為了能被選拔進奧數班拚命的做題做題,最終下來的名單上卻沒有她。
那種晾在一邊,排除在外的感覺。
她不死心:「小商河的時候,你也讓我去的。」
羅韌有些不理解木代的偏執:這是什麼人人爭搶的好事嗎?
他耐心同她解釋:「小商河的時候不一樣,那個時候,霍子紅牽涉其中,妳間接有關聯,而且,我承認,我有私心去利用妳,妳功夫好,我只是想讓妳幫忙。」
她真是只聽自己想聽的:「我這次,還是可以幫忙啊。」
「這次的事,跟妳一點關係都沒有。聘婷出事,她是我家人,我應該為她奔走。如果事情危險,就更不想把妳也牽扯進來,再說了,妳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啊,妳剛從小商河回來不久就東奔西跑,張叔會不高興的。」
張叔不高興就不高興唄,反正他經常不高興。
木代低著頭站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連頭髮絲兒都寫著倔強兩個字,換了旁人,他盡可以板起臉,說一些言辭苛刻的趕人的話,但是木代不行,她會哭。
再說了,他上次買的手帕,可是一次性都用光了。
他只好讓步:「這樣吧木代,我再想一想,如果張叔也同意,妳就當出去玩兒……」
合浦應該有不少好玩兒的地方吧,就當帶她出去玩兒吧,華夏珠池,買顆珍珠也是好的。
木代抬起臉看他:「真的哦?你不會跟一萬三偷偷開車跑了哦?」
她眼圈泛一點點紅,眼睛晶亮,委屈的後勁沒過,卻又透著小小的竊喜,真想抱一下她,或者蹭蹭她髮頂,或者刮一下她的鼻子。
自己好像比想像裡的,要更喜歡她,這可怎麼辦?真帶她一起朝夕相對嗎?
羅韌覺得,需要認真考慮一下跟一萬三開車偷跑的可操作性。
***
一萬三很快打包好了行李,他東西不多,最適合說走就走,反正所有的身外之物都能靠錢買,至於錢,掙也好、騙也好,都能搞到。
漫漫長夜的,守著個行李包,幹什麼呢?
他在床上躺了一會下來,摸黑進了吧檯,回來的時候,腋下挾了半瓶酒。
管它什麼口味,管它貴不貴,喝唄。
他骨碌碌灌下一大口,跟喝水似的。
村子叫「五珠村」,聽起來傻不溜丟的名字,其實有來歷,那個時候,老族長被一群孩子圍著,文縐縐搖頭晃腦地講村子的來歷,說:「所謂龍珠在頜,蛇珠在口,魚珠在眼,鮫珠在皮,鱉珠在足,這都是假的,真正出珠的,一定是老蚌!但咱們村就叫五珠,管你什麼珠子,什麼成色,都有!」
傳說中,龍的下頜、蛇的腹內、魚的眼、鯊魚的皮內以及鱉足裡,都能產珍珠,這當然只是臆測的說法,現如今,三歲的小孩都知道,珍珠是蚌殼裡出來的。
又說,這五珠村,怕是南中國最古老的村子之中。
「秦始皇統一嶺南,置象郡,咱五珠村,打那時起就有了,世代採珠,不管時局多亂,餓不死我們!但是那些外村的人,採的太頻,眼珠子裡只看得到錢,這一帶的蚌都要被採絕了!竭澤而漁,以後這片海就出不了珠子啦!」
整個村子,都為了珍珠發瘋,祭海神、搶海域、在比一般小船要寬和圓的採珠船上打的頭破血流,混戰中,好多人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掉進海裡,又罵罵咧咧扒著船沿上來繼續「參戰」。
終於驚動了鄉派出所,幾輛警車彎彎繞繞開到村外,警察小跑著過來,對天放了一槍,震住了所有人。
都是向大海討生活,打的如此不堪,兩村的人鬥敗的公雞一樣分列兩旁聽派出所的人訓話,女人們過來圍觀,一萬三的母親忽然驚慌起來,大叫:「江照,江照,你爹呢!」
四處去找,最後才想起下水,沒有人以為父親會淹死,常年採珠的人,最深可以下到水下幾百尺撿蚌,怎麼會被淹死呢?
父親被水泡的發白的屍體被撈了起來,善騎者墮,善泳者溺,一輩子向海討生活的人,被海討了命去。
父親的死帶來的意外收穫,是讓五珠村在搶地盤的鬥爭中大獲全勝。
但父親的命沒個說法,派出所的同志面對母親的哭訴也很無奈:「嬸,搶地盤的少說也有幾十口,船上跳來跳去的,誰知道是被人推下去的,還是失足絆下去的,很難界定責任啊。」
骨灰盒拿回來的那天,母親哭的死去活來,念叨說:「可憐呢,討海的人,叫火燒成了灰,怎麼也該葬在海裡。」
她抱著骨灰盒就出去了。
一萬三也沒太注意,自顧自看電視看的樂呵,忽然聽到咚咚鑼響,老族長氣急敗壞的進來擰他的耳朵:「快,把你媽喊回來,女人怎麼能進海呢!」
五珠村的女人不進海是規矩,據說海裡有守珠的蛟龍,每年三月祭海餵飽了牠,牠就舒舒服服在海底睡一年,讓採珠人平平安安下水撿蚌,但龍不喜歡女人,女人進海就是冒犯了牠。
村人舉著火把聚到海邊,水面那麼平整,月華銀子一樣瀉在海面上,遠遠的,可以看到母親瘦小的身影,搖著槳,慢慢往海裡去。
幾個氣急的男人急急解採珠船的扣繩,推向水中準備追上去,一萬三則長一句短一句地在海邊叫,喊嗓一般:「娘,回來啊,女人不能進海啊……」
就在這個時候,月色如水,火光憧憧,黑色的海面上如同撒著無數碎金,眾目睽睽……
那條小船突然翻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8:46
42 【仙人指路】第⑨章
木代一直磨蹭到第二天早上,才吞吞吐吐跟張叔說了想出門的事。
張叔半晌沒吭聲,過了會說:「木代啊,妳過來一下,我要跟妳說兩句。」
他把木代帶到酒吧後頭,空地上有兩條排椅,曹嚴華正在不遠處練繞圈跑,仍然是呼哧呼哧汗流浹背的模樣,但比起前一陣子掃個地都要死要活,儼然是有進步了。
張叔吩咐木代:「坐,坐啊。」
這架勢似乎太正式了,木代坐的惴惴不安。
張叔說:「妳張叔是看著妳長大的,話可能不中聽,但都是為了妳好。要不是打心眼裡疼妳,也不會拿這些話來刺弄妳。」
「木代啊,妳是霍子紅收養的,因為年歲差的不是那麼大,所以妳叫她姨,連女兒都不是。」
木代耳邊嗡嗡的,她隱約知道張叔要說什麼了。
「哪怕是親生的,看著不順眼,忤了意,還會被趕出去呢,更何況是這樣的。」張叔嘆著氣,「妳看看這房子,一磚、一瓦,可都是老闆娘的。換句話說,那就是別人的。雖然她放了話,暫時都歸妳,但哪天翻了臉呢,妳有什麼?」
木代嗯了一聲,抬頭看著屋子的簷瓦不說話:哪天霍子紅真不要她了,她都沒資格淨身出戶,她背了那麼多的債,這麼多年,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債。
她不是沒有這樣的意識,但或許霍子紅對她太好了,她總會忘記這件事。
「妳長大了,可以工作了,我私底下就盼著妳像像樣樣做件事,有自己的收入,手裡有錢,腰桿子才能挺的直啊。別的不說,就說一萬三吧,吊兒郎當的樣,我也看他不順眼,但他至少是在打工掙錢啊。」
嗯,不止是一萬三,哪怕曹嚴華呢,每天也搶著幫酒吧忙這忙那,支一份微薄工資,唯獨她,興致來了就端端盤子點個單,心裡不痛快了就甩手一走。
搬來麗江之後,悠悠然然的平靜日子,侵蝕地她都忘記了早些年夜不能寐的不安。
眼淚似乎又要出來了,但她笑了一下,又忍回去了。
張叔也盯著木代看。
再單純善良的人,都有小小的心機,木代沒有嗎,她也有。
張叔記得,霍子紅最早想收養個孩子的時候,並沒有立刻就屬意木代,但木代很乖,一個人安安靜靜站在邊上含著手指頭,霍子紅偶爾看她一眼,她就笑。
霍子紅後來說:「笑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終於接到身邊,她表現的謹小慎微,讓她幹嘛就幹嘛,抱著比自己還高的掃帚掃地,張叔搬個箱子,她硬要來幫忙一起搬,抬的時候,憋的臉都紅了,上桌吃飯尤為明顯,霍子紅說了哪個菜好吃,她馬上就不夾了,也從不主動夾肉。
有一次,張叔把她叫到廚房,盛了碗留好的排骨給她,她不安地看看碗又看看張叔,最後咧嘴一笑,高高興興地拈起來吃。
原來不是不喜歡吃肉的啊。
稍微熟了之後,張叔暗地裡問她為什麼,她把張叔當自己人,悄悄跟他分享自己的小秘密:「阿姨教過,到了人家裡要勤快,不要吃很多肉,肉貴,萬一人家覺得妳能吃,就會把妳送回去的。」
短短幾句話,讓張叔難過了很久,那麼小的孩子,為什麼就有這樣的低聲下氣呢,都是被逼出來的,如果生在小康之家,父母掌珠,會這樣小心翼翼嗎?
有時候想想,人生來也並不平等,你一開始就比人家少了很多東西,要陪著小心陪著笑去掙。
張叔說:「妳還記不記得妳跟我說的,妳說妳媽媽不要妳了,不想紅姨也不要妳,所以要很乖才行。但是木代啊,妳過於依附一個人,總會有被拋棄的風險的。妳得自己站直咯,這樣哪天老闆娘不要妳了,趕妳出去,妳不會站在大雨裡哭,妳會走回自己的房子裡去,照樣有瓦遮頭。」
「我看出來妳對酒吧的事也沒興趣,但怎麼樣立身立本,妳得好好想想,這是人生的大事。當然啦,廣西妳想去還是可以去的,我跟妳說這些,是怕妳玩性大收不回來,倒不是想讓妳不高興。」
張叔走了之後很久,木代還在排椅上坐著,人的身體當然是慢慢長大的,但思想不是,思想總會在某些時刻,被某些有意或無意的話甚至隨意一瞥看到的場面提點,如同承一聲獅子吼,醍醐灌頂。
羅韌是為了聘婷,一萬三是回家,她呢?就是為了幫忙?還真是個好心人呢,木代嘆了口氣:確實,從各個方面看,她跟過去都挺不妥的。
她朝曹嚴華勾勾手,曹嚴華呼哧呼哧地過來,汗流兩頰,顯得更胖了。
確實是曹胖胖都比她強,當初以為他要學武只是說說看,沒想到真的吭哧吭哧一天天堅持下來了。
木代覺得自己要仰視他了。
「曹胖胖,如果我想掙錢,你說我去幹什麼好呢?」
曹嚴華還以為她調侃自己:「小師父妳逗我嗎?妳還需要掙錢?妳有這麼大一個酒吧,再嫁個有錢人,錢都撲棱撲棱拍著翅膀向妳飛好嗎?」
他邊說邊撲棱著手臂,臂上綁著鐵板,抬起的幅度有限,撲棱地像隻笨拙的肥鵝。
木代用表情告訴他自己不是開玩笑。
曹嚴華終於把她的話當回事來思考了:「小師父,我覺得呢,合適的人應該放在合適的位置上,要做能夠最大程度發揮自己特長的工作,像我吧,以我目前的技能來說,其實我是適合當賊的……」
木代看了他一眼。
曹嚴華很有自知之明地岔開話題:「小師父,妳的功夫就是妳的標籤啊,妳可以開個培訓班收徒弟啊,到時候我就是大師兄……」
想起一干如花嬌媚的小師妹圍著他叫大師兄的場景,曹嚴華一陣心神蕩漾。
做擅長的事?
木代若有所思。
***
說是盡快,但羅韌忙完時,已經是下午。
他對著鄭伯交代了很多,時間有限,傳送帶什麼的來不及安裝,但紅外探頭、加固門窗等等,還是事無鉅細,探頭的屏幕在鄭伯的房間,羅韌教他該怎麼看,必要的時候如何把視頻發給自己。
又給他一個電話號碼,吩咐說如果聘婷的情況不對,一定打電話讓醫生過來注射針劑。
前前後後發生這麼多事,縱然不完全知道內情,心裡也有七八分清楚,鄭伯挺難受的,末了說了句:「羅小刀,拜託了啊。」
拜託兩個字,千斤重,到底不是一家,鄭伯代表羅文淼,也代表聘婷,拜託他。
羅韌說:「我盡力而為。」
近傍晚時,他收拾停當,開車去了約好的地點,一萬三和木代都在,但只有一萬三拎著行李包。
羅韌心中一動。
果然,一萬三上車的時候,木代原地站著不動,羅韌知道她說不出口,笑著給她台階下:「我知道張叔一定不讓的,妳這兩天一定要勤快才是。」
自己吵著要去,臨到頭又爽了約,木代怪沒面子的,像是為了彌補:「如果有什麼事,你給我打電話。」
「打電話請妳趕緊過來幫忙翻牆開門嗎?」
木代笑不出來,又吩咐一萬三:「你路上老實點啊,不要使壞,不要又騙人。」
一萬三嗤之以鼻:「妳吃錯藥了嗎?一夜老成,跟我媽似的……」
像是想吐槽她婆婆媽媽,但忽然又住口。
羅韌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開車之前,跟木代說:「回來的時候,給妳帶根珍珠項鏈。」
木代點頭,想了想說:「不要太貴的,帶著玩的就行,太貴了我就付不起了。」
車開出去很久,羅韌還在想著她的話,這好像是木代頭一次,在貴不貴的問題上如此鄭重。
後視鏡裡,一萬三幾乎是橫躺豎斜著百無聊賴,問他:「有煙嗎?」
羅韌很少抽菸,但常年備著,都是為其它人備著的,他扔了根菸給一萬三,看似不經意地問他:「那個行什,為什麼要把它敲掉呢?」
一萬三推開窗戶,嗒一聲點著煙,迎著風猛吸一口,又噴出煙氣:「因為我爸死的時候,哦,我沒跟你說過是吧,我爸死的時候,老族長看到了的,沒救。」
***
這話,是母親入殮的時候,他無意中聽到的。
陡失怙恃,喪事都是老族長他們料理,祠堂除了崇宗祀祖之外,只有婚喪壽喜的時候才會開門,短短一個月,他二進祠堂。
那是個安靜的晚上,月圓之夜,村裡人鬧鬧哄哄雜聚在祠堂的院子裡,母親的屍體擱在一邊的竹床上,罩了塊白布,只有幾縷頭髮露在外頭。
大家三五成群的議論紛紛。
──「好好的船,怎麼說翻就翻了呢……」
──「難怪說女人不能下海,可別是底下的蛟龍掀翻了船……」
蛟龍蛟龍,祖祖輩輩都在說蛟龍,就跟誰真的見過似的。
又有人說:「連著幾年,珠子越出越少,可別帶累的村裡出不了珠啊……」
反正死的不是自己的人,兩條命,抵不上幾顆珠。
一萬三蹲在竹床邊,耳朵裡嗡嗡的都是雜音,一張張嘴巴翕動喋喋不休的臉看起來都可憎可嫌,他神經質似的站起來,捂著耳朵往供奉牌位的祀堂裡走,供案的黃幔子一直垂到地上,他幔子一掀就進去了。
眼前暗了許多,世界陡打就清靜了不少。
但還是有嗡嗡的人聲往裡飄,也不知過了多久,雜沓的腳步聲進來,然後是噶扎噶扎門響,每當老族長他們有要事商議,就會這樣:閒雜人等摒在門外,說得上話的人才能進祀堂,小小一個村子,也搞得這麼等級森嚴。
他聽到老族長清了清嗓子:「我們來商量一下,江照後面怎麼辦。畢竟還要吃飯、還要上學,不少的錢啊,我的意思呢,飯就這麼輪著,一家一家吃。錢嘛,每家均攤。」
邊上幾個人附和著同意,聲音他基本都認得,奇怪,除了老族長,其它幾個不是主事的。
頓了頓老族長說:「你呢,江六,你倒是表個態啊。」
哦,江六,村裡頭有名的老摳兒。
江六終於表態,居然不是為了摳:「出錢出力,我是沒意見。但我這心裡……不踏實,你說你害死了人,卻把他兒子弄的成天在眼面前換!」
老族長厲聲喝止:「放屁!他自己掉下去的!」
江六被老族長這麼一喝,聲音頓時低了八度:「是自己掉下去的不假,但他在水裡抽抽的時候,我們幾個都……瞅見了的……」
又有人出來打圓場:「不是說了嗎,那時候,救也不一定救的回來,再說了……」
他聲音忽然壓低:「也不白犧牲……我們把這片海給握住了……」
一萬三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過了很久才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父親落水,突發性抽筋,掙扎的時候,即便現場混亂,老族長還有另外幾個人都看見了,但是眼神交匯之下,無聲的交易就這麼達成了,或者因為私心盤算導致的遲疑,事情無法挽救了。
兩個村子搶海,即便落水,也肯定是被另一個村子的人推下去的,出了人命,鄰村必然要擔責任,氣焰大受打擊,這片海終於牢牢握在五珠村手裡了。
老族長聲音激動:「當時不一定能救的回來,再說了!不是白死,也是咱五珠村的功臣,我們把江照給照顧好了,也讓老江頭閉眼。」
……
談話沒有再進行下去,因為祀堂的門忽然間被人拍的啪啪響,間雜著激動難耐的聲音:「族長!老蚌曬月啦!海灘上那一片,連著十好幾個啊!」
……
傳說蚌孕育珍珠是在很深的水底下,每逢月圓當空時,就張開貝殼接受月光照耀,吸取月光精光,化為珍珠形魄。
五珠村把這樣的情景稱作老蚌曬月。
但是這些年,蚌越來越少,這情景也越來越稀罕,上了年紀的人都很少見到,更別提是「連著十好幾個了」。
嘈雜的向外奔去的腳步聲,原本鬧鬧哄哄的祠堂,忽然靜的像一座死城。
一萬三從黃幔子下頭鑽出來,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到祠堂的院子裡,院子已經空了,不知道是誰奔的急,拽脫了母親身上蓋著的那塊白布,母親露了大半張臉在外面,嘴角頹然下耷,卻越看越像詭異的笑。
一萬三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裡,忽然梗起脖子罵了句:「我操你媽的曬月!」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8:57
43 【仙人指路】第⑩章
一萬三一口氣講了很久,停下的時候,車裡顯得特別安靜,天已經黑了,窗外的景色陌生起來,不知道是經過什麼縣城,屋子低矮而簡陋,可能是為了方便過往司機,很多修車洗車的鋪子,每隔幾個鋪子,就有個飯館。
羅韌停下車:「吃飯吧。」
兩人選了個川菜館,些須點了幾個菜,羅韌吃的很少,一萬三倒是大快朵頤,快吃完的時候,羅韌起身出去打電話,順便結了賬。
原來不用自己給錢,也不用什麼AA,雖然早就想到了,終於確認的時候,一萬三心裡還是一陣踏實,心裡輕鬆,又吃了不少。
酒足飯飽,推開髒兮兮的玻璃門出去,羅韌站在邊上的暗影裡,一陣風吹過,送來沒頭沒尾的一句話:「……那棉蘭老島那邊呢?」
一萬三心裡咯噔了一聲。
這麼多年混吃混喝騙一耙子就走的日子,養成了他誰也不信的性格,別說羅韌了,木代、張叔、曹胖胖,他也不信,就像腦頂上長了一根特敏感的觸覺,竭盡所能地刺探消息,稍微嗅到味道不對立馬做好策應準備。
不是去五珠村嗎,怎麼又扯到棉蘭老島了?也在村子附近?還有,島就是島,得多老才稱得上是「老島」?
他不動聲色的,就當沒聽見。
上車之後,一萬三偷偷拿出手機去查,出乎意料的,居然不是中國的島。
網頁上說,棉蘭老島,是世界第十四大島,也是菲律賓境內僅次於呂宋島的第二大島,景色秀麗,但名聲在外卻不是僅僅因為景色:棉蘭老島又稱「恐怖之鄉」、「綁架之都」,那裡盤踞著菲律賓南部最大的反政府武裝,衝突不斷,多股武裝勢力被國際上定性為恐怖組織。
菲律賓是個什麼鬼?一萬三不關心地理政治,對菲律賓只有兩個認知。
一是,菲律賓是個國家。
二是,菲傭好像挺受歡迎的,早年看的港劇,動不動就要請個菲傭。
原來菲律賓還在打仗?一萬三一直以為全世界只有伊拉克有戰爭──被美國人折騰的。
一萬三看駕駛座上的羅韌,忽然覺得還是離他遠點好:是,自己是個騙子,但至少也是個簡單的騙子。
也許是車裡太沉悶了,羅韌繼續剛剛的話題:「那後來呢?就因為老族長,你爬到屋頂上砸了行什,又被趕出了村子?感覺上,起承轉合,還缺了一段。」
羅韌的感覺挺準的,確實還缺了一段,那即便現在想起來,都還覺得解氣和爽氣的一段。
***
他其實沒有立刻鬧,十多歲的孩子,腦子裡開始盤算一些什麼:不能就這麼便宜他們了。
他回到空蕩蕩的家裡,蜷在床上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拖拉機拉著母親的屍體去鄉火葬場火化。
一萬三隨車,老族長幾個也坐在拖拉機的後沿上,鄉路顛的很,蒙屍的白布沒多會就顛偏了,要麼露出母親的臉,要麼露出母親的腳,一萬三一路都在幫母親拽布,似乎只要囫圇著遮上了,就可以走的體面一些。
老族長他們抽著臉,啪嗒啪嗒,聊的挺開心的。
聊昨晚上的老蚌曬月。
──「多少年沒見著了。」
──「今年是個好年頭呢。」
好個屁,你家裡連死兩個人,你會覺得是好年頭?一萬三他起頭,狠狠盯了老族長一眼。
沒人注意到他,老族長臉色凝重,說的也很鄭重。
──「老蚌出水可不一般哪,要我說,可能還不止那十來隻,最關鍵還看今年中秋,蚌都是有靈性的,曬到中秋的月亮,那才真叫曬月。」
一萬三沒吭聲,但一個字都沒漏。
***
中秋?誰都知道中秋又是團圓節,這中秋,就是來諷刺他的。
一萬三提前把要帶的東西還有這些日子搞來的錢埋在了村外頭。
這錢有些是村裡人給的,有些是他偷的,他偷的心安理得,理直氣壯到那些指指戳戳的人都不敢斷言是他偷的:有哪個賊,會這樣昂首挺胸的臉都不紅?
然後,中秋節就到了。
按照風俗,每家都蒸了糖餅和菜肉餅,也有村外買回來的月餅,一萬三挨家挨門的吃,夜幕降臨,村裡人爭擁著去海邊的時候,他還漠不關心地倚著自家的門,嚼的腮幫子鼓鼓。
吃完了,村裡頭也靜了,他往地上吐了兩口唾沫,從門後拎出一大桶柴油來。
他抱著那桶柴油,搖搖晃晃地,往海邊去了。
中秋月圓呢,叫你圓,燒你個永不超生。
村裡人怕驚動老蚌,不可能真的守在海灘邊看,他們都遠遠的錯落坐守在礁石之上,藉著月光,看到海灘上那星星點點的亮,足以欣喜若狂。
就是要當著你們的面燒,燒了你們一年的收成盼頭,叫你們跳腳,叫你們嘔血,叫你們呼天搶地哭爹喊娘!
他走近的時候,礁石那邊已經有動靜了,有人站起來吼:「那誰家孩子!大人怎麼不管著!」
晚上看不清,只知道身形矮小,是個孩子。
呵呵,誰家的孩子?他也想知道,父母的魂靈都飄在冷冰冰的海上吧,說不定被這聲音驚動,睜開了眼睛看他。
父親的骨灰盒就沉在海裡,不知道被海底的湧流推到哪裡去了,直到現在還沒找著呢。
一萬三把柴油稀稀拉拉地澆在蚌的身上,澆了一片海域,老蚌都很敏感,一點點動靜就閉了殼,不管,照樣燒,保不準香氣四溢,好一道海味。
他避的遠些,拔出插在後腰上的捲布火把點燃,有幾個人已經往這邊跑了,他專候著他們跑近,然後洩憤似的往那片海域一扔。
火起,那麼好看,像是海水上盛開了花,舒展又肆意,那場景,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有人憤怒大叫:「是江照那個狗崽子!」
他拔腿就跑,設計好的藍本裡,村人會忙著救火,他趁亂離開,到村外挖出藏好的行李,然後就去闖天涯。
是的,初生牛犢不怕虎,他還太小,一點都不怕,反而對外頭滿是憧憬。
但是他算漏了,不是所有人都去救火的,幾乎有一半的人過來追他這個「狗崽子」,還算漏了一點,大人跑的比小孩子快。
祠堂的門關著,沒法進去,牆邊堆著的破木料,他拎了把錘子防身,又藉著木頭堆上牆,沿著牆上了屋頂,現在想想,其實是蠻作死的逃法,自己把自己送進了包圍圈。
他從屋頂上掀瓦,嘩啦啦往下扔,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下頭尖叫聲不斷。
老族長給他喊話:「江照啊,你這是被鬼迷怔了啊,給我下來!」
他掀瓦掀的更凶,一邊扔一邊罵:「你們害死我爸,明明看到他在水裡,黑了心肝肚腸不去救!」
老族長像個無師自通的談判專家:「江照啊,不是我們不救,當時誰也沒看到他落水,你心裡有怨言,我們懂……你下來啊,祠堂的屋頂可不能亂掀啊……」
話沒說完,身後傳來斷喝,爬上屋頂的村人一記虎撲,拽著他的腳踝往後拖,硬生生把他拖倒!
這算什麼,聲東擊西?那個惺惺作態的老東西跟他說話分散他注意力,其它人趁機上牆?
被拖倒的一萬三罵不絕口,兩手拚命的四下扒拉,忽然摸到帶上來的那把錘子,想也不想,狠狠往底下的人群砸了過去。
咣噹一聲響。
角脊的走獸,他最喜歡的那個,長的像孫悟空的那個,應聲而斷,隨著錘子一起,落向尖叫躲避的人群。
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真的被砸到。
***
夜幕深重,車燈的光亮照著前面的一小片公路,不管開多久,都還是那麼一小片。
這條公路,好像長的沒有盡頭。
羅韌說了句:「一萬三,你也夠狠的。」
一萬三嘿嘿地笑:「我還以為老族長會扒了我的皮呢,居然沒有。可能因為我爸的事,他心裡頭有愧,也可能因為我爸媽都沒了,死人的眼睛在天上看著,他不敢把我怎麼樣。」
反正他記得被趕出村子的那天,是個早上,有點涼,村裡人都聚在村口,他原先隨著他們走在一起的,然後被人猛然一推,就被推出了那個大圈子,站在了他們的對面。
一個人,對許多許多人。
一個鼻青臉腫的小孩,對著許多許多橫眉怒目的大人。
老族長說:「江照,從今以後,你就不是咱五珠村的人了,你要是再敢踏進村子一步,可別怪村裡人不客氣。」
是不客氣,一年的收入,一年的盼頭啊,他看向一雙雙眼,都是恨的發紅的虎狼的眼。
他往地上吐了唾沫:「不回來就不回來,老子還不稀罕回來呢。」
那個秋日的早上,他就那樣晃晃悠悠的,穿著破衣爛衫,昂著頭,走出了村裡人的視線。
再沒回去過,有人在外頭受苦受罪會想家,他從來沒想過,也沒懷念過,偶爾想起來,腦子裡冒出的唯一念頭是:那鬼地方。
他拍拍羅韌的椅靠:「羅韌,記得了,保證我的絕對安全,我燒了老蚌,斷了他們財路,又掀了祠堂的瓦,等於揭江氏祖宗的皮,那群老不死的,絕對不是撂狠話。」
羅韌笑笑:「那時候你才多大,都十幾年過去了,現在你就算站他們面前,他們也不一定認得出你的。」
是嗎?
一萬三卻有些近鄉情怯,自言自語似的念叨著:「要不然還是改個裝吧,哪裡方便,買頂假髮什麼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9:11
44 【仙人指路】第①①章
一萬三在車上睡著了,一路都睡的淺,做很多夢,夢見自己回到了五珠村,村裡人或是早已認不出他來,對他視而不見,或是目眥欲裂地操刀拿棍,打的他抱頭鼠竄。
看,關於這個村子,他永遠做不出美夢來:什麼魂牽我夢縈之故土,對他來說,只四個字。
那鬼地方。
可是老話說:夢是反的。
當車子沿著坑窪不平的土路,在第三天的晨曦初起之時顛顛簸簸到達村口時,一萬三忽然愣住了。
沒有熟悉的炊煙,沒有熱鬧的人聲,雞不鳴,狗不叫,靜的像是世界盡頭,走近去看,那些破落的屋子,有的掛鎖,有的門戶大開,裡頭只剩笨重的家什,有老鼠嗖一聲,就從門後竄到床底去了。
這像個廢墟。
一萬三臉色煞白,對著羅韌吼:「我村裡人呢?我村裡人呢?」
吼到後來,他抱著頭蹲下,嗚嗚地哭起來。
比夢還不如,「那鬼地方」,真真正正成了鬼地方了。
羅韌讓一萬三上車,退回到沿途經過的最近的村子打聽。
──「五珠村嗎?沒了,前幾年就沒了。沒出事,就是搬走了。」
──「他們靠採珠生活,海裡不產珠,當然只能出去謀生路,也不是一下子走光了,陸陸續續走的。」
這村子很少來外客,閒散的村人熱情的、繪聲繪色地,向他們講起那個靠海的五珠村。
「聽說有一年忒邪乎,跟同在海邊上的一個村子搶地盤,結果有個男人掉到海裡淹死了,他老婆發了顛,半夜抱著男人的骨灰盒划船出海,誰曉得剛到海中心船就翻了,更邪門的還在後頭,那一年中秋,老蚌曬月,怕不是鄰村來報復,一把火全燒了。」
「那一年,整個村子一顆珠子都沒採著,村裡人也覺得晦氣,都把希望寄託來年,三月祭海神,搞的比以往都隆重,誰知道啊……」
那村人連連嘆氣:「那片海,從此就成了不下蛋的母雞了。五珠村世代採珠,幹不了別的,連著幾年沒生計,熬不下去啊,這不,開始只走一家兩家,後來越走越多,前幾年就成了空村了。」
又說:「不過,也可能是在外頭撈到好日子了,人往高處走嘛,那片海不出珠,就成了窮山惡水,守著也沒意思。」
一萬三一直聽著:「那老族長呢,也走了?」
村人似乎剛想起來,一拍大腿:「哦,哦,對,忘記說了,那老頭有節氣啊,就不走,說是祠堂在這,祖宗的魂在這,說什麼都不能走。」
老族長就不走,每當有人勸,他就閉上眼睛,兩行老淚順著溝壑叢生的老臉,滴進下頜灰白的鬍子裡。
「咱五珠村,秦始皇統一嶺南,置象郡的時候就有了,祖祖輩輩啊,一片海養了全村上千年,不能因為幾年不出珠,你們就都走了啊。『珠徙珠還』,『珠徙珠還』,我給你們講過的啊。」
是講過,老族長肚子裡有墨水,閒暇時就給人講歷史故事,引經據典有根有據。
「珠徙珠還」的故事,出自《後漢書.循吏列傳》,講的還是合浦的傳說,說是前任守宰見財眼開貪得無厭,遣人採珠不知節制,結果老蚌都遷徙走了。後來孟嘗任合浦太守,他為官清廉,造福百姓,到任還沒滿一年,懷珠的老蚌又紛紛回來了。
其實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這只是珍珠固有的消長規律,孟嘗給了老蚌可持續發展的休養生息時間,並非什麼清官感動上蒼的神蹟,但在老族長的想法裡,不是這樣的,他堅信老蚌都會回來的。
一萬三輕聲問:「然後呢?」
「然後,村裡的人就越來越少,有一天,這老頭發了魔怔,把祠堂裡的祖宗牌位都抱了出來,放進採珠船,划船出海了。他說,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這海也不能絕了村子的路。」
一萬三彷彿看到,薄霧依依的清晨,平日領受香火的牌位橫七豎八地倒在船艙裡,老族長搖著船出海,嘴裡念叨著:「列祖列宗在上,列祖列宗在上啊……」
一萬三居然為他感到淒涼,胸中泛起不知名的苦澀況味:「然後呢?」
「再然後啊……」村人忽然變得神秘兮兮起來,左右看看,像是怕誰聽到。
他伸出手,手背向上,空氣中劃出平直的一道,然後嗖的一下掉轉成手心朝上。
「翻了,船到水心,翻了,記不記得前頭我說,有個女人划船,也翻在海裡死了?人家說,水鬼索命呢,還有人傳,說是個女人,拽著腳就把老頭拖下去了,瘆人的很呢……」
他哆嗦了一下,先把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
***
張叔跟木代聊過之後,也怕她多心,不過這兩天看下來,言笑晏晏乖乖巧巧的,倒是還好。
但是,木代到底適合幹什麼呢?張叔把自己知道的、聽過的那些工作一個個拿來往她身上套,覺得都行,但又總覺得,差了點什麼。
當初木代大學畢業的時候就說過:「我對坐辦公室給人打工是沒興趣的,上大學嘛,為了素質啊,基本素質。」
還以為她說著玩兒的呢,原來不是,霍子紅在的時候,張叔也憂心忡忡跟她討論過這個話題,霍子紅比他想得開,說:「天生我材必有用,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木代要是暫時還沒找著自個的路,就讓她玩兒唄,人這輩子,能心無旁騖開開心心只管玩的日子,其實不多。」
既然是老闆娘發話,張叔也就不說什麼了,嗯了一聲轉身離開。
他沒有聽到霍子紅接下來的話。
「說不定,以後想回到這樣的日子,都回不來了。」
***
這天下午,張叔給人面試。
是真面試,一萬三個小兔崽子說走就走,張叔搞不明白那些紅紅白白的酒水,曹胖胖吆喝的倒是賣力,進了吧檯也是熊瞎子一個。
到這個時候才發現,一萬三還真是個技術型人才。
面前坐著的調酒師是相熟酒吧介紹過來的,碩大黑眼圈,一臉的慾求不滿,吊兒郎當,坐沒坐相,張叔看了就來火。
他咳嗽了兩聲:「你都在哪些酒吧幹過啊?做調酒師幾年了啊?自我介紹一下,自我介紹。」
話還沒完呢,就聽到木代歡快的一聲:「大師兄!」
張叔嚇了一跳,先還以為自己面試的是木代的大師兄,直到她蹦蹦跳跳迎出門去,才知道是想岔了。
張叔好奇地往外看。
木代的同門師兄?自己也還從沒見過呢。
***
另一個因為聽到「大師兄」三個字而血脈賁張的,是曹嚴華。
大師兄哎,傳說中總是讓小師妹愛慕的死去活來瀟灑如風的大師兄哎!
他脖子伸的長頸鹿一樣,目光所及,臉上的笑慢慢僵住,感覺上,笑都凝成了冰,拿錘子一敲,就會嘩啦啦往下掉冰碴子。
這就是木代的……大師兄?
進來的人大概四十來歲,中年發福,腦袋已經開始謝頂,佝僂著背,穿的也鬆鬆垮垮,這形象,真是丟盡泱泱華夏上下五千年習武之人的臉啊。
木代歡歡喜喜地挽著那男人的胳膊進來,一通介紹:「這是張叔,這是我們酒吧幫工的,曹嚴華。師兄,你可以叫他曹胖胖。這是我大師兄,姓鄭,鄭明山。」
曹嚴華還沒有從對大師兄的幻滅中恢復過來,有些不知所措,驀地瞥到鄭明山的腿,話不經腦,脫口冒了句:「大師兄……這腿……恢復的挺好啊,呵呵……」
糟了,怎麼能這麼說,木代提過,大師兄因為做賊,腿被師父打折了,於學武之人來說,這一定是不能提的禁忌……
自己這破嘴啊,曹嚴華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鄭明山聽的雲裡霧裡,低頭看自己的腿:有問題嗎?
木代生怕穿幫,推著鄭明山落座:「大師兄,你坐。」
又來吩咐曹嚴華:「我大師兄喜歡喝白酒,酒吧沒有,你去買二兩,二鍋頭就行。要是有下酒的小菜,花生米啊,豬耳朵啊,也帶點。」
白酒、花生米、豬耳朵?在如此精緻曼妙小資情調的酒吧裡?
他們這裡是酒吧,又不是路邊攤!
曹嚴華沒忍住:「土不土啊小師父,人家都是咖啡雞尾酒,他在那刺溜一口小酒,又嚼兩口花生米,這不搭啊。還有啊……」
他偷偷指了指鄭明山:「兼職包工頭嗎?工地上直接過來的?」
木代瞪他。
「曹胖胖,人不可貌相。我告訴你,我大師兄很厲害的,他是退役特種兵,後來給有錢人做過押款的保鏢,一個人單挑過六個路匪呢。」
曹嚴華的嘴巴張了張,有點合不攏了。
「還有,我大師兄開武館的,桃李滿天下,弟子們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你了,還不快去!」
***
曹嚴華一溜煙的去了。
有事弟子服其勞,更何況是師父的大師兄呢。
木代先給鄭明山倒茶:「大師兄,武館裡不忙嗎?怎麼有空過來?」
鄭明山比木代先入門,只學了幾年,他對輕身功夫興趣不大,徵得師父同意之後轉攻其它,南拳北腿來者不拒,練的雜,又有自己的事忙,論到師門功夫的系統正統,還不如木代。
所以他開武館教習,不算是師門授徒,雜七雜八格鬥長拳什麼都教。
他並不往自己臉上貼金:「什麼武館,也就是培訓班,一年辦個幾期,其它時間忙自己的……正好接到妳電話,離的也不是很遠,順道就過來了。」
一杯茶下去,直入主題:「怎麼忽然想到要找事做?」
木代吞吞吐吐:「那……人活在世上,總得想辦法養活自己啊。師兄,你有門路嗎?」
嚴格說起來,木代入門的時候,鄭明山老早走南闖北歷練出來了,兩個人從來沒有真的「同時」師門學藝,鄭明山的許多事,是師父講給她聽的,在她心裡,這個師兄有膽有識,朋友多門路廣,所以被張叔那番話提點之後,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鄭明山。
就算沒有門路,給她點建議也好啊,她是小師妹嘛。
鄭明山往靠背上一倚:「有,看妳想什麼樣的門路。妳想四平八穩呢,不難,朋友公司我可以託人幫忙給妳安排一個辦公室的職位,不過……」
他打量了木代一會,自己先笑:「就妳的本事來說,有點浪費。讓妳去武館當助教也行,就怕沒兩天就被壞心眼的小夥兒追跑了。」
木代被他調侃的不好意思。
曹嚴華回來了,酒盅上桌,又拈兩筷子油炸花生米,鄭明山來了興致,拍拍曹嚴華的肩膀:「謝了啊。」
好傢伙,力道真沉,曹嚴華險些被他拍跪下了。
木代把裝小菜的碟子往鄭明山這邊推了又推:「師兄,其實我想像你一樣,多歷練歷練,多點經歷才好。我總覺得,學了功夫之後,我還不是高手,高手是那種……」
她托著腮,絞盡腦汁去形容自己心中的高手:「是那種,有氣場的,看著就很酷的,很沉穩的,不動聲色又殺人於無形的……」
鄭明山知道她的意思。
師父給他講過這個小師妹:「木代這孩子,老是問我,師父,我看起來厲害嗎?讓人害怕嗎?好像學功夫是為了讓人怕一樣,喜歡穿一身黑的衣裳,項鏈上還掛個骷髏頭,但是一笑就洩底了,她是個小姑娘啊……」
木代還在說話:「師兄,我就想成那種的,我不想做小姑娘。不想一有什麼事,別人就把我拽到身後去護著。應該是,有了棘手的事,人家都覺得,嗯,木代搞得定的……」
這想當然的小丫頭,鄭明山微笑。
……
師兄好像晃神了,木代伸出手,在他眼前擺了又擺:「師兄?師兄?」
鄭明山回過神來,想說什麼,卻先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想起師父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沒進過江湖的人,總暢想著一番闖蕩歷練,卻不知道江湖子弟江湖老,最後能穩穩迎著風站著的,都在江湖洗了一遍骨,脫了一層皮。
是啊,連普通的笑,都有了千回百折的意味。
鄭明山說:「如果妳真的想,我這裡,倒確實有個適合妳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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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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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9 05:49:28
45 【仙人指路】第①②章
確實也是趕巧了,這兩天正好有人委託鄭明山,通俗了說,類似要找個保鏢。
要身手好的,最好是女的,人品要好,靠得住,陪著走一趟,如果這一趟平平安安賓主盡歡,以後續個長訂也有可能。
鄭明山對對方略有耳聞,覺得是個不錯的差事,雖然會有風險,但掙的確實多,話說回來,哪行沒風險呢?蓋樓的會一腳踩空,開飛機的還能從半天上栽下來呢。
人生苦短,同樣的時間、精力,當然應該拿來做投資回報率最高的事兒,就像名畫家揮毫一幅畫可以幾萬十幾萬,讓他搬一天磚最多賺個大幾百。
鄭明山琢磨著有沒有合適的人選,就在這個時候,木代撥了他的電話。
也好,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個行當一貫的難進,木代要真能紮下根,這一輩子都不得為口糧發愁。
鄭明山讓木代收拾行李,如果「面試」能通過,應該即刻就要啟程,省得折回來收拾了。
但是如果通不過呢?豈不是丟人?
木代心裡嘀咕著往黑色的拎袋裡裝行李,忽然想到什麼,伸手把裡頭貓貓頭的、兔子頭的,但凡看著少女風的衣服飾品,通通扔了出來。
以後要邁上「職業」的道路了。
張叔看著她收拾行李,幾次話到嘴邊,又止於嘴邊,他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
人總是矛盾的,他希望木代變化,但變化來的太快,又畏懼這種變化。
作為長輩,他想向鄭明山打聽點那份工作的具體情況,鄭明山的嘴把風很牢,只說:「肯定不是違法的事,自家師妹,我不至於坑她。」
張叔沒辦法,只好絮叨著說木代年紀還小,請他多多照顧。
鄭明山打斷他說:「第一,我只是牽個線,沒法照顧她;第二,如果時時要人照顧,何必要出去歷練,就在這酒吧裡讓你照顧得了。」
張叔無話可說,覺得這大師兄說話做事都硬邦邦的,一點都不軟和。
曹嚴華則全程耷拉著臉,滿眼被拋棄的哀怨,木代心有愧疚,只好假裝沒看到。
***
面試地點在昆明。
木代跟著鄭明山在汽車站上車,鄭明山只拎個塑料袋,裡頭放兩瓶礦泉水,一袋餅乾,一根手機充電線。
車開動了,木代抱著自己的行李包,歪著頭看鄭明山:「師兄,你都沒有行李的嗎?」
鄭明山說:「有啊。」
他指那個塑料袋,又指自己身上:「手機、錢、卡都在身上呢。」
「洗漱的用品呢?」
「哪買不到牙膏牙刷啊。」
「那換洗的衣服呢?」
「哪買不著內褲啊。」
好吧,木代不說話了,其實師兄掙的足夠置產置業,但他就是對身外之物毫無興趣,如果以後能刷臉付錢鑑定身份,相信他連錢啊身份證啊什麼的都不會帶。
的確夠簡易,不過也有好處,拎個塑料袋在街上走,到哪都像得過且過一窮二白的本地人,賊都不屑多看兩眼。
初春時節,車窗外的風景不錯,木代無心欣賞,還在為即將到來的「面試」忐忑。
「大師兄,對方是幹嘛的啊?」
鄭明山打了個呵欠:「不犯法,其它的,讓他們給妳講。」
說完了,把車座往下調了調,典型的上路就睡的架勢。
「那……面試的時候我要注意些什麼啊,我是實話實說呢,還是要裝一下?」
「是什麼樣就什麼樣,又不是給妳金山銀山,犯不著犧牲演技。如果妳沒看上他們,兩字,走人。人嘛,得把自己當回事兒。」
木代忍不住想笑,過了會,想再問些什麼,轉頭一看,鄭明山呼哧呼哧的,已經跟周公會上面兒了。
***
循著地址找過去,居然是在昆明有名的景點大觀樓附近,那一片區有一排極為高檔的私家會所,每個會所都自帶大片草坪,名字起的古韻悠悠,屬於普通人望而卻步的地方。
鄭明山拎著塑料袋,踢踏踢踏往裡走。
好大的門面,富麗堂皇,那是什麼風格?巴洛克式抑或哥特式?木代不懂,只知道肯定是西式風格就對了。
她打量著高聳的建築輪廓,心裡忐忑,步子都邁小了幾分。
鄭明山回頭:「任何時候,氣勢都得有,他住個豪宅妳就怯了?妳管他什麼房子,還不都是土燒的磚砌的!」
木代不好意思的笑。
鄭明山到門口摁鈴,有個負責灑掃的阿姨出來開門。
進門就是好長的一段走廊,走到盡頭,目光所及,木代先是一愣,鄭明山也笑,回頭看走廊說:「好傢伙,藏的這麼嚴實!」
眼前是個四合院一樣的門面,抱鼓石、拴馬石,半開的錨釘大門,門環搭著叩鐵,把上還綴著縷兒。
直白的說,屋裡有屋,西式的外牆門面,藏了一古色古香的宅子,只有進來的人才得以窺端倪。
鄭明山招呼木代一起進去。
裡頭的景別緻,但無非中式庭院,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堆疊的假山、借景的如意窗和寶瓶門,右手邊有口上了蓋的井,蓋子太大,明顯跟井口不合。
稍遠些還有一口水齊了沿的缸,水面上浮一朵蓮花,一片碧葉,如果不是季節不對,木代還真會以為是長出來的。
正對面是屋子,門緊闔,窗緊閉。
鄭明山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嗯了兩聲,把手機扔給木代:「接。」
到都到了,還電話面試?木代滿心的嘀咕,還是把手機湊到耳邊。
那頭是個蒼老的男人聲音:「木代是吧,妳往右走。」
木代往右走,走了五步,前頭就是井。
「現在停。」
木代老老實實停下。
「轉過身。」
木代依言轉身,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那間屋子,她有直覺,那人就在屋裡頭看著她。
真是故弄玄虛,一點都不爽快。
「現在說說,妳前方,都有些什麼。」
考眼力?木代提醒自己要認真,看來,面試已經開始了。
她有些緊張,目光在正前方一遍遍逡巡,唯恐漏了什麼:「假山、一叢竹子,一個石桌子,兩個石墩……」
「仔細看看,石桌面上寫著什麼字,念出來。」
既然讓她走到這裡,想來是只能站在原地看的,木代踮起腳尖,努力地想看清楚些,念的也艱難。
「金銀受日精,必沉埋深土結成。珠玉、寶石受月華,不受寸土掩蓋……」
唸到此時,身後突然噌一聲,有什麼東西飛上天去。
木代後背一涼,汗毛豎起,要知道,學武之人最忌後背放空。
身後是井,飛上天的應該是井蓋了?木代猱身一個翻轉,眼角餘光覷到井口一個人影,手裡的耙爪似乎是要抓下的架勢,她不及多想,抬腿一個正蹬過去,踹出去時才發現,偷襲她的人是個女孩。
撲通一聲,好巧不巧,那女孩被她一腳踹進缸裡,水花四濺之下,原先飛到半空的井蓋當頭砸落,木代腳踩缸沿借力,上躍接住,藉著未絕之勢,飛身把井蓋蓋到缸上。
咦,正好,難怪覺得大小不合,這本身就是缸蓋。
木代手摁缸蓋一角,旋身上了缸蓋,兩腳一錯,一個蓮花座坐下,兩手一合,眼睫低垂:「阿彌陀佛。」
她其實不信佛,輕身蓮花座只是輕功的一個招式,不管是在屋簷、牆角,畢招之時,不慌不忙,款款而坐,端的漂亮極了。
下頭的人想出來,拚命頂著缸蓋,木代身子輕,人隨著缸蓋被顛的右起左落的,就是不挪。
鄭明山哈哈大笑:「漂亮。」
雖然他不會,但木代使得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他還是受用極了。
又朝她招手:「趕緊的,下來。別嗆著人家。」
木代下巴一昂,很有點得意地躍將下來。
腳剛挨地,身後一聲悶響,缸蓋落地,嘩嘩水響間著大聲咳嗽的聲音,缸水不淺,足足到那女孩胸口,她恨恨剜了木代一眼,扒著缸沿爬了出來。
這女孩約莫二十二三歲,圓臉,紮了個馬尾,不是時下流行的骨感美人,略帶圓潤,即便現下氣鼓鼓的模樣,也別樣可愛。
只是,她腰上掛著的……
腰左掛了個麻布袋子,裡頭墜墜的像是有東西,右邊是個鈴鐺,不是那種別緻裝飾的小鈴鐺,得有十來釐米高,足有小甜瓜大小。
奇怪,騰挪走動,那鈴鐺怎麼不響呢,木代側了頭看,才發現鈴鐺罩子裡塞了布,把鈴舌給塞住了。
她恨恨再看木代一眼,捂著肚子一瘸一拐往屋子走。
嗯,也是,那一腳她可沒留情,木代吐了吐舌頭,目送那女孩進屋,然後重重一摔門。
感覺上,屋瓦都在簌簌往下落灰。
木代看鄭明山,用口型問他:「我沒指望了?」
鄭明山回她:「真沒指望的話,是他們不識貨。」
木代哈哈大笑,師兄說話就是中聽,可惜了,要是年貌相當,她就一頭嫁了。
鄭明山走到石桌前,饒有興致地看上頭的字,這宅子雖然仿古,但應該是新造的,桌面上的字豎版鑿刻,倒都是繁體。
「金銀受日精,必沉埋深土結成;珠玉、寶石受月華,不受寸土掩蓋。」
這話的意思是,金銀的生成承日精華,必定埋在深土裡形成。珠玉和寶石則受月華,不要一點泥土掩蓋。
就好像,珍珠一定是藏在深水中一樣。
木代則好奇的探頭看那口井。
原來是一口無水之井,大約七八米深,井口有個掛環,墜了根挺粗的長繩。
難怪剛剛那女孩從井下突然爆起,有繩子作攀援呢。
木代正想著,忽然砰的一聲,門又被重重打開。
那女孩站在門口,對她怒目而視。
「那個誰!」她伸手指著木代,「說的就是妳!」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老大不情願,末了,終於把話從齒縫裡憋了出來:「進來,就是妳了!」
哦,是嗎?
鄭明山朝屋子努努嘴,示意她一起進去:「恭喜恭喜,看來面試是通過了。」
木代學著師父平素的樣兒撣了撣衣袖,儘管那上頭乾淨的根本沒落灰:「那要看談的怎麼樣,我不一定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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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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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9 05:49:45
46 【仙人指路】第①③章
僱主是個姓炎的老頭,七十來歲,滿頭白髮,穿件齊齊整整的對襟大褂,腰板筆挺,眼神卻不好,蒙了一層霧樣,黯淡。
果然眼睛是精氣之神,雙目無光,整個人的精神都打折扣。
被木代踹到水缸的女孩是炎老頭的孫女,叫炎紅砂,也不說去換衣服,站炎老頭邊上,自顧自擰衣服上的水,頭髮打成了縷兒貼在臉上,黑白分明,像畫裡的人。
炎老頭先跟鄭明山說話,言語間很客氣,木代尋思著,師兄應該跟這人打過交道,但沒那麼熟。
炎老頭又向她說話,和藹客氣:「也不是什麼棘手的事兒,走一趟,出個小遠門,衣食住行都是我們包,短則兩三天,長不過五六天。價錢是兩萬,先付一萬的定金,妳看怎麼樣?」
木代看著炎老頭,都不知道要用什麼表情來迎接這個消息。
也就幾天的時間,兩萬!
她有些飄飄然,原來自己這麼值錢呢。
鄭明山咳嗽了一下,又瞥她一眼,那意思是:穩住,別沒見過世面一樣。
炎老頭又吩咐炎紅砂:「紅砂,妳給木代講講,我們是幹什麼的。」
炎紅砂嗯一聲,先幫炎老頭戴眼罩,是個銀鼠灰色的絲緞罩子,有清香的中藥味兒微微散開。
鄭明山站起身說:「我就不聽了,外頭等著。」
這是規矩,就像不能窺人學武,人家要講私密的事情時,最好主動規避,等主人家來趕就不好看了。
炎老頭戴著眼罩向他的位置拱手,像是謝他知情識趣。
***
炎紅砂第一句話是:「我們是採寶的,聽過沒?」
沒聽過,不過沾了個「寶」字,總讓人心裡不安,木代看著她:「不違法吧?不是盜……寶吧?」
炎紅砂翻了她一眼,倒是炎老頭輕輕笑了兩聲。
「先前我爺爺讓妳看了桌面上的話了,妳不懂的話,我給妳解釋解釋。那上頭提到了金銀和珠寶玉石,這幾樣東西,在古代,哪怕是現代,都是頂貴重頂貴重的。」
木代沒反駁,不過私心裡,她覺得錢更實惠一點。
「但是金銀呢跟珠寶玉石的生成方式相反,金銀都是埋在深土裡形成的,承的是日之精。珠寶玉石呢,是受月華,不要泥土掩蓋。我們有一句話,叫寶石在井,上透碧空,珠在重淵,玉在峻灘,但受空明、水色蓋上。」
炎紅砂搖頭晃腦,這段文縐縐的話,不知道跟多少人顯擺過了。
木代隱約聽得明白,這意思是:寶石在井中直透青空,珠在深水裡,而玉在險峻湍急的河灘,都受明亮的天空或者河水覆蓋。
她心裡一動:寶石在井,剛剛院子裡有口無水之井,炎紅砂又自稱「採寶」,所以說,他們是專門採擷寶石的?
「這寶石呢,價錢或許比不上頂級的珠子和玉,但其中的精品,也是頂值錢的,常見的呢,有貓睛、琥珀、星漢砂、祖母綠、玫瑰寶石、煮海金丹等等等等。古代人就對中國的產寶地做過歸納研究,一共是兩大產寶地。」
她說著就轉到牆邊,牆上掛了張好大的皮質地圖,地圖已經陳舊,顯然很有些年頭了,上頭的山脈河流線條都是粗筆手繪,筆畫遒勁,蒼茫雄渾之感撲面而來。
「一塊是『西域諸邦』,放到今天來講就是新疆一帶,這也不奇怪,新疆遍地都是寶,比如和田玉啊,大紅棗啊,哈密瓜啊,葡萄乾啊,羊肉串啊……」
炎老頭咳嗽了兩聲,木代忍住笑配合她:「嗯,我也愛吃羊肉串。」
「另一塊呢,書上講是『雲南金齒衛與麗江』,金齒衛指的是瀾滄江到保山一帶,總之就是雲南。所以我和爺爺住昆明,到雲南哪兒都方便,新疆嘛,住不習慣。」
木代想了想,她對寶石所知不多,但有些常識還是懂的:「寶石……應該也是礦床裡開採出來的吧,妳說的那種是礦井吧,這種礦井也是土蓋著的啊。」
炎紅砂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我就知道妳會這麼問。
「採寶這一行,都是家族世代傳檄,人數少,運氣好的話,採到一個井可以活一輩子,犯得著去開礦嗎?我們採的,就是我說的那種井,『上透碧空』的井!」
木代的性子,速來吃軟不吃硬,炎紅砂一凶,她跟著也不客氣:「那種井都是敞口的,除非在無人區,有人的話,老早被路人拾掇走了。」
炎紅砂「哈哈哈」大笑三聲,一聲一停頓,笑了三次才把「哈」字笑完:「我就知道妳什麼都不懂,珍珠還要蚌藏著呢,玉還長在璞裡呢,妳以為寶石在井底下,金光閃閃閃瞎妳的眼嗎?妳撿上來的都是石頭啊,得交給琢工挫開,才能知道裡頭是什麼寶貝。」
木代不吭聲了,她確實不懂,真以為是進了四十大盜的寶藏,一下井就是滿眼珠環翠繞。
原來打眼一看,井底都是普普通通的石頭。
炎紅砂再次糾正她的錯誤臆測:「普通人冒冒然下去,必死無疑的。書上記載著呢,『寶氣如霧,氤氳井中,人久食其氣多致死』。」
還有毒氣?木代登時就覺得兩萬塊錢也不是很多,立馬聲明:「我不下井的。」
炎紅砂「哼」了一聲:「妳以為想下井就下井嗎?下井也要靠練的。」
炎老頭像是知道木代在想什麼:「這寶氣,其實也不是毒氣,但是自古以來,好東西都有凶煞之物守著,就好像傳說裡珍珠有蛟龍看守,出寶的井裡也有致命的寶氣。所以下井的時候,井上一定要有人,採寶人身上帶口袋和鈴鐺,一到井下,趕緊抓取寶石裝袋,當覺得寶氣逼人快要受不了的時候,馬上搖鈴,上頭的人聽到鈴聲,就會馬上把人拉上來。」
木代盯了一眼炎紅砂腰間的鈴鐺。
總算知道這麼大的鈴鐺是幹什麼用的了。
她消化了一下自己聽到的,所以,這爺孫倆平時做的,就是去荒僻的地方找這樣的礦井?
難怪要人陪同保護,既然炎家人世代採寶,想來對怎麼應付寶氣也有獨到的法子,確實是生財有道,無怪乎一老一小,能在市區住這樣的豪宅,還專門雇了人侍候。
不要她下井的話,這份工作登時順眼可愛起來,有錢掙還能開眼界,何樂而不為呢?
木代點頭:「那行,我沒問題。我們這趟,要下的井在哪兒?雲南?還是……新疆?」
炎紅砂半晌沒開口,再說話時,有些吞吞吐吐:「我們這趟,不是下井……」
不下井?不下井給她講了半天的如何如何採寶?這麼喜歡擺忽嘴皮子?
炎紅砂說:「妳跟我走,到我屋子,給妳看個東西。」
也不等木代同意,她轉身就往後廳走,木代想了想,還是決定跟過去,剛站起身,門響,有個鐘點工打扮的女人端了碗湯進來。
「老先生,喝湯了。」
什麼湯?聞起來味道真是怪怪的,打眼一掃,又有菊花飄在湯麵上。
那女人像是看出木代的疑惑,笑著給她介紹:「雞肝菊花湯,雞肝一付,菊花三錢。小姐要不要也來一碗?」
雞肝還能跟菊花一起燒?
木代覺得,自己真是見識太少了。
***
炎紅砂給木代看了一段視頻。
時間是晚上,但月光清亮,機子的像素也不錯,不像某些機子拍出來的,到處都是噪點。
好像是在水邊,抑或海邊,風平浪靜,海面上迤邐著絲綢褶皺般的蔓延紋絡,月亮映在水上,像無際的磷光點點,又像巨大的不平整的鏡子。
炎紅砂指著屏幕正中的位置:「這裡,妳看。」
那是什麼呢?黑乎乎的一團。
拍攝者像是料到了觀者所想,下一秒,鏡頭拉近。
可真不小,得有小圓桌面大小吧,但是,是什麼呢?
好像是為了幫她解惑一樣,那個東西,忽然身體張開了一條線。
木代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
「這,這是……」
「沒錯,蚌,妳見過這麼大的蚌嗎?」
木代屏住了呼吸不說話,屏幕上,那隻蚌緩緩移動的身體。
屏幕裡有畫外音,是一個男人激動的聲音:「從來就沒見過這麼大的蚌,牠現在是在曬月,傳說月圓之夜,老蚌會格外高興,會隨著月亮的東昇西沉不斷轉動身體以獲取月光的照耀……」
又說:「我之前查過,世界上最大的珍珠,又叫『老子之珠』,有人頭大小,現在估價兩千多萬美金。這麼大的蚌,如果產珠的話,價值簡直難以想像……我要靠近去看看。」
視頻就在這裡停止了。
炎紅砂給她解釋:「說話的是我叔叔,炎九霄。」
「叔叔是我們炎家的採寶人,但是我們家好些年頭沒開張了,因為我爺爺眼睛不行了。」
採寶,即便知道寶在井中,也不能蒙頭瞎子一樣去找,得從小煉眼,練就一對能辨寶氣的毒招子,要在泱泱天地之間,無數清氣濁氣之中,辨認出淡渺的一方寶氣,談何容易?
所以採寶的關鍵,不在於會不會採,而在於能不能辨。
不過,世事也有公平之處,得之於此,必失之於彼,炎老頭的眼睛不能見強光,連陽光都很少見,常年避居屋內,及至上了年紀,愈發成了半瞎子,看什麼東西都困難。
諷刺之處在於,別的都看不到了,勉勉強強,還是能看寶氣。
炎老頭靜心養眼,順便指導孫女炎紅砂學下井,炎九霄卻待不住,雖然素日掙的多,但是他們平日大手大腳,消耗也驚人,為免坐吃山空,炎九霄表示要出去「碰碰運氣」。
私底下,他跟炎紅砂說:「咱們採寶的,眼底不漏寶,這寶也不僅僅限於寶石,南面有珠,西面有玉,要是有機會,不妨也摻上一腳。」
新疆畢竟路遠迢迢,炎九霄頭站去了廣西合浦。
十來天之前,他打來電話,告訴炎紅砂,在合浦,他聽說了一個名叫五珠的村子,那是個好地方,因為聽說,那個村子世世代代奉行老祖宗留下來的採珠之法,採的都是天然珠子,從不人工養殖。
絕大多數的採寶人都覺得,人工雕磨,畢竟多了斧鑿痕跡,比不得天生地養。就好像整出來的當然也是美人,但拿到天生麗質的人面前一比,就少了些渾然天成的光暈。
更叫他高興的是,聽說五珠村已經廢了。
炎紅砂至今記得他說話時的興奮語氣:「聽說荒廢了好幾年了,老蚌不受人擾,才能靜心吐珠。海裡淹死過人,臨近的村人都忌諱過來,真是樂得清靜。說不定,我在這片水裡,能撿個寶呢。」
又過了幾天,他給炎紅砂發來了上面看到的那段視頻。
廣西、合浦、五珠村,還真是……有緣啊。
木代問她:「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然後,我叔叔就沒音信了。」
木代後背有些發涼。
炎紅砂沒吭聲,其實也不是沒音信,有的,有一個晚上,睡的迷迷糊糊的,做著夢,她接到過炎九霄的電話。
說不清那是夢還是電話,或許是夢。
夢裡,炎九霄在海底爬行,雙手深深地陷進海沙,海底的湧流推著他顫慄不已的身子,他臉色慘白,雙眼佈滿血絲,陡然間和她四目相對。
他帶著哭音叫她:「紅砂,我不想死在這裡……」
炎紅砂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真的是在接電話,電話的那一頭,海浪聲好大好大。
她顫抖著,輕聲問了句:「叔叔?」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49:58
47 【仙人指路】第①④章
木代出來之後,跟鄭明山說了一下要做的事。
簡言之,炎紅砂的叔叔炎九霄在五珠村「失聯」了,炎老頭放心不下,但一來自己上年紀,二來眼睛不方便,就想找個功夫不錯的姑娘,陪著炎紅砂一起去。
他把炎紅砂當下一代採寶人培養,多少有歷練炎紅砂的意思,之所以一定要女的,是考慮到同住同行,異性有些不方便,而且,同天底下所有守著漂亮孫女的爺爺一樣,炎老頭也得提防有壞小子打紅砂的主意。
鄭明山說:「哦,行啊。那沒事了,我走了啊。」
他說走就走,木代目瞪口呆的,反應過來之後,小狗一樣在後頭追著:「師兄,你就走啦?你就這樣把我扔了?」
鄭明山停下腳步:「不然還怎麼著?妳不是要歷練嗎?不把妳扔海裡嗆水,妳學得會游泳嗎?」
「可是,炎紅砂也沒經驗,我也……半吊子……」
鄭明山更不理解了:「又不是兵荒馬亂虎狼攔路,妳自己又不是沒出去過,買張車票,哪都到了,經驗嘛,走著走著就有了。」
「可是……」
鄭明山說:「小姑奶奶,妳還像不像習武的人了?就憑妳這兩下,別的我不敢說,從街頭打到街尾還是罕逢敵手的。炎紅砂也會幾招三腳貓,妳們的戰鬥力比一百塊錢遊川藏的背包客強多啦,就去個廣西,至於嗎?」
木代臉上掛不住:「那……師兄,你好歹得交代吩咐我幾句。」
就像遊子上路,家人不絮叨點什麼總覺得儀式未盡。
鄭明山哦了一聲,正要說什麼,木代警惕地打斷:「別再說什麼到了陌生地方找飯館旅館車站之類的話了,我做夢都能背出來。」
原來說過的還不能說,鄭明山苦思冥想,頓了一會之後,他伸出肥厚的手掌,很是有愛地拍了拍木代的腦袋。
「有困難找警察,錢省著點花,遇到不錯的男人,想拿就拿下。」
說完了,拎著塑料袋,踢踏踢踏出去,頭都沒回一下。
木代有些感慨,這寡淡的師兄妹情誼啊,比之舊社會把兒女賣給地主老財當牛做馬的無良爹都不遑多讓。
***
合浦,五珠村。
要不要跟羅韌說一聲呢,木代想來想去,還是決定不說:我又不是追著你去的,我是工作去的,兩回事兒,碰到了呢就打聲招呼,碰不到也不稀罕。
不過,五珠村應該挺小的吧。
她在炎紅砂家裡住了一夜,炎家的家具都是老式的,尤其是床,居然三面合圍,睡進去了,再把鉤帳放下,像躺進四四方方的箱子裡。
木代睡不著,想到院子裡走走,出來的時候,看到炎老頭的房裡還亮著燈,走近了,絮絮的聲音傳出來,木頭的鏤空雕花糊紙門即便關緊了還有老大的透風縫,費不了什麼勁就能輕鬆聽到牆角。
「紅砂啊,在外頭千萬要小心,不管遇到誰,都得當成壞人來防,小心駛得萬年船啊。」
「也要防木代嗎?」
「鄭明山作保,理論上應該沒什麼問題,不過防著總是沒錯的……」
木代嗤之以鼻,連牆角都不屑聽了。
這老頭,還真是沒安全感,不過也對,採寶的人排外,人越多分賬的就越多,因此寧願小鍋小鏟的幹,看誰都像居心不良謀算自家的。
昆明到合浦約1200公里,車程約莫一夜加半個白天,所以,她們第二天中午出發。
兩個人都行李不多,算是輕裝,但心情大不一樣。
木代很警惕,沒人教她怎麼做,但責任使然,無師自通,視線儘量不離開炎紅砂,也會自覺不自覺地看周圍的人,但凡有生人靠近,全身的弦都繃起來了。
第一次工作,她不想搞砸了。
炎紅砂卻心情舒暢,看情形,炎老頭字字懇切的經驗建議,她是全拋到腦後去了。
哦,不對,有一點是照做了。
防著木代。
當然,多半出於私怨,木代踹她那一腳,她後半夜都疼得睡不著呢。
一出門,她就傲慢的把手拎袋遞給木代:「幫我拎著。」
說完了,昂著頭往前走,木代也不吭聲,默默跟上,走出百十米遠,炎紅砂回頭一看,登時跳腳:「你怎麼不幫我拎著呢?」
「我是保鏢,又不是重慶棒棒。」
重慶棒棒,她上次去重慶時才第一次見到,現在說的雲淡風輕,跟打小就認識棒棒似的。
炎紅砂沒辦法,小跑著又把手拎袋給拎回來了,跑的時候,肚子一抽一抽的疼。
上了大巴之後,炎紅砂黑著個臉,下定決心不跟木代說話,木代樂得清靜,自顧自把座位調低,學著大師兄,閉目養神,車子晃啊晃的,跟搖籃似的。
炎紅砂過了好久才發現木代睡著了,氣的不行,要知道,她拗那個生人勿近的造型,也是頗費力氣的──睡覺了妳也吭一聲啊。
下傍晚的時候,車子中途停站,供乘客吃晚飯,就近的飯館家家滿座,木代和炎紅砂等了好久才等到位置,炒了兩個小菜,還沒吃上兩口,炎紅砂叫她:「木代,木代!」
木代抬頭看,炎紅砂氣的臉通紅:「那桌,那個男的,色瞇瞇地看著我。」
循向看過去,還真的,這種二皮臉,什麼地方應該都會碰到,就像韭菜,割了一茬還有一茬,又像野草,春風吹又生。
木代說:「趕緊吃飯。」
「他盯著我看呢。」
木代扒飯:「看就看吧,看了也不會少一塊肉。再說了,妳就不能低頭吃飯不看他嗎?妳不看他,就看不到他在看妳了。」
炎紅砂被她氣的飯都吃不下了:「妳這個人,怎麼一點個性都沒有?」
……
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上到的合浦,轉了兩個小時的中巴到鎮上,木代分別朝不同的人問路,說是要搭鄉鎮公交車,在「兩棵樹」站下來,下來之後,再打聽著走。
鄉鎮公交車在兩棵樹中間停下來,扔下木代和炎紅砂,噴著尾氣絕塵而去。
炎紅砂尖叫:「兩棵樹站就真的只有兩棵樹,連個站台都沒有!」
木代也很驚訝,但在炎紅砂面前,她忍住了,總得有個人表現的老成持重一點吧。
同時,她開始有了擔心,顯然,兩個人都對五珠村及其附近的旅遊接待能力估量有誤,這個地方,可不像有旅館啊。
她帶著炎紅砂去最近的村子打聽,得到的答覆讓她覺得不妙。
「五珠村?早廢了啊,從海邊那條路過去會好一點,妳們怎麼從這條路來?這沒車去的,要走一兩個小時呢。」
木代奇怪,怎麼就廢了呢?
人家給她解釋,賺不著錢,陸續搬走了的。
木代跟炎紅砂商量了一下,兩個人都決定繼續往裡走,畢竟到都到了,再說了,時間還算早,即便在五珠村一無所獲,還是來得及在天黑前趕回來的。
好心的村裡人找了拖拉機,送了她們一程。
木代在拖拉機上顛的七葷八素,還不忘跟開車的大叔打聽:「這兩天,有外人來嗎?開那種黑色的越野車?」
否定的答覆,看來羅韌他們走的不是這條路,木代有些失望,回頭看炎紅砂,她倒是喜滋滋的,連不和木代說話這一條都忘了:「我第一次坐拖拉機呢。」
「妳不擔心妳叔叔嗎?」
炎紅砂想了想:「有點吧,其實我叔叔經常往外跑,好久不跟家裡聯繫也是有的。要不是……」
要不是那個夢,還有那個沒頭沒尾,接起來只聽到海浪聲,又很快電量耗盡的電話。
***
拖拉機把兩人送到一處土山下頭,大叔比劃著讓兩人翻山,過去了沿著礁貼著海往東走,五珠村好認,因為村落裡沒人,再不行,認祠堂就行。
哦,祠堂,角脊上十個小獸,仙人指路,沒理由認錯的。
翻過土山,再走一段,就到了海邊,這邊的海相對平靜,海灘的沙子也細,炎紅砂脫了鞋拎在手裡,沿著海灘往前走,身後留下一長串淺淺的腳印。
想招呼木代一起玩,忽然想到被她踹的那一腳,念頭登時就消了。
再走了一段,她興奮大叫:「船!船!」
海邊上,靠礁石的地方,修了一段不長的望海橋,大概是年代久遠,橋板大部分朽爛,但橋墩子上,鐵絲連了好幾條橫七豎八的採珠船,正隨著海水一漾一漾的。
炎紅砂小跑著過去,木代的目光卻被別的什麼吸引了開去。
不遠處,距離沙灘有一段的地方,有車子的車轍印打彎,看情形,是想下到沙灘,但中途改變主意,又折回去了。
木代把手搭在眼前,向著遠處高處看過去,似乎,真的是有村子的模樣呢。
她的唇角不覺露出一絲微笑。
炎紅砂搖搖晃晃地站在其中一條船裡,也不知道她從哪找來的漿,梆梆梆地往船沿上敲,又驚喜的叫:「木代,這船不漏水呢。」
木代招呼她:「先到村子裡看看。」
炎紅砂抱著槳不撒手:「先划著船轉一圈唄,我叔叔那時候是在沙灘上拍的蚌,沒準在海邊留下了什麼呢。」
真是滿滿的藉口,說白了就是想划船──就算炎九霄真的在海邊留下什麼,那也是在沙灘上,總不會跑到海裡去。
木代站著不動。
炎紅砂也不管她,自顧自鼓著腮幫子拗開了掛船的鐵絲,接著很是不成章法地划著船槳。
左一下子右一下子,也不知道是槳起了作用還是海流的作用力,小船真的晃晃悠悠開始移動了。
她又「哈哈哈」的笑,典型的炎紅砂式笑法,笑一聲停頓一下,笑三聲才笑完:「妳不是保鏢嗎?我現在要划船,妳是跟我來呢還是不跟呢?」
木代沒吭聲。
海很平,浪很靜,應該沒什麼問題,小船穩穩的,看來也不會漏水,所以,雖然她不會游泳,也不能叫炎紅砂看扁了。
她在心裡默默計算著小船和岸邊的距離。
炎紅砂划的很賣力,她倒也並不是很想划船,只是借題發揮,心裡巴望著她上不了船:「讓妳拎東西妳不拎,讓妳幫忙教訓流氓妳也不願意,現在我出海妳也不跟著,讓老天評評理,有沒有這樣的保鏢?該不該扣錢?」
天高海闊,木代又離著遠奈何不到她,炎紅砂簡直是手舞足蹈了,聲音也高了八度:「妳說!該不該扣錢?」
話音未落,木代退後幾步,忽然發力奔跑,炎紅砂還沒鬧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眼前突然一花,她看到木代在離海最遠的一塊礁石上借力一點,身子如燕子抄翼般掠將過來。
她能一直飛到船上嗎?不可能吧。
是不可能,到一半時,身子已墜,但木代在海面上踏下腳去,虛虛一點,瞬間又提氣躍起,下一秒,船身一晃,木代已經進來了。
炎紅砂把著槳,看著木代乾笑:「妳妳……還會水上漂啊?」
木代盤腿在船頭坐下,下意識把濕了的那隻腳往裡收了收,哪是飄啊,那時候,半隻腳已經踏進水裡了,好在輕功的底子不錯,距離又計算的得當,一落一起,還是能叫炎紅砂不敢多話。
她垂著眼,不冷不熱:「繼續划啊。」
炎紅砂悻悻的,自己也覺得無趣:「那就回去唄。」
她掉轉方向往回划,估計力道不對,光見漲紅了臉使力氣,船左右打著晃,反而離岸越來越遠了。
木代有點慌:這距離,她再燕子抄水也抄不回去了啊。
炎紅砂也氣,說不清是氣木代還是氣槳,船槳掄起,再往下狠命使力時,一個沒拿住,船槳撲通一聲落水。
她趕緊扒著船沿去搆,就差一點就能挨到了,哪知道一個浪湧,那槳瞬間就離得遠了。
炎紅砂倒不慌:「木代,妳會水上漂,把船槳拿回來啊。」
木代差點被她氣樂了:「我那不叫水上漂,我那是藉著衝力,提一口氣,有輕功打底,在水上能比別人掠的更遠。這裡水深,我才不會為了個破槳去踩水。」
水流一漾一漾的,小船也被推的一晃一晃,周圍安靜的很,抬頭看,陽光刺眼,左右看,望不到邊的海,小船真好像一片無依的葉子。
炎紅砂先怯了:「那木代,我們怎麼辦啊?」
木代說:「沒怎麼辦,就這樣漂著吧,說不定妳叔叔漂在我們前頭呢。也說不定漂到菲律賓去,人家以為我們是間諜,砰砰兩槍!」
炎紅砂差點哭了:「我想回家。」
木代斜了她一眼:「妳現在老實了?妳還划不划船了?」
炎紅砂帶著哭音搖頭:「不划了。」
可憐見的,跟個紅了眼睛的兔子似的,木代也不嚇她了:「既然這樣,我想辦法吧。」
她拿出手機。
還好,信號雖然不是滿格,打電話還是沒問題的,木代翻出通訊簿,找到了羅韌的名字。
又不是自己主動要找他的,江湖救急嘛。
她伸出手指,輕觸撥號鍵。
就在這個時候,船身猛地震了一下。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水底下,忽然重重地衝撞了一下她們的小船。
木代僵了一下,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小臂的汗毛根根豎起。
炎紅砂也傻了,她不自覺地向木代靠近,聲音低的像耳語:「木……代,妳感覺到了嗎?」
木代的聲音也低的不能再低:「別……別說話。」
也許,不說話,就沒事了?
接下來的時間,不知道是一分鐘,還是三十秒,似乎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安靜,木代和炎紅砂互相勉強著笑,心裡存著僥倖:沒事了吧?
電話接通了,羅韌的聲音傳來:「喂?木代?」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船底傳來砰的一聲重擊,小船幾乎被撞得離開了水面,木代頭皮發麻,對著電話沒命尖叫:「救命救命救命啊,海上,我不會游泳啊……」
又是一聲重擊,船頭翹起,木代還沒來得及跟羅韌說自己在哪,身子忽然掉轉,無數的海水湧至眼前,瞬間遮住了浮著白雲的碧空。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50:15
48 【仙人指路】第①⑤章
木代嗆了一口水,那鹹澀味,激的人想把頭髮連頭皮都揪開了去。
她在心裡提醒自己:不慌,不慌。
師父教她,慌和亂從來就是連在一起的,慌了陣腳,自然就亂了,一旦亂了,本來能補救的事都會辦砸了。
她屏住呼吸閉上眼睛,儘量舒展身體,腳踝忽然勾觸到什麼。
小船!是翻掉的小船!
木代精神為之一振,腳背上繃內勾,抵死不離小船,兩手張開划水用力,儘量把身子往小船的方向送,待到一邊的身子挨到船邊時,簡直如同撈到救命稻草,一個抓沿借力趴到了船上。
嘩啦一聲出水,鼻子裡終於進了空氣,歡喜的簡直想哭。
她睜開眼睛看,船已經翻掉了,船底向上,她現在正趴在船的底上,炎紅砂離著她有幾米遠,已經浮起來了,腦袋在水面上一浮一沉的。
看起來是會游泳,木代鬆了口氣,伸手在船邊上摸索,她記得船沿邊上捆著麻繩,想拽起來把自己和船捆在一起,反正船不沉她不死,如果連船都沉了,她這旱鴨子為了活命也是盡力了。
一邊摸一邊往水裡看,水下,有個模糊的黑影,往一邊盪開了去。
那是……什麼玩意?
木代的汗毛根根豎起,落水之後驚慌失措,只顧著活命,現在忽然想起來,船是被水底下什麼東西撞翻的了。
水怪?鱷魚?大白鯊?
曾經看過的恐怖片鏡頭一個勁往腦子裡撲,她八爪魚樣抱住船身,動都不敢動了,只能用表情和口型示意炎紅砂:快!快!
周圍沒有小島,唯一倚仗的就是這條小船,儘管船上也不絕對安全,但總比水下來的踏實。
炎紅砂也有點慌,划拉著水往這邊游,木代緊張的很,在心裡默唸著給她鼓勁:過來,過來,動靜小點……
眼看著就快到船邊了,炎紅砂忽然臉色煞白,站在水裡不動了。
是真的站著,原本划水的手臂慢慢抬了起來,乍一看像在投降。
但奇怪的,她沒下沉。
已經踩到陸地了?不可能吧。
木代的臉也跟著她白了,顫抖著問她:「妳……怎麼了?」
炎紅砂哆嗦著,嘴唇都沒了血色,小小聲說了句:「我被夾住了。」
水紋蕩著,那麼安靜,但往往就是炸裂的徵兆。
下一秒,炎紅砂突然繃不住,嘶聲尖叫:「我被夾住了啊木代,拉我上去啊!」
她拚命用力打水,木代腦子也炸開了,但怎麼都搆不著她,也是人有急智,忽然想到什麼:「妳往水裡倒!倒!手伸給我!」
炎紅砂站的位置,伸手是搆不到,但是她如果能把身體加手臂伸成一條斜邊倒到水裡,直角三角形斜邊最長,那就有希望了。
炎紅砂聽懂了,憋一口氣,斜斜往水裡倒,手臂繃直,只留了手腕以上在水面,木代這頭借力划水,稍近了些之後覷準位置,一把抓住炎紅砂的手,但怎麼拽都拽不動,反作用力過來,反而把小船給拉近了。
木代正焦躁的不行,水底忽然一股大力下拽,要不是她把船扒的緊,早就一頭下去了,這一下把木代嚇的魂飛魄散,沒命地尖叫起來。
接下來,一切都亂了,她不知道水下是什麼,只曉得要死死拽住炎紅砂的手,周圍昏天黑地水花亂濺,小船忽而顛簸如斗忽而被拽的半身入水,木代結結實實喝了好幾口水,但她就是擰著一股子卯勁──這頭不鬆手,那頭不放船。
有一兩次,她整個人也被拖到水下去了,兩腳還死死夾住船舷。
又一次浮出水面時,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迷迷糊糊的,遠處居然駛來一條船,還有嗒嗒嗒的馬達聲。
木代拼盡全身力氣大喊,又一次被拖到了水底下。
這一次,她嗆水了,
腦海中浮現的最後一個念頭是:誰救我,我就把兩萬塊錢都給他。我不想歷練了,讓我回酒吧端盤子去吧。
***
醒來的時候是下午,陽光斜斜照在臉上,慵懶的舒服,鼻端聞到腥鹹的海水味道,身子卻穩穩的,像是躺在床上,又不像。
木代睜開眼睛,咦,她躺在沙灘上,不過,身子底下是一張充氣的氣墊床。
哦,沒死。
活著的感覺太好了,木代什麼都不想去想,她盯著澄淨碧空,長吁一口氣:「阿彌陀佛。」
然後,才轉頭去看。
這也是沙灘,但不是五珠村附近,不遠處停了條漆成白色的捕魚船,雖然很舊,但比一般的木船大,上頭有駕駛室和船艙,船尾是挺大的引擎馬達,船邊的圍欄上,掛了一圈晾曬的衣服。
再遠些有村子,有小孩兒在跑來跑去的玩鬧,膽大些的甩著貝殼穿珠的項鏈過來,隔著老遠問:「買嗎?買嗎?」
不待木代回答,又哄笑著散開。
如果不是剛剛在海裡的遭遇,這樣安詳寧和的場景,還真會給人現世安穩的錯覺。
有人從船艙裡走出來,木代驀地瞪大了眼睛。
一萬三?
她趕緊站起身,張口叫他的名字,這一喊大為惶恐:她的聲音呢?哪去了?
一萬三看見她了,從船上跳下來,木代驚恐地指自己的喉嚨。
「妳嗓子喊劈了,自己不知道啊,別講話了。」說完了斜眼看她,嘖嘖有聲,「妳那聲音尖的,都能在船上打孔了。」
木代顧不上翻他白眼,口型問他:「我朋友呢?」
「活著呢,羅韌送她去醫院了,她那個腿,小腿以下淤腫,保不準要截肢呢……」
木代大驚失色:她頭一次給人當保鏢,就把人保截肢了?
一萬三慢悠悠地,把下半截話說全了:「幸好,羅韌先給她放了血,要不是船上沒備什麼藥,也用不著送醫院。」
***
五珠村空了,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羅韌同一萬三在祠堂湊和了一兩天,除了偶爾有不知名的鳥兒落在角脊上拉屎撒尿,還真沒什麼特別的。
仙人指路仙人指路,把他們指到沒人的村子,倒是再給個訊息啊。
一萬三不想乾坐著守株待兔,木代她們到達合浦的這個早上,他去了海邊,逐條檢查村裡留下的採珠船,又跟羅韌說,這船還能用。
「我帶你回來,其實不全是為了聘婷,我爸的骨灰一直在海裡,一直是我心病。」
他比劃給羅韌看,以前村子裡採珠,採珠人腰纏長繩,繩頭繫在船邊,頭頸用熟皮子矇住,戴錫做的彎環空管矇住口鼻,然後下水,最深能下到一兩百米呢。
一萬三挨門挨戶去找,彎環空管離了採珠就沒別的用場,應該有人家留下來的。
果然讓他找到一副,怪模怪樣,有罩門,也就是簡易氧氣筒的功能,羅韌不大信任這個:「反正這邊靠海,氧氣筒潛水裝置不難找,要麼再租條船,你們這裡的小木船……」
言下之意是,一翻再翻的,經不住浪。
也是天數巧合,木代她們出事的時候,羅韌他們租到了船正往回趕,一萬三在駕駛艙給羅韌指向:母親當時翻船的位置離著村子不遠,重點還是村邊那邊海域。
羅韌嗯了一聲,穩穩控舵。
一萬三心裡犯嘀咕:為什麼羅韌連開船都會?跟棉蘭老島有關?島嘛,多的是捕魚船快艇。
木代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來的,羅韌騰不開手,讓一萬三幫忙遞電話,木代只說了兩句就斷了,再打過去,再也不通了。
也是,那時候,她的手機落水了。
一萬三穿鑿附會:「咱麗江沒海啊,什麼海,哦,拉市海吧。」
拉市海是濕地公園,也是麗江著名景點,一萬三想當然:「拉市海一年到頭短不了遊人的,就算她掉下去,兩秒鐘就救起來了……」
羅韌沉吟了幾秒,緩緩搖頭:「不對,木代不會把拉市海稱作『海上』的,你馬上給張叔撥電話。」
撥號的時候,羅韌已經加快了航速,而當一萬三重複著說出「小老闆娘去廣西合浦嗎」的時候,他把引擎拉到了最大。
聽到這裡,木代吁了口氣,暗自慶幸自己動身之前,跟張叔報備了去向。
她找了塊石頭,在沙地上寫:「然後呢,那個東西呢?」
「什麼東西?」
她繼續寫:「頂翻我們的船,還有夾住紅砂的腿的那個東西。」
一萬三盯著那行字看了半天,眼底翻滾著異樣激盪的狠戾。
***
當時,他們是先看到了那頭水花四濺亂成一團,並沒有立刻認出來,船近了之後,聽到木代的尖叫,被他形容為「尖的能在船上打孔」的尖叫。
羅韌留一萬三在船上接應,自己下了水,很快把木代救了上來──連同炎紅砂,木代死死扼住炎紅砂的手腕,羅韌很是費了點力氣才掰開。
木代和炎紅砂的情形不一樣,她雖然嗆了水,但那水基本被她喝了,人暈了之後很快被救起,反而沒什麼大礙。炎紅砂是一直在水下嗆水,水進了肺,呼吸暫停,做了急救和人工呼吸才醒過來。
木代寫:「你急救的?」
一萬三指自己的臉:「我這長相,像會急救的嗎,我連開車都不會。」
木代一甩手,把石頭扔出去老遠。
炎紅砂醒了之後一直哭叫,又指自己的腿,估計是疼的受不了,羅韌拿剪刀剪開她褲腿,這才發現她小腿以下,全部發紫淤腫了。
炎紅砂說不清楚,羅韌先給她做了放血處理,然後把船泊到停車的地方,吩咐一萬三照顧木代,自己開車帶炎紅砂去最近的醫院。
至於木代……
她衣服濕著,一萬三起了個投機取巧的主意,把她扔到沙灘上曬去了。
反正這裡又不冷,曬著曬著,就乾了嘛。
「羅韌猜說,那應該是一隻蚌。」
蚌?木代忽然想到視頻裡那隻小桌面大小的海蚌。
「可是,也說不大通,第一是,把她小腿以下全部夾住,這蚌得多大啊,我也算是在五珠村長大的,看到的蚌,最多也就小面盆大。第二是,蚌不會游泳啊,我印象裡,蚌是靠斧足走路的,妳見過哪隻蚌是扇著兩面殼,跟小翅膀似的,在水裡游的?」
木代沒怎麼把一萬三的話聽進去,她站起身,向著遠處的公路看過去。
黑色的悍馬,頂上一排狩獵燈,羅韌他們回來了。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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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9 05:50:30
49 【仙人指路】第①⑥章
木代腦子裡轉了好多轉,跟羅韌見面的時候,她應該怎麼表現呢?落落大方?款款一笑?熟人打招呼一樣隨便,還是最好矜持一點?
都沒用上,因為羅韌停好車子往這邊走的時候,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羅韌為什麼關上車門就往這邊走?紅砂呢?
責任感瞬間回歸,她是保鏢啊。
木代急急衝上去,對著羅韌就是一通比劃,幸好一萬三跟過來,給她代言:「她嗓子喊失聲了,暫時不好說話。」
真是提醒羅韌當時看到的那一幕了,這小身體裡,還真是蘊藏巨大能量啊,一個人能抵三個喇叭。
幸好他猜到木代想問什麼:「妳朋友沒什麼事,但是得休息兩天,我覺得來回折騰對她腿不好,安排她住院了。」
住院了?雖然醫院裡沒什麼危險,但她理當跟紅砂待在一起啊。
木代強行徵用一萬三的手機,把自己的要求打給羅韌看。
羅韌不理解:「為什麼一定要跟她待在一起?醫院裡也不好睡,妳暫時跟我們一道好了,船上有住的地方,過兩天接妳的朋友也是一樣的。」
真是,不招不行了,她萬般不情願,期期艾艾,打出四個字。
我是保鏢。
羅韌居然問她:「哪種保鏢?專門雇來幫忙喊救命的那種保鏢嗎?」
木代氣壞了:她喊的很誇張嗎,怎麼一個兩個,明裡暗裡,都拿喊救命來取笑她?當時生死關頭啊,何況她還不會游泳!
真是懶得理這些人,良心大大滴壞!
她臉一沉,也不要羅韌送了,抬腳就往路上走,走的飛快,把「我生氣了」的身體語言表達的很準確。
出去的路是段低矮的盤山路,路上幾乎沒車,木代走了一段之後,羅韌開車跟上來,慢慢在後頭跟著,車燈的光掠的遠遠,像是在給她照明。
木代不緊不慢地走了好一會兒,忽然站定,噌一下回頭。
車停的也快,看不清他擋風玻璃後頭的臉,燈光太亮,反而刺到自己的眼,木代瞇著眼睛拿手遮光,從羅韌的位置看過去,她整個人被包裹在光影中,飛起的髮絲都根根分明,像個美好的小精靈。
羅韌微笑,從車裡打開她這邊的門:「大鏢頭,上車吧,妳知道她在哪個醫院啊?」
木代揣著些許小得意上了車。
路途不近,羅韌正好借這個機會把這兩天的事給她講一講,一萬三的事,抱著骨灰盒墜海的母親,還有划著載滿牌位的採珠船覆亡的老族長。
木代聽得呆住,聽著聽著,腦子裡忽然有一根線,慢慢地穿起了幾件事情。
──一萬三的父親在五珠村和鄰村的地盤爭搶中落水,雖然老族長他們見死不救其心可誅,但採珠人都是水裡的一把好手,他真的是淹死的,還是因為水裡有什麼東西,像炎紅砂遭遇的那樣,夾住了他,很快拖了下去?
──一萬三的母親和老族長都是在海裡翻了船,根據描述,位置跟她們今天翻船的位置很像,如果還是那東西作孽呢?
越想越有可能,今天她們能脫險,是因為落水的只有紅砂,她一直在船上拚死去拽,羅韌他們又到的及時,但一萬三的母親和老族長,都是單人條船,雖然岸上眾目睽睽,但事起倉促不及施救。
羅韌也想到這一點了。
「這些事我們要聯繫起來看,如果是鳳凰鸞扣的力量指引我們來到五珠,那麼事情一定和凶簡有關。第一根凶簡在聘婷的身體裡,我懷疑,第二根在老蚌胎中。」
木代點頭。
這樣一來,很多事情就解釋的通了。第一根凶簡附著在人的身上,勾引出人心的惡念。第二根凶簡藏在蚌胎,用老蚌的力量造成一樁樁人間兇案。
神棍說,凶簡是活的,那時聽的一知半解,現在倒是真有些領會了。一般的想法裡,金木水火土剋制凶簡,凶簡理應怕水,但它藏在蚌胎,反而可以借助老蚌的力量在水裡來去自如。
「我仔細想了一下可能跟第二根凶簡有關的這幾件事,覺得也很符合神棍說的那句,很少大庭廣眾下進行。」
初聽不可思議,再一想頗有道理。
這幾樁五珠村的案子,雖然都是「大庭廣眾」,但有其特殊之處。
第一樁,人人都在船上海上爭鬥,蚌卻藏在水下,隔了一線水面,卻是兩個世界。它藉著一萬三父親落水的時機,恰到好處的拖他入水,所以岸上的人看見一萬三的父親「在水裡抽」。
第二樁和第三樁,一萬三的母親和老族長落水,岸上的人雖然都看見了,但他們只看到「船翻」,卻看不到船底下的蚌,這隻蚌像是隱身的。
但木代這一次卻不同,因為紅砂落水之後,她死拽不放,緊接著馬達聲響,羅韌他們的船到了,接著羅韌又下水──下水的人多了,老蚌或許感覺到暴露的風險,很快鬆開了炎紅砂沉底。
所以羅韌下水,只是救了她們,其實沒有看到老蚌──他是綜合了炎紅砂腿上的傷,可能還有紅砂醒了之後的一些描述,推理出來的。
木代忽然想到什麼,心裡咯噔一聲。
她漏了一個人,還有炎九霄!
如果炎九霄那天晚上看到的蚌跟今天襲擊她們的是同一隻,而視頻裡,他說要「靠近去看看」,會不會靠近的時候,出了什麼事?
越想越有可能,畢竟那天晚上,炎九霄是落單的。
她趕緊比劃著要羅韌的手機,把炎家和炎九霄的事編輯了長長的一段,她心裡著急,頻頻打錯字,不得不一再刪了再寫,快寫完的時候,車身一頓停下了。
往窗外看,是個家常餐館。
羅韌說:「待會就到醫院了,先下車吃點飯。」
木代這才發覺肚子餓的厲害,這一天了,路上走水裡泡,她都把吃飯這茬給忘了。
***
進了餐館坐下,木代繼續認真寫她的短信,點菜都是羅韌在點,寫完了一抬頭,羅韌卻不在對面,在後廚口,跟老闆娘說著什麼。
等他說完了過來,木代趕緊把手機遞給他。
羅韌逐字去看,神情有些凝重,過了會放下手機,手指在桌角輕輕點著。
上菜了,羅韌說了句:「先吃飯。」
說出來可能影響食欲,還是等她吃完了再說吧。
菜點的都清淡,但是木代的嗓子嚥食難受,吃的小口小口的,時不時要喝水喝湯去送──她當時到底喊成了什麼樣子?那時候,自己極度緊張,現在想起來,一點印象都沒有,羅韌他們怎麼也不說拍個視頻讓她看看呢,想來也挺有紀念價值的。
快吃完的時候,羅韌才又開口。
「一萬三的父親、母親,還有老族長的屍體,後來都被打撈出來了,也就是說如果真的是那隻蚌作怪,牠害人,但不……吃人。想知道炎九霄有沒有出事,還得從海底去找。」
所以,炎九霄的屍體,可能在海底?
木代不覺打了個寒顫。
餐館的老闆娘過來,手裡拎了外賣的塑料餐盒,木代還以為是炎紅砂打包的,哪知老闆娘看著她笑:「說是把嗓子喊啞了的姑娘,就是妳吧?」
好嘛,連餐館老闆娘都知道了,木代瞪了羅韌一眼:你不是有錢嗎?去中央台打個廣告唄,就說我怕死,喊救命喊的不能說話了,謝謝你幫我出名。
老闆娘把手裡的餐盒遞給她:「我們這的土方子,醋拌銀耳,妳每天吃上點,不出兩天包好。以前有喊海的人,嗓子喊壞了,把這個當飯吃呢。」
這樣啊,木代半不好意思的,趕緊接過來了。
***
到醫院時已經很晚,炎紅砂還沒睡,躺在床上翻上一任病人留下來的小雜誌,忽然看到木代進來,喜出望外,噌一下就坐了起來,真不像個需要休養的「病人」。
她對木代表達感謝:「雖然我被淹的半死,但我記得的,那時候妳抓著我,就是不放,感動死我了,我當時就想,我死了的話都要給我爺爺託夢,讓他給妳加錢。」
劫後餘生,炎紅砂嘰哩呱啦,簡直是小話嘮一個,感謝完木代又感謝羅韌,中心意思就是:報答!加錢!
木代暗搓搓覺得,不能講話也挺好的,這樣她就不用客氣地推辭「不用,不用」,而是面帶笑容,就跟鼓勵炎紅砂加錢似的。
羅韌過來問了炎紅砂的意思,這醫院環境一般,味兒又大,炎紅砂一聽能走,舉雙手贊成,要不是腿還疼的很,怕是也舉起來了。
羅韌要去準備一下,吩咐木代別亂走,吩咐的時候,炎紅砂滴溜溜在邊上看著,羅韌一走,她就抓著木代問:「他是誰啊,你們認識的嗎?那時候妳說要打電話讓人幫忙,就是打給他嗎?」
木代點頭。
「他跟妳什麼關係,男女朋友嗎?」
還不算吧,畢竟那次她沒同意,然後……
然後那天晚上聊了之後,緊接著又發生了聘婷重新被附身的事情之後,她和羅韌之間,總好像有些不進反退的感覺了。
可是,羅韌對她,還是要比對別人不同吧。
木代垂著眼睫,不點頭,也不搖頭。
炎紅砂自己猜:「互有好感?朦朦朧朧?單相思?發展中?」
八九不離十了,她大叫:「好險!」
好險什麼?木代奇怪。
「我差點就對他有想法了妳知道嗎?」她解釋,「妳想,他長的帥啊,又救了我,我的行李都掉水裡去了,住院沒錢,他二話不說就付錢,還有啊,給我放血的時候……」
給她放血的時候,她疼的厲害,淚汪汪看羅韌手裡的三棱針,羅韌對她說:「頭轉到邊上,別看。」
聲音低沉,沒什麼起伏,卻很鎮定,她心裡忽然一動,乖乖地就轉到邊上去了。
還好,沒有在錯誤的道路上再跨一步,但是還沒戀呢就失戀了,還是讓人止不住的傷感,炎紅砂摀住心口:「我要躺一下,我有點心痛,我得五分鐘才能緩過來。」
她自說自話,木代又好氣又好笑,炎紅砂躺了一分多鐘,哀怨地轉頭看木代:「不行,木代,妳得讓我心裡好受點,我不給妳加錢了行嗎?」
木代眼睛一瞪,伸手摁住炎紅砂的腦袋,把她的臉掰到朝牆一面去了。
炎紅砂梗著脖子,惆悵地想:真是人財兩空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9 05:50:42
50 【仙人指路】第①⑦章
回到船泊的地方,已經是半夜。
羅韌幫炎紅砂從醫院租了輛輪椅代步,但上下車什麼的,還是得抱她,炎紅砂極其不配合,被他抱著的時候,還要雙手舉得高高,跟投降似的,聲音務必讓木代聽到:「我也沒辦法,我也不想的。」
羅韌莫名其妙,問她:「妳不想什麼?」
炎紅砂凶他:「你不要趁機佔我便宜啊。」
羅韌看了她一眼,直接扔了了事,第一次是扔車後座,第二次是扔船艙的床上。
第一次被扔,炎紅砂痛的大叫,第二次,她叫的更厲害,不過是欣喜的:「船,船呢,我第一次睡船呢!」
一邊說,一邊掀起床墊子瞅了又瞅,好像船上的床長的跟別處不一樣似的。
一萬三冷眼瞅了她半天,說:「神經病。」
船上帶小的淋浴間,兩個人草草沖涼洗漱,船艙的房間讓給女孩兒,羅韌和一萬三兩個去駕駛艙湊合,說是晚上不開船,明天一早去五珠村附近的海域。
聽到要去五珠村,炎紅砂睡不著了。
半夜的時候,她從床上探身起來:「木代?木代?」
「妳睡著了嗎?妳倒是吭個聲啊。」
黑暗中,木代翻白眼:妳不知道我失聲了嗎?
她沒好氣地在床板上敲了兩下。
炎紅砂反應過來,一個人自說自話。
──「妳說,夾住我的是什麼玩意啊?會不會是老蚌啊,我叔叔視頻上發來的那隻老蚌?」
──「妳說,我叔叔會不會出事了啊。」
她忽然難過的不行:「我叔叔要是死了,我爺爺得把眼睛哭瞎了。」
木代嘆了口氣,從床上爬起來,去到炎紅砂的床上坐下,黑暗中,炎紅砂的眼睛水亮水亮的,流眼淚了吧。
怎麼安慰她好呢,木代想不出,只好學著羅韌的樣子,在炎紅砂的頭髮上摩挲了一下。
炎紅砂又說:「妳說,那隻老蚌,一直這樣害人嗎?在這之前,會不會有很多人遭過毒手啊?」
嗯,是的,如果把五珠村之前的人命案都算上的話。
不過……
木代心裡忽然咯噔了一聲。
在五珠村搬走之後的那段時間呢,會不會有別的、零星的想採珠的人也下過水?
***
第二天早上,船沒有像商定的那樣立刻開往五珠村。
木代她們還在睡夢中的時候,羅韌已經驅車去市裡了。
他前一晚跟一萬三聊了很多,兩人都覺得,如果真是老蚌作怪,不能這麼冒冒然過去,需要一些得力的工具。
沒看見羅韌,木代有些無精打采,一萬三從就近的村子買了粥和菜餅,這裡也真是海味豐富,粥是鹹的,筷子一撈,還帶出幾粒小蝦米。
木代打開昨晚的醋拌銀耳,就著早餐一起吃,吃完了練習發聲,一夜過去,嗓子好多了,可以嗯嗯啊啊的發聲了。
吃完飯,木代去船邊放下的入水樓梯上坐著,好多次有意無意地轉頭去看公路,就希望羅韌的車子能早點出現。
有一次轉頭,恰好和一萬三四目相對,一萬三說:「還沒回來呢。」
木代回了句:「哼!」
「哼」是她繼嗯、啊之後,嫻熟使用的又一個音。
一萬三走過來:「我給張叔打電話了,說了一下妳的情況。」
又說:「妳自己手機掉水裡去了,張叔他們聯繫不上妳,急的跟什麼似的。」
哦,也是,昨天發生太多事,她倒是把這茬給忘了。
一萬三就勢坐下,頓了會問她:「妳跟羅韌怎麼樣了啊?」
他和曹嚴華他們,是親眼看到羅韌說木代是女朋友的,也親眼見證了木代洋洋得意拒絕:「我同意了嗎?」
不過,那時候,他們都覺得只是鬧彆扭罷了,羅韌不是連著好幾天,去酒吧給小費「請罪」嗎。
木代沒吭聲。
一萬三說:「妳別覺得我說話不好聽啊,我覺得,羅韌不適合妳。」
「羅韌這個人挺複雜的,妳不知道他世界裡到底是什麼,換句話說,他的那個空間,妳進不去。」
木代咬著嘴唇不說話。
她不知道這個嗎?她知道,她一直知道。
她跟大師兄說,要多歷練歷練,多點經歷才好,又說,要那種有氣場的,看著就很酷的,很沉穩的,不動聲色的……
因為她覺得,羅韌身邊,應該是這樣的人才對。
「小老闆娘,羅韌喜歡妳是真的,妳討人喜歡唄,我那時候見到妳,還不是也想入非非,後來被妳揍的沒了心思唄。但是妳發現沒有,羅韌對妳走到喜歡這一步之後,他就很難往下走了,他比以前克制多了。」
木代靜靜聽著。
「從我們男人的角度來說,喜歡了一個人之後,接著就要考慮是不是繼續認真的喜歡,其實以前,在路上,我也喜歡過一個姑娘,但是,在要不要繼續的時候,我就想,我是個什麼玩意兒啊。」
「妳懂的,我就是個騙子,好姑娘我喜歡不起的,門當戶對,我他媽連門都沒有,我就裝不懂啊,裝著不認真啊,她當時傷心,後來就好了。有一次,我進她空間去看,她結婚了,有孩子了,笑的可開心了。」
「我敢跟妳打賭,羅韌比我,可複雜多了。昨天晚上,討論拿什麼對付老蚌,他說的那些東西,我真是……想都沒想過。他跟妳絕對不是一個世界的,妳要是真的進去,指不定要受多少罪,所以……嗷!」
斜上方飛來一只拖鞋,正砸在他腦袋上。
一萬三難得正經一次,跟她探討感情問題的談話,就這樣結束了。
轉頭看,上頭的小窗裡露出炎紅砂漲的通紅的臉:「放屁!」
氣窗就開在炎紅砂舖位的上頭,估計她是躺的無聊,貼窗透氣,順便聽牆角了。
一萬三恢複本色,氣的頭髮根都豎起來了:「妳拿鞋子砸我?妳給我等著!」
他跳起來就往船艙走。
炎紅砂氣勢洶洶:「等著就等著,人家自己的事,要你管!」
木代一個腦袋兩個大,先還僥倖的覺得一萬三大概就是嚇唬嚇唬炎紅砂,待聽到炎紅砂在屋裡鬼哭狼嚎,頓時覺得不妙。
她是保鏢啊。
木代三步併作兩步進了船艙,目光所及,哭笑不得。
一萬三可真狠,拽著炎紅砂的腳,把她從床上拖到地上來了。
木代沒好氣地把一萬三趕出去,又背著炎紅砂,一點點幫她挪回床上。
炎紅砂一直氣咻咻的:「他死定了,一萬三是吧,我要一刀把他砍成兩個六千五。」
忽然又瞪大眼睛看木代:「妳要防著他!一個男人,這麼婆婆媽媽管人家談戀愛的事幹嘛?我告訴妳,他別有居心,不是愛上妳了就是愛上羅韌了,這年頭,男人搶男人不新鮮的,妳要提高警惕。」
木代心裡嘆氣,決定晚點給她解釋一萬三跟自己認識的時間其實比羅韌長,雖然自己總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但他算是酒吧的「自己人」。
炎紅砂餘怒未消:「克制!克制怎麼了,難道他沒聽說過,喜歡就會放肆,但愛就是『克制』嗎啊?」
木代覺得,心裡好像有根弦,輕輕被撥了一下。
炎紅砂還在抓著「克制」不放:「克制,現在就要提倡這種精神,克制才是想負責,不克制,騙妳騙到上床,上完床就跑了,這才叫可怕!妳哭都沒法哭!」
木代哈哈大笑。
笑完了,忽然發現,繼嗯、啊、哼之後,「哈」這個音,她也應用的很自如了。
***
羅韌約莫下午的時候回來,除了從車上拎下自己的行李包,還拎了另一個新的袋子。
幾個人聚到船艙。
袋子打開,先拿出一包不鏽鋼鏈網,極其沉,拎上拎下,發出鏈環撞擊的嘩啦聲。
木代覺得也是,想捉那樣的老蚌,得靠這樣的鏈網才行。
但是,捉來了,怎麼辦呢?
真是頭疼,算了,不想了,先捉了再說吧。
又拿出來的,是個防水的水下拍攝裝置,用一根放繩一直下放,最多可以到兩百多米深。
羅韌說:「其實我之前用的叫『水眼』,配置比這個高級,也就是說人在岸上操控,水眼像是延伸到水下的眼球,幫助你看到水底下的一些東西。但是這裡沒有這樣的裝備,暫時用這個代替,鏡像可能會比較模糊。」
水眼……
木代和一萬三交換了一下目光,又很快錯開。
還有一根,像是電棍,棍身卻像帶倒刺的狼牙棒,開關撳下,下頭的刺棒高速旋轉。
羅韌說:「這個分兩道用。如果蚌殼不打開,這個就當電鑽,尖頭的鑽頭我試過,薄的鐵板沒什麼問題,如果蚌殼打開……」
他看向炎紅砂:「遇到有人又被夾住的情況,直接就伸進蚌殼。」
短短幾個字,腦補的卻多,想到這絞鑽進肉,木代覺得有些不寒而慄。
但一萬三的感覺卻跟她不同,一萬三把父母的賬都算在老蚌身上,只覺得這樣還不夠解恨,伸手拿過,說:「我帶著這個好了。」
又問羅韌:「這個是直接有賣的嗎?」
「拆了幾個電件,組裝的。」
一萬三哦了一聲,轉頭去看木代,木代這次卻不看他了,自己偏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炎紅砂只祈禱叔叔只不過是暫時失聯,根本沒在水下遇到過老蚌,但是萬一真的不幸,就該用這刺棒在老蚌身上戳牠二三十個窟窿。
***
馬達聲聲,船身開動,向著五珠村海域的方向,回想起前一天險些葬身海域,現在全副武裝地殺回去,真有報仇雪恨的快感。
羅韌先穩方向,教了一萬三之後,把操作舵交給他,自己在邊上調試「水眼」和電腦成像,忽然看到木代在邊上站著,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有東西給妳。」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的麂皮袋,顯然是用了很久了,袋面磨的光光的。
木代接過來,疑惑地看羅韌。
羅韌催她:「打開啊。」
打開了,伸手進去,觸手好像是條鏈子,木代拎著鏈子,慢慢拉出。
鏈頭上掛著的,是個鈦合金求生哨,粗糲石洗質感的哨身,雖然已經力求做的小巧便攜,但一看就是男用,翻轉過來,哨身背面凹刻著L.R.。
羅韌姓名的首字母縮寫。
哨子的邊上,掛著一顆扁圓的小小的白色珍珠,迎著太陽去看,珠子身上,好像閃爍著一線金色的光芒。
羅韌說:「不能講話的人,就必須掛個哨子,萬一妳掉到水裡,我好去撈妳。」
……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4:47
51 【仙人指路】第①⑧章
金烏西墜,海風拂面,船尾攪起白色的海浪,如果不是水裡有那玩意兒作怪,真像是來度假的。
還是「自駕遊艇」呢,雖然是條破船。
木代覺得挺滿足的。
往前看,羅韌正在船頭打電話,往後看,炎紅砂坐在輪椅上,興致勃勃地練習如何兜鏈網。
鏈網太重,不可能人工拋兜,羅韌想了個辦法,把鏈網展成平面,先從船舷邊放下水,網邊上的鏈環用鋼絲索通穿,簡單的說,像是布口袋邊沿的抽繩,抽繩放下時,是一個平面,迅速抽起時,就能聚合成一個口袋。
鋼絲索的兩頭連接著船上的電動繞線絞輪,需要的時候,繞線軸高速旋轉,把鋼絲索全部繞起,下頭的鏈網就成了紮緊口子的鏈袋。
炎紅砂腿腳不便,正好定點定位,被委任絞輪軸作工的角色。
她興奮之至,覺得頗有紀念意義,一個勁兒央求木代:「木代,妳去朝羅韌借手機,給我拍一張嘛。」
她和木代都沒手機,六千五的手機她又是萬萬不願借的,只能打羅韌主意了。
木代答應了,又不想打擾他打電話,隔一會就看他打完沒有,也不知道看到第幾次時,羅韌朝她招了一下手,示意她過去。
木代噌一下起身,小跑著過去,那個被她塞進領口的哨子涼涼的,珍珠也涼涼的。
不一樣的兩種涼。
羅韌說:「慢點。」
說的慢了,她都跑過來了。
木代跑到了之後才反應過來,怪不自在的,覺得自己應該矜持點才對。
羅韌說:「我給鄭伯打了個電話,聘婷還好,鄭伯儘量不給她注射鎮定劑。酒吧那也挺好,張叔招到人了,不過都是流動的,暫時頂你們的缺。還有,聽鄭伯的意思,妳紅姨給酒吧打過電話。」
紅姨?木代激動起來。
羅韌笑:「我知道妳想問什麼,她沒說在哪,就是怕你們著急,報了個平安,也沒說什麼時候會回。」
這樣啊……
木代還是挺高興的,她沒那麼貪心,有消息了就好。
羅韌頓了一下:「還有就是……猜猜誰現在在我家?」
誰?在羅韌家裡,那得兩人都認識,李坦?萬烽火?還是……
木代眼睛突然一亮。
神棍?!
羅韌顯然也很高興:「聽神棍的意思,他是要去古城看朋友,正好路過麗江,就先打聽到酒吧,緣著酒吧又找到鄭伯,去看了聘婷。」
「他跟我說,我那個仿金木水火土的箱子也就是個形似,但是路子大差不差,他覺得即便沒有鳳凰鸞扣,也應該有什麼能暫時封印凶簡,不讓聘婷受罪,他說他有點想法,不過還沒理清楚。」
真是個好日子,今天聽到的都是好消息,是不是也預示著,此行也會一切順利?
木代比劃著朝羅韌要了手機,過去給炎紅砂拍照,剛拍完炎紅砂就搶過來:「我看我看,好不好看?」
她邊看邊自言自語:「到時候讓羅韌發給我,我得美圖一下才行啊。」
又把羅韌的照片前翻:「他平時都拍什麼呢?會不會有自拍啊?」
忽然興奮:「說不定有半裸的那種哎。」
木代也好奇,又不想表現的太過,只好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但眼睛一直朝手機上瞄。
羅韌不像是喜歡拍照的人,自拍沒有,多半是隨手拍景,而且看的出來,他是那種不在意什麼格式構圖,隨手拍了了事的那種。
炎紅砂很快意興闌珊,把手機還給了木代。
木代低頭掃了一眼,心裡忽然動了一下。
她的心砰砰跳起來,伸手點了其中一張,放大,再放大。
薄霧濛濛,那是重慶的長江索道。
照片拍的是江景,正好把對面的纜車拍進鏡頭,江面上不可能有這樣的取景角度,除非是,他自己恰好在另一輛纜車上。
手機的像素,沒可能在那樣的環境下拍清楚臉,但是,衣服可以看個大概。
尤其是那件依稀能看出是個大象頭的打底T恤。
木代的頭皮上好像有細小的火花,踮著腳尖,溜溜地一路跑過。
把手機還給羅韌的時候,她歪著腦袋,把羅韌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羅韌讓她看的莫名其妙,問她:「怎麼了?」
木代回了一個字:「哈。」
然後就扭頭走了,不過心情很好,羅韌聽出,她在哼調子,雖然那調子聽起來,不過是哼哼哈哼哼哈哼哼哼哼哈。
木代想,沒錯的,那個人就是羅韌。
那一天,羅韌在對面,朝著她輕輕點了一下,然後她猛的一轉頭,抓住了曹嚴華。
而現在,她跟羅韌在一條船上,脖子上掛著他送的口哨,要一起去捉老蚌,至於曹胖胖,已經是她的徒弟了,整天跟前跟後地叫她:木代妹妹,木代小師父,木代妹妹小師父……
那時候,她可想不到事情會這麼發展的。
***
船身輕晃了一下,終於在之前遇險的海域穩了下來。
遠遠的,可以看到五珠村,木代瞇著眼睛去看,羅韌過來,遞給她什麼。
也是見過的,那個拇指超微型單筒望遠鏡。
木代把望遠鏡套在食指上,湊在眼前東看西看的,視線忽然轉到海灘,興奮地差點叫起來。
她的行李還在,那天,掠身上船的時候,她順手把行李放在沙灘上了的。
很好,到目前為止,除了損失了手機,其它都還好。
轉身時,一萬三已經慢慢地往下放「水眼」了,其實通俗來看,就是能夠往下放的鐵鏈連著簡易水下相機,怕相機的份量太輕,底下墜了個頗有份量的鐵球,鐵鏈穿過欄杆上臨時假設的一個絞輪,便於控制距離和停頓。
羅韌在調電腦屏幕上的對接畫面,提醒一萬三先不急著下放,靜止一下看成像效果。
慢慢的,畫面就清晰了。
水下的世界,靜的讓人有靈魂出竅的錯覺,羅韌點了點頭:「繼續吧。」
***
水眼一寸一寸地往下走。
所有人都湊在屏幕前面,隨著深度的遞進,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心情也隨之緊張起來。
炎紅砂眼睛緊盯屏幕,下意識抓住木代的胳膊,小小聲的:「木代,下頭會不會有鬼啊?」
不知道,整個地球,海洋佔據四分之三,七十億人口只在陸地紛紛擾擾,誰也不知道海裡會有什麼,即便有鬼,你也管不著。
炎紅砂提前給大家打預防針:「我膽子小,我會叫的。」
尖叫也是舒緩緊張心情的一種方式,不過有個人現在不能叫……
木代暗搓搓把衣領裡的哨子拎了出來。
水眼繼續往下走。
羅韌漸漸覺得不對,看了一眼深度傳送數字,問一萬三:「這裡雖然離村子有點遠,到底也是近海,你從小在村裡長大,這片海水裡,沒有魚嗎?」
水眼在水下,被那根鐵鏈和鐵球牽引,有時會以鐵鏈為軸心作自由轉動,也算是360度無死角觀察,但是視線所及範圍,沒有看到活物。
不是說多姿多彩的海底世界嗎,像個死寂的世界,魚呢,蝦呢,林林總總的浮游生物呢?
炎紅砂喃喃:「這片海,好像是死的啊。」
一萬三說:「我不知道,我記得那時候,海裡很多魚的。」
何止是魚啊,他曾經往下扎過猛子,撈起過海星,還是藍色的呢。
每個人都沉默。
水眼繼續向下。
視線裡越來越黑了,陽光照不到海底,一般500m以下全黑,羅韌又看了一眼深度傳送數字,這裡是近海的近海,可見度還勉強,深度估計也就200m左右,快到底了。
有飄渺的細長的什麼忽然在鏡頭前掠過,炎紅砂一聲尖叫:「那……那……是什麼?」
其它人沒被畫面嚇到,倒是被她嚇個半死。
一萬三沒好氣:「葉藻。」
算是海草的一種,但種類繁多,葉子細長帶狀,隨著海底流水的動向慢慢拂動,陡打出現,確實有幾分妖形魔舞。
羅韌提醒一萬三,再放鏈的時候分外小心,怕被葉藻纏上。
果然,再往下,葉藻就密了,一萬三說:「這葉藻挺長,得有一兩米吧,不過分分秒到底了,葉藻是長在海底的。」
剛說到這兒,畫面上忽然出現一個奇怪的東西。
圓不隆冬,泛著金屬色澤,可能和水眼的鏡頭離的很近,一時間看不出是什麼,而水眼又是通過搭在欄杆上的絞輪下水的,上下自如,但左右沒法調整。
一萬三提議:「要麼,我們把船挪一下位置?」
正準備起身,炎紅砂說了句:「它在動呢。」
也不是動,而是慢慢隨著水流在轉,光澤感更強了,羅韌隱約看到鏡面,約莫猜到這是什麼,就在這個時候,水流一轉,那個東西完全轉過來了。
一雙圓瞪的死人的眼!
炎紅砂尖叫,身子往後拚命一頓,身下的輪椅往後一撞,一萬三好死不死正站在後面,重要部位被襲擊,痛的大叫,就勢往邊上一跳,輪椅失了阻滯,骨碌碌就往後滾,撞在駕駛艙門邊,與此同時,羅韌耳邊響起尖利的哨聲。
他送木代的是水手口哨,聲音特點就是高和細,以利於穿透海上風浪,便於求救。
當這聲音在耳邊響起,簡直了!
羅韌下意識握住哨身,用手把出聲口蓋住消聲,說:「再這麼吹我就沒收了。」
木代看了他一眼,做錯事一樣鬆了口,嘴唇碰到他的手背,好像有一線電,從那個位置,嗖的一下,風馳電掣,直擊心臟。
羅韌迅速鬆了手,心說:我操。
那個口哨掛下來,吹口處有濕濕的淺淺唇形,羅韌馬上移開目光。
一萬三痛的要命,還在遠地噓著氣蹦蹦噠噠,炎紅砂卻突然用哭音喊了一聲:「木代!」
她雙手撐住輪椅,想第一時間挪過來,但不知道是不是沒使對力,輪子轉了一下,沒動。
電光火石間,木代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炎九霄!
羅韌顯然也想到了,他全身一凜,視線重新轉到電腦屏幕上:那是一個潛水頭盔,可以想見,炎九霄穿著潛水服,戴著潛水頭盔,身後應該還背著氧氣瓶。
他是立在海底的?
一萬三半彎著腰,神情痛楚地提議:「要麼把船挪開一些,把水眼和他的距離拉大,應該能看的更清楚。」
***
船往右側移動了約莫一到兩米,距離變遠,視線角度變大,終於能看到全景了。
炎紅砂吸著鼻子,淚水止不住往下流,忽然就把頭轉開了去,木代抱著她,自己也手足無措,只好像哄小孩兒一樣拍著她的背心。
自己也不敢看,只偶爾瞥兩眼,但即便只是一兩眼,畫面也久久揮之不去。
男人的反應就要鎮定許多,木代聽到羅韌吩咐一萬三:「放,繼續放,停。」
又說:「你看。」
木代又偷瞄了一眼,輕輕鬆了口氣,畫面上至少看不到人臉了。
羅韌把水眼的自帶遙控照明燈打亮,在水下,那一點光線簡直不足一提,但怎麼說,聊勝於無。
「看他的腿,是被葉藻纏住的,自由生長的葉藻,即便是一團亂麻樣,也不可能這樣,橫著綁住一個人的腿。」
連炎紅砂,都暫時止住哭泣,抬頭去看屏幕。
羅韌說的沒錯,炎九霄的小腿以下,纏的密密匝匝,乍看上去,像綁起的繃帶。
葉藻,不可能長成這樣的。
炎紅砂顫抖著開口:「我不知道我叔叔有沒有帶同伴,是不是有人……」
是不是有人,也背了氧氣瓶下去,把她叔叔綁在了海底?但是沒聽叔叔說過有人同行啊,而且大費周章這麼做,動機呢,目的呢?
羅韌說:「未必是人做的。我之前查過一些蚌的消息,有一則新聞記得很清楚,說是有人抓住大的河蚌,在院內挖小塘飼養,結果河蚌跑了。主人抓回來之後,在牠的殼上拴上繩子,誰知第二天,又讓他發現河蚌剛剛磨斷繩索準備逃跑。」
他的聲音忽然壓低:「妳以為,牠就不會做嗎?」
木代彷彿看到,那隻巨大的海蚌,稍稍張開扇貝,像夾子一樣夾住葉藻的一頭,沿著炎九霄的雙腿,慢慢挪動著斧足,繞著他,一圈,又一圈。
妳以為,牠就不會做嗎?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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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0 01:05:02
52 【仙人指路】第①⑨章
有那麼一瞬間,船上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籌莫展的境地。
炎紅砂一直很小聲的抽泣,有時發呆,有時候大概是忽然想起了叔叔在某件事上的好,眼淚嘩啦啦往下流,不過,她最擔心的其實還是炎老頭,一直喃喃著:爺爺知道了怎麼辦呢。
咣噹一聲響,好像是船欄杆上的絞輪滑了,一萬三挪著步子出去加固,一步一噓氣,大概痛勁兒還沒緩過去。
羅韌一直上下微移著水眼,看了很久之後才說:「他身上沒有傷痕,至少我看來,沒有明顯的外傷。我懷疑,他到海底的時候,人還沒死。」
說著,指了下畫面上的氧氣瓶:「這種氧氣瓶,一般情況下可以支撐兩個小時,但是海水越深,能夠持續的時間越短,我假設在這個深度,他可以使用一個小時左右。」
炎紅砂陡然驚怔,猛地抬頭:「有一天晚上,我叔叔給我打過電話的,我手機……」
她習慣性地伸手去摸,想給他們看來電記錄,摸空了才反應過來,手機早就掉海裡去了。
她努力回憶那一晚的情形。
是在半夜,因為那時她已經睡了,似乎看到叔叔在海底,拚命地想往外爬,雙手深深陷進海沙,臉色慘白,眼睛裡佈滿血絲,帶著哭音叫她:「紅砂,我不想死在這裡……」
她打了個激靈從夢裡醒過來,發現電話是接通狀態,電話的那一頭,海浪聲好大好大。
這件事,木代還是第一次聽說,一萬三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進來,倚著門框聽得入神。
羅韌問她:「然後呢?」
炎紅砂咬著嘴唇:「那頭沒有回答,過了會就斷了,再打過去,有時是關機,有時說不在服務區,總之再也沒接通過。」
她怕大家不相信:「真的,我也以為我在做夢,但是我手機上真的有那通來電……」
她懊惱之至:那是最好的證據了,手機怎麼就丟了呢。
羅韌沉吟了片刻,說:「推測上,是圓得通的。」
大家都看羅韌。
「有些至親的人,在生死關頭,會有類似的心靈感應,看到水眼的畫面之前,我們還可以說,紅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因為她最後一次跟炎九霄通話,炎九霄是在海邊,這個場景折射到她的夢裡,潛意識會覺得炎九霄淹死了。」
「但是在看到水眼的畫面之後,這個夢,就很值得玩味了。」
他問炎紅砂:「夢裡,妳是看到妳叔叔在海底爬了一段距離,還是只是拚命往外爬?」
炎紅砂擦了一把眼淚:「往外爬,很使力的樣子,但是好像沒有爬動。」
木代短促地啊了一聲。
一萬三把她的話說出來了:「假設,我假設啊,那隻蚌把妳的叔叔拖下了水,在這個過程中,人極度掙扎驚恐,會消耗大量氧氣。那個時候,氧氣瓶行將耗盡,妳叔叔處於極度缺氧的狀態,同時,他的腿被困住了,所以妳看到,他借助海沙往外爬,很使力的樣子,但是始終沒有爬動。」
炎紅砂的身子顫慄了一下:這樣的場景太可怕了,叔叔沒有被淹死,是氧氣慢慢耗盡死去的嗎?
羅韌有些不忍心,輕輕嘆了一口氣,把話題轉向另一個方向:「打電話也合理,妳叔叔之前就拍過老蚌曬月的視頻。準備了潛水裝置之後,手機也會做相關處理,方便水下拍攝──他的手機應該裝了抗壓的潛水外殼和防水袋,也就是說,在水下可以通話,但是有一點他可能沒考慮到,水下信號弱,為了和周邊基站聯繫,電量消耗會大。而且海水熱量來自太陽輻射,離海面越深,光照越少,溫度越低,又會極大消耗電量。」
炎紅砂怔怔的:所以電量耗盡是合理的?她之前還在心裡怪過叔叔,下水的時候,至少把手機充滿電啊。
眼前突然模糊:所以叔叔當時,確實是在海底,撥了她的電話?
一萬三有些奇怪:「如果當時可以撥電話,為什麼不……為什麼不打給炎老頭呢?兒子跟爹更親些吧?」
前一晚上,羅韌簡單給他說了一下炎紅砂的來歷,一萬三心裡知道個大概,起初他是想說,為什麼不撥110求救,轉念一想,當時一定情況危急,畢竟是在海底,位置難以勘定,炎九霄知道撥了也不可能得救,留著最後一點電量,同親人告別。
炎紅砂哽咽著解釋:「我爺爺眼睛不好,電子屏的這些東西,我們很少讓他看。手機屏那麼小……」
懂了,所以他選擇打給了炎紅砂。
炎紅砂痛哭失聲:「都怪我,我晚上睡覺太死了,要不然,我就可以跟叔叔說話……」
羅韌打斷她:「不是的。妳叔叔撥通妳電話之後,手機就不在他手上了。」
「因為妳在電話裡聽到了海浪聲,海底是不可能有海浪聲的,也就是說,那個手機至少是到了海面上,或者海岸上。」
一萬三心裡咯噔一聲,脫口說了句:「老蚌曬月?」
羅韌說:「按照最一般的情況,手機是用掛繩掛在脖子上的,我懷疑,妳叔叔撥通電話之後,不知道什麼原因,老蚌從他身邊經過,殼上的什麼位置掛走了那根掛繩,也就同時掛走了手機。」
「所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老蚌身上,拖了個手機。」
***
那這隻老蚌在哪呢?
木代忽然想到了什麼,趕緊抓住羅韌,伸出一隻手,先是豎著,然後放平,嗓子裡艱難發聲:「水眼……放平……」
羅韌懂了,但還是有些不明白:「妳的意思是,水眼朝下,放平?」
一萬三反應過來:「是這樣,水眼現在能看環匝三百六十度,但是看不到海底,我們應該把水眼轉過來──而且,蚌休息的時候,是半個身子埋在海沙裡的,所以我們看不到牠,牠很可能就在水底下!」
羅韌走出駕駛艙,抬頭看了一下天,黑暮壓頂,太陽只剩下最後一線顫巍巍的光,像是橫亙雲端的危橋,下一秒就要折墜。
「太晚了,海底沒有亮了,要等明天了。」
***
大家一致同意去海灘泊船,誰也不敢在海上停船睡覺:海底有那麼個瘆人的老蚌,萬一趁著他們熟睡鑿沉了船……
想想都不寒而慄。
正合木代心意,下了船之後,她第一時間把自己的行李撿回來了。
羅韌在海灘上點起篝火,炎紅砂誰都不理,推著輪椅到海邊,看著夜幕下黑沉沉的大海發呆,一萬三揣著手電,說是去村裡走走。
即便空了,也還是他出生的村子。
木代跟著羅韌坐在篝火邊上啃壓縮餅乾。
羅韌看著大海,心有不甘:「這片海裡,什麼都沒有,否則的話,可以烤魚、烤螃蟹、烤扇貝……」
木代撿了根樹枝,在沙灘上寫:都被老蚌吃了嗎?
羅韌說:「妳當小魚小蝦都跟妳一樣傻嗎,乖乖等著老蚌來吃?牠們不會跑嗎?」
木代說了一個字。
哼。
羅韌看著她笑,忽然說:「妳知道我們以前怎麼烤魚嗎?」
木代想再回一個哼字的,但羅韌一副「妳絕對猜不到」的表情,她就覺得好稀罕了。
她眼睛亮亮的。
「我在菲律賓的時候,在老島,有一片常去的海灘,海灘上有礁石,說不清是什麼石頭,平展展的一塊,我們想辦法把下頭轟了中空,乍看起來,像一個環。」
他用手比劃著石塊的樣子:「然後,在環下生火,把石頭烤的炙熱。」
他唇角慢慢漾起微笑。
「很多好兄弟,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人負責撈魚,至於我,專門負責烤,因為我刀工最好。」
他從腰後拔出那把直刃刀,取下皮套,刀身映著火光,發出澄澄的光亮,羅韌伸出手指,彈了一下刀身。
噌然長音,像是古人說的金石之音。
「魚撈上來,去皮去鱗,我負責削魚片,刀刃這麼平著抹下去,那一片,薄如蟬翼,往石頭上一攤,鹽粒撒下去,飛快再撒一層孜然辣椒粒,或者是當地的香料粒,瞬間揭起。」
他輕輕閉上眼睛,像是在聞醉人的香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火光的關係,魚肉是金黃色,肉質絲絲分明,打著蜷兒,上頭的香料,一粒粒,都像勾人的饞蟲,伸出舌頭,把魚片捲下去,捲到舌根,細細品味,好吃的像是要炸掉。」
「然後是一大杯德啤,咕嚕灌下去,爽的妳必須起來唱歌,或者跳舞。」
木代出神地看羅韌,他的臉被火光映的發紅,輪廓半明半暗,像線條分明的雕塑,卻比雕塑更多柔情。
「那時候,有個好朋友,日本人,叫青木,會彈尤克里里,就是夏威夷小吉他,他會唱家鄉的歌給我們聽,那首歌我不會唱,但歌詞他翻譯過給我聽。」
羅韌的聲音低下來:「講的是一個年輕的漁夫,第二天就要出海打漁,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他心愛的美麗姑娘,夜晚偷偷和他相會,又趕在天亮之前回去。」
「那首歌說的是,今晚枕的是絲綢枕頭,明天出海就要枕著波浪了,我問枕頭我睡了還是沒睡,枕頭說話了,說我已經睡著了。枕頭啊枕頭,什麼也不要說啊,那個可愛的人和我的關係,對誰都不要說啊……」
羅韌撿起樹枝,給篝火加柴。
「那時候,青木歌裡這個美麗的姑娘,是我們共同的夢中情人。」
木代驚訝:「啊?」
這驚訝,似乎在羅韌意料之中,他說:「我知道,你們看起來,不過就是一個女孩背著家人私會情人的故事,道德家會上升到更高的角度,可是我們,不這麼覺得。」
是的,他們不這麼覺得。
生活中,血和死亡家常便飯,鈔票一沓沓,塞滿櫃子,晚上關上,明天不知道還有沒有命打開,睡夢裡,一槍轟了腦袋,你都不知道到底是夢,還是真的從此一了百了。
睡過山地、沼澤、蚊蟲叮咬的樹林,枕著樹樁,葉片上森森的水滴進脖頸,半夜醒來,看到異國的月亮──即便全世界真的共用一個月亮,照往這裡的月光,也一定分外森冷。
那個時候,多希望一睜眼,就看到他的心愛的姑娘。
偷偷的,只來會他,赤著足,拎著鞋子,唯恐發出半點聲響,穿過陰冷的河岸,穿過黑暗的密林,只為他來,眼睛裡只有他,看到他時,眼波溫柔的如同溶進月光。
他一定起身迎接她,和她熱烈的接吻,撫摸她柔軟的長髮,身在地獄,親吻天堂。
他抬頭看木代,隔著火光,她的髮絲好像都鍍著金光。
夢裡的姑娘。
木代繼續在沙地上寫:那你的朋友們呢?
那你的朋友們呢?
羅韌盯著那行字看,眼前漸漸有些模糊。
彷彿回到了那個林子裡薄霧濛濛的早上,他一個人收拾好裝備,推開了門,忽然愣住。
他們都在,起的都比他早,好像昨晚他安排的那場酒,根本沒有灌倒他們一樣。
他們扛著傢伙,看著他笑,對他說。
──「羅,算我一個。」
──「也算我一個。」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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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0 01:05:17
53 【仙人指路】第②⓪章
第二天一早,木代被船上的走動聲吵醒,艱難睜開眼睛,先伸一個懶腰,嘴裡呢喃:「好早啊……」
心裡一個激靈,陡然間睡意全無:她能講話了?
果然,嘗試著做了下吞嚥的動作,喉嚨不疼了。
這輩子都沒覺得能自如講話是這麼讓人開心的事。
第一反應就是想叫醒炎紅砂,轉念一想又忍住:紅砂因為叔叔的事,難受勁兒還沒過,自己就別在她面前歡歡喜喜的嘰嘰喳喳了吧。
穿好衣服洗漱了出來,頭一個遇到一萬三,木代喜滋滋攔住他:「一萬三?」
一萬三斜她一眼:「幹嘛?」
「我有什麼不同嗎?」
一萬三很警惕,木代上次對他這麼笑,兩秒不到就變臉,把他的手扼的三天端不起碗,慘痛教訓,記憶猶新。
他如避蛇蠍:「跟以前一樣美一樣美一樣美……」
一邊說一邊急急走開,還揮了一下手,跟攆蒼蠅似的。
木代很不甘心,慢慢騰騰又挪到了駕駛艙。
羅韌已經在準備開船了,早飯擱在一邊,吃了一半的壓縮餅乾,加涼白開。
木代故意裝作不經意地走過去,咳嗽了兩聲,說:「要開船啦?」
羅韌盯著操作表盤,隨口嗯了一聲。
木代挺洩氣的,雖然她的嗓音不是什麼天籟之音,但是啞巴了兩天,至少給點反應吧。
她轉身想走,羅韌伸手攔住她,另一隻手拿起餅乾,咬了一口。
「能說話了是吧,口哨還我。」
木代反應奇快,抓起垂在衣服外頭的口哨,噌一下塞進衣領裡,還用手捂了一下。
本來也是逗她,但這反應……
羅韌縮回手,心裡想著:無賴,還挺無賴。
木代很不服氣地看他,默默嘀咕:小氣,真是小氣。
***
船又回到那一片海域,關了馬達停穩之後,重新調整了的水眼慢慢入水。
炎紅砂盯著緩緩下放的鏈條,忽然說了句話。
「木代,我不能讓叔叔的屍體就這麼在海裡泡著,我們能……把他撈上來嗎?」
話是對木代說,實則是問所有人的。
她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危險性也不言而喻,一萬三沉不住氣,說她:「在水上船都能被撞翻,誰敢到水下去?跟你叔叔並排綁一起嗎?」
炎紅砂眼圈一紅,不作聲了,她其實也知道是這個情況,但是忍不住要說,說出來了,即使被拒絕,至少也爭取過的。
木代拍拍她背心,柔聲安慰她:「也不一定沒辦法的,我們先看看水底下的情況,如果只有一隻老蚌,說不定可以聲東擊西啊。」
具體怎麼個聲東擊西,她心裡也沒底,但有個隱隱的輪廓:如果只有一隻老蚌的話,牠一定沒法心掛兩頭,想辦法把牠引開,不就可以趁勢下水嗎。
炎紅砂低下頭,過了會兒,偷偷看了一眼羅韌。
一萬三看來是不可能下水了,木代又不會游泳,如果真有那麼丁點希望,那全在羅韌身上了。
羅韌會下去嗎?
***
水眼停在了一個較高的位置,以使得視線角度夠大。
場景漸漸清晰。
木代覺得心口發涼,問說:「那是……骨頭嗎?」
是骨頭,森森白骨,部分雜亂鋪排在那一片巨大的看起來還算平整的海沙之上,部分淺埋在海沙之中,像一片浸泡的修羅場。
羅韌覺得不可思議:「海底有這麼多死人?不可能吧。」
他看向一萬三。
一萬三也有點懵:「我不知道啊,那時候我雖然常在海裡游著玩,但沒下過海底,只有真正的採珠人才會下到海底。那時候,海裡一定沒有這東西的,如果有,村裡人肯定會察覺……」
那是五珠村採珠停了之後才有的?也不可能啊,木代之前猜想過,可能會有零星想盜珠的人前來,但那也只是零星啊。
炎紅砂忽然尖叫:「那,那!看!手機!」
所有人的目光聚到一處。
不是手機,是趴伏在海沙中的老蚌,有一根色彩鮮豔的掛繩掛在邊上,連著個可以在水下發出螢光的防水袋。
老蚌跟視頻裡看到的差不多,得有小桌面大小。
羅韌說:「其實對付牠也簡單,如果牠再上岸曬月或者曬太陽,趁牠張開扇貝的時候,扔進一顆拉了線的手雷……」
一萬三也點頭:「或者像我當年一樣,燒不死牠!」
說完了,心裡都覺得好笑,嘴上逞英雄這麼暢快,事實上呢,望海底而興嘆,連靠近都不敢。
只有木代還盯著屏幕看,忽然說了句:「人的骨頭長那樣嗎?」
一邊說一邊指向老蚌身後:「那不是人的骨頭吧?」
屏幕上,老蚌似乎稍稍移動了一下身子,露出身後一根斜曳的有弧度的尖角。
一萬三腦子裡似乎有火花閃了一下,脫口而出:「我知道了!」
他有些興奮:「那個時候,村裡為了採珠興旺,興祭海神,每年三月,都要下三牲,有時是牛頭豬頭羊頭,有時候,特別隆重的時候,會下全豬全羊,肚子剖開,塞進石頭,讓豬羊沉底,老族長說,不沉底的話,不知道隨海流漂到哪去了,旺的就不是咱們五珠村的這片採珠地了。」
那就是說,不是人的骨頭?
也不盡然,至少,從那一片雜亂的白骨之間,是可以看到屬於人的頭骨的。
一萬三盯著那片海沙看:「羅韌,咱們把水眼往上提,距離再遠一點,我好像看出些……」
話沒說完,老蚌忽然又動了一下。
木代緊張了:「牠幹嘛?是不是要……上來?」
羅韌沉吟:「之前我們知道的幾樁案子,除了一萬三的父親在爭鬥中落水,老族長還有一萬三的母親,包括妳和紅砂,都是划著採珠船,然後船被頂翻。」
羅韌從前生活在老島,真正沿海一帶,下水的次數多,對水底下的事多少有些瞭解:「不同的船經過水域,引起的水流震感不一樣,有些水底下的生物,是可以捕捉這一聲波頻率的。我們可以假設牠像人一樣聰明,知道海面是平靜還是震盪,知道上頭經過的是小船還是大船。」
一萬三冒出一句:「但是,我們的船關了馬達有一陣子了。」
是的,寂靜無聲,就這樣隨波飄在海上。
木代還在想著羅韌的話。
所以,這隻老蚌習慣性攻擊採珠船嗎?五珠村的採珠船體積不大,最多只能坐兩個人,採珠的時候一般是多隻集體出海,跟單人划著槳孤身出海,有本質的不同。
這隻老蚌可以清楚的感知到有單隻採珠船,有節律地打著船槳划進大海嗎?就像那天,她跟紅砂在船上妳爭我吵的,但是水底下,老蚌已經悄悄靠近了?
木代不自覺打了個寒噤。
一萬三的聲音抖了:「牠真的在往上,真的!收……收水眼。」
水眼幾乎和老蚌保持同樣的速度上升,畫面上看,完全說不清老蚌到底是怎麼游泳的,就那麼敦實地直上直下,黑壓壓靠近,邊上綴著手機掛繩掛著的手機,像條詭異的尾巴。
炎紅砂也緊張起來:「我……我們的船夠大,不會被頂翻吧?」
羅韌笑了笑,吩咐一萬三:「抄傢伙吧,如果真是衝咱們來的,是時候亮真章了。」
每個人都緊張起來,連炎紅砂都費力挪著輪椅往船後:她是負責兜網的,前兩天練了一遍又一遍呢。
木代一個人倚在欄杆上,抓著欄杆的手有點出汗。
這隻老蚌,為什麼忽然往上動了呢?真的是衝他們來的嗎?就不興也有別的船,恰好划進了這片海域嗎?
她拿出那只拇指單筒望遠鏡,向著五珠村的方向看,陽光燦爛,海灘平靜,空無一人。
又轉到船的另一邊,那是昨天,他們一路開過來的方向。
咦,好像真有條小船,一蕩一漂,船裡的人正埋頭撅著屁股奮力划槳,過了會不划了,站到船頭,迎風閉眼,擺了個張開雙臂的陶醉造型。
木代目瞪口呆,手裡的望遠鏡險些沒拿住。
曹嚴華?!
***
曹嚴華這一趟為了過來,埋汰了一萬三不少壞話。
一萬三跟張叔說的時候,怕他擔心,只說木代手機丟了,又說她感冒,嗓子說不出話,暫時就不打電話了。
曹嚴華借題發揮,在張叔面前添油加醋,意思是習武之人,怎麼可能說感冒就感冒呢,一萬三這個人向來是不靠譜的,就說小商河那次吧,張叔明明是讓一萬三一路跟著保護木代的,但是自己親眼見證一萬三多次拋開木代開小差。
最後總結:指不定我小師父怎麼樣了呢,要是我在身邊就不一樣了,畢竟我是師父的親市長夫人!徒!弟啊。
天天叨叨,望風嘆氣,張叔半是擔心半是被他叨叨煩了,終於把他派出來了,反正留在酒吧也不認真工作,還影響新進員工的工作積極性。
於是曹嚴華一路風風火火的來了,一路打聽,在前兩天木代他們泊船的村子得到消息:幾個城裡的年輕男女,租了條船,估摸著是度假的。
曹嚴華嫉妒的一塌糊塗,同時又有被集體拋棄的淒涼感:小師父這個騙子!不是說出去找工作嗎?怎麼又和羅韌他們到一起了呢?他們商量好的不帶他,騙子!
村裡人給他指了路,曹嚴華嫌走著累,跟人說了不少好話,終於借來一條廢棄的船──雖然他划的也不甚熟練,但是隨著海流一搖一蕩的,吹著海風,心情不覺愜意起來。
他漂一陣划一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遠的連岸都看不見了,極目四望,海天一色,胸臆為之舒展,真是讓人詩興大發。
曹嚴華索性也不划船了,船槳往艙裡一甩,站上船頭,雙臂舒展,氣沉丹田,然後深情地:
──「啊,大海。」
遠處,他沒看到的地方,木代在甲板上跳腳著揮手:「曹嚴華!曹胖胖!」
天大地大,這是他一個人的舞台。
曹嚴華咳嗽了兩聲,變換了個姿勢,向著船下微笑致意。
「這次,能從成龍大哥手中拿到這個獎盃,我心裡,非常的激動……」
羅韌快步衝上甲板,從木代手中接過望遠鏡。
鏡頭裡,曹嚴華笑的如花般燦爛。
「成為一名優秀的,以中國功夫見長的影視演員,一直是我的夢想,在這裡,我要特別感謝我的師父,木代女士,她就坐在那裡……」
曹嚴華向著船下一揮手。
羅韌攥住望遠鏡,齒縫裡迸出兩個字。
「我操。」
曹嚴華的目光又轉向船下,碧波蕩漾的海面。
「在這裡,我特別想給大家念一首詩,抒發我的感情……」
「惜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駕駛艙裡,一萬三大罵:「曹胖胖這孫子不接電話……」
又看一眼屏幕,臉色陡變:「水眼已經看不到那隻老蚌了,不在我們水下……」
羅韌面色一凜,很快做決定:「一萬三,開船,最大馬力,馬上往那個方向開,電絞棒給我。」
「那個成吉思汗啊,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啊,還看……」
曹嚴華的胖臉瞥的通紅,深情而又緩慢地,吐出最後那兩個字:「今……朝!」
砰!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5:27
54 【仙人指路】第②①章
船身一震,曹嚴華一個仰八叉摔進船肚子裡。
第一個反應是:觸礁了?這礁石長的也太突兀了。
又是一下船底重擊,小船幾乎被顛離水面。
曹嚴華事先沒有被任何人普及過一萬三的家事、早年的幾樁沉船以及海裡會有這麼個讓人毛骨悚然的老蚌,典型的無知者無畏,居然還很生氣地嚷嚷:「誰啊!」
他撐著船沿坐起,把木槳抓到手裡,很是警惕地伸頭看水下,害怕的感覺終於一絲絲出來了:是條大魚吧?吃不吃人啊?
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曹嚴華有點緊張,目光須臾不離水面,尋思著只要魚露頭,他就要狠狠給牠一下子。
遠處傳來隆隆的馬達聲,循聲看去,一條白色的捕魚船正全力趕來。
真是精神為之一振:這下就算落水也不怕了,更何況,自己還會幾下狗刨呢。
只這略一分神,船的後半側又遭一記大力頂撞,這一下力道空前,整條小船幾乎在海中立起,曹嚴華猝不及防,抱著木漿跌進水裡,感覺水面都讓他砸了一個凹窩。
木代在這頭望遠鏡裡看到,驚的頭皮發麻,催一萬三:「快快快!」
一萬三幾乎整個身子都趴在控速把手上,好像增加點重量就能讓早已到頂的速度再快一點似的,這一頭,羅韌已經穿好潛水服,吩咐炎紅砂:「到時候我給妳提醒,也是個機會,直接下網兜了牠!」
炎紅砂被緊張的氣氛感染,手一直停在撳鈕邊上,只覺血脈賁張,手上的筋都在一跳一跳。
落水之後,曹嚴華腦子裡只一個想法:刨!刨!趕緊刨!
他深憋一口氣,儘量把口鼻露出水面,雙手雙腳很是不成章法地在水中亂搗,簡單的說,就是張牙舞爪,歇斯底里撲騰,雙腳風火輪一樣亂踏,突然踏到什麼,堅堅實實如履平地,心裡一喜,狠狠借力。
原本只是口鼻露出水面的,現在,胸部以上都出水了。
真是神奇,踩到的是什麼玩意兒?
船更近了,幾乎能看到船頭激起的水花,有個身形矯健的人形魚躍入水,曹嚴華正要往船上揮手,右腳踝忽然一陣夾痛,一股大力下拽,整個人不由自主,直接被拽了下去。
這一下不能呼吸,口鼻處咕嚕翻水泡,心裡駭到極點:什麼東西!這是什麼東西?
他雙手和左腿尚自由,垂死掙扎撲騰,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人穩穩抓住他的手。
雖然沒能阻止他下沉的力道,但曹嚴華簡直是熱淚盈眶了。
一定是船上的人下來救他了!
羅韌先抓到曹嚴華的手,借力水中翻身,憋著一口氣,俯身向下。
終於近距離看到這隻老蚌,最大直徑約莫在1.5米左右,厚度接近半米,殼口處並不平整,很多破口和劈裂,那條手機掛繩,恰好就被卡死在一個裂縫之中。
曹嚴華的腳踝被卡,蚌殼因此張開了一條口子,像是張開了巨大的嘴,雖然水下不能呼吸,總覺得腥臭味撲面而來。
時間緊迫,羅韌取下腰後掛著的電絞棒,徑直從蚌殼開縫中塞了進去,感覺插到蚌肉之後,狠狠摁下電動開關。
下頭的刺棒高速旋轉,帶動上頭的把手都顫動起來,老蚌吃痛,蚌殼陡然一張,曹嚴華趁著這一張之力迅速縮腿,羅韌伸手要拔電絞棒時,水流猛蕩,蚌殼又是狠狠一閉,這一下力道極其之猛,幾聲刺耳的聲響之後,刺棒的轉速慢了下來,居然直接卡停。
羅韌心叫不好,怕是這下惹怒了牠,這老蚌血紅了眼要報復──趕緊一個水中翻身,在老蚌身上重重一蹬,也不管是不是把牠蹬開了,迅速帶著曹嚴華浮出水面。
曹嚴華早就淹的七葷八素了,雖然還不至於昏過去,但是一出水雙眼發直,抬頭看到不遠處船上木代的臉,一時間居然反應不出這人是誰。
木代尖叫:「羅韌,快!」
話音未落,臉色陡變,她看到羅韌身後騰起巨大水花,老蚌出水了!
木代聲音都變調了:「快!快!」
羅韌也想快,但是曹嚴華半死不活的,人又死沉死沉,他必須騰出一隻手拽著他,更何況,在水裡,你能多快?快得過水生水長的土著?
蚌殼發生類似骨節磨動的聲響,緊接著,難以想像的,蚌殼居然呈一百八十度向兩邊各自張開。
從船上看,像是水面上浮出一隻巨大的醜陋蝴蝶。
木代怔住:牠要幹什麼?
一萬三也從駕駛艙出來了,緊張的臉色發白:「牠……牠要飛嗎?」
飛?牠要是能飛,那還了得?
下一刻,他們都知道老蚌要幹什麼了。
牠緩慢的,以自身為圓心,開始旋轉,瞬間加速,邊刃生風,向著羅韌和曹嚴華的方向壓旋過來。
一萬三幾乎呆住:牠要是轉的再快,就等於是個刀,別說人了,船都不一定扛得住啊。
之前不是說,人多的時候,老蚌怕暴露嗎,就像上一次木代和炎紅砂落水,他們一來,老蚌也就消無聲息的不見了。
這次是為什麼?被激怒了?拚個魚死網破,還是說,牠連這條捕魚船也不準備放過?
木代腦子嗡嗡的,眼見著老蚌的邊刃是向著羅韌他們直切過去的態勢,大叫:「小心啊!」
羅韌何嘗不知道要小心,曹嚴華也終於搞明白目前的狀況了,驚的臉色煞白,掙扎著撲騰起來。
老蚌的速度總是比他們快的,眼見著蚌殼的邊刃逼近,羅韌情急生智,摁住曹嚴華的腦袋,兩個人一起沉入水中。
老蚌沉重的殼頂幾乎是擦著兩人頭上掠過。
第一擊沒有中,但是攜未盡之勢,部分蚌殼劃到船身,發出難聽的金石相磨聲,船身的白漆伴著零星鐵屑簌簌落下。
一萬三想的沒錯,要是老蚌發狂,持久攻擊,船都不一定扛的住。
木代快速解下船欄上的盤繩,把一頭繫在自己腰上,一萬三大叫著催炎紅砂:「妳趕緊拋啊,兜住那個老蚌!」
炎紅砂也急的滿頭大汗:「牠不過來,我怎麼兜啊?」
說話間,羅韌嘩啦一聲浮出水面,曹嚴華依然沒頂,估計是被他提在手裡,老蚌瞬間又旋將過去,羅韌一個側身,肩膀擦過蚌殼,只覺得肩上一痛,一縷血線很快順著海水盪開。
電光火石間,木代忽然想到什麼,大叫:「紅砂,不要兜老蚌,兜羅韌!」
她推一萬三:「你去駕駛艙,隨時開船,兜到了人我們就往岸上跑。」
羅韌聽明白了,拉帶著曹嚴華轉向游往船尾,之前教炎紅砂操作兜網的時候,他估算過方位,知道什麼位置最利於拋兜。
但老蚌的速度還是快,得有人掩護羅韌他們才行。
木代嘴唇發乾,騰騰跑進船艙,顫抖著身子環視了一圈之後,抱了床被子出來。
跌跌撞撞出來,羅韌已經接近船尾,但老蚌窮追不捨,更加險象環生,一萬三沒法安心待在駕駛艙,抱著根船上用於撐岸的撐篙,一直試圖去擋老蚌,飛旋的蚌殼一旦碰到篙身,就會發出猶如電鋸鋸木般的刺耳聲響,入水的一截很快鋸斷。
木代勒緊身上的捆繩,吩咐一萬三:「扶我。」
一萬三就手把撐篙砸向老蚌,過來扶著木代站到船欄高處,木代覷著老蚌的位置,把手裡的被子張開,一個氣沉丹田,整個人隨著被子撲了下去。
正正好好,厚厚一床被子,把老蚌整個兒蓋住,木代跌在蚌殼中央,瞬間彈起。
老蚌似乎察覺到蚌心有人,兩邊蚌殼立刻閉合,木代卯足了勁,足尖在蚌身一點,幾乎是擦著兩邊的蚌殼飛身出來,向著船上直撲過去。
那一頭,羅韌和曹嚴華已經到了掛網下,迅速扯動鏈網,炎紅砂等的就是這一刻,猛然撳下撳鈕。
絞輪迅速轉動,伴隨著鏈網鏗然有聲,羅韌和曹嚴華終於嘩啦一聲被兜出了水,木代眼見就快抓到護欄,忽然腰身一緊,她嚇得尖叫,一萬三顧不上多想,探身出來抓住她胳膊。
定睛一看,才發現木代身上纏著的捆繩,被老蚌夾住了一截。
老蚌那頭力道太大,又是一個後挪,一萬三險些被扯翻出去,急得亂叫:「抓住我!抓住我!」
也不知道是讓木代抓住他,還是讓炎紅砂從後頭扯住他。
炎紅砂也看出事態緊急,趕過來加入,輪椅往這頭一倒,死死抱住了一萬三的腰,同時顧不上腿疼,拚命勾住輪椅的椅身。
輪椅還算有些重量,帶來了一兩秒的制衡,但顯然老蚌的力量更大,又一道力道過來,炎紅砂只覺得身下的輪椅都有些離地了。
一萬三急得大叫:「硬拉不是辦法,得割繩子!妳去拿刀子!拿刀子!」
炎紅砂也大叫:「我沒有手去拿,我一鬆你們就下去了!」
正僵持間,繩子突然斷裂,木代連著一萬三和炎紅砂,在船板上跌成一團,落地時,她看到羅韌的那把刀,半空中去勢不減,遠遠跌入水中。
一萬三此時反應飛快,也不去拉木代和炎紅砂,跌跌撞撞衝進駕駛艙,船很快發動,向著最近的岸邊疾馳而去。
轉頭去看,那隻老蚌似乎追了一段,但很快被拋在後面,夾著那床被子,似乎心有不甘地在海面上停了一會之後,悄然沉入水下。
木代終於長吁一口氣,後背貼著船板躺下。
邊上,炎紅砂正努力想攀著歪倒的輪椅站起來:「木代,妳扶我一下啊,我腿使不上力呢……」
***
水岸在望,至少暫時,是安全了。
木代走到船尾,網兜像個多出來的大包袱掛在船壁上,羅韌和曹嚴華就那麼蜷手蜷腳待在裡頭,曹嚴華是垂頭喪氣,好像還傻不愣登的沒回神,羅韌反而抱著手臂,一直看海,安穩的好像看戲一樣。
木代蹲下來,問他:「傷的重嗎?」
羅韌看了一眼肩膀,那裡,被割開的傷口血肉外翻,看著很有些觸目驚心。
「還行吧。」
「上岸了才能把你們放下來。」
「沒事,涼快。」
木代想笑,頓了頓又說:「你的刀子丟了。」
她垂著頭,髮縷兒拂在臉邊。
羅韌笑起來,忽然心裡一動,想伸手幫她拂開,連試了幾個網眼,手都伸不過去──鏈網的網眼太密了。
只好悻悻垂手,頓了頓說:「木代,今天抽個時間,我想跟妳聊聊。」
她突然不想聊,如果聊她想聽的內容也就算了,如果不想聽呢,那還不如現在這樣,就挺好的。
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就這樣僵持間,船身重重一震。
泊岸了。
蹬蹬蹬的腳步聲,一萬三氣喘吁吁的過來,臉色有點怪,也不說先把羅韌和曹嚴華放下來,只是問他:「羅韌,剛剛,就是蚌殼完全張開的時候,你看到裡面的東西了嗎?」
裡面的東西?
羅韌皺了下眉頭,當時他和曹嚴華在水中,逃命唯恐不及,實在顧不上細看蚌殼裡頭有什麼。
至於木代,她注意力全在羅韌和曹嚴華身上,讓她回想,記憶一片茫茫。
只有炎紅砂依稀有點印象。
她說:「我也說不準那是什麼,說是珍珠吧,又四四方方的……」
四四方方?
羅韌心裡咯噔一聲。
一萬三似乎想笑,但是嘴角牽扯了一下,笑的比哭還難看:「我剛剛開船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了,我爸的骨灰盒,掉進水裡之後,一直沒有找到……」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5:39
55 【仙人指路】第②②章
時間已是下午。
重新回到岸上,每個人都精疲力盡,坐的坐躺的躺,一室無話,木代原本是歪在床上的,忽然看到羅韌單手拿著棉紗繃帶往肩上裹,趕緊起來幫他。
以前練功時,她也經常有擦傷碰傷,包紮傷口堪稱熟練,小心翼翼幫他包裹,剪刀輕輕剪斷,又拿膠帶貼住,問:「疼嗎?」
羅韌說:「疼啊,怎麼著?」
木代傻了眼,她覺得羅韌一定會答「不疼」,然後兩個人相視一笑什麼的,電視裡都這麼演。
羅韌這麼說,多少出於故意:對啊,就是疼,妳有什麼辦法?能讓我不疼嗎?
木代的回答讓他哭笑不得。
「哦,那忍著吧。」
***
五個人聚到一起,吃飯睡覺都是問題,羅韌的車停在上一個村子,距離五珠村有段距離,本來可以水路來回,但所有人都不想再下水了,至少是今天之內,不想再下水了。
船上的乾糧不夠,壓縮餅乾不夠啃,得有人去村裡弄些吃的來。
羅韌決定過去把車一併開過來,炎紅砂不能走路,曹嚴華在水裡泡的失魂落魄,蔫蔫提不起勁兒,一萬三原本準備和羅韌他們一起的,但是臨走的時候,曹嚴華拚命衝他擠眼睛,險些把小眼睛都擠沒了。
於是一萬三說,船上總得留個頂事的人吧。
那就只有她和羅韌一起去了?木代低著頭,腳尖在地上抵啊抵啊,說不清是竊喜呢還是不好意思。
過了會羅韌過來,說:「走吧。」
***
好長的一段路,太陽漸漸落下,霞光把這一脈水路染成了黃金海岸,四圍靜靜悄悄,只兩人在沙灘上走,偶爾回頭,看到身後那一串腳印,他和她的。
木代找話跟羅韌說。
「你很會玩刀嗎?」
羅韌說:「是啊,羅小刀嘛。要對得起這個名號。」
「也是在菲律賓練的?」
羅韌搖頭:「練刀很早就開始了,那個時候,聘婷叫我小刀哥哥,我為了在她面前耍神氣,在院子裡練飛刀。」
他想起往事,忍俊不禁:「那時候我一練,滿院的人跑個精光,我叔叔偶爾有事出來,都要舉個鍋蓋當盾牌。還埋怨我說,羅小刀的刀子甩出去,他自己都找不到。」
木代也笑,當年當年,誰沒有笨拙狼狽的當年啊。
又問:「你要跟我聊什麼?」
羅韌說:「晚上說吧,吃飽了飯再說。」
木代心裡沒來由的一沉。
還要吃飽了飯再說,是怕她聽了之後再也不想吃飯了嗎?
***
羅韌在村裡買了不少魚蝦,還有燒烤的釺子,又吩咐木代去雜貨店買了飲料和零食,大包小包,很有些露營就餐的架勢。
木代忍不住嘀咕:「今天發生那樣的事,膽兒都嚇沒了,你倒是興致還挺好的。」
羅韌回答:「習慣了,以前遇到凶險的事,又活了下來,覺得像是賺到,總要大肆慶祝一番,玩的都很瘋,這裡是條件跟不上,如果是從前……」
他沒有說下去,臉上卻不覺露出微笑,木代覺得,他可能又想起了那幫在石頭上烤魚片喝德啤的朋友吧,還有喜歡彈尤克里里的青木。
上次聊到這個話題時,羅韌沉默以對,木代也猜出可能是他不想提及的往事,忙岔開話題:「那接下來,我們怎麼辦呢?」
羅韌問她:「妳覺得那隻老蚌可怕嗎?」
木代想了又想,遲疑著想點頭,又搖了搖頭。
開始覺得可怕,是因為面都沒照一個,腦子裡太多臆測的想像和未知,今天見識到了,雖然情勢也凶險,但是知道了牠有什麼本事,反而沒那麼害怕了。
更何況,這次倉促間狹路相逢都能全身而退,下次,要是能做萬全準備,指不定誰佔上風呢。
***
在這種荒僻凶險的地方,居然能有一頓饕餮大餐,曹嚴華實在是喜出望外。
他自告奮勇,去到村子裡拎了井水來洗魚洗蝦,又遍地揀柴,把篝火燒的旺旺。
天完全黑下來,炎紅砂手上的串蝦釺子在火堆上翻著滾兒,口味或許不佳,但香氣四溢是真的,但即便是這樣,都舒緩不了她的緊張心情。
她總忍不住回頭去看海面。
──要是老蚌襲擊我們怎麼辦啊?
──牠會不會飛過來,像飛碟一樣,嗖的一下……
說這話的時候,她擔心地拿手護住脖子,頭縮的不能再縮。
木代覺得好笑:飛起來?血滴子嗎?
羅韌說:「我們都知道,一隻蚌絕對做不到這樣的,從根源去想,還是凶簡作祟。」
炎紅砂如墜雲裡霧裡:「凶簡是什麼東西啊?」
曹嚴華也欲求不滿:「那個老蚌,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你們倒是給我講講啊。」
很好,兩個人都信息缺失也信息互補,於是幾乎同時被踢出討論,「交流」完了再回來。
這頭,一萬三擔心極了。
如果還是附身,凶簡到底是附在骨灰盒上還是老蚌身上呢?
羅韌說:「我對神棍說過的一句話印象很深刻,他說,凶簡可能是活的,彼此之間說不定能互通訊息。」
「我們總以為凶簡害怕金木水火土,會下意識避開這些。可是換個角度想,它其實也可以曲線救國的,我甚至懷疑……」
他忽然壓低聲音:「第一根凶簡是直接從張光華身上附到劉樹海身上的嗎?有沒有可能,在水底時,它離開張光華,附上了魚蝦,然後劉樹海落水的時候,又通過魚蝦附到劉樹海身上?」
不錯,凶簡在人死之後會離開,這一點在聘婷身上驗證過,但它同時又怕水,這個時候,它需要可以在水裡自如行動的媒介。
譬如魚蝦。
一萬三想了想說:「可能還是我之前的思路受到侷限,總覺得凶簡只能附身在人身上,現在看來,它只是下意識要離開『死』的東西,而只要是『活』的,它都可以利用。」
木代噗嗤一笑:「那樹也是活的,花花草草也是活的,它也可以附身這些咯。」
羅韌點頭:「有可能。」
木代本意是打趣一萬三,沒想到羅韌居然認真以對,一時有些怔愣,鼻端忽然聞到焦味,一看,是自己釺子上的蝦在火裡燒焦了,趕緊舉起來,湊到面前懊惱地看了又看。
不能吃了,上一個她烤的太生,咬了一口全吐了,這一次又太焦,成蝦炭了。
羅韌從她手裡把釺子接過來,把自己的遞給她。
都是在烤蝦,別人都是整頭整尾穿了就烤,他不是,也沒注意他是什麼時候把蝦去了頭,切了殼,挑了線,又用小餐刀在蝦身剜了十字口,塗了油,抹了鹽粒,時時轉著,翻烤均勻,送過來給她時,白裡微帶金黃的蝦肉向外微掀,才聞到味道,口水已經出來了。
木代接過來,捨不得吃完,小口小口的咬,學著他說的,用舌頭把蝦肉捲到舌底,鹹香的味道像是小人,踮著腳在味蕾的琴鍵上跳舞,把她不敏感的味蕾從大夢裡一個個喚起來了。
那種百花齊放,新芽萌出的幸福和暢快感,真是想馬上來一瓶德啤,灌它個酣暢淋漓。
羅韌還在和一萬三繼續剛才的話題。
「不過,魚只能在水裡游,蚌會更高級些,畢竟還能上岸。如果凶簡能像人一樣思考,他們或許隱隱也在害怕鳳凰鸞扣的重新封印,分散開各自隱藏,在水裡,其實更隱蔽些。」
一萬三沉吟:「那也就是說,這根凶簡可能一開始,就另闢蹊徑,並不準備附身在人身上?那牠為什麼又要害人呢?」
一萬三原先曾設想過,老蚌拖他的父親下水,完全可以不讓他父親死,而是趁機從蚌身轉到人身,但是父親偏偏又淹死了──包括後來的母親和老族長。這根凶簡有那麼多次機會附身在人身上,偏偏沒有,那麼害人的目的是什麼呢?只是因為不祥,所以本性就想殺人害命嗎?
他腦子裡模糊的,總像是有什麼閃念,但是抓不住。
羅韌笑笑說:「其實它也聰明,附在老蚌身上,水陸兩棲,什麼時候做蚌做膩了,就附個溺水的人上岸來玩,進可攻退可守……附在骨灰盒上也有可能,因為凶簡無形,只是一股力量,只要在蚌胎之中,它就可以影響老蚌。」
木代隨口說了句:「既然是無形,那它要是附在骨灰裡呢?其實附在蚌身上也有隱患啊,你可以拿火燒啊,附在骨灰裡,外頭有個盒子,盒子外頭又包了珍珠,最外頭還有老蚌,層層庇護,而且吧,因為在蚌胎,等同於它同時附身老蚌……」
一萬三紅了眼,跳起來衝她吼:「要是附在骨灰裡,我怎麼把它弄出來,嗯?我怎麼把它從我爸的骨灰裡弄出來?」
木代愣了一下,不遠處的曹嚴華和炎紅砂也聽到了,疑惑地朝這裡看了又看。
羅韌說:「一萬三,你坐下。」
一萬三胸膛起伏的厲害,頓了頓,突然狠狠在沙地上踢了一腳,掉頭就走。
木代有些不安,低聲問羅韌:「我說錯話了嗎?」
羅韌緩緩搖頭。
他突然間想到了什麼。
神棍講述那段早年的故事時,用了一個「引」字。
──老子決意為當世除一大害,引龜甲獸骨中的七道不祥之氣於七根木簡,以鳳凰鸞扣扣封。
「或許我們跟老子這樣的大德之人差的很遠,但是我們在做跟他類似的事情。」
他給木代解釋:「我們現在在尋找凶簡,聘婷也好、骨灰也好,其實都像是容納凶簡的『龜甲獸骨』,我們是在尋找這些凶簡,試圖困住它們,至少讓它們不再作祟。等我們找齊了這些,又同時找到鳳凰鸞扣,這個『引』和『封印』的過程,也許會自然發生。」
他找了根釺子,在沙灘上畫著示意圖給木代看。
「現在,我們暫困了一根,用聘婷去困──神棍在幫忙想更穩妥的方法。」
「又找到了一根,在海裡,暫時還沒想到對付的辦法,不過,我猜測,到時候,我們可能會抱個骨灰盒回去。」
「這一過程當中,鳳凰鸞扣一直給我們微弱的提示,以此類推,會不會凶簡被找到的越多,這種提示就會越明顯呢?最終會提示我們拿到鳳凰鸞扣的。」
聽著很有道理,但木代覺得有些荒唐:「也就是說……我們要找齊七根?」
這第二根凶簡,明顯比第一根要棘手更多,如果說,凶簡真是活的,真能彼此互傳信息,那剩下的,豈不是更加難對付?
還有還有,其它凶簡知道了自己的「同伴」被他們困住,會不會跑來救?就好像葫蘆兄弟啊,一個被蛇精抓走了,其它的都會蜂擁來救……
不對不對,木代覺得自己立場有問題,她怎麼能把自己這方比作蛇精呢。
羅韌糾正她:「不是『我們』,是我。」
「為了聘婷,為了叔叔,我沒法置身事外。」
他抬頭看遠處的一萬三:「如果第二根凶簡真的在骨灰裡,一萬三可能也不會撒手不管。」
「但是妳,木代,妳和曹嚴華他們,你們不必。」
說到這裡,他看向木代:「接下來,我們來玩個遊戲吧。」
「什麼遊戲?」
羅韌轉頭看向篝火,明亮的焰頭在他的眼底躍動著閃光:「真心話,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保證在這個遊戲裡,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話,也不會去遮掩自己的自私、懦弱,虛榮,還有貪心。」
說到這裡,他微笑了一下:「妳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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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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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0 01:05:52
56 【仙人指路】第②③章
妳敢嗎?
木代沒立刻接話,抿了下嘴唇,說:「那我把紅砂他們叫來一起玩。」
羅韌說:「我是要跟妳聊一些事,不是玩集體遊戲來的。」
木代說不清楚,心裡隱隱有點負氣,問:「怎麼玩兒?」
羅韌伸出手,手心裡攤著一枚十元的乙未羊年紀念幣。
「我們來拋硬幣,是字妳問我問題,是羊我問妳問題,一次問一個,問完了再拋。」
木代沒吭聲,心裡模糊著有了個決定,點了點頭。
羅韌先拋,木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枚紀念幣在空中翻飛,像密密震動翅膀的蜂,落到羅韌手背時,按常理,他要伸手蓋住,但是手剛抬起,木代忽然伸臂擋住,眼見那枚硬幣已經在他手背上翻成「羊」了,她伸手過去,一蓋一抹一帶,又把硬幣翻成了字。
這耍無賴也是耍的登峰造極了。
羅韌笑笑:「好,妳先問。」
木代問:「你還喜歡我嗎?」
木代打定主意,一定要先問,如果羅韌回答「不」呢,她想知道的就都知道了,這遊戲她也沒玩下去的必要了。
真是討厭這些日子為了他患得患失的自己,木代覺得要來個了斷或者準話才行。
羅韌點頭:「喜歡。」
咦,喜歡?木代的魂兒飄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該怎麼擺表情了,眼看著那枚硬幣再飛起來,也覺得無所謂了。
這一次是羅韌發問。
「妳喜歡上一個人,會為了他去死嗎?」
木代沒有立刻說話,女孩子其實都敏感,她覺得,羅韌想問什麼,目的是什麼,她都知道。
不是說要真心話嗎,不掩飾自私、懦弱、虛榮,還有貪心,那就照實說。
她說:「喜歡上一個人,是為了在一起更開心,幹嘛要死呢?誰會輕易去死?紅姨收養我長大,我那麼想報答她,可是你如果說要我為她去死,我也要考慮很久的。」
羅韌點頭。
這一次是木代拋,又拋了個羊,還是羅韌提問。
他問的更加明顯:「如果妳喜歡上了一個人,但是他有很多麻煩,會把妳帶進麻煩裡來,妳還會喜歡他嗎?」
木代盯著他看:「那我要先問,他怎麼做呢?」
羅韌遲疑了一下:「木代,我有很多麻煩,要命的麻煩。」
「所以我問你,你要怎麼做呢?」
用不著硬幣了,就這樣直來直去的開始吧。
「木代,我希望妳一直平安,過的開開心心的,不希望妳冒險。更加不能因為我的麻煩,讓妳受到傷害。」
木代問:「那要我怎麼做呢?離的你遠遠兒的?回去之後我就搬家,再也不跟你聯繫,找別的男朋友,結婚,生孩子,過了幾十年,我老死了,也不通知你。我埋這,你埋那,大家各死各的是嗎?」
羅韌沒有說話,她短短幾句話,從生到死都說完了,原來人與人之間的聯繫真的這麼寡薄,前一天還可以同生共死,後一天開始就能相忘天涯。
她追問:「是這樣嗎?」
羅韌沉默,當然不是這樣,他不想這樣。
木代又說:「或者,我先避開你,等你把你那些要命的麻煩都解決了,天下太平了,世界大同了,美好的日子即將開始了,我再和你在一起,是嗎?」
羅韌遲疑了一下,這確實是最好不過的法子了,可是,總覺得,她話語裡,滿滿的譏諷意味。
果然,她說:「你做夢呢。」
她眼圈都紅了,說:「我以前是沒有愛過人,但是不代表我不懂。我只知道,兩個人在一起最好的時機,就是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的時候,那種,等我有錢了,等我出名了,等我解決這些麻煩了,等我怎麼樣怎麼樣了,等著等著,就都沒了。」
羅韌看著她。
她說:「我小時候,喜歡吃牛奶巧克力糖,紅姨不給我買,怕我把牙給吃壞了,我心裡天天惦記著,現在我長大了,自己可以買了,但我已經不喜歡吃了。」
「羅韌,你就像我小時候惦記的那塊牛奶巧克力糖,總得不到,也就不惦記著了。我不會等你的,我只會等那種,跟我有很深感情的,我愛他愛到願意為他去死的人。咱們兩個,誰對誰,都沒喜歡到那份兒上呢。」
又喃喃:「那種感情,這世上也不知道有沒有呢。」
她嘆了一口氣,起身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頭。
「羅韌,你說不想我冒險,不想我受傷害,我想跟你說,即便離開你,可能我還會跟著另一個我愛的人冒險的,也會受傷的。未必你離開我了,我就能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了,你又不是我。」
她說完了,扭頭就走,一直走到炎紅砂身邊坐下,炎紅砂好奇地看她,問:「聊什麼呢?」
木代先把曹嚴華凶走,滿肚子話,想說又說不出,末了化作一聲嘆息。
她說:「感情的事可真麻煩,我本來以為互相喜歡就行了,原來還有很多很多事要考慮。」
炎紅砂說:「那當然了,感情嘛,當然要千迴百轉、忐忑不安、流淚傷心、喜極而泣,方能修成正果。」
木代白她:「妳又知道了,妳談過戀愛?幾次?」
炎紅砂不說話了,過了會,慢吞吞回了句:「那人家書上,都是這麼說的,說的不對,能讓出書嗎?」
***
曹嚴華被木代凶走,一時沒了去處,尋思著羅韌大概也不歡迎他的,於是去找自己的好基友一萬三。
一萬三坐在不遠處,腿盤著,拿著樹枝在沙灘上畫著什麼,曹嚴華知道他是個文藝青年,大老遠就打招呼:「三三兄,你畫什麼呢?」
一時走的得意忘形,腳底下一絆,踉蹌著摔了過去,萬幸的是,一來沙灘軟,摔倒了也不見疼,二是手及時撐住了地,沒有一頭鏟到一萬三的畫作上。
一萬三沒好氣地看趴在自己腳邊的曹嚴華:「路都不會走,起來起來!」
曹嚴華也嘟嚷:「畫的什麼橫道道豎道道斜道道!」
一萬三心裡咯噔一聲,忽然想到什麼,曹嚴華撅著屁股要起來時,一萬三一把摁住他的腦袋。
曹嚴華抗議:「喂!喂!」
一萬三問:「我畫的什麼?」
曹嚴華被他摁的,臉距地不過十多釐米,打眼看去都是被樹枝劃拉地翻起的泥沙,心頭一陣怒:「誰知道你畫的什麼?你怎麼不說把我頭摁到地裡去看?」
一萬三手鬆了些了,拎著曹嚴華的衣領到稍微高些的地方:「現在呢?」
「橫道道豎道道斜道道。」
一萬三鬆手:「你站起了看。」
曹嚴華嘟嘟嚷嚷站起來,拍著身上的沙,橫挑鼻子豎挑眼地看,時而進幾步,時而歪腦袋。
「樹,房子,海……你畫村子呢?」
是畫村子,他一時鬱悶,所以坐在這裡,一筆一劃,想著小時候村子的樣子。
可是叫曹嚴華給攪了。
一萬三的心砰砰跳,忽然站起身,手裡的樹枝一甩,快步跑向羅韌。
***
所有人都聚到了篝火旁。
一萬三有些激動,前言不搭後語的把剛剛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曹嚴華沒聽懂,心說怎麼了啊,離的近當然看不清楚了,犯得著嗎,還得聚眾討論啊。
他漫不經心地聽一萬三說話。
「就好像長城,你從高處,遠的地方看,才能看到那是蜿蜒著的一道防禦體系,但如果隔的近,你可能只會覺得那是相隔不遠的兩道牆……」
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那天,在船上,通過水眼往下看的時候,我心裡就有點想法,但是那個時候,老蚌忽然動了,就把這事給忘了……」
羅韌打斷他:「怎麼說?」
「這件事,或許跟漁線人偶的性質是一樣的,海底的那些骨頭,不管是人骨頭還是祭祀的獸骨,也許不是雜亂的排列的,也許那是一幅畫,海底的巨畫,跟漁線人偶類似,描繪了某個兇案的場景。」
海底,用白骨堆列出來的巨畫嗎?
一萬三說過,五珠村世世代代都會祭祀海神,那這底下的骨頭,得有多少呢?水眼確實沒法看到全景,但視線已然不小,如果在那樣的角度還看不到畫的全貌,這畫,又該有多大呢?
曹嚴華總算是聽明白了,他小心翼翼提意見。
「可是,水眼再高一點,就什麼都看不到了吧,海底下,本來就看不大清楚。」
羅韌說:「那也未必,我們可以拼圖。船在海面上變換位置,水眼每次截一幅圖,然後把一大片海域的圖……拼起來。」
***
那會是怎麼樣的一副圖呢?明天就知道了吧。
木代在床上輾轉反側,被子被她拿去蓋老蚌,艙裡只剩了毯子,蓋著總覺得有點冷,身邊的炎紅砂倒是睡的安穩,呼吸勻長勻長的。
駕駛艙睡不下,大家都不大忌諱,所以曹嚴華也住進來,只是打的地鋪,呼嚕震天響。羅韌和一萬三睡駕駛艙,兼輪流放哨。
今晚,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海浪聲遠遠近近的,又讓她想起羅韌說的那首枕歌。
──今晚睡的是絲綢枕頭,明天出海就要枕著海浪了……
──我問枕頭我睡了還是沒睡……
輕聲門響,木代循聲看去,看到羅韌熟悉的身影。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徑直走了過來,腳步聲很輕,一直走到她身邊坐下,然後俯下身子,低聲問她:「睡著了嗎?」
其實不需要問,她眼睛睜著,黑亮黑亮的。
但還是怕他不知道,伸手出去,攥到他衣角,輕輕扯了一下。
羅韌附到她耳邊耳語:「過十二點了。」
過十二點了怎麼樣?
「我們就從今天開始,好不好?」
他的呼吸拂過耳際,暖暖的,又癢癢的。
木代枕在枕頭上,點頭,點一下不夠,又使勁點了幾下。
黑暗中,羅韌低下頭,輕輕吻她眼睛,她不得不閉上,但睫毛還是忍不住輕輕顫著,擦著他的唇邊。
聽到他說:「那晚安,明天……待會見。」
***
還能晚安嗎?
木代躺著不動,看船艙那扇沒有關嚴的門,外頭是濛濛的夜,延伸到好遠好高,甚至可以看到斜天邊一隱一隱的星。
忽然不確信起來,羅韌是來過呢,還是沒來過?是真的呢,還是自己做的夢?
邊上的炎紅砂忽然噌一下抬起頭來。
她說:「妳看,我就說吧,感情就是這樣百轉千迴,妳上一秒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艾瑪,剛憋死我了,我都沒敢喘氣……」
木代的臉騰的一下紅了,劈手抓過毯子蒙在炎紅砂臉上,吼她:「睡覺!」
床的另一邊,傳來曹嚴華的聲音。
「要麼,妹妹小師父,妳去跟我三三兄換一下,你倆擱一艙裡,想幹嘛幹嘛。我們都是誠心想睡覺的人,睡又睡不著,黑燈瞎火的,看又看不見,老難受了……」
***
這一夜都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睡著了,又好像沒睡著,一直捱到天濛濛亮,然後大亮。
曹嚴華和炎紅砂都先後起來了,木代裝著沒睡醒,即便昨晚上暴露了個現形,那也好歹是晚上啊,大白天的,要看到他們的臉……
不想,至少能拖一刻是一刻吧。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6:09
57 【仙人指路】第②④章
她聽到炎紅砂扶著床走路,半帶驚喜地說好像可以走兩步了,又聽到輪椅的聲音,曹嚴華說行了紅砂妹妹妳趕緊上來,推妳吃早飯去。
到艙口時,不知道是遇上一萬三還是羅韌,曹嚴華忽然聲音高了八度:「我小師父在裝睡呢。」
木代被氣的在被窩裡直翻白眼。
人都走了之後,她才磨蹭著起來,就著水箱裡的水刷牙洗臉,拾掇好了之後去駕駛艙,炎紅砂他們都快吃完飯了──說是飯,其實也不過是昨天買的袋裝小麵包還有餅乾,就著礦泉水。
見木代進來,炎紅砂忽然伸手就去攏桌上剩下的小麵包,扒拉扒拉全護到自己懷裡,說:「沒了,都吃完了。」
曹嚴華手上的麵包本來才剛撕開口,聞言三兩下塞進嘴裡,嘟嚷著說我也沒了,確實吃完了。
說完了推著炎紅砂就往外跑,到門口時還招呼一萬三:「三三兄,出來啊,看日出啊。」
一萬三沒好氣:「早就日出了,吃個飯都吃不安穩。」
不過還是出去了。
於是駕駛艙裡,只剩了她和羅韌兩個人。
羅韌覺得好笑,他慢慢嚼著麵包,饒有興味地看木代。
木代拘謹的很,也不敢去看羅韌,知道他在看自己,只覺得手和腳都擺的不是地方,裝模作樣地在桌上的包裝紙間撥撥揀揀,自言自語說:「真的都吃完了啊。」
羅韌忍住笑,不去搭她的話。
這還用得著揀撥嗎,妳不是一進來就知道吃完了嗎。
她又客氣地跟羅韌說話:「你看,你們也不給我留點。」
羅韌憋笑憋的肚子痛,說:「我留了啊,我給我女朋友留了啊,就是她還沒來呢。」
過了會兒,她自己過來了,十分不好意思。
說:「那就是我啊。」
羅韌問:「妳是誰啊。」
她又憋了一會,說:「女朋友啊。」
羅韌笑出聲來,覺得她可愛到沒法說,拉過來摟住,親暱地蹭蹭她面頰,她埋著頭不說話,耳根都紅了。
羅韌說:「妳以後早點起來,不然飯都搶不著的。」
又說:「不過沒關係,我會幫妳留的。」
她只是點頭,接過水和麵包,其實和普通的水和麵包也沒什麼不同,但就是覺得不一樣,拿在手裡,好像份量都更沉一些。
第一天,感覺一切都美好,連海裡的那隻蚌,都沒那麼可怖了。
***
船再次向那一片海域駛去。
越是靠近,炎紅砂的心情就越低落。
或許是因為年輕,總會因為身邊振奮的小事而興奮,到此時忽然想起來,叔叔還在海裡,登時就覺得自己好不應該,不應該高興,也不應該笑。
她牽著木代的衣服,小小聲求她:「木代,我知道羅韌同妳好,妳說話他肯定聽的,妳能讓他想想辦法,把我叔叔的遺體弄上來嗎?」
木代不知道怎麼答才好,只好安慰她:「會有辦法的,一萬三父親的骨灰盒,還有妳叔叔的遺體,我們都會有辦法的。」
話說的輕巧,可是,辦法在哪兒呢?炎紅砂咬著嘴唇,下巴擱在船欄上,一下下地輕輕磕著。
引擎關掉,海面上一下子靜下來。
這一次,目的很明確,不是要跟老蚌鬥,也不指望抓牠,只是轉換不同的位置拍攝,希望如設想的一樣,能拼成想像中的巨大畫面。
木代他們對水眼的視線畫面已經不覺得稀奇,曹嚴華是第一次看,看的一驚一乍的,嘴裡唸唸有詞。
──還真沒魚,估計都被嚇跑了。
──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是海帶嗎?撈上來能吃嗎?
──真的好多骨頭啊……
炎紅砂讓他說的不耐煩,朝屏幕上看了一眼,臉色漸漸變的奇怪,問木代:「我們是在那天同一個位置嗎?」
大差不差吧,海面上沒法定位,只能目測,木代問她:「怎麼了?」
「我叔叔呢?」
***
炎九霄不見了。
那個被葉藻纏在海底的,隨著水流飄搖晃蕩著的炎九霄,就這樣憑空不見了。
木代只覺得有一股涼氣從脊背上冒起,直沖頭頂。
這卻似乎給了炎紅砂一絲荒唐怪誕的希望,她攥著木代的手,不安地舔著嘴唇:「木代,我叔叔會不會還沒死啊?」
一萬三潑她冷水:「沒死是好事嗎?在海底那麼久,沒死更嚇人吧。」
炎紅砂被他一嗆,不作聲了。
羅韌想了想:「我覺得被移走了的可能性比較大,水底下,畢竟有那麼一隻誰也捉摸不透的老蚌。水眼能看到的範圍有限,我們還是按照原計畫拼圖,如果之前設想的路子不對,再作其它打算。」
事實證明,羅韌的想法是對的,變換到第三次位置時,一萬三指給炎紅砂看:「那是嗎?」
其實不用問,所有人都知道是,炎九霄穿著潛水服,還帶著潛水頭盔,樣子醒目的很。
這一次,他以扭曲的姿勢臥在海底,像是在做什麼動作。
羅韌心裡輕輕嘆了口氣,說:「繼續吧。」
***
一圈拍下來,自覺納入的海域已經足夠大,水眼拍的照片有上百張,重合也無所謂,都留給一萬三去慢慢拼接,羅韌他們去到主艙,商量怎麼對付老蚌。
目前看下來,這老蚌也只能在海裡或者海面上逞勇,關鍵在於把牠和水分開。
而更關鍵之處,在於把老蚌同凶簡分開。
炎紅砂想起叔叔傳給她的老蚌曬月視頻:「我們可以耐心一點,等到月圓之夜,牠上了岸之後,想抓就方便了。」
羅韌沉吟了一下:「這個很難說,妳沒法確定月圓之夜老蚌就一定出水,更何況,離月圓還有十多天呢,總不能老在這兒耗著。」
曹嚴華想了想:「要麼,我再一個人划船去海上?不是說老蚌習慣襲擊單隻的採珠船嗎?」
羅韌苦笑:「你不會游泳,怕就怕老蚌沒抓著,又把你給丟了。」
木代忽然想到了鏈網。
羅韌還是覺得不穩妥:「鏈網的角度太刁,老蚌移動的方向和速度又無法預測,可以納入方案,但還不是最佳。」
那要怎麼辦才好呢,木代的眉頭都凝成了疙瘩。
曹嚴華嘆氣說:「要是有個巨人就好了。」
「巨人嘛,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嘩啦一下子,兩個手指頭就把牠拈起來了,再不然,帶個大網兜,呼啦一下,也兜起來了啊。」
想一齣是一齣的,炎紅砂翻他白眼。
羅韌卻心裡一動:「好像,確實是可以的,記不記得那天,老蚌被激怒之後,是在水面上轉圈的?」
當然記得,曹嚴華至今心有餘悸:「像個風火輪呢,嗖嗖嗖,誰挨到誰見血。」
木代下意識看了一眼羅韌的肩膀。
羅韌說:「那個時候,水底下反而是安全的,如果水下有一張足夠大的網,就可以把牠給兜起來。」
道理都懂,但是操作起來似乎不可行,炎紅砂瞪大了眼睛:「你怎麼在水下張起那麼大的網啊,不現實啊。」
羅韌笑起來:「是妳不敢想。」
炎紅砂很不服氣,辯解似的嚷嚷:「那隻老蚌那麼大,好像還有點小聰明,牠看到有網,怎麼也不可能自己進來的!」
羅韌起身去找紙筆,過來之後,先在紙上畫了條船。
畫工比起一萬三,的確是差些,不過看在木代眼裡,怎麼樣都好。
她托著腮看。
羅韌又畫了條船,和前頭的那隻隔開些距離,並列。
炎紅砂嚷嚷:「我們沒兩條船啊。」
木代瞪她:「所以說妳不敢想啊,船可以再租嘛。」
炎紅砂被她噎的沒辦法,又不甘心她和羅韌這樣一唱一和的,風牛馬不相及地冒出一句:「談戀愛了不起嗎?」
咦,這跟談戀愛有什麼關係?木代臉上一燙,正不知道怎麼反駁,羅韌輕描淡寫說了句:「當然了不起,說話有人幫腔啊。」
木代覺得說的對極了。
炎紅砂悻悻的,沒話說了。
羅韌繼續,在每條船上,都畫了自船欄鋪下去的鏈網。
他解釋:「兩條船要隔開一段距離,船中間的水域就是我們捕獵老蚌的水域,引誘老蚌的採珠船,也只能在這水域中間活動。」
說著,他在中間的海域上,添了一條小木船,小木船上站了個小人,畫完了又看木代一眼,在小人腦袋上加一撇,意會的小辮子。
這說明,小木船上,是個女的。
炎紅砂驚叫:「我嗎?我腿還沒好啊。」
羅韌說:「妳就給我乖乖地待在捕魚船上,這木船上,我放的是木代。」
炎紅砂倒吸一口涼氣,喃喃:「自己女朋友,也下得去手,真狠吶。」
木代有些緊張,不過並不很慌,下意識覺得,羅韌一定有安排的。
果然,他在兩條船之間,加了一根繃緊的繩子。
「以木代的輕功,上繩應該不成問題,這樣,木代上船還是上繩,都遊刃有餘,可以設法把老蚌引到水面上。這個時候……」
說到這裡,他用筆在兩條捕魚船上各加了一個人。
「曹嚴華和紅砂,要從兩邊的船上往下垂直地放鏈網,確保鏈網儘量悄無聲息的入水。至於我和一萬三……」
他停頓了一下:「我們下水,在水下,把兩副鏈網勾連起來。」
他做了個合二為一的手勢:「看懂了嗎,這樣一來,鏈網在老蚌的身下結二為一,這個時候,只要抓準時機,兩條船上的絞輪同時運作,就能很快把老蚌兜出海面。」
曹嚴華的嘴巴半張,好久合不攏。
他說:「只要能兜出水面,到時候是殺是剮,就全由我們了吧?」
越想越是興奮,正要再說什麼,羅韌忽然看向他身後:「好了?」
身後傳來一萬三的聲音:「好了。」
「是畫嗎?」
一萬三的嘴角牽了一下:「是畫,自己過來看吧,真是……」
他用了個半帶譏諷的詞兒。
「真是,栩栩如生的。」
***
電腦屏幕上,一萬三已經做好拼圖,並不複雜,場景而已,古時候的場景,又能有多複雜呢?
森森密密的白骨,堆疊成山川、林樹,還有就近的一條河,像拙樸的簡筆畫,象形、會意。
之所以說栩栩如生,是因為圖畫裡的人物。
不是堆疊出來的,都是真的,死人,而且,那場景,一共兩幅,第二幅沒有完成。
像是連環畫。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6:23
58 【仙人指路】第②⑤章
第一幅,有人蹲在河邊,似乎在屈膝飲水,身後站了個人,躡手躡腳,偷偷靠近,像是意圖去推。
第二幅,先前那個飲水的人正被後一個人摁在水裡,雙手上舉,似是拚命掙扎,遠處,飛奔而來第三個人,像是聽到呼救前來阻止。
那個飛奔而來的人,正是炎九霄,之前單看,只覺得他是臥在土裡姿勢扭曲,現在看懂了,原來他是擺出了奔跑的架勢。雖然穿著潛水服帶著頭盔,看上去分外滑稽。
但是,沒人笑的出來。
像是要活躍氣氛,又像是確實發現些什麼,羅韌說:「也是一隻笨到家的蚌。」
木代問:「怎麼了。」
羅韌指第二幅圖:「看見沒有,那些場景的擺設,從右下到左上,還沒完成,剛剛到炎九霄這裡。」
「可是炎九霄,明明好幾天前,就被綁在海底了,說明了什麼?」
一萬三遲疑著:「說明牠活兒幹的慢?」
活兒幹的慢?木代想笑,可一瞥眼看到炎紅砂紅著眼的樣子,心裡一沉,那絲笑影兒又回去了。
再怎麼說,也是紅砂的叔叔呢。
羅韌說:「說明牠根本沒什麼邏輯性,說到底,只不過是低等動物,沒我們想的那樣會思考。」
「如果從一萬三的父親出事開始推算,這隻老蚌,在這海底,至少也有十多年了,十多年了,鐵杵都磨成針,不管牠想拼什麼畫,不要說兩幅場景,十幅都拼出來了,為什麼現在,第二幅才剛剛完成一半?」
曹嚴華想了半天,忽然恍然:「是不是因為,畫的核心是人,有了人,牠才會開工?」
木代也懂了。
這就像是畫手作畫,如果某一部分需要特殊的材料但是暫時缺失,畫手會暫時避開那部分,先把圖幅完成,等到材料齊全之後,再去那一部分補上。
但老蚌不是,牠近乎死板,機械地按照順序堆疊畫面,到了某一部分時,自然停下。
因為沒有角色去補缺啊,順理成章合情合理的停工。
炎紅砂遲疑著開口:「所以,牠把我叔叔綁在海底,只是……先存著?存著備用?」
一萬三說:「理論上講的通,人死了有時候會浮出水面,所以老蚌把他纏在水底,以防萬一。妳看這裡……」
他指炎九霄的腳踝,那裡有個倒扣的牛頭,旁邊堆著壓疊的石頭。
「這類似於固定,牛頭的尖角卡著腳踝插入海泥,像是圖釘把什麼釘住,而且,人不是躺在海底,是半陷進去的。這樣便於隱蔽,一旦有大規模的採珠,很多人下海,可以馬上移過海沙覆蓋。」
一萬三說著說著忽然傷感:「這可以解釋,為什麼我爸,我媽,還有老族長的屍體都撈上來了,因為當時距離事發不久,很多人下海去救──老蚌可能來不及隱藏,也不想隱藏,畢竟如果來救的人在海底翻來翻去,很容易暴露牠的秘密。」
可是後來,事情就方便的多了,五珠村的人整體遷移,再下海的,往往都落單。
炎九霄之前,至少已經死了四個人了,四個人,有的是骷髏骨架,有的是被海水浸泡成碎縷的破衣爛衫包著骨頭,年代都不可考,說不準是在一萬三父親出事之前,還是在村人棄村之後。
一萬三盯著那幾具屍體看:「或許,其中有一個人,也去過函谷關,帶走一片凶簡,又在這裡落海。」
或許吧,不過現在,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畢竟,骨頭不會講話。
看來,這第二根凶簡的命案,跟水有關。
第二根凶簡比之第一根,很多相似,但是也有不同。第一根是只是場景的一再重複,而第二根,似乎努力排列拼接出一個事件。
木代想不通:「但是為什麼,不管是第一根凶簡還是第二根,都那麼熱衷於,把當年的場景重現呢?」
羅韌說:「你不覺得,這像是對早年兇案的一種……獻祭嗎?」
近乎偏執的重現,在人世,在海底,還有其它幾根呢,在哪啊?如果七根聚在一起呢?
木代不自覺打了個寒噤。
炎紅砂問:「那個鳳凰什麼扣,幹什麼吃的,為什麼不管管呢?」
昨兒才被曹嚴華灌輸過七根凶簡的訊息,對裡頭那些詰屈聱牙的名字,炎紅砂還是記得不大清楚。
羅韌說:「大概沒那個本事吧,它要是能管,早把七根凶簡封印起來了。」
木代不服氣:「可是,上一件事裡,它至少刖足了啊,砍了那些兇犯的腳啊。」
羅韌提醒她:「那是在凶簡離體之後,凶簡在身的時候,妳見過鳳凰鸞扣起作用嗎?」
木代不吭聲了,想想也是,總覺得這鳳凰鸞扣近乎欺軟怕硬,凶簡在身的時候從不作為,凶簡走了之後它才來個遲到的公道。
現在對老蚌呢,也要這麼著嗎?等他們剝離了凶簡之後再來懲治老蚌,火燒刀砍?煎炸油炸?有意義嗎?
羅韌勸木代:「要往好的方面想,可能是現在凶簡散落各方,鳳凰鸞扣鞭長莫及,等到我們一根一根把凶簡給收了,說不定到時候鳳凰鸞扣的力量會越來越強的。」
曹嚴華說:「那我們就是站在鳳凰鸞扣這邊嗎?」
他越想越美:「你說,我們這麼辛苦,鳳凰鸞扣會不會送我們點什麼?說不定送我們一人一隻小鳳凰啊。」
「到時候,我們就去街上溜鳳凰,溜大熊貓的都沒有我們威風啊!」
有這麼個胡思亂想的徒弟,也真是丟臉,木代沒好氣瞪他一眼,誰知道曹嚴華忽然又向她說:「妹妹小師父,到時候,妳和我小羅哥一人一隻鳳凰,說不定,兩隻鳳凰也談戀愛呢。」
是嗎?想想也挺萌的,木代臉上繃不住,止不住就笑了。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師父和徒弟,也真是絕配了,羅韌潑他倆冷水。
「行了啊,能送你們一隻中華田園犬就不錯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一萬三心裡忽然咯噔了一下。
他想起,在小商河時,自己畫出的第一幅水影,畫面上,除了有鳳凰鸞扣封住的七根凶簡,還有一隻不知道是狗是狼的玩意兒。
至今沒有端倪解密,那又是什麼意思呢?
***
所有人,集體離開五珠村,船車並退,回到就近的村子。
要準備的東西很多,忙忙碌碌,卻又井然有序,炎紅砂也不坐輪椅了,扶著船欄在甲板上走來走去,說:「我也是有功夫的人,指不定關鍵時刻要上手的。」
羅韌和一萬三在船上商量著鏈網的使用,到時候,也不能是人工放網,人力畢竟有限,還得有類似滑輪的裝置。
木代在水裡,練習划船。
曹嚴華在船上指導她:「不對,不對!哎呦我的妹妹小師父,要雙臂一起用力,往後扳水、扳水!像妳這樣,船根本動都沒動!」
木代一張嘴巴狠起來,也是能把人氣暈:「船不動,是因為你坐在船上!你就跟個錨似的,船能動嗎!去,去,下去!」
曹嚴華很傷自尊,悻悻爬起來,拍著屁股上了捕魚船。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他離開了之後,那隻船,居然真的動了。
旁觀了全過程的一萬三過來,到底是好基友,堅定站在他這邊,說:「小老闆娘一直是這德性的,說你說不過她,打你也打不過她。」
曹嚴華心酸:「我本來就打不過她,我小羅哥在這,兩個打我一個,我會贏嗎?我只會更腫。」
一萬三壓低聲音:「你可以上網去八她。」
萬沒想到,曹嚴華居然是同道中人。
「你的意思是八一八?天涯的八一八系列?」
一萬三聲音又低了兩度:「有帳號嗎?沒有我借你。」
曹嚴華表示不用了。
「我也有!」
一萬三給他傳授經驗:「不要用真名,要用代號,也千萬別說她是你師父,用老師替代,描繪她的時候,如果她美,你要說她醜,如果她瘦,你要說她胖,儘量模糊視線。」
曹嚴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三三兄真是一個好朋友。
***
華燈初上。
兩條船都亮了光,暈黃色的燈光,拂著兩條船之間粼粼的細浪,木代已經划了十好幾個來回了,越划越熟,兩支槳使得得心應手。
她歪著頭看船上,看完一邊,又看另一邊。
羅韌和一萬三在調試鏈網的絞輪,平展展的鏈網沉入水中,下沿每隔一段就有卯鉤,一共數十個,到時候,要兩邊齊動,才能把兩頭的鏈網合二為一。
這就意味著,羅韌和一萬三在水下,動作要很快,也同時意味著,水上的她,要拖住老蚌很長時間。
鏈網帶著水光,映著燈的顏色,羅韌站在網的那一邊,沉吟著做著示範,一萬三倚在鏈網上,不知在說什麼,說的時候,帶得整個鏈網簌簌而動。
另一頭,紅砂在駕駛艙裡準備晚餐,無非就是買來的吃食,分五份,一份份擺好,木代聽見她大叫:「哎呀曹胖胖,大家來了一起吃!一起!」
木代不覺得壓抑可怕,甚至,她覺得很久很久以後,直到自己老了,也會回憶起這一幕,會想起這一晚的燈光,船上站著的那個自己喜歡的男人,有朋友,也有滿腹牢騷的徒弟,大家齊心協力做一件事情,一件說起來,普通人都未必相信的事情。
要是真有一隻小鳳凰該多好,像是她參與過這些奇異的事的見證。
她慢慢划到捕魚船的下水梯邊,羅韌伸出手來,她抓住羅韌的手,輕快地跳上來。
羅韌問她:「緊張嗎?」
「一點點。」
「如果船翻了,妳立刻到繩子上去,或者順著繩子上船,千萬別落水,也別硬拚,如果我們這次不奏效,至少還有保底的方案。」
保底的方案,指的是守株待兔,死等,等著老蚌上岸曬月──但是經過這兩天的對陣,老蚌或許會分外謹慎,又或許會很長時間都不再上岸。
木代想了想:「落水怎麼樣,落水了,你不救我嗎?」
就知道,她會將他一軍的,當然得救,怎麼能不救呢。
他說:「主要水底下比較危險……」
「危險就不救了嗎?」
羅韌說:「不是啊,危險的話,我等著我女朋友從上頭救我啊。」
嗯,女朋友這名字真好聽,比木代還好聽。
木代說:「那好吧,我拚死都不會落水的。」
羅韌笑起來,想再說什麼,手機忽然響了。
神棍打來的。
不會是聘婷那裡出了什麼事了吧?
羅韌心中一凜,迅速接起來。
神棍聲音裡有些許興奮:「小蘿蔔,我可能找到問題的關鍵了,我問你啊,金木水火土,你們找到火了嗎?」
***
羅韌沒聽懂。
神棍解釋說,根據羅韌後來跟他說的,在小商河一起對付第一根凶簡的四個人,都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介質上,看到過仙人指路的訊息。
一萬三直接畫出了水影,羅韌從刀身上看到影像,曹嚴華從揚起的塵土中看到幻象,至於木代,她那個夢,源出睡的那張木頭雕花大床。
分別應了五行中的水、金、土、木。
那火呢,火有了嗎?
羅韌的腦子有點亂,他們幾個人,居然每一個都對應了五行中的一種嗎?這說明了什麼?他們是被選中的,還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神棍哈哈大笑,光聽聲音,都能腦補出他笑的前仰後合的模樣。
他說:「小蘿蔔,你想太多了,你們就是一群烏合之眾,還『被選中』,你們特殊在哪了能被選中?」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6:35
59 【仙人指路】第②⑥章
說話這麼不留餘地不給面子,羅韌也真是嘆服:老實說,世道還算艱險,這神棍走南闖北這麼久,說話如此沒輕沒重不討喜,居然還能安安穩穩過到現在,也是當世一大拍案驚奇。
他問:「如果不是選中的,為什麼能一一對上呢?」
神棍的回答是:「還不是因為當時你們四個正好就在現場,每個人就分配了一個唄!」
羅韌倒吸一口涼氣:這算什麼?大馬路上拉人?拉到誰是誰?
羅韌又問:「那第五個火,該怎麼找呢?」
「你們對付第二根凶簡,有沒有多人啊,多了的那個就是。如果沒多,隨便拉一個來,拉來的那個就是。」
如此兒戲?羅韌啼笑皆非。
神棍反而嚴肅了。
他說:「小蘿蔔,你別看多了那些七七八八的小說故事,以為這種講究什麼命中注定,以為你們是因為天賦異稟,所以鳳凰鸞扣調查了你們祖宗八代之後辛辛苦苦把你們聚到一起,你想多了──我想來想去,就是隨機的。」
又說:「如果在小商河的那次,我也趕到現場的話,火八成就是我了。」
羅韌只覺得匪夷所思:「怎麼能這麼隨便呢?」
神棍笑起來:「你覺得隨便嗎?我倒是覺得,合情合理。」
「當年是什麼情況,等了那麼久,出了個大德之人老子,引七道不祥戾氣於七根凶簡,然後用鳳凰鸞扣扣封。」
「鳳凰鸞扣、木簡,其實都是物質化的東西,是物質,你懂嗎?」
羅韌撫額嘆息,這跟物質又有什麼關係?
木代看出來這個電話沒那麼快結束,自己先進艙吃飯。
「這些物質化的東西,在老子之前也可以被造出來,造一堆都可以。」
羅韌好像有點明白了,神棍的意思是說:鳳凰鸞扣、木簡,在老子之前就有了,但是為什麼當時,沒能封印七道戾氣呢?
所以封印最關鍵的因素不是鳳凰鸞扣,而是老子。或者說,兩個都重要,但是老子的重要程度更高。
神棍說:「你要在當代,再去找一個老子一樣的人物還是很難的,所以我隱約有一種感覺,鳳凰鸞扣在借助人力。」
「這就好像有五個空位,亟需有人去填補,根據它的指引,去做一些事情,這五個人是誰,品行如何,是否特殊,其實不重要,它只需要馬上填缺。」
說到這,神棍又嘆氣:「其實說你們不特殊也不對,你們其實也特殊──你們可能是第一批站出來,跟凶簡作對的。」
這話沒錯,在他們之前,好像凶簡只是不斷在害人,肆無忌憚,從張光華轉移到劉樹海,又從劉樹海,轉移到羅文淼,知道的人只是以獵奇的眼光去看去討論,但沒有人真的把幾件案子聯繫起來,著手去做些什麼。
小商河那一次,他們是實實在在,跟凶簡鬥過的,非但如此,還把它困住了,依照著自己的意會做了個「金木水火土」的箱子──雖然那箱子沒過多久就失效了。
就這樣,被「選中」了嗎?
羅韌笑起來:「選中就選中吧,反正,為了能讓聘婷徹底好起來,我原本的目標也是找齊七根凶簡封印──如果這是治本的方法的話。」
神棍反常的沒有說話。
這異樣的沉默帶給羅韌一絲不安。
「怎麼了?」
神棍遲疑了一下。
「小蘿蔔,我要提醒你,我看多了類似的事情,你不要簡單的覺得,七根凶簡就是邪惡的化身,鳳凰鸞扣就代表正義和善良,沒有那麼分明的界限,為了達到目標,過程可以不擇手段。」
船艙裡傳來輕快的笑聲,羅韌下意識抬眼去看,曹嚴華不知道為什麼趴在桌上,木代正沒好氣地揪他起來。
他轉過身,壓低聲音:「什麼意思?」
「我現在也只是猜想,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種感覺很強烈──我感覺,剛剛我說的那五個空位,你們填進去了,未必下得來。」
「也就是說,被選中的時候,你們沒得拒絕。參與之後,也沒有那個自由說甩手不幹。」
一股涼氣從羅韌的後背升起,他猛然伸手攥住了船欄。
什麼意思?
即便是之前,跟木代有過開誠布公的對話,但他對木代,依然是有安排的,他不想讓木代捲到這麼多凶險詭譎的事情裡來,對,木代可能會主動要求參與,但那跟她根本無法退出是兩回事!
這讓他想到童話裡充滿魔性的紅舞鞋,懵懵懂懂穿上,就再也脫不下來,直到死嗎?
他把這話問出來了:「直到死嗎?」
神棍說:「死了,會有新的人填上去的,直到事情最終完成。」
懂了。
羅韌沉默著掛掉了電話。
如果神棍說的都是真的,那麼鳳凰鸞扣,需要的並不是他們,只是可以用來填缺的人。
金木水火土,不是指具體的誰,只是個面具化的符號,誰都可以來做,不堪勝任的人退出不了,只會死在任上,緊接著就有人替補,前撲後繼。
對鳳凰鸞扣來說,金木水火土五道,始終要有人,供它驅使,它一點也不在乎那個人是男是女,姓羅還是姓木,只要有人就行了。
自己、木代、一萬三、紅砂,還有曹嚴華,是第一批的金木水火土。
太多的凶險和未知,中途,每一個人都可能被替換,而替換,只會在一種情況下發生。
死亡。
羅韌站在門邊,看裡頭的每一個人。
其實,認識的時間都還很短,除了木代是他女朋友,其它人,談不上生死之交,也談不上多欣賞認同。
但是,他不希望看到任何一個人出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腳步聲,這聲音,他聽的出來是誰。
羅韌笑了一下,並不回頭,卻往後伸出了手。
果然,有人握住他的手了。
溫暖,纖細,而又柔軟,羅韌回握,輕輕一拉,就把她拉坐到身邊了。
問她:「吃完了?」
她從兜裡掏吃的遞給他,壓扁的小麵包,壓碎的餅乾。
說:「曹胖胖他們現在可壞了,吃東西跟搶一樣,你要是不動粗都搶不過他。」
又嘆氣:「有男朋友之後,壓力是比以前大,吃東西都要搶雙份的。」
羅韌大笑,他撕開麵包袋的封口,拿出扁扁的麵包咬了一口,說:「不過,有女朋友之後,吃東西是要比以前甜了。」
木代有些臉紅,卻又歡喜極了,眼睛裡亮亮的,像揉碎的星光,她抱住他膝蓋,下巴輕輕擱上去,看著他吃,還催他:「吃啊。」
真是喜歡她,都找不到什麼不喜歡她的理由。
羅韌想了想,問她:「妳真的收了曹嚴華做徒弟?」
木代點頭:「我覺得他人不壞,他未必能學到上乘的功夫,但是,強身健體也好啊。」
羅韌點點頭:「妳有空多教教他,以後……」
想到以後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心裡多少有點滯重,於是換了個看似輕鬆的說法:「以後打群架,也多個幫手。」
***
第二天一大早,兩艘船,再次出發。
人也分了兩撥,羅韌、木代和炎紅砂一條,一萬三和曹嚴華在另一條。
炎紅砂已經能走路了,自己在甲板上又是踢腿又是下腰,對面的曹嚴華羨慕的看著:那天聊天的時候,他已經知道炎紅砂也習武,而且跟人比劃過招是沒問題的。
真是太不平衡了,木代和炎紅砂都會武,反而他和三三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都是文弱男子。
這兩天出來,都沒空鍛鍊,曹嚴華悚然心驚,於是趕緊趴下,做了兩個俯臥撐。
對面的炎紅砂看到,問木代:「曹胖胖在幹嘛呢?」
木代朝這頭溜了一眼,漫不經心說了句:「大概累了,趴著休息呢。」
***
停船,關引擎,拋繩,在兩條船的上空架起繩路。
羅韌幫著木代把小木船推進水裡,低聲說了句:「小心啊。」
木代說:「放心吧,我不會落到水裡的。」
她慢慢搖動著槳,向著水中央划去。
嘩啦,嘩啦,船槳蕩起水波,陽光很好,但雲很多,有時候把太陽遮住,海面上就沒了陽光,森森的有點陰冷。
羅韌和一萬三已經穿好潛水服了,每個人都背了小的氧氣筒,曹嚴華在檢查鏈網的絞輪,炎紅砂在查看水眼,隔了一會就跟木代招手:「還沒來呢,妳放鬆。」
也沒法太放鬆,畢竟,她不會游泳,腳底的世界不是堅實的,是晃晃悠悠的。
嘩啦,嘩啦。
木代都說不清自己划了幾個來回了,兩邊的人都靠在船欄上看她,像是參觀動物園裡會划船的猴兒。
炎紅砂看了一眼電腦屏幕之後,懶洋洋地打呵欠:「沒來。」
老蚌或許變的聰明了,沒那麼容易被誘出水面。
木代划累了,把槳橫在船上,抱著膝蓋歇息,下巴抵著膝蓋,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沒睡好,睏意襲來,忍不住想打呵欠。
將打而未打,忽然愣了一下。
遠處的海面上,有一道水線,筆直,雪白,飛快,向著這邊過來,初見很遠,只交睫的時間,已經近了很多。
木代忍不住站起來,掏出那個迷你的望遠鏡去看。
水花翻捲,起落處,可以看到青灰色的蚌殼。
是那隻老蚌!
牠沒有直接從這片海域的海底浮出,而是從很遠的地方迂迴過來,所以吊在船下的水眼看不到老蚌。
牠甚至打破常規,整個兒豎了過來,像是立起在水中的極速旋轉的齒輪,所以只有一道細窄的水線。
而那條水線的延伸方向是……
木代悚然心驚:那幾乎是恰好把她的小船一分為二的!
水線瞬間逼近,她的瞳孔裡幾乎映出翻起的水花。
羅韌大吼:「木代!棄船!」
木代心下發冷,手足微顫,如之前無數次練習的那樣,瞬間提氣上躍,手剛挨到拉繩,一個輕身飛舉,整個身子絞到繩上。
就在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嘩啦一聲巨大水響,轉旋的老蚌騰空出水,向著繩上的木代劈旋了過去。
木代聽到曹嚴華因為極度驚恐而變得尖細怪異的聲音。
「牠飛!牠會飛!」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6:54
60 【仙人指路】第②⑦章
巨大的張開蚌殼轉旋而來,木代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有一種連空氣都被劈裂的錯覺。
羅韌覺得像是有冰柱,從天靈蓋直直刺入,凍住咽喉,直透心臟,他第一反應居然是去拔槍,拔了個空。
不是在菲律賓,沒有那把稱手的UZI輕型手槍。
就在這個時候,木代驀地撒手,又從繩上墜了下去。
一墜,一上,極短的時間差,蚌殼擦著她的身體直上,滾斷拉繩。
木代跌落在小木船裡,而老蚌去勢不減,一個長長的拋物線後直切入水。
整個過程,其實只幾秒鐘,但羅韌覺得,心臟已經停過一次了。
又有莫大的慶幸,木代的臨場反應能力,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還有,他看出,這老蚌並不會飛,只是像游魚一樣,借勢上躍。
木代茫然地從船艙裡爬起來,炎紅砂尖叫:「木代,妳趕緊划啊,划到這裡來!」
羅韌迅速解下船欄上的一截長繩,繩頭扣個扳手,凌空旋了幾下,遠遠地向著一萬三那條船扔了過去。
還好,他們有準備,兩船相隔的距離不是很遠,短時間裡可以為木代再拉一根繩。
咣噹聲響,扳手穩穩套住對面的船欄,一萬三和曹嚴華兩人趕緊去結死扣,正手忙腳亂間,曹嚴華忽然發覺,船好像……在震。
他臉色煞白地看一萬三,問:「你聽到了嗎?」
一萬三也聽到了。
震動來自船底,不同方位。
靜默了兩秒之後,曹嚴華只覺得髮根嗖一下根根立起:「牠……牠在切我們的船嗎?」
一萬三反應過來,轉向對面拚命揮手,聲嘶力竭大叫:「羅韌,開船走,牠在切船!切船!」
漁民出租的捕魚船,大是大些,但設備和速度都一般,想當成進退自如的「戰艦」使用簡直痴人說夢,船身包了鐵殼,可到底不是真的鐵板一塊,船底和船側可攻擊的地方太多──而且震動如果來自不同方位,就說明老蚌是在試探。
一萬三衝進船艙,試圖啟動開船,熟悉的引擎聲響起,一口氣還沒鬆完,咣噹咣噹幾聲,引擎歇了。
要命了,這就叫出師未捷身先死嗎?還沒開打呢,一條船已經掛了。
一萬三腦子裡迅速轉過好多念頭。
這裡離岸邊太遠,如果兩條船都歇火在海中央,那真是任人魚肉了。
他衝回甲板,衝著對面大叫:「我們船不能動了,你們先走!先走!再想辦法,別讓你們的船也廢了!」
話沒說完,高速轉旋的茲茲聲大作,老蚌出水,沿著船身中縫開始切旋。
海面上漾起波浪,推的木代的小船一漾一漾的,她划著槳,似乎要靠近那條拉繩,但是人力不及海浪的推力,反而離船更遠了。
曹嚴華頭皮發麻:「牠……牠是要把我們的船攔船截斷嗎?」
不過到底是實木包鐵,蚌殼切入船身的時候,速度有些變慢。
羅韌突然有了個主意,他看了一眼木代:很好,她離兩條船都遠了。
羅韌三兩步衝到船欄邊,把剛剛那條拉繩解了,繩頭扔給炎紅砂:「把她自己綁在船上,越緊越好,讓一萬三和曹嚴華也一樣。」
又遠遠示意木代:「離開,離開,別靠近!」
說完迅速進艙,俄頃船就發動了,掉轉身,和一萬三的船呈九十度,持續後退。
曹嚴華雖然不懂炎紅砂的吩咐是怎麼回事,還是趕緊利用船上的盤繩,一頭捆住自己,另一頭儘量往結實牢固的東西上綁,船下的震動持續傳來,視線裡,幾乎是鐵屑木屑亂飛了。
他問一萬三:「羅韌這是要幹嘛?」
一萬三隱隱猜到了。
羅韌這是要……撞船!
如何讓高速運轉的齒輪停下來?一般人的經驗裡,會攪入一根鐵棍,制止或者儘量降低輪軸的轉動。
同理,老蚌的轉旋雖然可怕,但是同樣受到外力的阻滯,就好像第一次時,木代用被子蓋住了它,這一次,牠的蚌殼切入船身,速度明顯降低。
如果能利用這一時機,從另一面也給老蚌同樣的阻力,那有極大的可能,在短時間內,讓老蚌的轉速降為零。
牠的蚌殼是張開的,這個時候,是剝離凶簡的最佳機會!
一萬三死死扣緊了繩頭,同時伸出手去攥緊了船欄。
遠遠的,羅韌的船後退了一段之後,果然向著這裡,加速了!
曹嚴華不敢再看,緊緊閉著眼睛,尖聲驚叫:「我不想死啊!」
看鬼片時,鬼還沒有出來,就嚇破膽地叫,幾乎要把同伴嚇死的人──就是曹嚴華這種了。
巨大的衝力迫來,一萬三牙關咬的更緊,正準備全力迎接那滅頂的一擊時……
他看到,羅韌的船近距離變相掃尾,變直撞為船身側撞。
雖然不是天翻地覆,但巨大的衝力、撞力加上水的變動拂起,還是讓一萬三有要翻船的驚懼感,胃部極大不適,整個人像是被拋起,又狠狠落下,眼前激起水排的牆浪,但是……
但是,他沒有漏過那聽起來幾乎美妙的聲音:那種齒輪咯吱咯吱,欲轉而不轉,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聲音。
一萬三躺到了甲板上,船已經被浪打濕,一躺下去,海水很快浸濕了後背,但他不在乎。
他就那樣躺著,兩隻船幾乎就快並到一起,跨個一大步就能跨過去,他看到羅韌扶著門框從駕駛艙裡出來,穩著身子從工具箱裡拿出了鑿子和錘子。
一萬三掙扎著爬起來,向船舷邊爬了幾步,低頭去看。
老蚌就在底下,張開的兩扇蚌殼分別卡在兩邊的船身裡,徒勞地四下想轉,卻又像被破壞了電源的機器,嘎登嘎登,動作笨拙。
一萬三哈哈大笑。
你也有今天啊。
太陽縮到雲層後面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海面上茫茫的,像起了霧。
刺鼻的腥味,淺褐黃色的蚌肉,在那之間,他看到一個四四方方的珍珠盒子。
又或許,只是被老蚌分泌的珍珠質給裹住了。
在蚌肉之間,還有大大小小的珍珠,不是很圓,一邊光彩像略微鍍了金,羅韌認識這種珠子,那個時候,想給口哨配個珍珠送給木代時,店員跟他講過,這樣的珠子叫「璫珠」,就是古人說的明月珠,白天,天氣晴朗的時候,可以看到珠身有一線光芒閃爍不定。
大家都掙扎著爬起湊過來,曹嚴華喘著粗氣說了句:「都沒受傷吧?」
好像沒有,不過,即便受傷,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羅韌跳下水中,半邊身子倚一條船,腳踩住另一條船的船身,把鑿子抵在那個骨灰盒的後頭,屏住一口氣,狠狠砸了一錘子。
蚌身震動,連帶著船都在微微搖晃,蚌肉劇烈收縮,炎紅砂大叫:「看!」
不用她說,大家都看見了,珍珠盒的盒面,忽然間漾起血一樣的紋絡,中間一道豎長,兩邊兩道短小。
這個字,很好認,也最象形。
甲骨文的「水」字。
第二根凶簡,果然就在裡面。
一萬三喃喃:「因刀致死,因水而亡,所以,這是告訴我們死亡的原因嗎?」
他們之前討論過,七樁兇案,是不是應該各有寓意呢?就像基督教中所說的七宗罪一樣,分指貪婪、色慾、貪食、嫉妒、懶惰、貪食、暴怒?
羅韌否決了這個想法,原因很簡單,神棍說,那是世上最早的七樁有記錄的兇案。
因著最早,時間上的發生應該臨近,不可能分門別類,你代表貪婪,我代表嫉妒。
第一根凶簡是「刀」,第二根為「水」,答案似乎漸漸明朗。
第二鑿,一錘定音,那個珍珠骨灰盒離體,蚌肉抽搐般翕動了片刻之後,慢慢偃息。
炎紅砂怯怯問了句:「死了嗎?」
羅韌沒有回答,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四下看去:「木代呢?」
***
木代呢?
不在你的船上,也不在你們船上嗎?想起來了,那個時候,要撞船,為免波及,讓她避開的。
但是,人呢?
羅韌著急起來,他把骨灰盒塞給一萬三,快步上船,迅速站上了船頂,極目之內,一片沉寂,再遠些就是霧了,迷迷憧憧的,連岸都看不大清。
船下頭,炎紅砂他們已經喊起來了。
「木代……」
「小老闆娘……」
「妹妹小師父……」
羅韌的臉色慢慢轉作灰白,問了句:「她會不會落水了?」
會不會是,撞船時,掀起的浪太大,把她的船掀翻了?那個時候,船剛剛撞過的時候,每個人都有一段時間的暈眩和巨大耳鳴,什麼都沒聽見,而清醒過來之後,他只想著對付老蚌……
木代有呼救過嗎?她會不會是……淹死了?
炎紅砂他們好像也想到這一點了,神色驚惶地低頭去看水面。
羅韌的腦子裡嗡嗡的,好像聽到一個聲音在說:淹死一個人,很快的,要不了多久的。
他咬了咬牙,迎著眾人驚惶的目光,一頭紮進到水裡。
沒有太陽,水裡出奇的冷,羅韌屏住氣,拚命的往下,摸索,再摸索。
直到一口氣再也屏不住,才反向上浮,快出水面時,他看到頂上的水花,一萬三也下來了,還有炎紅砂,炎紅砂的腿不好,腰上繫了繩子,跟曹嚴華說話,如果她上不來,在下頭抖繩子,就趕緊把她拉上來。
嘩啦一聲出水,清冽的空氣湧入肺腔,曹嚴華一個人,抱著骨灰盒站在船邊,愣愣問他:「我小師父在下面嗎?」
羅韌不說話,曹嚴華臉色越來越白,幾乎帶了哭音了:「我小師父不在下面嗎?」
羅韌忽然「噓」的一聲,示意曹嚴華不要說話。
他屏住呼吸,眼睛漸漸亮起來,問他:「你聽到什麼了嗎?」
聽到什麼?沒有啊。
羅韌好像真的聽到了什麼,他辨了一下向,猶豫似的看了看兩條挨在一起熄火的船,再次躍入水中,撂下一句:「待會讓一萬三試船。」
不是,你去哪,倒也說一聲啊,曹嚴華眼睜睜看著羅韌游遠。
嘩啦兩聲水響,炎紅砂先屏不住出水,曹嚴華知道她腿使不上力,趨身過去正要扶她,炎紅砂忽然臉色大變,驚怔似的往後縮了一下,說話都結巴了。
「曹……曹胖胖,扔掉,扔掉!」
扔掉,扔掉什麼啊?他懷裡,就抱了一個骨灰盒啊。
曹嚴華莫名其妙低頭去看,目光所及,嚇的魂兒都飛了。
骨灰盒的珍珠盒面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凸起了一張怪誕的人臉,那臉左衝右突,像是隨時都要破盒而出。
是凶簡嗎?第一根的凶簡還是竹簡形狀,第二根為什麼不一樣呢?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7:06
61 【仙人指路】第②⑧章
曹嚴華嚇的大叫一聲,直接把骨灰盒扔了出去,炎紅砂眼見骨灰盒是向自己這個方向擲過來的,頭皮都炸起來,沒命一樣拿手擋了出去,擋完忽然反應過來:那是老蚌的方向!
骨灰盒萬一貼回去,老蚌會不會就……死而復生了?
曹嚴華也想到這一點了,他難得反應快一次,關鍵時刻,居然大喝一聲,兩手抓出船欄,身子從船欄下頭直溜出去,一腳踹飛了骨灰盒。
就聽一萬三暴喝:「你倆有病嗎!」
曹嚴華沒來得及回答,他功夫不行,收放無法自如,整個人控不住,撲通一聲落水。
炎紅砂回頭,看到一萬三怒目圓睜,像是恨不得吞了他們,身後不遠處,骨灰盒正在海面上一下下的蕩著。
炎紅砂心虛地回憶了一下剛剛的場景,曹嚴華扔──她擋──曹嚴華再踹,不明白的人看,還以為是拋球拋著玩吧,難怪一萬三要發火,那是他爸的骨灰盒啊。
一萬三不想跟他們兩個費口舌,轉身朝骨灰盒游過去,曹嚴華狗刨著在水面上勉強支撐,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朝著一萬三大叫:「三三兄,你當心,別伸手去碰,我剛剛親眼看見,它要出來的樣子!」
一萬三的手正向骨灰盒伸過去,聞言硬生生定住,過了會轉身吩咐曹嚴華:「拿撐篙。」
曹嚴華聽懂了,手腳並用著爬上船去,俄頃抱了根撐篙出來,協助一萬三,把骨灰盒慢慢撥近。
一萬三和炎紅砂也都水淋淋地上來了,一萬三問曹嚴華:「你真看見了?」
曹嚴華很肯定:「要出來的樣子,就像上次,凶簡想從聘婷的身體裡出來似的,就是這次它不是竹簡的形象,好像一張臉啊……」
想起那張怪形怪狀的臉,曹嚴華一陣哆嗦。
一萬三用盤繩編了個簡單的網兜,身子伏到甲板上,把網兜從船欄下放的空隙處放了下去,在曹嚴華的撐篙幫助下,把骨灰盒兜了起來,慢慢往上提。
曹嚴華和炎紅砂兩個屏住了氣,一左一右趴在他身邊,都伸了腦袋往下看,炎紅砂試圖阻止他。
「別,別提那麼近……」
女孩兒家,就是唧唧歪歪的膽小麻煩,一萬三皺著眉頭,正想嗆她兩句,忽然砰的一聲,珍珠盒面上瞬間凸起一張獰笑的人臉,像是要撞將出來。
一萬三嚇的手一哆嗦,網兜帶著骨灰盒撲通一聲落水,不過幸好,提繩還拉在手裡。
炎紅砂和曹嚴華兩個剛剛被嚇過,此時反而比一萬三來的淡定,炎紅砂甚至有幾分得意:「看見沒,我讓你別提那麼近吧。」
一萬三沒理會她,脫口說了句:「看!」
骨灰盒正浮在水面上,盒面平平展展,泛著米白色的珍珠瑩光。
一萬三若有所思:「好像剛到水裡,那張臉瞬間就沒了。」
曹嚴華一下子反應過來:「凶簡怕水,它不敢直接出來!」
越想越覺得後怕:凶簡之前待在老蚌體內,可以借助老蚌來去自如,脫離了蚌身之後,急著找「下家」,自己剛剛居然好死不死把骨灰盒抱在懷裡,如果不是炎紅砂叫的及時……
曹嚴華打了個寒顫。
但是當它浸在水裡的時候,只能靠外頭的盒子保護,盒子萬一破碎,就等同直接入水,所以頗為忌憚,不敢立刻破盒而出。
怎麼辦?就這樣用網兜兜著,浸在海裡?
一萬三斜了他一眼:「找個盆,桶,或者水箱吧,再造個金木水火土的陣,不說能頂十天半月,撐上兩天是沒問題的。」
曹嚴華這才想起羅韌走前吩咐的話:「我小羅哥讓你試船呢。」
是嗎?現場看起來,的確是一片狼藉,兩條船都癱瘓在這,船試不好,連岸都回不去。
一萬三問他:「羅韌知道木代去哪了?」
曹嚴華說:「看起來,好像是知道了……」
***
羅韌確信自己是聽到了口哨聲了。
說不清游了多久,口哨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藏在無邊無際的薄霧背後,但方向應該沒錯,隨著他不斷的前行,越來越清晰了。
近處橫著什麼,游近了看才發現是船槳,羅韌伸手把船槳撥開:木代怎麼了,連船槳都丟了嗎?
只是,沒空去想那麼多了,再一次浮出水面,他終於隱約看到不遠處橫著的孤零零的小船,還有船上坐著的人。
那一口提著的氣終於鬆下來,這個時候,忽然覺得胳膊和腿都有千斤重,再也提不起來,身體的痠痛和疲乏鋪天蓋地襲來,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就到了。
十米……八米……五米……
終於伸手搭到船,羅韌的身體都有輕微的痙攣了,他額頭抵住船舷,劇烈的喘著氣,胳膊一陣陣發顫。
好一陣子,他才抬起頭看木代。
她一定哭過了,眼圈泛著紅,手裡攥著那個口哨。
羅韌說:「妳漂的可真遠啊。」
這是實話,今天海上有浪,小船會不自覺的隨流而飄,又起了霧,可視度比平時低,但是根據最初聽到的哨聲判斷,她這位置不是一般的遠,而且,一般的距離也不可能讓他手腳發軟。
妳漂的可真遠啊。
木代說:「又不是我想漂的。」
又說:「你上來吧。」
不是不想上去,現在手足都沒力氣,覺得爬上船都很難做到。
羅韌看了她一會,說:「妳下來一下。」
「我不會水。」
「沒事,不會淹到妳。」
木代猶豫了一下,小心地坐到船舷邊,摟住羅韌的脖子,然後慢慢挪下來。
沒有淹到,羅韌很快就摟住她的腰了,胳膊慢慢收緊,海水浸透衣服,很涼,卻更容易感知到他的身體和溫度,她在海裡沒有支點,只能偎依著他。
為什麼讓她下來?
羅韌輕輕湊到她耳邊,說了聲:「對不起。」
有點說不下去,只是摟住,然後把臉埋進她肩窩。
他是真的覺得很對不起,那段時間,和老蚌惡鬥的那段時間,他是真的把她給忘了。
游過來的這一路,海水也許並不很涼,但對他而言,冷的徹骨,他設想了可怕的可能:如果她不是漂走,而是淹死了呢?
她會淹死的,她一定會淹死,因為他忘記她的那段時間,足以夠她淹死好幾次了。
老蚌很重要嗎?那隻畜生很重要嗎?抓不住又怎麼樣?羅韌痛恨自己在那段時間,下意識地把對付老蚌放到了第一位。
木代呢?被他忘記了。
所以重新看到她的那一刻,他有失而復得的感覺。
幸虧,幸虧她沒有出事,幸虧那可怕的假設沒有發生,如果她出事了,真是自己人生中最荒唐拙劣痛悔的一筆,為了一隻蚌,把她給丟了。
木代有點奇怪,羅韌剛剛是同她講「對不起」嗎?有什麼對不起的呢?
羅韌說:「來,上船吧。」
他把她送回船裡,眼神和動作都溫柔,只想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
木代問:「怎麼回去啊?」
羅韌笑笑:「先歇會吧,我們不著急,說不定一萬三修好了船,可以過來接我們。最多我帶著船往回游。」
聽到一萬三的名字,木代一下子想起來了。
「你們怎麼樣了?那隻老蚌呢?」
羅韌說:「沒事了,已經解決了。」
木代長吁一口氣:「嚇死我了,那時候我還以為我要死了,腦子裡一片空白。」
羅韌笑她:「跟當初我拿刀子嚇妳,哪個更嚇人?」
木代說:「不一樣的,那個時候,我雖然嚇哭了,但是沒那麼怕。這次不一樣的,我直接就嚇懵了……」
她瑟縮了一下,垂下頭來,羅韌微笑著,伸手去想拂她的頭髮。
「然後,不知怎麼的,我就在這裡了,霧又大,聽不到聲音,又看不到你們……」
羅韌心裡咯噔一聲,伸出的手慢慢收回。
她還在低聲喃喃:「然後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哨子,我想,如果吹哨子的話,你可能會聽見的……」
她仰起臉來:「然後我果然就看見你了。」
羅韌笑了一下,但是這一次,笑的有些牽強。
他問:「木代,妳還記得,妳從繩上摔到船裡嗎?」
木代疲憊的搖頭:「我可能嚇懵了,我就記得我在繩子上,然後老蚌忽然飛起來,曹胖胖還喊說老蚌會飛……」
一股怪異的感覺從心底升起。
「那我當時要撞船,讓妳避開,妳記得嗎?」
木代露出疑惑的神色來:「你要撞船嗎?我不記得啊,可能當時太亂了,我太慌,沒注意吧。」
「木代,妳的船槳呢?」
她好像這時才察覺到船槳不見了:「可能是我上繩的時候,小船一晃,船槳落到水裡去了吧。」
羅韌在心裡說:不是的。
那時候,老蚌向著繩上切旋的時候,木代驀地撒手落下,他還在心裡誇她,臨場反應能力,真是出乎自己的意料。
再然後,他們拉繩,想幫木代上繩,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划著船,反而離繩遠了。
現在想想,確實是不對勁,木代的動作一向很快的。
接著,他決定撞船,於是對木代講,離開,離開,別靠近。
他親眼看到她把船划遠了的。
但是現在她說,不記得,沒印象,只記得自己在繩上,老蚌朝著她切旋,下一刻,就到了大霧裡,小木船上,大夥兒都不見了,連木漿哪去了都不知道。
這要怎麼解釋?嚇暈了嗎?他不相信。
當時,他喊出「離開,別靠近」的時候,把槳划遠的那個人,是她嗎?如果不是,是誰?
羅韌忽然恍惚起來。
木代奇怪地看他,又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麼了?」
羅韌回過神來,他盡力壓伏下內心的不安,對她回以一笑,說:「沒什麼。」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7:18
62 【仙人指路】第②⑨章
回去的中途,遇到了一萬三他們前來接應的船,船沒完全修好,開一下停一下,跌跌撞撞像是才學會走路。
曹嚴華幫著把木代拉上了船,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後,眼睛瞪的跟銅鈴似的。
──妹妹小師父,我們和老蚌打的天昏地暗的,妳怎麼就漂走了呢?
──要是我小羅哥沒找著妳,妳得漂哪兒去?漂去西天取經嗎?
炎紅砂瞪他:「去,去!」
她拿了床毯子,幫著木代包起來,女孩兒就是心細,看出木代身上濕了會覺得冷。
老蚌撈上來了,了無生氣地躺在甲板上,骨灰盒上綁了鐵鏈,放在盛滿了水的水桶裡,桶身上寫滿了字,這次寫的相當直白,諸如:「金木水火土」、「老子」、「鳳凰鸞扣」。
一萬三聳聳肩說:「頂得一時是一時嘛。」
羅韌問:「另一條船呢?」
「壞的比這條厲害,趕著來接你們,先扔那了。」說到這,像是想起了什麼,「虧得你不是直撞,不然兩條船都得廢,你還挺有先見之明的。」
他覺得羅韌在那一瞬間,改直撞為側撞還是挺明智的。
羅韌看了他一眼,說:「過獎了,我當時沒想那麼多,我只想著,兩條船都是我出錢租的,撞壞了我還得賠。」
***
回到原先的位置,一萬三繼續鼓搗著按照圖紙修船──至少能讓船回到岸邊,羅韌則穿戴好裝備下水,去帶回炎九霄的屍體。
炎紅砂感動的不行,跟他說:「羅韌,你真是個好人。」
羅韌下水之後,炎紅砂的感激之情還是無以言喻,又去找木代:「木代,妳趕緊嫁給羅韌好了,他真是不錯的。」
木代很疲憊的樣子,說:「我要睡覺了,睏的很。」
哦,睡就睡吧,木代睡著之後,炎紅砂幫她把毯子角掖好,躡手躡腳出去,又關上門,感覺這樣,像是間接報答羅韌了。
很快,羅韌就帶著炎九霄的屍體上來了。
在水下這麼久,潛水頭盔早就進了水,頭顱慘白腫脹,炎紅砂不敢靠近,羅韌用外套把炎九霄上半身遮住以後,她才紅著眼挪過來。
跟這個總在外頭忙東忙西的叔叔,談不上特別深厚的感情,但到底也是叔叔。
她打定主意,就近把叔叔的遺體火化,這事,暫時也不告訴爺爺。
正恍惚間,聽到曹嚴華在說:「那這老蚌,怎麼辦呢?」
羅韌說:「死都死了,你帶回去做什麼?」
曹嚴華嘀咕:「那這裡頭,還有珍珠呢。」
「你沒心理陰影?給你做串項鏈,你會帶?」
難道就這樣掀回海裡去嗎?曹嚴華怪捨不得的。
炎紅砂忽然反應過來,說:「給我吧。」
羅韌點頭:「也行,妳叔叔本來也是衝著珍珠來的,妳把這些帶回去,也算是不空來一場。」
炎紅砂搖頭,給他解釋:「我家裡本來就是採寶的,有很多合作的下家,價錢相對合理。我雖然不大會看珍珠,但這老蚌胎裡的珍珠成色都不錯,能賣個好價錢。船都撞壞了,要賠不少錢,可以用賣來的錢貼補,如果還有剩下的,見者有份唄。」
見者有份!這四個字太動聽了!
曹嚴華登時就激動了,這一趟累死累活的,小命都搭上半條,如果能有些貼補,那是極好的──而且這些珍珠的成色何止是不錯啊!
紅砂妹妹真是慷慨大方。
羅韌並不在意,隨口說了句:「隨便吧。」
又問:「木代呢?」
「說是睏的很,累了。」
是嗎?羅韌有些微的不安,但是自己也說不大清楚,這不安究竟來自哪裡。
***
船勉強能動時,已近黃昏,兩條船一般的德性,走著走著就癱瘓,有時候又像搖搖車,擺得人哭笑不得。
終於到達歇腳的村子,羅韌找了村裡的機械工來修船,曹嚴華朝村裡人借了刀子,自己一顆顆的先把珍珠給剜出來,裝了滿滿一塑料袋,想著這一行居然有意外之喜,樂的眉開眼笑的。
他並不是貪財的人,但是,放眼看去,這全天下奔波勞碌的,有幾個敢說不是為財呢?
晚飯是付了錢,請就近的一戶村民家給做的,熱氣騰騰,有魚有蝦有肉,白米飯堆的像元寶尖,真是這些日子以來,吃的最好的一頓了。
木代也睡眼惺忪的起來了,幾個人在船艙裡圍坐就餐,艙門一關,憑添幾分暖意。
曹嚴華吃的呼哈呼哈的,忽的一抬頭,看到羅韌在看木代。
他笑的賊賊的,說:「小羅哥,吃飯唄,吃完飯再看唄,我小師父又不會跑了。」
木代臉一紅,心裡卻是歡喜的,抬頭看羅韌,羅韌輕易就把話題岔開了去:「今天晚上,大家都睡在一個艙裡吧,就像上次小商河一樣。」
又囑咐一萬三:「你留意一下,能不能畫出水影。根據上一次的經驗,你是最先看到的。」
***
一萬三一定會是第一個看見的嗎?曹嚴華有點不服氣,臨睡前,他去到岸上,拿塑料袋兜了一袋的沙土,就擱在頭邊上,一直盯著看。
炎紅砂挺羨慕的,覺得他們每個人都能看到些什麼,真是怪稀罕的。
自己偏偏就不能,有點低人一等的感覺。
她無精打采的躺在床上,想跟木代說會話,誰知她鼻息淺淺的,又睡著了。
炎紅砂想著:木代今天,可真是嗜睡啊。
***
羅韌在外頭打電話。
先打給張叔,這個點正是酒吧最忙的時候,電話一接通,就聽到張叔忙的火燒火燎的聲音,估計在支使新的夥計:「快,快,點單。」
然後匆匆走到僻靜處跟他通話,劈頭就問:「我們木代怎麼樣了啊?」
聲音裡,有隱隱的不悅。
當然不悅,直接間接的因為這個羅韌,他酒吧的人幾乎跑光了,前兩天一萬三來了個沒頭沒腦的電話,說什麼木代不能說話,可把他擔心壞了。
得知都平安無事,這兩天就會回麗江,他總算是放了心。
掛電話之前,羅韌忽然欲言又止。
「張叔,我想問一下,木代從前,會突然忘掉些什麼嗎?」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就是那種,自己做了什麼,但是事後,完全不記得。」
張叔呵呵笑起來,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好笑的。
「有啊。」
羅韌心裡一喜。
「小老闆娘要是喝醉了,酒醒之後,就完全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了。」
不是這種,羅韌有些失望,但還是問了句:「木代不能喝酒嗎?」
「能喝,有時候自己閒著沒事,她都會斟杯酒在手邊,當飲料喝。但是她喝酒有個度,就像量變到達質變的那條線,到那條線,可就糟糕了。」
張叔嘖嘖,又像是心有餘悸的後怕:「她要是喝醉了酒,可太可怕了。」
羅韌苦笑著掛了電話。
不是的,木代今天這種情況,跟喝酒沒關係。
他想說服自己別多想,安然接受她只是「嚇懵了」這個理由,但是不行,心裡總覺得哪裡不對。
有個可怕的念頭,她會是被凶簡附身了嗎?雖然有一根凶簡已經被確認就在那個骨灰盒裡,但如果這老蚌身上,有兩根凶簡呢?
當時,她從繩上下墜的時候,老蚌擦著她的身體上旋,會不會就是這錯身而過的時間?
羅韌的腦子很亂,勒令自己別再胡思亂想,但是止不住。
回身時,船艙的燈已經熄了。
時間不早了,已經是睡覺的點了,而且,一萬三的水影,最好在沒有光的情況下畫的。
羅韌猶豫了一下,又撥通了神棍的電話。
那頭很吵,他聽見神棍中氣十足的大叫:「每次來,都讓我幹活兒!信不信我下次不來了!」
神棍也會被人欺負嗎?聽來匪夷所思,但不知為什麼,他說話的語氣,總讓人有種「言若慍怒,心實喜之」的感覺。
羅韌問:「你不在麗江了?」
「不在,我看朋友來了。」他像是想起什麼,「那個火,你找到了嗎?」
「找到了怎麼樣?找不到又怎麼樣?」
神棍的聲音壓的低低,又有隱隱的得意:「如果找到了,我大概能知道,怎麼救聘婷。」
羅韌渾身的血一下子激到了頭頂:「怎麼救聘婷?」
「你聽好了,凶簡跟鳳凰鸞扣,是一定水火不相容的。如果說你們真是鳳凰鸞扣選定的人,那相當於金木水火土五種力量,被引渡到你們身上。我想了個比較粗暴的法子,但是應該可行……」
「把你們五個人混合的血,注射到聘婷的體內,很可能,會逼出那根凶簡。」
五個人混合的血,注射到聘婷體內……
「這種,血型不合,可以嗎?」
「哎呀小蘿蔔,你腦子裡裝著的,都是蘿蔔嗎?」神棍不滿地嚷嚷,「這種時候,你還想著血型,你思維發散一點好不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嚴格依照科學的,而且,聘婷已經那樣了,你就當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羅韌腦海中,好像閃爍出細小的火花。
五個人混合的血,注射到聘婷體內……
他突然問神棍:「如果五個人分具金木水火土的屬性,是不是說明,凶簡不會附身?」
剛一萬三不是說了嗎,骨灰盒裡原本有張猙獰的人臉,但是扔回水裡之後,盒面瞬間就平展了,水是五行之一,木也是啊,木代能從木質裡看到鳳凰鸞扣的訊息,如果木的力量被引渡到她身上,理論上,凶簡也會忌憚她的……
神棍倒沒想過這個,有些不確定:「好像……也有這個可能。」
羅韌長長吁了口氣。
***
船艙裡,忽然傳來炎紅砂的尖叫聲。
羅韌渾身一震,快步衝了進去,順手撳著了壁上的燈,所有的人都起來了,木代正揮手幫炎紅砂打扇,抱歉似的看羅韌他們,用口型說了句話。
她做噩夢了。
還以為是出事了,羅韌鬆了口氣,看向一萬三,一萬三搖搖頭,把手裡的畫本遞給他,說:「只畫了一半。」
羅韌接過來看。
那一頭,曹嚴華在床墊子上爬了幾下,爬進木代她們的床,問說:「紅砂妹妹,妳做了什麼噩夢啊?」
炎紅砂小聲說了句:「我夢見把叔叔火化了。」
***
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白天的時候,她決定就近把叔叔炎九霄火化,晚上,就做了個跟火葬場有關的夢。
夢見她把叔叔炎九霄送去火化了。
火葬場裡,空蕩蕩的,她一個人,推著載有叔叔遺體的小推車,到了焚化爐邊。
那個焚化工長的怪形怪狀,頭上還蒙了黑色的布罩,甕聲甕氣跟她說:「妳回一號監控室去等。」
那裡有一排房子,都是監控室,監控室裡裝有閉路電視,方便遺屬觀看焚化的過程。
一號監控室,在那一排房子的第一間。
於是她回到監控室裡,監控室裡有三排座椅,她坐第一排,正中。
她一直盯著電視屏幕看,終於有影像了,她看到叔叔裹著白布的屍體慢慢進了爐口,再然後,幾乎是瞬間,火起,爐口一片火紅。
按照老一輩的習慣,這個時候要喊一句「躲火啊」,提醒那個正要離開的魂魄不要被人間的炙火燒傷。
炎紅砂低下頭去,擦掉眼角的眼淚,再抬頭時,忽然如遭雷噬。
她看到,爐口出現了一個女人,披頭散髮的女人,正在尖叫,閉路電視是沒聲音的,但正因為沒有聲音,視覺的衝擊尤為恐怖,那個女人痛苦而扭曲的臉,幾乎要掙出屏幕。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7:31
63 【仙人指路】第③⓪章
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燒的是叔叔的遺體,卻出現了這樣一個女人?
閉路電視是即時播放的,難道說此時、此刻,有個女人,正在活活被燒死?
炎紅砂覺得全身的血一下子滾燙,像是也被烈火炙烤地沸騰了,她衝出監控室,向著焚化爐直奔過去,大吼著:「有人,裡面有人啊……」
那個焚化工還在焚化爐外站著,炎紅砂衝過去,結結巴巴:「那個……那個……」
說著說著,她忽然覺得不對勁。
炎紅砂低頭去看。
那個焚化工的褲子裡,尾椎的位置,鼓囊囊的一團,好像在動,像是……
像是有條尾巴。
再然後,他緩緩的,伸出帶黑色手套的手去拉布罩,先看到他的脖子,毛茸茸,再然後是嘴……
炎紅砂尖叫一聲,就是這一聲,讓她最終醒了過來。
夢裡的那個人,長了一個狗頭。
***
曹嚴華被這個噩夢瘆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本想安慰她的,現在只餘自己心悸了。
羅韌低頭去看手裡的畫,的確只畫了一半,畫上有幢起火的房子,大火中現出一個女人痛苦而猙獰的臉,而右下角,只開了寥寥幾筆,似乎還蹲著什麼。
他把畫本還給一萬三。
羅韌有一種感覺,炎紅砂所做的夢跟一萬三所畫的畫,其實是一個場景,只不過畫面直白,夢境卻蕪雜,摻雜了炎紅砂自己的所思所想,整個場境複雜化了。
得知自己的夢跟一萬三的畫可能是同一場景之後,炎紅砂驚訝極了,問說:「為什麼我也能看到呢?不是只有你們才能看到嗎?」
木代說:「雖然是夢,但妳是從火裡看到的呢。」
說到這裡,忽然想到,金木水火土,五個人,五種秉性,總好像有什麼寓意。
羅韌沒吭聲,一萬三眉頭緊皺,顯然跟她有一樣的困惑,至於曹嚴華,幾步跑回自己的鋪蓋邊,把塑料兜裡的那攤泥沙顛顛抖抖,看得目不轉睛。
他有一種沒道理的緊迫感,覺得連炎紅砂這種新加入的都看到了,自己資歷這麼老,居然什麼都沒看到,真是……
豈有此理!
***
第二天一早,大家傳看一萬三的畫,這一幅是他在已經畫出水影的情況下根據畫面裡的位置、遠近、筆畫等重新調整了再畫的,經過修飾,一目瞭然。
畫面上是個院子,房間都已經吞噬於大火之中了,女人的臉隱隱自火中顯露出,表情痛苦,目光憎恨。
畫面的右下角是一叢長勢恰好的芭蕉葉,旁邊蹲了隻狗。
當然,或許是狼,狼狗不分家。
那是隻狗的背影,自然看不到表情,但不知為什麼,看得人後背發涼,總覺得那狗坐的氣定神閒,像是安然欣賞那女人被燒時的慘狀。
炎紅砂抖抖索索地說:「這不是家養的狗吧?我家裡要是養這樣一條狗,還不如打死算了。」
她看多了忠犬護主的故事,覺得主人家遭遇大難,豢養的狗不說拚死上前營救也就算了,反而安坐如山,實在天理難容。
又忽然突發奇想:「羅韌,那個夢會不會是個預兆?原先我就打算就近找個火葬場把叔叔先火葬了的,會不會是,火葬場裡,會發生什麼事?」
羅韌搖頭,指著畫示意他們看。
那個女人,雖然幾乎被湮沒在大火之中,但是脖子以下,還是能看到些的。
「看到她的衣服式樣了吧,右衽,這至少得是民國乃至之前的衣服式樣了,還有這裡……」
他又指了指畫面的邊角,火焰中顯露出的一截弧形門洞:「如果把這個門洞復原,應該類似我們看到的園林裡的邊門。還有院子裡種植這樣的芭蕉,都不像現在的住宅風格。」
他沉吟了一下:「保守的說,距今八十到一百年是有的。」
這麼久嗎?那想查也無從查起了吧。
木代問一萬三:「只有一幅水影嗎?我記得上次,應該是兩幅啊。」
上次,一萬三畫出了兩幅,隱瞞了其中一幅,但後來大家分別、各自都接收到了訊息。
一萬三趕緊撇清自己,他這次可沒什麼隱瞞的,水影裡,他的確只畫出這一幅。
羅韌沒說話,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圖下那隻似狗似狼的畜生身上,他記得,在小商河畫出的水影,上頭也有一隻類似的畜生。
當時,曹胖胖的理解裡,看圖不能只看表面,得看深層的意思,那個似狼似狗的畜生,代表了一種邪惡勢力。
果然,曹嚴華又急吼吼地發言了:「我覺得吧,這隻狗,其實不是狗,是一種藝術的誇張。我紅砂妹妹看到的,不就是一個長著狗頭的人嗎?這就說明了,這是一個狼心狗肺的衣冠禽獸!」
「看見這女的眼神沒?那種憎恨,火八成就是這個禽獸放的。啊,我知道了!」
曹嚴華像是忽然頓悟了什麼,激動的雙眼放光:「這兩幅圖可能得連在一起看,記不記得第一幅圖是這隻狗蹲在凶簡邊上,八成是被凶簡附身了,然後就來放火害人了!就像老蚌被附身了,然後害人一樣!」
雖然道理聽起來夠歪,但是似乎又確實是那麼回事。
暫時似乎只有這些訊息了,羅韌把畫紙捲好了收起,猶豫了一下:「我想跟你們……商量件事。」
他把神棍關於注血幫聘婷逼出凶簡的想法提了一下。
沒人反對,畢竟只是抽一點血,又不是要命,曹嚴華還擼起袖子,拍打手臂上的血管,好像在看是不是方便下針。
羅韌說:「那五珠村這裡,暫時就告一段落了。你們看看這頭還有什麼事要做的,沒有的話,我們就回去了。」
有短暫的沉默。
頓了頓,一萬三說了句:「我想回村裡一趟,這趟回來,都沒能在村裡好好走走。」
炎紅砂也小聲說了句:「我要幫我叔叔遺體火化,火化的話,是不是手續還挺複雜,不是有錢就行吧?」
***
炎紅砂要留,木代就得留,畢竟她是「保鏢」,而既然木代要留,曹嚴華也就順理成章的留,因為他是徒弟。
無論從哪方面看,羅韌都沒道理先走,索性也就都再留兩天。
退了船結清租金之後,一萬三自己回五珠村,其它人在附近的尋了旅館,要了個裡外多人的套間住下,料理炎九霄後事的同時等一萬三過來會合。
羅韌極其注意木代,但又不得不承認,她跟從前又沒什麼兩樣了,那天海上的事情,好像真的只是小小的意外插曲。
最忙的是炎紅砂,跑進跑出,開死亡證明,聯繫殯儀火葬場,也虧得她的確是炎九霄的親屬,很多事情只要瞞過炎老頭還是可以代為出面的,而且炎九霄死亡多日,屍體再拖延著放下去確實也不合適。
火化的當天,她堅持大家都陪她一起去,理由是:說不定關於火葬場那個夢,真的是個預兆呢?
於是除了在五珠村的一萬三,所有人都去了,為了避免讓凶簡離開視線──曹嚴華找了個塑料袋把桶罩住,一路抱著去,又抱著回。
火葬場不大,但所有工作人員各司其職,過程很順利,一切井然有序,炎紅砂不死心,想去火化間那看個究竟,被人禮貌地請出來了。
那個人身材單薄瘦小,小鼻子小眼的,也不是夢裡焚化工的模樣,炎紅砂覺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還特意去瞧他的褲子,那是條裁剪得當的褲子,前後都貼身,也不像藏了條尾巴。
當天晚上,一萬三從五珠村回來,懶懶散散的樣子,拎了個布包,裡頭東西不大,但看著沉甸甸的。
曹嚴華問他都幹嘛了。
他漫不經心地回答:「也沒幹嘛,給我媽燒了紙錢,守了墳。每家每戶都去走了走,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唄。」
整個村子只他一個人,想幹嘛幹嘛,是,村裡人都走了,房子都還留著呢。
他走一家禍害一家,踹門,砸窗戶,搬起石頭把笨重的不及帶走的灶鍋砸穿,心裡無比暢快。
小時候,母親教他村裡的忌諱,去人家家裡玩兒,別動人家的鍋,那是人家吃飯的傢伙,你要是把人家的鍋磕著碰著,灶神一生氣,那家人就得餓肚子呢。
現在好了,通通砸了,餓就餓唄,反正餓不到老子。
那一口惡氣,積攢了許多年的惡氣,就這樣朝著沒知沒覺堪稱無辜的門窗物件上發洩過去,自己都覺得自己欺軟怕硬荒唐可笑,但是隨便,無所謂!
砸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陽光曬的他眼花,眼前卻晃動著許多年前的那個日子,那個薄霧濛濛的早上,身後一隻手,猛然一推,就把他推出了村人的圈子。
「江照,從今以後,你就不是咱五珠村的人了,你要是再敢踏進村子一步,可別怪村裡人不客氣。」
他挑釁似的看著這破落的沒有人聲的村子,對著陽光下的空氣叫囂:「我就是又踏進來了,還砸了你家了,來啊,對我不客氣啊,來啊!」
沒有應答,有塵埃在陽光下跳舞,遠處,海浪聲很輕很輕,像是在問:「你是誰啊……」
內心深處,他想著,有個人出來揍他也好啊,那樣至少,這個村子,還是活的,管它接不接納他,至少,這個村子,還是活的。
過了很久,一萬三站起身來往外走,路過祠堂的時候,他偶然抬頭,不知道是不是陽光太好,灼痛了他的眼,祠堂高高翹起的簷角上,那個騎鳳的仙人,峨冠博帶,大袖那麼敞著,似乎風一動,就要飄起來了。
仙人指路,它在給誰指路呢,指的路又通去哪兒?
***
一萬三洗澡的當兒,曹嚴華盯著那個布包看,好奇心像麵糰一樣發酵,裡頭究竟包著什麼呢?
炎紅砂瞪他:「曹胖胖,尊重點!」
曹嚴華不服氣:「其實妳也想看吧,看一下怎麼了,看一下又不會跑了!」
炎紅砂哼了一聲,她當然想看,她那點好奇心跟簇簇的小火苗似的,其實也知道,未必是什麼秘密的東西,一萬三敢大喇喇往那一放,就沒那麼不可告人……
但是,誰讓你非罩上一層布呢,不撩開那層,心裡愣是抓心撓肝的難受。
不過,她還是自詡道德水準比曹胖胖略高一籌,反正,她不會自己去揭開的。
曹嚴華又看羅韌:「小羅哥,你說呢?」
這屋子裡的人,總得都拉下水,達成一致才好。
羅韌不去蹚這趟渾水,也不讓木代蹚:「木代,跟我出去走走吧。」
木代看他,先不動:「你是在邀請我嗎?」
羅韌點頭:「邀請妳。」
她笑起來,噌一下就起來,跟著羅韌出去了。
洗手間的嘩嘩水聲不絕於耳,房間裡只剩了曹嚴華和炎紅砂兩個人。
一不做,二不休,曹嚴華果斷過去,三兩下就解開了布包。
那是……
祠堂簷角上騎鳳的仙人,寬袍大帶,翩然欲飛,最底下不太平整,一看就知道是被敲下來的。
炎紅砂也湊過來,一時間也忘了要置身事外,儼然共犯的架勢。
她說:「看起來,一萬三對村子,還是心懷憤恨的,連這個都敲下來了。」
曹嚴華也深有感嘆。
先敲了行什,又敲了指路的仙人,一頭一尾,都折在他手裡,他三三兄,可真是角脊走獸終結者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7:44
64 【仙人指路】尾聲
漁村歇的早,乍一出門,黑的什麼都看不見,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撞在羅韌身上。
羅韌握住她手,說:「小心點。」
他牽著她往外走,經過漁民低低矮矮的屋子,鼻子裡聞得見小木屋經年的潮氣,暗處的角落裡有拴著的狗,似乎嗅到入侵者的氣息,黑暗中抖索著渾身的毛站起來,像是拉開了架勢要奮力一戰。
羅韌把她拉到身後,半蹲下身子,喉嚨裡發出威脅似的嚇聲,那隻狗周身的氣勢忽然就軟了,顛吧顛吧又跑回角落裡,腦袋往下一卡,做了挖沙埋腦袋的鴕鳥。
木代央求羅韌:「教我啊。」
他說:「這有什麼好學的,什麼出息。」
說完了就往前走,木代惆悵似的的嘆息,不肯走。
羅韌又回來,說:「這樣吧,妳要是能站著不動,五分鐘,連眼睛都不眨,我就教妳。」
木代挑釁似的看他,說:「那你記時啊。」
這能難得倒她嗎?忘了她習武八年嗎,被師父罰一動不動,沒有十次也有八次,那要難的多了,頭上還要頂個小香爐,裡頭燃根香,她站的極穩,有時候,那根香燃燼的灰,都能保持好長一截不落。
至於眼睛不眨,很難嗎,換個角度思考,睜開眼睛不閉很難,但是閉上眼睛不睜呢。
那也是「不眨眼」的一種啊。
她帶著竊喜的淺笑,慢慢閉上眼睛。
眼睛看不見了,其它的感官就分外敏銳,這個夜晚是溫柔而沉靜的,空氣濡濕,帶著水汽,髮絲有一兩根,癢癢貼在臉龐,風裡有輕微的腥鹹,海的味道。
在這裡還沒有人,在這片村子還沒有雛形之前,這海就在了。
小木屋裡,也不全是安靜的,有時能聽到木頭細悄的裂響,還有輕微翻身的聲音,也有夫妻夜話,有一搭沒一搭,聽不真切。
還有,羅韌真的在計時,打開了秒錶,打開了聲音,滴答滴答,馬不停蹄,不喜歡這樣快的聲音,感覺人生都在氣喘吁吁的奔走,無暇旁顧。
她喜歡慢。
就像農家揭開了蒸鍋的木蓋,白色的蒸汽在屋裡慢慢地繞啊繞,映襯著窗外的雪,簷下的冰溜溜。
就像騾子脖子上掛了搖鈴,叮噹叮噹,從門前經過,經過了很久很久,鈴聲還在門口慢慢打著轉兒歇腳。
就像給情人繡荷包,竹繃子壓緊布面,銀針拖著絲線,慢慢地迤迤邐邐,綿綿密密長長久久的情意,看不到頭。
羅韌說:「木代,我走了啊,把妳一個人丟在這了,我真走了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
她安安穩穩,還是不動。
又說:「木代,那條狗朝妳走呢,牠看著妳呢,張開了嘴,馬上就要咬妳了。」
她還是不動,黑暗的光輕柔籠在臉上,打過睫毛、鼻樑、唇角,密密的廓影,最細緻的筆觸也畫不出的精緻的畫。
猝不及防的,羅韌忽然抱住她了。
她感覺得到他,熟悉的氣息,臂膀的力道,秒錶的聲音也近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慢慢向她低下頭來,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眉梢,臉頰,到唇邊。
木代想著:這個時候可以動的,可以忽然睜眼,咯咯笑著說「不玩了」,可以呀一聲叫出來,然後負氣似的指責羅韌「這樣不符合規則的」。
但是她不動,不想動,有細細小小的聲音,在心底裡,嘰嘰喳喳,好像在說:妳也想的,妳願意的。
羅韌吻在她唇上。
像她喜歡的那樣,輕柔而緩慢,又慢慢加深,不容迴避的力道。
滴滴答答的秒錶聲,忽然就停了,不知道是真的停了,還是她忽然什麼都聽不見了。
如果人真的有靈魂,那麼現在,她的靈魂,一定是細成了一根根的絲,散漫著,往著無窮無盡的高處去飄,枕著幾乎聽不到的音樂,茫然而無處落腳。
***
羅韌鬆開她時,周圍那麼安靜,海也出奇的靜,海浪聲淺的像是情人的嘆息一樣綿長。
羅韌問她:「還去海邊嗎?」
不去了,她願意待在這裡,這逼仄的空間,周圍低矮的木房屋角,濕潮的氣息,還有角落裡一條不知道是睡著了呢還是全程觀望的狗。
多待一會吧,這個地方,她會記一輩子的。
羅韌笑著,輕輕擁住她,她臉頰發燙,偎依在他胸膛,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
羅韌說了句:「我的姑娘。」
等妳很久了,我的姑娘,
在山地、沼澤、蚊蟲叮咬的樹林,無數次夢到妳,赤著腳,穿過陰冷的河岸,穿過黑暗的密林,眼波溫柔的如同溶進月光。
等妳很久了。
***
回到旅館,靜的沒有聲息,炎紅砂他們都已經睡著了,木代屏住氣,伴著那輕輕淺淺的呼吸聲,悄悄上床,又拉上了被子。
枕頭柔軟而又舒服,她忽的想起羅韌說過的那首枕歌。
──枕頭啊枕頭,什麼也不要說啊,那個可愛的人和我的關係,對誰都不要說啊……
嗯,是的,她偷偷把臉埋進枕頭裡,囈語樣吩咐自己,又像是吩咐枕頭:「不要說,對誰都不要說。」
枕頭也不牢靠,枕在頭下,不知道會不會窺視到她的秘密,她終於體會到情人那忐忑而甜蜜的心情:不要說,對誰都不要說。
就懷著這樣的心情,無數次輾轉反側,終於入眠。
今夜,會做個好夢的吧。
***
真的做了個夢,卻無關羅韌。
夢見簡陋的房間,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姑娘,偷偷推開臥室的門,地上雜亂地攤著衣服,女人的胸衣、內褲,男人的條褲、皮帶,紅色的磨了跟的高跟鞋。
男人的呼嚕聲很響,要很仔細很仔細,才能聽得出夾雜其中的女人的氣息。
小姑娘轉了身,躑躅而又孤獨地往小客廳裡頭,頭上紮了羊角辮,皮筋一圈一圈,脫了線,露出裡頭灰褐色的筋皮。
她看到小姑娘踮了腳,費力地從五斗櫥上挪下一個餅乾盒,掰開蓋子,探頭朝裡看。
餅乾盒裡,是空的,不過每個角落裡,都積了些餅乾屑,小姑娘費力地伸手進去,手指頭上沾到餅乾屑,送進嘴裡,吃完了,又拿手指頭去沾。
直到把餅乾盒裡,沾的乾乾淨淨。
然後,她又費力地把餅乾盒蓋起來,踮著腳送回原處。
木代忽然反應過來。
這個小姑娘,就是她自己。
童年的,完全遺忘的片段,忽然在這個夢裡,清晰地伸展開來。
她看到自己在小客廳裡繞著來回,把沙發上鋪著的布慢慢擼平,撣的乾乾淨淨,又拿跟自己一樣高的掃帚掃地,掃的時候,不知把什麼東西掃到了茶几下頭,她低著頭,撅著屁股,小臉漲的通紅,伸手使勁往裡摸。
日頭從正午一點點的挪,挪成了夕陽境況,臥室裡終於有動靜了,那個男人拎著褲子出來,打著呵欠,先去廚房,對著水龍頭接了一口水漱口,嘩啦啦嘩啦啦,然後吐在長了青苔的水槽裡。
家裡的水管上水也不好,龍頭一開,嗡嗡的聲音。
那男人出來時,忽然看到她,說:「哈,小不點兒。」
說完了穿衣服,從褲兜裡掏錢,一張張的十塊,扔在桌上,又過來,給了她一張五角的,說:「給妳買糖吃。」
她看著錢,手心都出汗,男人把錢塞在她圍兜的口袋裡,那是個半圓形的小口袋。
男人走了以後很久,女人才打著呵欠起來,刷牙,洗臉,坐到梳妝台前頭,打厚厚的劣質粉底,一張臉塗的陌生,遮了黑眼圈,平了細細的交錯的紋。
然後,忽然看到一邊的錢,拿過來數了數,臉上出了一絲笑紋兒。
她就趁著這一抹笑的時間,趕緊過去,說:「媽媽。」
女人摁了一聲,擰開一支睫毛膏,膏頭乾結,她不知罵了一句什麼,從茶杯裡倒了點水進去,又旋起,握在手裡使勁地搖晃,再擰開,膏頭上濕濕潤潤的,終於出色了。
女人滿意地對著鏡子瞇起眼睛,一點點給睫毛上膏,睫毛長是長了,尾端卻結成了一縷縷,看著沉重。
她說:「媽媽,我餓了。」
女人漫不經心:「不是給妳買了餅乾嗎?」
「吃完了。」
女人的臉一下子沉下來,像半天的雲頭被人潑了墨,黑到了底。
說:「我有沒有讓妳省著點吃,又吃完了,妳這麼能吃,我怎麼養的起妳!」
她低著頭擦眼淚,女人霍一下起身,把餅乾盒拿下來,掀開蓋子看了,砰一下砸到地上,一個指頭戳在她額頭上。
「天天吃,吃!就沒見妳做事!養條狗都能看家,我整天供著妳吃,供著妳穿,憑什麼,啊,憑什麼!」
一邊說,一邊一下下戳她額頭,她的腦袋被戳的一偏一偏的,但是不敢動,眼淚嘩嘩的,流了滿臉。
女人說:「不准哭!」
她抓起小圍兜的下襬擦眼淚,哽咽似的倒氣,女人不理她,她也就不說話了,默默地又回到沙發的角落裡。
餅乾她是省著吃的,為了省,每次她都拿水泡,薄薄的一塊餅乾,泡了水,膨脹的大了一倍,雖然一點餅乾的味都沒有了。
她蹲在角落裡,看鏡子裡的女人,描眉,擦口紅,盤頭髮,款款地挎起包,就那樣出去了,出去之前跟她說:「妳老實待在家裡,別亂走。」
門砰一聲關上。
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叫,怎麼這麼餓呢?
她掀起小圍兜,抓起自己的小褲子腰,拚命往外擰,褲腰越來越細,勒著小肚子,勒得緊了,好像就不那麼餓了。
天黑下來了,她爬到沙發上,蓋上小被子,就那麼睡著了。
又醒了,被嘈雜聲吵醒的,睜開眼,看到屋頂吊著的鎢絲燈,燈底黑了一塊,燈繩晃啊晃啊,晃的人眼花。
母親在,穿著睡衣,頭髮散亂著,臥房的門虛掩著,有煙氣飄出來,間雜著不耐煩的咳嗽聲。
還有個不認識的胖阿姨,牽著個小男孩,小男孩紅著眼,額頭腫起一塊,上頭膠帶貼著紗布。
胖阿姨一直在說話,憤憤的:「我烙了肉餅,給小通子拿了一塊,轉頭就聽到他嚎,搶東西吃也就算了,為什麼還打人?你看看,頭上這包腫的,我們要去醫院查,要是打出腦震盪,這事沒完!」
母親也笑,言語愈發尖刻:「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你家兒子個兒比我家囡囡高了一頭,她能從小子手上搶東西吃?再說了……」
母親轉頭看她:「囡囡,妳晚上出去沒有,搶人家東西吃了嗎?」
她怯怯搖頭,說:「沒呢。」
又像是為了佐證,趕緊從小口袋裡掏出那五角錢,高高舉起:「我有錢,我能買東西吃,不會搶人家的。」
母親臉上露出勝利的喜悅,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個胖阿姨忽然上前一步,狠狠攥住她的手,嚷嚷起來。
「妳看看她手上,這油光,這油!」又低頭在她掌心聞了一下,「是不是肉味,妳自己聞,自己聞,偷腥的貓,爪子都沒洗乾淨!」
母親的臉瞬間難看下來,忽然兜頭就給了她一巴掌,尖叫:「我養了個賊!謊話精!」
她被打的七葷八素的,後來,是那個胖阿姨架住了母親,慌慌地說:「算了算了,小孩子嘛,饞嘴也難免的……」
臥室裡那個男人也出來了,尖聲尖氣地:「哎呀哎呀,小事嘛,小孩子嘛……」
胖阿姨她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母親淒厲而嗚咽的聲音一直在耳邊迴響,臥室的門關上了,她還聽到母親在說:「要送走,把她送走……」
男人說:「哎呀,算了算了,來來,不要掃興嘛……」
所有的聲音終於消落下去,漸漸的,被男歡女愛的呻吟代替。
黑暗中,她摸到水槽邊上,踩了個小板凳上去,擰開了水龍頭。
只開細細的一條水流,開大了,母親會說:「水不要錢嗎!」
她摸到水台上的一塊臭肥皂,拿來抹了手,搓了又搓,搓了幾下之後,抬起胳膊,擦了一下眼淚。
又繼續洗手,洗著洗著,小小聲地說:「我沒有搶東西吃。」
***
嘩啦一聲,窗簾響。
陽光照在臉上,癢癢的。
木代睜開眼睛,炎紅砂噌一下湊到她面前,神情歡悅的。
「起來了木代,今天要回去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7:56
65 【仙人指路】番外
聚散隨緣酒吧。
晚上十點,正是忙的腳不沾地的時候,張叔無意間一抬頭,看到門口進來的人。
先是如釋重負的心頭一喜,緊接著又是秋後算賬的臉色一沉:「呦,還知道回來呢?」
木代笑的人畜無害,眼角眉梢淺淺嗔意,張叔看著看著心就軟了,上下打量她,問:「那時候說不能說話,生的什麼病?病好了嗎?」
於是木代知道,自己過關了。
她撂下一句:「早就好了。」
說著步伐輕快的進來,手撫著肩膀,活動筋骨:「坐了一天車,累死我了。」
張叔目送她上樓,目光又轉回來,盯著門口剩下的兩人。
一左一右,一胖一瘦,一個像鬥敗的門神,蔫蔫杵在門口,胖胖的臉上滿是討好的笑,一個活脫脫吊兒郎當的混混,拎著行李,看起來低眉順眼,實則察言觀色伺機而動。
張叔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叫我怎麼說你倆才好!」
***
同人不同命,小老闆娘就是小老闆娘,犯了天大錯,罵都沒挨一句。
他們就沒這麼好待遇了……
曹嚴華看著張叔給他和一萬三安排的上下床舖位,心中無限淒涼,起先,至少還是一人一間啊。
張叔的話猶在耳邊:「新雇了人了,就得給人安排地兒睡覺。你們這種流竄的,誰知道哪天又跑了?有個床位就不錯了。」
也是,有個床位就不錯了。
曹嚴華跟一萬三商量:「三三兄,要不,我睡下舖?我人重,睡下頭整張床都穩。」
一萬三白他:「是,你是地基。」
曹嚴華沒行李,大部分身家翻船那次落了水,倒也樂得輕省,沖了個澡就上床,一萬三要整理從原來的房間挪過來的家當,乒乒乓乓翻揀個沒完。
伴著翻揀的噪音,曹嚴華心酸地盤點自己的財產,只剩貼身藏著的幾張票子了。
簡直克制不住重操舊業的衝動,幸好,還有炎紅砂那裡五分之一的待售珍珠慰寂寥。
這麼一想,老蚌簡直是可親可愛起來了。
他翻了個身,看坐在一堆雜亂擺放家當中的一萬三:「三三兄,我希望下一根凶簡是藏在金礦裡的,這樣忙活了一趟之後,我還能搞根金條,比在酒吧打工賺的多多了。」
一萬三頭也不抬:「不是說好了不攙和這事了嗎?」
哦,也是。
曹嚴華惆悵似的嘆了口氣:「我也就是想想。」
***
接近兩天多的趕路,中途在昆明停,放下了炎紅砂,炎紅砂請了幫炎老頭看病的醫護人員來,給他們每人都抽了一管血,密封塞塞緊,標籤貼好,放在專用的醫用箱裡。
其實用不著標籤,反正接下來都要混合在一起的。
送別他們的時候,炎紅砂依依不捨:「過兩天我就找你們玩兒去,木代,我會把工資打給妳的,還有啊,買了新手機之後告訴我啊。」
一行五人,除了羅韌和一萬三,其它三個人的手機都殞命五珠村,沒法組建五人小分隊的微信群,讓炎紅砂耿耿於懷。
群名她都想好了,叫「鳳凰別動隊」,雖然一萬三說這個名字土的掉渣,殺了他他都不會接受邀請的。
其實炎紅砂也覺得這名字挺土的,但是誰讓一萬三反對呢,一萬三反對的,她一定要堅持。
下午,幾個人其實已經回到麗江,但都沒有先回酒吧,畢竟,還有至關重要的一役。
五個人的血,真的能逼出聘婷體內的凶簡嗎?
鄭伯比前些日子憔悴,心裡頭那些對聘婷的擔憂,都寫在臉上了,領羅韌他們進房的時候,說了句:「羅小刀,希望這次能行啊,別讓聘婷受這種苦了。」
***
聘婷靜靜躺在床上,手腳都被捆縛帶緊縛,或許是鎮靜藥劑的作用,她睡的很沉,用鄭伯的話說,針劑幾乎沒斷過,不是在打鎮靜藥劑,就是在打營養液。
可營養液到底不是五穀雜糧,維持著軀體的正常運轉,卻不能讓她神采奕奕。
聘婷比上次看到時候瘦多了。
有了前兩次對付凶簡的經驗,每個人都要有條理很多,羅韌把混合的血液推了半管進聘婷的身體,然後迴避。
木代掀開聘婷的衣服。
這一次,反應要快的多,聘婷的皮膚泛起不尋常的紅潤,後背之上,紅潤的面積慢慢擴大,正常膚色的部分越來越少,最終留出一條竹簡形狀,像是被逼的再無退路。
緊挨著上一次的瘡疤,那塊人皮迅速掀起。
木代腦子裡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這凶簡,可千萬別再上聘婷的身了,否則一次又一次,都要掀起人皮,次數多了,那真是貨真價實的體無完膚。
她手裡攥了雙筷子,目光所及,下手極穩,拈起那塊人皮,刷一下扔進腳邊準備好的水盆裡。
另一間屋子裡,鄭伯按照之前羅韌的吩咐,已經備好了一個大的透明魚缸,一萬三把盛了骨灰盒的水桶先放進去,曹嚴華往裡注水,注的差不多的時候,木代端了水盆進來,把這一盆水又倒了進去。
現在這魚缸裡,有兩根凶簡。
羅韌把剩下的半管血液推進了魚缸。
說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體驗,或許每個人血液的顏色、粘稠度都有輕微的不同,明明已經蠻橫地混合在一起了,但入水之後,還是能看出,有五道。
像是駕著雲氣,迤邐散開,卻又首尾相連,變幻著無法辨別的形態,木代屏住呼吸,仔細去看……
那塊人皮輕輕蠕動了一下,像是有什麼脫了體,緊接著,骨灰盒上,也有看不見的一片什麼直衝而出。
曹嚴華頭皮發麻,話都說不清楚:「看……看啊……」
不消他提醒,每個人都在看。
水中,極細的紅色滾邊,鑲出了兩根的長條。
條身上都有紅字,古老的甲骨文。
一個是「刀」,一個是「水」。
一萬三特意轉了角度去看,哪怕從背後看,看到的也不是兩個字的反字,不管哪個方向,看到的都是一樣的。
它沒有形狀,像平面,又像立體,緊挨著,豎起,並立水中。
而在它的周身,繞著一圈……
一萬三喃喃:「好像一隻鳳凰啊。」
是像一隻鳳凰,雖然只是血液在水中化開的形狀,首尾相銜,雞頭,燕頜,蛇頸,麟身,龜背,像孔雀一樣長的拖尾,總覺得牠有眼睛,狹長,微闔,神態安詳。
曹嚴華屏住呼吸,用鉤子把盛了骨灰盒的桶勾了出來,水波蕩漾,鳳凰和竹簡的形狀卻並不散亂,反而隨著水紋微微游動。
曹嚴華盯著骨灰盒看,沒有那張猙獰的臉了,也不再有讓人猝不及防的驟然凸起,那只是一個普通的陶瓷骨灰盒,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它包裹了一層渾然一體的瑩白色珍珠質。
一萬三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
木代問羅韌:「這樣就可以了嗎?保險嗎?」
保險嗎?這樣的話誰都不敢說,但是,至少比他們自己胡亂琢磨的所謂金木水火土的陣法要靠譜的多了。
羅韌拿出手機,調出照相功能,對焦,輕輕撳下。
哢嚓一聲,那隻鳳凰安詳的姿態就出現在了手機屏幕上,鳳目狹長而微闔,像是輕淺的笑。
***
聘婷再一次脫離了凶簡的困擾,一萬三也完整拿回了父親的骨灰。
有種功德圓滿全身而退的味道。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似乎也找不到什麼理由繼續再攙和凶簡的事情,更何況,也沒有人再接收到來自鳳凰鸞扣的訊息。
於無聲中,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地達成了一致。
就這樣吧。
***
第二天,木代難得醒的早,打開窗戶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有人比她起的更早。
曹嚴華。
他正吭哧吭哧繞著酒吧外圍跑步,兩步一喘,到後來,簡直是在扶著牆挪步子了。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一天不練,手生腳慢,兩天不練,功夫丟一半,曹嚴華的確是好些天沒練了。
一萬三也在,拎著張板凳坐在門口,在磨刀石上磨著什麼。
看不大清,木代忽然想到什麼,趕緊從前頭換下的衣服裡找出那個微型的望遠鏡,湊上去仔細看。
是那個騎鳳的仙人,因為是被一萬三敲掉的,底座不平整,一萬三正往磨刀石上灑了水,想把下頭磨平。
磨這個幹嘛呢?
曹嚴華像輛散了架的老車,哼哼哈哈地又挪過來,幫她把這個問題給問了:「三三兄,你磨這個幹嘛啊?」
一萬三沒理他,低頭還是吭哧吭哧一陣勁磨,磨刀石上一條條的道道,水一沖就不見了。
三三兄,你磨這個幹嘛啊?
其實他想磨來擺著。
但是又覺得,好像還是用布包起來,深深的,深深的藏進看不見的角落裡才好。
不管了,先磨好再說吧。
木代慢慢地把望遠鏡轉了個方向。
羅韌在幹嘛呢?
他住的不遠,但是房間是背向這頭的,只能看得見關上的窗戶。
起床了嗎?
木代撐住窗沿,不甘心似的俯了一下身,有什麼貼在胸口,溫潤的。
她促黠心起,拿出口哨送到嘴邊,吹了一聲。
悠長的,嘹喨的號子,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張叔從酒吧裡跑出來,望了一圈才鎖定她這個肇事者:「小老闆娘,妳要命啊,邊上還有人在睡覺呢,會被人罵的。」
豈止是在睡覺,這裡遊客很多,大多數人都是睡到自然醒的。
木代有做了壞事的僥倖,做著鬼臉把哨子又送進領口,無意間一瞥眼,忽然愣了一下,旋即又笑。
羅韌推開窗戶了。
他好像剛醒,睏倦的樣子,睡袍的口敞著,露出古銅色的結實胸肌。
木代刷的拿起望遠鏡,對準,看的目不轉睛。
過了會,鏡筒慢慢上移。
羅韌當然是發現她了,一臉的無奈,過了會口型示意她等一下,轉身離開。
幹嘛呢?木代好奇。
不多久,羅韌又出現了,拿了個畫本,示意她看。
紙上寫了七個字:「早上好啊,女朋友。」
好想回他話,但是一時找不到紙筆……
是得趕緊再買個手機了。
羅韌又翻到第二頁。
上頭寫:「想看過來看!」
翻完了,毫不客氣關窗,只留下鏤花的窗玻璃對著她。
木代笑起來,嘴裡卻不服氣似的嘟嚷了句:「稀罕嘛。」
她回到書桌邊,彎腰打開電腦,點出網頁之後在搜索欄輸入「新款手機」幾個字,鼠標剛移到搜索,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停住了。
過了會,她拖了椅子過來坐下,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輸入的字符刪除。
代表字符輸入位的豎線一直在跳,提示她在空白欄輸入搜索內容。
木代重新輸入了四個字。
雙重人格。
她看了很久,然後,回車確認。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8:09
66 【胭脂琥珀】第①章
羅韌睜開眼睛。
是聘婷的聲音,絮絮叨叨,重複著:「小刀哥哥。」
就像小時候,她做他的小跟屁蟲,整日價不停地碎碎念:
──小刀哥哥,給你糖吃。
──小刀哥哥,給我買個手絹兒吧。
──小刀哥哥,帶我一起出去玩兒唄。
身下的桑蠶絲墊被柔軟而熨貼,一夜廝磨,柔軟地像情人的擁抱,羅韌懶得起床,索性躺著,聽聘婷偶爾傳進來的細碎聲音。
她憤憤的,想來是一萬三笨手笨腳。
「小刀哥哥,你怎麼這麼笨啊……」
羅韌想笑。
就在這個時候,門上傳來敲門聲。
鄭伯的聲音:「羅小刀?羅小刀?」
***
鄭伯來跟羅韌講一聲,自己上午要跟著仲介出去看店面。
羅韌之前提議,小商河那個地方天乾物燥,不適合恢復療養,他希望聘婷暫時在麗江住下。
鄭伯是羅家的遠房親戚,聘婷的母親死的早,羅文淼又總是外出講學,家裡頭需要能裡外應付得力的人,鄭伯自然而然入選,他看著聘婷長大,對她的那份呵護關照,比起羅文淼這個不甚稱職的爹來,只多不少。
所以,自然是聘婷到哪,他就到哪。
只是既然住下,就要做長久打算,不能每天兩手一攤的坐吃山空,他跟羅韌說,自己想在就近開個店。
具體的說,是西北風味的飯莊。
鄭伯做菜的手藝一向不錯,一道烤羊腿讓一萬三唸唸不忘,開飯莊,也算對症對口,人盡其才。
鄭伯的意思,自己手頭沒什麼錢,想請羅韌注資,做背後的老闆。
──「我老啦,也不圖錢,找個事做。有事忙活的話,人會老的慢些,也能多陪聘婷幾年。賺了錢呢,都是你的,我就當給你打個工。」
正中羅韌的下懷,他帶回來的錢不少,但錢如果不動,那就是死錢,只會越來越少──得想個法子讓錢活起來才好。
去酒吧的時候,他無意中說起這茬,得到了曹嚴華的大力支持。
「飯莊好啊,飯莊好!」曹嚴華雙眼放光,光芒之盛讓羅韌心生警覺:曹胖胖一副決意要把飯莊生吞活咽吃窮了的架勢。
再說下去,羅韌才知道自己是想錯了。
「不要只做西北菜嘛,再加川渝菜,樓上火鍋樓下烤羊腿,還有辣子雞、水煮魚、串串香、毛血旺……」
羅韌看了他一眼,這是要把鄭伯活活累死的節奏吧?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他這個做老闆的,不好那麼搾取人家的剩餘價值。
曹嚴華忽然想到什麼:「投資,我也投資,入股!」
一萬三從吧檯傾過身子來,看鬼一樣的表情:「曹兄,你有錢嗎?」
「珍珠啊!」曹嚴華激動地唾沫星子四射,「三三兄,我,你,還有妹妹小師父,紅砂妹妹,我們都有珍珠,入股好了,算我們的共同產業,飯莊名字就叫『鳳舞九天』!」
他雙手展開,字字停頓,那架勢,鳳不舞九天他就要舞了。
一萬三嗤之以鼻,曹嚴華這起名的水準,比炎紅砂也好不了多少。
倒是一直不聲不響的木代說了句:「我覺得行,可以啊。」
說的時候,胳膊肘抵在桌子上,手托著腮,聲音也低低的,像是徵詢羅韌的意見。
羅韌伸手摟住她:「行,到時候分紅,給妳雙倍的。」
曹嚴華嫉妒,問:「那要是虧了呢?」
羅韌說:「虧了木代也有,我補貼。」
太同人不同命了,曹嚴華惆悵地想著:我也想要個男朋友。
既然多數人支持,一萬三就得認真考慮這事兒了:「也行,分散風險嘛,你可以讓富婆多投資點,她有錢。」
「富婆」,是他被迫加入微信群「鳳凰別動隊」之後,對炎紅砂的專稱。
曹嚴華曾經勸一萬三對紅砂妹妹客氣點,也曾發出疑問:白富美不是三三兄的一貫追求嗎?怎麼對紅砂妹妹,就這麼刻薄呢?
一萬三的回答是:「當時我要早知道她有錢,我肯定對她客氣,那時不是不知道嗎,轉過頭再對她獻慇勤,反而被她瞧不起。索性就這麼著了,追不到白富美,踐踏一下也是好的。」
……
總而言之,開個飯莊,原先只是鄭伯的一個想法,但是經過了這麼一來二去之後,轟轟烈烈地開始……落地了。
***
鄭伯給羅韌看仲介推薦的幾個店面的位置,地段都還不錯,羅韌對鄭伯很放心,完全放權:「你決定就行。」
說話間,出到門外,做了個活動筋骨的伸展姿勢,小院盡收眼底,不知道一萬三在陪聘婷玩什麼,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
羅韌喃喃:「我真是奇怪,聘婷為什麼要管一萬三叫『小刀哥哥』呢?」
鄭伯哼了一聲:「那是因為,就算腦子不清楚的人,心裡也是有數的。誰對她好,誰就是她的小刀哥哥!你從前對聘婷是真好,現在呢,心思不知道都用到誰身上去了。」
對沒能把聘婷和羅韌拉郎配成功,鄭伯始終是耿耿於懷的:「這兩天怎麼沒見木代?吵架了?」
他的臉上充滿了樂於見到兩人吵架的幸災樂禍。
都半大老頭子了,還這麼小孩兒心性,羅韌啼笑皆非:「她去昆明領工資了。」
***
工資發放,網上銀行操作,幾個步驟的事兒,她偏要千里迢迢去昆明領。
一聽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領工資是假,順便去玩一遭才是真的,羅韌隨口說了句:「要麼我開車送妳去。」
「不要不要,那多麻煩,我買張車票去就行。」
這有什麼麻煩的,怎麼看起來,像是故意撇開他似的?
羅韌故意堅持:「不麻煩,車加滿油就行。」
木代還是不願意:「你沒有事情要做嗎?男人嘛,不要為這種小事忙,忙你自己的大事去。」
一臉的嫌棄勁兒,說的他好像不務正業,而她的「領工資」是什麼利國利民的大事兒似的。
羅韌索性問的直白:「是不想跟我一起去吧?」
木代不吭聲了,過了會,期期艾艾:「談戀愛嘛,不要整天待在一起,大家都得有點空間……」
空間?
羅韌恨的牙癢癢的,他們什麼時候「整天待在一起」了?彼此的空間都能賽馬了,她還要空間!
妳不仁,我也不義,得,愛去去!
***
同一時間,木代在陪炎紅砂練功。
這個宅子所在的位置真好,鬧中取靜,早晨的風涼涼的,卻吹得人很舒服。
木代低頭往井裡看,炎紅砂在下頭一米多處,抱著垂下的繩,不爬上來,也不往下去,就那麼蕩悠悠的,見木代看她,還「呃」一聲,頭一歪,舌頭伸出老長,跟吊死鬼似的。
木代沒好氣,搬過立在邊上的井蓋,作勢要把井口蓋上。
「別,別,木代。」炎紅砂趕緊恢復正常,腳在繩子上纏了幾下,以便身子掛的更穩些,「雙重人格多好啊,我覺得挺酷的。」
木代悶悶的:「妳不懂。」
炎紅砂說:「這種事情,就看妳怎麼看吧,悲觀的人呢就要死要活的,覺得自己有病。但是樂觀的人呢……」
「樂觀的人怎樣?」
炎紅砂一臉的熱切:「妳不覺得像超人嗎?平時妳都是妳自己,關鍵時刻,就有個更強的自己來保護自己!」
木代瞪了她一眼,隨手從上頭推了一把井繩,炎紅砂抱著井繩,像個秤砣一樣蕩悠悠。
她覺得自己說的很有道理:「就算是有雙重人格,她沒幹壞事,沒害人,這麼多年才出現一次,妳有什麼好擔心的嘛?」
木代像是問她,又像在問自己:「如果我告訴羅韌,會怎麼樣?」
「會很高興吧,」炎紅砂繼續晃蕩,「這就相當於交了兩個女朋友,男人嘛,都開心的。」
木代嘆氣:「妳的腦子裡,裝的都是下井摸上來的石頭。」
炎紅砂得意洋洋:「那我的腦子可就值錢了,下井採寶,摸上來的可都是寶石。哎,木代……」
她仰頭看木代:「爺爺跟我說,他老了,眼睛會越來越壞的,所以他想趁著還能看得見,做上一票收官。妳加入嗎?」
木代沒聽進去。
前院的早飯香氣飄了進來,香甜的,糯鹹的,裹著風,吹的一絲絲一縷縷,吹的她整個人都惆悵起來。
要是告訴羅韌了,會怎麼樣呢?
***
華燈初上。
羅韌信步走過沿街的水道,很多酒吧的夜場已經提前開始了,趕場的駐唱歌手抱著吉他,在露天的台階上坐下,琴弦一撩,流暢的樂聲躍動而出。
會唱傷感的歌、愛情的歌、鄉愁的歌、狂野的歌,這種歌,永遠不愁沒有市場。
鄭伯看中了一家店面,把地址給他,讓他務必看看。
也好,就當是在閒逛了。
離著酒吧和他的住處其實都不是很遠,可他從來沒來過,可見他在這古城的生活,是多麼地來去匆匆。
地方很好找,因為一眾燈光通透的店面之間,只有這一處是黑的。
走近了看,這是一家已經關閉的店,雖然大部分的家具已經搬走,但透過落地的玻璃窗,還是可以看出這店的前身是家甜品店,因為還有桃心形的貼紙黏在牆上,密密層層的。
羅韌掏出手機照亮,看到最挨邊牆的一張寫著字。
「xx,你這個渣男,現在的我你愛理不理,將來的我你高攀不起!」
似乎能夠看到一個姑娘怒氣沖沖落筆的樣子。
羅韌笑起來,這世上,除了少數特別通透的,多數人兜兜轉轉,轉不過愛恨二字,不過,不墜志氣就好。
他回過頭,看了一下周邊的店舖。
賣什麼的都有,燒烤小吃店、銀飾鋪子、民族服飾、假的做舊古玩、東巴風鈴,明信片。
羅韌在一家店前駐足。
這店的名字叫「奩豔」。
有一種店,氣場天生不同,隔著十米之外,都能感受到生人勿近的冷冽意味,又像是VIP會館,對普羅大眾,佈置的每一個細節,都好像在說:有錢都未必能進來,你還得有品。
「奩豔」就是這樣。
在一眾白熾燈的店面之間,它打暗光,暗得讓人呼吸都不由一輕,落地的玻璃窗內,先看到熏香,一隻精緻銅鶴,亭亭立在盤上,鶴喙處一縷隱隱煙氣,繚繞而上。
果然,一推門,就聞到淡淡檀香氣。
角落裡坐著一個長頭髮的年輕女子,穿棉麻的寬鬆衫裙,垂著頭,正仔細穿手裡的珠子,那些珠子,比米粒的一半都要小,紅的是珊瑚,藍色是青金。
聽見聲音,她抬頭看了羅韌一眼,眼波沉靜地像潭水。
她精緻地像畫的一樣。
羅韌的目光落在邊牆的多寶格貨架上。
貨架都是古董,原先的多寶格,大戶人家拿來存書,到了這裡,每一格都鋪上精緻的黑絲絨,陳列孤品。
沒有一模一樣的,每樣都只一件。
標價是毛筆寫的,寫在小小一方香箋上,羅韌看的這一格,好像只是一抹綢緞的綾紅,標價2800。
一隻纖纖素素從後頭伸過來,手腕上兩個鐲子,一金一玉,輕碰生響,真正的金玉之聲。
她把那方綾紅綢緞展開,說:「這是肚兜。」
「漢時叫抱腹或者心衣,元朝叫合歡襟,這是絲綢做的,貼身衣物,不能粗糙。繫帶掛過脖頸,後面兩根帶子束在背後,這緞面上貼繡的兩個人物,一男一女,寓意雙雙對對,圓圓滿滿。」
緞面上是貼繡,的確是一男一女,周圍刺繡的花團錦簇,精緻而又嫵媚。
羅韌問她:「為什麼上面的男女,面孔都是空白的?」
她清淺一笑,好像就在等他這麼問。
「因為這是古時候未出閣的女子為自己做的肚兜,終於找到如意郎君成家之後,才會把空白的面孔繡上眉眼,寓意心願達成。」
她把肚兜遞向他,綾紅色的綢緞鍍著暗光,愈發映襯得她膚色白皙。
「可以送給你心愛的姑娘,讓她補繡出男女眉眼。當然……」
她手指捻動,往回輕攥,絲緞上立時憑添出好些褶皺。
「要是還沒有,那就算了。」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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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0 01:08:21
67 【胭脂琥珀】第②章
羅韌隱隱覺得,這個女人,很厲害。
她若不是做生意的好手,就一定是試探的好手。
如果他捱不過,掏錢買了,她便做成一單生意,如果不買,等於在說,自己還沒有女朋友,憑白無故的,就讓她知道自己的私事。
於他呢?
買了破財,不買就是違心撒謊,兩樣都不太舒服。
他笑了笑,說:「送東西,不是看自己喜歡,是看對方喜不喜歡。東西再好,也不是萬金油,人人都可以拿來送的。」
那女子怔了一下,重新打量了一遍羅韌。
一般進來的客人,她會先掃一眼,像是先期過濾,有些人,一看就是兜裡乾癟,她是斷不會起來接待的,那些人悻悻的沒趣,也就走了。
另外一些人,像是能掏出錢的金主,她會過來,講解、介紹,鮮有不買的,有錢的人都好面子,尤其是有錢的男人,跟她說上兩句話就已經微醺,買上兩件,博佳人一笑,何樂而不為呢?
羅韌這樣的,話裡藏鋒,還是頭一回。
這個男人,她有興趣。
她把那方綾紅重新疊好,送回黑絲絨的托面:「等有緣人賞識也好,看不中這個,你可以看看其它的,如果都不適合你女朋友,就遺憾了。」
羅韌問她:「為什麼遺憾?」
她不回答,伸手出來:「連殊。」
人家主動結識,不回應似乎不大禮貌,羅韌伸手,跟她虛虛一握:「羅韌。」
她的手膩滑而柔軟,鬆開的的時候,指甲在他掌心,細細輕撓了一下。
羅韌沒太大驚訝,意料之中。
又重複了一遍:「為什麼遺憾?」
連殊說:「這家店的名字叫『奩豔』。」
難不成還有典故?
羅韌笑了笑,並不十分客氣:「我讀書讀的少,最初看到,還覺得名字取的俗豔。」
豔這個字,就像花兒粉兒桃紅大綠一樣,恣意淋漓的太過,少了點幽,缺了點雅。
連殊裝著聽不懂他弦外之音:「明末清初,有一位女子叫董小宛,她撰寫《奩豔》一書,宣稱此書要收錄女子所有的香美之物。」
原來是這個典故。
羅韌環視店內:「所以妳這裡,是應有盡有了?」
撇開其它,店裡的東西,的確是精緻,鳳紋硯、剪絨絹、香囊、荷包、還有可以拿來當衣裳鈕扣的草裡金……
既然是「收錄女子所有的香美之物」,這是不買點什麼就走不了的架勢了?
羅韌的目光落在一個小泥人身上。
是個年輕的農家女子形象,繫著圍裙,戴藍印花布的頭巾,右手握一把掃帚,掃帚是真的用削細的竹篾紮的,左手挎個籃子,胳膊上吊了個包袱。
包袱也是用小布頭紮的,湊近看,籃子裡盛了點米,真米。
標價1200。
一個泥人而已,這個連殊小姐,還真是生財有道。
羅韌笑了笑,說:「打擾了。」
他轉身離開,推門的時候,連殊在後頭問:「都沒中意的嗎?」
這個並不確切,他只是沒了看下去的興致。
可能和這家店,氣場不合吧。
「或者有沒有興趣,看看我鎮店的兩件孤品?」
鎮店的?
羅韌回過身來,說:「有啊。」
其實他更感興趣的是標價,鎮店的孤品,她得標多少錢呢?
連殊走過來,把裡頭掛著的那塊「正在營業」的木牌翻過,變成「歇業」朝外,又俯下身子,把玻璃門的別扣插上,然後對他做了個「請」的走勢。
順著這方向看過去,羅韌這才發覺,剛剛連殊坐的角落位置,身後掛的那副綵線繡佛,其實並不是掛畫。
也是一道掛簾門,裡頭還有房間。
見羅韌好像有遲疑,連殊看定他,唇角微彎:「不敢嗎?怕我吃了你?」
羅韌說:「我骨頭太硬,妳怕是吞不下去。」
***
繡佛掀起,裡頭是個堪稱斗室的小房間,四壁都用黑絲絨包著,正中是個托台,蓋著鑲金滾邊的大紅綢緞,邊角垂著細細的流蘇。
很像古時候新娘子蓋的紅蓋頭,不知道遮著什麼,不過從形狀來看,像是長方形的箱子。
價錢倒是看得見,香箋貼在托台的邊角,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只貼一角,一有人走進,那香箋就顫巍巍的。
188,000,好綵頭。
什麼了不得的玩意兒,這麼金貴?還要用新娘子的紅蓋頭蓋著?
連殊走過來,屏息靜氣,近乎虔誠,慢慢把蓋頭掀下。
裡頭是近似博物館展櫃一樣的玻璃方罩,邊側小門可以打開。
玻璃櫃裡……
羅韌心裡罵了句我操。
那是兩雙三寸金蓮的繡鞋。
一雙紅緞繡鯉魚戲水,一雙藍緞繡菊花擁蘭。
這種鞋,形狀當然跟普通的繡鞋不一樣,緊窄,足弓處有拱起。
一個人的腳,要摧殘成什麼樣子,才能塞得進這樣的鞋子?
連殊打開玻璃方罩邊側的門,先取出那雙紅緞的,有輕響,卻不是她手鐲互碰發出的聲音。
她掉轉了鞋底給他看,鞋底掛著兩個很小的鈴鐺。
「這一雙,叫禁鞋,你知道掛鈴鐺是為了什麼嗎?」
羅韌皺了一下眉頭,還是保持了基本的禮貌:「為了好聽嗎?」
「為了提醒女子走路時步態端莊穩重,步履平穩到不讓鈴鐺發出聲音才算符合要求。」
她珍而重之地把這一雙放回,又取出那雙藍緞的,照例先調轉鞋底。
這雙乍看起來沒什麼特別,只一點,鞋底子上雕刻著一朵蓮花,凹處鏤空。
等他看清楚了,她又把鞋子擺正,從後跟上一拉,居然拉出一個精緻的小抽屜來,紗網做底,裡頭盛了香粉。
又將抽屜推回去,說:「這一雙,走路的時候,放下腳一踩一抬,粉漏下來,就把鞋底鏤刻的那朵蓮花清清楚楚印在地上了,走一步,就是一朵蓮花,叫步步生蓮。」
「有些女子心思細巧,走一圈,是無數小蓮花形成的大的蓮花形狀,你想想,黃昏夜下,裙裾輕動,足下生蓮,實在是美妙的……無法言說……」
「兩雙十八萬八?」
「一雙。」連殊輕輕撣了撣緞面,「不過,即便有這個錢,我也未必肯賣的,還是那句話,要等有緣人賞識。」
羅韌笑起來:「有緣的變態嗎?」
連殊臉色一變。
羅韌自我糾正:「哦,我說的絕對了,應該是有緣的怪癖戀物者,那些研究民俗的專家學者或者收藏家除外。」
連殊的臉色漸漸難看。
羅韌說:「沒辦法,我欣賞不來這種美。三寸金蓮,我的確聽過,也聽說過什麼金蓮酒杯,不過我一直以為,那是某些心理不正常男人的戀物怪癖。」
「不過連小姐,妳是個女人,我實在沒法理解妳為什麼會迷戀這些,居然能說出美妙的無法言說這種話來,我看不出來美妙在哪,可能我們之間的審美相差太大了。」
連殊臉色鐵青,攥著繡鞋邊緣的手指微微發抖。
「羅韌,你連最基本的禮貌和尊重都沒有。」
羅韌笑笑:「是嗎?」
他從諫如流,「禮貌」地跟她告別:「不用送了。」
走出很遠之後,羅韌終於想明白跟這家店氣場不合在哪兒了。
奩豔,到底是收錄所有女子的香美之物呢,還是只是按照某些男人的審美眼光把女人打造成美則美矣的玩物?
***
時間還早,羅韌去聚散隨緣小坐。
曹嚴華正在店裡穿梭著上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整天練功的關係,胖嘟嘟的身子居然看起來輕快許多,一瞥眼看到他,聲音頓時熱忱,且高了八度:「哎,小羅哥,裡面坐……就來……」
有客人捂著嘴嗤嗤笑,曹嚴華這是硬生生把小資情調的酒吧攪成了吆五喝六的飯莊風格。
先前的壓抑和不適一掃而光,比起來,他還是更喜歡這樣的風格氣場,或許不那麼精緻,但是勝在無拘無礙,坦然自得。
羅韌選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一萬三先過來了,遞給他一個大的牛皮紙文件封。
羅韌接過來,先為別的事謝他:「鄭伯說,這些日子,謝謝你抽空陪聘婷。」
沒想到他會提這個,一萬三有些不自在。
羅韌問他:「是不是喜歡聘婷?」
一萬三答非所問:「你們家瞧得上我嗎?」
羅韌把文件封先擱在一邊:「不管是我,還是鄭伯,都沒那個資格替聘婷做主,看她自己的意思。」
一萬三笑起來,他很是無所謂地往椅背上一靠,雙手攤開,眼睛看天花板。
頓了頓說:「跟聘婷在一起自在。你們這些人吧……」
他一個一個點數:「小老闆娘看我就是個騙子,張叔當我混飯吃的,曹胖胖呢雖然跟我稱兄道弟,我在他眼裡也早定型了,富婆就更不用說了,整天想把我砍成六千五……哪怕是你……」
他看羅韌:「哪怕是你,在你眼裡,我也好不到哪去,那樣的出身,一直混,騙吃騙喝,你們家瞧得上我嗎?你答的真委婉,其實瞧不上吧。」
他從兜裡掏出煙盒,抖了根出來,點上,斜叼著,斜著眼看羅韌:「所以你懂了吧,跟聘婷在一起,自在,她不帶那麼多層有色眼鏡看我。」
「不過呢,等她好了,也就沒這個日子了……」
話沒說完,因為路過的張叔氣沖沖拈走他嘴裡的煙:「小兔崽子,客人投訴呢,跟你說多少次了!」
一萬三衝著羅韌聳聳肩。
好像在說:看,我說吧。
曹嚴華興沖沖過來:「小羅哥,喝點什麼?」
又說一萬三:「三三兄,你要積極一點啊,積極了才有獎金,別跟錢過不去啊。」
點完了單,又興沖沖往吧檯去了。
羅韌說:「你不覺得,曹胖胖挺勵志的嗎?」
一萬三嗤之以鼻:「他全身只剩幾張票子,做夢都在念叨珍珠。勵志在哪?」
「他想練功,我總以為他是說著玩的,沒想到真在堅持。他說不做賊,就真不做,白天在飯館跑堂,晚上在酒吧打工,我不知道他累不累,至少,精神面貌是好的。」
他拿過那個文件封,不再看一萬三,一圈圈解文件封的繞線:「你怪木代看你是騙子,有沒有想過,那是因為你做過這樣的事,讓她抓了個正著,而且,你也沒想著要改。」
「曹嚴華也做過賊,可是,你哪次見到木代喊他賊了?一個人過去怎麼樣,出身怎麼樣,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還有以後,怎麼樣做人。你拿著薪水,打著工,大喇喇四仰八叉躺著,抽著煙,張叔憑什麼不帶有色眼鏡看你?」
「哪怕是我,想到將來讓聘婷跟你交往,也是有顧忌的。」
一萬三沒吭聲,卻慢慢從座椅上坐正,稍稍收回脫略的形骸。
羅韌抽出文件封裡的紙張。
都是A4的白色畫紙,描摹的精細,用別針扣好,兩份。
第一份,頭一張是漁線人偶的拉線場景,第二張是狗和鳳凰鸞扣的水影,第三張是仙人指路的脊獸。
第二份,頭兩張是在五珠村附近的海底看到的獸骨巨畫,第二張是那幅女人身陷火場的水影。
羅韌抬起頭看一萬三。
一萬三說:「你用來存放凶簡的那間屋子,反正也空,這些你就貼牆上吧。我總感覺,這事還沒完。」
他拿過那兩份畫紙,分別翻到水影的那張,推過來給羅韌看。
「你不覺得奇怪嗎,兩張水影上,都出現了狗,但是我們這一路過來,事情跟狗……完全扯不上關係。」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8:32
68 【胭脂琥珀】第③章
夜已經深了,羅韌的住處,還有兩個房間亮燈。
一個是鄭伯的,飯館的店面選定,接下來要忙的一大把,格局規劃、裝修建材、佈置風格,樣樣都要操心。
他拿著筆在紙上勾勾畫畫,收銀台自然是放最顯眼位置,廚房應該避開大堂,留一道上菜通道。哦,對了,還得預留個洗手間的位置,畢竟人有三急,客人不用,自用也是必要的。
另一個亮燈的……
是羅韌隔壁的房間,也就是存放凶簡的房間。
除了那個魚缸之外,房間裡多了桌子、椅子,單人小憩的沙發,可擦白板,固定的可定時自動照相機,儼然是辦公室的模樣。
羅韌把一萬三畫的幾張圖按照順序貼到牆上,退後兩步,皺著眉頭去看。
線索還是太少,理不清楚,只覺得雲遮霧罩,心裡有個聲音說著就此罷手,但又有個聲音在好奇:後面的幾根會是什麼情形,又會帶出什麼樣的圖畫呢?
看了一會之後,他轉身面向對牆,那裡,他已經貼了一張大的中國地圖,函谷關、小商河、合浦五珠,都用紅色圓頭的摁釘摁上了,每個摁釘,都有白色的線和其它的相連。
也只不過連成了一個狹長的鈍角三角形。
身後哢嚓一聲拍照輕響。
電腦上有自動相片傳輸提示,羅韌過去坐下,點擊載入拼接。
每天,幾乎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位置、同樣的燈光效果下,拍攝同樣的一張照片。
現在,一共六張,一字排開。
人眼可辨的差異畢竟有限,但是經由數碼記錄,這樣並列著比對之後,有些細小的差別就變的分明了。
不管是凶簡還是環繞一匝的那隻鳳凰,顏色都在消褪。
一萬三說的沒錯,這事,還沒完。
***
一萬三也沒睡著。
他在上舖坐著,就覺得心裡煩,但煩什麼,自己也說不清。
曹嚴華在下舖數錢。
「三百,三百二,三百四,三百四十五……」
然後就是鋼鏰的聲音。
一萬三抓著上舖欄邊,探頭下去看他。
曹嚴華一點也沒察覺,一張張鈔票擼的平平,鋼鏰按大小,碼的齊整。
「曹胖胖,數來數去,就這幾張,數絕望了吧?」
曹嚴華奇道:「我為什麼要絕望?我希望多的很呢。」
他掰手指頭,一項項列出佐證。
──「我打兩份工,聚賢樓一份,酒吧一份,過兩天就發工資了。」
──「吃住都在酒吧,張叔不收我錢,省了好些開銷。」
──「我跟我妹妹小師父學武,前途一片光明……」
──「紅砂妹妹在幫我賣珍珠,就算只分五分之一,也是不少的錢呢……」
──「錢拿來投資鄭伯的飯館,我就是一個小股東了!」
他把攤開的錢收攏起來,嘴裡唸唸有詞:「我為什麼絕望,一天比一天好,比以前當賊的時候好,以前雖然錢來的快,但是心裡慌,看見警察就想跑……」
一萬三嘆了一口氣,躺回床上,拉上被子。
上下舖吱呀吱呀響,曹嚴華抓著欄邊站起來了,露出一個圓溜溜的腦袋。
「三三兄,我要說你兩句。」
一萬三斜他:「說什麼?」
曹嚴華說:「你這個人,就是太作。沒有作的命,偏有作的病。」
MD,「作」這個字兒,是用來形容男人的嗎?
一萬三怒了,抽起腦袋下頭的枕頭想去砸曹嚴華,哪知曹嚴華眼疾手快的,老早蹦下去了。
***
羅韌前一晚睡的遲,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宅子裡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
洗漱了下來,在一樓客廳看到鄭伯留的字條。
──我去忙飯館的事兒,聘婷送在酒吧。
正看著,手機裡來了信息提示。
拿出來一看,是微信群裡的,木代發的,特意@的他。
──我有點事,過兩週再回去。
兩週?
真是越發過分了,羅韌咬牙。
消息又進來,問他:「行嗎?」
羅韌回了一句。
──不關我的事,我又不認識妳。
***
羅韌先去酒吧。
上午的酒吧比較清閒,聘婷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著本攤開的書,羅韌在外頭看了會,先還以為她在看書,後來發現不是。
她在用鼻子翻書。
很努力的,秀氣的鼻子蹭著書頁,看起來,能自得其樂一上午,陽光透過玻璃,灑在她頭髮上,亮閃閃的。
羅韌推門進來。
曹嚴華大叫:「哎呀,我小羅哥來啦!」
羅韌白他一眼:「鬼叫什麼。」
他在聘婷對面坐下。
曹嚴華懷著同情過來給他上咖啡:「小羅哥,群裡的信息我看到了,節哀順變啊。」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咖啡上完了,他還不走。
羅韌覺得奇怪:「還有事?」
曹嚴華笑容可掬:「小羅哥,你仔細看我,我今天,有什麼不同嗎?」
有嗎?
曹嚴華挺胸,收腹,下頜一收,脖子上三疊肉。
羅韌失笑:「曹胖胖,你是癔症了嗎……」
話沒說完,有人從後頭,矇住了他的眼睛。
輕功一定很好,走到他身後他都沒察覺,羅韌的身子驟然一緊,左肘一彎,正要狠狠後撞,忽然心念一轉,瞬時間全卸了力。
他的唇角緩緩彎起。
木代說:「你猜我是誰啊?」
羅韌沒說話,陽光很好,照的人身上暖暖的。
過了會,他伸出手,把她的手放下,說:「小姐,大家不是很熟,放尊重些。」
木代笑起來。
吧檯那裡傳來炎紅砂的聲音:「我能出來了吧?能了吧?」
又有一萬三不耐煩的聲音:「出去出去,擠在這,事都不能做。」
看來是一早就都回來了,串通起來作弄他呢。
羅韌也不理會木代,先看從吧檯蓋門下彎著身子往外鑽的炎紅砂:「怎麼跟木代一起過來了?」
「投資啊,不是要開飯莊嗎?」她手裡拿了袋薯片,嚼的咯吱咯吱的,「爺爺讓我上心,說一旦做了,就得認真做,不能玩票。聽曹胖胖說,店址已經選好了?」
羅韌點頭:「離著這不遠。」
忽然想到什麼,問一萬三:「你在這裡久,知不知道有家店叫《奩豔》的?」
一萬三說:「知道啊,店主很漂亮,從來不帶眼看人的。」
木代說:「可不,我每次去,她都不搭理我的。」
羅韌看她:「她不搭理妳,妳還去?」
木代說:「當然,就去。她把客人分三六九等的,我這樣的,入不了她法眼。她膈應我,我就去膈應她,每次去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就是不買。」
羅韌有些哭笑不得,女孩兒的想法都這麼稀奇古怪嗎?
一萬三問羅韌:「怎麼著?她對你很客氣?」
算是吧,羅韌不知道該怎麼答。
曹嚴華倒吸一口涼氣:「火眼金睛啊,看得出我小羅哥是金主。我妹妹小師父和三三兄已經被淘汰了,紅砂妹妹,不如我們也去看看啊?」
他躍躍欲試的,想看看那個不帶眼看人的店主怎麼把他和炎紅砂歸類。
炎紅砂說:「走!」
兩個人就這樣殺過去了,都是閒的。
店裡一時安靜下來,木代抱著羅韌的胳膊,問他:「還好嗎?」
羅韌毫不客氣拿掉她的手:「空間,給點空間。」
木代笑的收不住,低頭抱住他的腰,腦袋埋在他胸口抵啊抵的,羅韌開始還想作勢板著臉把她推開,後來就捨不得了,過了會摟了摟她,輕聲說:「聘婷看著呢。」
其實聘婷才不理會這些,自己翻書翻的起勁,鼻尖都快蹭黑了。
木代這才坐起來,給他講去炎家的事。
炎紅砂如何如何膽大,真的把炎九霄的死就這樣瞞下來了;炎老頭對她的保鏢工作很滿意,兩萬塊,一分不少都打到她卡裡,還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採寶……
羅韌心裡咯噔一聲:「採寶?」
木代其實沒打算這麼早說,誰知道說著說著說漏嘴了,她吞吞吐吐了一會兒:「我之前跟你提過的,紅砂家裡,是世代採寶的啊。」
羅韌說:「這我知道,但是,一起去採寶是什麼意思?」
***
採寶這種事,是見者有份,參與的人越多,均攤的就越少,所以一般都嚴格控制人數,像炎家這種家族作業的,更加不會把旁人帶進來,如果不是炎九霄「失聯」,炎老頭大概也不會考慮木代。
炎老頭話裡的意思,這趟採寶穩妥的很。
那口寶井是炎老頭早些年跟人搭伙的時候發現的,因為寶氣盛,起了私藏的心思,暗暗記下地理方位,跟誰都沒說。再者,採寶這一行,收官的一票相當重要,收敗了不吉利,所以採寶人一般都會預留一口寶井不採,留著最後一票完美收官。
羅韌問她:「地方在哪?」
「只說在雲南,具體地點不能外露,說是採寶人的規矩。」
具體地點不外露,那就是說,他也不能跟著了?
羅韌輕輕笑起來:「妳已經決定了?」
木代讓他笑的有點沒底,想了一下,說的很認真:「我覺得我可以決定我自己要做的事,但是我會聽你的意見的,合理的我都會聽。」
對話好像有些嚴肅了,連聘婷都感覺到了,她鼻子還貼在書上,眼睛滴溜溜翻著看兩個人。
木代能有自己的主意,是件好事。
羅韌想了想:「妳要做自己的事情,我是不反對的,但是,有個要求,妳去哪、在哪,我得知道。」
「我可以信得過紅砂,但我信不過炎老頭,也信不過你們要去的地方。萬一發生意外,我不能第一時間知道,也不能去救妳,這種情況很可怕。」
木代垂下眼簾不吭聲,似乎在想他的話。
「我知道,炎老頭不讓洩露具體地點,可能是怕人家貪他的財。妳可以轉告他,我還真不稀罕他的那些石頭。」
末了,他捏捏木代的下巴:「妳如果問我的意見,以目前的情況,我是反對的。不過,決定妳自己拿,我反對了,妳也可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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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8:46
69 【胭脂琥珀】第④章
炎紅砂和曹嚴華一去不復返。
久到一萬三去門口瞅了兩回:「不是被店主幹掉了吧?」
當然不是,這話剛落音,微信群裡就來消息了:「來,都來鳳凰樓,開股東會。」
飯莊的選址距離奩豔不遠,估計兩人不是鬧完奩豔之後去了飯莊,就是路上看到飯莊,忘了奩豔。
木代托張叔看著聘婷,和羅韌兩個往外走,到門口時回身招呼一萬三:「走啊!」
一萬三愣了一下,吞吞吐吐說了句:「我也是股東嗎?」
真是明知故問,木代挖苦他:「不早說了每人都有份嗎?你非得問一句,看你矯情的。」
擱著平時,一萬三肯定又要在心裡罵她毒婦了,不過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木代用詞挺準確的。
跟曹胖胖那個「作」字,異曲同工之妙。
***
炎紅砂和曹嚴華在飯莊裡打掃衛生,一人一把掃帚,幹的熱火朝天,鄭伯正在擦玻璃,見他們進來,撂下了分派活計:「來個人繼續擦,喏,邊上有梯子,誰上牆把天棚糊的紙撕咯,還有,塗料在那,那面牆塗一下。」
上牆這種事,輪不到旁人的,木代去搬梯子,一萬三擰了抹布繼續擦玻璃,羅韌先是沒動,皺了皺眉頭:「這種事,找保潔幹不就行了嗎,不花什麼錢,再說了,後頭裝修還要大動的。」
曹嚴華一張胖臉上汗津津的:「小羅哥,我們是在創業!一來錢一定要省著花,二來,你不覺得親力親為很成就感嗎?」
他掄著掃帚,情感激盪:「我們自己的飯莊呢。」
「自己的」三個字,咬字咬的特驕傲。
鄭伯說:「別理羅小刀,他就是敵視勞動!」
這頂帽子扣的,羅韌哭笑不得,那一頭,木代已經穿好防灰的一次性塑料雨衣了,帽子兜在頭上,看著笨拙又可愛。
不好逆時勢而動,羅韌只好也去穿塑料雨衣,鄭伯說:「大傢伙先幹著啊,我去看看聘婷,順便給你們外帶盒飯,吃什麼的?」
炎紅砂聲音響亮:「最便宜的就行!」
身為富婆,省起來也是極致的。
鄭伯走了之後,炎紅砂給他們說了一下珍珠的情況,她託了個跟炎家一向有買賣來往的珠寶行,那批珍珠成色不錯,但大小不一,對方出了個打包價,折算下來在三十萬左右。
三十萬!曹嚴華被巨大的幸福感吞沒了,激動的語無倫次:「等……等咱們鳳凰樓開起來了,我就把聚賢樓的活兒給辭了,只給咱們樓打工,我們還可以在酒吧放鳳凰樓的宣傳單頁啊,讓酒吧的客人也來吃飯……」
說著說著,眼圈忽然一紅,聲音啞下來,過了會抱著掃帚往地上一蹲,不說話了。
炎紅砂奇怪:「曹胖胖,你怎麼啦?」
曹嚴華沒聽見她講話,心裡只是想著:多好啊。
從前,當賊的時候,嚇的從解放碑跑路到雲南來避風頭的時候,和一萬三吹噓著自己也要開酒吧投資的時候,他從來沒想到有這一天的。
這飯莊地方不大,跟大酒樓相比自然簡陋,但是看一磚一瓦都親切,這是自己的呢,不偷、不搶、也不來路不正。
他想著:我要好好幹,一定要好好幹。
一萬三也沒吭聲,他一直擦窗戶,面前的玻璃明淨的像水晶,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耀得他眼花。
不真實的感覺,他一直以為,他是那個找不著家只能在外頭奔走的人,原來有一天,也能有瓦遮頭。
連木代都不說話,她坐在三角梯的頂上,仰頭看天棚上糊的報紙,思緒卻飄遠了。
以後,有一天,哪怕紅姨不要她了,她也能找到地方棲身吧,紅姨有、張叔有、羅韌有,任它誰有,都抵不過她自己有。
氣氛沉默地怪異,炎紅砂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小聲問羅韌:「他們都怎麼啦?」
羅韌正要說話,目光忽然被別的什麼吸引了開去。
對面,連殊正站在奩豔的店門口,似乎在擦拭玻璃上的污漬。
羅韌皺起眉頭:「妳和曹胖胖去了奩豔沒有?」
***
一說到這個,曹嚴華就來勁了。
他繪聲繪色地描述當時的情景,他和炎紅砂如何如何的配合默契,每當炎紅砂拿起某個物件細看,他就要刻薄地「捧殺」一番,大意是:紅砂妹妹,妳家裡這麼有錢,這個太不上檔次啦。
總之就是把店裡的商品淋漓盡致地貶了一通,然後看到鄭伯在這邊店裡,就趕緊過來幫忙了。
木代哧拉一聲撕下頂棚的一張報紙,低著頭連連用手扇面前的灰塵,然後慢條斯理:「我問問你們兩個,從頭到尾,人家理你們了嗎?」
曹嚴華奇道:「這個重要嗎?」
一萬三嘆氣:「曹兄,你和富婆兩個low貨,從頭到尾,人家都沒拿眼看你們,你們自己演的倒樂呵。」
炎紅砂不說話,細想好像真是這樣,她和曹嚴華一唱一和的,但是那個連殊,自始至終,根本沒招呼過她們。
頓時覺得沒勁了。
又很不服氣看羅韌:「憑什麼?她都不帶眼看我們,就對你客氣,難道……」
她半是恍然半是驚訝:「難道她想勾引你!」
木代低頭看他,居高臨下,陰測測的:「是嗎?為什麼對你區別對待,你就沒什麼話要交代?
所有人的目光,嗖的一下都聚到羅韌身上。
羅韌輕咳了一下,說:「這個怎麼說呢?」
木代心裡咯噔一聲。
難不成,真有秘密?
他說:「妳彎下點腰,我跟妳交代。」
木代半信半疑彎腰,羅韌手指勾勾:「再彎,再彎。」
看彎的差不多了,羅韌過來,頭一抬,就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木代的臉騰一下紅了個通透。
靜默了幾秒鐘之後,一萬三和炎紅砂幾乎是同時說話。
一萬三:「能注意點嗎?」
炎紅砂:「不帶這樣的!」
只有曹嚴華沒吭聲,師父在上,身為徒弟,他覺得不好說什麼,但是三三兄和富婆妹妹,定然是說出了他的心聲。
能注意點嗎?不帶這樣的!我還單著呢。
***
晚上,在酒吧裡擺桌吃飯,張叔對他們的飯莊也很感興趣,以經營酒吧的經驗,給了不少中肯的意見。
吃完飯,羅韌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時,聽到炎紅砂避在後頭走道裡打電話,聲音有點氣急敗壞的:「爺爺,你不要總覺得人家都想貪你的寶,木代還救過我的命呢,人家不稀罕這個,再說了,告訴家裡人去哪兒天經地義!」
羅韌笑著走開,他心裡大致有數,跟他談了之後,木代應該是跟炎紅砂提了要求,紅砂的表現挺暖人心的,相比之下,這個炎老頭就有點小肚雞腸了。
聽說也是七十好幾的人了,怎麼把什麼寶啊財的看的這麼重要。
他跟木代道了別,和鄭伯帶了娉婷先回去。
晚一些的時候,收到木代的短信。
「不在雲南省,在貴州,四寨,再具體炎老頭就不肯說了。」
***
先說在雲南,現在又改口說在貴州,怎麼著,是看木代好哄嗎?
羅韌對這個炎老頭,不悅更添一層。
他去到存放凶簡的房間,打開電腦搜索四寨的位置,俄頃站起身,拿了根藍色的摁釘走到牆掛的地圖面前。
從地圖上看,四寨的位置在貴州和廣西的交界處,但炎老頭既然肯說出「四寨」這個名字,就說明,最終的地點,必然不是四寨。
這個鎮子,山地面積佔全鎮面積的80%。
羅韌沉吟著把摁釘摁了上去。
***
同一時間,木代也在看地圖。
炎紅砂和木代擠一個房間,洗漱了之後,躺在那張雕花大床上翻啊翻的,還好奇的看牆上木代用來練功的凹窩──試圖自己也爬個牆,未果。
於是低頭看床板上的話兒,手指點著那個「馬上封侯」:「上次,妳就是在這兒,看到那行仙人指路的嗎?」
木代隨口嗯了一聲。
她找到了四寨所在的位置:「在貴州和廣西的交界呢,聽說貴州是地無三里平,路不好走,妳爺爺那麼大年紀了,經得住顛簸嗎?」
炎紅砂躺倒在床上,被子拉到胸口,聲音裡無限惆悵:「那也沒辦法啊,我爺爺跟叔叔,都是花錢大手大腳的主,其實妳不知道,我叔叔前前後後,倒騰過不少生意,都用家裡那個宅子做抵,他又不是做生意的料,倒騰一筆虧一筆,以後要是債主上門,那個宅子十有八九要被收回去了……」
木代愣了一下,轉頭看炎紅砂。
平日裡,她都光鮮鬧騰,現在忽然靜下來,擰著眉頭說些過活生計的話,叫人一時間適應不來。
還以為,她永遠不會為錢發愁的。
炎紅砂的聲音越說越低:「爺爺眼睛就快看不見了。不懂看寶氣,我也做不了這行的。這票之後,要正經想著做些什麼了,我還要給爺爺養老呢……」
她嘴裡含糊著嘟嚷,漸漸睡著了。
木代看了她一會,熄燈上床。
炎紅砂睡裡頭,她睡著靠外,一時睡不著,像平時一樣,伸手出去摩挲床圍上的畫兒。
馬上封侯。
她順著摩挲著那個形狀,一忽兒摸小猴的腦袋,一忽兒拿指甲刮蹭小馬的尾巴。
嘴裡數著:一輪,兩輪……
就像數羊,摸完一圈就是一輪,摸著摸著,就睡著了。
以前紅姨還說她:「看看,這小馬小猴,腦袋尾巴都被摸的鋥亮,木代,妳再多摸幾下,漆都要叫妳給摸掉了。」
那又怎樣,雕刻的這麼精緻,還不就是讓人賞玩的嘛。
三輪,四輪……
到第五輪的時候,心裡忽然一個激靈。
黑暗中,她禁不住汗毛倒豎。
手指還停留在那個輪廓上,有些不受控地發顫。
這個形狀,好像不是馬上封侯。
***
亮光一閃,哢嚓,又是一聲拍照輕響。
羅韌已經回房睡了,或許是體力勞動的關係,今兒個,大家睡的都比平時早。
不過,電腦是不鎖屏的,相片自動傳輸和拼接的軟件自行運行。
屏幕上自動跳出照片,七張,一字排開。
最後一張照片上,鳳凰的腦袋,詭異地偏了個角度,而一直微闔的眼睛,也終於睜開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9:09
70 【胭脂琥珀】第⑤章
炎紅砂睡的迷迷糊糊的,感覺床頭燈一會兒開一會兒關。
她勉強睜開眼睛,看到木代半撐著身子正看著什麼,手虛撳在開關上。
炎紅砂打了個呵欠:「在看什麼啊?」
木代關了燈,重新躺回床上,說:「沒什麼。」
炎紅砂嘴裡嘟嚷了句,翻了個身,不一會兒,鼻息又淺淺長長了。
木代睜著眼睛,再一次不確信似的伸手去摸。
這一次,沒什麼異樣了。
可是剛剛摸的時候……
她努力回憶著那時候指間摩挲到的形狀。
好像,是個小人形狀。
***
第二天,天氣不大好,濛濛的細雨,牛毛樣,不打傘也不打緊。
炎紅啥和木代商量,既然已經決定了去採寶,就儘早動身──時間掐的緊的話,回來還能趕上鳳凰樓開業。
商量完了,給炎老頭打了電話,炎老頭說:「那妳們今天就回來吧,我估摸著妳們天黑能到,我這裡收拾一下,明早就能出發了。」
還以為能在家裡多待兩天呢,電話一掛,忽然就時間緊迫了。
炎紅砂趕緊滿床收拾東西,木代去到樓下,給曹嚴華交代新的習武安排:每天除了負重跑之外,開始練習拉升韌帶,另外,早晚一千個左右腿上踢、一千個左右手手刀。
她給曹嚴華示範上踢和手刀:「腳面繃起來,壓腳尖,這個踢,其實是用腳背的力量擊打,不是腳尖,腳尖那麼脆弱,踢一下就廢了。手刀是掌根邊緣,肉最厚的地方,猛然這麼一下……」
她一記手刀劈在曹嚴華脖頸處,曹嚴華險些被劈的靈魂出竅。
炎紅砂正拎了自己和木代的行李袋下來,看到曹嚴華痛的臉糾成一團的模樣,忍俊不禁。
一萬三在邊上斜眼看著。
炎紅砂說:「一萬三,你跟曹胖胖一起練唄,就算練不成高手,打個架逃個命強個身健個體還是沒問題的。」
一萬三翻了她一眼,嗤了一聲說:「沒興趣。」
那副樣子,炎紅砂看了就來氣。
她對著一萬三撂狠話:「那要是將來,遇到什麼危險的事,我可不會去救你!」
一萬三調動臉上的肌肉,給了她一個萬分不屑和鄙視的表情,說:「哈。」
***
吃完飯,木代去向羅韌道別。
半路上遇到帶著聘婷的鄭伯,以往都是一萬三抽早上時間去陪聘婷,這些天,鄭伯要忙鳳凰樓的事,習慣把聘婷往酒吧送。
問起羅韌,鄭伯說:「沒起呢。」
邊說邊把門鑰匙給了木代。
***
羅韌的房門沒鎖,輕輕一擰就開了。
木代輕手輕腳的進去。
沒有起身的房間,尚存夜和暖的氣息,又有說不出的味道,曖昧的、男人的、想像不到的。
木代屏著呼吸走近。
很少有人能察覺她的近身,因為她輕功很好,但她覺得,羅韌一定能察覺出。
偏偏沒有,他依然睡的沉,一隻胳膊墊在腦後,側著臉,陰影打在眼廓裡,毯子蓋的沒型,屋裡很暗,睡衣的領口掀著,隱隱露出頸下,看不大清,就是覺得……
嗯,性感,沒錯,男人的性感。
木代走過去,半跪在床邊,向他耳邊吹氣。
羅韌動了一下,像是發覺了什麼,過了會,偏頭向這邊,半惺忪地睜眼。
木代說:「羅小刀,你也好意思說自己是習武之人嗎?人家進了屋了你不知道,到床邊了你也不知道,我手裡要是有把快刀,照著你的咽喉擼那麼一下,你這輩子也就不用再醒了。」
羅韌看了她一會,換了個姿勢,伸手去摁頸後,像是覺得痠痛:「我做美夢呢。」
木代站起來,問:「什麼美夢?」
「妳啊。」
他突然伸手一撈,環住她的腰往下一帶,木代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整個人跌伏到他懷裡,他還是躺著,把毯子一抽一裹的,把她大半個都抱住了。
說:「嗯,這樣舒服多了,我懶得起來抱妳,怪累的。」
木代笑起來,這是得有多懶。
她撐著手臂想起來,羅韌摟了下她的腰,說:「躺會。」
木代說:「我壓著你了。」
「妳又不重。」
又說:「咦,外面下雨了嗎?」
他是暖的,她卻微涼,從外頭進來,帶濡濕的水氣,頭髮拂在他臉側,癢癢的,雨絲的味道。
木代點頭,伏下臉去,下巴正挨著他肩。
羅韌說:「妳放鬆啊女朋友,身子緊的像弓,彎弓射大雕嗎?」
木代被他逗的一笑,那口氣就洩了,真的放鬆下來。
羅韌的身體有男人的硬朗,她卻是柔軟的,放鬆下來,能感覺到他身體的起伏,呼吸似乎都在一個步調上了。
她說:「你真不知道我進來嗎?」
「我大概知道有人進來,沒在意,鄭伯經常進出我房間的,總不見得我每次都要跳起來。」
「如果我是壞人呢?」
「如果妳是壞人,妳現在已經橫著躺地上了。」
木代不相信。
羅韌笑笑:「真的,妳鑑別危險與否不是看動靜和腳步聲的大小,是看有沒有那股惡意和殺氣,妳知道嗎,殺氣是有溫度的。」
殺氣是有溫度的。
羅韌有輕微的晃神。
思緒忽然飛開很遠,回到了老島的那幢豪宅,屋子裡靜的一根針掉在地上都發不出聲音──因為地毯有一寸來厚,踩上去鬆鬆軟軟。
他藏身在金身的佛像背後,看到青木從轉彎處的牆角探出頭來,向他比劃了個手勢。
明白,那意思是,安全。
他站起身,提著槍正要邁步,忽然覺得一涼。
那種四周的空氣都涼下來的感覺。
果然,身後傳來那個這輩子都忘不了的聲音。
「又見面了,羅。」
***
「羅韌?」
木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羅韌笑起來,捉住她的手,送到唇邊吻了一下。
木代說:「我待會就走了。」
待會?
她趕緊補充:「早去早回啊,我和紅砂兩個,今晚應該可以趕到昆明,明天和炎老頭一起出發,順利的話,約莫一個星期就能回來了。」
昆明到麗江不算近,有一班常規的火車是夕發朝至,即便是坐汽車,說是今晚趕到,應該也是接近半夜了。
羅韌準備起身:「那我送妳們。」
木代說:「不用,張叔幫我們找好麵包車了,就在下頭。車站也請熟人留了票,差不多趕到,掐點就能上車。」
話音剛落,像是佐證似的,下頭有車喇叭摁了兩聲。
炎紅砂想必是等急了。
羅韌說:「妳要總這麼來去匆匆,下次回來,我真不認識妳了。」
木代笑著掙脫他懷抱起來,說:「我真走了,紅砂指不定怎麼笑我呢。」
羅韌目送著她離開,想了想,起身到臨街的窗前,推開窗戶。
下頭停了輛白色的小麵包車,木代正低著頭上車,炎紅砂從開著的窗戶裡探出頭來,恰好看到他,大叫:「羅韌,我把你女朋友拐走啦。」
羅韌朝著她揮了揮手。
小麵包車開走了,沿著青石板的街道。
過了會,有條微信進來,木代單獨發給他的。
「看枕頭底下。」
枕頭底下?羅韌心裡咯噔了一聲,走回床邊,把枕頭掀開。
枕頭下頭,靠床框的地方,有個黑色的絲絨長條袋。
伸手拿起來,只憑手感,就知道是什麼了。
冰冷、堅硬、流暢的刀身。
打開了看,是直刃鋼刀,和他原先的那把很像,牛皮質的黑色刀鞘,扣帶處凹印著小小的標記。
羅韌拿近了,側著光看。
看清楚了,那是個小口袋,口袋口還紮著扣繩。
羅韌伸出手,摩挲了好久,突然笑起來。
***
起身之後,依著慣例,先去隔壁存放凶簡的房間。
電腦已經黑了屏,隨意點觸,屏幕又亮起來。
七張照片,一字排開,差別顯而易見。
羅韌站著不動,很久之後,才轉身去看那個魚缸。
這樣的變化,有什麼意味嗎。
他沉吟著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來。
沙發的位置低,抬頭看,像是仰視那隻鳳凰了,隔著缸水,可以隱約見到牆上模糊的地圖。
地圖?
羅韌的心裡微微一動。
為了佐證,他找了支鐳射筆,去到魚缸後頭,打開鐳射線,變換了幾次角度之後,選定了方位。
鐳射線不偏不倚,貼合著那隻鳳凰微微揚起的尖喙延伸開去,在地圖上打下一個亮點。
原本,是需要到地圖那裡確認方位的。
但是現在不用了,因為打下亮點的那個地方,摁著根摁釘,為了跟找到凶簡處插的紅色摁釘做區別,他當時,特意選了根藍色的。
貴州,四寨。
***
為了確認,羅韌把魚缸挪了個角度,挪動的時候,缸水左右晃漾,待到完全靜止,用鐳射筆從鳳凰的尖喙再試,還是同樣的位置。
也就是說,不管把魚缸放置在哪個位置,高或者低,左或者右,鳳凰尖喙所指的,只有一個方向。
羅韌在微信群裡發了條信息。
──最近,關於凶簡,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或者不對的?
炎紅砂第一個回:「沒。」
緊接著是曹嚴華和一萬三,都沒有。
木代沒有回,羅韌先還以為炎紅砂的回覆同時代表了她的,正沉吟間,她的電話打過來了。
背景音有點雜,可以想像到是在高速大巴上,他聽到木代說:「你等一下,車子後頭空,我去後面的座位給你打。」
她選了最後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把昨晚的事說了一遍。
「那時候我開燈看了,但是沒什麼反常的,就沒往心裡去。還以為是自己睡的迷迷糊糊,感覺上出了偏差。」
羅韌問她:「大致是個什麼形狀,說的出來嗎?」
這對木代來說有點難度,她不是一萬三,對這種線條或者形狀的敏感度很低。
羅韌說:「不用急,咱們慢慢來,妳先閉上眼睛。」
***
大巴有點晃,木代慢慢閉上眼睛,右手試探著伸出去,觸到了前座的椅背。
她努力試圖還原前一個晚上的感覺。
羅韌引導她:「大致是個什麼形狀?」
「好像是個人。但是不知道是男是女。」
「古代人還是現代人?」
說不確切,畢竟穿的不是長袍大袖,姑且算……現代?
羅韌想了一下:「那個人的手,是什麼動作,胳膊是張開的,還是並在一處的,或者只是自然下垂的?」
木代仔細去回憶,有些遲疑:「一隻手是下垂的,但是手裡好像拿著長的什麼東西,另一隻胳膊,胳膊上挎著什麼……」
挎著什麼呢,昨兒個晚上,她想了好久,只覺得是個圓不溜秋的……
電光火石間,她忽然反應過來了:「挎著個籃子。」
籃子?
羅韌脫口問了句:「那另一隻手上,妳說的長的東西,是不是掃帚形狀?」
掃帚?
是的,帚身長長的,末端像個三角,是掃帚。
木代有些奇怪:「你怎麼知道?」
羅韌也奇怪:自己為什麼一下子就說出是個掃帚來了呢。
腦子裡有什麼畫面,漸漸清晰。
那是個年輕的農家女子形象,繫圍裙,戴藍印花布的頭巾,右手握一把掃帚,左手挎了個籃子,胳膊上還吊了個包袱。
那是在……奩豔看到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9:23
71 【胭脂琥珀】第⑥章
時間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錢。
搞裝修的師傅已經在丈量門窗尺寸了,拿著粉筆在地上畫間距,鄭伯覺得自己效率真高,趕得上改革開放之初的深圳速度了。
他心情大好,透過落地大玻璃窗看外頭漸漸熱鬧的街道。
咦,那個走過來的,是……羅小刀?
鄭伯大為欣慰:居然知道過來幫忙,真是孺子可教……
然後,他目送著,目送著……
羅韌進了奩豔。
***
連殊正拈了擦銀布,沾著海棠香粉,擦拭一個新收來的護甲戒套。
和清宮女人用的長長的戒套不同,這一個已經簡化很多,銀質的做成指甲形狀的蓋面,上頭刻著一莖輕荷,套在指端的環巧妙的做成蓮莖的延伸,帶上之後,顯得手指尤為纖長白皙。
她帶了戒套去取邊上的天青色瓷杯,戒面與杯身相碰,美妙的輕音。
覺得整個人都不同了。
就在這當兒,羅韌推門進來。
沒想到他會再來,連殊先是一怔,緊接著又是一慌,手指下意識掩到衣袖裡:如果沒記錯的話,羅韌似乎不大喜歡這種閨房珍巧的調調。
末了,心頭升起淡淡的嗔喜。
原來你還會再來的。
羅韌向著多寶格上看過去,那個泥人還在,格子裡專門有射燈,打亮泥人的周身,像是紅毯上的鎂光燈。
他直接取下了看。
連殊過來,並不著急開口,等他看得差不多了,才柔聲介紹這物件的來歷:「這個,叫掃晴娘。」
羅韌沒聽過:「這個有什麼寓意?」
「起自漢朝的時候,民間用來祈禱雨止天晴,一般的形象就是婦人拿著個掃帚,掃走了雨神,迎來晴天,通俗上就叫掃晴娘,在北方,陝西漢中一帶,把她叫掃天婆。」
「各地都有嗎?」
「一般都有,最常見的是剪紙,掛在屋簷下頭。其實國外也有,像日本晴天娃娃,外形不同,寓意都是一樣的。」
她指了那個泥人給羅韌看:「這個,就更具體些,右手拿著掃帚,掃晴。左胳膊上挎了個包袱,包袱裡包的是土,因為土剋水。又挎著籃子,籃子裡是祈願者孝敬她的米──麻煩人家掃晴,總得給些報酬的。」
「哪還有賣的嗎?」
連殊的臉上有一掠而過的自得:「沒有,我這裡大多都是孤品,獨一件。」
「那妳是在哪看到的這個,或者收到的這個?」
連殊看了羅韌一眼,好一會沒再說話,過了會拿出錦盒,幫羅韌把掃晴娘包裝起來:「我只是網上搜到,覺得描述的可愛,所以自己仿著做了,刷卡還是……」
羅韌掏出錢包,直接從其中一個隔層抽了一疊錢放在櫃面上,拿了錦盒跟她道別:「謝謝。」
連殊半天沒回過神來,她數了數那疊鈔票,不多不少,12張。
也就是說,羅韌在來之前,已經備好了錢,就是奔著這個掃晴娘來的?
連殊有點失望,她目送著羅韌離開,看到他原本是要走,驀地停頓了一下,轉身走進了對面的店面。
***
木代足足坐了一天的車,近半夜的時候才到炎紅砂家,草草洗漱了之後,睏的倒床就睡。
炎紅砂卻被炎老頭叫了去,不知道吩咐些什麼,很晚才回來。
睡的死沉死沉的時候,被炎紅砂晃醒:「木代,起來了,要走了。」
天亮了嗎?木代覺得自己醒不過來,她頗為痛苦的翻身,抽出手機看。
凌晨三點半。
她說:「炎紅砂,我非得把妳殺了不可。」
炎紅砂跪在床上,雙手合十給她作揖:「不賴我,爺爺的規矩,說是一定要起的比雞早,這樣這一趟才能避開耳目,保密又順利。」
木代面無表情:「那加工資。」
「好的好的好的。」炎紅砂點頭如搗蒜。
「把我衣服拿來。」
炎紅砂趕緊赤著腳下床,抱了木代的衣服顛兒顛兒跑過來。
木代嘆了口氣起來,慢騰騰穿衣服,穿到一半時悵然:「我要想辦法早點嫁給羅韌,這樣有人養著,我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那是那是那是。」炎紅砂心存愧疚,木代說什麼她都贊同。
哪曉得木代想了想又改口:「不行,女人嘛,還是要獨立自強的,不能依賴別人,靠不住的。」
炎紅砂說:「對的對的對的。」
***
早飯是白粥饅頭鹹菜,可真不像豪宅風格。
炎紅砂給木代解釋說,這一路都得這樣,吃的東西不能有肉,因為肉就意味著見血有死殺,不吉利。
路上如果遇到要飯的,一定要給錢,因為妳是靠天吃飯,憑白得來的東西,一定要施捨點在命硬的人身上。
身上不要帶任何金銀珠寶的首飾,因為妳得「窮」,一窮二白,才好去取……
木代心裡咯噔一聲,伸手撫住了胸口,隔著衣服,她摸到口哨上的那顆珍珠。
炎紅砂看出來了,她湊近木代:「別理我爺爺,他也是糊弄人裝樣子,他哪窮了?」
又說:「到時候,晚上,我們偷偷溜出去吃肉去。」
木代的心裡登時就踏實了。
***
去四寨,路程頗為兜轉,先從昆明飛貴陽,又從貴陽飛黔南荔波。
到荔波時已經是下午,為了緊趕行程,幾個人去客運站找包車,炎老頭一把年紀,炎紅砂又萬事不懂的,侃價比價這種事,只能木代來。
她被好幾個包車司機圍在中間,聽著半生半熟的普通話,自己心裡都有點忐忑,卻要故作老練。
──「你開幾年車了?平路還是山路?」
──「這個報價,包餐食嗎?油費怎麼攤?」
──「我們去了,當然也得回來。待幾天再看,要是回來,也可能坐你的車的……」
好不容易敲定一家,司機把木代他們送到訂好的酒店,約好了第二天一早來接。
進房的時候,木代看到客房打掃的服務員,心念一動,藉著跟她隨意聊天的機會,打聽了一下這頭的包車行情,綜合比對下來,她選的這個,性價比還挺高。
木代覺得自己怪能幹的。
晚上躺在床上給羅韌打電話,她重點渲染了這事,羅韌聽完之後,點評說:「嗯。」
「嗯」是什麼意思?
木代不滿意,嘟嚷說:「都不誇我一下。」
羅韌在那頭笑,頓了頓說:「我估摸著你們到了四寨之後,還是要換車的。」
不錯,採寶的具體地點,炎老頭只肯說到「四寨」,下頭再怎麼問他都三緘其口,連炎紅砂都套不出話。
「到時候,妳注意路線,有地標的話發給我。」
木代心裡咯噔一聲:「為什麼?」
她自己想到了:「羅韌,你也要跟著嗎?這樣不好。」
說到著急的地方,翻了個身,變躺為趴。
「炎老頭對這事神神秘秘的,唯恐多了人知道,到時候你開輛車在後頭跟著,他的臉得多黑啊。你不用擔心我,我沒事的,我肯定會事事小心……」
她保證了好多,羅韌沒打斷她,一直聽完,然後問:「妳想我去嗎?」
木代不說話了。
真會說話。
「妳想我去嗎?」
五個字,像小金箭似的,倏地釘在她心上,酥酥癢癢,箭的尾羽還顫悠悠地晃著。
她拿手指搓捻著身下的被子邊角,吞吞吐吐:「想啊。」
羅韌笑起來,頓了頓說:「自己要小心一點,第三根凶簡,可能就在四寨附近。」
凶簡?
木代一下子清醒了,這些天,她幾乎把這回事給忘了。
她結結巴巴:「怎……怎麼又出現了呢?」
***
羅韌把掃晴娘的照片發到微信群裡。
他在網上查找過關於掃晴娘的信息,連殊說的大致沒錯,掃晴娘大多是手揮掃帚的女人形象,以剪紙居多,也有紮成了小布偶的,依地域不同,式樣各有差異。
沒有找到跟手頭的這個一模一樣的,不過也不奇怪,因為有篇文章介紹說,也有人對掃晴娘的形象做個性化的自由想像和加工。
一石激起千層浪。
曹嚴華怯怯問了句:「如果我們不理會呢?會怎麼樣?」
自五珠村歸來,好不容易過上了正常日子,聘婷身體漸好,一萬三父親的骨灰也終於入土為安,飯館裝修的如火如荼……
樣樣都是好事,實在不想再蹚這趟渾水。
這種心情可以理解。
羅韌把那幅一字排開的對比圖發了過去。
一萬三最先看出端倪:「變淺了?還有,鳳凰的頭的位置好像不一樣了。」
羅韌簡要把事情說了一下,又說:「我現在擔心一件事,如果這魚缸裡,這隻鳳凰的顏色越來越淺,到最後,會怎麼樣?」
木代捧著手機看羅韌發過來的話,一時有些怔愣。
鳳凰的顏色,似乎代表了鳳凰鸞扣對凶簡的箝制,如果顏色越來越淺,是不是表明,凶簡會再次掙脫箝制呢?
這樣的話,第一個倒霉的就是聘婷吧。
一萬三也想到這一點了:「感覺上,如果曾經被附身的人沒有死的話,凶簡會重新找上她──不過,它不至於再去騷擾我爸的骨灰吧?」
沒人回答。
因為這個時候,消息提示,有一個新人被邀請進了群。
──羅韌邀請「沐浴在朋友關愛中的棍」加入了群聊。
──「沐浴在朋友關愛中的棍」與群裡其它人都不是微信朋友關係,請注意關係。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9:35
72 【胭脂琥珀】第⑦章
沐浴在朋友關愛中的棍。
這該不會是……
果然,那個人熱情地跟大家打招呼,發的還是語音信息:「小蘿蔔、小口袋、小三三、小胖胖!」
木代忍不住想笑,回點什麼好呢,她摁住說話的語音鍵,打不定主意。
神棍說:「咦,有個新人嘛,這就是跟火有關的那個姑娘?」
炎紅砂回:「是的,前輩,你好。」
炎紅砂和曹嚴華都屬於對神棍畢恭畢敬型的,炎紅砂叫他「前輩」,曹嚴華叫他「神先生」。
有人敲門,木代小跑著過去打開,果然是炎紅砂,她一個人待在屋裡怪冷清的,正巧「開會」,於是過來找木代湊熱鬧。
進門的時候,她一直看手機:「木代,神棍為什麼還不回我啊。」
木代說:「大概是忙著給妳賜名吧。」
所料不差,神棍很快回了。
「紅領巾,妳也好。」
區別於之前的小蘿蔔或者小三三,當事人居然沒有太多牴觸,炎紅砂摸著脖子一陣悵然:「我都不記得繫紅領巾的感覺了。」
言歸正傳。
羅韌跟神棍一直保持聯繫,這段日子發生的事,神棍都有耳聞。
「我還是比較贊同小蘿蔔的觀點的,水裡的那隻鳳凰,代表了鳳凰鸞扣對凶簡的箝制,但是不完整──要知道鳳、凰、鸞,是三隻,水裡出現的,也只不過是一隻。」
一萬三說:「那要是我們再往水裡加點血呢?」
「你們可以試試啊,沒事就放血放著玩唄。」
一萬三不吭聲了,事實上,他自己也覺得,放血這種事,有點治標不治本。
神棍說:「你們首先得搞清楚一件事,困住凶簡的,不是你們的血,其本質應該是附著於你們血液中的,鳳凰鸞扣的力量,顏色的衰退可能代表了鳳凰鸞扣力量的消退。」
曹嚴華納悶:「怎麼說消退就消退了呢?」
「曹胖胖,我用繩子把你綁起來,開始捆的死緊,但你每天拼了命的掙掙掙掙掙,繩子能不鬆嗎?」
曹嚴華知趣地不吭聲了。
羅韌沉吟著發言:「你們說,鳳凰鸞扣力量的消退,跟散落各處的另外五根凶簡,會不會有關係呢?」
雖然截至現在,還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不同的凶簡之間可以互通訊息,但這個想法揮之不去。
神棍想了想:「也有可能,就好比兩種力量在拉鋸,目前來講,是兩根凶簡和鳳凰鸞扣之間的角力,如果另外五根凶簡也加入進來,鳳凰鸞扣的力量會消耗的更快的。」
一萬三把自己一直想問的給問出來了:「假如說,那兩根凶簡再一次脫縛的話,聘婷是不是又會被附身?我爸的骨灰盒已經埋了,凶簡總不會再找上它吧?」
神棍說:「這就是我擔心的地方。」
他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長到每個人都有些惴惴不安了,才打了一段很長的話過來。
「對付第一根凶簡時,人數不全,誤打誤撞。但對付第二根時,代表金木水火土的五個人已經聚齊,而且第一次真正以鳳凰鸞扣的形式困住了凶簡,這等同於正式表明立場、完全暴露自己、站到了凶簡的對立面。你們的目標太大,很有可能一旦凶簡脫困,首要會選擇對付你們,或群而攻之,或各個擊破。」
木代把這段話讀了兩遍,後背漸漸泛起涼意,炎紅砂也哆嗦了一下,警覺地看看窗戶,又看看門,好像凶簡已經在外頭伺機而動似的。
過了會,曹嚴華悻悻來了句:「這意思就是說,上了賊船,下不來了唄,誰也沒法中途撂攤子說不幹了唄。」
神棍說:「我建議你們五個人,儘量不要分散,你們現在,可能都是目標。」
***
因著神棍最後的這句話,炎紅砂愣是不敢回自己房去睡,又和木代擠了一張床,熄燈之前,再三檢查門鎖,還有窗扣。
木代嘆氣說:「妳又不是沒見識過,凶簡要真在附近出現,門啊窗的什麼的哪能擋住它們。」
炎紅砂蔫蔫地爬上了床,過了會說:「我不關燈行嗎?」
木代朝被窩裡縮了縮,拉著被角遮住眼睛:「行。」
說是這麼說,但有光照著,總是睡不踏實,躺了一會之後,忍不住伸手又去摸手機,看到羅韌發過來的信息。
「你們路上儘量拖時間,我很快到。」
我很快到。
她攥著手機,輕輕貼近胸口,想著:要是羅韌在就好了。
***
曹嚴華和一萬三又在收拾行李了,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打包輕車熟路好多。
曹嚴華委託一萬三去跟張叔報備:「我這剛回來又跑路,張叔肯定得把我開除咯,我都不敢去看他那張臉了,三三兄,你去幫我說一聲好了。」
一萬三說:「難道我就敢去跟他說了?他跟我認識的時間更長,罵起我來,更凶殘。」
商討的結果是,兩人寫了封言辭懇切的留言條,拿透明膠黏在高低床的床框上。
留言條上,他們懇請張叔:這趟又溜號,想來房間也是保不住了,但是,請務必把高低床給他們留下,至少回來,還有個躺的地方。
***
收拾完畢,關燈、屏息靜氣、摸著黑從後門溜出了酒吧,直奔羅韌的住處。
羅韌已經準備妥當了,只等他們到了之後出發,鄭伯正幫著羅韌把行李放進後備箱,看到曹嚴華他們,一臉的沒好氣:「我真是不懂你們在搞些什麼,還股東呢,一兩天裡跑了個精光,這鳳凰樓,到底開是不開了?」
「開開開!」曹嚴華忙不迭點頭,還行使了一下股東的權力,「鄭伯,裝修這段時間就辛苦你了,我會給你發獎金的!我們一定趕回來開業的!」
車子終於緩緩駛出這片古城,曹嚴華倚在後車座上感慨:「我現在感覺我像個成功人士似的,忙的焦頭爛額,分身乏術。」
忽然又想入非非:「小羅哥,我富婆妹妹她們是去採寶的,那第三根凶簡很可能在她們採寶地附近──要是這一趟,能撈點寶石回來就好了……」
又拿胳膊肘搗一萬三:「聽說,寶井裡很多寶石呢,玫瑰鑽啊,貓眼兒啊,琥珀啊,咱要是能撈一筆,回來再在鳳凰樓邊上開個練歌房……」
一萬三斜他:「你還挺樂觀,你覺得是玩兒去的是吧,胖胖,嚴肅點,這種事不好玩,搞不好命都沒了。」
木代她們走的早,又是用飛的,羅韌這邊開車過去,即便馬不停蹄,預計還是要比她們落一天多的路程,所以路上儘量不休息。
快天亮的時候,曹嚴華看到羅韌疲憊的很,自告奮勇跟他換手開,並且拍胸脯保證自己是有本的。
羅韌將信將疑,但自己確實有些精神不濟,所以讓曹嚴華試開了一段──好像還行,技術不算太好,但能讓車動起來就是勝利。
羅韌說:「我先睡會,你待會換我。」
為了讓羅韌能睡的舒服些,一萬三主動坐到副駕駛座,把後排的空位留出來給羅韌──他自己不會開車,羅韌是主駕駛,自然要讓他儘量休息的舒服些。
一夜趕路,車子已經進了地無三尺平的貴州地界,顛簸是難免的。
羅韌開始睡不著,曹嚴華一直在嘮叨一萬三,一會讓他學武功,一會又囑咐他學開車,但是過了一會,這聲音像是催眠,他終於慢慢睡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車身忽然陡然一頓,羅韌險些被掀到座位下頭,好在及時抓住車門穩住了身子,前頭的一萬三正打瞌睡,忽然被甩了這麼一道,要不是有安全帶勒著,直接飛出去了。
天已經大亮了。
一萬三大吼:「曹胖胖,你到底會不會開車,有病啊你!」
羅韌有些昏昏沉沉,他扶著車門坐穩,聽到曹嚴華帶著哭音似的聲音:「我撞到人了一萬三,我撞到人了!」
我操!
羅韌心中一緊,想也不想,推開車門下車。
風很大,沙子飛土迷過來,羅韌一時間有些睜不開眼,頓了一頓,他睜眼去看。
這是一條沙土道,兩邊都是光禿禿的土山,或許是因為時候還早,路上沒車,前望後看,只有他們停著的這一輛。
一萬三也下來了,跑前跑後的去看,頓了頓納悶地說了句:「沒人啊。」
這一句提醒了羅韌,前後沒有人,也沒有血,沙土路上,只有一道剎車的痕跡,又繞到前頭去看車,車前身鋥亮,沒有任何的刮擦或者碰凹。
曹嚴華還坐在駕駛座上,臉色煞白,渾身發抖。
一萬三嘀咕了句:「是不是看錯了啊。」
羅韌心中一動。
風大,砂土路,風把沙塵掀起來……
曹嚴華是能從土裡看到東西的!
羅韌過去,拍拍曹嚴華的肩膀:「曹胖胖,你沒撞到人,路上沒人,不信的話,你自己下來看。」
曹嚴華抬起頭,半信半疑的,腿哆嗦著,扶著車門下來。
風又大了,前看,沙土茫茫,後望,茫茫沙土。
羅韌笑著寬慰他:「放心吧,沒撞到人。」
曹嚴華長長鬆了口氣,他回想著當時的場景,臉色更白了。
羅韌問他:「你看見什麼了?」
一萬三也在邊上幫腔:「曹胖胖,你屬『土』呢,上次你就是在掃帚的揚塵裡看到的仙人指路,這次看到什麼了?是不是也是掃晴娘?」
曹嚴華愧疚似的看了一眼羅韌。
羅韌有點奇怪:「怎麼了?」
曹嚴華小聲說:「是小師父,是妹妹小師父……小羅哥,我看到撞上來的,是妹妹小師父……」
***
依著昨天約好的,司機師傅一大早就過來接,想著羅韌吩咐的「儘量拖時間」,木代旁敲側擊地讓師傅開慢點。
司機還以為是怕他技術不過關,吹噓著自己的多年行車經驗:「不用怕,再快一點都沒問題。」
木代拿炎老頭當藉口:「不是的,車上有老人家,你慢點開。」
司機恍然,果然就開的四平八穩,穩到每個人都有點昏昏欲睡。
羅韌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進來的。
木代說:「我沒事啊。」
又笑:「哪能不坐車去呢,只能坐車啊,怎麼了啊?」
羅韌不想嚇到她,沉默了一會才說:「不要站在路中央,一定要看著車子,有車開過來的話遠遠躲開,懂嗎?」
這都是常識,為什麼羅韌要這麼鄭而重之地囑咐她呢?
掛了電話之後,木代沉默了一會,問炎老頭:「爺爺,到了四寨之後,我們還得坐很久的車嗎?」
炎老頭還沒來得及回答,倒是司機大笑起來。
「四寨?姑娘,四寨再往下去,就沒什麼路了,有拖拉機、騾車、摩托車就不錯了,有的地方,得單靠兩隻腳去走,哪還有車讓妳坐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09:49
73 【胭脂琥珀】第⑧章
司機說的沒錯。
事實上,沒進四寨之前,已經像是在茫茫大山裡穿行了,炎紅砂拿手機搜了谷歌衛星地圖給木代看,滿屏的墨綠、淺綠、大綠、小綠,點綴著遙遙幾個地名,之間的通道細的像白色的線。
而且也沒了省道國道,走的叫縣道。
中午時到的四寨,車子停在縣農貿市場附近,鎮子不大,網上資料說,全鎮人口兩萬不到,少數民族就佔了80%,果然,下了車,打眼看去,行人穿的衣服跟平時見到的都兩樣,很多婦女還是梳髮髻的,頭髮上插著或銀質或木頭的簪子。
木代覺得好奇又新鮮,雖然說起來,雲南也是少數民族聚居地,但這裡跟雲南又是兩樣了。
炎老頭找了家飯店,喊司機師傅一起吃飯,等上菜的當兒,打發炎紅砂和木代去買補給,特別吩咐,要買把鐵鍁。
寶井在山裡,估計免不了野外用餐,受不能吃肉的限制,只能買餅乾麵包素食麵,木代和炎紅砂一人提了一大塑料袋。
鐵鍁買了小的,也有一米來長,店主特意幫忙磨利了鏟口,又拿硬紙板包了口,提防路上削到自己或旁人。
兩人穿過熙熙攘攘的農貿市場回飯店,路上,木代看到好多人都抿嘴衝著她們樂,心裡納悶的很,回頭一看,哭笑不得。
炎紅砂扛著那把鐵鍁,那一大塑料袋吃的掛在鐵鍁桿後頭,走的晃晃悠悠的。
見木代回頭看她,她還翻白眼:「幹嘛?」
木代說:「形象呢?紅砂,妳可真不講究。」
炎紅砂振振有詞:「怎麼啦,妳看看這菜市場,反正也沒帥哥,要那麼形象幹嘛?」
又問:「妳要掛嗎?這樣前一個後一個,我挑的穩。」
木代毫不猶豫地掛上去了。
炎紅砂皺眉頭說:「妳可真不客氣啊。」
木代兩手甩空,樂得輕鬆,開始有心思看兩邊的販攤,路過一個賣雞蛋的攤頭,對方拎著一長串雞蛋招呼她:「姑娘,買串雞蛋唄。」
這裡居然跟雲南很像,雞蛋是用稻草編了串套繩,一個個竄起來,一拎就是滴溜溜十來個,跟小燈籠似的,木代買了兩串,又掛炎紅砂的「扁擔」上。
炎紅砂抗議:「妳再給我買頂草帽,我活脫脫就一賣菜的了。」
木代說:「這一路肉不能吃,我們可以吃煎蛋啊。」
她拿手指彈了彈鐵鍁的鍁面:「我見過有人用鐵鍁當平頂鍋煎蛋的,可好使呢。」
於是又買了一小瓶油。
回到飯店,菜已經上齊了,木代她們吃的都是全素,倒是特意給司機點的大魚大肉,吃完了,司機抹抹嘴說:「我再把你們往下送送。」
木代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剛炎老頭打發她們去買東西的當兒,必定是跟司機商量過什麼了。
往下送送,往下送的地方,才是關鍵。
***
木代和炎紅砂兩個商量好,兩人分坐麵包車的兩邊,分別去記沿途的地標,以便給羅韌他們留下更多的指引。
但是開了一段就有問題了,炎紅砂尖叫:「我剛剛看到一塊店招上寫著『廣西』了,不是在貴州嗎?」
炎老頭沒吭聲,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她一眼,說:「姑娘,四寨本來就在黔貴的交界線上啊。」
車子上了土路,顛得人七葷八素,木代不得不抓住車門上頭的把手才能穩住身子,也不知開了多久,炎老頭忽然說了句:「停。」
車子慣性往前衝了幾米,然後停下。
炎老頭下車,木代和炎紅砂不明所以,也跟著下車,司機幫著他們把行李提下來,跟炎老頭說:「老人家,要回去的時候,還打我電話啊,即便我不在這頭,也能讓我朋友接活的。」
說完了,擺擺手,調轉車頭,絕塵而去。
木代吃驚極了:到地方了?
這裡靜極了,前後左右,看了都是山,炎老頭在路邊找了塊石頭坐下來,說:「等著吧。」
等誰?難不成有人來接?
炎紅砂朝木代擠擠眼睛,自己去套炎老頭的話,炎老頭吃不住她軟磨硬泡,指著土路說:「這條路通到一個村子,村裡慣常的,一三五大清早出去趕集,晚上回來,今天是週三,再晚點,我們能搭到車。」
木代坐不住,跑前跑後的看地勢,拍了張照片傳給羅韌,想想不保險,自己爬上一棵顯眼的樹,把上頭的不少樹枝都編成了辮子。
對著羅韌千叮嚀萬囑咐:「這邊的山形乍看都是一樣的,那個樹你可別找錯了,一頭的辮子呢。」
羅韌回:「知道了,女朋友。」
木代這才放心地下樹。
夕陽快落下來的時候,得兒得兒得兒,路頭來了一輛騾車,一個二十來歲的壯小夥趕車,穿琵琶襟上衣,頭上包著纏頭布,炎老頭揮著手攔停,跟他說了搭車的事兒。
說話的當兒,木代一直好奇地打量車上坐著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車上不少籮筐,有買回來的菜,也有沒賣掉的繡片衣服,女人的衣服上都有滾邊,還有個年輕的姑娘,戴花竹帽,怪好看的。
遺憾的是,除了那個趕車的壯小夥,其它人的漢語說的都不地道。
木代跟他們磕磕絆絆對答了好幾回,才搞清楚他們說自己是「毛南族」。
趕車的小夥叫扎麻,很好說話,兩句話沒過就讓他們上車,還主動下車攙扶炎老頭。
於是晃晃悠悠的,騾車又上路了。
扎麻問炎老頭:「老人家,是去我們村呢,還是翻月亮山?」
炎老頭說:「今晚可能要在你們村住下了,明兒翻山。」
還要翻山?木代狠狠錐了炎紅砂一眼,炎紅砂抱著那把鐵鍬,用口型跟她說話。
說的是:我又不知道。
扎麻看了炎老頭一眼說:「月亮山不好走啊,聽說有走幾天幾夜的,都走不出去。」
炎老頭悶頭嗯了一聲,吩咐炎紅砂:「紅砂,幫我把眼罩套上。」
這是要休息了,木代聽炎紅砂說過,閉目是最基礎的護眼,炎老頭的一雙眼睛金貴,閉著的時候比不閉多的多了。
今兒個都算多費眼了。
套上眼罩之後,炎老頭兩腿交疊著,像是打坐,炎紅砂怕車子把他顛摔了,一直在邊上扶著。
木代過去跟扎麻說話。
扎麻所在的村子叫七舉,說是地圖上查不到,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村子,只住了十來戶人,木代問起月亮山,扎麻撓撓頭說,月亮山是他們村裡人對這山的稱呼──這名字來的近乎直白,因為月亮每天都從那山後頭升起來。
至於地圖上叫什麼山,有沒有什麼專業的山系名稱,扎麻就一問三不知了。
炎老頭似乎睡著了,有節律的鼻息著,間著輕微的呼嚕。
扎麻看著炎老頭偷笑,又甩一記響鞭,催騾子快走。
木代問:「什麼時候能到啊?」
扎麻說:「半夜吧。」
半夜?木代差點暈過去,看騾子走的不緊不慢的,心裡急躁,說:「我下去走都比牠快呢。」
扎麻哈哈大笑:「這樣的路妳當然能走,但是前頭要蹚水,還有七八里的爛泥地,爛泥都能齊到膝蓋呢。」
木代低頭去看騾車的大軲轆,果然,除了中心的位置,外頭一大周都是乾結的爛泥,原本心裡怪沮喪的,忽然想到,羅韌他們進來,也得坐騾車的,到時候三個大男人,束手束腳擠在這騾車上,真是怪找樂的。
又問:「月亮山怎麼個難走的法呢?」
扎麻想了想:「月亮山很大,特別大,但是聽說,裡頭也有寨子,還是漢人的寨子。」
「可不是普通的漢人呢,聽說是早幾十年,為了躲兵禍,躲到這深山裡頭的,都是富貴人家。」
這不稀奇,從先秦時代起,中國人就在孜孜以求夢想中的桃花源,遠離人境、避居深山,例子多的不勝枚舉。
「聽說,月亮山往裡,深一點的地方,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都在下雨,山裡本來就難走,整天下雨,地不乾,一腳踩下去,半斤的泥。」
「還有啊……」
扎麻說了半句,忽然又擺手:「不說不說,會嚇到妳。」
說到一半的話,還這麼神秘兮兮,木代哪裡肯依的,糾纏恫嚇都用上了,扎麻經不住她纏,說:「晚上嚇的睡不著,不能賴我。」
木代說:「我膽子大的很呢。」
扎麻怕別人聽見,只小聲跟她說。
「我聽人說,月亮山裡,有野人。」
野人?野人不都在神農架嗎?
扎麻可不知道神農架是哪兒,他神情嚴肅的很:「真的,是嘎瑪寨的獵人同我講的,那一回,他們帶了四條狗進山打獵,遇到野人……」
他繪聲繪色:「說是個女的,全身上下長滿了毛,只有臉和……胸沒有毛,胸……有這麼大……」
每次說到胸,扎麻的聲音就要低一度,說到後來,他臉都紅,覺得跟年輕姑娘擺忽這個,怪害臊的。
木代追問:「然後呢?」
扎麻說:「放狗去咬啊,可是那個野人,力大無窮的,抓住一條狗就撕,讓她撕了兩條狗呢,獵人都給嚇呆了,後來有一個反應快,端了長槍去打,一槍打在她大腿上,那個女野人嗷嗷叫著,就跑啦。」
不知道為什麼,扎麻表情那麼認真,木代反而想笑。
她問:「那你親眼見過嗎?」
扎麻嚇了一跳:「我當然沒有,我要見過,我就慘啦,妳不知道,後來,又發生了一件……」
他忽然臉一紅,閉嘴了。
木代再怎麼追問,他也不張口了,追問地急了,他就跺腳,跺地整個大車顫悠悠的。
說:「哎呀,妳是姑娘家,我可不能給妳講。」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10:02
74 【胭脂琥珀】第⑨章
天很快就黑了。
騾車晃啊晃的,路長的似乎沒有盡頭,車上好多人在打盹,瞌睡好像會傳染,木代的眼皮很快就闔到了一起。
迷迷糊糊中,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遞給她一塊薄的蓋被,木代含糊著說了聲謝謝,裹上蓋被就睡著了。
夢見羅韌了。
他站在光裡,微笑著看她。
木代滿心歡喜的,小跑著奔過去,但是到了跟前時,羅韌忽然變了臉色,一把就把她推開了。
那巨大的化不開的惆悵,夢裡都能感覺得到,木代一下子醒了,騾車還在晃,月亮在高高的山線上頭掛著,木代為這個夢覺得委屈,摸摸眼睛,眼角好像都掛著眼淚。
夢裡的眼淚。
騾車前頭已經掛起了馬燈照亮,她問扎麻:「還沒到嗎?」
扎麻遙遙指向山凹的方向:「就快到啦!」
扎麻是怎麼看到的?恁她如何瞪大了眼睛去看,都看不到村子裡的燈火。
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木代有點結巴:「你們村子……不會沒電吧。」
扎麻說:「就快裝啦,明年妳再來,村子裡就拉電了。」
對木代來說,這絕不是個好消息,她趕緊掏出手機。
果不其然,手機沒信號了。
真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這樣一來,她還怎麼聯繫羅韌呢?
***
當天晚上,借宿在扎麻家裡,扎麻的父親早兩年死了,只和老阿媽相依為命,家裡是上下層的石頭杆欄樓,石頭都是山裡採的,下層關騾子堆雜物,上層住人,頂上還有個曬台。
手機沒信號,木代愁的沒辦法,甚至懷著一絲僥倖上了房頂,想著:或許站上了房頂,就有信號了呢?
科學給了她重重一擊:沒信號就是沒信號,恁妳爬的再高,也是沒有的。
她睡不著,坐在曬台上唉聲嘆氣,炎紅砂出來喊她睡覺,仰著頭看她,說:「哎呀,聯繫不上就聯繫不上嘛,小別勝新婚妳懂不懂?」
這詞兒是這麼用的嗎?木代不想理她,但還得摁著性子給她解釋:「今天週三,這個村子逢一三五才出去趕集,羅韌他們明天到了山口辮子樹那裡之後既不知道朝哪走,又沒人帶他們。」
炎紅砂也讓她說的愁起來,但又找不出話來寬慰她,只好自己悻悻回房。
木代又坐了一會,忽然想到個主意,趕緊起身下去找扎麻。
扎麻還沒睡,跟著自己的老阿媽編花竹帽,竹篾削的只有半根火柴那麼粗細,一縷縷地在手裡翻飛,居然就能編出細緻的幾何花紋圖案來了。
老阿媽看著木代笑,搬了麻繩繃的小馬扎出來,請她坐。
木代道了謝坐了,問扎麻,明天還能出車嗎?多少錢一出呢?
她想著,要麼自己花點錢,請扎麻明天單獨出一趟騾車,就到山口辮子樹那個位置,等著羅韌。再不濟,自己把手機交給扎麻,讓他出去的路上聯繫羅韌,至少,要把自己的情況和去向讓羅韌知道啊。
扎麻認真地回答她。
之所以一三五才趕集,就是因為全村只這一頭騾子,不能使得狠,騾子趕一天路下來,腿也軟了,必須要休息一天,如果明天硬逼著騾子出車,騾子傷了事小,影響後頭村民的趕集才是大事呢──這麼多年了,一三五的時間都是定好的,去交貨、拿貨,亂了時間是要耽誤事的。
木代失望極了。
老阿媽好像聽不懂她說什麼,看著她只是笑,木代勉強笑著跟她道了別,拖著步子出來。
才走了沒兩步,扎麻在後頭叫她。
他小跑著過來,怪不好意思的,搓著手說剛剛阿媽在,他不好說。
又說:「妳要是真的有緊要的事呢,我明天不忙,可以跑去山口那兒啊,雖然我跑的沒騾子快,但是加緊走就到啦,我路上也可以幫妳打電話,就是……」
他吞吞吐吐的,似乎難以啟齒:「就是妳能不能給我點錢呢……一,一百……」
木代驚訝:「一百?」
扎麻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八……八十也行啊。」
木代趕緊擺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條路難走是真的,又有七八里的爛泥地,扎麻為了讓騾子休息,要自己去跑,累人不說,這得搭上一整天的功夫吧。
這一百塊錢,給的都臉紅,覺得自己是占人便宜了。
扎麻卻收的怪不好意思的,囑咐她:「妳別跟我阿媽說收錢的事兒啊,說了的話,她要罵我的。」
事情終於有了解決方式,木代心裡輕鬆的很,多問了句:「你平時就靠趕騾車過活嗎?」
「是啊,趕騾車出去,大傢伙會給車錢的,我也順便帶貨去賣,妳看到的,閒的時候,我和阿媽就編花竹帽兒。」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拽著木代回屋,拿了三個疊在一起的花竹帽給她,說山裡雨不停,戴著竹帽擋雨也好。
還白拿人家的花竹帽,木代更過意不去,一定要塞錢,說阿媽靠編花竹帽賺錢很不容易,她不能白拿。
扎麻哈哈大笑:「我阿媽不靠這個賺錢的,我阿媽是有名的姻緣大巫,十里八村的男女,都找她看呢,一來就送好多東西。」
木代好奇了,什麼叫姻緣大巫?
扎麻給她解釋,他們這個族村,雖然戀愛自由,婚姻卻沒那麼自主,父母同意,媒人牽線之後,還要找姻緣大巫,讓大巫去看兩個人能不能在一起。
姻緣大巫點了頭的,雙方才能放心的結合呢,如果姻緣大巫搖頭,哪怕雙方再相愛,也是會散的。
這麼神嗎,木代心裡犯嘀咕:「準嗎?」
扎麻驕傲地說:「可準啦,要不然,十里八村的人會都來看嗎?」
老阿媽好像知道扎麻是在誇她,抿著嘴笑,臉上的皺紋很深,一道道的。
木代心跳的鼓點樣,問扎麻:「能幫我看看嗎?」
***
扎麻說:「可是妳只一個人在這,怎麼看呢?我問問阿媽吧。」
他過去,用毛南語跟老阿媽說了幾句,招呼木代坐過來:「阿媽問妳,身上有那個人送妳的東西嗎?」
有啊,木代趕緊從脖子上摘下羅韌送她的口哨,銀白色的掛鏈,流暢的哨聲,還有邊上掛著的那顆白色的珍珠。
老阿媽拈起了拿過來,對著油燈仔細看了看,笑著說了句什麼,扎麻說:「我阿媽說,真漂亮。」
有人誇羅韌送的東西好看,真是比誇她還開心,木代有小小的驕傲,自己在心裡說:「那是當然的。」
老阿媽從纏腰的布條裡取出個藍布繡囊,從裡頭扯出根編好的紅繩來,就著油燈點著了,燒的差不多時,扔到左手掌心,木代輕輕啊了一聲,想著:萬一燒到手可怎麼辦。
並沒有,或許老阿媽是做慣了的,或許她掌心的老繭太厚,厚的已經沒什麼疼感了──她兩隻手對搓了搓,直到兩個掌心都有些繩灰的焦黑。
然後示意木代右手平端,掌心向下,自己掌心上托,輕輕和她合在了一起。
另一隻手也是掌心上托,示意了一下扎麻,扎麻趕緊把那個口哨掛鏈放在她掌心。
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了。
門窗都關的緊,連油燈的焰都靜止了不再躍動,老阿媽輕輕閉上了眼睛,乾癟的嘴唇慢慢地翕動著。
她的手又乾又瘦,指頭上可能是被竹篾割破,纏了不少膠布,而那膠布因為鎮日的操勞,早已抹的黑灰樣顏色了。
不知道要等多久,木代有些胡思亂想。
信不信這個呢,她也說不準,起初請扎麻的阿媽幫她看,只是半是好奇半是好玩,但現在真的進行中了,心裡多了好多忐忑。
如果是不好的消息該怎麼辦呢?
於是有些後悔,覺得自己不該來算的,如果是壞消息,寧願不知道。
老阿媽鬆開了木代的手,相比較方才,她的臉色有些凝重,只向著扎麻說話,說的是土語,木代聽不懂,只是覺得,扎麻的臉色,好像也嚴肅了好多。
怎麼了?她的心慢慢揪緊。
扎麻把那根掛鏈口哨遞給木代,說:「我送妳出去吧。」
木代的心沉沉的,她機械地站起來跟著扎麻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
老阿媽低著頭,編著手裡的花竹帽兒,像是在嘆氣。
門在身後輕輕掩上了,夜晚很涼,沒有燈,屏著氣聽,還能聽到下頭的騾子在圈裡踱著步子,噴著氣。
木代問:「怎麼了?」
扎麻想了很久,磕磕絆絆:「從前,有村裡的一對兒也來看,他們可好可好了,可是啊,我阿媽說不行,於是家裡都不同意,他們抱頭痛哭的,然後就分開了。再然後,第二年,都找到了新的,感情可好可好了,比之前的還要好呢。」
木代盯著他看:「你阿媽說什麼了?」
扎麻被她盯的手足無措,一狠心一跺腳,就把話說出來了:「我阿媽說,他最後不是跟妳一起的,不是妳。」
木代的耳朵嗡嗡的,問:「為什麼啊?」
扎麻也說不清楚,他又是搓手又是跺腳,絮絮叨叨說的顛三倒四:「阿媽也不明白,她說好奇怪,她也看不明白,可是就是知道不是,你們也很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妳中間就沒了……最後他身邊的那個人,不是妳……」
他沒敢說下去了,藉著屋子裡透出的那一點微弱的光,他看到木代哭了。
相愛的人,即便自己說著不信這些,聽到異議的聲音,還是會難過的吧,尤其是聽到他說,最後羅韌身邊還陪了一個人,但是不是她。
她轉身回房間,步子輕飄飄的沒力氣,深一腳淺一腳,像是踩在棉花上。
扎麻急的在後頭跺腳,梗著脖子喊:「哎呀,我跟妳講,我阿媽講話不靈的,有很多次,她講的都不靈的……」
木代含著眼淚笑出來,她感謝扎麻的好意,但是這個人啊,真是撒謊都不會撒。
***
炎紅砂睡的迷迷糊糊的,翻了個身,藉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看到木代在坐著。
她揉了揉眼睛,再去看。
真是坐著的,一動不動的。
炎紅砂打著呵欠,往她那邊挪了挪,伸手拍拍木代的膝蓋:「怎麼還不睡呢,爺爺說,明兒早上要趕路呢。」
木代沒動。
炎紅砂覺得奇怪,她裹著被子爬起來,問:「怎麼啦?」
木代沒看她,低聲說了一句:「紅砂,我可能會死的。」
三更半夜的,炎紅砂被她嚇了一身雞皮疙瘩,愣了足有三秒鐘,才說:「呸呸呸!木頭呢?打木頭!」
她連滾帶爬的,爬到床尾擱著的那把鐵鍁面前,對著鐵鍁木把連抽了三下,動靜太大,連炎老頭都不耐煩的翻了個身。
木代像是沒看見,她嘆了口氣,慢慢地躺下,把被子拉到臉邊。
炎紅砂又爬回來,想問木代怎麼了,到近前時,忽然發現她已經躺下了,眼睛閉著,似乎已經睡了。
炎紅砂不確定起來,黑暗中,她一個人納悶了好久。
到底是木代真的說了那句話呢,還是自己在做夢?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10:20
75 【胭脂琥珀】第⑩章
這個問題,折騰了炎紅砂好久。
第二天早上一醒,她就抓著木代問:「妳昨兒晚上跟我說話了嗎?」
木代說心不在焉:「不知道。」
不知道?炎紅砂心裡犯起了嘀咕:難道自己真在做夢?那麼真真兒的夢?
不過,這個問題很快被她拋到腦後去了──她看到了扎麻送她們的花竹帽,喜歡的不得了,戴上了問木代:「妳看我像不像俠女啊?」
木代倚著門框吃乾麵包,低聲說:「像。」
天氣不大好,空氣裡飄著雨星子,有時大,有時小,扎麻喊她進屋吃飯她也不去,一個人把麵包啃完了。
出發前,扎麻拿了個竹背簍過來,木代和炎紅砂都背行李包,竹背簍就讓炎老頭背著,裡頭有一把馬刀,幾個纏了浸油布頭的火把。
扎麻叮囑木代:「山裡路不好走,有時候荊棘長成了一團,妳得砍路開道。要是趕夜路,就要火把照明了──有了火,野獸會避著你們走的。」
木代毛骨悚然:「還有野獸?」
扎麻說:「那當然啦,黑熊、狼、蟒蛇,沒有野獸,獵人怎麼打獵呢?」
扎麻送了他們一程,那是一條蜿蜒的上山泥道,泥巴稀爛,一步一滑,他們現撿了樹枝做手杖,走的小心翼翼,炎紅砂也不扛鐵鍁了,倒拖著走,一步一嘆氣。
扎麻停下時,又跟木代強調一遍:「哎呀,我阿媽真的算不準的。」
木代讓他一句話說的紅了眼,覺得扎麻怪討厭的:好不容易想忘了這事,又來提醒她。
她咬著牙,緊走幾步跟上炎老頭,把扎麻撂在當地。
扎麻覺得怪沒勁的,仰著頭看他們艱難爬山,三個人,都戴著花竹帽,爬得高了,像三個移動的小黑點。
扎麻忽然跳起來:噫!他怎麼愣在這了,有要事做的,收了木代一百塊錢呢!
***
進了山林,雨好像大起來,一陣一陣的,木代仔細研究,發現有時候不是下雨,是樹葉子上積了水,滴答滴答,白天黑夜地滴不完,有時候大葉片一傾,嘩啦啦地下水,把頭上戴的花竹帽都打歪了。
木代背了大包,一步一步地,扶著炎老頭往前走,炎紅砂跟在後頭,拖著鐵鍁,幾步一抱怨,有一次帶了哭腔,說:「我的天吶……我這輩子都不想採寶了……」
她提起腳來給木代看,她穿的是低幫登山鞋,爛泥太深,泥漿從鞋幫口倒灌進去,白襪子像是浸在泥湯裡。
炎老頭冷冷說了句:「妳以為採寶是容易的事了,吹著小風,喝著小酒,就把寶給採了?大把的錢就到手了?」
看,惹炎老頭生氣了吧,木代趕緊眼色示意炎紅砂,讓她別說了。
炎紅砂垂頭喪氣,隔了一會又說:「爺爺,坐下歇會兒唄。」
山路確實不好走,炎老頭上了年紀,累的比她們快,於是停下來歇會。
炎老頭只要一停下,就會戴眼罩,顯得一雙眼睛多金貴似的。
木代找地方坐下來,先脫鞋,襪子脫了一擰,下滴的都是泥水,她把髒襪子放回包裡,換了雙乾淨的,外頭又套包一層塑料袋,重新穿回鞋子裡。
雖然走起路來沙沙響,腳總算是舒服些了。
炎紅砂說:「木代,妳可真是好聰明啊。」
她有樣學樣,也往腳上套塑料袋,木代拿起馬刀,往來路走了幾步,選了一棵粗的大樹,樹身上削了一塊皮,在剝落的樹幹上刻了一道豎痕,代表1。
刻好了,伸手去撫摩,又把刻屑吹了吹,想著:羅韌一定要看到啊。
重新出發,走了沒多久就遇到荊棘道,木代揮著馬刀在前頭開路,左一刀右一刀的,硬是辟了條路出來,胳膊肘都揮酸了。
她覺得準備工作做的不充足,炎老頭要是早說環境這麼惡劣,裝備她會備的更齊備些──不過轉念一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沒有雨鞋,塑料袋不是照樣頂用嗎。
路上,她又想了個怪招,走兩步,馬刀就往樹身上劈一下,不是劈出道痕,就是劈下塊樹皮。
炎紅砂開始還抗議:「木代,妳看妳手欠的!」
不過過一會她就不吭聲了,因為轉頭看來路,一溜新剝落的零落樹皮,真像是天然路標。
這可比在樹上刻字輕鬆和明顯多了。
於是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餓了就隨便吃些乾糧,對時間全沒了概念,腳提起來,好像有十幾斤重。
天快黑的時候,木代居然覺得奇怪,問炎紅砂:「到晚上了嗎?」
炎紅砂掏出手機看時間,說:「是呢,快了,快晚上了。」
手機剛放回去,不遠處的樹後,有個黑影,嗖的一下掠過去了,可能是狼。
木代頭皮發麻,趕緊從背簍裡拿出根火把點上了,焰頭在雨裡飄著,顯得四周愈發的黑了。
炎紅砂問:「爺爺,還有多久啊?」
她聲音打著顫,不知道是真有回聲呢還是心裡害怕。
炎老頭的眼睛到了晚上就不大好使了,含糊說了句:「快了,這條道是往山下去的,妳們往下看,是不是有個寨子啊?」
木代睜著眼睛看:黑咕隆咚,什麼都沒有。
不過也可以理解,七舉村都不通電,這裡肯定更沒有了。
炎老頭的那句「快了」讓她憑白生出好多樂觀來,招呼炎紅砂:「快點,晚上要是有熱水,我們可以吃方便麵呢。」
啃了一天的乾麵包,方便麵實在是有無窮的吸引力,炎紅砂一手扶炎老頭,一手倒拖鐵鍁,緊走幾步。
「木代,我們還可以在方便麵裡下荷包蛋啊。」
***
好像真的是有個寨子,在黑暗裡現出更加深色的輪廓,木代把火把遞給炎紅砂,自己掏出手電擰亮了,小跑著下去開路。
到平地時,手電筒四下一照,又一照。
這是山谷裡的凹地,只有七八間,大多是茅草木頭屋,屋頂早就塌了,有一間是石頭的,跟扎麻家的形制很像,下頭是空的,邊上有個木梯子通到二樓。
凹地的中央位置,有一口井。
四下無聲,感覺怪瘆人的,木代喊了句:「有人嗎?」
回音從四面的山上返回來,激地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炎紅砂扶著炎老頭走近,不安地環視了一圈,說:「爺爺,這裡沒人住呢。」
一陣風吹過,山上的林木四處搖擺,像是黑魆魆的林子深處藏著人一樣,木代攥緊手中的馬刀,指了指那間石頭房子說:「要麼今晚住那,我先上去看看。」
她其實心裡也害怕,但自己既然是保鏢,當然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
木代爬上木頭梯子,樓上有兩間房,一間是灶房,灶膛上有燒水的大鍋,牆邊碼著乾枝木柴,水缸銅盆舀子一應俱全,另一間是臥房,地上放了幾塊床板,床板上有稻草,鋪著獸皮。
沒什麼異樣,木代鬆一口氣,幫著炎紅砂把炎老頭扶上來。
炎老頭說:「這寨子可能是廢了,這間屋子應該是留作獵人房的,有些進山打獵的獵人,會在這住個一宿兩宿。」
***
儘管地方簡陋,有休息的住處總是好的,木代和炎紅砂的心情很快振奮起來,覺得有這樣的經歷,也怪有意思。
炎紅砂說:「感覺上,就像野外生存一樣呢。」
兩間屋子都有插火把的鐵插槽,兩根火把一點,屋子頓時亮堂起來。
先燒一鍋熱水下麵,美美吃上一頓,再燒鍋熱水,洗腳、洗衣服,美美睡上一覺。
木代吩咐炎紅砂在灶房生火,自己去井裡打水。
下了樓梯,一路直奔那口井,這是老式的井,用井軲轆往下轉吊繩的,木代取了掛桶,往井下一扔。
撲通一聲,好像是有水,只是第一次扔的方位不對,拎起來好輕,木代耐著性子又扔了第二次,等水桶吃了足夠多的水,才慢慢往上提。
提上來了,水桶中間,黑乎乎的,好像飄著什麼。
木代打著手電去看,嚇的倒退兩步,過了會拍拍胸口,跟自己說沒什麼,就是個布娃娃罷了。
手電的光又照在水桶裡,那是……
那是一個用布縫製出來的掃晴娘,也不知道在水裡泡了多久了,整個兒透著霉爛的氣息,眼睛是用黑線縫在白布上的,陣腳粗糙,像走歪了線的鋸齒。
***
同一時間,扎麻家的大屋裡,曹嚴華喝著紅薯粥,啃著玉米餅,圓瞪著雙眼,聽扎麻講完了女野人的故事。
「真的……強暴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
扎麻點頭說:「是啊,寨子裡的人聽到老頭的慘叫,就糾集了人,牽著狗,帶著扁擔棍子上山去看,一看,衣服都撕沒了,人也死了。」
曹嚴華雙眼發直:「這也太重口味了,為什麼不找小夥子,要找個老頭呢?」
扎麻說:「那條路平時沒人走唄,那老頭擔了貨回來,抄近路啊,倒霉咯。」
曹嚴華追問:「那你親眼見過沒有?」
扎麻老老實實搖頭:「沒有,都是聽人家說的。」
曹嚴華嘖嘖兩聲,轉頭看一萬三:「三三兄,你危險了啊。」
一萬三像是被針扎一樣跳起來:「憑什麼是我啊?」
曹嚴華乾笑:「我小羅哥戰鬥力那麼強,應該是不怕什麼野人的。我現在也在勤學苦練,怎麼說都有點功夫底子。只有你……」
曹嚴華感慨著搖頭,目光中既是同情又是幸災樂禍。
一萬三氣急敗壞:「那炎老頭比我還危險呢,他是老頭!」
羅韌一直坐在邊上,聽的好笑,也並不怎麼當真:「行了,早點休息吧,明天趕路呢。」
又問扎麻有沒有大的油布,山上路不好走,最好用油布縫了鞋筒,紮起來,當雨鞋用。
獵槍有嗎?如果寨子裡有獵人,能不能借一把,買也行。
刀也要,每個人都要配,火把是必須的,山裡有野獸,手杖要現削,最好是尖頭的,緊急的時候還能用來防身。
東西要重新收拾,不緊要的寄存在扎麻家,只帶最必要的水、藥品、乾糧,儘量輕裝。
交代完了,起身回房,扎麻跟出來,欲言又止的。
羅韌奇怪:「有事?」
扎麻吞吞吐吐的:「那個叫木代的姑娘,是你女朋友哦?」
羅韌笑起來:「是啊。」
他打趣扎麻:「怎麼著,你看上她了?」
扎麻嚇了一跳,雙手亂擺:「沒沒沒沒沒。」
羅韌大笑:「逗你呢。」
扎麻搓著手,繼續吞吞吐吐:「昨兒晚上,我阿媽給她看了姻緣。」
羅韌一愣。
扎麻的阿媽是姻緣大巫,這個之前談話是他們都知道了,因為今晚都是男客,老阿媽出來見了他們之後就回房了,沒有全程作陪。
羅韌覺得,或許算的結果不是太好,不然的話,扎麻不會這麼鄭重其事地單獨找他說。
果然,聽到那句「阿媽說她和你最後不是一起的」,羅韌自己心裡都沉了一下。
他說:「這個怎麼當得了準的。」
扎麻很尷尬,說:「是啊是啊,我阿媽看的經常不準的。可是,木代就很難過,說著說著,她就哭了。」
羅韌心裡又沉了一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頓了頓笑笑說:「我女朋友是挺愛哭的。」
扎麻指著羅韌身後:「她就站那,就哭了,我怎麼說她都不理我了。後來,早上我喊她吃飯,她也不吃,送她的時候,她也不跟我說話。」
他搓著手,不知道該怎麼道這個歉才好。
羅韌笑起來,說:「知道了。」
扎麻走了之後,羅韌轉過身,看面前的位置。
原來昨兒晚上,她就站在這裡,自己一個人抹著眼淚,孤零零的小口袋,晚上可能也沒睡好,今早出發的時候,眼睛都是腫的吧。
羅韌有點心疼。
女朋友,妳別哭啊,一個老太婆說的話,怎麼能當真呢。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10:34
76 【胭脂琥珀】第①①章
炎紅砂苦等的美味泡麵加荷包蛋終成泡影。
木代說:「水裡淹了個布娃娃呢,瘆的慌。這水,也就拿來洗腳了。」
炎紅砂好奇:「什麼布娃娃啊,木代,妳拿來看看唄。」
木代哈、哈乾笑兩聲,一笑一頓,說:「去妳的。」
那玩意兒,她才不拿呢。
炎紅砂膽子小,心裡又實在癢癢的好奇,最後憋不住,自己取了根火把,手上套了個塑料袋,啊啊啊一路尖叫著奔到井邊,拎起了又一路啊啊啊奔回來。
木代急的在樓上跳腳:「那鬼東西!別拿回來!」
炎紅砂一路尖叫,忙裡偷閒還回嘴:「難道妳讓我在井邊上看嗎?」
她一直奔到樓下,才把布娃娃扔下,舉著火把細看,咦了一聲,說:「這個布娃娃掃晴娘,跟羅韌說的那個好像。」
木代從樓下俯下身子,就著火把的光看。
的確很像,右手握一把掃帚,是真的用竹篾紮好,又用線縫繞在手裡的,左胳膊挎了個籃子,還有個小包袱。
只不過,這個是粗陋簡易版的。
炎紅砂居然還伸手去捏了捏,說:「這個縫好的小籃子裡,還真塞了點米呢。」
木代說:「妳還上不上來了?」
木代一發脾氣,就像個凶巴巴的小姐姐,炎紅砂只好悻悻地又爬上來。
爬上了之後,回頭去看,那個掃晴娘的娃娃睡在地上,兩隻鋸齒一樣的眼睛,長短都不一的。
小籃子裡縫了米,這眼睛裡,要是縫了眼珠子……
炎紅砂被自己的念頭嚇到,嗷一聲就竄進了灶房。
木代說:「現在知道怕了,剛妳別拿啊!」
***
半夜裡,下起了大暴雨,電閃雷鳴的,山裡的回聲大,整間房子好像都被撼地嗡嗡的。
房子雖然是石頭的,頂棚都是木頭和茅草,居然有好幾處漏雨,開始是嘩嘩嘩嘩,小溪樣,後來雨停了,屋裡就慢慢滴水,滴答滴答滴答。
木代睡著迷迷糊糊的,想著:我這是小樓一夜聽春雨呢。
又夢到羅韌了。
夢見自己破衣爛衫的,坐在織機邊上織布,外頭在下大雨,屋裡幾處下小雨。
羅韌拿著鞭子在邊上,厲聲說:「快點,織好了布我拿去換酒喝。」
夢裡,自己可淒慘了,一邊抹眼淚一邊織布,說羅韌:「你就知道喝酒……」
木代生生被自己樂醒了,她緊了緊蓋著的外套,想著:羅韌這個壞蛋。
***
第二天,木代醒來,睜眼的時候,一聲歡呼。
太陽出來了,不算晴天大太陽,但至少是有陽光了。
木代很儉省地用包裡的礦泉水刷了牙擦了臉,回屋的時候,炎老頭跟炎紅砂都起來了,炎老頭看了木代一眼,說:「木代啊,妳迴避一下,我有些事情交代紅砂。」
炎紅砂紅了臉,很為難的樣子,覺得爺爺真是小氣,都一起朝夕相伴這麼些日子了,還是這麼防著木代。
她打定主意,不管爺爺跟她說什麼呢,她回頭都要告訴木代的。
對炎老頭的態度,木代多少有些見慣不驚,她哦了一聲,自己拿了水和乾麵包出去。
既然讓她迴避,她就避的遠些。
她一邊嚼著麵包,一邊在這片寨子裡走走看看,那幾間茅草屋的確是都廢棄了,伸頭進去看,裡頭凹坑裡積的水,都能養魚了。
她百無聊賴,又走到了井邊。
古代人以水為鏡,有用井水當鏡子的嗎?她促黠似的伸頭去看。
明晃晃的井水面上,浮著一個布娃娃的掃晴娘。
木代渾身的血一下子沖到了腦袋上,僵了一兩秒之後,她迅速跑回小樓邊,低頭去看。
昨兒晚上,她清楚記得,炎紅砂是把那個掃晴娘扔在樓下的。
沒有,泥地上空蕩蕩的,只有散落的石子,和石縫邊鑽出的草芽。
她轉身,回望那口老舊的轉軲轆井。
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呢?是有人撿起了那個掃晴娘,重新扔回到井裡,還是……
還是雨疏風驟的夜裡,那個掃晴娘忽然從地上坐了起來,一步一搖,又走回到井邊?
雲層散了,陽光漸漸大起來了。
但是木代身上,卻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涼意。
***
依著炎老頭的話,今兒還要翻山,但是晚上原路返回,所以大部分行李可以放在房裡,只帶上必要的東西就行。
必要的東西是指:下井的長繩、鐵鍁、竹帽、防身的馬刀、火把、手杖、和少許的乾糧。
木代籠了一下,裝了個背包,炎紅砂拖著鐵鍁,臉色很難看,但木代自己心事重重的,也沒顧得上理會她。
進到山裡之後,心情更加沮喪了。
昨晚的一場大雨讓一切面目全非,很多高處沖刷下來的斷枝、泥沙,還有劈折的樹──不但增加了行路難度,而且可以預見,一定會蓋掉她昨天留下的大部分痕跡,給羅韌他們的追跟帶來很大困難。
木代在心裡罵自己懶:為什麼不安安分分的刮樹皮刻字呢。
她負氣似的開路,炎紅砂扶著炎老頭,一路也不吭聲,跟昨天的怨聲載道判若兩人。
中途停下休息吃飯,木代主動找炎老頭說話,問:「爺爺,這一帶,你很熟啊。」
炎老頭點頭:「來過。」
「這裡的人家,都有掃晴娘嗎?」
炎老頭奇怪:「掃晴娘是什麼?」
木代比劃著給他形容掃晴娘的樣子,才說了兩句,炎老頭就明白過來:「那個啊。」
他興致不錯,給木代講,當地的土人是不懂掃晴娘的,那是漢人帶進來的,不錯,這深山裡有漢人,而且年頭久的很,據說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末清初──好像還是不小的官兒,或許跟皇家還沾親帶故呢,為了躲清兵,輾轉避到這深山裡來。
但好多人住不慣,陸陸續續又出去了,最終這深山裡只剩下十來戶,自成一個寨子,離她們昨晚住的地方不遠,只要翻一兩座山。
可能是嫌這山裡雨太多了,這些漢人家裡,都有掃晴娘,有時是剪紙,有時會用布包縫一個,掛在屋簷下頭,經用。
木代問:「那如果是把掃晴娘扔到水裡呢?」
炎老頭說:「那是忌諱的,雨多了當然不好,但是如果把吃飯喝水的水都給掃了去,還怎麼活呢?寨子裡的小孩兒不懂事,失手把掃晴娘掉到水缸裡,都是要挨罵的。」
倒也是,任何事情都講究個適中,水太多和沒有水,都是同樣叫人煩惱的事。
木代轉頭看炎紅砂,真奇怪,昨兒晚上她那麼興致勃勃的去看那個掃晴娘,今天自己和炎老頭討論這個話題,她居然一點都不在意的,一個人坐在邊上,低著頭發呆。
怎麼了?難不成跟炎老頭早上交代她的話有關?
木代想問,但是看到炎老頭就坐在邊上,只好忍住了。
***
吃完乾糧,繼續跋涉,約莫又走了一兩個小時,炎老頭忽然停下,聲音裡有些激動,說:「到地方了。」
終於到了?木代長吁一口氣,但隨即又奇怪起來。
這是最普通的山間林地了,滿地的落葉、斷枝、翻起的泥漿、倒折的樹,一路走來,這樣的情景最為常見,處處相似,壓根沒什麼可以辨識區別的。
炎老頭怎麼就認準了這兒呢?
哦,是了,寶氣。
炎老頭是不看東西南北和地標的,只認寶氣。
木代好奇地四下去看,寶氣到底是什麼呢,有顏色、形狀、氣味嗎?總說炎老頭是個半瞎子,但是她這種視力絕佳的,眼睛瞪的像銅鈴,連空氣都看不到。
炎老頭往前走了幾步,右腳跺了跺:「就這裡。」
這裡?那不是井啊,寶井,不應該有個天然的開口,像是打水的井一樣,直筒筒往下嗎?
炎紅砂拖著鐵鍁過來。
炎老頭說:「這裡,挖吧。」
又說:「木代,妳站到高處去,注意周圍的動靜。說不準今晚上得趕夜活。」
木代說:「哦。」
她約略明白過來,心裡對這個炎老頭有些不待見:早知道還要挖地,雇兩個壯些的男人當夥計不好嗎?可憐炎紅砂,還要拿鐵鍁挖土,這要挖到什麼時候?
反而是她這個放哨的功夫,不知道多輕鬆。
木代輕巧上了樹,倚著一根粗的樹椏坐下來,取出那個小小的手持望遠鏡,四面八方轉著去看。
其實,看多了都是樹。
大的樹,小的樹,歪的樹,葉子密的樹,葉子疏的樹,赭黃色的樹……
赭黃色的樹?
木代心裡忽然咯噔一聲,趕緊把望遠鏡轉向剛剛看到的方向。
那裡,樹葉樹枝輕輕晃著,好像沒什麼異樣。
木代的心咚咚跳起來。
她確信自己看到了一片赭黃色,那時她不仔細,看的一掠而過,現在想起來,那好像是……動物的皮毛?
上樹的動物?猴子嗎,還是扎麻曾經提到過的……野人?
木代不敢掉以輕心了,她盤腿坐下,氣沉丹田,依著以往練功時抱元守一的心法,雙目微闔,祛除雜念,把所有的精神都用在聽力上。
師父說,看到的東西是會騙人的,不如仔細去聽。
風的聲音,葉片沙沙響的聲音,鐵鍁鏟進土裡的聲音,炎老頭滯重的呼吸聲……
咣噹一聲。
木代睜開眼睛,看到炎紅砂負氣似的扔了鐵鍁,大叫:「我不敢!」
炎老頭厲聲喝了句:「撿起來!」
炎紅砂僵著不動,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架勢,炎老頭臉色鐵青,木代有些不知所措,趕緊下去。
夾在這祖孫倆中間,有點左右為難,木代從地上把鐵鍁撿起來,說:「紅砂,妳是不是累了,我幫妳挖會,妳去樹上放哨啊。」
炎紅砂說:「木代,妳別,下頭有死人!」
***
下頭有死人。
早上的時候,支開木代,炎老頭是這麼說的。
他說,那是一口寶井,我看得出來,頂好的寶井,寶氣氤氳,有時像霧,我第一眼看到時,就打定主意,這是筆好買賣,可不能同別人分,得留著,我將來收官用。
但是啊,這世上採寶的,不止我一家,那個地方偏僻是偏僻,可是保不準哪天,另外有採寶的人會尋去。
我得把那個地方給藏住咯。
怎麼個藏法呢,採寶這一行的老法子,要用人的血氣去壓寶氣,寶氣是純的,讓血氣這麼一壓,別的採寶人就再也看不到了,只有你自個兒能看到。
將來,再回來找這個地方,你憑的就不是寶氣,而是那從地下升騰起來的,混在寶氣裡的,悠悠不絕的……血氣。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10:47
77 【胭脂琥珀】第①②章
炎老頭氣的渾身哆嗦:「紅砂,妳給我住口!」
一輩子殺伐決斷,出了個這麼不懂事的孫女,這麼大的事,張口就在外人面前說,還懂不懂什麼叫輕重了!
「我還能有幾年好活?做這最後一票,我還能用上幾年?還不都是為了給你們這些小字輩的留點?一個個的,都不成器……」
說到激動處,一陣劇烈咳嗽,咳的一對眼珠子翻白,炎紅砂有點害怕,小跑著過來給他拍背,被炎老頭狠狠搡開了去。
不成器,一個個都不成器!
炎九霄在外頭做的那些事,真當他不知道?明明不是生意的料,拿了家裡的錢,左投一筆,右投一筆,虧空了個乾淨,連家裡的大宅都押了出去,債主們是給面子,覷著炎家一定家大業大,短時間內不跟他們發難──要是真的牆倒眾人推,手裡還能剩幾個錢?
炎九霄這一陣子都沒消息,炎老頭心知肚明的:怕是沒臉回來吧。
這一票,滿心想為紅砂掙個下半輩子吃喝無憂,結果這個孫女更讓他生氣,一路上怕苦畏難也就算了,關鍵時刻還這麼掉鏈子。
原本,他打算的好,快挖到那具屍體時,找個藉口把木代打發了走,趁機把屍體埋了,這段早年公案,也就神不知鬼不覺蓋過去了,誰知道……
炎老頭想了想,遮掩著對木代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早年採寶的時候,有個一道的朋友,半路得了急病死了,正巧就近有個寶井,也就埋進去了。現在要採寶,少不得要挖,紅砂心裡害怕……」
木代心裡犯嘀咕,但也知道這是人家的私事,並不想去打探,於是順著他說:「難怪紅砂害怕的,屍體這種,我也害怕的,可別叫我看。」
木代拉了拉紅砂,眼色示意她別惹爺爺生氣,又重新上了樹。
四周很安靜,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奇怪,這林子裡頭,連鳥都不見一隻。
太陽退到雲層後頭去了,天陰下來,眼見著又要下雨了。
這山裡頭,委實是太多雨了,難怪好多人家都要掛掃晴娘……
想到那個掃晴娘,木代不覺心裡一沉。
如果那個掃晴娘,真的是自己走回井裡去的,這是什麼緣故呢?難不成是凶簡附身?
也不對,凶簡要借助活人或者活物的力量做事,那個布娃娃是死的,一無所長,而且井裡有水,凶簡怎麼說都是怕水的。
那就是說,有人把它扔回去的?
不會是紅砂,也不會是炎老頭,昨晚紅砂是最後一個上樓的,晚上,也沒人出來起夜。
那個寨子裡,難道還住著別人?
嘎吧一聲,像是樹枝折斷。
木代全身一緊,站起身細看,天上開始飄雨絲,天色也有點暗了,可見度漸漸不好。
炎紅砂的那個井坑,已經挖了有一米來深。
木代再一次拿出望遠鏡,向著周遭的樹上看過去,這一次,她切切實實看到些什麼了。
一塊胭脂色的琥珀吊墜,結著黑色的絲絛掛繩,就掛在不遠處的一顆樹上,晃悠悠地蕩著,偶爾翻向這面,像一隻狹長的紅色眼睛。
這掛墜一定是誰掛上去的,畢竟周圍的樹,她之前看過不下數十次了,一定是誰掛上去的,一定是誰剛剛掛上去的!
木代尖叫:「有人!附近有人!」
***
曹嚴華唱歌。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踩著祖國的大地……哎呦!」
一塊小石子扔過來,正中他後腦勺,曹嚴華吃痛回頭。
一萬三之前連著摔跤,現在整個人看上去跟剛從泥湯裡滾出來似的:「能消停點嗎,別唱了行嗎?你別把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引來!」
昨兒扎麻講的故事給一萬三留下了心理陰影,一路上都很沒安全感,總覺得有野人在周圍窺伺,偏曹胖胖這個缺心眼的還唱歌,越聽越煩。
羅韌走在前頭,不時蹲下身子查看地上的痕跡,眉頭越皺越緊。
曹嚴華對一萬三撂狠話:「有本事別跟著我啊。」
他小跑幾步趕過羅韌,一萬三拔腿就追:他可不敢冒跟這兩人離的過遠的風險,萬一野人出現,嗖一下拎了他就走,羅韌他們想救都救不了呢。
兩個人一前一後,很快衝到羅韌前頭去了。
曹嚴華眼尖,忽然看到什麼,歡呼:「3!3!找到3了,這!」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棵大樹的樹中央被剝了塊樹皮,上頭用刀刻著三道豎痕。
曹嚴華鄙視一萬三:「看見沒,你腳下的路,就是我妹妹小師父前一天走過的,人家還帶了一個半瞎子老頭,偏你走的要死要活的。」
羅韌走過來,盯著那幾道刻痕看了半天,忽然搖頭,說:「不對。」
曹嚴華奇道:「怎麼不對了?扎麻不是說,這麼多天,只有我妹妹小師父他們進山嗎?這刻痕這麼新,一定是我妹妹小師父她們留下的啊。」
羅韌說:「路太難走了,有一些荊棘路,根本沒被開過,她們昨天,還帶著炎老頭,怎麼走的?」
曹嚴華不以為然:「大概繞的吧,我小師父輕功好啊,紅砂妹妹也不錯,炎老頭說不定更高手,三個人嗖嗖嗖……」
他伸出手臂,比劃了一個嗖嗖嗖飛的動作,時刻不忘打擊一萬三:「三三兄,說不定炎老頭都是高手,到時候,野人只能抓你……」
一萬三氣急敗壞,這一路越走越沒底,要不是沒人送他回去,他都想打退堂鼓了:能者服其勞,自己這點斤兩,幹嘛偏偏要跟到山林裡來。
羅韌不同意:「炎老頭是看寶氣的,專門煉眼,這樣的人不用專攻功夫的,而且……」
他上前一步,拿手比劃了一下刻痕的高度,幾乎已經和他的鼻子平齊了:「木代沒這麼高,一般人在樹上刻痕,下意識的位置是差不多齊胸,如果要在這麼高的地方留記號,她墊著腳都不夠,得踩石頭。」
一萬三下意識四處看了看:小石子倒是有零落幾塊,大石頭是沒有的。
曹嚴華傻眼了:「那……這是誰刻的?」
又反應過來:「那我們還怎麼追上小師父她們?這裡這麼大,到處看起來都一樣。」
羅韌說:「現在掉頭,往回走,大不了回到進山的山口,重新追蹤,三個人一起走,總會留下痕跡的。運氣好的話,退回一半,我們就能找到正路了。只是……」
他抬頭看天。
只是,已經是下午了,憑白耽誤了好長的時間啊。
***
炎紅砂站在樹上,拿著木代的望遠鏡看了很久,疑惑地放下,說:「木代,沒有啊,妳是不是……眼花了?」
木代說:「我眼花了,我眼花還能知道那是一塊琥珀的吊墜,黑色的絲絛,形狀像個眼睛──我眼花的這麼仔細?」
炎紅砂不吭聲了。
下了樹,她問炎老頭:「爺爺,這怎麼辦啊?」
炎老頭倒很鎮定:「八成是截寶的,不過也沒辦法了。」
「炎家是這一行裡的大家,有人白天黑夜的盯著也不奇怪,或許是瞅著我這趟出門,一路盯上了。」
是嗎?木代沒吭聲,這一路上,至少從麗江到進山,她是沒有被人盯梢的感覺的。
「寶井的位置已經洩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如果對方好說話,大不了談個分成。如果不好說話,一來就下死手……」
炎老頭壓低聲音,「妳們也得提早有個提防。」
木代的心裡一沉,頓了頓,她走到邊上,俯身去撿平直的樹枝:她當然是不想打架搏命的,但如果對方不講道理,也沒理由坐以待斃。
炎紅砂也過來,問:「做什麼啊?」
「甩手箭。」
炎紅砂悶頭幫她撿了幾根,忽然煩躁:「我快要被我爺爺氣死了!他早知道會有這樣的危險,為什麼不多帶幾個人來?」
木代說:「妳爺爺沒什麼功夫,妳又是半吊子,他怕帶了有本事的人來,人家中途見財眼開,反了水,他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就是這個理兒,小裡小氣,反而壞事。
炎紅砂覺得很對不起木代:「連累妳了啊,木代。」
木代笑笑,有點惆悵:「也不是妳連累我,還不是我自己想來賺錢的?這種時候,就不要來來去去的道歉埋怨了。」
她摟了樹枝,去到寶井邊細細削著加工,每根樹枝截一樣長短,削掉凸起的樹疙瘩,一頭削的尖尖。
馬刀用的不趁手,她很想念羅韌的小刀。
炎紅砂又在挖坑了,天色漸暗,看來今天幹不完,難不成真要連夜幹活?
正想著,坑裡的炎紅砂忽然哎呦一聲,身子往下一沉,打了個趔趄,木代還以為她摔下去了,趕緊奔過來。
俯身一看,才知道內裡玄虛。
底下是一大塊板,板面上釘著兩條拉繩,拿鐵鍁去敲板,下頭彭彭的聲音,中空,距井口約莫1.5米,應該是先在井壁四周都鑿了托釘,又蓋上板,板上埋土壓實了的。
木代把炎紅砂拉上來,炎紅砂用鐵鍁清了土,直到那塊蓋板的邊緣都清晰可見。
兩個人站在坑邊,下望那塊木板,都有些惴惴。
炎老頭說:「妳們一人拉一根繩,把板拉出來吧。」
木代俯下身子,去拉其中一根吊繩,炎紅砂忽然小聲說了句:「慢著。」
她小跑著過來,從兜裡掏出一包餐巾紙,扯了一張給木代:「塞住鼻子啊,可能會很臭的。」
想想都心頭發毛,這裡常年下雨,會不會水滲下去,裡頭積了半井的水,水面上漂著一具屍體?
木代心裡發堵,把紙巾搓成了條塞住鼻孔,又和炎紅砂同時俯下身去,各抓一根拉繩,想著:以後,給再多錢,也不來幹這種事了。
她看著炎紅砂,報數:「一、二、三,起!」
第一下,邊上的土鬆了鬆,沒拉起來。
沒關係,再來,木代吁了口氣,又和炎紅砂俯下身去:「一、二、三……」
木板起來了,歪歪斜斜,還真挺沉,木代和炎紅砂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木板抬扔到一邊。
井壁現出來了,黑漆漆的,幽深,四壁都滲了水。
炎紅砂腿又軟了,小聲說:「木代,我哪裡敢下去,到時候,讓我在屍體旁邊採寶……」
想想都一陣作嘔。
木代說:「妳別慌啊,我們先看看。」
天有點暗了,木代哆嗦著,擰亮了手電筒,向著井底下照了過去。
黑色的滲水的井壁,井底雜亂的石頭,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塵封多年的霉氣嗎?熏得人睜不開眼睛,想流淚。
木代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她又看了一遍,脫口說了句:「沒有啊。」
炎紅砂沒反應過來:「沒有什麼?」
木代膽子大些了,她俯身又看了一回,很肯定:「沒有屍體。」
沒有?炎紅砂愣了一下,趕緊探頭朝下看,連一旁的炎老頭都撐著手杖過來了,須臾都不肯離身的眼罩戴在額頭上,看著有幾分滑稽。
真沒有,那麼小的井底,光打下去,一目瞭然。
炎老頭的臉色有點變了,喃喃著說:「怎麼會沒有呢?」
他有些失神,撐著手杖茫然地往邊上走了兩步,又重複了句:「怎麼會沒有呢?」
就在這個時候,林子裡忽然飛出一個繩套,像是套馬的圈索,準確無誤的套中了炎老頭的脖子。
木代看到,炎老頭的身子猛烈撲了一下,整個人被拽倒,迅速向著林子深處拖拽了去。
炎紅砂尖叫:「爺爺!」
到底是至親血肉,這個時候,她反應反而是比木代來的快,身子往前一撲,死死抓住了炎老頭的雙腳,但那股拖力來的好強,只是稍稍頓了一下,又迅速連帶著炎紅砂都拖了進去。
木代提刀就追,覷到林子裡一個模糊的高大黑影,想也不想,一把甩手箭狠擲了出去,半空一個翻轉,一刀劈在牽引的繩子上。
那個黑影似乎踉蹌了一下,沒收住,就地翻了個滾,樹身一擋,忽然就不見了。
整件事情,只三秒?五秒?
林子裡安靜地像死的一樣,只餘幾個人滯重的呼吸,炎紅砂從地上爬起來,哭著去晃炎老頭:「爺爺?爺爺?」
炎老頭呻吟了一聲,還好,沒死就好。
木代拎著刀,手臂有些顫,戰戰兢兢往前走了兩步,藉著昏暗的光,看到甩手箭灑了一地。
沒打中嗎?不可能,距離這麼近,明明是根根都招呼到的。
木代忽然害怕起來,她連退了好幾步,一把拽起炎紅砂,語無倫次:「走走走,快走。」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11:00
78 【胭脂琥珀】第①③章
一路跌跌撞撞,疑神疑鬼,天已經全黑了,炎老頭夜間辨路艱難,幾次帶錯了路,有兩次,木代甚至以為是在林子裡轉了向了,頓生生還渺茫之感,想哭,又拚命忍住。
她覺得自己是保鏢,邊上的人老的老小的小的,她一定不能露怯,哪怕裝,也要裝出信心滿滿的樣子來。
她們在林子裡昏頭轉向,摸了好久,直到半夜,才終於摸回通往石屋的路。
一路上,除了催促找路,沒人講題外話,直到遙遙望見石屋的輪廓,提著的那口氣才都先後鬆下。
炎紅砂問她:「木代,那是野人吧?力氣那麼大,一個人拖我們倆,普通人沒那樣的。」
木代覺得是,皮也厚,木頭削的甩手箭都戳不傷他。
不過,這突發的一齣,倒是把她對那個掃晴娘的猜疑沖淡不少。
她把炎紅砂叫過來,壓低聲音,講了掃晴娘的事。
布娃娃能走路的想法到底是荒唐,木代起初就比較傾向周圍可能還有別人,今天在林子裡發生的事,算是佐證了她的想法。
炎紅砂後背發涼:「那就是說,回到住處也不安全了?」
「總比林子裡好的。」
***
是的,總比林子裡好的。
回到石屋,點上火把,明晃晃的光驅散了不少黑暗的恐怖,木代和炎紅砂去井裡打了水,燒了一鍋,洗了臉,又倒水泡腳。
趕路的時候不覺得,現在才發現,腳上有幾處都磨出水泡了。
熱氣從腳底衝到全身,乾麵包也沒那麼難啃了,撫慰了身體撫慰了胃,萎靡的精神也終於舒展開來。
炎老頭坐在角落裡,喃喃:「井裡,怎麼會沒屍體呢?」
炎紅砂聽著就來氣,覺得這輩子就算讓她砸鍋賣鐵沿街乞討也不想採什麼寶了。
木代猶豫了一下,問他:「爺爺,你當時埋進井裡的那個……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
炎老頭沉默了好久,沙啞著嗓子答:「女的。」
「是多久前的事?」
「十多……二十年前吧。」
「她真的……死了嗎?」
炎老頭身子一凜,抬頭看她:「什麼意思?」
木代斟酌了一下:「因為井裡沒有屍體,我在想,會不會是她又逃出來了……」
炎老頭厲聲:「怎麼可能!割喉的人,血噴的滿井都是……」
他突然發覺說漏了嘴,驀地停住。
屋子裡死一樣的寂靜。
炎紅砂渾身發冷,忽然就帶了哭音:「爺爺,你不是說,是病死的人嗎?」
其實,炎老頭哄木代說是病死的人,炎紅砂心裡也有懷疑,但她強迫著自己去相信:到底是親人,她不希望爺爺是真殺了人的。
現在知道了,割喉,血噴的到處都是。
這是謀殺。
靜默中,炎紅砂忽然抱著膝蓋,小聲哭了起來。
***
這一晚,木代無論如何都睡不踏實,當然不止是她,她聽到炎紅砂也在床板上翻來覆去的,只有炎老頭的呼吸聲。
他倒是睡的安穩的。
嘀嗒,嘀嗒。
又下雨了嗎?
木代靜心聽了一會,忽然坐起來,悄聲地:「紅砂?」
炎紅砂也坐起來:「怎麼了?」
她從自己的床鋪邊爬過來。
這不是下雨的聲音,這是滴水的聲音。
聽起來很近,好像就在門口,為什麼會滴水呢,是昨天屋頂的積水,忽然又漏了嗎?
聽得人鬧心。
炎紅砂緊張起來,抱著木代的胳膊壓低聲音:「木代,咱們就待屋裡,天亮再出去吧。」
待屋裡嗎?木代看著那扇木門,薄薄的,還漏著縫兒,腳一踹就開了。
但是,還是覺得,待在屋裡,要安全一些。
她和炎紅砂兩個互相依偎著,過了會,炎老頭忽然翻了個身,起來了。
炎紅砂嚇了一跳:「爺爺,你幹嘛去啊。」
炎老頭甕聲甕氣答了句:「起夜。」
炎紅砂頭皮發緊,下意識想說「就在屋裡吧」,下一秒反應過來,男是男女是女的,屋裡哪有地方啊。
炎老頭穿好鞋子,他眼睛本來就不好,反而不用打燈,摸索著到門邊,打開門走了出去。
木代猶豫了一下,問炎紅砂:「我要跟出去嗎?」
炎紅砂說:「這不好吧,我爺爺在方便啊……」
她沒說下去,外頭響起了撒尿的聲音,很顯然,炎老頭沒下樓,就站在樓上。
男女有別,即便差著輩分,乍聽到這聲音,木代還是有些臊,炎紅砂也不好意思,頭半低著,手足無措的。
就在這個時候,木代忽然抓住她的手。
木代的手有點涼,炎紅砂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木代在看著門口,炎紅砂循向看過去。
黑夜天,屋裡反而比外頭黑,門開著,像是襯著較淺的背景,門上頭,吊著一個……
黑魆魆的輪廓,是那個掃晴娘的布娃娃吧,一定是,是從井裡撈上來的那個,因為它還在滴水。
炎紅砂驚怔失語,這個時候,炎老頭又回來了。
他走到門口,那個掃晴娘的布娃娃就吊在他頭頂,似乎有水滴進他頸子裡,炎老頭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猝不及防的,上頭忽然伸下一對長長的手臂,薅著他的腦袋,把他整個人提了上去。
從木代的角度看來,炎老頭真像旱地拔蔥般,身子離地,忽然就不見了。
炎紅砂尖叫,木代反應過來,提起馬刀就追,到門口時攀住門框身子倒捲,瞬間上了房。
天已經有些濛濛亮了,一個身高接近兩米的野人,腋下夾著炎老頭,大步流星往山上去。
木代腦子一懵,提氣就追,她雖然輕身功夫好,但那野人顯然是在山裡踏高踩低慣了的,一時半會的居然拉大了距離,木代一咬牙,使盡渾身的力氣,把手中的馬刀向著野人的背狠擲了過去。
刀就是刀,不是木頭,雖然沒能像預想中的狠狠插進野人的背,但也劈的他渾身一個哆嗦,一把扔開炎老頭,嘶吼著向著木代撲了過來。
木代一個就地翻,把這第一撲避過去了,鼻子裡聞到野人身上的氣味,腥是腥臭是臭的。
那頭,炎紅砂已經拖著鐵鍁追出來了,真面對面看到這麼大個傢伙,激的渾身一哆嗦,但是這個時候也顧不上害怕了,大叫一聲,掄著鐵鍁就砸過來。
不過鐵鍁到底不趁手,野人伸手抓住鐵鍁的柄,居然把炎紅砂連人帶鐵鍁扔了兩米來遠。
木代覷準馬刀的位置,翻過去想撿,哪知道野人比她更快,一腳踩住馬刀,一巴掌向著她臉上扇過來,木代身子一矮,想從野人腋下鑽過去,腦後突然一緊,一個念頭閃出來:完了。
她頭髮被野人抓住了。
一抓一大把,硬是把她連頭髮帶人都扯回來摔在地上,木代被摔的眼前發黑,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喉頭一緊,脖子被掐住了。
這一股力奇大無比,險些就把她脖子給掐斷了,木代瞬間雙眼翻白,嘴巴閉不上。
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怪不得說我不見了,原來我這麼快就死了。
她徒勞的伸出手去抓,拽到什麼,死死攥住。
就在這個時候,兩聲槍響。
砰!砰!
她感覺到,野人的身子一震,又一震,再然後,壓在身上和脖頸間的那股力忽然消失了,野人痛苦地嘶嚎一聲,瞬間掠進林子裡不見了。
木代躺在地上劇烈咳嗽,她睜開眼睛,模糊地看到高處,熟悉的身影。
羅韌在收槍,曹嚴華和一萬三一前一後地往下跑,曹嚴華大叫:「我木代妹妹啊……」
木代爬不起來,巨大的委屈忽然就把全身心都給淹沒了,她躺在地上,眼淚湧出來,奔到跟前的曹嚴華手足無措的,慌慌張張問她:「木代妹妹,妳受傷沒有啊……」
木代哭著說了句:「我要回家去。」
她哭的氣上不來,又劇烈咳嗽,羅韌過來,把她抱起來,輕聲說了句:「沒事,咱們回家去。」
***
人仰馬翻。
不過,這石屋子裡,因為忽然多了這些人,而擁擠和熱鬧起來。
掛在門口的掃晴娘被扯下來扔在一邊,一萬三和曹嚴華燒水,他們帶的瓶裝水還夠,燒了一大鍋,舀了盆給羅韌,剩下的下麵。
方便麵的香氣傳來,簡直賽過這世上所有的佳餚,那捆雞蛋也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木代聽到曹嚴華催一萬三:「再打兩個,多打兩個嘛,給我小師父補身子。」
羅韌拿紗布蘸了燒好的熱水,給木代擦脖子,她脖子上勒痕的淤青看起來觸目驚心的,側邊有幾道抓痕,已經出了血。
可能是中槍的時候身子一頓,指甲抓的。
羅韌開了小瓶的酒精,用棉球蘸了給她清血,酒精浸到傷口,絲絲的疼,木代激的直噓氣。
羅韌說:「這種野人的爪子,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細菌,我幫妳打一針。」
他幫她貼上紗布膠帶之後,拿過邊上的藥箱,從底下取出一個布裹包,打開了,裡頭插著一根一根的針劑玻璃瓶,還有一根小的針筒。
羅韌掰斷針劑的玻璃頭,把藥水汲到針筒裡。
炎紅砂一直在邊上看著,這個時候小聲說了句:「你還帶這些東西的?」
羅韌沒看她,沉著臉說:「不然呢,你們進深山老林,就算裡頭沒野獸,摔著了擦傷了,也要想到破傷風的危險的。你們都帶了些什麼東西?我剛看過了,藥品沒有,防身的武器也沒有,一堆吃的,你們是進來幹什麼的?度假的嗎?」
羅韌從沒用這種口氣說過話,炎紅砂沒敢作聲,曹嚴華正端了一大碗煮好的麵進來,自忖著不好插嘴,趕緊擱下。
木代有點尷尬,羅韌拉過她的左手,衣袖擼上去,拿酒精棉球在她手臂上擦了擦,找準血管,慢慢把針頭插了進去,推好了之後,又拔出,給了粒乾的棉球給木代,讓她自己摁著。
整個過程並不疼,羅韌的動作很準,乾脆,以前在叢林生活,他習慣了給自己打針。
木代給曹嚴華使眼色,讓他趕快把炎紅砂帶出去──炎紅砂一直在邊上,犯人樣低著頭,看著叫人怪難過的。
曹嚴華會意,正要招呼炎紅砂,羅韌忽然轉頭看角落裡的炎老頭。
「你其實根本就沒有帶過隊採寶吧?」
「我聽紅砂說過,你煉了一雙眼,是專門看寶氣的,一個團隊裡,看寶氣的人等於技術人員,其它的人,是一定會把你捧著供起來的,所以你根本也不會關心萬事操辦,以為只要帶兩個人,帶把鏟子,就能把寶給採了是吧。」
曹嚴華尷尬的不行,炎紅砂不好說話,木代也不好說話,自然只能他來攪渾水了:「小羅哥,紅砂爺爺到底是……長輩……」
羅韌笑了笑,說:「長輩。」
「自己不要命也就算了,拉上自己的孫女,還搭上外人。」
他忍住了沒再說,頓了頓起身走了出去。
炎紅砂長長吁一口氣,一口氣還沒鬆下來,一萬三忽然探進頭來,說:「紅砂,妳出來一下,羅韌找妳說話。」
炎紅砂臉色一下子變了,帶了哭腔看木代說:「完了完了,我就知道沒這麼快完事,羅韌會把我罵死的。」
她萬般不情願的,還是出去了。
曹嚴華這才端起碗給木代,說:「小師父,吃飯。」
木代端起來,下意識看了一下炎老頭,曹嚴華猜到她的心思,小聲說:「鍋裡還有呢。」
木代抬手去接,這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攥著東西。
她想起來了,這是剛才打鬥時,從野人身上拽下來的,太過害怕緊張,右手一直攥著,居然給忘了。
她鬆開手。
那是一塊胭脂色的琥珀,狹長,內外顏色有深淺,像是一顆躺在手心裡的……眼睛。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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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0 01:11:11
79 【胭脂琥珀】第①④章
謝天謝地,羅韌沒有再就這次近乎荒唐的採寶再說什麼,只是問她這幾天的情形。
炎紅砂老老實實,不敢隱瞞──其實起先是想為炎老頭留點臉面的,但一來羅韌問的仔細,二來炎老頭的事算是承上啟下的節點,實在遮掩不過去。
她基本坦白從寬。
羅韌聽的仔細,後來找來扔在一旁的掃晴娘來看,炎紅砂見沒自己什麼事了,趕緊偷溜回屋,進屋之後一聲長嘆,就差汩汩淚下了。
她以前真是瞎了眼了才看上羅韌了,跟他說了幾句話,魂兒都嚇飛一半了,想想止不住後怕:幸虧木代沒真的被野人給掐死,不然,羅韌會削她一層皮的吧。
過了一會,羅韌和一萬三都進來了。
小小的屋子,人忽然多了一半,天又已經大亮,木代覺得踏實好多。
新生的感覺。
羅韌先問曹嚴華和一萬三:「你們兩個,如果再趕一天路,能行嗎?」
曹嚴華大驚失色,低頭看自己肥嘟嘟的兩條腿:「小羅哥,剛走了一天一夜啊……繼續走,我只能爬出去了。」
又拉一萬三做墊背的:「我還算有底子的,我三三兄這細胳膊細腿的……」
自己的身材被如此誹謗……
擱著以往,一萬三鐵定跳起來了,但是這一次,他忍辱負重:畢竟他確實也累的夠嗆,再走上一天非廢了不可。
羅韌沉吟不語,他們因為起先走錯了路,耽誤了大量時間,所以後來一直連著趕夜路,自己是沒什麼,但是曹嚴華和一萬三都算是超體能行走,一旦歇下來就是個半殘廢。
木代問羅韌:「你是想……撤回去嗎?」
羅韌點頭:「山裡的情形我覺得不是很樂觀。我們這頭的準備太少,武器、藥品、食物都不充足,我是想……」
他說了一半就不說了,客觀條件不允許,說了也是白費口舌,而且,野人顯然在叢林裡更有優勢,拖著一支老弱的傷殘之隊在林子裡再耗上一整天,這個險,他還真的不敢輕易去冒。
他吩咐一萬三:「把我們所有的食物和水都收一下,按在這裡休息一天,出去一天算,兩天,六頓,六個人,勻一下,不要出饑荒。」
說話間,目光落在炎老頭身上,問的很不客氣:「炎老先生,當初你殺人蓋寶氣,殺的人,是寨子裡的吧?」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炎紅砂結結巴巴,試圖為爺爺辯解:「不是的,羅韌,是我爺爺一同採寶的朋友,生了病死了……」
她近乎僥倖地想:縱然是割喉,也許是那人生病死了之後割喉的呢?殺一個死人,罪就沒那麼大了吧?
羅韌說:「第一,採寶的人即便不會看寶氣,看到寶井總會有幾分斟酌,他想獨佔寶井,行事一定會避開同行的耳目,即便真有人生病死了,也不會把人埋到他看中的寶井裡去。」
「第二,我雖然沒有採過寶,但也大致知道,這種隊伍,見者有份,多一個人就要分一個人頭的錢,所以,能精簡就精簡,不會帶沒用的窩囊廢,但凡能被選進來的,都是好手。」
他指炎老頭:「採寶就取他一雙眼,他的價值也就在這眼上,其它方面弱無傷大體,但是隊伍裡的其他人,翻山越嶺,對付野獸、療傷救急,必須個頂個的強,換言之,整個隊裡,炎老先生在體力上可能是最弱的,用血氣蓋寶氣,不可能冒險去用同行的人。」
「所以,就打起了寨子裡的人的主意,對方還是個女人,就更好下手了對吧?」
炎老頭沒有說話,過了會,嘿嘿乾笑了兩聲,終究是無話可說。
炎紅砂羞愧難當,但還是拚命去抓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羅韌,我們昨兒挖開了井,但裡面沒有屍體,那個女人會不會根本沒死啊?」
羅韌冷冷看炎老頭:「妳爺爺說了,是割喉,血噴的到處都是──血這樣的噴法,很可能是割斷頸動脈了。把人扔進井裡之後,放置木板、填土、踏實,把地面上修飾地像沒挖過一樣,這麼長的時間,人早就死了。」
木代的身上泛起細小的顫慄,想像著當時的場景,不覺打了個哆嗦,覺得這個一起相處了好些日子的炎老頭,的確是心狠手辣面目猙獰。
「死人自己不會走路,唯一的可能是,暗中有人看到了整個過程,炎老先生走了之後,有人把這口井挖開,帶走了屍體,又把井恢復原樣。」
一萬三心裡一陣寒意,看了看炎老頭,又看看羅韌:「會是那個野人嗎?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那個野人一次兩次攻擊炎老頭,看來是有原因的。」
炎老頭沙啞著嗓子冷冷開口:「也說不定是當時我同行的採寶人,暗地裡跟蹤我,趁我走了之後起了這口寶井。」
羅韌說:「不管是你同行的人,還是其它的採寶人,起了寶井之後,採了寶一走了之就是了,根本犯不著恢復原樣。而且炎家家大業大,人家掌握了你的秘密,訛你幾筆也夠活小半輩子了,但是顯然炎老先生這幾十年都過的安安穩穩的──所以,暗中窺視的人,不是寨子裡的人,就是野人。」
木代插嘴:「如果是寨子裡的人的話,炎……爺爺根本走不了的。」
顧及著紅砂的面子,木代當面說話時,還是尊炎老頭一聲「爺爺」。
羅韌點頭:「山裡民風都彪悍,如果是寨子裡的人撞到炎老先生做這樣的事,就算當時不撲出來,也會糾集了人不讓採寶人離開的,所以那個暗中窺視的人,不是同行的採寶人,不是其它的採寶人,也不是寨子裡的人。」
炎紅砂囁嚅:「那就只剩下……野人了嗎?」
事到如今,她也放棄了一切試圖為自己爺爺辯解的念頭了,喃喃自語著:「好像也是,不然為什麼一次兩次,都攻擊我爺爺呢?」
曹嚴華忽然想起了什麼:「你們還記不記得扎麻說的那個關於女野人的傳聞,那個野人以前也攻擊過五十多歲的老頭,二十來年前,炎老先生可不是五十來歲嗎?會不會是……」
會不會是那可憐的老頭,當了炎老頭的替死鬼?
還真是背運呢,曹嚴華哆嗦了一下。
羅韌說:「有這個可能,今天我們都親眼看到,確認了山裡的確有野人──野人在山裡的時間不短,但是和人照面的次數寥寥無幾,傷人致死的唯有那一次……」
他頓了一下:「強暴一說,有可能是山裡人以訛傳訛或者添油加醋,你們想想,一個野人要報復,一定是像野獸一樣沒有章法,又抓又咬──那個老頭衣服被撕開,下身血肉淋漓的,其實是應了這樣的手法,但是外人看來,就很容易穿鑿附會成野人發情,強暴殺人。而且……」
羅韌看向門外:「這個近山的寨子廢棄,可能跟野人的出現也有關係,我在想,會不會是野人傷人的事傳出之後,就近寨子裡的人都搬離了,只有獵人才敢結伴進山。」
一萬三覺得合情合理:「那咱們還剩下一個問題,這個野人跟被殺死的女人之間是什麼關係,這麼心心唸唸地要給她復仇。」
屋子裡靜了一下,木代伸手撫了一下貼著紗布的傷口,居然有點悵然:「讓你這麼一說,我居然覺得這個野人……還挺有情有義的……」
曹嚴華說:「我想了一個可能。」
「那個女人,和野人,會不會是認識的?」
羅韌心中一動,問木代:「妳和野人交手的時候,覺得他老嗎?」
怕木代不明白,他進一步解釋:「因為野人的壽命,一般來講是比人要短的,二十年前就有的野人,現在來說等於是老年了。」
木代聽懂了:「不老,他動作很迅速……」
炎紅砂也遲疑了一下:「他一揮胳膊,把我連鐵鍁帶人掀出幾米遠,我覺得挺有力量的。」
羅韌點頭:「如果他現在正當壯年,二十年前,就該是個小野人……」
曹嚴華大笑起來:「如果是個小野人,就得是人生的,誰生的他……」
他忽然不說話了。
屋裡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羅韌看炎老頭:「聽紅砂剛剛說,那口寶井的位置其實也很偏,你當時,是怎麼遇到那個女人的?」
炎老頭沉默了一下,聲音開始有了些驚惶之意:「她……經過,我看到了,我……」
他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那個時候,四下無人,忽然有個孤身女人經過,如同餓肚子的狼忽然瞥見血淋淋的肉,他就……
羅韌說:「你仔細回憶一下,她當時,是兩手空空,還是帶著什麼東西?」
炎老頭喉頭發乾:「她……挎了個籃子,裡頭……有吃的……」
一萬三脊背發涼:「山裡有野獸,一個孤身女人,走親戚串門也不會走到山裡來,她是不是其實是來……送吃的?她不會就是那個野人的……娘吧?」
木代怔了一下,低頭去看自己手中的胭脂琥珀。
是啊,一個土生土長飲血嚼肉的野人,怎麼會去給自己掛一條胭脂琥珀的掛墜呢?
半空中一個炸雷,天瞬間暗下來,濃雲開始團合,又是一個要下大雨的天氣。
羅韌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這一回,咱們沒那麼輕易能走出這座山。」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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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0 01:11:34
80 【胭脂琥珀】第①⑤章
一萬三打了個哆嗦,他看向門外,這片山凹地很小,四面都是山,林子密密的,風那麼大,樹木四下搖晃,也不知道是風撼的,還是裡頭真的正有野人在翻騰跳躍。
曹嚴華怯怯問了句:「小羅哥,你說……第三根,在野人身上嗎?」
當著炎老頭的面,他還是儘量避免提及凶簡。
羅韌點了點頭:「很有可能。」
野生的野人,即便會爭搶奪食、趨利避害,到底還是出於動物本性,但如果一切異狀都源於野人,那麼顯然,這個野人很不一樣。
他在樹上刻了故意引錯路的序號,為的是讓羅韌一行和木代一行無法匯合,分散力量以便突襲炎老頭。
他把掃晴娘扔進水裡,又掛上屋簷,故意在木代的視線範圍內掛上胭脂琥珀,又很快取走,像是故佈心理疑陣,叫她們驚慌失措自亂陣腳。
也像貓捉耗子,戲耍個夠再悍然出擊。
普通的野人應該做不到這樣,但是,如果有凶簡加身的話,一切就好解釋了。
更何況,鳳凰鸞扣給出的訊息,凶簡的確應該就在四寨這一帶。
***
暮色四合,大雨如注。
大到每一根雨線,都在泥地上持續不斷地砸凹窩子。
曹嚴華拿了灶房的桶盆去接雨水,他情願用煮沸了的雨水,也不願意用那口浸過掃晴娘的井水。
一萬三坐在灶膛邊上,腳邊散著幾根下雨前去林子裡撿的長木棍,正拿了馬刀削尖,削著削著悲從中來:「上次我們對付老蚌,好歹還開了船,還有水眼、鉸鏈,這一趟,直接倒退回原始社會了。」
曹嚴華過來幫他穩住棍身:「你沒聽我小羅哥說嗎,借的那把獵槍是打野雞的,只能開幾發,為了救妹妹小師父已經用掉兩發了,而且那種長槍,不能真正傷到野人的,到時候,主要武器就是這些長矛了。」
長矛的頭削的尖尖的,看上去都讓人頭皮發麻。
一萬三說:「我們真的要拿這個去對付野人嗎?萬一把他殺了……」
那麼大一個活物,殺了傷了都覺得心有惴惴,更重要的是:「萬一殺不死他,那可是結了血仇了,這種畜生,報復起來不要命的,要我說……」
他湊近曹嚴華,聲音壓的低低:「冤有頭、債有主,到時候我們就把炎老頭抓住,送給野人算了……」
曹嚴華說:「怎麼能這樣呢?你這個人還有沒有良心了,那到底是紅砂妹妹的爺爺,我們怎麼能做這種事呢?」
他提議:「最多,我們假裝走的快,把炎老頭丟在後頭,讓他被野人抓去好了。」
一萬三覺得此計甚妙,兩個人心照不宣,奸詐地互相對笑,都覺得大家真是心有靈犀,挑著燈籠都難找的好朋友。
***
很快就到了晚上。
多了這麼些人,一間房睡不下,要有一半分到灶房去,羅韌說:「木代去灶房睡,還有誰?」
炎紅砂說:「我和爺爺睡一間吧,方便照顧。」
炎老頭雖然做了這樣不入流的事,到底是她爺爺,她想著,萬一晚上出事,其它人保護炎老頭未必如她一樣盡心,還是和爺爺住一起的好。
木代既然去灶房睡,羅韌跟著是最好的,曹嚴華決意不當這個電燈泡,說:「我跟三三兄睡一間,灶房小,大屋擠四個人沒問題。」
大屋一共三塊床板,曹嚴華和一萬三動手,幫忙抬了一塊去灶房,滿心的促黠,搓著手對木代說:「小師父啊,只能給你們一塊……」
難題專扔給她:自己和三三兄共臥一板是沒問題的,紅砂和炎老頭是祖孫倆,各睡一頭也沒關係……
木代臉一紅:「要不,我和紅砂一起睡……」
羅韌說:「沒關係,我晚上不一定睡的,要守夜,妳一個人睡舒服點。」
曹嚴華滿心看好戲的心情就這樣被澆滅了。
***
木代自己先躺下了,羅韌沒進來,站在大屋門口,好像和曹嚴華他們在試屋門牢不牢靠,又囑咐他們用木頭在門後抵了一道。
其實大屋的門是比灶房要結實的,木代想不通羅韌為什麼開口就說「木代去灶房睡」,一點餘地都沒給她。
羅韌進來之後,她還糾結不通:「為什麼要趕我來灶房睡啊?」
居然用了個「趕」字,羅韌看她:「妳覺得那間屋子好?」
木代說:「大屋啊。」
羅韌笑著過來,伸手刮她鼻子:「大就一定好嗎?」
木代伸手揉著鼻子,歪著腦袋看他。
羅韌指了指灶膛:「這裡燒過火,晚上暖和,山裡太陰了,怕妳會冷。」
這樣啊,木代覺得舒心舒肺的,開開心心躺下,沒提防碰到頭,哎呦一聲。
羅韌說:「我看看。」
她早晨被野人扯著頭髮亂拽,頭髮雖然沒脫根,頭皮有點拉傷,撥開頭髮看,有星星點點的見紅。
羅韌皺眉:「有點糟糕。」
木代奇道:「為什麼啊?」
羅韌想笑,還是忍住,說:「這一片頭皮拉傷了了,以後估計就不長頭髮了,木代,妳頭上得禿這麼一塊……」
他比劃給木代看:「茶杯大小。」
木代驚的心都涼了:「禿?」
羅韌說:「沒關係,聰明的腦袋不長毛,這說明妳聰明啊。或者,髮型變一下,偏分,用邊上的頭髮來蓋……要不然,就戴帽子,現在的帽子也很好看的……」
木代差點哭了。
羅韌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他一笑木代才知道被捉弄了,氣的爬起來擰他:「我叫你說我!」
羅韌伸手一撈,就把她抱住了,順手拎了塊獸皮,往牆上放火把的鐵插槽上一蓋,裹的手法挺妙,隔絕空氣,火焰嗤的一下就滅了。
不過,還是有燒燎到獸毛的皮焦味,絲絲的,在屋子裡蔓延開來。
木代縮在羅韌懷裡,低著頭,動也不動的。
羅韌俯下頭,湊到她耳邊問她:「女朋友,妳這兩天想我嗎?」
木代點頭,說:「我可想可想了……」
忽然有點難過,說不下去,只是抱緊了羅韌。
羅韌察覺到了,低頭蹭了蹭她額頭,說:「來,躺舒服了說話。」
他倚著牆坐下來,讓木代躺到懷裡,又給她蓋上薄的戶外絲被。
木代問他:「你真不睡嗎?」
羅韌說:「我坐著都能睡著的,用不著躺。」
木代忽然想起什麼,噗的笑起來,說:「我夢到你了。」
她把做的夢講給羅韌聽,織布漏雨的這次,還有好久之前那一次,夢見羅韌打麻將的。
羅韌哭笑不得,過了會說:「不過,都是好夢。」
「為什麼啊?」
「妳都嫁給我了,還生了孩子。」
木代愣了一下,忽然有點黯然,頓了頓說:「羅韌,人家說,夢是反的。」
羅韌沒有說話,伸手去撫她的臉頰,木代把他的手拿過來,伸手扣住。
「羅韌,我要是死了,你以後會交別的女朋友,也會對她一樣好的吧?」
羅韌笑了笑:「小小年紀,說什麼死不死的。」
木代說:「你不知道,死其實很近的。」
就像今天早上,羅韌要是到的再晚幾秒,她也就死了;就像八年前,她被人從樓上扔下來,重重地摔到地上,她也以為,再也醒不過來了……
羅韌俯下身子,額頭抵住她的,很近很近地看她的眼睛,烏黑,水亮。
羅韌說:「妳是不是聽扎麻阿媽說了些有的沒的,所以多想了?」
原來他都知道的,木代的眼睛一下子濕了。
「扎麻阿媽說,最後陪在你身邊的,是另一個人。」
羅韌親親她的嘴唇:「我問過扎麻的阿媽,一切都是她的感覺,她並不是真的看到,感覺這種東西,是會騙人的。」
木代不吭聲。
羅韌又說:「或許是妳自己變化太大,我去菲律賓四年,回來見到聘婷,她也說,小刀哥哥,你像是變了一個人。」
木代說:「是嗎。」
她矛盾的很,又想去相信這種說法,又覺得這只是牽強附會的寬慰。
她說:「如果我真的死了呢?」
羅韌說:「如果妳真的死了,妳就趁著還在的時間,跟我拚命相愛好了,妳把妳刻在我骨頭裡,這樣,不管妳死了還是活著,我這輩子都交代給妳了,比妳在這花時間難過嘆氣要強。」
這樣的說法,木代第一次聽到,覺得新奇,但居然合理。她想了想問:「那如果是你呢,如果是你中途會死,你會怎麼做?」
羅韌想了很久,才說:「男人的做法,跟女人的做法大概是不同的。如果是我,知道我要死的話,我會想辦法跟妳分手的,或者跟妳說,我不再喜歡妳了,讓妳死心。」
木代問:「為什麼呢?你也可以拚命跟我相愛,讓我這輩子交代給你啊。」
「因為我想讓妳有人照顧,不想讓一個女孩子為我耗著。但是我是男人,我為妳耗著,我覺得沒什麼。」
木代覺得自己要止不住眼淚了,她吸了吸鼻子,從床板上跪起來,摟住羅韌,湊到他耳邊低聲說:「我也想讓你有人照顧,將來,我要是真的死了,你就去找其它的女朋友吧,我不會嫉妒的。」
羅韌摟緊她,她的眼淚滑進他脖頸裡。
羅韌說:「嘴上說了不會嫉妒,其實還是嫉妒的吧?」
「嗯,一點點。」
「只一點點嗎?」
「嗯,再多一點。」
羅韌大笑,他鬆開她,幫她把眼淚擦乾,說:「早點睡吧,幾天沒睡好了吧。」
木代嗯了一聲,很乖地重新躺下,羅韌給她蓋絲被的時候,她奇怪地問了句:「羅韌,你為什麼會喜歡我呢?」
羅韌說:「妳很好啊。」
木代嘆了一口氣,闔上眼睛的時候,輕聲說了句:「我覺得我不好。」
***
她做了個夢。
夢見自己昏昏沉沉的,被人在地上拖拽著,睜開眼睛,什麼都看不到,只看見一大片胭脂色的琥珀。
然後,她被丟在了什麼地方。
身下冰涼,像是粗糲的沙土,地面慢慢震動,這感覺漸漸清晰,像是有車開過來。
有一個低低的聲音叫她:「木代,木代,快起來,妳會死的。」
她掙扎著想動,但動不了,說:「我起不來。」
又有一個厲聲的聲音大喝:「起來!不起來就全完了!」
車子開過來了,悶重的聲音,車光大亮,朝著她直直碾過來。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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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0 01:11:50
81 【胭脂琥珀】第①⑥章
木代醒了,再也沒睡著,忽然想到那塊胭脂色的琥珀。
那時候,她給羅韌他們看了之後,隨手放在床邊,再然後,曹嚴華和一萬三他們搬床板,是一起帶過來了呢,還是落在隔壁屋了?
她伸手在床邊摸索,羅韌察覺了,問:「怎麼了?」
「那塊胭脂琥珀呢?」
羅韌說:「我收起來了。」
一邊說,一邊把那塊琥珀遞給她,木代接了,握在手裡,因著那個夢,心裡像是飄過一團一團的棉絮,堵的塞塞的。
她問羅韌:「野人為什麼會帶著一塊胭脂琥珀呢?」
羅韌說:「應該是那個女人給他的吧。」
木代冒出一個念頭:「你說,那個女人會不會沒有死,變成野人了?」
羅韌笑:「技術上有難度,炎老頭殺死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山裡女人,但是妳也看到了,那個野人的身量接近兩米。」
木代不服氣:「有凶簡啊。」
「所以,凶簡讓她長高了,全身長毛,變成野人了?」
「嗯吶。」
羅韌摸摸她頭髮:「睡吧,我要是再遇到她,會幫妳問問是不是的。」
髮頂,被他摩挲過的地方,都好像留有溫度。
木代想著:羅韌怎麼會喜歡我呢?
再一細想,其實她對羅韌,並不特別瞭解,至少,他的過去對她來說,大片大片的空白。
但她不想去瞭解了,就好像她並不希望羅韌去瞭解她的過去一樣,人很複雜,好像一個洋蔥,剝開一層,還有一層,中間,會嗆的流淚,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
那就不要剝開好了,就這樣一團和氣,你好我也好的一直牽手,不好嗎?
然後,天就亮了。
***
今天要趕路,一天時間,撤出林子,回到七舉村。
可是,每個人的心裡,都埋了句話。
──不一定出得去吧?
這裡頭是裹了血仇的,換了自己是野人,會那麼輕易讓炎老頭出去?
整理行裝的當兒,曹嚴華跟一萬三嘀咕:聽說人復仇,三年五載的會有倦,動物不一樣,畜生都是一根筋,記的死狠死狠的。
他跟一萬三商定,待會上路,要離炎老頭遠遠兒的,免得被當成池魚殃及。
考慮到還會有再進來的可能,一概輕裝,只背必要的吃的,帶趁手的防身武器,其它諸如鐵鍁等等,都留在石屋裡。
羅韌把腳套給了木代,曹嚴華和一萬三也本著照顧女孩兒和老人的精神,腳套分別給了炎老頭和炎紅砂。
六個人,雖然在一處走,但是因為山路狹窄,還是要分前中後三隊,一般來說,押尾必須強過前隊,因為押尾是保證全員不掉隊的重要後盾,理論上,最好羅韌押尾,木代前隊。
但是木代不認路,所以最終分配下來,考慮強弱搭配:羅韌和一萬三是前隊,炎紅砂炎老頭中隊,木代和曹嚴華後隊。
一萬三心裡直喊阿彌陀佛,跟羅韌在一處,他確實安全感爆棚,曹嚴華跟木代一道,心裡也比較踏實,就是很嫉妒炎老頭:這個死老頭子,被夾在中間,前後雙重屏障,真是幾輩子才修來的福氣!
按他的想法,炎老頭走最後才好,野人如果跟上來,拖了就走,大家都不費事。
不過……
曹嚴華長嘆:也只能這樣想想罷了。
***
於是上路。
出發時還有太陽,半個來小時之後,天就陰下來了,再過了會,樹葉子開始往下滴水──這山裡頭,委實也太多雨了。
曹嚴華吭哧吭哧跟著木代。
「妹妹小師父,妳說,如果凶簡真在野人身上,咱們得怎麼弄啊?」
他小聲嘀咕:野人那麼厲害。
木代說:「你對自己有點信心,我們五個人呢。」
曹嚴華說:「這又不是拚人頭,這是講實力的。妳想,我三三兄那德性……」
前頭走著的一萬三惡狠狠回應:「曹胖胖,我聽見了!」
曹嚴華人前人後表裡如一:「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你沒事就倒騰你的破畫,哄騙一下小姑娘也就算了,你還指著用畫畫征服野人嗎?」
一萬三答的擲地有聲:「藝術是不分種族和國界的。」
正說著,羅韌忽然腳下一停,一萬三走出了兩步,又退回來,看到羅韌抬頭看著什麼,好奇的循向看過去。
心裡冷不丁打了個激:前頭不遠處的樹枝上,掛著的……
是那個掃晴娘。
木代也過來,猶豫了一下之後,提氣踏著樹幹上了幾步,馬刀一揮,把掃晴娘的掛繩給割斷了。
一萬三上前一步,撿了過來給羅韌。
羅韌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又湊到近前聞了一下:長期浸泡的霉爛味道。
他確認:「應該是同一個。」
收拾行裝的時候,當然不會把這種玩意兒帶著,曹嚴華記得,是扔在大屋的角落裡的。
那個野人回去過?拿了掃晴娘,又趕在他們前頭,把它掛在了樹上?
一萬三後背發涼,轉頭衝著林子裡看了又看,頭皮一陣麻似一陣,總覺得林子裡馬上要竄出什麼來了。
嘩啦一下,遠處有樹枝的響聲。
每個人的神經都繃起來了。
羅韌從背後取槍,端平,手指輕輕扣在扳機上,低聲說:「站我背後。」
木代的心砰砰跳,伸手出去,牽了炎紅砂的手,炎紅砂也慌張的很,掌心一片冰涼。
羅韌屏住呼吸。
林子裡安靜到只剩風聲,沙沙聲,還有……
嗡嗡的聲音,視線裡,有一隻不知道是蜜蜂還是馬蜂,振動著翅膀。
羅韌心裡咯噔一聲,馬蜂……馬蜂窩?
他瞬間收槍,大叫:「跑!」
其它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這個「跑」字還是聽的明白的,頓時慌了神,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就跑。
幾乎是與此同此,一個巨大的黑色蜂巢,從遠處被狠狠拋擲過來,落地時嗡的一聲,曹嚴華百忙中回頭,看到黑色的蜂群振翅飛出,像成片的黑雲,向著這裡急掠而來。
娘哎!
慌不擇路,連磕帶絆,倒地就滾,混亂中只聽到其它人尖叫,這叫聲忽東忽西忽近忽遠,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兒,耳邊嗡嗡聲不斷,忽然間脖頸一痛,知道被蟄,嚇的魂飛魄散,跑的更快了。
常識他懂,馬蜂會蟄死人的,死了也就算了,死狀那麼難看,下到地下,祖宗都不認他了!
正跑著,身子忽然一輕,有隻毛茸茸的手,拎起了他的衣領來。
野人!
***
木代起先是和炎紅砂跑在一起的,混亂中聽到炎紅砂尖叫「爺爺」,然後手一滑,炎紅砂就掙脫了。
木代想拉回她,但是一回頭,眼前鋪天蓋地的黑雲,嚇的腿都軟了,張惶中,一萬三拉住她,尖叫:「跑啊!」
倉促間兩兩同路,也忘記了是什麼時候分開的,好像是一萬三腳下一絆,從邊上滾了開去,而她慣性還在前衝,衝了幾步,忽然發現下頭就是陡坡,收步不及,身子一倒滾了下去。
剎那間天旋地轉,只覺得馬蜂也跟下來,耳邊都是嗡嗡聲,到最後撲通一聲,像是落入水中。
不是水,是這兩天下雨,在山凹裡匯聚成的溝澗,只半米來深,木代趴進水裡,死死憋著氣。
蜂聲就在頭頂,隔著一線水面,嗡嗡,嗡嗡嗡。
***
炎紅砂掙脫木代,想去找炎老頭。
但蜂群已經撲過來了,她尖叫著向前跑,耳後、脖頸一陣刺痛。
忽然間,有衣服兜頭照臉把她遮住,她聽見羅韌的聲音:「過來!」
羅韌把她拽到身後,隔著衣服,她看到火光,忽然反應過來:是他們帶的火把。
火焰呼呼的左右搖擺,在身前掄開密不透風的圓,羅韌拽著她疾走且退,她就這樣頭上蓋著衣服,隨著羅韌跌跌撞撞地走,腦子裡只一個念頭。
爺爺呢?我爺爺呢?
終於停下來,馬蜂的嗡嗡聲已經聽不見了,頭上的衣服被人掀了去,炎紅砂愣愣站著,看到火把插在地上,羅韌迅速用衣服包住頭,兩個衣袖在腦後打結,只剩眼睛在外頭。
羅韌指她的腳套:「脫下來,給我。」
炎紅砂趕緊脫了,羅韌用腳套纏住手臂,把手也包了進去,又吩咐她:「妳在這等,我要回去找木代她們。」
木代他們……
炎紅砂驀地反應過來:「木代他們呢?」
「不知道,當時一片亂,每個人都在跑,跑的方向也不一樣,馬蜂鋪天蓋地的,我沒看見木代去哪,也沒看見妳爺爺。」
又問炎紅砂:「蟄的厲害嗎?」
炎紅砂說不清楚,她只記得,那個時候,耳後脖頸一陣疼,但現在,都麻木的沒有感覺了。
羅韌說:「妳自己檢查,蜂毒嚴重的話會死人的。萬一疼的厲害,妳就用自己的尿在傷口塗一下。」
炎紅砂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啊?」
羅韌說:「我沒跟妳玩笑。」
他拿起火把,很快離開。
炎紅砂坐在原地,戰戰兢兢地等,羅韌一走,這裡好像就陰森可怖起來,炎紅砂不安的,左看看,右看看。
周圍,總像是有聲音,總像是有暗中窺視的眼睛,樹葉在頭上響,她好多次疑心,總覺得一抬頭,就能看到那個霉爛的掃晴娘。
羅韌終於回來了,一個人回來的。
炎紅砂迎上去,不敢先開口問他。
羅韌說:「蜂群散了,周圍我看過,沒有屍體,也沒找到一個人。」
炎紅砂嘴唇囁嚅著,眼淚蓄在眼眶裡。
羅韌說:「好消息是,應該沒被馬蜂蟄死,蟄死的話,屍體應該就在附近,壞消息是……」
「那一帶,有野人的腳印,野人出現過,但是他可能中途上樹了,單從地上的痕跡,沒法追蹤。」
炎紅砂哭起來,說:「我爺爺一定死了。」
野人出現過,他可以不傷害木代和曹嚴華他們,但一定不會放過她爺爺。
***
曹嚴華醒過來了。
醒之前,做了個美夢,夢見鳳凰樓開張,門口圍了一堆人,鄭伯拿著話筒大聲宣布:「下面,有請曹總為我們鳳凰樓開張剪綵!」
曹嚴華看到自己紅光滿面,樂的嘴都合不上,一手托著大紅花球緞帶,另一手舉一把金剪刀。
有記者把鏡頭對向他,喊:「曹總曹總,看這裡!」
他咧嘴一笑。
下一秒,照片就呈到眼前了,一切都好,唯獨那張臉,像面盆一樣大。
他發怒:「這什麼狗屁拍照技術!」
不對,湊近了細看,這張臉怎麼那麼腫呢?
嗡嗡,嗡嗡嗡,夢魘一樣的聲音,他看到,有隻馬蜂,振動著翅膀,從照片裡飛出來了。
馬蜂!
記憶像放出的閘水一樣迅速回流,曹嚴華一驚而醒,醒的時候,腿蹬到什麼,軟綿綿的,像是個人。
他抬起頭,眼睛本來就小,現而今被蟄的,只能勉強睜開一條線了。
就著那一線的光景,他看到,趴在那兒的是……
曹嚴華大驚失色,撲過去晃他:「三三兄,三三兄,你醒醒啊,你怎麼也來了!」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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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0 01:12:03
82 【胭脂琥珀】第①⑦章
一萬三昏昏沉沉的,一時半會看來叫不醒,曹嚴華往山洞外走:野人沒把他們捆上,就不怕他們逃走嗎?
他心裡存了僥倖:這麼久了,也沒聽見外頭有動靜,沒準野人不在,他和三三兄可以趁機逃亡。
他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的,挪到了山洞洞口。
咦,外頭怎麼好像沒有地呢?
探頭出去,山風颯颯,曹嚴華頭昏目眩,趕緊縮回腦袋來。
腦子裡只一個念頭:完了。
這哪裡是平地的山洞,這特麼等於是峭壁上開了個洞口,直上直下八十度的陡度是有的,除非他長了翅膀,或者像木代那樣會什麼壁虎遊牆,又或者綁個幾十米的長繩綴下去……
完了完了完了,難怪剛剛夢到鳳凰樓開張那麼歡喜的事,原來是迴光返照──按照初中時語文老師教的來說,是與今後暗無天日的悲慘生活形成了強烈對比。
身後傳來一萬三的聲音:「曹胖胖,這是哪啊?」
三三兄終於醒了,不過曹嚴華沒精神招呼他了:「你自己看吧。」
***
相比曹嚴華和一萬三的垂頭喪氣,羅韌倒是收穫了意外之喜,他很快就見到了木代。
甚至沒費什麼功夫,他和炎紅砂回到事發地搜尋了一回,沿原路返回,剛走了沒多久,水淋淋的木代從斜坡下頭爬上來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摔懵了,有點懵懂的可愛,爬上來之後茫茫然的東張西望,第一眼居然都沒看到羅韌和炎紅砂。
羅韌笑起來,覺得自己有一大半心都放下了。
他說:「那個誰,說妳呢,給我過來!」
木代嚇了一跳,轉頭看見他,開心的不行,趕緊跑過來,羅韌想上去迎她,卻忽然沒了力氣,等她到了面前,才伸手摟住她。
這麼水淋淋的,從頭到腳,應該是躲到水裡去了,倒也是個聰明的法子。
他問:「被蟄了嗎?」
臉上看起來是沒事,他撥開木代濕漉漉的頭髮,看她的後頸,伸手出去輕輕摩挲了一下:連他自己手臂上都被連蟄了幾下,她居然完好無損,也真是運氣。
羅韌伸手擰了擰她的臉,跟她秋後算賬:「有妳這樣做人家女朋友的嗎?馬蜂一來,跑的比哪吒還快,一晃眼就找不著了。」
當時的那種驚慌失措,事後想想都赧顏,木代低著頭不說話,羅韌只是逗她,見她這樣,又怕她多心,正想說什麼,木代忽然想起什麼,趕緊看向他身後:「怎麼只有紅砂,曹胖胖和一萬三呢?還有紅砂的爺爺……」
羅韌說:「沿路去找吧,已經找到妳了,是個好兆頭。」
***
曹嚴華和一萬三並排坐在山洞的洞口,兩人表情一般的呆滯。
兩人互相交流了一下信息,都是想起倉促之間:一萬三說,開始自己是拉著小老闆娘跑的,後來摔了一跤,再爬起來,也不知道木代哪裡去了,馬蜂追的緊,他慌不擇路,悶頭隨便選了個方向跑,跑著跑著,就叫野人給拎起來了,他拚命掙扎,被野人狠狠扔撞在石頭上摔暈了。
醒來就在這了。
曹嚴華都不記得自己被摔過,難不成是直接被嚇暈了?他決定一輩子都不把這個秘密說出來。
天色有點暗了。
曹嚴華說:「三三兄,我們喊吧,說不定妹妹小師父和小羅哥他們就在附近,聽到了會來救我們的。」
一萬三說:「你至少先看到他們了再叫喚。萬一他們已經出事了,你喊不來他們,先把野人招來了怎麼辦?他一個不高興,一手提溜我們一個,把我們扔下去……」
曹嚴華打了個寒噤,身子朝洞裡挪了挪。
過了會,他又提議。
「三三兄,這野人看起來是有智商的,也必然會講道理,等他來了之後,我們就跟他說,我們跟炎老頭不是一起的,他的所作所為,我們也很氣憤,冤有頭債有主,有事你去找炎老頭,不要連累我們這樣的無辜。」
一萬三斜了他一眼:「你覺得跟這個野人能講道理嗎?你忘了扎麻講的那個故事了?」
曹嚴華不吭聲了,是的,要論無辜,那個死在野人手上的老頭比他們更無辜吧,他們跟炎老頭同吃同住,說不是一起自己都不相信。
他黔驢技窮:「三三兄,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得想辦法!天無絕人之路,我們都想想,我們還有什麼特長!」
「曹兄,你就是這樣的勵志,不到黃河心不死。我吧,我會調酒,還會畫畫。你呢?」
「我會開鎖。」
所謂特長,沒有可以施展的用武之地,也就白費。
山風颯颯,好一派揣著波瀾詭譎的寧靜。
曹嚴華的目光忽然被山下快速移動的一個棕褐色的身影給吸引了過去。
「三三兄,那是……」
一萬三的臉色也白了,兩個人對視一眼,沒命一樣往洞裡跑,跑進了內洞,一籌莫展。
山體都好像有輕微的震動,那是野人在往上爬了,山壁上滑落小石子,嘩啦,嘩啦啦。
曹嚴華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呼救、什麼跟野人講道理、什麼勵志,剎那間丟到九霄雲外,只顧著問一萬三。
三三兄,怎麼辦?怎麼辦?
關鍵時刻,一萬三的小宇宙爆發了。
但見他往地上一倒,兩眼一閉,說了句:「別問我,我還沒醒。」
靠!
曹嚴華被逼急了:就你會,當我不會嗎?
他撲通一聲,也往地上一倒,胳膊圈著頭,臉朝下,心裡默念:我也沒醒。
有腳步聲,野人進來了。
周圍的空氣都好像不流動了,野人的腳步聲其實不重,但每一下,都好像把他的心都給踩扁了。
腳步聲在他身邊停下,野人拿手撥弄了一下他的腦袋,又戳他的臉。
是因為他的臉胖,戳起來手感好嗎?曹嚴華緊張地一顆心都快跳出來,腦子裡有聲音吶喊:別看上我,去找三三兄!三三兄長的帥!
關鍵時刻,死道友不死貧道,就把三三兄犧牲了好了。
過了一會兒,野人反而走開了,再然後,鼻端聞到煙味,山洞裡亮起憧憧的火光。
曹嚴華依稀記得,剛剛在山洞裡走時,是看到灰堆來著。
他微微側了臉,把眼睛睜開一線,看到野人背對著他們,盤腿坐在地上,身前的焰頭竄的老高,把野人的身形打在後頭的石壁上,影子巨大,壓抑,萬一從石壁上跌落,好像就能把他們砸死。
石壁上……
一萬三也睜眼了,看到曹嚴華拚命朝他擠弄著眼睛,好像在示意著什麼。
他納悶地朝著石壁上看過去,藉著憧憧的火光,心裡頭激靈靈打了個突。
那是用石子在石壁上畫的畫。
畫的拙劣,像兒童的簡筆畫,也像原始岩畫的線條,如果不是有炎老頭的故事在前頭打底,他一時間還真不容易看懂。
沒什麼圖幅次序,上上下下的,有點亂。
一萬三慢慢去理時間線。
先是一個女人,挎著個籃子,在路上走,身邊有樹,一豎就是樹幹,上頭開叉大概代表樹枝和葉子。
然後,那個女人躺在地上,邊上站了個舉著石塊的人。
這應該是炎老頭了。
再然後,有一口井,炎老頭抓著那個女人的頭髮,右手拿一把刀,在她喉嚨間橫抹。
但下一幅,炎老頭並沒有把那個女人推進去。
他用一根繩子,綁住那個女人的腳,把她頭朝下慢慢綴下去。
最後一幅,或許野人也不知道該怎麼畫,像是井的橫剖面,上頭的口已經封死了,女人頭朝下吊在井中央,並沒有觸到地,像掛鐘的鐘擺。
一萬三偏過頭不看,心裡頭堵的慌。
不知道炎老頭怎麼樣了,死了就死了吧,死了才好。
***
羅韌帶著木代和炎紅砂回到山凹的住處。
差可告慰,一路上,都沒有見到屍體。
但荒唐的是,這個團隊裡,戰鬥力最強的三個人聚在一起,不知所蹤的,都是半吊子。
羅韌有些後悔,覺得不該帶曹嚴華和一萬三進來,但他並不說出來,這種時候,他不想說這種話洩大家的氣。
沒找著屍體就是有希望的,說不定,那兩個人就像木代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突然出現了。
天黑了,又要在石屋暫住一晚,羅韌把灶膛燒起,床板都移到灶房,讓木代和炎紅砂休息,自己守夜。
灶火整夜不熄,有了光亮就有了暖,心裡也安。
半夜時,木代爬起來,拉他去睡覺:「你前一晚趕夜路,昨晚守夜,連著幾天沒睡了,你休息一下,下半夜我來守。」
羅韌不肯,木代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你要休息好啊,我和紅砂,都指著你帶出去呢。」
羅韌也就不和她爭了,躺到床板上,四肢百骸的每一個細胞好像都長長舒了口氣,眼皮有千斤重,這幾天,他的確累的很,只靠精神守著,精神一放,身體就先繳了。
羅韌握住木代的手,說:「如果有事妳就……」
累到什麼程度?話還沒說完就睡著了。
屋子裡很安靜,只有灶火在燒,偶爾會有木頭燒爆的劈裂聲,火小下來的時候,木代就輕手輕腳地去添,一根一根的,輕輕把木柴擱進去,生怕吵到睡著的人。
不添火的時候,她就坐回到羅韌身邊,支著胳膊托著腮看他。
相愛的人,大概看一輩子都不會膩的,怎麼看都好看,其它再好看的人,都成了眼底礙事的煙,拂一拂就散了。
不知道她睡著的時候,羅韌是不是也這麼看她的。
羅韌這一覺睡得很沉,沒有夢,感覺上,只閉了下眼,再睜開,天已經亮了。
木代低頭看他,說:「你醒啦?」
羅韌笑,偏頭看了一下,炎紅砂不在屋裡。
木代示意了一下外頭:「在外頭呢,她這一夜都沒睡好,翻來覆去的。」
羅韌沒說話,他並不同情炎老頭,卻為炎紅砂難過:上一次是炎九霄,這一次很可能是炎老頭,她也只是一個年輕女孩兒,接二連三的受到這種打擊。
羅韌說:「妳們都是女孩兒,你得空安慰一下她吧。」
***
木代出來找炎紅砂,她剛剛跟羅韌商量過,乾糧緊湊著用的話還能支撐一兩天,暫時先不出山,最重要的任務是找人。
炎紅砂說:「找到曹嚴華和一萬三就行了。」
木代愣了一下。
炎紅砂嘆氣:「我覺得,我爺爺是出不去了。」
她表情這麼平靜,木代有些擔心:「紅砂,妳沒事吧?」
炎紅砂愣愣的:「我昨晚想著,要是爺爺死了會怎麼樣,想了一夜,但奇怪的是,我發現我沒那麼難過。可能,我自己都覺得,他是罪有應得吧。」
她說:「殺人總歸是要償命的,管它過去十年,二十年,報應總要到的。」
木代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身後有腳步聲,羅韌出來了。
炎紅砂轉頭看羅韌:「今天去哪兒找啊?」
這是個難題,林子這麼大,每一處都可以藏身,真想翻遍了,再多來上百號人都不夠。
羅韌沉吟了一下:「先去那口寶井看一下吧。」
***
去寶井,認路對木代和炎紅砂來說都是挑戰,畢竟當天是炎老頭帶路。
好在,這片林子荒僻,估計多日沒人走了,那天留下的痕跡多少還有一些,再加上兩人模糊的印象,磕磕絆絆地一路找上去。
木代記掛著曹嚴華和一萬三,回想起昨天,又為自己的表現汗顏,嘆氣說:「我們那麼多人呢,被馬蜂給沖散了。」
羅韌說:「妳還真別瞧不起馬蜂……別說我們是七拼八湊的烏合之眾,我以前,那麼多硬氣的兄弟,都因為這些個小玩意吃過大虧,哭爹喊娘的都有。」
炎紅砂好奇:「也是被馬蜂蟄嗎?」
「不是,黑螞蟻。」
木代想當然:「螞蟻也可怕嗎,不如馬蜂吧,至少牠不會飛。」
羅韌說:「如果多呢,鋪天蓋地,密密麻麻,行進的時候,一片沙沙的聲音,都在啃齧,有時候爬過一棵樹,只是瞬間,樹皮全沒了,趕巧遇上什麼動物被牠們爬過去,馬上就是一副骨架……」
炎紅砂打了個哆嗦:「那你們怎麼跑掉的?」
羅韌說:「拚命跑,一個個平時逞英雄,對著刀子眼都不眨一下的,那個時候,哭爹喊娘,跑的比誰都快。青木當時,回身開槍,啪啪啪就是一梭子……」
他忽然不說話了。
木代聽的興起:「然後呢?」
羅韌屈膝蹲下身子,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木代心裡咯噔一聲。
是血,木枝落葉上的血,昨晚到現在,一直沒下雨,所以血跡還在,並沒有沖淡。
循著血跡的方向看過去,一路淅淅瀝瀝,像一道血線,盡頭處……
是那天炎紅砂挖開的寶井。
炎紅砂呆立半晌,太陽穴突突的跳,一聲尖叫就往那衝,木代眼疾手快把她抱住,羅韌厲聲說了句:「別讓她過來。」
他大踏步的,向著寶井走了過去。
***
火堆滅了,天也亮了。
曹嚴華在地上快趴不住了,他睜開眼睛,小聲呼喚一萬三。
「三三兄?」
一萬三也睜開眼睛。
曹嚴華用口型問他:「還睡?」
一萬三以堅毅的眼神作答:「還睡!」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12:16
83 【胭脂琥珀】第①⑧章
木代看到,羅韌向著井裡看了一眼,然後後退了兩步,臉色凝重地向她看過來,緩緩搖頭。
炎紅砂大哭起來。
縱有千般不是,哪怕自己也覺得他該死,但事到眼前,還是忍不住失聲痛哭。
到底是她的爺爺。
木代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炎紅砂,只是抱住了不讓她過去,過了會,炎紅砂不掙扎了,直接跌坐在地上。
木代想過去看看,剛邁步,羅韌出聲制止:「妳也別靠近。」
又說:「望遠鏡給我。」
木代把那個單筒望遠鏡遞給羅韌,他對著井下看了很久,然後收起了過來。
炎紅砂抬頭看羅韌。
羅韌猶豫了一下。
雖然殘忍,但還是應該給她一個交代。
他說:「倒吊的,死因應該是放血。」
炎紅砂臉色煞白:「是割喉嗎?」
喉嚨間的確血肉模糊,但是……
「不止,很多傷口。」
羅韌心裡有初步的推測:割喉應該是最終致命的一擊,但在那之前,炎老頭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放血折磨。
可能是在晚上,黑漆如墨的森冷夜裡,他一個人,倒掛在井裡,聽到自己的血滴落的聲音。
究竟是如何的驚惶恐怖,也只有炎老頭自己知道了。
炎紅砂喃喃:「都怪我,如果我昨晚上不睡覺,說不定還能救到爺爺。」
羅韌解下身上的槍和背包:「我下去看看。」
因為角度還有亮度問題,有一些細節,望遠鏡也看不到,只能近距離的,靠肉眼去發現。
木代擔心:「下頭有寶氣的。」
「我很快。」
他一直不想讓木代看到井裡的屍體,但是自己如果下井,木代是一定會在井口看的,想想也挺無奈,提醒她:「到時候看我就行。」
木代說:「我也看過恐怖片,沒那麼怕的。」
「真人不一樣,自己熟悉的人更不一樣。」
木代有點發怵,不再跟他較勁,炎紅砂抬頭看羅韌:「你就這樣下去嗎?」
羅韌低頭看了一下井口:「井不大,我撐住井壁可以下去的。」
炎紅砂說:「別。我爺爺說過,寶氣很毒的,越往下越毒,你還是繫繩子吧。」
她低頭翻包,取出了繩索遞給羅韌:全新的攀繩,標籤都還沒撕掉──那天剛挖開寶井就出了變故,她都沒來得及下井。
羅韌接過繩子,估算了一下炎老頭屍體所在的深度,一頭繫住邊上的樹,拽了拽確認結實,另一頭繫住腰。
木代站在井口,即便繩子已經固定在樹上了,她還是伸手緊握住繩子,又吩咐炎紅砂:「妳去樹那看著,別讓繩扣鬆了。」
炎紅砂知道她是不想讓自己靠近寶井,一聲不吭的過去了。
***
──到時候看著我就行。
說是這麼說,實際上,很難做到,畢竟井口就那麼小,看下去,一覽無餘。
吊住炎老頭的掛繩是藤索搓成的粗繩,繫在先前承重木板的托釘上,所以炎老頭的屍體靠近井壁的一邊,羅韌從另一側下,估算的長度剛剛好,就懸停在炎老頭的屍體附近。
羅韌抬起頭,朝木代比了個ok的手勢,然後低頭,去看井壁四周。
井壁上很多抓痕,羅韌拿過炎老頭的一隻手看,果然,指甲裡都是井壁的青苔灰泥。
推測是對的,他被倒吊下井裡的時候還沒有死,拚命地掙扎,最後,咽喉處被割了一刀……
刀?不對,不是刀,野人應該不大用刀。
羅韌忍住心頭的不適去看:炎老頭的咽喉處血肉模糊,是被咬的。
又擼起炎老頭的衣袖看傷口:跟所想的八九不離十,他身上流血的傷口是野人的利爪抓出來的,橫一道豎一道,全身的口子,恐怕百八十道不止。
所以,事情的始末應該是:趁亂抓走了炎老頭,抓傷了他,倒吊下井裡放血,等到時間差不多時,咬斷了他的咽喉。
不過,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的。
他抬頭看井口:那最後的一咬,是發生在井上還是井下呢?如果發生在井上,那就要拽著繩子把炎老頭再拎上去,總覺得很麻煩。但如果發生在井下,野人就得爬下來,這麼小的空間,以野人的體型來說,實在有點……
侷促。
見他抬頭,木代俯身:「怎麼了?」
就在這個時候,羅韌突然聽見炎紅砂的尖叫聲,與此同時,腰間的繩子忽然一鬆,身體重心下墜,頂上一暗,木代也翻了下來。
羅韌腦子裡轟轟的,迅速撐開身體,下滑了五六米之後,終於穩住。
但更擔心木代,她雖然會輕功,但猝不及防,頭朝下栽下來,就算他在下頭擋著,撞到了也夠嗆。
抬頭看時,又是心疼又是慶幸。
她抱著炎老頭的屍體。
也是,從上頭栽下來,倉促間伸手去抓,也只炎老頭這個障礙物了。
可別又嚇哭了。
試探著喊了她一聲,她嗯了一下,聲音直打顫。
羅韌沉住氣:「木代,邊上就是井壁,別慌,下來,到我這裡來。」
木代撤手,貼著井壁下來,她還是抖,功夫施展的沒有之前順利,到最後,幾乎是摔下來的,正摔在羅韌身上。
羅韌一把摟住她,伸手把她的頭摁進懷裡,然後抬頭看井口。
井下觀天,只是那小小的一方口子,但沒有人探下頭來,甚至沒有任何動靜。
羅韌吁氣:現在,只有去到井上才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一時半會的,他不敢冒險上去,萬一人還沒出井口,上面當頭就是一刀呢?
朝下看,至少還有近二十米,也不能再冒險往下,炎紅砂說了,越往下,寶氣越毒,羅韌覺得,寶氣可能跟沼氣類似,自然界的這些玩意,性質跟馬蜂或者黑螞蟻一樣,他都不敢輕易招惹。
他問木代:「受傷了嗎?」
木代搖頭,沒吭聲,身子還有點抖。
羅韌湊到她耳邊說:「妳這一趟也算牛了,跟野人打架、掉過井、抱過死人,木代,妳要是個男人,這趟經歷,能讓妳騙到不少妹子。」
木代抬頭看他。
羅韌說:「真的,以前,在菲律賓,我去酒吧喝酒都不花錢的,往那一坐,說一句我連死人堆都爬過,大把的姑娘請我喝酒,眼睛都放光的。」
木代瞪他。
「不過馬來人種,我審美上還是有心理障礙的。但凡我能克服這種障礙,木代,現在也沒妳什麼事了。」
木代笑起來,羅韌低頭,親親她臉,問:「還好嗎?」
她點頭:「還好。」
那一刻天旋地轉,慌亂的伸手去抓,她知道是炎老頭的屍體,但沒辦法,只能抱住,死人的冰冷,近的沒有間距的血腥味,一時間整個人都僵住。
後來羅韌叫她,她跌進他懷裡,真好,懷抱是有溫度的,獨有的氣息,有力的心跳。
她也抬頭看井口。
當時,她攥著繩子,繩身突然下撤的時候,整個人猝不及防被帶了下來,只聽到炎紅砂的尖叫。
出事了嗎?紅砂怎麼樣了?
是……野人嗎?
***
曹嚴華覺得自己快躺不住了。
他夾著腿,兩頰肥嘟嘟的肉被尿意激的輕顫,用口型問一萬三:「三三兄,你不上廁所?」
一萬三不動如山,躺的無懈可擊。
曹嚴華心說:不行了,我不行了。
古人說過,活人不會叫尿憋死。
曹嚴華今兒個總算體會到這句話的深意了:要麼勇敢的爬起來尿,要麼尿襠裡,to be or not to be,總得be一個的。
實在……憋不住了!
曹嚴華騰一下從地上蹦起來,拎著褲子就往外跑,甚至顧不得去看野人在哪,到了洞口,拉鏈一開……
那種極致的歡悅,曹嚴華熱淚盈眶,他想唱歌,任何可以舒展胸臆的歌……
身後,傳來喘著粗氣的呵呵聲。
美妙的旋律驟然停止,夢想照進現實,雲頭落到平地,尿也停了,嚇停的。
曹嚴華提著褲子,抖抖索索回過頭來。
這是一個野人,是的,自己那肥嘟嘟的敦實身材,到了他面前只能被稱作嬌小──他渾身都是黃棕色的毛,指甲……或者叫爪子更合適些?
爪子尖尖的,感覺在石壁上隨意一抓,石屑都會簌簌往下掉。
胸部……
對,扎麻說的沒錯,是女野人。
她有頭髮,黑褐色的,到肩,亂蓬蓬,像草,一對黑色的眼珠子,從上到下打量著曹嚴華。
曹嚴華慌了,這個時候,他只能進不能退,畢竟,退一步就是懸崖峭壁。
野人身後,一萬三沉穩的……繼續躺著。
曹嚴華側著身子,貼著石壁往裡挪,野人也隨之轉過身子,目光不離他左右。
曹嚴華覺得有必要說點什麼。
真情……對,善意的笑容,不分種族和國界,只要用心,就一定能感受到。
於是他對著野人擠出了一個自認為的善意微笑。
「人……人有三急,我出來,方便……我這,這就回去……」
野人臉上沒表情,或許是表情被毛給遮住了?
對,要看著眼睛,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要做心靈的溝通。
曹嚴華看著野人的眼睛,感覺自己的天靈蓋都吱呀吱呀地開了天窗。
「那個……有話……好好說……」
他繼續挪著步子,往裡,再往裡,眼看著就快挪到一萬三身邊了,女野人喉嚨裡忽然發聲,大踏步往前……
這是要撲過來嗎?曹嚴華強自鎮定的神經噌噌斷弦,緊張到無以復加之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一把拎起一萬三,尖叫:「他!就是他!他裝睡!他其實早就醒了!」
一片混亂。
頭髮忽然一痛,是一萬三伸手揪住他頭髮往下扯:「曹胖胖,我算認清你了……」
腳下一滑,兩個人一起栽倒……
倒地之後,山洞裡好像就安靜了,野人始終站在不遠處,沒撲過來,也沒出現臆想中的凶性大發的場面。
好像有點不大對,曹嚴華和一萬三對視一眼,慢慢抬頭。
野人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過了一會,她手一揚,扔過來什麼東西,落地骨碌碌地滾。
那是兩個……野蘋果?
女野人鼻孔裡噴了兩下氣,走了,這次腳步聲很重,像是故意在踩,到洞口時,毛茸茸的胳膊一伸一吊,整個人就下去了。
曹嚴華和一萬三連滾帶爬地追到山洞口,趴著石邊下望,看到野人黃褐色的身形在林子間騰挪跳躍,一會就不見了。
這是怎麼回事?
腦子好像有點不夠用了,曹嚴華拿胳膊搗搗一萬三:「三三兄,她給我們蘋果,是給我們吃嗎?」
「好像是的,她一伸手就能把我倆碾死,總不至於這麼大費周章要拿蘋果毒死我們。」
曹嚴華覺得想不通,但也懶得去想了:「不死就是好的,管它呢,我們先吃,都幾頓沒吃了。」
他小跑著回洞裡,撿起那兩個蘋果,回來遞了一個給一萬三,一萬三伸手去接,接到一半時,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一變,再抬頭時,眼神可以殺人了。
曹嚴華愣了一下,緊接著,他也想起了幾分鐘前的事,飄渺的,很不真實,他希望從沒有發生過。
周圍的氣壓驟然降低。
曹嚴華看著一萬三的眼睛。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希望三三兄透過他的眼睛,可以看到他由衷的內疚和發自內心的善意。
他把兩個蘋果都給一萬三遞了過去,結結巴巴:「三三兄……這個完全是……誤會……」
***
不知道是不是井下缺氧,木代開始頭暈。
她跟羅韌商量:「咱們慢慢地上去,距離井口近一點,但別上去,我可以抱元守一,去聽周圍的動靜。野人如果在井附近,呼吸那麼重,我能察覺的。如果他不在,我們趕緊出去……」
「有把握嗎?」
木代笑,她伏在羅韌胸口,低聲說:「一定有把握的,我也怕的,否則剛露頭,他在上頭張嘴就是一口,我腦袋也沒了……」
羅韌也笑,笑著笑著,身子忽然一震,腦子裡有極細小的火花閃了一下。
木代察覺到了:「怎麼了?」
羅韌抬頭,盯著炎老頭的屍體看:「木代,我們先上到那裡。」
他撐住井壁,很快挪到了炎老頭的屍體旁,屏住一口氣,抬手推開他的頭,仔細看他咽喉。
木代隨及跟上,她目光儘量避開血腥,問:「怎麼了?」
「不是野人咬的,用妳的話,野人這一口下去,炎老頭的脖子也該斷了。」
木代心裡咯噔了一下:「人?」
「人。」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12:32
84 【胭脂琥珀】第①⑨章
「不過……」
羅韌指著炎老頭的身子:「身上的抓痕,是野人抓的。因為普通人的手,沒這樣的力度,手指之間的間距,也沒這麼大。」
木代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人和野人之間的……合作?」
「有這個可能。這個野人在某些事情上,表現的有些太聰明了,而且不是動物該有的那種聰明──在樹上刻痕,用掃晴娘裝神弄鬼,更接近於人的做法,我起初猜測是凶簡在野人身上。現在看來,倒像是有人支使他做事。」
他托了一下木代:「來,往上。」
兩個人小心的向井口上挪,才移了幾米,上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羅韌覺得不妙,推木代:「要趕快!」
還是沒來得及,話音剛落,井口俯下野人的頭來,目光直溜溜的,看羅韌,又看木代,壯實的身子幾乎把井口都遮住了。
木代緊張地心砰砰跳,輕聲問羅韌:「她要幹嘛?」
羅韌說:「如果是我的話,可能會填井。」
木代一下子想起了炎紅砂挖出的井土,還有兩個人一起抬出去的那塊木板。
羅韌附到她耳邊,壓低聲音:「這個距離,木代,妳提氣,我用力把妳托出去。她要填井的話,總要從井口離開彎下身子去拿東西的,就趁著這個間隙,妳出去,引開了她,我再出。」
迎著野人的目光,木代點頭,說:「好。」
羅韌親親她面頰,說:「別怕。」
他緩慢的變換姿勢,兩腿撐壁,兩隻手臂收攏,叉起,下放,木代也扶住井壁,兩隻腳踩到羅韌的手上。
木代體重輕,又有輕功的底子,幾米的距離,上去的機率很大。
野人的喉嚨裡滾著發聲,木代一顆心跳的厲害,其實這個計畫,凶險的地方還很多,但是……
井口一亮,羅韌對亮度的變化極其敏感,一聲低吼,雙臂用力狠狠上拋。
木代瞬間就出了井口,羅韌這一拋力度好大,到力道盡頭時她半空猱身翻轉,頭下腳上,說巧不巧,正看見野人抱著木板憤怒抬頭,木代想也不想,一個巴掌抽了過去,借力足踏木板落地,落地就跑,儘量朝離井口遠的地方跑。
而且學乖了,手一伸,頭髮全攏到前頭,說死也不在一件事上栽兩回。
野人身形壯大,撲勢雖猛,但動作到底笨重,木代身法輕巧,短時間內倒是還能和野人周旋,但免不了險象環生。
正氣喘吁吁,忽然聽到兩聲槍響,急回頭去看,野人似乎支不住,晃了一下身子跪倒,木代疾步衝到羅韌面前,羅韌扔了搶,抓住她手:「走。」
木代脫口問了句:「不要槍了?」
「子彈打完了。」
迅速撤進林子,還沒跨上兩步,腳下忽然一絆,回頭看到是躺在地上的炎紅砂,嚇的心頭一突,羅韌把炎紅砂抱起來,示意木代跟著走,木代以為是要逃跑,誰知道跑出幾步之後,羅韌選了個隱蔽的位置,把炎紅砂放下來,又掩身在樹後去看。
木代去探炎紅砂的呼吸,謝天謝地,還有。
她回頭去看羅韌,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野人正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走了一兩步之後又跪倒,步子有些蹣跚。
木代心念一動:「你打了她的腿?」
羅韌點頭:「一來子彈不行,二來她也確實皮糙肉厚的,換了普通人,老早躺下了。」
木代有點可惜:「打要害多好。」
羅韌說:「我要讓她還能走路,但是不能走那麼快──想找到背後的那個人,還有一萬三、曹嚴華,可能都落在這野人身上了。」
野人又試了幾次,終於站起來,一瘸一拐的,向著一個方向走去。
羅韌回頭看木代,木代說:「你先去吧,我在這裡照顧紅砂。」
「別亂走,待會我回來找妳。」
***
羅韌一走,木代全身的弦就繃緊了,想想也奇怪,他在的話,她總是不自覺放鬆,總想靠著歪著,他一走,她就能站直了。
木代守著炎紅砂,凝神聽周遭的動靜,又去掐了趟她的人中,沒醒。
不像被嚇暈的,會不會是哪裡受傷了?
木代想了一下,輕輕抬起炎紅砂的腦袋,手探到她腦後摸了一下,果然,摸起來有點濡濕,是血。
確定周遭沒有異動,木代快步趕到先前綁繩的樹旁,繩圈還繞著,拉繩有斷頭,撿起了細看,斷口平展,是被刀砍斷的。
又去看樹身,比照了一下炎紅砂的高度,樹皮上一塊地方有明顯的撞蹭。
木代仔細回想當時的情形。
事情發生的很快,炎紅砂尖叫聲未落,自己就翻進井裡了。
也就是說,紅砂是被突襲的,根本連拆招的機會都沒有,讓她看著繩索,應該是面向著樹的,如果是後腦撞樹……
她大致理出事情發生的順序了。
紅砂在看著繩索──聽到身後有動靜──急轉身──尖叫──被摁住狠狠撞樹──斷繩。
斷繩和襲擊紅砂,很可能是同時發生的。
推斷屬實的話,也就意味著,炎紅砂看到了來人的樣子。
木代的心砰砰跳,她回到寶井邊,撿回羅韌的包,從裡頭翻出紗布,幫炎紅砂包紮傷口,紮好之後,拿過炎紅砂的手,從她的手指尖處,一根根狠掐。
「紅砂,醒醒啊,快點醒啊。」
***
羅韌跟定野人,且走且停,路越走越偏,他留心記每一道拐彎,數字編號,腦子裡一長串數字編碼。
只交睫功夫,野人忽然不見了。
羅韌抽了刀子在手,慢慢向野人消失的地方靠近:他是不大相信鬼神或者隱身之類荒謬的解釋的,不見了嗎,自然是有原因的。
果然,大片的野草藤木掩映只是假象,那幾乎是通往地下的山洞入口。
羅韌猶豫了一下,雙手撐地,附耳去聽。
聽不真切,只知道有動靜。
他心一橫,屏住氣,後背貼住洞壁,側著身子,慢慢進洞。
拐了一個彎之後,光就幾乎全不見了,畢竟是地下。
羅韌站了一會,以便眼睛適應黑暗,這一適應的過程中,聽力逐漸佔據上風,他聽到野人的嘟囔聲。
一連串的嘟囔,並不成句,或許是獨屬於野人的溝通語言,屏息去聽,那粗重的嘟囔聲裡,夾雜著絲絲輕細的怪異呢喃聲。
羅韌越聽越是心驚,他幾乎可以肯定,那是個女人。
女人……
跟當年被殺的女人,有關係嗎?
野人的嘟囔聲停了,粗重的喘息聲向外,似乎是要出來。
羅韌迅速後撤,趕在野人之前出到洞外藏好。
這是一個重要據點,應該只有這一個出口,而且,憑心而論,山洞逼仄矮小、沒有光,又是在地下,不像是野人住的地方。
所以,野人另有地方居住,但是,定期或者每天,到這個山洞來?
洞裡是誰呢?跟野人會是什麼關係?
羅韌耐心等著,等到野人蹣跚走遠,直到看不見的時候,他才從藏身之處出來,再次進洞。
***
炎紅砂終於醒了,近乎痛楚的先皺眉,喉嚨裡逸出細細的一絲呻吟。
木代長吁一口氣,關切地看她:「還疼嗎?」
她盯著木代,像是有些恍惚,好一陣子,才漸漸恢復意識,而恐懼幾乎是隨著意識一併恢復的──炎紅砂一下子坐起來,慌張的四下去看。
「木代,有鬼啊。」
木代又好氣又好笑:「有野人還不夠嗎,妳還要再加個鬼!」
炎紅砂哆嗦了一下:「真的!」
木代看著她,笑容慢慢收起:「妳看見什麼了?」
看見什麼了?
***
那時候,她盡職盡責的,一直盯著繩索的結扣去看,根本沒有聽到有人靠近的聲音。
確切的說,也許那個女人走路,根本沒有聲音。
她感覺到一口,呼在自己脖子上的涼氣,剎那間毛骨悚然,急回頭去看,觸目所及,失聲尖叫。
「臉煞白,包著骨頭,常年不見陽光,沒有血的那種白,頭髮也是白的,脖子上……」
木代追問:「脖子上怎麼了?」
炎紅砂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激靈靈打了個寒顫:「脖子是斷的,至少斷了一半的,真的,妳能看到,血肉翻開,氣管也割開……」
她覺得有點作嘔,胸口堵的慌。
木代伸手撫她後背,幫她順氣,覺得難以置信:「一個脖子斷了一半的,老女人,還在四處走動……喪屍嗎?」
炎紅砂搖頭,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下意識的,又去摸自己的脖子。
「她脖子上,有一層,透明的,胭脂紅,像琥珀,又好像是膠,圍住了傷口,就是……」
炎紅砂努力表達:「就是,脖子斷了,但是好像是胭脂色的一層透明膠,從外頭包了一圈,所以,她還能呼吸……」
木代讓她說的,全身汗毛倒豎。
這是什麼怪玩意兒?
***
羅韌覺得有點不妙。
山洞裡太黑了。
一個慣於在這樣的洞裡長期居住的人,夜視能力會非常好,相當……好。
他貼住石壁站定,攥住刀柄的手微微發汗。
有什麼東西,輕輕的,碰到了他的頭髮。
羅韌站著不動,不過,他感覺到了。
有一線極弱的,帶著涼意的呼吸,就在他頭頂上。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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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0 01:12:44
85 【胭脂琥珀】第②⓪章
在上頭嗎?
羅韌冷笑了一下,忽然就地側滾,右手一甩,刀子狠狠往那個方位擲了出去。
撲的入肉悶響,應該是打中了,但未及回頭,頂上風聲掠到──不管這是什麼玩意兒,看來跟野人一樣,經打,也經捅。
羅韌迅速回身,在那人撲到之際,右手成抓,一招鎖喉。
一擊得中,但是……
距離很近,可以看到那張骷髏一樣的臉,還有頭上的叢生白髮,但是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那個人的咽喉居然是斷開的,血肉翻開處,有一圈胭脂黃色的東西罩著,像是琥珀,但是那一層是軟的,微溫,居然隨著他的抓力凹陷入肉,而且,開始發出瑩瑩的光來。
會不會有毒?裸膚接觸會有問題嗎?
羅韌心隨念轉,擰住她脖子旁甩,然後迅速撤手,一個翻身站起,那人急退,退到牆邊時,身體像壁虎一樣,瞬間溜了上去。
羅韌盯著她的咽喉看,瑩瑩的光亮之中,有殷紅色的筆畫,亂七八糟,毫無章法,像撂作一堆的繩。
那個人貼住石壁,居高臨下,兩顆幽深的目珠盯住羅韌,咽喉處微微起伏。
有幾不可聞的輕細聲音,像風,又像繃直的金屬絲,從耳際拉過,無法捕捉。
羅韌腦子裡迅速轉著念頭。
──喉嚨氣管都斷開的人,可以講話嗎?
──如果可以,她發出的是什麼頻率的聲音?她是靠這種異於常人的詭異聲波去跟野人聯繫的嗎?
跟野人聯繫?
羅韌眸子驟然一緊,果然,頃刻間,洞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羅韌不及多想,迅速外撤,眼角餘光覷到野人的身形出現,飛起一腳,變直衝為矮身側踹,狠狠踹向野人膝蓋。
傷處被踹,野人痛的乾嚎,往前僕倒,幾乎是同一時刻,腦後風聲又到,羅韌等的就是此刻,拼盡力氣猱身翻開,起身時,如自己所料的,那個人跟野人撞作一團。
趁著這個間隙,羅韌疾步衝了出去。
***
曹嚴華眼睜睜的,看一萬三吃完了兩個蘋果,果核扔出去時,他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咕了一聲。
這一聲,讓一萬三消氣不少。
曹嚴華抓緊和一萬三關係解凍的一切時機:「三三兄,咱們得趕緊想辦法……」
話音未落,臉色忽然一變:「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遠遠的,好像是槍響,兩聲。
曹嚴華激動:「是我小羅哥吧。」
他兩手抓拳:「打死野人才好!」
一萬三剛吃下兩個蘋果,立場有點晃動:「野人先前也中過槍,羅韌說過,這種打鳥的長槍,殺傷力不夠的。」
曹嚴華著急:「這種……動物,受傷了會不會躁狂?那咱們……」
豈不是更加危險?
一萬三也意識到危險了,人受傷時都會性情大變,更別提這種沒法溝通的野人了。
他試圖往好的方面想:「她把咱們捉回來,還給我們蘋果吃,不像要殺我們的樣子。」
「那人養豬還餵豬吃飯呢,最後還不是把豬殺了?」
這比方,貼切到讓一萬三無話可說。
他垂死掙扎:「可能她對咱們,另眼相看呢?」
曹嚴華此際,真是分外牙尖嘴利:「為什麼?看上咱們的色了?」
這一句忽然提醒了一萬三,他直愣愣冒出一句:「只有咱們倆沒攻擊過她。」
曹嚴華沒聽明白。
一萬三說:「你想啊,炎老頭跟野人那頭是有血仇的,咱們到石屋的時候,小老闆娘正跟野人打的妳死我活,紅砂拿鐵鍁去鏟,被掀開了,羅韌打了她兩槍,但是!」
說到這裡,語音加重,看曹嚴華,那眼色的意思是:你懂了嗎?
曹嚴華聽懂了:「但是,咱們兩個,由始至終,都對她,表示了……友好?」
如果不攻擊就算作友好的話。
想想也對,他們兩個自始至終,都沒對野人做過什麼,連野人身上的毛都沒薅下一根,而且,被抓進山洞之後,一直睡的那麼規矩,即便被尿憋的沒法,他還一度,對著野人露出了真誠的善意的微笑。
是這個原因嗎?
曹嚴華看一萬三。
一萬三說:「曹兄,這可能是咱們的機會,如果她回來沒攻擊咱們的話,咱們就繼續友好,友好到她昏了頭……」
曹嚴華重重點頭。
四兩還能撥千斤呢,說不定,降服這個野人,就要靠他和三三兄了!
***
木代等到心焦時,羅韌終於出現。
她長長舒一口氣。
羅韌有些擦傷,幸好都沒大礙,木代取出酒精棉球給他擦傷,羅韌伸手去接時,忽然愣了一下。
他伸開手指去看,右手的手指上,沾了些……
像是樹脂,胭脂色,如同琥珀。
木代也看到了:「這是什麼?」
羅韌簡略說了一下在山洞發生的事,炎紅砂驚的險些跳起來:「你也見到了?是……鬼嗎?」
她急急把自己看見的說了一遍。
羅韌好笑:「哪有什麼鬼,我把她扔開的時候,她可是有重量的。」
木代想拿過他的手看,羅韌迅速避開:「別碰,可能有毒。」
木代咬了咬嘴唇,忽然想起什麼,從衣服口袋裡,翻出那塊從野人身上拽下的胭脂琥珀。
羅韌接過來,湊到手邊比對著看:「顏色一樣,只是這一塊是硬的,但是我抓住那個人的咽喉時,那塊琥珀是軟的,像是有溫度……」
炎紅砂忽然尖叫:「看!羅韌,你看!」
不需要她提醒,每個人都看到了。
當胭脂琥珀靠近時,手指上沾到的那一層,有了微微的顫動,向著琥珀吊墜的方向。
像是磁鐵吸附,又像是雨天裡,玻璃上小的雨滴忽然被吸附到大的水珠裡去。
羅韌手上附著的那層琥珀不見了。
木代頭皮發緊,一巴掌打掉羅韌手裡的胭脂琥珀:「別拿著!」
她居然貼身藏了那麼久,這個東西居然是能動的。
羅韌看掉在地上的琥珀:「包裡還有水嗎?拿一瓶出來。」
木代急急翻出一瓶,擰開蓋子,羅韌很小心地拎起琥珀的黑絲絛掛繩,把掛墜扔進瓶口裡。
撲通一聲,沉底,水的折射關係,從外頭看,像是一隻放大的血紅色的眼睛。
要用水來裝……
木代和炎紅砂對視一眼。
果然,羅韌接下來說:「妳們還記不記得,第一根和第二根凶簡,都曾經以外力構築過一些場景?第一根是漁線人偶,第二根是海底獸骨堆砌成的巨畫。」
炎紅砂點頭:「你的意思是,這第三根,也在哪裡畫了畫兒,只是我們暫時沒找到而已。」
羅韌說:「如果我們一早就已經找到了呢,只是沒想到而已。」
木代奇怪:「找到了?」
這一路上,有看到畫嗎?
羅韌撿起一根樹枝,用手理平面前的泥地,畫了幾道。
堆堆疊疊,像亂作一團的繩子。
羅韌說:「起初我沒有想到,但是在山洞裡,和那個人過招的時候,她脖頸處的胭脂琥珀忽然發出瑩瑩的光,現出這樣一個字來。」
木代有些難以置信,這也叫字?
「第一和第二根凶簡,都涉及到古體的甲骨文,所以我閒著的時候,搜索著看了一些甲骨文字,對其中一些,印象很深刻。這個字,看起來亂七八糟,但是,可以拆成三個部分來看。」
他在那個字的旁邊,先畫出上半部分,像個麻花。
「這像根繩子,是掛或者綁的意思。」
又畫出下半部分:「這個,是一個身上綁著繩索的人。」
「合起來看,一個身上綁著繩索的人,被掛起來,是個吊字。」
炎紅砂瑟縮了一下,忽然說了句:「我爺爺是被吊起來的。」
羅韌心裡輕輕嘆了口氣,去看木代:「還有呢,還有什麼是被吊起來的?」
還有?木代茫然:「掃……掃晴娘?」
「就是掃晴娘。」
連殊店裡的掃晴娘是供把玩的泥塑,所以是有底座的,但是民俗中,掃晴娘用來禱天,是必須被掛起來的。
掛起的掃晴娘,其實就是一個場景。
每次掃晴娘被掛起,都繼之發生確定的襲擊,第一次,炎老頭被野人抓走,但被木代和趕到的羅韌聯合截下,第二次,馬蜂的襲擊中,炎老頭終於沒能躲過。
和前兩根凶簡略有不同,它不是害命得手之後再呈現場景,而是在之前就有了端倪。
木代沉吟:「所以第三根凶簡,不在野人身上,在你見到的那個人身上?」
羅韌點頭。
「把我和紅砂見到的結合起來,那個人,是個女人,咽喉氣管被割開,血肉外翻,她就是炎老頭當初殺死的那個人。」
「但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在她還沒有完全斷氣的時候,凶簡護住了她的咽喉,但是凶簡本身無形,所以要借助固體的狀態去封合傷口,這塊琥珀,很可能是寶井裡的,也可能是那個女人自己佩戴的。」
炎紅砂插了句:「應該是她身上佩戴的。寶井裡的寶石都是原石,換言之,即便採出來了,還要交給專門的匠人剖石琢磨的。」
羅韌回憶在山洞裡見到的那個女人的樣子。
「皮膚很白,慘白,可能一方面是因為失血過多,一方面是常年不見陽光,她住在地下,但我猜測,當初她在井下,也待過很長一段日子。」
他看著木代笑:「她身法很快,有點像妳的壁虎遊牆,應該是在井下待了不少日子,直上直下慣了。」
木代奇怪:「我們先前不是猜測,野人看到了經過,等炎……紅砂的爺爺走了,很快就把她挖出來了嗎?」
羅韌搖頭:「按照年歲推算,野人當時年紀還小,依照野人的天然獸性,如果看到了經過,一定會跳出來阻止或者撕咬的,如果沒有當時阻止,就說明她沒有看到。」
「而且,對於一個剛剛被隔斷了氣管咽喉的人來說,怎麼學會用另一種方式傳達信息和說話,還需要時間。」
那個女人,一定在井下待了很長時間,絕望的上下逡巡,因為凶簡的關係,苟延殘喘,不會死,卻被地下的陰冷、失血、沒有吃食、寶氣所侵,變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她一直嘗試著再去發聲,直到有一天,女野人從旁經過,忽然聽到了從地下傳來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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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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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0 01:12:58
86 【胭脂琥珀】第②①章
真是無妄之災,有那麼一瞬間,木代覺得這個女人也很可憐。
不過,這根凶簡,好像跟之前的兩根,還是有些不一樣。
她看羅韌:「這個女人,即便是被凶簡附身,好像也沒有大開殺戒。」
山裡雖然偏,但還是時而進人的,扎麻也說有獵人進出往來,一個老頭被野人殺死的故事尚且傳的神乎其神,如果再多死幾個人,這十里八村的,還不知道要警戒成什麼樣子。
羅韌點頭:「報復性很明確,連唯一的一個替死鬼,都是跟炎老頭相仿的。」
炎紅砂咬了咬嘴唇:「會不會是,那一次是野人自己自行其是?」
也有可能,那個女人或許在某一天,告訴了女野人當年發生的事,女野人大動肝火,在山林裡逡巡時,忽然碰見了撞上門來的替死鬼,凶性大發,而那次慘劇之後,周遭的寨子對野人心生恐懼,紛紛搬離。
木代想了想:「殺人的方式也傾向於自己的報復,雖然還是被吊在井裡的,但是主要……」
她看了一眼炎紅砂,聲音放輕:「主要還是割喉放血死掉的。」
羅韌說:「如果個人意識和凶簡相融合,其實是一件可怕的事。」
「漁線人偶那次,劉樹海、還有我叔叔他們殺人,是完全受凶簡的控制擺佈,個人的反抗力有,但是很微弱。五珠村那次不好評價,一隻老蚌,妳不可能知道牠在想什麼。但這次,像是那個女人和野人的合作,那個女人和凶簡,也像是某種程度上的合作。」
不錯,凶簡為女人保命,而由那個女人出面,也做了凶簡「想做」的事,比如「吊」字場景的出現。
木代後背發涼:「我們之前猜測過,凶簡自己不能活動,還是要附身在活物上,方便行走和做事。它雖然奇異,到底不能讓人死而復活,所以那個女人被附身的時候,雖然奄奄一息,但是還有部分的意識殘存,但是因為死的那麼慘,這部分意識,應該戾氣很重,也就是因為這樣,她跟凶簡有了……合作?」
羅韌不否認:「細想想,之前幾次被凶簡附身犯下兇案的那些人,其實都是老實巴交循規蹈矩的人,即便是張光華那種,德行有虧,但別人也說了,他是不可能敢殺人的。」
炎紅砂忽然冒出一句:「凶簡在變。」
是在變,至少在選人上,一直磕磕絆絆地嘗試。
第一根,像是莽莽撞撞亂選一氣,逮到一個是一個,手段也暴戾、直白,並不遮掩。
第二根,有點另闢蹊徑,捨人就蚌,以水剋水,而且形式上更為隱蔽,海底巨畫,如果不是因緣巧合,真的很難發現。
第三根……
第三根,開始故佈疑陣、幕後操作,像是在和人玩腦筋。
木代心頭激靈靈地一顫,她不由挨向羅韌:「你說,後面還有第四根、第五根,會不會出現那種,惡人遇到凶簡,一拍即合的?」
羅韌笑起來:「一定會,臭味相投,天生氣場相合,一定會找到彼此的。」
他說:「我其實並不怕野人,只不過是有幾分蠻力,塊頭比人大些,又能直立行走的動物罷了。那個女人,說實在的,也並不怕,她只是長相可怖,因為在井底生活的關係,行動上迅速飄忽,妳打她一拳,她還是會疼的。」
炎紅砂問:「那你怕什麼?」
羅韌沒有回答,他低下頭,看自己剛剛寫下的字的一部分。
那是個「人」字。
頓了頓,他抬起頭說:「我們先把紅砂的爺爺埋了吧。」
***
鐵鍁留在石屋,找不到趁手的工具,回去取的話,留炎老頭一個人的屍體在這,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變故,羅韌正猶豫間,炎紅砂輕聲說了句:「就把我爺爺埋在寶井裡吧。」
當初害人是因為這口井,現在死了也是因為這井,如果不是心心唸唸想著收山這一票,也不至於有今天這個下場。
既然生不同衾,那就死同穴吧。
想想真是諷刺。
羅韌長吁一口氣,撿起地上的馬刀,探下身子,割斷炎老頭屍體的掛繩。
寶井好深,感覺上,過了很久很久,才聽到撲通一聲落地的聲音,像是砸在人的心口,凹下去一塊,喘息困難,好久才平復。
放下那塊承重的木板,推土填平,最後一抔土是炎紅砂捧上的,用手拍實,壓了又壓。
以後,走的人多了,這裡就成了路了。
秘密都是被黃土掩蓋的,你也不知道,你輕快走過的哪一處,地下幾許,就有一些沉睡著的故事。
羅韌說:「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
***
再次回到石屋,都算不清楚是在這裡住的第幾夜了。
灶火燒起來,炎紅砂抱著膝蓋,坐在一邊的床板上發呆。
木代過去,坐到她身邊,輕聲問:「家裡還有人嗎?」
「沒有了。」
說完了,翻江倒海的難受,眼淚忽然就流下來。
木代拍拍她的背:「沒事,我也不知道我父母是誰,我媽從小就把我扔了。」
炎紅砂偏頭看她。
安慰一個難過的人,最好的說辭是什麼?不是「振作起來」、「總會好起來的」,而是沒關係,看,我比妳還慘呢。
非關好壞,人性使然,她半身在泥潭裡,妳頭都要沒頂了,她會好受些的。
木代看著她的眼睛:「回去之後,妳別在昆明住了,那麼大的屋子,一個人住,空空蕩蕩的。妳把那頭的債啊事啊結了,到麗江來吧,我們都在,還有曹胖胖,一萬三,人多熱鬧。」
說到這,自己心頭先一沉,曹嚴華和一萬三還不知道在哪呢。
她打起精神:「找不到房子可以先跟我住啊。或者借羅韌的房子住,他住的地方房間多。還有啊,回去的時候,說不定鳳凰樓就要開張了,到時候我們都去鄭伯那幫忙,嗯?」
炎紅砂笑笑,說:「我想睡覺。」
木代趕緊起身給她挪地方,看著她躺下,把背包裡唯一的一張羅韌帶來的絲被給她蓋上。
炎紅砂很快就睡著了,臉上的淚痕都沒乾。
木代愣愣看她,小時候,紅姨給她講童話故事,有一個專門送美夢的仙子,會選那些漂亮的乖女孩,在安靜的夜裡,到她們枕邊,取出一個美麗的夢,對著耳朵吹啊吹的,就吹進去了。
她也希望,自己能有這個本事,給紅砂送個好夢。
木代輕手輕腳地退出去,悄悄關上門。
羅韌一直站在外頭,撐著扶手,似乎在想什麼,聽到聲音,回頭看她。
木代也看他,看著看著,心裡忽然泛出難過來,向前走了兩步,停在面前。
羅韌伸手,摩挲幾下她的頭髮:「小口袋求安慰嗎?」
「求安慰。」
羅韌笑起來,頓了頓兩手張開:「來。」
很多時候,不需要說太多話,擁抱是最好的慰藉。
木代伏在他懷裡,靜靜聽他心跳,喃喃地說:「曹胖胖和一萬三還沒找到呢。」
「他們兩個,不在那個女人的山洞。三個可能:死了,在山裡沒頭蒼蠅樣亂晃,或者在那個女野人的住處。」
「死了」兩個字,讓木代身子瑟縮了一下。
羅韌察覺到了:「這個可能性最小,如果是因為馬蜂攻擊,屍體應該在附近,但周圍我們都找過了,沒有。」
又說:「木代,妳還真別瞧不起他們兩個,他們功夫是不行,但是妳要知道,一萬三,十多歲就被趕出村子,跌爬滾打,怎麼活下來的?曹嚴華,也算是『稱霸』過解放碑的,三教九流,什麼場合沒見過?他們未必應付的不如妳,甚至還可能比妳強。」
木代輕聲說:「比我強最好了,我希望他們都是強人。」
羅韌的懷抱像是有魔力,她眼皮沉重著,張也張不開,腦袋在他胸口蹭啊挪的,去找最舒服的姿勢。
羅韌察覺到她的身體有往下墜的趨勢:「木代,妳要睡著了。」
「那你別讓我掉下去啊。」
羅韌身子微微後側,讓她靠的傾斜些,胳膊在她腰上收緊,說:「怎麼會啊。」
又問:「要進去嗎?」
她搖頭:「咱們說會話吧。」
「說什麼?」
說什麼呢,木代腦子裡忽然閃出一幀畫面來。
她說:「我前兩天做了一個噩夢。」
羅韌笑,他低頭看木代,伸出手指,輕輕摩挲她的嘴唇,她覺得癢,閉著眼睛,眉頭極輕微地抽了一下。
這樣的山,一連串發生的事,真是想不做噩夢都難,羅韌問:「夢到野人嗎?」
木代搖頭,意識昏昏的,像在夢裡。
她嘆氣:「被車撞了啊。」
羅韌有一段時間沒說話,她鼻息淺淺的,覺得夢境像巨大綿軟黑色的雲,就要頭朝下一頭栽進去時,羅韌忽然問她:「還有呢,只夢見車嗎?」
「有人拖我啊,拖著拖著,扔到路上……車就來了。」
「那個人長什麼樣?」
「看不清啊,胭脂的,琥珀的顏色……」
想再問,她有點惱了,負氣似的,腦袋在他胸口蹭來蹭去,像在說:別煩我睡覺。
拖著她,扔到路上,睜開眼睛,看不清,只能看到胭脂的、琥珀的顏色。
所以那個人,一定是彎腰的,從肩膀的位置,去拖拽她。
她看到的,是那個人的……脖子。
羅韌眸底掠過一絲陰霾,他低下頭,輕輕吻在木代唇上。
星火可以燎原,在火燒起來之前,就該把草除掉。
***
與此同時,兩位山頂洞人……呃,山頂洞裡的強人,正趕在女野人歸來之前,梳理最後的對策。
──「友好,必須友好!」
──「什麼招兒都上,三三兄,為了活命,不丟人。白貓黑貓,抓到耗子才是好貓!」
──「從野人畫畫來看,三三兄,她的基因裡可能有藝術因子,藝術家的心都是相通的,你不如抓緊時間,在牆上作畫一幅,用你的才華碾壓她!全方位的……碾壓!」
──「我操我操我操,回來了回來了,快,各就各位……」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0 01:13:11
87 【胭脂琥珀】第②②章
女野人進洞的時候,看到的是這麼一副場景。
曹嚴華面對著她,雙手垂在身側,笑的溫柔親切,眼睛都彎成了月牙兒,一萬三則完全背對,手裡拿著石塊,在石壁上作畫。
畫的是她。
確切地說,畫的是她正在遞蘋果,雖然筆畫不多,但寥寥幾筆,逼真傳神,她雖然沒有照過鏡子,但曾經在水面看過自己的樣子,沒錯,就是這樣的。
感覺好新鮮。
女野人盯著石壁上的畫看,眼睛發亮。
一萬三雖然努力表現出超然物外氣定神閒的樣子,但是實則手抖腳抖腿肚子也抖。
他低聲,顫抖:「曹兄,什麼狀況?」
「嗐!」曹嚴華保持著微笑,儘量不引人注目,嘴裡小聲嘟嚷,「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你繼續。」
又忽然咦了一聲,似乎發現了什麼,遞給他一個重要情報:「她走不穩,腿上有血跡,八成是我小羅哥幹的!」
聲音裡透著興奮。
一萬三心說,這有什麼可興奮的,那兩槍雖然是羅韌打的,但是野人還是回來了──誰知道羅韌到底有沒有出事?
雖然擔心,但是顧不上那許多了,只能繼續,畫完了野人,又畫曹嚴華和自己。
野人走過來了,沉重的腳步聲,曹嚴華唯唯諾諾般讓路,不動聲色地挪到了野人的背後。
野人去抓一萬三的手。
媽呀!這是嫌他糟蹋了畫板,要把他的手拗斷的節奏嗎?
一萬三頭皮發炸,抖抖索索,眼睛閉的死緊。
幾秒鐘過去的,預想中的劇痛沒有來臨,一萬三瞇縫著睜開眼睛。
野人在看他的手,翻來覆去的,有時候還用毛茸茸的大手捏他的指尖,像是好奇這樣的手是怎麼畫出畫來的。
野人的身後,曹嚴華向他擠眉弄眼的狂使眼色,用口型告訴他:很好,就這樣,繼續保持。
似乎誘敵成功了,那就下一步吧。
一萬三從地上撿了另一塊石頭,遞給女野人,女野人沒接,一萬三拿石頭敲敲石壁,做了個畫畫的姿勢,又遞給她。
這一次,她接住了。
接住了之後,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想要畫什麼好,頓了頓,盤腿坐下來,動靜很大地開始畫畫。
畫的粗劣,但是一萬三一眼就看出來她畫的什麼了。
因為她畫的是兩個人,一個人身材高大,超出常人很多,披著幾根頭髮,明顯是她自己,另一個人雖然畫的奇形怪狀,但是手裡端了一橫,像根樹枝。
那應該是長桿獵槍。
一萬三和曹嚴華對視了一眼,曹嚴華有些不知所措,明顯緊張,一萬三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他強迫自己鎮定,又畫了一幅。
畫的很快,手有點抖,石頭和石壁相磨的石屑簌簌落下。
他畫的是,羅韌躺在地上,女野人正一拳狠狠砸在他頭上,殲滅敵人大獲全勝的模樣。
女野人看了半天,遲疑地又開始畫。
一萬三的心砰砰直跳,他看到,那幅畫上,女野人喪氣地坐在地上,羅韌則一溜煙的跑向……遠方。
漂亮!一萬三激動極了,和曹嚴華對視一眼,交換了個會意的眼神:羅韌跑了!
曹嚴華興奮之餘,心裡感慨萬千:我三三兄真是個天生的諜報人員,一下子就套出這麼重要的情報了。
當然,還得感謝這女野人是個二愣子、一根筋,不曉得繞腦子……
不對!
曹嚴華忽然想到什麼,這樣一個智商欠奉的角色,居然能想到在樹上刻痕讓他們迷路,又用馬蜂窩襲擊他們?
女野人居然沒有停下來,那幅畫上,自己身邊,她又加了一個女人,身材矮小,披頭散髮。
擦!什麼情況?
曹嚴華湊近一萬三:「想個辦法套一下,這是我妹妹小師父還是紅砂啊?」
一萬三覺得是炎紅砂:「小老闆娘怎麼說也是他女朋友,扔下她自己逃命有點不地道吧,不過那個富婆……要我就把她扔了。」
嘴上這麼說,還是必須得確認一下。
一萬三用手指點點那個女人,做出一副疑惑的神色來,野人居然看懂了,目光在石壁上溜了又溜,忽然伸手指向一處。
那是她先前畫的一幅畫,畫上,像是井的橫剖面,上頭的口已經封死了,女人頭朝下吊在井中央,並沒有觸到地,像掛鐘的鐘擺。
女野人指的,就是那個頭朝下被吊的女人。
曹嚴華兩眼一黑:「她,她什麼意思,她要把我紅砂妹妹吊死嗎?還是已經吊死了?」
一萬三後背發涼,過了很久,他才轉頭看曹嚴華,聲音壓得低低:「我覺得,好像是當年的那個女人,還沒死。」
***
羅韌和木代、炎紅砂商量,當務之急,是確定一萬三和曹嚴華的死活。
「野人的巢穴和那個女人的住處在兩處,曹嚴華和一萬三如果不是迷失在山裡,十有八九是和野人在一起。但是野人有些神出鬼沒,冒冒然沒法找,我們從那個女人的住處下手。」
羅韌的計畫是:先抓住那個女人,根據前一天的經驗,那個女人有辦法和野人用聲音聯絡,引來野人之後,他們可以追問曹嚴華和一萬三的下落。
炎紅砂有點擔心:「野人聽不懂我們說話吧?」
「咱們曲線救國,那個女人一定能聽懂我們說話,讓她當翻譯好了。」
木代也有顧慮:「但是你昨天,才在她的洞裡鬧過一番,萬一她跑了呢?」
羅韌笑:「跑或不跑,各有作用。跑了的話,說明她對我忌憚,更加表明她沒那麼可怕。不跑的話,也正中下懷,省得滿山去找她了。」
想了想又說:「多半不會跑,畢竟昨天,我才是那個在他們夾攻之下落荒而逃的人。」
炎紅砂看羅韌:「然後呢?」
「什麼然後?」
「假使事情順利,抓到了那個女人,引來了野人,救回曹嚴華和一萬三之後,那個女人,你預備怎麼辦?」
羅韌反問:「妳預備怎麼辦?」
炎紅砂沉默。
雖然從道義上說,自己也覺得爺爺罪有應得,但是從親情上,那是她的爺爺。
坦白說,她內心深處,是有著報仇的念頭的。
羅韌看向炎紅砂,笑了笑,又看木代:「我知道,妳們或多或少會覺得她可憐,個人角度出發,我也覺得她很慘。但是,凶簡在她身上,我要拿走的。」
木代輕輕嘆了口氣:「拿走了,她也就死掉了吧?」
「她現在,也不能稱得上是活著。」
「野人不會坐視不理的吧?」
羅韌說:「是啊,所以會有一場惡戰。」
木代不說話了。
那個女人要報仇,野人要維護那個女人,他們出於全局考慮要拿凶簡,都稱不上對錯。
但是做的事,造成的後果,卻都不那麼簡單。
她問羅韌:「我們要殺了那個野人嗎?」
羅韌說:「不一定殺得了,我也並不想殺,但是,可能會有後患。」
木代說:「我們以後,有生之年,再也不進這座山了,不行嗎?」
「木代,很多時候,後患不是加於我們自己,而是別人。不知道是不是受那個女人的唆使,我感覺女野人對人,始終帶了一定的仇視的。如果我們間接殺了那個女人……」
如果那個女人死掉,女野人會瘋狂報復的吧,即便報復不到他們身上,這十里八村,總有進山的人,到時候,說不定又有誰,像那個做了炎老頭替死鬼的老頭一樣,遭遇無妄之災。
***
檢視了一下武器,兩把馬刀。
再削一批甩手箭──對付野人沒用,但對付那個女人應該還是奏效的。
馬刀削甩手箭,動作多少彆扭,木代隨口問了句:「你的刀子呢?」
「那天對付那個女人,好像插在她身上了。」
木代愣了一下,低下頭沒說話,羅韌過來,握住她的手,低聲說:「沒事,妳送我的,我會拿回來的。」
「危險的話,就不要拿了,刀子而已。」
話雖這麼多,心裡到底有點悵然,嘀咕說,人生第一次的工資呢。
原來是用那個錢買的,羅韌笑:「那我更要拿回來了,這個丟了的話,以後我也別指望再能收到妳的禮物了。」
木代嘆氣說:「真是不懂,你們這些人,用飛刀幹什麼。」
刀子不便宜,嗖一下飛出去,拿回來也就算了,大部分是拿不回來的,對方受傷,帶了刀子就跑──一錘子買賣,有去無回。
羅韌說:「大概是因為耍起來很帥吧。」
木代瞪他:「下次我去地攤,兩塊錢一把,給你買上百八十把西瓜刀,你愛扔隨便扔,我送你的不能亂扔。」
羅韌伸手摟她:「那把刀子,救了我的命呢。」
木代瞪大眼睛。
羅韌把她擁進懷裡:「當時的情形,跟妳們講的時候,我儘量簡略,其實凶險的很,我一直捨不得扔妳的刀子,眼看她一爪子抓向我頭頂,躲又沒法躲,腦門上要添五個洞,我只好把刀子甩出去了,萬幸打中她了……」
木代後怕:「真的啊,那你怎麼不早說啊。刀子嘛,又不花什麼錢的。下次再送你一把好了。」
羅韌大笑,笑著笑著,又有點感動。
他低下頭,貼她香軟的面頰,說:「木代,妳是這世上,最好哄的姑娘了。」
木代哼了一聲說:「只不過是我吃你這套罷了。」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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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0 01:13:26
88 【胭脂琥珀】第②③章
羅韌想了不少方案,最終決定用火攻。
傷人不是目的,先引出野人再說,三個人各有分工:炎紅砂叫陣、木代掠陣,羅韌則留在暗處,方便後續的尾隨。
黑漆漆的洞口,一眼望過去也不知道進深幾許,炎紅砂掃掇起一堆的樹葉子,乾濕分開,先用火把把堆成巢堆狀的樹枝點燃,火勢大了之後往裡混放乾濕樹葉,濕葉容易生煙,很快把她自己嗆的咳嗽不止。
木代在就近的樹上看著,真是替她著急:好在炎紅砂很快找著了竅門,外衣拿在手上,一下下搧風,把煙氣往山洞裡兜。
羅韌推測,那個女人很大可能還在山洞裡,她全身皮膚和毛髮發白,常年不見光的跡象,說明除了重要事由外,很少在外活動。
他給炎紅砂打手勢:繼續。
炎紅砂抿著嘴唇,持續重複著扇煙和加葉的動作。
一刻鐘過去了,洞口儼然煙霧瀰漫,卻還是了無聲息,炎紅砂遲疑地住了手。
可能是真的不在。
炎紅砂從火堆裡抽出火把,回頭看了一眼木代,那意思是問,要不要進洞看一下。
這是第二套方案:如果那個女人不在,就進去查看她的老巢,尋找更多線索,要兩個人同進同出,第三個在外守望。
木代給羅韌打了個手勢,表示自己陪紅砂進,然後從樹上跳下來。
煙挺大的,都往低處沉,人一進去眼睛就熏的厲害,炎紅砂嘟嚷說,這屬於打雁的叫雁啄了眼,設套的先把自己套了,沒熏著那女人,反而把自己搞得眼睛都睜不開。
這話……
木代心裡咯噔一聲,忽然伸出手,抓住了走在前頭的炎紅砂的胳膊。
炎紅砂奇怪的回頭,木代不說話,給她使了個眼色,拉著她後退,又退到了洞口以外。
她低聲對炎紅砂說了句:「如果她不怕煙呢?」
動物和人當然是怕煙的,科學的說法是細小顆粒阻礙呼吸道和缺氧,但是那個女人,她還有呼吸道嗎?還怕缺氧嗎?
也許她現在,就蹲守在煙霧充塞的山洞裡,如一頭蓄勢待發撲獵的獸。
炎紅砂聽明白了,同樣壓低聲音問她:「那怎麼辦?」
木代回:「不怕煙,但一定怕火。」
兩人退到火堆邊,抽出十來根燃火的火把,炎紅砂撿了一根粗的,狠狠擲向洞口。
洞口開始明暗不定,貼地的火焰躍動著,在煙霧裡辟出一方亮來。
到洞口時,又撿了兩根裡扔,光亮一路向裡,木代和炎紅砂伸手交握,謹慎地一步一停,左右頭頂,都要確認安全了再繼續。
也不知走到第幾步時,炎紅砂忽然打了個激靈,重重握了下木代的手。
「木代,妳聽見了嗎?」
隱約聽見了,像是什麼刮擦石壁的聲音,木代心跳的厲害,還是強自鎮定著,又把手中僅剩的兩根樹枝向裡扔去。
這一次,終於看到點什麼了。
幽深的黑暗邊緣,右首斜前方的石壁上,那個女人居高臨下地趴伏著,白髮下垂,兩眼微微瞇起。
有了羅韌先前的描述打底,兩人雖然心裡發瘆,但好在都還不是太害怕,不約而同的向後退了一步。
炎紅砂壓低聲音:「怎麼說?上嗎?」
木代點頭,輕聲說了句:「我上,妳下。」
這是要夾攻的架勢,炎紅砂有點緊張,提醒她:「通知一下羅韌。」
木代嗯了一聲,步子極緩地,向旁側挪動,同時把口哨含到了嘴裡。
她和炎紅砂,漸漸拉開距離,和那個女人,恰好形成一個三角。
隨著木代的移動,那個女人的頭僵硬地轉著,幅度很小的在石壁上挪動身子──挪動的時候,木代又聽到了金屬刮擦石壁的聲音。
那是什麼?木代皺著眉頭,卻一絲一毫都不敢鬆懈:雙方僵持的時候,時間過的似乎分外慢,看不見的弦在半空張起來,一觸即發。
說不清是哪一方先動手的,僵局突然打破,尖利的哨聲響起,頭頂風聲掠過──那個女人先撲的炎紅砂。
炎紅砂牙關一咬,就地急滾,恰好滾在先前扔下的火把邊上,想也不想,一手一根,一個鷂子翻身起來,向著那個女人當頭就砸。
那個女人對火似乎的確有些忌憚,嗖的全身伏地,迅速後滑。
地上的摩擦力其實很大,那個女人似乎是腹部發力,如在冰面,到石壁邊時像是全身長腳,瞬間又溜了上去。
木代看的仔細,那個女人沒有武器,指尖鋒利,攻擊應該主要靠手和用嘴撕咬,談不上有功夫,就是移動很快,可能是在井底長期生活練出來的,貼地上牆,的確迅捷的像獸。
這麼一分析,心裡頓時就有譜了。
其實有些時候,懼意絕大部分來自未知和自己的無限想像,一旦對方清晰可見,不管是三頭六臂還是鋼牙噴火,都覺得不過了了。
是啊,不過了了,還能再可怕到哪兒去呢。
木代一聲低斥,貼牆而上,百忙中吩咐炎紅砂:「舉火把給我照明!」
炎紅砂配合很快,兩手上舉,一腳倒踢著勾拋起地上第三根,兩手一並摟住。
憧憧火光,照亮呈拱形的石壁半頂,木代速度趕不上那個女人,腦子卻轉的極快,甩手箭一根根扔出去,不求打中,專往那女人的去勢逼──她要往上,甩手箭就向更上方招呼,逼得她只能朝下。
很快,木代將那個女人逼到了自己下方。
等的就是這個機會,她對著炎紅砂使了個眼色,忽然鬆開扒住石壁的手,向著那個女人下撞過去。
這一下來勢不小,那個女人硬生生被撞跌落地,還未及有下一步動作,木代攜未盡之勢撲下,她狠起來也是乾脆,硬生生把那女人當肉墊,膝蓋往下一頂,死死把她壓在地上,見那女人要抬頭,想也不想,伸手一把摁住她的頭,幾不曾把那個女人的臉摁到地裡去。
那個女人掙扎著想把她掀翻,木代咬緊牙關去壓,像極了上次用水缸蓋把炎紅砂壓在水缸裡──她吃虧就吃虧在體重輕,被下面掀的東倒西歪,如果是曹嚴華的噸位,大概會一壓一個準,穩如泰山。
腳步聲響,羅韌進來了,觸目所及,先鬆一口氣,然後哭笑不得。
他先不吭聲,大步過來,用隨身攜帶的塑料束縛帶先縛住那個女人的腳,又拿出捆手的那根,從背後把那個女人的雙手反剪,先不急著縛,抬頭看木代。
木代還是咬著牙鼓著腮,手死死摁住那女人的頭,臉上帶著「我很厲害求表揚」的自信。
等羅韌徹底縛住那女人,她就可以鬆手了。
她跟羅韌對視了一下,很不解:怎麼還不縛呢?
羅韌示意了一下那女人的腦袋:「妳不嫌髒啊?」
那個女人的白髮,濕漉漉的黏膩,觸手處下方好像是枕骨,溫熱,褶皺的頭皮挨著她的指腹。
木代毛骨悚然,尖叫著「噫」了一聲,甩著手從那女人身上跳起來。
羅韌哈哈大笑,塑料束帶一掰一扣,迅速縛住那個女人的手,那個女人雙目上翻,掙扎著回頭,臉上的表情猙獰異常,死死盯住羅韌。
羅韌說:「看什麼看?我刀子呢?」
說完了,又回頭看木代,她還是甩著手,在石壁上反覆抹著手,一臉嫌棄的恨不得把手砍掉的表情。
羅韌嘆氣:「小口袋,妳還真是時不時斷片兒。」
這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她就是一把抓開那塊人皮凶簡,然後搓泡沫洗手廢了他半瓶洗手液。
另一頭,炎紅砂舉著火把且停且走,到洞穴深處時,忽然咦了一聲,蹲下身子去看。
羅韌看住那個女人,原地站著沒動,倒是木代,在石壁上蹭著手過去了。
盡頭處應該就是那女人的「臥房」,兩塊凸出的石頭上架了木板,上頭鋪了獸皮,也有吃飯喝水用的盆碗,邊緣處都磕了牙,床上有被子,堆的破爛一團,發出濕黴的味道,還有……
床上似乎有東西,木代從炎紅砂手裡分了根火把湊近去看,那是兩個布娃娃,一個大些,一個小些。
娃娃都是布頭拼湊,用手去捏,裡頭並不軟,刺刺囊囊,填塞的應該是乾葉子或者草枝,小些的布娃娃還沒有完工,上頭斜插著一根針,這針是尖細的木劈小根,沒有針眼,尾上綁緊線,線是布散絲的,也不是真的線。
拿起了看,針腳拙劣。
木代想起之前見過的那個掃晴娘,看來都是這個女人做的──先前她總以為針腳拙劣是因為做的人手工不好,現在才想到,半是身體原因,半是因為實在沒有趁手的材料。
兩個娃娃都是女孩,因為用料實在簡陋,談不上憨態可掬,反倒有些讓人不寒而慄。
這是那個女人的愛好嗎?木代心裡泛起複雜的況味,把娃娃放回原處。
後續為了凶簡,可能不得不對這個女人下手,所以她不想多瞭解這個女人,如果一路追溯下來,瞭解到她的家庭、愛人、喜好,這個女人就不是眼前面目可憎的怪物了,她會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立體的人,一個讓他們下不了手的人。
炎紅砂還是半跪在地上,火把探進床底,過了會,她抿了下嘴,趴到地上,伸手搆著什麼。
木代還沒來得及問,她已經掏了一塊石頭出來,然後又伸手往裡掏。
木代低頭看那塊石頭,忽然想到什麼,伸手把那塊石頭翻了個面。
果然,這一面被磨過,露出了石芯,裡頭包裹著綠濛濛的一塊。
木代隱約猜到了:「寶石?」
炎紅砂半個身子鑽在床底下,聲音聽起來悶悶的:「祖母綠。」
說著,又伸手撥了幾塊出來。
有些磨過,有些沒有,磨面的顏色不一,有些是玫瑰紅色,有些星星點點的,像是泛著金砂。
骨碌碌,骨碌碌,一塊接一塊的,被炎紅砂撥滾出來。
她撥累了,從床底鑽出來,頭髮上罩著灰,還有蛛網,木代伸手幫她把蜘蛛網理掉,炎紅砂愣愣地坐在地上,低頭看地上的寶石原石,慘然一笑。
羅韌有點擔心,向這頭走了兩步,聽到她說了句話。
「我爺爺這趟來挖的,是口空井。這個女人,早就把井底的石頭轉移出來了。」
當年,炎老頭他們一行城裡人興師動眾進山,當地的山民可能知道他們是來採寶的,那個女人住在寨子裡,或許也聽到過關於採寶的傳說,她沒有死成,在井底曠日苦捱,苦苦去想為什麼被殺,這口井又有什麼特別的。
按照推測,她看到了井底的石頭,磨到了其中的原石。
所以,雖然這些石頭對她來說沒什麼用,但是,一塊也不給炎老頭留,一塊也不留。
木代彷彿看到,那個女子懷著極大的恨意,貼著井壁爬出井口,一塊塊把石頭都帶了出來,搬的乾乾淨淨。
埋葬炎老頭的時候,紅砂說,爺爺大半生都惦記這口寶井,就葬在井裡吧,和那些他渴望得到的寶石,生不同衾死同穴也好,了了他一個念想。
原來,那口寶井是空的。
真是莫大諷刺,生前空一場,死後一場空,何必呢。
木代嘆了口氣,正想說什麼,羅韌忽然噓了一聲。
幽深的洞裡,這個噓字,都好像有回音。
木代後背一涼,看向羅韌。
羅韌卻沒有看她,他低下頭,死死盯住那個女人的咽喉。
那個破開的,包裹著一層透明色胭脂琥珀的咽喉,正在慢慢地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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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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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0 01:13:38
89 【胭脂琥珀】第②④章
再然後,她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洞穴裡響起了奇怪的低音。
這是一種很難形容的聲音,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木代不可能把這聲音往傳遞信息上想──這像是山裡本來就該存在的聲音,樹在搖、葉在動、鳥兒飛過、蟲子鳴啾。
就好像好的特工人員絕不像電影上呈現的那麼氣場強大英姿勃發,他們面目模糊到在你面前轉悠了三四個圈你還記不住他們的長相。
這聲音也一樣,完全不引人注意。
木代喉嚨有點發乾,她伸手點了一下炎紅砂:「野人可能要來了,注意。」
炎紅砂說:「來就來,我怕她不來呢。」
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亮的嚇人,嘴唇固執地抿成了一條線。
三個人靜靜等了有一段時間,出乎意料的,什麼都沒有發生。
木代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他們聽不見那女人說什麼,但是她應該不是只在喊「救命」吧,她會不會在教女野人怎麼做?
她趕緊把這個想法跟羅韌說了。
羅韌說,可能是有可能,但是現在,差不多到了圖窮匕首現的地步了,換言之,只剩下實打實肉搏,玩不了太多花花腸子了。
他在那女人身邊蹲下:「我們聽不懂妳說什麼,但是妳曾經是人,一定聽得懂我在說什麼──我們有兩個朋友,在這山裡走失了,想讓妳幫我們找找。」
那女人身上的衣服都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有些地方破成一條條,有些又打著結,鼓囊囊的。她盯著羅韌看,眼珠子轉著,目光移到炎紅砂身上,又挪到木代身上,森森然的,看的木代好不自在。
她拽著炎紅砂往外走,半是避開,半是放哨警戒──提防野人忽然出現。
遠遠望過去,外頭靜悄悄的,那堆火還沒有完全滅掉。
過了會,羅韌出來了,問她們兩人的意見:天色已經不早了,山洞裡不好過夜,是守在這呢,還是先回去?
炎紅砂表示都可以,木代想了想說:「回去了也沒什麼吃的了,就守在這好了,不然還把那個女人背回去嗎?怪麻煩的。」
也行,羅韌看了一下周邊,說:「大家都辛苦一點,晚上別睡,火要生起來,越大越好。」
***
天色漸漸黑了。
火堆燒的旺旺的,晚上起了風,好在風向是反的,湮沒往洞裡倒灌,幾個人挪在靠近洞口的地方,坐在一起,偶爾過去給火堆添柴,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躺在原地的女人。
她沒有再掙扎,安安靜靜的躺著,脖子上的胭脂琥珀在火光的照耀下發出柔光。
木代有點發愁,抱著膝蓋看火光。
野人會來嗎?會把曹嚴華和一萬三一起帶過來嗎?如果這兩個人沒被野人抓住,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呢?
她偏頭看羅韌:「你說,野人會住在附近嗎?」
羅韌點頭:「按照那個女人和野人的溝通方式來說,應該是這樣的,隔的太遠的話,野人未必能聽到。」
木代喃喃:「那曹嚴華和一萬三應該也在附近,如果真被野人抓了,關了好幾天,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連怕帶餓的,缺胳膊少腿都有可能。」
羅韌沉默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麼,說:「木代,口哨給我一下。」
***
曹嚴華現在很忐忑。
原本,事情進展的很順利,昨兒晚上,一萬三的才華顯然征服了女野人,藝術交流持續了很長時間,然後,大家在安祥友好的氣氛中各自就寢,早上起來,野人出去了一次,回來的時候,除了小蘋果,還給他們一人帶了一個酸的不行的梨子。
一萬三很受鼓舞,陸續又畫了不少東西,杯子、電視機、車子,總之都是野人沒見過的,趁著三三兄吸引了女野人的注意力,曹嚴華蹲在後頭,拿了一塊石頭,默默地往地上能找到的小石片上刻字。
刻了個「救命」,手一揚,小石片飛出洞口,女野人頭都沒回。
又刻「SOS」,手一揚,小石片再飛出洞口。
小石片都太小,不能刻太複雜和太長的話,曹嚴華即興創作,心裡默默念叨。
──小羅哥、妹妹小師父,還有富婆妹妹,你們都長點心吧,一定要看到啊……
不知道第幾次往外扔的時候,手臂一掄,忽然又停住了。
他看到,遠處的林子裡,有淡淡的煙氣上升,像是在燒火。
正看的奇怪,女野人突然騰的一下站起了身子。
曹嚴華還以為是自己的諜報行為被發現了,嚇的渾身汗毛倒豎,野人卻沒管他,迅速從洞口竄了下去。
曹嚴華不知所以,問一萬三,他也摸不著頭腦,但是猜測說,看女野人當時的架勢,忽然偏過頭,像是在聽什麼聲音。
曹嚴華納悶說,我沒聽到啊。
不過,女野人很快就回來了。
這一次,她顯得相當焦躁,也不畫畫了,虎著一張臉,鼻子裡嚇嚇噴著氣,稍微有什麼動靜,就猛然抬頭,白牙齜起,像是要撲上來撕咬。
曹嚴華和一萬三兩個,嚇的連喘氣都輕微了許多。
然後,天就黑了。
山洞裡燃起很小的火堆,女野人的目光在一萬三和曹嚴華身上轉來轉去。
曹嚴華心驚肉跳,頭皮發麻,他覺得自己讀懂了那目光,分明說的是:吃哪個?吃哪個?吃胖的!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了口哨聲。
那種幽幽的,隔著一段距離傳來的聲音,而且有節拍的停頓,要是仔細聽,真像是他那天第一次進山時一路哼的歌。
──向前向前向前……
這是他小羅哥!
曹嚴華激動不已,正要想辦法示意一萬三,頭頂忽然一暗,緊接著整個人被女野人挾在腋下,風一樣掠往洞外。
糟了!
吃哪個?吃哪個?吃胖的!
曹嚴華心裡升起了莫名悲壯,反正也是要死了,他用盡渾身力氣尖叫:「三三兄,我完了,我會跟她拚個同歸於盡!你要抓住機會跑啊!」
沒說完,毛茸茸的手捂上來,登時消了音,他瞪著眼睛看,看到一萬三趴在洞口,身形越來越小。
曹嚴華豁出去了,忽然無懼無畏起來。
他想,死也要死的壯烈,我要勇鬥野人,為三三兄爭取活下去的機會。
風聲急掠,曹嚴華伸腿猛踢,踢踏的都是空氣,又用胳膊肘去搗,一下下,搗的是好皮實的肉。
她一定不疼,先前不是還中了槍嗎,也不見她就瘸了?
中槍?
曹嚴華的心怦怦跳,他記得,女野人一條腿的膝蓋往上部位,的確是有一點血跡的,是哪條腿來著?
他整個人顛顛的,頭朝下,兩隻手拚命伸搆著往下,入手毛茸茸的,好像有一處有凹,好像有結痂,曹嚴華想也不想,伸手在凹窩處狠命一掐。
別看他一雙手粗短肉嘟嘟的,這手上著實是有力氣,練賊手嘛,要的就是快準狠。
看來是找對地方了,野人一聲痛哼,腿上一個趔趄,帶著曹嚴華滾到在地,嘴上得脫,空氣終於進了肺,曹嚴華嘶聲大吼:「救命啊!」
***
木代原本有些打盹,忽然間一個激靈,大叫:「是曹嚴華!」
羅韌騰一下站起,提了馬刀,說:「我去!」
他很快消失在聲音傳來的方向。
木代站在當地,覺得手腳有些發冷,眼眶又忽然發熱:曹嚴華還活著呢。
過了會,林子裡傳來野人的吼聲,洞裡的女人似有所感,拚命把身子滾向洞外,木代額上滲出細汗,如果不是這裡也要人,真想拔腿衝出去策應羅韌。
炎紅砂看出了木代的心思,想了想,從火堆裡抽出火把:「木代,這裡也重要,妳功夫比我好,我去幫羅韌,再不濟,也能幫他照明。」
木代說:「好,妳去。」
炎紅砂也走了,木代一顆心砰砰亂跳,原地來回的走,這種不能參與只能等待的感覺,實在是太糟糕了。
無意間一瞥眼,看到那個女人幾乎快挪過來了,眼睛裡閃著懾人的光。
木代不想理她,但她繼續往外滾,眼看就要壓到火堆,木代不得不過來拽她胳膊,那個女人面朝地趴著,整個人屏住力氣死死不動,木代心下氣惱,加大了力氣。
這一次,那個女人忽然全身卸了力,這就好像一腳踏空,又像是千斤的力氣去撥四兩,木代猝不及防,拉著那個女人向後頭倒了過去,那個女人正栽在她身上,急急的把頭向她俯下來,那架勢,像是要吻她耳後。
木代一陣噁心,正要推開,那女人的脖頸間忽然亮起,就像羅韌說過的,草繩樣的一堆,那個紅色的甲骨「吊」字。
木代覺得不對,但是,事情發生的太快了。
那塊胭脂琥珀,忽然延展抽薄,體積不變,厚度減少,長寬變大,在繼續包裹那女人脖子的同時,忽然延出薄如蟬翼的一大幅來,瞬間漫過她的臉,如同保鮮膜一樣,裹住了她的耳眼口鼻。
眼前一下子都是胭脂琥珀的顏色,木代想呼吸,但是空氣瞬間就沒了。
隔著那層琥珀,她看到那個女人模糊的臉,也許不是那個女人模糊,是她自己的意識模糊了。
要死了嗎?
木代雙手亂抓,抓過地面,又抓過那個女人後背,不知道是亂抓到第幾次時,忽然握住了什麼。
那是刀子!
羅韌的刀子!
難怪剛進洞時,那個女人移動身體,她偶爾會聽到金石刮擦的聲音,羅韌當時,用這把刀子甩進了那女人的後背,而那個女人,從來沒把刀子拔出來過。
木代一把拔出刀子,自後插入那個女人脖頸,向下拚命一豁劃出口子,另一隻手迅速從翻開的皮肉處伸進,抓住邊緣的皮肉,狠狠向外一撕。
霍拉一聲響,她看到女人的身體痙攣著轉了一下,然後跌落身旁,再一用力,縛住自己口鼻的那一塊也連著撕脫。
空氣終於湧入口肺,木代嗆咳著躺在地上,右手一甩,那塊琥珀被她摔進了火堆裡。
大火中,那塊琥珀人皮伸展開來,殷紅色的那個「吊」字,筆畫繁複,透著火光,有些詭氣森森。
木代抓過邊上的樹枝,扔了幾根進去,加柴。
說:「你老實燒一會兒吧。」
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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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0 01:13:57
90 【胭脂琥珀】第②⑤章
曹嚴華撒丫子瘋跑,覺得自己身輕如燕。
耳邊風聲呼呼的,這都要感謝妹妹小師父總是讓他綁著練功的鐵塊跑圈。
不過不妙,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氣聲又近了,野人伸長手臂撈他,第一下抓在他肩上,但是滑脫了,曹嚴華如同被火燒了屁股,乾嚎一聲,居然能在力盡之餘再次發力狂奔。
與此同時,喉嚨口滾著的那句「救命啊」正要再次噴薄而出……
「曹嚴華趴下!」
羅韌的聲音。
曹嚴華倒地就趴,聽羅韌的總是沒錯的,這個時候,就算羅韌讓他轉身抱住野人,他也照辦不誤。
黑暗中,一柄馬刀轉著旋向著女野人面門直劈過來,那聲勢,讓他想起五珠村劈旋的老蚌。
女野人怒吼著踉蹌倒退,羅韌掠過曹嚴華,踏足樹幹,借力一個翻身側踹,一腳踹翻野人,順勢抽回插在野人肩上的馬刀。
曹嚴華兩腿發軟,忽然就站不起來了,他哆嗦著往前爬,爬了沒幾米,前方有火光爍動,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
「曹胖胖,你怎麼啦?沒受傷吧?」
炎紅砂趕緊過來扶他,曹嚴華握住炎紅砂的胳膊,眼淚就差汩汩而下了,想著:終於找到大部隊了。
一聲悶響,枝葉狂搖,是野人一巴掌拍到了樹幹上。
曹嚴華一下子反應過來,說:「紅砂妹妹,妳快去幫我小羅哥!」
炎紅砂把火把塞給他:「給我們照明。」
她拔出馬刀,幾步衝了上去。
有炎紅砂加入,羅韌就應付自如很多了:先前他以拖和躲為主,沒法對野人展開攻擊,兩個人一配合,局勢就分分鐘扭轉,野人勝在力大,但羅韌和炎紅砂都有功夫,身法巧,一個佯攻一個就助攻,一個正面迎敵一個就變著法兒偷襲,更何況,不遠處還有一個曹胖胖逮著空兒就朝野人扔石頭。
野人左支右絀的,大概自己也覺得吃虧,忽然一聲嘶吼,急竄進邊上的林子裡,樹葉一陣搖晃之後,就沒了動靜。
大晚上的,追過去於己不利,羅韌拄著馬刀蹲下,低頭緩了一會,炎紅砂背倚樹幹,大口大口喘氣,一邊喘氣一邊看曹嚴華,忽然咦了一聲,問:「一萬三呢?」
三三兄?
曹嚴華張大嘴巴:他居然把自己幾分鐘前拚死要維護的一萬三忘的一乾二淨了。
羅韌問他:「去野人巢穴的路你還記得嗎?」
曹嚴華不大記得:「但是不遠,是在高處,很高,沒有野人帶的話下不來。」
他簡略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羅韌皺眉,如果在高處,只有木代能上去了。
炎紅砂有些擔心:「羅韌,野人為什麼只帶曹胖胖來?她在我們這吃了虧,會對一萬三撒氣嗎?要是帶著他藏起來,林子這麼大,我們很難找的。」
羅韌點頭:「回去先匯合木代,再找一萬三。」
***
回去的路上,曹嚴華知道了羅韌這頭的情形。
原來炎老頭已經死了啊,他偷眼看炎紅砂,她抿著嘴,沉著臉,聽羅韌提到此節時,眼圈紅了一下。
還有,怪不得先前在洞裡,野人的目光在他和一萬三身上轉來轉去,原來是在思量帶哪個來換那女人嗎?
曹嚴華有點不舒服,甚至還稍稍飛起了醋:所以還是把三三兄留下了,因為他會畫畫?哼。
羅韌指著前頭:「就快到了。我跟那女人說的時候,指明了是兩個朋友,野人只帶你來,不知道什麼原因。不過沒關係,只要那個女人還在我們手上……」
他忽然臉色一變。
曹嚴華也看見了,他有點納悶:火堆裡,燒在火焰的中央的,那是什麼東西?
羅韌大步奔了過去:「木代?」
炎紅砂心中一凜,趕緊也跟過去,曹嚴華不明所以,小跑著跟上,進去時,正看到羅韌把木代從地上扶起來。
再一瞥,看到她身邊一具乾枯的屍首,嚇得周身一個激靈。
羅韌問木代:「發生什麼事了?」
木代有點發懵,頓了頓說:「你們走了之後,這個女人好像想出去,一直往外滾,我就去拉她,然後……」
她目光茫然,有點想不起來,羅韌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又斷片兒了。」
說完了,走到火堆邊上,看那塊凶簡。
曹嚴華也猜到了:「這是……第三塊啊?」
羅韌點了點頭,蹲下身子解下身上的背包:「火可以暫時困凶簡,但是燒盡了就不行了,不如水來的穩定。」
他從背包裡拿出一瓶水,裡頭沉著一顆狹長的胭脂琥珀。
炎紅砂走到木代身邊,看了一眼羅韌,壓低聲音:「是不是,又是?」
木代有點懨懨的,總覺得很累:「好像吧。」
炎紅砂說:「羅韌不問呢。」
「嗯。」
木代心情複雜地抿了一下嘴唇。
羅韌拿了水過來,吩咐曹嚴華把火把打過來照亮,先去檢視那個女人的屍首,看到頸後的切口,問木代:「刀子?」
問完,就看到木代手邊垂著的匕首,又問:「撕下來的?」
好像是吧,木代點頭。
羅韌說:「伸手。」
他拿過她的手看,果然,跟他上一次一樣,一隻手指尖的地方,殘留著胭脂色的琥珀。
羅韌把水瓶的蓋子擰開,瓶身半傾,水溢到瓶口,示意木代把指尖伸進來靠水,剛觸到水,指尖的琥珀就劃過一道水線,很快跟沉底的那塊融為一體。
羅韌蓋上瓶蓋,晃了一下,沉吟著說了句:「大吸小。」
又說:「跟那個女人脖子上那塊,應該本來是一體的。」
曹嚴華腦袋湊過來,他信息缺失的厲害,聽什麼都雲裡霧裡:「什麼意思?」
羅韌說:「那塊胭脂琥珀,可能因為附著凶簡,又加上要貼合那個女人的脖子,質地並不硬,是軟的,我和木代先後跟這個女人動過手,手上都沾了部分琥珀,而這些琥珀,又可以被野人脖子上掛的那塊吸附,所以我猜測,野人的那塊,也來自那個女人。」
他沉默了一下:「那個野人,可能確實是這個女人生的。」
炎紅砂問:「就因為這塊琥珀?」
羅韌說:「這個女人,不是完全的怪物,她有意識殘留的。我猜測,當時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後來發現沒有死,她一定是把圍住自己脖子的這塊琥珀,當護身符來看的。」
「不管出於什麼機緣,她應該也發現了這塊琥珀的特質,她不可能理解凶簡是什麼,但是出於母親的本性,她會希望這樣的東西,自己的孩子也有。」
是啊,一個野人,怎麼會拿編織的絲絛掛一塊琥珀在脖子上呢,當然是那個女人給她掛的。
曹嚴華忽然想到什麼:「凶簡是在這塊琥珀上,琥珀被分出了一塊,那就是說,有一部分凶簡被轉移到了野人掛的那塊琥珀上?」
羅韌點頭:「有可能。」
曹嚴華想不通:「但是野人看起來,沒有被凶簡附身啊。」
炎紅砂卻覺得不難理解:「這凶簡不可能還會分身術,否則的話一根分成無數根,都能附身害人,我們永遠都找不齊了。」
羅韌認同:「凶簡的絕大部分能力在那個女人身上,細微的缺失可能並沒有太大的影響。」
曹嚴華不服氣:「如果有呢,如果有呢。」
他想到什麼:「你不知道,我以前看那個野人,可凶了。可是和三三兄被她抓起來之後,覺得她也沒那麼凶,還給我和三三兄蘋果吃……」
說著說著,騰地抬頭:「你們說,會不會是因為掛著的琥珀被我小師父拽掉了?」
他越想越興奮,磕磕巴巴地解釋:「我的意思是,野人掛著那塊琥珀,好像一個接收器,她掛著的時候,會特別聽那個女人的話,行事也偏向凶殘。但是不掛的時候,她就會稍微好一點,雖然因為血緣關係,還是會聽那個女人的話,但是,在某種程度上,她會……」
曹嚴華抓耳撓腮的,不知道該用什麼詞來形容。
木代說:「懂了。」
「如果真的拿接收器來作比,她跟這女人離的越近,受到凶簡的影響就越強,離的越遠或者琥珀被摘掉,受的影響就會小。」
羅韌有疑惑:「那麼你和我,手上都曾經沾過琥珀,也沒見有影響啊。」
木代想了想:「兩個可能,第一是我們身上沾的琥珀太少,第二是……野人跟那個女人,有親緣關係,但我們沒有。」
炎紅砂覺得有道理:「一直以來,凶簡附身都只是控制一個人的,如果它有這種餘力能影響到其它的人,那麼這些另外的人,跟被附身的人之間,應該是有很親密的關係。」
好吧,姑且這麼認為吧,羅韌看向那塊懸浮在火中的凶簡:「不管怎麼說,總算要合二為一了。抽火吧,火消盡了之後,把那塊也裝進來,然後去找一萬三,找到了就撤。」
這話忽然提醒了炎紅砂,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首,猶豫著說了句:「野人要是知道,她的母親死了……」
木代沒吭聲,她心底深處,實在是有些同情這個女人的,但是沒想到,她的最後一線呼吸,居然是自己掐斷的。
羅韌說:「那就別讓野人知道了。」
周遭有片刻的沉默,過了會,炎紅砂結結巴巴地問了句:「你的意思是……」
「埋了吧。」
炎紅砂抬頭看羅韌,他已經走出去了,停在火堆邊上,只留給他們一個沉默的背影。
曹嚴華心頭麻麻的,也不知道是向木代,還是向炎紅砂說:「就這樣埋了,這樣……不好吧?」
如果,撇掉她可怕的外觀和詭異的舉止,她其實,也只是個橫遭不幸的女人,有一個異於常人的野人女兒。
現在,要把她無聲無息的埋掉,甚至不能讓野人知道。
炎紅砂看曹嚴華:「埋了不好,那怎麼樣才好呢?」
是啊,怎麼樣才好呢,敲鑼打鼓地告訴野人知道,讓野人發狂,對他們窮追猛打?
曹嚴華覺得有點茫然,頓了頓,炎紅砂起來,提了馬刀,在地上悶頭挖坑,曹嚴華看了一會,也拾起邊上的一把,幫著她一起挖。
全程沒人說話,剛才對付野人的時候,都沒有這麼士氣低落。
羅韌用礦泉水瓶子比了一下,覺得凶簡大概放不進來,想了想取出背包裡的摺疊水袋,吩咐木代看好火堆,自己出去找水。
曹嚴華循聲向著洞外看了一眼,神色複雜,頓了頓叫炎紅砂。
「紅砂妹妹?」
炎紅砂頭也不抬:「嗯?」
「妳覺不覺得……」
他說了一半沒說下去,嘟嚷了一句:「挖吧。」
總覺得羅韌有些太冷酷了,只是淡淡的一句「埋了吧」,連大的情緒波動都沒有。
羅韌回來的時候,坑也快挖好了,曹嚴華和炎紅砂把那個女人抬放進去。
土蓋上了,羅韌過來問木代:「沒事吧?」
木代低頭看自己的手:「總覺得自己像殺了人一樣。」
羅韌說:「第一,她早就已經死了;第二,雖然妳還想不起當時的情形,但是如果不是她要殺妳,妳應該也不會起殺意,正當防衛,沒什麼好歉疚。」
也許吧。
炎紅砂和曹嚴華兩個在踩土了,羅韌抽火裝好凶簡之後,他們把燃的七零八落的火堆踢挪到埋屍的地方,蓋住那片挖過的痕跡。
木代心裡沉沉的,像堵了塊石頭,拎著火把向外走,走了幾步才反應過來走錯方向了,又轉身向外。
轉身的剎那,忽然看到什麼,僵了一下,將火把照向洞裡。
是之前她胡亂擱回去的娃娃,小的趴著,大的斜靠在小的身上,鋸齒狀的眼睛,森森然的,像在看著她。
木代不覺打了個寒噤。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1 09:53:05
91 【胭脂琥珀】第②⑥章
一萬三趴在洞口,側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開始還有一些,雜亂的、隱隱約約的,後來就安靜了。
他慢慢退回到洞裡,從前,跟那麼多能耐的人在一起,以及跟曹胖胖在一起,他都可以理所當然的少出力、怕死、慫,但是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得做些什麼才好,得做些什麼。
洞裡的火堆還在燒著,比火光更亮的,是他幾乎有些懾人的眼睛。
老子是不會坐以待斃的,他想,大不了同歸於盡了,野人那麼大塊頭,按斤稱兩,還是自己賺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外頭終於有動靜了,像往常一樣,向上爬動時山壁上滾石子的聲音,只是這一次,上來的似乎沒那麼迅捷了,最終伴隨著粗重的喘氣聲,一隻手搭住了洞口。
就那麼搭著,沒有立刻上來。
一萬三盯著那隻手看,腦子裡掠過一個念頭:如果把她的手掀開,她會掉下去摔死嗎?
他喉嚨有點發乾,但是這個念頭忽然膨脹起來,怎麼都摁不回去,他猶豫了再猶豫,終於欠起了身子……
就在這個時候,粗重的呼嚇聲,野人用力向上一撐,露出了壯碩的上半個身子。
一萬三心裡一唬,又坐了回去。
野人蹣跚著進來了,她身上的毛長,看不到身體,倒是能看到淋漓的血跡,那是曹胖胖的嗎?
一萬三問她:「我朋友呢?」
野人聽不懂,翻著眼睛看他。
一萬三覺得全身的血突突的往腦袋上沖,他站起來,四下掃了一下,抓起柴堆邊的一塊石頭,夾在腋下往洞口跑,跑到洞邊時做了個跳下去的假動作,然後又回來,指著石頭問野人:「我朋友呢?」
反覆幾次,野人看懂了,她的臉忽然糾起來,猙獰氣憤的神色,鼻孔呼哧呼哧地翻著,先指自己的腿,那塊中過槍的地方。
然後指石頭,示意那是曹嚴華。
接著做了一個狠狠抓腿的架勢,臉上配合了表情,很疼。
一萬三看懂了,曹嚴華抓她的腿。
他原地站著,盯著那傷口,忽然想到曹嚴華被帶走時歇斯底里的叫喊。
──「三三兄,我完了,我會跟她拚個同歸於盡!你要抓住機會跑啊!」
貪生怕死的曹胖胖,居然敢用手去抓野人的傷口,明知道這樣會觸怒野人。
真的是去拼了,拚個同歸於盡了。
一萬三覺得鼻子酸酸的,驀地想起了很多事情,流浪在外住垃圾箱的時候,天橋下破衣爛衫的小夥伴,他餓極了偷燒餅,揣著熱燒餅一路狂奔的時候,小夥伴抱住氣急敗壞的攤主尖叫:「江照,江照,快跑啊……」
一萬三喉結滾了一下,問:「然後呢?」
野人想了想,做了一個兩手抬起,又狠狠撲倒在地的動作。
也沒錯,她那時候腿上吃痛,帶著曹嚴華滾倒在地,就是這麼狠狠撲倒的。
一萬三不再吭聲了,他坐到火堆對面,倚著石壁,臉色被火光映的陰晴不定。
野人抓他做什麼?留他做什麼?總不見得是有什麼好事,上一秒餵糖,下一秒翻臉,曹胖胖的遭遇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嗎?
媽的。
一萬三一咬牙,忽然摀住腹部滾倒在地,一張臉糾作一團,痛苦地大聲呻吟著。
野人嚇了一跳,詫異地轉頭看他,一萬三不理會,演的愈發逼真,兩腮暴鼓,兩眼外翻,嘴唇緊抿著,把唾沫吐成白沫。
訛人詐人,佯病脫身,小混混的必殺技,無往不勝,多年未用,還是寶刀不老。
野人似乎有些茫然,試探性地拿手指頭戳了戳他的身體,他一陣痙攣,伸手抓自己的咽喉,一副呼吸不過來的樣子。
野人有點焦急了,在洞裡轉了一圈,又在睡的地方翻翻揀揀,頓了頓過來,伸手遞給他東西。
這個時候當然不能去看,看了顯得假,一萬三一副痛的無法抑制的模樣,手一揮,打掉野人手上的東西,那東西骨碌碌滾下來,不是松子就是榛果吧。
他不是肚子餓,他是痛,痛的要死掉的那種,要外出就醫,看大夫的那種!
為了增加效果,一萬三開始往外爬,喉嚨裡發出嗚咽似的聲音,一抬頭,滿臉的眼淚。
野人似乎怔了一下,有一種跺腳搓手的焦急,過了會,她打定主意,過來抓住一萬三的胳膊,把他背到背上。
一萬三「虛弱」的沒有力氣,耷拉著頭趴著,趁著野人不備,眼睛極快地睜了一下。
他如果裝成病的要死,只有兩種結果,一是,野人嫌他煩,把他從洞口丟出去;二是,野人會把他送出去求助。
這一步,看來是賭贏了。
接下來呢?
野人吃力的往下爬了,夜晚的風吹在身上冷颼颼的,一萬三的身子在半空中發飄,心虛虛的。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他一時間想不到,只能更賣力地發出大聲的痛苦呻吟。
野人往下爬的速度更快了。
***
火把燃起,高處的那個洞杳然無聲,小的像隻眼睛。
清冽的哨聲在四圍繞著,木代疑惑地回頭看曹嚴華。
曹嚴華悲從中來:「完了!野人帶著我三三兄跑了!她要是藏個十年八年……」
羅韌把火把照向石壁高處,舉棋不定:石壁上有還算新鮮的血,照理野人應該是回來了,但為什麼,上頭一點動靜都沒有呢?
木代緊了一下纏在腰裡的藤蔓:「我上去看看吧。」
臨時找不到繩子,用就近能找到的藤蔓結成了兩根長繩,一根供木代,一根計畫供一萬三,都結在木代腰上。
羅韌幫她把手電插到腰後,低聲說了句:「小心。」
木代笑笑,深吸一口氣,徒手上攀,其實石壁要比平滑的牆來的好爬,很多凹凸處踩腳,她爬的很快,到中途時還回頭,向羅韌比劃了個手勢,讓他放心。
羅韌看著她笑,但等她轉過頭時,目光裡又有止不住的擔心。
很快,木代就進了洞口。
羅韌開始緊張,手背處隱隱發涼,好在,木代很快探出頭來,在高處向著他們大幅度的擺手。
那意思是,沒有。
羅韌一顆心先是踏實落地,緊接著失望沉底。
曹嚴華一屁股坐倒在地。
當下這個情形,不怕野人來攻,最怕的是她藏,偌大山林,誰知道他們會藏到哪去呢。
上頭的手電光搖曳了一下,木代開始往下爬了,羅韌過去,在她快到的時候把她接了下來。
木代落地時,聽到曹嚴華正嗚嗚咽咽的,拿了塊石頭給炎紅砂看,說:「妳看,我寫了救命的石頭……」
炎紅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抬頭看羅韌和木代,曹嚴華忽然發狠:「一定要把三三兄找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怎麼著也不能讓他在這種鬼地方,陪著那個神經病野人!」
羅韌開口了。
「我們已經沒吃的了,裝備也不足。」
曹嚴華愕然抬頭:「小羅哥,你這是什麼意思?三三兄找不找了啊!」
羅韌沒吭聲。
曹嚴華一張臉白一陣紅一陣的:「羅韌,你不能找到了凶簡就走啊,大家同進同出,我三三兄還生死未卜的……」
他去抓炎紅砂的胳膊:「紅砂妹妹,妳說句話啊。」
炎紅砂沒吭聲,出了這些事之後,她有些習慣性聽羅韌的。
羅韌說:「我不是要丟下一萬三,但是我們在林子裡折騰很久了,衣服是濕的,肚子是癟的,再耗下去,體力只會越來越差。野人你也看到了,中刀中槍,都沒怎麼影響她戰鬥力。我們需要幫忙,更多人手、更多傢伙。」
曹嚴華張了張嘴,找不到話來反駁,明知道羅韌說的有道理,還是拚命想找同盟。
「妹妹小師父,妳認識一萬三最久,妳……」
木代沉默了一會,說:「七舉村離這裡最近,我們加緊時間吧,先趕出去,因為……」
她突然加了個「因為」,所有人都看她。
羅韌問她:「因為什麼?」
「好像……不止一個野人。」
這話說出來,大傢伙有幾秒鐘的寂靜,炎紅砂警惕地朝外看了看,瑟縮似的縮了一下身子,曹嚴華聲音也小了,說:「我和三三兄在洞裡待了幾天,自始至終,就只有那一個女野人啊。」
木代答非所問:「你和一萬三在山洞的時候,有沒有看到石壁上的畫?」
「看到了啊。」
「洞頂上的呢?」
洞頂上也有?曹嚴華茫然地張了張嘴,又閉上,洞裡挺黑的,每次生火,都只照亮周圍那一小隅,他從沒想過去看洞頂。一萬三好像也沒注意過。
「我剛剛上去,手電打到洞頂,我看到,洞頂上也有畫,一個挎著籃子的女人,身邊,簇擁了兩個小孩。然後,我忽然想起來,在那個女人的洞穴裡,看到的布娃娃,也是兩個。」
羅韌覺得說不通:「但是曹胖胖說的沒錯,自始至終,我們只看到一個野人啊。」
木代說:「我們最初,也只以為凶簡附在野人身上,那個女人出現的也很晚,但是不代表她不在啊。」
短短幾句話,把曹嚴華說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磕磕巴巴:「那那那……出去,我們去找幫手……」
又懇求似的看羅韌:「小羅哥,我們一定會進來的是吧?不會丟下三三兄的是吧?」
羅韌給他吃定心丸:「你放心吧,不管這山裡還有多少野人,只要一萬三沒找到,我還會再帶人進來的。」
***
多留無益,幾個人決定走夜路,雖然晚間行路的速度趕不上白天,但是多走一程是一程。
羅韌主要靠星星和指南定位,結合之前殘留的記憶,有時木代會聽到他低聲呢喃著數字,1或者2。
悄悄問他,羅韌說,這個是要靠背的,簡單來說,他們之前進迷宮走岔道,為了不走回頭路,要記下每一條路線,迷宮方位相對簡單,左走或者右走,左就是1,右就是2,一串看似簡單的數字,122122111,其實已經是一條線路了。
再複雜一點,爬高或者竄低,就往裡加數字,加3加4,這樣就是立體地圖。
木代聽的瞠目結舌,自己也嘗試著去記,走一段就暈乎了。
跟羅韌說時,羅韌笑著說了句:「妳這種小腦子……」
他突然剎住了不說,木代心裡打了個咯噔,抬頭去看,羅韌臉色如常,握住她的手,提醒她小心腳底下。
木代心裡有點空,幾次去看羅韌的臉。
總覺得,有些自己不想說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
快黎明的時候,坐下休息了會,清晨的林子起霧,遠近一片茫茫,隔著兩三米就看不大清了,每個人都有點憂心忡忡,羅韌也擰起了眉頭:本來想等天明加快速度的,但是這樣的天氣,更難辨向了。
待會,要吩咐曹胖胖他們跟緊點。
正想著,前路傳來什麼動靜。
木代也聽見了,周身驟然一緊,羅韌噓了一聲,伏下身子,耳朵貼近地面去聽。
確實是腳步聲,有些雜沓,但並不重,不像是野人。
羅韌站起來,示意曹嚴華他們都站自己背後。
腳步聲更近了,霧氣中現出憧憧的人影來,當先的一個似乎也看到他們了,緊走幾步,哈的一聲從霧氣裡竄出來。
羅韌鬆了一口氣,輕輕笑起來。
是扎麻。
他背上背著弓,腰裡插把馬刀,手上還抓著獵槍,手舞足蹈的,大叫著:「在這,找到啦,在這裡!」
又用土語說了一遍。
腳步聲大起來,幾個當地土人打扮的男人先後趕過來,都跟扎麻一樣全副武裝,臉上帶著靦腆的笑,打量著羅韌和木代他們。
羅韌覺得有點不對:「你是來找我們的?」
扎麻點頭:「是啊,你的朋友說你們還在山裡,可能會有危險,我們就來了。」
朋友?一萬三?
怎麼回事?羅韌感覺有點接不上,曹嚴華擠上來,激動的語無倫次:「是我三三兄嗎?他脫險了?他從野人手裡逃出來了?」
扎麻聽不懂三三兄是誰,但是「野人」兩個字是聽懂了,他驕傲地一挺胸脯,手裡的獵槍舞起:「野人叫我們打死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1 09:53:23
92 【胭脂琥珀】第②⑦章
回去的路上,扎麻無比興奮,手舞足蹈地講著前一晚的事。
──我陪阿媽編竹帽,很晚很晚,聽到屋頂上咣啷一聲,有人往上頭扔石頭……
──阿媽心裡害怕,我就提著馬刀,拎著燈出來看,嚇了一跳,你們的那個朋友小江,就趴在地上,哼哼的……
──我以為他出事了,趕緊過去,他一抬頭,臉色緊張緊張的,嚇的我心裡突突的,他說,野人就在那……
說到這,扎麻伸出一個手指頭,學著一萬三的樣子,偷偷指著一個方向,霧氣在身周飄,間或的,能聽到鳥兒黎明的唧啾。
他壓低語氣:「我也看到了,在遠處的草垛子後頭,她以為自己藏的好,但是光打過去有影子啊,有一片影子。而且,她吸氣呼氣使的力大,那一叢草,一直在顫啊晃啊……」
「我的頭皮發麻,一直麻到後背。我就叫,不是救命的那種大叫,我叫說,啊呀,有人生病了。」
「村裡好多人都出來了,圍著小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扎麻輕快地吹起口哨,把獵槍斜扛到肩上,給羅韌他們講自己那時候多麼聰明。
把人引出來,人多了,他心也踏實了,小聲地,把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遞出去。
一開始,有些人有點慌,但是很快就不慌了,村子裡,不是沒有竄來過野獸,有時也有狼啊野豬啊闖入,最緊張的年份,還來過熊,大家都會配合的很默契。
女人和老人小孩很快回房,關門、落戶、上鎖、搬拖粗重的家什抵住門和窗。
精壯的男人們離開,有一部分又很快聚攏來,手裡帶著傢伙,火把、鋼叉,另一部分繞去了外圍。
全村的壯勞力都出動了,二十幾個男人、四桿獵槍、兩條狗,可懂事可懂事的狗,黑夜裡追逐著人的腳步在走,都不帶發聲兒的。
然後,火把照向那個草垛子。
野人不傻,如果說一開始還納悶著,看到火光照過來,就全明白了,還沒等他們上前,野人就嗷的一聲竄逃出去了。
這一聲,像是拉開了戰鬥的號角,他們所有人都鼓噪著攆追了上去,火光憧憧,像是要燃沸夜晚的山林,狗在叫了,到處都是人影,村落裡響起女人和孩子們敲鍋打鑼的聲音,像在給他們助陣。
嗨~囉~囉……
只要人聚的多,山民從來不怕野獸,野獸越凶、越大塊頭,他們越興奮。
一萬三在後面著急的叫:「趕走了就行了啊……」
圍獵的浪潮裡,他的聲音像煙,沒飄落就散了。
野人步履蹣跚,原本是要直入山林的,但是那裡,預先繞過去的人忽然點起火把,大聲呼喝。
野人只得繞道,被他們驅趕著,圍著,逼向村外的陷阱。
那是專門為了對付大型猛獸的,底下是尖利的刺樁,也有獸夾,挖了足有近三米深,擁有赫赫戰績,困過一隻足有兩百來斤的野豬,也栽進過熊。
說到這裡,扎麻臉色恨恨,指著一同前來的一個年輕人:「索南的狗,撲上去咬,被她一手抓起來,這麼一扭,哢嚓。」
索南聽不懂漢話,卻看得懂手勢,知道在說自己的狗,眼圈一紅背過了臉去。
好在,早有人守在陷阱邊了,眼見野人一腳踏上,狠命一拉繩子,偽裝的抽板抽掉,野人嘶嚎著栽了下去。
現在回想起來,扎麻還是心有餘悸:「厲害的,很厲害,比野獸厲害,她居然還能跳起來,那麼高的陷阱口,她往上一跳,布江大爺站的近,沒留意,腿上抓了那麼長,血淋淋的口子,還撕下了一塊肉。」
「然後她又跳,手都扒住陷阱的口了,大家嚇壞了,拿鋼叉去叉,又放槍,砰砰,砰砰砰……」
打光了所有的子彈,砰砰的聲響在山林裡縈繞不絕,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家漸次停下來,帶著血的鋼叉尖插進土裡。
火把照下去,野人躺在陷阱底,眼睛瞪的大大的,沒有了光,臉上挨了槍,鋼珠深深嵌進臉頰裡。
另一條狗竄了下去,在野人周圍吠叫奔跑,狠狠撕咬她的胳膊,陸續的,也有人下去,圍著去看。
村裡的人也出來了,很多小孩兒在陷阱口追逐玩鬧,扎麻阻止:「遠一點,不要掉下去。」
阿媽給布江大爺包紮傷口,布江大爺的白鬍子吹的一綹一綹的,連連嘆氣說:「可惜,可惜啊。」
布江大爺見多識廣,多次被鄉里縣裡請過去,向過來考察採風的知識分子介紹當地的習俗文化,他惋惜的說,鄉里幹部問過好幾次關於野人的事,還說,活捉了就好了,是重要的科研課題呢。
扎麻回過頭,看到一萬三站在人群外圍,愣愣的。
他想起最初見到時,一萬三趴在地上,一定是受傷了,趕緊招呼阿媽過來看。
奇怪,從上到下都看過,他連擦傷劃傷都沒有一道。
扎麻記得自己當時問他:「你傷哪了啊。」
他答非所問,過了很久,才呢喃著說了一句話。
趕走了就行了啊。
***
扎麻把這個當壯舉來講,狼和野豬常常獵到,野人可稀罕呢,茶餘飯後的話題,可以絮叨上好久。
又說,為著這件事,連今天逢到的趕集日都停了,一大早就有人套上騾車往鄉里趕了,布江大爺說,即便死了,也是具有科研價值的,要報給鄉里知道。
他說了一路,眉飛色舞,全然沒留意到,羅韌他們的臉上,並沒有笑意。
木代低著頭,握著羅韌的手,羅韌一直帶著她走,曹嚴華和炎紅砂落在後面。
曹嚴華說:「紅砂妹妹,我這一趟,覺得心裡好堵。」
炎紅砂說:「嗯。」
曹嚴華還想說什麼,忽然想起,炎紅砂這次失去了爺爺,自己那種忽如其來的心塞情緒,實在跟她是不能比的。
他嘆了口氣,把想說的話又嚥了回去。
凶簡害人,而他們取回凶簡,不是一件合理的、正義非常的事嗎?
可是為什麼,感覺完全不對呢?
用馬刀挖坑,埋葬那個女人的時候,山洞裡的光幽暗不定,他氣喘不勻,總覺得做了虧心的事。
還有那個野人……
曹嚴華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想起那個野人手一揚,扔過來兩個小蘋果,然後腳步聲很重的走開,鼻孔裡噴著氣,像是在說:兩個傻冒兒。
***
一萬三見到羅韌他們的時候,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大家互相瞪著看著。
五個人,一個都沒有少,可是又個個灰頭土臉,跟之前完全不一樣。
屋裡生火,紅薯南瓜粥的香氣,牆壁上掛著花竹帽,扎麻阿媽在盛粥,碗勺磕碰著輕響。
恍如隔世。
一萬三嘴唇囁嚅著問:「你們都沒受傷嗎?」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這麼問,但是感覺上,如果他們有誰受傷了,或者傷的很重,他會覺得心裡好受點。
就好像昨天晚上,站在陷阱的邊口,看著底下的野人,和她空洞的目光對視,周圍的聲音忽然就成了空虛,他愣愣地想著:我沒做錯啊,我沒做錯吧,曹嚴華可能是被野人害死了,我是為我的朋友報仇了。
他重溫了一把曹嚴華臨走時嘶喊的那句「我會跟她拚個同歸於盡,你要抓住機會逃跑啊」,覺得心裡踏實點了,是的,沒做錯。
但是今天,他們一個個的,忽然都完好無損地站到他面前了。
一萬三低下頭,深深埋到膝蓋中央。
眼前有點模糊,耳邊一直迴響著野人背著他奔跑時,發出的粗重的喘息聲。
***
近傍晚時,去鄉里報信的人趕著騾車回來,一臉的茫然。
鄉里沒有專門負責科研之類的對口部門,接待的幹部也說不準應該找誰,只好打發他先回來,說是會記錄下來、研究一下,看一下上頭的安排。
晚上,幾個人借住扎麻家。
羅韌問起村裡的主事,扎麻帶他去找了布江大爺。
留下的幾個人,氣氛完全不對,炎紅砂有點觸景生情,那天和爺爺離開七舉村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可回來的時候,爺爺已經沉睡在那口井裡了。
一萬三也不說話,垂頭坐在炎紅砂對面,曹嚴華在屋裡走來走去,忽然湊到木代面前,兩手匡成個框框,恰好把一萬三和炎紅砂圍在框框裡。
他小聲對木代說:「妹妹小師父,妳看,這兩個人垂頭喪氣,正對面坐著,像不像兩隻短脖子的天鵝?」
木代盤腿坐在草蓆上,沒好氣地呵斥他:「去!」
曹嚴華碰了一鼻子灰,多少有些悻悻,其實,他也只是想活躍一下氣氛罷了。
過了一會,他又神秘兮兮湊過來,臉色鄭重。
「師父。」
「昂?」
怎麼不叫妹妹小師父了?木代抬頭看他。
「那些寶石,就是山洞裡那些,你們就放在那裡了?」
木代心裡透亮,也不說話,就是斜著眼瞪他,終於瞪的曹嚴華偃旗息鼓,蔫蔫罷休。
他自我安慰:也好,就存在那,當是我的寶藏據點了,以後,要是窮了、沒飯吃了,我再來拿。
那得很久很久以後,得等野人另一個可能存在的兄弟姐妹老死──不過反正,這筆寶石,要登記在他的財富清單上。
***
羅韌很晚才回來,那時候,炎紅砂他們都已經睡了,只木代坐著等,聽到聲音,她趕緊開門出去。
扎麻看見她,知趣的一個人先回屋了。
羅韌笑了笑,說:「妳還沒睡呢。」
木代沒吭聲,先回頭看扎麻,看到他把門關上了,才小跑著過去,羅韌伸手抱住她,低頭在她額頭親了一下。
他也有點累,摟著她在曬台上坐下來。
「我跟扎麻去見了布江大爺,提醒他們這些日子一定要分外小心。山裡可能還有別的野人,萬一因為這次的事報復就不好了。」
也是,木代從他懷裡抬起頭:「那布江大爺怎麼說?」
羅韌有點無奈:「他們倒不怕。」
他給她轉述布江大爺的原話:打死的狼也有狼兄狼弟狼崽子,野豬也有豬姊豬妹豬舅舅,我們要是每次都害怕的跑了,這村子還叫村子嗎?
這布江大爺,說話還挺逗,木代仰著臉咯咯的笑,眼睛亮晶晶的。
羅韌伸手摩挲了一下她的面頰,她一低頭,耳根溫溫的。
羅韌覺得有點對不起她,這麼乖的女朋友,他從來沒帶她好好的約會過,總是來這種跌爬滾打磕傷碰傷的地方,連私下相處都沒什麼機會,要她等到這麼晚。
他說:「回去之後,我們去爬雪山吧。」
木代有點意外:「就回去了?」
「凶簡要先放回去,七舉村這邊,布江大爺答應這一陣子會對村人分外約束,我讓扎麻每逢集市進城的日子都想辦法給我打電話,萬一,另一個野人的蹤跡出現……」
羅韌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說。
木代順著他的意思去猜:「我們要回來?」
羅韌沉吟了一下。
「也不一定。野人其實是怕聚眾的村寨的,冒冒然露頭,七舉村的人未必對付不了。我怕的是……」
「如果之前的推測都對,那個女人把胭脂琥珀當成護身符,她給女野人掛了一塊,會不會給另一個野人也掛了一塊?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他們帶回的凶簡就是……不完整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1 09:53:41
93 【胭脂琥珀】第②⑧章
因為騾子要休息,羅韌他們在七舉村待了兩天。
這兩天裡,消息長了翅膀一般遠近飛開,遠近寨子裡的獵人和村民都過來看熱鬧,打扮的喜氣洋洋,順道走親戚、交換生活日用品,把個七舉村,烘托的像集市一樣熱鬧,家裡住不下,住窩棚的、睡露天曬台的,應有盡有。
用曹嚴華的話來說,連他小羅哥和妹妹小師父發乎情止乎禮地想找個地方私會都不能了啊。
打死了野人,讓七舉村上了英雄榜一樣風光,只是可惜,已經上報了鄉里,鄉里會派人來把屍首拖走,不能像往常一來,贈送過來的村寨野豬頭或者狼皮什麼的做紀念。
在這一片喧囂攪嚷之中,一萬三最鬱鬱寡歡的落寞,有一次,他問羅韌:「咱們能不能把野人給埋了?」
埋了,像對待死去的朋友那樣,墳頭種上草,墳前插柱香,以後想念了,還有個祭拜的地方。
羅韌轉過頭,看了一下人聲鼎沸的村子,笑了笑,沒說話。
一萬三也笑笑,不再提這茬了。
走的那天,又是趕集的日子,扎麻蹲在大車座上,半空中揚著鞭子,很多人帶貨上車,羅韌他們坐的束手束腳。
一萬三滿腹心事,頻頻回頭,到村口時,有輛大車進來,車上的人吆五喝六,跟扎麻打招呼,估計又是過來看稀奇看野人的人。
一萬三厭惡地別過臉去。
然後車子錯身,一個向外,一個朝內,離的漸漸遠了。
那輛大車上,一個頭上扎布巾的年輕人,一臉的不屑,瞥著眼看越來越近的七舉村,嘴裡嘟嚷了句:「抓到了野人,了不起嗎,早些年,我阿爹他們收拾過更大的……」
***
騾車到半途,到了羅韌停車的地方,想想好笑,因為地方太偏,車子只隨意停在山邊,上頭蓋了點搭上的樹枝,就當是「此車有主」的標誌了。
木代他們上了車,羅韌和扎麻做了最後的囑咐交代之後,開車離開。
每個人都不說話,曹嚴華原本想活躍氣氛,話到嘴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又嚥下去了。
沒有交談,車窗外變換著深深淺淺的綠色,唯有一次,車子拐彎時,揚起塵土,羅韌問了句:「木代,安全帶繫好了嗎?」
木代坐副駕駛,正打著盹兒,聞言下意識摸了摸,嗯了一聲。
然後就是趕路,入睡,迷迷濛濛地醒。
中途,曹嚴華好像和羅韌提了一次幫他開,羅韌沒同意,給了自己十五分鐘休息時間,木代就在那十五分鐘裡完全睡著了。
再醒來時,是因為羅韌輕拍她的臉,說:「來,木代,起來。」
木代睜開惺忪的睡眼。
車門已經打開了,早晨清冽的新鮮空氣,熟悉的叫賣聲,漸漸喧囂的人潮,哢嚓哢嚓相機拍照的聲音,舒緩的流暢音樂,朝上看,古城老房子的簷角,沐著光,微微飛翹。
木代說:「呀!到啦!」
***
下了車,恍惚的不真實感,四寨、山林、野人,遙遠的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事。
羅韌家裡沒人,估計鄭伯又把聘婷帶去了聚散隨緣酒吧,幾個人先忙正事,取來盆水,把水袋裡的胭脂琥珀和礦泉水瓶子裡野人身上的那塊倒進同一個盆中。
很快融合。
但是,水面不平,無數的波紋頻繁泛起,曹嚴華問一萬三:「畫的出水影嗎?」
一萬三乾笑:「我是神嗎?這架勢,等同於海面上起了波浪,你能畫出來?」
炎紅砂猶豫了一下,提議把胭脂琥珀倒進那個大的魚缸試試看。
那裡,鳳凰鸞扣的顏色已經變作淡紅,前兩根凶簡靜靜懸浮在水中央。
嘩啦一聲,盆水倒了進去。
每個人都湊過去看。
和從前一樣,琥珀跌落沉底,第三根凶簡開始顯形。
和前兩根一樣長短,但是,明顯的不同。
前兩根是靜止的,這一根,一直在動。
前兩根完全是平直的竹簡形狀,這一根,邊緣是毛糙的,像活物,四下撞突著掙扎。
曹嚴華瞪大了眼睛:「這是什麼意思?」
他並不知道之前羅韌和木代的推測,自顧自湊到魚缸前,瞇起了眼睛細看:「新抓來的,脾氣特別倔強?」
一萬三悶悶說了句:「大概它覺得不公平。」
每個人都回頭看他,他梗著脖子,跟誰賭氣似的:「難道不是嗎?」
羅韌說了句:「一萬三,凶簡跟野人是兩回事,你要分的清楚。」
一萬三冷笑了一下,頓了會,忽然一甩行李包,掉頭就走。
曹嚴華喊他:「三三兄?三三兄?」
還以為一萬三不會理他,誰知一萬三忽然冒出一句:「還看,能看出花來?都不知道今晚有沒有地方住了!」
***
羅韌真沒想到,聘婷竟然在幫張叔刷盤子。
圍著圍裙,似模似樣的,站在吧檯的水槽邊,認認真真,鼻尖上濺著水珠子,看見了羅韌並不說話,倒是看見一萬三,開心地笑。
「小刀哥哥。」
一萬三一副氣沖牛鬥的樣子衝進來,忽然遇到這麼溫溫柔柔的笑,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過了會把行李包放下來,又不自在地拽理衣服。
張叔正抱著一箱酒進吧檯,看見一萬三,沒好氣。
「你還知道回來!」
曹嚴華好笑,覺得這口吻,就跟小媳婦數落整天不著家的郎似的。
但是張叔很快就看到他了。
「曹小胖!我怎麼說你好。」
曹嚴華耷拉著腦袋,心說,不知道怎麼說就別說好了。
張叔又看木代。
木代挽著羅韌的胳膊,腦袋往他身上一靠。
到底是小老闆娘,又有男朋友護著,張叔沉著臉,不說她了。
再看羅韌,羅韌是外人,更得客氣。
他對著羅韌誇聘婷:「小姑娘可乖可乖,我先前還擔心她做不來,誰知道,教一步是一步,認認真真。我還跟老鄭說,不付聘婷點工資,我這心裡都過意不去。」
他看著木代話裡有話:「比有些人強。」
木代下巴頜兒抬起,像在說:隨你說,我臉皮厚。
羅韌笑了笑:「鄭伯呢?」
「在鳳凰樓忙活著,」張叔忽然想起什麼,「你們回來的趕巧,開張真的就是這兩天。」
***
木代拉炎紅砂跟自己住,帶她上樓收拾房間,可憐一萬三和曹嚴華又被張叔挪了舖位,據說高低床被抬到放酒放物料的小倉庫去了。
羅韌先去鳳凰樓看看。
很是意外,才這麼幾天,門面已經貼裝一新了,老實說,就一家不大規模的飯館來講,裝修的相當用心。
非但如此,這風格裡,帶著點……雅。
出自女人的雅。
聘婷還沒有恢復,不大可能是她出謀獻策,難道是……
霍子紅回來了?
推開門,才知道是自己想錯了。
那個坐在前台裡正在低頭看著什麼的……
羅韌擰了一下眉頭。
室內的裝修還沒有完工,地上很多包裝紙的材料,鄭伯從裡屋一路踩著出來,多少有點驚喜:「羅小刀,你回來了,也不先打個電話!」
曹嚴華是不在,要是在的話,保準又得嘀咕:這些老頭兒,怎麼又是媳婦兒數落郎的口氣。
羅韌看著連殊沒說話。
鄭伯想起給他介紹:「這位是連殊,連小姐,說起來還是鄰居,連小姐就是對面店裡的,那個店……」
羅韌打斷他:「我知道。」
他語氣不是很好,鄭伯有點尷尬,垂著手擰他胳膊,那意思是:對人家客氣點。
羅韌沒怎麼理會:「怎麼會跟連小姐認識的?」
連殊落落大方站起來,伸手掠了掠垂在胸前的頭髮。
鄭伯趕緊解釋:「那時候不是忙裝修嗎,選材料找施工隊,就近的店我都打聽過,連小姐人熱心,給我出了不少主意,還有……」
忽然想起什麼,忙走到前台邊上,拿了張圖給羅韌看:「連小姐畫的,室內空間的規劃,有板有眼的,比我拍腦袋想的強。」
羅韌掃了一眼:「畫的不錯。」
連殊笑笑:「我店裡很多東西,都是自己設計的,畫圖樣是必備基本功。」
又對鄭伯笑:「沒事的話,我先回去,還差一筆牆紙,我明天跑一趟。」
她從前台出來,羅韌看著她走,快到門口時,說了句:「慢著。」
連殊停下腳步,回頭看羅韌,羅韌抓住鄭伯的胳膊,搡著他往外走,說:「你迴避。」
鄭伯不明所以的,又似乎有幾分明白。
這羅韌和連小姐,好像是認識的。
他瞭解羅韌的脾氣:「羅小刀,連小姐是好心幫忙,你態度客氣點,羅小刀……」
腳下一個踉蹌,已經被推出來了,還想上前,玻璃門生硬地砰然關上,他看到羅韌伸手把上頭的鎖閂了。
這個該死的羅小刀,搞什麼!
鄭伯一頭汗,還想隔著玻璃對他比劃,羅韌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拉拉繩。
刷刷幾下子,夏天用於遮陽的百葉竹簾放了下來,隔斷了所有視線。
鄭伯一肚子氣,真想對著新刷的門面踹兩腳,又捨不得。
只好在心裡罵他:作死的羅小刀!
***
連殊沒想到是這架勢,有點愕然,又有點緊張。
羅韌轉過身,拖了張椅子,在她面前坐下來,明明她是站著的那個,他看她時,卻反而有那麼點居高臨下。
羅韌沒什麼表情:「這兒沒別人,大家都是成年人,別拐彎抹角,打開天窗說亮話。什麼目的啊?」
連殊笑了笑,有些不自在:「什麼什麼目的啊?」
「別說自己是古道熱腸樂於助人啊,」羅韌笑,「沒少打聽我吧。」
連殊頭皮一陣緊,看著他的臉,有些氣惱,又忽然放鬆下來。
說這個啊。
她吁了口氣:「是啊。」
「都打聽到什麼了?」
「也不是很多。知道你有個聘婷妹妹,鄭伯起初想撮合你們,誰知道後來,你自己交了個小女朋友。」
她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酒吧的方向:「酒吧那姑娘,我不熟,不過見過。」
羅韌的眉頭幾乎擰成了個疙瘩。
連殊反而笑起來。
「羅韌,你放鬆啊,」她說,「我就是對你有興趣,對,我見過你進這家店,留了心,後來鄭伯打聽事情,我就幫忙了──也是看你的面子,不過,我到底是幫忙了,這麼一大堆事,我沒少出力啊。」
羅韌不動聲色:「出力拿錢,那要開多少錢才算合適呢?」
連殊臉色變了一下,又勉強笑笑:「連頓飯都不請?」
羅韌掏錢包:「一頓飯是多少錢?」
連殊氣的太陽穴生疼,她反覆告誡自己別讓他氣到,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三言兩語的,總是能輕易把她的火撩起來。
不行,輸人也不能輸陣。
她深吸一口氣,很是無所謂的笑起來。
「羅韌,你別那麼沒種啊,我對你有興趣,借幫忙的機會打聽一下你,這不是很正常嗎,我又沒做什麼,沒有背後使壞,沒有挑撥你和你女朋友,承認也承認的坦坦蕩蕩的,你一個大男人,你怕什麼呢?」
她轉身走到門邊,伸手撥下被羅韌閂起的鎖:「沒事的話我先回去了,明天還約了鄭伯,看牆紙的花樣呢。」
她打開門出去,風吹進來,但玻璃門很快震盪著關上,又把那股涼意給隔斷了。
羅韌拽了拽領口,覺得心浮氣躁,過了會,玻璃門動了一下,他還以為是連殊去而復返,臉色一下子沉下來。
玻璃門推開了巴掌大的縫,露出木代的臉,還有滴溜溜的眼睛。
羅韌不覺笑起來,說:「過來。」
木代笑嘻嘻進來,到了近前伸手摟住他,腦袋昂起來,說:「鄭伯跟我告狀,說你幹壞事呢,把人家漂亮小姑娘拉到房裡,門也鎖了,簾子也放了,你想幹什麼你?」
她臉色嚴肅,東張西望的:「漂亮小姑娘呢?嗯?哪呢?」
羅韌說:「在我懷裡呢。」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1 09:53:55
94 【胭脂琥珀】第②⑨章
晚上,木代翻箱倒櫃,檢衣理包。
張叔經過她門口,看到衣服堆的滿床都是,炎紅砂好像在幫她做參考,張叔依稀聽到木代說了句,明天和羅韌去爬雪山啊。
打烊前,張叔又特意從她門口過了一次,她還沒忙活完,哧拉哧拉去拽試背包的拉鏈。
張叔說:「小老闆娘,妳是去爬玉龍雪山嗎?」
木代頭一抬:「嗯吶。」
張叔沒好氣:「玉龍雪山,妳買張票就上去了!妳至於的嗎,屋裡翻成這樣,整的跟妳要登珠穆朗瑪峰似的!」
木代說:「你又不懂。」
炎紅砂也幫腔:「張叔,人家是談戀愛,你不懂的。」
兩個加起來都沒他歲數大的小屁孩居然說他「不懂」,張叔氣的眼白都快翻沒了。
***
第二天,木代起了個大早,想去找羅韌,又覺得太早過去顯得自己不矜持,於是磨磨蹭蹭捱時間,教曹嚴華打了一套拳。
曹嚴華終於從繞圈跑和踢腿的階段過渡到招式,興奮的滿臉通紅,一招一式,卯足了勁,臉上全是拚命的架勢。
吃早飯時,一萬三沒到,炎紅砂也沒到,木代覺得炎紅砂不到可以理解:她是相繼失親,總得要一陣子緩緩的,但是一萬三呢?
曹嚴華說:「我三三兄大概又在作了,我昨天還說他,適當難過一下也就得了,別整的跟野人有多深感情似的,矯情!」
木代噗的一聲笑出來。
張叔做了雞蛋煎蔥油餅,香的人心裡酥麻麻的,木代覺得好吃,想著反正要去找羅韌,找了個保鮮袋,包了一塊起來,其實也只是隨手,並沒多想,但一抬頭,就看到張叔滿臉嫌棄的看她,木代跟被捉姦在床似的,騰的一下臉就紅了。
張叔說:「女生外向,這話是沒錯,白養妳這麼大了,連塊蛋餅都要給他帶。將來過門了,一定是隔三岔五回娘家拿米拿油拿味精!」
木代氣的亂跺腳,抓起袋子就跑了。
曹嚴華憋著笑,嚼著蔥油餅,透過窗戶目送她,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到有個年輕的女人,站在酒吧對面,身子一動不動,頭微微偏著,一直在看木代。
曹嚴華覺得那個女人眼熟,驀地想起來,這不就是奩豔的那個連殊嗎。
木代捻著手裡的保鮮袋,很快就走遠了,連殊轉身目送她,還是那副神氣,身子不動,頭微微偏著,像是個雕好的塑像,被人轉了個向。
這是鬧哪樣嘛,曹嚴華滿肚子狐疑地嚥下了手裡的餅。
***
大門半掩著,探頭去看,鄭伯帶著聘婷在魚池邊玩,聘婷樂呵呵的,伸手把池水撥的嘩啦啦響。
木代笑嘻嘻的進來,鄭伯看到她,習慣性地示意樓上:「羅小刀沒起呢,妳去薅他起來。」
為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證明自己不是專為羅韌來的,木代磨蹭著先不上去,聘婷好奇地拉她手裡的塑料袋,拉開了,聞到香味,自顧自吃起來。
木代戳她:「叫木代姐姐,木代姐姐。」
聘婷嫌她戳的煩,一扭身子,送了個後背給她。
鄭伯說:「別管聘婷了,幫我去把羅小刀薅起來。今天我想把鳳凰樓的燈箱裝上,那頭說車壞了,要明天才送,我想讓羅韌開車去拿呢。」
木代愣了一下:「今天?」
鄭伯奇怪:「你們今天有事?」
木代期期艾艾的:「羅韌說,今天爬山兒呢。」
哦,爬山。
鄭伯沒好氣:「我早就知道,你們啊,一個個的,都是指望不上的,還股東呢,裝修的時候都跑大山裡去了,現在眼見著要開張,又要爬山。」
「這兩天開張?」
「可不。」
居然把這檔大事兒給忘了,木代趕緊改口:「那……我們開張了再去爬也行的。」
鄭伯看她:「自願的?可別說是我逼的啊。」
木代趕緊點頭:「自願自願,我跟羅韌說。」
鄭伯說:「可不嘛,自家的事,自家人忙活嘛。老讓連小姐幫忙,我也不好意思的。」
「連小姐?連殊?」
鄭伯點頭:「是啊,就是那個連小姐。她今天很早就過來了,帶了牆紙的樣版給我看,讓我挑花樣兒,還說要幫我去拿。」
鄭伯也沒想到連殊今天來那麼早,他那時出門買早點,聘婷給開的門,回來的時候,連殊捧著牆紙樣版的本兒一邊等他一邊陪聘婷玩。
明明是挺和氣面善的姑娘,真不知道羅韌為什麼瞧她不慣。
鄭伯有點為難:「或者木代,妳看看曹嚴華,還有一萬三他們,誰有空的,跑一趟吧。別讓連小姐幫忙了……」
他努了努嘴示意樓上:「羅韌啊,好像跟這個連小姐不大對路。」
木代笑:「不就是帶上錢,去買你挑中的牆紙嘛,我可以做的啊。」
鄭伯看她:「這還有點小老闆娘的樣子。」
木代咯咯笑,頓了頓說:「那我現在就去找她,早點買回來,早點貼。」
她轉身要走,摸摸聘婷的腦袋跟她告別,聘婷說:「姐姐上樓。」
連聘婷都知道讓她上樓,木代哭笑不得,說:「不去了。」
聘婷沒理她,手指豎在唇邊,說:「噓。」
木代叮囑鄭伯:「那你跟羅韌說一聲,我來過啊。」
***
羅韌起的很遲。
也說不清是不是水土不服,又或者,他把這裡當成了穩妥的大後方,一躺下,就是黑甜入夢馬放南山。
習慣使然,先去存放凶簡的屋子,那口魚缸裡,第三根凶簡愈發的面目模糊,如果說前兩根像是金鉤鐵劃,這一根,簡直像是清水氤氳了墨漬。
羅韌皺起了眉頭。
他計算了一下日子,今天,應該等得到扎麻的電話了。
下到樓下,聘婷正拿小竹枝撲打水面,驚的裡頭的魚兒四下亂竄,聽到羅韌下樓的聲音,她頭一抬,說了句:「姐姐上樓。」
羅韌莫名其妙,回頭朝樓上看了一眼。
鄭伯正端了早飯進廳,同他說,木代來過了。
是小口袋啊,羅韌笑起來,隨口問了句:「那她人呢?」
鄭伯說:「人家小口袋比你強,操心著鳳凰樓的事呢,去給鳳凰樓買牆紙去了。」
羅韌奇怪:「她懂這個?」
「依葫蘆畫瓢不會嗎?再說了,連小姐會交代明白的。」
慢著,怎麼還牽涉到另一個人了?
鄭伯也猜到羅韌會多問,主動把事情說了:「本身呢,既然你不喜歡連小姐,我也就不想讓她幫忙了,省得纏攪不清的。圖樣在連小姐那裡,木代估計去拿樣兒了。」
羅韌擰了下眉頭,正想說什麼,手機響了。
是扎麻。
他接了電話同扎麻說話,鄭伯走到魚池邊,招呼聘婷:「來,起來,待會伯伯和小刀哥哥都有事,送妳去酒吧待著,要老實做事懂不懂?」
聘婷無精打采的哦了一聲,又說:「姐姐上樓。」
鄭伯說:「妳木代姐姐忙去了,下次再上樓。」
聘婷眼睛瞪的大大的,又把手指豎在唇邊,小小聲的說了句:「噓……」
那時候,鄭伯買早飯去了,她拉著連殊在水裡捉小魚玩,玩著玩著,自己玩嗨了,再一抬頭,連殊就不見了。
抬起頭,看到連殊在二樓,動作很輕緩的,向著盡頭處走。
她一昂頭,說了句:「姐姐上樓!」
連殊轉過頭來,俯視著看她,手指豎在唇邊,好像在說:「噓……」
***
連殊很熱情,把樣本翻給木代看,在便簽紙上寫了色號型號給她,也給她報了賣家的地址。
還挺遠的,鄭伯要的量不少,到時候,一輛出租車都不知道裝不裝的完。
木代正想著,連殊說了句:「要不,我跟妳一起去吧。」
她解釋:「早先,我自己店裡裝修的時候,用的就是那一家的,一來二去,都成朋友了。有我跟妳去,他給妳報的價錢會實在點,妳懂的啊,熟人價,而且,還可以讓他用車子送,省妳打車了。」
確實,木代笑起來,覺得連殊人還挺不錯的:「那不耽誤妳店裡的生意嗎?」
「不耽誤,我拿點東西,妳等我一下。」
***
扎麻給羅韌講了這兩天的情況。
總體上,該什麼樣還是什麼樣,照舊有遠處寨子裡的人來看野人,但是比前兩天少多了;鄉里還沒派人來把野人拖走,估計還要等兩天;但是又下雨了,很麻煩,怕屍體被雨水淋壞,他們還得用油布擋雨……
雞零狗碎,家長裡短,都是那個山凹裡的事。
掛電話前,他突然想起了什麼。
「這一趟,有很多之前沒有交情的村子,也來了人,我聽說一件稀罕事兒,也是野人,不過,二十多年前的了。」
羅韌的耳邊,好像有什麼火花,劈啪一炸,喉底發乾,脊背微微挺起。
他直覺,這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真相。
「他們講,山裡頭,也有個寨子,聽說起的位置,跟你們去的地方差不多,不過那個寨子,是漢人寨子。」
「據說,二十多年前,寨子裡有個女人,進山採藥材的時候,被一個野人給強暴了,那個女人的男人氣瘋了,糾集了十村八寨的獵手,在山上堵了好幾天,終於叫他們堵到,射殺了。」
「講說,那個野人,塊頭比我們這次逮到的,還要大呢……」
羅韌問:「然後呢?」
然後?然後扎麻就不大清楚了。
「聽說過了幾年,那個寨子就搬空了,漢人跟我們土人不一樣的,都有老家親戚,可能投奔親戚去了吧,山裡頭畢竟辛苦……」
掛了電話,羅韌的太陽穴跳的突突的。
二十多年前……
時間是對的上的,如果沒有猜錯,被強暴的女人就是他們在山裡看到的那個女人,而當時被射殺的野人就是女野人的父親。
木代進洞時,看到洞頂的畫,說女野人幼年,有一個小的玩伴,所以她推測,那座山裡,還有一個野人。
如果事發不久那個野人就被憤怒的丈夫糾集獵手打死,除非女人誕下的是雙胞胎,否則的話,從頭至尾,那女人應該只生下過女野人。
羅韌心裡忽然咯噔一聲。
當時,那個女人,是已經嫁人了的,那麼,她會不會已經有自己的孩子了?
那麼,女野人的玩伴,很可能並不是野人。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1 09:54:09
95 【胭脂琥珀】第③⓪章
有比較才有差距,鄭伯深刻體會了這句話的意思。
跟羅韌相比,木代是太乖了,自己話說的點到即止,她就立馬幫著鳳凰樓忙這忙那去了。
羅小刀呢,話都說的這麼白了,他還是那兩字:不去。
他說,一個燈箱,我為什麼要開車去拿,去拉燈箱,你考慮過悍馬的感受沒有,讓他們租輛車送過來不行嗎,租車費我出。
鄭伯氣的差點吐血,打電話給木代告狀。
他連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最近頻繁向木代告羅韌的狀。
木代說:「我回去說說他。」
鄭伯氣沖沖的:「是要說他!一身毛病,早上不起、晚上不睡、逃避勞動,不殺殺他的威風他就要上房了!」
木代在那頭笑,背景音很亂,哧拉哧拉的,裁紙的聲音。
鄭伯想起正事:「妳那頭怎麼樣了啊,快了吧?」
木代說:「快了,我們待會就回去。」
掛了電話,木代過去看工人包裝,牆紙都是一筒一筒捲好了的,外頭用氣泡塑料膜包好,木代怕買少了不夠用,特意多訂,又同店主商量用不完的能不能退。
門口停了輛小麵包車,虧得連殊同店主有交情,店主同意了讓店裡的車幫忙送這趟貨。
工人們把牆紙裝車,看看接近午飯時間,木代問連殊要不要先吃飯,連殊說怪耽誤時間,不如隨便買點東西車上吃。
說話間,對面燒烤攤的香氣飄過來。
連殊提議吃燒烤。
木代想過去買,剛好被店主叫住了開票算錢,連殊笑了笑自己過去,木代忽然想起什麼:「我不要辣啊。」
連殊早走遠了,也不知道她聽見沒有。
一切妥當之後上車,司機先把車往城外開,連殊給木代解釋,車上裝了兩票貨,先還要送另一家。
一邊說一邊把一塑料盒的燒烤遞給木代。
打開了看,滿眼紅彤彤的辣,木代心裡暗暗叫苦,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好拈著釺子儘量抖落辣粉。
辣粉夠勁,吃了兩口就吸拉著氣,覺得嘴唇都燒起來了,羅韌打電話來的時候,她一直用手在嘴邊搧風。
羅韌好笑,問她:「說話怎麼怪怪的?」
木代說:「我吃了燒烤,好辣。」
一邊說一邊噓氣,連殊給她遞水,她擰開了咕嚕咕嚕就是一大口。
羅韌不知道該怎麼說,腦補她辣的滿臉通紅的樣子,覺得怪可愛的。
想了想問她:「妳一個人去的?」
「連小姐跟賣家熟,帶我一起來的。」
連殊?原來她也跟著一起了?羅韌覺得不大舒服,想想連殊可能就在旁邊,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吩咐木代盡快回來,掛電話的時候,說了句:「也別跟那個連殊太親近。」
為什麼呢?木代不好問。
她抓住後座邊上的把手,看窗外的街景變換,又想起鄭伯說的話。
──羅韌啊,好像跟這個連小姐不太對路。
不喜歡一個人,總是有理由的吧。
木代偷偷轉臉看連殊,她坐在邊上,闔著眼睛,頭靠著車枕休息,邊上的車窗開了道縫,風把她的頭髮揚起來,露出精緻秀氣的臉龐。
長的怪好看的,羅韌為什麼要把連殊拉進房裡鎖門拉簾子呢?那天晚上,她本來想問的,誰知道被羅韌三兩句灌了迷湯,忘了。
待會回去,要審羅韌,狠狠的審。
車子顛了一下,木代打了個呵欠,覺得很睏。
眼皮漸漸的好像有千斤重,她摩挲了一下脖子,選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靠到了車枕上。
連殊慢慢睜開了眼睛。
***
今天鳳凰樓就兩件事,貼牆紙、上燈箱。
燈箱會晚點送過來,牆紙還在路上,瞅著這個空檔,一萬三和曹嚴華炎紅砂去找了趟羅韌,打聽扎麻那頭的情況。
答覆是:一切如常。
真如常嗎?這第三根凶簡,他們可是連水影都沒畫出來。
幾個人在屋子裡一籌莫展,曹嚴華看那根邊緣模糊的凶簡,又指水裡淡粉色的鳳凰:「按理說,第三根都收回來了,等於凶簡收了一半了,這鳳凰,怎麼著也得再長出一截,不能一點變化都沒吧?」
他提議:「要麼,咱們找神棍問問?」
神棍也不是什麼都知道啊,羅韌沉吟了一下,把自己早上的推測跟幾個人說了。
如果野人的玩伴是個正常人,那就難找了。誰知道那個寨子裡的人後來搬到哪去了?天南地北的,中國這麼大,哪都有可能。
炎紅砂嘆氣說:「這跟大海裡撈針一樣呢。」
對,就是這個詞兒,大海撈針。
羅韌苦笑,看到地圖上四寨的位置還是根藍色的摁釘,順手撿了根紅色的去替換。
曹嚴華去到桌邊擺弄羅韌的電腦,點開對比照片看,再開一個文件夾,裡頭都是按日期排列的視頻。
他之前聽羅韌說過,這間屋子放了攝像頭,估計拍的是按天分佈的24小時監控。
「不刪嗎,佔空間的。」
羅韌說:「你快進拉一遍,沒什麼異常就刪掉吧。」
曹嚴華點進今天最新的,往前拉了幾秒就看見他們自己在屋裡討論的模樣,覺得怪有意思的,他看看屏幕又看炎紅砂:「不是說上鏡會胖二十斤嗎?紅砂妹妹,妳上鏡了好像還跟平時一樣。」
一邊說,一邊嗖嗖往前拉進度條,直到眼前倏的晃過一個人影。
那個人,不像是應該出現的任何一個人。
曹嚴華的心砰砰跳起來,他嚥了口口水,重新找到合適的進度位置,正常播放,又把音量調到了最大。
窸窸窣窣的聲音,開門的聲音,一萬三和炎紅砂忍不住湊過來,站在地圖邊的羅韌也被聲音吸引著轉過頭來。
炎紅砂先認出來:「這不就是那個店……那個坑人的店的女人嗎?她怎麼會進來?」
她一邊說一邊回頭看羅韌:「你請她來的?」
羅韌死死盯住屏幕:「不是。」
屏幕上,連殊站在魚缸邊上,胸前的衣服裡,有什麼在泛著光澤。
炎紅砂嘴唇發乾,她碰了碰身邊的一萬三,低聲說:「看她脖子。」
連殊脖子上,有一根黑色的掛繩。
曹嚴華也幾乎是在瞬間就反應過來了,他覺得匪夷所思的荒唐:「這……不可能吧?」
世事有這麼巧嗎,剛說找這個人像大海撈針,她就在屏幕上出現了,而且,居然是熟面孔。
黑色的掛繩,隔著衣服泛出光澤的掛墜,那是剩下的胭脂琥珀嗎?
羅韌的臉色有些灰白,說:「打電話找木代。」
沒人動,一時間,沒人理解他的意思。
羅韌又說了一次,這一次,臉上帶了幾分煞氣。
他厲聲:「趕緊打電話給木代啊!」
炎紅砂被嚇住了,掏出手機撥木代的電話,曹嚴華也跟著撥。
通了,都沒人接。
炎紅砂試了幾次,小心翼翼地說:「要麼,過會吧,她可能正好聽不見。」
羅韌沒有說話,屏幕上,連殊轉身離開,沒有動屋裡的任何一件東西。
羅韌開始自己撥電話,斷了再撥,撥了又斷,臉色越來越難看。
過了會,他說了句:「木代是跟著連殊走的。」
一萬三後背發涼:「所以,野人的那個玩伴是……連殊?」
羅韌沒說話,他死死盯著手機,不祥的預感陰雲一樣罩頂。
其實,早就有模糊的線索的,一開始就有的,各地的掃晴娘都不同,但是,只有連殊店裡的掃晴娘,跟那個寨子裡看到的,是形制一模一樣的。
羅韌覺得腦子裡嗡嗡的,他聽到曹嚴華說:「完了完了,我早說了,剩下的胭脂琥珀,就像個小的接收器一樣,連殊掛著它,是一定會受到凶簡的影響的,就好像女野人掛著胭脂琥珀,就會特別聽那個女人的話一樣……」
是的,以前沒有異樣,是因為連殊離的太遠了,但是今天不同,恰恰就在前一天,他們趕回來,把第三根凶簡收進了魚缸裡。
而今天一早,連殊就帶著牆紙的樣版,來找鄭伯。
第三根凶簡不完整,戾氣在四下掙扎,連殊感應到了,所以她上了樓……
難怪聘婷早上重複了好幾次「姐姐上樓」,她親眼看到了,卻沒法表達清楚。
炎紅砂也察覺出事情的嚴重性了,她語氣有些發抖,但還是努力向好的方面想:「木代她會功夫,連殊應該不是對手,也許,待會就回來了……」
她說不下去了,自己都不相信這話,功夫是真刀實槍的硬拚,可是,如果連殊使陰招呢?
曹嚴華臉色有點發白,重新去撥木代的電話,手指頭抖索索的,總是觸不準鍵,他說:「事情是大傢伙一起做的,為什麼先找我妹妹小師父下手,要找也找我啊,我這麼沒本事……」
羅韌忽然打斷他:「不是的。」
「那個女人,被殺了兩次。第一次殺她的是炎老頭,她把炎老頭吊死了。第二次殺她的,其實是木代。我不知道凶簡給了連殊什麼樣的影響,但是,如果她要報復的話,首當其衝的,一定是木代。」
***
很快到了晚上,但木代始終都沒有消息。
她的手機一直打不通,連殊也沒有再回店裡,至於那家牆紙買賣的公司,鄭伯說不清楚,只說是連小姐的朋友。
羅韌發了狠,讓一萬三找來黃頁,所有跟牆紙買賣有關的公司門面,一家家打電話去問。
幾個人就在鳳凰樓裡,挨個撥打電話,鄭伯約略有幾分明白,知道事情不對頭,慌慌地問:「怎麼了啊,發生什麼事了?」
沒人給他解釋,聘婷坐在角落的椅子裡,手指頭一遍遍摳著桌面。
就在這個時候,羅韌的電話忽然響起來了。
來電顯是木代。
接通了,那頭很吵,不祥的吵,雜音,救護車的聲音,羅韌反而平靜下來。
那頭說話了,是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我看了一下,最近幾個小時,手機上的電話幾乎都是你打的,你跟機主,是什麼關係?」
羅韌說:「她是我女朋友。」
那頭哦了一聲,報給他一個號碼:「請你儘量聯繫家屬,到市立一院去一趟,到了打這個號碼,會有人接待。」
羅韌覺得腦子裡一片空,他問:「發生什麼事了?」
對方沉默了一下:「車禍。」
「人怎麼樣?」
這次,對方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你們還是先到醫院再說吧。」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1 09:54:31
96 【胭脂琥珀】尾聲
夜深了,羅韌一個人坐在醫院走廊裡的排椅上。
很多事要做,每個人都在忙,炎紅砂和一萬三去了事發現場,曹嚴華回奩豔,試圖找去找連殊,張叔一直向醫生打聽情況,又想盡各種方法去聯繫霍子紅,鄭伯應付交警和肇事方,帶著一直嚷嚷著睏的聘婷。
只有羅韌什麼都沒做,他腦子裡一團亂,重症監護病房不允許陪護,他只想在病房外等著,任何雜事都不想理,覺得很煩,每一個面孔每一張嘴都很煩。
醫生說,木代已經陷入昏迷,腦部有外傷,但是CT掃瞄沒有大的腦挫傷和顱內血腫,暫不確定是否需要開顱,用藥觀察的同時,希望等待病人自行甦醒。
給不了確切的消息,因為那是大腦,人類最無法理解最複雜的器官,有些人被轟掉了半個腦子還能生活如常,有些人稍稍撞了一下就永不甦醒。
就好像有些女人生個孩子像下蛋一樣容易,有些女人就能因為難產送命。
科學發展到今日,上天入海,卻還是解析不了人類自身。
警方則懷疑是蓄意謀殺,因為木代體內有可以引致昏迷的藥物殘留,同時脖子上有很深的勒痕。
但醉酒肇事者辯解說,這是自殺,他是喝了酒,反應遲鈍,但不至於神志不清──那個女孩是自己出現在車前的。
……
各有各的說法,一句句都在耳邊飄。
一個小時之前,張叔衝他發了很大脾氣,問說:「羅韌,你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木代跟著你,給你幫忙,出這麼大的事?」
其實事情不能怪羅韌,木代忙鳳凰樓的事,也不能算給羅韌幫忙,但人就是這樣,出了事,怒火不一定直接指向凶手,卻往相關的人身上撒。
──如果不是做了你女朋友……
──如果不是一早去找你……
追根溯源,連認識他都是錯。
羅韌一句辯解都沒有,他只覺得煩,甚至記不清是誰把張叔勸走了的。
他只記得醫生的話:沒腦挫傷,沒血腫,等待病人自行甦醒,醒了問題不大,如果不醒,就很難說了。
他只想在這等著。
走廊裡響起腳步聲,間雜著聘婷不耐煩的嗯啊聲。
是鄭伯。
鄭伯呵斥著聘婷,讓她別耍脾氣,然後在羅韌邊上坐下來,張了幾次嘴,無從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還是或多或少為自己撇清。
「羅韌哪,我是真不知道那個連殊小姐會這樣……」
羅韌不想聽:「交警那邊怎麼說?」
鄭伯定了定神:「好像說,做了事故現場還原什麼模擬,說是,如果真像司機說的,木代是自己站起來,然後被撞飛的,那麼大的衝力,當場死亡也是有可能的,他們覺得有點不對……」
似乎有什麼弦外之音,羅韌抬起頭來:「什麼意思?」
「他們推測,木代當時,自己是有了一些防備……哪怕不是防備,也一定是做了緩衝……」
但這種緩衝,類似於半空猱身,普通人是一定做不到的,鄭伯當時聽了,趕緊說木代從小練武,對方聽的一陣唏噓,說習武之人確實不一樣,即便當時意識模糊,肌體反應也遠遠超過了常人。
是嗎?羅韌心裡找回飄渺的一絲安慰。
鄭伯吞吞吐吐的,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要麼,小刀,你先回去休息,這裡有醫護人員守著。我聽說老張頭跟你發火了,探視的話一定不會讓你最先進去……」
羅韌打斷他:「我就想在這待著。」
鄭伯嘆了口氣,聘婷又開始鬧了,帶著哭音,想睡覺的厲害。
羅韌說:「你先帶聘婷回去吧。」
***
快黎明的時候,羅韌收到曹嚴華的電話,鈴聲一聲賽一聲的響,十萬火急。
他居然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出來的護士指著他的衣兜,他才醒悟到是電話來了。
接起來,曹嚴華急吼吼的。
「小羅哥,你快來,我們找到連殊了……」
連殊?
羅韌的眸光霍然一緊,整個人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
曹嚴華截到連殊,多少有點撞大運。
他想著,如果連殊是在當天早上拜訪鄭伯時感應到第三根凶簡繼而被影響神智的話,那麼她的一系列謀算,都是倉促之間進行的。
鄭伯提過,木代去找連殊,距離連殊前腳離開,並不差很長時間。
害人的人想逃亡,總得收拾一下,連殊的家業都還在,全盤拋卻的可能性不大,尤其是她那標價十八萬八的心頭好,她捨得說扔就扔?
她很可能會回店裡。
所以曹嚴華當機立斷的,就在通往店裡的幾條小巷道裡巡來蕩去,凌晨之前,古城安靜的了無人聲,曹嚴華耐著性子等,直到連殊的身影出現在空無一人的巷道裡。
她像喝醉了酒,搖搖晃晃,曹嚴華心裡緊張,摸了塊磚頭過去,一把就把她放倒了。
連殊倒地的時候,一聲悶響,曹嚴華嚇的心都快跳出來,好在左近沒人,他繞了遠,把連殊從鳳凰樓的後門拖了進去。
門店還沒有開張,四下散發著新裝潢的味道,曹嚴華進了店才開始抖,他從前做賊,也只是「溫和」地偷,傷人真的是頭一遭。
他覺得,自己處理不了這狀況,警察一定很快也查到連殊的,那自己做的事算什麼?干擾執法?私自囚禁?
他打電話找來一萬三、炎紅砂,本想問出個端倪再找羅韌,誰知道……
「不說嗎?」
「是。」曹嚴華抓著話筒,有點拿不穩,天快亮了,晨曦漸顯,天越亮,他就越發慌,「她說她不記得了,我問了好多次了,也嚇唬過她,她咬死就一句話。」
羅韌冷笑了一下:「那我去幫她回憶。」
這語氣……
曹嚴華自己先哆嗦了一下。
***
羅韌來的很快,從前門進來,砰一聲關上,伸手閂好。
做這些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坐在椅子上的連殊。
確切地說,她不是坐,算是被塑膠袋綁著的,但綁的相對溫和,曹嚴華他們的確恐嚇過她,不過是虛張聲勢,她也並不當一回事。
羅韌過去,扯下她嘴上封口的膠帶,動作很重,連殊疼的皺了下眉頭。
「羅韌,你們沒權利這麼做!要問我,也應該是警察問我,我會告你們的!」
一萬三有點緊張,透過百葉竹簾的縫隙看外頭,生怕連殊的聲音引來過路的甲乙丙丁。
羅韌沒理會她,伸手向她脖頸,連殊下意識想躲,但沒躲開,羅韌牽著她脖子裡那根絲絛,帶出了那塊胭脂琥珀。
再然後,用力狠狠一拽。
炎紅砂猜到羅韌的用意了,趕緊拿了個盆去後廚接水,接了半盆出來端到跟前,羅韌隨手一扔,那塊琥珀就沉了底。
他這時才開口問她:「妳知道木代是我女朋友吧?」
連殊說:「我說過很多次了,我真不記得了!」
羅韌說:「那再回想回想。」
他說的時候,語氣溫和,給人雲淡風輕的假象,連殊沒當回事:「羅韌,你別給自己惹麻煩,你們這是私設……」
話沒說完,羅韌忽然變臉,抬腳狠狠踹向座椅,椅子往後一翻,帶著連殊先撞在牆上,然後翻在地上。
曹嚴華和炎紅砂他們都變了臉。
曹嚴華之前的「嚇唬」,無非就是「信不信我抽妳,信不信我揍妳」,真讓他對著這年輕漂亮的臉下手,他是打不下去的,羅韌上來就動手,直接把他嚇懵了。
印象裡,羅韌從來彬彬有禮,連粗話都沒說過幾句,對木代更是遷就的不行,曹嚴華一直覺得,他是那種絕不會對女人動手的謙和男人。
他結結巴巴開口:「小羅哥,你你你……悠著點……」
怎麼說也是法治社會,私自把連殊抓來,他已經心頭發毛了,生怕有什麼後患,可經不住羅韌動手啊。
羅韌像是沒聽見,緩緩走到連殊面前蹲下,伸手揪她的衣領,連人帶椅子,拎起來。
連殊臉色都白了。
羅韌說:「我這輩子,最恨別人動我的人,我的兄弟,我的愛人,我最恨別人來動!」
說到這裡,臉色突然猙獰,手往前一握,就掐到了連殊的脖子上。
一萬三頭皮發麻,和炎紅砂一左一右上來去拉羅韌:「羅韌,慢慢來,慢慢來。」
羅韌笑了一下,鬆開手,炎紅砂和一萬三把連殊連帶著椅子扶正,她頭髮有點散,右臉不知道是不是剛被撞到,腫了一塊。
羅韌回頭看了眼曹嚴華,也真是出鬼了,曹嚴華居然秒懂了,趕緊拖了張椅子過來。
羅韌就在椅子上坐下來,正對著連殊,問她:「有印象了嗎?」
連殊開始怕了,一說話就帶了哭音:「我真不大記得了羅韌。」
羅韌笑了笑,說:「我信。」
他往椅背上一靠,似乎有些疲憊,很久沒有說話,久到炎紅砂他們都有點惴惴不安。
「我來問,妳答,不要耍花招,也不要指望我對女人客氣。」
連殊見識到了,他對女人,還沒有曹嚴華和一萬三他們來的客氣。
「妳老家,是不是黔桂一帶,靠近四寨?」
連殊驀地睜大了眼睛,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
羅韌緊接著問:「妳媽媽,是不是生過一個野人?」
***
連殊沉默了一會,忽然間,又恢復了那種無所謂的架勢。
「都知道了啊,」她說,「是啊,就是。」
「當年發生了什麼事?」
連殊咬了下嘴唇,表情有些慘然。
「也沒什麼事,你們這麼問,估計已經知道不少了。那個時候,都說山裡有野人,但是誰也沒真的見過,也不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我媽媽進山,被……」
她笑笑:「就是那檔子事唄。我爸在寨子裡,很晚不見我媽回來,就帶人上山去找,就找著了,那時候,野人早跑了。」
羅韌不動聲色:「後來,妳爸找了獵人?」
「是啊,跟你一樣,誰不恨別人動自己老婆?何況還是個畜生。我爸帶著人在山裡堵,最終堵到了。」
炎紅砂插了句:「把他殺了?」
連殊說:「是啊,連殺帶剮,割了肉下鍋,興許還撈起來吃過兩口──吃兩口才解恨啊。」
說這話的時候,她咬著牙,恨意似乎到今日還不解。
羅韌問:「然後呢?」
連殊苦笑:「本來,大傢伙都希望,事情就這樣過去。我爸挺愛我媽的,沒嫌棄她,就希望日子還能好好的過,誰知道,後來我媽懷孕了。」
「開始也沒往壞處想,都希望是我爸的,不想再折騰。誰知道,孩子一落地……」
她咯咯笑起來,笑的很慘:「那種做不了假的,一生下來身上就帶著毛,一看就是那畜生的種。我爸受不了,跟我媽說,下不了手掐死的話,就扔掉,遠遠地扔山裡去。」
「我媽說,她自己扔。」
她眼淚落下來。
炎紅砂嘆了口氣,女孩子畢竟心軟,紙巾攥在手裡,想幫連殊擦一下眼淚,忽然想到木代,手一攥,心又硬回來了。
連殊吸了吸鼻子,努力做出無所謂的模樣:「我也不知道她怎麼想的,她沒捨得扔,她居然能偷偷地,把那個小野人藏在附近……」
羅韌問:「妳爸發現了?」
「我先發現的。我那時候年紀小,愛黏著我媽,我媽估計也覺得我人小,不懂事,有時候,還帶上我。」
「小野人年紀比我小,但塊頭長的比我大,也不會講話,我開始有點害怕,後來玩熟了就不怕了,經常跟著我媽去找她玩,和她一起採果子,教她畫畫兒……」
聽到這裡,曹嚴華心裡打了個突,下意識看了一眼一萬三:所以那個野人對一萬三好,並不是因為什麼「藝術是無國界的」,或者賞識一萬三的才華,根由居然是因為連殊嗎?
連殊教野人畫畫兒。
「可是,世上的事,沒有能瞞那麼緊的,我爸漸漸發現不對了,他有一次套我的話,我就說了,說了之後……」
她苦笑:「這個家,就從那時候開始散了,總在吵,可我爸在外人面前,還是會幫我媽瞞著……」
「我覺得我爸挺可憐的,是的,我那時候小,五六歲,可是你們別以為小孩子就不懂事,條條道道,心裡清楚的很。我越同情我爸,我就越恨我媽,恨那個小雜種。有好多次,我都想把事情嚷嚷出來,寨子裡是老族長管事,老族長說一,別人不說二的,但是我媽嚇唬我,我要是說了,她一定狠狠打我。」
羅韌看她:「妳最後還是想到了法子,是不是?」
連殊冷笑:「我媽經常囑咐那個小雜種,別到村裡去,別見著人,不准露面兒,我聽在耳朵裡了。」
「後來有一天,讓我瞅了個機會,我媽去挖藥材,放我和那個小雜種一起玩,我拈了個野蘑菇在嘴裡嚼,然後……」
一萬三腦子忽然一炸,神經質似的跨前一步:「然後,妳裝著中毒,是不是?」
連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納悶他為什麼會知道:「我裝著肚子疼,我聽村裡人說過,有些野蘑菇不能吃,吃了會疼的滿地打滾,吐白沫,還會死人。我就裝著我要死了,我一直指村子,比比劃劃說我要回去。那小雜種嚇壞了,一時間又找不到我媽,她就把我送回去了,又拖又拽又抱的……」
「結果你也可以猜到的,她在村子裡露面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出來攆,她慌不擇路的,跑掉了,誰都不知道她跑到哪裡去了。」
她臉上露出得意的笑,現時現地,她依然得意。
羅韌說:「那時候妳才六歲。」
連殊防禦似的,臉色忽然猙獰:「六歲又怎麼樣?」
「我現在都不後悔,我沒有做錯。錯的是我媽!她有家庭、有老公、有孩子,她被一個畜生強暴,她發的什麼母性去管那個小雜種?我的家都要散了!我爸沒用,不出手,就該我做點什麼,把那個小雜種趕走,趕的遠遠的才好!」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透過竹簾的縫打在她的臉上,一橫一橫,一明一暗。
她神經質似的念叨:「是她錯,那個女人錯!」
「後來呢?」
「後來我媽採藥回來,聽說了這件事,當時她沒吭聲,那天晚上,我爸喝了很多酒,睡死了。我記得……」
她笑:「我記得,半夜的時候,下起雨了,我媽挎了個籃子,往裡頭放吃的,我從床上下來,盯著她看,她沒看見我,收拾好了去開門閂,我一下子衝上去,抱了她腿,不讓她去。」
「我媽哄我,她說,最近山裡來了隊外人,一直在林子裡挖什麼東西,如果讓他們看到小野人,一定會把她打死的。她不放心,要出去找……」
「她讓我在家裡等著,說找著了,她就回來……」
炎紅砂瑟縮了一下,問她:「再也沒回來是嗎?」
「再也沒回來。」
她沉默了很久,就在炎紅砂以為這個故事已經戛然而止的時候,連殊又說話了。
「後來過了幾年,寨子裡的人陸續往外搬,半是因為山裡不好討生活,半是因為又有關於野人的傳聞。我們家算是最後一批,那一年,我生日的時候,早上開門,在門口看見有東西……」
她的目光落在那塊沉底的胭脂琥珀上。
「是一個布頭縫的,針腳拙劣的掃晴娘,還有一塊琥珀。」
「那個掃晴娘,我一看,就知道是我媽縫的。因為寨子裡的掃晴娘,大多是用紙剪的,只有我媽,她布頭活好,喜歡縫布娃娃掃晴娘什麼的,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她的針線活退步的那麼厲害,但是我一看,就知道是她。幹嘛還回來呢?當初她拋下我們去跟那個小雜種過,還回來幹嘛?」
「我跟我爸說,我們也搬吧,這寨子,我再也不想待了。」
「走的那天,我總覺得她就藏在林子裡看,經過寨子中央那口水井的時候,我把那個掃晴娘給扔了,我想讓她知道,我不稀罕。」
羅韌說:「琥珀反而沒扔?」
連殊有些恍惚。
「本來是想扔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鬼使神差的,帶到脖子上,就一直帶著了。就好像今天……鬼使神差的,我做了一些事,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就做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1 09:54:44
97 【胭脂琥珀】番外
連殊追溯不出跟木代出事有關的記憶。
只是說,羅韌他們沒回來時,她是去過鄭伯那一兩次的,每一次,不知道為什麼,目光總會被二樓盡頭處的那間房吸引。
不過非請勿入的禮儀她是懂的,每次只多看兩眼,並不踰矩,但是前一天早上,剛邁進院子,就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推搡著,不由自主。
站到那口魚缸前的時候,胸前的胭脂琥珀一片溫熱柔軟,她腦子裡,只盤桓著一個念頭。
羅韌問她:「什麼念頭?」
連殊怕羅韌發怒,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
「想把……木代吊死。」
羅韌沒有吭聲,「吊」是第三根凶簡的簡言,是那個女人的死法,也是炎老頭的歸宿。
連殊想把木代吊死,木代的脖子上有勒痕,但木代最終是被車撞,中間發生了一些事,連殊不記得,木代可能記得──如果她醒過來的話。
羅韌示意炎紅砂給連殊鬆縛。
連殊不明所以,揉著手腕站在當地,羅韌側了側身,說:「妳走吧。」
就這樣,放過她了?連殊難以置信,但她還是跌跌撞撞著立刻往外走,一萬三幫她開的門,外頭的陽光大盛,刺的她睜不開眼睛。
曹嚴華看著連殊的背影,有點不相信羅韌就這麼不再追究了:「小羅哥,這就算了?」
羅韌說:「警察會找她的。」
警察會找她的,她是最後一個跟木代在一起的人,牆紙買賣那家的店主和送貨司機都可以作證,她是把昏迷的木代帶下車的人,她親手把繩索套上了木代的脖子,她可以忘記發生了什麼,但做過的事,件件留痕,可能有目擊者,可能有影像記錄,最大的嫌疑都指向她。
她或者是謀殺未遂的兇犯,或者是精神錯亂的危險分子,不可能全身而退。
曹嚴華有些忐忑:「那……小羅哥,她要是跟警察說,你逼問她……」
「我是傷者男朋友,一時衝動,警察可以理解。」
「那……」
這麼問似乎有點自私,但曹嚴華還是覺得問出來了心裡踏實:「她要是也把我們咬進來……」
羅韌笑了笑:「她的話警察會信嗎?她還一口咬定自己沒傷害木代呢。」
曹嚴華怔怔的,覺得有一線涼氣在脊背上爬,羅韌還交代了些什麼,諸如自己要回醫院,讓炎紅砂幫忙把最後一塊胭脂琥珀歸位等等,他一點都沒聽進去。
直到羅韌走遠了,他才抖抽了一下,碰了碰一萬三的胳膊,說:「三三兄,說真的,我現在對小羅哥……有點怵頭。」
一萬三說:「你以後少惹他就對了。」
曹嚴華不大懂:「為什麼?你知道什麼?」
一萬三沉默,忽然想起了上一次,去五珠村的路上,他無意中聽到的羅韌打的電話。
──「那棉蘭老島那邊呢?」
他含糊地回覆曹嚴華:「反正,少惹他就對了。」
***
趕的很巧,到醫院時,正是探視時間。
醫院規定的探視時間是一個小時,但人沒有甦醒,探一個小時和一分鐘的結果是一樣的,張叔陪著木代坐了會,跟她說已經聯繫上霍子紅了,紅姨會盡快回來看她,她一定要堅強、振作,早日康復。
自己都覺得像是電視上學來的套話,空洞乏味。
邊上的護士和善地提醒:可以趁著這段時間,跟傷者多說一些話,以往的經驗證明,親人或者愛人的鼓勵,會給傷者注入不少的力量。
張叔很清楚,自己既不是親人,也跟愛人沾不上邊。
他知道羅韌在外面等著,所以,出來換了羅韌。
羅韌在病床邊坐下來。
木代靜靜的躺著,睡的安詳,鼻息清淺,睫毛隨著呼吸輕顫,白皙的面頰上有一塊擦痕,可能是被連殊拖倒在地的時候擦到的。
羅韌伸出手去,想摩挲,又收回來。
傷口還沒好,碰到了,會疼的吧。
邊上的護士提醒他:跟女朋友說說話,比如回憶甜蜜的事情。
羅韌笑了笑,他不想說話,覺得在陌生人的目光注視下說的涕淚四下是件很不妥當的事。
他握住木代的手,靜靜看她很久,想起好多好多事。
那麼可愛的小口袋,他的姑娘,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末了,他低下頭,額頭輕輕抵在兩人交疊的手背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護士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時間到了。
羅韌起身,忽然想到什麼,從插袋裡抽出那把帶皮套的刀子,問護士:「這個可以放在這嗎?」
護士拿過來檢查了一下,看到是刀子,眉頭皺了皺,不過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出門的時候,羅韌回頭,看到護士動作很輕地把刀子掖到了床褥的下頭。
張叔在病房外頭坐著,看到羅韌出來,有些木然的抬了下頭。
羅韌挨著他坐下:「聯繫上霍子紅了嗎?」
「聯繫……給她打了電話,沒回。發短信了,情況說明,她看到了,應該會回……」
張叔語無倫次,垂在邊上的手微微發抖,比他還緊張。
羅韌想,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經不起這類事情的衝撞。
他安慰張叔:「你也別太擔心了,我相信木代會醒過來的。」
他說的篤定,他相信有一些事情,哪怕不確定,你也必須抱著強迫的心態去迫使它發生,如果連你自己也猶疑,這種情緒會傳染給全世界,也許到時候,木代就真的醒不過來了。
他又說了一次:「她會醒的。」
張叔說:「嗯。」
他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目光迷散,眼睛裡偶爾掠過後怕和不確定,像是怕和羅韌對視,不自在地轉過了臉去。
之前,在醫生辦公室,他一個勁的追問:「撞到頭了是嗎?是撞到頭了?會不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醫生反問他:「你指的不好的事是什麼?比如呢,失憶?」
張叔有點恍惚,他不確定那件事如果發生,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但是,如果現狀讓人滿意,人總是想維持現狀的。
***
連殊的那塊胭脂琥珀入水。
意料之中的,第三根凶簡的劍拔弩張漸漸偃息,竹簡的輪廓漸漸鮮明,字跡開始清晰,隨之發生變化的,是圍匝一圈的鳳凰,淡色轉濃,長長的鳳尾四下迤邐。
曹嚴華還以為是要長長,結果不是,迤邐開的血線四下重組,一根一根,像是墨筆描摹。
一萬三最先反應過來:「是水影!」
水影自行出現了,不再需要他一筆一筆的去畫去揣摩。
幾個人有些緊張,大氣也不敢多喘,血線在水裡搭成的畫有橫平豎直,不是平面,倒像是3D立體。
炎紅砂想起羅韌不在,忙掏出手機,調到視頻模式,對焦、錄製,唯恐錯過了任何一點細微的線索。
這又是一幅畫,栩栩如生,老實說,因為水紋的波動,簡直像是動態的。
那是一個院子,老式的宅院,雕花的護欄,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像是民國小說裡的插頁配圖。
院子裡,有一株長勢恰好的芭蕉。
曹嚴華脫口說了句:「這芭蕉……」
是的,五珠村那一次,畫出的第一幅水影,是個失火的院落,有個女人在烈火中近乎猙獰的掙扎,當時,院落的一角,也有這麼一株長的茂盛的芭蕉。
也許,這是同一個院子。
透過雕花鏤空的窗櫺,依稀看到,一對男女,忘情擁抱。
而外窗下的陰影裡,蹲著一隻狗。
這血線水影持續了幾秒鐘,轟然散去,又收成了鳳凰迤邐燦然的尾,圍匝三根凶簡。
可曹嚴華覺得,那情景揮之不去,好像還長在自己的視網膜上。
他含糊著問了句:「這個是什麼意思呢?」
炎紅砂也覺得蹊蹺,她重播視頻來看:「本來我們不知道那個東西是狼還是狗,現在我覺得,應該是狗,畢竟牠三番兩次在人家附近出沒,是狼的話說不通,更像家養的狗。」
一萬三點頭贊同,又補充:「而且,關於狗的這一系列水影,應該是倒敘的。」
炎紅砂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一萬三解釋:「前一幅是被火燒,那麼大的火勢,不死也是毀容去半條命,不可能下一幅就跳到這麼恩恩愛愛,房子也整修如新──我覺得,如果有序號,這一幅應該排在前面。」
炎紅砂懂了,確實像是倒敘。
曹嚴華不明白:「如果出現的水影,是鳳凰鸞扣在給我們指引──但是我們從來就沒遇到過狗啊。」
這話不假,總以為水影是跟下一樁兇案有關,但現在看來,跟狗有關的幾幅,與所有發生的案子,都有點風牛馬不相及。
炎紅砂把視頻上傳到微信群,點擊發送。
很快有人回覆。
第一個回覆的是「沐浴在朋友關愛中的棍」,只回了一個字:帥!
沒人想搭理他,覺得他的頻率跟整個群沒踩在一根弦上。
第二個回的是羅韌,他避開張叔,在醫院的走道樓梯裡看完視頻,問了同樣的問題:「為什麼關於狗的幾幅水影,跟我們經歷的事情,好像沒什麼關係?」
神棍說:「一定有關係的,如果……」
他想了一會,打了一行字出來。
──「如果關於狗的水影,並不是提示下一根凶簡的,而是提示鳳凰鸞扣呢?」
鳳凰鸞扣?
羅韌緩緩坐到樓梯上。
說的有道理,鳳凰鸞扣才是剋制封印凶簡的最終利器,但是,但憑這幾幅古色古香的描摹圖,根本無從著手吧?
***
同一時間,張叔終於接到了霍子紅的來電,他坐在走廊座椅上,詞不達意,磕磕絆絆地正描述發生了什麼事,病房的門霍的打開,護士急急出來,臉色有點蒼白。
「那個……家屬……」
木代出事了?張叔心頭一緊,顧不上講電話,趕緊搶進門內。
木代坐在床上。
是的,她突然坐起來了,被子掀在一邊,盤著腿,像是練功時的蓮花坐,低著頭,正扯下手背上的輸液針頭。
張叔覺得有點不對,試探性地叫她:「小老闆娘?」
木代緩緩抬起了頭。
她的眼睛,亮的如同點漆,臉上的神情,極其陌生。
但這種神色,張叔八年前見過,永生難忘。
他抖索著,把手機送到耳邊。
那頭是霍子紅焦急的問話:「怎麼了?木代現在怎麼樣了?」
張叔聽到自己喃喃的聲音。
他說:「那件事……發生了。」
發生了,一直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1 09:54:57
98 【風捲塵垢】第①章
清早,有人拍門。
用拍來形容未免太過文雅,其實是砸。
馬涂文昏昏沉沉,張口呵氣,酒味先把自己熏了個擰巴,他依稀記得昨晚發生的事,關鍵詞是分手。
和女朋友八美分手。
普通男女分手,原因不外普通的家長裡短,錢、安定、房子、前途,他和八美,各自代表了茫然失敗看不清前路的典型男女,分合都司空見慣。
唯一的不同,八美摔門而去的時候,忘了拎上昨晚在大排檔沒推銷出去的一兜啤酒。
然後馬涂文就全喝了。
喝完了,藉著酒勁,悲從中來,想著世上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真他媽空落無趣,於是抱著吉他,自彈自唱,唱詞是《卡門》裡的,歌詞被他篡改了。
「愛情不過是一種操蛋的玩意,一點都不稀奇。女人不過是一件神經的東西,有什麼了不起……」
彈唱被迫中斷,因為隔壁屋租住的女人裹著浴巾從狹小的淋浴房衝出來,腦袋上頂著廉價洗髮水搓出來的泡沫兒,邊砸門邊吼:「有病啊!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洗澡了?」
馬涂文抱著吉他想,女人果然就是神經的玩意兒,妳要是被吵的睡不著發怒,老子可以理解,但妳特麼的是在洗澡,我彈唱關妳洗澡屁事?把妳彈高潮了?
然後,他抱著吉他,一頭栽倒,頓入黑甜。
所以一大清早有人拍門,他第一反應是那個洗澡的女人不屈不撓,第二反應是八美回來,要酒錢了。
後者的可能性很大,他打著呵欠起來,摸著了錢包之後才去開門。
門口站著的,是快遞員。
跟順豐申通圓通韻達都沒關係,來自萬烽火的,高級快遞員。
馬涂文的腦神經還在啤酒花裡浸泡,問:「你來幹什麼?」
對方把文件袋遞給他:「請拿好,我需要拍照,證明文件交到你本人手上了。」
馬涂文驚訝:「為什麼我要文件?你這不是強賣嗎?」
對方沒理他,迎著酒氣手機舉高:「來,站直,笑一個。」
馬涂文咧嘴一笑,醉眼迷濛。
快遞員離開之後,馬涂文拖著步子往屋內走,一邊走一邊伸手往文件袋裡掏,希冀著能掏出個包子,或者熱騰騰的煎餅捲油條。
文件袋的口拿反了,一張照片掉出來,正落在馬涂文的腳邊。
他歪著腦袋,低著頭看,一個頂好看的姑娘,衝著他甜甜的笑。
哦,他想起來這是誰了。
他大喇喇踩著照片走過去,拖鞋底在姑娘的笑臉上留下老大的鞋印。
馬涂文打著呵欠,暈著頭,大著舌頭給羅韌打電話,說,羅韌啊,你要不要來一下,可能找到你女朋友了。
羅韌問了什麼,他沒聽清楚,早晨的空氣忽然攪動他惆悵的心事,兩行情淚下來,他回答羅韌:「八美這個沒良心的女人。」
然後一頭栽倒,趴進滿地狼藉。
醒來的時候,看見羅韌坐在沙發上,手邊放著檔案袋,還有那張撿起來,擦乾淨鞋印的照片。
馬涂文搖搖晃晃,想起身,腿使不上力,索性手腳並用爬過去,一把抱住羅韌的小腿。
羅韌抬眼看他。
馬涂文說的悲憤:「羅韌啊,你別找你女朋友了,女人都靠不住,嫌東嫌西,說走就走,我們兩個人過,我跟你,肝膽相照,白頭偕老……」
說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全蹭在羅韌的褲子上。
下一秒,羅韌揪住他的衣領,一把拎起來,往衛生間拖。
馬涂文掙扎:「哎哎,羅韌,羅韌,白頭偕老……」
進了洗手間,羅韌把馬涂文的腦袋摁進洗手池,龍頭一開,冷水噴湧而出,馬涂文天靈蓋的皮像是倒捲,一個哆嗦,一劑叫清醒的針劑沖心洗肺,直達腳心。
五分鐘後,他拿毛巾抹擦著頭出來,衝著站在外頭的羅韌尷尬的笑,髮梢一直往下滴水珠子。
羅韌沒理他。
馬涂文自己找話說:「我想起來了,其實我見過你女朋友,不就是那個戴小貓頭手鏈的姑娘嗎,她上次來找人,你這次又找她,你們找來找去找著玩嗎?」
原本是想說個笑話緩和氣氛,說完了才發覺不合適,只好自己乾笑。
又繼續找話:「你是不是跟她家裡人關係沒搞好?她家裡人把她帶走了,都不告訴你?」
羅韌說:「我先走了。」
馬涂文看著他的背影,覺得空落又無聊,女人走了,朋友也走了,他的個人社交關係除了這種乾脆生硬的來來去去,就沒有更穩固一些的嗎?
腿一軟,跪倒在地,膝蓋抵在一個喝空了的啤酒罐子上,罐身凹下去一個空。
馬涂文喃喃的說:「羅韌啊,你可真不像追著姑娘到處跑的人。」
腳步聲響,羅韌又回來了,蹲下身子,看著他的眼。
馬涂文挑釁:「怎麼著,又想回來跟我過了?」
羅韌笑了笑:「大家認識很多年了,有句話跟你說。」
馬涂文昂著頭聽。
「大花蚊子,你是真沒有什麼唱歌的天賦。人呢,浪費一兩年去追求實現不了的東西叫任性,浪費再長時間就叫愚蠢了。八美人不錯,守了你挺長時間,別總讓她心裡不踏實。」
馬涂文昂著頭,胸口起伏的厲害。
羅韌起身向門口走。
後頭扔過來一個啤酒罐子,砸在肩上,並不疼,馬涂文在後頭嘶吼:「你懂個屁,你懂什麼叫夢想嗎?啊?」
羅韌沒回頭,下樓的時候,他聽到馬涂文近乎嗚咽的嚎哭聲,想著:他和八美,應該會沒事的。
但是,自己和木代呢?
***
文件夾裡,除了木代的照片,還有一張萬烽火那邊的人偷拍到的,在一家私人心理會所外頭,霍子紅坐在花園的鐵欄邊上,低頭抽菸,張叔站在一旁,臉色愁苦的像在嘆氣。
這家人做事,很不地道。
當然也怪自己,沒有二十四小時守在病房外面。
他總會因為某些事暫時離開,去向醫生詢問木代的傷情,或者聯繫朋友打聽更好的醫院和資源,不知道是哪一次,張叔帶走了木代,並且事先不知道以什麼理由和醫護人員達成了一致的口徑,在下一次探視時間之前,沒有人通知他。
看到醫護人員整理空蕩蕩的床鋪時,他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感覺,床單被縟都要換過,兩名護工掀起褥子,動作大了些,那把被掖在底下的小刀從床頭跌落,像是被人遺棄的無主雜物。
羅韌極其憤怒,直到這個時候,監護病房的護士才遲疑著告訴他:木代早在前一天,就已經醒了。
很多想不通的地方。
張叔不像是有決斷的人,背後是霍子紅安排,這家人為什麼要瞞著他帶走木代?帶去幹什麼了?
最關鍵的是,木代是他的女朋友,為什麼一聲不吭的,就跟著張叔走了?手機再也打不通?
後來才知道,一萬三收到過張叔的電話,語言含糊地讓他對酒吧的工作上心,一萬三開始沒放在心上,和羅韌合了之後,才醒悟那是委婉的說法。
正確的解讀應該是:這段時間,你照看一下酒吧。
羅韌很有幾分邪性,既然瞞著我,那我一定要知道,既然帶走木代,那我一定把她找出來。
他聯繫了馬涂文,和以往一樣,馬涂文出面,向萬烽火那頭購買消息,木代的消息。
不計成本,只一個要求:快!
萬烽火倒確實是不負所托,拍到了相關人員的照片,也提供了地址。
那家私人心理會所的位置,是在昆明。
文件裡有會所主事者的背景介紹,名叫何瑞華,之前供職於國內著名的醫院,而那家醫院是國家重點兼指定神經疾病康復診療基地。
何瑞華的名字後頭,跟著一長串頭銜介紹,中華精神病康復協會委員,中華醫師協會精神科醫師分會理事,曾多次赴美、德、瑞典進行學術交流,某著名高校心理學系的客座教授。
羅韌有不好的預感。
開車之前,羅韌抽了根菸。
煙是他臨時買的,他其實沒有抽菸的習慣,之前做的工作高危,他本能地杜絕掉任何其它可能引發蝴蝶效應的危險:煙會刺激眼、鼻、咽喉,減低循環腦部之氧氣及血液,導致智力衰退和血管痙攣,而他需要狼的眼睛、狗的鼻子、比普通人清醒許多倍的大腦。
不止是他,他的兄弟們也沒有這個習慣,酒還算偶爾為之,煙沾的真是少之又少。
但這一次,他破例了。
煙氣緩緩上升,刺激他的眼睛,還有鼻膜,抽菸於他不是放鬆,更像一種自我懲罰和折磨。
羅韌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如果他早已經看出木代的問題,他應該直白的問或者拉著她一起面對,而不是因為喜歡她遷就她而當做看不見。
那些細小的隱患,像石縫裡的毒草,你以為可以視而不見,可以大而化之,它卻抓住你視覺的盲點瘋長,等你再低頭時,腳下延伸開的,可能是長到齊膝的野草。
你也不知道一步踏進去,會踩上些什麼。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0-7-11 09:55:12
99 【風捲塵垢】第②章
張叔買了點水果,早春的西瓜,進口的車釐子,還有山竹,一路翻檢著走,單價都不便宜,總擔心攤主是給他缺斤短兩了。
快到私人會所時,一抬頭,看見一輛車。
黑色悍馬,那麼大的傢伙,氣勢洶洶的獸一樣蹲伏著,頂上一排狩獵燈,像怒氣沖沖質問的眼睛。
張叔站著不動。
羅韌從車後繞到車前,倚著車頭站定,抱著胳膊,抬起眼睛看天。
今天天不錯,藍湛湛的天幕上,飄一兩絲雲。
明明是在等他,但是不看他,氣定神閒。
張叔笑起來,他有點喜歡這年輕人了。
有點意思,不管結果如何,是男人就該追過來,那是你的女朋友,沒有了就該找,不用顧忌、忌諱、猶豫,至於發怒、買醉、自怨自艾就更沒品了。
張叔沒問羅韌是怎麼找過來的,他覺得理所當然,不管明的暗的,男人該有點手段。
如果這是在選女婿,羅韌應該通過他考驗了,只是可惜啊,不是。
張叔嘆了口氣。
他說:「老闆娘在上頭,羅韌啊,進來說話吧。」
說完了,抬腳往會所裡走,樓梯一級一級的,每一級,都好像刻意拉開和抬高著和普通世界的距離。
羅韌抬頭,看到心理會所的招牌,logo是一個黑色的圓圈,裡頭是黑色的女子剪影,微微揚起脖頸,手臂伸長,觸到圓圈的邊界,將出而未出。
某種意義上講,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困囿在自己的陰影中,不同的是有人的亮些,有人的暗些,有人分的涇渭分明,有人混淆虛幻現實,於是有人就進了這四四方方的房子,有人還在外頭閒晃遊蕩。
炎紅砂的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打過來。
問:「羅韌,有木代的消息了嗎?」
聲音怯生生的,自從上次在山裡被羅韌責備似的說了幾句之後,她對羅韌,就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迴避和畏懼。
羅韌說:「有了。只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在心理會所。」
先前都猜測,可能是去更好的醫院診治了,雖然這猜測不大站得住腳──換醫院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幹嘛要藏著掖著呢。
前頭的張叔回過頭來,像是納悶他為什麼跟的這麼慢。
「沒事的話先掛了,再聯繫。」
炎紅砂停頓了一兩秒,忽然著急:「別,別,羅韌,有話跟你說。」
羅韌示意張叔等他一下,就站在會所招牌的logo下頭,接完了炎紅砂的電話。
電話內容於他,其實沒什麼新意,但是可以從中咂摸出兩個姑娘小心忐忑想隱瞞秘密的心情,他笑了笑,說,知道了。
掛電話前,炎紅砂猶豫了一下,問:「羅韌,你會嫌棄木代嗎?」
羅韌說:「妳想太多了。」
他收起電話,深吸一口氣,緊走幾步跟上張叔。
心情還算平靜,只是,並不舒服。
那種,一個人踽踽獨行,全世界都潑來猜疑的、擔憂的、隱瞞的、迴避的水,哪怕是善意,也讓人心灰的感覺。
踩著鋪著厚厚暗花地毯的樓梯一路向上,邊牆上掛著古今中外的人物肖像,弗洛伊德、榮格、維果茨基,大師們陰鬱的眼睛看向這個世界,無一例外的憂心忡忡。
讓羅韌啼笑皆非的是,居然還有一副老子的畫像,畫像下頭一行箴言。
──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
轉念一想,說的也沒錯,任何心理問題,大抵也都是自己跟自己較勁。
***
走到一扇華麗的雙開門前頭,張叔讓羅韌等一下。
等就等,都已經到跟前,他並不急躁。
過了一會,張叔出來,領他進去。
屋子是暗色調,華麗,地毯很軟也很厚,再細脆的東西摔上去也不擔心損壞。
羅韌覺得這樣的佈置很好,人的心靈也是薄脆的,進入這樣的環境會覺得安全穩妥。
大的豪華紅木桌子,後頭坐著一個儒雅著西服的中年男人,羅韌見過他的照片,何瑞華。
霍子紅也在,坐在駝色的真皮隨形沙發裡,這種沙發廣受客人歡迎,因它沒有個性,沒有形狀,隨著你的喜好變形迎合,貼合心意。
羅韌跟霍子紅打招呼:「好久不見。」
她出去散心那麼久,未必真得到安寧,心又不是綿羊,換了塊草地吃草就無欲無求。
打招呼的時候,他注意到,霍子紅手上,掂了一盒老式錄像帶。
黑沉沉的盒子,對比而今的數據存儲卡,顯得龐大而笨重,但裡頭必然也鎖了久不見光的秘密。
羅韌在另一張沙發裡坐下,手邊的台几上有事先倒好的茶水,張叔坐在靠近門的一張椅子上,水果袋擱在腳邊,像排隊等待就醫的病人。
霍子紅說:「這位何瑞華先生,八年前還在很有名的醫院做醫師,那時候,他就是木代的主治醫生,後來,哪怕是自己出來做會所,也一直跟我們保持聯繫,一直跟著木代的病例。」
羅韌問:「一直?」
「一直。」
「木代知道嗎?」
「不知道。」
羅韌的心稍稍揪了一下。
何瑞華說:「或者,你們先把八年前的事,跟這位羅先生說一下。」
嗯,八年前。
很值得玩味的數字,木代習武,八年。霍子紅忽然舉家搬到麗江,也是八年。
***
霍子紅沉默了一會,有些事,她也不大去想的,人心有趨吉避凶的本性,有些事,總想自私地徹底丟棄。
而今要一點一滴還原,往事一點點抽絲,還沒開口就壓的她一顆心沉甸甸的。
「八年前,木代……十五歲,也還是個小姑娘,那時候,我收養她也有十來年了,木代很好,可愛開朗,也淘氣促黠。」
「在班上有個好朋友,叫沈雯,兩人除了睡覺,幹什麼都一起,閨蜜,死黨,你怎麼說都行。」
「有一天,發生了件事,其實起初看,也只是小事。」
紅姨嘆著氣微笑,想著,也是命該如此,造化弄人。
那時候,有一部好萊塢大片上映,木代和沈雯說好了一起去看,木代還提前買好了票。
可是到了那一天,卻有了變卦。
沈雯說,父母不讓她去,中考在即,吩咐她在家裡好好溫書。
木代當然不開心,臨時找不到別的朋友,沒人陪的話,她自己又不想去看,票錢也白扔了,怪捨不得的。
她自己想了個點子。
她背著書包去沈雯家裡,敲門,迎著沈雯媽媽詫異的目光,說:「我找雯雯一起去補習啊。」
事先沒串過話,沈雯一頭霧水,只好支吾著任木代編。
木代說:「數學老師說,得了一套卷子,是中考出題的老師出的,押中考題的可能性大,所以小範圍的,找了幾個班級的尖子生,一起補習一下。」
沈雯媽媽沒懷疑,心裡還挺欣慰:木代和沈雯的學習都不錯,是老師的重點關注對象,有了好資料,優先給尖子生也是正常的。
出門的時候,沈雯媽媽叮囑:「走大路,看著點車,要是補習的晚,打電話回來讓媽媽去接啊。」
說到這裡,霍子紅停頓了一下。
羅韌低聲問:「出事了是嗎?」
「沒去學校,走的是另一條路,因為電影快開演了,兩個人又抄工地廢樓,走了條很少人走的近路。」
羅韌搭在沙發背上的手輕微收緊,即便早就知道已經過去了,聽她描述,還是覺得壓抑,為著那改變不了的悲劇。
霍子紅深吸一口氣,想三言兩語把事情說完,但欲速而不達,總覺得說不到頭。
「遇到一群流氓,壞小子,拖著兩個人上樓,木代那時候……嗯,說是小姑娘,有些時候,又是大姑娘,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抵死掙扎,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霍子紅聲音有點顫抖:「木代可能是掙扎的很厲害,她從樓上摔下來了。不知道是二樓,還是三樓……總之很高,後腦著地,流了很多很多血……」
她停住。
羅韌看張叔:「所以木代這次車禍,你一直去找醫生,問撞到了腦子會不會有問題,是嗎?」
張叔無聲點頭,像是覺得侷促,又把水果袋拎起來抱到懷裡,寂靜的房間裡,只有塑料袋的聲音。
嘩啦嘩啦。
「後來,抓到那群人,領頭的交代說,開始,只是想玩玩,沒想殺人。可是,他們以為木代死了,就想著,反正也攤上人命了,死一個是死,死兩個也是死。」
「所以雯雯很慘,被侮辱了,又被掐死了。」
羅韌閉了一下眼睛,這些事情,遠沒有他經歷過的來的危險激烈,但是,舒緩的調子,像撫在脖子上慢慢掐緊的手,壓抑地人喘不過氣了。
「然後呢?」
霍子紅有點恍惚。
那天的事,她記得很清楚,晚上十來點鐘,收到沈雯母親的電話,焦急的要命,問她,兩個孩子不是說去補習嗎,為什麼沒回來,也打電話去學校問過了,老師說,根本沒這回事。
跟沈雯母親不同,霍子紅是知道木代去看電影這回事的,也隱約猜到她是編了個藉口把沈雯拐了去,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如實說了,代替木代道歉。
但是更晚一些時候,霍子紅也坐不住了。
電影早該散場了啊。
兩家的人,聯合了親戚、朋友、鄰居,一起出去找,那時候還沒想到要報警。
找到了那片工地。
先發現的木代,那一灘血,沈雯母親當場就癱了。
後來,又在樓裡找到了沈雯。
沈雯已經斷氣了,但是木代,還有一口氣。
後頭發生了什麼,霍子紅也記不大清,只是覺得混亂,每天有無數張嘴同她說話,城市不大,這是個大案子,抽掉警力,專案組都組建了,陸續有消息傳來。
有線索了,有個小混混自己扛不住心理壓力,自首了,順藤摸瓜,又抓住一個了,有一個逃到外市去了,兄弟單位配合,抓到了。
落網了,都落網了。
案子破獲之後第三天,木代醒過來了。
霍子紅說:「那時候,我居然不覺得這是好事,真的,我想著,木代如果也一起隨沈雯去了,可能好一點。」
那群混混被抓了,鐵牢大鎖,等待人民的懲罰,沈家的憤怒像滴血的獠牙,鞭長莫及。
木代就醒在這個時候。
霍子紅哽咽,眼淚流下來:「家被砸了幾次,木代也被打了很多次,有時候,她下跪,我也陪著她跪,沈家的憤怒我可以理解,人之常情,被打也是我們活該。」
張叔低著頭,攥著塑料袋,一動不動。
那時候,他已經是霍子紅店裡的夥計了,老闆娘被打,他站在邊上,霍子紅不讓他插手。
他也會被打,不知道哪個女人脫了鞋,往他腦後抽,硬邦邦的鞋底,抽的他一直耳鳴。
何瑞華嘆著氣走過來,把桌上的紙巾盒遞給霍子紅。
霍子紅連抽好幾張,擦乾眼淚,又擤了鼻涕,羅韌把水遞給她,她仰頭一口氣喝完,茶水像澆灌乾涸了許久的地。
「一直忍著,想著沒準能忍過去,也讓木代忍,人做錯了事,要贖罪,但是有一次,我覺得,忍不了了……」
霍子紅眼前模糊地微笑。
那一次,也是家裡被砸,她疲憊的低著頭,一聲不吭,直到沈家人離開。
沈家人走了之後,她從暖壺裡倒水喝,暖壺被摔破,倒出來的水,夾帶著許多碎成碎片的鍍銀玻璃碴,感覺喝下去了,就會腸穿肚爛。
霍子紅嘆著氣把杯子推開,抬眼看到木代還跪在那裡。
她過去想把木代拉起來,忽然發現,木代背上,有一片盈亮,像是鎧甲。
她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奇怪的問:「木代,這是什麼啊?」
木代沒吭聲,霍子紅卻一下子崩潰了。
那是圖釘。
後來她數過,二十三顆,顆顆透皮進肉,居然挨的整齊,排成一片。
羅韌眼眶發酸,兩隻手從沙發背上收回,死死卡在一起,手背上青筋暴起。
霍子紅說:「我覺得,這個地方,住不下去了,這局面我應付不了,問題我也解決不了,我就想逃。我把張叔叫他,跟他說,挪店,搬家,馬上,隨便去哪。」
她深吸一口氣,慘然的笑:「現在想想,我也不好,我從來沒給木代做過一個好的榜樣,我遇到事只會逃,家裡出事我逃了,木代出事我帶她逃了,多年之後,事情水落石出,我面對不了李坦,又逃了。」
那二十三顆圖釘,霍子紅自己一顆顆摳出來的,瓷盤擺在一邊,每一顆扔進去,就咣噹一聲響,帶著血痕。
木代也沒喊疼,低著頭,盤著腿,也不知道在看什麼,中間只問了一句話。
她說:「紅姨,其實我還是死了的好吧。」
霍子紅心裡泛起詭異的涼意,她到這個時候,才發覺一件事。
出事之後,她只顧著讓木代去忍,去贖罪,去懺悔,卻從沒有意識到,木代其實也還小,有很多成年人會有的堅忍堅持和韌性,她並不具備。
木代的精神,已經出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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