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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羅青梅] 老大是女郎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4 00:34:05     標題: [羅青梅] 老大是女郎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現在登入 於 2020-8-6 00:48 編輯

老大是女郎 作者:羅青梅

內容簡介】:

  重生成另一個人的女主,不為復仇而活,而是專心上進,一步步走上人生巔峰。

  青春年少,一往無前。

  親情、友情、愛情,功名利祿,錦衣玉食,她全都要。

  ※

  避雷:1、前期是成長和心境變化,主親情和女主的奮鬥成長。

     2、蘇文。

  一句話簡介:妹妹太厲害了怎麼辦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4 00:34:26

第一章 素餡饅頭

  傅雲英做了個夢。

  她夢見隆冬時節,屋外搓綿扯絮,雪大如席,一家人圍坐在堂屋裡吃鍋子。

  當中一張花梨木八仙桌,炭火燒得滋滋響,湯水滾沸,黃銅鍋裡咕嘟咕嘟冒著泡兒,鍋底碼白菜、蘿蔔,老家鄉下送來的乾菌菇和乾筍片泡發飽漲,一股腦倒進鍋裡,上面鋪一層雞鴨肉、豬骨,然後是金銀蛋餃、魚糕、鵪鶉蛋、炸藕圓,點綴些酥軟的皮菇卷,一層摞一層,湊一大鍋大雜燴,湯汁濃白,滋味香甜,滿得快要溢出來。

  熱氣蒸騰中,魏老爺站起身,夾了一筷子肉片送到她碗裡。

  香氣氤氳,爹爹、娘、哥哥、嫂子、妹妹、侄兒侄女們全都望著她笑,音容笑貌,一如往昔,一派歲月靜好。

  沒有人說話,湯水明明沸騰得要濺出來了,卻靜悄悄的,堂屋靜謐無聲。

  雲英疑惑地皺起眉頭:爹娘怎麼又活過來了?

  茫然過後,一陣狂喜湧向她的心頭,她手心發熱,激動得渾身發顫:原來她的家人沒死,他們還活得好好的!

  ……

  北風嗚嗚,眼角滾燙的濕意將雲英喚回現實,她睜開雙眼,在寂冷的黑夜中淚流滿面。

  時值寒冬臘月,北風凜冽,滴水成冰。

  邊塞乃苦寒之地,百里之內荒無人煙,離了甘州群牧千戶所,一路往南,漸漸能看到村莊市鎮,但仍舊是荒僻鄉野地方,入住的驛站破舊,窗棱被風推搡得吱嘎作響。

  她披衣起身,合上窗戶。

  韓氏摟著一隻鼓囊囊的包袱呼呼大睡,翻身時感覺到一道人影立在床邊,嚇得一骨碌爬起來,先打開包袱看裝路引文書和唯一幾串銅錢的布兜是不是還在裡頭,然後才抬頭看人,等看清站在床頭的是女兒大丫,頓時鬆口氣,打了個哈欠,手指直戳到她眉心上,小聲數落她:「這麼冷的天,快鑽被窩裡去,別凍壞了!」

  粗糙的手順勢摸摸她的臉頰,一片冰涼,韓氏啊呀一聲,扯她上炕,動作粗魯,嘴裡絮絮叨叨抱怨:「一副治病的藥要好幾千錢,娘身上只剩下幾貫錢了,得留著當盤纏,你要是病了,娘沒錢把與你請醫士!」

  說完她咒駡死去的丈夫,「丟下我們孤兒寡母,靠天天不應,靠地地不靈,要不是你叔叔有良心,咱們只能喝西北風了!」

  在群牧千戶所生活三年多,一直是韓氏照顧雲英,她和這位大大咧咧的婦人說不上有多親近,但她知道韓氏心地不壞,默默爬上床,裹緊被褥,合目假寐。

  韓氏念叨了一陣過日子的艱辛,說得口乾舌燥的,乾脆摸黑爬起來喝口水,凍得直跳腳,看雲英肩膀露在外面,眉頭一皺,大手一把拍向她,把她整個人塞進被子底下,連小臉都蓋住了,這才抱著包袱睡下。

  雲英悶得透不過氣來,等了一會兒,聽到炕床另一頭傳來韓氏打呼的聲音,悄悄掀開被子一角,呼吸總算順暢了。

  她本是死了的。

  雲英是翰林院侍讀魏選廉膝下唯一的嫡女,自幼嬌寵,十四歲那年她嫁給一窮二白的崔南軒,雖然家徒四壁,但夫妻相濡以沫,感情融洽。五年後,崔南軒因為從龍之功平步青雲,皇帝即位後,封賞功臣,破格擢升他為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他簡在帝心,春風得意。

  魏選廉卻因為同情蒙冤而死的定國公而惹怒皇帝,當堂受廷仗而死。

  剛即位的皇帝年輕氣盛,急於立威,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杖殺了魏選廉還不夠,他恨不得殺了魏家滿門。

  魏家成年的男丁全部死在北鎮撫司的獄中。女眷們發賣為奴,魏夫人阮氏出身書香世家,不堪受辱,帶著女兒、兒媳、孫女服毒自盡。幾個年幼的孫子、重孫驚嚇過度,無人照顧,接連夭折。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家四代同堂,闔家老少,幾十口人,就這麼沒了。

  雲英是外嫁女,逃過一劫。她丈夫崔南軒年少有為,才華滿腹,是內閣首輔沈介溪的弟子,又得今上重用,二十歲出頭就位列小九卿,前程似錦,不出十年,必將位極人臣。

  誥命加身的她卻離開京師,最後死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崔南軒會怎麼公佈她的死因,她清晰地記得,自己死於三年前的冬月十八那天,剛好是金鑾殿那位年輕的皇帝登基滿三個月的時候。

  彷彿是一枕黃粱,醒來後她成了一個四歲的小女孩,父親傅老大是甘州群牧千戶所一個養馬的馬夫,母親韓氏則是被韃靼人搶掠到草原上的良家女。

  韓氏本是漢中府人,和家人逃荒時不幸遇到戰亂,差點被韃靼人欺辱,回鄉是不可能了,她對著家鄉的方向大哭一場後,決定嫁給傅老大。

  夫妻倆在千戶所伺弄馬匹,日子倒也過得和樂。

  傅老大對雲英很好,看她整天悶悶不樂,瘦得厲害,偷偷用攢的鹽巴和關外的牧民換乳餅、羊肉給她吃,想把她養胖點。

  可惜世事無常,去年開春傅老大一病不起,韓氏成了寡婦,雲英又沒了父親。

  韓氏再次大哭一場,然後捲起袖子,抄起鐵鍬,繼續去馬廄清掃穢物。沒了男人,日子還要過下去,眼淚換不來果腹的糧食,她沒有太多時間傷心。

  不久前,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找到群牧所,自稱是傅家老僕,四老爺派他來找兄長傅老大的。

  問清姓名籍貫,確認老僕不是哄人玩的,韓氏決定帶女兒回湖廣投奔家婆和小叔子。

  她偷偷和雲英說:「娘問過王叔了,他說傅家靠養蠶繅絲發大財啦,現在家裡有幾百畝地,二三十間磚瓦大房子,農忙不用下地幹活,雇長工、短工就夠了!你爹只留下你這麼一個丫頭,你叔叔怎麼說也得把你幾畝地,娘會種地,能養豬,織布也會一點,還是回去的好。」

  王叔是傅家的老僕。

  韓氏是逃荒出來的,心裡還是惦記著回中原。湖廣熟,天下足,黃州縣和富庶的武昌府、漢陽府離得近,產稻產麻的地方,肯定窮不了。

  何況傅老大一直惦念著故鄉,如今家裡人來尋,韓氏要送丈夫的靈柩回鄉,好讓他落葉歸根。

  也是因緣巧合,魏家祖上也是湖廣人,雲英上輩子是在家鄉江陵府長大的,江陵府湖泊多,盛產魚蝦菱藕。

  睡夢中的韓氏翻了個身,攤開手腳,右腿猛地一下砸到雲英的肚子上,力道不輕。

  沉浸在回憶中的雲英痛得蹙眉,整個人都清醒了,無奈一笑,滿腔的悲傷像齏粉一樣,被風一吹,霎時煙消雲散,她擦乾眼角淚花,推開韓氏的大腳,蜷著身子,慢慢沉入夢鄉。

  魏家人都死了,雲英不知道自己活著有什麼意義,要不是每次生病時傅老大和韓氏哭爹告娘四處借鈔給她治病,她興許早就撒手人寰了。

  最終,她還是活了下來。

  既然要活,那就好好地活,才不枉重走一遭人世路。

  不管怎麼說,活著總是好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爺賜予她的饋贈,她比其他人幸運。

  第二天,天沒亮雲英就起來了。

  外面在落雪籽,窗紙透進些微亮光,北風呼嘯,雪籽砸在瓦片上叮叮噹當響。

  雲英搓搓手,在屋裡跑上幾圈,等身體慢慢舒展暖和起來,屏氣凝神,練了一套簡單的熊戲,這是傅老大教她的一種強身健體的拳法,她從四歲練到七歲,每天堅持,從來不偷懶。

  韓氏爬起床,走到屏風後頭去解手,回頭看一眼大丫,憂愁地歎口氣。

  大丫這麼瘦弱嬌小,風一吹就要倒,更別說幹農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養得大。

  傅家會不會嫌棄大丫是個女孩子?

  她整天伺候群牧所的馬,和馬糞馬溺打交道,沒功夫照顧女兒,大丫長到七歲,不會上灶燒火,不懂針織女紅,塞外多風沙,大丫倒是養得嬌滴滴的,偏偏家裡沒錢鈔,湊不出嫁妝,大丫這副嬌小姐模樣,以後怎麼說親事?

  韓氏越想越覺得心煩,她六歲的時候就幫著家裡炊米煮湯水,會舂米、蒸饃、擀麵、炸果子,大丫都七歲多了!

  她低頭在繡裹肚上擦擦手,決定回到湖廣以後就教大丫上灶,實在不行讓大丫拜個師傅學針織,女孩子家,總得學點持家度日的本領,不然以後找不到好相公。

  大丫是沒爹的孩子,以後沒人幫她撐腰,凡事只能靠她自己,不能嬌慣她。

  韓氏看看自己的大手大腳,同樣是吃糠咽菜喝糊糊,怎麼大丫就長成這麼一個寶貝疙瘩了?

  咚咚幾聲,有人拍門,門外傳來王叔的聲音,到中原地界了,他估摸著錢鈔夠用,昨天托人雇了輛驢車,該啟程了。

  出門在外,處處是兇險,王叔剛出了湖廣盤纏就被賊人搶了,連鋪蓋也被人捲了去,只剩下藏在胳肢窩裡的二兩銀子。他是個實在人,一路幫人打柴、馱貨、幫工,也不要錢,只求一碗熱湯麵,夜裡睡在別人家草垛裡,就這麼找到甘州,愣是沒花一文錢。

  那二兩銀子最後用來雇人給傅老大撿骨挪墳。

  母女倆收拾好鋪蓋,找灶房的婆子討了幾碗熱米湯。婆子可憐她們,沒收她們的錢。

  一人喝一大碗米湯,王叔抹抹嘴說:「都怪小的路上不當心,沒看好行李。等到了開封府就好了,四老爺認識的人多,只要報上四老爺的名號,就能找到船送娘子和小娘子回黃州縣,開封府的灌漿饅頭好吃,到時候小娘子想吃多少,管夠!」

  雲英太瘦了,王叔懷疑她是不是從來沒吃飽過。

  韓氏聽了很高興,破天荒數出兩枚錢,買了兩個素餡饅頭給雲英吃。

  雲英分一個地皮菜餡饅頭給王叔,王叔推辭不要。韓氏只買了兩個給女兒,她自己都沒捨得吃,他當然不敢接。

  韓氏臉上笑盈盈的,等王叔出去,揪雲英的耳朵,「要你大方!你自己吃罷!」

  雲英拍開韓氏的手,韓氏是個急性子,下手沒輕重,「娘,你別小氣,爹沒了,咱們母女倆回去投奔傅家,誰曉得他們家是什麼情形?王叔是個好人,千里迢迢接我們回鄉,我們對他好一點,回了傅家,能多個幫手。」

  韓氏聽了她的話,兩手一拍,「一家子人,費那麼多心思做什麼?我們又不貪圖他們家的東西,把我幾畝地夠養活你就行了。」

  雲英搖搖頭,韓氏是個苦出身,不懂大家族裡頭的彎彎繞繞,一家子有兩個兄弟,分家的時候就可能互生齟齬,尤其是像傅家這樣驟然富起來的,只怕天天有窮親戚上門打秋風,這時候她們母女回去投奔,又多了兩個吃白飯的,肯定有人心裡不高興。

  畢竟聽王叔說,傅家全是靠四老爺一個人撐起來的,和傅老大沒關係,而且傅老大當初之所以離開湖廣,是因為吃酒的時候打傷了知縣家的公子,為了避禍才逃走的。

  傅老大對傅家的興旺全無貢獻,他是長子,惹了事丟下一家老小逃到外地,不孝不義,在傅家人面前,雲英和韓氏沒法挺直腰板吶!

  而且雲英好幾次看到王叔欲言又止,彷彿有什麼話想對韓氏說,但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王叔可能隱瞞了什麼事,而那件事顯然對韓氏不利。

  在回傅家之前,雲英要弄清楚到底有什麼麻煩等著她們。

  韓氏直來直往,沒什麼心機,她沒把王叔當奴僕看,對他很客氣,但也沒想到要拉攏他。對她來說,一家人應該互幫互助,船到橋頭自然直,用不著想太多。

  雲英只能靠自己了,她不是真的七歲孩童,可以為韓氏分憂。

  她吃完一個菜餡饅頭,把另一個只咬一小口的饅頭塞到韓氏手裡,「娘,地皮菜太脆了,我不愛吃。我只吃皮,你幫我吃完吧。」

  韓氏罵她,手指頭狠戳她的腦袋,「你咋這麼挑?一文錢一個的好東西,還嫌不好吃?」

  罵歸罵,她接了饅頭,猶豫著要不要再數一枚錢出來,「吃飽了沒?要不娘給你買個羊肉餡的?」

  雲英笑著搖頭,去後院找水洗手。

  韓氏三兩下把饅頭吃了,隨便抹一下嘴巴,小聲嘀咕:大丫身子不好,還是先讓她好好養著吧!

  女孩子家可憐,生來就要吃苦,吃得少,幹的活多,出閣嫁人以後也不清淨,要伺候相公一大家子,公婆小姑都得服侍好。韓氏小時候根本沒吃過飽飯,倒是和傅老大成親之後過得輕省些,偏偏傅老大是個短命鬼。

  韓氏歎口氣,她吃了那麼多苦頭,不忍心讓女兒受同樣的苦,她得多掙點錢,給女兒攢嫁妝,嫁妝多,女兒就能說個好人家。

  她咂咂嘴,扭頭看一眼蒸屜裡雪白鬆軟的饅頭、燒餅,回味剛剛咽下肚的菜餡饅頭,把懷裡裝錢的布兜捂得緊緊的。

  難怪要一文錢一個,還真是好吃啊!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4 00:34:37

第二章 醬菜

  驢車的掌鞭是個五十歲上下的老者,穿青布棉襖,下著過膝長褲,戴六合小皮帽,雙手揣在袖子裡,笑起來很和氣。

  韓氏把鋪蓋行李抱上驢車,再把雲英塞進鋪蓋裡,裹粽子一樣裹得嚴嚴實實的,拍拍她的腦袋,「坐好了,別亂動。」

  雲英也想好好坐著,但是道路崎嶇,驢車實在太顛了,走不了多遠她就滑了出來。韓氏一次次回頭把她按回去,後來突發奇想,找掌鞭要了草繩子,準備把她和鋪蓋綁到一塊兒,那樣省心。

  雲英搖頭拒絕,雙手緊緊扒著鋪蓋不放,把她綁在行李上,也虧韓氏想得出來!

  韓氏這人不拘小節、粗心大意,在群牧所的時候,一忙起來經常忘了還有雲英這個女兒。有一次雲英躺在樹蔭下的石凳上午睡乘涼,韓氏幹活回來,一屁股往她腦袋上坐,幸好她躲得及時。

  她能順利長到七歲,著實不容易!

  韓氏怎麼扯雲英都扯不動,不禁氣笑了,一巴掌拍向她蘆柴棒子似的胳膊,「力氣倒是大!」

  她心裡暗暗琢磨,看來大丫還是適合上灶,顛勺的不就是得力氣大麼?

  母女倆僵持著的時候,王叔和掌鞭的老者一遞一聲說話,先是討論今年的天氣和收成,然後說到家裡的人口嚼用,慢慢的說到京師裡的幾樁大新聞。

  雲英一開始沒注意他們在說什麼,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霎時一怔。

  崔南軒又升官了,他現在是禮部右侍郎。

  「崔大人是個好官!」掌鞭的笑眯眯道,「自從萬歲爺爺登基以來,沈閣老和崔大人做了好幾件造福萬民的大事!起先縣裡的差役領著書算和公正來村裡丈量土地,里長都嚇得尿褲子了!哪曉得官爺不是來收稅的,不僅不收稅,還免稅呢!如今陝西、河南都不用交丁口稅了,夏稅、秋糧、徭役,全都折算成銀兩、絹布,從今年起,多生的人口,永不加賦!」

  王叔哈哈笑,「老哥,我們黃州縣前年就如此了!還有更早的,聽說南邊蘇州府、湖州府的田賦、里甲均徭,還有雜泛什麼的,全部統一徵收,押送漕糧、修路、架橋、鋪路的事,都由官府費鈔雇勞役!」

  掌鞭有點不好意思,撓撓後腦勺,甩了幾個鞭花,咧嘴笑道:「這日子啊,是越過越有奔頭,這不是快年底了麼,家裡沒啥活,老漢我出來掙點鈔,明年好再買幾畝地。」

  王叔平時不言不語的,鋸嘴的葫蘆一樣,但說到莊稼糧食,立馬像變了個人,左一句,右一句,和掌鞭聊得熱火朝天。

  雲英抱緊鋪蓋,默默聽他們交談。

  掌鞭把崔南軒誇了又誇。

  裁汰冗官、改革稅賦、重新丈量土地……

  每一項改變都有利民生、有利國朝,這兩年光是賦稅收入就翻了一番。

  王叔跟著附和,兩人對崔南軒推崇備至,倒是把內閣首輔沈介溪給忘了。

  群牧所周圍是一大片牧場,遠離城郭,雲英這三年來從沒踏出過群牧所一步,崔南軒這個名字,她已經很久沒聽人提起了。

  崔家家道中落,崔南軒當年上京趕考時靠幾雙草鞋走到京師,深知民間疾苦。早在高中探花之前,他就準備好要上書皇帝,勸皇帝免除苛捐雜稅,改革吏治。

  那時還沒放榜,他確定自己一定名列前茅,他少時就有神童之名,向來不懼任何考試。

  曾有人評價他恃才傲物,輕浮自負。

  沒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如果說扶持新君登基讓他得以嶄露頭角,那麼這幾年他力排眾議,不顧權貴們的威脅,下達這一樁樁明顯會侵害地方縉紳利益的新策,震懾拖遝成風、屍位素餐的官員,使氣象為之一新,真正讓天下人認識到他為政的能力和手腕。

  崔南軒是個狠決之人。

  雲英想起最後一次見父親魏選廉時,順天府迎來入冬的第一場雪,夜色深沉,雪落無聲,魏府大門緊閉。她在巷子裡等了半個多時辰,雙腿凍得失去知覺,魏選廉這才肯出來見她。

  先帝生前未立太子,遽然駕崩,朝堂震盪,內閣大臣和六部官員為了各自擁護的皇子鬥得你死我活,京師風雲變幻,才不過幾天的工夫,什麼都變了。

  父親兩鬢斑白,像是老了十多歲。

  雲英淚如雨下,魏選廉卻微微一笑,塞了隻紫銅暖爐到她手心裡,「英兒,為父是榮王的老師,皇上下令抄了榮王滿門,接下來該輪到為父了,君要臣死,臣若不死為不忠,魏家躲不過……聽爹的話,以後別來了,你是崔家婦。」他摸摸雲英的頭髮,為她撣去鬢邊的雪花,「崔南軒和皇上有半師之誼,皇上信任潛邸舊臣,以後他必會受到重用……別怪他,為父和他各為其主,他有他的難處。」

  第二天,魏選廉便被御前侍衛活活打死。

  他明知魏家岌岌可危,還笑著勸雲英回崔家,叮囑她莫要因為娘家和丈夫生分疏遠。

  雲英是內宅婦人,不懂朝政之事,只能變賣首飾衣裳,托人上下打點關係。

  可惜為時已晚,她母親阮氏何等剛烈,錦衣衛奉駕帖上門,指揮使還沒走到垂花門前,阮氏便帶著魏家女眷自盡了。

  娘家人的死訊和朝廷誥封的鳳冠霞帔同時送到崔家,街坊鄰居上門道賀討果茶吃,雲英竟出奇的鎮定平靜,甚至連眼淚也沒流一滴。她讓丫鬟招待左鄰右舍,自己回到書房,想給崔南軒寫一封信,枯坐半天,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墨汁順著筆尖往下淌,早把毛邊紙染黑了一大塊。

  最後她只帶走那隻暖手爐,那是魏選廉給她的。

  魏選廉曾對她說,崔南軒胸懷天下,少時受些磨難不算什麼,只要時機到了,他一定可以把握住機會,扶搖直上,從此天高海闊,任君翱翔。

  「他日後一定是個真心為民的好官。」即使和女婿政見不合,魏選廉依舊欣賞崔南軒。

  ……

  王叔還在和掌鞭大聲說笑,韓氏最愛熱鬧,忍不住扒開車簾,問道:「那崔大人今年真的才二十多歲?」

  二十多歲,一般人還在為科舉考試寒窗苦讀,崔大人竟然已經當上禮部右侍郎了!

  掌鞭笑答道:「千真萬確!崔大人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爺。聞喜宴上先帝為進士老爺們簪花,看到席上的崔大人,嚇了一跳,要不是崔大人已經娶親,先帝想招他做駙馬咧!」

  韓氏聽到最後一句,明白崔大人最後沒娶到公主,大為惋惜。窮書生赴京趕考,一舉成名天下知,功成名就,迎娶公主……這樣的故事才更完美嘛!

  一旁的雲英緩緩閉上眼睛。

  魏氏已死,崔南軒現在一日千里,炙手可熱,再不是當初那個穿補丁摞補丁的舊袍子、踏草鞋、背一袋燒餅進京的窮書生,想嫁給他的侯門閨秀多如過江之鯽。

  不過雲英可以確定,崔南軒一定不會娶公主,他嚮往的並不是富貴風光,他有更大的野心,更高的追求,區區一個駙馬之名,他不屑一顧。

  魏選廉勸雲英不要因為崔南軒見死不救而遷怒於他。父親不明白,那時候她根本不在乎崔南軒的選擇是什麼,魏家得罪的是天子,這和崔南軒無關。

  魏家和崔家是同鄉,兩家長輩曾定下一樁兒女親事。後來崔家落魄了,崔老太太賣了祖宅,帶著兒女們去外地投奔親戚,兩家自此斷了聯繫。

  雲英十三歲那年,崔南軒忽然找上門向魏選廉提親。

  魏選廉看崔南軒一窮二白,又多年不曾來往,猶豫不決。

  那時兵部尚書家也在和魏家議親,尚書公子一氣之下派兵圍住崔南軒住的野寺,逼他交還崔魏兩家的信物。

  崔南軒斷然拒絕。

  雲英從小受母親阮氏教導長大,女紅針織,樣樣出挑,一言一行都符合母親的要求,從不越雷池一步。

  阮氏要求她履行兩家的約定嫁給崔南軒。

  魏選廉把她叫到跟前,和她說崔南軒窮得連客棧都住不起,問她怕不怕。

  她回說:「爹爹,女兒不怕吃苦。」

  魏選廉長歎一聲,回絕了兵部尚書。

  第二年,雲英嫁給崔南軒,陪嫁的只有兩箱衣裳,幾件簡單的首飾。

  崔南軒少年成才,難免孤傲,不願落一個依靠妻族過活的名聲,拒絕岳家資助。魏選廉擔心小夫妻因為嫁妝的事生嫌隙,乾脆什麼都不讓雲英帶走,全部封進庫房裡存起來。

  等崔南軒高中探花的時候,魏家才把雲英的嫁妝送進崔家。

  那幾年,雲英從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學會怎麼燒火做飯,怎麼鋪床疊被,怎麼用最少的錢鈔買到最新鮮的菜蔬,怎麼把苦澀的野菜草根醃製成爽口的醬菜……

  她沒有對不起崔南軒的地方。

  離開崔家的時候,她心裡沒有一點留戀,一絲一毫都沒有。

  娘家人全部命喪黃泉,她心如死灰,沒有力氣去恨別人。

  早就沒有恨了,只剩下漠然。

  出閣之前,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聽父母和兄長的話。嫁人以後,她的榮辱全部寄託在丈夫崔南軒身上。

  娘家有難,她除了哭著求丈夫出手相助以外,什麼都做不了。

  她是魏家的小女兒,是崔南軒的妻子崔魏氏,唯獨不是她自己……身如浮萍,隨波逐流。

  其實她不喜歡阮氏教她的那些規矩,她討厭整天圍著灶台忙活,她累了,不想繼續折磨自己。

  然後她死了,成了傅家大丫。

  驢車行駛在曲折回環的山道之間,山風扯動車簾,幾粒雪籽爭先恐後飄進鋪蓋捲裡。

  韓氏心疼得不行,這幾捲舖蓋可是要一直用到開封府的!她張開手腳,整個人趴到鋪蓋上,試圖用自己的身體保護行李,免得雪水打濕鋪蓋。

  雲英搖頭失笑,靠到韓氏身邊,摟住她的腰,兩個人擠在一塊兒暖和些。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4 00:34:51

第三章 灌漿饅頭

  一路跋山涉水,緊趕慢趕,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

  半個月後,三人終於到了繁華熱鬧的開封府。

  入城之後,王叔徑直找到一家賣南貨的鋪子前,果然尋到四老爺的熟人,找他借了些寶鈔銀兩,先帶韓氏和雲英母女去飯莊飽餐一頓。

  第一次吃到灌漿饅頭,韓氏震驚無比:她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開封的灌漿饅頭前朝就揚名各省,小巧精緻,皮薄餡多,夾起來湯汁往下墜,像個小燈籠,放到蒸籠裡,褶子鋪開來,又成了一朵晶瑩剔透的菊花。

  韓氏狼吞虎嚥。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普通老百姓不需要嚴格遵守三年孝期不能吃葷的規矩,過了七七就行。

  吃灌漿饅頭很有講究,輕輕提,慢慢移,先開窗,後喝湯。先用筷子戳一個小口子,嘗溢出來的湯汁,油香濃郁,肥美甘甜,然後把湯汁倒進小瓢羹裡慢慢喝掉,最後再吃饅頭,滿嘴溢香。

  雲英吃得慢條斯理的,韓氏吃完一籠,一個勁催她,「快點吃,多吃幾個!」

  算起來,她們母女差不多大半年沒吃上肉,韓氏曾笑言,群牧所的馬都比她們吃得好。

  王叔讓韓氏和雲英待在飯莊等他,他要去一趟埠頭。埠頭牙人包攬本地水運雇船之事,他過去托過路的客商回黃州縣報信。那邊緊靠著碼頭,人來人往,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韓氏帶著雲英過去不方便。

  趁王叔不在,雲英向韓氏道:「娘,我有話和你說。」

  她語氣鄭重。

  韓氏卻捂著肚子笑,覺得她板起臉說話的樣子很好玩,「大丫,是不是沒吃飽?」

  在韓氏看來,養閨女就和養馬差不多,只需要解決一個問題就行了:讓閨女吃飽。

  雲英搖搖頭,決定長話短說,「娘,爹十多年沒回鄉,傅家給他娶了個娘子,還抱養了個兒子養在他名下……差不多有九年了。」

  這是她從王叔那裡打聽來的,王叔是個老實人,她幾乎沒費什麼功夫就從他嘴裡套出實話。

  四老爺誤信傳言,以為傅老大死在外地,費鈔幫他娶了個老婆,娶的正好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那家日子過得窮苦,侄女願意為傅老大守寡,只要傅家幫著養活她老娘和兄弟就成。

  算算日子,傅家迎娶侄女吳氏的時間在傅老大遇到韓氏之前。

  也就是說,傅家可能不承認韓氏的身份,只把她當成傅老大的妾室看待,畢竟吳氏是傅家明媒正娶的媳婦,而且還為傅老大守了這麼多年的寡。

  韓氏是個暴脾氣,聽完雲英的話立馬炸了,一股邪火直往上冒,黧黑的臉漲得通紅,掀了桌上的蒸籠,揚聲道:「我是好人家的女兒,就算沒有三媒六娉,那也是正正經經拜堂成親的,我不給別人當小老婆!」

  雲英沒說話,等韓氏冷靜下來,起身撿起蒸籠,給她倒了杯熱茶。

  還好冬日天冷,出門的人不多,飯莊裡只有三三兩兩幾桌食客,沒人注意到她們。

  只有跑堂的暗暗瞪了韓氏好幾眼。

  咕咚咕咚幾大杯熱茶下肚,韓氏心頭的怒火慢慢平息,她冷哼一聲,「等把你爹的後事辦妥了,咱們自己過自己的。」

  傅家娶親的事,傅老大毫不知情,而且人已經不在了,韓氏倒不至於遷怒到他身上。

  雲英詫異於韓氏的平靜,點點頭。

  韓氏幹活麻利,力氣大,人勤快。她長大了,能幫著幹活。湖廣處於長江中下游,湖泊眾多,平原地帶土地肥沃,比荒涼的甘州好多了,母女倆別的本事沒有,養活自己絕對綽綽有餘。

  韓氏生了會悶氣,想想傅老大已經死了,再多的怒火也燒不起來。她摸摸雲英的腦袋,歎口氣。

  傅老大如果還活著,韓氏絕對不踏進傅家一步!可是現在男人已經死了,大丫是傅老大唯一的血脈,總不能讓大丫跟著自己吃苦受累吧?

  大丫畢竟姓傅啊!

  韓氏一邊喝茶一邊歎氣。

  ※

  王叔回來的時候,身後跟了一行人。

  打頭的男人年紀三十歲左右,頭戴絹布六合帽,穿一件花青色交領大袖標布道袍,白面闊口,相貌端正,進了飯莊,看到韓氏,倒頭便拜。

  砰砰幾聲,結結實實給韓氏磕了好幾個頭,額頭都碰青了。

  韓氏嚇了一跳。

  男人淚如雨下,泣不成聲,「讓嫂嫂和侄女受苦了。」

  王叔在一旁跟著抹眼淚,看韓氏發窘,小聲提醒道:「娘子,這是家裡的四老爺。」

  原來這就是那位以一人之力撐起整個傅家的傅四老爺。

  韓氏原本打定主意,等到了黃州縣,一定要和傅家人好好掰扯掰扯。但真的見到傅四老爺了,她急得滿頭冒汗,支支吾吾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傅四老爺生得人高馬大,衣著體面,和傅老大一丁點都不像,韓氏從來沒和豪富人家的老爺打過交道。

  韓氏手足無措,雲英只得起身代為回禮,「侄女拜見四叔。」

  傅四老爺抬眼看她,「這就是英姐?」他雙眼通紅,滿臉悲痛,「果然和大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就是睜眼說瞎話了,雲英和傅老大一點都不像。

  這麼大的動靜,早驚動了飯莊掌櫃,隨從機靈,找掌櫃要了間雅間,攙扶傅四老爺起來,請韓氏和雲英去雅間說話。

  跑堂的看到傅四老爺穿著打扮不一般,殷勤伺候,送來熱水巾帕,服侍傅四老爺梳洗。

  韓氏取出傅老大的遺物。

  傅四老爺抱著傅老大穿過的舊衣裳大哭一場,嗓子都哭啞了。

  隨從們怕傅四老爺哭壞了,紛紛上前勸解。

  王叔是傅家的老僕,看著傅四老爺長大的,說話沒那麼多顧忌,「官人勿要傷心,如今尋到大老爺的妻兒了,安置娘子和小娘子要緊。」

  傅四老爺垂淚道:「這有什麼可說的,大哥走了,我這做弟弟的只恨不能以身替之!這些年托賴族中人扶持,家裡好歹掙了些銀兩,日子頗過得去,一定好生奉養嫂嫂。」他緩了口氣,拉著雲英的手細細打量,看她骨瘦如柴,鼻子發酸,眼淚嘩嘩往下淌,「可憐英姐小小年紀沒了爹,大房媛姐有什麼,她也得有,月姐、桂姐都得靠後。」

  隨從們暗暗納罕,互相交換了個眼色:傅媛是族長傅老太爺的嫡女,傅月是四老爺自己的親生女兒,傅桂是三老爺的女兒。英姐沒了爹,四老爺可憐侄女,善待英姐,這沒話說,但是比照著媛姐——這是不是太過了?

  王叔也吃了一驚,他可憐韓氏母女,才會問四老爺的打算,但沒想到四老爺會說出連月姐也要靠後的話來,月姐可是四老爺的掌上明珠吶!

  不過想想傅老大和傅四老爺小時候感情很好,兄弟倆從來沒紅過臉,也沒什麼好意外的。

  王叔是無意間碰到傅四老爺的。

  湖廣的蓮藕和菜薹馳名全國,武昌府寶通禪寺附近長的菜薹更是貢品,尤其是冬日落雪之後的菜薹滋味最為清甜,老百姓想吃也沒處買,只供達官貴人享用。其他地方也能種菜薹,但味道就是沒有武昌府的好。剛落過雪,傅四老爺押送一船新鮮的蓮藕、菜薹到開封府送人,王叔去碼頭尋人的時候,認出傅家的船泊在那裡,大喜過望。

  傅四老爺聽王叔說韓氏和雲英在飯莊等候,立馬親自趕過來相認,也不去訪友了,先接嫂子和侄女回家要緊。

  互相廝見過,說了些傅老大還活著時的事情,痛哭一場,眼看天色不早,傅四老爺擦乾眼淚,吩咐左右隨從準備出發。

  他臉上仍有淚痕,雙眼哭得紅腫,但絲毫不減威嚴。

  他和韓氏說話的時候,隨從們屏氣凝神,一聲也不吭。等他開口吩咐事情時,隨從立刻上前聽命,極為恭敬。

  雲英暗暗道,這個傅四老爺不簡單,難怪他能重振傅家。

  韓氏和雲英跟著傅家人出了飯莊。

  門口一頂轎子等著。

  飯莊離碼頭不遠,而且坐轎子的都是官太太們,韓氏一個地裡刨食的村婦,哪敢上轎子啊?苦辭不受。

  奈何傅四老爺非要堅持,韓氏只能硬著頭皮上了轎子。

  頭一回坐轎子,韓氏左看看,右瞧瞧,嘖嘖道:「晃來晃去的,也沒那麼舒服嘛!」

  雲英扯扯韓氏的衣袖,「娘,四叔沒說起家裡那個大娘子的事。」

  韓氏到處摸來摸去,稀罕這個,稀罕那個,漫不經心道:「你四叔是個好人,他哭成那樣,我不好意思問他——管他呢,到了黃州縣再說。」

  雲英哭笑不得,韓氏沒什麼心眼,天生不是操心的命。

  到了碼頭,王叔領著韓氏和雲英上船。

  不一會,船上多出兩個婆子,傅四老爺擔心母女倆沒人照顧,派人去朋友家借了兩個僕人過來。

  婆子慣會伺候人,只需看一眼,就知道韓氏和雲英的尺寸,一個準備香湯,一個去準備衣裳。衣裙現裁肯定來不及,只能去估衣鋪挑乾淨的買幾套,估衣鋪的衣裳多半是富貴人家嫌過時了不要的,新衣裳也有。

  韓氏沐浴過後,換了身翠藍棉襖、杏黃綾裙,連路都不會走了,「這麼好的衣裳,蹭一下就髒了,怎麼捨得往身上穿!」

  她翻出舊襖子套在新衣外面。

  兩個婆子臉色變了變,低著頭不說話。

  雲英也換了身新衣裳,一件月白對襟繭綢襖,蒲桃青豎領夾衣,底下穿鸚哥綠褶裙,滿地嬌織繡紋,紋樣精緻,色彩鮮明,婆子甚至還給她準備了一套環佩七事,掛在她裙腰上,梳雙螺髻,繫銀帶,打扮得和富貴人家的小娘子一般。

  韓氏差點認不出女兒了。

  婆子拿著兩對丁香耳墜子放在雲英耳邊比了比,笑著道:「姐兒該穿耳洞了。」

  韓氏聽了,當即要動手。

  婆子連忙攔著,「娘子莫急,這時節太冷了,來年三月穿耳洞也不遲。」

  韓氏這才罷了。

  待韓氏睡下,雲英出了船艙,婆子問她:「姐兒是不是餓了?」

  怎麼所有人都覺得她吃不飽?她真的不餓。

  雲英指指甲板,道:「我去找四叔說話。」

  韓氏想把她送回傅家,不然不會一聽婆子說小姐們都穿耳洞,就立馬擼袖子想動手給她穿兩個。韓氏怕傅家的姐姐們瞧不起她。

  她想找傅四老爺問清楚,傅家到底準備怎麼解決傅老大「娶」了兩個妻子的尷尬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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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袍:一種交領開衩的袍服,不是道士穿的,大家把它當成明朝時士庶男子的爆款服飾就成。

  文中服飾大部分參考明朝

  順便給大家展示一下明朝某個時期男子的時髦衣著:粉紅色的袍子,大紅色的鞋子——看看古人的時尚。

  ……

  然後說到前世的事,英姐離開崔家,最主要的原因是認識到不管她怎麼恪守三從四德,按照母親的教導當一個賢妻良母,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她爹是個好人,明明知道同情國公爺會連累女眷受苦,還是沒有朝皇帝求饒。

  她丈夫明白她有多痛苦,沒有出手幫忙,因為幫忙的話會影響他的前途。

  在這種情況下,女眷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等死。

  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是真正讓英姐毅然出走的原因——不是簡單的丈夫好渣呀我好傷心啊我要離開你啥的(當然絕不會復合)。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4 00:35:03

第四章 芝麻團

  天黑了,船艙內亮起一星如豆的燈火。

  隨從垂著手,道:「老爺,大房那頭鬧起來了,陳老太太打了二少爺一巴掌。」

  傅四老爺皺起眉頭,冷笑一聲,「胡鬧!舉人老爺也是說打就能打的!」

  他思索片刻,吩咐道:「等船靠岸,你先回黃州縣,告訴太太,我們家能保住這些田產,還不是因為二少爺考中舉人了!別小看二少爺。讓她想想辦法勸陳老太太,事情鬧大了不好看。舉人老爺是知縣老爺的座上賓,知縣老爺都得對二少爺客客氣氣的,老太太未免太過了,訓兒子也不必動手打人!」

  隨從答應一聲,這時門外有人小聲道:「老爺,五小姐過來了。」

  傅家男孩和女孩是分開排行的,傅雲英年紀小,按著年紀重新序齒,她排行第五。

  傅四老爺立刻道:「快請進來。」

  隨從退了出去。

  傅雲英走進船艙,快過年了,來往於河渠的船隻多不勝數,徹夜不息,從窗戶看出去,時不時能看到燈火通明的夜航船。

  傅四老爺看她換了身新衣裳,滿意地點點頭。

  「四叔,我娘和我一道回傅家麼?」傅雲英開門見山,問道。

  傅四老爺臉上浮起幾絲尷尬之色,說起來,那吳氏是他做主為傅老大迎娶的。

  「自然要一起回去。」他放輕聲音說,「英姐,四叔會把你當親女兒一樣疼愛,以後你們不用吃苦了。」

  傅雲英直視著傅四老爺的眼睛,「四叔,我娘不給人當妾。」

  傅四老爺怔了怔,盯著她看了半晌,目光帶著審視的意味。

  傅雲英神情坦然,等著他回話。

  傅四老爺輕輕笑了一下,然後才鄭重道:「四叔曉得了……你放心,不會委屈你娘。」

  得到他的允諾,傅雲英輕輕嗯一聲,慢慢退出去,「四叔早些歇息。」

  傅四老爺卻沒有馬上睡,他靜靜坐了片刻。啪的一聲,燈芯燒到頭了,他低笑一聲,拔下網巾裡的簪子撥弄燈芯,「大哥一輩子老實,英姐倒是個強脾氣……」

  蠻一點也好,沒爹的孩子,剛強一些才不會被人欺負。

  第二天大船在渡口靠岸,傅四老爺帶著韓氏和傅雲英下船,一行人改乘馬車繼續南下。等趕到下一個碼頭,再棄車坐船。

  如此一路舟車勞頓,五天後,終於抵達黃州縣。

  船剛靠岸,棧橋上早有傅家僕從等候多時,天邊陰沉沉的,看樣子像是要落雪。

  傅雲英攙著韓氏下船,韓氏有點暈船,到了岸上後大舒一口氣,不停跺腳,「總算踩著平地了!」

  婆子、丫鬟迎上前,見韓氏像喝醉了一樣手舞足蹈的,想笑不敢笑。

  傅雲英不動聲色,目光逡巡一周,看到一個膀大腰圓的婆子直奔王叔走過去,兩人湊在一處說話,樣子很親熱,知道這位就是王嬸子,記在心上。

  等王嬸子過來幫忙搬運行李,她笑著道:「哪敢勞煩嬸子,這一路多虧王叔照應我們。」

  她上輩子是魏家的嫡女,從小跟著母親學儀態舉止,規矩浸潤在骨子裡,雖然現在是個瘦小乾癟的小丫頭,但架子一擺出來,氣度不凡。

  王嬸子被她唬住了,搓搓手掌,笑成一朵花,佝僂著腰道:「小姐折煞我們了,那都是老頭子該做的。」

  接下來,王嬸子留在韓氏和傅雲英身邊,熱心幫她們介紹每一個丫鬟、婆子,細說傅家的姻親關係。

  傅家是黃州縣本地一個大族,傅老大和傅四老爺這一房只是其中一支,如今傅家嫡支住在東大街最大的一座宅子裡,家裡管那一支叫大房。

  傅四老爺帶著老太太住在東大街另一頭,家裡是一座三進的宅院,小是小了點,但家裡人口不多,只有傅老三和傅四老爺兄弟倆加一個老太太,倒也寬敞。

  傅老三和三太太住一個院子,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傅桂。傅桂出生的時候剛好後院的桂花開了,就取了這麼個名字。三老爺和三太太都是悶葫蘆,不愛說話,四小姐傅桂卻是個話簍子,一天到晚嘰嘰喳喳。丫鬟們平時在院子裡忙活時,遠遠的聽到笑聲,不用猜,一定是傅桂過來了。

  傅四老爺和四太太有一兒一女,兒子叫傅雲泰,女兒叫傅月。傅家現在是四太太當家,四太太為人很嚴厲。

  自願為傅老大守寡的吳氏單獨住一個院子,她是寡婦,平日不怎麼出門,嫁到傅家九年,從來沒回過娘家。

  吳氏帶著過繼到傅家的九少爺傅雲啟過活。

  說到吳氏和九少爺傅雲啟,王嬸子臉上訕訕的。

  「二老爺呢?」傅雲英問王嬸子,王叔嘴笨,幾乎不提傅家的事。

  王嬸子回說:「二老爺是族裡另一房的。」

  傅雲英很快理清家裡的人口關係:

  三叔三嬸,四姐姐傅桂。

  四叔四嬸,大姐姐傅月,十哥傅雲泰。

  祖母老太太。

  另外加上吳氏和九哥傅雲啟。

  傅家確實人口簡單,只有傅四老爺養了兩個屋裡人,三老爺沒有納妾,家裡沒有庶出的少爺小姐。

  至於嫡支大房那邊,不知道隔了多少代,早已疏遠,暫時不需要理會。

  馬車很快到了傅家門口。

  王嬸子抱傅雲英下車,幾朵冰涼的雪花落到她臉上,涼絲絲的。

  又開始落雪了。

  門口響起說笑聲,丫鬟婆子眾星捧月,簇擁著四太太盧氏迎出來。盧氏體格壯實,幾乎和丈夫四老爺一樣高,濃眉大眼,滿臉帶笑,望去十分慈祥可親。

  如果不是之前聽王嬸子無意間說漏嘴,知道盧氏曾命人把一個偷果子吃的丫頭打殘了一條腿,傅雲英幾乎以為對方真的是一個慈眉善目的尋常婦人。

  三老爺和三太太站在角落裡,一臉憨笑。

  四老爺皺眉,「姐兒和哥兒們呢?」

  盧氏笑著道:「今天炸果子吃,娘把他們叫過去吃芝麻團、糯米燒圓子,我剛才過去請,娘愛熱鬧,不肯放人呢。」

  氣氛有點怪。

  三老爺和三太太笑眯眯的不說話,婆子們眼觀鼻鼻觀心,默不吭聲。

  傅家人人都知道,老太太不喜歡傅老大,每次聽別人提起傅老大,她立刻變臉,指著窗戶大罵,說當年老太爺就是被傅老大給氣死的,她只當沒這個不肖子。

  傅四老爺低歎一口氣,回頭牽起傅雲英的手,拉著她進門,「英姐,到家了。」

  眾人面面相覷。

  傅四老爺身體很好,手心熱乎乎的,傅雲英任他拉著,一點都不怯場,頂著其他人打量的眼神邁進傅家大門。

  盧氏攙著韓氏跟在後面,一口一句「大嫂」,親熱得很,三兩句就把韓氏哄得眉開眼笑。

  王嬸子說盧氏是四老爺的賢內助,一點都不誇張,隨從提前趕回傅家傳話,盧氏明白丈夫的暗示,早命人把韓氏和傅雲英住的房子收拾打掃出來了。

  是一座單獨隔開的小院子,坐北朝南,早上日頭能曬進院子,午後可以曬廳堂,乾淨齊整。院子裡種了一株皴皮棗樹,樹下砌了花池子,冬天花草都枯萎了,盧氏讓人買了十幾盆蘭花、山茶和水仙,一溜擺開,粉白豔紅交相輝映,不至於太單調。

  北面三間屋子,最裡頭是臥房,中間是起居待客的正堂,這是韓氏住的。

  傅四老爺是小叔,不好進韓氏的房間,繞過正堂,直接去廂房。

  其實叔父也不該去侄女的院子,但他卻堅持拉著傅雲英,帶她去看她住的地方。雲英年紀小,不用忌諱。

  原來四老爺這麼看重五小姐……眾人交頭接耳一番,對韓氏的態度更恭敬了。

  盧氏笑得愈發熱情。

  傅雲英住的廂房也是三間,中間用多寶閣、屏風、梅蘭竹菊槅扇隔斷,裡頭桌凳案幾俱全。錦閣後面是一架帶欄杆的黑漆鈿螺雕刻富貴長春拔步床,下設腳踏,上面掛著一副素羅幔帳,挨牆的地方兩把柳木圈椅,屏風後面是雕花衣架和盆架,四五隻大桐木箱櫃碼的高高的,方桌上設有爐瓶三事,旁邊一架鏡臺,一套細瓷茶具。

  韓氏從沒見過這麼雅致的閨房,看得眼睛都直了。

  傅雲英卻覺得傅家的擺設家具不過爾爾,和京師普通人家的差不多,可能傅家富起來沒幾年,不大講究這些,黃州縣畢竟只是個偏僻州縣。

  盧氏讓丫鬟和養娘過來拜見傅雲英,囑咐她們好生服侍五小姐,眾人恭敬應了。

  傅四老爺看了一圈,皺眉道:「太冷清了。」

  盧氏壓低聲音說:「官人,侄女還有幾個月出孝……」

  「那也太冷清了。」傅四老爺說,「把後院收著的那架紫檀嵌繡件的屏風抬過來。」

  盧氏臉色一變,他們這樣的人家,攏共就只有三四樣紫檀的大家具,老太太屋裡擺了一架,他們屋裡擺了一架,還有一架是她給兒子傅雲泰留的。

  猶豫只是一瞬間,她很快堆起笑容,一迭聲叫人去抬屏風,看起來沒有一點不情願。

  忙亂一番,傅四老爺去上房見老太太。

  盧氏擔心母子倆因為傅老大的事起爭執,留下丫鬟養娘伺候韓氏和傅雲英,也急急忙忙跟著去了正院。

  打發走養娘,韓氏一拍大腿,狠狠攥住傅雲英的肩膀,神情激動,「不走了!讓我給他們家當幫工的都行!」

  傅雲英嘴角抽搐了兩下,「娘,你不能動搖,你是好人家的女兒,不能給人當小老婆。如果傅家不給你一個說法,咱們抬腳就走。」

  韓氏哎呦一聲,戳她的額頭,「傻閨女,你爹死得早,我要名分有什麼用!名分又不能當飯吃!只要他們肯養活你,不認我也沒什麼!」

  她原先以為傅家有幾百畝地已經不錯了,沒想到傅家這麼有錢!連丫鬟、婆子身上穿的青花布襖子都比她們母女原來的衣裳要好。

  傅雲英搖頭,「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

  韓氏聽不懂,抓著雲英直晃,「發財了,發財了,大丫,你發財了,你看床上那被子,是潞綢的!你得好好巴結你那個四叔,我看他很疼你。」

  她激動得語無倫次,繞著臥房轉了一圈又一圈,趴在地上看腳踏上的花紋,一邊感歎一邊道:「大丫,你得留下來!」

  傅雲英撐不住還是笑了,韓氏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婦人,她勤勞,能吃苦,要強,吝嗇,粗魯,市儈,俗氣,不懂什麼叫不為五斗米折腰……韓氏有很多缺點,但雲英很喜歡她。

  她不止一次看到群牧所附近的村戶用女兒和衛所的軍漢換糧食,一個八歲的丫頭,只能換一擔麥子。傅老大剛走的時候,有人勸韓氏把她賣了,再找個人改嫁,韓氏斷然拒絕。

  「娘,四叔不會趕你走的。」

  韓氏抬起頭,半信半疑,「真的?」

  傅雲英點點頭,拉韓氏站起來,「他們真不認你,我和你一起走。」

  韓氏恨鐵不成鋼,急得直跳腳,「你傻啊?傅家這麼有錢,你得留下來!跟著娘你只能受窮!」

  她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和傅雲英耳語:「他們真趕我走的話,你更得留下來,娘等你長大了再來孝順我,你是我養大的,別忘了我啊!」

  傅雲英失笑,原來韓氏還是有點心眼的嘛,這話分明是哄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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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一下守孝這個,一般老百姓不會那麼講究,最嚴格的也只守二十幾個月。文裡傅老大去世快兩年了。

  當官的和讀書人要嚴格些,如果不守孝會被彈劾。

  古代有很多嚴格的規定,但是民間真正遵守的人不多。舉個例子:古代人很早就規定表兄妹不能結婚,但是這個完全沒人理會嘛……

  還有一個,皇室規定老百姓不能穿什麼紋樣的衣服啊什麼的,事實上老百姓就是愛穿,根本禁止不了,明朝這種現象尤其普遍。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4 00:35:22

第五章 羊肉大蔥蒸餅

  正院。

  老太太大吳氏滿面怒容,「清娘是我們家明媒正娶抬進門的,可憐她小小年紀,為你大哥守了這麼多年,你說不要她就不要她,叫她以後怎麼做人?」

  傅四老爺苦笑著說:「娘,兒子沒有說要趕清娘走……這事都怪兒子考慮不周,如今找到嫂嫂和侄女了,總不能讓她們在外面吃苦……」

  大吳氏臉色陰沉。她雖然不喜歡長子,但是韓氏寡婦失業的,帶著一個七歲的丫頭,也是可憐人,論情論理,傅家都不能拋下母女倆不管。不過添兩雙筷子罷了,傅家現在不愁養不起她們。

  可小吳氏是她的娘家人,嫁到傅家九年,勤勤懇懇,本本分分的,她實在拉不下臉讓小吳氏給韓氏騰位子。

  槅扇外,四太太盧氏聽到這裡,略一沉吟,讓丫鬟帶大小姐傅月、四小姐傅桂、九少爺傅雲啟和十少爺傅雲泰去抱廈玩,自己掀開布簾子走進裡間,笑盈盈道:「娘,您先別氣,且聽官人怎麼安排。」

  大吳氏看到盧氏走進來,臉上的怒氣減了幾分。兒子和媳婦不一樣,兒子犯錯可以打,可以指著鼻子罵,媳婦不是從自己肚皮裡鑽出來的,得客氣點,做錯事只能慢慢教。

  傅四老爺道:「清姐年紀不大,才二十歲出頭,她要是願意嫁人,我給她挑個好人家,嫁妝都是我出,以後我把她當親妹妹,絕不會撒手不管。她不願意嫁人也行,我們傅家養活她一輩子。」

  大吳氏沉著臉不說話。

  盧氏上前給大吳氏斟茶,「娘,您沒瞧見大嫂和英姐……那叫可憐喲,瘦得一把子骨頭……阿銀剛才抓了把酥糖給她們吃,大嫂沒吃過,稀罕得不行……」

  大吳氏哼了一聲,「老大要是個安分的,哪會有今天!」

  傅四老爺歎了口氣,「娘,大哥只留下英姐這麼一個閨女。」

  屋裡燒了火盆,熱氣直往臉上撲,大吳氏擺擺手,「我不管你們的事,只有一點,不能委屈清娘和啟哥,啟哥是上了族譜的!」

  不等傅四老爺說什麼,盧氏搶著答道:「娘,您放心吧,還有我呢。」

  夫妻倆從正院出來,傅四老爺問盧氏,「清娘願意改嫁嗎?你去探探她的意思。」

  盧氏嗤笑,「不必問了,清娘不會改嫁的!不然娘怎麼會答應得這麼痛快?」

  小吳氏娘家太窮了,這些年全靠著傅家養活她的老娘和兄弟嫂子一大家子。她兄弟嫂子是懶貨,就指望著這個妹妹養家,每天吃飽了揣著手出去閒逛,家裡沒米了就打發小吳氏的娘到傅家找小吳氏討錢。吳家人每次兩手空空上門,走的時候一定扛著、挑著、肩著,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什麼都拿,連小吳氏院子盛水用的瓷缸也要搬走。

  吳家人不僅是小吳氏的親戚,還是老太太大吳氏的親戚,盧氏不好管,乾脆隨他們去,反正小吳氏自己心甘情願出錢貼補娘家,輪不到她這個外人插嘴。

  吳家是個什麼情形,大吳氏心裡最清楚。有這麼一幫上不了檯面的娘家人,小吳氏根本嫁不了好人家,傅四老爺願意養活他們一家子,小吳氏感恩戴德,只要能留在傅家,她什麼都肯答應。

  老太太嫌棄娘家人不中用,又狠不下心不管娘家人,有了小吳氏這麼個藉口,她才好光明正大接濟吳家其他人。老太太也不會讓小吳氏走的。

  夫妻倆商量了半天,傅四老爺說,「這時候也沒法計較那麼多了,清娘以後就是娘的乾閨女,她的吃穿用度還是和以前一樣,她什麼時候想嫁人了,我還是風風光光送她出嫁。」

  盧氏道:「老爺仁厚。」

  傅四老爺搖搖頭,「這事都怪我……」

  盧氏一口剪斷他的話,「當著娘的面我不好說什麼,老爺別多想了,當年還不是娘說清娘可憐,老爺才挑中她的。不是我們家幫襯,清娘早被她兄弟賣到髒地方去了!這些年清娘吃穿不愁,一大家子跟著她吃白食,我一句難聽的話沒說過,我們家對得起她!」她頓了一下,「就是啟哥難辦,清娘以後不是他的娘,不能再養著他。依我看呢,正好啟哥年紀也大了,不如把他挪到外院,讓他專心念書。」

  傅雲啟是過繼的嗣子,比傅雲英大一歲。

  傅四老爺點點頭。

  傅家主事的人是傅四老爺,他下了決定之後,沒人敢反駁。

  消息很快傳遍傅家的三進宅院。

  養娘和丫鬟們滿臉堆笑,改口稱韓氏為「太太」。

  韓氏站起來想搆個東西,旁邊立馬有小丫鬟跑過來攙她。她剛坐下,養娘立刻把熱茶沏好了。她想掀簾看看外邊的天色,婆子們一擁而上,為她穿斗篷……韓氏渾身彆扭,哪哪兒都不自在。

  傅雲英安慰她,「娘,別怕,等你習慣就好了。」

  韓氏搓著手道:「我們是窮苦人家出來的,怎麼受得了這個?還是把丫鬟退回去吧,能省不少工錢呢……」

  傅雲英按住韓氏的手,韓氏長年幹重力活,雙手滿是開裂的口子,「娘,你只管受著,有我呢。」

  韓氏不怕吃苦,她幹活麻利,群牧所的男人都比不上她,但是傅家的一切卻讓她怕了,好像做夢一樣,感覺不真實。

  一桌席面送到房裡,臘月底,案桌上全是大魚大肉,灶上的婆子知道韓氏是北方人,特意為她蒸了一籠羊肉大蔥蒸餅,煮了一小鍋雞絲麵。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韓氏抓起筷子吃飯,再次震驚:她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麵條!

  吃過飯,盧氏領著母女倆去見老太太大吳氏。

  大吳氏年紀大,格外怕冷,上房從早到晚燒火盆,暖烘烘的,傅雲英在羅漢床前站了一會兒,熱得直冒汗。

  老太太在房裡也穿著大毛皮襖,衣襟前一對福壽萬年金扣子,富貴不斷頭紋棉裙,頭戴黑地鑲邊萬壽錦抹額,戴包頭,葫蘆耳墜子,腕上一對寸闊的鐲子金光閃閃,滿頭銀絲,面色紅潤。

  她對韓氏和傅雲英不冷不熱的,送了雲英一對佛手紋銀髮簪,讓丫鬟帶她去外邊玩。

  傅雲英坐在外邊碧紗櫥和丫鬟翻花繩。翻了幾個花樣,韓氏出來了,老太太沒說別的,只是囑咐她好生善待傅雲啟。

  傅雲啟還在小吳氏跟前養著。老太太發話了,大過年的搬來搬去不吉利,等明年再讓傅雲啟挪到外院去住。

  韓氏還是覺得不踏實,傅老大很少提起老家的事,她對傅家一無所知。

  傅雲英看她坐立不安,找養娘要了些布頭、麻線,讓韓氏給三太太和四太太盧氏做幾雙鞋子。

  韓氏兩手一拍,「咱們什麼都沒有,確實得做點東西送人。」

  她挪到南窗下繡鞋面,一針一線繡得很認真。穿針走線中,她心裡慢慢安定下來,沒那麼慌張了。

  剛做好一半,盧氏跟前的丫鬟阿金找過來,「四老爺請五小姐去正院。」

  韓氏問她:「請英姐去做什麼?」

  阿金回說:「四老爺要帶五小姐去拜宗祠。」

  拜宗祠是大事,韓氏是婦道人家,不懂拜宗祠的規矩,估摸著得莊重,給傅雲英換了身燕尾青夾襖,藕荷色褶裙,頭髮束兩個抓髻。

  盧氏不愧是管家的人,早命婆子按著傅雲英的尺寸裁了好幾套衣裙,臨時趕出來的襖裙,袖口衣擺有點大。

  養娘蹲在地上幫傅雲英整理裙角,有人掀開簾子走進來,「九少爺來了。」

  婆子牽著一個皮膚白皙的小男孩進房。

  韓氏呆了一呆,養娘提醒她得送表禮,她低頭在袖子裡找半天,狠狠心把藏的一串銅錢給翻了出來,「哥兒拿去買零嘴吃。」

  傅雲啟不肯接,扭來扭去,直往婆子後面躲。

  婆子笑得尷尬,「太太,啟哥怕生。」

  韓氏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嘿嘿笑了笑,把錢塞到婆子手心裡。

  「我不要她的東西!」傅雲啟忽然大喊一聲,推開婆子,拔腳跑了。

  婆子臉色發白。

  韓氏向來大大咧咧,不會和一個小娃娃置氣,擺擺手道:「外頭怪冷的,你們快跟過去瞧瞧。」

  婆子們告罪,趕緊出去追傅雲啟。

  傅雲英目送傅雲啟跑遠,她這個便宜哥哥其實挺可憐的,當了幾年富家少爺,嫡母和妹妹忽然從天而降,養大他的小吳氏成了傅家乾女兒,他以後要管韓氏叫母親,一時接受不了,情有可原。

  外頭大雪紛飛,養娘支起羅傘,護送傅雲英去正院。

  傅四老爺聽下人說傅雲啟在韓氏房裡耍性子,長歎一口氣,臉上難掩失望之色。傅家祖上是種地的,沒出過厲害人物,不是什麼講究人家,沒什麼規矩,但傅雲啟就這麼撒腿跑了,還是太嬌氣了點。

  王叔問傅四老爺,「官人,等不等九少爺?」

  傅四老爺搖搖頭,看著傅雲英在婆子丫鬟的簇擁下從垂花門後面轉出來,沉默一瞬,下了個決心,「不等啟哥了。」

  一路奔波,英姐小小年紀,從沒叫過一聲苦,這就很難得了。四老爺這幾天一直在暗暗觀察英姐,她不僅穩重懂事,還懂得許多連大人都不曉得的事情,完全不像是荒山野嶺長大的丫頭。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大概就是這樣了。

  傅家這一房十年前還窮得叮噹響,驟然富起來之後,日子好過了,幾個哥兒、姐兒是蜜罐裡泡大的,一團孩子氣。四老爺自己小時候吃過苦頭,不忍心狠管。結果啟哥八九歲了還天天哭哭啼啼,到哪兒都黏著小吳氏。泰哥被盧氏慣壞了,不僅任性驕縱,還喜歡欺負兄弟姐妹。

  傅四老爺牽起傅雲英的手,大哥只留下這麼一個血脈,他得好好教養英姐。

  傅雲英知道傅四老爺在審視自己,她不動聲色,仍舊和往常一樣說話行事,沒有費心去偽裝成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

  傅家雖然不是大戶人家,但也不窮,她滿可以安安心心當一個豐衣足食、萬事不愁的富家小姐,但如果真那樣做了,和上輩子有什麼分別?

  既然白撿一世,不能輕易浪費老天爺的饋贈,她沒有時間天真爛漫。

  傅家宗祠在大宅那頭,現在的傅家族長是大房的三老太爺,他們那一房是傅家嫡支。

  「大房的二少爺最出息。」傅四老爺指著矗立在東大街最深處一座黑瓦白牆的大宅院,對傅雲英說,「十七歲就高中舉人,幾十年來就出了他這麼一個!是我們傅家的!」

  黃州縣文風不盛,往往幾十上百年才能出一個進士,考中秀才就能光宗耀祖,到處橫著走,舉人老爺那更是金鳳凰。

  二少爺傅雲章就是傅家這個草窩裡飛出的一隻金鳳凰,知縣老爺鬍子一大把,還得管二少爺叫「小友」。傅家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年間重新興旺起來,很大程度上借了二少爺的東風。

  傅雲英揚揚眉。

  南直隸文風昌盛,考取功名的文人學子多如牛毛,蘇州府的進士尤其多,用市井老百姓的話說,那是舉人遍地走,秀才不如狗。京師比不上南直隸、浙江,借著地利的便宜,也是群英薈萃。雲英以為舉人很常見,沒想到傅家出了一個舉人,傅四老爺竟然會如此激動。

  也難怪,十七歲的少年舉人,確實不簡單。

  而且二少爺光靠功名帶動一個大家族發達,其中肯定少不了四處周旋交際,有才華,還有手段,二少爺絕不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酸腐書生。

  傅四老爺把傅二少爺誇了一通,拉著傅雲英繼續往前走,「你兩個哥哥現今在族學裡讀書,族學是二少爺出資辦起來的,啟哥開始念什麼《龍文鞭影》了,泰哥還在學《三字經》。四叔盼著他們能考中功名,舉人考不上,至少得考個秀才回來。」

  快九歲了才開始學《龍文鞭影》?《龍文鞭影》可是啟蒙讀物……

  傅雲英暗暗道,四叔,照這樣下去,你的願望很可能要落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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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文鞭影》,原名《蒙養故事》,萬曆年間編纂,明末增訂後改名《龍文鞭影》,因為是架空,就直接採用後一個書名。一般六歲學《龍文鞭影》。

  文中大地名是真實存在的,小地名是虛擬的。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4 00:35:41

第六章 桂花藕粉

  祭拜過宗祠,族老把傅四老爺拉過去說話。

  他指著傅雲英問:「這就是老大家的閨女?」

  傅四老爺點頭道,「不錯,這是雲英,過完年就八歲了。」

  族老皺眉,「雲字是男孩的排行,她一個女孩,怎麼能叫這個名字?」

  傅家男孩都是雙名,女孩是單名,雲字輩的男孩按照「雲」字來取名,女孩的名字沒講究。

  傅四老爺摸了個荷包出來,塞進族老手裡,「求叔公看在我大哥的份上通融一下,他就這麼一個女孩子。」

  族老掂掂荷包,笑眯眯道:「好說好說,我也是看著老大長大的,為他破個例也無妨。」

  反正族譜上女兒只標注排行,不寫閨名,不管叫傅雲英還是叫傅英,基本沒什麼差別。

  傅四老爺和族老客氣幾句,牽著傅雲英回家。

  路過族學的時候,裡面依稀傳出少年人讀書的聲音,嗓音醇厚清朗。

  傅四老爺停下腳步,驚訝道:「先生早就回鄉過年去了,誰在裡頭讀書?」

  族學是一座黑瓦白牆的二進院子,大門緊閉,院牆裡伸出一簇繁茂的樹枝,冬日裡的桂花樹仍舊鬱鬱蔥蔥,綠得理直氣壯。

  隨從搓搓手,趴在牆頭上往裡看。

  院子裡空蕩蕩的,一個身姿挺拔、眉清目秀的少年正站在窗前背書。

  隨從回頭道:「好像是三老爺家的蘇少爺。」

  傅三老爺那一房是傅家最富裕的一支,三老爺是族長。二少爺傅雲章就是這一支的,他是三老爺的嫡親侄子。

  蘇少爺說的是表少爺蘇桐,十年前蘇家的青壯年被官府徵召去南邊挖水渠、運漕糧,碰上長江發大水,父子兄弟全都死在外邊。三老爺仁義,把蘇家妻兒老小接到家裡養活。蘇桐是在傅家長大的。

  三老爺長子早逝,膝下只有一個閨女傅媛,把蘇桐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待。

  傅四老爺點點頭,「明年二月就是縣試,聽說桐哥這次要下場,難怪他這麼刻苦。」

  蘇桐也才十一歲而已,不比傅雲啟和傅雲泰大多少,人家都要考縣試、院試、府試了,家裡兩個大寶貝還在認字……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傅四老爺拉著傅雲英走開,步子比剛才快了不少。

  路上靜悄悄的,雪花落在青石板地上,積了薄薄一層,家家戶戶屋簷下垂著一溜尺來長的冰掛,折射出耀眼光芒。戴蓑帽、穿青布直裰的小廝拿著大掃把清掃各家門口的積雪,刷刷的聲音聽起來有種歡快的感覺。

  幾個戴氊帽、穿厚襖子的小少爺圍在一處,拿竹竿敲冰掛玩,動作小心翼翼的。老僕守在一邊勸小少爺回房,小少爺不理他,直翻白眼。

  傅四老爺停下來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一下,「記得小時候,大哥最喜歡帶著我們出去打冰掛,每到落雪的時候,我們扛著竹竿走遍十里八鄉,看到冰掛就打,大哥名聲響亮,其他村的不敢和他搶。」

  那時候窮,別人家過年有魚有肉,有燉的蹄子,有南方的鮮果,有炸的麵果子,有熱騰騰的豬肉饅頭,他們兄弟只能把冰涼的冰掛當成點心吃。

  現在他有錢了,家裡山珍海味,水陸奇珍,應有盡有,大哥卻不在了。

  傅雲英抬頭看著傅四老爺,輕聲說:「四叔,謝謝。」

  她知道女孩的名字上不了族譜,仍然堅持要叫傅雲英,傅四老爺什麼都沒問,當場一口答應下來。傅老大以前從來沒有提起家鄉的事,只在最後彌留之際念叨著親人的名字。她一開始以為傅老大和家人關係不好,但這幾天相處下來,傅四老爺對她可謂視如己出。

  王叔沒有騙她,傅四老爺和傅老大以前感情確實很好。

  傅四老爺微微一笑,低頭摸摸傅雲英頭頂的小抓髻,「四叔是你的親叔叔,不用謝我。以後你想要什麼,只管和四叔說。」

  傅雲英笑了笑。

  其實她並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不過那不要緊,至少她很清楚自己不想要什麼。

  回到傅家,內院一陣歡聲笑語。

  老太太喜歡熱鬧,把媳婦孫女們叫到正院裡陪她說話解悶,說了一會兒又犯睏,歪在裡間羅漢床上打瞌睡。

  盧氏、韓氏和三太太挪到外邊暖閣裡,邊烤火邊說些過日子的家常話。

  韓氏說起在群牧所怎麼養馬、餵馬,碰到韃靼人打過來了怎麼逃命。

  三太太和盧氏是土生土長的黃州縣人,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武昌府,覺得韓氏說的故事很新鮮,聽得津津有味的。

  火盆裡的木炭燒得劈啪響,火盆架子周圍擺了一圈福建福橘、山東白梨和本地的栗子,大小姐傅月、四小姐傅桂坐在小杌子上,等著丫頭把烤熟的栗子剝給她們吃。

  十少爺傅雲泰像膠牙餳一樣纏著母親盧氏,盧氏摸摸他的臉,讓丫鬟阿金沖一碗桂花藕粉給他甜嘴。

  隔著一道回廊,傅三老爺坐在抱廈裡編燈籠,細如毛髮的竹絲在他的手指間跳來跳去。不一會兒,一隻小巧玲瓏的竹絲燈籠就編好了。

  丫鬟把編好的燈籠送到暖閣,傅桂接到手裡,讓丫鬟去取紅紙、漿糊來,她要黏燈籠。

  傅雲泰看到燈籠,眼前一亮,放下瓢羹和瓷碗,湊過去找傅桂討燈籠。

  傅桂捨不得,指著外邊說:「你等等,讓我爹再做一個好的給你。」

  傅雲泰哼一聲,直接從她手裡搶走燈籠,一把將她連小杌子一起推到地上,「家裡的錢都是我爹掙的,你爹娘聽我爹的,你也得聽我的,不給也得給!」

  周圍的丫鬟、婆子面面相覷,連忙上前扶起傅桂,幫她拍乾淨衣裳。她和火盆坐得近,差一點就把頭髮燒著了。

  傅桂又氣又怕,雪白的鵝蛋臉頓時漲紅一片,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丫鬟忙勸小聲她,「泰哥說的是玩笑話,姐兒別往心裡去。」她朝傅桂使個眼色,「桂姐,四太太在那邊看著……」

  盧氏聽到這邊的動靜,揚聲問:「泰哥是不是又淘氣了?」

  婆子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傅桂咬咬牙,再抬起頭時,笑容滿面,咯咯笑著說:「嬸子,沒事,我和泰哥鬧著玩呢!」

  盧氏嗯一聲,扭頭繼續和韓氏說話。

  大小姐傅月眉頭輕蹙,拉起傅桂的手,塞了隻烤得滾燙的福橘給她,柔聲說:「四妹妹,你別和泰哥計較,他就是喜歡搶別人的東西。一會兒他玩膩了,我叫他把燈籠還給你。」

  傅桂輕輕甩開傅月的手,小臉拉得老長,「大姐姐,一個燈籠而已,不必了,我沒那麼小氣。」

  傅月臉上訕訕的。

  傅雲英跟著傅四老爺進房的時候,敏銳地感覺到暖閣裡的氣氛有些僵硬。

  她習以為常。女眷們不能和男人一樣出門拋頭露面,整日待在內宅,除了圍著丈夫兒女打轉,無事可做,日子久了,免不了和其他女眷磕磕碰碰,枉口嚼舌生是非。內宅裡的勾心鬥角,她上輩子見識過不少。

  傅四老爺拉著傅雲英上前和傅月、傅桂廝見。

  兩個堂姐彼此雖然鬧得不大愉快,對她倒是很熱情,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

  大姐姐傅月是傅四老爺和盧氏的女兒,她不像母親盧氏強勢,更不像父親四老爺精明圓滑,秉性柔弱,不善言辭,說話怯怯的。

  傅三老爺和三太太先前生了兩個兒子,都不幸夭折了,只有女兒傅桂健康長大。傅桂從小被抱到老太太跟前養,現在還和老太太一起住。三老爺和三太太天聾地啞,沉默寡言,傅桂卻嘴皮子利索,看得出是一個很要強的人。

  傅雲英聽王嬸子說過,家裡的下人曾開玩笑說大小姐傅月和四小姐傅桂可能投錯了胎,或者是不小心抱錯了,怎麼看不愛說話的傅月都更像伯伯三老爺的女兒,而傅桂和盧氏更像親母女。

  傅四老爺一個人養活全家,丈夫有本事,盧氏在妯娌面前十分有底氣,自詡什麼都比妯娌強,偏偏在兒女上略輸一籌——老太太明顯更喜歡活潑爛漫的傅桂,十少爺傅雲泰性子跋扈,也不如九少爺傅雲啟討長輩喜歡。

  傅雲英不準備摻和到兩個姐姐的較勁中去,進裡間給老太太問好,然後退出來,拉母親韓氏回房。

  韓氏完全沒察覺到三太太和四太太之間的暗潮洶湧,依依不捨地和兩個妯娌告別,回到房裡,笑著和女兒說:「你兩個嬸子挺好相處的。」

  傅雲英笑笑說,「娘喜歡就好。」

  韓氏隨遇而安,不貪東西,也不喜歡攀比,和盧氏、三太太沒有利益糾葛,自然可以處得好。

  傅雲英問:「怎麼沒看到九哥?」

  小吳氏從不出門,加上不想和韓氏碰面,沒看到她不奇怪,傅雲啟怎麼也不在,難道下人還沒找到他?

  韓氏說:「四弟妹剛才找到他,送他回房去了。」

  傅雲啟耍性子不吃飯,盧氏怕大過年鬧起來不好看,打發他去小吳氏的院子,讓小吳氏勸解他。

  傅雲英揚眉,看了一眼支起來的窗戶,雪還在下,棗樹的枝幹上已經蓋了一層厚厚的白雪。

  她吩咐養娘,「請九少爺過來。」

  傅雲啟是上了族譜的嗣子,以後要承繼傅老大這一支,是她名義上的哥哥。

  融入傅家的第一步,就先從「交好」哥哥開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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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掛:冬天雪下得很大的時候,房前垂下來的一根根冰淩,透明的,亮晶晶,「天然棒冰」。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4 00:35:53

第七章 八寶茶

  黃州縣多湖泊,秦漢時期這裡煙波浩渺,屬於雲夢澤的一部分。後來慢慢被長江及其支流沖刷下來的泥沙所填平,平原上河汊縱橫交錯,湖蕩星羅棋佈,形成一片水鄉澤國。

  傅家合族住在縣城最東邊的一條巷子裡,和縣城的主城隔著一條河,過河的橋在幾里外,東大街的人去縣城採買菜蔬時一般坐船。

  養娘張媽媽說,以前老太太帶著傅家幾兄弟住在山裡,家裡富裕了才搬到東大街來住。

  傅雲英恍然大悟。傅家的宅院從外邊看有些年頭了,院牆斑駁,照壁、屋瓦、窗欄卻是新的,房裡的家具也很新,想必宅子是四老爺從別人手上買的,院子內部重新修葺過。

  張媽媽坐在小杌子上繡鞋面,火盆放在月牙桌底下,她挨著桌角坐,把腳放在火盆架上取暖,一面飛針走線,一面和韓氏閒話家常,「過河的橋是以前的知縣修的,縣裡人管它叫知縣橋。知縣橋太遠了,從東大街過去要繞遠路,恁的不方便!舉人老爺——就是大房的二少爺說等明年要單單給咱們傅家修一座橋,二少爺小的時候,家裡沒有族學,二少爺每天天沒亮去老師家上學,夜裡烏漆墨黑才回來。那時候大房的大老爺沒了,二少爺是遺腹子,陳老太太靠織布把二少爺養大,二少爺沒錢坐渡船,只能繞遠路,每天來回十幾好里路,可作孽了!家裡的鋪子在西大街,幾位太太小姐去縣城玩都是坐船,官人早上進城,也要等船來接。」

  東大街在縣城最東面,不屬於縣城主城,街巷一大半都是姓傅的人家,縣裡人平日沒事從不到東大街來。傅家的店鋪集中在西大街,西大街和渡口近,是黃州縣最熱鬧繁華的地方。韓氏和傅雲英在渡口棄舟登岸,再坐車回傅家。傅雲英路上留心觀察,明顯感受到越往東,街巷兩旁的店肆越少,人煙越稀落。

  韓氏咬斷線頭,問:「怎麼不搬到西大街去?」

  張媽媽抬起頭,房裡還有兩個丫鬟站在窗前熨衣裳,傅雲英冒雪出去一趟,雖然打了傘,底下裙角還是濕了,得連夜烤乾,明天還要穿的。她拈針在鬢角擦了兩下,小聲說,「官人和太太早就想搬走了,老太太不讓搬。族人都在東大街,搬到西大街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老太太喜歡抹牌,不好找牌搭子。」

  韓氏笑著說:「這倒也是,和族人一起住,都是姓傅的,別人不敢欺負。」

  傅雲英卻覺得張媽媽沒有說實話。她記得王叔說過,以前家裡窮苦時,族裡的人不僅沒幫襯傅老大、傅老三和四老爺,還經常欺負幾兄弟,強行霸佔家裡僅剩的幾畝地,所以傅老大才經常和別人打架,脾氣越來越暴烈,最後惹下大禍,遠走他鄉。

  老太太不肯搬家,應該不是捨不得族裡的好親戚,而是家裡好不容易發財了,當然要在親戚族人面前好好顯擺顯擺,出口惡氣。

  韓氏做好一雙布鞋,給張媽媽看。

  張媽媽笑得有些勉強,「太太手真巧,這鞋底做得扎實!」

  傅雲英把布鞋接到手裡,韓氏做的布鞋是拿碎布頭拼的,三太太和四太太不會穿這樣的鞋子。沒辦法,韓氏力氣大,幹活麻利,但不會做精細活兒,富家太太們穿的高底繡鞋精緻小巧,她見都沒見過,自然做不出來。

  她給張媽媽使了個眼色,「娘再多做幾雙,我留著送人。」

  韓氏笑駡,「我做的,怎麼成了你的了?」

  「哐哐」幾聲,門外有人叩門,丫鬟芳歲過去應門。

  張媽媽抬頭往外看,「是四小姐房裡的菖蒲。」

  傅雲英眉尖微蹙,她還以為傅雲啟到了。

  菖蒲提著一盞燈籠進房,門一開,能聽到院子裡風聲呼嘯,「這是三老爺剛做好的,桂姐讓奴拿來給五小姐玩。」

  竹絲燈籠像一隻葫蘆的形狀,輕巧玲瓏,外頭黏了紅紙,裡面是空的,留著過年的時候點燈。

  傅雲英接過燈籠,「難為四姐想著我,代我謝謝四姐。」

  傅桂從小在老太太跟前養大,是老太太的心肝寶貝,小姑娘樣貌出挑,心高氣傲,樣樣比大姐傅月強,偏偏爹娘渾渾噩噩,全家靠四老爺養活。因此她格外不甘心,總想壓傅月一頭。

  傅雲英回傅家的第一天,四太太盧氏還沒送她什麼,傅桂頭一個送燈籠給她。這是在向她示好,想拉攏她。

  可惜小姑娘到底年紀小,急著拉幫結派,行事不周全,傅老大今年遷墳,過年期間傅雲英不用出去拜年,房裡不能點紅燈籠。

  芳歲送菖蒲出去,傅雲英讓張媽媽收起燈籠,問另一個丫鬟朱炎,「什麼時候了?」

  朱炎掀簾看看天色,「差不多酉時三刻。」

  傅雲英站起身,「不等了,我親自去請九哥。」

  韓氏攔著不讓,「外邊那麼大的雪,天又這麼黑,何必麻煩!等明天吧。」她頓了頓,壓低聲音說,「娘什麼都不求,只要我們母女倆能吃飽肚子就行。那個九少爺都這麼大了,肯定和養大他的人更親,我們對他再好,也是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怪沒趣兒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雲英淡淡道:「他既然是爹的嗣子,就得擔負起我們這一房的責任,母親傳喚他,他竟敢拿喬不來,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張媽媽和朱炎對望一眼,看五小姐不言不語的,原以為五小姐和大小姐月姐一樣是個軟和老實人,沒想到五小姐是朵刺梗花,看著嬌豔,其實帶刺。

  這樣也好,這一房的大老爺沒了,五小姐自己得立起來,才能不被人欺負。

  芳歲打傘,朱炎提燈籠,張媽媽找了件舊袍子給傅雲英披上,皮衣裳太貴重,盧氏只給了一件羔羊皮的,打濕了就壞了,她不敢拿出來。

  韓氏憂心忡忡,「鬧大了你四叔會不會不高興?快過年了……」

  「就是要鬧大。」傅雲英說完,一頭紮進黑魆魆的雪幕中。

  張媽媽搓搓手,趕緊跟上去。

  一路沒人敢吭聲,值夜的婆子看見她們,也沒攔著。在得知傅老大還活著時,家裡的下人就猜傅老大肯定在外邊娶妻生子了,現在四老爺把大太太和五小姐接回來,遲早要鬧一場,他們等著看熱鬧。

  走到抄手遊廊的時候,迎面幾點搖曳的燈火慢慢靠過來。

  張媽媽認出來人,啊了一聲,「英姐,那就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小吳氏。」

  傅雲英腳步一頓。

  對面人越來越近,一個身量粗壯、年紀三十歲左右的婦人正疾步往前走。婦人容貌平平,梳垂髻,戴包頭,穿豆綠對襟梭布夾襖,藍印花布裙子,腕上攏了一對扁形開口素面銀手鐲,手裡抓著九少爺傅雲啟。

  傅雲啟扭來扭去,想掉頭回院子。婦人不許他回頭,一邊走一邊小聲數落他。

  傅雲啟不肯聽,扭得更厲害了。

  小吳氏又急又氣,發狠拍了傅雲啟兩下。

  傅雲啟委屈得不行,大聲嚷嚷:「你才是我娘,我為什麼要聽別人的!」

  小吳氏連忙捂傅雲啟的嘴巴,「我的小祖宗,這話你別再說了,以後大太太才是你娘!」

  兩人埋頭走路,沒看到傅雲英一行。

  張媽媽瞅一眼傅雲英,咳了幾下,揚聲道:「大太太請九少爺,九少爺總不來。五小姐擔心九少爺,親自過來找九少爺。」

  小吳氏嚇了一跳,腳步邁得更快。

  待人走近,借著燈籠微弱的光芒,傅雲英往小吳氏臉上掃了幾眼。

  小吳氏眼圈發紅,鼻子也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

  傅雲啟抬腳想跑開,張媽媽幾步走過去,蒲扇大的手往他肩膀上一按,輕輕鬆鬆把人制住了。

  傅雲英笑著說:「九哥來了,小姑不用送了,待會兒我讓張媽媽送他回去。」

  老太太有一個女兒傅大姑,嫁到鎮上去了,小吳氏比傅大姑小。

  小吳氏神色尷尬,訕笑著走開。

  傅雲英道:「小姑等等。」

  小吳氏瑟瑟發抖,立刻停下不走了。

  傅雲英吩咐芳歲,「這麼晚了,小姑也沒帶個丫頭跟著,摔著了可不好。你送小姑回去。」

  小吳氏呆住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等她想起來要推辭的時候,傅雲英已經走遠了。

  ※

  傅雲英帶著傅雲啟回到院子裡,命人請出傅老大的牌位,冷聲道:「跪下。」

  傅雲啟把脖子一梗,甕聲甕氣喊:「你比我小,憑什麼讓我跪!」

  朱炎篩了杯滾燙的八寶茶送到正房,茶裡加了紅糖、桂圓、芝麻、核桃、紅棗、葡萄乾、枸杞和福橘,揭開蓋子,連香氣都甜絲絲的。

  傅雲英端起茶盅喝茶,外面太冷了,她凍得手腳冰涼。

  韓氏在裡間探頭探腦,想出聲勸女兒幾句,想了想,仍舊坐回去繼續納鞋底。她只會幹粗活,其他的什麼都不懂,還是不要給女兒添亂了。九少爺又不是她生的,將來肯定不會管她,只有女兒會孝順她。

  傅雲英一口接一口慢悠悠喝茶,屋裡鴉雀無聲,丫鬟、婆子守在外間,大氣不敢出。

  不知為什麼,傅雲啟竟然覺得有點怕眼前這個比自己小的妹妹,本想掉頭跑回去,雙腿卻像被凍住了。

  足足一刻鐘後,傅雲英才放下茶盅,柔聲道:「原來九哥也曉得自己比我年長?」

  傅雲啟臉上騰地一下漲得通紅。

  「我聽四叔說九哥開始讀《龍文鞭影》了,既是讀書識字的人,料想應該懂得孝悌之道。」傅雲英看著傅雲啟,一字字道,「你是父親的嗣子,你姓傅,傅家供你吃供你喝,現在父親的牌位就在你面前,你跪,還是不跪?」

  傅雲啟雙手握拳,牙齒咬得咯咯響,啪嗒一下跪在地上,「跪就跪!」

  抬出父親的牌位來壓他,有什麼了不起!他就不信這個橫空出世的妹妹敢讓他跪一夜!

  他將來可是要承繼大房香火的人,五妹妹肯定不敢真的得罪他。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4 00:36:03

第八章 訓兄

  傅雲英個子小,坐在柳木圈椅上,腳搆不著地,露出裙角底下一雙湖色地緞子葡萄紋雲頭繡鞋。鞋尖一對五色絲線銜珠雀,雀尾微微輕顫。

  燭火搖曳,照亮她稚嫩的臉龐。

  丫鬟們看她小小年紀竟然教訓起九少爺來了,一開始覺得好玩,站在簾外抿嘴笑,很快沒人敢笑了。

  五小姐神情嚴肅,臉色陰沉,眸光像摻了碎冰,著實淩厲攝人。

  傅雲啟渾身發顫,他都跪了老半天了,還不讓他起來,這個五妹妹竟然來真的!

  他對著傅老大的牌位磕了個頭,一骨碌爬起來,「我要回去了!」

  傅雲英掃他一眼,「九哥,我勸你還是接著跪吧。」

  傅雲啟從小在傅家養大,從來沒受過什麼委屈,他都向這個五妹妹服軟下跪了,她還想怎麼樣!

  他氣得怒目圓瞪,「我看你年紀小才不和你計較,你別太欺負人了,我跪都跪過了,你到底想怎麼樣?」

  傅雲英眼簾微抬。

  外間的丫鬟、婆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著頭退到回廊外邊。

  傅雲英站起身,唇角含笑,「九哥,這個家是四叔撐起來的,不是我爹。你是大房的嗣子沒錯,那又如何?誰養活你?誰供你吃喝?你以後怎麼安身立命?」

  傅雲啟僵了片刻,輕哼一聲,叉著腰道:「你是女孩子,這種事用不著你來管。」

  傅雲英臉色微沉,直視著傅雲啟的眼睛,「我不管你的事,我管的是我爹的嗣子。」

  她比傅雲啟矮,必須抬頭仰視他,但傅雲啟卻被她的目光逼得步步後退,「你什麼意思?你是妹妹,你得聽我的,哪有妹妹管著哥哥的?」

  「這傅家,不止你一個少爺。」傅雲英坐回圈椅上,一雙小腳丫依舊懸空,「四叔以為我爹不在了,才把你抱到傅家養著,現在我回來了,我才是我爹的血脈,你覺得四叔和你親,還是和我更親?」

  傅雲啟瞟傅雲英一眼,輕蔑一笑,下巴高高揚起,「那又怎樣?我才是上過族譜的嗣子,以後大房由我來繼承,你是女孩子,長大了要嫁到別人家去,以後就不是傅家人了,傅家的事,你管不著!」

  傅雲英也笑了,「由你繼承……你有什麼可繼承的?大房沒有錢,沒有地,沒有宅子……四叔願意養活你,你就有飯吃,四叔哪天不喜歡你了,打發你出去過活,沒有丫鬟、婆子伺候你,你吃什麼,喝什麼,怎麼孝敬小吳氏?」

  傅雲啟臉色發白,想了半天,想不出話來反駁,一甩手,氣呼呼道:「四叔很疼我,不會不管我的!」

  「那是以前。」傅雲英幽幽道,「以後就說不定了。你不孝敬嫡母,無視尊長,四叔還會和之前一樣疼愛你嗎?」

  傅雲啟眼圈發紅,拳頭捏得緊緊的,「我、我……」

  傅雲英不容他辯解,一口剪斷他的話,接著道:「以後你要是還敢對我娘不敬,我會一樁樁記下來,然後一五一十講給四叔聽,你怎麼甩臉色給我娘看,我就讓四叔怎麼討厭你,我說到做到!」

  「你、你、你!」傅雲啟雙眼瞪得像銅鈴一樣,他從來沒見過像五妹妹這麼惡毒的人!他硬邦邦道,「你怎麼這麼壞!我要去和四叔說,你喜歡背後說別人壞話!」

  傅雲英莞爾,一攤手,大大方方道:「沒錯,我就是這麼壞。」

  傅雲啟呆了一呆,愣了半天後,忽然嘴巴一咧,眼淚嘩嘩往下淌,「我才是大房的兒子,四叔疼的人是我,四叔不會相信你的,嗚嗚……」他越哭越傷心,乾脆往地上一滾,仰躺在氊子上大哭,「你不是好人,你欺負我!」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悄悄翻個白眼,剛才不是還雄赳赳氣昂昂,一副天塌下來也不怕的模樣嗎?怎麼說哭就哭起來了?

  她歎口氣,「你起來說話。」

  傅雲啟的哭聲更大了,賴在地上滾來滾去,「我就不起來,看你把我怎麼樣!我要讓家裡人曉得,你有多壞!」

  傅雲英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盯著傅雲啟看了半天,站起身,走到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少爺身邊,「我曉得,你這是替小吳氏不服,你覺得她受委屈了……」她話鋒一轉,「那我和我娘呢?我娘和我爹成親的時候雖然沒有大辦,也是正正經經請了媒人立了婚書的,我娘和我爹同甘共苦多年,夫妻情深,她有什麼不對,她就活該受委屈?」

  傅雲啟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直接拿袖子擦眼淚,眼角通紅,哭著道:「你們不讓我認我娘!」

  傅雲英氣極反笑,「養大你的到底是傅家,還是小吳氏……你還不明白?傅家說誰是你娘,誰才是你的母親!」

  傅雲啟啞口無言。他雖然年紀不大,但也曉得小吳氏是傅家買來的媳婦。傅四老爺覺得好端端的讓一個年輕婦人守寡一輩子不厚道,本想買一個身體有殘缺、嫁不出去的丫頭當大太太。吳家人早就眼饞傅家的家財,得知這個消息後,主動把小吳氏送過來。老太太偏心娘家,逼著傅四老爺把人留下了。小吳氏這才成了他的娘。

  「你非要認小吳氏當娘,我可以勸四叔成全你。」傅雲英道。

  傅雲啟擤擤鼻子,將信將疑,「你說真的?」

  他說話的時候還帶著哭音,瞧著怪可憐的。

  傅雲英點點頭,「四叔說了,小吳氏想嫁人,他立刻幫她挑人家,她不想嫁,四叔養她一輩子。只要小吳氏願意認你,你可以接著給她當兒子……」

  傅雲啟眼睛閃閃發亮。

  傅雲英接著說,「不過大房的嗣子要換個人了,記在族譜上沒什麼了不起的,又不是不能改!我和我娘可以再從族裡過繼一個男孩子,好好把他養大,養在跟前的更孝順。你和小吳氏接著當母子,我多一個弟弟,皆大歡喜……」

  院子裡嘎吱一聲,雪太大了,積雪壓斷棗樹的樹枝,雪團撲撲簌簌往下掉。

  「我……你……」傅雲啟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白一陣,連話都不會說了。

  五妹妹才七歲半,她怎麼懂得這麼多!

  傅雲英眉眼微彎,笑得甜美,「九哥,你覺得這個主意怎麼樣?」

  傅雲啟嘴唇發抖,眨眨眼睛,眼淚奪眶而出,「你欺負人!」

  傅雲英挑挑眉,沉默半晌,由著傅雲啟嚎啕大哭。

  等他哭得嗓子啞了,她才嘴角輕勾,柔聲說,「九哥,不管怎麼說,你既然記在我爹名下,就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她拍拍傅雲啟的臉,笑著道,「我們大房沒什麼可爭的,我不會搶你的東西,你也搶不了我的,我不想和你吵架。只要你好好敬著我娘,我保證不說你的壞話。如果你還胡鬧呢,我明天就把新弟弟抱進家裡來。」

  傅雲啟抹抹臉,鼻涕眼淚糊得到處都是。

  傅雲英等他緩過來,輕輕踢他一腳,「等你長大,自己能當家做主了,到時候你想怎麼孝敬小吳氏,誰會管你?你出息了,四叔高興,小吳氏高興,家裡人都高興。你不聽話,四叔不高興,小吳氏也跟著可憐……至於我娘,用不著你操心,她是我娘,我養活她。」

  她的聲音越來越冷,「你別以為仗著是大房的兒子就能拿捏我。你不是想讀書科舉嗎?讀書人最重品行,你敢有什麼不好的心思,我就去二少爺那裡告發你,以後你別想讀書做官!」

  大房的二少爺是黃州縣最年輕的舉人,族學裡的老師只是個老童生,學問有限。二少爺有時候會去族學代課,順便抽查傅家子弟們的功課。整座黃州縣的人都知道,傅家的小少爺們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二少爺。

  傳言不虛,傅雲啟光是聽到二少爺這個稱呼就不自覺哆嗦了兩下。

  好話壞話都讓傅雲英說盡了,他腦子裡亂成一團,胡亂擦了下鼻涕,抽噎著道:「好,我認你娘,將來我要給小姑養老,你不能攔著我!」

  他伸出髒乎乎的手,「我們來拉鉤,誰敢反悔,誰是烏龜王八蛋!」

  到底還是個孩子,簡單威逼利誘一下就屈服了……傅雲英不由失笑,「一言為定。」

  聽到傅雲英的咳嗽聲,丫鬟、婆子們陸陸續續回房。

  張媽媽要送傅雲啟回院子,他擦乾眼淚說,「還沒向母親辭別。」

  說完,他走進裡間給韓氏磕頭,然後才出去。

  丫鬟們目瞪口呆。

  灶房送來熱水,韓氏上前拎起銅壺,倒了滿滿一盆熱水,給傅雲英洗腳。丫鬟要幫忙,她笑著道:「我來吧,天不早了,你們回去歇著吧。」

  芳歲和朱炎對望一眼,明白母女倆有體己話說,默默退出去。

  「大丫,你真厲害!」韓氏把傅雲英的腳丫子往放了藥材的銅盆裡摁,「還真把啟哥給嚇住了!」

  熱水太燙了,傅雲英直吸氣,想把腳縮回來。

  韓氏緊緊攥著她的腳不放,「別嫌燙,郎中說了,你身子不好,得天天泡腳,不然以後長大要落病根的!乖,忍一忍就好了。」她的一雙手被熱水燙得通紅,卻像一點感覺也沒有似的,蹲在地上,時不時給銅盆添熱水,嘴裡絮絮叨叨說,「生病了不好受,你以後就懂了。以前沒條件,娘掙不來錢鈔,咱們不講究,現在你是有錢人家的姑娘,得好好調養。我看富人家的公子小姐都生得白白胖的,可招人喜歡了!黃州縣的水土養人,不出幾年,你肯定比他們漂亮……」

  傅雲英輕輕嗯一聲,「娘,我曉得。」

  她支開丫頭、婆子,唯獨留下韓氏。因為她知道,不管她說出多麼驚人的話,韓氏只會心疼她早熟懂事,絕不會想到其他地方去。傅老大病逝後,韓氏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旁人勸韓氏把她賣了,韓氏堅決不答應,哪怕她時常生病,一副藥就掏空韓氏的全部積蓄。

  有時候她會和韓氏鬥嘴,韓氏嘴上罵她主意大,但每一次都把她的話聽進去了,願意聽她的。

  所以她會護著韓氏,上輩子的親人都死了,這一世她不想重蹈覆轍。

  ※

  傅四老爺的院子裡,窗子支開一條縫隙,一點微弱的昏黃燈火隨風搖曳。

  丫鬟推門進房,狂風湧進來,啪嗒一聲,窗下的油燈終於滅了。

  阿金連忙把碧紗櫥的銅燭臺移到外面的八仙桌上,「老爺,五小姐把九少爺請到院子裡,不知說了些什麼,張媽媽說好像聽見九少爺哭了。九少爺之後乖乖給大太太行禮,改口管大太太叫母親,可聽話了!」

  靠坐在床欄前縫補衣裳的四太太盧氏咦了一聲,抬起頭,「九少爺哭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4 00:36:14

第九章 山楂糕

  盧氏若有所思,問丫鬟:「聽見英姐說什麼了嗎?」

  阿金回說:「五小姐把人趕出來了,離得遠,外面風又大,張媽媽聽不清裡頭說了什麼,就聽見九少爺嗚嗚哇哇的哭聲。」

  盧氏嗤笑,「英姐瞧著不言不語的,我只當她和月姐一樣是悶葫蘆,沒想到她還挺有本事。」

  傅四老爺搖頭晃腦,笑著說:「這你就不曉得了吧,英姐是我的侄女,她像我!」

  盧氏笑駡,「我們在說英姐呢,你又往自己臉上貼金!只聽說過外甥像舅,沒聽過侄女像叔叔。」她放下笸籮,試探著問,「官人,您不管管?英姐是妹妹,啟哥是男孩子……」

  「管什麼?」傅四老爺脫下外面穿的道袍,飛快鑽進暖被窩裡,「我巴不得英姐剛強一點,她才是大哥的女兒。啟哥太嬌氣,確實該讓人管一管。」

  盧氏笑了笑,出去吩咐丫鬟阿銀,「把我匣子裡那對魚戲蓮紋的金手鐲拿出來,明天一早你拿去給英姐。」

  「太太,拿那對圓的,還是扁的?」阿銀問。

  盧氏解下烏綾抹額,低頭想了想,「就拿扁的吧。」

  傅四老爺聞言,雙眉挑得老高,枕著手臂問,「那不是你留著給月姐的麼?」

  盧氏脫鞋上床,捶捶酸痛的肩背,「英姐可憐見的,我是個鐵石心腸的人,瞧見了也心疼。月姐不缺這個。」她推推傅四老爺,「官人,月姐的事有眉目了?大房的三太太怎麼說?」

  傅四老爺皺眉道:「以後別提這事了,蘇桐是大房養大的,二少爺說他這次下場一定能考中秀才,想和他結親的人家太多了,連知縣家的舅爺都打聽蘇桐定親了沒有,大房至今沒鬆口,我看他們肯定想招蘇桐做女婿。」

  「大房想把媛姐許配給蘇桐?」盧氏有些洩氣,「媛姐是我們傅家最標緻的女孩子,人又大方,月姐確實比不上人家。」

  「哪有你這麼說自己女兒的?」傅四老爺抬手放下床帳,「黃州縣的好兒郎多的是,月姐還小,慢慢挑就是了,不急。」

  盧氏白傅四老爺一眼,「你們男人懂什麼!挑女婿得趕早,門當戶對的小郎沒那麼好找。等你真急了,田裡的好稻穀早就割過一茬,只能揀點沒人要的稻穗。到時候你又得抱怨我這個當娘的沒早做打算。」

  她翻了個身背對著傅四老爺,心裡暗暗思忖:蘇家孤兒寡母的,全家靠族長三老爺養活。聽三老爺平時露出來的口風,沒有把蘇桐當上門女婿的意思,蘇桐是有出息,可太窮了。媛姐相貌出眾,大房的三太太心高氣傲,一心想把媛姐嫁到官宦人家去,瞧不中蘇桐。而傅家對蘇家有恩,蘇母早就說過媳婦要從傅家小娘子裡挑,月姐年紀正合適,這樁婚事未必不能成。

  次日一早傅雲英起床練博戲,芳歲捧著一對寸闊的扁形金手鐲拿給她看,「小姐,剛才四太太讓人送來的。」

  韓氏見了金手鐲,眼睛都直了,翻箱倒櫃找帶鎖扣的匣子,嘖嘖道:「這是好東西,我就看見衛所千戶家的太太戴過,娘幫你收起來,留著給你當嫁妝,弄丟了娘得心疼死。」

  傅雲英攔住韓氏,「娘,別忙活了,一會兒要去祖母房裡,給我戴上吧。」

  她聽王嬸子說過,家裡兩個嬸子人都不壞。三嬸憨厚,不愛說話。四嬸管家裡的中饋,性子要強,最愛面子,喜歡聽奉承話。四太太特意送來一對金鐲子,她怎麼說也得戴出去晃個幾圈,好讓四太太有機會顯擺她的賢惠大度。

  老太太年紀大了,睡眠少,天沒亮就醒了,丫鬟婆子伺候她吃粥。四小姐傅桂和老太太一起吃早飯。

  韓氏和傅雲英到正院的時候,祖孫倆一邊吃粥一邊說私房話,有說有笑的。柳木月牙桌上一鍋八寶粥,一盅米酒釀豬蹄,一大盤雜色香煎饅頭,五樣小菜:一碟白腐乳,一碟風乾醬瓜,一碟切開的高郵醃蛋,蛋黃油汪汪的,一碟開胃的蜜汁醃蘿蔔,並一大盤香糟鴨掌。

  「伯娘和英姐來了。」傅桂站起身,拉傅雲英上桌。

  傅四老爺出門辦事起得早,兩個小少爺讀書上學時起得也早,傅家各房早上一頓一般各吃各的,免得等來等去耽誤時辰。

  傅雲英才在房裡吃過早飯,但老太太拿著筷子在旁邊看著,她不好推辭,只能陪著坐下。韓氏頭一回到婆母跟前立規矩,不能和婆婆同坐一桌,在一邊站著幫忙遞菜拿筷子。

  丫鬟添了副碗筷,傅雲英夾了一枚香煎饅頭慢慢吃。

  傅桂對傅雲英很熱情,不停給她夾菜,「英姐喜歡昨天的燈籠嗎?」

  傅雲英含笑點點頭,心想這傅家果然規矩寬鬆,吃飯的時候可以隨便說話。

  吃過飯,老太太挪到碧紗櫥的羅漢床上歪著,傅桂和傅雲英坐在腳踏上烤火。

  傅桂讓丫鬟把竹絲攢盒抱過來,打開裝果子的那一槅,抓一把松子糖和山楂丁給傅雲英吃,「這是四叔從蘇州府帶回來的,你嘗嘗。」

  蘇州府的松子糖、山楂糕在京師很受歡迎,傅雲英很久沒吃過了。她拈起一枚松子糖噙在齒間,依稀還是上輩子的味道。

  傅桂一口一枚山楂丁,邊吃邊笑嘻嘻道:「蘇州府的帶骨鮑螺最好吃了,又香又甜,連知縣家的姐姐都說帶骨鮑螺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果子!可惜那個放久了會壞,我都吃完了。下次四叔再去蘇州府,你也能吃著了。」

  丫鬟通報說盧氏帶著傅月、傅雲啟和傅雲泰來了,傅四嬸跟在後面,小吳氏還是不出門。

  傅雲啟昨晚大哭一場,兩眼腫得跟爛桃一樣。

  老太太眉頭輕皺,「啟哥怎麼哭了?」

  傅雲啟滿臉委屈,斜睨傅雲英一眼,吸吸鼻子,「奶奶,我……」

  傅雲英徐徐站起身。

  傅雲啟瞪大眼睛,不說話了。

  傅雲英笑了笑,輕聲說,「昨晚我和九哥說起爹以前的事,九哥一時傷感才哭了。」

  老太太不喜歡傅老大,聽了這話,沒有多問。

  傅雲啟輕哼,暗暗瞪傅雲英一眼。

  傅雲英回瞪過去,指指纏著老太太撒嬌的十少爺傅雲泰,輕輕吐出兩個字:「弟弟。」

  傅雲啟臉色一白,不甘不願地閉上嘴巴,含恨退到一邊去和丫鬟玩。

  老太太問起兩個兒子傅三叔和傅四老爺。

  傅三嬸回說傅三叔吃過飯以後出門去了,大年下的家裡事情多,他去鋪子裡幫忙點貨。過年的時候皮貨銷得好,傅四老爺從開封府運回幾箱皮貨,還沒入冊。

  老太太心不在焉聽著,等三嬸說完了,淡淡嗯一聲。

  盧氏緊接著上前,抿嘴一笑,說傅四老爺還沒起來。

  老太太連忙道:「別吵醒他,讓他接著睡,難為他在外頭東奔西跑的,快過年了也沒個消停。」一迭聲喊丫鬟,「你們老爺喜歡吃砂鍋魚凍,去灶房說一聲,昨天煎的魚擱在窗臺子上,等老四起來給他送去,別忘了。」

  雖說傅三叔不如傅四老爺能幹,但是當著孩子的面,老太太如此區別對待,她的偏心,可見一斑。

  傅桂的臉色一下沉了下來。

  傅月知道傅桂昨天不高興,巴巴地挨到她身邊坐下,還沒說上幾句話,又被四妹妹甩了臉子。

  這時,傅三嬸忽然哎喲了一聲,拉起傅雲英的手看,「這鐲子好看。」

  眾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傅雲英身上。雪白的腕子攏著一對扁形閉口鏤刻蓮紋金鐲子,確實好看。

  韓氏感激道:「她四嬸給的。」

  老太太除了從小養在身邊的孫女傅桂,對其他孫子、孫女感情一般,不過到底也是她的孫輩,見媳婦對侄女好,她心裡高興,點點頭,欣慰道:「我就猜是她,她最疼孩子。」

  丫鬟、婆子跟著附和,一時之間,碧紗櫥裡一片奉承之聲。

  盧氏眉開眼笑,不無得意道:「這是媳婦該做的,說句實心話,我可是把英姐當自己的孩子看。」

  傅雲英靦腆一笑,餘光看見傅三嬸偷偷橫了傅桂一眼,警告她別使性子。

  傅三嬸看著什麼都不懂,原來並不簡單。

  老太太打發媳婦們回去忙自己的事,留下孫兒孫女陪她說話。

  盧氏回房料理過年的事,韓氏和傅三嬸跟著過去打下手。

  巳時二刻傅四老爺起來梳洗,派丫鬟到正院傳話,「四老爺吃過飯去河邊逛集會,問少爺、小姐們想不想一起去。」

  傅桂心裡正彆扭,不想去。她不去,傅月也說不去。

  傅雲啟和傅雲泰揎拳擼袖,和丫鬟玩撒棍。兩個小傢伙玩得熱火朝天的,擺擺手,趕丫鬟走,「不去不去!」

  唯獨傅雲英道:「勞煩姐姐和四叔說一聲,我去。」

  老太太眉頭緊皺,掃傅雲英一眼,目光很不贊同。

  傅雲英只當沒看見。

  傅四老爺戴好氊帽,穿一件蘆花色松江飛花布道袍,牽起傅雲英的手走出傅家大門,「英姐,以前逛沒逛過集會?」

  傅雲英搖搖頭。群牧所方圓十里沒有人煙,哪來的集會。上輩子倒是逛過,不過那時候多半坐在轎子裡,走馬觀花,只能看個熱鬧。

  雪還沒停,傅四老爺把一頂連線錦圓帽扣到傅雲英頭上,拉著她端詳幾眼,唇邊含笑,扭頭吩咐王叔,「該給英姐打幾副項圈、銀鎖,回頭路過銀器鋪的時候記得提醒我。」

  王叔應喏。

  「四叔,我不要銀鎖。」傅雲英抬起頭說。

  傅四老爺彎下腰,雙眉微微上挑,他平時不說話時很威嚴,但笑起來卻很慈祥,「哦,那英姐想要什麼?絨線、木偶、通草花、草蟲花翠,集會上什麼都有。」

  傅雲英說:「我想要紙筆文具。」

  傅四老爺愣住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4 00:36:29

第十章 松花皮蛋

  傅四老爺儘量放輕聲音問傅雲英,「英姐,為什麼想讀書?」

  上輩子雲英還小的時候,跟著哥哥弟弟們一起讀書。

  她和姐姐們學得很快,哥哥還在為背誦《三字經》苦惱時,她們已經能把《聲律啟蒙》倒背如流。

  但是等她們會讀書認字以後,母親不許她們繼續讀書。

  「女孩子又不能科舉入仕,書讀得再多也是枉然,能識文斷字就行了。」

  「女子無才便是德,書讀多了不是好事,以後不用去學堂。」

  「首輔家的夫人出閣前是個遠近聞名的才女,嫁入沈家之前,沈家要她把幾箱子書全燒了,這才把婚期定下來。讀書有什麼用?媒人上門,先看門第,再看家資,然後是品行、相貌,從沒說問人家識不識字的。」

  母親這麼說,爹這麼說,其他人也這麼說,雲英和姐姐們於是專心跟著養娘學女紅針織,再也沒碰過書本。

  ……

  雪還在下。

  傅四老爺神情鄭重,等著傅雲英回答。

  她微微一笑,一字字道:「四叔,因為我喜歡。」

  她喜歡讀書,喜歡學堂裡朗朗的讀書聲,喜歡書本上盪氣迴腸的歷史典故,喜歡一筆一劃寫出來的每一個字。

  內宅永遠是那一畝三分地,嫂嫂姨娘們天天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勾心鬥角——不是她們喜歡待在內院掐來掐去,而是因為她們沒有別的選擇。

  她知道女子不能參加科舉考試,用其他人的話說,女子去學堂讀書完全是浪費年華和錢鈔。上輩子她害怕了,想也不想就遵從父母的命令拋開書本,此後一心跟著母親學怎麼持家,嫁人之後忙於服侍相公,更沒有心思想其他的事。

  這一次她想任性一回。

  既然這一世是撿來的,那麼就要活得痛快,要麼開開心心地活,要麼開開心心地死。

  傅四老爺沉默半晌,忽然笑了,「好。」他摸摸傅雲英頭頂的圓帽,輕歎一聲,「大哥小的時候可聰明了,要不是家裡窮,沒鈔供他讀書,他肯定能考中秀才!」

  叔侄倆說著說著,耳畔一片喧嘩人聲,到河邊了。

  黃州縣的集會和傅雲英想像中的不一樣。

  河岸人流如織,街巷兩旁店鋪林立,果子鋪、燈草鋪、籠屜鋪、香油鋪、絨線鋪、鞋面鋪、首飾鋪、銀器鋪,應有盡有。茶館、酒肆人來人往,店門前燒大灶,鍋裡架的蒸籠碼得像小山包一樣高,吆喝聲中夾雜著夥計帶笑的詢問:「葷素果碟一樣來一個?吃甜酒還是吃辣酒?」

  北方的皮貨、人參鹿茸、羊肉鹿肉,北直隸的蘋婆果、密雲棗子,山東的白梨,山西的天花菜,四川的松花皮蛋,江西的肉脯,福建的福橘餅、牛皮芝麻糖,廣西桂林府的腐乳,金陵的山楂糖、臘鴨,杭州府的香茶餅、蜜橘,揚州府的各色摺扇子,松江府的布匹綢緞……無所不有。

  武昌府漢口鎮是漕糧交兌口岸,衡、永、荊、岳和長沙府等地的漕糧全在漢口鎮交兌。作為漕糧儲存和轉運口岸,漢口鎮日益繁榮興盛,名列天下四大名鎮之一。

  凡是南來北往的貨物都在武昌府中轉,黃州縣和武昌府離得近,市集上出現天南海北的南貨北貨並不出奇。

  讓傅雲英覺得好玩的是河裡數不清的船隻。

  黃州縣雖然是小地方,也有宵禁,巷子裡的店肆每天早上辰時開門,夜裡太陽落山便開始上門板打烊,一年到頭,只有過年那兩天不開張。

  集會指的不是縣裡的店肆,而是從四面八方趕到縣裡買賣年貨的村戶和他們的烏篷船。

  他們三五家合夥,或雇或買,村村都有十幾條小船。每到集會時,男人劃著各家的小船趕到縣裡售賣家中的土物,回去時順便買些油鹽醬醋、糖果子、針頭線腦、鋤頭鐵鍬之類的傢伙什回村。

  河面上被無數條船隻擠得滿滿當當,像一尾尾黑背魚翻騰出水面,張著大嘴呼吸。

  唯有大河最中間留出幾尺寬供船隻穿行,窄窄一線水波粼粼,雪花落在烏篷船上,一轉眼就化了。

  船艙中堆滿各家的貨物,有醃菜、醃魚、醬菜、自家釀的米酒、山上獵得的野味、果乾炒貨,竹子編的籃子、粉籮、刷帚、碗碟,婦人們縫的網巾、鞋面、油靴、草心鞋……

  縣裡的人沿著河岸挑選農戶們的貨物,看到中意的,走下石梯,站在臨時用竹木搭起來的浮板上和農戶討價還價。

  農戶們操著方言和問價的顧客商量價錢,這家埋怨隔壁的船越界撞到他家的船,那邊幾個潑皮故意用船槳拍打水面,濺起的水花打濕另一家貌美婦人的衣裙,幾家光顧著談生意,忘了船在水上,哐當幾聲,四五條船碰到一起,你翻了菜籃,我倒了魚桶,還有人不小心跌進冷水裡,叫賣聲、驚叫聲、怒駡聲、呵斥聲、討饒聲……

  人聲嘈雜,沸反盈天。

  傅雲英不曾見過這樣的情景,她上輩子幼時在江陵府待過,但江陵府主城裡沒有大河供附近州縣的船隻往來。

  傅四老爺看她一眨不眨地盯著河裡的烏篷船看,嘴角輕勾,整天一臉嚴肅的女孩子終於露出點鮮活氣了。他扭頭吩咐隨從去雇條船,拉著她走下石橋,「看到喜歡的咱們就停下來,得給你幾個姐姐、哥哥買點好玩的東西帶回去,不然他們肯定要鬧脾氣。」

  傅雲英跟著傅四老爺上了船。船艙乾淨整潔,沒有什麼異味,艙裡設案几桌凳,桌上一隻茶壺,一套粗瓷茶鐘,一隻竹木蓮葉形狀的四槅大攢盒,一槅雲片糕,一槅炒瓜子,一槅熟栗子,一槅鮮荸薺。

  小廝篩了兩杯熱茶,傅四老爺抓起一把熟栗子剝著吃。

  藍花布簾高高掀起,叔侄倆坐在船艙裡吃茶吃點心,小船如一條銀魚,穿梭於熱鬧的水上集會之中,對面的船隻和他們的船擦肩而過,揚起的水花漣漪相互追逐。

  偶爾看到兩邊的小船裡有想要買的東西,傅四老爺就叫船家停下來,站到船頭和農戶還價。

  傅雲英給自己買了些絨線、棕絲、絹布、絲繩和花繃子,給傅月和傅桂買的是一對通草雙藤蓮,兩隻竹雕的水鴨子,給傅雲啟和傅雲泰兄弟的則是兩張關公面具。

  順著蜿蜒的大河一直逛到最西邊,河面上的船隻越來越少,船停在石拱橋下,傅四老爺拉著傅雲英下船,登上石梯,「到紙鋪了。」

  天氣冷,店老闆躲在裡間烤火。聽到傅四老爺和夥計說話的聲音,連忙掀簾親自出來相迎,寒暄一陣,笑眯眯道:「府上公子要買多少紙張?」

  傅四老爺低頭看傅雲英。

  店老闆眼底閃過一抹詫異之色,倒也沒多問,一看就曉得四老爺溺愛後輩,今天能做筆大生意嘍!

  傅雲英沒說話,繞著店裡的貨架轉一圈。

  夥計知道傅四老爺是大財主,沒有因為傅雲英年紀小而輕看她,跟在她身邊,耐心向她介紹各種紙張的價格和適合的用途。

  竹紙一百張八十文錢,淨邊紙一百張四百文,毛邊紙一百張六百文,青紙、杏黃紙貴些,一百張得三兩銀子,至於更貴的高麗紙、宣紙,一般人家用不到,夥計沒提。

  傅雲英要了幾百張最便宜的竹紙。

  接下來選筆,毛筆有兔毛、羊毛、狼尾、鼠鬚、馬毛等等,筆桿材料由賤到貴分竹、木、牙、玉、瓷幾種。

  傅雲英挑了一支竹管筆。

  傅四老爺不懂紙張和毛筆的好壞,大手一揮,叫夥計把硬毫、軟毫、兼毫筆各樣按照大小全包了,紙張也另外多要了幾百張。

  傅雲英想了想,沒有推拒,反正情已經欠下了,以後她長大了,一定會好好報答四叔。

  最後選墨,墨錠分好壞,好的墨質細、膠輕、色黑、聲清。質細的墨沒有雜質,膠輕的墨書寫時順暢,不易滯筆,色黑的墨錠顏色純正,聲清是說敲擊墨錠時發出的聲音很清脆,這樣的墨錠質量上乘,沒有雜質。

  店老闆一開始沒把傅雲英當回事,以為是傅家哪位小姐覺得紙筆文具好玩才吵著要長輩給她買,想趁機狠宰一把,取出幾枚尋常的墨錠,吹得天花墜地,什麼宮裡御用的墨,添了多少多少香料,寫出來的字多好看,一錠要幾兩銀……

  傅雲英仰頭看著店老闆,似笑非笑。

  店老闆不禁訕訕,心裡暗忖:我咋會怕一個女孩子?一邊不服氣,一邊還是歇了宰客的心思,老老實實給傅四老爺推薦幾塊本地常見的墨錠。

  買齊東西,店老闆把叔侄倆一直送到店外石階下,「大官人回去等著,東西下午就能送到您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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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聲律啟蒙》,清朝是編著,主要是訓練韻律的啟蒙讀物。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1:10

第十一章 蜜汁燉肘子

  叔侄倆仍舊乘船回東大街。

  集會仍然喧鬧,船在窄窄的空隙中穿行,破開的水浪蕩出一圈圈波紋。

  到石橋下時,傅四老爺忽然咦了一聲,指著對面一條烏篷船,「那是大房的船。」

  兩船越來越近,依稀能聽見對面烏篷船裡傳出說話聲。

  傅四老爺眉頭微皺,烏篷船搖晃得厲害,船上的人好像在爭執什麼。

  「哐當」一聲,像是案桌翻倒的聲音。對面那條船停了下來,有人掀開布簾,怒氣衝衝地走了出來。

  是個年紀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中年人頭戴烏綾六合帽,穿一件山東繭綢長袍,鬍鬚花白,冷笑連連,回頭朝船艙裡的人道:「你如今讀書中舉,是體面人了,我們這些老不死的管不了你,可你別忘了你母親當年是怎麼把你撫養長大的!」

  船家不敢吱聲。

  傅四老爺本想和中年人寒暄幾句,見狀立馬縮回船艙裡,朝傅雲英做了個鬼臉,吩咐船家,「走吧。」

  槳聲欸乃,小船飛快划遠。

  兩船擦肩而過時,烏篷船裡的人說話了,「三叔,我不同意。」

  嗓音低低的,語氣溫和,但帶著不容置疑的果決氣勢。

  中年男人冷哼道:「回去見你娘,你敢當面把這話對你娘說嗎?」

  不知道船裡的人回答了什麼。

  北風呼嘯而過,掀起布簾一角,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船艙裡,負手而立,凝望河面上飄落的雪花。

  匆匆一瞥,傅雲英來不及細看男子的相貌,只覺得眼前彷彿閃過一道雪亮的光芒。

  剎那芳華,眉眼如畫。

  如果她沒看錯的話,船裡的人應該是個美男子。

  她低頭攏好滑出衣袖的金手鐲,漫不經心地想,既有一把悅耳動聽的好嗓子,確實得好相貌來配。

  回到傅家,正院一片歡聲笑語。

  傅月和傅桂不知怎麼就和好了,姐妹倆坐在羅漢床上翻花繩,丫鬟們圍在一旁幫忙數花樣。

  兩個少爺傅雲啟和傅雲泰還在玩撒棍。傅雲啟輸多贏少,一煩躁把外面穿的夾袍脫了,趴在羅漢床上,全神貫注盯著傅雲泰手裡的動作。

  老太太拉著傅四老爺說話,細問他前段時日在外邊的起居飲食。

  傅雲英讓丫鬟把集會上買的小玩意拿進暖閣,分給兩個姐姐和兩個哥哥。

  東西一模一樣,沒什麼好爭的,傅月和傅桂拿了自己那份,笑著謝過她,拉她一起玩。

  她沒來得及拒絕,老太太的大丫鬟敷兒一把抱起她,放到羅漢床上坐著,還拍拍她的腦袋。

  敷兒是鄉下丫頭,生得壯實,力氣大。

  傅雲英接過絲帶,隨手翻了幾個複雜的圖案。

  「這是什麼花樣?我怎麼沒見過?」傅桂立刻來了興趣,搶過絲帶纏到腕上,「英姐,快教我怎麼翻!」

  傅月柔聲說:「桂姐,先等英姐翻完再教你吧,讓她多玩會兒,馬上就輪到你了。」

  傅桂臉色一沉。

  傅雲英不吭聲,這對堂姐妹還真是冤家,一會兒手拉手親親熱熱吃果子,好得像一個人,一會兒臉紅脖子粗,你不理我、我不睬你。

  她早忘了該怎麼和十一二歲的小娘子相處,想了想,雙手抓著床欄往下爬。

  羅漢床底下沒有設腳踏,她試了好幾次,穿繡鞋的小腳丫才安全著地。

  一旁的丫鬟們忍俊不禁,五小姐小心翼翼爬下羅漢床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

  傅雲英想回自己的院子去,筆墨文具買了,傅四老爺也答應不會干涉她讀書,但這並不表示她能和少爺們一樣去學堂上學。

  她必須先表現出自己的不一般,才能贏得更多機會。上輩子剛學會認字就徹底荒廢學業,除了能看懂書信之外,書本上的知識她早忘光了。光陰不等人,她得抓緊時間溫習功課,爭取早日趕上傅雲啟他們的進度,然後超過他們。

  老太太還攥著傅四老爺的手問東問西,院子裡響起盧氏的說笑聲。

  丫鬟婆子簇擁盧氏進來,韓氏、傅三嬸跟在一旁,該吃午飯了,盧氏過來請示老太太中午吃老鴨湯還是豬骨湯。

  傅雲英只得跟著眾人一起吃飯。

  傅三叔回來了,傅四老爺命人擺酒,兄弟倆在外邊正堂邊吃酒邊商量正事。

  老太太帶著孫子、孫女在側間另擺一桌,幾個媳婦一人搬一把方凳子,緊挨在孩子們身後坐下,幫著夾菜。

  飯吃到一半,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王叔跑進正院,喘著氣道:「官人,大房那邊吵起來了,三老爺讓各房的人過去說話。」

  大房的三老爺是傅家現任族長。

  族長吩咐,一定是大事。

  傅四老爺和傅三叔對望一眼,放下酒杯。

  王叔又道:「這次好像陣仗挺大的,說各房有幾個兄弟,就得派幾個人過去,人在外面的,可以叫兒子或者侄子代替,反正一個都不能少。那邊催得急,請官人立刻動身。」

  「這是要推選族老嗎?」傅三叔一臉茫然。

  宗族內部事務一般由族老們商議後決斷,族老是族中德高望重之輩,一旦當選,不會卸任,除非那人做了什麼糊塗事惹了眾怒。等老一輩的仙逝之後,才會選新任族老。

  一般過年的時候家中人口最齊全,族裡的大事基本選在過年期間商討。

  傅四老爺雙眉輕皺,回頭看向側間。

  傅雲啟手裡正抓著一隻蜜汁燉肘子啃,滿嘴油光,醬汁蹭得到處都是。

  傅雲英扯扯傅雲啟的衣袖,「九哥,四叔看你呢,快去梳洗。」

  傅雲啟嘴裡含著一塊肘子肉,滿頭霧水,「什麼?」

  傅雲英緩緩道:「王叔剛才說了,一個都不能少,爹不在了,得由你出面。」

  盧氏很快反應過來,吩咐丫鬟取打水伺候傅雲啟洗臉。

  傅雲啟差點被肘子肉噎著,艱難咽了口口水,「我不去!」

  盧氏起身拉他起來,笑著安慰他:「啟哥乖,沒事,跟著你兩個叔叔,不怕啊。」

  傅雲啟哆嗦了兩下,掙開盧氏,一頭紮進老太太懷裡,「奶奶,我吃的好好的……別讓我去。」

  老太太拍拍孫子的臉,揚聲說:「老四啊,你們兩個去就行了,啟哥還小呢,大過年的,別把他嚇著了。」

  傅四老爺面露難色。

  宗族裡兄弟越多的人家底氣越足,別人不敢輕易欺負,分到的族產也越多。如果哪一房斷了香火,就會被收走祖宗留下的田畝山地。他之所以為傅老大過繼子嗣,就是要保住傅老大名下的族產,哪怕寥寥無幾,也不能讓人占了去——誰知哪塊山頭可能是藏有寶貝的聚寶盆呢?

  他為啟哥爭取到嗣子的身份,但是想要族裡的人真正正視啟哥,還得靠這孩子自己爭氣才行。

  讓啟哥去族裡旁聽長輩們商議大事,是歷練他的好機會。

  可惜啟哥太嬌氣了……強迫他去,他說不定會當著一屋子長輩哇哇大哭,那就丟臉了。

  傅四老爺眉頭越皺越緊,餘光突然掃到端坐一旁的傅雲英。

  傅雲啟撒嬌發癡,恨不能藏到老太太的袖子裡去。英姐卻氣度沉著,不用他說,就知道他想帶啟哥去族裡的祠堂。

  傅四老爺果斷朝侄女招招手,「英姐,你過來。」

  女眷們愣住了。

  韓氏霍然跳起來,「這……」

  「娘,我和四叔出去一趟,沒事。」傅雲英款款而起,示意丫鬟跟上自己,在祖母、嬸嬸們若有所思的打量中離席而去。

  等她走到近前了,傅四老爺牽起她的手,「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族裡有些人家的男人常年在外跑船,一年到頭不歸家,家裡的媳婦可以代男人出面,不過不能進祠堂。到時候你跟著其他房的嬸嬸待在隔壁廂房裡,害怕的話讓王叔帶你回來。」

  傅雲英點點頭,「四叔,我曉得了。」

  傅老大走了,九哥傅雲啟立不起來,她代表大房出席。女子無事不能進祠堂,她得和其他女眷們一起待在廂房旁聽。

  傅四老爺沒想要她從此代替傅雲啟的地位,讓她去祠堂只是象徵傅老大這一支還有子嗣而已,免得族裡人生事。

  她願意當這個擺設,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不可能一蹴而就。今天就當是踏出第一步,慢慢豎立起威信,有利於以後說動傅四老爺准許她去學堂念書。

  傅三叔凡事都聽弟弟傅四老爺的,沒有反對弟弟的決定。

  院外大雪紛飛,小廝撐起羅傘,叔侄三人信步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碰到不少匆匆出門的傅家男丁,大家互相道過好,小聲議論為什麼急著召集族裡的男人,有人猜測是選族老,還有人猜可能要分年禮。

  傅雲英緊緊跟在傅四老爺身邊,她個子矮,又低著頭不說話,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快到祠堂時,巷子裡鑽出一個瘦小的人影,攔住傅四老爺,「四老爺,我們老太太請您借一步說話。」

  傅四老爺認出來人,煞住腳步,「陳老太太找我?」

  來人點點頭。

  傅四老爺沉吟片刻,對傅三叔道:「你先去祠堂,我待會兒再去。」

  「欸,好。」傅三叔沒有多問,跟著其他人一起走了。

  傅四老爺彎腰和傅雲英說,「這是大房的人,陳老太太是二少爺的娘。」

  他們跟在小廝的身後,走進東大街最氣派、最寬敞的宅院裡。

  已是隆冬時節,大房的院子裡卻一片蒼翠,順著抄手遊廊往裡走,庭院幽深,成片竹林隨風搖曳,沙沙的聲響像綿密的雨聲。

  小廝在一處掛滿枯藤的月洞門前停了下來,「四老爺稍等,小的進去通報一聲。」

  傅四老爺笑著應了。

  等了片刻,總不見人過來。

  傅四老爺指指院牆後冒出的竹叢,小聲說:「英姐,你看這竹林,全是從長沙府那邊移植過來的,陳老太太是長沙府人。」

  傅雲英淡淡喔了一聲,她對竹林沒興趣。

  傅四老爺左顧右盼,想找個僕人去問話,目光轉了一圈,突然激動地啊了一聲,「二少爺!」

  他臉上難掩興奮,拉起傅雲英的手,急急走下苔痕點點的石階。

  院子裡靜悄悄的,竹林罩下一片陰影,池裡的水泛著一種冷冽的淡黑色。

  等走近了,傅雲英這才發現,原來有個人立在池邊。

  是個年輕的青年,眉目疏朗,瞳似點漆,書卷氣極濃,穿一件素白圓領寬袖皂緣絹襴衫,立在大雪之中,因在內院,沒戴儒巾,只以網巾束髮。

  他肩頭落滿雪花,顯然已經在雪地裡站了許久。

  傅雲英仰頭打量青年,發現他面容溫和,品貌高逸,一雙眼睛卻極深邃銳利,眸光燦燦,風華內斂。

  傅四老爺有些手足無措,連呼吸都變輕了,壓抑住興奮,拉著傅雲英快走幾步,笑著和青年打招呼:「雲章,出來賞雪?」

  沉思中的青年恍然回過神,微微頷首,嗓音柔和,宛若春水流淌,「四叔。」

  傅雲英撩起眼簾,這把清而不亮的嗓子她很耳熟,是集會上那條烏篷船裡和傅三老爺爭吵的男子。

  這就是天縱奇才的少年舉人傅雲章?靠功名撐起整個大房家業的二少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1:21

第十二章 烤紅苕

  二少爺傅雲章之名,如雷貫耳。

  還沒回黃州縣時,傅雲英就從王叔和傅四老爺口中聽說過這位二少爺。回到傅家後,二少爺的名字出現的次數更多更頻繁。東大街所有傅家人都對這位二少爺推崇備至,他是黃州縣遠近聞名的大才子,連趕集的農戶都知道傅家二少爺是縣城裡最年輕的舉人老爺。

  聞名不如見面,光是傅雲章這一身鶴立雞群、儒雅清峻的氣度,對得起他在外的響亮名聲。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官場上也是如此,讀書人若是有一副好相貌,最後殿試時比別人更容易得到皇上的青睞。崔南軒當年高中探花,聞喜宴上先帝看他風度翩翩,驚為天人,立刻破格授予他官職,倒把老態龍鍾的狀元爺姚文達給冷落了,以至於後來姚文達和崔南軒的關係一直不怎麼融洽。

  傅雲章如此年輕,風姿又如此出眾,假若他能入京參加殿試,一定也能一舉成名。

  傅四老爺生平最崇敬讀書人,傅雲章雖然是他的後輩,他卻很少直呼傅雲章的名字,每次提起他要麼是「舉人老爺」,要麼是「二少爺」。他滿臉帶笑,催促傅雲英,「英姐,這是你二哥哥,快叫人。」

  傅雲英頓了一下,二哥哥實在叫不出口,只好含糊喊一聲:「二哥。」

  傅雲章淡淡掃她一眼,眼眸微垂,嘴角似乎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如三月間湖面微皺的漣漪。

  傅雲英拿不準他到底是不是在笑,眉眼彎彎,回以一個禮貌客氣的笑容。

  她昨晚剛拿傅雲章嚇唬九哥傅雲啟,第二天就見到這位傳說中的二少爺,想想還挺好玩的。

  傅雲章單手握拳,輕輕咳了一聲。

  傅四老爺臉色馬上變了,關切道:「大冷的天,可別凍著了,你身子不好,早點進屋去。」

  傅雲章微微一笑。

  這時,消失半天的大房家僕找了過來,作揖道:「四老爺,老太太請您過去。」

  說完,他又朝傅雲章鞠了個躬,「二少爺,老太太讓您一道進去。」

  傅雲章垂眸不言,臉色微沉。

  家僕湊到傅四老爺身邊附耳低語幾句,傅四老爺臉色驟變,為難地掃傅雲英一眼。

  「四叔,我在外邊抱廈裡等您。」傅雲英仰頭扯扯傅四老爺的袖角,輕聲道。

  她模糊聽到家僕說了「牌坊」兩個字,族長傅三老爺召集族中男丁,極有可能是為了朝廷旌表節烈的事。

  傅家宗族要為族裡的節婦立貞節牌坊,陳老太太趕在族中大會之前找傅四老爺說話,多半是想拉攏傅四老爺。

  陳老太太的丈夫病亡後,荊釵布裙,不飾脂粉,長年累月閉門不出,含辛茹苦將遺腹子傅雲章拉扯長大,供他讀書進舉。如今傅雲章出息了,是縣裡數一數二的舉人老爺,說話比鄉老、鄉賢和縣裡的秀才們更有分量,族裡為陳老太太求一座貞節牌坊是遲早的事。

  身份地位、萬貫錢鈔,傅雲章都有了,可惜他年紀太輕,不足以服眾。陳老太太要給兒子找個好幫手,眼下傅四老爺儼然是族中永字輩裡最精明能幹的一位,極有可能接替族老的位子,陳老太太才會找到他。

  迅速理清其中的關係,傅雲英心中微哂,貞節牌坊這種東西,委實可笑,婦人願不願意改嫁,是自己的自由。如果她能代表大房發表意見,一定堅決反對。

  「四叔,你先去祠堂。」傅雲章輕輕拂掉肩頭落雪,「我過去見母親。」

  如果沒找到韓氏和傅雲英,傅四老爺不反對族裡請立貞節牌坊的事。但是現在小吳氏已經不是傅老大的未亡人了,貞節牌坊請來了也沒小吳氏的份,他不怎麼想摻和進去,躊躇道:「我就這麼走了,大嫂子那邊……」

  家僕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傅雲章輕掃他一眼,家僕立刻垂下頭,默默退開。

  傅雲章虛手做了個請的姿態,「四叔,請。」

  傅四老爺鬆口氣,拉著傅雲英離開。說實話,陳老太太性子執拗,和這位大嫂子打交道比跟那些油嘴滑舌的牙人談生意還費勁,偏偏她是個積年的老寡婦,兒子又爭氣,輕易怠慢不得,二少爺此舉正好幫他解圍。

  祠堂裡鬧嗡嗡的,時不時傳出族長傅三老爺呵斥哪家浮浪子弟的聲音。

  傅四老爺站在外邊聽了一會兒,親自把傅雲英送到隔壁廂房裡。

  廂房裡頭燒了火盆,死了男人或是男人不在家的妯娌女眷們圍著火盆議論紛紛,看到小雲英,立刻一擁而上,拉著她問長問短。

  族裡的媳婦一大半是鄉下人,說話帶著濃重的鄉音。

  傅雲英按著輩分一個個招呼過去,都是她的長輩,和四叔同輩的叫「嬸子」,和祖父同輩的叫「太」,再有輩分高的叫「太婆」。

  女眷們可憐她小小年紀沒了父親,又看她年紀雖小,卻氣度從容,不慌不忙,心裡愈加喜歡。

  十八嬸用火鉗撥開爐灰,夾起一枚烤熟的紅苕剝給她吃,「怪冷的,吃點熱乎乎的東西。」

  傅雲英謝過十八嬸。烤好的紅苕又香又軟又熱又甜,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著,不知怎麼忽然想到上輩子第一次吃到紅苕時的情景。

  紅苕是從西洋那邊傳進中原的,一開始只有衛所裡的屯兵敢吃,後來因為這東西好養活,產量大,才逐漸傳到京師。崔南軒曾經上書朝廷,建議由各地官府免費向農戶提供種子,大力推廣這種作物,可惜摺子被駁回了。當時的首輔是浙江人張楨,沈介溪那時在內閣中資歷最淺,張楨和沈介溪政見相對,張黨和沈黨水火不容,凡是沈黨提出的奏議,不管對錯,張黨的大臣全部反對。

  崔南軒的母親和陳老太太一樣,也是節婦。他考中探花後,為表彰崔母忠貞不二,官府准許崔家請修貞節牌坊的要求。崔氏宗族興高采烈,劃出兩百畝上好的肥田作為族產,每月發放銀米贍養族中的寡婦孤兒。這本是好事,但結果卻釀成不幸,其後兩年,當地陡然多出幾十個為夫殉節的節婦,其中一半是被公婆或者族裡人強逼的。

  為了給宗族「爭光」,正值妙齡、還未出閣的小娘子竟也在親生父母的勸說下懸樑自盡——和她定親的表兄一病死了,沒過門也要為夫守節。

  崔南軒後來有沒有後悔倉促為母親爭取牌坊,傅雲英不知道。他沒有寫信訓斥家鄉族人,節婦剛烈忠貞,有利於崔家提升名望。宗族是他的助力,對他來說,什麼都沒有前途重要,死幾個遠親而已,他不會放在心上。

  天底下的男人皆是如此,傅家出了一個傅雲章,傅家就迫不及待為他造勢了。

  廂房中的女眷們圍著蘇娘子打聽請立牌坊的事。蘇娘子帶著一雙兒女投靠傅三老爺過活,她兒子蘇桐才學出眾,明年開春要下場。她寡婦失業的,時常陪傅三太太說話解悶,消息靈通。

  蘇娘子手裡飛針走線,小聲道:「八九不離十了,只要二少爺寫篇文章交上去,事情就能成!」

  女眷們兩眼放光,一臉與有榮焉。

  傅雲英搖頭輕歎,這些婦人顯然被族老們忽悠過,以為族裡有一座貞節牌坊是件很榮耀的事。

  哪家宗族有貞節牌坊,確實有利於族中的小官人和小娘子嫁娶。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宦人家最重名聲,說不定會看在牌坊的份上放下身段和傅家結親,但是牌坊同時也是一副枷鎖,牢牢禁錮族中婦人的言行舉止。

  女眷們七嘴八舌,討論得熱火朝天,院外響起一片奉承聲,小僮僕掀開藍底白花布簾,簇擁著一位滿頭銀絲、精神矍鑠的老婦人走進廂房。

  老婦人頭戴黑地福壽萬年抹額,穿蒲桃青漳絨滾邊大袖氅衣,沉香色萬福壽紋豎領夾襖,衣襟前一對蜂趕菊金扣子,髮髻梳得光光的,簪一枝壽字形銀製髮釵,腕上一串佛珠,手裡牽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娘子,進得廂房,掃視一圈,淡淡頷首。

  女眷們愣了一瞬,不約而同跳起來,堆起滿臉笑,「老太太來了,老太太過來坐。」

  幾個婦人搶著搬椅子,幾個把火盆挪到老婦人身前,剩下的一擁而上,爭著去攙扶老婦人。

  傅雲英坐在小杌子上,雙手捧著烤紅苕,繼續吃她的。

  十八嬸也沒上趕著去討好老婦人,暗暗嘀咕:「大房的大嫂子從來不出門的,今天怎麼親自來了?」

  傅雲英吃完烤紅苕,拿出綢手帕擦手。

  這老婦人就是二少爺的母親陳老太太?難怪傅家的媳婦們巴巴地跑過去奉承她。

  陳老太太的出現讓眾人又驚又喜,蘇娘子一邊笑著巴結老太太,暗地裡朝小丫頭使眼色。

  小丫頭意會,出去找家僕打聽大房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很快,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遍祠堂:二少爺傅雲章大逆不道,拒絕出席今天的宗族大會,他反對為自己的母親陳老太太和其他寡婦修貞節牌坊!

  廂房裡的婦人們驚詫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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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洋:明朝時西洋大致上是指現在的東南亞。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1:30

第十三章 洋糖

  祠堂裡亂成一團。

  傅家各房全是無官無職的白身,舉人二少爺人雖然年輕,卻是傅家的主心骨。傅家靠著二少爺的功名發家,現在二少爺頭一個反對修牌坊的事,其他族老不免慌亂。

  陳老太太現身後,引起一片譁然。

  族長三老爺努力安撫眾人,「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雲章怎麼會不答應呢?我再去問問他,興許是傳話的人聽錯了。」

  混亂中,傅四老爺找到候在外邊回廊裡的王叔,皺眉道:「看來今天陳老太太要大鬧一場,說不定要僵持到天黑。你先送英姐回去,這裡亂糟糟的,他們顧不上女眷那邊。」他低啐一口,暗罵晦氣,出門的時候他以為族裡可能要分年貨或者分地,特意把英姐帶過來多占一個名額,沒想到族老們算盤打得叮噹響,出其不意召集眾人,只是為了逼二少爺表態!

  合族強烈要求之下,二少爺孤木難支,很難堅持他的決定。

  傅四老爺覺得族老們完全是多此一舉,二少爺讀了那麼多書,懂得的道理比他們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族老多多了,既然二少爺不答應,那就別修什麼牌坊了,反正官府又不會因為哪家多幾個寡婦就少收稅錢。

  王叔走到隔壁廂房外面,男人們鬧哄哄的,女眷們還算鎮定,沒有吵嚷。

  僕人們從離得最近的傅三老爺家搬了一張黑漆大圈椅過來,放在廊簷底下的臺階上。

  婦人們攙扶陳老太太坐定,怕老人家畏寒,七手八腳把一架大火盆挪到她跟前,殷勤伺候。

  陳老太太面容冷肅,對身邊一個穿桃紅襖綠羅裙的小娘子道,「去告訴你哥哥,老婆子我就在這裡坐著等他,他什麼時候過來,我什麼時候起身!」

  小娘子答應一聲,提著裙角跑遠,丫鬟們立刻追上去。

  廂房裡除了傅雲英是個女孩子以外,還有三個和她情況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是父親早逝,母親守寡不願出門,代表她們那一房來當個擺設的。她們是未出閣的大閨女,婦人們不許她們出去,囑咐她們待在裡間烤火。

  貞節牌坊的意義,這三個小娘子似懂非懂,她們不關心牌坊最後能不能修成,專心烤火嗑瓜子。其中一個指著跑開的小娘子說:「那是大房的容姐,老太太從娘家抱來養大的,老太太可疼她了,比親生閨女還疼。老太太每個月給她裁新衣,我娘說那個裁縫是從蘇州府那邊請來的,裁一套衣裙要好幾貫錢!松江府的布,杭州府的紗,山西的潞綢,南直隸的寧綢,還有海上來的西洋布……不要錢鈔似的,一匹匹往家裡買。」

  另外兩個小娘子聽了這話,不由得嘖嘖出聲,滿臉豔羨。

  王叔趁其他人不注意,躡手躡腳走到門簾外邊,「五小姐,官人讓我來接您回去。」

  傅雲英輕輕呼出一口氣,她正覺得百無聊賴,只能低頭數火盆裡有多少塊炭,數來數去,數得眼睛發直。

  她和三個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彎的堂姐作別,出了廂房。

  王叔撐起羅傘,丫鬟找過來,主僕幾人悄悄離開祠堂。

  「嘎吱嘎吱」,拐角的地方傳來高筒氈靴踩在雪地裡的聲音。寒風裹著雪花拂過青磚院牆,一雙蒼白、指節修長的手分開低垂的枯萎藤蔓。

  藤蔓後露出一張如畫的臉孔,眉眼精緻,斯文俊秀。

  是二少爺傅雲章,他踏進長廊,迎面走過來,身姿挺拔,仿若群山之巔傲然挺立的青松,任狂風肆虐,他淡然以對,脊背挺直。

  剛才跑走的小娘子傅容帶著丫鬟跟在他身後,一邊走,一邊抱怨:「二哥哥,娘辛辛苦苦把你撫養長大,你就是這麼回報娘的?娘吃了那麼多苦,要一座牌坊怎麼了?又不要咱們出錢鈔,你只要寫一篇文章給知縣舅舅,舅舅就能把事情辦妥……」

  傅雲英環顧左右,狹路相逢,沒有躲的地方,只好放慢步子,輕咳一聲。

  傅容猛然停下腳步,看到她,眉頭緊鎖,把剩下的話吞回肚子裡,冷哼一聲,氣衝衝往裡走。

  傅雲章微不可察地搖搖頭,目光漫不經心從傅雲英身上掃過。

  他氣質溫潤,彬彬有禮,垂眸看人的時候,神情卻顯得有些冷淡淩厲,傅雲英朝他略一頷首,平靜招呼道:「二哥。」

  傅雲章怔了怔,匆匆嗯一聲,徑直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倆一前一後,轉過拐角不見了。

  傅雲英走出幾步,忽然一個轉身,「回廂房。」

  王叔和丫鬟站在原地呆了一瞬,趕緊拔腿跟上。

  ※

  傅雲章出現以後,祠堂裡的族老們吵得更厲害了。

  一牆之隔的廂房裡,傅雲英能清晰聽到族老正在痛駡傅雲章「不忠不孝、忘恩負義」,還有罵得更粗俗的,說他狼心狗肺,是一頭養不熟的白眼狼。

  她挑眉笑了笑。傅家能夠壯大,靠的是傅雲章一路考取功名庇蔭族人,不知這些族老到底哪裡來的底氣,竟然敢將這位少年舉人罵得狗血淋頭。

  婦人們勸說陳老太太的聲音遠遠飄來,陳老太太臉色陰沉如水,堅決不肯起身。

  傅雲英恍然大悟,差點忘了傅雲章的母親,本朝以孝治國,族老們並不是沒有靠山,他們的倚仗就是陳老太太。

  真是難為二少爺,諸葛孔明舌戰群儒,尚有魯肅在一旁幫襯,他卻是真的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宗族。親生母親和外人聯合起來逼迫他,一座孝道的大山當頭壓下來,他再雄辯,也不得不對養大他的母親妥協。

  出乎傅雲英的意料,不知傅雲章說了幾句什麼,族老們的氣勢陡然變弱了,祠堂那頭的喧嚷聲越來越低。

  女眷們發現異樣,面面相覷。

  院牆下靜悄悄的,僮僕們大氣不敢出,氣氛為之一肅。

  「怎麼回事?」陳老太太覺出不對勁,扭頭指指蘇娘子,「桐哥他娘,你過去看看。」

  態度很不客氣。

  蘇娘子響亮地答應一聲,冒雪走到長廊外,找僕役打聽祠堂裡現在是什麼情形。

  留額髮的小廝小聲道:「二少爺說,他不會上書求知縣大人旌表節婦,誰敢背著他動手腳,他就把誰家的田畝劃出去。族老們立馬不吭聲了,答應二少爺以後不提立牌坊的事。」

  蘇娘子是婦道人家,不懂傅家族裡的田產是怎麼劃分的。但是她知道田畝記在二少爺名下,不僅可以逃避一定的稅賦,還有其他好處,所以二少爺考中舉人後,族裡的人爭著搶著獻田獻地,縣裡的人還主動把貨棧、店鋪送給二少爺,一個大錢都不要,只求給二少爺當奴僕……

  她回到陳老太太身邊,如實轉述小廝的話。

  陳老太太火冒三丈,手指緊攥圈椅扶手,怒目道:「他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母親!」

  傅容雙眉緊皺,心疼道,「娘,二哥哥太固執了!真不曉得他到底在想什麼!」

  婦人們對望一眼,含笑解勸陳老太太,「二少爺恁的聰明,也許有別的打算,大嫂子別急。」

  蘇娘子的聲音最大:「老太太,你們家二少爺可是文曲星降世,以後要做大官的!二少爺一定能給您掙一個誥命,您什麼都不用操心,就等著享福吧!」

  ……

  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討好奉承的話,陳老太太面色稍微和緩了一點。

  不一會兒,小廝過來傳話,今天不討論牌坊的事。二少爺吩咐伴當準備了一大車好布匹、糍糕果酒、剛宰的豬肉和洋糖,家家能得半匹布、一筒酒、兩盒糍糕、一刀帶肥膘的豬肉,一包洋糖。族長請眾位媳婦去祠堂門口領年禮,領完了各回各家。

  族老們都服軟了,女眷們還能如何?聽說有東西分,眾人兩眼放光,一窩蜂衝向門口,生怕去遲了被別人搶先。

  傅容氣得頓足,「一個個跟沒吃飽一樣,看到肉就往上撲!」

  陳老太太怒不可遏,顫顫巍巍站起來,拂袖而去。

  傅雲英看足了熱鬧,等祠堂的男人們散了,站在門外等傅三叔和傅四老爺出來。

  大部分人去搶年禮了。

  傅三叔想起老太太愛吃洋糖,家裡的糖是從縣裡的果子鋪秤的,沒有洋糖細白甘甜,他和傅四老爺說了一聲,和其他人一起去門口排隊。

  解決了牌坊的事,傅四老爺心情很好,踮起腳張望大門前排起來的長龍,「英姐,吃沒吃過洋糖?從廣州府運來的……等你三叔拿到年禮,四叔那份都給你。」

  傅雲英不由莞爾。

  先前她就好奇,傅雲章只是比別人會讀書罷了,怎麼能帶動整個傅家蒸蒸日上呢?他一定有什麼過人之處。

  果然,他不是一個簡單迂腐的書生。

  打蛇打七寸,田地只是小事,他拿田地威脅族人,不過是個警告而已,族老們人老成精,明白他意志堅決,為了自己的利益,不可能擰成一根繩反對他。族老們一猶豫,其他人更不會和他唱反調。先用舉人的身份嚇退族老。然後籠絡族人,轉移他們的注意力,把事情壓下來,至於他母親,一個婦道人家,怎麼也拗不過整個宗族。

  他為什麼反對為族裡的寡婦請修貞節牌坊?他母親是寡婦……按理說他應該和其他官員一樣,一旦蟾宮折桂,立刻迫不及待為母親請封才對。

  回到傅家,老太太把兩個兒子叫到跟前,細問他們族長叫他們去幹什麼。

  傅三叔揣著一包洋糖,憨憨一笑,「娘,給您洋糖。」

  老太太嫌棄地瞪他一眼,「老四,你過來,先說正事。」

  傅三叔面露尷尬之色,笑容凝滯在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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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糖:明朝時的洋糖指的是美洲的糖。因為質量好,成了標杆,後來國內生產的高質量的糖都叫洋糖。

  上一章忘了說網巾,網巾是明朝士庶男子都要戴的,男人把頭髮束在網巾裡,然後再在網巾外面戴儒巾或者帽子,現在好多做法失傳了。

  看韓國古裝劇的時候,好像經常看到一堆大臣戴著網巾的場面,這在明朝不可能,因為網巾比較居家,出門或者見客人的時候要在網巾外面戴帽子或者各種巾,否則很失禮。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1:42

第十四章 糍糕

  冬天天黑得早,不到酉時天已經黑透。雪虐風饕,槅窗外時不時響起積雪壓斷枯枝的畢剝聲。

  韓氏坐在油燈前納鞋底,絮絮叨叨和傅雲英講她今天打聽來的八卦。

  兩個妯娌中,韓氏和傅三嬸更能說到一塊去。

  傅三嬸和韓氏一樣能幹力氣活,會種地,能養豬。她至今還不習慣被丫頭們伺候。當年傅家發家得太快,傅三嬸腦子裡還迷糊著。那天她光著腿在田裡插秧,頭頂一輪毒太陽,能把人曬出一層油來,汗珠子順著臉頰嘩嘩往下掉。忽然好多人從村頭跑過來,說傅四老爺在外邊發財了。她帶著一身泥巴點回家,看到家門口停著一輛好闊氣的馬車,還有好幾頭驢,馱著好多稀罕東西。

  傅四老爺掙了大錢,直接買下村裡最肥的一頭整豬,現宰了做菜,燉的、炸的、煎的、炒的、汆的、煮的,香味整個村子都聞得到。菜太多了,桌子擺不下,一家人乾脆圍著大灶吃,一人一隻大海碗,吃得抬不起頭。

  傅三嬸頭一次吃到那麼多肉。

  之後傅家搬到縣裡住,換了大宅子,買了丫頭、廚娘、門房,家婆成了老太太,以前對他們這一房不冷不熱的族裡媳婦全都變了樣,串門的時候爭相奉承老太太,恨不能把傅月和傅桂誇成天上的仙女。

  傅雲英示意丫鬟們出去,壓低聲音問韓氏:「三叔會木工活,閒時做點竹籃、竹篩、篾帚出去賣,雖說發不了財,應該能掙點錢鈔,三叔、三嬸看起來都是勤快人,怎麼沒想到這個?」

  傅老大沒了以後,韓氏辛苦持家,有什麼煩心事只能和傅雲英商量。女兒說話的口氣像個大人一樣,她也不覺得奇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當年就是這麼過來的,「老太太不讓三叔出去攬活——說是不體面。」

  老太太嫌木匠不賺錢,要求傅三叔去傅四老爺的鋪子裡幫忙。傅三叔不認字,不會算帳,嘴巴笨,人老實,既當不了掌櫃,也沒法管賬,連夥計他都幹不來,只能幫著抬抬箱籠,幹點粗活。

  傅雲英秀眉微挑,老太太既然反對傅三叔做木匠,應該也不會答應讓媳婦織布賣錢,看來她得找傅四老爺幫忙。

  她拿銀籤子撥弄油碗裡的燈芯,「娘,我們不能光靠四叔養著。我想過了,織布要買織機,家裡淺房淺屋的,您要是在房裡織布,老太太那邊肯定能聽見機杼聲……」

  「我也犯愁呢!不能種地,沒法養豬……我這把子力氣沒處使,只剩下織布這一個手藝了。」韓氏皺眉說,她不想和老太太起衝突,畢竟老太太是她的家婆。

  尋常人家的婦人可以做針線掙點錢鈔貼補家用,問題是黃州縣家家戶戶的媳婦都會做針線活,韓氏只會繡幾朵桃花、幾片柳葉,精緻的繡件她做不來,正經的店鋪看不上她的繡活,貨郎給的價格又太低。

  傅雲英取出集會上買的針線帛布,「娘,我買了棕絲、絹布、絲繩、銅絲,過年我們不用出去拜年,我在家教您編網巾,這個比織布簡單。網巾人人都要戴,比荷包好賣。」

  韓氏一口答應下來。母女倆說了些其他瑣事,梳洗睡下。

  過了大半天後,韓氏才後知後覺,翻了個身,疑惑道:「大丫,你什麼時候學會編網巾的?」

  傅雲英打了個哈欠,「衛所千戶家的太太教我的……」

  千戶家的太太很喜歡她,想把她買去當小丫頭。韓氏捨不得把閨女送到別人家為奴為婢,沒答應。

  韓氏信以為真,喔一聲,給女兒掖好被角,繼續呼呼大睡。

  傅雲英卻睡不著了。

  編網巾是上輩子學會的,崔南軒剛出仕的時候在翰林院任職,官位不高,交際應酬卻不少,光靠他那點俸祿根本不夠嚼用。後來她想了個辦法,和街坊家的大姐合夥一起買銅絲、錫絲編網巾,做好的網巾送到鋪子裡寄賣,好歹能掙點買菜蔬米糧的錢。她的網巾編得好,花樣多,加上探花娘子的名頭,京師裡的人搶著買,不愁銷路。

  後來崔南軒得當時的次輔沈介溪賞識,一路升官,家裡寬裕了許多,她就沒編網巾賣了。

  ※

  此時,傅四老爺房裡,油燈還亮著。

  長條桌上放了一包洋糖,一盒撒了玫瑰絲的糍糕。

  傅四老爺指指紙包,「給泰哥和月姐留一份,剩下的明天一早都給英姐送去。」他扭頭問盧氏,「上次從蘇州府帶回來的松子糖、橄欖脯吃完了沒有?」

  盧氏坐在鏡臺前,解下頭上戴的烏綾繡蜂花紋包頭,嗔道:「哪用你操心這個,松子糖吃完了,我讓人去縣裡現秤了幾斤山楂糖、牛皮糖、雲片糕、桂花餅,一樣一大攢盒,不會委屈英姐。」

  傅四老爺洗了腳,趿拉著睡鞋走到盧氏身後,幫她散開髮髻,對著鏡子裡的妻子拱手作揖,「怪道黃州縣人人都誇傅老四家的媳婦賢惠呢!為夫佩服,佩服!」

  盧氏忍不住眉開眼笑,聽到丫鬟們的竊笑聲,立馬板起臉,清了清嗓子,狠狠剜傅四老爺一眼,「官人,我和你說正事,這修牌坊的事不管能不能成,你怎麼不把英姐送回來?她還是個小娃娃,這種事不該讓她聽見。」

  傅四老爺慢慢踱回架子床前,鑽進被窩裡,貼著暖和的湯婆子,舒服得直歎氣,「戲文上說項橐七歲就能給孔聖人當老師,英姐這孩子天生早慧,比不過聖人,至少比啟哥和泰哥強。她不比月姐和桂姐,從小跟著爹娘吃苦,懂事得早,心裡什麼都清楚,我準備讓她跟著啟哥他們學讀書寫字。」

  聽丈夫埋汰兒子,盧氏心裡有點不高興,聽到最後一句,震驚之下,那一點不滿早丟到爪哇國去了,「讀書寫字?官人,英姐是女孩子!」

  縣裡從沒聽說哪家費鈔供小娘子讀書的,知縣家的千金都不識字,他們家又不是大戶人家,何必講究那個?

  傅四老爺一揮手,不容辯駁,「事情就這麼定了,趕明兒孫先生回來,我親自和他說。」

  盧氏素來事事以丈夫為先,見傅四老爺主意已定,沒有多說什麼,眉頭卻皺得緊緊的。

  ※

  傅家最寬敞的正院,老太太大吳氏同樣還沒就寢。

  傅桂親自端水服侍大吳氏洗臉。老太太年紀大,皮膚乾燥,每到冬天時常犯癢。她絞乾帕子給大吳氏擦背,然後幫她搽一層止癢的清涼膏,十根指頭沾滿油膩膩的膏藥。

  大吳氏擦好藥,叫丫鬟給傅桂洗手,捏捏她的臉,「我家桂姐最孝順。」

  傅桂甜甜一笑,她像三太太,細眉細眼,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眯成一條線,看起來很和氣,格外討人喜歡。

  她擦乾手,找出裝針線的小竹笸籮,挪到暖閣的羅漢床上,低頭拈針,「奶奶,您先睡,我給您縫的荷包還差幾針。」

  大吳氏皺眉道:「荷包什麼時候做都不遲,桂姐乖,明天再做罷,別把眼睛熬壞了。」

  「我不睏。」傅桂戴上頂針戒指,笑著道,「奶奶,蘇娘子這幾天教我們納紗繡,我繡的最好,比大房三老爺家的媛姐還要好。」

  大吳氏躺在枕上,笑眯眯道:「好,等你把荷包縫好了,奶奶天天帶著。」

  燈光越來越暗,傅桂懶得撥燈芯,就著昏暗的暈光收針,咬斷線頭,拍拍荷包,推開杉木小方桌,走到外間梳洗。

  丫鬟菖蒲勸她,「小姐,您何苦和月姐鬥氣……」

  傅月前幾天送老太太一個裝檳榔、糖糕的檳榔荷包,老太太誇她手巧。傅桂當時沒說什麼,當晚吩咐丫鬟準備針線,要親手給老太太做一個納紗繡的荷包。

  傅桂三四歲時菖蒲就伺候她,兩人名為主僕,私底下和姐妹差不多,也只有菖蒲敢直言不諱地勸說傅桂。

  「這不是鬥氣……」傅桂咬咬牙,「今天你瞧見奶奶怎麼對我爹的……四叔在家裡說一不二,我爹娘一點本事都沒有,只有奶奶疼我,我孝順奶奶,以後才能說個好人家。」

  從中秋起四嬸盧氏就開始張羅為傅月說親的事,四叔手裡有錢,想求娶月姐的人有不少,四嬸看不上,想給月姐找一個讀書人當夫婿。聽說四嬸很喜歡蘇桐。

  她只比姐姐小一歲,卻從沒有人問起她有沒有定親……傅桂越想越煩躁,狠狠蓋上鏡匣。

  爹娘不中用,只能怪她運氣不好。嫁人是關乎一輩子的大事,她一定要找一個有本事的好相公,以後才能揚眉吐氣。

  ※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

  傅雲英睡醒起來,窗前一片雪亮。屋外豔陽高照,折射的雪光透過窗紙漫進槅扇裡,罩下一片流動的光影。

  傅雲啟、傅雲泰、傅桂和傅月領著各自的丫鬟,在老太太院子裡堆雪獅子、打雪仗玩,一眼望去滿院子的人,個個衣襟散亂,滿頭白雪,驚叫、笑鬧聲此起彼伏。

  她推說怕冷,沒參加堂兄和堂姐們的混戰,從老太太院子出來,找到傅四老爺院子裡。

  傅四老爺剛起來,四仰八叉,躺在羅漢床上剝橘子吃,一隻腳架在方桌上,翹得高高的。聽到丫鬟通報說侄女來了,慌忙爬起來,拍拍袖子,正襟危坐。

  傅雲英跟在阿金後面走進房,向傅四老爺道好,謝過他送的果子,說了編網巾的事。

  傅四老爺臉色立馬變了,「英姐,你是不是受委屈了?還是誰說了什麼難聽話?別怕,告訴四叔,四叔為你做主!」

  他不笑時神情嚴肅,有幾分嚇人。

  房裡的丫鬟、婆子垂下頭,不敢吭聲。

  「家裡人待我們很好。」傅雲英搖搖頭,走上前,挽袖給傅四老爺斟了杯熱茶,「四叔,我娘閒不住,找點事做她心裡自在,您放心,編網巾是個輕省活計,累不著她。」

  傅四老爺盯著她看了半晌,確認家裡沒人為難她,歎口氣,「也罷,四叔幫你兜著,不會讓你和你娘為難。」

  傅雲英抿嘴一笑,「四叔,昨天族裡的伯伯、叔公們吵得那麼厲害,今天還要繼續吵嗎?」

  傅四老爺拍拍床沿,示意她坐下,剝了個丫鬟烤熱的橘子給她吃,「不吵了,等過完年再說。」

  傅雲英爬上羅漢床,細瘦的雙腿老老實實搭在床沿邊,嚴肅道:「四叔,我曉得牌坊是做什麼的。」

  傅四老爺剝橘子的動作一停,看她小胳膊小腿,坐在羅漢床邊,腳搆不著地,語氣卻比大人還認真,好笑道:「好,你說說,牌坊是幹什麼的?」

  「哪家修了牌坊,以後別人就不敢把女兒嫁到他們家……」傅雲英接過傅四老爺剝好的橘子,一瓣接一瓣吃完,斷斷續續說,「我在甘州見過牌坊。城裡的李家修了牌坊之後,大家都搶著娶他們家的小姐。可是鄉里的人家不肯和他們家的少爺結親,說什麼怕嫁過去受苦,後來李家只好娶外地媳婦……他家辦喜事的時候,我娘去幫著燒火,回來時說新娘子哭了好久,新娘子的親戚也哭了。」

  李家少爺是個病癆鬼,拜堂的時候差點一口氣厥過去,他兄弟架著他才把儀式辦完。李家家風嚴,媳婦必須為亡夫守寡一輩子,新娘子看丈夫上氣不接下氣,隨時可能一命嗚呼,哭得撕心裂肺的。

  李家幾兄弟娶的全是外地媳婦。

  聽了她的話,傅四老爺眉頭輕皺,暗暗思忖:如果傅家真的把牌坊修起來了……名聲上是好聽一點,可根本撈不著什麼實惠,修牌坊的錢還得族裡出……有一座牌坊壓著,以後族老們可以光明正大管其他房婚姻嫁娶的事,誰家的小娘子們若是不幸死了男人,豈不是必須守寡?

  生了孩子的婦人為夫守節,這是人家仁義,得好吃好喝供著人家。要是人家不願意守著,也沒什麼好說的,寡婦不好當啊。

  不行,這牌坊不能修!自己閨女、兒子嫁娶的事,輪不著族裡的人插手!

  傅四老爺下定決心,摸摸傅雲英的腦袋,「英姐乖,四叔有事出去一趟,讓阿金陪你玩。」

  傅雲英跳下羅漢床,恭恭敬敬送傅四老爺出門。

  傅雲章反對修牌坊的原因是什麼,她猜不透,不過既然目的是一樣的,那就不必深究。為傅雲章找個幫手,攪亂修牌坊的事,真正受益的人,是傅家處於弱勢的媳婦和小娘子們,這其中包括韓氏。而且四叔公開反對修牌坊,正好可以加深和這位少年舉人的關係。

  舉人是能做官的,雖然當不上大官,但是對於傅家這樣的小門小戶來說,官府裡有個能說得上話的人,可以省卻不少麻煩。

  四叔是做買賣的人,傅雲章是他的大靠山,可惜兩家關係太疏遠了。

  孤立無援的時候,有個人願意站在他一邊,和他一起對抗宗族……傅雲章一定會承四叔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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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項橐(音同陀):春秋時的一位神童,魯國人。(傳說)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2:05

第十五章 湯圓

  化雪的時候格外冷。

  融化的雪水順著瓦壟往下淌,旭日當空,晴空萬里無雲,屋簷前卻垂下一道雨簾,滴滴答答,宛若玉珠跌落銀盤。

  書童蓮殼彎腰拍乾淨靴鞋上的泥濘,進門唱了個肥喏,「少爺,這幾天窄巷的四老爺挨家挨戶勸說族裡的相公們,聯名反對修牌坊。還有更熱鬧的,昨天好幾家婆娘找三老爺撒潑,說是如果族裡要修牌坊,她們就立馬回娘家去。」

  傅雲章收回凝望庭階的目光,「哪房的四老爺?」

  「就住窄巷子的那一家,十年前從鄉下搬過來的。每年去南邊跑船,運南貨賣到北邊開封府去的那一個四老爺。」蓮殼笑嘻嘻答道。

  傅雲章點點頭,輕輕嗯一聲。

  書房冷颼颼的,蓮殼冷得直打顫,掀開藍布簾子一看,火盆裡的炭果然早就滅了。他趕緊抄起鐵鉗加炭,氣哼哼道:「管添炭的丫頭去哪兒躲懶了?這炭都燒成灰了,房裡這麼冷,少爺您身子弱,怎麼受得住!」

  傅雲章拈起一枝筆,埋頭寫著什麼,淡淡道:「我打發她們出去了。一會兒你去管家那兒再挑兩個丫頭。」

  蓮殼愣了一下,響亮地答應一聲。

  忙活半天,等書房重新暖和起來,他擦擦汗,直起腰長舒一口氣。二少爺還在伏案寫信,他不敢打擾少爺,默默退出去。

  他走到院子裡,問清洗靈璧石的婆子,「蓮葉和蓮花呢?」

  兩個婆子臉色古怪,小聲說:「那兩個丫頭心眼多,不老實……二少爺剛才叫養娘把她們領回去了。」

  蓮殼差點跳起來,低啐一口,冷笑道:「少爺心慈,要是我在,直接回了老太太,看她們怎麼作妖!」

  婆子趕緊捂他的嘴巴,勸道:「我的兒,消消氣,就當是你積德罷!這事老太太不曉得,要是真讓老太太曉得了,她們一家都沒活路!上次那個蓮葉,不過是露了點形跡,老太太發狠,活活把人打死了,十五六歲的小娘子,嫩得像朵花,說沒就沒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少爺把事情壓下來了,你可別到處說嘴去!小心二少爺生氣,把你也賣了。」

  「行了,我曉得,又不是頭一回。」蓮殼做了個鬼臉,「這一次我親自給二少爺挑丫頭,專找老實的挑!」

  二少爺是傅家的金鳳凰,聽管家說二少爺的書房裡空出兩個缺來,府裡的丫鬟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誰知挑人的蓮殼恁的刁鑽,不要好看的,也不要機靈的,更不要那溫柔小意的,最後竟然挑了兩個專管刨坑種竹子的粗使丫頭!

  丫鬟們在前院稍間前堵住蓮殼,非要找他要個說法。

  蓮殼兩手揣在袖子裡,皮笑肉不笑,「要說法也容易,我去回了老太太,你們看如何?」

  丫鬟們面面相覷,立刻作鳥獸散。

  老太太一心盼著二少爺高中,對二少爺管束特別嚴格。二少爺從三歲開蒙,天不亮起來讀書,夜裡熬到半夜,書房的燈還亮著。一年三百六十日,二少爺每天得站在老太爺的牌位前背一篇文章,連除夕大年夜都不例外。

  縣裡的小官人十三四歲開始央媒婆說親,相看人家,十五六成家娶媳婦,十八九抱娃。二少爺如今快十八了,還沒娶親——老太太怕二少爺分心,早就放話說二少爺不會早娶,等他考中進士後,好在北直隸尋一個當地娘子結親。

  縣裡的人心裡發酸,背地裡說老太太異想天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傅家人卻覺得理所當然,鄉下丫頭哪配得上二少爺?二少爺人品出眾,就該娶天子腳下的千金小姐當媳婦。

  擔心丫頭帶壞二少爺,老太太不許二少爺身邊的丫頭塗脂抹粉,誰敢勾引二少爺,亂棍打死,誰說情都沒有用。

  丫鬟們心裡再活絡,當著老太太的面,沒人敢往二少爺跟前湊。

  打發走丫鬟們,蓮殼領著兩個忐忑不安的丫頭去書房給二少爺請安。

  兩個丫頭一臉茫然,等走到二少爺的院子裡,才敢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她們竟然能貼身伺候二少爺!

  兩人對望一眼,大氣不敢出,壓抑著激動,跪下給二少爺磕頭。

  傅雲章坐在書桌前翻閱謄抄的程文,頭也不抬。

  蓮殼給兩個丫頭使眼色,「好了,你們先出去,養娘待會兒帶你們去領衣裳和工錢,好好跟著養娘學規矩。」

  兩個丫頭點點頭,恭敬退出去。

  「少爺,您渴不渴?餓不餓?我給您沖一碗藕粉?昨天灶房剛炸了麻花、豬耳朵、風餃,又酥又脆,您要甜口的還是鹹口的?」蓮殼等了半天,沒聽見二少爺吩咐,彎腰撥撥炭火,整理好博古架,壯著膽子上前,一迭聲問,「還是給您下碗麵?您想吃雞絲的還是魚片的?」

  傅雲章雙眉略皺,撩起眼簾掃他一眼,指指一旁棋桌上的文具匣和硯臺,「給四叔送去。」

  蓮殼答應一聲,「好嘞!」然後接著問,「龍鬚麵?八寶飯?」

  傅雲章眉頭皺得愈緊。

  蓮殼冷汗涔涔,心虛得厲害。可二少爺這幾天沒好好吃東西,早起到現在就喝了碗蓮子粥,要是餓出毛病來,老太太能把他活剝了。他清清喉嚨,硬著頭皮追問,「酒釀湯圓也有的……」

  書房裡一片寂然,偶爾響起紙張翻動的窸窣聲。傅雲章輕聲道,「出去。」

  蓮殼暗暗歎息。

  ※

  傅四老爺外出訪友回來,牽著毛驢走進西院牲口棚,王叔接過竹絲鞭子,「官人,大房的二少爺方才打發人送來幾樣東西,擱在東院那邊。」

  「二少爺送來的?」傅四老爺立刻眉開眼笑,來不及換下髒汙的油靴,徑直往東院稍間的方向走去。稍間裡燒了火盆,他平時算帳、對賬,請鋪子裡的掌櫃們吃酒、商量事情,一般都是在這邊,房裡隨時有兩個小廝守著。

  傅四老爺脫下外邊穿的道袍,坐在火盆前烤火,小廝把傅雲章差人送來的禮物抬到火盆前他看。

  東西盛在黑漆大託盤裡,一套嵌棕竹絲多寶文具匣,幾塊江西龍尾硯,幾塊墨錠,幾枝湖筆。

  傅四老爺搓搓手,吩咐小廝:「給啟哥、泰哥和英姐送去,一人一份,告訴他們,是二少爺送的!好生愛護,別糟蹋好東西。」

  小廝為難道:「官人,這文具匣怎麼分?」

  硯臺、湖筆好說,一樣幾份,平分就行了。唯有文具匣只有一套,這個最精緻,最大的書匣可以折疊開合,一共有三層,每一層帶抽屜,還有十幾隻大小不一的提盒,可以用來裝紙筆銀泥硯臺,鎮紙、筆架、水盂、筆洗、銅爐、蠟鬥、燭臺……凡是讀書人要用的東西,應有盡有。

  傅四老爺大手一揮,「啟哥和泰哥有文具匣,這一套給英姐。」

  他暗暗道,二少爺忽然送禮給他,肯定是因為修牌坊的事。說來還是英姐提醒他,他才打定主意出面反對族長,文具匣給英姐最合適不過。

  東西從稍間送出去,家裡人口少,宅院小,不一會兒全家都聽說了。

  老太太大吳氏把傅四老爺叫到跟前,「二少爺可是舉人老爺!他送來的東西,得讓啟哥和泰哥好好供著,就是他們用不著,沾沾才氣也好。何況人家二少爺細心,送的都是學堂裡能用的,更該給啟哥和泰哥留著。你倒好,把文具匣給一個女孩子!英姐又不能讀書進舉!」她歇口氣,接著說,「一個女孩子,給她首飾頭面不就行了?老四,你派人去把文具匣要回來。」

  傅四老爺想了想,隨口胡謅,「娘,這您就不曉得了,那東西本來就是二少爺給英姐的。前幾天我帶英姐去祠堂,路上碰見二少爺,二少爺蠻喜歡英姐的。」

  大吳氏將信將疑,二少爺在她眼裡那就是下凡的文曲星,如果是二少爺指名給英姐的東西,那倒不好逼英姐讓出來……

  傅四老爺再接再厲,「文具匣這東西啟哥和泰哥不曉得有多少,不差這一套。而且這東西只有一套,給啟哥,泰哥怎麼辦?給泰哥,又委屈了啟哥,給英姐正好,免得兄弟倆為了點身外之物起爭執。」

  大吳氏聽了這話,才道:「那算了。」她話鋒一轉,「老四,我曉得你心疼英姐沒了爹,事事都想著她。可你也不能太偏心,月姐、桂姐就不是傅家的女孩了,月姐才是你的女兒。」

  傅四老爺收起玩笑之色,臉色微沉,淡笑一聲,「又是哪個多嘴嚼舌的在您跟前嚼蛆了?」

  房裡陡然安靜下來,丫鬟屏息凝神,悄悄退開幾步。

  大吳氏臉上一僵,平時她養尊處優,幾個媳婦和家裡的僕人對她言聽計從,她能當面呵斥老三沒本事,嫌媳婦們不夠孝順,但老四可是她後半輩子的指望。四兒子在外面摸爬滾打,風裡來雨裡去,三教九流的人都認得,好的時候他願意和家裡人嬉皮笑臉,偶爾還和小時候一樣撒撒嬌。發起脾氣時,他一句話不說,光是往門口一站,外邊的掌櫃、夥計嚇得屁滾尿流。

  兒子不高興,她心裡也害怕。

  傅四老爺沉默一瞬,笑了笑,「娘,月姐這孩子老實,她是我閨女,我給她攢嫁妝,將來給她挑個殷實人家,委屈不了她。桂姐有三哥和嫂子給她做主,我不好插手管,我就一句話,她的嫁妝也是我出,不會比月姐差。至於英姐,大哥就留下她這麼一個閨女,她和大嫂孤兒寡母的,在外頭吃了那麼多苦,又才剛回家沒幾天,頭一次跟著家裡人一起過年,我偏心她幾分又怎麼了?」

  大吳氏皺眉道:「那你也該有個譜,畢竟是你嫂子和你侄女,別叫人說咱們家的閒話。」

  傅四老爺冷笑,「嘴長在別人身上,隨他們愛說什麼。我傅老四如果怕這個,當年也不敢跟著縣裡的人跑船。」

  大吳氏無言以對,「你現在也是當父親的人了,在外面威風八面的,娘管不了你……我也是為你著想,你不怕別人說閒話,你媳婦也不怕?你大嫂呢?就是英姐,也不一定樂意,女孩子家就該在家跟著長輩學怎麼操持家務,燒火做飯,讀書寫字是男人們的事。」

  傅四老爺雙眼微眯,原來母親的目的不是討文具匣,而是為了這個。他往後仰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盅喝一口茶,「您曉得了?」

  大吳氏跺跺腳,顫聲道:「你要送英姐讀書?簡直是胡鬧!你出去看看,縣裡哪家閑著沒事送女孩子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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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文:古代科舉考試之後,錄用考中者的文章為垯本刊印,公開給各地士子抄錄,也可以買,主考官員也得寫範文給士子們當示範。簡單來說就是高分垯本八股文。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2:18

第十六章 金銀蛋餃

  大吳氏氣得心口疼。

  丫鬟敷兒連忙幾步衝上前,斟了杯八寶茶給大吳氏喝下。

  「那是他們沒見過世面。」傅四老爺挺直脊背,等大吳氏平靜下來,緩緩道,「黃州縣巴掌大一塊地方,能有多少人?娘,我常去南直隸,南京、蘇州府、杭州府那一帶的官宦人家,小娘子從小跟著家裡的長輩讀書,個個能寫會畫,聽說寫出來的字比秀才們的還好。人家是大家閨秀,我們肯定比不過,學學人家的派頭也不錯,讀點書而已,怎麼就成胡鬧了?」

  大吳氏知道兒子主意已定,心中不滿,反問他:「既這麼說……你怎麼不讓月姐和桂姐也跟著兩個哥哥一起讀書?」

  傅四老爺歎口氣,苦笑道:「月姐性子軟弱,我不會讓她遠嫁,免得她在外邊受委屈。送她去讀書,不等別人指指點點,她能先把自己嚇出毛病來。桂姐那孩子主意大,不管嫁到什麼人家都不會被人轄制住。桂姐會一手好繡活,縫補剪裁的事她最拿手,我聽秀娘說這幾天她開始跟著灶房的婆子學造湯水、蒸饅頭,您自己私底下問問她,她捨得每天擠出一兩個時辰讀書嗎?」

  「英姐那孩子不一樣,我看得出來,她扛得住壓力。」傅四老爺站起身,笑了笑,接著說,「您不用擔心,英姐像我,黃州縣這地方太小,容不下她,您不用怕她敗壞傅家的名聲。」

  傅家的女孩不認字,讀書上學這條路,從來沒有人走過,等在前頭的必然是重重艱難險阻,傅四老爺怎麼敢輕易讓月姐和桂姐去冒險?

  英姐不同,她是個沒爹的孩子,她娘豪爽馬虎,不大管她的事,她比兩個姐姐自由,她能吃苦,願意為念書放棄其他東西,這一點月姐和桂姐做不到。

  女孩讀書不能考科舉,沒法當官,讀再多的書,終究還是要嫁人,要伺候丈夫一大家子……英姐明白這一點,還是願意讀書,不管將來遇到什麼困難,好也罷,壞也罷,她不後悔。

  傅四老爺其實也有點忐忑,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會不會害了英姐。他是英姐的長輩,大哥不在了,英姐就是他的女兒。侄女年紀小,身為長輩,他有責任小心看顧她,幫助她,引導她一點點長大。

  他的縱容,很可能影響孩子一輩子。

  不過既然英姐自己喜歡,他便不再猶豫。反正有他這個叔叔在,英姐沒有後顧之憂,權當讀書和針線活一樣,隨她喜歡。

  他都打算好了,傅家的閨女不愁嫁不出去,將來大不了給英姐招一個上門女婿。

  大吳氏低頭捋捋腕上一對玉鐲子,「孫先生怎麼說?」

  傅家族學的老童生學問有限,而且每天要帶二三十個傅家子弟,忙不過來。傅四老爺專門給兒子和侄子請了位先生領著他們溫書。先生姓孫,平時住在傅家西院,上午出門閒逛,下午教導傅雲啟和傅雲泰,逢年過節回家探望家中老母親。往常過了年,最晚初八,孫先生就會返回黃州縣。

  傅四老爺笑道:「這就更不勞您操心了,我派人去孫先生家問過了,多加一份束脩,他歡喜得很。他以前在荊州府主簿家坐館,學生就是主簿家的幾位小娘子。」

  除了大吳氏,傅家沒人敢反駁傅四老爺的決定,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過年前事務繁多,各處交帳的,置辦年貨的,請吃年酒的,趁著臘月宰豬殺鵝邀親友相會的……傅四老爺、大吳氏和盧氏忙得暈頭轉向,腳不沾地。

  傅雲啟和傅雲泰不用上學,兩個小官人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兄弟倆閒不住,今天約著去鄰家打冰掛,明天穿上皮靴跑到城外渡口看大船,不到天黑不著家。

  過年期間傅雲英不用出面待客,也不用出門拜年,正好方便她抽出時間教會韓氏編網巾。

  她對自己要求嚴格,每天早上卯時起床,先練完一套博戲,吃過早飯後鋪紙磨墨,開始描紅練字。中午去大吳氏房裡陪老太太用飯,傅月和傅桂拉著她一起做繡活。她用打籽繡的針法繡了幾個富貴長春荷包,大吳氏、傅三嬸、四嬸盧氏、傅月、傅桂人人有份,連小吳氏也有。

  大吳氏看她的繡工不比傅桂的差,暗道可惜,明裡暗裡勸她謹守本分,不要誤入歧途。

  她只當聽不懂大吳氏的暗示。

  下午她接著描紅,直到大吳氏院子裡的丫頭過來傳飯時才休息。夜裡她和韓氏一起編網巾,到戌時三更停筆就寢。

  傅四老爺用心良苦,想找個機會讓傅雲啟和傅雲英多親近親近,正好孫先生還沒回來,他讓傅雲啟教傅雲英描紅。

  傅雲啟心裡老大不樂意。過年的時候長輩們顧不上他們,不用讀書,不用背誦那些繞口的文章,他每天和堂兄弟們一起到處遊蕩,都快玩瘋了,哪有閒情教妹妹寫字?

  傅雲啟不想教,傅雲英還不想學呢!

  她直接告訴傅雲啟,他想什麼時候出去玩就可以什麼時候出去玩,她會幫他瞞著傅四老爺。

  傅雲啟沒想到妹妹這麼好說話,又驚又喜,轉頭就領著書童從角門鑽出去了。

  初八那天孫先生果然辭別家人返回黃州縣。他知道這次多了個開蒙的女學生,已經提前預備了書本。原本他打算先從最簡單的教起,兩三載後,五小姐能識得一兩千字,就不錯了。畢竟是位嬌小姐,讀書只是個消遣,不必太認真。

  然而等看過傅四老爺拿給他的功課後,他馬上改了主意。

  他再三追問傅四老爺,「五小姐此前果真未曾啟蒙?」

  八歲小孩子寫的字,字跡稚嫩,尋常人看了可能會笑話是哪家小娃娃的拙作。但孫先生卻敏銳地發現歪歪扭扭的筆劃背後,分明已經有一兩分風骨。

  傅四老爺勉強認得幾個字,但其他的就不懂了。他只知道侄女天天待在房裡用功,比她的兩個哥哥刻苦多了,聽孫先生如此問,料想侄女的功課肯定寫得很好,臉上洋溢著藏不住的驕傲,答道:「她以前在北邊的時候,跟著一位長輩囫圇學了點皮毛,略微認得些字,從臘月起啟哥教她寫字描紅,讓先生見笑了。以後還請先生好好教她。」

  孫先生暗暗詫異,暫且壓下疑惑,把傅雲啟和傅雲泰叫到房裡,考校他們的學問。

  傅四老爺費鈔請他給兩個小少爺當老師,他的主要任務是把兩位小少爺教導成才,五小姐只是順帶的。

  一盞茶的工夫後,書房傳出孫先生怒不可遏的咆哮聲。

  這天晚上,傅雲英和韓氏去正院陪大吳氏吃飯,走過回廊的時候,聽到裡屋一陣啼哭聲。

  傅雲啟和傅雲泰的手都被孫先生打腫了,兄弟倆哭天抹淚,大吳氏、傅三嬸、盧氏和傅月、傅桂這些人圍在一旁柔聲勸慰。丫頭們打水給兩位少爺擦洗,不小心碰到傅雲啟和傅雲泰的手,兩人痛得臉色發白,哎呦哎呦直叫喚。

  大吳氏心疼道:「大過年的把兩個哥兒打成這樣,先生未免太狠心了!」

  盧氏笑道,「娘,還不是他們倆不成器!盡曉得貪玩!我看先生這還是打輕了!」

  她嘴裡這麼說,眉頭卻緊皺著。打開一隻小蚌盒,拔下鬢邊簪的銀製挖耳簪子,挑起一小塊藥膏,哈幾口熱氣呵化藥膏,親自給兒子和侄子抹藥。

  藥膏涼涼的,剛搽的時候不覺得什麼,過一會兒,紅腫的掌心一陣陣麻癢刺痛,傅雲啟和傅雲泰叫喚得更大聲了。

  「不許哭!」傅四老爺負手踱進裡間,臉色陰沉,「一家人就盼著你們有出息,你們倒好,天天跟著一群浮浪子弟鬼混,玩得連魂都丟在外面了。還好意思哭?誰再掉眼淚,我再打他一頓!」

  傅雲啟和傅雲泰嚇得一噎,哭聲立馬止住了。

  「好了好了,誰家孩子不貪玩?月半還沒過呢!」大吳氏把兩個孫子拉到羅漢床上,一手摟一個,笑著低哄,「不哭了,正月裡哭不吉利。今晚有金銀蛋餃吃,你們不是最愛吃這個嗎?一會兒多吃點。」

  兩位少爺偷偷看一眼坐在大圈椅上的傅四老爺,吸吸鼻子,好不委屈。

  吃過晚飯,韓氏拉著傅雲英回房,剛出了正院,就迫不及待問她:「大丫,孫先生以後不會也打你的手心吧?」

  傅雲英笑道:「娘,孫先生打九哥和十哥,是因為他對他們寄予厚望。我是女孩,孫先生不會對我太嚴厲。」

  韓氏鬆口氣,「要是孫先生打你,你就別念書了,啊!女孩子的手要是打壞了,你以後怎麼做繡活?」

  寒風瑟瑟,傅雲英攏緊衣領,微微一笑,「不用擔心我。」

  讀書的機會得來不易,既然要讀,就得好好讀,她不會給孫先生打她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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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堂方面教授書本的順序,參考《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

  鑒於作者是個學渣,寫得不嚴謹,文裡後面出現的制藝八股和科舉方面的內容會參考歷史上真正的考試原題,作話裡會標明參考了明朝哪一年的鄉試、會試題目。

  有些年的考試題目挺奇葩的,心疼當年的考生。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2:29

第十七章 上課

  過完年後,天氣一日日暖和起來。

  春意漸濃,楊柳風吹化積雪,吹軟虯曲的枯藤樹梢,皴皮老樹不知不覺間冒出尖尖嫩芽。

  按著傅四老爺的吩咐,僕人在書房內添了一架杜梨木雕刻山水人物大屏風,屏風兩旁掛幔帳,後設桌椅,旁邊開一道小門,這是傅雲英平時上課的地方。

  孫先生在屏風外面檢查傅雲啟和傅雲泰功課的時候,她端坐在帳幔裡頭專心描紅。

  她沒有因為先生讓她從頭學起而抱怨什麼,雖然她早已認得幾千字,但讀過的書不多,靠上輩子的淺顯學識或許能矇騙先生一時,但到底不過是占了以前學過一年的便宜。一切從頭開始,她得沉下心來認真投入進去,讀書不可能一蹴而就,想要學有所成,最終脫穎而出,首先必須打牢基礎。她不能因為自己比兩個貪玩的堂哥強一點就沾沾自喜。

  屏風外面,孫先生訓斥兩個學生一頓,罰兩人抄書。

  傅雲啟和傅雲泰的手好得差不多了,沒藉口推託,兄弟倆撇撇嘴,悄悄朝孫先生的背影翻白眼。

  孫先生忽然轉頭。

  霎時一片窸窸窣窣的響動聲。

  傅雲泰反應快,扭過臉去假裝在翻閱桌案旁的一本《小學集解》,不敢和先生對視。

  傅雲啟來不及收回臉上的憎惡表情,眨眨眼睛,試圖蒙混過去,被眉頭緊皺的孫先生扯出書房,提溜著耳朵揪到院子裡罰站。

  外面並不怎麼冷,但是人來人往的,回廊裡丫頭、婆子時不時從他面前經過,雖然她們儘量不露出異樣神色,但還是能從她們眼底看到促狹和譏笑,傅雲啟羞得耳垂紅透,恨不能鑽到地縫裡去躲起來。

  尤其聽到孫先生表揚五妹妹的聲音從糊了一層丁香色窗紗的槅窗裡飄出來,他更是無地自容,滿臉慚色。

  帳幔高卷,丫頭把傅雲英寫好的功課送出去。孫先生接過,仔細看了一遍,面露贊許之色。同時惋惜,若是五小姐是位少爺,他何必發愁不能替四老爺完成望子成龍的心願?

  他走回書桌前,翻出兩本手抄的書冊,一本是《性理字訓》,一本是《千字文》。

  「從綱領開始,先讀大段,然後大段分小段,小段分細段,每天通讀三百遍。從明天開始,一日記誦一小段,隔一日背誦給我聽。」

  把兩本書交給丫頭,孫先生踱步至屏風前,捋一捋鬍鬚,朗聲道。

  傅雲英翻開書冊,一目十行,《千字文》她以前背過,略讀個幾遍應該能重新記誦,倒是《性理字訓》她沒學過。

  她合上書本:「學生謹記。」

  孫先生教傅雲啟和傅雲泰也是這個法子,先從背書開始,不用明白字句的意義,從頭到尾背下來,背得滾瓜爛熟,不論先生從中間哪一段起頭,他們必須能立刻接上下一句。如此背個幾個月,先生才開始細講段落的涵義。

  本朝規定,八股文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試士,八股文的題目全部取自其中。想要飛黃騰達,就得考科舉。科舉考試最重要的就是寫好八股文,而想寫好八股文,必須熟讀四書五經。本朝規定闡釋題旨只能依據程朱理學派學者的傳注,寫八股文,只看程頤、朱熹的解經之法,每一個字,每一句言論,牢牢遵守程朱理學的規範。

  黃州縣文風不盛,一般人家的子弟參加科舉考試,能考中秀才就心滿意足,考中舉人那是祖上燒高香的功德,全家都能跟著雞犬升天。考中舉人之後,大部分人選擇湊錢疏通關係覓個肥差,很少有人繼續苦讀,把精力投入到會試中去。

  一來,江南的考生個個學富五車,屆屆包攬進士一大半名額,剩下的由北直隸和各地省府的學子瓜分,邊緣偏僻州縣的學子不管是學識還是眼界都比不過他們。每屆會試,全國各地的學子齊聚京師,群英薈萃,個個出口成章,才高八斗,乃人中龍鳳。跟人家比,小地方出去的舉人連張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更別提和他們競爭。二來,考進士花銷太大,之後應酬來往更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尋常人家實在負擔不起,也只有富庶的江南學子能夠隨心所欲地揮金如土。

  去京師參加會試的偏僻州縣學子,要麼是自負才學,覺得自己八成榜上有名,不甘心就此放棄。要麼就是家境富裕,不愁錢鈔,想借機出去見見世面。

  也就是說,考中秀才,讀書的目的達到了。考上舉人,完全是意外之喜。像傅雲章那樣年紀輕輕中舉的,黃州縣只有他一個,縣裡沒有先生敢教他,也教不了他。

  這種情況下,先生教授的課程基本圍繞著童子試和鄉試,除四書五經之外的書不教。學生們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讀其他書上面,每個人的案頭只有四書五經。反正只要把這些書記得熟爛,縣試、府試、院試肯定能順利通過。

  《小學集解》、《幼學瓊林》這之類的只是最基本的啟蒙讀物,課堂上主要先學《孝經》、《大學》、《中庸》,然後是《論語》、《孟子》,至於其他雜書,課堂上先生不管,學生平時可以自己閱讀,有不懂的地方請教師長。熟讀四書後,再開始接觸《詩經》、《尚書》、《周易》、《禮記》、《左傳》。

  老莊之學是邪門歪道,先生不僅不教,也不許學生讀,等他們把基礎打堅實了,才准許他們涉獵。

  族學裡的老先生和孫先生的教法都是如此。不同的是族學的老先生喜歡摳字眼,字字句句都按著注解講,不許學生有一點自己的見解。孫先生畢竟是參加過鄉試的人,比老先生略開明些,不過因為他是傅四老爺請來的老師,學生如果學不好,是他的失職,因此他比族學的老先生更為嚴厲。

  傅雲英不用考科舉,孫先生對她的要求和傅雲啟、傅雲泰的不一樣。

  但到底哪裡不一樣,傅雲英也說不上來。說先生不嚴厲吧,她哪天如果稍微馬虎了一點,他立刻能從她的字跡中看出來,當天一定會多留一份功課懲罰她。說先生嚴厲吧,他又對她偶爾曲解古人注釋的事視而不見,彷彿對她聽之任之的樣子。

  還有一件讓傅雲英哭笑不得的事:在徵求傅四老爺的同意後,孫先生一邊讓她熟讀啟蒙讀物,同時跳過《女則》、《女訓》,改而教她《九章算術》。

  原來傅四老爺想要傅雲英學會記帳,將來好幫他料理鋪子上的事。聽說《九章算術》是教算法的,他強烈要求孫先生把這本書加入課程之中。

  背誦是傅雲英的強項,《聲律啟蒙》七八千字,《訓蒙駢句》六千餘字,她每天背誦一段,讀了半個月後,基本能倒背如流。《九章算術》其實也不難,她背過《九九乘法歌訣》,學起來還算順利,但是孫先生明明知道賬房們學的算術法和學堂裡研習《九章算術》完全不是一回事,為什麼還聽從傅四老爺的意見?

  《九章算術》第一章 講的是方田,首先從一道算術問題開始:「今有田廣十五步,從十六步。問為田幾何?」

  廣是指田畝的寬度,從是指田畝的長度,廣從相乘,得到積步數,積步數除以二百四十,就是畝數。

  十五、十六相乘,積步數正好是二百四十,所以這一題的答案是一畝。

  孫先生講解完第一題,問傅雲英:「聽懂了嗎?」

  傅雲英點點頭。

  「好,合上書冊。」

  孫先生道。

  傅雲英按他說的做了。

  「今有田廣二里,從三里,問為田幾何?」

  這一道還是《九章算術》裡的原題,傅雲英沒有遲疑,飛快答道:「二十二頃五十畝。」

  五尺為步,三百步為一里,二里就是六百步,三里是九百步,六百、九百相乘,再除以二百四十,得到二千二百五十畝,一百畝即為一頃,答案是二十二頃五十畝。

  孫先生沉默片刻,掃一眼屏風外面的傅雲啟和傅雲泰,兩人豎起書本假裝在背書,其實腦袋一點一點,正在打瞌睡。他搖搖頭,問傅雲英:「五小姐是背會的,還是自己算出來的?」

  語氣和平時的淡然嚴肅不一樣,有種傅雲英看不懂的莊嚴鄭重。

  她如實道:「不瞞先生,我是背會的,方田這一章的題目我已經全部熟記於心。」

  孫先生難得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可有想過推算之法?」

  傅雲英低頭想了想,立即反應過來,起身道:「學生受教。」

  「你坐下。」

  孫先生頷首示意她歸坐,低歎一聲。

  其實他讓傅雲英學《九章算術》,本是存了為難之意,叫她知難而退。

  古人云:「有教無類」,不管身份多麼卑賤的人,只要他存了好學之心,就應當好好教導。先人曾對這句話做了無數注解,不論貧富、不論智愚、不論貴賤,甚至不論善惡,唯獨沒有人說過裡面還包含有不分男女這個意思。

  孫先生不是沒有教導過女學生,她們中的很多人冰雪聰明,領悟力和天賦絲毫不輸男子。但唯獨從傅雲英身上,他看到勃勃的野心和旺盛的生命力,她學習的勁頭可以說是一種古怪的執拗和堅持,恍若夏日原野之上瘋狂蔓生的野草,看似毫無章法,平平無奇,實則氣勢恢宏,一往無前。

  而且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前路渺茫,她就像一星如豆燭火,在風雨飄搖中執著前進。

  如果傅雲英只是把學識當成錦上添花的美德,那倒罷了,孫先生願意傾囊相授,偏偏她不是。

  這個世道對女子極為苛刻,有些女子不適合讀書,讀的書越多,她們越清醒,伴隨清醒的,將是一生的痛苦憤懣。

  到底是自己的學生,孫先生不忍看傅雲英走上不歸路,他想把她拉回正途——另闢蹊徑需要承擔太多世俗成見和流言蜚語,符合大部分人期望的坦途才是她該走的路。

  他失敗了。傅雲英就像一頭老黃牛,勤勤懇懇,踏踏實實。她聞雞起舞,朝乾夕惕,那種摒除一切雜念的專注力,每每讓孫先生這個屢屢參加鄉試的過來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動人心魄。

  短短幾個月,她就趕上傅雲啟和傅雲泰的進度。

  孫先生想到這裡,猛然一個轉身,走到外間,抄起戒尺,對著傅雲啟和傅雲泰的桌案狠抽幾下。

  哐當兩聲尖銳的脆響,睡眼朦朧的兄弟倆不清楚狀況,還以為鬧地龍了,大叫一聲,甩開擋臉的書冊,嚇得跳將起來。

  書本紙張飛得到處都是,柳木凳子翻倒在地,又是一連串鈍響。

  孫先生面色陰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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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孟子》,因為朱元璋看到其中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之類不利於老朱家統治的言論,非常生氣,下令把孟子的牌位移出孔廟,讓人把《孟子》裡面涉及民重君輕的相關言論全部刪掉。

  當時的學校教的是刪節版的《孟子》,而且科舉考試一般不會從《孟子》裡出題。

  文裡就不特別說這個了。

  進士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難考,古代每一屆會試,進士大概兩三百人,這可是全國選拔出的。學霸多如狗的江南一騎絕塵,沒人趕得上,這個咱不說,在中西部的縣市,一般考到舉人就心滿意足,能謀個小官做。這樣的州縣一代人中通常出兩三個進士很不錯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2:44

第十八章 買書

  這天傅四老爺拎著一隻竹絲攢盒回家的時候,王叔告訴他,傅雲啟和傅雲泰又挨打了。

  大吳氏和盧氏心疼得不得了,抱怨說孫先生最近脾氣越來越壞。

  傅四老爺哈哈大笑,「該打!讓他們長點記性!」

  舊傷未癒,又添新傷,傅雲啟和傅雲泰哭得眼睛紅腫,吃晚飯的時候抽抽搭搭的。

  飯桌上有一道荷葉糯米粉蒸肉,嫩白裡透出一點油汪汪的嫣紅,粉糯香濃,傅雲泰愛吃這個,不等丫鬟伺候,抄起筷子夾了一大塊肉片,不小心碰到傷口,「嘶」的一聲,疼得臉都白了。

  盧氏忙奪走他手裡的筷子,「你可消停些罷,讓阿金餵你吃飯。」

  她話音剛落,阿金欸一聲,半蹲在傅雲泰身後,拈起瓢羹,作勢要餵他。

  傅雲泰往傅雲啟的方向望去,傅雲啟手上包了層紗布,眼淚汪汪,斷斷續續抽噎著,但他沒有叫丫鬟伺候,眉頭雖然皺得緊緊的,卻忍著疼自己夾菜。

  大吳氏和傅四老爺時不時掃他一眼,目光中帶著贊許。

  傅雲泰冷哼一聲,推開阿金,「我自己吃!」

  傅雲啟心裡苦。

  自從五妹妹和他們一起跟著孫先生讀書以後,孫先生橫看他們不順眼,豎看他們還是不順眼,這幾個月他們挨駡的次數比以前一年的還多。

  他偷偷瞪一眼傅雲英,鼻尖發酸,五妹妹就是他的剋星!她回來就是給他添不痛快的!

  傅雲英察覺到傅雲啟的注視,眼簾微抬,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忽然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吧嗒一聲,筷子從指間跌落,傅雲啟嚇得一個激靈,猛地扭過頭去和旁邊的丫頭說話。

  傅雲英莞爾。

  飯後,傅四老爺讓婆子把他帶回來的攢盒取出來,打開槅屜,「今天去知縣家吃酒,知縣大人送了一盒滴酥鮑螺,他家的丫頭是蘇州府人,手恁的精巧,會湯水,還會揀這個。你們姐妹幾個拿去分了罷。」

  說完,臉色一沉,扭過臉去對傅雲啟和傅雲泰道,「你們就沒有了。」

  兄弟倆又羞又窘,推說明天要早起去學堂上學,怕睡晚了誤了時辰,逃之夭夭。

  傅月是大姐,接過攢盒,裡頭攏共有十八枚鮑螺。她先平均分成三份,然後從自己那份裡分出三枚給傅雲英,「英姐沒吃過這個,我的給你一半。」

  傅桂立即道:「我的都給英姐吧,我不吃。」

  傅雲英挑挑眉,連這個都要爭麼?她謝過兩位姐姐,只拿了自己那份,「我不愛吃甜,姐姐們留著自己吃吧。」

  傅月性子柔順老實,別人說什麼她就信什麼,聞言噢一聲,果真把自己那三枚收回去。

  傅桂拉著傅雲英的手,笑意盈盈:「我以前說過要是再有滴酥鮑螺的話都留給你吃,說話要算數,別和我客氣。現在天氣不熱,可以擱好幾天,你拿去慢慢吃,讓伯娘也嘗嘗。」

  不等傅雲英再推辭,她直接示意丫鬟菖蒲把鮑螺塞到芳歲手裡。

  一旁的盧氏恨鐵不成鋼,氣得牙癢癢。有時候連她也懷疑傅月和傅桂是不是抱錯了,她和相公都不是蠢人,怎麼傅月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她滿腹心事,夜裡問傅四老爺,「桐哥兒那事到底說准了沒有?」

  傅四老爺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嗐一聲,道:「你別想著桐哥了,就算三老爺看不中桐哥,咱們月姐也撈不著。今天我聽知縣老爺說,蘇娘子推了知縣家舅爺的提親,知縣娘子不服氣,找蘇娘子說理,蘇娘子只好和她說了實話——陳老太太想把傅容說給桐哥。月姐的事我另有打算,桐哥學問好,不一定適合月姐。」

  一個傅媛就夠讓盧氏頭疼了,又來一個傅容,她氣惱道:「傅容是老太太抱過來養大的閨女,其實不算我們傅家的女孩子……」

  傅四老爺嗤笑,「只要她姓傅,是不是親生的有什麼區別?你別忘了,她哥哥可是二少爺吶!」

  傅媛是族長三老爺的女兒,生得標緻,家裡有鈔,對蘇桐有恩。傅容是二少爺傅雲章的妹妹,有個才華出眾的舉人哥哥,陳老太太又疼她,嫁妝豐厚。

  不管是傅媛還是傅容,傅月都比不過。

  盧氏翻來覆去睡不著,煩躁道:「算了算了,就當桐哥和月姐沒緣分罷!」

  暮春初夏時節,桃李盛放,院子裡的棗樹蓄滿生機,黑漆漆的枝幹間慢慢罩下一片粉嫩的新綠。

  朝陽刺破濃霧,青石板地上泛著粼粼金光,巷子裡雞鳴狗吠。賣豆腐的老漢推著獨輪車慢騰騰駛過,車輪軲轆軲轆軋過坑窪不平的地面,悠遠的鈴聲叫起沉睡的人們,各家各戶傳出窸窸窣窣的響動聲。老僕趿拉著鞋子打開後門,站在石階上和老漢討價還價。

  孩子們的哭聲,婦人的責駡聲,刺啦啦菜蔬翻入油鍋的聲音……如往常一樣熱鬧喧嘩,男人們在街口寒暄問好,一邊吃著熱騰騰的饅頭、鹽煎麵,油條大餅,一邊議論縣裡的幾樁新聞,相約去河邊等渡船。婦人們端著木盆去河邊浣衣,一路說說笑笑。偶爾有哪家小媳婦放肆地大笑幾聲,引得其他婦人追著她打罵。笑鬧聲回蕩在巷子裡,久久盤旋。

  傅雲英伴隨著清脆的鳥叫聲起床,站在房廊下漱口洗臉。霧氣還沒散,清晨的時候涼意逼人,牙粉裡摻了清涼的薄荷,她冷得直打哆嗦。

  丫頭芳歲捧著曬乾劃開的葫蘆水瓢站在一邊服侍,她起來得早,還沒來得及梳頭髮,打個哈欠,眼角溢出淚花,不解道:「月姐和桂姐都還沒起呢,小姐你怎麼天天都起這麼早?」

  傅雲英洗完臉,對著銅鏡抹一層潤面的珍珠粉,笑而不語。

  她不敢鬆懈,人一旦放低對自己的要求,以後勢必會找出更多藉口為自己開脫。她沒有二少爺那樣的天賦,只能靠勤能補拙、笨鳥先飛來彌補不足。

  等傅雲啟和傅雲泰披頭散髮,一人抓著一隻酸醃菜鮮肉饅頭急匆匆出門的時候,她已經站在棗樹下讀了半個時辰的《孔子家語》。

  吃過早飯,韓氏坐在窗下編網巾。傅雲英回到書房練字,她和盧氏打過招呼後,把廂房打通改建成書房,丫鬟們知道她和少爺們一樣念書認字,最忌吵鬧,平日走過房檐下時躡手躡腳的,生怕吵著她。

  她剛抄完一段書,院子裡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傅四老爺掀開布簾走進書房,帶笑道:「英姐,在用功啊?」

  傅雲英放下筆起身相迎,挽袖斟了杯茶送到傅四老爺手上,「四叔來了。」

  「這個月賣網巾的錢,你算算,記在賬本上。」

  傅四老爺坐在月牙桌前,喝口茶,指指他帶來的一塊粗布褡褳,吩咐道。

  傅雲英答應一聲,走到屏風後面,墊起腳打開箱籠中間一層榆木櫃子的抽屜,取出賬本。丫鬟幫她準備好筆墨和算盤,倒出褡褳裡的幾串大錢,擺在書桌上。她數清賺了多少錢,然後抽出一張竹紙打草稿,把這一個月買麻線、絹布的支出和每一筆入帳一筆一筆記下來。

  網巾士庶男子都戴,賣是好賣的,但價格不高,貴人們的網巾用金、玉、寶石做圈子,用上好的絲帛做邊,那樣的網巾一頂十兩銀子也賣得,尋常百姓戴的網巾沒那麼講究,一頂只要幾分銀子。

  利潤少,但是比做荷包划算,傅四老爺出面交給巾帽店寄賣,那邊給的價格公道,韓氏靠這個每個月能攢個兩三錢。如果繼續做下去,一年之後她說不定可以賺二兩銀子。

  傅雲英記好賬,手指撥弄算珠,仔細重算三遍後,重新找一張乾淨的紙謄抄下來,交給傅四老爺過目。從她上學開始,傅四老爺見縫插針,見面就攛掇她學算帳。技多不壓身,加上傅四老爺對她和韓氏頗為照顧,她沒有猶豫,答應下來。傅四老爺讓她先拿韓氏賣網巾的生意練手。

  傅四老爺認得的字不多,帳目還是看得懂的,仔細看完後,欣慰地點點頭,道:「去換衣裳,今天日頭暖和,你嬸子帶你們姐妹幾個去銀器鋪打首飾。」

  傅月到說親的年紀了,本地規矩,定親之前家婆要親自上門相看兒媳,盧氏早就說過要給女兒打幾套好頭面首飾。

  傅雲英回房和韓氏說一聲,打散頭髮,重新梳髻,雙髻纏絨繩,斜戴一朵茉莉通草花,換了件海棠色滿地嬌織繡紋琵琶袖春羅薄夾襖,底下繫湖色印花棉褶裙。海棠紅色若盛開的海棠花,是一種非常嫵媚嬌豔的顏色,芳歲覺得自家小姐平時太素淨,特意找出這件鮮亮的衣裳給她穿,結果發現明麗鮮妍襯托之下,英姐彷彿更清冷了。

  衣食無憂,每天堅持鍛煉,幾個月嬌養下來,傅雲英長高了不少,衣袖、裙子不用再收起來,袖口甚至有點緊。芳歲怕她冷,勸她加了件湖綠色折枝花卉比甲。

  到了大吳氏院子裡,盧氏、傅月和傅桂也都打扮好過來相辭。

  銀器鋪不遠,其實可以直接走過去,但盧氏是內宅婦人,出門不像傅四老爺那樣隨便。王叔套好車在外頭等著,她們坐車繞了一段遠路過橋,盧氏掀開車簾,指著河上的渡船問王嬸子,「不是說要修橋嗎?怎麼沒動靜?」

  王嬸子拍一下大腿道:「您不曉得,大房陳老太太天天在家鬧騰,二少爺不好和老太太強嘴,前不久坐船去武昌府會友,修橋的事就耽擱下來了。」

  「還是為修牌坊的事?」盧氏問道。

  「可不就是嘛!修不成牌坊,老太太把氣都撒在二少爺身上。二少爺為這事挨了幾回打,臉都打破相了,族學裡的老先生看老太太鬧得太不像樣,把二少爺勸走啦。」

  傅月、傅桂和傅雲英坐在一旁,默默聽兩人八卦大房的事。傅桂忽然扯扯傅雲英的衣袖,「英姐,你見過二少爺嗎?」

  傅雲英想起那個在雪中靜立的孤高身影,天地間只剩下漫天的白和寂冷的黑,傅雲章獨立其中,像一株燦然開放的紅梅,濃烈而冷豔。

  「見過。」她點點頭。

  傅桂又問:「那二少爺的妹妹容姐呢?」她壓低聲音和傅雲英耳語,「你覺得是她標緻,還是月姐更標緻?」

  傅雲英微微蹙眉,眼神在傅桂臉上停留幾息,移開目光。

  傅桂眼珠骨碌碌轉一圈,輕笑道:「我覺得月姐比容姐好看。」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

  傅四老爺提前和銀器鋪打過招呼,馬車停在銀器鋪前,掌櫃親自出門迎盧氏進店。今天的主角是傅月,店裡的夥計忙上忙下,圍著盧氏和傅月奉承,把盧氏哄得眉開眼笑。

  首飾脂粉之類的東西對小娘子們永遠有無窮的吸引力,傅月和傅桂鮮少出門,看什麼都喜歡,光是樣式單調的各種銀鐲子,反復挑了幾十副,都沒挑到中意的。

  傅雲英在旁邊陪了一會兒,趁盧氏高興的時候,上前道:「嬸嬸,隔壁就是書肆,我想起先生交待我買幾本書,過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來。」

  如果提出要求的是皮小子傅雲啟或者傅雲泰,盧氏絕對不答應,但傅雲英她絕對放心,這個侄女像個小大人一樣,從來不淘氣,她從袖子裡掏出一串錢交給王嬸子,讓王嬸子陪她一起去書肆,笑著道:「買了書就回來,別走遠了。錢在你王嬸子身上,想買什麼就買。」又叮囑王嬸子道,「叫你男人跟著,錢不夠了打發人過來取。」

  丫鬟芳歲、王嬸子和王叔跟著傅雲英踏進隔壁書肆。

  裡頭靜悄悄的,空氣裡滿溢著一種說不清是好聞還是難聞的墨臭味。書肆門面兩間,一間擺滿各種架子,架子上累累的書冊,一間是雅間,裡邊七八張條桌,十幾條凳子,幾個頭頂儒巾、穿長袍的男人坐在條桌前抄寫什麼。那是縣裡的書生,有的買不起書本,只能每天費一兩個錢租老闆的地方和書本謄抄一份書自己用,有的靠替老闆抄書賺點鈔貼補家用。

  王嬸子啊了一聲,指著其中一個少年道:「那不是蘇少爺嗎?」

  傅雲英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一個穿月白袍子的少年,五官清秀,坐姿端正。外面日光晴好,書肆裡卻冷颼颼的,他穿得單薄,不知是冷的,還是保持抄寫的姿勢太久,突出的指節彷彿泛著淡淡的青色。

  她轉身去書架找自己想買的書。店裡的貨架太高,她墊腳也搆不著,先看完能搆得著的,然後讓王嬸子把她抱起來繼續找。

  書肆賣得最好的是各種和童子試、鄉試相關的書目,再就是行卷、行書,其次佛經,話本小說也有,不過不多,黃州縣的話本都是武昌府那邊淘汰的舊書。

  店老闆跟著傅雲英一起找,最後擦把汗道:「小店沒有小娘子家中哥哥想要的書,你們只能去武昌府買。」

  傅雲英有些失望,隨手拿起一本書,示意王嬸子付帳,道:「勞煩您了。」

  這時,身後響起一道清朗柔亮的聲音,玉石錚錚,「要找什麼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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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家語》:記載孔子生平和思想的書,歷史上普遍認為這本書是偽書,也有人持反對意見,不管怎麼說,這本書還是流傳甚廣。

  行卷:舉人的範文。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2:58

第十九章 激動的四叔

  「二少爺!」

  看到來人,王叔和王嬸子連聲調都變了,搓搓手,用一種近乎虔誠的語調向他問好。

  傅雲章朝二人微微頷首。他剛從渡口過來,頭戴笠帽,穿一件圓領暗紋大袖寧綢青袍,腰繫絲絛,腳踏皂靴,雖風塵僕僕,但眸光清亮,氣度不凡。

  店老闆立刻堆起一臉笑,激動得語無倫次:「二爺蒞臨小店,真是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傅雲章客氣地笑笑,目光仍然停留在傅雲英臉上。

  眾人跟著他的目光望過來,連大街上的行人也擠進來圍觀舉人老爺,傅雲英只好道:「二哥,我想找一本商浚的《水陸路程》,壯遊子的也成。」

  時下江南商貿發達,南方的鹽商富得流油,蘇州、揚州一帶的城鎮,小小一座市鎮,就住著幾十戶巨富之家。朝中許多大臣贊同「農商互利」之說,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很多科舉失意的文人一再落第,憤懣之下乾脆棄儒從商。

  這些儒商識文斷字,懂世情民生,出於惠及他人的理念或者青史留名的目的,以自己的經驗和見聞編纂書目,刊印了一批專門性的商業用書。書中分別記述國內水陸路程、商業條規、各地物價、商品生產、流通、市場、經營方法,尤其關於南北水陸交通和沿途的驛站碼頭介紹得尤為詳細。

  傅四老爺出門在外的時候,每到一座陌生的市鎮,通常選擇雇傭當地人當嚮導。這些嚮導有的憨厚老實,有的狡詐陰險,饒是傅四老爺在外奔走多年,有時候也會陰溝裡翻船,被人帶到陷阱裡騙走財物。

  傅雲英想給他買一本《水陸路程》,他不認字,她可以讀給他聽。下一次他要去哪裡做生意之前,找到書中的記載,不僅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旅途波折,儉省些費用,按著書中的提示多帶些當地短缺的貨物南下還能多賺些錢鈔,同時提防各種矇騙外地客商的小騙局。

  一舉多得。

  上學的開銷不低,不提給孫先生的束脩,光是買筆買紙的費用普通人家就難以承擔。錢是福四叔出的,如果沒有他,傅雲英不可能這麼順利地接觸到書本。傅雲啟和傅雲泰以後可以用科舉考試中取得的功名回報福四叔的付出,她無法參加考試,那就另闢蹊徑,從其他方面向傅家人證明她讀書不是浪費錢鈔。

  傅雲章聽了她的話,嗯一聲,問:「給四叔買的?」

  不愧是少年舉人,反應真快,傅雲英點點頭。

  「我書房裡有這本書,回頭打發人去我那裡取。」

  傅雲章說完,又問,「一個人出來的?」

  王叔嘿然道:「五小姐跟著太太出來的,太太在隔壁銀器鋪看首飾。」

  傅雲章沒說什麼,向店老闆點頭致意,抬腳走了。

  圍觀的人慢慢散去。

  裡間抄書的書生們議論紛紛。一個方臉大耳青年撞撞蘇桐的胳膊,「誒,你看傅家二少爺,真是氣派!你不是他們家的人嘛,能不能幫愚兄引見一下?」

  突如其來的動作導致寫好的字被墨水沾汙,蘇桐的眉頭微微蹙起。

  青年忙道:「對不住,對不住。我幫你重抄一張?」

  蘇桐抬起頭,俊秀的面孔浮起一絲笑容,溫和道:「無妨,是我自己不當心。」他揉揉酸痛的手腕,「我和二少爺不熟,你也曉得的,我寄人籬下……」

  青年心中有愧,拍拍他的肩膀,「是我莽撞了,你有你的難處。聽說你這次要下場,功課要緊,我還是不打攪你用功了。」

  蘇桐微微一笑。

  傅雲英回到銀器鋪,盧氏非要給她打一副銀項圈,又捋她的衣袖,露出她腕上那對金鐲子,給店裡的夥計看,道,「這對鐲子我放了好幾年,顏色暗了,你們給炸一炸,再壓扁一點。」

  傅雲英再三推辭,盧氏拉著她不放,硬逼她挑了一副壽桃紋的銀項圈。

  夥計們自然又是一通奉承巴結,誇盧氏慷慨大度疼侄女,誇傅四老爺能幹精明,一個人養活一大家子。

  盧氏雙眼微眯,笑得矜持。

  傅雲英聽到身後有人輕輕冷哼了一聲,餘光看過去,傅桂正低頭掩上她的袖子。

  不用問,剛才盧氏肯定也刻意把傅桂手上戴的鐲子給夥計看,並且特意點明是她送的。

  盧氏為人嚴厲,有點喜歡斤斤計較,但面上從不表現出來,真大方的時候出手闊綽,叫人挑不出一點錯來。就是太喜歡炫耀了。

  傅桂心思重,性情敏感。小姑娘正是要強的年紀,盧氏關顧著顯擺自己和傅四老爺的善心,完全不顧及她的自尊,每每家中來客,總愛把傅三叔和傅三嬸靠傅四老爺養活的事掛在嘴邊。有幾次來訪的人是傅桂的閨中密友,盧氏照舊當著她們的面歷數傅四老爺為傅三叔花了多少銀子,傅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氣得臉色鐵青,差點當場哭出來,盧氏竟一點也沒察覺。

  再加上傅雲泰這麼個刁蠻霸道的小少爺時不時跳出來奚落傅桂,施與的恩情裡摻雜進屈辱和負擔,傅桂感激傅四老爺,厭惡盧氏和傅雲泰,可盧氏平時待她還真不壞,她的吃穿用度,和傅月一樣,她要是真的恨盧氏,未免太忘恩負義……

  傅雲英冷眼旁觀,長久下來,傅桂可能也不知道該拿什麼樣的態度對盧氏,以至於她和傅月的關係時好時壞,一時冷一時熱的。

  傅四老爺時常出遠門,家裡是盧氏管家,丫頭、婆子們天天捧著,婆母不管事,盧氏難免自矜,最受不了別人指出她的錯處。

  傅雲英垂眸攏好衣袖,這事還得讓傅月開口才行,盧氏易怒,也只有自己的女兒勸她,她才能心平氣和地聽進去一兩句。

  回到傅家,王叔立刻去東院稍間和傅四老爺說了買書時碰到二少爺的事。

  「二少爺說讓五小姐打發人去他那裡找那本叫什麼五六的書。」

  「什麼書,五六?」

  傅四老爺一頭霧水,不過這不耽誤他露出一臉笑容,「二少爺的書可不能含糊,哪能讓人代拿呢!我這就帶英姐過去一趟,順便謝謝二少爺。」

  王叔忙道:「官人,二少爺剛從武昌府回來,衣裳都沒換呢!這會兒想必剛到家。」

  「剛到家?那倒是巧了……」

  傅四老爺壓抑住激動和狂喜,滋溜溜原地轉了個圈,「對,二少爺剛回來,咱們不好上門叨擾,明天去。」他一迭聲喚小廝,「告訴英姐,明天我帶她去拜見二少爺。」

  小廝跑到垂花門外傳話給婆子,不停催促,「官人等著回話呢,別忘了!」

  婆子應聲,進院子把傅四老爺的話轉述給傅雲英聽。

  傅雲英一時有些無語。

  小時候家裡窮苦,沒法讀書上學,這是傅四老爺心頭一大憾事,因而他格外看重讀書人,對二少爺傅雲章有一種盲目狂熱的崇拜。拿本書而已,差遣個隨從就行了,他非要親自去,就好像離傅雲章近一點能吸幾口仙氣延年益壽似的。

  「回去告訴四叔,我曉得了,明天吃過早飯在正院等他。」

  韓氏聽說傅雲英要去大房拜訪傅雲章,臉色立刻變了,停下編網巾的動作,「見不見陳老太太?」

  傅雲英道:「只是見二哥,找他借本書。」

  韓氏籲口氣,箍緊指頭上戴的頂針戒指,說:「那個老太太不好相與,你要是見著她一定得客客氣氣的,一句話都不要多說,曉得不?」

  難得看沒心沒肺的韓氏這麼怕一個人,傅雲英爬到羅漢床上,喝口茶,笑問:「娘見過陳老太太?」

  韓氏嘖嘖道:「正月看戲的時候遠遠看到一眼,那個氣派,比千戶家的太太還講究!娘不是嚇唬你,連你四叔也怕陳老太太。」她眼睛骨碌碌一轉,看看左右沒有外人,接著說,「我聽你三嬸說,傅老太爺病死的時候,族裡的人商量著過繼一個兒子到老太爺名下,好占他們家的家產,陳老太太挺著大肚子衝到祠堂裡大哭大鬧,要一頭撞死,把族長的臉抓得血淋淋的,族裡的人不敢真逼死她,她才能把宅子保住,不過鄉下的田啊、莊子啊、船啊什麼的還是被別人分走了。直到二少爺考秀才的時候考了個第一名,才把那些東西收回來。」

  傅雲英怔了怔,思緒不由飄遠。

  宗族欺辱孤兒寡母的事屢見不鮮。當年崔家落敗之後,崔南軒的母親之所以帶著兒女遠走他鄉,也是被族人欺淩所致。魏家祖籍江陵府,鄉下還有幾戶遠親,剛回到黃州縣時,她暗地裡打聽過家鄉的魏氏族人。沒了魏選廉,魏家老宅的族人失去靠山,整天擔驚受怕,後來連家業也不要,全都逃往外地去了。

  她出神了片刻,幫韓氏整理銅線,道:「族裡的人欺負老太太,老太太可憐。」

  「確實可憐,沒了男人,什麼指望都沒了,親戚幫不上忙,還跑來爭家產……」韓氏說到這裡,翻了個大白眼,她最恨欺負寡婦的人。她想起在甘州的往事,生了會悶氣,撇撇嘴,壓低聲音接著道,「陳老太太可不是好欺負的,二少爺中舉之後,她和知縣老爺認了乾親,知縣娘子得管她叫大姐。縣裡沒人敢得罪老太太,不知她使了什麼手段,當年得罪她的那些人後來全被抓到邊遠地方服役,屯種、煎鹽、打鐵、修路,幹的全是苦活。前年那個什麼崔大人免了老百姓的勞役,不用幹苦工了,家裡派人去接,一個都沒活下來!」

  傅雲英閉一閉眼睛,想起魏家的慘狀,瑟縮了一下。

  韓氏以為她害怕,放開笸籮摟摟她,「別怕,你記得離陳老太太遠一點就行了。她要是欺負你,你別忍著,娘去找她說理!」

  傅雲英沉默許久,輕聲問:「二少爺都不管的麼?」

  陳老太太想要出口氣,這沒什麼,可她的手段太激烈了。傅雲章要讀書進舉,就不能有污點,這種事一旦被人檢舉,他一輩子的前途就完了,哪怕他真的是文曲星降世,也沒法做官。

  「二少爺那時候去長沙府了,不在縣裡。」韓氏道,「再說了,抓人的是官府,二少爺他在也攔不住。哎,我們這種小老百姓,鬥不過官老爺的。所以你四叔才盼著啟哥和泰哥讀書上進,只有當了官,才能挺直腰杆!」

  她摸摸傅雲英的腦袋,「可惜大丫你不是男娃,你要是個男孩子,娘攢錢供你讀書,你也能和戲文裡的狀元那樣,給娘掙一個誥命回來。」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

  次日一早,傅雲英仍舊卯時起床,芳歲打水服侍她洗臉。

  傅四老爺房裡的阿金站在院門外邊墊腳往裡張望,看傅雲英梳洗好了,連忙轉身回去叫傅四老爺起來——四老爺喜歡睡懶覺,惦記著今天要去見傅雲章,特意提醒丫鬟記得催他起身。

  傅雲英不慌不忙,讀半個時辰的書,和韓氏一起吃早飯,然後去正院大吳氏的院子問安。

  傅四老爺早在房廊外邊等著了,看她請過安出來,立馬上前牽起她的手,拎拐棍一樣拉著她一路疾走,「快走快走,二少爺還沒出門。」

  傅雲英暗暗失笑,氣定神閑。傅四老爺則神色緊張,時不時低頭撫平衣袍的皺褶。

  這讓跟在叔侄倆身後的王叔產生一種錯覺:怎麼覺得五小姐才是長輩?而四老爺,怎麼看怎麼像頭一次被長輩帶著去見婆家姑嫂的小娘子……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3:08

第二十章 借書

  到了大房的宅院門前,僕人進去傳話,不一會兒,一個黑黑瘦瘦的小廝迎了出來,滿臉帶笑:「四老爺,五小姐,這邊請。」

  進大門,過正院,向南三間大廳是正堂,傅雲章的外書房在西邊。從角門進去,過抄手遊廊,一路上靜悄悄的,甚少看到丫鬟婆子的身影,白牆黑瓦,曲徑幽深,斑斑翠竹,濃蔭蔽日。

  正是梅子肥嫩,蝶亂蜂忙的初夏時節,傅雲英住的院子雖然只栽了一棵皴皮棗樹,也是花光爛漫,芳草盈階,大房的宅子裡卻鮮少看到花木的影子,除了一片片隨風沙沙作響的幽篁,便只有一塊塊形態各異的山石。

  「那幾塊是靈璧石,牆角的是太湖石。」

  傅四老爺拉緊傅雲英的手,看她面帶疑惑,指著院子裡的石頭小聲道,「二少爺喜歡石頭,這些石頭是從南邊運來的,南直隸的、浙江的都有。」

  太湖石和靈璧石都屬於天下四大名石,傅雲英當然認得,她奇怪的是大房的花園實在太素淨單調了。

  這時,耳畔傳來一陣叮咚琴聲,她側耳細聽,微風起伏,琴聲似有若無。往前走了幾步,繞過芭蕉叢掩映下的月洞門,一泓波光粼粼的空蒙水色逼入眼簾,池水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小池周圍沒有栽種花草,唯有漆黑的靈璧石佇立其中。一道回廊枕池而建,內有平屋五間,庭階佈滿青苔,黑漆曲欄環繞,無匾無聯。

  猶如一幅徐徐展開的水墨山水畫,甚是冷清寥落。

  小廝在一座淩空架起來的竹橋前停下來,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恕小的失禮,二少爺在書房裡頭。」

  傅四老爺含笑謝過他,拉著傅雲英踏上竹橋,走進回廊。

  書房南窗面向池子,幾扇槅扇全被取下來了,屋子裡十分明亮。柔和的日光透過竹林漫進回廊裡,罩下一塊塊朦朧的斑影,二少爺傅雲章背對著門口,坐在琴桌前撫琴。雖然只是一個背影,依然可以窺見他為常人所望塵莫及的出眾風姿。

  傅四老爺生怕擾著他,深吸一口氣後,屏住呼吸。

  「錚」的一聲,琴聲停了下來,傅雲章起身迎出來:「四叔來了。」態度自然,沒有故作客氣,目光在傅雲英臉上停留幾息,「你隨我來。」

  傅雲英抬頭看傅四老爺,傅四老爺笑眯眯推她,「二少爺叫你,快去呀!」

  傅雲章領著傅雲英進了書房。

  這會兒光線正充足,可以清晰看見空氣裡有細微的金色粉塵浮動。窗前花几上一隻甜白釉細頸瓶,瓷色甜潤潔白,如洋糖色澤,價值不菲,瓶中供的卻是一捧平平無奇的山野花。香几上一對歲寒三友燈式銅香爐,扭得細如鬚髮的銅絲中逸出嫋嫋青煙。四面都是樟木書架,書架上累累的藏書,不知是因為太多了放不下,還是時常有人翻動的原因,很多書冊胡亂碼放成一堆,有些打開倒扣在書架上,顯得很淩亂。

  這和傅雲章給人的印象不同。傅雲英還以為他的書房和他一樣,清清靜靜,有條有理,每一本書,每一張紙都嶄新潔淨,散發出淡淡墨香。

  香還是香的,但完全和整潔沾不上邊。

  傅雲章面色如常,似乎並不覺得自己的書房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指指牆角的書架,手指修長,「我這裡有程春宇的《士商類要》,黃汴的《一統路程圖記》,壯遊子的《水陸路程》,還有李晉德的《新刻客商一覽醒迷天下水陸路程》,你先挑一本,看完之後再來換另外一本。」

  這是打算每一本都借給她,但是每次只准她借一本?

  傅雲英不明白傅雲章為什麼不乾脆一次性把書都借給她,可能這些書是他費了很多功夫從其他地方搗騰來的,怕她年紀小不珍惜把書損毀了?

  她點點頭,走到書架前,仰望高高的書架,踮起腳試了試,只能搆到最下面一層。

  最下面一層是手抄的程文墨卷,她要找的書顯然在上面。

  她回頭看向門口,傅雲章不知何時出去了,正站在房廊前和傅四老爺說話,側臉沐浴在透過竹簾篩進廊裡的陽光裡,更顯眉目深刻,豐神俊朗。

  書房這邊沒有丫頭、小廝伺候,傅雲英想了想,挽起袖子,把花几前的方凳子抬到書架前,然後爬到凳子上去。

  她踩在凳子上,手指快速劃過書架上的每一本書,很快找到《一統路程圖記》。這本書詳細記載了一百四十多條路線,各省道路的起點、終點、轉道、 分合、行程、里途、水馬驛站全部記錄其中,書上的路程圖和各地貨物行情基本上根據作者黃汴自己二十多年的親身經歷編纂而成。傅四老爺馬上就要去南直隸販貨,她可以先從這一本《一統路程圖記》開始,這樣能趕在四叔出發前為他畫一張沿途重要的水馬驛站圖。

  她跳下方凳,把凳子抬回原處,抽出袖子裡的絲帕,擦乾淨凳子和書架,確保自己沒有弄亂傅雲章的書房,走到門前,「二哥,我挑好了。」

  傅雲章低頭看著她,「挑了哪一本?」

  傅雲英道:「黃汴的《一統路程圖記》。我聽孫先生說這本書寫得很詳細。」

  傅雲章點點頭,眸光低垂:「你若來問我,我也會讓你先挑這本。」

  傅四老爺聽不懂他們在說哪本書,但是敏銳地察覺到傅雲章好像對自家侄女很和氣,目光閃了閃,插話進來道:「雲章,孫先生說英姐的字寫得好,比啟哥和泰哥的都要好,家裡沒人懂這個……你是舉人,懂得的肯定比孫先生的多,哪天你有空,我把英姐寫的字拿來,你幫著看看?」

  他頓了頓,長歎一口氣,「可惜你伯父死得早,要是他曉得英姐這麼有出息,做夢都能笑醒。」

  傅雲章眼簾微抬,溫和道:「不瞞四叔,我的字寫得不如孫兄,既是他誇過的,想必不錯。」他垂目看著傅雲英,「正巧我今天閑著無事,英姐,你先默一篇『上大人,孔乙己』。」

  傅四老爺笑得見牙不見眼,一迭聲催促侄女,「英姐,快去快去,二少爺這是要指點你寫字!」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無奸不商,四叔果然是個合格的商人。難怪他死皮賴臉非要跟過來,原來道謝是假,找機會接近傅雲章才是真,看他這招打蛇隨棍上用得多熟練!

  她把《一統路程圖記》遞給奸計得逞而眉開眼笑的傅四老爺手裡,退回書房。傅雲章霽月清風,又是高高在上的舉人,自然不會幫她鋪紙磨墨,至於傅四老爺,光顧著對著傅雲章傻笑了,更不會想到這裡。她向傅雲章道,「二哥,借你的筆一用。」

  傅雲章一愣,嘴角輕扯,「倒是我忘了。」他走到書桌前,拈起一枝竹管筆,聲音裡帶了一絲笑意,「英姐,過來。」

  傅雲英應聲走過去。傅雲章的書桌對她來說太高了,她墊腳把桌上的紙和硯臺、筆架拿下來,鋪在凳子上放好,鎮紙壓在一邊,徐徐吐出一口氣,醞釀片刻後,懸腕提筆。

  傅雲章讓她寫的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

  一共只有二十四個字。這二十四個字筆劃簡單,每個幼童最開始習字時基本從這一句學起。

  上輩子傅雲英開始習字時,每天描紅都是這句話,描到後來,她閉著眼睛也能把這二十四個字一筆不錯地寫在一張紙上。魏選廉看她不耐煩,笑著敲她的額頭,告訴她這二十四個字雖然簡單,但蘊含了漢字的基本筆法,反復練習這些字,方能打好基礎,熟練掌握漢字的結構,運筆的時候才能一氣呵成,有筋有骨。

  每一個字她寫得一絲不苟,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她運筆的流暢。

  她沒想著要隱藏自己,既然特立獨行,那就註定與眾不同,何必藏藏掖掖,多此一舉。

  傅雲章站在她身後看她握筆的姿勢和每一個筆劃的落筆,一開始看她提筆時,他面帶微笑,等她寫完「孔乙己」幾個字後,他眉頭微微蹙起,神色越來越嚴肅。

  她的字清秀婉麗,到底年紀小,腕力不足,還稍顯稚嫩。但她寫字時的姿態卻鋒芒畢露,那種瀟灑自如、舍我其誰的自信和從容,竟讓他躍躍欲試,也想揮毫潑墨,和她好好比試一番。

  傅雲章嘴角輕抿,目光慢慢挪到傅雲英臉上。

  她神情專注,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寫字的時候,嘴角始終噙著一絲笑。

  他出神片刻,不知為什麼,也跟著笑了。

  一旁的傅四老爺看不懂傅雲英的字寫得到底是好是壞,緊張得大氣不敢出,額頭沁出密密麻麻的細汗。

  讀書的女孩子可能會招致別人異樣的眼光,但是舉人老爺親自教出來的女學生就不一樣了,而且這個女學生還是舉人老爺的堂妹!如果二少爺肯收英姐當學生……或者只是指點英姐幾句,有這個名分在,英姐以後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一來,傅四老爺才敢真正放手讓英姐繼續跟著孫先生讀書。

  他悄悄握緊拳頭,成敗就在此一舉了,一定得把二少爺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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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章的幾本書都是明朝中晚期到末期出版的商書,專門介紹各地路程,物價,商業活動,有的還會講經商之道、商業道德,傳授經商的經驗。簡單來說就是商人們的行商指南書。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3:34

第二十一章 拜師

  傅雲英最終沒能從傅雲章那裡借走黃汴的《一統路程圖記》。

  傅雲章要求她每天到他的書房抄半個時辰的書,什麼時候抄完,什麼時候借她下一本書。

  傅四老爺喜滋滋替傅雲英答應下來,眼珠一轉,試探著道,「這麼說,雲章你就是英姐的老師了,人家師傅教學徒手藝都有拜師儀式……」

  說到一半,他故意壓低聲音,露出遲疑忐忑之色。

  傅雲章善解人意,沒讓他為難,道:「無妨,英姐,你去斟一盞茶。」

  傅雲英一愣,她還沒開口呢,怎麼就拜師了?而且傅雲章不是說他的字寫得不好嗎?那他還誤人子弟?

  傅四老爺看她發愣,使勁推她,「這孩子一定是歡喜傻了,英姐,茶壺在外面月牙桌上,快去。」

  傅雲英暗歎一口氣,走到外間,月牙桌上一套梅蘭竹菊細瓷茶鐘。她墊腳搆到茶壺,倒了杯熱茶,走到傅雲章身邊,高高舉起茶盤,「二哥,吃茶。」

  傅雲章垂目看她,一言不發。

  她手舉茶盤,面色平靜,站得筆直。

  傅四老爺屏息凝神,一顆心提了起來。

  書房裡鴉雀無聲,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傅雲英一動不動,穩如庭外靜靜矗立在日光下的靈璧石。

  傅四老爺擦了好幾回汗,傅雲章這才慢條斯理地把整隻茶盤接過去,擱在條桌上,端起茶鐘,淺啜一口,「明日巳時正過來,可能做到?」

  傅雲英點點頭。

  傅四老爺心花怒放,眉飛色舞,回到家裡,茶也不吃,帽子也不摘,先徑直去大吳氏的正院顯擺,「娘,二少爺答應收英姐當學生了!」

  一片寂靜,屋子裡的女眷們呆若木雞。好半天後,還是盧氏最先反應過來,「果真?」

  「這豈能有假?」

  傅四老爺摘下六合帽,對著自己扇風,「從明天開始,英姐上午去二少爺那裡上課,下午還是孫先生教她。」

  大吳氏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盯著傅雲英看了許久,皺紋舒展,笑眯眯道:「英姐,你過來,到奶奶這兒來。」

  傅雲英走到大吳氏跟前,挨著大吳氏吃果子的傅桂和傅月讓開地方,拉她上羅漢床。

  大吳氏捧起她的臉,頭一次仔細地打量她,親熱地摩挲幾下,「二少爺是我們傅家的貴人,難得他喜歡你,你要好好聽話,不能惹二少爺生氣。回頭泰哥和啟哥有什麼問題想要請教二少爺,你幫他們說說好話,要論寫文章的本事,這黃州縣還是二少爺的功名最高,學問最好。以後泰哥和啟哥出息了,你們姐妹幾個才能挺直腰杆。」

  「娘說得對,也是我們英姐有福氣,竟和二少爺投緣……」盧氏拉起傅雲英的手,笑道,「英姐好像長高了,得重新裁幾件新裙子,這袖子緊巴巴的。」

  大吳氏道:「你看著辦,大房的容姐有什麼,英姐也不能少了,免得人家看輕我們。」

  屋子裡的丫頭、婆子見大吳氏和盧氏高興,在一旁跟著起哄,裁衣裳、打首飾、裝點書房……討論著討論著,忽然說起傅容和蘇桐的親事。

  「庚帖已經換了。」

  傅四老爺喝口茶,緩緩道,「不過容姐和蘇桐年紀不大,這事暫時只有咱們家裡人曉得。前幾天傅三老爺帶著蘇桐去縣禮房報名,找了五個秀才為他作保。這是他頭一次下場考試,若能順利通過四場縣考,就能繼續參加府試,府試也通過的話,最後的院試基本沒什麼問題。陳老太太說等蘇桐考取功名,就對外宣佈親事。」

  雖然知道以傅月的條件,難以和傅媛或者傅容競爭,但盧氏心底還是存了一點希望。蘇桐是傅三老爺養大的,和傅媛青梅竹馬,人人都看得出來傅媛喜歡蘇桐,但最後他們倆的親事不是還是告吹了麼?盧氏盼著陳老太太和傅媛的娘一樣嫌棄蘇桐貧苦,沒想到這一次事情定得這麼快,剛傳出風聲,兩家已經把婚期都定了。

  她臉上難掩失望之色,又怕讓下人看出來落人話柄,遂強笑著道:「這可是一樁好姻緣!」

  到底還是不甘心的,乾巴巴贊了一句後,她從傅月的攢盒裡抓起一把瓜子,藉口回房辦事,告退回去。趕走房裡的丫頭,一個人躺在窗下嗑瓜子,一顆接一顆咬得嘎吱響,把滿腔失望和憤恨都撒在瓜子皮上。

  拜傅雲章當老師以後,家裡再沒有人敢當面非議傅雲英讀書上學的事。婆子、丫頭們一開始背地裡拿這事當笑話議論,好巧不巧被傅四老爺撞著幾次。傅四老爺大發雷霆,罰工錢的罰工錢,發賣的發賣,一時之間下人們噤若寒蟬,乾脆連五小姐幾個字也不提了。

  傅雲英耳根清淨了不少。

  傅雲章果然是傅家的金鳳凰,雖然他甚少在族中女眷長輩們面前奉承,但女眷們個個把他視作傅家的寶貝疙瘩,幾乎為他馬首是瞻。

  傅雲英成了傅雲章的學生,當夜大吳氏、盧氏、傅三嬸就紛紛給她送來各種禮物。大吳氏這次很大方,銀簪子、銀鐲子之類小娘子最喜歡的首飾送了一整套,盧氏送的是江南那邊時興的衣料,傅三嬸囊中羞澀,送了幾樣她自己親手做的針線。

  連整日閉門不出、完全沒有存在感的小吳氏也做了幾雙鞋子送她。

  韓氏清點各房的禮物,一一收好,驚喜道:「原來拜個老師就能讓你奶奶消氣,我這些天白擔心了。」

  傅雲英坐在油燈前背書,聽了母親的話,笑而不語。

  女眷們忽然改變態度,不是因為她,而是為了示好傅雲章,又或者是想討好傅四老爺。說到底,這個世道,一切標準都是男人定下來的,女人必須依照他們定下的準則行事。

  憤恨無濟於事,她只是一個弱女子,不可能打破規則。那麼就努力適應規則,利用規則,直到有一天,能徹底擺脫規則。

  甚至於,淩駕於規則之上。

  翌日傅雲英準時起來。窗外鳥鳴啾啾,天已經亮了,晨光熹微,天邊泛白,草葉上露水未乾,芳歲拎著水壺從灶房一路走到院子裡,裙角濕了一大片。

  她洗漱吃飯,吃的是五味肉粥,一盤油鹽炒茼蒿葉子,一盤蝦仁炒莧菜,一碗亮汪汪的油蒸茄子,一小碟桂花腐乳。

  還有一碗現蒸的汽水肉。這是傅四老爺特意交代的,她每天早上必須喝小一盅汽水肉。汽水肉現蒸現吃,質嫩柔滑,營養豐富,最適合老人和幼兒吃,大吳氏就常吃這個。

  她挨過餓,吃飯不需要別人勸哄,和韓氏對坐著吃完肉粥和汽水肉,走到院子裡漫步消食,然後默誦早起讀過的那一段書,等韓氏收拾好,母女倆一起去正院。

  大吳氏年紀大,覺少,歪在榻上和丫鬟說話,裡間床帳是掩著的,傅桂還沒起。看到傅雲英,大吳氏來了點精神,一迭聲問丫鬟敷兒,「什麼光景了?」

  敷兒答道:「還早呢,辰時剛過。」

  大吳氏催促傅雲英,「早點回去準備好,別誤了時辰,二少爺事情多,肯抽出半個時辰教導你,是你的福分。你機靈點,別使小性子。」

  傅雲英聽祖母絮絮叨叨交待了一大堆,淡淡應一聲,告辭出來。路過梢間的時候,迎面剛好碰到指揮丫頭灑掃庭院的盧氏,又被拉著叮囑了一大堆,直到傅四老爺在裡屋喊盧氏過去幫他找一件春羅衣裳,她才脫身。

  丫鬟芳歲和朱炎跟著她一起去大房,虧得她現在年紀小,行動不必忌諱什麼,如果她再大幾歲,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每天帶著丫頭出門。雖然這一條街住的全是傅家本家親戚,但小娘子到十三歲左右就不便出門走動。

  她收拾好文具匣,隨即想到這文具匣是傅雲章送的,帶過去好像有點太刻意的感覺,而且只帶紙筆,用不著把文具匣都搬去。想了想,打發芳歲去找傅雲啟借他的招文袋一用。

  傅雲啟端著粥碗哼哼唧唧不肯借,「讀書的東西,怎麼能隨便借人呢?」

  芳歲回房原話學給傅雲英聽。

  傅雲英嘴角輕扯。

  韓氏怕她發脾氣,忙道:「算了,先拿竹絲攢盒頂一頂。招文袋不就是一個裝紙筆的袋子嗎?娘今天給你做一個,你明天就能用上新的。」

  傅雲英沒說什麼,拾掇好隨身要帶的東西,出了院子,那頭卻有人來接。

  是昨天見過的小廝蓮殼,袖手站在照壁後面等她,天生一張討喜的笑臉,「五小姐早。」

  傅雲英向他道好,眼神淡掃,芳歲會意,從攢盒裡抓了一大把雲片糕、牛皮糖塞到蓮殼手裡。

  蓮殼謝了又謝。

  傅雲章身邊的人取名很隨便,蓮殼、蓮葉、蓮花,寓意「連中三元」,兆頭是好的,但是這名字未免太俗氣,尤其和他本人的氣質一對比,更顯粗陋。

  這是傅雲章身上的矛盾之處,他給人的感覺本應該是一個雲淡風輕、超然物外的雅士,黃州縣人口中的傅二相公正是如此,溫文爾雅,天資聰穎。

  但真正接觸到傅雲章以後,傅雲英發現他似乎和傳說中的不一樣。

  比如他的書房……實在太亂了。

  昨天還可能是意外,今天明知道她要來抄書,傅雲章還是沒有收拾書房,書架上仍然淩亂不堪,書本紙紮冊子畫軸胡亂堆疊在一起,牆角橫七豎八躺著一大疊散開的絹帛,顏料灑了一地,簡直觸目驚心。

  傅雲英對著眼前雜亂的書桌發了會兒呆,再扭頭看幾眼坐在房廊簷下凝望院中山石、一派儒雅氣度的傅雲章,嘴角輕輕抽動了幾下……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沒讓芳歲和朱炎進書房,以免這兩個小丫頭見到崇拜的二少爺真面目後大失所望。其實她完全是多慮,丫頭們看到二少爺的書房一團亂,心疼還來不及,絕對不會因此就對二少爺失望。

  「二哥,這卷畫軸放在哪兒合適?」

  她放下裝文具的攢盒,捲起袖子,小心翼翼逡巡一周,指指書桌上堆成小山包的畫軸,問道。其他翻開的書本她不敢碰,怕弄亂了傅雲章做的標記,唯有畫軸可以搬動。

  傅雲章回過神,看她探出半邊身子認真詢問他,表情嚴肅,嘴角輕抿時頰邊似乎有個若隱若現的笑渦,太過正經,反而有種小丫頭裝大人的感覺,更顯可愛。

  他笑了笑,起身進屋,寬袖隨意掃過書桌,嘩啦啦把所有書軸書冊粗暴地推到一邊,「等蓮殼進來收拾,你開始抄書吧。」

  傅雲英歎為觀止,難怪傅雲章的書房這麼亂,原來他就是這麼整理書桌的……

  她朝傅雲章作揖,然後找到《一統路程圖記》,取出自己常用的筆,鋪好紙,開始抄寫。

  傅雲章站在她身後看了一會兒,忽然問:「文具都是四叔買的?」

  語氣不像是單純的詢問,有種淡淡的惆悵。

  她愣了片刻,很快明白過來,「四叔對我很好。」

  傅雲章是遺腹子,從出生起就沒了父親,陳老太太靠織布把他拉扯大,還供他讀書,孤兒寡母,肯定吃了很多苦頭。窮人家的孩子讀書上學,光是每天要用的紙筆文具這一項花費,就是一大難題。他當年讀書時,肯定曾經為買文具四處受過不少委屈,說不定陳老太太不得不帶著他一家家去求親戚們施捨,才能湊夠買文具的錢。

  她也沒了父親,傅雲章看到她,就會想起小時候的自己。

  難道……他之所以順水推舟當她的老師,就是因為這個?

  她回答得乾脆,明顯發自內心,沒有一點勉強。傅雲章收起悵然之色,道:「那就好。」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3:41

第二十二章 驚聞

  時值五月,院牆內外爬滿蜻蜓花藤,隔得老遠就能聞到絲絲甜香。

  天亮得越來越早,還沒到巳時,日頭已經變得毒辣。傅雲英一路穿花拂柳,芳歲跟在一旁為她撐傘,光線被綢傘濾過,絲絲縷縷地浮動著。

  昨晚漫天繁星,今天必定是個大晴天,丫頭們在院子裡晾曬衣物。傅月和傅桂在樹下踢毽子,小丫鬟們手提花籃,俯身摘取花池子裡的指甲花,搗成花泥,和上明礬,待會兒給兩個小娘子染指甲。

  傅桂滿頭是汗,接過丫頭遞到手邊的酸梅湯咕咚咕咚一氣喝完,招手叫傅雲英,「英姐,和我們一起玩吧。我給你描指甲。」

  傅雲英婉拒她的邀請,進正堂辭別大吳氏,出來的時候聽到傅月和丫頭坐在欄杆前小聲嘀咕:「英姐整天讀書,都不和我們一起玩,她以後也要和桐哥一樣去考秀才嗎?」

  她話音剛落,傅桂站在廊下嗤笑,「英姐是女孩子,哪能考試?」

  傅月趴在欄杆上,一臉疑惑:「那英姐為什麼和啟哥、泰哥一起上學?」

  「誰曉得?大伯娘不管她,奶奶管不了,四叔又什麼都縱著她,連二少爺……」

  傅桂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聽不清了。

  芳歲腳步微微一頓,偷偷看傅雲英一眼。

  「無事,走吧。」

  傅雲英步下石階,走進明亮熾熱的日光中,脊背挺得筆直。

  蓮殼和往常一樣,早在外頭等著了。芳歲照例抓了把方塊酥糖和松子糖給他,這一個多月天天如此,他知道傅四老爺疼愛五小姐,五小姐不缺這個,便也不推辭,接過揣進懷裡,笑嘻嘻道:「五小姐,今兒個知縣老爺一大早過來了,二少爺不得空,讓您先自便。二少爺說書還是要抄,他要檢查的。」

  傅雲英點點頭。

  傅雲章的字確實如他自己所說的,寫得一般,不過教導她還是綽綽有餘的。他每天要求她抄書,然後從旁指點一二,看似漫不經心,毫無章法,卻讓她受益匪淺。這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傅雲章分明懂得運筆之法,也是勤學刻苦之人,從不懈怠,即使已經考中舉人,依然堅持天天溫習功課,這樣的人怎麼寫不出一手好字?

  實在是奇了。

  快到端午了,丫頭、婆子抱著一捆捆菖蒲、艾草、香茅經過。本地風俗,每到端陽時,窗戶門口廊簷都要插上香草避毒蟲,過完節也不管它,讓它自然吹乾,等到過年打掃房屋時才取下。端午又叫女兒節,傅桂和傅月上個月就盼著女兒節了,從初一到初五,家家戶戶的小娘子盛裝打扮,穿新衣,戴艾葉,簪榴花,繫五毒靈符、五彩絲線,出嫁的女兒要回娘家「躲端午」。到端午那天,飲雄黃酒、吃過黍粽、綠豆糕、鹹鴨蛋後,全家老小齊聚江邊看賽龍舟,至夜方歸。

  這幾天傅月和傅桂用花露調的香花水洗臉,每天染一次指甲,拿桂花露搽頭髮,搽得每一根髮絲油亮黑潤,都是在為女兒節做準備。端午當天傅家的小娘子們齊聚一堂,誰也不想被比下去。

  傅四老爺為此特意托人從蘇州府購置了幾套頭面首飾,聽人說江南閨秀常常嚼食茶餅,能令口齒留香,也隨大流秤了幾斤,傅月、傅桂和傅雲英一人一份。

  另外還買了幾把灑金川扇,家中女眷一人一把。四川的扇子製作精美,從唐朝時就是官府取用的貢品,本朝依然如此。每到五月,成都府大慈街前會定期舉行扇市,蜀人都將扇子運到成都府販賣。各地客商前去大批購入,運回京師、江南等地,貨離鄉土,立地漲價,一把扇子的價格可能漲十幾倍甚至幾十倍,饒是如此,達官貴人仍然爭先購買,唯恐搶不到。

  婆子一間一間打掃房屋,笤帚擦過地磚,沙沙聲響時斷時續。傅雲英踏進傅雲章的書房時,聞到一股濃烈的雄黃味,端午在房屋角落灑上浸過雄黃的酒水,可以驅蟲。灶房、糧倉和陰濕的地方尤其要多灑。

  傅雲章的書房枕池而築,潮濕幽寒,自然不能例外。

  她讓蓮殼燃起香爐,支起四面窗戶,從隨身帶的荷包裡取出幾塊松香、金銀香扔進燭臺式香爐裡,蓋上蓋子,一縷縷香煙嫋娜盤旋,空氣沒那麼難聞了。

  等雄黃味淡去,她坐在小杌子上,開始伏案抄書。她個子矮,傅雲章讓丫頭把花几騰出來給她當書桌,免得她每次要爬到羅漢床上去用功。

  書房裡靜謐無聲,外頭卻很熱鬧,蓮花和蓮葉領著婆子擦洗靈璧石,雖然她們儘量壓低聲音說話,仍然能聽到窸窸窣窣說悄悄話的聲音,偶爾水桶翻倒,響起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和婆子蘊著怒意的叱駡。傅雲章性子古怪,書房亂成一團糟,卻要求下人每天擦洗院子裡的山石。

  抄完最後一個字,她徐徐吐出一口氣,放下竹管筆,吹乾紙上的墨蹟,壓上鎮紙,等傅雲章回來點評。

  抬頭時,忽然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

  是一個腳踏蒲鞋,穿一件葛布直裰的少年,衣著雖儉素,卻眉清目秀,一雙眸子格外有神,不似尋常小官人。

  傅雲英站起身,眉頭微微蹙起。她抄書的時候全神貫注,沒有注意到門口來人了,這人到底看了多久?

  少年盯著她抄完的紙看了許久,愣愣出神,半晌後恍然醒悟過來,揖禮致歉,「剛才怕打攪五妹,就沒有出聲擾你。」

  傅雲英看到他露在袖子外面蒼白泛青的手腕,想起來了,這少年正是前不久和傅容定親的蘇家桐哥,她在書肆裡見過他。

  蘇桐自小在傅家長大,蘇娘子和他的姐姐蘇妙姐跟傅家女眷極為熟稔,傅家雲字輩的小官人平時和他以兄弟相稱。

  傅雲英記得蘇桐的排行好像也是五,淡淡喊一聲,「五表哥,二哥在正堂見客,不在書房。」

  蘇桐單手握拳,放在唇邊輕咳一聲,揚揚手裡一遝寫滿字跡的紙張,含笑道:「我曉得,管家讓我在這裡等著。」

  傅雲英聽傅四老爺提起過,蘇桐已經順利通過二月的縣試和四月的府試,取得童生的身份,接下來是最後一場院試。今年比往年冷,四月天突然下了幾場大雨,蘇桐參加府試的時候很是吃了點苦頭,從考場出來之後生了場大病。

  「五表哥進來坐。」她把自己的文具收起來,走到房廊外,找到躲在廊柱背後打瞌睡的蓮殼,「三房的表少爺來了,去篩碗熱茶來。」

  三房的表少爺桐哥是將來的姑爺,怠慢不得,蓮殼擦乾嘴角的口水,立馬跳起來,「我這就去,這就去。」

  他沏了杯熱茶送到房裡,「小的一時盹著了,讓表少爺久等。」

  蘇桐溫和道:「無妨,我也才剛到。」

  傅雲英在傅雲章這裡待久了,知道他的習慣,不去碰他那胡亂堆在一起的書,從書架上挑了本帶有批註的《四書章句集注》坐在廊簷下看,芳歲跑過來說,「二少爺過來了,孔四相公也在。」

  孔四相公是位秀才,是傅雲章少時的同窗,家境一般,在知縣家坐館授徒,賺幾個鈔養活一家。他常來傅雲章這裡蹭書看,傅雲英見過他幾次。

  腳步聲由遠及近,傅雲章和孔秀才踏上竹橋,兩人神色鄭重,低聲交談,傅雲章眉頭緊鎖,似是愁悶不舒。

  「二哥,蘇家五表哥來了。」

  傅雲英合上書冊迎上前,朝孔秀才頷首,「孔四哥。」

  孔秀才本來滿腹心事,但看到她小小一個女孩子,做出這一副大人模樣,忍不住笑了,故意向她拱手作揖,「英姐。」

  傅雲英回以一個萬福,客氣道:「孔四哥有禮了。」

  孔秀才哈哈大笑。

  蘇桐聽到說話聲,也迎了出來。

  彼此見禮,傅雲章問蘇桐:「寫好了?」

  蘇桐恭敬道:「寫好了,另有同案九人的功課,一併帶了來,勞煩二哥撥冗指點。」

  傅雲章看他一眼,緩緩道:「我今日有事,就不耽擱你了。你後天再過來。考試要緊,也不能太過著急,先養好身體再說。我看你還在咳嗽,這幾天別熬燈費火,早些休息,正好陪你母親過節。」

  蘇桐應聲離去。

  傅雲英沒走,跟著傅雲章和孔秀才一起走進書房。

  「姚學台和禮部侍郎崔大人是同榜,當年崔大人考中探花,姚學台位居鼎甲之首,料想必定是學富五車之人,怎麼觀風題卻是照搬前人的?」

  孔秀才一邊走,一邊道。

  傅雲章苦笑道:「姚學台性情向來如此,讓人捉摸不透。你有所不知,姚學台初到湖廣時,陳知縣曾托舊友將我的幾篇拙作送至他案前……」

  孔秀才連忙追問:「如何?」

  「姚學台只給了一句評語:一無是處,不忍卒讀。」

  孔秀才噗嗤一聲笑了。不忍卒讀說的是文章寫得太過悲戚,所以不忍讀,姚學台拿這幾個字點評傅雲章的文章,實在太刁鑽了。

  傅雲章搖搖頭,歎息一聲。他少年中舉,風頭無兩,雖不敢說自己學識淵博,但他寫的文章在黃州縣至少是數一數二的,武昌府的幾位舉人也一致認為他的制藝八股寫得好,可姚學台卻用「不忍卒讀」來挖苦他,著實讓他備受打擊。

  傅雲英聽他二人討論姚學台平時喜歡什麼樣的文章,細眉微挑。

  她認得姚文達。當年姚文達是頭名狀元,風頭卻完全被崔南軒蓋過去了,他因此懷恨在心,處處和崔南軒作對。那時候她甚為憂心,怕姚文達對崔南軒不利,想盡辦法和姚夫人結交,想請姚夫人代為說和,讓兩人化干戈為玉帛。崔南軒知道以後,要她不必多此一舉。

  「姚文達此人,性情磊落,不會加害於我。」

  後來事實證明崔南軒看人的眼光果然不錯。姚文達就像個鬧脾氣的小孩子,整天盯著崔南軒的錯處不放,今天說他朝服穿錯了,明天譏諷他對沈介溪阿諛奉承,但大多只是逞一時口舌之快,從沒有在政事上為難他。

  四年前姚文達在翰林院任侍讀一職,什麼時候成提督學政了?

  她默默出神,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心裡猛地一跳。

  那邊孔秀才接著道,「或許是為了慶賀霍將軍生還,學台才會出這道題。幾年前韃靼人南下犯邊,霍將軍英姿勃發,率領三千霍家軍前往迎戰,出奇制勝,打下甘州大捷,韃靼人狼狽逃竄。學台聽到捷報後,當場為霍將軍寫了篇文章,稱其為當世冠軍侯。」

  傅雲章頷首,「我看過那篇賀文,還抄了一份,只能從這裡入手了。」

  他走到書桌前,東翻翻,西翻翻,試圖從一堆淩亂的紙堆裡找到那篇文章。

  孔秀才和他從小同窗上學,深知他的本性,笑笑不說話。

  傅雲英扯扯孔秀才的衣袖,儘量用一種平常的口氣問他,「明……霍將軍還活著?」

  孔秀才一愣,笑道:「你也聽說過霍將軍?」隨即想到傅雲英小時候在甘州長大,她母親說不定就是霍將軍救下來的,沒有把她當孩童敷衍,認真道,「四年前霍將軍領兵抗倭,帶著幾千將士出海尋找倭寇的老巢,途中碰到海浪,船覆人亡,都以為霍將軍也不幸死了,還好老天庇佑,上個月霍將軍從浙江登岸,浙江巡撫立即上報朝廷,消息已經傳遍了。」

  說到最後,他激動握拳:「沿海倭寇猖獗,北邊韃靼、瓦剌、亦力把裡、女真虎視眈眈,南有土司叛亂,只恨我等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否則也能和霍將軍那樣馳騁沙場,蕩除敵寇!」

  傅雲英垂目不語,沉默良久後,閉一閉眼睛,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霍明錦竟然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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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風題:學官出的題目,當地生員都要做,類似於科舉模擬題。如果能得學官看中,前途無量。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4:05

第二十三章 長更

  本朝太祖於亂世中起事,率兵東征西討,征戰二十餘年,終於換來國朝穩固,天下太平。

  建國之初,太祖封賞功臣,其中八人為公爵,丹書鐵券,世襲罔替,三十人為侯爵,餘者亦有高官厚祿,封妻蔭子。他們從此成功躋身權貴,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子孫後代亦能繼續享受先人庇蔭,再不復追隨太祖時的草莽之流。

  百餘年後,這幾十位為國朝拋頭顱、灑熱血,立下汗馬功勞,功績足可以彪炳史冊的功臣們早已化成一抔黃土。他們的子孫後代死的死,逃的逃,入獄的入獄,苟延殘喘,下場淒涼。

  早在開國三十年間,三十八位功臣就陸陸續續因為各種原因慘死刀下,其中只有二人得以善終。

  其中一人是自願率領族中子弟世代鎮守雲南的衛國公董茂才,另外一人就是霍明錦的高祖父霍亮。

  建國之初,霍亮獲封安國公後,急流勇退,表示要把前朝餘孽徹底趕出草原,否則誓不回家鄉,然後帶著幾個兒子跑到塞外去吃沙子。那時朝中大臣忙著互相聯姻、求娶公主、交好后族,大家私底下笑話霍亮傻,好不容易打下江山,享樂的日子終於來了,他倒好,一輩子是個吃苦的命,自己走了就算了,把兒子、孫子也都帶走,還怎麼和皇族拉近關係?

  幾十年後,大家終於明白,霍亮才是他們之中最聰明的那個。

  衛國公一家遠在雲南,和京師隔著幾千里之遙,天高皇帝遠,儼然是雲南當地的土皇帝,和朝廷保持著表面上的和諧,得以延續至今。但也徹底被中原士族摒除在外,將他們視作不通禮儀的蠻人。董家只能和當地部族互為姻親。

  而在京師,三十幾位功臣盡數湮滅於風雲詭譎的朝堂動盪中,唯有安國公府歷經五代仍然屹立不倒,並且始終手握軍權,歷任安國公深受皇族信任,簡在帝心。

  霍明錦是安國公的嫡次子,少年驍勇,十二歲起就跟著父兄征戰沙場。十五歲時他斬首敵寇一百餘人,回京師參加武會試,一舉奪魁,先帝大喜,授他錦衣副千戶。是年十月,他父親和幾位堂兄誤入陷阱,慘死在韃靼人馬蹄下,五萬大軍群龍無首,兵敗如山倒,霍明錦一騎衝入陣前,橫刀立馬,指揮剩下的部將退至城內,監守城池長達兩個多月,直到援軍趕到。之後幾個月,他帶著幾百家將深入草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設下同樣的埋伏,手刃仇家,為父兄報仇雪恨。

  他花了幾年時間蕩平草原,猶如一把利劍,刺入敵人的咽喉之處,所向披靡,每戰皆勝。韃靼和瓦剌聞風喪膽,為避其鋒芒,不得不捨棄水草豐美的亦集乃海子,狼狽逃向漠北。

  姚文達文裡曾借用「一劍霜寒十四州」這句詩來描繪他。

  少年英武,誰敢爭鋒!

  雲英的母親阮氏和安國公老夫人是族親,起先老夫人還在的時候,兩家曾經來往過。她記得小的時候霍明錦曾陪著祖母到魏家吃酒,那時她和表姐妹們一起躲在屏風後面偷看。聽說霍二公子武藝高強,大家都覺得很好奇,因為京師多紈絝,即使去衛所歷練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混個資歷,很少有權貴之後年紀輕輕上戰場打仗。

  安國公老夫人把她叫到跟前,讓她管霍明錦叫表兄。她偷偷打量霍明錦,等他的目光掃過來時,趕忙低下頭。

  霍明錦和傳說中的不一樣,表姐們說他身長八尺,一雙眼睛比銅鈴還大,臉上還有幾道碗口大的疤。然而她看到的分明只是一個沉默謙遜的少年。

  後來老夫人去世,霍明錦的父親堂兄接連慘死,他大哥霍明恒繼任安國公,霍家和魏家漸漸生疏了。

  本來以魏家的門第,能和安國公府扯上關係,完全是高攀。老夫人和阮氏沾親帶故,才會對魏家另眼相看,沒了這層聯繫,關係自然就淡了。

  霍明錦的死是榮王和當今聖上決裂的開端。

  草原暫時平靜下來,南方倭寇肆虐,當地守軍不戰而降,望風而逃。倭寇從浙江登岸,一路燒殺搶掠,長入南直隸,區區幾百人,差點攻入南京。

  先帝大怒,命霍明錦點齊兵馬南下除倭,拉著他的手親自將他送出城門。三個月後,先帝病逝。

  這時浙江傳來消息,霍明錦死在海上。

  榮王和霍明錦是總角之交,雖然霍明錦並未表露出在榮王和當今聖上之間有什麼偏向,但為了壓制榮王,霍明錦非死不可。

  魏選廉就是在那時候意識到今上對親近榮王的大臣恨之入骨,警告雲英莫要再和娘家來往。

  雲英是婦人,不懂朝政紛爭,從父親口中得知霍明錦死得不明不白時,她心中只覺可笑,霍家世世代代駐守邊境,戰功赫赫,幾代安國公大多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而還,少有死於富貴之中的霍家子弟。

  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皇權之爭,果然無情。

  ※

  京師。

  五月榴花盛放,街道兩旁榴花似火,日暮西垂,花朵更添幾分嫵媚婀娜,豔色逼人。

  漫天雲霞籠罩,晚歸的人流中,一人肩披霞光,騎著一匹通體赤紅如火的高頭大馬,緩緩行到城門前。

  他身穿淺青素服,年紀約莫二十多歲,劍眉星目,金冠束髮,雙眸幽黑,五官深刻。

  城門口人來人往,他忽然勒緊韁繩,抬頭仰望闊別已久的故鄉,眉峰微微上挑。

  守城的戍衛上前盤查,喚他下馬,見他不為所動,正要叱駡,忽然一怔,認出馬上之人,面露激動之色,紛紛下拜道:「霍將軍!」

  這一聲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進城的老百姓停下腳步,駐足觀望。霍將軍威名遠揚,勇武之名傳遍大江南北。四年前大軍出征之時,他們曾隨先帝為大軍送行,眼前之人眉宇軒昂,威勢凜然,確實和霍將軍有些像,但這人眉宇之間暮氣沉沉,霍將軍乃少年英雄,英姿勃發,神采過人,怎麼會身懷戾氣?

  興許剛好是一個姓霍的武將。

  好奇的人群逐漸散去。

  兵士們卻不敢怠慢,飛快打發人進城報信,派出十幾人小心照應,簇擁著馬上之人入城。

  月前皇上下旨,見到霍將軍,馬上通報五軍都督府,不得有誤。

  天色將晚,最後一絲霞光緩緩融入昏黑天色之中。霍明錦薄唇輕抿,手挽韁繩,縱馬馳過鬧市。

  行人紛紛避讓,叫駡抱怨聲此起彼伏。

  沒人敢攔他。

  安國公府,得知二爺即將歸府,像是滾沸的油鍋裡濺進水滴,外院內宅沸反盈天,一片人仰馬翻。

  外院燈火通明,火把靜靜燃燒。

  門人跪在正院前,瑟瑟發抖,「國公爺,二爺回來了……」

  堂前一人錦衣華服,負手而立。

  門人壯著膽子建議:「國公爺,不如暫且去夫人家避一避……」

  錦衣男子似笑非笑,淡淡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要來便來。」

  他話音剛落,一名臉上淚痕未乾,穿雲錦氅衣的婦人在丫鬟們的攙扶下走進正院,哭哭啼啼道:「相公,這不是賭氣的時候,還是先避避風頭吧!」

  國公夫人來了,一眾門人的頭埋得越低。

  霍明恒靜立廊前,沉默不語。

  婦人苦苦相勸,門人們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霍明恒仍然不為所動。

  院外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大門似乎被人撞開了,喧嘩四起,家僕們驚慌失措,連滾帶爬跑進正院,喉嚨像是被什麼捏緊了,聲音發顫:「二爺回來了!」

  婦人嚇得臉色煞白,不顧丫鬟、婆子們詫異的目光,上前一把扣住丈夫的手,咬牙壓低聲音道:「明恒,你想死在霍明錦手上嗎?!你忘了浙江巡撫是怎麼死的?霍明錦養好傷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抄了浙江巡撫的家,讓人把他剁成肉醬!」

  霍明恒心中發虛,額頭沁出細汗,負氣道:「讓他來殺我好了!」

  婦人不容他賭氣,拉起他抬腳就走,「霍明錦瘋了,我們不能留下來陪他發瘋!」她想到浙江巡撫的下場就手腳發軟,二叔果然是上過戰場的人,如此草菅人命,狠辣絕情,他們夫婦和浙江巡撫聯手算計了他,他一定不會放過他們的!

  門人見霍明恒動搖,爬起跟上,護送夫婦二人從夾道退到後院,「國公爺,大門肯定被人堵住了,小的送國公爺從角門出去,那邊有人接應。」

  霍明恒臉色陰沉。

  他本來不想逃的,逃走意味著他怕了二弟,可一旦心生懼意,踏出第一步開始,一切堅持都沒了意義,與其等二弟找上門來,不如先遠遠躲開,他是輔佐皇上登基的功臣,皇上不會不管他。

  一行人匆匆穿過回廊,奔向角門。

  門人手持火把在前引路,撥開蓊鬱的花藤,打開角門,探出身子環視一圈,沒看到兵士把守,暗鬆一口氣,「國公爺,這邊請。」

  霍明恒回頭看一眼內院的方向,腳步遲疑了一下,猶豫片刻後,按著門人的指引,踏出角門。

  「哐當」,等一行人依次鑽出角門後,忽然炸起一聲巨響,角門從裡面關上了。

  霍明恒心驚肉跳,腦子裡嗡嗡一片響,猛地剎住腳步。

  角門之外是一條幽靜的小巷子,暑氣蒸騰,石頭在烈日下曬了一天,踩上去熱得發燙,家僕每天按時灑水,青石板上濕漉漉的。

  「大哥,你這是要拋家棄子,望風而逃?」

  幽暗中響起那道霍明恒熟悉的低沉嗓音,一人從黑暗中慢慢走出來,緩緩踱到搖曳的火光下,朦朧的暈光映出他俊朗深刻的面孔。他沉默幾息,輕聲道,「若有敵軍來犯,你也是如此行事?」

  霍明恒咬牙道:「二弟。」

  霍明錦撩起眼簾,目光冷冽,語氣平淡,「大哥。」

  氣氛肅殺。

  沉默中,安國公夫人一把推開霍明恒,推搡著他往前走,塗了鮮紅蔻丹的手指指向霍明錦,大聲尖叫:「來人,把他拿下!拿下!」

  護衛們回過神,抽出彎刀,上前將霍明錦團團圍住。

  霍明錦輕蔑一笑,拔出腰間佩劍。

  不過幾個眨眼的工夫,他已擊敗護衛,殺到霍明恒身前,劍尖直指後者的咽喉。

  劍刃雪亮,折射出凜凜寒芒。

  婦人不敢出聲,捂住嘴巴,滿臉驚恐。

  門人們汗如雨下。

  婦人按耐不住,嗚咽一聲,雙膝跪地,膝行至霍明錦腳下,叩首苦求,叮叮噹噹,簪環首飾落了一地,淚水沖刷而下,脂粉髒汙臉頰,「二叔,你要殺要剮,朝我來吧!明恒可是你的同胞親哥哥!」

  霍明錦還劍入鞘,看也不看婦人一眼,一腳踹向霍明恒膝窩。

  霍明恒吃痛,跪倒在地。

  霍明錦大手一張,扯住他的衣領,提著他往回走。

  護衛們面面相覷,想要上前攔阻,但自知不是二爺的對手,而且國公爺就在二爺手上,他們投鼠忌器,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僵持中,裡面的人打開角門,霍明錦一言不發,拖著霍明恒走進去。

  霍明恒身長七尺,被弟弟提在手上拖行,狼狽不堪,幾次想要掙脫掣肘,霍明錦提起劍鞘狠狠敲向他的手臂,聽得幾聲脆響,霍明恒驚叫出聲,雙手軟軟地垂在地上。

  霍明錦把他的手打斷了。

  婦人淚如雨下,腳下一個踏空,跌了一跤,剛好腳下是甬道,頓時摔得鼻青臉腫。丫鬟們七手八腳架起她,她顧不得自己的傷勢,驚惶道:「快去請老夫人!」

  霍明錦提著霍明恒來到霍家祠堂。

  祠堂內日夜有人看守,內室燃有數百枝兒臂粗的燈燭,燭火照耀,房內恍如白晝。

  「啪嗒」幾聲,霍明錦為霍明恒接好斷骨,將滿臉冷汗、低聲呻吟的男人扔在香案前。

  他手指堂前列位霍家兒郎的牌位,一字字道:「霍家世代簪纓,滿門英烈,不結黨營私,不送霍家女入宮,祖輩幾代征戰疆場,為江山社稷出生入死,方能延續至今。霍家兒郎,從小習武,十幾歲便隨長輩父兄領兵作戰,未及弱冠之年戰死沙場者共有三十三人,大伯一家更是絕嗣。」

  他垂目看著霍明恒,眸光冰冷,「如今,霍家百年基業,盡數毀於你手。」

  霍明恒躺在地上,雙目血紅,大笑數聲,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只知道領兵打仗,根本不懂朝堂之事!我輔佐皇上得登大位,才換來霍家的蒸蒸日上,如果換做是你繼任國公之位,霍家早就和定國公、魏家那樣身死族滅!我才是合格的嫡長子,你只是個舞刀弄槍的莽夫!」

  霍明錦沉默一瞬,「所以你聯合外人,暗中設下陷阱,想要置我於死地?」

  燭火搖曳,霍明恒的臉龐一時明,一時暗,神色複雜,「你和榮王是舊相識,不除掉你,皇上怎麼能安心?」

  屋子裡靜了片刻。

  霍明錦緊緊握拳,自嘲似的一笑,「這麼說,你是承認了。」

  手足之情,一母同胞,自幼相伴長大……都說血濃於水,在野心和私欲面前,親兄弟還不如外人的幾句蠱惑之語。

  「蠢貨。」他鬆開手,望著躍動的燭火,唇邊一抹諷笑,「你以為你投靠沈介溪,霍家就能從此長盛不衰?霍家的榮辱從來和哪個皇子登上大位沒有絲毫干係,榮王當不當得成皇帝,我照樣能領兵。你心術不正,玩弄權術,陷害親兄弟,插手朝政之事……霍家現在能榮寵一時,等沈介溪倒臺,你焉能獨善其身?」

  「祖輩幾代積累的功勞,這麼多年的隱忍,被你葬送得乾乾淨淨。」

  霍明恒橫眉冷豎,怒容滿面,反駁道:「你才是蠢貨!你知道京師的人是怎麼說我們霍家的嗎?一門武夫!」

  「武夫又如何?」

  霍明錦再度抽出長劍,燭火照耀在劍刃上,折射出幾道灼人光華,「沒有武夫保疆守土,哪來的盛世太平?」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霍明恒瞪大眼睛,盯著他手裡的長劍,牙關咬得咯咯響,「你殺了浙江巡撫,現在要殺我麼?」

  「大哥。」霍明錦輕聲道,眸中泛起幽黑冷冽的陰霾之色,「你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浙江巡撫故意切斷補給,將我困在一座孤島之上,我在孤島上待了三年……整整三年,我和幾千將士苦苦支撐,最後只剩下我了。他們本是為除倭隨我南下,最後沒死在戰場上,而是被自己人圍困而死,他們有病死的,有餓死的,甚至有渴死的……」他話鋒一轉,「大哥,你知道親眼看著自己的部下一個接一個死去是什麼感覺嗎?」

  他俯身靠近霍明恒,聲音低低的,宛如囈語,「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他痛斥霍明恒時,霍明恒心中並無懼怕之意,但此刻聽他一字一字說出這八個字,竟嚇得面色焦黃,汗水濕透重重衣衫,抖如篩糠。

  霍明錦突然笑了一下,「大哥,我從十八重地獄歸來,那幾千兵士,不會白死的。」

  「明錦!放開你手裡的劍!」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霍明恒的妻子攙扶著滿頭銀髮的霍老夫人步入祠堂。

  霍明錦不語,手中長劍仍然抵在霍明恒的咽喉上。

  霍老夫人氣喘吁吁,緩幾口氣,沉痛道:「明錦,你糊塗了!明恒是你的親哥哥,是安國公,他也是奉命行事而已,你殺了他也於事無補。」

  霍明錦抬起頭,直視霍老夫人,「母親。」

  霍老夫人眼中閃動著淚光,「明錦,我知道你委屈……可你也要體諒明恒的難處,皇上忌諱你和榮王的交情,他若是不聽從皇上,我們霍家一家老小都得給榮王陪葬,定國公就是因為藏匿榮王家眷而獲罪,滿門抄斬,朝中有人為定國公說了幾句話,也被活活打死了,你那時遠在浙江,明恒除了聽命從事以外,還能怎麼樣?」

  她抬手抹淚,接著道,「你們骨肉相殘,已經對不起祖宗了,難道非要鬧到你死我活才肯罷休嗎?!」

  霍明錦移開目光,劍尖慢慢劃過霍明恒的胸膛,「我未曾應承榮王什麼,也沒搭理沈介溪的試探,霍家本可以置身事外,從大哥答應和浙江巡撫聯手害我性命之時,霍家才踏入局中。」

  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滋味原來如此難受。父親走得太早,大哥心胸狹隘,他臨危受命,力挽狂瀾,用稚嫩的肩膀扛起整個霍家,整合父兄倉促離世後險些分崩離析的霍家軍,大哥卻嫉恨他奪走霍家家主聲威,被人稍加挑撥就欲加害與他,把整個霍家拖進泥潭之中。

  十幾歲的他鮮衣怒馬,提刀陣前,躊躇滿志。現在的他九死一生,心境已經不復少年時的意氣風發,要怎麼把霍家拉回正途?

  他並非銅筋鐵骨,也有疲累衰弱之時。

  「明錦,聽娘的話,好好向皇上認個錯,皇上愛惜人才,說不定還會讓你帶兵打仗……」霍老夫人走近幾步,聲音柔和慈愛,一如往昔,「娘是為你好。」

  霍明錦愴然苦笑,「娘,我們霍家男兒人人使槍,我卻慣常用劍,你知道為什麼嗎?」

  霍老夫人怔愣片刻,不懂為什麼兒子會忽然問這個。

  霍明錦掃一眼被婦人半抱著坐起來的霍明恒,「戰場上刀劍無眼,一個不慎就可能命喪敵手。長劍用來防身不錯,但並不適合近身搏殺,我卻一直用劍。」他舉起手中的寶劍,猛地劈向霍明恒,「因為大哥從小身子弱,不適合練槍,所以我也不用槍。」

  揮劍的動作帶起一陣凜冽劍意,婦人扯開喉嚨尖叫。

  劍尖不偏不倚,擦著霍明恒的臉頰砍下,一聲鈍響,鮮血四溢,濺了婦人一臉。

  鮮血糊了一臉,有些甚至還飛濺到嘴裡,被她吞咽下去,婦人一陣噁心,腹內翻騰,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霍明恒痛得死去活來,嗓子眼裡蹦出一聲聲慘叫:霍明錦竟然狠心如斯,一劍砍掉他的左手小指!

  霍老夫人瞠目結舌,一臉不可置信,老邁之軀幾步奔到大兒子身邊,淚如雨下,「明錦,你果真瘋了!」

  霍明錦臉色平靜,挑開大哥的斷指,「霍明恒,從小到大,我從未覬覦過國公之位。今天你對著祖宗的牌位捫心自問,你和浙江巡撫裡應外合陷害我,是因為迫於沈介溪之勢?還是出於私心?」

  霍明恒捂著斷了一指的左手,額前青筋暴起,嘶吼道:「沒錯,我就是想讓你死!沈介溪來找我的時候,不用他開口,我就答應和他合作,我才是嫡長子,為什麼偏偏你什麼都比我強!」

  「明恒!」霍老夫人垂淚道,「明錦是你的親弟弟啊!你怎麼能為了一己之私,就害他性命?」

  聽到霍明恒吐露嫉妒之語,霍明錦臉上並無意外之色。

  他拋開長劍,掀袍跪地,朝霍家祖先們叩首。

  最後,他對著霍老夫人下拜,「母親,兒走了。」

  他起身離開。

  霍老夫人怔怔道:「明錦——你要去哪兒?這是你的家啊。」

  霍明錦回過頭。

  霍老夫人仰望著他,忐忑中帶著些許期待之色,「明錦……難道就真如你所說,霍家真的要敗了?」

  霍明錦不語。

  霍老夫人定定神,柔聲道:「明恒怎麼說也是你的親哥哥,你們兄弟聯手,或許還有解救之法?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她嫁入霍家幾十年,不能眼睜睜看著霍家和其他世家那樣沒落!

  霍明錦深深看霍老夫人一眼,「母親,大哥和浙江巡撫預備暗害我的時候,您是知情的?」

  霍老夫人垂下眼簾,避而不答。

  霍明錦嘴角微微一扯,掉頭離去。

  直到他踏出霍家大門,躲在暗處的隨從們才敢奔入祠堂,為霍明恒診治。

  走出很遠以後,霍明錦回頭遙望安國公府。

  他生於此,長於此,多少次他拜別母親,跟隨父兄駕馬離去。凱旋時,母親帶著女眷們在門口翹首盼望,他面上鎮定如常,無悲無喜,心裡其實還是高興的。這是他的家宅,雕樑畫棟,庭院深深,風光顯耀了許多年。如今沐浴在月夜中的宅邸依然軒昂壯麗,但隱隱卻漸漸現出幾分垂暮之色。霍家祖輩幾代含辛茹苦,在皇權爭鬥的夾縫中謀得一條坦途,如今也要走到頭了。

  多少代的心血,湮滅不過剎那間。

  他不由想起自己十三歲那年,孤身潛入敵營,一把火燒了韃靼人的糧草。火光沖天,漫山遍野都是燃燒的火龍,韃靼人丟盔棄甲,狼狽而逃。他站在對面山頭上,眺望父兄追擊敵軍,心頭熱血滾沸,四肢百骸流淌著滔天怒意,喊殺聲響徹雲霄。

  難道真如父親所說,霍家人殺孽太多,最終也躲不過家族覆滅的命運?

  十二歲那年第一次踏上戰場時,他本以為自己將來一定死在沙場之上,沒想到風華正茂時,差點死在同胞哥哥的暗算之中。

  天下之大,何處是他的歸處?

  微風拂動,五六個身影像鬼魅一樣於暗夜中鑽出,從不同方向飛奔至他身邊,拱手道:「二爺。」

  霍明錦收回凝望故宅的目光。

  為首的一人立定抱拳道:「二爺,屬下打聽過了,崔夫人魏氏……幾年前死了。」

  霍明錦面無表情,出了片刻神後,喃喃道:「死了?」

  隨從答道:「是病死的,魏大人死後,魏家家破人亡,崔夫人傷心過度,幾個月後也跟著去了。」

  霍明錦雙眉緊鎖,沉默不語,走出很遠後,高大的身形猛然一晃,差點倒地。

  「二爺!」隨從疾步跟上,扶住他的肩膀。

  霍明錦推開隨從,掙扎著繼續往前走。隨從亦步亦趨跟在一旁,輕聲喚他,語帶關切。他恍若未聞,踉蹌著拔步前行,半晌後,腳步微頓,悶哼一聲,喉嚨騰起甜腥之意。

  隨即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

  隨從目齜欲裂,手按在腰間佩刀上:「二爺,您受傷了!」

  霍明錦擦去嘴角血跡,攔住想要返回安國公府找霍明恒算帳的隨從,淡淡道:「葬在哪兒?」

  隨從怔住,聽他又問了一句,「魏氏葬在何處?」

  「在湖廣江陵府崔氏祖墳。」隨從明白過來他在問什麼,連忙道,「據說崔大人和崔夫人感情很好,崔夫人病逝後,崔大人傷痛不已,親自送其夫人的靈柩回鄉。」

  夏夜的風清爽宜人,風吹衣袍獵獵,恍如多年前的夏日。霍明錦閉一閉眼睛,翻身上馬,挽起韁繩。

  「去江陵府。」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潺潺漫下。

  隨從們立即拔腳跟上,一行人的身影漸漸融於月色之中。

  ※

  湖廣,黃州縣。

  臨近端午,陸陸續續有人上門找傅雲章求字。

  本地人迷信,覺得舉人老爺一身正氣,寫出來的字也自帶辟邪的效果,端陽當天把他寫的字掛在堂屋裡,可以驅邪。

  傅雲章為此忙活了好幾天。

  他寫字的時候,傅雲英就不抄書了,站在書桌旁,全神貫注盯著他,揣摩他下筆的動作。

  她發現傅雲章認真寫出來的字非常有氣勢,初看清雋端正,細看瀟灑不羈。和他平時寫的字有些不同。

  傅雲章寫好給陳知縣的字,看傅雲英一眼,唇邊帶著笑意,「英姐,我的書房缺一塊匾,你覺得取什麼名字合適?」

  傅雲英一手托腮,挨在書桌邊看他剛剛寫好的字,隨口反問:「二哥可有喜歡的?」

  「正是沒有喜歡的,才讓你取名。」

  傅雲章拍拍她的腦袋,故意弄亂她頭頂的髮髻,「你拜我為師,還沒送過拜師禮,就給我的書房寫幾個字吧。」

  傅雲英抬手整理髮辮,面露疑惑之色。

  和傅雲章相處的時間越長,她反而越看不清他。

  江上烏篷船驚鴻一瞥,以為他是一個翩翩美公子。祠堂聽他舌戰宗族族老,認識到他外圓內方,是個有所堅持之人,不像尋常迂腐書生。

  他風姿出眾,舉手投足無不文雅端莊,她一直以為他應該像魏選廉一樣,俊秀儒雅,性情溫文。

  在外人面前他確實如此,清冷出塵,氣質高華。

  然而私底下兩人獨處時,傅雲章似乎像是變了一個人。他懶散,不拘小節,看過的書隨手丟在一邊,用過的筆隨處亂放,會說一些市井趣事逗她發笑,對某些聖人之言不屑一顧。

  他的儒雅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絕不是偽裝,但毛手毛腳,經常打翻硯臺的他也是真實的,鮮活的,不摻一絲假。

  傅雲英想不通他為什麼差別如此大,乾脆不去想,認真考慮了一會兒,說:「近水知魚性,近山知鳥音。二哥你喜歡聽雨水敲打靈璧石的聲音,不如就叫琳琅山房?」

  傅雲章怔了怔,「你怎麼曉得我喜歡聽雨聲?」

  「上個月落了幾場雨,我在書房裡抄書,聽到外面雨聲琅琅,池水流淌,甚為悅耳。」

  傅雲英指指卸下屜子的窗戶,院子裡什麼都沒種,只有一泓碧綠池水和墨黑靈璧石,看著實在單調,可落雨時卻別有意趣,意境悠遠,「很好聽。」

  傅雲章面上浮現出幾絲笑意,重複幾遍「琳琅山房」這幾個字,頷首道:「好,就叫這個。」

  他揚聲叫蓮殼進來,吩咐他準備絹紙,讓傅雲英寫字。

  「我的字寫得還不到火候,二哥你真的要把我的字鐫了當匾?」傅雲英看他不像是開玩笑,問道。

  傅雲章含笑道:「無妨。」他頓了一下,「我也給你寫幾個字,你掛著可以辟邪。」

  傅雲英忍不住翹起嘴角笑了一下。

  她寫好字,去側間洗手。回到書房時看到傅雲章趴在書案上,伸長胳膊夠窗下高几上的攢盒,寬大的青袍袖子掃過書桌,嘩啦啦幾聲,紙張撒得到處都是。

  他回首護住桌沿搖搖欲墜的筆架,手肘掃到另一邊的書匣,一聲巨響,鎮紙跌落在地,好險沒有摔裂。

  傅雲英習以為常,蹲下幫忙撿起地上散落的紙張,整理書桌,把攢盒挪到傅雲章抬手就能搆到的地方,「二哥,我給你篩杯茶?」

  傅雲章點點頭,一派雲淡風輕。絲毫不覺得自己剛才出醜了。

  傅雲英篩了杯桂花茶給他,怕他失手打翻茶杯,只篩了一半茶水。

  傅雲章端起茶鐘喝茶,面前一摞紙張,是蘇桐帶來的功課。他喝完茶,把紙張一一攤開,提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批註和修改意見,指出其中的錯誤。眉頭偶爾微微蹙起,偶爾舒展開。

  傅雲英站在一邊整理書案,時不時掃幾眼攤在桌面上的文章,脫口道:「這十個人,只有蘇桐能考中秀才,其他九人,僥倖能考中的最多不過兩個人。」

  傅雲章漫不經心嗯了一聲,「怎麼說?」

  傅雲英指指其中幾篇文章,回答說:「二哥你出的題目是『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這道題是往年會試的舊題,破題不難,可這幾個人不知所云,離題萬里,八股制藝,首先要學會破題,要真正領會題目的含義,才能尊題、如題、肖題,他們功夫不到家。至於剩下幾個,連格式都錯了,考場之上寫出的文章只會更差。」

  她最後點點蘇桐交上來的功課,「蘇桐的字寫得很工整,文章明達通暢,說不定能考一個甲等。」

  傅雲章一開始沒怎麼在意她的話,後來臉色漸漸變了,笑容隱去,取而代之的是驚異之色。

  「英姐,孫先生什麼時候開始教你制藝八股了?」五妹妹是女子,孫先生雖然教她讀書,但斷然不會教她八股制藝。

  傅雲英面無表情,平靜道:「孫先生沒教我,不過九哥開始學了,我躲在屏風後面偷聽的。」

  事實上她不用偷聽,孫先生訓斥傅雲啟和傅雲泰的時候聲如洪鐘,她只要豎起耳朵仔細聽就能聽得一清二楚。關於八股制藝的內容,一半是她自學的,一小半是旁聽的,還有一小半來自上輩子,她的幾位哥哥曾因為八股文寫得太過鬆散而頭疼不已,她去找哥哥們玩的時候,常聽他們討論京師流傳最廣的時文。沈介溪的八股文寫得很好,她那時候覺得好玩,跟著哥哥們一起背誦過。

  傅雲章沒有逼問她,淡笑著說:「你真想學,我可以教你,以後不許如此失禮。」

  傅雲英愣了許久,點點頭。

  還以為傅雲章會不停追問她,沒想到他竟然一點都不在意。

  傅雲章摸摸她的髮頂,又重複一遍,「英姐,想學什麼,就和二哥說,記住了嗎?」

  她抿緊唇,輕輕嗯一聲。

  「來,你把這十篇文章按照優劣排一下順序。」傅雲章停下筆,招手要她靠到近前。

  傅雲英沒有猶豫,上前把十篇文章重新瀏覽一遍,斟酌一番後,調換順序,蘇桐的在第一。

  傅雲章微微失神,臉上難掩震驚。

  和他的點評結果一模一樣。

  他沉默片刻後,果斷道:「不用以後了,從明天開始我教你制藝八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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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案:就是一起考中童生的人。

  歷史上很多考中童生的人屢次參加院試都考不過,一輩子都是童生,就是考不中秀才,心裡苦啊。

  「天下有道,則……」這道文題原句出自《論語》,曾幾次出現在會試題目中。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4:23

第二十四章 端午

  快馬加鞭,從京師到湖廣,不過兩天。

  船艙外一輪明月,罩下萬道清輝,月光越明澈,越襯得江水黑沉沉的,黑不見底。

  男人坐在燈前擦拭一把彎刀。刀刃削鐵如泥,他卻隨手用指腹抹過鋒利的刀口,渾不在意刀鋒攝人的寒芒。

  篤篤幾聲,隨從叩開艙門,「二爺,到江陵府了。」

  夜航船靠岸,渡口早有人等候多時,火把熊熊燃燒,身穿青袍官服的知府戰戰兢兢迎上前:「霍將軍,下官……」

  霍明錦沒理睬他,逕自大踏步走到隨從牽來的馬駒前,翻身上馬,清喝一聲,駕馬離去。

  知府臉色由青轉白,又由白轉紅,忽然兩手一拍,哈哈大笑。

  周圍幾十個官衙小吏面面相覷,大人這是被嚇瘋了?還是被氣瘋了?

  主簿硬著頭皮去攙知府的胳膊,「大人,您看這可如何是好?」

  知府止住笑聲,甩開主簿和隨從的手,長籲一口氣,道:「都散了!都散了!回去吧。」

  聽說霍將軍即將南下,他嚇得一宿一宿睡不著,浙江巡撫那可是首輔沈介溪的遠親,霍將軍說殺就殺,殺了還不算完,把人給剁成肉醬餵狗了。做了這麼多年的官,知府從沒聽說有哪個武官敢在文官面前這麼橫。

  霍將軍敢,人家不僅敢,還大咧咧收集浙江巡撫的罪狀,告到當今聖上跟前去,聖上還不怪罪霍將軍,說他殺得好!

  這下子滿朝文武都傻眼了,連手握大權的閣老大人都選擇暫時觀望。

  霍將軍快到江陵府時,知府求爺爺告奶奶,差點收拾細軟帶著一家老小掛印逃亡。

  想想都後怕呀!知府擦把汗,還好霍將軍不是沖著他來的。

  崔家祖墳不難找。崔家以前是本地望族,知道的人多,崔南軒現在又炙手可熱,隨便找個山民打聽,都知道崔家祖墳在南山山腰上,背靠青山,正對江水,風水很好。

  雖然是夏季,山間的道路卻打理得乾乾淨淨,齊整寬闊,沒有肆意生長的雜草野蔓,顯然時常有人上山打理。

  很快到了半山腰上。

  隨從指著其中一塊明顯是最近剛立起來的石碑道:「二爺,這就是了。」

  按湖廣的規矩,亡人去世三年後才能立碑。

  霍明錦站在石碑前看了一會兒,夜風寒涼,火把的光微弱得近乎沒有,他的臉龐似乎要和清冷的月色融為一體,眸中幽黑,沉聲道:「挖開。」

  隨從們應喏,抄起早就準備好的鐵鍬、鋤頭等物,一擁而上。

  「住手!」一聲暴喝,十幾個身穿勁裝的男子從松林裡竄出來,將霍明錦一行人圍在當中,手中彎弓拉得緊繃,箭尖直指霍明錦。

  為首的方臉漢子幾步躍到霍明錦身前,一抱拳,「霍將軍,挖墳這種事太傷陰騭了,您就不怕地底下的人來找您索魂?」

  霍明錦嘴角一扯,「你是崔南軒的人?」

  方臉漢子沒說話。

  霍明錦示意隨從繼續,似漫不經心道:「你們攔不住我,退下吧。」

  方臉漢子握緊雙拳,忽然大吼一聲,一拳朝霍明錦揮了過去。

  霍明錦輕而易舉擋住他的攻勢,四兩撥千斤般,卸掉方臉漢子的胳膊。

  他的隨從撲了過來,接過方臉漢子,一拳頭下去,咯咯脆響,漢子發出慘叫,隨從甩開漢子,搓搓手掌,「何必二爺親自動手理會這廝!」

  嗖嗖數聲,羽箭風馳電掣,從不同方向朝著兩人激射而來,俱被隨從用雙刀擋開。

  沉默的廝殺還在繼續,山中風聲嗚嗚呼嘯,像厲鬼號泣。

  霍明錦背對著石碑負手而立,山風吹動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二爺!」挖開墳頭的幾個隨從跳進裡頭摸索了半天,爬上地面,「果然只是個衣冠塚!」

  霍明錦緩緩閉上眼睛,片刻後,復又睜開,眸子裡亮得灼人。

  他走到被捆縛了雙手的方臉漢子跟前,輕聲道:「告訴崔南軒,想騙過世人,就做得像樣一點。」

  方臉漢子呸了一聲,「原本沒人懷疑的,霍將軍您這麼一鬧,才壞了事!」

  「他在防著誰?」霍明錦問。

  方臉漢子自知失言,扭過臉去不說話。

  霍明錦嘴角浮起一個譏諷的笑容,「原來如此,他也在防著沈介溪。」

  沈介溪輔佐今上登基,一舉從內閣中資歷最淺的閣臣躍居首輔之位,崔南軒是他最信任的學生之一。魏選廉被杖斃之時,崔南軒就站在臺階上和沈介溪談笑風生,他親眼看著對他愛護有加的岳父受廷仗而死,無動於衷,甚至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都以為沈介溪和崔南軒親如父子,崔南軒為了支持老師,寧願捨棄岳家,其實不過如此,他們也在互相防備。

  大抵聰明人都是如此,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利益相關的同盟。

  方臉漢子怒目道:「我什麼都沒說!都是你胡亂猜測!」

  霍明錦得到想知道的東西,沒有猶豫,立刻掉頭離去。

  ※

  端午吃五黃:黃魚,黃鱔,黃瓜,鹹蛋黃,雄黃酒。

  五月新鮮黃瓜上市,清脆爽口,此時的黃魚和黃鱔肉質最為鮮美細嫩,這三樣是時令菜。端午前後,清明時節醃製的第一批青皮鴨蛋剛好可以食用,蛋白雪膩,蛋黃透紅流油,配綠豆粥最好,飲雄黃酒則是為了驅邪解毒。

  天氣悶熱,桃李爛熟,熟透的杏子、枇杷果掛在枝頭,紅彤彤,黃澄澄,累累垂垂,枝頭壓得低低的。

  傅雲英按時早起,吃了酒釀粥、炸黃鱔,被芳歲盯著喝了雄黃酒,走到院子裡,站在棗樹下讀書。

  剛背到「緣泰山之阿,舞於松柏之下」,傅桂和傅月躡手躡腳走到她背後,猛地撲到她肩上,笑嘻嘻道:「五妹妹,別背書了,今天四叔帶我們去看賽龍舟!」

  傅月抽走傅雲英手裡的《昭明文選》遞給一邊的丫頭,「每天看這個,你都不悶嗎?」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

  傅桂托起她的下巴看了看,「今天族裡的嬸嬸、太婆們都要去江邊看競渡,你得打扮打扮。來,我和月姐幫你梳頭。」

  丫頭把黑漆鈿螺梳妝箱搬到房廊前。傅桂按著傅雲英坐下,打散她的頭髮,犀角梳蘸取桂花頭油,先一點一點幫她梳通髮絲,傅月倚著欄杆在一旁遞東拿西打下手。

  傅雲英靠著欄杆,凝望藏在枝葉間的棗花,任她們擺弄。十幾歲的小娘子正是喜歡玩鬧的時候,她年紀最小,反而最沉靜,傅月和傅桂總想邀她一起玩,今天總算逮著機會,不會輕易放她離開的。

  端午沒人上學,族學裡放假,孫先生也告假回鄉探望母親去了。傅三嬸、小吳氏被娘家人接回去躲端午,盧氏要操持家務,沒有回娘家。下午傅四老爺和盧氏會領著她們去江邊看龍舟比賽,連大吳氏和韓氏也去。到時候全縣城的人和周圍十里八鄉的百姓都會趕到江邊觀看比賽,為舟中健兒吶喊助威。知縣大人還會親自請縣裡年紀大的老人一起到竹樓上吃酒,那裡臨著河邊,視野開闊,能看完整個比賽的全程。

  傅桂手巧,很快幫傅雲英梳了個可愛的小抓髻,纏絨繩,戴通草花,最後把幾朵茉莉花塞到髮髻底下抿好,這樣髮絲能保持一天的清香,而看不到花朵的痕跡。

  傅月看著眼饞,打開粉盒,想給傅雲英搽臉,被傅桂一巴掌拍開,「英姐還小呢,不用搽粉。」

  她訕訕一笑,放下粉盒。

  傅桂又改了主意,「今天是過節呢!」

  她這麼說,然後抓起胭脂盒,用簪子挑起一星兒透亮的脂膏抹在傅雲英唇上,笑著哄她:「英姐真好看!」

  傅雲英面無表情。

  傅月終於如願以償,賣力給傅雲英搽粉。還好她用的是桃花粉,賣脂粉的貨郎吹噓說桃花粉是用陽春三月最好的桃花炮製的,其實都是在騙人,桃花粉基本上是豆粉,取料天然,不會傷害肌膚。

  傅桂和傅月忙前忙後,忙得滿頭是汗,丫頭們跟著起哄,時不時爆出一陣哄笑。唯有傅雲英始終不言不語,權當自己是瓷娃娃,被兩個姐姐拉過來扭過去搗騰。

  中午吃飯的時候,傅四老爺看到裝扮一新的傅雲英,忍不住手癢,揪揪她的小抓髻,「英姐好像那個什麼觀音像跟前的小金童。」

  盧氏笑了,「要像也是像玉女。」

  大家都跟著笑。

  傅雲英小口吃米酒釀,臉上仍舊沒什麼表情,偶爾皺一皺眉頭——酒釀沒做好,太酸了。

  她不知道,她越這麼清冷古板、一本正經,長輩們越想逗她。

  「英姐,四叔給你買一對草蟲簪子戴,喜不喜歡?」

  吃過飯,傅四老爺讓丫頭把他買給家中幾位小娘子的首飾拿出來,從攢盒裡挑出一枝蝴蝶銀簪對著傅雲英晃幾晃,含笑問。

  傅雲英撩起眼簾,起身道:「多謝四叔。」恭恭敬敬接過草蟲簪子。

  傅四老爺和盧氏交換了一個「你看吧」的眼神,摸摸鼻尖。他百折不撓,試圖逗傅雲英笑,雖然屢戰屢敗,依然毫不氣餒,下一次還是接著逗她。

  侄女就像一隻冷漠的小貓,聽話當然是聽話的,但是太安靜了,從不黏著長輩,一個人趴在那兒可以待一天。他想把她拎起來抖幾下,讓她精神一點,最好像小奶狗一樣到處撒歡。

  那才是小娘子應該有的樣子嘛!

  天氣熱,喝了幾杯解暑的竹葉涼茶,姐妹幾人坐在抱廈裡乘涼。

  幾個婆子扛著竹竿,提著竹簍,抱著氊子、板凳,到院子裡摘枇杷、杏子、李子,打毛桃。竹竿敲在樹枝上,啪啪幾聲,桃葉紛飛,毛桃應聲掉落,滾得到處都是。

  芳歲、菖蒲把洗淨的枇杷、毛桃、李子送到抱廈給幾位小姐吃。

  傅月不許傅桂和傅雲英吃太多李子,嘴裡念叨:「桃養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

  傅桂直翻白眼,偏偏只挑李子吃,一口一個,咬得哢嚓哢嚓響。

  傅月拿她沒辦法,委屈地盯著她看。

  朱炎捧著幾張紅紙從外面進來,走進抱廈,道:「五小姐,這是大房二少爺送來的。」

  聽說是傅雲章送來的,大家都擠過來看。傅雲英放下枇杷,洗淨手,接過紅紙,原來是傅雲章答應給她寫的字。

  寫的是「丹映山館」四個字,大概傅雲章知道她院子裡有棵棗樹,所以取了「丹映」二字。

  她讓朱炎把東西拿回房去,傅桂推推她的胳膊,「英姐,你打算送什麼給二少爺還禮?」

  還禮早就送了,琳琅山房幾個字現在就鐫在書房門聯上。不過舉人老爺的字肯定比她的字值錢多了……

  傅雲英想了想,剛好婆子抬著一簍枇杷和杏子走過,這是要送到各房分給她們幾個小娘子、小少爺吃的。她叫住芳歲,「我的那份就不留著了,送去大房給二少爺。」

  芳歲笑笑說:「四老爺叮囑過,特意留了一份給二少爺的。」

  傅桂插話進來道:「那是四叔送的,這一份是英姐送的,不一樣。」

  芳歲看著傅雲英,等她示下。

  傅雲英道:「既然四叔送了,那就算了。」

  傅桂揚眉,湊到傅雲英身邊,附耳小聲說:「你傻呀!二少爺可是舉人老爺,以後能當官的,你討好了他,黃州縣就沒人敢欺負你啦,曉得麼?」

  傅雲英想像傅雲章穿朝服、戴大帽的樣子,不知怎麼忽然想到崔南軒蟾宮折桂後打馬遊街的情景,出了會兒神,道:「不礙事,送多了他也吃不完,我回頭送點別的。」

  傅桂點點頭,不放心地叮囑她:「你別忘了啊!」說完她歎口氣,覺得自己的姐妹都不怎麼省心,月姐軟弱,英姐古怪,真是太讓人操心了。

  等日頭沒那麼毒了,傅四老爺命人套車,準備出發去河邊看比賽。

  姐妹幾個都戴一套草蟲首飾,穿一身新衣裳,作富貴小姐打扮。傅雲英穿一件松花色四合如意紋鑲領氅衣,蒲桃青滿池嬌香雲紗豎領夾衣,腰佩環佩七事,下面繫一條灑線繡蜀葵荷花流水紋百褶裙,腳上穿的鴨蛋青如意紋雲頭高底鞋。她最近竄個子特別快,已經快和傅桂一樣高,穿高底鞋顯得愈加纖瘦。

  馬車剛繞過長街,她們就聽到隆隆的鼓聲和尖銳的銅鑼聲。盧氏掀開車簾往外看,河岸兩旁人山人海,熙熙攘攘,一眼望過去全是盛裝打扮的男男女女。

  男人們穿長袍,戴六合帽,繫五毒香囊,見面彼此拱手唱喏。女人們梳垂髻,戴金銀五毒釵簪,髮鬢旁簪幾朵豔紅榴花,佩五色赤靈釵符,打扮得粉光脂豔,手勾著手說說笑笑。孩童們散著長髮,穿寓意長壽健康的水田衣,臂顫朱彩索,衣兜裡裝滿各種鹹甜果子、蜜餞,追逐打鬧,嬉戲歡笑。

  盧氏指著比肩接踵的人群叮囑道:「一會兒你們別到處亂跑,都緊跟著我。外面有拍花子的,讓人哄了去,哭死也沒人找得到你!」

  傅桂和傅月正眼巴巴盯著外面幾個圍著貨郎買陀螺的小娘子們看,一臉歆羨,聽了這話,臉色立馬變了,忙不迭點頭。

  剛到地方,盧氏叫丫頭把傅雲啟和傅雲泰帶過來,「他們比猴子還精,官人肯定管不過來。都過來跟著我,我倒要看看,在我眼皮子底下,誰敢胡鬧!」

  最後幾個字說得咬牙切齒的,因為馬車還沒停穩,和傅四老爺同乘一車的傅雲啟和傅雲泰已經迫不及待地掀簾跳下地,邁開腿跑遠了。

  「都給我回來!」盧氏氣得臉色鐵青。

  傅雲啟和傅雲泰被婆子抓了回來,兄弟倆灰溜溜蹭到盧氏身邊,盧氏一手抓一個,攥得緊緊的。

  河邊修有竹樓,大多是酒肆飯莊,平時賣飯蔬酒水給過路船上的行商水手,到過節的時候打烊關店,租給縣城裡的富戶。每到節慶時戲班子會在河邊戲臺子上唱花鼓戲,過年和中秋的時候最熱鬧,戲班子連唱三晚,附近州縣的老百姓都會划船過來看戲。富裕的人費鈔租下一間竹樓,家中女眷可以坐在竹樓裡邊吃果子邊看戲,不用去外頭擠。

  一家人登上竹樓二樓。幾面門板都卸下來了,天氣晴朗,方桌椅凳就擺在外面,早有丫頭過來服侍,茶水、果子、小食樣樣具備。

  盧氏和韓氏攙扶大吳氏坐下,傅雲啟和傅雲泰趁機溜了。

  龍舟賽還沒開始,兩岸觀賽的百姓已經扯開喉嚨對吼。一般比賽的隊伍是從不同鄉鎮選拔出來的,龍舟由本地富戶湊份子出錢,划船的人則是各村最身強力壯的青壯年。有人大聲吹噓自己支持的隊伍個個都是大力士,一定能奪魁,其他人不樂意了,七嘴八舌提出反對意見,吵成一團。

  到最後,河邊的百姓開始對唱山歌。本地風俗,唱山歌是為了表達愛慕之意,而此時這些爭得面紅耳赤的人唱的山歌都是罵人的話,什麼粗俗罵什麼,什麼難聽罵什麼,你罵我爹是土狗,我罵你祖宗是烏龜,誰也不肯服輸。

  因為是過節,大家都跟著笑,沒人在意山歌裡的那些粗俗字眼,只有少數婦人捂著自家閨女的耳朵,生怕她們聽懂那些山歌的意思。

  韓氏沒看過龍舟賽,看什麼都新鮮。

  河邊有一塊空地,戲班子的人正在舞獅子、鬥彩龍、採蓮船、踩高蹺,還有人打扮成漁公、漁婆、蚌殼精、蝦兵蟹將,一人搖著一把破扇子,鑼鼓敲得震天響,踩高蹺、採蓮船和扮成神仙鬼怪的人跟著節奏做出各種滑稽的動作,圍觀的人笑得前仰後合。

  鑼聲越來越近,採蓮船和蚌殼精走到傅家人所在的竹樓門前,拱手作揖。

  「他們這是做什麼?」韓氏問傅雲英。

  傅雲英道:「這是在討賞。」

  她話音剛落,一旁的大吳氏對盧氏道:「給幾個大錢,再撒點落花生、糖瓜子就夠了。」

  盧氏答應下來,轉過身卻叫丫頭們多給點賞錢,「外面都是鄉里鄉親的,別讓人笑話我們官人小氣。」

  丫頭們笑著應了,四太太向來愛面子。

  傅桂拉著傅雲英一起坐,剝落花生給她吃,問她二少爺平時和什麼人往來,縣裡還有誰和他一樣學問好,而且還沒成親。

  傅雲英心想,小姑娘果然還是小姑娘,這也問得太明顯了。

  倒也沒什麼,對女子來說,婚姻關乎一輩子的幸福,傅三叔和傅三嬸認識的人不多,傅桂為自己打算,天經地義,她又沒妨著誰。

  她也是女子,懂得小姑娘為嫁人之事愁悶的那種忐忑不安。

  男人娶妻不賢,還能休妻,能納妾,女人遇人不淑,大多下場淒涼。

  傅雲英想了想,沒有胡亂搪塞傅桂,認真道:「我沒注意,下回我問問二哥。」

  傅桂臉上掠過一抹薄紅,小聲說:「要是二少爺問你,千萬別說是我問的啊,就說是我娘問你的。」

  傅雲英點點頭。

  傅月看她們倆坐在一起說悄悄話,抓了把鮮菱角湊過來。姐妹幾個說了會兒閒話,踩高蹺的人漸漸散去。

  婆子帶了炭爐來,蹲在樓下煮今年新熟的蠶豆,香味飄出很遠。煮熟的蠶豆拌點粗鹽,什麼都不用加,一人一碗捧著吃,個個吃得香甜。傅雲英愛吃這個,不知不覺吃了一大碗。

  正對著河面的竹樓前傳出幾聲鑼響,知縣大人出現在竹樓高臺前,喧鬧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龍舟賽要開始了。

  這時,一人跟在王叔身後爬上竹樓,走到傅四老爺跟前,做了個揖,笑嘻嘻道:「二少爺聽說五小姐在這裡,叫小的來請五小姐過去。」

  傅四老爺正捧著一枚烤紅苕啃得歡,聞言輕咳兩聲,放下紅苕,拍拍衣襟,擺出一副正經姿態,含笑問:「二少爺在哪座竹樓裡?」

  蓮殼指指知縣大人站著的高臺,靠近幾步,小聲說:「知縣大人請了貴客,請二少爺去作陪。二少爺說一定要讓五小姐見見那位貴客。」

  傅四老爺目光一閃,原本沒打算讓英姐去傅雲章那兒的,一家人待得好好的,還是不要去打擾別人了,免得英姐害怕,不過既然是貴客,那還是不要推辭了。他朝傅雲英招手,「英姐,你跟著蓮殼過去,別怕,我讓你王叔跟著,二少爺在那邊等你。」

  傅雲英一頭霧水,昨天傅雲章說今天不用上課的時候,沒提到這一茬呀?

  她辭別大吳氏和盧氏、韓氏,帶上兩個丫頭、養娘和王叔,跟著蓮殼一起走下竹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4:39

第二十五章 貴人

  烈日當頭,院牆底下幾叢芭蕉被曬得發蔫。毒辣的日光濾過肥厚的葉片,罩下如水波一般的潺潺光影。

  頭頂儒巾,穿一身八成新墨藍錦袍的魏家大少爺拂開低垂至月洞門前的芭蕉葉,領著一名劍眉星目、身姿挺拔的少年往裡走,偶爾駐足,向他介紹院子裡的景致,含笑閒話道:「今年雨水稀少,實在太熱了,迎風亭修在水邊,那邊涼快。」

  少年著一襲鴉青色彩繡麒麟紵絲交領曳撒,腰繫鸞帶,腳踏羅靴,脊背挺得筆直,跟在魏大少爺身後,沉默不語。

  魏大少爺拿不準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不由得冷汗涔涔。安國公府和其他功臣貴戚不一樣,皇親國戚再如何耀武揚威,也不過一兩代尊榮,而安國公府卻是從開國之初一直綿延至本朝的勳貴世家,太祖皇帝親賜的丹書鐵券如今還供在安國公府裡。這樣顯赫的出身,不是他們魏家能開罪得起的。

  雖說母親和安國公老夫人沾親帶故,他們勉強也能稱得上是親戚,但以前從未來往過,這兩年才走動得勤,人家肯認這門親,實在出乎父親魏大人的意料。安國公老夫人近來時常上門,連帶著霍二少爺登門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每回都是他出面招待對方,這麼多次了,他從沒見這位傳說中十二歲就上戰場的霍二少爺笑過。

  明明他年長霍明錦,但不知怎的,他沒來由就怵這個遠房表弟。

  僕人剛澆過水,他心裡想著事,不妨一腳踩進花叢水窪裡,衣袍下擺瞬時濺濕了一大塊。他臉上漲得通紅,尷尬道:「表弟在這裡稍坐,我去去就來。」

  霍明錦道:「表兄自便。」

  魏大少爺匆匆離去。

  霍明錦抬腳踏上水痕未乾的石階,身後忽然傳來窸窸窣窣衣裙劃過枝葉的聲音。他自小習武,耳聰目明,反應敏銳,眼簾半抬。

  嘴角不自覺上揚。

  桂花樹枝葉繁茂,樹上的人大概覺得自己藏得很好,卻不知一串累絲嵌寶禁步透過細密的葉縫垂了下來,珠串絲絛隨風搖曳,擦動葉片沙沙響。

  他回首示意跟在不遠處的僕從們退出去,慢慢走到桂樹底下。

  盛裝打扮的小娘子藏在樹枝上,緊緊抱著樹幹,眼睛瞪得溜圓,正緊張地左顧右盼,眼神和他的對上,不由一怔。

  他幾乎能聽到她砰砰的心跳聲,眼看著她雙頰紅透,赤紅如火,像院角開得如火如荼的榴花,窘迫得要哭出來了,手足無措地囁嚅一聲:「明錦哥哥,你來啦。」

  「下來。」他靠近幾步,張開雙臂。

  她咬咬唇,不敢說什麼,高底雲頭繡鞋試探著往下踩在低處的枝幹上,一點一點往下挪。

  大概是過於心虛的緣故,她腳底打滑,一個趔趄,差點頭朝下栽下來,樹枝猛烈搖晃。

  霍明錦伸長胳膊,手指輕輕按在她冰涼的手腕上,「別怕,我接著你。」

  「我不怕。」她說,慢慢穩住身形,借著他的攙扶跳下桂樹,跺跺腳,後怕地籲了口氣,整理好衣裙和禁步,抬頭朝他笑了笑,帶了點討好的意味,「明錦哥哥,別告訴我娘你看見我爬樹了,好不好?」

  霍明錦垂眸看她,她小臉紅撲撲的,熱得出了汗,不知在樹上待了多久,「躲在樹上做什麼?」

  她環顧一圈,見周圍沒人,懊喪地歎口氣,哼一聲說:「我和哥哥吵架了,他們笑話我,我不想和他們說話。」她頓了一下,加重語氣強調,「我真的很生氣。」

  「所以你就躲起來?」霍明錦抬手摘下幾片纏在她髮間的葉子,想了想,取出綢帕,拭去她額角的汗珠。

  「我一個人的時候經常坐在樹上玩,有時候還在樹上午睡呢。」她嘿嘿一笑,挺直小胸脯,方便他幫她擦臉,等他收回手,像模像樣回一個乖巧的萬福禮,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兩道月牙,甜絲絲的,「多謝明錦哥哥搭救。」

  霍明錦很少笑,但對著她不知不覺就嘴角上揚,用一種他自己都察覺不出的溫柔語調道:「外面熱,早點回房去。」

  她響亮地「嗯」一聲,點點頭,「明錦哥哥,我回去了。」

  他看著她走遠。

  魏大少爺很快折返回來,領他逛了園子,吃過茶,天色漸漸昏暗,他去魏夫人阮氏的院子接祖母。聽到槅窗裡阮氏斷斷續續道:「老夫人喜歡英姐……是她的福氣……說來是英姐沒這個緣分,她以前在江陵府老宅養大,她父親給她訂了一門親事,說的是同鄉崔家的小官人……等崔小官人考取功名,差不多就好預備給他們倆辦喜事……」

  房子裡靜了一靜,安國公老夫人一直不說話。

  阮氏越來越忐忑,到最後聲音都發抖了,「官人說雖然崔家現在落魄了,我們也不能言而無信……」

  霍明錦在門外站了一會兒,酷暑天氣,彩漆欄杆上的神仙人物圖案像是要被烤化了,他卻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吱嘎幾聲,緊閉的房門應聲而開,阮氏和婆子們簇擁著安國公老夫人走出來。

  他沉默著上前扶住祖母。

  魏選廉和阮氏誠惶誠恐,小心翼翼送他們出府,等他們離去後,夫妻倆對望一眼,悄悄鬆口氣。

  馬車駛離魏府所在的小巷,安國公老夫人拍拍霍明錦的手,慈愛道:「明錦,我們霍家家風端正,不是那等欺男霸女的輕狂人家,英姐既然已經訂了親,這事還是算了。奶奶再給你挑一個好的。」

  霍明錦不語。

  安國公老夫人被他氣笑了,手指點點他的額頭,嗔道:「和你爹一樣強!」她歎口氣,接著道,「我早就打聽過了,那崔家好幾年沒和魏家來往了,英姐她娘這是故意拿崔家當藉口。我起先還看不上魏家的門第,要不是你喜歡英姐,我也不會捨下我這張老臉三天兩頭往魏家跑,沒想到人家倒是真心實意地嫌棄我們,不想和我們結親。魏選廉果然是個清要官,我孫子出身高貴,人品又如此出眾,他竟然不動心。」

  她頓了一頓,皺眉道:「以勢壓人、奪人親事這種事傳出去不好聽,你爹手握兵權,多少人盯著他看呢!被那幫整天上跳下竄的言官抓住把柄,鬧得不好說不定連官位都保不住。再說了,你還小,覺得英姐這個小表妹好玩,一時喜歡了想娶回家裡守著,等再大幾歲,說不定你就不喜歡她了。魏家攏共只有英姐這麼一個寶貝閨女,我看他們捨不得把英姐嫁到勳貴家受累,就算沒有崔家這門親,他們也不會點頭的。你別惦記她了,何苦為了一門不相匹配的婚事不自在。」

  「我不會讓她受累的。」霍明錦硬邦邦道。

  安國公老夫人怔了怔,笑得前仰後合,「你果真喜歡魏家那個小姑娘?」難道向來只知道舞刀弄槍的孫子真的開竅了?那麼多標緻大方的表姐妹他不喜歡,怎麼偏偏就看中英姐了呢?

  霍明錦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安國公老夫人忍笑道:「也罷,事情也不是沒有回旋的餘地。奶奶有辦法讓魏家點頭。」

  霍明錦不知道祖母想了個什麼辦法,當時不知道,以後……更沒有機會知道。

  安國公老夫人年事已高,一場小小的風寒感冒,家裡人以為不是什麼大事,照例請太醫來為老夫人寫藥方子,太醫請過脈案後,卻搖頭歎息。

  半個月後老夫人去世。他為祖母守孝,還沒過頭七,韃靼人犯邊的消息傳來,他披上甲衣跟隨父兄遠赴西北,這一去就是幾年。

  那幾年發生了太多事。

  起先他們勝多敗少,後來不知不覺被韃靼人引進陷阱裡,父親和堂兄們誤中圈套而死,主將身亡,數萬大軍頃刻間亂成散沙,兵敗如山倒。死的人越來越多,他那時只有十幾歲,臨危受命,獨撐危局,扛起帥旗的那一刻,一瞬間蒼老成熟。顧不上收殮慘死的父兄們,他當機立斷,一人一騎衝到陣前,率領大軍退回城內。

  韃靼人兵臨城下,日夜激將辱駡,譏笑他們是縮頭烏龜。將士們群情激奮,他喝令眾人,不許任何人輕舉妄動。

  到後來,韃靼人把他父親和堂兄們的屍首帶到城牆下,當著他的面淩虐。

  兵士們嚎啕大哭,喊著父親和堂兄們的名字,要求他帶兵迎戰。幾個副將聲聲血淚,大罵他膽小如鼠,貪生怕死,不配為霍家男兒。

  他不為所動,站在城牆上俯視韃靼人,眼睜睜看著父親和幾位堂兄的屍首被韃靼人縱馬踏成肉泥。

  等援軍趕到,已經是幾個月後了。

  等他報了殺父殺兄之仇返回京師的時候,老夫人的丫頭告訴他,魏家小娘子要嫁人了。

  那一剎那,恍如隔世。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魏家會婉拒霍家的求親,鐘鳴鼎食又如何,她是魏選廉的掌上明珠,自小嬌養長大,應該嫁給一個溫文爾雅的相公,過歲月靜好的平淡生活,而不是和霍家的媳婦們一樣,隨時預備著為夫守寡。

  那年端午,他被舊友拉到定國公府吃酒,無意間見到闊別已久的她。她哥哥娶了定國公家的庶孫女,她陪嫂子回娘家省親。

  她長大了,眉眼依稀還是以前的模樣,但不像小時候那樣愛笑了。明眸皓齒,頭髮烏黑,舉止溫柔賢淑。

  他叫出她的小名,她抬眼看他,又彎又細的雙眉微微擰起,終於認出他來,客氣而生疏,喚他「明錦哥」。

  自從安國公老夫人去世,他跟隨父兄出征,霍家和魏家就斷了交情。

  幼時她笑著叫他「明錦哥哥」,拉著他的手帶他去看她親手種下的紫茉莉,他走的時候她送他到垂花門前,學著大人的樣子和他告別,「下回來玩啊!」

  如今她快及笄了,以前的種種,應該早就忘了。

  ……

  ……

  「二爺。」船艙外忽然響起隨從的呼喚,「二爺,到了。」

  霍明錦睜開眼睛,劍眉軒昂入鬢,連日旅途勞頓,輪廓分明的臉蓄滿鬍茬。

  他踏上舷梯,登上甲板,渡口人流如織,人聲鼎沸。

  ※

  竹樓裡很熱鬧,歡聲笑語不絕。婦人們錦衣華服,珠翠金銀滿頭,男人們衣著體面,戴儒巾,繫絲絛,穿著打扮一看就和平民不同。

  丫頭、婆子環伺左右,一眼望去,黑壓壓的到處都是人。

  芳歲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手心潮出汗,小聲問蓮殼,「二少爺說的貴人是誰?」

  蓮殼指指被眾人簇擁在最當中爭相奉承巴結的一名男子,「就是他。」

  傅雲英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人太多了,看不清那人的相貌,隱隱約約只能看到袍服一角。

  剛好擋在男人身前的侍女離開,露出一抹雪白銀光,原來眾星捧月坐在最當中的是一位年紀六十多歲的老人,穿一件銀紅松江細布道袍,鶴髮童顏,身材矮小,和人說話的時候笑眯眯的。

  「那是趙大官人,都管他叫趙師爺。」蓮殼小聲說,「他們家可厲害了,出了好多好多舉人,進士也有幾個,他們家的閨女更了不得,是首輔沈大人的髮妻。」

  傅雲英腳步一頓,竟然是閣老夫人趙氏的娘家人。

  崔南軒是沈介溪的學生,她常隨他一起去沈府赴宴,這位閣老夫人未出閣時據說是位大才女,不過閨閣文字從未流傳出來,所以大家只當是別人為了討好沈介溪瞎編的溢美之詞。畢竟趙氏從未表現出她曾讀過書的樣子。

  她卻知道趙氏確實才華滿腹,她陪趙氏看戲的時候,聽她隨口指出唱詞不順口的地方,稍加修改,唱詞立刻變得抑揚頓挫,朗朗上口。

  趙家是沈家的姻親……

  她想掉頭回去。

  「怎麼,怕了?」一道帶笑的清朗嗓音在她背後響起,傅雲章緩步登上竹樓,垂眸看她,聲音柔和了點,「別怕,老師人很和氣,待會兒你寫幾個字給他看。」

  傅雲英抿抿唇,想了想,點點頭。她能猜到傅雲章的打算,知縣、主簿等人都在討好趙師爺,說明此人的身份絕不只是師爺這麼簡單。如果趙師爺當眾誇獎她,那麼至少在黃州縣,以後沒人會對她指指點點。

  不管是榮王的親眷、定國公一家,還是魏家,說到底都是皇權爭鬥的犧牲品,魏家的傾覆和趙家人沒有關係。她用不著如此害怕。

  傅雲英定定神,跟著傅雲章一起走進佈置得富麗堂皇的雅間。

  傅雲章風采出眾,甫一現身,眾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看了過來。

  人群裡傳出各家小娘子刻意壓低的哄笑聲。羞澀的小姑娘們躲在屏風後面偷看傅雲章,還有幾個膽子大的小娘子藉故站起身,假裝和長輩說話,其實注意力全放在傅雲章身上。

  傅雲章對這種萬眾矚目的狀況習以為常,目不斜視,面容溫和而冷淡,迤迤然走到白髮老者跟前,「老師,這是我族中的一位妹妹。」

  傅雲英應聲朝趙師爺揖禮。

  趙師爺撩起眼簾細細打量傅雲英幾眼,含笑道,「你既然特意帶她來見我,想必一定有過人之處。」

  傅雲章道:「這是自然。」

  蓮殼把準備好的筆墨文具送上前,趙師爺指指面前的條案,「寫幾個字我看看。」

  屋裡的人面露詫異之色,看傅雲英的眼神立馬變了。

  傅雲英暗暗腹誹,趙師爺和傅雲章這出雙簧唱得太假了,趙師爺一看到她,什麼都不問就讓她寫字,這不是擺明了他已經聽說過她了麼?

  傅雲章站在她身旁,看她站著不動,以為她緊張,垂目安慰她:「英姐,沒事,就和平常一樣。」

  她莞爾,走到條案前,深吸一口氣,拈筆飽蘸濃墨。

  趙師爺原本大咧咧坐著看她寫字,等她寫完最後一個字停筆,他眉毛微挑,眼底閃過一抹喜色,霍然站起身,幾步奔上前,捧著墨蹟還未乾的青紙嘖嘖道:「果然是個好苗子,你沒誆我。」

  傅雲章嘴角微微上挑,瞥一眼傅雲英,面帶贊許。傅雲英也抬頭看他,一臉「原來二哥你也會騙人」之意。

  想來他「少年舉人、傅家二郎」儒雅俊美、博學多才的名聲之所以流傳甚廣,背後一定有傅家人推波助瀾。

  兩人相視一笑。

  「丫頭!」趙師爺不甘心被冷落,湊到傅雲英身邊,彎腰和她平視,「我收你做學生好不好?」

  滿室譁然,有人壓抑不住激動,驚呼出聲。從不同角落同時傳來茶杯打翻在地的聲音。

  連傅雲章也怔了片刻。

  在眾人或羨慕、或嫉妒、或驚詫的注視中,傅雲英淡淡一笑,婉拒趙師爺,「我已經拜二哥為師,您是二哥的老師,我若是拜您為師,豈不是亂了輩分?」

  趙師爺吹鬍子瞪眼睛,「你和你二哥是同輩,怎麼會差輩分呢?」

  傅雲英從容道:「二哥是我二哥,也是我老師,既拜了師,行過拜師禮,就得按著學生老師的輩分來算。」

  趙師爺臉上難掩失望,盯著她看了片刻,搖搖手,「罷了罷了,強扭的瓜不甜。」

  這一刻,傅雲英彷彿能聽見雅間內的眾人在心底偷偷咒駡她的聲音——看他們一個個面色古怪,不必猜,一定都在罵她不識時務。

  傅雲章沉默一瞬,和趙師爺寒暄幾句,牽起傅雲英的手,帶她離開。

  「為什麼不肯拜師?」走下竹梯的時候,他問她,「你可知道老師是什麼人?」

  傅雲英想起來了。這位趙師爺很可能是趙氏的蒙師,她聽其他官太太八卦過,趙氏的字是跟著族裡的一位長輩學的,那位長輩一輩子沒能考中進士,但是才學淵博,很受趙家人尊敬。

  難怪陳知縣在趙師爺面前低聲下氣,閣老夫人的蒙師,不管是沈家、趙家的地位,還是趙師爺本人的聲望,都足以讓黃州縣本地的大小官吏鼓足勁兒阿諛。

  如果她能成為趙師爺的學生,以後姻親嫁娶,只要媒人說她和閣老夫人趙氏師出同門,求親的人馬就能踏平傅家的門檻。

  傅雲章是為她好,但是她不想和趙家人扯上關係。

  「二哥,你當我的老師就很好。」

  她跳下最後一層臺階,一揮手,豪氣干雲,「將來我闖出名聲了,你這個老師也會跟著名揚四海的。」

  傅雲章知道她這是在說玩笑話,搖頭失笑,揉揉她的髮頂,讓老師幫忙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以後傅家的人不會因為她跟著他習字而對她惡語相向,拜不拜師只是其次,隨她喜歡罷。

  「別回去了,我包了間雅間,就在一樓,不僅能看到比賽全程,還可以看陳知縣給獲勝的隊伍發賞錢,你去我那裡看比賽。我娘不在……」他頓了很久,才接著道,「可以把你的哥哥、姐姐們一起叫來,人多熱鬧。」

  傅雲泰和傅雲啟早不知道跑到哪裡野去了,而且兄弟倆根本坐不住,傅雲英道,「不麻煩的話,我把月姐和桂姐叫過來?」

  傅雲章嗯一聲,吩咐蓮殼,「去請她們。」

  他神色落寞,眉宇間隱隱鬱色,不像剛才那麼輕鬆自在,傅雲英扯扯他的袖子,「二哥,趙師爺那樣的人都很清高,他肯幫忙,是不是你答應了他什麼?」

  「嗯?」傅雲章一時沒回過神來。

  傅雲英只好重複一遍。

  傅雲章笑了笑,「沒什麼,老師只是要我陪他下一場棋。」

  趙師爺喜歡下棋,偏偏他的棋下得奇臭無比,性子又蠻橫,常常悔棋,趙家人最怕和他下棋了。

  傅雲章的棋下得一般,但他總能讓每一個和他下棋的人找到下棋的樂趣。棋藝高超的,他可以和別人不分勝負,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比鬥。棋藝不好的,他也不會把對方殺得片甲不留,總能給對方留幾分餘地,又讓人看不出故意放水的痕跡。

  趙師爺太喜歡和傅雲章下棋了,每次和他下棋,趙師爺都有一種自己是絕頂高手的錯覺。

  「沒別的了?」傅雲英追問。

  傅雲章鼻尖微微皺了一下,這讓他顯得年輕了許多,其實他也只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郎而已,「沒別的,我的五妹妹。」

  傅雲英放下心,點點頭。

  傅雲章低頭看著她,小姑娘雙唇緊抿,表情嚴肅認真。他揚揚眉,心裡覺得有點好笑,都說他少年老成,他怎麼覺得年幼的英姐比他更老成?

  ※

  京師。

  皇上喜歡鋪張奢侈,早在三月間就命鐘鼓司排演歌舞,端午當天要舉行盛大的慶典,與民同樂。

  禮部上上下下為此忙了一個多月,搭建起來的戲臺綿亙十里,要動用數萬宮人完成整個祝禱儀式。誰知天公不作美,端午這天,突然晴空霹靂,淅淅瀝瀝落起雨來。

  盼望了一個多月的慶典泡湯,皇上在宮裡大發脾氣,禮部官員挨了一頓罵,回到左順門值班房內,唉聲歎氣。

  雨越下越大,雨聲嘩嘩,穿圓領青袍的青年官員推開門,隨從立刻撐起傘為他遮擋風雨。

  有人和青年拱手打招呼:「崔大人,這就回去了?午朝不當班?」

  青年淡淡一笑。

  回到崔府,管家惴惴迎上前,把一張名帖遞給他,「老爺,這個人硬闖了進來,現在就在您書房裡等著,他兇神惡煞的,武藝又高強,護衛們實在攔不住……」

  崔南軒掃一眼名帖,面色如常,清俊的面孔上不見一絲慍怒之色,淡淡道:「無事。」

  他打發走下人,解下斗篷,走進書房。

  一個高大健碩的男人站在窗前,負手而立,凝望屋簷下垂掛的雨幕。僅僅只是一個背影,氣勢有如千軍萬馬。

  「霍將軍。」崔南軒開口道。

  男人轉過身,掃他一眼,眼神像刀鋒一樣擦過他的臉,開門見山,「她是死是活?」

  崔南軒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剛從外面回來,袍角濕了半邊,在桌角留下一道水痕,「霍將軍日行千里,不眠不休,往返京師、湖廣,是為了在下的亡妻?」

  霍明錦面無表情,深邃的眉目因為疲倦現出幾分冷漠,「你覺得呢?」

  藍底白花瓷杯口縈繞著乳白熱氣,崔南軒手指輕叩桌面,默然不語。

  「嘭」的一聲,霍明錦取出一張腰牌,擲到他面前,「崔侍郎,我是個武人,喜歡直來直往,不必在我面前玩弄心計,我只問你一句話,她是死是活?」

  崔南軒不語。

  「我不像你們文人那麼有耐心。」霍明錦笑了笑,眼底卻冰冷,「一炷香後,如果你還不開口,只能請崔侍郎往北鎮撫司走一趟。」

  北鎮撫司可自行督查辦理案件,而且只向皇上一人效命,權威頗重,朝中官員光是聽到北鎮撫司之名就能嚇得半死。

  崔南軒一笑,平靜道:「霍將軍什麼時候管起督查昭獄來了?」

  霍明錦也笑了,「這不重要。」他扭頭看著窗外沐浴在雨中的丁香樹,似是在計算時間。

  紫氣東來,崔府好幾座院子種的都是丁香樹,只有她住的地方種的是幾十年樹齡的桂花樹。

  崔南軒眸光微垂,片刻後,輕聲道,「不知道。」

  像是對霍明錦說的,也像是對他自己說的。

  轟隆一聲,驚雷閃過,剛好蓋住他說話的聲音。

  但霍明錦還是聽到這句話了。他握緊雙拳,嘴唇微微顫抖,似笑非笑,「不知道?」

  崔南軒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離開京師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她現在在什麼地方……他通通不知道。

  他有種直覺,她已經不在人世了,可他連她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都無從知曉。

  她如此乾脆,連死都要和他撇清干係。

  「她走之前,故意放出流言,說先皇后臨終之前,給了定國公什麼東西。老師否認了這個說法,可皇上卻堅信不疑……」崔南軒輕聲說,「暫時沒人知道這個流言是她散播出去的,一旦老師發覺,她必死無疑。我給她建一座衣冠塚,抹除了她最後的行蹤,世人都以為她死了。」

  先皇后未曾留下子嗣,皇上和榮王都不是嫡子。皇上登基以後,以國丈定國公收留榮王家眷為由抄了定國公滿門。

  她離開之後,京師裡忽然傳出一道謠言:先帝臨終前留有一道遺詔,上面寫著由榮王繼承大統,而那道遺詔被先皇后交給國丈定國公保管,首輔沈介溪帶人抓捕定國公的時候,把遺詔拿走了。

  這完全是謠言,這道遺詔並不存在,錦衣衛抓捕定國公時,沈介溪也根本不在場。

  她知道新君登基不久,敏感多疑,故意放出這個流言。皇上果然不問細節,對沈介溪起了疑心,數次找他討要先帝遺詔,沈介溪辯白說自己什麼都沒拿,皇上將信將疑。

  崔南軒知道流言是從她那裡傳出來的,幫她掃乾淨尾巴,沈介溪沒有懷疑到她身上。

  她只是個深宅婦人,有個嫂子是定國公家的庶孫女,僅僅靠著這層關係,她居然真的成功報復沈介溪和皇上……雖然只是小小的挑撥離間,但往往君臣之間的矛盾,都是從互相猜疑開始的。

  他以為風頭過去,等她氣消了,她可能會回來,派出去的人甚至漂洋過海找到爪哇國,始終找不到她的蹤跡。

  人死如燈滅,尚有幾縷青煙環繞盤旋。她卻消失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不留一絲痕跡。

  ※

  聽完崔南軒的話,霍明錦閉一閉眼睛,緩緩步出書房。

  希望太渺茫了,她一個弱女子,家破人亡,孤苦無依,親人都死了,她怎麼可能獨活?

  在孤島的時候,他曾慶倖當年沒有仗著家族之勢威逼她,不然她肯定會被他連累。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什麼聖人之言,什麼君子之禮,全都是狗屁,只有抓在自己手裡的,才是真實的。

  經過崔南軒身邊時,他沉聲道,「你為她修衣冠塚,其實只是為了洗清你自己的懷疑,是不是?」

  如果沈介溪查到謠言是她捏造的,難保不會因此疏遠崔南軒。只有她死了,他才是安全的。

  崔南軒笑了笑,俊秀的臉似浸潤了幾分濕漉漉的水氣,雙眸黑白分明,坦然承認:「霍將軍大難不死,學會洞察人心了。」

  霍明錦微微一笑,神情漠然,「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死了的人不會白死。崔南軒,你遲早要還欠她的債。」

  說完,他轉身離開。

  她看似柔順乖巧,骨子裡卻執拗,認準了一樣東西,就堅持到底。

  那一次她的哥哥貶低她,她發誓如果哥哥不道歉,就不和哥哥說話。別人都當她鬧小孩子脾氣,沒人往心裡去。

  後來聽阮氏和祖母拉家常時說,她果真幾個月不理睬哥哥,直到她的哥哥真心實意向她認錯。

  她心裡有所堅持,不觸碰那個底線的時候,她溫柔似水,比誰都好說話。

  一旦真把她惹急了,她決絕得近乎無情。

  螢蟲之火,不可能同日月爭輝。魏選廉的死無可挽回,她只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內宅婦人,不可能扳倒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沈介溪,更不可能接近皇帝身邊,為家人報仇。

  她應該掩埋仇恨,明哲保身,繼續當她的崔夫人。

  可她偏不。她毅然出走,臨走前還故意給沈介溪挖了個坑,讓皇帝疑神疑鬼,一輩子寢食難安,讓這對君臣生出嫌隙,再難恢復以往的信任關係。

  接下來的事,讓他來做。

  他本該和部下一同死去,僥倖不死,定要讓害他之人血債血償。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4:49

第二十六章 打群架

  競渡開始了,五隻狹長的龍舟如利箭一般,飛快撞斷江面上低懸的彩絛,張開船槳組成的翅膀,翱翔於江面之上。

  江邊吹吹打打,鑼鼓喧天。

  婦人孩童,士子文人,州縣百姓,像飛捲騰挪的海浪,層層疊疊,撲向河岸。

  吶喊助威聲響徹雲際,震耳欲聾。坐在竹樓裡觀看比賽的人能清晰感受到湧動的巨大聲浪。

  傅桂忍不住站了起來,趴在窗沿邊,指著其中一條朱漆彩繪的龍舟道:「快看,那是三房的五哥哥!」

  傅雲英順著她鮮紅的指尖看過去,一條龍舟破開水浪,風馳電掣,直朝她們所在的竹樓撲了過來。船上的青年兒郎都光著膀子,穿白色大口褲,腰束大紅巾子,肌肉賁張,像塗了一層油。他們跟隨鼓聲做出整齊劃一的動作,飛濺的乳白水花在烈日照耀下折射出一道道彩色霞光。

  她是第一次觀看龍舟賽,傅月在一旁低聲為她講解:「我們傅家和甘泉鎮的鄭家一條船,縣裡一條船,周家和李家一條船,楊家、齊家、郭家一條船,還有一條船是其他鄉的。」

  五條龍舟每年參加競渡比賽,舟中的兒郎俱是從各鄉大姓家族遴選的健兒,個個身強體壯,力大如牛。

  傅桂湊到傅雲英身邊,一手托腮,笑著道:「我們家好多年沒贏了,今年族裡特地把五哥哥他們叫回來,五哥哥他們常年跑船,力氣大,一定能得第一!」

  傅雲英挑挑眉,抬起眼簾瞥一眼站在窗前的傅雲章,他身姿挺拔,高挑清瘦,不知道族裡有沒有人想過拉他去參加龍舟比賽,黃州縣的人這麼迷信,怎麼沒想過把他塞進去震懾其他鄉鄰?

  小抓髻忽然被輕輕揪了一下,她捂住髮鬢。傅雲章低頭看著她,嘴角微微勾起,「好玩嗎?」

  她心虛地移開目光,不敢說自己正在想像他站在龍舟上揮舞著雙槌鼓勵族中兒郎的樣子——那太滑稽了,他更適合月夜泛舟湖上,一壺茶,一爐香,一盤殘棋,他沐浴在清冷月色中,風吹衣袍獵獵。

  耳畔傳來傅桂咯咯的笑聲:「快看,我們家的龍舟要贏了!」

  傅家和鄭家的龍舟一馬當先,遠遠將其他四條龍舟甩在身後。鼓點密集如雨,江邊的百姓賣力地扯開喉嚨嘶吼,樓上的陳知縣請趙師爺起身,預備獎賞奪魁者。

  傅桂一臉笑容,拍著手歡呼:「要搶到彩旗了!」

  彩旗懸掛在竹樓前挑出的一支長竿子上,誰第一個扯下彩旗,就代表哪條龍舟贏得比賽。

  叫喊聲,鼓勁聲,歡笑聲,還有其他鄉民不滿的嘀咕聲彙集在一處,震得人耳膜嗡嗡一片響。

  傅桂都準備好跳起來慶祝了,喊叫聲突然一滯,江面處驟然響起一聲巨大的聲響。

  一片譁然。

  兩條龍舟撞在一處。其中一條龍舟翹起的龍首朝著即將獲勝的傅家龍舟撞過來,頓時人仰馬翻,傅家的龍舟直接被撞翻了,舟中子弟紛紛落入水中。

  其他三條龍舟上敲鼓的人愣了片刻,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繼續捶鼓。

  縣裡的龍舟飛快擦過傅家翻倒的龍舟,搶得彩旗。

  原本即將獲勝的傅家龍舟突然被撞翻,岸上的百姓半天回不過神,直到陳知縣出現在竹樓外,小吏們高聲唱出最後奪魁的是縣裡的龍舟,兩岸觀者才後知後覺地為勝利者歡呼。

  當然,更多的人臉紅脖子粗,正在大聲咒駡撞翻傅家龍舟的周家和李家,各種粗俗污穢的字眼從他們嘴中蹦出來,竹樓裡的婦人連忙捂住自家閨女的耳朵。

  傅桂氣得揎拳擼袖,恨不能跳下去把周家人和李家人按進江底,「周家人太卑鄙了!肯定是周家人!」

  傅雲章眉峰微蹙,囑咐傅雲英和傅月、傅桂,「你們待在這兒,別到處走動。」說罷他抬腳上樓,匆匆離去。

  竹樓上,陳知縣神色尷尬,趙師爺此次來黃州縣訪友,他費了不少功夫才把人請到江邊觀看龍舟比賽,沒想到竟然會出這樣的岔子。

  趙師爺倒是覺得好玩,捋捋鬍子,笑嘻嘻道:「早聽人說貴縣民風活潑淳樸,果然如此啊!」

  陳知縣還能說什麼?只好撐著笑臉陪笑道:「讓趙師爺見笑了。」

  小吏們劃著船救起落水的人。傅家和鄭家的人眼看勝利在望,突然遭周家、李家暗算,和彩旗失之交臂,不肯放過周家、李家人,游到他們的龍舟前,合力把他們的龍舟也推翻了。

  「撲通撲通」,落水的人越來越多,漢子們在水裡扭打撲騰,小吏們想把人扯開,人都在水裡,怎麼扯得動?岸上觀看比賽的幾家人群情激奮,也剝了衣裳,甩掉鞋子,跳進江裡,幫自家兒郎打架。

  一場混戰,岸上的人根本分不清哪家占了上風,一眼望去,全是翻湧的水花,幾十上百的男人在水中廝打,叫駡聲把岸上的鑼鼓聲都蓋過去了。

  更讓傅雲英目瞪口呆的是,江邊的婦人們為了自家男人、兄弟,也加入罵戰之中,最後吵著吵著竟然也打了起來,你扯我的頭髮,我撕你的耳墜,尖叫辱駡聲比男人們的還響亮。

  她展眼四望,江裡、岸邊、竹樓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打架的打架,圍觀的圍觀,助威的助威,還有幾個老婦人專門跟在婦人們身後撿她們掉落在地的金銀首飾,「各司其職」,好不熱鬧。

  老實說……這是她頭一次看到這麼多人一起打群架……實在壯觀得很。

  風中傳來趙師爺的大笑聲:「今天真是令某大開眼界,大開眼界吶!」

  陳知縣臉都氣綠了。

  傅月最愛操心,倚在窗前墊腳不住張望,擔憂道:「我爹不會也在裡面吧?要是受傷了怎麼辦?」

  傅雲英道:「四叔要護著奶奶她們,不像五哥他們那樣衝動。」

  她話音剛落,一個披頭散髮的婆子擠進竹樓裡,嘴裡罵罵咧咧往外吐髒字,見了幾位小姐,忙止住罵,「四老爺怕小姐們擔心,讓我過來說一聲,請小姐們緊跟著二少爺,先不要回去,等人群散了再回家。」說完這話,她慢慢退出去。估摸著幾位小姐看不到她了,她立刻彎腰抄起鞋子,衝進幾個正打得難解難分的老婦人中間,「不要臉的東西!今天讓你們看看我們傅家人的厲害!」

  聽到婆子叫駡聲的傅雲英:……

  她懷疑傅四老爺很可能把僕人們全派出去揍人了。

  傅桂趴在窗前,指著在水裡撲騰的周家人小聲咒駡,看她那躍躍欲試的架勢,似乎很想下樓去和周家人一比高下。

  傅月則憂心忡忡,繞著屏風走來走去,一臉憂色。

  一場龍舟競渡比賽,最後以打群架收場。

  等趙師爺在趙家家僕的護送下退場,陳知縣跺跺腳,拂袖離去。

  小吏們實在沒法勸阻本地人口最多的幾大姓氏的家人打架,又不能把人抓進縣衙裡去——人太多了,抓不過來,只好劃著船來來回回救起被其他人丟進水裡的老百姓。

  傅雲章很快回來接傅雲英、傅月、傅桂幾人離開,他在傅家的地位舉足輕重,大部分傅家人都聽他的勸,看到他一臉不悅,不必他發話,便各自散了。其他幾大姓的族人打得正酣,一時沒法抽身。

  剛出了竹樓,一個穿胭脂色刺繡杜鵑花對襟襖子、白地繡花馬面裙,身材纖瘦的小娘子迎面撲了過來,滿臉淚痕,「二哥哥!」

  傅雲章腳步一頓。

  傅雲英眼看著那小娘子淚流滿面,渾身瑟瑟,好像是害怕極了,卻眼神奇準,左不撲,右不撲,偏偏往傅雲章懷裡撲,細眉微挑,一個錯步擋到傅雲章身前,接住那小娘子,淡淡道:「姐姐當心。」

  傅雲章愕然,看了她一眼,眼底浮起一絲笑意。

  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娘子沒想到半路突然殺出一個面色冷淡的小妹妹,愣了片刻,這人是誰?怎麼從二哥哥的雅間出來?傅容今天沒來看龍舟賽啊?

  傅桂從傅雲英背後繞出來,拉小娘子的手,「蘇姐姐,你怎麼在這兒?」

  蘇小娘醒過神,低頭拭淚,我見猶憐,「到處都是人,我和蘇桐走散了。」

  傅桂朝傅雲英眨眨眼睛,笑向蘇小娘道:「外邊太亂了,你和我們一道走吧。」不由分說,上前挽住蘇小娘的胳膊,把她拉開,扶她上馬車。

  傅雲英拍拍手,「二哥,不用謝。」

  傅雲章搖頭失笑,拍拍她的腦袋,「好了,回去吧。」

  ※

  傅四老爺剛把大吳氏、盧氏和韓氏送回家,正想返回江邊接傅月她們,看到傅雲章親自送她們回家,謝了又謝。

  傅雲章和傅四老爺客氣幾句,看著傅雲英幾人進了家門,告辭回去。

  傅雲英提醒傅四老爺,「四叔記得打發人送蘇姐姐回家。」

  傅四老爺滿口應承,蘇小娘望著傅雲章匆匆離去的背影,面露失望之色。

  回到內院,傅桂噗嗤一聲笑了,抓起傅雲英的手,「英姐,你剛才反應真快。」

  傅雲英平靜道:「比不上姐姐。」

  傅桂嗤笑一聲,抬起下巴,「二少爺是我們傅家雲字輩最出息的兄弟,他以後要考進士,娶貴人家的千金小姐,蘇妙姐怎麼配得上他!」

  一旁的傅月微微蹙眉,「桂姐,別這麼說人家,蘇姐姐怪可憐的……」

  傅桂翻了個大白眼,拉著傅雲英走開,繼續和她八卦,「蘇妙姐癡心妄想,蘇桐和傅容訂親了,她背地裡和丫頭說兩家關係這麼好,應該親上加親,這樣一來,他們姐弟倆,蘇桐娶傅家的小姐,她嫁傅家的少爺……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也不想想,二少爺連知縣老爺家的小姐都看不上,怎麼會娶她!」

  蘇娘子的大女兒蘇大姐是傅三老爺的大兒媳,後來傅三老爺的兒子不幸病死了,蘇大姐在傅家守寡。那時蘇老爺病死在外地,留下蘇娘子和一雙兒女,孤兒寡母,受人欺淩。傅三老爺仗義,把蘇娘子和蘇妙姐、蘇桐接到傅家養活,讓他們和蘇大姐團聚,蘇大姐病死之後,傅三老爺也沒趕蘇娘子幾人走。蘇娘子對傅家感激涕零,多次當著眾人的面說她的兒子只娶傅家的小姐,女兒也要嫁到傅家。

  如今蘇桐和傅容訂親,蘇妙姐卻沒有定下人家,三房的五少爺曾想向蘇娘子提親,聽說蘇妙姐屬意傅雲章,沒好意思開口。

  傅雲英在京師生活多年,每到會試放榜之後,城中總會興起一陣辦喜事的熱潮。等熱潮過去,那些新晉進士家鄉的糟糠妻找上門來,鬧得滿城風雨,這種為了攀權附貴而拋棄髮妻的事屢見不鮮。

  傅雲章年紀輕輕,姿容出眾,如果進京趕考,一旦榜上有名,那些專門等著榜下捉婿的京師人家一定會為爭搶他而擠破頭。不論是從家境上說,還是考慮到人脈關係,娶京師人家的女兒比娶黃州縣本地女子為妻對傅雲章助益更大,陳老太太不讓他早早成親的做法很明智。

  傅桂還在抱怨蘇妙姐沒有自知之明,「我跟著蘇娘子學繡活,蘇娘子人很好的,從來不罵我們,蘇桐也好,和和氣氣的。你別看蘇妙姐柔柔弱弱的,其實一肚子心眼,她老和傅容湊在一起欺負我們。英姐,下回見了蘇妙姐,你得警醒點,別被她騙了,你是二少爺的學生,蘇妙姐說不定會像巴結傅容那樣巴結你。」

  她白一眼不遠處的傅月,壓低聲音說:「月姐就以為蘇妙姐是好人,胳膊肘往外拐,次次幫蘇妙姐說話。」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傅桂大多數時候活潑開朗,在傅月面前卻特別冷淡,總愛挑傅月的錯處,傅月性情柔順,與世無爭,自然會更加喜歡蘇妙姐那樣溫柔可親的小娘子。

  姐妹幾個在甬道前分別,傅雲英回到丹映山館,韓氏拉著她上上下下摩挲,看她有沒有磕碰到,最後哈哈大笑:「他們的龍舟賽原來可以打架的!哎,要不是你奶奶在,我也想跳下去和那幾個潑婦打一架!」

  在甘州的時候,韓氏可是撒潑打架的好手,誰敢欺負她,她立馬抄起鐵鍬把對方揍得滿頭包。

  母女倆吃了杯茶壓驚,對坐在窗下編網巾。傅雲英把這幾個月的入帳一點點說給韓氏聽,韓氏喜不自勝,幹活更麻利了。

  不一會兒,聽到大吳氏房裡的丫頭敷兒在外面喊:「五小姐,老太太請您過去說話。」

  韓氏支起窗子問敷兒,「什麼事?」

  敷兒答道:「不曉得,老太太找五小姐說幾句話。」

  傅雲英放下絨繩,拍拍衣襟,整理好衣裙,安撫韓氏,「沒事,奶奶可能怕我今天嚇著了。」

  她跟著敷兒到了正房,盧氏、傅桂、傅月都在房裡,大吳氏臉色不大好看,一見了她劈頭就問:「趙師爺想讓你拜她為師,你沒答應?」

  傅雲英平靜地嗯一聲,「是的。」

  盧氏臉色一變,傅桂的臉色也有點古怪,大吳氏猛拍大腿,「沒出息的東西!你曉得趙師爺是什麼人嗎?閣老夫人的老師!我們這樣的人家,連他們趙家的門都進不去!你倒好,當著縣裡人的面落趙師爺的面子!」

  她手指傅雲英,疾言厲色:「我讓人去準備攢盒節禮,你提著去給人家趙師爺賠禮!」

  傅雲英想了想,正面頂撞大吳氏的話,事情越鬧越大,反而不好……但是她早就成了大吳氏眼中離經叛道的孫女,何必再做妥協?反正不管她怎麼做,大吳氏都不會改變對她的看法。傅月和傅桂一開始也看不慣她的種種出格舉動,但小姑娘年紀小,更多的是疑惑不解,沒有任何敵意。大吳氏則完全是厭惡了。

  她委婉道:「奶奶說的是,是我莽撞了,等四叔回來,孫女就去四叔跟前請罪。」

  傅雲啟和傅雲泰還沒歸家,傅四老爺出去找人去了。

  大吳氏沒聽出傅雲英的話外之音,以為她服軟,輕哼一聲:「你爹死得早,你四叔、嬸子看你可憐,捨不得管教你,把你慣得無法無天的,我看老四太縱著你了!」

  傅月嚇得一抖。傅桂咬緊唇,看一眼傅雲英,神色焦急。

  盧氏怕傅雲英難堪,堆起一臉笑,正想說話,傅雲英微微一笑,「奶奶說的是,四叔確實很疼我。」

  面色如常,不見一絲尷尬之色。

  盧氏一愣。

  大吳氏也愣住了,張了張嘴巴,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這時,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鬧哄哄的。

  盧氏皺眉走出去,「怎麼回事?」

  王叔抹把汗,「太太,不好了,蘇少爺受傷了!」

  傅家只有一位蘇少爺,那就是蘇桐。不過蘇桐受傷,關他們什麼事?要著急也是蘇娘子和大房的傅容著急吧?

  盧氏快步走出去,只見幾個家僕抬著一張春凳走進正堂。春凳上的少年面如金紙,滿頭是汗,傅雲泰和傅雲啟緊緊抓著他的手,跟在一旁抽泣,兄弟倆失魂落魄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王叔歎口氣,說明事情原委:傅雲泰和傅雲啟偷偷溜出去玩,剛好碰上周家人,兩夥人劍拔弩張,吵了一架,被旁邊的人勸住了。本來彼此相安無事,後來周家的龍舟撞翻傅家的龍舟,傅雲啟和周家的少爺又碰上了,這下子新仇舊恨浮現心頭,少不得動手動腳。

  傅雲啟和傅雲泰是背著盧氏跑出去的,只帶了兩個小廝,比不上周家少爺人多勢眾,被周家人按在地上揍了一頓。

  蘇桐路過,為了救傅雲啟和傅雲泰,被周家人打破腦袋,鮮血直流,胳膊也斷了。

  周家人沒認出蘇桐來,等蘇家家僕大哭著說蘇桐馬上就要參加院試,這才知道闖下大禍了,頓時作鳥獸散。

  盧氏氣得牙根癢癢,要是被打傷的人是傅雲啟或者傅雲泰,那倒沒什麼,少年小官人,一時意氣衝動,難免惹是生非,但是蘇桐可是要考秀才的人啊!

  他剛剛通過縣試和府試,二少爺說他一定能考中秀才的!

  這讓他們怎麼向蘇娘子和陳老太太交待!

  盧氏心亂如麻,「快去請郎中,請跌打師傅,請藥酒師傅,只要是能治傷的,全都請過來!」

  又叫人趕緊去找傅四老爺,催他快回家。

  郎中趕到傅家,氣都沒喘勻,就被王叔提溜到正堂給蘇桐看傷。他剪開蘇桐身上穿的長衫,看了看傷勢,道:「最少得修養一個月。」

  盧氏面色陰沉如水。

  傅雲泰和傅雲啟哭出聲來,反倒是蘇桐面色平靜,安慰他們,「無事,只是小傷。院試下場再考就是了。」

  他越通情達理,盧氏心裡越不好受,一面囑咐人把蘇桐抬到房裡好生診治,一面派人去請蘇娘子過來。

  正院裡,老太太大吳氏聽敷兒說了蘇桐受傷的事,也變了臉色,憂愁道:「這可怎麼是好?人家可是要考秀才的……」

  哐當一聲,茶鐘傾倒在地。傅月手忙腳亂,站起身抖落濺到裙子上的茶葉,臉色通紅。

  傅桂看了她一眼,眉頭輕皺。

  這麼一打岔,大吳氏沒心情繼續訓斥傅雲英,擺擺手讓她回房。

  傅雲英告退出去,走到回廊外邊,後面一個人幾步追過來,拍她的肩膀,「英姐,你別生氣,奶奶是為你好。」

  傅桂氣喘吁吁,手裡抓了一大把松子糖和糖耳朵,往她掌心裡塞。她喜歡用好吃的好玩的拉攏別人,對丫頭如此,對傅雲英也如此。

  傅雲英笑了笑,輕輕推開傅桂,「四姐留著自己吃罷。」

  傅桂遲疑了一下,「英姐……你應該拜趙師爺當老師的,你還小,不曉得他有多厲害,拜了他當老師,家裡人都會對你更好的!」

  她簡直恨鐵不成鋼。傅月是四叔的女兒,嫁妝豐厚,卻性子懦弱,肯定不能嫁到大戶人家去。如果她和傅月一樣有個能幹精明的爹,別說是知縣家,就是知府老爺家她也嫁得進去!五妹妹呢,二哥給她當老師不算,趙師爺也想當她的老師,她竟然不識好歹,說不肯就是不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傅桂嫉妒得直冒酸水,如果她能拜趙師爺當老師,她根本不用愁嫁不了好人家!

  老天爺真是不公平。傅桂不無心酸地想著,努力把心裡翻騰的妒意壓下去,語重心長道:「英姐,下回再有這樣的好事,你先問問四叔或者四嬸再作打算,別隨便得罪人,曉得麼?」

  傅雲英沒說什麼,點點頭。傅桂倒也沒有惡意,她就點頭哄哄姐姐罷。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5:06

第二十七章 善後

  事情鬧大了。

  傅四老爺回到家裡,大發雷霆。

  傅雲啟和傅雲泰縮在大吳氏身後瑟瑟發抖,眼睛哭得紅腫。傅四老爺一個眼神掃過去,兄弟倆緊緊抱住大吳氏的胳膊,哇哇大哭。

  大吳氏拍拍兩個孫子,道:「老四啊,先別顧著教訓孩子,蘇少爺那邊,咱們怎麼向人家交代?」

  傅四老爺命人把郎中請來,詢問蘇桐的傷勢。聽郎中說蘇桐一個月內不能動彈,險些捏碎手裡的茶杯。

  傅雲啟和傅雲泰抖得更厲害了。

  傅四老爺冷哼一聲,盯著兒子和侄兒看了片刻,目光陰森森的,一甩袖子,先壓住怒氣去看蘇桐。

  兒子受傷,蘇娘子顧不得忌諱,帶著女兒蘇妙姐找了過來,母女倆坐在蘇桐床邊抹眼淚。

  傅四老爺滿面羞慚,給母子幾人作揖,還沒開口,蘇桐先道:「四叔不必介懷,這事和九少爺、十少爺沒干係,說到底是我自己不當心。我比他們年長,不該這麼莽撞。」

  他臉色蒼白,眉宇之間帶了幾分陰鬱,顯然正為不能參加院試而黯然神傷,卻沒有遷怒於別人,反而強打精神為傅雲啟和傅雲泰求情,這份心性,實在叫人動容。

  傅四老爺歎口氣,事已至此,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只能以後好好補償蘇桐,「桐哥,都怪我平時縱著那兩個孽障,平白連累了你,四叔不會讓你白白受委屈……你先好好養傷。」

  家裡正亂著,僕人進來通報說大房的二少爺來了。

  傅四老爺連忙親自出去迎,心裡沉甸甸的,陳老太太曾說等蘇桐考中秀才就宣佈他和傅容訂親的事,如果因為這次意外導致親事出什麼變故……那他們家就真的成罪人了。

  僕人們簇擁著傅雲章進來,他身上穿的還是白天在江邊看比賽時的那件圓領袍,束絲絛,蹬青靴,臉色平靜。王叔跟在他身後,結結巴巴告訴他事情的經過。

  傅四老爺見他臉上並無怒氣,心裡稍稍一鬆,唉聲歎氣,羞愧道:「雲章,你看這事……」

  種田的人盼著風調雨順,做生意的人盼著客如雲來,對讀書人來說,自然盼著能在考場上下筆如有神,考試是他們出人頭地的唯一途徑,不能參加考試,就算學了一肚子文章也沒用。蘇桐為了考試準備了這麼久,好不容易通過縣試、府試,最後卻在院試之前傷了寫字的右手,功虧一簣,再考要等三年吶!

  傅雲章腳步一頓,道:「桐哥讀書刻苦,底子扎實,下次再考必能考中,這一次就當是一場磨礪。」他話鋒一轉,問王叔,「查清打人的是周家哪房的少爺了?」

  王叔一愣,搖搖頭。

  傅四老爺一拍腦袋,「光顧著這邊,倒把這茬給忘了,我去問那兩個孽障!」

  周家的人打傷蘇桐,竟然不派人來問一聲,想就這麼蒙混過去?沒門!蘇桐在童生中排名第一,板上釘釘的秀才公,不能白白挨打!

  傅雲章眉峰微皺,跟在領路的婆子身後,進房看視蘇桐。

  蘇娘子看到他,呆了一呆,擦乾眼淚站了起來,手足無措,「二少爺,您怎麼來了……」

  一旁的蘇妙姐淚如雨下,「二哥哥……」

  蘇桐瞥一眼姐姐,神色有些不耐,「娘,姐姐,你們先出去,我和二少爺要說正事。」

  蘇娘子是個沒主心骨的人,凡事都聽兒子、女兒的,加上看到傅雲章就不自覺的敬畏,不敢打攪兩人談話,答應一聲,拉著一臉不情願的蘇妙姐出去。

  「二哥……」蘇桐坐起身,面色黯然,「我讓你失望了。」

  傅雲章瞥一眼他包紮起來的右臂,淡淡道:「談不上失望不失望。你日後要科舉入仕,一路要面臨的困難層出不窮,院試對你來說,只是取得一個入場資格而已。等你出了黃州縣,遇到其他州縣的學子,就會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且你年紀小,考官未必會准你通過。」

  蘇桐眼眸低垂,恭敬道:「二哥說的是。」

  傅雲章接著道:「只有通過鄉試,你才算真正脫胎換骨。我看過你的文章,八股文寫得通順暢達,格式嚴謹,策論上略差了些,書、算、律差強人意,這一次你參加院試必然能通過,但鄉試十有八九會落第。不如趁著這個機會沉下心預備鄉試,過幾年再考,一次通過院試、鄉試的把握更大,也更有利於你打出名聲,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蘇桐點頭應是,「謝二哥教導。」

  傅雲章沉默半晌,垂目道:「蘇桐,你是讀書人,應該知道寫字的手有多重要……這一次真的是意外?」

  這一句問得突然,蘇桐心裡猛地一跳,剎那間出了一身冷汗。

  他以前常聽人誇二少爺如何如何厲害,心裡總有些不服氣。他也能在十五歲之前考中秀才,未必就比二少爺差。

  然而此時傅雲章平平淡淡的一個疑問,竟讓他不寒而慄,汗水濕透衣衫。二少爺能以一人之力撐起整個傅家,果然不只是會考試那麼簡單。天下讀書人何其多,能在短短十年間順利通過縣試、府試、院試、鄉試,並且每一次考試都輕鬆奪取頭名,同時重振家族的,能有幾個?

  蘇桐定定神,苦笑道:「二哥,當時太亂了,周家的人不肯停手……」

  一隻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打斷他的話。暮色漸濃,璀璨霞光透過窗紗漫進房裡,在傅雲章俊秀的臉孔上籠了一層金光。他垂眸看著蘇桐,一字字問道:「你不想娶容姐?」

  蘇桐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緊緊握拳,片刻後,忽然笑了一下,「二哥,實不相瞞,其實我……」他頓了一下,頹然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實我已經心有所屬。可是我們家欠傅家太多了,我怕三老爺不高興……」

  傅雲章雙眉略皺,「你仰慕的是哪家小娘子?若你果真喜歡她,何必隱瞞?三老爺為何不高興?」

  蘇桐抬眉,認真道:「二哥,我不想害了她的名聲……這事和她沒有關係。」

  房裡靜了下來。

  「你不喜歡容姐,那當初就不要點頭。你想報恩,方法多的是,用不著委曲求全。我們傅家的小娘子也不至於非你不可。」安靜片刻後,傅雲章低歎一聲,揉揉眉心,面露疲憊之色,「既然你另有意中人,親事還是算了。好在你和容姐的親事只有家裡人知道,以後就當沒這回事。」

  蘇桐愕然抬頭,一臉不可置信。

  傅雲章深深看他一眼,沉聲道:「蘇桐,你有天分,有才華,肯吃苦,數九寒天還堅持天天早起讀書,總有一天能鷹擊長空,盡情施展抱負。別把你的心機用到女子身上,她們比不得我們男人,沒有重來的機會。」

  他語氣平常,沒有一個難聽的字眼,但是這幾句話卻像刀子一樣狠狠刮過蘇桐的臉,他怔了半晌,眼圈泛紅,聲音帶了一絲哽咽,「二哥,對不起。」

  傅雲章沒有說什麼,拂袖離去。

  蘇桐靠回枕上,望著他的背影,神色複雜。

  ※

  正房裡已經點起油燈。

  房門大敞,蘊著花草香氣的晚風透過槅扇吹進內室,火光微微發顫。

  傅月、傅桂、傅雲英和韓氏陪坐在老太太大吳氏兩側,盧氏站在敞開的正門前轉來轉去,一臉憂色。

  窗外「劈劈啪啪」響個不停,其中夾雜著慘烈的哭泣和求饒聲。

  傅四老爺動用家法懲罰傅雲啟和傅雲泰,大吳氏和盧氏哭著求情也沒用。

  盧氏又氣又怒又急,氣傅雲泰不聽話惹出大禍,怒周家人卑鄙無恥,撞翻傅家的船不算,竟然還打她的寶貝兒子,急的是這回傅四老爺真的動了大氣,家婆出面也不管用,要是把泰哥打壞了可怎麼是好?

  傅雲英低頭看著青花白底細瓷茶杯裡的八寶茶,細眉輕蹙……棍棒打在皮肉上的聲音一聲一聲傳入她的耳朵裡,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低歎一口氣,站起身,在大吳氏、傅桂和盧氏詫異的注視中,走到院子裡。

  傅雲啟和傅雲泰被僕人按在條凳上,剝了褲子挨打。堂前一張柳木大圈椅,傅四老爺大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臉色鐵青。僕人們圍在一旁,端茶的端茶,扇風的扇風,捶腿的捶腿。他仰靠著椅背,一言不發。偶爾爆出一聲清喝:「繼續打!」

  傅雲啟和傅雲泰慘叫連連,天已經黑了,暗夜中白花花的幾團特別顯眼。

  傅雲英移開視線,走到傅四老爺身邊,輕聲道:「四叔。」

  盛怒中的傅四老爺嚇了一跳,臉上的怒色一時收不起來,皺眉道:「你怎麼出來了?快回去。」說罷,訓斥院子裡的僕人,「都傻站著幹什麼?送五小姐回房。」

  跟在傅雲英身後的養娘臉色煞白,趕緊扯扯傅雲英的衣袖,小聲勸她:「官人真的生氣了……五小姐,我們快回去吧。」

  傅雲英推開養娘的手,上前幾步,緩緩道:「四叔,蘇少爺就在隔壁,您要教訓九哥和十哥,也不用急著今天發落他們,咱們家淺房淺屋的,蘇少爺聽見九哥和十哥挨打,心裡肯定不好受。」

  她話音剛落,盧氏房裡的阿金躡手躡腳走進院子,「官人,蘇少爺聽見這邊響動,問是誰在哭,聽說兩位哥兒在挨打,堅持要過來。伺候湯藥的人勸了又勸,才把蘇少爺勸住了。」

  傅四老爺坐直身子,眉頭緊皺。

  正房裡的盧氏聽到外邊說話的聲音,眼珠一轉,也走了出來,「官人,您打啟哥和泰哥,是為了讓他們長教訓,他們倆確實該打!可蘇少爺還在房裡躺著養傷,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故意做給他看的,他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你這不是故意為難人家嘛!」

  傅四老爺一肚子邪火,哪裡顧得了那麼多?聽了這話,沉吟幾息,「也罷,還有幾棍先記在賬上,以後慢慢打!」

  盧氏鬆口氣,生怕傅四老爺反悔,扯開喉嚨一迭聲喊丫頭婆子過來把兩位少爺抬進房裡好生照顧。

  僕人們七手八腳架著兩位面色發黃、滿頭冷汗的少爺進房,院子裡一下子空了下來。

  傅四老爺環顧一周。下人們都跟進正房去了,大吳氏和盧氏呵斥丫頭,圍著兩個少爺噓寒問暖,催促養娘多點幾盞油燈,亂成一團。

  只有傅雲英留在他身邊,黑暗中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唯有那雙眼睛烏黑發亮,夜色中依然清澈如水。

  他長歎一口氣,抬手摸摸侄女的發頂,放輕聲音道:「好了,四叔不生氣了,英姐乖,回房去。」

  傅雲英上前一步,攙傅四老爺起身,「四叔,這事其實也怪不得九哥和十哥,周家人下手太沒有輕重了。」

  少年郎正是活潑衝動的年紀,口角紛爭是常有的事,周家人眼看獲勝無望,故意撞翻傅家的龍舟,兩家人鬥得跟烏眼雞一樣,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一言不合打起來再正常不過。

  誰能想到最後會牽連到蘇桐呢?

  傅四老爺拉著她步上臺階,歎道:「理是這個理,可這事畢竟是你兩個哥哥惹出來的,要是害得蘇桐沒了功名又沒了親事……」

  他的話說到一半,王叔從回廊拐彎的地方鑽了出來,「官人,周家的人來了,二少爺請您過去。」

  傅四老爺冷哼一聲,「他們家架子大,我派人去請,竟然一個個躲起來假裝不在家。怎麼二少爺一出面,一個個又都在了,還來得這麼快?」

  他嘀咕幾句,急匆匆走了。

  傅雲英躲在月洞門背後,拂開低垂的淩霄花藤蔓,探出半個身子往外看。

  外院站了不少人,有穿長袍的,穿布衣的,還有打赤膊、光著一雙大腳丫的。傅家家僕手持火把,將這些人圍在院子當中,不許他們隨意走動。周家人臉色難看,站在一處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有人破口大駡:「二少爺這是什麼意思?仗著是舉人就可以無法無天嗎?」

  一聲冷笑,黑壓壓一群人從外邊走了進來,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頭的人一襲天青色杭羅交領大袖袍,眉目端正,俊秀挺拔,身後浩浩蕩蕩跟著二十多個傅家族人,氣勢如虹,環視一圈,道:「家裡下人請眾位叔伯來寒舍一敘,叔伯們不願動身,小侄只好得罪了。」

  他含笑一拱手,「長話短說,今天請眾位叔伯來,有兩件事:一是周家人撞翻傅家的龍舟,二是周家幾個小少爺打傷蘇桐,他手骨受傷,沒法參加院試。把這兩件事解決了,小侄自會派人護送叔伯們歸家。情急之下出此下策,也屬無奈,若有得罪之處,小侄日後自當向眾位叔伯賠禮。」

  說到此處,他停頓片刻,似笑非笑,「按國朝律例,打傷赴考學生,耽誤其科考……可是重罪,按律要戍邊五年。」

  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怒氣衝衝的周家人聽了他的話,立馬慌了神:打傷蘇桐的周家兒郎才十五六歲,要是真的被判了刑,一輩子就完了!

  知縣老爺是傅家二少爺的乾舅舅,官府肯定會向著傅家……

  「二少爺。」混亂中,一個年紀四十歲左右的周家男人越眾而出,抱拳道,「您是舉人老爺,宰相肚裡能撐船,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給幾個孩子一條生路。」

  傅雲章神情平靜,沒有因為周家人服軟而露出得意之態,客氣道:「小兒口角而已,不至於如此,只是不能讓蘇桐白白挨打。」

  周家人理虧在先,又好巧不巧打了個即將赴考的童子試案首,如喪考妣,只能乖乖聽話。

  傅雲英恍然大悟,這些周家人是被傅雲章派去的人強行「請」過來的,難怪好幾個人披頭散髮,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大口褲。

  他三言兩語震懾住周家人,接下來應該就是兩家談條件扯皮了。

  這樣的傅雲章讓她覺得有點陌生,他雖然禮數周到,言語客氣,沒有威逼之舉,但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高位者的盛氣淩人。

  大概這才是那個讓傅家族人敬畏推崇的二少爺吧。

  她轉身回房。

  院子裡,正和傅四老爺低聲交談的傅雲章忽然抬頭,望著角落裡通向內院的月洞門,看了許久。

  淩霄花爬滿院牆,絲絲縷縷的藤蔓垂掛而下,在夜風中輕輕晃動。

  ※

  次日清晨,周家人陸陸續續返回家中。

  傅雲章親自送周家人離開。

  周家大少爺譏諷道:「何德何能,勞駕舉人老爺送我。」

  不論周家人怎麼挖苦,傅雲章始終面色不變,一直把周家大少幾人送到渡口船上,等渡船轉過拐角看不見了,才轉身回去。

  渡船上,周家人大聲咒駡傅家人仗勢欺人。

  周家大少爺放下布簾,收回凝望渡口的目光,自嘲一笑,「二少爺這個人不簡單,這回明明是我們吃虧了,可我竟然一點都不討厭他。」

  船艙一片寂靜,周家人沉默下來。半晌後,角落裡的一人冷哼道:「我們家三少爺也是個讀書種子,將來讀書進舉,一定比他們傅家二少爺更強!」

  大家都笑了,抖擻精神,哈哈笑道:「沒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也該輪到我們揚眉吐氣了。」

  傅雲章回到家中,跨過門檻的時候,腳步趔趄了一下。

  下人大驚失色,顧不上規矩,一擁而上扶住他,「二少爺!」

  「沒事。」傅雲章站穩,捏捏眉心,往琳琅山房的方向走。

  下人追上來,「二少爺,老太太昨天說,等您回來,讓你立刻去佛堂見她。」

  傅雲章皺眉,長舒一口氣,掉頭去佛堂。

  陳老太太信佛,住的正院一共有五間大屋,三明兩暗,其中整整三間打通改建成佛堂供佛。一大早老太太就在佛堂裡念經,半開的南窗飄出一股股嫋嫋青煙。

  「二哥哥。」傅雲章踏進回廊,一人張開雙臂擋在他身前,撅著嘴巴問,「蘇桐是不是考不成秀才了?」

  傅雲章皺眉,輕聲道:「容姐,你應該先問他傷得重不重。」

  「這都什麼時候了,二哥哥你能不能別挑我的錯?」傅容哼一聲,跺跺腳,「蘇桐沒法考試……那我們的親事怎麼辦?」

  「這事要看母親的意思。」傅雲章輕掃袍袖,繞過傅容往前走。

  傅容咬咬唇,二哥哥這話倒不是敷衍她,她的婚事確實是母親說了算,蘇桐這門親事就是母親幫她爭取的。她囑咐旁邊的丫頭,「我這會兒乏了,先回房去。你在這裡守著,要是母親找我,立刻回去通報。」

  丫頭點頭應下。

  佛堂裡很香,天天十幾種香料日日蒸熏,別說是帳幔衾枕,連磚地細縫裡的塵土也吸飽了香氣,成了一粒粒香屑。

  陳老太太坐在蒲團上,閉目念誦佛經,手裡轉動著一串漆黑油亮的佛珠,聽到腳步聲,沒有睜眼,「蘇桐的傷能不能治好?」

  傅雲章掀袍跪坐於陳老太太身後的草席上,眼眸低垂,緩緩道:「不會耽誤以後寫字讀書,不過沒法參加今年的院試。周家人答應賠償蘇家二十兩銀子,一百畝山地。四叔很愧疚,堅持要由他來供蘇桐以後讀書的花費,我替蘇桐拒絕了。」

  陳老太太眉心緊皺,「好端端的,怎麼就碰到這種事?我看他命相不吉利,未必是容姐的良配。以前看他挺聰明伶俐的,生得又體面,沒想到這麼不中用,別人打架,他湊上去做什麼?自作自受。」

  傅雲章沉默半晌,母親並不關心他怎麼處理蘇桐受傷的事,「娘,您若是不喜歡蘇桐,那這門親事……」

  「當初說好了,他考中秀才就訂親,現在是他自己不爭氣。」陳老太太道。

  母親的反應在傅雲章的意料之中,她先前相中蘇桐,不是因為蘇桐人品如何出色,而是聽人說蘇桐極有可能成為黃州縣繼他之後最年輕的秀才,才對蘇桐格外關注。她只看得到功名,其他的什麼都不在乎。

  傅雲章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初他沒有考中秀才,母親會怎麼對他?

  別人家的孩子還在泥巴堆裡打滾時,他就開始捏著竹管筆開始學寫字。從記事起,他的記憶裡沒有玩伴,沒有嬉戲,只有一本本破舊的書冊和陪他熬過漫漫長夜的油燈。

  他不是真的文曲星降世,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也有頑皮的時候,也有疲累的時候。可他不能鬆懈,不能偷懶,因為母親為了供他讀書,從早忙到晚,他們家的機杼聲天不亮就響起,直到三更半夜才會停下來。

  母親為了他嘔心瀝血,他無以為報,只能伏案苦讀。

  多少次他讀書讀到半夜,抬起頭望著窗縫外濃稠的夜色,心裡一片荒蕪。

  這就是他的一生了,如此單調,如此乏味。

  蘇桐和他太像了,同樣少年喪父,家道中落,和寡母相依為命,需要靠讀書科舉來重振家業。

  但他們倆又根本不像,蘇桐目標清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傅雲章並不看好蘇桐和傅容的親事,蘇桐太功利,他遲早會出人頭地平步青雲,他看不上傅容。

  親事就此作廢也好。

  他一時感觸,怔怔出了會兒神。陳老太太也不管他,接著誦讀經文。

  天光大亮,光線穿過重重幔帳,在石磚地上投下一道道亮斑。遠處傳來模糊的雞鳴狗吠聲,婦人站在院門前呼喚調皮的孩子歸家吃飯。

  傅雲章站起身,默默退出佛堂。

  琳琅山房依舊還是往日的樣子,一池碧水波光粼粼,數座古樸無華的靈璧石矗立其間,雪白院牆上雲層湧動,金光普照。

  他站在臺階下仰望「琳琅山房」幾個字,字跡婉麗,是朝中最為流行的台閣體,但結體飄逸,和時下那種橫平豎直的台閣體略有不同。

  昨晚可能嚇著她了,小丫頭以後不會再來了。

  他抬腳走進書房,推開門,驀的一怔。

  梳雙髻,穿綠地滿池嬌織繡紋縐紗衫子,印花纏枝細褶裙的小娘子背對著他坐在花幾前的小杌子上,手裡捧了一本書。她坐得筆直端正,姿勢乖巧,鬢邊一枝小巧玲瓏的金絞絲燈籠簪子似乎融進漫進屋內的日光裡,一動不動,折射出耀眼光華。

  聽到腳步聲,她側過身子,從下而上抬眼看他,臉上是那種他熟悉的平靜神情,「二哥,你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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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閣體:既是一種文體,也是一種字體。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5:18

第二十八章 粽子枇杷

  傅雲章輕輕嗯了一聲,緩步踱到書桌前,一派雲淡風輕。

  寬大的袍袖掃過桌沿,瑞獸烏木鎮紙、黃銅山形筆架、洗涮毛筆的水盂應聲落地,「哐當哐當」發出一連串巨大的刺耳響聲。

  他僵了一下,眉頭輕皺,臉上罕見地露出一絲茫然之態,彷彿眼前的一片狼藉不是他造成的。

  傅雲英搖搖頭,放下書冊,站起身給他斟了杯珠蘭花茶,一一撿起掉落在地的鎮紙筆架放回書桌上,擺放整齊。怪不得傅雲章書房的文具很少是瓷的,大概是摔的次數太多,經不起他折騰,最後全換上烏木、黃銅的了。

  傅雲章端起茶杯淺啜幾口,茶水清甜,正好不冷不熱。視線落到花几上,挑挑眉,「在讀《易傳》?」

  「《近思錄》格物窮理分卷中說,凡看文字,先須曉其文義,然後可求其意。未有文義不曉而見意者也。學者要自得。《六經》浩渺,乍來難盡曉。且見得路徑後,各自立得一個門庭,歸而求之可矣。凡解文字,但易其心,自見理。理只是人理,甚分明,如一條平坦底道路。」

  傅雲英拿來笤帚和竹絲簸箕,一邊清掃地上的水漬,一邊緩緩背出《近思錄》中的原文,道,「孫先生說,《易經》講的是陰陽、消息、盈虛、變化之道,和其他幾經的學法不同,要先立一個門庭,就得通讀王弼、胡瑗、王安石三家的注解,才能通曉其義。」

  「找到路徑了?」傅雲章手指輕叩桌沿,含笑問。

  傅雲英沒有逞強,老實答道:「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二哥,我讀了一個多月,還是不識廬山真面目,而且越讀越糊塗,連上山的路都記不起來了。」

  《易經》是講變化的書,萬事萬物蘊含無窮變化。寒暑變更,春夏秋冬四時變化,日月交替,白晝長夜輪番轉換。世間萬物都可以用變化來解釋,人的得失吉凶,也是無窮變化中的一種。不同的人從書中得到不同的領悟,大到仰觀天文,俯察地理,悟出安邦定國的良策,小到占卜當日吉凶。總之,找出變化背後的法則,加以順應利用,可以讓好的更好,同時儘量避免變化的害處。

  道理是簡單的,但是傅雲英卻被難住了,連陽爻和陰爻代表的意義都體會不出來。

  「不必氣餒,我那時和你差不多。」

  看她面露苦惱之色,傅雲章陡然覺得心中鬆快不少,單手握拳,掩唇笑了笑,把茶杯放回黑漆蓮花形茶盤裡。走到書架前,翻出幾本紙頁泛黃的舊書:「邵伯溫認為,讀《易》當先觀王弼、胡瑗、王安石三家,本朝更注重伊川先生的《周易程氏傳》和朱熹的《周易本義》。前人解讀《易經》的書中,王弼的《易注》從老子的角度來解釋《易經》,胡璦的《周易口義》、王安石的《易傳》和伊川先生的《周易程氏傳》屬於義理學派,伊川先生的《周易程氏傳》純粹用儒家的角度來解釋《易經》,流傳最廣,這一本比前面幾本易懂。朱熹集儒學之大成,他的《周易本義》探求《周易》的本義。」

  傅雲英豎起耳朵認真聽他講解,挽袖提筆,把他說的幾本書按照順序一一記下來。

  傅雲章一笑,手中的舊書輕拍她的腦袋:「這是我之前用過的書,上面有我的批註。你主要讀《周易本義》,其次《周易程氏傳》,讀懂這兩本後,再旁及各家,到時候你就能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了。」

  「謝二哥指教。」傅雲英接過書,翻開匆匆掃了幾眼,一看就知道是傅雲章的書,書頁有明顯的折痕,邊邊角角翻捲成一團,怎麼抹都抹不平。

  他的書本這麼亂……怎麼身上的衣裳從來都筆挺整齊,甚至連皺褶都沒有?

  她心裡悄悄腹誹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事,喊蓮殼進房,「那幅畫裝裱好了?」

  躲在廊柱背後打盹的蓮殼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幾步跑進書房,唱了個肥喏,嘖嘖道:「五小姐,裝裱好了,店家用四川鵝溪絹裱的,那可是貢品!花了一兩二錢六分銀子,夥計絞銀錠的時候,心疼死小的了……」

  坐在一旁繡荷包的芳歲抬手給他一記爆栗,啐道:「又沒花你的錢,我們小姐自己費鈔,你心疼什麼?」

  蓮殼摸摸被敲的地方,嘿然道:「我這是替五小姐心疼。」

  傅雲英也心疼,以前是翰林家的小姐,不知柴米油鹽貴,後來出嫁後才明白世道艱難,一文錢恨不能掰成兩瓣花。現在她當然是不缺錢的,供她吃喝花用的是傅四老爺,她每月有八兩銀子月例,這八兩銀子不包括胭脂水粉、紙筆文具之類的支出,單單給她作零花用。黃州縣家境富裕的四口之家一年的花費也不過十幾兩而已,她每個月有八兩,傅四老爺隔三岔五的還隨手從袖子裡掏出一兩塊小銀錠讓她攢著玩兒。大半年下來,她的鈿螺錢箱子已經裝滿了。

  韓氏長到二十多歲,從來沒有見過銀子長什麼樣,如今她能嫺熟地分辨出銀子的含量高低和好壞,不用戥子秤,掂幾下就知道大概是幾錢幾分的。

  不過這些始終是傅四老爺的錢,傅雲英心裡記著帳目,總不能一輩子靠傅四老爺養活。

  這種情況下,花一兩二錢六分銀子裝裱一幅畫,清冷如她,也有點肉痛。

  沒辦法,誰讓蓮殼信誓旦旦地保證說傅雲章喜歡畫呢。

  拜師禮不可能真的隨隨便便用幾個字打發,那天傅桂剛好提醒了她,她給傅雲章畫了一幅《端陽即景圖》,枇杷、桃子吃完就沒了,畫的枇杷可以保存很久。她上輩子跟著父親魏選廉學過畫,後來母親阮氏怕她沉迷其中移了性情,不許她再碰畫筆。多年不畫,很多基本的筆法都忘得差不多了,不過畫一幅即景圖還難不倒她。

  大丫頭蓮花和蓮葉取來挑竿,站到外面光線充足的廊簷前,把裝裱好的畫徐徐展開來。

  蓮殼自覺差事辦得極好,叉腰站在畫卷旁,一臉得意,「看看這手藝,看看這絹帛,我跑了好幾家,最後才找到這家裱畫鋪。」

  芳歲繼續啐他:「那也是我們小姐畫的好!」

  他們幾個在一旁嘰嘰咕咕說話,傅雲章心中好奇,頻頻望向他們,傅雲英平時讀書很專注,很少走神,更不會拋開書本和丫頭們嬉鬧,今天這是怎麼了?

  難不成她真的讀《易經》讀到心力交瘁,只能和丫頭們玩耍來散悶解愁?

  「二哥。」一聲呼喚驚醒沉思的傅雲章,嗓音冷冷的,像深藏幽谷的山泉,空靈澄淨,語調卻柔和,傅雲英扯扯他的衣袖,「我畫了一幅畫,給你妝點屋子。」

  傅雲章一愣,起身走到長廊裡,「你會畫畫?」

  「孫先生教了一點。」傅雲英隨口胡謅道。

  科舉考試主要看八股文寫得好不好,另外也考策論、古賦、詔告、章表,以及騎、射、書、算、律。其中還有試帖詩,試帖詩必須嚴格遵照格式和韻腳,講究對仗、用典。孫先生要求傅雲啟和傅雲泰熟背《訓蒙駢句》、《聲律啟蒙》、《笠翁對韻》,督促二人背誦韻腳和歷朝歷代的名家名作,就是針對試帖詩的訓練。

  文人講究畫中有詩,詩中有畫,以畫賦詩,以詩作畫。繪畫集書法、畫畫、文賦、篆刻為一體,為了培養對詩賦的感悟力,講究的人家會讓族中子弟從小學畫。孫先生要傅雲啟和傅雲泰從古琴和繪畫中挑一樣,兄弟倆偷懶,覺得繪畫簡單,隨便塗抹幾筆就好了,不約而同選擇學畫。

  傅雲英沒得選,她不擅長音律,孫先生彈了幾首古曲給她聽,看她沒有任何動容後,建議她學畫。

  其實孫先生才開始教她調墨,等她能領會焦墨,濃墨,重墨,淡墨,清墨之間深淺和光澤的不同後才教她運筆技巧。

  上午日曬庭院,光線正好,池水波光瀲灩。蓮殼高舉挑竿,走到傅雲章身前,「少爺,您看,這畫上的枇杷就像真的一樣!」

  既是端陽即景圖,自然要畫應景的東西。畫上一隻淺口豆青花口瓷盤,盤中累累的枇杷果子,幾個枇杷散落在一旁,角落一串胖鼓鼓的箬葉粽子。

  顏料畫具價格昂貴,即使花的是傅四老爺的錢,孫先生也不捨得大肆購置,傅家的畫具很少,顏料只有藤黃、曙紅、胭脂、花青、赭石幾種,大小排筆倒是買了十幾支,質地綿韌的宣紙也準備了好幾遝。

  傅雲英用淡曙紅畫出枇杷果,再用藤黃和少許花青調出的淺綠色點畫粽子,濃墨勾畫草繩。

  整幅畫只有寥寥幾筆,一盤熟透的黃枇杷,幾隻綁草繩的粽子,僅此而已。

  傅雲章卻覺得這幅畫頗有意趣,彷彿能聞到撲面的果粽芳香。

  他揭下畫卷,走回書房內室,把畫掛在北邊牆壁上,端詳一陣,覺得光線太暗,又摘下來,掛到正對書桌的粉牆上,忙活半天後,忽然道:「倒是忘了,今年我還沒吃粽子。」

  「二哥你真的沒吃粽子?」

  傅雲英挑眉,鴨蛋、炒五毒、綠豆糕可以不吃,雄黃酒、菖蒲酒也可以不喝,端陽不吃粽子,怎麼算過節?而且粽子寓意高中,讀書人這天肯定要吃幾個粽子討好兆頭的。傅雲啟和傅雲泰就是在全家人的注視下連吃了一串糯米粽,直到吃到那個包了北直隸密雲大棗的粽子才停下筷子。

  傅雲章臉上浮起幾絲笑,「不知怎麼就忘了。」

  角落裡的蓮殼眼珠一轉,出聲道:「少爺,這幾天灶上大鍋裡一直熱著粽子,板栗、紅棗、柿乾、銀杏、赤豆餡的都有,隨時預備待客用的,不如您現在吃點?」

  傅雲章點點頭,「英姐,你留下來,陪我吃粽子。」

  傅雲英嗯一聲,出去洗手。一個人吃粽子怪可憐的,陪他應個景兒。

  灶房的婆子很快把粽子送了過來。二少爺忽然說想吃粽子,她們當然不會傻到真的只送幾個粽子,揭開竹絲攢盒,一槅熱騰騰的粽子,一槅碧瑩瑩的豆糕、五福餅,一槅鬆暄油潤的油蜜蒸餅、千層蒸餅,這些是時令果子。第二層則是細巧菜蔬,一盤蠶豆瓣炒莧菜,一盤雞油炒嫩韭,一盤筍片拌雞絲,一碗芙蓉雪豆腐,一大罐野雞菌菇燕窩湯,粥飯齊備。還有一槅鮮荔枝、鮮菱角,一槅甜杏子、熟枇杷。

  粽子除了五種甜味餡料的,另有兩串沒有味道的白粽,攢盒當中有一碗雪白細密的洋糖,是用來滾白粽子吃的。

  一轉眼,外間月牙桌上擺得滿滿當當的。

  蓮殼幫著布菜,嘿嘿笑道:「五小姐不如順便在這吃午飯得了。」

  傅雲章掃他一眼。

  蓮殼抖了一下,臉上訕訕,不敢多嘴了。

  外間兩面的槅扇都取下來了,坐在月牙桌前正好對著院子裡波光明淨的池水,水光反射,顯得格外明亮。

  傅雲英坐在束腰鼓凳子上,脊背挺直也只能搆到面前離得最近的兩隻盤子。丫頭芳歲彎腰幫她剝粽子,箬葉粽皮特別黏,手指沾到扯不下來,她十指纖纖,剝得小心翼翼的。

  傅雲章沒讓人伺候,袖子挽得高高的,端起那隻裝洋糖的瓷碗,找丫頭另要了一隻空碗,倒出一半洋糖,遞到傅雲英手肘邊,「喜歡吃白粽麼?」

  他的手腕很瘦。

  「喜歡。」傅雲英接過糖碗捧在手心裡,讓芳歲把剝好的粽子放進去。她拿起筷子,摁著白粽在碗裡打滾,直到粽子沾滿洋糖,夾起來輕咬一口,綿軟溫熱的粽子和冰涼甜美的洋糖在唇齒間融化成一團,慢慢落進胃裡,很甜。

  魏家每年過端陽吃白粽,一家人親親熱熱擠在八仙桌前,桌子正當中一隻大海碗,碗裡盛洋糖。

  哥哥們使壞,故意同時把自己剝好的粽子塞到碗裡滾糖,粽子堆得高高的,啪嗒啪嗒往外掉,沒搶到粽子的不依,伸筷子去搶,十幾根筷子劈裡啪啦打來打去,差點把海碗撞翻。過節的時候魏選廉和阮氏總是格外寬容,沒有因為兒子們打鬧呵斥他們。

  她低頭看著手心裡的鯉魚戲蓮瓷碗,一家人沾糖不分碗……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了。

  不對,魏氏也死了,她是傅雲英。

  眼前閃過一道虛影,一雙印花竹筷突然伸到她的糖碗上方,把一枚黃澄澄的黍米粽子放進去,傅雲章左手揉揉她的腦袋,道:「試試這個味道的。」

  那天韓氏、四叔和盧氏也夾粽子給她了,傅桂和傅月看她喜歡吃白粽,以為她沒吃過好的,熱情向她推薦板栗和赤豆餡的甜粽。

  傅雲英莞爾,把裝粽子的瓷碗推到傅雲章面前,「二哥,你自己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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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思錄》:北宋理學家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等人的語錄,南宋時期編纂。

  邵伯溫:《邵氏聞見錄》的作者。

  王弼、胡瑗、王安石、伊川先生(程頤):歷史上的天才學神們。

  《易傳》、《周易程氏傳》、《周易口義》、《周易本義》都是古代人解讀《易經》的書。

  試帖詩:明朝科舉除了明初幾場,其他的都不考詩賦。清朝考。文裡設定要考。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5:31

第二十九章 建議

  朱紅宮牆,明黃琉璃瓦,瓦藍蒼穹下九脊殿高高聳立,莊嚴肅穆,氣勢雄偉。

  剛落過雨,角落處,一枝滾動著晶亮水珠的緋紅花枝挑了出來,威嚴的金色和紅色中一抹豔麗的深紅,目之所及,一片恢弘的金碧輝煌,這份豔也成了沉寂的冷豔。

  宮門由羽林衛把守,年輕的軍士們著華服,繫繡帶,配金刀,人高馬大,氣宇軒昂。

  這裡是大臣們每天進出皇城的宮門,文武百官在此下馬下轎步行。

  從宮門進去,左側門廊東邊盡頭處便是東閣,內閣大臣平時在此辦公,票擬批答,參與機務。

  沿著中心御道,兩側建有連簷通脊的千步廊,東接長安左門,西接長安右門,東西朝房各一百一十間,又折而北向各三十四間。千步廊之外環繞一座朱紅宮牆,東邊宮牆外邊是禮部、吏部、戶部、工部、宗人府、欽天監等六部官署,西邊宮牆外邊為五軍都督府、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之類的武職衙門。

  太監手執拂塵,迎著剛上任的錦衣衛指揮使往裡走。

  路過前殿的時候,男人停了下來,抬頭仰望藻井,當中一頭巨龍口銜寶珠,盤臥在他的正上方,猶如尊者隱於雲端俯瞰人世,眼神悲戚而威嚴。

  照進廊蕪的光線在他輪廓分明的臉孔上打了一層薄光,他站在一片淡淡的金光中,更襯得身姿矯健,眉目英挺。

  「是霍將軍!」

  吏部、兵部每月在千步廊東邊廊蕪掣籤選官。掣籤時,負責分派官員的人按照此次官職所轄地區和參選人員的籍貫,準備好南、北、中三個竹筒,筒中是寫了各個地方州縣名稱的籤子。參選的官吏按照順序上前抽籤,抽到哪枝籤子,就去籤子上面寫的地方州、縣任正副官職。

  廊蕪裡很熱鬧,參加此次選官的官員們認出霍明錦,忍不住低呼出聲。

  文官、武官彼此看不順眼,霍明錦殺死浙江巡撫的手段太狠辣,又接替死得不明不白的盧聰擔任錦衣衛指揮使,掌北鎮撫司,在京的文官們看到他就雙腿哆嗦。

  霍明錦失蹤三年多,都以為他已經葬身魚腹,沒想到他命大,竟然能活著回來。更讓朝中官員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回來之後,皇上對他信任有加,直接把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交由他掌管,錦衣衛負責偵緝刑事,專理皇帝欽定的案件,擁有自己的詔獄,可以自行逮捕、刑訊、處決,不必經過刑部,職權頗重。

  上至宰相藩王、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販夫走卒,都處於他們的嚴密監視之下,誰敢違逆,下場淒慘。

  霍明錦當初到底是怎麼遇險的,朝中文武心知肚明,下手的是安國公和浙江巡撫,背後推波助瀾的人是首輔沈介溪,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皇上!

  大臣們不知道該稱讚皇上心胸寬廣,還是佩服霍明錦揣摩人心的本事,多疑如皇上,能和他冰釋前嫌,給予重任,這可比打仗要難多了。

  霍明錦淡淡看一眼千步廊東邊的廊蕪,目光銳利,似電光掃過。

  官員們連忙低頭,避開他的視線。

  他不語,手指按在腰間彎刀刀柄上,踱進位於正殿西面的便殿。

  早朝儀式過後,皇帝一般在偏殿內接見有要事奏議的大臣,其他大臣上交奏本後,回六部衙署處理公務。午後再到東閣前接收批復的奏摺。

  因為皇帝每月只逢三、六、九日上朝,其他時間六部事務全部交由內閣大臣處理,午朝成了一種象徵,皇帝的權力受到內閣大臣的掣肘,時常發生皇帝下發的敕書被內閣扣下不發甚至直接駁回的情況。

  便殿內鋪墁金磚,空氣裡有股濃烈的香味。皇帝在西梢間暖閣看摺子,太監進去通報,宮人打起紗簾,霍明錦聽到裡頭傳出一聲怒斥:「欺人太甚!他將置朕於何地?!」

  過了一會兒,太監請他進殿。

  他緩步走進去,面色如常,目不斜視。

  皇帝撩起眼簾瞥他一眼,繼續訓斥跪在地上的禮部官員,「皇后無子,愧為一國之母,朕為什麼不能廢了她?」

  皇上想廢后,另立他寵愛的于貴妃為后,內閣以「皇后賢德,並無過錯」為由,將廢后詔書駁回了。

  禮部官員趴在地上,不敢吱聲。

  皇帝揉揉眉心,面露疲態,吐出一個字:「滾。」

  兩個年輕官員爬起身退了出去。

  「明錦,你過來。」皇帝拋開奏摺,朝霍明錦搖搖手,示意他靠近。

  周圍侍立的羽林衛和太監對望一眼,面面相覷。

  「都退下!」皇帝冷聲道。

  羽林衛們恭敬退開。

  霍明錦的手仍然按在刀柄上,上前幾步,「皇上。」

  「國公府的事解決了?」皇帝彷彿沒察覺他的緊繃,含笑問,「接下來該為朕辦差了吧?」

  霍明錦垂眸,半晌後,抱拳道:「皇上吩咐。」

  「朕知道你光明磊落,幹不來那種陰私之事。讓你接任指揮使,委屈你了。」皇帝歎口氣,道,「明錦,朕看著你長大,朕相信你的為人。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朕現在是天下之主,萬千百姓的生計盡皆寄於朕一身,朕只問你一句話,你能拋開仇恨,真心輔佐朕嗎?」

  霍明錦沉默不語,刀刻的臉龐冷如冰雪,沒有一絲表情,目中寒光閃動。

  皇帝等了許久,苦笑道:「朕確實不擇手段,有負先帝教導……不過明錦,經過這麼多的事,你應該明白,朝堂不是戰場,朕如果沒有幾分手段,現在又怎麼可能坐在這裡和你說話?」他話鋒一轉,「你先回去,等你什麼時候想通了,朕有件要緊事託付給你去辦。」

  霍明錦一拱手,轉身退出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皇帝眉頭緊鎖,向後仰靠在椅背上,臉色陰沉。

  窸窸窣窣一陣響動,藏在屏風後面的刀斧手走了出來,手中淬毒的彎刀、利箭反射出陰冷光芒。

  領頭的人跪在書案前,「皇上,可要殺了霍指揮使?」

  皇帝道:「不必,他遲早能為朕所用。對付這樣的人,不能硬來,金銀財寶、豪宅美姬,或者威逼利誘,全都沒用,只有用君子之禮待他,他才會動搖。」

  「皇上為什麼這麼看重霍指揮使?」領頭之人命剛才埋伏在殿內的刀斧手們退出去,小心翼翼問,「霍指揮使殺了浙江巡撫,砍下安國公一根指頭,抄了五軍都督府左都督的家……如此膽大妄為,朝中大臣這些天議論紛紛,已有數位言官想要彈劾他。」

  皇帝一笑,笑容譏諷,「韃靼人打到京師腳下,霍明錦才十二三歲就領兵衝鋒陷陣,那時沒見這些言官吭聲,這時候倒是一個個不怕死了。」

  他之所以想要收服霍明錦,原因很簡單,霍明錦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且出現的時機剛剛好。

  前任指揮使盧聰是皇帝乳娘的兒子,深受皇帝的信任。皇帝懷疑過很多人,但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幼陪伴自己長大的奶兄弟。前不久他無意間得知,盧聰被沈介溪收買,暗中幫著沈介溪排除異己,冤殺地方官。

  皇帝當機立斷,立刻派人殺了盧聰。

  不管派誰接管錦衣衛,都可能倒向沈介溪,只有霍明錦和沈介溪之間橫亙著血海深仇,說一句不死不休也不為過,霍明錦絕不會和沈介溪沆瀣一氣。

  至於忠心不忠心……皇帝並不關心,等到除了沈介溪,霍明錦的死期也到了。

  其實他並不認為霍明錦有叛逆之心,他是真正的霍家人,徹底臣服於皇權,可以為江山死而後已。

  即使霍明錦心裡明白當初除掉霍家軍的命令是他下的,也不會生出反心。

  皇帝有這個自信。

  千步廊外,剛剛掣完籤子的官員們陸續散去。

  一名穿圓領官袍的年輕男子繞過廊蕪,靠近一個肩寬高大的身影,面上一副戰戰兢兢之色,嘴裡卻從容道:「將軍,拿到籤子了,我分到湖廣武昌府任同知。」

  男人目光平視遠方,道:「注意沈家和趙家的動靜。」

  年輕男子嗯一聲,「將軍,您要當心,皇上想利用您牽制沈閣老。」

  男人取下腰間佩刀,手指劃過刀鞘,道:「無事,各取所需。」

  皇帝以為故意示弱就能騙他肝腦塗地,卻忘了他是習武之人,每次他進殿的時候,皇帝從不要求他解下佩刀,可屏風和紗帳後面卻埋伏了刀斧手。

  他不是以前的霍家少爺,這幾次故意沉默拒絕,皇帝應該對他放下戒心了。他還刀入鞘,「小心行事,不要輕舉妄動。」

  年輕男子低低應一聲,飛快走遠。混進人群中,長舒一口氣,和同僚們道:「剛才撞到霍指揮使,嚇了個半死。」

  同僚們哈哈笑,「誰讓你走路不看路的,自己找死!下次看到他,記得跑快點。」

  年輕男子撓撓後腦勺,嘿嘿一笑。

  ※

  溽暑時節,天氣一天比一天熱。

  暑天沒什麼胃口,傅雲英晨起讀書,灶房送來清粥小菜、煨麵筋和醃的嫩薑,知道她這些天苦夏,粥裡加了開胃的醃梅子,她搖搖頭,只喝了一小碗稠米漿。

  棗花落盡,仔細看可以看到葉片下一顆顆細如米粒大小的棗子。鳥鳴陣陣,夏天的麻雀肥滾滾的,一團團胖乎乎的小團子在枝葉間蹦來蹦去,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一點都不怕人。

  丫頭芳歲端著一隻青花纏枝蓮紋瓷缸走進院子,抿嘴朝傅雲英一笑,揭開瓷缸上罩的竹絲篩子,瓷缸裡逸出一股淡淡的酒香。

  「小姐,醪糟發好了。」

  傅雲英合上書冊,走到廊簷下,接過白瓷瓢羹,舀起一勺乳白的甜漿,酸甜香醇,暑氣頓消。

  幾隻麻雀撲騰著翅膀鑽出樹叢,飛撲下來,芳歲連忙蓋上竹絲篩子,笑駡:「這些麻雀崽兒也曉得吃好的!」

  傅雲英微微一笑,「煮兩碗,一碗打一個雞蛋就夠了。」

  吃了兩碗荷包雞蛋醪糟,她心裡覺得好受了點。

  韓氏看著她一小口一小口抿醪糟,替她牙酸,「大丫,不酸的嗎?」

  「娘,你嘗一口。」

  傅雲英把瓷碗往前一推,「甜甜的,一點都不酸,吃這個解暑。」

  韓氏搖頭,笑著揪揪她的丫髻,「你吃東西的口味怎麼一點都不像你爹……」

  養娘走進來,打斷母女倆的對話,「太太,小姐,九少爺那邊鬧起來了。」

  傅雲英蹙眉,「鬧什麼?」

  養娘道:「九少爺病了,四太太正叫人去請郎中。」她頓了一下,「太太,您快過去看看吧,一會兒老太太也要去九少爺的院子。」

  韓氏放下手裡做了一半的絹布書袋,拍拍衣襟,扯傅雲英起來,「走,我們去看看啟哥。」

  前幾天回鄉下岳家躲端午省親的傅三叔和傅三嬸回來了,小吳氏那邊卻沒有動靜,聽說小吳氏的娘病了,她留在娘家照顧她娘,暫時不會回東大街。傅雲泰和傅雲啟挨了一頓打,到底年紀小,皮糙肉厚,恢復得快,傅雲泰沒幾天就又活蹦亂跳了,傅雲啟也好得差不多,但是他羞於見人,躲在房裡養傷,連族學也不去,只跟著孫先生讀書。小吳氏不在,韓氏偶爾會過去看看他,送點吃的用的。可惜兩人雞同鴨講,怎麼都說不到一起去。

  傅雲英懶洋洋的不想動身,她怕熱,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娘你去吧,我待會兒還要去二哥那邊,怕誤了時辰。」

  韓氏很少管她,母女倆凡事有商有量。見她不想去,韓氏也不勉強,俯身幫她理好腰上繫的環佩七事,「日頭這麼毒,就不能歇幾天?我看泰哥和啟哥讀書也沒你這麼賣力。」

  「二哥那兒涼快。」傅雲英起身整理竹疏布招文袋,把剛才讀的幾本書一本本塞進去,交給芳歲背著,和韓氏一起走出院子。

  母女倆在長廊前分開,傅雲英出了內院,走到夾牆底下的時候,聽見芭蕉叢底下有人低吟:「南州溽暑醉如酒,隱幾熟眠開北牖。日午獨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

  養娘壓低聲音說:「是蘇家表少爺。」

  傅四老爺堅持要蘇桐留在家裡養傷,一應花費都由他來出,蘇桐幾次想走,都被傅四老爺和盧氏攔下來了。周家賠償蘇家二十兩銀子和一百畝地,蘇桐推辭不要,最後由傅三老爺做主,記到蘇娘子名下,族裡的人沒有異議。

  傅家眼饞的不是沒有,周家那邊也不服氣,但傅雲章把那天參加龍舟競渡比賽的鄭家、李家、楊家、齊家、郭家全都說動了,幾家聯合起來找周家討說法,周家不止要賠錢給蘇桐,還要賠償其他幾家大姓。周家勢單力孤,只能認栽。傅雲章拿到周家湊齊的賠償後,卻分文不取,全部給鄭家、李家幾家瓜分。

  現在周家最恨的人不是逼他們掏錢的傅雲章,而是落井下石的鄭家、李家那些人。鄭家幾家喜從天降,忽然發了一筆橫財,對傅雲章讚不絕口。

  從頭到尾,傅雲章忙前忙後為蘇桐出頭,自己什麼都不要,好像什麼都沒得到,但其實他已經不知不覺間把族長傅三老爺架空了。

  上一次因為貞節牌坊的事,傅雲章和傅三老爺鬧得很僵,事後他對傅三老爺依舊尊敬有加。誰能想到他反應這麼快,竟然能利用蘇桐的事打壓傅三老爺。

  一夜之間,傅家已經變了天。

  傅四老爺私下裡告訴傅雲英,如今傅家的生意都是傅雲章說了算。

  不知道周家人和蘇桐看到傅家的改變,心裡是什麼滋味。鬧出事的是他們,最後得益的卻是傅雲章。傅三老爺可是蘇桐的恩人。

  芳歲撐起羅傘,罩下一點蔭涼。

  傅雲英接過湘竹傘柄,繞過花池子,腳步突然一頓。

  薔薇花架爬滿花藤,葳蕤蓊鬱,花朵豐腴肥嫩,大姐傅月站在低垂的藤蔓底下,正墊腳努力去夠枝上怒放的花苞,臉上羞紅一片,賽過盛放的薔薇花,不知是熱的,還是緊張的……

  「姐姐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摘花?」傅雲英輕聲問。

  傅月擠出一絲笑,但眉頭緊皺,看起來更像是要哭了一樣,吞吞吐吐道:「這裡、這裡的花開得好……」

  「天氣這麼熱,姐姐早點回去。」傅雲英扭頭吩咐養娘,「送月姐回房。」

  養娘答應一聲,走到傅月背後,幫她摘了一捧花。傅月小心翼翼瞥傅雲英一眼,雙手絞著衣袖,一咬唇,匆匆跑開。

  傅雲英在薔薇花架底下站了一會兒,夾牆另一頭少年讀書的聲音越過花叢傳過來,聲音清越。

  蘇桐和傅容取消婚約的事還沒有公佈,她是從傅雲章那裡聽來的。兩家人把庚帖還回去了,蘇桐剛受傷傅家就退婚,傳出去不好聽,可能被人戳脊樑骨,蘇娘子答應陳老太太,等過年的時候再把消息慢慢透出去。

  她搖搖頭。

  ※

  一頭毛驢停在傅家大房門前,牽驢的小童幾步踏上臺階,遞上一張名帖。

  僕從不識字,但看到名帖是燙金的,不敢怠慢,趕緊報與管家曉得。

  管家認出名帖上的名號,激動之下打翻茶杯,「快去請二少爺!」

  一派人仰馬翻,僕從急匆匆跑進外書房,「二少爺,趙師爺來了!」

  傅雲章站在書案前寫字,筆下游龍走鳳,聞言沒有吭聲,臉色平靜。

  僕從不敢再出聲,站在一旁等著。

  寫完最後一個字,傅雲章停筆,走到外間洗手,動作慢條斯理的,不慌不忙。

  等他迎出來時,趙師爺早就自己進來了,看到他一撇嘴,「你架子倒是大,老師來了也不出來迎接!」

  傅雲章淡笑道:「昨天剛拜讀老師的《記端午見聞》,學生感觸良多,輾轉一夜,未能安眠,精神不濟,這才來遲了,望老師勿要怪罪。」

  趙師爺臉色一僵,咳嗽幾聲,嘿嘿一笑,「這個嘛,這個嘛……」

  這個了半天,他一揮手,「不說這個了,你先陪我下幾場棋。」

  跨過竹橋,走到廊簷前,看到「琳琅山房」幾個字,他捋一捋鬍鬚哈哈笑,「誰起的?不像你的字跡……等等!」他湊近幾步端詳半天,忍不住泛酸,「你那個妹妹寫的?你倒是真喜歡她,我堂堂州學學官給你寫的字不要,掛一個小娃娃的字……」

  傅雲章面無表情道:「老師,你想收這個小娃娃當學生,被她拒絕了。」

  趙師爺一噎,甩甩袖子往裡走,「不和你說了,早晚被你氣死。」

  傅家今天的氣氛有點古怪。傅雲英跟在蓮殼身後踏進院子的時候,看到僕從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說悄悄話,丫頭、婆子捧著茶盤、果盤出出進進,川流不息。

  傅雲章不喜歡太多人伺候,書房很少有這麼熱鬧的時候。

  蓮殼領著她往裡走,說:「趙師爺來了。」

  傅雲英恍然大悟,十分佩服趙師爺的勇氣——他竟然還敢來黃州縣。

  端陽那日,趙師爺受陳知縣的邀請觀看龍舟競渡,不由大發詩興。回到江陵府後,他仿照古人的駢文寫了一篇《記端午見聞》,詞藻華美,雄健淩厲,詳細記錄他當天的所見所聞,尤其重點描繪了幾大宗族群毆打架的場景,文字生動詼諧,讀來猶如歷歷在目,如在眼前。

  據說陳知縣看完趙師爺的大作後,直接氣厥過去了。

  趙師爺聲名遠播,他的文章流傳出來,湖廣各個州縣的文人才子爭相傳抄。如陳知縣所願,黃州縣這回算是徹底揚名了,其他州縣的學子們譏笑黃州縣人粗俗鄙陋,民風野蠻。提到黃州縣幾個字,立刻能背出趙師爺的文章。

  現在黃州縣本地的文人對趙師爺恨之入骨,叫囂著如果他敢踏進縣城一步,抄傢伙把他痛揍一頓——就像他那篇見聞裡寫的那樣,用拳腳說話。

  結果人家大搖大擺來了,沒事人一樣坐在長廊裡和傅雲章對弈,看到傅雲英,還抬手和她打招呼,「丫頭過來,那天太倉促了,今天再給你一個機會,想不想拜我為師?」

  傅雲英沒有猶豫,果斷道:「我有老師了。」

  趙師爺從鼻子裡哼出一聲,面帶不屑,抄起棋桌上調香的銀籤子,對著傅雲章腦袋敲一下,「都怪你,把我的學生搶走了。」

  傅雲章眉頭輕皺。

  傅雲英回到書房裡間,傅雲章有客人在,她就自己坐著翻書看。他的批註寫得非常詳細,幾乎每一個他疑惑的地方旁邊都做了標記,然後寫下他自己的領悟和看法,偶爾也有「不可盡信書」、「一派胡言」、「可笑至極」之類豪放瀟灑的評語,依稀能窺見他少年時意氣風發、自信滿滿的樣子。

  她讀書的時候很認真,小小年紀竟能沉得住氣,坐在花几前一坐就是半個時辰。丫頭時不時進去添茶送水,她頭都不抬。

  趙師爺若有所思,忽然問:「那幅枇杷粽子畫是你畫的?」

  傅雲章沒說話,漫不經心落下一子。

  趙師爺自顧自接著道,「那就是你妹妹畫的了……奇怪,她的字和她的畫完全不同。她的台閣體有古風,有筋有骨,婉麗雍容,不像時下流行的台閣體,只知道追求圓潤規範,失了風骨。」他頓了一下,「可她的畫鮮妍生動,筆法天然,簡潔明快,完全看不出受哪一派的影響。既不像唐敬儒的,也不像宮裡那幫畫師的。」

  本朝畫壇大致有兩個派別。一派是以唐敬儒為首的文人畫家,他們滿腹詩才,既能吟詩作對,也能潑墨作畫,往往詩書畫印融為一體。唐敬儒是當下大名鼎鼎的大家,他的畫一幅價值百金,先帝和今上都對他讚賞有加,京師達官貴人都以收藏他的仕女圖為雅事。另一派就是宮廷畫師和民間畫匠,他們通常以畫畫為生,為王侯士族作畫,雖然畫技精巧,但不為文人所認同,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匠人,地位卑微。

  「老師覺得如何?」傅雲章抬頭,視線越過半捲的竹簾,落到傅雲英身上,她坐姿端正,表情嚴肅,頰邊似乎有個若隱若現的笑渦。

  小孩子應該都愛笑才對,她卻很少露出歡笑神色,笑也只是淺笑,只有雙唇輕抿時才會露出笑渦。

  「情深不壽,慧極早夭。這丫頭心思太重,不是好事。雲章,你比我更明白該怎麼辦。」趙師爺眼珠轉來轉去,偷偷摸摸移走幾顆棋子,「你不擅長畫畫,也不懂畫,要麼給她找個好老師……要麼,什麼都不教她。」

  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一聲脆響。

  「黃州縣沒有好的畫師。」傅雲章道。

  趙師爺怔了怔,抬起眼簾看他,沉默片刻後,鄭重道:「倒是難得看你這麼寵著誰……也罷,你既然打定主意讓她學,那就得保證她能學到最好的。武昌府知府范維屏是我的外甥,他的寡母趙善姐你可聽說過?」

  傅雲章皺眉想了一會兒,「略有耳聞。」

  范維屏是山東人,沒想到他的寡母竟然出自江陵府趙家。他在武昌府求學時,聽人說過范大人的母親和首輔沈介溪的夫人趙氏沾親帶故,原來她倆是族中姊妹。難怪范維屏能調到湖廣出任知府。

  「趙善姐是我的遠房堂妹,她自小擅畫。當年她待字閨中時,家中窮困,出不起嫁妝,出閣前她閉門不出,花一個月畫得一箱工筆花鳥畫,換得黃金百餘兩,風風光光出嫁。」趙師爺緩緩道,「趙善姐是閨閣派,你妹妹若能拜趙善姐為師,她以後的妝奩就不必你費心了!」

  傅雲章嗯一聲,把這事記在心上。

  范母趙氏是范知府的母親,住在繁華的武昌府,不可能到黃州縣來。如果要英姐拜師,豈不是得把她送到武昌府去?小小年紀離家求學,對她來會不會太辛苦?

  他心裡想著事,絲毫不耽誤落子的速度。趙師爺抓耳撓腮,想破腦袋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乾脆再度胡攪蠻纏使出悔棋這一招。

  傅雲章端起茶杯吃茶,隨他耍賴,反正他耍賴也贏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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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步廊、六部官署的具體分佈這一句引用了原文。

  學官:教官,府、州、縣管秀才的儒學教官。

  文章和後面寫到畫壇兩個派別的內容屬於私設。真實歷史上明清時期的畫壇基本被文人畫壟斷。開一句玩笑就是:那時候的人覺得文人畫才有逼格。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6:11

第三十章 姐妹

  過了巳時,傅四老爺派人來接傅雲英回家。

  她整理好招文袋,走到廊下辭別傅雲章。

  熾熱的陽光灑在水面上,閃碎的金光隨著水波晃蕩,趙師爺正和傅雲章討論姚學台出的觀風題。

  趙師爺幫傅雲章出主意,「我聽人說這姚學台是得罪沈閣老才被趕出翰林院的,他性情剛直,不畏強權,喜歡簡練犀利、見解正統的文章,你的文風偏於清麗了,下一次少用自己的言論,多用典故。」

  傅雲章道:「學生受教。」

  傅雲英悄悄翻了個白眼,趙師爺這分明是在誤人子弟。姚文達確實不畏強權,但他喜歡的並非雅正平淡的文章,雖然他本人擅長的是結構嚴謹規範的八股文,可他最為推崇的恰恰是和他本人文風相反的靈巧多變、結構鬆散,不受格式拘束,酣暢淋漓的八股文,他認為殿試上的文章必須有縱橫浩蕩之氣,方不負天子門生之名。

  這是姚夫人告訴她的,姚文達常常把崔南軒罵得狗血淋頭,私底下卻偷偷收集崔南軒的文章,夜深人靜時一邊罵一邊看,看完還要寫感想。

  趙師爺還在接著勸傅雲章模仿姚文達的文風,她想了想,告辭回去,沒有出聲糾正趙師爺。在韓氏、傅四老爺和傅雲章面前她可以沒有顧忌,當著其他人的面還是得收斂一些,免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回到丹映山館,她熱出一身汗,髮髻裡面潮乎乎的,像藏了一團熱氣在裡面。大吳氏院子裡的丫頭敷兒過來叫她去吃飯,她實在不想動。

  韓氏搓搓手,不由分說拉她起身,推著她往前走,「今天灶房蒸了玉米麵饃饃,吃薑汁酸筍豆芽過水麵,你天天喝湯水,又瘦回去了,好歹吃點乾的。饃饃多好吃!全是細麵蒸的,還加了洋糖。」

  天氣熱,午飯擺在外面廊簷底下,三人合抱的大槐樹撐開巨大的樹冠,蓋住大半個院子,罩下一片幽涼的濃蔭。

  飯桌上唯獨少了傅雲啟,大吳氏讓韓氏吃過飯接著去照顧他,小吳氏一時半會不會回來。

  韓氏恭敬應了。

  傅雲泰扭來扭去,伸長胳膊夾菜,盧氏對著他的腦袋狠拍了一下,夾了一碗肥膩的夾沙肉推到他面前,像是忽然想起來似的,對大吳氏道:「娘,桐哥下午要搬回去了。」

  大吳氏噢了一聲,「不是說好等他養好傷再走的嗎?」

  盧氏眼風淡掃,瞥一眼傅月和傅雲英,笑眯眯道:「桐哥雖說不考試了,怎麼說也是童子試的案首,常有同案的人找他請教,強留他住著妨礙他讀書呢。」

  大吳氏點點頭道:「也是,反正兩家離得不遠,看他們家缺什麼,你多備一點讓丫頭送去。我看還是柴米菜蔬這些東西實惠,多送些吃的穿的用得著的,豬肉、果子什麼的都秤上幾斤。孤兒寡母的,也是可憐。」

  坐在她旁邊的傅月身形一僵,啪的一聲,手中的竹筷跌落在地。丫頭連忙蹲下、身撿起筷子,很快有人送上一雙乾淨的筷子,她心不在焉,接過筷子的時候沒看準,又是啪啦兩聲,筷子又掉了。

  這一下子連向來粗心大意的傅三嬸和韓氏都注意到她的不對勁。

  傅月不敢抬頭,臉上燒得滾燙,耳根紅透。

  傅桂雙眼微眯,盯著她看了半天。

  傅雲英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喝粥,盧氏的反應比她想像的要快多了,不知道告密的是誰。

  傅月是姐妹幾個中最安靜柔順的,沒想到她竟然會做出這種越矩之事。小娘子愛慕年輕俊朗的小官人,這沒什麼,只要不背地裡私相授受,長輩們說不定樂見其成。可她不該喜歡蘇桐。陳老太太和蘇娘子達成默契,沒有公佈取消訂婚的事,傅月明知蘇桐尚有婚約在身還試圖接近他……這就不僅僅是小娘子春心萌動的小事了。

  吃了飯,大吳氏挪到抱廈裡乘涼,傅三嬸、韓氏和盧氏陪她打牌,傅月、傅桂和傅雲英坐在一旁鋪了簟席的榻上做針線。

  抹了幾圈,傅四老爺房裡的丫頭過來找盧氏。

  盧氏站起身,讓大丫頭替她打。

  大吳氏揮揮手,「你去忙你的。」

  盧氏慢慢退出去,經過軟榻邊的時候,視線落到傅雲英身上,笑意盈盈,「英姐,你跟我過來,你四叔有個帳目要你幫他理一理。」

  傅雲英沒有意外,放下繡線和繃子,跟著盧氏出去。

  「蘇家少爺上午忽然過來找你四叔,非要走,你四叔苦留不住……」盧氏打發走丫頭,領著傅雲英走到涼亭裡,壓低聲音道,「英姐,你曉得蘇少爺為什麼急著搬回去嗎?」

  傅雲英詫異了一瞬,原來是蘇桐主動提出要搬走的,莫非他也察覺到傅月對他的情意了?

  「五表哥的事,四嬸為什麼來問我?」

  盧氏雙手緊攥絲帕,指尖發白,「英姐,你雖然年紀小,但經過的事多,從甘州一路走到湖廣,比你兩個姐姐有見識……你老實告訴我,上午看到什麼了?」

  「我看到大姐姐站在花架底下摘花。」傅雲英面色不改,輕聲道,「院子裡太熱了,我看大姐姐臉上曬得紅紅的,讓張媽媽送她回房。」

  盧氏雙眉緊皺,神色嚴厲,盯著她看了片刻,目光裡帶了幾分森冷,「英姐,其他人問起來,你怎麼回?」

  傅雲英反問:「其他人為什麼要問?大姐姐只是摘幾朵花插瓶而已。」

  盧氏臉色不大好看,勉強擠出一絲笑,「對,她只是摘幾朵花……」

  她揮揮手,穿過涼亭前的夾道,逕自走了。丫頭婆子連忙跟上去。

  傅雲英獨自在涼亭裡坐了一會兒才回大吳氏的院子,剛進門就被傅桂的丫頭菖蒲攔了下來,「五小姐,我們小姐請您去廂房。」

  廂房是傅桂的寢房。她快到說親的年紀了,從大吳氏房裡的暖閣搬了出來,夜裡還是陪大吳氏一起睡,衣箱用具之類的東西堆放在廂房裡。和她交好的族中姐妹上門探訪時,她都在廂房這裡待客。

  廂房外面一個人都沒有,槅窗全是支起來的,裡面的人可以隨時看到外邊的情形,菖蒲守在回廊底下,不許任何人接近廂房。

  傅雲英走進廂房時,聽到傅月壓抑的低泣聲,傅桂站在拔步床前,厲聲數落她:「你喜歡誰不好,為什麼要喜歡蘇桐?他已經訂親了!如果他沒有訂親,這是門好親事,隨你喜歡他,你送荷包、送帕子,送網巾給他也使得!我絕不攔著你!還會幫著你。可他和容姐訂親了,你還上趕著湊上去,你把自己當什麼人了?」

  傅月趴在床上,捂臉哽咽,「我,我也不想……」

  「做都做了,還說你不想?」傅桂冷笑,「哭,你接著哭,哭有什麼用?」

  傅月的哭聲停了一下,淚水打濕薄被,「我不會連累你和英姐的,我、我出家做尼姑去!」

  傅桂一愣,氣得直跺腳,「誰問你這個了!你這性子去做尼姑,還不得被人欺負死?」

  傅月扯過薄被蓋住自己的腦袋,哭得更凶了。

  傅桂又氣又急,圍著拔步床打轉,想把她整個人翻過來,「別哭了!你看著我說話!」

  傅雲英心裡悶悶的,被姐妹倆爭吵的聲音吵得腦仁疼,走到榆木四方桌前,給自己倒了杯金銀花茶,喝了幾口,略覺暢快了點。

  傅月哭得雙眼紅腫,一個字不肯說。

  傅桂揎拳擼袖,踩到腳踏上,硬是把抱著薄被不肯放的傅月扳過來,「月姐,你有沒有送什麼信物給蘇桐?」

  傅月這幾天太過反常,傅桂心思敏感,早就有所察覺。剛才飯桌上盧氏看傅月的眼神太奇怪了,等盧氏一走,她立刻把傅月拉到廂房來逼問。傅月心裡正七上八下的,被她恐嚇幾句,一股腦把自己仰慕蘇桐的事全說了。

  傅桂快被氣死了,傅月長得不醜,嫁妝豐厚,性情柔順,肯定能說一個好人家,偏偏要自己作死!

  傅雲英走到床邊,柔聲道:「月姐,蘇家表少爺今天下午要搬回去……你是不是對他說了什麼?還是送了他什麼?」

  傅月抬起頭,淚水漣漣,「我……我沒送信物,就是上午讓丫頭給他送了一碗甜湯……」

  「四嬸知道甜湯的事嗎?」傅雲英挨著床沿坐下,接著問。

  傅月梨花帶淚,哭得哽咽難言,「不,不知道……我怕她生氣。」

  這麼說,盧氏只知道傅月故意靠近蘇桐住的院子,剛好蘇桐突然堅決要搬走,她才會起疑心。至於送甜湯的事,蘇桐沒有告訴別人。

  「沒事,只是一碗甜湯,四嬸要是知道了,就說是我送的。」傅雲英輕拍傅月,拿綢帕一點一點拭去她臉上的淚水,「月姐,你真的喜歡蘇家表少爺?還是聽四叔和四嬸說想和蘇家結親,才喜歡他的?」

  傅月一怔。

  以前其實她沒有特別注意蘇桐,她不怎麼出門,只隔著人群遠遠看過蘇桐幾眼,知道對方是個俊秀斯文的小官人,家裡有個寡母,一個姐姐。後來無意間得知爹娘想把她說給蘇桐,她才開始留意他,然後就放不下了。一個人坐著的時候,腦子裡總會浮現出蘇桐的身影,他這會兒在做什麼?他今天穿什麼顏色的衣裳?他會不會經過家門口?

  原本只有三分喜歡,聽說他和大房傅容訂親,她不敢告訴別人,自己躲起來偷偷傷心。誰曾想他竟為了救泰哥和啟哥受傷,耽誤考試,成了自己的恩人,每天聽到爹娘提起他的傷勢,那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歡,慢慢在心底紮根,釀出一顆酸澀的果實,越想忽視掉,根鬚卻長得越牢固,再也拔不掉了。

  「月姐,今天的事傳出去也沒什麼,你用不著絞頭髮做尼姑。」

  看傅月發怔,傅雲英心裡有數,放輕聲音道,「不過以後你不能再這麼做……再過幾個月,說不定你就不喜歡他了。我們來打個賭好不好?等蘇家表少爺搬走,你不能去三老爺家看他,我和桂姐會監督你的。我們賭半年。」

  年底陳老太太會當眾宣佈蘇桐和傅容取消婚約的消息,那時如果傅月還是非蘇桐不可,這事必須告訴傅四老爺,由傅四老爺來定奪。這期間不能讓傅月和蘇桐見面。

  傅月緊咬櫻唇,肩膀抖個不住,倒回床上低聲啜泣。

  雖然她還在哭,但明顯情緒穩定下來了。

  傅桂慢慢冷靜下來,發生這種事,當務之急是想辦法遮掩過去,不能把傅月逼急了,以免她做出更出格的舉動。

  她抖開薄被蓋在傅月身上,「你別怕,我不會把這事告訴別人。」

  傅月羞慚不已,眼淚順著眼角嘩嘩往下淌。

  傅雲英低歎一口氣,到底是孩子,一時衝動送了一碗甜湯出去,結果把自己嚇著了。

  哭聲越來越低,飯桌上傅月受了一場驚嚇,又被傅桂抓來喝問一通,道出自己的心事,哭著哭著便睡著了。

  傅桂放下繡蟈蟈蚊帳,拉著傅雲英走到外間,拍拍她的手,認真道:「英姐,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我和月姐。」

  五妹妹對她和傅月不冷不熱的,不和她們一起玩,也不和她們一起做針線,她上午去大房跟著二少爺讀書,下午和啟哥、泰哥一起上課,夜裡在房裡編網巾,沒事時幫四叔記帳……她很忙,忙得傅桂和傅月根本抓不到她的人。

  如果不是四嬸盧氏看傅雲英那一眼別有深意,明顯她知道傅月反常的原因,傅桂不會叫丫頭請她過來。

  她覺得傅雲英不會幫傅月,五妹妹那麼冷漠生疏,怎麼會關心傅月呢?

  可五妹妹幾句話就把傅月安撫好了……

  傅雲英微微一笑。

  她不和傅月、傅桂親近,不是因為她不喜歡這兩個小娘子,她們單純,稚嫩,有自己的小心機,她們如此年少,不知世事險惡,會為一個俊俏小官人而歡喜或是犯愁……

  曾幾何時,她也是這樣的,翰林家嬌滴滴的千金小姐,不知愁滋味,盼著能嫁一個溫柔體貼的好夫婿。

  她上輩子經歷過絕望,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樣糊裡糊塗嫁人,糊裡糊塗相夫教子,糊裡糊塗過完上天額外恩賜的一生。這一世她註定要走和傅桂、傅月不一樣的路,雖然孤獨,雖然前路渺茫,可她走得充實而滿足。

  月姐、桂姐和她不一樣……能過得輕鬆一點總是好的,她們會過得很好。

  她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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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網巾:青年男女之間送網巾,一般是代表那個意思,開開小車的那種。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6:30

第三十一章 心事

  蘇桐當天下午果然搬回去了。

  臨走前他向大吳氏請辭。傅桂硬把傅月拉上,按在屏風後面的小杌子上坐好,附耳過去:「坐在這兒,不許出聲!什麼事都沒有!」

  傅月攥著綢帕瑟瑟發抖,心亂如麻,聽她吩咐,不敢吱聲,點頭如搗蒜。

  大吳氏、盧氏、傅四老爺和蘇桐絮絮叨叨說了一會兒話。傅四老爺極力挽留,蘇桐再三推卻。

  等家僕送蘇桐出去,傅月長長吐出一口氣,軟倒在坐在她身邊的傅雲英身上。

  她臉色蒼白,手心裡都是潮濕的汗水。

  傅雲英沒說話,扶她起來,和傅桂一起送她回房。

  「桂姐,英姐,千萬別告訴我娘……」

  蘇桐一走,傅月心口像是缺了一大塊,說不清是難過還是害怕,抓著傅桂和傅雲英的手一遍遍苦求,「別告訴我娘……」

  盧氏愛面子,喜歡聽人奉承,愛在族中妯娌面前爭榮誇耀,傅月是她的長女,性子偏於怯懦,在親戚們面前不大討好,比不上傅桂討長輩喜歡。盧氏心中難免不悅,對傅月管束嚴厲,恨不能耳提面命,每次家中來客,總要先把她叫到跟前細細囑咐,怎麼和客人打交道,怎麼和平輩姐妹談笑,怎麼和長輩們撒嬌,連她落座、喝茶、走路的動作都要管,不能快不能慢,一言一行皆要端莊持重。

  盧氏愈如此,傅月愈發放不開。

  母親一變臉,傅月能當場嚇哭。

  傅桂眉頭緊蹙,既然有膽子接近蘇桐,就該想好事敗之後怎麼收場,犯錯之後再怕有什麼用?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如果換做是她,早去找盧氏坦白了。

  「你放心,我不會和四嬸說的。」她說完,悄悄瞥一眼傅雲英。

  傅雲英淡淡道:「其實說了也沒什麼,那碗甜湯我已經代姐姐攬下了……姐姐不用害怕。」

  傅月默默垂淚,她覺得自己就像三姑六婆們碎嘴時提起的那些失德婦人,一朝行差踏錯,以後再無臉面承歡父母膝下。

  傅桂最不耐煩看到她哭,一跺腳,甕聲甕氣道:「你歇著吧,別多想。」

  言罷,拉著傅雲英出去。

  盧氏疑心傅月做了什麼不合規矩的事,私底下找人旁敲側擊暗中查問,並沒打聽到什麼,傅雲英已經把各處都打點過了。

  傅月輾轉反側,唯恐事情敗露,傅桂時刻不離她左右,幫她壯膽。盧氏幾次想把傅月叫到跟前盤問,傅桂和傅雲英在一旁代為遮掩打岔,盧氏怕自己窮追猛打引起傅三嬸、韓氏和大吳氏的注意,不想節外生枝,查了幾天,終於放下心中疑竇。

  這事竟就這般蒙混過去了。

  但傅月仍舊悶悶不樂,愁悶難解。

  傅雲英理解她為何如此畏懼。男子年少時有幾件香豔韻事,甚或眠花宿柳、公然狎妓,並不會損毀他的名聲,別人說不定還會誇一句風流,但閨閣女子一旦傳出惡意的流言蜚語,婚姻就難了。

  眼看傅月每天躲在房裡不出門,思忖一番後,她決定把這事透露給傅四老爺知道。

  這天她找到傅桂,告知她自己的決定。

  傅桂臉色大變,拉她走到廂房裡,驚詫道:「英姐,你怎麼言而無信!」

  聲音裡帶了幾分質問。

  傅雲英道:「桂姐,你聽我說。」

  她看一眼窗外,院子裡晴光正好,花紅柳綠,粉蝶翩躚,小娘子正值青春年少,如枝頭如火如荼的花朵,應該無憂無慮盡情嬉戲,而不是為了一時的忘情而戰戰兢兢夜不能寐,「我常聽人說,心病還須心藥醫,原本我打算等半年之後再告訴四叔,但是月姐天天以淚洗面,不說她自己的身體受不受得住,四叔和四嬸遲早會發現端倪,與其到時候被四嬸看出來,不如早點告訴四叔實情,好讓月姐解了心病。」

  傅桂雖然年紀比傅月小,心智卻比傅月成熟,知道傅雲英說得中肯,面露踟躇之色,忐忑道:「四叔知道這事……會不會怪月姐?」

  大房的媛姐是傅三老爺和三夫人的掌上明珠,自幼嬌寵,吃穿用度和官宦人家的小姐一樣。傅媛和蘇桐青梅竹馬,傅家人都以為傅家和蘇家要結親。孰料傅三老爺和三夫人那麼疼閨女,在得知媛姐心繫蘇桐時,一改平時慈父慈母之態,大發雷霆,怒斥媛姐女大不中留,狠心把她送到外祖家去,一年多了也不說派人去接女兒歸家。

  萬一傅四老爺一生氣,也把傅月送走,她們豈不是害了傅月?

  「四叔不會怪月姐的……」傅雲英唇邊浮起一絲笑,「我有把握。」

  上輩子她的一位遠房表姐待字閨中時,和在家中借住的一位窮書生互生情愫,暗中將自己的妝奩送出去變賣,拿換來的銀兩資助那書生。後來書生科舉落第,回鄉探母,一去不歸。府中的婆子無意間拾到表姐寫給書生的信,以此為把柄要挾表姐,表姐受她脅迫,將私房銀子和貴重首飾全部交出,求她代為隱瞞。婆子猶不滿足,數次催逼,表姐愧疚畏懼之下,竟至於一病不起,藥石罔效。

  要不是舅舅、舅母察覺不對問出實情,果斷處置婆子,表姐可能就那樣帶著恐懼和羞愧悔恨香消玉殞。

  後來表姐病癒,舅舅將她大罵一頓,表姐悔不當初,痛哭流涕,表示願意落髮出家,舅舅卻流淚道:「我心疼你還來不及,怎麼捨得送你出家?」

  表姐泣不成聲。

  魏選廉得知此事後,告訴雲英,若有什麼委屈煩難,不要自己擔驚受怕,一定要告訴爹娘,不管是多麼難以啟齒的事,爹娘不會棄她不顧。

  傅月確實動心了,但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什麼就害怕畏縮,蘇桐也沒有承她的情。以傅四老爺的性子,說不定根本不把這事放在心上。退後一萬步說,就算傅月真的做了什麼不被世人所容的醜事,傅四老爺絕不會像傅三老爺那樣絕情。

  「英姐,四叔疼你,你去和四叔說,如果四叔生氣了,你幫幫月姐。」

  傅桂咬著指甲發了半天呆,最後一揮手,誠懇道。

  傅三叔和傅三嬸都是老實莊稼人,傅桂嫌棄父母沒見識,有事寧願和丫頭菖蒲商量,也不找父母求助。傅月精神恍惚,再這麼下去確實不是事,但和四叔一五一十道出女兒家的心事,在她看來,還是不妥。

  不過眼下也只能這麼辦,她自小在大吳氏身邊養大,奶奶的脾氣她知道,傅月的事不能讓奶奶曉得。

  傅雲英拉開門出去,走到門口時,忽然回頭問:「四姐姐,你很喜歡大姐姐,是不是?」

  傅桂總喜歡挑傅月的不是,動不動和傅月鬧脾氣耍性子,橫挑鼻子豎挑眼,三五不時諷刺幾句,但出了這種事,原本應該幸災樂禍的她卻為傅月跑前跑後。

  聽了傅雲英的話,傅桂一怔,臉上飛快掠過一縷薄紅,不自在地輕咳兩聲,「不懂你在說什麼。」

  溫暖的陽光透過竹簾照進長廊,如水一般緩緩流淌下來,曬得人暈暈乎乎的。

  傅雲英嘴角微翹,心道:年輕真好啊。

  ※

  傅四老爺剛從外面收賬回來,在房裡看賬本。婆子說五小姐過來了,他整了整衣裳,讓丫頭去切西瓜,準備酸甜剔透的涼粉。

  傅雲英前腳踏進門檻,傅四老爺捧著裝涼粉的瓷碗和瓢羹逗她,「英姐,熱不熱?來,吃碗涼粉解暑。」

  涼粉晶瑩如雪,滑嫩爽口,是消暑佳品。

  傅雲英搖搖頭,眼神示意婆子、小廝們出去。等房裡只剩下她和傅四老爺,她走到羅漢床邊,慢慢道出傅月的事。

  傅四老爺果然如她猜到的那樣,渾不在意,揮揮手道:「不就是多看了人家幾眼嘛!沒事,蘇桐搬走了,叫月姐別沉心,我不生氣。」

  少年男女互生愛慕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蘇桐年少俊秀,黃州縣愛慕他的小娘子多不勝數,小姑娘哪分得清喜歡和好奇?過幾天慢慢就淡了。他年輕的時候跟著族裡的堂兄弟扒牆頭偷看員外老爺家的千金小姐,心裡發誓非人家小姐不娶,結果不到半個月就把人家小姐忘得一乾二淨。

  傅雲英歎口氣。

  傅四老爺時常出遠門,兒女由盧氏教養,倒也不能說傅四老爺對一雙兒女漠不關心,但他不懂女兒家七彎八拐的滿腹心事,素來只會用一招討好傅月——給錢。

  閨女不高興了,給錢。好久沒見到閨女了,給錢。閨女長大了,給錢。閨女好孝順,給錢。閨女最近好像瘦了,給錢。

  對兒子傅雲泰呢,那就是錢鈔加棍棒,聽話就多給點零花,不聽話脫了褲子狠狠打。

  「四叔,月姐這幾天怕得不行,您親口和她說,她就不怕了。」傅雲英道。

  傅四老爺撩起袍子,起身趿鞋,笑道:「又不是什麼大事,好,我去看看她。」

  到了傅月房裡,院子裡靜悄悄的,麻雀躲在樹叢間吱吱叫。

  傅桂已經把丫頭們支開了,告訴傅月傅四老爺馬上要過來。

  傅月雙手發顫,躲進蚊帳裡大哭:「英姐答應過我不會說出去的,嗚嗚……」

  傅桂扯開蚊帳,皺眉道:「別哭了!你天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就算英姐不說出去,我也會說出去的!」

  她心中暗暗想,怪不得四叔和四嬸時常說傅月不能遠嫁,只能嫁給本地人,以傅月的脾性,確實不能嫁得太遠。如果自己能和傅月換過來那該多好,她一定跟著盧氏好好學怎麼管家,日後嫁個書香門第或者官宦人家,讓全家人跟著自己一起享福。可惜她爹不爭氣……

  走到長廊底下的時候,傅四老爺聽到裡頭的哭泣聲,眉頭一皺,腳步加快。起初他沒當一回事,等看到形容憔悴的傅月,心裡一驚,坐在床沿邊問:「怎麼瘦了這麼多?」

  柔和的語氣讓傅月哭得更傷心,淚如雨下道:「爹……我,我對不住你……」

  她肩膀一抖一抖的,趴伏在床上給傅四老爺磕頭。

  傅桂和傅雲英對望一眼,退到外邊守著不讓人靠近。

  屋裡,傅四老爺勸慰之下,傅月終於止了哭聲,低著頭含愧問:「爹,您、您不生我的氣?」

  「你都怕成這樣了,爹怎麼生氣?」傅四老爺嗤笑,粗糙的手指抹去傅月腮邊的淚水,「好了,事情過去了,以後你要是看上誰家小官人,不要害羞,只管和爹說,若是兩家門當戶對,那小官人人品也端正,爹立刻登門幫你把事情定下來!」他頓了一下,笑了笑,「你要是不好意思開口,和英姐說也是一樣的,讓她告訴我。」

  傅月呆了一呆,眼睛裡還含著淚水,心裡卻一下子亮堂了,她提心吊膽,心驚膽戰,覺得自己犯下大錯,這輩子都要帶著這個污點活下去……可是爹卻一點都不在意,輕描淡寫把事情含混過去……還說以後會順著她的心意幫她挑夫婿……

  那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恐懼,一瞬間化為烏有。

  「爹……」她鼻尖發酸,淚水紛紛掉落,撲進傅四老爺懷裡大哭。

  「傻丫頭。」傅四老爺低歎一聲,拍拍她的腦袋,「這事都怪爹,爹和娘以為是為你好,沒有問過你的意思,之後也沒看出來你喜歡蘇桐。月姐,你是我的女兒,容姐只是親戚,別說你只是犯了點小錯,哪怕你真的想把蘇桐搶過來,爹心裡肯定還是偏心你的。」

  說到這裡,他刮刮傅月的鼻尖,正色道,「不過這種忘恩負義的事我們不能做,害了人家還傷親戚情分,不管蘇桐和傅容的親事能不能成,你以後不能再想著他。」

  傅月此刻只有歡喜和劫後餘生般的輕鬆,對蘇桐的那點萌動早就煙消雲散,點頭道:「爹,我曉得,我那時候不知道怎麼就犯了糊塗……」

  「別怕了,爹真的不怪你。」傅四老爺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月姐,爹時常不在家,不曉得和你們怎麼親近,你有心事爹也不知道。爹心裡疼你,和疼泰哥是一樣的,以後有什麼事不要悶在心裡。」

  傅月淒然抽噎,委屈和恐懼隨著洶湧的淚水傾瀉出來,忍不住道出盤踞心中已久的委屈:「爹,我以為你不喜歡我……你喜歡英姐……我比不上英姐,比不上桂姐,娘說我不中用,說親的人家看不上我……」

  傅四老爺一愣,歎了口氣,女兒這些話在心裡藏了多久?怪他粗心,只曉得掙錢,沒想到這些。

  「英姐從小沒了爹,膽子大,她凡事都要靠自己,所以爹把她當成男孩子教養。你是爹頭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閨女,爹沒有養過閨女,不知道怎麼教你。你膽子小,爹就把你留在身邊,能時常照看你。你不用和別人比,你是我的女兒,我怎麼會不喜歡你?」他輕拍傅月的背,冷哼一聲道,「那些輕狂人家說的話都是放屁!他們看不上我們家,我還看不上他們呢!爹給你攢嫁妝,總能給你找到好人家,再不濟,爹給你找一個上門女婿,就在爹眼皮子底下,看誰敢欺負你!」

  積壓傅月心頭多年的自卑和委屈,因為傅四老爺簡簡單單幾句話便如齏粉一般隨風而散。她破涕為笑,抓著傅四老爺的衣襟,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往下淌,唇邊卻揚起歡快明亮的笑容。

  有爹這幾句話,她什麼都不怕了。

  ※

  心病一去,傅月精神大振。晚上吃飯的時候,連吃三碗綠豆粥,吃完一小碟筍肉饅頭。

  盧氏目瞪口呆。

  是夜臨睡前,盧氏在枕上翻來覆去,推推傅四老爺的胳膊:「月姐這幾天神神道道的……」

  傅四老爺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扇子,慢悠悠道:「月姐還是個孩子,興許是和桂姐鬧彆扭了。」

  傅月和傅桂就是一對冤家,好的時候密不可分,一塊蟹殼黃燒餅一人吃一口,吵起架來你不理我我不睬你,把對方當空氣。家裡人早就見怪不怪。

  盧氏還是疑惑,「桂姐也怪怪的。」

  啪嗒一聲,傅四老爺扣下大蒲扇,撓撓頭皮,「你別瞎想了,月姐的事我心裡有數。你別把孩子管得太緊,她還小呢,讓她鬆快幾年,等出了閣,天天操持家務,孝順公婆,哪能像在娘家這麼清閒?」

  「好了,知道你心疼閨女,我難道是後娘不成?月姐是從我肚皮裡爬出來的,我都是為她好。」

  盧氏不滿地哼一聲,翻身合目睡去。

  ※

  次日一早,傅雲英起來洗漱,吃了一碗荷包雞蛋醪糟,聽到房廊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傅月捧著一隻螺鈿匣子跑進房,小臉紅撲撲的,「英姐,給你。」

  韓氏一大早去照顧傅雲啟了,房裡只有傅雲英和丫頭芳歲。

  傅雲英給芳歲使了個眼色。芳歲上前接過匣子打開,啊了一聲,差點失手打翻匣子。

  一匣子金銀首飾,寶釵、髮釵、挖耳簪子、珠花、燈籠簪、葫蘆丁香、金飾件、玉手鐲,應有盡有。

  「爹給我買的,英姐,你挑幾樣吧,桂姐也有。」

  經過蘇桐的事,傅月覺得好像和兩個妹妹都親近了不少,湊到傅雲英身邊朝她撒嬌,「別和我客氣,你不挑的話,我就自作主張幫你選。」

  傅雲英扶額,不用猜,一定是傅四老爺故技重施,用撒錢這一招來安撫女兒。

  傅月一臉赤誠,眼巴巴地望著她,她想了想,不和姐姐客氣,隨手挑了幾枝葡萄紋的銀簪子和一副累絲手鐲,「多謝姐姐。」

  「是我謝你才對。」傅月臉頰微熱,小聲道。

  傅雲英一笑。

  傅月在丹映山館逗留了一會兒,回房收拾繃子繡架,到大吳氏院子裡做針線。

  傅桂昨晚收了她的禮物,和她正親熱,問她今天怎麼來遲了。

  傅月道:「我剛才去英姐的院子讓她挑幾樣首飾,她待會兒要去二少爺那兒,我怕去晚了找不到她。」

  傅桂嘖嘖幾聲,低頭飛針走線,啐道:「你果真是糊塗了。」

  傅月一頭霧水,「我怎麼了?」

  「大伯去得早,英姐可憐見的,你以為她為什麼這麼聽話懂事?還不是怕四叔、四嬸嫌棄她是累贅。你總在她面前炫耀有個好爹,英姐心裡肯定不好受。」傅桂冷哼一聲,瞥傅月一眼,慢悠悠道。

  傅月張大嘴巴,手裡的繡針差點戳到手指頭,急道:「我不是成心的,我沒有想到……」

  「行了,你就是榆木腦袋,英姐知道你的為人,你下次注意點就好。」傅桂一臉嫌棄,說完,頓了頓,又抬手打傅月,「坐到窗子底下,別躲在角落裡,小心把眼睛熬壞了!」

  傅月噢一聲,挪了個位子,坐到窗戶底下,光線果然充足,用不著眯起眼睛看繃子。

  ※

  傅雲英準備好招文袋,和往常一樣出門。養娘、芳歲緊緊跟在她身後,為她撐傘。

  走到大照壁前,被一個臉色焦黃的丫頭攔下了。

  丫頭跪在地上道:「求五小姐去看看九少爺吧!」

  傅雲英眉頭輕皺。

  傅雲啟的病一直沒好,一開始郎中以為是出痘,嚇得大吳氏一迭聲催促盧氏趕緊把幾個孩子挪出去。後來郎中看傅雲啟沒有發癢、發熱的症狀,改口說可能是風疹,不會傳染身邊的人,大吳氏虛驚一場,大罵郎中是騙錢的庸醫。

  風疹不能出去吹風,也不能在毒日頭底下暴曬,傅雲啟一直待在房裡養病,韓氏每天過去照應他。

  「我不是郎中,九哥為什麼要我過去?」

  傅雲英腳步沒停,接著往前走。風疹而已,不是什麼大毛病,傅雲啟那邊又有人照顧,她吩咐養娘代自己過去探望幾次,禮數盡到了便沒繼續留意那邊了。傅雲啟和她相見兩厭,用不著裝兄妹情深。

  丫頭爬起來,亦步亦趨跟著她,「五小姐,九少爺是您的哥哥,他病了,您都沒去看一眼……」

  傅雲英抬頭看看天色,「我要去上課,遲到會被二哥罰的,等我中午回來,再去瞧瞧九哥。」

  丫頭鬆口氣,「奴這就去告訴九少爺。」轉身飛快跑遠。

  ※

  琳琅山房今天罕見的熱鬧,裡屋一片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躲在草叢裡的灰羽飛鳥撲簌而起,展翅飛向碧藍晴空。

  蓮殼請傅雲英到側間裡稍坐片刻,道:「今天諸位相公都過來了,像下帖子一樣齊。」

  「來了哪些人?」

  「今年的童生都來了,孔秀才也來了,還有幾位相公。」

  傅雲英坐在窗下展開書本看,聽到隔壁斷斷續續的說話聲,群情激昂,原來是為了趙師爺那篇端午見聞的事,縣裡的文人想請傅雲章寫一篇駁斥趙師爺的文章。趙師爺名聲響亮,黃州縣沒人能和他抗衡,也就傅雲章出面眾人才會服氣。

  傅雲章婉拒,孔秀才等人不肯,你一言我一語,拿大道理勸說他,他笑著和眾人周旋。

  聲音裡帶著笑意,但傅雲英聽得出來,他大概是不耐煩了。

  他向來溫文,即使心中不高興,別人也看不出來。

  暑天煩悶,她腦袋昏昏沉沉的,呆坐了半晌,心中不大痛快。

  喊蓮殼進來磨墨鋪紙,翻出趙師爺的那篇文章,仿照他的格式和語體,一句一句反駁。駢文追求辭藻華麗和對仗工整,多用典故,堆砌辭藻,真正有意義的句子很少,一個意思反反復復用不同的典故和雅致的說辭來描繪,為的就是讓句子聽起來鏗鏘有氣勢。自己寫一篇駢文不容易,但是完全仿照一篇寫好的駢文再寫一篇差不多的,並不算難。

  可能是醪糟吃多了,醉意一點點浮上來,她雙頰發熱,腳步虛浮,寫好江陵府見聞後,身形晃了幾下。

  身後傳來吱嘎聲,有人推開房門,從外面走進來。

  「在寫什麼?」一道柔和清亮的嗓音響起,傅雲章走到她身邊,視線落到墨蹟未乾的竹紙上,臉上忍不住浮出一絲笑,看到一半,濃眉微微上揚,「你寫的?」

  傅雲英點點頭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寫黃州縣人粗俗,我就寫江陵府人野蠻橫暴。」

  江陵府靠近水澤,四周河流環繞,是往來商船通向武昌府的必經之路。財帛動人心,水澤周圍州縣的百姓眼饞貨船上的貨物,乾脆鋌而走險,幹起沒本買賣。這些盜賊油滑狡詐,往往駕駛小船流竄於沿河蘆葦叢中,來去無蹤。因為他們中大部分是都是當地人,官兵奉命緝拿,他們往河岸邊的鄉村裡一躲,全村包庇,即使知道哪些人可疑,官兵也束手無策。

  賊寇肆虐是困擾江陵府知府的一大難題,傅雲英的文章寫的是賊寇聯手哄搶過路行商貨物,家家戶戶、老少男女幫忙分贓的情景。

  全文沒有一個字諷刺江陵府人,字字屬實,毫無誇張,但形容惟妙惟肖,殺傷力比趙師爺那篇文章強多了。

  畢竟黃州縣人只是打架,沒有十里八鄉全去做強盜。

  傅雲章一目十行看完傅雲英寫的江陵府見聞,眉頭微動,文章當然寫得好,但字裡行間的這份揮灑自如,和她平時的沉靜自持差別太大了。

  他垂眸看著她,視線在她臉上停留許久,小娘子年紀小,膚色淨白如細瓷,透出一點點嫣紅,「你吃酒了?」

  傅雲英怔了怔,反應比平時慢了些,摸摸自己的臉,「沒吃酒……我早起吃了醪糟。」

  傅雲章彎腰,抬手放到她額前探了探,雙眉緊皺,「都醉得發熱了,你吃了多少?」

  他揚聲叫丫頭們進來,「去灶房煮一鍋醒酒酸湯。」

  丫頭應聲去了。芳歲和養娘上前扶傅雲英坐下。

  傅雲章問她們傅雲英早上吃了什麼。

  養娘一一答了,奇怪道:「天天都吃這個的,怎麼今天就醉了?」

  芳歲在一旁氣鼓鼓地說:「肯定是灶房的婆子偷懶,醪糟沒發好!」

  傅雲章眉頭皺得愈緊,眼皮跳了一下,手指抬起傅雲英的下巴。

  她目色迷蒙,眸子濕漉漉的,雙頰微醺如暮秋時節的漫天晚霞,額前隱隱浮起汗光。

  「去請郎中。」

  他冷聲道。抱起傅雲英,送到裡間鋪簟席的榻上。

  傅雲英一動不動,乖乖任他抱著,半天後,才慢慢問:「二哥,怎麼了?」

  仰面看他,眸似點漆,神色如常,和平時沒什麼不一樣。所以才沒有人發現不對勁麼?

  連他也是今天才發覺。明明每天上午都能見到,卻沒有留心。

  傅雲章黝黑的雙眸望著她,少頃,歎口氣,摸摸她的丫髻,「無事,今天二哥送你回去。」

  他走到待客的客室裡,朝圍坐在棋桌前的眾人拱手,「舍妹染恙,恕我失陪。」

  孔秀才和他認識最久,常常賴在傅府蹭吃蹭喝蹭書看,見他面色微沉不像是扯謊躲避,當即起身道:「病者要緊,這裡有我呢!」

  傅雲章出了客室,吩咐養娘小心抱起傅雲英,自己走在最前面,從夾道出府,往窄巷傅四老爺這邊走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6:43

第三十二章 說定

  明明熱得昏昏沉沉的,挨著人便感覺到一股陌生的熱氣縈繞在身邊,但婆子的懷抱並不讓傅雲英討厭,她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朦朦朧朧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回了丹映山館,躺在拔步床裡。銀絲紗蚊帳攏在月牙形金鉤上,窗戶槅扇全開著,屏風也移開了,風從外邊吹進房,熏屋子的香包底下綴著的流蘇輕輕晃動,能看到院子裡的棗樹細小的葉片在日光下反射出粼粼亮光。

  窗外窸窸窣窣響,有人站在房廊底下說話,聲音都壓得低低的,聽不清兩人在說什麼。

  雖然看不見人,但兩人的嗓音傅雲英很熟悉,是傅四老爺和傅雲章。

  她想坐起來,剛動彈了一下,眼前發黑,腦袋一陣發昏,重新摔回枕頭上。

  夏天她睡的是空心的刻花竹枕,砰的一聲響,驚動守在外間的芳歲。

  腳步聲忙亂,不一會兒韓氏和芳歲一前一後奔進裡間。

  芳歲篩了杯溫白開,問傅雲英嘴巴渴不渴。

  她嗓子又乾又癢,輕輕嗯一聲。

  韓氏扶她坐起來,接過茶杯,餵她喝幾口水,「想不想吃什麼?」

  傅雲英看一眼窗外,日頭打在棗樹樹冠最頂端,已經是未時光景了。她怎麼睡了這麼久?

  廊下說話的聲音停了下來,傅四老爺和傅雲章踏進裡間。

  傅四老爺神色焦急,眸底隱有憂色。

  進房之後他細細端詳傅雲英的臉色,自責道:「都怪我粗心大意,天天一桌吃飯,都沒看出來你病了。」

  聽了他的話,韓氏紅了臉,她是大丫的母親,不止和大丫一桌吃飯,還住一個院子呢,大丫病了好些天,她竟然一點沒察覺,還以為女兒只是苦夏而已。

  傅雲英喝了水,彷彿清醒了點,意識還迷茫,「我病了?」

  一隻手掌探到她額前,略停一停,飛快掠過。掌心乾燥,不冷不暖,溫涼適中。傅雲章挨著床沿坐下,嗯了一聲,側頭給傅四老爺使了個眼色。

  傅四老爺點點頭,示意韓氏和丫頭們跟著他一起出去。

  芳歲最後一個退出,轉身把槅扇關上了。

  「郎中說你病了有好幾天……這幾天是不是不舒服,為什麼不說,嗯?」

  傅雲章臉色還好,雙眉微微皺著,薄唇輕抿,目光和平時一樣淡淡的,不自覺透出一股清冷意味,沉聲問。

  他生氣了。

  傅雲英看得出來,他眼裡沒有一絲笑意。

  沒拜師之前傅雲章在她眼裡有種高不可攀、清高冷冽的氣質,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只可遠觀。認識之後發覺他私底下懶散而不拘小節,其實很好親近。和她說話時態度認真,語調溫柔,從不會把她當成不懂事的孩童敷衍。

  「我不曉得。」

  她頓了頓,如實道:「二哥,我不曉得自己病了,我只是覺得胃口不好,人懶懶的,有點發熱。」

  傅雲章目光沉靜,視線在她臉上停留許久。

  她沒有撒謊。她只是……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樣。

  一般的孩子,如果不舒服了,不高興了,受委屈了,怎麼也要嚷嚷幾聲好引起別人的注意。她不會。她默默做著自己的事情,碰到難題自己解決,除非實在超出她的能力之外,她不會輕易開口找別人求助。

  長輩們對她很放心,久而久之幾乎把她當成穩重懂事的大人看待,忘了她還只是個孩子。

  所以沒人發覺她生病了。直到她燒得暈暈乎乎,站都站不穩了,他才覺出不對味。

  這讓傅雲章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時候。

  他們倆都是沒爹的孩子,相處的時日越長,他發現自己和這個有相似身世的五妹妹其他方面相像的地方越來越多。

  這恰恰是他不想看到的。他過得不快樂,她不必如此。

  她應該和容姐那樣無憂無慮、自自在在,雖然容姐有時候真的很招人厭煩,但他還是希望傅家的小娘子們都能開開心心的。

  傅雲章臉上露出淡淡笑容,抬手輕捏傅雲英的臉頰,「雲英,告訴二哥,為什麼不高興?」

  傅雲英一怔。不是因為他故意促狹的動作,而是他鄭重的語氣,他沒叫她的小名。

  「我沒有不高興,真的。」

  她靠著床欄,微微一笑,笑渦若隱若現。

  「娘和四叔對我很好,月姐、桂姐也很好,我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沒人欺負我,我很高興。」

  她已經很幸運了。前世種種固然不能忘懷,但執著於仇恨不能改變什麼,上輩子臨死之前,她業已釋然。

  這一世她是傅雲英。

  不過她沒法把自己當成一個真正的孩子,畢竟她還帶著上輩子的記憶。心智成熟,身體卻還是一個幼小的孩童,難免會出現今天這樣的狀況——她以為自己是個大人,忘了自己現在還不滿十歲。

  傅雲章看著她,忽然道:「我剛才告訴四叔,以後最好不許你讀書。」

  「女子讀書不易。詠絮才高謝家女,自是花中第一流,晉有謝道韞,宋有李易安。一個是世家之女,嫁了門當戶對的王家,王謝門閥貴族,不屑和皇家聯姻,出身顯赫,衣食無憂。一個是宰相的外孫女,丈夫趙明誠的長輩同樣出了一位宰相,家境優渥。若沒有名門家世可依仗,高才如謝道韞、李易安,未必能留下詩作,千載流芳。」

  傅雲英臉色微變,但很快恢復平靜,凝了秋水的眸子望著傅雲章,等著他說下去。

  「除非你聽我的。」

  傅雲章笑了一下,嘴角微翹,含笑道。

  「二哥想要我做什麼?」傅雲英沒有猶豫,直接問。

  傅雲章摸摸她垂在衣襟前的髮辮,一字字道:「不舒服了要說出來,不高興了要說出來,高興開心也要說出來,想問什麼問什麼,想說什麼說什麼,不要有絲毫隱瞞。做你自己就好。不必在意別人的眼光和想法,你已經和他們不一樣了,那就繼續不一樣下去。」

  最後,他垂眸看向她,目色深沉,「如果再有下一次,以後你就不必去我那裡上課了。」

  沒有料到他的要求是這些,傅雲英詫異了半晌,等了半天,沒聽到他囑咐其他,確定他不是在說玩笑話,斂了笑容,正色道:「二哥,我曉得了。」

  傅雲章一笑,拍拍她的腦袋,「好了,郎中說你要修養兩天,好好養病。別想上課的事,過幾天等你病癒,二哥帶你去一趟武昌府。」

  「武昌府?」

  好端端的,去武昌府做什麼?傅雲英愣了一下。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我走了。」

  傅雲章故意賣關子,也不解釋,起身出去。

  走到門口時,身後響起傅雲英的說話聲,「二哥,就算有下一次,我還是能去你那裡上課的,是不是?」

  他腳步微頓,搖頭失笑,轉過身,手指對著她的方向一點,故意板起臉,裝出生氣的樣子。

  傅雲英揚揚眉,「二哥,是你自己說的,要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能隱瞞。」

  「是,我的五妹妹。」

  傅雲章道,笑著走了。

  ※

  傅雲英病倒,韓氏愧疚又心疼,從早到晚陪在房裡,端茶遞水的事不讓丫頭插手,樣樣親力親為。

  如此過了兩天,幾劑藥吃下去,傅雲英基本痊癒,頭不暈了,也不發熱了,想起傅雲啟也還病著,道:「娘,我好得差不多了,你去九哥那邊照看他吧。」

  小吳氏仍然沒有返家。大吳氏和盧氏覺得這是個讓韓氏和傅雲啟親近起來的好機會,故意躲開,傅雲啟的事都交給韓氏料理。

  韓氏搖搖頭,看一眼房裡沒有外人,彎下腰,附耳過去道:「你傻呀,你才是我閨女,娘哪能丟開你不管跑去照料別人?而且啟哥只是臉上長疹子,不痛不癢的,不需要別人照顧。好幾個丫頭天天圍著他打轉呢。」說到這她嗤笑一聲,哈哈笑,「啟哥比你嬌氣多了,這麼些天不出門,偶爾丫頭攙著他到房廊底下走一走,臉上非得罩一層紗擋風。」

  說了一會兒閒話,芳歲走進來道:「月姐和桂姐來了。」

  傅雲英把她叫到跟前,讓她張開手掌。

  「沒事,我都好了,就頭一天有一點點疼。」

  芳歲攤開手掌給她看幾眼,收回手,笑著說。

  傅雲英生病好幾天竟然沒人發現,身邊的人照顧不周。傅四老爺找孫先生借來戒尺,養娘和房裡的丫頭都受了罰。管家娘子一個挨一個打手心,大丫頭芳歲和養娘張嫂子多罰了半個月的月錢。

  傅四老爺覺得傅雲英身邊的人不夠細心,罰了人不算,另添了兩個丫頭,兩個婆子。

  芳歲,朱炎,秋實,北陸,春夏秋冬湊齊了。

  幾個丫頭睡一間房,所以屋子暫時夠用。不過傅月、傅桂那邊也添了丫頭服侍,傅雲啟和傅雲泰當然不能落下,內院一下子多了七八個人,陡然顯得擁擠起來。

  傅四老爺念叨著想把隔壁的宅子買下來,或者搬到西大街去,大吳氏想也不想,堅決反對搬家。

  搬家不大可能,不過家裡確實快住不下了。等傅雲啟和傅雲泰娶親,總不能讓兄弟妯娌住一塊。可惜隔壁也是傅家人,不願意賣宅子。

  傅月和傅桂踏進門檻。身後的丫頭一人抱著一隻黑漆大攢盒,放到起居內室的柳木圓桌上,揭開來看,琳琅滿目各樣鹹甜果子,雲片糕、五福餅、福橘餅、松花餅、冰糖麻餅、桃門棗、翠玉豆糕,栗子、杏仁、榛子、鮮菱角,一大盒齁甜的龍鬚酥糖。

  傅雲英請兩個姐姐坐下,推韓氏出去,大吳氏和盧氏在那邊看著,不能太冷落傅雲啟。

  韓氏笑著和兩個侄女打了個招呼,帶上針線笸籮,往傅雲啟院子的方向去了。

  芳歲和朱炎斟酸梅湯給眾人飲。夏天大家都沒什麼胃口,不敢吃太多茶。

  傅桂坐在鼓凳上剝花生,剝開外殼,細細吹去粉紅花生衣,攢夠一盤花生米,往傅雲英跟前推,她養在大吳氏膝下,習慣做這些伺候長輩的小事,「英姐,你病好了以後是不是要去武昌府?」

  傅雲英拈起花生米吃,道:「老後日啟程。」

  她已經康復,傅四老爺和傅雲章吩咐下人準備船隻,說好老後日清晨出發。傅四老爺是過去談生意的,傅雲章托人從南邊挖了幾位繅絲手藝高超的工匠,人已經到武昌府了,攏共四個人,傅雲章分出一個給傅四老爺。傅四老爺喜出望外,說起繅絲,還是江南匠人熟練。

  「我也想去武昌府玩。」傅桂一臉嚮往之色,「上次去的時候我還小,娘抱著我不准我下地,就在江邊轉了一圈,什麼都沒看到。」

  她搖搖傅月的胳膊,「你想不想去?」

  專心吃果子的傅月啊了一聲,茫然道:「隨便,去不去都成。」

  傅雲英想了想,笑了一下:「四姐姐真想去,可以去問問四叔和四嬸。我和四叔不同路,到武昌府下船後就分開走。」

  不知道傅雲章到底要帶她去哪兒,神神秘秘的,口風很緊。傅四老爺肯定知道,傅雲章先徵求他的同意再和她說的,不過他不肯說。

  傅桂聽明白了,二少爺和英姐去的地方和四叔去的地方不一樣。

  「月姐,你去問問四叔。」她奪下傅月手裡的雲片糕,「武昌府的脂粉鋪子和銀器鋪比縣裡的大多了,賣什麼的都有,知縣娘子搽的桂粉就是在武昌府買的。」

  傅月正跟著婆子學梳妝打扮,聞言有些意動,「行,一會兒我去求我爹,帶我們一起去武昌府。」

  傅桂嘻嘻笑,「要是四叔不肯,你就撒撒嬌,別不好意思。」

  傅月抿嘴一笑。

  ※

  夜裡韓氏回房時,唉聲歎氣。

  「怎麼了?」傅雲英拿起小銀剪子剪燈花,問她。

  「啟哥臉上的疹子快消了,不知怎麼胳膊和身上又開始冒疹子了,真作孽。」韓氏洗了手,爬到羅漢床上,和傅雲英對坐在油燈兩側,疑惑道,「他那個娘怎麼還不回來?」

  被傅雲英恐嚇過一次後,傅雲啟對韓氏態度恭敬,沒有失禮的地方,至少表面上如此。韓氏大大咧咧的,沒想過討好傅雲啟,認為小吳氏才是他娘。她有大丫,不想搶別人的兒子。

  從端午歸家省親,小吳氏就沒再回來過,大吳氏、傅四老爺和盧氏也沒說派人去吳家接她……

  傅雲英目光一閃,抬手掠掠髮鬢,繼續低頭穿絲繩。

  次日早起,聽到窗外隱隱約約傳來輕柔的沙沙聲,趿鞋走到窗邊,支起窗子往外看,原來外面在落雨。

  雨滴打在棗樹上,順著鮮綠的葉片往下淌。

  她剛生過病,養娘找出一件鑲胭脂色窄邊藕色底刺繡小荷蜻蜓立領比甲提醒她添衣。

  雨越下越大,砸在屋瓦上劈劈啪啪響,院子裡很快爬滿渾濁的水流,房廊裡頭也被打濕了。

  從大吳氏院子裡回來,養娘去灶房煮了一罐薑茶,硬逼著傅雲英喝下去。

  薑茶又辣又沖,傅雲英喝完之後漱了幾遍口,嘴巴還是有薑絲的味道。

  她坐在窗下讀書,想起琳琅山房的靈璧石,這種雨天正適合煮茶品茗,坐在回廊裡靜聽雨打山石。

  看了幾段文章,有人在門外叩響門框,「五小姐……九少爺不肯吃藥……」

  丫頭支支吾吾的,生怕傅雲英不動身,雙膝跪地,聲音裡帶了一絲懇求,「求您過去看看。」

  韓氏這會兒在大吳氏那邊陪著打牌。

  傅雲英放下書本,走到置衣架前換了雙不怕水的蒲鞋,芳歲撐傘等在外面。

  丫頭呆了一呆,眼前一亮,爬起身趕回去報信。

  傅雲英冒雨穿過庭院,拐過長廊,傅雲啟院子裡的丫頭全迎了出來,簇擁著她進去。

  房裡門窗緊閉,空氣有些憋悶。

  傅雲啟躺在枕上,面色蒼白,床邊小几上的託盤裡幾樣細巧果菜正絲絲縷縷冒著熱氣,顯然是剛送來的。

  丫頭小聲告訴傅雲英,傅雲啟飯也不吃,藥也不喝。

  「我娘過來的時候他也是這樣?」

  傅雲英問婆子。

  婆子小聲答道:「太太在的時候,少爺肯吃藥,不過飯蔬進的不多。」

  傅雲英嘴角微翹。

  傅雲啟根本沒什麼大病,故意擺出這麼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無非是為了小吳氏遲遲不歸的事鬧脾氣。韓氏五大三粗的,哪懂得他的心事?到了這邊,直接端起藥碗餵他吃,他就像秀才遇到兵,縱是七竅玲瓏心,也拿韓氏沒轍,只能乖乖吃藥。

  她眼神示意婆子們出去,站在床邊,隔著臂長的距離,拿抓癢癢的木錘子撓撓傅雲啟的胳膊,「九哥叫我過來做什麼?」

  傅雲啟紋絲不動。

  傅雲英丟開癢癢撓,「你不開口,那我回去了。」

  她轉身就走。

  「你偏心!」身後一聲飽含委屈的暴喝,閉目裝睡的傅雲啟啪的一下彈起來,「我曉得,你喜歡大房的二哥,你和他好,你不喜歡我……」

  他抽抽搭搭,滿腹委屈,「我才是你哥哥,你不喜歡我,喜歡別人的哥哥……我病了這麼多天,月姐和桂姐都來看我,只有你,你一次沒來!一次都沒有!」

  一次兩個字是咬牙說出來的。

  傅雲英嘴角抽搐了兩下,慢慢轉過身,「打住,別哭了。」

  傅雲啟擤擤鼻子,倔強道:「我就哭!我就哭!我是你哥哥,你應該喜歡我!你偏心,你不喜歡我,我就哭給你看!」

  他說哭就哭,眼淚滲出眼角,聲音發顫。

  傅雲英面無表情,盯著他看了半天,得出一個結論:這個人有病。

  而且病得不輕,很可能病糊塗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6:55

第三十三章 兄妹

  對待瘋子和病人,需要耐心。

  傅雲英冷淡道:「九哥,你不喜歡我,我不喜歡你,我們相安無事,對彼此都好。」

  傅雲啟掙扎著坐起來,「你先不喜歡我,我才不喜歡你的,如果你對我好,我怎麼會不喜歡你?」

  一雙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傅雲英一笑。

  傅雲啟怎麼可能喜歡她。不過是因為傅家人都寵著他讓著他,韓氏對他也客氣,只有她這個妹妹不耐煩和他多說話,他覺得不甘心,才會說出這種話。嬌生慣養的少年郎,自視甚高,覺得家中的姐妹們都應該圍著他打轉。

  越得不到的,越想抓到手。她要是和其他人一樣捧著他讓著他,他多半對她的忍讓不屑一顧。

  她還記得,她和韓氏剛回黃州縣的時候,傅雲啟可是很討厭她們母女的。

  「九哥,你好好養病,等我得閒了再來看你。」她慢慢走出去,打開房門。

  丫頭見她這麼快出來,吃了一驚,彼此對望一眼,噗通跪倒在地。

  傅雲英掃她們幾眼,這幾個丫頭倒是忠心,硬要她留下來。

  「可有派人去請小吳氏?」她問。

  傅雲啟發瘋,只有小吳氏回來能治好他。

  丫頭臉色微變,小聲道:「五小姐……小吳氏不會回來了……老太太說,她要嫁到外地去。」

  傅雲英愣了一下。

  丫頭遲疑了片刻,解釋道:「吳家給小吳氏找了一門好親事,小吳氏的嫁妝是咱們四老爺出的。吳家人說怕小吳氏心裡不自在,特意托親戚找的一家外地富戶,家裡有幾百畝水田,不愁吃穿,人也厚道,生得也體面。四太太親自去看過。」

  小吳氏原本不肯嫁人,後來不知為什麼忽然在她娘家人的勸說之下改了主意。傅四老爺和盧氏當然不會強留小吳氏,問過她的意思,確認她自己願意出嫁後,備了豐厚的嫁妝給她傍身。吳家人求到大吳氏跟前,想讓小吳氏從娘家出嫁,傅四老爺也答應了。

  這事一直瞞著傅雲啟,小吳氏臨走之前一個字沒說。家裡只有大吳氏和傅四老爺夫婦知道。

  但傅雲啟還是隱隱發覺了。

  傅雲英雙眉微蹙,總算明白傅雲啟為什麼會故意拖延病情。

  最為依賴的小吳氏拋下他嫁人去了,他在害怕,怕被傅家人拋棄。

  她歎口氣,折回床榻邊。

  「九哥,你是大房的嗣子,只要你好好孝順長輩,四叔他們以前怎麼疼愛你,以後還是照樣疼愛你。」

  傅雲啟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手指發白,喃喃問:「妹妹,你為什麼不喜歡我?」

  「難道九哥就喜歡我了?」傅雲英微笑反問,慢慢道,「九哥,我試過和你好好相處,你不願理睬我。我這人脾氣不好,九哥你怎麼待我,我就怎麼對你。」

  她幾次找傅雲啟求助,他哪一次幫忙了?找他借一個招文袋都推三阻四的。

  傅雲啟倒回床上,雙頰通紅,嘴巴一癟,眼裡流下兩行清淚,「是你先不喜歡我的!你整天和二哥一起玩,你不理我,我挨打了,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快病死了,你也不來……」他越說越傷心,手指痙攣,「你真的那麼討厭我嗎?」

  討厭倒也說不上,傅雲英只是不在意他而已。

  她只關心對自己好的人。

  門外窸窸窣窣響,丫頭們跟進房,看到傅雲啟哭得傷心,也跟著掉眼淚,「五小姐,您是不是還怨少爺不肯把招文袋借給您?其實少爺想借的,他那天等了好久,還特意讓我們把招文袋拿出來洗乾淨熨乾,等著您來拿……」

  「你再多求一求我,我就會答應借給你的,送你也可以……」床上的傅雲啟抹抹眼睛,「我想當一個好哥哥,你為什麼不求我?我只是想逗你玩……」

  剛聽說多了一個妹妹而且這個妹妹是傅老大的親生女兒的時候,他心裡一個咯噔,第一個感覺就是憎惡,然後是恐懼。他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嗣子,因為傅老大沒了,他才被抱到傅家養大,如果妹妹仗著她的身份欺負他,搶走他的身份、他的丫頭、四叔四嬸對他的寵愛,那他該怎麼辦?

  越害怕,他越要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他決定給妹妹一個下馬威,讓她明白他這個哥哥才是家裡的老大,她得聽他的。

  如果妹妹像月姐一樣溫柔的話,他可以當一個好哥哥。

  結果沒等他收服妹妹,妹妹先發威把他嚇哭了。

  之後妹妹跟著他和泰哥一起讀書,孫先生十分喜愛她,常常誇讚她聰敏好學,還踏實刻苦,比他們兩個少爺強。

  傅雲啟嘴上嫌棄妹妹,和傅雲泰一起說她讀書沒用遲早要嫁人,其實心裡早就服氣了。

  族學裡的同窗家中也有妹妹,但只有他的妹妹最厲害!

  可妹妹不喜歡他,不關心他,雖然每次看到他都客客氣氣喊九哥,但他看得出來,她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

  小吳氏走了,明明說好會一直待在傅家給他當娘親的,結果說走就走,沒有人真的疼他。

  傅雲啟淚濕枕頭,「我真的是逗你玩的,你為什麼不求求我?」

  傅雲英半天不說話。

  她求過人,而且求的是最親近的人,她甚至想過也許自己跪下來崔南軒說不定會心軟,事實上她真的跪了,臘月天的磚地冷得刺骨,風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她不記得自己跪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已經天亮了,養娘和丫頭抱她回房,告訴她說他的書房始終緊閉著……那種滋味不好受。

  她不會再隨隨便便求人了,哪怕是鬧著玩的。

  養娘推開房門,端著一碗黑漆漆的藥汁子進來,隔得老遠便能聞到刺鼻的氣味。

  「吃藥吧。」傅雲英沉默一瞬,站起身,示意丫頭上前伺候。

  床上的傅雲啟臉色灰敗,嘴唇翕張,「沒人喜歡我,沒人疼我……」

  傅雲英皺眉,轉身出去。

  丫頭們撲到病榻前,淚流滿面。五小姐果然心狠,少爺都這麼苦苦哀求了,她竟然不願意多留一會兒!

  雨還在下,濺起的水霧打濕衣衫,院子裡霧茫茫一片。

  傅雲英在廊下站了一會兒,凝望瓢潑大雨中的庭院。

  養娘端著空碗出來,走到她身後,「九少爺用過湯藥了。」

  她嗯一聲,回到裡間。

  丫頭們圍在床榻邊勸傅雲啟吃飯。

  他不肯起身,面向裡躺著,被子拉得高高的蓋住半邊臉,只露出鼻子透氣。

  「九哥,起來吃飯。」

  傅雲英道。

  傅雲啟以為她已經走了,聽到她說話的聲音,不可置信地翻開薄被,翻身坐起來,哭得紅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明明比她年長,卻得由她來哄……不知道傅四老爺當初怎麼就挑中了一個嬌氣的大哭包……

  「九哥,你想和我好好相處,那就對我客氣一點。」傅雲英一字字道,「我剛才說了,你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你。你想要一個體貼的關心你的好妹妹,那就先做一個有擔當的好哥哥。」

  傅雲啟怔了怔,囁嚅道:「我怎麼沒擔當了……」

  傅雲英仰頭看他,眼神幽幽的。

  傅雲啟心裡發虛,嘿嘿訕笑。

  「先把飯吃了,一個有擔當的哥哥不會拿這種事賭氣。」

  傅雲英指指丫頭捧在手裡的盛滿精細飯蔬的瓷碗,道。

  「吃就吃!」傅雲啟一抹臉,鼻涕眼淚糊得滿手都是,大咧咧去接丫頭遞來的碗筷,「那你以後得抽空和我一起玩。」

  真會順杆爬。

  像六月的天,剛剛還雷電交加雨勢滂沱,一會兒就雲收雨霽,天光放晴了。

  有點像傅雲英上輩子認識的一個人。

  明明害怕極了,卻硬要繃著臉裝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下一刻看到樹叢裡鑽出一隻野狗,尖叫著撲到她身邊,嚇得抱著她瑟瑟發抖。

  她出了會兒神,那邊傅雲啟不懂見好就收的道理,妄想得寸進尺:「五妹妹,我才是你哥哥,二哥只是隔房的堂哥,你應該更喜歡我才對,你說是不是?」

  傅雲英瞥他一眼。

  他臉上的疹子還沒有完全好,眼圈腫得爛桃一樣,偏偏還硬撐著想撩閑。

  賤兮兮的。

  又有點可憐。

  算了,先把人哄好了。如果他以後真的能和韓氏和睦相處,傅四老爺肯定很欣慰。

  「吃你的飯。」

  傅雲英道,這回真的轉身走了。

  丫頭們長籲一口氣。

  傅雲啟眼裡閃著淚花,舀起一勺泡了肥濃肉汁的熱米飯塞進嘴裡,對著傅雲英的背影不放心地道:「說好了啊,我做有擔當的好哥哥,你得當好妹妹。妹妹,晚上你得來看我!」

  嘴裡塞滿飯菜,說話的聲音含含糊糊的,透著一股陰謀得逞的歡快勁兒。

  傅雲英沒回頭,養娘和芳歲撐傘迎上前,她攏好衣袖,踏進雨幕中。

  心中暗暗道,就憑傅雲啟今天這麼一哭二鬧三耍賴,等他真的學著有擔當起來,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7:13

第三十四章 出行

  兩天後,照計劃啟程。

  傅月按著傅桂教她的法子找傅四老爺撒嬌。

  長女向來不言不語的,難得主動開口求自己,傅四老爺自然不會掃她的興,大手一揮,不止傅月、傅桂跟著一起去武昌府,因為闖了禍而被罰的傅雲啟和傅雲泰也獲准隨行。

  兩個皮小子欣喜若狂,聽到消息後立刻催促丫頭收拾行李包裹。

  傅雲啟就像吃了靈丹妙藥一樣,即刻痊癒。

  大吳氏和盧氏猜出他故意裝病,沒有戳破,只吩咐養娘記得多帶些止癢祛毒的藥膏。

  出發那日天氣晴朗,吃過飯,辭別家人,傅四老爺領著兒女和侄女們一起上船。

  傅雲章早就到了,坐在船艙內伏案翻閱墨卷,聽到說笑聲,登上甲板和傅四老爺寒暄。

  彼此見禮,問過安好。傅雲章示意僕從出發。

  傅家一條大船,三條中船,四條小船,順風架帆,八條船一同開出大江,往北行去。

  正值季夏,大江兩岸大片蘆葦蕩綿延,船行數十里不絕。遠處青山起伏,絢爛金光下黛色深淺濃淡,猶如一幅巨大的水墨畫,萬丈晴空只是其中一小塊留白。

  山明水秀,湖光醉人。

  傅月和傅桂到底年紀小,第一次在沒有盧氏的陪伴下遠行,激動萬分,看什麼都覺得好玩有趣,跟在傅四老爺身後問東問西。

  傅四老爺捋鬚微笑,耐心向兒女們介紹一路所見所聞,指著岸邊背靠群山、面臨綠水的幽靜山谷,告訴她們這些州縣村莊和山丘野寺的名字由來。偶爾講幾個不俗不雅的俏皮故事,傅月、傅桂和傅雲啟、傅雲泰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一陣哄笑。

  傅雲英剛剛病癒,傅四老爺怕她受不了旅途辛苦,不許她在外面待太久,催她回去休息。

  她嗯一聲,轉身回船艙。從甘州回湖廣的路上走了幾個月,風餐露宿,舟車勞頓,不管是乘車還是坐船對她來說都不算新鮮。

  芳歲和朱炎頭一次坐大船,頻頻回頭眺望岸邊景致,戀戀不捨,不過看她走了,還是毫不猶豫地跟著她步下船艙。

  路過傅雲章的船艙時,傅雲英停下腳步,叩響門扉:「二哥?」

  裡頭響起窸窸窣窣走動的聲音,蓮殼拉開門,笑嘻嘻請她們主僕幾個進去。

  「怎麼下來了?」

  傅雲章手執竹管筆,在墨卷邊上留下注解,頭也不抬,含笑問。

  「四叔說我剛好,不能在日頭底下曬太久。」

  傅雲英走到書桌邊,扒著桌沿踮起腳看墨卷上的字,末尾標注了名字籍貫,原來傅雲章在看提督學政姚文達當年考中狀元的文章。

  題目是「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這一句語出《大學》,全句是:《詩》云:「於戲,前王不忘。」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

  八股文的題目必須從四書五經中摘取。

  相應的,學子們制藝八股時,闡釋題目只能依據朱熹或其他理學派學者的傳注,不能自己隨意發揮。而且得模擬聖人的口氣下筆,用第一人稱。

  八股文要嚴格遵照格式,首先是冒子,即破題,承題,起講。

  開篇是破題,用兩三句話揭示題旨,把題目的意義破開。

  然後是承題,在三句話之內將破出的題目意義加以引申說明和補充。

  原題,闡明題目意義。

  接著是起講,深入闡發對題目的理解,生出自己的建立在前人注疏之上的新的角度,擬下大致的綱要。

  接下來是論述觀點的正文。正文由兩兩對偶的四個段落組成,這四個段落分別稱為提比、中比、後比、後二小比。每一比分為出股和對股,整齊對偶,起承轉合,像對對子一樣,平仄和詞性都要對偶,一共有八股,這是八股文得名的由來。

  最後是小結。總結概括上文,重申或引申全篇主旨。

  八股文每一部分單獨為段落,結構清晰明瞭:

  破題。解題義,說明主題,三四句。

  承題。引申補充題義,承上啟下,三四句。

  原題。點明聖人寫此題文的原因,五六句。

  起講。以聖人口氣起講,說明意義所在,七八句。

  提比出股。六句左右。

  提比對股。和前一段形成排偶對仗。

  中比出股。全文議論中心,七八句左右,最多可有二十多句。

  中比對股。和前一段排偶對仗。

  後比出股。中比長,則後比短。中比短,則後比長。總結全題。

  後比對股。和前一段形成排偶對仗。

  後二小比出股。回應中比,補充後比,五句左右,八句之內。

  後二小比對股。和前一段形成排偶對仗。

  小結。

  「君子賢其賢」這一句全句的意思解釋就是:周文王真讓人不能忘懷,君子尊敬並任用有德才的賢人,並且關懷所有周邊的人,老百姓都能各得其樂,各享其利,這就是周文王讓人永世不忘的原因。

  《四書集注》中有對這句話的注解:此言前王所以新民者,止於至善,能使天下後世,無一物不得其所,所以既沒世而人思慕之,愈久而不忘也。

  姚文達的墨卷,就用了注疏中的「即後世思慕之心,知前王新民之德。此子曾字言文武新民之止於至善也」來破題,一語道破原題題旨,確定以「至善」為核心來抒發理解。

  簡明扼要,破題精準。

  八股中引用大量經書原句和《四書集注》裡的話,排列鋪成,論證觀點,最後以「愈久而不能忘也」呼應破題,總結全文。

  總的來說,姚文達的八股文雖然大量採用原句,但是完全沒有生搬硬造故意拼湊的感覺,古樸淡雅,文字簡練,多引用經語注疏,熟練將前人經籍融會貫通,

  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當時他的文章得到幾位主考官的一致推崇,後來殿試問策,他對答如流,成功摘取魁首之名。

  可惜他年老貌醜,被探花崔南軒搶去風頭,此後仕途也不大順。

  ※

  「你覺得這篇時文寫得如何?」

  傅雲章餘光看見傅雲英站在自己身側,目光落在墨卷上,眉頭輕蹙,似在認真思考,忽然問道。

  「狀元爺的文章,自然是好的。」

  傅雲英隨口答道。

  「我聽孔四哥說過,姚學台是狀元爺。」

  她反應過來,面色不改,補充一句。

  傅雲章挑眉,沒有多問。

  「二哥,這次去武昌府,你是不是要去拜訪姚學台?」

  「嗯。」

  傅雲章頷首,片刻後,一笑,「我以前見過姚學台。」

  傅雲英眼簾微抬,仔細打量傅雲章幾眼,心中了然。

  難怪姚文達幾次三番為難譏諷他,原來如此。姚文達生平最恨之人,當屬崔南軒無疑。傅雲章年輕俊秀,小小年紀考中舉人,姚文達老態龍鍾,走路幾乎要拄拐,看到他不及弱冠之年便名聲遠揚,氣度優雅從容,說的也是湖廣官話,難免會觸動心事,想到崔南軒。

  不是傅雲章的文章寫得不好,而是平白受池魚之殃。

  她沉吟了一會兒,緩緩道:「二哥,孔四哥說姚學台和禮部侍郎崔大人勢如水火,你當著姚學台的面和崔大人撇清干係,姚學台說不定就不針對你了。」

  說出崔大人幾個字時,她沒有停頓,那幾個字就像露水滾過草葉,飛快從她舌尖吐出,無比順暢。

  傅雲章抬手揉揉她的髮髻,「孔四都教你什麼了?」

  孔秀才很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才學,多參加幾次鄉試,說不定哪一次運氣好能考個名次,但也僅止於此罷了。他家中不大富裕,無力供奉他走其他門路,索性絕了當官的念頭,專心研究官場交際之事。

  傅雲英猜測他的目標很可能是成為傅雲章將來的門客。

  進士選官有嚴格的戶籍限制,不能擔任家鄉地方的官職,只能去外地赴任。強龍不壓地頭蛇,地方官赴任時,多半會帶上自己信任的幕僚門客,這些人中同鄉和上官的關係更緊密,無疑更受上官倚重。

  孔秀才常常幫傅雲章打理交際往來的事,忙前忙後,任勞任怨,打聽消息、上下聯絡,交好學官、教授,基本上已經是傅雲章的門客之一了。

  他知道自己做不成官,乾脆放浪形骸,從不拿異樣眼光看待傅雲英的種種異常之處。

  有幾次他到琳琅山房借書,蓮殼他們不識字,不知道他要借的書在哪兒,找尋半天沒有頭緒。傅雲英幫傅雲章整理過書房,隨手一指就能指出正確的方位。

  孔秀才覺得好玩,抽背她四書中的內容,發現她都能背誦出來,驚詫不已,此後不再用哄孩子的口氣和她說話。

  她從孔秀才那兒聽來一大堆官場八卦故事。

  什麼沈閣老的親戚胡作非為,地方官員為了巴結沈閣老代為包庇,被言官參了一本,結果沈閣老的親戚沒事,那個言官被罷免了。

  什麼姚學台心胸狹窄,愛記仇。幾十年前他們鄉里的一位鄉老得罪他,他考中狀元以後,回鄉祭祖,當地知縣老爺、鄉里的族老們、姚家子孫後輩幾百人眼巴巴守在官道前,烈日下曬得頭暈眼花,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狀元爺。找人一打聽,喝!狀元爺為了出氣,硬是讓小卒改道,非要到那位已經作古二十多年的鄉老墳前敲鑼打鼓大搖大擺轉幾圈,好教鄉老知道,他姚文達考中狀元了!

  ……

  諸如此類的,傅雲英聽得耳朵都要長繭子了。

  「不管是誰教的,管用就行。」

  看傅雲章停下筆,傅雲英走到窗邊斟了杯胡桃茶送到他手上,慢慢道。其實只要傅雲章在姚文達面前罵崔南軒幾句,事情就解決了。不過以傅雲章的品性,做不出背後詆毀別人的事。

  尤其他還挺欣賞崔南軒的。她收拾書房的時候看到一本崔南軒的文集。

  「姚學台此人雖然不壞,但是過於偏執。他怎麼看我,是他的事,不必強求。」

  傅雲章喝口茶,唇邊浮起一抹笑,「隨他去。」

  傅雲英猜到他會這麼回答,他這人看似溫和,其實內藏機鋒。

  她眼珠一轉,問:「二哥,姚學台是南直隸人,他是不是姚廣孝的後人?」

  姚廣孝,年少出家為僧,法名道衍,成祖賜名廣孝,輔佐成祖以「靖難」為名奪得皇位,深得成祖信任。有《逃虛子集》傳世。

  「姚廣孝?」傅雲章一愣,耐心和她解釋:「姚廣孝是南直隸蘇州府人,姚學台的家鄉雖然也在南直隸,但和蘇州府相距幾百里,不是同族。」

  傅雲英噢一聲,「可是我聽孔四哥說,姚學台常常以姚廣孝族人自居。」

  「姚家是郡望,所以姚學台才會這麼說,不一定非要是蘇州府姚家同支。比如姓王的人說自己乃太原王氏,是為了表明姓氏,不一定非要是太原人。」傅雲章放下茶杯,道。

  傅雲英默默聽他說完,漫不經心道:「姚學台崇拜姚廣孝,二哥你為什麼不試試姚廣孝的文風?」

  不要再研究姚文達的墨卷了,他本人喜歡激情充沛的文章。

  「怎麼想到這個了?」

  傅雲章早已經習慣她口中時不時蹦出驚人之語,沒因為她轉換話題太快而反應不過來,順著她的話道,「姚廣孝通陰陽之術,胸中有雄豪之氣,文風亦霸道,旁人只能模仿他的句式,學不來風骨。」

  這倒也是,傅雲章自有他遣詞用句的習慣,姚文達的文章他可以模仿,但姚廣孝和他文風相差太大,突然去模仿,不一定能討好姚文達,要是學了個四不像,那就不美了。

  傅雲英怔怔想了半晌,眼前豁然開朗,走捷徑固然可以投機取巧,但是不能因此鑽進牛角尖裡去。

  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二哥,我明白了。」她輕聲道。

  傅雲章並不問她明白了什麼,含笑點點頭,笑容溫和。

  她學習的速度比他預想中的要快多了,如同埋下一顆種子,眼看它發芽生根冒出柔嫩的葉片。現在的她需要更多陽光,同時也要經受雨水摧打,風霜磨礪,根鬚才能紮得更深。

  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住。

  ※

  甲板上其樂融融,不多時,王嬸子上前,請眾人去船艙吃飯。

  傅雲啟和傅雲泰玩興正濃,找廚娘討來幾隻青魚和燒得透紅的炭爐,要在船上烤魚吃。傅桂、傅月圍在一邊看他們往呲好打過鱗的魚身上抹鹽粒子。

  傅四老爺慣孩子,也不管。走下舷梯找到傅雲章,邀他吃酒。

  一進門,看到傅雲章坐在書桌旁用功,傅雲英坐在窗下的小杌子上,手裡也捧了一本書在看,一大一小都很專注。

  丫頭、小廝們席地而坐,做針線的做針線,編草帽的編草帽,各司其職,沒人說話,房裡靜悄悄的。

  他摸摸鼻尖,又退了出來。

  回到甲板,再看把袍角塞到褲腰裡,趴在爐子旁鼓著嘴巴對裡頭吹氣的傅雲啟和傅雲泰,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傅四老爺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從傅雲英上學以後,孫先生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了。

  以前沒有對比,不覺得什麼,傅雲章太優秀了,不敢比,而且畢竟年長幾歲。

  可英姐比兩個哥哥都小吶!

  英姐早慧,不能拿她和兩個皮小子比……那蘇桐呢?蘇桐和啟哥、泰哥差不多大……

  傅四老爺吹鬍子瞪眼,自己生了會兒悶氣。

  那邊傅雲啟和傅雲泰被炭火燎著了,嚇得哇哇大叫,叫聲回蕩在江面上,盤旋繚繞,久久不散。

  傅四老爺哼一聲,轉身回艙。

  眼不見為淨。

  這晚他們的船泊在一處渡口。江上風平浪靜,夜裡也可以航行,天亮前就能到達武昌府,不過因為有幾個孩子在,又是出門玩,不必趕時間,傅四老爺便決定歇一夜再走。

  渡口不止他們幾條船,好幾家的大船並泊在一處。

  船停好後,傅四老爺和傅雲章跟同行幾條船的主人打招呼,互通姓名,彼此見禮。

  大人交際應酬,瘋玩了一天的幾個孩子吃過飯便安置就寢。

  傅桂、傅月和傅雲英睡一間房,養娘、丫頭嚴陣以待,分幾班守在船艙前,徹夜不休息。

  傅月好奇,「船上都是咱們家的人,別人進不來,養娘她們怎麼一晚上不睡?」

  傅桂吃吃笑,掀開薄被坐起來,小聲說:「我聽灶房的柳婆子講過一個故事……」

  她將那個故事娓娓道來:以前黃州縣有個鄭家小娘子,隨父母遠行,夜裡宿在船上。渡口並泊的船上有位沈家公子,隔著江上霧茫茫的水氣看到鄭家小娘子,愛慕她的美貌姿容,趁著兩船靠在一起,爬到鄭家船上……

  聽到這裡,傅月滿面羞紅,捂著臉道:「好了好了,我要睡了!」

  傅桂撇撇嘴,「怕什麼?這故事人人都曉得,後來鄭家小娘子和沈家公子成親了。」

  躺在最外邊的傅雲英一時無語,傅桂大概不明白沈家公子爬到鄭家船上之後發生了什麼。

  月華如水,灑下萬道清輝。

  枕著若有若無的潺潺水聲入睡,連夢也是輕而軟的。

  翌日清晨傅雲英起床時,頭重腳輕,穿鞋的時候差點栽下床。

  養娘抱著她坐穩,幫她穿好繡鞋,給她梳頭。

  渡口很熱鬧,說話聲,走動聲,孩子歡笑尖叫聲,丫頭開窗往江面潑水的聲音彙聚成一片起伏的水浪。

  傅雲英去甲板透氣,碰到蹲在角落裡剝菱角吃的蓮殼。

  蓮殼告訴她傅雲章還沒起身。

  「昨晚碰到貴人了!」他咬開一隻菱角,笑眯眯道,「隔壁那條船是新上任的武昌府同知李大人雇的,他很賞識我們少爺,硬要拉著少爺來一個什麼秉燭長談,少爺過了四更才回來。」

  武昌府同知?

  「李大人是南方人?」

  蓮殼搖搖頭,「不,是北方人,好像是北直隸的,他說的是北邊的官話。在京城當過官!」

  如果是北方人,應該從陸路南下,怎麼會坐船北上?

  蓮殼把剝好的菱角米往傅雲英跟前一遞,「五小姐,吃菱角。」

  傅雲英搖搖頭。

  蓮殼縮回手,一口一個,轉眼就把一捧白胖的菱角米吃光,含含糊糊道:「李大人要去江陵府,他要給魏家人遷墳。」

  傅雲英心口猛地一跳。

  「什麼魏家人?」沉默幾息後,她壓下心頭震驚,問道。

  「江陵府的魏家,以前出過很多舉人的。」蓮殼撓撓腦袋,想了半天,「後來他們家去京城了,沒幾年都死了。李大人說他受人所托,送京城魏家人的靈柩回鄉安葬。」

  魏家人葬在京師郊外的一處墳場裡,傅雲英每次祭拜家人,只能對著北方遙拜。沒有朝廷允許,一般人不能靠近那個墳場,更別提為親人遷墳。

  「李大人叫什麼?」

  她不記得魏家有個姓李的親戚。

  蓮殼道:「叫李寒石,生得白白淨淨的。」

  傅雲英仔細回想,李寒石這個名字是她頭一回聽說。

  不是李寒石,蓮殼說他是受人所托,誰托他幫魏家遷墳?

  這個人能夠說動皇帝,地位應該不一般。

  難道是他?

  不對,他遠在天涯海角,不可能出現在京師。

  傅雲英輕輕握拳,這人願意冒著觸怒皇帝的風險安葬魏家人,一定和父親交情匪淺。

  又或者……有人故意這麼做,想引誘她現身。

  江面上的風裹挾著濕潤的水氣,拂在臉上身上,冷颼颼的。

  她打了個寒噤,慢慢冷靜下來。

  墳遷過來了,總有前去祭拜的機會,不必急於一時,得先打聽清楚李寒石背後的人是誰。

  如果是居心叵測的人,江陵府不能去。如果是魏家昔日交好的故交,算是欠人家一份情。

  她打定主意,回到房裡繼續看書。

  翻了幾頁,聽到外面傳來說話聲。

  傅四老爺站在甲板上和什麼人大聲說話,渡口人聲嘈雜,兩邊人說話都得拔高嗓音才能聽得見。

  不一會兒響起傅雲章清涼柔和的聲音,他和隔壁船上的什麼人辭行,兩人約定月餘後再在武昌府小聚。

  那個說話豪爽的人應該就是李寒石了。

  傅雲英側耳細聽,再次確認她不認得這個人。

  傅家的船離開渡口,接著往北而行。

  吃過飯,傅雲英去找傅雲章請教問題,卻見他艙門緊閉。

  守在門外的蓮殼搖搖頭說,「昨晚吃了太多酒,少爺頭疼,剛才起來和李大人辭別,又睡下了。」

  傅雲章似乎不大能吃酒,每次參加文會詩會回來一定會醉倒。

  暑熱天醉倒可不好受,又在船上。

  「我這裡有金銀花露,是我讓灶房婆子自己蒸的,比藥鋪的乾淨,船上有冰,你調一碗冰鎮花露給二哥吃。」

  傅雲英讓芳歲把裝金銀花露的葫蘆拿來給蓮殼。

  蓮殼接過葫蘆,謝了又謝,「五小姐真周到,二少爺最喜歡吃這個,家裡也做,不過今年的金銀花沒曬好,都爛了。」

  「就是給二哥預備的,家裡還有許多,他要是喜歡,回頭讓丫頭全送過去。」

  蓮殼笑著應了。

  ※

  下午,江面上的船隻越來越多,速度越來越慢,遠遠能聽到鼎沸人聲。

  武昌府到了。

  傅家的船慢慢駛入渡口。

  武昌府位於長江與漢水交匯處,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起初作為軍事重鎮而始築城。其建制始於西漢,原名鄂縣,三國時東吳孫權為了從劉備手中奪回荊州,遷都於此,取「以武治國而昌」之意,更名為武昌。唐朝詩人李白曾在此寫下「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所以武昌府又名江城。元朝時武昌成為湖廣行省的省治,此後均為歷代州府治所。

  武昌府毗連漢陽縣、漢口鎮。山南水北為陽,漢陽的名字由此得來。成化年間漢水改道從龜山以北匯入長江,到嘉靖年間,漢水新河道北岸形成一座新的市鎮——漢口鎮。漢口鎮以其優異的地理條件,迅速趕超漢陽和武昌,成為一座新興商埠。

  十里帆檣依市立,萬家燈火徹夜明。

  別說很少出遠門的傅月、傅桂,連自認為見多識廣的傅雲啟和傅雲泰兩個皮猴子都被武昌府的繁忙景象驚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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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廣孝:法名道衍,曾出家當僧人,輔佐燕王朱棣,學神。為了掩蓋朱棣篡位的事實,監修史書的時候篡改了很多歷史。

  文中姚文達的破題之法參考的是永樂二年一位進士的試卷。

  「君子賢其賢」這一句有不同的解讀,文裡的解釋只是其中一種。

  八股文的格式參考相關資料。

  不同時期八股文格式是有變化的,比如明初八股文格式鬆散,後來格式要求越來越嚴格,每一部分寫幾句話都有嚴格規定。萬曆年之後的八股文沒有「原題」這一部分。

  文裡採用的要求比明初的嚴格,比明中期的稍微寬鬆一點。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7:28

第三十五章 高人

  渡口早有傅家僕從車馬轎子前來迎接。

  傅雲章曾在武昌府求學,幾年前他在貢院街附近買了所二進小宅子,因他不常來,其中一半租賃給相熟的學子租住。

  貢院街和考試的貢院離得近而得名,寸土寸金,鄉間三十幾間平房的大宅院只要一百兩銀子,在這裡要八百多兩。貢院街的房屋都是如此,一半自己住,一半出租給趕考的學子。

  房租不便宜,每月一兩銀子,不包括柴米菜蔬的花費,這些賃屋居住的學子一般出手闊綽,不吝惜這幾個錢。大部分學生選擇借住在寺廟道觀裡,寺廟的租錢少不說,知客僧也殷勤周到。

  傅四老爺常來武昌府,自然也有落腳的地方,不過不在貢院街。

  「曉得大朝街不?咱們的宅子就在大朝街。」

  傅四老爺捋捋美鬚,笑著說,臉上不無得意。

  傅雲啟和傅雲泰眼前一亮,差點蹦起來,「是不是可以看到王城?」

  本朝開國之初,太祖吸取前朝滅於「主弱臣強」的教訓,將自己的兒子、侄子們分封至各地為王,藩王們可以主持地方軍務,希望以此鞏固皇權,防止權臣篡權,抵禦外敵入侵。

  分封藩王本是為拱衛皇權,但是藩王勢力過大,卻反過來對皇權造成了威脅。

  後來身為藩王的成祖搶了自己侄子的皇位,採取豢養藩王的策略,逐步削弱各地藩王的勢力。此後,各地藩王不能參與朝務,不能干涉地方內政,不得結交大臣。

  藩王沒了實權,雖侯服玉食,窮奢極侈,但終身不能踏出封地一步。

  弘旿十四年,太祖第六子朱楨就藩於武昌。楚王府位於蛇山南麓,坐北朝南,朱甍繡瓦,雕樑畫棟,東西寬約二里,南北約四里,幾乎占了主城的一半。

  寺廟道觀、省府衙署均環繞楚王府而建。

  武昌、漢口、漢陽、江夏等地的官吏表面上和楚王府為從屬關係,實則受命於朝廷。人人都知道武昌的官員赴任時都擔負監視楚王一宗的重責,但這並不表示楚王活得戰戰兢兢,事實上楚王仍然是武昌府說一不二的土皇帝,本地望族基本都是世代伺候楚王一宗的高級官吏之後。

  大朝街就在楚王府對面,可以看到楚王府高大的城牆和塔樓。

  楚王府壘石為城,宮門朱漆,雕欄玉砌,金碧輝煌,威嚴豪壯,猶如宮殿,本地人沒見過京師的紫禁城是什麼模樣,料想應該和王府差不多,於是私底下管王府叫「王城。」

  大朝街就在楚王府對面。

  「不止能看到王城,明天帶你們去廣阜屯,說不定能看到屯兵出操練兵。」

  傅四老爺說完,看到侄子和兒子激動得語無倫次,拍拍兩人的肩膀,叮囑道:「這裡是府城,和縣裡不一樣。別到處跑,緊跟著我。王城戒備森嚴,被王府的衛兵抓去可不是好玩的!」

  傅雲啟和傅雲泰縱然年紀小,但天生對皇權的敬畏比老師和長輩的耳提面命要有用多了,加上府城人頭熙攘的熱鬧場面帶來的震懾,兩人不敢調皮,乖乖點頭,「曉得了。」

  老實得不得了。

  那頭傅雲章下了船,直接坐進馬車裡抱著楠竹刻花枕頭打盹,臉色略有些蒼白,似是還未酒醒。

  傅雲英想了想,沒有叫醒他,和傅四老爺打了個招呼,往貢院街這邊行來。

  傅四老爺囑咐她幾句,讓王叔、王嬸子幾人跟著她,徑直帶著傅月、傅桂和傅雲啟他們去大朝街。

  江城主城內河流蜿蜒,隔一二里路便有閘口、渡口、石橋,居民大多沿江而居,繁華昌榮。百姓們往來出行,大多乘船,坐船不僅比走山路便宜,還能節省花費。

  坐船省時,但需要時不時登岸換乘馬車轎子,太折騰了,傅雲英看傅雲章精神不濟,眼圈青黑,乾脆不叫他,讓蓮殼繞遠路去貢院街。

  城內幾條主要街道橫平豎直,平坦寬闊,都由條形青磚鋪就。為了便於排水,中間略微隆起,兩邊砌有石欄杆,行人不許街道中走,只能儘量靠道路左右兩邊行路,車馬轎子走在最中間。

  馬掌落在路面上的噠噠聲中,間或響起獨輪車的車輪飛快軋過地面的嘈雜聲響。

  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南北商人雲集於斯,天南海北的貨物源源不斷從渡口停泊的船隻上卸下,經由大小商販轉運,銷往各地。

  杭粉畫脂官皂、川廣雜貨、福廣海味蜜餞、西洋稀罕貨、南北直隸奇珍,應有盡有,琳琅滿目。

  王叔常常跟著傅四老爺外出跑生意,隔著車簾,一板一眼向傅雲英介紹武昌府。

  本地造船、冶金、鑄造和瓷器都很發達。瓷窯主要集中在梁子湖和斧頭湖一帶,最著名的瓷器是影青瓷,明澈麗潔,溫潤如玉,馳名各省,甚至遠銷西洋。城內的店鋪售賣的主要是外地貨物,南貨北貨都有。油坊、染坊、酒坊在城西,牛行、豬行、羊行、騾馬行、雞鴨行太醃臢,全部在城外。

  主城依水而建,大大小小的湖泊猶如星羅棋佈,鑲嵌其中,和數座隆起的青山一道,將主城分割成一塊塊平坦的市鎮,山中濃蔭蔽日,松柏樟樹最多,梅、竹、桐、柏、桃、李夾雜其中。

  豔陽三月時滿山桃李盛開,襯著澄澈湖水,璀璨綺麗。盛夏時山裡濃陰幽涼,翠柏森森,幽泉甘甜清冽,達官貴人建有山莊別墅,常在山中避暑。

  傅雲英掀開車簾一角往外看,人煙阜盛、繁榮喧鬧之景,讓她不由得想起北地京師。

  店鋪前熙熙攘攘,有說北京官話的,有操蘇白口音的,有說福建方言、兩廣方言的。

  當然,最常聽到的是各種湖廣本地方言和武昌府官話。

  傅雲英會說湖廣官話和北方官話,蘇白口音只能連蒙帶猜,福建方言和兩廣方言完全聽不懂。

  不過這並不妨礙商販們操著不同的方言買賣貨物,那些左右逢源、能熟練用不同方言和其他人交流的自然就是中間商牙人了。

  坐在馬車外面的芳歲和朱炎眼睛都不夠用了,看了這個覺得稀奇,看了那個覺得稀罕,武昌府婦人們梳的髮式、穿的衣裳式樣也新鮮,她們從未見過。

  到了貢院街,蓮殼下車叩門。

  門房迎出來,滿面帶笑,「飯蔬都預備好了,官人辛苦。」

  見了傅雲英,照著以前看到傅容時一樣行禮,「五小姐。」

  「先送二哥回房歇息。」

  傅雲英眉頭輕蹙,傅雲章昨晚到底喝了多少酒?走路都要蓮殼攙扶。

  門房連忙道:「房裡備有香湯。」

  忙亂一場,各自安置。

  傅雲英洗漱畢,換了身乾爽衣裳,坐在窗下讀書。

  忽然聽到院牆背後傳來一陣歡快的說笑聲,紫薇花叢裡的鳥雀撲閃著翅膀,刺啦刺啦飛出花叢。

  芳歲出去打聽,不一會兒折返回來道:「住在這裡的幾位相公聽說二少爺來了,約齊過來拜望。」

  傅雲章不缺錢鈔,之所以把宅子租出去,其實是為了接濟幾位囊中羞澀的同窗,他不僅租金收得極低,還讓僕從照顧幾位相公的飲食起居。那幾位相公感激他的幫扶,每次他來,都立刻過來看望。

  認識越久,傅雲英對傅雲章瞭解更深,他看似不在意人情往來,其實籠絡人心的事對他來說駕輕就熟。

  孔秀才對他死心塌地,這裡的相公們同樣如此,他人不在武昌府,但武昌府但凡有風吹草動,這些人一定會主動替他留心。

  他只是個舉人,可卻能一次次順利把自己的文章送到提督學政姚文達的案頭上。

  傅雲英出了會兒神,丫頭端著竹絲攢盒走進院子,輕柔的腳步聲將她喚醒,「五小姐,少爺說讓您先用飯,吃過飯他帶您去長春觀。」

  長春觀?

  她一怔,繼而失笑。

  這是想帶她去算命,還是驅邪?

  她讓芳歲準備蒲鞋和綢傘。吃過飯,又換了一身襖裙。山中雖然幽涼,但暑天爬山還是免不了辛苦,穿透風紗的襖子涼爽。

  傅雲章打發走幾位相公,過來找她。他臉色仍然有些憔悴,但精神好了許多,清俊的面孔上浮著一絲溫和的笑,穿一件月白暗紋寬袖圓領道袍,繫絲絛,戴儒巾,手中一柄灑金川摺扇。

  「搽了藥膏不曾?」

  他看傅雲英穿戴整齊,戴了防風的紗帽,腳上穿的是輕便的蒲鞋,點點頭,轉身問王嬸子。

  王嬸子答道:「搽過了。」

  山中濃蔭蔽日,蚊蟲奇多,白天也到處是蚊子,進山不搽防蟲的藥膏,絕對會咬得滿身紅疹子。

  「拿著,山裡蟻蟲多。」

  傅雲章從寬袖裡摸出一柄細竹摺扇遞給傅雲英。

  「謝二哥。」

  傅雲英打開摺扇看,扇面是空白的。

  「喜歡什麼自己畫,題幾個字也行。」

  傅雲章輕搖摺扇,含笑道。

  傅雲英點點頭,目光落到他手裡的摺扇上,上面畫了幾竿墨竹,勁挺雋秀,但行筆偏於柔和。她問:「二哥你自己畫的?」

  傅雲章挑眉,翻開扇面看了片刻,似歎非歎,「閑來無事畫著玩的。」

  趙師爺說過,傅雲章不擅長畫畫,他的字寫得也一般。

  但是他認真起來分明可以寫出好字……他不是遊戲人間之人,如果肯下苦功夫,未必不能練出一筆好字。

  是什麼讓他止步不前?

  傅雲英不想害傅雲章難過,輕笑一聲道:「一把扇子不夠我畫。」

  「知道找二哥討東西了?」傅雲章回過神,揚眉微笑,手中扇柄輕敲她的腦袋,「等你畫好再說。」

  傅雲英笑了笑,笑渦轉瞬即逝。

  兄妹兩人沒有乘車,一人騎一隻毛驢,僕從丫頭婆子緊跟其後,離了貢院街,往蛇山的方向行去。

  武昌府有一名樓黃鶴樓,黃鶴樓建在黃鵠磯頭上。據說此地曾有一座酒樓,有仙人在此地吹笛,朵朵白雲悠然飄來,酒樓牆壁上所繪的彩鶴化為仙鶴,翩翩起舞,仙人跨上仙鶴,騰雲駕霧而去。後人為了紀念仙人,興建高樓,起名黃鶴樓。

  仙人之說只是謠傳,黃鶴樓起初是為瞭望守駐而建造的高臺,地勢險要,後來因為來往達官貴人、客商旅人常在此地設宴送別友人,這裡逐漸成為一處觀賞勝地。

  長春觀和黃鶴樓相去不遠,一個在半山腰,一個在山頂。

  毛驢停在長春觀前,觀中道士顯然認得傅雲章,寒暄幾句,直接領著他們進去。

  道觀背靠青山,依山勢而建,前殿後廡,斗拱飛簷,俱是磚木結構。殿宇層層遞進,一共分三路。

  中路為五進,靈官殿、二神殿、太清殿、古神壇、古先農壇,兩壇之間為「地步天機」和「會仙橋」。

  右路為十方堂、經堂、大客堂、功德祠、大士閣和藏經閣。

  左路為齋堂、寮堂、邱祖殿、方丈堂、世譜堂、純陽祠。

  傅雲章牽著傅雲英往裡走,時不時和道士談笑,似乎對道觀內的佈局極為熟悉。

  難道二哥當過道士?

  傅雲英抬頭四顧,院子裡立有高低幾十根木樁,幾個戴網巾、穿布袍的小道士踩在木樁上練拳。

  一旁的空地上,二十名道士列隊擺出整齊的隊形練劍,嗖嗖幾聲,道士們齊齊出劍,劍影晃動,矯若游龍,頗有氣勢。

  他們穿過長長的過道,停在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前。

  院子裡空空落落,只種了一株古樹,樹皮黝黑,光禿禿的,看不出是什麼樹。

  傅雲章敲響門扉。

  「進來。」

  裡頭響起一道蒼老的嗓音。

  傅雲章低頭,垂目看著傅雲英,慢慢鬆開手,推她進去,「二哥就在這裡等你,裡面的道長是二哥認識的人,別怕。」

  傅雲英點點頭,嗯了一聲,一個人踏進院子。

  竹簾半捲,日光篩進回廊,籠在一個盤腿坐在庭前的老者身上。

  老者頭戴網巾,身穿粗麻道袍,不似一般道士清冷,反而慈眉善目,笑眯眯的,有點像廟裡的大和尚。

  「道長有禮。」

  傅雲英緩步走到長廊底下,行了個俗家禮。

  老者抬手,示意她坐到自己對面的蒲團上。

  傅雲英踏上石階,依言坐下。

  「伸手。」

  老者道。

  她伸出手。

  老者手指按在她腕上,沉吟半晌,微笑道:「無事,你可以出去了。」

  這就好了?

  傅雲英有些茫然,不過沒有多問,起身回禮,慢慢退出院子。

  烈日炎炎,蟬鳴陣陣,風從外面吹進院子,老者端坐庭前,注視著她從容離開的背影,點了點頭。

  傅雲章在院門外等傅雲英,看她這麼早出來,似乎很詫異。

  「雲章,你進來。」

  他還沒得及問什麼,老者出聲喚他的名字。

  「去那邊長廊底下坐著等我,我馬上就出來。」

  傅雲章指指長廊的方向道,那裡罩在濃陰下,幽涼僻靜。

  傅雲英嗯了一聲,看著傅雲章走進去。

  ※

  「如何?」

  傅雲章幾步踏上回廊,掀袍坐下,問道。

  老者收起笑容,輕哼一聲,扭過臉不看他,「我看她比你強。」

  傅雲章笑了笑,不語。

  老者等了半天,見他不說話,忍不住轉過臉來道:「算了,不和你打啞謎了。她以前像是生過一場大病,九死一生,不過現在脈象平穩,氣血健旺,只要好好調養,不說長命百歲,活個幾十年沒什麼問題。」

  「她確實生過重病。」傅雲章喃喃道,眸光微沉,若有所思。

  「我說她比你強,不單單指這個。」老者目光閃了閃,道,「她的眼神很乾淨,不是那種涉世未深的乾淨,而是心中有數,依然坦然直接的乾淨,雖然早慧,但並非心事深沉、一味執拗的人,你不用擔心她會走你的老路,人家比你放得下……」

  多日來的憂慮頃刻間煙消雲散,傅雲章掀唇微笑,「那就好。」

  微風拂過,送來一縷縷沁人心脾的芬芳,山中花木繁多,道士們並不怎麼精心照顧,隨他們自然生長,院牆上爬滿蓊鬱的花藤。

  「你真的不考慮拜入我門下?」老者突然湊到傅雲章身邊,推推他的胳膊,和剛才在傅雲英面前那副慈和模樣判若兩人,眼珠子轉來轉去,竟有些賊眉鼠眼的奸猾相,「我可以教你延年益壽之法。」

  傅雲章瞥老者一眼,搖搖頭,起身拜別,「您那些神乎其神的靈丹妙藥,小子無福消受,留著進獻給楚王吧。」

  老者撇撇嘴,看他瀟灑離開,哼哼唧唧不服氣,「早晚有你向我低頭的時候!」

  ※

  過堂風呼呼吹過,長廊裡很涼快。

  傅雲英背倚欄杆,一手托腮,凝望對面的小道士練劍。

  清風吹動柏樹枝葉,沙沙響聲恍如落雨。

  窸窸窣窣的細響中,一種極細極輕,輕柔而緩慢的聲音拂過她的耳際。

  她不禁悚然,霍然站起身。

  這聲音她熟悉無比。

  多少次午夜夢回,她都是在這種聲音中驚醒。

  那是箭弩齊張,弓弦拉滿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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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春觀的內部構造參考了真實資料,左路、右路、中路三句引用原文。

  武昌府真實存在,但是這篇文是架空,文中會根據需要添設虛擬的內容,偶爾會誇張,不一定能和現實中的對得上號哈~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7:40

第三十六章 泥人

  傅雲英起身的動作驚醒蓮殼和芳歲。

  兩人坐在臺階上看小道士踩在梅花樁上練拳,正看得津津有味,餘光看見她神色有異,圍了過來,面帶關切:「小姐?」

  「剛出了汗,吹了風頭疼。」

  傅雲英迅速鎮定下來,勉強笑了一下,掉頭往回走。

  芳歲和蓮殼不疑有他,緊緊跟在她身後。

  「外邊日頭毒,山裡卻有點冷呢。」

  隨行的僕從們在道觀齋堂後面休息,芳歲想起出行的隨身行李在外面,由王嬸子看守,想去拿一件披襖來。

  傅雲英制止她,「不必麻煩,我們馬上就走了。」

  不知道長春觀裡藏了什麼人,反正這裡不能多待。

  長廊另一頭,傅雲章迎面走了過來,眉宇之間的沉鬱之氣一掃而空,連因為醉酒而憔悴的氣色也好了很多,輕搖摺扇,含笑問:「長春觀的齋飯是武昌府一絕,午飯就在這裡用罷?」

  「二哥,我有點不舒服。」傅雲英做了個頭暈的動作,手指按著眉心,輕聲道,「我想回去了。」

  傅雲章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眼神示意芳歲攙扶她,「好,先回去。」

  他去找相熟的知客辭別,知客並未挽留,親自送他們出了道觀。

  道觀外有攬客的轎夫馬夫,傅雲章堅持換乘馬車回去,送傅雲英上了馬車,看她臉色蒼白,皺眉道:「今天太熱了。才剛下船,不該立刻帶你來的。」

  她剛病癒沒幾天,又是北方長大的,可能不習慣坐船。他卻硬是讓她在暑熱天出門。

  聲音裡帶著自責。

  傅雲英不知道怎麼向他解釋,笑了笑,垂下眼簾。

  ※

  長春觀。

  烈日炎炎,暑氣蒸騰,吵得人心煩意亂的蟬鳴聲中,馬車踏過碎石路的噠噠聲漸漸遠去。

  一名頭戴盔帽,身穿紫花布圓領對襟甲衣,腰挎繡春刀的男子快速穿過沐浴在熾熱日光下的庭院,走進竹簾密垂的長廊,在藏經閣前停了下來,抱拳道:「大人,查清楚剛才張先生見的人是何身份了。」

  房門半敞,看不清屋子裡的情形,光線篩過斑駁竹簾,罩下一條一條暗影,從男子的角度,只能看到一雙皂皮靴和天青妝花過肩雲鶴孔雀縐紗袍的一角折射出的璀璨流光。

  戴盔帽的男子不敢抬頭,接著道:「那人是黃州縣的一位舉人,姓傅,以前曾在觀裡借住過幾年,同行的小娘子是他的堂妹。傅相公請張先生為那個小娘子診脈,之後兩人說了幾句話,沒有用齋飯,匆匆離去了。」

  屋裡傳出一道聲音:「大人,可要將那個姓傅的留下來?」

  片刻後,響起一道低沉的嗓音,「不必,隨他們去。」

  男子應喏,等了一會兒,見指揮使沒有別的吩咐,躬身退下。

  一道亮光映在窗紗上,屋子裡的男人坐在方桌前擦拭佩刀,雪亮的刀刃依稀映出他深刻俊朗的五官。

  「也許那個傅相公察覺出了什麼,會不會壞我們的事?」

  一名頭戴儒巾,穿蘆花色圓領袍的年輕男子坐在不遠處窗下的圈椅上,眉頭輕皺。

  沉吟半晌後,他起身長揖:「大人,屬下還是覺得不妥,不如由屬下親自帶人去把那個傅相公攔下來。」

  這男子名叫喬恒山,是錦衣衛安插在楚王府的一名小吏,在武昌府待了不到兩年。他本以為要在楚王府受一輩子的窩囊氣,沒想到運氣好,新上任的錦衣衛指揮使秘密南下捉拿定國公一案的餘孽,恰好就查到了武昌府,需要他這個熟悉武昌府地形的人充當助手,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如果能得到霍大人的賞識,他說不定能立即調回京師去。

  武昌府雖好,但說到底,想要出人頭地,還是得待在天子腳下才行。

  他難掩激動之情,總想找個機會在霍大人面前露露臉,可這些天只能躲在長春觀裡守株待兔,雖然每天能和霍大人見上面,但是動動嘴皮子哪能展現他的全部本領?他必須要亮出真本事,才能讓霍大人刮目相看。

  男人一哂,還刀入鞘,站起身,冷聲道:「那就立刻動手。」

  他大踏步走了出去。

  院子裡驟然響起整齊的腳步聲,竹簾背後霎時湧出幾十名手執繡春刀,身著甲衣的衛士。

  這些人埋伏多時,幾乎和竹簾罩下的陰影融為一體,喬恒山甚至差點忘了他們的存在,但他們的反應卻依舊靈敏,倏忽齊齊奔出長廊,跟在霍明錦身後,逕自往太清殿的方向衝去。

  喬恒山呆了一呆,咬咬牙跟上。

  他可以把武昌府的長史、典寶、護衛等人哄得服服帖帖的,對這個錦衣衛指揮使卻束手無策。

  也許這位指揮使剛剛上任不久,和自己一樣急於立功,無心聽他那些阿諛奉承的話。

  他如此想道。

  ※

  張道長被突然的弓弩齊發聲嚇了一跳。

  沒有喊殺,沒有尖叫,只有一聲一聲羽箭擦過空氣的銳利鳴響,帶著一股懾人的凜冽氣勢,彷彿近在咫尺。

  「怎麼回事?」

  他剛送走傅雲章,打算回房打個盹,這種炎熱天氣最適合睡個涼快的午覺,長春觀是楚王的地盤,他還是蒙陛下賜號的先生,誰敢在觀裡放箭?

  「人都到哪兒去了?」

  張道長不及穿戴好,一手捂著腦袋上搖搖欲墜的網巾,一手提著腰帶,衝出住房,左顧右盼。

  院子裡空無一人。

  他暗道不好,踩著石欄杆趴到院牆上,窺視隔壁院子。

  這一看差點要了他半條老命,他只來得及看到一群身穿甲衣的健壯士兵在一個腰背挺拔的男人的帶領下衝進大殿,不及細看,咻咻幾聲響,三支羽箭風馳電掣,箭簇將將從他左臉臉頰貼著擦過去,煩悶的暑熱天裡,箭風卻冷而涼。

  他啊了一聲,頭朝後栽倒在花叢裡,滾了一身泥土。

  幾個小道士衝了過來,扶他站直,七手八腳幫他拍髒汙的道袍,「監院,是錦衣衛的人,他們說觀裡的住客裡藏了一個犯人,正帶兵捉拿。方丈說此事不能驚動您,自有他出面照應。」

  好好的一身新道袍就這麼糟蹋了,張道長抖抖衣襟,拍拍網巾,抖落一大把黑土,心裡連罵晦氣,臉上卻繃得緊緊的,揮揮手,平靜道:「既是錦衣衛辦案,你們不得阻攔。」

  說罷,轉身回自己的院子。

  小道士們面面相覷:您都摔成這樣了,還有必要逞強嗎?

  沒人敢惹怒監院,彼此對望一眼,無奈一笑,各自散去。

  ※

  回到貢院街,傅雲章讓下人去請郎中。

  郎中很快到了,看過傅雲英的脈案,問了幾句寒暖,說她大概是熱著了有點中暑,連藥方也沒開,只讓她多吃些新鮮蔬果,飲食清淡些便好。

  傅雲章這才放了心,等天色暗下來,外邊熱氣都散盡了,送傅雲英回大朝街傅四老爺的宅子。

  傅四老爺帶著傅雲啟和傅雲泰出去玩了,還沒歸家。

  傅月和傅桂剛從專門賣脂粉首飾的花樓街回來,一見傅雲英就拉著不放,把她們白天買的脂粉分給她。

  「看這個,叫香圓肥皂,這個可是稀罕東西,一枚要一兩二錢!」

  傅桂打開一隻藍地白花瓷盒,拈起一枚黑不溜秋的圓球,給傅雲英聞。

  「這個能洗臉、沐浴,還能洗頭。」

  傅月在一旁道,「掌櫃說是杭州府那邊傳過來的,南直隸的小娘子們都用這個。」

  「四叔說了,咱們一人一枚。」

  傅桂把瓷盒往傅雲英手裡塞。

  傅雲英接過瓷盒,遞給一邊的芳歲,進屋坐下,端起月牙桌上的茶杯,一口氣喝完半杯茶。

  傅月和傅桂初到武昌府,逛了半天,正是最興奮的時候,沒有發現她的異常。手拉手跟進房,滔滔不絕和她講述今天的見聞,讓丫頭把買到的新鮮玩意一個一個取出來給她看,讓她猜它們的用途。

  她定定神,耐心和兩個姐姐玩了一會兒。

  哪怕她每一次都能準確說出她們買的東西是做什麼用的,傅月和傅桂依然樂此不疲,又要她猜價錢。

  暗中埋伏的人和藏在暗處的弓弩觸動她的心事,她心裡有點亂,本想回房休息,但陪著兩個姐姐說了半天小孩子之間的玩笑話,不知不覺間竟然慢慢冷靜下來,那種壓迫窒息的感覺也漸漸消失了。

  「這個給你。」

  一個黑乎乎的泥人遞到她面前,傅桂捂嘴吃吃笑,「我覺得這個像你!」

  傅雲英接過泥人細看,泥人有些粗糙,不過指長,從泥人腦袋上頂的兩團丫髻勉強能看出是個女娃娃,五官是刻出來的,眉毛細細的,眼睛彎彎,嘴角翹起,是個微笑的模樣。

  「你看是不是很像?」傅桂抬起她的下巴,托著她的手讓她把泥人放在臉頰邊對照,「我說像你,月姐說不像。」

  傅月嘟囔一聲,「英姐比泥人白,比泥人好看。」

  傅桂白她一眼,「泥人哪有白的?」

  姐妹倆小聲爭執。

  傅雲英垂下手,低頭看著手裡的泥人,嘴角和泥人一樣,翹起一個細微的弧度。

  爭執聲停了下來。

  傅桂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這時,院外忽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大門被撞得哐哐響。

  門房前去應門,聽得他和門外的人嘰嘰喳喳說了幾句話,哆嗦了幾下,轉身飛奔進正堂,撲在傅月腳下,「大姐,官人出事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7:53

第三十七章 冤枉

  門口的騷亂驚動武昌府這邊的管事。

  他匆匆趕到前院,和報信的人打聽清楚發生了什麼,走進正堂,輕輕一腳踢向跪在地上的門房,低斥:「別嚇著大姐。」

  一邊示意下人把嚇破膽的門房拉出去,一邊簡單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

  傅四老爺和傅雲啟、傅雲泰路上遇到爭道的紈絝子弟,兩邊人起了口角,對方似乎有些來頭,把傅四老爺幾人扣下了。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花點錢鈔罷了,不過是一點小爭執。」管事給一旁的婆子使眼色,「天色不早,姐兒們先回房去,一會兒官人就能回來。」

  傅月沒經過事,聞聽下人說傅四老爺被抓走了,眼圈立刻泛紅。婆子上前攙扶,她下意識抓住傅桂的手,「桂姐,怎麼辦?」

  「沒事,鋪子裡的掌櫃肯定能找到熟人幫忙。」傅桂也害怕,不過她比傅月鎮定,皺眉問管事,「是不是要派人回黃州縣報信?」

  傅雲英看了眼門外黑魆魆的天色,道:「城門快下鑰了,不曉得來不來得及。先派人去告訴二哥要緊。」

  管事猛地拍一下腦袋,「竟把這個忘了!快去貢院街找二少爺。」

  下人連聲答應,打著燈籠出去。

  傅雲英叫住他們,叮囑道:「先去藥鋪抓幾副藥,若是碰到宵禁,就和巡查的兵丁說家裡有人中暑了。」

  言罷,扭頭叫丫鬟芳歲回房取藥方子給幾人帶上。

  宵禁的話老百姓不能隨意外出,衛兵看到大半夜還出門溜達的人,二話不說直接抓捕送進大牢,只有急病去藥鋪抓藥的人可以獲得例外放行。

  下人們應喏,接過藥方子,大踏步出去。

  傅月心亂如麻,丫鬟勸她回房洗漱休息,她搖搖頭,抓著傅桂的手不放。

  各處點起燈燭,房檐前掛起幾隻碩大的紅燈籠。

  傅四老爺沒回來,下人們不敢安置,守在外邊走廊裡等消息。

  人影幢幢,風聲嗚嗚。

  窗外螢蟲點點,淡黃的光芒明明滅滅。白日的暑氣慢慢散去,夜色中沁出幾絲幽涼。

  下人們擔憂驚懼的竊竊私語飄進房裡,傅月更怕了。

  傅桂嫌棄地瞪她好幾眼,又不好罵她,只好安慰她道:「二少爺認識的人多,在縣裡的時候,連知縣老爺都聽他的。他在武昌府讀書的時候結交了不少人,你別擔心。」

  傅雲英想起傅月和傅桂都沒吃飯,讓芳歲沖了幾碗藕粉送到正堂,「月姐,你先吃點東西。四叔這些年南來北往,什麼沒見過?以前咱們家的船去南邊販貨,四叔還帶著王叔他們打過江匪呢。」

  不止山裡有打家劫舍的匪徒,水裡也有為非作歹的強盜,他們行蹤詭秘,專門找來往江上的商船下手,殺人越貨,手段狠辣。傅四老爺出門在外,自然少不了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他常常吹噓自己曾識破江匪的詭計,保住船上的所有財寶貨物,還真的幫助官府抓住過一夥江匪。

  通常傅四老爺宣揚自己的英勇事蹟的地點是傅家正院的飯桌,每次他從外地回來,都要和兒女侄兒們講述路上那些驚心動魄的經歷,家裡人半信半疑,也沒誰費心去找下人求證真假,權當是在聽故事。

  傅月想起父親講過的故事,每一個最後都以化險為夷為結尾,心裡覺得好過了點,父親連江匪都不怕,何況只是平常的口角紛爭呢?

  等她平靜下來,姐妹幾個一人吃了碗藕粉。

  傅雲英吩咐主事婆子看緊下人,嚴守門戶,以防誰趁亂生事。家裡只有三個小娘子,年紀最長的傅月六神無主,肯定沒法震懾下人。

  婆子恭敬應了。

  半個時辰後,大門再度被人叩響。

  管事前去應門,吱嘎聲過後,夜風吹來熟悉的說話聲。

  「二哥來了。」

  傅雲英拍拍傅月的手。

  傅月立刻站了起來,幾步跑到門檻邊,手裡緊緊攥著綢手巾。

  幾點搖曳的燈光靠近,傅雲章在傅家僕人的簇擁中走進正堂,月色下他臉色略顯蒼白,黝黑的雙眸匆匆掃一眼幾個妹妹,淡淡道:「沒事,四叔明天一早就能回來,你們別熬著了,先去安置。」

  傅月看到他,七上八下的心終於回歸原位,眼巴巴仰望著他,他說一句她就點點頭。剛才丫頭婆子們勸她回房,她堅決不答應,這會兒他剛開口,她立馬叫丫頭去準備就寢。大房的二哥哥說了沒事,那肯定沒事。

  比在盧氏跟前還聽話。

  傅桂翻了個白眼,拉拉傅月的手,向傅雲章致謝:「二哥哥,這麼晚了,勞你費心。」

  傅雲章微微頷首,眼神示意管事跟他出去,兩人站在長廊裡低聲說話。

  婆子送傅月和傅桂回房。傅雲章一出現,急得團團轉的下人們也找到主心骨了,說話辦事都俐落了很多。

  傅雲英目送傅月和傅桂回房,繼續坐在正堂裡吃茶。

  等了差不多一盞茶的工夫,頭頂飄來傅雲章說話的聲音,「怎麼不回房?」

  「四叔得罪了誰?」傅雲英抬頭問他。

  傅雲章垂目看著她。

  她坐在圈椅上,眼簾微抬,和他目光相接。燈火昏黃,籠在她稚嫩的臉龐上。她年紀小,眸子卻幽深,像浸了閃爍的星光進去,彷彿是一雙見證過許多風雨歲月的眼眸。

  傅雲章眉頭輕蹙,似乎有些無奈,不過苦惱也只是一剎那而已,他沒有絲毫隱瞞,直接道:「鐘家,他們家是楚王府的典寶。」

  典寶算得上是正八品官員,掌管王府的印信。鐘家祖上是楚王府第一代典寶,後來子孫出府自立門戶,靠著王府的關係漸漸成了豪富一方的巨賈。現在的楚王府典寶仍然是鐘家的人,據常常出入楚王府的菜戶說,楚王的寵姬也姓鐘。

  說起來只能算傅四老爺倒黴。他這人做事圓滑,奉行和氣生財,從不會無故和人起爭執,偏偏好巧不巧碰到鐘家大公子吃醉酒撒酒瘋,縱馬撞死傅家的毛驢,還傷了傅家的幾個僕人。

  傅四老爺知道對方不好惹,本想息事寧人,可路邊看熱鬧的幾個書生忽然跳出來指著鐘家大公子的鼻子大罵他厚顏無恥、草菅人命。

  大公子惱羞成怒,乾脆讓差役把幾個書生和傅四老爺全抓了。

  ……

  傅雲章說到最後,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我和鐘家人有些交情,明天等鐘大郎酒醒,請幾個相熟的人置一桌酒菜,這事也就過去了。」

  這種事他不是第一次碰到,但每一次還是讓他覺得可笑,然而他只能用這種辦法救出傅四老爺。

  如果他和那幾個書生一樣為四叔打抱不平,最後不僅幫不了四叔,反而會和鐘家結仇。

  門外漫天螢蟲,似繁星墜入凡塵。夜風吹動樹葉沙沙響,燈籠在涼爽的南風中飄搖。

  鐘家大公子何其蠻橫,撞死了傅家的驢,撞傷了傅家僕人,不僅不道歉賠償,還因為遷怒把傅四老爺給強行扣下,連年少無辜的傅雲啟和傅雲泰都一併擄走。官府的衙役本應該主持公道,可他們問都不問一聲,為了討好鐘家大公子,睜眼說瞎話,誣賴傅家的驢驚了鐘家的馬,硬是把罪名扣到苦主傅四老爺身上。

  傅雲英閉一閉眼睛,她不喜歡這種只能坐在家中等待消息的感覺。

  雖然傅四老爺沒有生命危險,事情並沒有到生死存亡的那個地步,但是這種無力絕望的感覺她太熟悉了。

  她不想再經歷一次。

  可她現在只能如此。

  二哥能幫她一次,下一次呢,第三次,第四次呢?

  和上輩子一樣,家人出事,永遠只能苦苦哀求別人幫忙。

  求別人施以援手並不可恥,誰沒有求人的時候?但事事求人,未免太被動,太軟弱。

  二哥是傅家的頂樑柱……想和他一樣成為家人的依靠,她必須擁有和他一樣的身份地位。

  傅雲英緩緩睜開眼睛,望著庭院裡於黑夜中發出淡黃暈光的螢蟲,一字字道:「二哥,我想通了,我應該拜趙師爺為師。」

  趙家是沈介溪的姻親沒錯,但趙家並不是她的仇人。在無力抗爭之前,她應該抓住所有機會讓自己變得更強大。

  而且,離沈介溪近一點,未必是壞事。

  傅雲章怔了怔,意識到傅雲英在說什麼後,定定地望著她,片刻後,他臉上漸漸浮起一絲笑,手指微曲,俯身輕敲她的額頭。

  「老師會很高興的。」

  他輕聲說。

  「二哥,你高興嗎?不要哄我。」

  傅雲英仰頭看著他,語氣很認真。

  傅家的人對她很好,這世上每一份關懷都值得被認真對待。她感激每一個對她好的人。

  小傢伙眼神真摯,目色清亮,口吻比詩會上那些討論經籍注疏的學子還嚴肅,傅雲章卻有些想笑。

  「高興。」

  他揉亂她梳得整齊的額髮,輕笑道。

  當初帶她去見趙師爺,就是想誘騙老師收下她這個學生。老師曾教授過沈閣老的髮妻趙氏,雖然放浪形骸,其實心如赤子,不會因為她是女子而看輕她。

  他不知道自己能看著她走多遠,老師可以給她提供更多庇護。

  直到有一天,她羽翼豐滿,擺脫種種束縛,真正主掌她自己的生活。

  ※

  這一晚傅家上上下下都沒睡好。

  宵禁不便外出,傅雲章這夜宿在大朝街這邊宅院的客房裡。

  翌日天還沒亮,他匆匆梳洗,換上一件八成新的月白色雲紗袍出門。他昨晚托相熟的人下帖子請鐘家人吃酒,宴席就擺在黃鵠磯的黃鶴樓裡。

  管事和鋪子裡的掌櫃按著他的吩咐準備好銀兩和幾大抬盒禮物,布匹綢緞,精細果點,新鮮時蔬,摞得滿滿當當的,著人送到鐘家去。

  不一會兒下人回來,「鐘家接了二少爺的帖子,收了銀子。」

  管事和掌櫃們鬆口氣。

  吃午飯前,聽得門外僕人們驚喜的叫聲傳來,坐在正堂裡等消息的傅月、傅桂和傅雲英迎出五穀豐登大照壁,傅四老爺和傅雲啟、傅雲泰果然回來了。

  在牢裡待了一夜,傅四老爺像是沒事人一樣,依然紅光滿面,傅雲啟和傅雲泰卻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頭耷腦。

  兄弟倆眼圈青黑,說話有氣無力的,被僕人們架著送回房。

  傅雲英聽到傅雲啟惶恐的驚叫聲:「蝨子,裡面有蝨子!我要把頭髮全剪了!」

  傅桂和傅月本想安慰他幾句,聽到這一句,臉色大變,下意識後退好幾步。

  「爹,沒受罪吧?」傅月攙扶傅四老爺進房,說話帶了點哭音。

  傅四老爺哈哈大笑,「沒事沒事。」

  他低頭聞聞自己的味道,眉頭一皺,讓僕人去準備香湯,回房梳洗。

  等他換了身衣裳出來,花廳裡的八仙桌上已經擺好飯蔬,傅雲啟和傅雲泰沒出來,傅四老爺吩咐下人把飯菜送到他們房裡去。自己帶著女兒和兩個侄女吃飯。

  他言笑如常,胃口很好,吃了兩碗肉湯泡飯,頻頻給傅月、傅雲英和傅桂夾菜,席間還說了幾個笑話。

  傅月和傅桂不禁被他逗笑了。

  吃過飯,傅四老爺叫來管事,「快入秋了,該給月姐她們裁幾套新衣裳。」

  管事忙道:「花樓街的裁縫最好,其中一家是蘇州府人開的,他們曉得南直隸時興什麼樣式。聽說知府家的千金也是請他們家做衣裳。」

  傅四老爺大手一揮,道:「那就請他們家的。」

  下午,裁縫上門給傅月、傅桂和傅雲英量體裁衣。

  裁縫常在內院行走,慣和婦人閨秀打交道,三言兩語就把心頭惴惴的傅月和傅桂哄得眉開眼笑。

  兩姐妹聽裁縫講楚王府和武昌府幾大世家之間的八卦,聽得興致勃勃的,聽到激動處,一個勁兒追問,早把昨晚的事忘到爪哇國去了。

  在平民百姓們眼中,王府就和皇宮差不多,裡頭的秘聞對她們有莫大的吸引力。王爺和王妃每天吃什麼,穿什麼,玩什麼這樣無聊瑣碎的事她們都能聽上三天三夜。

  傅雲英不得不佩服傅四老爺,不愧是走南闖北的人,平白無故受了場不白之冤,在牢裡擔驚受怕一夜,回家頭一件事不是痛駡鐘家大公子,而是花心思安撫傅月和傅桂。

  量過尺寸,她回到房裡,洗淨手,讓芳歲鋪紙磨墨。

  趙師爺提過武昌府知府的母親趙善姐。深閨婦人一般只有姓氏,名字不為外人所知,但趙師爺卻直呼趙善姐的名字,不是他不尊重趙善姐,而是趙善姐以畫技揚名,堅持用自己的名字示人,不冠夫姓。

  傅雲英坐在窗前,凝望庭外肥綠的芭蕉叢,提筆蘸墨。

  她不能懈怠。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8:06

第三十八章 化解

  黃鶴樓主樓有三層,重簷翹角,巍峨雄渾。內設雅室,周圍繞以彩繪遊廊、八角涼亭。

  整座樓體屹立於黃鵠磯之巔,背倚蛇山,下臨江流,鳥瞰城郭,和長江對面的晴川閣遙遙相對。它幾乎是整座江城的象徵,南來北往的文人墨客們路過此地,一定會登樓抒懷,在此題詩作畫、大擺筵席,如此才算是不虛此行。

  站在黃鶴樓前廊遙望對面一座座綿延起伏的翠微青山和在滾滾波濤中若隱若現的船隻,煙波浩渺,江水浩瀚,面對不見天際的滾滾大江,人是如此渺小,飄搖的船隻就像一片片隨波逐流的落葉,隨時可能傾覆江底,但身處高樓,又彷彿將城池踩在腳下,只要伸伸手就可以手摘星辰,主掌一切,似乎可以體會到文人騷客們為何喜歡在此處指點江山,抒發感慨。

  冷清如傅雲章,登頂遠眺時,也能感覺到胸腔中自然而然騰起一種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慷慨激昂。

  「少爺,高處不勝寒,這裡風大,還是早些還席吧。」

  山風吹過,扯動遊廊輕紗嘩啦啦響,蓮殼打了個哆嗦,輕聲道。

  伴當顫抖的聲音將傅雲章從茫然中喚回現實,他微微一笑,沉默不語。

  澎湃的豪情只是一剎那的錯覺,他生來註定和雄心壯志扯不上關係。

  那太耗費精力了,難以想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為了一個理念和整個世道抗爭。蚍蜉撼樹,聽起來何其震撼,何其振奮人心。然而真正肯為之付出所有的,寥寥無幾。

  他從不會把自己置於九死一生的艱難境地。雖然他也不容於世,也曾多次試圖改變傅氏宗族,但他很注意分寸,向來只在自己能力可以達到的範圍內小小的任性放肆,絕不會拿雞蛋去碰石頭。

  黃州縣的傅雲章聲名遠播,僅憑他一個人就能影響整個州縣,在縣裡沒有掣肘,他能毫無顧忌地顯露自己的鋒芒。

  武昌府的傅雲章不會那麼激進衝動,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瓏,上到楚王府養尊處優的權貴,下至渡口碼頭靠搬卸貨物討生活的苦力,他都能交到朋友。

  那麼多人讚美翠竹寧折不彎,事實上竹子只是比松柏柔韌、知變通而已。狂風過處,竹浪隨風翻湧,只有彎下脊背,才能適應環境,不至於被大風硬生生折斷。

  那些寧折不彎的,早就被摧折或者連根拔起了。

  「高處不勝寒可不是這麼用的。」

  一聲帶著醉意的輕笑,一名相貌堂堂,頭戴蟬翼羅方巾,身著丁香色大袖雲錦道袍的男子掀開薄紗,搖搖擺擺晃出雅室,靠到沉思的傅雲章身上,一張嘴,酒氣沖天,「賢弟高才,你的書童卻不怎麼機靈。賢弟如此人品,實在可惜。」

  傅雲章收回凝望對面山水的目光,不動聲色退後一步,躲開男子,微笑道:「家僕不識字,讓鐘兄見笑了。」

  突然失了倚靠,鐘大郎一個趔趄撞到欄杆上,愣了幾息,哈哈大笑,舉起手中酒杯,「賢弟可是怕吃醉了回去不好交代?」

  他眨眨眼睛,拍拍自己的腦袋,「瞧我這記性,賢弟還未娶親?」

  傅雲章笑了一下,抬腳走回雅室。

  他曾在江城書院就讀,年少時曾因為少年意氣吃過幾次苦頭,現在他仍然不喜歡鐘大郎這樣仗著家世輕賤百姓性命的世家子弟,但他知道該怎麼和這些錦繡公子打交道,太過討好,落於下乘,太過清高,又容易得罪人。

  不能太端著,也不能太容易被煽動,要不卑不亢保持自己的品格。

  前來赴宴時幫忙說和的朋友告訴他鐘大郎雖然驕縱跋扈,但是個性情中人,對朋友十分義氣。

  傅雲章謝過朋友,觥籌交錯間,很快看出鐘大郎的本性,三言兩語就讓對方把他視作同道中人,只差沒將他因為知己了。

  朋友難掩激動之情,剛才悄悄暗示他,鐘大郎和楚王世子關係匪淺。

  楚王只有一子,愛如珍寶,如果能結識楚王世子,就算會試落第,也不至於找不到謀生之所。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傅四老爺無意得罪鐘大郎,平白受了場無妄之災,結果卻讓他結識了一位新朋友。

  「賢弟!」

  鐘大郎追上傅雲章,勾住他的肩膀,打了個酒嗝,「這一次是我醉酒誤事,讓世叔受委屈了。要是早知道是賢弟的長輩,我哪會縱容悍僕傷人?這一次就當做是不打不相識好了。我已經吩咐人準備禮物,我這人五大三粗的,怕嚇壞世叔,就不親自上門了,賢弟返家之時,代我向世叔賠禮道歉。」

  「鐘兄客氣。」傅雲章腳步一頓,抬眸看著醉醺醺的鐘大郎,鄭重一揖。

  席間眾人早都喝得七倒八歪,正摟著美姬調笑,見他二人進來,立刻讓侍女倒酒。

  鐘大郎指一指酒桌,再度哈哈大笑,轉頭看著傅雲章,濃眉一揚,「只是一場誤會而已,賢弟無須掛心。不過你先得答應我一件事,良辰美景,佳餚美人,你別找藉口了,須得正經吃幾杯酒,不醉不歸!」

  旁邊的人見狀,起哄道:「沒錯,吃醉了我們抬你回去。」

  「我實在不慣飲酒。」傅雲章掀唇微笑,扶著鐘大郎回到席位上,「不過不能辜負鐘兄美意,只能捨命陪君子了。」

  他端起桌上斟得滿滿的酒杯,一飲而盡。

  一個甩袖的動作,和平時溫文爾雅的做派判若兩人,似漫不經心,卻又帶著渾然天成的瀟灑豪邁。

  「好!」

  眾人愣了一愣,齊齊出聲贊道,滿座喝彩。

  ※

  剛送走裁縫,僕人忽然過來通報說鐘家的人成群結隊等在門外,氣勢洶洶,來者不善。

  管家怕惹出或端,騙他們說傅四老爺不在家,沒敢開門。

  鐘家的人倒也客氣,竟然老老實實站在外邊等。

  他們杵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巷子裡其他人家都關門閉戶,躲到內院去了。沒人敢在外邊走動,從巷子外邊回來的人看到鐘家人擺出這麼大的陣勢,連家也不回來,掉頭就跑。

  管家搬來梯子,趴在牆頭守了小半個時辰,鐘家人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來了多少人?」傅四老爺問。

  僕人擦把汗,小心翼翼道:「起碼有二十多個漢子,個個人高馬大的……」

  傅四老爺嚇了一跳,手中的茶杯翻倒在地,飛濺的茶水濺濕道袍袍角。

  得罪誰都好,就是不能得罪當官的。尤其像鐘家那樣和王府來往甚密的官宦世家最難纏。

  胳膊擰不過大腿,平頭老百姓和當官的作對,沒有絲毫勝算。

  「別嚇著月姐她們。」

  丫鬟另沏了一杯茶,傅四老爺徐徐喝幾口茶,勉強鎮定下來,放下茶杯,站起身,抖抖衣襟,「我出去看看。」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跨出正堂門檻,迎面卻見蓮殼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幾個家僕。

  「二少爺呢?」

  傅四老爺皺起眉頭,該不會是鐘大郎把人扣下了吧?想到這他不由皺緊眉頭,傅雲章可是傅家的金鳳凰,不能因為他的事把雲章給搭進去。

  蓮殼嘿嘿一笑,打了個千,「少爺和鐘家大公子在黃鶴樓吃酒,山裡風大,少爺讓我回來取一件披襖過去。」

  傅四老爺怔了片刻,臉色漸漸和緩,道:「吃酒之後最不能受涼的,你快去拿。」

  蓮殼應喏,帶著家僕往裡走。不一會兒果然抱著一個梭布皮包袱出來。

  傅四老爺站在門廊裡等他,見他出來,叮囑道:「好生伺候,別讓二少爺吃太多酒。」

  蓮殼欸了一聲應下,道:「少爺說今晚可能不回來了,請四老爺莫要記掛。」

  傅四老爺點點頭,看著蓮殼幾人出去。忽然一拍手,哈哈笑出聲。

  官人剛才還苦大仇深,一臉忐忑,怎麼一轉眼高興得直搓手,莫不是嚇傻了?

  管事一頭霧水,「官人,這是怎麼了?」

  「我還當鐘家大公子不好惹,沒想到二少爺一出馬,人家就和我們化干戈為玉帛了。」傅四老爺捋鬚微笑,「我若是猜得不錯,外邊那些人肯定是鐘家大公子派來送禮的,叫下人別一驚一乍了,直接開門請進來。」

  傅雲章的宅子在貢院街,真要取披襖,應該是去貢院街拿,而不是特地繞遠路跑到大朝街這邊來取。他昨晚在這裡留宿只是意外,不可能把厚衣裳也帶過來。之所以特意讓蓮殼走這一趟,是想告訴他鐘家大郎的事已經解決了,讓他放心。

  鐘大公子雖然才學不高,但是交遊廣闊,而且和楚王世子算得上親戚,能結交他,傅家在武昌府豈不是多了一個靠山?

  傅四老爺眉開眼笑,吩咐王叔,「讓人告訴月姐她們,免得她們擔驚受怕。」

  王叔應下,回房和王嬸子說了鐘家上門送禮的事。

  王嬸子高興得直念佛,立刻丟下手頭忙的差事,進內院轉述給傅月、傅桂幾人聽。

  傅雲啟和傅雲泰是聽到消息後反應最大的。兩人一個是嗣子,一個是獨苗,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嬌生慣養,連油皮都沒擦破過一塊,突然碰到一個更無法無天的鐘家大公子,二話不說把他們扔進牢裡關了一夜,不說嚇破膽子,也差不離了。

  鐘大郎成了比傅四老爺更讓他們畏懼的人。二哥和鐘大郎成了朋友,他們以後再不會被鐘大郎隨便欺負了,兄弟倆都鬆了口氣。

  雖然他們嘴上不肯承認。

  傅雲英大概是唯一一個不覺得意外的人。

  莫欺少年窮。地方士紳一般不會得罪讀書人,尤其是取得功名的讀書人,誰知道哪個不起眼的書生突然一舉成名天下知呢?

  鐘大郎畢竟是官宦之後,醉酒之下傷了傅家的僕人,酒醒之後聽說傅雲章是少年舉人,說不定有幾分後悔,這時候中間人代為說和,置辦酒席請他吃酒,傅家又送了豐厚的禮物,面子裡子都給足了,他如果還抓著傅家不放,實在愚蠢至極。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8:21

第三十九章 圖志

  傅雲章這晚果然沒有歸家。回家報信的僕人說他們一行人從黃鶴樓下來,又去了其他地方吃酒。

  這個其他地方僕人沒有明說,傅雲英猜得到。

  文人們聚會的場所無非是那麼幾種,風景名勝,寺廟道觀,再就是煙花之地。

  鐘家送來的禮物比傅家送給鐘家的還要豐厚兩分,傅四老爺有些意外,吃晚飯的時候和管事商量要不要再備一份厚禮送到鐘家去。

  傅雲英和傅月、傅桂坐在屏風後面吃飯,聽到這裡,筷子在一碗油鹽炒藕芽上方停頓了一下。

  吃過飯,傅月和傅桂回房就寢。

  傅雲英在房廊前和姐妹倆辭別,走過長廊的時候,看到傅四老爺書房的燈還亮著,想了想,拐了個彎往書房走去。

  天氣熱,槅扇取下來通風,從外面可以看到裡間,傅四老爺盤腿坐在羅漢床上,低頭看攤開的賬本。

  小方桌上擺得滿滿的,賬冊摞了好幾層。

  夏夜蚊蟲多,僕人蹲在牆角燒煙草薰蚊子,空氣裡浮動著一種刺鼻而又馥鬱的香氣。

  傅四老爺抬頭拿算盤的時候看到幾個人踏上回廊,眯起眼細看,發現是侄女和丫鬟,含笑道:「怎麼過來了?」

  傅雲英跨進書房,緩步走到羅漢床前,「四叔,我們家還給鐘家送禮嗎?」

  「都準備好了,明天送去。」

  傅四老爺給一旁的僕人使眼色,示意他們把隔間的鼓凳搬過來給傅雲英坐。

  「四叔,鐘家大公子那樣的人好面子,他送禮給我們,我們再送回去,他未必高興,鬧個不好還會得罪人。」

  傅雲英緩緩道,屈身坐在鼓凳上,腳尖剛好著地,不用懸著。

  鐘大郎這樣的人她上輩子見過很多,他們結交身份不如自己的朋友時,不看才學,只看眼緣,太講究禮數反而會讓他們厭煩。

  傅四老爺眉頭輕皺,沉吟片刻,放下賬本,「嗯,我也是這麼想,不過什麼都不送,那又太老實了……」

  「不如就送些枇杷、蓮蓬。我聽月姐和桂姐說,武昌府賣的蓮蓬不新鮮,咱們送這個,比送綾羅綢緞好,怎麼說都是黃州縣的土產,禮輕情意重。」

  傅雲英認真道。

  傅四老爺搖頭失笑,雖然早已習慣和侄女像平輩一樣商量家裡的事情,但看著她坐在鼓凳上努力仰頭看自己的樣子,還是忍不住想笑,「也行。」

  扭頭吩咐僕人,「明天一早你去鋪子裡和掌櫃說,讓他去渡口等著,看到黃州縣來的船,別管是誰家的,有好的土產,全都買了,讓他仔細挑,我要送人的。」

  僕人答應下來。

  傅四老爺轉過臉來,笑道,「二少爺能結識鐘家大公子,咱們這趟沒白來!我昨天帶著啟哥和泰哥去了趟卓刀泉寺,抽了支好籤,原來應在這裡!」

  傳說三國時期,關羽曾在武昌駐紮兵馬,路遇一白虎精攔路,於是關羽勇鬥虎妖,伏虎除害,並以刀卓地,地下噴出一泉,後人遂稱他駐紮的地方為伏虎山,此泉為卓刀泉。另外還有關公曾經清洗愛駒之地,取名洗馬長街,還有傳說關公拴馬的拴馬石。

  後人敬愛關公,專門建寺供奉他的寶刀,是為卓刀泉寺。

  寺廟是為紀念關公而建的,和歸元寺、寶通禪寺比起來,很有些不倫不類,但世人敬重關公,所以卓刀泉寺也香火鼎盛、遊人如織。

  傅四老爺去沒去過卓刀泉寺,傅雲英不知道,但那支籤肯定是假的。

  這次傅雲章來武昌府是為了她,傅四老爺和傅月、傅桂她們是過來玩的,繅絲工匠的事只是個藉口而已。如果傅家真的得罪了鐘家人,她肯定會因此自責。

  傅四老爺怕家裡人因為鐘家的事怪到她身上,才故意輕描淡寫此事。

  她也是剛才想到的,傅四老爺回家的時候那麼鎮定從容,絕不是因為他不怕鐘家人,而是不想讓她愧疚。

  「四叔抽的籤,怎麼會應到二哥身上?」傅雲英笑問。

  傅四老爺看她能和自己開玩笑,撫掌輕笑,朝她眨眨眼睛,「你二哥結識貴公子,我能跟著沾光啊,說到底還是我得了便宜。」

  天色漸漸暗下來,長廊外臨著水和花池子,蚊蟲聲響如雷,王叔帶著人上門板,房裡愈發昏暗。

  僕人進房點亮燈燭,昏黃的燈光照亮羅漢床前一小塊地方。

  「對了,上次你給我畫的圖……」

  傅四老爺忽然想起一事,左翻翻,又找找,沒找到那本圖志,下了羅漢床,端著油燈奔到窗前的書桌上胡亂翻了一通,終於找到傅雲英給他畫的圖志,回到外間,拍拍圖志,「上次在外面翻開它,好幾個人看到,非要找我討呢!」

  他手裡拿的是傅雲英為他畫的圖志。

  她在傅雲章那兒抄完《一統路程圖記》、《客商一覽醒迷天下水陸路程》後就開始著手為傅四老爺畫圖志,時間倉促,她沒有詳細描繪所有水路驛站,只根據傅四老爺出行會經過的地方畫出大概,表明里距行程和沿途的驛站客店,標明每一處市鎮急需哪幾種貨物和對應的價錢,提醒哪些地方要注意盜賊之類的。傅四老爺認識的字不多,很多地方她沒有用文字描繪,而是畫了些簡單易懂的符號代替。

  比如布匹就用長條形表示,茶葉是一片葉子,摺扇是一個圓形下面加一條豎線。

  這份圖志僅此一份,傅四老爺很喜歡,管它叫引導圖。

  「我再畫幾幅就是了。」傅雲英道。有前人的圖當底子,加上傅家那些水手們的口述,她只需要加一些修改,或者把圖上原有的地方重新詳細描繪一遍,不需要親自去過那些地方就能畫出來。

  傅四老爺挺起胸脯,含笑道,「那怎麼行?不能給別人做白工。縣裡的童生幫人寫信念信,嘴巴張幾下也是要錢鈔的。我和他們說,想要圖志也容易,一份十兩銀子。」

  傅雲英一笑。十兩銀子夠她一年的花費了,四叔還真是敢開口。

  「你覺得怎麼樣?」傅四老爺搓搓手,「英姐,是不是只要書上有的,你都能畫出來?他們不識字,那幾本你說的什麼五記六記的他們看不懂,他們就喜歡這個。」

  他用手指點點圖志,語氣驕傲,「誰讓他們沒有我們英姐這麼聰明懂事的侄女呢!沒辦法,只能來求我了。」

  面對他的誇獎,傅雲英面無表情,「要是照著這一份畫,不出半個月我能畫完。如果他們想要不一樣的,還得看他們想要什麼地方的圖志,我才能去書裡找。」

  給傅四老爺的圖志是她問過王叔他們之後畫出來的,家裡的僕人知道傅四老爺每次南下的路途,她才能根據實際需要很快畫完。如果要把書上記載的路線全部詳細複刻一份,一年都畫不完。

  傅四老爺噎了一下,撓撓腦袋,他不懂畫圖紙的事,還以為只要翻開書本,照著書描幾筆就畫好了呢!

  「他們的要求各有不同。」他面露尷尬之色,聽英姐的意思,畫圖不是隨便畫幾條線那麼簡單,「都怪四叔嘴快,沒事,我留了個心眼,沒答應他們。」

  傅雲英還在想十兩銀子的事,她希望能早日長大,早日回報身邊人的恩情,早日擺脫束縛,畫圖比編網巾掙錢要快多了。

  「四叔,你應下也沒什麼。」她話鋒一轉,「不過價錢要提高一點,十兩銀子只是一模一樣的圖,如果他們出二十兩,我可以根據每個人的需要畫一份只有他看得懂的圖志。」

  繪製圖志的時候,為防傅四老爺的圖志被外人看到從而窺破傅家的商業機密,她在圖上畫的特殊標記只有傅四老爺看得懂。別人只能看得出路線,看不出其他東西。

  相信傅四老爺的同行們明白帶有特殊意義的符號對他們有多重要。圖畫好後,就和她這個繪圖人沒關係了,他們能自己修改標記。

  傅四老爺嘴巴微微張開,愣了好久,還以為侄女和讀書人一樣覺得談錢太醃臢了,不願理會這事,沒想到她想得更多。

  「好!」

  他難以抑制激動興奮,一巴掌猛地拍向小方桌,震得摞起來的賬冊啪嗒啪嗒往下掉。

  ※

  傅四老爺做事雷厲風行,前一晚他和傅雲英提起繪圖的事,第二天就讓人去鋪子裡大肆採購,筆墨紙硯,膠、礬,各種工具,各色顏料,雜七雜八買了一大堆,著人送到傅雲英房裡。

  她晨起讀書,看到地下堆得亂七八糟的攢盒,搖搖頭,讓芳歲和朱炎把東西先分門別類收起來。

  畫圖還早著呢,傅四老爺的朋友還沒有提要求,而且書都在傅雲章的書房裡,就算現在她想畫也畫不出來。

  想到傅雲章,她放下書,走到支起的窗前,問丫鬟,「二少爺昨晚幾時回的?」

  丫鬟回道:「二少爺還沒回來呢。」

  傅雲英眉頭輕蹙。

  吃過早飯後,和傅四老爺相熟的人陸陸續續上門,問起鐘家大公子撞傷傅家僕人的事。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有的人剛聽到消息立刻趕過來安慰傅四老爺,幫他想辦法。更多的人則是在觀望過後聽說鐘家給傅家送禮,過來打聽消息,想借機和鐘家搭上關係。

  傅四老爺應酬了一上午,臉都笑僵了。有心躲出去,傅雲啟和傅雲泰不敢出門,傅雲章又還沒回來,只得待在家裡等消息。

  一直到日暮西山時分,門外響起馬車車輪軋過石板路的聲音,鐘大郎親自把傅雲章送回來了。

  僕人認出鐘大郎,嚇得不輕,連滾帶爬衝進院子裡通報。

  傅四老爺正坐在薔薇花架下乘涼吃西瓜,聞言大吃一驚,連忙回房換了件最體面的道袍,戴上六合帽,帶著畏畏縮縮的傅雲啟和傅雲泰迎出去。

  鐘家在武昌府說一不二,鐘大郎的名聲委實不怎麼好聽。

  得知欺辱傅四老爺和兩個弟弟的鐘大郎上門來,傅月、傅桂也不吃西瓜了,揪著帕子跟到垂花門前,躲在蓊鬱的花叢後面往外張望。

  傅雲英叫來婆子,「準備醒酒酸湯和容易消化的湯羹。」

  婆子問:「早上煮的菌菇野雞湯還剩了半吊子,使得嗎?」

  「雞湯太膩了,煮一鍋鱔絲湯,兩碗就夠了,用小缽煮。」

  婆子應下,去灶房忙活。

  傅雲英站在樹蔭下出了會兒神,照顧酒醉歸家的人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官場上應酬極多,不論是魏選廉還是崔南軒,從外邊赴酒局回來,多半是沒吃飽的,酒桌上不乏刀光劍影,說的每個字都要斟酌再斟酌才能吐出口,縱然滿眼皆是美味佳餚,誰能吃得下?

  傅雲章還沒當官,但他也會和崔南軒一樣,走上同樣的道路。

  看得越多,她愈發認識到家世一般、沒有背景的人想平步青雲有多艱難,漸漸能明白崔南軒當初的選擇。

  當然,只是理解而已。讓她寒心的並不是他的袖手旁觀。

  「二哥哥回來了!」

  傅桂的聲音在傅雲英耳畔響起。

  抄手遊廊那頭腳步聲雜亂。走在最前面的是傅四老爺和一個穿織金錦袍、眼圈微紅的男子,僕人簇擁在兩人後面,蓮殼攙扶著傅雲章走在最中間。

  傅雲章似乎吃醉了,腳步虛浮,俊秀的臉佈滿紅暈。鐘大郎時不時回頭和他說話,他只點點頭,笑而不語。

  傅雲啟、傅雲泰顯然還很懼怕鐘大郎,神色驚恐,遙遙綴在最後面,恨不能扒到王叔身上。

  「好了,我就送到這了,雲章,下次我們接著喝!」

  鐘大郎蒲扇似的大手拍拍傅雲章的肩膀,踉踉蹌蹌往外走。

  傅四老爺哪敢就這麼讓他走,一邊示意僕人們趕緊過來扶,一邊挽留,「大熱天,難為大公子親自送雲章回來,吃杯茶再走不遲。」

  鐘大郎左搖右擺,站都站不穩了,卻不讓僕人扶他,擺擺手,笑道:「不吃茶了,下次再來!」

  傅四老爺拿不住他的脾氣,沒有執意留他,小心翼翼送他出去。

  僕人擁著他們二人出去,院內眾人還能聽見鐘大郎爽朗的笑聲。這時,傅雲章揉揉眉心,忽然往前栽了一下,差點倒地。

  蓮殼小聲驚叫,旁邊的僕人連忙幾步衝上前,七手八腳架住傅雲章。

  「快送二哥哥回房。」傅桂急忙道。

  傅月一臉心疼,「鐘家人真壞,讓二哥哥吃這麼多酒。」

  傅雲英想起傅雲章在渡口巧遇李寒石那晚,也是吃多了酒醉倒,他似乎很容易吃醉。

  忙亂間,僕人們準備香湯,服侍傅雲章洗漱。

  等傅四老爺送走鐘大郎回來,傅雲章已經換了身乾淨衣裳,靠在床欄前喝魚湯。

  「雲章,沒事吧?」傅四老爺仔細端詳他的臉色,「鐘家大公子有沒有為難你?」

  傅雲章搖搖頭,淡淡道:「無事,鐘大郎不難相處。」

  他無意多說鐘大郎的事,「四叔,準備幾樣時鮮禮物,明天我帶英姐去見一個人。」

  「不是見過了嗎?」傅四老爺一愣,他以為傅雲章這次來武昌府就是為了帶英姐拜見長春觀的道人。

  傅雲章臉上浮出一絲笑,沒說話,接著喝魚湯。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8:38

第四十章 故人

  傅雲英沒有想到,這輩子頭一個見到的舊相識,竟然會是姚文達。

  站在一間深處陋巷的宅院面前,聽到門扉後傳來那道熟悉無比的痛駡世風、諷刺士林的大嗓門,她怔了片刻,嘴角不自覺輕翹。

  上一世作為崔南軒的妻子,她憎惡處處和丈夫為難的姚文達,覺得他小肚雞腸,落於下乘。

  此刻她只是黃州縣一個普普通通的傅家小娘子,角度不同,姚文達似乎也沒那麼討厭了。

  就像故鄉土物,在家時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離家千里後才知其珍貴,倍覺懷念。在異地他鄉輾轉多年,偶爾聽到一句鄉音便能激動得鼻尖發酸、熱淚盈眶。這個時候忽然碰到一個認識的故人,哪怕那個人自己曾十分厭惡,也會覺得對方親切可愛。

  姚文達依舊還是那個不擅理家、清貧度日的姚大人,他住的宅子在渡口附近,臨著吊腳樓、窩棚街,用鐘家大郎的話說,這條巷子住的都是下等人。

  這裡房租便宜。

  姚家只有一個丫鬟,兩個老僕。一個老僕在書房伺候,一個老僕管姚文達出門的事,丫鬟打掃房屋,漿洗衣裳,縫補上灶,什麼活都會幹。

  今天丫鬟燒飯的時候不小心打了個盹,把一鍋飯燒得烏漆墨黑。最上面一層飯焦黃,勉強算是熟了,中間夾生,底下的鍋巴則幾乎成了黑炭,得用鍋鏟使勁鏟才能鏟出點黑漆漆的齏粉。

  丫鬟跪在廊前反省,姚文達火冒三丈,叉腰站在書房裡,隔著緊閉的槅窗痛駡丫鬟。

  中氣十足,聲如洪鐘。

  蓮殼上前幾步準備叩門,傅雲章叫住他,「等等。」

  傅雲英在一旁道:「去巷口買幾籠饅頭、炊餅,要滾熱的麵湯,若是有油條,多買些。」

  傅雲章垂目看她。

  她指指傅家家僕手中的大提盒,淡淡道:「出門的時候,我看婆子裝提盒,除了幾條鮮魚,都是些鮮藕、蓮蓬、菱角、西瓜之類的時蔬,下酒菜只有臘鴨、花生米、醬菜和釀黃瓜。姚先生是南方人,不過他在北方待了很多年,年紀又大了,口味會變的。我以前在北方的時候,那邊的老人牙齒不好,不喜歡吃涼的鹵菜,喜歡吃點熱烘烘的麵食。」

  「你就這麼肯定姚先生會留我們吃飯?」傅雲章挑眉,笑問。

  傅雲英沒說話,悄悄白他一眼。

  姚文達脾氣古怪,軟硬不吃,敢當面指著首輔沈介溪的鼻子罵他是權臣。她此前從未和姚文達打過交道,以傅雲章的細心體貼,一定早已經篤定姚文達不會給他們難堪,才會特地帶她來姚家走這一趟。

  而且他連下酒菜都預備好了,又何必多此一問?

  傅雲章手指微微勾起,手背輕敲傅雲英的腦袋,笑而不語。

  一開始只是因為身世相似而留意到她,後來查到傅四老爺反對立牌坊的事和她有關,他對這個隔房的妹妹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形單影隻久了,突然有一個能理解自己的人,即使她只是個孩子,也依然讓孤立無援的他受到鼓舞。

  讓她可以和族中男孩們一樣讀書,既是出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同處境,伸手拉她一把,也是彌補自己以前的遺憾:他不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明白那種身不由己的痛苦。她是女子,不僅要面對旁人的阻撓和諷刺,還要為叵測的將來憂慮,可她卻能義無反顧地拋下種種顧慮,堅持自己的想法並為之努力,比少時的他強多了。

  不妨給她一個機會,看她能走多遠。

  相識愈久,逐漸發現她身上有太多與眾不同的地方。她很坦然,沒有費心遮掩收斂自己的異常之處。

  女子的身份既束縛她,也給她一種不沾世俗、超然物外的自信和灑脫。

  她既含蓄又直接,不想泯然眾人,何不鋒芒畢露。

  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她舉止沉靜,古板嚴肅,沒有表現出一絲意氣風發、桀驁不馴的少年之態。

  卻不知在別人看來,她彷彿一輪初升的朝陽,生機勃勃,雲霞噴湧,她隨時將破雲而出,罩下鋪天蓋地的萬丈光芒。

  傅雲章看著傅雲英以一種驚人的速度飛快成長,感慨良多。

  有為人師者的欣慰,有羨慕,有讚賞,還有讓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促狹心思——他以為自己心沉如水,這種活潑鮮活的情緒早離自己遠去了。

  事實上,有個特立獨行、總能趕在別人反應過來之前聽懂自己說的話並且迅速做出回應,不吵不鬧,聽話懂事,偏偏又總是一本正經、不苟言笑的妹妹,他很難克制住逗一逗她的想法。

  他沒有兄弟姐妹。傅容是母親從娘家抱過來養大的,母親的打算他心知肚明,傅容是她娘家侄女,有一個血緣親近、方便拿捏的媳婦,她才能繼續掌控內帷。他和以前一樣,默許母親的任何決定。如果不是傅容的生父、生母堅決反對兩家聯姻,傅容不會改姓成為他的妹妹。

  從母親口中得知傅容成了他妹妹的那一刻,他暗暗鬆了口氣。

  母親守寡多年,身邊有一個能陪她說說話的小女兒,傅雲章樂見其成。傅容年紀小,又是嬌寵長大的,並不知道長輩們的謀算。他曾試圖把傅容當成親生妹妹看待,只要是她提的要求,他都會答應。

  他以為妹妹都是像傅容那樣的。直到有一天,他忽然發現,傅容的言行舉止,為人處世,說話時傲慢的語氣,走路的樣子,找他討要東西時那種理直氣壯的頤指氣使,和他的母親簡直如出一轍。

  母親多了一個女兒,他依然還是沒有兄弟姐妹。

  兄弟姐妹,應該和啟哥、泰哥,月姐、桂姐那樣,平時吵吵鬧鬧,搶這個爭那個,一起闖禍,一起受罰,害怕的時候一起沒志氣地大哭。

  縣裡人都誇他早慧,其實他只是在母親的揠苗助長之下提早認清現實而已。早在十歲那年,他就明白自己肩負著什麼,不會像四五歲懵懂時那樣羨慕同窗們父母雙全,有一大家子兄弟姐妹。

  他必須竭盡全力,早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為母親撐腰,少年不知愁滋味,尚有光陰可以虛度,他卻只能一日日埋首書海,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資格都沒有。

  現在傅雲章有點明白當哥哥是什麼感覺了。

  ※

  他們站在姚家門前等了一盞茶的工夫。

  蒲鞋踩在坑坑窪窪的泥地上,噠噠響,蓮殼捧著竹絲攢盒回來,「五小姐,東西買齊了。」

  傅雲英翻開攢盒蓋子掃幾眼,點點頭。

  姚文達、浙江人周鈺和崔南軒是同榜三鼎甲,起初三人都在翰林院待過,免不了互相交際應酬。姚夫人還在世時,她和姚夫人、周夫人交情不錯,每逢佳節,一定會互贈節禮。姚文達和崔南軒僵持期間,她和姚夫人雖然不再來往,但從沒有撕破臉,偶爾在其他同僚宴席上看到對方,還會微笑致意。

  姚文達讀了一輩子的書,最後蟾宮折桂,打馬遊街,固然是一鳴驚人,揚眉吐氣,姚夫人卻因為操勞過度而疾病纏身,沒過兩年好日子就病逝了。

  傅雲英最後一次看到姚夫人的時候,她頭戴珠冠,身著禮服,坐在離門最近的位子上和席間命婦們談笑,說的都是姚文達的事。

  那時姚夫人面色紅潤,完全看不出是久病之人。

  印象太過深刻,所以傅雲英記得姚文達愛吃什麼。

  她怔怔出神,左邊袖子突然被人輕輕扯了幾下,傅雲章低頭看她,含笑問:「在想什麼?」

  不等她回答,他示意她跟上,似乎剛才只是隨口那麼一問,並不需要她給出答案,「好了,姚先生剛剛罵完丫鬟,多大的氣也撒完了,我們進去。」

  骨瘦如柴的姚家老僕打開咯吱咯吱作響的院門,看到傅雲章和傅雲英,或者說是看到傅家家僕提著、擔著的一擔擔抬盒,眼露精光,立刻堆起一臉笑,「傅相公來了!大人這幾天常常念叨傅相公,傅相公再不來,大人就要親自上門請了。」

  傅雲章微笑著和老僕寒暄幾句,命人把準備好的下酒菜、剛買的熱食擺上。

  老僕正為家中唯一一口大鍋燒糊了而發愁,傅相公上門探望大人,還帶來這麼多吃的喝的用的,真是瞌睡遇枕頭!他高興得直念佛,也不計較傅家家僕越殂代皰,一面叫丫鬟趕緊洗臉過來服侍,一面去書房通稟,「大人,傅相公來了。」

  一聲輕哼,書房的們被猛地拉開,一名頭髮花白,身著半舊青灰色道袍,一臉褶子疊褶子的老者負手走了出來,環視一圈,矜持道:「雲章來了?」

  傅雲章拉著傅雲英上前,「多日不見,先生的氣色好了許多。」

  「我好著呢,再活個十年不成問題。」姚文達擺擺手,目光落到梳雙螺髻,穿湖藍紗襖子,紅地刺繡滿池嬌杭紗褶裙的傅雲英身上。

  傅雲英按傅雲章之前教過的朝姚文達行禮,眼簾微抬,不動聲色打量他。

  他幾乎沒怎麼變。

  京師的人都說姚文達越老越精神,聞喜宴上士子們看他垂垂老矣,背地裡打賭看新科狀元能活幾年,大多人猜他還沒在翰林院熬夠資歷就得撒手人寰。可他硬是活了一年又一年,比他年輕的先帝和許多大臣陸續死去,他依然滿頭白髮,三五不時生一場病,每一次郎中都讓姚家人準備後事。他做了這麼多年的藥罐子,一副隨時可能一命嗚呼的老邁之態,偏偏就是不死。

  別看他乾癟枯瘦,罵人的時候跟吸了一口仙氣似的,雄赳赳,氣昂昂,比誰的嗓門都大,連武將都吼不過他。

  「這是你妹妹?和你不像,比你生得靈秀多了。」

  姚文達坐到擺滿冷熱果菜的方桌前,冷冷道。

  傅雲章淡淡一笑。

  傅雲英眉頭輕蹙,傅雲章和姚文達的關係和她之前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姚文達不是很討厭傅雲章的嗎?

  「學生帶著妹妹來武昌府遊玩,想起先生病癒,順道過來探望先生。」傅雲章用閒話家常的語氣慢慢道。

  姚文達不和他客氣,已經端起碗開始喝肉湯了,「過來坐,難道還要我請?」

  傅雲章依言坐下,挽起袖子,遞了雙筷子給傅雲英。

  傅雲英接過筷子,低頭吃菜。

  飯桌上靜悄悄的,沒人開口說話。

  姚文達連吃了一籠菜餡饅頭,喝完兩碗肉湯,突然怔愣幾息,對著空碗微微歎息,眼底閃過一抹微不可察的悵惘之色。

  見他停下筷子,傅雲章和傅雲英也停筷,蓮殼奉上幾盞熱茶。

  「各地舉子三十六人,沒想到最後只有你堅持下來了。」

  姚文達喝了半盞茶後,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也是我運氣好,摸對先生脾氣的緣故。」傅雲章淡笑道。

  姚文達搖搖頭,勉強笑了一下,笑容苦澀,「你們能從鄉試中脫穎而出,個個都是人中龍鳳。然則能赴京參加會試的舉子,哪一個不是滿腹詩書?我故意為難你們,只是一時興起,原以為只有幾個歪瓜裂棗扛不住,結果只剩下你,實在讓我失望。」

  聽了他的話,傅雲章神色不變,臉上笑容不減一分,輕搖摺扇,笑笑不說話。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8:49

第四十一章 道理

  一頓飯的工夫,姚文達把傅雲章貶得一無是處。

  傅雲章脾氣好,含笑聽他數落自己,還時不時順著他的話應兩聲。

  姚文達頻頻皺眉,眉心都能夾死蚊子了。

  傅雲英默默吃茶,一言不發。

  「你隨我去書房。」

  罵了半天,姚文達沉默片刻,起身往書房的方向走,頭也不回地道。

  他幾次故意譏刺傅雲章,若是一般少年成才的舉子,哪怕再如何謙虛恭謹,也該惱羞成怒了,這人卻始終溫和沉靜,雲淡風輕。

  要麼是他天性溫文大度,心胸寬闊,是個真君子。

  要麼就是他城府極深,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

  不論哪一種,此子將來不可限量。

  姚文達甩袖離去,很有些負氣的意味,可跟隨他多年的老僕深知他的脾性,若不是他真心喜愛的後輩,絕不可能獲准踏進他的書房一步。

  大人終於找到一個看得順眼的舉子了!而且這舉子家中富裕,不缺錢鈔,既會做文章,又知人情世故,時常孝敬大人。以後不用擔心大人把俸祿花光,沒錢買米買柴。

  老僕眉飛色舞,笑嘻嘻道:「傅相公,這邊請。」

  傅雲章臉上露出一絲「果然如此」的笑容,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讓她在院子裡等著,跟隨姚文達而去。

  姚文達的書房乾淨整潔,陳設簡單,沒有玩器瓶花之類的雅物,房中只有兩面書架、一張榆木書桌,一把榆木圈椅,僅此而已。他喜靜,讀書的時候聽到一丁點響聲就開口罵人,僕人平常走動儘量避開書房,寧願繞一個大彎去灶房取用東西,也不會從窗外走。

  書桌上摞了些紙張書冊,按照類別堆疊得整整齊齊。書本、紙紮如此,其他鎮紙、硯臺、盛水的粗瓷水盂也按照大小擺放,連筆架上的每一枝筆也是嚴格按著大小粗細排列的。

  傅雲章看到自己的文章單獨放在書桌最右側。

  「你看看其他人的文章。」姚文達仰靠在房中唯一一把圈椅上,指指左邊一摞紙張。

  傅雲章拱手應是,上前幾步,一目十行,飛快看完第一篇,然後拿起第二個人寫的。一刻鐘後,他看完所有文章,道:「質樸簡重,行文通暢,學生不如他們。」

  姚文達翻了個白眼,譏笑道:「別裝傻了,你能堅持到最後,豈會不知他們錯在哪裡?」

  傅雲章微微垂首,作洗耳恭聽狀,「請先生明示。」

  姚文達掃他一眼,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一瞬,很想給他一拳頭,看他還能不能保持這副假模假樣的謙虛恭敬。偏偏這個人是唯一通過他考驗的舉子,碩果僅存的後起之秀,湖廣的學子會試能不能出一兩個進士,能不能替自己這個提督學政揚名,希望全在他身上,要是把人打壞了或者嚇跑了,到時候翰林院那些昔日同僚還不得笑掉大牙?

  「算了,懶得和你囉嗦。下次會試,你是否下場?」他按耐住打人的衝動,問道。

  傅雲章道:「京師群賢薈萃,會試時天下英才彙聚,學生自是要去的,見見世面也好。」

  「這一次的主考官很有可能是沈首輔,說來你們算得上是同鄉。」提起沈介溪,姚文達輕蔑一笑,接著道,「沈首輔此人慣會裝模作樣,為了避嫌,這一次湖廣的學子很難考中前十。如果主考官不是沈首輔,反而對你們有利,那些考官會想方設法討好沈首輔,比如讓湖廣學子多占幾個名額。還有一種可能,皇上近來多次誇讚禮部侍郎崔南軒,他雖然年輕,卻是皇上親手提拔起來的,興許皇上打算選他主持考試,他也是湖廣人。」

  也就是說,不管是沈介溪擔任主考官,還是崔南軒主考,都對湖廣籍貫的學子不利。

  傅雲章沉吟半晌,「先生想勸我放棄這次會試?」

  「沈首輔一手遮天,大權在握,看似風光得意,其實危機四伏。」姚文達說到這裡,眼睛微微一眯,繼而捋鬚微笑,皺紋舒展,「新任指揮使霍明錦和他勢如水火,剛上任就動了沈首輔的心腹,皇上不聞不問,默許霍明錦抄沈首輔的老底,可見沈首輔已經失了聖心。就算霍明錦最後輸了,沈首輔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隨口道出朝堂機密之事,似乎完全不懼傅雲章告發自己,緩緩道,「沈首輔囂張不了幾年。你和沈首輔是同鄉,一旦考中進士,別人自會將你視作他的人,如果沈首輔真的是主考官,那你更沒得選,除了效忠他之外無路可走。你還年輕,若是因為沈首輔而前途盡毀,豈不可惜?這一次會試不考也罷。」

  傅雲章蹙眉沉思片刻,輕笑道:「先生對學生推心置腹,學生不勝感激。不怕先生笑話,學生並無一展宏圖的野望,只盼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此生無憾。」

  姚文達面露詫異之色,撩起眼簾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確認他不是故作姿態,聲音略微拔高了些,「你不想當官?」

  十年寒窗,焚膏繼晷,苦讀經籍,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加官進爵嗎?

  「學生慚愧,雖然略讀了些書,卻不知經濟民生,之所以鑽研學問,全是為了一己之私,難以擔任一方父母官之職。只盼能會試得中,以慰家慈。」

  他話音剛落,姚文達面色大變,騰地一下站起來,手臂抬起,指著傅雲章,額角青筋暴起,憤憤道:「你!」

  傅雲章垂下了眼睛,退後一步,「學生無意隱瞞先生,這才如實道出心中所想,請先生見諒。」

  房裡沉默了下來,氣氛壓抑。

  傅雲章默然不語。

  「好!」

  僵持幾息後,姚文達忽然笑出聲,「你既然無意功名利祿,不管哪一次赴考都是一樣的。」

  傅雲章唇角輕翹。

  應對姚學台這樣厭惡世故、光明磊落之人,果然還是要靠坦誠。

  ※

  日頭漸漸西移,姚家老僕搬了張帶靠背的竹椅放在樹蔭裡,請傅雲英坐下吃茶。

  姚家的茶不是茶葉泡的,揭開蓋子,瓷碗裡浮動著跳躍的光斑。

  老僕在一旁道:「傅小姐嘗嘗我們家的茶,用炒熟的麥子煮的,雖然粗了些,味道可香了。」

  姚家僕人說話的語氣和姚夫人很像。姚夫人不識字,丈夫整天彈劾這個,彈劾那個,到處得罪人,她卻性情爽朗,很好相處,不論什麼時候見到她,她總是笑臉迎人。

  姚夫人喜歡麥子茶。

  傅雲英望著碗中清冽的茶水發了會兒呆,聽得吱嘎幾聲,書房的門應聲而開,傅雲章緩步走了出來。

  「二哥。」

  她起身迎上前,目光在傅雲章臉上停了一停。

  他面帶微笑,抬手摸了下她的頭髮。

  老僕很快奉了碗麥子茶過來,「傅相公吃茶。」

  傅雲章謝過老僕,一邊吃茶,一邊細細問老僕姚文達平時的飲食起居。

  老僕一一答了,暗示傅雲章姚文達過得很清苦。

  傅雲章放輕聲音道:「我仰慕先生才學人品,只盼不能為先生分憂,先生放達,豈能為俗事憂心?日後府上若有不便之處,願為先生盡綿薄之力。」

  老僕搓搓手,嘿嘿傻笑。

  蓮殼適時湊上前,拉著老僕到一旁說話。

  不知蓮殼說了什麼,老僕一個勁兒點頭,道謝不迭。

  吃過茶,傅雲章告辭回去,姚文達沒有出來送他,老僕進去通稟,書房傳出一聲清喝,「滾!」

  老僕灰溜溜走出來,尷尬道:「傅相公……」

  「無事,不打擾先生了。」

  傅雲章向書房的方向致意,拉著傅雲英出了姚家院門。

  走出很遠一段路後,傅雲英道:「二哥,我明白了。」

  她曾建議傅雲章模仿別人的文風來討好姚文達,他堅持自己的行文習慣,從剛才姚文達對他的態度來看,他的堅持得到回報了。傅雲章帶她來姚家,應該是為了之前的事。他擔心她急功好利誤入歧途。

  「投機取巧省時省事,不過如果碰上姚學台這樣的人,投機取巧只會適得其反。」

  傅雲章垂目,手指在她額前輕輕彈了兩下,一字字道。

  傅雲英點點頭。

  「不過也不能太老實。」傅雲章又道,「因為學台是姚大人,我才沒有改變文風。如果學台是其他清要官,按著他的喜好寫出和自己平時的風格不一樣的文章才是正確的做法,固守文風永遠沒法脫穎而出。總的來說,得學會臨機應變。」

  「可我不能參加任何一場考試。」傅雲英沉默了片刻,輕聲問,「二哥為什麼教我這些?」

  傅家的毛驢停在巷口拐角的地方,看守的僕人躲在陰涼的地方背靠著石牆打盹,看到幾人出來,忙戴上草帽迎上前。

  傅雲章停下腳步,抱傅雲英坐上毛驢,微微俯身,和她平視。

  四目相接,對視了幾瞬,他面露笑容,季夏的日光在他俊秀的臉孔上籠了一層淡淡的金光,如畫的眉眼比平時深刻,有如刀鐫斧刻。

  「殊途同歸,道理都是一樣的,終有一天,你會用到這些。」

  他柔聲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9:02

第四十二章 偷拿

  回到大朝街,門房迎幾人進門,道:「鐘家方才又送了好些東西來,吃的用的,還有兩頭毛驢,兩匹騾子。」

  轉過大照壁,堂前地上淩亂堆了些沒來得及收拾的籮筐竹籃,裡頭裝著時鮮蔬果瓜菜,幾壇果酒,還有兩扇豬肉。

  管事站在廊前支使下人收拾抬盒,臉上洋溢著笑容。傅家雖然損失了一頭毛驢,受了點氣,卻得了實惠,算起來不虧。而且鐘家大公子對二少爺這麼看重,以後傅四老爺在武昌府行走,誰敢隨意欺辱他?

  「二少爺,黃州縣那邊來人了,是一位姓孔的相公,說是找您的。孔相公像是有什麼急事,貢院街那邊的人說您在這兒,他就找過來了。官人正陪孔相公吃茶。」

  管事幾步奔下臺階,一邊幫著拿東遞西,一邊道。

  傅雲章嗯了聲,去前院正堂找傅四老爺和孔秀才說話。

  天氣熱,傅雲英出了身汗,雖然戴了眼紗,也曬得臉頰紅撲撲的,逕自回內院梳洗。

  傅月和傅桂結伴過來找她,和她說裁衣裳的事。

  她重新梳通頭髮,挽了個單螺髻,換了件落花流水紋立領杭紗襖,底下穿蔥黃紗褲,從屏風後面轉出來,端起芳歲從灶房拿來的酸梅湯喝幾口,和兩個姐姐閒話家常。

  廊前竹簾半捲,日光透過縫隙漏在紗窗前,罩下一片朦朧暈黃,房裡光線黯淡。

  芳歲和朱炎把幾面槅窗都支起來,涼風習習,暑熱快燒盡了。

  正說得熱鬧處,長廊深處響起一串腳步聲,丫頭一溜煙跑進房,氣喘吁吁,「五小姐,官人請您即刻去正堂。」

  說到「即刻」兩個字時,她特地加重了音調。

  傅桂和傅月對望一眼,起身道:「英姐,四叔找你有事,你去吧。我們回房去了。」

  傅雲英讓芳歲送堂姐們出去,想著既然孔秀才在,不好直接穿著紗襖紗褲見客,只得再換一身半舊家常衣裳,往正堂的方向走來。

  正堂裡靜悄悄的,屋裡屋外都沒有僕人侍立,傅四老爺把閒雜人等都支開了,房裡只有孔秀才和傅雲章。

  看到傅雲英進門,傅四老爺示意跟著她的芳歲和朱炎退出去,等兩個丫鬟走遠了,才輕聲道:「英姐,家裡出了點事。」

  傅雲英沒說話,視線落到一旁的孔秀才身上,朝他道了個萬福。

  孔秀才起身回禮,臉上的表情有點不大自然,「雲章,英姐,這事說起來,都是我疏忽之過。」

  他慢慢道出事情原委:傅雲章離開黃州縣時,托孔秀才幫他整理書房的幾本時文冊子。孔秀才常常留宿傅府,爽快應下這事,白天他抄錄時文,夜裡看書看累了,就在傅雲章書房院子的客房歇下。那晚他睡得遲,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去書房的時候竟然碰到傅容從裡面出來,袖子裡好像還藏了什麼東西,心裡暗道不好,攔下傅容試探。

  傅容取出一支筆,說她只是到書房借筆來的,沒有動傅雲章的書本。

  孔秀才只是客人,傅容是傅家小姐,而且男女有別,他不好多問,只能眼睜睜看著傅容離去。

  傅雲英聽到這裡,猜出大概,直接問:「她拿了什麼?」

  孔秀才遲疑了一會兒,下意識扭頭去看傅雲章。

  傅雲章面色冷淡,沒說話,只微微頷首。

  「我仔細檢查了幾遍,她確實沒有碰雲章的東西……」孔秀才臉色難看,艱澀道。

  「沒碰二哥的書……所以,她拿走我寫的文章?」傅雲英面色不變,問了一句,不等孔秀才回答,接著道,「所有的?」

  孔秀才點點頭,「連你畫的那幅端午即景圖她也拿走了。」

  傅四老爺眉頭緊皺,張了張嘴巴想說什麼,餘光掃過傅雲章,見他沒有吭聲的意思,想了想,把罵人的話吞回嗓子眼。

  傅雲英沉默一瞬,嘴角輕勾,「傅家來了什麼人?」

  傅容沒讀過書,不會無緣無故偷走她的文章。除非其他人攛掇,或者是傅家來了重要的客人,傅容無意間洩露她跟著傅雲章讀書的事,客人覺得新鮮好玩,攛掇傅容偷拿她的字畫出去給他們當消遣。

  孔秀才怔了怔,繼續扭頭看傅雲章。

  傅雲章一言不發,臉色比剛才和緩了些,唇邊一抹淺笑,似乎打定主意由傅雲英自己處理此事。

  看來雲章果真把英姐當成學生來栽培……孔秀才收回目光,定定神,知道以後自己不能再把英姐當成小娃娃逗弄,如實道:「知縣娘子上門拜訪老太太,隨行有一位姓趙的小姐,據說是趙師爺的侄孫女,身份貴重,知縣娘子是長輩,卻對她畢恭畢敬的。」

  傅雲英恍然大悟。

  事情不難猜,趙師爺喜歡顯擺,回到趙家以後隨口提起她,可能還誇了幾句,引得那位趙小姐不服氣,拜訪傅家的時候,順口提起她的名字。傅容想討好趙小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為了哄趙小姐高興,偷拿她的字畫出去給趙小姐看。

  傅四老爺忍不住冷哼一聲,氣呼呼道:「我雖然不讀書,卻知道閨閣文字是不能隨隨便便往外傳的,容姐心太大了,怎麼能把英姐寫的文章偷偷拿出去給外人看!」

  趙家是大戶人家,小姐們不會單獨出遠門,趙家小姐肯定是陪著長輩父兄到黃州縣來的。如果趙小姐把英姐的字畫拿給她的兄弟們看,雖說不至於妨害英姐的名聲,出不了什麼大事,但想想傅四老爺心裡就不舒服。

  「四叔,不妨事。」

  傅雲英回想了一遍自己寫的東西,除了模仿時文、古文的格式寫的駢文,剩下的無非是一些平時讀書的心得體會,並沒有見不得人的內容,淡淡道:「我在字畫上都留有署名。」

  傅四老爺臉色一變,「那更了不得!這一下他們豈不是都曉得你的名字了?」

  傅雲英笑了一下,抬眸和傅雲章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

  黃州縣。

  向來看不起黃州縣,一口一個「窮鄉僻壤、粗俗村氣」的趙家太太忽然主動登門,知縣娘子受寵若驚,備下豐盛佳餚款待。

  誠惶誠恐和趙家太太應酬一番後,知縣娘子看出對方的來意並不是自己,眼珠一轉,提議去傅家賞花。

  傅家沒有花園,但傅家有一位人品出眾的翩翩少年郎。

  趙家太太笑容滿面,順水推舟應承下來。

  陳老太太聽知縣娘子說趙家太太一行人出自江陵府趙家,族裡出了許多舉人,不敢怠慢,老天拔地,親自迎到垂花門外。

  趙家太太極為隨和,進了內院,忙上前攙陳老太太,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

  知縣娘子眼底閃過一抹精光,暗暗道:趙家那樣的人家,從來不稀罕和黃州縣人結交,趙家太太尤其高傲,說一句狗眼看人低也不為過。今天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甭管心裡怎麼想,她面上笑盈盈的,小尖臉幾乎笑成一朵花。

  雙方寒暄敷衍一通,陳老太太和趙家太太都覺得對方態度很好,勉強可以說得上話。

  吃過茶,敘過家常,花廳裡支了幾張方桌,桌上山珍海味齊備,女眷們炊金饌玉,談天說地,其樂融融。

  飯桌上,長輩們你來我往,互相試探。散席後,又挪到幽篁深處修建的一座涼亭中繼續。

  小娘子們不耐煩聽長輩們絮絮叨叨,坐不住,手拉手去池子邊釣魚、鬥花草。

  傅容是大房唯一的女孩子,出面招待幾位趙家小姐。

  陪陳老太太在垂花門前迎接客人時,她笑得矜持有禮,以為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交際應酬。

  和趙家小姐們見過面後,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傅雲章是她的哥哥,縣裡的小娘子們平時都得捧著她,她自視甚高,以為自己是縣裡最講究的小娘子,沒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和趙家小姐的做派一比較,她立馬低到塵埃裡,成了俗氣的土泥巴。

  趙家小姐穿的衣裳,戴的首飾,明明和她差不多,甚至料子還及不上她,但趙家小姐舉手投足間那種自然而然、渾然天成的嫺靜文雅,卻是她怎麼學都學不來的。

  她灰心喪氣,再沒了以前在族中姐妹們面前耀武揚威的那股得意勁兒。趙家小姐說什麼,她就信什麼。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她也要成為像趙家小姐那樣的千金小姐!

  於是,當趙家年紀最小的九小姐趙叔琬暗示她想要看看傅雲英的字畫時,她不假思索,立馬答應下來。

  傅家人都聽二哥哥的,二哥哥聽母親的,而母親聽她的。傅雲英只是一個沒爹的可憐蟲,依附叔叔過活,別說趙叔琬只是讓她拿傅雲英的字畫,她就是做主把傅雲英的東西全送給趙叔琬,傅雲英也得乖乖答應。

  她不認字,但知道傅雲章和傅雲英的筆跡不同,支走丫頭,很快找出傅雲英的字畫,一股腦全裹進袖子裡帶出書房,拿到池子邊。

  丫鬟們在樹陰底下圍坐成一圈鬥花草,時不時爆出一陣歡快的哄笑聲。

  趙家大姐、二姐、三姐和九小姐倚著石欄杆低聲說笑,面前的釣竿紋絲不動。丫頭們侍立左右,為幾位小姐撐傘、打扇、煮涼茶。

  其中一位穿胭脂色窄邊雪青繡杜鵑花對襟褙子,束絲絛,佩環佩七事,繫白底繡花馬面裙,身量苗條,面容清秀的少女忽然指著自己的釣竿,驚喜道:「動了!動了!」

  其他人都圍上去,丫鬟扯動釣竿,撲哧一笑,「琬姐別心急。」

  趙家小姐們齊聲歡笑,刮趙叔琬的鼻尖,「今天都多少回了,次次聽你嚷嚷,哪一回真釣著魚了?」

  趙叔琬撇撇嘴,罵丫頭:「我明明看到釣竿動了,你仔細些,別把魚放跑了!」

  丫鬟們不敢辯駁,點頭應是。

  傅容瞅準機會,上前幾步,揚揚手上厚厚一遝紙,「幾位姐姐,都在這了。」

  趙叔琬眉頭輕皺,一把搶過她手中的文章,逐字逐句仔細翻看。她自幼跟著長輩讀書,自詡才學過人,族中姐妹們都比不上她。長輩們常說族裡的小娘子中,只有她最像京師的閣老夫人趙氏。

  她明知長輩們偏心自己,仍然不免因此自鳴得意。誰知她拜師時,隔房的太爺——也就是姑姑趙氏的老師趙師爺卻拒絕收她當學生!

  趙師爺放浪形骸,很少管族裡的事,族裡的人也管不著他。牛不喝水強按頭,趙師爺這頭牛的脖子沒人敢按。

  趙叔琬本就存了一肚子氣,因著趙師爺是長輩,她不能怎麼樣。可趙師爺來了一趟黃州縣以後,竟然對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姓小娘子讚不絕口,而且想當人家的老師,卻被對方果斷拒絕了。

  幼時被趙師爺嫌棄的失落再度浮上心頭,最終釀成強烈的嫉妒憤恨,聽說嬸嬸要來黃州縣,趙叔琬撒嬌發癡,硬是纏著嬸嬸要一起來。

  她倒要看看那個傅家小娘子到底是何方神聖!

  趙家小姐們圍到趙叔琬身後,和她一起看那一頁頁寫滿字、還沒裝訂的冊子。

  趙家大姐笑著道:「這些都是你們家那個五妹妹寫的?難得,她好像比琬姐還小?」

  趙家二姐掃一眼趙叔琬,見她臉色發青,忙給趙家大姐使眼色。

  趙叔琬心氣高,愛刻薄人,見不得別人比她強。趙家小姐們深知她的脾性。

  堂妹握著稿紙的手微微顫抖,手背青筋暴起,手指用力到發白,趙家大姐自然看得出堂妹這是生氣了,而且氣得不輕。她輕哼一聲,不想慣著堂妹的脾氣,難道因為趙叔琬年紀小,家裡的姐姐們就非得全讓著她?

  她火上澆油:「琬姐,你看不上這個,看不上那個,今天也算遇到對手了!」

  趙叔琬咬咬唇,霍然站起身,「誰輸輸贏還不一定,我帶回去給大哥看,讓他評定。」

  趙家大姐蹙眉,頓了頓,沒有說什麼。

  趙家二姐歎口氣,後退兩步,凝望皺起細微漣漪的水面,她還是專心釣魚吧。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9:13

第四十三章 返程

  涼亭裡,趙家太太和陳老太太說說笑笑,不過幾盞茶的工夫,很快摸清陳老太太的脾性。

  傅雲章雖好,他這個寡母卻是個麻煩。她膝下幾個女兒個個嬌生慣養,從沒受過氣,臉皮嫩心氣高,恐怕和性情慳吝的陳老太太處不來。

  趙家太太思忖片刻,端起茶杯吃茶,眼角不動聲色打量陳老太太的臉色。老太太雖然一直在笑,極力想做出一副慈和模樣,但笑容十分不自然,和知縣娘子說話的語氣硬邦邦的。

  周圍侍立的丫鬟神色緊張,老太太一個眼神丟過去,丫鬟不敢吱聲,可見老太太平日積威頗重。

  趙家太太暗歎一口氣,要不是官人堅持要和傅家結親,她不會特意走這一趟,也不知京師裡的大姑子到底是怎麼想的,傅家這種小門小戶,哪配得上趙家的閨女?哪怕那傅雲章才高八斗,也不過是個鄉紳家供出來的舉人罷了,趙家是江陵府郡望,書香傳世,找這麼一個女婿,太委屈趙家小娘子了。

  聽說傅雲章生得俊雅靈秀,如果他能考中進士,倒能勉強配得上趙家的門第。但是誰能篤定他一定就能榜上有名呢?幾千個考生,最後能赴殿試的也不過一二百而已,趙家家學淵源,也沒能出幾個進士。閣老夫人的老師趙師爺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麼?

  這樁婚事不能操之過急,還是等等再說。

  趙家太太下定決心,不管官人怎麼說,她不會隨隨便便把自己的閨女嫁到傅家吃苦頭。她心裡有了主意,說話間便不似剛剛那麼熱絡了,知縣娘子絞盡腦汁迎合討好,她微笑以對,不怎麼搭理,偶爾才紆尊降貴般回應一兩句。

  知縣娘子察覺到她態度的轉變,但不清楚原因是什麼,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奉承她。

  話不投機半句多,趙家太太不打算在黃州縣留宿,急著去渡口坐船,低頭看了眼透過細密竹葉漏進亭子裡的斑駁光線,笑著提出告辭。

  陳老太太和知縣娘子苦苦挽留,奈何趙家太太執意要走。陳老太太一頭霧水,頻頻看向知縣娘子,知縣娘子回以一個茫然的眼神,趙家太太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她實在猜不出趙家太太背後的用意。

  只得起身相送,看著趙家太太和幾位趙家小姐乘坐的馬車轉過街角,什麼都看不見了,才轉身回去。

  趙家馬車出了東大街,趙家太太輕輕籲了口氣,餘光注意到趙叔琬面色僵硬,含笑問:「琬姐這是怎麼了?」

  趙家二姐遲疑了一下,挨到母親身邊,附耳小聲說了幾句話。

  趙家太太臉色微變,皺眉道:「琬姐,你帶走傅家小娘子的東西,怎麼也不和嬸嬸說一聲?」

  聽女兒話裡的意思,那個叫英姐的小娘子並不在黃州縣,沒經過主人的允許帶走她的文章,實在太莽撞了。

  趙叔琬撇撇嘴,甕聲甕氣道:「是傅容拿給我的,她說她可以替傅雲英做主,他們傅家的小娘子都聽她的。而且她問過傅家的老太太,老太太點頭了。嬸嬸,不告而取是為偷,這個道理我還是曉得的。」

  聽她說這事經過陳老太太的允許,趙家太太鬆了口氣,面色和緩,聽到最後一句,眉頭又皺了起來,捏捏趙叔琬的鼻尖,嗔道:「你這孩子,嬸嬸沒別的意思,只是怕你太爭強好勝!」

  趙叔琬秀眉微蹙,冷哼道:「嬸嬸,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們家的女孩哪點不好了,為什麼三爺爺就是不肯拿正眼看我們?反而偏心一個外人?他也就見了那個傅雲英一兩次,就心心念念非要收人家做學生,我爹娘求了他那麼多次……」

  趙家太太沉默下來,目光掃一圈車廂,幾個女兒坐在一旁沒有說話,不過看她們不服氣的表情,顯然都贊同趙叔琬的話。

  「這事說來話長,你三爺爺這麼些年一直不肯再給族裡的女孩開蒙,其實是有緣故的。」趙家太太靠著車壁,鬢邊一枝雙股鍍金菊花紋髮釵隨著馬車顛簸微微晃動,垂珠輕輕摩挲髮絲,「你們的堂姑——京師裡的那一位……」

  她沒明說那位趙家女的排行和名字,接著道,「當年她出嫁的時候,聽說沈家的婆母不喜歡女子讀書,便把閨中所作的詩詞字畫一把火全燒了。嫁入沈家之後,專心相夫教子,十幾年都不再碰書本。還和她婆母說了些讀書誤人,後悔跟著三爺爺讀書這樣的話。三爺爺一輩子都是小孩脾氣,一氣之下,當眾說以後不會教趙家的女孩讀書,免得落人埋怨。」

  聽了她的話,趙家小姐們面露詫異之色,一時都沉默了下來,連氣鼓鼓的趙叔琬也不說話了。她們明白京師裡的那位姑姑說的是誰,趙家只有一位女兒在京師,那就是閣老夫人趙氏。

  趙叔琬捏緊手裡的綢帕,從小長輩們都說她像京師裡的堂姑,她引以為豪,堂姑幼時以才學聞名江陵府,嫁人以後深居簡出,她以為那是因為堂姑忙於沈府中饋之事,才冷落了書本。沒想到堂姑如此決絕,為了示好婆母,不僅燒了自己的詩詞,還和她的啟蒙老師三爺爺反目。

  我不管。她垂下頭,咬緊唇,無聲自言自語,三爺爺誇傅雲英,卻從不誇獎她,她一定要和對方比一個高下。

  ※

  在武昌府盤桓了幾天,到處都逛過了,渡口的熱鬧見識過了,天南海北的吃食也嘗過了。

  這天裁縫把裁好的衣裙送到大朝街,傅四老爺告訴傅月、傅桂和傅雲英,兩天後啟程回黃州縣。

  黃州縣比不上武昌府熱鬧繁華,縣裡攏共只有那麼幾條大街,不到一個時辰就能逛遍縣城主城,鋪子裡售賣的物件遠不如武昌府的品種豐富。

  但是想到要回家,傅月幾人還是激動不已,連傅雲啟和傅雲泰都忍不住歡呼雀躍。

  臨走之前,傅雲章又帶著傅雲英去了一次長春觀。

  不巧監院道長不在觀內,知客說道長去楚王府為楚王世子診脈去了。

  楚王世子是楚王的老來子,自幼體弱多病。楚王年老,不可能再有生育,膝下只有世子一個兒子。如果這一個寶貝兒子不幸夭折,按著規矩,楚王這一系要除國回京居住,以後由其他皇室子弟來此地就藩。因此不止楚王寶貝兒子,整個楚王府都把世子當成菩薩一樣供著。世子長於婦人之手,八歲之前幾乎沒下過地,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難免身嬌體弱,時常染病。

  傅雲章謝過知客,領著傅雲英去拜見觀內另一位老道,請老道為傅雲英看脈。

  道長們常常伺候武昌府的權貴,別的不會,煉丹和望聞問切是他們的拿手絕活。

  傅雲章不厭其煩,一次次和老道確認她沒有患病,傅雲英百思不得其解,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了。

  然而傅雲章的關心並不是作假,他好像真的只是擔心她和上次那樣病倒。

  她不得不一次次保證,「二哥,如果我生病了……不,如果我不舒服,一定會馬上告訴丫頭的。上一次真的只是疏忽而已。」

  傅雲章嘴角微勾,抬眸凝望長廊前籠下的幽暗樹影,怔怔出了會兒神。

  啪嗒一聲,梅花樁上的小道士不慎摔倒在泥地上,摔了個狗啃泥。院子裡的道士們指著他笑駡,哈哈笑成一團,他們雖然自小修道,但年紀不大,除了打扮衣著,和外面那些少年郎沒什麼不同。

  傅雲章笑了笑,拉起傅雲英的手,牽著她走出道觀。

  ※

  回去仍然是坐船。

  出發的時候和傅雲章交好的書生們趕到渡口送他,幾人正站在一家酒肆前依依惜別,十幾個頭束網巾、身著短袍的家丁沖著他們直奔過來,放下七八隻盛滿果酒、土產的大抬盒。然後讓出一條道路,一名身著墨色直裰,腰束絲絛,手持灑金摺扇的富家公子走了出來,含笑和傅雲章拱手。

  渡口人來人往,周圍的人認出來人是鐘大郎,發出一陣陣抽氣聲。

  鐘大郎絲毫不理會竊竊私語的人群,笑著和傅雲章約定下次文會上再聚。

  傅雲章淡淡應下邀約。

  傅四老爺安頓好南邊來的繅絲工匠,先帶著傅月幾人上了船,聽家僕說鐘大郎來了,忙下船過去寒暄。

  傅月、傅桂站在甲板上,借著地利之便好奇地往下張望。

  傅雲啟和傅雲泰在一旁哼哼唧唧抱怨鐘大郎。

  「鐘家大公子生得挺體面的,沒想到卻是那樣的人。」傅月小聲說。

  傅桂一手搭在額前,對著人群的方向道:「大戶人家的公子哥都是這樣的。他不是給咱們家賠禮了嗎?我覺得他不壞。」

  傅雲啟和傅雲泰對望一眼,同時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等傅四老爺和傅雲章登船,岸上還傳來鐘大郎說話的聲音。

  富家公子蠻橫不講理,打死人命也不覺得什麼。但他們真想和誰結交時,示好的手段層出不窮,而且絕不會有威逼之態,讓人挑不出一絲錯不說,還會不由自主地覺得受寵若驚,如果不應下對方的盛情,就好像天理難容很對不住他似的。

  比如傅四老爺就對鐘大郎刮目相看。夜裡傅家的船停靠渡口,叔侄兄弟姐妹幾人圍坐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頻頻提起鐘大郎的名字,說他果然如傳說中的一樣是個性情中人,值得結交。

  吃過飯,傅雲英回到船艙,芳歲打來熱水服侍她梳洗。

  夜色濃稠,無月無星,江上涼風陣陣,關上門窗依然有風從縫隙湧進房裡,吹得燭火不停晃動。

  傅雲英坐在燈下看書,燭火晃得太厲害,不一會兒她覺得眼睛泛酸,揉揉眼眶,起身預備就寢。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紊亂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不少人同時上下跑動,到處都是沸騰的嘈雜人語。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9:25

第四十四章 自救

  傅雲英擎著燈走到裡間,掀開羅帳,叫醒熟睡的傅月和傅桂。

  不一會兒傅四老爺親自找了過來,披頭散髮,衣襟大敞,手裡提了隻竹絲燈籠,趿拉著蒲鞋叩開艙門,讓姐妹幾人隨他一起下船去渡口住一晚。

  半夜被叫起,渡口幾條船都燈火通明,處處回蕩著催促嘶吼聲,船上氣氛緊張,傅月和傅桂有些害怕,匆匆收拾了隨身的物件,緊跟著傅四老爺走出船艙。傅雲啟和傅雲泰哈欠連天,跟在王叔身後和幾人在舢板處匯合。那邊傅雲章也過來了,附耳和傅四老爺小聲交談幾句,神情並不見慌張,幾人一齊下了船。

  渡口有數座吊腳樓,專門做南來北往商旅的生意,供茶供飯,也提供住宿。傅四老爺嫌棄客店醃臢,加上天不亮就要開船回黃州縣,夜裡從不下船,現在卻不得不在吊腳樓的客房將就一晚。

  吊腳樓大堂亂糟糟的,被官兵趕下船的商旅們一窩蜂衝進竹樓。人太多,幾家吊腳樓住不下,老闆和商旅們商量,客房讓給女眷們休息,男人們在大堂打地鋪。

  商旅們常常在外行走的,風餐露宿是家常便飯,何況天氣涼爽,並不計較打地鋪,先把女眷們安頓好了,回到大堂討論剛才的事。

  店裡的小夥計披衣起身,煮茶招待驚魂未定的女眷們。

  熱水送到門前,芳歲開門接過大銅壺,聽到外面有個聲音道:「聽說水馬驛的船被賊人盜走了,官府正在追捕賊人。這才把我們全趕下船。」

  一人質疑道:「水馬驛的船誰敢偷?」

  大堂響起吃吃笑聲,「江上的盜匪連押送漕糧的官船都敢劫,還有什麼不敢偷的?這裡偏僻,水馬驛的船夫全在花樓裡吃酒,春宵一刻值千金,三五日不回去,水馬驛只有幾個老天拔地的老者守著,不偷他們偷誰?」

  朱炎抓了把賞錢給夥計,給幾位小娘子沏茶。傅月和傅桂吃了茶睡下,到底年紀小,雖然心裡七上八下的,挨著枕頭,很快又睡熟了。

  傅雲英洗漱後爬上床,剛躺好,聽到哐啷一聲響,隨即傳來夾雜著恐懼的驚呼聲,外面大堂的門被人踹開了。

  她睜開眼睛,側頭看傅月和傅桂睡得正香,沒有出聲,攏好散下來的長髮,撥開蚊帳下床。

  芳歲和朱炎在床邊打地鋪睡,兩人累了一天,睡得死沉,微微打鼾。

  她輕手輕腳走到門邊,透過窗紙往外看。

  外面點了燈,依稀能看清樓下光景,槅扇正對著大堂一角,商旅們蹲坐在角落裡左顧右盼,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能看出他們非常不安。

  幾個穿甲衣、戴斗笠的高大男人站在他們身後,手裡的彎刀刀刃折射出一道道冰冷的噬人光芒。

  火把熊熊燃燒,大堂擠滿人,但沒人說話,躍動的火光照亮商旅們焦黃的臉。

  傅雲英猶豫要不要叫醒傅月她們,這時,忽然有人輕笑一聲,道:「我等奉命緝拿盜賊,爾等不必驚慌。」

  隨著他的聲音,腳步聲驟起,更多的人湧進大堂。

  這些人手執彎刀,個個人高馬大,戴黑色大帽,穿窄袖襴袍,外罩青布對襟長身甲,腰間繫結帶。

  雖然隔得遠,但傅雲英分明聽到大堂不同方向同時響起壓抑的抽氣聲。

  那些並不是普通官兵,而是北鎮撫司中負責差遣幹辦差事的錦衣衛。錦衣衛大名,有止小兒夜啼之效,尤其今上登基以後為平衡朝堂,給予錦衣衛極大的信任,北鎮撫司的職權遠遠超過太監,不論平頭百姓,還是朝中的達官貴人,無不對錦衣衛退避三舍,不敢掖其鋒芒。

  老百姓們沒見過錦衣衛辦案,但錦衣衛的衣裳行頭婦孺皆知。

  吊腳樓老闆戰戰兢兢跪倒在喬恒山面前,喬恒山問一句,他答十句,生怕惹惱官老爺,連累全家。

  樓下要查,樓上自然也得查。

  傅雲英叫起芳歲和朱炎,推醒傅月和傅桂,讓她們穿好衣裳,免得錦衣衛踹門進來嚇壞幾個小姑娘。

  錦衣衛辦事俐落,腳步聲很快沖著樓上來了,接著,離樓梯最近的幾間屋子傳出一陣陣驚叫聲。

  傅雲英點亮燭火,帶著傅月和傅桂坐在方桌前。

  一個瑟瑟發抖的老婆子推開門,看她們安安靜靜等著,愣了一下,讓到一邊,「官爺,可以進來了。」

  傅月和傅桂抓著彼此的手,把頭埋得低低的,聽著腳步聲由遠及近,幾雙皂靴踏進門檻,在房裡轉了一圈又出去了,始終不敢抬頭。

  樓下大堂,傅四老爺心急如焚,偏偏錦衣衛在一旁看守,不能擅動,急得汗如雨下。眼看著錦衣衛衝進幾個小娘子的房間,裡頭卻沒有聲響傳出,不一會兒錦衣衛出,婆子關好房門,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不礙事,英姐在裡頭。」一旁的傅雲章道。

  傅四老爺擦把汗,胡亂點點頭。

  ※※

  一晚上兩次被驚醒,傅月和傅桂這一次無論如何再睡不著了。

  芳歲緊靠著門,耳朵貼在窗紙上,細聽外邊的動靜。

  外面吵鬧不休,錦衣衛幾乎把幾座吊腳樓翻了個底朝天。半個時辰後,什麼都沒找到的喬恒山跺跺腳,小聲咒駡幾句,帶著錦衣衛們匆匆離去。數十人踩著竹梯奔向城鎮的方向,吱嘎吱嘎的響聲過後,一切歸於沉寂。

  等錦衣衛們離開,仍舊沒人敢吱聲。

  眾人屏氣斂聲許久,竹樓外只有嗚嗚風聲和清風扯動布幌子的刺啦聲傳來。

  商旅們鬆口氣,互望一眼,紛紛上樓,找到自家親眷,立刻收拾行李,預備離開。

  「這裡不能多待,他們去縣城了,我們快走,快走!」

  正是夜最深的時候,沒有星光月光,渡口沉浸在幽暗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連江面也黑魆魆的。錦衣衛剛剛搜查過船隻,所有燈火都被撤走了,只能靠暗夜中波浪舔舐樓船的嘩啦聲響辨明方向。

  傅四老爺不想擔驚受怕,和傅雲章商量過後,決定立刻就走。錦衣衛查案沒什麼可怕的,但錦衣衛不問青紅皂白,動輒牽連無辜百姓的事屢見不鮮。一件平平無奇的小案子,他們任意發揮,想抓誰就抓誰,一頂陰謀不軌的大帽子扣下來,首輔的親戚也得乖乖認栽,甚至波及半個朝堂。至於平民,一旦官司上身,錢財散盡、家破人亡是遲早的事。

  剛才那位喬大人沒抓著盜賊,顯見著不甘心,萬一惱羞成怒,回頭拿他們這些平頭百姓出氣,他們豈不是成了待宰的魚肉?

  商旅們平生最怕的就是官老爺。於是片刻後,剛剛人滿為患的竹樓轉瞬間便空蕩蕩了。

  ※※

  傅雲章先上船,帶著蓮殼清點人數,檢查船上的貴重物品。

  傅四老爺送傅雲英幾人回艙。

  傅雲啟頻頻回頭,給傅雲英使眼色,看她不理會自己,提高燈籠放在下巴處,故意做鬼臉嚇她,「說不定船上藏有強盜,你不害怕嗎?」

  傅雲英沒說話。傅桂擋在她身前,狠狠瞪傅雲啟一眼,「烏鴉嘴!沒事嚇英姐做什麼?」

  傅雲啟吐吐舌頭,轉頭過去和傅雲泰一起竊笑,兄弟倆高聲討論剛才看到的錦衣衛,對十幾歲的少年郎來說,器宇軒昂的兵士是他們見過的最威風最氣派的人。

  突然,渡口傳來喧嘩聲。

  傅四老爺回頭張望,臉色微變,眉頭皺得緊緊的,「怎麼又回來了?」

  遠處遽然亮起數十支火把,如騰飛的火龍一般,風馳電掣,直往渡口的方向撲來。船上的人似乎能感受到火把炙人的熱氣。

  火光之後,是整齊劃一的腳步鈍響。

  傅雲章從甲板另一頭走過來,輕聲道:「他們是故意的。」

  錦衣衛找不到逃走的盜賊,又或者他們只找到一兩個,想引出其他人,所以故意虛張聲勢一番,然後放商旅們回船,做出要即刻趕去武昌府的假像,其實埋伏在山林之後,等著盜賊露出馬腳。

  傅四老爺急得跺腳,低聲罵了幾句粗話。錦衣衛查案就查案,能不能不要故弄玄虛,把他們這些無辜百姓嚇得一驚一乍的?

  「還不如在吊腳樓等到天亮……」

  他的話還沒說完,異變突生,水手中的一人突然無聲暴起,縱身幾個動作,直衝向傅月。

  事情發生得太快,就在眨眼之間,周圍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傅月站在婆子旁邊,正細聽傅四老爺和傅雲章交談,忽然感覺到一陣風迎面撲了過來,隨即是一道鋪天蓋地罩下來的暗影,氣息陰森可怖,她本能感覺到害怕,想抬腳躲開,雙腿卻像鐵水澆鑄一樣一動不動,一聲尖叫剛從喉嚨裡發出,胳膊被人大力撞了一下,一陣天旋地轉,撲通一聲,她摔倒在髒汙的甲板上。

  她頭暈眼花,心跳如鼓,想爬起來,四五個人撲到她身前,七手八腳把她抬起來,送到一邊。她驚惶未定,淚水洶湧而下,不停掙扎。

  「月姐,是我,別怕。」傅桂按住她的手,聲音微微發抖。

  她躲開了?傅月的心跳慢慢穩定下來,抱緊傅桂和趕過來攙扶她的婆子,回頭一看,眼淚流得更凶了。

  傅家家僕手執隨手撿起的棍棒,將一個水手緊緊圍在中間,兩邊人正對峙著。傅家家僕不敢動,因為水手青筋突出的大掌正緊緊攥著一個人的喉嚨。傅雲英被水手掐著脖子,雙顴漸漸發青,神情卻很平靜,彷彿那幾根隨時能扭斷她脖子的手指只是一團輕飄飄的棉花。

  剛才英姐衝上來撞開她,她才能逃開的。

  傅月哇的一聲哭出來。

  「別出聲!」傅桂捂住她的嘴,拉著她後退。

  傅四老爺臉色鐵青,認出眼前這個莫名其妙傷人的水手並非傅家雇工。剛才太亂了,竟然沒人發現。

  「剛剛混上船的。」傅雲章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先把人穩住。」

  「這位英雄好漢……」傅四老爺的目光落在傅雲英臉上,鼻尖沁出汗珠,咬咬牙,道,「您想要什麼,只管開口,我們一定照辦!還請手下留情,官爺們此刻就在渡口,只要我們喊一聲,您的處境……」

  水手森然冷笑,並不想和傅四老爺多話,一邊後退,一邊道:「誰敢出聲,我動動手指就能掐死她。」

  他加大手上的力道,傅雲英喘不過氣來,手指深深陷進水手的胳膊裡,用力到發白。

  但她始終眉頭輕蹙,一聲不吭。

  傅桂說的對,傅雲啟確實是烏鴉嘴。現在她知道錦衣衛為什麼去而復返了,渡口早就佈置好陷阱,他們這些停靠的船隻和船上的旅客,全都是錦衣衛的誘餌,包括吊腳樓的那番搜查,不過是一場戲而已。

  傅四老爺心急火燎,牙齒在舌面上咬下一塊皮,疼得齜牙咧嘴,顧不上痛,繼續和水手周旋。

  水手抬頭看著渡口的方向,眼底閃過一抹厲色,慢慢退到船頭處,沒地方可退了,身後便是洶湧奔流的江水。

  傅雲章心裡一驚,這人不想逃命,他到底想怎樣?

  傅雲英雙腳離地,脖子被人鉗住,只能仰頭看到漆黑夜空一角,看不到水手的神情,也看不清對面傅四老爺和傅雲章正努力和水手談條件。因為呼吸不暢,她幾次差點窒息,勉力強撐著不暈過去,掐住她的那雙手像是從冰窖裡伸出來的,涼意透骨。

  她飛快思考,傅四老爺和傅雲章願意為她包庇這個凶徒,甚至護送他離開湖廣也不要緊,可這人不急著提要求,也不怕錦衣衛發現這邊的動靜上來抓人,手心乾燥,沒有汗水,緊錮住她的手臂如鋼筋鐵骨,絲毫沒有顫抖的跡象。

  他說話似乎是北方口音。

  莫非他想拿自己做要挾,逼迫錦衣衛放走他?還是錦衣衛抓他的事另有內情?

  不管怎麼樣,錦衣衛和她不沾親不帶故,可不會為了一個小姑娘手軟。

  她才剛過上好日子,還沒有達成自己的目標,沒有回報這一世的親人,沒有看到皇帝和沈介溪最後的下場,怎麼能死在這種無名小卒手上?

  而且死得莫名其妙。

  傅雲英深吸一口氣,鬆開手指不再掙扎,放鬆身體,緩緩合上眼睛。

  正應付傅雲章的水手察覺到她沒有呼吸了,心頭凜然,低頭查看,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覺放輕了。

  就是現在!

  傅雲英憑藉本能靈活地從水手懷裡掙脫出去,身後是反應過來的水手撲過來的手臂,指尖已經碰到她的頭髮了,身前是黑沉的江面,傅四老爺和傅雲章想趕過來救她,但離得太遠,水手已經搆到她的肩膀,馬上就要重新抓住她了。

  她沒有片刻猶豫,翻過船舷,縱身一躍。

  湖廣長大的女孩子,四五歲起就跟著哥哥姐姐們去湖裡玩,盛暑天更是每天伴著日暮和霞光去江邊游水,泡在江裡長大,幾乎個個都會鳧水。黃州縣隔幾里便有條河,山路沒有水路暢達,走親戚大多要坐船,傅四老爺擔心她從北方來不會鳧水,特意讓傅月和傅桂教她,她只好又學了一次。

  水手愣住了,手上還抓著從傅雲英身上扯下來的一塊碎布。傅家家僕呆了一呆,然後爆出憤怒的吼聲,齊齊衝上前,把他按在甲板上。

  嬌小的身影消失在船舷邊,傅雲章愣了幾息,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幾步衝到船舷邊,下意識想脫外袍,蓮殼按住他的手,「少爺,您不要命了?」

  他雙唇緊抿,一言不發。

  蓮殼又道:「您放心,五小姐會水。」

  傅四老爺一疊聲支使船上的水手,接連撲通撲通幾聲,會水的夥計僕人全下去救人了。

  這時,才傳來錦衣衛上船的聲音。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9:41

第四十五章 獲救

  傅雲英低估了深夜江水有多涼。

  雖然暑熱還未褪盡,但快入秋了,波濤起伏的江面尚留有微溫,水下卻寒涼刺骨。

  她在水裡打了個哆嗦,怕那水手也跟著跳下來,在水中潛了半會子,確定沒有危險,才浮出水面換氣。涼風吹拂,冷得她直打顫,肩膀手臂上立刻炸起細細的雞皮疙瘩。

  她環顧一圈,發現自己離傅家的船有一段距離,可能是剛才下潛的時候遊遠了。

  不遠處幾聲「撲通」「撲通」的入水聲,江上太黑,水浪翻湧,辨不清周圍情景,只能看到高聳江面的船隻和遠處的渡口。船上人聲嘈雜,有人在揚聲叫她的名字,帶著哭腔。

  傅家人來救她了。

  她感覺到身體越來越冷,呼吸困難,抬手摸了摸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腫了,疼得厲害,指尖剛碰到便覺一陣痛入骨髓的刺痛,眼前一陣眩暈,手腳發軟,連忙打起精神往回游。

  風浪聲太大,渡口又亂成一團,她對著傅家的船喊了幾聲,只發出微弱嘶啞的氣音,方才被水手制住時嗓子已經壞了。

  她只能節省力氣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游,費力遊了一會兒,左腿抽搐了兩下,一陣痙攣襲來。

  恍惚間連吃了幾口冷水,水花澆在臉上,危險臨近的感覺反倒讓她更清醒了一點,她再次確認方向,繼續往前遊。渡口的其他聲音都淡去了,頭頂的蒼穹黑如潑墨,江水也泛著深沉色澤,她彷彿被困在咫尺方寸之地間,怎麼游都游不到傅家的大船旁。

  就在她精疲力竭之時,破開水浪的潺潺聲由遠及近,有人發現她,朝她遊了過來。

  夜色幽暗,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辨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一道分明陌生,又彷彿有些熟悉的聲音透過冰冷的江水傳來,「抓住。」

  她神志模糊,伸長雙臂攀住遊過來的人,冰涼的手指尖碰到硬實的肌肉,溫暖的觸感讓她下意識往前湊,直到貼上對方的胸膛。

  來人停頓了一下,攬緊她,臂膀輕輕繞過她的肩,帶著她往回游。

  遊到一條小船前,船上提著燈的人看到二人,連忙撇下手裡防風的燈籠,俯身拉男人上船,驚喜道:「大人,您找到人了!」

  男人放下懷裡不停打哆嗦的小姑娘,退後幾步,讓其他人為她取暖。

  提燈的人為男人披上乾爽衣裳,嘖嘖幾聲,「聽說湖廣的女子潑辣兇悍,我還不信,沒想到傳言是真的。我看著她跳下去的,那小子都嚇傻眼了!」他笑了笑,朝站在船頭的男人拱手,「大人,怎麼處置潘遠興?」

  船上的水手是傅家雇工,看到傅雲英被救起,他們賣力搖動船槳,小船如離弦的箭飛快往渡口馳去。

  渡口的火光映在男人臉上,就像撥雲見月,夜色中緩緩顯出輪廓分明的俊朗臉孔,眸光黑沉,五官深刻,兩道劍眉軒昂入鬢,頰邊留有短鬍茬,微微一層淺青。

  他好似沒有聽見隨從問的話,出了會兒神,凝望夜幕下的渡口,默然不語。

  隨從猛然醒悟,暗悔失言,閉上嘴巴不吱聲了。

  ※※

  夜風吹得旗幟幌子颯颯響,燈火昏暗。

  傅雲英感覺到小船停泊在渡口前,鼎沸人聲和暈黃的燈光一起湧了過來,她恍惚聽見傅四老爺說話的聲音。

  有人抱起她,乾燥的手指輕撫她的髮鬢,摸到潮濕冰冷的江水,飛快收了回去,吩咐身後的家僕快去準備熱水湯藥。

  她睜開眼睛,看到一雙幽黑的眸子,嘶啞著道:「二哥。」

  聲若蚊吶,幾不可聞。

  傅雲章雙眉略皺,眼瞳明如清澈山澗,泛著泠泠寒意,唇邊卻扯起一絲微笑,柔聲道:「好了,沒事了。」

  他匆匆和船上的男人頷首致意,「蒙大人援手相救,不勝感激,舍妹體弱,恐她受涼,須得即刻去請郎中醫治,來日必當當面道謝。」

  男人接過渡口屬下遞到手邊的布巾擦拭濕透的頭髮,聽屬下一一稟報事情,偶爾出聲下達指令。

  燈籠高懸,他站在燈下,光線傾灑而下,半張臉孔融入陰影之中,只能看到線條流暢而緊繃的下頜,看不清神情,聞言淡淡道:「順手而已,請便。」

  他望著江面的方向,但傅雲章卻彷彿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簡單幾個字,隱隱透出一股懾人威嚴。

  一個持彎刀的隨從走到男人身後低語幾句,男人臉上沒有半絲表情,轉身離開,錦衣衛們緊隨其後,簇擁著他往停泊在渡口的另一條船行去。

  傅雲章垂下眼皮,立刻帶著傅雲英去尋郎中。

  傅四老爺還想留下來打聽一下男人的身份,也好備厚禮相贈。但看男人排場極大,錦衣衛們顯然以他為尊,剛才在吊腳樓擔任指揮的喬恒山唯唯諾諾跟在他身邊,比羊羔還老實,可見此人雖然只著普通衛士的袍服,其實地位尊貴,而且光看他英武不凡的相貌和沉穩舉止就知他身份不一般,聽口音是北直隸人。不敢上趕著套交情,找了個隨從模樣的人謝了又謝,費盡口舌才得知剛才那個救起傅雲英的男人姓霍。

  按說水手之所以混入傅家的船,完全是錦衣衛故意引誘為之,但那霍大人到底還是親自下水救人了,傅四老爺作為一個平頭老百姓,不敢深想錦衣衛到底在謀劃什麼,再三謝過霍大人的隨從,命人從船上庫中挑選幾樣禮物送上。那隨從堅辭不肯收,銀子更不願意要。傅四老爺做足感激模樣,看隨從快要不耐煩了,才告辭回船。

  隔壁一條船上恰好有個郎中,剛看過傅雲英的傷勢,說她脖子上的淤青最為嚴重,傷到喉嚨,半個月內不能高聲說話。他開了張藥方,想起夜已深了,渡口離城鎮遠,道:「我那兒有幾味藥,先給小姐煎幾碗吃著。明天再抓藥也使得。」

  傅雲章送他出去,迎面看到傅四老爺走過來,郎中把剛才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傅四老爺心下稍安,叮囑丫鬟好生伺候,送走郎中,心有餘悸,嘀咕道:「這下能走了吧?」

  話音才落,聽得舷梯被人踩得哐哐響,兩名腰佩彎刀、穿罩甲的錦衣衛直奔上船,劈頭就問:「剛才那位落水的小娘子呢?」

  傅雲章示意傅四老爺先別接話,上前一步,道:「舍妹剛吃過藥,已經睡下了。」

  錦衣衛道:「叫醒她,大人有話問她。」

  傅雲章皺了皺眉。

  ※※

  傅雲英在水裡泡了小半個時辰,冷得簌簌發抖。恍惚中被人送回艙房,丫鬟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服侍她脫衣洗漱,迷迷糊糊中被人抱著灌下一碗滾燙刺鼻的藥湯,溫熱的巾帕讓她發出一聲舒服的喟歎聲。輕而軟的被子蓋下來,暖流一點點回到空虛的四肢百骸中,她鑽進溫暖的被窩裡,沉沉睡去。

  半夢半醒間,有人輕搖她的胳膊,婆子在她耳邊低語,「五小姐,那些官爺把那個惡人又帶回來了。」

  眼睫輕輕顫動,傅雲英睜開眼睛,婆子和丫鬟立在床頭,房裡點了燈,蚊帳低垂,床前和門口之間的地上放了一張湘竹大屏風。

  剛才傅月在她床邊哭了好久,她嗓音嘶啞沒法出聲安慰傅月,只能給傅桂使眼色讓她幫忙。終於清靜下來睡了一會兒,感覺剛睡著就被叫醒了,神色有些茫然。

  婆子小心翼翼扶她坐起來,用被子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的,尤其是肩膀的地方按了又按,掀開一邊蚊帳,朝門外咳嗽兩聲。

  吱嘎一聲,傅四老爺推門進來,身後跟著兩個力士。力士垂下眼皮,走進艙門,將一個雙手被捆縛在身後的男人推到屏風前,甕聲甕氣道:「呶,你看,我們大人豈會騙你?」

  男人正是剛才弄傷傅雲英脖子的盜賊,名叫潘遠興,他抬頭細細看傅雲英幾眼,臉色頹唐,「小娘子,對不住,我沒想傷你。」

  傅雲英嘴角微微一扯,笑容譏誚,不管男人有什麼苦衷,方才那雙掐住她脖子的手可不是她的幻想。她窒息好幾次,現在還不能開口說話,如果她沒及時自救,等錦衣衛趕到,她的生死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力士提起男人的衣領,推搡他出去,口中道:「行了,人你親眼看到了,我們大人說話算話,答應你救人,就一定會救人。你給我老實點。」

  等他們一走,傅四老爺趕緊關上艙門,破天荒念幾句佛,小聲嘟囔:「什麼怪事都讓我碰上了!」

  他走到床前,安慰傅雲英幾句,看她睡下,囑咐丫鬟好生伺候。

  ※※

  潘遠興踉蹌著下了船。

  渡口鬧哄哄的,錦衣衛們來回奔忙,押送落網的人從不同船隻走下來。

  他們東躲西藏四年多,好幾次和朝廷爪牙擦肩而過,數次九死一生,僥倖脫險,本以為這一次也能安然無恙,沒想到幾個月的縝密計劃,不僅沒能矇騙錦衣衛,反而被對方一網打盡。

  李寒石帶著僕從家僕數十人,一路宴請賓客,結交名士,大搖大擺南下,不過是個幌子罷了,他真正的目的是轉移其他人的注意力,霍明錦才是真正身負皇命之人。

  好在世孫趁亂逃走了,他們故意拖延,就是為了給世孫爭取更多時間,只要世孫安全,他們的犧牲是值得的。

  潘遠興嘴角微微勾起,不自覺挺直脊背。

  船下有人等著他。

  錦衣衛們侍立左右,中間一個裹披風的男人佇立在風口處,夜風吹拂,衣袍獵獵,搖曳的火光襯出他高大的身影,肩背寬闊,面龐冷硬。

  「霍將軍。」潘遠興冷哼一聲,譏諷道,「闊別已久,沒想到再見之時,我竟然是將軍的階下之囚。」

  霍明錦抬眸掃他一眼,「朝中已無霍將軍。」

  潘遠興唉喲一聲,「忘了恭喜霍將軍高升!看我這記性,我還記得當年為將軍送行,將軍雖是舞象之年,卻能號令千軍,風華正茂,英姿勃發,風采冠絕京師。我當時心生嚮往,只盼有朝一日也能追隨將軍……一晃幾年,您怎麼成了皇帝的走狗,助紂為孽起來了?」他逼近霍明錦,咬牙切齒,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一口氣道,「將軍,我無意牽連無辜,你願意救下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娘子,良心未泯,真的甘願充當皇帝的走狗?你的部下死得冤枉,你竟然甘心為皇帝賣命,將軍忘了那些為你捨生忘死的將士?定國公一家慘死,只留下世孫一條命脈,他才十歲!將軍加官進爵的法子多的是,為何不放世孫一條生路?他的兄長是您的同窗好友,慘死刀下前殷殷叮囑世孫去投奔您,您當真鐵石心腸,見死不救?」

  ……

  身後一道腿風掃來,力士恐潘遠興傷人,上前幾步狠狠踹向他的膝窩,他悶哼一聲,跪倒在地。

  霍明錦紋絲不動,俯視著他,沉默一瞬,一字字問:「徐延宗在哪兒?」

  潘遠興抬眼看他,目光鄙夷,「無可奉告,霍將軍,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給我一個痛快吧。」

  霍明錦神色不變,眸光幽深,片刻後,冷聲道:「好。」

  潘遠興咧嘴一笑。

  ※※

  水浪拍打木船,嘩嘩聲如潺潺的水波,一時輕,一時重,盤旋回蕩,時有時無。

  傅雲英感覺到床前人影晃動,慢慢睜開眼睛。

  芳歲斟了杯茶送到床頭,攙扶她坐起,餵她喝下半盞茶潤潤腫痛的喉嚨,然後取來煎好的藥汁子服侍她喝下。

  她並不需要人哄,一口氣吃完藥,漱過口,勉強吃了點容易克化的鵝油玫瑰餡蒸餅。

  芳歲告訴她快到黃州縣了,昨晚錦衣衛在渡口抓了不少人,除了他們家的船,其他幾條船也有人被帶走,傅四老爺怕夜長夢多,得到錦衣衛的准許後,立刻啟程,半個時辰後就能到家。

  傅雲英唔了聲,下床在艙房裡走了幾步,飽睡了幾個時辰,除了喉嚨仍然隱隱作疼以外,她身上並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小姐,昨晚給您脫下濕衣裳的時候看到這個……」芳歲走到屏風後面,在衣箱裡翻找了一會兒,擎著一枚小巧的青綠魚佩走出來,「朱炎看到的,昨晚事多,她忘了說……」

  傅雲英接過魚佩細看,綠料雕琢精細,玲瓏剔透,不算特別貴重,但也絕非凡品,不是她隨身戴的物件。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09:55

第四十六章 回家

  很快到了黃州縣。

  傅三叔和傅三嬸夫婦倆在渡口翹首以盼,看到傅四老爺下船,笑著迎上前。

  問過寒暖,傅三嬸道:「老太太昨天問起好幾次,灶上熬了一大吊子線粉雞湯,快回家歇歇。」說完話,看傅雲啟和傅雲泰兄弟倆出奇的老實,傅月和傅桂也蔫蔫的沒什麼精神,心下疑惑,沒有多問,領著婆子往下搬行李包袱。

  傅雲英收拾好隨身帶的東西,出了艙房,迎面看見傅雲章走了過來,身後跟著兩個穿藍布襖裙的婆子。

  他看到她,微微一怔,目光飛快審視她一番,「這就好了?」他習慣早起,船靠岸後,想著小娘子身子嬌弱,又在病中,交代蓮殼在那邊整理衣箱,特意過來照看,沒想到她已經準備好下船,完全不需要別人幫忙。

  傅雲英說不出話,點點頭。

  昨晚幾條船上的人都嚇得不輕,傅四老爺急得眼淚都出來了,今早船工們早起忙活時戰戰兢兢的,她這個死裡逃生的人卻面無表情,和平時沒什麼兩樣,不知該誇她懂事,還是為她近乎憨直的膽大發愁。傅雲章輕歎一聲,不由失笑,側首示意身後的婆子離去,牽起傅雲英的手,「走吧。」

  馬車離了渡口,慢慢馳入街巷之中。

  傅月、傅桂幾人從小在黃州縣長大,以為其他地方也和家鄉是一個模樣,在武昌府待了一段時日,才知什麼是繁華熱鬧。以前她們覺得黃州縣西大街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柴米油鹽,生活所需,玩器家具,活禽牲畜,賣什麼鋪子都有,還有天南海北的稀奇古怪玩意兒。然而見識過漢口鎮的繁忙景象後,再看車窗外只容兩輛馬車並行的長街,和武昌府寬闊整潔的大街小巷一比,那些窗前掛著幌子、曾讓她們流連忘返的鋪子彷彿黯然失色,再不能令她們雀躍歡呼了。

  當然她們這會兒也沒有心思去興奮激動。經過昨晚那一場驚嚇,心大如傅雲泰和傅雲啟都陡然變得乖順安靜起來,更別提多愁善感的傅月了,一早上她哭了好幾回,傅桂怎麼勸都沒用,快被她煩死了。

  「四叔說了,這件事不能讓奶奶曉得。你把眼睛哭腫了,奶奶肯定要問,你這麼笨,肯定瞞不了人,你讓英姐怎麼辦?」

  傅月拿帕子按按眼角,抹去淚珠,看著背靠車壁沉思的傅雲英,顫聲道:「英姐……」

  話還沒說出口,眼淚又下來了。

  傅桂直翻白眼。

  傅雲英按住傅月的手,朝她搖搖頭。

  她並沒有無私到甘願為不相干的人慷慨赴死,之所以救下傅月,一來事情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容不得她考慮。傅月是傅四老爺的女兒,年紀又小,在她眼裡還只是個孩子。傅雲章透過她看到年幼的自己,她看著傅月和傅桂的時候,何嘗不是如此。所以那一下推開傅月的動作更多的是出於保護後輩的本能。二來她心智上並非孩童,每天堅持鍛煉,加上繼承了傅老大的一把子大力氣,逃脫的希望比慌亂的傅月大得多。三來,她上輩子最後幾個月在追兵的圍追堵截下從京師一直逃到祁連山下,逃命經驗豐富。

  傅四老爺顯然把她那一刻的果斷冷靜看成大義凜然,深受觸動,簡直恨不能讓人刻一張英勇救姐的匾額掛到她房門前。

  她沒有多作解釋,請傅四老爺不要把事情宣揚出去。

  傅四老爺滿口答應,同時愈發感動,甚至老淚縱橫,當場便哽咽著許諾了許多東西給她。

  傅雲英沒有推辭,坦然接受,四叔果然大方,金銀黃白之物可比口頭上的感激實惠多了。

  轉眼到了東大街窄巷前,傅雲章和傅四老爺客氣幾句,在巷口分別。傅四老爺想起一事,取出傅雲英一早給他的魚佩,道:「錦衣衛來去無蹤,咱們這等人也沒門路尋他們。這塊魚佩雕工精細,可能是家傳之物,我想托人送到京師去,再慢慢尋訪那位霍大人。」

  傅雲章濃眉微挑,沉吟片刻,道:「四叔若是信得過我,不如把魚佩交給我。我不日就要啟程北上,鐘大郎和其他幾位舉子和我同行,他們有親眷在京中居住,可能聽說過那位霍大人。」

  「你要參加這一次會試?」傅四老爺馬上忘了尋訪魚佩主人的事,喜笑顏開,絮絮叨叨起來,「這可是咱們家的大喜事,出門在外諸事不便,一定要多帶些傍身的東西,你體格不健壯,恐怕受不了北方嚴寒,怎麼不等明年開春再走?」

  傅雲章淡笑道:「不礙事,早點走不至於耽誤考試,路上順便遊覽古跡,結交文友,到京師後也好有個照應。」

  巷口不是談正事的地方,傅家院門打開,大吳氏、盧氏和韓氏在僕從的簇擁中迎了出來,小廝們搬運板車上的貨物,人來人往,笑語喧嘩,傅四老爺拉著傅雲章匆匆叮囑幾句,約好閒時再詳談,才放他離開。

  這一邊傅月在傅雲英和傅桂的安撫下終於不哭了,姐妹幾個下車,向長輩見禮。

  盧氏看到傅月眼圈發紅,以為她剛剛歸家才會如此,沒有往心裡去,摸摸她的頭髮,笑向韓氏和傅三嬸道:「怎麼覺得她們幾個好像長高了點。」

  說說笑笑一陣,相攜回屋,堂屋擺了一張黑漆雕花榆木八仙桌,雞鴨魚肉、精細果菜擺了滿滿一大桌,盛桂花藕片、醬板鴨、松花蛋、孔明菜、炒花生米的涼盤實在放不下,乾脆碼著放,摞了好幾層。

  今天闔家團圓,一大家子不必分開,同桌吃飯。

  飯桌上傅四老爺說傅雲英在武昌府的時候著涼傷了嗓子,要好好將養,半個月內不能高聲說話。盧氏和傅三嬸大吃一驚,噓寒問暖一陣,叮囑丫鬟去灶房煮冰糖雪梨羹給她潤嗓子。

  往常總喜歡挑三揀四的傅雲泰和傅雲啟一個勁兒埋頭扒飯,大吳氏心疼壞了,一心給兩個孫子夾菜吃,埋怨說武昌府不如家裡好,孫子都餓瘦了。

  盧氏環顧左右,眼神從女兒和兩個侄女身上掃過,最後落到兒子身上,眉頭輕蹙。她固然溺愛兒子,其實也曉得兒子無法無天,啟哥是嬌氣不明理,那泰哥完全是任性驕縱,也就家裡人肯忍讓他,怎麼去了一趟武昌府,回來之後兒子就跟轉了性子一樣?

  她暫且不動聲色,招呼眾人吃飯。

  散席後傅四老爺送大吳氏回房,細說這些天路上的事。傅月、傅桂推說累了,回屋換衣裳。盧氏眼珠一轉,先去前院料理事務,傅四老爺帶回來的東西要一樣樣分類登賬,她忙了一個多時辰才理清頭緒。回到院子裡,坐在廊下打盹的婆子聽到腳步聲,驚醒過來,擦擦口水,朝她直搖手,傅四老爺旅途勞頓,從大吳氏那邊回來之後就睡下了,還沒起。

  盧氏想了想,「請大姐過來,我有話問她。」

  ※※

  傅雲英回到丹映山館,發現棗樹上紅英繽紛,棗子熟透了,散發出一種甜膩微腐的香氣,引得鳥雀時不時飛來啄食。

  韓氏節儉,只要是能吃的東西全都捨不得浪費,抄起豎在門邊的一根長竹竿轟趕偷食的鳥雀,竹竿上頭繫了紅布條,晃動間刺啦響。她嚇走一群又圓又肥的麻雀,回頭朝傅雲英笑道:「今年是頭一年,前幾天丫頭要摘棗子,我不許她們摘,想著等你回來一起打棗子吃。」

  傅雲英笑了笑,做了個手勢。

  韓氏想起她現在不能說話,皺眉道:「是不是夜裡貪涼踢被子了?嗓子疼不疼?」走到女兒身前,手指輕點她的前額,「生病難受吧?以後當心點。對了,我記得有個偏方,專門治喉嚨痛的……」

  她叫來丫鬟,回屋從箱子裡摸出幾個大錢,讓她們去西大街買些茅草回來。

  好在這時灶房把燉好的冰糖雪梨羹送了過來,傅雲英眼神示意韓氏不用忙活了。茅草湯什麼的,她真的喝不下。以前在甘州沒錢抓藥,韓氏到處打聽偏方,然後自己去山裡挖草藥煮給她喝,虧得她能辨識一般常見的藥草,看到不認識的藥偷偷倒掉,不然早就吃出毛病了。

  ※※

  傅雲章在準備北上赴試的事,傅雲英又病了,從武昌府回家之後,她按著郎中的囑咐,每天待在家中和傅雲啟兄弟倆一起上學,不再踏足琳琅山房。傅雲章忙裡偷閒,偶爾會派蓮殼過來收走她的功課,批改過後再讓蓮殼送過來。

  蓮殼說傅雲章每天早出晚歸,忙得腳不沾地,從知縣老爺到地方鄉紳都搶著為他踐行,送金送銀送宅院送田地送僕人,還有送小妾孌童的。

  族中鄉老破口大駡送花娘給傅雲章的富商,但轉天自己也從家中挑了一個面龐嫵媚的丫鬟送到傅家大宅。其他人有樣學樣,一時之間,傅家大院鶯歌燕舞,擠滿各家送來服侍二少爺起居的「丫頭」。

  傅雲章婉言謝絕眾人的好意,丫頭們全部送還各家。那些丫頭跟死了老娘一樣哭天抹淚,硬是不肯走,一窩蜂衝到傅雲章跟前,拉住他不放,把他的衣裳扯得鬆鬆垮垮,儒巾、網巾也扯散了。女人發起瘋來可不管他是舉人還是白身。

  蓮殼不屑道:「路上風餐露宿,帶什麼丫頭呀!我們少爺有時候高興起來說不定就在哪座荒山野廟對付一宿,帶一個嬌滴滴的丫頭,是她伺候少爺,還是少爺伺候她!」

  傅雲英忍俊不禁,不是為蓮殼譏諷丫頭的話,而是想著向來從容不迫、做什麼好像都遊刃有餘的傅雲章被一群嬌美丫頭堵在垂花門前的景象就忍不住想笑。

  不覺間半個多月過去,她漸漸能開口說話。

  期間傅四老爺一次次往她院子裡送吃的穿的,盧氏也送了不少頭面首飾給她,以前盧氏對她好大半是為了博一個慈愛名聲和討傅四老爺高興,現在盧氏看她的目光完全是真心實意的喜愛。

  盧氏再如何嫌棄傅月愚笨,到底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從女兒口中得知那晚的驚險,豈能不心疼?侄女危急關頭能夠挺身而出給女兒擋災,她要是還把侄女當外人,不必傅四老爺開口罵她,她自己也要羞煞。

  大吳氏諸事不管,什麼都順著傅四老爺,家中主事的兒子、兒媳全站在傅雲英這邊,她不好再明著唱反調,雖然背地裡仍然嘀咕,但至少不會當面說傅雲英的不是。

  這些都在傅雲英的意料之中。讓她意外的是,連十哥傅雲泰都開始對她又敬又怕。

  傅雲泰是傅四老爺膝下唯一的兒子,大吳氏、盧氏把他當成眼珠子一樣珍視,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冷不得熱不得,比養女孩還精細。傅雲泰平時很喜歡欺負傅月和傅桂,傅月脾氣好,總讓著他,傅桂底氣不足,不敢和他爭辯,就連傅雲啟也儘量避免和傅雲泰起衝突。

  傅雲英和傅雲泰來往不多,想不明白對方為什麼突然懼怕自己。這天外面淅淅瀝瀝落起雨來,她坐在窗前為傅四老爺的友人繪製圖志,讓丫鬟把傅雲啟叫來,向他打聽其中緣由。

  傅雲啟那晚嚇唬她時隨口說了一句船上有強盜,過後一語成讖,傅家人嘴上沒說,私底下悄悄議論,桂姐說啟哥是烏鴉嘴,還真是說對了!

  下人們之間的私語傳到傅雲啟耳朵裡,他好不委屈,想來想去,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無辜,自願每天到丹映山館照顧傅雲英,幫她拿東遞西打下手,態度良好,做小伏低,全身上下連頭髮絲都透出一股乖順勁兒。

  傅雲英正好需要一個會讀書寫字的助手幫忙,丫鬟裡沒有認字的,傅雲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姿態放得極低,既不吵也不鬧,就是太囉嗦了點,勉強還算得用,便沒趕他走,每天支使他幹這幹那,他倒是說到做到,每一件差事都認真完成,沒有敷衍了事。

  「泰哥當然怕你了!」

  傅雲啟剛剛趴在長廊地上畫草圖,聽丫頭說傅雲英找她,洗淨手,趿拉著蒲鞋啪嗒啪嗒跑進房,聽傅雲英為傅雲泰態度大變的事疑惑,悄悄翻了個白眼,小聲說,「泰哥平生就拿三種人沒辦法,不要臉的,不要命的和鐘大郎那樣的,你占了頭兩樣,他哪能不怕你呀!」

  他話音剛落,偷偷撩起眼皮看傅雲英的臉色,見她沒有發怒,沒有鬆口氣的感覺,反而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五妹妹怎麼不生氣?不罵他,瞪他一眼也好啊!他撓撓後腦勺,慢慢道出傅雲泰轉變的原因。

  在傅雲泰看來,傅雲英作為一個閨閣小娘子,不怕大吳氏和其他人的譏笑諷刺,不怕長輩們異樣的眼光,是為不要臉;船上臨危不懼,是為不要命。這樣的人不能輕易招惹,而且孫先生還常常誇讚她,從武昌府回來之後他暗暗決定,以後要對這個古裡古怪的五妹妹敬而遠之。

  聽了傅雲啟的話,傅雲英揚眉淡笑,原來不要臉和不要命也有震懾人的效果。

  ※※

  兩天後,蓮殼給傅雲英送書的時候,告訴她傅雲章的行囊準備得差不多了,過完中秋就走。

  傅雲英留蓮殼吃茶,起身去隔間洗手,她這些天忙著畫圖志,書房亂糟糟的,地上書桌上矮几上到處是攤開的圖冊。

  辛苦是值得的,大半個月下來她就掙了一百多兩銀子,足夠韓氏好吃好喝過個一二十年。韓氏又驚又喜,收好銀子,直說不用愁她的嫁妝了。她不置可否,此時此刻,婚姻於她而言不是人生的全部,她不會因為崔南軒就心如死灰,從此視天下男子全是負心人,但叫她再和上輩子那樣遵照長輩的意願出嫁,可能性微乎其微。

  韓氏只是個普通的婦人,操心她的吃穿,操心她將來的歸宿,她現在還小,不用這麼早打擊母親的熱情。等她再長幾歲,什麼事都能自己做主,韓氏自然會明白她的打算。

  蓮殼坐在小杌子上吃五仁月餅,左手攤開放在胸前接掉落的芝麻花生米。芳歲看他吃得香甜,抓起滿滿一大把糖卷果、甜餡月餅、香茶桂花餅塞到他衣兜裡,他抬頭嘿嘿一笑。

  傅雲英回到書房,翻出給傅雲章畫的一本薄薄的冊子交給蓮殼讓他帶回去。

  傅雲章見多識廣,她沒有給他畫出詳細的線路,只大概標注方向、地名,各地有哪些需要登門拜訪的名門望族和譜系姻親關係,到哪一處坐船方便,到哪一處乘車雇行腳。藉口不好找,她乾脆不找,今時今日,她用不著在傅雲章面前遮掩什麼。

  孫先生不知她比傅雲啟他們多活十幾年,誇她「遍覽群書,天生早慧」,她厚著臉皮應承下來,既然有早慧的名聲,那就毫無保留,讓周圍的人繼續仰望她罷。優秀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反而沒有人懷疑她。

  蓮殼抹乾淨嘴巴,接過冊子,拍一下腦袋,「差點忘了,五小姐,少爺說趙師爺明天或者後天,最晚大後天一定會來黃州縣,讓您好好準備。」

  傅雲英點頭嗯了一聲。

  「還有容姐的事……」蓮殼的音量忽然低了下去,「少爺讓您別急,他會給您一個交代的。」

  傅雲章從武昌府回來之後責問傅容,罰她禁足,讓她當面向傅雲英道歉。傅容嫌丟臉,大鬧了一場,驚動陳老太太,陳老太太不分青紅皂白,把傅雲章數落了一通,罵他胳膊肘往外拐。

  這些天傅雲章不讓傅雲英去大宅,其實是為了避免她和陳老太太見面,陳老太太幾次提起她的名字,次次都鐵青著臉,口氣不大好。他忙著應酬,怕陳老太太趁他不在的時候找她出氣。

  傅雲英一笑,「沒事,二哥諸事繁忙,別為我為難。」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傅容如果得知她的任意妄為正好幫了自己,不知道會怎麼想。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10:07

第四十七章 起哄

  傅家大宅。

  趙師爺趕在中秋節前一天登門拜訪,傅家管家受寵若驚,一面吩咐人去知縣老爺府上尋前去赴宴的傅雲章,一面派人往內院傳話。

  陳老太太寡居多年,很少見外客,照例打發身邊得用的婆子出來敷衍。趙師爺似乎有急事找傅雲章,不耐煩和婆子應酬,略客氣幾句,撂下茶杯,直接去書房等傅雲章回來。

  家僕尋到知縣老爺家中,院子裡擺了幾桌豐盛席面,知縣老爺今天放下公務,招待本縣文人名士,眾人擊鼓傳花聯詩作對,共賀佳節。輸了的人正被其他人扯著膀子按在桌前罰酒,氣氛熱鬧。

  傅雲章年紀小,卻是在座諸人中名聲最響亮的,大大方方坐在知縣老爺左手邊,擎著酒杯含笑看孔秀才他們笑鬧。同桌幾人笑著和他攀交情,言語間多有試探之語。他拿捏好分寸,漫不經心應付幾句,既不會惹惱他們,也沒露出任何破綻。幾人見他連在吃酒時也能保持警惕,說話滴水不漏,倒不好抓著他不放,笑了笑,轉而說起縣裡的新鮮事。

  「上回那老趙相公好沒意思,知縣老爺好心好意請他來縣裡觀看龍舟賽,他卻寫了一篇烏七八糟的駢文大肆諷刺侮辱鄉民,著實可恨!好在我們黃州縣也是能人輩出,前不久我看到學堂的學生們爭相傳抄一篇《江陵府奇聞志》,好奇之下借來一閱,字字珠璣,酣暢淋漓,句句都在駁斥老趙相公,真是大快人心!」

  吃得半醉的知縣老爺聽到幾個秀才的私語,捋鬚哈哈大笑。趙師爺那篇文章流傳出來以後,害得他顏面盡失,還被同僚當面譏諷,心裡別提多憋屈了。自此知縣老爺視趙師爺為仇敵,他已年過五旬,這輩子不可能再往上升遷,管他趙師爺背後有多大的靠山,他不受那個氣!

  也因為知縣老爺從不掩飾對趙師爺的怨懟,以前縣裡人只喊趙師爺的尊稱,現在大家背地裡管他叫老趙相公,還有促狹的,叫他老趙頭。

  席上的書生們雖說沒有七竅玲瓏心,但常和知縣老爺來往,自然把知縣老爺的心思摸得透透的,見他來了興致,紛紛止了話頭,轉而說起《江陵府奇聞志》的事,明明知道那只是一篇仿作,仍然不吝讚賞之詞。

  知縣老爺沒有親眼看到趙師爺吃癟是什麼模樣,但只要有人和趙師爺作對他就高興,聽秀才們你一言我一語貶低趙師爺,喜得眉開眼笑,兩手一拍,「這篇文章乃丹映公子所作,我卻不知,丹映公子是在座哪位的名號,怎麼從未聽說過?」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搖頭不迭。交情好的直接抓住旁邊人的手臂,笑著追問:「是不是你?別隱瞞了!」

  一時之間,逼問的,否認的,看熱鬧的,起哄的,擊鼓的僕人早就停下動作,眾人吵鬧了一場,最後仍然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知縣老爺搖搖頭,笑道:「我卻不信能寫出這篇文章的人會是默默無名之輩。」

  黃州縣攏共只有這麼大,知縣老爺愛惜人才,借著身為一方父母官之便,治下才學好的學子幾乎都受過他的恩惠。縣裡民風淳樸,他公事清閒時喜歡四處走訪,結交各地學子,十里八鄉但凡是天資聰穎的後生,他幾乎都認識,就算沒見過,也聽身邊人提起過名字,不可能突然從地底冒出一個他從未聽過的丹映公子來。

  眾人互望一眼,又笑又歎,道:「不敢瞞著太爺,確實不是我等所作。」

  知縣老爺看出眾人所說不是玩笑話,咦了一聲,面露訝異之色,「這倒是奇了。」

  這時,席間忽然響起一聲輕笑。

  眾人循著聲音望過去,目光齊齊投諸剛才笑出聲的傅雲章身上。

  傅雲章嘴角微微勾起,擲下酒杯,掃眾人一眼,最後看著知縣老爺:「讓舅父見笑了,其實奇聞志這本冊子只是閒暇時的玩笑之作。」

  眾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默然不語。

  知縣老爺會錯意,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難不成是你寫的?」

  「不。」傅雲章搖搖頭,笑向眾人道,「丹映公子是我的一位後輩,她為了應付我佈置的功課寫下幾篇江陵府見聞,後來府中下人一時疏忽,不知怎麼把她的功課帶出府,不巧讓好事者看到抄了幾份供人借閱,這才鬧得沸沸揚揚的,我已經責罰過她了。」

  聽了他的解釋,眾人齊聲哄笑,「原來是你們傅家小相公搗的鬼!」

  知縣老爺笑得雙顴赤紅,故作氣惱狀:「少年人意氣風發,就該如此行事!你責罰他做什麼?我要心疼的。」

  傅雲章知道眾人誤以為他說的後輩是族中的某位堂弟,笑笑不說話,現在不是把英姐推向刀口浪尖的時候,先把名聲打出去,站穩腳跟,以後她才能按著自己的心意行事。如果一開始就暴露英姐的女子身份,那知縣老爺和席間的書生們絕對不會笑得這麼開懷,他們會用最尖刻的話語譏諷英姐,再要麼,就是假惺惺地歎息兩聲,從此不再提起英姐的名字。

  ※※

  傅家家僕在廊下等了半天,終於瞅準機會上前,附耳在傅雲章耳邊低語幾句。

  得知老師來了,傅雲章挑挑眉,微微一笑,不急著走,道:「好生招待便是。」

  回頭繼續和知縣老爺請來的其他書生談論學問。

  這邊趙師爺急得團團轉,耐心灌下幾杯桂花酒後,霍然起身,一甩袍袖,氣衝衝往外走,「去看看英姐去,她住哪兒來著?」

  管家緊跟在一旁,小心翼翼道:「五小姐前些時候傷風感冒,待在家中將養,好些天沒出門了。」

  小丫頭生病了?這個時候貿然上門好像不妥。

  趙師爺腳步一頓,哼一聲,轉頭往回走,「臭小子竟然敢晾著我,我偏要等他回來!你們幾個去整幾盤下酒菜。」

  他隨手點點門外侍立的傅家家僕。

  家僕們抬頭四顧,一臉茫然,管家朝他們使眼色,催促道:「還不快去!」

  等傅雲章辭別知縣老爺,領著書童、小廝回到書房的時候,趙師爺已經就著鹵藕片和臘鴨肉吃了半壺酒,雙頰赤紅,衣袖擼得高高的,嘴裡咿咿呀呀哼著小曲,要多愜意有多愜意。

  「老師怎麼來了。」傅雲章把手裡的一隻錦緞匣子交給蓮殼,慢慢走到條桌前。丫頭上前奉茶,他擺擺手,丫頭躬身退下。

  趙師爺冷哼一聲,咽下一塊紅如胭脂的鴨肉,含含糊糊道:「別和我打馬虎眼,那個丹映公子是怎麼回事?是英姐?還是你?」

  傅雲章站在趙師爺面前,抬手為趙師爺斟酒,眉眼低垂,道:「英姐的字跡,老師難道認不出來?」

  筷子磕在青地白花瓷盤上,鏗然一聲響,趙師爺愣了片刻,推開碗箸,抬頭直視傅雲章,蒼老的臉孔表情凝重,目光銳利,「這是你的打算,還是英姐自己的?」

  傅雲章沒有躲閃,迎著趙師爺審視的目光,反問:「老師覺得呢?」

  趙師爺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片刻後,嗤笑道:「也罷,你自己心裡有數。」

  他從小自負學問,結果卻屢屢落第,考了一輩子都沒考中進士。後來族裡托門路幫他在京師尋了個肥差,他幹了沒幾年,受不了官場上的爾虞我詐,想辦法外放到地方為官。京師彙聚天底下最傑出、最優秀、最有天分的仁人志士,隨便從千步廊拎出來一個芝麻小官,都是名震一方的天之驕子。置身其中,他熱血沸騰,與有榮焉,覺得自己能追隨那些英才幹出一番留名青史的大事業。然而他們當中很少有人能堅持當初的理想,太多的人為了名利而無所不用其極,拋妻棄子只是尋常,更有甚者,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心肝早就黑透了。

  首輔沈介溪年輕時,何等公正無私,眼裡摻不了沙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彈劾在民間頗有聲望的鄭閣老。白雲蒼狗,一轉眼沈介溪也成了閣老,他獨斷專行,大權在握,任人唯親,為排除異己大肆冤殺清要官,縱容族人為非作歹、欺男霸女,壓榨鹽商、茶商,沈家早已富可敵國,他仍然不滿足,近來甚至插手後宮之事,僅僅只當一個權臣,已然填不飽他的胃口。

  趙師爺還記得當年第一次看到沈閣老時的情景。他和沈閣老是親戚,但因對方常年在京師,此前並未正式見過,那日他和赴考的學子夾道等在時任侍郎的沈介溪下朝必經之路上翹首以盼,只為沈大人乘坐的轎子經過。突然落起大雨,路上的行人們連聲咒駡,紛紛尋地方避雨,學子們卻一動不動,仍然癡癡望著皇城的方向,目光滿含崇敬孺慕。

  沈大人路過巷子,看到學子們,竟然掀簾走出轎子,含笑和學子們寒暄,勸他們早些歸去,專心溫書備考,來日以才學報效朝廷。

  當時整條巷子都沸騰了,雨滴打在學子們臉上,不是涼的,而是火熱的。他們激動萬分,發誓要以沈大人為榜樣,即使前路荊棘遍佈,也要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那時誰能想到溫言勉勵他們的沈大人有朝一日竟然成了他們最鄙夷的人?

  但願傅雲章是例外。

  趙師爺想起今天來的目的,掩下心中惆悵,哼哼道:「不提那本冊子了,琬姐莽撞,她爹罰她禁足半年,稍後肯定會讓他家琪哥過來當面向英姐致歉。至於冊子怎麼流傳出去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多半是趙家幾個臭小子故意搗亂宣揚出去的……」

  說到這裡,趙師爺下意識輕咳兩聲,含糊過去。

  趙叔琬帶走的並不是冊子,只是一遝厚厚的寫滿功課的紙張。趙家幾個少爺平時對趙師爺頗有怨言,奈何礙於他是長輩,不敢公然抱怨。那日趙叔琬帶著文章回去找大哥趙琪幫忙品評,剛好趙琪的幾個堂兄弟都在,少爺們只當是小娘子們爭風吃醋,答應下來,等翻到駁斥趙師爺的那篇文章時,趙琪眼前一亮,不僅逐字逐句把所有文章照抄下來,還裝訂成冊,借給堂兄弟們傳看。

  不只知縣老爺盼著趙師爺栽跟頭,趙家少爺們也想看三爺爺大吃癟!讀書人注重名聲,更注重前途,想要在官場上有所建樹,先要考取功名,趙師爺是個不大不小的文官,又背靠趙家這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只要腦子稍微清明一點的,都不會貿然和他對上,所以即使黃州縣人義憤填膺,但真正跳出來和趙師爺作對的沒有幾個。

  終於有個丹映公子出招了,趙琪他們高興壞了,看熱鬧的都不嫌事大,他們巴不得丹映公子和趙師爺吵得越凶越好。

  一來二去的,知道的人越來越多,等趙師爺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丹映公子的大名已經和他的名字綁在一起,市井閒人提起他就會順口提起丹映公子,他向來放浪形骸,不在乎坊間傳言,但是英姐畢竟是閨閣女子,鬧大了可能會妨害她的名聲,所以他沒有出面澄清。

  自己的後輩挖坑埋汰自己,饒是趙師爺不怎麼講究,也覺臉上無光,不想和傅雲章細說其中情由,岔開話題,甕聲問:「我聽侄媳婦說,你前一陣子帶英姐去武昌府拜見姚學台?」

  傅雲章沒有追問趙家怎麼處置趙叔琬,點點頭。

  趙師爺氣得頓足,「我可是你老師!雖然我沒教過你什麼,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你竟然看不起我,跑去找那個倔老頭?他能教英姐什麼?」

  老小孩,小小孩。

  傅雲章早就等著趙師爺上門來質問自己了,眼底一抹笑意轉瞬即過,淡淡道:「我要北上赴考,英姐無人照應,姚學台才學八斗,又是一方學政,有他照拂,我才能放心應考。」

  「哎呀!」趙師爺一拍大腿,手指點著自己的鼻子,起身往傅雲章面前一撲,「我哪裡不如老姚了?他病病歪歪的,三天兩頭躺倒在床,說不定哪天就翹腳走了。我比他可靠多了!我來照應英姐,保管把她教得出類拔萃,比我那個沒良心的侄女還要好十倍,等你回來的時候,她比你還厲害……」

  傅雲章眉頭輕皺,往旁邊躲了一下,眼神示意家僕上前攙扶醉醺醺的趙師爺,送他去客房休息。

  他送到廊外,目送趙師爺背影遠去,轉身回書房。

  雖然趙師爺方才的話是酒醉之人的胡言亂語,不過他的目的還是達到了,先把這邊定下來,再抽空料理傅容那邊的事。

  「午後讓英姐過來一趟。」

  他叫來蓮殼,吩咐道。

  蓮殼應喏。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10:19

第四十八章 懲罰

  中秋家裡事務繁多,各處掌櫃和賬房、鄉下管租子的佃戶約齊上門交帳。傅雲英白天忙著圖志的事,夜裡為傅四老爺重新核算、謄抄賬本,忙得暈頭轉向。好在她不用像傅月和傅桂那樣為準備中秋燈會上穿什麼衣裳戴什麼首飾而頭疼,加上有傅雲啟這個打下手的分擔走一部分細緻活兒,雖然忙,卻事事井井有條,還能抽出空溫習功課。

  中午她陪傅四老爺整理舊賬本,叔侄倆說起中秋燈會的事,屆時縣裡請戲班子在閣樓唱戲,鑼鼓要敲一晚上,徹夜不休,天明才散,十里八鄉的鄉民都會劃著船來看。這一晚縣裡的小娘子、年輕媳婦們可以在長輩的帶領下盛裝打扮外出遊玩,碰見生得俊俏體面的小官人,不必害羞,大大方方讓家人上前問清名姓家世,過後找親戚打聽其人品家世,若是門當戶對,便可請媒婆前去做媒,湊成一對好姻緣。當然,男方也能趁便相看小娘子,看到喜歡的,探問清楚是哪家閨秀,第二天就可以主動上門求親。

  傅月是長女,盧氏正為她的婚事張羅,傅桂也大了,得裝扮起來,為了讓女兒和侄女在這一次的中秋燈會上豔壓群芳,壓過傅家其他房的女孩子,盧氏硬著頭皮無視大吳氏譴責疼惜的目光,在飯桌上和傅四老爺商量從賬上取出一百兩銀子給姐妹倆裁衣裳、打首飾,並且自作主張截下一批供鋪子售賣的蘇州府、杭州府、松江府上好的綾羅綢緞,香雲紗、杭紗、春羅、寧綢、細絹全都有,熟羅也有好幾匹。

  傅四老爺想也不想就答應了,叮囑盧氏別忘了傅雲英,韓氏連忙推辭,盧氏笑道:「官人放心,我心裡有數,月姐有的,桂姐和英姐也得有。」

  傅雲英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她吃得好,睡得好,每天忙裡忙外,不比傅月她們幽居內院,運動量大,個頭竄得極快,以前和傅桂差不多,現在已經快趕上傅雲啟了。傅雲啟為此驚慌了好久——哥哥竟然比妹妹矮,族裡的堂兄弟們還不得笑掉大牙?

  聽傅四老爺提起燈會,傅雲英伏案抄寫帳目,道:「四叔,我不用裁新衣了,穿不了兩次就穿不下,裁多了浪費。」

  傅月和傅桂的衣裳好做,尺寸基本上固定了,裁好的衣裳以後逢年過節還可以拿出來穿一穿。她的襖裙穿不了幾個月,收起的裙角一放再放,過一段時間又得裁新的,越是貴重的衣料越經不起折騰,沾點湯湯水水就汙了不能再穿,哪經得起一改再改。

  傅四老爺想了想,從頭到腳打量傅雲英幾眼,看她坐在羅漢床上低頭運筆,嘴角微抿,神情認真,儼然已經是個大人模樣,不由微微一歎,小孩子就是長得快,幾乎一天一個樣,幾天不見就像長大了一歲,笑道:「不裁新衣也行,不過衣料子你得收著,讓你娘慢慢幫你裁衣裳,喜歡什麼裁什麼。」

  傅雲英輕輕嗯一聲。

  傅四老爺支走旁邊侍立的丫鬟,坐到傅雲英對面,給她斟了杯茶,小聲道:「英姐啊,四叔託付你一件事。」

  傅雲英放下筆,撩起眼皮掃傅四老爺一眼,微笑道:「四叔擔心月姐?」

  傅四老爺搓搓手掌,月姐性子柔婉,有什麼事喜歡藏在心裡,他一個大男人,有些話不方便直接和女兒談,只能迂回婉轉請侄女幫忙,「你們姐妹間感情好,月姐有什麼心事不會瞞著你。明天燈會上你和月姐、桂姐一起去西大街玩,要是月姐看到喜歡的小官人不敢說,你幫著留一下心,別太老實,只要是月姐多看幾眼、看得上的,都回來告訴四叔。只挑一個哪裡夠?萬一人家品性不好,或是已經有親事了呢?最好挑個十七八九個,咱們慢慢選。」

  對女子來說婚姻是關乎一輩子的大事,傅雲英也希望傅月能嫁得如意郎君,點頭應下此事,「四叔,我記下了。」

  這時,丫鬟在門外通稟說蓮殼過來尋五小姐,二少爺請她過去。

  傅四老爺立刻一骨碌趴到方几上,搶過賬本,催促傅雲英起身回房換衣,「二少爺就要走了,等他回來,要是中了進士,也不知道還記不記得咱們。英姐,好好和二少爺說話啊。叮囑他多帶些防寒保暖的衣裳,北方是真冷,冬天的雪有幾尺厚呢!」

  言下之意,暗示她小心討好傅雲章,最好能想辦法讓傅雲章一直念著她這個隔房的妹妹,考中進士後依然待她這麼親近。

  最近一個月,黃州縣但凡是認識傅雲章的人全都想方設法找機會登門為他踐行,嘴皮子一張一合,掏心窩子的話一大車一大車往外蹦,說來說去,其實只有兩句話:二少爺,我一直記掛著你,你以後發達了別忘了我啊!

  傅四老爺也是這個意思。

  傅雲英無語了片刻,低頭看自己穿的是一件金茶褐繡富貴牡丹繭綢對襟襖,蔥根綠印花纏枝蓮褶裙,一攤手,道:「不必換衣了,又不是出門見客。」

  傅四老爺笑了笑,讓丫頭婆子好生跟著她,直把她送到院門前,看她走遠了方轉身回去。

  ※※

  依舊走的是夾道。

  傅雲英來過傅家大宅很多次,卻從未正式拜見過陳老太太,按理來說十分失禮。不過陳老太太脾氣古怪,傅雲章從未提起,傅四老爺也暗中叮囑她見到陳老太太能避則避,她便沒問傅雲章為什麼不帶自己給老太太請安。

  琳琅山房裡伺候的丫鬟又換人了。傅雲英往裡走的時候,兩旁山石後忽然竄出幾個人影,認出是她,丫鬟們拍拍胸口鬆口氣,堆起滿臉笑容,「英姐兒來了。」

  蓮殼問她們:「少爺呢?」

  丫鬟們對望一眼,神色驚惶,其中一個膽子最大的清清嗓子,壓低聲音說:「少爺剛才讓管家把容姐叫過來,罰容姐跪下……容姐哪受過這個氣?鬧著要去找老太太評理,少爺……」她吸一口氣,彷彿心有餘悸,接著道,「少爺竟然發脾氣了!」

  傅雲章向來斯斯文文的,雖然在家中時冷清淡泊,不愛和人玩笑,但還從未當著下人的面發怒。

  傅容是老太太的掌上明珠,雖是抱養的,卻極受老太太疼愛,比傅家其他房正經出身的小姐們還尊貴。她仗著母親寵愛,曾多次頂撞傅雲章,傅雲章侍母甚孝,又是個男子,不大在意內帷之事,能忍讓的儘量忍讓,只要母親喜歡,他聽之任之,隨傅容胡鬧。

  久而久之,傅家下僕習慣傅容在府裡說一不二。今天傅雲章忽然破天荒懲罰傅容,丫鬟們全都驚呆了,怔愣半天後才反應過來跪在書房正堂前的小娘子果真是傅容沒錯。

  和丫鬟們白日做夢一樣的呆愣不同,蓮殼聽說傅雲章罰傅容下跪,喜得一蹦三尺高,「早該有今天了!少爺脾氣好才讓著她,她倒好,真以為我們少爺是泥捏的人,可以讓她隨便拿捏!」

  傅雲英微微蹙眉,難道傅雲章把她叫來只是為了讓她圍觀傅容受罰……這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

  書房正堂,傅容跪在蒲團上,淚水漣漣,泣道:「二哥哥,你不講道理!」

  傅雲章站在隔間書架前收拾書本,聞言頭也不回,只留給她一個沉默的背影。

  「我不跪了!我去找娘來為我主持公道!」傅容一抹眼淚,提著裙角站起身,冷哼道,「你憑什麼讓我跪?」

  旁邊負責看守的丫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臉為難,指指條桌上正嫋嫋噴出一股香煙的蓮花香爐,小聲道:「容姐,少爺說讓您跪半個時辰,香還沒滅,您得接著跪。」

  傅容咬咬牙,依照她以往的脾氣,別說是罰跪,傅雲章語氣稍微重一點,她早就飛奔去母親房裡哭訴了,可傅雲章剛才不怒自威的樣子實在把她嚇壞了。

  ※※

  「容姐,傅家的鋪子上的生意,田地莊子的進項出入,包括這所宅院,全部是我掙來的。我是傅家大房的嗣子,你的兄長。你以後的親事,你將來的嫁妝,只在我一念之間,我讓你嫁得風光,你自可高嫁,我不認你,黃州縣哪家大戶敢娶你進門?只要我想,可以讓你出閣後一輩子回不了娘家。」

  傅雲章說這些話時和平常一樣語氣淡淡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一如既往的溫和而疏遠,但他說的話卻讓傅容心驚肉跳,冷汗涔涔。

  「二哥哥,你既然威脅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識抬出陳老太太,「你不怕我去找娘告狀?娘不會讓你這麼做的!我的婚事你做不了主!」

  傅雲章嘴角輕扯,笑容譏誚,望著門口的方向,目光冷如臘月寒冰,「我十幾歲中舉,不及弱冠,從族裡收回全部祖產,你覺得我真的拿你沒轍?」

  他慢條斯理道,「你仔細回想,從小到大,生意往來,鋪子裡的買賣,包括你的親事,最後是由誰說了算。」

  房門大開,風從外面吹拂進來,傅容面色紫漲,心頭燥熱,身子卻冷得瑟瑟發抖,一陣陣涼意從腳底竄起,手心沁出細汗。

  母親對她百依百順,二哥哥對母親言聽計從,她站在最頂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細究起來,除了吃穿家用這些小事,二哥哥真的打定主意要做什麼時,誰都攔不住。族老們都聽二哥哥,何況母親只是個沒什麼見識的內宅婦人?

  「母親寂寞,我身為人子,不能常伴母親左右,心中難安。後來陳家把你送了過來,有個女兒陪伴母親,陪她說說話,打發時光,替我盡孝,我樂見其成。」

  傅雲章微微一笑,溫和道:「母親久居內宅,從不外出。你能胡作非為的地方,也就大宅這幾所院子了。出了傅家,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生不如死,你就得好好受著。」

  直到此時,傅容才意識到自己的哥哥是短短幾年間重振傅家家業的二少爺,是族老們倚重信任的主心骨,是母親作威作福的依仗和底氣。

  她臉色一時青,一時白,汗水濕透衣衫,手腳發軟,嚶嚀一聲,跌坐在地上。

  「即使我離開黃州縣,這裡也有我留下的人看守。你最好安分守己,好好孝順母親,我是你的兄長,能照拂你一二,絕不會撒手不管。如果你冥頑不靈,趁我不在鬧出事端……」傅雲章俯視軟倒在腳下的傅容,慢慢道,「我言盡於此,你自己掂量。」

  ※※

  從頭到尾,傅雲章語氣輕柔,傅容卻膽戰心驚,單單只是回想方才的情景就忍不住渾身發顫。

  她擤擤鼻子,無聲抽噎,重新跪回蒲團上。

  窗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丫頭們說說笑笑,簇擁著什麼人往裡走。

  二哥哥愛靜,誰敢在書房高聲談笑?

  傅容心中既委屈害怕又彷徨無助,一種莫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急需什麼東西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扭頭看向門口,一雙小巧精緻的繡鞋踏進門檻,目光再往上,淺綠裙,月白絲絛,黃綢襖,烏黑油亮的雙螺髻,修眉俊眼,肌膚白膩,已經能覷出是個美人胚子了。

  看到來人,傅雲章突然的狠厲帶來的恐懼霎時不翼而飛,滿心眼裡只剩下憤恨,傅容盯著傅雲英,雙眼赤紅,眼裡似能噴出火來。

  都是她害的!

  丫頭們察覺到傅容神色不善,眼神裡甚至透出一絲陰狠,心下大驚,不敢和她對視,紛紛低下頭,快步走開。

  傅雲英面色如常,迎著傅容頻頻掃向自己的眼刀子,逕自走進裡間。

  「二哥。」她走到書架前,輕聲道。

  傅雲章恍然回神,臉色緩和了些,垂目看她一眼,嘴角微翹。

  他笑得苦澀。

  父親死後,他和母親相依為命。他是遺腹子,嗷嗷待哺,不能為母親分擔什麼。一個年輕貌美而且丈夫留下萬貫家財的寡婦,日子過得有多艱難,可想而知。等他三四歲時,為了保住母子倆的性命,母親已經身無分文,靠鄰里街坊的接濟度日。他們饑一頓飽一頓,終日喝粥,偶爾母親不得不厚著臉皮上門挨家挨戶乞討。而那些霸佔他們家產的族人卻頓頓大魚大肉。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個個漫長的深夜,總有人在他們門外走動,發出猥瑣森然的笑聲。母親一邊哭一邊摸索出藏在枕頭底下的剪刀,靠坐在床前,哆嗦著手守一整夜,直到天亮才敢囫圇睡下。

  為了保護母親、奪回家產,他日以繼夜刻苦讀書,嘔心瀝血,焚膏繼晷,耗費自己的全部精力,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幫母親揚眉吐氣。

  捷報送到家門前的那一日,他曾對自己發誓,不管自己最後能爬得多高,絕不會和那些曾逼迫母親的族人那樣用威逼的法子去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內閣女子,她們被束縛在小小的宅院之中,承受了太多,柔弱孤苦,飽受欺淩,稍稍行差踏錯就可能萬劫不復。

  他是大男人,應該為家人撐起一片天,讓她們可以無憂無慮,自在度日。

  就在剛才,他卻以家主的身份威脅傅容,雖然是傅容有錯在先,但他仍然鄙視這樣的自己。

  原則一旦打破,看似風平浪靜,其實內裡早已波濤洶湧。

  就像姚文達再三叮囑過他的,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底線,哪怕那個底線太過苛刻,因為一旦稍有鬆懈,隨之而來的就是無數次自我寬容,直到慢慢麻木,終有一天,遲早會丟掉全部堅持。

  ※※

  他怔怔出了會神,直到聽見衣袖掃過書架的窸窸窣窣聲,才恍然回神。

  傅雲英見他沉默不語,等了一會兒,默默幫他整理書冊,這項差事她幹得極為熟練,很快分門別類把他要帶走的書一摞摞放好,順手把他剛才弄亂的書堆也收拾整齊了。

  「你看,我發脾氣的時候也很凶的。」

  他環顧一圈,乾脆退出書架間的窄道,走到書桌前,微笑著道。

  傅雲英捲起衣袖,嗯一聲,繼續忙活。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傅容給嚇哭了,確實凶。

  他等了片刻,見她沒有開口的意思,忍不住道:「傅容一定會遷怒於你,害怕麼?」

  傅雲英把一摞堆得高高的古籍送到書桌前,拍拍手,仰頭掃他一眼,面無表情道:「不怕。」傅雲章不知道,她凶起來的時候才是真的凶。

  說完,轉身接著打掃。

  傅雲章鼻尖微微皺了一下,搖頭失笑。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10:30

第四十九章 離別

  傅雲章特意把傅雲英叫過來,當然不只是讓她幫忙收拾書房而已。

  他示意門口侍立的丫鬟把傅容叫進書房。

  傅雲英忙活完,洗淨手,坐在南窗下一張圈椅上吃茶,聽到磨磨蹭蹭進房的傅容暗暗磨牙的聲音,眼觀鼻鼻觀心,靜默不言。

  「二哥哥。」傅容絞著衣袖,慢騰騰挪進書房,眼角偷偷打量傅雲章的神情,見他臉色和緩,估摸著他可能消氣了,聲量略微拔高了一點,「我可以回去了?」

  傅雲章瞥她一眼,轉向傅雲英,寬大的縐紗道袍衣袖掃過桌角,「向英姐道歉。」

  傅雲英紋絲不動。

  傅容先呆了一呆,然後才反應過來,心口發涼,一張芙蓉面先由白轉紅,然後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紫,眸子瞪得溜圓,眼珠幾乎要掉出眼眶了。

  「二哥哥,你……」

  傅雲章一口剪斷她可能脫口而出的怨望之語,重複一遍:「道歉。」

  砰地一聲,腦袋裡炸起一片嗡嗡響,傅容只覺腦袋裡一陣眩暈,剛剛又跪了許久,雙腿早就麻了,氣憤之下抖如篩糠,幾欲栽倒。

  「我不!我拿的不是英姐的文章,我聽丫頭們說了,趙家拿去的冊子是什麼丹映公子寫的,和英姐沒干係!」她尖著嗓子道。

  傅容不知道,她拿給趙叔琬的那疊稿紙除了字跡以外,沒有任何和傅雲英有關的標記,只留有丹映公子的署名,雖然不明顯,但細看可以在其中一篇劄記裡看到作者自白。這本在傅雲英的計劃之內,傅容和趙叔琬私底下的舉動,不過是陰差陽錯讓丹映公子這個名字提前為人所知而已。

  早在武昌府時,傅雲章散播消息出去,讓趙家人以為趙叔琬帶走的並不是傅家小娘子的功課,而是一位小少爺的。趙琪等人深信不疑,一來他們不會隨便懷疑傅雲章說的話,二來他們根本不相信一個八九歲的小娘子能夠在短短一年之內就寫出辭藻華麗、對仗工整的駢文。

  為此趙叔琬暴跳如雷,在家中和姐妹們抱怨說傅容不僅壞還蠢,信誓旦旦說會幫她拿到東西,結果竟然從未得到長輩們的許可,還把東西拿錯了!

  傅雲章微微蹙眉,「容姐,你無意間拿錯了東西,不代表你就能蒙混過去。不告而取,謂之竊,拿堂妹的閨閣文字討好外人,目光短淺,自私自利。你雖然沒上過學堂,也是正正經經跟著先生背過先賢故事的,年紀越長,本應更加懂事明理,你卻反而連禮義廉恥都忘了麼?」

  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滴水成冰的冬日裡忽然一大盆雪水兜頭教過來,傅容橫眉怒目,牙關咬得咯咯響,又是羞惱又是委屈又是懼怕,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當著傅雲英的面這麼對她,此番羞辱,她永世不忘!

  「道歉。」

  傅雲章再一次提醒她,語氣仍然溫和,但目光卻越來越冰冷。

  傅容咬咬牙,袖中的雙手緊緊握拳,極力掩下心中怨懟,眼簾低垂,飛快掃傅雲英一眼,甕聲道:「英姐,對不住。」

  一個在南窗下,一個站在門口,中間隔了數尺遠,傅雲英卻彷彿能清晰地聽到傅容胸膛內滿腔怒火熊熊燃燒。她嘴角輕翹,朝傅容微微頷首。

  傅容愣了一下,眼圈發紅,以袖掩面,嗚咽著跑出去。

  「等等。」傅雲章出聲叫住她,目光越過庭院聳立的靈璧石,抬手指一下遠處半敞的院門,一字字道,「記住了,我的書房不是你隨隨便便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地方,以後不許再踏進山房一步。」

  傅容駐足,直接用衣袖抹去眼角淚珠,冷笑幾聲,倉皇離開。

  ※※

  這回算是和傅容徹底結仇了,她離去前的那道眼神陰惻惻的,恨不能把自己和傅雲章大卸八塊,剜肉挖骨。傅雲英面無表情,暗暗想,二哥果然樣樣精通,連得罪人的本事也如此出類拔萃。

  「二哥,你不希望我和容姐和睦相處麼?」她放下空了的茶杯,問道。

  傅雲章顯然是故意的,以他的心思之深沉,完全用不著這麼粗暴地羞辱傅容。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如果連容姐你都應付不來,等你真正以丹映公子的身份示人,要怎麼和外面的男人打交道?」

  傅雲英抬眸,神情嚴肅。

  「是和身邊的人妥協,還是站到高處把其他人踏在腳下,你自己選。」傅雲章一笑,負手踱步至窗前,凝望日光下波光粼粼的碧池,「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英姐,永遠不要掉以輕心。」

  玉不琢不成器,傅雲章這是在磨礪自己?

  傅雲英出了片刻神,微笑著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二哥,你不必為我憂心,我沒有擔負什麼,比二哥當年輕鬆多了。」

  傅雲章怔了怔,眼簾微垂,回眸看她。

  她一攤手,做了個滿不在乎的表情,笑著道:「或許這就是身為女子的唯一好處了,四叔和我娘對我沒有什麼要求,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想做的。」

  傅雲章從記事起就不得不扛起重振家業的重任,十幾歲的少年,終日伏案苦讀,終於考取功名,又要為奪回祖產周旋奔波,也許這就是他身上種種矛盾之處的由來:他明明天性散漫,不拘小節,本應該是個知足常樂之人,不該這麼沉穩厚重,清高冷淡,舉手投足常常流露出超脫人世的疏離感,沒有人間煙火氣。

  「是我想岔了。」聽了她的話,傅雲章沉默一瞬,歎息道,「你做得很好。」

  事情哪有她說的這麼簡單。就連傅四老爺和韓氏,如果不是她能一直堅持下來並且不斷證明自己的過人之處,他們可能早就出手阻止她了。不過她不會在乎,她目標清晰,磕磕絆絆摸索著往前走,誰都不能打擾她一點點變得強大。

  趙師爺的醉話不能當真,有一句話卻說對了,等他從京師回來,英姐的名聲興許比當年他少年舉人的名頭還要響亮。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他無聲微笑,轉身朝傅雲英做了個跟上自己的手勢,「老師這會兒應該醒酒了,你隨我來。」

  ※※

  趙師爺大醉一場,醒來之後什麼都忘了,唯獨記得傅雲章答應把傅雲英交給他照顧。

  「你不能耍賴!」他揪著傅雲章的衣襟,惡狠狠道,「我雖然醉了,腦子沒糊塗!」

  傅雲章退後兩步,躲開張牙舞爪的趙師爺,「我只是英姐的堂兄,並非她的嫡親長輩,怎麼能擅自把她交托給您?」

  趙師爺臉色驟變,呆愣片刻,氣呼呼道:「你又哄我玩!」

  「老師,稍安勿躁。」傅雲章從容道,「四叔向來仰慕您的為人,您若主動登門收英姐為徒,四叔必定欣喜若狂,豈有拒絕之理?」

  趙師爺聞言一僵,咳嗽幾聲,捋鬚道:「要我過去上趕著收學生,有失我一方名士的格調。」

  也不知道是誰一次兩次暗示英姐拜他為師,那時候怎麼不講究格調了?

  傅雲章臉色不變,慢慢道:「既然如此,那學生只能求姚學台幫忙了。上次四叔在武昌府見過姚學台後,對姚學台讚不絕口……」

  他的話還沒說完,趙師爺急得直跺腳,揮揮手,狠狠瞪他一眼,哼哼唧唧道:「算了算了,你這個臭小子,明明知道我喜歡英姐,還故意吊我胃口!帶我去見你那個四叔吧!」

  等兩人離去,蓮殼飛快跑進房,走到地上一架湘竹鑲嵌玻璃山水畫大屏風後面,垂手道:「五小姐,少爺讓小的帶您從抄近道回去。」

  傅雲英嗯一聲,站起身,叫上丫頭婆子,從直接通往外院的夾道那條路出了傅家大宅。

  傅雲章真可謂煞費苦心,得知她改了主意時,並沒有立即給趙師爺去信,而是迂回婉轉,逼迫趙師爺主動前來收徒。趙師爺放蕩一生,是個脾氣怪異、說風就是雨的老小孩,多讓他費些周折,他以後對她這個學生會越上心。

  她只是隔房的堂妹,傅雲章不必對她這麼關懷,事事費心,面面俱到。

  「五小姐,到了。」

  僕婦的聲音喚醒沉思中的傅雲英,她定定神,抬腳步入灶房單獨開的一道小門。

  ※※

  傅四老爺幾乎要喜極而泣。

  黃州縣的人恨透趙師爺了,但如果哪天趙師爺說要收學生,黃州縣的官宦人家和富戶絕對會為爭搶這個機會打破頭!

  然而趙師爺卻獨獨瞧上了英姐,雖然他先後被英姐拒絕了兩次,卻一點都不惱,如今竟然紆尊降貴,親自登門,再次主動提起收學生的事!

  對傅四老爺來說,如果傅雲章是文曲星下凡,那趙師爺就是文曲星他師父再世。而且趙師爺出自名門世家,是當朝沈閣老髮妻的啟蒙老師,他不需要教英姐什麼,只要口頭承認英姐是他的學生,他還用為英姐的特立獨行發愁麼?

  不出一年,傅家門檻就得被求親的媒人踩低一大截。

  傅四老爺歡喜傻了,忘了感謝傅雲章,一疊聲催促下人,「快去叫英姐過來,置辦酒席,要最好的酒,最好的菜,不能怠慢趙大官人!」

  傅雲英這時候已經回到丹映山館換好衣裳了,聽見下人來請,迆迆然來到正堂,朝端坐堂前板著臉孔裝深沉的趙師爺款款下拜。

  幾個月不見,她長高了好些,年紀雖小,面容也還稚嫩,怎麼看都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娘子,但身上那種明顯迥於尋常孩童的獨特氣質實在惹眼,往傅家堂屋一站,隨隨便便一個動作,立刻顯出她的不同,規矩舉止自然而然,又處處透著不同,簡直鶴立雞群。

  隨著她一日日長大,猶如春風輕柔拂去珠玉表面上蒙的一層灰塵,漸漸露出耀眼光華。

  這丫頭不像傅家這樣的人家能養出來的閨女。

  趙師爺立馬繃不住了,招手示意傅雲英上前,喜滋滋道:「過來,丫頭,以後你得叫我老師了,哈哈!」

  ※※

  傅家人仰馬翻,忙成一團。

  灶房幾口大灶全燒起來,婆子們磨刀霍霍,殺雞宰鵝,盧氏、傅三嬸和韓氏一人看兩口鍋,山珍海味,八珍玉食,能想到的全燉上,傅四老爺大手一揮,讓婆子先把家裡為中秋節備下的幾道大菜送到擺起席面的花廳去,盧氏猶豫了一下,點頭讓婆子去搬蒸籠。

  後來連從來不搭理傅雲英的大吳氏都驚動了,拄著拐棍親自出來奉承趙師爺,借機把傅雲啟和傅雲泰提溜到飯桌上給趙師爺斟酒。

  家裡亂糟糟的,傅雲英這個主角之一卻撇下忙亂的眾人,穿過長廊,出了垂花門,一直找到照壁前,叫住那道高挑清瘦的背影,「二哥,你要走了?」

  傅雲章推說家中有事,辭別傅四老爺,趁亂悄然離開,原以為一時半會沒人注意到。

  他腳步微頓,臉上浮起幾絲笑容,徐徐轉身,「老師看似放蕩不羈,愛爭風,心眼小,其實心胸寬廣,從不記仇。他在京師為官的時候主張女子也應該和男子一樣上學讀書,遭同僚恥笑,仕途夭折。他厭惡官場,雖然有個閒職在身,其實公務全是趙家人打理,他平生所願就是多教授幾個傑出的女弟子,讓昔日嘲笑他的同僚刮目相看。你不用刻意討好老師,只需安心讀書,老師自會護你周全。」

  這幾句話聽來只是尋常的叮囑,可每一個字卻像悶雷轟轟炸響,帶著萬鈞之勢,鋪天蓋地而來,叫傅雲英一時說不出話來。

  傅雲章第一次帶她拜見趙師爺時,就想到了這麼多,可那時他什麼都沒說。

  她鼻尖微酸,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端午龍舟競渡,我想也不想就拒絕趙師爺,讓二哥的苦心白費,那時二哥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些?」

  傅雲章挑眉,她反應還真快。

  他輕笑出聲,手指微曲,敲敲她的前額,「老師是好心,可他會不知不覺把自己的期望投諸自己的學生身上。他曾對閣老夫人趙氏寄予厚望,後來趙氏和他決裂,他憤恨至今。英姐,你剛才說過,你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擔負別人的意願……這就是我期望的自由,你拒絕老師,亦或答應拜師,都是你自己選的,只有你自己想明白了,你以後才能繼續保持這份清醒。」

  他心中悵然,默默道,而我不行。

  傅雲英來回咀嚼傅雲章說的話,似有所覺,半晌後,她抬起頭,問道:「二哥,你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傅雲章面露笑容,認真皺眉思考片刻,攤手道:「我還沒想好,以後再告訴你。」

  傅雲英忍不住白他一眼,這敷衍的語氣實在太假了。

  「好了,不用送我了,明天我就坐船去武昌府,和朋友一起北上。」傅雲章笑了一會兒,拍拍傅雲英的腦袋,「我不喜歡送行,明早天不亮直接走。不許荒廢學業,記得給我寫信,遇到什麼難事去找孔四。」

  離別之際,可兩人卻沒有什麼傷感離愁。

  他們知道各自的目標是什麼,他為母親的期望奔赴考場,她為自己的獨立默默積蓄力量。

  有時候,並肩而行的同伴並不需要咫尺相對,天各一方,也能齊頭並進。

  傅雲英沒有和其他人那樣說一些祝福傅雲章高中的吉祥話,只朝他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10:42

第五十章 中秋

  傅家家僕半夜叩響門扉,驚起一陣狗吠,孔秀才披衣起身,一手執燈,一手放在燈前護著顫顫巍巍的燈火,迎了出來,卻見門外黑壓壓一群人,十數個短打衣著的僕從簇擁著傅雲章站在門階前,一大群人,卻只點了兩隻燈籠,暗處傳來馬嘶和車輪軲轆軋響坑窪地面的聲響,隱隱可以看清街角拐彎處兩輛馬車的輪廓。

  昏黃的燈光映出傅雲章清秀端正的臉孔,他身著一件寶藍色黑緣大袖道袍,頭戴儒巾,腰繫絲絛,腳踏高筒氈靴,迎風而立,聽到開門的吱嘎聲,撩起眼簾掃他一眼,微微頷首致意。身後書童背上背了隻大書箱,一副即將遠行的樣子。

  孔秀才哭笑不得,扯緊敞開的領口,哆嗦著道:「據說你會出席此次中秋燈會,縣裡的嬌美小娘子們為此把鋪子裡時興的頭面首飾、稀罕的布料都買光了,你倒好,一聲不吭,就這麼走了?」

  傅雲章淡淡道:「我這一去,少則兩年,多則三年才能回來,家裡的事勞你多費心。」

  秋風蕭瑟,又是一天當中最冷的時候,孔秀才剛從熱被窩中鑽出來,冷得瑟瑟發抖,退後一步請傅雲章進屋詳談,笑著道:「什麼費心不費心的,你信得過我,我高興還來不及。等你哪一天發達了,我也好厚著臉皮找你討報酬。屆時你可別不認帳,我跟定你了!」

  傅雲章擺擺手,示意自己不進屋了,眼光往兩邊輕輕一掃,書童和其他僕人躬身退後,直到街角處才停下。

  他慢慢道:「賬上的事我已經交給妥帖的人照管,鋪子、田地、莊子分別由不同的人料理,後天他們會帶著今年的賬本過來見你。都是老實人,我走了以後,他們可能會吃虧,你不必苛責他們,守住東西就好。」

  他說一句,孔秀才應一聲。

  一一交代完畢,傅雲章輕聲道:「我母親和我妹妹煩你照應。我昨天訓斥過傅容,她是個窩裡橫,依她的性子,至少半年內不敢惹是生非。若她再胡鬧,不用和她講情面,罰她禁閉,直到我回來。在那之前,不管誰上門求親,盡力拖延,沒有我的准許,傅容不能訂親。」

  孔秀才點頭道:「你放心,我曉得輕重。」

  傅容是傅雲章的妹妹,如果有人趁傅雲章不在的時候哄騙陳老太太和傅容應下親事,給傅雲章找一門不靠譜的姻親,哪怕傅雲章考中狀元了,也只能忍氣認下妹夫。最好的辦法是等傅雲章回來後再為傅容選婿。

  「還有我母親……」傅雲章停頓了許久,道,「我娘近年來喜怒不定,性情不似以往平和……」

  陳老太太和傅雲章母子之間忽好忽壞、忽親忽遠的關係一直是傅雲章最大的心病,孔秀才和他認識多年,自然知道一二,聽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心裡輕歎一聲。

  還記得小的時候,他們每天一起去學堂念書。傅雲章住得遠,每天要坐船來回,坐一次渡船一文錢,長年累月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陳老太太為了供養傅雲章上學,天天早起織布,忙到半夜才能歇下。那時傅雲章曾說,等他出人頭地了,一定要好好孝順母親,讓母親過上老封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丫頭奴僕成群擁簇的富貴日子。

  經年過去,傅雲章實現了他的誓言,可陳老太太卻忽然和他疏遠了,母子倆同坐一張桌子吃飯時相對無言,見面就要起爭執。

  傅雲章以為母親怪他考中舉人以後忙於重振家業荒廢了學問才會發怒,身為局外人的孔秀才卻知道根由不在這裡。

  陳老太太吃了半輩子的苦,一朝揚眉吐氣,不僅生活上迎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併連性情也變了。傅雲章雖然待人冷淡,其實天性溫良,和中年以後脾氣古怪、暴躁刻薄的母親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母子倆不可能再和以前相依為命時那樣互為倚靠。

  曾幾何時,陳老太太也曾是一個溫柔賢惠的婦人,孔秀才少年時曾多次留宿傅家,雖然那時吃的是粗茶淡飯,但陳老太太待他很和氣。現在的陳老太太天天板著一張臉,不用開口說話,光是那張迅速蒼老的臉就透露出幾分刻薄相。

  「我認識你這麼多年,老太太看著我長大,捨不得難為我,你儘管放心。」孔秀才打斷傅雲章的話,嘿然道,「我讀書的本事不及你,哄人卻比你強多了,只怕等你回來的時候,老太太視我如親子,到時候你可別吃醋。」

  傅雲章一笑,沉吟片刻,其他事情之前已經叮囑過了,孔秀才和他認識多年,用不著一再重複。

  「還有英姐。」他最後道,「她幼年喪父,性子內斂沉靜,不大合群,實在過於孤僻了,我讓她有煩難之事時來找你……」

  說到這裡,他抬手揉揉眉心,笑著搖頭,「假若她果真碰到麻煩,八成不會來找你求助。」

  孔秀才撫掌輕笑,險些打翻油燈,「她不來,我主動過去求她讓我幫忙,不就行了?我臉皮厚,她趕我我也不走。」

  傅雲章輕輕嗯一聲。

  說了些其他瑣碎雜事,夜透輕寒,天邊漸漸浮起朦朧亮光。

  兩人相視一笑,拱手拜別。

  孔秀才抱緊雙臂,目送傅雲章一行人遠去。

  馬車駛過的聲音再次驚動不知誰家豢養的忠犬,狗吠聲此起彼伏,一聲比一聲響亮,巷子裡的雞、鴨、鵝全都被叫醒了,雄雞打鳴、鴨子呱呱、大鵝嘎嘎,早起的婦人站在院子裡咒駡丈夫,嬰孩啼哭,嘈雜的聲音彙集在一處,終於催出一輪滾圓的紅日。

  朝霞噴薄,璀璨霞光迸射而出,光輝照亮半邊天空。沉睡了一夜的小城沐浴在蓬勃朝陽下,翹起的屋簷閃閃發光。

  孔秀才呆立良久,喃喃道:不錯,是個好兆頭。

  ※※

  等傅家人知道二少爺傅雲章天不亮悄悄離開黃州縣時,已經是中午了。

  傅雲英能猜出縣裡其他人的反應,無非是震驚失望,而其中最為黯然神傷的,當屬那些特地為他裁衣、打首飾,盛裝打扮的小娘子們。

  「陳姐姐哭得好傷心。」

  吃過午飯,傅桂手裡抓著滿滿一大把瓜子,找到丹映山館和傅雲英說話,一邊呸呸吐瓜子皮,一邊八卦道。

  陳知縣的女兒愛慕傅雲章已久,奈何神女有心,襄王無意。陳小姐倒也沒打算強求,不過傅雲章一直不訂親,她心裡難免存一分僥倖,盼著哪天守得雲開見月明,能等到傅雲章開竅的那一天。傅雲章常常去武昌府參加各種文會、詩會,在家的日子不多,前幾次中秋燈會他是在武昌府過的,今年他在黃州縣待的時日最長,眼看馬上就到中秋燈會了,陳小姐和其他閨閣小姐們一樣以為他會留在家中過節,欣喜若狂。小姐們暗中較勁,都想讓傅雲章眼前一亮,最好再來個一見傾心。中秋當日,小姐們一大早傅粉抹胭脂熏香搽口脂,打扮得百媚千嬌,還沒和其他人比個高低呢,就從家人或者丫鬟口中得知傅雲章已經走了!

  陳小姐當場大哭,把費了一個多時辰才搗騰好的妝容哭花了。

  這些事是梳頭娘子剛才告訴盧氏的,梳頭娘子不僅會梳複雜別致的髮髻,也能幫婦人們妝扮,常在內院行走,熟知本地七大姑八大姨們最為熱衷的八卦。

  傅雲英站在書桌前畫一張完成了一半的畫稿,笑笑不說話。

  趙師爺果然是孩子心性,傅四老爺準備了厚禮相贈,他如數退還,非要找她討拜師禮。她想了想,不想浪費時間和趙師爺兜圈子,直接問他想要什麼。趙師爺眉開眼笑,說他喜歡趙善姐的一幅中秋夜月圖,但沒好意思找趙善姐討,要她臨摹一幅孝敬他。

  傅雲英悄悄翻白眼,沒有原圖,她怎麼臨摹?

  好在趙師爺這一次收徒有備而來,直接把趙善姐臨摹的原圖帶過來了——趙善姐的中秋夜月圖是一幅模仿之作,和原圖比起來,趙師爺更喜歡趙善姐臨摹的那幅。

  「她畫的荷葉姿態舒展,葉片很大,可又很輕盈。」趙師爺再三強調自己最欣賞趙善姐那幅畫上的半池荷葉,其他的自然還是原畫更好,「你照著這個畫,荷葉那裡把葉片畫開一點。」

  說得簡單,隨隨便便掏出一幅畫讓她臨摹,而且還要一邊臨摹一邊想像她從未見過的趙善姐的畫,然後加以改動,這不是強人所難,而是異想天開。

  傅雲英一開始本想讓趙師爺換個要求,不過細想想後又改了主意,把那張原圖丟到一邊,直接畫荷葉荷花。

  趙師爺最喜歡趙善姐筆下的荷葉,那她就照著他喜歡的感覺畫荷葉好了,等到趙師爺滿意,再把整幅中秋夜月圖臨摹下來。

  她昨晚先畫出荷葉的基本形狀,待墨色半乾,加上葉脈、葉梗,今早等墨色完全乾透了,加花青略略罩染。然後動手畫另一幅,為節省工夫,每一幅她只畫一片荷葉。

  趙師爺是個急性子,言語間暗示想帶她去武昌府拜見趙善姐,「琴棋書畫,你得選一樣,讀書不能光讀書本,還有許多高雅的學問是書本上學不來的。」

  傅雲英和傅四老爺說了這事。

  傅四老爺又驚又喜,當場表示親自帶她去武昌府,如果可以,住下也使得,他會派幾房忠厚家人在武昌府照顧她,或者韓氏也搬去,「你不用擔心你奶奶那邊,四叔為你做主。」

  好吧,趙師爺說風就是雨,傅四老爺不遑多讓,剛飄來一朵黑雲,大雨就嘩啦啦傾灑而下。

  傅雲英以前聽人說過,像趙善姐那樣聲名遠揚的畫家收徒和一般老師收學生不一樣,畫壇師徒之間的關係有點江湖氣。

  文壇有不同的學派,畫壇也有,當今畫壇以文人畫一家獨大,要想成為名畫家,首先必須是個熟讀諸子百家的飽學之士,否則不管畫得多好,基本得不到主流的認同。

  簡單來說,世人認為有才學的人筆下的畫才有格調,有靈魂,有情趣,有神韻,有深遠的意義。而那些專門以畫畫為生的匠人所畫的畫和裝飾房屋的擺設玩器一樣,只是不入流的玩意而已。

  比如京師那些專門為皇族繪畫的宮廷畫師,雖然技藝高超,但始終不被文人們認同,他們自己也自慚形穢,在文人面前抬不起頭。

  趙善姐是趙家嫡女,雖然家道中落,但家學淵源,屬於文人畫派別。傅雲英如果拜她為師,自然等於投入文人畫一邊。

  傅雲英暫時不想去武昌府。

  傅桂看她一邊忙活還要一邊分神聽自己囉嗦,有些羞赧,吃完瓜子,喉嚨乾渴,拍拍手,走到外邊倒了兩杯茶,托著葫蘆形茶盤回到窗前,一杯遞到書桌旁,「英姐,吃茶。」

  傅雲英嗯一聲,卻沒有動。

  直到茶水徹底涼了,傅雲英也沒吃上茶,盧氏派小丫頭過來請兩人去正院,長輩們梳好頭了,輪到梳頭娘子為她們姐妹三人梳髮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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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裡關於文人畫和匠人畫的派別屬於本文私設,真實歷史上不同朝代有不同特點,比文裡複雜得多。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21:14

第五十一章 陰影

  還沒走進盧氏平日起居坐臥的房間,傅雲英就聞到一股甜膩的刨花水香味兒。

  家裡幾個長輩平時只梳矮髻,以巾帕包髮,不大用刨花水,今天過節,特意請梳頭娘子上門梳頭髮,這才講究起來。

  廂房裡間,韓氏臉紅紅的,坐在椅子上對著敞開的後窗攬鏡自照,摸摸這,摸摸那,渾身彆扭,伸手想把鬢邊一對白玉萬字雙兔鎏金銀簪子給摘下。

  盧氏劈手打開她的手,笑盈盈道:「這是應節的東西,家裡人人都要戴的。」

  韓氏往傅三嬸頭上瞟幾眼,見她果然也戴了一對月兔簪子,搓搓手道:「我毛毛躁躁的,外邊黑燈瞎火,什麼都看不清,要是不小心碰掉了,我得心疼死。」

  「有丫頭們看著呢,用不著嫂子你操心。」盧氏笑道。

  韓氏嘿嘿一笑,心裡暗暗想,夜裡出去逛的時候一定要當心,這滿頭金啊銀啊的都得看牢了,不能讓別人占了便宜去。

  妯娌幾人說笑幾句,看到傅月、傅桂和傅雲英姐妹幾人進門,招手讓幾人去窗下鏡臺前就坐,笑眯眯道:「今晚去逛燈會,讓婉姑給你們梳個時興的髮髻。」

  傅月俏臉緋紅一片,含羞帶怯走到鏡臺前,低頭絞著衣角。

  梳頭娘子婉姑打量她幾眼,扶她坐下,嘖嘖道:「小姐花容月貌,瞧瞧這面皮,多嬌嫩!」

  一邊不住口地奉承盧氏,一邊打散傅月的辮子,重新幫她梳通長髮。

  盧氏嘴角微翹,笑而不語。

  傅桂噗嗤一聲笑了,趴到傅雲英肩膀上和她咬耳朵:「她以為是包餃子嗎?還麵皮,我還餃皮呢。」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婉姑賣力討好盧氏和傅月,傅桂渾身不得勁兒,非要說幾句酸話才舒服。但如果婉姑說傅月的不是,那頭一個跳腳的也會是傅桂。

  傅月的丫鬟把她的首飾匣子搬了過來,一套套簪環拿出來放在她鬢邊比對給婉姑看。婉姑比較了一會兒,選出幾樣,問過盧氏的意見,最後給傅月挑了一套葫蘆形的松鼠葡萄穿珠花的對釵,配草蟲短銀簪,耳邊一對光澤細潤的玉兔耳墜子,腕上籠累絲銀鐲子,腰間繫絲絛,戴環佩七事。

  婉姑裝扮好傅月,接下來輪到傅桂。

  房裡的丫頭婆子一半幫婉姑打下手,一半圍著打扮得粉光脂豔、顏色比平時柔媚幾分的傅月不住誇讚,傅雲英趁機走到盧氏跟前,踮起腳,和盧氏耳語幾句。

  盧氏看她走近,微笑側耳聽她說話,少傾,面露驚訝之色,怔了怔,垂目看她幾眼,遲疑了半天,皺眉道:「也好,既然你四叔應允了……」

  得到盧氏的允許,傅雲英扯起嘴角笑了笑,轉身和韓氏、傅三嬸打了聲招呼,帶著養娘、丫頭回房換衣。

  …………

  傅月和傅桂準備停當,對望幾眼,笑著打趣對方幾句,抬頭四顧,沒見到傅雲英的身影,走到外邊走廊上,也沒找到人。

  「英姐是不是害羞了?」傅桂拍拍手,笑道,「別躲著了,有什麼難為情的?」

  她話音剛落,餘光瞥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官人從長廊深處走了過來,眉頭輕皺,心下疑惑:大過節的家家團圓,誰會選在這時候來家裡做客?莫非是傅雲啟和傅雲泰交好的同窗?

  來客身量不高,看樣子年紀比傅雲泰還小,卻氣度不凡,清秀俊逸,皮膚白皙,穿一件寶藍色暗紋寧綢長衫,手執灑金川扇兒,足蹬烏墨緞靴,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勃勃英氣,不知是誰家的翩翩少年郎。

  這小官人生得實在好看,一下子把縣裡的少爺公子們全比下去了。傅桂仗著對方年紀不大,明目張膽盯著他看了又看。

  少年察覺到她窺視的目光,含笑一拱手,朝她微笑致意。

  簡簡單單一個動作,卻讓傅桂頓時心跳如鼓。她心裡一個咯噔,飛快收回目光,側身藏進廊柱後頭,忍不住啐道:哪來的登徒子,竟然如此輕薄!

  等等,那少年生得唇紅齒白的,雙眸幽黑,鼻樑挺直,有些面善,好像在哪兒見過……

  發燙的雙頰霎時恢復正常,傅桂猛然一個轉身,少年已經走到她面前不遠處,她看著少年,目瞪口呆,嘴巴越張越大,半天合不上。

  「英姐!」

  少年嘴角微微翹起,合上摺扇,向她作揖道:「桂姐,小生有禮了。」

  向來伶牙俐齒的傅桂沒來由一陣羞惱,張口結舌,面紅耳赤,一跺腳,轉身跑回房。腰間環佩七事叮叮響。

  傅雲英愣了片刻。她年紀小,穿男裝還處於雌雄莫辯的階段,剛才在房裡換上這套韓氏為她裁的新衣裳,梳男童髮髻,再模仿傅雲章平時的樣子走路、說話,養娘和丫頭們笑得前仰後合,都說她看起來就像好人家嬌養出來的小官人。她覺得養娘是哄她玩的,沒帶丫鬟,獨自出了丹映山館,一路走到正院來,想看一下府裡下人們的反應。

  院子裡灑掃的婆子果然沒有認出她來,以為她是傅雲啟和傅雲泰的客人。連事先知情的傅四老爺第一眼看到她也沒注意到,皺眉問她是誰家娃娃,怎麼跑進傅家內院了。

  她表明身份,傅四老爺呆了一呆,走到近前抓著她的肩膀看了又看,捧腹大笑:「英姐,你比你兩個哥哥俊多了!」

  笑完,非要拉著她去和傅雲啟他們比一比,看誰更體面俊秀。

  傅雲英好容易勸玩興大發的傅四老爺消停下來,過來找傅月和傅桂,看傅桂的反應,頭幾眼應該沒認出她。直到她刻意走近了,傅桂才覺出不對勁。

  至於傅月,她正兩手搭在額前四處張望,在到處找傅雲英,壓根沒發現男裝打扮的少年就是自己的妹妹。回眸間目光直直和傅雲英對上,怔愣幾息,退後半步,問旁邊的丫頭:「是哪房的小官人?」

  這是把傅雲英當成族裡的堂弟了。

  丫頭們一開始和傅月一樣認為傅雲英是傅家的小少爺,聽她和傅桂開玩笑後方恍然大悟,這會兒見傅月問起,抿嘴笑:「這位小官人月姐常見的,月姐再看看。」

  傅月滿腹狐疑,帶著疑惑的目光落到傅雲英臉上。

  半晌後,她啊了一聲,登時浮起滿臉笑容,「英姐!」

  又是驚訝又是好笑,上前幾步,拉著傅雲英左看看右看看,摸摸她白淨嚴肅的小臉,「我還以為是哪家的小少爺呢!」

  傅雲英笑笑,望著傅桂跑遠的方向,眉頭輕蹙,傅桂既然已經認出她來了,為什麼要跑開?

  …………

  盧氏和傅三嬸看到男裝打扮的傅雲英,又是一陣笑鬧驚歎。韓氏今早見過傅雲英試穿綢衫,已經開了一回眼界,但看到斯文俊秀的傅雲英跟在傅月身後進門,還是忍不住擦擦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傅四老爺叮囑家中女眷不要聲張此事。家裡人雖然不知道叔侄倆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仍然含笑應下。盧氏讓婆子出去警告內院的下人,誰敢多嘴,立時發賣,僕婦、丫頭們忙恭敬應了。

  長輩們憐愛疼惜,多有寬容,傅雲英卻在這時做了一個決定。

  她得去武昌府。待在黃州縣,傅家其他房的親戚固然沒怎麼見過她,不記得她的相貌,但人多口雜,她以男裝示人只是權宜之計,早晚會露餡。不如索性早點離開,武昌府認識她的人不多,她可以直接以另一個身份出現在其他人面前。她並不怕被人發現自己是女子,而是為傅月和傅桂考慮,同在一間屋簷下生活,她的舉動或多或少會影響到兩個姐姐的名聲,在她還沒有強大到確保能庇護親人之前,適當保持距離對她們都好。

  她不想給姐姐們的親事帶來不好的影響。

  …………

  一家人出發去江邊竹樓看戲時,傅雲啟和傅雲泰認出跟在傅四老爺身邊的小官人是五妹妹,差點驚掉下巴。

  傅雲英沒和傅月、傅桂同車,在傅雲啟兄弟倆目光灼灼,帶著無形壓迫力的注視中,大大方方由王叔抱上毛驢,調整好姿勢,側首朝兄弟倆一笑,輕搖摺扇。

  傅雲啟頭皮發麻。以前他就有點怵五妹妹,現在五妹妹換了男裝,舉手投足和大房的二哥傅雲章有幾分相像,他更怕她了。

  二哥人品出眾,族裡的少年郎們從小被長輩們揪著耳朵耳提面命,要他們好好跟著二哥學。他們起先不服氣,扯著嗓子和長輩對喊,後來他們發覺自己拍馬都趕不上二哥的十分之一,只能老老實實當鵪鶉。不管多刺頭的傅家子弟,看到二哥,先得打個哆嗦,然後趕緊想辦法能躲多遠躲多遠,避貓鼠也沒他們反應快。

  傅雲泰沒看出傅雲英和傅雲章的相像之處,但本能讓他打了個顫,聲音發抖,「九哥,我覺得心口有點不舒服。」

  「我也是。」傅雲啟捂臉長歎一聲,「我以為等英姐長大一點,我們就能鬆口氣了,至少在外邊能鬆口氣,孫先生不會一直教她……」

  傅雲英不僅刻苦勤勉,還進步飛快,有她在一旁對比,兄弟倆幾乎每天挨打挨駡。孫先生恨鐵不成鋼,兄弟倆也急啊!好在傅雲英是妹妹,妹妹的書讀得再好,只有他們家裡人和孫先生曉得。等傅雲英長大幾歲,一定會忙於備嫁之事,到那時他們倆就能脫離苦海啦!

  可現在……五妹妹竟然穿起了男裝!她這人一肚子心眼,絕不是一時興起才穿男裝的。可以想見,以後他們很可能在傅家內院以外的課堂上看到五妹妹的身影……五妹妹就是他們的剋星,無處不在,像二哥那樣把他們遠遠甩在後頭,他們在後面苦苦追趕,而長輩們拿著大棒鐵錘緊跟在他們身後,一邊罵他們不爭氣,一邊催促他們趕緊追上去……

  兄弟倆對視片刻,一種不詳的感覺浮上他們心頭,久久不散,而且越來越強烈。

  …………

  傅月和傅桂擔心傅雲英被人衝撞,一晚上頻頻回頭看她,後來不知不覺被燈會上熱鬧的景象奪去注意力,才放下這事。等她們猛地想起妹妹、焦急張望時,傅雲英正泰然自若地和陳知縣夫婦交談。

  陳知縣和知縣娘子到傅家的竹樓來給陳老太太送禮,順路和傅四老爺打個招呼。知縣娘子看到傅四老爺身邊立著一個粉妝玉琢、沉靜斯文的小官人,心裡喜歡,問他叫什麼名字。她平素只和大房、族長四老爺來往,沒見過傅雲英。

  傅四老爺臉不紅,心不跳,哈哈笑道:「他是泰哥和啟哥的弟弟雲哥,排行十一。」

  傅雲英無語了一會兒,雲字是傅家這一輩的排行,直接說她叫雲哥,那她的名字豈不是傅雲雲?

  那頭知縣娘子和陳知縣顯然沒發現這一點,笑呵呵讓伺候的丫頭送上見面禮。

  傅四老爺推辭了一番,厚著臉皮收下,讓傅雲英給陳知縣見禮。

  傅雲英依言照做。

  陳知縣忽然咦了一聲,捋鬚端詳傅雲英,目帶疑惑。

  傅四老爺臉上一僵,心都提了起來。

  卻聽陳知縣笑道:「倒有些像雲章的品格。」

  傅雲章並未取字,長輩和遠近朋友一般直呼他的名字。

  聽了陳知縣的話,傅四老爺揪著的心重歸原位,嘿然道:「太爺好眼力,雲哥跟著他二哥讀了幾天書,他二哥也這麼說。」

  陳知縣聞言,眼珠一轉,目光愈加慈愛,把傅雲英誇了又誇。

  …………

  接下來傅雲英還見了傅家其他房的長輩們。

  天色昏暗,燈火發黃,她比剛從甘州回來時長高了許多,即使是早前曾見過她的堂叔堂伯們,也沒發現她的異常,大多數人猜測她應該是傅四老爺從外邊撿回來的孩子。

  傅三叔和傅三嬸只有傅桂一女,傅三嬸早年吃了太多苦,郎中說她傷及根本,以後不能生養了。大吳氏明面上沒說什麼,背著人卻暗示傅四老爺想辦法給傅三叔納妾,不用擺酒,只挑個能生養的屋裡人就夠了,不能叫三房斷了香煙。傅三叔得知大吳氏的打算後,頭一回壯起膽子和大吳氏吵了一架,事情最後不了了之。

  傅雲啟是傅家抱來養大的,以後會繼承傅老大這一支。於是,「雲哥」被族裡的人想當然看成傅四老爺給傅三叔找來的嗣子。

  當然,也有人暗地裡懷疑雲哥是不是傅四老爺養在外面的庶子。

  不管族裡的人怎麼胡亂猜測傅雲英的身份,從始至終,沒有人質疑她的性別。

  她鬆口氣,這大半年的苦功沒有白費。

  …………

  她和傅雲章相處日久,並不只是跟著他學讀書寫字而已,他的一言一行她都牢牢記在腦海中。她畢竟是女子,學不來傅四老爺的粗豪氣,傅雲章溫文爾雅,是最適合的模仿對象。而且傅雲章很願意教她怎麼以男子身份和其他人打交道,因為這會給她帶來更多機會。

  至於壓力和風險,對她來說不算什麼。

  傅雲章人前冷淡疏離,私底下愛逗她。曾一本正經叮囑她:「英姐,好好看,好好學,日後二哥要是哪天有難,說不定你可以效仿花木蘭,來一個代兄從軍。」

  傅雲英直接把他的話頂回去:「二哥,你並非軍籍,不會被強征入伍的。」

  傅雲章輕笑出聲,手指點點她的額頭。

  …………

  今晚她趁著中秋燈會試探一下效果,傅雲章說的沒錯,男子身份確實更加便利。

  回去得讓韓氏多裁幾套衣裳。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21:30

第五十二章 燈會

  中秋燈會遠不及正月元宵的燈節熱鬧喜慶,但天氣較正月溫暖舒適,月色也更清麗動人,縣裡家家戶戶傾巢出動,男女老少、黃髮垂髫結伴出行。江邊竹樓懸掛數千盞紅燈,流光溢彩,鮮明絢麗,蔚為壯觀。

  閃耀的彩燈倒映在黑沉沉的水中,猶如漫天繁星墜下,船在水中漂浮,水波蕩漾,皺起的漣漪折射出璀璨星光。憑欄俯視粼粼江浪,就像暢行浩瀚銀河,目之所及之處,一片輝煌星海。

  年長的女眷們仍在竹樓觀戲,年輕的少男少女聽見遠處街市傳來的喧鬧聲響,早就坐不住了,耐心等到戲臺上一折戲唱完,呼朋引伴,相攜下了竹樓,匯入主街的洶湧人流之中。

  傅雲英陪在傅月和傅桂身邊,看看街邊鋪子兜售的各種造型奇異的花燈、新奇玩具,嘗嘗小販賣力吆喝的小食果子,逛逛彩帛絨線店,在脂粉鋪子流連半柱香的工夫……這麼一路走走停停,遇到不少熟人,彼此寒暄片刻,各自分開。偶爾有面生的少年公子望著傅月或者傅桂發怔,傅四老爺立刻示意長隨去打聽對方的名姓家世,記在心上。

  也有膽子大的少年公子認出傅四老爺,直接攔下他們一行,請身邊人代為引見。

  傅四老爺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客客氣氣和主動自報家門的少年郎們攀談,既不會顯得太熱絡,也沒有冷淡到傷及對方的自尊心,矜持而和氣。

  傅雲英小聲問傅月,傅月含羞不說話,看樣子其中似乎並沒有她中意的小官人。

  當著養娘丫頭的面她不好追問,扭頭再看傅桂,傅桂朝她撇撇嘴道:「英姐,別管我,我如果看到順眼的,早和你說了!你問月姐吧,她非要別人問了再問才肯開口,生生急死你。」

  傅月臉頰發燙,小聲辯解:「隔得太遠……我也不曉得他們是美是醜,人品如何……」

  傅桂哼一聲,道:「管他呢!只要是合眼緣的,我全要打聽清楚了,免得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一個不成,我選十個,總得有個像樣的吧?」

  傅雲英笑了笑,輕聲道:「今晚只是出來玩,不一定就非要把親事定下來。月姐,四叔說了,你就當是鬧著玩的,喜歡哪個點點頭,四叔打聽清楚人品家世,確定那人是個體面正經人才會考慮以後的事。」

  傅月低頭絞帕子,半晌後,輕輕嗯一聲,點點頭。

  …………

  逛到戌時三刻,傅四老爺拍拍手,笑向傅月幾人道:「不早了,再逛一會兒就回去,家裡供了瓜果糖餅,你們幾個還要拜月的,祭拜完分月餅吃。」

  本地規矩,中秋當晚,小娘子於吉時拜月祈求青春美貌常駐,完成儀式後全家一起分食祭月的團圓月餅,許下對來年的祝願。拜月儀式由家中女眷操持,小少爺和大官人們只管吃酒看戲就行。

  傅家祭月的瓜果是石榴、西瓜、葡萄和蓮蓬,供花是桂花、玉簪、秋海棠。團圓月餅也叫油酥糖餅,中秋這晚先供給月宮裡的仙人食用,然後家人一起分吃,剩下一半收到陰涼乾燥的地方儲存好,可以一直放到年末再吃,完成「團團圓圓」的意頭。

  傅雲啟和傅雲泰愛吃團圓餅,一早就央求大吳氏今年做餅子的時候多放些果脯、瓜條、花生仁、玫瑰絲,外面買的團圓餅好看歸好看,餡料太乾,沒有自家做的香酥可口。大吳氏一疊聲應下,團圓餅做好了,先得供月,到夜裡祭月之後才能吃。

  傅月和傅桂走了一晚上,也覺乏了。傅四老爺讓長隨買了幾包糖果子、筍雞脯和惠泉酒預備帶回去孝敬大吳氏,正打算打道回府,王叔走過來道:「啟哥和泰哥在那邊和人猜燈謎,還不想走。」

  傅四老爺無情嘲笑自己的兒子和侄子,「就他們兩個?」

  王叔舉起一盞蓮花形狀的燈籠,道:「這是啟哥贏的。」

  傅四老爺挑挑眉,把油紙包遞給一邊跟著的長隨拿著,「過去看看。」

  …………

  一家掛滿各式花燈的臨街小鋪店門前,傅雲啟和傅雲泰兄弟倆正急得抓耳撓腮。

  …………

  黃州縣讀書人少,不比京師繁華昌盛,也不似南方文風濃厚,中秋燈會除了看戲以外,還有走月亮、舞火龍燈、點燈塔之類的慶祝方式,京師常見的猜燈謎在這裡不多見。

  書齋的店家自詡是個識文斷字的童生,經營的又是風雅買賣,特地命店夥計以絹紙書寫藏頭隱語的謎題,懸於燈上,供人猜射,猜中者可以隨意從店中挑選一盞從四川購來的花燈帶走。店家很體貼,大部分謎面是普通老百姓耳熟能詳的歷史典故或是詼諧的諺語,沒讀過書也能猜中幾個。

  彩頭只是幾盞花燈,不算什麼特別值錢的物件,但熱愛圍觀是縣裡人的天性,正經猜燈謎的只有幾個讀書人,看熱鬧的人卻裡三層外三層,圍得越來越多,把小巷子擠得水泄不通。街市上的行人看到書齋附近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奇之下也湧過來,到最後竟然聚齊數百特意穿上簇新衣裳過節的百姓。

  店家大吃一驚,忙命夥計提高彩頭,趁機宣傳書齋即將推出的幾部新書。

  漸漸的,書齋前正舉辦猜燈謎比賽的消息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流傳開來,十幾個結伴賞月吟詩的書生慕名而來——一半純粹只是想當個消遣,另一半自然是為了那五兩銀子的彩頭。

  縣裡的讀書人都來了,傅家子弟不甘寂寞,也跑來湊熱鬧。傅雲啟和傅雲泰猜出幾個淺顯的燈謎,正洋洋得意,忽然看到和傅家有仇的周家子弟也在猜燈謎而且還比他們猜中的要多,前仇舊恨浮上心頭,狠狠道:「贏不了彩頭,也不能輸給周家人!」

  傅家子弟登時團結起來,誓要壓一壓周家人的氣焰。

  傅家人不待見周家人,周家人上次在傅雲章手底下吃了個悶虧,又何嘗看傅家人順眼了?

  兩廂隔著灼灼燃燒的花燈互相給對方甩眼刀子,脾氣最暴躁的幾個已經揎拳擄袖,隨時準備施展自己的拳腳功夫。

  傅家這邊一致推選蘇桐為代表,他因為受傷生生錯過考試,是大苦主,他們願意聽從他的指令。糊裡糊塗被眾人推到人前的蘇桐有苦說不出,要是早知道會碰到周家人而且還和對方僵持,他絕對不會跟著幾位好奇的同窗跑過來看燈謎!

  另一邊周家子弟隱隱以周大郎為首。

  周大郎年紀十四五歲,正是最爭強好勝的時候,皮笑肉不笑,掃蘇桐一眼:「常聽人說蘇家小官人聰穎好學,今日正好見識一下。」

  蘇桐心中雖極為厭煩這種為小兒意氣爭鬥之事,但周圍黑壓壓的人群看著,不能示弱,拱拱手,不卑不亢道:「不敢當,周兄年長於我,少時也有勤勉之名,愚弟久仰,請周兄指教。」

  自從上次端午競渡被蘇桐救下,傅雲啟、傅雲泰兄弟倆和他走得很近,見他接下周大郎的話,熱血沸騰,擠到他身邊,為他吶喊助威。

  店家見縣裡的讀書郎幾乎都過來了,喜得眉開眼笑,轉身回鋪子,爬上二樓,把提前製好的燈謎全都取出來供傅家、周家子弟比試。

  除了傅家、周家子弟,還有其他文人一同猜燈謎。店家提供紙筆,每掛上一盞燈籠,各人將猜出的謎底寫在紙上交給夥計,店家一一看過後,宣佈哪些人成功射中答案。圍觀的人群可以隨時加入其中,猜中最多者和猜中最難者都能拿彩頭,不講輸贏,皆大歡喜。

  當然,周家和傅家人之間的比賽店家不管,隨他們自己鬥氣。

  首先是最簡單的燈謎:

  南陽諸葛亮,坐在將軍帳,排成八卦陣,要捉飛來將。

  這一道題很簡單,謎底是蜘蛛。

  眾人揮筆寫下答案,幾乎都答對了。

  接下來是一句古詩:舉頭望明月。打一藥名。

  傅雲啟和傅雲泰低語,蘇桐眉頭輕皺,思考片刻後,寫下當歸二字。

  店家宣佈答案,果然是當歸。

  傅雲啟鬆口氣,拍拍蘇桐的肩膀:「桐哥,這一回一定要狠狠打周家人的臉!」

  蘇桐苦笑,他並不擅長猜燈謎。

  謎格多達幾十上百種,有的直接按著謎面的字面意思猜,有的要引申推演,有的諧音,有的拆分字形,有的把謎底的結構、部首、讀音重新解讀,才能扣合謎面。還有更複雜的,要把每一個字拆分為兩字或者三字,然後將謎底中的每一個字分讀一次後,再讀一次。或先讀本字,再讀分讀,或以字化為三、四字重讀。句底兩字成六或七或八個字,才能切合謎面,極為複雜深奧。有時候即使熟知幾十個謎格的格式,也往往無法在短時間內猜出謎底。

  雖然沒有戰勝周大郎的把握,他也要硬著頭皮撐下去,不能未戰而降。傅雲章剛剛離開黃州縣,正是他表現自己才能的絕佳時機,即使最後輸了,他也要輸得漂亮,方能收服一眾傅家子弟。

  …………

  傅雲啟和蘇桐站得最近,漸漸發現他似乎應對得有些吃力,心中焦急。拉著傅家子弟一起出主意,但他們的學問比不上蘇桐,蘇桐都猜不出的燈謎,他們更猜不出了,只能在一旁乾著急。

  傅四老爺一行人趕到的時候,被書齋前人山人海、比肩接踵的盛況驚呆了。

  傅桂踮腳往裡張望,小聲嘖嘖道:「原來好人家的少爺們全都躲到這裡來了,難怪剛才沒看到幾個中意的。」

  傅雲啟急得原地踏步,餘光掃見人群中的四叔和王叔幾人,愣了一下,目光隨之落到旁邊以男裝打扮示人的傅雲英身上,眼前一亮,撥開擋在面前的傅家堂兄弟們,擠到她面前,不由分說,拉起她就往蘇桐身邊鑽,「好妹妹,你過來幫幫桐哥,如果我們贏了,四叔會很高興的!」

  傅四老爺眼珠一轉,捋鬚想了想,沒有阻止傅雲英跟著傅雲啟離開。

  蘇桐還在為一道謎題犯難,察覺身邊多了一個人時,並沒抬頭看人。

  傅雲英很快弄清楚狀況,揮開傅雲啟的手,道:「我為什麼要幫桐哥?」

  人聲嘈雜,她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旁邊的傅家子弟沒聽清她說了什麼,看到傅雲啟拉著一個眼生的富家小少爺過來,嗤笑道:「這是你弟弟?還沒斷奶吧?能頂什麼用?」

  一人粗聲粗氣道:「快把你弟弟牽回去,別打擾桐哥。」

  說著話,直接大踏步走過來動手推傅雲英。

  傅雲英沒有防備,冷不防被人大力一撞,趔趄幾下才將將站穩。

  聽到有人拿傅雲英開玩笑,還上手推她,傅雲啟心中惱怒,一個錯步上前擋在妹妹身前,把她護在身後,下意識想反駁,忽然想起四叔交代過不能暴露她的身份,臉上慢慢騰起一片緋紅,甕聲道:「一邊去!我弟弟比你們強多了!」

  周圍人哈哈大笑。

  傅雲英沉默不語,冷冷掃視眾人一圈。

  她的目光像刺骨寒風一樣刮在傅家子弟臉上,眾人一時凜然,張狂的笑容慢慢凝結在臉上。

  傅雲啟和傅雲泰對望一眼,原來不止他們怕英姐,真是太好了!

  蘇桐低頭思考謎題,等回過神來時,才發覺身邊竟然安靜下來了,成天上躥下跳、唯恐天下不亂的傅家子弟們此刻乖順如綿羊。

  他挑挑眉,順著眾人的視線望過去。

  斯文俊秀的少年淡淡瞥眾人一眼,舉手朝店家示意,動作慢條斯理而又極為文雅。眾人不知他的身份,被他的氣度所懾,下意識退後一步,給他讓出道路。他面無表情,拔步走上前,接過紙筆,刷刷寫下幾個字,交還夥計手上。

  夥計雙手舉著裁剪成條狀的紙片奉給店家。

  店家展開紙片略掃一眼,一怔,臉上浮起驚訝之色,笑向眾人道:「這位小官人先寫出謎底了。」

  蘇桐雙眼微微眯起。

  周家人也愣住了。

  其他書生忍不住抬頭四顧,這小娃娃是從哪裡跳出來的?

  傅雲啟先是一呆,然後腦海裡突兀響起一句感歎:果然如此!

  他搖搖頭,恍然回神,扯扯傅雲英的衣袖,小聲央求道:「英姐,你怎麼自己猜呀?你是傅家人,應該和我們一起答題。」

  傅雲英嘴角一扯,瞥他一眼,冷淡道:「他們推我,我不高興,不想和他們平分彩頭。如果我出面贏了周家人,四叔會更高興。」

  傅雲啟唉喲一聲,「他們都答過好幾題了,你才剛來,臨時加入比賽太吃虧,你絕對比不過他們的。」

  傅雲英微微一笑,不說話了。

  夥計高唱一聲,店家看過眾人交上的紙片,搖搖頭,朝人群拱手,笑道:「時間已過,只有這位小官人猜中謎底,謎底是四個字:一日千里。這盞燈就歸這位小官人了。」

  眾人神色各異。店家剛才那道題出得刁鑽,只有「早晨」二字,謎格為合璧格。他們搜腸刮肚,還沒想起合璧格的具體格式,這名不見經傳的少年只看了一眼花燈,根本沒有加以思考,一揮而就寫下答案,可見一定是隨便瞎蒙的,可他竟然還真蒙對了!

  這說明要麼少年運氣好,要麼就是他把所有謎格背得滾瓜爛熟,根本不需要一個個套用格式,順手拈來,自然能飛快解出謎題。

  書生們心情複雜,圍觀的人群不懂什麼是謎格,什麼是拆分,什麼是堆金、破鏡、集錦、合璧,見傅雲英一人猜中謎題,轟然叫好。

  一片贊聲中,傅四老爺和傅桂的聲音最為響亮。

  傅雲英回首朝傅四老爺和傅月、傅桂點頭,傅桂更激動了,興奮地朝她搖手。

  這時,店家又掛出一盞花燈,上面貼了一條寫有古詩的絹紙:舉杯邀明月。謎底二字。

  這一題顯然是店家為了撫慰因為沒答出上一題而面色僵硬的一眾書生們,答案顯而易見。

  夥計還沒數夠九十九下,眾人都把寫了答案的紙片交上去。

  店家公佈答案:賞光。

  接下來,店家陸陸續續掛出金鐘格、回文格、簪花格、垂柳格、丹心格各種格式的謎面,有的易,有的難。

  簡單的謎面中,既有「鄉村四月閒人少。射二節氣名」這種極為常見的和節氣有關的通俗謎面,也有「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實新來轉一官。門狀送還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之類涉及到古人故事的風雅謎面。複雜的謎面則無所不包,無所不容,如果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沒有人點醒,可能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謎底。

  就像攀登山峰一樣,時陡時緩,不會容易得讓旁觀的人覺得無聊,也不會讓答題的書生們太難堪。

  傅雲英一邊從容答題,一邊留意周圍人的反應,暗暗想,這書齋店家倒是個人才,知道怎麼適時挑起人群的興趣。

  人越來越多了。

  眾人絞盡腦汁,冥思苦想,最為出眾的蘇桐和周大郎大多數情況下能很快答出謎底,有時候也會被難住。她卻始終遊刃有餘,每一盞花燈剛掛上,她只需掃幾眼,馬上就能寫出正確謎底。

  這種表現很快引起店家的注意。傅雲英中途參加比賽,店家看她年紀雖小,但舉止不凡,一身清新雋永的書卷氣,穿的衣裳也體面,料想是誰家富貴家兒郎,沒有訓斥她搗亂,點頭許她加入比賽。想著多一個人熱鬧些也好,如果她答不出,自會含愧離去,卻不想這少年竟然聰穎異常,每一題都答得又快又準,全是正確謎底!

  為了打出名聲,店家可是把他這些年收集來的謎題全拿出來了,這少年到底是何方人士,怎麼反應這麼快?

  雖然少年猜對的總數偏少,但光憑他的過人表現,魁首非他莫屬。

  人群裡,一名面色蒼白的錦衣少年饒有興味地觀看眾人比賽猜燈謎,視線越過人頭攢動的圍觀百姓,落到傅雲英身上。

  「看著他,等比賽結束,帶他來見我。」

  黑暗中,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高壯男子一抱拳,沉聲應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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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裡的謎題,引用自《歷代燈謎賞析》一書。其實都挺簡單的,一看就知道答案,只是就跟腦筋急轉彎一樣,轉不過彎來的話要想很久很久。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21:45

第五十三章 破題

  當夥計敲響比賽結束的銅鑼時,書齋門前洶湧的人潮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

  周家大郎面色發青,握緊雙拳,身後的周家子弟亦一個個滿臉不甘之色,本以為可以和蘇桐比一個高下,沒想到突然冒出一個攪局的,單憑一己之力就把周家子弟和傅家子弟全比下去了。

  雖然他出現的時機尷尬,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是今晚當之無愧的贏家。

  店家親自將五兩銀子送到傅雲英跟前,蘇桐和周大郎表現出色,也得了彩頭。

  今晚的風頭全被傅雲英搶走了,蘇桐有些失望,臉上的笑容卻未減一分,將贏得的彩頭分與諸位同窗,笑向傅雲英道:「恭喜。」

  傅雲英垂目回禮,「承讓。」

  兩人目光相接,對視片刻,心照不宣。

  …………

  傅雲英瞞得過那些沒見過她或是見過但並未留意過她的傅家子弟,但蘇桐何等聰慧,又曾多次和她打交道,知道她是傅雲章親自教出來的,對她印象深刻,細看她幾眼,聽她說話,略一思量便能察覺出不對勁,再加上傅四老爺和傅月、傅桂都在一旁,傅雲啟緊緊護在她身邊,不用問,這少年的身份呼之欲出。

  蘇桐年幼失怙,寄人籬下,傅雲章對他多有照顧,雖然礙於蘇妙姐,傅雲章面上待他淡淡的,私底下卻一直很關心他的學業,他若有懈怠之處,傅雲章總能第一個發現。怕他借住傅家不好意思朝傅三老爺張口,大房常常送來一些筆墨紙硯之類的文具。他不姓傅,可傅雲章再三叮囑族學的老師務必盡心盡力教他。他耍弄心機推掉和傅容的親事,傅雲章失望歸失望,過後仍然和以前一樣行事,並沒有因為他不想娶傅容而授意傅家人給他使絆子。

  傅雲章當年能以一己之力將之前欺辱過他們母子的族長一脈全部趕出黃州縣,絕非心地單純的癡愚之人。蘇桐明知他使的是懷柔手段收服人心,還是不可避免被他的風度為人所折服。

  後來傅四老爺把流落在外的侄女接回家中教養,蘇桐當時就猜傅雲章一定會暗中照拂那個五妹妹,傅雲章少時孤苦,看到和自己有相似遭遇的後輩,總是能幫則幫。果然如他預料的那樣,傅雲章似乎對傅雲英另眼相看,公然為她撐腰不說,竟然還將她引見給趙師爺。

  但之後傅雲章對傅雲英的種種出格的愛護舉動,連自以為熟知他性情的蘇桐也看不懂了。傅雲章人前溫文爾雅,其實冷淡疏離,看似對誰都好,認真細究起來,他和每一個人保持著不遠不近、不親不疏的距離。他可以大方釋放自己的善意,好到讓身邊的人感激涕零,也能隨時抽身而去,毫無留戀。他最為珍視之人是他的母親陳老太太,其他人在他眼中不過只是過客而已,沒有例外。蘇桐有種直覺,如果哪天自己觸犯傅雲章的底線,傅雲章處置他時絕不會留絲毫情面。

  傅雲英卻成了那個例外,傅雲章儼然把她視作親妹妹,推心置腹,呵護備至。惹得傅容大怒,頻頻說傅雲英的不是。

  她只是個鄉野丫頭,何德何能,竟能在短短一年內被傅雲章真正接納……

  蘇桐很好奇,傅雲章北上應考,起碼要兩三年才能歸家,這期間,傅雲英失去庇護,要怎麼在傅家立足?她只是個小娘子,終究還是得聽長輩的,等傅雲章回來的時候,她說不定已經定下親事,即將出閣嫁人。她的好日子該到頭了。

  …………

  然而此刻看著傅雲英落落大方應對身邊傅家子弟的探問,蘇桐明白,自己預見的狀況不會成真。

  傅雲英知道蘇桐在想什麼,不過她並不在意,蘇桐是個聰明人,而且向來低調,不關己事不張口,暫時不會當眾點破她的身份。

  至於以後,她自會想到應對之法。

  …………

  周大郎鐵青著臉劈手奪過夥計遞來的彩頭,揮開擋在身前的傅家子弟,幾步衝到傅雲英面前。

  「你想怎樣?!」傅家子弟群情激奮,推搡著擠到周大郎身前,「怎麼,比不過我們家雲哥,就想動拳頭麼?原來周家大郎只有這麼點氣量。」

  剛才傅家子弟心癢難耐,纏著傅雲啟追問傅雲英是他什麼人。傅雲啟見沒法蒙混過關,只好按著傅四老爺之前囑咐過的,告訴他們說傅雲英是自己的弟弟。傅家子弟樂不可支,既然真是傅家人,那也是他們的弟弟。誰敢欺負他們的寶貝弟弟,先過他們這一關!

  周大郎冷笑幾聲,目光直直射向人群當中的傅雲英,眼神帶著警告威嚇意味。

  傅雲英面無表情回望他幾眼,轉身走了。五兩銀子已經拿到手,被瞪幾眼又不會少幾斤肉,隨他去瞪好了。

  周大郎氣得咬牙。

  …………

  「四叔,給您。」

  傅雲英擠出摩肩擦踵的人群,雙手平舉,將五兩銀子交於笑得合不攏嘴的傅四老爺。

  傅四老爺咳嗽幾聲,挺直腰杆,在周圍圍觀的老百姓羨慕、好奇、嫉妒的注視中,慢騰騰地抬起右手,慢騰騰地拍拍傅雲英的肩膀,慢騰騰接過五兩銀子,再慢騰騰環視一圈,將眾人的豔羨盡收眼底,過足了癮,方喜滋滋道:「不錯。」

  傅雲英一笑。

  這時,一名穿長袍皂靴僕從模樣的男子分開人群,靠近幾人,做了個請的姿勢,沉聲道:「傅家小官人,我家公子有請。」

  男子態度傲慢,而且沒有自報家門,傅四老爺眉頭一皺,順著男子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七八個和男子差不多打扮的隨從站在角落處,當中簇擁著一名身材魁梧、膚色白皙的錦衣少年。少年目光閃動,含笑看著傅雲英,似是等著他們過去。

  這幾個隨從衣著體面,不比黃州縣富戶人家穿得差,走路悄然無聲,眼神淩厲,可能是練家子。錦衣少年雖年輕,隨從們的態度卻沒有一絲敷衍,極為恭敬殷勤,如此大的排場,可見少年非富即貴。

  傅四老爺心思轉得飛快,少年不是黃州縣人,可能是武昌府那邊過來遊玩的大戶人家公子,不想貿然得罪對方,但又惱怒於他倨傲失禮,不大想過去,他們雖然是平民百姓,也不能任貴人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遂道:「天色已晚,家中老母備下酒宴,等著一家團圓,我們即刻就要家去,請貴府公子見諒。」

  言罷,眼神示意王叔先帶傅月、傅桂和靠攏過來的傅雲啟、傅雲泰離開,拉起傅雲英的手緊隨其後,眨眼間走了個精光。

  …………

  角落裡,錦衣少年輕搖摺扇,眼看著傅家人如躲避瘟神一般跑了個乾乾淨淨,眼睛瞪得溜圓,疑惑道:「他們怎麼走了?」

  回來覆命的長隨繃著臉道:「傅相公說他急著家去和老母聚飲賞月。」

  啪的一聲,錦衣少年合上摺扇,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良辰美景佳節,耽誤他們團圓,委實不美。」他沉吟幾息,眼珠骨碌碌一轉,「既然如此,那我和他們一起去傅家不就好了?正好見識一下市井人家是怎麼過節的。」

  他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好,摺扇輕敲掌心,抬腳便走。

  長隨們互望一眼,知道這位主子向來是這麼個脾性,識趣地閉嘴跟上去。

  …………

  傅四老爺走出很遠後,回頭張望,發現剛才那名錦衣少年竟然光明正大帶著十數個人高馬大、橫眉怒目的長隨緊跟在後面,目瞪口呆。

  鬼鬼祟祟、心懷不軌的歹人見多了,忽然看到如此理直氣壯尾隨良家百姓的富家公子,見多識廣如傅四老爺也詫異了好久。

  「四叔,不妨見一見那位公子。」傅雲英扯扯傅四老爺的衣袖,小聲說,「先讓王叔送月姐、桂姐回去,打聽清楚他的身份,再做計較。」

  傅四老爺遲疑了一下,傅雲英給王叔使了個眼色,王叔會意,領著養娘、丫鬟護送傅月姐妹倆先走。

  傅雲啟和傅雲泰一頭霧水,看到傅月走了,下意識跟過去。只剩下傅四老爺和傅雲英留在巷口等錦衣公子,身邊七八個家僕默契圍成一個圈子,把叔侄倆護在最當中。

  「誒,你!」

  錦衣少年看到傅雲英停住不走,加快腳步,幾下子攆到他們跟前,帶著一臉歡快好奇的笑容問:「你怎麼猜出那些燈謎的?」

  傅四老爺愣了一下,微微側首,在少年那幾個穿長袍的家奴看不到的角度翻了個大白眼:為了幾個燈謎,至於緊追著他們不放嗎?既然知道他們姓傅,明天帶著禮物上門請教,他們難道還會把他打出門去不成?害得他以為對方想恃強淩弱,強行把英姐擄走呢!

  傅雲英面色不改,她猜到少年想見自己的目的應該就在那些燈謎上。

  她沉默不語,撩起眼簾看一眼傅四老爺。

  傅四老爺怔了怔,隨即反應過來,輕咳一聲,代她答道:「學問之事,哪是一兩句能說得清的,小相公是誰家兒郎?真想求教,明日再來吧。」

  錦衣少年眨眨眼睛,不讓傅雲英走,「不行,你這會兒就得告訴我,你是怎麼解謎面的?」

  「早晨如何射中一日千里四字?」

  「昭君出塞那一題的謎底是什麼?我沒聽清……」

  …………

  少年一口氣問出七八個問題,緩了一下,又接著問。

  傅雲英一言不發,等錦衣少年喘氣的空隙,淡淡道:「請恕無可奉告。」

  少年一呆,表情木木的。

  他身後的方臉大漢勃然大怒,一手按在腰間,聽得哢嚓幾聲,長隨居然抽出一把雪亮彎刀來!

  傅四老爺悚然一驚,幾步搶上前擋在傅雲英前面,怒斥:「你待如何!」

  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巡邏的衙役就在一旁觀望,對方如果敢暴起傷人,眾目睽睽之下,看他們怎麼收場。

  氣氛僵硬。

  傅家家僕兩腿顫顫,面色焦黃。

  卻見那少年皺眉回頭瞪身後的方臉大漢。大漢摸摸後腦勺,解開彎刀,繼續低頭在腰間摸索,片刻後,解下一隻毛青布縫製的大口袋,往身前空地上一擲:「這是十兩銀子,比你得的彩頭還多,我們公子誠心向小相公請教,小相公莫要推搪。」

  傅四老爺嘴角抽搐了兩下。

  眼瞅大漢想動手傷人,他連撒腿逃命的姿勢都想好了,結果卻是虛驚一場,兇神惡煞的大漢拿著把寒光凜凜的彎刀比劃來比劃去,最後拿出來的不是匕首或者長鞭,而是掏出銀子來收買人!

  他一連驚呆兩次,膽子略微壯了點,轉身牽起傅雲英的手,冷笑一聲,拔腿想走。

  「等等!」錦衣少年喊住他們,試探著道,「二十兩?」

  二十兩不是小數目。

  傅四老爺一臉視金錢如糞土的冷傲清高,繼續往前走。

  身後傳來少年的挽留,「三十兩!」

  傅四老爺猶豫了片刻。

  「五十兩!」錦衣少年繼續增加籌碼。

  傅四老爺腳步微頓,瞥一眼傅雲英。

  傅雲英微微頷首。

  傅四老爺飛快轉過身,走到錦衣少年面前,「好,成交!」

  …………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錢貨兩訖。

  錦衣少年的奴僕取出五塊十兩的銀錠奉上,傅雲英當場一一解答少年的問題。

  「昭君出塞的謎底是王不留行。」

  「早晨為合璧格,合璧典出《漢書》,日月為合璧,謎底四字要兩兩相合為一字扣合謎面,一日為旦,千里為重,是為一日千里,暗合早晨二字。」

  「鄉村四月閒人少。射夏至,芒種二節氣。」

  「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實新來轉一官。門狀送還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以古人說宋事,隱仲長統、司馬遷、謝安石、溫彥博四人。」

  「夜間有,白日沒;夢裡有,醒來沒;死時有,活時沒;多則有兩個,少則沒一個。謎底是初昏為夕的『夕』。」

  ……

  錦衣少年雙眼閃閃發亮,聽傅雲英耐心解開每一道謎面,點頭如搗蒜,時不時唔一聲,發出「原來如此,終於知道答案由來」的感歎聲。

  感覺太舒爽了。

  第一時間得到所有謎面的詳細解法,他心滿意足,長舒一口氣,問道:「我從長輩處得到一個謎面『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膚。走入繡幃尋不見,任他風雨滿江湖』,隱四個人名,卻不知改作何解?」

  傅雲英頓了一下,眼簾微抬,瞥少年一眼。

  少年眼睛瞪得圓圓的,一臉真摯求解釋的無辜表情,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如果不是少年的表情太憨,傅雲英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看出自己是小娘子,故意出言調戲。

  傅四老爺沒讀過書,但「佳人」、「胸前」、「雪膚」這幾個詞還是聽得懂的,聞言臉色大變,眉頭緊皺。

  傅雲英搖頭示意無妨,想了想,道:「這是古人之作,我家中長輩喜歡鑽研謎格,曾收錄古今謎面編著為冊,供親友閒暇取樂。你剛才說的謎面也在其中,我曾聽長輩說,謎底便是詩奴賈島,李太白,新城羅隱,逍遙子潘閬四人。」

  少年沒想到傅雲英果然聽說過這道謎面,驚喜萬分,記下答案,追問:「不知令長輩是哪位?」

  「他已經仙逝了。」傅雲英臉色微沉。

  少年啊了一聲,連忙拱手賠罪。

  傅雲英神色黯然,沉默一瞬,忽然笑了笑,道:「你這麼喜歡燈謎,我那位長輩如果在世,一定和你相談甚歡。那本冊子已經遺失了,不過我能早已熟記在心,能從頭到尾默寫出來。不知公子高姓大名,等我默出燈謎集,可以送一本給你。」

  正為惹傅雲英傷心而懊悔不已的少年聽了這話,猶如喜從天降,又驚又喜,一疊聲道:「多謝多謝!我正想求你把那本冊子借給我看呢!」

  他激動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嘿然道:「我不是本地人,我家在武昌府,明天我就回去了。你要找我,可以去渡口找一家姓楊的牙人,他是我家以前的老僕。」說到這,他忸怩了一下,「我姓楊,叫楊平衷。」

  傅雲英嗯一聲,客客氣氣和他作別。

  楊平衷感激她將要以長輩的心血相送,吩咐僕從送上銀錢百兩作為酬謝,傅雲英堅辭不受,道:「方才那五十兩足夠了,公子是有緣之人,我若收下這銀子,長輩九泉之下曉得,必要怪罪於我。」

  言罷,果斷轉身離去。

  楊平衷有些意猶未盡,一臉依依不捨之態,目送傅雲英一行人離開。

  等她的背影融入燈火闌珊處變成模糊的暗影,楊平衷感歎道:「常聽人說黃州縣民風淳樸,果然如此。這傅家小相公不僅天資聰穎,還是個性情中人,我喜歡!」

  長隨們眼觀鼻鼻觀心,默然不語。

  …………

  傅四老爺揣著五十兩銀子回到家中,猶如腳踏浮雲,頭重腳輕,茫然道:「英姐,你說的長輩是誰?是不是二少爺的哪位老師?」

  傅雲英輕聲答道:「四叔,那是我哄楊平衷的,燈謎冊子是我自己編著玩的。」

  她沒有撒謊,只不過那冊子是上輩子閑極無聊時編來供元宵燈節時用的,所以找不到現成的冊子給楊平衷。

  傅四老爺一愣,勾起手指輕敲傅雲英的額頭,「傻閨女,哪有這麼哄人的,不吉利。」

  傅雲英也愣了一下,為傅四老爺溫和的語氣。

  她鼻尖發酸,微微一笑:「沒事。」

  「既是你自己耗時耗力編的冊子,為什麼白送給楊平衷?」

  傅四老爺不傻,傅雲英知道楊平衷家境富裕,而且極有可能是超出尋常的富裕,所以剛剛坑了楊平衷一把,順利拿到五十兩銀子,為什麼不趁熱打鐵把那一百兩也收下?武昌府的豪門巨賈中確實有好幾家姓楊的,他們家富甲一方,家中金銀堆成山,腰纏萬貫,肥馬輕裘,一百兩銀子于市井百姓來說算得上是一筆鉅款,但在楊家人看來,不過是逛一趟花樓的打賞而已。不要白不要。

  月華如水,月光漫進通往內院的抱廈,被明綠色窗紗細細篩過,罩下一片潺潺流動的斑駁光影。

  傅雲英接過丫鬟遞到手邊的竹絲葫蘆燈籠,漫不經心道:「五十兩銀子真的足夠了。」

  楊平衷可能是真傻,他的家僕卻不好糊弄,坑他一次小小報復一下他下人的失禮怠慢解氣,再繼續坑下去得不償失。

  傅四老爺低頭,目光在傅雲英臉上轉了幾轉,面露欣慰之色。

  英姐不缺錢鈔花,但可能是幼時吃過苦的緣故,她不願太過依賴他這個叔叔的撫養,回來還沒幾天就想辦法自己掙錢。

  他欣慰心疼之餘,亦有些擔憂,怕她小小年紀鑽進錢眼裡,失了秉性。

  還好英姐懂事,守得住分寸。

  傅四老爺捋鬚微笑。

  …………

  中秋過後,盧氏並沒清閒下來。

  陸陸續續有人上門相看傅月和傅桂,不止盧氏不得閒,大吳氏、傅三嬸也忙得團團轉,連從來不管事的韓氏也被抓去幫著料理雜務。

  這日,忽然有人登門,自稱是武昌府鐘家府上,要來傅家求親。

  盧氏聽見下人稟報,驚多於喜,連忙著人去鋪子裡請傅四老爺回來,她是婦道人家,做不了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21:57

第五十四章 寫信

  棗樹的葉子漸漸落盡了,只剩盤曲如虯龍的枯瘦枝幹,映著瓦藍的晴空,灰白的院牆,烏黑的瓦簷,宛如一幅靜靜鋪展開的畫卷。

  傅雲英看完孔秀才親自送來的信,憑窗眺望庭院景致,忽然聽見幾聲水鴨嘎嘎叫。

  芳歲和朱炎不知從哪裡捉來幾隻鴨子放進院角新挖出來的池子裡,綠水浮白鴨,冷清的院子頓時熱鬧不少。

  「官人說這邊太幽靜了。」芳歲推門進房,給傅雲英篩了杯熱茶,笑嘻嘻道,「養幾隻鴨子給小姐解悶。」

  傅雲英淡淡嗯一聲。

  不是院子太安靜了,而是她這個主人孤僻冷淡,鎮日不出門,傅四老爺擔心她寂寞,三天兩頭想辦法哄她出去玩,時不時往丹映山館塞些討人喜歡的小玩意兒逗她。會學人說話的鳥,乖巧柔順能給人作揖的小貓小狗,憨態可掬的灰毛兔子……她養不了半個月,全都送人了,傅四老爺不折不撓,又給她送了幾隻水鴨來。

  傅四老爺想得很周到,她實在忙,沒有多餘精力去陪小貓小狗玩,鴨子和貓狗不一樣,只需要把它養在院子裡就好了,完全不用管它,等養大了,還能下鴨蛋,好做鹹醃蛋吃!

  芳歲把這話轉述給傅雲英聽,她搖頭失笑。慢慢喝完一盞桂花茶,聽院子裡的丫頭們圍著池子哄笑,心念一動,命芳歲取來紙筆,鋪開一張毛邊紙,拈筆蘸取濃墨,隨意勾勒幾筆,筆肚蘸些許淡墨,以側鋒淡墨描出背部和胸腹,然後再用重墨勾畫鴨喙、腳掌,一隻絨毛整齊、張開短翅歡快撲騰的鴨子漸漸浮現在淡黃色毛邊紙上。

  「小姐畫得真好。」芳歲在一旁笑著贊道。

  傅雲英微微一笑:「為什麼覺得好?」

  芳歲面露疑惑之色,想了想,答道:「因為小姐畫得又快又像啊!就像活生生的鴨子在紙上嘎嘎叫一樣。」

  傅雲英垂目看著書桌上一遝泛黃的毛邊紙,若有所思。

  她每天畫一張畫,天上飛的鳥,水裡遊的魚,躲在草叢裡的蟲蟻,庭前院後栽種的梅蘭竹菊……她看到什麼就畫什麼,下筆隨意,不管結構佈局,不講層次形態,眼前看到的是什麼筆下就畫什麼。

  文人的畫筆筆寓情,不論山水還是百花,或清高傲物,或高雅堅貞,或瀟灑豪放,或消極避世,都有傲骨品格。士人畫,樹如屈鐵,山如畫沙,線條典雅,講究抒情內蘊,不重形式。

  傅雲英恰恰相反,她並沒有效仿大家把自己的書法融入繪畫之中,她下筆時沒有多加思考,自然不能寓情於圖。

  如果趙師爺看到傅雲英現在的畫,一定要批評她太過散漫,走入歪門邪道了。

  她沉思片刻,令丫頭鋪紙磨墨,坐在光線明亮的南窗下給傅雲章寫回信。

  傅雲章剛離了武昌府往北去,他雖常常離家,但從沒有離開湖廣境內,頭一次去距家有千里之遙的北直隸,緊張忐忑之餘,還有些壓抑不住的雀躍。

  很難把雲淡風輕的傅雲章和激動雀躍這種情緒聯想在一塊,但從他寫的信看來,確實如此。他信上隨意寫了些路上的見聞,和朋友們遊覽名勝的趣事,夜宿驛站的窘迫,字裡行間未加雕琢,滿溢著一種輕快活潑的鮮活語氣。

  太不像傅雲章了,又分明是他的筆跡和遣詞習慣。

  傅雲英隱隱有種感覺,離陳老太太越遠,傅雲章似乎越放鬆自然。

  其實他也只是個不到弱冠之年的年輕人……

  傅雲英怔怔出了會神,墨水順著筆尖淌下,把雪白的紙張髒汙。她重換一張乾淨的青紙,寫下題頭:「仲文吾兄……」

  傅雲章臨行前,趙師爺為他取字仲文。

  「……吾兄,見字如晤,一別數日,今得手書,妹心稍寬。家中諸事安好,萬勿懸心掛念。秋高氣爽,兄攜友乘興閒遊,妹心嚮往之。然漸入隆冬,北地嚴寒,兄離家在外,伏惟珍重……」

  她囑咐他多備些禦寒衣物,提醒他常備凍瘡膏,告訴他趙師爺又掛印辭官了,江城書院的山長和他是舊相識,仰慕他的才學,邀他去江城書院擔任講學,趙師爺應下了。她不久後就會隨趙師爺一起去武昌府,韓氏和她一起搬去大朝街。

  傅雲啟和傅雲泰也要去。傅雲章一走,族學裡的少爺公子們就如脫了籠頭的野馬,整日東遊西逛,鬥雞走狗,一連好幾天看不見人影。孫先生甚為憂慮,建議傅四老爺送兩位少爺去江城書院讀書,書院管理嚴格,藏書豐富,師長皆是本地名聲清明的士人,傅雲啟和傅雲泰哪怕到最後學不出什麼名堂,出去見見世面也好。傅四老爺想也不想就同意下來,他早就想把不成器的兒子和侄子送到外地去歷練一番,奈何大吳氏、盧氏捨不得他們吃苦,計劃一再耽擱。眼看兩個皮小子越長越大卻沒什麼長進,傅四老爺又動了心思,剛好傅雲英將隨趙師爺去武昌府,他索性把兩個臭小子一併扔到武昌府去,人多還有個照應。

  傅四老爺心裡門兒清,有傅雲英在,傅雲啟和傅雲泰吃不了什麼苦頭。別看英姐對兩個哥哥冷淡疏遠,她這人護短得很,如果有人欺負啟哥和泰哥,英姐頭一個給兩個哥哥出氣。當然也不能全部指望英姐,傅四老爺叮囑過她,如果啟哥和泰哥自己調皮搗蛋惹禍上身,不用管他們,讓他們自己應對,兄弟倆長這麼大還一團孩子氣,該叫他們倆見識一下什麼叫世道險惡。

  …………

  傅雲英寫完自己的事,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寫一點陳老太太的近況。

  …………

  傅容等不到年底,把自己已經和蘇桐解除婚約的事情說了出去,縣裡人驚疑不定。有人去找蘇娘子求證,蘇娘子誠惶誠恐,一個勁兒說傅家對他們母子幾人恩重如山,等於間接承認了此事。中秋過後,從豪門富戶到鄉紳人家競爭上門求娶傅容,品性容貌都是其次,只要是傅雲章的妹子,他們願意娶!

  陳老太太前些天一心選婿,挑的眼睛都要花了。

  孔秀才沒想到傅容嘴巴這麼快,退親不管對蘇桐還是她來說都並非光彩之事,老老實實等個一年半載再慢慢把事情透露出去,對誰都好。她嘴皮子這麼一張一合,退親的事鬧得沸沸揚揚,蘇桐那邊不知要面對多少風言風語,她自己難道就能置身事外了?現在沒人指指點點,還不是因為她是傅雲章的妹妹!

  孔秀才氣得心口疼,傅容卻沾沾自喜,因為陳知縣知道不可能將傅雲章招為自家東床快婿,改變策略,再次上門求親,陳家子弟那麼多,隨傅容選。

  傅容還在禁足之中,出不了門。看守她的僕從只許她在內院行走,果真如傅雲章所說,在內院之中她行動自由,想去哪裡去哪裡,想做什麼做什麼,哪怕她上房揭瓦,沒人管她,但只要她踏出內院一步,立馬有人出面阻止她。她找陳老太太告狀,陳老太太勃然大怒,讓人把欺負她的僕從帶上來懲治,她洋洋得意,親自去內院指認,結果卻發現那幾個身強力壯的健婦全都不見了!她翻遍整座傅家宅院,什麼都沒找見。找其他下人打聽,下人們紛紛搖頭,說根本沒有那幾個人。

  「出了傅家,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生不如死,你就得好好受著。」

  傅容突然想起傅雲章那日說過的話和他冷冰冰的眼神,打了個激靈,嚇出一身冷汗,差點就地癱倒。當晚她剛睡下,那幾個壯婦如鬼魅一般闖進她的房間,任她怎麼呼喊,外面的下人都像死了一樣,沒人應聲。

  「二少爺說了,只要小姐安分守己,沒人為難您。」

  言下之意,如果她再找陳老太太訴苦,還有更厲害的手段等著她。

  壯婦們軟硬不吃,哪怕傅容食米不進,一連三日不吃不喝,餓得奄奄一息,也不放她出門。她想絕食,壯婦們自有辦法在她削弱之時強餵她吃飯。她裝病驚動陳老太太,上門的郎中卻直言不諱說她身體很好,比傅家養的騾子還壯健。她去見陳老太太時,總有眼生的僕婦在一旁守著,她剛開口暗示母親傅雲章欺負她便有人打岔。她想不如乾脆豁出去吐出全部實情,然而傅雲章已經走了,母親再生氣也不能把傅雲章怎麼樣。她卻很可能立刻被壯婦們強行送回鄉下陳家去,鄉下那麼荒涼冷清,她怎麼待得下去!

  傅容無計可施,回到房裡,撒潑打滾,什麼法子都試過了,最後趁人不備收買前來送飯送水的丫頭,讓她幫忙把退親的事情宣揚出去。

  她真的怕了傅雲章,什麼斯文儒雅,分明是個表裡不一的陰毒小人!

  母親對她很好,可母親身邊全是傅雲章安排的人,幫不了她,她只能把希望放在嫁人上面了。她出不了傅家內宅,可以讓母親把求親的人請到家中見面,她就不信自己真的事事只能聽從傅雲章。

  孔秀才放出話去,傅雲章專心備考,無暇顧及傅容,等他從北直隸回來再為傅容擇婿。縣裡的人逐漸冷靜下來,他們本就是沖著傅雲章才去傅家求親,如果結親不成反而惹惱傅雲章,適得其反,得不償失。

  先前蜂擁而至的鄉紳們慢慢不再登門了,挑花眼的傅容只能倉促選定人選,求陳老太太為她做主。

  然而之前巴不得馬上迎娶傅容過門的陳知縣得到陳老太太幾次三番暗示可以即刻訂親之後,卻婉言推搪,說孩子們還小,可以等傅雲章回來再定。

  陳老太太惱羞變怒,強忍著才沒和陳知縣翻臉。

  傅容這下子如喪考妣,躲在屋裡哭了一場,對傅雲章的懼怕又深了幾分,同時,對傅雲英的嫉恨也越來越強烈。

  …………

  孔秀才為傅容鬧出來的事情忙裡忙外,常常和傅雲英抱怨。

  她雖不再去大宅,但大宅發生的事情她一清二楚。

  猶如鬧劇一樣的瑣碎事情如果全部寫在信上,實在掃興。而且傅雲章一定不想看這些,尤其是不想從她的回信上看到任何有關大宅那邊的事。

  傅雲章細心周到,無微不至,為她排憂解難,看她隨心所欲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從她身上汲取失卻的童年樂趣,彷彿只要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他也能感受到那種一往無前的自由和酣暢。

  如果她的回信裡出現陳老太太和傅容的名字,等於直接打碎傅雲章的幻想。

  傅雲英心念幾轉,停筆等墨蹟乾透。

  大宅的事孔秀才會事無巨細告訴二哥的,她無需多事。

  信寫好後,傅雲英讓王叔送到孔秀才那裡去,然後回房整理行李。武昌府和黃州縣離得不遠,四時氣候差不多,她只需要帶貼身常用的東西就夠了,衣裳不用帶太多,反正她以後要改穿男裝,用不上。

  剛打開鈿螺大衣箱,丫頭在外邊叩門,「五小姐,官人請您過去。」

  …………

  堂屋裡,傅四老爺表情複雜,示意傅三叔陪鐘家人吃茶,自己找了個藉口避到後院,吩咐下人去叫傅雲英。

  那頭傅雲英剛出了長廊,看到傅四老爺站在薔薇花架下不停打轉,上前幾步,一聲四叔還沒叫出口,傅四老爺餘光掃到她,飛快搶上前,急急忙忙吐出幾句話:「英姐,鐘家人上門求親,他們家想求娶你。」

  傅四老爺說得太急,怕傅雲英沒聽清,又重複了兩遍。

  傅雲英愕然,怔了半天才聽明白他說了什麼。

  「怎麼會是我?」

  她上頭有兩個姐姐,年紀又小,一般人不會這麼冒失,真有結親的意思暗暗打探一下口風以後再明說便是,不會一個招呼不打就上門求親。

  「事情突然,我本想推了的,可鐘家說求親的是鐘大郎的親弟弟……」

  傅四老爺面有憂色。

  世人都講究門當戶對,但如果誰家能攀上高枝,誰不眼饞?鐘家那樣的人家能看得上傅家的姑娘,而且還是人品相貌都不錯的長房嫡出幼子,不管在誰看來,是傅家人的福氣,他們應該感激涕零,趕緊應下親事。傅家如果不給個正正經經的說法就拒絕,等於結結實實打鐘家的臉,外人要問了,鐘家是本地望族大戶,你們家小娘子連鐘家人都看不上,難道想嫁帝王將相不成?

  所以傅四老爺也為難了。

  傅雲英卻沒有犯難,驚詫過後,從容道:「我曉得了。」

  傅四老爺哽了一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22:14

第五十五章 雲哥

  「四叔,我剛看完二哥的信。前不久武昌府知府范維屏於黃鶴樓舉行詩會,二哥拔得頭籌,鐘家大公子當天也在場。」

  傅雲英示意丫頭回房去取傅雲章的信,緩緩道。

  傅四老爺忙攔住丫頭,他認得字不多,信拿來了也看不懂,英姐不會扯謊騙他,看不看沒什麼要緊。

  「兩家門第相差太大,像鐘家這樣的大戶人家主動登門求親,必然是有緣故的,要麼是他們家認準你的人品,不計較你的出身,要麼是他們家小官人有什麼不便與外人道的難處。聽你這麼一說,我明白了。」傅四老爺感歎一聲,苦笑道,「鐘大郎前次對你二哥極為激賞,我料到鐘家可能為他們家哪房的庶子求娶傅容,沒想到他們家會把主意打到你頭上。」

  傅雲英沉吟片刻,心中一動,道:「大約是因為二哥給我寫信了。」

  …………

  傅雲英猜的不錯,鐘家之所以上門求親,確實是因為傅雲章的一封信。

  鐘家祖上曾是王府官吏,太祖父隨楚王就藩武昌,籍貫並非湖廣,和本地世世代代的傳統豪姓望族不一樣,鐘家靠祖孫幾輩為王府效忠來延續家族顯耀。仗著楚王的庇蔭,鐘家在武昌府作威作福、無人敢欺。風光當然是風光的,但楚王老邁,楚王世子體弱多病,隨時可能夭折。如果楚王這一支除國,朝廷可能改封其他皇子就藩,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任王爺自有他自己信任的班底心腹,到那時,鐘家失去靠山,要如何在武昌府立足?

  鐘家未雨綢繆,寧願疏遠另外幾家同樣從王府分出來過活的世交,也要和武昌府的世家聯姻藉以鞏固他們家的名望。從鐘大郎的父親開始,他們家男丁迎娶的髮妻無一不是世代居於湖廣的望族之後。

  傅家只是小門小戶,本不在鐘家考慮之列。然而鐘大郎並不這麼想,他雖然浪蕩不羈,喜眠花宿柳,內裡並不是一團草包,他出手闊綽,交遊廣闊,五湖四海都有他的朋友,多年來他陸陸續續結識名人異士,可不單單是為了好玩。

  自那次在酒宴上見到代傅四老爺說情的傅雲章,鐘大郎眼前一亮,覺得對方非池中之物,就如錐子放在囊中,早晚有一日必能脫穎而出。

  鐘大郎不敢說自己是伯樂,可他相信自己的直覺,那時他就想把傅雲章招入鐘家為婿,鐘家將全力供他讀書進舉和日後的仕途,奈何傅雲章外圓內方,四兩撥千斤,不等他把話說出口就委婉回絕。

  傅雲章這樣的人,不能貿然以勢欺壓,不然即使能逼迫傅雲章迎娶鐘家女,等他日後飛黃騰達,誰知他會不會因為懷恨在心而下手除去岳家?

  傅家不缺錢,傅雲章北上應試並不是單獨出行,他不僅資助十幾位囊中羞澀的同鄉一起赴京趕考,一併連同鄉們的親眷家人也都照顧到了。鐘大郎那些籠絡人心的手段在他面前完全沒有施展的機會。

  鐘大郎思量過後,不願就此放棄,心道:鐘家女既嫁不了傅雲章,那就娶傅家女好了!

  派人去打聽,下人卻回說傅雲章是家中獨子,並無姐妹,底下只有一個抱養的表妹,平素和他這個兄長不怎麼和睦。而且業已定親。

  傅雲章的堂妹倒是有許多,但鐘大郎看不上。

  中秋詩會上鐘大郎再次遇到傅雲章,說笑間他略探了探傅雲章的口風,毫無意外再次得到一個令他失望的回答。

  沒有因為傅雲章的冷淡而羞惱發怒,鐘大郎繼續溫言和對方談天說地。筵席散後,他送不勝酒力的傅雲章回下榻的客店休息,偶然聽到傅家僕從們的對話,得知傅雲章百忙之中抽空教授一個隔房的堂妹開蒙讀書,驚詫不已。

  之後他命人留意傅雲章和黃州縣那邊的往來,發現傅雲章除了給他的寡母和一名孔姓同窗寫信以外,還特意單獨寫了一封信給那個五堂妹。信是由孔秀才轉交而不是直接送到傅雲英那兒的,這一點更說明傅雲章待這個堂妹極為重視,細枝末節都想到了。

  等下人告訴鐘大郎傅雲英雖然年幼喪父但極受叔父疼愛,而且嫁妝豐厚……鐘大郎兩手一拍,正是瞌睡遇枕頭!小弟是家中幼子,長輩溺愛,兄姐憐惜,養得比女孩子還嬌滴滴,日後長大成人,勢必軟弱,給他找一個門第相當的娘子,只怕他降服不住,要受岳家的氣,給他尋一個門第差的呢,又太委屈他,而且他分不了太多家產,夫妻兩個都落魄,祖母必定不答應。

  這傅雲英雖說是市井出身,但能得傅雲章另眼相看,想必人品不差,家世差了些,才能恭順勤謹,不敢拿捏小弟,還能帶一筆好錢嫁進門,傅雲章若能平步青雲,小弟得他照拂,說不定也能博個功名傍身……

  鐘大郎心癢難耐,命人找來幾個和傅四老爺常有生意往來的人打聽傅家這一房的情形。

  那幾個商人對傅雲英讚不絕口,說他們雖沒見著本人,但屢次聽傅四老爺無意間提起傅雲英,顯見著十分喜愛倚重。傅家小娘子靈巧聰慧、蕙質蘭心,從她手中購得的圖志描得極為準確又簡單易懂。

  末了,商人們開玩笑說要不是傅雲英年紀還小且上面有兩個姐姐尚未定親,他們早就爭相前去說親了。

  鐘大郎挑挑眉,送走商人,即刻準備替小弟求親之事。

  …………

  因為事先得過鐘大郎的囑咐,出面說親的鐘家婦人態度和藹,不敢太擺譜兒。

  盧氏受寵若驚,但她素來什麼都聽傅四老爺的,所以沒有因為鐘家門第高就興奮得忘乎所以,暫時還能把持住。

  當然,等傅四老爺以「傅雲英身患不足之症,將前去武昌府隨張道長修行」為由推掉鐘家的親事,盧氏的風平浪靜再也裝不下去了,心中一個咯噔,手中的青地白花茶盞晃了幾晃,丫頭剛奉上的茶水濺出幾滴在指尖上,燙得她險些叫出聲。

  再沒料到傅家竟然拒絕得如此乾脆,鐘家婦人先是目瞪口呆,片刻後,慢慢回神,哭笑不得,見過說自家女孩不好配不上男方的,也見過女方破口大駡男方兩家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但無論是以什麼樣的方式拒親,還沒有哪家長輩像傅家這樣捨得把女孩送到道觀去!

  傅四老爺一臉坦然,命人奉上剛才傅雲英交給他的張道長的親筆信,請鐘家婦人過目,道:「說起來,長春觀監院張道長和貴府素有往來。」

  婦人目光微閃。

  張道長是楚王的座上賓,曾得先帝親口賜予道長尊名,聽說他神通廣大,能以望聞問切辨人壽命長短。楚王世子自幼多病,多虧張道長的丹藥才能一次次化險為夷。鐘家負責為楚王搜羅各地珍貴藥材供張道長煉丹用,確實和張道長熟識。

  她以為傅家隨便找個藉口拒親,哪想到傅四老爺說的道長是長春觀的張道長!傅家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會打著張道長的名號來哄騙鐘家。容易拆穿不說,張道長豈是好得罪的?

  這傅家能夠和張道長攀上交情,張道長還要收傅雲英為徒……不管小娘子的不足之症是真是假,鐘家的小算盤打不響。

  事涉鬼神之事,敬而遠之為好。楚王都不會輕易得罪張道長,何況鐘家。

  婦人心思電轉,堆起一臉笑,連道可惜,關心了一下傅雲英的病症,東扯西拉閒話一陣,留下禮物,告辭離去。

  …………

  「這事不能讓老太太曉得。」

  送走鐘家婦人,盧氏久久平復不下來。

  求親的是鐘家!武昌府的鐘家!還是長房嫡子!

  英姐到底是哪方大羅金仙托生的女孩兒,怎麼主意這麼大……官人也不管管她,雖說她沒了爹可憐,那也不能由著她的性子胡鬧啊……多麼好的親事,如果他們家求娶的是月姐,她想也不想就應了。

  老太太要是知道官人推了鐘家的親事,還不得暴跳如雷……

  盧氏暈頭轉向,一時埋怨官人回絕得太徹底,一時羨慕韓氏得了個好閨女,一時又隱隱為傅雲英的任性而焦躁,最後一跺腳,暗罵幾聲,回房生悶氣。

  光顧著生氣,忘了問傅四老爺什麼時候和張道長搭上關係。

  …………

  其實她問了傅四老爺也答不上來,因為他根本沒見過張道長。傅雲英取出信的時候,他足足呆愣一刻鐘才反應過來。

  老百姓們口中的張道長仙風道骨,通陰陽之術,能和鬼神交通。知情人卻曉得這位張道長玩世不恭,看到清秀少年少女就慫恿別人跟著他修道,好幾次被人當成不著調的拐子當街追打。武昌府的世家子弟求著拜他為師,黃金白銀送上門,他不屑一顧,大街上偶然看到一個合眼緣的後生,他追著對方跑三條街,苦苦糾纏,撒潑耍賴,非逼著後生學燒煉金丹之術。

  傅四老爺曾和人笑言,大概奇人身上總有奇事,張道長那樣的人古怪一點才正常。

  就在方才,傅雲英告訴傅四老爺,那個傳說中被張道長苦苦糾纏的後生就是傅雲章。

  「二哥去武昌府求學期間,斷斷續續在長春觀住過兩三年。」

  傅四老爺嘴巴張得老大,傅雲章常去長春觀,他略有耳聞,也知道他和道長有交情,不過沒人知道那道長是張道長。

  難怪傅雲章身上有種與眾不同的出世之感,他竟然差點當道士去了!

  「張道長的信是我自己求來的。」

  等傅四老爺臉色和緩,傅雲英慢慢道出原委。

  她既然要跟著趙師爺去江城書院,那必然得先安頓好傅家五小姐這個身份,最好找一個合理的藉口讓傅家五小姐消失在眾人面前,想來想去,她決定找張道長幫忙。

  張道長提出一個條件,她每個月必須抽出一天工夫去道觀學習他的獨家煉丹之術。

  傅雲英答應下來。所謂的煉丹術並沒有長生不老之效,更像一種特殊的製藥之法,她對此道一竅不通,就當陪張道長玩過家家,反正她沒保證自己一定能學出名堂。

  「英姐,這事你二哥知道嗎?」

  傅四老爺驚詫莫名,目光在傅雲英臉上停了一停,半晌後,輕聲問。

  傅雲英如實道:「我問過二哥的意見。」

  也就是說,關於女扮男裝上學堂的事,全是英姐自己策劃的,傅雲章只是在得知她的決定後幫她完善計劃而已。早在幾個月前她就開始準備了……不,還在更早,她第一次開口說想要買紙筆的時候,已經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傅家五小姐有不足之症,消息傳出去,誰還會上門求親?她早知道會有人沖著傅雲章的名頭前來求親,張道長的信是她什麼時候拿到的?該不會早在武昌府的時候她就打算好了吧……她不僅要回絕鐘家,這分明是準備嚇退所有求親的人家,她誰都不想嫁……

  「四叔?」

  傅雲英輕輕喚了一聲。

  傅四老爺恍然回神,垂目仔細審視傅雲英。

  傅雲英微微垂眸,任他打量,目光清澈坦然。

  傅四老爺想起多年前大哥離家前那道負氣而去的背影,默默歎息,嘴角輕勾,抬手摸摸傅雲英的髮鬢。

  大哥只有這麼一個閨女,她想怎樣就怎樣罷。

  非凡人,成就非凡事。

  英姐乖僻敏感,鐘家規矩森嚴,她嫁過去多半要吃苦頭。日後和她並肩之人,未必多英俊,多富有,或多聰明,但一定是個能理解,尊重,包容,信任她的男子。

  …………

  鐘家婦人走了以後,傅四老爺坐在條桌前喝茶,下人將鐘家送的禮物分門別類歸置好,他一一看過,命人下去準備回禮。

  傅雲英走進正堂,道:「四叔,奶奶問起鐘家人為什麼上門拜訪,您盡可照實說。」

  傅四老爺面露為難之色,皺眉道:「英姐,你也知道,你奶奶她……」

  他頓了頓,掃一眼左右,下人們會意,躬身退出去。

  待下人們走遠,傅雲英道:「沒事,反正我要走了。奶奶遲早會知道這事,與其她日後從別人口中聽說拒親的事,不如今天告訴她。」

  她的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隨時可以動身。

  大吳氏還不知道傅雲啟和傅雲泰也要去武昌府,和兩個孫子即將遠行相比,傅四老爺委婉拒絕鐘家親事這個消息於她而言可能算不得什麼。她真要發脾氣,傅雲英也不過聽她囉嗦埋怨幾句罷了。

  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她不痛不癢。

  …………

  大吳氏這一天很不好過。

  僕婦惴惴不安,隔了臂長的距離,告訴她鐘家怎麼上門求親,傅四老爺怎麼回絕提親……

  聽到一半,大吳氏大發雷霆,拐棍往地上重重一敲,哢嚓幾聲碎響,青磚地上竟炸出幾條裂紋。

  還不待大吳氏緩過氣來張口叫駡,僕婦又說出傅雲啟和傅雲泰即將離家的事。

  大吳氏瞠目結舌,眼中流下兩行清淚,扔了拐棍,一邊拍大腿,一邊以一種類似唱戲的調子拖長聲音哭道:「兒——子——大——了,不——聽——老——娘——的——話——了——」

  盧氏、傅三嬸和韓氏進去圍著勸慰,大吳氏盤腿坐在羅漢床上邊哭邊罵,唱念做打,像足了外邊當街滾在地上撒潑的市井悍婦,媳婦們想笑不敢笑,只能順著她的話勸她。

  後來傅三爺和傅四老爺也去正院解勸大吳氏。孫輩中傅桂最得大吳氏喜愛,她在外邊長廊裡站了一會兒,聽見大吳氏指著韓氏得鼻子罵她養了個孽障,眉頭微皺,想了想,轉身回房。

  一直鬧到晚上正院才安靜下來,傅四老爺答應大吳氏讓傅雲啟和傅雲泰多留一段時日,等過了年再走。

  心願達成,大吳氏沒心思過問傅雲英,兩手抓著孫子不放,生怕傅四老爺趁她不注意偷偷把孫子送去武昌府。

  老娘以死相逼,傅四老爺無可奈何,只能妥協。

  …………

  於是幾日後,傅雲英坐船離開黃州縣時,身邊只有韓氏,丫鬟養娘和護送她的王叔等人陪伴。

  傅四老爺原本打算好送她去武昌府,等她安頓好再回來,不料家中鋪子上忽然出了點狀況,需要他親自出面料理,他一時半會走不開。

  傅雲英堅持照原計劃啟程,「王叔是家裡的老人了,他辦事踏實,四叔無需擔憂。且武昌府那邊老師業已打點好。」

  趙師爺前日來信,他已經在武昌府賃好宅子,書院那邊一切安排就緒,傅雲英將以他學生的名義入學。

  傅四老爺站在渡口,目送傅雲英乘坐的小船破開朦朧晨霧,駛向遠方。

  有些人生來不一般,你知道她註定會展翅高飛,翱翔瓊宇,離自己越來越遠,直至有一天徹底飛出你視線所及之處。

  驕傲,欣慰,還有惆悵。

  雛鳥長成,終有離巢的一天。但月姐,桂姐,啟哥,泰哥還在學著煽動翅膀,年紀最小的英姐已經沐浴著風雨振翅獨行,只留下年輕稚嫩但堅韌的剪影。

  傅四老爺暗歎一口氣,他還來不及四處顯擺就得面對侄女不需要自己庇護的悵惘了。

  …………

  傅家有幾條闊氣的大船,不過上次船上的意外讓傅四老爺後怕至今,想及大船上的水手、雇工魚龍混雜,很容易被人鑽空子,這一次傅雲英出行,傅四老爺沒挑大船,專門空出一條中等船,船上的船工俱是傅家自己人。

  中等船沒有大船舒適,艙房狹小,一遇風浪就上下顛簸,傅雲英有些暈船,吃過飯走上甲板吹風,等天色暗下來才回艙房休息。

  天公作美,一路上都是豔陽高照的晴朗天氣,水聲潺潺,岸邊綿延十幾里的橘林掛滿紅彤彤的橘果,宛如嵌在碧水藍天之間的一條錦帛。

  金烏西墜,月兔東升。這天他們的船仍然停靠在上次宿過的渡口。

  韓氏沒經過上次的事,四仰八叉呼呼大睡,發出響亮鼾聲。

  王叔等人卻如臨大敵,還沒到渡口前他便派人先劃小舢板到渡口打探消息,確定這裡安全才准船工停靠。入夜後他帶著幾個警醒的船工來回巡邏,聽到一點風吹草動即刻讓人點起火把警示。

  這麼鬧了一夜,天將拂曉,王叔鬆口氣,示意船工收錨開船。

  就在此時,卻聽「撲通撲通」數道落水聲次第響起,隔壁船上一片譁然。

  王叔臉色一沉。

  傅雲英昨天暈船,夜裡睡得不安穩,韓氏的鼾聲近在咫尺,更加睡不著。次日早上早早起來梳洗,落水聲響起時,她正站在窗前,因看了半個時辰的書,眼睛有些酸疼,起身憑欄眺望浩瀚無邊、波濤洶湧的壯美大江。

  驚叫聲穿透濃稠的霧氣傳到她耳朵裡,她微微挑眉,心道:這個渡口可能不大吉利。

  「雲哥,有人落水了。」

  艙房外響起王叔的聲音。

  傅雲英離開黃州縣後就改了男裝打扮,下人們也跟著改了稱呼。她選了兩個書童,挑的便是王叔的兒子,年紀比她小,才八九歲。再大點過不了兩年就要換人,她嫌麻煩,乾脆往小裡挑,左右書童不需要做力氣活,安分乖巧就可以。

  艙房的窗戶正對著落水聲傳來的水面,傅雲英目光四下裡搜尋,一束明亮晨光刺破重重水霧,恰好方便她看清水裡的情景。

  水裡掙扎的人是一個年紀約莫二十多歲的年輕婦人,她懷裡抱了一個看不出年歲的孩子,幾個壯漢跟著跳下水往婦人身邊遊,呈現圍攏之勢,婦人神色驚慌,奮力把自己的孩子往外推。

  傅雲英眉頭輕皺,遲疑了片刻,轉身出了艙房,對王叔道:「你們也下去幫忙救人。」頓了一下,叮囑一句,「把其他船的人也叫起來,若是情況不對,先觀望一下。」

  王叔應喏,先驚起其他船的人,才叫幾個會水的船工過去幫忙。

  其他船上的商旅也紛紛派出自家下人下水施救,都是出門在外的旅人,能幫把手的話絕不會袖手旁觀。

  下水的人越來越多,婦人似是看到希望,不知從哪裡爆發出一股力氣,躲開追上來的壯漢,抱著孩子往遠離隔壁那條船的地方游,一邊遊一邊尖叫呼救。

  眾人覺察出不對勁,一半人停下動作,在一旁猶豫觀望。

  壯漢們氣急敗壞,追上婦人,一個巴掌打過去,婦人臉上浮起幾道指痕,她懷中的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婦人極力掙扎:「他們是拐子!」

  這下子圍觀的人不猶豫了,一邊咒駡,一邊靠攏過去。

  水裡亂成一團,爭吵聲、叫駡聲、哭叫聲、求救聲,聽不清到底在吵什麼,白花花的水浪四處飛濺。

  …………

  日光傾灑而下,清風吹拂,霧氣漸漸散去。

  王叔換了身衣裳,走到艙房告知傅雲英婦人的身份,「是個回鄉投奔親族的小婦人,路上被假冒船家的拐子拐去賣了,她趁人不注意,教會她六歲大的女兒咬斷繩子跳船逃命,好險讓咱們救了,不然母女倆不知會被賣到什麼地方。」

  「那條船呢?」傅雲英問。

  王叔怔了怔,明白過來,搓搓手掌道:「船已經走了。」

  那幾個壯漢見婦人被其他人救走,暗罵晦氣,轉了個方向遊回大船,船已經駛離渡口,其他人光顧著安慰婦人,又不是官府衙役,無權扣住大船不讓走,壯漢們早已逃之夭夭。

  船上或許還有許多和婦人一樣被拐子拐騙的女子。

  傅雲英輕聲道:「派個腿腳快的人去臨近的地方找管事的稟明情況。」

  有沒有用她不知道,但對船上孤苦無援的女子們來說,多一分希望總是好的。

  王叔答應一聲,出去安排。

  也是事有湊巧,剛好武昌府同知李寒石從江陵府辦差北返,昨夜就在岸邊酒肆歇腳,半夢半醒間聽到渡口吵嚷,派人過來查問,遇到報信的傅家人,攔住問話,傅家人撿著緊要的事說了。

  隨從趕緊報於李寒石曉得,李寒石大吃一驚,急忙起身披衣,「趕緊備船追上去,務要將那幾個拐子拿下!」

  官府的人辦事效率之快,非尋常商旅可比。等傅雲英吃完早飯的時候,聽到吧嗒吧嗒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王叔的聲音裡洋溢著激動之請,「雲哥,李大人的屬下追上那條船了!」

  壯漢們發現有快船追了上來,果斷跳船往岸邊遊。官府的人即刻追趕,但兩岸皆是幽幽山谷,壯漢們往密林裡一鑽,就如魚入大海,根本找不到人。好在壯漢雖然沒抓到,但船上十幾個專門負責交接被拐女子的主事模樣的人來不及逃,全部落網。船上一共有幾十名被拐騙的良家女子,官府稍後會安排人手送她們返家,或通知親屬來接。

  向來沉默不多言的王叔興高采烈說完官府追捕拐子的事,忽然一拍腦袋,道:「對了,雲哥,李大人他想見你。」

  李寒石曾和傅雲章在渡口大醉一場,對這個少年舉人印象不錯,聽屬下回稟說救起婦人的船是傅家的,愛屋及烏,想當面褒獎傅雲英。

  王叔為難道:「雲哥,還是不見了吧。」

  英姐是女娃娃,卻以男裝示人,李大人是官老爺,萬一察覺出英姐的真實身份,一氣之下把英姐抓去遊街示眾,可怎麼是好?

  王叔憂心忡忡。

  傅雲英不知道王叔已經做好事情敗露馬上護送她逃回黃州縣的打算,起身理理衣袍,撫平衣袖皺褶,問他:「李大人在哪兒?」

  李寒石受人所托送魏家人靈柩返鄉,她怕這是個陷阱,始終沒有去江陵府祭拜,只暗暗著人打聽。李寒石雇人修繕魏家祖墳,料理入殮之事,然後返回武昌府,似乎並無任何反常之處。

  但傅雲英還是沒去江陵府,倘若父母親人地下有靈,當盼望她能平安和樂度過一生,她懷念親人,去不去江陵府只是個形式。

  江陵府不必去,可李寒石此人有必要見一見,也好探一下他的虛實,看他到底是好意還是暗藏歹心。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22:25

第五十六章 雙陸

  李寒石在渡口處見到傅雲英,呆了一呆,暗暗地納罕,心道這傅家小官人怎麼一個比一個生得韶秀?眼前此子年歲尚小,但落落大方,雍容閒雅,舉止間已有幾分出塵風儀,唇紅齒白,目若懸珠,待其長成,氣度必不在其兄傅雲章之下。

  一番交談下來,他竟猜不出傅雲英的真實年紀。勉勵嘉獎她幾句,聞聽她此行是為北上武昌府,含笑邀她同行,可互為照應。

  渡口距武昌府很近了,途中無須靠岸,照應是假,其實李寒石只是閑極無聊,想找個伴打雙陸。

  傅雲英故作推辭,李寒石一再相請,她故意作出思考狀,略遲疑了一下,答應下來。

  李寒石就任武昌府同知以來極為高調,他性情隨和,平易近人,短短數月間順利打入湖廣大儒名士的交際圈子。傅雲英在外人看來只是一介黃毛小兒,犯不著他折節以待,他卻渾然不覺,以傅雲章的友人自居,張口就要傅雲英喚他李兄。

  傅雲英自然不會順嘴這麼叫,含糊稱他「李大人」。

  李寒石搖頭失笑,末了還是笑著應了。

  傅雲英回船告知韓氏和王叔說要乘坐李寒石的船去武昌府。

  韓氏和王叔嚇了一大跳,怕路上出紕漏,堅持要跟在她身邊,她沒多做解釋,留下其他人,帶著王叔和書童一道下船,在李家僕從的指引下往李家停泊船隻的方向走去。韓氏是婦人,不方便隨行去見外男,只得留下。

  路上卻被人攔了下來。

  一個面紅耳赤在渡口觀望許久的婦人上前幾步,朝她行禮,鄭重道:「傅小相公,方才多蒙你出手搭救。」

  她手裡牽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女孩,母親躬身謝恩時,小女孩也跟著作揖。

  這是剛才跳水自救的被拐婦人和她的女兒。傅家僕從救起她們後,找來乾淨衣裳給她們換上,看小女孩餓得頭暈目眩,立即送上熱飯熱湯,韓氏看她們母女倆可憐,觸景傷情,親自過去照顧她們,溫言撫慰,又按著傅雲英之前叮囑過的贈了些許銀錢才送她們下船。婦人感激涕零,定要當面向傅雲英道謝才肯離開。

  傅雲英腳步一頓,眼簾微抬,目光在婦人臉上轉了幾轉。

  一別經年,婦人眉眼如初,只是瞧著精神不濟,比以前憔悴了許多。

  她出神了片刻,餘光掃到緊緊扯著母親衣角不放的小女孩。

  琴姐都這麼大了。

  她不是沒設想過再見到故人時的場景,但就和那次拜訪姚文達一樣,當故人再度出現在眼前時,她心中只有淡淡波瀾起伏,並沒有激起驚濤駭浪。

  她淡淡道:「舉手之勞而已。」

  婦人感激不盡,拉著女兒再次朝她拜謝,見她神色冷淡,怕耽誤她的事,謝了又謝後,讓出道路,目送她走遠。

  傅雲英上了李家的船,李寒石處理完公務,派隨從邀她去艙房敘話,笑眯眯問:「會不會打雙陸?」

  她環視一圈,艙房裡設了椅榻,榻上正中一張纏枝花卉底獅子繡球紋雙陸棋盤,李寒石手執骰子,眼巴巴盯著她看,一幅心癢難耐的迫切神情。

  傅雲英無語了一會兒,暗暗道,上次二哥陪李寒石吃酒,兩人一直聊到半夜才散,傅四老爺只當他們二人相談甚歡李寒石捨不得放人才會如此,現在想來,二哥應該不會是被迫陪李寒石打了一夜的雙陸棋吧?

  雙陸棋她會打。閨中女眷鎮日守在內院咫尺、巴掌一小塊地方度日,長年累月不出門,總得找點事情消磨時光。上輩子她常常和嫂子們打雙陸,女孩子們平時貞靜賢淑,笑不露齒,行不露足,規矩一點不錯,打起雙陸一個個揎拳擄袖、吆五喝六的,那模樣和外邊坊裡的賭徒沒什麼差別。長輩們見到雖不喜,也不會多加苛責,訓斥兩句也就罷了。嫁人以後要伺候丈夫、主持中饋,當家主母不能和未出閣時一樣任性妄為,就沒玩過了。

  傅雲英收斂心緒,垂目道:「會一點。」

  李寒石聞言大喜,催她入座,玩笑道:「你二哥文章寫得好,於雙陸棋卻不怎麼通。」

  傅雲英一笑,低頭捲起袖子,「請大人先行。」

  …………

  半個時辰後,衣襟大敞,方巾歪斜,因為激動幾次失手打翻下人遞到手邊的茶盞而弄髒衣袍卻無暇去隔間換衣的李寒石搓搓手掌,撒下骰子,眼睛緊緊盯著滴溜溜打轉的骰子看,口中嘖嘖稱讚傅雲英,「小友原來是個中高手。」

  傅雲英悄悄翻個白眼,瞧瞧這一方父母官,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只因為她雙陸打得好,就一口一個「小友」稱呼她,他到底是怎麼通過選拔外放到湖廣為官的?

  船早已駛離渡口往北而行,不覺又是一個時辰過去,傅雲英揉揉酸疼的手腕,想找個藉口回艙房休息。李寒石正玩得高興,兩眼放光,鼻尖通紅,不願就這麼放她走,一遍遍求她再來一盤。她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勉為其難答應下來。

  結果一直到日正中天,下人一次次前來催李寒石用飯,他才讓人撤走棋盤,邀傅雲英同食。

  下人備了一桌豐盛酒菜送到艙房,蝦仁蟹丸,桂花蓮藕夾,魚片豆腐羹,鮮板栗燉野雞,清蒸珍珠丸子,香芋八寶扣鴨,俱是本地時令精緻果菜。

  傅雲英謝過李寒石盛情,兩人挪到屏風前用飯。

  李寒石頻頻給傅雲英夾菜,目光慈愛,說出來的話卻完全沒有長輩的樣子,「小友啊,用完飯食,咱們接著打幾盤?」

  活脫脫一個沉迷雙陸不可自拔的賭徒。

  論年紀,李寒石是年紀長十多歲的長輩,論尊卑,李寒石是高高在上的武昌府同知,傅雲英還能如何?權當陪長輩解悶,點頭應下。

  就這麼一路投擲骰子,眼見著窗前天光一點點暗下來,倦鳥歸巢,遠岫如煙,金燦燦的暮色透過如意形窗格漫進艙房,長隨掀簾上前,拱手道:「大人,到武昌府了。」

  李寒石如夢初醒,驚訝道:「這麼快?」抬頭看外邊天色,才發現果然到渡口了,隱隱能聽到臨江最繁華的一條長街模糊的嘈雜聲響。不一會兒,傳來搬卸貨物的苦力們嘹亮整齊的號子聲,聲音穿透力極強,蒼涼豪邁。

  傅雲英趁機辭行。

  李寒石極力挽留她。

  她堅辭要走:「小子年少不知事,不敢再攪擾大人。」

  李寒石哈哈大笑,臉上沒有一絲羞愧之色,朗聲道:「此番不能盡興,小友哪日若得閒,我們再比試比試?」

  這個邀請不過是場面上漫不經心的戲言口角,傅雲英沒有當真,加之一下午陪伴已經探聽到想知道的東西,更不會放在心上,客氣幾句,告辭離去。

  …………

  李寒石是從吏部出來的,參加每月掣簽分到湖廣擔任同知一職。聽他說話行事,他分明是沈介溪一派的門生。

  傅雲英看到他案頭放了一部沈介溪的《太肅文集》,太肅是沈介溪少年時自取的號。幾本書冊紙張泛黃,看上去很有些年頭,顯然李寒石不僅僅是隨身帶著裝個樣子,而是時時翻看,頁腳磨得發白。

  沈介溪不可能抱著善意授意門生安葬魏選廉,單單只是政見不合也就罷了,當年魏家之所以倒得那麼快完全沒有翻身之地,並不是因為當今皇帝震怒之下無人敢出手幫扶,而是沈介溪和魏選廉曾有舊怨,挾私報復,朝中大臣那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生怕被沈介溪連帶著遷怒上,這才一致保持沉默。

  這些是傅雲英這幾年陸陸續續打聽到的。昔日沈介溪和魏選廉同在翰林院時,曾偶然起了點爭執,具體是什麼口角已經沒人記得了,只知道是一些蒜皮雞毛的小事。誰能想到位極人臣的沈閣老氣性竟如此之大,這麼多年了還耿耿於懷,趁皇帝大怒之際推波助瀾斬草除根,直接要了魏家滿門的性命?

  江陵府果然是陷阱。

  可沈介溪並不知道遺詔的謠言是從她這裡傳出去的,不至於非抓著她不放,而且崔南軒早就對外公佈她的死訊,以崔南軒的謹慎,定然可以讓沈介溪深信不疑,不可能留下任何破綻。

  那麼,只剩下一個可能:唯有崔南軒知道她離開京師以後消失無蹤,李寒石既是沈介溪的門生,必然和崔南軒相熟,莫非他是崔南軒的人?

  傅雲英想來想去,只有這一種可能。

  若果真是崔南軒托李寒石幫忙將魏家人的靈柩遷回家鄉,事情才說得通。崔南軒當年對岳家見死不救,是為明哲保身,認真論起來,錯不在他身上,他的做法無可指摘,換做其他人也會如此。但理智是一回事,真的對岳家不聞不問,哪怕岳父在眼前咽氣仍然言笑如常,未免過於鐵石心腸。同朝為官的同僚難免將他視作冷情冷性的無情之人。試問誰敢和這樣寡情冷酷的人交心甚至互為臂膀?

  崔南軒想籠絡人心,必須先改變別人對他的看法,出手為岳家操辦後事有助於贏取士人的支持。

  又或許,在她死後,崔南軒忽然良心發現,想彌補她一二。

  傅雲英唇角微翹,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

  王叔不懂怎麼打雙陸,不過看李寒石親切挽留傅雲英,悄悄鬆口氣,沒露餡就好。

  武昌府這邊的傅家僕從是另外安排的,以前沒見過傅雲英,只知道家中有位小少爺要來,管事一大早親自過來等著接人,看到李寒石和傅雲英一前一後踏上江邊長長的石梯登上岸,怔了一怔,再料不到竟有這樣的意外之喜,連忙敢上前噓寒問暖,賣力奉承。

  李寒石離了雙陸棋盤還是很有幾分官威的,含笑和傅家人閒話幾句,囑咐他們好生照料傅雲英,又回頭逼傅雲英答應日後定要再陪他打雙陸,這才在隨從和差役的簇擁中大搖大擺坐進一旁等候多時的官轎,一行人逶迤而去。

  …………

  傅雲英和掌櫃寒暄畢,等韓氏下船,直接往貢院街行來。

  江城書院坐落在風景秀麗的山谷之中,離黃鶴樓和長春觀極近,和大朝街就遠了,她自己掏錢另外賃了所二進的宅院,就和傅雲章的宅子緊鄰。

  韓氏暈船,來不及細看宅院的房屋佈置,一進院就逕自去內院廂房,躺下便睡。

  管事原先沒把傅雲英當回事,倒也不是瞧不起她,而是覺得照顧一個縣城來的小少爺的差事很好敷衍,但見到人後才知自己想岔了,剛才又見李寒石和傅雲英竟然以平輩相交,又驚又喜,言語更加恭敬,小心翼翼道:「少爺,飯蔬香湯都備好了,您是先沐浴,還是先用飯?」

  「飯菜撤了,先預備浴房。」

  渡口人流如織,傅雲英昨晚宿在船上不便洗漱,上船、下船又折騰了一番,身上有股淡淡的異味,想先洗個澡。

  香湯一桶桶送進浴房,傅雲英打發人出去,只留下幾個貼身大丫頭伺候。

  芳歲和朱炎跟著她一起來武昌府,她平時出門帶書童和王叔幾人照應,回到家裡還是要丫鬟服侍,不過她以後不會帶她們出門。好端端的就這麼被書童搶走出門的機會,兩個丫頭心中未免委屈。

  傅雲英沐浴畢,換上散發出淡香味的乾淨新衣,道:「你們在家中陪著我娘學編網巾,粗活用不著你們,學一門手藝傍身,以後總能派上用場。」

  芳歲和朱炎同時愣了一下,咬咬唇,明白這些天恍恍惚惚讓小姐都擔憂了,臉上頓時騰起一股燒熱,躬身道:「多謝小姐想著我們。」

  話說出口,卻見傅雲英眉頭輕蹙。

  芳歲撓撓腦袋,連忙改口,「多謝少爺。」

  …………

  韓氏睡了一覺,生龍活虎,讓丫頭領著她裡裡外外把宅院逛了一大圈,回房笑嘻嘻道:「府城到底和小地方不同,我站在院子裡,能聽見外邊貨郎叫賣的聲音,真熱鬧。」

  深宅大院才能徹底隔絕市井。

  傅雲英安頓好韓氏,回房安排行李箱籠,後來也不知多晚才囫圇睡下。

  次日還未睜眼,卻聽窗外傳來一陣吵嚷,接著「吱嘎」一聲,芳歲推門進房,「少爺,啟哥來了!」

  傅雲英以為自己聽錯了,披衣起身,側耳細聽片刻,果然聽見屋外傅雲啟說話的聲音。下床趿拉著睡鞋走到槅扇邊,倚著槅扇往外看。

  院子裡,哭喪著臉的傅雲啟一邊順著碎石鋪就的甬道往裡走,一邊抹淚,形容狼狽,可憐兮兮。丫頭們圍在一邊溫言軟語安慰他。

  「怎麼回事?」

  傅雲英隨意挽了個簡單的男式髮髻,推門走到長廊前,一面低頭整理衣襟,一面問。

  傅雲啟看到她,抽抽鼻子,委委屈屈地大喊一聲:「我昨天就到了!」

  原來傅雲英那天前腳剛離開黃州縣,趙家的人後腳便帶著豐厚的禮物登門。趙琪是為丹映公子而來,趙叔琬則是要當面和傅雲英賠不是。

  傅四老爺出面接待趙家人,趙琪禮數周到,真心道歉,冤家宜解不宜結,他代傅雲英敷衍過去了。

  但那趙叔琬卻不好打發。好在張道長名聲在外,傅四老爺抬出張道長來,趙琪和趙叔琬不疑有他,連道可惜,吃了幾杯茶後告辭走了。

  傅四老爺送走趙家人,眼珠一轉,吩咐下人打點行李,把趙家送來的禮物送到武昌府傅雲英這裡。東西收拾好了,他一拍大腿,「就讓啟哥和泰哥送過去得了。」

  兄弟倆面面相覷,傅四老爺怕大吳氏反應過來,一疊聲催促二人趕緊動身。

  不料下人嘴快,大吳氏聽到消息,拄著拐棍追了出來,傅雲泰又被大吳氏哭著抓回去了。傅雲啟腿腳快,已經出了東大街,傅四老爺想著能走一個是一個,先把啟哥送出去,以後傅雲泰想走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於是不許傅雲啟轉身回家,硬逼著他和鋪子裡押送貨物的夥計一起走陸路去武昌府。

  天氣晴好的時候,陸路其實比水路還快,就是路上要爬山涉水,極為不便,一般人出行不會選擇陸路。

  傅雲啟出發比傅雲英晚,卻比她先到武昌府,孤零零在大朝街那邊等了大半天,一早聽說傅雲英也到了,立刻趕過來和她廝見。

  「英姐,我和你一起住吧,大朝街那邊就只有我,怪沒趣兒的。」

  傅雲啟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訴自己走陸路經歷了多少艱辛,吸吸鼻子道。

  傅雲泰來不了,傅雲啟一個人住大朝街確實不妥。

  傅雲英點點頭。

  傅雲啟立馬轉悲為喜,歡呼一聲,大踏步走到長廊下,仰頭看她,「英姐,趙家少爺也要去江城書院,他還說要和你切磋,你得當心。」

  傅雲英一笑,「曉得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22:39

第五十七章 江城書院

  三日後,趙師爺找上門來,帶傅雲英前去江城書院拜見書院山長姜伯春。

  江城書院原來是座不起眼的小佛寺藏書之所,第一代楚王就藩武昌時,為響應當時太祖皇帝培育人才的號召,從僧人處購下藏書樓,廣植花木,築亭臺樓閣,建學舍百八十間,效仿白鹿洞書院,制定教規,延請大儒擔任教師、管幹,聚集藏書,招收生徒,劃撥田產,將之改建為書院。

  起初江城書院和全國各地的其他書院一樣,曾輝煌一時。後來因士風糜爛,書院頻頻傳出齷齪之事,有識之士上告朝廷請求查辦,朝廷以耗費財力,影響官學教育,打擊邪學為由,禁止書院學子批評時政,更曾幾度大肆焚毀全國書院,曾興盛一時的書院自由講學從此一蹶不振。

  現如今,那些重講學、問難、論辯的講會式書院已不復存在。各大書院心有餘悸,不敢再輕易針砭時政,亦不敢質疑正統理學學派,改而精研儒經,不提倡廣泛涉獵、率性讀書,重授課、考試,學生的全部精力投諸《四書》、《五經》,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教師們答疑解惑,言必稱孔孟,奉程朱理學為聖賢的金科玉律,不敢妄生議論。

  也就是說,書院淪為科舉的附庸,實質上就是專為科舉考試開設的考課式書院。

  養士在學校,取士在科考。

  學校廣收生徒只為培養學生參加科舉考試,學生們學習的目的只有一個——考科舉,當大官。

  書院不斷向朝廷輸送人才,學生們讀死書,死讀書,背八股,寫八股,直到科舉登第,金榜題名。

  如是周而復始。

  趙師爺站在山門之前,仰望大門正上方懸掛的由太祖皇帝親賜的「江城書院」御匾,感歎道,「當年各大書院百花齊放,名儒學士雲遊各地講學,學風濃厚,學生們可以各抒己見,談論時事,爭鳴辯論,令人心潮澎湃,神往不已,我至今還記得翊陽先生於岳麓書院講學期間的盛況……」

  沈介溪入閣後為推行新政下令拆毀全國書院,四大書院首當其衝,最後雖然勉強保住書院,但山長教授全被逐出,改由學官擔任教職。學術最為繁榮之地,成了一潭死水。

  趙師爺搖搖頭,最後道:「可惜了。」

  書院曾是獨立於官學的私學,頗有遺世而獨立、傲然物外的道家之風,從書院教授到求學生徒,無不重視清談,蔑棄典文,以至於空談闊論,輕視技藝實幹,雖然滿腹學問,卻無所用之,這不符合太祖皇帝鼓勵興辦學院的初衷,他要的是腳踏實地的人才,而非鑽研名理的學癡。

  先帝即位後,擔憂糜爛士風影響到廣大學子繼而動搖朝廷根基,連下幾道諭旨打壓地方書院,規定學校開支全部由各地州學劃撥,書院山長只能由朝廷選派,官府對書院的控制越來越嚴密。

  朝廷是為江山社稷計,但卻忽視了理學一家獨大帶來的弊端,過於推崇清談的確會導致士子們沉湎享樂,浮於表面,敗壞士風,可八股的單一性同樣會消磨士子的精神志氣,造成士子死背程文,食古不化,學風空疏而不實的局面。

  早就有高瞻遠矚的有識之士認識到這一隱憂並試圖做出改變,然而即使才高八斗,多智近妖,算無遺策的諸葛孔明再世,也想不出應對之法。

  只有經過科舉取錄的人才能授官,能不能考得上,主要看八股文寫得好不好。這個道理淺顯直接,婦孺皆知。天下學子受功名利祿驅使,為了出人頭地一頭紮進程朱理學的藩籬之中,大趨勢無人可擋。

  趙師爺告訴傅雲英,姜山長就是其中一位擔憂八股取士走進死胡同,希望將書院從沉迷科舉中剝離出來的有識之士。

  「上一任山長只讓教授教學生四書五經,鑽研古籍,姜伯春就任後,秉承古風,學生入學需習君子六藝,另除禮、樂、射、御、書、數外,還設有醫學。」

  傅雲英揚揚眉,禮、樂、書、數這些就算了,孫先生教過她,但趙師爺之前可沒說過她入學以後還要學射和御。

  她目光平靜,趙師爺卻被她看得心虛,眨眨眼睛,嘿然道,「我可以幫你說情,姜山長通情達理,看你生得瘦弱,或許會免除你這兩門功課。」

  「不必了。」

  傅雲英搖搖頭道。

  射是射術,御是駕駛之術。古時讀書是貴族的特權,所謂君子,一定出身高貴,不止學富五車,還需通武藝,如此方能輔佐君王治理國家,那時天下並未一統,戰事頻發,君子隨時可能奔赴戰場,如果不懂射箭、御車之術,怎麼帶領名下部曲將士衝鋒陷陣?

  滄海桑田,時移世易,君子的概念發生了變化,六藝中的射、御、數也漸漸被士大夫們所摒棄。

  江城書院教授六藝應該只是個噱頭,主要還是以輔導科舉應試為主,不可能真的讓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撇下書本去研究駕馭馬車的技術。

  …………

  兩人在書院大門前站了一會兒,身後的僕從書童在一旁等待,很快有身穿絹布襴衫、頭戴儒巾,管事模樣的人迎了出來,得知趙師爺身份,面露笑容,「久仰先生盛名,先生屈尊江城書院,學生們不勝欣喜,翹首以盼數月,總算把您盼來了。」

  趙師爺向來隨意,哈哈大笑,和管事寒暄幾句,領著傅雲英往裡走。

  書院坐落於林麓幽深的山谷之中,面朝浩瀚大江,背倚如黛青山,春來桃杏競放,綠柳扶風,盛夏菡萏噴芳,香浮碧水,秋高桂子伴霜菊,馥鬱十里,寒冬瑞雪覆松,紅梅淩寒,一年四時山明水秀,風光旖旎。書院大致分為教學區,藏書區,祭祀區和供學生遊玩休憩的後山山谷。

  進大門,過二門,再往裡是書院舉行重大活動的講堂,共有六間,兩邊過道分別通向教授、管事辦公之所和學生日常起居住宿的齋舍。北齋是山長、主講、副講住的地方,南齋則是學生齋舍。

  講堂之後建有藏書的尊經閣,江城書院規模自然比不上四大書院,但藏書也算豐富,共有七千餘卷書冊。

  「我主要是沖著江城書院的藏書來的。」

  趙師爺趁管事和看守尊經閣的學生說話,悄悄朝傅雲英擠擠眼睛,小聲道。

  書院的藏書主要有四個來源:朝廷賜書、本地名儒學者私人捐贈、書院出資購買和書院自行刻印。

  姜伯春出任江城書院山長時,不僅攜家帶口前來武昌府,順便把姜家流傳幾代的藏書全部捐獻給書院,其中有好幾本趙師爺眼饞多年卻無緣一觀的孤本。聽說姜家藏書現今全都搬到書院藏經閣裡保存,趙師爺才會那麼爽快地應承姜伯春的聘請。

  傅雲英莞爾,她和趙師爺的目的差不多。

  她不考科舉,書院最吸引她的,除了與世隔絕的讀書環境和絕佳的讀書氛圍,另一個就是浩如煙海的豐富藏書。書院藏書號稱對外開放,自由借閱,其實有嚴格限制,只有本院教授、本院生徒和本地籍貫的舉人可以借閱藏經閣的藏書。

  …………

  書院規矩,每月一、三、六、八由山長本人親自授課。今天正好是初六,山長姜伯春在東齋課堂向童生們授講《孔子家語》。

  北齋是師長住的地方,南齋是學生齋舍,東齋是學生們平時上課的課堂,西邊的祭祀之所自成院落,供奉孔子聖象及先賢。

  朗朗讀書聲透過槅扇傳到幾人耳邊,管事引著趙師爺和傅雲英穿過長長的回廊,往南齋的方向走來,含笑低聲道:「書院每年招錄童生一百名,三十名為正課生,七十名為附課生。」

  正課生,顧名思義,就是通過書院的遴選考試正式入學的學生。而附課生是那些在入院考試中發揮不理想、名次稍微低於正課生的學生,和家境背景不一般,被各方官宦老爺強行塞進書院,書院不好拒收的富家子弟。正課生和附課生分別住宿,平時一樣上課考試,正課生如果屢次曠課,成績不能保持前列,亦有可能降級為附課生。同理,附課生中表現優異者也能升級為正課生。

  全國書院招生秉承「有教無類」的聖人之言,不設門檻,入學無戶籍限制,只要有志於學業的,不分貧富,不論地域,均可入學。如果真這樣,那學子們早就一窩蜂湧向天下四大學院了,誰還甘心留在文風不盛的家鄉求學?書院對外宣稱不設門檻,事實上不僅有門檻,這門檻還挺高,首先必須通過考試,然後教授們還要一一見過,確認學生尊師重道,禮儀過關,人品值得信重,家世上沒有什麼污點,才予以錄取。

  一般來說,默默無聞的書院大多更偏向招收本地學子,只有名聲響亮如白鹿洞書院、岳麓書院可以挑肥揀瘦,甚至直接提出只有舉人可以入學的要求。

  江城書院雖然建院多年,但至今還未出過名揚四海的大儒,不敢拿大,對學生沒有特殊要求,通過考試、家世清白者便能在此進學。

  書院的生徒分為兩撥,一撥是才剛剛開蒙的童生,年歲大多在十三歲以下。一撥是專心準備科舉考試的年紀較長的學生,這類學生年紀從十七八到二三十的都有。這兩種學生都分正課生和附課生。

  「老師,入院考試是什麼時候?」

  傅雲英問趙師爺。

  趙師爺嘿嘿一聲,得意洋洋,「我應姜山長之邀擔任主講,哪能不討點好處?你不用考試了,可以直接入學。」

  傅雲英眉頭輕蹙,「何必讓老師欠下一份人情,既然書院也招收蒙生,考試應該不難,我提早做些準備,未必不能通過。」

  趙師爺怔了怔,繼而微笑:「倒也不是人情,書院的主講都可推薦一名子侄入學,一年後若考試不合格,還是會被中途趕出去。我那幾個族侄門路多著呢,用不著我,你是我學生,名額正好給你,空著多浪費!」

  傅雲英餘光注意到前面領路的人腳步似乎放慢了些,笑了笑,聲音略微拔高了些,道:「我卻不願勞老師費心,入院考試有何難?願意一試,如若不能通過,到那時再厚著臉皮請老師幫忙就是了。」

  趙師爺會意,扭頭和她做了個鬼臉,輕咳兩聲,道:「也罷,再過半個月就是入院考試,等你的考試結果出來了再說。」

  兩人不再克制聲音說話,管事模樣的學生分明聽得清清楚楚,卻始終面色如常,目光平視前方,眼角風掃都不掃師徒二人一下,到南齋前,指指其中一處空置的院落,笑著道:「這就是新入學的學生即將入住的齋舍。」

  眼神在傅雲英臉上停留一瞬,朝她溫和一笑,招手喊來一名灑掃的粗使下僕。

  他拱手朝趙師爺賠罪,讓下僕領著趙師爺去北齋他的新住所。

  書院規矩多,學生不能出入北齋,管事模樣的年輕人是姜伯春選拔的學長,也稱堂長,平時負責監管稽查學生,他自己也是一名學生,只能送到這裡。

  趙師爺拍拍堂長的肩膀,道:「我這大外甥就託付給你了。」

  跟著下僕離去。

  …………

  傅雲英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她怎麼成趙師爺的大外甥了?

  學長目送趙師爺穿過回廊,扭頭自報家門,他姓陳名葵,今年二十二歲,已經是個秀才了,年少有為,文質彬彬,細眉細眼,說話笑眯眯的,見之就是個脾氣很好的人,熱情向傅雲英介紹書院各處的景致。

  南齋齋舍黑瓦白牆,共有房舍百餘間,西側通往後山山谷,住的是附課生,東側和東齋課堂離得近,住的是正課生。房舍院落有些年頭了,但很整潔,院中古木參天,濃蔭蔽日。奇花瑞草,修竹喬松。樓閣相望,亭台相接。

  陳葵指尖點一點剛才說的齋舍,笑著說:「今年入學的蒙生有福了,我記得我剛入學的時候,四人合住一間院子,新上任的同知李大人捐資擴建齋舍,另起了幾所舍院,今年蒙生兩人合住,更為清靜。」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擺出謙虛好學姿態,專心聽陳葵講解。

  她不怕陳葵知道她有趙師爺照應,這並不丟臉,反正她不在意其他學生的看法。陳葵能從幾百餘名學生中脫穎而出擔任學長,才學必定不差,而且一定善於變通,能同時處理好和師長、同窗們的關係,這樣的學生大多世故聰明。她適時表現出自己的特殊之處,陳葵勢必對她印象深刻,以後不說會多照顧她,至少不敢隨意欺壓她。

  …………

  趙師爺帶傅雲英來江城書院本是想帶她拜見姜伯春,但聽她說想和其他學生一樣參加入院考試,當即改了主意。

  從北齋出來,他謝過陳葵照應,示意傅雲英跟上自己,「老姜見過了,既然你不見他,我和他沒什麼好說的。我們這就回去準備考試。」

  陳葵才剛踏出幾步,聽到「老姜」兩個字,臉色一僵,心中有了一個很不好的預感。

  新來的主講老師……好像不太正經啊……

  他出了會神,發現自己竟然順著趙師爺的話不知不覺把舉止沉穩、嚴肅古板的山長和老薑、嫩薑聯想到一起,連忙搖搖頭試圖把「生薑」兩個字從腦袋裡趕出去。

  片刻後,仍然滿腦子生薑老薑的他咬咬牙,飛快走開。

  …………

  傅雲英跟隨趙師爺出了江城書院,僕從們牽著兩匹毛驢迎上前,書院和長春觀很近,同樣的有一段上坡路,騎驢方便。

  王叔抱起傅雲英送到驢背上,剛揚起鞭子,卻聽旁邊響起一聲帶著驚喜雀躍的驚呼,一名膚色白皙的錦衣少年從一頂轎子裡鑽出來,快步奔至他們面前,「你也是江城書院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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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教授、助教、博士、學長、講師等之類的詞匯古代很早就有了,只是意義和現在常用的不一樣。

  比如文裡的學長,不是年級高於自己的學生,而是學生中選拔出監管其他學生、為其他學生答疑解惑的職位,由才學最為出眾的學生擔任。

  文中書院的設置小部分參考歷史,但不完全符合史實,有私人改動。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22:53

第五十八章 備考

  傅雲英淡淡掃錦衣少年兩眼,想起燈會那夜的五十兩銀子。

  燈謎冊子她還沒默寫完,渡口楊家倒是幾次派人上門問,不過他們不敢催促,每次上門都備了豐厚禮物好聲好氣詢問進度,態度甚至於有些卑躬屈膝。傅四老爺嘖嘖稱奇,回回撞上楊家僕從都要被奉承阿諛一通,心裡過意不去,回家委婉勸傅雲英說:「那小官人出身富貴,難得不以勢壓人,英姐吶,人家以誠待你,你先放下手頭的事把那些燈謎給人家抄出來送去,好教人家放心,五十兩銀子呢!」

  燈謎只是文人們閒時取樂的遊戲,很少有人認真鑽研,屬於偏門左道。因其選題繁雜,取材廣博,宇宙間一名一物無所不包,每一字每一句暗藏機關陷阱,如果不知奧妙,即使學問淵博之人也可能被簡單的謎題難倒。傅雲英收集過古往今來的燈謎,燈會上才能應答如流,連蘇桐都跟不上她的速度。

  重新默寫出來不難,難的是把燈謎按照年代和作者分門別類收錄,她為此查閱了許多古籍,傅雲章的藏書快被她翻爛了。

  目前她才完成一小半。

  …………

  楊平衷卻壓根不提燈謎冊子的事,一臉興奮,手中摺扇刺啦啦響,笑著道:「我今年入院讀書,正愁人生地不熟,可巧就碰見你了。對了,你住南齋哪座院子?」

  傅雲英看他一副很想和自己攀談的期待神情,眉頭輕皺,下地與他見禮,道:「我隨老師前來拜見長輩,不曾入院讀書。」

  那頭趙師爺見她被人攔下,饒有興致地在一旁觀望,並不靠近,也不吭聲催她走,嘴角翹得高高的。

  她暗暗白趙師爺一眼,趙師爺和傅雲章一樣,都覺得她太孤僻,喜歡她多和年紀相當的人交往,也不管別人是男是女。

  楊平衷似乎沒有意識到傅雲英的冷淡,上前兩步,情不自禁想抓她的手,「相請不如偶遇,你是不是頭一回來武昌府?不如由我做東帶你四處逛逛,去黃鶴樓憑欄遠眺怎麼樣?我這就讓人預備酒菜……」

  他招招手,不遠處躬身等候的僕從立刻小跑過來,聽他吩咐,滿口答應。

  傅雲英不動聲色避開楊平衷,嘴角一扯,她才多大,準備酒菜做什麼?

  「多謝楊兄盛情,我若能順利入院上學,以後見面的機會多的是。」她朝趙師爺的方向看了好幾眼,雙眼微微眯起。

  趙師爺打了個哆嗦,不好意思繼續逗她,接過老僕遞到手邊的鞭子,輕輕磕一下座下毛驢,嘿嘿笑道:「雲哥,走了!」

  傅雲英朝楊平衷一笑,告辭離去。

  楊平衷眼底閃過一抹失望,又不敢強留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她遠去。僕從們眼觀鼻鼻觀心,宛如泥胎木偶,規規矩矩守在一旁。

  半晌後,楊平衷收起沮喪之色,搖搖摺扇,含笑道:「我和傅小相公還真是有緣分,再料不到他也來武昌府了……以後見面的機會多的是……」

  他喃喃低語幾句,瞟一眼身後僕從,聲音低沉,「去查查傅小相公住哪兒,把他挪到我院子裡。」

  僕從躬身道:「少爺,鐘相公怕您和別人合住不習慣,早知會了書院齋長,您自個兒單獨住一個院子……」

  楊平衷眉頭一皺,轉身,手中摺扇往僕從腦袋上一敲,砰的一聲響,「讓你去辦就去辦,我要和誰住就和誰住!」

  僕從不敢回嘴,連忙改口道:「少爺,傅小相公還沒入學……這,他能不能考得上先不說,現在齋長也不知道他住哪兒……」

  楊平衷滿不在乎地輕哼一聲,「我要他考得上,他就得考得上。」

  僕從會意,哪敢多話,連聲應道:「小的曉得了。」

  …………

  回到貢院街,這邊的管事聽到外邊掌鞭的說話聲,急急迎出來道:「少爺,您回來了!才剛趙家的人登門,太太正著急呢!」

  趙琪和趙叔琬來了武昌府,打聽到傅雲英的住址,一路尋了過來。傅雲英和趙師爺出門去了,韓氏只能硬著頭皮擺出當家太太的款兒請兄妹二人吃茶,傅雲啟在一旁作陪。

  韓氏大字不識一個,習慣和傅三嬸那樣的妯娌相處,和喜歡講究排場的盧氏待在一塊都渾身彆扭,更別提出面接待斯斯文文的趙家少爺和趙家小姐。才半個時辰過去,她頭髮就愁白了幾根。

  聽到下人來報說趙師爺和少爺回來了,她喜笑顏開,差點當著趙琪和趙叔琬的面蹦起來,喜滋滋道:「告訴少爺一聲,趙家少爺和趙家小姐等著呢!」

  趙琪微笑不語。

  趙叔琬卻撇了撇嘴,暗暗道,韓氏粗鄙,傅雲啟一團孩子氣,小門小戶的人,果然不通禮數。

  她端起青花紅彩茶盞喝口茶,聽見院外門口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和僕人們壓低聲音的說話聲,撩起眼皮,漫不經心瞥幾眼。

  目光徐徐環視一圈,最後落到打頭走進來的三爺爺身旁的少年身上,她喝茶的動作驀然停了下來,怔了一怔。

  少年隨趙師爺走進正堂,和趙琪見禮。

  他身形單薄,面目清秀,一雙眸子又清又亮,眉宇間書卷氣極濃,穿一襲墨青色春羅圓領袍,身姿筆挺,舉止有度,雖然年紀尚小,但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優雅氣度,讓人不敢輕視。

  趙叔琬臉上微熱,貝齒輕咬櫻唇。他就是傅雲英的兄長丹映公子?果然年紀不大……自己陰差陽錯不問自取拿了他的文章,他是不是很生氣……

  她心神恍惚,沒聽見趙琪叫了她好幾聲,仍端著茶盞出神。

  趙琪面帶歉意,朝傅雲英笑了笑,「小妹年紀小,家中長輩難免溺愛,失禮之處,還望傅小相公莫要見怪。我代她給小相公賠罪。」

  說罷,扭頭橫趙叔琬一眼,「琬姐,過來給傅小相公賠禮。」

  傅雲英垂目道:「不要緊,令妹年長於我,不敢受禮。」

  趙琪愣了一下,從頭到腳仔細打量傅雲英幾眼,看他生得高挑,氣度又沉穩,還以為他比趙叔琬大,原來他竟然比趙叔琬還小!

  這句「不敢受禮」,分明諷刺趙叔琬年紀比他大卻任性失禮,趁他不在家中偷拿他的文章,雖然東西是傅容拿出來的,趙叔琬也不知情,但還是太莽撞驕縱了。再往深裡想,傅雲是不是也順便諷刺了他?文章是趙叔琬拿的,但故意把那篇回擊趙師爺的文章宣揚出去的是他們趙家子弟。

  趙琪臉上僵住,本以為他們主動認錯,傅雲這麼個名不見經傳的鄉野之子肯定順水推舟撇過此事,而且趙師爺都收下他和他妹妹當學生了,他竟然還拿腔作調,當著趙師爺的面對自己不客氣?

  一聲清脆的茶盞和木盤相撞的聲音打破正堂岑寂,趙叔琬雙頰羞紅,手忙腳亂放好茶盤,輕咳一聲,起身朝傅雲英行禮道歉。

  趙琪嘴上說著賠罪的話,眼神卻漫不經心,故而傅雲英對他不客氣,等趙叔琬再開口,她收斂脾氣,淡淡回了一禮。

  趙叔琬遲疑了一下,道:「不知令妹可否出面一見?不能當面朝她致歉,我心裡難安。」

  經過多方安排,傅家五小姐和傅雲這兩個身份已經徹底分離開,傅家五小姐在長春觀附近修行,傅雲拜趙師爺為師,入江城書院進學。連傅家僕從和鋪子裡的夥計也以為傅四老爺又抱了養子回來。

  傅雲英道:「舍妹身體不適,張道長說她最好不要見外姓之人,請恕不能相見。」

  趙叔琬愧疚道:「請務必轉告令妹,我是無心的,萬幸沒有鑄成大錯,請她原宥。」

  傅雲英笑了笑,不說話。

  寒暄幾句,趙師爺領著一雙後輩離去。韓氏留趙師爺吃飯,他擺擺手,「記著這頓,下回再吃!」

  臨行前,趙琪直視傅雲英,微笑道:「半月後江城書院入院考試,盼能再見識小相公錦繡文章。」

  傅雲英還以一個笑臉,道:「自當盡力而為。」

  …………

  送走趙家兄妹,韓氏長長吐出一口悶氣,兩手一拍,笑道:「我看趙家小姐挺嫺靜的,不像是那種不經允許隨便拿別人東西的人。」

  傅雲啟翻了個白眼,道:「拿都拿了,像不像都是她拿的!」

  傅雲英讓書童把路上經過街市時買的蘇州府松子糖、山楂糕和福建的牛皮糖拿上來給韓氏,瞟傅雲啟一眼,勾唇輕笑。

  京師權貴多,紈絝也多。但紈絝也是世家公子,隨隨便便拎出一個遊手好閒、惹是生非,被長輩咬牙切齒追著打的紈絝子弟,看著吊兒郎當,甚至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可到正經宴席上或是拜見親眷長輩們時,他們禮數一點不會錯。從小學規矩長大,豈會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趙叔琬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自小耳濡目染,規矩禮儀浸潤到骨子裡,平時出席世家之間的宴會郊遊必然不會出錯。

  她之所以在傅家任意妄為,只不過是因為她看不起傅家,不把傅家當回事罷了。就像那些紈絝子弟,面對身份更高的王公貴族或是世交長輩,他們是天底下最恭順懂事的後輩,在無力反抗的老百姓面前,他們立刻換一身皮,成了驕橫跋扈的膏粱子弟。

  趙師爺迫不及待把師徒名分定下來了,並警告趙家子弟誰敢欺負他的學生就等於打他的臉,趙叔琬心中再不甘,也得改變對傅家的態度。所以韓氏見到的趙叔琬知文達禮,溫柔可親。

  看到傅雲英向自己投來帶笑的彷彿是贊許的眼神,傅雲啟精神一振,從頭髮絲到腳底板,沒有哪一處不舒坦,盯著韓氏拆開的油紙包,情不自禁撒嬌道:「好久沒吃著牛皮糖了。」

  韓氏啊一聲,抓起一把牛皮糖往他手裡塞,「啟哥喜歡這個?都給你!」

  傅雲啟搔搔腦袋,眼睛望著傅雲英,眼巴巴的。

  傅雲英沉默一瞬,她只記得買韓氏喜歡吃的果子,忘了給傅雲啟買。

  「江城書院的入院考試,你準備得如何了?」

  她岔開話題,問道。

  傅雲啟眨眨眼睛,茫然反問:「準備什麼?」

  「江城書院每年只招收三十名正課生,七十名附課生。你要進書院讀書,先得通過考試。」

  傅雲啟咧嘴一笑,哈哈道:「英姐,你不用擔心我,四叔早就打點好了!」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

  難怪傅四老爺從沒提過考試的事,原來他根本沒指望傅雲啟和傅雲泰能考進書院,提前托人費鈔買了兩個名額,傅雲啟將以附課生的身份入院學習。每屆附課生中有一半是通過這種方式入學的,書院不收束脩,也不收膳食住宿費用,還每月給學生發放膏火、花紅,靠州學拖拖拉拉劃撥錢糧根本支撐不了幾年,維持書院、祭祀文廟、教師薪俸、補助學生的開支一大半靠學田的佃租,剩下的來自於本地富戶鄉紳們的捐助。

  早知道傅四老爺掏了一筆大錢,還不如讓趙師爺幫忙,然後把那筆花費拿來孝敬趙師爺。便宜的是自己人。

  傅雲啟不知道傅雲英心裡在想什麼,見她沉默不語,眼珠一轉,自以為善解人意想明白她的難處了,放輕聲音道:「英姐,你別怕,泰哥不是被奶奶抓回去來不了嗎?正好他的機會可以讓給你,這下你也能進書院啦!」

  傅雲英白他一眼,要不要這麼理直氣壯?

  「半月後就是考試,我要專心備考,你也一樣。從明天開始,我什麼時候起來,你也得立刻起身梳洗,我沒休息,你不准偷懶。」

  傅雲啟張大嘴巴,呆呆地望著傅雲英。

  …………

  讀書一般先讀《論語》、《孟子》,再《大學》、《中庸》,過了四書關,再接著攻克《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

  背完四書開始學做文章,八股最先從「破題」的那兩三句學著寫起,一遍遍不厭其煩練習破題,然後一步步加上後面的承題、原題、小講,正文的兩兩對偶,直到能夠完整寫出一篇七八百字的八股文章。

  長輩問家中子弟學問如何,直接問八股文學到哪裡了,如果答說能破題了,那說明四書關已經過了,如果答說能寫整篇的八股文,等於過了秀才啟蒙階段,在黃州縣這種小地方,基本上可以直接應考。

  傅雲啟剛剛開始學破題和前面的小講,還沒練習寫整篇八股文。

  傅雲英嫌他進度慢,領著他把四書快速溫習兩遍,抽背他其中的內容,發現他雖然反應慢了一拍,但老老實實把文章全背下來了,基礎還算牢固。

  她從趙師爺那裡打聽來江城書院歷屆考試的內容,考試面向全部學子,果然不難,只要熟讀四書,肯定能通過。

  傅雲啟壯著膽子和她講條件:「英姐,既然考試不難,那我以後是不是不用那麼辛苦……」

  早知道英姐讀書刻苦,沒想到她每天都能堅持按著嚴苛的作息計劃一絲不苟用功!早上卯時起,夜裡亥時才歇下,不管颳風下雨,天晴天陰,沒有哪一天例外!

  傅雲啟先前還抱怨孫先生太嚴厲,跟著傅雲英備考,在她眼皮子底下熬了幾天以後,他覺得孫先生簡直可以算得上寬容和厚了!

  天沒亮讓丫頭揪著他的耳朵扯他出被窩,要他在蕭瑟的秋日清晨站在籠罩在濃霧裡的院子裡大聲讀書,讀完了才准他吃飯。飯後立刻趕他去書房,盯著他溫習功課,他敢走神,她一聲不吭,抬起削成棍狀的毛竹就抽。午飯前後終於能喘口氣了,他卻不敢到處撒歡,下午她要檢查他昨天的功課,他如果答不上來,她倒也不責罰他,但那道冷漠的眼神往他身上掃過時,他頓時無地自容,恨不能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傅雲啟開始羨慕起留在家中的傅雲泰,英姐比孫先生難對付多了!孫先生打他們,一點皮肉之苦,他們皮糙肉厚的不在乎。英姐那種涼涼的冷漠的,沒有不屑失望,但也絕談不上善意的眼神比打在手上的戒尺殺傷力強了足足十倍,被她那麼掃幾眼,他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好像一下子低到塵埃裡,想匍匐在她腳下求饒。

  「九哥,」傅雲英剛寫完一篇文章,吹乾紙上墨蹟放到一邊,聲音輕柔,「四叔幫你定好附課生的名額了,你確實不用這麼辛苦。可附課生到底不如正課生有底氣,如果你能排進前三十名,成為正課生,四叔和奶奶他們一定很欣慰,族學裡的堂哥們也要羨慕你。」

  她比平時略為溫柔的語調成功撫平傅雲啟心中的不滿,他撒開手裡的書,暢想了一下自己憑實力考進江城書院的消息傳到黃州縣後傅家會是什麼樣的情景,臉上浮起一絲賤兮兮的笑容,「我真能考進前三十名?」

  「啪」的一聲,傅雲英眼簾微抬,抄起長毛竹輕輕拍他空著的手,「你好好用功的話,說不定能試一試。」

  …………

  倏忽半個月過去,傅雲啟在傅雲英的督促之下溫習完全部功課,梳理其中脈絡,猛然驚覺以前死記硬背的龐雜知識漸漸有了清晰的結構層次,好像如夢初醒,豁然開朗,遽然從渾渾噩噩中找到一個前進的方向,雖然前面等著的依然是更多讓他理解不了的新知識,但至少他不像之前那麼暈頭轉向了。

  他感歎道:「英姐,你學得這麼快,就是因為每天都堅持總結舊的知識麼?」

  不,我學得這麼快是因為我有上輩子的基礎。

  傅雲英輕描淡寫道:「是二哥教的好。」

  傅雲啟悄悄翻個白眼,哼了一聲,不言語了。

  …………

  臨考前一晚,忽然有人登門。

  自稱楊家僕從的人給傅雲英送來幾遝寫滿字跡的青紙,道:「我們家少爺有些疑惑的地方,想請教一下傅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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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膏火:通俗點說,就是書院發給學生的生活費,學生吃住都不要錢,書院還送錢給你花。一般來說,正課生的膏火比附課生的要多。

  花紅:這個有點類似獎學金,表現優異,考課排在前列的學生可以拿花紅獎賞。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23:04

第五十九章 道歉

  自書院大門前偶然遇上,楊平衷知道傅雲英在貢院街賃了間宅子,已登門拜訪過。若不是傅雲英忙於備考無暇招待他,他巴不得天天過來蹭飯吃。

  「少爺本來打算自己來的,不巧出門的時候叫大官人給捉回打球場去了……」

  僕從一面領著挑了一擔擔抬盒的下人往院子裡走,一面解釋道。

  楊大官人年輕的時候喜歡踢蹴鞠,奈何現在年紀大了玩不了。他老人家老當益壯,不甘心待在家中逗貓遛狗養八哥,最近退而求其次,迷上打捶丸。捶丸不必像蹴鞠那樣滿場奔跑,運動量不大,能養其血脈,放鬆精神,富戶家的太太夫人們也能玩。

  楊家建有專供捶丸的打球場,閒時楊大官人常常逼著無所事事的兒子陪他打捶丸。楊平衷煩不勝煩,看到球杖就頭疼。

  傅雲英掃幾眼青紙上的內容,眉頭輕蹙。撩起眼簾掃一眼楊家家僕。

  家僕滿臉堆笑。

  傅雲英問道:「這真是你們少爺讓你送來的?」

  家僕臉色微變,目光閃爍兩下,「確實是少爺讓小的拿給傅少爺的。」

  「勞煩你拿回去給楊少爺,還有院子裡的東西也一併帶回去。」

  傅雲英放下那一遝紙,起身示意管事的送客,抬腳走了。

  楊家家僕一頭霧水,見他隱隱有動怒之兆,不敢多話,悻悻然接過管事遞回來的紙張,一行人垂頭喪氣回到楊家。

  管家看他們興高采烈出去,灰頭土臉回來,忍不住上前詢問。

  楊家家僕說了送禮的事,一肚子委屈,冷哼道:「那傅小相公瞧著年紀小,脾氣倒是不小。」

  管家聽他說完來龍去脈,冷笑一聲,「自作聰明!該!少爺說了讓你直接把考題送過去嗎?」

  家僕點點頭道:「是少爺交代我送過去的。」

  管家嘴角抽動了一下,停頓半天,咬牙低聲罵:「少爺沒交過朋友……你也不懂人情世故?你這腦殼就是一團漿糊!哪有像你這樣直接送考題的?你不會找個識文斷字的重新抄一份再送出去?這上面還有書院的標記!讀書人最講究什麼你不曉得?就這麼大咧咧直接把考題送給傅小相公,人家一眼就看出來你搗的鬼!客客氣氣請你出來你還覺得委屈?傅家沒打你一頓,算是人家涵養好了!」

  家僕垂下頭,嘀咕了一句,「少爺這不是怕傅小相公考不上嘛!」

  「考不考得上哪用得著少爺自己操心!我打聽過了,傅小相公是趙老三的學生,板上釘釘的正課生,就算他考不上,還有鐘相公那邊看著呢!鹹吃蘿蔔淡操心,收收你的心思,別整天想東想西著三不著兩的!成天攛掇少爺胡鬧!」

  管家罵歸罵,語氣卻並不嚴厲。

  家僕嘿嘿一笑,垂手討饒,「我這也是怕少爺失望才沒考慮周全,再有下次,我一定先問過您的意思,求爺爺饒了我這回。」

  管家氣笑了,吹鬍子瞪眼睛,抬手拍家僕的腦袋,「少爺想不到的地方,你得提前想到!他動一動眉毛呢,你就得知道他想要什麼,不要等少爺自己說出口。這傅小相公是小地方出來的,寒門學子都把臉面看得重,你得罪了人家,下次見到人記得好好賠罪。」

  家僕拍著胸脯保證道:「我明白,我這就去傅家請罪,告訴傅小相公考題是我自己自作主張送的,和少爺一點關係都沒有!」

  管家臉上露出一個笑容,搖搖頭,「不了,裝神弄鬼的沒意思,這事還是讓少爺自己出面罷。」

  …………

  楊平衷趁老爹和周圍陪打捶丸的美貌侍女調笑,甩了球杖,躡手躡腳逃出打球場,聽管家說了伴當送考題被趕回來的事,眉頭一皺,「他為什麼不要?以前鐘家的幾個小相公拿到考題的時候很高興呀!」

  管家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鐘家根本不愁進不了書院,他們高興還不是為了哄您這個小祖宗,「少爺,傅小相公生氣了,您看是打發吉祥過去道歉,還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楊平衷擦擦滿頭汗水,歡快道:「我去我去!我自己去!我還沒和人道過歉呢!」

  管家再也忍不住了,背過身去翻個白眼,轉過臉時仍舊一臉恭敬謙卑,「小的這就去叫人套車。」

  …………

  傅雲英看了一上午的時文,正吃飯,管事的過來通報說楊家人拉著幾大車禮物朝這邊來了。

  傅雲啟這幾天表現很好,賴著和傅雲英一起同桌吃飯,聞言笑嘻嘻道:「又來了?前幾天他們家送來的那個油煎肉絲真好吃。」

  傅雲英掃傅雲啟一眼,「那是黃鼠肉。」

  「什麼?!」傅雲啟大驚,啪嗒一聲,手裡的筷子跌落在地。

  愣了半晌後,他捂住喉嚨,做了個噁心想吐的動作,「我竟然吃了鼠肉!」

  傅雲英冷眼看他耍寶,放下碗筷,漱口吃茶,等她迎到前面正堂的時候,楊平衷在管事的帶領下大步流星往裡走,看到她,腳步邁得更快,「應解,你不高興嗎?」

  他一臉無辜,表情真摯,明明身材魁梧,足足比傅雲英高兩個頭,但說話時小心翼翼的,完全沒有壓迫感,反而讓傅雲英有種自己才是壓迫他的那一個的錯覺。

  傅雲啟習慣叫她英姐,被楊平衷無意間聽了去,好奇追問,她回答說自己的長輩信佛,因喜歡《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中的一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所以給她取小名應解。

  「楊兄,我確實不高興。」她道,「我曉得你是好心,不過下不為例。」

  她不反感走捷徑,這世上並無絕對公平可言,在不傷害別人的前提下可以適度利用身邊的優勢。她一路走來不也借助了傅四老爺、傅雲章、趙師爺他們的幫助嗎?如果她循規蹈矩的話,就不會女扮男裝跑來武昌府求學。

  但走捷徑也得遵守底線。

  考得上,她入院讀書。考不上,她和傅雲啟一樣捐助一筆錢鈔去做附課生,然後努力學習,爭取早日升級當正課生。

  結果是一樣的。用不著楊平衷多此一舉。

  楊平衷搔搔腦袋,「我曉得了,你別生氣,我給你賠不是。」

  他拱手像模像樣朝傅雲英作揖,還沒彎下腰,傅雲英攔住他,「不必,只是個玩笑而已。」

  她哪敢受他的禮。

  不管他是閑著無聊拿自己這種小門小戶出來的老百姓當消遣,還是真的懵懂天真、單純到不知世事,他能放下身段和她以同窗之名來往,她不能。

  見他彷彿不甚在意考題之事,楊平衷笑了笑,「你不生氣就好。」

  原來道歉這麼簡單啊!應解真是善解人意,這麼快就就原諒他的莽撞了。他和老爹吵架的時候,十天半個月不理會老爹是常有的事,又一次硬是三個月沒看老爹一眼,老爹都給氣哭了。

  楊平衷笑逐顏開,心想,下次再惹老爹生氣,先服軟給老爹賠個不是罷!

  …………

  秋意漸濃,殘陽漸漸墜入遠處如煙的峰巒之中,漫山遍野都抹了一層胭脂,山嵐愈加鮮豔絢爛。沿著深藏在蒼翠山林中的羊腸小道而下,江城書院高聳的屋脊閣樓掩映在翠竹綠松之中,長廊曲折迂回,庭院深深,清幽寂靜。

  北齋一間三面鄰水的八角亭內,朱欄畫檻,庭階植滿菊花,夕陽映照下霜英燦爛,豔色逼人。亭中設屏風桌椅,桌上陳設幾味案酒,四色鮮果,兩個小廝打扮的僕從捧壺打扇,還有一名年長的僕從蹲在地上燒爐子燙酒。

  酒香濃烈,混著淡淡的菊香,引人欲醉,山長姜伯春看完齋長抄錄的今年報名的名單,飲一杯酒,長歎一聲道:「一大半都是才剛剛學破題的蒙生,書院果真淪落至此,成了應對科舉考試的考課之所?」

  旁邊一名頭戴馬尾儒巾年紀約莫三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朗聲大笑,「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世上之人讀書,無非是為了功名富貴,此乃人之常情。誰能如山長這般憂國憂民呢?」

  姜伯春苦笑道:「我知世情如此,只是感慨罷了。」

  他連飲幾杯酒,道:「不說這個了,明天李同知、姚學台、范知府都要出席入院考試,趙主講那人放蕩不羈,怕是和范知府幾人話不投機,由你出面罷。」

  他對面的男人名叫吳同鶴,是名舉人,在書院擔任副講一職,聞言眉頭一皺,「我聽人說姚學台入秋以來身子不大爽利,一直病著。」

  姜伯春驚訝道:「果真?我一向忙著書院的事,沒顧上這一頭,姚學台身子骨向來不好,按理說他不來也沒什麼,不過若是我們不請,以他的脾氣怕是要大鬧一場。」

  吳同鶴輕笑道:「既然山長不知,料想沒什麼大事。姚學台和范知府、李同知互看不順眼,明天有的熱鬧了。」

  「熱鬧也罷,冷清也罷,隨他們去,只願能從明天應考的蒙生中多挑幾個可造之材……」

  姜伯春搖搖手,拿起一旁北齋幾位主講送過來的考題看,眉頭緊皺,咦了一聲,「怎麼添了一道題?」

  入院考試通常比縣試、府試、院試簡單。也分帖經、雜文、策論三場,分別考記誦、辭章和政見時務,入院考試側重考帖經,五經中只需要通三經,《論語》和《孝經》為必選,其他可以自由選擇,只需要默寫出自己能熟記的指定段落即可。

  今年考題的格式卻和往年不同,最末尾多了一道八股文題,題目是:德不孤必有鄰。

  「胡鬧!蒙生中一多半剛過四書關,怎麼能做整篇八股文?」

  吳同鶴忙道:「山長有所不知,這道題是特意添上的。」

  他起身靠近姜伯春,附耳輕輕說了幾句話。

  姜伯春睜大眼睛,蒼老的臉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怔愣半晌後,因為微醺而略顯渾濁的雙眼驀然變得清明幾分,神情激動,哆嗦著雙唇道:「好!好!」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00:23:36

第六十章 再見

  清晨,拂曉天明時剛落了一場微雨,雲銷雨霽,晴空碧藍如洗。一枝沐浴著晨光怒放的芙蓉挑出雪白院牆,豔如流霞。秋風掠過,吹落枝頭綠葉間幾滴晶瑩雨露,灑在樹下正忙著鋪設案桌,預備入院考試的年長學子身上。

  學長陳葵領著幾位同窗把名單張貼於榜前,跨上高聳的臺階,擺手示意門前焦急等待的眾人安靜下來,拔高嗓音道:「請列位領取自己的考引,憑考引入場找到自己的號棚,辰時開考,最遲午時交卷。」

  考棚前人頭攢動,幾百名身著簇新衣裳的少年學子將陳葵圍得水泄不通。張榜的一堵青石照壁被擋得嚴嚴實實的,前面的人小聲念著青紙上的字給身邊的人聽,後面的人踮腳張望。

  幾名個子矮的學子聽不清陳葵說了什麼,抱怨個不停,試圖擠進去,鑽來鑽去,還是被人推出來了,氣得低聲咒駡。

  人群之後,傅雲啟伸長脖子看榜上貼的考試須知,扭頭和傅雲英咬耳朵,嘖嘖道:「還挺像模像樣的。」

  他曾送族中幾位堂兄去考縣試,當時貢院前的情景和江城書院考試的場景差不多。不過縣試要比入院考試正規嚴謹,卯時一刻開始入場,學生們大多天不亮就趕到貢院前等候檢查。官府會派屯兵所的軍士駐守在貢院前,嚴格檢查每一位考生隨身帶的考籃和他們身上穿的衣物,有幾年查得特別嚴,考生甚至要當場脫衣裳。

  江城書院沒有這麼多講究,十幾個十五六歲、穿月白道袍的少年坐在條桌前,挨個翻一翻學子們的考籃就讓他們進考棚,並不會檢查他們身上。

  傅雲英注意到他們對學子的態度很和氣,偶爾被某位學子的家人抓著問東問西實在不耐煩時也面帶微笑,言語溫和。

  這些少年是書院的生員,已經能做整篇八股文,基本可以參加縣試、府試、院試,或許其中有幾個已經是秀才了。和他們相對的是那些年紀小的文童,也就是蒙生,入院從四書五經啟蒙學起。今天入院考試生員們前來維持秩序,文童們年紀小愛熱鬧,也搶著攬差事,執燈為學子們引路,帶領他們找到自己考試的號棚。

  「這是書院近幾年興起來的,以前有考生次次月中課考奪魁,去考秀才卻怎麼都考不過,先生問過才知他走到貢院門口就緊張,坐在號棚裡一個字都寫不出來。」陳葵撥開人群,越眾而出,走到傅雲啟和傅雲英面前,含笑向他們解釋,「後來書院的課考效仿場屋科考,憑考引入場,考棚獨立,進場後無事不得擅出,直到交卷才能離開考棚。多練幾次,膽子壯了,真到考試的時候好歹比別人熟練些。」

  趙師爺今天和山長姜伯春等人一起主持文廟祭祀禮,他托陳葵幫忙照應傅雲英。

  陳葵忙完自己的事,找到傅雲啟和傅雲英兩人的考引,遞給二人,「拿好了,憑這個才能入場,交卷出來的時候考引要交還給門口的幾位學兄。」

  他個子高,一眼看到榜上張貼的圖中顯示的號棚大致的方位,指著左手邊的方向,「你們去排左邊那條隊。」

  兩人答應下來,謝過他,轉身排到一條一直蜿蜒至石階下的長龍最後。

  書童小廝提著考籃緊跟著二人。

  王大郎怕傅雲英腹中饑餓,往考籃裡塞了一大攢盒咸口的梅菜豬肉餡蟹殼黃燒餅和甜口的藕粉桂花糕,還嫌不夠,看書院門口巷子裡擺了十幾個攤子,有賣菜餡饅頭的,有賣蒸餅的,有賣餛飩的,有賣炸油條的,有賣桂花鹵藕和臘鴨的,吸吸鼻子,問傅雲英,「少爺,要不買隻八寶鴨子?那個扛餓。」

  傅雲英沒說話,傅雲啟手中的摺扇直接往王大郎臉上拍,笑駡:「誰考試的時候吃八寶鴨子?吃得兩手油星,怎麼拿筆?」

  王大郎搔搔頭,又問:「考棚裡沒有熱水,天氣冷,少爺身子虛不能吃涼的,想吃茶了怎麼辦?」

  他年紀小,還一團孩子氣,不知道怎麼給少爺當書童,只記得聽爹娘的囑咐,千萬不能讓少爺餓肚子,不能讓少爺冷著、動著,誰要是欺負少爺,他得第一個衝到前面替少爺擋著。

  傅雲啟張張嘴巴,瞪他一眼,「你快閉嘴吧!盡聽見你在這囉嗦,我耳朵都要長繭子了。」他沒有可能考不中的壓力,一身輕鬆,雙手抱胸,好奇地四處張望,「楊少爺怎麼沒來?」

  他哼一聲,「他那麼喜歡纏著你,不是應該一大早就跑過來等你一起來書院嗎?」

  他陰陽怪氣的語調成功引起傅雲英的注意力,她輕聲道,「楊少爺不需要考試。」

  今年附課生的名額不固定。前來應考的幾百學子中,三十名為正課生,取排在第三十一到八十位的為附課生,那些塞錢、走門路的直接歸為附課生一類,因為兩者可能有重合,最後每屆學子的總人數並不一定是整一百,往往會超出。然後每次月中課考慢慢淘汰。

  楊平衷不可能成為被無情淘汰的學生,乾脆連入院考試也不來。

  「喝!」傅雲啟挺起胸脯,目露鄙夷之色,「原來是個靠捐錢掙名額的。」

  傅雲英白他一眼,這話說的,他自己也是好吧!

  …………

  隊伍前行得很慢,終於輪到傅雲英了,她走到條桌前,等生員們檢查她的考籃。

  正好另一條隊伍的人也排到了,提著考籃走到她旁邊等候檢查。

  她餘光掃身邊的人一眼,覺得對方眼熟,側頭淡掃幾眼,發現果然是熟人。

  蘇桐察覺到她的目光,薄唇微掀,朝她笑了一下,「雲哥。」

  傅雲英頷首道,「五表兄。」

  蘇桐不會揭穿她,砍斷骨頭連著筋,他和傅家的關係太複雜了,一不小心可能兩敗俱傷。而且他不想貿然得罪傅雲章或者傅四老爺,還有脾氣古怪的老小孩趙師爺。

  更重要的是,蘇桐需要錢,他不能一直靠傅三老爺的接濟過下去,他需要儘早擺脫傅家,在那之前,他謹小慎微,不關己事不張口,絕不插手其他人的事。

  兩人心照不宣,同時移開視線。

  這時,條桌最左邊正檢查考籃的生員忽然皺了下眉頭。

  考籃的主人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看到生員動作停頓,他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額前青筋浮起,冷聲道:「怎麼?你們不是說筆墨硯臺可以自備麼!」

  他說話口音有點重,似乎不習慣說湖廣官話。

  生員面露遲疑之色,不讓少年進去,站起身走到陳葵身邊,小聲和陳葵商量什麼。

  周圍應考的學子們大多年紀小,正是好奇心旺盛、喜歡調皮搗蛋的年歲,見狀嗡的一聲,湊到一處竊竊私語。

  「他是不是想作弊?」

  「看,被抓到了吧!該!好好的大道不走,學這種鑽營手段,看他以後還怎麼讀書進舉!」

  少年的臉越來越紅,掃視一圈,眼神冰冷。

  生員還在和陳葵討論什麼,排隊等候的學子覺得少年這下子肯定是作弊無誤了,故意抬高聲音諷刺譏笑他。

  少年面色紫漲,雙拳捏得格格響。

  傅雲英站的位子和陳葵離得最近,大致能聽清兩人在說什麼,生員之所以攔下少年,並不是因為他的考籃裡夾帶了不該帶的東西,而是他兩手空空,就帶了紙筆墨硯,那支筆都快禿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支撐到完成課考。吃的喝的淨手的和保暖的東西更是一樣都沒有。再看他身上,穿得倒是體面,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腳上一雙鞋卻是磨損得敞口的破舊草鞋。

  少年是長沙府人,從籍貫姓氏來看不該這麼清貧,生員怕他是冒名頂替的,找陳葵確認他的身份。

  正鬧得不可開交處,一名身著錦袍、相貌堂堂的少年走到長沙府少年身邊,拱手朝周圍的人致意,濃眉斜挑,「只是入院考試而已,後面主講先生們還要一個個當面見過,是真有學問還是靠旁門左道應考,先生們一問便知。都是讀書人,誰會想那些齷齪心思?」

  他看似替長沙府少年解圍,其實是故意在譏諷少年。

  周大郎話音剛落,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有幾個脾氣急的直接沖著少年指點,說他有辱斯文,趕緊收拾東西離去才是正經,免得被更多的人認出來。

  少年眼中隱隱浮現幾點淚光,神色猙獰。

  傅雲英眉頭輕皺,給不遠處的陳葵使了個眼色,「陳學長,好了麼?」

  陳葵和生員討論少年到底是本人還是冒名頂替,沒注意到條桌和排隊的人群這邊的動靜,聽傅雲英發問,止住話頭,走過來道:「一樁小事而已,你們進去吧。」

  少年的口音這麼獨特,冒名頂替的可能性不大。

  見生員放行,少年怒氣反而更勝了,「啪」的一聲撒氣似的提起自己帶的考籃,朝剛才指指點點的眾人狠狠啐一口,吐了口唾沫,揚長而去。

  眾人連忙躲閃,一邊後退,一邊氣得語無倫次,「這真是……這真是……」

  傅雲英嘴角微微一翹,少年竟然敢當眾朝周家大郎吐唾沫,傅雲啟和傅雲泰會很喜歡他的。

  周家和傅家可是世仇,不是什麼血海深仇,但就是互看不順眼,看到就要掐。

  …………

  進了院子,找到自己考引上對應的考棚,傅雲英放下考籃,眼簾微抬間,發現那操著生澀口音的少年正好和自己正對面,中間只隔著一條甬道。

  她翻出考籃裡王大郎為她準備的幾套備用文具,取出一套交給沿著甬道來回巡查的書院小文童,請他送到對面去。

  小文童神情嚴肅,彷彿書院的考棚果真是場屋一般,仔細檢查過文具才拿過去給少年,「呶,對面傅小相公借給你使的。」

  少年皺眉道,「我不認得他!」

  小文童掃一眼他空落落的考籃,道:「你拿著吧,我們書院不提供文具的,免得你寫到一半再找別人借。」

  少年不說話。

  小文童直接把文具放在方桌角落上,轉身走了。

  …………

  辰時,陳葵敲響代表考試開始的鐘聲,考棚裡漸漸安靜下來,只有毛筆書寫和紙張摩擦的窸窸窣窣聲。

  傅雲英翻開試題,先快速瀏覽一遍。

  帖經占了一大部分,有的是隨便給出四書中某本書的前一句,要求補出剩下的段落。有的是摘取文章中間的部分,要求默寫前後內容。有的古怪刁鑽,只給一點點提示,要求補充完整。

  總的來說只要能將四書背得滾瓜爛熟基本沒什麼問題。

  雜文、策論、試帖詩也考,但比縣試的要簡單,只需用淺顯的語言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就可以。

  判、詔、誥、奏狀、章表就更簡單了,完全的照著套用格式。

  至於最後幾道關於天文、地理、算術、農業方面的問題是書院主講擬的題目,考生可以選擇其中一題回答,也可以全答,一題不答也沒什麼。相當於是額外的自選考題。

  傅雲英的目光落到最後一道題上,愣了一下。

  德不孤必有鄰。

  這竟然是一道八股文題。

  書院的小文童們才剛剛學五經,不會制藝。更別提他們這些前來應考的學子了,大多數不能寫出完整的八股文。

  …………

  自選題考生可以答可以不答,書院用一道不影響最後判評的制藝來考驗他們也就罷了,怎麼偏偏選了這一句?

  …………

  八股文考題一定從四書五經中選取。四書五經中,四書加在一起大概五萬餘字,五經篇幅略長,《周易》二萬四千多字,《尚書》二萬五千多,但科舉應試中考生可挑選其中一經即可。

  試想一下,這區區幾本書,篩除掉那些不能出現在考場上的內容,剩下的能出多少考題?

  全國各地三年兩考的童子試、三年一屆的鄉試和京師會試,粗略一算,出題量大約需要五千道左右,國朝歷經兩百年,攏共需要多少道題?

  容量有限的四書五經可供出題選擇的經文早就被各地的學官們翻來倒去一遍遍反復地出,甚至於連鄉試都會出現和以前重複的考題。

  有人從中窺見漏洞,善於投機取巧的富戶們費鈔請名儒代為擬題、猜題,再讓族中子弟熟背,入場考試,往往能命中八成,如此不需苦讀也能輕輕鬆鬆考取功名。

  這樣的做法叫做剿襲時文,隨著高中者越來越多,天下士人紛紛效仿,愈演愈烈,朝廷屢禁不止。

  科舉考試的錄取名額何其珍貴,一個投機鑽營的人靠背誦時文得中,就意味著有一個刻苦勤學的士子不幸落榜。

  為了保證科舉考試的公平、公正,主考官絞盡腦汁從四書五經挖掘不重複的新考題,甚至不惜生搬硬湊,隨便挑出兩句根本沒有任何聯繫的句子作為考題,以應對坊間的猜題之風。

  每個應考士子從熟讀四書五經後便開始練習制藝文章,也猜題,然後不斷訓練。相同的題目從不同角度破題可以寫出幾十甚至上百篇八股文。

  如此這般,從有考試以來,考官和學子們鬥智鬥勇。

  考官那邊搜索枯腸擬考題,學子們八仙過海猜題蒙題。

  「德不孤,必有鄰」出自《論語》,坊間售賣的猜題中,針對這一句的時文很少見。

  因為這一題是會試真題。

  按照近年考過,十年之內不可能再考的規律,江南、北直隸的鄉試和近幾年的會試絕不會出現這道題。

  …………

  傅雲英對這一句印象深刻……這是同安二十年的會試原題。

  會試結束後,朝廷將主考官和考中士子的文章刊印公佈,她特意收集了幾份。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其他……她怔怔出了回神。

  …………

  秋風吹動庭院裡的樹葉沙沙響,小文童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喚醒傅雲英。

  她定定神,想好破題的重點,拈筆書寫。

  八股取士遴選的是朝廷官吏,他們需要闡述自己關於治國之道、社會倫理的見解,從而展露其才華抱負。她在學習制藝時,免不了把自己當成修家治國平天下的男子,從男子的角度去審題,校題,破題,緊扣聖人語氣,聯繫當下時事闡發觀點,微言大義,自圓其說。

  論來論去,不過是忠君愛國,敬天,忠君,孝親而已。

  知道界限在哪兒,才能在完成格式要求的同時適度加以散發,形成自己的風格。

  她很快擬好草稿,從頭到尾仔細檢查幾遍,開始謄抄。

  …………

  書院搭建的號棚位於庭院深處,風從四面八方往裡灌入,冷得考生們直打哆嗦。

  傅雲英怕冷,確定自己答完所有試題,起身交卷。

  小文童看他年紀不大,抿嘴一笑,當他年少輕狂,含笑送他出考棚。

  …………

  考棚外黑壓壓一片密密麻麻的腦袋,各家親友僕人兩手揣在袖子裡,把門口圍得水泄不通,墊著腳不住往裡張望,看到有人走出去就趕緊迎上前,發現不是自己等的人,甩甩袖子,退回原位繼續等。

  傅雲英跨出門檻時,人群彷彿停滯了片刻,然後哄然響起一片不帶惡意的笑聲。

  「這麼小……」

  「生得倒是挺靈醒的……」

  「可能答不出來怕丟臉,乾脆先走……」

  …………

  帶笑的議論聲飄進傅雲英耳朵裡,她面色不變,走到條桌前交還考引。

  收考引的生員看一眼上面標的名字,看了她好幾眼,直到她走遠以後還頻頻扭頭打量她。

  傅雲啟還沒出來。

  王大郎提著熱水熱茶急急迎到傅雲英面前,茶杯都快湊到她鼻子底下了,「少爺,我剛燒開的!」

  巷子裡的餛飩攤子還沒撤走,有些人掏幾個錢要碗餛飩,坐在桌旁一邊等人一邊喝湯。王大郎的熱茶是托賣餛飩的幫忙燒的。

  「八寶鴨,我剛買的,少爺現在可以吃。」

  他抬起盛八寶鴨的攢盒。

  傅雲英搖搖頭,喝口茶。

  …………

  等傅雲啟出來的時候,差不多到巳時了。

  「我覺得我答得不錯,那些內容我剛溫習過,全會背!」

  他眉飛色舞,把考籃往身後小廝懷裡一塞,一邊揮舞著拳頭,一邊道。

  「最後一道八股文你也寫了?」傅雲英問。

  他臉上一僵,嘿然道:「這題先生教過,我按著先生說的破題之法默寫了一遍,不曉得對不對。」

  兩人一邊走,一邊討論書院的考題。

  門口閃出一道人影。學長陳葵匆匆走了過來,目光四下裡搜尋,看到兄弟二人,加快腳步,「趙主講請你們二位過去。」

  …………

  趙師爺今天主持文廟祭祀,特意穿了身大襟道袍,戴生紗浩然巾,站在照壁前朝傅雲英招手,「姚學台病了,今天沒來,我代山長前去拜望。聽仲文說你見過姚學台?」

  傅雲英點點頭。

  見是見過的,不過姚文達應該不記得她,雖然那天他誇了她幾句。現在想想他當時只是為了氣傅雲章罷了。

  「好,你和我一起去。陳葵他們也去。」

  姚文達的脾氣太暴烈了,從山長姜伯春到書院的主講、副講,每一個都曾被他罵得狗血淋頭。幾位先生私下裡一合計,姚學台平時就和炮仗一樣一點就著,病中肯定更難討好,還是不去姚家討罵了,派出幾個年輕的生員帶著禮物上門探病,愛惜人才的姚學台應該不至於連十幾歲的少年小官人也照罵不誤吧?

  冷不防一旁的趙師爺突然跳出來表示自己和姚學台素有交情,願意領著學生去姚家探望病人,山長明知他也是個吊兒郎當的,本想拒絕,轉念一想,或許可以趁這個機會讓兩位老翁修補關係,於是應承下來。

  一行人在門口匯合,乘騾車前往姚家。

  生員中打頭的自然是學長陳葵。

  剛剛交卷出來的趙琪也在。

  陳葵得知傅雲英認識姚學台,目光閃爍了一下,回頭和身後幾個平日交好的生員交換了一個眼神。

  趙琪暫時和陳葵他們說不上話,走到傅雲英身邊,一笑,放輕聲音和她拉家常,「我素來仰慕姚學台為人,求三爺爺帶我前去拜望。」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

  幾人中,唯有傅雲啟一臉茫然。去姚家的路上,他緊緊靠在傅雲英身邊,防止其他生員尤其是趙琪靠近她,直到騾車停在姚家所在的小巷子裡,他才知此行的目的是什麼。

  陳葵叩響門扉。

  姚家老僕前來應門,先看一眼最後面小廝手上抱著、肩上扛著的禮物,然後才認人,「趙大官人來了。」

  語氣淡淡的。

  姚文達和趙師爺之間不怎麼和睦,經常寫文章隔空互罵。

  …………

  老僕領著幾人往裡走,「老爺正在見客,請諸位相公稍坐片刻。」

  姚家地方小,淺房淺屋。姚文達住的房間房門大敞,房中陳設簡單,沒有設屏風,站在門口,屋裡的情形一覽無餘。幾人路過回廊時,看到病人姚文達半躺半靠倚著床欄,面朝外,蓬頭垢面,雪白的頭髮掩了半張臉,看上去神色萎靡。

  他對面的人面朝裡,背對著門口的方向,坐在一張圈椅上和他敘話。雖然是坐著的姿勢,脊背也挺得筆直,坐姿端正,給人一種沉靜威嚴的感覺。

  聲音雖然模糊,但聽起來似乎是個年輕人。

  旁邊還有一個略顯富態的中年男人垂手站在一邊,似乎以年輕人為尊。

  姚文達精神不濟,說話的嗓門卻大,說著說著忽然神情激動,張開雙手往前撲,枯瘦的手指差點戳中年輕人的眼睛。

  中年男人忙扶住他。

  姚文達躺回枕上,喉嚨裡發出呵喝笑聲。

  老僕站在門口看了片刻,歎口氣,帶著趙師爺他們進正堂吃茶。

  「三爺爺!大哥哥!」

  房裡一對正對坐著說悄悄話的少男少女騰地站起身,「你們怎麼來了?」

  是趙叔琬和她的另一位堂兄。

  「誰帶你們來的?」趙師爺問。

  趙叔琬看到江城書院的生員們進來,一點也沒露出慌張羞赧之態,大大方方回道:「才剛我們在堂姑姑家做客,表兄帶我們來的。表兄聽到姚大人和什麼人說話,不許我們過去,讓我們坐在這裡等。」

  她說的堂姑姑正是趙師爺曾幾次提及的趙善姐,表兄則是武昌府知府范維屏。

  「我說剛才怎麼覺得房裡的人眼熟。」趙師爺吃口茶,招呼陳葵等人坐下。

  屋裡有位打扮富貴的小娘子,陳葵等人頭也不敢抬,更不敢坐,連連推辭,找了個藉口逃出正堂,躲到回廊裡,紛紛長出一口氣。

  趙琪沒出去,指一指趙叔琬,「你呀!也不曉得回避一下。」

  趙叔琬哼一聲:「有什麼好回避的?明明是我先來的,憑什麼你們男人來了我就得躲?」

  堂兄妹倆鬥了一會嘴皮子,趙叔琬的目光落到坐在趙師爺下首默默吃茶的傅雲英身上,「還不曉得傅家少爺怎麼稱呼?」

  趙琪嘴巴微微張開,目瞪口呆。

  不等傅雲英回答,傅雲啟搶著道:「我弟弟是你三爺爺的學生,你覺得該怎麼稱呼?不如就叫五叔吧。」

  傅雲英瞥傅雲啟一眼,他立刻偃旗息鼓不說話了。

  趙叔琬狠狠瞪向傅雲啟,怪他多嘴。

  正低頭吃茶的趙師爺卻噗嗤一聲笑了,茶水順著鬍子往下淌,「哈哈,五叔!」

  …………

  不一會兒,老僕過來給幾人添茶送果子。

  「怠慢諸位了,請諸位見諒。」

  大家知道姚文達清廉,四壁蕭條,一貧如洗,家中只有兩個僕人伺候,如今姚文達病著,有不周到之處也屬正常,忙起身回禮。

  隔壁房裡,姚文達嘶吼癲狂的聲音斷斷續續透過薄薄的牆壁傳到幾人耳中。

  陳葵等人有些尷尬,站在回廊裡壓低聲音說話。

  趙師爺神情自若,哪怕聽到一牆之隔的姚文達咳得喘不過氣來,他連眉毛也不動一下,自顧自吃茶。

  足足等了半個時辰,老僕過來請幾人去隔壁。

  趙師爺讓傅雲英他們留下來,先獨自去見姚文達。

  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老僕請他們也過去。

  傅雲英放下茶杯,等趙琪、趙叔琬和陳葵幾人出了回廊,才跟上去。

  傅雲啟摸不清狀況,緊跟在她身邊。

  走了沒幾步,走在最前面的陳葵看到一個年輕人從石橋對面走過來,愣了一下,突然不走了。

  …………

  「怎麼了?」

  傅雲啟踮起腳伸長脖子往前看,呼吸一窒。

  走在最後的傅雲英皺皺眉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驀地一怔。

  樹影斑駁,一個穿石青道袍的青年,站在石橋之上,俯視池中游魚,風雅俊秀,長身玉立,眉宇之間沉靜如淵海,秋日浸潤了木樨濃香的清風篩過濃密的樹冠,輕拂他寬大的衣袍袖角。

  他一動不動,袖袂翻飛,神色清冷淡然,不悲不喜。

  像是遽然被拋到風口浪尖處,傅雲英陡然怔住,手腳發涼,冷意入骨。

  光影流動,秋風吹動庭中古樹枝葉沙沙響。

  這一刻所有的知覺無比清晰,她甚至能聽到身體內血液流淌的聲音。

  風吹過,院內陰陰森森的冷。

  她忽然站著不走,走在前面的趙琪有意無意扭頭掃她一眼。

  傅雲英心口突突地跳動,垂下眼眸,眼睫交錯,掩住眼底的驚詫。

  她幾乎是木然地繼續往前走。

  最前面的幾個年輕學子議論紛紛,猜測青年的身份。

  他就是剛才在病榻前和姚文達說話的年輕人。

  有說他是姚文達的後輩,也有說他可能是學生。但看氣度似乎不像,學生沒有這樣沉穩厚重的氣度和不怒自威的威壓。

  傅雲英認得他。

  一晃幾年不見,他一點都沒變。

  她前世的丈夫。

  老百姓們交口稱讚歌頌的崔侍郎。

  她閉一閉眼睛,再睜開時,雙眸沒有一絲波瀾。

  身前傳來趙叔琬吸氣的聲音,她望著獨立斑駁樹影中的崔南軒,癡癡道:「此情此景,堪可入畫。這人是誰,好生俊俏!」

  趙琪嗤笑一聲,看一眼左右,壓低聲音警告她:「那可是崔探花,助皇上登基的大功臣,心狠手辣,鐵面無情,連皇親國戚也彈劾不誤,我們的姑父沈閣老最喜歡的學生。你放尊重點,不然就是你爹也保不住你!」

  趙叔琬的目光像是黏在崔南軒身上一樣扯不開,「他生得好,我誇他幾句怎麼了?難道還要睜眼說瞎話說他醜不成?」

  趙琪嗐一聲,不搭理她。

  這時,姚家老僕躬身道:「這位是我們家老爺在京師的朋友,姓崔,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特地過來看望老爺。」

  一語激起千層浪,學子們登時驚呼出聲。

  崔侍郎之名隨著新政的推行傳遍大江南北,他們中的很多人不止聽說過崔探花之名,還模仿過崔探花的文章,敬慕已久,沒想到今天竟然能見到本人!

  學子們摩拳擦掌,你推推我,我搡搡你,想過去給崔南軒見禮,又怕吵著他惹他不喜。

  也有心思轉得快的人低聲詢問:「崔大人不是在京師當差麼?怎麼到武昌府來了?」

  剛剛還一片寂靜的庭院,因為蠢蠢欲動的年輕學子們興奮的嘰嘰喳喳聲,頓時少了幾分秋日蕭瑟。

  唯有石橋上的男人周身依舊幽靜,彷彿連流逝的時光也愛慕他的容顏,為他停駐。

  聽到學子們的說話吵嚷,他抬起眼簾,濃睫下一雙眸子燦若星辰,仿若皎潔月華潺潺流動,目光清迥。

  眾人被他的氣勢所懾,都愣住了。

  傅雲英下意識錯開他的目光。

  魏選廉素來喜愛崔南軒的人品風度,曾借用山濤讚美嵇康的句子形容他,說他「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巍峨若玉山之將崩」。

  豐神俊逸,遺世獨立。

  先帝初見他時驚為天人,誇他驚才絕豔,破例於聞喜宴上當場授官。

  他並未做出什麼驚人舉動,只需要往那裡一站,當年同榜登科的新晉進士全部黯然失色。

  傅雲英曾一度覺得傅雲章很像崔南軒,不止冷清風骨像,年少早慧像,家世背景、少年時的遭遇也相似。

  後來她發覺兩人其實一點都不像。傅雲章看似冷淡,實則溫情脈脈,相處久了便能感受他的溫柔和煦。而崔南軒溫文爾雅,說話慢條斯理,面對處處為難針對他的姚文達也始終保持溫和優雅,其實冷情冷性,淡漠疏冷,真正的鐵石心腸,縱使一刀刀把心剖開給他看,他亦不為所動。

  還記得成親的那一晚,新房冷清清的,崔家家道中落,他上京時並沒帶多少銀兩,婚宴辦得簡單,前來賀喜的左鄰右戶散去後,喜娘說了幾句吉祥話,扣上房門,只剩下夫妻二人獨對,紅燭燒得滋滋作響。

  她心跳如鼓,手心裡潮濕一片,悄悄抬起眼簾瞥身旁的他一眼。

  一片喜氣洋洋的紅彤彤中,他身著青綠色婚服,眉目如畫,剛吃過酒,雙頰微染醺色。

  他真好看啊!這麼好看的人,應該會是個好夫婿罷?

  她胡思亂想,心跳得更厲害。

  他亦垂眸看她,目光淡淡的,神情平靜,一點不像一個娶得嬌妻的新郎官,唇角彷彿是微微勾起的,又好像沒有。他雙唇豐潤,不笑的時候嘴角也有一點微微上翹的感覺。

  直到如今,傅雲英也不確定他當時到底是不是在笑。

  只記得他清亮的眼眸,燭火映照之下彷彿有盈盈水光閃動。

  她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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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試是全國統一的,所以出現重複考題的可能性不大。

  童子試和鄉試就不同了,全國那麼多地方,幾年考一次,出題的範圍就那麼大,還要劃掉一部分不適宜出現在考場的內容,學生又可以自由選擇一經答題。一經出來出去也就幾百道題目。

  古代就這樣靠猜題和背誦剿襲時文而高中的人還真有不少。

  甚至明朝萬曆年還有人靠背時文考中進士了,從頭到尾默寫一個字都沒改。

  …………

  考官們也發愁啊,有些考官隨便從書裡挑出沒有關係的句子湊成考題,逼得考生們腦洞大開,不僅硬是要找到兩者之間的關係還得寫一篇慷慨激昂的文章來分析,比現代高考閱讀猜作者在想什麼要難多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39:12

第六十一章 廢后

  陳葵等人踟躕不敢上前之際,范知府走了過來,靠近崔南軒身側,附耳低語幾句。

  崔南軒眉頭輕蹙,淡淡掃一臉期待敬慕的陳葵幾人一眼,轉身步下石橋。幾個長隨打扮的人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鑽出來,簇擁著他離去。

  他們一行人直接出了姚家大門不見了,生員們還站在原地望著門口的方向發怔。

  微風輕拂,樹影婆娑,剛才的優雅風流彷彿只是他們剎那間的幻覺。

  傅雲英目不斜視,抬腳從竊竊私語的趙琪和趙叔琬身邊走過。

  傅雲啟眨眨眼睛,下意識跟著邁腿,亦步亦趨緊跟著她。

  最前面的陳葵恍然回神,回頭和眾位生員相視一笑。

  「雖未能說得上話,能一堵崔侍郎風采,也是我們三生有幸啊。」

  …………

  姚文達和趙師爺正在吵架。

  靠著鬆軟大引枕而坐的姚文達氣喘如牛,面色發白,指著趙師爺含含糊糊說著什麼,不必聽就知道不是什麼客氣好話。

  趙師爺坐在病榻前吃茶,頭也不抬,一句句頂回去,聲如洪鐘,中氣十足。

  姚文達氣得倒仰。

  走到門口的陳葵等人面面相覷,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他們好像是來探病的吧?趙師爺怎麼和病人吵起來了……

  眾人心中暗暗發苦,這要是把姚學台氣出個好歹來,姚家人應該不會找他們賠命吧?

  「來了,進來!」

  理直氣壯激怒病人的趙師爺聽到生員們的嘀咕聲,扭頭朝陳葵招手。

  陳葵收起臉上的不贊同之色,走了進去。

  生員們噓寒問暖,態度恭敬。

  後輩在場,姚文達神色略緩和了一些,和陳葵說了幾句話,不知怎麼又不耐煩了,搖手哄他們出去。

  陳葵素知姚文達的脾性,倒也鎮定,「萬望學台好生保養。」

  一行人又退了出來。

  趙琪拿我行我素的趙叔琬沒辦法,把她拉到一邊,勸她回去:「我們一群半大後生在這兒,你一個女孩子湊什麼熱鬧?仔細堂姑姑罵你!姑母為人嚴厲,你好好跟著姑母學畫,別當還是在家裡,人人都讓著你。」

  趙叔琬皺眉說:「表兄看到崔侍郎之後就把我和八哥給忘了,我怎麼回去?原本說好一起去裱畫鋪買鵝溪絹的,堂姑姑的畫要裝裱,表兄說要親自幫堂姑姑選花樣,他不在,我和八哥不好做主。」

  「下次去不就行了?」聽了她的話,趙琪暗暗鬆口氣,他還以為趙叔琬是為了接近傅雲才故意留下來的,「你和八弟先回范府,崔侍郎是京官,表兄身為地方官,自然要聽他差遣,難道表兄還能為了你和八弟撇下他不成?」

  趙叔琬撅起嘴巴,有意無意瞥一眼傅雲英,似乎不想就走,趙八郎扯扯她的衣袖連聲催促,她一跺腳,氣衝衝離去。

  「喲!」傅雲啟怪模怪樣叫一聲,湊到傅雲英身邊,「趙家小姐好大的脾氣!英姐,你以後小心點,她老瞪你。」

  傅雲英沒理他,撇下眾人,找到姚家老僕,「請的是哪位郎中為姚翁看脈?」

  老僕回道:「勞小相公掛心,托令兄的福,昨日張道長親自過來給我們老爺診脈,留下張方子,今天藥抓回來,老爺吃了兩劑藥,精神比前幾日瞧著要好。」

  姚文達時常臥病,傅雲章臨行前托僕人照應姚家,一應柴米油鹽生活所需代為採買,姚文達從不收治下分文,但心中認定他是自己的學生,便沒和他客氣。傅雲英受傅雲章囑咐,搬來武昌府後,人雖未來,也三五不時著家僕過來看視。姚家老僕知道她是傅雲章的弟弟,對她很是感激。

  「那位崔大人……」傅雲英話鋒一轉,漫不經心問,「是幾時來的?」

  老僕臉色變了變,探頭左顧右盼,壓低聲音說:「老爺剛剛囑咐過我,讓我和小相公說一聲,京中出了大變故,小相公記得去信提醒二少爺,進京以後,千萬莫要前去拜望沈閣老!」

  他頓了一下,彎腰說:「剛剛那位崔大人就是罷官了的,他可是侍郎老爺,官帽說摘就摘。這官老爺啊,不是那麼好做的。」

  傅雲英神色不變,點頭應下。

  同安二十年的前三甲,狀元姚文達被排擠出翰林院,掛了個提督學政之名,卻處處受沈家掣肘,無法插手湖廣學政之事。榜眼的仕途更為坎坷,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當年的同榜進士雲散四處,有的默默無聞,有的已經離世,有的閑雲野鶴,有的連遭打擊一蹶不振。

  現在平步青雲,大有成為沈介溪左膀右臂勢頭的探花郎崔南軒也折戟沉沙,罷官歸鄉。

  官場局勢瞬息萬變,猶如航行海中,前一刻還是風平浪靜,一帆風順,轉瞬間驚天駭浪,船毀人亡。

  …………

  從姚家出來,趙師爺逕自帶著傅雲啟和傅雲英去貢院街,生員們要返回江城書院,趙琪急著往范府去打聽崔南軒南下的原因。

  大家拱手作別,各自散了。

  「有把握得第一嗎?」

  回到家中,丫頭們奉上溫茶,趙師爺撩起道袍衣角,端坐於正堂前,劈頭就問。

  傅雲啟瞠目結舌,驚出一身冷汗,意識到趙師爺不是在問自己,偷偷瞟一眼傅雲英。

  幸好不是在問他。

  傅雲英接過茶盞送到趙師爺面前,道:「老師不是教我要戒驕戒躁麼?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若別人多矣。」

  趙師爺捋鬚微笑,吃口茶,「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若考賦詩或是古文,你確實不及趙琪、蘇桐他們。考帖經,做八股文,卻都是你的長項了。加上這半個月我不辭勞苦的指點教導,你一定位列前十。」

  入院考試比童子試簡單,靠的無非是死記硬背的功力和對格式的套用,真正考文采的地方不多。

  所以像趙琪、蘇桐這樣才華出眾的學子很難在入院考試中出頭,因為大家都答得差不多,純粹比記憶力和底子紮不扎實而已。

  大才子考帖經,一身才氣無處使。

  傅雲英基礎打得牢,擅於模仿,文思不如蘇桐、趙琪,對文題的把握力和闡述論證邏輯卻比他二人要強。而且她少年早熟,眼界比同輩學子更為開闊。

  趙師爺信心十足,覺得她很有可能拔得頭籌。因為她不僅準備充分,正好年紀比蘇桐和趙琪小,又生得靈秀,這可是一大優勢。

  科舉考試中有一條眾所周知的潛在規則:考官一般會對年紀小、風姿出眾的考生格外寬容優待。

  比如金鑾殿上那位萬歲爺爺就毫不掩飾自己對相貌過人的官員明顯的偏愛,喜歡招攬年輕貢生,也不管官員是否有真才實幹,合眼緣的就拎到身邊當差。先帝在位時也是如此,身邊一眾文臣個個俊雅斯文,崔南軒就是他破格提拔的。

  屬國使者來朝進貢,見到當朝幾位內閣閣臣,為他們的風采所懾,呆若木雞,辛辛苦苦學會的官話忘了個精光,回國後特意上表表達傾慕之情。士子們引以為風雅之事。

  別看閣老們一個個老沉持重,私底下也會在意自己和其他同僚孰美孰醜。

  江南富賈之家為此專門挑選眉目清秀的孌童養大,供其科舉,以待其高中後回報養育之恩。南方士子極為重視容貌風度,士子傅粉描眉,蔚然成風。至於不惜花費重金添置華貴衣料裝飾自己,打腫臉充胖子也要買幾個清秀書童隨身伺候,更不必提。

  科舉考試是士子們生活的重心,這種重視外貌、追求風度的風氣自然而然也影響到學校書院。

  年紀最小卻氣度沉穩的傅雲英無疑占了很大的優勢。

  還有一點,傅雲英的字寫得好,有大家神韻。

  這也是能獲得山長、主講偏愛的一大亮點。

  「卻不是我妄自菲薄,學問之事,向來難以論定。」傅雲英平靜道。

  考都考了,最後結果看山長如何評判。

  趙師爺一哂,撇撇嘴角,手指輕點傅雲英前額,抱怨道:「和你二哥一樣沒趣兒。」

  他的學生,就應該自信滿滿,瀟灑不羈,最好頭一個走出考場,當眾鄙視其他學子,其他人恨得牙癢癢,也拿她沒辦法,還得賠笑臉找她討教,這才好玩嘛!

  傅雲英笑而不語,她知道趙師爺在想什麼。

  考試的時候她確實如那天對趙琪所說的「盡力而為」,她不怕鋒芒畢露惹來其他人的妒恨猜忌,少年人,當有少年意氣。

  雖然她心態上並非少年,但鎮日置身於一群英姿勃發、朝氣蓬勃的少年學子當中,免不了被他們感染。

  不過也要注意分寸,自信從容和自大自滿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她記得陳葵說過,入院考試的前十名有特權,可以自己選擇入住的齋舍和同住的舍友。她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排前三,但前十她還是有信心的。

  傅雲英瞥傅雲啟一眼。

  但願九哥能考進前三十名成為正課生,她這麼辛苦督促他溫習功課為的就是這個,和其他人住委實不方便,和自己的哥哥住最妥當。

  傅雲啟捕捉到她的視線,撓撓頭,嘿嘿一笑。

  傅雲英想起一事,打發他出去:「九哥,你去書房把今天考試寫的文章默寫出來。」

  傅雲啟愣了一下,「英姐,今天也要逐字逐句講解八股文?」

  傅雲英要求他每天練筆,寫出來的文章不管通不通,結構一定要完整。夜裡她看過文章,逐句逐段找出錯誤和不足之處講給他聽,讓他回房修改。等修改得令她滿意了,再接著做下一篇。

  前些天為了應付入院考試,他每天早起晚睡,嚴格遵守她定下的時刻表,現在考試已經結束了,難道還要繼續?

  他都打算好了明天去蘇桐租住的地方找他,然後一起到處逛一逛……英姐到底是什麼托生的,比他們聰明就罷了,還這麼刻苦!

  彷彿能聽懂他在腹誹什麼,傅雲英唇角微掀,眸中浮起幾絲意味深長的笑意,「九哥,寫不寫?」

  傅雲啟條件反射,當即點頭如搗蒜,「我寫,我寫!」

  英姐的眼神太有威懾力了,他不敢不從。

  …………

  趙師爺含笑看著兄妹倆說話,目送傅雲啟出去,看向屏退下人之後還把窗戶也關上的傅雲英,「想問什麼?」

  傅雲英輕聲問:「老師,京師那邊近來出了什麼大事?」

  趙師爺揚揚眉,放下茶盞,「要說大事嘛,無非是皇城裡的新聞。皇后上書自請廢后,移居觀中修道,皇上允了,想趁機冊封他寵愛的貴妃為后,大臣們一致反對。還有一件,禮部侍郎崔南軒因為觸怒皇上被罷官了,今天你們在姚老家中見到的那個俊俏官人就是他。」

  皇上還是皇子時就和正妃感情不睦,更為喜愛府中一名孫氏妾侍。孫氏為他生下長子,皇后卻多年無所出,皇上登基時便想直接立孫氏為后,被大臣們以皇后是先帝親封的皇子妃為由攔下來了。這幾年皇上為了廢后之事和朝臣們多次發生衝突,大臣們很有原則,皇上可以濫殺兄弟子侄,但皇后不能廢!

  皇后為人剛正,不是輕易妥協之人,皇上冷落她,她甘之若素,照舊能把吳貴妃壓得死死的,突然自己請求退位讓賢,滿朝震驚。閣臣們措手不及,正約齊一起去左順門哭諫,宮裡傳出消息,皇后已經脫下禮儀制服,換上一身道裝,遷宮另住。

  生米煮成熟飯,朝臣們無可奈何。

  據說崔南軒就是因為不願為皇上起草封后詔書而被罷官的。

  聽到這裡,傅雲英嘴角上揚,笑容淡漠。

  果然如此,以崔南軒的手段,即使罷官,他也要討回一點什麼。即便如喪家之犬一樣被趕出京師,他也不忘為自己造勢,單憑反對立孫氏為后而丟官,他在士林中的聲望必定又上一層臺階。

  趙師爺感歎幾聲,叮囑傅雲英:「英姐啊,這幾年京師不大太平,你二哥還在路上,也不曉得他如何了。你寫封信給他,告訴他今天在姚老那兒看到崔南軒了。」他停頓了一下,「其實我覺得仲文不必急於應考,他自己也無意仕途,可惜他母親望子成龍。京中情形不明,霍明錦和沈閣老鬥得你死我活的,他這麼早踏入仕途,未必是好事,搞個不好就可能捲入閣老和錦衣衛之間的爭鬥中去……」

  傅雲英神色微變。

  她抬起眼簾,用平淡的語氣發問,「我聽二哥說,沈閣老是個權臣,非清流忠臣,也絕非大惡奸臣。這位霍明錦大人,又怎麼說?」

  趙師爺雖是沈介溪妻子的堂叔和啟蒙老師,但卻從不和沈家來往,而且十分看不慣沈介溪為了獨攬朝綱不惜將反對他的閣臣誣陷致死。

  趙師爺笑了笑,並不詫異於她的問題,這些天他有意無意培養她對官場之事的認知,也是為將來做準備,她不能做官,但有必要知道朝廷大致情形,以免無意間得罪哪方的親眷族人,士林之人和官場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沒有人能真正置身事外。關起門來死讀書是為了科舉應試,如果考中功名以後還和以前一樣兩耳不聞窗外事,那不必做官了,趁早回家帶學生吧!

  「霍明錦本是個少年將軍,霍家家祖是開國功臣之一,一門忠烈,簪纓世家,可惜他在海上失蹤幾年,回來後性情大變,竟甘為爪牙……」他歎息一聲,搖搖頭,接著道,「這次皇后被逼自請上書廢后,就是他的手筆。」

  按例,皇后的家人獲封侯爵之位。本朝皇族后妃大多是平民出身,皇后娘家人窮了三四代,陡然富貴,得意忘形之下難免幹了些蠢事。霍明錦身為指揮使,掌巡查緝捕,抓住皇后家人的把柄威脅皇后,皇后為了保住家人才不得不主動讓出后位。

  簡單說完廢后之事的來龍去脈,趙師爺不無遺憾道:「追捕定國公後人,迫皇后讓賢,和后妃聯手……昔日那個戰功赫赫,十二歲起便隨父兄出征的少年將軍,也成了一個媚上權臣。」

  他言語之間頗多感慨,顯然極為痛惜。

  傅雲英不置一詞。

  …………

  夜色濃稠,數不清的螢蟲在院子裡飛舞,發出溫柔朦朧的淡黃色光芒,猶如墜入凡間的點點繁星。

  花木扶疏,夜幕中看不清花紅柳綠,只能依稀辨別出牆角美人蕉叢靜默的暗影。

  傅雲英剛洗了頭,散著烏漆頭髮,穿了件長夾襖,憑窗讀書。

  芳歲袖子高卷,在一旁研墨。

  「少爺,好了。」

  少傾,芳歲輕輕喚了一聲。

  傅雲英放下手裡的手抄本《東萊博議》,眼神示意芳歲出去。

  她寫信的時候不喜歡旁邊有人看著,雖然她知道芳歲不認字。

  寫了些近況,告知傅雲章她將入院讀書,提了一句姚文達的病情,提醒他注意京師的風向……

  最後寫到一個霍字,筆尖停頓下來。

  她蹙眉沉思,怔怔出神。

  那枚青綠魚佩交給傅雲章了,本是打算托他幫忙送還給霍明錦的。

  那夜天色昏暗,她神思恍惚,沒有認出救她上岸的男人是誰,只記得對方身形高大,足足比船上的隨從們高出一大截。

  後來回到黃州縣,慢慢打聽錦衣衛中姓霍的高官。霍明錦昔年多次率軍出征,驍勇之名無人不知,連盧氏這樣的閨中婦人也知道他的事。傅四老爺沒費多少功夫就打聽出現任錦衣衛使是以前的霍將軍。

  稍加聯想,傅雲英確認救起她的人是霍明錦。

  仔細回想,她上輩子自成親以後似乎就沒見過這位關係疏遠的表兄了,不過大概是幼時初見印象太過深刻的緣故,她還能清晰憶起他的長相。

  她始終記得那個沉默寡言,腰背挺直,老老實實站在祖母身後耐心聽長輩們寒暄的錦衣少年。

  表姐們說他臉上有疤,殺人如麻,一雙手掌比面盆還大,眼睛一瞪能把人嚇哭。

  她那天躲在屏風後面好奇打量他,心中暗暗道,表姐們分明騙人,霍家表兄劍眉星目,一表人才,看起來一點也不兇惡。

  霍明錦耳聰目明,感覺敏銳,似有所覺,忽然瞥一眼屏風的方向,眼瞳深邃。

  目光就這麼撞到一處。

  傅雲英怔愣片刻,怕被母親責怪,連忙縮回屏風後。

  不一會兒,丫頭走過來請她出去,老夫人想見她。

  魏家雖然是詩書傳家,但和霍家這樣鐘鳴鼎食的世家比起來,也不過尋常而已。兩家七拐八彎勉強算得上是親戚,但傅雲英可不敢真的張口認親,和其他人一樣稱呼老夫人的尊稱。

  老夫人卻很和氣,拉著她的手不住摩挲,柔聲和她拉家常,扭頭看霍明錦一眼,含笑道:「過來見見你表妹。」

  兩人以表兄妹之禮廝見。

  傅雲英沒敢抬頭,注意到他走近了,好像一大團黑影罩過來,連忙垂下眼簾,喊他表哥。

  霍明錦輕輕嗯一聲。

  聲音溫和,沒有一般少年人的粗啞,音質清朗。

  也不知是為什麼,之後兩家常有來往。

  霍明錦登門的次數多了,魏家幾位少爺漸漸和他熟稔。

  傅雲英那時年紀小,未經世事,天真爛漫。有一次表兄妹們在庭院裡擊捶丸,她抽中籤子和霍明錦分為一組,為他執旗,見他手中鷹嘴球杖擊中小球順利滾入窩中,激動之下,一時忘情,順口和平時稱呼其他表兄時一樣喊他「明錦哥哥」。

  脫口而出後,她意識到兩家關係疏遠,對方是侯府公子,故作親昵有攀附之嫌,忙改口。

  站在庭中的霍明錦卻停下球杖,遙遙看她一眼,低低應了一聲。

  彷彿並不討厭這個稱呼。

  見他態度平易近人,正為失禮而尷尬臉紅的傅雲英鬆口氣,揮動手中錦旗,仰臉朝他笑了一下。

  霍明錦嘴角微微輕扯。

  記得那天最後點算各組籌數,是霍明錦贏了。

  他一人獨得最大籌數,哥哥們輸得心服口服。

  按照籌數分割彩頭,獲勝的霍明錦卻未收下,一件不留全部給傅雲英。

  她謝過霍明錦,回頭把哥哥們輸的玩器寶貝原樣送回去。

  表姐們真是大錯特錯。

  霍家表兄是大家公子,教養很好,溫柔謙遜,完全不像一個上過戰場,殺人如切瓜砍菜的冷血之人。

  …………

  魏霍兩家很是親密了一段時日。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之後的幾年,於霍明錦來說,可謂慘痛。

  他親眼看著父兄的屍身被敵人縱馬踏成肉泥,血氣方剛的少年郎,陣前目睹父兄慘死,又遭此等侮辱,何人能受?

  他承受住了,拒守城池數月,直到援軍趕到,才出城收斂父兄屍骨。

  此後,他以稚齡扛起魏氏基業,深入草原,直到為父兄報仇雪恨才奉詔回京。

  祖母病逝,父兄慘死,即使霍明錦因為屢立戰功幾次得到先帝褒獎,獲封大將軍,也無法挽回逝去的親人。

  幾年後再見到他,傅雲英幾乎認不出他了。

  那時正是溽暑時節,他站在假山上和定國公世子說話,長身玉立,神情冷漠,一身深青雲紋袍服,青素帶,皂皮靴,舉手投足早已不是往昔那個寡言隨和的少年郎。

  傅雲英記憶中戴紗帽,袍角捲起塞入腰帶中,春羅大袖紮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素色深衣衣袖,單手握著球杖,於庭前擊球的俊朗少年,徹底湮沒於過往歲月中,再不復見。

  她曾經為難,再見到霍家表兄的時候,和他說什麼合適呢?

  說小時候一起玩的事,怕勾起他的傷心處,說別的,又不合時宜。

  彼此都長大了,不可能像以前那樣一處嬉鬧。他也不一定還記得小時候的事。

  最後她只叫了他一聲明錦哥。

  …………

  想到這裡,傅雲英停筆,靜坐於搖曳的燈火前,輕輕笑了一下。

  當時嬌生慣養的魏家千金,正為出閣嫁人之事忐忑不安,不知世事艱辛。

  彼時的她哪裡懂得,人都是會變的。

  霍明錦遭逢大變改了性情,幾年之後,她同樣如此。

  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到熟練生火造飯煮湯羹的崔家媳。

  從嫺靜溫柔的崔夫人,到心冷如刀毅然離開丈夫的魏氏。

  再到如今孤僻冷淡的傅雲英。

  不過幾年光陰而已。

  …………

  定國公府偶遇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霍明錦。

  再後來就沒見過了。

  他出征南下抗倭,軍隊啟程那天,京師老少婦孺簞食壺漿前去歡送。

  她原本也要去的,不巧崔南軒偶感風寒,請假在家養病。她擔憂他醒來無人照顧,坐在床前縫補他的一件常服。

  …………

  再見時,他救下她,她卻沒認出故人。

  傅雲英遲疑了一下。

  書桌前光線昏暗,她找來銀剪子剪了燈花,桌前霎時亮堂幾分。

  她定定神,重新提筆。

  「魚佩由兄代為保管,若……」

  若有機會的話,由她當面交還給霍明錦。

  趙師爺不齒霍明錦淪為皇帝監視百官、恐嚇朝臣的爪牙,她亦為他可惜。

  更多的卻是同情。

  霍明錦有什麼選擇呢?

  皇帝不信任他,不可能再給他一兵一卒。他是霍家子弟,從會記事起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保疆衛國,霍家世世代代飲馬大漠,馬革裹屍以還。霍家軍一遭覆滅,等於斬斷他的手腳。

  他並不是漫無目的討好皇帝,從海上歸來後,與家人決裂,殺浙江巡撫,接任錦衣衛指揮使,公然和沈介溪作對……

  沈介溪和皇后的兄弟交好,皇后之所以在無寵之下還能屹立不倒,離不開沈介溪背後的支持。

  霍明錦逼皇后讓賢,一來示好皇帝,二來施恩孫貴妃,最重要的,應該是為了拔除沈介溪安插在後宮中的耳目。

  一樁樁,一件件,說明他和沈介溪之間有血海深仇。

  傅雲英聽傅雲章和孔秀才私底下討論過,他們猜測霍明錦海上遇難之事可能牽涉甚大。

  他還親自出面追捕定國公府逃出來的徐延宗……

  就是因為霍明錦追殺徐延宗,傅雲英一度想不通他到底想做什麼。

  因此不久前打聽出恩人就是他後,也沒想過把魚佩要回來。

  …………

  現在有了廢后之事,她大概能確認兩點:霍明錦想抓徐延宗,他和沈介溪不死不休。

  她是這世上知道徐延宗還活著的人之一。

  為了保護徐延宗,不洩露他的藏身之所,她復生為傅雲英以來,從未想過去找他。即使她確信徐延宗當時就在弱水流域附近。

  也許她得親自和霍明錦見一面,才能確認他的目的是什麼,看看他到底變了多少。

  可霍明錦遠在京師,她在武昌府,而且對方是高高在上的錦衣衛指揮使,她只是一介布衣,什麼時候才能尋到機會呢?

  她飛快思考,手上書寫的動作卻絲毫沒有停滯,很快寫好信。

  不管怎樣,先阻止傅雲章交還那塊魚佩。

  留下東西,以後才好找由頭見霍明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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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捶丸在宋元時挺盛行的,明朝富賈士宦人家也常玩,是富貴人家女眷的閨中趣事之一。遊戲規則有一點點複雜,文裡會稍加改動,寫得比歷史上的簡單一點。

  大家看不懂的話,可以按照高爾夫球去想像那個情景(雖然其實不一樣)。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39:35

第六十二章 公佈

  翌日,傅雲英吩咐王叔將信送出去。

  天氣越來越冷,據說北方嚴寒的地方已經開始落雪了,除了信以外,她還托北上的商旅帶幾件厚衣和防凍的藥膏給傅雲章。

  趙師爺正式搬入書院居住,她幫著打點行李,安排家具陳設。

  北齋主講教授們住宿的地方一個個單獨成院,因有些主講帶家眷入住,院子和院子之間以長廊和庭院分開,沿路有灑掃的僕婦看守,這也是學生不能進入北齋的原因之一,怕衝撞了主講家中的女眷。

  傅雲英目前還未入學,趙師爺鑽空子,要她以自己後輩的身份為他打理搬遷的事。書院另一位主講溫雪石前來迎接趙師爺,見狀目瞪口呆,想攔又發現並未違反書院規定,氣得牙癢癢。

  溫雪石主講八大古文,為人嚴厲,最恨院中生員仗著出身無視書院教規。

  「他還不是書院學生,出入北齋算不得逾矩,這也就罷了。」

  溫雪石看一眼站在長廊對面吩咐僕從搬運箱籠的傅雲英,壓低聲音說,「評卷結果還未公佈,姚翁帶傅小相公出入書院,就不怕引來旁人非議?」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故意為之,好讓其他主講評卷時照顧他的學生。

  趙師爺從鼻子裡哼一聲,滿不在乎道:「前人還道舉賢不避親,舉親不避嫌呢!這又不是科舉考試,何來那麼多講究?我的大外甥文才如何,我心裡有數,犯不著忌諱這個。她見我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照顧我飲食起居,是她的孝心。難不成就因為顧忌別人的指點,我這個老頭子就活該沒人孝順?」

  溫雪石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趙家富貴,趙師爺雖然未能考中進士,浪蕩大半生,但頗受族中人敬重,錢財還是有的,不然眼前這些跟隨他的僕從又是哪裡來的?

  身上穿著一丈幾百錢的杭州細絹製成的華貴衣衫,腳下踏開封府刻絲雲頭錦鞋,手中執一柄十兩銀的灑金川扇,他竟然好意思說自己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因為要供養一大家子而時常囊中羞澀的溫雪石快要出離憤怒了。

  任憑溫雪石在一旁東拉西扯暗示自己的不滿,趙師爺跟沒事人一樣歪坐在院中涼亭吃酒。

  亭邊幾株桂樹,桂花開得正好,馥鬱芬芳,沁人心脾。微風輕拂,米粒大小的金黃色花朵隨風簌簌灑落,密如雨珠,站在桂樹下,沐浴著淡金花雨,不止暗香盈袖,連飛揚的頭髮絲都彷彿沾染了幾分濃香。

  傅雲英從樹下走過,手中一隻剔紅仕女圖漆攢盒,裡面盛放六槅細巧時鮮,杭州府經霜的蜜橘,鮮荸薺,北直隸的蘋婆果,山東的秋白梨,應天府的棗,本地的黃柿。

  她派人去請其他主講,先生們陸陸續續應邀前來。

  趙師爺只顧吃酒,傅雲英也不擾他,命僕從在桂樹下鋪設紅氈,備茶點果子,陳放攢盒,每席置一副盞筷、溫酒壺。

  安排停當,眾人站在涼亭內,倚欄展目一望。

  風吹花落,階前花木扶疏,池邊垂柳如煙,不遠處花叢繁蔚,桂樹下果菜齊備,一色的剔紅牡丹攢盒,如盛放的花朵般向外排開,攢盒光滑圓潤,果菜精緻鮮豔,幾名老僕蹲坐在池邊扇風爐煮茶煮米,此景此景,賞心悅目,甚為美妙。

  先生們都是風雅之人,喜她安排得當,出聲讚歎。

  趙師爺臉上不由露出得意之色,頭一個步下涼亭,挑了個喜歡的地方席地而坐,拈起竹雕荷葉酒杯,招呼其他先生同坐。

  傅雲英早打聽過了,武昌府並不時興吃螃蟹,因此沒有特意準備螃蟹宴,席中酒菜俱是清淡之物,唯有最後一道煮得爛熟的胭脂臘鴨是按趙師爺的口味添置的。

  宴散,賓主盡歡。

  溫雪石從小廝口中得知傅雲英還準備了果菜和甜糕送往各位先生家中以饗女眷,哼了一聲,沒有繼續嘀咕。

  趙師爺倚醉裝瘋,傅雲英代他送客。

  副講吳同鶴離去前盯著她看了許久,微笑道:「果然如他所說,是個斯文俊秀的男孩子,難怪……」

  明顯意有所指。

  傅雲英不懂他笑容背後的深意,回房問衣襟半敞、躺在羅漢床上剝栗子吃的趙師爺,「老師,考試結果由山長評判,吳副講應該沒看過考卷,他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入院考試後,姜伯春閉關批閱試卷,在此期間誰都不見。等他評完所有考卷,主講副講們再進行二次閱卷。山長由朝廷選派,在書院中是絕對的權威,一般情況下,主講副講們的評卷結果和山長的相差無幾,偶有意見不統一的,由全體教授一人一票判定最終名次。

  吳同鶴沒見過她,也沒看過她的考卷,難怪兩個字,到底指的是什麼?

  趙師爺哢嚓一聲咬開一枚板栗,攤手道:「我也不曉得。」

  他一邊吃栗子,一邊嘿然道,「或許因為你是我大外甥,他仰慕我的才學,才這麼說……」

  傅雲英不接這個話茬,斟了杯熱茶放在羅漢床邊,交代僕從小心伺候,轉身出去了。

  …………

  回到貢院街,管事的道:「少爺,楊少爺上午來了一趟,您不在家,他前腳剛走。」

  楊平衷很關心傅雲英的考試結果,這天趁著老爹沉醉溫柔鄉,在健僕隨從的簇擁下過來找他玩。得知他出門去了,耐心等了小半個時辰。

  傅雲啟出面招待來客,他素來看楊平衷不順眼,又惦記著文章還沒寫完怕傅雲英回來責怪,哪肯費心周旋?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言。

  楊平衷嫌他無趣,略吃了兩杯茶就告辭走了。

  「曉得了。」

  傅雲英道。

  換了衣裳,先去書房檢查傅雲啟的功課。

  傅雲啟神色惴惴,站在書桌旁緊張地絞著雙手。

  傅雲英一目十行,看完文章,纖長手指點點泛黃紙頁,「破題破得淺了,後比二股切題沒切準。九哥,我給你的《東萊博議》看了多少?」

  傅雲啟道:「才讀了兩篇……」

  「做策論,當讀《東萊博議》和《古文觀止》。《東萊博議》流傳不廣,這一本是我手抄的,家中只有一本,九哥仔細研讀,必有所得。」

  傅雲啟老實應了,遲疑了一下,問:「英姐,為什麼要讀《東萊博議》?《古文觀止》為科舉考試編著而成,人人都要讀的,這個我懂。《東萊博議》卻沒怎麼聽過……」

  魏選廉是翰林,魏家子侄中雖沒有學富五車之人,但寒窗苦讀幾年,肯定能順利通過童子試。崔南軒成親時還未中探花,傅雲英上輩子伴他讀書,看著他一步步高中……

  耳濡目染,她熟悉士子們每日攻讀的書目,因為有時候要抽背哥哥們其中的內容,有些書她偷偷通讀過。母親阮氏看到她拿書本便橫眉瞪眼,唯有她幫助哥哥們溫習功課時才不會數落她。

  「八大家古文你能學多少?」傅雲英坐下,拈筆在傅雲啟的文章上寫下批註,道,「八大家起點太高了,《八大家文鈔》你學不來,不如先讀《東萊博議》,這本更好上手。」

  傅雲啟喔一聲,傅雲英的意思他懂了,《東萊博議》比八大家文章好懂好模仿,那他就學這個!英姐手抄的書,只有他能拿到!

  「我曉得了,我一定會好好學的!」

  傅雲英輕輕嗯一聲,埋頭書寫。

  槅扇是敞開的,風從庭院吹進書房,香氣浮動。桌前細頸瓷瓶裡供了一捧鮮花,山茶、松枝、水仙高低錯落,伴一小束竹枝,清雅莊重。

  兩人一時無話。

  傅雲英低頭翻開一本《東坡志林》。

  讀了幾頁書,聽到旁邊窸窸窣窣響,不知傅雲啟在做什麼,一會兒跑到外面走廊去,一會兒吧嗒吧嗒跑回來。

  她沒有理會。

  「英姐,你看,我給你做的。」

  傅雲啟忙活了大半天,氣喘吁吁,擦著冷汗奔到書桌前,舉起一隻篾條柳枝編的花籃給她看,花籃裡鋪滿桂花,花香濃郁。

  「給你熏屋子。」

  傅雲英點點頭,目光從傅雲啟傷痕累累的手指掃過去,淡淡道:「多謝你。我要讀書,九哥自便罷。」

  傅雲啟見她不為所動,一臉失望,放下花籃,故意東蹭蹭西碰碰不斷發出嘈雜聲。

  傅雲英頭也不抬。

  …………

  夜裡在正堂側間廳堂吃飯。

  秋天是進補的好時節,灶上煮了一大吊子枸杞淮山雞湯,雞是鄉下的閹過的公雞,傅四老爺叫鋪子裡的夥計送貨時順道送過來的。灶上婆子心疼兩位少爺讀書辛苦,每天變著法整治湯菜,吊子在火塘裡小火燒了一夜,雞湯什麼調料都不加,滋味清甜。

  韓氏給傅雲啟和傅雲英一人盛一碗雞湯,督促他們喝完湯把雞肉也吃了。

  傅雲英吃完飯,送韓氏回房就寢,她白天要麼讀書,要麼出去辦事,韓氏也只有這時候才有機會和她好好說幾句話。

  「英姐,你對啟哥也太冷淡了。我看他越來越懂事,你別老冷著他,他是你哥哥呢。」

  韓氏一邊搖著蒲扇趕蚊子,一邊道。

  「娘,我曉得。」

  傅雲英沒有多作解釋。

  …………

  次日一早,傅雲英伴著清脆鳥鳴醒來,披衣起身,支起窗子。院子裡霧氣濃重,連臺階下的花叢都看不清。

  芳歲準備好牙刷和牙粉送到她面前,她站在長廊前的桂花樹下漱口。

  桂樹樹枝忽然一陣劇烈顫動,桂花一粒粒飄下來,落雨似的,沾了她滿頭滿臉。

  「哈哈!」

  傅雲啟哇哇大叫,從桂樹後面蹦將出來,「英姐,四叔來了!」

  傅四老爺一早就到了,捨不得驚醒傅雲英,卻逕自進房把侄子傅雲啟從被窩裡提溜出來。叔侄倆在外面逛了一圈,吃了武昌府本地的早點,帶了幾籠灌漿饅頭、油條、山筍肉餡燒梅和紅豆鹵豆腐花回來給傅雲英過早。

  看在紅豆鹵豆腐花的面子上,傅雲英沒有說什麼,回房穿衣,收拾妥了,出來見傅四老爺。

  「怎麼瘦了這麼多?」

  傅四老爺看到傅雲英,大驚失色,拉著她左看看右看看,皺眉道。

  傅雲英笑了笑,伸手把一旁的傅雲啟拉到跟前,「四叔,我這是長高了。」

  她比比自己和傅雲啟,女孩子身體發育得早,她又吃得很好,營養充足,已經明顯高過傅雲啟了。

  傅四老爺摸摸下巴,笑了,「還真是。」

  這下子輪到傅雲啟大驚失色了,以前他就擔心英姐的個子超過他,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他身為兄長,竟然比自己的妹妹還矮!

  受此打擊,接下來一整天他精神不濟,像打了霜的茄子一樣垂頭喪氣。

  直到傅四老爺繪聲繪色講述傅雲泰在家如何天天挨駡,如何被孫先生罵得狗血淋頭,他這才轉悲為喜,為傅雲泰的不幸而幸災樂禍。

  …………

  傅雲英特意空出下午陪傅四老爺理賬。

  「我家英姐不在,我找不到人幫忙,著實頭疼!只能全收拾了帶過來。」

  傅四老爺在書房踱步,一邊四處打量,一邊打趣道。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左手邊擺算籌,右手邊是算盤和草紙,手指翻飛,撥動算珠劈裡啪啦響。

  「對了,忘了和你說。」傅四老爺臉上浮起幾絲笑容,「月姐的親事選定了,定的是黃州縣本地人家,姓黃。」

  中秋燈會上傅月和傅桂盛裝出行,姐妹倆眉清目秀,家境富裕,之後前來提親的人家絡繹不絕。傅四老爺和盧氏挑挑揀揀,最後相中了黃家。黃家雖清貧了點,但黃小官人是家中獨子,脾性溫和,黃老漢夫婦為人也公道,傅月嫁過去不用和妯娌勾心鬥角,也不會因為性子綿軟被婆家拿捏。

  傅雲英亦記掛著傅月和傅桂的親事,聽傅四老爺說完,含笑問:「什麼時候相看?」

  本地規矩,定親時男方主母上門相看未來的媳婦,那天小娘子一定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迎接家婆,婆媳互送禮物,互相誇讚吹捧一番,算是正式定下親事。

  「還沒定,黃小官人的一位族叔去世了,有孝在身,等過了冬月相看。」

  傅四老爺說完,又道,「桂姐也快了,我給她挑了幾家,都是知根知底的遠房親戚。」

  女孩子嬌生慣養長大,一旦嫁做人婦,成了某某氏,凡事就得聽從丈夫,娘家人不能插手多管。那不疼惜女兒的自然不覺得如何,只當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像傅家這樣人口少、愛惜女兒的人家就難受了,唯恐女兒在夫家受委屈,定親前千挑萬選,費盡心思只為了女兒能嫁個好人家,將來少吃些苦頭。

  傅雲英記得大吳氏生有三子一女,她有個姑姑,可傅家人很少提起大姑,四時節氣也不見大姑回娘家和親人團聚。

  後來韓氏告訴她,大姑嫁的人家規矩多,除非逢著喪葬大事,媳婦們十好幾年不回娘家是常有的事。大吳氏想念女兒,曾讓傅四老爺去親家接女兒回家,那邊卻不願放人,大姑自己也不願回來。大吳氏一怒之下,老天拔地,走了幾十里山路找上門,和大姑吵了一架,母女倆從此離心,乾脆不來往了。

  盧氏當家以後,時常背著大吳氏給大姑子送些吃的穿的過去,那邊卻一次都沒回禮。

  因怕韓氏無意間說漏嘴惹大吳氏不痛快,盧氏和傅三嬸叮囑她千萬不要當眾提起大姑子,只當家裡沒這個人。

  家中出了像大姑子那樣只認夫家不認娘家的親戚,傅四老爺和盧氏不敢讓傅月遠嫁到外地,倒不是擔心她不孝順,而是怕兩地隔得遠,她要是被夫家轄制住,沒人幫她撐腰。

  可憐天下父母心。

  叔侄倆一邊閒話家常,一邊討論鋪子上的帳目。直到天色漸漸昏暗,華燈初上,長廊裡次第掛起燈籠,才將將理出大概的數目。

  次日起來接著忙,傅雲啟也被抓來打下手。在傅四老爺的強烈要求之下,家中幾位少爺都學過算盤。

  …………

  不眠不休忙了幾天,這天終於理清全部賬本,傅四老爺高興道:「走,四叔帶你們去黃鶴樓吃酒。」

  於黃鶴樓上憑欄遠眺,煙波浩渺,景致壯闊。本地商旅文人都喜歡在此為友送行,宴請賓客,以為風雅之事。

  「四叔,你還不如買幾隻臘鴨慰勞我們。」傅雲啟揉揉因為長時間打算盤而又酸又痛的手臂,不停叫苦,「我腰酸背痛,沒力氣爬山。」

  傅四老爺白他一眼,點點他的腦袋,「你這身骨頭也太嬌了,趕明兒你跟著英姐一起練拳,你們書院不是要學騎射嗎?你趕緊練起來,免得被同窗笑話。」

  傅雲啟躺在羅漢床上不肯起來,哼哼道:「四叔,我真的累壞了,你讓我緩緩。」

  傅四老爺說風就是雨,也不等傅雲啟了,吆喝幾聲,帶著管事出去。

  兩個時辰後,傅四老爺肩披霞光,牽著兩匹膘肥體健的壯馬回貢院街,「看,我出城給你倆買的!還好去得早,馬市剛開張,搶了兩匹好馬,賣馬的說是甘州那邊的良馬。」

  馬匹價高,不適合山路遠行,餵養麻煩,一般人家供養不起,出行多騎騾或者驢。也只有那些追求熱鬧排場的富家公子喜歡成群結隊縱馬出行。

  少年郎錦衣華服,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鮮衣怒馬,多風光!

  夕陽西下,書房光線昏暗,傅雲英挪到外邊回廊裡靠著欄杆看書,被興奮不已的傅雲啟拉到院子裡看馬,哭笑不得。

  其實她挺喜歡毛驢的。

  有了馬,就得有專門伺候照顧馬的馬童、馬夫。

  韓氏以前在甘州群牧千戶所裡幹的就是養馬的活,得知傅四老爺給傅雲啟他們買了兩匹馬,自告奮勇,「有我呢!保管把兩頭大傢伙養得肥肥壯壯的。」

  王大郎毛遂自薦,「少爺,我會養馬,以後您出門,我給您牽馬。」

  最後還是傅四老爺一錘定音,養馬的活交給後院的老僕,老僕有不懂的可以找韓氏求教,至於韓氏說的什麼由她親自照料兩匹馬,他一概當做沒聽見。

  傅雲啟雖然嬌滴滴的碰不得磕不得,擦破了一點油皮就要嚎兩嗓子,可少年人沒有不喜歡馬的,第二天便興沖沖爬起來,纏著傅四老爺教他騎馬。

  傅四老爺時常出門在外,自然會騎馬。

  傅雲英也被傅雲啟鬧起來跟著一塊學。

  傅雲啟自以為在騎馬這一項上一定能勝過傅雲英,這天終於在沒人幫助的情況下縱馬走了幾步,坐在馬背上俯視傅雲英,得意洋洋道:「英姐,你別怕,等哥哥先學會了,再教你。」

  傅雲英一哂,踩著王大郎搬來的竹凳跨上馬背,挽鞭輕籲一聲,策馬繞著傅雲啟轉了個大圈,動作瀟灑流暢,一氣呵成。

  旁邊小心翼翼陪著的幾位隨從不禁齊聲叫好。

  「九哥,我已經學會了。不必勞煩你。」

  傅雲英瞟一眼緊握韁繩、戰戰兢兢不敢動的傅雲啟,淡笑道。

  座下的馬被傅雲英逼得連連後退,傅雲啟生怕摔下去出醜,膽戰心驚,不敢吱聲,哭喪著臉點點頭。

  英姐怎麼什麼都會!他再也不要小看她了!

  …………

  轉眼就到了江城書院公佈考生名次的日子。

  書院門前熙熙攘攘,擠滿前些天應考的考生和他們各自的家人,附近閑著無聊的山民也跑來看熱鬧。

  照壁前人山人海,比肩接踵,擠得風雨不透。

  傅四老爺打發兩個夥計在門前等張榜,帶著傅雲啟和傅雲英坐在茶攤前等消息。

  他要了一壺茶,道:「桐哥今天來不了,一會兒記下他的名次,回去的時候順路告訴他。」

  …………

  蘇桐堅持要到武昌府來求學,蘇娘子和蘇妙姐百思不得其解,聽人說書院會給優秀的學子發放膏火和花紅,才肯隨他一起來。

  傅四老爺剛到武昌府,第二天就找到蘇桐,讓他搬到大朝街去住,傅家在那邊的宅子是空著的。

  蘇桐堅辭不肯,傅四老爺送他銀兩,他一分不要。

  府城物價比黃州縣高,他們母子幾人賃屋居住,什麼都要費鈔買,喝碗水也得給錢。傅四老爺勸他收下,他笑著婉拒,說自己在書肆找了份抄書的活計,可以養家糊口。

  傅四老爺怕傷了蘇桐的臉面,沒有強求。回到貢院街,卻連連歎氣。

  蘇桐這是要徹底和傅家劃清界限。

  「媛姐不是快出嫁了嗎?大家都說她的親事找得好,誰曉得她心裡竟然還想著桐哥!前不久媛姐偷偷回黃州縣,想和桐哥一起私奔……還好桐哥不糊塗……現在大房那邊的人罵他狼心狗肺,說他不知回報傅家恩情,反而私底下勾引媛姐,想趁機搶奪傅家的家財……桐哥一氣之下才走的。」

  傅四老爺說完大房那邊的變故,警告傅雲啟,「以後當著桐哥的面,不要提起家裡的事,曉不曉得?」

  正伸長脖子聽八卦的傅雲啟連忙收起玩笑之色,點頭答應。

  傅雲英聽到這裡,倒是挺佩服傅媛的。

  奔者為妾,人皆賤之。這可不是口頭上說說而已,按照律法,良家女子私奔,夫家或娘家告到官府,官府追捕女子,按律可以直接將其發賣。

  蘇桐若果然和傅媛私奔,官府有權把傅媛抓回去發賣為奴。蘇桐也可能被傅三老爺扣一個拐騙良家女子的罪名。傅媛愛慕蘇桐,蘇桐卻不願為她冒這個險。

  傅媛勇氣可嘉,但她受父母養育長大,離開傅家不可能養活自己,事前也未得到蘇桐的回應,而且已經定親了,如此不管不顧,不只傅家人不理解她的做法,蘇桐大概也怪她連累自己。

  她蠢,衝動,不顧後果,自討苦吃……可如果傅三老爺當初給了她選擇的機會,沒有逼迫她嫁人的話,她未必會鋌而走險。

  …………

  張榜依照科舉考試的慣例,考生名次從後往前分批公佈。

  蘇桐今天不來,藉口是要去書肆抄書,真正的原因應該是想避開其他人。傅媛的事情壓下來了,但武昌府和黃州縣離得並不是很遠,難保別人沒聽到風聲。

  比如和他有隙的周大郎很可能已經知道他脫離傅家,正盤算著趁他落單時給他一個教訓。

  周圍鬧哄哄的,傅雲英收斂心思,低頭看著茶碗裡的茶梗,默默背誦今天早上剛讀的一篇遊記。

  書院門口,陳葵揣著紅紙走了出來,身後跟著幾個年輕生員。

  嘩啦一陣雞飛狗跳,考生們全部湧了過去。

  早上寒冷,有人趁機在照壁前支起攤子賣烤玉蘆,熟透的玉蘆散發出一陣陣勾人的甜香。能供養家中子弟入書院進學的人家大多家境不錯,等久了正好腹中饑餓,掏幾個錢買一隻玉蘆抱著啃,其他人見狀,也紛紛掏錢出來。

  開始張貼紅榜,越來越多的人往照壁前擠,賣烤玉蘆的大聲吆喝。

  旁人嫌他的叫賣聲蓋住裡頭的人念紅榜的聲音,站在攤前和他理論。不知怎麼一言不合扭打起來,打翻攤子,滾燙的木炭滾得到處都是,燒開的沸水四濺,周圍的人尖聲驚叫,慌忙後退。

  傅四老爺是個熱心腸,見鬧得不像樣,給王叔使了個眼色。

  王叔會意,走過去調解。

  書院那邊的生員也被驚動了,上前問詢情況。

  賣玉蘆的男人滾在地上撒潑,非要掀翻攤子的人賠償。

  掀攤子的人見事不妙,卻早就混入人群不見了。

  正不可開解,卻聽人群裡傳出一聲清喝,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抓著一個咬牙切齒的中年男子的肩膀擠出人群,「呶,就是他!」

  傅雲啟一手搭在額前看熱鬧,推推傅雲英的胳膊,「你看,那個人!」

  傅雲英抬起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個打抱不平的少年赫然是考試當天被生員攔下的長沙府考生,濃眉大眼,一臉兇悍相。

  今天他也是一身體面衣裳,穿的卻是草鞋,對著生員嘰裡呱啦,不過沒吐唾沫。

  …………

  書院的僕人很快將一地狼藉灑掃乾淨。

  玉蘆攤子的動靜沒有影響到考生們,他們望著照壁上黏的紅紙,焦急尋找自己的名字。

  找到的當即面露笑容,高聲歡呼。

  沒找到的神色頹唐,還得強忍著不露出失望之色,以免被旁人嘲笑。

  眼看第七十名到四十一名都公佈了,夥計卻沒找到傅雲啟或者傅雲這兩個名字,心中忐忑,不停擦汗。

  接著是四十名到三十一名,仍舊沒有兩位少爺的大名。

  夥計額前冒汗,後悔不該討這個差事,原以為可以得賞錢,沒想到兩個少爺都沒考進附課生,別說賞錢了,大官人不打他就好了!

  他苦著臉找到王叔,「這可怎麼回官人?」

  王叔瞪他一眼,「附課生裡肯定有少爺的名字!」

  錢都出了,怎麼可能連附課生都泡湯?按書院往年的做法,一般會把沒有參加考試的附課生名字放在最後面,參加考試的全部按名次排列,不管什麼身份。楊家少爺缺考,可他出身富貴,所以名字就排在附課生最末。少爺正正經經赴考,就算考了個倒數第一,也不該榜上無名啊?

  夥計撅著嘴巴道:「我真的沒找到啊……」

  王叔不認字,推搡著夥計往裡擠,「肯定是你看走眼了,你再重新找找。」

  夥計從頭到尾反反復復看了三遍,每一個名字都確認再確認,聲音都在發抖,「真的沒有……」

  這時,陳葵接過同窗交給他的紅紙,張貼三十名到二十一名的名單。

  夥計一眼瞥到上面一個熟悉的名字,愣了一下,一股喜意從腳底竄到頭頂,登時樂開花,「少爺竟然是正課生!」

  都以為傅雲啟吊兒郎當不務正業,只學會幾個字,誰曾想少爺這麼爭氣!

  夥計顧不得其他,小跑回茶攤前,笑盈盈道:「少爺考中了二十八名!」

  傅四老爺喜出望外,看一眼傅雲啟,笑道:「好孩子,給你四叔爭光了!」

  傅雲啟不敢置信,從條凳上跳了起來,動作太大打翻桌上的茶盞,袍角被濺濕了一大片,手上也潑了滾燙的茶水,他顧不上燙紅的手背,抓著夥計再三確認,「我,正課生?」

  夥計點頭如搗蒜,「是的,少爺,我看的真真的!」

  大家都笑了。

  茶攤周圍的人拱手恭賀傅四老爺,考上江城書院的正課生,基本代表著一兩年後一定能考中秀才。

  傅四老爺笑著和眾人客氣幾句,眉飛色舞,眼睛亮晶晶的。

  傅雲啟驚喜過後,呆呆地發愣,回頭,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傅雲英看。

  目光熾熱。

  傅雲英掃他一眼,「恭喜九哥。」

  「英姐。」傅雲啟強行握住她的雙手,使勁搖了幾下,「以後我都聽你的!」

  傅雲英一笑。

  「我說真的。」

  傅雲啟見她不信,有點委屈,鬆開她的手,心裡加了一句。

  「雲哥是第幾?」

  傅四老爺緩過勁來,想起那邊還在繼續張榜,問夥計。

  夥計來回跑了好幾次,告知他們前十的結果已經出來了幾個,周大郎排第七,那個長沙府少年名叫袁三,排第五。

  公佈到第五的時候,袁三站在照壁前,叉腰仰天大笑,然後手指周大郎,低聲咒駡了幾句,挑釁意味十足。

  周大郎氣得臉色鐵青。

  這一下,大家都記住袁三了。

  傅四老爺被逗笑了,雖然他年長,不該和小孩子置氣,但只要聽到周家人吃癟,他不由自主想笑。

  名次陸續公佈,人群漸漸散去。

  仍有考生留下不走,想看頭幾名到底是何方人物。

  只剩下前四沒有公佈,傅雲英眉頭輕輕蹙起。

  傅雲啟湊到她身邊,小聲道:「英姐,你一定在前幾名,怕什麼!」

  傅雲英沒說話。

  她有信心能排進前十,但前四的話……

  照壁前一片恭賀之聲傳來,夥計回到茶攤前,低著頭說:「武昌府鐘家少爺第四,趙家少爺是第三。」

  只剩下第一和第二了。

  夥計剛才還敢笑嘻嘻說話,這會兒不敢嬉皮笑臉,回話的時候揣著小心。

  傅四老爺神色如常,「曉得了,再去看。」

  扭頭輕拍傅雲英,安撫她道,「不怕,還有趙師爺呢。」

  傅雲英嗯一聲。

  或許她的文章寫得太鋒芒畢露了,失了含蓄,山長不喜。

  但她知道自己絕不可能落榜。

  最後的第一名和第二名遲遲不公佈,考生們等得不耐煩,抓著陳葵打聽裡頭的情形。

  陳葵應付眾人的追問,滿頭是汗,「名次已定,大家稍等片刻,馬上就送出來。」

  他話音剛落,一名生員從門裡走了出來,手裡卻只拿了一張紅紙。

  陳葵忙接過來看,掃到紙上的名字,面露訝異之色。周圍的人立刻如潮水一般朝他湧過去,他忙收起紅紙,含笑走到照壁前。

  站在照壁最前面的人念出紅紙上面的字,「這是怎麼回事?」

  一片譁然。

  考生們交頭接耳,大聲議論。

  嗡嗡的嘈雜聲一直傳到茶攤這邊,傅四老爺心頭焦急,站起身,雙手握拳,「去瞧瞧。」

  夥計答應一聲,正要走,傅雲英忽然道,「等等。」

  她站了起來,唇邊噙著一絲笑容,「也該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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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文觀止》:清朝時編的教材。

  《東萊博議》:南宋學者呂祖謙評論春秋時代一些人和事而寫的一系列文章。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0:06

第六十三章 打擊

  江城書院,過二門,進講堂,左邊的過道通向三間明間,是主講們平日辦公之所。

  已近巳時三刻,大門外的喧嚷聲越過芙蓉花樹傳入雪白院牆內,嬌豔花瓣淌下未乾的晨露。樹下執掃把灑掃落花的小童聽見屋裡傳出主講們的爭執聲,搓搓手,駐足側耳細聽。被走過長廊的管事看見罵了一句,忙賠笑著討饒。

  刷刷的掃地聲再度響起。

  一束光線篩過細密窗紗漫進明間,籠在窗下案桌上的兩張考卷上,彌封的一角已經翻開,淡金色陽光映出兩個筆跡清秀婉麗的名字:傅雲,蘇桐。

  房裡眾人雖各持己見,氣氛卻很平和。

  趙師爺坐在朝南的一張桌案後,眉飛色舞,一邊剝花生,一邊笑道:「你們別問我,我當然更喜歡傅雲的文章,不然我幹嘛上趕著給他當老師?我也不怕你們說我偏心,我就選他!」

  山長姜伯春笑著搖搖頭,看向其他人。

  傅雲和蘇桐的考卷中帖經以及其他詔告策表、天文地理部分答得一樣好,沒有一絲錯漏之處。但就如科舉應試不會一屆出現兩個狀元一樣,江城書院的考試從來沒有並列第一之說。

  姜伯春只能從兩人自選題的八股文來分孰優孰劣。他雖是科舉出身,八股文卻做得並不是很好,當年全因為恰好猜中題目才僥倖得中,名次也排在最末尾,仕途上沒什麼建樹。年老之際,朝廷選派他擔任山長一職,他激動難安,亦生出幾分雄心,想竭盡全力為國朝栽培更多有真才實幹、於國於民抱有仁愛之心的人才。

  先看完蘇桐的八股文,姜伯春眼前一亮,技巧上還差了點,但字裡行間可見功底,是個好苗子,本以為拔得頭籌的人選已經出來了,但再看過傅雲的文章後,他忍不住嘴角上翹,輕笑出聲,氣勢淩厲,格式嚴謹,也是一篇佳作。

  姜伯春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到底判誰為第一,只好將主講、副講們召集一堂,由眾人評判。

  結果不巧,今年禮聘趙師爺為主講,教授人數剛好湊成了十二之數,大家辯駁來辯駁去,一半人選蘇桐,一半人選傅雲,還是爭不出結果。

  其實如果趙師爺識趣,為避嫌自動退出評判之列,倒是好辦。

  但趙師爺是什麼人?豈肯為避嫌就把第一名拱手讓給蘇桐?

  他不僅不退出,還非要堂堂正正選自己的大外甥。

  兩方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僵持不下。

  姜伯春不是意志堅定之人,神情為難。

  老成持重的主講梁修己喝口茶,緩緩道:「我尤其愛傅雲的一筆字,端妍潤麗,雖是台閣體,但未失歐、趙風骨,有大家風範。雖說筆法還是欠缺了點,結體還要再練練,不過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能寫出這麼好的字,難得啊!」

  書法家沈度的楷書婉麗飄逸,雍容矩度,深受明成祖喜愛,誇他是「我朝王羲之」。當時朝廷很多金版玉冊、重要制誥、典籍文書都出自他的手筆,台閣重臣們也以此字體起草昭告,因此這種書體也稱為「台閣體」。為迎合帝王喜好,也因為八股科舉要求,讀書人紛紛效仿,台閣體流行一時。

  以至於到後來,科舉考試必須以台閣體書寫,不會寫標準方正的台閣體等於無法進入翰林院,而且字形大小、粗細統一都有一定得要求,不能自我發揮。

  過度要求字體的標準規範,導致書體全無個性,造成其千人一面、了無生機的局面,喜愛書法的文人大為痛惜,極為抗拒台閣體的演變,但大勢所趨,無可奈何。

  人人皆習台閣體,並不表示這種書體輕易就能寫得好。

  梁修己篤好書法,幾乎到了癡迷的程度,幼時師從名師,一手楷書寫得挺勁雅正,給人以神采奕奕之感。

  眾位主講見他開口誇讚傅雲的字,自然不會出言和他唱反調,紛紛點頭附和。

  「他的字確實寫得好。」溫雪石起身,走到梁修己身邊,幫他續了杯茶。

  梁修己抬手做了個表示客氣的手勢。

  溫雪石微笑道,「可論文章,他觀點強勢,語多奇警,雖然能自圓其說,還是失了莊重之調。蘇桐的文章文字曉暢典雅,緊扣題旨,語句樸實無華,對偶齊整,元氣內蘊,略有古風,若細加雕琢,必成大器。」

  眾人齊齊點頭。

  「雖這麼說,我還是喜歡傅雲的破題,揮灑自如,字字鏗鏘,我都被他說服了。」

  一名副講笑呵呵道。

  大家互望一眼,都笑了。

  「傅雲年紀比蘇桐小。」

  趙師爺見縫插針,嘀咕一句。

  眾人停下爭執,笑得更加歡快。

  他們身為師者,喜歡朝氣蓬勃、意氣風發的少年學子,即使他的觀點隱隱有離經叛道之嫌,同時也欣賞沉穩含蓄,低調和厚的學子。

  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

  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輕後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師者之幸啊!

  不管是傅雲的鋒芒,還是蘇桐的文雅,主講們一樣的愛憐讚賞,之所以非要分一個高下,不過是為了保證結果能服眾罷了。

  外邊的考生還在等著張榜呢!

  姜伯春左右為難。

  眾人知他一心為書院著想,全無私心,勸他道:「山長不是說要摒棄迂腐之風,讓沉迷科舉應試而忽視真正學問的學子們認真求道解惑麼?不如就從這一次評判開始做出改變,科舉沒有兩個狀元,為什麼書院就不能有兩個第一了?」

  姜伯春怔忪片刻,雙唇顫動,拍一下案桌,長身而起,「好!」

  …………

  傅四老爺認得的字不多,但「傅雲」兩個字還是能辨認出來的。

  紅榜上傅雲和蘇桐的名字擠在一塊,列於第一名之下。

  他不敢置信,擠到人群最前面,伸手摸了摸紅紙,被旁邊看守的生員客客氣氣攔住了。

  周遭嗡嗡嗡嗡一片嘈雜,傅四老爺站在原地發愣。

  片刻後,他忽然兩手一拍,笑嘻嘻道:「第一呢!」

  傅雲英也有些驚訝。

  她原以為自己可能是第三或者第二,沒想到竟然和蘇桐並列第一。

  王叔等人回過神來,偷偷拿眼看她,嘴唇翕動,卻沒出聲。

  傅雲啟也罕見地沒有大叫大嚷,仰頭看著剛貼上的紅紙,怔怔地出神。

  照壁前的學子議論紛紛。

  有震驚的,有不解的,有好奇的,當然也有不滿書院做法而大聲質問的。

  陳葵不搭理學子們,貼完紅榜,領著生員們陸續離去。

  蘇桐沒有來,全場學子的議論聲越來越小,不約而同看向傅雲英。

  都是少年人,自然不服氣,就算面上沒露出什麼,但緊抿的嘴角洩露了他們此刻的不甘。

  當然也有真心佩服傅雲英想趁機和他說幾句話套套近乎的,但看他站在那裡,羅衣繡袍,面如美玉,一時竟覺得有些躊躇不敢上前。

  傅雲英淡淡掃視一圈,微微頷首致意。

  這群意氣風發的年輕少年郎,以後將是她的同窗。

  眾人怔住,都覺得他看的好像是自己,連角落裡的人也這麼認為。

  人群騷動起來,眾人情不自禁朝他還禮。

  學長陳葵站在大門外,遙遙看著照壁前的動靜,點點頭,到底是頭名,氣度與眾不同。

  傅四老爺挺直腰杆,沐浴在四面八方投過來的或嫉妒或好奇的視線中,捋鬚微笑。

  傅雲啟和傅四老爺一樣,腰板挺得直直的,聽到旁人低語,眼眉舒展,一道與有榮焉的眼風掃過去:「雲哥是我弟弟!」

  他生得清秀,又是婦人嬌養長大的,不知不覺學了一身嬌氣做派,這道眼神不像炫耀,反而有點拋媚眼的意思。

  旁人被他看得一愣,搖搖頭走開。

  …………

  「恭喜。」

  一人走到傅雲英面前,拱手道。

  傅雲英轉過身,回以一禮,「趙兄同喜。」

  趙琪深深望她一眼,目光幽深,含笑道:「聽說你小字應解?你是三爺爺的學生,我癡長你幾歲,以後便喚你應解,如何?」

  他語氣真誠,熱情而又不失分寸。一雙鳳眼微微上挑,彷彿情意無限,任誰都不會懷疑他的真心。

  這才是趙琪平日和其他士子交往時的態度。以往他對傅家這種窮鄉僻壤的土鄉紳抱有偏見,加上少年人爭強好勝之下生出的那麼一點陰暗心思,和傅雲來往時難免帶了點紆尊降貴的調調,想先聲奪人,靠顯赫家世將對方的氣勢壓下。

  然而傅雲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態度。他客氣以待,傅雲冷冷的,他笑裡藏刀,傅雲還是冷冷的。

  從第一次見面到今天張榜,趙家子弟給了傅雲很多次機會。

  若能得趙家子弟照應,誰不欣喜若狂?

  傅雲分明能看懂他們的招攬之意,卻始終無動於衷。

  一般寒門學子身上與身俱來和後天形成的那種自卑、自傲、敏感、謹小慎微,傅雲一樣沒有。

  他兀自做他的丹映公子,不掩鋒芒,不失本心,不管其他人的看法。

  如此冷淡,如此堅決。

  趙琪此刻方才明白,傅雲不可能被他收服。

  可惜了,雖然天資聰穎,卻是個眼界狹窄之人。

  蘇桐就比他聰明多了,趙家子弟言語間稍稍露出善意,蘇桐便感恩戴德,是個善於變通的聰明人。

  …………

  「趙兄真是客氣,那我們該如何稱呼趙兄呢?」

  一道刻意拉長的聲音打斷趙琪和傅雲英的對話。

  傅雲啟插到兩人中間,堆起一臉笑,問道。

  趙琪面色不改,「喚我玉郎便是。」

  傅雲啟臉色古怪。

  趙琪尷尬了一瞬,解釋道:「這是三爺爺為我取的。」

  趙師爺其人行事隨便,給侄孫取字也隨便。既然叫趙琪,那就取字玉郎好了。

  傅雲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忙掩飾道:「哎呀!我考進正課生了好高興!」

  趙琪自詡翩翩佳公子,平生所恨之事就是當初不該求趙師爺為自己取字,臉上神情不變,耳根卻微微透出一點紅,客氣幾句,含笑告辭而去。

  「原來趙家少爺也知道害羞,我還以為他臉皮比城牆厚。」

  傅雲啟還記得趙琪當初登門道歉時那種高高在上的紈絝子弟作風,撇撇嘴,輕推傅雲英往外走,「四叔高興壞了,打發人去黃鶴樓包下一間雅室。」

  傅雲英掃他一眼,見他一臉歡欣,問:「你不是不想爬山麼?」

  「啊?」傅雲啟茫然了一下,嘿嘿一笑,搔搔腦袋,「人逢喜事精神爽,別說爬山了,現在讓我跳進大江裡遊一圈都使得!」

  …………

  江城書院。

  按規矩,新生入學院那天,所有考生的考卷都要張貼於榜上供學子們觀閱。在此之前,考卷一律交由山長姜伯春保管。

  梁修己喜歡傅雲的字,找姜伯春討要他的考卷,想再看一遍。

  姜伯春笑道:「梁翁稍等,吳副講才剛拿走傅雲的考卷。」

  梁修己於是又來找吳同鶴。

  吳同鶴正坐在書案前抄寫什麼。

  梁修己走到他的書桌前,目光落到鎮紙壓著的攤開的紙頁上,有點訝異。

  吳同鶴抄寫的分明是傅雲、蘇桐、趙琪、鐘天祿、袁三等人以「德不孤,必有鄰」為題的八股文章。

  「抄寫這些做什麼?」

  吳同鶴抬起頭來,笑答道:「自然是給出題人看的。」

  梁修己目光閃爍了兩下,捋鬚沉思,半晌後,忍不住發問:「莫非這位大人要前來書院講學?」

  聲音裡帶了一絲期冀和壓抑的激動。

  吳同鶴笑而不語。

  …………

  是夜,無星無月,夜色暗沉。

  吳同鶴走過長長的回廊,靠近最裡頭一間書房。房裡點著燈籠,昏黃的燈火透過窗紗,籠下一地慵懶的淺黃光暈。

  頭戴草帽,身著夾襖的隨從攔下吳同鶴,「夜已深了。」

  吳同鶴拿出一疊紙,道:「不敢打擾大人休息,煩請代為轉交。」

  隨從沒有接,進房去通報了一聲。

  不一會兒,房門吱嘎一聲大開,隨從在裡面道:「請進。」

  吳同鶴輕咳兩聲,緊張地整了整衣冠,確認沒有失禮之處,才低著頭走進書房。

  書房佈置得很簡單,書架書桌案几椅榻,沒有陳設玩器古董,只供了一隻細頸瓶,瓶裡一捧應季鮮花。

  一星如豆燈火搖曳,暗夜中花朵散發出淡淡的甜香。

  桌旁一人正伏案書寫,燈光打在那張俊逸清秀的臉孔上。

  燈下看人,愈顯他眉目如畫,氣質出塵。

  「我已罷官歸鄉,以後不必尊稱大人。」

  男人沒有抬頭,淡淡道。

  吳同鶴不敢多話,老老實實答應一聲,奉上手抄的各份試卷,「這是新生中排名前五的學子所作,我一一看過,還算能入眼。」

  崔南軒嗯一聲,停筆,接過考卷,「誰排第一?」

  「傅雲和蘇桐並列第一,趙琪第三,鐘天祿第四,袁三第五……」

  「並列第一?書院建立以來,還從未有過。倒是奇了。」

  崔南軒慢慢翻看考卷,動作不疾不徐,顯得有點漫不經心。

  他不說話,吳同鶴亦不敢隨便張口,站在書桌前默默等待。

  不知是不是看到什麼感興趣的內容,崔南軒挑了挑眉,手指點一點紙上一排字。

  「這個傅雲,就是二姐說的傅家小相公?」

  「正是。」

  吳同鶴低著頭道,「那日救起二姐和琴姐的傅小相公就是傅雲沒錯,我事後找人打聽過,傅雲送他妹妹前去長春觀求醫,停泊在渡口時看到二姐和琴姐落水,立刻派家僕救起母女,還以金銀衣帛相贈,事後也不要二姐的酬謝。這後生人品端正,文采過人,難得還是個古道熱腸之人,實在難得……」

  崔南軒聽他滔滔不絕,不置一詞,待他說完,問:「見過?」

  吳同鶴笑了笑,「見過幾次,生得俊秀,眉宇間透著股英氣,就是年紀尚小,不知以後如何。」

  燭花突然發出一聲爆響,燈火顫動了兩下,繼續燃燒。

  崔南軒沉默一陣,撇下紙張,「趙琪和鐘天祿就不必理會了。」

  趙琪是趙家人,鐘天祿姓鐘,料想也出身富貴,都不合適。

  吳同鶴會意,應了一聲。

  他轉身要走,遲疑了一下,壯著膽子發問:「您……果真會來書院講學?」

  「罷官歸鄉,還能如何?」

  崔南軒說,手指輕拂桌案,示意他出去。

  吳同鶴沒敢接著細問,拱手退出書房。

  出了回廊,迎面只見幾團光芒慢慢靠近過來。

  衣裙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近,丫頭提著燈籠,中間簇擁著一名眉眼俏麗的年輕婦人。一行人走到吳同鶴面前,婦人迫不及待問他:「我聽丫頭說,傅家小相公考進書院了?」

  吳同鶴笑道:「不止考進了,還考了個第一呢。」

  含笑說了傅雲和蘇桐並列第一的事。

  婦人聽完,面露喜色,「我那日在渡口見到他,就覺得他氣度不似常人,果然不錯。」

  吳同鶴笑笑不說話,傅雲是二姐的救命恩人,她當然是越想越覺得傅雲好。

  崔二姐激動了一會兒,突然皺了皺眉,「上次還沒好好謝過他,現在入院考試結果出來了,用不著忌諱什麼了吧?」

  崔家人南下途中,崔二姐和崔南軒起了些爭執,一氣之下帶著女兒吳琴不辭而別。母女倆從未單獨出過遠門,崔二姐雖然已經嫁為人婦,但因有兄長護著,丈夫是兄長的幕僚,對她言聽計從,因此為人母多年心性仍舊單純,剛走不遠就被拐子給騙走了。萬幸她留了個心眼,讓女兒吳琴假裝啞巴騙過拐子,拐子沒把吳琴一個女娃娃當回事,母女倆這才能找到機會跳船逃生。那日在渡口多得傅雲相助,崔二姐心中一直記掛著恩人,被崔南軒手下的人找到接回武昌府後,尋思著前去當面道謝,順便送還銀兩。

  吳同鶴是她丈夫的族弟,亦是她的表弟,告訴她他身為江城書院的副講,需要避嫌,而且崔南軒很有可能前去書院講學,如果別人知道傅雲是崔南軒妹妹的救命恩人,可能會疑心她的考試結果。

  吳同鶴點點頭,「考試結果業已公佈,表姐但去無妨,再過幾日傅雲就要搬去書院住了。」

  崔二姐喜道:「我這就叫人打點禮物,等從知府家接回琴姐就過去。」

  表姐弟又說了些其他閒話方散。

  …………

  考試名次公佈後,考生們還需面見諸位教授,回答教授們的提問。

  據說往年有考中的考生因為答不出問題而被勸退或降級到附課生的。

  傅雲啟大為緊張,他覺得自己能考中,一是傅雲英教得好,抓得嚴,二是自己運氣佳,走了狗屎運。等到教授們面前就原形畢露了,一定會被趕出書院!

  「怕什麼。」傅雲英看他嚇得連飯都吃不下,挑挑眉,「先生們只是想考校你的學問,又不是非要難住你,四書你背得滾瓜爛熟,應付抽背絕無問題,不用太緊張。」

  傅雲啟哭喪著臉道:「剛考完,我好像全都忘光了!」

  他讀書向來有點漫不經心,東讀一點,西讀一點,孫先生要檢查什麼,他就趕緊溫習什麼,沒有章法。這些天多虧傅雲英幫他理清思緒,他腦子裡才漸漸有了個大致的輪廓。但入院考試考完之後,他陡然放鬆下來,今早仔細回想,發現自己好像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無事,這種狀況我也經歷過。」傅雲英不慌不忙,「這幾天我列一份綱要給你,你照著綱要溫習,先生問你問題的時候,能答多少答多少,答不出來也不要慌張,狀元也會出錯,何況你。」

  傅雲啟心頭的忐忑不安被她平靜得近乎麻木的態度慢慢撫平,大鬆口氣後,覺得餓了,開始努力扒飯。

  家中僕人知道兩位少爺考中書院的正課生,又驚又喜,得知書院教授還要親自考校學問,心又提起來了。因著傅四老爺的吩咐,接下來幾天下人們走路躡手躡腳的,生怕驚擾到二人。

  到赴書院拜見教授那天,傅雲啟一大早不必丫頭催促便起來讀書,抓著傅雲英歸納總結的綱要反復背,吃飯的時候亦在默默念誦,出門的時候還在念念有聲。

  神神道道,如履薄冰。

  書院前很熱鬧,其他學子也都到了。見到他二人,上前致意。

  傅雲啟緊緊挨著傅雲英,一一招呼過去。

  蘇桐來得不早不晚,剛好是最不容易引人注意的時間,也不過來和傅雲啟、傅雲英寒暄,自己找了個角落站著。

  趙琪看到他,很快帶著其他人迎過去,幾人站在一處閒話,旁邊的人偶爾附和一兩句。

  傅雲啟不解道:「桐哥怎麼不理我們?媛姐的事和我們沒關係啊?」

  蘇桐救過傅雲啟和傅雲泰,為此手臂受傷無法參加考試,傅雲啟心裡一直記著這份恩情。

  「他要和整個傅家斷絕往來,你我都姓傅。」

  傅雲英淡淡答道。

  她有一種直覺,傅媛的事……未必和傅四老爺講述的那樣簡單,蘇桐這人深藏不漏,搬來武昌府後,他身上那股隱隱的鬱氣立刻不翼而飛……就好像……和傅家脫離關係是他一直所期盼的一樣。

  蘇桐也許是個隱患,傅雲章現在能壓制住他,讓他不敢生出其他心思,但她不能想當然把希望寄託在二哥對蘇桐的威懾上。

  傅雲英默默想著心事。

  辰時中,幾名小文童出來迎接他們,神色懨懨的,似有些不耐煩。學子們找他們打聽各位主講的喜好脾性,他們愛答不理的,態度冷淡。

  學子們都是半大少年,心中憤憤。

  小文童中的一個覺察到眾人的不滿,忙道歉,「還請見諒怠慢之處,今天崔探花前來講學,我們幾個因為受罰不能前去旁聽,心裡難受,實在笑不出來。」

  眾人頓時激動萬分。

  崔南軒罷官的事已經傳開了,早有傳言說這位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並未回江陵府老宅,而是帶著家人在武昌府賃了間宅子住。他們正愁沒有機緣一堵崔探花風采,沒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崔探花竟然來了江城書院!

  「我們也能去旁聽嗎?」

  嬌小玲瓏、穿一身春綢袍的鐘天祿立刻發問。

  小文童攤手,搖搖頭,「崔探花講學,哪是想看就能看的?講堂周圍有雜役看守,我們進不去。」他撅起嘴巴嘟囔一句,「要是能混進去,我們早就在裡頭聽課了。」

  眾人面露失望之色。

  卻聽趙琪笑道,「崔探花既然長住武昌府,以後必定還會來講學。」

  對喔,講學不可能只講一堂課吧?他們是書院的學生,還怕沒機會見到崔探花嗎?

  眾人恍然大悟,收起懊喪之態,紛紛笑出聲,有幾個激動的甚至當場蹦起來歡呼。

  這其中,唯有三個人始終反應平靜,似乎對大名鼎鼎的探花郎崔南軒並不感興趣。

  一個是袁三,他正像個頭一次進城的鄉下娃娃一樣伸長脖子四處觀望,打量書院坐落於青山綠水間的亭臺樓閣,摸摸欄杆,拍拍廊柱,嘖嘖稱奇:「這書院比我們縣太爺家還闊氣!」

  周圍的人假裝沒聽見他說的話。

  一個是周大郎,他兩隻眼睛一邊用來瞪蘇桐,一邊用來瞪傅雲啟和傅雲英,精力不夠用,壓根沒聽清到小文童說了什麼。

  還有一個,自然是傅雲英。

  她只是詫異了一瞬,旋即想明白崔南軒在做什麼。

  仕途上受了挫折,他不願就此沉淪,一面講學以宣揚名聲,一面施恩於年輕學子擴充人脈。以他的本事,湖廣本地士子哪個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等他起復之時,說不定比以前的禮部侍郎更為風光。

  …………

  小文童把眾人帶到教授們的辦公之所前。

  張榜的時候按照名次從後往前公佈,今天卻是反著來的,傅雲英和蘇桐頭一個被叫到名字。

  「傅雲,蘇桐,你們過來。」

  傅雲英和蘇桐越眾而出,在身後眾人帶了那麼一點幸災樂禍的注視中,走進院子。

  …………

  老實說,饒是傅雲英早有準備,但一走進正堂,看到十個面容清矍,目光銳利,或年輕,或年老的教授圍坐一圈打量自己,心頭還是打了幾個顫。

  旁邊的蘇桐也嚇了一跳。

  這架勢,就好像官府升堂審案一樣。

  還好趙師爺也在其中,而且還歪坐在圈椅上偷偷朝傅雲英眨眼睛。

  她驚詫了片刻,慢慢緩過神。

  正堂供先賢聖像,傅雲英和蘇桐先規規矩矩朝聖像作揖,然後朝十位教授揖禮。

  教授們含笑望著他們,待他們禮畢,開始發問。

  問的都是些四書五經的原句,有單獨問傅雲英的,單獨問蘇桐的,也有同時要求他們倆一起回答的。

  兩人聚精會神,應答如流。

  見他二人從容不迫,基本將經籍背得八九不離十,遇到為難的問題時並不會一味逞強,而是謙虛說出自己的看法,教授們點點頭,對望一眼後,道:「望你二人入院後莫要驕傲自滿,須得秉持謙遜刻苦之風,做好表率。」

  輕描淡寫幾句,打發他們回去。

  兩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出了院子,其他人立馬呼啦一聲圍上來,七嘴八舌問:「怎麼樣,先生的問題難不難?」

  「先生到底問了什麼?原話是什麼?」

  「是不是要不要背經籍?要問策?要當場破題?」

  ………

  傅雲英淡淡瞥一眼前來拉她袖子的鐘天祿。

  鐘天祿臉上一紅,放開她的袖子,退到一邊。

  眾人被她看得頭皮發麻,紛紛後退,跑去堵蘇桐。

  蘇桐脾氣好,只能耐心一遍遍重複剛才被問到的問題。

  其他人不信,「怎麼會就問這麼幾道題?你們倆可是第一啊!」

  沒人敢靠近傅雲英,傅雲啟心中得意,笑開了花,湊到她身邊,小聲問,「英姐,你告訴我,我不告訴別人,先生問你什麼了?」

  「蘇桐沒騙人。」

  傅雲英道,「先生只隨便抽背了一些內容,問了些時事,就放我們出來了。」

  真正考邏輯和對經文理解的問題,一個都沒問。

  傅雲啟對傅雲英深信不疑,聽了她的話,咦了一聲,眼前一亮:「太好了!先生果然不會為難我們!」

  他沒有高興太久,因為第三名趙琪和第四名鐘天祿是陰沉著臉出來的。

  趙琪還好,長舒一口氣,苦笑道:「先生問了幾個問題,我委實答不出來,被臭駡了一頓。」

  鐘天祿性情敏感,不等別人問,自己先眼圈一紅,捂著臉跑開了。

  眾人面面相覷。

  傅雲英和蘇桐這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其他學子認定他倆剛才要麼是故作輕鬆,要麼才學過人能夠應付教授,卻偏偏騙他們說題目不難!

  周大郎看他們倆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樣。

  輪到袁三出來,他大搖大擺往門檻一坐,「哎呀,我直接說不會,還沒學,先生就放我出來了。」

  眾人不理他,以他這個粗蠻性子,教授們諷刺挖苦他,他可能也聽不懂。

  接下來,學子們一個個進去,一個個紅著眼圈出來。

  膽子小面皮薄的更是哭得梨花帶雨,嚶嚶嚶嚶著小跑出來,嚶嚶嚶嚶著小跑出去,又被文童追了回來,繼續坐在角落裡嚶嚶嚶嚶。

  最後輪到傅雲啟他們幾個了,他咬咬牙,大義凜然,「不就是被罵幾句嗎?我習慣了!」

  顯然孫先生不止學問不如書院裡的教授,連罵人的本事也略遜一籌,傅雲啟笑著進去,走出來的時候,雙腿直打顫,眼前直發暈,一面哆哆嗦嗦往前走,一面擦眼淚,「我對不起四叔!對不起奶奶!對不起天地祖宗!」

  傅雲英嘴角抽搐了兩下,環顧一圈,除了她、蘇桐、趙琪和袁三,其他人全都如喪考妣,恨不能以頭搶地。

  這書院到底是教書育人的……還是罵人的……

  學子們無精打采,小文童卻很高興,告訴眾人說:「先生們說你們很好,都是可造之材。」

  言下之意,沒有人被勸退,也沒有人被降級為附課生。

  提心吊膽,以為絕對會被趕走的眾人同時鬆口氣,然後不約而同朝著正堂的方向翻白眼。

  …………

  入學的日子定下來了。

  書院講學採取全院制,就是說從文童到生員,課程基本上是一樣的。新生隨時可以入學,除了大課以外,教授還會根據每個人的才學佈置額外功課。

  小文童說書院的學子確實要學騎射,每個月除了三場分別考課以外,還會定期舉行射禮、蹴鞠比賽和捶丸比賽。

  聽說書院每個月有三場考試,而且每次考試都要按照排名賞罰,學子們的哀嚎聲此起彼伏。

  等文童說有射禮、蹴鞠比賽和捶丸比賽,一個個立刻轉哀為樂,揎拳擄袖。他們常年讀書,大多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比不上族中其他子弟身體壯健,親戚們在家中玩蹴鞠,他們總會淪為被取笑嘲弄的對象。

  但在書院就不同了!一眼望去,大家都差不多,半斤八兩,這下子他們終於可以公平較量一回了!

  傅雲英正蹙眉沉思,發覺眾人有意無意瞟自己幾眼,眼簾一抬。

  學子們連忙齊刷刷收回目光,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賞花的賞花。

  傅雲啟嘖嘖幾聲,小聲說:「英姐,你要小心,他們比不過你,這是打算在球場上報復回來!」

  傅雲英唇角微翹,挑挑眉。

  好,她等著。

  …………

  在武昌府逗留了一段時日,貨物都清點完了,鋪子裡的掌櫃婉言催促傅四老爺回黃州縣。

  傅四老爺賴著不走,對傅雲英和傅雲啟說:「我從沒上過學堂,你們倆都考進書院了,四叔我沾個光,瞧瞧書院是個什麼模樣再走。」

  傅雲英是頭名,可以優先選擇自己住的齋舍。

  傅四老爺精明,怕去遲了好地方被其他生員霸佔,一疊聲吩咐僕人收拾箱籠鋪蓋,巴不得立刻搬進書院。

  一連兩天,家中僕人們被支使得團團轉。

  這天收拾了行李,套上車馬,傅四老爺特意騎馬走在最前面,滿面紅光,喜氣盈腮,一路大搖大擺往江城書院迤邐行來。

  路上甭管遇到熟稔的還是不熟的商人,傅四老爺熱情和對方打招呼,拐著彎把話題引到書院上,然後似有意似無意透露自己是傅雲的叔叔,接著在對方的歆羨和恭維中假模假樣謙虛兩句。

  「令侄個個一表人才,羨煞我也。」

  「哪裡哪裡,比不上令郎。」

  「我那個孽子!一天到晚東游西逛,文不成武不就,哪比得上雲哥啊!入院考試頭名,這可不就是板上釘釘的秀才舉人嘛!連我家老太婆都知道雲哥,說他給縣裡爭光了。」

  「他還小,也就是運氣好,這才考了第一。下一次就不一定了,哈哈……」

  「喲,這麼小就考頭名,等長大了還了得?!」

  「誰曉得他?我從來不管他,都是他自己上進。」

  「傅老四,這就是你藏奸了!鄉里鄉親的,你們家出了個舉人二少爺,現在又有個雲哥,老實說,你們家是不是有什麼獨門秘方?」

  「滾一邊兒去!你以為讀書是做菜啊?還獨門秘方!」

  「你是得意了,侄子這麼出息,誰敢給你臉色看?」

  …………

  傅雲英騎馬跟在傅四老爺身旁,眼觀鼻鼻觀心,冷眼看著傅四老爺一路發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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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明朝的台閣體,起初不這麼叫,寫這個字體的都是大名鼎鼎的台閣重臣,所以也叫台閣體。到清朝的時候,演變成「館閣體」,強調規範,統一,標準,用我們的話說,那就跟印刷出來的一樣,清晰好認。真好看啊,當然也失去風格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0:21

第六十四章 心機

  隊伍中間,傅雲啟騎著毛驢,愁眉苦臉。

  他騎術不好,傅四老爺不敢放他騎馬出行,只能老老實實騎驢。出門的時候他非要跟在傅雲英旁邊,但一個騎驢,一個騎馬,不說其他,光氣勢就大不一樣,他酸溜溜瞥一眼傅雲英,見她不搭理自己,只好含恨退到隊伍中間。

  到了書院,傅四老爺不顯擺了,隔著老遠就囑咐下人待會兒進去別東張西望,要規規矩矩,免得惹人恥笑。傅四老爺沒讀過書,敬重讀書人的同時,把書院、學堂、文廟這些地方看得和王府宮殿一樣高貴,生怕自己這一身銅臭汙了學院清淨地。

  傅雲英第一個下馬,先去攙扶傅四老爺。

  看到伸到跟前的胳膊,傅四老爺愣了一下。

  「四叔。」傅雲英輕輕喊一聲,臉上沒什麼表情。

  傅四老爺看她一眼,咧嘴一笑,就著她的攙扶下馬。

  不親人的小貓慢慢長大,能獨當一面了,逗她笑、逗她哭,或逗她發脾氣越來越難,不過這樣也很好。

  她少年早熟,心裡惦記的事太多了,等她真正放下心事的那一天,應該能和啟哥、月姐、桂姐他們一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如果英姐是個男孩子……

  傅四老爺心裡感歎了一句,目光往上,看著書院大門前懸掛的牌匾,眼底一抹淡淡的惆悵一閃即過。

  後面傅雲啟爬下毛驢,一邊整理衣襟,一邊追上兩人,笑著說:「我要和英姐住一個院子。」

  傅四老爺看一眼青石條鋪就的通道左右同樣在奴僕簇擁中搬運箱籠鋪蓋的其他學子,道:「那是自然,你們兄弟倆要互相照應。」

  前來迎接傅雲英的小文童卻無情澆滅傅雲啟的希望,告訴他一個消息:「傅雲的齋舍已經安排好了,在甲堂最裡面,和蘇桐同住。」

  北齋是教授住的地方。學生們住南齋,南齋按照大致的區域分為甲、乙、丙、丁四堂,每一堂設堂長,堂長由學子們推選出來的生員擔任。四位堂長服從學長陳葵的差遣,而陳葵是山長和教授們指令的,在堂長們的幫助下監督一眾學子的紀律、學業以及平日的言行各個方面,算得上是半個助教。

  傅雲英和蘇桐並列第一,教授們覺得把他們安排到一起住有助於他二人的學業,將來若他們二人科舉高中,傳出少年時同住同食的舊事,也是一段佳話,何樂而不為呢?

  聽了小文童的話,傅雲啟眼皮直跳,強烈反對:「不行!我弟弟年紀小,夜裡怕黑,我是他哥哥,我要和他住一個院子!」

  「雖是一個院子,其實一個住北邊,一個住南邊,中間隔著天井,不過是來往方便些罷了,住間壁院子也差不多。」

  小文童安撫傅雲啟,見他不服氣,使出殺手鐧,慢悠悠道:「甲堂住的都是歷年頭名和歷次考課排行前十的生員……」

  甲、乙、丙、丁四堂是按照方位隨便取的名字。

  原先學生們隨意挑選齋舍居住,教授一般不會干預,但後來隨著學子們彼此之間頻起爭執,正課生和附課生水火不容,甲乙丙丁和它們的字義一樣有了高低之分,正課生中的佼佼者入住甲堂,稍次的選了乙堂,排名最末的附課生們不願在甲堂、乙堂吃旁人白眼,一氣之下搬進丙堂和丁堂。

  自此以後,四堂之間涇渭分明,互不往來,每逢月中課考、蹴鞠比賽、捶丸比賽,四堂明爭暗鬥,互相較勁,誰也不願輸給其他三堂。

  教授曾試圖改變四堂彼此對立的局面,可強行讓正課生和附課生住在一起,學生間劍拔弩張的僵持局面不僅沒有絲毫緩和的趨勢,反而衝突越來越多,只能放手不管,任其自然。

  甲堂多為考試排名前十的生員,每次考課都能輕易取勝,讓乙、丙、丁堂不甘心的是,他們連蹴鞠比賽、捶丸比賽也往往獨佔鰲頭,打得乙、丙、丁三堂沒脾氣。

  百餘年來,從書院走出去的學子中,能在科舉考試中斬獲名次的大多是甲堂生員。這些生員功成名就後重遊故地,自然而然更關注甲堂學子。

  不管是為爭口氣,還是想住進環境更幽靜、讀書氛圍更濃厚的甲堂,亦或是為討好官員、為將來出仕鋪路,書院學子們擠破頭也想住進甲堂。

  除了那些被父母硬逼著進書院求學、對學業滿不在乎的紈絝子弟,剩下的學子聽到丙、丁二字就瑟瑟發抖,他們寧願住乙堂最差的房子,也不要被分到丙、丁堂尤其是丁堂去!

  傅雲啟在正課生中排名最末尾,只能搬進乙堂居住,而甲堂學子已經為傅雲英和蘇桐空出一間幽靜的院子,等著他們搬進去。

  傅四老爺聽小文童講述完甲乙丙丁四堂的區別,拍拍侄子的肩膀,「誰讓你不爭氣!」

  傅雲啟嘴巴一撅,躲到一邊自己生悶氣。

  「和桐哥住也沒什麼。」傅雲英說,「我們可以聞雞起舞,互相督促。」

  她有點不放心蘇桐,兩人住到一起,蘇桐就在眼皮子底下,反而有利於她。

  傅四老爺沒想那麼多,笑呵呵道:「桐哥是族裡讀書最刻苦的,你們倆早就認識,住一起挺好的。」

  傅四老爺喜愛讀書人,對蘇桐有種盲目的偏愛,即使出了傅月的事,他依舊覺得蘇桐是個品行端正的翩翩佳公子。加上傅雲章離開黃州縣前的交代……

  反正至少比和其他不認識的外姓少年住一起要妥帖。

  傅雲英本人不反對,任憑傅雲啟怎麼抱怨,傅家僕從直接將鋪蓋行李送進甲堂。

  蘇桐已經到了,聽到這邊說話吵嚷聲,過來和傅四老爺見禮。

  這時候他倒是願意搭理他們了。傅雲英不動聲色,仍然和以前一樣叫他表哥。

  傅四老爺含笑看著他們,囑咐他們互相照顧,遇到什麼難事一定要告訴家裡長輩,不要自己瞞著,平時和同窗們相處別爭一時長短……

  諸如此類的話說了許多,傅雲英、傅雲啟和蘇桐老實應下。

  收拾完房間,僕從陸續退出去。

  小文童領著傅雲啟去乙堂,傅四老爺打發僕從跟著他過去,自己留了下來,叫住傅雲英,「英姐,你過來。」

  書童去廂房整理書匣,蘇桐知道叔侄倆有話要說,識趣告辭,房裡只剩下傅四老爺和傅雲英二人。

  「你在武昌府這些天,怎麼從不去鋪子裡領錢鈔?掌櫃的說他親自給你送來,你也不要。」

  傅四老爺面色凝重。

  自傅雲英搬到武昌府以後,就不再從賬上支取一分一文,賃屋子、置辦家具、採買奴僕的錢鈔俱是她自己的私房。她進書院以後需要應酬花費,傅四老爺怕她錢鈔不夠用,想著黃州縣和武昌府離得不近,真的需要錢送過來也要一天來回折騰,怕耽誤她的事,特意放了幾百兩銀子在掌櫃那裡,由傅雲英隨意支取,不需要問他,帳目記清楚就行。

  可這回他查帳後發現,傅雲英竟分文未花。

  問掌櫃,掌櫃說少爺沒來過鋪子,他以為少爺面皮薄不好意思,自己找了個由頭送了十兩銀子到貢院街,少爺沒要,他只好又帶回來。

  傅四老爺知道她不喜歡開口求人,怕她心事太重,委屈自己。他離得遠,照應不到這邊。

  「四叔,我的錢夠使喚。」傅雲英想了想,笑著說,「倒也不是我刻意省儉,實在是需要用銀子的地方不多。書院每個月有一兩二分銀的膏火錢。對了,這次考試得頭名,書院還發了獎勵花紅呢!我正想著要給您……」

  她揚聲叫候在槅扇外面的書童王大郎,讓他把前些天陳葵交給她的花紅取來。

  書院很大方,她和蘇桐一人二兩銀子。

  王大郎捧著一隻粗布褡褳進來,褡褳裡頭放了兩串錢,沉甸甸的。

  傅四老爺喜不自勝,雖然二兩銀子和兩串錢差不多,但看到一褡褳裝得滿滿當當的大錢和一枚小小的銀子感覺還是很不一樣的,尤其當這錢是書院發下來的獎勵時,那一枚枚暗啞銅錢顯得更難得了,甚至比金燦燦的金子還可愛幾分。

  「怎麼給我?應該讓你娘收著!」

  他嘴裡這麼說,手卻抓起一把錢不住摩挲。

  傅雲英笑了一下,「四叔,這是孝敬您的。」

  她不願如前世那般渾渾噩噩、隨波逐流,想要儘早自立,但這並不表示她不珍惜傅四老爺為她做的一切,她感激傅四老爺的慈愛和傅雲章的無微不至,不過她不能因為親人的溫柔便停下腳步。

  有時候,溫柔是這世上最傷人的工具,因為那會讓你沉溺其中,直至徹底放下防備。

  她心中有心結,需要自己站起來,擁有保護自己的實力,才有餘力去回報他人的溫柔呵護。

  「四叔,我曉得您心疼我……」她垂下眼簾,眼睫微顫,輕聲說,「您放心,我沒有逞強。」

  她不拒絕幫助,當她真正需要的時候。

  傅四老爺歎口氣,手指點點她的額頭,故意做出兇惡表情,「你比你爹還倔!」

  前任知縣早就離開黃州縣,傅老大不必在外躲藏十多年,但他卻一去不回,寧願在人跡罕至的荒漠裡養馬,也不肯回鄉。只因為不想連累家人。

  傅四老爺曾一次次設想,假如能早點找到甘州,也許大哥不會病逝……英姐也不會養成這種孤僻性子。

  聽傅四老爺提起傅老大,傅雲英沉默下來。

  她記得傅老大直到臨終前也沒提起家鄉的親人,要不是王叔找到母女二人,她和韓氏甚至不知道傅老大還有親人在世。

  傅老大為什麼寧死不肯回鄉?

  傅四老爺見她出神,自悔不該提起病逝的大哥,岔開話道:「四叔曉得你懂事,不過那些錢本來就是給你和啟哥用的,放在那兒又生不出利錢來,該用的時候你隨便用,別替四叔省錢。四叔有的是錢,哈哈!」

  傅雲英忍不住笑了,頰邊笑渦若隱若現。

  看到她笑,傅四老爺愈加開懷,拎起褡褳,起身道:「好了,四叔今天該回去了,過些時候再來看你們。受委屈了別忍著,找趙師爺幫你撐腰,趙師爺要是靠不住,去鋪子裡找掌櫃。四叔過來給你出氣!誰也別想欺負我們家英姐!」

  這些話他說了不止三四遍,每回都要強調再強調,傅雲英沒有露出一絲不耐煩,垂目一一應了。

  她這時候越乖巧,傅四老爺越覺得不捨,又交代了些事情,去傅雲啟那邊瞧了一遍,見事事安排停當,帶著家僕離開書院。

  傅雲英和傅雲啟送他出去,看他騎上壯馬行遠了,仍在原地目送。

  …………

  原則上來說,甲、乙、丙、丁四堂學子可以相互串門,留宿也行。

  不過甲堂管理嚴格,堂長杜嘉貞嚴令學子們和其他三堂的學子來往,丙、丁學子敢踏進甲堂齋舍一步,倒不至於會挨打,但一定會被罵得體無完膚。

  傅雲啟是乙堂學子,和甲堂關係還算和睦,硬賴在傅雲英這不走,既沒有人歡迎他,也沒有人嘲諷他,畢竟人家是兄弟倆,總不能因為才學上有高低就要求人家兄弟斷絕往來吧?

  「聽說杜嘉貞有個表弟在丁堂,他平時眼角風都不掃他表弟一眼,回到杜家才肯和表弟說話。」

  傅雲啟躺在南窗下設的羅漢床上,雙腿搭在圍欄上翹得高高的,嘖嘖道。

  「英姐,你不會和那個杜嘉貞一樣瞧不起我吧?」

  聽不到傅雲英的回應,他換了個話題,「那個楊少爺怎麼沒來纏著你?好幾天沒見著他了。果然是富貴人家的大少爺,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

  傅雲英手裡拿了本書,照著傅雲啟臉上拍下去,「別耍貧嘴了,今天的文章寫好了?」

  剛搬來書院,還沒四處逛一圈呢,誰靜得下心寫文章?傅雲啟一陣心虛,眼神躲閃,搔搔頭,「我這就去寫。」

  他出了北屋,走過天井,路過蘇桐住的南屋,伸長脖子往敞開一條細縫的門縫裡看。

  蘇桐坐在窗前,左手捧了本書,右手執筆,一邊看書一邊寫批註。

  趙琪剛剛過來邀他去山谷遊玩,一大幫少年官人說說笑笑,興致勃勃。奴僕抬著攢盒、氊子在旁邊等候,熱鬧極了。

  蘇桐婉拒不去。他沒帶僕人伺候,在趙琪那幫人瞠目結舌的注視中挽起袖子,自己收拾了屋子,鋪好鋪蓋。趙琪知他不愛歡宴玩樂,沒有強求。

  怪不得他倆能得頭名……

  傅雲啟臉上發燙,定定神,回房找出筆墨文具,鋪紙拈筆,埋頭書寫。

  …………

  夜色濃稠,涼風吹拂。庭院幾株木芙蓉沐浴在帶著露水氣息的夜風中,慢慢舒展開枝條,枝上幾朵半合的花朵搖搖欲墜。

  王大郎坐在門檻上,靠著門框打瞌睡。

  傅雲英讀書讀得入神,等放下書本才發現天已黑透。叫醒老老實實守了一下午的王大郎,讓他回屋裡睡,這麼冷的天,夜裡坐在風口睡覺,明天肯定要病倒。

  王大郎揉揉眼睛,「少爺,您還沒消夜呢!」

  聽他這麼說,傅雲英愣了一下,腹中果然騰起一陣火燒的感覺。

  午飯吃得簡單,晚飯忘了吃,都餓過勁了。

  這時候學生住的齋舍最外面一道大門鎖上了,供學生們早午飯和消夜的齋堂也關閉了。

  好在齋舍的學生人人都備有煮茶的小爐子,夜裡讀書肚餓了,可以自己煮些容易克化的小食果腹。以前曾有學生燒爐子不慎引起走水,燒了半邊房子,書院把學生們的爐子全收繳了去,不到幾個月還是送還回來,秋冬寒冷,學生不燒爐子根本熬不過漫漫冬夜。

  「我給少爺調碗藕粉吃?還是煮麵疙瘩?」

  「煮麵疙瘩吧,別擱豬油。」

  麵疙瘩煮好了,送到房裡,一大海碗,加了肉脯、雞蛋和醬菜,看起來賣相不怎麼好看,不過淋了層鹵汁,吃起來爽滑微酸,很開胃。

  「要不要給蘇少爺送一碗?」

  王大郎問傅雲英。

  蘇桐下午也沒去齋堂領消夜,他房裡的燈還亮著。

  「送。」傅雲英道。

  蘇桐並未表露出敵意,一切只是她的猜測。

  王大郎提著燈籠出去,不一會兒笑著回來,「蘇少爺說讓我代他謝少爺。」

  一夜無話。

  次日天還沒亮,幾聲沉重的鐘鼓聲喚醒沉睡的年輕學子們。

  傅雲英習慣早起,這時候剛剛梳洗畢,換上一件八成新的衣衫,步出齋舍。

  蘇桐迎面走了過來,也是一身新衣,新鞋,收拾得一絲不苟,溫言道:「今天山長主講,得去大講堂。」

  兩人並不是最先走出齋舍的,通向講堂的長廊裡已經站了幾個年長生員,其中一個青年生得濃眉大眼,相貌堂堂,穿圓領寬袖襴衫,面容嚴肅。

  「你們兩個,叫什麼?」他看到傅雲英和蘇桐,斜眼問。

  蘇桐上前一步,「晚輩蘇桐,他是傅雲。」

  青年穿襴衫,已經是個秀才了,按規矩,士子們以功名論輩分,所以蘇桐自稱晚輩。

  傅雲英不由瞥一眼蘇桐,他原本也能考上秀才的,錯失考試機會後,他反應著實平靜,現在要在其他秀才面前自稱晚輩,也不見他有什麼黯然之色。

  這份隱忍……和崔南軒太像了。

  青年便是甲堂堂主杜嘉貞,他哼一聲,道:「少年英才,最忌浮躁,你們今天起晚了,排到最後面去等著!罰你們站一刻鐘。」

  他手指的方向在長廊最盡頭處。

  在新入院的學生中,蘇桐和傅雲英已經是最早到達長廊的,還有很多學生一邊穿衣裳一邊嘰裡呱啦叫著往這邊趕,杜嘉貞沒有懲罰他們,卻單單當著眾人的面訓斥二人,明顯是針對。

  蘇桐沒有分辯,示意傅雲英和他一起過去。

  傅雲英站著不動。

  蘇桐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見傅雲英不動,有人低聲議論,「那是誰?」

  旁邊的人答:「傅雲,這一屆第一考進來的。」

  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傅雲英仍然紋絲不動,杜嘉貞臉色沉了下來,「我乃甲堂堂長,掌監督之責,你這是視書院教規於無物?」

  這一聲質問問出來,威脅意味不言而明。

  書院不僅教授知識,更重視培育學生品德,按照教規,學長、堂長可約束監督學子言行,學子若不從教導,輕者扣除膏火錢,降級附課生,重者可能被趕出書院。

  有人忍不住嘲弄道:「以為入院考試考第一就能在書院橫著走?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看熱鬧的人將臺階堵得水泄不通。

  傅雲英彷彿沒聽見人群裡此起彼伏的譏笑,沉吟片刻,拱手道:「杜堂長,不知我和蘇學兄觸犯了哪條學規,還請明示。」

  周圍靜了下來。

  正站在一處說閒話的學子們目瞪口呆,視線如潮水般彙集到敢於頂撞杜嘉貞的傅雲英身上。

  蘇桐飛快掃傅雲英一眼,就這麼乾脆俐落地把他拉下水,夠果斷的。

  杜嘉貞雙眼微眯,不怒反笑,「你這是在質問我?」

  傅雲英神色不變,緩緩道:「晚輩剛入學,對書院的學規還不大熟悉。記得陳學長說書院不分冬夏,卯時頭鐘鼓,卯時半二鐘鼓,待三鐘鼓後方開課,朗讀一個時辰的經文後,於巳時正吃早飯,飯後主講們授課。一天下來共有早飯前,早飯後,午飯後三堂課,若無故曠課或遲到,扣膏火錢兩百文。這才剛敲過頭鐘鼓,我和蘇學兄並未遲到,為何堂長要罰我們?」

  她說完,環視一圈,微微一笑,指指遠處披頭散髮、正滿頭大汗往這邊疾跑的學子,「若杜堂長要處罰我和蘇學兄,他們是不是也要受罰?」

  周圍被她手指指中的學子臉色大變,紛紛後退。

  你是第一,你敢頂撞杜堂長,我們不敢啊!別帶上我們!

  杜嘉貞次次考課都在書院排前三,又剛中了秀才,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年輕人愛面子,被傅雲英當眾反駁,怒不可遏,但他故意懲罰二人確實沒有理由,不過隨意而之,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罷了。

  歷年都是如此,從沒人當眾和堂長頂嘴,這小子竟然敢讓自己難堪?

  氣氛僵持住了。

  眼看杜嘉貞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傅雲英忽然笑了笑,「莫非今天山長主講,點卯的規矩和平時不同?」

  周圍的人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她想說什麼。

  還是被其他人拉過來解圍的學長陳葵反應快,插到二人中間,笑著道:「山長講學和平時一樣點卯,不過院中學子為示敬重,會特意早到一刻鐘。你們剛入學,不曉得這個也是情理之中。」看一眼面色不善的杜嘉貞,給他使了個眼色,「杜兄素來仰慕山長才學,每逢山長講學日都起得最早。」

  傅雲英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忙拱手賠不是,「原來如此,是晚輩等莽撞了。杜堂長賞罰分明,晚輩敬服。」

  反駁自己的是他,主動給臺階讓步的也是他,杜嘉貞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現在你曉得我為什麼罰你了?」

  「晚輩明白了。初入學院,不懂規矩,經此一遭,以後必定記得牢牢的,不會再犯。」

  傅雲英誠懇道,語氣挑不出一絲毛病。

  陳葵打圓場道:「也怪我沒提醒你們。好了,都散了,別誤了時辰。」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傅雲英抬腳往長廊盡頭走去。

  她得罰站一刻鐘。

  人群中,趙琪、袁三、鐘天祿等人望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

  長廊發生的事很快傳遍整座書院。

  上午祭拜文廟,聽主講和教授講了一通讀書的大道理,接下來開始正式上課。

  傅雲啟憑藉自己靈活矯捷的身姿,擠開十幾個想霸佔傅雲英後座的少年,一屁股下去,像釘子一樣釘在傅雲英身後,唇角微掀,揮手趕其他人,「這是我弟弟,都走開,都走開。」

  其他人沒搶到位子,悻悻然散去。

  「誒,英姐,你幹嘛得罪杜堂長?」

  傅雲啟趕走其他人,跪坐在凳子上,上身往前傾,小聲問。

  傅雲英頭也不抬,翻閱一本剛剛拿到手的時文冊子,「我住甲堂,以後一定會和他起衝突,得罪不得罪都是一樣的。」

  傅雲啟沒聽明白,「啊?」

  這時,窗外傳來一聲咳嗽。

  屋子裡立時亂成一團,打瞌睡的學生趕緊掐自己的大腿、胳膊,保持清醒,湊在一處說悄悄話的學生立馬回到各自的位子上,隨便抓起一本書大聲誦讀,桌椅磕碰聲,衣袍摩擦聲,叫駡聲,提醒聲,條凳底部擦過青磚地發出的刺耳聲……

  頗有雞飛狗跳的感覺。

  等教授梁修己踏進課堂時,學生們一個個精神抖擻,讀書的讀書,沉思的沉思,寫文章的寫文章,每個人都全神貫注,專心致志。

  梁修己滿意地點點頭,夾著教簿走到書案前。

  …………

  書院的教授都是有真才實學的大儒,幾天下來,雖然教授們講的內容傅雲英早已學過,但她仍然受益匪淺。

  不過書院的有些做法實在拖拉,書讀百遍其義自見這句話確實不錯,但書院果真按照這句話要求學生們每天通讀四書五經中的一部分,然後一遍又一遍重複朗讀,直到自己領悟到意思,期間不准問教授,讀不懂就再接著讀,讀到明白為止。

  有些領悟快的學生自然能很快讀懂文章的含義,那些反應遲鈍的就難了,還有自己瞎琢磨越琢磨離文章本義越來越遠的。

  傅雲英仔細對比了一下,決定按照自己的習慣溫習功課,遇到不懂的問題主動找教授求教。

  教授們喜愛她踏實刻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熱情為她答疑解惑。

  她和教授們持不同意見時,也不隱瞞,如實說出。

  教授們起初驚異了一段時間,一般學生不敢輕易質疑注疏上的內容,要麼怕老師責怪,要麼怕同窗笑話,再要麼就害羞不敢和老師搭話,她卻有什麼說什麼,直接坦誠,對知識如饑似渴。

  這樣的學生,就像一塊璞玉,還是塊勤奮好學、尊師重道的美玉,哪個老師不喜歡?

  在教授們毫無保留的傳授中,傅雲英飛快進步著。

  …………

  入院一段時日後,傅雲英從趙師爺口中得知那天為什麼十位教授並沒有為難她和蘇桐。

  「為了應付科舉考試,一般學子只專心攻讀一經,他們都想教你和蘇桐,怕問得太多,你們倆被其他教授搶走。」

  趙師爺哈哈笑,「誰曉得你們倆這麼有志氣,他們用不著搶。」

  傅雲英不用為科舉分神,每一門課都認真學習。

  一般學子寒窗苦讀,能考中舉人就心滿意足了。蘇桐、趙琪、鐘天祿幾人並不滿足於此,所以沒有投機取巧一頭紮進《四書大全》、《性理大全》這樣的教材裡出不來,而是老老實實研讀四書五經原文,和她一樣認真做學問。

  教授們很是欣慰。

  卻不知傅雲英私底下教傅雲啟時選擇了走捷徑。

  …………

  這天,傅雲啟賴在傅雲英房裡寫文章,傅雲英站在書桌旁看他如何破題,起講,偶爾低聲指點幾句。

  傅雲啟滿腹疑惑,問出心中疑問:「英姐,你教我的法子怎麼和先生們的不一樣?」

  「因材施教懂不懂?」傅雲英垂目看著紙上的文章,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問他,「你讀書是為了科舉應試,還是當個大學者?」

  傅雲啟想也不想,抬起頭,看著她白淨的側臉答道:「當然是考科舉!」

  「那就行了。你照著先生們的法子鑽研學問,越學越糊塗,學個兩三年也考不中秀才。先按著我的法子學個大半年,以後去參加考試,如果順利通過,接著學,通不過,我給你賠罪,你再按著先生的法子學,如何?」

  傅雲英說完,聽到旁邊一聲吸氣的聲音,抬起眼簾。

  傅雲啟張大嘴巴,眼底浮起一絲委屈之色,丟開毛筆,趴在書桌前仰望著她,蓄起兩泡淚水,「我早就說了都聽你的……你不信我,是不是?」

  傅雲英沉默一瞬,白他一眼,一本書輕輕砸過去。

  「那你就認真點。」

  被她一個白眼瞪過來,傅雲啟全身舒爽,立刻收起眼淚,嘿嘿笑了一聲,接過書,走到一邊去翻看。

  「對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拋下書,再次湊到書桌邊,「我發覺新入院的學子中差不多有一小半事事都跟你學,你讀什麼書他們也讀,你休息他們也休息,你去藏經閣借書,他們馬上去登記搶下一個借書的機會,這是怎麼回事?」

  …………

  趙琪從參加入院考試開始就顯露出想當這一屆學子領頭人的意圖,他姓趙,家中富貴,人脈廣,為人熱情公道,很快收攬人心,隱隱成為眾人之首。

  一開始,大家確實都把他當成話事人,有事都會下意識聽他的號令。

  但從傅雲英那天公然頂撞杜嘉貞以後,情況開始發生變化。

  傅雲英成了眾人口中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後生。

  年長的生員把她當成笑話看,年紀小的、入學不久的、一直被正課生瞧不起的附課生則不同,他們開始不知不覺重視她的意見。

  在她表示會空出自己每天晚飯前的休息時間和同窗們討教學問後,越來越多的學子試探著和她說話,她不計較對方提出的問題是難是易,一個個耐心解答。

  堅持大半個月,她成了眾人口中「面冷心熱,爽朗大方,公正無私」的傅家小兄弟。

  「別看傅雲冷淡,其實他是個樂善好施的真君子!看我穿得單薄,他把備用的鋪蓋借給我使。」

  「對,傅雲就是不喜歡開玩笑,其實很好相處的。」

  「他博學,眼界寬廣,從不藏著掖著,知道什麼答什麼,比堂長大方多了!上次我鼓起勇氣找堂長討教,他愛答不理不說,還諷刺我這麼大年紀才開始讀《昭明文選》。」

  「該!誰讓你去找堂長的?堂長他們只曉得討好教授,才不會幫我們解惑。」

  「傅雲的學識不比堂長差,上次課堂上他答出先生的提問,堂長他們還沒聽明白先生到底問了什麼……」

  眾人說到這裡,哈哈大笑。

  再遇到需要全體表決的大事時,新入院的學生開始下意識徵求傅雲英的意見。她的看法如果和趙琪的相左,大家開始猶豫,不會和起初那樣趙琪說什麼就聽什麼。

  …………

  等傅雲啟察覺到傅雲英越來越受眾人注目時,他著急上火也來不及了。

  他雙手托腮,看著傅雲英,道:「我在乙堂住,現在乙堂好多學生知道你,都商量著以後有不懂的問題直接來找你求教。現在你說的話和趙琪一樣好使,真是奇了!」

  聽完他的話,傅雲英神情如常,完全不覺得意外,徐徐展開一幅畫了一半的畫卷,道:「他們之所以聽我的,因為我入院考試得了第一,頂撞杜嘉貞時,問出了他們想問不敢問的話,做出了他們想做不敢做的事,這些天上課,我次次都能答出先生問的問題……」

  首先是絕對實力的壓制,贏得眾人的敬畏心。

  然後是和杜嘉貞的爭執,看似意氣衝動,但剛入院的學生最吃這一套,當時她可以和杜嘉貞繼續吵下去,但那沒有意義,先出頭頂撞,再自願受罰,平息爭吵,既達到目的,又無形間爭取學生們感同身受的不平憤懣。

  最後是平日裡的相處,拉攏更多人。

  蘇桐不願得罪人,面面俱到,失了機鋒,太軟和了,是個老好人,大家願意和他結交,但不會聽從他。

  趙琪籠絡人心,長袖善舞,可到底是要科舉應試的人,不可能做到真正沒有一點私心。

  他們要考科舉,她考不了,那就先抓人心罷。

  她和杜嘉貞不可能和平共處,因為她既然住進甲堂,那就要當甲堂的堂長。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0:40

第六十五章 藏書

  藏經閣位於書院深處,竹木掩映中露出一角翹起的飛簷,閣有四層,周圍回廊相接,泉水淙淙,古木森森。

  閣前抱廈內,正辦翻開登記冊,手指一列列劃過去,朝傅雲英搖搖頭,「這本書還未歸還。」

  「按理說借閱期限已過,怎麼還未歸還?」

  傅雲英眉頭輕蹙,入院頭一天她就想借這本書了,來了幾次,每次正辦都說書借出去了還未歸還,一直等到今天,竟然還是借不到。

  正辦合上登記冊,不耐煩道:「誰曉得?反正不在藏經閣,你回去等著罷!」

  傅雲英皺眉道:「正辦可否告知借書人是誰?」

  正辦冷哼一聲,「你真想看書,去書肆買不就成了?買不起,就老實等著,問那麼多幹嘛?」

  一旁陪傅雲英來借書的傅雲啟聽了這話,立馬變了臉色,怒道:「誰買不起書了?」

  正辦嘴角一勾,皮笑肉不笑,「我可沒指名道姓,你們自己心裡有數。藏經閣又不是你們家的書房,想要什麼書都來找我囉嗦,我去找誰評理?」

  「藏經閣是書院藏書之所,院中學子不找你借閱書目,難不成去找山長?」傅雲啟雙拳捏成拳頭,示威似的對著正辦晃動了幾下,「我們按著規定來借書,你說話客氣點!」

  正辦眼皮耷拉,往後仰靠在圈椅上,手中的登記冊朝桌面重重一摔,發出巨大的碰撞聲,「反正沒有你們要借的書,你們想賴多久賴多久!」

  傅雲啟怒火更熾,還想說什麼,傅雲英攔住他,「無事,下次再來。」

  兩人出了抱廈,周圍認識他們的學子紛紛湧過來,「傅雲,你想借什麼書?」

  傅雲英道:「借一本《江城書院集》。」

  每年書院教授會從歷次考試中挑選出二十四篇優秀文章集結成冊,一方面是對優秀學子的獎勵,一方面供院中其他學子觀摩學習。

  「哎呀,這本《江城書院集》只有咱們書院有。」一個學子大聲說,「書院本來刊印了幾十本,結果借來借去,到最後能借到的只剩下六七本,藏經閣的正辦、副辦根本不管事!」

  另一個學子附和道:「可不是嘛!有借有還,再借不難,藏經閣也不管管,借出去的書總是找不回來。我們想借,書永遠借不到!」

  「正辦他們才懶得管這些,他們是做學問的人!」一人譏諷道。

  管幹是藏經閣的管理者,配有正辦和副辦兩名助手,他們平時負責管理藏經閣的藏書。書院書籍的購買、分類編目、登記、借閱、清理、修補等工作全由幾人合力完成。他們不僅對藏經閣藏書的來源、收購日期、卷冊數都予以登記,還要抄錄書籍,對藏書進行詳細的分類編目,撰寫相關文章。這項工作只有具備一定學識的人才能勝任,因此管幹、正辦和副辦都是秀才出身。

  藏經閣的藏書對本院生員開放,凡是院中學子,只需在管幹處登記,就能借閱閣中書目。

  書籍珍貴,一部經書外面書肆要賣四五兩銀子。書院的藏書免費供眾人借閱,數量雖多,但借閱頻繁,難免有損毀。為保護藏書,保證大部分學子能讀到自己想讀的藏書,藏經閣從借閱的手續、期限、冊數,借閱的範圍,到毀損圖書的懲罰等等都立有十分明確的規定。按照規定,生員從閣中借走書目時,必須填寫登記冊,記下自己借書的日期、數量和姓名以及大致的還書期限。到還書時,正辦或副辦檢查書籍無誤,記明某月某日某人歸還某書。

  每到年末,藏經閣會統一催書。遺失書籍或嚴重損毀書籍的需要照原價三倍賠償或從其他地方購置書籍補上。

  書院的規定清晰明瞭,但偌大的藏經閣只有管幹、正辦和副辦三人認字,其他雜役大字不識一個,只會幹一些清掃、搬運的苦力活,難免照應不過來。整理藏書不僅要識文斷字,還得對藏書分屬的書目、年代一清二楚,這項工作瑣碎繁冗,管幹、正辦、副辦三人忙於自己撰寫文章,常常疏忽本職工作。

  借出去的書沒人催,登記潦草,找不到借閱記錄,書籍目錄長期沒人整理,湖廣各地文人鄉紳捐獻的書目堆積在庫房裡……新書學生們借不到,舊書早就不知遺失在何處,藏經閣的書籍隨意擺放在書匣裡,沒有明確索引,學生自己去找什麼都找不到……

  藏書閣的管理一團亂,教授們略有耳聞,但整理起來實在太耗費人力,起碼要幾個月才能理出個大概的眉目……

  事情積壓再積壓,造成如今藏經閣管幹也不知道閣中到底有哪些藏書,外借的又有多少藏書,藏書就在閣中但誰也不知道放在哪個犄角旮旯的混亂局面。

  …………

  學子們議論紛紛。

  他們中的很多人借不到想借的書,只能托人去外邊書肆買,但一來書籍太貴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擔得起買書的花費,二來書肆更喜歡賣科舉應試相關的參考書目、時文和供市井閒人消遣的小說,教材之類的書籍好買,那些珍貴的只在私底下流通的書目實在難尋。

  回到甲堂,傅雲英命王大郎鋪紙研墨。

  她沒有猶豫,立刻提筆給山長姜伯春寫了封信,闡述書院管理細則。

  來書院就是為了看書的,結果藏書閣正辦和副辦卻敷衍了事,再拖下去什麼她時候才能借到想看的書?

  既然正辦、副辦不願抽時間整理藏書,那就發動書院學子來承辦這項差事好了,正好可以讓學子們熟悉書籍借閱的流程,給他們提個醒,免得學子們借到書以後隨便往書架上一擺就忘在腦後,導致其他學子想借書研究卻借不到。

  而且唐代書院創建之初的主要職能便是藏書,藏書的管理、保護、流通,書籍的收集、編纂、整理在知識的傳播和積澱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雖說書院發展到現在,成了養士育人之所,但不應該因此忽視藏經閣的職能。

  藏書,藏的不是書,而是前人的智慧和厚重的歷史,值得被認真對待。

  …………

  木芙蓉又名拒霜花,時已深秋,其他花木漸漸凋零,木芙蓉仍迎著嚴寒不知疲倦地開出一朵朵或粉或紅或白的嬌豔花朵。

  管幹走過回廊,看著枝頭怒放的芙蓉花,忍不住詩興大發,隨口吟了幾句詩。

  「好雅興。」

  屋裡的山長姜伯春聽到窗外的吟誦聲,笑著迎了出來。

  管幹亦笑道:「偶有所感,讓山長見笑了。」

  兩人寒暄幾句,相攜進了裡屋。

  吃過茶,姜伯春指指書桌上一封攤開的信箋,歎口氣,道:「我聽院中學子抱怨藏經閣的藏書管理混亂,可有此事?」

  山長受朝廷管轄,藏經閣的管幹、正辦、副辦同樣也是。

  管幹身為下屬,見姜伯春直言不諱指出自己的失職,忙起身一揖到底,「不瞞山長,我就任管幹以來,確實發現藏經閣多有不妥之處,只奈何有心無力,才能有限,拖延至今,未能解決難題。」

  姜伯春擺擺手,示意無事,「我知你剛到任不久,這也怪不到你身上。書院向來不大重視藏經閣,說起來,其實是我的失職。」

  管幹鬆口氣,山長此人寬厚溫和,雖缺少主見,難以如他自己所追求的那樣成功改變書院學風,但對院中教授、管幹極為尊重,不是好高騖遠、沽名釣譽的虛偽之人。所以他才敢直接承認自己的疏忽,攬下責任。

  「這是院中一位學子寫的,你看看。」

  姜伯春拈起信箋,遞到管乾面前。

  管幹接過細看,眉頭輕皺,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嚴肅。

  姜伯春坐著吃茶,沒有出聲打擾他。

  半晌後,管幹抬起眼簾,彷彿要開口。

  姜伯春看著他,等他評價。

  管幹卻一言不發,從頭開始看信上列出的建議和細則,來回咀嚼幾遍後,方緩緩道:「言之有理,條理清晰,不知是哪位生員所撰?」

  「傅雲。」

  聽到這個回答,管幹眉峰微挑,難掩臉上詫異之色,「就是這一屆學生中的頭名?」

  姜伯春含笑點點頭。

  「難得……我看他列出的細則很全面,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而且明確具體,可以直接照著實行,按著規矩辦事,誰也挑不出毛病來。若果然能成,職責分明,流程清晰,不出半年,必能一改藏經閣混亂之風。」管幹贊了幾句,忍不住問,「莫非他家中長輩管理過藏書?」

  姜伯春搖搖頭,「這卻沒聽說過,大抵是趙翁或是他堂兄教他的。」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卻不是愛他提出的建議條理分明,而是喜他敢於提出自己的看法,關心書院建設同樣是追求學問。」

  「山長說的是,晚輩受教。」

  管幹垂眸,乾巴巴應了一句,眼底閃過一抹略顯尷尬的愧疚。

  他雖是藏經閣的管理者,其實心裡並不在意藏書借閱之事,入住書院以來一心一意撰寫文集,其他瑣碎事情全部交給正辦和副辦去料理。對文人來說,不管藏經閣收集多少藏書,名聲落不到他頭上,只有寫出自己的專著才能揚名立萬,為書院招攬更多學生。

  然而藏經閣的本職是收藏典籍,藏經閣內烏煙瘴氣,他身為管幹,寫再多的書,名聲再響亮,如何有顏面去面對給予他重任的山長和那群刻苦向學的書院學子?

  還不如索性辭了這差事,專心寫書算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人家尚且知道敷衍,他卻連敷衍都做不到,委實羞愧。

  管幹帶著傅雲的信含愧離去,「不等了,趁著天氣晴朗,就如傅雲所說,趕在冬日前曬書吧!」

  姜伯春目送他走遠,捋鬚微笑。

  管幹這人沉迷學問,為人迂直,不是心胸狹窄之人,所以他直接拿出傅雲的信給管幹看,提醒管幹不要忘了管幹除了撰書以外,還需承擔管理書籍的職責。

  若是個心高氣傲、挾私報復的人,他自然會委婉行事,不會直接說出傅雲的名字。

  …………

  剛剛散學,學子們三三兩兩約齊去齋堂領消夜,齋堂供肉餡饅頭、炊餅、湯麵、粥飯,每人一碗熱氣騰騰的魚片湯。

  有的學子三五成群,高談闊論、談天說地,有的學子獨自一人,一邊吃飯一邊看書。

  散學的鐘鼓聲響後,各家書童便提著攢盒在齋堂門前等著給自家少爺送點心果子。

  王大郎也在其中,遙遙看到傅雲英在眾人的簇擁中走過來,他上前相迎,「少爺,天氣冷,太太叫人送羊肉湯來。」

  韓氏生怕傅雲啟和傅雲英在書院吃得不好,三五不時打發王叔往書院送吃的,其他學子家中長輩送的都是精緻菜肴、稀罕山珍,韓氏實惠,每次都送肉湯,豬骨湯,野雞湯,老鴨湯。眼看天氣越來越冷,今天她打發人送羊肉湯。

  今天趙師爺主講,講了《論語》中「管仲之器小哉」這一部分,孔子認為管仲不簡樸,不知禮。管仲輔助齊桓公成就霸業,功莫大焉,孔子仍然不認可他的言行。

  學生們對其中一句「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中的「三歸」迷惑不解,不明白三歸到底說的是什麼。

  朱熹在《論語集注》中給出得解釋是「三歸:台名」。

  學生們對這個解釋不大認同,問趙師爺,趙師爺給出了幾個解釋,讓他們自己討論。

  有人認為是三個地名,三處豪宅,表示管仲有三個住處,有人認為是娶三姓女子,有人認為指的是管仲在家中築台三層。還有人認為三歸說的是管仲可以從國家賦稅中抽取一定錢財,這是君王對他的賞賜。

  朱熹顯然偏向第一種解釋。

  又有學生對「器小」不解。

  杜嘉貞、趙琪認為「器小」說的是管仲胸襟狹窄,說的是性情和心胸。陳葵、鐘天祿不以為然,覺得「器小」的「器」指的是君子的品德。

  眾人問蘇桐,蘇桐誰也不得罪,道兩種說法都有可取之處。

  眾人爭論一番,又來問傅雲英。

  傅雲英一邊往齋堂的方向走,一邊答道:「《論語集注》中說,器小,言其不知聖賢大學之道,故局量褊淺、規模卑狹,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於王道。管仲雖然有極高的才能功績,但所作所為不符合周禮,道德上算不得賢德君子,所以孔子說他器小。故而器即品德,這樣才吻合『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這一句中的『知禮』二字。」

  陳葵和鐘天祿點頭附和,趙琪皺眉,低聲和旁人討論,杜嘉貞卻哼了一聲,甩袖離去。

  周圍幾個人面面相覷,追了過去。勸他不要計較前些時候的事,他雙唇緊抿,恍若未聞。

  傅雲英看著他的背影,搖搖頭,道:「探討學問而已,不一定非要爭個高低。」

  傅雲啟嗤笑一聲,拉著她擠出人群,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催促王大郎盛羊肉湯,「別理他們,湯都要冷了!」

  整整一大吊子羊肉湯,裝在刻花竹絲提爐裡一路提過來,提爐內置一格專門裝火炭的槅子,能保溫,揭開蓋子,湯仍然是滾燙的。

  兩人肯定吃不完一吊子肉湯,分了些給同窗,眾人知道他兄弟倆大方,倒也不推辭,一人一大碗肉骨湯,美滋滋捧著喝。

  袁三更是不客氣,吃完一碗又過來討,傅雲英面不改色,親手幫他盛。

  沒想到他吸溜幾口又吃完了,這回不等他開口,傅雲英直接把盛湯的提爐往他跟前輕輕一推。

  袁三看了他好幾眼,風捲殘雲吃完羊肉湯,也不說聲謝謝,抹抹嘴走了。

  「這人太不客氣了。」

  傅雲啟端著瓷碗小口小口抿,眉頭皺得緊緊的,道,「上次考試的時候你借給他文具,他一句感激道謝的話都沒說,就和不認識我們一樣。長沙府那邊的人都是這樣的做派麼?」

  「書院的幾位教授還有學長陳葵也是長沙府人,你別一竿子打翻整條船。老師那次以端午競渡之事取笑所有黃州縣人,你服氣嗎?」

  傅雲啟嘿嘿一笑,「我錯了。」

  吃完消夜,從齋堂出來,傅雲英聽到身側一堆人湊在一起悄悄說話的聲音,扭頭看了一眼。

  那些人連忙停下嘰嘰喳喳,靠前幾步,踏進回廊,「雲哥,吃完了?」

  傅雲英每天晚飯前和同窗探討學問,後來過來找她的人越來越多,遂改成晚飯後、戌時前。這些人怕別人捷足先登,她吃飯的時候他們就在一邊守著等她吃完。

  她點點頭。

  眾人笑了笑,跟在她身後往乙堂走來。

  傅雲英住甲堂最裡面的一間院子,甲堂管理嚴格,乙、丙、丁三堂學子不敢隨便闖入。為方便其他三堂的學生,她把探討學問的地方改在傅雲啟的齋舍內,乙堂堂長大大咧咧,不怎麼管事,乙堂出入無須查問身份,較為寬鬆。

  她走在最中間,身邊跟著傅雲啟,其他人退後半步,呈半包圍的架勢將她圍在最當中。

  一行人漸行漸遠。

  齋堂門口,陳葵目送傅雲英離去,側身對一旁臉色陰沉的杜嘉貞說,「杜兄,你我同年入院求學。你也曉得,書院規矩,學長的人選由山長和教授們決定,從來不以資歷或是年紀論先後……傅雲年紀雖小,但才學上進步飛快,而且於制藝上天賦極高,假以時日,或許能和你我一爭長短。那日你故意為難他和蘇桐,未免太過急躁,與其耿耿於懷,不如化干戈為玉帛。」

  這意思其實已經說得很明顯了。

  陳葵前些時接到家中來信,父親患病,他身為人子,放心不下,可能回鄉侍奉父親左右。到那時,學長一職空缺,四個堂長中,杜嘉貞和他交情最好,才學最拔尖,只要教授們點頭,接任學長的人極有可能是他。

  學長和堂長比起來,當然是學長更為風光。

  前提是杜嘉貞在處理和傅雲的爭執上能夠表現出他的大度來,教授們喜歡公正厚道、心胸寬廣的學長,而不是一個空有才學、不懂如何與同窗打交道的衝動少年。

  傅雲那天也算不上頂撞,只是對他的處罰有疑義而已,換做陳葵,一定會耐心告訴傅雲書院的學規規定,根本不會出現爭執。

  說起來還是杜嘉貞自己想在新生面前樹立威望,拿人作筏子時不小心碰了壁,偷雞不成蝕把米,被傅雲頂回來了。既然要當眾立威,就應該事先籌劃好,而不是隨便找個人撒氣。

  這種雞皮蒜毛小事,一笑置之也就罷了。

  傅雲事後沒說過一句杜嘉貞的不是,看到年長於他的生員,恭恭敬敬,客氣有禮。

  反觀杜嘉貞,揪著那天的小衝突不放,失了風度。

  陳葵話中有話,但杜嘉貞此刻腦海裡翻來覆去重現那天和傅雲之間的口角,滿心憤恨,哪裡聽得出陳葵的話外之音?

  …………

  被一個學子追著問了好幾個問題,眼看外邊天已經黑透,傅雲英辭別傅雲啟,趕在落鎖前回到甲堂。

  長廊掛了幾隻燈籠,罩下暗淡光芒,風吹過庭院,樹枝搖動,發出窸窸窣窣摩擦聲。

  靜夜裡聽來,有點陰森。

  四面齋舍關門閉戶,天氣冷,學子們躲在房中靠著爐子溫習功課,沒有人大晚上還在外邊閒逛。

  但今晚未免太安靜了,平時總有晚歸的學生敲門喊醒住一個院子的人放他進去,時不時便響起一陣急切的砸門聲。偶爾還有幾個學生效仿前人秉燭夜遊,冒著寒風對月抒懷。這會兒四周卻冷冷清清,只有嗚嗚風聲。

  傅雲英加快腳步,走到長廊最裡面,試著推門,門紋絲不動。

  院門從裡面鎖上了。

  不管她什麼時候回來,王大郎一定會為她留門,等她進門以後才上門栓。今天怎麼從裡面鎖上了?

  傅雲英遲疑了片刻,眼角餘光看到兩旁陰影處似乎藏有幾個鬼鬼祟祟的少年,沒有猶豫,立刻轉身。

  她一路疾走,找到陳葵住的齋舍,叩門。

  陳葵是學長,時常有人來找他打聽事情,裡面的人很快答應一聲,打開門,看到傅雲英,躬身請她進去,「傅少爺。」

  傅雲英面色如常,「學長在做什麼?」

  書童答道:「少爺在書房看書。」

  兩人一壁廂說話,一壁廂往裡走,裡邊陳葵聽到說話聲,探頭往外看,認出來客是傅雲英,略顯詫異,「怎麼這時候來?可是出了什麼事?」

  「學長,不知蘇桐在何處?」

  傅雲英含笑問。

  蘇桐學習刻苦,不可能早睡,敲門沒人應,只有兩種可能,要麼蘇桐故意裝作沒聽到,要麼蘇桐也不在齋舍裡。

  「他家中有事,剛才告假回去了。」陳葵答,放下手裡的書本,站起身,打趣道,「莫非你果真怕黑?蘇桐不在,你怕了?」

  傅雲啟為了搬到甲堂住,央求趙師爺幫忙,理由是「雲哥怕黑,夜裡不敢一個人睡」。但教授不能插手南齋之事,趙師爺愛莫能助。傅雲啟失望之極。

  「雲哥怕黑」這事傳開了,大家一來體諒傅雲英年紀小,二來怕惹惱她,沒人敢當著她的面嘲笑。

  陳葵和她熟稔,知道她膽子大,提起這話是開玩笑的意思。

  傅雲英便一笑,道:「齋舍從裡頭鎖上了,既然蘇桐不在,那一定是我的書童調皮,故意搗鬼嚇唬我。」

  她笑著說了剛才敲門沒人來應門的事。

  陳葵聽她說完,目光閃爍了一下,沉吟片刻,示意書童去拿燈籠,道:「我送你回去,這幾天咳嗽,剛才吃了一大碗梨湯,正好消消食。」

  兩人並肩出了齋舍,穿過回廊,走到最裡面的院子前。

  書童上前叩門,「吱嘎」一聲,院門應聲開了一條縫隙。

  陳葵臉色微沉。

  傅雲英沉默一瞬,笑道:「可能是我弄錯了,剛才門好像還是從裡面鎖上的。」

  陳葵也笑了,「今天蘇桐不在,不如叫你哥哥過來陪你。」

  他是學長,有各個齋堂的鑰匙,很快打發人去乙堂把傅雲啟叫過來。

  傅雲啟正在窗下讀書,聽報信的書童說蘇桐回家去了雲哥害怕,學長破例讓他留宿甲堂,立馬拋開書本,抱著枕頭鋪蓋一顛一顛小跑過來,「雲哥不怕,我來了,我來了!」

  不知跑去哪裡的王大郎也被陳葵的書童帶了過來,「他被人鎖在齋堂後院裡,雜役都回去了。」

  王大郎去齋堂找雜役借地方洗刷提爐,洗完了準備回來,卻發現院門被鎖上了,雜役們也不見蹤影,他扯開嗓子吼了大半天,沒人來應門,只能找個草窩睡下,等天亮雜役來開門。書童找到他時,他正抱著洗乾淨的提爐打瞌睡。

  陳葵不語,臉色越來越難看。

  傅雲英沒說什麼,謝過他,目送他走遠,關上院門。

  傅雲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逕自去裡屋鋪床疊被,「英姐,我睡你隔壁好不好?就隔一道槅扇,我們夜裡可以說話。」

  傅雲英先帶著王大郎把北屋各個角落仔仔細細檢查一遍,沒發現什麼古怪的地方,才回房梳洗。

  門是從裡面鎖上的,她以為肯定有人藏在院子裡,現在看來可能對方會攀牆,鎖好門之後從院牆爬出去了。也可能對方還躲在蘇桐的南屋,她沒有蘇桐房間的鑰匙,沒法進去確認。

  鎖好門栓,熄燈睡下,一夜無話。

  …………

  翌日起來,窗前一片雪亮,院子裡鳥鳴啾啾,是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

  傅雲啟昨晚知道了鎖門的事,一口咬定肯定是杜嘉貞搗的鬼:「我聽乙堂的人說他們那些公子哥最喜歡欺負人,比如故意弄髒別人的功課,害他被先生責駡,逮著別人落單的時候揍一頓,或者把別人關在外面讓他吹一夜的冷風,還有往別人床上潑水害他睡不成覺……反正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一定是杜嘉貞使的壞!」

  其實書院的學子和傅家族學的學子沒什麼分別,少年人一言不合扭打起來再正常不過了。

  傅雲啟和傅雲泰以前也沒少作弄人,一聽傅雲英說王大郎被人故意鎖在齋堂,就道:「一定是他們幹的!我們以前暗算桐哥也是先把人支開,在後院堵著他,一人一拳頭,讓他分不清是誰打的,沒法找先生告狀……」

  他說著說著,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把以前欺負蘇桐的事說出來了,笑容凝結在嘴角,臉色僵硬。

  「你們欺負過蘇桐?」傅雲英眉頭微微蹙起。

  傅雲啟搔搔腦袋,尷尬道:「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桐哥不是咱們家的人,先生和二哥老誇他,其他人不服氣。我沒打他!我發誓!我只是聽四哥、五哥他們的話,在旁邊幫著望風……」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埋下頭絞著雙手,低聲喃喃,「那時候我不懂事嘛……後來我給桐哥道歉,他原諒我了。」

  不必傅雲啟細說,傅雲英猜得出當時發生了什麼。

  一個一無所有投奔親戚的少年,寄人籬下,風頭太過蓋過所有傅家子弟,傅家少爺們看他不順眼,冷言冷語甚至於動手打他……

  難怪蘇桐始終對傅家人若即若離,既感激二哥,又總想著取代二哥。

  也難怪端午那天蘇桐救了傅雲啟和傅雲泰之後,兄弟倆會那麼感激他。

  昨晚他是湊巧被家人叫走了,還是聽到風聲故意避開的?

  他是不是對同樣身為傅家人的自己抱有敵意?

  鐘鼓聲咚咚響起,傅雲英恍然回神,撂下昨晚的事,低頭繫好腰間絲絛,出了房門,「先不說了,別誤了早讀。」

  …………

  東齋課堂,學生們陸陸續續到齊,在各自堂長的帶領下,踏入庭院。

  傅雲啟頻頻抬頭,審視目光頻頻射向走在最前面的杜嘉貞。

  學生們按照甲、乙、丙、丁四堂的隊列站好,視線投向正房前連接臺階的高聳的月臺。

  教授們走到高臺處,環視一圈,擺擺手,示意學生們安靜。

  學生們停下打鬧,說笑聲慢慢靜下來。

  忽然嗡的一聲,前面的學生騷動起來,議論紛紛。

  高臺上,其他教授分列左右,當中一人兩鬢斑白,迎風而立,正是山長姜伯春。他戴儒巾,穿一身墨色大襟寬袖道袍,目光掃過台下的學生們,面容豐潤,嘴角帶笑。

  今天並非山長主講之日,姜伯春平時很少現身早讀,今天怎麼來了?其他教授也一個不落,全在高臺上……

  傅雲英的個子和同齡人比起來絕對是高挑的,但書院的學子大多比她年長,她站在末尾,抬頭只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寬闊肩背和腦袋。

  嗡嗡嗡嗡的哄鬧聲仍在繼續,和她站得最近的鐘天祿、袁三等人忍不住踮起腳四處張望,「誰來了?」

  趙琪和早上剛剛從家趕回書院的蘇桐對望一眼,找前面的生員打聽。

  議論聲此起彼伏。

  傅雲英正側耳細聽前面的人猜測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嘩啦啦幾聲,人群突然從中間開始往兩邊分開。

  就像劃開水浪一樣,分開的潮水湧到她面前,突兀地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回過頭來,無數道銳利的視線彙集到她身上。

  她抬起頭,最前方的高臺處,山長姜伯春正對著她微笑。白髮在晨光下折射出一道道淡淡的銀光。

  「傅雲,今天由你領讀書院教條。」

  書院規矩,學生每天早讀前先對著東齋刻有教條的大石碑大聲朗讀教條,然後方開始一天的學習。通常領讀的人是學長陳葵或者四堂堂長。

  眾人聽了山長的話,驚疑不定,抓著身邊的人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此刻,所有人心中只有一個疑問:「為什麼是傅雲?」

  天高雲淡,朝霞璀璨。

  傅雲英定定神,沐浴在燦爛霞光中,迎著書院全體學子或驚訝或疑惑或好奇的目光注視,慢慢走向高臺。

  她走得很從容,很快踏上臺階。

  姜伯春拍拍她的肩膀,讓出位子,讓她站到最中間。

  趙師爺、梁修己、吳同鶴等教授和藏經閣的管幹含笑望著她,目光慈愛。

  台下是幾百個朝氣蓬勃的少年學生,臺上是飽讀詩書的教授學者,傅雲英立於高臺之前,面對學生們的矚目,朗聲背誦書院教條:

  「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

  「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

  「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

  ……

  「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

  ……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

  她背一句,學生們跟著讀一句。

  她的聲音並不大,但吐字清晰,清亮悅耳,宛如深藏山谷的幽澗沖刷過山石,空靈澄淨。

  因其從容平靜,更顯得教條中的每一個字擲地有聲,鏗鏘有力。

  學生們仰望著她,一句句大聲跟讀。

  無數道聲音彙集在一處,融合成巨大的聲浪,湧向四面八方,那一句句修身修己的人生格言就這麼一點一點融入他們的肺腑,又從他們的肺腑中嘶吼而出,盤旋於書院上空,久久回蕩。

  人群裡,傅雲啟遙遙仰望著高臺上的傅雲英,心潮澎湃,熱血沸騰,感受到胸腔裡有種東西正慢慢甦醒,沸騰,燃燒。

  鐘天祿、袁三,趙琪、蘇桐,陳葵、杜嘉貞,這些天慢慢和傅雲英熟悉起來的其他學子,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高臺上,傅雲英肩披霞光,目光平靜。

  …………

  清朗而又渾厚,朝氣蓬勃的朗讀聲越過院牆,越過回廊,越過亭臺樓閣,傳向遠方。

  一道高大身影駐足長廊深處,濃眉軒昂入鬢,五官深刻,劍眉星目,淡淡掃一眼臺上錦緞束髮、英氣勃勃的少年郎,問身後的人,「誰家少年?」

  知府范維屏小心翼翼回道:「此子名叫傅雲,聽說是書院這一屆的頭名,乃黃州縣人。他堂兄傅雲章是黃州縣舉人,此次上京趕考,大約能高中。」

  旁邊一個書生模樣的屬官咦了一聲,道:「大人,上次在渡口,您救下的那個小娘子好像就是這一家的……」

  男人沒說話,收回視線,轉身大步離去。

  其他人不敢多話,連忙屏息追上去,亦步亦趨緊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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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的書院學規即《朱子教條》,是朱熹為白鹿洞制定的學規。後來成為全國書院的學規並流傳至朝鮮日本。

  然後古代的書不是像我們現在常看到的豎起來排列的,古代一般是攤開疊起來放進書匣的,大家可以想像一下找書的情景。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0:55

第六十六章 殺雞

  早讀後,學長陳葵找到傅雲英,告訴她管幹有事尋她,要她去藏經閣一趟。

  「傅雲,管幹在藏經閣等你。」

  傅雲英想起那封信,取下自己的書袋交給身後的傅雲啟,「九哥,你先去齋堂吃飯,我一會兒就來。」

  「你一個人?」

  傅雲啟還記得昨晚的事,望一眼左右,壓低聲音說,「還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英姐這麼小,他不放心。萬一杜嘉貞趁她落單的時候欺負她怎麼辦?雖然他膽子小,但多個人起碼聲勢壯一些,還可以幫英姐擋拳頭。

  「大白天的,誰能把我怎麼樣?」

  傅雲英不和他多廢話,轉身便走。

  傅雲啟追了幾步,眼睜睜看著她走遠。手上提著抱著一大摞書,壓得肩膀手臂酸痛,只好按她說的先去齋堂。

  東齋前院,幾個身材明顯比旁人高壯的學生看到傅雲英撇下傅雲啟,一個人往位於山谷的藏經閣去了,相視一笑,拔腿跟上去。

  …………

  學生們都去齋堂用飯了,通往藏經閣的長廊空蕩蕩的,庭院深處的竹林裡隱隱約約傳出刷刷的掃地聲。

  傅雲英走著走著,忽然腳步一頓,低頭撫平寬袖的皺褶。

  餘光掃到身後幾個因為來不及躲閃而撞到一起的熟悉身影,她嘴角微翹,笑了一下,繼續往前走。

  繞過涼亭,走近月洞門,甬道兩邊栽種了許多低矮的橘樹,肥厚油綠葉片間掛滿紅彤彤的橘子,像燈會上撐開的碩大傘蓋吊著一盞盞小燈籠。

  穿過橘林,眼前豁然開朗,一條清澈小溪蜿蜒而過,竹木掩映中一座雕樑畫棟的四層閣樓漸漸展現在她眼前。

  一個穿襴衫的青年男人站在臺階前,支使正辦、副辦和藏經閣的雜役把一張張長方桌、矮春凳搬到閣前的大廣場上。

  眾人忙碌著,藏經閣幾面槅扇全被取下來了,四面大敞,雜役們進進出出,廣場很快擺滿方桌春凳,小角落的地面上也鋪了一層氊子,彼此之間只留下一條條窄窄的僅容一人側身而過的縫隙。

  傅雲英拾級而上,拱手朝管幹致意。

  管幹正和正辦說話,看到她,細細打量幾眼,微笑道:「你就是傅雲?」

  剛才早讀前明明見過,這會兒又來問她。傅雲英掃一眼唯唯諾諾、眼神躲閃,額前隱隱冒出汗珠的正辦,道:「正是晚輩。不知管幹因何事喚我?」

  「你寫給山長的條規我看過了,很好。」管幹道,「不過要所有學生前來曬書,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真讓那幫臭小子全過來了,誰管得住他們?曬書可不僅僅只是把書搬出來攤開晾一晾那麼簡單,這曬有講究,收也有講究,沒有章法的話,一天下來也曬不了幾本書。」

  藏經閣的藏書和世家私人藏書不同,重在收集和實用,所以並不追求版本,只要於書院有用就行,因此不如私人藏書稀罕。但即使如此,也不表示書院的藏書就不珍貴了。學生們毛手毛腳,沒做過管理圖書的事,管幹怕讓毫無經驗的他們過來曬書導致最後亂上加亂。

  現在藏經閣的書至少還有個大致的分類,等學生們一窩蜂湧進去把書搬出來再搬回去,只怕連基本的編目都會被打亂。

  傅雲英思忖片刻,答道:「曬書之事晚輩有一個建議,學長以及四堂堂長領頭,按照書籍的四部分類,一堂負責一類,甲堂學生負責甲部經部,乙堂學生負責乙部史部,丙堂學生負責丙部子部,丁堂學生負責丁部集部。四部再往下分,經部有易、書、詩、禮、春秋、孝經、五經總義、四書、樂、小學十類,史部有正史、古史、雜史、霸史、起居注、舊事、職官、儀注、刑法、雜傳、地理、譜系、簿錄十三類,子部有儒家、道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小說家、兵家、天文、歷數、五行、醫方一十四類,集部有楚辭、別集、總集、詩文評、詞曲五類,每堂學生們根據齋舍分為不同小組,每組十人,負責一小類。如此管理清晰,各司其職,事有專管,層次分明,不至於造成混亂,也不容易遺失東西。又因書院收藏的這四部中,經部、史部典籍最多,子部、集部最少,甲堂、乙堂的學生忙不過來,可將書院的雜役零散分至兩堂不同小組中,雜役不認字,只需幫學生們傳遞書本就行。這樣人手差不多能湊齊。」

  她一口氣說完,微微一笑,看到一旁的管幹和正辦都滿臉驚異之色,四隻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自己發怔,眼眸微垂,看著腳下的蓮花紋青磚地,彷彿有些靦腆,「管幹和正辦、副辦管理藏書閣多年,是真正的內行,晚輩只是外行看熱鬧,見識淺薄,想法粗陋,讓管幹見笑了。若晚輩的法子有可行之處,願為藏書閣盡一份心力,若實在不堪,還請管幹一笑置之。」

  她說的東西並不複雜,稍微有學識的學子都懂。不是她故意賣弄,而是她看得出管幹故意拿簡單的事情來問她,分明有考驗她的意圖,所以她才長篇大論。

  管幹回過神,盯著她看了許久,點點頭,忽然笑了,打趣道:「莫非你家中有長輩也曾當過書院管幹不曾?」

  傅家沒有人當過管幹,不過魏選廉和魏家幾位少爺都曾短暫在館閣任職。館閣是朝廷藏書之所,看似只是個不起眼的藏書之地,實則是儲備高級官員的地方,以前入館閣是官員升遷的重要途徑。魏家的藏書就是嚴格按照館閣條規整理的。

  認真說起來,傅雲英真正整理圖書的經驗不多,上輩子幫哥哥們和崔南軒整理藏書,再就是這一世一次次不厭其煩打理傅雲章那間和他本人外表極其不相稱的書房。

  經驗少不要緊,反正書院的書不需要她親自動手整理。她要做的就是先把辦法提出來,具體實施步驟一步步完善,藏經閣這麼大,庫房堆積的新書那麼多,先解決當務之急,再將新書登記入冊,這麼多人一起動手,總比管幹和正辦、副辦領著一群不識字的雜役跟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要強。

  …………

  商量好流程,管幹去北齋找山長姜伯春說明情況,末了,大咧咧道:「山長,我要找您借點東西。」

  姜伯春問:「借什麼?」

  「借書院的學生!讓他們脫了寬袍大袖衫,跟著我這個管幹當幾天搬書匠!」

  姜伯春會意,看一眼窗外瓦藍的晴空,捋鬚淡笑,「可。」

  這樣風輕雲淡的好天氣,學子們一起整理藏經閣的圖書,說說笑笑,忙忙碌碌,既能讓他們認識到藏書借閱的繁瑣,學會珍惜藏書,還能在勞作中增進彼此之間的情誼。

  「還有,藏經閣需要一名學生幫正辦、副辦分擔書目編纂和登記造冊的事,我看傅雲對藏書管理知之甚詳,不如就選他?」

  見姜伯春猶豫,管幹連忙加了一句,「不會耽誤他的功課。」

  傅雲是新一屆學子中教授們最喜歡的小官人,他哪敢把人家強扣在藏經閣料理雜務,實在是確實找不出比他更合適的人選。

  「罷,若傅雲自己願意,這事隨你安排。」

  …………

  從藏經閣出來,傅雲英飛快穿過橘林,逕自往齋堂的方向走。

  快到月洞門時,她似乎察覺到不對勁,遲疑了一下,抬起頭,腳步陡然放慢。

  眼前忽然一黑,七八個學生從橘林裡鑽了出來,手中抓了一隻麵口袋,往她頭上蓋下來。

  事情發生得太快,幾乎就在眨眼之間。

  七八個人,十幾隻手從不同方向扯她的胳膊,按她的肩膀,捂她的嘴巴。

  一人難敵四手,何況她面對的是一群準備已久、遽然暴起、人高馬大、年紀大她好幾歲的生員。

  麵口袋就要罩住她了。

  她卻沒有露出慌亂之色,右手抓住離自己最近的生員,左手直接朝他臉上那雙寫滿得意猖狂的眼睛招呼過去。

  這是韓氏以前教她的,打架的時候明顯懸殊太大時,專挑別人的弱點下手,不必心軟,誰先動手誰活該。

  韓氏沒了丈夫,背後無人撐腰,敢抄起鐵鍬和衛所的男人廝打,靠的就是一股不怕死的潑辣勁。

  傅雲英既不像傅老大,也不像韓氏,韓氏曾笑言,她全身上下可能也就力氣大這點隨了傅老大。

  她每天早上堅持練拳,不敢說自己身手俐落,至少對付一個外強中乾的酒囊飯袋還是綽綽有餘的。當初在渡口被賊人劫持,她便是趁著賊人不備時突然大力掙脫,賊人以為她不過是個嬌弱小娘子,根本沒有防備她,讓她找到一線生機。

  和冷靜兇悍的賊人相比,書生那點手段根本不值一提。

  「啊!」沒想到她被按住手腳時還能反抗,生員猝不及防之下,被她戳中雙眼。

  一聲輕柔的,但是令人頭皮發麻的擦聲過後,被她戳中雙眼的生員驀地發出一聲淒厲慘叫,鬆開緊緊攥著她衣袖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踉蹌著往後退,腳後跟碰到臺階,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滿地打滾,慘痛哭嚎,「我瞎了!我什麼都看不見了!我瞎了!」

  其他幾個人僵住了。

  他們還是半大少年,雖然常常合起夥來禍害其他學子,但頂多把別人提溜到角落裡揍幾頓,搶走別人的膏火錢,以欺辱別人為樂,還真不敢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眼睛受傷的學子仍在地上滾來滾去,儒巾早就不知滾到哪裡去了,衣袍髒汙一片,披頭散髮,嚎啕大哭,湧出的眼淚流經傷口,又是一陣刺痛,叫得愈發淒慘。

  「諭如!」

  他叫得實在太悲慘,絕對不是假裝,傅雲竟然下手這麼陰毒,真的把他的眼睛戳瞎了!

  生員們冷汗涔涔,又是懼又是怒,驚駭得說不出話來,哪裡還顧得上傅雲英,丟下麵口袋,撲到地上慘叫的學子身邊,「諭如,支持住,我們這就去請郎中!」

  周諭如捂著雙眼慘嚎,根本聽不進旁人的勸慰,手指間溢出兩道鮮紅的血液。

  黏稠的液體飛濺到臉上、身上,像毒蛇爬過皮膚,陰森可怖,生員們嚇了一跳,甩開周諭如,手腳並用著爬開。

  傅雲英站在臺階前,聽著周大郎一聲更比一聲尖利絕望的哭喊,眼簾微抬,掃一眼周圍驚慌失措、渾身瑟瑟的生員們,淡淡一笑。

  生員們驚惶萬狀,躲開她的眼神,不敢和她對視。

  真是個瘋子!他們只是想給他一個教訓,他卻弄瞎周大郎的眼睛,他就不怕被抓去蹲大牢嗎!出了這樣的事,他們以後還怎麼參加科舉考試?

  眾人膽戰心驚,無比後悔惹了這麼一個不要命的煞神,看他年紀小,以為他好對付,哪想到陰溝裡翻船,鬧出人命了!

  傅雲英環顧一圈,輕啟朱唇,「眾位學兄,好玩嗎?」

  沒人應聲,只有周諭如的慘叫聲回蕩在橘林上空。

  眾人雙手握拳,額前青筋暴起,牙關咬得咯咯響:一點都不好玩!

  「你竟然還笑得出來?」

  生員中的一人面色慘白,眼圈發紅,「枉你還是入院考試的頭名!心思竟然如此歹毒!你、你等著給周大郎賠命罷!」

  他緩過勁來,壓下心頭驚恐,大踏步朝傅雲英衝過來,大手一張,恍如鷹爪一樣,猛地朝她抓過來。

  「哈哈!」

  「好玩好玩,我覺得好玩!」

  「我也覺得好玩!」

  寂靜中,傳出幾聲竊笑,橘林深處和月洞門後頭躍出幾個身影,七八個人鑽出藏身的地方,叉腰往傅雲英周圍一站,將她護得嚴嚴實實的,抬起下巴,大笑道:「我們就是笑了,你想怎樣?」

  生員還沒靠近傅雲英,就被跳出來的袁三一把攥住手腕,咯咯幾聲關節響,劇痛襲來,他臉上五官皺在一起,神情痛苦,悶哼幾聲,栽倒在地。

  「有本事一對一,專門幹這種隱私之事,還有臉指責別人?哼,小人行徑,和你們同窗讀書,我羞死了!」

  袁三一腳踢開躺在地上呻吟的生員,拳頭捏得咯吱作響,「來,誰不服,和我打一架!」

  傅雲啟和其他幾個學子哄然大笑。

  忽然跳出一群不相干的人指著自己大罵,生員們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這一切都是傅雲的圈套!他早就知道他們跟著他!打發走傅雲啟只是做戲騙他們上當而已!

  「傅雲,周大郎的眼睛盲了,你要怎麼賠他?」生員陰惻惻道,「沒錯,我們不對在先,可你下手就毀了周大郎的眼睛,你毒辣狠毒,簡直不是人!」

  傅雲英恍若未聞,抬起手,指尖點一點周大郎的方向,「抬他去東齋廣場。」

  東齋廣場就是晨讀前她領著學生背誦書院院規的地方。

  袁三和傅雲啟飛快答應一聲,搓搓手,抓起周大郎。

  「你們要做什麼?!」生員們膽寒,「放下他!」

  袁三翻個白眼,冷哼一聲,輕輕鬆鬆抓起和他差不多高的周大郎,往肩膀上一摔,扛豬肉似的,「走咯!」

  一夥人簇擁著毫髮無傷的傅雲英,揚長而去。

  …………

  「先生!先生!傅雲把周大郎的眼睛弄盲了!」

  生員們跟著追到東齋,連滾帶爬跑進課堂,撲到正對著教簿喃喃自語的副講吳同鶴腳下,大哭道,「傅雲那廝陰險狠毒,只因一時口角,竟然生生毀了周大郎的雙目!可憐周大郎寒窗多年,終於入院讀書,卻遭了這樣的辣手,後半輩子都毀了……」

  生員們一路哭著奔過來求救,路上的學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緊緊跟在他們後面,這會兒終於聽清楚他們在哭嚎什麼,面面相覷。

  一片譁然。

  吳同鶴大驚,「果真?周大郎在何處?請了郎中不曾?傅雲呢?」

  生員還不及回答,一個學子衝進課堂,收不住動作,撞翻門口幾張桌椅後,才將將站穩,上氣不接下氣,道:「先生,您快出來看看!」

  …………

  廣場月臺前,「嘭」的一聲,袁三將周大郎摔在地上。

  周大郎癱軟成一團,顯然正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剛吃過早飯返回東齋的學生們嘩啦一下圍了過來,月臺前密不透風。

  一片吵嚷聲中,生員們推開幾個看熱鬧的學子,拉著吳同鶴上前,泣道:「先生,你看看他們是怎麼對周大郎的!」

  看到周大郎臉頰上的血跡,吳同鶴愕然,心道不好,幾步衝到周大郎身邊,蹲下,痛惜道:「傅雲,果真是你下的手?同窗之間以和睦為貴,你怎能傷人?」

  周圍的學子先是一陣寂靜,然後就像一鍋沸騰的開水一樣嗡嗡炸出轟鳴。

  學子們目瞪口呆,一臉不可置信,視線轉向站在周大郎旁邊的傅雲英。

  各種各樣的目光,鄙夷的,蔑視的,驚疑不定的,畏懼的,痛恨的,幸災樂禍的……

  「告官府!一定要告官府!」

  「讓他給周大郎賠命!」

  「太狠毒了……」

  ……

  咒駡聲此起彼伏。

  傅雲英不語,抬起頭,掃一眼眾人。

  目光清澈而無畏。

  面對她坦然的目光,在生員們的鼓動下不停叫囂著立即扭送她去官府的學子們沒來由一陣心虛。

  喊聲慢慢停了下來。

  人群裡,一個曾找傅雲英探討過問題的學子小聲說,「傅雲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一定是周大郎他們陷害的……」

  他的聲音在發抖,但旁人還是聽清他說什麼了。

  「對,傅雲不會害人的!」

  附和人越來越多,很快蓋過剛才那一片整齊的叫駡聲。

  生員們挑事不成,睚眥欲裂。

  一雙雙眼睛望著自己,有的是愧疚,有的是懷疑,有的是同情,當然也有置身事外的冷漠。

  這情形其實比想像中的好多了,不必她開口就有人為她說話,說明她的好心沒白費。

  傅雲英慢慢收回視線,低頭俯視腳下的周大郎,一字字道:「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處事之要: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這是江城書院的院規,也是天下所有書院的院規,周諭如,你身為書院學子,可有將學規熟記在心?晨讀前,你對著刻有院規的石碑背誦出這幾句話時,心裡想的是什麼?」

  她話音落下,無人敢吱聲。

  眾人屏息凝神,廣場上鴉雀無聲,連呼吸聲也彷彿消失了。

  「拿來。」

  傅雲英突然道。

  「在這!」

  傅雲啟響亮地應一聲,從袖子裡掏出一隻葫蘆水壺。

  傅雲英接過水壺,扒開塞子,對著周大郎的臉倒出一注清透水線。

  水珠傾瀉而下,周大郎哇哇大叫起來。

  吳同鶴到底是師長,心思轉得快,震驚過後,搖頭失笑,伸手拉開周大郎捂在臉上的手。

  隨著葫蘆裡的水一點點澆在周大郎臉上,那些觸目驚心的血跡轉瞬變淡,黏稠的膠狀物一塊塊沖散,露出一雙瞪如銅鈴、血紅血紅的眼睛。

  「我、我沒瞎?」周大郎呆了一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繼而狂喜,「我沒瞎!」

  生員們再料不到會出現這樣的轉變,張大嘴巴,久久回不過神。

  傅雲英垂目道:「只是一枚熏眼睛的丸藥罷了,不會傷到你一絲一毫。我年紀小,你們八個人一下子衝過來,我打不過你們,心裡害怕,只能用這種法子拖延時間,等別人來救我。」

  周大郎器量狹窄,入院不久,喜歡用拳頭說話的名聲已經傳開了,他又年長於傅雲英,加上傅雲英俊秀無雙,氣度出眾,而且一直是個無私幫助同窗、品德高尚的好學友,光聽她說話眾人就不由自主信了她,不必周大郎再開口狡辯,大家基本上能把事情的大概猜得八九不離十。

  袁三早就忍耐不住了,剛才生員們挑撥其他學子叫囂著把傅雲捉去送官,他氣得差點蹦起來,這會兒頭一個笑出聲:「哈哈,你們這是咎由自取!想欺負我們老大,先回去長長腦子!一腦殼漿糊!」

  傅雲啟眉頭皺了一下,「老大」這個稱呼是怎麼回事?他沒有多想,跟著袁三一起冷笑,「雲哥是書院這一屆新生最小的,你們這多人欺負他一個,恬不知恥!」

  「對,不要臉!」

  ……

  叫駡聲彙集成一道聲浪,如潮水般湧向廣場中心。

  被眾人指著鼻子罵得周大郎此刻心有餘悸,根本管不了其他,摸著完好的雙目喃喃:「我沒瞎,沒瞎……」

  剛才幫他的幾個學子被同窗們罵得面紅耳赤,趁別人不注意,正打算偷偷溜走,卻被身邊人扣下了。

  「別走啊,剛才不是說要告官府嗎?」

  幾人又羞又氣,張口結舌。

  「今天我有防備,所以你們沒能抓住我。」

  傅雲英抬頭,一個一個指出人群裡剛才和周大郎一夥的另外幾人,「你們仗著自己年長幾歲,欺辱弱小,為非作歹,就不羞恥嗎?你們有沒有想過,或許哪一次你們失手,可能真的不小心毀掉同窗中哪個人的雙目,害他一輩子生活在痛苦黑暗中?牙齒還有咬著唇舌的時候,何況同窗之間?偶有口角紛爭,本屬常事,能開解的,大家笑笑便過去了。不能開解的,也有其他法子解決。何至於毒打同窗?」

  幾人避開她的眼神,恨不能把腦袋縮進脖子裡去。

  傅雲英接著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讀書之前,先要學會做人,你們連修身都做不到,將來如何齊家治國,如何為官,如何輔佐君王治理一方?」

  一人咬咬牙,反駁道:「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們?難道你就做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了?」

  誰敢自誇說自己是君子?一旦這麼說了,以後必定遭同窗恥笑,因為只要有一點點瑕疵,就會被旁人口誅筆伐。

  傅雲英瞥反駁的人一眼,輕笑一聲,「我雖然不是君子,但自問不曾有害人之心,做人坦坦蕩蕩,行得正坐得直,我能不能成為君子,沒人曉得,但我和在場諸人……」她環視左右,說,「我們都可以確信,君子絕不是你們這樣的。」

  周圍的人靜了一靜。

  然後同時爆出一聲附和:「對!」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1:12

第六十七章 催書

  山長姜伯春很快從副講吳同鶴口中得知學生們之間起了爭執。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世人都道寒窗苦,我卻覺得讀書是這世上最簡單的事,讀書能有多難?再笨的腦殼也有開竅的一天,讀不成大儒,總能知曉些道理……世事人情,治理一方,在官場上和同僚應酬交際,可比讀書難多了……」

  放下寫了一半的文章,姜伯春歎息幾句,小心翼翼摘下用烏綾綁縛在雙目前的靉靆(音同愛戴),「把傅雲叫過來,我有話問他。」

  吳同鶴遲疑了一下,「山長,我問過那幾名學生了,確實是他們有錯在先,他們早就想打傅雲了,只是一直沒找到機會,昨晚他們還偷偷溜進傅雲的齋舍,還好他警醒,把人嚇跑了。其實這也不是頭一回,周諭如他們三番五次以武力逼迫學生聽從他們,如果不加以懲罰,只怕他們以後會越來越大膽,遲早釀成禍患,這樣的人不能輕縱,合該給他們一個教訓。」

  他說完,偷偷瞥一眼山長,嘀咕道,「傅雲是受害的一方,您不懲罰周諭如,卻要處罰傅雲,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心裡有數。」姜伯春平靜道。

  吳同鶴歎口氣,轉到外邊回廊上,對等在欄杆前的傅雲英道,「傅雲,山長要見你,進去吧。」

  傅雲英收回凝望枝頭綴滿樹冠的嬌豔花朵,應了一聲,舉步往裡走。

  「山長仁厚,你進去以後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山長不會為難你的。」吳同鶴攔了她一下,小聲叮囑道,「要是山長生氣了,你千萬別和山長較勁,山長愛惜人才,見不得學生們爭執扭打。他訓斥你也是因為愛之深責之切的緣故,你年紀小,以後就能明白山長的苦心。」

  「多謝副講。」

  傅雲英謝過他,轉身進了左邊廂房。

  屋外是晴空萬里無雲的大晴天,幾面窗戶支起來,光線如水般撒進裡屋,窗前光線明亮。

  姜伯春坐在一張雕花柳木大圈椅上,背對著窗戶,肩上籠一層淡淡金光,白髮梳得一絲不苟,抿在絹布儒巾裡,背著光,臉上的皺紋看起來沒那麼明顯,「傅雲,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嗎?」

  語氣冷淡而威嚴,和平時總掛著一臉笑的山長判若兩人。

  一進門就被質問,傅雲英沒有露出慌張或是委屈不忿之色,拱手行禮,垂目道:「學生明白,不過學生仍舊要這樣做。」

  姜伯春皺眉,「為什麼?」

  「山長,學生入院書讀書鋒芒太盛,勢必遭人嫉恨,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為長久計,學生應當和蘇桐那樣玉韞珠藏,不露圭角,如此方是君子為人處世之道。睚眥必報,不僅樹大招風,還流於輕浮……」傅雲英嘴角一勾,淡笑道,「然,古人有云: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書院並非勾心鬥角的地方,學生們應當在此各抒已見,暢所欲言,學問才能更進一步,若學生需要做一個事事隱忍的『隱士』,那這書院,和其他地方又有什麼不同?」

  聽了這話,姜伯春低頭沉思,書院和官場終究是不同的,學生們正值風華正茂,人人皆有少年時,誰少年的時候願意被繁文縟節束縛住,不得施展天性?

  在書院也要時刻防備他人的謀害,因而不得不低調行事,這就如同天下無道則隱,無道的書院才要求學生束縛自己的本性,向小人低頭。

  有道的書院,學子們齊頭並進,最優秀的學子不會被其他人嫉妒甚至陷害,落後的學子亦不會害怕落人恥笑。

  傅雲的意思很直白:江城書院想做有道的書院,還是無道的書院?

  如果要做無道的書院,那麼他自然會和蘇桐一樣韜光養晦。但他認為江城書院應該是有道的書院,所以他不怕鋒芒畢露。

  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青春年少,為何不能肆意飛揚?

  「此其一。」

  傅雲英接著道。

  姜伯春被逗笑了,皺紋密佈的臉上盈滿笑意,「喔?這還只是其一,你還有什麼理由?」

  「學生懶散,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為周諭如那樣的小人勞神,他們看我年紀小好欺負,這一次動手沒占到便宜,難保以後不會再生惡意。學生將事情鬧大,當著書院所有學生的面羞辱他們,害他們在書院再沒有立足之地……如此,他們才能明白學生並不是好惹的,其他暗中對學生抱有敵意的人也能從中受到警示,以後不敢輕易欺辱學生。」

  傅雲英一句句說完,道:「這其二嘛,就是想一勞永逸,以絕後患。學生無傷人之心,但也絕不至於對心懷不軌的人心慈手軟。」

  「至於第三,經過此事,以後書院的學生們再起口角紛爭,想必不會輕易拳腳相加。」

  她道出自己心裡所想,抬起眼簾,目光坦然,等著姜伯春評判。

  姜伯春捋鬚沉吟,眉頭越皺越緊,一盞茶的工夫後,長歎一聲,道:「按照書院院規,我必須罰你,你這般作弄周諭如,有失風度。」

  傅雲英垂下眼皮,道:「學生明白。」

  姜伯春看她一眼,說:「就罰你每日抽一個時辰去藏經閣幫管幹整理藏書,直到年末。」

  「多謝山長。」傅雲英鄭重作揖,作勢要退出去。

  姜伯春想了想,猶豫片刻,叫住她,「嗯?我不處罰周諭如,卻將你叫過來責駡,還懲罰你,你謝我什麼?」

  傅雲英淡笑道:「山長懲罰我,全是為我著想,學生手段過激,其他人未必個個服氣。山長故意罰我,卻放過周諭如幾人,同窗們必定為學生打抱不平,學生表面上雖然受到處罰,實則卻是受到山長的維護。山長用心良苦,學生怎能不謝?」

  山長哭笑不得,目送他恭恭敬敬退出去,心中最後一絲對他年紀幼小行事卻太過暴躁剛烈的不滿和憂慮頃刻間蕩然無存,對別人的善意心存感激,這樣的後生,怎麼可能變成心思歹毒之人?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趙師爺為人放蕩不羈,他的學生亦暴烈果敢,敢作敢當,還真是一對天生的師徒。

  …………

  「老大,怎麼樣?」

  傅雲英剛回到南齋,倚著長廊欄杆竊竊私語的傅雲啟、袁三、陳葵等人立馬站起身,朝她圍過來,「山長怎麼說?」

  袁三衝在最前面,笑眯眯問:「老大,山長是不是要把周諭如他們趕出去?」

  這個「老大」的稱呼怎麼聽怎麼不對勁。

  傅雲英飛快掃袁三一眼,這廝古裡古怪,穿得體體面面,但隨口罵人吐唾沫,完全不懂怎麼和別人打交道,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家養出來的讀書人?

  幾百個文質彬彬的年輕學子中,他獨樹一幟,別領風騷。

  袁三見她不回答,急得跺腳,「山長是不是偏袒周諭如?」

  周圍等消息的學子忍不住低聲咒駡,他們自傅雲英被吳同鶴帶走後就一直站在院子裡等著,這會兒再也忍耐不住了,揎拳擄袖,直往北齋的方向衝,嘴中喝道:「不公平!我們去找山長討個說法!」

  眼見眾人馬上就要衝出回廊了,傅雲英眼神示意袁三和傅雲啟攔住他們,溫聲道:「多謝諸君為我抱不平,此事我也有錯,山長處罰我每日去藏經閣整理藏書,登記藏書目錄,這項差事輕省得很,我倒是求之不得呢!正好有一事要託付諸君。」

  眾人忙道:「雲哥,你只管說,只要是我們能做的,一定不會推辭!」

  「是不是要揍周諭如他們幾個?算我一個!」

  「還有我,還有我,誰欺負雲哥,誰就是和我們甲堂過不去!」

  …………

  眾人說什麼的都有,傅雲英淡淡一笑,目光投向長廊另一頭正努力勸說眾人稍安勿躁卻無人理會的陳葵,道:「這事學長比我更清楚,大家聽學長分派便是。」

  陳葵愣了一下。

  眾人不約而同扭頭去看他,「學長,有什麼事要我們去辦?」

  陳葵眼睛望著傅雲英,沉默了幾息,忽然一笑,向眾人道:「藏經閣靠近山谷,閣內潮濕,許多藏書被蟲蛀了,有的還發黴,管幹想趁著天氣晴朗將藏書搬到廣場上晾曬,藏經閣人手不夠,需要我們幫忙。」

  他話音剛落,立即有人應聲道:「這是我們該做的,但聽學長吩咐!」

  陳葵看一眼傅雲英,見他隱在眾人之後,沒有要開口的意思,目光一閃,緩緩將甲、乙、丙、丁各堂學生分作四組,按照經、史、子、集的分類,每一堂負責一部書籍的詳細規劃說了出來。

  末了,道:「此事經過山長允許,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可以開始。」

  學子們正是年輕好動的年紀,彼此喜歡暗暗較勁,如果只讓他們去搬書,他們可能一窩蜂湧進藏經閣搬完所有書籍,然後鳥獸散,哪管其他?

  但每一堂學生負責一部,甲堂時經部,乙堂是史部,丙堂是子部,丁堂是集部,有了明確的分工,哪一堂最後完成差事的話,豈不是會被其他三堂笑話到明年?

  不行,堅決不能輸給其他三堂!

  這一刻,四堂學生無比的默契。不等陳葵一聲令下,他們趕緊找到各自的堂主,緊跟在堂主身後,撒腿就往藏經閣的方向跑。

  「快,誰落在最後,下次蹴鞠比賽不抽籤了,由落後的人上場當球隊球頭!」

  這個威脅比山長的訓斥還管用,埋頭飛奔的學生們同時抖了抖,邁開腿爭先恐後往前擠,轉眼就跑了個七七八八。

  袁三目瞪口呆,推推旁邊人的胳膊,「欸,當球頭不是很威風嗎?為什麼大家怕成這樣?」

  蹴鞠比賽有各種花樣,既有單人表演、雙人表演、三人表演,也有兩隊全場對抗,蹴鞠踢中對方球門次數多者得勝。球頭是兩支球隊的領頭人,即隊長,在比賽中擔任指揮全隊、發動進攻的職責。能當球頭的人一定身手敏捷,反應快,有大局觀,意志堅定,能服眾而且球技出類拔萃。

  旁邊的人回過神,臉上的神情飽含痛苦,他剛才出神了,忘了跑,自然落在最後,「等你看過我們書院的蹴鞠比賽,就明白了。」

  …………

  「英姐,藏經閣的事明明是你提出來的建議,為什麼要把功勞讓給陳葵?」看著眾人跟在陳葵身後離去,傅雲啟滿臉不甘,「是不是山長讓你這麼做的?」

  傅雲英搖搖頭,「九哥,得罪人的事做多了,總得給自己結點善緣,書院終歸只是書院,又不是金山銀海,犯不著什麼都霸著不放。」

  服眾要恩威並施,雙管齊下,光靠嚇唬人只能贏得表面上的順從。大家都是學生,沒有利益之爭,一點點面子上的風光,不值得太在意,讓出去一點,以後得到的回報只多不少。

  傅雲啟若有所悟地點頭唔一聲,抓著她的肩膀輕輕搖晃兩下,「你剛才沒受委屈吧?」

  「沒有。」

  傅雲英輕描淡寫道。

  「老大,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麼?」

  袁三沒有跟著其他人離開,見傅雲英站在原地不動,轉身走到她身邊,搔搔腦袋,笑得陰險,「是不是趁著其他人去藏經閣了,我們把周諭如抓過來揍一頓?」

  「誒,你!」

  一雙手推開袁三,傅雲啟轉過身,張開雙臂擋在傅雲英面前,老母雞護仔似的,皺眉斥道:「誰是你老大啊?滿口江湖氣,我們家雲哥是讀書人,你別一口一個老大的!」

  袁三從鼻子裡哼一聲,伸出兩根指頭,輕輕鬆鬆推開嬌花傅雲啟,鐵杵一樣杵在傅雲英跟前,「你們這種公子哥我見多了,你那次借文具給我用,後來我恩將仇報,不僅不還你的文具,還對你惡聲惡氣的,你也不生氣,有什麼好吃的肉湯都分給我,我的文具用完了,去找你討,你二話不說讓書童給我送一整套的……」

  他回憶完這段時間的事,砸吧砸吧嘴,哼哼唧唧道:「我知道你耍的是什麼手段,書上的公子哥們想收服誰的時候就用這一招『禮賢下士』,劉備三顧茅廬,曹操光腳迎接許攸,燕昭延郭槐,遂築黃金台,你這麼忍氣吞聲,不就是看上我人品出眾,想收服我嗎?」

  他撩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傅雲英幾眼,帶著點紆尊降貴的傲慢強調說:「看在你有幾分本事,下手乾脆,而且這麼誠心誠意欣賞我的份上,你以後就是我老大了!」

  聽完他的話,傅雲英難得被噎了一下,無語了一陣。

  她知道袁三的種種粗魯之舉是故意為之的,一直讓著他,並不是如他所說的想收服他,而是因為他行事沒有顧忌,讓她印象深刻,而且他和周大郎不對付。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周家和傅家是世仇,她早就猜到周大郎會給自己使絆子。昨晚她發覺周大郎動手了,立刻找到同窗中對她最為信服的幾個新生,請他們出手相助,他們想也不想就應下。一開始她沒打算找袁三幫忙,其他人說他一身是膽,硬把他拉過來的。

  她遲遲不說話,袁三臉色微沉,捏緊拳頭,昂著下巴道:「是不是覺得受寵若驚?我告訴你,我這人通情達理,向來有恩報恩,絕不欠別人一分一毫!說了認你當老大,就不會反悔!」

  他嘴上說著硬氣的話,眼底浮動的羞窘彆扭卻明明白白道出他此刻心中的不安。

  傅雲英想了想,道:「大家同在書院讀書,也是緣分,本就該互相照顧。」

  袁兄,我沒看上你,你自作多情了。

  袁三沒聽出她的話外之音,揮揮手,「好了,你用不著不好意思,我領你的情!以後誰欺負老大,就是欺負我!」

  少年人的驕傲就如同流光溢彩的琉璃一樣,光芒萬丈,同時極為脆弱。稍有不慎就可能四分五裂,化為齏粉,被風一吹,煙消雲散,什麼都不剩下。

  傅雲英怔怔出神。

  沉默中,傅雲啟忽然蹦到兩人中間,手指著袁三,「我看明明是你看上我們家的肉湯了!」

  袁三咽了口口水,舌頭舔舔嘴唇,「我都認雲哥當老大了,老大家的肉湯也是我的肉湯,老大吃肉我喝湯,天經地義!」

  傅雲英回過神,瞥一眼袁三,突然覺得自己剛才的顧慮可能完全沒必要。

  袁三可能只是想蹭飯吃才厚著臉皮給她當嘍囉。

  …………

  幾人落後幾步,趕到藏經閣的時候,眾人正在管幹、正辦、副辦和陳葵的帶領下一摞摞往外搬書,忙得熱火朝天。

  拍書、紙張摩擦的聲音此起彼伏。

  因為一堂專職一事,每一堂又細分為小組,小組底下還往下細分,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差事是什麼,人雖多,事情繁雜,但大家各司其職,忙中不亂。

  廣場上人聲鼎沸,學生們一面抱著書來回奔忙於方桌春凳間,一面大聲讀書書目所屬的分類,由專門負責登記的學生一項項書寫在一面木牌上,一切按照先前的安排進行,不慌不忙,有條不紊。

  傅雲英和袁三屬於甲堂,被杜嘉貞指派去藏經閣第二層整理經籍。傅雲啟是乙堂學生,還沒來得及抗議就被幾個熟人拉去搭木架子晾書。

  藏經樓四周柏木森森,濃蔭蔽日,因著地勢的原因,雖是大白天,第二層卻光線暗沉,黑魆魆的。

  踏上吱嘎作響的樓梯,登上二樓,還沒來得及適應眼前的黯淡,傅雲英聽到書架後幾個丁部附課生小聲埋怨:「憑什麼我們就得負責集部?這些書科舉考試用不著,從來沒人看的。」

  「對,就因為我們是附課生,什麼都排在最末尾,他們就不把我們當回事,欺負我們。」

  …………

  袁三跟在傅雲英身後,也聽到幾個學子的嘀咕了,冷哼一聲,「經部的藏書比集部多,我倒願意和丁部的換一換。」

  附課生們說話的聲音陡然停了下來,不一會兒,幾個面紅耳赤的學子從書架後鑽了出來,低著頭從他們身邊飛快跑過去。

  「經、史、子、集,並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甲、乙、丙、丁,也不一定有高下的區別。這一次甲堂負責甲部,乙堂負責乙部,丙堂負責丙部,丁堂負責丁部,不過是為了順口,這樣四堂的學生容易分得清,不會導致忙中出錯。」

  傅雲英側過身讓出地方,方便附課生下樓,「東南西北,前後左右,甲乙丙丁,都是代稱而已。」

  附課生們怔了一怔,抬頭看她。

  傅雲英已經領著袁三往堆放經部書籍的角落走去。

  「他是誰?」

  一人問道。

  「他是傅雲啊!剛才把周大郎嚇得屁滾尿流的,你竟然不認識他?」

  旁邊的人答。

  「原來是他,這樣的人都是甲堂的,輪不著我們丁堂。」

  …………

  常言道,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學生們忙了一整天,從剛開始的群情振奮、熱火朝天,到飯前的懶懶散散、敷衍了事,再到傍晚時的精疲力盡,哀嚎陣陣,也才不過兩個時辰。

  陳葵給眾人加油鼓勁:「乙堂已經完成一大半了!」

  一語驚醒其他三堂,乙堂這個千年老二一直躲在甲堂背後,不顯山不露水,低調得沒有存在感,關鍵時刻突然發力,不僅要把丙堂和丁堂甩在身後,還想把甲堂給拉下馬!

  真是陰險啊!

  甲、丙、丁三堂同仇敵愾,學生們就像吃了靈丹妙藥一般,精神暴漲,賣力忙活,說什麼都不能讓乙堂贏!

  前來看望學生們的山長姜伯春和其他教授見狀,眉開眼笑,學生們如此鄭重對待曬書之事,可見他們十分重視書本上記載的知識。

  管幹陪在一旁,笑得僵硬。

  這幫臭小子,一個個都是嬌滴滴的公子哥,幹了一天的活,就罵罵咧咧了一整天,曬書而已,又不是要他們扛起鋤頭去田裡鋤草!

  夕陽西下,暮色四合,霞光給漫山遍野染了一層朦朧的胭脂色。

  眾人暫時放下手上忙活的事,將曝曬了一整天的書搬回藏經閣。

  這晚,齋堂平時無人問津的湯水被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學生們搶了個精光。

  真的餓極了,誰也顧不上斯文,一人捧一隻大海碗,就著肉餡饅頭,一口湯羹一口饅頭。連平時胃口最小、最刁的學生也放開肚皮狼吞虎嚥,大快朵頤。

  幾百個學生風捲殘雲,如蝗蟲過境,將齋堂供的飯食吃了個乾乾淨淨。

  齋堂的雜役目瞪口呆。

  這幫小相公們……咋餓成這樣了?

  眾人吃飽喝足,看身邊的人一身狼狽,指著對方哈哈大笑,對方反唇相譏:「看看你自己,比我好多少?」

  先笑的人低頭看看自己,可不是,自己也滿身汗水,衣襟袖子髒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一張臉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儒巾下的網巾也汗濕了。

  眾人面面相覷一陣後,搖頭失笑。

  …………

  如此忙活了幾天,曬書之事終於大功告成。

  教授們本來對學生動手整理藏書之事略有微詞,但他們發現學生們嘴上雖然喊累,可眼睛裡卻閃爍著亮晶晶的笑意。

  書院的氣氛卻為之一新,課堂上主動發言的人越來越多,平時膽小羞澀的學生終於鼓起勇氣當眾發表自己的看法,幾個曾有口角彼此不相往來的學生和好如初,勾肩搭背好得跟親兄弟一樣。甲堂、乙堂、丙堂、丁堂四堂的學生比以前更團結。

  第一個完成任務的乙堂學生改變最為明顯,竟然敢於和甲堂叫板!雖然很快被甲堂學生給反擊回去了。

  吳同鶴笑言:「早知曬書有這樣的效果,應該讓他們一個月曬一次!」

  溫雪石嗤笑,「年輕人嘛,說風就是雨,過幾天就偃旗息鼓了。」

  然而這股蓬勃朝氣並沒有隨著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而慢慢消失,反而更強烈了,四堂之間氣氛僵持,劍拔弩張——他們即將迎來全院考課。

  考課分為生員考課和文童考課,排名前三的生員獎賞花紅兩貫錢,第五到第十獎一貫五百錢,第十一到二十獎賞一貫錢。文童的獎賞和生員類似,只是數額上略少。

  臨近考試,學生們開始沉下心備考。

  別人都忙著應對考課,傅雲英卻為藏經閣奔忙。

  藏經閣曬書的事是管幹主持的,學長陳葵和四堂堂長管理各堂學生,看似和傅雲英無關,但管幹經常把她叫到身邊,之後還讓她參與撰寫《江城書院書籍總目錄》。

  要撰寫目錄,她自然得出面指揮眾人整理書籍,一來二往的,學生們漸漸習慣聽她指揮。

  正辦嫌管理借閱之事繁瑣無趣,被指派去鑽研書目,他求之不得,收拾了東西搬到藏經閣後面一座僻靜的院子住,一心一意寫文章。

  傅雲英接替他負責學生借閱的事。

  她先把之前的登記冊重新整理一遍,找到有借閱書籍記錄但沒有歸還記錄的學生催書。

  學生的書她直接一個個找到本人催,教授和本地舉人們借書不還,她先一人寫一份單子送過去,提醒他們還書,五日後沒有回音的,打發書院的差役上門討要。

  生員們成天被她冷著臉追著催書,聽到她說話的聲音,下意識先低頭賠禮。外邊的舉人也在她隔幾天一份單子的壓力下不得不掏錢把三倍賠償給補上,現在不止江城書院的人知道傅雲這個名字,武昌府的文人們也聽說他了。

  幾個被催書的舉子在詩會上提起他,笑道:「此子的字倒是寫得不錯,我前些時日出遠門了,家中有十幾本從藏經閣借的書未按時歸還,他鍥而不捨往我家送單子,一連送了八天,第一天客客氣氣,到最後一天,我剛好回家,拿到單子一看,上面卻沒有寫字,只畫了一幅畫,我百思不得其解,問了許多人,後來還是家中僕人告訴我,傅雲畫的是『當歸』,哈哈,實在有趣!」

  …………

  經過催書一事,傅雲英算是和書院所有學生都打了個照面。她手上有所有學生的借閱名單,學生專攻哪一經,喜歡鑽研哪一家學派,平時有什麼古怪的興趣愛好,她比山長和教授還清楚。

  她一邊催討外借的藏書,一邊將庫房堆積的新書登記造冊。藏經閣門前多出一塊牌子,上面每天標示藏經閣又新添了多少書目,哪些書目還有多少本可以借閱,哪些書目被其他人借走,暫時不能提供借閱…………一項項寫得分明,學生們只需要站在牌子底下,按著書籍分類看過去,就能知道自己想借的書是不是在藏經閣中。

  再有人逾期不還書,傅雲英直接將那人的名姓和所借書目寫在紙上往照壁上一貼,提醒其儘早還書。

  …………

  每天在藏經閣為學生登記借閱記錄,不用到處結交生員,她只需拿著紙筆往抱廈裡一坐,月餘下來,書院的學子全都認識她了。

  沈介溪年輕時曾任國子監司業,官職不高,但就是憑藉在國子監期間積累的人脈,等他進入內閣時,門生故吏遍佈朝堂內外,為他擠走其他幾位閣臣打下堅實基礎。

  傅雲英手拿借閱登記冊,忍不住想,不知道名單上的這些名字有哪些能出現在將來的杏榜上。

  …………

  考試越來越近,來找傅雲英求教的學子越來越多。

  她每天要抽出時間去藏經閣整理書目冊,又要幫傅雲啟和硬是賴著不走的袁三輔導功課,還得準備考試的事,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滿滿的,忙得連給傅雲章寫信的時間都沒有。

  乙堂,傅雲啟的齋舍。

  「雲哥,你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我自己讀的時候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半知不解的,你給我一講,就好像太陽出來霧氣散了一樣,我一下子想通了!」

  一面大敞的廂房裡,一名學子站起身,神情激動,抓住傅雲英的手,笑著道。

  「啪」的一聲,一旁翹腿坐在大圈椅上看書的傅雲啟探出半個身子,拍開學子的手,「好了,下一個,下一個,雲哥還要吃飯呢,別耽誤時間。」

  學子嘿嘿一笑,轉身出去。

  不一會兒,另一個學子夾著幾本書走了進來。

  傅雲英坐在書桌前,輕輕吐出一口濁氣,聽學子說完疑惑,眉頭輕蹙,「這個我也不懂,不敢妄言。」

  學子有些失望,朝她拱手致意,起身離去。

  他的背影剛剛消失,下一個學子推門而入。

  門外長廊,袁三半坐在欄杆前,聽到裡面的學子問完問題出來了,立馬扯開嗓子對著長廊裡等候的學子吼一聲,「好了,下一個!」

  被叫到的人連忙低頭整整衣襟,推門進去。

  …………

  這樣的情景每天重複著,漸漸成了乙堂一景。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1:26

第六十八章 旁聽

  入冬的時候,傅雲英終於不用每天畫荷葉了。

  趙師爺讓她臨摹的那幅畫,她早就畫好而且畫了一幅又一幅,但趙師爺始終不滿意,說她的畫少了點氣韻。

  到底少了什麼呢,他又不說清楚,反正就是不夠好。

  傅雲英很有耐心,趙師爺不滿意,她就一直畫下去,每天飯後臨摹一張荷葉圖,畫到最後,閉著眼睛也能畫出荷葉舒展的姿態。

  其實趙師爺很滿意她畫的荷葉,只是想借機磨礪她的性子,見她每天堅持畫一樣的東西,幾個月下來竟毫無怨言,也不嫌枯燥乏味,讓她畫什麼她就畫什麼,不由得嘖嘖稱奇。

  一開始考驗她是真,覺得她太無趣作弄她也是真,慢慢的他不得不收起玩笑的心思,態度越來越鄭重,到最後,竟有點肅然起敬了。

  她似乎並不在乎自己畫出來的畫,享受的是一筆筆勾勒的樂趣。她從不畫人物,有時畫幾根長廊階前探頭的野草,有時畫一隻胖滾滾的小鳥,有時畫霧氣散後凝結了水珠的蛛網。寥寥幾筆,畫出她身邊不起眼的小東西,格調不高,沒有深遠意境可言,但真實可愛,意趣盎然。

  趙師爺將其中幾幅畫拿給趙善姐品評。

  趙善姐看過畫後,問:「這就是你想讓我收入門下的學生?」

  「對,你覺得她可有天分?」

  趙善姐默然不語,凝視畫中幾朵順著籬笆攀援綻放的勤娘子,眉頭緊鎖。

  用筆簡單,樸實自然。畫花就是花,畫葉就是葉,簡潔柔和,活靈活現。

  這樣的畫,在文人看來,絕對是上不了檯面的,文人只愛追捧那些筆下含情,畫中展現畫者風骨的畫。

  趙善姐以前也常畫這樣的小景圖,未出閣時,和姐妹打賭,一天畫一幅,或畫花草,或畫禽鳥,後來為了籌措嫁妝,她把自己的畫都賣了。

  「我知道你最近新收了兩個學生,一個是琬姐,一個是崔南軒的外甥女,我看過她們的畫了,不及雲哥的。她們的畫好看,但是沒有筋骨。」

  趙師爺說話向來不客氣,直言不諱道出趙叔琬和吳琴的短處。

  趙善姐眼眸低垂,冷淡地笑了一下,「她們是女子,學畫畫不過是為了錦上添花,能畫出一手好畫足夠了,要筋骨何用?」

  女子的畫畫得再好,終究得不到文人們的認同。

  這是趙善姐花了幾十年時間悟出來的。

  她擅長畫畫,並以此為生,靠賣畫將兒子撫養長大、供他科舉。然而不管男人們怎麼誇她的畫好,到最後,他們還是覺得她一個女子畫出來的畫沒有風骨,只能當做玩意,算不得真正的畫,無法和畫壇大家相提並論。

  想起往事,趙善姐出了會兒神,頓了一下,「我現在只收女孩子當學生,傅雲的畫確實不錯,不過我不會為他破例。三叔另請高明罷。」

  趙師爺皺了皺眉,傅雲英這個身份幾年之內應該都不會出現在世人面前,為了拜趙善姐為師影響傅雲英的計劃得不償失,而且他當初之所以勸傅雲章讓傅雲英拜師,只是擔心傅雲英和傅雲章一樣鬱積於心損傷身體,並不是非要她拜得名師當個大畫家。

  「我曉得了。你說她畫得不錯,那說明她確實畫得好。這就夠啦!」

  趙師爺上前收起畫,告辭離去。

  趙善姐攔住他,「三叔,我很喜歡這幅勤娘子……」

  趙師爺眼前一亮,捲起畫,嘿然道:「你想要?可以,拿你的荷葉圖和我換。」

  他眼饞趙善姐的荷葉圖很久了,撒潑耍賴,苦苦求告,以長輩的身份威逼,什麼法子都試過了,趙善姐就是不搭理他。

  趙善姐猶豫了片刻,點點頭,示意身後侍立的丫鬟去書房取畫。

  丫鬟把裝畫的雕漆盒子取來,趙師爺被族侄女異乎尋常的爽快嚇到了,撓撓腦袋,「你真捨得?你的畫一幅值好幾千錢,傅雲還是個孩子……」

  趙善姐將雕漆盒子塞進趙師爺懷裡,抽走傅雲的畫,面無表情道:「我喜歡這幅畫的自然意趣,至於畫值不值錢,有什麼要緊?我從來不管畫者身份高低,名聲大不大,只看畫合不合我的心意。」

  趙師爺得償所願,捧著雕漆盒子,笑得見牙不見眼,點頭附和:「對,你說的都對。」

  …………

  回到江城書院,趙師爺立馬去找傅雲英,「英姐,再給為師畫幾幅花草圖!」

  兒子范維屏仕途平順,趙善姐晚年不需要操持家業,平時以收集畫卷為樂。趙師爺嘗到甜頭,還想再從族侄女那裡誆幾幅好畫出來。

  到了甲堂,卻不見傅雲英的人影。

  同住一個院子的蘇桐聽到趙師爺的聲音,走到門前迎接,「先生,雲哥去長春觀了。」

  趙師爺腳步一頓,臉色立刻沉了下來,甩甩袖子,冷哼一聲,「那個不著調的老道!又來搶我的學生!」

  傅雲章當年差點被張道長忽悠去學什麼修真之道,現在英姐也被張道長盯住了!

  趙師爺越想越氣,罵罵咧咧走遠。

  蘇桐恭恭敬敬目送趙師爺,正待轉身回房,一個穿襴衫的少年從回廊另一頭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蘇桐,傅雲和長春觀的張道長也認識?」

  來人是甲堂堂長杜嘉貞。

  蘇桐嗯一聲,答道:「張道長說雲哥和他有緣,要他每個月去觀中一趟,他有個妹妹,如今正跟著張道長修道。」

  杜嘉貞皺了皺眉,「他那天拿出來嚇周諭如的丸藥,莫非是張道長給他的?」

  蘇桐神色不變,沒說話。

  杜嘉貞看他一眼,嘴角輕扯,「蘇桐,聽說你為書肆抄書賺取錢鈔,抄書能賺幾個錢?費時費力,浪費了你的好才學。」

  蘇桐不語。

  杜嘉貞笑了笑,「我有個差事薦於你,不知……」

  不等他說完,蘇桐一口剪斷他的話,「多謝杜兄美意,我家中人口少,寡母長姐又素來節儉,嚼用不多,抄書雖然賺得不多,但足夠敷衍家中所需,而且抄書還能順便溫習功課。我這人不善交際,其他差事我幹不來,還是抄書適合我。」

  杜嘉貞收起笑容,「蘇桐,我看你和傅雲雖然以表兄弟相稱,實則關係疏遠。傅家人將你們一家掃地出門,你還處處維護傅雲,可他好像不怎麼領情啊!他整天和袁三、鐘天祿那些人稱兄道弟,有什麼好事先想著他們,卻從來沒關心過你……」

  「杜兄,雲哥叫我一聲表哥,這就夠了。」蘇桐淡淡道。

  杜嘉貞雙眼微眯。

  「杜兄。」蘇桐的臉色一點一點冷下來,緩緩道,「那晚我人雖不在書院,但書院發生了什麼,瞞不住我。周大郎沒有甲堂的鑰匙,怎麼順利把其他堂的幫手帶進甲堂?又是怎麼支開其他人偷偷溜進我的齋舍,從裡面反鎖院門?他們只是想讓傅雲受皮肉之苦,有的人卻躲在背後挑撥他人,妄想不費吹灰之力便漁翁得利,世上沒有這麼輕省的事。」

  他瞥一眼強做鎮定的杜嘉貞,一字字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杜嘉貞面色陰沉。

  蘇桐道:「杜兄認為是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

  杜嘉貞看著他,眸中寒光閃爍。

  蘇桐面無表情回望。

  半晌後,杜嘉貞從齒縫裡吐出一句冷冷的「好,好一個蘇桐!」,轉身拂袖而去。

  庭間種植的花木漸漸凋零,露出枝幹原本的青綠色,枝丫伸向碧藍天空,浮雲朵朵,幾排大雁排成整齊的隊列飛過,彷彿能聽見扇動翅膀的聲音。

  蘇桐駐足庭階前,視線越過枯萎的美人蕉花叢,落到北屋的窗格間。

  廊下掛了兩隻大燈籠,每晚天一黑王大郎就把燈籠點起來,夜夜燒蠟燭,一個月下來得好幾百錢。她分明不怕黑,但因為傅雲啟隨口胡謅,她剛好需要一個理由謝絕熱情的同窗不斷提出的秉燭夜談、抵足而眠的邀約,順水推舟說自己怕黑而且認床,待在自己住的北屋才能睡得著,每晚早早關門,既不出去拜訪其他人,也不接待訪客。

  她到底想做什麼?當真要一輩子當男人?成天和一幫半大少年混在一起,同吃同住,同進同出,以後誰敢娶她?

  他默默想著心事,忽然聽到一陣鬼鬼祟祟的腳步聲靠近,餘光掃過去,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容,「趙兄。」

  「桐哥,剛才你和杜嘉貞起爭執了?他的臉色是真好看,都能擰出水了。」

  趙琪拍拍蘇桐,「杜嘉貞那人別的都好,就是心眼小。堂裡很多學生不服他,可每次考試都是他排前三。」

  蘇桐淡然道:「他想對雲哥不利,又不想被人抓到把柄,挑唆周諭如不成,就來攛掇我。」

  「攛掇你?」趙琪揚了揚眉。

  蘇桐不說話。

  趙琪停頓了片刻,含笑道,「說真的,你和傅家鬧翻了,犯不著為傅雲得罪杜嘉貞。杜嘉貞畢竟是秀才。」

  見蘇桐皺了皺眉,仍舊不開口,他接著道,「傅雲年紀比你我小,可他入院以來風頭最盛,現在書院的人都只知道他傅雲的名字,早把你這個並列頭名忘到爪哇國去了。蘇桐,傅雲行事太張狂了,遲早要吃苦頭,你和他非親非故,傅家還把你們母子幾人趕出黃州縣,你沒和傅雲、傅雲啟鬧翻已經仁至義盡,何必為傅雲操心?」

  趙琪滿腹牢騷,入院讀書之前,他籌劃利用書院廣積人脈,然而沒等他闖出什麼名堂,傅雲先聲奪人,把新生的注意力全奪走了。現在書院學子尤其是附課生成天跟在傅雲屁、股後頭跑,誰還記得他是趙家大公子?

  為了什麼?

  蘇桐掀唇微笑,為了傅雲英一直以來雖然防備著他但也一直善待他嗎?為了傅雲英和自己相似的身世?還是為了討好遠在天邊的二哥?

  他自己也不清楚。

  如果……如果傅雲英不姓傅,那該有多好……

  他眼底倏忽掠過一絲陰冷之色,薄唇輕抿。

  英姐,這一次考課,我絕不會和你並列。

  …………

  長春觀。

  小道士們日復一日在梅花樁上練拳,時日久了,踩在高高低低的木樁之間騰挪閃跳,如履平地,動作優雅從容。

  傅雲英站在回廊裡旁觀了一會兒,道:「張道長,我還是跟您學煉丹罷。」

  她每天練拳,不怕吃苦,但每個月只有一天工夫來道觀,一個月踩一天梅花樁,練到什麼時候才能練出師?

  還不如煉丹。

  張道長哈哈大笑,「我告訴你,煉丹可是我的拿手絕活,別人我還不教呢!」

  他說著話,眼神示意徒弟們搬來煉丹的丹爐,先帶著傅雲英熟悉器具。

  「曉得為什麼廟裡的和尚多,道士少嗎?」張道長一面一一揭開大捧盒裡幾十枚帶蓋子的瓦罐,讓傅雲英嗅聞裡面藥材的味道,一面絮絮叨叨,「一半是大和尚嘴巴子利索會誆人,一半就是那些和尚太窮了!想當道士,沒錢不成,光我們穿的道袍,戴的帽子,還有丹爐和煉丹的材料,一般人家供奉不起!所以歷朝歷代修道的人比不過念經的和尚多。」

  道家高深,需要具備一定財力才能入門,光是這兩條,修道的人就永遠比不過鑽研佛道的。

  「張道長,我對於煉丹真的一竅不通。」傅雲英老老實實道。

  張道長大手一揮,「沒事,我告訴你一個竅門,煉丹嘛,就和煮麵疙瘩一樣,一股腦往鍋裡甩,水少了加水,水多了再丟幾個麵疙瘩進去,攪一攪,加點鹽,加點醋,就好啦……」

  傅雲英不說話,心中暗暗腹誹,真這麼煉丹,那長春觀早就被炸為一片平地了。

  張道長卸下仙風道骨、洞察世事的皮子,和喜歡嘮叨、吹牛的傅四老爺沒什麼區別。她拿出在長輩面前的恭順乖巧,認真聽張道長胡言亂語一通,雖然心中不認同,但始終跪坐在蒲團上,坐姿端正,表情認真。

  「你比你二哥強,你二哥坐一刻鐘就不耐煩……」

  張道長演示了一遍煉丹的流程,看傅雲英依舊乖乖坐在角落裡看著自己,既沒有走神打瞌睡,也沒有露出狂躁焦急之色,滿意地點點頭。

  「二哥或許是看張道長煉丹,心生羨慕,想自己動手學習,才會讓您覺得他不耐煩。」

  傅雲英微微一笑,道。

  張道長哼了一聲。

  這時,一名小道童拿著把亮閃閃的長劍衝進堂屋,大聲道:「師父,姚家人來了,他說姚大人瞧著不好,請您快過去。」

  姚文達時常生病,十天裡有七天躺在床上下不來床。

  聽說他病危,傅雲英忍不住要站起來。

  張道長卻不慌不忙,低頭整理丹爐,慢悠悠道:「曉得了,我這就過去。」

  …………

  姚文達病病歪歪,瘦得都脫相了,好幾次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但他老人家可能太不招閻王爺待見了,幾次眼看就要咽氣,不知怎麼又緩過來了。

  姚家老僕三天兩頭一邊大哭官人不好了一邊奔出門去請郎中,周圍的鄰居街坊天天盯著姚家的動靜,隨時預備上門幫著治喪,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後院臘梅花開滿枝頭,姚文達還硬朗著。

  去姚家的路上,張道長告訴傅雲英,姚文達這人命硬,壽數還有幾年。

  姚文達這些天能下床了,自覺身體已經痊癒,昨晚在書房看了半夜書,老僕怎麼勸都不聽,今早就頭暈眼花起不來,連熬了一夜煮得米粒開花的粥都吃不下。

  張道長幫他開了副藥方,「以後別勞累,年紀大了,該好生保養。」

  老僕唯唯諾諾應下。

  傅雲英留下幾錠銀子,老僕千恩萬謝,推辭不要,「府上天天送柴送米,不敢再讓少爺破費。」

  「您拿著罷。二哥信上囑咐我替他孝順姚翁,您不要,二哥回來會罵我的。」

  老僕遲疑了一下,收下銀子,聽到房裡姚文達似乎在扯著嗓子叫人,屏息細聽,「傅少爺,老爺想見您。」

  …………

  姚文達年紀大了,格外怕冷,房裡燒了火盆,火盆放在腳踏上,周圍用木條架了個架子,防止火星子迸到床上燒著被褥。

  床前暖烘烘的,傅雲英挨著床沿坐下,半邊臉烘得發燙。

  「你二哥到哪兒了?」姚文達躺在枕上問她,臉色蠟黃,精神萎靡。

  「二哥到順天府了。」

  「這麼快……到了也好,北邊響馬多,在路上耽擱久了,風餐露宿,還不太平,不如在皇城底下多見見世面……」

  兩人說了些傅雲章的近況,姚文達今天脾氣柔和了許多,東拉西扯,不放傅雲英走。

  張道長回道觀去了,傅雲英待會兒直接回書院,看外邊天色,估摸著離天黑還早,加上姚文達病懨懨的,只能耐心陪他拉家常。

  老僕添了幾回茶,再進門的時候,身後跟了個人,「老爺,崔官人來了。」

  傅雲英眼皮一跳,沒有回頭,身體僵硬了片刻。

  崔南軒走到病榻前,目光淡淡掃她一眼,落到姚文達身上。

  「你來了。」

  姚文達不願意躺著和崔南軒說話,強撐著要坐起來。

  傅雲英忙扶他起身,找了隻大引枕放在他身後讓他靠著。

  等姚文達坐好,她拱拱手準備退出去。

  「雲哥,你別走。」姚文達叫住她,指指博古架,「你去後面坐著,一會兒我還有話囑咐你。」

  崔南軒自進房以後就站在火盆另一頭,雙眸微垂,燃燒的淡紅火光籠在他身上,襯得他面如美玉。

  他一言不發,似乎沒注意到傅雲英。

  傅雲英不敢多看他,按著姚文達說的,走到博古架後,找了張凳子坐了。

  房間只用博古架隔斷,雖然隔得不近,但病床旁的兩人說什麼,她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她想了想,還是坐著不動。既然姚文達和崔南軒都不在意,她不如暫且聽他們要說什麼。

  姚文達咳嗽幾聲,抬眼看著崔南軒:「我聽李寒石說,你是因為拒絕娶沈介溪的女兒才被排擠出來的。」

  崔南軒款款落座,沒有否認。

  博古架後,傅雲英蹙起眉頭。

  沈介溪想找崔南軒為婿?

  沈介溪的女兒都比崔南軒大,年紀上不適合啊……沈家嫡女都出閣了……那就只剩下庶女,沈介溪和趙氏感情很好,府中姬妾不多,不過庶子、庶女卻生了一大堆,趙氏賢惠大度,將庶子庶女當成自己的孩子養育。

  如果沈家想讓崔南軒娶的是庶女,那年紀才能對得上,沈家幾乎每年都有侍妾為沈介溪添丁,庶女從十三四歲到二十歲,總有一個匹配崔南軒。

  「你為什麼寧願丟官也不娶沈介溪的女兒?」姚文達看著崔南軒的眼睛,沉聲問,「可是為了魏氏?」

  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傅雲英垂下眼簾,望著自己腳上一雙錦靴發怔。

  「為什麼這麼問?」

  崔南軒沒有回答,反問了一句。

  姚文達聲音發顫,「我家老婆子還在世的時候,和魏氏走得很近,她很喜歡你娘子,那時候京師的官太太看不上老婆子,魏氏也是世家小姐,卻一點都不計較老婆子的出身,她們很說得來,你娘子還教老婆子怎麼和京師的官太太打交道……」

  「老婆子走之前,拉著我的手,勸我好好和你相處,不要總針對你,她說『我走了,以後誰照顧你?誰伺候你?我照顧了你一輩子,不放心啊!你聽我的話,好好和崔大人賠禮道歉,他家娘子是個好人』……」

  崔南軒低頭看著火盆裡燒得嗶啵作響的木炭,沉默不語。

  「崔南軒,我讀了一輩子的書,也糊塗了一輩子。我是個男人,可家中裡裡外外的事都是老婆子打理的,我只管讀書,什麼都不操心,地裡的活老婆子幹,一天兩頓飯老婆子做,衣裳老婆子漿洗,我爹娘是老婆子伺候養老送終……她怕我被同窗笑話,好幾年不換新衣,省錢給我買布裁衣裳,我去省府考試,她每天給員外老爺家幫工,攢了幾個錢,立馬走幾十里路送到省府給我買書本……我這一身臭毛病,都是老婆子慣出來的……」

  「我考上狀元了,家裡有錢了,誰也不能讓我受氣了,鄉里的人爭著搶著巴結我,那個欺負過老婆子的鄉老死了,我硬是要繞到他墳頭去敲鑼打鼓,我給老婆子出氣,給她買最漂亮的首飾,最好看的衣裳,我們一天吃三頓飽飯,頓頓不重樣……」

  姚文達的聲音越來越高,眼睛閃閃發亮,彷彿又回到剛考中狀元時的那段時光。

  妻子六十多歲了,滿頭銀髮,看到他身披紅綢騎馬遊街,高興得像十五六歲的小娘子一樣,追在他們身後,不停擦眼淚。

  「相公,你第一次到我們家來求親的時候,我就曉得你和別人不一樣,以後一定有出息!」

  他終於出息了,可老婆子卻因為年輕時吃了太多苦,油盡燈枯,熬不住了。

  考上狀元又如何?

  老婆子走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沒有人關心他吃得香不香,穿得暖不暖,夜裡沒人聽他發牢騷……她走了,他做官再風光,有什麼意義?

  姚文達喉嚨裡發出幾聲模糊的咕噥聲,「我欠老婆子的太多了,我總想著,遲早有一天,我會揚眉吐氣,讓她跟著我享福……可是這一天來得太晚了。」

  他扭過臉,擦乾眼角的淚花,目光落在崔南軒臉上,「你娶魏氏的時候,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魏家遵守婚約將女兒下嫁於你,此後魏選廉對你極為賞識,魏氏秀外慧中,操持家業……崔南軒,你捫心自問,魏家出事的時候,你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房裡安靜下來。

  傅雲英仍然低垂著頭,一眨不眨地盯著鞋子看。

  不知道過了多久,崔南軒才答了一句,「我沒有料到魏家女眷的事。」

  聲音淡淡的,沒有情緒起伏。

  獲罪的女眷下場淒慘,一輩子永無出頭之日,任人蹂躪。淪落風塵四個字說起來簡單,背後的辛酸,誰能體會?青樓妓子尚能贖身,獲罪女眷卻萬劫不復,永無出頭之日。魏家女眷寧死不願受辱,在阮氏的帶領下服毒自盡。

  當時負責抓捕的人沒有想到魏家女眷這般剛烈,先忙著搜刮金銀財寶,等他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晚了。

  消息傳到宮裡,皇帝大發雷霆,不許差人為魏家人收斂屍首。

  那時崔南軒就在千步廊等候傳喚。

  落了一夜的雪,朱紅宮牆矗立在一片冰雪琉璃之中,紅得耀眼。

  他站在空蕩蕩的廊道裡,望著庭間光禿禿的枝幹上覆蓋的一層積雪,閉一閉眼睛,彷彿能聽見寒風從心口嗚嗚刮過的聲音。

  魏家人都死了。

  他神情麻木,心裡隱隱有種鈍痛的感覺,不是為魏家人的噩耗,他鐵石心腸,並沒有因為魏家的悲慘而有所觸動,魏選廉得罪沈介溪,現在沈介溪報復他,強食弱肉,天經地義。

  心口隱隱絞痛,是因為他明白,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了。

  北風呼嘯而過,刮在臉上,像尖刀一下下刺入皮膚。

  他佇立在風口處,遙望東閣的方向,衣袂翻飛,心道,那不要緊,她是他的妻子,她是崔家婦,不論魏家發生了什麼,她必須待在他身邊。

  他會飛黃騰達,位極人臣,她也將成為人人爭相奉承的閣老夫人,到那時,她會理解他的。

  炭火迸出一聲歡快的脆響,崔南軒回過神,聽到姚文達顫聲問他:「魏氏死的時候,是不是還恨著你?」

  他俯身撿起鐵鉗,撥弄火盆裡的炭火。

  恨不恨他,他不知道,他甚至連她去了哪裡都不知道……

  「崔南軒,我這輩子欠老婆子太多,你也欠了魏氏……我們不是好丈夫……」姚文達喘了口氣,歇了片刻,「我想過了,老婆子走得早,下輩子她投身成男人,我呢,就投胎做個女兒家,給她當娘子,我好好補償她。」

  「你呢?你要怎麼補償魏氏?」

  崔南軒抬起眼簾,「姚兄,我不信鬼神。」

  人已經不在了,何來補償一說?

  姚文達忽然笑了一下,「你果然還是這麼坦蕩。」

  他軟弱了一輩子,自私了一輩子,讓妻子辛勞一生,現在妻子已經死了,他的愧疚改變不了什麼。

  崔南軒比他更無情,他覺得人死如燈滅,連愧疚都懶得給。

  姚文達躺回引枕上,「如果你娘子還在人世呢?」

  崔南軒不語。

  目光卻有剎那的凝滯,炭火映照中的臉孔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側臉鍍了一層搖曳火光,線條柔和。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1:41

第六十九章 指教

  隔斷背後,傅雲英心頭一凜,心跳驟然加快。

  兩道冰冷的目光掠過來,視線越過柳木博古架,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種讓她幾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威壓。

  她慢慢抬起頭,和崔南軒對視。

  崔南軒望著她,雙眸幽黑,神情淡然。

  藏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傅雲英壓下心中因為姚文達剛才那句話而掀起的驚濤駭浪,站起身,朝崔南軒和姚文達頷首致意,退出房間。

  她大約猜到姚文達要說什麼了,接下來的談話涉及隱秘之事,兩人都不希望她在場。

  在崔南軒和姚文達沉默的注視中,她面色如常,一步一步走出去,轉身合上房門。

  直到兩扇門扇之間只剩下一道縫隙,崔南軒仍然看著她,隔了幾丈遠,面容都模糊了,唯有黑白分明的眸子亮得驚人。

  一如那些寒冷寂靜的冬夜,他在書房溫書,她給他送去消夜,他接過託盤,讓她先睡。她提著燈籠回房,轉身後發現他坐在書桌前目送她,朦朧燈光打在他臉上,更比平時俊俏十分,猶如畫中人。看到她回頭,他嘴角扯了扯,彷彿在笑,可惜隔得太遠,她看不清。

  她扣上房門。

  一併將久遠的回憶從腦海裡驅趕出去。

  掩上的房門隔絕了視線,崔南軒收回目光,望著傅雲英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

  「你害怕了?」姚文達咳嗽幾聲,諷刺道,「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對岳家袖手旁觀,多一個人知道,少一個知道,有什麼差別?」

  崔南軒面色平靜,「姚兄到底想說什麼?」

  「你不願娶沈介溪的女兒,他就趁霍明錦發難時把你趕出京師……崔南軒,沈介溪對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他真正倚重之人皆是和沈家沾親帶故的故舊姻親,你一日不娶沈氏女,沈介溪就一日不會重用你。你果真甘心就這麼沉淪一世?」

  姚文達說完,不等崔南軒回答,自己否決道:「你這人志向高遠,在沈介溪麾下隱忍近十年,所謀不可能只是區區侍郎而已。我知道,你早晚會逮到機會官復原職。沈介溪和霍明錦鬥法,京師人人自危,你被罷官,看起來是遭了魚池之殃,其實你是故意的,你是沈介溪一手提拔起來的,如果沈介溪輸了,你勢必會受到牽連,而且之前你推行新政,得罪了太多縉紳,早就有人想彈劾你了,所以你借機躲開這次大動盪,和沈介溪鬧翻,等沈介溪和霍明錦分出勝負,你才會入局。」

  「以你的手段,真不想娶沈家女,有的是藉口,怎麼會灰溜溜被人趕出來?現在沈黨以為你是因為思念魏氏得罪沈介溪,其他人以為你反對廢后觸怒皇上,想得深遠的或許看出你遭到各地縉紳的反撲陷害……你連罷官也要給自己臉上貼金,不知有多少人為你抱不平。這都是你事先謀劃好的。」

  崔南軒不置一詞,只淡淡笑了一下。

  姚文達接著說:「霍明錦已經把沈介溪的左膀右臂斬斷了一個,京師傳出消息,前不久楊閣老獲罪入獄,死在錦衣衛手上,現在內閣空出一個位子,首輔沒人敢動,其他幾位閣老想爭一爭次輔的名頭,皇上讓六部舉薦人才入閣參與機務,呼聲最高的是翰林院學士……翰林院學士和我有半師之誼……」

  崔南軒臉上神色微微變了變,垂下眼眸。

  以前內閣幾位閣臣要麼是沈介溪的人,要麼畏懼沈介溪,諸事不管,一心和稀泥,要麼年事已高精力不濟,朝政由沈介溪牢牢把持。現在霍明錦除掉對沈介溪忠心耿耿的楊閣老,誰接替楊閣老成為新的閣臣,很可能改變內閣一人獨大的局勢。

  翰林院學士姓王,素來與沈介溪不和。皇上登基那年,沈介溪命翰林院著書,翰林院上上下下花了三年時間才將書寫完,然而等獻書時,沈介溪絕口不提翰林院的功勞,說書是由他自己編寫的。翰林院學士王大人發現沈介溪厚著臉皮只署他一個人的名字,當場氣得破口大駡,被沈介溪找了個由頭罰了半年的俸祿,翰林院敢怒不敢言。

  姚文達的暗示已經很明顯了,他神情鄭重,一字字問:「崔南軒,魏氏如果還活著,你會怎麼做?」

  兩人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裡,不必再點明。

  崔南軒低頭看著炭火。

  …………

  他覺得霍明錦很蠢,完全就是一個莽夫,從海上歸來,殺浙江巡撫,和侯府斷絕關係,接任錦衣衛指揮使,追殺徐延宗,幫皇帝廢后,直接和一手遮天的首輔沈介溪打擂臺……

  有勇無謀。

  現在他殺了楊閣老,斬掉沈介溪的臂膀,大臣們蠢蠢欲動,準備趁他和沈介溪鬥得你死我活之時,趁機扶持新的勢力。

  霍明錦為了報仇不顧一切,最後卻得不到任何好處,等沈介溪倒臺的那一天,皇上卸磨殺驢,他也風光不了多久。

  真是個不顧後果的莽夫啊,孤軍奮戰,明知前路風霜刀劍嚴相逼,還是毅然迎難而上,根本沒給自己留任何後路……

  可這個莽夫,卻又心細如髮。

  皇上賞給他的金銀財寶,他分文不要,全部拿去充當恤銀分發給陣亡將士的家人。他找準時機,趁皇上龍顏大悅時為魏家求來恩典,曝屍荒野的魏氏一族得以入土為安,他一直在暗中搜尋雲英……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若還活著,送她返鄉,若不在人世了,也要找到她的屍骨,讓她可以和家人團聚,不能讓她孤零零一人流落在外。

  …………

  朝中大臣嘲諷霍明錦不知死活,可如果沒有霍明錦出頭牽制住沈介溪,他們早就被沈黨趕出朝堂了,哪還有閒情躲在一邊看熱鬧。

  崔南軒知道自己是個冷漠無情之人,但此刻,他心裡也不由一哂,原來自己可以卑鄙到這個程度。

  姚文達這是在拉攏他,翰林院王大人顯然想把次輔的位子搶到手。

  翰林院需要他的幫助。

  王大人大概篤定他一定會答應,因為人人都知道他有野心,而且他的妻子魏氏一家間接死在沈介溪的謀害之下。

  不論是從道義感情上,還是為名聲著想,他答應和王大人合作,對他來說,百益無一害。

  如果雲英在世,這是他獲取原諒的最好方式,以為她報仇的名義扳倒沈介溪,以後誰還會罵他自私自利不顧岳家死活?

  最重要的是,他不甘於一直聽從沈介溪,姚文達看出他有脫離沈黨之心,他和王大人一派利益一致,是最好的同盟。

  霍明錦不懼沈介溪,直接拉開陣勢和沈黨爭鬥。

  他們這些大臣本應該助他一臂之力,卻因為愛惜羽毛而置身之外,在背地裡隔岸觀火,準備等兩敗俱傷之際坐收漁翁之利。

  其他文臣和魏家非親非故,選擇作壁上觀也沒什麼,他是魏家的女婿,雲英的丈夫,也冷眼旁觀,直到姚文達以情動人,勸說他和王大人合作,他才起了試一試的念頭……

  卑劣如此,陰險如此。

  …………

  「姚兄,王大人果真有把握一定能入閣?」崔南軒抬起頭,淡然道,「等他入閣以後,我再給你答案。」

  他不會因為姚文達的幾句話就貿然下注。

  聽了他思考過後給出的回答,姚文達沒有露出失望之色,反而笑了笑,笑容蒼老,「我是過來人……崔南軒,你比你自己以為的更在意魏氏,你只能和我們合作,否則你一輩子良心難安。」

  「良心?」

  崔南軒也笑了一下,站起身,長袖拂過火盆,差點燒著,「從踏入官場那一天起,我早沒了良心。」

  帶著良心在官場上掙扎,太苦了,苦得他寸步難行。

  他現在只有狠心和野心。

  …………

  崔南軒緩步走下臺階。

  隨從迎了過來,拱手道:「大人,小的一直在這裡守著。傅雲出來以後直接去了灶房,沒有躲在暗處探聽。」

  崔南軒點點頭。

  …………

  等崔南軒在隨從們的簇擁下離開,傅雲英從灶房走了出來,端著茶盤走到病榻前。

  姚文達躺在枕上喘氣,剛才說了太多話,額前鬢邊沁出細密的汗珠。

  他接過茶杯,吃了幾口茶,慢慢緩過勁兒,瞥一眼傅雲英,「你曉不曉得我為什麼請崔大人過來?」

  傅雲英垂目答:「大人……是為了我二哥?」

  她剛才在灶房幫老僕煮茶,老僕告訴她姚文達時常打發人去請崔南軒過來說話。崔南軒賦閑在家,除了每隔十日去江城書院講學,剩下的時間閉門讀書,不見外人。姚家僕人一再懇求,他才偶爾過來露露面。

  姚文達橫看崔南軒不順眼,豎看還是不順眼,病中一而再再而三請仇人上門,肯定不只是懷念往事那麼簡單。

  她每次上門拜訪,姚文達都會拉著她問傅雲章的事。

  傅雲章寄回來的書信上,也一再囑咐她務必替他照應好姚文達。

  想來想去,傅雲英覺得姚文達留下她的目的肯定是因為傅雲章,那麼他找崔南軒訴說往事,應該也是為了同一個目的。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姚文達詫異了一瞬,打量她幾眼,面露贊許,忽然皺眉,說起另一個話題,「我覺得你有些面善。」

  傅雲英面不改色,「大人見過我的妹妹,我和我妹妹雖不是一母生的,但旁人都說我們眉眼很像。」

  姚文達回憶了一下,低聲喃喃,「難怪,我確實見過你妹妹,仲文帶她來過這裡……」

  傅雲英笑了笑。

  「你可會射覆?」姚文達問她。

  她點點頭。

  「那你們兄弟倆私下裡有沒有什麼約定的暗號標記?」

  傅雲英遲疑了一下,道:「沒有什麼特殊的暗號,不過我可以在信中暗示二哥,除了他沒有人看得懂我到底寫了什麼。」

  她和傅雲章玩過射覆,當時在場的只有丫頭,她們不識字,不知道他們倆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她可以拿那天的射覆遊戲暗示傅雲章信上的內容有特殊意義。

  「很好。」姚文達臉上露出笑容,「你給你二哥寫封信,告訴他南邊的雀鳥要往北邊飛了。」

  南邊的雀鳥,說的是崔南軒。

  崔南軒罷官歸鄉不過數月,這麼快就要返回京師?

  傅雲英怔了一怔,隨即一陣心驚肉跳。

  二哥還未參加會試……就已經捲進朝堂爭鬥中了……難道他獲得姚文達賞識的時候就開始幫姚文達了?

  他這次提前北上赴考……真的是被陳老太太逼迫的嗎?

  「雲哥,我和你二哥也有書信往來,他多次在信上提起你,你年紀雖小,卻很懂事,這事不要對外人說起。」

  見傅雲英沉默,姚文達以為她沒聽明白,苦笑著說,「我寫信告知你二哥此事,不如你給你二哥寫信穩妥,明白嗎?」

  傅雲英點了點頭。

  如果傅雲章這次北上身負重要任務,那來往書信很可能都不安全。在外人眼裡她只是個半大少年,沒有人會把她的信當回事。

  姚文達又叮囑了一句:「現在就寫,等我看過後,儘快送出去。」

  傅雲英走到博古架後,找到筆墨文具,定定神,提筆寫下一封信。

  信寫好,她吹乾紙上墨蹟,送到床前給姚文達看。

  「我不是讓你寫南邊的雀鳥嗎?你怎麼沒寫?」

  看完信,姚文達皺眉問。

  傅雲英道:「大人讓我給二哥留下暗號,既然是暗號,自然只有我和二哥看得懂。」

  姚文達挑挑眉,捂著胸口咳嗽幾聲,臉上泛起幾絲不自然的紅,「好,這樣也好。回去後把信寄出去。」

  傅雲英答應下來。

  …………

  出了姚家院子,傅雲英吩咐等在外邊的王叔和王大郎,「讓鋪子裡的掌櫃給黃州縣那邊捎句話,我要見孔秀才。」

  王叔應喏。

  傅雲英臉色陰沉,按了按藏在懷中的書信。

  她必須先弄清楚傅雲章北上的目的是什麼,才敢將信送出去,萬一姚文達是騙她的,她的一封信很可能將毫不知情的傅雲章置於風口浪尖處。

  雖然她心裡隱隱有種感覺,姚文達沒有騙她,這人向來沒什麼心機,不然不至於仕途屢屢受挫。而且姚文達說了很多只有她和傅雲章知道的事情。

  二哥不是不想當官麼?

  她茫然了片刻,忽然聽到旁邊飄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傅少爺是不是要回書院?我們大人剛好順路,天色已晚,不如一道同行。」

  崔南軒的隨從中,石頭跟了他最久。上輩子她每次回娘家省親小住,都是石頭接送。

  「不敢打擾崔大人。」

  傅雲英回過神,眼眸低垂,淡淡道。

  石頭咧嘴一笑,「傅少爺少年英姿,武昌府誰不曉得?大人早就想找個機會和少爺一敘。」

  語氣是客客氣氣的,但傅雲英明白,自己沒有拒絕的資格。

  她抬起頭。

  巷口拐彎的地方停著一輛馬車,車簾半捲,崔南軒端坐其中,手裡拿了本書在看,姿勢隨意,透著股漫不經心的感覺。

  周圍隨從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不知他等了多久。

  傅雲英回頭,示意王叔和王大郎跟上。

  石頭引著她往前走,「我們大人最欣賞傅少爺這樣的後生了,傅少爺不必緊張。」

  傅雲英怎麼可能不緊張,畢竟是在一起生活幾年的人,同床共枕,耳鬢廝磨,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誰能從她的言行習慣中認出她來,應該只剩下崔南軒了。

  不過她記得崔南軒對鬼神之說嗤之以鼻,以他的性子,就算察覺出什麼不對勁,應該不會懷疑她的身份。

  她面上平靜淡然,心裡卻轉過無數個念頭,短短一段距離,彷彿比書院大門前那道高聳的長長的階梯還要難走。

  石頭掀開車簾,「大人,傅少爺來了。」

  崔南軒沒抬頭,盯著手中的書,輕輕嗯一聲。

  石頭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請。」

  鑲邊錦靴踩在凳子上,雙腿有些發軟,傅雲英眼皮低垂,濃睫掩住雙眸,彎腰坐進車廂。

  車把式揚鞭,馬車顫動了幾下,車輪軲轆軋過坑窪不平的青石板長街。

  傅雲英盤腿坐著,儘量不去看和自己只有一臂之距的崔南軒。

  他靠著車壁看書,神情專注,眼角風掃都不掃她一眼。

  馬車晃動顛簸,兩人一個安安靜靜看書,一個坐著想心事。

  半晌後,崔南軒突然皺了皺眉。

  這情形彷彿有些似曾相識。

  陪她回魏家,他低頭看書,她坐在一邊,掰著手指頭默念要送給哥哥嫂子們的禮物,怕打擾到他,她幾乎不出聲,一個人也能高高興興,嘴角一直翹著。

  他出了會神,合上書本。

  就在傅雲英以為崔南軒會一直沉默到馬車抵達書院時,車廂裡響起他溫和的聲線,「可看過公安三袁的文章?」

  公安三袁說的是袁宏道、袁中道、袁宗道三兄弟,三人是湖廣公安縣人,主張文章應該直抒胸臆,不事雕琢,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兄弟三人是公安學派的領袖人物,反對把持文壇的復古學派,和主張復古,認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大曆以後書勿讀」的文人尖銳對立。

  傅雲英看過袁宏道的文章,不過她沒說,低著頭答:「還未曾讀。」

  「我看過你的文章,善於模擬,字字鏗鏘,氣勢雖足,但少了些率真自然。」

  一本書遞到傅雲英面前。

  「這是玉蟠先生的《白蘇齋集》,拿去仔細研讀。」

  傅雲英想了想,拒絕的話太刻意了,只得接過書,「謝先生指點。」

  崔南軒在江城書院講學期間,書院的學生以「先生」稱呼他。他平易近人,風度翩翩,很受學生們歡迎,連教授們也為他的風采和才學所折服,以學生之禮奉承。陳葵、蘇桐、袁三他們都曾被他當堂點名提問。她一直找機會避開講學,沒和他碰過面。

  早晚會遇上,習慣了也就沒什麼了,反正兩人之間再無瓜葛。書可以交給山長,由山長代還。

  這時候她不得不為自己當初改寫台閣體而感到慶倖。她不只善於模仿文風,也會模仿哥哥們的筆跡,連崔南軒的筆跡她也會。這一世第一次提筆寫字的時候,其實在甘州,買不起筆,她隨手折一根草根在沙地書寫,那時候她哪裡想過有一天會再見到崔南軒,但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開始改寫最常見的台閣體。

  崔南軒認得她的筆跡,如果她還是用上輩子最常用的字體寫文章,很可能就露餡了。

  她一陣後怕,慢慢冷靜下來,手腳不像一開始那麼僵硬。

  那邊崔南軒又拿了本書翻開看,也沒再說什麼了。

  馬車繼續在大街小巷之間穿行。

  單調的車輪轉動摩擦聲中,突然響起一聲突兀的鞭響,車把式連聲籲歎,馬車陡然停了下來。

  傅雲英坐著想心事,猝不及防之下,差點往前栽倒,想到旁邊是崔南軒,她連忙伸出手臂穩住身形,硬生生和同樣沒坐穩的崔南軒拉開距離。

  「大人。」

  石頭奔到馬車前,掀開車簾,拱手小聲道:「是錦衣衛。」

  崔南軒拋下書,眉頭緊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1:56

第七十章 搬家

  崔南軒舉袖擋住傅雲英的視線,手指撥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

  攔住馬車的確實是錦衣衛,不過品級不高,一色的對襟罩甲,戴萬字巾,束革帶,著皂皮靴,配長刀。一二十人站在馬車前,氣勢洶洶,來者不善。

  領頭的男人一身窄袖青衣,背對著馬車負手而立,身影立於蒼茫的暮色之中,高挑瘦削。

  崔南軒怔了幾息,很快恢復平靜,輕聲對神色緊張的石頭道:「送他回書院。」

  他躍下馬車,迎了上去。

  石頭應喏,不等傅雲英反應過來,抓著她的手臂扯她下了馬車。

  跟在最後面的王叔和王大郎慌忙奔過來,帶著傅雲英離開。

  官老爺的事,他們這些老百姓看不懂,也不敢懂。總之離得遠遠的最安全。

  傅雲英被人送上馬背,不及問什麼,石頭已經一鞭子抽向馬背,催馬疾走。

  …………

  聽到急促的腳步聲,青衣男人回過頭,相貌英俊,面色冷凝。

  他淡淡掃一眼在幾個隨從的簇擁下騎馬走遠的錦衣少年,停頓了片刻,目光重新回到崔南軒臉上,「皇上有旨,抓到徐延宗,不必送回京師,就地處斬。人我已經找到了,你來監刑。」

  隨著他話音落下,旁邊一名錦衣衛雙手托著一封詔書送到崔南軒面前。

  崔南軒眉頭皺得越緊,「霍大人,我已經罷官歸鄉,不問朝政,現在只是一介白身而已,為什麼由我監刑?」

  霍明錦瞥他一眼,「你心知肚明。」

  崔南軒是由沈介溪提拔的沒錯,但真正破格授予他官職的人是先帝,此後他曾兼任侍講,和當時身為皇子的當今聖上來往密切,皇上對他的信任更甚於沈介溪。

  他的罷官,一方面是為脫離沈黨,一方面躲開反對新政的縉紳們的迫害,還有一個原因,連姚文達也沒猜出來,他其實身負皇上密令,負責監視江陵府沈家族人,同時暗查霍明錦追殺徐延宗的過程中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舉動。

  幾個月下來,他已經掌握沈家族人魚肉鄉里、橫行霸道的罪證,但卻沒找到霍明錦的把柄。

  霍明錦行事暴烈,我行我素,就如同在戰場上打仗一樣,下手狠辣無情,得罪了他,他直接明火執仗打上門。

  兇暴名聲在外,除了手段過激了一點,反而找不出他的任何錯處。

  這人著實難纏,不講城府,不管心機,一味兇悍,任何手段在他面前沒有用武之地,因為他根本不吃這一套。

  大臣們拿他沒轍。

  崔南軒同樣如此。

  霍明錦大難不死,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報仇雪恨,他什麼都不怕。而和一個不怕死的人對著幹,不僅沒有任何勝算可言,還很有可能被已經被仇恨燒紅眼、失卻正常人七情六欲的他拖入深淵。

  他沒有弱點,沒有軟肋,不管不顧,摧枯拉朽一般一個個拔掉沈介溪的得力幹將。這一場突如其來,燒得朝中大臣肝膽俱裂的復仇大火,不知要燒到何時。

  否認沒有什麼意義,崔南軒接過詔書,翻開掃幾眼,確實是皇上親筆。

  定國公雖然死了,但忠於徐氏一族的仁人志士就如同陌上青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皇上怕押送徐延宗回京的路上再出什麼變故,要求抓到人後立刻處斬,他不關心徐延宗當年是怎麼逃脫的,只要徐延宗的項上人頭。

  「人在哪兒?」崔南軒合上詔書,問。

  霍明錦已經轉身大踏步走開。

  「就在你府上。」

  …………

  崔家的隨從護送著傅雲英主僕幾人離開,因怕節外生枝,石頭手中長鞭接連猛拍馬背,馬嘶聲中,一行人轉瞬間便走出好幾里。

  傅雲英攥緊韁繩,頻頻回頭,轉過街角,什麼都看不見了。

  街旁鱗次櫛比的竹樓宅院沐浴在淡淡霞光中,落日墜入起伏線條柔和的群山之間,天色昏暗下來。

  看她神情不安,石頭在一旁道:「傅少爺無須擔憂,那些差人是我們大人在京師認識的同僚。」

  傅雲英垂眸不語。她不是在為崔南軒的安危擔憂。

  剛才石頭不由分說送她離開,她來不及弄清楚狀況,但雖然只是短短一瞬,她確定自己看到的人是錦衣衛沒錯。

  哥哥們就是被奉駕帖上門的錦衣衛帶走的,她認得錦衣衛的衣裳。

  她並不恨錦衣衛,拿人的是他們,但真正下逮捕命令的是皇帝。

  武昌府和京師相距千里之遙,錦衣衛外出公幹,必定干係重大,而現在的錦衣衛指揮使是霍明錦,他奉命追殺徐延宗,已經來過湖廣一趟。

  傅雲章回信說魚佩還未歸還給霍明錦,京師的人告訴他霍指揮使行蹤詭秘,時常奉旨外出,沒人知道他到底在哪兒。他想還也得費一番工夫打聽霍明錦到底住在哪兒。

  錦衣衛在這裡,身為指揮使的霍明錦會不會也來了武昌府?剛才那些錦衣衛說不定就是他的屬下?

  傅雲英心裡飛快盤算著,如果不是崔家隨從緊緊跟在一邊不准她回頭,她真想立刻撥轉馬頭回去。

  但是她不能,無論那些錦衣衛是不是霍明錦的人,崔南軒在場,她什麼都不能問,什麼都不能說。崔南軒心思縝密,在他面前試探霍明錦的人,不僅什麼都問不出來,還可能引來崔南軒的懷疑。

  況且,她目前還不能確定霍明錦到底是敵是友。

  可如果徐延宗被抓住了呢?

  救還是不救?

  救,她手無寸鐵,孤立無援,只是個比別人多十幾年記憶的女孩子,拿什麼救?

  不救,眼睜睜看著宗哥落入朝廷爪牙之手?

  徐延宗是定國公的血脈。傅雲英的哥哥娶了定國公家的庶孫女,她和嫂子年紀差不多,頗為投契,經常陪嫂子回娘家省親,徐延宗是她嫂子的弟弟,性情靦腆,喜歡纏著她,讓她教他打捶丸。

  她閉一閉眼睛,心中做了一個決定。

  無論如何,在做不到自保之前,她不會貿然暴露自己的身份。

  …………

  石頭一直將傅雲英送到書院門口,看她走進大門,才帶著其他幾人離開。

  快到齋舍落鑰的時辰了,傅雲英一面想著心事,一面抬腳往南齋走。

  南齋前鬧哄哄的,學生們圍在齋舍前議論紛紛,熱烈討論著什麼。

  其中袁三和傅雲啟的嗓門最大。

  忽然有人一眼看到傅雲英,大叫道:「雲哥回來了!」

  嗡的一下,一群人如潮水一般湧到傅雲英跟前,義憤填膺:「雲哥,不能就這麼算了!我們去找山長!」

  「對,我們陪你一起去!」

  傅雲英分神想徐延宗的事,心不在焉,「嗯?」

  學生們急得語無倫次,一個個臉色漲得通紅,「雲哥,楊平衷把你的齋舍挪到丁堂去了!」

  嗯?!

  聽到楊平衷的名字,傅雲英回過神,腦海裡驟然起了一個念頭,但轉瞬即逝,「丁堂?」

  傅雲啟最為激動,尖聲道:「那個紈絝!不知怎麼又跑來書院了!一來就叫人把你的行李箱籠搬到丁堂去,非要和你住一個院子!無恥!不要臉!」

  他連聲咒駡,周圍的人附和,「對!不要臉!我們雲哥在甲堂住得好好的,他憑什麼要雲哥搬走?」

  「這事山長知道嗎?」傅雲英暫時放下錦衣衛的事,環顧一圈。

  學生們同時點頭,袁三冷笑一聲,「我還以為書院的教授都威武不能屈呢!」

  眾人沉默下來。

  下午他們在齋堂用飯的時候,外邊突然一片嘈雜,幾十個穿直裰的家僕抬著、背著、抱著各式各樣雕漆、鑲寶的名貴家具往書院這邊走過來,進進出出忙個不停。一個時辰後他們才搬完箱籠。然後山長和教授過來了,簇擁著一位穿錦衣繡袍、裝束華貴的少年逕自去了丁堂。

  那少年自然就是楊平衷,他在丁堂逛了一圈,得知傅雲住了甲堂,老大不高興,立刻命令僕從把傅雲的行李搬到丁堂去。

  山長等人連忙勸阻,楊平衷不聽。

  甲堂學生當然不會坐視傅雲就這麼被搶走,擋在門前不讓楊家僕從進來。丁堂那邊卻很高興,傅雲如果住進丁堂,豈不是就成了丁堂的人?他們揎拳擄袖,幫著楊家僕從衝進甲堂,乙、丙亮堂的學生跟著渾水摸魚。

  山長和教授們堅決不同意,後來不知來了個什麼貴人,把他們請到講堂那邊吃茶,貴人走了以後,山長讓陳葵宣佈傅雲從今天開始搬進丁堂。

  「這麼說山長同意了。」

  傅雲英聽完學生們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飽含憤怒的講述,道。

  「趙師爺也點頭了。」傅雲啟一臉幽怨,「他說你學問好,不管住哪兒都一樣。」

  「老大,我幫你把箱籠搬出來!」

  袁三擼起袖子,露出肌肉緊實的手臂,揮舞著拳頭道,「我不怕楊家!」

  傅雲英掃他一眼,「我先去見山長和先生們。」

  袁三噢一聲,似乎有些失望沒能大展拳腳,繼續捏拳頭,「好,我在這兒等著。」

  …………

  陳葵將傅雲英帶到東齋。

  已經散學了,幾間廂房大門緊閉。山長和趙師爺坐在庭院的八角亭下吃茶,兩個僕從蹲在角落裡扇風爐煮芋頭,水開了,水花翻騰,咕嘟咕嘟冒著泡。僕從揭開蓋子,用筷子插一插芋頭,看看熟透了沒有。

  「雲哥啊,這事你別怪山長。」

  趙師爺看到傅雲英,抬起手,遙遙和她打招呼,等她走進涼亭,直接道,「楊家少爺人不壞,當初本來把你和他安排在一個院子住。後來他沒來,山長以為他只是一時興起才來書院的,新鮮勁兒沒了以後就忘了這事,這才讓你和蘇桐住了一間院子。現在他搬進來了,只能遵守諾言委屈你也搬一次。你放心,楊家少爺教養很好。」

  當著山長的面,趙師爺不好說其他的事,傅雲英也沒多問,點了點頭。

  山長面色尷尬,打發走陳葵,長歎一口氣,「雲哥,我也不瞞你,這些年州學的銀子總是撥不下來,書院入不敷出,靠田地出息勉強支撐。楊家不僅捐助了幾千本書籍,還贈書院千畝良田作為學田……」

  他頓了一下,起身朝傅雲英作揖,正色道,「當然這只是權宜之計,若楊家少爺打擾到你讀書,你無須忍耐,我立刻知會楊家讓你搬回甲堂。楊家人承諾他們家少爺絕不會影響你進學。」

  傅雲英站著不動,坦然受了山長的禮,沉默了一會兒,方慢慢道:「學生身為書院的學子,願為山長解憂,搬個地方住就能為書院換千畝學田,倒也值得。」

  山長張口結舌,面色焦黃,尷尬得手腳沒地方放。

  趙師爺咳嗽幾聲,打哈哈道:「好了,雲哥,我有幾句話交代你,來,我送你去丁堂。」

  他帶著傅雲英出了東齋,含笑道:「英姐,楊家少爺身份高貴,書院得罪不起,山長為人厚道,倒是想硬抗下來,被其他教授勸了又勸,才不得不服軟。他心裡很自責,要不是我開解他,他這會兒肯定躲在房裡抹眼淚。」

  作為書院山長,姜伯春無法和抗衡楊家,只能妥協,一來在學生們面前失了教書人的風骨,二來沒能護住學生傅雲,心裡又是愧疚又是難堪又是悲涼,差點當著楊家人的面辭去山長一職。趙師爺勸了他很久,才好了些。

  傅雲英聽趙師爺詳細說完來龍去脈,歎口氣,「我曉得了,以後見到山長,絕不會再提起此事。」

  「其實搬去丁堂並不是壞事。」趙師爺對著傅雲英眨了眨眼睛,「楊少爺我見過了,一團孩子氣,就是個嬌養長大的富家少爺,欣賞你的才學,鬧著要和你同住,過不了多久也就淡下來了。他那人雖然驕縱了一點,卻沒有跋扈性子,你能應對得來。」

  他望一眼左右,壓低聲音說,「結交楊少爺對你來說絕沒有壞處,你明白麼?」

  傅雲英點了點頭。

  「在書院期間,你得真正把自己當成一個男子。」

  趙師爺摸摸她的腦袋。

  「楊少爺就是第一關,老師幫不了什麼,你自己拿捏好分寸。事成,你接下來的路會平順很多,事敗的話,你得做回傅雲英。」

  傅雲英平靜道:「好。」

  …………

  她獨自回到南齋。

  袁三立刻揮舞著光裸的胳膊迎上前,「老大,動手嗎?」

  傅雲英搖了搖頭,目光落到傅雲啟臉上,「啟哥,回去搬箱籠。」

  山長擔心楊平衷打擾她學習,答應破例讓傅雲啟和她同住。

  「啊?」

  傅雲啟一頭霧水。

  「搬到丁堂去陪我住,捨得嗎?」

  傅雲啟呆了一呆,片刻後欣喜若狂,一蹦三尺高,「好好好!我搬,我這就搬!」

  雖然甲乙堂的學生都瞧不上丁堂,但是能和英姐住一塊兒,管他是哪個堂,住走廊都成啊!

  周圍的學生憤憤不平。

  傅雲英謝過他們,因為還惦記著在路口碰到錦衣衛的事,沒有心思多說什麼,轉身往乙堂走來。

  學生們體諒她突然被發配到丁堂,擔心她受委屈,硬是要送她。

  她心神不屬,見學生們堅持,乾脆隨他們。

  一行人浩浩蕩蕩,拉出和人打群架的陣勢到了丁堂。

  楊家僕從已經陸陸續續離開了,楊平衷剛剛在書院逛了一圈,精疲力盡,攤開手腳躺在羅漢床上闔目養神,伴當吉祥蹲坐在腳踏上剝葡萄。

  學生們踏進院子,只見眼前一片金光閃閃,屋簷下掛起幾十隻各色戳紗、玻璃、羊角燈籠,長廊前懸紗羅帳,屋裡的家具都是名貴的木材,擺設玩器描金嵌寶,一屋子珠光寶氣,華光閃爍,而楊少爺本人穿一身閃色織金孔雀改機袍,踏繡金邊的緞鞋,腰束絲絛,配玉佩、全身上下,連鬢邊幾根因為躺著而翹起的頭髮絲都流露出一種風流富貴的氣度,明晃晃告訴眾人:我很富貴,我很有錢。

  學生們不傻,有錢人不稀罕,但有錢到像楊平衷這樣讀個書非要把齋舍佈置得富麗堂皇還帶著幾個僕人貼身伺候的有錢人,他們沒見過。

  眾人的氣勢頓時萎靡下來。

  假寐的楊平衷聽見外邊窸窸窣窣的響動和眾人壓低嗓子說話的聲音,睜開眼睛,臉上露出笑容,「唷!好熱鬧!」

  他坐起身,下了羅漢床,走到回廊,看到人群中傅雲英,笑得更歡了,「雲哥,你回來了!」

  傅雲英朝他致意,回頭和眾人道,「我和楊少爺有過幾面之緣。」

  「原來你們認識!」

  袁三嗤了一聲,低頭理袖子。

  眾人安慰傅雲英幾句,囑咐她如果受委屈一定要叫他們過來幫忙,慢慢散去。

  …………

  楊平衷端了隻鑲嵌金銀絲蕃蓮紋海棠形大攢盒,吧嗒吧嗒跑到傅雲英房裡,請她吃葡萄。

  「我老爹前一陣子病了,不許我出門,不然我早就來書院了!書院好玩嗎?先生是不是很凶?」

  傅雲英領著王大郎整理箱籠,偶爾回應一兩句。

  不一會兒,門外響起幾聲大笑,傅雲啟搬了過來,袁三、鐘天祿幾個幫他搬鋪蓋行李。

  「老大,真的不要緊?」

  袁三瞟幾眼圍著傅雲英打轉的楊平衷,做了個手勢,「我幫你揍他一頓?」

  傅雲英搖搖頭。

  袁三臉上再度露出失望之色。

  夜色濃稠,寒風呼嘯,要落鑰了,袁三、鐘天祿和其他幫忙的人不捨離去。

  丁堂堂主汪晉帶著幾個學生風風火火趕回齋舍,剛好和袁三迎面碰上,聽到袁三他們一邊走一邊抱怨丁堂把傅雲搶走了,他嘿嘿一笑,對身邊的人道:「真是天上掉餡餅,再料不到有這樣的好事!以後傅雲是我們丁堂的人,多風光,哈哈哈!」

  旁邊的人戳戳他的胳膊,「堂主,傅雲那麼厲害,書院的人都說他可能是下一任甲堂堂長,現在他來了丁堂,你不怕嗎?」

  另一個點頭如搗蒜,「對啊,堂長,你肯定比不過傅雲,怎麼辦啊?」

  啪啪兩聲,汪晉左右開弓,一人拍一巴掌,罵道:「搶不過就搶不過,他當堂長,我給他打下手!咱們丁堂好不容易來了一個正課生,別想歪心思,得把人家好好巴結住了……」

  他嘴角上揚,雙手握拳,對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空搖晃兩下,陰惻惻道,「不能讓他逃出咱們的手掌心!」

  旁邊的人互望一眼,「是!」

  …………

  收拾好鋪蓋行李,預備熱水洗漱,等安頓好的時候,已經是夜裡戌時三刻了。

  楊平衷住的是光照充足的北屋,傅雲英住南屋。南屋是一個獨立的院子,和北屋以回廊相接,中間一座種滿花草的庭院。南屋堂屋做書房,兩邊廂房她住一間,傅雲啟住一間。

  有傅雲啟在身邊幫忙打掩護,傅雲英才好放心做其他事,所以剛才她趁著山長愧疚時提出和哥哥一起住,山長理虧心虛,想也不想就應了。

  終於和傅雲英搬到一塊住了,傅雲啟心情激動,沐浴過後,抱著書本跑到廂房找傅雲英,要她檢查他的功課。

  傅雲英抽背他書上的內容,看他昂首挺胸,大聲背誦完,望著搖曳的燈火,問:「從乙堂搬過來,真的捨得嗎?」

  「捨得捨得,你住哪兒我就住哪兒。」

  傅雲啟拍拍胸脯,嘿然道。

  傅雲英嘴角微微上翹。

  兄妹倆說了一會兒讀書的事,王大郎過來催促兩人熄燈就寢。

  傅雲啟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淚眼汪汪,「英姐,你今天出去了一天,早點睡,我走啦。」

  「嗯。」

  傅雲英目送他出去。

  「夜裡害怕了叫我,我就在隔壁。楊平衷要是過來吵你,我幫你出氣!」

  傅雲啟走出了很遠,又回轉身,扒在門邊叮囑。

  傅雲英笑了笑,「曉得了。」

  書童提著燈籠過來接傅雲啟,不一會兒,隔壁傳來門扉扣上的聲音。

  燈火昏暗,夜色深沉。

  傅雲英拋開手中書本,背靠著圈椅發怔。

  她並非孤家寡人,韓氏,四叔,月姐,桂姐,啟哥,還有二哥……

  徐延宗的事涉及到錦衣衛,她必須鄭重。

  正自沉思,房門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幾個人站在廊下說話,依稀還有搬動桌椅的摩擦聲響。

  傅雲英蹙眉,擎著燭臺走到門邊,拉開一條縫隙。

  風從外面灌進來,呼啦一聲,燭火被吹滅了。

  廊簷下,穿錦袍的楊少爺指手畫腳,支使僕從們把一盞盞玻璃燈籠掛到房檐底下。

  傅雲英想了想,打開門,「楊兄。」

  楊平衷回過頭,看到她,撓撓腦袋,「吵醒你了?」

  傅雲英沒說話,視線落到那一盞盞燈籠上面。

  「聽說你怕黑。」楊平衷解釋道,「你在甲堂住了這麼些天,頭一天在丁堂睡,是不是不習慣?別怕,我讓人在院子裡全掛上燈籠,一直燒到早上,你不會做噩夢的!」

  隨著他話音落下,僕從們次第點起燈籠,剛剛黑黢黢的南屋,一下子燈火輝煌,恍如白晝。連庭院角落裡衰敗的花草都照得一清二楚。

  傅雲英怔了怔。

  楊平衷道:「我曉得突然讓你搬過來委屈你了,我給你賠不是,你別生氣,好不好?」

  他一邊說話,一邊給旁邊的人使眼色。

  吉祥會意,捧著一隻託盤上前,掀開上面蓋的一層紅布,露出裡面一排整齊的銀錠。

  楊少爺記得第一次見面時用五十兩銀子換來全部燈謎的答案,他不差錢,而傅雲喜歡錢,那就用錢哄傅雲高興好了!

  傅雲英想著霍明錦和徐延宗的事,有些心神不定,所以對搬到丁堂的事並不在意。

  她望著眼前熠熠生光的銀錠,眸光低垂,無語了很久。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2:12

第七十一章 考課

  朔風呼嘯,滴水成冰,江邊半人高的草叢被風拉扯著左右搖擺,天地間一片蒼茫。

  傅雲英聽到草叢深處壓抑而緊張的喘息聲。

  一名裹披風的女子和一個五六歲的男童躲在一處低窪的草地裡,穿罅而過的寒風割過他們的臉頰,衣裳單薄,手腳早已經沒了知覺,唯有心頭尚存一點熱氣。

  男童在無聲哭泣,眼淚凝結在眼角,未及落下,已經凍成一團。

  喊殺聲越來越近,男童瑟瑟發抖,緊緊抱住女子,一頭紮進她懷裡,攥著衣袖的手指用力到發白,彷彿這樣就安全了,嘴中卻說:「英姐,他們來抓我了,我逃不掉的,你快走……」

  女子抬起頭,月光落在她清秀蒼白的臉孔上。

  「不怕,宗哥,你會沒事的。」

  她摘下斗笠,解開斗篷,將男童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嘴角微翹,淡淡一笑。

  男童怔怔地看著她,手指抓住她的衣袖,「不——」

  …………

  砰砰幾聲巨響,夢被打亂了。

  眼前的景象靜止了一瞬,呼呼的風聲戛然而止,男童的面龐迅速隱去,只剩下一團白茫茫,像每天早晨籠罩整座書院的濃稠白霧。

  傅雲英睜開雙眼,茫然片刻後,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方。

  窗前罩下一大片朦朧的彩色暈光,楊平衷命人掛在廊簷下的玻璃燈、羊角燈做工精緻,能透出不同顏色的光線,有點像元宵節時傅四老爺買給他們玩的走馬燈。燈籠輕輕搖晃,一隻羊角燈離窗戶太近了,底下綴的吉祥如意流蘇時不時撞在木格子上,發出的響聲把熟睡中的她驚醒了。

  不知是走廊光線太亮了,還是白天遇到崔南軒和錦衣衛,傅雲英又夢見了上輩子的事。

  她披衣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冰冷的泛著微苦酸澀味道的茶水滑入喉嚨,涼得她打了個哆嗦,整個人立刻清醒過來。

  徐延宗還活著的事到底是誰洩露出去的……

  霍明錦真的要替皇帝賣命,親手殺了徐延宗嗎?

  她記得世子還活著時,和霍明錦情同兄弟。好幾次她陪嫂子去定國公府赴宴,聽到府中丫頭說世子在花廳陪侯府二爺吃酒,其他客人他懶得招待,世子夫人只好讓幾位小少爺出面。

  定國公一脈差不多死絕了,霍明錦果真狠得下心對昔日好友的家人趕盡殺絕?親自帶人追殺和坐視不管任朝廷追捕的性質可不一樣。

  也許他有苦衷,為取得皇帝的信任才不得不奉命追捕徐延宗,但為了報仇而殺死無辜的人,代價太大了——他得捨棄自己的良知。

  霍明錦那樣的人,通經史,曉天文,精兵法,為將能披堅執銳,征戰一方,他忠於朝廷時,是國朝之福,但若他拋棄良知,後果不堪設想……

  傅雲英坐在桌前想心事,風從角落的罅隙吹進屋子裡,遍體生涼,坐了一會兒便手腳冰冷。

  外間王大郎聽到房裡有動靜,摸黑爬起來,隔著緊閉的槅扇問:「少爺,您起了?要不要熱水?」

  「不用,你接著睡。」

  她應了一句,攏緊衣襟,回到床上躺好。

  …………

  次日一早,她伴著傅雲啟的讀書聲醒來,忽然想起,今天是新生第一次正式考課。

  通常每月三考,分經、論、策不同內容,今年因為逢著大比之年,有的副講要去應考,書院推遲考試,將三場考課全都放在月末,上午考一場,下午考兩場,一天考完。

  傅雲英和平時一樣,先站在院子裡練了一套拳,慢慢靜下心來,然後回房溫習功課。

  事情越是棘手的時候,越要冷靜。

  北屋靜悄悄的,沒有動靜。直到鐘聲響了兩遍,楊平衷還是沒現身。

  「大少爺,哼!」

  傅雲啟對著北屋的方向哼哼唧唧了幾句,拉著傅雲英去講堂,「考試在大講堂考,先生說對著聖人先賢,看誰看作弊!」

  講堂只有山長講學、舉行祭祀活動或者有重大事情要宣佈時才開放,崔南軒每次講學課堂就設在大講堂內。平時學生們上課的地方是東齋。講堂設有祭壇,氣氛莊重,山長把考場安排在講堂,警告意味不言而明。

  平時的考課比入院考試寬鬆多了,不用檢查考籃,學生們只需按著順序進去找各自的位子便可。

  傅雲英和傅雲啟排到等候的隊伍之後。

  學生們神色緊張,有的人念念有聲,抓緊時間背誦經文,有的人小聲和旁邊的人低聲討論某個問題,認為這個問題待會兒很可能會考到,有的人抓著本書一目十行,臨時抱佛腳,還有的人乾脆對著講堂的方向作揖,求聖人保佑他順利通過考課。

  前面的隊伍很長,傅雲啟等得不耐煩,從袖子裡掏出傅雲英給他的那本《東萊博議》,隨意翻開一篇,小聲念誦。

  傅雲英低頭檢查文具。

  袁三和鐘天祿從甲堂的方向一路狂奔至講堂,看到他們,硬擠過來,對著傅雲英使勁眨眼睛,「雲哥,待會兒考試,你得當心!」

  傅雲英抬起頭,環視一周,甲堂的人目光躲閃,不敢上前和她說話,乙堂、丙堂的人站在一旁瞧熱鬧,至於剩下那些笑得見牙不見眼,一臉傻乎乎憨態的人——不必問,一定是丁堂的。

  才不過一夜,大家的態度已經開始變了。

  她收回視線,「怎麼?」

  鐘天祿搓搓手,看一眼左右,小聲說:「按順序,你得和丁堂的人一起考試,你是第一名考進來的,他們肯定會偷看你的卷子,你提防著點啊,要是別人扯你的袖子,你別慌,告訴監考先生!」

  傅雲英笑了一下,「無事。」

  經、論、策,考經時一定要考帖經,這個還能靠瞄同窗的卷子來作弊,考論和策的時候,哪怕把同窗的卷子重抄一遍也沒用,討不了好處不說,還會被先生判罰成「雷同考卷」。

  「蘇桐昨晚熬了一宿。」

  袁三悄悄道,雖然儘量壓低聲音了,但周圍的人依舊能聽清他說的話,「老大,這一次你太倒黴了,臨考前被那個楊家少爺這麼一攪合,誰還有心情考試啊?」

  「就是!」傅雲啟附和了一句。

  兩人嘀嘀咕咕說楊平衷的不是,傅雲英沒說話,視線漫無目的的逡巡一周,剛好和人群裡蘇桐的目光撞上。

  蘇桐似乎望了她很久,對上她的目光,嘴角輕扯,朝她笑了一下,眼睛裡卻沒有笑意,只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嘲諷。

  這是一個代表挑戰的笑容。

  傅雲英嘴角微微勾起,回以一笑。目光沒有停留,飛快掠過蘇桐,落到另一個人身上。

  陳葵、杜嘉貞等人站在人群最前方談笑風生,他們是秀才,有功名在身,根本不懼任何考試。

  莫名其妙搬到丁堂,取代杜嘉貞的計劃就這麼泡湯了。但這不表示傅雲英要半途而廢,之前的種種舉動並非無用功,不管是甲堂生,還是丁堂生,她都要打敗杜嘉貞。

  至於蘇桐,早在她代替傅雲章批改他的文章時,他便不是她的對手了。

  很快輪到他們幾人入場,果然如鐘天祿所說,她和傅雲啟被分到最西邊的角落,那裡是丁堂學生的位子。

  傅雲英順著負責監考的副講吳同鶴手指的方向走到一張條桌前,還沒落座,旁邊幾個丁堂學生按捺不住竊喜之情,拍手哈哈大笑。

  「傅雲坐我旁邊!」

  「傅雲坐我前邊!」

  他們仰天大笑,旁邊的丁堂學生又羨又妒,不屑一哂,哼道:「你們老實點,要是把傅雲嚇走了,堂主揍死你們!」

  幾人恍若未聞,湊到傅雲英身邊,「傅雲,待會兒考試的時候,就靠你照應兄弟們了!」

  不遠處的傅雲啟看他們圍著傅雲英巴結,抄起桌上的一本書扔過來,「去去去,別打擾我們家雲哥!」

  幾人既不羞愧也不惱火,抱著頭躲開砸到跟前的書,繼續討好傅雲英。

  直到吳同鶴敲響代表考試開始的銅鐘,他們才消停下來,回到各自的位子上。

  傅雲英考試的時候很專注。

  她基礎打得牢,沒遇到任何答不出的難題。

  等她答完一半試題,停筆休息的時候,聽到周圍窸窸窣窣一片響動,餘光一掃,前後左右的丁堂學生都伸長脖子往她的方向看,試圖看清她答了什麼。

  她的字體工整婉麗,雖然小,但離得近的人偶爾能認出一兩排字。

  這不,她身邊的學生趁吳同鶴不注意的時候猛地往前一個彎腰撿筆的動作,眼睛卻死死盯著她答題的卷子,動作太用力,眼珠都要瞪出來了,片刻後,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如獲至寶,坐回位子上,埋頭奮筆疾書。

  傅雲英搖搖頭,沒有理會周圍人各種奇奇怪怪的動作,接著答題。

  考了一整天,到下午散學的時候,學生們就像被抽走精氣神,一個個歪歪倒倒,臉色蠟黃,見人先嚎一嗓子,然後一起痛駡出題的山長心思太難猜了。

  趙師爺今天沒課,剛從趙善姐家回到書院,背著手溜達到講堂前,找到剛從裡面出來的傅雲英,「你覺得如何?能有把握考前十麼?」

  傅雲英點了點頭。

  書院考課範圍有限,只針對入學以來學的內容,她基礎打得牢,學過的內容能倒背如流,自信自己不會出錯,而且考課沒有她不擅長的賦詩和古文,她覺得自己能進前十。

  趙師爺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抬腳走了。

  …………

  傅雲英要去藏經閣幫管幹抄寫藏書目錄,出了講堂,別過眾人,逕自往東邊拐。

  過了長廊,幾個僕從立在臺階底下竊竊私語,中間簇擁著一位身材魁梧的少年,少年坐在欄杆上,百無聊賴,手裡搖著一把灑金川扇,旁邊幾個僕從正搜腸刮肚說笑話給他聽。

  看到傅雲英出來,因為實在想不出什麼新鮮笑話而急得滿頭大汗的吉祥頓時眼前一亮,「傅少爺來了!」

  僕從們不約而同鬆口氣,呼啦啦退開。

  楊平衷站起身,笑嘻嘻迎到傅雲英跟前,「應解,考完了?」

  這不是廢話麼,不考完她怎麼出來?

  傅雲英點點頭,沒有停留,接著往前走。

  楊平衷立馬跟上。

  …………

  昨晚那一託盤銀子,傅雲英一開始沒有收。

  「楊兄,搬齋舍倒是其次,但是你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就擅自讓家僕闖進我的屋子,搬走我的行李,實在過分,這不是賠不是就能隨便敷衍過去的小事,請恕我心胸狹窄,委實做不到大度容人……」她面無表情,心平氣和道,「而且,如果我的行李裡有很重要、很特別、不能隨便碰觸的東西,你拿什麼賠我?」

  楊平衷呆了一呆,望一眼摞起來的銀錠,怯怯道,「我的家僕打壞你的東西了?」

  他跺跺腳,回頭罵僕從不中用,轉過身指指銀錠,「是什麼東西?這些銀子不夠賠,還差多少?我讓他們回去拿……」

  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倒彷彿是傅雲英在欺壓他。

  對著一個明明又高又壯,但卻一臉純良無辜,明顯涉世未深的富家少爺,傅雲英有種一拳打到棉花的感覺,她明白,冷淡的態度嚇不走對方。

  楊平衷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等著她回答。

  她沉默了片刻,皺眉道:「楊兄,我不喜歡別人不經允許進我的屋子,不喜歡別人碰我的東西,很不喜歡。」

  楊平衷眨眨眼睛,恍然大悟,拱拱手,彎腰唱了個肥喏,態度真誠,「我曉得了!這次是我錯了,我記下來,以後絕不會再犯,我保證。」

  他繼續鍥而不捨地把託盤往屋裡送,「應解,這一次沒人提醒我,我真心給你道歉,你能原諒我嗎?」

  傅雲英沒說話,等楊平衷再三賭咒發誓以後絕不會隨隨便便動她屋裡的東西,方把銀子收下了。

  突然被強行送到丁堂來住,打亂她之前的佈置,害得她不得不準備新的計策,找楊平衷要一點補償天經地義。

  反正他們家金山銀山數不清。

  …………

  楊平衷打蛇隨棍上,得到傅雲英的原諒後,立刻央求她推薦幾本書給他看。

  「市井上的小說我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三國》、《西遊記》、《水滸傳》這些書好看是好看,但是書坊一版再版,一年到頭只曉得賣舊書,光聽戲都聽得耳朵長繭子,你平時都看什麼書?」

  傅雲英心裡一動,「楊兄喜歡看小說?」

  楊平衷點點頭,「別的我看不來。」

  …………

  書坊賣古書,賣時文,賣曆書,賣小說。這賣得最好的,無疑是通俗小說。曆書由官府刊印,民間書坊不能隨意盜印,違者抄沒家產,古書賣不動,時文賣得好,但論暴利,絕對是賣通俗小說。尤其在富庶的江南一帶,經濟發達,文風昌盛,富商大賈雲集,老百姓們生活富裕,捨得費鈔買一兩本通俗小說回家消遣。一本小說流行開來,人人爭相購買,書坊幾次加印,仍然供不應求。

  書坊印書成本低廉,利潤卻頗豐,每年都有一批新的書商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在北直隸、浙江、福建等地漸漸出現因為刻書行業而集聚起來的村落,並漸漸發展成市鎮。

  傅四老爺今年就在做刻書的生意。托傅雲英那幾本地圖冊子的福,他結識了一位書商,那位書商用自家書坊刻印傅雲英繪製的冊子,後來給了二百兩銀子作為酬勞。傅四老爺留了個心眼,私下裡打聽一番,聽說書商賺得更多以後,回家和盧氏說起,盧氏道:「既然刻書的生意好做,官人為什麼不試試?」

  盧氏是婦道人家,傅四老爺每年幾個月外出跑船,風裡來雨裡去,風餐露宿,一走好幾個月沒有音信,她著實放心不下,想著刻書這事聽起來簡單,而且風雅,用不著跑來跑去進貨出貨,一時觸動心事,勸傅四老爺趁著身子還硬朗,不如改做刻書的買賣。

  傅四老爺有些心動,家中兩個男孩子都不是做生意的料,膽子還小,讓他們做買賣,沒幾年一點家業就得敗光。開書坊不需要太多本金,兩個男孩子剛好會識文斷字,如果刻書的話,以後把鋪子傳給他們,他們好上手,不至於一竅不通。就算賠了,還可以把書坊改建成紙坊,照樣能賺錢。

  考慮了半個月後,傅四老爺和傅雲英說了這事,她答應幫傅四老爺臻選刻印的書稿。

  買書的人多,但寫書的人不多,文人墨客喜歡刊印詩集、文集,對通俗小說不屑一顧。書商們捧著黃金白銀求讀書人寫小說,客氣的委婉拒絕,那脾氣烈的,一盆冷水澆到書商臉上,將書商罵得狗血淋頭還不解氣。

  只有落魄文人才會放下身段為書商寫書稿,愛惜名聲的絕不會涉足通俗小說的圈子。實在缺錢,不得不賣書稿,那也得匿名,絕不暴露身份。

  像《西遊記》、《水滸傳》這幾本在市井廣為流傳,全國各地書坊隔三差五就再版的通俗小說,雖然賣得紅紅火火,但作者地位不高。

  更讓人無奈的是,因為盜版太猖獗了,作者雖然寫出了暢銷全國並且流行幾十年的大作,卻拿不到多少酬勞。

  於是願意放下書本為書商寫書稿的讀書人更少了。

  傅四老爺是正經商人,當然不會學其他書商私自盜印書籍,他想正正經經找幾個讀書人求書稿,要價多高都不要緊,只要書稿好。

  …………

  傅雲英受傅四老爺所托為他尋書,前一陣她利用在藏經閣幫忙登記書籍的機會篩選了一批書目,可惜藏金閣的書大多是經文古書,小說只有寥寥幾本。

  舊書是不指望了,現在她準備攛掇書院裡的學生寫書稿。

  通俗小說中,像《西遊記》、《水滸傳》這樣或構思瑰麗、或盪氣迴腸的好書自然是佼佼者,這幾本書橫空出世,一經刊印,立刻風靡大江南北。但其實大部分的通俗小說質量並不高。只要文采過得去,故事曲折動人,不管作者是什麼身份,書還是賣的出去的。

  江城書院的學生傅雲英全都認識,不只認識,連他們每個人的出身背景和學業情況她也了如指掌。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她很看好袁三和蘇桐。兩人底子都很扎實,袁三文風豪爽,如張滿的弓,蓄勢待發,蘇桐凝練從容,似巍峨青山,身在山中,方不知陡峭。而且兩人都家境窘迫,需要自己掙錢養活家人。

  蘇桐深不可測,對傅家抱有敵意,雖然是個好的選擇,但傅雲英思量過後,果斷放棄他。

  他一心科舉,未必肯為傅家寫書稿。

  袁三也立志做官,可他這人放浪形骸,必然不會在意世人的目光,傅雲英打算找個機會探探他的口風。

  …………

  這會兒聽楊平衷提起他喜歡看小說,傅雲英想了想,問他:「楊兄來書院時帶了多少小說?」

  她想多收集一些不同類型的小說作參考。

  「帶了一大箱子!」楊平衷答道,張開手臂做了個比劃的姿勢,「你是不是也喜歡看小說?回頭我讓人把箱子抬到你房裡去,你隨便挑,我都看過了,你不用急著還。」

  這人雖然不著調,卻無疑是個很大方的人,和啟哥一樣,偶爾嬌氣任性,心地不壞。

  傅雲英垂目道:「先謝謝你了。」

  頭一次看她似乎有所觸動,楊平衷立即眉開眼笑,喜滋滋道:「不客氣,我們是朋友!」

  說到朋友兩個字,他刻意加重語氣,神情認真。

  傅雲英沉默一瞬,點點頭。

  兩人一時無話,並肩往藏經閣走去。

  「好多橘子!」

  過了月洞門,楊平衷忽然叫了一聲,走下甬道,鑽進橘林裡。

  他的僕從連忙跟過去。

  傅雲英愣了一下,看楊平衷領著僕從熱火朝天摘橘子,有些哭笑不得,「楊兄,這些橘子味酸,書院的學生從不吃它。」

  那頭楊平衷已經摘了十幾個橘子,用衣兜兜著,跑回長廊裡,抓起一個,「真的酸?你吃過?」

  傅雲英搖搖頭。

  楊平衷笑道:「既然沒吃過,你怎麼曉得它是酸的?說不定大家都被王戎識李的典故給嚇住了。」

  王戎識李說的是魏晉時期竹林七賢之一王戎小時候的故事。王戎自幼聰穎,七歲的時候,有一天和朋友們一塊玩耍,看見路邊有株李樹,結了很多李子,果實累累,枝條都被壓彎了。朋友們爭先恐後地跑去摘李子,只有王戎沒有動。大人問他為什麼不去摘李子,王戎回答說:「這棵李子樹長在路旁,卻有這麼多李子,這李子一定是苦的。」

  大家一嘗摘下來的李子,發現果然是苦的。

  王戎在亂世之中審時度勢,明哲保身,最後得以高齡善終,世人很佩服他的敏銳和睿智。

  楊平衷不信邪,動手剝起橘子,「沒有人吃過,怎麼曉得它酸不酸?大家都不敢試,最後這些橘子只能爛在枝頭。我嘗嘗,要是真酸,以後不吃它了。如果是甜的……」

  他拖長語調,對著傅雲英擠擠眼睛,「咱們偷偷把橘子都摘了。」

  傅雲英笑了一下,看他剝好橘子,塞了兩瓣進嘴裡。

  片刻後,楊平衷哇地大叫一聲,吐出橘瓣,一張臉如院角盛開的菊花般緊緊皺成一團,眼淚鼻涕都出來了,「好酸!」

  僕從們大驚失色,七手八腳上前,他們隨身帶了水壺,倒水的倒水,找水杯的找水杯,翻巾帕的翻巾帕,還有找荷包翻果子點心的。

  楊平衷酸得倒牙,苦著臉喝了一壺水漱口,呸呸幾聲,「真的好酸,應解,你以後不用嘗了。」

  傅雲英不語,心中暗暗腹誹:我本來就沒打算嘗,這種橘子樹結的果子一看就曉得是酸的。

  …………

  傅雲英挑了幾本不枯燥的遊記給楊平衷,楊平衷投桃報李,回到齋舍,立馬打發人把裝小說的箱子搬到南屋,任她選。

  她蹲在黑漆鈿螺書箱前翻書,吉祥在一旁小心伺候,臉色有些尷尬,汗珠從額角滾落,似乎滿懷心事。

  傅雲英翻開最上面幾本,想往下翻的時候,吉祥臉色大變,眼神驚恐。

  難不成楊平衷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傅雲英皺了皺眉,沉吟片刻,發現書箱裡有本寫閨閣的小說,動作停了一下。

  好吧,她明白吉祥為什麼這麼緊張了。

  不用確認,書箱最底下的書肯定是一些寫得很香豔直白的小說,世家公子十二三歲起就懂得人事,楊平衷這個年紀正是喜歡背著長輩偷看豔情小說的時候。

  她沒往下翻,挑了幾本寫志怪故事的小說,道:「就這些了,多謝你們少爺。」

  吉祥拍拍胸口,長出一口氣。

  …………

  考課剛剛結束,教授們忙著批閱試卷。

  傅雲英趕在落鑰前找到東齋北邊的院子,將蘇桐借給她的《白蘇齋集》交給趙師爺。

  「請老師幫我交還給崔先生。」

  趙師爺接過書,隨手翻開看了幾眼,面色微變,指著書頁邊沿寫得密密麻麻的字道:「這可是崔大人留下的筆記心得,他肯將書借給你,一定很賞識你,你為什麼不當面還給他,順便讓他考校你的學問?他可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我比不得他。」

  傅雲英不想和崔南軒牽扯太深,淡笑道:「這本書我已經有一本了,是二哥給我的,我更喜歡他的觀點。」

  傅雲章寫下的心得體會和崔南軒的其實差不多,她看傅雲章的就夠了。

  趙師爺年輕時屢次科舉名落孫山,對功名之事看得很淡,聽她這麼說,沒有多問,「好,我替你收著,崔大人明日的講學來不了,等下個月他來書院時我替你還給他。」

  傅雲英垂下眼眸,掩住眼底一閃而過的鋒芒,「崔大人向來守時,每次講學都會早到半個時辰為學生們答疑,為什麼明天來不了?」

  趙師爺眉頭一皺,撇撇嘴,「明天錦衣衛的什麼霍大人要處斬逃犯,崔大人監刑,知府、同知也要在場。明天是善姐的生辰,我那知府大外甥本來都告假回家了,準備給他娘祝壽,那個霍大人派了個隨從撂下一句話,大外甥嚇了一跳,屁顛屁顛走了……」

  傅雲英心跳驟然加快了一瞬,臉上卻不動聲色。

  她沒有立刻走,和趙師爺說了幾句閒話,才告辭回丁堂。

  霍明錦果然在武昌府。

  而且他要處斬的逃犯很可能是徐延宗。

  她閉一閉眼睛,肩披霞光,一步一步走回齋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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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戎識李那幾句是照著典故直接翻譯過來噠~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2:26

第七十二章 祝壽

  天將拂曉,寒風撲面,長街小巷籠在一片朦朧的薄霧之中,隱隱可以聽見霧氣裡傳來此起彼伏的雞鳴犬吠。

  路上的行人腳步從容,往平日吃慣了的茶肆、食肆走去。點心鋪子前擠得密不透風,七八層蒸籠架在大灶上,熱水咕嘟咕嘟冒泡。夥計掀開一層蒸籠,白胖的饅頭、蒸餅散發出熟悉的香味,周圍的人立刻摸出錢湧上去,一片密密麻麻的腦袋。旁邊支了幾張桌子,戴老人巾的老者坐在桌前,氣定神閑吃米酒蛋花、糯米燒梅。街旁的店鋪還沒到開張的時候,門只開了半邊,掌櫃和夥計一邊打哈欠,一邊慢條斯理下門板,幾個孩童背著書袋匆匆跑過,手裡抓著熱氣騰騰的菜餡饅頭。

  嘚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輛馬車穿行於大街小巷中,惱人的晨霧漸漸消散,馬車拐進長街,停在范府門前。

  范家僕人認得車把式,忙上前相迎,「老太爺今兒真早。」

  伸手準備攙扶趙師爺。

  一雙白淨秀氣的手分開藍花布簾,簾後緩緩露出一張眉目如畫的臉孔,雙眸幽黑,膚色白皙,眉宇間滿蘊書卷氣。

  好俊的後生!

  范家僕人怔了怔,心裡暗暗贊了一句。

  少年年紀尚小,沒戴巾,只以錦緞束髮,穿鸚哥綠雲紋地杏林春燕紋石青緣邊圓領宋錦袍,繫絲絛,踏皂靴,含笑朝僕人頷首致意,下了馬車,轉身扶趙師爺下來。

  「這是我的學生。」

  趙師爺顛了一路,顛得胸悶,總算到范府了,低頭理理衣襟,道。

  范家僕人飛快打量傅雲英幾眼,嘖嘖道:「原來是傅少爺,聞名不如見面,果然一表人才、儀態翩翩!」

  范家老太太趙善姐出自江陵府趙氏,趙家幾位少爺在武昌府求學期間,常常過來拜望姑母,他們經常提起傅雲這個名字。

  丹映公子和趙師爺互打嘴仗,驚動江陵府和黃州縣兩地文人,最後發現兩人竟然是一對師徒,而且這對師徒每個月都會挑一個文題,以互相批駁的方式各寫一篇文章,字字句句鏗鏘有力,毫不留情地將對方的觀點貶得一無是處,文人們爭相傳閱他們的文章。然而大部分人只知道丹映公子是黃州縣人,卻不知丹映公子到底姓誰名誰,只有和趙家親近的人家曉得這位大名鼎鼎的丹映公子是一位年未弱冠的少年郎,姓傅名雲,是傅家四老爺收養的嗣子。

  僕人不識字,沒看過丹映公子的文章,但家中幾位表少爺對傅雲特別在意,特意打發一個書童天天去書肆打聽是否有丹映公子的文章傳出。少爺們這般重視,想必這位丹映公子必定文采過人,他又是趙師爺的學生。

  等見到真人,范家僕人更不會懷疑丹映公子的本事了,俗話說腹有詩書氣自華,傅少爺生得這麼漂亮,舉手投足氣度優雅,一望而知是個靈醒聰敏的男孩子,難怪表少爺們總惦記著想壓他一頭。

  傅雲英淡淡一笑,攙著趙師爺走進趙府大門。

  昨天剛考了試,今天學生放假,楊平衷做東,邀請她去黃鶴樓吃酒,她婉言拒絕,跟著趙師爺來范家為趙善姐賀壽。傅雲啟、袁三聽說她要來知府家做客,非要一起跟過來,她一個冷眼掃過去,兩人不敢吱聲了。

  為了威懾世人,皇帝下令公開處斬徐延宗,行刑的地方就在和范府只隔了一條巷子的漕糧街街口。漕糧街是一條主街,處在鬧市之中,漕糧從這裡出入武昌府,因此老百姓們管它叫漕糧街。

  范維屏、李寒石、崔南軒,武昌府一應大小官員,還有霍明錦今天都會聚集於漕糧街街口,監斬徐延宗。

  傅雲英找不到接近錦衣衛的機會,崔南軒在場,不管以哪種方式和霍明錦搭話都會引來懷疑,思量再三,她決定先陪趙師爺來范家,然後再見機行事。

  趙善姐今天生日,穿了件藍地麻姑獻壽紋豎領廣袖杭羅披風,襟前佩玉蝴蝶子母扣,交領襖,馬面裙,綰實心髻,烏綾包頭,戴亮羅綴金萬代長春抹額,坐在堂前,和媳婦們談笑。孫子孫女、侄兒侄女們圍在一旁奉承討好。

  花廳裡擺了幾桌宴席,精緻菜肴、果酒瓊漿琳琅滿目,席上都是自家人和府中有頭有臉的老僕,趙善姐不愛應酬,沒有宴請賓客。

  僕人通報說趙師爺帶著傅少爺來給老太太過生日,趙善姐愣了一下,「三叔來了?」

  起身要迎,媳婦們忙拉住,「娘今天是壽星,讓您孫子出去迎三爺爺。」

  大家都笑了。

  正和丫頭們玩耍的范小少爺被人拉出花廳,老大不樂意。

  范家小姐、趙家小姐和另外幾個過來湊趣的親戚家表小姐吃吃笑成一團,拉著他叮囑:「你仔細瞧瞧傅少爺,看他是不是真和趙表哥說的那樣好看。」

  人群中,梳雙髻、戴金絞絲葫蘆耳墜子、裝扮得富麗嬌豔的趙叔琬聽了姐妹們的話,翻了個白眼。

  范小少爺噘著嘴出了垂花門,老老實實給趙師爺行禮,目光漫不經心往旁邊一掃,落到傅雲英臉上,一怔。

  了不得,生得這麼標緻,家中這些表姐們怕是要不消停了。

  三人寒暄幾句,踏進處處花枝招展的小花廳。

  原本嘈雜熱鬧的花廳頓時安靜了下來。

  趙師爺常來范府,人人都認得他,沒人理會他。大家的視線都望向傅雲英,見他一身錦衣繡袍,俊秀無雙,一時竟無人說話。

  小姐們臉上驟起嫣紅,打開摺扇,擋住發燙的臉,躲在扇面背後竊竊私語。太太們含笑點頭,丫頭、婆子們交頭接耳。

  趙善姐看一眼孫女們,搖了搖頭,招手讓傅雲英走到她跟前去。

  傅雲英舉步上前,施禮,「晚輩祝夫人南山同壽,王母長生。」

  「唔。」

  丫頭捧來靉靆,趙善姐戴上,細細看傅雲英幾眼,「比琪哥生得好。」

  趙琪也在席上,聞言搖頭失笑。

  旁邊的人推推他的胳膊,促狹道:「琪哥,這下倒好,不止文章,你連相貌也輸給人家了!」

  「誰和他比相貌了?」

  趙琪低語了一句,打開表弟的手。

  花廳裡,趙善姐放下靉靆,眼神示意屏風另一頭的女孩子們,「你們過來見見雲哥,序一序年齒。」

  范家小姐們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害羞不敢過來。趙叔琬望一眼左右,站起身,越眾而出,挨著趙善姐撒嬌,「姑母,我們見過了,雲哥比我小。」

  看她動了,范家小姐和其他表小姐這才鼓起勇氣跟上,和傅雲英一一廝見,彼此序過年齒,倒有一多半都比傅雲英年長。

  女孩子們嘰嘰喳喳了一陣,范家少爺和趙家幾位少爺也在趙琪的帶領下過來和傅雲英說話,書院裡常常見面,這會兒便沒怎麼虛客氣。

  互道過好,趙琪拉傅雲英入席,「別和她們這些太太、小姐一起玩,你生得這麼討人喜歡,她們一定會不停打趣你,過來我們坐一桌。」

  傅雲英應下,送上為趙善姐準備的壽禮,跟著趙琪走到屏風外面。

  花廳裡的小姐們望著她的背影,不約而同發出失望的歎氣聲。

  趙琪拉傅雲英坐在自己身邊,為她引見范家和另外兩家表少爺,她一一見過,記下每個人的名字。

  今天知府范維屏不得空,由范家長孫打頭為趙善姐祝壽,說過幾輪祝壽詞,趙善姐便叫開宴。

  宴席散後,撤去殘羹冷炙,媳婦請了幾位唱彈詞的女先生給趙善姐解悶,女眷們素日最愛聽評彈,一邊叫人準備鋪氊子抹牌,一邊問女先生今天要講什麼故事。女先生說了幾個名字,趙善姐都不滿意。

  屏風外邊,剛聽見琵琶響,趙琪就變了臉色,「誰愛聽那個?咱們去外邊玩。」

  一個表少爺道:「怪冷的,去哪兒玩?不如我們去垂釣?」

  另一個道:「院子裡的梅花開了,我們去聯詩作對,以梅花為詩,如何?」

  他話音剛落,十幾個少年人同時撇嘴,「要去你去!」

  爭吵了一番,范小少爺搓搓手,笑眯眯道:「今天漕糧街那邊可熱鬧了!要處斬一個逃犯,不如我們去漕糧街?」

  半大少年正是喜歡調皮搗蛋的時候,聽了他的話,蠢蠢欲動。有不想去的,怕被人恥笑膽小,也說要去。

  「雲哥,你去嗎?」

  趙琪回頭問傅雲英。

  傅雲英點點頭。

  她當然去,如果范小少爺沒提起漕糧街,她也會想辦法提起這個話題鼓動他們去。

  …………

  事情比傅雲英想像的要順利,他們不僅順利出了范府,還直接登上漕糧街街口酒肆第二層正對著街口方向的包廂。

  酒肆由官兵把守,兵士認得范小少爺,曉得他是知府家的公子,只盤問了幾句,就讓他們進了酒肆。

  「我爹就在樓上,咱們小聲點,讓我爹抓著,我準得遭殃!」

  范小少爺叮囑表兄弟們。

  表兄弟們咧嘴大笑,笑到一半,被范小少爺抓著胳膊踹了幾腳,忙閉嘴,點頭應下。

  酒肆夥計送來精緻果菜,傅雲英給了他幾個錢,問他:「今天酒肆的客人怎麼這麼多?」

  她剛剛打聽了一下,霍明錦、崔南軒他們在四樓,酒肆雖然處處佈置了兵士,但並不禁止老百姓靠近,三樓、二樓、一樓人滿為患,處處喧嘩。

  比過節還熱鬧。

  夥計點點頭,答道:「咱們武昌府好久沒處斬過什麼惡人了,今天知府大人親自監刑,到處張貼告示,街坊們全都拖家帶口過來看熱鬧,一大早巷口就擠得水泄不通,連樹上、屋頂都爬滿人。不止我們酒肆,間壁幾家茶肆也滿了。」

  傅雲英眉頭輕蹙。

  公開處斬徐延宗是為了震懾老百姓,所以臨時法場設在街口,但以錦衣衛的作風,不該這麼隨意放老百姓出入酒肆啊……

  難道這是一個陷阱?

  她壓下心頭疑惑,靠在窗前,環視一圈。

  樓下果然如夥計人群擠滿圍觀的百姓,還沒到午時三刻,百姓們望著空蕩蕩的高臺大聲喧嘩,鬧哄哄的,一眼望過去,皆是比肩接踵的人流。

  法場最外圍站著幾十名著對襟布甲、紮頭巾的軍士,軍士們面容冷肅,嚴陣以待。十幾個穿罩甲、佩彎刀的錦衣衛零散站在法場不同角落,看似漫不經心,那一雙雙冷漠的眼眸卻像老鷹一樣銳利,掃過人群哪個方向,哪個角落便會陡然安靜下來,沒人敢和他們對視。

  趙琪幾人等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無聊,吩咐下人取來雙陸棋盤,揎拳擄袖,耍起骰子。

  傅雲英陪趙琪玩了幾把,藉口要去解手,撇下他們,出了包廂。

  霍明錦在四樓,崔南軒也在四樓。

  而她還不知道那個即將被處斬的少年到底是不是徐延宗本人。

  她定定神,找夥計要了一筒桂花酒,仍然回到包廂,坐在窗前自斟自飲。

  不一會兒,外面忽然起了一陣騷動,樓梯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幾十雙皂靴同時踏在樓梯竹板上,氣勢懾人。

  趙琪他們立馬丟開骰子,擠到門口往外看。

  傅雲英也靠了過去。

  外邊的閒人都被趕走了,頭紮布巾、手執彎刀的錦衣衛們簇擁著一個人上樓,那人穿彩織雲肩通袖膝襴雲羅曳撒,背影高大瘦削,腰背挺得筆直,顯得人愈發清瘦,手裡提了把薄劍。

  雖然沒看到正面,但仍然能感受到淩厲氣勢。

  吱嘎吱嘎,隨著男人拾級而上,樓梯發出細微的響聲,彷彿不堪重負。

  所有人大氣不敢出一聲,目送男人的身影上了三樓。

  腳步聲持續了一會兒,到四樓才停下。

  …………

  聽到腳步聲靠近,四樓包廂裡知府范維屏、同知李寒石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員慌忙站起來,迎到門外。

  崔南軒也站了起來,不過沒離開包廂,而是走到窗前,居高臨下,俯視樓下的法場。

  外面一片奉承討好聲,霍明錦踏進包廂,目光和崔南軒的撞上。

  「見過人了?」他淡淡問。

  崔南軒點了點頭。

  錦衣衛帶他看過被關押起來的徐延宗,從定國公一家滿門抄斬已經過去五六年,徐延宗長大了許多,不好辨認,但他以前見過徐延宗,記得他的眉眼,他仔細看了好幾遍,少年的年紀、身量、相貌、口音都對得上。應該是徐延宗無疑。

  錦衣衛抬來一張大圈椅放在窗前,霍明錦一掀袍角,手中長劍拍在桌上,坐於窗前,道:「準備行刑。」

  范維屏應喏,吩咐左右,「把人帶出來。」

  …………

  樓下又是一陣躁動。

  錦衣衛推著一名蓬頭散髮的少年走進法場,人群裡嗡的一聲,先靜了一靜,然後響起一片吸氣聲,接著是壓低聲音的竊竊私語。

  二樓窗前,趙琪搖了搖頭,歎了一聲,低語:「看上去比我們還小……」

  范家幾個少爺默然不語,沒有說話。

  一旁的傅雲英嘴角輕抿,雙手慢慢捏緊。

  從甘州一別,到如今復生為傅雲英,她有好些年沒見過徐延宗了。一開始錦衣衛推他出來時,看到那個身量高挑的少年,她還以為霍明錦抓錯了人,但等錦衣衛揪著少年的頭髮逼他跪下,讓圍觀的老百姓可以看清他的臉時,她知道,那個人就是徐延宗。

  徐延宗生得像她嫂子,大眼睛,小圓臉,笑起來的時候帶著幾分天真活潑氣,哭起來時格外惹人憐惜。

  她往後退幾步,趁趙家幾個少爺不察,出了房間。

  王大郎站在外邊等著,傅雲英道:「我有點不舒服。」

  「這種地方一點都不好玩!」王大郎急了,低頭在隨身帶的書袋裡翻找一遍,「少爺,我帶了仁丹,您吃一丸緩緩?」

  傅雲英推開仁丹,「我剛剛吃了幾杯酒,有些醉了,你去找夥計討碗醒酒湯來。」

  王大郎答應一聲,攙著傅雲英坐到角落裡,轉身往酒肆後院跑去。

  等他走遠,傅雲英立刻站起來。

  …………

  樓下,一名討飯的叫花子把一封信交到兵士手上,「勞煩拿給崔大人。」

  兵士嗤了一聲,打發叫花子走。

  叫花子道:「這封信很重要,是一位道長交給我的,耽誤了崔大人的事,你可別怪旁人!」

  兵士皺了皺眉,將信遞給身後一個夥計,「送到四樓去,給崔大人的。」

  夥計把信送到四樓,被錦衣衛攔下來了,他忙將信奉上。

  一名主簿聽到外邊說話聲,走出來看,聽夥計說明原委,視線掃一眼信封,見字跡挺秀,不似尋常人的筆跡,咦了一聲,怕是機密大事,忙接過信,回房送到崔南軒手邊。

  「大人,您的信。」

  崔南軒皺了皺眉,接過信,漫不經心掃一眼,神色未變。

  手指卻驟然捏緊信紙。

  這是他的筆跡,而這封信並不是他寫的。

  他素來謹慎,平時書寫公文用一種筆跡,私下裡書信往來卻用另一種筆跡,他的書房看守得很嚴,誰能模仿他的字跡?

  崔南軒定了定神,霍明錦就在一旁坐著,當著他的面藏信的話太過刻意。

  他不動聲色,拆開信,一目十行,飛快看完。

  這回他沒能克制住臉上的表情,目光閃了閃。

  信上說知道他亡妻的屍身葬在何處,要他立刻前去寶通禪寺。

  不管信上說的是真是假,崔南軒下意識冒出一個念頭,這事不能讓霍明錦知道。

  霍明錦的心思,他很早就發覺了,早在霍明錦南下抗倭之前。

  魏氏是崔家婦,她死了,也得葬在崔家祖墳。

  …………

  樓梯上方傳來噔噔幾聲,不一會兒,石頭領著三個人跑下樓,跨上馬,往寶通禪寺的方向飛馳而去。

  傅雲英趴在窗前,看著石頭幾人的馬跑遠,歎了口氣。

  崔南軒果然沒有中計。

  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妻子於他來說無足輕重,哪裡比得上眼前的大事要緊。

  她原本也沒抱什麼希望,能支開崔南軒的隨從也好。

  崔南軒那人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博古通今,洞察人心,但因為不屑於人情世故,對家務俗事幾乎一竅不通,較真,執拗,常常讓人哭笑不得。

  崔家和魏家有婚約在前,所以他到了京師以後,不管旁人的閒言碎語,理直氣壯找到魏家要求迎娶她,完全不因為自己一貧如洗而底氣不足。一窮二白的落魄書生娶了翰林家的千金,京師的人指指點點,嘲諷譏笑,說什麼的都有,他恍若未聞,大大方方穿著打補丁的鞋子拜訪魏選廉。

  她死了,以他的性子,一定會將她葬入崔家祖墳,哪怕兩人已經決裂。

  傅雲英知道,若崔南軒發現她還活著,勢必要抓她回去,他不在乎她在想什麼,是他的妻子,就得待在他身邊。

  如果被抓回去,他不會再給她逃出來的機會。

  她只能用屍身來試探他,上輩子她死在甘州,沒有人找得到屍骨。

  結果和她預想的一樣。

  崔南軒想找到屍骨,但他更在意自己的仕途。

  寶通禪寺那邊打點好了,石頭他們找不到送信的人,他們只會找到讓崔南軒坐立不安的東西。

  王大郎端著一碗醒酒湯回來找傅雲英,她接過碗啜飲幾口,心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既然躲不過,那就主動迎難而上。

  她努力自立,等脫離傅家以後,遲早還是會對上沈介溪的,既然如此,那麼今天便不能置身事外。

  讓崔南軒懷疑也不要緊,為了救徐延宗,只能冒險一試,而且她瞭解他,有無數個辦法把他的懷疑引到另一個方向去。

  和落到崔南軒手裡比起來,她寧願先驚動霍明錦。

  他們倆都和沈介溪有仇,她可以利用這一點打動霍明錦。

  能給沈介溪添點堵,何樂而不為呢?

  而且還可以多一個幫手。

  …………

  快到正午三刻了。

  此時是一天中陽氣最盛的時候,一般處斬犯人都選在午時三刻。

  傅雲英望一眼樓下跪在高臺上的徐延宗,轉身往樓上走。

  她一步一步踏上咯吱作響的竹梯,忽然聽見上方傳來一句輕笑,「怎麼是你?」

  傅雲英抬起頭。

  李寒石立在三樓和四樓之間,帶著幾個隨從往下走,看到她,含笑道:「跟著過來瞧熱鬧的?這種地方可不好玩。」

  傅雲英笑了笑,拱手揖禮,「李大人。」

  沒想到李寒石會突然出來。

  沒有時間拖拉了,她直接道,「聽說錦衣衛霍大人在此處,他曾對小子有恩,還請李大人代為引見。」

  李寒石愣了一下,眉頭輕皺,「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先下去。」

  不等傅雲英再說什麼,他示意身後的隨從拉開傅雲英。

  「不瞞李大人,小子有要事求見霍大人,請李大人通融一二。」傅雲英正色道,踮腳在李寒石耳邊低語幾句,「小子剛才聽見人群裡有人用北方方言交談,似乎是今天處斬犯人的同黨。」

  理由好編,到底聽到什麼由她說了算,先混進四樓再說。

  李寒石神色驟變,知道傅雲這人少年早熟,而且是湖廣本地人,絕不會輕易拿這種事開玩笑,而且二爺吩咐過今天但凡有任何異常,不得驚動其他人,直接交給他處理。

  沉吟了片刻,李寒石吩咐左右,「送他去四樓。」

  四樓包廂裡裡外外守衛森嚴,角落裡時不時閃過一道冰冷刀光。

  錦衣衛個個人高馬大,傅雲英還沒到他們肩膀,跟著進了包廂,飛快掃視一圈。

  屋子裡坐滿穿青袍的官員,眾人凝神望著樓下正在磨刀的劊子手,沒有人注意到她。

  只有崔南軒皺眉看了她兩眼,旋即移開視線。

  她屏息定神,一步步走到最當中的圈椅旁。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2:42

第七十三章 做戲

  霍明錦大馬金刀坐於窗前,搭在扶手上的右手骨節分明,腕上綁了鹿皮臂鞲,手指微曲,按在長劍劍柄上,似乎隨時準備和人交手。他面色平靜,眼眸低垂,凝望樓下擁擠的人群,下巴頰邊一層淡青鬍茬。

  錦衣衛彎腰湊到他身後,附耳說了一句話。

  傅雲英站在圈椅後面,還沒整理好思緒,就見霍明錦聽完屬下的稟報後,驀地轉過臉。

  冷厲的目光像刀尖一樣飛快刮過她的臉,給人強烈的壓迫感。

  她怔了片刻,對上霍明錦冰冷的視線,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離得這麼近,能看到他眉宇間帶了幾分倦色,眼神陰鷙而空洞,彷彿隱於雲端俯瞰塵世的神祗,高貴冷漠,沒有任何感情。

  「帶他去間壁。」

  霍明錦起身,淡淡道。

  傅雲英鬆了口氣,能避開崔南軒當然最好。

  她跟著錦衣衛轉了個身,剛走出兩步,身後響起一道熟悉的溫和嗓音,「雲哥,過來。」

  是崔南軒。

  傅雲英眉尖微蹙。

  這時候開口叫她,崔南軒一定是故意的。

  霍明錦剛起身,聽到崔南軒叫住傅雲英,語氣還十分親近,眉頭皺了一下,掃一眼神色為難的傅雲英,「走。」

  完全不將崔南軒的突然插話放在眼裡。

  房間裡的官員們面面相覷。

  知府范維屏眼珠轉了轉,不知道該不該出面打圓場。

  傅雲英垂下眼眸,拱手向崔南軒致意,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包廂。

  崔南軒正襟危坐,目送傅雲英跟著霍明錦走出去,倒也不生氣,回頭間,撞上范維屏探詢的目光,坦然回望,「此子是江城書院的學生。」

  范維屏收回視線,崔南軒於江城書院講學的事還是他牽的頭,遂點頭道:「原來是大人的學生。」

  心裡暗暗腹誹,傅雲當著一屋子人的面這麼對自己的老師,以後崔大人斷然不會給他好臉色看。果然不愧是舅爺爺的學生,脾氣這麼烈。

  如果范維屏能讀懂傅雲英的心思,他就該明白,她根本不稀罕崔南軒的好臉色。

  真的認下崔南軒這個老師,那麼在世人眼中傅雲這個人定然會被自動劃撥到沈黨一派,不管崔南軒和沈介溪現在是不是起了隔閡,他們利益一致,屬於同一個利益團體。

  她寧願和崔南軒交惡。

  可惜她沒法改變傅雲章的想法。

  傅雲章表面上溫和,實則決斷分明,從他平時的口風和他信上寫的和沈黨清流人物相談甚歡的內容來看,他不僅喜歡崔南軒的文章,和崔南軒政見相合,還因為同是湖廣出身的緣故,和沈黨一派更為親近。

  雖然他無意涉足官場,而且幫姚文達傳遞消息,看似哪邊都不偏向,但如果真要他選,他應該會選沈黨。

  …………

  樓下人聲鼎沸,嘈雜中仍能清晰聽到劊子手磨刀的聲音,一下一下,刺耳尖利,十分滲人。

  間壁包廂是空的,傅雲英低著頭,邁進門檻。

  裡屋一陣窸窸窣窣,聽到開門聲,隨從們鑽出藏身的角落,迎上前,「二爺,沒有什麼異常。」

  原來這四五個頭戴氊帽、穿圓領中袖罩甲、作隨從裝扮的男人一直躲在角落處,監視酒肆周圍的動靜。

  傅雲英不由慶倖,幸好剛才那封信是叫花子送的。

  霍明錦唔了一聲,示意隨從關上門,「把你聽到的複述一遍。」

  這話顯然是對傅雲英說的。

  她抬起手,右手手指按住左手袖子,「霍將軍……」

  房裡瞬時靜了一靜,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周圍的隨從橫眉怒目,雙手握拳,指骨捏得咯咯作響,怒視著她,嘶聲道:「小子!」

  她怔了怔,不明白隨從們的怒火從何而來,好端端的,怎麼就變臉了?

  難道是為了「將軍」兩個字?

  屬下們動怒,霍明錦卻平靜如常,臉上沒什麼表情,擺了擺手。

  隨從們立刻低頭退下。

  一個氊帽帽檐壓得極低的男人捧著一隻竹絲託盤走上前,「大人。」

  霍明錦端起青花紅彩細瓷杯,掀開杯蓋,動作漫不經心,眼睛望著傅雲英,等她開口。

  「霍大人……」傅雲英忖度著改了個稱呼,見周圍隨從安靜下來了,心頭疑惑,手指摸到藏在袖子裡的一封信。

  她抬起眼簾,目光不經意落到一雙手上,眉頭下意識皺了一下,心頭泛起一種古怪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慢慢移開視線,她壓下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沒有多想,接著道:「小子……」

  話還未說完,腦海中遽然閃過一道雪白電光,霎時一片洞明。

  她又是一怔,渾身一個激靈。

  未出口的話硬生生吞回嗓子裡。

  霍明錦仍望著她。

  傅雲英低下頭,放開昨晚連夜寫好的那封信,垂目道:「小子也不知有沒有聽錯,恍惚聽見兩個北方口音的人說了些很奇怪的話。」

  她隨意捏造了幾句似是而非的話,無非是一些為定國公一家慘死感到憤憤不平的怨望之語,其中還涉及到沈介溪。

  霍明錦聽完,不動聲色,眼底一抹不易覺察的失望一閃即過,猶如電光朝露。

  他掃一眼左右,一名隨從走出來,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拉她到一旁細細盤問。

  她這兩夜顛來倒去想過無數遍該怎麼應對,字字句句反反復復推敲,自忖沒有什麼破綻,臉上故意露出懼怕緊張之色,在隨從的再三逼問之下,先是從容應答,然後磕磕絆絆起來,彷彿被錦衣衛嚇住了,但從頭到尾都篤定自己確實聽到有人討論要想辦法救徐延宗。

  隨從問了半天,覺得她沒有撒謊,哪有人吃飽了沒事幹拿這種事騙錦衣衛,而且眼前這個少年談吐不凡,衣冠整齊,一看就知是個詩書滿腹的富貴少爺,不會輕易扯謊騙人玩。

  「這是賞你的。」隨從回到霍明錦身邊覆命,說了幾句話後,折返回傅雲英身邊,掏出一枚銀錠給她。

  傅雲英道:「但願能幫得上大人們。」

  推辭了幾句,不敢往霍明錦那邊看,轉身出去了。

  她感覺身後有幾道目光一直看著自己的背影,放慢腳步,沒有回頭,一步一步往外走,直到耳畔傳來「哢噠」一聲,門輕輕扣上,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

  少年出去了。

  霍明錦枯坐了半晌,手中的茶已經涼透。

  旁邊戴氊帽的男子佝僂著腰,低聲說:「裡裡外外都查過了,除了幾個書生聚在一處痛駡沈閣老和皇上,沒有任何異常之處。傅雲我沒見過,他年紀這麼小,又是土生土長的湖廣人,一口湖廣話說得很地道,不可能是知情人。」

  另一人走過來,拱手道:「二爺,傅雲說的沒錯,圍觀的老百姓中確實有一群北方商人,來武昌府販貨的,他們也確實同情定國公,不過也就是口頭上說說,吹吹牛皮而已,不敢鬧事。」

  也就是說,傅雲小題大做了。

  但真正小題大做的人,其實是他。徐延宗親口告訴他,她死了,就死在那年冬天。

  明知不可能,但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抱著期望,然後一次次被現實打破希望,傷口潰爛再癒合,癒合再潰爛,永遠沒有結疤的那一天。

  霍明錦閉一閉眼睛,茶鐘扣回桌上,發出一聲鈍響。

  「不過有一事,小的不知該不該說……」戴氊帽的男子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

  霍明錦皺眉,「說。」

  氊帽男子撓撓腦袋,「傅雲是黃州縣人沒錯,他有個妹妹卻是從甘州接回來的,現在跟著張道長修道。」

  「哪一年接回來的?」

  氊帽男子忙將傅家接回傅老大的妻女一事細細說了,「這傅家只有傅雲泰是親生,其他幾個少爺都是抱養的。上回在渡口……」

  他頓了一下,才接著道,「上回小的差點害死的小姑娘,就是傅雲的妹妹,傅家的五小姐,也就是二爺替小的救起來的那個小姑娘。」

  霍明錦神情冷淡。

  他抬頭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徐徐起身。

  「行刑。」

  …………

  砍頭並不好玩,劊子手一刀下去,炸出一蓬鮮血,「咕嚕咕嚕」,人頭跌落高臺,滾了好遠,直到碰到錦衣衛的皂靴才停下來。

  劊子手身經百戰,動作俐落乾淨,徐延宗甚至沒發出一聲慘叫就身首異地,一命嗚呼。

  圍觀的人群靜了靜,婦人們捂著眼睛不敢看,男人們也咽了口口水,這才敢大著膽子吆喝出聲。

  「真砍了!」

  「砍了!砍了!呦,真厲害,說一刀就一刀,比殺豬的手勁大多了!」

  兵士抓住人頭散亂的頭髮,提起人頭送回高臺上,待會兒要送到城門口懸掛起來,示眾十日。

  酒肆裡,趙琪等人掩上窗戶,感歎了幾句,吩咐夥計燙酒上菜,給年紀最小的幾個小少爺壓驚。

  小少爺們不肯承認自己被嚇住了,但焦黃的面色卻明明白白道出他們心裡的恐懼慌張。年長的幾個少爺哈哈大笑,一屋子人追打笑鬧,鬧成一團。

  砍頭那一瞬的凝重壓抑只持續了幾息,人群散去,差役打掃街口,血跡很快被清掃乾淨,漕糧街重新恢復往日的平靜祥和。

  傅雲英回到包廂,手指按在眉心上。

  「雲哥,你剛才去哪兒了?」

  趙琪遞了杯茶給她。

  她接過茶杯啜飲一口,「吃了壺酒,有點上頭,剛才聽別人說了幾句大逆不道的話,一時意氣,跑到樓上向幾位大人告狀去了……也不曉得有沒有闖禍……」

  聽起來實在不像傅雲能做出來的事,趙琪愣了一下,面露訝異之色,目光落在他臉上。

  傅雲英剛剛故意灌了一壺桂花酒在腹中,雙頰微染嫣紅,眸子濕潤,和平時的冷靜不一樣,水汪汪的,有點楚楚可憐的感覺。眉心發紅,像點了一枚殷紅朱砂。

  趙琪呆了一呆。

  傅雲這人向來冷淡如冰雪,何曾在人前露出這種弱不勝衣的情狀?

  眾人都知道他才學好,手不釋卷,博聞強識,平時看他,只注意到他氣度從容,英氣勃勃,看似性情溫文,實則是個不肯吃虧的暴烈性子,不服他的人很多,周大郎並不是唯一一個敢出頭的,但每一個試圖欺負他的人都被他當場狠狠回擊,他入院還不到半年便已經成為新入學的一批學生中當之無愧的佼佼者,甚至動搖甲堂堂長杜嘉貞的地位,年紀不大,脾氣不小。

  用湖廣方言來形容,他蠻橫得很。

  這會兒仔細看他,才發現他不只是生得標緻而已,眉清目秀,因為年紀小,還沒長開,有些宜男宜女的感覺。等到長大,必定是個英姿勃發的風流人物,若是個女子,那就是個美嬌娘……

  趙琪乾咳了兩聲,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張口結舌:「你、你果然醉了……」

  而且醉得不輕,簡直像換了個人好不好?

  彷彿被什麼東西燙著了似的,趙琪躲開幾步,示意夥計攙扶傅雲去隔間榻上休息。

  傅雲英走到隔間躺下,王大郎進來服侍她,給她脫鞋,端了熱水來伺候她洗漱。

  她抱著一隻竹節梅花紋大引枕,面向裡,緩緩合上眼簾。

  那雙熟悉的手再次浮現在腦海中。

  渡口遇險那次,她果斷跳下船逃生,事後雖然有驚無險,但傅四老爺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多次派人打聽那個叫潘遠興的賊人最後被關到哪兒去了。

  傅四老爺常年來往於水上,人脈廣,還真讓他打聽到潘遠興的下場——他死在錦衣衛手裡,霍指揮使親手殺的。

  人死了,傅四老爺心裡那點怨怒自然而然煙消雲散。

  傅雲英也早就忘了潘遠興這個名字。

  直到剛才,在包廂裡,她看到那個給霍明錦奉茶的隨從,才想起潘遠興這個人。

  他戴了氊帽,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相貌,似乎偽裝過,看著不大像,但那雙手,傅雲英卻記得一清二楚。

  她當時差點被潘遠興掐死,怎麼可能忘記那雙讓她喘不過氣的手?

  那隨從手上的傷疤,手指關節處的刀痕,掌心怪異的線條……全都和潘遠興的一模一樣。

  而且聲音也一樣,雖然隨從說話的時候故意變了調子,但她聽得出來差別。

  霍明錦故意當眾「殺死」潘遠興,其實把人救了下來,留在身邊使喚。

  傅雲英聽傅四老爺說過,潘遠興以前是定國公府的護兵,定國公出事的時候,他在外地,僥倖逃過一劫。錦衣衛在渡口設下陷阱追捕潘遠興,是為了將保護徐延宗的人一網打盡。

  她想起徐延宗曾經說起,他們家的下屬分散各地,只要他們逃出甘州,肯定會有人來接應他,想來那個接應他的人就是潘遠興。

  大水沖了龍王廟,潘遠興竟挾持了她,最後落到霍明錦手裡。

  霍明錦沒殺他。

  不僅沒殺,還留在身邊。

  看來,霍明錦已經完全掌控錦衣衛,至少北鎮撫司的人全聽他的指派,不然他不敢這麼明目張膽包庇潘遠興。

  公開處斬徐延宗,就和「殺死」潘遠興一樣,只是用來掩人耳目,騙過崔南軒、沈介溪,騙過深宮裡的皇帝,從而保護徐延宗的一場戲。

  所以今天公開處斬出現太多古怪之處,完全不像錦衣衛的辦事風格。

  霍明錦明顯在等什麼人,他把潘遠興帶在身邊,可能是想以徐延宗為誘餌集齊定國公的部下,好收為己用。

  他利用徐延宗也好,真心憐惜好友的親人保護徐延宗也好……

  不論如何,那一刻,傅雲英恍然大悟,法場上的少年,不是真正的徐延宗。

  宗哥現在很安全。

  沉默謙遜的明錦哥哥,果然還沒有泯滅良知。那個會微笑著幫她保守秘密、小心翼翼扶她下樹的少年,一如往昔。

  他只是被仇恨燒紅了眼,行事偏激了一點而已。

  這讓傅雲英覺得輕鬆了很多,好似壓在肩上的重擔陡然間變輕了。

  她心中一片明朗,本是合目假寐,因為放下心事、加上前兩天心神不寧的緣故,實在疲倦,又剛吃了酒,不知不覺真的睡著了。

  …………

  咚咚幾聲,包廂的門被叩響。

  小廝前去應門。

  門打開,穿青袍的男人淡掃一眼房內,問:「傅雲呢?」

  聽到男人說話的聲音,嘩啦一片響動,正揎拳擄袖、踩在凳子上吆五喝六的趙琪等人呆了一下,臉上頓時燒得發燙,忙整理好散亂的衣襟,規規矩矩站好。

  「傅雲吃醉了,剛睡下。」

  趙琪答了一句,看一眼竹絲落地大屏風背後的香榻,「先生,要不要喚起他?」

  崔南軒沒說話,舉步往隔間走去。

  趙琪想了想,忙跟上。傅雲剛才跑到樓上在幾位貴人面前胡言亂語,可能惹怒先生了,這會兒又醉得不省人事,先生必定不喜,他得幫傅雲說幾句好話才行。人是他帶出來玩的,他就得事事打點好。

  香榻前羅帳低垂,微風從罅隙吹進來,輕拂羅帳,影影綽綽的,依稀能看到床上一人側臥酣睡,身上蓋了條落花流水紋薄毯,毯子慢慢往下滑,一角落在腳踏上,堆疊出皺褶。

  崔南軒雙眉略皺,走到香榻前,手指掀開羅帳。

  榻上少年側身躺著,合目安睡,臉頰紅撲撲的,像染了一層胭脂,懷裡抱了隻大迎枕,和平日拒人於千里之外不同,熟睡的姿勢透著股我見猶憐的乖巧勁兒。

  這熟睡的模樣,像極了一個人。

  崔南軒垂眸看著傅雲,半晌沒說話。

  趙琪躡手躡腳跟著進了隔間,見崔南軒久久不說話,不知怎麼的,心裡覺得有點彆扭,尤其視線落到傅雲臉上,看他睡得雙頰生暈,更加覺得古怪了。

  「先生,學生不知傅雲不善飲,剛才強拉著他灌了幾杯,他才會在先生面前失禮,請先生見諒。」

  崔南軒沉默不語,忽然俯身撿起薄毯一角,蓋回傅雲英身上。

  隔著毯子,右手在她肩上停留了片刻。

  趙琪張大嘴巴,崔先生知不知道他幫傅雲蓋好毯子的動作看起來好像……有點溫柔?

  正因為溫柔,所以才怪怪的,氣氛古怪,他胳膊上都炸起雞皮疙瘩了……

  崔南軒似乎也怔了怔,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眉心輕皺,雙手慢慢收回袖子裡。

  他轉身走出幾步,對著大屏風上鑲嵌的刺繡山水圖出了會兒神。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石頭領著兩個屬下奔入房內,走到崔南軒身邊,附耳道:「大人,寶通禪寺那邊什麼都沒有,小的找到那個叫花子了,信是從沈家出來的。」

  崔南軒雙眼微微一眯,眼底一道精光一閃而過。

  沈介溪果然一直防著他,也只有沈家人才能將他的字跡模仿得這麼像,像到能夠以假亂真。

  沈家是不是發現他最近的動作了,所以用這封信來警告他?

  還是姚文達拉攏他的事被沈黨發覺了?

  他記得沈介溪剛入閣的時候,就是靠一封偽造的書信陷害首輔張楨的得意門生,借機踹走次輔,取而代之。

  一時之間,七八種猜測從崔南軒腦海裡一一閃現,他皺著眉,帶著石頭幾人離開包廂。

  至於傅雲,他早忘在腦後。

  一個吃醉酒跑到錦衣衛面前胡鬧的少年郎,用不著大驚小怪。

  …………

  漕糧街街尾,一所二進宅院內。

  緊閉的大門緩緩打開,武昌府知府范維屏帶著一群官府吏員、兵士邁出門檻,走下石階。

  范維屏對送客的文吏道:「下官告辭,若大人還有差遣,但請吩咐。」

  文吏掃他一眼,淡淡應一聲,目送他出了巷子。

  宅院裡靜悄悄的,鴉雀無聲。

  幾個錦衣衛背脊挺直,手搭在彎刀上,沿著長廊來回巡視。

  廂房忽然響起說話的聲音,堂屋通往抱廈方向的門應聲而開。

  一名身材頎長的少年走出房間,輕袍皂靴,又瘦又黑,因為膚色實在太黑了,一雙大眼睛顯得格外清亮,像一汪幽泉裡嵌了一對黑珍珠。

  院子裡值守的潘遠興看到他,忙迎過去,「少爺。」看一眼左右,壓低聲音道,「從今以後,您不用亡命天涯了。」

  少年嗯了一聲,左顧右盼,「二哥呢?」

  「二爺在間壁處理公文。」

  少年皺眉道:「我看未必,崔南軒那些人已經上當了,二哥還要處理什麼公文?」

  「這小的就不曉得了,二爺的事,小的不敢多問。」

  少年歎口氣,小聲道:「我想去江陵府祭拜魏家長輩們……」

  「不可!」不等少年把話說完,潘遠興連忙打斷,「少爺,雖然『徐延宗』死了,可誰知江陵府那邊有沒有陷阱?二爺為了救下您擔了多少風險,您又不是不知道,何苦為了一點小事壞了二爺的大計……」

  少年臉色一沉,面露不悅之色,道:「我知道輕重,所以不曾對二哥提起。」

  按照承諾,霍明錦保下他,他把暗中忠於定國公府的人手全部交給他指揮。他這個唯一的定國公後人也必須聽霍明錦的吩咐,不能任意妄為。

  潘遠興忙拱手告罪,「小的逾矩了。」

  少年笑了笑,黑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何來逾矩之說,徐延宗已經死了。」

  他沉默了一瞬,轉身離開。

  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犧牲了多少人,他才能保住性命,連英姐也死了……

  遲早有一天,他要手刃沈介溪,親手為家人和英姐報仇。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2:58

第七十四章 山間

  傅雲英翻了個身,身上蓋的薄毯滑落在地,半夢半醒間,聽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屏風外趙琪他們還在鬥酒,輸了的人必須作一首應景的詩,作得不好的得吃滿滿三大杯山西酒。

  剛好趙琪輸了,表少爺們強壓著他灌了兩杯下去,他不服氣,雙手直撲騰,不小心碰到桌沿的攢盒,嘩啦啦一陣脆響,碗碟杯盞摔了一地。

  表少爺們哈哈大笑,趙琪摸了摸鼻尖,「別鬧了,傅雲還在睡呢!」

  話音剛落,一雙手撥開羅帳,傅雲英走了出來,衣冠整齊,臉上的嫣紅漸漸淡去,面色平靜,道:「我該走了,下午還要去長春觀一趟。」

  看他和平時一樣冷淡,站在那兒就像一竿剛褪去筍皮的嫩竹,清秀俊逸,和剛才熟睡時的乖巧恬淡判若兩人,趙琪心裡那點古怪感頓時煙消雲散,笑道:「我記得你前些時才剛去過?」

  傅雲英道:「難得有假,今天過去探望妹妹。老夫人那邊,請趙兄代為照應。」

  傅雲有個妹妹身子不好,跟著張道長修道,書院裡的學生人人都曉得,趙琪答應下來,「你去吧,若三爺爺問起,我幫你應著。」

  言罷,讓夥計裝了一攢盒精緻果子,飴糖、松花餅、金華酥餅之類的,「你妹妹能吃這些吧?」

  傅雲英謝過他,出了酒肆,王大郎牽著馬在樓下等她。

  落雨了,天地間垂下萬丈雨簾。

  她接過斗笠戴在頭上,肩上披蓑衣,催馬逕自往長春觀行去。

  主僕兩人穿過鬧市,拐進人煙稀少的山道,雨聲輕柔,嘚嘚的馬蹄聲回蕩在山間。

  行到拐彎處,她抬起頭,凝望沐浴在纏綿雨絲中的青山。

  雨下得不大,山谷間氤氳著一團濕漉漉的霧氣,彷彿九天之上漂浮而下的雲朵,將山巔籠罩其中,山嵐被雨水和霧氣浸潤得油光水滑,碧綠幽深的密林中偶爾探出一角朱漆飛簷。遠處一道泛著粼粼波光的銀色水線奔湧而過,那是煙波浩渺的長江,隔得太遠,聽不到響遏行雲的浪濤聲,翻騰的浪花和灰色天際融為一體,看不到盡頭。

  山中忽然響起清脆的馬蹄聲。馬跑得很快,光聽聲音,眼前便浮現出馬掌踏過泥濘,泥水四濺的情景。

  傅雲英扯緊韁繩,示意王大郎退到路邊等候,以免和對方撞上。

  山道崎嶇,不比府城大街寬闊平坦。

  隨著馬蹄聲越來越近,一人一騎撕開雨幕,眨眼間已馳到傅雲英跟前。

  她漫不經心瞥一眼冒雨在山道中疾馳的男子,霎時一怔。

  男人未著蓑衣,紗帽和曳撒已經被雨絲淋得透濕,臉色蒼白,雨水順著鼻樑往下滾落,雙唇沒有一絲血色。

  看起來有些狼狽。

  霍明錦什麼時候上山的?

  她目送霍明錦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之中,低頭想著心事。

  突然聽到一聲尖利的馬嘶,馬蹄陣陣,霍明錦又折返回來了。

  他也認出她了。

  傅雲英思忖片刻,先拱手行禮,「霍大人。」

  霍明錦催馬上前幾步,雨水澆在他五官深刻的臉孔上,「你妹妹閨名叫雲英?」

  他生得高大,兩人都坐在馬上,他也是居高臨下的。

  但這一刻身邊沒有錦衣衛簇擁,沒有崔南軒和武昌府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他並不像酒肆時那樣氣勢淩厲,雖然臉上面無表情,可傅雲英卻覺得眼前的霍明錦態度溫和。

  不是高高在上、冷酷暴戾的錦衣衛指揮使,此刻的霍明錦,只是霍明錦而已。

  她怔了怔,答:「是。」

  霍明錦望著她,神情淡然,問:「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雨勢遽然變大,山風捲過,豆大的雨滴砸在帽檐上,明明隔了幾層竹篾,彷彿還是能感受到雨滴砸下來的潑辣力道。

  傅雲英不動聲色,斟酌著反問:「霍大人,這個名字有什麼不妥嗎?」

  她沒有想到會這麼快遇到以前認識的人,不過即使想到了,她也不會改名字,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比如「月姐」,大江南北不知有多少人家給自家小娘子起這個閨名。光是黃州縣,她知道的叫月姐的小娘子就有十好幾個。

  霍明錦沒說話,盯著她看了半晌,才輕聲說:「沒什麼。」

  雨下得越來越大,他身上的幾層衣衫全都濕透了,現出起伏緊繃的肌肉線條,遍地金細褶子不停往下淌水,匯成一道晶亮的小瀑布。

  「雨這麼大……」

  傅雲英看一眼重重雨幕,扭頭給王大郎使了個眼色。

  王大郎會意,翻開馬鞍旁蓋了一層氈佈防雨的布口袋,掏出一件蓑衣和一頂斗笠。滾下馬,托著蓑衣送到霍明錦面前。

  「大人不嫌棄的話,可以擋擋雨。」

  霍明錦掃一眼蓑衣,「你知道今天會落雨?」

  上午還是大晴天,不然也不會選在今天公開處斬。

  傅雲英笑了笑,道:「剛才在漕糧街買的。」

  貨棧老闆十分精明,看到外邊變了天色,立刻擺出雨具叫賣。斗笠一頂五十文,蓑衣一件三十文,王大郎怕東西不經用,特意多買了兩套留著備用。少爺體格不健壯,要是淋了雨一定會生病的。

  霍明錦抓過斗笠戴上,披好蓑衣,手指按在斗笠帽檐壓了壓,目光望向遠方,道:「剛吃過酒,還是不要吹風的好。」

  言罷,不等傅雲英說什麼,撥轉馬頭,向著下山的山道疾馳而去。

  雨勢太大,不過幾息間,一人一騎的身影已經變得模糊不清,漸漸融於青翠縹緲的山光水影之中。

  傅雲英怔愣片刻,抬手摸了摸臉,睡了一覺,醉態應該沒那麼明顯了吧?

  隨即想到在酒肆時離得那麼近,她能看清霍明錦眼睛裡的紅血絲,那麼對方自然也能聞到她身上的酒氣。

  山上確實冷,落雨之後更是一下子冷到骨子裡。

  她轉頭往山上行去。

  長春觀不遠處建有幾處齋院,供外客借宿。「傅雲英」就住在這裡。

  既然要把身份分開,傅雲英自然得把這齣戲圓好,她托人從育嬰堂抱了個女孩子接到齋院養著,給她賃了間獨門獨戶的小院子,請了個洗衣做飯的老婆子照顧她。以前的她是閨閣女子,只見過族中幾位長輩,知道她的人多,但記得她相貌的人少,育嬰堂的女孩子是傅四老爺挑的,眉眼和她有幾分像。

  女孩子就叫五姐,因為癡傻被親生父母拋棄,以前吃不飽穿不暖,成天被育嬰堂的其他孩子欺負,住到山上以後不僅不愁吃穿,還有人伺候,高興得不得了,就是每天要跟著小道士學認字,讓她特別發愁。

  傅雲英打算好了,等她不需要隱藏身份的時候,讓五姐自己決定去留。

  她進了長春觀,找到在暖閣裡酣睡的張道長,聽他說了一堆煉丹的事,終於瞅到機會,問:「最近是不是有人來看過五姐?」

  張道長最近在研製新方子,只可惜身邊沒人欣賞支持,有點失望,哼唧了一陣,道:「老有人來,不過五姐那個樣子,他們打聽不到什麼。」

  五姐是個傻子,所以傅雲英才挑了她,對外就說「傅雲英」病了一場,腦子燒糊塗了,不管誰來,都沒法從五姐口中問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剛剛我在山下遇到霍指揮使。」傅雲英道,「他也是來看五姐的?」

  張道長四仰八叉躺在羅漢床上,拔下網巾裡的一支木簪子撓撓頭發,愜意地長舒一口氣,答道:「好像是的,我還以為他是沖著我來的!哪想到他去了齋院,不言不語的,在雨裡站了半天,又一聲不吭走了。他倒是瀟灑,把我那幫徒子徒孫嚇了個半死……」

  從傅雲英進入書院以後,先後有幾波人來山上確認傅家五小姐是不是跟著張道長修道,這和她預料的一樣。

  但她沒有料到霍明錦會來。

  剛才霍明錦問起雲英這個名字,顯然他是因為發現傅家五小姐和上輩子的她同名才來山上探個究竟的。

  不是她愛多想,她記得霍明錦認識的人當中,應該只有自己叫這個名字。

  從老夫人病逝以後,霍家和魏家就疏遠了。她以為霍明錦早忘了兒時一起玩耍的事,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她,而且會因為聽到一個相同的名字冒雨前來確認。

  她靠坐在鋪了層絨毯的腳踏上,怔怔出了會兒神。

  霍明錦是個好人,不會加害於她,徐延宗也不會。

  也許她用不著防備他們。

  不過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而且不防備並不代表要把秘密和盤托出,這世上最值得信任的人,永遠只有她自己。

  …………

  回到書院,還沒到落鑰的時候,但因為落雨的緣故,天已經黑透了。

  風雨太大,長廊裡沒法點燈籠,四周黑黝黝的,雨勢磅礡,宅院、樹木、水池、假山,天地萬物都浸泡在雨水中,沒有一點亮光。

  今天放假,書院本地學生大多回家去了,等明天早上才回來,齋舍裡很安靜。

  王大郎走在前面,不時回頭看一眼傅雲英,生怕她摔著。

  到了地方,他推開房門。

  隨著輕輕哢噠一聲,四面八方忽然浮起無數道亮光,腳步聲從不同方向湧向主僕二人,伴隨著壓抑的悶笑聲。

  「傅雲回來啦!」

  一人歡呼了一句,剩下的人跟著高聲喊:「回來啦!」

  喊聲過後,響起如雷掌聲。

  傅雲英眉頭輕皺,環顧一周。

  丁堂學生不知從哪些角落裡鑽了出來,瞬間將空落落的長廊擠滿,每個人手裡都提了一盞燈籠,昏黃的光線照出一張張年輕的臉孔。

  傅雲啟也在其中,他擠開其他人,衝到傅雲英面前,「雲哥,剛才張榜了,你考了第一,整個書院的第一!」

  讚歎聲此起彼伏,丁堂學生一個個喜氣盈賽,與有榮焉。

  袁三揎拳擄袖,上前就想把傅雲英抱起來。

  傅雲啟忙插到兩人中間,攔著不讓,「別動手動腳的!」

  袁三擦擦鼻子,嘖了一聲。

  王大郎噘著嘴推開七手八腳往傅雲英身上撲的眾人,跺跺腳,大聲抱怨:「我們少爺剛從外邊回來,衣裳都濕了,還沒換呢!」

  眾人臉上訕訕,讓開道路,「雲哥可別凍壞了,快回去換衣裳!」

  「我們給你抬熱水去!」

  「我也去,我也去……」

  一瞬間跑了個精光。

  傅雲英搖搖頭,抬腳邁進院子。

  楊平衷是少數幾個沒跑開的人,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兩眼閃閃發光,「應解,你真厲害!」

  一旁的傅雲啟哼了一聲,和袁三異口同聲道:「那當然。」

  傅雲英走回南屋,轉過身,猛地扣上門,門縫差點夾著三人的鼻子。

  「都別進來,有什麼話明天說。」

  她一字字道。

  「欸——」楊平衷面露失望之色,「考了第一,不是應該好好熱鬧一下嗎?」

  傅雲啟和袁三也這麼想,不過兩人不想附和楊平衷,冷冷瞪他一眼,抬腳走了。

  …………

  不一會兒,丁堂學生果真擔著一桶桶熱水過來,王大郎攔住他們不讓進房,三言兩語打發走他們,自己哼哧哼哧把熱水一桶接一桶送進裡屋。

  傅雲英脫下半濕的衣裳,浸在金銀花香湯裡泡了一刻鐘,換上乾爽新衣,正想睡下,有人在外邊叩門。

  「英姐,你的信。」

  是傅雲啟的聲音。

  她散著頭髮走到門邊,拉開門,接過傅雲啟手裡的信。

  「英姐,你怎麼考到第一的?陳葵他們可是秀才啊!你怎麼比他們還厲害?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先生把你的文章貼在照壁上,上面寫了好幾個『傳閱』,現在書院的學生都在傳看你的卷子。」

  傅雲啟死皮賴臉,無視她警告的目光,一腳踏進房裡,嘿然道。

  「一筆一筆寫出來,就第一了。」

  傅雲英輕描淡寫道,推傅雲啟出去,砰的一聲,再次扣上房門,連門栓也放下來。

  傅雲啟在外面推了幾下,推不開,只好去廂房睡覺。

  …………

  傅雲英剪了燈花,擎著燭臺走到窗前,拆開信。

  一枚小巧玲瓏的魚佩掉了出來。

  她愣了一下,先看傅雲章的信。

  傅雲章信上說,既然她想找機會當面歸還恩人的東西,那不如把魚佩送回來由她自己保管。他不拘小節,糊塗散漫,怕把魚佩弄丟了。

  傅雲英看到這裡,抓起魚佩細細瞧幾眼。

  魚佩晶瑩剔透,宛若一泓綠水。

  還真是巧,霍明錦現在就在武昌府。

  她把魚佩放到文具匣的一個小屜子裡,接著往下看信。

  快到會試了,傅雲章準備應考,這幾個月沒怎麼出門,每天閉門讀書。他在京師賃了所宅子,租金昂貴,不過地段好,鬧中取靜。院子裡種了梅樹,落雪時節花開滿枝,香氣清芬。僕人們說那是好兆頭,他這次必定能高中。

  信上沒說其他事,只說了些他平時的飲食起居,囑咐她好生讀書,但不能因為讀書廢寢忘食,平時多和同輩人來往,若有難事去找孔秀才幫忙,不要自己逞強。

  最後附了一張書單,是他推薦給她看的書。

  傅雲英看完信,又來回重新看幾次,果然發現信裡藏了暗號。

  姚文達說的是真的。

  她歎口氣。

  …………

  次日一早,傅雲英把寫好的回信送出去,告訴王大郎不必驚動孔秀才。

  也許連孔秀才都不清楚傅雲章在做什麼。

  晨讀過後,學生們陸陸續續返回書院,張榜的照壁前擠滿學生,昨天落了場大雨,紅榜被雨水打濕了,陳葵又抄了一份貼上,散發出淡淡的墨臭味。

  這股墨臭學生們聞慣了,不覺得嫌棄,大家你推我我推你紛紛往前擠。

  看清榜上的名次,學生們張口結舌,擦擦眼睛,一臉不可置信。

  傅雲英從齋堂領了早飯出來,路過照壁,四周忽然靜了下來,所有人屏息凝神,怔怔地望著她。

  她掃他們一眼,沒說話,徑直往東齋走去。

  等她走遠,嗡地一聲,照壁前又變得鬧哄哄的,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了不得,怎麼又是傅雲?」

  「入院考試第一就算了,這一次可是全院考課呀……」

  「學長和堂長竟然都考不過他……」

  「會不會他偷看過試題?」

  「偷看個鬼!試題是山長出的!」

  ……

  傅雲英將議論聲拋在身後,走進課堂,翻了本書,小聲誦讀。

  一道目光掃過來。

  她回望過去,蘇桐坐在她不遠的地方,一手執書,一手輕敲桌面,眼睛望著她,神色複雜。

  蘇桐這次也考了第一,經、論、策,經他排第一,論、策的第一都是傅雲英,最後排序,傅雲英第一,他第二,陳葵第三。

  杜嘉貞被擠出前三了。

  前二十裡只有蘇桐和傅雲英是新生。

  文童那邊不算,生員和文童本就是分開考的。

  蘇桐站了起來,走到傅雲英身邊,緩緩坐下,手指按住傅雲英的書。

  「英姐。」

  他小聲道。

  課堂裡零零落落坐了七八個學生,看他倆坐在一塊說話,忍不住偷偷打量他們。

  傅雲英抽回自己的書,垂目問:「桐哥,你要告發我?」

  蘇桐嘴角微微勾起,俯身靠近她,「你覺得呢?」

  「因為我考了第一?」

  傅雲英撩起眼簾,歪著頭看他一眼。

  蘇桐沉默一瞬,彷彿被她防備的眼神刺傷了,苦笑一下,退回座位,「對不住,以後不會了。」

  他輕歎一口氣,低頭看書。

  傅雲英不會相信,他沒想過告發她。因為告發她對他沒有任何好處,不僅沒有好處,還可能影響他日後的前途。

  他吃了這麼多苦,就是為了掙一個好前途,別說傅雲英只是女扮男裝,哪怕她是朝廷要犯,他也貿然不會告發她,風險太大了,損人不利己。

  沒什麼比他的前途更重要。

  剛才故意叫她英姐,只是鬧著玩嚇一嚇她罷了。

  她當真了,而他發現自己連假裝恐嚇都做不出來。

  …………

  傅雲英謹慎地盯著蘇桐看了半晌。

  她有辦法讓蘇桐徹底打消威脅她的意圖,但東西拿出來,代表兩人徹底決裂,現在還犯不著如此。

  「喲,第一坐一起了?」

  幾個丁堂學生勾肩搭背走進來,情不自禁往傅雲英身邊湊,餘光掃到蘇桐,打趣道。

  蘇桐抬起頭,笑了一下。

  更多學生走進課堂。甲堂和傅雲英熟悉的學生相攜走過來向她賀喜,杜嘉貞這次考試排在傅雲之後,他們不會和以前一樣對杜嘉貞言聽計從。

  乙、丙兩堂是牆頭草,自然不會和傅雲英這個風頭人物為難,也圍過來和她搭話。

  至於丁堂,更不用說了,他們恨不能把傅雲英頂在肩膀上出去炫耀一番。

  從來沒有丁堂學生靠進前二十,這一次第一竟然是他們堂的學生!

  雖然這個學生是因為楊平衷楊大少爺才倒黴搬進丁堂的,但是進了丁堂,就是他們丁堂的人,甲乙丙三堂眼紅也沒用!

  人越來越多,傅雲英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好在袁三和傅雲啟來了,加上鐘天祿和楊平衷,兩個人高馬大,兩個身姿靈活,硬是把包圍圈給沖散了。

  鐘聲響起,大家各歸各座,傅雲英身邊總算安靜下來。

  課堂上,吳同鶴拿出傅雲英的卷子,含笑道:「傅雲的文章詞鋒犀利,結構嚴謹,不論是哪一股都緊扣題旨,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你們互相傳閱,多向他學習。」

  卷子發下來,學生們一個一個傳看。有人看的時間久了點,後面的人忍不住拉他的袖子,催促他快點。

  攏共只有一份卷子,哪裡夠眾人傳看的?

  到散學的時候,便有不少沒看夠的人直接找到傅雲英,要她幫忙講解題目。

  她道:「一個人也是講,兩個人也是講,不如就趁明天午間時在齋舍探討,大家都可以過來聽。」

  學生們忙應下。

  第二天午間傅雲英從齋堂回到南屋,小院子裡鬧哄哄的,學生們已經等她多時了。

  楊平衷剛才和她一起在齋堂吃飯,看到院子裡擠滿人,覺得好玩,搓搓手,也跟進南屋。

  傅雲啟、袁三早就習慣眼前的場景,熟門熟路,很快安排好眾人的位子。

  開講。

  「百姓足,君孰與不足。這一句出自《論語》,《四書集注》中的注解是,民富,則君不至獨貧;民貧,則君不能獨富。有若深言君民一體之意,以止公之厚斂,為人上者,所宜深念也……」

  她聲音清朗,一句一句慢慢道來,學生們認真聽她講解,時不時扭頭和周圍的人討論兩句。

  偶爾有誰問了一兩個讓人啼笑皆非的問題,眾人哄然大笑。

  傅雲英卻沒笑,每一個問題都認真回答。

  氣氛融洽。

  南屋外,山長姜伯春手握欄杆,搖頭失笑,「我對傅雲寄予厚望,本以為她是個不愛守規矩的,應當狂放不羈、不屑科舉,沒想到她卻是對制藝瞭解最透徹的一個。」

  吳同鶴含笑道:「能寫好八股文,日後才能金榜題名,這樣也好。」

  姜伯春淡淡嗯一聲。

  「山長,如果傅雲三次考課都位列第一的話,您看是不是該按著規矩讓他……」

  吳同鶴的話還未說完,旁邊另一位副講嗤的一聲笑了,「你就這麼篤定他每次都能第一?我看未必,年紀小,容易浮躁,這一次只是剛好考的都是他擅長的內容。」

  「還沒考,你怎麼知道不可能?」

  吳同鶴笑回道。

  兩人彼此抬杠,說笑了幾句。

  姜伯春收起惆悵之色,道:「傅雲雖然失了厚斂,鋒芒太盛,但為人不卑不亢,對同窗赤誠以待,而且懂得怎麼把複雜的東西用簡單的法子講給其他人聽,如果他果然能接連三次位列前茅,給他一個機會又如何?」

  吳同鶴和另一位副講相視一笑。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3:17

第七十五章 踐行

  快到午休時間了,學生們陸續散去。

  王大郎進房打掃房間,鐘天祿從坐的地方爬起來,也幫著打下手。

  傅雲英微微蹙眉,攔住他,道:「天祿,回去休息,免得下午上課時瞌睡。」

  鐘天祿臉上閃過一抹羞紅,「我、我……」

  「回去,瞌睡的話先生一定會罰你。」

  「那我走了,下次你有什麼活兒跟我說,我幫你做。」

  鐘天祿忸怩了一會兒,才走了。

  「他是什麼毛病?」

  傅雲啟走過來,手裡抓了一隻秋白梨,啃一口,滿嘴汁水,說話含含糊糊的。

  王大郎看一眼左右,見其他人都走了,只有兩位少爺在,悄聲說:「每個小官人都給少爺送禮,只有鐘少爺沒送……」

  傅雲英幫學生們講解問題,大家感激她無私幫助,不拘什麼謝禮,筆墨紙硯,玩器,用具,吃的喝的,有什麼送什麼,從不空手來。

  只有鐘天祿好幾次都是空著手來的,見別人尤其是楊平衷隨手一掏就是一件價值不菲的物件,他無地自容,總想幫傅雲英做點事,給她掃掃地,整理屋子什麼的。

  傅雲啟聽王大郎說完,咦了一聲,「他不是鐘家人嗎?平時穿得也挺好啊,而且這次他考得不錯,拿了幾百錢的花紅,不至於囊中羞澀啊,楊平衷那麼闊氣,怎麼鐘天祿這麼可憐……」

  依附楚王的幾大世家占著武昌府附近最肥美的田地,一個個家財萬貫,富甲一方,鐘家和楊家就是其中兩姓。

  王大郎說出自己的猜測:「興許鐘少爺是庶出的,沒人理會。」

  一般人家嫡出和庶出雖然身份不同,但差不多一樣教養長大,只是分家產的時候少拿點,但若是主家婆苛刻,那就不同了。

  傅雲啟摸摸下巴,點點頭,「有可能。」

  兩人嘰嘰咕咕說八卦,傅雲英沒有多聽,回房找出幾雙新鞋,讓傅雲啟給袁三送去,「他討了很多次,你拿給他。」

  袁三自從認了傅雲英當老大以後,頻頻向她暗示自己身無分文,齋堂的飯吃不飽,夜裡常常餓醒。她讓王大郎給他送去扛餓的炒米、鹹麻花、肉酥餅當消夜,他歡歡喜喜收了。最近天氣越來越冷,他那雙草鞋扛不住了,腳趾凍得發青,不說自己吃不飽了,改說自己天天夜裡被凍醒。

  傅雲英的鞋子尺碼小,袁三穿不下,她托人回家讓韓氏做幾雙新鞋。韓氏聽說是幫她的同窗做的,很高興,立馬放下手頭的事,很快做了三雙不一樣的。

  韓氏做的鞋子不好看,但是很扎實,給袁三穿正好。

  「幹嘛對他那麼好……你都沒給我做過鞋子……」

  傅雲啟接過鞋子,小聲嘀咕,一臉委屈。

  傅雲英掃他一眼,抬起手,對著他晃幾下,「看我的手,這是做鞋子的手嗎?」

  十指纖長,經常握筆,指腹結有薄繭。

  傅雲啟忙搖頭,「英姐的手是寫字的手!」

  「娘做的,你喜歡,讓娘給你做幾雙。」

  聽說鞋子不是傅雲英親手做的,傅雲啟立馬轉嗔為喜,嘿嘿道,「不用勞煩母親了,丫頭們做的就很好。」

  韓氏做的鞋子實在……不怎麼體面,平時家常穿不要緊,要他穿出去,還是算了吧,他比袁三講究。

  袁三說話直來直去,誰的面子都不給,但認了傅雲英當老大以後,從來不會反駁她的話,她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也不管符不符合道義。

  如果他落到奸人手裡,絕對會助紂為孽,既然他真心把自己當靠山,那傅雲英願意照拂他一二。

  傅雲啟太嬌氣了,有時候還得她擋在前頭,像袁三那樣的幫手,多多益善。

  袁三拿到新鞋子,立刻換上,噔噔噔噔衝進丁堂,「老大,要揍誰,你說吧!」

  傅雲啟跟在後面,氣喘吁吁,扶著腰長出一口氣,嘴裡小聲罵罵咧咧。

  袁三斜睨他一眼,哼一聲,面帶不屑。

  傅雲啟唉喲了一聲,指著他的鼻子罵:「你敢看不起我?」

  袁三道:「不敢不敢,我只是覺得你這人嬌滴滴的,又生得這麼唇紅齒白,貌若好女,不曉得的,還以為你是小娘子呢!學那戲上唱的什麼祝英台,女扮男裝來書院讀書……」

  傅雲啟心口怦怦直跳,以為袁三看出什麼了,但聽他語氣分明是在調侃自己而不是暗指傅雲英,當下氣得咬牙切齒,一蹦三尺高:「你才是小娘子!把鞋子還我!」

  「鞋子是老大給我的,又不是你的,憑什麼給你?難不成這鞋子是你做的?」

  「雲哥的就是我的!我是他哥哥!」

  「喲,你也曉得你是哥哥啊……」

  ……

  傅雲英坐在窗前看書,聽到兩人一前一後闖進書房,接著打起嘴仗,頭也不抬,輕聲道:「大郎,送客。」

  話音剛落,王大郎像隻猴子一樣,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鑽了出來,轟兩人走,「別打擾我們少爺讀書。」

  袁三嘖了一聲,兩指扯住傅雲啟的衣領,拽他出去。

  傅雲啟掙扎了幾下,掙不脫,只能踉蹌著連連倒退。

  總算消停了。

  …………

  按照獎勵規則,這次考課,傅雲英攏共拿到六貫錢的花紅。

  她托人將一半花紅送去貢院街給韓氏保管,另一半讓鋪子裡的夥計送回黃州縣交給傅四老爺。

  夥計從黃州縣回來覆命,笑呵呵道:「大官人笑得合不攏嘴,特意置辦了酒席,請親戚們吃酒。把書院獎的幾貫錢盛在大笸籮裡抬到堂前給親戚們看,大家都爭著摸,說要沾沾喜氣,以後家裡也出個讀書人。」

  傅雲英哭笑不得,這又不是科舉考試,不過只要傅四老爺高興,隨他去罷。

  她轉而問起傅月和傅桂的親事。

  夥計答道:「月姐的親事定了,前不久剛剛上門相看,桂姐的也差不離了,是鋪子裡一個掌櫃的兒子,濃眉大眼,生得可體面了,人也老實!」

  送走夥計,傅雲英沉默了片刻。

  傅桂向來心氣高,想嫁高門大戶,但傅四老爺畢竟不是她的父親,上傅家求親的人家一多半是沖著傅月去的,肯娶她的官宦人家要麼家風不正,要麼少爺三妻四妾是個浪蕩子,傅家又不缺錢使,不可能為了攀附權貴就把她往火坑裡送。

  她註定只能嫁門當戶對的鄉紳人家。

  現在事情定下來了,不曉得傅桂有沒有和傅月鬧彆扭。

  傅雲英決定找個空閒回黃州縣一趟,看看傅月和傅桂,順便和傅四老爺商量刻書的事。她已經挑好一個故事讓袁三去寫了。

  入冬以後天氣越來越冷,庭院裡的芙蓉花也落盡了。漿洗的衣裳晾在廊下,第二天便凍得硬邦邦的,太陽出來以後冰慢慢融化,衣裳往下淌水,到了夜裡又再度凍上,周而復始,一件衣裳曬四五天都曬不乾。

  書院晨讀的時間也推後了一刻鐘,學長陳葵宣佈消息的時候,學生們高興得手舞足蹈,大冬天的,能晚起一會兒是一會兒。

  傅雲英仍然按著平時的作息起床讀書,往往楊平衷還在呼呼大睡時,她已經拿了本書站在走廊裡輕聲誦讀,等丁堂的學生們陸陸續續起來,她早吃完早飯去東齋用功了。

  她天天如此,從沒有遲到過一天,更別提缺課。

  蘇桐也是如此。

  天將拂曉,萬籟俱寂,當所有人還在暖衾中酣眠時,兩人夾著書,迎著刺骨寒風走出各自的齋舍,常常在東齋前的甬道前碰上。

  他們很少打招呼,一人挑一個角落坐下看書。

  其他人伴著鐘鼓聲三步並作兩步衝進東齋時,兩人早已溫習完昨天的功課,開始讀其他書。

  他倆入院時間不久,卻在考課和平時課上對答中屢次將以杜嘉貞為首的年長生員駁得啞口無言,書院很多學生表面上不敢露出不滿,其實心裡非常不服氣,但見識到兩人的刻苦之後,那些怨憤之語越來越少。

  「如果我們也能和傅雲、蘇桐那樣……不,只要能做到他們的一半,哪會一次次被其他人落下?」

  ……

  漸漸的,江城書院刮起一陣刻苦勤學的風氣,每天跟著傅雲英早起的學生越來越多,丁堂堂長乾脆把鑰匙交給她保管,免得她早出晚歸還要等開門。

  …………

  臘梅花開的時候,傅雲英聽趙師爺說,霍明錦料理完公幹差事,即將返回京師,范維屏將率領武昌府官員於黃鶴樓設宴為他踐行。

  「霍大人是個武人,前些時候不曉得怎麼忽然關心起地方官學了,問了很多書院的事,明天山長也去。」

  朝廷官員聽到錦衣衛之名便直打哆嗦,姜伯春雖然沒做過什麼虧心事,也怵極了錦衣衛,但范維屏輕飄飄一句話撂下來,他不去也得硬著頭皮去。

  傅雲英想了想,道:「我有樣東西要交還給霍大人,不知山長方不方便幫我轉交。」

  她說了渡口的事。

  聽完她的話,趙師爺皺了皺眉道:「英姐,這就是你失禮了,既然是救命之恩,哪能由別人轉交?你應該當面交還給霍大人才對。」

  傅雲英笑著說:「霍大人是錦衣衛指揮使,哪是我說見就能見的。」

  上次在酒肆莽撞了一回,山道上遇到完全是偶然,可惜第一次不是提起渡口之事的好時機,第二次她沒有拿到魚佩,又事出突然,心中惦記著山上的五姐,忘了提,以後不會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前些天拿到魚佩的時候,她不是沒試過,費鈔打點錦衣衛,托人送還魚佩,結果那邊不僅把錢還回來了,連魚佩也原樣退回,帶話的人說:霍大人誰都不見。

  山長要去赴宴,肯定可以見到霍明錦本人,魚佩應該不會再被退回來。

  「不試試怎麼知道見不著?」趙師爺一揮手,「我幫你想辦法。」

  見他主意已定,傅雲英遲疑了一下,她不想節外生枝,只好迂回道:「那不如趁著明天霍大人赴宴,我去那邊等著,親手交還魚佩。」

  趙師爺咦了一聲,「你不怕?我最不喜歡那種場合,一堆人奉承來奉承去,沒一個好人!」

  說完話,他意識到順帶著把姜伯春和范維屏也罵進去了,改口道,「沒幾個好人!」

  「我哪有資格赴宴……」傅雲英聽趙師爺發了一頓牢騷,說,「只是順路過去,到了地方,我自己找機會面見霍大人。不然不曉得要拖到什麼時候。」

  見得到就當面道謝,見不到再托山長幫忙。

  趙師爺笑道:「用不著為難,也不用問山長了,我讓范維屏帶你過去,他是知府,比山長面子大。」

  …………

  書院和黃鶴樓離得很近。

  第二天早上傅雲英仍和往常一樣起來讀書,看外邊天色漸漸亮起來了,收拾好東西,換了身八成新的燕尾青寧綢交領袍,錦緞束髮,踏靴鞋,帶著王大郎出了書院。

  看守大門的雜役找她討假條,看假條上有山長姜伯春簽的允字,方放她出門。

  天氣冷,這次她沒騎馬,讓王大郎雇了兩頭驢。

  主僕兩個在路口等了半個時辰,才聽到遠處遙遙傳來車馬聲。

  范知府出行,氣勢非同一般,光寶蓋馬車就要好幾輛,幾十個奴僕前呼後擁,聲勢浩大。

  路上行人紛紛避讓。

  車隊行到路口,范維屏掀開車簾一角,看到等在路邊的傅雲英,含笑道:「怪冷的,去車上坐罷!」說完放下車簾,馬車軲轆軲轆往前駛去。

  傅雲英不好拒絕,把毛驢交給王大郎看著,在范家僕人的帶領下上了後面一輛馬車。

  馬車上的人正躺在軟氈上打瞌睡,聽到說話的聲音,撩開眼簾,目光落到傅雲英臉上,嚇了一跳,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忙爬起身,擺出一個正襟危坐的姿勢。

  「趙兄。」

  傅雲英上了馬車,拱手和趙琪見禮。

  趙琪淡淡唔一聲,回禮,道:「昨晚我宿在表兄家,今天跟著去見見世面。」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

  半晌後,趙琪打破岑寂,「欸,雲哥,你知不知道書院最近流傳的傳聞?」

  傅雲英搖搖頭,「不知趙兄問的是什麼?」

  趙琪皺了皺眉,盯著她看了許久,似乎覺得匪夷所思,失望道:「你還真不知道啊……」

  上山的路不好走,馬車顛簸得厲害,兩人顛得左搖右擺,沒心思東拉西扯,都不說話了。

  很快到了黃鶴樓,范知府邀傅雲英一塊赴宴,她忙婉言推辭。

  趙琪在一旁說:「表兄,雲哥還小,又不善飲,席上的客人他一個都不認識,何苦讓他進去受罪?」

  范知府哈哈大笑,拍拍趙琪的肩膀,「好罷,知道你關心同窗。」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目送兩人在僕從簇擁中踏進黃鶴樓。

  她找到跟在隊伍最後的王大郎,拿到銀子,尋了一個打下手的雜役問話。

  雜役接到銀角子,放在牙齒間咬了兩下,方喜滋滋道:「那位霍大人已經到了,就在二樓包廂裡。」

  一般客人應該晚到才對,越晚到身份越尊貴,霍明錦行事異於常人,明明身份高於武昌府所有官員,反而是最早到的一個。范維屏進了大堂才知道霍明錦早就到了,嚇得一個激靈,一撩袍子,奔上樓討好奉承去了。

  酒宴已經開始。

  傅雲英側耳細聽,果然聽到樓上隱隱約約傳出絲竹音樂聲,身著彩衣、作古時仕女裝扮的舞姬隨著樂曲翩翩起舞,飛揚的輕紗間偶爾閃過一角倩影。

  她蹙眉不語,趙師爺說得簡單,但以她現在的身份,想當面見到霍明錦並非易事。

  王大郎乖覺,又掏了一枚銀角子給雜役,請他幫忙轉交魚佩。

  不必交給霍明錦本人,只要他身邊的屬下拿到東西就成。

  雜役拿了銀角子,拍著胸脯保證會辦好差事。

  傅雲英在外面等了一會兒。

  樓裡的樂聲忽然停了下來,接著響起眾人勸酒的喧嘩聲。

  雜役灰溜溜折返回來,把魚佩還給王大郎,撓撓頭道:「公子勿怪,那些官老爺說什麼都不肯收魚佩,還把我罵了一頓。」

  「無事,勞煩你了。」

  傅雲英皺了皺眉,果然還是不行。她轉過身,正想去找范家僕人,請他們把魚佩送到姜伯春手上,卻聽身後一道懶洋洋的聲線響起,「傅雲是哪個?」

  周圍侍立的僕從圍了過來,簇擁著說話的少年走下臺階。

  傅雲英怔了怔,慢慢轉過來。

  少年站在輕紗飛舞的長廊上,大眼睛,濃眉軒昂入鬢,皮膚黑得發亮,居高臨下,打量傅雲英兩眼,「就是你?」

  傅雲英沉默了一瞬,向他頷首致意。

  「你過來,我二哥要見你。」少年漫不經心掃傅雲英幾眼,轉身拾級而上,態度傲慢。

  雜役湊到傅雲英身邊,小聲說:「這位是阮少爺,是霍大人認的義弟,公子小心伺候,可別惹惱他。京師的貴人咱們得罪不起!」

  傅雲英愣了半天,謝過雜役,跟在阮君澤身後拾級而上。

  一開始她根本沒認出來,只覺得有點莫名的熟悉,聽雜役說少年姓阮,她才認出對方是誰。

  …………

  前世。

  胖乎乎的少年雙手托腮,蹲在河岸邊,眉頭輕皺,望著壘石頭準備炊米的女子,發愁道:「英姐,如果我逃出去了,以後隱姓埋名,你找不到我怎麼辦?」

  他很認真地思索了半晌,忽然兩眼放光,拍拍手,拉著女子的衣袖,笑著說:「我曉得了!以後我就叫阮君澤,跟著你母親姓,這樣你就能找到我了。」

  …………

  他變了許多,不止相貌氣質,連說話的聲音、走路的樣子也變了,整個人脫胎換骨,完全不像一個人。

  連傅雲英這個看著他長大,曾和他相依為命的人和他面對面站在一起,都認不出他來。

  難怪霍明錦敢把他帶在身邊。

  他小小年紀,族人全部慘死,從北邊一直逃到南邊,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她死了,他躲在甘州繼續逃亡,直到被霍明錦找到,還沒到長大成人,卻經歷了那麼多磨難……也不知他這幾年是怎麼過的,變化竟然如此之大。

  傅雲英默默想著心事,冷不防前面阮君澤突然停下不走了,她沒抬頭,等看到前面一雙鑲邊錦靴的時候,來不及收住腳步,直直撞到他身上。

  阮君澤眉頭緊鎖,不滿地嘖了一聲,退開兩步,甩了甩袖子。

  彷彿很嫌棄的樣子。

  傅雲英一哂,覺得有些好笑,又覺得有些悵然。

  他是定國公府的小公子,嬌生慣養,養尊處優,只要事情有一點不如意,就胡亂發脾氣,嫂子常常被他氣得倒仰,打他吧,自己捨不得,罵他吧,他左耳進右耳出,我行我素照樣跋扈,嫂子愁得頭髮都白了幾根。後來亡命天涯,他身上那些壞脾氣全都沒了,懂得乖乖跟在她身後躲過鄉間甲長的盤查,走幾天幾夜的山路,鞋子磨破了,腳底長滿血泡,他偷偷抹眼淚,咬牙繼續走,找到一點能吃的果子,自己捨不得吃完,藏在袖子裡留給她。

  那時的他實在太可憐了。

  現在的阮君澤一身錦衣華服,氣派尊貴,恍惚又變成那個天天頤指氣使的國公府小公子。

  傅雲英沒有笑,但阮君澤卻捕捉到她眼底一閃即逝的笑意,眉頭緊皺。

  「你笑什麼?」

  傅雲英沒說話。

  阮君澤上前兩步,俯視傅雲英,剛要開口,那邊潘遠興走了過來,道:「二爺請傅少爺進去。」

  …………

  宴席上高朋滿座,氣氛熱烈。

  霍明錦端坐於席前,手裡捏了只酒杯,卻並未吃酒。旁邊侍立的美姬猶豫再三,畏於他的氣勢,終究不敢貿然上前添酒。

  歌舞助興,席上眾人卻心神不定,霍大人太難伺候了,喜歡還是不喜歡都是一張冷臉,摸不清上官的心思,他們連討好的話都得斟酌再斟酌才敢吐出口,一頓飯吃得戰戰兢兢的。

  這時,一名錦衣衛快步走到霍明錦身邊,附耳道:「二爺,又有人把那塊魚佩送過來。您交代過,除非傅少爺本人來,否則不能收下魚佩,小的按您的吩咐,沒收下。不過傅少爺確實來了,只是沒進來。」

  霍明錦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掃一眼微風輕拂中飛揚的輕紗間露出的一角碧藍晴天,「他在哪兒?」

  「傅少爺人就在底下,差役把魚佩拿下去給他了。」

  霍明錦沒說話,右手抬起。

  旁邊的知府范維屏忙給身邊伺候的下人使眼色,下人轉頭對著樂班搖了搖頭。

  樂曲聲戛然而止,席上安靜下來。

  官員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乾笑幾聲,接著吃酒。

  霍明錦推開酒杯,站起身,逕自出去了。

  官員們忙放下酒盞杯箸,跟著站起來,噗通幾聲,幾個小吏動作太大,把椅子帶倒了。眾人心裡七上八下的,范維屏也一頭霧水,找到一個屬下打聽。

  那人道:「二爺有要事要辦,大人無須緊張。」

  眾人齊齊鬆口氣。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3:39

第七十六章 學長

  傅雲英被帶進正對著長江的閣樓裡,淩空的欄杆外就是起伏的翠微青山,隔著山谷,浩渺江水自西向東奔流洶湧,眼前一片遼闊瓊宇,蔚為壯觀。天氣晴朗,江上船隻來來往往,舟楫如林。

  翹起的飛簷彷彿展翅欲飛,朱漆立柱上題了很多對子,她忽然想起傅雲章常來黃鶴樓,不曉得他有沒有被同窗慫恿著題詩。

  錦衣衛出去了,門是敞開的,半天沒見人過來,也沒人告訴她要等多久。

  她等了一會兒,漫不經心看牆壁上貼的字,結果竟然真的找到傅雲章的名字。

  那次黃鶴樓上賽詩會,他拔得頭籌,自然要留下墨寶。雖然牆上密密麻麻貼滿了字,但他的字跡,她一眼就能認得出來。

  她走到刷了一層金粉的牆下,細細看上面的詩句。

  山上風大,扯動欄杆前的輕紗獵獵作響。

  忽然響起一道溫和的嗓音,「喜歡這首詩?」

  聲音離得這麼近,人已經到背後了。

  傅雲英嚇了一跳,轉過身,高大的黑影罩下來,將她擋在牆壁和立柱之間,她抬起頭才能看到對方的臉。

  英挺俊朗,頰邊微微一層淺青鬍茬,眉宇間略帶倦色,雙眸幽黑,看不出情緒。

  是霍明錦。

  不愧是武人,走路悄無聲息的,她算是警覺的了,竟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霍大人。」

  她退後一步,拱手道。

  霍明錦沒看她,目光落在牆上,「傅雲章……也姓傅……他是你什麼人?」

  傅雲英怔了怔,答道:「他是晚輩的堂兄。」

  霍明錦唔了一聲,「姜山長說你的文章寫得很好,他教的?」

  姜伯春和他提起過自己?

  傅雲英垂目道:「是。」

  霍明錦沒接著問了,伸出手,「魚佩呢?」

  傅雲英又怔了一下,既然他知道自己的目的,還這麼直接找自己討魚佩,那為什麼之前試了那麼多次魚佩都送不到他手上?難道是他的屬下在從中作梗?

  她按下疑惑,取出魚佩,鄭重揖禮後,雙手平舉,「承蒙霍大人搭救舍妹,家母和晚輩不勝感激。」

  霍明錦垂眸,拿走魚佩,手指擦過她的掌心,指腹粗糙,冷冰冰的。

  「既是救命之恩,你準備怎麼還?」

  傅雲英收回手,抬頭望著霍明錦,發現他神色如常,不像是在開玩笑。

  她思忖著答:「請大人明示。」

  霍明錦低頭看她,她比同齡人高,舉止風度像個穩重的青年,如果不是事先打聽過,可能沒人會相信她的真實年紀。

  不過再早熟,在他面前,她終究只是個孩子,面容稚嫩,仰起頭才能和他說話。

  這麼小,他單手一握就能把她抓起來。

  「湖廣的桂花酒很好。」他沉默了很久,輕聲說。

  傅雲英呆了一呆,明白過來,忙道:「晚輩家中有間酒坊,桂花酒是用鄉間一年一開的百年老桂樹開的桂花釀造的,馥鬱芬芳,還算能入口,常賣到北方去,若大人不嫌棄,還請笑納。」

  隨即想起霍明錦馬上就要離開武昌府,遲疑了一下,「只是不知如何送到大人府上……」

  連小小的魚佩都送不出去,何況一壇壇酒。

  霍明錦似看出她的為難,說:「我要去開封府,送到開封府天清寺,我會在那兒落腳。」

  她應了一聲,心裡覺得有點古怪。

  霍明錦的態度太溫和了,甚至可以說善解人意,和傅四老爺他們打聽來的那個狠辣偏執、殺人不眨眼的錦衣衛指揮使一點都不像……

  難道是因為上次在山道上借了他一套雨具,他感激自己,才會如此?

  不過細細回想,她印象中的霍明錦一直是這樣的,話不多,但很可靠,比哥哥們踏實多了。她聽說了很多他在戰場上如何殺人如麻的可怖傳說,等見到本人時,才知他並不像別人說的那樣冷酷暴戾,明明是個舉止有禮的翩翩少年郎,身上完全沒有一般公侯子弟的浮躁驕縱。

  只是太沉默寡言了一點,女眷們圍在一起說笑話,拿他打趣,他面無表情,弄得女眷們訕訕的,有點下不來台。

  他要報仇,要對付沈黨,要震懾錦衣衛,自然得拿出暴烈威嚴的一面,私底下還是和以前一樣。

  不然阮君澤不會被他照顧得這麼好。

  「呼啦」一陣巨響,輕紗被山風高高揚起,舒展成一張巨大的幕布,擋住外邊的光線,房裡頓時暗了下來,籠下一層淡淡的嫣紅色。

  兩人站在角落裡,空氣中浮動著細小的塵粒,一個怔怔出神,一個垂眸不語,臉龐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風從牡丹形窗格湧進來,吹得傅雲英遍體生寒。她回過神,微微打了個顫。

  霍明錦看她一眼,轉身大步走出去,「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早些回去。」

  錦衣衛送傅雲英下樓,一直將她送到山下,看她和王大郎主僕兩個拐進通往書院的大道,才回去覆命。

  傅雲英懷疑霍明錦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了。

  但他什麼都不問,直接打發她出來,又不像有所察覺的樣子。畢竟是故人,如果他有所懷疑,應該抓住她徹查才對。

  霍明錦也不信鬼神,霍家人出去打仗,老夫人到處求神拜佛,還捐出大筆私房錢重塑金身,供長明燈。他很不贊同,因為這事還和老夫人起過爭執,氣得老夫人罵他是孽障。

  她想來想去,覺得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可能霍明錦對其他人也這樣,她心裡藏有秘密,才會覺得心虛。

  其實他真看出不對勁也沒什麼,沒有人會想到死而復生上面去。她在傅四老爺和傅雲章面前就沒有收斂過,兩人都認為她幼年喪父才格外早熟,沒有深想。

  翰林院有個叫汪石的,是南直隸出了名的神童,五六歲就出口成章,九歲中秀才,十三歲中舉,十七歲官拜侍讀學士,她還差得遠呢。

  …………

  裝飾富麗堂皇的包廂裡,曲終人散,宴席結束。

  范維屏領著下屬們恭恭敬敬送霍明錦下山。

  馬蹄聲如悶雷,從山上飄向山腳。

  眼瞅著錦衣衛簇擁著沉默寡言的男人離開,范維屏長噓一口氣,抹了把汗。

  雖然剛才不算賓主盡歡,但霍大人似乎也沒什麼不滿,而且辦完差事還席時竟然還賞臉和席上的人扯了幾句閒話,可見這差事辦得很好,霍大人回京後應該不會彈劾他。

  數十名錦衣衛全都騎馬出城,馬鳴咻咻,聲勢浩大。

  城門口列隊等候的商旅平民聽到遠遠傳來馬嘶聲,慌忙避讓,還是被揚起的塵土撲了個灰頭土臉。

  大江東流,兩岸峰巒疊翠,南方天氣濕暖,雖是冬季,山上依舊鬱鬱蔥蔥。

  行到一半,霍明錦猛然勒住馬,駿馬吃痛,嘶吼一聲,前蹄高高揚起。

  山道旁邊就是高聳的懸崖,底下是洶湧的江流,眾人生怕他被摔下馬背,不禁驚呼出聲。

  霍明錦不動聲色,拍了拍馬脖子,黑馬瞬時安靜下來。

  「阮君澤呢?」他輕聲問。

  潘遠興心裡咯噔了一下,忙回頭去找,不一會兒,連滾帶爬跑回來:「二爺,少爺不見了!」

  霍明錦抬頭看一眼天色,大江對岸,武昌城沐浴在冬日和煦日光下,群山環抱,秀麗清幽。

  是個好地方。

  「回去找,他去了渡口。」

  潘遠興抱拳應喏,爬上馬背,轉身做了個手勢,隊列中立刻分出十幾人,跟著他往來時的路馳去。

  半個時辰後,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傳過來,潘遠興領著屬下折返回來,後面跟了兩匹空鞍馬。

  阮君澤被人五花大綁丟到馬背上,一路罵罵咧咧。潘遠興扛他下馬,把他丟到霍明錦面前。剛好臉著地,嘴裡啃了一嘴的泥巴,呸呸幾聲,吐出污泥,繼續叫駡。

  霍明錦手執韁繩,俯視著他。

  潘遠興給旁邊的人使眼色,錦衣衛紛紛下馬,牽馬退後百步。

  直到周圍只餘波濤拍打岸邊山石的聲音,霍明錦才慢慢開口:「要去江陵府?」

  阮君澤趴在地上,試圖挺起脖子,道:「我只是想給魏家人上炷香而已……霍大哥,魏家人對我有恩……」

  「我知道。」霍明錦眼眸低垂,「魏家人對你有恩……所以你要拿他們當藉口來騙我?」

  阮君澤一愣,雙眼微微一眯。

  山風拂過,吹動霍明錦身上衣袍獵獵。

  「你要去沈家。」他看著阮君澤,面無表情道,「故意裝成任性驕縱的公子哥瞞過我,然後去找沈家人報仇,對不對?」

  阮君澤避開他的眼神,沒說話。

  「英姐救了你……你就這麼回報她?拿她當幌子?」

  霍明錦手中的鞭子劃過阮君澤的臉,像一個個巴掌甩在他臉上。

  他眼圈微紅,嘶吼道:「那要怎樣?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臨死前多殺幾個沈家人,我不虧!躲了這麼多年,為了保住我,死了那麼多人……我受夠了……」

  霍明錦看著他,眼神冰冷。

  「沈氏族人和你有什麼仇?你殺了沈介溪留在家鄉的兒女,就能為你的家人報仇?」他平靜得近乎冷漠,「濫殺無辜,你和沈介溪,和那個下令追殺你的人有什麼分別?」

  阮君澤無言以對,沉默良久,嘴角一扯,「那你呢?霍大哥?」

  霍明錦收起鞭子,拔出腰間佩劍,割斷阮君澤身上的繩索,「我是我,你是你。」

  他已經陷進仇恨的深淵裡爬不出來了,犯不著再搭進去一個。

  霍明錦回頭看一眼武昌城的方向,輕聲說,「你還是孩子。」

  阮君澤掙脫鬆開的繩索,爬起身,揉揉胳膊,「我不小了。經歷過那麼多事……霍大哥,我沒法置身事外。」

  霍明錦撥轉馬頭,「那就老實聽話,我需要的是幫手,不是拖累。」

  阮君澤咬咬牙,翻身爬上馬,跟了上去。

  遠處潘遠興看他們兩人好像和解了,忙招呼其他人從山林裡出來,一行人穿行於狹窄的山道間,馬蹄聲漸漸遠了。

  …………

  傅雲英回到書院,上午剛散學,學生們一邊交談一邊往齋堂的方向走。

  她從不缺課,今天頭一次告假,想把時間補回來,回齋舍匆匆吃了些點心,回東齋繼續用功。

  看了會兒書,旁邊一聲輕響,一本手劄遞到她面前,「今天梁先生講了幾道截搭題,是往屆會試真題。」

  她抬起頭,蘇桐手指點點手劄,「我做了筆記。」

  傅雲英沒說話。

  蘇桐面不改色,望著她,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英姐,我不曾得罪你,也沒有為難你……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傅雲英的防備從何而來,她從沒有說過他一句不是,沒有露出過厭惡鄙夷之態,但她恰恰也是那個最防備他的。他不敢說自己風度翩翩能迷倒一眾閨秀,但他可以確定傅家的小娘子有一半都暗暗傾慕他,另一半也對他抱有好感,畢竟她們足不出戶,能見到的外男不多。

  唯有傅雲英是例外。

  蘇桐語氣平淡,但話從他口中說出,隱隱有種控訴的感覺在裡頭。

  傅雲英沉默不語。

  她以為這種事蘇桐自己心知肚明,他顯然對傅家抱有敵意,或許他不會做什麼有違道義的事,但有一點她可以肯定,無論他能不能出人頭地,他不會回報傅家的養育之恩。蘇桐有心機,這沒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她從來不覺得有心機就代表那個人居心不良。讓她時刻保持警惕的原因是:蘇桐和崔南軒很像。絕不能把他們當朋友,這樣的人只適合在利益一致時做短暫的盟友,不能以真心相待。

  傅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和蘇桐自幼青梅竹馬,如果不是蘇桐一直不拒絕也不接受,若即若離,態度反復,傅媛怎麼會一而再再而三為他忤逆自己的父母?

  和他們為敵倒是不用擔心什麼,他們絕情起來坦坦蕩蕩,毫不遮掩。

  明知蘇桐沒有惡意,傅雲英也覺得他想利用自己。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和蘇桐保持距離,兩不相欠,井水不犯河水。

  她拒絕的意思很明顯。

  蘇桐忽然笑了一下,在她身邊坐下,手指撫摸手劄,「我娘回了一趟黃州縣……英姐,是不是因為媛姐的事,所以你在怕我?大可不必。我對二哥發過誓,不會做任何不利於你的事。我知道你看出來了……那沒什麼,我這人恩怨分明,不關二哥的事,也不關你的事……」

  他臉上在笑,但眼睛裡卻沒有一絲笑意,目光幽深。

  這一刻的蘇桐,才是真正的蘇桐。

  傅雲英回望他,放出全部鋒芒的少年,眼中湧動著森冷之意。

  他們倒是兩清了,他知道她是女兒身,她手裡有他的把柄。誰都不會越雷池一步。

  正因為此,蘇桐乾脆放下偽裝,在她面前毫無顧忌地展現真正的他,而不是眾人口中內斂斯文的桐哥。

  傅雲英有些頭疼,這個時候,她忽然覺得還是那個虛偽的蘇桐更好相處。

  至少那時的蘇桐做事很有分寸。

  蘇桐留下手劄,起身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很佩服你,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是啊,他們可以當朋友……然後將來有一天互相給對方捅刀子。

  傅雲英搖了搖頭。

  她有那麼多的事要做,不想把自己的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和蘇桐勾心鬥角上。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無所畏懼。

  …………

  這天傅雲英坐在窗前讀書,趙師爺過來找她,告訴她崔南軒不來書院講學了,那本書他沒找到機會還。

  「據說京師突然來了一道詔令,把崔大人調到南直隸去當差。事情突然,我聽山長說崔大人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收拾,就坐船走了。」

  聽起來,崔南軒似乎是被人強行趕出湖廣的。

  傅雲英沒往心裡去,崔南軒不在武昌府最好。那本書還給崔府管家就可以,崔家總不至於和錦衣衛一樣管得那麼嚴吧?

  她讓鋪子裡的掌櫃給傅四老爺帶口信,她要十壇桂花酒。

  結果掌櫃的直接帶了一船酒回武昌府,「大官人說十壇太少,讓我把酒坊存的酒全都帶過來。送人體面!」

  傅雲英無語了一會兒,道:「用不了那麼多,只要今年新釀的桂花酒,要那株百年丹桂的桂花釀的。十壇夠了。」

  又不是只送一次,以後每年送一回,足夠霍明錦喝半輩子。

  掌櫃奇道:「這當季新酒通常是自己喝的,甜絲絲的,酒味不重,送人不大好罷?」

  「就這個,我心裡有數。」

  霍明錦不善飲。

  有一次半醉的魏家少爺們強拉著他灌了幾杯下去,他的臉登時就紅了,大家沒見過他臉紅的樣子,覺得好玩,逼著他多飲幾杯。

  後來傅雲英路過院子,看到他一個人坐在假山瀑布底下發怔,瞧著怪可憐的,怕他著涼,走過去推醒他。

  噗通一聲,他就這麼直挺挺倒在石臺上。

  她嚇了一跳,忙叫下人過來攙他去廂房醒酒。

  事後阮氏把兒子們一通訓斥,大家才曉得霍明錦這個侯府二少爺竟不是貪杯之人——幾代國公爺都是遠近聞名的酒葫蘆,號稱千杯不醉,喝酒從不上臉。

  再後來,霍明錦上門做客,阮氏不許管事上燒酒。

  桂花酒打點好了,掌櫃問傅雲英要不要送些其他土產,只送酒太簡薄。

  她道:「其他的不必費心,送去那邊未必肯收。銀兩可以備一些,預備打點的花費。」

  閻王好見小鬼難搪,霍明錦只要酒,她還是不要自作主張了,麻煩的是他的屬下會不會把酒退回來。

  酒送去開封府,十天後,夥計回到武昌府,到傅雲英跟前回話,「那些官爺好說話得很,客客氣氣收了酒,其他的什麼都不要,小的塞了幾回銀子,他們都退回來了。」

  傅雲英讓王大郎抓果子給夥計吃,總算了卻一樁心事。

  打發走夥計,她翻出一遝毛邊紙,看窗外幾枝淡黃色臘梅開得從容,蘸濃墨,隨手在紙上畫下一枝主幹。

  正想添細枝,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鐘天祿跑進南屋,「雲哥,袁三和啟哥打起來了!」

  傅雲英皺了皺眉,放下筆,拿鎮紙壓好畫了一半的梅枝,起身迎出來,「怎麼打起來的?」

  鐘天祿上氣不接下氣,喘了好久,方道:「說是為了一件衣裳。」

  袁三身無長物,唯有一件長袍是好料子,他從夏穿到冬,寶貝得很。昨天他用淘米水將長袍漿洗得筆挺簇新,趁著天氣好放在屋簷下晾曬。剛才傅雲啟給他送羊肉饅頭,看到長袍掛在那兒,走過去摸了摸,被袁三探出頭吼了幾句。袁三不讓他摸,他偏要摸,結果摸出事了,裝羊肉饅頭的提爐裡有炭火,他不小心碰翻提爐,木炭飛濺出來,把長袍燒出個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洞。袁三氣得眼睛都紅了。

  聽鐘天祿說完前因後果,傅雲英的腳步放慢了一點。

  看來是傅雲啟咎由自取,讓他長點記性也好。袁三那人粗中有細,大概只是嚇唬嚇唬傅雲啟,不會真的下手打他。

  她走到甲堂長廊前,卻被人攔下了,幾個學生瞄她一眼,為難道:「雲哥,不是我們不放你進去,堂長剛剛吩咐過……」

  杜嘉貞又來了?

  傅雲英懶得和看守門禁的學生糾纏,朝裡面幾個正探頭探腦往這邊觀望的甲堂學生道:「勞煩你們把袁三和傅雲啟叫出來。」

  那幾個學生正愁不知該怎麼和他搭話,聽了這話,點頭如搗蒜,「你等著!我這就去!」

  守門的學生對望一眼,臉上訕訕。

  傅雲英只等了一會兒,袁三和傅雲啟就出來了,一個挺著脖子冷哼,一個縮著脖子唉喲直叫,兩人中間隔了幾丈遠,互不搭理。

  「老大,你讓我停手,我就停手。不過他必須給我賠禮!」袁三出了甲堂,一字字道。

  傅雲英唔一聲,看向傅雲啟,他臉上漲得通紅,衣衫淩亂,髮鬢鬆散,除此之外,身上看不出一點剛剛被揍了幾下的痕跡,走起路來雄赳赳的,一看就知沒受傷,「九哥,你給袁三賠不是了麼?」

  傅雲啟忸怩了兩下,滿腹委屈,「一件衣裳罷了,我賠他五件都成,至於生這麼大的氣嘛……」

  他不說還好,這話一出來,袁三更怒了,雙手握拳,牙關咬得咯咯響,要不是傅雲英在場,估計他能把傅雲啟按在地上狂揍一頓。

  「是你有錯在先。」傅雲英皺眉道,「道歉。」

  傅雲啟望一眼傅雲英,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傅雲英不為所動。

  傅雲啟嘴巴一癟,差點哭出聲,含恨給袁三賠不是。

  袁三臉色緩和了點,擺擺手,道:「算了,你別哭啊,我剛才就輕輕地拍你幾下,你要是哭了,我找誰說理去?」

  傅雲啟一抹眼睛,瞪他一眼,「你才哭了!」

  說完話,轉身跑遠。

  風中傳來他滿含怨憤的抽泣聲。

  傅雲英搖搖頭,示意王大郎去把袁三那件衣裳取來給她看。

  衣裳取來了,衣襟袍角果然燙壞了一大片,最大的一個洞有拳頭那麼大。

  「能補得和以前一樣嗎?」袁三問。

  傅雲英道:「補是能補的,不過補好的衣裳肯定不好看。」

  「不要緊,能穿就行。」袁三撓撓腦袋,道。

  「好,我家中繡娘針法好,衣裳交給我,我讓繡娘試著補。」

  這事只能請繡娘幫忙,韓氏做不了這個細緻活兒。傅雲英把衣裳交給王大郎,轉頭看著袁三,「你身量和九哥差不了多少,我讓他的書童拿幾件新袍子給你。」

  這一回袁三沒有推辭,「好啊!多拿幾件,他穿過的也成,我不嫌棄!」

  傅雲英想了想,問:「九哥不是成心的,他剛才說要賠你衣裳,你為什麼不要?」

  不僅不要,還扭打起來了。

  「他是他,你是你。」

  袁三說完,低頭拍拍自己的胳膊,他生得並不健壯,不過力氣很大。

  傅雲英沒有繼續問下去。

  下午上課,向來喜歡黏著她的傅雲啟破天荒找了個離她很遠的位子。

  她沒說什麼,散學後,朝傅雲啟勾了勾手指,「九哥,過來。」

  傅雲啟不理會她,收拾好書本文具,拔腿就要走。

  剛邁出兩步,呼啦一陣響動,丁堂學生一擁而上,架起傅雲啟,送到傅雲英跟前,拍拍他的腦袋,「唉喲,兄弟倆鬧什麼彆扭!」

  傅雲英朝周圍的學生點頭致意,學生們嘿嘿傻笑,勾肩搭背著走了。

  課堂裡只剩下傅雲英、傅雲啟和通常總是等齋堂那邊的人都快走光了才去領消夜的蘇桐。

  傅雲英掃一眼蘇桐,輕聲問傅雲啟:「生氣了?」

  傅雲啟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看她。

  她蹙眉道:「袁三入學考試那天穿的就是那身衣裳,他的文具破破爛爛的,大冬天還穿一雙破草鞋,那件衣裳如果拿去典當,也許能換點錢,可他沒捨得,可見這衣裳對他來說很重要,可能是他娘親手給他做的……你把衣裳燒成那樣,袁三能不生氣嗎?」

  傅雲啟還是不吭聲。

  「我聽鐘天祿說,袁三一開始沒動手,是你自己火上澆油,怪袁三小題大做,還說那件衣裳不值錢,送你你也不要……如果有人這麼說你娘給你做的物件,你會怎麼樣?」

  傅雲啟一直貼身帶著小吳氏給他繡的荷包,樣式早就不新鮮了,可他一直沒捨得換。

  他背過身,甕聲甕氣說了一句:「我沒為這個生氣……」

  傅雲英點點頭,「這麼說,你是為了我沒偏心你才不高興的?」

  傅雲啟豁然轉過身,幽怨地瞥她好幾眼,垂下眼簾。

  她被他這副委屈巴巴的樣子氣笑了,「我當著袁三的面偏袒你,你就能高興了?」

  傅雲啟竟然點了點頭,一點沒覺得不好意思。

  傅雲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抓起一本書敲敲他的腦袋,「好了,再有下次,我也不會偏心你。」

  傅雲啟得學會自己處理這種糾紛,而不是靠她幫他周旋。

  聽了她的話,傅雲啟一臉失望。

  不過不一會兒他又自己想通了,湊回傅雲英身邊,道:「不行,你不偏心我,也不能偏心別人。」

  旁邊傳來一聲笑聲,蘇桐一手托腮,看著傅雲啟和傅雲英兄妹二人,眼底浮起促狹笑意。

  傅雲英小聲道:「你看,連蘇桐都笑話你了……」

  說完話,不等傅雲啟回答,拂袖而去,神情冷漠。

  傅雲啟這回急了,忙拔腿跟上,在一旁賠小心。

  剛才還要和自己劃清界限,這會兒又老實了。

  傅雲英搖了搖頭,覺得自己真不該阻止袁三打傅雲啟。

  …………

  很快迎來了第二次考課。

  結果公佈,傅雲英仍然是第一,蘇桐第二,陳葵第三。

  這回袁三和鐘天祿都擠進前三十了,傅雲啟勉強掉在前五十的尾巴上。

  平日和傅雲英走得近的丁堂學生發現他們所有人的名次都前進了幾十名,無不欣喜若狂,堂長頭一次拿到獎勵進步學生的花紅,一文不留,打發書童打了幾壺酒偷偷帶進齋舍,聚眾豪飲。

  吳副講過來找傅雲英的時候,看到一屋子醉醺醺的學生,氣得面色鐵青。

  堂長樂極生悲,被罰了一個月的膏火錢。

  學生們同情他,湊了些錢回請他,偷運進幾壇宣州豆酒,又喝倒了一大片。

  這回不幸被山長姜伯春撞見,全堂的學生跟著遭殃,被罰打掃整個齋舍,包括甲、乙、丙三堂的齋舍也得他們親自去掃。

  只有傅雲英和楊平衷兩人例外,丁堂學生哪捨得讓傅雲英給其他三堂的學生掃地,死活拉著她不許她碰掃把,眾星捧月似的,簇擁著她坐在臺階上,讓她給其他人發號施令。

  至於楊平衷,壓根沒人敢罰他。不過他很願意和丁堂學生同甘共苦,特意換了身中袖布袍,拎了隻大掃把歡歡喜喜跟在眾人屁、股身後,東掃一下,西掃一下,和其他怨天怨地的學生不同,他掃得津津有味,明顯樂在其中。

  打掃到甲堂的時候,丁堂學生摩拳擦掌,相視一笑。

  以前因為杜嘉貞的禁令,丁堂學生想混進甲堂很難。現在他們奉師長之名打掃甲堂,看哪個敢攔他們!

  丁堂學生像在雞籠了關了一夜終於等到開雞籠那一刻的群雞一樣,揮舞著掃把、簸箕、笤帚、袱子、空木桶,咯咯冷笑,湧進甲堂。

  甲堂學生躲避不及,和故意使壞的丁堂學生撞在一起。

  一時之間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眾人怕傅雲英被衝撞到,讓她走在最後。

  她踏進甲堂時,眼前一片混亂,已經有四五個人一言不合廝打起來。

  「堂長呢?」她問身邊的人。

  這麼亂,得有人出來維持秩序。

  身邊的人指指人群,「在那兒!」

  傅雲英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好吧,打得最凶的人就是丁堂堂長,他正騎在杜嘉貞身上裝瘋賣傻。

  她歎口氣,掃其他人一眼,「別鬧了,北齋和甲堂離得最近。」

  要是驚動了山長,這一次的懲罰可不會只是打掃齋舍這麼輕鬆。

  眾人笑著應喏,放開甲堂的學生,各自忙活起來。

  幾個學生抬了張圈椅過來,讓傅雲英坐在廊前月臺上曬太陽,「別累著你,這點活,我們三兩下就做完了!」

  傅雲英當然不會真的坐著看其他人挨罰,找傅雲啟討了把掃把,站在樹下掃落葉。

  一雙靴子踩過枯黃的落葉,走到她面前,「雲哥。」

  她抬起頭,「學長。」

  陳葵微微一笑,接過她手裡的掃把,「我很快就不是學長了……我決定回鄉侍奉家父。」

  傅雲英愣了一下,「令尊的病如何了?」

  陳葵笑著道:「好了很多,我還沒謝你,要不是你和張道長的交情,我們家哪請得動聖上親封的道長……張道長醫術高明,我爹已經能下地走動了。」

  他說了很多感激的話。

  「學長,既然令尊快痊癒了,為什麼你還要回鄉?」

  陳葵頓了一下,臉上騰地紅了。

  傅雲英會意,淡笑道:「恭喜學長,得娶佳婦。」

  陳葵雖然年長,也不好意思了一會兒,岔開話題,問她:「你知道接任學長的人選是誰嗎?」

  傅雲英看一眼左右,笑了笑,「學長既然來問我,難不成人選是我?」

  被楊平衷打亂競爭甲堂堂長的機會,她沒有氣餒,繼續按計劃收攬人心,丁堂堂長早就表示願意將堂長之位拱手相讓,她沒有接受,既然當不上堂長,那就直接朝著學長努力好了。

  不過她沒想過自己有機會代替陳葵,她的目標是下下任學長,畢竟她年紀還小,入院讀書的時間短了點,不足以服眾。

  「確實是你。」

  陳葵很喜歡傅雲的坦蕩,和他說話永遠不用顧忌這顧忌那。

  傅雲英挑挑眉,「誰推選的,不會是我老師吧?」

  只有趙師爺會力排眾議推選她。

  陳葵哈哈大笑,拍拍傅雲英的肩膀,「老實說,我可以推薦一個人選,我推薦的人是李順。」

  他看一眼傅雲英,見他言笑如常,心口一鬆,接著說,「李順和我同年入院讀書,他為人很厚道。」

  原本他想推薦杜嘉貞,但杜嘉貞在才學上被傅雲英壓了一頭,為人越來越浮躁,他便改選了李順。

  傅雲英含笑道:「我和李順打過交道,他確實如學長所說,為人公正,有學長之風。」

  陳葵被她誇得臉紅,笑了笑,道:「推薦你的人有好幾個,趙主講沒有摻和這事,吳副講、梁主講,還有管幹,都選你接任學長。若是山長同意,就算定下來了。你做好準備,這些天別和其他人起爭執。」

  傅雲英謝過他,兩人又說了些陳葵回鄉的事方散。

  …………

  第二天,陳葵當眾宣佈他即將返鄉的消息。

  眾人大為不捨,出錢湊份子為他踐行,地點就選在離書院不遠的黃鶴樓。

  踐行宴那天,陳葵先去請教授們,教授們知趣,並沒有同行,勉勵他幾句,給眾人一下午的假期,知道他們一定會吃酒,與其一個個醉醺醺回書院應卯,還不如索性讓他們瘋玩半天。

  學生們興高采烈,牽了一頭驢來,讓陳葵坐著,其他人步行,跟接新娘子似的,就這麼把陳葵擁上山。

  出發的時候鬧了點不愉快。

  眾人為了盡興,都不帶書童伺候,楊平衷身後卻跟了四個下人,大家老大不自在。

  楊平衷趕下人們回去,趕了幾次,下人不敢跟著,又不敢走遠,只好遙遙綴在他們後頭。

  幾個學生笑話楊平衷,說他生得高大魁梧,卻像個缺奶吃的娃娃。

  楊平衷雖然單純,但絕不是受氣的主兒,立刻反唇相譏。

  吵來吵去,不知怎麼的,就把傅雲英給帶進去了,她明明走在最前面和陳葵說話,和這事不相干,但楊平衷一口一個雲哥,她就這麼被劃撥到楊平衷的陣營裡。

  一幫年輕氣盛的學生吃酒,不必歌舞助興,也得玩得熱火朝天,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哄笑。

  除了馬上就要回鄉的陳葵,就屬傅雲英風頭最盛,學生們感激她平時的幫助,排隊給她敬酒。

  她推卻不過,不知不覺大半壺酒喝下肚,眼看還有更多的人朝自己走來,找了個藉口退席,避開眾人,走到一樓欄杆外邊醒酒。

  冷風拂面,她略微清醒了一點,頭也更疼了。

  伸手揉揉眉心,突然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正待轉身,眼前一黑。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3:56

第七十七章 黑手

  「是這個嗎?」

  「看著不像啊,我記得那個公子哥兒長得挺魁梧的,這個男孩子細皮嫩肉的,好像瘦了點……」

  「那你把他抓過來幹什麼?!」

  「不是你給我使眼色讓我抓的嗎……」

  「蠢貨,我那是在問你人在哪兒!」

  ……

  傅雲英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雙手被捆縛在背後,眼睛也被蒙起來了,周圍一股難聞的腥臊氣。

  她試著動了幾下,感覺雙腿也被捆起來了。

  誰這麼無法無天,敢光天化日劫走她?

  沈家的人,崔南軒,杜嘉貞……

  一個個可能從她腦海裡閃過。

  外面傳來粗鄙的罵聲,她連忙躺好,閉上眼睛,細聽對方在說什麼。

  對方說的是湖廣土話,武昌府的人可能聽不懂,但她在黃州縣生活了一段時日,大概能聽懂七七八八。

  賊人綁錯人了,他們本來打算綁一個出手闊綽、隨手拿一塊金餅施捨給路邊乞丐的富家公子哥,跟著到了黃鶴樓,終於瞅到機會,不小心錯把她綁來了。

  傅雲英不知道自己是該笑還是該哭。

  那個公子哥,不必說,一定是楊平衷。他花錢如流水,對誰都大方,看到路邊乞兒可憐,大把大把銀子撒出去,也不管那些乞兒敢不敢接。

  這年頭,很多老百姓活了大半輩子才能摸到銀子,他跟散財童子似的隨手往外撒寶鈔銀兩,早就被人盯上了。

  他身份不一般,但是知道的人不多,財帛動人心,想到白花花的銀子,金燦燦的金餅,賊人願意鋌而走險,連刀山火海都敢去,何況只是綁一個傻乎乎的大少爺。

  卻叫傅雲英受了池魚之殃。

  現在不是在船上,她只有一個人,而那些賊人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幫手,面對一群窮凶極惡的歹徒,憑她一個人的力量,想逃出去難如登天。

  她飛快思索著對策,聽到吱嘎一聲,溫熱的光線灑在她身上。

  有人朝她走了過來。

  她一動不動,儘量控制自己的呼吸。

  來人捏著她的下巴打量她幾眼,罵了一聲,轉身大步離去,哢噠一聲,門又合上了。

  「媽的!真的抓錯人了!都回去,我聽老九說過,那個公子哥家裡銀子堆成山,是家中獨子,抓了他,咱們才能發財。」

  響起一陣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一人粗聲粗氣道:「這次我親自去,一群不中用的廢物,抓個人也能抓錯。」

  說話聲慢慢遠去。

  房間裡,傅雲英鬆了口氣。

  抓錯了人,這幫歹徒絕不會好心到放她離開,說不定惱羞成怒之下直接殺了她滅口,現在他們去抓楊平衷了,那事情還有轉機。楊平衷身份貴重,如果他也落到這幫歹徒手裡,楊家人一定會派人來救他們。

  事情還真如她所願,半個時辰後,門外一陣喧嘩,有人撞開門,銅環撞在門上噠噠響,接著是重物拖地的聲音,一個人被扔到她身上,壓得她差點悶哼出聲。

  太重了。

  她紋絲不動,等門再度被關上,依然不吭聲,直到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確認所有人都離開了,她才側過身把身上的人撞下去。

  那人唉喲了一聲,費力仰起頭,看到她,大驚失色,「雲哥!」

  她翻了個白眼。

  外面的人聽見聲音,啪嗒一聲推開門。

  楊平衷嚇了一跳,迎著刺耳的光線,朝對方道:「你們識相點,就早點放了我和我兄弟……」

  一句話還未說完,嘴裡被塞了一團東西,嗚嗚了幾聲,說不出話了。

  賊人拍拍楊平衷的臉,「老實點,不然先拿你這個漂亮小兄弟開刀!」

  他亮出一把匕首,匕首對著一旁昏睡的傅雲英指了指。

  閉著眼睛的傅雲英只能在心裡翻白眼,楊平衷肯定會安然無恙,但她就不一定了。

  見賊人想要拿匕首劃傅雲英的臉,楊平衷臉色驟變,連忙搖頭。

  賊人咧嘴一笑,匕首輕點楊平衷的鼻尖,「這就對了。」

  門砰的一聲響,賊人出去了。

  傅雲英慢慢坐起身。

  旁邊的人呼吸猛然急促起來,楊平衷看著她突然坐起來,目瞪口呆,好在他的嘴巴被堵住了,才沒叫出聲。

  傅雲英朝著呼吸聲傳來的方向搖搖頭,「先別出聲。」

  她說話的聲音暗啞平靜,六神無主的楊平衷一時怔住,莫名覺得安心,試著靠近她。他也被綁起來了,只能像春蠶吃桑葉時一樣一點點往前蠕動。

  傅雲英聽到窸窸窣窣的響動,沒說話,她正全神貫注,試著解開手上的繩索。

  多虧上輩子的經歷,她對怎麼逃脫束縛這種事很有經驗。

  楊平衷看著她的動作,眉頭皺得老高。尤其當看到她直接用力掙脫繩索,導致手腕磨得傷痕累累,蹭出好大一片傷口時,更是連連吸氣,想阻止她,但手腳被捆著,沒法伸手。

  傅雲英顧不上手腕的痛楚,眉頭緊皺,心一橫,使勁一掙。

  雙手一陣鑽心的疼,痛得她冷汗涔涔,差點忘了呼吸。

  她抬起手,扯下眼睛上蒙的黑布。飛快掃視一圈。

  房間昏暗乾燥,空氣裡粉塵浮動,這是一間堆放柴火的土房,剛才聞到的腥臊味是從柴堆裡散發出來的。

  她一面用目光搜尋可以用得到的東西,一面解開腿上的繩索,然後再換成活結套回去。

  楊平衷睜大眼睛,看稀奇似的盯著她看,他的手綁在前面。

  她揪住他的衣襟,輕聲說:「不要大聲說話,我先幫你把繩子解開,再套一個好解開的,免得被他們發覺。記住,千萬別叫出聲。」

  楊平衷這大嗓門一吼,她不用想辦法逃走了,直接和賊人硬碰硬算了。

  「嗚嗚嗚。」

  楊平衷眨眨眼睛,對著她拼命點頭。

  她一手扯開他嘴裡的東西,一手搭在他下巴上,防止他發出尖叫。

  勒住舌頭的東西沒了,楊平衷長舒一口氣。

  傅雲英解開他身上的束縛,原樣套回去,「你是怎麼被抓來的?」

  楊平衷用氣音小聲道:「我去解手,忽然跳出幾個人來……」

  他像說書似的,仔仔細細描繪四五個人抓他的場景,傅雲英懶得聽,直接打斷他,「你的隨從呢?」

  能不能逃出去,就看楊家人來得及不及時。

  楊平衷忍不住罵了一句,低聲說:「剛才和那幾個甲堂的人吵架,我把他們趕走了。」

  說完,見傅雲英愁眉不解,他忙加了一句,「不過你放心,我的隨從很厲害,很快就會找過來的。」

  他費力往傅雲英身邊挪,目光落到她手上,眼裡溢滿疼惜。

  傅雲英正盤算著怎麼逃出去,手腕忽然被冰涼的手指碰到,疼得發顫,情不自禁嘶了一聲。

  楊平衷手足無措,小聲道:「很疼吧?我幫你包起來?」

  他輕輕抓著她皮開肉綻的手腕,小心翼翼拂去枯草灰塵,儘量不碰到鮮血淋漓的傷口。

  傅雲英漫不經心掃他一眼,看到他眼底不加掩飾的心疼,沉默了一瞬,道:「沒事,包起來會露餡的。」

  她若無其事,彷彿完全感覺不到疼痛,直接把手腕套回繩索裡,粗繩蹭動傷口,染了一層血。

  楊平衷倒吸幾口涼氣,光是看著她的動作就替她覺得疼,一張臉緊緊皺成一團,愧疚道:「對不住,害你受苦了。」

  傅雲英揚揚眉,他倒是不傻,知道自己被綁的原因。

  「你戴的是什麼簪子?」她問。

  一般像楊平衷這樣的富貴公子戴網巾紗帽時裡面都會別簪子。

  楊平衷低下頭,把腦袋伸到她面前,給她看自己的髮鬢,「我戴了兩支簪子,銀鍍金的,拿這個能收買外面的人嗎?」

  這傢伙不愧經常拿銀子收買人。

  傅雲英嘴角輕扯,「……留著防身。」

  楊平衷把簪子取下來,拿在手裡比了比,把更鋒利的那一支給傅雲英。

  她眼眸低垂,將簪子藏進袖子裡。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兩人忙套好繩索,不說話了。

  楊平衷挪到傅雲英跟前,用自己高大的身軀擋住她,兩眼瞪如銅鈴,盯著門口看。

  一個黑黑瘦瘦、年紀約莫二十歲上下的男人推開門,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扯開他嘴裡的東西,餵他喝下一碗水。

  楊平衷趁機掃一眼屋外,院子裡有七八個穿粗布短褐袍的大漢,個個人高馬大,胳膊有他大腿粗。

  雙拳難敵四手,何況眼前是一夥亡命之徒,他眼珠轉了轉,沒敢掙扎。男人動作粗魯,他嗆了好幾口,一邊咳嗽,一邊壓低聲音斷斷續續道:「這位好漢……你們想……想要……多少銀子?」

  男人撇撇嘴,「買你這條小命,你說值多少銀子?」

  楊平衷笑道:「還得加上我兄弟。」他看一眼身後的傅雲英,小聲說,「你放心,我們家不缺錢鈔,只要你們講江湖規矩,咱們該怎麼來怎麼來。」

  「喲,是個見過世面的。」男人摸了摸下巴。

  楊平衷沒錯過他眼底一閃而過的貪婪,湊近了些,「一萬兩,你看怎麼樣?」

  男人差點沒控制住臉上的表情。

  湖廣比不得富庶的南直隸、浙江等地,武昌府一般的巨賈富商,家財也不過數萬兩而已,這傻小子一開口就是一萬兩,果然是個敗家子!

  這要是自己的兒子,男人得打斷他的腿。

  「這由不得你來說,給老子老實待著!」

  男人冷笑了幾聲,端著空碗出去了,這次沒有堵住楊平衷的嘴巴。

  待門外安靜下來,傅雲英小聲問:「你想收買他?」

  楊平衷點點頭,意識到傅雲英重新蒙上黑布看不見,道:「我看他肯定動心了,二桃殺三士,來一個我收買一個,就不信他們亂不起來!」

  傅雲英沒說話,暗暗道,果然是富貴出身,從小耳濡目染,即使本性單純,該懂的東西一點都不少。

  接下來,又陸續進來三個人逼問楊平衷楊家管賬房的是誰,楊家庫房鑰匙在哪兒。

  他裝出嚇破膽的模樣,老實告訴賊人楊家藏銀子的地方,回答的時候不小心透露自己知道楊老爺在城外一座廢棄的小莊子裡埋了五箱金餅。

  傅雲英懶得阻止他了,既然逃不出去,楊家的人又遲遲不來,不如放手讓楊平衷誘惑賊人。

  天色慢慢昏暗下來,窗外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叫,不時傳來大喝聲和爭吵,賊人們似乎在為怎麼處置楊平衷激烈爭執。

  楊平衷和傅雲英屏氣凝神,側耳細聽外邊的對話,門忽然被撞開,兩個喝的醉醺醺的大漢衝進柴房,踉蹌了幾步,俯身抓起傅雲英往外拖。

  「你們想幹什麼?」

  楊平衷臉色大變,想也不想,壓到傅雲英身上,阻止他們的動作。

  大漢輕輕踢楊平衷一腳,張開嘴,噴出一股難聞酒臭味,「讓開。」

  楊平衷不讓,「你們敢動他一根頭髮,別想拿到銀子!」

  大漢怒極,腳下加了幾分力道,「臭小子,信不信爺踹死你,照樣能搬空你們家的庫房!」

  楊平衷毫不退讓,怒目道:「你們敢傷人,我保管你們有命拿錢,沒命花錢!誰敢動他,我定將你們碎屍萬段!」

  他一直畏畏縮縮、唯唯諾諾的,突然間放起狠話,像是變了個人,眉宇間有種與身俱來和後天養尊處優才養得出來的頤指氣使,讓人心頭不由生出凜然之感,不敢和他對視。

  大漢竟被他的氣勢所懾,沒來由覺得心虛,不禁後退了兩步。

  另一個大漢放聲大笑,「老六,你這身肉是白長了吧?被人吼兩句你就軟了?」

  大漢惱羞成怒,下手不再留情,捏起拳頭砸向楊平衷。

  拳頭狠狠砸到皮肉上,發出滲人的鈍響聲。

  楊平衷咬緊牙關,沒叫出聲。

  剛剛出言譏笑大漢的人忙攔住暴怒的大漢,「好了好了,別把人打壞了,這可是咱們的小金佛。」

  大漢啐了一口,唾沫吐到楊平衷臉上。

  兩人揚長而去。

  「哐當」一聲,門從外邊鎖上了。

  傅雲英輕輕推開楊平衷,坐起身,揭開罩在臉上的黑布。

  不知道什麼時辰了,屋裡光線暗沉,院子裡燃了火把,火光映在窗戶上,時明時暗。那兩個大漢打算關他們一晚上,不給他們吃喝,今晚不會再有人進來了。

  楊平衷滾在地上,肩背佝僂,蜷成一團,蒼白的臉時不時抽搐幾下,神情痛苦。

  她解下繩索,把楊平衷翻過來,讓他仰躺著,輕聲問:「傷到哪兒了?」

  楊平衷嘶嘶直吸氣,「沒,沒事,就肚子上挨了幾下,我皮厚,不疼。」

  說完,咧嘴笑了一下,臉上青青紫紫,笑起來紅腫的眼睛像一對爛桃子,委實嚇人。

  傅雲英用袖子擦去他臉上的髒汙,手指碰到他的髮鬢,潮乎乎的,他疼得出了一身冷汗,連頭髮都濕了。

  她聽見大漢一拳拳砸下來,拳風掃過她的臉,這不是書院的學生平時鬧著玩的嬉鬧廝打,大漢是真正的下手狠辣,如果他砸的是其他東西,只怕早就砸爛了,楊平衷怎麼可能不疼。

  他可是個嬌生慣養,雨天從頭到腳裹一身防雨的鮫綃袍,晴天打傘遮陽,冬天被冷風吹一下就嚷嚷臉疼讓僕人給他執扇擋風的貴公子。

  傅雲英解開他的衣襟,道:「別忍著,疼的話就叫出來,我看看你的傷口。」

  楊平衷搖搖頭,「真不疼……啊!」

  傅雲英扯開他裡面穿的襖子,手指輕輕碰了一下肚子上的傷口,他慘叫一聲,眼淚嘩嘩往下淌。

  他一面流淚,一面擰著脖子道:「我沒哭啊……我這是怕癢……」

  傅雲英嗯一聲,沒拆穿他,低頭仔細查看傷處,還好大漢下手留有分寸,沒有傷及要害。

  她給他掩好衣襟,「為什麼攔著?」

  楊平衷躺在地上,雙眼早就腫成饅頭一樣,只剩一條縫,看不出他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只能從睫毛交錯的動作看出他在眨眼睛。

  他吞吞吐吐道:「你是我兄弟,兄弟有難,我哪能不管……」

  雲哥生得唇紅齒白的,眉目清秀,皮色白皙,落到賊人手裡,那不是羊入虎口嘛!他哪能坐視不管!

  不過雲哥還小,他不好意思告訴他自己的猜測,免得把雲哥帶壞了。他是富家公子,身邊想討好他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他十一二歲時就什麼花樣都見過了,雲哥不一樣,多乖多正經啊!他可以篤定,雲哥從來不看禁書。他好幾次當著雲哥的面掏出一本坊間赫赫有名的《玉嬌野史》、《飛燕傳》啊什麼的,雲哥看到封皮上的書名,面不改色,肯定以為他看的是正經書!

  傅雲英眼眸微垂,搖曳的火光透過窗紙漏進室內,罩在她雪白的臉孔上,愈顯得眉清目秀,宜男宜女。

  楊平衷疼得齜牙咧嘴,一邊呻吟,一邊暗自慶倖,還好把雲哥給救下了。

  傅雲英沉默良久。

  如果剛才換做楊平衷被拉出去,她不會挺身而出。

  莫名其妙被擄來這裡是因為這個一擲千金的貴公子,但也是這個貴公子擋在她身前為她挨拳頭……

  他的長輩一定很疼愛他,才能在白玉為堂金作馬中養出這麼一個赤誠忠厚的少年郎。

  靜默中,門外突然傳來銅鎖被打開的聲音。

  傅雲英忙打理好楊平衷,戴好黑布,小心翼翼躺回去。

  吱嘎一聲,門開了一條縫,一個皮膚乾癟的瘦小男人躡手躡腳走進柴房,轉身關上門,走到楊平衷身邊,「欸,小子,你說的那個埋箱子的莊子是不是在烏龜山?」

  烏龜山是武昌府城外一座山峰,因為山體形似龜殼,得名烏龜山。

  魚兒上鉤了。

  這一刻傅雲英和楊平衷看不到彼此,看兩人都明白接下來要怎麼互相配合。

  楊平衷道:「對,就在烏龜山山腳下,一個沒人曉得的山坳裡,埋箱子的地方就只有我爹和我曉得,連我家管家都不知道。」

  瘦小男人兩眼放光,搓搓手,陰惻惻問:「我怎麼知道你不是騙我的?」

  楊平衷想了想,說:「我爹藏銀子的地方多的是,我先告訴你一個,你挖到銀子,就知道真假了。」

  他說了一個地點,就在城裡一處較荒僻的地方。

  瘦小男人想了一會兒,冷哼一聲,「敢誆老子,老子立馬切了你蘸餅吃!」

  說完話,迫不及待起身出去吩咐同夥去挖銀子。

  待人走了,楊平衷小聲說:「雲哥,你別怕,我們家每一個藏銀子的地方都有人把守,馬上就有人來救我們了!」

  傅雲英低低唔了一聲,心裡卻覺得可能性不大。

  天已經黑了,楊家的人竟然還沒找過來,要麼這幫賊人神通廣大本事通天,要麼就是哪裡出了什麼狀況……

  半個時辰後,瘦小男人回到柴房,喜滋滋道:「你小子倒是老實,說,烏龜山的銀子埋在哪兒?」

  顯然,瘦小男人的同伴剛剛在楊平衷說的地方挖到銀子了。

  僕從沒有緊跟著挖寶的人尋過來,楊平衷有些失望,含含糊糊說出烏龜山藏銀的地點。

  瘦小男人現在對他深信不疑,人在自己手上,諒他不敢耍花招,得到答案,立刻叫上幾個平日交好的同鄉,背著其他人,一頭紮進濃稠黑夜中。

  挖財寶這種事不能讓太多人知道,萬一分錢不均被其他人坑了,竹籃打水一場空,找誰說理去?

  「這次他們一定會來救我們的。」楊平衷輕聲說。

  又忐忑不安等了一個時辰,門被輕輕撥開,進來的人腳步放得極輕,「小子,你家寶貝埋在哪兒?」

  這是另一夥人。

  楊平衷眼珠一轉,故意做出不耐煩的樣子,道:「怎麼又來問?你都問了四五遍了,我不是告訴你了嗎?」

  來人愣了一下,眼睛微眯,「媽的!我就知道有人想吃獨食!」

  衝到楊平衷面前,拎起他:「說,藏銀子的地方在哪兒?」

  楊平衷瑟瑟發抖,淚如雨下,抽噎著說:「烏龜山……山坳有座破廟,就在破廟中間那棵大棗樹底下……」

  來人想到其他人可能搶先一步獨佔財寶便氣不打一處來,聽到這裡,撂下人,轉身就跑。

  …………

  楊平衷說的每一句話,傅雲英聽得清清楚楚,他就這麼哭哭啼啼,一連騙倒了幾波人。

  她決定收回剛才的感歎,忠厚什麼的……只是她的錯覺。

  一撥又一撥賊人偷偷溜出去尋找財寶,楊家佈置在各處的人手卻始終沒有動靜。

  又一個大漢被楊平衷忽悠去挖寶,等門關上,傅雲英問:「烏龜山真的有銀子?」

  楊平衷嗚咽了一聲,道:「當然是真的,我還知道其他地方,每一個都埋了銀子。」

  楊老爺還真是用心良苦,知道兒子不靠譜,教兒子用這種辦法拖延時間。

  傅雲英撕開黑布和繩索,翻身坐起來,「不能再等了,我們得趁他們回來之前逃出去。」

  楊平衷啊了一聲,提出反對:「我爹告訴我,遇到這種事不能輕舉妄動,如果沒人來救我,我就一個接一個把其他藏寶的地方告訴他們,我們家寶貝多,他們挖上三天三夜也挖不完。在他們挖完之前,一定就有人來救我了!」

  傅雲英輕手輕腳走到門邊,透過窗紙往外看。

  院子裡黑魆魆的,一個人都沒有。

  她剛才一直在心裡默算對方的人數,一共有五撥人前後腳離開,後來遙遙傳來一陣叫駡廝打聲,應該是賊人起內訌了,剩下看守的幾個都是小嘍囉,年紀不大,走路腳步虛浮,一看就知道不會功夫,是專門負責跑腿打探消息的。

  「趁現在人少,找個機會逃出去……逃不了躲起來也行,我覺得不大對勁。你剛才說的地方和黃鶴樓不遠,那幾個人半個時辰就能挖出銀子來回一趟,說明這兒和黃鶴樓很近,說不定我們還在山上。他們是外地人,不會說湖廣官話,肯定不熟悉山裡的小路,我們得試一試。」

  傅雲英回到楊平衷身邊,扯下繩索,扶他坐起身,「能不能站起來?」

  楊平衷唉喲兩聲,捂著肚子站起來,試著走動幾下,忍痛道:「沒事,我不要緊。」

  傅雲英從柴堆裡找了根最粗的濕木棍塞到他手心裡,道:「等會兒人過來,我躲在門後,你不要出聲,如果我沒制住他,你起來幫忙,別手軟,他們不是好人。」

  楊平衷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

  主屋燃了一盆篝火,竹子是空心的,燃燒時劈裡啪啦,發出一陣陣爆響聲。

  四個半大小夥子蹲在火盆前取暖。

  一人啐了一口,小聲道:「他們都去挖寶了,讓我們留在這兒看人,真夠黑的。」

  啪的一聲,年紀最大的少年一巴掌把抱怨的少年打翻過去,冷聲道:「多吃飯,少說話。」

  被打的少年咳了一聲,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其他兩個人面面相覷。

  「你有本事打我,怎麼在老六他們面前就成龜孫子了?」被打的少年爬起身,臉上浮起譏諷的笑容,「龜孫子也沒你這麼孝敬!我看他們挖到寶貝,未必會分給你,說不定現在早就遠走高飛了,剩下我們幾個當替死鬼!」

  火盆前的幾個少年聽了這話,臉色變了變。

  被打少年抹乾淨嘴邊血絲,環顧一周,「你們忘了書生了?他就是被老六他們送進大獄的!」

  少年們對望一眼,心思浮動。

  一時沒人說話,眾人各自思量,偷偷和其他人交換眼神。

  這時,柴房傳來一陣虛弱的叫喚聲。

  少年們生怕別人趁自己不在時定下什麼計劃,誰也不想動。

  被打少年心頭煩躁,踢一腳旁邊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個子,「過去看看,別讓那個公子哥死了,咱們還指望著他發財。」

  小個子怕他們丟下自己,不想去,但年紀最小打不過其他人,暗罵一聲,隨手抄起鐵鉗,往柴房走去。

  …………

  腳步聲越來越近。

  傅雲英躲在門邊,屏住呼吸。

  門緩緩推開,小個子往裡看一眼,楊平衷躺在地上,疼得打滾,他的那個同窗躺在陰影處,一動不動,還沒醒。

  「叫什麼叫?又疼不死人。」

  小個子皺眉抱怨了一聲,踏進柴房。

  驀地一陣白光掠過,小個子大驚,還沒來得及出聲呼救,嘴巴被嚴嚴實實堵住,鋒利的簪尾刺進他喉嚨裡,又生生停了下來。

  他嚇得魂飛魄散,身下傳來一陣濕乎乎的潮意——死亡的感覺太過絕望,他嚇失禁了。然而這卻讓他幾乎欣喜若狂,他能感覺到尿液從大腿淌下的燒熱感,身後的人沒殺他!

  「聽清楚,我只說一遍。」

  隨著這道清冷的聲調響起,簪子又往裡刺了一分。

  小個子手腳發軟,一動不敢動。

  傅雲英示意楊平衷爬起來盯著外邊的動靜,挾持著小個子往裡走,一字字問:「這是哪兒?你們有幾個人?出去的路有幾條?周圍還有沒有同夥?」

  問完話,她拔出簪子,筆直刺進小個子的手臂裡,動作平穩。

  簪尾一點一點刺進血肉裡,小個子劇烈掙扎,嘴巴堵起來了,疼得渾身發抖,頃刻間便汗濕衣衫,臉色煞白。

  傅雲英握著簪首輕輕攪了兩下。

  小個子痛不欲生,額前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一旁的楊平衷瞠目結舌,忍不住哆嗦了兩下。

  雲哥……還真下得了手啊……

  傅雲英面不改色,抽出簪子,在小個子的衣襟前擦乾淨血污,放回小個子的脖子上,「老實回答我的話,你要是敢出聲驚動其他人,這根簪子就直接插進去,看看是你的同伴手腳快,還是我的動作快。」

  小個子淚如泉湧,費力點了點頭。

  傅雲英扯開他嘴裡的布團,同時簪子往裡刺進了一分。

  小個子兩股戰戰,「這、這裡是蛇山後山的一座野廟……他們都去挖寶了,除了我只有三個人……後面有出去的路,沒有其他同夥了……」

  傅雲英皺眉聽他詳細說完其他幾個人的特徵和弱點,一個手刀直接將人劈暈,放到剛才楊平衷躺的地方。

  怕人中途醒過來,她把他五花大綁,嘴巴也用布條塞住。旁邊摞一堆柴火,脫下外袍蓋好,偽裝成一個躺倒的人。

  旁觀她利利索索解決掉小嘍囉的楊平衷張大嘴巴,一臉不可置信,盯著她來來回回打量,小聲道:「雲哥,難怪你平時喜歡看遊俠小說……」

  傅雲英白了他一眼,這種時候他竟然還能走神想七想八。

  還有,她看遊俠小說是為了總結素材給袁三構思。

  她抄起小嘍囉掉落在地上的鐵鉗,「再叫過來一個,他們不是本地人,這會兒只剩下幾個和你差不多大的,不是我們的對手,這裡和長春觀不遠,我熟悉山裡的路,只要出了院子,他們抓不住我們。」

  楊平衷興奮起來,搓搓手,「好!」

  他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對方罵罵咧咧了幾句,兩個少年往柴房走過來。

  這和計劃的不一樣。

  楊平衷心驚肉跳,感覺心臟要從喉嚨眼裡跳出來了,「怎麼辦?」

  傅雲英注視著昏暗的院落,道:「來兩個也好,正好一起解決。」

  她把鐵鉗交給楊平衷,輕聲說:「楊兄,他們不敢傷你,如果我們逃不出去,頂多就是被打一頓。如果打贏了,我們馬上就能回家……」

  楊平衷愣了一下,豁然開朗,對啊,只剩下幾個小嘍囉,打得贏的話他們就能逃出去,打不過繼續被關著,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乾脆放手一搏呢?

  他定定神,頓時渾身熱血沸騰,忘了身上的傷口,握緊鐵鉗,道:「我曉得了!」

  「我對付那個高個子,你什麼都不用管,直接抽另外一個的臉,抽狠點,不管發生什麼,不要停。」

  「好!」

  楊平衷答應一聲,意識到現在不能大聲說話,忙閉上嘴巴,做了個鬼臉。

  這次來的兩個人比小個子謹慎,先推開門觀望了一下,看到兩個人躺在地上,這才抬腳邁進門檻。

  躲在門後的傅雲英悄無聲息靠過去,哐當一聲,手中兒臂粗的濕木棍直接朝著高個子的後腦勺猛敲過去。

  高個子被打得發懵,踉蹌了幾步,沒有倒下,傅雲英絲毫沒有猶豫,木棍如雨點一樣往高個子身上砸。

  與此同時,楊平衷朝著鐵鉗,劈頭蓋臉往矮個子身上招呼。

  砰地一聲,高個子終於倒地。

  傅雲英手裡的木棍換了個方向,甩向和楊平衷扭打在一起的矮個子。

  兩個人對付一個人,傅雲英又是個天賦異稟的大力士,而且下手精準,狠辣果斷,矮個子撲騰了幾下,也倒下了。

  正屋篝火旁,最後一個少年發現柴房的動靜,獰笑一聲,抄起一把菜刀,衝了過來。

  亮閃閃的寒芒閃過,傅雲英心裡咯噔一下,扯住因為放倒兩個人而激動得手舞足蹈的楊平衷,「他有刀,別過去。」

  她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牆角找了兩把破破爛爛的凳子,「用這個擋著,千萬別讓他近身。」

  拿刀的少年眨眼間已經衝進柴房,傅雲英一手翻過木凳擋在身前,一手持長棍,和少年周旋。

  這時候,她突然有點後悔當初沒有跟著張道長的那些徒弟學練劍,雖然看起來好像是花花架子,但是會一點總比什麼都不懂要好。

  好在還有楊平衷幫忙,他個子大,手腳長,而且膽子壯,時不時突然往前踏出兩步,逼得持刀少年連連後退。

  兩人同心協力,慢慢將少年逼退到牆角。

  也是他們運氣好,少年手裡雖然有刀,但心氣浮躁,後退的時候沒有看到躺在地上的同伴,竟然被絆了一下,差點滑倒。

  傅雲英立刻甩開凳子,「架住他!」

  楊平衷對她言聽計從,想也不想,丟開鐵鉗,抱起凳子往前疾衝,把還沒穩住身形的少年架進牆和凳子之間。

  少年不停揮舞著手中的刀,楊平衷腦袋一歪,往旁邊躲了一下,一道冰冷的疾風掃了過來,一條木棍對著少年的眼睛直直敲了上去。

  楊平衷不忍看,但這時候不是心軟的時候。

  淒厲的慘叫從少年喉嚨鑽了出來,傅雲英面無表情,又加了幾棍,少年奄奄一息,軟倒在地。

  傅雲英丟下木棍,叮囑楊平衷:「別鬆開手。」

  楊平衷驚魂未定,點頭如搗蒜。

  傅雲英找來繩索,挨個在幾個少年身上狠狠補幾棍,把人綁起來,拍拍手,吐出一口濁氣,「好了,我們走。」

  她撿起菜刀、鐵鉗和木棍,抬腳步出柴房。

  楊平衷環視一圈,滿屋狼藉,幾個手腳被綁起的少年躺在地上,腦袋軟軟搭在胸前,不知是死是活。

  他回想剛才傅雲英面無表情抄著棍子打人的情景,忍不住哆嗦了兩下。

  上次沒經過雲哥的允許動他的箱籠,還以為他生氣了,原來那根本不算生氣。

  他輕撫胸口,一陣後怕,忽然拍一下腦袋,喜笑顏開:這才是雲哥發脾氣的樣子,那豈不是說明雲哥平時看似冷淡,其實面冷心熱,對我很熱情?

  哎呀,以前真是錯怪雲哥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4:10

第七十八章 逃出

  野廟外,夜色濃重,月朗星稀,四野寂靜無聲,安靜得有些嚇人。

  楊平衷抖了抖肩膀,挨到傅雲英身邊,亦步亦趨跟著她。

  「這邊。」

  傅雲英環視一圈,抬頭看看天空,按星星的指引分辨方向,很快確定野廟就在蛇山背面,果然和她猜測的一樣,和黃鶴樓很近。

  自然也離書院近。

  賊人說話的口音像是長沙府那一帶的人,應該是流竄到武昌府的凶徒,所以不知道楊平衷身份貴重碰不得。

  兩人踏進草叢裡,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

  楊平衷突然「咦」了一聲,拉住傅雲英,「雲哥。」

  他支起耳朵細聽風裡傳來的聲音,臉上浮起笑容,「來了來了!我家衛……救我們的人來了!」

  遠處遙遙傳來淩亂的馬蹄聲。

  楊平衷呼出一口氣,抬腳就走,「總算來了。」

  傅雲英眉尖微蹙,扯住楊平衷,「等等。萬一是挖寶的人回來了呢?」

  楊平衷啞口無言,抹了把汗。

  兩人躲在蓊鬱的樹叢後面往外看。

  遠處火光搖曳,一隊人馬由遠及近,風捲殘雲一般,向野廟襲來。

  最前面的人穿黑衣,戴大帽,手上挽了張大弓,弓弦張滿,來勢洶洶。

  看到在火光映照下折射出一道道銀光的長槍,傅雲英臉色發白。

  楊平衷的臉也白了,霎時間面無血色,毛骨悚然,雙唇哆嗦,用耳語般的聲音輕聲吐出幾個字:「他們是來殺我的。」

  聲音壓得低低的,每一個字音都在顫抖。

  傅雲英聽得出來,他這是真怕了。

  因為有無數藏寶的地方當護身符,他和賊人應對的時候,始終遊刃有餘,與其說是周旋,不如說他把這次被劫當成一個冒險遊戲。

  看到黑衣人,他才真正意識到危險臨近,傅雲英能感覺到他的驚駭。

  馬蹄聲中夾雜著犬吠,對方竟然帶了獵犬。

  「走。」

  夜風寒涼刺骨,傅雲英回過神,果斷拉著楊平衷轉身躲進幽深密林中。

  身後響起幾聲慘叫,黑衣人將野廟裡的幾個少年全殺了。

  傅雲英沒有回頭,拉著心驚膽寒的楊平衷一路狂奔,帶倒刺的荊棘劃過臉龐和脖子,劃出無數條細小傷口。

  狗叫聲沖著他們的方向追過來了,山上沒法騎馬,一般黑衣人朝他們圍攏過來,另一半騎著馬從大道上山,預備來一個前後夾擊。

  傅雲英一邊疾走,一邊飛快盤算。

  不遠處好像有一座深潭,如果躲進水裡,應該能躲過獵犬的追蹤……

  她全神貫注,冷不防被人甩開,腳步一頓,穩住身形。

  「雲哥,你往那邊走。」楊平衷推開她,捂著肚子,氣若遊絲,「我們分開走,不然都走不了。」

  這時候他沒心思開玩笑了,說話的語氣帶了一絲悲涼的感覺,和平時傻裡傻氣、大把撒錢的楊大少爺判若兩人。

  傅雲英皺了皺眉,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拉住他,架著他往前走,「傷口疼?」

  楊平衷掙扎了兩下,奈何力氣沒她大,苦笑一聲,說:「那些人白天的時候餵我喝了水,我的腳好像沒法動了。」

  他示意傅雲英看他的手,十指僵直,「水裡肯定加了什麼麻痹手腳的藥……我跑不了,你把我藏起來,你熟悉這裡的路,先去書院找人來救我……」

  「你剛才說了,那些人是來殺你的,他們不會給你逃走的機會。」傅雲英抓住楊平衷的胳膊,防止他摔下去,咬牙拖著他走,「你想死嗎?」

  楊平衷紅腫的雙眼裡擠出兩行清淚,「他們和我的護衛一樣厲害,我跑不了的,雲哥,你這麼聰明,別傻了,放下我……」

  傅雲英恍若未聞,停下腳步。

  啪的一聲,一巴掌甩在楊平衷臉上。

  楊平衷猝不及防,被打得一個趔趄,後退幾步坐倒在地上,抬起頭,怔怔地盯著她看。

  身後追兵將至,狗吠聲和吆喝聲此起彼伏。

  黑衣人越來越近了。

  傅雲英背對著黑黝黝的密林,俯視著失魂落魄的楊平衷,一字字道:「閉嘴,別磨磨唧唧讓我分心。」

  淡淡的星光灑在她白淨的臉龐上,一路跑過來,臉頰上刮出許多道血口子,血珠凝結,紅得耀目。

  死說起來簡單,但真的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活著多麼好啊!即使上輩子的親人都不在人世了,即使要背負那麼多痛苦的回憶,傅雲英仍然想活著,而且要活得好好的。

  她彎腰拉起楊平衷,他全身發軟,已經沒法動了。

  「跟緊我。」

  傅雲英扯下夾袍,擰成一團麻花狀,綁在楊平衷身上,另一端綁在自己腰間。

  楊平衷這回不耍賤了,也不開玩笑了,雙唇緊抿,盯著她看了片刻,低低地應一聲,整個人靠在她身上,依靠她的力量往前蹣跚而行。

  身後,黑衣人的獵犬破開草叢,如利箭一樣,緊緊尾隨著他們。

  四面八方都是喊聲,敵人彷彿無處不在,火光像郊野鬼火,散落在各個角落,陰森冰冷。

  傅雲英沒時間害怕,冷靜辨認方向。

  聽到潺潺的水聲,她暗暗鬆口氣。扶著楊平衷走到斷崖處,道:「低下頭,抱住腦袋,我們滾下去。」

  楊平衷手腳發軟,愣了一下,連忙照做。

  兩人蜷縮身體,護住頭臉,往地上一躺,翻個身。

  風聲呼啦啦拂過耳際,一陣天旋地轉,他們順著陡坡翻滾而下,身下枯枝落葉嘎吱響。

  斷崖並不高,底下是一段緩坡,傅雲英在一處枯萎的茅草叢前停了下來,起身揉揉手臂,找到躺在高處的楊平衷,他藥性發作,已經完全不能動了。

  他生得魁梧,還好傅雲英力氣大,才能拖得動他。

  崖下波光粼粼,竹木掩映中,嵌著一座碧綠幽泉。泉水西面連著一條溪澗,溪水會流經江城書院的山谷。管幹喜歡垂釣,傅雲英在藏經閣整理藏書目錄期間,時常去溪邊找他。前不久她剛為管幹畫了一幅畫,畫的就是這條小溪。

  山中寒冷,泉水更是涼得刺骨,清冷月光下依稀能看到水面霧氣浮動,雲遮霧繞。

  傅雲英拖著楊平衷,一腳踏入深泉中,胳膊上立刻炸起一片雞皮疙瘩,冷得牙根發顫。

  她深吸一口氣,拉著楊平衷潛入冰涼的泉水中。

  實在太冷了,剛遊到一半,她感覺到雙腿一陣痙攣,連吃了好幾口冷冰冰的泉水。

  身後帶了個拖累,她不敢逞強,振奮精神,遊到對岸,攀住岸邊一塊大石頭,低聲喘息。

  岸上的竹林裡,忽然出現一點朦朧火光。枯枝被踩斷,發出咯咯響,雜亂的腳步聲往河邊來了。

  她屏住呼吸,把楊平衷藏在一處亂石堆後。

  火光由遠及近,持火把的漢子頭戴蘆草方笠,穿粗布短衣,綁腿褲,腳上茅草鞋,一腳踩進水裡,水花四濺。搖曳的火光映出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孔,雖是樸素的粗布衣裳,但不掩來人與眾不同的沉穩俐落,寬肩長腿,夜色下也能感覺到對方必然勁瘦而結實。

  他在明處,傅雲英看到他背上擔了一擔柴火,捆繩間繫了兩隻灰貓野兔,心下疑惑,難道這是個樵夫?

  三更半夜,樵夫怎麼在山裡行走?

  不等她細想,樵夫舉著火把往水面上一照,輕聲開口:「楊少爺?」

  傅雲英沒吭聲。

  對方繼續在水邊搜尋,又道:「某是領了賞錢過來尋您的,楊老爺說,您右邊屁股上長了一顆銅錢孔那麼大的黑痣。苗人在找您,您現在的處境很危險。」

  傅雲英:「……」

  等樵夫走遠了,她悄悄游到楊平衷身邊,眼神詢問他剛才樵夫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楊平衷趴在石頭上,面如土色,對著她點了點頭,小聲說:「是我阿爹的人……」

  「你叫他回來,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就出聲叫我。」

  傅雲英說完,藏到陰影處躲好。

  楊平衷聽到水聲平靜下來,方扯開嗓子喊樵夫回來。

  樵夫已經走遠了,聽到他的聲音,立刻將手中火把按進水中熄滅,淌水跑了過來。

  「楊少爺。」

  他踩進水裡,拉起楊平衷。

  「我爹呢?」

  「大官人在路上,怕來不及,先打發我們上山尋您。」

  楊平衷滿腹委屈,「我差點就沒命了!你們為什麼現在才來?我爹是不是又跑到哪座花樓吃酒去了?他兒子九死一生,他竟然還流連溫柔鄉!」

  樵夫低垂著頭,一聲不吭,任他埋怨。

  確認了樵夫的身份,楊平衷放下心來,扭過頭道:「雲哥,可以出來了。」

  傅雲英回頭,望著江邊狗吠聲音傳來的方向,咬咬牙,大步上岸,「你們攏共來了多少人?河對岸起碼有二十人在追我們。」

  樵夫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垂目道:「傅少爺無須擔憂,某一人足矣,他們有五十人也不礙事。」

  他從背後柴火裡抽出一捲包起來的乾淨衣裳,讓傅雲英和楊平衷披上,然後兩手一張,一手抓一個,跟拎小雞似的,抓起兩人,挾穩了,抬腳便走。

  一邊挾一個半大少年,健步如飛,就這麼疾奔了二里路,他臉不紅氣不喘,還分神安撫傅雲英和楊平衷:「就快到了。」

  這樵夫是個高手,難怪楊老爺會挑中他來山上尋人。

  樵夫顯然也很熟悉山裡的道路,很快便繞出山林,拐到一條雖然狹窄偏僻但鋪設青石板、平坦整潔的小路上。

  又往前行了三四里路,遠遠聽到人聲馬嘶,火把熊熊燃燒,一片光耀,恍如白晝。幾百名身著對襟罩甲、手執腰刀的楊府護衛正排成整齊的隊伍往山上推進,犄角旮旯,樹叢山坳,每一寸地方都不放過,一旦發現可疑的人,立刻就地抓捕。

  楊平衷看到護衛們身上閃閃發光的金屬丁,長出一口氣,咬牙切齒道:「等他們找到山上,我早就一命嗚呼了!」

  護衛們聽到說話聲,舉著燈籠往樵夫身上照,暴喝道:「來者何人?」

  「你爺爺!」

  楊平衷劫後餘生,感覺手腳好像又有力氣了,扯開嗓子,怒吼了一聲。

  「爺!」

  護衛們聽到他這一聲中氣十足的回答,喜極而泣,淚水頓時淌了滿臉,從四面八方湧過來,「爺!」

  主子發了話,如果少爺有什麼三長兩短,他們這些人都得給少爺償命!

  護衛們原先沒當回事,不就是幾個想訛點錢的匪徒嘛!小事一樁。

  然而事情卻越來越不對勁,先是把守在各處據點的護兵全都莫名其妙被人打暈了鎖在房裡,然後他們發現有人暗中阻止他們找到少爺的蹤跡,等他們終於確定少爺在山上的時候,那些神出鬼沒的苗人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早就往山上去了!

  主子差點死在苗人手上,和苗人仇深似海,少爺落在苗人手裡,哪還有活路?

  護衛們一個個嚇得魂不附體,抖擻精神追到山上,一部分去截殺苗人,一部分趕緊從後山翻過來,想趕在苗人之前先找到少爺。

  眼看腦袋就要搬家了,少爺忽然神仙下凡似的從天而降,護衛們淚如雨下,恨不能把少爺搶過來狠狠親幾口!

  這麼個大寶貝,可不能再弄丟了。

  楊平衷對著護衛們翻了個大白眼,目光逡巡一周,沒找到老爹的身影,眉頭一皺,冷聲道:「我身上濕透了,速去準備熱湯沐浴。」

  護衛們應喏,七手八腳架起他,送到一輛鋪了厚厚漳絨毯子、裝飾華貴的馬車上。

  「等等,先看看雲哥……」楊平衷回頭找傅雲英,「他手腕上都是血,又在水裡泡了半天,快給他包紮傷口。」

  傅雲英這會兒頭重腳輕,暈暈乎乎的,到了安全的地方,緊繃的那根弦一鬆,力氣像是被瞬間抽乾了一樣,從骨頭縫裡泛起一絲絲冷意,她雙手環抱,哆嗦著扣緊斗篷,現在她只想找個暖和的地方好好睡一覺。

  「傅少爺?」

  頭頂一道關切的聲音,樵夫看她站都站不穩了,扶住她的胳膊,眉頭輕皺,「您得趕緊把濕透的衣裳換下來。」

  楊平衷全身虛弱無力,吩咐身邊的護衛把自己送到傅雲英身邊,剛好聽見這句,忙道:「來,雲哥,去馬車上,我讓我的丫鬟給你換。」

  馬車上什麼都有,熱茶熱羹熱香湯,還有美婢伺候。

  傅雲英雖然頭痛欲裂,但神志還清醒,搖搖頭,「不了,我自己來。」

  這小子竟然敢回絕少爺的好意?

  護衛們變了臉色。

  楊平衷卻神色如常,彷彿是習慣了,一個眼刀子瞪向護衛:「還不去準備?」

  護衛啊了一聲,慌忙照辦,幾息間便找來另一輛馬車,也鋪了絨毯,設衾被,裡頭還有暖爐,熱烘烘的。

  楊平衷看傅雲英臉色蒼白,虛汗涔涔而下,心疼道:「雲哥,你先和我一起泡會兒香湯,泉水那麼涼,骨頭都凍成冰了。」

  見她不吭聲,他頓了一下,想起她這人不習慣和人太親近,改口說,「我讓人把香湯送到你那兒去,你自己泡?」

  「先回書院再說。」

  傅雲英道,轉身上了馬車,放下車簾。

  楊平衷看著她的背影,「喔」了一聲,轉頭囑咐旁邊的人,「快去叫郎中過來,先給雲哥看傷。」

  平時說一不二、嬌蠻任性的少爺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傅少爺身後,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即使被傅少爺甩了冷臉,依舊百折不撓地湊上去……這,少爺是不是吃錯藥了?還是剛剛死裡逃生,嚇傻了?

  護衛們面面相覷了一陣,點頭應喏。

  傅雲英背對著車簾,脫下濕透的衫襖,飛快換上護衛們送來的嶄新衣袍,繫好絲絛。

  護衛護送他們下山,剩下的人繼續往山上去捉拿那夥苗人。

  馬車輕輕晃動,她掀開車簾一角,發現車轅上空空如也,剛才救出她和楊平衷的樵夫守在馬車旁邊,不許任何人靠近馬車一步。

  …………

  他們並沒有立刻返回書院,馬車在護衛們的簇擁中駛進一座幽靜冷清的山莊。

  梳雙環鬟的婢女、戴袱子的僕婦早就在垂花門前等著了,楊平衷被直接送去內院,因為他的強烈要求,管家將傅雲英安置在他院子的廂房內。

  郎中看過傅雲英的傷口,給她包紮好手腕,臉上一道道劃破的傷口也塗了藥,又讓婢女灌她喝下一大碗苦澀湯藥,叮囑道:「傷口不能再碰水了,有點發熱,這些天好生保養,勿要勞神。」

  傅雲英謝過他,目送他出去。

  郎中剛才為她診脈的時候,眼神閃爍了幾下,她看得分明。

  她沒有慌亂,以對方的身份,她的隱瞞沒有任何意義。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4:23

第七十九章 坦白

  滿室燭火搖曳。

  窗前案桌上一隻豆綠色魚藻紋蓮瓣形細瓷缸,缸裡供了水仙花。瓷缸顏色溫潤清透,宛如一泓碧水蕩漾,水仙花沐浴在昏黃燈火中靜靜綻放,綠葉白花淡黃蕊,散發出淡淡清香。

  書童吉祥跪在床前抹眼淚,低泣道:「爺,以後您就是把我的腿打斷,我也得緊跟著您!您去哪兒,我去哪兒,上刀山下油鍋,我陪您,您去解手,我就在門邊守著……」

  「得了得了,別哭了,這事爺擔著,不礙你的事。」

  病床上,楊平衷揮揮手,一臉不耐煩,問:「我阿爹呢?」

  他剛吃了藥,手腳能活動了,想去看看雲哥,但他身子向來虛弱,泡了冷水,又受了驚嚇,腦袋和胳膊、腿上磕出一片片青青紫紫的傷痕,和傅雲英一樣有點發熱,管家生怕他再吹了冷風燒起來,跪在地上苦求他留在房裡養病。他覺得怪沒意思的,沒有堅持。

  吉祥道:「王爺知道您脫險,帶人去山上追那夥苗人去了。」

  楊平衷面色微沉。

  老頭子年輕時惹的風流債,得罪了深山裡的苗人寨子,那老寨主雖然死了,但他兒子年富力強,很不好對付,而且老寨主留下一群忠心耿耿的死士,幾次闖進武昌府想要刺殺他,他幼年差點死在苗人手上,心有餘悸至今。雖然張道長神醫妙手救了他,但他身中奇毒,不能見光,不能吹風,每天只能待在重重簾幕圍得密不透風的內室,就這麼在楊家養了好幾年,終於痊癒,盼來出門見世面的機會。

  萬萬沒想到這一次陰溝裡翻船,落進賊窩,竟又被苗人鑽了空子。還好雲哥救了他,不然他這次必死無疑。

  也不知道那夥苗人到底是從哪座墳爬出來的,來無影去無蹤,連王府護衛都找不到他們的藏身地。

  「先不說這個了。」

  楊平衷暗罵老爹不中用,垂下眼簾,長歎一口氣,望著紗帳掩映中昏黃的燭火,喃喃道,「我該怎麼和雲哥坦白呢?」

  吉祥怔了怔,一時沒敢吱聲。

  這還是世子爺頭一次想要對其他人坦白他的真實身份。

  世子爺一直以楊家大少爺的身份和別人來往,王爺是個老頑童,不僅縱著世子爺,要求楊家全力配合,自己也以楊老爺自居,常常帶著世子爺去市井街頭玩耍,一點不擺王爺的架子。王爺雖是高高在上的楚王,但終身不能離開武昌府,否則會被冠上叛亂之名。大概是一輩子囚在武昌府的緣故,王爺硬是給憋壞了,時不時心血來潮扮成身份卑微的販夫走卒,鬧著要體驗一下老百姓過的生活。王爺教過書,賣過板糖,捏過泥人,在大江裡撐過渡船,有一次甚至混進花樓去了……

  上樑不正下樑歪,王爺老不正經,世子爺不遑多讓,每天頂著楊家少爺的名頭隨手撒錢,被人當成大傻子看待。楊家少爺們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敗壞楊家的名聲,心裡淚流滿面,臉上卻得嘻嘻笑,還得在一旁拍手叫好。

  一晃幾年了,世子爺當楊家少爺當得不亦樂乎的,怎麼就想起要坦白了?

  楊平衷一手托腮,拈描金漆盤裡洗淨後剝得乾乾淨淨的葡萄吃,一邊大嚼,一邊道:「雲哥生死關頭都沒丟下我,這才是真兄弟啊!可我卻對他隱瞞身份,雲哥品性那麼端正,要是有一天發現我一直在騙他,一定會和我割袍斷義。」

  看來世子爺是真為難了,吉祥眼珠一轉,道:「爺,您可是王府的世子,傅少爺能和您交上朋友,那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您只管告訴他,小的保證傅少爺不敢和您絕交!」

  楊平衷嗤笑一聲,抓起一枚葡萄往吉祥臉上扔,「你懂什麼!雲哥是真君子,這樣的人哪會在意我是不是什麼世子爺?重點是我對他有所隱瞞,騙了他,他真把我當朋友,我不該瞞著他的……」

  這種原則上的錯誤,不論花幾百兩還是幾千兩、幾萬兩銀子都不能換來雲哥的諒解。就算雲哥迫於王府壓力原諒他了,以後還會和以前一樣真心待他嗎?

  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一開始隱瞞了身份去接近雲哥,不過是覺得他好玩,想和他交朋友,沒有想那麼多。

  現在後悔已經晚了。

  他從沒對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如果是其他人,或許會欣然原諒他,但雲哥不同,他不止想要雲哥的寬宥,還希望雲哥和以前一樣把他當成朋友。

  他們要做一輩子的好兄弟。

  可這太強人所難了,雲哥那人,其實脾氣還挺大的……

  楊平衷撓撓腦袋,愁眉苦臉,歎口氣,繼續吃葡萄。

  …………

  在楊平衷急得快把頭皮撓破的時候,他老爹楚王卻優哉遊哉,坐在傅雲英的房裡吃酒。

  兩名雪膚花貌的美姬侍立左右,為他斟酒。他頭戴東坡巾,穿淡青藍色緣邊交領寬袖常服,涼鞋淨襪,一副燕居士人裝扮,手裡擎著琉璃酒杯,美滋滋地啜一口葡萄酒,道:「小官人要不要也來一杯?藩國進貢的葡萄酒。」

  傅雲英靠坐在床欄前,搖了搖頭。

  她剛醒來沒一會兒,察覺到房裡有人,抬頭看去,卻是一位五官端正、面色紅潤的中年男人,雖已年老,衣著也普通,渾身上下沒有任何貴重佩飾,但相貌堂堂,氣度雍容,舉止優雅,貴氣天成,年輕時必定是個名噪一時的風流人物。

  這必定就是楊平衷的父親,楚王朱珩。

  傅雲英略覺詫異,她一直以為楚王是個頭髮花白、老態龍鍾的老者,從坊間流傳的傳聞來看,楚王應該步入老邁之年了,可眼前這位楚王看上去竟然如此年輕,眼神深邃,又帶了點玩世不恭的調調,和楊平衷平時說的那個「愛管東管西的老頭子」一點都不像。

  楚王嘴角微翹,揮手示意美姬出去。

  美姬垂頭退出房間,哢噠一聲,合上房門。風從罅隙裡吹進來,燭火晃動了幾下,窗前一瓶梅蘭竹供花,微風拂過,清香味溢滿廂房。

  「為什麼不來一杯?我這裡的酒可是天底下最好的酒。」楚王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琥珀色酒液皺起漣漪,光華璀璨。

  傅雲英眼眸低垂:「民女不敢冒犯王爺。」

  「唔?」

  楚王挑挑眉,眼簾微抬,掃她一眼,含笑道:「我記得你明明是位俊俏小官人,名叫傅雲。」

  傅雲英也笑了一下,楚王是什麼身份?雖然沒有兵權,但在武昌府,他就是土皇帝,他肯定已經知道她是女兒身了,她何必在他面前弄虛作假。

  強權之下,她只能迂回應對。

  楚王一口飲盡杯中酒,道:「你很不錯。」

  沒有假裝無辜,也沒有試圖欺騙他。

  最重要的是,她沒有裝瘋賣傻,直接明瞭地叫破他的身份,說明她一直知道寶兒是王府世子。

  這世上哪來的莫名其妙的兄弟情義,楚王更願意寶兒結識一個聰明本分、識時務的朋友,而不是一個剛極必折的傻小子。

  寶兒已經夠傻了,用不著再認識一個比他更傻的。

  「我給你兩個選擇。」

  楚王放下酒杯,手指摩挲杯沿,一字字道,「嫁給我兒子。」

  傅雲英眼眸微垂,望著燭火投映在地面的影子,一言不發。

  「藩王、郡王的婚事由朝廷說了算,正妃必定從選秀而來,你身份太低了,做不了正妃,我可以給你側妃的位子。從此一輩子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寶兒老實,真心喜歡你,將來或許會貪新鮮撇下你,但絕不會對你不管不問。」

  楚王微笑著說完,目光落到傅雲英臉上,笑容溫和,彷彿和後輩閒話家常。

  傅雲英垂目道:「敢問王爺,另一個選擇是什麼?」

  楚王挑眉問:「不多考慮一會兒嗎?」

  「民女蒲柳之姿,性情頑劣,自知匹配不上世子爺,不敢肖想世子妃之位。」傅雲英抬起頭,回望楚王,坦然道。

  楚王沉默了一瞬,說:「另一個選擇,做寶兒的朋友,永遠不能背叛他。」

  傅雲英臉色微微一沉。

  楚王拍拍手,哈哈大笑,「你放心,本王通情達理,你既然女扮男裝,必定有所圖謀,不願為其他事分心,本王要你做寶兒的朋友,不是逼你討好寶兒,你只要認他這個朋友就行。作為交換,本王可以為你保守秘密,將來你捅破天大禍臨頭的時候,來找本王,本王別的本事沒有,起碼可以保住你的小命。」

  傅雲英斟酌著問:「王爺說讓民女給世子爺當朋友,這個朋友,要如何當?」

  她特意停頓片刻,接著道,「民女不會一輩子以男裝示人,到那時,世子爺會如何,王爺又會如何?」

  楚王皺了皺眉,收起笑容,他是天家骨血,自小養尊處優,不笑的時候,無形間放出威壓,房裡氣氛為之一肅。

  傅雲英垂下眼簾,坐得筆直端正,等著他回答。

  半晌後,楚王突然拍一下大腿,朗聲大笑,「算了,不逗你玩了,這個朋友嘛,就是寶兒找你玩的時候,你多點耐心,別對他太冷淡了。至於你想做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隨你的便,本王不強求,如果哪天寶兒發現你是女兒身,想……」他知道傅雲英聽得懂,故意拖長音調,「你可以來找本王。」

  傅雲英點點頭,像楚王這樣身居高位的人不一定一諾千金,但絕對愛面子,說出口的話多半會做到。

  楚王嘖嘖幾句,最後問:「對了,你養過貓沒有?」

  傅雲英愣了一下,搖搖頭。

  「狗呢?」

  傅雲英繼續搖頭。

  楚王嘖了一聲,一揮手,豪氣干雲,「沒養過總看到別人養過吧?你就把寶兒當成阿貓阿狗,對他客氣點,他不高興了你哄哄他,其他的用不著你操心。你要是能做到,本王立刻奉上千兩白銀,你這輩子讀書的花費本王包了!」

  聽完他的話,傅雲英無語了很久。

  難怪楊平衷錦繡堆裡長大,卻時不時流露出幾分吊兒郎當的市井氣……原來是從楚王這裡學的,把自己的兒子當成貓狗養……他真的疼愛自己唯一的兒子嗎?

  傅雲英收斂心緒,直視楚王,道:「我選第二個。」

  她不再自稱民女,眼神清亮堅定。

  楚王微微一笑,鳳眼斜挑,打量她許久,輕聲說:「很好,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他站起身,一手執酒壺,一手拿酒杯,踉踉蹌蹌走出去,走到門口時,忽然想起什麼,回過頭,眉頭緊皺,苦著臉道:「這次是本王疏忽,讓寶兒受驚了,勞煩傅小官人在寶兒跟前替我美言幾句,讓他不要生本王的氣,事後必有重酬。」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這對父子真是讓她大開眼界,回道:「我盡力。」

  「對了……忘了問你……」楚王朝傅雲英擠擠眼睛,眼角皺紋堆疊,溢滿歲月風霜痕跡,「你是什麼時候看出寶兒身份的?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這有什麼好問的?楊平衷那麼高調,整座書院的學生都知道他身份不一般好麼!他們只是沒有細究而已。

  傅雲英垂眸答:「世子爺是天潢貴胄,與眾不同,穿的衣裳倒是特意揀常見的穿,但像扇套、荷包這樣的小物件卻用的是貢物,而且世子爺大方,常常以精緻小食饋贈,所送之物都是平常老百姓聞所未聞的東西……」

  楊平衷曾送給她幾筐黃鼠,宣府、大同的黃鼠,秋高時最為肥美,歷年是地方官進獻的貢物之一。他一送就是一籮筐。

  傅雲啟只覺得黃鼠肉好吃,她卻在那時候就明白楊平衷身份貴重。

  楊平衷身上有種淡淡的奇特的藥香味,和她在長春觀張道長煉丹時聞到的香味一模一樣,眾所周知,張道長時常煉丹供楚王父子服用。

  山長姜伯春雖然軟弱沒主見,但也有文人風骨,不至於會畏懼區區楊家,也只有抬出楚王來,他才會退讓。

  後來她打聽到楚王世子名叫朱和昶,和,昶,正好對應平、衷二字。

  所有的跡象都表明,楊平衷就是楚王府世子朱和昶。

  聽傅雲英說完她起疑的全過程,楚王點了點頭,摸摸下巴,「本王記住了,多謝你提點,下次本王出去玩,一定得先把衣裳裡裡外外都換了!」

  傅雲英:……

  原來楚王問這個問題是為了他自己。

  …………

  朱和昶糾結了一晚上,也沒糾結出一個辦法來。

  第二天,他不顧管家們的阻攔,說什麼也要去找傅雲英。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要坦白,就得趁早,不然越往後拖,以後解釋起來越麻煩,雲哥的怒氣也會越高……

  「雲哥!」

  他披頭散髮,一把推開廂房房門,衝到里間床榻前,低垂著頭,不敢看傅雲英的表情,閉著眼睛一口氣道:「我騙了你!其實我不是楊家大少爺,我姓朱,是楚王府世子朱和昶,楚王是我爹,我家住王府!」

  說完心裡的秘密,他心跳如鼓,眼睛偷偷張開一條縫隙,偷看傅雲英的反應。

  衾被整齊,床帳攏在溜進半月形掛鉤上,床上空空如也,沒有人。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正主卻不在,朱和昶噎了一下,頓時洩氣,回頭瞪向跟進來的奴僕,「傅少爺人呢?」

  奴僕小心翼翼答道:「爺,傅少爺剛剛起來,吃了藥,這會兒坐在長廊裡讀書,那邊能曬到日頭,暖和。」

  朱和昶一怔,雲哥還真是刻苦,昨晚經歷了那樣的事,他早起第一件事還是讀書。

  算了,不管了,如果雲哥知道真相要和他絕交,那他就學傅雲啟那樣天天跟在雲哥後頭撒嬌,就不信雲哥不心軟。

  雲哥吃軟不吃硬,這一點連袁三都知道。最近連鐘天祿都學會在雲哥面前裝可憐了。

  朱和昶哼了一聲,那些人不厚道,當著雲哥的面老老實實的,又聽話又正派又踏實,其實背地裡都是狐狸,心眼比天上的星子還要多!

  只有他從來不騙雲哥,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

  等等,光是隱瞞身份這一點,他好像就輸給其他人了……

  朱和昶越想越覺得傅雲英原諒他的希望不大,心裡七上八下的,深一腳淺一腳走到長廊裡,遠遠看到那個坐在欄杆邊低頭看書的身影,吸吸鼻子,裝著膽子上前幾步,「雲哥,我……」

  聽到腳步聲,傅雲英抬起頭,臉上的傷口還沒好,一條條血口子並沒有損傷她的出眾相貌,反而添了幾分和平時不一樣的明豔。

  朱和昶沒注意到這一點,光顧著心疼自己的好兄弟了,想起昨夜的驚心動魄,說話愈發磕磕巴巴,「雲哥,我、我、我……」

  「我」了半天,準備好的話一句都吐不出來。

  傅雲英合上書,「世子爺,你想說什麼?」

  「我,我想說……」朱和昶低著頭,雙手絞著衣袖,吞吞吐吐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張口。

  傅雲英挑了挑眉,再次提醒他,「世子爺,您想說什麼?」

  「我……」朱和昶雙手握拳,再次鼓起勇氣,「我……」

  他突然瞪大眼睛。

  「我已經知道了。」傅雲英淡淡道,「你是世子爺。」

  朱和昶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張口結舌了一會兒,雙膝一軟,坐到傅雲英旁邊,拉起她的手,鄭重問:「你能原諒我嗎?」

  他目光清澈,問得很真誠。

  傅雲英收回手,「你隱瞞身份,是為了哄我玩嗎?」

  朱和昶臉色登時變了,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當然不是!老爹說如果我想出去玩,必須得隱瞞身份,不然他不放我出府,我這才沒告訴你真相……」

  傅雲英嗯了聲,「你還有其他事瞞著我麼?」

  「沒有沒有,就這個!」

  傅雲英淡淡一笑,「世子爺既然不是有心耍弄我,那就不必說什麼原諒不原諒了,我沒有生氣。」

  朱和昶呆了一呆,「你竟然不生氣?」

  這和戲臺上演的不一樣啊。

  「你並非存心的,那就沒什麼。」傅雲英說,嘴角輕輕一扯,「能認識世子爺,是我的榮幸。多了你這麼個朋友,我很高興,真的。」

  她同樣身懷秘密,只要不妨害其他人,朱和昶願意當一輩子楊平衷也沒什麼,她不會戳破。

  經過昨晚的死裡逃生,他選擇把真實身份和盤托出,她其實有幾分佩服他。

  他真把她當朋友,而她絕不會說出自己的秘密。

  但願以後朱和昶知道真相時不會太驚訝。

  至於現在嘛,多一個大靠山,而且這靠山是個雖然不著調但是真摯熱誠的朋友,高興還來不及,為什麼要生氣?

  當然,希望朱和昶以後能靠譜一點,這種被追殺的戲碼,以後最好不要再出現。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4:37

第八十章 出走

  在山莊住了兩天,傅雲英提出告辭。

  朱和昶和楚王鬧彆扭,聽說她要走,立刻讓吉祥收拾行李,要和她一起回書院。

  楚王倒也沒攔著,「寶兒啊,這次是爹的錯,爹挑幾個功夫好的護衛貼身保護你,以後不管去哪兒都得帶上他們。」

  他挑挑眉,看一眼不遠處站在長廊臺階底下等候朱和昶的傅雲英,壓低聲音說,「就算去逛花樓,也得把人帶上了,你爹我辦事的時候也有人在門外守著。」

  朱和昶翻了個白眼,做了個嫌惡的表情,冷哼一聲,「阿爹,那夥苗人你抓到了麼?」

  楚王笑了笑,「死了。」

  苗人藏在深山裡,他沒法動他們,但他們竟敢闖入武昌府追殺寶兒,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朱和昶點了點頭,又問,「綁走我和雲哥的強盜呢?」

  「也死了,一個不剩。」

  朱和昶唔一聲,那夥強盜並沒有傷及他的性命,理應送往官府判處流刑,但在他看來,沒有罪不至死這種說法,敢冒犯他,就得做好領受王府雷霆之怒的準備。

  他身份高貴,見過許多高門大戶裡的隱私,並不是完全不通世情,小時候又大病一場,受盡折磨,有些看淡生死,長這麼大,他只對自己喜歡的人格外寬容。其餘人的死活,他並不關心。

  楚王摸摸兒子的頭,滿臉堆笑,「寶兒啊,不生爹的氣了?」

  朱和昶咧咧嘴,一把拍開楚王的手,沒好氣地瞪自家老爹一眼,「阿爹,你老實點吧,我還想多活幾年!」

  要不是老爹閒不住,整天沾花惹草,連苗寨的聖女都敢招惹,得罪了一群不怕死的苗人,他小時候怎麼會吃那麼多苦頭?到現在他看到苗人就忍不住手腳發顫,全是老爹害的!

  楚王悻悻收回手,神情落寞,「爹都這麼大年紀了,你得對我好一點,子欲養親不在你懂不懂?這一次你不原諒我,說不定下一次就沒機會了!你想當不孝子嗎?」

  朱和昶嘴角抽搐了兩下,眉頭皺得老高,每一次吵架,老爹都用這幾句話來擠兌他,莫名其妙一頂不孝的大帽子蓋下來,也不怕把他砸死。

  「別自己咒自己了,我看您老人家精神旺健,每晚召兩個美姬侍寢,還能活個四五十年的!活成個老人瑞!」

  他嘖了一聲,抬腳大步離開。

  走到長廊盡頭,他回頭一看,發現楚王還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目送自己,怪可憐的。

  朱和昶撇撇嘴,「阿爹,這次看在雲哥的面子上,我原諒你了。」

  楚王立馬一改頹喪之氣,笑得見牙不見眼,使勁朝他揮手,高聲道:「寶兒,記得得空回來看看你爹……爹盼著你啊……」

  聽了他的話,朱和昶大驚失色,連忙加快腳步,擋在傅雲英面前,丟開扇子,抬手捂她的耳朵。

  傅雲英揮開他的手,「世子,不必遮掩了,我知道你小名叫寶兒。」

  言罷,嘴角微翹,笑了笑,轉身走了。

  楚王正妃早逝,府中姬妾雖多,膝下卻只有朱和昶這麼一根獨苗苗。他不信任後院的姬妾,將兒子帶在身邊親自教養,既當爹又當媽,衣食起居,事事操心,不管是從血脈親緣上來說,還是為了保住楚王府這一脈,朱和昶都是楚王的心肝寶貝,那真是捧在手心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朱和昶長到如今,魁梧高大,楚王仍然一口一個「寶兒」的叫他。

  朱和昶呆了一呆,望著傅雲英的背影,蒼白的臉頓時漲得通紅,狠狠一跺腳,拔步追上去。

  「雲哥,你聽錯了……」他滿面羞紅,「我真不叫寶兒!」

  …………

  回書院的路上,朱和昶背靠著車壁,時不時掀起眼簾偷偷看傅雲英一眼,一臉幽怨。

  傅雲英被他看得發毛,道:「世子無須在意,我不會告訴別人你的小名是什麼。」

  見朱和昶貌似鬆了口氣,她笑了笑,「寶兒這個小名很好,你爹很疼愛你。」

  真把兒子當寶貝,才會一直以乳名喚他,不管他是小胳膊小腿的幼童還是健壯偉岸的大男人,在楚王眼裡,他始終是寶兒。

  朱和昶輕哼一聲,不想多談老爹給自己起的這個乳名,岔開話道,「雲哥,別這麼見外,你以後直接叫我平衷吧,平衷是我的字。」

  他的字是張道長為他取的,他從記事起就開始吃藥,長年累月飽受病痛折磨,一年到頭有七八個月只能躺在床上。張道長憐惜他,給他取字平衷,希望他這輩子能平安順遂。

  傅雲英應承下來,這會兒可以管他叫世子,到了書院自然得改稱呼。

  …………

  書院還未散學,馬車逕自駛入齋舍,在丁堂門前停了下來。

  僕從們忙碌一通,零零碎碎往裡搬運箱籠,吃的用的玩的,數不清的各色物件,搬了一刻鐘才搬完。

  王大郎見到傅雲英回來,眼圈立時紅了,迎上前噓寒問暖,「少爺,您受苦了。」

  馬車一路顛簸,傅雲英渾身酸疼,接過王大郎沏的茶喝一口,「我的事沒告訴四叔吧?」

  王大郎搖搖頭,「還沒來得及傳信回去。」

  傅雲英和楊家少爺接連失蹤,學生們驚慌失措,一面派人回書院報信,一面尋各自認識的人幫忙搜尋。書院的教授、傅雲啟、袁三、鐘天祿領著學生們分頭出去找,趙師爺直接請動知府范維屏,那邊派了衙役、差人過來幫忙。後來楊家的護衛趕到,直接把事情接了過去,書院教授們怕給他們添亂,安撫學生,讓他們回書院等消息。

  學生們一夜輾轉反側,不敢睡下,學長陳葵最為自責,特意推遲歸鄉,留下來幫忙找人。

  第二天早上,楊家僕從送來傅雲英獲救的消息,學生們如釋重負,正纏著楊家僕從打聽莊子在哪兒,想去探望她,山長姜伯春大手一揮,要求學生們去東齋上課。

  這時候誰還有心情讀書?

  學生們怨聲載道,姜伯春不為所動,「傅雲和楊平衷在楊家別院養傷,沒有大礙。我聽楊家人說傅雲病中也手不釋卷,你們卻拿他當藉口偷懶,抬頭看看石碑上鐫刻的教條,還有誰不想上課的?」

  學生們羞愧不已,啞口無言。

  「啟哥天天纏著楊家人,想去探望少爺,楊家人不肯帶啟哥過去……」

  王大郎事無巨細,將這幾天書院發生的事一樁樁如實告訴傅雲英。

  因為楊家的人忽然出手,山長交代學生們不得將此事宣揚出去,趙師爺也囑咐傅雲啟先不要驚動傅四老爺,因此兩人被綁走的事只有書院的學生曉得,外面的人還沒聽見風聲。

  末了,王大郎撓撓腦袋,小聲說,「不曉得為什麼,袁少爺不見了。」

  傅雲英喝茶的動作一滯,放下茶盞,「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不見的,山長親自去齋舍找袁少爺,之後袁少爺就不見了。」

  他們剛剛獲救,袁三就沒了蹤影……

  這事不簡單。

  那夥強盜說話的口音像長沙府那邊的,如果她沒記錯的話,袁三也是長沙府人。

  傅雲英沉吟片刻,換了身衣裳,先去拜訪山長和諸位教授。

  教授們平時雖然喜愛她,但很少當面表露關心之意,這一回她死裡逃生,教授們難免情不自禁,拉著她的手唏噓不已,叮囑了許多話。

  梁主講老成持重,平時從不嬉皮笑臉,也忍不住抓著她的手問長問短。

  她一一應了,鄭重謝過教授們的關愛。

  趙師爺避開眾人,摸摸傅雲英的腦袋,看她臉上、脖子上全是細小的傷痕,手腕上還纏著厚厚的紗布,「好孩子,吃了不少苦吧?」

  「讓老師擔心了。」傅雲英眼眸低垂,輕描淡寫道,「這些只是擦傷,不礙事。」

  聽到她的回答,趙師爺沒有意外,她是真正吃過苦的人,所以從不叫苦,「你是不是想問你那個同窗袁三的事?」

  傅雲英點點頭,「老師,他去哪兒了?」

  「不曉得,大概離開武昌府了。」

  趙師爺道。

  王府護衛抓到強盜後,嚴加審問。盜首交待,他們是長沙府人,誤打誤撞來到武昌府,遇到一個昔日認識的熟人,於是計上心來。

  那個熟人,就是袁三。

  袁三自小流落街頭,挨家挨戶討飯吃,後來和其他乞兒一起被強盜抓去山上養大。強盜們訓練他們,驅使他們行騙,袁三雖然生得不健壯,但手腳靈活,膽子大,而且因為年紀小,沒人防備,屢屢能得手,盜首很器重他。後來盜首輾轉聽人說縣太爺家的後花園埋了一箱子財寶,打發袁三混進縣太爺家,想來個裡應外合,盜走縣太爺的財寶。

  不想袁三在縣太爺家待了幾個月後,說什麼都不肯幫盜首哄騙縣太爺。

  「縣太爺是個好人,給我吃給我喝,還教我讀書,我不能忘恩負義!」

  原來縣太爺是個苦出身,愛惜人才,偶然間發現袁三竟然認字,憐他年紀小父母雙亡,讓他跟著自己的兒子讀書,見他聰明伶俐,更動了收養他的念頭。

  縣太爺對袁三越好,他心裡愈加不自在,得知縣太爺準備認他當乾兒子,他乾脆捲了包袱離開縣城,找盜首求情。

  盜首大怒,逼他回去。

  袁三抵死不從,哪怕被其他強盜打得頭破血流也堅決不肯出賣縣太爺。

  盜首惱羞成怒,夥同其他人趁夜摸進縣太爺家,不僅盜走那一箱子財寶,還嫁禍給袁三以示懲罰。

  幾年過去,搶來的財寶花光了,藏身的老窩也被剿了,強盜們無處容身,東躲西藏,坐船過了洞庭湖,來到武昌府。他們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地頭蛇是哪座山頭,一時不敢鬧事。這天盜首領著幾個小嘍囉在街上閒逛,看到一群衣著體面、朝氣蓬勃的年輕書生說說笑笑走過,漫不經心掃一眼,突然覺得其中一個書生有點眼熟。

  那書生就是袁三。

  當年縣太爺家中財寶失盜,衙役抓不到盜首,想把罪名安到袁三身上,拿他頂缸敷衍差事,被縣太爺攔下來了。他救下袁三,讓他改名換姓繼續讀書,對外就說強盜裡那個叫「書生」的已經伏法,好讓袁三能擺脫強盜的桎梏,安心上學。

  盜首認出袁三,大喜過望,立刻叫上人手跟在袁三身後,打算拿袁三以前的事要挾他,逼他為自己賣命。

  這麼一跟蹤,出手闊綽的朱和昶闖入盜首的視線,見識到朱和昶揮金如土、完全不把錢當錢的爽快俐落,盜首心癢難耐,決定先把這個傻大憨綁了換贖金。

  …………

  聽到這裡,傅雲英皺了皺眉。

  強盜伏誅,袁三的來歷也暴露了,他是被趕出書院的?

  她道:「老師,袁三愛恨分明,並非貪生怕死之人,當年既然不肯幫強盜偷縣太爺的財寶,現在也不會為了自保而出賣我。」

  那夥強盜臨時起意,本想抓走朱和昶,誤把她抓走了,袁三根本不知情。

  趙師爺歎口氣,「他確實沒有幫強盜,那些強盜看到楊大少爺之後,根本顧不上他,楊家護衛確認過了,這事和他無關……不過書院的人現在都知道袁三以前是山賊養大的,即使他什麼都沒做,這書院他是待不下去了。」

  沒有人出面趕袁三走,他是自己離開的。山長和教授們正為他的去留傷腦筋,堂長杜嘉貞找過來,說他已經走了。

  人言可畏,知道袁三的過去後,學生們對他指指點點,以前和他交好的幾個學生馬上翻臉,假裝不認識他,和他同住一個院子的學生找堂長要求換齋舍,要求被駁回以後,跑去買了幾把大銅鎖,把自己的箱籠、櫃子全鎖上了。

  確實沒有人趕袁三走,但每個人躲避的舉動,指責的眼神,背後的竊竊私語,和開口趕人沒什麼差別。

  …………

  從趙師爺處回來,傅雲英先去找朱和昶。

  「我想找你討個人情。」

  朱和昶躺在羅漢床上,一手托腮,一手搭在腿上,是一個美人側臥的妖嬈姿勢,吉祥跪坐在腳踏上剝核桃給他吃,聞言坐起身,讓她坐到自己身邊,「咱們倆還需要討人情嗎?你想要什麼,只管開口,我能做到的,絕不推辭。做不到的,我讓老爹想辦法。」

  他說完,抓了把吉祥剛才剝好的核桃仁塞到傅雲英手心裡。

  傅雲英沒坐下,抓著把核桃仁問他:「那我就不客氣了,袁三的事,你知道了?」

  朱和昶往嘴裡丟了枚核桃,「我聽說了,這事和他無關。你放心,我曉得他是你的朋友,不會追究他的,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他想起那晚幾個最後留守在野廟的少年,嘖嘖道,「如果袁三和他們是一夥的,咱們肯定打不過他。」

  這人總能把談話的重點歪到其他事情上去。

  傅雲英謝過他,抬腳就要走。

  朱和昶忍不住起身跟上她,「雲哥,你去哪兒?你的傷還沒好……」

  傅雲英回頭,「我去把袁三帶回來。」

  既然袁三口口聲聲叫她老大,她這個當老大的,哪能丟下自己的兄弟不管。

  …………

  有朱和昶幫忙,傅雲英什麼都不需要操心,王府護衛很快替她打聽到袁三的蹤跡。

  「他在渡口,看樣子要坐船回長沙府。」

  傅雲英立刻趕到渡口。

  渡口人流如織,比肩接踵。高大的樓船、商船像一堵堵城牆一般,遮天蔽日。船上風帆獵獵作響,碼頭內外人聲鼎沸。

  號子聲,搬卸貨物的苦力悠長的詠唱聲,怒吼聲,此起彼伏的水浪聲,水手扯開嗓子叫人的渾厚喊聲,匯合成一片嘈雜,漸漸融於波光粼粼的江水中,正值正午時分,天高雲淡,日頭撒下大片燦爛光輝,遠處翠微青山、江上來往的船隻、浩渺水面鍍上一層金色,刺得人眼睛生疼。

  通往碼頭的臺階前水泄不通,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刺鼻的,有點像魚腥味的惡臭。

  朱和昶皺眉掩鼻,抓了三個人在身邊給他打扇。還嫌不夠,讓吉祥翻出香袋裡的香丸,往袖子裡塞。

  「你別下去了,船上人多。」

  傅雲英讓他在臺階前等著,自己帶著王大郎踏上兩根並排放在一塊的木板,登上船。

  渡船並不大,乘客人只能蜷縮在椅子上,船艙裡坐滿了人,擠成一團,根本找不到下腳的地方。

  角落裡,一個少年直接大咧咧蹲坐在潮濕的木板上,懷裡抱了枚粗布包袱,面朝外,望著江面發怔。

  神情漠然。

  傅雲英走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要去哪兒?」

  沉思中忽然被驚擾,袁三雙眉緊皺,開口就要罵人,抬起頭,目光落到傅雲英臉上,愣了一下,一個「滾」字在嗓子眼裡滾了幾滾,又咽回去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4:50

第八十一章 新學長

  「我要回長沙府。」

  袁三垂下眼簾,低聲說。

  渡口氣味醃臢,船艙的味道更難聞,汗水味、腳臭味、醃菜醃肉的腐臭味,有人帶了兩擔鹹魚上船,風從江面上吹過來,滿船艙都是腥味。

  傅雲英看著袁三,「你果真要回長沙府?袁三,別騙我。」

  如果他真能回長沙府,當初何必越過洞庭湖來武昌府求學?岳麓書院是千年學府,位列天下四大書院之一,名聲僅在白鹿洞書院之下,以他的資質,應當可以去岳麓書院讀書,可他卻捨近求遠,踏著一雙破草鞋走到武昌府。

  袁三支支吾吾了一會兒,眼圈微微泛紅。

  「走,跟我下船。」

  傅雲英給站在一旁屏住呼吸的王大郎使了個眼色。

  王大郎會意,一把抓過袁三懷裡的包袱,掉頭就跑。

  「你!」

  袁三嚇了一跳,想要奪回包袱,王大郎早就跑遠了。

  傅雲英轉過身,示意他下船,「走吧。」

  袁三垂下眼皮,沒敢抬眼看她,目光落到她的手腕上,看到紗布微微透出淡紅血色,彷彿被刺痛似的,眼神躲閃,整個人都瑟縮了兩下。

  傅雲英想起入院考試那天頭一回見到他,生員懷疑他冒名頂替,在門前攔住他,學生們七嘴八舌譏笑他,他冷冷地掃視一圈,握緊拳頭,既倔強堅強,也敏感脆弱。

  她抬起頭,下巴朝渡口方向一點,加重語氣,「我是老大,我說的話,你聽還是不聽?」

  袁三囁嚅了一會兒,心一橫,抬起頭,噔噔噔噔跑下船。

  朱和昶嫌碼頭人太多了,站在岸邊高臺上,一手搭在額前,遙遙看到袁三跟著傅雲英下船往臺階這邊走過來,忙打發人下去接。

  傅雲英逆著人流拾級而上,袁三怕那些肌肉壯實、來去匆匆的水手撞到她,擋在她面前。

  「老大。」他低低叫了一聲,「我沒有勾結老六他們,真的,我早就和他們劃清界限了。」

  ……

  袁三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誰,從會說話的時候就是乞兒了,沒人給他吃,沒人給他穿,他跟著其他乞丐走街串巷討吃的,夜裡就睡在破廟裡。冬天太冷了,常常有人在睡夢中死去,他們怕活活凍死,不敢睡著,誰睡著了立刻會被其他人打醒。有一天,忽然來了幾個人,說要養活他們,把他們帶到山上,給他們吃糙米飯,他們欣喜若狂,以為自己有家了。他還跟著山裡一個會寫字的老先生學認字。

  然而好日子只有短短那麼幾天,很快有人逼他們下山「幹買賣」,誰不聽話或者當天失手,就沒飯吃,只有用偷來的錢孝敬盜首,才能吃上飽飯。

  為了吃飽肚子,強盜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他不懂禮義廉恥,只想活下去。

  教他認字的老先生曾對著他歎息,「作孽喲,你腦殼靈醒,很有讀書的天分,可惜了啊。」

  他不覺得可惜,認字有什麼用?強盜不需要認字,身手好、膽子壯、不怕死、講義氣就夠了。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沒法逃脫強盜的控制,以後也會當一個強盜,直到遇上縣太爺袁大人。

  袁大人對他很好,看他可憐,不許他做苦力活,讓他給少爺當書童,教他讀書,還要認他做義子。

  袁三沒有爹娘,袁大人就是他爹!

  可他卻辜負了袁大人的期望,他打傷袁家少爺,太太恨他入骨,他沒臉再繼續待在長沙府,靠兩條腿跋山涉水走到武昌府,想努力讀書,等到功成名就的那天,衣錦還鄉,讓袁大人為他高興……

  這裡沒人有知道他的過去,他認識了很多新朋友,還巴結上一個大方爽快的新老大,一切都很好……

  偏偏老六他們找來了。

  從楊家僕從口中得知抓走傅雲和楊少爺的人是從長沙府來的那一刻,袁三如墜冰窖。

  噩夢成真,一日是騙子,一生都是騙子,他這樣的人哪有資格在書院讀書?縣太爺收養他,也改變不了他身份低賤的事實。

  他早就完了。

  ……

  臺階上濕漉漉的,傅雲英不小心踩到濕滑的水草,一下沒站穩,身子晃了兩下。

  袁三臉色一變,忙扶住她的腰。

  傅雲英借著他的攙扶站穩,看他一眼,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輕拍了兩下,「我曉得,你和他們不一樣。」

  袁三神情不變,雙手卻隱隱發顫。

  傅雲英拉著他,繼續往上走,「你不該走,就這麼走了,以後書院的人想起你,就會想到那群強盜,你永遠沒法重新開始。」

  袁三眼中浮起幾點淚光,低著頭,甕聲道:「我做過騙子……我這輩子也沒法重新開始。」

  他刻苦讀書,努力試著重新做人,但過去那段在賊窩裡長大的經歷如影隨形,時不時跳出來阻擋他前進的腳步,只要有一個人發現他過去曾助紂為孽,他辛辛苦苦經營的一切瞬間化為烏有。他曾妄想靠讀書衣錦還鄉、光宗耀祖,根本就是癡人說夢,他這一生註定沒法出人頭地。

  讀書進舉,於他而言,猶如鏡中月、水中花,好像唾手可得,其實全都是枉費心機。

  傅雲英嘴角一挑,「誰說的?那夥強盜已經死了,楊家人答應我抹除一切痕跡,死無對證,你有名有姓,有正經出身,會識文斷字,能寫文章,為什麼不能重新開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蓮花生於腐臭淤泥之中,卻出淤泥而不染,能開出香遠益清的花朵,讓古往今來的文人心醉不已,讚頌千年,你是要學蓮花紮根淤泥,破水而出,讓世人為你驚歎,還是就此沉淪,一輩子在淤泥裡打滾?」

  江邊北風呼嘯,卷起幾丈高的浪花,雷霆萬鈞,驚濤拍岸,恍如咆哮怒吼。

  傅雲英說的話,卻比那能頃刻間能拍碎整艘樓船的波濤更有鋪天蓋地而來的磅礡氣勢,一字一字在袁三心頭迴響,振聾發聵,如雷貫耳。

  他定定神,反復咀嚼她的話,湊到她身邊,「老大,我當然想讓別人刮目相看……可是書院的學生都知道了……」

  傅雲英撩起眼簾,「他們有證據麼?」

  袁三呆了一呆。

  「你不用管其他人的閒言碎語或是異樣的眼光。」

  一步一步走到高臺上,傅雲英轉過身,面向滾滾東流的長江,極目遠眺。

  日光和煦,碧空如洗,江上張滿風帆,遠處青山連綿起伏,黛色慢慢向天際舒展,長江奔騰不息,狂瀾萬丈。

  幾度東風吹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

  大江滾滾東流,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她站在高處,俯視繁華渡口,風吹衣袂獵獵,清秀的臉龐籠了一層薄薄的金光,「他們越輕賤你,越看不起你,越說你做不到,你越要挺直脊樑,你得更努力,更堅定,你要比他們更出色,更優秀,你得把他們死死踩在腳底下,讓他們去憤怒、嫉妒、不甘,你只管一步一步往上走,不要為其他瑣碎事情分心,你改變不了其他人的想法,改變不了你的過去,但你能改變以後的生活,你的未來,掌握在你自己手上。」

  她輕笑一聲,伸手對著遼闊的長江做了個握拳的姿勢,「你要因為別人的指指點點就此放棄,還是堅持下去,為自己的榮華拼搏?」

  浪濤翻滾,波濤洶湧。

  袁三緩緩抬起頭,兩眼閃閃發亮,捏緊雙拳,一字字道:「我要改變自己的將來!」

  ……

  江城書院,辦公房內。

  主講、副講們為袁三的去留爭執不休。

  最後大家只能請山長姜伯春做決定。

  姜伯春沉吟許久,站起身,對著供奉孔子像的香案一揖到底,「聖人有言,有教無類。在那之前,只有貴族子弟有資格讀書,也只有貴族子弟能入朝為當官,聖人打破藩籬,開設私學,只要是有心向學的人,都可以入學讀書。隋唐開設科舉招攬人才,自此寒門學子亦能憑藉才學加官進爵。書院本是為收集、整理、校勘藏書而設,宋初,天下歷經多年戰亂,百廢俱興,朝廷忙於收復河山,忽視文治,為培育人才,地方名儒、學者、仁人志士紛紛慷慨解囊,聚集藏書,興建書院,私學得以興盛。」

  他轉過身,環視一圈,目光一一和教授們的相接,接著道,「諸君,我們身為書院教授,畢生所求,便是為國朝培育更多於國於民有益的人才。亂以尚武平天下,治以修文化人心,文治武功,皆不能輕忽。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教學生讀聖人道理,讓他們知道好壞,明白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若人人生來就是聖人,沒有一點錯處,還用得著讀書嗎?袁三幼年遭遇不幸,後來得袁縣令搭救,自此改頭換面,一心向學,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要不要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

  「我們今天的決定,將影響袁三的一生。」

  他並未說出自己的決定,彷彿只是隨意感歎了一番。

  但每個人都聽懂他的話外之意了。

  趙師爺左看看,右看看,翹著腿道:「袁三是袁家義子,身份清白,什麼騙子、乞丐,都是咱們道聽途說。他雖然舉止上略粗魯了點,但進入書院以來,尊師重道,勤勉好學,不曾曠課,不曾欺負同窗,每次考試名次都在往前走,書院教規分明,我們怎麼能因為幾句流言就趕他走?」

  眾人面面相覷,對啊,袁三的來歷並沒有真正坐實,即使他們知道事情八九不離十,不然袁三不會自己跑了,但現在一切只是謠傳。

  姜伯春瞥一眼趙師爺,皺了皺眉。

  教授們交頭接耳幾句,梁修己道:「袁三並未違反書院教規,不如暫且允許他在書院就讀,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行處置。」

  姜伯春歎口氣,面露失望之色,揮揮手,「就這麼辦吧。」

  等其他人陸續離去,姜伯春叫住趙師爺,「不管袁三過去是不是曾經為虎作倀,我願意給他一個機會,趙翁為什麼打斷我的話?」

  趙師爺提出的反駁意見將重點放在袁三的過去並未證實這一點上,看似為袁三開脫,其實完全浪費了姜伯春剛才那一番感慨。

  「山長,我和你意見一致。」趙師爺捋鬚微笑,面帶慨歎之色,緩緩道,「不過這事還是遮掩過去的好,袁三是個好苗子,能讓他少受些磨難,便少一些罷,人才可遇而不可求。」

  書院可以為袁三破例,可這樣就等於將袁三置於風口浪尖上,少年人敏感衝動,未必能承受得住那麼大的壓力。給袁三太多特殊對待,很可能適得其反,辜負書院的良苦用心。到那時,人人會指著袁三罵,狗改不了吃屎,他果然沒法學好。

  山長是好心,但物極必反,這種事最好私下裡輕輕揭過去,儘量輕描淡寫地處理,免得其他學生對袁三生出憎惡之心。

  姜伯春並不迂腐,思忖片刻,點了點頭,「也罷。」

  ……

  袁三留了下來,不過換了個住處。

  他強烈要求也和傅雲英住一起,就和傅雲啟住間壁。

  山長正愁怎麼壓下書院的謠言,聽袁三當面說完傅雲英鼓勵他的話後,立馬答應下來。

  一來,跟著傅雲,袁三一定能早日回歸正途。二來,傅雲年紀不大,但在學生中極有威望,有他做表率,相信書院的其他學生很快也能重新接受袁三。這第三嘛,經過傅雲被擄的事,山長心中有愧,覺得把他安排和世子住一個院子太危險了,袁三住進去或許能保護傅雲。

  傅雲啟散學歸來,逕自去北屋找楊家僕人打聽消息,剛踏進院子,一眼看到傅雲英站在臘梅樹下和袁三說話,頓時眉開眼笑,大步朝她撲過來,「雲哥!你回來了!」

  發現傅雲英臉上有傷口,他大驚失色,抓著她左看右看,嘴裡嘶嘶吸氣,一疊聲問:「疼不疼?那些人打你了?還有哪裡受傷了?」

  傅雲英等傅雲啟問完,搖搖頭,「九哥,我沒事。」

  她看一眼袁三,「以後袁三也住這兒,你間壁那間房子空出來,給他住。」

  傅雲啟張大嘴巴,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袁三撓撓腦袋,「你別想趕我出去,我東西都搬進來啦!」

  他的東西,也就是一個小小的包袱,王大郎搶走包袱跑下船的時候,不小心跌了一跤,包袱皮散開來,裡面只有一套東拼西湊的文具,幾雙靴子,兩件袍子。

  文具是傅雲英給他的,靴子也是,兩件袍子,一件是縣太爺送他後來被傅雲啟燙壞了的,傅家繡娘補好以後送了過來,另一件是傅雲英給他的漳絨夾袍。

  出乎袁三的意料,傅雲啟並沒有堅決反對他搬進來,只小聲嘟囔了幾句,繼續圍著傅雲英打轉,可憐兮兮,拍著胸脯道:「雲哥,嚇死我了,我這幾天吃不下睡不好,一閉眼就做噩夢。」

  傅雲英拍拍他的腦袋,「以後不會了。」

  楚王將那個樵夫派到她身邊,說是為了報答她,挑個身手好的給她當護衛,她沒有推辭。

  護衛是假,監視才是真。朱和昶和她走得這麼近,楚王愛子心切,必定放心不下,所以才安排一個手下盯著她,以防她做出對朱和昶不利的事。

  樵夫名叫喬嘉,打過仗,身手敏捷,雖然他是為了監視自己而來,但有他在身邊,並不完全是壞事。

  至少傅雲英以後不用擔心莫名其妙被人抓走。

  ……

  傅雲英和朱和昶平安歸來,陳葵放下心事,收拾行囊,告別同窗,坐船返鄉。

  陳葵離開,誰來接任他擔任下一任學長,成了學生們最關心的事。

  呼聲最高的是李順和杜嘉貞,也有人提議讓傅雲英當學長,大家沒當回事,因為她年紀太小了,資歷不夠。

  這天姜伯春當眾宣佈,將於次日晨讀前公佈學長人選。

  學生們心癢難耐,到處打聽教授們到底選了誰,有人背著教授開設賭局,讓學生們押寶。

  傅雲啟和袁三都押了傅雲英,朱和昶覺得好玩,也參與進來,押了一錠銀子。

  雖然陳葵暗示過傅雲英教授們希望由她擔任學長一職,但凡事都有變數,她不動聲色,面對杜嘉貞的挑釁試探,一概微笑以對。

  翌日天色陰沉,鉛雲密佈,北風刮過長廊,發出類似哀鳴的嗚嗚淒厲響聲。

  傅雲英起來梳洗,朱和昶住她間壁,楊家僕從事事周到,每天早上準時給她送來熱水,傅雲啟和袁三也跟著沾光,不用去灶房搶熱水。

  光線暗沉,她點燈看了會兒書,聽到鐘聲響起,起身去東齋。

  打開門,才發現袁三和傅雲啟也起來了,兩人背對背坐在院子裡看書,暗暗較勁。

  袁三回到書院以後,日子著實不好過,教授們對他一如往昔,但學生們裡總有那麼幾個看他不順眼的,看到他就出言譏笑,指桑駡槐,肆意諷刺。

  他權當聽不懂對方的挖苦,一心一意跟著傅雲英讀書。

  姜伯春頗為欣慰,之前他擔心袁三性情暴烈,和人起衝突,幾次旁觀他無視其他人的譏諷之語專心用功後,放下心來,傅雲是他的良師益友,想必袁三以後一定前途無量。

  袁三和傅雲啟本來就不大對付,住到一起後更是頻起摩擦,傅雲英沒有插手管他們的事,隨他們磨合。

  三人收拾了書本,去東齋前集合。朱和昶那廝從來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書院純粹就是鬧著玩的,大家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平時尤其是冒著寒風早起時儘量不提起他,免得把自己慪死。

  等學生們都到齊了,山長走到東齋前的月臺上,揮手示意大家安靜。

  學生們停下竊竊私語,抬起頭,望著山長,等他宣佈人選。

  姜伯春目光逡巡一周,最後看著人群中的傅雲英,吐出一個名字:「李順。」

  眾人靜了一靜,然後人群裡響起善意的笑聲,李順身邊的人推搡他,催他去臺上。

  李順臉上微紅,在眾人的注視中踏上月臺。

  掌聲如雷。

  袁三罵了一聲,「為什麼不是雲哥?我覺得老大比他強。」

  傅雲啟瞪他一眼,覺得他搶了自己的話。

  傅雲英面色如常,小聲說:「好了,別說這些,李順學兄很得學生們的愛戴,為人公正敦樸,眾望所歸。」

  結果和陳葵暗示的不一樣,她有些意外,失望當然是有一點的,但不至於像不遠處的杜嘉貞那樣失魂落魄。

  袁三嘿嘿一笑,道:「我曉得,這種話我只在私底下說,我滑頭著呢,不會給老大惹麻煩。」

  傅雲英笑了笑。

  傅雲啟搶著道:「我也是,雲哥,在我心裡,你是最厲害的!」

  三人小聲說笑,忽然覺得氣氛有些詭異。

  周圍沒人說話了,臺上的姜伯春和其他教授也一言不發,整個場院霎時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傅雲英能聽見學生們壓抑的呼吸,一片枯葉隨風飄落,掉在青石板上,發出一聲細微的摩擦聲響。

  所有人都看著她,一個個瞠目結舌,面色古怪,彷彿發生了什麼驚世駭俗的事。

  杜嘉貞的表情最為怪異,嘴角抽搐,眼皮都快翻過來了。

  她抬起頭。

  月臺上,姜伯春望著她,目光慈愛,微笑著重複一遍他剛才說的話:「傅雲品學兼優,尤其擅長制藝,對八股文頗有心得,經教授們一致推選,從今天起,由傅雲擔任書院的制藝助教。」

  詭異的安靜,連鼓噪的風聲也察覺到氣氛古怪,突然安靜下來。

  「好!」

  袁三頭一個反應過來,拍手叫好。

  學生們如夢初醒,片刻後,響起如潮的掌聲,幾欲響徹雲霄。

  不可置信,嫉妒,懷疑,憎惡,仇視,與有榮焉,善意……一道道目光彙集成一片汪洋,海浪翻湧,鋪天蓋地,帶著淩厲氣勢,朝傅雲英捲了過來。

  她定定神,沐浴在眾人各有思量的注視中,一步一步走到人群最前面。

  學生們自動分開道路,目送她走到月臺之上。

  她站在高處,環顧一圈,含笑道:「蒙老師們厚愛信重,學生一定竭盡所能,不辜負老師們的信任。」

  這一刻,所有學生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怎麼感覺……有點不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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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助教這個詞最早設置於西晉,是學官名。後來州學裡也設助教一職。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5:06

第八十二章 制藝手冊

  這天傍晚,忽然淅淅瀝瀝落起鹽粒大小的雪籽,砸在瓦楞屋簷上,劈裡啪啦響成一片。到了晚上,天邊搓綿扯絮,雪籽變成鵝毛大的雪花,紛紛揚揚傾灑而下。

  次日清早,雪仍未停,庭間樹幹上、青磚地、院牆、水池、山石上覆了一層厚厚的積雪,臘梅花淩雪盛開,清香滿院。

  風搖樹動,枝頭雪花簌簌飄落,似梨花殘盡,滿地銀砌。

  傅雲英穿夾襖、交領道袍,外面罩了件禦寒的蒲濤青對襟絲絨鶴氅,步出丁堂。

  她如今兼任助教,可以出入北齋,僕婦給她開門,搓搓凍得發僵的雙手,將她帶到山長姜伯春的住所前。

  天還沒亮,姜伯春還在睡。姜師母領著丫頭在灶房裡燙雞、拔雞毛,預備燉陰米紅棗雞湯吃,聽說她來了,洗乾淨手迎出來,細細打量她好幾眼,笑眯眯問:「好俊的後生,可說了人家沒有?定的誰家小娘子?」

  傅雲英愣了一下。

  姜師母只是隨口一問,見她發愣,抿嘴一笑,進房拿了本冊子出來,「官人昨晚說你今天一早一定要來拿這個,呶,拿去,少年人貪覺,這麼冷,難為你起得來。」

  傅雲英接過冊子,拜謝姜師母。

  她拿著冊子回東齋,點了根蠟燭,坐在窗前讀書。

  一刻鐘後,叫起的鐘鼓聲響起,學生們抱著文具書本披頭散髮衝進東齋,看到她,面面相覷。

  她朝他們微微一笑。

  幾個學生嚇得一個機靈,慌忙找到各自的位子,翻開書,大聲誦讀。

  ……

  傅雲英只是制藝助教,經、策、論的主講老師才是負責教授知識的人,她不想喧賓奪主,沒有像對傅雲啟那樣嚴格要求學生們,但她每天早上第一個到東齋,天天如此,從不晚到,潛移默化,潤物無聲,漸漸的,早起的學生越來越多。

  她按著名冊將學生們分成幾組,由他們自己選出組長,她平時有什麼要求直接告訴組長,再由組長告知自己的組員,層層往下,力求每個人都能迅速跟上進度。

  大部分人老老實實按照她的建議訓練八股文寫作,但也有人強烈反對由她出任助教,更有甚者,在齋堂用飯時大罵山長和趙師爺荒唐糊塗,竟叫一個小兒給他們當老師。

  正是散學吃飯最熱鬧的時候,齋堂人來人往,聽見學生們諷刺傅雲英,他們互望一眼,在一旁觀望。

  不服氣的人多著呢。

  袁三和傅雲啟是傅雲英的忠實擁護者,當場反唇相譏,和那幾個年長的學生吵了起來。

  鐘天祿膽小謹慎,生怕兩邊人打起來,撇下碗筷,找到在東齋抄寫文章的傅雲英,「雲哥,你快去看看,袁三他們要動手了!」

  傅雲英眉頭一皺,起身收拾書本。

  一旁的蘇桐輕笑一聲,「其實你何必多事,這些人能不能寫好八股文,與你何干?與其浪費自己的時間,不如辭了助教。」

  鐘天祿低頭囁嚅,沒敢應聲。

  傅雲英瞥一眼蘇桐,示意鐘天祿去外邊等,小聲說:「表兄來日登科中舉,金榜有名,前途無量,我和表兄不一樣,得走點彎路。」

  蘇桐道:「既知是彎路,為什麼還要走?」

  傅雲英笑了笑,反問他:「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蘇桐沉默不語,目送她轉身走遠。

  ……

  齋堂鬧哄哄的。

  袁三、傅雲啟被人圍在當中,和另一夥人爭吵,兩邊吵得臉紅脖子粗,其他學生飯也不吃了,都站在後面看熱鬧。

  聽到高興處,紛紛敲敲手中的碗,給雙方加油鼓勁。

  傅雲英踏進齋堂,還沒來得及問什麼,冷不防一隻粗瓷碗直直朝她臉上飛了過來。

  齋堂的瓷碗按實惠的買,樣子不好看,就是扛摔,砸到臉上絕對頭破血流。

  旁邊的人驚呼出聲,傅雲英眼角餘光掃到撲面而來的瓷碗,來不及躲閃,抬手要擋,一雙手忽然從斜刺裡鑽出來,穩穩當當接住瓷碗,倒扣在桌面上,掃視一圈,眼神冰冷。

  丟碗的人嚇得面如土色,忙鑽進人群想蒙混過去。

  喬嘉上前幾步,周圍的人趕緊讓開,他大手一張,揪住一個學生的衣領,拽回傅雲英面前。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時失手……」

  丟碗的學生面色紫漲,辯解道。

  傅雲英冷冷看他一眼,「袁三,按住他。」

  袁三看到傅雲英差點被瓷碗砸中,怒火中燒,擼起衣袖就要和對方動手,聽見她叫自己,忙跑過來,二話不說,抓著那學生按在桌旁。

  學生嚇得語無倫次,使勁掙扎:「你們想幹什麼?以多欺少!仗勢欺人!公報私仇!」

  周圍的學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該上前勸架,還是先去找山長過來。

  傅雲英一言不發,拿起剛才那隻粗瓷碗,走到丟碗學生面前。居高臨下,俯視著他,右手高高抬起,對著他的臉,猛地往下一砸!

  「傅雲,停手!」

  學生們心裡一個咯噔,眼看要鬧出人命,忙大叫出聲,上前阻止。

  膽子小的捂著眼睛不敢看。

  「哢嚓」一聲,瓷碗砸在桌沿上,應聲碎裂成幾瓣。

  瓷碗就在自己旁邊碎裂,如果傅雲英砸下來時沒收手,自己的腦袋準得開花,丟碗學生魂飛魄散,顧不得羞恥,眼淚洶湧而出。

  周圍的人已經撲上前,見狀一愣。

  傅雲英下手的力道控制得很準,瓷碗雖然碎了,但沒有炸開,她揮開碎片,拍拍丟碗學生的臉,「馮承,對不住,我只是一時失手。」

  學生們對望一眼,搖搖頭,哄堂大笑。

  馮承臉上火辣辣的,雙腿發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趁袁三捂著肚子大笑,掙開束縛,一溜煙跑遠。

  傅雲英懶得再理會他,接過喬嘉遞到手邊的帕子,擦乾淨手,走到和袁三、傅雲啟爭吵的人面前。

  旁邊的人紛紛往後退,讓出地方。

  幾個丁堂學生大聲吆喝,搬來一張大圈椅,往地上一放,「來,雲哥,坐。」

  傅雲英輕甩寬袖,大馬金刀的坐於圈椅上,旁邊遞來一盞熱茶,支持她的學生都站在她這一側,幫著遞東拿西,眾星拱月似的,圍著她獻殷勤。

  對面的人面色鐵青,「傅雲,你比我們小,憑什麼當我們的助教?」

  「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傅雲英輕啟朱唇,緩緩背出韓愈的《師說》,眉峰微挑。

  「不管高低尊卑,無論年長年幼,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聖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孔子曾以郯子、萇弘、師襄、老聃為師。只要別人掌握我不懂的知識,能對我有所啟發,就足夠當我的老師。不是人人都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必恥於向別人求教問題。」

  傅雲英停頓了一下,環視一圈,道:「我平時遇到不解的問題,也會向別人請教,在場諸君都是我的老師。」

  旁邊幾個和她對視的學生面露激動之色,撓撓腦袋,嘿嘿一笑。

  那幾個為難傅雲啟的學生眯了眯眼睛,冷哼一聲,「你拿聖人自比,是不是太狂妄了點?」

  傅雲英微微一笑,「寫八股文,便是要入口氣代聖賢立言,學聖人說話,從而體悟聖人心思,學會做人的道理,不拿聖賢自比,如何寫得好八股文?」

  她望著對方,含笑道:「聖人賢德博學,尚且虛心求教,你們卻拘泥於身份年紀,想必學問品德一定比古往今來的聖賢更出眾。」

  人群裡響起刻意拔高的哄笑聲。

  幾人面色一沉。

  傅雲英接著道:「從我第一天兼任助教開始,凡是要求大家作的文章,我必定先寫一篇供眾人傳閱,從不推諉。我懂的問題,大家來問,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不明白的文題,會向諸位主講求教,絕不會不懂裝懂。助教之責,本就是協助主講、副講輔導同窗們的功課,監督同窗刻苦勤學,引導書院學風,我有哪個地方做得不足,你們盡可以提出來,或是去找山長建議更改人選,不必在這裡指桑駡槐。」

  「對!傅雲這麼好的助教,你們還挑三揀四,有本事你們來做啊!」

  「傅雲每天以身作則,起得比所有人都早,睡得比誰有人都晚,不僅要忙自己的功課,還輔導我們的學業,任勞任怨,從不叫苦,你們倒還埋怨上了!」

  「有本事以後遇到難題不要問傅雲啊,昨天我還看到你們在看傅雲總結的那篇《八股結體寫法》……」

  ……

  周圍的議論聲都在為傅雲英說話,幾個諷刺姜伯春偏心的學生張了張嘴,想反駁幾句,卻無言以對。

  當中一人眼珠一轉,憤然站起身,怒目道:「山長曾說,書院育人,是為了培育品德,教導學問,而不是只為科舉考試,可山長卻讓傅雲擔任制藝助教,為了制藝八股,忽略經籍學問,丟了西瓜撿芝麻,本末倒置!」

  學生們呆了一下,都笑了。

  「不考科舉,書院要怎麼辦下去?」

  「傅雲八股文寫得好,才讓她當制藝助教的,術業有專攻嘛,你不想考科舉,我們想啊!」

  雜七雜八的反對聲,但沒人說到點子上。

  傅雲英揮揮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學生們忙閉上嘴巴,等她開口。

  「山長的良苦用心,你到現在也沒看明白。」傅雲英道,「山長並不反對科舉,他只是反對僅僅為了科舉。」

  山長本人便是科舉出身,怎麼會輕視科舉?科舉考試固定在四書五經之中,固然限制思維,導致許多學子讀死書、死讀書,但它是目前最公平、最公正、最有效的選拔官吏制度,打破貴族世襲體系,讓天下百姓無論貧富貴賤都能通過讀書改變自身命運。

  學生們都沉默了。

  傅雲英站起身,笑了笑,朝對方拱手,「雖然我每次考課皆名列前茅,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敢妄自尊大,不過輔導你們幾個的八股文,還是綽綽有餘的。」

  說完,抬腳便走。

  ……

  後來,齋堂爭吵的事傳到姜伯春耳朵裡,他懲罰幾個學生抄寫《師說》,一人抄五十遍。

  托他們的福,傅雲英在書院的威望又上了一個臺階。沒人再嘀咕她不配為助教了。

  ……

  雪後天氣晴朗,但積雪卻多日不化。

  韓氏打發下人送口信到書院,問傅雲英什麼時候回去過年。貢院街那邊東西都收拾好了,隨時可以啟程。

  她最近忙著編纂一本專門講制藝的書,需要參考大量書籍,估摸著沒時間回黃州縣,讓鋪子裡的掌櫃帶口信回去徵求傅四老爺的意見。

  傅四老爺得知傅雲英成了書院助教,覺得她現在應該就和孫先生一樣是個夫子了,生怕擾了她的事業,對掌櫃說:「告訴少爺,回不來就不回了,免得趕來趕去過不好年,家裡都好著呢,用不著惦記,等暖和了我去那邊看她。」

  讓掌櫃裝了滿滿一船的年貨送到武昌府。

  傅雲英不回去,傅雲啟也不想回去,韓氏什麼都聽女兒的,於是三人加上蹭飯吃的袁三留在武昌府過年。

  書院過年有一個半月的假期,學生們基本都是湖廣本地人,臨近過年時,陸陸續續收拾行囊,幾個同鄉湊錢雇騾車一起回家。

  主講們大多也歸鄉和家人團聚,剩下的要麼是拖兒帶女受不了旅途波折,要麼是孤身一人毫無牽掛,乾脆留在武昌府過年,順便為科舉考試做準備。副講中有好幾位屢次鄉試落第,到現在仍然不放棄,一旦考中舉人,就有了做官的資格,雖然考不上進士一輩子也當不了大官,但並不是人人都盯著會試那幾百個名額,能當個芝麻小官光耀門楣,大部分讀書人就心滿意足了。

  即使有趙師爺和書院其他教授從旁指導,傅雲英一個人仍然忙不過來,需要助手,袁三、傅雲啟、鐘天祿自然都願意出力,除此之外,她還找趙琪、杜嘉貞幫忙。

  那天書院學生在東齋前列隊等候山長訓話,她頂著眾人異樣的眼光走到杜嘉貞面前,請他協助自己。

  周圍嘰嘰喳喳的學生頓時安靜下來,彼此交換眼神,等他們倆鬧翻。

  杜嘉貞面色古怪,帶著點防備和譏諷,冷冷道:「為什麼要我幫你?」

  傅雲英微笑著說:「我要為院中學生編寫指導時文寫作的冊子,但我一個人能力有限。你是書院最出色的學生之一,有你相助,我才能更快、更好地完成這項任務。」

  杜嘉貞嘴唇輕抿,沒說話。

  ……

  編寫冊子這個差事聽起來繁瑣,但每個人都求之不得,按書院歷來的規矩,編好書冊後,經教授們修改,將副本送交朝廷相看,獲得許可,書院便可自行刊印,每個參與其中的人都能留下自己的名字。

  從前只有藏經閣的管幹有資格編書,傅雲英在藏經閣幫忙期間,跟隨管幹學了很多編纂書目的知識。

  她自入院以來,每寫一篇八股文,還要寫心得體會,學生們向她請教問題,她每一個都記錄下來,將大家的探討和見解也全部寫在紙上。通過分析每個學子寫八股文時遇到的困惑和難題,她積累了大量素材。

  素材總結好,翻遍藏經閣的藏書後,她決定編寫一本輔導八股文寫作的《制藝手冊》,內容用不著艱深,只求通俗易懂,因為這份手冊面向天下所有學子,主要是啟蒙所用。

  這可是一項大工程,傅雲英事先沒有告訴任何人,等先完成了《破題》這個章節後,才把這事透露給趙師爺和姜伯春知道,然後將草稿送交兩位長輩點評。

  時下關於八股文寫作的書不是沒有,但大多數是教學子們投機取巧的猜題文章,或者是艱澀的長篇大論,還沒有人用簡單的語言系統地分析四書五經、朱熹集注和八股文寫作。

  如果之前有人說書院的學生要編一本制藝手冊,姜伯春和趙師爺可能要笑掉大牙,但傅雲英卻直接把草稿給他們兩看,兩人目瞪口呆,牙齒是沒掉,下巴合不上了。

  這本啟蒙讀物一旦刊印,很可能和《聲律啟蒙》、《訓蒙駢句》、《唐詩》一樣,傳遍大江南北,傅雲之名,雖不能名震九州,也必將名噪一時。

  姜伯春收起輕視之心,對傅雲英的態度越發鄭重。他和書院教授願意全力配合傅雲英編纂書目,還幫她出了很多主意。

  趙師爺有些心驚肉跳,從跟隨孫先生讀書,到進入江城書院,進入藏經閣,再到無私幫助同窗學子,擔任助教……傅雲英的每一步似乎都在為這本冊子打基礎,又好像只是水到渠成,並不是她刻意為之。

  若她是個男子,能像其他人一樣參加科舉考試,不知道她能走得多遠……

  他問傅雲英:「等手冊寫成,署傅雲這個名字,你心裡覺得委屈麼?」

  她回道:「老師,有個現成的名字,為什麼不用呢?」

  趙師爺眼前一亮,「丹映公子?」

  丹映公子神龍見首不見尾,每個月和自己的老師在紙上爭辯,名聲已經傳遍湖廣,但本人從不參加任何文會、詩會,湖廣文人都在猜測他到底是何方神聖,何以如此淡泊名利。

  對啊,丹映公子這個名字比傅雲更有影響力!

  ……

  這事沒有瞞著書院的人,現在除了趙家人,其他人也知道傅雲就是丹映公子了。

  大家只短短驚詫了一天,第二天就樂呵呵四處顯擺,「丹映公子曉得不?我同窗。」

  杜嘉貞得知此事後,把自己關在房裡,鬱卒了好幾天。

  他常常當眾拿出丹映公子的文章和同窗們討論,還說過若能得見本人,欣喜若狂……

  哪裡曉得本人天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奪去所有人的注意力,奪走他的風光,奪走師長們的喜愛,他很得牙癢癢的傅雲,竟然就是丹映公子!

  ……

  傅雲過來找他,杜嘉貞很意外。

  編書的事從小的來說能造福那些家境普通、沒有師長引導、摸不著八股文竅門的學子,從大的來說,如果她的手冊編得好,不止能惠及一方,甚至可以流芳百世。

  內閣費時幾年為皇帝編書,首輔沈介溪將功勞全部攬到自己身上,天下文人盡皆憤憤不平,但那幾本書署名寫了沈介溪,已經無法更改,後世的人只記得沈介溪的大名。

  這種能無形給作者帶來人脈關係和政治資本的好事,傅雲竟然會找上自己?

  杜嘉貞直覺傅雲是想羞辱他。

  畢竟他從來沒給傅雲好臉色看,一直和他針鋒相對,當初還想過利用周大郎、蘇桐欺負他。

  杜嘉貞沉默了很久。

  周圍的人大氣不敢出一聲,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看。

  傅雲英面色不改,問道:「杜兄,教授們和我都覺得你是最佳的人選,你覺得呢?」

  杜嘉貞依舊不說話。

  她笑了笑,「還是杜兄覺得有比你更好的人選?」

  聽了這話,旁邊的人眼珠一轉,似乎躍躍欲試。

  杜嘉貞咬咬牙,「好,我應承你!」

  這一刻,他明白,自己輸了,輸得徹徹底底。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5:31

第八十三章 高中

  為了協助傅雲英,杜嘉貞過年也沒有回家。

  經過山長允許,傅雲英拿到藏經閣的鑰匙,整個冬天她基本泡在藏經閣裡,後來乾脆搬到藏經閣一樓供雜役休息的廂房住。

  朱和昶熱情邀請她去王府過年,想帶她看花燈會。

  她婉言謝絕。

  朱和昶大為失望,不過知道她在忙正經事,沒敢耍賴,回到王府後,特意打發人將王府藏書送到書院供她查閱。

  傅雲啟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傅雲英為什麼要招攬杜嘉貞?

  趙琪這個好說,他是趙師爺的侄孫,長袖善舞,從不真正得罪誰,自從傅雲英擔任助教以後,他死了收服她的心思,改為交好她,主動幫她出謀劃策、排憂解難,將她引入自己的交際圈子,活脫脫成了她的得力助手。

  他本事通天,客氣周到,舉止有度,始終留著幾分不遠不近的距離,不至於讓傅雲英厭煩,也不至於太疏遠。

  傅雲英思量過後,聽之任之,不怎麼管趙琪。

  「趙琪好歹沒有害過人,杜嘉貞就不一樣了,是個黑心肝,那次他攛掇周大郎偷襲你,你忘了?」

  這天幾人在藏經閣裡摘抄文章,傅雲啟背著杜嘉貞把傅雲英拉到一邊,抱怨道。

  傅雲英搖搖頭,「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她不在乎杜嘉貞是否仇視自己,編寫手冊之事對她來說很重要,她需要最優秀的助手。杜嘉貞確實曾經想給她一個教訓,但並沒有心狠手辣到想謀害她的性命,後來幾樁事情都和他無關。他確實如陳葵所說,才學過人,就是心眼小了點。

  不可能人人都喜歡她,欣賞她,只要杜嘉貞能幫她完成編書之事,她可以不計較之前的糾紛。

  反正也只是少年人之間的一時意氣而已。

  ……

  傅雲英一心一意埋頭著書,身邊人不敢打擾她,王大郎每天準時把盛飯食的提盒送到藏經閣,火腿煨冬筍、蘿蔔羊肉湯、經雪的菜薹、燉大肉、豬肉白菜餃子、春野菜、黍面棗糕、薺菜團子……

  倏忽間已是春暖花開時節,綠柳如絲,薜荔繞壁,寒冰消融,暖烘花發,山谷裡的桃花、李花、玉蘭花次第綻放,一叢叢豔粉、雪白點綴在青山綠水間,綠草如茵,翠色交流,粉的更粉,紅的愈紅。

  這天王大郎按時送來吃的,揭開提盒,裡頭攏共八樣精緻果菜,其中一道是清炒茼蒿菜芽,盛在雪白瓷盤裡,綠油油的,極為鮮嫩。

  已經到吃茼蒿芽的時節了。

  傅雲英忽然想起遠在京師的傅雲章。

  不知道他會試發揮得如何。

  怕打擾到他備考,她已經幾個月沒給他寫信了。

  吃過飯,她命王大郎鋪紙磨墨,提筆給傅雲章寫信,信上一句不提會試的事,只問他飲食起居和北方的天氣如何。然後詳細寫自己最近在忙什麼,認識了哪些新朋友,姚文達過年的時候又病了,書院教授們前去探望,被臭駡了一頓,過了中秋傅月就要出閣嫁人,傅四老爺特意從南方拉來一整套蘇式黃花梨家具,箱籠、靠椅、圓凳、 高櫃、書桌、扶手椅、博古架、小插屏、炕几……還有一張描金鈿螺拔步床,傅家其他房的親戚全給嚇著了,知道傅四老爺這些年沒少賺錢,但沒想到竟然這麼有錢!整座黃州縣的人都跑到傅家看熱鬧,誇傅四老爺疼女兒,捨得給嫁妝……

  零零碎碎的日常瑣事寫了足足十張信紙,她歇口氣,吹乾紙上墨蹟,又拿起一張青紙。

  如果傅雲章會試得中,人逢喜事精神爽,肯定很願意接到家中來信。如果他不幸落第,失魂落魄,家書可以撫慰他,讓他抖擻精神,記起黃州縣的家人,不至於就此消沉。

  她寫完信的時候,已經過去大半個時辰。

  杜嘉貞、趙琪、袁三、傅雲啟幾人在外面大堂按著她給的目錄翻找書籍,藏經閣裡靜悄悄的,空氣裡浮動著細小的閃著金色光芒的粉塵。

  她把平時畫的幾幅小景圖一併放入信中,讓王大郎送出去。

  ……

  這日,武昌府大大小小的書肆門口都掛上一張新的告示牌,上書:新作《楚地英雄列傳》,一兩二分銀,贈丹映公子《制藝手冊》。

  《楚地英雄列傳》講的是一群遊俠走南闖北、劫富濟貧的故事,文采說不上如何,勝在故事離奇,曲折動人,盪氣迴腸,更奇的是,這本書每隔幾頁都有插圖,插圖線條簡單,描繪簡潔,幾筆勾勒出書中最精彩的故事情節,就算看不懂書中典故,還可以照著書猜故事。

  認字的人看字,不認字的人看畫,全家人都能讀得懂。

  市面上最流行的幾本通俗小說一版再版,刻了又刻,大家早就耳熟能詳,坊間對新的小說如饑似渴,這本《楚地英雄列傳》字裡行間有雄豪氣,文筆上略差,勝在通俗易懂,一經推出,不出三天便售罄了。

  傅四老爺來信告訴傅雲英,他決定再加印,不然那些盜版商人私自翻印的版本馬上就會搶佔市場。

  書賣得貴,但成本極低,袁三作為文字作者只拿了幾百兩銀子,刻板子的刻工拿得更少,才五十兩。傅雲英給書畫了圖,還附贈《制藝手冊》,但從頭到尾分文不取。

  反正最後的利潤有她一半,她這是在給自己幹活。

  袁三拿到銀子,喜滋滋一個挨一個拿起來咬一口,拿出一部分托人送回長沙府給袁縣令,剩下的請傅雲英幫他保管,「老大,你幫我收著吧,我沒掙過這麼多錢,攢不住。」

  傅雲英幫他把銀子存進錢莊,「書賣得很好,你趕快再寫幾個故事,好推新書,盜版書屢禁不止,我們只能想辦法不斷出新書。」

  袁三應下,撓撓腦袋,「老大,為什麼《制藝手冊》不拿出去賣呢?」

  「對啊!」一旁的傅雲啟立刻插話進來,「你費了那麼多心力……」

  傅雲英一笑,「賣時文永遠賣不過通俗小說,我編這本冊子的時候就沒有打算拿它掙錢,現在是贈送,再過不久,我會把底稿無償送給各地書商,准許他們自行刻印。」

  「那你豈不是一文錢都賺不到?」傅雲啟更糊塗了。

  「賺不到錢,卻能賺到名聲。」

  傅雲英看一眼門口的方向,小聲說,「袁三,你記住,《楚地英雄列傳》的作者是湖先生。」

  袁三咧嘴一笑,點點頭,拍著胸脯道:「老大,你放心,我曉得輕重。」

  一旁的傅雲啟壓低聲音嘀咕一句:「我不會說出去的。」

  士人看不起通俗小說作家,袁三以後要參加科舉考試,必須匿名寫書。《制藝手冊》不是通俗小說,講的是寫八股文的技巧,是啟蒙入門讀物,不會給傅雲英帶來負面影響,所以她直接用丹映公子這個名號署名。

  袁三忽然問:「老大,為什麼要讓我寫,故事是你告訴我的,你也可以寫小說啊?」

  傅雲英輕描淡寫道,「我筆力不如你。」

  寫通俗小說費時費力,而且寫得再好,終歸越不過《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小說作者不受文人待見,只有落魄文人能捨下身段用真名寫小說刻印。

  別人是家徒四壁,袁三連家都沒有,他需要錢,肯為賺錢擔風險,而且文筆故事都過關,讓他寫小說最合適。

  書肆是傅家的,書坊也是傅家的,她雖然不寫書,但賣書賺來的錢比袁三這個作者要多多了。而且她不擅長此道,寫了有什麼用?

  不如專心編寫輔導啟蒙讀物,讓丹映公子的大名響徹大江南北。

  到那時,普天之下的士子,不管看不看得上她的文章,案頭上都得擺放幾本她講解寫作技巧的冊子。

  ……

  乍暖還寒時節,黃鸝晛睆,紫燕呢喃,朱紅宮牆內外花木掩映,綠柳垂絲。

  花紅柳綠,滿園芳菲。

  皇上和孫貴妃終於如願以償廢了皇后,雖然現在不是重新立后的好時機,但明眼人都知道獨得盛寵的孫貴妃就是皇后的不二人選,孫貴妃一高興,宮裡的娘娘們都得跟著堆起笑臉,宮人們換上簇新春裝為主子們助興,連內侍也在紗帽旁簪起紅花。

  長街兩旁遍植杏樹,春暖花開,杏花堆滿枝頭,微風拂過,落英繽紛。

  來往的宮女髮鬢、臉上、身上落滿花瓣,花開如錦,香氣盈袖。

  身著紵絲彩織雲肩飛魚服的男人自長街走過,衣袍飛揚,花瓣洋洋灑灑,似落雨一般,擦著他刀刻般的臉頰飄落。

  幾名穿圓領青袍的緹騎跟在他身後,一行人腳步匆匆,往千步廊的方向走來。

  一名穿貼裡的內侍擋住男人的去路,躬身道:「霍大人,孫娘娘有請。」

  霍明錦置若罔聞,依然大踏步往前走。

  內侍臉色一變,跺跺腳,含恨而去。

  緹騎中的一人加快腳步,落後霍明錦半個步子,小聲說:「大人,孫娘娘現在是後宮頭一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您不妨先聽聽孫娘娘想說什麼,再做決定。」

  霍明錦道:「後宮之事,不可牽扯太深。以後不管孫貴妃開口要什麼,你們無須理會。」

  緹騎拱手應喏。

  又到了千步廊官員掣籤的時候,號房前人頭攢動,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哄笑聲。

  早有內侍在門前等候,「大人,萬歲爺爺等候多時了。」

  霍明錦唔了聲,隨內侍前去內殿。

  緹騎們在宮門外等了半個時辰,聽到門內傳來內侍那獨特的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笑聲,忙挺直脊背。

  霍明錦走了出來,臉色如常,和剛才進去時一樣沒什麼表情。

  「大人,皇上有什麼吩咐?」

  霍明錦道:「湖廣荊襄一帶流民暴起,已達百萬之巨,皇上想命我總督湖廣荊襄軍務,前往鎮壓流民。」

  緹騎們互望一眼,眼中閃過一抹喜色。

  總督軍務,豈不是說以後二爺能重新領兵?

  卻聽霍明錦道:「我已經推了任命,此事以後不要再提。」

  緹騎們面面相覷。

  霍明錦嘴角一扯,「皇上無意讓我領兵,主動提出讓我總督軍務,只是為了試探罷了。」

  緹騎們暗歎一口氣,「屬下明白。」

  出了宮門,緹騎們翻身上馬,簇擁著霍明錦穿過大街。

  剛走出不遠,前方忽然湧出一群人,把巷口擠得水泄不通。人人腳步匆忙,面色焦急,你推我擠,生怕落後一步。

  霍明錦勒馬停下,眉頭輕皺。

  緹騎催馬往前走幾步,道:「二爺,今天會試放榜,他們都是去看榜的。」

  會試於杏花盛放時節發榜,因此也叫杏榜。

  霍明錦雙眸微垂,掃一眼擁擠的人群,吩咐左右:「有個叫傅雲章的,籍貫湖廣,你們去看看他考中了沒有。」

  緹騎應喏,兩人滾下馬,飛快鑽進比肩接踵的人群之中。

  等了足足半個時辰,緹騎方飛奔回來,擠得滿頭大汗,拱手笑道:「二爺,傅雲章考中第九名貢士,捷報已經往他住處送過去了。」

  果然是少年才子,會試考了第九名,殿試面聖,不出意外的話,肯定能考中二甲進士。他又生得眉目端正,風姿出眾,如果殿試對答出色,皇上說不定會把他提進一甲。

  傅家出了一個進士,對黃州縣那種小地方的百姓來說,傅雲章無異於文曲星再世。

  名師出高徒,難怪。

  緹騎試探著問:「二爺,可要打發人過去賀喜?」

  聽二爺的意思,似乎認識那位新晉貢士。聽說對方考中了,二爺臉上的神色明顯緩和了一點,這說明二爺是希望對方榜上有名的。

  霍明錦搖搖頭。

  傅雲章是湖廣人,和沈黨一派來往甚密,李寒石說過,此子和崔南軒政見相合,很難拉攏。

  還真有點棘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5:52

第八十四章 喜訊

  春雨如酥,潤澤萬物,庭前芳草盈階,李花堆雪,粉桃似霞。

  枝幹遠看光禿禿的,走近了便能瞧見已經發出細細的嫩芽,鳥鳴啾啾,春光滿地。

  傅雲英著天水碧圓領箭袖春羅袍,錦緞束髮,腳踏錦靴,自樹下走過,微風輕拂,大團大團花瓣隨風灑落,沾了她滿頭。

  春日,春花,春衣,少年英姿韶秀,容顏如玉,好似畫中人。

  長廊另一頭隱隱傳來女子的竊笑聲。

  傅雲英自袖中取出摺扇,拂去肩頭花瓣,目不斜視,逕自走進趙師爺的書房。

  待她步進書房,五六個穿新衣,簪通草花,打扮得明媚嬌豔的小娘子從藏身的廊柱後走了出來,望著她的背影,失望道:「傅少爺真是冷淡,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一個圓圓臉的范家小姐抓著趙叔琬問,「琬姐,你和傅少爺說過話,他一直都這麼不愛搭理人麼?」

  趙叔琬翻了個白眼,「他這人可小氣了!我得罪了他妹妹,他到現在都不睬我。」

  圓臉小姐吃吃笑,「原來他很愛護妹妹。」

  書房開了一扇月洞窗,正面對著園子,小姐們的說笑聲傳入屋裡,趙師爺哈哈笑,打趣傅雲英,「你若真是男子,不曉得有多少小娘子哭著喊著要嫁你。」

  傅雲英笑了笑,挽起袖子為趙師爺研磨。柔和的研磨聲中,淡淡的墨香彌漫開來。

  趙師爺接過她的書稿翻看,「手冊加印了三次,外面都賣瘋了,你還是只送不賣嗎?」

  「印書成本低,板子刻好了重複印就是,費不了幾個錢。」傅雲英停頓了一下,輕輕推開硯臺,「湖廣本地的只送不賣,南直隸、北直隸、浙江、福建那邊的書商前來求稿子,他們給了定金,以後外地的手冊由他們負責售賣,價格他們定。」

  有一個對比,才能叫湖廣本地文人明白丹映公子只送不賣這個舉動有多仁義。她既是湖廣人,名聲就得紮根於湖廣。為將來留一條後路。

  趙師爺點點頭,「你做得很好。最近春暖花開,山上的桃花、茶花、玉蘭都開了,范維屏要在郊野舉辦文會、詩會,城裡叫得上名的士子都會去,他們請你赴宴,你去還是不去?」

  想得到文會的邀請不難,但特意點名請傅雲英的是范維屏本人,她現在是武昌府風頭最盛的後起之秀,許多人想當面見見她。

  傅雲英想了想,道:「老師替我回絕了吧。」

  趙師爺一笑,「我也是這個意思。越是這種時候,你越要穩得住,不能叫眼前的一時風光迷花了眼。你得意的時候,人人願意錦上添花,每個人都捧著你,等你落魄時,才知什麼是人情冷暖。」

  他說完,抬頭看一眼窗外沐浴在微雨中的粉豔花枝,忽然話鋒一轉,問:「你二哥回信了沒有?」

  傅雲英搖搖頭,「就算托商旅送信,一來一回少說也要一個多月,上次收到二哥的信還是過年的時候。」

  「也該到了。」

  趙師爺喃喃了一句。

  說了些閒話,趙師爺合上書稿,「先放我這兒,三天後給你,我記得我收藏了一套房書,忘了放在哪兒,等我回頭找出來給你當參考。」

  「勞煩老師了。」

  師徒倆又討論了幾句學問上的事,趙師爺讓傅雲英留下吃飯,她推辭道:「還要去楊家一趟。」

  ……

  朱和昶生得人高馬大的,其實底子虛,春天乍暖還寒,他不幸感了風寒,臥病在床。楚王立刻派人把他接到楊家養病。昨天吉祥回書院請傅雲英找幾本通俗小說給朱和昶帶去,說他整天待在房裡悶悶不樂,楚王急得上跳下竄,主子不高興,楊家和楚王府的僕人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吉祥被他老爹打發過來請傅雲英過去探望病中的朱和昶,他從小養在內院裡,只有她這麼一個朋友。

  說起來,朱和昶其實是因為她病的。她實在忙,每天夜裡過了三更才睡。朱和昶見她天天廢寢忘食,焚膏繼晷,自告奮勇要幫她整理稿子。她想著朱和昶大概沒正經做過什麼事,覺得整理稿子新鮮好玩,就隨他去,沒阻止。哪想朱和昶態度比傅雲啟還認真,逐字逐句抄寫稿子,把所有學生的文章按照文題詳細歸類,夜裡非要吉祥催促三四回才梳洗就寢。他向來嬌生慣養,晚睡了幾夜,白天經冷風一吹,就這麼病倒了。

  ……

  傅雲英從范府出來,喬嘉和王大郎在外邊等她,牽著馬迎上前。

  她蹬鞍上馬,視線掃過巷口,眼珠一轉,「大郎,去鋪子秤幾斤果子。」

  大郎答應一聲,掏出荷包,「少爺,買甜的還是鹹的?」

  「多買點方塊酥糖,那個開胃。再買點松子糖,山楂糕,要買蘇州府的。」

  大郎一一應下,轉身跑向巷口,不一會兒揣著紙包回來。

  主僕幾個穿過街市,很快就到了楊家門前。

  朱和昶小時候就是在王府中的毒,所以很少住王府,通常住外宅,府門外掛著楊家的牌匾。

  管家聽門子說傅雲英來了,親自迎了出來。

  傅雲英塞了個大紙包給他,「給你們少爺的。」

  吉祥說朱和昶病中無聊,她托人買了好幾本南方流行的通俗小說給他解悶,武昌府市面上暫時沒有賣的,他肯定沒看過。不過既然是探病,只送幾本書不太合適,她買了幾樣點心,都是傅雲啟平時生病的時候喜歡吃的。

  管家咦了一聲,朱和昶是王府世子,什麼好吃的好玩的沒有?下人孝敬他,一般專挑稀罕的從來沒人見過的玩意,傅少爺倒也老實,竟然拿這一大包街邊鋪子買來的果子送世子!

  他腹誹歸腹誹,還是命人將果子送去灶房給婆子驗看。

  楊宅掛著楊家的名頭,裡頭卻是比照著公侯等級建造的,雕樑畫棟,枋柱金漆,中堂七間九架,很有氣派。

  管家領著傅雲英繞了又繞,走了足足一刻鐘,才到了地方。

  朱和昶病著,郎中不許他見風,門窗緊閉,房裡羅帳低垂,密不透風,雖是白天,卻得點燈。

  傅雲英踏進裡屋,皺了皺眉。

  裡屋響起朱和昶驚喜的聲音:「雲哥來了?快讓他進來。」

  聽起來有些虛弱。

  幾名彩衣侍女掀起落花流水紋羅帳,傅雲英抬起頭,目光落在靠坐於床欄前的朱和昶臉上,怔了一怔。

  朱和昶臉色蒼白,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雙唇微微發青,一副重病的模樣。

  這哪裡是患了風寒!分明是得了大病!

  「雲哥,你靠過來點,我聽不見你說話。」朱和昶含笑看著她,朝她揮了揮手。

  她心頭震動,低下頭,往前走幾步。

  侍女立刻搬來鼓凳給她坐。

  她彎腰正要坐下,朱和昶拍了拍床榻邊,問:「你能坐我旁邊嗎?」

  不等傅雲英回答,侍女們對望一眼,飛快抽走鼓凳,順便把房裡其他能坐的凳子全搬走了。

  朱和昶看一眼侍女們,面帶贊許之色,雖然精神不濟,卻還有閒情和侍女們調笑,眼風溫柔,如春風拂過,繾綣纏綿。

  侍女們臉上羞紅,低下頭,抿嘴偷笑。

  好吧,看他這一身風流勁兒,可能並沒有病得很重。傅雲英坐到床沿邊,仔細端詳他的臉色。

  朱和昶笑了笑,輕聲說:「沒事,我時常這樣,一病倒就三五日不能出門。」

  張道長的藥治好了他,但沒法徹底改變他的體質。

  傅雲英拿出給他挑的書,「這些是我親自選的,你看完了讓吉祥再去書院找我。」

  朱和昶很高興,接了書,嘴裡卻道:「你那麼忙,別太為我費心,我看什麼都是一樣的。」

  問過寒暖,管家親自將傅雲英帶來的果子呈上前,「爺,這是傅少爺給您買的。」

  山楂糖晶瑩剔透,色澤嫣紅,盛在甜白釉葵口盤子裡,瞧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朱和昶立刻讓侍女打水給他洗手。

  見他想吃東西,管家眉開眼笑,一疊聲支使房中侍女們。

  傅雲英在一旁道:「這個酸酸甜甜的,吃多了也不好,可以配著酥酪吃。」

  問管家,「問過郎中了?世子能不能吃這些東西?」

  管家笑答道:「問過了,郎中讓爺多用些飯食,可爺沒胃口,早起就喝了幾口稀飯。」

  侍女很快送了碗酥酪進來,朱和昶洗了手,拿起銀匙,看沒人伺候傅雲英,皺眉問:「怎麼沒有雲哥的?」

  管家拍一下腦袋,俯身賠罪,「瞧小的這記性……」

  又是一通忙亂,侍女俯視傅雲英洗手,一碗酥酪送到她面前。

  她並不餓,還是拿起匙子吃,病中的人胃口不好,有人在一旁陪著能多吃點。

  朱和昶吃了酥酪和山楂糖,有些意猶未盡,管家趁機吩咐灶房把燕窩湯送過來,他足足喝了兩碗。

  管家怕他不消化,沒敢讓他多吃。

  朱和昶吃飽喝足,想下地走走。

  傅雲英看他不要侍女伺候,只得站起身攙扶他起床。

  侍女把衣裳送了過來。

  他看一眼房裡密密匝匝圍著的簾子,苦笑道:「不必穿了,反正不能出去。」

  周圍幾個侍女臉色一變,眼神像刀子一樣刺向送衣裳的侍女。

  那侍女手腳發麻,頃刻間汗濕重重衣衫,又怕又羞,含愧退出去。

  朱和昶病中說話細聲細氣的,言語溫和,和平時那個總是喜氣洋洋的傻小子判若兩人。

  傅雲英正怔怔想著心事,忽然聽到朱和昶感歎了一句,「雲哥,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可憐?」

  她扶著朱和昶往隔壁雅間走,他渾身無力,大半個人壓在她身上,這麼高的個子,卻沒什麼分量。

  「倒不是可憐,生病的人身上難受,心裡也不好過,所以才對你好一點。」

  她說,最後又補了一句,「你可是世子,誰說你可憐?」

  他要是可憐,那其他人不必活了。

  朱和昶哈哈笑了幾聲,剛喝了燕窩湯,嘴唇仍然發烏,「我也是這麼想的,我覺得自己很幸運。我雖然從小就生病,沒法出門看外邊的景色,可我爹是王爺,我是世子,王府裡除了我爹就是我最大,誰都不敢欺負我,從小我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一輩子錦衣玉食,吃穿不愁,我有花不完的錢,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他忽然發了一通感慨,然後撇撇嘴,低下頭,湊到傅雲英耳邊,做賊似的,小聲說:「不過這話不能當著我爹的面說,他整天傷春悲秋,說他很可憐。他嫌王府太憋悶了,總想到外面去瞧瞧,其實外面有什麼好看的?」

  傅雲英沒說話。

  王不見王,各地藩王只能在自己屬地範圍內活動,楚王終身不能離開武昌府,最遠只能在周圍方圓百里之內的郊外逛一逛。對大多數人來說,宗室親王的富貴榮華足矣讓他們心甘情願守在一個地方過日子。但楚王不是那樣的人,他嚮往更廣闊的的天地,可惜他自出生起就註定一生不得自由。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朱和昶倒是很想得開,他身為世子,擁有別人做夢都求不來的華衣美食和可供他以及他的子孫縱情揮霍的財富,他心滿意足,即使他曾好幾年幽居一室,幾次死裡逃生。

  「我病了,這麼多人照顧我,我一點都不難受,就是總躺著,心裡不大痛快。」

  朱和昶感歎完,開始耍賴,「雲哥,不如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我叫王府的幕僚們幫你寫書,然後署名寫你,他們比書院的教授還厲害。」

  即使知道他在開玩笑,傅雲英還是直截了當地拒絕。

  朱和昶嘿嘿笑。

  兩人在棋桌旁坐下,傅雲英陪朱和昶打雙陸,玩了一個多時辰,基本是傅雲英和房裡伺候的婢女玩,朱和昶靠在大迎枕上看熱鬧,給她加油鼓勁,用自己的世子身份威逼婢女故意放水。

  玩著玩著,婢女們說笑的聲音越來越低,傅雲英抬起頭,發現朱和昶抱著一隻手鼓睡著了。

  他睡得很熟,發出低低的鼾聲,臉色好像比剛才好了些。

  傅雲英給其他人使眼色,婢女們會意,收拾走棋盤,搬來被褥和枕頭。

  她告辭出來,正要走,守在門邊的管家忙走上前,「傅少爺,王爺想見您。」

  ……

  如果不是府中婢女、侍者環伺左右,傅雲英根本認不出那個在桃樹底下扛著鋤頭揮汗如雨的花農是楚王本人。

  他頭戴青布包頭,穿窄袖短褐衣,窄腿褲,光腳穿草鞋,佝僂著腰,不知道在樹底下挖什麼,周圍的侍者眼觀鼻鼻觀心,沉默肅立,一聲咳嗽不聞。

  管家領著傅雲英走進院子,垂手站在花圃外邊等著。

  楚王一個人忙活了半天,站起身,捶捶腰,用肩上搭的巾帕擦汗,餘光掃到傅雲英,笑了笑,丟開鋤頭,大踏步走過來,「寶兒怎麼樣了?」

  「世子睡下了。」管家笑著答話,「剛才世子用了兩碗燕窩羹,傅少爺陪世子玩了一會兒。」

  楚王點點頭,揮手讓旁邊的人把一張寫滿名字的紅紙拿給傅雲英,「本王記得你有位堂兄參加了此次會試,這是貢士名單,你看看。」

  傅雲英愣了一下,接過紅紙,飛快掃一眼,找到傅雲章的名字,臉上浮起笑容,頰邊漾出淺淺的笑渦。

  二哥果然榜上有名。

  「多謝王爺。」

  民間書信往來不方便,等賀喜的家書送回湖廣,已經是炎炎夏季,楚王神通廣大,消息比她靈通多了。

  楚王揮揮手,「這對本王來說不過是順手的事,你是寶兒的朋友,只要寶兒高興就行。」

  言下之意,暗示她必須哄朱和昶開心,這是他們之間的交易。

  這對蒙在鼓裡的朱和昶並不公平,他只是想要一個能說得上話的朋友。

  不過想想朱和昶曾經試圖拿錢買她這個好兄弟,父子倆其實做的是一樣的事情。

  傅雲英覺得,如果哪一天朱和昶發現楚王私底下要求她忠於他,不僅不會勃然大怒,說不定還會感謝楚王。

  ……

  她帶著貢士名單回到書院,先給孔秀才寫信,喜報還沒傳回來,楚王大概是湖廣第一個知道傅雲章考中貢士的人。

  各處都要提前打點好,要預備酒席,要給傅雲章平時交好的人家報喜……

  信寫到一半,她握筆的動作忽然停下來,遲疑了一下。

  要不要現在就告訴陳老太太?

  二哥成了貢士,而且還名列前茅,進士肯定是板上釘釘的,按理應該把這個喜訊告知二哥的母親……可她總覺得不大妥當。

  思忖片刻後,她讓孔秀才自己斟酌著辦,所有事情可以提前備好,但先不要把喜訊透漏給其他人知道,免得惹出禍端。

  ……

  信送出去後的第三天,傅四老爺來了武昌府。

  他沒去鋪子,下船之後徑直趕往江城書院。

  學生在上課,今天剛好輪到傅雲英講解一道截搭題,她站在講堂前,明明個子比許多學生要矮得多,但氣勢十足,說話的聲音並不響亮,不過吐字清晰,語速不快不慢,每個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傅四老爺站在外邊長廊往裡看,見她把一群桀驁不馴的半大少年管得服服帖帖的,心裡愛得不行。

  直到散學時,傅雲英才發現傅四老爺在外面,「四叔,您幾時來的?」

  「我剛到。」傅四老爺笑眯眯道,伸手想摸她的腦袋,想起她現在身份不同了,成了教書的夫子,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逗她,收回手,輕咳一聲,「書稿給南邊來的書商了,幾乎是白送的,他們走的時候一個個嘴巴都快咧開了。」

  傅家要價低,書商們都樂壞了。還有人背地裡笑話傅四老爺是傻大憨,出錢白費力,一文錢賺不著。

  傅雲英嘴角微翹,這時候讓書商們佔便宜,以後自然要從他們身上討回來,等丹映公子的手冊流傳到各省各個州縣,打響名聲,她以後再刻新書,就不必自己費力去找書商幫忙售賣。

  叔侄倆一邊往外面走,一邊說書坊的事,袁三和傅雲啟聽不懂,跟在後面拌嘴。

  「你給月姐的添妝禮,她收到了,很喜歡,要我謝你。」傅四老爺道。

  傅雲英道:「月姐喜歡就好。」

  傅四老爺看她一眼,她穿圓領袍,束絲絛,手中一柄摺扇,幾本書冊,走路的姿態從容嫻雅,越來越像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君。

  曾幾何時,她那麼瘦小,捧著一碗雞絲麵挨在韓氏身邊一小口一小口抿,惹人憐愛。

  現在她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他歎息一聲,不再提傅月和傅桂的事,笑著說:「我這次要去北邊看看行情,想著要不要順便去一趟北直隸,我還沒去過京城,你二哥差不多該考完了,我正好去看看他,看能不能碰上。」

  傅雲英笑了一下,拉拉傅四老爺的袖子,等他彎腰,附耳道:「四叔,二哥考中貢士了。」

  傅四老爺呆了一呆,接著,眼底閃過一抹狂喜,整個人激動得直發顫。

  傅雲英忙道:「四叔,這事先不要聲張,等朝廷的喜報送到傅家再說。」

  傅四老爺唔唔點頭如搗蒜,因為高興,忍不住淌下兩行清淚。

  ……

  傅四老爺當晚就走了,他打點好鋪子裡的事,帶著平日最倚重的幾個夥計走陸路北上。

  他帶了滿滿五大箱子的《制藝手冊》,「我家英姐編的書,我得多帶幾本,到時候我一路走一路送。」

  傅雲英哭笑不得。

  傅四老爺不顧她阻攔,看著下人把箱子抬到騾車上去,道:「你不曉得,現在縣裡的私塾和族學都用這本書教家裡的後生寫文章,人人都羨慕我,說我們家祖墳風水好,子弟一個比一個有出息。」

  他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小聲說:「等他們曉得你二哥考中貢士,咱們家得把祖墳修一修,最好建牆圍起來,縣裡人準得打祖墳那片山的主意!」

  ……

  桃花落盡的時候,天氣一日比一日熱起來。

  這天早上落了場急雨,雨後滿地殘紅,泥水漫到甬道上,待雲銷雨霽,庭間一片泥濘。

  學長李順找到在藏經閣前張貼新書通知的傅雲英,「傅雲,山長要你去正堂。」

  「正堂?」

  正堂平時都是關著的,只有遇上重大事情才開啟。

  傅雲英先回東齋換了身衣裳,匆匆趕到正堂。

  正堂卻沒開,只開了第一重院門,姜伯春站在大牌匾下,遙遙朝她微笑。

  彷彿預感到什麼,她突然緊張起來,心跳如鼓,一步一步走到臺階下。

  「傅雲。」姜伯春微笑著道,「不久前我和眾位教授約定,如果你次次考試都能拔得頭籌,就把去國子監的名額給你……」

  傅雲英心跳加快了一瞬,沒說話。

  按例,地方每隔三、五年可以選拔一名年輕有為的人才送往京城入國子監學習,聽起來只是換一個地方讀書,但天下人都明白其中的不同,去國子監的人不必上學,他們只是走一個形式,為入仕打基礎。

  人人都曉得想當官必須考科舉,想當大官必須考進士,所以天下文人寒窗苦讀,讀到頭髮花白也要掙一個功名在身,沒有功名就沒法做官,沒法出人頭地。

  但凡事總有例外。

  比如某位大臣,從來沒考過進士,他只考中秀才,先從芝麻小官做起,一點一點熬資歷,後來因為政績突出,慢慢被提拔上來,幾十年後朝廷任命他為主考官,讓他寫一篇八股文,算是象徵性給他一個功名。

  這種例外一兩百年來只有那麼寥寥幾個。

  通常來說,舉人會試落第後謀個官做,慢慢熬資歷,熬到白頭也只不過是個知縣。

  國子監是另一個例外,它是未得科舉而想要入仕做官的人最好的選擇,它幾乎就是為權貴功勳子弟而設的,一般老百姓想入國子監讀書,根本就是癡人說夢,還不如去考科舉實在點。

  地方舉薦人才聽起來很公平,其實早就作廢了。

  江城書院這些年並未舉薦人才去京城,為什麼姜伯春會忽然提起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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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子監在不同時期作用是不同的,比如明初做官其實有三個途徑:考科舉,舉薦,國子監。

  文中的設定和明清任何一個時期的都不同,簡單來說,就是進入國子監的話,等於不用考科舉就可以做官。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5 10:46:13

第八十五章 噩耗

  春雷陣陣,一夜驟雨。

  翌日早起,庭院裡落了一地的殘花敗葉,青石板上濕漉漉的,枝頭葉片被春雨洗過,肥厚鮮潤,綠得流油。

  學生們在袍衫外加了一件罩衣,拿著掃把、簸箕,清掃石階前的泥濘,說笑聲起此彼伏。

  王大郎穿過院子,踏上石階,擦乾淨麻鞋上的污泥,推開門,拐進書房,「少爺,您的信。」

  伏案書寫的傅雲英抬起頭,接過信。

  是傅雲章寫來的。

  她笑了笑,擱下筆,展信細看。

  信上卻並沒有提起會試的事,只說了些他在京城附近遊玩的經歷,說北方的雪下得非常大,比南方的大多了,他以前讀詩,不懂「燕山雪花大如席」這句,現在總算明白了,大雪簌簌下墜時的情景和南方的輕舞飄揚完全不一樣。又說他結識了許多赴京趕考的舉子,大家一起暢遊京城,吃了很多以前從未吃過的新鮮吃食。

  都說南甜北鹹東辣西酸,果然如此,一群人常常為一道菜的口味爭執不休。認識的人多了,免不了碰到口角紛爭。不知是不是因為湖廣人常醃臘魚臘肉,外地人嘲笑湖廣人為「乾魚」,他曾被其他人罵作「鹹魚」,河南人的外號是「偷驢賊」,浙江人富裕,會過日子,被叫做「鹽豆」,笑其吝嗇小氣。

  說了許多日常瑣碎,然後就是問她的近況,最後一如既往叮囑她遇到難事一定要告訴他,莫要自己逞強。

  從頭到尾,完全沒說和會試相關的事情。

  這封信很可能是傅雲章在會試之前寫給她的。

  傅雲英反復讀了幾遍,沒有找到其他特別的地方,確定了這一點。

  大概是怕她擔心考試結果,他特意抽出時間,百忙之中給她寫信,不說他臨考之前的緊張忐忑,只說平時的吃喝玩樂,連筆跡也有些漫不經心的懶散,彷彿他去京城真的就是為了到處逛一逛,考試一點都不重要。

  她合上信,望著窗外已經抽出綠芽的樹枝,出了會兒神。

  傅雲章剛剛考中貢士,馬上就要殿試面聖,殿試結果關係到他將來的仕途能走多遠,雖然他以前說過不想做官,但從他後來和姚文達的書信來往來看,他改主意了。那麼殿試對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去國子監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別人求都求不來。其他地方再好,終究比不得京城,那裡是權力的中心,唯有在京城紮穩腳跟,才能有更大作為。

  同樣的,風險也大。

  她姓傅,和傅雲章是連在一起的,在別人看來他們是堂兄弟,如果她在國子監期間暴露身份,一定會連累到他。

  當閑雲野鶴的丹映公子和去國子監不同,前者就算身份被揭穿,影響不到朝政,去了京城,萬事都能和前朝扯上關係,沒有人能逃脫那張大網。

  春風吹進房裡,風裡滿蘊泥土的潮濕腥氣。

  傅雲啟和袁三為了誰幹的活兒更能幫助她小聲拌嘴,雨後太陽出來了,日光漫進長廊,罩下斑駁光影。

  竹簾微微晃動,影子如流水一般潺潺流動,她嘴角微翹,做了個決定。

  ……

  姜伯春很詫異。

  去國子監不僅代表不必科舉就能入仕,還能結交到京城最炙手可熱的權戚子弟,可以在最短時間內積累人脈、擴充交際圈子,傅雲竟然不動心,拒絕了這個獎勵。

  「你可曉得自己錯過了什麼?」姜伯春眉頭緊皺,看著她,正色道,「你既然擅於制藝,應該是想入仕的。」

  去京城的辦法有很多……但現在去國子監太冒險,她的輕率將會導致無法預知的嚴重後果,真要去,也該是她自己去,而不是由書院推舉。

  傅雲英垂目道:「學生辜負了老師的厚愛。」

  姜伯春沉默半晌,臉上浮起一絲笑,搖搖手,「不至於如此,你很有志氣。」

  有人想走捷徑,也有人不願投機取巧,要靠自己的實力一步一步完成目標。國子監出來的學生,如果沒考過科舉就做官,通常會被其他科舉出身的官員看不起。當然能從國子監直接踏入官場的都是世家之後,升官速度就像春筍一樣,蹭蹭往上竄,根本不在乎低級官員的白眼。

  傅雲英挑挑眉,知道姜伯春誤會了。她沒有解釋什麼,笑笑不說話。

  「剛好國子監司業在咱們書院讀過書,朝廷決定重新恢復貢舉制度,今年湖廣和南邊分到幾個名額,只要十五歲以下的學生……傅雲,如果你拒絕,那書院就推薦蘇桐入國子監讀書。」

  蘇桐?

  傅雲英遲疑了一下,道:「那學生得備一份禮恭喜表兄。」

  見她反應平靜,並無怨恨之態,姜伯春滿意地點點頭,又歎口氣,「明天我會告訴蘇桐這個消息,在那之前,如果你改變主意了,可以來找我。」

  傅雲英抬起頭,微笑道:「學生連送表兄什麼都想好了。」

  從姜伯春的住處出來,她回到東齋,沒回自己住的丁堂南屋,徑直往甲堂走來。

  《制藝手冊》已經一版再版,除了作者傅雲的署名,每一版上面還詳細列出所有助手的名字,其中包括書院的教授,學生,這其中自然也有杜嘉貞。

  和傅雲英來往越來越多,杜嘉貞對她的成見慢慢消融,整個人都平和了很多。現在其他三堂的學生可以自由出入甲堂,沒人阻攔。

  傅雲英直接走進甲堂,來來往往的學生看到她,嚇得抱頭鼠竄。

  原因無他,下午就是一場平時考課,她是考官。前幾次的考課她出的題非常刁鑽,刁鑽到學生們看到考題就淚流滿面,這會兒學生們看到她,心發慌、腳發軟,下意識就躲開。

  她樂得清靜,一路暢通無阻,找到在房裡溫習功課的蘇桐。

  蘇桐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看到她,挑了挑眉,眼神詢問她的來意。

  她沒有迂回,直接道:「蘇桐,我們來做一個交易。」

  蘇桐愣住了。

  片刻後,聽傅雲英說完國子監名額的事,他臉色變了變,垂下眼簾,飛快思考,「為什麼把機會讓給我?」

  不等傅雲英回答,他想通其中關節,皺起眉,態度一下子變得強勢起來,「你怕了?所以才拱手讓出名額。」

  傅雲英站在他面前,嘴角一扯,笑道:「不管我怕不怕,只要我開口,你就得不到這個名額,而我拿到名額以後去不去,你管不著。期限只有幾個月,而且只要十五歲以下的學生,錯過這次機會,下一次的人選會給年紀比你小的人。」

  她頓了一下,輕聲說,「蘇桐,你要明白,主動權在我手裡。讓還是不讓,只在我一念之間。讓了,你從此平步青雲,不讓,對我沒什麼損失。」

  蘇桐臉色微沉。

  傅雲英道:「我只問你一遍,你考慮好。一炷香後,我就去找山長,不會再問你第二次。」

  蘇桐雙眼微微一眯。他知道,傅雲英做得出來這樣的事。

  他沒有考慮很久,幾乎只是眨了眨眼睛,就做出選擇。

  榮華富貴對他來說誘惑太大了,為了躲避和傅家的親事,他已經錯過一次考試,導致傅三老爺開始懷疑他……他現在沒法保護自己和家人,迫切需要往上爬……

  他下定決心,臉上漸漸露出一絲譏諷的笑,也不知是在笑誰。

  「你想要什麼?」他問傅雲英。

  傅雲英平靜道:「我只想要一個安心。」

  蘇桐會意,翻出紙張,提筆寫了封信,最後按下指印,蓋了印章。

  「英姐。」他把信交給傅雲英,看她收好信轉身要離開,叫住她。

  傅雲英停下腳步,轉身看他。

  蘇桐走到她面前,望著她明亮有神的剪水雙眸,眉目如畫,膚色白皙,年紀漸長,五官慢慢長開,愈發俏麗,雖是男兒打扮,但單從外表看,其實能窺見幾分不同,可她的一言一行,舉手投足都那麼優雅從容,絲毫不露怯,以至於從來沒有人懷疑她容貌過於秀美,大家只感歎她生得標緻,男生女相,本就是不凡的象徵。

  「謝謝你……我是真心的。」

  她可以假意接受名額,然後故意拖延,這樣誰都去不了京城……但她沒有,雖然用要挾的方式拿走他的親筆信,但他還是感激她。

  至少她手下留情,給了他一個交易的機會。

  「五表兄……」傅雲英眼簾微抬,「我祝你前程似錦,大展宏圖。」

  蘇桐笑了一下,嘴角慢慢揚起一個極輕極淺的弧度,緊皺的雙眉頭一次徹底舒展開,「你也是。」

  ……

  很快,書院的學生都聽說了蘇桐即將去國子監讀書的事。

  袁三為傅雲英抱不平,「為什麼不是老大去?」

  病癒歸來的朱和昶也道:「對啊,應該雲哥去才對呀!」

  唯有知情的傅雲啟緘默不言。

  傅雲英皺眉,「不說這個了,明天出去買些鵝溪絹裱畫,大郎不懂這個,上次讓他去鋪子裡買,結果他買了一丈裁衣裳的細絹。」

  朱和昶忙道:「我讓吉祥去買,他肯定懂這個。」

  「不用了,我自己去選。」傅雲英把剛畫好的一幅春景圖放到一邊去晾,快到傅四老爺的壽辰了,這是她給他準備的壽禮。

  院子裡擠滿了過來幫她整理書院刊印書冊的學生,聞言紛紛湊過來,「雲哥,我們一起去!」

  「我也去,我也去,我幫你搬東西。」

  傅雲英掃一眼院子,二三十個半大小夥子跟著她一起出門逛鋪子……那情景,怎麼想怎麼像紈絝公子哥領著一幫不學無術的小弟四處惹是生非。

  ……

  翌日剛散學,她趁其他人還沒察覺,領著王大郎和喬嘉急匆匆出了書院。

  袁三不愧是賊窩裡訓練出來的,眼疾手快,悄無聲息跟到她身後,等她走了很長一段山路後,才猛地從路邊竄出來,「老大,我和你一起去,我嘴巴利索,可以幫你講價!」

  傅雲英瞥他一眼,默許他跟著。

  他那哪是嘴皮利索,分明是拳頭大,人兇狠,賣家不敢和他高聲講話。

  買了鵝溪絹和其他裱畫的東西,順道給袁三、傅雲啟和朱和昶、鐘天祿幾個人買了些吃的玩的用的,傅雲英抬頭看一眼碧藍的天空,「得回去了。」

  袁三和王大郎一人抱一大捧盒子跟在她兩邊,喬嘉兩手空空走在最後。

  路過一處巷口,前方兩條長長的隊伍堵住他們的去路。

  鋪子前人頭攢動,石階和巷子裡全站滿了人,一片密密麻麻的腦袋。

  袁三好奇,問排隊的人:「你們買什麼?怎麼這麼多人?」

  那人答道:「丹映公子出新書了,我們等著買書呢!這是最後一次加印了,上一次我來晚了沒搶到,這一次早點來,就不信這一次還買不著!」

  周圍的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以前是送,我只當是沒人看的玩意,現在可好了,想買沒處買去!偏偏他不賣,就送,想要只能等佈告出來,排隊等著領,我間壁那家有兩本,我求他讓一本給我,他倒好,說什麼都不肯!」

  一人小聲說:「其實其他書坊有偷偷刻印的,也不貴,可惜是第一本,沒有新刻印的內容多……」

  另外幾個人朝他翻白眼,啐他一口:「丹映公子回饋鄉里,他的書不要錢,那些黑心奸商打著他的名義賣盜版,你不去官府舉報就算了,還有臉在這裡提那些奸商?別汙了我的耳朵!」

  ……

  袁三聽眾人說得熱鬧,嘿嘿一笑,朝傅雲英做了個鬼臉。

  傅雲英搖頭失笑,「走吧,前面是傅家的鋪子,從那邊拐過去還近一些。」

  幾人越過巷口,繼續往前走了一會兒,街邊有家布鋪,掛了幌子,店裡人來人往,生意不錯,夥計正賣力向幾個中年婦人推薦新到的一批新布。

  傅雲英沒進去,帶著袁三他們拐進鋪子旁邊一條窄窄的小巷裡。

  剛好兩個夥計扛了幾匹沔陽青布從側門走出來,看到傅雲英,臉色一白,哆嗦了兩下,肩上成捆的青布滾下來,灑落一地。

  鋪子裡的掌櫃聽到聲音,叉著腰怒駡:「不長眼的東西!這點活都幹不來!還不快把布撿起來!」

  兩個夥計雙腿發顫,偷偷看傅雲英一眼,手腳無措,站著不動。

  掌櫃罵得更凶,隨手抄起一根粗木棍衝出來要打夥計,目光落到傅雲英身上,愣了一下,大驚失色。

  「哐當」一聲,掌櫃手裡的木棍砸在地上。

  「少……少爺……」

  傅雲英不動聲色,含笑問:「鄭掌櫃呢?」

  那掌櫃悄悄擦汗,答道:「鄭、鄭掌櫃他老娘不好了,他回家伺候他娘去,小的就過來幫他照看鋪子。」

  傅雲英心一沉。

  鄭掌櫃明明跟著傅四老爺販貨去了,眼前這個掌櫃是家裡一個跑腿的夥計。她替傅四老爺管賬,認識所有鋪子的掌櫃和賬房,包括鋪子裡的雇工。傅四老爺離開前,他們倆一起商量著定下留守鋪子的人選,由四個大掌櫃分管各處,絕不是眼前這個夥計。

  她看一眼那兩個汗如雨下的夥計,笑著說:「怪我忽然走進來,嚇著他們了,只是一樁小事,你們倆把布抬回庫房去。」

  夥計仍然不敢動。

  掌櫃忙道:「少爺吩咐,你們還不去?腦殼進水了?」

  兩個夥計唯唯諾諾,收拾好青布,抬腳回鋪子。

  傅雲英叮囑掌櫃:「別罵他們,更不要打人,我們家從不打夥計。」

  掌櫃臉色一僵,丟開木棍,嘿嘿道:「小的沒想打他們……就是嚇嚇他們。」

  傅雲英唔一聲,沒說什麼,抬腳走了。

  ……

  回到江城書院,她立刻打發喬嘉去貢院街,「我娘住那兒,勞煩你把她接出來,送到范府。」

  趙師爺住范府,她現在只能請趙師爺幫忙。

  喬嘉卻不肯走,「傅少爺,我只保護你的安危,其他人的死活,與我無干。」

  說的話不客氣,態度卻很恭敬,就是語氣硬邦邦的。

  傅雲英皺了皺眉,「我在書院裡很安全。」

  喬嘉不為所動,道:「主子將你託付給我,你若有什麼差池,我萬死難辭其咎。」

  見他跟紮進泥土的樹樁一樣杵在屋裡一動不動,傅雲英只好去找朱和昶。

  朱和昶馬上派他的僕從去貢院街接人。

  派出去的人還沒回來覆命,學長李順過來尋傅雲英和傅雲啟,「傅家的人過來接你們,說是尊祖母病了……」

  傅雲啟和大吳氏感情深厚,聞言立刻焦躁起來,催促書童去收拾行李。

  不一會兒,副講吳同鶴和傅家人並肩走了進來,吳同鶴代表山長姜伯春給傅雲英和傅雲啟批示假條,「既是你們的祖母生病了,你們不必急著趕回來,好生盡孝。」

  他語氣沉重,顯然傅家人剛剛告訴他大吳氏的病情很嚴重。

  來接傅雲英和傅雲啟的人一個是盧氏平時最倚重的管事,一個是大吳氏的娘家侄子——傅雲啟認得他,管他叫舅舅,他是小吳氏的表兄。

  事出突然,傅雲英和傅雲啟來不及一一和同窗告別,匆匆收拾行李,出了山門,登上馬車。

  吳大舅一聲吆喝,馬車軲轆軲轆往山下飛馳。

  大吳氏似乎真的快不行了,吳大舅一路催促車把式,聲音裡透著一股藏不住的焦急。

  出了城,走了差不多半個時辰,馬車忽然沒有預兆地停了下來,傅雲啟和傅雲英靠坐在車廂裡,猝不及防之下,差點摔出車簾滾下馬車。

  吳大舅下馬,和管事交換了一個眼神,小聲說:「好了,就在這裡了,免得夜長夢多。」

  管事點點頭,給手下使眼色。

  手下心領神會,掏出準備好的繩索,往馬車圍過來。

  傅雲啟摔了個頭暈眼花,一把掀開簾子,怒道:「怎麼回……」

  還沒罵出聲,見到周圍人獰笑著把自己和傅雲英圍住,嚇得一激靈,剩下的話吞回肚子裡。

  在他身後,傅雲英掀開車簾,望一眼左右,「你們想做什麼?」

  吳大舅咧嘴哈哈笑,露出一口黃牙,「你們兩個都是抱養的,跟著享了這麼幾年福,也算是有造化。」沉下臉,冷哼一聲,「綁了扔到大江裡去。」

  手下人高聲答應,齊齊朝傅雲啟和傅雲英撲過來。

  傅雲啟一頭霧水,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下意識擋在傅雲英面前,「雲哥,我纏住他們,你快走……」

  傅雲英卻沒動,掃他一眼,拉住想要和吳大舅拼命的他,輕聲道,「不妨事。」

  她話音剛落,十幾個身穿窄袖袍的王府護衛突然從草叢裡鑽出來,圍住吳大舅和管事。

  護衛們個個是高手,而吳大舅和管事帶來的不過是一群只會逞兇的惡霸,雙方纏鬥在一處,很快分出勝負。

  吳大舅和管事見勢不妙,掉頭就跑,被護衛提溜著衣領扔到傅雲英面前。

  她道:「先打一頓再說。」

  護衛應喏,拳頭捏得咯咯響,一頓亂揍。

  吳大舅被打落三顆牙齒,滿嘴是血,慘叫連連。

  傅雲英坐在傅雲啟給她搬來的一張凳子上,默數了三十下,抬起手。

  護衛忙停下來。

  吳大舅和管事鼻青臉腫,抱著肚子蜷縮成一團,低聲呻吟。

  傅雲英看著遠處山谷外洶湧澎湃的長江,道:「我問什麼,你們答什麼,誰答得慢了,綁了扔到大江裡去。」

  吳大舅和管事呼吸一窒,腫起的眼睛環顧一圈。

  那些惡霸早就被制服了,周圍全是王府的護衛。聽到傅雲英的話,護衛們撿起地上的繩索和麻袋,作勢要綁他們。

  兩人哀嚎起來,「我們說,我們什麼都說!」

  「誰派你們來的?傅家的鋪子為什麼都換了掌櫃?」

  吳大舅扯開嗓子喊:「是你們家的!你們傅家的人,和我們沒關係!」

  傅雲英和傅雲啟對望一眼,繼續問:「說清楚,派你們來的人到底是誰?」

  護衛一腳踩在吳大舅胳膊的傷處上,吳大舅慘叫一聲,痛得直抽搐,「是我姑姑,你們的奶奶!還有你嬸嬸!」

  傅雲英皺了皺眉。

  傅雲啟臉色一白,「你們胡說什麼!奶奶和嬸嬸怎麼會派你們來害我和雲哥!」

  吳大舅渾身發顫,哭著道:「北邊傳來消息,四老爺死了,讓強盜給抹了脖子,只有幾個夥計逃了回來,姑姑和嫂子要把家產留給泰哥,你們倆是抱養的,姑姑說不能讓你們倆白白分走泰哥的錢,所以派我過來……」

  山風暖而輕,帶著濃郁的花草香氣,嘰嘰喳喳的鳥鳴聲此起彼伏。

  傅雲英沒有說話,手腳一陣陣發涼。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6 00:09:19

第八十六章 對峙

  一雙手伸過來,托在傅雲英胳膊底下,攙扶她站穩。

  春衫輕薄,衣衫底下肌肉緊實,硬邦邦的觸感讓她愣了好一會兒。

  片刻後,她意識到自己想爬上馬背,可渾身虛軟,試了幾次竟都沒成功,駿馬有些不耐煩,發出煩躁的嘶鳴聲。

  見她終於回神,喬嘉飛快收回手,垂目道:「得罪了,公子。」

  他打橫抱起傅雲英,將她送到馬背上。

  她閉一閉眼睛,再睜開時,眼中迷茫之色盡數褪去,接過喬嘉遞來的馬鞭,環顧一圈。

  越是事情緊急的時候,越不能慌張。

  她定定神,手中馬鞭指一指吳大舅和管事,「把這兩個人綁了,送去黃州縣。我和喬嘉先走,回東大街探探情況。」

  「我和你一起走!」

  傅雲啟大吼了一聲,越眾而出,扯住駿馬韁繩,攔下傅雲英。

  她垂眸看他一眼,「能騎馬麼?」

  不知道家裡是什麼光景,她必須儘快趕回去,沒有時間拖延。

  傅雲啟咬咬牙,擰著脖子道:「能!」

  傅雲英沉默不語,他又道:「英姐,我得回去,家裡出了事,我得回去!帶上我吧,興許我能幫上忙。」

  「上馬。」傅雲英道。

  傅雲啟忙應一聲,早有王府護衛牽了一匹溫順的黑馬過來,他忍住恐懼,在護衛的幫助下翻身上馬。

  傅雲英叮囑喬嘉:「你和他共乘一騎,帶著他騎,他沒騎過。」

  喬嘉應喏,緊接著上馬,挽住韁繩。

  三人兩騎揚鞭,催促坐騎跑起來。

  走陸路其實比水路更快,只是不甚方便。

  三人一路無話,快馬加鞭,只用了不到三個時辰,就到了黃州縣。

  下馬的時候,傅雲啟臉色煞白,也不知是一路疾馳嚇的,還是累的。

  三人先去布鋪換了身裝束,將馬寄存在客店裡,打扮成進城的鄉下小夥模樣,繞到東大街。

  以往冷清的東大街今天很熱鬧,人來人往,車馬川流不息。巷子裡敲鑼打鼓,哀樂陣陣。來往的人胳膊上、頭上都繫了一條白孝布,人人面色哀戚,神情肅穆。時不時有穿粗布孝服的僕人推著手推車從裡面出來,車板上堆滿紙紮、一捆捆香、蠟燭和紙錢。

  婦人的嚎哭聲越過院牆傳出來,讓人不覺惻然。

  傅家正在辦喪事。

  傅雲啟眼圈通紅,腳步踉蹌了幾下,「四叔真的沒了……」

  他們走到窄巷門前,眼前一片縞素,過年的時候傅四老爺親自掛上去的紅燈籠都取下了,換成白紗竹絲燈。正門大敞,裡頭設靈堂,靈前跪了一地披麻戴孝的婦人,幾個婦人趴在冰涼的地面上,邊哭邊捶地,痛苦萬分,旁邊的人陪著掉眼淚。

  有人攔住傅雲英他們,「幾位是?」

  傅雲啟擦擦眼淚,低下頭。

  喬嘉擋住兄妹二人,上前道:「我們曾受過府上四老爺的恩惠,聽說傅四老爺走了,來給他上炷香。」

  那人歎了口氣,「四老爺是個好人吶!」

  歎息幾句,剪下幾條孝布,給喬嘉幾人綁在胳膊上。

  他們戴好孝布,混進來弔喪的人群裡,走進正堂。

  靈前哭聲震天,幾名身穿法衣的道士圍著靈柩做法事,又有和尚坐在蒲團上念經敲木魚,鑼鼓齊鳴,聽不清周圍人的竊竊私語。

  傅雲英抬起頭,看向靈堂,上面供奉了傅四老爺的牌位。

  ……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傅四老爺時,韓氏和她並沒有奢望得到什麼優待,想著既然傅老大的家人尋過來了,能有個親人相互扶持總比孤兒寡母孤苦無依要強,若是傅四老爺不喜歡她們,她們就搬出去另住,只要能讓傅老大落葉歸根,她們沒其他要求。

  後來傅四老爺找過來了,走進客店,看到母女倆,這個衣著體面的大男人立刻跪倒在地,結結實實給韓氏磕了幾個響頭,淚水潸然而下。

  「讓嫂嫂和侄女受苦了。」

  他泣不成聲,幾乎在見到傅雲英的那一刻就將她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答應她的所有要求,毫無原則地寵著她,以至於府裡的人甚至覺得傅四老爺對她比對傅月還要好,簡直是百依百順。

  因為傅四老爺明顯的偏向,她能沒有顧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她離經叛道,任意妄為,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摸摸她的頭,「沒事,有四叔呢!」

  傅四老爺如此溺愛,傅雲英曾經懷疑傅老大當年是不是替弟弟扛下禍事,因而不得不逃亡外地,傅四老爺心中愧疚,才會對她和韓氏這麼好。

  不然沒法解釋傅四老爺為何將她視如己出,縱著她一切不容於世的舉動。

  慢慢的,她發現自己的猜測可能性很小。她不知道傅老大這些年從不提起家鄉的原因是什麼……但有一點她可以肯定,當年那個人絕不是傅四老爺打傷的。

  傅四老爺就是這麼一個人,寬厚大度,喜歡攬事情,把自己看成家裡的頂樑柱,希望家裡每個人都能在他的庇護下吃好穿好,一輩子不用發愁。

  他小的時候吃過苦,所以發達以後加倍對她們幾個侄兒侄女好,不想看到他們吃苦受累。他走南闖北,努力掙錢,就是為了讓一家人跟著他享福。

  每次從外地回來,他一定會給家裡每個人帶禮物,綾羅綢緞,金銀首飾,一抬盒一抬盒往家裡抬。

  傅雲啟和傅雲泰扯著他的衣袖撒嬌,找他討好吃的好玩的,他抓起一把精緻果點,哐啷啷往幾個孩子面前一撒,「都來拿吧,給你們買的。」

  哥倆歡呼雀躍,一人兜一衣兜吃的,埋頭翻箱籠,大吳氏領著盧氏、傅三嬸和傅月她們看那些稀罕的料子首飾,他在一邊含笑看著,笑呵呵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欣慰和滿足。

  ……

  正月的一天,一家人團團圍坐著吃飯,桌上雞鴨魚肉擺得滿滿當當,他夾起一隻大雞腿,憶苦思甜:「小時候苦哇,總是吃不飽,野菜根米糠蒸的麵餅,我吃著可香了!現在吃細麵糖糕我都嫌膩,哪裡還吃得下那玩意兒?!咽一口能把嗓子劃出個窟窿。」

  他在飯桌上永遠只有那麼幾句話,要麼吹噓自己和水賊鬥智鬥勇,一拳頭能揍暈一個大漢,要麼回憶小時候吃糠咽菜的辛酸,要麼誇獎傅雲英。

  聽他再一次說起以前的事,傅雲泰和傅雲啟扭頭朝桌上其他人做鬼臉,大吳氏、盧氏、傅三嬸、傅桂笑成一團,傅月也抿嘴笑了。

  傅四老爺哼一聲,望著兒子和侄子,笑駡:「臭小子。」

  說著話,筷子拐了個彎,雞腿塞到傅雲英碗裡,拍拍她的腦袋,「英姐最小,多吃點,吃胖點!」他喜歡小娘子富態點,瞧著喜慶,「富家太太都生得白白胖胖的,多好看啊!你太瘦了。」

  看她把滿滿一碗冒尖的飯吃完,他才准她下桌。

  ……

  淒厲的哭靈聲喚醒沉思中的傅雲英,她抬起眼簾,看向跪在靈堂前燒紙的幾個少年。

  跪在最當中的少年約莫十七八歲,傅雲泰跪在他旁邊,神情茫然,周圍幾個哭得撕心裂肺的婦人是族裡的媳婦。

  她沒看到大吳氏和盧氏,傅三嬸倒是在裡面,不過唯唯諾諾的,兩眼無神,只知道流眼淚。

  吳大舅說他奉大吳氏和盧氏的命令前去武昌府暗殺她和傅雲啟,她一句都不信。

  大吳氏和盧氏雖然各有各的私心,但婆媳倆都是本分老實的普通老百姓,有自己的小心思,但絕對不會也不敢害人性命。

  盧氏愛炫耀是真,疼侄女侄子也是真,從不會克扣他們的吃穿用度。

  大吳氏厭惡傅雲英的叛逆,但吃飯的時候看她身上穿得單薄,還是忍不住提醒她添衣。大吳氏見不得家裡的孩子生病。

  如果吳大舅說傅四老爺死了,大吳氏和盧氏為了多搶佔一點家產,把她和傅雲啟瞞在鼓裡,想等分家以後再告訴他們這個噩耗,她或許會相信,但吳大舅說大吳氏要害死她和傅雲啟,她當時就篤定吳大舅在撒謊。

  鋪子裡的夥計和掌櫃看到她,為什麼會嚇成那樣?

  他們一定隱瞞了什麼。

  傅雲英掃一眼左右,給傅雲啟使了個眼色。

  傅雲啟點了點頭,擦乾淨臉上抹的灰跡,鑽出人群,衝到靈堂前,大哭:「四叔,侄兒來晚了!」

  他直接撲到靈前,跪在地上嚎哭。

  靈堂裡的人嚇了一跳,哭喪的婦人愣住了,哭聲停了下來。

  有人認出傅雲啟,面露詫異之色:「這不是啟哥嗎?」

  「老三他們不是說啟哥要讀書,沒法回來嗎?」

  「哎,我就說啟哥孝順,肯定會回來的,他四叔對他那麼好,他不回來哪說得過去!」

  弔喪的人議論紛紛,哭靈的婦人面面相覷,被幾個少年擠在當中的泰哥忽然推開旁邊的人,衝到傅雲啟面前:「啟哥!他們搶我們家的東西!」

  這一聲剛喊出,周圍的人目瞪口呆,面色古怪。

  立刻有人捂住傅雲泰的嘴巴,拖著他進了側間,傅雲啟也被兩個堂兄抓住手腳摁在地上,他不停掙扎踢打,踢翻火盆,燃燒的紙錢飛濺出來,飄得到處都是。

  傅三嬸哭了起來,爬到傅雲啟身邊,「你們當著我家死去的叔叔靈前打孩子,一個個都是沒良心的東西!」

  傅家族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該接著哭下去,還是上前幫忙。

  趁著靈前鬧成一團,傅雲英帶著喬嘉走進長廊,繞過花廳,貼著牆根往內院走。

  這裡是她的家,她熟悉每一塊角落,一路避讓開把守在路口的傅家人,很快進了正院。

  大吳氏的院子裡傳出嚶嚶泣泣的哭聲,院門前有幾個壯實僕婦坐在地上打牌。

  喬嘉道:「公子,我可以引開她們。」

  傅雲英冷笑一聲,「不必,直接打暈就好了。」

  喬嘉應喏,直接走過去,婦人們丟開葉子牌,起身攔他,他伸出手,幾個眨眼間就把婦人們全制服了。

  傅雲英邁步跨過門檻往裡走,推開傳出哭聲的那間西屋房門。

  哐當一聲,屋裡的人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床上躲。

  她掀開羅帳。

  屋子裡的人認出她,呆了一呆,然後放聲大哭,「英姐!」

  傅月和傅桂爬下床,撲到她面前,抱著她掉眼淚。

  她沒說話,拍拍姐妹倆的肩膀。

  兩人披頭散髮,面色蒼白,只穿了裡衣、綢褂子和闊腿褲,腳上竟沒穿鞋襪,雖然天氣和暖,但屋裡卻陰涼,姐妹倆光著腳踩在地上,凍得手腳冰涼,身上沒有一點熱乎氣。

  傅雲英眉頭緊皺,掩下怒氣,安撫二人幾句,問她們:「奶奶和嬸嬸呢?」

  傅月還在抽噎,傅桂先緩過來,抹掉眼淚,拉著傅雲英走到床前,指指床上的人,哭著說:「四叔沒了,奶奶和嬸嬸沒日沒夜地哭,族裡的人突然跑過來,說給四叔找了三個嗣子,要給四叔辦喪事,摔盆……」

  她眼睛發紅,咬牙切齒道:「他們這是想搶咱們家的家產!我們家有泰哥,有啟哥,不需要族裡再塞幾個嗣子過來,嬸嬸不答應,他們就把嬸嬸打傷了!」

  床上並排躺著兩個婦人,大吳氏睜著眼睛,目光空茫,一句話不說,神情呆滯。盧氏閉著眼睛在睡,身上看不出受傷的痕跡,但臉色有些泛青,唇色發白,平時總是面色紅潤、精神旺健的四太太,此刻躺在床上,氣息衰微,臉頰深深凹陷下去,快瘦脫相了。

  這種敗落淒涼的情景何等熟悉。

  魏家……傅家……遭逢大難,內宅婦人們的抗爭何其無力。

  傅雲英鼻尖發酸,眼淚奪眶而出。

  一家之主沒了,婦人再如何剛強,若沒有人幫著撐腰,便只能任人宰割。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道理沒有用,國法家規也沒有用,在宗族面前,失去依仗的婦人就是砧板上的肉。

  她拂去腮邊淚珠,回頭看一眼窗外的天色,目光落到傅月和傅桂的腳上。

  姐妹倆站在一起瑟瑟發抖,神情倉惶。

  「你們的衣裳和鞋子呢?」

  傅月戰戰兢兢,哽咽難言。

  傅桂擦擦眼睛,「他們把我們的東西都搶走了,每天看著我們,只給我們送點吃的喝的,我想跑出去找親戚,他們就把我和月姐的衣裳鞋子全收走了。」

  傅雲英面色陰沉。

  喬嘉聽她們姐妹幾個敘話,走出去轉了一圈,不一會兒抱了一堆衣物和鞋襪進來。

  傅月站著沒動,傅桂先反應過來,扯扯她的袖子,兩人在衣物裡翻找出自己能穿的,穿好衣裳,回到床邊,「英姐,我們該怎麼辦?」

  問出這一句,傅桂意識到傅四老爺死了,淚流滿面,「奶奶病了,嬸嬸受傷了,我爹和我娘想去衙門告狀,結果衙門的人不管我們,把他們趕回來了,他們把泰哥拉出去,不知道泰哥怎麼樣了……」

  傅月撲在床沿邊痛哭起來。

  傅桂看她一眼,咬了咬唇,接著說:「和月姐定親的那一家來退親了……族裡的人說月姐和家裡的僕人私通……」

  傅月的哭聲停了一下,想起那天的驚心動魄,哭得更傷心,渾身都在發抖。

  傅桂歎口氣,由著她哭,小聲道:「月姐是被他們害的,她膽子小,怎麼可能幹出那種事?他們收買月姐的丫頭,陷害月姐,拿月姐的貼身東西威脅嬸嬸,如果我們把事情鬧大,就把月姐沉塘。」

  聽傅桂說完來龍去脈,傅雲英反而平靜下來,唇邊浮起一絲笑,笑容森冷。

  「英姐……」傅月抬起頭,眼睛哭得紅腫,嗚咽著道,「不用管我,再這樣下去一家人都會被他們逼死,把事情鬧大吧,不能讓他們得逞!」

  傅桂眼睛燒得通紅,握拳咬牙。

  傅雲英站起身,柔聲說:「別怕。」

  傅月和傅桂擦乾眼淚,仰頭看著她,雖然姐妹倆依舊膽戰心驚,但看到她後,不像之前那麼六神無主了。

  英姐會保護她們的。

  傅雲英眼神示意喬嘉出去,等他離開,拉起傅月的手,「月姐,他們有沒有欺負你?」

  傅月淚如雨下,搖搖頭,「沒有……可是丫頭指認我和僕人私通,我的名聲已經壞了……英姐,你別管我……」

  傅雲英摸摸她的臉,拿帕子給她拭淚,「只要你沒事就好。」

  傅月怔了怔,抱住她,失聲痛哭。

  床上,昏睡中的盧氏被哭聲驚醒,睜開眼睛,雙手抬起來,對著空氣揮舞,「出、出去,不許欺、欺負我閨女……」

  大吳氏也清醒過來,喉嚨裡發出呵呵響。

  「娘,英姐回來了!」

  傅月忙擦掉眼淚,握住奶奶和母親的手,「英姐來了!」

  大吳氏還糊塗著,盧氏眼神漸漸清明,隨即面色大變,推傅月和傅桂:「走,你們快走!」

  傅雲英挨著床沿坐下,叫了一聲,「四嬸。」

  盧氏望著她,嘴巴張開,想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一張口,便是哭音。

  傅雲英握住她顫抖的手,一字字道:「四嬸,你放心,有我在。」

  盧氏淚如泉湧。

  ……

  傅雲英安撫好大吳氏和盧氏,走到外邊來,問守在門口的喬嘉:「你有把握帶她們平安離開黃州縣嗎?」

  喬嘉估算了一下,道:「怕是有些難,我看靈堂那邊和外邊守著人都是對方的幫手,人太多了。要是只帶著公子,幾百個人也攔不住我,但是加上幾位太太和小姐就有些麻煩。」

  傅雲英唔一聲,思量片刻,「如果我能引開他們一個時辰呢?」

  喬嘉嘴角一扯,抱拳道:「半個時辰就足夠了。」

  ……

  傅雲英找出一面銅鑼,提在手裡。

  靈堂的喧鬧已經平息了,傅雲泰、傅三嬸和傅雲啟都被帶到側間嚴加看管。

  外邊弔喪的人議論紛紛,但畢竟是別人的家事,他們再抱不平,也不好和傅家整個宗族對抗。

  傅雲英提著銅鑼,踏進靈堂,一邊走,一邊敲鑼。

  鑼聲驚動正堂祭拜的人,因為剛才傅雲啟鬧出來的一場動靜,做法的道士、和尚都走了,靈堂裡只有婦人們賣力的嚎喪聲,她一下一下敲擊銅鑼,震得院子裡的人心頭發怵。

  所有人都朝她看了過來。

  她環視一圈,冷聲道:「我四叔的遺骨還未找到,你們就急著發喪,是何居心?」

  周圍的人瞠目結舌,茫然四顧。

  靈堂前幾個披麻戴孝的婦人對看一眼,跳了起來,齊齊往傅雲英身上撲。

  她面不改色,舉起銅鑼,直接朝婦人臉上砸去。

  婦人慘叫一聲,捂著臉倒在地上,指縫裡溢出血絲。

  「殺人啦!殺人啦!」

  其他幾個婦人倒吸一口涼氣,剎住腳步,紛紛後退。

  傅雲英提著帶血的銅鑼往前走,「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誰敢往前一步,血濺當場!」

  她走到哪兒,婦人們慌忙提起裙角往旁邊躲。

  那幾個被族人們硬塞到傅四老爺名下的少年遲疑了一下,站起身,「你就是我爹養在外面的雲哥?族譜上可沒有你的名字。」

  傅雲英道:「你們能不聲不響給我四叔添三個乖兒子,自然也能把我和啟哥的名字劃去。廢話少說,帶我去見傅三老爺。」

  少年們臉色一沉。

  傅雲英舉起手上的銅鑼,給他們看上面的血跡,「對我客氣點,大不了我們來一個魚死網破,我保不住四叔的家產,也不能讓你們佔便宜。」

  少年看一眼正堂外邊觀望的人群,咬牙道:「好。」

  ……

  隔間裡,傅三老爺和族裡其他幾位族老坐在大圈椅上,正低聲討論什麼。

  傅雲英跟著少年踏進房,餘光私下裡一掃,房裡的人顯然都以傅三老爺為中心。

  傅雲啟、傅雲泰、傅三嬸和傅三叔被綁了手腳丟在角落裡,周圍幾個膀大腰圓的婦人看守。

  傅雲英心裡歎了口氣。

  她本以為可以靠不要命的架勢逼傅家族老和她談條件,她可以逐一駁倒族老們,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逼迫他們承認傅雲泰和傅雲啟的嗣子身份,保住傅四老爺的家產,救下傅月,但是看到房裡的情景,她明白,根本不需要談判。

  因為族人們沒給她談判的選擇,他們早就撕破偽善的偽裝,露出豺狼真面目,等著瓜分傅四老爺的家產。

  他們對一家人的死活漠不關心。

  去找知縣沒有用,這種宗法家族內部事務,連知縣都不能插手。

  崔南軒,傅雲章……他們當初都曾面臨這樣的困境,人人都知道他們被欺負了,人人都知道族人兇狠貪婪,但孤兒寡母,就是得忍氣吞聲,否則連性命都保不住。

  整個宗族的人都與他們為敵,他們無路可走。

  傅雲英笑了笑,忘掉剛才準備好的長篇大論,直接道:「三老爺,你身為族長,在我四叔的靈堂前欺辱孤兒寡母,意圖霸佔家產,竟不知羞麼?」

  傅三老爺皺了皺眉,低斥道:「胡鬧!」擺擺手,示意旁邊的人將族譜拿出來。

  一名族老捧著族譜走到傅雲英面前,痛心疾首,「你四叔英年早逝,我們不能看著他就這樣斷了香火,給他挑了三個嗣子孝順他,幫他奉養寡母和寡妻,泰哥太小了,一團孩子氣,就憑他,怎麼保得住你們家的家業?誰家不疼兒子?你以為那幾家捨得把自己養大的兒子送給別人家當孝子?我們一片心為你四叔著想,你是從哪塊石頭縫裡跳出來的,來搗什麼亂?」

  剩下的族老冷笑連連,一人一句,譏諷挖苦傅雲英。

  傅雲英看也不看族譜一眼,不管族老說得多麼冠冕堂皇,多麼震撼人心,她不為所動,逕自走到傅三老爺跟前。

  傅三老爺手裡端了杯茶,看她一眼,長歎一口氣,輕聲說:「孩子,這是最好的辦法。」

  他指一指正堂的方向,「你看到那些來弔唁的人了嗎?你知不知道那裡面有多少人在打老四家業的主意?老四給月姐置辦嫁妝,花錢如流水,金的銀的堆滿整座院子,那些家具從渡口搬到東大街,一路晃花了多少人的眼睛?他給月姐準備的嫁妝驚動整座縣城,現在連鄉下人都曉得老四留了一大筆家產……吳家的人,盧家的人都過來了,如果不是我們幾個族老坐鎮,你奶奶和你嬸嬸早就被啃得骨頭渣都不剩了。我老實告訴你,要不是我們攔著,吳家和盧家人早把你們家庫房搬空了!」

  傅雲英沉默一瞬。

  沒有想到,傅家人這麼快就撕破臉,起因竟然在傅月的嫁妝上。

  傅四老爺死了,他們怕傅月的夫家趁機搶奪傅家的家產,所以乾脆先下手為強,讓傅月嫁不了人。

  說來說去,都是恃強淩弱,以宗族勢力欺負孤兒寡母。

  傅三老爺放下茶杯,「族裡的人心思太多了,聽我的,認下你那幾個哥哥,有他們在,你們才能保住家產。到底都是一家人,一筆寫不出兩個傅字,你要想清楚,只有傅家人才不會害你們的性命。」

  傅雲英環視一圈。

  族老們坐在圈椅上繼續討論怎麼分割四老爺留下的山地和鋪子,沒有人在意她的質問。

  他們是族老,有權處置族中事務,因為輕視她,所以連樣子都懶得裝。

  她一笑,輕聲說:「三老爺,你就肯定我四叔真的死了?屍骨還沒找到,你們就急著下葬,如果我四叔死裡逃生,回來了呢?」

  傅三老爺歎息一聲,「夥計親眼看見強盜一斧頭把人砍成兩半了……」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外面突然吵嚷起來。

  不一會兒,一個婦人連滾帶爬衝進側間,「鬼,鬼來了!」

  大白天的,聽了這話,眾人心頭發顫,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6 00:09:46

第八十七章 走人

  族老們都站了起來,厲聲問婦人:「誰來了?」

  婦人癱軟在地,指著外面,尖叫不止:「四老爺!四老爺活過來了!人就在渡口!高掌櫃說他看到四老爺下船了!」

  族老們呆若木雞,張口結舌:「不,不可能!」

  他們互望一眼,直冒冷汗,強打精神道:「人死如燈滅,夥計親眼看到的,老四怎麼可能死而復生?」

  婦人面如土色,「老十二也看到了,他親眼看到的!」

  老十二是其中一位族老的嫡長子,他絕不會扯謊騙自己人。

  屋裡靜了一靜,眾人目瞪口僵,心驚肉跳,一時沒人說話。

  傅雲英笑了笑,看一眼驚慌失色的族老們,抬腳踏出隔間。

  一名族老反應過來,想拉她,被她推了個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齜牙咧嘴。

  外面人聲嘈雜,吵成一片。

  高掌櫃站在庭院最當中,大聲告訴前來弔唁的人他剛才在渡口看到傅四老爺了,人馬上就能回來。

  旁邊幾個老成持重的鄉老附和他的話,說:「確實是老四沒錯,他的衣裳行李都被強盜搶走了,雙腿打斷了,先要去郎中家接骨,還要去縣衙,你們還不把孝布摘了?真晦氣!」

  族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鬧不清眼下到底是個什麼狀況。

  傅雲英走到堂屋前。

  高掌櫃忙上前幾步,朝她拱手,「少爺。」

  傅雲英目光逡巡一周,人群中的許多人對上她清冷的眼神,又是愧疚又是羞恥,臉上燒熱,忙扭開頭,不敢和她對視。

  她記下在場的每一個人,指一指靈堂,道:「拆。」

  高掌櫃答應一聲,吆喝了幾個夥計,正要強拆靈堂,哭喪的婦人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拍著大腿,一邊哭嚎:「作孽喲!天打雷劈的東西!你是哪根蔥?竟然闖到我們家做這種喪盡天良的事!連死人你都不放過!毀人靈堂,你們一個個不得好死!下輩子投胎只能做畜生!」

  她們擋在靈堂前,哭喊叫駡,夥計們又氣又急,偏偏不好和婦人動手。

  傅雲英眉頭輕蹙,「我四叔還活得好好的,輪不著你們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來裝孝子賢孫。眼淚先省著,日後有你們哭的時候。」

  她面色一冷,喝了一聲:「扯了她們的孝服,丟出去。」

  高掌櫃大聲應喏,帶著夥計上前,將幾個膀大腰圓的婦人強摁在地上,扯了她們身上的麻衣孝布,趕出正屋。

  那些敲鑼打鼓、燒紙錢、點油燈的族人們也被扯下麻衣,哄了出去。

  傅雲英站在正堂前,神色冷漠。

  講道理沒有用,唯有豁開臉面動拳頭才能震懾那些貪婪陰險的小人。

  高掌櫃領著夥計們打砸一通,把靈堂拆了個七七八八,傅三老爺在族老們的簇擁中走了出來,臉色鐵青,「傅雲,你從未上過我傅家族譜,哪裡來的膽插手我們家的事!來人!把他給我綁了!」

  他一聲令下,七八個年輕後生一擁而上,朝傅雲英撲過來。

  她面不改色,嘴角揚起一絲諷笑,「族譜是什麼東西?花上幾個錢就能添個名字減個名字。」

  說話間,幾個孔武有力的後生衝到她面前,抬手要抓她。

  一個相貌平平、高挑清瘦的男人忽然從角落裡竄出來,兩手一張,往前輕輕推了幾下,右腿橫掃,後生們發出幾聲慘叫,幾息間便撲倒一片。

  喬嘉拍拍手,環顧一圈,眼神並不兇狠,可那種平靜的漠然反而讓人毛骨悚然,冷汗涔涔。

  這是個殺過人的高手,殺人對他來說,就像宰雞一樣輕而易舉。

  眾人膽戰心驚,幾個不想惹事的對望一眼,交換了幾個眼神,抬腳偷偷離開。

  「堂叔們怎麼就走了?」傅雲英盯著那幾個背影,唇邊含笑,「四叔就要回來了,怎麼不等四叔回來了吃杯酒再走?侄兒還沒來得及感謝堂叔們的盛情照顧。」

  隨著她話音落下,幾個穿短打綁腿褲的漢子湧進院內,擋住族老們的去路。

  這幾個漢子正是平時傅四老爺最為信任的心腹,除了傅四老爺的話,誰都指使不動他們。

  眾人看到他們,又見傅雲英從容不迫,下手絕情,面對整個宗族絲毫不露怯,可見身後必有倚仗,傅老四竟然真的回來了!

  「這都是誤會。」有人怕了,眼珠一轉,搶著道,「我先去接老四,看到他本人回來,我才能放心!」

  「對,我們要見老四!」

  人群鼓噪起來。

  傅雲英瞥他們一眼,抬抬手,「請便。」

  漢子會意,讓開道路。

  院門大敞著,族老們有些意動,但幾個主事的人還沒發話,沒人敢先走。

  傅雲英輕笑一聲,不再看族老們的醜態,「滾出去。」

  人群稀稀拉拉走動起來,第一個人出去以後,剩下的人生怕撞上回來的傅四老爺,連忙跟上去。

  「太公,怎麼辦?」

  眾人圍在一個鶴髮雞皮的老人面前,異口同聲找他討主意。

  老人雙眼微眯,「你們去渡口看看傅老四傷得怎麼樣了,剩下的給我留在這兒!」

  臉已經撕破了,就沒有辦法回頭,老四命大,能活著回來,但那三個嗣子已經記到他名下了,他不認也得認!老四賺了那麼多錢,不吐出點東西出來給族人,他們就把傅月拉出去沉塘,不信老四不服軟!

  眾人商量了一會兒,點頭答應,一部分去渡口找人,一部分硬賴著不走,另一部分人分頭去找幫手。

  傅雲英沒有理會那些留下來的族老,和喬嘉一起走進隔間,把綁起來的傅三叔、傅三嬸、傅雲泰和傅雲啟喚醒,解開束縛,送他們從後門出去。

  傅雲啟剛才昏迷中隱隱約約聽到有人高聲說傅四老爺回來了,剛掙脫繩索,便抓住傅雲英的肩膀,面帶期冀:「英姐,四叔回來了?四叔沒死?」

  旁邊的傅雲泰和傅三叔夫婦聞言,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齊齊回頭看她。

  暖風拂過,庭間花枝晃動,送出一縷縷微甜清香。玉蘭花沐浴在豔陽下,雪白清麗,生機勃勃。

  春色旖旎,傅家院子卻一片狼藉,外面的人各懷心思,隨時等著張開血盆大口,霸佔傅四老爺辛辛苦苦積攢的家業。

  好一派春和日麗,卻抵不過人心醜惡。

  傅雲英歎了口氣,輕聲說:「是我騙他們的。」

  去布鋪前,她先去找了孔秀才。

  孔秀才看到她,大吃一驚,他給她寫了信,但一直沒收到回音,還以為她和傅雲啟果真如傅家族人所說忙於考試暫時回不來。

  傅雲英請他幫忙,他答應下來,渡口的那位「傅四老爺」,是他找了個和傅四老爺身形樣貌相似的鄉下人喬裝打扮的。

  並不是所有人都和族老們那樣喪盡天良,高掌櫃和其他夥計很不滿族老欺負孤兒寡母,但礙於身份,沒法幫盧氏她們爭家產,傅雲英找到他們,他們立刻揎拳擄袖,表示願意和她一起對抗傅家族老,即使事後被辭退也沒關係。

  這世上,好人還是有的。

  聽到她的回答,傅雲啟眼中的光漸漸暗沉下來。

  他沒說什麼,轉身拉住傅雲泰的手,兄弟倆一言不發,淚流滿面。

  傅雲英沒敢多耽擱,送他們幾個上了馬車,「你們先去和嬸嬸、桂姐她們匯合,馬上離開這裡去武昌府,那邊會有人接應。」

  傅三叔和傅三嬸不肯走,「英姐,你可是個女孩子,怎麼鬥得過族老?他們得把你生吞活剝了!我們留下來陪你。」

  「三叔,三嬸,你們先走,我才能安心做其他事。」傅雲英催促車把式。

  夫妻倆遲疑了一下。

  一旁的傅雲啟攙扶兩人登上馬車,「三叔,沒事,英姐心裡有數,我們先走,到了武昌府,沒人敢欺負我們。」

  他說話依舊還是那副嬌嬌氣氣的腔調,但又好像和以前大為不同。

  孩子們都長大了。

  夫妻倆咬咬牙,爬上車廂。

  傅雲啟最後一個上去,走之前,忽然轉身抱住傅雲英。

  四叔不在了,以後他就是家裡的男人,他要照顧長輩,保護姐妹們,讓英姐沒有後顧之憂。

  他不能再和以前那樣任性嬌氣了。

  「英姐,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奶奶和嬸嬸她們。」他抱了很久,才鬆開她,望著她的眼睛,「我知道,我留下來只會給你添亂……你要小心,我等著你回來。」

  傅雲英沒有推開他,唔一聲,目送馬車走遠。

  車輪軋過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咯吱咯吱響。

  她站在巷口,遙望馬車鑽進大街川流不息的人流中。

  身後,喬嘉抱拳,「公子,幾大掌櫃都到齊了,鄉下負責收租子的人也都到了,他們這兩天過來弔喪,正好都在附近。」

  傅雲英點了點頭。

  ……

  武昌府。

  蘇桐收拾好行裝,回家和蘇娘子、蘇妙姐說了去國子監的事,母女倆欣喜若狂,抱著他痛哭一場。

  「我們家桐哥終於熬出頭了!」

  等母女倆平靜下來,蘇桐道:「京城是天子腳下,不比武昌府,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要花錢,光是米價就比這裡貴兩百錢,賃屋子更貴,家裡攢的銀子先不要動,帶不走的東西拿去典當了,好歹換點錢傍身。」

  他說一句,蘇娘子應一句。

  蘇妙姐咬著嘴唇發怔,看母子倆為盤纏發愁,鼓起勇氣問:「為什麼不找傅家借一點?」

  她這話剛說出來,蘇桐立刻變了臉色,眼神甚至有點陰鷙。

  兒子越大,蘇娘子越怕他,見狀忙拉著蘇妙姐出去,「最近山裡的花開得好,我看外面好多人賣花,咱們也摘些花來城裡賣,說不定能賺點。」

  接下來幾天,三人收拾行李,能帶走的儘量帶走,免得路上還得花錢買,剩下實在搬不動的送到鋪子裡請人估價。

  和蘇桐交好的同窗過來幫他打點東西,眾人湊了份盤纏給他,趙琪打趣他道:「你日後發達了,可別忘了提攜我們。」

  蘇桐笑了笑,沒有拒絕,收下同窗們的饋贈。

  臨走前,他回書院拜別師長,山長姜伯春拉著他囑咐了許多話,其他主講也叮囑他日後不能懈怠,各有禮物相贈。

  他仍然沒有買書童伺候,自己抱著大包小包出了書院,想了想,轉身往丁堂走。

  丁堂學生看到他,面露詫異之色,他是甲堂學生,平時好像很好相處,跟每個人都能說得上話,其實從不踏足其他三堂,只和趙琪那夥人來往。

  「你是來找雲哥的?」

  朱和昶躺在院子裡曬太陽,周圍四五個僕從幫他打扇,剝枇杷,煮香茶。

  他看到蘇桐,翹著兩隻大長腿道:「雲哥他奶奶患病,他和啟哥都回黃州縣去了,剛走沒一會兒。」

  蘇桐皺了皺眉。

  回到家裡,他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大吳氏身體很好,蘇娘子前段時日偷偷回了一趟黃州縣,那時候大吳氏還帶著傅月和傅桂去山裡摘山裡泡吃,怎麼忽然就病得起不來了?

  同窗們前來為他送行,趙琪行色匆匆,有些心不在焉。

  他問:「出了什麼事?」

  趙琪看一眼左右,把他拉到一邊,歎口氣,道:「你是傅家養大的,告訴你也無妨,傅四老爺遇上土匪,死在外地。傅家那些人不老實,雲哥那邊不曉得怎麼樣了。還好楊家大少爺神通廣大,剛才接到消息,他馬上帶人趕過去,明天早上應該能趕到黃州縣。」

  蘇桐沒說話。

  傅雲章遠在京師,傅四老爺死了……這時候傅雲英忽然被人接回去,結果可想而知。

  昔日的家鄉,此刻就是龍潭虎穴。

  失了庇護,傅雲英要怎麼和宗族角力?

  她再勇敢,書讀得再多,到底只是一個女孩子。宗族想要對付一個女子,根本不需要什麼手段,只要隨便給她指一個人家把她嫁過去,她這輩子就完了。

  他閉一閉眼睛,神色掙扎。

  擔心又如何?

  他現在只是一個白身,即使回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還可能得罪傅三老爺……那這些年來的隱忍,全都白費了。

  傅雲英和他沒有關係,她一直防備他,不管他怎麼釋放善意,她始終不願放下對他的成見,她和書院裡的學生打成一片,她連杜嘉貞都可以原諒,並且盡釋前嫌成為好友,可她就是不肯給他一個機會。

  他回首看著黃州縣的方向,袖子裡的雙手輕輕握拳。

  楊平衷已經過去了,那個大少爺身份貴重,連鐘家公子都得捧著他,有他在,英姐不會出事的。

  ……

  黃州縣,傅家,窄巷子。

  族老們還留在院子裡守著,那幫人虎視眈眈,只等確定傅四老爺的傷情,再次捲土重來。

  傅雲英沒管他們,大馬金刀地坐在賬房正屋一張大圈椅上,手裡捧了杯茶。

  傅家掌櫃們這會兒全到了,屏氣凝神,站在屋子裡,等她發話。

  她慢慢啜口茶。

  掌櫃們抬起眼簾,偷偷看她一眼。

  站在最外面的幾個人忍不住小聲議論,「四老爺真的回來了?」

  「這賬上該怎麼交代啊?都讓族裡的人接管了,我們插不進手……」

  忽然聽到一聲咳嗽,高掌櫃回頭瞪了一眼。

  掌櫃們忙閉上嘴巴,大氣不敢出。

  傅雲英放下茶杯,直接把案桌上一大疊賬本掃到掌櫃們腳下,「我們家買鋪子的錢,是我四叔一個人走南闖北掙來的,多勞各位叔伯照應,這些年好賴能賺幾個養家糊口的錢,和族裡沒有一點關係。叔伯們平日口口聲聲說得好聽,怎麼才幾天,鋪子裡的掌櫃、賬房全換了人?」

  掌櫃們臉色大變,忙道:「少爺,真不是我們自作主張……四老爺不在了,族裡派人過來,我們也沒辦法啊……」

  傅雲英低頭撣撣袖子,「照你們這麼說,這鋪子是族裡的,不是我們家的?你們也沒有對不起我四叔,只是受人所迫?」

  眾人面面相覷。

  他們當然知道鋪子是傅四老爺名下的,但傅四老爺身死他鄉的消息傳過來,傅家幾個孤兒寡母,肯定守不住偌大家業,到最後還不是便宜傅家宗族!胳膊擰不過大腿,幾個奶娃娃,怎麼和宗族作對?他們這些給人當差的,還不是誰拳頭大就聽誰的話,萬事做不了主。

  傅雲英抬眼看一眼窗外,天快黑了,她得抓緊時間。

  她接著道:「賬本、名冊、印章全在我手上,你們這幾天動了哪些東西,都給我老老實實吐出來。」

  屋子裡的人抬起頭,一片譁然。

  「你這是什麼意思!」一名掌櫃當場跳了起來,怒道,「你們宗族裡的事,和我們有什麼相干?你鬥不過你那些族老,想來拿我們頂罪?沒門!」

  掌櫃呸了一聲,「毛都沒長齊的東西!我們是看在四老爺的面子上才過來答應一聲,等四老爺來了,我們自會交代清楚!讓四老爺親自評判!看看我們是忠心還是奸猾!」

  其他人紛紛應聲,「對,四老爺人呢?你不會是誆我們的吧?我們要當面見四老爺!」

  傅雲英淡淡一笑,「何須勞煩四叔老人家親自來,你們幾個,我還是收拾得了的。」

  她抬起眼簾,慢悠悠道,「按照朝廷律法,侵吞主家財產三十兩銀子以上者,判流刑。」

  眾人呼吸一窒,色厲內荏:「信口雌黃!」

  傅雲英抬起手,喬嘉領著幾個漢子走進屋裡,揪出隊伍裡的兩個掌櫃,幾棍子下去,叉到地上死死按住。

  兩個掌櫃被打得發懵,狼哭鬼嚎,「青天白日栽贓陷害,還有沒有王法?」

  「你想要王法?」傅雲英站起身,走到掌櫃面前,踢了踢散落一地的賬本,「你這幾天趁著我家沒人做主,夥同族裡的人取走三千二百一十三兩三分二錢銀子,置了個外室養在柳條巷子,那外室名叫于如翠,今年十七歲,你答應她要給她打一套頭面首飾……」

  她說到這裡,頓了一下。

  趴在地上的掌櫃臉色變了又變,汗如雨下。

  「還要我接著說下去麼?」

  掌櫃梗著脖子不說話,另一個掌櫃也臉色發青,沒敢應聲。

  「我人雖不在黃州縣,鋪子上的賬都從我手上過的,每次四叔去武昌府,都會把賬本交給我核算。」傅雲英掃一眼神色各異的掌櫃們,「你們在哪個地方動了手腳,我全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四叔告誡我,用不著那麼仔細,得過且過,有錢大家一起賺,不能叫叔伯們白白辛苦一場。」

  掌櫃們垂下眼簾,有的面帶愧色,有的神情不安。

  「四叔仁義,我這人卻不一樣,我愛記仇。你們手底下不乾淨的賬,我一筆一筆全都記了下來,沒想到還真能派上用場。」

  傅雲英一笑,拍拍手,「衙門門口四面開,有理無錢別進來。打官司是個無底洞,不管是有理無理,只要官司纏身,准得傾家蕩產,所以一般人輕易不會去告狀。」

  聽到這裡,掌櫃們神色一鬆。

  傅雲英卻話鋒一轉,「我不怕!我們家已經成這樣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別說我四叔就要回來了,衙門裡有他認識的人,就是我四叔真的不在了,我一路告到北直隸去,也要剮下你們身上一層皮!」

  眾人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七上八下,手指微微發顫。

  傅雲英平靜道:「叔伯們才是真正誆騙我的人,族裡的人怎麼可能在幾天之內接管我四叔的全部家業?你們這些天趁亂偷拿了多少,我已經查清楚了,是衙門見,還是繼續安生過日子,你們自己選。」

  眾人咬牙暗恨。

  傅雲英看一眼被按在地上的兩個掌櫃,又道:「至於你們兩位,貪心不足,和族裡的人裡應外合,想趁機霸佔我們家的鋪子,我已經請人擬好狀紙送去衙門,你們且等著衙門傳喚便是。」

  說完話,示意漢子鬆手。

  漢子果然鬆開手。

  兩個掌櫃從地上爬起來,不信邪,狠狠瞪傅雲英兩眼,目光陰森,冷笑道:「走著瞧!」

  傅雲英道:「好走不送。」

  兩個掌櫃先後離去。

  剩下的人心頭忐忑,一時覺得少爺一個小毛孩不可能去官府告他們,一時又懷疑少爺說的是真的。

  沒人敢說話,屋子裡鴉雀無聲。

  突然砰的一聲響,高掌櫃跪倒在地,膝行至傅雲英面前,扯住她的衣袖,「少爺,我老實交代,我這些天拿了多少,保證會全部送還回去,求少爺高抬貴手,饒了我這次。」

  眾人大驚。

  傅雲英沉默了下來。

  高掌櫃給她磕頭,「少爺,四老爺沒了,我也是一時六神無主,被族裡的人恐嚇了幾句,才會生出那樣的念頭,現在四老爺回來了,我才曉得自己有多糊塗。」

  他狠狠抽自己幾巴掌,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傅雲英歎口氣,起身扶起高掌櫃,「你是我們家的老人了,四叔信得過你,才把鋪子交給你打理,我曉得你的難處,你是被族裡的人逼迫的,這事以後不要再提。」

  高掌櫃淚如雨下,「多謝少爺。」

  高掌櫃此人跟著傅四老爺多年,平時很有威望,剩下的人見他都豁出臉面主動認罪了,而且少爺果然遵守承諾不會追究,咬咬牙,心一橫,抱拳道:「少爺,您大人大量,我們這些年盡忠職守,確實沒有對不住府上的地方,這回也是不敢和宗族對著幹,才會假意答應和他們合作……」

  傅雲英笑了一聲。

  掌櫃們一愣,齊齊看著她。

  她收起笑容,道:「就這樣吧,你們交出鑰匙,這些有問題的賬本……」她看一眼腳底那些攤開的賬冊,「你們自己拿回去。」

  掌櫃們暗暗鬆口氣,交出鑰匙,撿走賬本,作鳥獸散。

  只有三個掌櫃留了下來,他們老實本分,並沒有做太多手腳。

  高掌櫃也沒走,他擦乾眼淚,拍拍另外三個人的肩膀,道:「好了,嚇住他們了,現在我們趕緊把契書整理出來。」

  傅雲英其實只掌握了兩個掌櫃的罪證,所以能夠明確說出他侵吞的銀兩數目,其他賬本,是嚇唬他們的。

  明天那些掌櫃就能反應過來,不過那時候早已改天換地,爭取到一晚上,夠她用了。

  三個掌櫃面有難色,道:「老高,就算拿到契書和鑰匙,等他們發現那個四老爺是假的,族裡的人還是會過來霸佔鋪子的,我們這是拿雞蛋碰石頭,鬥不過他們……」

  傅雲英搖搖手,說:「有契書和鑰匙就夠了。」

  這些鋪子留下來沒有用,傅四老爺不在了,他們守著鋪子,就猶如小兒持金過鬧市,太招眼,宗族利慾薰心,撕破臉也會不擇手段來搶奪家產。

  她望一眼沉浸在暮色中的庭院,輕聲道:「都賣了。」

  哪怕折價賣掉,也不能讓宗族的人得逞。

  留下一座空殼子,讓他們去眼饞罷。

  ……

  馬車離開東大街,剛拐出石橋時,忽然被人攔了下來。

  聽到外面傳來說話聲,傅雲泰嚇得瑟瑟發抖。

  傅三嬸把他抱在懷裡,「泰哥,別出聲。」

  傅雲啟掀開車簾一角往外看,臉色一沉,守在石橋的人竟然是吳家的親戚。

  傅雲泰剛剛告訴他,吳家的人和宗族裡的人勾結,以傅四老爺舅舅的身份堂而皇之住進傅家,砸開庫房,把裡頭都搬空了。

  趕車的人掏出陳知縣的腰牌,在吳家人面前晃了晃,「找死呢?我們家縣太爺的馬車,你也敢攔?」

  吳家人忙讓開道路,賠笑道:「得罪了,得罪了,您請。」

  馬車繼續往前走。

  一路平安無事,終於到了渡口處,趕車的人道:「老太太和太太只能坐船,少爺說讓你們坐船走。」

  傅三嬸心有餘悸,不停回頭張望,「他們不會追過來吧?」

  車把式道:「太太不用擔心,這是陳家的船,別人進不來。他們追過來也無事。」

  傅三嬸和傅三叔籲了口氣。

  車把式送幾人上船。

  傅雲啟去艙房看望大吳氏、盧氏和傅月、傅桂,陪大吳氏說了會兒話,安置好叔嬸和傅雲泰。

  一家人終於逃了出來,抱頭痛哭。

  船家問傅雲啟要不要馬上動身。

  他猶豫了片刻,「先等等。」

  英姐還沒出來,她引開其他人的注意力讓他們找機會逃走,她一個人留下來,要怎麼脫身?

  他站在甲板上,眺望遠處的東大街。

  岸邊忽然傳來一聲帶著疑惑的呼喊,「啟哥?」

  傅雲啟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一愣。

  開口叫住他的是一個衣著體面、年紀約莫三十歲左右的青年婦人,戴抹額、箍包頭,簪觀音送子銀對簪,打扮得素淨雅致。

  他沒說話。

  婦人認出他,神情激動,提起裙子朝他走過來,「啟哥!我是你娘啊!」

  傅雲啟閉上眼睛,轉過身。

  片刻後,他擦乾眼淚,叮囑船家,「我下去見一個人,你在這裡看著,如果情況不對,馬上開船,不用管我。」

  他是男孩子,宗族的人抓到他,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船家點頭應下。

  傅雲啟下了船,小吳氏快步邁至他面前,抬手摸他的臉,又笑又哭,「你長大了。」

  他眼圈微紅,「娘。」

  「欸!」小吳氏響亮地應一聲,拉住他的手,「好孩子,跟娘回去,家裡現在有錢了,你是娘的兒子,娘養活你。」

  傅雲啟站著沒動,臉上的表情冷了下來,「娘,家裡的錢是從哪裡來的?」

  小吳氏愣了一下,眼神躲閃。

  「吳家的錢,是舅舅們趁著四叔死了從傅家搶出來的,對不對?」

  小吳氏強笑著道:「你還小,不懂這些,你舅舅這是在幫你奶奶多拿點家產,不然就都便宜外人了!我們家是你奶奶的娘家,本來就應該多拿一點,你奶奶不會計較這些的。」

  傅雲啟呵呵低笑,推開小吳氏的手,「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騙我。」

  小吳氏眼圈也紅了,淚水大顆大顆往下掉,「啟哥,我沒辦法,這些事都是族裡的人拿主意,我能怎麼辦?好孩子,你不是傅家的親生骨肉,他們不會對你好的,娘把你養大,只有娘才是真心對你好,現在傅家落魄了,族裡的人不會輕易放過他們,你這孩子從小嬌生慣養,娘不忍心看你受苦,你回來跟著娘過吧……」

  她聲淚俱下,緊緊拉著傅雲啟不放。

  傅雲啟再次推開她的手,「你說錯了,我不是你養大的。」

  小吳氏愣住了。

  「娘,我是傅家的嗣子,我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四叔供養。娘,你在傅家的時候,四叔和嬸嬸們對你那麼好,你是傅家買來的,還拿錢填補娘家,嬸嬸從來沒說過一句刻薄話,後來你要嫁人,四叔給你出嫁妝,光是壓箱子的錢,就夠你一輩子吃穿不愁……」

  「那天你說要回娘家過節,我知道你不會回來了。我跪下來求你,我抱著你的腿不讓你走,我求你不要丟下我,我求你,我給你磕頭,我說,娘,不要丟下我,我會孝敬你一輩子!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那時候還病著,你丟下我,就這麼回娘家去了。」

  「你走了,我怕得不行,我怕韓氏欺負我,我怕四叔不要我,我怕他們把我趕出去,我什麼都不會,被趕走了只能去討飯吃,學堂裡的人都笑話我,我怕得整夜整夜睡不著,我讓丫頭去吳家找你,你只顧著你娘家人,不想管我……後來我去纏著英姐,要她對我好,不然我就一直纏著她,我故意不吃飯,逼英姐過來,英姐那時候不耐煩……可她對我真的很好……」

  傅雲啟說一句,小吳氏就抖一下。

  聽到最後,她滿面羞紅,泣不成聲。

  「我知道你要嫁人,我不會攔著你出嫁,我只是想要你記得我,時不時回來看看我,你沒有,出嫁以後,你就把我忘了。」傅雲啟抬手抹掉眼淚,「我不是傅家的親生骨肉,可我知道他們真心對我好,我是傅家老大的兒子,英姐的哥哥,我不是你的兒子。」

  「娘,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麼叫你,以後,韓氏就是我娘。」

  他掀袍,跪下給小吳氏磕了一個頭,起身,頭也不回地走開。

  小吳氏哭得兩眼紅腫,踉蹌著追趕他,「啟哥,娘疼你,啟哥,你回來……」

  一聲一聲淒婉的呼喚,聽得人柔腸寸斷。

  傅雲啟置若罔聞,踏上陳家的船,「出發。」

  小吳氏看到他離開,一定會告訴吳家其他人,他們得趕緊離開。

  ……

  傅家。

  天已經黑透,族老們在屋子裡等消息,滿室燈火搖曳,僕人們送來熱湯熱茶,眾人一邊吃茶,一邊議論該怎麼和傅老四解釋這些天發生的事。

  太公道:「沒事,反正傅月的把柄在我們手裡,他只能聽我們的。」

  其他人點點頭,放下心來。

  這時,房門忽然被大力撞開,一個男人直衝進來,狠拍一下案桌,破口大駡:「媽的,那個傅老四是假的!那小子誆我們!」

  眾人大驚,紛紛站了起來,「假的?」

  「對!那小子裝得還挺像,把我們都騙倒了!傅老四明明死得透透的,渡船上下來的是個莊稼漢!」

  眾人惱羞成怒,牙齒咬得咯咯響。

  太公臉色陰沉,擺擺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抓住那小子,敢毀我傅家靈堂,死不足惜!」

  眾人大聲叫囂,簇擁著太公,去抓傅雲。

  隔間突然傳出幾聲大叫,幾個僕人驚慌失措跑出來,「那幾個綁起來的人不是老四家的!」

  一片譁然,眾人打著燈籠拐進側間,提燈往前一照,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個人,僕人把他們翻過來,燈光映出幾張昏睡的面孔,這哪裡是傅雲啟、傅雲泰和傅三叔夫婦,分明是他們自己的人!

  「你們快去守著街口,我們去賬房堵人,不能讓傅雲跑嘍!」

  一群人抄傢伙的抄傢伙,扛門栓的扛門栓,齊刷刷衝進賬房。

  賬房裡點了燈,窗紙透出淡黃色光芒,眾人冷笑,這一次絕不會再被騙了!

  門被撞開,然而裡面早已空無一人,只有一盞油燈兀自燒得歡快,發出滋滋輕響。

  眾人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氣急敗壞。

  又有人從長廊另一頭跑過來,一邊跑,一邊高喊:「傅月也是假的!媽的,人早就跑了,裡頭關了幾個丫頭!」

  太公面色鐵青,手中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哢嚓一聲,青石板竟硬生生被砸出一條細縫。

  ……

  夜色濃稠,無星無月,山裡很安靜,靜得能聽見夜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遠處隱隱傳來蛙鳴,天氣熱起來了。

  山道前,傅雲英蹬鞍上馬,喬嘉和另外幾個夥計緊隨其後。

  高掌櫃暫且留下不走,幫忙處理剩下的事,等交接完所有賬冊就走。

  這段時日沒有跟著傅家族人同流合污欺負盧氏等人的夥計,傅雲英叫高掌櫃全部記在名冊上,留下一筆錢,讓他們坐船去武昌府,她會給他們一個容身之地。

  高掌櫃大喜,差點跪下給她磕頭。

  這幾天很多看不慣宗族行事的夥計、長工被趕走了,沒了營生,又被旁邊人恥笑不會做人,他們正在發愁,少爺肯收留他們,給他們飯吃,他們沒有跟錯人!

  傅雲英已經和縣裡的大戶交換契書,黃州縣周圍的鋪子莊田,她全部都賣了。

  買家也是本地大族,枝繁葉茂,不怕傅家族人上門扯皮,雖然趁機壓了些價錢,但沒有壓得太狠。

  莫欺少年窮,傅雲英沉穩果斷,給對方留下深刻印象,她又是名聲在外的丹映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對方估摸著她早晚會回來報復,留了個心眼,交下她這個小友,開玩笑說將來說不定還有要她幫忙的時候。

  她一口應下,欺負過她的,她都記得,幫過她的,她也不會忘記。

  武昌府、南直隸、開封府那邊的鋪子仍然在她名下,新開的書坊一直由她打理,族人連賬本都摸不著。

  傅四老爺沒了,家裡的生意還要繼續做下去,捨棄黃州縣這個荒僻小縣城的鋪子,幾乎沒什麼損失。傅四老爺生前就打算以後專心經營書坊生意,她會替他手把手教會傅雲泰怎麼管理書坊。

  孔秀才過來送她,看她要趕夜路回武昌府,欲言又止。

  「英姐,對不起,我……」

  傅雲英揮揮手,扯緊韁繩,俯視著他,「孔四哥,話不用說得太明白,說出口,我們的情分就真的盡了……」

  她明白孔秀才一開始為什麼會袖手旁觀,宗族內部事務,連官府出面都不管用,不然陳知縣也不會裝聾作啞。

  傅雲章遠在京師,他是傅家人……如果這件事鬧大,被有心人趁虛而入,傅雲章很可能受到牽連。

  也正因為此,傅雲英俐落處理好賬務上的事,沒給其他人攪混水的機會。

  孔秀才一心為傅雲章打算,他怕影響到傅雲章,想等傅雲章回來之後再出手。

  他沒想到傅雲英竟然這麼快就猜出他的想法,臉色有些發白。

  不管怎麼說,是他自私了一回。

  傅雲英收回目光,望著前方黑魆魆的山道,「等二哥回來,告訴他我一切都好,無須為我擔心。」

  孔秀才輕咳兩聲,道:「夜晚行路不安全,不如等天亮了再走。」

  「不了。」傅雲英搖搖頭,送走盧氏她們,保住傅四老爺留下的家產,她一刻也不想多待,「我四叔那人愛漂亮,南直隸時興什麼新樣式,他立馬照著樣子裁新衣裳穿……他死在外鄉,我要去把他帶回來。」

  傅四老爺愛講究,怎麼能讓他暴屍荒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要親自把四叔找回來。

  她輕斥一聲,催馬疾走。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6 00:10:08

第八十八章 上山

  天將拂曉,山色空濛,道旁村落裡傳出此起彼伏的嘹亮雞鳴聲,辛勤的農人早已起身炊米造飯,犬吠聲聲,炊煙嫋嫋。

  喬嘉扯緊韁繩前行幾步,「前方有一處莊子,歇歇腳再走。」

  傅雲英唔一聲,走了一夜,馬疲人倦,確實得停下休息。

  幾人幾騎慢慢馳下大道,拐進田邊阡陌小路。

  村子旁有座小池塘,幾個婦人蹲在大青石上漿洗衣裳,手中木棒捶得啪啪響。

  喬嘉瞥見婦人們正在清洗的東西,忽然停了下來,「等等,村裡來了其他人。」

  他示意夥計們留下保護傅雲英,獨自一人走進村子裡。

  片刻後,他走了出來,神色平靜,「楊大少爺也在這裡。」

  傅雲英愣了一下。

  那頭朱和昶還在酣睡,吉祥進屋推醒他,告訴他傅少爺來了。他立馬翻身起來,來不及梳洗打扮,披頭散髮、光腳趿拉著睡鞋衝了出來,踏過泥濘的小路,一徑跑到在村前池塘邊餵馬的傅雲英面前,抓著她左看看右看看。

  「雲哥,你沒事吧?」

  傅雲英拍開他亂摸的手,繼續餵坐騎吃豆餅,這匹馬是傅四老爺給她買的,跑了一夜,馬兒累得夠嗆,「你怎麼在這兒?」

  聽到這個問題,朱和昶頓時變了臉色,肩膀一垮,頹然道:「我想去幫你,可只能走到這裡。」

  他是王府世子,未經過允許,不得離開武昌府百里。上次他去黃州縣逛花燈會是偷偷溜出去的,這一次沒有事先打點好,剛出城沒一會兒就被攔下來了。他只好在村子裡留宿,預備等天亮再派人回城去找楚王幫忙。

  聽朱和昶說完夜裡的遭遇,傅雲英抬頭看他一眼,他頭髮散亂,身上只穿了件輕薄紗衣,春寒料峭,又在山中,日頭沒出來前特別冷,他都凍得開始打哆嗦了。

  她輕聲道:「多謝你,那邊的事都解決了。」

  朱和昶再次抓起她的手,輕輕握住,「我都聽說了,你四叔的事……雲哥,節哀順變,你別太難過了。」

  他拍拍自己挺起的胸脯,「你還有我呢!誰欺負你,我給你出氣,我爹可是王爺,他們都得聽我爹的!」

  傅雲英嘴角扯了一下,心不在焉。

  朱和昶皺了皺眉,怕她不高興,沒敢說其他的,小心翼翼問:「你這是去哪兒?」

  「回城。」傅雲英接過喬嘉遞過來的木刷子,親自給坐騎刷毛,「我要去銅山。」

  銅山就是傅四老爺遇害的地方。

  朱和昶已經從府裡的護衛口中得知發生了什麼,聞言躊躇了一會兒,不敢攔她,道:「我讓我的護衛跟著你去,那邊都是強盜窩,你得小心點。」

  銅山不是楚王的地盤,不然他早就讓王府的人過去幫忙收斂傅四老爺的屍首。

  傅雲英嗯了一聲,「謝謝。」

  朱和昶看著她,有點手足無措,她這人素來清冷,雖然從沒有開懷大笑過,但也很少露出愁悶之態,見她面色沉鬱,他心裡也跟著不好受起來,小聲說:「不用謝我,我只恨不能幫你……」

  正說著話,村頭傳來喧鬧聲,又有人往這邊來了。

  喬嘉目力過人,站在青石上展目一望,挑挑眉,「公子,是書院的人。」

  「啊?」

  朱和昶一臉茫然。

  不一會兒,一群風塵僕僕的少年人出現在他們面前。

  袁三打頭,鐘天祿、趙家子弟、杜嘉貞、丁堂堂長……

  平時和傅雲英交好的同窗全都來了,人人衣衫淩亂,一臉倦色,有的手裡拄了根木棍當拐棍,有的背了一大包東西,有的腿上綁了粗布條,顯然都走了一夜山路。他們各自的書童、僕從緊跟其後,也都沒精打采,疲倦至極。

  讓傅雲英詫異的是,本該啟程北上的蘇桐竟然也赫然在列。

  對上她略微驚詫的眼神,蘇桐臉上一僵,好像有些不自在,下巴輕輕往旁邊一點,漫不經心移開視線。

  「老大,你說吧,要揍誰,我這就去宰了那王八!」

  袁三擼起袖子,露出結實的手臂,陰惻惻道。

  其他學生也精神抖擻,揎拳擄袖,「敢欺負我們雲哥,找死呢!」

  「我們一起上,揍他個半死不活先!」

  ……

  眾人一擁而上,圍到傅雲英身邊,義憤填膺。

  她怔了怔。

  袁三走了一夜路,又累又渴,甩了背上的包袱,衝到池塘邊舀水潤嗓子,喝飽了,又衝回她面前,「老大,我們這麼多人給你撐腰,就不信鬥不過那些黑心腸!」

  趙琪自詡斯文,先抹乾淨臉,整理好散亂的衣襟袖子,正一正頭上的巾帽,方刺啦一聲打開一柄灑金摺扇,慢條斯理道:「我們家雖不是黃州縣人,但好歹認識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雲哥,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叫小廝回趙家取名帖,名帖拿過來,看誰敢動你一根頭髮!」

  丁堂堂長跺跺腳,「管他呢,我們一人一雙拳頭,還怕打不過他們?先打一頓再講道理,比說什麼都管用!」

  眾人七嘴八舌,吵成一片。

  唯有蘇桐眼眸低垂,一言不發。

  傅雲英看著眼前一張張年輕稚嫩的面孔,聽他們揮舞著拳頭說著豪氣沖天的意氣話,沉默了一瞬。

  半晌後,她輕輕嗯一聲。

  也許很多年以後,她還會記得,曾有一群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為了幫她這個同窗撐腰而趕一夜的山路,一個個風霜滿面,狼狽不堪。

  有些好笑,也有些讓人心裡發酸。

  她不曾付出多少真心,有些事情只是手段而已,收穫的卻是他們最誠摯的友情。

  ……

  村莊婦人準備好熱騰騰的早飯,請眾人入村休息。

  眾人饑腸轆轆,聞到誘人的菜飯香味,餓得肚子咕咕叫。

  吉祥領著眾人往裡走。

  他們猶豫了一下,不肯走,齊齊望著傅雲英。

  傅雲英說:「家裡的事解決得差不多了,接下來還要麻煩你們,半個時辰後出發,你們先去吃點東西。」

  眾人這才肯走。

  一群半大小夥子,先說了些昨晚路上的事,然後小聲罵楊平衷是個小人,竟然頭一個動身,也不帶上他們,真是太狡猾了!

  傅雲是大家的,不是楊平衷一個人的!平時在書院老霸著人不放就算了,這種時候還見縫插針,什麼事都搶在前面,氣煞人也!

  他們也想幫傅雲啊!

  昨晚還彼此鼓勵、相互扶持著跋山涉水,轉眼間,一幫人為誰是傅雲最得力的幫手而暗暗較勁,吵得臉紅脖子粗。

  蘇桐搖了搖頭,不和一群半大少年一般見識,吃了碗香甜的紅薯稀飯,走出茅草屋。

  看到傅雲英出現在返程路上,他便明白,她肯定已經處理好黃州縣那邊的事情。

  他有點哭笑不得,早知如此,不該推遲行程的。

  明明知道她不會有危險,還是打亂計劃走了這一趟……一點都不像他的為人。

  人都會有軟弱的時候,他只是個凡人,也會出錯。

  但他沒有想到,讓他犯錯的會是傅家人。

  ……

  夥計們也都吃飯去了,傅雲英站在池塘邊和喬嘉說話,旁邊幾個楊家僕從垂手侍立,聽她吩咐著什麼。

  蘇桐在旁邊等了一會兒,等楊家僕從離去,走上前。

  喬嘉後退了幾步,給他們留出說話的空間。

  太陽出來了,光線刺破濃霧,罩在綿延起伏的青山之間,山谷中抹了一層金色光芒。

  天與地之間,一片燦爛光華。

  蘇桐抬起頭,迎著初升的朝陽,輕聲問:「後悔把名額讓給我了嗎?」

  個人的力量如此渺小,只有出人頭地,掌握權勢,才能保護自己,保護自己在乎的人。

  權力是這世上最穩固的靠山,擁有它,就能把其他人踩在腳下。

  他很小的時候認識到這一點,所以苦學不輟,不敢有絲毫懈怠。別人家的小孩子在外面嬉笑玩耍的時候,他坐在悶熱的房間裡讀書寫字。冬天手腳冰涼,屋裡冷如冰窖,寒意無時不刻往骨頭縫裡鑽,握筆的手生了凍瘡,又癢又痛,他一筆一筆抄寫文章。

  一年到頭,天天如此。

  傅雲英遲早會明白,她不能游離在外,唯有進入權力中心,才可以為所欲為。

  沒法適應規則,那就去做規則的主人,自己制定規則,做執棋者。

  傅雲英揉了揉眉心,「怎麼,你要把名額還給我?」

  蘇桐一笑,搖搖頭,「那可不行,我沒你那麼大度。給了我,就是我的。你想拿回去,晚了。」

  傅雲英扭頭看他一眼,「蘇桐,你為什麼回來?」

  蘇桐收起笑容,臉色微沉。

  他沉默不語。

  傅雲英沒有堅持要他回答。

  「我一直不明白,你想脫離傅家,辦法有的是,為什麼要利用傅媛?為什麼非要傅三老爺親自趕你出來?為什麼你總是對傅家抱有敵意……」

  她抬手給喬嘉做了個手勢,「現在我明白了。」

  喬嘉會意,走開了一會兒。

  旭日火紅,陽光籠在身上暖洋洋的,蘇桐的面色卻越來越冷,「你明白什麼了?」

  傅雲英雙眸微垂,說:「我明白什麼不重要……我想告訴你,我一直以來防備著你……並不是因為你這個人。」

  蘇桐和崔南軒太像了……他們都是一樣的溫和而涼薄,一樣的隱忍和堅韌,所以她從不曾信任蘇桐。

  但是走出閨閣,以男子的身份和人交際,接觸到的世事越多,認識的人越多,她越來越能理解崔南軒和蘇桐對權力的那份渴望執著。

  誰不想功成名就,取得一番驚天動地、讓世人矚目的豐功偉績?

  追名逐利幾乎是他們的本能。

  她努力,刻苦,但那仍然遠遠不夠,和他們相比,她少了那份可以為之不顧一切的蓬勃野心。

  沒有野心,何來的動力?

  只有身居高位,才能把握主動,否則不管做再多努力,永遠只能處於被動的位置。

  既然已經跨出內帷了,不如再走遠一點。

  她抬起手,低頭望著指腹間磨出的老繭。

  這是一雙纖長而嬌弱的手,指如蔥根,手心柔嫩,但這雙手的主人不能軟弱。

  喬嘉回來了,手裡拿了兩封信和火摺子。

  蘇桐還在為傅雲英說的那句話愣神,低聲道:「不是因為我……那是為了誰?」

  「一個不相干的人。」

  傅雲英輕描淡寫道,接過喬嘉吹燃的火摺子,放在信封底下,點燃蘇桐親筆寫下的憑證和她從傅媛那裡騙來的一封信。

  這些是她用來拿捏蘇桐的東西。

  她看著火焰迅速吞噬紙張,一字字道:「今天我當著你的面燒了它們,以後你不用怕我用這些東西威脅你。」

  火光暴漲,然後一點點熄滅,豔陽春光下,兩封信一點一點化為齏粉。

  蘇桐垂目,嘴唇蠕動了兩下,神色震動。

  火堆燃盡,他抬起眼簾,望著傅雲英。

  她站在一片金光中,面容似也融進耀眼的華光中,朝他拱手,「蘇桐,我們京城見。」

  言罷,轉身離去。

  半晌後,蘇桐還留在原地發怔。

  清風拂過,齏粉隨風而散。燃燒後的黑灰撲到他臉上,將他驚醒。

  他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喃喃了一句。

  我等著你。

  ……

  一行人回到武昌府。

  傅雲英只帶上喬嘉和王府的護衛去銅山,其他人仍然回書院。

  趙琪等人老大不服氣,不過到底都是知道輕重的人,怕給她添亂,沒有強求。

  「啟哥他們中午應該就能到,接到人後,都送去貢院街宅子,老太太和兩位小姐都病著,提前請郎中過來。高掌櫃那些人隨後也會來,派人在渡口守著,務必每個人都要接到,一個都不能少。」

  傅雲英一句一句吩咐管家。

  管家紅著眼圈答應下來,小聲問:「少爺,如果族裡的人追過來了呢?」

  「這裡不是他們的地盤,來一個抓一個。鋪子那邊派人過去接管,一直以來所有契書印章都是四叔管著,族裡的人根本插不進手,他們什麼都不懂,趁四叔不在強行霸佔,不過是欺負嬸嬸她們是婦道人家沒法管罷了。現在我把事情鬧出來了,他們一沒有憑證二站不住理,自己心裡有數,只敢在縣城逞威風。」

  宗族不知道傅四老爺到底在做什麼生意,也不知道傅四老爺名下有多少家產,以為把房子占住了,再把盧氏幾個人控制住,就成功奪走傅四老爺的家產。倒也不是他們蠢,而是宗族瓜分族中內部家財是很常見的事,別人想管管不了,所以不需要太費心思,人死了,什麼都是他們說了算。

  她細細叮囑,吉祥領著王府護衛過來,手一揮,道:「傅少爺無須擔心,我們爺送你幾個人使喚,他們往門口一站,看誰敢上門撒野!」

  傅雲英謝過他,讓管家把韓氏接回來,翻身上馬,出城直奔銅山。

  出了城門口,剛行出半裡路,她忽然勒住馬,手中馬鞭指一指路旁草叢,「出來。」

  窸窸窣窣響了幾聲,袁三從草叢裡蹦將出來,撓撓腦袋,嬉皮笑臉,「老大,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去銅山要從北城門走,袁三瞧著沒什麼心眼,其實鬼點子多,回到武昌府後立刻撇下其他人往北城門來,專門在這裡候著傅雲英。

  傅雲英催馬往前走了幾步,居高臨下,眼眸低垂,輕聲問:「袁三,如果我要做的事很危險,你跟著我,也許會受到牽連,有一天甚至可能掉腦袋,你還要跟著我麼?」

  袁三想也不想,挺直胸膛,「跟!」

  傅雲英嘴角輕輕一扯,「我可不管你說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既答應了我,就得做到,以後你若敢有異心……」

  她一句話還未說完,袁三等不及,替她把話說下去,「我知道江湖規矩,要是我不厚道,隨老大處置!」

  言罷,撓撓頭皮,試探著問,「老大,我是跑過來的,沒有馬……我和你共騎一匹?」

  傅雲英掃他一眼。

  他仰望著她,搓搓手,一臉期待。

  旁邊忽然伸過來一隻蒲扇大的手,拎起袁三的衣領把人抓到自己馬背上。

  袁三怒目瞪向對方,喬嘉面無表情。

  繼續往前行。

  他們在武昌城換了坐騎,因此一路沒有休息,一天後,抵達銅山腳下。

  護衛先去打探消息,回來時說:「這裡荒涼,但卻是往來商旅去開封府的必經之路,經常有強盜出沒。前幾天出事後,官府曾派人過來收斂屍首,不過只是潦草敷衍而已。」

  傅雲英先去當地縣衙找捕快打聽。

  捕快一問三不知,看到護衛掏出的腰牌後立刻換了態度,道:「那夥強盜在山上橫行了十多年,他們神出鬼沒的,平時往大山裡一躲,官府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的老巢在哪裡,想抓也抓不到人吶!而且他們這種占山為王的強盜一般都和山下的村落勾結,那些村人不僅不幫著揭發強盜,看到官兵還給強盜示警,到處都是他們的眼線,我們這邊剛出了縣城,他們就躲起來了。」

  捕快說的都是實情。強盜們懂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從來不為難山下老百姓,每次劫得錢財,還拿出一部分送給老百姓度日。老百姓們有的愚昧,覺得強盜們是劫富濟貧的好漢,主動包庇他們,甚至將家中女兒送到山上給強盜當老婆。有的純粹是貪財,靠給強盜通風報信賺錢。

  傅四老爺他們準備充分,南來北往一路都會打點到,通常都能有驚無險,這一次遇上強盜被殺得只剩幾個夥計逃出去,隊伍裡肯定出了內應。

  一般內應都是當地雇傭的村民,他們混在商隊裡,看出商隊運送的貨物很值錢,偷偷引來強盜,裡應外合,商隊腹背受敵,才會無力反擊。

  傅雲英忍著不適,先跟著捕快去查看他們撿回來的屍首,一一看過,她找到幾個認識的夥計,但其中並沒有傅四老爺。

  捕快聽她說要找的人是傅四老爺,嘖嘖道:「實不相瞞,活下來的人都說傅大官人沒了……」他頓了一下,「被斧頭砍的……我們去的時候已經不剩什麼了……」

  荒郊野外,滿地屍首,結果如何,可想而知。

  山上是有狼的。

  殘破不全的屍首,官府不會管。

  傅雲英眼前發黑,定定神,往外走,「上山。」

  「等等!」捕快攔下她,「這位小少爺,山上現在去不得。」

  袁三瞪大眼睛,「為什麼去不得?」

  捕快道:「今早上邊來人了……」他豎起手指朝上指了指,說,「那可是京城來的大官!一個比一個威風!他們說什麼要辦案,把那片山頭封起來了,你們最好不要過去,打擾大官查案,吃不了兜著走!」

  傅雲英沒說話。

  什麼大官,查案查到強盜頭上了?

  王府護衛的隊長上前一步,道,「傅少爺,有小的呢。」

  他隨身帶了楚王給的令牌,除非是朝廷大員,一般人總得賣他幾分面子。

  再耽擱下去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傅雲英道:「先過去再說。」

  喬嘉和袁三忙跟上她,王府護衛緊隨其後。

  山上松竹成片,風過處,竹浪翻湧,松濤起伏,一層層翠綠中夾雜著一樹樹雪白梨花李花和粉豔杏桃,風和日麗,鳥語花香。

  空氣裡卻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和腐爛的惡臭。

  快到地方了,喬嘉催馬擋在傅雲英面前,「公子,您還是別過去了。」

  傅雲英道:「那是我四叔。」

  喬嘉只得退開。

  遠遠看到倒在地上的殘破車架和橫七豎八躺倒的屍首,眾人扯緊韁繩,下馬。

  剛想上前,旁邊陰影處走出幾個人來,頭紮萬字巾,穿對襟長罩甲,腰佩繡春刀,攔下眾人,「錦衣衛在此,何人放肆?」

  傅雲英皺了皺眉,原以為是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的人,怎麼會是錦衣衛?

  她見過錦衣衛,那時候他們也是差不多的裝束,但大多手執長柄刀或者佩劍,沒有佩繡春刀的。

  王府護衛想要上前,傅雲英拉住他,「等等。」

  楚王面子再大,也不敢招惹錦衣衛。他身份敏感,沒有必要,還是先別把他抬出來。

  她取出剛剛找縣衙捕快討來的文書,讓護衛拿去交給錦衣衛,說明原因,請他們放行。他們收斂完屍身就走。

  護衛應喏,拿著文書上前幾步,和其中一位錦衣衛道:「我們家大官人死在強盜手上,未能安葬,家中少爺前來尋覓屍身,好送回家鄉讓大官人入土為安,勞煩大人通融。」

  本以為要費一番口舌,出乎他們的意料,那錦衣衛只掃一眼傅雲英等人,便讓開道路。

  傅雲英來不及多想,領著護衛走到山谷中,一個挨一個確認屍首的身份。

  那些錦衣衛遙遙站在高處,沒有管他們。

  屍骸遍地,滿目瘡痍,天氣熱起來,蒼蠅蟲子圍著腐爛的屍首飛舞。

  傅雲英不忍多看其他人的慘狀,努力辨認那些散落在各處的人中有沒有認識的。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猶豫的,帶著點同情的呼喊:「傅少爺……在這邊……」

  她渾身僵直,發了會兒愣,眼圈登時酸熱,卻沒有落淚,仰頭把眼淚忍回去,站起身,走到出聲喊她的王府護衛身邊。

  護衛們怕她傷心,已經把屍首拼湊起來了。

  所有人都湊了過來,垂手站在一邊。

  高粱紅雲紋地刺繡錦綢,鑲邊錦緞靴子,都是南邊蘇杭一帶的料子,確實是傅四老爺平時的穿著打扮。

  傅雲英跪倒在屍首前,仍然沒有哭,雙手顫抖著把淩亂的衣袍整理好,抓起那雙傷痕累累的手。

  「四叔,以後我就是家裡的頂樑柱。」

  ……

  他們用帶來的棺材裝好屍首,走出山谷。

  錦衣衛目送他們走遠。

  傅雲英爬上馬背的時候,雙手還在發顫。

  她閉一閉眼睛,輕夾馬腹,駿馬小跑了起來。

  春風撲面,風裡不知揉進什麼細碎的花蕊,鑽進她眼睛裡,刺得她雙眼又疼又癢。

  她停下馬,鬆開韁繩。

  嘩啦一聲,風忽然變大,揚起一陣沙塵。

  幾張泛黃的紙被風吹到半空中,刺啦啦響。

  她望著那些飛得到處都是的紙張,出了會兒神。

  喬嘉等人都不敢催她,等了一會兒,她突然道:「袁三,把那些紙拿給我看。」

  從找到傅四老爺的屍首後,袁三就一直密切注視著她,生怕她傷心難過摔下馬,此刻聽她吩咐,立馬應聲,跳下馬背,隨手抓一把到處亂飛的紙,送到傅雲英跟前。

  她接過紙張,一張一張翻看。

  片刻後,她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淚光閃爍,嘴角浮起幾絲笑,笑渦深刻。

  她立刻翻身下馬,甩開馬鞭,奔回剛剛收斂的屍首前,抓起唯一可以辨認得出特徵的手看了又看。

  傅四老爺喜歡摸她的頭,那雙手又大又厚實,掌心紋路平實,是有福之相。

  這雙手擦乾淨後,露出來的卻是斷掌紋。

  眼前這具殘破不缺的屍身不是傅四老爺的。

  四叔還活著!

  護衛們面面相覷,疑心她是不是受了刺激在發瘋,紛紛下馬,朝她圍了過來。

  她抬起頭,「這不是我四叔。」

  說完,淚水終於還是掉了下來。

  ……

  周圍的人目瞪口呆。

  她很快拂去眼角淚花,站起身,「把所有紙張收起來。」

  袁三頭一個反應過來,欣喜若狂,忍不住笑出聲,大聲答應,「欸!」

  喬嘉和王府護衛也跟著醒過神,忙上前幫忙。

  眾人把各自撿到的紙張全都拿到傅雲英面前,她接過一張張看,整理出重複的部分。

  袁三在一旁問:「老大,這不是……這不是你編寫的《制藝手冊》嗎?」

  她點了點頭。

  傅四老爺走之前說他帶了一大箱子的《制藝手冊》,要一路送人,見人就發一本。她當時哭笑不得。

  沒想到這些書竟然能救命。

  喬嘉雙眼微眯,沉吟片刻,「公子,這些紙上有四老爺留下的記號?」

  傅雲英道:「我給四叔畫過圖志,他認得的字不多,我只好教他用特殊的符號表示不同的方位,這上面的標記是我教他的,只有我和四叔看得懂。」

  她快速看完所有紙張,「他沒有死,被強盜擄去山裡了。」

  大家鬆了口氣,頓時一改頹喪沉重,全都喜笑顏開,呵呵笑出聲。

  王府護衛道:「少爺,既然四老爺還在山上,您無需擔憂,我們幾個保證能將四老爺救出來。」

  袁三摸著下巴,眼珠轉來轉去,說:「我知道強盜喜歡躲在哪兒,我和你們一起去。」

  傅雲英點點頭,道:「我也去,這些紙上的訊息太少,不知道四叔撒了多少紙出來,先收集所有的書。」

  眾人應喏。

  王府護衛咦了一聲,皺眉說:「那些錦衣衛是個麻煩,咱們不可能繞過他們上山……」

  傅雲英想了想,道:「先去問問在山上的是哪位千戶大人。」

  錦衣衛裡她只認得霍明錦,但是霍明錦不可能突然從京師跑到銅山來,來的人肯定是他的手下,或許是千戶,也有可能是百戶,不知道她能不能憑藉和霍明錦的幾面之緣從對方那裡討來一個人情。

  他們折返回去,那幾個錦衣衛眉頭緊皺,厲聲喝止他們:「怎麼又回來了?」

  王府護衛上前說明情況,錦衣衛似有些不耐煩,揮手道:「休得糾纏,速速離去。」

  護衛也煩躁起來,掏出令牌,「還請給個方便。」

  那錦衣衛卻是個軟硬不吃的,一開始態度還客氣,看到令牌後,反而沉下臉,「放肆!」

  一聲怒吼,周圍幾個錦衣衛圍了過來,二話不說,拔出繡春刀。

  雪亮光芒閃過。

  傅雲英一愣,上前幾步,按住護衛也要回身拔刀的手。

  怎麼話還沒說就要打起來了?

  傅四老爺還等著她去解救,這些錦衣衛真是麻煩。

  她朝錦衣衛拱手,「斗膽問一句,大人們上山可是為了捉拿山上的盜賊?」

  錦衣衛撩起眼簾掃她一眼,愛答不理的,沒說話。

  她不想耽誤時間,只得問:「那請問霍明錦霍大人是不是在山上?」

  聽她一口叫出指揮使的名字,對方臉色微微一變,遲疑了一下,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這個錦衣衛也聰明,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傅雲英垂下眼簾,正思忖要不要搬出送酒的交情來,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馬蹄塔響山間枯枝敗葉的聲音。

  馬蹄聲很整齊,氣勢洶洶,聲如悶雷,來的人很多。

  眾人聞聲回頭,只見二十幾個身披盔甲的錦衣衛縱馬直撲過來。

  當中簇擁著一人一騎,男人高大俊朗,頭戴氊帽,穿大紅交領直身袍,腰繫鸞帶,是平時燕居文士打扮,腰上卻懸弓袋、箭囊,手裡提了把彎刀,風馳電掣,頃刻間已經飛馳到山坡前。

  他翻身下馬,大步流星,走到傅雲英跟前,腰間弓袋撞在魚佩上,叮叮響,幽黑雙眸看著她,「找我?」

  傅雲英呆了一呆,隔得那麼遠……他怎麼知道她找他?

  難不成他是順風耳?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6 00:10:33

第八十九章 得救

  霍明錦來了,錦衣衛自然不會再攔人,收了繡春刀,默默退開。

  這時,一名身姿矯健的力士從山上一路狂奔下來,放慢步子走到霍明錦身側,抱拳行禮。神色焦急,似是有要事稟報。

  霍明錦擺擺手,視線仍然停留在傅雲英身上。

  傅雲英一怔,連忙後退幾步,確定聽不見他們說話才停下來。

  霍明錦皺了皺眉,看她一眼,有些疑惑她忽然躲開的動作,明白過來後,嘴角輕輕一扯。

  要笑不笑的樣子,彷彿不是很高興,又有些無奈。

  力士趁機上前一步,小聲彙報著什麼。

  他唇角輕抿,不動聲色。

  傅雲英轉身找王府護衛要那幾遝紙,卻見護衛臉色蒼白,腿肚子直打哆嗦。

  「傅少爺……」他扯扯傅雲英的衣袖,有氣無力地道,「爺吩咐過,看到這位,我們得繞道走。」

  霍明錦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收拾皇親國戚從不手軟,以前東西廠太監耀武揚威,錦衣衛被壓得抬不起頭,得管太監叫爺爺,他接任指揮使以後,東西廠成了擺設,這還是從未有過的景象,一時之間宮裡的太監都老實起來了。

  也正因為此,即使他下手狠辣,做事沒有章法,朝中仍然有許多看不慣太監行事的大臣主動投靠他,為他出謀劃策。

  楚王那人放蕩不羈,肯定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怕錦衣衛查他。這裡是銅山,畢竟不是他的地界。

  傅雲英會意,給護衛使了個眼色,讓他退下。

  護衛低眉順眼,領著屬下退到角落裡,頭埋得低低的,儘量不引起霍明錦的注意。

  越不想來什麼偏偏來什麼,霍明錦聽完力士稟報,似有意無意,眼簾微抬,盯著王府護衛看了很久。

  護衛冷汗涔涔,手心潮濕。有個不正經的主子,他們這些屬下看到錦衣衛、大理寺、刑部或是都察院、宗人府的人就心虛,主子太能折騰了,連深山老林裡與世隔絕的苗人都恨他入骨,沒人能猜出他到底做了多少荒唐事。

  傅雲英輕輕咳了一聲,試探著上前,「霍大人?」

  霍明錦收回視線,垂眸看她,低頭別好彎刀,朝她伸出手。

  她把手裡皺巴巴的紙遞給他,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眉頭緊鎖,頰邊鬍茬青色更深了一層,一身鮮亮的大紅直身袍,愈顯得臉色疲憊,肩背卻依然挺得筆直,是個從不鬆懈的嚴謹性子,不知是從哪裡趕過來的,衣袖上有幾道明顯的刮痕,皂靴撲滿塵土,看不出原本顏色,靜靜聽她說完經過,道:「在這裡等著。」

  她雙眉輕蹙,正要說話。

  霍明錦溫和地抬了抬手,說:「既然人在山上,暫時不會有大礙,等天黑再上去,免得打草驚蛇。」

  他這是在解釋。

  傅雲英鬆了口氣。

  霍明錦抬腳走開,周圍的錦衣衛忙跟上,簇擁著他往力士剛剛搭起來的幾座帳篷走去。

  他走了一會兒,腳步突然頓了一下,回頭看著傅雲英。

  其他人也停了下來。

  傅雲英正和袁三商量晚上怎麼行動,察覺到四面八方湧過來的無數道視線,有點茫然。

  袁三無知無覺,右手搭在她肩膀上,挨著她附耳小聲說:「老大,我剛剛看了一下附近的地形,從後山可以爬上去,等天黑我上去看看……」

  傅雲英示意他先不要說話,看一眼左右,對上一道略帶壓迫的目光。

  霍明錦面無表情,目光在袁三臉上慢慢轉了一遭,再看她時,那抹隱隱約約的銳利不見了,淡淡道:「跟著我。」

  袁三變了臉色,警惕道:「老大,那個大人……」

  「不妨事。」傅雲英安撫他,「是認識的人。」

  霍明錦比她想像中的要溫和多了,這才是她上輩子認識的明錦哥哥,而不是人人談之色變的霍指揮使。

  他讓她跟著,她便依言跟上去,四叔生死未卜,霍明錦沒有明說,但從他的表現來看他願意幫忙救人,她確實得跟著他。

  錦衣衛讓開道路,看她走到霍明錦跟前,彼此交換了一個古怪的眼神。

  看她走過來了,霍明錦點點頭,這才轉身進了帳篷。

  傅雲英落後幾步跟上,她乖覺得很,始終和他離得不近不遠,既不會太近冒犯到他,也不至於太遠聽不到他傳喚。

  帳篷裡打掃得很乾淨,簡單陳設桌椅矮榻,一名穿青色盤領衫的文士正伏案在榻上的圖紙上書寫著什麼,聽到腳步聲,起身讓到一邊,躬身行禮,笑眯眯道:「二爺,只是一窩毛賊而已,用不著您親自出山……」

  霍明錦擺手示意他閉嘴,逕自走到矮榻前,掀袍坐下,解下腰間彎刀,扣在一邊矮几上。

  文士笑著上前,想要回話,看到緊跟著走進來的傅雲英,愣了一下,看了她好幾眼。

  一開始以為她是新招攬的謀士小吏,但看著眉眼乾淨雋秀,不像是混官場的,而且年紀未免太小了。

  帳篷裡光線昏暗,傅雲英眼觀鼻鼻觀心,往角落裡一站,不動了。

  霍明錦沒抬頭,指了指案桌上攤開的圖紙,「過來。」

  文士忙湊過去。

  霍明錦眉頭輕皺。

  文士反應過來,扭頭給傅雲英使眼色。

  傅雲英遲疑了一下,走到矮榻前。

  霍明錦生得高大,坐在榻上也能和她平視,指指對面,「坐。」

  文士張大嘴巴,看傅雲英的眼神更加詭異。

  傅雲英倒沒覺得什麼,因為沒見過霍明錦私下裡是什麼樣子,想他可能對其他人也如此,老老實實上榻跪坐到他對面,低頭看圖紙。

  圖紙畫的正是銅山的地貌和路線,不知是從哪裡得來的,繪製得很詳細。

  錦衣衛辦事果然準備充分。

  她回想傅四老爺留在紙上的標記,指一指圖紙上其中一座山頭,「這裡有一座山洞,是他們藏身地之一。」

  霍明錦接過文士遞來的炭筆,在她指尖點過的地方畫了個圈。

  「這裡有條河,河水很深,但有一塊河面底下藏了一座石橋,平時看不出來,乾旱的時候石橋才會露出水面,得有人守著這裡,不然他們會從石橋逃走。」

  霍明錦嗯一聲,在紙上劃了一條粗線。

  「還有這兒,四叔特地在這兒畫了個標記,不過我沒看明白……」

  霍明錦在那個有疑問的地方標了個黑框。

  帳篷外有人求見,錦衣衛掀開簾子,拿了一遝紙送進來,「二爺,剛剛找到的。」

  霍明錦接過紙,眉頭輕皺,一張張撫平,紙很髒,不一會兒他雙手便沾滿汙跡,他絲毫不在意,把整理好的紙遞給傅雲英看。

  傅雲英忙著埋頭整理不同紙張上的標記,紙張很混亂,要一張張比對著才能拼湊出一個大概,有時候拼著拼著發現錯了,就得全部從頭再來。

  她全神貫注,頭也不抬,扯過遞到眼前的紙,繼續比對。

  這心無旁騖、理所當然的態度,對別人來說沒什麼,但當著霍明錦的面,就有點得罪人了。

  一旁的文士悄悄為她捏把汗。

  霍明錦卻沒生氣,嘴角微微翹了一下。

  二爺竟然在笑!

  二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隨和了?

  文士瞪大眼睛,如墮五里霧中,偷偷拿眼看傅雲英,越看越覺得眼前的少年眉清目秀,姿容出眾。

  他眼珠一轉,心裡有一個不太好的猜想。

  帳篷裡靜悄悄的,炭筆劃過皮紙的聲音窸窸窣窣響。

  足足大半個時辰後,傅雲英才拼了個七七八八,吐了口氣,這才意識到霍明錦一直在旁邊等著,忙抬起頭,一怔。

  霍明錦眼眉低垂,手裡拿了一支炭筆,按著她剛剛的喃喃自語在圖紙上勾勾畫畫,態度很認真。

  外邊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帳篷裡更暗,文士點燃一盞油燈送到案桌前,搖曳的暖黃燈光籠在他臉上,映出一張風霜滿面的臉孔,鬍子拉碴,難掩疲態。

  一道寒光閃過,她循著閃爍的銀光看過去,發現他鬢邊竟有幾根白髮,因著他五官俊朗,那幾根銀絲顯得更加突兀刺目。

  他還沒到而立之年。

  傅雲英想起他少年時錦衣繡袍、英姿勃發的模樣,一時恍惚。

  有人捲起簾子,送來兩杯熱茶,山風吹進帳篷,燭火搖晃得更厲害。

  霍明錦放下炭筆,移開燈盞,免得燈油飛濺到傅雲英手上燙著她,看她發怔,以為她在擔心傅四老爺,溫和道:「現在還不是動手的時候,差了點東西……先吃杯熱茶暖暖。」

  親自端起茶杯遞向她。

  送茶的人目瞪口呆,半天回不過神,差點打翻手裡的託盤。

  霍明錦卻神色如常,端著茶盞,等傅雲英伸手接。

  送茶的人咽了口口水,低下頭,躬身退出去。

  傅雲英把他彷彿見到鬼一樣驚詫的神情盡收眼底,接過霍明錦遞來的茶盞捧在手裡,冰涼的手暖和了過來。

  剛剛忙活半天,現在才發覺手都凍僵了,手背有點發青。

  正好文士和錦衣衛都出去了,帳篷裡只剩下他們兩人獨對。她握著溫暖的茶盞,想了想,輕聲問:「霍大人……您,您以前是不是見過我?」

  問出這一句後,她補充一句,「在武昌府之前。」

  霍明錦低頭輕撫茶杯,臉藏在陰影裡,看不清神情。

  帳篷外很安靜,四野靜謐無聲,唯有嗚嗚風聲時不時打破沉靜。

  傅雲英看著霍明錦。

  燭火晃動,他一動不動,靜默不言。

  半晌後,他慢慢抬起頭,唇角一挑,臉上帶了一絲笑意,「為什麼這麼問?」

  這一招反客為主,倒叫傅雲英不知道該怎麼答了。

  難道說因為他對她太客氣了,所以她滿腹狐疑,覺得他看出什麼來了?

  這麼問,好像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但不問的話,太古怪了。

  他出身高貴,又是手攬大權的堂堂錦衣衛指揮使,論地位兩人之間就猶如雲泥之別,他完全用不著對她一個平平無奇的少年這麼溫和。

  而且她問出這句話本身就是對他的觸犯。按常理,他應該直接否認。

  可他沒有。

  她審視的目光落到他鬢邊的白髮上,一咬牙,厚著臉皮說:「因為霍大人您待晚輩太好了,晚輩感激不盡。」

  不知為什麼,這句彷彿討好一樣的話從她口裡說出來,霍明錦莫名想笑。

  他很久沒笑過了。

  如果她知道他在京師時是個怎麼樣的人,有多麼心狠手辣,冷酷無情,還敢這麼直接試探他麼?

  他喝了口茶,挪開視線,「沒見過。」

  語氣平靜,沒有一絲波動。

  如果霍明錦是因為覺得她像故人而優待她,用不著否認……想得更大膽一點,他認出她了……那更不應該是這樣的態度。

  傅雲英百思不得其解,暫且掩下這事,起身揖禮,臉上微紅,道:「晚輩自己胡思亂想,大人勿怪。

  霍明錦似乎並沒有因為她的胡亂猜測而動怒,忽然抬起手,「你沒有多想……」

  傅雲英心跳陡然加快,慢慢抬起頭。

  他本來想隔空摸她的頭髮,因為她這個抬頭的動作,指尖擦過她的髮絲,順著她的髮鬢劃到臉上,剛剛拿著茶杯,指腹是溫熱的。

  兩人都怔了一下。

  片刻後,霍明錦飛快收回手,雙眸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說:「我很喜歡你。」

  傅雲英呆了一下,意識到霍明錦說了什麼以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這是什麼意思?!

  見她發懵,霍明錦眸中笑意閃動,表情一下子變得鮮活起來,整個人似乎年輕了幾歲,慢慢道:「你很好,我很欣賞你。」

  原來是這個意思……

  傅雲英哆嗦了一下,差點以為霍明錦是個喜歡孌童的斷袖……

  她很想白他一眼,不過想想對方的身份,忍住了。

  帳篷外,聽到裡面隱約傳出二爺的笑聲,離得最近的幾個錦衣衛面面相覷。

  原來二爺也是會笑的。

  夜色濃稠,外面燃起火把,文士掀簾走進帳篷,蕭瑟夜風隨之吹進來,「二爺,人抓到了。」

  霍明錦頷首嗯了一聲。

  傅雲英察言觀色,悄悄退出帳篷。

  霍明錦沒說話,看著她走出去,吩咐文士:「別驚動其他人。」

  文士應喏。

  天已經黑透了。

  傅雲英剛踏出帳篷,在帳篷周圍徘徊了大半天的袁三立刻衝上前,抓著她左看看右看看,「老大,怎麼進去這麼久?」

  念叨了一通,道:「我們按你說的,把那些沒人管的屍首都就地掩埋了,立了石碑。」

  傅雲英點點頭,從溫暖的帳篷走出來,冷得瑟瑟發抖。

  山裡的夜晚特別冷,銅山在北邊,比湖廣要冷多了。

  王府護衛和喬嘉圍了過來,問她待會兒該怎麼營救傅四老爺。

  她道:「錦衣衛在辦差,我們跟在後面就好,免得給他們添麻煩。」

  不知道霍明錦來銅山是為了什麼,看他風塵僕僕,連換出行服的時間都沒有就趕了過來,肯定是大事。

  王府護衛也道:「對,要是壞了錦衣衛的事,反倒不美。」

  喬嘉雙手抱臂,沒說話。他對錦衣衛很防備,來到銅山後幾乎沒開口。

  篝火熊熊燃燒,護衛們剛剛去林子裡獵了幾隻兔子,拔毛剝皮架在火堆上烤,油脂滋滋響,聞著噴香,但吃到嘴裡又乾又柴,沒有什麼味道,有點難以入口。

  這個時候沒法講究,眾人一人撕一把兔肉抓在手裡啃。

  袁三把最嫩的一塊肉讓給傅雲英吃,她搖了搖頭,剛剛在帳篷吃了甜麵茶,這會兒不餓。

  月上中天,不遠處的山林裡傳來淒厲的嚎聲。

  袁三嘖嘖道:「這麼多人狼還敢過來……」

  傅雲英按住他的手,搖搖頭。

  那不是狼的叫聲。

  她坐在火堆前,一遍遍回想銅山的地形,在腦海裡預演待會兒怎麼帶著喬嘉去找傅四老爺,沉思中,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一片喧嘩聲。

  帳篷那邊好像出了什麼亂子。

  雜亂的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她正想回頭,火堆另一邊閉目休息的喬嘉霍然睜開雙眼,直接從火堆上方朝她撲過來,抱起她在地上打了幾個滾。

  一陣天旋地轉後,喬嘉護著她的脖子,扶她坐起來。

  她拍乾淨身上黏的泥灰草葉,往剛才自己坐著的地方看去,登時出了身冷汗。

  一個披頭散髮、面容猙獰的漢子站在那兒,手裡拿了把鐮刀,正和錦衣衛對峙。他看似瘋瘋癲癲的,出手卻很冷靜,以一敵五,竟然絲毫不落下風。

  要不是喬嘉反應快,她可能已經死在那把鐮刀底下了。

  她後怕不已。

  身後又是一陣響動,嘩啦一聲,霍明錦掀開簾子,沉著臉走了出來。

  幾個錦衣衛跟在他身邊,小聲解釋著什麼。

  他一言不發,臉色陰沉如水,眼睛因怒火燒得通紅,走到還在後怕的傅雲英身邊,解下斗篷,俯身蓋到她肩上。

  「帶她去帳篷。」

  他道。

  旁邊的人連忙七手八腳扶起傅雲英,強行將她送進帳篷裡,袁三和喬嘉緊緊跟在一邊。

  霍明錦目送她走遠,接過一柄屬下遞到手邊的腰刀,手指在刀刃上抹了一下。

  雪亮的刀刃映出一雙陰鷙的眸子。

  文士連滾帶爬跑到他身邊,滿頭是汗,「二爺,都是小的疏忽……叫人跑了出來……」

  霍明錦看也不看他一眼,表情木然,「回去領罰。」

  他氣勢如虹,一步一步朝那執鐮刀的男人走了過去,周圍的錦衣衛忙讓開位子,看他手起刀落,不過幾個眨眼間,便將剛才和五個人交手還遊刃有餘的男人逼得連連後退。

  月光很淡,他舉起手中腰刀,朝男人砍了下去,動作簡單直接,看不出什麼招式,卻帶著萬鈞之勢。

  「噗」的緩慢而沉悶的一聲鈍響,男人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冰冷的刀刃吻過他的脖頸,鮮血從傷口處噴了出來,濺了不遠處的錦衣衛滿頭滿臉。

  男人倒在草地上,手腳抽搐了幾下,沒了氣息。

  四周鴉雀無聲,所有人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連樹林裡嗡嗡的蟲鳴也停了下來。

  霍明錦扔開還兀自往下淌血的腰刀,望著死去的男人,神情漠然。

  片刻後,他掉頭往回走。

  文士鼓起勇氣湊上前,「二爺,怎麼處置剩下的?」

  霍明錦腳步不停,雙目通紅,道:「一個都不留。」

  文士愣了一下。

  霍明錦接著道:「問出進山的密道,我親自帶人攻上去,你們留意傅四,儘快找到他。記住,只要是和盜賊有勾結的,全部當場格殺。」

  文士抖了一抖,低下頭,「是。」

  拿鐮刀的男人是藏在山下村落裡的山匪,平時和農人一樣下地幹活,實則是山匪的眼線。錦衣衛抵達銅山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把十里八鄉和山匪有勾連的地痞全抓了起來,逼問進山的密道和暗號。加上那個叫傅雲的少年畫出的路線,他們今晚就能將整座山的山匪一窩端了。

  他們只有兩天時間,沒有閒心和山匪玩你追我藏的把戲,要麼不動手,一旦動手,絕不錯放一個。

  但是二爺氣成這樣,要親自上山……實在讓文士措手不及。

  只是幾個山匪而已啊。

  二爺在盛怒之中,氣息懾人,他不敢多話,下去分派人手,哪些人負責攻山門,哪些人找傅四,哪些人追擊,哪些人埋伏,一一安排完畢,蓄勢待發。

  霍明錦走回帳篷前,閉一閉眼睛,調整好氣息,低頭看一眼袖子,確定沒有留下血跡,掀開簾子。

  傅雲英剛剛從帳篷縫隙間窺見他一刀殺了那個男人,離得遠,沒看真切,此刻看他大踏步走進帳篷,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麼。

  袁三剛才親眼看見霍明錦一刀結果了男人,雖然知道他殺的肯定是壞人,但心裡仍然有些發毛,下意識擋到傅雲英面前。

  霍明錦看了他一眼,視線落到傅雲英臉上,道:「在這等著。」

  又是這幾個字。

  這一回她卻沒想反駁,她很擔心傅四老爺的安危,但這種場合她派不上用場,去了只是添亂,還是不要給他添麻煩了。

  她點了點頭。

  霍明錦轉身出去,其他錦衣衛忙跟上,爭著打簾子。

  「霍大人……」

  傅雲英上前一步,輕輕叫了一聲。

  霍明錦已經走出帳篷了,聽到她的聲音,腳步一頓,不過沒有回頭。

  她攏緊身上的斗篷,道:「謝謝。」

  霍明錦微微側首,眼角餘光掃過那個倒伏在草叢裡的屍首,沒說什麼,抬腳走了。

  傅雲英留在帳篷裡,除了王府護衛、喬嘉和袁三以外,霍明錦還留下一隊錦衣衛保護她。

  他們在山下等消息,如坐針氈,覺得這一夜過得格外漫長。

  直到後半夜,山上才傳來騷亂聲。

  他們忙奔出帳篷,不知誰放了把火,引燃樹木,山上火光沖天,映得半邊天空都是紅彤彤的。

  嗶嗶啵啵的燃燒聲如響雷一般炸響,其間夾雜震天的喊殺聲。

  即使離得遠,山下的人仍然能感覺到冰冷的死亡氣息。

  樹林裡一陣馬蹄踏碎枯木的響動由遠及近,幾道黑影忽然靠近他們,喬嘉警覺,喝了一聲:「什麼人?」

  來人下馬,踉蹌著走到火把能照到的地方,微弱的火光映出他們的身形,是霍明錦的隨從,三人狼狽不堪,渾身是血,抬著一個男人往回走。

  沒等他們走近,傅雲英似有所覺,心跳如鼓,眼圈一紅,飛跑過去。

  「四叔!」

  三人抬著傅四老爺回到帳篷裡,把人放在柔軟的矮榻上,道:「傅少爺無須擔心,四老爺沒有受傷,只是嗆入煙塵,暫時暈過去了。」

  傅雲英挨到矮榻前,挽起袖子,絞帕子給傅四老爺擦臉。

  他穿了身粗布短褐,窄腿褲,面色蒼白,眼睛緊閉著,看上去氣色還好,就是瘦了點。

  人救回來了,她握著傅四老爺又大又厚的手,緊繃的心終於放回原位。

  傅四老爺一直昏睡不醒,喬嘉給他把脈,說:「不礙事,睡一覺就好。」

  傅雲英給傅四老爺蓋好被子,扭頭問那三個默默坐在角落裡給自己包紮傷口的錦衣衛事情的經過。

  錦衣衛愣了一下,道:「四老爺和其他人一樣被抓去挖藏寶的礦洞,我們先混進去把他救出來,之後放一把火,二爺再領著人衝進去殺……」

  他一句話沒說完,旁邊的人猛地抬起手狠狠拍他一巴掌,他唉喲一聲,疼得齜牙咧嘴。

  打他的人瞪他一眼,把他的話接著說下去:「我們救人,二爺衝進去抓人,其他人在後山石橋那兒等著把他們一網打盡。」

  傅雲英不動聲色,謝過他們。

  三人咧嘴笑了一下,繼續低頭包紮。

  傅雲英回到矮榻邊。

  霍明錦是去殺人的,而不是來抓人的。

  傅四老爺安然無恙,袁三和王府護衛都鬆了口氣,一連奔波,提心吊膽了這麼幾天,人人筋疲力竭,很快背靠著背睡著了。

  帳篷裡鼾聲如雷。

  傅雲英沒有睡,一手托腮,坐在矮榻旁想心事。

  天邊慢慢浮起魚肚白,淡淡的亮光照進帳篷裡,一夜喊殺聲過後,山中寂靜無聲,不聞鳥鳴。

  帳篷外遙遙傳來馬蹄聲,她小心翼翼從橫七豎八躺在地上大睡的護衛中間走過去,掀開簾子,走出帳篷。

  山上的火早就熄滅了,濃煙陣陣,昨天青翠秀美的山峰此刻只剩一片焦黑。

  山林中躍出一匹通體墨黑的神駒,馬上之人一身大紅交領袍,手中提刀,殺的人太多,刀刃已經好幾處捲起,鮮血一滴一滴順著往下淌。

  他跨坐馬上,神色冰冷,目光陰沉,宛如修羅。

  傅雲英往前走了幾步。

  霍明錦看到她,怔了怔,手中腰刀滑落下來,叮的一聲,掉落在地。

  她抬腳走了過去,彎腰撿起地上的腰刀。

  霍明錦垂眸望著她。

  她直起身,忍著刺鼻的血腥味,雙手捧著刀遞回給他。

  霍明錦沒有接。

  她輕聲說:「我四叔救回來了,謝謝您。」

  霍明錦眼皮低垂,抬起手,接過腰刀,握緊,手腕不易覺察地抖了兩下。

  「哐」的一聲,他還刀入鞘,翻身下馬。

  傅雲英伸手想幫他牽馬,他扯住韁繩,看一眼她發青的眼圈,道:「守了一夜,回去休息。」

  不等她說什麼,牽著馬走遠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6 00:10:59

第九十章 驛站

  前世。

  李花還未落盡,李樹已悄悄發出鮮嫩新葉,枝頭白綠輝映,清冷細碎的雪白花朵彷彿也沁出一點點淺綠。

  迎春花爬滿粉牆,桂樹掛上淺褐色嫩葉,牆下幾株山茶開得鮮潤,綠葉中蹦出一朵朵待放的花苞。

  庭間一株老杏樹花開滿枝頭,若雲興霞蔚,樹底下支了兩架鞦韆,微風拂過,花朵紛紛揚揚飄灑下來,恍如落雨,越是暮春時候,春光越濃越明媚。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雙筋骨分明、手指修長的手拂開潑辣生長、將月洞門掩得嚴嚴實實的花枝。

  露水飛濺,花枝掩映中,緩緩露出一張劍眉星目的面孔。

  霍明錦目光往院子裡一掃,看到花雨下悶悶不樂的小姑娘,嘴角微微上翹,走進院子裡。

  小雲英坐在鞦韆架上,湖色滿地嬌織繡紋琵琶袖寧綢襖,鵝黃底紋暗金纏枝蓮花馬面襴裙,腰佩環佩七事,頭梳雙髻,珠翠滿頭,耳邊一對金玉葫蘆丁香,腕上籠綠翡翠鐲子,是出門的打扮,神色卻鬱鬱,手攏鞦韆繩,懶洋洋地蕩著,身邊沒人伺候。

  他抬腳走過去,錦靴踏過厚厚一層花瓣,發出輕微的碎響。

  發呆中的小雲英嚇了一跳,抬起頭看到他,怔了怔,鬆開鞦韆,站起身,朝他行禮,「明錦哥哥來了。」

  霍明錦唔了一聲,「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

  今天是花朝節,老夫人和阮氏約好一起出城去郊外看花遊春,傍晚歸來順路去廟裡供花。剛才兩家的轎子在巷口碰頭,老夫人沒看到小雲英,特意問起,阮氏有點尷尬,說小雲英身子不適去不了。

  老夫人立刻挑起簾子給騎馬跟在一旁的霍明錦使眼色,讓他留下。

  他便直接過來了。

  聽見他問,小雲英歎了口氣,坐回鞦韆上,一副很愁悶的模樣,眉頭輕蹙,問他:「明錦哥哥,你家裡有幾個姐妹?」

  霍明錦道:「我沒有姐妹,有一個哥哥,三個堂哥。」

  小雲英抬頭看他一眼,見他彎腰和自己說話,怕他累著,拍拍旁邊空著的鞦韆,「哥哥坐。」

  霍明錦從記事起就沒蕩過鞦韆……不過看她仰頭眼巴巴盯著自己看,只得依言俯身坐了,人高馬大,腿太長,得曲起來才能坐得舒服。

  她扭頭看他換了好幾個姿勢才坐穩,忽然笑了一下,伸長自己的腿和他的比較,說:「哥哥,你好高,我坐著搆不著地呢!」

  說著話,細綢裙裾下一雙小腳丫在空中輕輕晃蕩了幾下,繡鞋尖上一對彩繡蝴蝶輕輕顫動,流光溢彩。

  他不由得也笑了,「你還小,以後會長高的。」

  她又歎了口氣,慢悠悠蕩著鞦韆,惆悵道:「長大了不好玩。」

  「你哥哥又欺負你了?」

  她搖了搖頭,攤開手掌接不停往下飄落的杏花花瓣,「大哥偷偷教我讀書,我娘生氣了。」

  頓了一下,吹走掌心的花瓣,「別人家的女孩子也都不讀書嗎?」

  霍明錦認真地想了想,「也有讀書的。」

  「你們家的女孩子能上學嗎?」

  問出這一句,她後知後覺,「我忘了,哥哥沒有姐妹。」

  霍明錦問:「你想上學?」

  她點了點頭,委屈道:「我也不曉得上學有什麼用……可我學得很好,為什麼單單不許我讀書呢?」

  他向來笨口拙舌,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她用力蕩一下鞦韆,感慨了一句:「我要是能和哥哥們一起上學就好了,我會學得很認真的。」

  兩人一時無言。

  杏花揚揚灑灑,落了兩人滿頭滿肩。

  小雲英蕩了會兒鞦韆,彷彿自己想通了,站起身,拉霍明錦起來,「我們去追哥哥他們,他們說不定還沒出城。」

  霍明錦坐著不動。

  她拽著他的胳膊拉了好幾下,拉不動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霍明錦看著她,輕聲說:「你今天不高興。」

  她愣了一下,笑了笑,眼眉彎彎,「約好一起去供花的,我和娘鬧彆扭,還要哥哥回頭來找我,實在太失禮了。現在去還來得及。」

  霍明錦不語。

  她張開雙臂原地轉了個圈,給他看自己身上穿的新襖新裙,「我連衣裳都換好了,不去多浪費。」

  霍明錦還是不說話。

  她收起笑容,攥著他的胳膊老實道:「哥哥,我今天使性子,娘趕著出門,沒空理會我,等她夜裡回來,肯定要罵我。哥哥你帶我去,我娘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不好意思說我什麼了。」

  說完,臉上露出央求之色。

  霍明錦沒敢多看她,垂目道:「沒事,不想去就留下來……」停頓了一下,說,「其實我不喜歡遊春。」

  「你也不想去?」

  她笑了起來,鬆開手,坐回鞦韆上,「那好,我們都不去。等我娘回來,就說哥哥來我家玩,我留下招待你。」

  霍明錦嗯一聲。

  「中午蒸薺菜麵團子吃,哥哥吃過沒有?」

  她立刻拿出小主人姿態,扭頭問他。

  霍明錦唇角上翹,笑著搖搖頭。

  小雲英嘖嘖了幾聲,為他錯過美味而可惜,「那我讓嬸子多蒸點,你嘗嘗,很好吃的。」

  春日杏花雨,連拂面的清風也帶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兩人坐在鞦韆上,含笑說著家常話,慢悠悠地輕晃,鞦韆架碰著花枝,花朵撲簌撲簌往下灑。

  春光旖旎,少年歲月,恍如一場夢境。

  ……

  「老大?老大?雲哥?」

  耳邊傳來袁三清亮的呼喚聲,有人用力推搡她,拍她的肩膀。

  片刻後,傅雲英被推醒了。

  她睜開雙眼,環顧一圈,發現自己伏在桌前睡著了。

  這裡是銅山下的一家客店,前面吃酒,後面住宿。他們從山上下來,要了幾間上等大屋,傅四老爺一間,她留在一旁服侍,喬嘉、袁三打了個地鋪陪著。

  她一夜未睡,坐在桌前的時候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袁三遞了杯茶給她,「老大,你是不是餓了?一直在說夢話,想吃薺菜團子?」

  傅雲英剛睡醒,意識還朦朧,接過茶杯喝幾口茶,連日奔波不覺得,這會兒囫圇一覺醒來,頓時覺得渾身酸痛,肩膀手臂尤其疼得鑽心。

  她夢見薺菜團子了?

  許久沒吃過,忽然想起來,還真有點想念。傅家不吃薺菜,只用薺菜根的湯煮雞蛋吃。

  袁三指指自己的鋪蓋卷,「老大,你躺下睡一會兒吧,坐著睡不舒服。」

  傅雲英搖搖頭,回頭看傅四老爺還在昏睡,站起身,走到外邊走廊上。

  喬嘉跟了出來,「霍大人他們宿在一樓,馬上就走。」

  霍明錦似乎很忙,山上的事交給本地縣衙的人處理,他即刻就要帶領部屬回京城。

  不知道他自己的事辦好了沒有……

  傅雲英揉了揉眉心,神色疲倦。

  她手腳發麻,扶著欄杆慢慢走了一會兒。

  樓下靜悄悄的,錦衣衛出出進進,雖然行色匆匆,但沒有一個人說話,腳步聲也放得很輕。

  夥計送來熱飯熱菜,經過樓下的時候,捧託盤的雙手直打哆嗦。

  傅雲英回房吃了碗玉蘭雞絲龍鬚麵,聽到客店院子傳來響動,忙放下筷子,走到窗邊,支起窗子。

  馬鳴噅噅,庭院裡人頭攢動,錦衣衛拉著十幾匹壯馬依次從馬廄那邊走了出來。

  不一會兒,一樓大門敞開,錦衣衛們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霍明錦出來,他換了身大紅織金圓領窄袖武官常服,腰繫革帶,懸牙牌,皂皮靴,蹬鞍上馬,抬頭掃一眼客店。

  隔著山間茫茫的一層薄霧,目光剛好和二樓的傅雲英對上。

  沒等傅雲英反應過來,他嘴角微微上揚,手扯韁繩,磕一下馬腹,駿馬撒開四蹄,飛奔出去。

  一人一騎,漸漸馳遠。

  剩下的人亦夾一夾馬腹,策馬追上去。

  轉眼間,庭院空空蕩蕩,只餘遠去的馬蹄聲在客店上空回旋。

  霍明錦剛剛好像對她笑了一下?

  傅雲英望著樓下飛揚的塵土,想起他鬢邊那幾根白髮,怔怔出了會兒神。

  他和家人決裂了,沒有妻子,沒有兒女,沒有姐妹,什麼都不剩了。

  去年第一次在武昌府見到他時,他眼神冷漠,神情不悲不喜,沒有一絲煙火氣。

  可他卻對她這個剛認識不久的人這麼溫和……

  她欠他兩命了。

  哪是幾壇桂花酒就能還清的。

  這時,背後傳來幾聲咳嗽。

  傅雲英轉過身,撲到床榻前,「四叔。」

  傅四老爺早上其實醒了一回,看她睡得正熟,不忍心叫醒她,聽到她呼喚的聲音,睜開雙眼,一邊咳嗽,一邊掙扎著要坐起來。

  她扶著傅四老爺靠坐在床欄上,端了杯茶給他潤嗓子。

  傅四老爺喉嚨又乾又癢,咕咚咕咚一口氣連喝三杯茶,長出一口氣:「媽呀,嚇死我了!」

  這感歎的語氣,中氣十足。

  傅雲英忍不住笑了,叫袁三去灶房把她讓夥計熬的羹湯送過來。

  傅四老爺餓得饑腸轆轆,就著白炊餅把一大鍋肉湯喝了個精光,抹抹嘴,道:「可算吃著飽飯了。」

  吃飽喝足,又開始吹牛,吹噓他看到盜賊時如何機智,趕緊換了衣裳躲進推車的夥計裡,這才逃過一劫,被抓到山上時貼身帶了好幾本準備送人的書,靈機一動,扯下書頁畫上標記,撒得到處都是,同行的人沒有認字的,認字的也看不出標記,竟就讓他這麼把消息送了出來。

  他不敢死,死了一大家子要怎麼辦?老娘糊塗,娘子雖然精明,但到底只是內宅婦人,瞧著剛強,其實沒了他就沒了主心骨,啟哥、泰哥都還小,月姐、桂姐還沒出閣……英姐懂事,可她一個女孩子,怎麼守得住偌大的家業?

  傅四老爺怕死,怕得不得了。

  每次去外地販貨,他會提前安排幾個和自己體格差不多的夥計跟車,一有風吹草動就趕緊躲起來,貨物是其次,只要性命保住了,錢以後還能掙。

  他不止一次碰到劫財的強盜,和他在飯桌上給家中女眷講的故事不同,他不敢和那些亡命之徒搏命,他跳過水,躲進貨箱裡,甚至曾經跪下給強盜磕頭求饒……他做過很多不光彩的事來保命,他還有一家人要養活,不能就這麼死了。

  這一次也是,他痛哭流涕,求強盜不要殺他,他可以幫他們幹活,強盜哈哈大笑,圍著他對他撒尿,讓他趴在地上學狗叫。

  他都忍下來了。

  其他幾個挺著脖子不肯照做的客商都成了刀下亡魂。

  他不怕丟臉,不怕吃苦,家裡人還等著他回去。

  不管在外頭有多狼狽,回到家時,他一定體體面面、風風光光,那些吹牛的故事都是假的,遇到的危險卻是真的。

  吹噓半天後,他摸摸傅雲英的頭髮,歎道:「我就曉得我家英姐和我心有靈犀……」

  挖藏寶礦洞的人早晚會被強盜殺人滅口,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每天一睜眼就想著怎麼逃出去,但強盜看守得太嚴了,而且山下到處是他們的眼線,即使逃出賊窩,也可能被山下村子裡的人抓回去埋了。

  就在他絕望之際,幾名高手忽然從天而降,直奔他被關押起來的地方,救出他後立刻一把火燒了賊窩。

  所有的驚心動魄只在他腦海裡轉了一遭,他拍拍自己的胸脯,眼角上挑,含笑問:「你四叔我聰明吧?」

  傅雲英不由得失笑,知道他怕嚇著她,故意避開驚險的事不提,沒有拆穿他,「對,多虧四叔您機敏,才能化險為夷。」

  傅四老爺笑了笑,忽然咦了一聲,「昨天上山的人身手俐落,下手狠絕,不像是縣衙的捕快……」

  傅雲英嗯了聲,道:「昨晚上山的是錦衣衛……救您出來的是霍大人。」

  傅四老爺呆了一下,瞪大眼睛,「霍大人?那位錦衣衛指揮使,霍明錦霍大人?」

  傅雲英點了點頭。

  「他怎麼會救我?」傅四老爺一臉不可置信,「人家可是堂堂指揮使啊!」

  想來想去想不明白,他揮揮手,「說來也是巧,他救過你,這一次又救了我,真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可惜咱們報答不了他什麼。」

  霍大人身份貴重,他們這種平頭老百姓的感激對他來說輕如鴻毛,說不定人家根本不記得他們。

  傅雲英想了想,沒有提自己請霍明錦幫忙的事,岔開話道:「四叔,我把奶奶他們接到武昌府了。」

  傅四老爺雙眉一皺,臉上笑容變淡,歎口氣,「宗族的人欺負你們了?」

  傅雲英說了宗族的人隱瞞消息想趁機霸佔家業的事。

  傅四老爺並沒有露出意外神色,陰沉著臉聽她說完事情經過,雙拳慢慢握緊,聽到最後,冷笑一聲,「是我高看他們了,還以為他們好歹會留一點情面。」

  他咬牙切齒了一會兒,忍著怒氣,拉起傅雲英的手,「好孩子,苦了你了。」

  她才多大?臨危不亂鎮住宗族,保住一家人,還把鋪子也收回手中了,聽她說得輕描淡寫,彷彿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一切只是按部就班一樣,他卻知道她要面臨多大的風險,她面對的是一群吃人的豺狼,一旦露出破綻,那些人會活活生吃了她!

  她扛下來了,還帶著人來銅山救他……沒有英姐的話,他們全家都活不下來。

  傅四老爺有些哽咽起來。

  傅雲英笑著搖搖頭,「事情都過去了……四叔沒事就好。」

  傅四老爺眼中淚光閃動,一半是心疼的,一半是氣的,眼中幾道陰狠之色轉瞬即逝,柔聲說:「我早就想要搬家的,只是故土難離,你奶奶和嬸子又拋不下一大家親戚,這次正好,沒牽沒掛,走了個乾乾淨淨。」

  「只是可惜了月姐和桂姐的親事……」

  既然搬走了,就不能再回去,傅月和傅桂的親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傅四老爺收起惆悵,道:「姻緣天註定,興許她們的緣分不在黃州縣。」

  接下來,叔侄倆討論鄉下田地鋪子的事。

  傅四老爺聽傅雲英詳細說了處理鋪子的過程,問她:「鄭家、齊家、王家、李家早就眼饞咱們家的鋪子和那幾百畝水田,幾次提出過想買,我一直沒鬆口,這一次你怎麼沒賣給這四家,卻挑了周家?」

  周家一直和傅家有仇。

  傅雲英道:「鄭家、齊家、王家和李家有的向來和傅家交好,不敢買,有的趁機壓價,想趁火打劫,我挑了周家,一來他們家一直想壓其他幾家一頭,迫切需要西大街的門面;二來他們家不怕傅家,收了田地以後能好好經營下去,不至於被宗族的人糾纏;三來他們家想看宗族吃癟,就等著我和宗族鬧翻,我提的要求他們都應下了,比其他幾家可靠。」

  自那次在書院想打她反被羞辱一頓後,周大郎後來又被她找著機會收拾了幾回,徹底偃旗息鼓,不敢和她對著幹了。他曾告訴周家人,「傅雲那小子非池中物,你們以後看到他記得繞道走。」

  周家人和傅家祖祖輩輩都有仇怨,到如今不管兩家人怎麼努力都沒法重修舊好,乾脆就這麼一直互相敵視下去。

  周家樂得看他們傅家裡頭亂起來,傅雲英趕回黃州縣後,一直密切注意傅家動靜的周家人打聽到消息,當場高興得哈哈大笑,「有好戲看了!」

  二話不說,帶著一群年輕後生找上門。

  姻親吳家、盧家和其他親戚都袖手旁觀,一直和傅家有仇的周家卻是頭一個趕來主動給傅雲英撐腰的。

  事情就是這麼諷刺。

  傅四老爺歎息了幾聲,「你做得很好,我之前教你的應對法子雖然瞧著穩妥,其實不一定管用。以前我沒和你提起,怕傷了家裡人的臉面,今天頭一次告訴你……」

  他停頓了片刻,問:「知道桐哥為什麼住我們家嗎?」

  傅雲英搖了搖頭。

  傅四老爺冷著臉道:「當年蘇家大官人出事的時候,留下幾座大宅子,好幾間鋪子,他們家是做茶葉生意的,說一句日進斗金也不為過……蘇大官人一走,宗族就把家業給瓜分了。傅老三是他們家的姻親,蘇家人求他主持公道,他買下蘇家的水田,你曉得一畝多少錢?只要三百錢!」

  傅雲英覺得有些齒寒。

  水田七八兩銀子一畝,最次的也不會便宜到只要三百錢。傅三老爺這是乘人之危。

  「這事他做得不地道,可是他說這樣是為了把錢省下來留給桐哥母子,免得讓蘇家人占了便宜,大家都說他想得周到,後來他把蘇桐母子幾人接過來養活,也確實對桐哥好,我還以為之前的事是我誤會了他……」傅四老爺冷哼了幾聲,「原來我沒有想多。」

  傅四老爺越想越覺得生氣,「這是雲章不在家……要是雲章在,他們敢這麼放肆?」

  傅雲英扭頭看一眼半開的窗子,窗外天高雲淡,春天快過去了。

  會試之後是保和殿復試,復試評出一二三等,最後是御前殿試,殿試分三甲。

  不知道傅雲章殿試考得怎麼樣,再過幾天,北邊的捷報應該就到了。

  ……

  黃州縣。

  一頂轎子停在巷口,小廝蓮殼上前揭開轎簾,簾啟處,一張眉目如畫卻憔悴不堪的臉。

  傅雲章單手握拳,掩唇咳嗽了幾聲,蒼白的臉上浮起幾絲不自然的嫣紅。

  蓮殼忙扶他下轎,「少爺,先去請郎中……」

  傅雲章搖搖手,下了轎子,慢慢走到門前。

  門前掛的白燈籠和糊的白對聯早就取下了,一併連匾額也換了,現在這一家掛著周家的門牌。

  周圍住的都是傅家子弟,周家住到這兒等於羊入狼窩,但周家人就是要把宅子買下來,他們自己不住,每天大搖大擺跑過來晃幾下,故意氣傅家人,光是看到周圍傅家人青青白白、鬱卒憤恨的臉色,他們買宅子的錢就沒白費!

  傅雲章剛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裡頭跳出個周家人,叉著腰指著他喊:「現在這裡是周家的房子……」

  正想諷刺幾句,認出他是大名鼎鼎的二少爺,嚇得臉色一白,砰地一聲關上門。

  傅雲章臉色微沉,咳了一聲,問旁邊小心翼翼靠攏過來的傅家人,「四叔家的女眷去哪兒了?」

  他平時對族人冷淡歸冷淡,態度還是客氣的,這麼冷冰冰發問,族人汗如雨下,埋下頭,囁嚅道:「說是去武昌府了,連夜走的。」

  一路馬不停蹄趕回來……還是晚了一步。

  萬幸英姐沉著應對,沒讓他們得手,可如果她疏忽了呢?

  她膽子再大,終究只有一個人,一個女孩子,行差踏錯,一生便毀了……宗族有的是辦法逼死不服從的女子。

  世間險惡,總能超出人的認知。

  傅雲章閉一閉眼睛,平靜了一會兒,壓下心頭翻騰的怒意,轉身往回走。

  貢士的捷報剛剛送達縣裡,人人喜氣盈賽,走路都比往常輕快,傅家人已經在預備慶祝的流水席,管事腳步匆匆,笑呵呵忙裡忙外。

  所有人都堆起一臉笑,笑著奉承討好他。族老們見到他,雖然輩分比他高,卻主動站起身向他致意。

  他一概不理,陰沉著臉回到大宅。

  「傅容呢?」

  丫鬟被他不同以往的冷冽氣勢嚇得抖了抖,顫聲道:「容姐院子裡的茶花開得好,今天在院子裡擺宴請小姐們賞花。」

  院子裡支了一桌席面,七八個年輕小姐們剛吃了精緻果點,正摘花玩,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傅容挑了一朵最紅的別在鬢邊,攬鏡自照,其他幾個小姐圍著她笑,誇她好看,像仙女似的。

  她嗔道:「你們盡曉得打趣我。」

  腳步聲驟起,管事推開院門,十幾個僕婦緊跟著魚貫而入,把小院圍了起來。

  小姐們嚇了一大跳,面面相覷。

  傅容冷聲問:「你們在做什麼?」

  管事笑嘻嘻朝幾位小姐躬身行禮,道:「今兒個不巧,二少爺剛剛回來了,宴席就到這裡,小的送小姐們回去。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聽說考了貢士第九名的傅雲章回來了,小姐們面上掠過一縷薄紅,拖拖拉拉不想走。

  管事辦事俐落,不搭理小姐們的旁敲側擊,幾個眼神下去,僕婦們恭恭敬敬送小姐們離開。

  轉眼間院子裡只剩下傅容一人,她直覺傅雲章來者不善,想起他北上前警告自己時的情景,打了個激靈,道:「我要去我娘那兒。」

  婆子攔住她,皮笑肉不笑,「小姐,二少爺等著見你。」

  傅容幾乎要尖叫起來:「我要見我娘!」

  「啪」的一聲,婆子抬手抽了她一巴掌。

  她捂著臉後退兩步,眼睛瞪如銅鈴,腦袋裡一陣陣眩暈,這個婆子竟然敢打她?!

  院門外響起細微的腳步聲,僕從們擁著傅雲章走了進來。

  他依然還是那麼高高在上,雖然風塵僕僕,面色蒼白,可病中依然不掩出眾風姿,平時波瀾不驚的表像不見了,冷冷俯視著她,氣勢淩人。

  傅容對他的畏懼一日比一日深,渾身發顫,哭著質問:「憑什麼打我!」

  傅雲章面無表情,看一眼左右。

  僕婦們垂下頭,默默退出去,關上院門。

  院子裡只留下蓮殼和管事。

  傅容抖得更厲害了。

  傅雲章看著她,幽黑雙眸彷彿能看透她的心思,「原以為你只是任性、驕橫,沒想到你竟然還惡毒……傅月的丫頭是你收買的?你把傅月騙到下人住的倒座房去做什麼?」

  傅容神情慌張,後退一步,「不幹我的事,是叔公他們讓我做的!」

  傅雲章恍若未聞,接著道:「盧氏的丫頭上門求助,你讓人關上大門不許人進來,隱瞞消息,瞞著我母親……傅容,你好得很。」

  最後幾個字,一個一個字音從他齒間吐出來,語氣平靜,其中的怒意卻如驚濤駭浪。

  傅容倒抽一口涼氣,癱軟在地。

  管事上前幾步,正想抓傅容起來,院外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院門應聲而開,「你想怎麼樣?」

  丫鬟們攙扶著陳氏走了進來。

  陳氏滿面怒容,拄著拐棍,顫顫巍巍走到傅容面前。

  傅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保住陳氏的腿,「娘!二哥要害我!」

  陳氏變了臉色,勃然大怒,「你敢動她,先把你娘也害了!」

  僕從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退後幾步,大氣不敢出一聲。

  傅雲章忍了忍,「她心思惡毒,傅家留不了她。」

  傅容淚流滿面,拼命搖頭,鬢邊簪的山茶花早就摔落,「娘,不要趕我走!」

  陳氏冷笑幾聲,「她是我女兒,我看誰敢動她!」

  她手中拐棍往方磚地上重重一敲,「就為了傅老四的事?我告訴你,她們來求情的事我知道,就算容姐不瞞著,我也不會出手幫她們的!」

  傅雲章沉下臉,一字字道:「娘,你也是經過這種事的。」

  陳氏站在傅容前面,神色冷漠,「你和外邊的人親近,卻對自己的妹妹不聞不問。我告訴你,她們家的事我全部知情,連你也不要插手管!」

  傅雲章沉默了一瞬,眼眸低垂,就這麼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一點一點將怒氣和失望盡數咀嚼乾淨。

  多少年了……一直是他一個人,這會兒又何必驚詫。

  他氣極反笑,緩緩走到陳氏跟前,「娘……你不幫她們……我幫……」他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小聲說了幾句話。

  傅容聽不清他說了什麼。

  唯有陳氏聽清楚了,她臉色驟變,瞪大眼睛,目瞪口呆地盯著傅雲章。

  「你!你……」她雙眼發紅,因為憤怒,整個人顫顫發抖,「你瘋了!」

  傅容聽懂這一句,心驚肉跳。

  ……

  順德府,城外,驛站。

  國子監司業周仁給剛剛調回京師的崔南軒倒了杯茶,客氣道:「一路奔波,崔侍郎可還吃得消?」

  崔南軒接過茶,道了聲謝,「多勞想著,前半程走的是水路,倒還舒適。」

  周仁哈哈笑,兩人一邊吃酒,一邊說些闊別後京師發生的事。

  崔南軒態度不遠不近,有些冷淡。

  周仁不計較他的疏遠,主動和他攀談,還提出和他一起回京。

  崔南軒此人能屈能伸,得罪沈介溪以後先是被罷官,然後莫名其妙被打發回金陵任閑差,金陵那地方就是養老的,朝中大臣都以為他此生不可能再冒頭了。沒想到崔南軒抓住機會掌握金陵鎮守太監貪污的罪證,告了太監一狀,順帶著把金陵的大小官員全給收拾了一頓,一時之間金陵風氣大改。皇上看過奏報以後,想起他前幾年改革吏治時那股一往無前的衝勁,又下旨將他調回京師。

  孫貴妃和孫貴妃的哥哥知道消息以後,當著皇上的面抱怨崔南軒無法無天,對金陵的勳貴之後不尊重。

  皇上笑了笑,說:「他那人就是性子直,他是不是又得罪你了?朕代他給你賠不是。」

  嚇得孫貴妃的哥哥連忙跪地請罪。

  現在朝中人都看明白了,皇上沒打算真的冷落崔南軒。

  王大人入閣的事只差臨門一腳了,崔南軒還是不肯表態,周仁是王大人的門生,很想將崔南軒拉入自己這一方的陣營。

  兩人坐在內堂說話,忽然聽到驛站外面響起一片喧嘩聲。

  驛站的屬官和雜役連滾帶爬跑了出去,一陣噅噅馬嘶,人聲嘈雜。

  屬官們又跑了回來,神色倉皇,跑得太快,好幾個人接連跌了幾跤,上樓翻找了一通,又噔噔噔噔跑下樓,慌裡慌張奔出去。

  周仁笑了笑,「這是怎麼了?」

  叫住一個屬官問詢。

  屬官拼命擦汗,給周仁作揖,「大人稍等,錦衣衛在外邊等著,小的要將驛站的三十匹馬全部放出來……」

  話還沒說完,人已經跑沒影了。

  周仁做了個鬼臉,原來是錦衣衛,怪不得嚇成這樣。

  他也不敢和錦衣衛打照面,「崔大人,我們要不要避一下?」

  崔南軒神色微動,搖搖頭。

  周仁便也不動,屬官們跑進跑出,卻沒人去準備接風酒宴,他忍不住出聲開玩笑,「無酒無菜,也不怕怠慢了那些爺爺們?」

  屬官回道:「霍指揮使急著走,不進來,換了馬立刻就走。」

  霍明錦本人在外面?

  周仁吃了一驚,壓低聲音說:「怎麼這麼急?吃頓飯的工夫都沒有?不知道這次他又抄了誰家。」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後,驛站外的動靜慢慢消停下來。

  屬官們汗水淋漓,回到內堂,癱倒在地上大口喘氣。

  霍明錦連停下吃杯茶的時間都沒有,他們沒敢耽擱,將驛站最好的馬全部送上,生怕耽誤錦衣衛的差事。

  鬧得不好就可能被降職查問,還好這一次錦衣衛來去匆匆,換了馬之後立刻就走,乾脆得很。

  周仁喝了杯酒,道:「看樣子,霍明錦是從河南回來的。」

  坐在對面的崔南軒垂下眼簾,修長手指在桌上劃拉幾下,「山東登州府、萊州府一帶鹽工起事,霍明錦奉命徹查鹽運之事,怎麼從河南回京?」

  一個在東,一個在南,就算繞路走也不可能繞到河南去。

  周仁詫異道:「崔大人不在京師,對京師的動靜倒是了如指掌。」

  崔南軒不語。

  周仁笑了一下,接著道:「誰猜得出霍明錦在想什麼?」

  他望一眼左右,往崔南軒身邊湊近了點,小聲說:「崔大人前一陣兒不在京師,或許沒發現,霍明錦變了許多。」

  人人都知道霍明錦只是皇上用來對付沈介溪的一把刀,等到沈介溪倒臺的那一天,霍明錦的死期也到了。

  霍明錦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橫衝直撞,我行我素,做事完全不講究後果,一時之間滿朝文武都被他那股殺氣鎮住了,沒人敢和他正面對上。

  「這是王大人告訴我們的,以前的霍明錦,是一把剛出鞘的刀,見血封喉,渴飲人血,橫空出世,很有可能將朝堂攪得一團亂……可是他忽然變了。」

  周仁雙眼微眯,「怎麼說呢,那把刀忽然還鞘了,王大人說,殺人的刀不可怕,因為他直接,沒有什麼手段。這把刀還鞘的時候,才是他真正可怕的地方。他學會審時度勢了,開始給自己找幫手,翰林院有人暗暗倒向他了,中立派也有很多同情他的人,以前他鋒芒畢露,現在他不動聲色,殺人於無形,上回在宮宴上看到沈介溪,他竟然什麼表現都沒有……」

  崔南軒揚了揚眉,「他找了個高人相助,還是從哪裡請了謀士出山?」

  周仁嗐了一聲,「沒人知道……大概是他從湖廣回京師以後。對了,崔大人那時候也在湖廣,說不定霍明錦的高人就是在湖廣找的。」

  崔南軒不語,仔細回想,霍明錦在湖廣只幹了一件事,殺徐延宗。

  懂得給自己留後路,說明霍明錦開始惜命。

  真是匪夷所思,一心只想和沈介溪以命換命的霍明錦,竟然也有惜命的一天。

  崔南軒慢慢飲盡杯中殘酒。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6 00:11:16

第九十一章 錯過

  回到武昌府時,貢院街繁盛的玉蘭花已經開敗,碗口大的花朵隨風萎落,擲地有聲。

  離開前,坐在書房窗前看庭院的花樹,猶如堆了滿枝頭的積雪。歸來時,滿院新葉綠得鮮潤,大街小巷的行人已經換上輕薄紗衣了。

  傅四老爺安然無恙,大吳氏和盧氏喜極而泣,哭得死去活來。

  一家人又哭又笑,又笑又哭。

  末了,傅四老爺擦乾眼淚,拍拍哽咽的傅月和傅雲泰,摸摸低頭擦淚的傅雲啟,對盧氏說:「我看武昌府的小娘子就是比咱們黃州縣的講究,天氣熱起來,該給月姐、桂姐和英姐裁新衣了,首飾也得重打,這邊時興葫蘆、蝴蝶樣式的,再給啟哥和泰哥買幾把川扇,幾雙陳橋鞋。」

  盧氏破涕為笑,「你就曉得惦記這個!」

  大家都笑了。

  在家住了幾日,傅雲英和傅雲啟仍然回書院讀書。

  盧氏看傅雲啟自從去書院以後變得沉穩了不少,每天在家天不亮起起來讀書,整個人的氣質風貌都變得不一樣了,有些意動,和傅四老爺商量:「反正現在一大家子都在武昌府,不如把泰哥也送去學堂,讓他和哥哥、妹妹一起上學,也好教他早點曉得道理,將來好頂門立戶。」

  傅四老爺搖搖頭,長歎一聲,說:「泰哥不是讀書的料,強求不得,以後讓他跟著我吧,好歹學點本事,免得以後出了什麼事他一竅不通,他是男孩子,慣不得。」

  兒子這麼小就不能上學,盧氏有些心酸,但想起前不久宗族欺壓母子幾人時的慘狀,也知道這樣安排是最好的。以前家裡人口少,她和婆婆慣著孩子,把孩子慣得比女孩子還嬌氣。出事的時候泰哥什麼都不懂,還以為族老們是好人,差點在賣鋪子的契書上畫了押,要不是英姐回來得及時,一家子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官人也不可能得救,一家人早就被逼死了,哪能像今天這樣一家團圓!

  盧氏狠下心,道:「我都聽官人的。」

  夫妻倆商量好,怕大吳氏捨不得,盧氏先去探大吳氏的口風,話還沒出口,大吳氏先道:「泰哥也不小了,該讓他跟著他爹出去闖闖,老把他拘在家裡不好。」

  盧氏忙道:「官人也這麼想,就怕娘不高興。」

  趁便把傅四老爺的打算說了。

  大吳氏病了一場,雖然因為兒子回來不藥而癒,但精神還是沒有以前那麼旺健了,躺在羅漢床上,腿上搭了條薄毯子,苦笑道:「這個時候了,我不能再給老四拖後腿。」

  想起那幾天被宗族的人關在房裡的日子,她眼中滾下兩行清淚。

  盧氏和在一旁陪著說話的傅三嬸、韓氏見狀都站了起來,「官人回來了,家裡的東西也都保住了,一家人平安無事,母親別太傷心了。」

  大吳氏扯出一張帕子擦淚,看一眼韓氏,問:「英姐呢?」

  韓氏平時不怎麼和大吳氏說話,聽見她主動問傅雲英,愣了一下,答說:「一大早就出去了。」

  大吳氏出了會兒神,臉上露出後悔之色,「英姐是個好孩子……以前是我糊塗了,這麼好的孩子,我、我……」

  她哭了起來。

  韓氏手足無措,盧氏朝她搖搖頭,挨到羅漢床邊,給大吳氏擦眼淚,「娘,英姐是您的孫女,您有個好孫女,應該高興才對,怎麼反而哭了?英姐要是曉得您為了這個哭,得怎麼想?」

  傅三嬸也在一旁附和:「對,娘,您應該高興。」

  勸了好半天,大吳氏才轉悲為喜,叮囑盧氏:「英姐也大了,我尋思著該給她打幾副項圈、鐲子,不曉得她喜歡什麼樣式的,她老不在家,等她回來了,你記得問問她,別給忘了。她心眼實,從不找我要什麼。」

  盧氏一一應下,「娘,您放心,官人早就想到了,他就愛操心這個!」

  心裡卻道:英姐要什麼鐲子項圈啊?她早就開始攢私房了,現在韓氏和傅雲啟都是她養活,她還常常買東西孝敬傅四老爺,家裡這些東西,她從來沒惦記過。

  夜裡傅四老爺從書坊回來,盧氏和他說起這事,「以前娘總說英姐不聽話,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她當著月姐和桂姐的面挑英姐的不是,英姐都忍了,現在我看娘是真的悔不當初,你看要不要把英姐叫回來,讓她和娘好好吃頓飯?不然娘總是悶悶不樂的,老人家心裡不暢快,吃得就不香,飯吃得不好,身體怎麼能好?」

  傅四老爺皺了皺眉,脫下外邊穿的大衣裳,道:「這事你還是別管了。英姐那孩子我知道,你對她好,她嘴上不說什麼,心裡都記著。你對她不好,她心裡也明白……娘以前那樣對英姐,英姐心裡早就疏遠她了,不管娘怎麼彌補,英姐不可能和月姐、桂姐一樣跟她親近起來……」

  說到這裡,他笑了一下,「英姐的性子有點孤拐。」

  聽他這寵溺的語氣,彷彿性子孤拐是一樁美事。

  盧氏白了他一眼,給他篩茶,「你讓我不管,那我就不管了。」

  其實她是真的不想管,大吳氏當初指著英姐的鼻子罵她是孽障,現在知道後悔了,想好好疼一疼英姐,為時已晚,英姐根本不需要。

  英姐不是小貓小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大吳氏試圖修補和傅雲英的祖孫關係,為了這個,連傅雲泰、傅桂都顧不上了。

  傅雲泰天天跟著傅四老爺學著處理鋪子上的事,忙得腳不沾地,並沒有感覺到受冷落。傅桂整天待在家裡,感覺最為強烈。

  她有點失落。

  這天傅雲英回家和傅四老爺商量書坊刊印新書的事,傅桂坐在外邊長廊上等著,聽到裡面的說話聲停了,站起身。

  她想勸英姐原諒大吳氏,不管怎麼說,大吳氏畢竟是她們的祖母。

  不一會兒,傅雲英走了出來。

  她忙迎上前,正想開口說什麼,鋪子裡的掌櫃也走了出來,跟在傅雲英身後,亦步亦趨緊跟著她,小心翼翼和她說話。

  傅桂怔了怔,看傅雲英一句一句吩咐掌櫃,掌櫃恭恭敬敬答應,心裡忽然浮起一個古怪的念頭。

  她站在長廊裡發呆,傅雲英交代完事情,回頭間看到她,眼神示意掌櫃們退下去。

  掌櫃們立刻噤聲退出去。

  傅桂咬了咬唇,提起裙角飛快走到傅雲英跟前,「英姐……」

  她遲疑了一下,眼皮低垂,聲如呢喃:「我……我也想和泰哥一樣學管賬,這樣至少能幫上一點忙……」

  說到最後,她眼圈都紅了,「你……你看成嗎?」

  她沒敢抬頭,怕傅雲英一口拒絕她。

  一雙手落在傅桂的肩膀上,輕輕按了一下,帶著安撫和鼓勵的意味,她聽到傅雲英笑了一下,「為什麼不行?」

  傅桂心跳得厲害,抬起頭,神情忐忑,既期待,又害怕。

  傅雲英唇角微翹,「以後你要和泰哥一樣早起。」

  傅桂呼吸一窒,慢慢瞪大眼睛。

  片刻後,她眼眶濕潤,含淚點點頭:「我不會輸給泰哥的!」

  ……

  袁三天天到傅家蹭飯吃。

  以前他喜歡纏著傅雲英,最近他沒空在傅雲英面前晃悠了,改而和傅四老爺打得火熱。

  原因無他,傅四老爺那一張嘴實在太能吹了,去過一趟金陵府,在他嘴裡就跟進宮和皇帝一桌吃過飯似的。袁三喜歡聽他吹牛,然後把傅四老爺編造的那些故事寫成小說,還別說,越是吹得假的故事越好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可能的際遇恰恰很符合市井百姓的想像。比如他們都覺得有錢人家的馬桶是用金子打的,丫鬟每天用最柔軟的綢布刷馬桶,太太小姐們一頓飯吃一大桌雞鴨魚肉山珍海味,醬菜、鹹菜這種東西富貴人家從來沒吃過……

  袁三仗著小說是匿名寫的,也不管什麼文筆邏輯了,老百姓喜歡看什麼他寫什麼。

  托他的福,傅四老爺忙著擴建書坊,很快重新變得生龍活虎起來。

  這時,黃州縣那邊傳來消息,傅雲章回來了。

  傅四老爺欣喜若狂,立刻就要坐船回去,又打聽傅雲章殿試考的是第幾甲。

  上門的人正是孔秀才,他笑了笑,說:「四老爺不必急,雲章下午就到武昌府。」

  傅四老爺留他吃飯,孔秀才苦辭不受。

  出了貢院街,孔秀才回頭看一眼傅家的黑油大門,長歎一口氣。

  得知傅家族人隱瞞傅四老爺身亡的消息,想趁機霸佔家業時,他第一反應是通知傅雲英,但信剛寫好時,他又改了主意,把信給燒了。

  傅三老爺這一支和傅雲英血緣關係疏遠,只能算得上是同姓宗族,但和傅雲章卻是隔房的叔侄。宗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事情鬧大了,有心人一定會利用這個機會敗壞傅雲章的名聲。

  傅雲英脾氣大,萬一她不管不顧,將事情弄得人盡皆知,那該如何是好?

  一切得等傅雲章回來之後再做打算,他在京師預備最後一場殿試,殿試結果將影響他仕途的起點高低,馬虎不得,這種時候最好不要節外生枝。

  孔秀才思量再三後,選擇袖手旁觀。

  結果傅雲英還是知道了。不過她也顧忌著傅雲章,知道分寸,沒有鬧一個天翻地覆,而是直截了當地收攏家產帶著家人離開黃州縣。

  這麼一來,只要她不去官府狀告宗族,外人就沒法拿這事詆毀傅雲章。

  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鬧出來大家都討不著好。

  結果對誰都好,傅四老爺竟然沒有死,又回來了……

  看上去皆大歡喜,實則不然。

  傅雲英徹底和宗族劃清界限了,傅雲章……

  孔秀才轉身,按了按懷中一封信,苦笑了一下。

  這封信是傅雲章寫的,是一封薦書。傅雲章將他推薦給在京中結識的一位士子,那士子今年考中進士,謀了個知縣的位子,即將赴任,需要懂文書的小吏幫他處理公文。

  傅雲章推薦了孔秀才。

  雖然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吏,但對孔秀才這種沒有出身、沒有背景、沒有打點銀兩的窮秀才來說,已經很好了。

  他終於如願以償,踏入官場。

  代價是失去一位朋友。

  早知道傅雲章那麼看重傅雲英……他當初不該置之不理的。

  孔秀才搖搖頭,大踏步走遠。

  錯誤已經犯下了,這世上沒有後悔藥,他得把目光放長遠一些,他得一步一步積累資歷才有資格想其他的事。

  ……

  家裡的事情解決了,又迎來書院考課的日子。

  書院的學生一邊安慰傅雲英,一邊焚膏繼晷溫習功課,大家背地裡偷偷較勁:傅雲這回缺了這麼多天的課,蘇桐又走了,這第一應該得換個人了吧?雖然有點趁人之危的感覺……但是誰不想拿第一啊?

  山長和教授們也暗示傅雲英不必把這一次考課放在心上,她不想考試也可以。

  她謝過山長的好意,和往常一樣參加考課。

  張貼成績的那一天,輪到她去藏經閣當值。她吃過飯,拿了幾本書,坐在藏經閣前,給前來借書和還書的學生辦理登記借閱。

  夕陽西下,山谷和江流都染了一層胭脂,天邊雲霞璀璨,天際燒得一片通紅。

  趙琪過來還書,看到她,臉拉得老長,撲在書案前,簡直想給她跪下:「傅雲,為什麼你又是第一!」

  成績公佈,大家都在猜這一回誰能把握機會奪魁,結果紅榜貼出來,第一還是傅雲!

  甲堂的學生大失所望,丁堂的學生興高采烈。

  傅雲英挑挑眉,沒說話,翻開登記冊,找到趙琪借閱時記下的那一條,寫上「已還」兩個字,把書放回書架上。

  趙琪還在那頭念叨:「第一就算了,次次第一,次次第一也罷,這一次你也是第一……」

  他拱手給傅雲英作揖:「怪不得袁三要叫你老大,我徹底心服口服了。」

  頓了一下,抬頭朝她使了個眼色,「老實說,你是不是有什麼竅門?」

  周圍還書或者借書的人聽到這一句,立馬豎起耳朵,等傅雲英回答。

  傅雲英笑了笑,「承讓了。」

  趙琪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說笑間,學長李順找了過來,先恭喜傅雲英拿了第一,又道:「傅雲,有人找你。」

  傅雲英抬起頭,「誰?」

  李順撓撓後腦勺,嘿然道:「我忘了問。」

  傅雲英起身收拾書本,把鑰匙交給書案旁邊的助手,按著李順的話往明堂走。

  學生們要麼在齋舍休息,要麼在東齋用功,明堂靜悄悄的,廊道裡空無一人。

  一個穿青蓮色湖羅直身的男人站在空蕩蕩的庭院裡,逆著光,負手而立,背影清瘦,如遺世獨立。

  光看背影傅雲英就一眼認出他,臉上浮起幾絲笑,「二哥!」

  她把手裡的書交給跟在身後的喬嘉,步下長廊。

  聽到她的聲音,傅雲章轉過身。

  他瘦了些,依然還是面如冠玉,豐神俊朗,不過神情有些陰沉,眉宇之間帶了幾分沉鬱之色。

  難道他殿試發揮不理想?

  傅雲英走到他跟前,抬頭看他。

  傅雲章對上她擔憂的目光,彷彿在克制什麼,閉一閉眼睛,忽然一把拽起她的手。

  猝不及防,傅雲英怔了怔,他拽的力氣很大,捏得她手腕生疼。

  他一向溫和,何曾像現在這樣發怒?

  傅雲英一時忘了掙扎。

  喬嘉立刻上前,冷著臉警告道:「二少爺。」

  傅雲章仍然沒有鬆手,眼眸低垂,目光像深潭裡的靜水,泛著泠泠寒光,讓人看不透。

  傅雲英眼神示意喬嘉離開。

  喬嘉皺了皺眉,抬腳退到長廊裡,仍然遙遙看著兄妹倆。

  眼角餘光掃到他走遠,傅雲英抬起頭,望著傅雲章,聲音壓低了些,「二哥?」

  傅雲章唇角緊抿。

  她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問:「二哥,我做錯什麼了,你為什麼生氣?」

  傅雲章笑了笑,臉色卻是冷的,「為什麼不告訴我?」

  夕陽墜下山頭,天邊霞光越來越濃烈,大半個天空都染成了朦朧的淡紅色。他逆光站著,臉色愈發顯得沉重。

  傅雲英仰頭看著他,眉頭輕蹙,「二哥……你在京城,離得太遠了。」

  別說寫信告訴他來不及,就是來得及她也不會寫,他在考試,那可是將決定他一生命運的殿試,緊要關頭,哪能讓他為她的事分心。

  傅雲章接著問:「你認識趙家的人,李同知,你救過崔家的人,你還和王府的人有來往……你為什麼不找他們求助?只找了陳知縣?」

  不等傅雲英回答,他笑了一聲,道:「因為陳知縣是我的人,他知根知底,不會借機挑事拿捏我,是不是?」

  傅雲英挪開視線,沒說話。

  「最好的辦法是把事情鬧大,那樣才能保住你們幾人的性命……你沒有,你自己對付宗族,然後一走了之,你其實愛記仇,宗族的人這樣欺負傅月她們,以你的性子,找到四叔以後,早該報復了,你卻什麼都沒做……是因為我,對不對?」

  傅雲章靠近一步,逼她和自己對視,「我和宗族的關係太複雜了,不能讓別人來插手,所以你寧願自己冒險?」

  一牆之隔的院子傳來隱隱約約幾聲蟬鳴。

  傅雲英終於知道傅雲章為什麼對自己動怒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平靜道,「二哥,我不知道你到底向著誰……是姚文達還是崔南軒,你是新晉進士,得慎重選擇自己的陣營,這個時候發生這樣的事,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裡等著抓你的把柄,所以我沒有貿然找哪一方求助……其實也用不著找那些人,有陳知縣照應,家裡的事我能解決,我沒有冒險,輸了也就是幾家鋪子的事,等你回來,自然會幫我的。」

  傅雲章臉上的神色沒有一絲緩和,一字字問:「你真的信任我?」

  傅雲英一愣。

  傅雲章俯身靠近她,「雲英……」

  他叫她的名字,「你是不是覺得我會為了前程包庇宗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才這麼乾脆,不和宗族多糾纏?」

  傅雲英張了張嘴,眼簾低垂。

  在傅雲章北上之前,她確實曾想過,如果他見識到什麼是大權在握,什麼是談笑間就能定人生死,什麼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會不會變得和崔南軒一樣?

  後來她沒有繼續思索這個問題了,因為她發現追逐權力並沒有什麼錯,錯的只是那些不擇手段的人。

  「不。」她抬起眼簾,「二哥,我沒有這麼想過。我只是想等你回來再料理剩下的事,這樣更穩妥。」

  傅雲章看著她,沉默不語。

  她望著他,「真的,二哥,我沒有那樣想過你。」

  過了很久,傅雲章才鬆開手,神色略微緩和。

  傅雲英揉揉被他抓得通紅的手腕,想要抱怨一兩句,卻見他趔趄了兩下,身子有些打晃。

  她忙扶住他。

  他握拳掩唇,咳嗽了幾聲,借著她的攙扶站穩,嘴角一扯:「好妹妹,別生氣,我生病了。」自嘲一笑,「生病的人脾氣不好。」

  變臉太快,傅雲英一時反應不過來,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她扶他坐在長廊欄杆旁,看他額前密密麻麻沁了一層細汗,眉頭緊皺,找了張帕子給他拭汗,「是不是路上累著了?」

  傅雲章咳嗽個不停,握住她給他擦汗的手,「我說了你不要生氣……我想過了,還是得由我親口告訴你。」

  他神色鄭重。

  傅雲英心裡咯噔了一下。

  「接到消息我就回來了。」傅雲章眼皮低垂,望著腳下青石條鋪就的地面,淡淡道,「我走的時候……剛剛從保和殿複試出來。」

  傅雲章不可置信地張大眼睛,雙手發顫。

  「你——」饒是她做好心理準備,還是震驚得語無倫次,她不知不覺站了起來,「你瘋了!」

  傅雲章一笑,抬起眼看她,仍然拉著她的右手不放,「你怎麼也是這一句?」

  傅雲英根本冷靜不下來,他卻雲淡風輕,彷彿一點都不在意。

  「你怎麼能……」傅雲英定定神,「你是騙我的?二哥……這種事不是鬧著玩的!」

  他竟然錯過殿試了!就為了儘快趕回黃州縣,他拋下殿試面聖,直接走人……這代表他這次即使會試拿到第九名,也只是一個貢士而已!

  三年一次會試,考中者只有兩三百,全國那麼多讀書人,寒窗苦讀,不舍晝夜,就是為了最後能蟾宮折桂,每一屆只有兩百多人能考中貢士,各省名額有限,他能拿第九名,以後必定前途無量,可他竟然就這麼走了!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傅雲章笑了笑,淡然道,「你看,你不用為我考慮那麼多……沒有用,我不是進士。」

  母親心心念念想要他考中進士光耀門楣,族人們巴望著靠他揚名立萬,他背負了很多人的期望,這一次,他任性地臨陣逃脫。

  不是進士,母親幾乎要氣瘋了。

  他身為人子,卻沒有覺得愧疚,一絲都沒有。

  「這不可能……」傅雲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拉傅雲章的手,「還來不來得及?我去找楚王幫忙,讓他送你回京城……」

  那可是殿試!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殿試!

  傅雲章按住她的手,「殿試結果已經出來了……沒事,我還有機會。」

  天氣開始悶熱起來了,霞光慢慢收攏,光線暗淡下來。

  傅雲英喘不過氣,「你不能……不可以……你……」

  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氣居多還是難過居多,眼眶又熱又辣,「我很好,我能應付,我不會出事……我……」

  傅雲章輕輕歎了口氣,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神色溫和,柔聲道:「好了,我現在曉得你沒事,能放心了。」

  忍了半天,淚水最終還是奪眶而出,傅雲英不想哭,抬手抹掉淚珠,「你為什麼要回來?!」

  質問的語氣,凶巴巴的,語調卻發顫。

  傅雲章一笑,「其實我上頭還有過一個哥哥……我爹出事的時候,我哥哥還在,後來他就那麼去了,郎中說他是吃壞了肚子又著涼才走的。找不到一點可疑的地方,那時候我爹又不在了,沒人為我哥哥做主……他到底是怎麼死的,到底是誰下的手,直到現在我也沒查出來。」

  宗族裡曾經欺負過他們母子的那批人早就死得差不多了,然而狗改不了吃屎,懲治了一批,還會有新的一批冒頭,平時一個個看著都人模人樣的,傅四老爺一出事,他們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一個人不懷好意的時候沒什麼,一群人都貪婪時,什麼醜陋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傅雲章見過很多這樣的事,為了霸佔別人的家產,逼得一家母女幾口全部上吊自盡,還污蔑母女說她們失了貞潔才會尋死。地方上的人都知道母女是被冤枉的,連官府的人也知情,可因為沒人替母女撐腰,竟然沒有人追究宗族,換了幾任縣官,冤案還是冤案。

  誰能保證傅雲英一定能安然無恙?

  能早一點回來還是早一點回來罷……

  要是出了什麼事,即使他考中進士幫她報仇,也為時已晚。

  傅雲章摸摸傅雲英的臉,「五妹妹這麼乖,幫我整理書房,寫信逗我笑,萬一你也出事了,誰賠我一個一模一樣的你?」

  他的手冰涼。

  傅雲英握住他的手,手指修長,右手指節卻粗糙,這是一隻長年握筆的手。

  這隻手本應該在殿試上奮筆疾書的。

  「說好不生氣的。」傅雲章左手擰擰她的鼻尖,「說話要算話。」

  殿試已經錯過了……

  她能怎麼辦?打傅雲章一頓?

  傅雲英緩緩抬起頭,出了一身汗,裡衣黏黏的貼在皮膚上,涼而濕,很不舒服。

  「我不生氣。」她輕聲說。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6 00:11:37

第九十二章 承諾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春去夏來,京師桃李落盡,薔薇、榴花競相盛放,小荷初綻,水波瀲灩,巨大的樹冠籠下幽涼濃陰。

  而在距離京師不遠的鶴臺山上,仍是一片寒冬景象,山巔處白雪皚皚,縹緲入雲,雪線之下,綠竹翠柏,萬松盤繞,綠浪層層疊疊,一直綿延至山腳。

  大理寺右寺丞趙弼順著長長的石階拾級而上,山上寒冷,裹挾著冰雪氣息的山風吹得他瑟瑟發抖。

  他裹緊身上的潞綢氅衣,十分後悔出行前沒有多加一件斗篷,暖耳也忘了帶。

  風聲呼嘯,淡雲欲雪。

  遠遠看到十幾個戴萬字巾、身著對襟罩甲的錦衣衛走了下來,趙弼鬆了口氣,忙整理衣襟,垂手等在路邊。

  腳步聲由遠及近,錦衣衛們簇擁著霍明錦慢慢走下來。

  趙弼忍不住偷偷看霍明錦一眼,見他穿的交領曳撒袍角濕了一大塊,兩袖沾了些松針,似是從山巔上下來的,心內疑惑。皇上迷信方士、尊崇道教,於鶴台山頂修築道觀,以求長生之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師王公貴族喜歡造訪長生觀以迎合皇上,孫貴妃更直接,時常將大皇子送到觀裡為皇上祈福,一住就是半個月。但霍大人似乎並不好此道,怎麼也學其他大臣一樣跑到長生觀去問道?

  害得他一路爬上來,腿肚子直打戰。

  趙弼沒往深裡想,等霍明錦走到面前,拱手道:「二爺,鹽販頭子抓到了。」

  霍明錦唔了一聲。

  趙弼接著說:「據他交代,這一次鹽工暴動,是因為山東一帶關口的官員盤剝太嚴重,鹽商們為了賺錢,只能壓榨鹽工,一個月內就死了幾百個鹽工,他們活不下去了,鋌而走險,在一個叫蔣大的鹽販帶領下衝破關口,打死了十七人,登州、萊州一帶的鹽商不滿官員索賄,想趁機渾水摸魚,乾脆響應他,共有八艘運鹽船衝破關口,直接揚帆出海。」

  聽他說完,霍明錦淡淡地道:「人現在關在哪兒?」

  趙弼道:「在刑部,初審由刑部和都察院審理,複審才會移交大理寺。不過這事可能牽涉到不少人,鹽販頭子活不了幾天。」

  霍明錦眉峰微蹙,「當地官員是誰的人?」

  趙弼小聲說:「哪方的人都有……」他指指頭上碧藍的天空,「宗室、太監,還有沈閣老的門生。」

  按本朝鹽法,鹽商運銷食鹽,須先向鹽運司交納鹽課,領取鹽引,然後到指定的產鹽區向灶戶買鹽,再販往指定的行鹽區銷售。為了取得鹽引,須向邊境運糧,理論上說是如此,但事實上遠沒有那麼簡單,在領取鹽引前,還得出示引窩,想要認窩,必須向官府交納巨額銀兩。

  鹽商壟斷全國鹽價,低買高賣,牟取暴利,拿到鹽引的商人,等於坐擁金山寶庫。然而實際上最後得益的還是朝廷,朝廷正是通過鹽引之法從鹽商手中賺取大額稅收。

  由於販鹽的利潤實在太高,人人趨之若鶩,朝廷禁止權勢之家、公、侯、伯及四品以上文武官員本人及家人、奴僕從事鹽商業務。

  但利益跟前,什麼律法都不管用。權貴宗室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從掌管鹽引的官員處索要到鹽引,然後從中賺取巨額利潤。

  鹽商們應付各方勢力,負擔一日比一日重,於是便變本加厲地從老百姓身上榨取回報。

  這一次山東鹽工起事,表面上看起來是鹽商和鹽工之間的問題,實則是當地官員太過貪婪所致。

  而插手當地鹽運事務的人全是京中權貴,一部分是宗室貴戚,一部分是太監,一部分是監管官員,不論哪一方都是得罪不起的。

  所以鹽販頭子必死無疑。

  霍明錦問:「如果移交到大理寺,你能咬出多少人?」

  趙弼心裡咯噔了一下,頓時冷汗涔涔,低頭道:「二爺,大理寺和都察院主事的人一個是沈閣老的侄子,一個是沈閣老的學生,這事勝算不大。左、右兩寺分管各省,山東歸左寺,我們右寺的人不便過問。」

  沈介溪任人唯親,到處都安插了人手,一有風吹草動,沈黨立刻聯合起來清除異己,彈劾沈介溪的摺子根本送不到御前。

  朝中人人自危,遇到和沈黨有關的案子,能不管就不管,以免惹火燒身。

  霍明錦面色不變,「不一定,詹事府的人可能要插手。」

  「詹事府?」

  趙弼愣了片刻,明白過來,「您在上頭見了大皇子?」

  說是大皇子,其實也就是太子,皇后無所出,皇上的幾個兒子中只有大皇子平安長大,他母親孫貴妃又得寵,冊封太子是遲早的事。只因皇上一直為立后的事和大臣們較勁,才遲遲沒有旨意下來。皇上的意思很明顯,立孫氏為后,他就定下太子,但大臣們就是擰著脖子不同意,寧願太子之位空虛,也不能讓孫氏登上后位。

  僵持了幾年,兩邊都不願主動讓步。不過朝臣們私底下早就將大皇子視為皇位繼承人,平時教導他的老師都是朝廷肱骨大臣。

  詹事府官員基本由朝廷大員兼任,這是為了防止東宮自成體系威脅皇權,同時讓太子和大臣培養信任,便於將來權力順利交接。

  沈首輔就兼任了詹事一職。

  和朝中沈首輔一人獨大不一樣,詹事府內部分為幾派,其中少詹事素來瞧不慣沈黨。

  趙弼理順關係,感慨一聲,「大皇子才十三歲啊……」

  霍明錦唇角一扯。

  他在道觀見到朱和昭時,也吃了一驚。朱和昭像他的母親,生得小巧,平時宮宴上站在皇上身側,恍惚還是孩童模樣,孫貴妃一派和沈黨鬥來鬥去,從沒有人把目光投諸大皇子身上,因為他才十三歲,一直默默無聞,大臣們為他講經,他尊師重道,刻苦勤學,然後也只盡於此了,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

  剛才朱和昭卻主動和他攀談,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隱約透露對沈黨的不滿,知道他和沈介溪不和,委婉地試探他,哪裡像一個懵懂無知的單純皇子。

  霍明錦吩咐趙弼:「先把人保下來,看詹事府那邊會怎麼做。」

  趙弼應喏。

  坐山觀虎鬥,連十三歲的大皇子也忍不住了,不知道接下來還有多少人會捲進來。

  趙弼默默感慨,想起一事,遲疑了一下,鼓起勇氣試探著問:「二爺,您前幾天突然拋下山東的事去河南……不知是為了什麼?」

  霍明錦腳步微微頓了一下。

  趙弼汗出如漿,低下頭,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他們剛從海中孤島逃回來時,二爺並不懂朝中的爾虞我詐,趙弼幾乎是看著二爺一點一點收起鋒芒學會和沈介溪周旋。二爺無牽無掛,辦事俐落,下手從不手軟,他們這些跟隨他的人向來按照他的指令行事。

  但是最近二爺有些反常,反常到趙弼開始擔心起來。

  不眠不休趕往河南,然後快馬加鞭回到京師,雖然沒有耽誤大事,可若是其中哪一個關節出了差錯……

  二爺如今愈發讓人看不透,並不像意氣用事的人,他去河南到底是為了什麼?

  霍明錦倒沒有因為他的大膽發怒,只淡然道:「我有分寸。」

  趙弼歎口氣。

  過了一會兒,他道:「二爺,崔南軒回京了,現在是官復原職,不過皇上有提拔他的意思。上次您找了個由頭將他遣去金陵,他以為是沈閣老下的手。您看,要不要再添把火?」

  霍明錦搖了搖頭,「不必。」

  只要崔南軒不在武昌府就夠了。

  一路無話。

  下了山,山下留守的隨從早準備了熱茶送上。

  趙弼冷得發抖,接過茶杯正要喝,霍明錦忽然問了一句,「這一屆進士,湖廣有個叫傅雲章的,分去哪兒了?」

  「傅雲章?」

  趙弼端著茶杯回想了一下,嘖了一聲,搖搖頭,「可惜了,他是第九名貢士,複試也考了一等,就是殿試的時候唱名竟沒人來。」

  霍明錦眉頭輕輕一皺。

  趙弼接著說:「這種事以前也有,有的貢士殿試前忽然生病了,或是家中長輩去世……傅雲章文采出眾,又是湖廣人,而且生得眉清目秀的,一看就知是探花候選人,有那些促狹的,打聽到他的家世,時時盯著他家裡,想借機擾亂他的心智,那些人手段太多了,防不勝防。聽說傅雲章家中哪位長輩不在了,他剛從保和殿出來就急匆匆南下回鄉,其他貢士知道他走了,都悄悄鬆了口氣。」

  沒辦法,不管是皇上、殿試主考,還是朝中大臣,都偏愛年輕俊秀的後生,傅雲章參加殿試的話,必定搶走所有人的風頭。大家背地裡都盼著他殿試表現平庸,人家倒好,直接錯過殿試,好幾個貢士都要樂瘋了,尤其是有資格競爭探花郎的那幾位。

  霍明錦怔了一怔。

  傅四老爺只是傅雲章的遠親,他完全不必為傅四老爺錯過殿試。

  他急著趕回去的原因顯而易見。

  倒是個好哥哥。

  他們的感情應該很好,她常常給他寫信。

  霍明錦沉吟片刻,道:「找個人把他的名字記下,替他掛名。」

  趙弼臉上露出詫異之色,愣了愣,忙躬身應喏。

  傅雲章走得太匆忙,等於直接放棄殿試,二爺讓他給傅雲章掛名,意思是幫傅雲章保留貢士資格,這樣他還有補考殿試的機會。

  他想了想,追上霍明錦,「二爺,傅雲章是湖廣人,和沈黨走得近,也和崔南軒有過來往,從他平時的言行來看,他看不慣錦衣衛……」說到這裡聲音一低,然後拔高,「您幫他,他未必領情,他不是我們的人。」

  霍明錦蹬鞍上馬,袍袖上沾的松針落了下來,「照辦就是。」

  他語氣平淡,但不容置疑。

  趙弼今天已經大膽了一回,不敢再勸,默默退開。

  ……

  長春觀。

  張道長又多了幾個徒孫。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紮網巾,穿道袍、麻鞋,踩在梅花樁上練劍,笨手笨腳的,時不時從木樁上跌下來。其他師兄弟圍上去笑話他,他忽然哇的一聲哭起來,一邊抹眼淚一邊往外跑,要去找大師兄告狀。

  傅雲英坐在長廊裡觀望許久,覺得自己還是不適合練劍。

  這種真功夫少說也要練個四五年才能學點皮毛,她除了力氣大一點,完全沒有學武的天賦。

  她問身後的喬嘉:「你練了多少年?」

  喬嘉回答道:「從五歲開始,一直到現在。」

  傅雲英想起那夜在銅山霍明錦砍下去的那一刀,招式不漂亮,但氣勢萬鈞。

  她認識的人中只有他會武功,侯府的少爺都是從小練武的,只有他的哥哥例外,他哥哥身體不好,所以他父親對他這個小兒子就更為嚴格。他每天最少練一個時辰的劍法,日復一日,風雨不輟。

  有一次她忍不住好奇,問他平時喜歡做什麼。他想了半天,最後說習武。

  她那時挺同情他的,習武多累啊,怎麼能當愛好呢?

  「我教你打捶丸吧,我的哥哥們都喜歡這個。」

  他笑了一下,輕輕拍一拍她的丫髻,「好。」

  果真找丫頭討來球杖,煞有介事讓她給自己當捶丸老師。

  後來她才知道他的捶丸打得很好,哥哥們都比不過他。每次和他分在一組,她總能贏很多彩頭。

  正怔怔出神,一個小道童端著託盤從屋裡走了過來,「雲哥,你可以進去了。」

  傅雲英站起身,走進裡屋。

  僕從搬走屏風,側間的槅扇都取下了,張道長站在窗前的面盆架前洗手,蓮殼手裡抓了幾包不知道是什麼的藥,準備去灶間熬煮。

  床榻上,傅雲章雙目緊閉,面色蒼白,剛才張道長在給他施針。

  他出了一身汗。

  傅雲英走到床邊,絞乾帕子給他擦身。

  張道長踱過來,朝她一攤手,掌心朝上,擺出一個討錢的姿勢:「診金拿來。」

  傅雲英道:「這次走得急,忘了帶。」

  傅雲章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到後來站都站不起來了,她這是直接從江城書院趕過來的。

  張道長嬉皮笑臉,「沒錢啊?那好辦,我剛剛煉了一爐丹藥,是強身健體的,你拿幾顆去,我這丹藥一顆價值千金,楚王找我我都捨不得給,白給你幾顆,怎麼樣,我對你好吧?」

  傅雲英白他一眼,張道長這是想拿她試藥?

  「不要就算了。」張道長的丹藥送不出去,失望地撇撇嘴,見她神色擔憂,笑了笑,「你哥哥沒事,我的丹藥是真的,我這一手妙手回春的本事也是真的,不信你問問楊平衷!」

  聽了最後一句,跪坐在床榻前的傅雲英愣了一下。

  張道長吹噓了一陣,出去了。

  傅雲英繼續給傅雲章擦身。

  擦到雙手時,他醒了過來,睜開雙眼,望一眼槅扇外,聽到窗外傳來小道士咻咻練劍的聲音,苦笑道:「怎麼帶我來了這裡?」

  「你病了,病人得聽話。」

  傅雲英頭也不抬道,一根一根拂開他微蜷的手指,擦乾指間潮濕的汗水。

  傅雲章笑了一下,撐著坐起來,靠在床欄上,「這幾天累著了,不礙事,躺幾天也就好了。」

  他真是狡猾,一回來就先聲奪人質問她,然後又這麼一病……現在傅雲英根本沒有心思為他錯過殿試的事生氣。

  她篩了杯茶,端著茶杯送到他唇邊,餵他喝了兩口溫開水,「二哥,你到底得了什麼病?」

  傅雲章眼皮低垂,輕聲說:「就是累的。」

  傅雲英問:「真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真的。」

  傅雲英望著他的眼睛,「二哥,我記得你說過,張道長喜歡合眼緣的徒弟……他想讓你跟著他學道,他給朱和昶當過師父,他還非要收我當徒弟……」

  傅雲章含笑看著她,等她說下去。

  她接著道,「坊間都說張道長喜歡生得漂亮的少年人,我也這麼以為,後來我覺得不是這麼回事。」

  朱和昶年幼時身中奇毒,九死一生。她幼年時曾大病一場,原來的大丫就是這麼死的。

  那麼,傅雲章又是為什麼被張道長看上的呢?

  原因不難猜。他年少時也病過,而且病得不輕。

  傅雲章臉上的笑容慢慢凝結,抬手在傅雲英臉上輕輕捏了兩下,「好吧,不瞞你,我覺得我可能要修養個大半年。」

  他笑了笑,靠回枕上,「英姐,你經常考第一,你怕書院的考課嗎?」

  「不怕,反正總是要考的。」

  聽了她的回答,傅雲章又是一笑,神色悵惘,「我怕。」

  傅雲英一愣。

  他接著說:「我很怕考試……每一場都怕,從我第一次考第一開始,母親,其他人,所有人的態度都變了,我考第一,他們才重視我,不敢欺負我,所以我每一次都得考第一,我什麼都要做到最好,詩詞歌賦,四書五經,我都要學……縣試、府試、院試,每一場我都是第一,其他人覺得我很輕鬆,其實每一次考試前我都很緊張,緊張得坐立不安……如果我考了第二該怎麼辦?其他人看來,第一和第二沒什麼差別,對我不一樣……有一次在武昌府的文會上,我沒得第一,沒有人笑話我,可是我回去就病了……我連做夢都夢到那個場景,拿到考卷的時候,我忽然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我次次考試落榜,宗族的人又把宅子搶走了,同窗譏笑我,我根本不是什麼少年神童,我只是徒有虛名,母親哭著說我不中用……」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你問過我最喜歡做的事情是什麼……其實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自己最怕什麼,我怕考試……很怕。」

  「我的老師怎麼想都想不明白,以我的才學,功名不過信手拈來而已,怎麼會怕考試?可我就是怕啊……怕得考完一場鄉試,就病了幾個月,這一次從會試考場出來,也是如此。」

  說完這一切,他閉上眼睛,呼吸平穩下來,彷彿睡著了。

  窗外時不時響起小道童們無憂無慮的笑鬧聲,偶爾一道明亮刺眼的劍光閃過,天高雲淡,和風送暖,枝頭的梅子漸肥。

  傅雲英一時無言,握住傅雲章的手。

  傅雲章慢慢睜開眼睛,目光落在她臉上,輕輕回握了一下她那雙溫暖柔軟的、緊握著他的雙手,忽然笑了一下,「好妹妹,不要告訴別人。」

  他想逗她笑。

  她卻笑不出來。

  陳老太太只關心他的考試結果,他以前生病的時候,誰照顧他?

  最大的可能是他自己忍著,因為傅家人只知道他如何優秀,如何出眾,如何遊刃有餘,如何從孤苦伶仃的寒門學子鯉魚跳龍門成為舉人,沒有人在意他之前吃了多少苦頭,也沒有人知道他生病的事。

  還在母親的身體裡孕育時,他就不得不背負起重振家業的希望……

  他這一生,都是為別人活的。

  他怕考試……可是最後他還是會去考的,他對付宗族時手段決絕乾脆,不講情面,其實他生來心腸柔軟,不忍心讓陳老太太失望。

  所以他加倍對她好,事無巨細為她籌劃安排,不止一次告訴她:「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她垂目望著兩人緊緊握在一起的雙手,「楚王要我參加院試。」

  傅雲章一驚,神色立刻變得鄭重起來。

  「我答應了。」傅雲英抬起眼簾,「我還小,院試之前的考試檢查沒那麼嚴格,等我再長大幾歲就沒法掩飾了……二哥,我不怕考試,你等著我,我們一起去京城。」

  傅雲章看著她,有些感慨,慢慢的,嘴角浮出一絲淡淡的笑,「好。」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6 00:11:54

第九十三章 解決

  黃州縣,渡口繁華一如往昔。

  渡船靠岸,蓮殼和王大郎先下船,然後回頭扶傅雲英。

  她搖搖頭,下了船,沿著濕漉漉的石階拾級而上。

  石階兩旁擠得滿滿當當的,挑著擔子前來售賣魚蝦蔬果的鄉民大聲吆喝招攬生意,魚腥味太濃了,上下船的旅客紛紛皺眉掩鼻。

  傅雲英眉清目秀,穿寶藍色底靈芝連雲紋香雲紗交領直身,腰繫玉絛,腳著皮靴,在船上就有如鶴立雞群,一路上同船商旅都在背地裡打聽她姓誰名誰。剛走上江岸,來來往往的行人已經有一大半認出她來,紛紛上前和她寒暄。

  傅家的事情解決了,傅雲章雖然錯過殿試,那也是可以做官的貢士,她丹映公子的名聲傳回縣裡,現在人人都在罵傅家宗族丟了西瓜撿芝麻,貪心不足得罪族裡最有出息的兩個後生,只怕是腸子都要悔青了。

  傅雲英沒怎麼搭理那些人,逕自往傅家大宅的方向走。

  縣裡的人並不覺得她冷淡,反而愈加奉承她。

  東大街冷清了不少,傅雲英一腳踏進巷子時,街旁的傅家族人呆了一呆,然後嚇得慌忙往回跑,連滾帶爬趕回家,叫所有人回房,關上院門,合上窗戶,一併連門栓也插上。

  雖然兩邊傅家院落砰砰砰砰一片響,但沒人敢說話,嘈雜聲響下是一種詭異緊張的平靜。

  傅雲英挑挑眉,至於怕成這樣麼?

  她還什麼都沒做呢。

  大宅大門緊閉,陳老太太很少出門,也很少請人上門做客。

  管家親自出來迎傅雲英,告訴她傅容被傅雲章送回鄉下陳家去了,老太太為此大發雷霆,當著下人的面打了傅雲章,但這一次傅雲章沒有妥協。

  說到最後,他歎口氣,「二少爺剛回來就和老太太吵架,走的時候連飯都沒吃呢……」

  千里迢迢回來,鬧了個雞飛狗跳,族裡的流水席算是白費心了,因為傅雲章要徹底和宗族的人劃清界限,分出來單過。

  族裡的人呆若木雞,這下子終於知道急了,他們先是大罵傅雲章攀了高枝就忘了鄉里鄉親,然後跪下痛哭挽留,最後連婦人們都顧不得避諱,拉著傅雲章的手求他三思。

  傅雲章站在祠堂前,回望跪倒一片痛哭流涕的婦人孩子,輕輕歎了口氣。

  聽到這裡,傅雲英微微蹙眉。

  傅雲章的軟肋就是失去庇護的婦人和孩子,族裡的人深知他的脾性,知道他狠不下心腸,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利用他的名聲為自己牟利。

  她道:「我來取二哥平時看的書和沒來得及帶走的行李,以後他長住武昌府。」

  管家應喏,帶著她去了書房,傅雲章不在的時候,琳琅山房通常都鎖起來,只有她能自由出入。

  她領著蓮殼和王大郎收拾箱籠,凡是重要的書冊全部帶走,傅雲章平時喜歡的玩器擺設也都帶上,最後她看一眼庭院池子裡的靈璧石,吩咐管家,「今天我急著走,只帶一些箱籠,這些靈璧石你隨後雇幾個妥帖的人送去武昌府。」

  聽雨中雨水敲打在靈璧石上發出的聲音是傅雲章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

  每逢落雨時節,坐在書房裡,可聽窗外雨聲琳琅,她才給他的書房起了這麼一個名字。

  管家張大嘴巴。傅少爺回來不是為了替二少爺收拾貼身東西,而是幫二少爺搬家吧?怎麼連院子裡的石頭都要帶走?

  傅雲英在府裡轉了一圈,打點好事情,讓王大郎取了銀子給管家,讓他做主分給下人。

  管家不敢收。

  她道:「你拿著吧,這是我給的。二哥不常回來,以後家裡就勞你照應。」

  管家這才接了銀子。

  忙完搬家的事,傅雲英問起陳老太太。

  管家說:「老太太還是那樣……」

  陳老太太天天在院子裡罵傅雲章不孝順,要求把傅容接回來。家下人只敢乾巴巴應著,不敢真的派人去接。

  傅雲英唔一聲,道:「我還未拜望過老太太,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管家嚇得一個激靈,忙攔著:「少爺,老太太最近心裡不大痛快,又才和二少爺吵了一架,您這會兒過去……」

  「不過是罵我幾句罷了,不痛不癢,沒什麼。」

  傅雲英主意已定,從袖中取出一把繪四季景的摺扇,輕輕搖了幾下,平靜道。

  管家面露為難之色,因知道傅雲章是為她趕回來的,料想她在自家少爺心裡分量不低,到底不敢阻攔,引著她到了正院。

  陳老太太院子裡供了菩薩,她正坐在蒲團上對著菩薩念經,丫頭、婆子等在外面,裡屋每天都燒香,檀木家具浸潤了一股馥鬱濃厚的香氣,空氣裡的粉塵也是香的。

  丫頭通報說傅雲少爺來了,老太太陡然睜開雙眼,扯斷手中的佛珠,叮叮噹噹,圓滾滾的珠子落了一地,滾得到處都是。

  「就是為了這麼個外人!」她咬牙切齒,顫巍巍要站起來,旁邊的丫頭忙攙扶她,架著她往外走。

  侍立的丫頭掀開重重羅帳,一人站在堂屋門口前,負手而立,夏日燦爛明媚的光線籠在她身上,眉目清秀,神情淡然,一身清雋書卷氣。

  屋裡的丫頭都紅了臉,悄悄拿眼打量這位隔房的少爺。

  陳老太太一怔。

  傅雲英抬起眼簾,朝她行禮,道:「太太,二哥病了。」

  陳老太太冷哼一聲,「倒是難為你來告訴我,我雖是他娘,卻連他去了哪裡都不知道。」

  語氣譏諷,像拿利器劃過平滑的地面,聲聲刺耳尖利。

  傅雲英沒有和她多客氣,直接道:「太太,我知道您不喜歡我。」

  陳老太太雙眼一眯。

  傅雲英接著道:「其實我也不喜歡您。」

  房裡的丫頭面面相覷,連忙低下頭要出去。

  「等等。」傅雲英抬手制止丫頭們,「都給我站著。」

  丫頭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頭大如斗,不知道該聽誰的,一眼瞥到管家就站在廊外,只得老老實實留下來。

  陳老太太看一眼左右,臉色一沉。

  「你是什麼人,竟敢支使起我的丫頭?」

  傅雲英一笑,道:「太太,您看看您周圍……」

  陳老太太莫名其妙地環顧一圈。

  傅雲英繼續道:「您再看看府裡,看看整座大宅……這一切都是二哥為您掙來的,太太,您可要想清楚,如果沒了二哥,就憑您和陳家的幾位舅舅,能保得住現在的榮華富貴嗎?」

  陳老太太臉色鐵青,「這是我們母子之間的事,輪得著你來多嘴?他是從我肚皮裡爬出來的,他就得孝順我!他敢對我不敬,外邊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就算他為官做宰了,在我跟前,照樣還是得聽話!這是他做人的本分!」

  傅雲英面色不變,嘴角一扯,「二哥自然孝敬您……可我不。」

  她臉色冷了下來。

  陳老太太總被人捧著,作威作福慣了,其實色厲內荏,只敢對著傅雲章哭鬧,被她冷冷掃一眼,竟覺得心驚肉跳,惱羞成怒道:「哪裡來的孽障,也敢在我家撒野?」

  她怒極,揚聲叫管家的名字,「來人,把這小畜生給我叉出去!」

  管家沒答應,下人們屏息凝神,沒人說話。

  陳老太太張了張嘴巴,不可置信地看著身邊的丫頭。

  丫頭們扶著她,給她順氣,端茶給她喝,但就是不敢靠近傅雲英一步。

  陳老太太面色紫漲,氣息粗重。

  傅雲英一攤手,「太太,您看,二哥不在,您就只能乾瞪眼。宗族怎麼欺負我的嬸嬸,也會怎麼欺負您。同樣的,我也可以和宗族那樣一手遮天,只要我想。」

  陳老太太站都站不穩,踉蹌著後退幾步,被丫頭們攙到羅漢床上坐了,氣得渾身打顫。

  傅雲英倒了杯茶,送到她手邊,「您好好將養,以後得空再來看您。」

  每一句都話裡有話,這個少年後生,竟然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堂而皇之威脅自己!

  這可是傅家!

  陳老太太面色震怒,說不出是驚恐居多還是憤怒居多,望著她不說話。

  傅雲英笑了笑,退出正院。

  管家送她出府,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歎了口氣,沒說什麼。

  出了東大街,蓮殼忍不住道:「少爺……您何苦這樣,太太畢竟是二少爺的親娘。」

  疏不間親,不管傅雲章和陳老太太之間有多大的矛盾,母子血濃於水,傅雲章又孝順,早晚還是會和好的。傅雲英這麼直接對陳老太太不敬,當著下人的面威脅她,以後如果傅雲章知道了,必定會和她生出嫌隙。如果陳老太太再添油加醋哭訴一番,說不定傅雲章要和她翻臉。

  「不妨事。」傅雲英搖了搖頭,輕聲道。

  傅雲章不會怪她的。

  他從來沒怪過任何人。

  而陳老太太聽她說他病了,仍然無動於衷,只知道強調她母親的身份,從頭至尾都沒關心他一句。

  ……

  一行人離開東大街,往縣衙的方向走來。

  陳知縣聽說傅雲英來找,立刻丟下手頭的公務,迎了出來。

  「打擾舅舅了。」傅雲英跟著傅雲章叫陳知縣舅舅,「這次來是為了分宗的事。」

  傅雲章狠不下心,那就由她來替他斬斷宗族拖累。

  陳知縣面色古怪,咦了一聲,「雲哥,這……分宗的事,已經辦妥了呀!」

  傅雲英愣了片刻,上次急著去銅山找傅四老爺,她並沒有辦分宗的事,傅雲章也沒辦成,怎麼已經辦妥了?

  誰辦的?

  陳知縣見她是真的不知情,吩咐手下人去找文書,道:「就在昨天,武昌府的李同知過來親自主持分宗,傅家宗族連個屁都不敢放!以後你們這一房和仲文都能另立家廟,族譜也分開了,祭祀、墓葬都各不相干。」

  底下人把文書和記錄的冊子拿了過來,傅雲英接過,一目十行,粗粗掃了一遍。

  確實已經分宗了,而且傅雲章這一房竟然直接和傅四老爺成了兄弟,兩家關係近了,和宗族則疏遠了。家產、田地那一項,大宅的全部歸在傅雲章名下,宗族的人沒占到便宜。

  難道因為李寒石是沈黨一派的人,想拉攏傅雲章,所以替他解決後顧之憂?

  傅雲英眉頭輕蹙。

  陳知縣又道:「族老們那邊……你可能還不曉得,襄陽那一帶流民暴亂越來越嚴重,官府派兵鎮壓,傅家族老他們被選中勞軍……」

  勞軍?

  傅雲英眉頭皺得愈緊。

  勞軍分很多種,有一種聽起來風光但人人聞之色變,那就是為軍隊準備一切糧草物資,被選中的人結局只有一個,那就是傾家蕩產,家破人亡。

  族老們的下場可想而知。

  傅家的人怎麼會被挑中勞軍?

  偏偏是在這個時候……

  難怪她剛才經過東大街時,發現族裡冷清了很多,沒看到之前趾高氣揚欺壓盧氏的那些族老,族人看到她後立刻臉色大變,嚇得屁滾尿流。

  原來如此。

  她問陳知縣:「人也是李同知選的?」

  陳知縣點了點頭。

  傅雲英心頭疑惑,沈黨真的看上傅雲章了?

  那也不至於把族老們全部給收拾了,他們並沒有得罪傅雲章。

  他們得罪的是她。

  是趙師爺幫的忙?還是朱和昶?

  傅雲英想了很多種可能,似乎哪一種都說得通。

  ……

  回到武昌府貢院街,傅雲英先去隔壁傅雲章的宅子幫他收拾屋子,黃州縣帶來的擺設器物一一擺出來安置好,都是他用慣的東西。

  午後蓮殼去長春觀接傅雲章,怕他騎不得馬,特意雇了轎子。

  一個時辰後,傅雲章在蓮殼的攙扶中走進院子,踏進正屋,一眼便看到傅雲英纖瘦的側影。

  她站在窗前擺弄供花,手裡一隻豆綠色花鳥昆蟲細頸瓷瓶,黃梨木桌上一隻掐絲琺瑯葡萄紋三足香爐,爐裡還未燃香餅,旁邊放了一大捧菖蒲、石榴、蜀葵和竹枝。她從裡頭挑出一枝菖蒲插進瓷瓶裡,左右看看,用一小捧蜀葵搭配,拈花的手指纖長白皙,姿勢隨意而優雅。

  沒有人教過她供花,但她彷彿極為熟稔,每一個動作都自然而然,很好看。

  她穿的是男裝,錦緞束髮,長身而立,做供花這樣的事,並沒有流露出女兒家嬌媚態,就是純粹的優雅好看。

  十歲開始她就完全沒穿過女裝了,以至於以前見過五小姐的人現在見了她也認不出她來。

  都以為她真的是傅少爺。

  傅雲章回想她以前梳雙髻,穿交領襖、對襟比甲、馬面裙,坐在小杌子上讀書時的模樣,恍惚了片刻。

  傅雲英很認真,過了一會兒才聽到腳步聲,回頭微笑,「二哥回來了。」

  因為這一句溫柔的招呼和她清麗臉龐上漾起的淺笑,那一瓶供花霎時變得高雅珍貴起來,她指尖拂過的地方,花朵格外嬌豔。

  傅雲章走到她面前,卻沒看花,含笑在兩人之間比了比,說:「好像又長高了好些。」

  傅雲英笑了笑,眼簾微抬,掃他一眼,「現在才發現?」

  傅雲章不禁失笑,鼻端聞到一股濃烈的花香,是她身上的味道,「茉莉開了?」

  傅雲英點點頭,從袖子裡拈出一簇用絲絛繫起來的茉莉花。

  他攤開掌心去接。

  「上船的時候買的,縣裡到處都是挑著籃子賣花的人,還有賣梔子、芍藥、鳳仙花的……」

  她慢慢道,絕口不提傅家的事,只說一路上看到的風景。

  夏初百花盛放,草木蓊鬱,坐在船頭,一路兩岸繁花似錦,綠樹成蔭,就像在畫中穿行。

  他靜靜聽著,因為一簇從黃州縣帶回來的茉莉花,關於家鄉的記憶也變得溫暖起來,那些久遠的辛酸的過去,似乎是另一個世界。

  說了會兒家常話,蓮殼把熬好的藥送了過來,傅雲英看著傅雲章吃藥。

  藥很苦,傅雲章卻沒有露出什麼難受的表情,一口接一口喝完,和平時吃飯喝湯一樣。

  傅雲英從攢盒裡挑了塊方塊酥糖給他含在嘴裡去苦味,指一指對面牆上一幅畫,「二哥,你看我這幅畫畫得怎麼樣?」

  傅雲章順著她指尖望過去,粉牆上掛了一幅未完成的畫,畫上畫了一截折枝墨梅,構圖挺秀清雅,但枝上卻光禿禿的,只有墨痕,沒有梅花花朵。

  「送我的?」

  傅雲英點點頭。

  傅雲章問:「怎麼沒畫完?」

  「你幫我畫完吧。」傅雲英拿了枝筆給傅雲章。

  「像消寒圖那樣?」傅雲章接了筆,手指摩挲玉質筆管,「我試試。」

  趙師爺曾說她心中戾氣太重,所以要她學畫,她確實愛畫,雖然畫的都是平平無奇的東西,花花草草,枝頭的小鳥,草裡的昆蟲,她熱愛這個世界,畫出來的畫也是鮮活的。

  看了就讓人覺得心情愉快,彷彿那一份鮮活實實在在,觸手可及。

  「二哥,山長聽說你回來了,想請你去書院講學。」傅雲英篩了兩杯茶,一杯給傅雲章,道,「我幫你拒絕了。」

  傅雲章挑挑眉,「怎麼問都不問我一聲?」

  「其實你不喜歡看書,是不是?而且你病著,不宜勞神。」傅雲英喝了口茶,說,「所以我直接替你婉拒了,下次你見到山長可別說漏嘴。」

  她在山長眼裡是個誠實正直的好學生,說謊話一定會臉紅的那種。

  傅雲章忍不住笑了,他平時對什麼都是淡淡的,連笑容也淡,這會兒卻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牙齒,雙眼彎成一道月牙。

  就像曇花綻放,剎那間芳華無限。

  「好,都聽你的,不去書院講學。」

  如果山長過來找他,他可能會答應下來,她也在書院裡,正好可以照應她。

  不過她替他做了決定,那就不去吧。

  一直都是他在幫別人拿主意,現在他待在家裡諸事不管,全聽她分派,感覺還不賴。

  事實上是感覺很好。

  ……

  安頓好傅雲章,傅雲英打聽到李寒石的住處,打點門房,求見李寒石。

  之前她已經問過朱和昶了,朱和昶不知道分宗的事。

  他揎拳擄袖,想替她出氣:「要我說,直接把傅家人抓進牢裡不就好了?」

  王府裡處置下人就是直接鞭子伺候,嚴重的發賣。

  傅雲英忙攔住躍躍欲試的他,免得他真的動用王府關係抓走傅家人。

  她又去找趙師爺和趙琪,兩人也不知情。

  顯然分宗的事是李寒石獨自下的手,和知府范維屏無關。

  萍水相逢,他出手懲治傅家宗族的人,到底是為了什麼?

  第二天李家下人就找了過來,「大人請少爺過府一敘。」

  傅雲英帶著喬嘉前去赴約。

  李寒石剛從府衙回來,官服未脫,就來花廳見傅雲英,「久等了。」

  態度很客氣,甚至隱隱有點微妙的恭敬。

  傅雲英站起身,「大人肯抽空見晚輩,是晚輩的榮幸。」

  李寒石忙道:「哪裡哪裡,其實你不來,我也要去找你。」

  他轉身對身邊的屬下吩咐了幾句,屬下掉頭出去,不一會兒捧著一隻錦緞匣子進來。

  李寒石接過匣子,往傅雲英手邊輕輕一推,示意她拿著。

  傅雲英在他的注視中打開匣子,裡面是一隻顏色清透的魚佩,小巧玲瓏,栩栩如生。

  這枚魚佩她很熟悉,正是她送還給霍明錦的那一枚。

  她怔了怔。

  李寒石在一旁道:「二爺說這枚魚佩和公子有緣,不如就放在公子這裡。」

  傅雲英不由錯愕。

  李寒石表面是沈黨,其實是霍明錦的人!他是霍明錦安插在湖廣的眼線。

  沈介溪樹大根深,門生遍佈朝堂,但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喜歡任人唯親,包庇族人。沈氏一族魚肉鄉里,老百姓怨聲載道,范維屏為此焦頭爛額,想管管不了,不管沈氏那邊又鬧得太不像樣。

  李寒石就是來收集罪證,為以後扳倒沈介溪做準備的。

  霍明錦竟然直接把李寒石的身份告訴她……沒有一點遮掩,他就不怕她轉頭將這個秘密洩露出去?

  這可是事涉他整個計劃的機密。

  花廳裡安靜下來。

  李寒石隨口道出機密,表情卻風淡雲輕,「二爺讓我轉告公子,你想做什麼,盡可去做,有他在,你無需擔心任何事。哪怕你捅破天了,有二爺給你兜著。傅家宗族不過是一幫無知小人,收拾他們也就是一兩句話的事。」

  傅雲英沉默不語。

  李寒石接著道:「你也不用怕傅雲章被沈黨的人拉攏,不管他站在哪一邊,二爺不會為難他。」

  「霍大人……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傅雲英遲疑了一下,直接問。

  無緣無故的,為什麼對她這麼關照?

  這句話其實李寒石也想問,莫名其妙的,二爺怎麼會對一個只見過幾面的少年另眼相看?事事為他打算,甚至不在乎他和沈黨的人親近?

  他可是傅雲章的堂弟,以後多半會投向沈黨或是崔南軒。

  二爺竟然也有一意孤行的時候……

  要不是以前從未有過二爺喜歡嬌美少年的傳聞……李寒石真的懷疑自家主子是不是看上傅雲了。

  誰讓這小子長得這麼標緻,而且氣質出眾。

  「二爺說,你不會說出去的。」李寒石按下心裡的古怪想法,道。

  傅雲英當然不會說出去,別說她欠霍明錦的人情,就沖著他的仇人是沈介溪,她就不會出賣他。

  她曾懷疑他是不是認出她了,因為她不怎麼防備他,在崔南軒面前她時刻警惕,但和霍明錦在一起時不會刻意去掩飾,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大大方方,態度自然。

  時時刻刻腦子裡都要繃根弦的話,太累了,還不如大方一點。

  可霍明錦直接否認了。

  如果認出她了,他用不著否認,他們又沒有利益衝突。她也不怕被他認出來。

  再仔細想一想,他們只是小時候認識,之後闊別多年,她又完全變了個人,誰能想到她是以前的魏氏?

  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說出來沒人會相信。何況他從來厭惡這些鬼神之說。

  既然沒有認出她,卻又這麼留意她……難道真如他那天在帳篷裡說的那樣,只是出於欣賞她?

  她有什麼好欣賞的?

  傅雲英思忖片刻,明白過來,垂目道:「霍大人於晚輩有救命之恩,晚輩感激不盡,日後若有差遣之處,但聽吩咐。」

  主動追逐權勢的話,一定會和現在手攬大權的沈介溪對上。在沈黨和霍明錦之間,她當然選霍明錦。

  李寒石笑了笑。

  二爺只吩咐他保護傅雲,並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他直覺二爺對傅雲這麼好,應該不是出於利用的目的。

  不過現在也只有這麼一個合理的解釋。

  傅雲不也是這麼想的嗎?

  等等……二爺沒有妻室,也沒有兒女,京師的人時興認乾兒子……

  傅雲年紀正好合適……

  對啊,一定是這樣,二爺想認傅雲當義子,不然為什麼要送信物?

  李寒石眼珠一轉,自以為想明白了,對傅雲英的態度愈加熱情,「二爺說了,這塊魚佩請公子務必貼身帶著,這可是二爺家祖上傳下來的。」

  他叮囑了這麼一句。

  傅雲英一頭霧水,拿著魚佩出了李府。

  魚佩還是那枚魚佩,之前的絲絛換了,多了枚平安如意雲芝瑞草花樣的絡子。

  雲芝瑞草寓意長壽。

  她聞到一絲清苦的氣息,恍惚像是松針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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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搞小劇場:

  二哥最喜歡做的事,其實就是在家裡優哉遊哉當鹹魚。

  二哥:不想讀書不想操心不想考試,我只想當個米蟲。

  英姐:好吧,你當米蟲,我養你。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6 00:12:09

第九十四章 考試

  夏日炎炎,溽暑蒸人。

  端午前,傅雲啟回貢院街小住了幾日,帶了符袋、艾虎、粽子、五毒香囊給傅雲英。

  「月姐和桂姐很想你,英姐,你真不回去了?」

  傅雲英洗淨手,坐在窗前剝粽子吃,兩手托著水煮之後顏色更加翠綠的箬竹葉,聞言搖搖頭。

  大吳氏、盧氏和韓氏她們用不著知道太多,知道多了難免提心吊膽。就讓她們以為英姐這個人真的修道去了吧。

  傅雲啟歎了口氣,沒說什麼。

  長廊外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朱和昶手裡拿著長春觀送來的天師像,笑著闖進書房,身後吉祥捧著一隻剔紅折枝牡丹紋大託盤,裡頭一盤荔枝,玲瓏剔透,枝葉還是新鮮的,彷彿剛從枝頭摘下。

  「端午競渡可熱鬧了,你怎麼不去?」他逕自走到傅雲英對面,示意吉祥把荔枝放下,把他手裡的天師像貼到門上去。

  傅雲英謝過他的荔枝,請他吃粽子。

  「你有什麼忌口的?」

  「我什麼都能吃一點。」朱和昶搓搓手,隨便指一指其中一個草繩紮起來的粽子,「不要告訴我是什麼餡的,自己吃出來才好玩!」

  吉祥貼好天師像,過來幫他剝粽子。

  他洗淨手,夾起一枚粽子吃了幾口,表情很驚訝,「這個我沒吃過,怎麼是鹹的?」

  「那是火腿粽子,用的南邊的火腿肉。」

  傅雲啟道,他現在沉穩了很多,不會和以前那樣跟朱和昶鬥嘴。

  朱和昶皺皺眉,「不喜歡這個……」

  放下只咬幾口的粽子,指指另一個,讓吉祥給他剝,「我再嘗嘗……」

  這一個是桂花醬餡的,他也不喜歡,扔到一邊,繼續嘗試下一個。

  他吃幾口丟一個,不一會兒就把一大提粽子全嘗了個遍,最後表示他最喜歡蜜餞的。

  傅雲啟有點嫌棄他,給英姐帶的粽子全被他吃了,偏偏又沒吃完,只嘗了一半,剩下的全糟蹋了,「既然你喜歡蜜餞的,直說要吃蜜餞的不就好了,何必一個個嘗呢?」

  朱和昶自小嬌寵,不覺得自己浪費食物有什麼不對,理直氣壯道:「不全部嘗一遍,我怎麼知道我喜不喜歡其他的?」

  半蹲半坐在一邊伺候他的吉祥忙點頭附和。

  傅雲英想起朱和昶那天好奇嘗書院橘林裡的橘子時的情景,他倒是一點都沒變。

  等寫完書稿的袁三趕到這邊來蹭吃的時,粽子已經不剩幾個了。

  袁三餓得兩眼放光,揪著朱和昶的衣領找他討粽子,看架勢如果現在不拿出點吃的給他,他很可能想嘗一嘗朱和昶是酸的還是甜的。

  傅雲英把朱和昶帶來的荔枝推給他,「吃這個,這個貴。」

  一聽到「貴」字,袁三立馬放開朱和昶,抱起託盤啃荔枝吃。

  他吃得很狂放,殼都不剝,直接用牙齒咬開。

  吉祥目瞪口呆,護著朱和昶後退幾步,眼神警惕,這窮小子也太不講究了吧!和深山老林裡的野人一樣!

  傅雲啟也嚇了一跳,擋在傅雲英面前,「袁三幾天沒吃飯了?」

  傅雲英輕輕推開他,「去灶房領一份湯飯,他忙起來的時候一兩天不進水米,這是餓極了。」

  袁三對賺錢這件事的熱衷程度已經超越了讀書,畢竟拿到手裡的真金白銀比書本上的知識要實在多了,他的遊俠故事出了一本又一本,但書坊仍舊缺稿子,年末他要準備院試,打算在入冬前多寫一點,免得到時候書坊出不了新書。

  朱和昶的僕從把湯飯領了來,袁三唏哩呼嚕幾口吃完,朱和昶看他吃得香,也鬧著要嘗一嘗書院的伙食,吉祥不敢讓他吃,又攔不住,只得一疊聲吩咐其他人去準備。

  傅雲啟和袁三為朱和昶在書院獲得的種種特殊待遇而憤憤不平,小聲嘀咕。

  三個人廝打笑鬧,從房間這一頭打到另一頭,時不時撞到書架上,砰砰響。

  傅雲英沒管他們,自己找了本書坐在書案前看。

  不一會兒,學長李順領著蓮殼找了過來,「傅家的馬車在外邊等著。」

  傅雲英起身收拾書本,換了套出門的衣裳,海青色生羅交領直身,裡邊豎領襖,腳上玄色靴鞋。

  蓮殼提醒道:「少爺,出去要騎馬,二少爺說您記得帶福巾,山上風大,吹著頭仔細著涼。」

  王大郎便回房去取了福巾給傅雲英。

  她戴好福巾,低頭看看直身兩邊是開衩的,正是為方便騎馬裁的衣裳,用不著換了,一徑出了書院大門。

  喬嘉仍然和往常一樣緊跟著她。

  傅雲英上馬時,目光掃過喬嘉,他相貌平平無奇,是那種混進人群裡絕對不會引起別人注意的老實平凡,她問過楚王,連楚王也不知道他的來歷。

  楚王就是這麼不靠譜,自己的手下從哪兒來的以前是做什麼的都不清楚,就敢把人往她身邊放。

  還逼她和朱和昶一起去考院試,如果不是她早有此意才順水推舟答應下來,她早晚會被楚王的各種奇思妙想折磨瘋。

  有時候,身份尊貴就是可以為所欲為。

  傅雲章在山上等她。

  天氣炎熱,本地文人在山上一座避暑山莊裡聚會飲酒,吟詩作賦。他應邀前往,等酒酣耳熱之際,才叫蓮殼過來請她。

  傅雲章養病期間也沒有閑著,剛好傅四老爺的書坊缺稿子,他把北上途中寫的遊記見聞拿了出來,重新整理刪改過後,交由書坊刊印售賣。

  原以為這種遊記買的人不多,但他沒有匿名,遊記副本交由官府看樣時,新書消息還沒有張榜公佈,官府裡崇拜他學問的人就把消息傳揚得眾人皆知,士子們紛紛前往書坊預定,於是書還沒正式刊印就先確定了加印數目。

  這就是名聲和功名的好處,一般士子賣小說只是為了糊口,和市井小說扯上關係後註定得不到士林的認同。但傅雲章已經是湖廣聞名的士子了,所以他賣遊記不僅沒有被人恥笑,反而被宣揚成一樁清新脫俗的大雅之事。

  追捧的人越來越多,後來有人效仿前人結社,定期組織士子們遊覽各地山川,尋勝探幽,社員們只需繳納二兩銀子就能入社,本地人就給他們起了個諢名叫「二兩社」。二兩社每社都會推選出一位社長主持宴會,備好宴席,請其他社員前去赴會,大家各自帶上愛吃的細巧果點,或是一壺酒、幾樣小菜,不拘形式,總之不許空手過去,到了地方,鋪上紅氈,人人席地而坐,且歌且飲,隨性賦詩,好不痛快。

  傅雲章既有功名在身,人又隨和,出手闊綽,在二兩社內極受推崇。

  二兩社每一社都有詩文傳出,集結成詩冊後,傅四老爺的書坊代為刻印,雖然數量不多,但流傳很廣。

  後來名聲甚至傳到南直隸去了,那邊最時興結社。

  傅雲英留心觀察過,二兩社的社員成員複雜,看似什麼人都可以進,其實真正佔據話語權的那幾個大多是官宦之後。

  他們年輕,熱情,野心勃勃,出身非富即貴。

  傅雲章雖然不是結社發起人,但眾人顯然為他馬首是瞻。

  傅雲英歎口氣,二哥還是那個二哥,事事都要掌握在手中……

  病中的軟弱只是他難得的一次任性。

  盛夏,山中草木葳蕤,遍地芳菲,涼風送爽,綠蔭匝地。山道旁建有一座八角涼亭,亭邊一條碎石路甬道通向竹林,竹林掩映處,一條小溪蜿蜒而過,碧水潺潺,天晴如洗。三十幾個戴儒巾、著鮮亮衣裳的年輕士子圍坐在涼亭外的樹蔭下,人人一張紅氈,面前一几,一案,一壺酒,一雙竹筷,說說笑笑,斯文風雅。

  被眾人簇擁在當中的男子,頭戴浩然巾,穿一襲玉色皂緣交領素羅深衣,俊眉修眼,談吐風雅,正是傅雲章。他不是此次避暑集會的社長,但眾人仍然以他為首。

  大家正限韻對詩,彼此打趣,傅雲章目光掃過石梯處,微微一笑,起身站了起來,往涼亭走。

  眾人好奇是誰到了,竟然要他親自相迎,紛紛放下手裡的酒杯或者碗箸,翹首以盼。

  涼亭另一側,傅雲英正拾級而上,聽到樹下的說話聲停了下來,面不改色,迎著無數道或好奇打量或謹慎審視的目光,步子從容不迫。

  眾人見她年紀雖小,衣著也樸素,沒和南方士人那樣塗脂抹粉,但氣度非常好,暗暗心驚。

  此子只露一個面,其他人瞬間被映得有如草木,他還沒開口,就把在場諸人都比下去了。

  傅雲章走下涼亭,背對著眾人,對傅雲英眨了眨眼睛,「詩做得差不多了,知道你怕這個,特意叫你晚點來。」

  傅雲英朝他拱手,做出感激不盡的樣子,「多謝二哥體諒。」

  兩人相視一笑。

  眾人見傅雲章突然離席,親自領了個眉目清秀的年輕後生過來,愣了片刻。

  不知道誰悄悄低語了一句,「我猜那個少年一定是傅雲章的堂弟,江城書院那個學生,這個月他還寫帖子催我還書來著,那筆字寫得真好……」

  眾人恍然大悟,都笑著站了起來。

  「原來這就是丹映公子!果然聞名不如見面,當真是一表人才!」

  「傳說丹映公子俊秀無雙,我還只當是戲言,沒想到本人生得這麼靈秀!」

  大家誇了又誇,有和傅雲章關係好的,取笑他道:「仲文,雛鳳清於老鳳聲,你這弟弟長大以後說不定就把你的風頭蓋過去了!」

  傅雲章含笑看一眼傅雲英,亦笑著道:「借你吉言。」

  寒暄一陣,將她一一引見給在場的所有士子。

  他平時雖平易近人,不過還從未如此賣力關照哪一位後輩,眾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對傅雲英的態度愈發和藹。

  傅雲章帶眾人還席,讓傅雲英坐在自己身側,一旁伺候的小童給她添了酒杯碗筷。

  還沒等傅雲英坐好,有幾個年紀較長的士子開始考校她的學問。

  她先看一眼傅雲章。

  傅雲章手裡擎了一隻竹絲酒杯,嘴角上翹,笑而不語。

  傅雲英挪開視線,回望問她問題的士子,從容應答。

  一開始問的都是書本上的問題,她對答如流。

  後來問題越來越刁鑽,她倒也沒有和對方針鋒相對,只說自己的見解。

  眾人見她不卑不亢,言語溫和,雖一直被質問,始終態度平靜,沒有尋常少年人的浮躁之氣,暗暗點頭。

  有人問傅雲章,「你這弟弟今年可下場?」

  傅雲章飲了一口熱酒,道:「打算讓他試試。」

  那人笑道:「試試?你又說笑了,我看你們家是想包攬案首吧?」

  傅雲章望著專心和眾人對答的傅雲英,笑了笑。

  一場宴會,賓主盡歡。

  宴散,眾人在山下作別,傅雲章站在山道前,目送其他人離開,最後一個走。

  等最後幾個喝得半醉的士子被各自的僕人攙扶著離去,傅雲英扯扯傅雲章的衣袖。

  「嗯?」

  傅雲章低頭看她,以為她要問宴會上的事。

  傅雲英卻踮起腳,抬起胳膊,右手搭在他額前,皺眉道:「怎麼又吃酒了?」

  她記得他每次吃酒過後都會生病。

  傅雲章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彎下腰方便她的動作。

  她長高了還是搆不到他額頭的,他低頭,看到她頭上的福巾,綁得嚴嚴實實的,一絲鬢角都沒露出來。

  過了一會兒,傅雲英收回手,「還好沒發熱……山上涼,早些回吧。」

  說完吩咐一邊的蓮殼,「回去以後煮一碗米酒糟給二哥吃,記得趁熱熱的時候吃下去。」

  蓮殼應下了。

  一起騎馬下山。

  傅雲英說起書院裡的事,前幾天學生們為觀風題頭疼,大家枕戈達旦,一個比一個睡得晚。她反而比以前清閒了。

  傅雲章含笑聽她用平淡的語調講述袁三、傅雲啟和朱和昶、趙琪鬧出來的笑話,眼看暮色四合,蚊蟲密如繁星,嗡嗡嗡嗡響個不停。

  天色慢慢昏暗下來,霞光沉入蒼翠群山之間,遠處炊煙四起,倦鳥歸巢,一輪彎月漸漸從雲層背後浮出。

  傅雲章堅持送傅雲英回書院。

  傅雲英下了馬,走進書院大門,不一會兒,身後才響起馬蹄聲。

  幾天後,趙琪忽然來找傅雲英辭行。

  京師出了大變動,在籌謀一兩年後,翰林院王大人終於如願以償進入內閣,一石激起千層浪,沈黨和中立派的官員隨之都有調動,最後范維屏幸運地撿了個漏,即將升任戶部右侍郎。

  趙家這幾年和姻親沈家的關係越來越疏遠,和范維屏倒是走得很近,趙家子弟要隨范維屏一起北上。

  傅雲英送了趙琪幾張字畫,和其他同窗一起為他踐行。

  隨著范維屏離任,姚文達這個在武昌府窩了幾年的學政也挪了個位子。王閣老推薦他去國子監主事,皇上准奏。

  他走的時候,依然是兩個老僕,幾隻破箱子。

  傅雲章和傅雲英去路口送他,怕他不高興,偷偷把銀兩盤纏給老僕收著。

  姚文達走之前,叮囑傅雲章:「不要鬆懈,以你的資質現在去做官,比不過那些進士,太可惜了,下次補試殿試後,老師會幫你打點好的。」

  又問起他娶妻的事,「你也老大不小了,聽老師的話,老實找個娘子成家。這娘子啊,還是得找個知冷知熱會疼人的,出身倒是其次……你也用不著拿姻親來給自己謀出路。」

  傅雲章淡淡道:「學生心裡有數。」

  一旁的傅雲英抬頭看他一眼。

  趙家前不久又試探著提起聯姻的事,他還是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不知道他將來到底會娶誰家的小姐。

  或許真如大家猜測的那樣,他只會娶京城高門顯貴家的姑娘。

  一晃眼,書院裡的丹桂都開了,不知不覺間,處處都是馥鬱花香。

  有楚王的幫助,傅雲英順利通過院試之前的兩場考試,而且每一次都是第一名。

  同窗們徹底服氣。

  朱和昶也像模像樣參加考試,身份都是現成的,托他的福,傅雲英輕輕鬆鬆過了審查那一關,傅四老爺用不著提心吊膽怕她身份洩露。

  最後一場院試,傅雲章親自送傅雲英去貢院。

  貢院前人頭攢動。

  和朱和昶碰頭後,傅雲英坐進號房,深吸一口氣,提筆答題。

  她的心很靜,靜得沒有參加院試的感覺,就好像這只是一場普通的書院考課。

  答完所有題目,她從頭到尾檢查了幾遍,沒有急著走。

  書院考課她考完檢查過就交卷,但縣試府試院試不能這麼做,多少雙眼睛盯著,她敢次次提前交卷的話,不出三天,驕傲自大的名聲就傳出去了。

  考完後,傅雲英睡了一天一夜。

  剛從貢院出來她就覺得頭重腳輕,費力擠出擁擠的人群,眼前一陣陣發黑,還沒走到前來接她的傅雲章跟前便暈了過去。

  傅雲章一驚,幾步搶上前,抱起她,送到馬車裡,先放下車簾,然後抱她在懷裡,解開她頭上的福巾,打散她的長髮。

  如瀑布一樣,一頭烏濃髮絲傾灑開來,裡頭已經汗濕了。

  雲鬢累累,雪膚花貌。

  平時再冷淡,也藏不住內裡溫柔的心腸。

  她如果單純做一個小娘子,不知是什麼樣的情景。

  傅雲章歎了口氣,手指輕輕拂去她鬢邊的汗珠。

  有人輕叩馬車,喬嘉在外面問:「公子怎麼樣了?」

  傅雲章回過神,記得他是楚王的人,道:「不礙事,這是累著了。」

  馬車直接回到貢院街,傅雲章叫車把式繞去後門,讓蓮殼取了件薄如蟬翼的輕綃披風過來,將傅雲英從頭到腳籠得嚴嚴實實的,這才打橫抱起她進了內院。

  喬嘉在後面跟著。

  間壁盧氏剛好領著傅月和傅桂在後門挑貨郎擔上的草蟲、絨花,遠遠看到傅雲章抱了個人回家,面面相覷。

  傅月和傅桂沒有多想,盧氏眼珠一轉,沒吭聲。夜裡卻和傅四老爺說起這事,「我看二少爺臉色不大好看,不一會兒就請了郎中去給內院的人瞧病,我尋思著他抱進去的是不是他的房裡人?官人,二少爺還沒娶妻,這不大好吧。」

  盧氏猜測那人應該不是傅家的丫頭,而是外邊來的,不然怎麼從外面抱進內院?

  這外面的女子大多是從風塵場所出來的,傅雲章那樣的人物,和來路不明的人攪合在一起,不大合適。

  傅四老爺剛剛和賬房商量事情,說得口乾舌燥,正大口喝水,聽了盧氏的猜測,一口茶噴了出來,嗆得不停咳嗽。

  他知道傅雲章抱進內院的是誰,肯定是英姐,她今天考院試。啟哥也是今天考,王叔接他出來的時候,他當場就軟倒了,是被人抬著回府的。現在人還躺在房裡呼呼大睡呢!

  這事做得很隱秘,家裡的女眷不知情,傅四老爺隨便編幾個理由就把她們騙過去了,免得她們跟著擔驚受怕。

  為了這個,傅雲英幾乎不回家。大吳氏聽說孫女真的修道去了,還哭了幾場。

  「我去間壁看看。」

  傅四老爺放下茶杯,披了件衣裳,踱到傅雲章這邊來。

  傅雲英還在睡,郎中給她診脈也是說勞累過度,睡醒之後將養幾天就好了,用不著吃藥。

  傅四老爺先去房裡看傅雲英,屋子裡燈火搖曳,床帳半卷,她躺在枕上安睡,臉色有點蒼白,秀眉微微蹙著。

  這個時候,傅四老爺再次感慨,如果英姐真的是個男孩子就好了,那就用不著忌諱這個忌諱那個,她已經大半年沒出現在女眷們跟前。每次回貢院街都是住在傅雲章這邊。

  吱嘎一聲,傅雲章推開門走進屋子。

  傅四老爺給傅雲英掖了掖被子,放下床帳,迎上前,「怎麼樣了?」

  傅雲章看一眼沉睡的傅雲英,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噓聲的手勢,領著傅四老爺出了廂房。

  「就是累著了。」走到外邊長廊裡,他輕聲說。

  傅四老爺鬆口氣,感慨著道:「多虧有你在一邊照應,我想幫忙都幫不上。英姐不讓我插手。」

  傅雲章望著沐浴在濃稠夜色中的庭院,輕聲說:「您用不著擔心,我會看著她的。」

  第二天傍晚傅雲英才醒。

  睜眼看到熟悉的銀條紗床帳,她慢慢回想起考試的事,掙扎著坐起身。

  一雙手掀開床帳,扶著她的背幫她靠坐,柔聲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她揉了揉眼睛。

  傅雲章坐在床邊看著她,一旁的地上有本書翻過來倒扣在氊子上,顯然他一直待在房裡,剛才坐在那裡看書。

  她動了動,道:「倒沒有不舒服……就是餓了。」

  傅雲章笑了一下,先倒了杯茶給她,然後出去叫人送吃的來。

  他是從來沒照顧過人的,倒的是一杯冷茶,還是一杯晾了一夜的陳茶。

  傅雲英搖搖頭,沒有嫌棄,喝了兩口。

  不一會兒蓮殼把飯菜送進來,她就著幾碟小菜吃了一碗鱔絲麵,這個季節的鱔魚肉最嫩,湯汁非常鮮美,她把麵湯也喝完了。

  傅雲章笑她:「這是真餓了。」

  叫蓮殼再去盛一碗給她。

  這時,管家找了過來,在外面道:「爺,外邊有人送了張帖子。」

  傅雲章示意屋裡服侍的人不要打擾傅雲英,走出廂房,接了帖子,拿在手裡掃一眼。

  是同知李寒石。

  按理說李寒石應該升官的,但是他卻沒有使銀子打點。

  傅雲章漫不經心道:「款待送帖子的人。」

  管家垂手答:「爺……這帖子是李大人自己拿來的,李大人親自來了。」

  傅雲章皺了皺眉。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6 00:12:24

第九十五章 案首

  李寒石是來看望傅雲英的。

  他並不知道她病倒了,聽傅雲章說起,嚇了一跳。得知她只是太過勞累才昏睡過去,鬆口氣,笑著說:「我記得當年我從貢院出來,也睡了兩天。」

  精神始終緊繃著,一刻都不敢放鬆,考完那一刻,整個人就虛脫了,手腳都是綿軟的,灌了幾大碗甜滋滋的溫水進肚,才恢復一點力氣。

  他是個喜歡附庸風雅的人,除了幾樣精緻細點和時令果蔬,另外送傅雲英一擔青紙,一隻臥鹿銅鎮紙,一匣紫毫小號筆,一副鏤空太湖石筆架,一方老坑荷花端硯台。

  這些也就罷了,他還帶來石青、石綠、朱砂幾色顏料,這幾樣顏料價值昂貴,一般人作畫鮮少用這幾樣顏色。

  最後他小心翼翼摸出一隻錦匣,雙手平舉著往傅雲英跟前一遞,「這是順天府那邊送過來的,本來應該在你考院試之前送過來,路上耽擱了些時候,才剛送到。」

  這麼說,東西是霍明錦送的。而且早就送了,不過現在才送達武昌府。

  傅雲英怔了怔,接過錦匣,裡頭錦緞為襯,裝了一隻泥塑彩繪騎麒麟的兔兒爺。

  兔兒爺雪白面孔,頭戴金盔,身披金甲胄,威風凜凜,栩栩如生。

  順天府有請兔兒爺的習俗,不過一般都在中秋祭月時節。傅雲英記得上輩子每到拜月時,哥哥們都會買兔兒爺送她。

  她房裡博古架上擺了十幾隻造型各異的兔兒爺,有搗藥的,騎仙鶴的,騎孔雀的,還有騎老虎的。每一隻她都很喜歡,沒捨得收起來,一直擺在那兒,直到出嫁的時候才命丫頭收進箱籠裡去。後來她把嫁妝全部送回魏家,兔兒爺也一併送了回去。等崔南軒高中,魏家再把嫁妝送到崔家時,那些兔兒爺早就在顛簸中摔成碎片。她心疼了很久。崔南軒知道這事,又買了一模一樣的送她。

  李寒石笑道:「麒麟吐書,二爺這是希望你學業有成。」

  傳說孔子降生的當天晚上,有麒麟降臨到孔府闕裡人家,並吐玉書。麒麟兔兒爺,寓意博學。

  傅雲英讓王大郎收起兔兒爺。

  李寒石看她眉宇間略有疲倦之色,含笑道:「早就想來看看你,怕影響你考試,今兒才過來,還是擾了你,你且寬心養病,過幾日考試名次出來,我打發人過來告訴你。」

  傅雲英忙謝他。

  他擺擺手,「二爺待我恩重如山,你是二爺的人,以後不必和我客氣。」

  她只是表示願意站在霍明錦這一邊,什麼時候成霍明錦的人了?

  傅雲英哭笑不得,目送李寒石出去。

  外面長廊響起傅雲章和李寒石說話的聲音,兩人一邊走一邊討論上次文會的事,聲音慢慢遠去。

  不一會兒,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傅雲章送走李寒石回來了。

  他推開房門,眼神示意房裡伺候的人出去。

  王大郎遲疑了一下,看著傅雲英。

  傅雲英朝他點了點頭。

  王大郎低著頭走出去。

  等所有人都退下了,傅雲章關上房門,踱到床邊。

  傅雲英抬頭看著他。

  他神色淡淡的,先俯身摘了她頭上的福巾,替她攏好長髮,拿了一枚塞綠豆殼的靠枕放在她背後讓她靠著。

  剛才李寒石過來,她雖在病中,也不得不穿戴整齊,正襟危坐,免得失禮。

  他幫她摘了頭巾,她頓時鬆快不少,往靠枕上一靠,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徐徐吐出一口氣。

  傅雲章坐在床沿邊,低頭整理被角,忽然問:「雲英,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傅雲英愣了一下。

  當然有,而且很多。她有很多不能對其他人傾吐的秘密。

  她並不覺得需要坦白什麼,因為這些事匪夷所思,而且都是過去的事了……這是她一個人的事。

  「李同知那人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我和他來往過,他心機頗深。」

  傅雲章抬起頭,雙眸盯著傅雲英,「他對你說什麼了?」

  傅雲英想了想,絕不能說出李寒石是霍明錦的人這件事,不然就是害了霍明錦,那要怎麼解釋李寒石特意來看望她?還給她送厚禮?

  李寒石是在武昌府熬資歷的同知,只要朝中有空缺,立刻就能升遷,而她只是個未獲功名的少年。

  「他對我沒有惡意,之前我陪他打雙陸,他玩得很盡興。」傅雲英斟酌著道,「大概是脾氣相投,李同知想施恩於我,才會對我這麼關照。二哥,你也曉得的,李同知喜歡結交湖廣的後起之秀。」

  傅雲章點了點頭,沒有繼續問下去。

  不是因為她回答得天衣無縫,而是他看得出來,她不想談這件事。

  「二哥。」傅雲英沉默了一會兒,問傅雲章,「我記得你說過當朝沈首輔不是忠臣,也不是奸臣……姚大人和沈首輔不和,如果有一天姚大人、沈首輔相爭,你會站在哪一邊?」

  她神情鄭重,問得很認真。

  傅雲章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回答說:「朝中的事,沒有對錯可言。沈首輔這些年確實有些得意忘形……不過朝堂上的事,哪是幾句話能說清的。內閣大臣個個都深不可測,沒有單純的好和壞,一個好人不可能憑著好心一步步爬到高位……朝中事不能光看表面。如果沈首輔哪天要下手除掉老師,我當然站在老師那一邊,如果沒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那我更願意勸老師忍讓。」

  他的想法和崔南軒的一樣。

  那霍明錦的事就更不能告訴他了。

  傅雲英眼眸低垂,平靜道:「這些道理我明白……二哥,我想告訴你,我在甘州的時候受過欺負,我很記仇,不喜歡沈首輔那幫人,和政見無關,就是不喜歡。但是我不會因為你偏向哪一邊遷怒到你身上。不過以後我要是說了什麼諷刺沈黨的話,你不要往心裡去,不瞞你,如果哪一天沈首輔倒黴了,我一定拍手稱快。」

  她直覺傅雲章以後可能成為沈黨一派的人……雖然他幫姚文達傳遞消息,但他在政治上的見解和觀點明顯更偏向崔南軒。

  他不像是會輕易改變政見的人。

  傅雲章挑了挑眉,「你才多大,怎麼就想到這裡了?」

  看她不像是開玩笑,沉吟片刻,繼而揚眉微笑,「對我這麼寬容?我追隨你討厭的人,你也不生我的氣?」

  傅雲英唇角微微一翹。

  她恨沈介溪挾私報復魏家,但那只是兩家私仇。真要說起來,下令打死魏選廉的人是皇帝,她的仇人是金鑾殿的萬歲爺。魏選廉是中立派,沒有偏幫爭奪皇位的哪一方,但仗義執言觸怒新帝,經由沈介溪一番運作,成了新帝殺雞儆猴的犧牲品。

  朝堂上的事歷來都是如此,爾虞我詐明爭暗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占上風,誰就能耀武揚威。

  都是踏著累累的屍骨往上高升的,雙手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如果傅雲章真的加入沈黨一派,她失望歸失望,不至於因為自己上輩子的私仇逼迫傅雲章改變政見,那是兩碼事。

  傅雲章和魏家、沈家的糾葛沒有關係,用不著為她前世的仇恨承擔任何壓力。

  何況政見這種事不是說變就能變的,他心中自有他的堅持。

  她一字字道:「二哥是二哥,其他人是其他人。」

  傅雲章望著她,沉默一瞬,神色也變得鄭重起來,手指摸摸她的臉頰。

  「好妹妹。」

  他微笑著說。

  ……

  翌日,朱和昶、袁三和傅雲啟結伴來看傅雲英。

  朱和昶出手毫不含糊,探病的架勢擺得很大,光是一擔擔抬盒就把傅雲章宅子裡最大的一間院子堆滿了,更多的僕從還在陸陸續續從巷口往裡頭搬東西,吃的用的就算了,他竟然還送了兩匹馬。

  他拍拍傅雲英,道:「我看你平時吃得也不少,怎麼就是不長肉?比我身體還虛,我給你帶了好些補身子的東西,人參鹿茸靈芝什麼的,我家多的是,你天天吃,不要捨不得!」

  袁三白他一眼,擋開他的手,「虛不受補懂不懂?照你說的那樣胡吃海塞,老大沒病也得吃出毛病來!」

  朱和昶道:「那還是聽郎中的罷。」轉頭看著傅雲英,「我從貢院出來好好的,你怎麼就累倒了?」

  傅雲英、袁三和傅雲啟三人同時對著朱和昶翻白眼。

  他們是正正經經考試,勞心勞力,身心俱疲,他呢?就是去玩的,能一樣嗎?

  午後傅雲章從外面回來,先過來看傅雲英,留朱和昶幾人吃飯,正彼此客氣,門外一陣喧嚷,十七八個年輕後生在管家的帶領下走進院子,傅雲英病倒的消息傳到學院,山長特意批示學長李順帶著學生們過來探望她。

  院子裡擠滿了人,個個都是意氣風發、斯斯文文的少年郎,家裡的僕人手忙腳亂,倒茶的丫頭羞得滿面通紅。

  趁眾人都在,傅雲章和傅雲英隔著一屋子交談的學生,飛快交換了一個眼色。

  傅雲章收回目光,轉身對管家吩咐了幾句。

  不一會兒,門外傳來嬌嫩的呼喚聲。

  「哥哥!」

  一個頭梳雙髻,戴葫蘆簪子,穿淡綠交領襖、鵝黃馬面裙的小娘子步進廂房,看到一屋子陌生少年,眨了眨眼睛,眼神純澈。

  但是未免太純澈了,顯得有些古怪。

  眾人面面相覷。

  小娘子歪著頭,好奇地打量眾人。

  丫頭們從後面追過來,躬身賠禮:「少爺……」

  病榻上的傅雲英搖了搖手,柔聲道:「五姐,過來。」

  五姐聽見她叫,歡快地答應一聲,小跑到床邊,「哥哥,你怎麼還沒起床?」

  眾人對望一眼,明白過來。

  「這是我妹妹,小時候在甘州生了場大病,接到家裡養了幾年,還跟著先生讀書,本來快好了,誰知又犯了舊疾,現在跟著長春觀的張道長修道。」

  傅雲英拉著五姐的手,向眾人解釋。

  眾人有點尷尬,不知該出聲安慰她還是假裝不知道五姐是個傻子……

  唯有朱和昶一人沒察覺到屋裡詭異的氣氛,拍手道:「這就是你妹妹?你們真有緣,你妹妹眉眼和你確實有幾分像。」

  看幾眼五姐,再看幾眼傅雲英,嘖嘖低聲說:「你要是和你妹妹一樣打扮,比女孩子還漂亮!」

  傅雲啟拉下臉,一巴掌拍開朱和昶。

  朱和昶踉蹌了一下,剛好倒在坐在腳踏上吃椒鹽金餅的袁三身上,袁三頭也不抬,也一巴掌把他拍開。

  其他人聽了朱和昶的話,忍不住偷偷拿眼瞄五姐,再看一眼傅雲英,然後在腦海裡想像助教梳雙髻、穿襖裙,做嬌羞模樣的情景……

  嗯,確實會很好看,但是有點彆扭。

  越想越覺得渾身不對勁。

  「哥哥忙,沒空陪你玩,你先回房去,讓丫頭們陪你踢毽子。」

  傅雲英沒理會眾人明顯不懷好意的促狹打量,吩咐一邊的丫頭,「送小姐回房。」

  丫頭應喏,哄著五姐出去。

  傅雲英垂下眼簾,給床邊的傅雲啟使了個眼色。

  他點點頭,跟在五姐身後出去,確保她順利回房。

  「英姐」和「傅雲」同時出現在眾人面前,以後就算傅雲英無意間以女裝示人也不要緊,可以用五姐當掩飾。

  就說他們看到的人是五姐。

  ……

  黃州縣,陳家村。

  綠陰冉冉,花藤爬滿籬笆,村中最寬敞最體面的一座三進院子裡,傳出嚶嚶泣泣的哭聲。

  陳老爺和陳太太站在門邊,聽著裡頭閨女啼哭,愁眉苦臉。

  「怎麼就把人送回來了?容姐是他們家養大的,從來沒受過氣,就這麼回來,村子裡的人說什麼的都有……真是苦了我們容姐……」

  陳太太滿面愁容,哀歎著道。

  陳老爺跺跺腳,冷哼道:「閒言閒語不算什麼……我咽不下這口氣!當初說好了把容姐當親閨女養,現在無緣無故把人送回來,以後容姐怎麼嫁人?總不能把她嫁給莊稼漢吧?」

  傅容的吃穿用度比大戶人家的小姐還要講究幾分,嫁到官宦人家都是委屈了她,有個貢士哥哥,她想嫁知府家的公子也行。可傅雲章突然把人送回陳家,明眼人一看便知傅容肯定得罪他被他厭棄了,這讓傅容怎麼說親事?

  陳太太歎口氣,「要我說,這也是大姐慣的。家裡就只有二少爺一個公子,從來不和容姐搶什麼,什麼都緊著她,她還是不聽話。我有時候去那邊看她,聽丫頭說她當面和二少爺強嘴,仗著大姐疼她就無法無天的,我早就知道她會闖下大禍的,可不就應了今天!」

  陳老爺冷冷道:「傅家的家業本來就該大姐得,大姐疼容姐,願意養著容姐,二少爺憑什麼把人送回來?大姐是他娘,他不孝順大姐,我要找他討個說法去!了不起拼了我這條老命!別以為我們陳家就沒人了!」

  陳氏並不是陳老爺的親姐姐,只是隔房的堂姐。

  見陳老爺吹鬍子瞪眼睛,抄起門栓真的要去找傅雲章對質,陳太太嚇了一跳,忙攔住他,搶下門栓,「官人,二少爺可是貢士啊!你一個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就老老實實消消停停過日子罷,別聽容姐訴兩句委屈就要死要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容姐這孩子……」

  她歎息一聲,沒接著往下說。

  傅容是她生的,後來送去傅家養大,傅家那樣富貴,又有二少爺那麼一個出色的哥哥,女兒以後一定吃穿不愁,而且能嫁個好人家。陳太太固然捨不得送女兒走,但陳氏提出來的時候,她想也不想就答應了,還歡喜得跪下給陳氏磕頭。

  後來她去傅家看望女兒,女兒果然如陳氏所說,穿的是綾羅綢緞,戴金銀珠翠,連身邊丫頭也比村子裡的富戶太太打扮得更精緻。

  傅雲章很照顧陳家,陳老爺和陳太太早就不用下地幹活了,也當起老太爺和老封君,一群丫頭僕人伺候著,快活悠哉。

  陳太太怕自己常去傅家看望傅容陳氏會不高興,前幾年漸漸不和陳氏走動,不過逢年過節還是會送些地裡的瓜果蔬菜過去。傅家禮數很周到,每次都會提前送節禮到村子裡,又大方又體貼周到,十里八鄉都羨慕陳家出了這麼個既有出息又肯顧念親戚的外孫。

  這兩年傅容漸漸大了,開始說親事。婚姻是女孩子一輩子的大事,陳太太惦念女兒,忍不住上門打聽。見到丫頭們簇擁著傅容出來相見,竟不敢和她相認。

  女兒長大了,早把她這個親娘忘得一乾二淨,看到她時態度冷淡,把她當窮親戚打發。

  陳太太心裡難受,不過想想女兒現在是傅家的小姐,有個舉人哥哥,也就釋然了。

  直到有一次,陳太太無意間看見傅容領著丫頭欺負傅家其他房的一個小姑娘,周圍的人全都一副理所當然、見怪不怪的模樣,說明傅容不是頭一次這麼做了。

  陳太太心裡咯噔一下。

  女兒被養壞了,她早就忘了本,欺負族妹時那種尖酸刻薄的嘴臉,連她這個親生母親看見了都憎惡!

  傅容可以看不起親爹親娘,可以驕縱任性,萬萬不能惡毒啊!

  陳老爺沒有陳太太那麼多感慨,憤憤道:「我不管!他傅雲章就是當了宰相那也是大姐養大的!」

  他話音剛落,屋子裡響起碗筷摔落在地的聲音,然後是傅容的哭聲:「我不活了!我死了算了!」

  丫頭們一片叫,屋子裡亂成一團。

  陳太太眼中流下淚來,哭著道:「這孩子,怎麼就想不開了?」

  陳老爺虎著臉不說話,額前青筋暴跳。

  半晌後,他握緊雙拳,揮舞著拳頭道:「不能就這麼算了!容姐還要嫁人的!我去找傅雲章,他要是不把容姐接回去,我就把當年的事……」

  陳太太臉色驟變,捂住陳老爺的嘴巴,厲喝一聲:「陳老六!」

  陳老爺意氣上頭不管不顧,被向來溫柔順從的娘子這麼一吼,冷靜下來,頃刻間汗如雨下。

  陳太太也急得滿頭大汗,看看周圍沒人注意到,拉著陳老爺躲到院子裡的美人蕉叢背後,「官人,你瘋了,二少爺對大姐那麼孝順,對咱們家這麼好,你說出去,不止大姐要受罪,咱們家也完了!」

  陳老爺抹抹汗,心虛道:「我就是一時嘴快。」

  女兒不懂事,丈夫也分不清輕重,陳太太心頭焦躁,「這事你千萬別和容姐說,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鬧個天翻地覆,到時候官人就扛著鋤頭去種地吧!」

  陳老爺僵著臉不說話。

  ……

  在床上躺了幾天,傅雲英很快就能下地走動。

  這天日頭晴好,她和傅雲章坐在院子裡看書。兄妹兩人分別坐在長廊欄杆的東西兩頭,一人看《洛陽伽藍記》,一人看《東陽夜怪錄》。

  花木盈階,蝴蝶蹁躚,日頭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傅雲英先看完了,剛抬起頭,傅雲章放下手裡的《洛陽伽藍記》,放到欄杆上,往她的方向一推。

  她忙接住書,笑了笑,把自己手裡的《東陽夜怪錄》如法往他那邊推過去。

  兩人開始交換著看。

  這時,門外傳來嘈雜的吵嚷聲,管家小跑著進來,滿臉堆笑,「爺,李家的人上門報喜,少爺考了案首。」

  聞言,院子裡侍立的丫頭都笑了,有幾個激動的甚至跳了起來。

  傅雲章合上手裡的書,道:「這個月都加一個月的月錢。」

  丫頭們笑得更歡。

  倒是沒人敢上前奉承,都知道兩位少爺是讀書人,性子高潔,不喜歡下人一窩蜂討好。

  傅雲章吩咐丫頭們下去準備席面,斜倚欄杆,朝傅雲英揚了揚眉,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來。

  在外人面前舉止有禮,私底下就這麼懶洋洋的,總喜歡支使她。

  傅雲英合上書,依言站起身,走到他身邊,坐下。

  傅雲章道:「三天後帶你去拜見新知府和新學政。知府那人沒什麼,和李同知一樣,來武昌府就是熬資歷的,也就勉勵你們幾句。學台可能會考校學問,新學台是浙江人,喜歡聽彈詞,這兩天你背幾篇彈詞的原稿,到時候只要和他評價彈詞就夠了,其他的話不用多說,說了他也不會在意。」

  傅雲英點頭應下。

  不一會兒家僕過來說傅雲啟也考中秀才了,而且是一等。

  傅四老爺欣喜若狂,家裡終於出了一個讀書人!

  傅家那邊正熱火朝天準備大辦流水席,大吳氏要領著女眷們去寺廟裡燒香還願。

  傅雲英可以感受到傅家人的歡欣,隔著雪白院牆,能聽見那邊一片歡快的笑聲。

  傅四老爺告訴大吳氏,傅雲這個身份是她借用的,現在已經還回去了,大吳氏她們以為真的有傅雲這個人,她男裝只是假冒真的傅雲而已。

  外面的人以為她是傅雲章的弟弟,大吳氏和盧氏她們以為傅雲真有其人。女眷們足不出戶,這樣她們就用不著擔驚受怕了。

  ……

  雖然傅雲英不想大肆慶祝,但是同窗們結伴上門恭喜她,還是熱鬧了兩天。

  明天一早要去拜見知府和學政,她聞聞身上的味道,覺得好像沾了點酒氣,吩咐丫頭準備香湯沐浴。

  袁三也考中一等了,她幫他做東宴請同窗,一幫半大小子鬧起來沒玩沒了,足足喝完五壇酒。

  她也喝了幾杯。

  沐浴完,她換上乾淨素紗裡衣,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又說不清哪裡不對勁。

  好像忘了什麼東西。

  摸索了半天後,她反應過來,霍明錦給她的那塊魚佩不見了。

  她回憶沐浴之前好像也沒有看到魚佩,眉頭微蹙。

  叫來王大郎一問,王大郎撓撓腦袋,想了半天,突然一拍手:「好像是二少爺拿走了,那天少爺從貢院回來,是二少爺抱您進房的。」

  傅雲英詫異了片刻,打發走王大郎,挽起半乾的長髮,披了件素羅斗篷,提著竹絲燈籠去書房找傅雲章。

  書房的燈還亮著。

  走廊裡只掛了一隻燈籠,夜風吹得燈籠直打晃,燈火明明滅滅。

  傅雲章坐在書案前給人寫信,搖曳的燈火映在他臉上,燈下看人,少了幾分清冷,比平時柔和許多。

  傅雲英穿過黑魆魆的長廊,剛要抬手叩門,聽見裡面傅雲章溫和道:「外頭冷,進來。」

  她推門走進去。

  傅雲章沒有抬頭,手上游龍走鳳,問她:「怎麼過來了?」

  傅雲英把燈籠掛在一邊,走到書案前,拿起剪子幫他剪燈花。

  書房裡頓時亮堂幾分。

  他嘴角翹了翹。

  傅雲英挽起袖子,站在書案邊給他研磨,輕聲問:「二哥,我身上有一塊魚形玉佩,你幫我收起來了?」

  房裡靜了一靜。

  涼風扯動廊簷下的燈籠,刺啦刺啦響。

  傅雲章寫字的動作停了下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6 00:12:39

第九十六章 鐘聲

  「我記得你說過,這枚魚佩已經還給霍指揮使了。」

  傅雲章停頓了片刻,手中的紫毫筆擱在桌角銅筆山上,拉開書案角落裡的小屜子,拈起一枚寶藍色刺繡佩袋,緩緩道。

  佩袋是傅雲英的,水浪紋邊刺繡鯉魚戲蓮,搖曳的燈火下繡線閃爍著淡淡的光澤。

  「怎麼又回到你手上了?」

  傅雲英低頭研墨,墨錠漆黑,愈顯得手指纖長雪白,眉眼低垂,濃睫卷翹,罩下淡淡的暗影,「後來他又給我了。」

  她告訴他銅山發生的事,隱去李寒石的名字,只說魚佩是霍明錦的手下送回來的。

  傅四老爺得救的過程傅雲章知道個大概,之前以為霍明錦只是偶然路過,所以沒有細問,但看到魚佩後,他發覺事情比他想像中的要複雜。

  「他知道你是女扮男裝?」

  傅雲英皺眉想了想,「應該不知道。」

  知道的話,就用不著招攬她了。霍明錦應該不會閑著沒事拉攏一個女子。

  傅雲章沉默了一會兒。

  他見過霍明錦,在京城的時候。這位錦衣衛指揮使的大名人人皆知,朝中大臣都很忌憚他,心裡有鬼的更是看到他就繞道走,幾乎到了聞風喪膽的地步。有一次他和好友們在京城郊外踏青,偶然看到霍明錦騎著馬經過,幾十騎駿馬風馳電掣,捲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好友們說了很多霍明錦的事,他怎麼一步步逼死吏部尚書唐大人,怎麼逼得性情剛硬的皇后主動退位讓賢,怎麼在北鎮撫司一手遮天,讓烜赫一時的東西廠抬不起頭,至於他之前殺浙江巡撫的殘忍手段,早已是婦孺皆知了。

  戰場上歸來的煞神,比不得朝中大臣一肚子心眼,但他無所畏懼,只憑直接粗暴的手段,也能威震朝堂。

  返程時,他們再次遇到錦衣衛。他們個個手持繡春刀,眼神兇狠,渾身浴血,像是從幽冥地府裡鑽出來的,顯然剛剛經過一場血腥殺戮。最前面一人正是霍明錦,他倒是一身乾淨曳撒,身上並沒有血跡,騎在馬背上亦身姿筆挺,淡淡掃一眼不遠處聳立在暮色中的城門,眼神空洞而麻木。

  淡金色的霞光勾勒出他開闊分明的面部輪廓,劍眉星目,雙眸幽黑,從骨子裡透出來英武俊朗。

  他快三十歲了,正好是一個男人沉澱往昔歲月,開始展現成熟風采的年紀。

  霍明錦是個武將,連內斂也是鋒利的。

  這位高高在上的錦衣衛指揮使,是可止小兒夜啼的狠絕之人,不會無緣無故費心照拂一個只有幾面之緣的少年。

  他把家傳魚佩送給雲英,肯定有所圖謀。

  「我在京城時,聽說了很多霍指揮使的事……他砍斷自己兄長的手指,和生母斷絕母子關係,性情暴烈,可見一斑。據說他年少時,戰場上見人殺人,見將殺將,鷙狠狼戾。你還小,不宜和他來往。他現在炙手可熱,和沈首輔分庭抗禮,你要是得罪了他,後果不堪設想。」

  傅雲章口中道,卻拉開傅雲英研墨的手,把裝魚佩的佩袋塞回她掌心裡。

  既然找來了,自然得還給她。

  傅雲英握緊佩袋,「二哥,霍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傅雲章坐著,她站著,他抬眼能看到她烏黑濃密的濃睫間濾出的目光,平靜坦然。

  他雙眉略皺,「雲英,霍指揮使和李寒石不一樣,李寒石示好於你,對你來說是好事……霍指揮使和你有交情,卻是壞事,他鋒芒畢露,樹敵太多。」

  把佩袋收進袖子裡,傅雲英笑了笑,道:「我不在意這些,順其自然便是。」

  於公於私,她都會站在霍明錦這一邊。

  傅雲章嗯了一聲,問:「你不討厭霍指揮使,對不對?」

  傅雲英想了一會兒,答說:「當然不。」

  頓了一下,接著道,「二哥……霍大人少年時為國朝衝鋒陷陣,守護邊疆太平,無愧於他侯府公子之名,於國於民,他是英雄。至於那些殺人如麻的傳說……戰場上刀劍無眼,生死只在一瞬之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打仗的事,從來只有勝與敗,在戰場上談仁慈,太難為那些將士了……生死關頭,何來心狠手辣之說?」

  燭火映在她臉上,新浴出來,鬢髮鬆散,肌膚皎潔,即使被當做男子看待,也是個俊秀無雙、時不時讓同窗恍惚的妙人。

  她卻沒有發現這一點。

  傳聞京師官員都喜歡豢養嬌美少年取樂,幾大胡同每天迎來送往,賓客如雲,霍明錦快到而立之年還未娶妻,身邊也沒有人服侍,如果他也有龍陽之好,看雲英顏色好才對她另眼相看,該如何是好?

  霍明錦真想對她做什麼的話,他們根本無法抵抗,到那時,連楚王也沒法救她。

  男人一旦真的動了欲念,豈是輕易肯收手的。

  傅雲章微不可察地歎口氣。

  她還小,書讀得再多,肯定不懂這些男人的事,他也不想嚇著她,所以並未說出自己的顧慮。

  「二哥,你怕霍大人對我不利?」

  傅雲英看他面色沉鬱,久久不說話,直接問出心中猜測。

  傅雲章苦笑,抬手揉揉她半乾的長髮,「前幾天我才對你說過……朝中的事不像表面上看的那麼簡單,很多事沒有對錯之分。霍指揮使的為人,我不是很清楚。如你所說,他曾是少年英雄,雖然這幾年實在殺了不少人,不過那些人也不無辜。他並非大奸大惡之徒,不過像他那樣的高位者,向來不把人命放在心上,以後見到他,你一定要注意分寸,如果他想威逼你做什麼事,不要自己一個人硬碰硬,一定要告訴我。」

  其實讓她徹底和霍明錦斷絕來往是最好的辦法,離得這麼遠,過個幾年霍明錦的心思可能就淡了,但是他知道這個法子行不通。

  而且他也不想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好在老師在京城,王大人成功入閣分權,如果霍明錦真來硬的,他拼盡全力,就算沒辦法和霍明錦抗衡,至少能保住她。

  傅雲英點點頭。

  傅雲章拉起她的手,重複一遍,看著她的眼睛,「真記住了?有為難的事,不許瞞著我。」

  她想起很久以前生病那一次,他也是這麼要求她的。那時候他以為她忍著不適堅持上課才會病倒的。

  不高興了不舒服了就要說出來,不能有絲毫隱瞞,否則他就不給她當老師了。

  「二哥,我真的記住了。」她微笑著說。

  傅雲章也笑了笑,指指墨錠。

  她會意,挽起袖子,繼續幫他研墨。

  傅雲章重新鋪開一張雪白信紙,拈起筆,寫了幾排字後,忽然問:「我拿走魚佩,不生氣?」

  傅雲英想了想,搖搖頭。

  傅雲章失笑了片刻,寫完信,抬眼看她默默研墨的側臉。

  秀髮烏黑,眉目清而冷,是那種萬籟俱寂,月光潑地如水,人在月下穿行的清冷,幽美柔和。因為手裡的動作,有幾絲長髮披散下來,貼在嬌嫩面頰上,這讓她多了幾分和平時不同的嬌憨稚氣。

  連傅四老爺都覺得他對她太好了……

  卻不知對他來說,得到的遠遠比付出的更多。

  夜風吹動庭院的花草,樹枝搖動,沙沙響。

  靜夜中,不遠處忽然響起突兀的鐘聲。

  響聲很大,彷彿近在耳畔。

  低頭研墨的傅雲英驚了一下,手指不小心蹭到黏稠的墨汁。

  傅雲章皺了皺眉,放下手裡的筆,拿起用來裹畫的錦帕,逐根擦乾淨她的手指,柔聲說:「沒事,可能是哪裡走水了。在這裡等著,我出去看看。」

  他站起身,提著燈籠出去。

  房裡的傅雲英聽到他在外面碰到趕過來的管家,兩人低聲說了幾句什麼,管家語氣焦急。

  傅雲章立刻折返回書房,「我送你回房。」

  傅雲英拿起自己帶來的竹絲燈籠,「二哥,出什麼事了?」

  傅雲章面色平靜,淡淡道:「不是什麼大事……宮裡的皇后沒了。」

  他送她回房,看她合上房門,回到自己的書房,把剛剛寫好的信撕毀,重新鋪紙磨墨,另寫了一封。

  ……

  身體壯健的廢后突然死了。

  而且死在孫貴妃的寢殿。

  蜻蜓低飛,陰雲密布。

  天色陰沉,車馬喧囂的紫禁城突然變得安靜起來,好似山雨欲來。

  王閣老站在高大的朱紅殿門前,望著肅穆巍峨的宮城,輕輕歎了口氣。

  剛入閣不久,先是山東鹽運出事,牽扯出大批宗室和權貴,輕不得重不得,牽一髮而動全身,刑部、大理寺正把這樁案子當成皮球一樣踢來踢去,誰都不想沾手。現在廢后又死得突然,一件比一件棘手,還真是叫他措手不及。

  錦衣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把寢殿圍得水泄不通,不許任何人進入,擅闖者當即立斬。皇上和孫貴妃待在裡面,對所有朝臣避而不見,遞進去的摺子猶如石沉大海。

  皇后逝世的消息已經昭告天下,這幾天民間老百姓議論紛紛,滿城風雨,皇上卻始終躲在寢殿不出來。

  王閣老袖手站在石階上,抬頭看一眼宮殿翹起的飛簷,搖了搖頭。

  皇后雖然被廢,但在民間極有名望,很受朝臣推崇,又是先帝冊封的正妃,莫名其妙死在孫貴妃的寢殿,皇上竟然問都不問一句,就如此包庇孫貴妃,未免太糊塗。

  少傾,另外幾位閣老也都陸續到了,連年紀最長一直在家養病的薛閣老也在隨從的攙扶中氣喘吁吁爬上月臺,唯有首輔沈介溪還未現身。

  朝中最有權勢、可以駁回聖旨的幾位大臣聚在一處,彼此拱手寒暄。

  薛閣老喘勻了氣,問其他幾人:「皇后是怎麼死的?」

  王閣老如今是內閣中資歷最淺的,見其他幾人沉默不語,斟酌著答:「據說是腦殼受了重擊,流血過多而死。」

  薛閣老皺了皺眉,他來的路上已經聽說了,皇后是被人推倒在書案尖銳的一角上,頭破血流,當場身亡。

  堂堂皇后,竟然死於非命,真是荒唐!

  薛閣老望一眼左右,斬釘截鐵道:「孫娘娘出身低微,不配為一國之后!等皇后喪事畢,老夫便上書皇上選秀納妃,另立賢良為后。」

  其他幾位閣老對望一眼,拱手應和,皇后必定死於孫貴妃之手,不管皇上怎麼偏心,他們絕不會讓孫貴妃登上后位。

  幾人低聲商討,聽得遠處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十數個錦衣衛簇擁著指揮使霍明錦拾級而上。

  遠遠看到眾位閣老,霍明錦只略略點頭致意,直接和他們擦肩而過,逕自走向寢殿。

  他站在石階前,等著身後緹騎向裡面的人通報,風吹衣袂獵獵,沉默而冷靜。

  嘎吱嘎吱,沉重的殿門緩緩開啟,裡頭的人躬身請他進去。

  他抬腳邁進及膝高的門檻。

  閣老們沉默了一會兒,想起這幾年霍明錦和沈介溪之間的明爭暗鬥。一開始誰都沒看好霍明錦,和沈介溪比起來,他就是一個毛頭小子,而且是一個從來沒有做過官,只知道領兵打仗的毛頭小子。但就是這個毛頭小子利用皇上和沈介溪之間的矛盾,次次都能從沈介溪身上拽下一點肉皮,不至於傷筋動骨,可時日久了,樹大根深如沈介溪也應付得吃力起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沈介溪老了,越來越聽不進學生門客的意見,一意孤行,剛愎自用,放任親眷為非作歹。而霍明錦年輕,強壯,精力充沛,不怕吃苦,並且一直在不斷進步,他們眼看著霍明錦一步步控制內廷,手攬大權,等意識到危險時,他已經堅不可摧。

  皇上利用霍明錦壓制沈介溪,想讓兩人來一個魚死網破,他只需在一旁看戲……殊不知可能是養虎為患吶!

  幾位閣老搖頭歎息。

  這時,遠遠傳來人聲,猶如眾星捧月一般,當朝首輔沈介溪一步一步踏上石階,身後跟了十幾個文臣,眾人亦步亦趨跟著他,一邊走一邊低聲向他請示著什麼。他氣定神閑,偶爾回應一兩句。

  沈介溪身量不高,是個不胖不瘦的中等個子,頭戴梁冠,穿赤羅交領紵絲袍,腰束玉革帶,白襪黑履,走上月臺,掃王閣老幾人一眼,頷首致意,面容冷肅,抿嘴時不怒自威。

  他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雖然年老,眉目仍舊俊雅,問薛閣老:「皇上還是不肯見我們?」

  薛閣老點點頭。

  旁邊梁閣老道:「霍明錦剛剛進去了。」

  眾人面色變了變。

  皇上不肯見幾位閣老,卻允許霍明錦出入寢殿,難不成皇上真的信任霍明錦到了這個地步?

  大臣們議論紛紛,沈介溪卻一派淡然,道:「后位空虛,選秀之事耽誤不得,雖然在先皇后喪事中舉辦選秀有些不合時宜,不過眼下也只能如此。」

  眾人點頭贊同。

  沈介溪環視一周,一錘定音:「那便這麼定了。今年選秀……不止在北直隸。」

  眾人愣了一下,交換了個眼神。

  本朝規矩,凡天子、親王的後、妃、宮嬪,須慎選民間良家女擇之,皇室后妃大多是平民出身,勳貴之女不得入宮為妃。

  以往選秀通常就近在北直隸選,沈首輔這一次要求擴大範圍……那個範圍不用猜,一定包括湖廣。

  皇后被廢,沈首輔急於再扶持一個能夠在後宮影響皇上的后妃。

  眾人心中暗暗搖頭,沈首輔老了,竟然忘了多年的本分,妄圖插手皇上的後宮之事,莫非他是老糊塗了不成?

  雖然眾人都知道這次的選秀不妥當,但沈介溪積威頗深,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唱反調。

  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沈介溪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示意身邊隨從去請司裡監秉筆太監。

  ……

  寢殿內,霍明錦穿過空蕩蕩的長廊,走進最裡面一間正殿。

  殿內陳設奢華,水晶簾,鮫綃帳,金磚鋪地,古玩珍品琳琅滿目,珠光寶氣,極盡奢侈。

  然而此刻居住在這座宮殿的主人卻惶惶不安,膽戰心驚。

  聽到宮人通報說霍明錦來了,孫貴妃披頭散髮,飛跑著迎出來,見到他,頓時淚如雨下,「霍大人,皇上把自己關在房裡,已經一天沒進水米了,該如何是好?」

  霍明錦屏退左右,掃一眼書案旁邊金磚地上還沒來得及清掃乾淨的血跡,道:「為什麼還不認罪?」

  孫貴妃一怔。

  霍明錦皺眉說:「皇后是你的宮人推倒在書案上才會身亡的,起因是皇后氣勢洶洶趕來你的寢殿質問你,你二人起了口角,你的宮人護主心切失手推倒皇后。」

  他語氣平淡,彷彿在說家常話。

  孫貴妃卻聽得冷汗涔涔,雙膝發軟,癱軟在一張大圈椅上,哭道:「皇后不是我殺的!」

  霍明錦不語。

  他剛剛帶著緹騎審問過寢殿的宮女,他們聽到內殿傳出爭執聲,因爭吵的人是皇上、孫貴妃和廢后,沒人敢貿然進來查看,後來他們聽到驚慌失措的尖叫聲,忙趕到內殿一看,只見皇后摔倒在地上,腦袋底下一大灘血,已經是出氣多入氣少了。而孫貴妃跪倒在一旁,嚇得魂不附體,宮人要拉她起來,她捂著自己的臉大叫,直把嗓子叫啞了才清醒。

  霍明錦知道,人不是孫貴妃殺的,孫貴妃這人雖然愛慕虛榮,喜歡爭風吃醋,動不動就使性子挑撥皇上和朝臣們的關係,但絕沒有親手殺人的膽子。

  皇后是皇上殺的。

  他面無表情,看一眼緊閉的內室槅扇,輕聲道:「人不是你的宮人殺的,也不是你殺的,難道是皇后自己碰倒在書案上的?」

  孫貴妃眼前一亮,「對,是她自己跌倒的……」

  霍明錦一哂。

  孫貴妃眼中燃起的希望迅速湮滅,她聽懂霍明錦的暗示了。

  皇上和皇后爭吵的時候,一怒之下掐著皇后的脖子按在書案上撞了兩下,皇后當場氣絕……皇后死的時候她就在房裡,這都是她親眼所見,皇上當著她的面殺了人,她竟然還妄想求霍明錦幫她遮掩過去……

  她應該主動攬下責任,拖延了幾天,皇上說不定正準備朝她這個知情人下手!

  孫貴妃抖如篩糠,出了一身冷汗,滑倒在地上,淚流滿面,「我認罪,皇后是我的宮人失手誤殺。」

  霍明錦道:「人選已經定好了,你宮中的女官羅瑤。」

  孫貴妃還在發抖,「羅瑤?不行,她是我的心腹……你再選一個……」

  霍明錦已經轉身走遠了。

  羅瑤和司裡監太監來往密切,一直秘密向宮外傳遞消息,是沈介溪的人。他已經查她很久了,正好借這個機會把人除掉。

  寢殿側殿角落耳房裡,所有宮女和太監全被關在此處。

  錦衣衛嚴密看守他們,幾日不給水米,宮人們奄奄一息。

  緹騎們效率很快,一個時辰之後就根據宮女們的口供整理出一份完美無缺的證詞。

  霍明錦接過證詞,從頭到尾細看一遍,走到內殿最裡面緊閉的槅扇前,道:「皇上,孫貴妃宮中女官誤殺皇后,證據確鑿。」

  吱嘎一聲,槅扇開了一條縫,太監用力抽走他手裡的供詞。

  足足半個時辰後,裡頭才響起皇上有氣無力的聲音,「明錦,進來。」

  隨著他話音落下,太監打開槅扇。

  霍明錦低頭走了進去。

  房裡光線昏暗,四面羅帳都放下來了,空氣憋悶。

  隔著重重帷幕,皇上面朝裡坐在羅漢床上,背影模糊,沉聲問:「事情查清楚了?」

  聲音聽起來很平靜。

  霍明錦淡淡道:「微臣剛從河間府趕回來,孫娘娘就主動認罪,已經審問過宮人,確實是孫娘娘宮中女官所為。」

  皇上沉默了很久,應了一聲,道:「明錦,朕看著你長大……你知道的,朕一直覺得你是個可造之材。」

  霍明錦面色不改,「微臣感激皇上的賞識。」

  皇上唔了一聲,「這事就交給你和司裡監去辦吧……厚葬廢后,以皇后之禮下葬。」

  這一次聲音裡透出幾絲疲倦。

  即使是皇上,也有驚慌失措的時候,雖然他心狠手辣,但從未親手傷人……何況他殺的還是自己的結髮妻子。

  少年夫妻,沒有恩愛繾綣,也曾相濡以沫。

  霍明錦答應一聲,出了寢殿。

  緹騎們在殿外候著,見殿門裡漏出赤紅衣袍的一角,忙挺直腰板。

  霍明錦吩咐隨從,「馬上把皇后殿裡的宮人送出去,不要讓司裡監的人發覺。」

  緹騎們應喏。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隨從霍大手裡拿了張紙條,小跑到霍明錦身邊,「二爺,湖廣那邊送來的。」

  霍明錦接過紙條掃了幾眼,表情瞬間定住了。

  二爺一直不說話,霍大心裡七上八下的。偷偷抬眼看霍明錦,這一看,大驚失色。

  霍明錦似乎發了會兒愣,然後把紙條收進袖子裡,嘴角一扯。

  剛剛還嚴肅得讓人不敢直視的二爺,竟然笑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6 00:12:53

第九十七章 選秀

  廢后的喪事辦得很隆重,其獲罪的家人恢復之前的爵位,朝廷歸還府邸,賜給金銀。

  在如何處置孫貴妃上,皇上和內閣大臣默契地做了個交換,大皇子正式冊封為太子,與此同時,朝廷頒佈選秀敕令。

  北直隸、南直隸是選慣了的,倒沒什麼,湖廣人卻大驚失色,如喪考妣。

  從平民之女一躍成為帝王后妃,從此飛上枝頭變鳳凰,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人人歆羨。但老百姓們心中自有計量,那能夠從幾千秀女中脫穎而出的,數來數去也不過七八人而已,大多數秀女沒有那個福分,與其骨肉分離,踏上前途未卜的選秀之旅,不如為女兒找一門好親事,這樣一家團圓,彼此好照應。

  還有那疼女兒的,捨不得送女兒去宮裡受氣,寧願女兒低嫁,也不奢望被選婚太監挑中。

  於是選秀的旨意還沒送達湖廣,武昌府已經掀起一輪婚嫁狂潮。

  定親了的,立馬吹鑼打鼓辦喜事,喜字一貼,拜堂磕頭,送入洞房,禮成。

  沒定親的,趕緊從門當戶對的人家相看女婿,只要年紀相當,品性端正,兩家立刻交換庚帖,三書六禮,全部在短短幾天內辦完。

  更有甚者,直接吩咐家僕在大街上攔人,看到相貌出眾的年輕後生就上前詢問對方是否婚娶,如沒有,二話不說,抓進府裡摁著脖子和自家小姐拜堂成親。

  武昌府的媒婆忙瘋了。

  趙師爺提醒傅雲英,傅家兩個小娘子最好趕緊找人家辦喜事,閣老夫人趙氏特意寫信給家鄉親人,暗示他們迅速送家中小娘子出嫁。沈介溪這一次一定會從湖廣挑走幾名秀女,其中一名自然必是沈氏女無疑,為作掩飾,另外幾名秀女也當是湖廣人,而且身份肯定略低於沈氏女。

  傅雲英把這事告訴傅四老爺,傅四老爺心急如焚,之前在黃州縣定好的親事因為變故泡湯了,他們在武昌府人生地不熟,怎麼可能在短短幾天之內就挑到合心合意的好人家?

  盧氏勢急心慌,想著不如乾脆像巷子裡的其他人家那樣,先找個能湊合的把親事辦了,其他的事等選秀過了再說。

  傅四老爺堅決不答應,女兒家如果遇人不淑,一輩子就毀了,姻親之事哪能隨隨便便?

  相熟的人家知道傅家有三位小娘子,其中「英姐」燒壞腦子成了個傻丫頭,肯定不會入選,當務之急是把月姐和桂姐的親事定下來。家中有和月姐、桂姐年紀相當而且還沒有婚配的子侄的熟人便寫信向傅四老爺推薦自家親戚,傅四老爺這時候也不肯隨便講究,一個一個派下人去打聽對方人品。

  有相貌體面但喜歡眠花宿柳的,有身體不好病懨懨的,有家中人口太多公婆性情嚴厲的……

  一個個打聽下來,傅四老爺一個都不滿意。好不容易有一個相中的,剛想托人上門談婚事,對方已經被其他人家搶先定下了。

  因著選秀的事,所有人家都急著嫁女兒,男方不愁找不到媳婦,於是有那等輕狂人家便趾高氣揚起來,找到傅四老爺,直言願意娶傅月或者傅桂,前提是傅家陪嫁的嫁妝要超過五千兩,而且嫁過去以後鋪子、莊田得交給公婆幫忙打理。

  這種想趁火打劫的人家還不止一兩家,先後有四五個人打探傅四老爺的口風,表示只要傅家嫁妝給得足,他們家少爺立刻上門求親。

  傅四老爺勃然大怒,「月姐和桂姐就算不嫁人,也不能嫁進這種人家!乘人之危,不是什麼好東西!」

  傅雲英在書院裡認識的同窗大多出身富貴,人品也可靠,她留意了幾個人選,還沒問對方家中是否定親,人已經走了——整個湖廣都在辦喜事,他們被家裡人叫回去娶媳婦了。

  也有人上門打聽傅雲啟和傅雲泰是不是還沒娶親,傅四老爺忙著傅月和傅桂的事,大吳氏和盧氏則應酬前來給兄弟倆說媒的親戚。

  幾天過後,傅雲泰的親事定下來了,對方急著送女兒出閣,不計較親事辦得匆忙,只要傅家答應過兩年再圓房就行。

  貢院街每天炮竹聲聲,鑼鼓齊鳴,一天之內起碼有兩家同時辦喜事。

  娶進門的李家小姐名叫李素姐,才十二歲,一團孩子氣。他哥哥把她背進傅家大門後,哭了一場,她卻笑嘻嘻的,見到新郎官打扮的傅雲泰,大大方方拉他的手,傅雲泰羞得面紅耳赤,觀禮的親戚們都笑了。

  素姐跟著大吳氏一起住,傅家答應李家,等她過了十四歲再讓她和傅雲泰同房。

  大吳氏也給傅雲啟挑了一個小娘子,他不肯娶親:「娶進來我不喜歡,不是白白耽擱人家麼?」

  傅四老爺見他實在抗拒,幫他推了親事,「啟哥現在是有功名的人了,親事不能馬虎,他以後說不定能和他二哥一樣考中舉人,到那時再給他說親也不晚。」

  這段傅雲章沒有出門,整天待在府裡讀書寫文章。

  別人家嫁女忙,他沒有女兒要嫁,卻比那些火燒火燎滿世界找女婿的人家還要忙。

  每天有人求到他門前,聲淚俱下請求他娶自家女兒、姐妹,做不了正房,給他當妾侍也可以,再不濟倒茶端水的丫頭都行啊,只要他能把人給收了。

  接連不斷有人上門說媒,他不勝其擾,乾脆閉門謝客。

  結果那些人另闢蹊徑,天天眼巴巴等在傅家門前,看到他出門,就上前哭訴自家難處,兩眼淚汪汪,求他娶妻納妾。說到最後,哭哭啼啼給他跪下。

  這種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走。

  傅雲章萬般無奈,只得找個藉口說自己出門遊歷去了,從此待在內院,足不出戶。

  他倒也不是真的閑著,幫傅雲英給傅月和傅桂找女婿,一個挨一個寫信給同窗,問他們是否婚配。

  同窗們又氣又笑,孩子都滿地跑了,才想起來給他們做媒?

  傅雲章已經二十多歲了,他自小聰穎,入學後本來就比同窗年紀小,這麼多年過去,他的同窗早就成親生子了。

  連孔秀才也找了個媳婦,上個月曾寫信給他報喜。賀禮還是傅雲英和他一起挑的。

  收到同窗回信,得知他們都已經是做父親的人了,傅雲章難得詫異了片刻。

  一旁正挽袖幫他整理書房的傅雲英不由得搖頭失笑,他做什麼都遊刃有餘,事事想得周到,就是在生活瑣事上好像總是慢一拍。

  明明前幾天吃飯的時候他還叮囑蓮殼別忘了每個月給同窗送柴米肉布,卻不記得同窗添了一對兒女。

  大概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事,所以反應遲鈍。

  陳老太太耳提面命,要求他一心刻苦讀書,不要分心去想其他。

  他便真的一心一意讀書,哪怕不喜歡。

  七情六欲,人間煙火,他始終游離在外。

  就像崔南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卻不會和街坊鄰居打交道,不知道怎麼把白米煮成熱騰騰的米飯,鮮有的幾次下廚,不是鍋底焦糊米粒卻夾生,就是把米飯煮成一鍋稀粥。

  ……

  傅雲英認識的同窗中,最後只有袁三和鐘天祿沒有定親。

  袁三回長沙府去了,袁縣令有幾個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兒,符合選秀的標準,他想回去看看情況,如果袁縣令不嫌棄他,他願意給袁家當女婿,這樣他就能回報袁縣令當年的恩情。

  傅雲英送他坐船離開,轉頭就拎起一起來給袁三送行的鐘天祿,準備讓傅月和傅桂當面見見他。

  前不久大家才知道,鐘天祿並非他們猜測中的鐘家庶子,而是其中一門遠支正經的嫡出少爺,只不過家裡早就落魄了,連僕人都紛紛出逃,只剩下他和老爹相依為命,他讀書的費用是他老爹在碼頭幫人扛貨掙來的。

  認識傅雲英後,他幫她整理書目、稿子,每個月能賺三兩銀子,加上書院的花紅、膏火錢,他老爹用不著再去碼頭給人當苦力。

  他很感激傅雲英,巴不得和傅家結親。

  鐘天祿生得唇紅齒白,相貌不差,又是個秀才,而且性子老實,從不去煙花柳巷,長輩們那邊肯定不會有什麼反對意見,就看傅月和傅桂能不能看得上他。雖然他家徒四壁,窮了點,但傅家富裕,不計較這個。

  人是傅雲啟帶回去的。

  傅雲英在宅子裡等消息,等了半天,總不見傅雲啟過來。

  正覺得納悶,王大郎一溜小跑衝進正堂,摘下帽子,焦急道:「少爺,不好了,鐘家少爺被別人家搶走了!」

  傅雲英:「……」

  傅雲啟領著鐘天祿進了巷子,兩人並肩往傅家走去。走到一半的時候,鐘天祿看見路邊一個小娘子上臺階時腰上繫的荷包掉下來了,他老實,沒有多想,上前撿起荷包,正準備還給那小娘子,呼啦一聲,路邊一間大宅子緊閉的大門忽然敞開,嘩啦啦一下子衝出二三十個衣著鮮亮的男男女女,奔下臺階,扛起鐘天祿就往裡頭跑。

  等傅雲啟反應過來的時候,鐘天祿已經被那些神情激動的男男女女扯了衣裳,套上一件綠色喜服,拖進正堂。裡頭張燈結綵,燃了一雙兒臂粗的喜燭,一對打扮體面的夫婦坐在正堂前,含笑看著鐘天祿。鐘天祿還在雲裡霧裡,就被人塞了一隻大紅繡球在手裡,強摁著腦袋和剛才那個掉荷包的小娘子拜堂成親了!

  傅雲啟帶著僕從打上門,罵聲震天,要把鐘天祿搶回來,那家人守在大門前,抵死不開門。

  等傅家家僕拆了他家大門,衝進正堂時,生米已經煮成熟飯。

  聽王大郎說完事情經過,傅雲英哭笑不得。

  搶新郎官這種事她以前只是耳聞,沒想到今天她給姐姐挑的夫婿人選竟然被人搶走了!

  那家人姓范,范老爺很有心眼,搶了人以後,立刻準備厚禮去鐘家老爹跟前說明原委。

  鐘老爹也是個老實的,見范家人說得可憐,以往名聲又好,而且不嫌棄自家貧苦,倒也是個不錯的姻親,說:「既然拜堂成親了,那這個媳婦當然得認。」

  傅四老爺聽說以後,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可鐘老爹都發話了,又能怎麼樣?

  鐘天祿糊裡糊塗娶了范家女,哭著找傅雲英求助。

  「老大,我真的想娶你們傅家的姑娘啊……」

  人畢竟是自己帶到貢院街的,不能不管他,傅雲英直接找到范家,和范老爺對質。

  剛邁過范家門檻,范家一家老小互相攙扶著走到照壁前,給傅雲英磕頭。

  她挑了挑眉,難怪傅雲章被逼得只能躲在家裡不出門。老老少少跪在跟前痛哭流涕,根本沒法和他們講道理,他們能用眼淚淹死你。

  旁觀的人可不管到底誰占理,他們只知道看熱鬧,范家是女方,在他們眼裡,這種事是鐘天祿占了便宜,而且已經拜堂了,他不認也得認下。

  大不了,可以再娶一個嘛!

  傅雲英抬了抬手。

  王大郎、王叔和其他傅家僕從一窩蜂衝進范家,有樣學樣,也跪倒在范家人面前,扯開嗓子大聲啼哭。

  范家人哭,他們也哭,而且哭得更可憐,更慘烈。有幾個婦人一邊哭一邊躺在地上打滾,口中慘嚎。

  「光天化日的,搶人啦!」

  范家人面面相覷。

  范老爺擦乾眼淚,嬉皮笑臉,「傅相公,這親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了,鐘相公和我家閨女連合巹酒都喝過了,他要是不認帳,我家閨女以後怎麼做人?」

  隨著他話音落下,范小姐哭得梨花帶雨。

  傅雲英不為所動,道:「人是你們硬搶回來的,親事不能算數,你們以為強搶民女可以告官府,強搶民男就告不得麼?」

  又不是鐘天祿硬逼著范小姐和他拜堂的,范小姐的名聲就算壞了,也是范家自己造的孽,關鐘天祿什麼事?

  范老爺臉上的表情變了幾變,走到傅雲英跟前,壓低聲音說:「這事確實是我們家不對,可是我們也是沒辦法啊……傅相公,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們家得了個好女婿,鐘相公找了戶殷實岳家,皆大歡喜。你們家月姐和桂姐的婚事,我們范家可以幫忙,保管給大官人找兩個又體面又老實的好女婿,以後我們兩家就是親戚!」

  傅雲英瞥范老爺一眼,不和他多廢話,直接道:「這事鬧得越大,對府上幾位小姐越不利,鐘天祿我要帶回去。」

  一旁哭天抹淚的范夫人忽然抬起頭,叫了一句:「他不認帳,我就去官府告他始亂終棄!讓官府奪了他的功名!」

  傅雲英一笑,「嬸子盡可去衙門告狀,我傅雲奉陪到底。」

  范老爺面色紫脹,回身一巴掌輕輕拍開范夫人,給傅雲英賠罪:「婦人胡言亂語,傅相公千萬別往心裡去。她也是心疼女兒……」

  說著話,又大哭起來,一半是想讓傅雲英心軟,一半是真心為女兒的婚事著急,哭到後來,涕淚齊下,摟著女兒垂淚。

  這時,鐘天祿心有不忍,扯扯傅雲英的袖子,「老大……」

  傅雲英回頭看他一眼,「你心軟了?」

  鐘天祿低著頭不說話。

  她問他,「你真的想娶范家小姐?」

  鐘天祿想了想,偷偷看一眼哭倒在范老爺懷裡的范小姐,面露為難之色。

  傅雲英把他的猶豫看在眼裡,歎了口氣。

  鐘天祿別的都好,就是有點優柔寡斷,今天和范家小姐扯上關係,那麼不管他最後娶不娶范家女,他都不是傅月和傅桂的良人。

  他已經對范家小姐動心了。

  「你真想娶范家小姐,也得走三書六禮,不能這麼不明不白被人強拉著拜堂,娶妻是一輩子的大事,馬虎不得。」

  傅雲英緩緩道。

  鐘天祿忙搖頭,「老大,我們說好……」

  不等他說完,傅雲英一口剪斷他的話,「只是相看而已,什麼都沒定下來,一切看你自己的心意。」

  鐘天祿嘴角輕抿,忸怩了半天,想抬腳走,卻又忍不住回頭看范小姐。

  范小姐也抬頭看他,兩隻眼睛哭得紅腫。

  傅雲英笑了笑,心中五味雜陳,緣分的事真是說不清。

  她帶著傅家僕從離開范家。

  范老爺和范夫人給她作揖,送她出門,一疊聲給她賠不是。

  鐘天祿亦步亦趨跟在傅雲英身後,泫然欲泣。

  「沒事,我們傅家的姑娘又不是非你不嫁,她們未必喜歡你。」傅雲英看他可憐兮兮的,道,「你回去準備親事吧。」

  范老爺不是個壞人,他出此下策,也是出於愛女心切,剛才他推開范夫人時並未使力,看似發脾氣,其實是怕她得罪她,挺身而出,把夫人護在身後。雖然這事聽起來可笑,不過對鐘天祿來說,范家還算一戶不錯的選擇。

  鐘天祿眼圈微紅,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向一旁的傅雲啟投去求助的目光。

  傅雲啟冷哼一聲,雙手抱臂,「你真是不爭氣!雲哥不該上門救你的!」

  鐘天祿眼圈更紅了。

  ……

  離選婚太監南下的日子越來越近,武昌城中,但凡是沒有攀附之心的人家都在一個月內火速送女兒出嫁。

  傅四老爺沒有挑到合心的人選,又不想委屈女兒,決定把傅月和傅桂送到鄉下去躲避選秀。

  五姐倒是不用送走,官府上門驗看的人看她言語幼稚,直接將她剔除出選秀名單。

  出了選秀的事,連向來閑雲野鶴、諸事不管的趙師爺也不得不趕回江陵府,和族裡的人一起商討應對之策。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皇上已經開始忌憚沈首輔,沈家人還不知收斂,遲早大禍臨頭。這一次沈家女入宮,不是什麼好兆頭。我們趙家和沈家是姻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將來沈首輔若是有個不好,趙家也不知能不能躲過去……選秀的事,趙家絕不能牽扯其中。」

  走之前,他告訴傅雲英,「送沈家女入宮才是這一次選秀的真正目的,其他人都是陪襯。」

  這一點朝中大臣都心知肚明。

  新皇后的人選就是沈家女。

  是月中旬,選婚太監乘坐的官船抵達武昌府。

  城中掀起另一個熱潮,有老實本分不奢望做皇親國戚的人,也有想攀龍附鳳讓女兒為家族博富貴的人家,而且後者明顯人數更多。

  選婚太監還沒下船,等著排隊給他送禮的人家從碼頭那一頭一直排到城中最繁華的大街,光是負責接待選婚太監的官吏,短短半個月內就收了數萬兩好處。

  傅雲英這天在家和傅雲章對詩。

  她已經拜見過新知府和新學政。果然如傅雲章所說,新知府碌碌無為,不關心武昌府的文風,一心等著升遷。新學政好風雅,滿口都是彈詞。可當她說出彈詞的作者大多是閨閣女子時,新學政皺了皺眉,岔開話題,似乎不願多談。

  寫詩是她的弱項,新學政出的觀風題裡有幾道賦詩相關的題目,她完成得差強人意。

  傅雲章知道她不擅於此道,這種事又沒法速成,乾脆自己擬題目給她做,讓她每天記誦,熟背於心,到時候秋闈考試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背書就是她最擅長的事了,她一天背三十篇,晚上傅雲章抽背她前面所有背過的內容,記不住的再從頭背起。

  書房面南一方的槅扇全取下了,傅雲章坐在書案前,一手撐著下巴,一手執一卷手抄詩冊,姿勢懶散。她站在他對面,背對著庭院,小聲背誦昨天記下的詩句。他隨便念出上句,她必須馬上對出下句,對不出來的,他在那一排詩句旁做一個標記。

  這種時候他通常很嚴格,雖然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溫和得近乎透出點慈祥了。

  剛好傅雲英有一句答不出來時,廊外吧嗒吧嗒響,朱和昶忽然跑了過來,一進門,就摟傅雲英的肩膀,和她嘀咕,「了不得,這一次不止選婚太監來了,連崔大人也來了!老爹告訴我,我得娶媳婦了!」

  傅雲章眉頭輕皺,拋開書冊,「世子,雲哥在用功。」

  傅雲英沒有瞞他,他知道朱和昶的身份。

  傅雲章能和身份低賤的人當朋友,也能和權貴來往,而且應對自如,朱和昶雖然身份尊貴,但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就有點拘謹。聽他說傅雲英在用功,臉上訕訕,退後兩步,「那我過會兒再進來?」

  「不必。」傅雲章找了一枚銅書簽塞進書冊裡,站起身,「今天就到這裡。」

  他吩咐蓮殼去篩茶。

  朱和昶搓搓手,大咧咧往隔間羅漢床上一躺,和傅雲英講心事:「雲哥,這一次選秀不止給皇上選皇后,也給我們這些宗室選正妃,不曉得分給我的正妃是哪裡人,生得標緻不標緻。」

  傅雲英洗淨手,端起蓮殼送來的茶,先拿一杯給傅雲章,然後遞一杯到朱和昶手上,「既然是選秀出來的,個個千裡挑一,必定是貌美又溫柔和順的良家女子。」

  朱和昶喝口茶,「管他呢!反正老爹說了,要是不喜歡,還可以納側妃,我告訴你,要說哪裡的女子最動人,肯定是江南那邊,那楊柳腰……」

  他的話說到一半,啪的一聲,傅雲章不小心碰到書案,幾本書跌落在圈椅旁邊。

  傅雲英走過去,彎腰撿起地上的書,放回書案上。

  這麼一打岔,朱和昶忘了江南的美人,說起選婚太監的事,「那位崔大人,最近剛升官,他剛好是湖廣人,皇上派他監督選秀。老爹準備收買他,讓他給我挑一個脾氣柔順的正妃。」

  崔南軒可不是那麼好收買的。

  從前他剛入仕的時候,老家人主動帶著田產家業投靠他,願意給他為奴為僕,只求庇護。一箱箱銀兩抬到崔家,他眼睛眨不都眨一下就當場拒絕,落了個不近人情的名聲。

  魏選廉很欣賞他這一點。

  金色的陽光濾過湘妃竹簾,漫進書房,傅雲英坐在靠窗的圈椅上,出了會兒神。

  感覺到似乎有人看著自己,她抬起頭,目光和傅雲章的對上。

  他看著她,若有所思。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6 00:13:12

第九十八章 選中

  傅雲英看他眼神似有深意,沒有回避,朝他笑了笑,「二哥?」

  傅雲章放下手裡的粉彩茶杯,掃一眼歪在羅漢床上滔滔不絕的朱和昶,像是有話要和她說。

  她想了想,讓王大郎去自己院子把挑竿取來掛畫,對朱和昶道:「快到你生日了,我畫了幅畫送你。大郎,把畫拿過來。」

  王大郎應了一聲,躬身出去。

  朱和昶喜出望外,當即長腿一翹,跳了起來,迫不及待要去看畫,一溜煙跟著王大郎跨出門檻,「我看看,我看看,你畫的什麼?是不是畫的小像?前幾日打捶丸的時候你一直在看我,哈哈,我就曉得我打捶丸的樣子風采過人!」

  等他走遠了,傅雲章道:「前幾日收到老師的信,崔大人要來武昌府,他要我出面接待。崔大人現在是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掌管官吏銓選,位列六部之首。」

  傅雲英怔了怔。

  從禮部侍郎到吏部侍郎,朝中幾派相爭,最後成功入閣的王閣老並不是大贏家,反而崔南軒不聲不響重回權勢中心。

  既得了好處,又沒有引起太多注意。他離入閣只差一步了。

  難怪沈介溪開始打壓他,政見相合並不表示彼此之間沒有矛盾。

  傅雲章接著說:「他後天過來,那天你去楚王府玩吧,夜裡我叫蓮殼去接你。」

  這口氣,怎麼聽怎麼像打發孩子。

  傅雲英笑了笑,「為什麼要我回避?」

  傅雲章看著她,道:「你不喜歡他。」

  她討厭沈介溪,這一點他現在知道了。她不喜歡崔南軒,卻是他早就清楚明瞭的。以前她在他的書房看到崔南軒的文集時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冷漠,他現在仍然記憶猶新。彷彿在那一刻,她忽然衰老了很多歲,眸子裡有一種不屬於她的沉重和蒼涼。

  那之後,他再也沒有當著她的面看崔南軒的書。

  「倒也用不著刻意回避。」傅雲英沉吟了半晌,手指輕拂茶杯,「二哥你和崔大人在前院談事情,我躲在內院不出來就好了。」

  她又不是沒見過崔南軒。

  傅雲章搖搖頭,「他曾在江城書院講學,算是你的老師,我招待他,於情於理你都得出來拜見,躲著不出來,未免太失禮。」

  把茶杯放回桌案上,傅雲英垂下眼簾,應了一聲,「好,我那日一早就出去。」

  朱和昶當天就把傅雲英剛畫好的畫帶走了。她畫的不是人像,而是富貴長春圖,花枝挺拔秀麗,花朵千嬌百媚,筆意簡逸,簡繁有致,整幅圖典雅端麗,蘊藉清雅,又生氣蓬勃,欣欣向榮。

  傅雲英從不畫人物。趙善姐雖然不肯收她當學生,但看過她的畫後,很欣賞她筆下景物的鮮活氣,破例通過趙師爺的口指導她運筆和調墨技法。畫畫是她的消遣,她反正是怎麼開心就怎麼畫,後來她的插畫隨著袁三的小說流傳開來,反而因為和文人畫不同的工細寫實、富有情趣風格而獨樹一幟。

  本地文人大為可惜,傅雲章的朋友幾次寫信給她,叮囑她畫畫和寫字一樣,須得融入文人審美,否則終將淪為工匠一流。

  她回信感謝文人們的關心,照舊我行我素。

  武昌府的士紳爭相重金求購她親筆畫的畫,她閑來會按照買方的要求畫一些亭臺樓閣或者四時景色,就是從不畫人像。

  朱和昶把畫拿回王府。

  楚王見了,摸著下巴道:「還挺好看的。」

  朱和昶喜滋滋道:「這是雲哥特意給我畫的,現在他的畫可值錢啦,我得好好收著。」

  他特意強調這幅畫的獨一無二,然後一疊聲吩咐僕從,「掛到我寢房去,仔細點,要是磕碰了一點,都打發到外院去伺候。」

  僕從們小心翼翼捧著畫出去。

  楚王悄悄翻一個白眼,再值錢也貴不過金子去,楚王府什麼寶貝沒有?他為了給兒子過生日,搜羅了那麼多奇珍異寶,兒子看一眼就丟到一邊去了,卻把傅雲英畫的一幅畫當成稀罕寶貝,恨不能建一座廟給供起來,真是不公平!

  有了兄弟就忘了爹!

  隔了一日,楚王府派人來貢院街接傅雲英。

  傅雲章一直將她送到照壁前。

  因朱和昶之前說過要打捶丸,她今天穿了件荼白色窄袖杭羅打球服,錦緞束髮,意氣風發,在階前蹬鞍上馬,出了巷子。

  喬嘉仍舊盡忠職守,緊緊跟著她。

  剛走到大街上,遠遠看到身著甲衣的護衛們簇擁著一頂轎子行來,前面有幾個小吏提著銅鑼開道,命行人避讓。

  路上的老百姓聽到鑼聲,紛紛退到路邊,等著轎子過去。

  三品大員出行,排場還真是不小。

  傅雲英沒料到崔南軒會來得這麼早,示意僕從避到角落裡,等官轎過了再走。

  剛扯緊韁繩撥轉馬頭,長街中間,一雙手掀開轎簾一角,裡頭的人對護衛吩咐了幾句什麼。那護衛拱手應喏,一徑走到傅雲英面前,「傅相公,我家大人請你過去說幾句話。」

  崔南軒的眼睛真夠毒的。

  傅雲英無奈,翻身下馬,跟著護衛走到轎子前,朝崔南軒行禮。

  轎簾只掀起半邊,只能看見崔南軒線條柔和的側臉,依然還是面若冠玉,年輕俊朗,從他臉上看不出曾一度沉淪的痕跡。

  他側頭掃一眼傅雲英,見她身穿打球服,交領窄袖衣,勾勒出細腰長腿,端的是英姿颯爽,皺了皺眉,問:「出門去?」

  傅雲英不想多說什麼,道:「是。」

  崔南軒抬起眼簾,「你考了案首,蘇桐在國子監也是頭名,鄉試過後你們必定能在京師齊聚,湖廣的試題難度比不得南邊,好生準備場屋考試,莫要懈怠。」

  這一句聽起來沒有什麼特別的,彷彿只是擔憂她玩物喪志才叮囑幾句,其實大有深意。

  難道他是明年會試的主考官?

  傅雲英不動聲色,低眉順眼,應道:「多謝大人教誨。」

  崔南軒唔了一聲。

  看他似乎沒有別的話要說,護衛們催促轎夫可以走了。

  傅雲英站在原地,等幾十人浩浩蕩蕩走遠了,方抬起頭。

  轎子到了貢院街,護衛先進巷子驅散閒雜人等,兩邊人家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陣勢,搬了梯子爬到牆頭圍觀。

  崔南軒走出轎子時,巷子裡一片整齊的吸氣聲音。

  這位大人生得可真俊啊!

  傅雲章在門前等候,見崔南軒下轎,迎上前。

  街坊鄰居又一片讚歎的嘖嘖聲。

  崔南軒面無表情,目光在傅雲章臉上停留了片刻,「你像是清減了。」

  傅雲章淡淡道:「勞大人惦記,可能是前些時苦夏的緣故。」

  一個三品大員出言關心他,他並未露出受寵若驚或感激涕零之狀,是個沉得住氣的。

  崔南軒進了正堂,下人奉茶,敘過寒暖,說了幾句客氣話,他道:「上次你雖然錯過殿試,不過王閣老對你印象深刻,明年北上赴考補試,準備得如何了?」

  傅雲章垂目道:「自當竭盡全力。」

  崔南軒頷首,端起茶杯吃茶,緩緩道:「其實上次你錯過殿試,未必是壞事。山東鹽運一事牽涉甚大,錦衣衛也插手了,現在京中人人自危,等選秀事畢,霍明錦必定要繼續徹查此事,朝廷禁止官員以鹽引牟取暴利,這一次不僅山東那邊,大批宗室都會受到牽連,刑部、大理寺已經壓不下這事,恐怕連沈首輔也得丟車保帥。屆時朝中會有很多空缺,你補試殿試,正好遇此良機,用不著外放到地方去做知縣。」

  外放出去熬資歷不是壞事,但是以傅雲章的資質,著實浪費,還是當天子近臣更容易有所作為。

  傅雲章眼簾低垂,默默聽崔南軒細說朝中局勢,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崔南軒看似漫不經心,一邊吃茶,一邊交代,其實餘光一直在仔細觀察傅雲章臉上的反應。

  他既不熱絡討好,也不故作清高,不卑不亢,心中自有主張。

  崔南軒不由得想起年輕時的自己。

  王閣老和姚文達都看好他,他剛好也是湖廣人……

  沈介溪老了,沈家並沒有什麼出眾的後起之秀,他是沈黨的主心骨,一旦他失勢,沈黨必將分崩離析。

  此消彼長,到那時,朝中一定會崛起新的黨派。

  獨木難支,想要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崔南軒需要更多的幫手,更多的同盟,越多越好。如果可以,他希望在沈介溪失去聖心後將混亂的沈黨重新整合,為他所用。

  傅雲章是個好苗子,歷練幾年,說不定可以成為他的左膀右臂。

  他看人很準,傅雲章現在還年輕稚嫩,其實不缺手段,不過畢竟長於婦人之手,沒見過大風大浪,太過柔和了一點,等見識到官場的腥風血雨,他就該明白,想要出人頭地,不能有婦人之仁。

  ……

  楚王府,朱和昶命僕從撤掉盆景,將庭院改造成打球場,以天然起伏的山石甬道作為阻隔,建了五個球窩,每一窩插彩旗,婢女站在長條桌後數籌碼,以籌碼高低判勝負。

  傅雲英手執球杖,擊出一球。

  小球軲轆軲轆滾進球窩中,球窩旁的伴當舉手示意得籌。

  朱和昶大聲叫好,場中陪打的伴當們忙跟著拍手。

  「雲哥,你家中的姐妹都安置好了?」朱和昶朝傅雲英擠擠眼睛,「我認得的富家公子多,要不要我幫你推薦幾個人選?」

  傅雲英站在一邊休息,回道:「不必,都送回鄉下去了,等選秀過去再接回來。」

  朱和昶認識的大多是無所事事的紈絝子弟,一個個十三四歲起就往勾欄地方行走,傅四老爺既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免得女兒嫁過去受委屈。

  見她一口拒絕,朱和昶有點可惜。

  他還想和雲哥做親戚呢!

  ……

  山村,坡上幾株橘樹,果實累累,枝頭掛滿紅彤彤的橘子,山下種梨樹、杏樹、桃樹,枝葉繁茂,鬱鬱蔥蔥,一條水深只到膝蓋處的小溪蜿蜒而過,流水淙淙。

  傅桂撥開蘆葦叢,走到小溪邊,提起裙角,低頭一看,繡鞋沾了濕泥,已經汙了一大片。

  她懊惱地嘖了一聲,扯了一把枯萎的乾草團成團,蹲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用草團小心翼翼擦去繡鞋上的泥土。

  「桂姐!桂姐!」

  岸邊傳來焦急的呼喚聲,一聲比一聲急切。

  傅桂頭也不抬,不耐煩道:「我在溪邊。」

  那呼喚的聲音停了下來,傅月穿過一條坑坑窪窪的羊腸小道,走到溪邊,剛好是對岸的位置,如釋重負道:「原來你在這兒,可叫我好找。」

  傅桂洗乾淨繡鞋,站起身,隔著小溪白她一眼,「你找我做什麼?我又不會跑,你放心,我曉得的,選秀那種事怎麼著也不會輪到我,咱們這裡從來沒出過娘娘,連個藩王妃也沒有,我有自知之明,不會趁你不注意偷偷跑去城裡。」

  傅月臉上閃過一抹薄紅,「我、我沒疑心你,我就是怕你不認識路,跑遠了找不回來。」

  傅桂擦乾手,道:「好了,回去吧,我就是出來看看景,村子裡也沒個人說話,怪悶的。」

  傅月鬆口氣,「還是早點回去的好。」

  低頭看看小溪,怕弄髒鞋子和衣裙,轉身往來路走,那邊有條小路可以繞過去,「你等等我,我這就過來。」

  傅桂站在溪邊等她,等了半天,沒見傅月過來,忍不住揚聲喊:「月姐?」

  沒人答應。

  她心裡猛地一跳,提起裙角,顧不得溪水冰涼,直接踩進溪中,磕磕絆絆登上對岸,穿過一人高的蘆葦叢,走到大路邊。

  大路是鄉下土路,泥濘不堪。此刻,正有一輛馬車因為車輪陷進泥裡而停在路當中,車把式和僕從打扮的人正費力把馬車推到另一處略為乾爽的地面上。幾個隨從模樣的人圍著當中一個面白無鬚的中年男人,在路邊休息。

  那中年男人白白淨淨的,體態肥胖,笑盈盈的,正和傅月說話。

  傅月膽子小,遠遠看到家裡的丫頭和婆子順著田埂找過來了,沒敢理會男人,往婆子那邊跑去。

  傅桂嚇了一跳,狠狠瞪了那中年男人一眼,拔步追上傅月。

  中年男人搖頭失笑,轉身問身後的隨從,「你看那個小娘子,是不是有點孫娘娘年輕時的品格?」

  隨從謹慎地答道:「鄭爺爺覺得像,那肯定是像的。」

  鄭丙微微一笑。

  ……

  夜裡,蓮殼果然來楚王府接傅雲英回去。

  「崔大人走了。他忙得很,吃飯的時候知府大人那邊就找過來了。好多人在外面等,崔大人一個都不理,讓他們在廊下等著,那些人官爺們只能乾巴巴坐在那兒等,崔大人倒是和沒事人一樣,和少爺談了好久學問上的事才走。」

  快到宵禁時候了,外邊黑黢黢的,晚歸的行人匆匆返家,深宅大院次第點起燈籠,罩下一團團搖動的暗影。

  傅雲英沒有多問,騎馬過了大街,正低頭想心事,路邊忽然衝出幾個人,攔住她的馬。

  喬嘉反應快速,抽出佩刀,催馬急走幾步,擋在傅雲英跟前。

  那幾個攔馬的人竟也不懼,垂著手道:「傅相公,小的是趙家人,三太爺有事交代您。」

  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封信。

  喬嘉一言不發,下馬,接過信,遞給傅雲英。

  天色昏暗,傅雲英看那幾個攔馬的人確實是趙家下人沒錯,接過信,借著火把的光芒細看,上面確實是趙師爺的字跡,有些詫異,「老師回武昌府了?」

  攔馬的人答:「昨兒個回來的,現下就住在巷尾趙家別院。」

  那倒是和貢院街不遠,只隔了幾步路。趙師爺確實說過趙家會在武昌府另外賃間新宅子。

  傅雲英下了馬,示意對方帶路。

  王府護衛見她差不多到了地方,怕過了宵禁沒法趕回去,和她拱手作別。

  那幾個趙家下人領著傅雲英進了一條小巷,忽地從角落裡衝出一個梳丫髻的丫頭,指著她,大聲道:「他們是騙你的,你趕緊走吧!」

  眾人一愣。

  趙家下人先反應過來,一人飛撲上前拉走丫頭,捂住她的嘴巴不許她吭聲,另外幾個馬上分開來,把傅雲英和喬嘉圍在當中,擋住出去的路。

  天色愈發幽暗,府門前的幾盞燈籠放出淡黃色光芒,照出丫頭的臉,她義憤填膺,拼命掙扎,下人們想趕她走,又不敢傷她,竟然叫她掙脫開來。

  丫頭一邊跑,一邊大叫:「快走快走!」

  下人們欲哭無淚,追在後面拉她扯她,顧忌著她是個姑娘家,沒敢使力,一幫人亂成一團。

  傅雲英挑挑眉。

  喬嘉上前一步,「公子?」

  她搖搖頭,以喬嘉的身手,有他在,沒人能傷她,何況這裡和傅家宅子只有一牆之隔,「沒事,我猜是為了選秀的事。」

  和范家一樣,趙家也想給自家閨女搶一個新郎官。

  她看了會兒熱鬧。

  吱嘎一聲,大門開啟,一個滿頭珠翠、衣著華貴的小娘子衝了出來,身後烏拉拉跟了一大群丫鬟、婆子。

  小娘子穿了雙精緻的高底鞋,跑得卻比那些婦人快多了,提著裙角一路飛奔,跑到臺階下時,看到傅雲英,腳步猛然頓下來,氣得直跺腳,轉身指著門前幾個下人大罵:「誰讓你們出去搶人了?我就是絞了頭髮做姑子去,也犯不著用這種手段嫁人!」

  下人們唯唯諾諾,不敢分辯。

  趙叔琬豁然轉回身,剜傅雲英一眼,「傅雲,你說,你想不想娶我?」

  周圍的人面面相覷,跟過來的婆子們跑了半天,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聽到這一句,那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

  大小姐啊,怎麼能當著下人的面問出這種話!名聲還要不要了?

  看熱鬧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傅雲英挪開視線,看著剛剛引她過來的趙家下人,「老師在何處?」

  趙家下人心虛,不敢和她對視,道:「三太爺還在江陵府……」

  「別問三爺爺了,是我爹娘用三爺爺的信把你騙來的,他們想要你娶我。」趙叔琬一抬手,打斷兩人的對話,直視著傅雲英,一字字道,「選婚太監明天就過來,我還沒定下人家……傅雲,我問你,你娶不娶我?」

  傅雲英拱手,垂目道:「既然老師不在,那我就不叨擾府上了。」

  轉身帶著喬嘉離開。

  趙家的人眼睜睜看著她走,歎口氣,「小姐,傅相公人品出眾,又是個秀才,馬上就要考鄉試,丹映公子大名,湖廣無人不知,要不是楊家人從中作梗,上門求親的人早把他們家門檻踏破了,好不容易把人騙過來,您怎麼這麼冒失……」

  趙叔琬望著傅雲英果斷離去的背影,眼圈漸漸紅了,冷哼一聲,道:「我欺負過他妹妹,他那人愛記仇,到現在還記著呢!你們把他騙到府裡也沒用,不管我爹說得天花地墜還是跪下來求他,他不會心軟的。」

  「那怎麼辦?城門已關,小姐出不了城,明天選婚太監就上門了!」

  婆子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趙叔琬沉默不語。

  她年紀最小,自幼家中姐姐們哥哥們都讓著她,父母疼她如珠如寶,選秀的旨意一下來,趙家人立刻為她相看人家,倒不是趙家淡泊名利,而是深知她性子驕縱,入了宮絕對討不了好。與其看她在宮裡受罪,不如嫁個當地人家,親戚們也好時時關照她。她卻不肯隨便嫁了,父母幫她挑中的人選她一個都瞧不中,後來有人建議和傅家結親,她愣了半天,竟然不想拒絕。

  傅雲對她一直很冷淡,他都和趙琪化干戈為玉帛了,卻始終不大理會她的示好。每次傅雲到知府家去看望趙師爺,她都會厚著臉皮過去找他說話,他愛答不理的,和她說話時眼皮一直垂著,規規矩矩,拒人於千里之外。

  不知怎麼的,傅雲越是冷淡,她越是想逼傅雲和自己說話。她給長春觀的英姐送禮賠不是,認認真真研究傅雲的畫和自己的畫有什麼不同,這樣下一次他登門的時候她好找由頭和他搭話……她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想和一個人和好。

  可傅雲就是不理她。

  趙叔琬委屈得不得了,可當聽到爹娘說派人去傅家求親了時,那點委屈一下子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連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竊喜。

  她竟然還挺想嫁給傅雲的,看他還會不會整天拉著臉!

  求親的人回來說傅家不敢應承這門親事,傅雲只是養子,他的親事傅家人做不了主,楊家發話了,傅雲是宗室相中的女婿,以後可能娶湖廣的宗室女。

  因為這個,武昌府的人雖然心癢癢,卻不敢上門打聽傅雲到底娶親了沒有。

  趙老爺和趙夫人大失所望。

  趙叔琬心裡也空落落的。

  今晚,趙老爺和趙夫人把之前相中的女婿人選全部請到家中,讓趙叔琬自己挑一個順眼的,再不能讓她任性了,明天選婚太監登門,想嫁都沒得嫁!

  趙叔琬悶悶不樂,她的養娘知道她對傅雲格外關注,悄悄告訴趙夫人,趙夫人疼女心切,想著既然傅雲還沒定下親事,那不如把人騙過來,到時候苦苦哀求一番,不信他不心軟。

  得知母親的打算後,趙叔琬羞憤難當。

  傅雲一定會瞧不起她的。他本來就不喜歡她,真把人騙上門了,那他一輩子都會覺得她是個任性跋扈的嬌小姐……

  趙叔琬讓丫頭守在門前,其他少爺上門,用不著理會,但是如果看到傅雲過來了,一定要把人攔住!

  至少讓她在他面前保留最後一點尊嚴。

  傅雲走遠了,身影消失在她視線盡頭之處。

  早知道傅雲脾氣這麼大,當初真不應該欺負他的妹妹……如果她沒有得罪他妹妹,他會不會答應娶她?

  趙叔琬抬手抹淚,轉身往回走。

  婆子丫頭們不敢吭聲,見她哭了,忙圍過來,送她回內院。

  ……

  回到宅子裡,傅雲英歎了口氣。

  傅雲章坐在窗前燈下讀書,聽到腳步聲,抬起頭,見她表情複雜,揚揚眉,「怎麼了?」

  傅雲英說了趙叔琬的事。

  傅雲章忍不住笑了,道:「不妨事,趙家小姐不會被選中的。」

  傅雲英眼珠一轉,「崔大人告訴你的?」

  崔南軒監督此次選秀,肯定可以左右選秀的人選。

  「我猜的,沈家既然要送秀女入宮,那趙家女必定不會入選。江陵府只會出一個秀女,趙家人用不著急著嫁女兒。」傅雲章慢慢道,翻了一頁書,問她,「吃過了?灶上還熱著藕湯,是湖裡的野藕。」

  她吃過了才回來的,王府菜肴精美,不過還是道:「二哥陪我用消夜罷。」

  轉頭吩咐下人去灶房盛湯。

  傅雲章放開手裡的書,聽她這麼說,後知後覺,腹中確實饑餓,不禁問:「怎麼知道我也餓了?」

  「二哥陪崔大人吃飯,肯定吃不飽。」

  傅雲英道。

  還好崔南軒不愛吃酒,不然他又得像陪李寒石吃飯那次一樣牛飲。

  灶房婆子送了湯菜過來,兩人坐在側廳吃了頓消夜,然後去園子賞月,順便消食。月色如銀,兄妹二人對了幾句詩,傅雲英對不上來,被傅雲章輕輕拍了幾下腦袋。

  回房梳洗,各自歇下。

  傅雲英白天陪朱和昶打捶丸,精疲力盡,不一會兒就睡熟了。

  半夢半醒間,忽然聽到房門被人推開的聲音。

  她馬上清醒過來,披了件氅衣在肩上,掀開床帳。

  喬嘉快步走進房,卻沒進裡間,走到槅扇外就停下了,拱手道:「公子,您的姐姐被選婚太監相中了。」

  傅雲英心裡咯噔了一下,光著腳便下了地,匆匆挽起頭髮,出了裡間,「消息屬實?」

  喬嘉低著頭,望著地面,答:「不敢哄騙公子,傅月已經被選婚太監送到船上,不日就將北上。」

  「誰告訴你的?」傅雲英眉頭緊皺。

  「選婚太監鄭丙身邊有小的認識的人。」喬嘉說,「他只告訴小的,楚王也不知道此事。」

  鄭丙是宮中的老人,從小伺候皇上,深知皇上的喜好,宮中人都說他是笑面虎,瞧著和氣,肚子裡不知藏了多少壞水。

  傅月不是在鄉下麼?怎麼會被鄭丙瞧上?是無意碰見,還是鄭丙故意挑的……

  傅雲英飛快思索,掩好氅衣衣襟,道:「去間壁把我四叔請來,不要驚動其他人。」

  喬嘉應喏。

  她自己擎著燈檯,出了院子,去找傅雲章。

  都到半夜了,傅雲章竟然還沒睡,仍坐在窗前讀書,伏案的影子罩在槅扇上,萬籟俱寂。

  蓮殼坐在地上打瞌睡,傅雲英沒叫醒他,推門進去,風吹進臥房,燭火劇烈顫動。

  「二哥。」傅雲英走進去,沒問他深夜怎麼還不就寢,道,「月姐被鄭丙挑走了。」

  傅雲章眉頭輕皺,放下手裡的書。

  不一會兒,傅四老爺過來了,聽喬嘉說了傅月被挑走的事,他急得滿頭大汗,「這可怎麼是好?月姐那個性子……就是嫁到一般富貴人家我都怕她吃苦,這要是進了宮,她膽子那麼小,還不是只能任人作踐?」

  人是選婚太監親自挑走的,而且沒有遴選直接送上船,這說明傅月到達京師以後肯定會入宮。

  傅四老爺都快急哭了。

  傅月比不得傅桂,她天生性子綿軟,平時說話細聲細氣的,要不是盧氏和傅桂在一旁看著,連家裡的下人都敢拿捏她。這麼軟弱的一個人到了宮裡,肯定不是其他人的對手。

  傅雲章神色冷靜,想了想,道:「人已經選走了,為今之計,只有請崔大人幫忙。」

  傅雲英給傅四老爺倒茶,聽到這一句,手裡的茶壺顫了顫。

  她不動聲色,篩了兩杯熱茶,送到傅四老爺和傅雲章跟前,垂目問:「二哥,你要去求崔大人?」

  傅雲章點點頭。

  傅四老爺一臉擔憂,「崔大人鐵面無情,是堂堂吏部侍郎,皇親國戚犯到他手裡,他照樣收拾。我們和他無親無故的,貿然去求他,他肯幫忙嗎?」

  傅雲章看一眼外邊漆黑的天色,道:「我且試試。」

  「等天亮了,我去楚王府走一趟。」傅雲英搖搖頭,反對道,「二哥,先看楚王怎麼說。」

  崔南軒那樣的人,事事精心算計,傅雲章去求他,欠下人情,以後他一定會以情逼迫傅雲章為他賣命。

  她不想看到傅雲章為她欠崔南軒的。

  傅雲章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嗯一聲,「也好。」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6 00:13:31

第九十九章 出發

  天還沒亮,傅雲英就騎馬趕到楚王府。

  朱和昶聽她說明來意,也替她著急。

  於是通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楚王被不孝子朱和昶硬生生從暖被窩裡扯了出來,推到外邊正堂,往圈椅上一摁,「爹,你快想想辦法!」

  傅雲英上前,說了傅月的事。

  楚王披頭散髮,滿腹委屈,表示他愛莫能助。

  「若是被其他人挑中了還好,鄭丙是選婚太監,他挑走的人直接往京師送,我也沒法把人要回來。」

  朱和昶臉色一變,鄙視自己的父親,「你不是楚王嗎?這點小事都辦不了?」

  楚王苦笑著道:「選秀之事不一樣。」

  選秀本就是控制宗室的一種手段,不管是楚王,還是朱和昶,都沒法選擇自己的妻子,京師那邊選了誰,他們就得娶誰。

  朱和昶想了想,問:「那請旨讓傅月嫁給我不就得了?」

  說完,他回頭看傅雲英一眼,「你放心,我曉得你怕你家姐姐受委屈,娶了她之後我就偷偷把人送回去。」

  楚王搖搖頭,「沒有這樣的先例,除了受寵愛的皇子,其他藩王無權請旨選妃。皇上當年也是如此,他喜愛孫氏,還不是只能娶選秀出身的先皇后當正妃?你別想一齣是一齣,鬧個不好,傅月性命都難保。」

  說到底,藩王的身份太敏感了,他們有許多特權,享之不盡的財富,但是在婚娶之事上,他們必須聽從宮裡的旨意。如果宮裡知道楚王想為朱和昶求娶傅月,不僅不會成全他們,說不定直接把人扣下。

  難道真的只能去求崔南軒?

  傅雲英眉頭緊皺。

  楚王打發走朱和昶,對她道:「本王承諾過將來可以保你一命。不過傅月這件事楚王府真的不宜插手,這次選秀是內閣大臣和皇上互相妥協的結果,牽涉各方勢力,本王貿然出手,只會弄巧成拙。你明白嗎?」

  她拱手道:「晚輩明白。」

  出了楚王府,她抬頭望一眼王府宮牆上空碧藍的天空,天已經亮了,遠遠飄來熱鬧的嘈雜人聲,賣豆腐的老者挑著擔子走過裡巷,號子聲悠長。

  傅四老爺在外面等她,見她臉色不好看,大失所望,歎口氣,道:「興許這就是命。」

  「先回去再說。」傅雲英輕聲道。

  叔侄二人回了貢院街,傅雲章也剛從外面回來,他剛剛托相熟的人找到鄭丙下榻的山間別院,送了一份厚禮。

  鄭丙知道他是傅月的堂兄,而且是貢士,對他很客氣,笑呵呵道:「不妨事,這個傅家姑娘是個有造化的,你們回去等好消息罷!」

  他這麼說,代表傅月落選的機會渺茫,她已經是入選秀女之一。

  如果被挑走女兒的是其他人家,只怕早就闔家歡慶了,但傅四老爺卻一臉愁容。

  「月姐那孩子出了門就不敢大聲說話,進了宮就是任人揉搓的命……早知道她會被選中,當初還不如把她嫁給鋪子裡的掌櫃,我只有她這麼一個閨女,她只要平平安安我就安心了……」

  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

  傅雲章吩咐蓮殼準備禮物,要去驛站拜訪崔南軒。城中權貴豪族爭相延請崔南軒,他全部推辭不受,堅持住在城外的驛站裡。

  「等等。」看他要出門,傅雲英攔住他,「二哥,我還有法子。」

  傅雲章怔了怔,眉頭輕皺,「你要去找李同知幫忙?」

  傅雲英搖了搖頭,她確實想去找李寒石,不過找李寒石求助其實就是找霍明錦,但是她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李寒石是霍明錦的人,所以只能否認。

  「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暫且一試。」

  總之,去求崔南軒是下下策,不到萬不得已,她不願傅雲章把自己的前途送到崔南軒手上。

  她不說法子是什麼,傅雲章看出她的為難,沉默了一瞬,道:「盡力而為。」

  別把自己搭進去。

  她點點頭,「我曉得。」

  傅四老爺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不過也看出兩人面色沉重,插言道:「英姐,這種事我們平頭老百姓只能乖乖受著,月姐進宮倒也不一定是壞事,說不定宮裡的娘娘們看她性情柔順,願意對她好。你千萬別為了救月姐為難你自己!」

  他拉住傅雲英的手,使勁搖兩下,「你要是出了什麼事,四叔一樣心疼!月姐這事還沒定下來,說不定到了京城那些人又看不上她了。」

  選秀不是十天半月就能選好的,一般從第一道遴選到最後結果出來,前後要一年之久。

  傅雲英朝他一笑,「沒事,四叔,我心裡有數。」

  她回房換了身細布圓領袍,正要出門,管家進來通報:「李同知李大人來了。」

  傅雲章和傅四老爺都愣了一下。

  「快請進來。」傅四老爺忙站起來,道。

  傅雲英也怔了一怔,不露聲色,起身迎出去。

  長廊外,李寒石在僕從的帶領下快步走進正院,看到她便問:「你們傅家有個叫傅月的,被鄭丙挑走了?」

  她點了點頭。

  李寒石看一眼左右,眼神示意其他人退下去,「我有話和你說。」

  傅雲英引著他往偏廳的方向走去,「大人這邊請。」

  兩人進了偏廳,閒雜人等都退下了,李寒石道:「其實這也不是壞事,我聽那些太監說傅月是因為生得像孫娘娘才被挑中的,鄭丙伺候皇上多年,知道皇上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傅月進宮,早晚能得聖寵。」

  傅雲英不語。

  李寒石看她一眼,「我看你們家的人都不大高興,你們不希望傅月入宮?」

  這可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大好事,別人求都求不來,誰家女孩子被挑中入宮為妃,整個宗族的人都欣喜若狂,他們傅家倒好,潑天的富貴就在眼前了,卻一個個愁容滿面,如喪考妣,不知道的,還以為傅月是被土匪搶走了。

  傅雲英淡淡道:「家姐性情柔弱,不通世故,又長於鄉里,不懂宮裡的規矩,長輩擔心她會觸怒貴人。」

  李寒石低頭思索了片刻。

  得知傅月讓鄭丙相中了,他很是驚喜,傅雲是二爺的人,傅月是傅雲的姐姐,那不就表示傅月也是二爺的眼線?沈介溪送沈氏女入宮,傅家這邊剛好就出了一個秀女,還真是瞌睡送枕頭,來得就是巧啊!

  可他上門時,卻發現不管是傅四老爺還是傅雲章和傅雲,都神情凝重,心事沉沉。

  他眼珠一轉,立馬把恭喜的話吞了回去。

  還好他反應快,這傅家人竟然真的不想送女兒入宮。

  傅雲英看出李寒石的詫異,不想多做解釋,問他:「李大人,上次您說起霍大人……不知有什麼辦法可以和霍大人聯繫?」

  京師離武昌府太遠了,她又不是官府的人,等書信送到京師,事情可能已經定下來,救出傅月的希望更渺茫,只能從李寒石這裡想辦法,他聯絡霍明錦的方式肯定比她的要快一點。

  假如霍明錦不理會她,她也好及早想其他辦法。

  李寒石遲疑了一下,面露為難之色,問:「難道你想找二爺幫忙?」

  二爺公務繁忙,為徹查山東鹽運的事不眠不休。有了證據,御史、給事中準備聯名上疏彈劾文淵閣大學士、內閣大臣陳陽,他正是首輔沈介溪的學生。此次山東鹽運之事就猶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北鎮撫司順藤摸瓜一路抓了七八十人,連山東那邊的藩王都不得不大義滅親交出魚肉鄉里的族親,最後沈黨一派看實在頂不住了,只能由陳陽出來頂缸。也是陳陽倒黴,他的妻舅、族人們和宗室王公聯手倒賣鹽引,壓榨鹽商,證據確鑿,就算御史不彈劾他,他也得主動辭官。

  這種緊要關頭,二爺哪有閒情管秀女入宮這種小事?

  「事關家姐安危,晚輩只能試一試。」傅雲英道。

  李寒石覺得傅雲完全是白費力氣,不想答應,不過二爺交代過不管這小子提出什麼要求他都得應承下來……他猶豫了一會兒,只得應下,「你寫一封信,我可以代你轉交給二爺。」

  傅雲英謝過他,鋪紙磨墨,寫好信,交給他,「有勞大人。」

  李寒石一笑,把信塞進袖子裡,提醒她道:「傅雲,你可想好了,二爺很可能不想插手這事,你這封信送出去,就不怕惹惱二爺?」

  她拱手道:「晚輩明白。」

  霍明錦賞識她,不代表她就可以仗著他的欣賞隨便提要求,她求他出手,有得寸進尺之嫌。

  但是現在也只能仗著他之前的優待任性一次。

  李寒石帶著信走了。

  傅雲英告訴傅四老爺,「李大人是來恭喜您的,他只是一個同知,幫不上什麼忙。」

  傅四老爺歎口氣,道:「你也別著急上火,人各有命。」

  「二哥呢?」傅雲英出了正堂,沒看見傅雲章,眉頭蹙起,「他是不是去驛站了?」

  「雲章沒出門……他回房去給姚大人寫信,看看姚大人他們能不能想想辦法。」傅四老爺回答說。

  傅雲英安慰傅四老爺幾句,拐過長廊,走到傅雲章的書房門前,輕叩房門。

  裡頭響起傅雲章的聲音,「進來。」

  她推門走進去。

  傅雲章伏案寫信,可能因為信的內容嚴肅,他姿勢緊繃,不像平時在書房時那樣懶散。

  傅雲英篩了杯茶送到他手邊,「二哥,我想求霍大人幫忙。」

  傅雲章寫字的動作一頓,紙上落下一大團墨水。

  他沒喝茶,臉上的表情慢慢冷了下來。

  傅雲英掰開他緊握兼毫筆的手指,抽走筆和信紙,扯扯他的衣袖,「二哥,我也不知道霍大人肯不肯答應,他不是壞人……如果他有任何不合理的要求,我一定會告訴你的。你放心,我想救月姐,可如果實在救不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傅雲章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眉頭仍然皺著,轉頭看漏窗外橫斜的海棠花枝,慢慢道,「我不是為你找霍明錦求助生氣……」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傅雲英把茶杯往他手邊推近了一點,笑著說,「不過你要是瞞著我去找崔大人,我真的會生氣。我不像二哥你這麼善解人意。」

  他和傅月都是她的親人,她不想看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受制於人。

  傅雲章拿她沒辦法,端起茶杯喝口茶。他有很多辦法引導其他人不知不覺做出讓步,可到她面前,那些委婉心機完全沒有用武之地。

  這時,回廊裡響起一陣腳步聲,蓮殼走進書房,道:「爺,黃州縣那邊來人了。」

  傅雲章神色微冷。

  看蓮殼神色不對,傅雲英給傅雲章添了杯茶,出去了。

  傅雲章目送她出去,「出了什麼事?」

  蓮殼低著頭答:「太太支取了三千兩銀子……賬房怎麼攔都攔不住。賬房派了他的小兒子過來,人就在外邊等著。」

  三千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一個知縣一個月的俸祿也才十幾兩。

  傅雲章揉了揉眉心,往後仰靠在椅背上,「把人帶進來。」

  ……

  大雨滂沱,莊嚴肅穆的紫禁城矗立在萬丈雨簾之下,洗去金碧輝煌和恢弘氣勢,比平時多了幾分柔和靜謐。

  北鎮撫司,審案室。

  斑駁的泥土牆上掛滿五花八門的刑具,雨水順著屋瓦縫隙流進室內,牆上漫下一股股黑黃色濁流,潮濕陰冷。

  被五花大綁在刑架上的男人低垂著頭,發出微弱的呻吟聲,他身上只穿了一件中單,傷痕累累,胸前幾道橫貫的刀傷,深可見骨。

  執鞭的力士抬起手,一鞭接一鞭抽向男人,男人疼得發抖,扯動手腳鐐銬哐哐響,呼痛聲卻喊不出來,只能從喉嚨裡發出呵呵響。

  他的舌頭被割去了。

  審案室外,被人摁在窗前目睹完整場刑罰的戶部使臉色慘白,毛骨悚然。

  廊下擺了一張大圈椅,指揮使霍明錦大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凝望雨幕中的山石,錦衣衛環伺左右,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一聲。

  審案室裡的男人被活活打死了,刑罰結束。

  力士鬆開手,砰的一聲,戶部使癱軟在地。

  霍明錦望著廊前垂掛的雨簾,淡然道:「錦衣衛查案,緝捕、刑訊、問罪,無須經過刑部和大理寺,招還是不招,你自己定奪。」

  戶部使回想方才那男人的慘狀,抖如篩糠,泣道:「霍大人,既然紙包不住火了,我也沒什麼可隱瞞的,說了是死,不說還是死,我願意指認陳閣老,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霍明錦沒看他,道:「你的家人已經送去安全的地方。」

  想及往日的風光和如今的落魄,戶部使淚如雨下,但事到臨頭懊悔也無用,他確實利慾薰心,幫著宗室壓榨鹽商,逼死數條人命,如今報應來了,只要能保住家人,他死而無憾。

  他手腳並用,爬到霍明錦腳邊,給他磕頭,「先謝過大人了。」

  霍明錦收回凝望雨幕的視線,對旁邊的緹騎道:「帶他去寫供詞。」

  緹騎應喏,拉起戶部使離開。

  幕僚喬恒山冒雨穿過庭院,走到廊前,拱手道:「二爺,武昌府那邊來信。」

  喬恒山本是武昌府王府的小吏,曾幫助霍明錦抓捕定國公餘孽,後來回京做了霍明錦的幕僚,武昌府那邊的事一直是他盯著。

  他取出一張捲起來的紙條。

  霍明錦站起身,接過紙條,展開看一眼,表情有剎那的凝滯,揮揮手。

  周圍緹騎會意,躬身退開。

  只有趙弼留了下來,他今天過來等戶部使的供詞,好回去和御史們通氣,讓御史們趕緊上疏彈劾陳陽。

  紙條上的字不是李寒石寫的,喬恒山認得李寒石的筆跡,見霍明錦望著紙條,先是怔了怔,然後忽然笑了一下,不由一頭霧水。

  二爺從來不笑。

  不知道這信是誰寫的,竟然能引二爺發笑。

  霍明錦收好紙條,問趙弼:「選婚太監什麼時候回京城?」

  趙弼愣了一下,答說:「差不多一個月後,沈家女已經確定入選,聽說宮裡連宮室都打掃好了。」

  霍明錦吩咐道:「等選婚太監回來,派人告訴孫貴妃,秀女中有一個叫傅月的,籍貫是湖廣黃州縣,和她年輕時有七八分相似,人是鄭丙親自挑中的。」

  喬恒山和趙弼對望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茫然和不解。

  二爺怎麼忽然關心起選秀的事?

  喬恒山心思飛轉,試探著問:「二爺,這個叫傅月的,也是黃州縣人……莫非是傅雲的姐妹?」

  他負責整理武昌府那邊傳過來的情報,知道二爺命李寒石全力照拂一個叫傅雲的少年。那少年天資聰穎,已經考中秀才,還將參加鄉試。雖說比不得薛閣老當年十二歲就考中舉人的驚世之舉,但以他的年紀,也算是很不簡單了。

  霍明錦唔了一聲。

  喬恒山更納悶了,「二爺,鄭丙被沈介溪收買,這次選秀挑中都是沈家相中的人家,傅月誤打誤撞中選,正好為我們所用,為何要將此事透露給孫貴妃?」

  皇上絕不會寵愛沈家女,鄭丙特意挑一個孫貴妃相貌相似的秀女,必定是想將她送到沈家女身邊,為沈家女邀寵。而孫貴妃在宮中得意了這麼多年,肯定不想看到一個和她年輕時相像的秀女進宮奪走她的寵愛。

  總而言之,傅月是一枚好棋子。而且這枚棋子還是沈介溪自己的人選中送進宮的。

  天賜良機,為什麼二爺不加以利用呢?

  喬恒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在官場上,二爺是個初出茅廬的新手,雖然他手段悍戾兇殘,失了謙和之道,但很難得的是從不狂妄自大,很願意聽從幕僚們的意見,但是只要和武昌府那個叫傅雲的扯上關係,二爺便一意孤行,聽不進其他人的諫言……不,不是聽不進,而是根本不聽。

  霍明錦嘴角一扯,負手而立,面對著飄進長廊淅淅瀝瀝的雨絲,淡淡道:「這是我的私事。」

  語氣平淡,卻似有萬鈞之重。

  二爺的私事?

  喬恒山張大嘴巴,登時嚇出一身冷汗,忙拱手道:「屬下失言。」

  「無妨,這事就交給你去辦,不管用什麼辦法,務必把傅月的名字從名單上劃去。」

  霍明錦並未動怒,吩咐了一句。

  喬恒山應喏。

  ……

  選婚太監最後一共從湖廣挑走五十名秀女。

  官船離開武昌府的那一天,有的秀女家人望著大船駛向天際,抱頭痛哭,更多的人擦乾不捨的眼淚,四處求神拜佛,祈求自家閨女能被選上。

  因秀女還需要經過幾道篩選,縣裡人不知道傅月到底算不算選中了,沒有上門恭賀,不過街坊鄰居都開始有意無意討好大吳氏和盧氏,誇傅家的女孩樣貌好,品性好,樣樣出挑。

  不管最後有沒有入宮,能被選婚太監選上,那說明傅月姿容品格必定不錯,皇家相中的媳婦,能不好嗎?

  於是開始有人試探著打聽傅桂和五姐的親事,五姐是傻子也不要緊,他們不計較!

  傅四老爺煩不勝煩,又不能當著外人的面露出憂愁之態,以免被人告發一個大不敬之罪,一家人強顏歡笑,連年都沒好生過,只盼著傅月能趕緊落選。

  就在一家人七上八下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傅雲英收到霍明錦的回信。

  信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送到府上的。

  這天傅雲英剛從外面回來,踏上石階的時候,那人攔住她,道:「公子,二爺說了,等官船回京師,傅月絕對是頭一批篩選下來的,到時候官府會派人送她返鄉。公子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安排家人去京師接傅月。」

  傅雲英鬆了口氣,沒來得及道謝,那人已經轉身混進人群中,找不到身影了。

  來無影,去無蹤。

  傅雲英回房拆開信看,發現竟然是霍明錦的親筆信,他是武官,一筆字卻寫得偏挺秀清雋,典雅含蓄。畢竟是侯府嫡出的公子,少時是跟著名儒啟蒙的。

  信上並沒有提及傅月一句,只叮囑她安心準備鄉試,其他的事無需操心。

  合上信,傅雲英沉吟許久。

  她讓王大郎去間壁告訴傅四老爺這個消息。

  傅四老爺喜極而泣,大吳氏和盧氏高興得直念佛,傅桂更是當場大哭起來。

  如果不是她貪玩,傅月就不會出去找她,不出門,就不會碰到選婚太監,傅桂這些天自責不已,瘦得下巴都尖了。

  夜裡傅雲章回來,傅雲英和他說了霍明錦答應幫忙的事,「他沒有要求我做什麼,只是很關心我的考試結果。」

  傅雲章笑了笑,道:「或許是我多心了。」

  心裡卻覺得有些不安。

  姚文達寫信告訴他,朝中又出了變故,這一次山東鹽運牽連出不少朝廷大員,大學士陳陽肯定是保不住官位了,就看皇上會不會看在他勞苦功高的情面上給他留一個體面。沈介溪勃然大怒,可錦衣衛越過三司法抓人,他亦無可奈何,而且沈黨內部明顯出了內應,不然霍明錦不可能找到確鑿證據。

  霍明錦要麼不出手,一出手,就一定要攪一個天翻地覆。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平白無故幫傅雲英呢?哪怕是因為欣賞,也不該一而再再而三施以援手還不提任何要求。

  除非,他這是放長線釣大魚。

  雲英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對她好,她都會記得。

  這一點傅雲章深有體會。

  他抬頭望一眼院牆上方瓦藍的天空,想起參加保和殿複試時看到的巍峨高大的宮牆,臺階高聳入雲,雕欄玉砌,富麗堂皇,人站在其中,渺小似塵埃。

  唯有踏足紫禁城,才能問鼎權力巔峰。

  一眨眼快三年了。

  這一次殿試,他必須全力以赴。

  ……

  袁三趕在鄉試前回到武昌府。

  這時候傅四老爺已經帶著人往京師去了。他放心不下傅月,想親自去接女兒。剛好趙師爺也要去京師,趙叔琬並未入選秀女,趙老爺和趙太太準備送她去京師投奔趙善姐,等來年會試,正好榜下捉婿。

  既然同路,幾家商量過後,乾脆一起動身,路上好有個照應。

  傅雲啟和傅雲泰陪傅四老爺一起去順天府。

  傅四老爺原先不肯帶傅雲啟去,因為這樣他就錯過鄉試了。

  傅雲啟道:「四叔,我的學問比不得英姐,要不是她每天督促我讀書,我未必能考上秀才,我知道自己的斤兩,這一次鄉試我多半考不中。不如跟著您出去見見世面,遊歷一番,增長見聞,以後寫文章下筆才有可說的東西。」

  傅四老爺猶豫不決,問傅雲英該怎麼辦。

  她想了想,道:「既然啟哥想出去闖一闖,那肯定是攔不住的,就讓他和四叔一道去罷,有您看著,家裡人也好安心。」

  自從上次出了宗族欺壓的事,傅雲啟陡然間長大了不少。這兩年他專心準備縣試、府試、院試,不必傅雲英監督,每天自己早早爬起床讀書,除了吃飯睡覺,其他的時間手不釋卷,連門也不怎麼出。

  泰哥也變了很多,從前嬌氣任性的小少爺,現在知道每天出門前先去長輩面前說幾句話,懂得傅四老爺和盧氏操持家業的艱辛,也知道心疼傅月和傅桂了。

  他們都長大了。

  傅四老爺一邊覺得欣慰,一邊又覺得惆悵。以前英姐懂事得早他就感慨了很久,現在孩子們一個接一個長大成人,慢慢個頭要超過他了,他還總忍不住把他們當成小孩子看待。

  ……

  送走傅四老爺後,傅雲章和傅雲英閉門讀書,專心預備鄉試。

  兄妹二人作伴苦讀,絲毫不覺外面光陰流逝。

  袁三回來那天,傅雲英沒去碼頭接人,只打發王大郎過去。

  午後,她歪坐在抱廈裡的涼榻上讀書,聽得乒乒乓乓一陣響動,一個蓬頭垢面的高個子青年衝進庭院,看到抱廈小幾上擺的瓜果糕點,兩眼放光,撲進抱廈,抓起一把桂花雲片糕就往嘴裡塞。

  等他狼吞虎嚥吃完一整盤點心,王大郎和其他下人才追進來,上氣不接下氣,拍著胸脯道:「少、少爺,袁少爺回來了!」

  傅雲英放下書,下地,倒了杯溫茶遞給胡吃海塞的袁三,「你這是餓了多久?」

  袁三嘿嘿一笑,撥開臉前的亂髮,道:「我上了船之後就沒吃東西,錢花完啦!」

  傅雲英眼神示意下人們出去,把涼榻邊上的攢盒揭開來,裡頭琳琅滿目,盛滿各色果子和小食,連胭脂脆皮鴨都有。

  她讀書的時候時常廢寢忘食,傅雲章也是這樣,後來還是喬嘉看不下去了,提醒了幾次。她便吩咐灶房的婆子每天一早就準備好一天可以吃的鹹甜冷菜放在攢盒裡,餓的時候吃一點,正好到夏天了,其他熱的菜飯吃不下。

  她挑了一碗澆桂花蜜的杏仁豆腐放在袁三面前,「慢點吃,都是你的。」

  袁三咧嘴大笑,「還是老大對我好!」

  他抓起瓢羹舀杏仁豆腐吃,吃著吃著,動作慢下來,突然潸然淚下。

  傅雲英從未看他哭過,那次在渡口攔下他,他也只是紅了眼眶。

  袁三低頭繼續吃,眼淚一顆一顆砸進碗裡。

  傅雲英沒說話。

  片刻後,袁三吃完一大碗杏仁豆腐,連碗底也刮得乾乾淨淨,用袖子抹去眼淚,輕聲說:「在長沙府,我永遠是強盜。太太寧願把小姐嫁給一個吃喝嫖賭的破落戶,也看不上我。」

  傅雲英給他添了杯茶。

  袁三沒喝茶,一把拉住她執壺的手,望著她道:「老大,你對我真好。」

  哪怕他考中秀才有功名在身了,瞧不起他的人還是瞧不起他。而他一無所成的時候,老大就願意照拂他,雖然是他自己厚著臉皮纏著老大不放的,但如果不是老大先送了那一套文具,他其實也不好意思賴著老大。

  那時候他舉目無親,鼓起勇氣強行認下老大,然後天天蹭飯吃,老大沒有嫌棄過他。

  知道他的過去,而且被那幫強盜抓住困了一夜,老大依舊對他如初。

  袁三吸吸鼻子,「老大,袁家的恩情我報完了,以後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傅雲英笑了笑,收回手,拿起一邊的書敲敲他的腦袋,「書本上的東西你還記得多少?就要考鄉試了,趕緊收心準備起來。」

  袁三立刻忘了長沙府的那些傷心事,搓搓手道,「遵命!」

  然而第二天袁三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傅雲英準備抽背他四書中的內容,左找右找找不到人。

  一直到吃午飯的時候,袁三才回來,兩手握拳,手指捏得咯咯響。

  「我把鐘天祿給揍了一頓,忘恩負義的東西!就是老大你家的小姐看不上他,他也不該娶范家的姑娘!」他冷哼著道,「我把他揍得哭爹喊娘的,范家小姐倒是自知理虧,沒敢攔著我。」

  傅雲英嘴角一翹,范氏哪裡是不敢攔,肯定是被他嚇住了,他瞧著清瘦,不仔細看文質彬彬的,揍人的時候卻心黑手毒,盡下狠手。

  ……

  離考試越近,貢院街的氣氛越緊張。這條街和貢院離得近,住戶大多是租住本地人的宅子預備鄉試,十家有九家住著秀才。不管白天還是夜裡,裡巷靜悄悄的,有些人家把自家養的狗和雞鴨都送走了,怕打擾家中秀才備考。

  因為傅月的事楚王府沒幫上忙,朱和昶羞愧萬分,想派人到傅家照顧傅雲英,又怕打擾他,只能時不時找喬嘉打聽傅雲英每天的飲食起居,問她還缺什麼,他馬上吩咐隨從去置辦。

  臨考前一天,傅雲英住進楚王府,這樣楚王才好提前派人幫她掩飾身份。

  第二天她去貢院街考試,傅雲章在街前等她,囑咐她許多事,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教她答題的技巧,最後卻揉揉她的頭髮,道:「別給自己壓力,答完就出來。」

  上次三天是分開考的,她就暈了過去,這一次連考三天,也不知她的身體能不能承受得住。

  傅雲英打開考籃給他看,「二哥,沒事,這一次什麼都帶上了,我聽你的,考完就出來。」

  她已經開始發育了,以後越來越不好隱瞞,殿試在京師,楚王插不進手,她只准備考到鄉試,成了舉人,她就有做官的資格。

  傅雲章還要補考殿試,而她去京師,是直接奔著選官去的。

  錢,她有,功名,她也有,名聲,她從九歲起就名揚湖廣,現在啟蒙的文童人人案頭一套《制藝手冊》,丹映公子之名,誰人不知?人脈,她亦不缺。

  她頭也不回,踏進人頭攢動的貢院。

  傅雲章目送她的背影遠去,直到她轉過大門繞進廊道不見了,仍駐足凝望。

  ……

  三天後,天還沒亮,傅雲章就來接傅雲英。

  明知不會出什麼差錯,他這幾天還是寢食難安,夜裡整宿整宿睡不著,只得披衣起來看書,一直熬到天亮。

  蓮殼忍不住道:「少爺考試,爺也跟著提心吊膽,倒比那些考試的人還累。」

  傅雲章搖頭失笑,想著依傅雲英的性子,出來看到他臉色不好肯定要數落他,到了貢院後,在馬車裡打了個盹。

  還別說,到了地方,他倒是睡得挺香的。

  傅雲英這次準備得很充分,答完題後,仔細檢查幾遍,出了號棚。

  喬嘉、王大郎、蓮殼和楚王府的人都迎了上來,楚王府的人在朱和昶千叮嚀萬囑咐之下,連抬人的春凳都備上了,看到她出了貢院就抱著枕頭、春凳一窩蜂往前衝,把其他等待考生的人擠得罵聲連天。

  傅雲英腳步虛浮,不過這一次沒有暈倒。

  喬嘉攙扶著她往回走,到了停在街角的馬車前,掀開車簾一看,傅雲章伏在矮几上,巾帽散落在一旁,露出裡面的烏綾網巾,鬢髮烏黑,睡得很熟。手裡還拿了一本《東萊博議》。

  睡夢中的他眉眼平和,臉上甚至帶了幾分恬淡稚氣。

  蓮殼正要叫醒傅雲章,傅雲英攔住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說,「讓二哥睡一會兒。」

  她囑咐王大郎留下來等袁三,輕手輕腳上了馬車,小心翼翼抽走傅雲章手裡的書,扶著他躺在榻上,讓他靠著軟枕睡得舒服些。

  他彷彿是真的累了,一直沒醒。

  馬車回到宅子門前,直接繞到後門,搭了門板,逕自駛進去。

  傅雲英讓蓮殼在馬車外邊等著傅雲章醒過來,自己回房,躺倒就睡。

  她睡了一天一夜,醒來的時候外面嘩啦呼啦正落雨,透過槅扇看出去,院子裡的美人蕉花叢被大雨澆得抬不起頭。

  喬嘉守在門外,聽到她咳嗽的聲音,立刻叫人去灶房端熱飯熱菜過來。

  她喝了碗湯,外面咚咚咚咚,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袁三和朱和昶一前一後跑進房,「老大,你醒啦!」

  袁三底子好,只睡了一下午就醒了,剛考完試,他沒事做,只能和過來探望傅雲英的朱和昶大眼瞪小眼。

  傅雲英抬起眼簾和兩人打招呼,問喬嘉,「我二哥呢?」

  喬嘉道:「傅公子去黃鶴樓了。」

  學政不能主持鄉試,這一屆鄉試的主考官和副考官是京師的翰林學士,因為姚文達和王閣老的緣故,主副考官都想見一見傅雲章,今天知府在黃鶴樓宴請翰林學士,傅雲章過去作陪。

  晚上傅雲章回來,身上有淡淡的酒氣。他先回房沐浴,換了身新衣,然後過來找傅雲英和袁三。

  兩人正在討論考試的題目,今年的策論題目很難,天文地理無所不包,既要知經濟,又得通水文、懂農事。

  八股文卻不難。

  去年朝中經歷一次大動盪,大學士陳閣老因山東鹽運之事上疏請辭,皇上不允,賜死宅中,陳家樹倒猢猻散。之後陸陸續續有七八十人獲罪,薛閣老年事已高,不願夾在霍明錦和沈介溪之間,上疏告老還鄉,皇上苦留不住,只得放人。內閣還是以沈介溪為首,他不甘示弱,接連駁回皇上的幾道敕旨,皇上是沈介溪扶持登上皇位的,對沈介溪又怕又忌憚,雖然暴怒,但並未再對沈黨下手。

  經過一場讓人措手不及的腥風血雨,這種兩方僵持的時候,各地鄉試的題目大多和朝政無關,考官們唯恐出題不慎被扣一個「含沙射影」的罪名,出題時儘量往禮儀、人倫方面靠。

  比如傅雲英他們考的題目,就出自《中庸》:父為大夫,子為士:喪以大夫、祭以士。父為士、子為大夫:喪以士,祭以大夫。期之喪,達乎大夫;三年之喪,達乎天子;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

  討論的是祭祀禮儀的事。

  傅雲章聽傅雲英和袁三各自說了自己是怎麼破題的,點頭道:「破得巧。」

  袁三揚揚眉,一臉得意。

  ……

  轉眼到了放榜的日子,因秋闈放榜大多正值丹桂飄香時節,又叫桂榜。

  放榜前一夜,傅雲英突然夢到前世。

  外面在落雪,鵝毛大的雪花撲撲簌簌,不一會兒就積了厚厚一層。

  她站在書房外面的走廊裡,涼意入骨,凍得直打哆嗦。

  一個人從書房裡走出來,頭戴梁冠,緋紅官袍,裡面白紗中單,佩綬,金革帶,紅佩袋,掛牙牌,黑緞雲頭鞋,衣冠整齊,面容沉靜。

  「表哥……」她迎上去,成親以後她一直叫他表哥。

  崔南軒看她一眼,看她冷得鼻尖通紅,皺了皺眉,示意身後的隨從送她回房,「回去。」

  她遲疑了一下,儘量用最溫柔的語氣,試探著道:「表哥,我……」

  「這裡是崔家,以後不要再提起魏家的事。」崔南軒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朝堂之事,婦人不要多嘴。」

  廊下立刻有人打起傘,簇擁著他出去。

  她望著他的背影,眼圈慢慢紅了,喃喃道:「我知道你的難處,沒想過逼你為我爹求情……」

  她只是想問問他,可不可以托人送幾件厚衣裳給獄裡的哥哥們,天寒地凍,哥哥們被抓走的時候只穿了件夾衣,別看他們生得胖,其實一個比一個怕冷。

  可她又怕自己托人幫忙會影響他的前程,所以先來徵求他的意見。

  他卻連一個開口的機會都不給她。

  鋪天蓋地的大雪,她站在長廊裡,看著崔南軒走遠,風刮在臉上,冷得刺骨,她覺得連身上的血都是冷的。

  天地間,只剩下那個耀眼卻冷漠的背影。

  一片冰冷荒蕪中,忽然傳來嘈雜聲響,有人輕輕推開房門,走進房中。

  傅雲英意識到自己在做夢,霍然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她撐著坐起來,扣好衣襟,腳放在腳踏上,慢慢穿上錦靴。

  一雙纖長而帶有薄繭的手撥開外間的水晶簾,傅雲章步入屋內,隔著只開了一扇的槅扇和素羅帳,含笑問她:「醒了?」

  羅帳低垂,人影是模糊的,聲音也模糊。

  傅雲英掩唇打了個哈欠,掀開羅帳,掛在銅勾上,一邊攏頭髮,一邊問:「二哥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

  窗前昏暗,天還沒亮呢!

  傅雲章微微一笑,看她三兩下用錦緞束好頭髮,篩了杯茶遞到她手上,道:「收拾行囊,我們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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