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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野櫻 -【報恩是個坑】《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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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12 00:3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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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野櫻 -【報恩是個坑】《全文完》
春野櫻 -
報恩是個坑
欸,拜託,人家她可是吃爸媽寵愛、讀書講道理長大的好嗎!
那女鬼憑啥一句報恩,就要她穿越到三百多年前救她兒子啊?!
算了,跟鬼講道理也沒用,還是先完成任務再說吧(女警職業病),
只是如今棲身為富商梅家的不受寵太太,她哪兒也去不了,
尤其面對那冷心冷面的夫君梅意嗣,日子真是沒意思到了極點,
好在她聰明,人前裝乖、人後變裝溜出門尋線索,總算有點眉目了,
豈料,她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畫,原來都被夫君給盯著呢!
然而他非但沒有將她關起來,或者交給公婆用家法伺候,
反在她被二三房指責敗壞門風時,跳出來代她頂過受罰,
她不禁納悶,這男人不是不愛原主嗎?為何如今待她如此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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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12 00:31:45
【
序言
】 愛情裡最好的模樣
偷偷地,我在談戀愛。
因著某種不安,這場戀愛是秘密進行。
隱瞞的原因很複雜,最根本的因素是我在這段關係中感覺到與對方極大的差異,而我不知道能不能克服……我怕某一天,不小心又支離破碎的時候,還得向身邊人說:「是的,我們分開了,我又失敗了。」
說到差異,對方是典型傳統大男人,對他而言最溫情的付出便是關心你溫飽,在乎你健康。
戀愛之於他,不是談心或說愛,然而那卻是敏感的我最最在乎的一塊。戀愛中的我,根本像蒙眼似的不看社經地位、收入前程,只求兩人心靈相通與交流。
這樣的我們,磨合起來往往喊痛的都是我。
日前我將許多事都按了暫停鍵,在自我價值、認定和現實中搖搖晃晃中找定點,務實的他擔心我耽誤自己的人生,對我「天真的選擇」說了幾句重話,頓時我像整個人被否定了似的,宛如枯萎的蕨類般頹靡哭了兩天,最後我告訴他,「很抱歉,抱歉我愛一個人、我過人生的方式很輕狂,沒能成為你期待的那樣。」
你覺得呢?人生是否只有固定方式,每個人是否有應該成為的「模樣」?
在《報恩是個坑》中,安智熙就是那種非典型的古代女子,原因有二,其一是她是街頭野大的,向來有著我行我素的脾氣;其二是後來她被來自現代一縷名叫傅培雅的女警靈魂給取代。
因此不管裡外,她都不符合婦德標準,即便嫁入泉州梅家這樣的富商家裡成了大少奶奶,她依然成日穿著男裝上酒肆與哥哥喝酒,然而她的爽朗不羈卻沒為她贏得贊賞,反倒成了二房三房的談資,動不動就告她一狀,也間接使得她與夫婿梅意嗣本就不和睦的感情,更加清冷。
只是內在來自現代靈魂的她,無法理解這樣相敬如賓的夫妻模式,於是她告訴梅意嗣,「我現在不喜歡你了,以後我們分房睡」。
似乎是從那一刻開始,梅意嗣才開始真正「看見」眼前這個女人,她是個活生生的個體,而不是只附著在丈夫、家族裡的附屬品。
不知怎地,這讓他們原本宛如死水般的夫妻關係添進了活流,即使妻子變得神神秘秘,甚至屢屢喬裝偷溜出門不知在忙什麼,他也不動聲色的暗中幫把手,有種直覺告訴他——他想更了解她,更親近她,他想從頭認識他妻子真正的樣子。
在很久很久以後,梅意嗣才明白這份心情叫做戀愛的起源。
那次爭吵後,對方向我道歉並解釋,說我誤解了他的意思,他只是擔心我,也沒有預設我應該成為什麼樣子,我就是我,保持這樣就好。
「我們有心靈交流了嗎?」那天談完後,那個抗拒談心的男人如此問我,我不由自主地笑了。是啊,當你試圖走進另一個人的心裡時,路途中難免有荊棘,但愛情裡最好的模樣,就是那些付出了努力的親近,用心都能看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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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12 00:32:08
【第一章】 假面夫妻
晉江下游北岸的泉州,是座倚山面海的山城,形勢雄偉、興起於唐。當時泉州被闢建為土城,城的周圍種植許多的刺桐樹,因此也得「刺桐城」一名。
泉州發展極早,早在唐代便與廣州及揚州並列對外商貿的三大港口,與亞、非等數十個國家及地區有商業往來,於此輸出瓷器、絲綢、茶葉、黃金等物,再輸入香料、藥物、鉛錫、琥珀及鹿皮等等。
泉州同時也是海上絲路的起點,貿易繁盛、商業發達。在極盛時期,僑居於泉州的異邦人士多達萬餘人,身分多為商人、旅行家及傳教士,因此城南還設有蕃坊以供外國人士居住。
這兒,就是梅意嗣成長的地方。
他是泉州府知名海商梅家的大房長子,今年二十八,自他十六歲開始隨父親從商開始,出航次數已難計數。
海上貿易繁榮,衍生的便是海盜猖獗的問題。他在二十歲那年與父親一同出航南洋呂宋,遇上十數艘海盜小船夾擊圍攻,海盜們搶了貨還要人命,為了保護父親,他在那次受了極重的傷,若非有其他商船相救,恐怕性命不保。
返回泉州時,等著他的是更令他痛徹心扉的噩耗—— 妻子難產,母子均歿。
他的妻子蘇氏靜唯,崇安人士,蘇家在崇安經營的是茶葉的買賣,兩家便是因為茶業買賣而相識。蘇靜唯十六歲嫁進梅家,那年他十八。
蘇靜唯性情嫻靜溫順,兩人感情和美,等她懷上孩子,梅家上上下下無不歡騰。妻子臨產在即,他原也盼著能留在泉州伴著她將孩子生下,無奈此行海路凶險,他實在不放心,於是在蘇靜唯的體貼下,他還是出了遠門……
那些年,梅意嗣將整副心思全置在生意上,長興商行多處拓點,還做了其他行當。梅家共三房,由大房,也就是梅家大爺梅英世主導及分配資源。
這些年,二房三房因著他分得了不少利頭,他雖未當家做主,卻已經舉足輕重,在家族中說得上話。
兩年前,在父親梅英世做主下,二十六歲的梅意嗣迎娶惠安安家獨生女安智熙為續絃。安家當家安岷生是遊走於官盜兩方的人物,因黑市買賣而發家。
安家一開始幹的是跑江湖、街邊撂地的行當,後來發了財,慢慢洗白,如今雖說是正當生意人,但還是彌漫著濃濃的江湖氣息,就連女兒安智熙都不例外。
安智熙自小喪母,跟著父親兄長在街頭長大,養成了爽直豪放、不拘小節的脾氣跟性情。她是個跟蘇靜唯全然不同的女子。
梅安兩家的因緣始於三年前,梅英世有回在廈門遇到當地官僚刁難,是安岷生替他解的圍,兩人因此相識。當時海禁鬆,一個小小把總便能呼風喚雨、為所欲為,任意刁難勒索商行。
梅英世有船貨急著送往呂宋,卻遭勒索而拿不到發船令,安岷生倚著他的人脈讓官府給派了發船令,梅家的船這才能及時出發。一年後,安岷生說自己的女兒已是待嫁年紀,願意嫁喪妻的梅意嗣為續絃。
梅英世心想長子喪妻已六年,小兒子承嗣又才十三、四歲,二房三房那邊的孫子女都出幾個了,只有他大房這頭子息空虛,雖然知道安岷生是因為那一年來海禁嚴,必須仰賴梅家這種素來合法規矩的商行辦貨買賣才會提出這樁親事,但說來梅家也是需要安家的。海禁嚴,海盜越發猖狂,安家熟識那些在海上做非法貿易的幾路人馬,有安家照應著,海路才平安。
命只一條,前些年發生的那事是斷不能再來一回。
兩家各有所需,因此梅意嗣在父親主導及勸服下,同意了這門親事,將安智熙給娶進門來。
安智熙是街頭野大的,性情豪邁不輸男子,雖然嫁進梅家這樣的人家,也不改她爽直的脾氣。她經常獨自外出,不喜攜婢帶僕,偶爾也會出入酒肆,雖說都是跟著她居於安海的兄長安智秀,卻也引來一些非議。
梅家這邊雖有微詞,但礙著她娘家勢力也是管控不了她,只能跟她委婉商量。
安智熙本也是我行我素的脾氣,但終究是嫁了人,總得有個折衷的法子。後來,為免梅家二房三房那邊成天到梅英世這邊碎唸,她索性著男裝外出以避人耳目。
幸而自她懷孕以來收斂許多,偶爾幾次兄長來邀酒,她也是早去早回,且不再碰酒。梅英世夫婦倆見她還是知曉分寸的,便也睜隻眼閉隻眼。
說來,她這豪爽不輸男兒的性情雖不見得容於梅家這樣的大戶人家,可她在這梅家大院裡可是相當受歡迎的。她出手大方、不拘小節,除了那些老人見不慣她如此不成體統,其他丫鬟僕役都喜歡湊在她身邊。
而在這梅家大房中,還有個人是喜歡她,甚至是崇拜她的,那便是跟梅意嗣相差近十三歲的弟弟梅承嗣。
梅承嗣性情純良,自小循規蹈矩,不受禮教約束的安智熙對他來說十分有趣。而安智熙也把這小叔當成弟弟般對待,他喝的第一口酒、抽的第一口菸,可都是她偷偷給的。
至於梅意嗣,他對安智熙的感覺極為複雜。雖是各取所需的婚姻,但還是得按規矩辦事,做對名實相符的夫妻,可他又打心裡無法全然的接受她,甚至是提防著她。
安家是做什麼行當出身,又是為什麼要締結這段姻緣,他心知肚明。事實上,兩家結親以來,他便時時刻刻都提防著、警覺著,擔心會因為安家那些掛名營業的偏門生意而攤上什麼違法麻煩事。
只是,儘管少有帳裡恩愛,安智熙還是懷上了孩子。看著爹娘歡天喜地想迎來梅家大房的第一個孩子,他也試著改變自己的想法,試著在情感上接納她……
只可惜他與她相敬如賓已久,那熱情的火總是燒不上來。
三月春和,海上風平浪靜,正是長興商行的戎克船寧和號出發的日子。此次出航交易,估計一個月內便能返回泉州,趕上安智熙生產。
站在碼頭邊上,望向停泊著各家接駁小船的港口,不知怎地梅意嗣胸口緊悶,心臟狂跳,腳底板有陣說不上來的寒意直往上竄。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好似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般。
「爺,都上船了,咱們也出發吧。」左右手永昌提醒著他。
他回過神,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能有什麼事呢?這些年梅家可平安得很。
「嗯。」他應了一聲。
一腳剛踏進接駁小船,不遠處傳來府裡小廝實安的聲音。
「爺,不好了!」
他與永昌微頓,回頭望向實安,只見實安一臉驚慌,像是家裡走水了般的緊急。
「爺……」實安來到碼頭邊,滿臉漲紅,喘得彎下了腰。
「什麼不好了?」他問。
「太太她……太太她……」實安順了一口氣,費力地說:「出血急產!」
像是有人抓了柄斧頭往他頭上狠狠一劈般,梅意嗣有瞬間的腦袋空白。
「爺?」永昌的聲音讓他很快地回過了神。
他倒抽一口氣,腦海裡出現的是蘇靜唯的臉。八年了,他還記得她的臉龐。他在她生死交關之際未陪在她身邊,甚至……沒見著她最後一面。
生產是女人的生死門,過得了麻油香,過不了一副棺……又讓他碰到了?
「永昌,那些絲綢茶葉都趕著要,你代我押船。」
「是,爺,你放心吧。」永昌答應一聲。
梅意嗣將踏進小船的腳收了回來,兩條長腿飛快地奔跑起來——
* * *
砰!砰!砰!
連著幾聲槍響,傅培雅倒抽了一口氣,警覺地躲在停放在屋前的小貨車旁。
她看向對面,同她一起執勤的小高也蹲低,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輛休旅車後。
街頭巡邏多年,這是第一次碰上如此危急的狀況。他們臨檢了一臺可疑的白車,白車男駕駛假意配合卻開車逃跑,他倆騎著機車追趕,直到男子自撞電線桿,棄車逃逸。
他們都沒想到對方有致命槍械,當他開槍後,他們展開反擊,卻因為擔心傷及無辜路人或車輛而不敢輕易開槍。
儘管他們已將他追入無尾巷,但因兩邊都是住家,怕他狗急跳牆、入侵民宅並挾持人質,兩人仍未敢貿然出手。
她已呼叫支援,如今只需確保擁槍的男子不會傷及無辜。
「喂!你跑不掉了!快棄械投降!」小高喊著。
「放屁!來啊!」男子狂妄回嗆,「敢出來,拎北就送你們花生!」
「你冷靜一點!不要讓事情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傅培雅試著安撫他激動的情緒,「趁現在事情還沒鬧大,把槍放下吧!」
「不用說了!廢話一堆!」男子操閩南語繼續對他們嗆聲。
「姑娘啊—— 」突然,她聽見那熟悉的女人聲音。
李慧娘,這隻三百年的女鬼怎麼在這時候突然出現?她下意識的想回頭看她,卻突然被一個力量往前推——
「啊!」在她驚呼的同時,她感覺到自己的胸口一陣灼熱。
「學姊!」她聽見小高的聲音,像是一支箭矢一閃而過般,只得咻地一聲。
她倒下,卻感覺不到痛。她眼前變得模糊,接著聽見砰砰砰的槍響。
「姑娘啊!」這時,李慧娘的臉龐出現在她眼前,一如以往二十幾年來的憂愁哀傷。
這女鬼為什麼要害她?她好想罵她髒話,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了。
在傅培雅失去意識之前,只聽見李慧娘切切地哀求著,「救我親兒……」
她跌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聽不見任何的聲音,空氣……像是凝滯了,她感覺自己在往下掉……胸部中彈,她死了吧?她這是一路要往地獄裡墜嗎?
她也沒幹過什麼壞事,引領她的不該是一道光嗎?
李慧娘剛才跟她說什麼?救她親兒?李慧娘要她去哪裡救她親兒?又為何要害死她?
正當傅培雅糾結著的時候,隱隱約約聽見聲音——
「有脈息了,有脈息了……」
「不成,這……活不了……」
在聽見說話聲的同時,她感覺到全身的骨頭都像是被拆解了般的疼痛,尤其是下半身……媽呀,那痛真不是人受的!
「……痛……」她很艱難的發出聲音,卻感到陌生。
這不是她的聲音,可卻是從她喉嚨裡出來的,怎麼回事?
她全身汗淋淋地,她正在醫院被急救嗎?她聽見床邊有人走動、有人說話,可是他們的對話內容很奇怪。
「夫人在外頭候著,趕緊出去跟她說吧!」
「穩婆,要說什麼?」
「能說什麼?就說孩子……沒了。」
「太太剛緩過來,還迷迷糊糊的,趁現在把孩子帶出去,別給她瞧見。」
什麼夫人、太太跟孩子?這些……婆婆媽媽在說什麼?慢著,醫院開刀房裡哪來這麼多的婆婆媽媽?
「不知道實安能不能追上意爺?他好不容易又等到一個孩兒,沒想又是……唉,真不知道他是受了什麼詛咒。」
「呸呸呸,妳在這兒胡說八道什麼?滾出去。」
她們的對話越來越離奇了。她得努力的睜開眼睛,她得瞧瞧這都是些什麼人。
「唔……」她用盡全身僅餘的力氣,只為了將那兩片眼皮子抬起。
終於,她成功了。當她的眼前出現一線微光,也看見幾條晃動的人影。
「太太?太太?聽得見我說話嗎?」
有人捱在床邊叫她太太?她傅培雅三十歲是算不上年輕了,但也還沒老到成太太了吧?
她睜開眼睛,渙散的視線慢慢聚焦,然後看見眼前的婦人。
鬼!是鬼!是裝束髮型都跟李慧娘差不多的鬼!傅培雅差點就要破口大罵,卻見那婦人眼裡噙著淚水,眼底竟含不捨及憐惜。
「妳總算是活過來了,太太。」婦人說。
房嬤嬤?為什麼她一眼就知道婦人是誰?而且還知道她是自己的奶娘……喔不,這不是她的記憶,是別人的!
「太太,妳沒事吧?可嚇死寶兒了……」這時,又一個丫頭捱上來,淚眼汪汪地看著她。
她也認得這名叫寶兒的丫鬟,她是房嬤嬤的親女兒,是在安家出生,跟著她一塊兒長大的。
她?安家?不妙,她的腦海瞬間灌入許多不屬於她的記憶,她腦子的容量都快不夠用了。
「夫人進來了……」這時有人說著。
房嬤嬤跟寶兒聽見,立刻往兩旁撤開。
不一會兒,一名端莊嫻雅的婦人來到床邊,蛾眉微微顰蹙。
「智熙,妳……什麼都別想,好好休養。」
傅培雅明白了。現在正大量灌進她腦海裡的記憶是屬於安智熙的,而眼前的婦人正是安智熙的婆母—— 羅玉梅。
不妙,她一定是瘋了。
* * *
再度醒過來時,吵嚷雜沓,活像戰場般的房間已安靜下來。
躺在床上,她動也不動。她用盡所有的想像力、理解力跟邏輯分析,總算是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她穿越了。
好個李慧娘,在她三歲時救了她,然後在她三十歲時滅了她,那女鬼到底想做什麼?
「救我親兒。」她想起李慧娘對她說的話。
所以,李慧娘將她推出去吃子彈,就是為了將她送回三百年前救她所謂的親兒?真是見鬼!誰知道她兒子在哪裡?
想起自己跟李慧娘的淵源,那得回溯到她三歲那年。那年夏天,媽媽帶她回嘉義布袋的外婆家小住幾天。外婆家務農,有幾塊田,表哥表姊們就帶著她到田裡到處跑。
孩子沒有危機意識,一行人便跑到灌溉溝渠邊上玩耍,她一個不小心跌進了水流湍急的溝渠裡,一下子便被水沖走。
表哥表姊們沿著溝渠邊上追,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水帶走,然後淹沒。就在她快失去意識之前,眼前出現一個穿著很像外婆愛看的歌仔戲裡頭那種衣服的女子,女子將她從水裡托起,讓她的衣服勾住水閘門旁的一根鐵條—— 就這樣,她得救了。
之後她向大人們陳述這段經歷,他們神情慌張,趕緊將她帶到附近供奉清水祖師的宮廟收驚安神。未想,祖師爺突然上了乩身,道出她的陽壽本只三年,可一個在此地已三百年的女鬼發慈悲,捨了自己投胎的機會救回她。
事實上,女鬼已不是第一次捨棄自己投胎的機會去營救那些壽終之人了。
這個女鬼,便是後來偶爾會出現在她眼前的李慧娘。
李慧娘從來沒對她說過什麼,但每次見她都是充滿憂傷哀愁的神情,令人忍不住猜想她有著一段悲傷不欲人知的過去。
她本來很氣李慧娘害死她的,但細想,她合該在三歲那年壽終,要不是因為李慧娘救她,她哪能活到三十歲?再說,李慧娘似乎是逼不得已才將她推出去捱子彈的。
救我親兒。原來李慧娘有孩子呀,她兒子在哪裡?幾歲了?又長得什麼模樣呢?一點線索也沒有,要她上哪兒去找人?
「搞什麼……」她忍不住脫口而出。
才說話,她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是布料磨擦的聲音,然後有人朝著床邊走了過來。
她微微地偏過頭,只見是一名身形挺拔的年輕男子,她兩眼發直地望著他,呆了一下。
梅意嗣,她的丈夫。不,嚴格說來是安智熙的丈夫,但不管如何,如今她跟他已經扯上邊了。
他們夫妻倆的感情很……一般,此時他看著她的眼神裡有著疑惑,有著不知為何的不諒解,還有……冷淡。
「醒了?」他站在床邊,低頭看著她。
她稍稍的打量了他。他身高至少一百八吧?身形英挺偉岸,樣子精明睿智。他有一雙深邃幽遠的黑眸,內斂沉靜,顧盼神飛,真是個好看的人。她的記憶裡有他,但對她來說……他是個全然陌生的人。
「孩子……沒了。」他說:「我已經讓人妥善處理,妳不必掛心。」
她微頓,想起安智熙突然血崩急產之事。安智熙難產,母子雙亡,也就是這樣她才得以宿了安智熙的身。
李慧娘要她來救他兒子,也就是說……她兒子應該是安智熙認識,或者是生活中接觸得到的人吧?絕計不是眼前這一位,他可是梅家大夫人羅玉梅頭生的親兒,那麼……李慧娘的兒子在這梅府之中嗎?
此刻,見她若有所思,眼底、臉上都不見絲毫失去孩子的悲戚受創,梅意嗣忍不住的蹙眉。
天底下哪有不因失去骨肉而傷痛的母親?她不惋惜、不傷心嗎?難道是因為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期待過這個孩子?他們夫妻兩人是不特別親密和美,但也不至於互憎相厭,她一點都不因為失去他們的孩子而難過?
雖說是因著利益相授而結親,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多少還是有點情分的。莫非對她來說,他的存在及價值不過就是一張發船令?
但較真說來,他對她又何至於如此苛求?他對她不也沒全然的真心實意……
「妳歇著吧,我先出去了。」他說著,轉身便要走。
「對不住。」她突然冒出了一句。
她知道這充滿著歉疚的心情是屬於原主的。
他停下腳步,疑惑的看著她。望進他眸底深處,她看見了他的傷心。
「對不住什麼?」他問。
是呀,對不住什麼?為了把他梅家的子孫生下來,安智熙可是賠上了自己的命,有什麼好對不住的?她皺皺眉頭,忍不住腹誹著。
聽見她嘴裡不知碎唸咕噥著什麼,他兩道濃眉緊鎖。
迎上他疑惑,甚至是有點懊惱的目光,她暗自思忖了一下。
「這是你第二次失去孩子,我想你心裡一定很難受,所以……」
「妳不難受?」他打斷了她,「這是我的孩子,不也是妳的?」
「這……」她聽出他話裡的質疑及不諒解。
懷孕的是安智熙,跟肚裡孩子培養八個月感情的也是安智熙,她初來乍到,跟孩子確實沒什麼聯結。再說,光是要消化自己穿越重生跟救援李慧娘的親兒這兩件事,就已經快消耗盡她所有心思了,哪還有餘心餘力去想跟她沒緣分的孩子?
「我並不是不難過,只是……」她試著想解釋,以免他對安智熙有什麼誤解。
「爺,太太……」這時,寶兒來到門邊,「夫人來了。」
梅意嗣聽見,扭頭便往外面走去。
才到門口,羅玉梅也到了。見他臉上沒半點表情,她微怔。
「母親。」梅意嗣恭謹地道。
「去哪?」她問。
「商行裡還有點事,得親自去操辦。」他說。
羅玉梅眉心微微一攥,「既然你沒上船,就多點時間待在院裡,智熙她剛沒了孩子,正是需要安慰之時,你……」
「母親過慮了。」他打斷了她的話,唇角隱隱地勾起一抹苦笑,「她是安家的女兒,那脾氣跟心性都不一般,沒什麼放不下的。」
「這……」羅玉梅蹙起眉頭,「你說的是什麼話呢?」
「母親同她都是女人家,不如勞煩您勸慰她吧。」他說:「兒子真有要事,先行告退。」語罷,他恭敬作揖,旋身離去。
她看著他疾如旋風地離去,若有所思,不發一語。
羅玉梅領著石嬤嬤跟丫鬟春心走進內室,但將她們留在簾屏之外,獨自走向還躺在床上的安智熙。
她失血過多,雖是保住性命,卻已元氣大傷。
見婆母走了過來,她開口喚了聲「母親」,然後想坐起。見狀,羅玉梅立刻伸手制止。
「妳躺好。」羅玉梅神情凝重地看著面無血色的安智熙,「妳剛在鬼門關前走一遭,身子虛乏得很,千萬要臥床靜養。」
「是……」她虛弱地對婆母露出感激的一笑。
在她記憶裡,婆母對她是寬待和善的。安智熙從小失去母親,跟著父兄在街邊打滾,不曾有母親指導管教,自然沒有那些大家閨秀的作派。
嫁進梅家後,儘管那二房三房的叔父嬸母隔三岔五地就來中院說她的不是,可婆母卻不曾嚴厲訓斥她或是要求她。這婆母是官家千金,一門清流,要不是其父仕途不順,家道中落,也嫁不到商家來。
官家出身,本應治家嚴謹,可婆母對她倒是相當寬宏,只提醒她出入避著其他兩院的耳目,小心謹慎。
「承兒急跳跳地說想來探望妳,被我給攔住了。」羅玉梅笑嘆一記,「他可也是惦記著妳這個大嫂子的。」
承兒便是與梅意嗣相差十三歲的弟弟梅承嗣,安智熙嫁進梅家時,梅承嗣還小,她拿他當親弟弟看待,每回出去有什麼好吃好玩的必定給他備上一份,兩人雖是叔嫂卻情同姊弟。
她想,必也是因為安智熙與人為善,婆母才會對她的事睜隻眼閉隻眼。
「讓小叔擔心了,請母親回頭轉告小叔,說我心領了。」她說。
羅玉梅頷首微笑,續道:「二房三房的嬸母妯娌們也說要來探妳,不過都讓我暫且給攔下了,我想……等過個十天半個月,再讓她們來探望妳吧,免得妳靜養期間還得應酬這麼多人……」
「母親心思細膩,對媳婦諸多憐惜呵護,媳婦感激不盡。」她衷心地道。
「說這話就見外了。」羅玉梅輕輕的握起她的手,「那與妳無緣的孩子,為娘的已經讓人給葬了,妳切莫傷心……」
說著,羅玉梅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想,梅家大房是真的眼巴巴地盼著她這一胎吧。孩子沒了,熱騰騰的希望又冷了,想必每個人都是傷心失望的。
羅玉梅不知想起什麼,眼角突然泛起淚光。她用手絹摁了摁眼角,「妳還年輕,只要先把身子養好,往後還能懷上孩子的。」
這話,當然是發自內心,真心實意想安慰安智熙,但聽在此刻的她耳裡,卻讓她忍不住的頭皮發麻。
她穿越重生的目的可不是為了給他們梅家繁衍子嗣的。可只要她是安智熙,她就必得肩負起延香續火的擔子,也就是說……她得跟梅意嗣一起「做人」。
老天爺啊,光是這麼一想,她就覺得下身又疼了起來。
見她皺起秀眉,一臉痛苦,羅玉梅警覺地問:「哪裡疼嗎?」
「都、都疼……」她是連頭都疼了。
「忍著,待會兒我著人去請郎中,給妳抓幾帖安神止痛的藥。」說著,羅玉梅輕拍她的手背,「妳先歇一下,為娘的先出去了。」
「謝謝母親。」她兩隻眼睛切切地望著婆母,滿是感激。
* * *
連著幾日,羅玉梅一日至少到院裡探望安智熙三趟,還著人悉心張羅著她的湯藥及產後照護。倒是梅意嗣,每天只是早晚來瞧她幾眼,惜字如金,也沒說幾句體己安慰的話。
話說回來,她也不稀罕他的關心,他越是冷淡,對如今的她來說越是輕鬆。最好之後他也是跟她相敬如「冰」,免得她還得傷神要如何應付這個陌生的丈夫。
再說,他跟原主是如何成的婚,他又是如何看待她及她娘家,她心裡可透澈得很。原主雖是個性情不羈的女子,但畢竟生在封建時代,行事作風還是難免有所節制,處處小心且忍受著。丈夫對她如此冰冷冷,她都能受,換了是她,才不想跟他做對假面夫妻呢!
寶兒剛伺候她喝完苦澀難以飲嚥的湯藥,便聽見房外傳來說話的聲音。
「承爺,夫人說了,太太暫時不適合見客……」房嬤嬤說著。
「我不是客人,也不是外男,是嫂嫂的親人。」憋了好幾日都見不著猶如姊姊般的嫂子一面的梅承嗣在外頭說著,「嫂嫂差點沒了命,我就是想見她一面,不然能說上話也是可以。」
「承爺,你就別為難老婆子我了,夫人她已經說……」
「我母親現下不在,她到南天寺拜佛去了。」梅承嗣悄聲地說:「房嬤嬤就通融一下,讓我跟嫂嫂說兩句話吧?」
聽見梅承嗣在外頭說的那些話,安智熙跟寶兒互看一眼。記憶裡的梅承嗣跟原主可真的是感情極好呢。聽他口氣裡滿滿的關心及憂急,看來是真的把嫂嫂擱在心上了。
「寶兒,妳去跟房嬤嬤說……」她稍微挪動一下身體,不讓身體的重量偏向獨邊,「讓承爺在繡屏外說話吧。」
寶兒點頭,臉上帶著安智熙有點不太理解的喜悅。
「是。」起身,她便轉身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便聽見寶兒跟梅承嗣對話的聲音。
「承爺,太太喚你在繡屏後說話。」
「就知道嫂嫂會見我!」他欣喜地道。
梅承嗣入到房內,安分地站在繡屏之外,「嫂嫂,妳還好嗎?」
那聲音還有點稚氣,也是,不過十五、六歲的孩子,如果在二十一世紀,才只是個國三或是高一的學生呢。
「小叔,我還好,只是身子虛乏,臉色差,不好見你。」她說。
梅承嗣頓了頓,有點欲言又止,「嫂嫂,妳、妳可別太傷心……」
真是個貼心的好孩子,原來是擔心她失去孩子而傷心呀。
「謝謝你,我沒事的。」
「嫂嫂放下了便好。」梅承嗣偷偷鬆了一口氣。
「小叔,勞你憂心,真是惶恐。」
梅承嗣咦了一聲,語氣中充滿不解,「嫂嫂今天怎麼如此客套?妳過往同我說話從不是這樣的……」
「……」原主與他情同姊弟,自然不會如此客氣。好吧,看來她得把自己跟弟弟相處的那一套搬來,才不會顯得如此生疏。
「我命都去了半條,哪有氣力跟你笑鬧?」她說:「待我養足了精神,恢復體力,你走著瞧。」
聽見她這些話,梅承嗣安心地笑出聲音來。「這才是我認識的嫂嫂。」
「對了,你方才說母親去南天寺拜佛了?」她話鋒一轉,「你沒跟去?」
「不了。」他說:「母親除了替兄長跟嫂嫂求子嗣,還去給我求姻緣呢!母親約了那個專替人點鴛鴦譜的鄭大娘,想必是順道邀了其他太太小姐想跟我相看,我才沒那麼容易上當呢。」說著,他不耐煩又懊惱的嘖了一聲。
十五、六歲正是個叛逆的年紀。聽著他說話的口氣,安智熙都忍不住想笑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善盡嫂嫂之責勸慰他,「你也到議親的年紀了。」
「就算是當婚之齡,我也希望對方是個與我情投意合的姑娘。」他有點氣憤地說:「盲婚啞嫁算什麼呢?」
哇,沒想到這位梅家大房二爺崇尚的是自由戀愛呢,真是太可愛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人皆是如此。」
梅承嗣似乎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的盲婚啞嫁四字,冒犯了還躺在床上的安智熙。
「嫂嫂……」他因氣憤而有點高亢的聲線頓時壓低,「妳嫁入梅家前,跟大哥素未謀面,妳是如此見多識廣、爽朗開闊的人,怎會願意接受父兄安排嫁給大哥呢?更何況還是繼室……」
安智熙沉默了一會兒,想起過往兩年來關於原主的種種。
是的,原主確實是在父兄安排下嫁進梅家的。雖說她心裡老大不願,可為了安家的生意買賣,不得不做此安排。
說她心裡沒半點憤怒不甘,那是騙人的。可當她見到梅意嗣的那一瞬,那憤怒不甘一掃而空。
多麼好看的一個男人啊!雖然是年長她九歲,可一點兒都不老,反倒添了年輕男子沒有的沉穩跟高深。
她儘管是個愛面子的人,還是得承認在第一眼便對他有了好感。
婚後,他給她足夠的自由,她以為那是因為他疼她。後來,她才漸漸地發現他不管束她,不是因為想給她快樂,而只是因為他真的不想花費心思氣力管她。
他與她行禮如儀,待她如客,雖是同床共枕,一個月裡也碰不了她兩次,甚至常常是兩三個月才有一次。
對他來說,他們的婚姻就只是利益交換、互取所需吧?
但儘管如此,她還是戀上他了。當她知道自己懷上他的孩子時,她不知道有多高興。她不吃酒、她戒了辣,凡是對胎兒不好的,她不吃不碰也不做。
可沒想最終還是……想著,她忍不住流下眼淚。
安智熙抹去眼淚,心裡明白……這是原主的眼淚啊!這早逝的年輕女子,心裡是苦的。
其實,感情是可以培養的,只要遇對了人。
說來,她在二十一世紀的爸媽就是家中長輩安排,相親認識的呢。他們在相親後的一個月就決定結婚,第三個月就把婚事辦妥了,結婚三十幾年,夫妻感情和美,不知羨煞多少人。
反觀她有個同學,婚前愛得死去活來,一個非君莫嫁,另個非卿不娶,結果結婚不到一年就離婚了。
如今她身在封建時代,也不好鼓勵小叔勇敢追愛,鬧家庭革命事小,弄不好或許還會出人命。
「小叔,縱使一開始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人非草木,若兩人能相知相惜、互敬互愛,終究也是能開花結果的。」她善盡嫂嫂之責勸慰著他。
「嫂嫂,我還以為妳會站在我這邊呢。」梅承嗣語氣有點失望。
她展眉一笑,「這哪是誰站誰那邊的問題呢?我只是覺得你也不必過於排斥母親的安排,若有相看的機會,就去瞧瞧又有何不可?」
「嫂嫂跟大哥的婚事便是父母之命,妳服氣?」
「不服氣也得服氣呀。」為了消消他那一肚子的牢騷跟火氣,她語氣輕鬆,「縱有再多的不服氣,看見你大哥那臉的時候也都服了。」
他微怔,「何意?」
「你大哥長得那麼好看,我有什麼好抱怨的,看著都覺得賞心悅目呢。」
「所以嫂嫂妳……是喜歡大哥的?」
她頓了一下,訥訥地說:「看著看著,也就喜歡了。」
「可我覺得大哥對嫂嫂有點冷淡,不說別的,就說這次嫂嫂難產險些沒了命,大哥看著也好像沒半點心驚憂急,我都……欸?」
梅承嗣話沒說完,突然感覺到身後有什麼欺近——
「你個好弟弟。」
梅意嗣那低沉的聲音在梅承嗣耳邊突然燒了起來,嚇得他忍不住一跳。
轉過頭,他瞪大了眼睛,「大、大哥?」
「我不在,你竟在我院裡道我是非?」梅意嗣早就來了,可他卻讓房嬤嬤等人不要出聲,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外聽著他們的對話。
他知道弟弟跟安智熙叔嫂倆的感情極好,簡直跟尋常姊弟無異。因此當他知道梅承嗣來探望安智熙,他也就不作聲。
可當他聽到安智熙說的那些話,他的胸口一陣一陣地緊縮起來。她……喜歡他?對她來說,他不就等同於一張可以將她安家私貨運往海外的發船令嗎?
他忍不住地倒抽了一口氣。
他想釐清自己此刻的感受,可是又感到很困惑、很迷茫。如果她是喜歡他的,那麼失去這個孩子,她理當是傷心欲絕的呀,可為何他一點都感覺不到她的痛?
「大哥,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梅承嗣尷尬地道。
「我一到就聽見你在道我是非。」他沒說他來了好一會兒,這麼一來,他們就會知道他什麼都聽見了。
「我只是……」梅承嗣撓撓臉,有點難為情,「我是擔心嫂嫂,想著來跟她說兩句話也好。」
「你說話就說話,做什麼在背後說我?」他故作慍惱。
「不是的,大哥。」梅承嗣與他相差近十三歲,自小敬他,甚至是有點畏他的。不因別的,只因這個大哥樣樣精通,事事拔尖,在所有堂兄弟姊妹之中也是最頂尖優秀的。「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對嫂嫂的事不太憂心著急,替嫂嫂抱不平罷了。」
梅意嗣兩道濃眉微微皺起,兩隻幽深的黑眸直勾勾地望進他眼底,「你哪裡知道為兄的不憂心驚急?」
「……」迎上他的視線,梅承嗣頓時語塞。
而此時,在床上的安智熙清楚地聽見他這句話—— 「你哪裡知道為兄的不憂心驚急?」她的心臟毫無預警地一縮,教她胸口揪疼了一下。
所以,他是憂心她的?怪哉,她還真感覺不到呢。
「我不是要你有事沒事就到碼頭或是商行去多看多學習嗎?怎麼老不見你?」梅意嗣又道:「梅家潑天的家業,你總得學習如何打理。」
「有大哥在,哪還需要我呢?」梅承嗣一臉耍賴。
他眉丘微蹙,「你是梅家大房的兒子,父親將來還得靠你。」
「大哥這話奇怪,你也是梅家大房、是父親的兒子呀!」梅承嗣露出天真稚氣的笑容,「總之我比二房三房的弟弟們命好,我有個能幹的兄長。」
「你這皮猴……」梅意嗣望著他,眼底有著複雜的情緒。
「大哥是來看嫂嫂的吧?」梅承嗣擔心兄長叨唸他,趕緊岔開話題,「你趕緊進去看看嫂子吧,她可想你了。」說完,他轉身,一溜煙地跑了。
他跑開後,梅意嗣繞過繡屏進到內室。剛才隔著繡屏跟梅承嗣說話的安智熙,此時正坐在床上,眼中隱含著一絲困惑地看著他。
「今天有好些嗎?」他問。
他意識到自己今天的聲線帶了多一點的溫度,他想,應是因為剛才聽見她說的那些話。
他心裡有點歉疚。她剛歷經劫難,失去孩子,而他卻只顧著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她的。
感覺到他今天的語氣比較「溫暖」,安智熙也感覺到自己的心口熱了些。
安智熙……是的,她得趕緊習慣這個身分,她已經是安智熙,而不是傅培雅了。
「身體是還疼著,不過已經好多了。」她說:「母親請蕭郎中來為我診治,還抓了幾帖厲害的藥給我服用,這兩天夜裡也好睡些了。」
「那就好。」
「我估摸著再十來日,我就可以活蹦亂跳了。」她一臉信心十足、極有把握的表情。
梅意嗣微微擰起眉心,語氣嚴正,「妳還是好好待在屋裡休養,出月子了再說吧。」
看著他嚴肅的表情,迎著那犀利的目光,她不知為何竟無法跟他討價還價。「喔,我知道了。」
梅意嗣微頓,疑惑地睇著她,「妳今天還真乖順……」
她這野馬的性子,要把她關在房裡個把月簡直是要她的命,可她現在卻連吭都沒吭一聲。
「妳休息吧,我出去了。」他說著,轉頭望向站在繡屏邊的寶兒囑咐著,「看好太太。」
寶兒恭謹地點頭答應一聲,「是。」
他再別過視線看了安智熙一眼,這才撩開衣襬,邁出步子。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12 00:32:22
【第二章】 我現在不喜歡你了
梅家是在上一代的梅老太爺手上發家的,老太爺育有三子一女,梅英世是為長兄,梅貫世行二,梅展世行三,麼女為梅芳世。
梅家大宅連園林、田圃佔地近五十畝,主屋共五進,為門堂、大堂、主堂、中堂及後院,左右各有橫屋,門堂兩邊各築一條廊道,左廊通往梅家二房,右廊則是往梅家三房,各房有各自的側門及後門出入口,但主開的大門只一處。
梅家大宅花木扶疏,綠草如茵,院後有一大片的菜園、禽舍及馬房。
梅家物業由大房負責營運,其他幾房協辦。因著大房將家業操持得極好,其他兩房向來以大房馬首是瞻,少有爭端。
唯近兩年,因為安智熙嫁進梅家才稍稍有了一點齟齬,但也只是嘴上抱怨叨唸,倒是不傷感情。
離開後院,梅意嗣沿著右橫屋的廊道往前院走去,因他步伐大,體形瘦小的平安只得快步地跟在他身後。
出了大門,僕從已幫他套了馬車,他正要上車,忽見有人急急趕來,定睛一看,竟是代他押貨出航的永昌。
此時永昌不是該在船上,並在航向澎湖列嶼的海路上嗎?
永昌來到他跟前,灰頭土臉,全身是傷,想是用盡了氣力,一到便癱在地上。
「永昌!」梅意嗣拉住了他,急問:「發生什麼事?你怎麼會……」
「走水了,爺。」永昌滿臉歉疚,「咱們的船走水了,我沒用,救、救不了……」
船走水?這比他原本所想的還安慰了些。他才想著如今有安家照會著,怎麼可能遇上海上流寇呢!
「人都沒事吧?」他問。
永昌搖搖頭,「就是受了些傷,無礙,只不過船上的貨毀了大半,船也擱在近海,我讓人下了錨。」
聽完永昌初步的報告,梅意嗣雖神情嚴肅,但語氣卻是和緩。
「人都沒事就好。」行船走馬三分險,未傷人命便是不幸中之大幸。他拍拍永昌的肩膀,「上車吧,咱們立刻回商行,備齊人手船隻,即刻出海將船拉回。」
「是!」永昌眼底盈著歉疚自責的淚水,發自丹田的答應一聲。
* * *
寧和號走水之事,很快地便傳到梅家二房及三房那兒。
稍晚,梅貫世跟梅展世便帶著幾個兒子急匆匆地到中院來詢問財損狀況了。
對梅意嗣來說,人員平安為首要,可二房三房關心的是寧和號走水所造成的財損會影響到自家的分成及收益。
大堂上,除了倒茶送水的丫鬟,在座的全是男人。
「意嗣,這如今寧和號還在海上?」梅貫世急問。
「是的,二叔。」梅意嗣誠實相告,「我已著人備船,明日便可前去將寧和號拖回,但估計最快也得要三五天的時間。」
「財損呢?」梅展世也急著問。
「三叔,寧和號及貨物毀損情形如何,怕是要等到將船拖回,才能慢慢清點計算。」他說:「待詳細盤點之後,我會告知二房三房的。」
「意嗣呀,」三房的長子梅啟嗣緊接著問道:「聽說這些貨是得依約如期送達的,這會兒要是咱們商行毀約,怕是要賠上一筆違約金吧?」
「什麼?」梅展世一聽,急了,「這怎麼得了?咱們失了船跟貨,還得賠錢?這、這不虧大了?」
「就是啊!」二房的次子梅朝嗣一臉懊惱不悅,「我說意嗣,你這是怎麼派的人手,怎麼把船燒了?這會兒咱們失了船跟貨,看著是連現銀都要丟失了。」
「老二,」二房長子梅玉嗣嘖一聲,「你莫急,意嗣自有打算的。」
「大哥,」梅朝嗣眉頭一擰,「你倒說得輕鬆,咱家裡分成,你向來都是多拿一份,自然不知道弟弟我要養那一大家子可是得花錢的。」
「朝堂哥,」這時,也在席上的梅承嗣見自己的兄長被連番砲火攻擊,也是忍不住了,「你這話不對,船燒了難道是我大哥願意的嗎?」
「承嗣。」梅意嗣低聲喚了他一聲,以眼神示意弟弟別再多說。
「不是呀,大哥。」梅承嗣不服氣,「一直以來勞心勞力的都是你,怎麼一出事,全成了你的錯?平日裡二房三房領著分成時,也沒謝你一句。」
此話一出,二房三房全一臉尷尬。
「放肆!」此時,梅家大老爺梅英世開口了。他沉聲一喝,看著梅承嗣,「這裡哪有你說話的分?快跟你二叔三叔及諸位兄長們道歉。」
梅承嗣雖一臉「我何錯之有」的表情,卻還是不甘不願地低頭認錯道歉,「承嗣錯了,甘願受罰。」
「知道錯了,就到祠堂去跟祖宗磕頭。」梅英世神情嚴肅。
「大伯父,算了。」所有堂兄弟中年紀最大,也即將要當祖父的梅玉嗣趕緊替他說情,「承嗣心直口快,大夥兒是一家人,不會計較的。」
梅英世眉梢一挑,斜眼瞪著梅承嗣,「這兒沒你事,出去。」
梅承嗣起身,朝著堂內所有長輩及兄長鞠了個躬,轉身便走出大堂。
梅玉嗣見著,立刻跟身邊的長子梅學恆使了個眼色,梅學恆便立刻起身也跟了出去。
「大伯父,」梅玉嗣一揖,恭敬地說:「剛才三叔跟幾位弟弟只是心急,一時口無遮攔,您跟意嗣可別往心裡去。」
其實方才梅英世沒在第一時間便打斷梅承嗣的話,也是有其用意的。
他身為一族之長,意嗣又是大房掌家之人,面對這些指摘時,為免損及情面,實在不好開口。可眼見著十幾年來於海上出生入死又在商行裡焚膏繼晷、日夜操持業務的兒子遭到圍攻及質問,他也著實看不下去。
這會兒,承嗣為兄長仗義執言,可也打了他們響亮亮的耳光,消消他們的氣焰。
「二叔、三叔及諸位兄長弟弟……」梅意嗣起身拱手一揖,語帶歉意,「意嗣造成梅家損失,難辭其疚,在此向二叔、三叔及諸位兄弟們說聲對不住。」
「唉呀,意嗣,你說的是什麼話?行船走馬三分險,這事哪能怪你?」梅玉嗣說著,跟父親使了眼色,要他也說句話。
梅貫世微頓,先是若有所思,然後便開口說道:「玉嗣說得對,這事急不得,還是待意嗣把船拉回再說吧。」
「可是這……」梅展世似乎對這樣的結果不甚滿意,還想說些什麼。
「老三。」梅貫世一個眼神拋了過來,嘖了一聲,「你就別再說了吧。」
梅展世眼見自己起不了作用、說不了話,一臉懊惱。站起身,他一臉悻悻然,「大哥、二哥,我先走了。」說完,他領著兩個兒子拂袖而去。
* * *
稍晚,主堂裡,梅家大房四口人在廳裡說起了稍早前在大堂裡發生的事。
聽了丈夫約略的講述,羅玉梅大抵知道了。她眼底透露著不捨,看著梅意嗣,「意兒,你真是委屈了。」
「母親,他們也只是發發牢騷,無妨。」他淡然一笑。
「什麼無妨?」梅承嗣還是憤憤不平,義憤填膺,「母親就沒看見叔叔跟幾位堂兄是怎麼欺著大哥的,要不是父親不讓我說,我可要好好替大哥出口氣。」
羅玉梅蹙眉一笑,「你這孩子真是……他們可都是你的叔父兄長。」
「難道大哥就活該被他們糟蹋?」梅承嗣說。
梅意嗣看著與自己同心同德、通氣連枝的弟弟,眼底滿是感激及感動。
「承嗣,大哥知道你的心意便行了,日後可莫要冒犯尊長。」雖說十分歡喜弟弟為自己發聲,但身為兄長,他還是得提醒這天真純潔的弟弟。
「承嗣,你明日便要出海嗎?」梅英世問道。
「是的,永昌已將人手跟船隻備齊,明日便可出海將寧和號拖回。」他續道:「拖回後要一一盤清貨物損耗,恐怕得花上十天半個月。」
「唔。」梅英世深深地看著他,眼底有著對他的期待及信賴,「辛苦你了。」
「不過……」羅玉梅忽而想起一事,疑惑地說:「寧和號是咱們梅家一等一的船,怎會突然走水?」
「母親,永昌跟所有船員倉皇救火及逃生,走水原因現今還不明。」梅意嗣說道:「寧和號或許還能修復,之後我會同協記造船上船詳細檢視。」
羅玉梅不知想起什麼,幽幽一嘆,「這事兒……還真多。」
「母親,無人傷亡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也是。」羅玉梅抬起眼來望著他,「我想著,若不是智熙急產,你早登船出海了,或許……那孩子是給你擋災渡劫了。」說著,她按了按濕潤的眼角。
提及梅家日盼夜盼的那個孩子,就連在堂上伺候著的僕婢也都露出憂傷的神情。
「這事就別提了……」梅英世嘆了一聲,「日子還長。」
「是呀,智熙還那麼年輕,還能懷上孩子的。」她收拾一下低落的情緒,溫柔笑道:「想當初我懷承兒的時候都三十好幾了,是不?」
她這話才說,梅英世眼底閃過一抹憂思傷懷,訥訥地點頭,「是,沒錯。」
羅玉梅轉頭望向梅意嗣,語重心長地開口,「意兒,智熙她為了生下咱梅家大房的子嗣,差點兒連命都沒了,而今她失去胎中孩兒必是心如刀割,這些時日你可得好好照看著她,好好安慰她,知道嗎?」
梅意嗣微微頷首,「兒子記住了。」
* * *
梅意嗣回到院子時,見寶兒正小心翼翼捧著藥盅往屋裡去。
「爺……」寶兒見了他,趕緊停下腳步。
「太太的藥?」他問。
「是的。」寶兒說:「剛熬好,現下房嬤嬤跟春月正在給太太擦身子,待會兒就能喝了。」
「唔。」他微微沉默了一下,想起方才母親的叮囑,也想起先前安智熙跟梅承嗣說的話。連承嗣都看不過他的冷淡,他是真的太冷淡了吧?雖說一開始是為了互惠互利而結的姻緣,但終究是要跟自己過上一輩子的人,或許他是虧待了她。
「給我吧。」他說。
寶兒愣了一下,不解地望著他。
「把藥給我。」
「是。」寶兒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將藥盅交給他,可臉上還是困惑。
拿過藥盅,他走進屋裡,內室傳來三個女人說話的聲音,似乎是房嬤嬤在跟安智熙說著寧和號走水的事情。
他穿過一面簾,再繞過繡屏,只見房嬤嬤跟春月已幫安智熙擦好身子並更衣,此時春月正在給她梳理頭髮。
「爺……」房嬤嬤見他進來,先退到一旁,大概是看見他手上端著藥盅,立刻以眼神示意春月,要她趕緊完事起身。
春月再大略地梳了幾下,便起身往房嬤嬤身邊一站。
他驅前,自若地往床沿一坐,兩隻眼睛看著手上的藥盅,淡淡地說道:「妳們去忙吧,這兒暫時不需要妳們。」
「是。」房嬤嬤跟春月答應一聲,一前一後地走了出去。
看著這一切,安智熙有點愣住。她沒說也沒問,只是兩顆眼珠子定定地看著他,直到他用調羹舀起一匙藥湯。
「你……」她微微地皺起眉頭,「這是做什麼?」
「看不出來嗎?」他說著的時候,已經把調羹湊到她嘴邊。
她本能地往後縮了一下,皺了皺眉頭。「你突然這樣,我惶恐。」她說。
「什……」他想對她好,她惶什麼恐?
「為什麼突然對我好?」她問。「你以前不是這樣。」
「不好嗎?」他濃眉一皺,「妳我夫妻一場,難道不希望我待妳好?」
他這麼說也沒錯,要是安智熙還活著,一定會被他突如其來的關懷體貼感動到痛哭流涕,可對她來說,這種關懷體貼的舉動是種壓力。
她來到這兒是有任務在身,並沒想過會過上另一種人生。再說,若她還是個待字閨中的閨女那還好辦,可偏偏安智熙已是人婦,她才穿越而來就得照單全收,還得負起傳宗接代的重責大任……喔不,她真的辦不到。
不管他是什麼潘安在世,她都沒辦法跟一個如此生分的男人過上夫妻生活。更何況,他先前明明因著安智熙的娘家跟她的出身對她十分防備及淡漠,就算在安智熙懷上孩子時,他也只比往日多關心幾句,壓根兒不上心,為何現在會……是誰跟他說了什麼?還是他良心發現?
對了,寧和號走水該不是跟海上流寇有什麼關聯吧?那麼他突然關心她,是因為有求於安家嗎?
不知怎地,她忽地為安智熙抱起不平。
「我嫁來兩年,你現在才想著待我好?」她直視著他,神情冷肅。
瞧著她那副「我不稀罕」的表情,梅意嗣心頭一震。看來,她是不領情。可她不是跟承嗣說看著看著,也就喜歡了他?若她心裡是喜歡他的,那麼應該樂見他如今想待她好的改變呀!莫非,她那句話是誆承嗣的?
「看來,妳是不樂意我待妳好?」他將調羹擱回藥盅裡,眼神如冰似的冷冽。
「兩年來,我們頂多算是相安無事的夫妻,卻不是相親相愛的眷侶。」她不像原主或是這時代的女子,礙著禮教傳統便將滿副心事及委屈全塞在心裡,她有什麼就要說什麼,免得憋出一身的病。
「我們兩家是因著什麼而成的姻親,不用我說,你心裡也明白。」她直視著他的眼睛,儘管他的臉色已十分難看。
「很多事很多話,我不想再擱在心裡,今天就一次把它說分明吧。」她續道:「你對我安家多所提防警戒,從來都不交心,你我雖有夫妻名實,卻也是為了維持表面上的和平,就跟你的名字一樣—— 沒、意、思。」
她真佩服自己,居然信手捻來隨口就說出這相關語。
聽見她這番話,梅意嗣登時瞪大了眼睛,驚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雖然她是個性情縱放不羈的江湖女子,可過往兩年雙方都有著不道破的默契,誰也沒把心裡話說出口。
可今天她卻……他該感到懊惱,甚至該有點生氣,但不知怎地,他竟沒有。
梅意嗣直視著她也正直視著自己的雙眼,她那一雙過往看起來機靈狡黠的黑眸,如今竟澄淨通透。
「方才母親對我說,妳這一劫傷的不只是身子,還有心。」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但現在看來,妳還傷腦了。」
他這意思是說她瘋了?對,她突然跟他說這些話,是夠讓他驚嚇得掉下巴。
「經歷此劫,我只是突然想通了、明白了很多事。」她直視著他的眼睛,率真無畏,「人生苦短,生命無常,我這次難產險些連命都沒了……躺著這幾天,我思前想後,覺得自己不想再隱忍委屈。」
聽著,他竟忍俊不住地嗤笑一記,「隱忍?委屈?」他從鼻子裡哼出氣息,不以為然,「梅家縱妳由妳,妳何時隱忍?何時委屈了?」
「想說不能說,便是隱忍。想說不敢說,便是委屈。」她理直氣壯地回答,「我出嫁前可也是阿爹兄長捧在掌心上的一顆明珠,原也想著能被寵愛憐惜,可你對我只有相敬如賓,從沒半點真心實意,試問,我不委屈嗎?」
他不溫不火,兩隻如熾的眸子直射向她,「那妳對我可有半點真心實意?」
「有。」她毫不猶豫的回答了他的問題。
他陡地一震,驚疑地望著她。
她清楚地知道原主對他的感情,原主對他是有情意的,如今,她得幫原主說出那不被知曉憐惜的一片真心。
「雖是奉阿爹兄長之命嫁進梅家,可見著你的時候,我也曾期待著你我能夫妻和美,舉案齊眉,可你敬著我也冷著我,我這心火再如何的熱,也終於是滅了。」
聽見她這番話,他頓時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兒,他緩了緩神,輕吐一口氣,「妳這話的意思是……妳曾經喜歡我,但現在不了?」
「是。」她回答得爽快乾脆。
以她這二十一世紀女人的思維來看,他其實就是個混蛋呀!既然不愛,為何娶她?既然娶了?為何不好好去愛?
一個十七歲姑娘嫁了她,往後的人生就要這麼耗在他梅家嗎?雖說一開始也都是各有盤算,但夫妻一場,總也不至於寡情薄倖。
可自她重生在安智熙身上後,她在他眼裡看不見一絲的憐惜,反觀原主可是為了生下他的孩子,把命都攤上了呀。
「妳說我冷淡,妳呢?嫁進梅家後,妳依然故我,壓根兒沒點大戶人家太太的作派,若妳喜歡我,想要婚姻美滿,難道不該做出改變嗎?」
「你哪裡知道我沒改?」
「妳在家坐不住,經常外出,甚至出入酒肆惹來非議,這叫改?」
「我出去怎麼了?我做了什麼雞鳴狗盜的壞事嗎?我出入酒肆也是跟著兄長,又不是什麼阿貓阿狗的外男。」
「妳!」
「再說,為了不讓二房三房隔三差五就來唸經,我還換了男裝。」
「什……」她還越說越有理了?
「還有,懷上孩子後,我以水代酒,也不吃辣了,我哪裡不是改了?」
「……」懷孕後,她不吃辣不喝酒?這事……他不知道。
「總而言之,既然你我無愛又不能分開,那麼從今以後便各過各的生活,圖個清靜自在。」
他心頭微撼。各過各的生活?她這話是指……
「我沒了孩子、傷了身子,可說是身心受創,之後,我們分房吧。」她說。
「太太!」這時,一直在門外聽著的房嬤嬤突然大叫一聲——
主子的事,房嬤嬤這樣的身分本是沒有資格說話的,可她是安智熙的奶娘,是看著她長大的,眼見著她越說越不像話,房嬤嬤真是忍不住了。
她衝到繡屏後,急道:「爺,太太她剛歷死劫,這腦袋還混沌得很,你可千萬別往心裡去呀!」
「房嬤嬤,我的腦袋從沒像今天這麼清醒過。」安智熙氣定神閒,一點都沒後悔自己說出這些話。
她現在說的這些話,不僅僅是為死去的原主出氣,也是為了自己。
她才不做這憋屈的梅家太太呢!這麼活著,她還沒能找到李慧娘的兒子,自己就得先病了。
在梅家所有人眼裡,她這回是鬼門關前走了一圈,想必也沒人能因為這事為難她。為了往後的日子能清靜無擾,此時不說,更待何時?
梅意嗣面上覷不見任何的情緒,只是瞪著兩隻黑眸直勾勾地看著她。
「爺,別、別跟太太置氣,她許是傷心過度,說瘋話了。」
「房嬤嬤,我沒瘋,但再繼續過著這種虛偽的生活,我就真要瘋了。」她說。
「哼哼。」突然,梅意嗣低低哼笑兩聲,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由妳,日後就分房吧。」說完,他將藥盅往桌上一放,發出教房嬤嬤心緊了一下的聲響。
「爺……」房嬤嬤還想把場面緩回來,可梅意嗣寒著臉,頭也不回地離去。
步出屋外,梅意嗣快步地走出他跟安智熙的院子—— 馨安居。
一出馨安居,他停下腳步,望著滿園花草扶疏。怪了,他居然一點都不憤怒,反倒有一種……解脫了、開闊了、豁朗了的感覺。
往日裡,他同她互相猜忌著對方的心思,誰都不戳破,當然也談不上真心。可如今,她將那厚厚的一層浮油刮除,剩下的是那清新澄透的雞湯了。
他不自覺地勾起唇角,漾起一抹輕鬆寫意的微笑。
沒了油的雞湯,順口多了。
* * *
翌日,梅意嗣帶人前往海上拉回寧和號,一去五六日。
這五六日裡,羅玉梅天天來,日日來,不只是關心安智熙的身體,也是為著她要同梅意嗣分房之事。
這宅子裡大大小小的事都瞞不過這當家主母,院子裡來來去去那麼多僕婢,沒一會兒功夫,話就傳到她耳裡去了。
「智熙,聽說你們夫妻倆要分房?」羅玉梅支開不相干的人,只留下了身邊的石嬤嬤跟安智熙的奶娘房嬤嬤。
「是的,母親。」她一五一十地回答,「是我提的,他也答應了。」
羅玉梅微微蹙起眉頭,「這是怎麼了?」
「母親,我剛失去孩子,只想清清靜靜地過上一陣子……」她不想跟婆母解釋太多,免得婆母抓著她苦勸不放。
她看著,那梅意嗣應也不是媽寶,不會事事都往他母親那裡去報。因此他們在房裡說的那些話,應該不至於傳進婆母耳中。
羅玉梅忖了一下,結巴地說:「妳是說,妳只是暫時不想……」
羅玉梅是書香門第、清流官家出身的小姐,儘管都已是人妻人母,有些事還是羞於開口。
見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口,安智熙忍不住想笑。這古代人真的是很憋,明明也不是什麼事卻羞於啟齒。
安智熙唇角一勾,「是的,母親,我胎大難產,傷了身子,短時間裡是無法應付夫君的。」
羅玉梅一聽,先是有點臊,旋即又安心的一笑,「若只是如此,那便好。」她輕輕握著安智熙的手,「那妳就先安心的養好身子,一切都待日後再說吧。」
「謝謝母親。」安智熙面帶微笑,感激地看著她。
她真是好狗運,遇到如此寬容溫柔的好婆母。以原主這性子,只要遇到稍嚴厲一點的婆母,那恐怕都是要雞飛狗跳、雞犬不寧的。
別說誰,就說婆母身邊的體己老婢石嬤嬤吧,石嬤嬤每次看著她都是一臉的冷厲,那眼底有著滿滿的不滿意及慍意,想必是看她非常不順眼。
瞧,此刻那石嬤嬤還是寒著一張臉,斜著眼看她呢!
幸好她的婆母不是石嬤嬤,不然恐怕有得鬧了。
「夫人放心。」房嬤嬤身為安智熙的奶娘,自是護著她的。擔心她得不到婆家的諒解及接納,隨嫁兩年來總是跟在安智熙身後補破網。「老奴一定好好照料著太太的身體,讓她跟大少爺能快快給梅家綿延子嗣。」
羅玉梅聽著,滿意地笑了笑,「那可有勞房嬤嬤了。」
「不,這是老奴該做的。」房嬤嬤態度卑微恭謹。
羅玉梅轉頭又看著安智熙,眼底有著溫柔,「妳好生歇息著,我就不礙著妳休息了。」
「謝謝母親。」安智熙說著,吩咐房嬤嬤,「嬤嬤,幫我送送母親。」
羅玉梅搖頭阻止了正要挪動腳步的房嬤嬤,「不必了,妳好好看著智熙便可。」
「是。」房嬤嬤點頭答應一聲。
羅玉梅在石嬤嬤輕扶一把下起身,主婢兩人旋身便走了出去。
步出馨安居,石嬤嬤總是冷冷的、瞧不出一絲情緒的臉上有了憂思不解。她驅前,低聲地說:「夫人何必管這事?」
「何意?」羅玉梅問。
「意爺跟太太分房之事。」石嬤嬤說。
「他們還年輕,分什麼房?」羅玉梅神情平靜,「身為梅家主母,提醒他們要為梅家延香續火,是我的責任。」
石嬤嬤眉心一皺,一臉有話不吐不快的鬱悶表情。
「妳想說什麼?」羅玉梅撇過眼問。
「夫人,有些話老奴不吐不快……」石嬤嬤有點激動地說:「不說別的,太太那出身,咱們都是知道的,沒讓她生下梅家子孫興許也不是什麼壞事。」
「妳在胡說什麼?」羅玉梅眉頭一擰,語帶訓斥,「她可是梅家三書六聘迎娶進門的。」
「老奴的意思是……」石嬤嬤更加刻意地壓低了聲音,「如今承爺已到了議親的年紀,若是順利的話,兩三年內或許便能給梅家大房生下一兒半女,實在不必特意寄望著意爺,說到底承爺是……」
羅玉梅兩道視線射了過來,打斷石嬤嬤的話。
石嬤嬤縮縮脖子,低下了頭,「老奴這是為夫人……」
「妳跟著我幾十年了,理當比任何人都明白些。」她說:「妳說的那些話要是讓別人聽去了,我這二十幾年的活兒都白幹了。」
「老奴知道。」石嬤嬤頭壓得更低了,「老奴只是擔心承爺在意爺底下,出不了頭。」
羅玉梅聽著,沉默了一會兒,沒說什麼便往前走去。
見狀,石嬤嬤趕緊跟上。
* * *
梅意嗣出門後的第六日,寧和號終於拉回泉州近海。
他立刻著人清點財物貨物損失的總數,並請來協記造船的李老闆登船查看並商議寧和號修復的可能。
他與李老闆在寧和號上上下下、前前後後、裡裡外外巡檢一番後,來到了底艙的起火處。
「這裡便是起火點?」李老闆問當時代梅意嗣押船的永昌。
「是的。」永昌回答。
「唔……」李老闆沉吟著,蹲下身去細細檢視,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
發現他似有難言之處,梅意嗣主動問道:「是否事有蹊蹺?」
李老闆起身,神情凝肅,「意爺,這火恐怕不是意外,而是縱火。」
「李老闆是說……」
「瞧。」李老闆領著他及永昌一一檢視著蹊蹺之處,「這是燈油的痕跡,它們並不是打翻在一處,而是被均勻地沿著這船殼邊灑落。」
聞言,永昌一驚,問著梅意嗣,「船燒了,這人也逃不掉,他為何……」
「第一個發現的人是誰?」他問永昌。
永昌頓了一下,「是個新來的船工,名叫黃老六。」
「新來的?查過他的底嗎?」
「他是東叔介紹來的,東叔也上了船,所以……」永昌有點疑畏地接話,「爺是懷疑……」
「我還沒懷疑什麼。」他面上平靜,「船上全員平安,東叔跟黃老六應該都回家了吧?能找到這個人嗎?」
永昌點頭,「當然。」
「上岸後,你立刻著人去找黃老六,將他帶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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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12 00:32:40
【 第三章】 聖母之家
躺了二十來日,安智熙真覺得自己骨頭都快生鏽了,只要一動,就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覷著房嬤嬤、寶兒跟春月此時都不在屋裡,她躡手躡腳地起身。
天啊,在她們的監視下,除了解決生理需求外,她走不得動不得,還整天都在喝藥,實在憋死她了。
赤著腳,她在屋裡走了幾圈,感覺真好。
雖說下身還有點不舒服,但還在她能忍受的範圍裡,比起不適,行動受限才真的要她命。
站在窗邊,她伸了個懶腰,用力地吸了一大口氣,然後再呼出。
「啊……真好。」她忍不住歡呼著。
「腳底是最容易受寒的。」突然,梅意嗣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嚇了一大跳,本能地轉身,驚疑地看著不知何時回來的他。
他站在那兒,兩隻眼睛看著安智熙赤裸裸的雙足,然後走上前來。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已一把將她橫抱而起。
「啊?」她驚呼一記,胸口猛然一悸。
他這是在做什麼?可惡,她、她怎地臉那麼熱?安智熙瞪大眼睛看著他,嚇得都結巴了,「你、你這是……」
他瞥了她一眼,默不吭聲地將她抱回床上。
才剛落在榻上,房嬤嬤進來了。「咦?爺,你回來了?」
「你……」梅意嗣突然將臉欺近了她,嚇得她的心跳又漏了一大拍,「要我把你偷偷下床的事告訴房嬤嬤嗎?」
「什麼……」要是房嬤嬤知道她偷偷下床,鐵定又要嘮叨到讓她的耳朵長繭。「不要。」她漲紅著臉,兩隻眼睛氣呼呼地瞪著他。
他唇角一勾,轉頭看著房嬤嬤,「剛到。」
房嬤嬤走了過來,滿臉是笑。爺出門前,太太才說要跟他分房,她還擔心這會惹惱了他,沒想到他一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前來探望關心太太。
做為太太的奶娘,她真是鬆了好大一口氣。
「爺怕是累了吧?要老奴吩咐小廚房弄點熱食嗎?」房嬤嬤殷勤得很,就像是熱絡招待著女婿的岳母般。
「不用忙了。」他說︰「我吃過才回來的。」
「那要不老奴著寶兒沏壺茶?」
「不用,我還要去跟我父親及叔叔們報告船貨損耗的事倩。」他話鋒一轉,「你先出去,我有話跟太太說。」
房嬤嬤一怔,然後怯怯地問︰「不、不是什麼大事吧?」
「哪來的什麼大事?」他嘴角懸著一抹神秘高深的笑意,讓人猜不透。
房嬤嬤知道自己的身分不足以過問主子的事情,疑畏地點點頭,便轉身退出門外。
被他突然抱起的安智熙,直到現在才回過神來,一把揪著他的袖角,「你這是做什麼?」
「你是指什麼?」他兩隻黑眸直勾勾地看著她。
「你幹麼突然抱我?我自己有腳,才不用你……」她話沒說完,他的臉又湊近,近到她忍不住往後縮,驚疑又羞怯地瞪著他。
他這是什麼毛病?幹麼老是突然把臉湊近,嚇誰啊?
「我是怕你腳底受寒,你還不知好歹呢。」
「我不是說要跟你分房,你也答應了不是?」她質問著他。
「我是同意分房,但那跟我來探望你應不抵觸。」他說︰「丈夫關心妻子,也是天經地義。」
丈夫關心妻子?他是健忘還是怎樣?之前她不是已經跟他挑明了,他們從此以後不需要再做一對假面夫妻了嗎?
「你又不是真心想娶我,就別假裝關心了。」她說。
他不語,只是似笑非笑地睇著她,那表情真讓她覺得毛骨悚然。
她疑怯地看著他,不安全寫在臉上。
覷著她那疑畏不安的神情,他覺得有趣極了。
那天她和他把話說開後,他便出門了。
這趟出門雖是忙到腳不沾地,但他卻常常不經意地想起她。
她向來是我行我素的人,但見著他,還是藏著話藏著事。兩年來,他們之間既沒有感情亦沒有互信,他見著她寡言,她見著他也只是虛應。
可那天她將事情說開了,他便也明白了她的想法。突然間,他對她產生了好奇,這是他與她成親以來第一次動了想更了解她的念頭。
「我並沒有假裝關心你。」他直視著她略帶防備的眼睛,「否則聽見你難產時,我不會立刻趕回府裡。」
迎上他的眼睛,她脫口便道︰「你只是想起她吧?」
既然有著原主的記憶,她自然是知道蘇靜唯的存在。當她說出這句話時,她發覺梅意嗣眼底閃過一抹深沉的傷痛,她的心揪了一下,瞬間感到後侮。
她恨自己的嘴快,更懊惱自己竟然朝著他的舊傷扎,戳別人痛處,自己是得不到半點一好處跟便宜的。
「對、對不住。」她立刻向他道歉,非常坦率地面對自己的失言。
看著她那真心道歉的樣子,梅意嗣沉默了一會兒,既然她如此坦率,那他也不需遮掩。
「是,我確實是想起了她。」
「……」她沒想到他就這麼承認了,看來他是不擔心傷繼妻的心啊!
「她出事時,我不在她身邊。」他說︰「我回來時,她踉孩子都已經入殮封棺,我連她最後一面都不得見,我只是不希望同樣的事情再來一回……」
她覷見他眼底的傷痛及遺憾,痛的不是她,可他的痛卻好像透過他的眼神及表情傳導到她身上來。
她覺得胸口一陣刺痛,不自覺地伸手去按著,「我不是有意戳你痛處……」她歉疚道。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說痛,已經沒那麼痛。」他神情平靜,聲線和緩,幽幽地開口,「說來慚愧,她的樣子也已經模糊了……」
當他說得如此輕、如此緩,如此的事過境遷時,她反倒感到痛、感到悔,感到愧疚不安了,她真該改改自己這大炮性格。
雖說她穿越來此的目的是為了救恩人李慧娘的親兒,並非做他梅家的賢妻良母好媳婦,但也不應為了逞一時之快就狠狠朝人痛處踩,這實在太不厚道了。
「對不住。」她再一次道歉,真心地道。
成親兩年,她從沒開口對他說過一句對不住。雖說她也沒犯什麼七出之條,但二房三房那邊對她的意見可不少,他都不知道為她擋過多少刀槍了。
可她,從不曾覺得自己有錯。
但自她歷經難產死劫後,這已經是第二次向他道歉了,他總覺得她有些不一樣。
「爺……」此時,外面傳來平安的聲音,「二房三房的老爺們都在大堂了。」
「嗯,我馬上來。」他應了一聲,目光又停在她身上,「月子沒做好可是很傷身的,你還是乖乖聽房嬤嬤的話吧。」語罷,他轉身走了出去。
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她不知怎地一陣心熱。
* * *
東大街,長興商行。
長興經營南北貨及各式舶來品,光是在泉州便有一家總號及三家分號,而在福州、廈門、澎湖、魍港等地也都設立分號及辦事處。
每日裡,進進出出總號的人絡繹不絕,光是招待客人的茶葉每日都得用上五斤,若值海運船班頻繁之時,用上十斤茶也是要的。
商行是座二進宅子,前堂是招待客人的地方,前堂跟後堂之間還有一方院子,種滿綠竹,隔絕了前堂的人聲鼎沸。
梅意嗣的書齋位於後堂邊間最僻靜的地方,這也是他處理各項商行事務的地方。
書齋後方還有個小房間,各式生活用品皆備,貨務船務繁忙時,他也經常在這兒住下。
書齋內,劉掌櫃跟永昌正在與他核實帳目,商討此次寧和號走水後的財損及應當賠予客戶的款項。
寧和號是長興商行一等一的商船,但幸運的是此次走水因搶救得快,雖是底艙起火,但幸而未嚴重傷及船殼,經協記造船的李老闆檢視完畢,已確定可以修復。
至於不能及時送抵的貨物,在與客戶進行商討後也已談好賠償金額,這些客戶都是與長興長期往來的,因此在索賠上也是點到即止,並未趁火打劫。
「劉掌櫃,」梅意嗣指示著,「這些說定的賠償金,你盡快著人送去各家,記得再加上幾分禮以表誠意。」
「是的,爺。」劉掌櫃點頭答應著。
「永昌,」他轉而看著永昌,「那些搶救回來的貨物,你都已經歸庫了嗎?」
「都歸庫點清了,也已通知各家來清點,現下就只剩下享利跟長亨未到。」永昌說。
他聽了,微微頷首。「那好,這些事情盡快辦好,免得同行說些閒言閒語。」
「爺,外頭的倒是好應付,倒是二房老爺跟三房老爺那裡……」劉掌櫃欲言又止地道。
「直說無妨。」他說。
「前兩日,三房老爺著了啟爺跟安爺過來查問,二掌櫃跟他們鬧得有點僵。」劉掌櫃說。
聞言,梅意嗣沉吟須臾,二房三房那邊,他那日已經同他們說明過,也已答應這次損失由大房及他自付,不會損及他們的分成,為何三叔父還要著兩個兒子前來問罪?
想必是想藉著這次意外發發聲、逞逞威風,以免旁人都忘了梅家還有其餘兩房的存在吧?
「劉掌櫃,我三叔那邊由我處理,你與二掌櫃只管做你們的事便行。」
劉掌櫃聽著,安心許多。「明白了。」
「昌哥。」這時,外面傳來聲音。
永昌聽著那聲音,知道是誰,於是起身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他再次進來。「爺,黃老六不見了。」
梅意嗣聽著,臉上不見一絲情緒,眼底卻閃過一抹肅殺。
「著人繼續追查。」他說。
* * *
安智熙終於熬到出月子了。
這些臥床的日子,她不斷地思索著該如何執行李慧娘委託給她的超級任務,身處在一個陌生的空間及時間裡,若換了別人,恐怕是不知從何查起的。
幸運的是她曾是個警察,雖說不是像布魯斯威利那樣的終極警探,可邏輯推理、尋找線索的能力,她還是有的。
出月子後,房嫂嬤不再那麼嚴格地束著她,她也能離開馨安居到其他堂院去走動打探了。
李慧娘將她帶到梅家來,那麼梅家當然是第一條線索,而她與李慧娘相識在嘉義布袋,此處舊名魍港,因此她猜測或許李慧娘的兒子便是在梅家做事的魍港人士。
於是,她先旁敲側擊,或自己或託人打聽梅府中是否有出生在魍港的僕役、長工或小廝。可過了半個月,卻是一無所獲。
這條線索沒了,她又想,李慧娘的兒子沒了娘,那便是個失怙的孩子,年齡大小她暫時無法推斷,但若是需要她來拯救,那麼估計應該也不大,至少沒大到可以保護自己。
再來,他沒了娘,或許父親還在,那麼也未必是個孤兒,但若還有父親,那父親自會護他,好像也用不著李慧娘將她搞到這兒來。
所以,她大膽推論……李慧娘的兒子可能是個孤兒。
在這車馬輻輳的泉州,許多人都是在海上討生活的。海上討生活險象環生,有個三長兩短也是尋常之事,想必在這刺桐城裡的孤兒孤女不會少的。
那麼,這些孤兒孤女都是流落街邊,還是有人收容呢?
在這樣的推論基礎下,她得到一個可用的線索,那便是蕃坊那兒有個葡萄牙籍的傳教士詹姆,自辦了一家收留所,兩年來收容過不少無家可歸、流落街頭的孤兒孤女。
泉州是海上絲路最早的起點,貿易繁盛、商業發達,極盛時期,僑居於泉州的外籍人士多達萬餘人,身分多為商人、旅行冒險家或是傳教士。
她想自己或許可以先從那兒下手,透過傳教士詹姆說不定可以得知一些蛛絲馬跡。
一早用過早膳,安智熙支開房嬤嬤跟寶兒她們,立刻翻出櫃子裡的那些男裝,挑揀了一件換上。
要是讓房嬤嬤發現,鐵定會拿條鏈子拴著她。她得趁著所有人在前面忙時,偷偷地從小門溜出去。
她警察可不是白當的,那些年受了不少紮實的訓練,可養出她一身好本事、好身手呢!
想從這些嬤嬤丫鬟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並不是難如登天之事。
她自小門溜出去後,就沿著屋後的小溝邊往後門而去,才打開後門,就聽見身後傳來聲音——
「嫂嫂。」
她吃了一驚,瞬間便意識到那是梅承嗣的聲音。
轉過身,她咧開嘴對著梅承嗣笑,「小叔,你怎麼在這兒?」
梅承嗣打量她一身裝扮,噗地一笑。「我剛才看見有人偷偷摸摸的走進來,就一路跟著,還以為是府裡的哪個小廝想偷跑呢。」
「我悶壞了,想出去繞繞。」她說︰「我剛出月子,房嬤嬤肯定不肯放人,這才從後門走的。」
這好動的嫂嫂從前就常常著男裝出門,梅承嗣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剛出月子就亂跑,要是在外頭昏倒了,那可怎麼辦?
「嫂嫂去哪?」
她一時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說法,又思及他們情同姊弟,騙他也沒啥意思,索性便跟他明說了,「我要去蕃坊。」這小叔跟她親,九成九是能替她守著秘密的。
梅承嗣一聽說她要去蕃坊,陡地一震,「嫂嫂去那種地方做什麼?那可是龍蛇混雜的地方,你一個婦道人家到那種地方去多危險。」他臉上有著藏不住的憂慮。
龍蛇混雜?嗯,聽起來好像跟艋舺差不多。
「這你不用擔心,你嫂嫂我打小就是在龍蛇混雜的地方長大的,沒事的,我看看就回來。」她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樣。
梅承嗣愣了一下,又反應過來,急問︰「不是,你還沒跟我說你去蕃坊做什麼呢!」
「我、我去……」她撓撓臉,支支吾吾,「我聽說蕃坊有個收容孤兒的地方,想去關照一下。」
梅承嗣又是一愣,旋即眼底閃過一抹憐憫。「嫂嫂,你這是……如此可寬慰你失去骨肉的傷懷嗎?」
聞言,安智熙微頓,他以為她去蕃坊的孤兒收容所是因為失去孩子過於傷心,於是移情到其他失去父母的孩子身上嗎?
這樣也好!這麼一來,純真善良又與她親如姊弟的他,定會幫她隱瞞此事的。
於是,她立即露出傷心失落的表情,點點頭,抽噎了一下。
「那……嫂嫂去吧,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的。」梅承嗣說。
「真的?」她抬起楚楚可憐的眼,「謝謝你,小叔。」
* * *
蕃坊,聖母之家。
雖說這裡對安智熙來說是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但路就長在嘴巴上,只要開口問,沒有到不了的地方。
來到蕃坊,她發現如今住在這兒的外國人並不多,更多的是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漢人。
幸好她是一個人喬裝而來,要是帶著丫鬟嬤嬤,再坐頂轎子來,那可真是招搖了。
聖母之家是間外觀看來與一般閩南建築無異的房子,門是敞開的,門楣上高掛著一幅聖母圖,朱紅色的門板上則有雕著百合花飾紋的木頭十字架。
屋子裡傳來一群孩子及男人的歡聲笑語,男人說話帶著腔調,一聽便知道不是本地人。
她朝屋裡喊著,「請問傳教士詹姆先生在嗎?」
屋子裡靜了一下,不一會兒,一名身著長袍的外國男子走了出來。他有一頭卷曲柔軟的紅髮,還有一雙澄透的綠眼睛……她想,這應該就是葡萄牙籍傳教士詹姆吧。
「我就是……」詹姆疑惑地看著她,「姑娘是……」
她一怔,她身著男裝,做男子打扮,他竟還是一眼看出她是女子?
「你好,很抱歉我必須著男裝才能外出,不是有意隱滿身分。」她說。
詹姆了然地一笑,「我非常明白,你們的女子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詹姆在泉州傳教兩年,本地話說得不差。
這時,有個約莫七、八歲的女孩跑了出來,抱著詹姆的大腿,好奇地看著她,「詹姆先,這位哥哥是誰呀?」
詹姆摸摸她的頭,笑答,「這位是姊姊,不是哥哥。」
女孩驚訝地看著安智熙,安智熙只得對著她乾笑一記。
「不知姑娘到聖母之家來做什麼?」詹姆問。
「詹姆先生,我名叫智娘。」為免節外生枝,她謊稱自己名叫智娘。
「智娘姑娘,你好。」詹姆翩翩有禮地欠了個身。
「我聽聞詹姆先生在蕃坊辦了個收容孤兒的小學堂,深深贊佩先生的義行。」她說。
詹姆笑著搖搖頭,謙遜地開口,「過獎了,我只是行神之旨意。」
「詹姆先生,我對於你的志業極有興趣,希望能略盡棉薄之力。」
聞言,詹姆微愣了一下,不解地問︰「在下不懂姑娘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願意出錢出力贊助幫忙聖母之家的經營。」說著,她看了看還纏在詹姆身邊的女孩,問道︰「聖母之家如今收容了多少孩子呢?經費來源可充足?」
詹姆眼底閃過一抹疑慮,但又立刻以微笑掩蓋了它。
安智熙想,她一個姑娘家突然跑來說要出錢出力,一定很可疑。
弄不好,詹姆還以為她有什麼不軌企圖呢。
「請詹姆先生放心,我並非可疑之人。」她很快地編造了一個故事,合理又合情的故事。
「是這樣的,我家祖母纏綿病榻數月,藥石罔效,不見起色,於是我向南天寺的菩薩求問,菩薩要我西尋聖母,行善積福以迴向祖母。」
詹姆聽著,露出驚訝的表情。
她緊接著又說︰「我原是不解其意,尋覓無門,後來輾轉得知蕃坊有間聖母之家,行的便是賑濟援護孤兒之善事,為了替病重祖母積福德,我才會尋到這兒來,如此冒昧全因一片孝心,還請詹姆先生見諒。」
詹姆點點頭,臉上掛著溫暖笑意,「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成功的說服了詹姆,安智熙又鬆了一口氣。
「你們漢人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我相信你祖母的病會好起來的。」詹姆衷心祝福。
「感謝詹姆先生。」她彎腰欠身,誠懇地開口,「那麼可以讓我為聖母之家盡一點心意嗎?」
「姑娘是指……」
「我識字,能讀寫,也懂算數,可以教聖母之家的孩子們識字讀書。再說,我家裡是做小生意的,生活無虞,也可贊助聖母之家的食費。」
聞言,詹姆喜出望外,「若真是如此,那實在太好了,願天主保佑你及你的祖母。」
* * *
在聖母之家待了半天時間,安智熙便約略了解了一些事。
聖母之家在蕃坊已經有五年時間了,一開始是做為宣教之用,之前主持此處的是一名葡籍神父馬丁,三年前他因養病之由離開,便由現在的詹姆接替其職務。
詹姆是個熱心的傳教士,見街上行乞孤兒眾多,便開始將他們一個個帶回聖母之家安置,免得他們流落街頭。
餐風露宿尚是小事,更糟糕的是他們經常被壞心的牙人拐騙販賣。
詹姆將他們安置在聖母之家後,提供他們食宿,也走訪各個合法經營的商家店號、工坊、茶樓,甚至是碼頭,為他們謀求工作讓他們得以養活自己。
詹姆不只幫助這些孤兒,也募集物資幫助一些貧困家庭。這些家庭雖有父有母,但因家庭功能不健全,孩子多半無法受到良好照顧,詹姆會將募集的錢財或是食物、舊衣分配給這些需要外界伸出援手的家庭。
聖母之家目前收容了二十三個孩子,男孩有十四個,女孩有九個,年紀從十四歲到四歲都有,有些甚至還是兄弟姊妹。
半天的時間,安智熙自然無法一個一個跟他們接觸,當然也還不知道他們各自的來歷及故事。
她想,時日多著,也不急在這一時,倒是見聖母之家資金有限,捉襟見肘,她才真正上心了。
午後,她回到梅府,只見後側門邊有個丫鬟探頭探腦地往外瞧著,仔細一看,竟是寶兒。
寶兒真是來得巧,居然在這兒給她開門,她興高采烈地跑過去,邊跑邊跟寶兒招手。
忽見一小哥跑來,寶兒先是一愣,但很快便覷出那小哥就是自家院裡的太太。
「太……」寶兒要喊她,但又警覺地閉上了嘴。
待她走進門裡,寶兒這才神情緊張,「太太,你跑哪兒去了?」
「我……」她乾笑一記,「我出去走走,透透氣。」
「夫人找你不著,奴婢跟房嬤嬤也不知道你去了哪裡,可急死了。」寶兒說︰「你這身子才好些,要是在外頭有個三長兩短,奴婢、房嬤嬤跟春月都要捱罰的。」
看寶兒是真的受驚了,她語帶歉意,「好寶兒,對不住,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太太,雖說你之前也是經常隻身出府,可如今你才出月子不久,不比往日。」寶兒憂心地問︰「夫人很擔心你,又不敢聲張,這才要奴婢在這兒等門……」
「是嗎?」想到如此擔心關懷自己的婆母,安智熙有點愧疚。
不過這麼看來,承嗣並沒有出賣她,婆母也不知道她去了蕃坊。
蕃坊那種龍蛇混雜之處絕計不是她這種大戶人家的女眷當去的地方,而且她還是隻身前往,要是讓婆母知道,必然是不會再允她前去的,所以她得找個更好的理由。
「母親已經回沛澤居了吧?」
「嗯。」寶兒說︰「夫人等了你一個時辰,已經回沛澤居了。」
「那我換了裝就去請個罪吧。」她說。
在換裝更衣的這段時間裡,安智熙已經想好了說詞。
「智熙!」一進沛澤居的花廳,羅玉梅見了她便緊張憂急地上前,「你上哪兒去了?」
「母親。」她驅前,趕緊先福了個身,然後佯裝一臉的悲傷。
「這是怎麼了?」羅玉梅神情憂急,「房嬤嬤她們根本不知道你去了哪裡,一個個急的……」
安智熙跪了下來,「母親……」
見狀,羅玉梅還真是嚇了一大跳。
這媳婦嫁進梅家,除了進門拜堂那一天跪過她,至今可沒曾在她跟前折過膝呢。
「你這是……」
「讓母親擔心,媳婦不孝。」她噙著淚,一臉衷心懺悔的表情。
果然,人的潛力是逼出來的。從前她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是個戲精,說個苦,淚就到。
「別嚇為娘的,快起來說話。」羅玉梅讓她這一跪,頭都昏了。「瓶兒,快扶太太起來坐著。」
「是。」瓶兒答應一聲,立刻驅前扶起跪地的安智熙,並將她扶往一旁的椅子坐下。
「智熙,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羅玉梅憂急如焚。
「母親,」安智熙抬起淚濕的眼望著她,「媳婦作了夢,夢見無緣的孩兒。」
聞言,不只羅玉梅一震,就連花廳上伺候著的嬤嬤丫鬟全都驚疑地瞪大了眼。
「我……」她低頭努力地擠著眼淚,又佯裝拭淚,「我夢見孩子他全身是血,哇哇大哭,有個女人抱走了她,無論我怎麼追、怎麼哭喊,她都沒回頭、沒停下,就那麼一路地走……」
聽到她這番話,花廳裡頓時一片靜寂無聲,她低頭掩臉,等待著婆母或其他人的反應。
突然,一雙手伸過來將她抱住。
她的臉靠向一個胸口,柔軟且溫暖,她瞥見那衣服的顏色,知道正是羅玉梅。
她還沒反應過來,只聽見羅玉梅哽咽心疼地說︰「可憐的孩子,別傷心……」
羅玉梅的聲線溫柔慈愛,那撫著她髮的手亦是,安智熙本是假哭的,卻被這純然的疼惜不捨給逼出真真切切的眼淚。
對不起。
她在心裡說著。
她不是存心騙婆母的,但為了她的超級任務,她不得不撒這潑天大謊,但其實,她即將用以說服婆母的,也不全然是謊言。
「母親,我看見那女人的臉,她還同我說了話……」
「什……」聞言,羅玉梅一驚,「她同你說了什麼?」
「她要我發願幫助一百零八個孤兒孤女,如此才能將我的孩子生回來。」
羅玉梅聽完,緊緊地捏著她的手,「這不難呀,咱們梅家可以施粥贈藥,然後……」
「母親,」她打斷羅玉梅,「那女子說我必須獨自完成這些事,不得經由他人之手。」
「什……這……」羅玉梅有點無助又困惑,不經意地瞥了一旁的石嬤嬤一眼,又定定地看著安智熙,「你要如何獨力幫助一百零八個孤兒孤女呢?」
「她要我尋齊一百零八名孤兒孤女的姓名出身,父母籍貫,然後將其字條帶至安海普現殿燒化,方可圓滿。」
羅玉梅及石嬤嬤等人聽著她說的這些事,內心雖充滿疑惑,但又覺得有七八分真實。
「母親,這便是我今日不告外出的原因,請母親原諒。」她誠心請求著婆母的諒解。
羅玉梅見她哭得如此傷心,哪還能怪責她?輕撫著她的背,嘆了一口氣。「我虔心禮佛多年,也見聞過不少稀奇之事,遑論真假,總也是解了你的苦痛……」說著,羅玉梅端起她的臉龐,慈愛一笑,「就由著你吧。」
回到馨安居,房嬤嬤等人急切地問安智熙是否遭到責罵,於是她又把方才說的那套故事,原封不動地給房嬤嬤等人說了一遍,唬得她們一愣一愣的。
這些古代人都信鬼神因果,很容易便能被說服。
不過話說回來,發生在安智熙身上的事不就是活生生的鬼神因果嗎?
稍晚,梅意嗣回來了。
雖已分房,可他沒回到東廂房,而是先到西廂房來找她。
「欸?」見他晃了進來,安智熙露出困擾的表情。
寶兒剛到廚房去幫她把晚膳張羅回來,這才張羅好,都沒吃上一口菜,他就進來了。
「爺。」看他進來,寶兒跟春月急忙恭謹欠身。
梅意嗣瞥了桌上的飯菜一眼,還沒說話,安智熙就先開口,「沒準備你的份。」
他微頓,露出一臉興味的笑,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她。
「我忙了一天,連伺候我一頓飯菜都沒?」
「我們分房也分食,你那邊自有伺候你的人吧?」她說著,自顧自地夾了一塊紅燒燴黃魚往嘴裡送。
他臉上沒半點慍意,只是跟寶兒及春月使了個眼色,讓她們暫時退到外面。
寶兒跟春月接到了眼神指令,立刻互揪著對方的袖角走了出去。
梅意嗣坐了下來,看著正在扒飯的安智熙。
被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安智熙抬起眼瞪了他一記。
「看來,你恢復得不錯。」他說︰「聽說你今天跑出去了。」
她微頓,「我遲早都要出去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後天。」
她這回答太逗,教他差點兒便笑了出來。
「我是從沛澤居過來的,已經聽母親說了。」他說。
「咦?」她登時睜大眼睛望著他,「你是說……」
「我已經聽母親說了你今天出去的事。」他唇角不明顯地一勾,「你說你作了夢,夢裡有個女人要你尋著一百零八名孤兒孤女,齊了他們的出身籍貫、父母名諱,之後我們的孩子便能再生回來?」
原來婆母已經同他說了這件事,那……他信吧?
她雖有點心虛,但還是點點頭,「是的,所以我今天才會偷偷跑出去找孤兒。」
梅意嗣看著她那明明心虛極了,卻佯裝一副真心不騙的表情,忍不住微笑著。
他忽地欺近她,一把抓住她纖細的臂膀。
她嚇了一跳,夾在兩根筷子之間的滷丸子咚地掉在桌上,彈跳落地。
「幹麼?」她驚羞地瞪大眼睛。
這家伙老是突然靠近她,嚇得她魂飛魄散。
以前,除了做傳宗接代的事,其餘的時間他根本不會如此接近她的。
當她這麼想時,腦袋裡瞬間浮現他跟原主從前在床榻上的畫面。
媽呀,他連在做那件事情時都是一張撲克臉呢!可明明是一張見了就涼了的撲克臉,怎麼她卻覺得臉紅心跳?
「你、你放開,不要老是動手動腳的。」她羞惱地道。
「我倆是夫妻,就算我毛手毛腳都是天經地義的,不是嗎?」
「你、你是哪根筋不對?我們不是說好分房了嗎?」
他眼底閃過一抹狡黠,若有意指,「若是一直分房,我們如何將孩子生回來?」
迎上他那閃動著異采的黑眸,她心頭一跳。
完了,她是不是給自己挖了一個坑?「我、我、我……」她想反駁解釋,聲音卻打結了。
見她漲紅著臉,羞得像是地上有洞便要鑽進去一般,梅意嗣覺得有趣。
在他眼前的她還是她,可是覺得又有點陌生。
是,如今的她陌生卻有趣,她明明是那麼爽朗狂放的女子,可從前他們之間的氣息卻是凝沉而停滯,讓人無法喘息。
現今,他們之間的氣息不再混沌、不再沉悶,有種雲開見月的爽朗。
逗了她,他莫名地滿足。
他似笑非笑,「母親良善,信了你的鬼話連篇,我可不。」說完,他鬆開了她的手。
「嗄?」安智熙愣愣地望著他。慢著,他在耍她?
「若是事實,就不該有兩套說法。」他目光一凝,眼底閃過一抹黠光,「你不是那樣跟承嗣說的。」
「……」她微張著嘴,頓時說不出話來。
這不講信用的梅承嗣,才說要幫她保守秘密,一轉身便賣了她?
「兩個謊聽著都覺得合情合理,」他那深睿的目光鎖住了她,「你說謊的本事可真是登天了。」
「我、我沒說謊。」她漲紅著臉,辯白著,「我當真是關心孤兒去了,沒說謊。」
梅意嗣深深地注視著她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解讀她眼底的情緒。
須臾,他濃眉一皺,疑惑地說︰「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突然想關心那些孤兒了?」他問︰「我相信是有理由,但絕不是你跟承嗣及母親說的那樣……」
「你哪裡知道不是?」想騙過對方,就得理直氣壯地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於是,她目光堅定地看著他。
迎上她那堅定澄明的眸子,他心頭微微一震。
不管她跟承嗣說的,或是同他母親說的,全都跟那個無緣的孩子有關。他想,盡管她並未表現出悲傷或惋惜的樣子,但也絕不會是不痛不癢。
她平日裡看著好似什麼事都不在意、不上心,說不定心裡頭是百轉千回,翻波騰浪。
「你真作了夢?」他直視著她。
她輕咬了一下嘴唇,「夢……是假的,我怕母親不允,才騙她。」
「果然。」他低笑一記,又問︰「跟承嗣說是要轉移悲傷的心情呢?也是假?」
「不!」那不是假。雖然她對那失去的孩子並沒有太多的感情,但原主有呀!
她是在原主斷氣的那瞬間宿了原主的身,她感覺得到原主失去孩子的悲傷及惱恨,那比她自己失去性命還痛。
沒有一個母親不會因為失去孩子而痛苦悲傷,李慧娘與親兒已相隔三百多年,都還心心念念著那不得見的孩子呢。
她想,她媽媽此刻定也為著她的殉職而悲慟不已吧。
想起親生母親,她悲從中來,她多麼希望她媽媽能有個足以寬慰其悲傷的理由或是故事……
如此,她媽媽必然就不會那麼痛了。
「不是假的,是真的。」她眼瞼一垂,眼眶盈滿淚水,瞬間便落了下來。
見著安智熙流下那悲傷遺憾的淚水,纖細的肩頭還隱隱顫抖著,梅意嗣忍不住倒抽一口氣,胸口像是被重重地槌了一下似的疼痛。
他居然以為她不傷心?他是什麼樣的鐵石心腸才會那般猜忌她?她說他對她從無真心,實在一點都不冤枉他。
他伸出手,輕輕地端起安智熙的臉。
她因為驚訝而微微震了一下,兩隻眼睛羞疑地望著他,迎上他那總是犀利得像是把生魚片刀般的眼睛,此刻竟盈滿溫情及溫柔,她不覺心悸了幾下。
「我知道了。」他的聲線和緩平靜,「蕃坊那種地方並不平靜,你就不能換個地方?」
他說話的同時,用手揩去她眼角及臉頰上的淚。
嗅?他這麼說是……他對她出去找孤兒的事情沒有異議了?
「聖母之家至少是個有管理及組織的地方,不至於太複雜,反倒是街頭才更麻煩,那些孤兒四處流竄,說不定還有牙人或是地痞在控制他們,我貿然與他們接觸豈不更加危險?」
他聽著,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沉吟片刻,他點了點頭。
「那好,我給你指派個人跟著。」他說。
「不必。」她拍拍胸脯,胸有成竹,「我是跟著父兄在街上打殺長大的,可不是什麼養在閨閣裡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況且我出外都著男裝,你給我派個人跟前跟後,反倒引人注意了。」
「……」他得說,她現在說起話來挺有條理,還真教他反擊不了。
「若你真想幫我什麼,就給一些贊助吧。」說著,她伸出右手,掌心一翻,咧嘴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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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12 00:32:58
【第四章】 是不是被撩了?
梅意嗣真的給錢了,而且不囉唆,一次就給了安智熙五十兩白銀。
就這樣,安智熙帶著贊助去了聖母之家,開始她的超級任務。
藉著親近孩子們的機會,她一個一個地問了他們的出身籍貫及父母姓名,大一點的孩子或許還知道自己出生在什麼地方、父母親的名字,可小一點的孩子有些卻是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清楚,別說是父母姓名,有些孩子只曉得自己的小名,甚至連姓氏都不知道。
經過幾天細細推敲,她發現這些孩子大抵都是在泉州或附近的安溪、莆田、漳州等地出生,並沒有誰出生在大海那邊的魍港。
聖母之家裡除了詹姆,沒有其他的幫手,孩子們的生活起居多由詹姆或年長一點的孩子負責。
孩子之中最大的是個男孩,名叫石頭,他跟他的弟弟都在聖母之家住下,弟弟就叫小石頭。
或許是命運多舛,提早見著了生活的殘酷及無情,石頭十分成熟懂事,總是主動幫忙,勤快得很。
今早來時,安智熙先到附近市集買了一些蔬果魚肉,並請販子稍後幫她送到聖母之家。
午前,販子用輪車將她買的東西送來了。
「我是東市的老劉,送東西來了!」販子在外面喊著。
聽到聲音,詹姆跟著安智熙走出來,見一推車的食物,詹姆愣了一下。「智娘,這些東西是……」他驚疑地道。
「是我早上在東市訂的,給孩子們加加菜,添個營養。」她說著,便動手搬推車上的食物。
見狀,詹姆立刻出手幫忙,不一會兒便將食物全搬進聖母之家的小廚房裡。
孩子們像是從沒見過那些魚鮮豬肉,一個個擠進小廚房裡,像是看見什麼稀奇的山珍海味般。
石頭幫她起灶燒水,大一點的丫頭們就幫著洗菜切菜,那些只會壞事的小不點們則圍在旁邊湊熱鬧,像是外頭樹上的麻雀般嘰嘰喳喳地說笑個不停。
安智熙並不善於廚藝,只會些簡單的家庭小炒,可當她做出那一道道平凡無奇的料理時,孩子們的眼睛都像是在發光般。
他們如此單純的反應觸動她心底的柔軟及多愁善感,在苦難中長大的孩子,是如此的容易滿足。
雖然她忙得滿頭大汗,樣子有些許的狼狽,但見著孩子們的表情,一切都值得了。
說來,她原本只是想來尋找李慧娘的兒子的……
「唉呀,怎麼大家全擠在這裡?」詹姆走進小廚房,小廚房更擠了。
「詹姆先生,請你把這些小蘿蔔頭帶出去吧。」安知熙央求他先將孩子們帶到前面。
廚房裡湯湯水水,要是燙傷了可就不好。
「來,大家先到前面等,好嗎?」詹姆伸出手,這手攏幾個,那手再圈幾個,總尊把十幾個小娃帶了出去,只留下幾個大一點的孩子幫手。
安置好孩子們,詹姆又進來,「有需要我幫忙的嗎?」
「有石頭他們幫我就夠了,詹姆先生到外面看著那群小蘿蔔頭吧,免得他們等一下又全擠進來。」她雖說得無奈,臉上卻是滿滿的笑意。
詹姆笑視著她,「智娘你好像很愉快呢。」
她不假思索地點點頭,「是的,我現在總算知道詹姆先生為何辦了聖母之家,沒什麼比看見孩子們綻開笑顏還開心了。」
詹姆聽著,笑瞇著眼,「一定是天主的愛將你帶到這兒來。」
不,其實將她帶到這兒來的是李慧娘對她兒子的牽掛,但她無法告訴詹姆。
「大概半年前,有個在碼頭做事的船工會給聖母之家帶物資來,偶爾也會有鮮魚可吃。」他說︰「在你們這兩位天使出現之前,我根本沒法給孩子吃上一口肉呢。」詹姆說著,有點自責。
「詹姆先生,」安智熙安慰著他,「你收容這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已是對他們最大的幫助。」
「我也只是盡我所能。」他輕嘆一記。
「放心吧,我會找資助經費給孩子們加菜的。」
詹姆微頓,「這不會給你添麻煩嗎?」
她搖頭一笑,「一點都不會,我家是做小生意的,不只吃穿用度不愁,還有點餘裕呢。再說,我也認識不少商家,多少可以籌些銀兩。」
詹姆聽了,眼底滿是感激,「真是太謝謝你了,你真是天使!」
這天中午,孩子吃了一頓有魚又有肉的午餐,個個心滿意足。
過去因為現銀有限,詹姆只能供他們吃些米粥、饅頭或是菜湯,當然,對於一直流落街頭的他們來說這些已是珍饈,誰也未曾抱怨。
午後,有個面生的男人來到聖母之家。他身著灰衣黑褲,腳上穿著布履,皮膚曬得黝黑發亮,兩隻眼睛炯炯有神。
他一手拎著十幾尾白魚,另一手提了大把大把的菜跟兩袋豆子,熟門熟路地走進聖母之家。
詹姆有事出去,暫時將聖母之家跟孩子們交給安智熙。
閒著沒事,安智熙正在教孩子們簡單的算數。
一進門見到面生的安智熙,男人愣了一下。
安智熙還沒開口問,孩子們已齊聲喊著「趙叔叔」。
「石頭,他是……」安智熙悄聲地問著最大的石頭。
「智娘姊姊,他是趙叔叔,常常給我們送吃的來。」石頭說。
這會兒她明白了,看來這位皮膚黝黑的趙叔叔便是詹姆跟他說的那名碼頭船工。
此時,那船工正疑惑的打量她。不知是個性內向還是不善交際,他並未主動開口。
於是,安智熙站了起來——
「我是智娘。」她說︰「是來幫詹姆先生忙的。」
他微微皺起了眉,用一種審視,甚至是懷疑警戒的眼神看著她。
她不懂他為何會那樣看著她,好像她是什麼可疑分子似的。
「我聽詹姆先生提過你,但不知你姓啥名啥?」她問。
「趙北斗。」他說著,徑自往後面的小廚房走去。不一會兒,他出來了,淡淡地交代一聲,「跟詹姆先生說我來過。」
不等她反應,他已經邁開步子要走了。
這人還真是惜字如金,話都不多說兩句呢。
「欸?」就在他要走出門口時,詹姆恰巧回來了,「北斗?」
「詹姆先生。」趙北斗點了點頭,「我給孩子們帶來一些魚跟菜豆。」
詹姆朗朗笑開,「真是謝謝了。」說著,他一把拉住趙北斗的手,興高采烈,「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
「我已經知道了。」趙北斗說︰「她說她是智娘。」
「是的。」詹姆面上笑意滿盈,「智娘為了給她生病的祖母積福,現在每天都在聖母之家幫忙,有她在,我輕鬆許多。」
聽到她是為了給祖母積福才到聖母之家來幫忙,趙北斗臉上的寒霜融化了一些。「是、是這樣啊?」
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安智熙忍不住猜想他剛才為何那般的不友善。難道他以為她來聖母之家來是另有圖謀?他該不會以為她是為了紅髮綠眼的西洋美男子才來的吧?
「智娘,他是趙北斗,在碼頭做事,已經資助聖母之家半年之久,多虧有他,孩子偶爾能吃上鮮魚!」詹姆眼底溢滿笑意及謝意,「北斗在碼頭認識一些人,也引薦了幾個男孩到碼頭及船上做事……對了,阿振跟阿堂還好吧?」
趙北斗點頭,「他們很勤快,管事大爺很是稱讚。」
「是嗎?」詹姆聽著,臉上有一抹安心及喜意,「那我就放心了。」
聽著,安智熙這才知道趙北斗不只資助聖母之家物資及食物,還幫忙引薦孩子們工作謀雖然他是個臭臉男,看著很難親近,甚至帶著莫名敵意,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我還有事,先走了。」趙北斗淡淡地說了一聲,轉身就離開了。
安智熙瞧著他來匆匆,去也匆匆,有點神秘兮兮。
* * *
一大早梅府來了客人,正是安智熙的兄長安智秀及嫂子白麗如。
安知夫婦兩人來訪,先是去向梅大老爺梅英世及主母請安,在中堂寒暄了一會兒,便由著梅府小廝引領者來到馨安居。
安智秀高馬大身形健硬,一看就是個擅長幹架的狠角色。他濃眉虎目,給人一種飛揚張狂的感覺。
至於白麗如,容貌白皙秀麗,人如其名。她雖是女子,卻有著精明幹練,巾幗不讓須眉的氣質。
這是他們夫婦倆自妹妹嫁進梅家後,第二次來到梅家,第一次便是她出嫁那日。這次再來,是為了探望慰問難產喪子的安智熙。
其實,他們兄妹倆一年裡還是能見上二、三十回的,只不過都是在外面的酒肆。
進到馨香居,前來接待他們的便是房嬤嬤。
「秀哥兒,如姊兒,好久沒見了。」房嬤嬤見著夫妻兩人,歡喜得眼眶盈淚。
房嬤嬤是安智熙的奶娘,也是看著安智秀長大的。
安智秀十歲沒了母親,房嬤嬤照顧他們兄妹倆不遺餘力,情同親人,稱謂上自然也沒那麼講究規矩。
「嬤嬤!」安智秀一把抱著房嬤嬤,朗聲大笑,「好久沒見,你老人家胖了。」
「唉唷!」房嬤嬤羞得很,「秀哥兒快別說,人老了,喝水都肥。」
安智秀聽著,哈哈大笑。一旁的白麗如蹙眉笑嘆,「嬤嬤瞧,智秀一見你老人家就跟孩子沒兩樣,平常那殺伐氣兒都不見了。」
「對了,」房嬤嬤疑怯地問︰「我那兒子沒給秀哥兒惹事吧?」
「紹武很能幹,幫了我不少忙,嬤嬤別擔心。」
紹武是房嬤嬤的兒子,從小在安家長大,如今是安智秀在惠安的得力助手。
「秀爺,太太!」這時,寶兒也跑了過來,滿臉堆笑,「好久沒見到你們了。」
安智秀端詳著她,「唉呀,我們寶丫頭長大了呢。」白麗如笑視著她,然後問著房嬤嬤,「嬤嬤,寶兒今年幾歲了?」
「正好十五。」房嬤嬤說。
「能嫁人了呢。」安智秀逗著她,「趕明兒回去,爺替你個如意郎君吧。」
寶兒一聽,急了,「不不!我、我不離開梅……不,是不想離開娘跟太太。」
「女大當婚,難道你想一輩子待在梅家?」安智秀說。
「我可以,我想一輩子待在梅家。」寶兒小臉篤定地道。
安智秀眉頭一蹙,「傻丫頭說傻話昵,十六歲我就讓嬤嬤把你嫁了。」
「不要!」寶兒反應激烈異常,「寶兒不要!」
她的反應讓安智秀夫妻倆都感到疑惑,可又沒個頭緒。
房嬤嬤慈祥地笑視著兩人,「別管這丫頭了,秀哥兒跟如姊兒能來探望太太,真是太好了。」
「說到她……」安智秀突然想到那個往常只要看見他便撲上來的小妹,「怎麼沒見她的人影?」
「她在梳頭,就……」房嬤嬤話未說完,著裝完畢的安智熙已從西廂房走出來。
安智秀看見著男裝的她,愣了一下,「丫頭,你這是……」
往常都是晚上跟著他出去喝酒時她才會著男裝的,怎麼如今七早八早便換了一身男子裝束?
「哥,嫂嫂……」見著說是熟悉卻又陌生的兄長及嫂嫂,安智熙有點情怯。
安智秀邁出大步向她走去,一把捏著她的小臉,咧嘴笑開了懷,「你該不是一大早就想跟哥哥喝酒去吧?」
「智秀,你別那麼粗暴。」白麗如走了過來,輕抓著他的手,「丫頭她剛……」她沒把話往下說,怕提了安智熙的傷心事。
她是女人,也生養過孩子,雖沒失去過孩子,但可以想像及理解失去孩子的痛楚。
安智秀回過神,急忙地鬆了手,不捨地看著她,「丫頭,你沒事了吧?」
她知道安智秀指的是她難產的事。「兩個月了,身子好得差不多了。」
「丫頭,」白麗如道︰「我跟你哥哥從北方回來後先回惠安一趟,這才聽母親說了你的事,公爹很想來探望你,可你也知道他老人家自從一年前跌跤後,腿就不好使了,所以……」
「嫂嫂,沒關係的,我、我挺好。」安家人感情緊密,與她在二十一世紀的家人感情融洽無異。
此時,安智秀跟白麗如的關懷讓她思及無緣再見的家人,忍不住紅了眼眶。
見狀,安智秀愛憐地摸摸她的臉,「丫頭,你還年輕,能再懷上的。」
「是呀。」一旁的白麗如溫柔笑視著她,「只要把身子養好,包準能生幾個白胖娃兒。」
擔心一直繞著生孩子的話題會觸動她心上的傷口,安智秀話鋒一轉,「對了,你這身裝束是要上哪兒?」
「我要去蕃坊。」她說。
安智秀疑惑地問︰「你去蕃坊做什麼?」
「我現在在聖母之家幫忙。」
安智秀眼底閃過一抹驚疑,可下一瞬,又唇角一勾,笑問︰「聖母之家是異教徒的地方,你怎會到那裡去?」
「雖是異教,可是做的是好事。」她說︰「傳教士詹姆收留了許多孤兒,使他們免於餐風露宿,流落街頭、受人欺凌誘騙利用……」
「是嗎?」安智秀沉吟須臾,好奇地問︰「梅家知道你去那種地方嗎?」
「只有夫君跟小叔知道。」她說。
聞言,他濃眉一皺,若有所思,「你為何突然去聖母之家?」
「我、我欣賞詹姆先生的善行,想盡一己之力幫助那些沒有依靠的孩子。」雖說這不是她的初衷,也非她去聖母之家的原因,但現在的她卻在其中尋到快樂。
助人為快樂之本,施比受有福,果然都不是唬人的。
「丫頭,」安智秀捧著她的臉,兩隻眼睛定定地注視著她,神情正經八百,「行善是好事,但也得注意自身安全,明白嗎?」
迎上他那充滿溫情及關愛的眼睛,她點了點頭。
之後,安智熙的婆母來了,安智秀夫婦倆便自梅府前門離開。
出了梅府大門,上了馬車,馬蹄一動,白麗如便開了口,「想不到丫頭會去了聖母之家……」
「是呀,真是歪打正著,誤打誤撞……」安智秀若有所思,淡淡地說著。
「會不會是沒了孩子,想藉關懷孤兒有個寄託呢?」白麗如有顆柔軟的心,也有著柔軟的想法。
「或許是。」他蹙眉笑嘆,「丫頭雖然平日裡有點飛揚張狂,但其實是個心軟善感的人。」
白麗如點點頭,深表贊同,半晌又開口道︰「看來,她是什麼都不知道……」她面上略帶憂心,「要告訴她嗎?」
「別。」安智秀想也不想地道。
* * *
暮色漫了一地,安智熙也離開了聖母之家。
她今天算是離開得晚,早上兄嫂來訪後,婆母緊接著又來問了她最近尋孤的進展,她說已接觸過二十多名孤兒孤女,但有一些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籍貫何處,父母何人。
羅玉梅聽了,覺得這些流落街頭的孩子甚是可憐,於是讓石嬤嬤回沛澤居取了三十兩給她。
「看是給那些個可憐的孩子買吃的或買穿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謝謝母親。」意外從羅玉梅那裡得到一筆資助,安智熙一方面喜出望外,一方面又懊悔稍早她哥哥嫂嫂來的時候,她竟忘了跟他們募款。
不過話說回來,這三十兩也夠給聖母之家買足一個月的米了。其實聖母之家的孩子都是來來去去的,人數也會有變動。
像今天,聖母之家便少了兩個孩子。一個是十二歲的女孩,名叫意兒,詹姆說她去安溪一大戶人家做事了。
那戶人家的小姐如今八歲,正在家裡學習,需要一個伴讀的小女侍。經人介紹,之前便來聖母之家尋人,瞧中了意兒。
另有一名男孩,八歲,名叫東寶,也是給大戶人家帶去當小少爺的伴讀了。
說來,聖母之家經費有限,也無法毫無限度地收容那些孩子,幫他們覓個去處或是差事也是好的。
走出蕃坊,正是華燈初上之際,這是安智熙來到三百多年前的泉州後,第一次在太陽下山後還在外面遊蕩。
因為是個商業繁盛之地,即使已經天黑,白日裡的喧囂猶未能消停。
街邊的商店、茶樓、酒館裡,人聲鼎沸,街上亦有人潮。
買了一串糖萌蘆,再買了兩個烤餅,安智熙悠哉地漫步著,一路就這麼朝著石獅塘的方向而去。
晚風徐徐,吹得她心曠神怡,打來到這兒之後,今晚真是最愜意的了。
來到碼頭邊,三三兩兩下了工的碼頭工人還在碼頭邊喝酒聊天,解一日的辛勞疲態。
她覓了個地方坐下,享受著手上的烤餅,也享受著獨處的時光。
梅府上上下下,不包括兩側的二房跟三房,也是五、六十個人。
每天一睜開眼睛,光是在馨安居裡走動的人就十來個,想要有一會兒清靜都難。
啃著香香的烤餅,安智熙心滿意足,不自覺地笑彎了唇,發出幸福的喟嘆。
「欸!」突然,身後傳來男人粗嗄的聲音。
她回過頭,只見一身著粗布藍衣的中年男人站在她身後。她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他身後又來了一個灰衣男子。
她警覺地站身起並面對著他們,並未開口,只是看著他們兩人。
「一個人?」藍衣男人問。
她秀眉微微擰起,露出防備且不悅的表情,誰教他們身上散發著一種「我不是善類」的氣息。
「他是啞巴嗎?」灰衣男人上前來。
意識到他們可能是碼頭附近的地痞,為免節外生枝,她決定不跟他們起衝突,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轉了身,她想從旁邊溜走。
可灰衣男等人大步上前攔住她的去路。
「身上有錢嗎?」藍衣男人語帶威脅地說︰「跟你要點酒錢而已,爽快一點拿來,別讓咱哥倆動手。」
嘖,果然是想索財。
開什麼玩笑?她可是女警耶!要不是不想把事鬧大,她早就動手了。
灰衣男等不及,伸手便要制伏她並強搶銀財,安智熙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腕一轉。
「啊!」灰衣男未料她懂得擒拿,被她折了手,痛得哇哇叫。
藍衣男人見她會功夫,先是一愣,然後哼地冷笑,「有點本事。」說著,他一個箭步上前朝她撲了過來。
安智熙放開灰衣男,擋下藍衣男人的攻擊。這些在碼頭討生活的人常常為了搶地盤而打架械鬥,個個都懂得拳腳功夫,當他一拳重重襲來,安智熙便明白與他們纏鬥是不智之舉。
眼下,她應該趕緊脫身才行。
她擋下他的拳頭,覷了個空檔,邁開大步便跑。
「追!」藍衣男人大喝一聲,便偕灰衣男緊追在後。
跑了一小段路,她聽見後面傳來聲音一「阿達!阿蕭!幫忙抓人!」
接著,她便聽見後面多了幾個人的跑步聲。
不妙,他們有同夥!這會兒要是讓他們給抓住,她可慘了。
安智熙拔腿快跑,逃進附近的巷弄裡。
她真沒料到那幾個混蛋居然不死心地追了過來,是怎樣?沒抓到她,今晚會睡不著嗎?要不是手無寸鐵,他們又好幾個人,她就跟他們拚了。
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該逃的時候斷不能逞英雄。
逃進附近聚落的巷弄後,安智熙利用四通八達的小路及穿越道閃避著他們。
「臭小子跑去哪?快把他找出來!我一定要剝了他的皮!」
「他看起來很面生,以前沒看過。」
「被老子抓到,他就死定了!」
聽見他們你一言我一句的咒罵著,躲在牆後的安智熙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沿著牆,小心地往另一側移動。
那頭有條穿越道可以連通到隔壁巷子,她得離他們越遠越好。
正在她移動腳步之時,不小心踢到牆邊的桶子,發出聲響。
「聲音哪來的?」他們聽見聲音,開始聽聲辨位。
安智熙踮著腳快速往另一頭移動,她得在他們發現她的位置之前離開。
沿著牆邊,她像螃蟹一樣橫行著,突然從暗處裡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她。
她張大嘴,但一個手掌卻蓋下來,將她沒喊出的驚叫聲給壓下。
被一雙強而有勁的大手拖進黑暗裡,安智熙嚇得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可奇怪的是這雙勁臂教她感覺不到任何的惡意。
「唔!」她本能地掙扎,卻被箍得死緊。
她的背緊緊貼著一個寬闊又厚實的胸膛,她可以確定這是男人的胸膛……
真是廢話,若不是男人,哪來這麼大的力氣圈住她?她又掙扎了兩下,掙不開,她氣得狠狠地踩了他的腳!
「唔!」這時,他發出悶哼。
痛了吧?她正得意著,卻感覺身後的男人彎下身子欺近了她,她感資到他讓人無法忽視的強悍氣息,不自覺地倒抽了一口氣——
「你這樣報答我?」男人在她耳邊低聲地說。
聽見那聲音,安智熙心頭一跳!不會吧?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聽到的。
這時,男人稍稍鬆了手,摀住她嘴巴的手也放開。
她飛快地轉過身,面對著他——梅意嗣。
是他,盡管在暗處裡光線如此幽微晦暗,她還是覷見了他的臉龐,還有他懸在唇角那抹戲謔中又帶著溫柔的笑意。
「你怎麼……」她正要說話,忽聽見那些剛才跑過去的人又跑了回來。
「人呢?怎麼可能不見了?」
「廉哥,算了吧。可能已經跑走了。」
「該死的兔崽子!我不信他跑得掉!再給我找!」
就這樣,他們氣極敗壞地在附近竄來竄去,就是不肯罷手。
「一群不死心的家伙……」安智熙忍不住悄聲碎念著。
「你……」他發出聲音。
因為他出聲,她本能地抬起頭來看著他,而這一望,她才驚覺到他們貼得有多緊,靠得有多近。
她不自覺地吞咽了一口唾液,心跳加速,臉頰發燙。
雖然他們是夫妻,可對她來說,她並沒有與他親密到可以「享受」這樣身貼著身、心熨著心的時光。
但奇怪的是,她居然也沒有太抗拒,甚至連一丁點的不舒服都沒有。
她想,那或許是因為「生理」上,她跟他並不陌生之故,原主跟他畢竟巳是兩年的夫妻。
「你怎麼在這裡?」她壓低聲音問他。
「當然是來救你的。」他說。
她微怔,「嗄?」
「你怎麼知道我……」她狐疑地看著他。他會通靈啊?
「你離開蕃坊後沒有回府,在街上晃蕩就算了,還朝著石獅塘來……」
「慢著。」未等他說完,她一把拎住他的衣領,驚疑地問︰「你怎麼對我的行蹤了若指掌?」
他蹙眉一笑,「你認為我真會讓你一個人到蕃坊去?」
聞言,她愣住,「你是說……」
「我一直派人跟著你。」他說︰「你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麼武功蓋世的女英雄,遇險能飛天竄地?」說著,他戲謔笑道。
她聽出他是在暗酸她被這些人追打之事,雖然不甘被看笑話,卻又無法反駁。
「我的人看你往石獅塘來,便立刻到商行通知我,我才趕來就見到你被追著打……」
「我、我才沒被他們追著打,我只是不想跟他們纏鬥……」她羞惱地道。
雖然被他酸了、笑了、糗了,可是她心裡一點都不感到慍惱生氣。老實說,剛才有那麼一刻,她真覺得自己逃不掉了。
她不知道若與那些人正面衝突,他能不能保護她,她唯一知道的是,有他在,她意外地感到安心。
她,不是一個人。
穿越來到這兒後,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孤單的,是得孤軍奮戰的。
這些過往熟悉的人對她來說都是陌生人,她不知道自己能信任誰、仰仗誰、倚賴誰……
可這一刻,她真切地感覺到自己不是一個人。
原來他一直派人跟著她呀!她以為「安智熙」對他來說並不是多麼重要的存在,沒想到他竟將她擺在心上,甚至在聽到她只身往石獅塘來時,便立刻前來……
她錯怪他了?
「你到石獅塘來做什麼?」他問。
「沒做什麼,只是到處走走。」她話鋒一轉,直視著他,「你呢?聽說我來石獅塘,你就立刻趕來做什麼?」
梅意嗣胸口微微一緊。
是呀,聽說她往石獅塘來,他便立刻趕來做什麼呢?為什麼知道她孤身來到這兒,他會那麼的緊張,那麼的不放心?
過往,她也經常不攜婢僕,孤身來去,他不是早就習以為常,為何如今竟這般在意?是對難產喪子的她起了憐憫,想補償她而關心她?還是……不,他知道不僅僅是那樣,還有更深沉且微妙的東西在蠢動著。
「石獅塘是比蕃坊還要複雜的地方。」他說︰「那些碼頭工人各立山頭,常常為了生意及地盤鬥毆,有些工頭為了壯大聲勢也會收容一些外地來的流匪做為打手……」說著,他突然伸手捏著她的下巴。
她心頭一悸,心跳如擂鼓般,漲紅著臉,瞪大著眼睛望著他。
他微微低下脖子,臉湊近了她,令她整個人僵住。
媽呀,他想做什麼?這、這是什麼偶像劇的情節跟畫面?他的臉好近,近到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了……
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閉上眼睛,但她就是很愚蠢的閉上了……
忽地,她聽見噗哧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他的手指在自己嘴邊抹了一下。
她倏地瞪大眼睛,只見他唇角上揚,幽深的眸底帶著一抹狡黠。
「你嘴邊都是芝麻,吃了烤餅?」他問。
她覺得好丟臉,不是因為吃了一嘴的芝麻,而是她居然以為他想親吻她!
天啊,她好想立即替自己挖個洞埋進去!
雖然光線幽微,他看不見她臉紅,卻見到她臉部表情的微妙變化。
她羞了?不知為何,難產後的她雖然更直言更直率,但卻也變得柔軟。
柔軟得像是一隻即使張牙舞爪,也讓人忍不住想抱在懷裡揉著的小貓。
「你是不是以為我要親你?」他笑問。
安智熙眼兒一熱,羞惱地反駁,「才沒……唔!」話沒說完,他的唇突然地貼了上來,短暫且輕柔地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她呆住,驚異又羞怯地看著他。
他眼底有一絲的尷尬、羞澀及無措。可一眨眼,他又換上一張理所當然的臉。
他們是夫妻,做丈夫的親吻妻子,有何不妥?
「你、你這是……」安智熙簡直不敢相信他真的會做出這個動作——吻她。
見鬼了,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對她有了興趣的?從前的他不是都冷冰冰的,對她沒半點的熱情及熱衷嗎?
梅意嗣輕輕的拉開她,彷彿剛才的事根本沒發生過。
轉過頭,他望向安靜的巷口。
「看來那些人都走了。」他說著,一把拉住她的手,「走,回家。」
他說完,緊緊抓著她的手便往外走。
她莫名乖順地跟著,兩隻眼睛不時看著他緊牽著她手的那隻大手……
晚風吹來,帶著涼意,可她的臉卻是熱烘烘的。
不知是幻覺還是眼花,她眼前竟出現好多粉紅泡泡……糟了,她是不是被他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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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12 00:33:16
【第五章】 婆母偏心
天未亮,梅意嗣卻已醒來,他在榻上翻來覆去再也睡不下,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煩悶跟焦躁困擾著他。
他翻身坐起,看著身旁那空下的位置,即使已經分房,她的枕頭還安安穩穩地擱在那兒。
從前同她一起睡在這錦榻上時,因著兩人情感淡薄疏離,他們總是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同床卻異夢。
少了一個人後,他並沒有霸佔整張床,還是習慣性地往左邊躺。
這麼久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因為身邊空蕩蕩而感到心浮氣躁。
他坐在床邊,不自覺地嘆氣,有點不知所措。
想起昨晚的事,他皺起的眉頭有了一點點的疏鬆,唇角也不自覺地隱隱上揚。
他吻了她,而她沒有生氣。
問題是,他怎麼會有那樣的衝動及想望?昨晚的他真不像是他。
從安智熙到蕃坊去的第一天,他便派了六通在暗處裡看著她。之所以這麼做,一是因為不放心她隻身前往蕃坊,二是對她不放心。
這不放心,來自於對她仍未有全然的信任。安家本是在惠安街邊的幫派,賭色財的偏門生意樣樣有。
安家長期做黑市買賣,安智秀在十七歲時便是黑市裡殺伐決斷的狠角色。雖說這些年,安家漸漸洗白,開了商號做起正大光明的生意,但據他所知,私下還是藉著親信之名做些遊走在合法與非法之間的行當。
蕃坊龍蛇混雜,她卻突然說要去那兒,這讓他不得不對她的動機起疑。
雖然她說是為了轉移喪子的哀傷,但他總覺得她另有目的。
他希望自己可以更信任她一些,也希望她並無其他意圖,他衷心的希望一切只是他的多疑及偏見。
可惜身為梅家大房的長子,又執掌著整個家族的生意買賣,他容不得自己及身邊所有人行差踏錯毀了梅家聲望及名譽,他不想多疑,卻必須得多疑。
他唯一能做的是不要讓多疑生成暗鬼,擾了他的判斷。
六通監視了好一陣子,並無發現任何可疑之處。她在聖母之家不只當老媽子,還是個女先生,每天忙得樂乎樂乎。而這個消息,真切地讓他鬆了好大一口氣。
昨天六通急急忙忙地去通報他,說安智熙離開蕃坊後並未回府,而是隻身前往石獅塘時,他不知怎地一顆心七上八下,極不安心。
白天的石獅塘便是個是非之地,別說是女人,是尋常的男人都不會輕易靠近,她去那裡做什麼呢?
當時還在跟兩位掌櫃對帳的他,彷彿屁股下的椅子著火似的,坐都坐不主。
撇下兩位掌櫃,他火速地趕往石獅塘。他不知自己在慌什麼、急什麼、怕什麼,總之他就是覺得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當他在暗處裡抓住安智熙時,他看見她眼底的驚惶不安漸漸地被安心取代,她的眼睛裡有著對他的信任及依賴,在那瞬間,他彷彿成了她的全世界。
那是他第一次感到他們是「一對」,而不是「兩個」,他們的心從來沒依靠在一起,現在他不確定他們是不是同心,可他卻清楚地感覺到他們正在靠近。
聽見外頭有細微的聲響,他知道那些僕婢們已開始活動,他著履,抓起一件短褂穿上,打開房門——
「爺?」屋外正經過的灑掃丫鬟碧草嚇了一跳。
他瞥了她一眼,下了廊,穿過小院,直往西廂房而去。
當他走上西廂房前的樓梯,春月正好從裡面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
見著他,她呆了一下,「大……」
他將手指置放在嘴唇上,要她別出聲。
春月一臉迷惑地看著他,下意識地往旁邊靠。
他就著她剛打開的門微側身子鑽了進去,輕手輕腳地穿過垂簾及繡屏進到內室。內室裡光線幽微,只有微光透過紗簾,猶如糖粉般撒落那床前一地。
安智熙安安穩穩地睡著,還發出細微的鼾聲。
聽著,他想笑。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捱近床邊,俯視著呈大字型仰睡著的她。
她微張著嘴,睡臉有點醜,卻又莫名的可愛討喜。
梅意嗣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看著她的睡臉。
她一直是這樣的嗎?還是獨個兒睡,她這會放鬆了才能睡得這麼毫無防備,甚至唾沬都在嘴角蠢動著?
他伸出手,輕輕地用指尖抹著她嘴角的唾沫。
她皺了皺眉頭,潛意識地吸了一下,那好笑的樣子教他忍不住低笑一記。「噗。」在他笑出聲音的同時,她倏地睜開眼睛看見站在床邊的他,她先是愣住……尖叫。
「你幹麼像鬼一樣站在我床邊啊?想嚇我?」
「我只是突然想來看看你……」
「看我做什麼?」
「沒做什麼,就是想看你而已。」
當他這麼對她說時,她的臉更紅了。
他們做了兩年餘的夫妻,就算是洞房花燭那夜,她的臉都沒這般紅過。
沒做什麼,就是想看你而已。他真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種教自己頭皮發麻的話來。
他這種就算吞下一袋種籽,都開不出一朵花來的人,居然會說出這種肉麻兮兮的話?
想起早上安智熙的驚聲尖叫,嚇得滾下床掉在他腳邊的那一幕,梅意嗣止不住地嘴角上揚。
他把她從地上拎起來,她滿臉通紅、驚疑又害羞地看著他,那模樣實在太有趣。
「爺,」正在他想笑的時候,有人來到門邊,正是永昌,「出事了。」抬眼睇見永昌那大事不妙的神情,梅意嗣笑意一斂,「怎了?」
「咱們的船工蕭老古在家裡上吊了。」永昌說。
「上吊?為什麼?」
「蕭老古欠了八十兩的印子錢,想不開,就……」永昌面有難色,欲言又止地道。
他意識到永昌似有什麼當說又不敢說的話,眉心一擰,「你有什麼就直說吧。」
「爺,」永昌神情凝肅,「放印子錢的是二老爺家的學恆少爺。」
聞言,他陡地一震,「什……」
「蕭老古的妻子手上有借條,哭天搶地的說要去告官,我已讓人先將她攔下,這事不能上官府那兒……」永昌憂心地開口,「要是外面的人知道梅家人放印子錢,恐怕會嚴重傷及梅家聲譽。」
「借條在你手上嗎?」他問。
永昌點頭,立刻將蕭老古的借條遞上。
他接過一看,發現蕭老古一開始只借了二十兩,沒多久時間便利滾利地欠下八十兩,而借條上面不只有不識字的蕭老古歪歪扭扭的字跡以及手印,還有梅學恆的用印。
這下,是撇不清了。
「除了蕭老古,還有別人嗎?」他問。
永昌點頭,「我問了跟蕭老古要好的船工,他們說學恆少爺放印子錢已經有半年餘了,那些船工一下船常常不是嫖便是賭,不少人都跟學恆少爺借印子錢應急……」
聽著,梅意嗣濃眉妤皺,眼底迸射出懊惱慍怒的光,他一拍桌面,沉聲道︰「真是混帳!」
「爺,現在該怎麼辦?」永昌急問。
「你先給蕭家一筆錢安家,無論如何都先安撫好蕭大嫂,千萬別讓這件事傳開。」他說完,站了起來,神情冷肅,「其他的事,我來處理。」
* * *
尋常時,梅家大小事都是在大堂商議,可今天梅家大房卻是將二房及三房召至祠堂。
原因無他,只因今兒個商議之事是斷不能傳出去的。
梅意嗣在未遣人去將二房三房邀至祠堂之前,便已著人封鎖嗣堂,除了梅家人,所有僕役侍婢全都退到門牆之外,就連二房三房帶過來的僕婢亦是未經傳喚不得擅入。
祠堂內,梅英世跟梅意嗣已候著二房三房的男人們前來,兩人沉默不語,神情凝肅。
「承嗣呢?」梅英世問。
「尋不到他,說是上街了。」他說。
「成天亂跑,不思上進。」梅英世心情正壞,忍不著叨念著。
「承嗣循規蹈矩,從不犯事,今天的事也與他無關,他在或不在也無所謂。」梅意嗣淡淡說道。
梅英世瞥了他一眼,「你總是護著他……」
「他是我弟弟,我不護他,護誰?」
此話才說完,外頭傳來聲音。
二房跟三房一同到了。
僕役打開飼堂大門,將二房、三房父子兄弟,除卻那未成家立室的共九人,全都迎入祠堂。
突然急召大家來到中院,而且還是進了祠堂,所有人都覺得疑惑。
「大哥,突然把大家找來是發生什麼事了?」三房梅展世急問︰「該不是之前寧和號走水之事又有變卦吧?」
梅英世都還沒來得及回覆他,他又急切地問︰「我們可是說好了分成不變,大哥可別是反悔了吧?」
梅展世腦子裡全是錢、全是利頭,一番自私自利的言論讓梅英世忍不住皺起眉頭,動了肝火,「老三。」他難得板起臉來,「你急什麼?」
見難得動怒的大哥突然板起臉,梅展世陡地畏懼,「大哥,我只是……」
「三叔,」梅意嗣平心靜氣,「今天突然召集二房三房前來,不是為了寧和號的事。」
老練沉穩的梅貫世微微凝起眉頭,「那是為了什麼事,這麼急的把大家都叫來了……」
梅意嗣直視著梅貫世,「二叔,是為了學恆的事。」
聞言,梅貫世一頓,「學恆?」
此時,梅學恆似乎意識到什麼,原本十分輕鬆的神情瞬間一沉,身子也突然繃緊。
他本能看向一旁的父親梅玉嗣,梅玉嗣卻是直視著前方,看都沒看他一眼。
「我家學恆怎麼了?」梅貫世問︰「瞧你們一副天要塌了的表情,到底……」
這時,梅意嗣起身走向對面的梅貫世,然後將手上那張借條遞給他。
梅貫世接過借條,先是愣了一下,滿臉疑惑,可在他眼瞼一垂,看了那借條幾眼之後,神情丕變。
「這……」梅貫世驚疑不已,「這是……」
「學恆在外頭放印子錢,放款的對象還大多是船工跟碼頭工人……」梅意嗣神情嚴肅,「昨日咱的船工蕭老古因還不出錢,在家裡上吊尋短了。」
「什麼……」眾人一聽,驚愕地道。
「蕭大嫂原本要去告官,幸好攔下來了。」梅意嗣看著二房老爺梅貫世又道︰「二叔,這事要是傳出去,咱們梅家幾代人累積下來的名聲就毀了。」
「這……」梅貫世萬萬沒想到是二房的子孫捅樓子,一時沒了主意。他看向滿臉無措的梅學恆,「你、你真是糊塗!」
「是呀!學恆,你真是太大膽了,居然連印子錢都敢放?」三老爺梅展世難以置信,「這事要是傳出去,咱梅家還要不要在泉州做生意?」
「我、我只是為了多賺一點錢,而且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啊!」梅學恆雖然理虧卻還是強辭奪理,企圖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我又沒逼他借錢,他借了錢卻還不出來,難道是我的錯嗎?」
「你、你這孽障,還狡辯?」梅貫世指著長孫的鼻子,又氣憤又羞愧。
「祖父,孫兒只是想有個自營的行當,不必等著大房伯祖父踉叔父按期分成,才會……」
梅學恆話未說完,坐在一旁的梅玉嗣突然起身狠狠的抽了他一個耳光。
氣力之大,猶如一陣強風似的將梅學恆整個人都刮到了地上。
「混帳東西!」梅玉嗣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瞪著跌坐在地上的梅學恆,氣極敗壞,聲線顫抖,「你還有理?」
「父親,我、我……」梅學恆像是料不到父親會狠抽他一耳光,嚇得有點不知所措。
未等所有人反應過來,梅玉嗣出腳狠狠的教訓起犯事的兒子,毫不留情。
見狀,梅貫世急忙起身制止,「行了,玉嗣,你想打死他嗎?他媳婦都快生了!」
「父親,他、他……」梅玉嗣說著,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這都是我教子無方!」現場亂成一團,大家都有點不知所措。
梅英世瞥了梅意嗣一眼,像是在暗示他說點什麼。
梅意嗣神情平靜地看著祠堂上正上演的這齣「子不教,父之過」的大戲,若有所思。
「唉呀,玉嗣……」這時,反倒是三房老爺梅展世上前了,「行了行了,還是先想想怎麼解決這事吧。」
「三叔……」梅玉嗣懊惱又慚愧,恨恨地瞪著坐在地上,狼狽不堪的梅學恆。
「大哥,」梅展世望向梅英世,「你看這事怎麼處置?」
梅英世沉沉一嘆,「這事,意嗣已經在處理了。」
這時,剛被父親拳打腳踢的梅學恆抬起臉來,一臉不甘,「這事,承嗣叔叔也有分。」
此話一出,梅英世陡然一震。「你說什麼?」
梅玉嗣怒視著他,「你還想拖你承嗣叔叔下水?」
「承嗣叔叔是真的有分。」梅學恆一口咬定,「把他喚來問便是了!」
「你……」梅玉嗣高舉起手,眼看著又要抽他一耳光。
「玉嗣!」梅英世喝止了他,深抽了一口氣,直視著梅學恆,「你說的是真的?」
「伯祖父,到這節骨眼了,我敢說謊嗎?」他指著祠堂上的梅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我敢對著列祖列宗起誓。」
若沒有的事,想他也不敢含血噴人,梅英世萬萬沒想到平時循規蹈矩的梅承嗣竟敢做出如此大膽之事。
「大哥……」原本繃緊著神經的梅貫世鬆了一口氣,「這事,你看怎麼辦?」
本以為自家長孫闖了大禍,恐怕要教他二房從此抬不起頭說話,沒想老天保佑,給了他二房一紙名為梅承嗣的護身符。
梅英世望向梅意嗣,似乎想徵詢他的意見。
梅意嗣沉吟片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事,我會詳加調查。」他直視著梅學恆,「學恆,你立即將欠條都交出來。」
「什……」梅學恆一怔,「叔叔想教侄兒血本無歸?」
「你這皮猴!」一旁的梅玉嗣怒斥,「你意嗣叔叔要你交出,你便交出!」
「憑什麼?我可是下了本錢!」梅學恆不服氣地道。
「學恆,」梅展世出言相勸,「你別說了,這可是家醜,難道你……」
「什麼家醜?我只是想賺錢而已!」梅學恆氣呼呼的抗議,「安嬸嬸跟蕃坊的洋人過從甚密,那才是家醜1!」
此言一出,眾人譁然。
「學恆,你說的是真的?」梅展世半信半疑地道。
「當然是……」梅學恆話未說完,梅玉嗣及時一喝——
「住口!」他指著梅學恆的鼻子,斥道︰「閉上你的嘴!」
祠堂內鬧哄哄的,只見梅英世鐵青著臉,望向一派平靜的梅意嗣,「意嗣,這事……」
「智熙到蕃坊去無不可告人之事。」他說。
「什……你知道?」梅英世驚訝地道。
「意嗣,你知道你妻子去蕃坊?」梅展世藏不住眼底的見獵心喜。
「智熙她走不出喪子之痛,只得去蕃坊的洋人收容所關懷幫助那些孤兒以撫慰其喪子之創傷。」梅意嗣環視著眾人,「這事我知道,是我親口同意她的。」
聞言,大夥面面相覷。
此時,只聽見梅英世沉著聲,「散了……」
大夥沒能反應過來,疑惑地看著他。
次子有分放印子錢,長媳婦出入蕃坊的洋人教堂……這教他如何端得住這張老臉?他惱得重重一拍桌案,「散了!」
大夥兒眼看事情似乎鬧大了,也不好再火上添油說什麼,一個個魚貫地步出了祠堂。
一出門堂左轉二房院子,梅貫世便對剛才被他父親又踢又打的長孫梅學恆低聲說︰「幸好你把你承嗣叔叔拖進來,否則這次咱二房可有得受了。」
梅玉嗣瞥了兒子一記,笑而未語。
二房三房離開後,梅英世便著人去叫來梅家主母羅玉梅,並著人在前後門候著還未返家的安智熙跟梅承嗣。
羅玉梅先到了祠堂,自然也從丈夫口中得知梅承嗣放印子錢及安智熙出入蕃坊的洋人教堂之事。
比起安智熙出入洋人教堂,顯然,梅承嗣放印子錢更教她震驚且難以置信。
「老爺,承兒他一向規矩且明辨是非,這種事他、他怎麼可能……會不會是學恆為了脫罪才……」
「學恆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隨口拉承嗣下水。」梅英世沉著臉,怒意未在臉上消褪分毫。
他目光一凝,冷肅地射向梅意嗣,「還有你!你簡直胡來,居然讓她到蕃坊去!」
羅玉梅眉心一擰,「老爺,智熙她沒了孩子,咱們可以體諒她的。」
「就你縱著他們!」梅英世聲線一沉,語帶詰責,「每次你總說她從小沒有母親教導,性子爽朗,跟她兄長外出便罷了,現在居然跟洋人攪和在一起?」
「老爺,智熙或許欠慮,但我相信她不會做什麼讓梅家蒙羞之事。」羅玉梅軟軟地為安智熙求情,「她先前告訴我她作了夢,夢裡有個女人要她尋訪一百零八個孤兒或孤女,將他們的出身籍貫、父母名諱記載下來,再至普現殿燒化,她跟意兒的孩子便能生回來,所以……」
「她說你便信?」梅英世手指著她,惱得手指直抖,「荒唐!」
這時,祠堂外有人來報,「老爺,承爺跟大太太回來了。」
不一會兒,先後回府的安智熙跟梅承嗣一臉疑惑地走進祠堂。
突然被喚至祠堂已夠奇怪,一進祠堂看見候著的三人的表情,安智熙跟梅承嗣都深感不妙。
「父親,母親……」兩人一進祠堂,立刻向堂上父母行禮。
「你們兩個都給我跪下!」梅英世怒目圓瞪,恨恨地道。
兩人一怔,互覷了一眼。
「父親,兒子犯了什麼錯?」梅承嗣天真問道。
梅英世操起擱在案上的戒尺,幾個箭步走去狠狠地在他身上抽了一下。
啪地一聲,梅承嗣喊疼,羅玉梅也心痛。
「你真是膽大包天,居然敢放印子錢!」梅英世怒斥,「你不學著你大哥做生意,居然撈偏門?」
梅承嗣一臉無辜,「父親,我、我只是手邊有些閒錢,剛好學恆提起,這才入伙的。」
「你不知道印子錢是什麼嗎?」梅英世怒視著他。
「我知道,只是學恆說、說只是微利,所以我才……」他話未說完,梅英世又抽了他一戒尺。
「微利?」梅英世指著他鼻子,「都鬧出人命了,你還說是微利!」
聞言,梅承嗣驚愕,「出、出人命?」
羅玉梅起身向前,扯雲承嗣讓他跪下。
梅承嗣一跪,她立刻轉向梅英世,苦苦央求,「老爺,承兒是無心的,他不是存心要坑人。」
正所謂打在兒身,痛在娘心,羅玉梅見兒子被狠抽了兩戒尺,心也都快碎了。
「他都可以成家立室的人了,還不知道分辨是非?」梅英世怒不可遏,「他大哥在他這年紀,已經能操辦商行龐大的買賣了!」
「我、我知道……」羅玉梅擒著淚水,「他資質是不如意兒,可是他也沒犯過什麼大錯,你就……」
「石嬤嬤!」梅英世沉聲一喝,「把夫人扶一邊去。」
「是。」石嬤嬤答應一聲,立刻上前拉扯住羅玉梅,悄聲地道︰「夫人,咱們先旁邊候著吧,承爺這頓是躲不掉了……」
羅玉梅看得出此時的梅英世有多麼憤怒,也知道自己此番是護不了兒子的。雖然不捨,她還是走到旁邊坐下。
這時,梅英世瞪著一旁還站著的安智熙,「你也跪下!」
安智熙愣住,梅承嗣放印子錢被打也不算冤枉,可她為什麼也要跟著下跪受罰?
「父親,我、我做了什麼?」她問。
「好、好……」梅英世惱恨地笑著,「你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安家真是好養。」
聽見公爹將自己娘家都扯下來,安智熙便約略知道是為什麼了。
「父親,我沒做什麼對不起梅家的事。」她抬頭挺胸地道。
「你一個良家婦女,居然隻身出入蕃坊的洋人教會,惹人非議丟了梅家的臉面,居然還說沒做對不起梅家的事情!」梅英世咬牙切齒,「因著你父親兄長的臉面,我對你一向睜隻眼閉隻眼,沒料卻養肥了你的膽!跪下!」
見狀,早知大事不妙而跟來的房嬤嬤上前拉著她,勸著,「太太,快跪下跟老爺賠罪認錯吧。」
「什……」安智熙滿臉的不甘願及不服氣,「我又沒……」
「父親。」這時,始終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梅意嗣驅前,「這件事我從頭至尾都是知情的,是我縱了她。」
梅英世眉丘賁隆,「你現在是想如何?」
梅意嗣撩起袍子,屈膝一跪,「馭妻無方是丈夫之過,該打的是我。」
安智熙驚疑地看著毫無猶豫想代她受罰捱打的梅意嗣,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梅英世倒抽了一口氣,聲線顫抖,「好、好,我就打你!你們兄弟倆,手都伸出來!」
梅意嗣沒半點遲豫畏縮,很乾脆俐索地便將雙手伸出,掌心朝天。
梅英世許是氣壞了,也是沒半點猶豫地便狠抽了他十戒尺。
看著兄長勇敢捱了十戒尺後,一旁的梅承嗣便也伸出雙手。
梅英世手起手落,啪啪啪地抽了他剩餘的八下。
罰完,梅英世怒將戒尺扔向牆角,氣呼呼地步出祠堂。
羅玉梅衝上前,抓著梅承嗣那被抽出血來的手,淚如雨下,「承兒……」
「夫人,咱趕緊回去給承爺上藥吧。」
羅玉梅原本慌了,經石嬤嬤提醒,這才趕緊拉起梅承嗣走出祠堂。
不出片刻,全部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正緩緩起身的梅意嗣,以及整個人傻住的安智熙跟驚魂未定的房嬤嬤。
當梅意嗣站起,鮮血自他掌心順著指尖往下滴落,安智熙突然回過神來,她上前抓著他的手,看著他滿是鮮血的掌心,心髒彷彿被狠狠抽了一下,很痛。
她忍不住地皴起眉心,眼眶一陣發燙,然後便濕了。
「很疼吧?」她聲線有點啞。
梅意嗣神情和緩,淡淡地道了一句,「別再說我對你沒有半點真心了。」
聽著,那原本還在她眼眶裡打轉的淚水,撲敕滑落……
* * *
內室裡,房嬤嬤取來安家讓遊醫特製的金瘡藥膏給安智熙。
「這是安家特製的金瘡藥,能迅速止血斂傷。」房嬤嬤在一旁說著,「當初太太出嫁,這安家老爺特地叮囑一定要放在嫁妝裡的物品,本想著太太性子浮躁好動,容易受傷,總能派上用場,沒想到倒是爺先用上了。」
安智熙接過藥膏,瞥了她一眼,「你只要說前頭的療效便可,後面都是多餘的。」
房嬤嬤蹙眉一笑,「老奴去弄盆水來。」說罷,她走了出去。
房嬤嬤一出去,內室裡只剩下安智熙跟梅意嗣。
她翻起他的手掌,細細檢視著他掌心的傷勢,不覺皺起了眉頭。
「父親下手可真重……」她說︰「皮都旋開了。」
「可不?」他一笑,「想想這十下要是抽在你手心上,那會是什麼樣子。」
聽他這麼說,她心頭一緊。他就是擔心她捱不住才替她受罰的吧?他將錯全攬在自己身上,還說什麼馭妻無方,就是不想她皮開肉綻嗎?
想想,她人生當中還沒有一個男人願意為她吃罪受罰呢。
從前她跟弟弟一起搗蛋,弟弟都是賴她頭上,每次被罰站或是被愛心小手打的都是她。
忍不住,她切切地注視著他。想起他剛才說的「別再說我對你沒有半點真心了」,她就莫名的一陣心悸,他對她不是沒半點感情的呀!
之前他對她好時,她還以為興許是長興的船在海上遇到麻煩了,他才必須討好她,好教她回娘家去求救呢。
看來,不是的。
「謝謝你救了我。」她抬起眼瞼注視著他。
梅意嗣睇著她,唇角微微上揚,「你謝的是哪一次?」
「咦?」她微頓。
「前兩天我在石獅塘救了你,你可沒謝我。」他眼底有一抹促狹。
她的臉頰微微地漲紅,「那天你、你親了我的嘴,不就是謝禮嗎?」
他噗地一笑,「天底下有妻子將吻當成禮物送給丈夫的?」
「你問都沒問就吻了,那可不是什麼情之所至。」她說著說著,臉更熱了。
看著她那羞紅的臉龐,他眼底滿是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愛憐寵溺。
他本能地欺近她,羞得她將他的手一甩。
「唔!」這一甩,掃到了他掌心的傷口,教他皺起眉頭。
見狀,安智熙驚慌失措,「你沒事吧?」她趕緊地抓著他的手腕,檢視著他的傷,歉疚地直道歉。「對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
看她一臉緊張,他胸腔裡奔騰著愉悅滿足的浪潮。喪子後的她不一樣了,喪子後的他們,也不一樣了。
那本該是非常悲傷的事情,但此時他卻忍不住想著,那或許不是壞事。
世間種種,不管喜怒哀樂,總歸都不是毫不道理的。
「智熙,」他聲線低沉卻溫柔,「我們……」
話未完,房嬤嬤進來了,見兩人神情尷尬,安智熙臉上又浮著兩朵紅霞,敏銳的房嬤嬤意識到什麼,她將清水擱下,「老奴去看著春月跟寶兒做事,免得她們偷懶。」說完,她旋身走了出去,還將外面的門輕輕帶上。
安智熙心兒怦怦亂跳,但還是力持鎮定,「我先幫你處理傷口吧。」說著,她擰了條乾淨的濕紗巾,輕輕捧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掌上的傷口,她一邊擦去掌上的血,一邊輕輕地吹著傷口以減輕疼痛感,「痛的話說一聲。」
「嗯。」他兩隻眼睛定定的注視著她。此時,是他們兩年多的婚姻生活裡最平靜美好的一刻。
她溫柔且悉心地清洗他的傷口,抹上一層金瘡藥,然後再裹上乾淨紗布,總算處理好他兩手的傷。
「這藥如此厲害,我要不要讓房嬤嬤給沛澤居送一點?」她蹙眉笑嘆,「小叔細皮嫩肉的,恐怕是比你的傷還嚴重些……」說著,她突然想起方才發生在祠堂裡的事情。
當她公爹甩了戒尺走出祠堂後,她婆母衝上前來,第一個關心的便是梅承嗣,當時她的眼裡彷彿只看得見梅承嗣。
兩個兒子都捱了打,為何她的反應如此不同?是不是因為梅承嗣是麼兒,是她三十幾歲才又生下的孩子,所以才特別的疼惜?
梅意嗣都快三十的人了,又有她這個妻子,也許她婆母覺得她這個做妻子的自然會去關心照顧梅意嗣,做母親的派不上用場?
可就算是這樣,總也會問一聲,關心一下,為何……她真是想不明白。
「你想什麼?」見她突然發呆出神,他疑惑地睇著她。
她抬起臉,迎上他困惑的黑眸,若有所思。
好一會兒,她半開玩笑地吐出一句,「你應該不是爹不疼娘不愛的兒子吧?」
他微怔,眼底閃過一抹很深很沉的憂鬱,正當她感到疑惑時,那抹憂鬱又從他眼底消失無蹤。
他目光一定,直視著她,「我餓了。」
她恍然大悟,「喔,我著人去備膳。」
「你得喂我。」他說。
「欸?」她秀眉一擰,「你沒手?」
他抬起裹著紗布的兩隻手,笑了笑。
她嘆了一氣,故作無奈,「好吧,誰教我欠了你。」嘴巴雖這麼說,可不知怎地,她竟滿心愉悅及歡喜。
她想,她真的是被他撩中了。
* * *
沛澤居,西廂房裡。
羅玉梅看著梅承嗣兩隻手掌被戒尺打得皮都開了,眼淚撲敕撲敕地直落。
不管她如何小心地處理他的傷,他都疼得哇哇叫。
「唉呀呀……疼。」
「忍著點,承兒。」羅玉梅一邊哄著他,一邊悉心地用清水拭淨他掌上的傷口。
「好疼……父親真是發狠的打了。」梅承嗣一臉委屈,「玉嗣哥哥肯定不會這樣抽學恆的。」
羅玉梅抬起淚濕的臉看著他,眼底有憐也有氣,「你真是……什麼不學,居然學人家放印子錢?」
「我、我也沒想到會出人命呀。」想到有人因還不了債而上吊尋短,梅承嗣心裡是難過且歉疚的。
「承爺,」石嬤嬤在一旁問著,「你是怎麼跟二房的學恆少爺一起放印子錢的?」
梅承嗣一五一十地道來,「大概三個多月前吧,學恆就說他有賺錢的門路,問我要不要入伙,我想我身邊攢了一些錢,我又不懂得生財,不如入伙賺點利頭……」
「難道你不知道他放印子錢?」羅玉梅問。
「知道呀。」梅承嗣天真地說︰「學恆說他放的是微利,不礙事。」
羅玉梅聽著,忍不住輕斥,「你真是糊塗……」
「嫂嫂說他們安家從前也放過印子錢,收益穩定,也不會出什麼亂子,所以我就……」
「難道是她慫恿攛掇你去放印子錢?」石嬤嬤激動且帶著憤怒地道。
梅承嗣立刻否認,「沒的事,嫂嫂沒慫恿我做什麼。」
「承爺,你不必替她掩罪是非,她安家是什麼出身,難道老奴還不清楚?」石嬤嬤說得咬牙切齒,「居然還騙了咱夫人,跑到蕃坊那種地方做些見不得光的事!」
「石嬤嬤。」羅玉梅神情一凝,制止了她的放肆。
石嬤嬤憤慨,「老奴有說錯什麼嗎?要不是她對承爺有了壞影響,承爺又怎麼會糊里糊塗地跟著學恆少爺去放印子錢,還落得老爺一頓打罵,把他說得一文不值……」
說著,石嬤嬤氣哭了。
見狀,梅承嗣忘了疼,一邊急著安慰石嬤嬤,一邊又忙著幫嫂嫂說話,「石嬤嬤,你別哭,沒事的,父親只是一時在氣頭上才會說那些話,過兩日便也忘了……至於嫂嫂,她真的沒慫恿我去做什麼,一切都是我自己決定的……與她無關。」
「承爺,你、你真是太天真,太善良了……」石嬤嬤噙著淚水,眼底滿是憤恨,「你拿他們當親人、當家人,可他們……」
「石嬤嬤。」羅玉海沉聲道︰「你真是越說越過分了。」
迎上她嚴厲的眸子,石嬤嬤不情不願的閉了嘴,她抹著淚水,嘴裡咕噥著,「老婆子我絕對不會讓承爺吃虧的……」
羅玉梅沒再說話,只是悉心地將梅承嗣的傷口處理好,抹了藥再纏上紗布。
這時,外頭有人來報,「夫人,馨安居的寶兒求見,說是太太讓她拿安家特製的金瘡藥來給承爺用。」
一聽寶兒拿著安家的金瘡藥來,原本五官糾結得跟包子似的梅承嗣瞪大了眼晴,歡天喜地道說︰「是嗎?快讓寶兒進來吧。」
「別。」羅玉梅淡淡地說了句,「收下,然後讓她回去赴命吧。」
「是。」門外的人答應一聲。
石嬤嬤滿臉的憤恨難消,像是要說什麼,但又讓羅玉梅的眼神給堵了回去。
不一會兒,婢女將金瘡藥拿了進來並交到羅玉梅手上。
梅承嗣看著,咧嘴笑笑,天真無邪,「石嬤嬤,你瞧,嫂嫂可是疼我的。」
石嬤嬤老臉一沉,霍地站起,旋身便走了出去。
羅玉梅看著她離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心有千結。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12 00:33:34
【第六章】 我們從頭來過吧
稍晚,平安來到西廂房外求見,進了屋,他站在繡屏外,怯怯地說著,「太太,爺他要沐浴,卻不讓奴才幫忙,是不是可以……」
「他手纏著紗布碰不得水,幹麼不讓你幫忙?」她問。
「爺說他可以自己來,可是……」平安語帶商量及央求,「太太,你去幫幫他吧?」
「嗄?」聽著,安智熙忍不住從內室衝了出來,「他這麼大的人了,還要我幫他洗澡?」
平安一臉無奈,「太太若不願意,那奴才也沒辦法,只是爺他傷了手,要是又碰水,那……」
「我剛才已經伺候他吃飯了,現在還想我幫他洗澡?我是在照顧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老爺爺嗎?我現在還得先預習如何照顧失能老人呀?以後我還……」她突然發現自己竟連珠炮般的抱怨,盡說些他們不太懂的話。
此刻,平安、寶兒跟春月都瞪大著眼睛看著她,一臉困惑。
「太太,」突然,房嬤嬤從門邊探出頭來看著她,「爺替你受過,兩隻手被老爺打得皮開肉綻的,也沒聽他抱怨一句,現在讓你照顧他沐浴更衣、吃飯喝湯,也不算委屈了你吧?」
房嬤嬤這麼一說,安智熙頓時語塞。
是啦,他是為了她才弄得如今像是殘廢了一樣,她報答補償他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再說,他只是殘了一陣子,又不是廢一輩子,她把他當失能老人照顧一下又怎樣呢?
「我去就是了。」她說著,有點不情願地走出屋外,邁向東廂房。
進到東廂房內,只聽內室跟花廳之間的夾間傳來聲音。她帶上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一通過花廳的門,便是一道屏風橫攔著,而屏風的那一邊正是擺放浴桶的夾間。
安智熙從屏風後探頭,看見梅意嗣背對著屏風,已褪去衣服。他赤裸著上身,身下只著一條褲子。
他有非常寬闊的肩膀及背,那條背脊直挺挺地支撐著他高大的身子。他身材結實但不精壯,那身體的線條雖稱不上完美,卻足夠讓人目不轉睛。
對於他的身材,她不驚奇。雖說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身體,但原主的記憶裡是有些畫面的,而且……非常清晰。
讓她驚異得說不出話來的不是他的身材,而是他背上的傷。
他背上有著可怕的傷疤,一道一道,亂七八糟,可以想見他曾經受了很重甚至足以致命的傷。
這些傷痕,與他夫妻兩年的原主也不曾見過。
是他們真的太疏遠?還是他刻意不讓她發現他身上的傷?
她呆呆地站在那裡,想像著他當初受傷的樣子,一陣涼意從腳底直往上竄。不自覺地,她倒抽了一口氣。
像是察覺到有人在身後,正解開褲頭的梅意嗣轉過頭來,看見安智熙站在屏風旁,他一震,「你什麼時候……」
「我……」不知為何,剛才明明還十分抗拒為他服務的安智熙,突然很樂意為他提供服務。「我來幫你洗香香。」
他愣了一下,洗香香?
她意識到自己說了奇怪的話,慎重其事,「我是說幫你沐浴更衣。」
他微頓,半信半疑,「你確定?」
「當然。」她說著走了過去,並撩起袖子,「平安說你不肯讓他幫忙,你兩隻手都碰不得水,我想請教一下你如何自己洗澡?用腳?」
他蹙眉,「我打算泡一泡就好。」
「泡到脫皮就乾淨了是嗎?」她開玩笑地說。
聽著,他唇角一勾,笑了。
「別鬧了,你想傷口潰爛嗎?」她說著,再往前一步,「你自己脫光了進去?還是我幫你脫?」看見他背上那亂七八糟的傷疤後,她不知為何,居然一點也不怕不羞了。
「我自己脫吧。」他說著,背過身去,倒是很乾脆地便解了腰帶,褪下褲子。
她以為自己可以泰然自若,但當他褪下褲子露出結實的臀部以及那兩條逆天的長腿時……她竟心跳加速,下意識地將臉別開。
傅培雅,你真沒用,死都不怕了,怕什麼光溜溜的屁屁?
儘管心裡有個聲音在鞭策自己,她還是沒勇氣把臉轉回來——直到聽見他進到浴桶裡面泡水的聲音。
確定他泡在浴桶裡後,她轉向他,先深呼吸一口氣,拿起一旁架上的皂角打了一點泡,輕輕地抹在他背上。
他那些傷疤不是平的,而是突起於皮膚表面,雖然明知不會痛了,她卻不敢使力。
「不會痛。」他說︰「你可以使點力。」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怯怯地道︰「……喔。」她加了一點力道,將皂角起的泡塗抹上去,然後用紗巾擦拭著。
「很可怕嗎?」他淡淡地問著。
「嗯。」她誠實地回答著,「我從沒見過這麼可怕的傷疤。」
他輕笑一記,「我以為你從小在街頭混,見多識廣。」
「我雖然是在街頭長大的,可父親跟大哥一直護著我,沒讓我受過半點傷,也沒讓我見過任何可怕不堪的事。」她說。
聽著,梅意嗣微微頷首。哪個女兒不是父親掌上的明珠呢?雖說是為了互蒙其惠,但安家也絕不是隨便找個人家便將女兒塞進去的。
「夫妻兩年餘,我竟然從沒看過這些傷……」她真心感到困惑。
這些傷疤。
想著,她的腦袋裡出現屬於原主的記憶。
他從沒在她面前赤身裸體過,辦事時也總是黑燈瞎火。
每回完事,他一個轉身便穿起深衣,而她也差不多是如此。
他們辦事,沒半點溫存。這樣的夫妻生活真是夠悶、夠慘的。
「我不想你看見,太難看了。」他說。
「不難看,只是看了……難過。」她幽幽地脫口而出。
聞言,梅意嗣心頭微悸。
他本能地轉過頭,瞥著她的臉,「難過?」
迎上他的黑眸,她有一點點的羞怯,「是呀,這麼重的傷,誰見了不難過?」她輕咳一聲,以掩飾她心裡那安靜不下來的躁動,「怎麼來的傷?」
「好幾年前的事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那幾年海盜猖獗,貨船遭到打劫燒殺,時有所聞,我跟父親不幸地便遇上了……」
從前,他不曾想過跟她提那件事,不知怎地現在卻連半點猶豫都沒有。
「那年我二十,妻子即將臨盆,我本該待在家中迎接新生命,可那段時間常有貨船遭劫,我實在不放心父親獨自出船……」提起那傷感的過往,他又嘆了一口氣,「她說她沒事,也有母親跟一幫丫鬟嬤嬤照顧著,要我陪父親一起出船,豈知我們的船遇到倭船襲擊。
「為了保護父親,我身受重傷,性命垂危,要不是遇到一艘從大員返救,恐怕我是無法活著回到泉州的……」
說到這兒,他的聲線忽而有點低啞,「只是萬萬沒想到我活著回來,妻子跟她腹中的孩子卻都……」
聽到這兒,她便知道後來發生的事了。
妻子難產,一屍兩命,他從此寄情工作以忘卻痛苦煩憂。
他身上那些傷,一定抵不過失去妻兒的痛,想到自己之前還拿這件事來打擊他,她就覺得自己真是殘忍。
「對不住……」她衷心地說︰「之前我、我還拿這事來……」
「過去了。」他打斷了她,「人的眼睛長在前面,只能往前看。」
是的,眼睛長在前面,只能往前看。
她也是,既然已經穿越來此又宿了安智熙的身,便只能以她的身分努力活下去。
「公爹接受我爹的提議,讓我嫁你為繼室,就是害怕當年海上喋血的事情再發生吧?」
「是。」他坦率地承認,「父親他當時實在是嚇壞了,他以為即將失去我。」
「我知道梅家與安家結親,梅家上上下下並不樂意。」她喜歡把事說開,難得今天他也如此坦率,那就不必再有所顧忌了。「安家是做黑市買賣起家的,要不是為了梅家根本不可能與安家結親。」
「這我不否認,不過……」他又撇過臉看著她,「你到時收攏了不少人心,尤其是承嗣那小子……」
她唇角一勾,促狹地接話,「可我討了不少人心,卻討不了你的。」這話,她是替原主說的。
話才說完,他忽地半轉身子,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她。
她心頭一悸,睜大眼看著他。
「對不住。」他說。
她愣住,「嗄?」他怎麼突然跟她道歉?又是為了什麼道歉?
「你進門後,我從沒好好待你。」他衷心地說︰「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我沒與你交心,我沒盡到做丈夫的本分。」
他忽然跟她交心,反倒教她慌了。「幹、幹麼突然……」
「智熙。」他喚了她的名字。
她的視線跟心神都被他那兩隻幽深的眸子攫住了,她忍不住地深吸一口氣,試著平復現下跳得又急又猛的心律。
「那日你與我把話說開,並說要與我分房後,我突然覺得鬆快了……」說著,他似乎意識到什麼,又急著解釋,「不是因為分房而鬆快,而是在我們之間那凝滯到教人快要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消失了。」
「喔……」其實,她有點反應不過來,腦子像是當機了。
「我們的日子還長,若是一輩子過著那樣的生活實在太苦悶,可我從來沒試著去改變什麼,而你,改變了它。」他眼底有著深切、藏不住的感激。
「你突然同我說這些,我、我現在有點……」她尷尬地笑笑。
「智熙,」他眸底有著她不曾見過的深情,「我們從頭來過吧。」
「……」她呆了。
* * *
去蕃坊的事被揭穿後,安智熙已經好幾天沒出門了。
雖說也沒人管著她,但如今二房的梅學恆跟梅承嗣一起放印子錢的事未了,梅大老爺也還在氣頭上,為了不節外生枝,她也不敢在這風頭浪尖上再生事端。
這幾日,她就安分地在院裡做她的賢妻。
雖然還是與他各自睡在東西兩廂,但他們會一起用膳,她會幫他換藥,還會幫他沐浴更衣。一開始做著有點尷尬的事情,幾次之後便也習慣了、自在了。
人家說一回生兩回熟,真是一點都不錯。
安家特製的金瘡藥果然要得,梅意嗣原是皮都爆了的,可是才兩三天的時間,傷口已經癒合,就算是碰了水,只要立刻擦乾也是無妨,這兩天他已能自己入浴。
一早送梅意嗣出門後,又即將開啟安智熙無聊的一天。
在這院裡是真的無聊透頂,她不會刺繡插花,更別提琴棋書畫,手邊拿得到的書籍又全都是沒興趣的題材及內容,悶死她了。
她真羨慕梅意嗣。
雖說他手邊總有一些棘手的事情要辦,但生活肯定是充實的。
在院子裡走了一會兒消消食後,安智熙回到內室,往床上一躺,嘆了口氣。
不知道聖母之家的孩子怎麼樣了?她那麼多天沒去,他們覺得很奇怪吧?會不會想她呢?
要是在二十一世紀,一個富太太天天到孤兒院幫忙,人家一定會說她熱心公益,還頒個好人好事的獎狀給她呢,可在這三百多年前的封建時代,她倒成敗壞門風的惡媳婦了。
「唉……」想著,她又嘆了一口氣。
「我說太太……」這時,房嬤嬤走了進來,見她躺在床上,忍不住叨念著,「瞧你這是什麼樣子?白日裡就躺在床上唉聲嘆氣,要是讓外人見了,成什麼體統?」
房嬤嬤念她的,安智熙也是左耳進右耳出,無動於衷。
「這裡又沒有外人……」她說。
房嬤嬤走了過來,好氣又好笑,「快起來吧。」說著,伸手拉她一把。
她不情不願地坐起,垂頭喪氣,「嬤嬤,我快無聊死了。」
「無聊不會死人。」房嬤嬤順手理了理她的頭髮。
「誰說不會?我就快死了……」她像個撒嬌抱怨的孩子。
房嬤嬤蹙眉一笑,「既然嫌無聊,那就趕緊生幾個孩子呀!有了孩子,你就不無聊了。」
安智熙一聽,本能地皺起眉頭。「你以為生孩子是變戲法,說說就有?」
房嬤嬤眼底閃過一抹黠光,「孩子當然不是說說就有,你也懷過,不用老婆子我教你吧?」
迎上房嬤嬤那富有深意的眼神,安智熙警覺地問︰「你想說什麼?」
屋裡沒別人,房嬤嬤便毫無顧忌地在她身邊坐下,拉過她的手,緊緊揉在手心裡。「太太,搬回東廂去吧。」
房嬤嬤說︰「你這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總不能一直跟爺分房吧?」
「也才三個多月……」她說。
「爺雖年長你九歲,可還是個身體強健的男人,這男人要是憋悶久了,可是會……」房嬤嬤語重心長,「雖說男人有妻有妾也是尋常,可你也不希望爺有吧?要是你一直拒絕他,就算他沒納個妾或是收個通房,也難保不會有外室,或是到那些勾欄瓦舍、秦樓楚館的地方去……」
「唉唷,嬤嬤,你別跟我說這些……」她承認,她現在對梅意嗣並非沒意思,甚至好幾次看著他、摸著他,她都有種春心蕩漾的感覺。
可是,她不確定自己已經可以跟他袒裎相見、相濡以沬。
雖說他們親過嘴,但親嘴跟那件事可是相差十萬八千里呢。
「太太呀,老奴老了,可心眼還是通亮的。」房嬤嬤說︰「只要眼睛沒瞎,都看得出爺看著你的眼神已不同往日了。」
「咦?」她一怔,「嬤嬤是說……有慾火?」
聽著,房嬤嬤忍俊不住地笑出聲來,「你胡說什麼?是情意。」她像是被點了笑穴,笑個不停。
安智熙覺得有點糗,羞惱了,「嬤嬤別笑了,明明就是你說得神秘兮兮,讓人生了遐想……」
「老奴看是你對爺有非分之想吧?」房嬤嬤語帶促狹。
「我才沒有。」她嘟著嘴,氣呼呼地道。
「有也是尋常之事。」房嬤嬤稍稍止了笑意,一臉正經,「咱安家這位姑爺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是女人都喜歡。」
「聽你誇得他……」她輕啐一記。
「太太,」房嬤嬤又握住了她的手,兩隻看盡世事的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她,「雖說梅、安兩家結親本是為了互惠互利,可你倆終歸是得過上一輩子,如今逢春開花不是正好?給他生幾個娃兒,好好過日子吧。」
「嬤嬤……」從房嬤嬤眼裡,安智熙可以看出房嬤嬤是多麼的關心她、在乎她。
房嬤嬤是真心實意地希望她好,盼著她幸福的。
她還記得她才二十出頭時,外婆就常叨念著希望她趕緊嫁人,還說想在死之前看見她有個好歸宿。
那時,她才二十,哪聽得進外婆的話。
接下來的幾年間,外婆只要看見她就提著嫁人的事,見不著的時候,也會打電話轟炸她媽媽,要她媽媽催催她……
當時的她,真的覺得好氣又好笑。
她二十八歲那年,外婆走了,別說是嫁人,她就連男朋友都沒有。
記得在外婆靈前,她還一直跟外婆說對不起呢,那時代的老人家就是這樣吧,沒什麼了不起的期待,就盼著孩子都有好歸宿。
「太太,老婆子我是真心希望你好……」房嬤嬤噙著淚,「你自小沒了娘親,是我一手奶大的……」
「我知道,我……」房嬤嬤對她的一片真心,她哪裡不知道?可提到這生小孩的話題,目前的她只想逃呀!
「太太,承爺來了。」寶兒在門外喊著。
聞言,安智熙頓時有種逃出生天的感覺。
天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梅承嗣可真解救她於水火了。
「請小叔進來。」她說著,快快地起身走出內室。
來到小廳,梅承嗣已站在那兒,見她出來,他先綻開了笑顏。
「嫂嫂,謝謝你送來的藥。」梅承嗣舉起手,秀出他癒合得差不多的雙手。
「你……沒被臭罵吧?」她問。
他知道她指的是放印子錢那件事,不好意思地撓撓臉,「多虧大哥處理得當,這事沒鬧到官府去,我算是逃過一劫了。」
聽著,她安心一笑,「那就好,經一事長一智,你以後千萬要小心行事。」
「我知道。」梅承嗣點點頭,「大哥讓學恆繳回欠條重擬,讓欠錢的人分期清償本金,不必付出重利,還給蕭大嫂一筆安家費,如今蕭大嫂跟那些債務人都沒異議了。」
「是嗎?」看來梅意嗣這些天就是在忙著這件事呢。
「那二房那邊有異議嗎?」她問。
「那自然是心裡不快的。」梅承嗣說︰「要不是鬧出人命了,二房叔父那邊也不會同意大哥這處置方法的。」
也是,放印子錢就是為了賺重利,如今雖說也沒折損,但失了利頭,他們就算嘴上不說,心裡肯定也是多有怨懟。
「對了。」梅承嗣突然想起自己手上抓著一封邀帖,急忙地遞給她,「是大舅爺差人送來的,剛才我來時見七寶正要送來馨安居,就讓他交給我拿來了。」
她接過邀帖,打開一看,原來是她大哥安智秀約她明晚小聚。
真好,她大哥派邀帖來,在府裡關了好多天的她終於可以出門了。
* * *
這天,梅意嗣回來晚了。
安智熙差春月去問平安,知道他已經在外頭用過晚膳,現下正在沐浴。
她算準了時間,去東廂房跟他報備明天跟安智秀小聚的事情。
來到東廂房門口,平安正端著一盆水走出來,想是給他睡前洗漱用的。
「太太。」看見她,平安喊了一聲,好讓內室的梅意嗣知道她來了。
安智熙點了點頭,穿過夾間,走進內室,梅意嗣已光著腳坐在床邊。
「這麼晚了,你還沒歇下?」他問。
「還沒,跟你說件事……」她說著,走近了一些,「我大哥今天來了邀帖,約我明天小聚。」
他勾唇一笑,「你以前從不跟我說的。」
聽他說的好像她多此一舉了。「你如果覺得不必要,那更好。」說完,她挑挑眉頭,一臉自討沒趣。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濃眉微蹙,深深笑看著她,「你還真陰晴不定。」
「我才沒有。」
「你去吧。」他神情溫和輕鬆,「這幾日悶壞你了。」
「何止悶壞,簡直快瘋了。」他如此體貼明理,她也不客套了,「我一直想著聖母之家的那些孩子,他們一定也很想我。」
他睇著她,略帶笑意,「你哪裡知道人家想你?」
「我對他們那麼好,他們當然會想我。」她說︰「如果有人對我好,我也會想他的。」
「是嗎?」他目光一凝,眸子直勾勾地攫著她,「那我可要對你更好些了。」
「咦?」她愣了一下,旋即意會到他話裡的含意。
一想通,她的臉也紅了,可惡,她又被他撩了。
她越來越覺得他根本是個扮豬吃老虎的撩妹高手,每撩必中。
「那……反正我已經告訴你了喔!」她有點慌,只好故作鎮定,「我不會太晚回來的。」
「帶個人去吧。」他說。
「我討厭有人跟前跟後的。」她拒絕了他,「而且如果真的晚了,大哥會送我回來的。就這樣,不打擾你睡覺,祝你好夢。」說完,她一個旋身便要離開。
見她頭也不回地就要走了,梅意嗣忽地心頭一緊。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她在或她不在,其實他以前是不在意的,可最近,那種因為她不在而產生的焦躁感越來越強烈。
睡前看著那空蕩蕩的床、午夜夢回摸到身邊的床榻是涼的……他討厭這種感覺。
梅意嗣腦子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兩條腿已經動了起來。
他赤腳下床,幾個箭步上前,一把攫住覆智熙的手臂,他感覺到她的身體震了一下,然後回過頭來看著他,臉上有著驚羞表情。
那一瞬間,他跟她都不知道要說什麼話了,就只是相視。
他不知道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她的腦袋裡思索著什麼,而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他過往從不曾渴望過她,偶有親密也不是因為愛,或是慾。
他只知道他們是夫妻,他不能對她及安家毫無交代。
當然,他也必須對自己的父母及家族有所交代。
自她險些因難產而失去生命之後,他們雖然分房,卻莫名比過去兩年還要親近。
她對他說了過去兩年從不曾說過的話,她為他們之間僵化的關係做了決定,而那個決定反倒將他們拉近了。
他跟她一直以來都像是陌生人,而這些日子以來,他慢慢地「看見」她,也慢慢地想了解她,甚至維護了她。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對她的感覺變了呢?是在他那天晚上於石獅塘親吻她之後嗎?還是更早以前?
此刻,他無心去細究那情苗是何時萌芽。
此刻,他眼裡只看見她,心裡只想望著她……
目光交會後的寂靜讓安智熙慌了,她在梅意嗣眼裡看見了某種情緒及情感,他眸中有什麼在沸騰著、翻攬著,教她忍不住地想逃。
她想逃不是因為害怕、不是因為厭惡,而是因為羞。
是的,擁有三十歲女子靈魂的她,清楚地知道他眼底那沸騰著的是什麼。
本能地,她想掙脫他的手,可她才稍稍掙扎了一下,便被他強勁有力的臂膀一把扯進懷中,然後緊緊地捆住、圈住。
「啊……」她的胸部遭到強烈的擠壓,空氣瞬間從嘴巴洩出。
他低下頭,兩隻如熾的黑眸鎖住她,教她幾乎快不能呼吸。
她漲紅著臉,頭皮漸漸地發麻。
快推開他啊!她心裡有個聲音在喊著。
她是個女警,受過訓練,對付一個男人應該不成問題,可為什麼她無法反制他,全身氣力都不知道上哪裡去了……
就這樣,她眼睜睜看著他的臉越來越近,然後……那熱辣辣的唇烙上了她的。
「唔……」她不自覺地閉上眼睛,腦子像是快燒起來了一般。
他的唇是熱的,他的身體是熱的,他緊緊環抱住她的雙手也是熱的,她的身體好似如火燒起來了,頭昏腦脹。
在原主的記憶裡,他從不曾如此渴望過她,他們就連在床上都是行禮如儀……按表操課,而且還「偷懶」。
他現在是怎麼了?吃錯了藥?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渴望她的?該不是因為這些天她天天伺候他,還幫他洗澡吧?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時,安智熙驚覺到梅意嗣的一隻手已經自她腰間慢慢上移,那大手按在她左胸的邊緣,大拇指微微的加壓,然後掌心整個覆在她左側的渾圓上。
「啊!」她驚叫一聲,雙手撐開他的胸膛,驚羞地瞪著他。
他眼底燃燒著一種強硬及絕對,捧著她的臉,又一次吻住了她。
她先是掙扎,甚至槌打他的胸口,可卻阻止不了他。
她明明覺得時機未到,貲得自己還沒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可身體卻莫名地對他馴從。
完了,她……她居然很喜歡這種被他強烈渴求著的感覺。
雖然他之前三番兩次撩中了她,可她這樣也實在太沒節操、太沒出息了。
憑著僅存的一絲絲理性及自制,安智熙使出吃奶的力氣推開梅意嗣,然後像一隻受驚的貓般跳開,警覺地、戒備地看著他。
「不、不要。」她覺得自己的「不要」弱爆了。
遭到她的拒絕,梅意嗣感到挫折。
不要,就算是從前他們相敬如賓的時候,她也不曾對他說過不要,為什麼現在明明有破冰的感覺了,她卻毅然相拒?
她說盡管是父母之命,可她曾經喜歡過他。
那麼,現在她已經不喜歡了、不要了?若真如此,這些時日她所表現出來的又是什麼?
她心疼他背上的傷,也僅僅只是因為他替她受過嗎?
他懊喪,甚至感到面上無光,濃眉一擰,目光一撇,他轉過身子背對了她。
「你回去歇著吧。」他說。
* * *
梅意嗣很早就出門了,他們沒一起用早膳。
安智熙該感謝他避免尷尬的決定,卻不知為何感到悵然。
掌燈時分,她換了男裝從後門出府。雖說已向梅意嗣報備過,也不是去見什麼可疑的男人,但畢竟風頭未過,她也不好明目張膽。
來到西六街的酒肆千客來,她大哥安智秀已經在那兒等著她。
他跟她招了招手,「丫頭,這兒。」
她朝著他走過去,桌上已經擺了幾道下酒菜。
一旁的桌子坐了三個人,他們全是安智秀的手下,見了她,雖沒起身,但都恭謹地道了聲「姑娘好」。
她才坐下來,安智秀便將一套未用過的碗筷推向了她,「還沒吃吧?」
「還沒。」看著桌上那幾道菜肴,當歸牛腩、肉米魚唇、蓮花酥、五彩魚絲、福壽全,真是令人食指大動。
「先吃菜吧,咱們慢慢聊。」安智秀說著,夾了兩塊牛腩放她碗裡。
安智秀是個很寵愛妹妹的哥哥,她完全感覺得出來。
就這樣,兄妹倆一邊享用美食,一邊閒聊著。
「你好些日子沒出門了吧?」安智秀問。
她微頓,抬起眼,疑惑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他一笑,「我聽說了一些事……聽說梅家二房的長孫跟你小叔一起放印子錢,然後連你去蕃坊的事也給揭露了。」
她驚訝地看著他,「大哥,你是包打聽嗎?」
「你大哥是做什麼的?那碼頭邊上處處是我的眼線呢。」安智秀夾了塊鮑魚放進嘴裡,細細咀嚼著。
「我公爹因為這件事可氣壞了,連祠堂裡的戒尺都請出來了。」她說。
「你小叔捱打了?」他問著,眼底有幾許的興味。
「何止是他,就連他大哥都捱了十戒尺。」她說。
聞言,安智秀困惑不解,「梅意嗣也捱打?他怎麼了?」
「他沒怎麼樣,是替我受過。」她說︰「公爹知道我去聖母之家,說我不成體統、敗壞家風,所以要連我一起打,然後……」
「然後我妹婿捨不得你捱打,就替你受了?」安智秀說著,徑自地蹙眉笑了起來,「真想不到梅家老爺子氣到連你都要打,更想不到梅意嗣會替你受罪,你們夫妻倆幾時成了患難與共的同林鳥?」
安智熙出生不久便沒了母親,她是喝著房嬤嬤的奶水,讓他們父子兩人呵護著長大的。
雖然早期安家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可他們父子兩人可沒讓她受過半點傷及委屈。
盡管當初讓她嫁給梅意嗣是為了安家的貨能順利經由梅家送出泉州,但其實梅家的這個鰥夫長子,也是他父親安岷生幾經觀察及調查才決定的人選。
梅意嗣為人正直,對父母盡孝、對兄弟友愛,對妻子亦是體貼關懷。
雖說是嫁給他當繼室,他又年長智熙九歲,可父親還是認為梅意嗣是相當優秀,足以讓智熙仰賴一生的對象。
智熙嫁進梅家後,夫妻倆雖未有任何的齟齬不睦,可每次見面,從智熙臉上及她的言談之中,他都可以感覺到智熙並未得到丈夫的愛。
女人若是不幸福,那是再如何塗脂抹粉也裝不出來的。
本想著若再如此下去,他便要向父親提議與梅家提出和離要求,誰料到她卻懷上身孕了。
有了孩子,或許夫妻之間的感情便能滋長,關係便可改善,做大哥的他樂觀其成。
豈料天意弄人,卻讓智熙因難產而失去孩子。
他以為智熙跟梅意嗣這樣的婚姻撐不了多久,可如今卻聽她說梅意嗣為她受過?沒有人會願意為不相干、不在意的人受皮肉之苦呢。
「瞧著,你們的感情是有進展了?」安智秀眼底閃過一抹狡黠光芒。
「什麼進展?不、不就是這樣。」想起昨晚的事,安智熙突然一陣臉紅心跳。
睇著她那驟然發紅的臉龐,安智秀好像明白了什麼。他深深注視著她,一臉「老哥什麼都明白的表情。」
「你害臊了?」他噗地一笑,「看來,你們很快就會有好消息。」
她先是一頓,旋即明白他所謂的好消息指的是什麼,當下尷尬極了,索性話鋒一轉,「大哥不是為了這個要我出來的吧?」
安智秀唇角一勾,有點使壞,「當然不是,不過這算是意外發現。」
「大哥是不是有其他的事要同我說?」她問。
安智秀笑意微斂,點了點頭,「我是想告訴你……」他神情轉而凝肅,「既然梅大老爺已經知道你去聖母之家的事,而且非常生氣,那你往後就別再去了。」
「咦?」她狐疑地看著他。他就為了這個邀她出來?
「雖說有娘家給你當靠山,梅家一直都對你睜隻眼閉隻眼,可這次事情鬧開,你算是給梅家大房下了臉面,往後還是節制一點、規矩一點吧。」安智秀語重心長,「蕃坊確實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大哥,我只是去關心那些可憐的孩子。」她說︰「詹姆先生雖本著一顆神愛世人的心去護幼助人,但他常常心有餘而力不足,不只是經費不夠,就連人力都嚴重不足。」
安智秀聽著,神情越發的沉重,他定定地看著她,若有所思。
「丫頭,」他輕嘆一記,「大哥知道你平日雖然飛揚張狂,但其實心軟得很,會同情那些孩子也是意料中之事,不過助人之餘,還是得顧惜著自身。」
「那是教會,是孤兒的收容所,不是什麼危險地方。」她不以為意地一笑。
「丫頭,你還是太天真了些。」他若有意指地道。
聞言,她心頭微撼,「大哥此話是何意?」
安智秀一頓,眼底閃過一抹懊悔,旋即他搖頭一笑,避重就輕,「沒什麼,我只是提醒你別再橫生枝節罷了,你夫君可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12 00:33:51
【第七章】 安家也有分?
警察的直覺告訴安智熙,安智秀說的那些話,絕不是如他所說的那般無關輕重。
她感覺得到安智秀知道什麼,卻又不想讓她知道太多。
她不知道他的出發點是基於擔心,還是……總之,安智秀今晚的一番話教她起疑了。
「丫頭,你還是太天真了些。」
安智秀此話的意思是什麼?她太天真,以至於誤判了什麼嗎?他的意思是,聖母之家不單純是聖母之家?如若不是,那又是什麼?
安智熙越想越是奇怪越是不解。
與安智秀道別後,安智熙決定偷偷前往蕃坊的聖母之家一探究竟,想著她也好些日子沒去了,不知那些孩子是否安好。
雖說蕃坊是個易生事端之地,但她著男裝夜行,應該還算安全。再說,她好歹是個警察,若遇到狀況也不至於全無反應能力。
打定主意,安智熙便一路往蕃坊而去。
來到幾條街外的蕃坊,此時已是寂靜一片,路上無人行走,只有幾條狗在閒晃著。
她朝聖母之家前去,幾個繞彎轉角,忽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
「快,跟上。」
聽見那熟悉的聲音,安智熙下意識地覓了個隱密處藏身。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當下做出這樣的決定,那明明是她熟悉且信任的聲音。
不一會兒,有幾道人影出現在她視線範圍中。
詹姆跟她不曾見過的一男一女,在夜裡領著兩名男童及兩名女童離開了聖母之家。
那四個孩子都是她見過的,最大的女孩只有十三,最小的是八歲的男童。
這麼晚了,詹姆要帶孩子們去哪裡?為什麼是這四個孩子?那不曾見過的一男一女又是誰?此刻她內心充滿疑惑,一種不安油然而生。
待詹姆等人走了一段路後,安智熙躡手躡腳地從隱密處出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尾隨跟蹤他們。
他們一行三大四小,竟一路朝著石獅塘的方向而去。
當他們到了碼頭邊上,有個男人駕著一艘接駁小船在候著,詹姆將四個孩子交給同行的男子,男子便領著四個孩子上了小船。
詹姆同孩子們揮揮手,孩子們也向他揮手道別,兩邊都離情依依。
詹姆跟那女子就這樣站在碼頭邊上目送著載運孩子跟男人的小船離開,直到船影漸漸隱沒在夜裡的海上。
這時,詹姆跟同行的女人轉過身來,並朝著她藏身的地點走來。
她文風不動地隱身在暗處,甚至屏住了呼吸。
他們越來越近,近到她可以聽見他們說話的內容——
「這次的孩子很漂亮,李老一定會很滿意的。」女人說著。
「聽說大員那邊很缺人……」詹姆問。
「沒錯,那女孩再一陣子就能找相公了,價錢應該不差。」
就在他們經過時,安智熙看見詹姆的臉。那是詹姆,卻又不像是詹姆,他臉上見不到平時的溫柔和善,彷彿戴上一副陰沉可怕的面具。
他們在說什麼?誰是李老?為什麼需要漂亮的孩子?大員是安平的古名,他們要將這四個孩子偷渡到那裡做什麼?那女子說那十三歲的女孩很快就能找相公,還說她價錢不差……
喔不!他們在販賣孩童嗎?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是她誤解了什麼吧?詹姆本來就會做為媒介,引薦適合的孩子到一些商家或店鋪去做事,或許、或許這次只是要將他們送到遠一點的地方罷了。
即使安智熙在心裡不斷地安撫自己、說服自己,還是壓不下內心的不安、疑惑及不知名的恐懼。
此時,她想起不久前安智秀說的那番話——莫非安智秀知道什麼?可如果他知道,為什麼不直接跟她明說,而是如此的隱晦?
慢著!該不是安家也有分吧?天啊!她忍不住在心裡哀號一聲。
若真如此,也難怪安智秀不讓她去聖母之家了,他是擔心她發現事情真相嗎?就在她腦袋裡的疑惑都快糊成一片之際,碼頭邊上出現另一道人影。
那人往剛才小船離去的方向看著,然後解開綁住一旁小船的繩索。
見狀,她緊捱著各種現成的掩蔽物快速地移動以更靠近碼頭,當她越靠越近,那人的輪廓也越來越清楚了。
趙北斗?
她心頭一震,怎麼趙北斗也出現在這裡?喔對,他是碼頭工人,這兒是他的地盤呢。
只見趙北斗解開小船,然後跳上去,快速地劃槳出海,不一會兒也消失在黑夜的海面上了。
她全無頭緒,編不出一張完整的網。
現下的她不能跟著出海,那有相當的危險性,她得冷靜思考對策,她得想想該從何處著手。
安智熙告訴自己千萬別慌。如今她應該先回家,然後明天走一趟聖母之家,探探雇姆的虛實。
回到梅府後門,安智熙輕敲門板三下。
這是她跟春月的暗號,她出門前,吩咐春月戌時五刻在這兒候著她,幫她開門,可如今都已經過了亥時。
雖說讓春月多等了一些時間,但她想春月應該還候著,不敢輕易離開。果然,她聽見門閂移動的聲音。
門開了,她開心地邁開步子進了府。
「春月,讓你久……」就在她涎著笑臉準備跟久候的春月賠聲不是時,她看見的是一張嚴肅又毫無笑意的臉。
她呆住不動,心跳卻急促起來。
「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嗎?」雖是夏日,梅意嗣的臉上卻覆著厚厚一層寒霜。
「我……」她像是半夜跟朋友偷溜出去兜風,回家時卻被老爸逮個正著的未成年少女,
「我不是有跟你說過嗎?今天跟我大哥……」
「我知道。」他打斷了她,語氣嚴厲,「但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嗎?」
「我跟大哥聊得忘我,一時沒注意時間,就……」
其實她跟大哥安智秀的飯局早就結束,會如此晚歸是因為她去了蕃坊,接著又去了石獅塘。當然,這些事都不能告訴他。
她去蕃坊的事已惹出風波,害他替她受了十戒尺,而且……她曾在石獅塘被地痞追趕,若不是他及刻救援還不知會出什麼亂子,要是他知道她又去了這兩個地方,肯定會臭罵她一頓。
當然,她也可以向他解釋,但在事情真相未明,且安家可能也有嫌疑之前,她實在無法對他說些什麼。
因為什麼都不能說,她只能低下頭,誠心實意地道歉了。
「對不住,讓你擔心了。」她說。
「誰說我擔心了?」梅意嗣等得有點惱了,忍不住說了言不由衷的話。
他當然擔心,若不是擔心,他不會在這兒喂蚊子。
她抬起臉來望著他,不解,「你不擔心,在這兒做什麼?」
他濃眉一皺,有幾分羞惱,「當然是等著教訓你。」
她愣住,木木地望著他。看著他一臉生氣卻明顯虛張聲勢的神情,她一點都不覺得他煩或是討厭,反倒有種說不上來的暖心。
「喂。」她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你是不是終於喜歡上我了?」
「什……」他陡地瞪大眼睛。
「從前你根本不太管我的。」她說︰「我同大哥出去,再怎麼晚回來,你都不曾問也沒有異議,就算我以前喜歡你的時候,你也好像感覺不到,連親密的時刻都是那麼淡漠,為什麼現在你……」
「以前喜歡我?」他眉丘微微隆起,有點懊喪。
「是,你感覺不到嗎?」她擁有原主大部分的記憶,很清楚原主對他的情意。
「現在呢?」他直視著她,「現在不喜歡了?」
她微頓,思索了一下。現在不喜歡嗎?不,她好像還挺喜歡他的。
他吻她、擁抱她……甚至對她有非份之想時,她都不覺得討厭。
她知道這表示一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並且接受他。
只是,有時她會懷疑那是她自己對他的感覺,還是原主遺留下來的。
當他替她受過時,她會感激,也會難過;當她看見他背上那可怕的傷疤時,她感到心痛、心疼。
這些應該都是她喜歡他、在乎他的徵兆吧?慢著,剛才不是她在問他嗎?怎麼現在她倒讓他給問傻了?
「明明是我先問你的。」她有點氣惱自己被他牽著鼻子走。
他注視著她,那在幽微光線下卻閃閃發亮的黑眸,彷彿兩個黑洞般將她吸入、吞噬。
「是。」他語氣堅定如鋼,「我終於喜歡上你了。」
她還未能反應過來,他已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猶如迅雷般的吻上了她。
「唔!」她本能地想用她學過的擒拿術或是防身術對付他,可手才一動,那念想便沒了。
見鬼,他的吻一次比一次精進,一次比一次熱情,教她幾乎無招架之力了。
不妙,她真心覺得他只要再加把勁……她就會徹底淪陷了。
「唔……不……」她用力的別過臉,雙臂撐起,隔開了他。
他一把攫住她的腰肢,有點惱恨,「為什麼不?」
「我、我還沒……」她得想個拖延戰術,「我怕。」說著,她一臉可憐兮兮。
他怔住,「怕?你怕什麼?」
「我、我還有陰影……」她別過臉,佯裝拭淚,還吸了吸鼻子,「我怕再懷上孩子,也怕再失去……」
梅意嗣心頭一抽,瞬間冷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歉意及不捨。
她每天嘻嘻哈哈,看著好像雨過天青、雲淡風清,原來她心裡一直……他以為以她這好似天塌下來都不驚的脾氣跟性情,很快便能放下過去,沒想到她……看著她那微微顫抖的纖細肩膀,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了起來。
伸出雙手,梅意嗣將她擁入懷中,溫柔地撫著她的背。
安智熙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擁入懷中了,但還是心頭一跳。
這擁抱好暖、好溫柔、好有愛,他的大手輕輕地、緩緩地撫著她的背,低沉而溫暖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我會等你……等你不再害怕。」
聽著他這句話,安智熙不知怎地鼻子一酸,眼淚真的給逼出來了。
好暖的一個男人。盡管先前他是那麼的冷酷淡漠,視她如無物,可骨子裡卻是如此的炙熱溫暖及有情。
太可惜了,安智熙,等不到他這樣的愛,真的太可惜了。她忍不住在心裡想著。
這時,梅意嗣輕輕地將安智熙自懷中拉開,低頭注視著淚流滿面的她。
他蹙眉,眼底充滿憐意,用雙手的大拇指溫柔措去她眼角的淚。「回去吧?」他說。
她點點頭,「嗯。」
他牽起她的手,兩人慢慢地踱回馨安居。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馨安居怎麼那麼快就到了?
* * *
石嬤嬤是羅玉梅當年的陪嫁丫鬟,跟在她身邊數十年,忠心耿耿,終身未嫁。
其實在她二十五歲那年,羅玉梅曾有意將她嫁給梅家在惠安莊子裡的張管事。
張管事三十,是有兩個孩子的鰥夫,人品端正,性情溫良,是可仰賴終身之人。可石嬤嬤卻說要一輩子服侍羅玉梅,怎麼都不肯嫁人,就這麼留下了。
做為當家主母,在院裡總得有幾個知心忠僕,而石嬤嬤絕對是其中最讓她信任之人。
如今在沛澤居裡,梅英世跟羅玉梅之下,最能發號施令的就是她了。
一早,她便差使著院裡所有僕婢該擦地的擦地,該澆花的澆花,一個都不能閒著。
她伸手往廊前的欄桿上一抹,皺了皺眉頭,「秋水!」
「是!」在另一頭擦拭欄桿的秋水立刻應聲跑了過來,「嬤嬤……」
「你瞧這是什麼?」她讓秋水看看她手指上的灰塵,「你在偷懶嗎?」
秋水低下頭,連聲道歉賠罪,「不,我不敢,我、我再擦過。」
石嬤嬤嚴厲地瞪了她一眼,轉身便下了廊往院子裡走。每個人看見她來,都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
其實羅玉梅不是個太嚴厲的人,但石嬤嬤總說她過於寬厚,易教這些下人得寸進尺,失了分寸。
就這樣,她成了這院裡頭人見人怕的黑臉。
「姑母!」這時,院外有個人神情焦慮而緊張地喊著,「姑母。」
聽見聲音,石嬤嬤先是皺起眉頭,嘆了一聲,然後才朝著聲源望去。果然是她的兒子——石念祖。
石嬤嬤沒嫁人,這兒子是她親大哥的麼兒,三歲的時候過繼給她。
石嬤嬤每個月將錢送到外面給她大哥養這個孩子,直到他十二歲時才接到身邊來養著。
只不過養了那麼久,石念祖還是喊她一聲姑母,石嬤嬤也沒在意,畢竟她是未嫁之人,他若人前人後喊她母親,她還得逢人就解釋。
石念祖今年二十三歲,十八歲那年,石嬤嬤幫他在外面購了間小宅子、尋了個媳婦,盼他安定。
可是石念祖好的不學,卻跟豬朋狗友學了不少壞習慣,吃酒賭錢,偶爾還逛逛窯子,最後逼得他媳婦帶著孩子跑了,至今還找不到。
說來,他能在梅府出入,也是因著石嬤嬤在梅家的地位不一般。
石嬤嬤朝門口走去,「一大早,你又怎麼了?」
石念祖未開口,就先伸手,「姑母,有十兩嗎?救急的。」
石嬤嬤懊惱地看著他,「一開口就十兩,你這胃口可真是讓我給養肥了。」
「不然……五兩也行。」石念祖涎著笑臉,賴皮地道。
「你……我交代你辦的事,你可都有辦好?」石嬤嬤目光嚴厲地看著他,「別只知道要錢。」
「姑母,我都辦了呀……」石念祖悄聲地開口,「放心吧,念祖不會讓姑母失望的。」
「你還敢要我放心?要你跟著她,你跟到哪裡去了?」她輕斥著。
石念祖又咧著嘴笑笑,耍賴地道︰「姑母別氣,下次不會了。」
石嬤嬤瞪了他一眼,大嘆一氣,無可奈何地從袖裡拿出荷包,從裡面取出五兩銀給他,「別亂花。」
「行。」石念祖生怕她臨時反悔,一把搶過銀兩緊緊握在手心裡,「那我先走了。」
說罷,連半點留戀都沒有地轉身離開。
石嬤嬤看著他離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待轉身,發現羅玉梅站在廊上看著。
她微微一怔,然後邁著步子朝羅玉梅走去。
羅玉梅臉上沒有太多表情,「是念祖吧?」
「是。」石嬤嬤怯怯地道。
羅玉梅目光深沉地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說︰「你自個兒警醒點,他遲早壞事。」
「是。」石嬤嬤一臉謹慎小心地道。
安智熙本想著一早就溜到聖母之家去,不料沛澤居傳人來喚,要她去見羅玉梅。
幸好不是什麼壞事,只是婆母讓人熬了一帖滋陰益氣的藥湯要她去喝。
喝了婆母的愛心藥湯,她當然不能拍拍屁股走人,所以便在沛澤居陪羅玉梅聊到午時才回到馨安居。
她要去聖母之家的事情是秘密,當然不能讓別人知道。本想覷機偷溜出府,但她又覺得不妥,在她還沒弄清楚聖母之家跟安家是否有任何關係之前,此行或許有一些潛在風險,為保險起見,她得給自己備下一條後路。
於是出門前,她悄悄地去找了負責車馬轎子的小鐘,要他酉時正刻到西六街接她,並要他不得將此事告知他人。
就這樣,安智熙離開梅府,只身前往聖母之家。
當她出現在聖母之家,孩子們跑出來迎接她,一個個纏著她、抱著她,歡天喜地。
「智娘姊姊,你好久沒來,可想你了。」
「智娘姊姊,你去哪裡了?」
孩子們追問著她這陣子的行蹤,安智熙摸摸他們的頭,「姊姊家裡有點事,忙呢。」說著的同時,她發現又有面生的孩子出現,而昨天晚上那四個孩子確實不見了。
「詹姆先生呢?」她問。
「有人來找詹姆先生,在他書房說話。」
「是嗎?」安智熙思索著等一下該如何套詹姆的話。
「姊姊,阿喜姊跟小雀她們走了。」說話的是小玉,她膚黑鼻塌,雖然長得不討喜,卻是個開朗的好孩子,「詹姆先生說她們去好人家家裡做事,以後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吃很多好東西。」
阿喜跟小雀便是昨晚被帶走的兩名女孩,她們被帶上船後,去了哪裡呢?還有趙北斗,他隨後也劃著小船出海,又是怎麼回事?
她心裡有好多疑問,可此時此刻卻仍毫無頭緒。
「我去找詹姆先生,你們先在這兒玩。」她說著,往後面詹姆的書房而去。
罷到,便見詹姆打開門,正要步出書房。
看見她,他先是一怔,像是驚訝她為什麼會在此時出現,但旋即他又統開笑顏。「智娘!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看著他,安智熙想起昨晚的他。那真是兩張完全不同的臉孔呀。
「這些日子你跑去哪裡了?」詹姆問。
「我家裡有點事在忙,所以……」她隨口胡謅。
「原來如此。」詹姆點點頭,一臉關心,「沒什麼事吧?」
她搖搖頭,「沒事,都辦好了,讓你擔心了。」
詹姆一臉燦笑,「哪兒的話?你能回來幫忙實在太好了。」
她假裝若無其事,「我發現少了四個孩子……」
「喔,」詹姆挑挑眉,一派輕鬆,「他們都有地方去了。」
「是嗎?詹姆先生幫他們找到做事的地方?」她問。
「是呀。」他點頭。
「這次是去了哪裡呢?」
她的問題讓詹姆頓了一下,但他並沒有遲疑太久,「阿喜跟小雀去了永安做小女傭,福來去了三都澳,明陽到馬尾去了,都是好人家呢。」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她佯裝歡喜地道。
那四個孩子全上了船,馬尾跟三都澳或許可能捨陸路走海路,可永安呢?阿喜跟小雀為什麼也上了船?詹姆在說謊,她可以確定那些孩子都去了不該去的地方。
若說詹姆只是把孩子交出去,或許能說他是被蒙在鼓裡,可昨晚她親眼見到他將那些孩子送上船,他很清楚阿喜跟小雀絕不是到永安去。
好可怕!這個打著聖母瑪麗亞的黃金招牌行善的傳教士,竟是販賣人口的洋人牙子!現在,她得再確定兩件事,就是她大哥安智秀是否與此事有關,以及趙北斗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對了,我昨天遇見趙北斗。」她說。
聽到趙北斗這名字,詹姆眼底閃過一抹驚色。「是嗎?他跟你說了什麼?」
「他沒跟我說什麼……」她細細解讀著他眼底的情緒,「我只是瞥見他的身影,在石獅塘附近……」
「石獅塘呀?」他沉吟須臾,「他可能要出海了吧?」說著,詹姆一笑,「別站在這兒說話,來,進我書房,前天有個好朋友給我送來武夷山的好茶,我泡給你嚐嚐。」話說完,他便伸手拉了她。
她還沒反應過來,已讓他給拉進書房。進入他的書房,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朋友?對,剛才孩子們說有朋友來找他,他們正在書房說話。
從剛才到現在,她沒看見他的朋友離開過,那麼……他的朋友呢?
她環視著書房,不知怎地腳底一涼——
「不了。」她盡可能不讓他發現她的起疑及慌張,笑說︰「我給孩子帶了吃的,我先去給他們準備吧。」語罷,她立刻轉身,飛也似地想離開他的書房。
就在門前,她後腦杓突然遭到一記重擊,安智熙自覺不妙,卻已倒下。
她眼前一片霧濛濛,只感覺到有人撈住她,但卻動不了。
在她的意識快要消失之前,聽見詹姆以外的男人聲音——「她已經知道了,留不得。」
完了。
安智熙暗叫一聲,然後眼前全黑。
* * *
南大街,長興商行。
已過掌燈時分,梅意嗣尚未離開,全因一批剛自廣東送來的貨物還在盤點。
這次的品項繁多,有佛山的陶瓷、新會葵扇、東莞煙花、肇慶的草蓆及端硯、汕頭的高級抽紗等等……這些貨品在分門別類以不同的船運往各地之前,還得先報關取得發船令。
「爺……」這時,永昌帶著一個人進來了。
大家都叫他寶哥,他是這泉州城的包打聽,底下還佈了不少眼線。
梅意嗣看見他們兩人,跟他們使了個眼色,便徑自往後院走去。
永昌跟寶哥跟了進來,神情凝肅。
「找到人了?」梅意嗣問。
永昌看了寶哥一眼,示意由他開口說明。
「意爺,」寶哥方頭大耳,皮膚黝黑,身材健壯,聲音洪亮,可此時,他卻收斂了聲量,「沒找到他,但找到了跟他相好的劉寡婦。」
「噢?」梅意嗣眉眼一沉,「她知道些什麼嗎?」
「劉寡婦本來還不肯說,但給了她一碇銀子後,便什麼都說了。」寶哥續道︰「他說黃老六閒時便愛賭錢,認識了一個名叫石念祖的年輕人。」
聽見石念祖這三個字,梅意嗣神情一凝,卻不作聲。
「黃老六上船前,石念祖拿了一罐東西給他,之後寧和號走水,黃老六回到家後,石念祖又來找他,給了他一個匣子,隔天劉寡婦醒來就發現黃老六已經連夜跑了。」寶哥續道︰「劉寡婦一氣之下回老家,直到這兩天才回來取物。」
梅意嗣聽完寶哥的報告,面上覷不出任何的情緒,卻沉默得教人不安。
好一會兒,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向寶哥致謝,「有勞你了。」轉頭,他吩咐著永昌,「幫我送寶哥出去。」
「不麻煩了,意爺,我自己出去就行。」
寶哥離去後,梅意嗣依舊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永昌看著他,欲言又止。「爺?」終於,永昌耐不住了,「這事跟石念祖有關,你看……」
他視線瞥了過來,神情冷肅,「著人跟緊他,別打草驚蛇。」
「是。」永昌點頭,但眼中面上仍是滿滿疑惑,「他是石嬤嬤的養子,石嬤嬤又是夫人跟前的人,他若跟梅家攀親帶故,好歹也算是有關係的,這事怎會跟他……」
「永昌。」梅意嗣打斷了他,慎重其事,「這事,除了你我,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永昌先是一頓,旋即點頭,「是,我明白。」
這時,外頭有人來報,「爺,府裡的小鐘來了,說有要事要見你。」
「小鐘?」梅意嗣微頓,小鐘是府裡負責車馬轎子的其中一人,他能有什麼要事得上遠兒來找他?
「讓他進來。」他說。
不一會兒,小鐘神色慌張,步伐急促地跑了進來,「爺——」
「發生什麼事了?」他問。
「是太太……」
聞言,梅意嗣陡然皺眉,「太太怎麼了?」
「太太今天出門前,要小的在酉時正刻到西六街去接她,可小的到了西六街左等右等,都沒見到人。」小鐘急道︰「小的本以為太太可能自己回府了,可回去打聽後才知道太太還沒回馨安居。雖說太太有交代過小的要保密,可小的覺得不妥,也怕出事,所以……」
智熙要小鐘酉時正刻去西六街接她?他知道她常跟她大哥約在西六街的酒肆見面,可她昨日才見過她大哥,並未說今天還要再聚。
再說,她每次出門都是只身步行,從沒搭轎坐車,為何會突然要小鐘到西六街接她?她是……故意的?
那麼,她為什麼要故意且特地吩咐小鐘去接她?
「除了這些,太太還說了什麼嗎?」梅意嗣急問。
小鐘搖頭,「太太什麼都沒說。」
一旁的永昌嘖了一聲,「你都沒問嗎?」
「小的是好奇問了一句……啊!」小鐘說著,突然想起什麼,「小的想起太太說了奇怪的話,她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去揭穿天使的假面。」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去揭穿天使的假面?梅意嗣咀嚼著這句話,一個念頭鑽進他腦裡,但他什麼都沒說,邁開大步便跑了出去。
見狀,永昌跟小鐘也急忙跟上。
* * *
聖母之家的大門已深鎖。
梅意嗣來到聖母之家門前,發了狂地槌打著門板。
他敢發誓,再無人應門,他一定會一把火燒了這裡。
安智熙不是無緣無故要小鐘在酉時來接她的,她一定預知了可能的危險。
她讓小鐘來接她,若是接不到人,小鐘必會回報,這麼一來,她最後的行蹤就會被發現。
知人知面不知心,天使的假面?她發現了什麼?可惡!她為什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她為什麼不告訴他?她為什麼……該死的女人!等他見到她,一定要狠狠的修理她!
「開門!開門啊!」永昌幫著喊。
好一會兒,門裡有了動靜。「誰啊?」
說話的人有著腔調,梅意嗣知道應該就是那個洋人傳教士,他就是安智熙口中的天使嗎?
他穩著聲線,「我們是衙差,有人到衙門報案,說他家姑娘今兒來過卻沒回家。」
聽見他自稱衙差,永昌跟小鐘都愣了一下。
「你是說智娘嗎?」門裡的詹姆回答,「她早就離開了。」
聽見詹姆的回答,永昌跟小鐘都明白梅意嗣為何要自稱衙差了。
若不如此,詹姆怕是不會開門的。
「詹姆先生,麻煩你開個門。」梅意嗣耐著性子,好聲地勸,「讓我們兄弟幾人巡視一下,也好回去交差。」
門裡安靜了一下,然後便聽見拉開門閂的聲音。兩扇門之間才剛現出一道只容一根手指頭伸入的縫隙,梅意嗣便一腳踹開大門!
砰地一聲,門踹開了,門後毫無預警的詹姆也摔倒在地,還沒來得及起身,梅意嗣已經猶如一頭猛虎般向他撲去。
他一把抓住詹姆的衣領,兩隻眼睛像是要噴出火般地瞪著詹姆,「她在哪裡?快說!」
詹姆先是一驚,旋即怒視著他,「你這是在說什麼?我一點都不明白——」
「你聽不懂我們的話?」梅意嗣濃眉一皺,眼底射出兩道精芒,「那我就說你的話!」接著,他以葡萄牙語質問他,「我的妻子在哪裡?你把她藏到哪裡去?她若少了一根頭髮,我就燒了你!」
聽見他說了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語,詹姆傻了,「你、你……」
梅家的生意遠及南洋及東北亞各地,在馬六甲還有一家分號,為了預防跟洋人或日人做生意時,對方跟翻譯聯手坑騙他們,他早在十六歲時便開始學習葡語及日語,平時不輕易開口,是為了不讓對方有所防備。
「你這聖母之家到底在做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梅意嗣沉聲質問︰「她是不是發現了什麼不法情事?」
詹姆態度強硬且堅定,「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梅意嗣沒時間跟他耗,文的不行,只能動武了。
除非不怕死,否則任何人在生命遭受威脅時,都會吐實的。
掄起拳頭,他朝著詹姆臉上狠狠揍了兩拳。只兩下,詹姆便一臉的血,並開始哀叫。
一旁的永昌跟小鐘都看傻了,他們從沒見過這樣的梅意嗣。
不讓詹姆有半點喘息的機會,梅意嗣狠狠地在詹姆臉上狂揍了十幾拳,詹姆已面目全非,而他的拳頭也全是血。
打人的同時,自己是會痛會受傷的,可此時梅意嗣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他腦海裡只有安智熙,他只想知道安智熙在哪裡。
現下,就算得殺了詹姆才能得到答案,他也不會有半點猶豫。
聽見騷動,屋裡的孩子們醒了過來,看見詹姆被摁在地上打,孩子們嚇壞了,只敢躲在門裡偷看,不敢出聲。
永昌跟小鐘擔心這麼下去真的會出人命,急忙驅前,「爺,別……會出人命的。」
梅意嗣像是聽不見他們的勸阻,再度掄起拳頭——
「別、別……」詹姆虛弱又顫抖地說︰「我、我說……」
梅意嗣一把抓起他,冷冷地命令,「說!」
* * *
「小姐……智熙小姐……」
迷迷糊糊地,安智熙聽見有人在叫她,聲音有點熟。
她很會辨識人臉,可是聲音這一塊有點弱。
「智熙小姐,醒醒……」
「唔……」她想睜開眼睛,可是頭好痛,像是被人拿鐵鎚敲過似的,「好痛……」
「智熙小姐……」
喔,她想起來了,這聲音是趙北斗的聲音。
咦?且慢,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又怎麼知道她的名字?在聖母之家,她名叫智娘。
安智熙很努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卻還是一片黑,但慢慢地,又能感覺到一點光亮。
她想,那是因為她的眼楮還沒適應這亮度的變化。
終於,她看見眼前的景象,也意識到自己的手遭到綑綁。
此刻,她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不管聖母之家幹的是什麼勾當,都跟安家無關。
若安家有份,她就不會被捆綁在這裡了。
忖著,她不禁鬆了一口氣。
「智熙小姐,你醒了?」一旁手腳都遭到綑綁的趙北斗鬆了一口氣,「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她望向一旁的趙北斗,狐疑地問︰「你、你怎麼也在這?不,你先回答我……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趙北斗蹙眉一笑,「我是秀爺的屬下。」
她微頓,「你說的秀爺該不是我大哥吧?」
「正是。」趙北斗問︰「小姐為何也被抓來?」
「因為我發現聖母之家掛羊頭賣狗肉,表面上行善,卻勾串牙人販賣人口。」她疑惑地問︰「你說你是我大哥的屬下,那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分?」
趙北斗搖頭,「不,我是去年才跟了秀爺,對小姐一無所悉,第一次在聖母之家看見你時,還以為你是洋人的同伙呢。」
她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噗地一笑,「難怪你當時對我有敵意。」
「是後來秀爺告訴我小姐在聖母之家幫忙的事,小人才知道小姐的身分。」他說。
安智熙環顧四周,發現他們被關在一個用木板搭成的簡易小屋裡。
「我大哥早就知道聖母之家的事吧?」她問。
「半年前,我們的人在海上救了一個孩子,他們的船遭海盜洗劫,所有人都被殺了,他躲在下艙的腌桶裡才躲過一劫。」他說︰「他說他是孤兒,原本在聖母之家打雜,後來被帶到船上做工,我們發現他時,他瘦得跟隻小猴子一樣,秀爺認為聖母之家有販賣人口的嫌疑,便要我暗中調查監視……」
「所以昨晚我見你劃船出海,你就是要……」
話未完,趙北斗一怔,「小姐看見我出海?」
「我昨晚去了聖母之家,發現詹姆跟一男一女帶著四個孩子去石獅塘,還上船出海,接著又看見你也……」她笑睇著他,「當時我還在猜你在這整件事中是什麼角色呢,現在總算是知道了。」
看見她還笑得出來,趙北斗忍不住無禮地盯著她的臉,「小姐果然是安家的人,這情況下還能談笑風生。」
這時,小屋外有人靠近,還交談著。
「是看守的人。」趙北斗說︰「他們打算用私船把我們運到大員去。」
「他們到底是哪路人馬?」她問︰「你有聽到些什麼嗎?」
「昨晚我劃船出海,發現海上有艘船在等著,船身上的船名遭到刻意污損,我又識不了幾個字……」說著,他自卑又自責地道。
她想了一下,試探地說︰「你說船名遭到污損,那應該還有可識別的筆劃吧?」
趙北斗想也不想,「有,上面有個金字,還有三點水,我父親的名字裡有個金字,所以我認得那個字。」
「所有的船都要登記,一定能拼湊出來的。」她樂觀地道。
見她如此樂天無憂,趙北斗忍不住以崇拜的眼神看著她,「小姐不怕嗎?」
「怕啊。」她咧嘴一笑,「只是怕也沒用,得想法子逃。」說著,她開始扭動起來。
趙北斗疑惑地看著她,只見她努力地屈起雙腳,反弓著腰,然後盡可能地將被反綁在後面的手靠近自己的腳踝。
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麼,一臉迷惘地道︰「小姐你……」
「噓!」她跟他噓聲,示意他別問,然後她費勁地從褲腳裡抽出一把鋒利的三寸小刀。
趙北斗一怔,瞠目結舌。
安智熙朝他眨了眼,低聲地說︰「我可是做了萬全準備喔。」說著,她背著手,小心地想用小刀割斷繩子。
可因為眼睛不長腦後,她一下子就劃傷了自己的手,「唉唷。」
「小姐?」趙北斗知道她割到自己的手,心頭一驚。
「沒關係。」她說︰「先劃一下,我就知道要從哪裡下刀了。」
她的勇敢、機智跟堅毅,讓趙北斗看呆了。
他長到這歲數,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子。她一邊割繩子,一邊若無其事地看著他問︰「你是哪裡人?怎麼跟了我大哥的?」
「我原籍潭州,不過是在魍港出生的。」他說。
聽見魍港兩字,安智熙立刻豎起耳朵,「你在魍港出生?」
「嗯。」他說︰「老家遭旱,當時剛成親的父親只好跟著鄉里的人渡海到魍港開墾謀生,過了兩年,我娘假扮男人偷渡過海去找我父親,便在魍港生下了我。」
「那……你爹娘現在呢?」她問。
「我爹幾年前在一場船難中喪生。」他說︰「我娘死在魍港,當時我才三歲。」
「你娘死在……魍港?」她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唾液。
他在魍港出生,他娘死在魍港,她跟李慧娘結緣在魍港,然後李慧娘要她來救她親……不會這麼巧吧?
她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你……知道你爹娘的名字嗎?」
「我知道我爹名叫趙金山,但我娘……我只知道她娘家姓李。」
「喔……」就在趙北斗說話的同時,安智熙手上的繩子也應聲斷了。
她倒抽了一口氣,兩眼圓瞪地看著趙北斗。
找到了!她終於找到李慧娘的親兒了!
啊,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得來全不費功夫,哈哈哈!
李慧娘便是知道她親兒會有今日這般的生命危險,才會將她弄到這兒來的吧?
很好,終於要完成李慧娘交付的任務了!
趙北斗看著此刻唇角失守的她,兩眼發直,「小姐,你……」
安智熙輕手輕腳地爬到他身邊,先割斷他腳上的繩子,再劃開他手上的繩子,然後咧嘴一笑,「放心,我會救你的。」
「……」趙北斗怔望著她,懵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12 00:34:10
【第八章】 二房有貓膩
安智熙捱在門板上,透過疏鬆的木條往外看。
「外頭只有兩個人看守……」她轉頭對一旁的趙北斗說︰「等一下我故意大聲哭叫,他們受不了,一定會進來制止,到時我們一起殺出去。」
「殺、殺出去?」趙北斗驚疑地看著她,「小姐,你、你成嗎?太危險了。」
「放心,外頭就兩個人,咱倆一人一個。」她一派輕鬆地道。
話說完,她暗示他退到門的另一側,接著便開始鬼哭神嚎起來。
「這是哪裡?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們到底是誰?快把我放出去!我爹是安岷生,我哥是安智秀!我夫君是梅意嗣!你們敢抓我?快放我出去,混蛋!」她扯著嗓門大吼大叫。
一旁看著聽著的趙北斗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她,一臉嘆為觀止的表情。
「救命啊!放我出去!我手好痛!我肚子好痛……」她表現得極度發瘋且失控。
終於,外面有了聲音,「住嘴!再叫就殺了你!」
「你這殺千刀的東西!你敢?我爹、我哥還有我夫君,我娘家婆家,你都惹不起!放我出去!混蛋!王八蛋!」隔著木門,她朝外面叫囂。
「閉嘴!你閉嘴|」外面的人被她鬧到火大了,聲音也焦躁起來。
「我偏不!你們這些該死的狗東西!快放了我!」她邊叫囂邊跟趙北斗濟眉弄眼,要他配合演出。
趙北斗接收到指令,「姑、姑娘,你別喊了,他們真的會殺了你……」
「我不怕!有種就殺了我!該死的你們!快放了本姑娘!混蛋!」
「該死的臭婆娘,看老子怎麼修理你!」
終於,其中一人受不了了,他解開門外的鎖鏈,推開了門。
就在他推開門的同時,趙北斗一把拉住他往小屋裡丟,然後跟安智熙一起衝了出去。
「抓住他們!快!」被丟進小屋的人大叫,屋外的另一人見狀,急忙抓著棍棒衝過來。
趙北斗迎上前去掩護安智熙,手臂捱了一棒子,「小姐,你快逃!」
「不行,一起走!」安智熙一臉堅定地道。她哪能丟下他不管?她是他娘派來救他的呀!
這時,小屋裡的人跑出去抓她,但被她一個過肩摔便摔在地上,為免他再爬起來,她順勢踢翻一旁的木桶,木桶滾在他身上。
接著,她撿起一根掃把朝那執棒的人衝過去,用打狗棒法對付他,令趙北斗看傻了眼。
這時,聽見騷動,有人跑了過來,聽他們喊打喊殺,瞧著應該都是他們的人馬。
寡不敵眾,走為上策。安智熙一把拉住趙北斗,「快走!」
兩人繞過小屋快跑,走私人口的同伙自兩邊包抄過來,將他們圍住。
安智熙抓著手上的掃把,對趙北斗說︰「我不會讓你出事的,我一定會救你。」
趙北斗一臉迷惑,「小姐?」這世道真是變了。
理應是他一個男人安慰她,說他一定會保她,怎麼卻是她一直信誓旦旦地說要保護他、救他呢?
好奇怪的女子,奇怪到讓人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
喔不,她是安家的小姐,是梅家的媳婦,他對她不能有奇怪的想法跟念頭。
可明明心裡這麼想著,卻還是不自覺因著她那堅毅的側臉而心跳。
看守他們的人聯合其他同伙步步進逼,安智熙拿起掃把對著他們揮動。
「一起上!」剛才被她摔在地上正羞惱著的男人一聲令下,所有人圍了上來。
她與趙北斗奮力抵抗,一陣亂鬥,她掛了彩,也讓別人掛了彩。
她看見趙北斗涯了拳腳,內心憂慮極了。
李慧娘要她來解救親兒趙北斗,她可不能負了李慧娘啊!
可眼前人家有十幾個人,他們卻只一雙,實在是快招架不住了。
突然,又聽見一陣打殺聲,有兩方人馬自兩邊衝進主戰場。
「媽呀!還有?」她在心裡暗叫一聲的同時,發現衝過來的其中一方只奮一個人,而為首的竟然是……
她沒看錯吧?是梅意嗣!
「小姐,是秀爺!」這時,趙北斗興奮大叫。
安智熙一震,立刻往另一邊看去。真的是她大哥安智秀帶著手下來了!
看見有援軍殺到,原先圍剿安智熙跟趙北斗的十幾人立刻放棄他們,轉而迎戰援軍,頓時二十幾人大混戰便展開了。
從詹姆口中得知安智熙被囚禁的地點,並知道人口販子要將她運至大員,梅意嗣帶著永昌跟小鐘迅速地趕至石獅塘的碼頭邊。
遠遠地,他便看見安智熙跟另一名男子遭到十幾人圍攻,而另一頭又有數人殺至。
雖見對方人多勢眾,可他一心只想著安智熙,根本不知懼為何物。
他恨不得背上插翅,飛似地衝到安智熙身邊。
當他欺近,發現跟他們同時出現的並不是對方的同伙,而是安智熙的大哥、他的大舅子安智秀,他不知道安智秀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也暫時沒有心思去想。
雙方殺至,一場混戰開打,也解了安智熙的圍。
為了強身、為了自衛,梅意嗣自小廣習武,雖稱不上是高手,但同時應付兩三個人還是行的。
他邊打邊靠近了安智熙,在安智熙狠狠揍了某人一拳之際,他拉住了她。
她轉過頭,看著他,笑了。
他們沒時間說話,又各自打了起來。他知道她是街頭長大的,但老實說,他不知道她身手如此了得,而且那招式是他不曾見過的。
儘管這些人口販子的同伙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各有各的套路,可安智秀帶來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燈。
一陣亂鬥後,對方漸漸敗下陣來。
這時,梅意嗣又下意識地搜尋著安智熙,當他看見她時,發現她兩隻眼睛正定定地看著某人。
那是個高瘦黝黑的男人,但他不知道那男人是誰,只知道剛才跟她一起對抗人口販子的人便是那男人。
那男人正與一人纏鬥著,而在他身後有另一人手持小刀朝他逼近,意欲偷襲。
安智熙臉色丕變,拔腿便衝了過去。
當梅意嗣意會過來,明白她想做什麼時,事情已經發生了——
「智熙!」
在那把原本要刺向黝黑男人的小刀刺進她的身體時,梅意嗣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戛然停息了。
他的腦子有瞬間的空白,可兩條腿卻像是有了靈魂般,徑自地朝著她狂奔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越那在眼前晃動交錯的人影,他的眼裡心裡只有她。
什麼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那急促濃沉的呼吸聲。
在安智秀一腳踹開那傷了他寶貝妹妹的人的同時,梅意嗣也一把抱住倒下的安智熙。
「不!智熙!」他發現自己的聲線在顫抖。
懷裡的安智熙睜著兩隻亮晃晃的眼睛,看著他,笑了笑,然後兩隻眼睛一飄,不知道在找誰。
「智熙?」這時,安智秀也靠過來,神情驚憂。
梅意嗣感覺到自己抱著她的手有點濕黏,他知道自己壓著她中刀的位置。
「別說話,我立刻給你找大夫。」他從沒如此害怕過,即使是多年前海上喋血,身中十數刀險些丟了性命時,都不像現下如此心驚。
他不想失去她,不要。
「趙北斗呢?」安智熙強忍著一直向她襲來的痛楚,「他、他昵?」
安智秀一怔,本能地看向梅意嗣。
他不明白為什麼妹妹心心念念著趙北斗,但打從心裡擔心梅意嗣誤會了什麼。
此時,趙北斗撲了過來,自責、歉疚又擔心的看著她,「小、小姐……」
安智熙看著他,唇角微微揚起,「你沒事,太、太好了……」閉上眼睛,她昏了過去。
* * *
韓氏醫館內的小房間裡,韓大夫剛給安智熙止了血並敷好藥。
房間裡除了韓大夫,就只有梅意嗣,他憂急不捨地看著趴在床上、後腰被捅了一個洞的安智熙。
她醒了,安安分分地趴著,不敢動。
其實也不是不敢動,而是她一動就好痛。
「韓大夫,我娘子無礙吧?」梅意嗣問。
已七旬的韓大夫是河北來的,在泉州執業已三十年,醫術相當精湛。
「尊夫人十分幸運,這一刀沒傷及要害。」韓大夫說︰「現在止了血,接下來只要按時換藥,好好照護,一個月後便又生龍活虎了。」
「是嗎?」聽韓大夫這麼說,他鬆了一口氣,「謝謝大夫。」
「尊夫人現下不宜移動,時候也已不早,就先在這兒待下,明日視情況再回府吧。」韓大夫說。
「謝謝大夫,有勞。」梅意嗣拱手一揖,恭謹又感激。
韓大夫一離開,梅意嗣便驅前坐在床沿,神情凝肅地看著安智熙。
她瞥著他,發現他看起來有點生氣,「怎麼了?」她怯怯地問︰「是不是要怪我又偷偷去了聖母之家?」
他眉眼一沉,「讓我生氣的事可多得去了。」
「我、我之所以偷偷去聖母之家是有原因的……」
「縱有千百個理由,你都不該讓自己身陷危險之中,你可知道我……」他眼底滿是複雜的情緒,有驚憂,有慍惱,也有茫惑。
「妹婿。」這時,門外傳來安智秀的聲音,「我能進去了嗎?」
梅意嗣拉起薄被,輕輕地覆在安智熙腰背上。「請進。」
安智秀開門走了進來,看著床上趴著的安智熙早已經醒了,先是安心地笑了笑,「丫頭,你醒了?疼嗎?」他走到床邊,眼中有著滿滿的關愛。
「當然疼。」她說︰「我被捅了一刀呢。」
安智秀下意識地瞥了梅意嗣一記。
他本來好奇她為何為趙北斗捱刀,又不好在梅意嗣面前問起。
「沒事就好,傷口很快就會癒合的。」安智秀故作若無其事,然後看著梅意嗣辭,話鋒一轉,「對了,出事了。」
梅意嗣微頓,「怎麼了?」
「剛才我的人急急來報,說聖母之家走水了。」他說。
聞言,梅意嗣跟安智熙都陡然一震。
「聽說火燒得很旺,連西六條街都看得見烈焰沖天。」安智秀說。
安智熙急問︰「大哥,那些孩子呢?」
「火還在燒,詳細傷亡情形還不明朗。」他神情凝重,「這火燒得蹊蹺,聖母之家的事才剛被揭露,就發了這場大火……」
「大哥,起初你暗示我不要去聖母之家時,我還以為是咱安家偷賣人口呢。」她說。
安智秀濃眉一擰,輕啐一記,「咱安家從前是曾買奴賣奴,但都是合法的。倒是你……」他指著她鼻子,「實在是太亂來了。」
安智熙為誤會了他而滿臉的歉意,一臉討好,「大哥別惱我,我也是聽了趙北斗細說原委才知曉的。」
又是趙北斗?聽見趙北斗這三個字,梅意嗣只覺得像是有人一直拿刀尖戳他腳底板似的。
「你該讓我知道的。」梅意嗣臉上寫著不悅。
「我自己都懷疑娘家人了,怎可能讓你知道呢。」面對兩個明擺著要訓她、念她的男人,安智熙盡可能放軟態度,以求他們能饒過她。
「對了,」她咧著嘴,涎著笑臉問︰「我大哥是追著趙北斗的線索去的,你呢?你怎麼知道我在那裡?」
梅意嗣還是沒好臉色,只因他一直糾結著趙北斗的事。
「你平時都是獨來獨往不坐轎不搭車的。」大舅子在,梅意嗣還是得盡可能地維持好理性平和的形象,「可你突然要小鐘去接你,我想你應該是此行會有危險,故意讓小鐘去接你,若接不到你,他便會向我通報。」
安智熙用誇張的表情對他表示崇拜,「哇,你好聰明,正是如此。」
「哪有你聰明?」他咬牙切齒,皮笑肉不笑,「你還故意跟小鐘說什麼知人知面不知心,要去揭開天使的假面,為的就是留下線索吧?」
「沒錯!」安智熙驚喜,「你真的太有智慧了!」
梅意嗣像是看破她手腳,臉上沒半點被崇拜的喜悅,只有更壓抑的惱火。
一旁的安智秀覷出兩人之間閃燃著的火花,忍不住竟噗地一笑。
可一不小心笑了後,他又趕緊地收斂笑意,故作嚴肅,「丫頭,你實在膽大包天,就不怕真的有什麼差池嗎?」
「我、我就覺得應該沒那麼倒楣……」她尷尬地笑笑,然後偷偷觀察著梅意嗣的表情。
唉呀,他看起來真的是很生氣,臉都癱了。
此時,她瞥見他的手背。
她一開始以為那是她的血,但現在細看,她才驚覺到他受了傷。
「你的手……」她憂心蹙眉,「你受傷了?」
梅意嗣微怔,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兩隻手。
他握了握拳頭,那指節處的傷口使隱隱作疼,「我去到聖母之家找那傳教士,他不肯吐實,我只好動手了。」他說。
「你自己的手都搞成這樣,我想……」安智秀笑睇著他,「那洋人一定面目全非了吧?」
知道安智秀在逗他,梅意嗣露出靦腆尷尬的表情,「我急,顧不了那麼多。」
見他之前為了替她受過而受的傷剛好,如今又為了她搞得滿手是傷,安智熙心裡激動也感動。
這次,她是真心實意地崇拜著他、感謝著他。「謝謝你,我……」她衷心地承諾,「我以後不會再闖禍了。」
迎上她真誠道歉及道謝的專注眼神,那填塞在胸口的滿滿慍惱漸漸地消蝕了。
梅意嗣原本燃燒著慍火的黑眸變得柔和,聲線也平緩許多。
「妹婿,」安智秀眼底有著一絲欣慰及寬心,發自內心的說︰「原來你比我以為的還要在乎我妹妹呀。」
聞言,梅意嗣的臉頰竟然一熱。
安智秀笑嘆一記,語帶深意,「現在我總算真的是放心將妹妹交給你了。」
* * *
這晚,在安智秀將幾名人口販子的同伙交至府衙的同時,聖母之家也在一場大火中成了灰燼。
不幸中之大幸是,除了傳教士詹姆,其他的孩子都逃出火場。
安智秀交代和孩子們熟稔的趙北斗,將逃過一劫的孩子們暫時安置於西三街的一家客棧中。
翌日清晨,蕃坊的聖母之家發生大火的消息已傳遍整個泉州,但為求謹慎,以防打草驚蛇而產生漏網之魚,府衙並未對外透露任何相關的消息及案情。
午時,梅意嗣將受傷的安智熙偷偷從後門送回馨安居,安智熙昨兒午後偷溜出門後就沒回來,梅意嗣也徹夜未歸,可急壞院子裡的每個人了。
見他們回來,房嬤嬤等人一湧而上。
「老天爺!」房嬤嬤一臉擔憂,「爺,太太,你們可回來了。」
見安智熙臉色有點蒼白,又由梅意嗣扶抱著,步履緩慢且困難,房嬤嬤等人驚疑不定。
「發生什麼事了?太太受傷了嗎?」房嬤嬤急問。
「房嬤嬤,」梅意嗣神情略顯嚴肅,「太太確實是受了刀傷,但此事不可傳出馨安居。」
「什……」聽到她受了刀傷,房嬤嬤都快嚇昏了。
這時,平安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爺!」
「嚷嚷什麼?」梅意嗣斜瞥了他一眼。
「二老爺跟三老爺急匆匆地來了,嚷著說咱們大太太跟娘家共謀買賣人口,出了人命,要大房給個交代。」
聞言,他眉心一攥。
「為、為什麼會……」安智熙因為傷口還疼著,說話有點有氣沒力,「這事不是封鎖了嗎?」雖說梅意嗣命人在車上鋪了厚厚的軟褥及墊子,可這一路震回來也夠她受的。
「爺,」一旁的永昌困惑,「咱們是走後門進來的,怎麼二房三房的老爺們已經衝到大堂了?」
梅意嗣冷冷哼笑一記,「看來有人早一步將消息帶回來了。」
「爺是說……」
「府衙封鎖了所有消息,誰會知道聖母之家大火跟買賣人口有關?」梅意嗣神情冷肅,若有所思。
「爺,該不是大舅爺那邊走漏了風聲吧?」永昌問。
「不會。」
「不會。」
梅意嗣跟安智熙幾乎同時出聲。
見梅意嗣如此堅定地相信自己娘家的大哥,安智熙眼底有藏不住的激動。
「我大舅子暗中查探此事已半年,深知聖母之家發生大火絕非意外,而是為了滅口。」
他說︰「在幕後真凶未現身前,他不會輕易走漏風聲,打草驚蛇。」
「那這件事究竟是……」永昌抓抓頭,一臉迷惘。
「有人想把清水攪成一池混水,再朝智熙跟安家身上丟泥巴……」梅意嗣眼底閃過一抹精芒,「不管這人是誰,我絕不會讓他稱心如意。」
說著,他沉眸注視著安智熙,唇角浮現一抹「一切有我」的溫柔笑意。
「你先歇著。」他輕輕地撫著她的臉,「我去對付他們。」
語罷,他將她交給房嬤嬤她們。「把太太扶回屋裡,我屋裡。」他特別囑咐強調。
迎上他那炙熱專注,霸氣強硬,卻令人感到無比安心的眸光,安智熙甜甜地笑了。
一路前往大堂的途中,梅意嗣迅速地推敲著。
一切都來得太快也太巧了,聖母之家涉及人口販賣之事理當無外人知曉,是誰在第一時間將這消息帶回梅府?這偌大的梅府之中,有什麼陰謀正在運作著?
經過中堂旁的穿廊時,他瞥見石嬤嬤與石念祖從另一頭經過,他覷不見他們的臉,只見他們步伐匆促。
石念祖是石嬤嬤的親侄,同時也是養子,曾在梅府生活了六年,盡管已經因為成家立業而出府,卻還是經常在梅府進進出出且通行無阻。
石念祖不學無術,經常跟石嬤嬤伸手要錢,常出入賭坊的他跟黃老六是在賭局上相識的嗎?
寧和號走水,黃老六失蹤,而石念祖在黃老六上船前跟下船後都去找過他,石念祖在這事件裡是什麼樣的角色?寧和號走水與他是否有關?之前印子錢事件,梅學恆先是拉出梅承嗣當墊背,又把安智熙出入聖母之家的事咬出來……問題是,安智熙出入聖母之家都著男裝,也未在府裡聲張,梅學桓是如何知道的?是梅承嗣告訴他的?還是……
突然之間,他意識到所有的事都不是偶發,也不是單一事件,只是他目前還欠缺可以將其拼湊完全的關鍵……
眼前,他要面對的便是梅家整個家族的壓力。
有人要打泥巴仗,還往安家跟安智熙臉上抹污泥,為的應該是爭取時間做出切割吧?抑或是要連他一起鬥倒呢?
不管暗處的敵人是誰,他都要守護梅家名譽,保護安智熙,也維護安家的清白。
未進大堂,已聽見裡面鬧烘烘一片。
他不憂不畏,神情自若地步進大堂,頓時,大堂安靜了下來。
這靜寂無聲的時間並不長,卻讓人感到不安及不耐。
他看見父親梅英世神情嚴肅而憂疑,想必是被二房及三房搞得一頭霧水、七葷八素,卻又拿不出辦法或給不了說法而不知所措了吧?
見他來,梅英世臉上的線條稍稍放鬆了一些。
「意嗣。」不意外地,先發難的就是平時端著大炮便打的三房梅展世,「這下子你媳婦是真的捅出馬蜂窩來了。」
「之前還說什麼到蕃坊去關心孤兒,原來根本就是在販賣人口……」梅展世的長子梅啟嗣跟父親口徑一致,「意嗣,你是不是也被蒙在鼓裡了?」
「當初要跟安家結親,我就反對。」梅展世哼一聲,「那種出身,早料到遲早會出事。」
「三叔,」梅玉嗣好言勸著,「先別急,聽聽意嗣怎麼說……」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梅展世氣呼呼地罵,「當然是立刻把這瘟神掃把星趕出梅家!」
「老三,你先冷靜好嗎?」梅貫世說︰「這休妻離緣之事也不是一時半刻能成的事。」
「你們二房裝什麼好人呢?火都燒眉毛了,還等什麼?」梅展世不留情面,「有這種不乾不淨的親家,梅家真是倒八輩子楣了。」
「三叔,」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梅意嗣開口了,「您老人家說完了?」
梅展世一愣,迎上他那冷峻凜然的黑眸,心頭一震。
「你、你這是什麼態度?難道我說錯了?」梅展世理直氣壯地道。
「就是。」梅啟嗣跟自己的父親同個鼻孔出氣,「難道我爹說錯什麼?你媳婦行為不檢,壞了梅家門風不是事實嗎?」
梅意嗣目光一凝,往梅啟嗣臉上一掃,「我媳婦行為不檢?你有何證據證明?若無,豈可含血噴人,抹她一身泥巴?」
「這……她自嫁入梅家就盡做些有違婦德之事,誰不知道?」
「她性子直爽,不矯作、不妄言,哪裡損了婦德?」
「她成天往外跑,難道……」
「她是人,不是一條被拴在院裡的狗。」他直視著梅展世跟梅啟嗣,「我讓她出門,她就能出門,我不讓,她照舊能出門。」
此話一出,大堂之上又是一陣靜寂。
「意嗣……」覺得他今天強硬得有點駁了叔父的顏面,梅英世忍不住出聲提醒著他。
「父親,」梅意嗣轉頭看著他,「今兒既然已經說到這份上了,那我就把話落在這兒。」
說著,他的目光往所有人的身上掃了一圈,神情堅毅,語氣堅定,「安智熙是我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梅家大房的長媳,我不會給她下什麼休書,有我在,誰都動不了她。」
「意嗣……」梅英世聽見他這番話,心頭一震。
他一直以為梅意嗣當初是勉強答應了這樁婚事,對安智熙並無太多感情或依戀,沒想到……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日久也總算生情嗎?
「昨晚一場大火燒了聖母之家,傳教士死於大火之中,起火原因至今還在調查之中,官衙也未向外透露半點消息,不知二房三房的叔父及堂兄弟們是如何得知所謂人口販賣一事?又是怎麼將這件事栽到我妻子及她娘家頭上?」說著,他凌厲的目光又環視了眾人一圈。
這時,大夥兒你看我,我看你,沒人說話。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他說︰「消息是誰人說的?又是從何處聽來?」
眾人臉上各有心思及情緒,卻沒人回答他的問題。
他冷然一笑,語帶諷刺地說︰「沒人說也沒人聽,那麼肯定是神明昨晚托夢了是嗎?」
「這……你說的是什麼話?」梅展世羞惱地道。
「三叔,是非對錯是在長幼尊卑之前,您要污蔑我的妻子,總得有理。」他態度強硬。
這時,剛從外面進來的梅承嗣一臉笑,悄悄地自後面入座,然後給了他大哥一記贊佩的笑。
他剛才還未進來前,已聽見他大哥跟叔叔及堂兄弟們的一番舌戰了。
他大哥向來不跟長輩及同輩們爭鋒相對,不是因為他弱或是怕,而是為了不讓父親為難。
如今聽他大哥修理這些二、三房的人,真是大快人心。
「我、我污蔑你妻子?我、我這是……」梅展世理虧,羞惱地轉向梅英世,「大哥,你這兒子真好家教。」
「老三,」梅英世神情嚴肅,「這次我不幫你,你若有憑有據便說出來,怎能打泥巴仗?」
「這事是學恆說的!」這時,梅展世的次子梅安嗣急著替父親解圍。
聞言,梅意嗣神情一凝。
又是梅學恆?
他未開口,梅玉嗣已經搶先一步追問︰「學恆,是你說的?」
梅學恆一臉不安,「我、我……」
「沒有的事,你怎能亂說?」梅玉嗣斥道。
「大哥,也不一定是沒有的事。」梅朝嗣說著,轉而正視著梅意嗣,「意嗣,你護妻心切,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事出必有因,安家是什麼出身,那是不爭的事實,難道你就不該有半點的存疑?」
說來,梅家的大權長期以來都把持在大房手中,二三房的堂兄弟們多多少少心裡是有些不舒坦的。
雖說梅家在大房打理下,從沒少過二房及三房半分錢,可堂兄弟的年齡相仿,難免還是妒忌握有大權的梅意嗣。
如今逮到機會,誰不想挫挫他的銳氣,給他一點排頭吃?
「朝嗣哥,」梅意嗣沒有羞惱,神情平靜,「安家確實是街頭起家的,可早已脫離了街頭,不是嗎?」
「可是她安家……」
「朝嗣哥院裡的林姨娘本是萬花樓的歌妓,可成了朝嗣哥的人,還有人三天兩頭提著她的出身嗎?」
此話一出,結結實實地堵住了梅朝嗣的嘴,梅朝嗣悻悻地撇過頭,不說話了。
「意嗣,咱們是一家人,別傷了和氣。」梅玉嗣打著圓場,轉頭便斥責著自己的兒子,「學恆,你到底是哪兒聽來你安嬸嬸的事的?」
「父親,我……」
梅學恆未說完話,梅意嗣便打斷了他。
「學恆,」他兩隻眼睛如鎖定兔子的鷹隼般直視著梅學恆,「之前你安嬸嬸出入蕃坊之事是你說的,如今說她安家與洋人合謀販賣人口的也是你,你是何處聽來?這些事又是出於何人之口?」
迎上他那冷厲的眸子,梅學恆有點慌了。他望向梅玉嗣,投以像是徵詢意見,又似是求救的眼神。
梅玉嗣一臉誠懇地看著梅意嗣,「意嗣,學恆這孩子不懂事,在外面聽了什麼也不求證,這才……」
「從哪裡聽來的?」梅意嗣問。
眼見兒孫被逼急,梅貫世開口護短,「意嗣,看著你是真打算為了你媳婦,不顧惜著咱們梅家人的情?」
「二叔,若侄兒隨口污蔑嬸嬸偷人,二叔可也能冷靜?」他直視著梅貫世。
聞言,梅貫世大怒,「你!」
「大哥,你看看這小子越說越不像話了。」梅展世急著要梅英世主持公道。
梅英世雖是站在兒子這邊,可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出言忤逆尊長。
「意嗣,你說這話過分了。」他說︰「快向你二叔賠個不是。」
「我只是比喻,可二叔他們卻是咬定了我妻子。」梅意嗣冷然一笑,「梅家難道是不說理的地方嗎?」
「好了。」梅英世聲線略沉,阻止他再繼續,「既是誤傳,你便別再說了。」
「學恆若是給我一個名字,今天便可作罷。」他說著,兩隻眼睛直勾勾地往梅學恆射去。
梅玉嗣見收拾不了局面,惱了,「你這小王八羔子,快說是從哪裡聽來的。」
「我、我也是在外面聽到的,哪裡知道是什麼人……」梅學恆臉一撇,滿臉懊惱地道。
梅意嗣聽著,冷冷地哼笑一記。
「意嗣,學恆不知輕重,你做長輩的就別跟他計較了,這事……只是誤會一場。」梅玉嗣好聲好氣地賠著不是。
「什麼誤會?沒有的事,外面的人怎會傳?」梅展世不肯罷休,「不然意嗣你現在立刻把安家的女兒叫來堂上,我們問問她!」
梅意嗣一聽,濃眉一皺,眼底迸射出兩道駭人的銳芒,殺氣逼人地看著梅展世。
見狀,梅玉嗣好言相勸,「三叔,這事就先這樣吧,待意嗣詳查,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的。」說著,他跟父親使了眼色。
梅貫世雖也很想修理梅意嗣,可接收到兒子丟過來的信息後,還是稍稍抑止了心裡的怒潮,「老三,這事暫時也沒個結果,就先別急吧。」他說。
梅展世怒氣沖沖地開口,「哼!說也是你二房說的,現在又一副沒事的樣子!」語罷,他站了起來,一聲吆喝,「啟嗣、安嗣,咱們走!」
就這樣,七竅生煙的他帶著兩個兒子離開了大堂。
隨後,梅展世也領著兒孫四人告辭。
他們一離開,梅承嗣迫不及待地歡呼,「大哥,好樣的!」他對梅意嗣豎起大拇指,「看你今天堵得他們一個個都成啞巴了,真是過癮!」
「承兒,」梅英世眉心一皺,「你這是在胡說什麼?」
「父親,難道不是嗎?」梅承嗣一臉歡快,「二房三房的叔叔他們一逮到機會就來發難,一個個說起話來夾槍帶棍,還說大哥損了情分,明明是他們不顧情分。」
梅英世雖知道他所言不假,可畢竟是一家人,身為大哥及當家,他還足希望以和為樂。
「父親,兒子讓您為難了。」梅意嗣衷心地道歉。
梅英世言歸正傳,「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聖母之家大火會扯到販賣人口上頭,還說是跟安家有關……」
「父親,」他一臉慎重,「咱們移至內室說話吧。」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12 00:34:29
【第九章】 吃醋這檔事
內室裡,所有僕婢皆被遣至屋外,只留下梅英世、梅意嗣及堅持自己是「男人」的梅承嗣父子三人。
「真有此事?」聽了梅意嗣詳細交代完事情的來龍去脈,梅英世驚訝不已。
「千真萬確。」梅意嗣神情嚴肅而謹慎,「承嗣,你今天在這兒聽見的任何事情都不要傳出去,知道嗎?」
梅承嗣點點頭,「我明白。」
「想不到那聖母之家竟是販賣人口的地方……」梅英世搖搖頭,「這次真讓智熙誤打誤撞給碰上了……她的傷不要緊吧?」
「沒有大礙。」他說︰「只要按時換藥,個把月就能跑能跳了。」
「那就好。」梅英世點點頭,臉上緊繃的線條稍稍放鬆,「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如何向安家交代?」
「父親放心,我會看顧好她的。」他說。
聞言,梅英世若有所思,深深地注視著他,似有什麼疑惑。
「父親想問什麼?」他迎上父親疑惑的目光。
「當初讓你娶安家女兒為繼室,你雖無異議,但為父知道你並不樂意……」梅英世不解地說︰「可今天見你在大堂上的表現,對她處處維護,又足見深情,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梅意嗣淡然一笑,「我們與安家結親,一開始雖是為了互蒙其惠,但總也不至於是誰都可以。」
「那倒是。」梅英世蹙眉笑嘆,「安家雖不比蘇家那般無可挑剔,但也沒有犯法之事,雖說智熙常有不禮教之舉,卻也不是罪無可恕。」
聽著,梅承嗣替嫂子抱不平,「那父親上次為何要罰嫂嫂私自進出聖母之家呢?」
「你這小子……」梅英世有點羞惱,「跟兄長喝酒與跟洋人往來能是一樣的嗎?我不罰她,其他兩房的人會說我治家不嚴,往後為父還如何主持評理?」
「父親實在不需要那般在意著二房三房,他們做什麼事又幾時在乎過咱們大房的想法?」梅承嗣不以為然,「不說別人,二房的朝嗣哥當初想納那個歌妓還不是鬧得滿城風雨?現在還敢嫌棄我家嫂嫂的出身呢。」
他說完,梅意嗣對他抱以一笑。
梅英世又是一記嘆息,「你說的這些,為父的都知道,但身為梅家主心骨,我凡事都得一碗水端平,免得讓人非議。」
「父親說的極是。」梅意嗣話鋒一轉,「總之我岳父將寶貝女兒嫁進梅家,不全是為了暢貨順利,若梅家不能善待她,岳父定不可能將她嫁來,而且還是繼室。」
梅英世點頭同意,「確實。」
「過去我一直提防著安家,擔心他們還有見不得光的買賣行當,恐怕會累及梅家,這事,我可以確定安家雖是江湖出身,但絕無不義之事。」他續道︰「說來,這次若不是我大舅子及時趕到,憑我之力必無法全身而退。」
梅英世再度頷首認可他的說法。
「大哥,那你現在可有眉目?」梅承嗣問。
「雖有眉目,但還不能確定。」他說︰「我會聯繫通判霍大人跟同知李大人,再做匯整。」說著,他起身,「我先回院裡看看智熙。」
「大哥,我也去看看嫂子。」梅承嗣說。
「不急。」他一笑,「我會將你的關心帶到,但現在先讓她好好休養兩日吧。」
梅承嗣雖有點失望,但沒堅持。「也好,大哥一定要告訴嫂嫂我很關心她。」
他拍拍梅承嗣的肩膀,唇角一勾,「放心。」
梅意嗣並未將所有已知的線索告知父親及梅承嗣,尤其是石念祖之事。
石念祖是石嬤嬤的親人,而石嬤嬤又是他母親跟前最信任的老人,直至目前他還不能確定石念祖在這事件中的角色為何,又是否有其他人牽涉其中,若是讓父親及弟弟知曉,只怕會橫生枝節。
他雖是在母親跟前養大的,但石嬤嬤一直不喜歡他。
他知道,但從沒放在心上,他有任何的情緒反應都會給母親帶來困擾,所以他一直以來都很自制、很克制,這是他做一個兒子當做之事及當盡之本分。
回到馨安居時,房嬤嬤跟寶兒、春月正將安智熙的私人物品,一件件一樣樣地從西廂移往東廂。
見他回來,房嬤嬤立刻綻開笑顏,「爺回來了?沒什麼事吧?」
「都沒事了。」他淡淡一笑,「太太呢?睡了?」
房嬤嬤搖頭笑說︰「還等著爺呢,沒睡。」
聽見房嬤嬤說「還等著爺呢」,梅意嗣不自覺地露出滿足的微笑,沒說什麼,直接進到了東廂房,他穿過花廳、夾間,來到內室。
床上,安智熙乖乖趴著,頭轉向門的方向,兩隻眼睛圓瞪著。
看見他回來,她抬起脖子,「回來了?」
她那喜悅的表情像是一陣舒爽春風,將方才凝滯在他胸口的那些烏煙瘴氣全吹散了。
「沒事吧?」她急問︰「他們怎麼說?」
「沒事。」梅意嗣走過去,在床沿坐了下來,「不過是聽了一些風聲,就趕著過來興師問罪。」
「哪來的風聲?」她疑惑地問︰「大哥跟他底下的人是不可能說出去的,官衙不也封鎖了消息,那麼是……」
「當然是有心人故意散布。」他一派輕鬆地道。
「有心人?」睇見他那高深莫測的眸光,她意識到他應該知道些什麼。
「你別擔心這些事。」他溫柔地看著她,「先把傷養好吧。承嗣剛才還嚷著要來,我攔下他了,他要我將他的關心帶到。」
「收到。」她眉心一擰,神情嚴肅,「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還不確定有什麼。」他唇角一勾,「這網還有漏洞,我得有更多線索才能將它織成一張完整的網。」
她摩挲著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麼?」他問。
「我在想,趙北斗跟我說的事……」她說。
他微頓,「什麼事?」
「他說他那天晚上跟蹤將孩子們送走的小船出海,發現一艘船名被刻意塗銷污損的船,但上面依稀還能看見一些字體筆劃。」
「是洋人的船嗎?」
她搖頭,「不,是咱們的船。」
「也就是說,跟詹姆合謀的不是洋人,而是咱們自己的人?」
「應該是的。」安智熙一臉惋惜地續道︰「可惜趙北斗不識幾個大字,只認出船身上有個『金』字跟三點水。」
「金字跟三點水?」他沉吟須臾,「我明日去拜訪李大人,所有的船都需要登錄才能申請發船令,若是船名刻意塗銷污損,那表示這艘船已經不靠岸,可能是做非法買賣的黑船。
「那從何查起?」她急問。
「我可以再從各個造船所著手調查,這船絕不是憑空出現的。」
「嗯。」她想起那些不知被賣去哪裡的孩子,心裡一陣難過,「救不了那些被賣掉的孩子,我很內疚。」
他伸出手,輕輕地放在她肩膀上,「你已經做了該做的,還差點沒了命,這不怪你。」
她神情懊喪,「早知如此,我應該早點通知你或是……」說著,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那天我去聖母之家找詹姆套話,當時孩子們告訴我有客人來找他,後來我去了後面的書房找他卻沒看見客人,等我察覺到有異想離開時就遭到暗算了。我想,當時那個客人一定躲在暗處。」
聽了她的話,他神情一凝,「你還記得什麼?」
「我失去意識前聽見那個人說話,他說我已經知道了,留不得,然後……」她露出困惑迷惘的表情。
「然後什麼?」
「我覺得那個人的聲音,我聽過。」她說︰「可能是我認識,但又不常接觸到的人。」
「如果再聽到,你會想起來嗎?」
「應該可以。」她一臉義憤填膺,「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的壞蛋,我一定要把他們揪出來。」
看著她那彷佛正義女俠般的神情,他蹙眉,「拜託你不要再衝動行事,有什麼事也得有商有量,我的心臟負荷不了再有下次。」
「嘠?」她微頓。心髒負荷不了?他是指……
四目迎上,梅意嗣眼底滿是再也不隱藏的關懷及愛意,他用寵溺卻又無奈的溫柔眼神注視著她,然後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龐。
「你知道當我發現你可能遭遇危險時,我有多害怕嗎?你知道當我看見你被刺一刀時,我的心……」說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語帶央求,「拜託你不要再這樣。」
迎上他那深情又炙熱的黑眸,安智熙的心好熱、好緊、好痛。
可她,喜歡這痛痛的感覺。這樣的痛是因為她知道有個人在乎她、關心她……愛她。
「我從來沒那麼害怕過,就連在海上遇劫被砍十數刀時都不曾那麼害怕。」他坦率直接,「我不想失去你。」
「……」望向他,安智熙的臉熱了。
活了三十年,她還沒被一個男人如此渴望著、關愛著——除了她爸。
爸爸就是爸爸,不能算是「男人」吧?
被一個男人如此深深疼惜著、呵護著、在意著,她感到羞赧且不知所措。
一慌,她就說了蠢話,「我、我本來是不會受傷的,還不都是為了救趙北斗。」
提及趙北斗,梅意嗣就想起她毫不猶豫衝向趙北斗並為他擋刀的那一幕,他眉心一緊,妒忌全寫在臉上。
趙北斗是安智秀的人,也是安智秀派到聖母之家臥底的。她跟趙北斗……是舊識嗎?她為他擋刀是因為道義,還是其他的?
安智熙發現當自己提到趙北斗時,梅意嗣臉色變了,而且是變得難看。
「你……」他兩隻幽深的黑眸鎖定了她,「為什麼要替他捱刀子?」
「呃……」
「我看得一清二楚,你是毫不猶豫且毫無畏懼的幫他擋刀,好像他的命比什麼都重要。」他說。
「呃,他……」不對,他這語氣聽起來不太妙,慢著,他該不是以為她跟趙北斗有什麼不尋常的關係跟感情吧?
「你別誤會。」她急道︰「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他眉丘緩緩地隆起,「你哪裡知道我以為的是怎樣?」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慎重其事地解釋,「我跟他沒有任何奇怪的關係,真的,我可以對天起誓。」說著,她努力地想抬手,可一拉扯,她腰後的傷口就痛了。
見狀,他又心疼不已,「別動!誰要你對天起誓了?」
「可你不信……」她一臉小可憐、小委屈的表情。
「若我為一個女人捱刀,你能不起疑?」他反問她。
她微頓,然後認真地說︰「那要看你是什麼身分職務,如果你是護衛,那保護女主子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他眉心打上死結,覺得她在跟他抬槓、在強詞奪理,「但你不是護衛,他也不是你的主子,不,嚴格說來,我是他的護衛沒錯。」她說。
聞言,他更困惑了,「你在胡說什麼?你是他的護衛?」
「這……說來話長。」她一嘆,無奈地道。
「你試著說,我有的是時間聽。」他雙臂交放胸前,一臉「你給我解釋清楚」的強硬態度。
她思索著該如何向他說明解釋——實話實說?不,他怎麼可能相信她的鬼話?胡扯一個故事?那也使不得,他隨時可以去問趙北斗或是她大哥。
想著,她不自覺地又嘆了一口氣。
「怎麼?你無法解釋?」他語帶質問。
「嗯。」她很乾脆地承認,「我是無法。」
「什……」他眼底竄著兩簇火光。
「我只能告訴你……」她神情認真而嚴肅,「我是在還他娘親的人情。」
他一怔,不解地,「還他娘親的人情?」
「是的。」她一臉真誠,「詳情我無法跟你說明,但我只能說……沒有他娘親,就沒有我,他是他娘親在這世上最大的依戀,我得救他的命,要是他死了,他娘親會很傷心的。」
梅意嗣表情凝肅,兩隻眼睛定定地直視著她。
她的說法他實在無法完全接受,甚至是存疑的,可是她的神情是那麼的誠懇真切,不像是在對他撒謊。
「你相信我。」安智熙用懇求的語氣向他保證,「我跟他絕對沒有你以為的那些事。」
「所以是恩情,而非男女之情?」他問。
她點點頭,直言道︰「我若替你捱刀,那才是男女之情。」
聽見她這句話,他那眼底因妒忌而竄起的怒焰瞬間消失。「是嗎?」
「嗯。」她有點羞怯,「你不也替我捱了十戒尺,我若有機會為你捱刀,也是應該的。」
聽著,他眉心一皺,「你這蠢豬,那不也是回報恩情嗎?」
「不一樣!」她衝口而出,「我喜歡你呀!」
話一出口,她驚覺地臊了臉。而他,唇角的弧線慢慢地上揚、再上揚。
「你……終於……」他興奮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滿心歡喜地注視著她。
彎下腰,他欺近了她,然後在她肩膀上輕吻一記,接著在她耳邊低聲地說︰「趕快痊癒起來,我已經等不及了。」
說完,他起身走了出去。
望著他的背影,她怔愣了好一會兒。
等不及了?什麼東西等不及?難道……天啊!
「色胚。」她嘴巴啐著,眉眼卻盡是笑。
* * *
兩日後,通判霍應寶派人至長興商行召梅意嗣進府衙一會。
隨衙役來到府衙的後門,而非前門或側門,梅意嗣便知此次召見是極為機密之事。
衙役一路將他帶至深院裡的書齋,未進書齋,他便聽見熟悉的聲音——
那是他大舅子安智秀的聲音。
「大人,意爺來了。」領路的衙役說著。
「請進。」裡面傳來霍應寶的聲音。
衙役推開門,恭敬地說︰「意爺請進。」
梅意嗣向他點了頭以表謝意,然後走進書齋。
書齋裡,霍應寶跟安智秀顯然已聊了一會兒,因為兩人的茶盞已空。
「梅兄,應該不用我為你介紹了吧?」霍應寶問。
「是。」梅意嗣疑惑地看著安智秀。
「我跟安兄是舊識了。」霍應寶指著一旁的空位,禮敬地說︰「梅兄請坐。」
梅意嗣落坐,「不知大人傳喚草民前來,所為何事?」
「不如本官先將我與安兄的關係告知你吧。」霍應寶淡然一笑,「本官在赴任前便與安兄相識,算來也有五、六年的時間了。」
霍應寶至泉州就任不到兩年,先前聽聞曾在河北跟廣西任職過。
「我與安兄是在我赴廣西就任的途中相識的,我輕裝簡從赴任卻遭劫,是安兄出手相救。」霍應寶續道︰「這幾年間,我與他斷斷續續書信往返著。」
「大人就說你我是君子之交吧。」安智秀爽朗地道。
霍應寶一聽,哈哈大笑,「是是,就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笑完,他接著又說︰「兩年前我接獲派令赴任泉州後,安兄雖與我距離拉近,卻反倒與我保持距離。」
安智秀徑自拿起茶壺給三人注滿茶水,神情輕松淡泊,「在下自知出身街頭,混跡江湖,頗具爭議,若不與霍大人保持距離,可是會給你帶來不必要的困擾,影響你仕途的。」
霍應寶蹙眉笑嘆,「那倒也不必處處回避,就連我派帖邀你喝小兒的滿月酒,你都缺席。」
安智秀一笑,「我人沒到,禮可是到了。」
霍應寶輕啐一記,話鋒一轉,「總之這次要不是發生聖母之家的事,你也不會到我這兒來……」
聽兩人的談話,梅意嗣便知道兩人雖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卻也是彼此信任且交心的知己。
「不知大人召見我與大舅子前來,所為何事?」梅意嗣問。
「首先……」霍應寶直視著他及安智秀,正色道︰「本官要感謝兩位,若非你們,聖母之家裡發生的那些髒污事也不會被揭發。」
「不,大人……」梅意嗣道︰「草民並不知道聖母之家的事,我只是為了尋我妻子,這才……」
「我知道。」霍應寶笑視著他,「安兄跟我說了,發現聖母之家販賣人口的是尊夫人,可逮獲那些參與的碼頭工人,卻有你的分。」
提到碼頭工人,梅意嗣想起都兩天了,府衙應該已從那些人口中問到什麼了吧?
「不知大人可已從那些人口中問到了什麼?」他問。
「那些人是最下層的走狗,拿錢辦事,根本沒見過主事之人。」霍應寶續道︰「安兄說他的人跟到了海上,看見一艘不知名的船,那些孩子便是被送到船上運往他地。」
「是的,草民的妻子跟我提過這事,她說趙北斗看見船身有金字跟三點水。」
霍應寶點點頭,「沒錯,安兄也跟我提過,之後我著李大人清查名錄,卻沒有相關或符合的船籍資料。」
「大人,凡靠港依埠的船只都需列管,船名、出廠、船主、船員都要詳細登記以待查核。」他說︰「這船塗銷船名,由此可見是非法黑船,可能已不在官府的名錄之內。」
霍應寶眉心一擰,「若真如此,那就難以查明了。」
「也不一定。」梅意嗣樂觀,「梅家海上經商多年,與造船行多有往來,甚至十分熟識,倒是可以從此處著手。」
霍應寶一聽,眼底閃動著希望的光,「那就有勞了。」
「不說這些人販賣人口,就說他們差點害了我妻子的命,我也絕不輕饒。」梅意嗣說著,臉上有著一抹肅殺。
「我聽安兄說,你的妻子受了傷?無礙吧?」
「多謝大人關心,她無礙,正靜養療傷。」他說。
安智秀聽著,噗哧一笑,「智熙那丫頭能靜養?」
梅意嗣眉頭一蹙,苦笑著,「我也只能盡量了……」
「對了。」霍應寶忽而想起一要事,神情嚴肅,「兩位可聽過王四這號人物?」
兩人微頓,互看一眼,然後很有默契地搖頭。
「此人從何而來?」安智秀疑問。
「大火後,救火兵丁進入聖母之家發現了傳教士的屍體。他全身焦黑如炭,但一隻手掌卻泡在水缸之中,因而完好……」
當霍應寶說到這兒,梅意嗣跟安智秀兩人都心頭一撼,直覺事不尋常。
「在傳教士的掌心之中有刀刃刻下『王四』兩字。」霍應寶說著,又望著兩人,「不知兩位對此有何看法?」
梅意嗣跟安智秀以眼神交換著彼此的想法,也確定著彼此的想法。
「東窗事發時,聖母之家也走水而付之一炬,我認為傳教士應是遭人滅口。」安智秀說。
「草民所見略同。」梅意嗣贊同安智秀的看法,續道︰「王四或許就是幕後黑手。」
「可我查問過,沒人聽過這號人物……」霍應寶一臉苦惱,「會不會是有人故佈疑陣或是想嫁禍他人?」
「故佈疑陣不無可能,但若是嫁禍他人,理應是個很容易就被識出或指認的名字。」
梅意嗣總覺得這裡面有什麼東西糾結著,可他卻一時理不清。
安智秀哼笑一記,「不管如何,這人的爹媽取名字也太不經心。」
「或許是這筆劃容易呢。」霍應寶說。
聽著安智秀跟霍應寶的這兩句對話,梅意嗣靈光乍現,「有沒有可能不是『四』昵?」
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詹姆是葡萄牙人,雖會說咱們的話,卻不一定能寫,若是『四』只是個替代的字,或是他的時間不夠將完整的字寫出來呢?」
經他一提,霍應寶跟安智秀突然被點醒了。
「你說的有理。」霍應寶興奮地以拳擊掌,「果然是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咱們集思廣益,還真能理出個頭緒來。」
「既然如此,我們就各自分工進行調查吧。」安智秀興致勃勃,眼底閃動著精悍的光。
「那就……」霍應寶拱手一揖,誠摯地說︰「有勞兩位了。」
向霍應寶告辭後,兩人在自後門離開,一出後門,便有個人影自附近街屋的廊下竄出,正是趙北斗。
梅意嗣見了趙北斗,雖然心裡有點波動,但很快便平息下來。
安智秀偷偷的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看來你跟丫頭沒事了。」
梅意嗣回看他一眼,還沒說話,趙北斗已幾個大步到了他們跟前。
「你跟來做什麼?」安智秀問。
趙北斗雖有點畏怯,但還是抬頭挺胸地說話,「秀爺,我有點事想問姑爺……」
「她無礙。」未等趙北斗發問,梅意嗣已回覆了他。
聞言,趙北斗眼眶微微泛紅,臉上漾開安心的笑意,「是嗎?那、那真是太好了,要是小姐她有什麼事,我、我……」
「你可知道她為什麼為你擋刀?」梅意嗣直視著他。
迎上梅意嗣那客氣卻冷厲的目光,趙北斗胸口一緊縮,「小人不知道……」
「她說是為了還你娘親的救命之恩。」他說。
此話一出,不只趙北斗懵了,就連安智秀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小人的娘親?」趙北斗困惑,「小人的娘親在我很小的時候便過世在魍港,對小姐有何恩情?再說,我也是近來才知曉小姐的身分……」
「什……」梅意嗣眉心微皺,「你跟她從前並不相識?」
「沒錯。」安智秀接腔,「趙北斗是在丫頭出嫁後才進我安家門下。」
聽了趙北斗跟安智秀的話,梅意嗣也懵了。
趙北斗與安智熙非舊識,其母又多年前便死在魍港,那安智熙是如何被趙母所救?
她騙他?不,她說得那麼真誠,不像是在說謊。再說,她何必對他說?
「大舅子,」他轉頭看著安智秀,問︰「智熙去過魍港嗎?」
安智秀蹙眉,「我跟爹怎可能讓她到那麼遠的地方?」
「那……」他狐疑地看著安智秀,希望安智秀能給他一點線索。
安智秀挑挑眉,一臉愛莫能助,「我是真的毫無頭緒,你可別問我,我現在也很想知道丫頭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看來我得再回去問問她。」梅意嗣說著,拱手作揖,「大舅子,那我先告辭。」
「慢走,咱們保持聯繫。」安智秀說。
「一定。」話畢,梅意嗣轉身便走,走了幾步路,他忽地想起什麼又停下腳步,並轉過身來。
他一臉嚴肅,「趙北斗。」
趙北斗一怔,小心翼翼,「姑爺還有什麼要知道的?」
他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趙北斗,然後慎重其事的交代,「她救你只是恩情,不許亂想。」
趙北斗愣住,木木地、怯怯地說︰「是、是的,姑爺。」
說完,梅意嗣轉身,邁開步伐離去。
目送著他離去的身影,安智秀忽地笑了起來,然後拍了拍趙北斗的肩膀,「千萬記著他的話,不然我可保不了你。」
趙北斗一臉尷尬,「秀爺別尋我開心了,小人哪敢?」
* * *
雖然大家都要安智熙躺著別動,可是一直這樣躺著,安智熙實在難受死了。
趁著房嬤嬤跟寶兒她們不在時,她都會自己小心慢慢地試探著挪動,然後起來坐著或是走動。
這是在古代,要是在未來,這點小傷才困不了她奔放的體魄呢。
「欸!」寶兒一進來,看見她下床走動,驚叫著,「太太,你怎麼又下來了?」
「拜託讓我出去走走好嗎?」安智熙可憐兮兮地哀求,「我已經趴兩三天了,可快逼死我了。」
「行不通的。」寶兒立即過來扶著她,「爺千叮萬囑,要我們無論如何都要把你看顧好,要是你的傷口有什麼變化,那娘跟我們可怎麼跟爺交代?」
安智熙眉心一擰,嗔怪著,「交代什麼?他又不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突然,梅意嗣的聲音自繡屏後傳來。
安智熙跟寶兒都嚇了一跳,本能地朝繡屏的方向望去。
只見這時合該在商行或是碼頭或是任何一個地方的梅意嗣,氣定神閒地自繡屏後走了出來。
「爺,奴……」寶兒怯怯地說︰「奴婢有勸太太了。」
「天王老子都管不住她的奔放,你奈她何?」梅意嗣語帶促狹地道︰「你出去吧。」
「是。」寶兒小心翼翼地鬆了手,急急忙忙地離開。
安智熙站在那兒,一臉懊惱又無奈,時不時地咕噥嘴、皺皺眉。
他也不開口說她半個字,就只是杵在原地看著她。
被他這樣看著,她慌了。
「你、你幹麼那麼看我?」她嗔著,「看得我都毛了。」
「你也讓我有點毛。」他說。
聞言,她微頓,不解地問︰「嗄?」
「關於趙北斗的事……」他直視著她,「我剛才見了你大哥跟趙北斗。」
她心頭一跳,「是嗎?那、那怎樣嗎?」
「你說你小時候被趙北斗的娘親救了是嗎?」他說︰「趙北斗說他娘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在魍港了,而你大哥說你從沒去過魍港……」
「對於此事,你有什麼說法嗎?」他問。
她低著頭,咬著唇,左思右想。
其實她也知道這種事很容易求證,遲早他都會有意無意地從她大哥口中聽到什麼的,只是她沒想到這麼快。
必於那件事,她又能有什麼說法呢?不管是什麼說法,對他來說都會很不可思議的,她不過是撿了一個最合情合理的說法來告訴他。
「你為什麼要對我說謊?」他眉頭一壓,「你究竟是為什麼要……」
「我沒說謊。」她打斷了他,神情堅定,「我沒有對你說謊,是真的。」
看著她那毅然的神情,他微微一怔。
是,她真的不像在說謊,她的眼神是堅定且不飄移的,她的語氣是懇切且不支吾的。
可她的說法跟她大哥及趙北斗的說法,壓根兒兜不在一起呀!
「我很想相信你,但是……」
「有那麼重要嗎?」她再一次打斷了他,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住他,「我為什麼為他捱刀,有如此重要嗎?」
「……」一開始當然是重要的,因為他在乎,他不確定她的感情。
可現在……是呀,有那麼重要嗎?
「你在意什麼呢?」她直言問他,「我不過就是救了一個人,不是他,也可能是別人……」
「可他是個男人。」他衝口而出。
她一怔,木木地望住他的臉。
他的臉上一陣潮紅,神情尷尬靦腆。
「不是跟你說了嗎?我與他之間只有恩情。」她說。
「是,你是說過,只是我……」該死!她確實都已經說過她跟趙北斗之間只有恩情,怎麼他腦子老是打結?
他從來不是這種糊塗糾結的人,可現在卻一直為了這事鬼打牆。
想著,他懊惱極了。
就在這時,安智熙慢慢地走向他,來到他面前,她慢慢地舉起雙臂輕捧著他的臉龐,兩隻晶亮慧黠的黑眸望著他,輕聲地說︰「低一點。」
他微愣,不自主聽話地微彎著背脊,低下了脖子。
嫌他還不夠低,她稍稍使力把他的頭往下拉,然後湊上自己的嘴巴,在他毫無防備的唇上一吻。
他瞪大眼睛,驚喜不已。
她離開他的唇,抿了抿嘴唇,古靈精怪地盯著他,問︰「還要我怎麼證明?」
他頓了頓,露出安心釋懷的微笑。
「雖然足夠了,但……可以更多。」說著,他輕捧著她的臉,給了她深情一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12 00:34:49
【第十章】 東窗事發
梅承嗣剛自外頭回到沛澤居,便見一名丫鬟送那位專為人說媒婚配的鄭大娘出院子。
鄭大娘瞧見他,滿臉堆笑,「承爺真是越來越俊了。」
梅承嗣沒給半點好臉色,淡漠地瞥了她一眼便走進院裡。
鄭大娘雖覺得有點自討沒趣,但也不太放心上,尷尬地跟丫鬟互視一眼後,又一臉皆意地走了。
梅承嗣走進廳裡,只見母親羅玉梅似乎正與石嬤嬤討論著什麼,兩人有說有笑的。
見他進來,羅玉梅立刻展顏一笑,「承兒,你回來得剛好,方才鄭大娘過來……」
「我看見了。」他打斷了她,滿臉的不悅,「她來做什麼?她就這麼缺咱梅家這份大禮嗎?」
羅玉梅聞言,蹙眉一笑,「聽聽你這孩子在說什麼呢?你已是議親的年紀。」
「就算是可以議親的年紀,兒子也不需要媒人。」他說。
「自古無媒不成婚。」她說︰「就算你大哥跟大嫂是父母之命結的親,也得託媒說親。」
「母親,我還……」
「鄭大娘帶來好消息。」這會兒,輪到她打斷他,「崇安羅家的小女兒,年方十六,大了你三個月,是你先嫂子蘇家的表親。」
他眉頭一皺,苦惱不已。說來,蘇靜唯嫁進梅家時,他還只是個五、六歲的娃兒,對蘇靜唯並沒有太大的印象,與深居簡出、安靜沉潛的她更沒有什麼接觸。
對蘇靜唯,他沒有太多的感受。
「他們知道蘇家曾與梅家結親,你先嫂子在咱梅家也過著好日子,所以才輾轉請託鄭大娘上我們家來說媒提親。」羅玉梅一臉歡喜,「瞧,這多奇妙的緣分呀!」
「可不是嗎?」一旁的石嬤嬤搭腔,「承爺,你如今十六了,議親後隔個半年一年的再納吉也是可以的,並不是讓你明天就去迎花轎。」
梅承嗣臉色越發地難看,「我不要。」
「什……」羅玉梅一怔,與石嬤嬤互瞥了一眼。
「母親,我不想這樣盲婚啞嫁。」他神情堅定地道。
羅玉梅喜意頓失,不解地問︰「這哪是什麼盲婚啞嫁?不也是彼此探了底才……」
「我不認識她,她也不知道我,這不是盲婚啞嫁,是什麼?」
「承爺,這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呀!」石嬤嬤幫腔著。
「規矩是人訂的,沒有什麼古不古的。」他一屁股坐下,雙手交疊胸前,態度強硬,「我就是不要。」
「承兒,你向來敬重你大哥大嫂,就連他們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難道說他們就……」
「大哥大嫂當時都沒有心上人,可我……」他一發現自己說溜了嘴,立刻將未說出口的話吞下去。
可羅玉梅跟石嬤嬤已經聽出端倪。
「承兒,」羅玉梅語帶試探,「你有心上人?」
「我……」
「對方是哪家的姑娘?」羅玉梅倒也沒急沒氣,「若是不錯的姑娘,咱們也可以託人去提親說媒。」
梅承嗣眼底有著懊惱,似有難言之隱,此刻,他的心已成一座戰場,正為繼續隱瞞或坦白而交戰。
是的,他心裡有個人了,而且那個人不在遠方,不在別處,就在梅府裡。
可她的身分怕是……得不到母親及梅家的認同,若真順了他的意,她也不過是個通房,最好也就只能是個姨娘了。
但他不要,他甚至不要她只是個妾,他就要她做他的正室太太。
「承爺,」石嬤嬤人老成精,很快地意識到什麼,「難道是不能說的人嗎?」
他猛地睜大眼睛看著她,「她、她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羅玉梅看著他的反應及表現,約略可猜到他對那心上人已情根深種,興許也有段時日了。
「承兒,若對方與我梅家門當戶對,娘是不會阻你姻緣的。」羅玉梅盡可能心平氣和,「你就說出來商量商量吧。」
「是呀,承爺,你若不說,夫人如何為你做主呢?」石嬤嬤一旁勸著。
梅承嗣看看母親,又猶豫了好一會兒。
他知道這事也不能一直拖著,因為遲早家裡都是要幫他婚配的。
其實他之前會跟著梅學恆一起放印子錢,就是為了這件事做打算。他本來盤算著若家裡不允他的婚事,他便離開梅家自力更生,橫豎這梅家有他大哥這根頂梁柱在,那是絕對垮不了的,沒想到錢沒賺到,卻只賺到十戒尺,一頓皮肉痛。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反正早晚都是要說,瞞得了今年,瞞不了明年。
「母親,」他一鼓作氣,「我的心上人是寶兒。」
羅玉梅跟石嬤嬤怔愣住,四隻眼睛直直地望著他,像是沒反應過來。
須臾,羅玉梅緩過神來,疑惑地問︰「你說……誰?」
「寶兒。」他說︰「馨安居的寶兒。」
「什麼!」羅玉梅陡地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說的是你嫂子的丫鬟寶兒?」
「母親,」梅承嗣姿態放低,「寶兒是房嬤嬤的親女兒,房嬤嬤又是與嫂嫂情同母女的奶娘,寶兒就像是嫂嫂的妹妹般,所以……」
「住口!」向來溫柔嫻靜的羅玉梅難得措詞強硬,「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母親,寶兒是好姑娘,她……」
「不准再說了。」羅玉梅臉色一沉,「這件事,我絕對不允。」
聞言,梅承嗣忍不住激動起來,「母親,我喜歡她,我就要她!」
「你住口!」羅玉梅又一次吼他,「難怪你三天兩頭往馨安居跑,原來你、你好呀,居然這樣瞞著為娘?」
「承爺,你真是糊塗!」石嬤嬤氣急,「那種跟男子偷偷摸摸的女子,絕不能……」
「她才不是偷偷摸摸的女子!」梅承嗣怒視著石嬤嬤,「要不是礙著我的身分,她不必那麼卑微。」
「你……」羅玉梅聲線微微顫抖著,「是誰給你這個膽?」
「母親,我只是想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有什麼錯?」梅承嗣理直氣壯地道。
「真是瘋魔了。」石嬤嬤怒氣騰騰,「該不是房嬤嬤想讓自己的女兒往枝頭上攀,這才讓她的女兒來迷惑承爺吧?」
梅承嗣氣恨地瞪著她,「沒有的事!房嬤嬤根本不知情!」
「承爺在馨安居進進出出的,房嬤嬤怎麼可能不知道?」石嬤嬤冷哼一記,「說不定連大太太都知情,都慫恿著。」
羅玉梅一聽,倒抽了一口氣,兩隻眼睛冷冷地、直直地看著他,「是嗎?你嫂嫂她是不是也幫著你們?」
「母親,絕沒有這種事!」梅承嗣極力反駁,「沒有任何人知道我跟寶兒的事,再說我跟寶兒清白白,並無見不得人之情事,我們只不過互訴情衷罷了。」
他越是反駁,越是解釋,羅玉梅心裡的疑問便更深。
他在馨安居出入,與馨安居的丫鬟眉來眼去,房嬤嬤如何不知?安智熙如何不知?難道她們真以為一個丫鬟可以坐在正室太太的位置上?她們真要她的兒子娶一個丫鬟出身的女子為妻?她們這是想毀了她兒子的一生嗎?
「不、不……」羅玉梅一把抓住梅承嗣,兩隻眼睛幽深得彷似見不得底的深潭,「娘絕對不答應,不可以。」
「母親!」梅承嗣吃了秤砣鐵了心,「除了寶兒,我誰都不要,母親若逼我,兒子就上開元寺出家去!」
「老天爺啊,承爺你說的是什麼話?」石嬤嬤一副崩潰模樣。
「承兒,」羅玉梅緊緊地捏著他的手臂,語帶哀求,「你是娘頭生的親兒,是娘的指望,娘求求你,可別這樣對我……」
梅承嗣眼眶泛紅,似有什麼話想說,但牙一咬,又作罷。
他掙開了母親的手,旋身便跑了出去。
羅玉梅攔不住他,整個人癱軟無力地坐在凳上,神情茫然失措。
「夫人,這不成呀。」石嬤嬤驅前,面容憂慮,「這事是不是要跟老爺說呢?」
「不、不,先別說。」羅玉梅稍稍緩過神來,神情堅定,「別說,再想想辦法。」
「夫人,依我看這肯定是馨安居在搞鬼。」石嬤嬤咬牙切齒,「一定是他們故意塞個低賤的丫鬟迷惑承爺,好教他在梅家抬不起頭……」
羅玉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手制止著,「別說了,我現在都亂了,總之我絕不讓舊事重演……」
聞言,石嬤嬤眼底閃過一抹哀愁及怨憎。
看著梅承嗣對寶兒如此依戀瘋魔,勾起了羅玉梅的傷心往事,那過往……都是斑斑血淚呀。
羅玉梅的父親在娶她母親之前,便專寵通房丫鬟沈銀月,雖娶母親為正室夫人,卻寵妾滅妻,還想方設法將主掌中饋的權力交給了沈銀月。
她的母親性情溫和順服,又不想外人及娘家知道她在家受盡欺凌,於是便一直隱忍著。
她們母女倆人遭到沈銀月及其兒女長期欺壓苛待,終於有一天,她母親再也忍不下了。
她母親在一個雨夜於屋裡懸梁自縊,留下了十歲的她。沈銀月不憐憫她幼小喪母,反倒變本加厲對她百般虐待,若非她姨母常來探望,她不知能否活下來。
羅玉梅十六歲時,沈銀月想隨便將她賤嫁,多虧她姨母搶先一步請梅家前來提親,她才能風風光光地嫁進梅家……
寵妾滅妻之事,斷不可能再發生。
為了梅承嗣得以在梅家抬頭挺胸,她一定要讓梅承嗣娶個門當戶對的姑娘!
* * *
雖然韓大夫說安智熙的傷得要個把月才能痊癒,但或許是她身底好,半個月時間,她的傷處就已經不太感覺得到疼痛了。
這十來日裡,梅意嗣一面忙著商行的生意,一面暗查著聖母之家、寧和號走水等事件,經常過了晚膳時間才回府。
回到東廂這些日子裡,兩人雖是同房,但梅意嗣因為擔心自己不小心碰疼了她,便也不敢與她同床。
幸好是夏日,他打了地鋪也不覺得冷涼。
梅意嗣每次出門,都是千叮萬囑要所有人好好照顧安智熙,不得有任何閃失,但只要他在,那些伺候她茶水,甚至幫她脫衣卸履換藥等事,他都不假他人之手。
說到換藥,第一次他幫她換藥時,其實她還真有點羞。雖然只是將衣服掀起露出一截腰背,但當他看著她、因為敷藥而觸著她時,她都有種被電到的感覺。
可一回生兩回熟,後來她也習慣在他面前露這兒露那兒了。
想來,他上回可是非常爽快乾脆地就在她面前露出結實的屁屁了。
盡管過往跟他過著夫妻生活的人是原主,但其實在她的記憶中,他們的夫妻生活是非常無趣又冷淡,如今這樣的趣味跟親密,完完全全是屬於她自己、屬於她跟梅意嗣。
也許是總括了原主的記憶吧,她居然在短短幾個月間便接受了他,甚至是愛上了他。
她曾經以為很難的事情,竟是如此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她救了趙北斗、還了李慧娘的恩情,往後她就好好地跟他過日子吧,若她在未來的陽壽終有盡頭,那如今的一切不就是最美好的安排?
這曰,梅意嗣還沒回府,安智熙獨自坐在桌前看著一桌的飯菜,突然有種寂寞的感覺。
「唉。」不自覺地,她嘆了一口氣。
坐在窗邊縫衣的房嬤嬤聽著,不禁抬頭看她,「太太要是餓了,就先吃吧。」
安智熙兩手托腮,幽幽地說︰「突然覺得……好寂寞喔。」
聽她這麼說,再看她那落寞愁悶的樣子,房嬤嬤掩嘴一笑,「爺不在,無聊了是吧?」
「才不是。」她羞於承認事實,瞋瞪著房嬤嬤,「二個人吃飯是真的很寂寞嘛!東西都不好吃了。」
房嬤嬤又噗哧笑出聲,「所以說,太太還是趕緊跟爺生一窩孩子來陪伴你吧。」
安智熙羞紅著臉,「跟你說真格的,你倒尋我開心?豬啊貓啊狗的才是一窩,孩子能一窩嗎?」
房嬤嬤一臉認真,「誰說孩子不能一窩?我老家的嬸母就生了九個孩子。」
她瞋瞪著眼睛,做出驚嘆的表情,「我才不想一輩子都在生養孩子呢。對了……」她忽而想起一事,話鋒一轉,「你有沒有覺得最近咱們馨安居少了什麼?」
「丟東西了?」房嬤嬤一驚。
「不是。」她一臉認真,「你不覺得母親跟小叔好些日子沒來了嗎?」
房嬤嬤一頓,「太太這麼一提,那倒是……」
「母親對我向來寬宥,從前就不要求我晨昏定省,可只要我有個什麼,她跟小叔就會往馨安居來探望,可近日來卻……」她思索著,「難不成母親身體不適?」
「沒聽說這件事……」房嬤嬤說︰「要不,老奴叫寶兒去打聽一下。」
「也好。」她同意。
房嬤嬤起身走到屋外喊著寶兒的名字,可來應答的卻是春月,「嬤嬤,寶兒不在。」
房嬤嬤微頓,「不在?去哪兒了?」
春月搖搖頭,「她沒說,我也沒注意到她不在……」
「這丫頭……」房嬤嬤啐著的同時,瞧見梅意嗣正踏進院裡,「爺回來了。」
梅意嗣走了過來,臉上略顯疲憊,「太太呢?」
「在屋裡,還沒用膳。」房嬤嬤一笑,「說是一個人吃飯寂寞,正等著爺呢。」
聞言,梅意嗣疲憊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意。話不多說,他邁步走進屋裡。
廳裡,安智熙一個人坐在桌前望著桌上的四菜一湯,兩眼發直出神,竟沒發現梅意嗣已站在門口。
他乾咳一聲,提醒她。
「嘠?」抬起臉,她驚喜地看著他,「你回來了?」
他給了她一抹溫情的微笑,「聽房嬤嬤說你在等我用膳?」
她熱一臊,「你別聽嬤嬤胡說,沒有的事。」
聽著,他濃眉一皺,「這話聽起來真傷人……我累了一天,你連說句哄人的話都不行?」
她微怔,迎上他那深沉又炙熱的黑眸,暗暗地抽了一口氣,「我、我也不是不高興你回來跟我一起吃飯……」她顧左右而言他,「你要先洗把臉嗎?嬤!嬤嬤!」她扯嗓喊箸。
房嬤嬤很快地來到門邊,「太太喊老奴?」
「給爺備盆乾淨的水。」她說。
房嬤嬤點頭,「是,馬上來。」應完,轉身走了。
梅意嗣在她鄰側的位置坐下,「今天如何?又好了一點吧?」
她點頭,「一天一天不痛了……對了,那件事查得如何?」
他唇角一勾,「今天總算有大進展……」
「咦?」她驚喜出聲。
這些日,他著人暗中查訪各家大小船廠,憑靠著他梅意嗣三個字打探屬於船場跟船主之間的秘密,今天總算是有了消息。
「查到那艘船了。」他說。
「這真是好消息!」她歡喜驚呼。
他眉心一沉,「是好消息,但同時也是壞消息。」
她困惑地問︰「怎麼回事?」
「經比對船型及船名後,查到的是一艘名為『鎮海』的戎克船。」他說︰「這艘船兩年前就在官府那邊除籍了,按理應該是不存在的船。」
「金字跟三點水……鎮海,沒錯。」她不解問︰「都已經找到了,怎麼會是壞消息呢?」
「船主名叫王韜。」他神情凝肅地說︰「此人是二房嬸母娘家的親弟弟。」
聞言,安智熙登時瞪大了眼睛,「什……這……」這事居然又跟梅家再度扯上關係了?
怎會這樣?
這時,房嬤嬤端著一盆乾淨的水進來。
梅意嗣洗了臉淨了手,讓房嬤嬤將水端出去並帶上廳門。
「一邊吃一邊說吧。」他說。
「我去官衙查了鎮海號過去幾年的發船紀錄,發現發船的日子幾乎都跟長興發船的日子一樣。」他續道︰「報關登記的物品也屬性相同,我再回頭查了長興報關存本對照,驚覺有些甚至連數目都一樣。」
聞言,安智熙也覺得事有蹊蹺,「這太不尋常……」她忖了一下,疑慮地說︰「你覺得像不像是鎮海號藉著長興的船暗渡陳倉呢?」
他唇角一勾,「你真聰明。」
「我本來就不是笨蛋好嗎?」拜託,她從前是警察耶!若以現在來說,她可是個女捕快。
「王韜敢這麼做,肯定是後面有人幫忙,難道……」她神情一凝,「二嬸她……」
「二嬸嬸無法過問長興的事,她知情,但居中幫忙的不是她。」他說。
「那不就是二叔了?」
「之前發生印子錢那件事後,我便開始追查,發現那些欠下印子錢的人都有一些共通。」
她好奇地問︰「什麼?」
「這些人都嗜賭,而且都在聚富賭坊頻繁出入。」
他說話的同時,幫她夾了幾口菜跟肉,以眼神示意她吃。
她扒了兩口飯菜,再把肉放進嘴裡咀嚼,囫圇地說︰「他們都是欠了賭債,才借印子錢吧?」
「沒錯。」他頷首,「聚富表面上只有一個老闆,但其實背後有幾名金主合資,我現在正在查金主的身分……」
「嗯……」她若有所思,一臉嚴肅,「看來二房真的有點可疑……」
「我甚至懷疑承嗣入股放印子錢的事,也是經過精心安排的。」
「咦?」她一震,「你是說……」
「將大房拖下水,就算是東窗事發也能全身而退。」他說。
「哇!」她驚嘆著,「好厲害的賤招!」
「其實有件事為免人多口雜走漏風聲,府裡知道的人就我跟永昌……」他眼底有一抹猶疑及掙扎。
好奇的她瞪大眼睛,定定地望住他,「什麼事?」
他沒立刻回答她,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你若是信不過我便算了……」她聳聳肩,明明很想知道卻故作無所謂的樣子。
他眉心一攥,苦笑著,「不是那樣,是因為你跟承嗣。」
她警覺,「跟承嗣有關係?」
他搖頭,長長一嘆,「寧和號走水不是意外,而是人為縱火。」
她驚訝,「什……」
「你得答應我,絕對不能說出去。」他慎重地要求她。
她點頭如搗蒜,「說出去我就天打雷劈,一輩子吃土。」
他皺起眉頭,好氣又好笑地說︰「誰讓你發毒誓了?」
「這樣才能證明我守密的決心啊!」她煞是認真。
他微頓,下意識地看了看廳門外,確定沒人在門外守著,他靠近她,低聲地說︰「在寧和號縱火的是個名叫黃老六的人,此人嗜賭,是船員東叔引薦上船的。他是第一個發現船艙失火的人,也是第一個逃離寧和號的人,返回泉州後,他失蹤了。」
「這、這為什麼不能讓承嗣知道?」她不解。
「你聽我說……」他續道︰「我著人四處追查他的下落,找到跟他相好的寡婦,這才知道黃老六因為常去聚富賭錢而結識了石念祖,在他上船前一天跟返家的那一天,石念祖都去找過他並給了他東西,之後他連跟相好的寡婦道聲再會都沒有便連夜離開泉州,不知去向。」
聽完,安智熙倒抽了一口氣。
她明白他為什麼不讓她知道,又為什麼擔心她不小心告訴了梅承嗣。
因為那石念祖可是石嬤嬤的養子,還在梅府裡養了六年,石嬤嬤是羅玉梅眼前信任的老人,梅府那麼多僕婢下人,石嬤嬤可是其中站在最高處的。
石念祖若與寧和號走水脫不了關係,那麼動機是什麼?當時,梅意嗣晏要出海的,—是她難產,他早就登上寧和號……難道,有人要假造意外害梅意嗣的命?
安智熙驚愕地看著梅意嗣,而他只是沉靜一笑。他也猜到了?
「你、你應該猜到……」她話未說完,他已輕輕點頭。
「為什麼?」她難以置信,「誰要你的命?石……石嬤嬤?」
梅意嗣蹙眉苦笑,「我希望不是。」
「什麼叫做你希望不是?她有什麼道理這麼做呢?」她忍不住激動起來。
有人要害死他,他居然一派輕鬆?他說希望不是,那就表示有可能,對羅玉梅忠心耿耿的石嬤嬤有什麼理由害小主子的命?
「這怎麼可能?石嬤嬤對母親忠心不二,怎會想害你?你是母親的親兒啊!」她怎麼都想不通這根本不可能的事。
此時,安智熙卻發現梅意嗣眼底閃過一抹深沉的愁緒。
「你、你那是什麼表情?」她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他,聲線微微顫抖著,「我覺得有點害怕……」
他抬起憂鬱的眼瞼,對著她溫柔一笑,「都說到這兒了,我想你不會放過我的。」
「我會保守秘密,絕不會洩露半個字。」她目光澄淨而堅定。
「我是養子。」他說。
「什……」她驚訝得張開了嘴巴,一時竟闔不上。
「母親婚後未能生下一子半女,於是父親抱來襁褓中的我讓她當做親兒般養著。」他說︰「這事,知道的就只有父親、母親跟石嬤嬤。」
「那你是……」她狐疑問。
「我十三歲那年,承嗣出生了,母親終於有了她親生的孩兒。」他臉上沒有半點怨意,可那唇邊的一抹笑卻洩露了他的悵然失落及寂寞。
「承嗣一出生,石嬤嬤便覷著機會將我拉到角落裡,告誡我我是養子,不是梅家的子嗣,梅家的一切都是承嗣的,不是我的,要我懂得報恩,日後不能跟承嗣搶……」
聽著他說起這些事,她才憶起一些事……難怪他要梅承嗣爭氣,說梅承嗣是父親的兒子,原來是如此。
還有上回在祠堂捱罰,母親第一時間便衝向小叔,彷彿在她眼裡只看得見梅承嗣,原來是因為這樣啊!
「母親待你跟小叔……有分別心嗎?」她不知怎地覺得鼻酸。
他搖頭,「不曾,母親總是一碗水端平。」
「你樣樣拔尖,比任何人都要出挑,母親她……難道她想……」她不敢想下去,也不願接受自己此刻想著的。
他目光一凝,「不,絕不是你想的那樣,母親她絕對不會害我。」
「可是……」
「石念祖嗜賭,任何人都可以收買他。」他說︰「盡管石嬤嬤一直防著我、忌著我,可……」
「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她打斷了他,「詹姆也不像是會販賣人口的惡人,直到我親眼見到。」
梅意嗣神情冷峻凝肅,話聲一沉,「母親永遠是我的母親。」
迎上他那堅決且強硬的目光,安智熙心頭一顫。梅意嗣是羅玉梅養大的,儘管沒有血緣關係,那養育之恩及曾經付出的愛都不容質疑。
她想,羅玉梅在他心裡是無法撼動的一種存在。他一直以來都是有父有母有家的人,但若他對羅玉梅有一丁點的質疑,那麼……他就成了真正的孤兒了。
想到這兒,安智熙覺得難過心酸,忍不住掉下眼淚。
見狀,梅意嗣心頭一緊,歉疚自己剛才的語氣過分凶惡了些,「智熙,我不是……」
他話沒說完,她忽地起身並欺向他,雙手一伸環住了他。
她這個舉動教他一怔,頓時沒了反應。
她將他緊緊地抱著,讓他的頭靠在她胸口,低下頭,她的臉貼著他的頭輕緩地摩擦著。
他感到一陣溫暖,不自覺地漾起一抹笑意。
「你不孤單,你有我。」她說。
* * *
又十幾日過去了,安智熙的傷也不需要再敷藥,雖然留了疤,但她不在意。
倒是梅意嗣不願見她身上有傷,去跟韓大夫要了淡疤的玉膚膏,天天讓她塗抹著。
這天因為商行忙著報關之事,梅意嗣夜宿商行未歸,院裡只留下安智熙跟幾個僕婢。
他不在,安智熙早早就睡了。也或許是早早就睡了,遂也早早就醒了。
醒來時,外頭還是黑的,她估算著應該才寅時。
側過臉往身邊一看,空的,不自主地嘆了一聲長氣。她跟梅意嗣已同床數日了,但不知是他事忙還是擔心她傷口未癒,曾經一副好像急著將她拆吃入腹的他,這幾日卻是穩世地睡在他的位置上,沒有半點意思。
她也不是在期待什麼,只是覺得……好吧,她是真的有點期待。
睡不著,安智熙索性起身,披上一件外衣悄悄地走出內室,來到花廳。
才悄悄推開花廳的門,就看見一道身影穿過院子,直接往門口而去。
雖然月色幽微,但她一眼認出那是寶兒。這個時間,她匆匆忙忙地要去哪裡?
好奇心驅使,安智熙踏出門口,迅速無聲地尾隨著寶兒的腳步。
寶兒避開顯眼處及夜巡路線,一路朝著後門的方向前去。
來到後門,安智熙發現有人在此處接應寶兒,而那人竟然是梅承嗣。
兩人一碰面,便牽住了彼此的手。
這教安智熙心頭一震,有點懵了。
可很快,她回過神來,隱約明白了一些事。
就在此時,梅承嗣打開後門拉著寶兒就要離去——
「寶兒!」安智熙喚了一聲。
聽見聲音,梅承嗣跟寶兒猶如驚鳥般一震,她快速地向他們走去,只見兩人手上都拎著簡單的包袱,一副要離家出走的樣子。
喔不,他們不是離家出走,他們是想私奔。
天呀,他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居然一點都沒發現?
「你們這是……」安智熙話沒說完,寶兒已朝她跪了下來。
「太太,請你寬恕我……」寶兒哭求著,「請你假裝不曾發現什麼。」
「這是做什麼?起來說話。」她將寶兒拉起,驚疑地看著梅承嗣,「小叔,你們……」
「嫂嫂,」梅承嗣神情堅毅,「誠如你所見,我要帶寶兒走。」
「我知道,但……」
「不走不成。」他說︰「母親要我娶死去的靜嫂嫂的表親,可我喜歡的人是寶兒。」
她看著他,再看看寶兒,難以置信,「你們真厲害,我一點都沒發現……」
現在想想,她太遲鈍了,每當梅承嗣來時,寶兒忙進忙出,勤快得很,臉上又堆滿笑意,她怎麼沒發現?
就算他沒來,只要聽見關於梅承嗣的話題時,寶兒也總在周邊晃來晃去,聽候差遣。
她不知道,那房嬤嬤呢?
寶兒歉疚地道歉,「太太,對不住。」
「嬤嬤……你娘親知道嗎?」她問。
寶兒搖搖頭,愧疚的淚猶如雨下,「娘要是知道,早想法子將我送回安家,是斷不可能讓我跟承爺……」
「嫂嫂,」梅承嗣緊緊地抓著寶兒的手,「我喜歡寶兒,除了她,我誰都不要。」
「既然如此,你就跟母親說呀!」
「嫂嫂可曾想過為何我跟母親好一陣子未到馨安居去?」梅承嗣苦笑著,「母親說寶兒的出身配不上我,只會讓我成為笑柄。」
「這……」是呀,寶兒是丫鬟,在這此一富貴人家眼裡是無論如何都配不上正室太太這頭銜的。
說句傷感情的,怕是連妾都構不著邊呢,可就算是如此,私奔可是大事呀!
「小叔,」她正色道︰「你可想過你們若是被逮著,寶兒可能會遭到極為嚴厲的懲處?」
「太太,我不怕,我願意賭。」寶兒彷彿視死如歸的烈士般。
是呀,在不被祝福及接受的愛情面前,誰不是烈士。
「嫂嫂,我會保護寶兒,絕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傷害。」梅承嗣雖只十六,卻彷彿一個可以承擔一切的男子漢般。
「小叔,母親疼你,或許還能跟她商量……」安智熙試著勸阻他們,鼓勵他們尋求更好的解決方法。
梅承嗣是羅玉梅親生之子,對他的包容一定更勝於對梅意嗣。
她是一個不受禮制約束的媳婦,羅玉梅都能接受了,沒理由……喔不!不對,羅玉梅對她這個媳婦如此寬宥放任,或許是因為梅意嗣並非她親生。她就算不是個完美的媳婦,至少也是被捧在掌心上的明珠,是小姐出身,可寶兒,一出生便是丫鬟,羅玉梅如何能接受親生之子娶這樣的姑娘過門?
「嫂嫂。」梅承嗣毫無預警地向安智熙下跪,驚得她往後退了一步。
「你起來。」
「嫂嫂,我求你。」梅承嗣眼底有著毅然決然的光芒,在幽微夜色裡閃閃發光,「我跟寶兒沒別的路可走,請你成全我們。」
「小叔……」看著他,她鼻頭一酸。
他這般出身的孩子,怕是除了父母再沒跪過誰了吧?可如今,他在愛情面前屈膝,他跪的不是她,是愛。
安智熙不知道他們的愛是不是能永遠不變,但她相信在此時此刻,那愛是無庸置疑的。
「太太,」寶兒跟著再次下跪,「求你看在我們一起長大,寶兒也伺候你多年的份上,成全我跟承爺吧。」
看著這對勇敢為愛走天涯的小情侶,安智熙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雖說私奔不是個好法子,但眼前恐怕他們再沒比私奔更好的路子可走了。
「起來吧。」她伸手拉起兩人,無奈笑嘆,「私奔總有個方向,你們去哪?」
兩人一聽,笑逐顏開。
「嫂嫂,我們想先去梧州。」梅承嗣說︰「我的啟蒙夫子如今在梧州辦了一間學堂,我想先去投靠他,等安定了再做他想。」
「你們盤纏夠嗎?」她問。
「夠的。」他說︰「上回放印子錢的本金已經拿了泰半回來,寶兒這些年來也攢下一些錢,沒問題的。」
「看來……」她眼神溫柔地看著兩人,「沒有什麼可以改變或阻撓你們了。」
「嫂嫂,你放心,我會善待寶兒的。」梅承嗣向她許諾,「之後也請你跟房嫂嬤說一聲,請她老人家放心。」
她點點頭,「嗯,我會的。」
「太太,謝謝你。」寶兒感動得泣不成聲。
安智熙伸出手,輕輕地撫著她那稚嫩的臉龐。
才十六的孩子呀!希望他們將來都不覺後悔,「到了地方後,想辦法捎個信來,讓我知道你們平安。」她叮囑著,「路上小心。」
兩人點點頭,淚別了她。
目送著小情侶倆緊捱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安智熙長嘆了一氣,然後關上後門。
她不確定自己這麼做是對是錯,她只確定……她狠不下心阻止他們。
愛是天賦人權,可在這封建時代卻是身不由己、萬般不由人。
她衷心祈求梅承嗣跟寶兒能平安抵達梧州,希望他們一生順遂,希望他們長長久久,不負今日勇敢的他們。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12 00:35:13
【第十一章】 身世
一早,沛澤居就起了翻天覆地的騷動——僕人發現梅承嗣留下的辭別書信了。
沛澤居那邊著人前來馨安居通報此事,而很快地,這邊也發現寶兒不知所縱。
「太太!」房嬤嬤衝到門外喊著,「出事了!出事了!」
內室裡,安智熙早已起身著裝並坐在床沿。
其實幾個時辰前回到院裡後,她就再也睡不著,她知道今天一早會是什麼狀況,她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對是錯,但就算再來一次,她應該還是會放他們走。
該來的總要來,她也只能面對。
心念一定,安智熙站了起來,走出內室,然後打開廳門。
門外,房嬤嬤一臉著急,眼眶因激動驚慌而泛紅。
「不好了,太太,寶兒她、她居然……」房嬤嬤未語先流淚,「天啊,怎麼會這樣?」
這時,沛澤居來的廣海站在院裡說著,「太太,老爺跟夫人要爺跟太太立刻到沛澤居去。」
「爺昨晚在商行留宿……」安智熙說著,喊來七寶,「七寶,你立刻到商行找爺,請他立刻回府。」
七寶得令,答應一聲,然後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安智熙看著廣海,神情凝肅而平靜,「我先跟你走吧。」
「太太?」房嬤嬤憂心不安。
她轉頭看著房嬤嬤,低聲道︰「不用擔心,寶兒沒事的。」
聞言,房嬤嬤心頭一撼,「太太,你……」
安智熙給了房嬤嬤一記心照不宣的笑意,旋身便跟著廣海走了。
一進到沛澤居,等到院口的是石嬤嬤。
一見她,石嬤嬤便滿臉怨怒,可她終究是個僕婢,縱使權重,也不敢逾越分際。
「石嬤嬤……」安智熙先叫了她。
「太太隨老奴來吧。」石嬤嬤說著,旋身便走。
安智熙跟隨著她的腳步,穿過院落,直達那三門六扇對開的花廳。未上廊,已聽見廳裡傳來羅玉梅的哭聲及梅英世的勸慰。
她上了廊,走進花廳。「父親,母親……」
見只有她來,梅氏老夫妻倆微頓,「意嗣呢?」梅英世問。
「他昨晚夜宿商行,我已著七寶去商行喚他。」安智熙說。
「你知道發生什麼事嗎?」梅英世直視著她,「承兒那小子帶著你們院裡的丫鬟寶兒走了。」
安智熙微低著頭,「兒媳知道,房嬤嬤現下也慌亂了。」
這時,一直哭泣著的羅玉梅抬起臉來看著她,語帶詰責地說︰「你知道嗎?你都知道嗎?」
「母親,我先前並不知道。」安智熙依實回答。
「怎麼會不知道?」羅玉梅痛心懊惱,「那丫頭就待在你身邊,你為什麼不知道?」
「母親……」她完全可以理解婆母此刻的心情,但她也希望婆母能冷靜下來,「您先冷靜,小叔他也不是孩子了,暫時……」
「他是我兒子!我兒子如今被你身邊的丫鬟給拐跑了!」平時溫柔嫻雅,不曾見她發過脾氣或大聲說話的羅玉梅怒視著她,語氣憤恨,「你怎會不知道?承兒總往馨安居跑,你怎會不知道?」
「母親若怪兒媳,兒媳百口莫辯。」她說。
這時,站在門邊的石嬤嬤仗著主子在,膽便肥了,「太太,莫不是你跟房嬤嬤故意放任寶兒那賤丫頭來勾引我們承爺的吧?」
聽見她這麼說,安智熙神情一凝,毫不掩飾她的不悅。
她瞪視著石嬤嬤,不客氣地問︰「同為奴婢,石嬤嬤說寶兒賤,不也損了自己?」
「什……」石嬤嬤瞪大眼睛,一臉慍怒。
「再說,你憑什麼認定是寶兒勾引小叔?又憑什麼咬定是我跟房嬤嬤縱著她?我跟房嬤嬤又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一連幾個問題,問得石嬤嬤漲紅著臉,啞口無言。
「寶兒不是舉止輕浮、德行有損的姑娘,雖是丫鬟出身,可她通情達理,明辨是非。」安智熙神情冷厲,言語鏗鏘,「石嬤嬤你身為長輩,對晚輩如此輕賤,才極不厚道吧?」
「什麼……」石嬤嬤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完全回不上話來。
「大媳婦。」這時,梅英世制止了她。
石嬤嬤是梅家主母跟前忠心耿耿的老人,梅英世明白羅玉梅有多麼的信任她、倚靠她,安智熙當著主子的面前訓斥石嬤嬤,那便是駁了羅玉梅這主母的臉面。
「父親,」安智熙自知衝動,低頭認錯,「兒媳知錯,但兒媳容不得石嬤嬤無憑無據的指控。」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石嬤嬤心有不甘地補上一句。
「石嬤嬤,你這說法就跟昏君無異,明明是自己昏庸無能,卻怪是臣子奸邪,妖妃禍國。」安智熙不甘示弱的又狠損了她一頓。
「你可真是牙尖嘴利……」突然,羅玉梅目光狠厲地看著她。
安智熙迎上羅玉梅的目光,試著想解釋及勸慰她,「母親,我……」
「承兒從小沒吃過什麼苦,你可知道我一個做母親的有多擔心憂慮……」羅玉梅眼底滿是壓抑的怨怒,兩隻眼睛裡布滿了憤恨的紅色蜘蛛網。
「母親,我知道您急、您擔心,所以兒媳才斗膽希望您能先冷靜下來。」安智熙低聲下氣,好言相勸,「也許小叔便是給逼急了,走投無路了,這才會帶著寶兒離開,若是……」
「我逼急他?」羅玉梅眉心一擰,聲線微微顫抖,「你以為我會答應他跟寶兒的事?」
「不,我……」她實在無法拿二十一世紀那套「人生而平等、愛沒有界限」跟活在封建時代的羅玉梅進行溝通。
「承兒需要的是一個門當戶對,好人家的姑娘,而不是一個家生子。」羅玉梅顫抖地倒抽了一口氣,「他若是娶了一個丫鬟為妻,他還能抬得起頭來嗎?」
「母親……」安智熙實在無奈極了。
這些古代人的腦袋就像灌了水泥一樣,硬邦邦的。
梅承嗣不肯讓寶兒委屈做小,梅家也不可能讓寶兒做大,這事根本無解。
「父親,母親……」她試著委婉地與他們溝通,「娶妻娶德,品行比出身都還重要,寶兒她是好姑娘,雖是我的隨嫁丫鬟,可與我情同姊妹。」
「你在說什麼胡話?」羅玉梅眼底噴出火光來,「主僕就是主僕,再親都有尊卑之分。」
「母親……」
「大媳婦,」梅英世不樂見她衝撞婆母,於是制止了她,「你不要再說了。」
「父親,」她語帶央求,「若是將他們兩人追回,媳婦只求別太為難寶兒。」
「寶兒不能留。」羅玉梅冷冷地回絕了她,「她不能再出現在承兒面前,寵妾滅妻之事,絕不能在我梅家再次上演。」
羅玉梅的決絕教安智熙吃驚萬分,她從沒見過也從不知道羅玉梅的這一面,一固素來溫和的人一旦冷酷起來是如此的不留情分。
他早就知道待下來是改變不了任何事情的。
身分地位真有如此重要嗎?難道梅承嗣的幸福跟快樂不該凌駕於一切?寶兒就因為不會投胎,就注定無法追求她的幸福?這不公平,一點都不公平!
「難怪小叔說他沒其他的路可走……」她忍不住失望又憤怒地說道。
聽見她這句話,梅英世跟羅玉梅陡地一震,警覺地看著她。
「你說什麼?」梅英世問︰「你剛才說……」
他話未說完,羅玉梅已起身快步走向安智熙,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兩隻眼睛彷彿要噴火般地直視著她。
「承兒跟你說什麼?」羅玉梅恨恨地問︰「你知道他要走?」
迎上她盛怒的眸子,安智熙倒抽了一口氣。她很想否認,可她偏是個誠實的人。
「他們寅時走的時候被我發現了。」她結巴,「我、我本來要他們留下,可是他們求我,所以……」
「所以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掉,卻沒通知任何人?」羅玉梅咬牙切齒。
看著因為憂心及憤怒而眼眶泛淚的婆母,安智熙也不是不感歉疚,畢竟過去的日子裡,婆母總是善待她的。
「母親,請您跟父親成全他們吧。」她眼神殷切,「他們是真心……」
話未說完,一巴掌熱辣辣地甩在臉上,教安智熙耳朵嗡嗡作響,眼前一黑。
她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捱耳光了,她緩過神,轉正被打歪的臉,眼裡盈著委屈的淚。
羅玉梅冷吱吱地看著她,淚流滿面,「要是我的承兒有個三長兩短,我絕不饒你……」
這時,梅英世上前來輕拉著羅玉梅,神情嚴肅地看著安智熙,「你可知道他們上哪兒?」
她搖搖頭,毫不猶豫。「他們沒說。」
「怎麼可能沒說!」一旁的石嬤嬤衝上前來,不顧主僕尊卑地拉住了安智熙,「你知道,你一定知道!快說!」
「我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安智熙鐵了心地為梅承嗣跟寶兒保守秘密。
「你這有娘生沒娘教的東西!你……」
「住口!」突然,門口傳來一聲惱怒的沉喝。
接到消息便急急趕回的梅意嗣,一見到沛澤居的廳口,便聽見石嬤嬤對安智熙說的話。
她若有錯,當罰則罰,該訓就訓,但他不容誰用她的悲傷來羞辱她。
自小失去母親不是她願意,誰不希望自己有爹娘的疼愛及照顧?石嬤嫂對他向來防備且帶有著敵意,他是知道的,而且他也試著理解及諒解,但他不容許石嬤嬤如此羞怒且傷害安智熙。
他帶著憤怒的沉喝打斷了石嬤嬤未出口的話,他疾如旋風的腳步也讓廳裡的風浪暫時止歇。
「意嗣,你回來得正好……」梅英世看見他回來,不知怎地鬆了一口氣。
面對著情緒在失控邊緣的妻子羅玉梅,以及他從來就控制不了的媳婦安智熙之問的紛歧,他實在有點無力。身為一家之主的他,說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好說。
安智熙轉過頭去看著他,眼底蓄著委屈又氣憤的眼淚,卻倔強得不讓它們流下來。
他看見她臉上紅紅腫腫的一個巴掌印,心頭一緊,這廳上會打她且敢打她的人,只有一手養育他長大的母親——羅玉梅。
他心疼,但他無法為此質問並責怪母親。
「我聽說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只不過一夜未歸,這府裡便翻天覆地。
「瞧瞧你的好妻子……」羅玉梅指著安智熙,聲線顫抖,「叫她把我的承兒還來!」
「母親,」梅意嗣上前,「這事慢慢說,您先別急。」
「慢慢說?承兒如今不知身在何處,要是他、他有個什麼,我唯她是問!」羅玉梅急瘋了,激出了她一直藏在身體深處裡的另一個自己。
「意爺,太太她縱著自己的丫鬟誘拐承爺,如今還助他們遠走高飛,這事怎麼了?」石嬤嬤仗著此時有當家主母撐腰,說話可不客氣了。
「毫無根據的事,怎可含血噴人?」梅意嗣冷冷地看著她,「我也住在馨安居,依石嬤嬤這說法,也是我縱由寶兒拐跑承嗣了?」
「這……」石嬤嬤語塞,「可如今承爺跟著寶兒跑了是事實,難道……」
「誰帶誰跑還不知道。」梅意嗣沉聲地回了一句。
石嬤嬤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轉頭便看著羅玉梅,像是在求援般。
「意嗣,」這時,梅英世開口了,「大媳婦她確實知情未報。」
梅意嗣聞言,斜瞥了安智熙一記。安智熙沒有半點心虛,坦然地回視。
「她!」羅玉梅手指著安智熙,對著梅意嗣怒道︰「她發現承兒跟寶兒私奔,卻隱滿不報,眼睜睜地看著承兒走了,她、她是存心的,是存心弄走我的兒!」
「母親……」梅意嗣覺察到羅玉梅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了,可他不忍駁她,「我立刻派人在各路搜尋承嗣的下落,他們一起離開,目標顯著,很快就能找到的,母親請別擔心。」
「她存心的!她存心的!」羅玉梅說著,一個快步上前便抓住安智熙。
「母親。」見狀,梅意嗣想也不想地出手分開了兩個女人,「您冷靜。」
羅玉梅心有不甘,恨恨地說︰「要是我的承兒少了一根頭髮,我絕對不饒她!」
「母親,我會將承嗣毫髮無傷的找回來。」他眼神堅定地看著羅玉梅。
羅玉梅看著他,眼底翻騰著難以解讀的各種情感及情緒,「意兒,承兒是我的骨血啊。」
梅意嗣眼底閃過一抹深沉的悲哀,輕輕頷首,「孩兒明白。」
「她……」羅玉梅伸手劃過他身側,指著被他保護在身後的安智熙,「把她關在祠堂,只要承兒一天沒回到我身邊,她就不准離開!」
為了暫時平時羅玉梅的怨怒,安智熙就這樣被關進祠堂了。
她倒是沒什麼意見。她也明白隱瞞梅承嗣跟寶兒私奔的事情,在羅玉梅心裡是多麼的罪無可恕,只是把她關在祠堂,沒罰跪也沒動家法,算是法外開恩了。
說來,羅玉梅即使在盛怒之下,還是保留了一絲的柔軟。
稍晚,梅意嗣親自給她打了飯菜來。
「意爺……」門外看守的家丁訝異又恭謹地道。
「開門吧。」梅意嗣手提著三層膳籠,神情平靜。
家丁打開門,他步進祠堂,只見安智熙盤腿坐在蒲團上,兩隻黑不溜丟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他走進祠堂,家丁就闔上了門。
「你看起來還挺悠哉的。」梅意嗣走向她,將膳籠擱下。
「事情都變這樣了,我還能怎樣?」她語氣無奈。
梅意嗣蹙眉笑嘆,輕輕捏著她的下巴將她的臉端正,然後細細地看著她那還有點紅腫的臉,「還疼嗎?」他語氣溫柔。
她故作怨怒,「現在才關心,會不會太遲?」
「你明知道我不能在母親面前說什麼……」他語氣無奈,「承嗣是她的命,你大概很難理解她有多心急、多害怕。」
是呀,梅承嗣是從羅玉梅肚子裡出來的骨血,自然是比誰都要緊,而養恩大於天,梅意嗣對於一手將他撫養長大的羅玉梅自然也是孝敬順服,未敢拂逆。
安智熙微噘著嘴,咕噥著,「我也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情,不過感情的事勉強不了。」
「自古以來,誰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蹙眉苦笑,「你跟我不也是如此嗎?」
「你跟我不一樣。」她說。
「哪裡不一樣,都是家裡做的主。」
「你跟我在家裡幫我們決定事之前,心裡都沒人,沒牽掛,沒遺憾,可他們心裡有著彼此,就算各自嫁娶,心裡也還是惦記著對方。」
他目光一凝,「你哪裡知道我之前心裡沒人?」
「咦?」她陡地瞪大眼睛。他的意思是在這之前,他心裡有人?是死去的蘇靜唯?還是另有他人?她知道自己不該亂吃醋,可此時她卻介意得不得了,甚至痛恨他為何要告訴她。
看見她臉上的表情,梅意嗣忍俊不禁地一笑,「原來你吃醋的樣子是這樣。」
「什……」聞言她一呆,他是在耍她嗎?可惡,她上當了!
「你真是太可惡了!」她忍不住動手槌了他一下。
他不以為意地笑著,「知道你心裡除了我,再沒別人,值得你多打我幾下。」
「哼!」她羞紅了臉,哼聲將臉一轉。
梅意嗣看著她那可愛的模樣,眼底滿是寵溺,他伸出手溫柔地將她的臉捧正,目光注視著她,「別怪母親。」他語帶請求。
迎上他真切的黑眸,她微微一頓。「我沒怪她……」
「母親急了,否則她不會打你的。」他說。
「我明白。」她說︰「要是她真饒不了我,也不會只是把我關在祠堂了。」
「你明白就太好了。」梅意嗣安心地一笑,「放心吧,等過兩天她氣消了,我便想辦法把你弄出來。」
她輕嘆一聲,「哪那麼容易?你沒聽母親說沒找到小叔的話,我就要一直待在這裡嗎?」
「你知道他們要去哪里吧?」他問。
她警覺地看著他,嚴肅地說︰「我絕對不會出賣他們的。」
他唇角一勾,「你可真講義氣,怪不得承嗣這麼喜歡你這個大嫂……」
「小叔跟寶兒是真心相愛的,雖然我不知道這份感情是不是能持續到天荒地老,但我知道此時此刻的他們是什麼都拆不散的。」說著,她有幾分憂心,「我現在只擔心他們是不是能平安到達目的地。」
「放心吧。」他靠近她,低聲地說︰「他們已經在安全的地方。」
聞言,她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驚訝地瞪大眼,「欸?你、你……」
他蹙眉一笑,有幾分得意,「承嗣那小子不是狡兔,能去哪裡?」
「你是說你已經……」她焦急地抓著他的手,「慢著,你不會把他們抓回來吧?你可千萬不能那麼做,否則寶兒就死定了!」
「你不必擔心。」他說︰「我已經找到他們,而且將他們暫時安置在你大哥那兒。」
她一震,「我大哥?」
他點頭,「你大哥那兒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也是。」她拍拍胸口,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那之後呢?你有方法嗎?他們真的不能在一起嗎?」
他氣定神閒,柔聲撫慰著,「你別急,這事得花一點時間解決,但總能找到理想的法子的。」
聽著,安智熙卻也沒太樂觀,不自覺又嘆了一氣。
「我看是很難。」她說︰「寶兒是我的丫鬟,是安家的家生子,梅家再寬厚也只能讓她做小,可是母親說她絕不讓寵妾滅妻的事再發生……對了,那是什麼意思?」說著,她好奇地看著他。
梅意嗣眼底閃過一抹深沉的愁緒,難掩無奈,「外祖父在娶外祖母前便專寵通房丫鬟沈銀月,後來雖娶外祖母為正室,卻想方設法將掌中饋之權交予沈銀月,讓外祖母及母親受盡凌辱。外祖母在母親十歲那年自縊身亡,從此母親更是在沈銀月的手底下苟延殘喘過著仰人鼻息的日子,要不是姨婆從中奔走,沈銀月本還想將母親嫁給一個老頭做填房……」
聽著這段往事,安智熙真覺不可思議。
原來婆母曾有這麼一段悲傷,甚至是悲麼的過去呀!
「這個沈銀月怎麼這麼黑心肝?」她不禁氣憤。
「可不是。」他笑嘆出聲,「正是因為這樣,你可曾發現二房跟三房都有妻妾,父親卻沒有……」
聽著,她有點感動,「難怪母親婚後多年未能生下子嗣,父親也沒納妾,他對母親真是體貼愛護。」
他點頭,「所以這事急不得,得好好想個法子才能皆大歡喜。」
她理解且體諒地點點頭,「我明白了。」
「那就好。」他輕輕地將她擁入懷裡,柔聲安慰著,「忍幾天,我會把你弄出去的。」
「好。」
「一個人在這裡,怕嗎?」他問。
她用眼尾餘光掃了那供奉在堂上的數十座祖宗牌位,搖搖頭,「不怕。」
有什麼好怕的?她從三歲起就見鬼,見怪不怪了。
此時,她反倒希望梅家的祖宗們顯個靈,教她好好跟他們溝通,讓他們去跟她公爹婆母託個夢,勸他們放開心胸,接受寶兒呢。
「對了,那件事進展如何?」她推開他的胸膛,一本正經。
「記得先前跟你提起的聚富賭坊吧?」他說。
他點頭,「記得。」
「我查到多名幕後金主,二房的玉嗣竟是其一。」他說。
「什麼?又是二房?」她先是一驚,然後若有所思,「鎮海號的船主是二房嬸母的親弟弟,梅玉嗣的舅舅……看來,一直掩護鎮海號隨長興的船出航的人便是他了。」
「就算不是他,也跟二房叔父家脫不了關係。」
「家賊難防。」她有點慍惱,「想不到你沒日沒夜的工作壯大這個家族,後面居然有人在算計你。」
梅意嗣看著她生氣的小臉,愛憐一笑。他知道她是關心他,替他不平,她跟他在同一條船上。
伸出手,他又一次將她圈在臂彎裡,「你安心地待在這條船上吧,我不會讓它沉了。」
* * *
就這樣,安智熙在祠堂待上三天了。
半夜,突如其來地下起一場大雷雨,天邊的閃電亮晃晃的,那一道又一道閃得教人眼瞎的光穿透門窗,打在安智熙臉上。
她醒來又睡不回去,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福至心靈,索性拿起一旁的雞毛撢子這兒撢撢,那兒撢撢。
這祠堂裡的椅子、地板跟那些擺放在兩旁的花瓶什麼的,平日裡都有人負責打掃及擦拭,但堂上幾排祖宗牌位卻是有固定的清潔日,不輕易移動或是碰觸,雖說祠堂平日並不開放,上頭還是蒙了一層薄埂的塵。
她拿著一把專門撢牌位及平臺的短撢子,小心翼翼地撢著上面的塵。
她一階階、一層層地細細撢著,構不著的地方便搬來凳子踩上去,撢完了手長可及的地方,她得下凳子再移動位置。
可一個失足,她踩空了,盡管凳子並不算高,她還是因為失去重心而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在此時,一個牌位也應聲掉了下來,落在她手邊。
「慘了!」她暗叫不妙的同時,瞄到牌位上面寫著「顯妣梅媽李氏諱鳳華之牌位」。
「祖奶奶,對不住,不肖子孫不是故意的,您老人家有怪莫怪。」她合掌對著那牌位懺悔。
外面守門的家丁毫無動靜,她猜想八成是睡著又加上雨聲喧擾,才會一點都沒察覺到祠堂裡的動靜。
當她小心翼翼地捧起牌位,牌位裡突然掉出一個小小的木頭暗匣,暗匣裡還塞了一張紙。
她先是一愣,猶豫著該不該打開來看,很快地,好奇心戰勝了一切。
「事出必有因。」她給了自己足夠的理由去探知一切。
她相信她不會沒事去撢牌位,她相信牌位不會沒事掉下來,她相信暗匣露出不是毫無理由,她相信一定有什麼等著她去發現。
於是,安智熙小心摳出塞在裡面的紙條,然後打開。
紙條上寫了幾行字——
本人梅英世於魍港與女子李慧娘相知,李慧娘難產身亡,留子名意嗣,以養子名義養在梅府羅氏玉梅名下,以此證明梅意嗣乃吾人親出,為梅家血脈。
看著這幾行字,安智熙背脊一陣發涼,甚至發麻。
老天爺!她發現了不得了的秘密!也發現自己搞了一個大烏龍!她一度以為趙北斗就是李慧娘的兒子,還為了救他捱了一刀,可原來李慧娘的親兒一直、一直、一直都在她身邊!
原來梅意嗣是梅英世在魍港期間與李慧娘生下的孩子,是他的親骨肉。
想當初,必然是為了不讓羅玉梅對這孩子有所顧忌,才謊稱是收養的孩子而養在沒有子嗣的羅玉梅底下。
也因此,護主心切的石嬤嬤在梅承嗣出生後才會偷偷告知梅意嗣他是養子,而非梅家骨血,目的便是要斷了他日後爭產的可能及念頭,可石嬤嬤顯然並不知道梅意嗣並非跟梅家毫無血緣的養子,而是梅英世與李慧娘的親生骨肉。
難怪李慧娘讓她重生在難產身亡的安智熙身上,原來李慧娘的親兒便是梅意嗣呀!
李慧娘是難產死去的,安智熙也是,這彷彿天注定般的巧合實在讓人嗟嘆。
她得讓一直以為自己是外人的梅意嗣知道這件事,她得……糟了,李慧娘要她來救梅意嗣,也就是說梅意嗣有生命危險,那麼是什麼危險呢?
她被關在這裡,若是發生什麼事,她能幫上什麼忙呢?
想著,安智熙只覺得心驚,她快快地將紙條折好,塞回那木頭暗匣裡再放入牌位之中,然後小心翼翼、妥妥當當地將牌位回去。
她對著牌位合掌祈拜,「鳳華祖奶奶,你保守著這個秘密多年,接下來也請保佑意嗣平安,求求你了。」
* * *
安智熙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沒想到在發現這個天大的秘密後,她竟還能安心地睡著。
不過她想,也許是心中的疑竇解開,豁然開朗,反倒能安睡無憂了。
天剛亮,她聽見外面傳來說話的聲音。
「玉、玉爺?」家丁猛地醒來,像是發現了誰。
聽他喚著玉爺,她猜想應該是二房那邊的梅玉嗣。他大清早地來祠堂做什麼?想起二房及梅玉嗣在梅意嗣後面動的那些手腳,她就有氣。
寧和號走水之事,可能是為了害梅意嗣的命。黃老六跟石念祖在聚富賭坊結識,聚富賭坊的金主之一是梅玉嗣,負責運送孩子到他處的船是登記在梅玉嗣的舅舅名下,之前找承嗣放印子錢的是梅玉嗣的兒子,然後在府裡放風聲說她安家涉及聖母之家大火及買賣人口的也是梅玉嗣的兒子……許許多多的事情都跟他扯上邊了。
「今兒是我祖母的冥誕,父親遣我來燒香……」梅玉嗣說著,疑惑地說︰「你又在這裡做什麼?」
梅家二房是妾室所生,與大房及三房並非同母。
「小的在這兒守門。」家丁回答。
「守門?」梅玉嗣好奇問道︰「守什麼門?裡面有金子?」
「不是的,是、是大房太太在裡面?」家丁怯怯地道。
「大房太太?你是說……意嗣的妻子?」
「是的。」
「她在裡面做什麼?她犯了什麼事嗎?」梅玉嗣打探著。
「小的不知道。」梅承嗣帶丫鬟私奔的消息被封鎖在馨安居及沛澤居裡,除了那些親過主子的僕婢,其他人一無所知。
「是嗎?」梅玉嗣沉吟片刻,「可我得幫我祖母上香,你還是開門吧。我拜完便走,不會久留。」
「好、好的。」人家要拜祖奶奶,家丁哪敢攔阻,立刻打開門上的鎖頭替梅玉嗣開了門。
當梅玉嗣站在祠堂的門口時,安智熙倒抽了一口氣,一股涼意從她的腳底板直往上竄。
不為什麼,只因她認出了他的聲音。
她簡直不敢相信那天在聖母之家聽見的聲音,竟然就是梅玉嗣!
梅玉嗣是二房所出,平日跟在後院的她並沒接觸,但嫁進梅家兩年,每逢大節她還是有機會見到他並說上兩句話。
難怪當她聽見那聲音時,會有明明陌生卻又覺得在哪兒聽過的感覺。
老天!她突然之間全明白了,那天去聖母之家找詹姆的人就是梅玉嗣!當她進到詹姆的書房時,梅玉嗣就躲在隱密處,而且聽見她跟詹姆的對話,知道她起了疑心。
因此當她要離開時,梅玉嗣才會擊昏她,甚至想將她送到海的另一邊去。
為了滅口,他連自家的堂弟媳都不放過,那麼……
一個可怕的念頭鑽進安智熙腦海裡,她悟出了某件事,卻沒有時間思考。
因為,梅玉嗣走了過來。
「弟媳婦,」梅玉嗣臉上帶笑,「你這會兒又犯了何事,居然被關在祠堂?」
她沒回答他,只是兩眼直直地望著他。
他微頓,疑惑地盯著她,「弟媳婦?」
她回過神,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她得冷靜,她面對的是一隻狡猾的狐狸。
「大伯別笑話我了。」她眉心一蹙,故作無奈,「不知大伯為何一早便到祠堂來?」
「今兒是我祖母的冥誕,特來給她上炷香。」他說著,徑自走向香案前抽出一炷香點燃,然後站在牌位前專心一意的祭拜起來。
安智熙站在一旁看著,腳底一陣一陣的發涼,她不想跟這個人待在同一個空間裡,她不想跟他說話,她好希望有人來救她。
這時,只見他默念完畢,將香穩妥地插進香爐裡,再雙手合十拜了一下。
他轉身,兩人的視線對上,她又一陣心驚膽顫,可為了不讓他發現任何異常,她對著他露出一抹沉靜的微笑。
她希望他不要跟她說話,然後就這麼離開祠堂。
「誰在裡面?」突然,外面傳來梅意嗣的聲音。
「意爺,是二房的玉爺。」
像是在絕望中聽見來自天上的聲音般,安智熙有種得到救贖的感覺,她迫不及待地看向門口,只見梅意嗣正走進來。
「堂兄,」梅意嗣神情自若而平靜,「一大早就來祠堂?」
「是呀。」梅玉嗣上前,笑道︰「今兒是我祖母的冥誕。」
「原來如此。」梅意嗣笑瞥了站在一旁的安智熙,「給堂兄看笑話了吧?」
梅玉嗣尷尬一笑,「弟媳怎麼了?」
「堂兄也知道她那心性脾氣,便是說話衝撞了我母親,父親才將她禁足祠堂思過。」
「原來是這樣。」梅玉嗣淡淡一笑,拱手一揖,「我還有要事,先告辭了。」
「慢走。」梅意嗣也作揖回禮。
梅玉嗣步出祠堂,梅意嗣站在原地靜靜地目送著,直到梅玉嗣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
他闔上祠堂的門,才轉過身,安智熙已朝他撲了過來,一把環抱住他。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緊緊地抓住他,好像他是她在海上的浮木,沙漠裡的甘霖。
「怎麼在發抖?」他輕輕地拍撫著她的背。
「我好害怕,好害怕……」她說。
梅意嗣溫柔地捧起她的臉,深深笑看著她,聲線平緩沉著,「認出他的聲音了?」
「咦?」她瞪大雙眼,驚疑茫惑地望著他。
而他,唇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12 00:35:33
【第十二章】 局中局
認出他的聲音了?聽梅意嗣這麼說,安智熙呆住了,怔怔地看著他,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他好整以暇地一笑,悠哉地自袖中取出一張宣紙。
「今天天未亮,你大哥派人捎來承嗣跟寶兒安好的消息,還帶來這張紙,你瞧瞧。」
安智熙疑惑地接過紙,打開一看,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字——小王。
她更困惑了,「這是……」
「聖母之家走水那天,詹姆死於大火中,全身燒得炭黑,卻只有一隻泡在水缸裡的手掌完好。」他說︰「仵作驗屍時,在他掌心裡看見他用小刀刻下『王四』兩個字,我們相信王四必是關鍵人物,也可能是幕後真凶,可卻始終尋不著此人。」
「那個王四跟這個有什麼關係?」她不解地道。
「這兩個字是暫時由你大哥安置的其中一名女孩寫的。」他說︰「她今年六歲,名叫小玉。」
「這是什麼意思?」
「她說是詹姆教她寫自己的名字的。」
安智熙微頓,「詹姆教她寫的,小玉寫成小王,所以詹姆寫的其實是玉四?玉四?玉四……啊!」她驚聲尖叫。
「你明白了?」他深深一笑。
「難道……」所有事情串聯起來了,這張網終於完整。
「詹姆將玉寫王,將嗣寫成四,或許是真不會寫,也或許是筆劃太多來不及寫,總之……」他眼底迸射出兩道銳光,「這一切都是二房在搞鬼。」
「天啊……」安智熙難以置信,完全想不到那麼危險的人就在身邊。
雖說現在石念祖還未直接跟梅玉嗣有關連,但石念祖嗜賭,又在聚富欠了賭債,有沒有可能他被梅玉嗣收買,然後再透過他找上黃老六,讓黃老六動手……
「意嗣,會不會石念祖也被他收買了?」她慌張地問︰「他想害你的命嗎?」
如今真相已幾近大白,就只剩下石念祖這條線了。
二房表面上支持著大房,可其實私下及背地裡各種操作,梅意嗣也不是不知道,但過去為了和氣,對於那些掛他人之名開店,然後暗地裡搶長興生意的事,他始終都是睜隻眼閉隻眼。
可如今,二房的膽子已養肥了,就連傷害人命的事情都敢沾手,他不能再隱忍不發,知而不報。
他現在不確定的是,此事是整個二房都參與了?或是梅玉嗣一房所為?
「石念祖是個不講道義的賭徒,倒是可以從他下手。」梅意嗣唇角一勾,冷然笑道︰「為了那糟污的私利,他居然連你都想害,我絕不會饒了他。」
「他不只害我,他還想害你呢。」她又急又氣,「要不是安智熙難產,你早就上了船,也許逃無可逃就那麼死在海上了。」
聽見她以「安智熙」三個字來自稱,他微頓,怎麼她好像在說別人呢?
「這個人實在太狠毒,太陰險了,難怪你娘說你有危險,還讓我……」她說著說著,這才想到剛才發現的秘密,她目光一凝,發覺他正用一種疑惑的眼神望著她。
「你在說什麼?」他問。
「我搞錯了。」她說︰「趙北斗不是我恩人的親兒,你才是。」
他濃眉一皺,更是困惑了。「你在胡說什麼?」
「我三歲時溺水,陽壽該終,可恩人救了我,讓我活了下來……」她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如此複雜的事情,「你相信鬼神因果嗎?」
迎上她那正經八百的神情,他心頭微撼,「你說我才是你恩人的親兒?我連自己的親娘是誰都不知道,你如何……」他糊塗了。
即使是他如此聰明的人,都懵了。
安智熙想,她應該把剛才那張塞在牌位裡的紙條取出來,梅意嗣只要看過那張紙條,自然就懂了。
「你等等。」她說著,立刻去搬了凳子。
梅意嗣完全不明白她在做什麼,只見她突然搬了凳子墊腳,然後站在牌位前合十敬拜。
「祖奶奶,對不住,再打擾你一下。」她說完,伸手便取下一牌位。
「智熙!」他想阻止她,卻已來不及。
「不用擔心啦。」她咧嘴一笑,小心翼翼地捧著牌位下了凳子,然後走向他。
他狐疑地看看她,再看著她手上那「顯妣梅媽李氏諱鳳華之牌位」的牌位,忍不住說道︰「你好大的膽子……」
「祖奶奶不會怪我的。」她說︰「說不定便是她老人家有靈,故意讓我發現的。」
「發現什麼?」他問。
她直視著他,語氣平緩堅定,「你的身世。」說罷,她搖晃手裡的牌位,將那隱藏的木匣抖落出來,再從木匣凹槽裡摳出那張紙條遞給他。
梅意嗣木木地看著她,莫名地心跳加速,他不知道這是不安,還是……
接過紙條,他小心地攤開,紙條上寫了幾行字,他一眼便認出那是父親的筆跡。
接著,他的眼睛慢慢地瞪大、再瞪大,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直到感覺胸腔裡空氣稀埂,快不能喘氣。
然後,他深深地倒抽一口氣,再顫抖地呵出那口長氣。
安智熙輕輕地握住他微微顫抖的手,「你不是毫無血緣的養子,你是父親的親骨肉,身上有著梅家的骨血,你的娘親名為李慧娘,也就是我的恩人。」
梅意嗣好一會兒回不過神,他困惑地看著她,「我、我不明白……」
「你還不明白什麼?這就是你的身世啊!」她難掩欣喜,「石嬤嬤若不是不知情,那便是騙了你,你是父親的親兒子。」
「不,我指的不是這個……」他目光一定,狐疑地注視著她,「你說你三歲時溺水,若非我親娘相救,陽壽該盡……可如這上面所言,我親娘是住在魍港,也死在魍港,而你從未去過魍港。」
「……」她語塞,一時不知如何解釋。
「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你所說的話究竟……」
「我沒騙你,一個字都沒有。」她對天起誓,「我說的,字字句句屬實。」
他眉丘一隆,懊惱又困惑,「但這不合理,說不通。」
「這、這就要回到我剛才問你的……」她訥訥地道。
「你問我什麼?」
她直視著他,「你相信鬼神因果嗎?」
他微頓,「這跟鬼神因果有何干係?」
「你信,我才說。」
「你先說,我再研究能不能信。」
看著他那堅定地、一副「今天非得真相大白」的眼神及表情,安智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兜不攏、說不通的事,她哪裡能奢求他相信?看來,也只好對他吐實。至於信或不信,那就看他自己了。
「好吧,我跟你實話實說,可是,你可別害怕。」她慎重其事地道。
「害怕?」他眉心一攥。
「安智熙已經死了。」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什……」
安智熙死了,那她是什麼人?
「安智熙難產,已經跟孩子一起死了。」她說︰「我不是安智熙,只晏宿在她身上的一縷魂魄。」
梅意嗣兩隻眼睛直直地望住她,眼底跳動著驚疑。她說得煞有其事,他聽得心驚膽跳。
「你在說什麼?你是……」
「我是來自三百多年後的人。」從他的表情,她知道他一時之間無法接受,「我知道你一時接受不了,我剛重生在安智熙身上時,也是很難接受……」
「你是三百多年後的人?」
「是。」她點頭,神情嚴肅,「我名叫傅培雅,是個女警,也就是女的衙差捕快。」
「女衙差捕快?」
「沒錯,在我來的那個朝代,女人可以做很多事,可以從事很多職業……」她想了一下,「喔對,還可以休了丈夫。」
他像是聽了什麼鄉野傳奇、鬼靈精怪的故事般,驚奇地看著她。
「故事要從我三歲那年說起……」她體貼地握著他的手,眼神像是在對他說︰「冷靜別怕。」
「我三歲那年,父母帶我回魍港的外祖母家,我跟表兄弟姊妹們出門玩耍,掉進灌溉溝渠裡,卻讓一個三百多年前的女鬼給
救了,而那慈悲的女鬼就是你的親娘李慧娘。」她續道︰「你的親娘是個善良的人,即便成了鬼,也是個善良的鬼,她在當地三百多年,早有無數次投胎的機會,可她卻不忍抓別人交替,一直一直待在那裡……」
梅意嗣無聲地看著她,她也不知道他信還是不信。
他沒有提問、沒有回應,於是她便繼續把事情經過說下去。
「之後,她偶爾會出現在我生活裡,只有我看得見她,她總是不說話、總是很悲傷,我從來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情,有過什麼樣的過去,直到二十幾年後的某一天,在我圍捕嫌犯時,她突然把我從藏身處推出,害我被嫌犯擊中……」
「她……害死你?」
「其實也不能說是她害死我,要不是她,我三歲那年就死了,嚴格說來,她給了我二十七年的陽壽呢。」她說著,眼底沒有一絲怨念,只有感恩。
「總之在我斷氣前,她要我救她親兒,之後我再醒來時已經成了安智熙。」她像是完成了什麼不可能的任務般鬆了一口氣,聳聳肩,「接下來的事,你差不多都知道了。」
他表情有點呆滯,顯然還沒完全回過神來。
「我不知道你就是李慧娘的親兒,只好到處尋找他的下落……」她說。
「所以你去了收留孤兒的地方?」
「嗯。」她點點頭,「我去聖母之家就是為了打探她親兒的消息,沒想到陰錯陽差竟誤會趙北斗就是她的親兒。」想起這事,她自顧自地笑了笑。
「這就是你為他捱一刀的原因?」他問。
「是呀。」她不自覺翻了一個白眼,「沒想到搞了半天,你才是李慧娘的親兒。」
「所以,你看著是安智熙,但不是安智熙?」
「可以這麼說,不過我保有她大部分的記憶。」她說著,唇角句起一抹微笑,緩緩地道︰「我想也許她離開了,卻把屬於你的記憶都留給了我。」
梅意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看手上的紙條,再看著她。
若要騙人,一般來說都會編個合情合理的故事才不會啟人疑竇,而她說的故事太離奇,太不可思議……但正因為離奇及不可思議,反倒增加其可信度。
在她發現這張紙條前,她就跟他提過她的報恩故事,顯然這不是在發現紙條後才胡編的故事。
她,是認真的。
突然,他感到一陣暈眩,不自覺地皺了眉頭,閉起眼睛。
「意嗣。」見狀,安智熙以為他快昏倒了,急忙上前一把抱住他。
他睜開雙眼,眼瞼低垂,看著胸前正一臉緊張憂心地環抱著自己的安智熙,難怪他總覺得她在歷經難產死劫後變得不一樣,原來她已不是她。
但其實……她是誰,誰是她,對他來說都無妨了。
因為,他就喜歡現在的她。
安智熙抬起臉,不安地望著他,「你沒事吧?是不是覺得很可怕?」
他輕輕地搖了頭,「不……」
「你放心,我……」她怯怯軟軟地說︰「我是人,不是鬼。」
凝視著她那憂疑不安的臉龐,他蹙眉苦笑。
他一點都不怕她,只是感到……啊,原來這就是她說的鬼神因果呀。
曾經,他娘親救了她,如今又將她送到這裡來陪著他……她跟他娘親有著因緣,也因為那奇妙的因緣,她來到他眼前、來到他生命裡。
什麼是因,什麼是果,似乎不重要了。現在他擔心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一她是從另一個時代來的,那麼她會永遠留下來嗎?
他的沉默讓她的憂疑加深,她疑怯不安地問︰「你……怕嗎?會覺得我……」
她話未說完,梅意嗣已伸出雙臂,牢實地將她圈在臂灣裡,緊緊的。
安智熙先是一怔,然後胸口一熱,激動的淚水奪眶而出。
「你一點都不可怕。」他低下頭,臉頰輕貼著她的頭,溫柔地說︰「我只怕你會離開我。」
她仰起臉,疑惑地望著他,「離開你?」
「你是從另一個地方來的,有一天會不會又到另一個地方去?」他問。
他擔心她離開他?所以,他不因她是附身重生而生畏或厭棄她,反倒希望她能一直待在他身邊?
「你希望我一直陪在你身邊嗎?」她問。
他頷首,肯定道︰「我希望你待在我身邊,不管你是安智熙還是傅培雅,我只要你。」他那專注而炙熱的目光直視著她,教她的胸口一陣一陣的發燙。
感動及激動的淚水止不住的湧出、落下,她知道自己在笑,而且笑得像是個知足的傻再相愛的兩個人,終有一天會因為死亡而分離,但她確定的是,從現在到她離去的那天,她都只想跟他在一起。
她在他懷裡點點頭,甜甜地說著,「那我就賴定你了。」
* * *
石子北街,聚富賭坊。
子時已過,石念祖悻悻地走出聚富賭坊,嘴裡咒罵著,「真是倒八輩子楣,我他娘的是被詛咒了嗎?是不是莊家搞鬼,明明就……該死的!」
十賭九輸,這四個字活生生就是他的寫照。
可他不信邪,他一定能翻身,一定有吉星高照、把把贏把把賺的一天!今天一定是因為他累了倦了氣弱了,才會讓莊家佔盡先機。
待他回去睡個飽覺,明天晚上再來翻本。
走在石子路上,長長的影子迤邐在地,他晃晃悠悠地奏折,腦袋想著一早便道梅府找他姑母討錢去。
那姑母雖然嘴巴老是叨念,可只要他耍賴皮,她多少還是會拿出一點錢來援助他的,走著走著,忽地聽見身後有不易察覺的聲音,他警覺地轉過頭,可什麼都沒有。
午夜的街頭,只剩下他一人。
一陣風吹來,石念祖不自覺地打了個顫,轉過身,他加快了腳步。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逼近,石念祖還沒反應過來,眼前便一黑,一只麻布袋子從他頭頂罩下,接著有人抓住他。
「幹什麼?你們是……」他掙扎沒兩下,一棒子敲到他頭上,他便失去知覺了。
再醒來時,石念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頭上套著黑色厚綿布縫的袋子,烏漆抹黑的什麼都看不見,手腳也遭綑綁,動彈不得。
這時,他聽見有人走進來的聲音,而且聽那腳步聲,不只一人。
「誰?你們是誰?我跟你們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抓我!」他又驚又氣地叫喊著。
接著,他聽見移動椅凳的聲音。
「你們到底是誰啊?」他的聲音裡透露著恐懼。
是因為賭債嗎?賭坊的人應該不會這樣對付他呀!他們明明知道他身後是誰,怎可能對他下手?
進來的人不回應他,只是做著他們自己的事,他不知道他們在忙什麼,只感覺到他們在他面前走動。
突然,有人過來拉扯他,力氣極大。
那人將他抱起,然後讓他站在一張凳子上,他重心不穩,晃了晃,差點兒掉了下來。
「你們到底想做什麼?快放了我!」
就在他說話的同時,有人快狠準地將一個繩圈套在他脖子上,當他意識到那是什麼時,腳底下的凳子已被踢開。
「啊!」他驚叫一聲之際,脖子上的繩圈也縮緊,牢牢地圈套住他的脖子,教他痛苦得不斷扭動身體。
他喊不出聲音,只覺得脖子像是快被擰斷了。
完了,我石念祖這回要一命嗚呼了。
當這念頭閃過腦海時,一雙手抱住他的雙腳,將他托高,再鬆開手時,他兩腳已穩穩地踩在凳子上。
石念祖嚇得快尿褲子了,剛才有那麼一瞬,他眼前閃過好多荒唐過往。
「大爺,我、我究竟是哪裡得罪了你們?」剛才給那麼一吊,石念祖怕了、軟了,語帶哀求,「我要是有得罪你們的地方還請見諒,我、我一定想辦法跟你們賠罪……」
「你跟黃老六是什麼關係?」終於,折騰他好一會兒的人說話了。
是陌生的聲音。
低沉、微帶沙啞,光聽就可以想像他的嚴厲模樣。
「黃、黃老六?」石念祖有點驚疑,有點慌,為什麼有人打聽起這號人物?
「你要是敢有半句假話,我就把你吊死。」那人沉聲恐嚇他。
「不不不,沒假話,沒假話,我、我跟黃老六是賭友,他……」他顫抖地說︰「爺,你們問他做什麼?」
「幾個月前,你給了他什麼,又讓他做什麼?」
聞言,石念祖心頭一驚。將他綁來的人不是毫無理由問他這些話,他們肯定是知道些什麼……
「爺,你們究竟想知道些什麼?」
「你知道的,我們都想知道,說!」那人又一聲震得人心驚的沉喝。
「我、我跟他……啊!」石念祖才一猶豫,腳底下的凳子又一次被踢開。
「呃!呃!」他痛苦得扭動著,像是一尾吃不到水的魚。
這時,又有人抓住他的腳,讓他重新踩回凳子上。
石念祖氣喘吁吁地說︰「大爺,別、別折騰我了,我、我說……都說……」
「再不說實話,下次可沒凳子讓你踩了。」
「幾個月前,我、我給了他一筆錢,讓他上船去、去放火……」
「上什麼船?放什麼火?」
「長興商行的船,寧和號……」他說︰「有人要梅家大房長子的命,所以……」
「有人?誰?」
「大爺,你們是哪路的英雄啊?」石念祖嚇到腿軟,「我出來混,也是要講江湖道義,收了人家的錢,我……」
「不知道是你的江湖道義要緊?還是你的命要緊?」
「我、我不能說啊,如果我說了,就甭想活了……」他哀求著,「那位可是面慈手辣的人物,我惹不起,真的……」
話未說完,他腳下的椅凳第三次被踢開。
石念祖痛苦地掙扎扭動,而這次,他們沒立刻給他送上凳子救急。
「呃!呃!」他痛苦地發出聲音,咽喉下陷,漸漸地意識模糊。
他艱難地開口,「我、我說!」
就在石念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喊出聲的同時,有人切斷套索,他像是被斷了線的傀儡般掉在地上。
因為實在太痛苦了,石念祖連動的力氣都沒有,只是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氣。
「快說。」那人的聲音聽來已明顯不耐。
「是梅、梅家二房的……梅……」他艱難的說話,道出的名字卻清晰,「梅玉嗣……」
「你早說就不用受罪了。」那人冷冷一笑。
這時,有人上前抽掉他頭上的黑布袋子,長時間的黑暗讓石念祖的眼睛在乍見光亮時完全睜不開,他費勁地瞇著眼,適應著光線。
慢慢地,他眼前出現幾道模糊的身影,再一會兒,他終於看見眼前的人。
「你、你是……」他見過這個人,在兩年前安家女兒嫁進梅家的時候。他是安智秀,安家的獨子。
安智秀對著他一笑,「有癮頭的人談什麼江湖道義?」
「你……」聽見他的聲音,石念祖知道他便是剛才將自己折騰得半死的人,「你是安智秀?你為什麼……」在他驚疑的同時,眼尾餘光貓到屋子裡還有另一個人。
那人始終安安靜靜,不動聲色地站在門邊,而此時正緩緩地走向他。
石念祖看著那人,震驚得張大了嘴,從咽喉裡發出了「呃」的一聲。
那人對著他沉靜微笑,眼底卻迸射出讓人渾身發寒的銳芒精光。
「意、意爺……」石念祖全身氣力在這一刻彷彿洩盡,整個人癱軟了。
* * *
茶樓二樓廂房裡,梅玉嗣正一邊品著武夷山的大紅袍,佐著七層糕,愉悅地聽著底下賣唱姑娘唱的小曲,他閉上眼睛,一臉陶醉。
「父親。」這時,梅學恆進到廂房,打斷了他的雅興。
他睜開眼睛,微微皺起眉頭,「現在才來?」
「出門時耽擱了。」梅學恆一臉興奮勁兒,「父親可知道我聽見了什麼?」
梅學恆那一臉雀躍勾起他的好奇心,「什麼?」
梅學恆急急坐下,興沖沖地問︰「父親不覺得好幾日不曾見過承叔叔了?」
「承嗣?」三房各居各邸,除非有聚會或是特地尋誰,否則少有接觸及碰面也是尋常之事,他倒沒什麼特別的想法。
尤其梅承嗣雖是大房所出,可因為上頭有個幹練的兄長,他本就沒什麼出頭的機會,平日不是待在府裡,也只是到商行或碼頭各處走走看看,晃晃悠悠便過了一天。
「承嗣怎麼了嗎?」他問。
「我聽大屋的家丁說,承叔叔跟馨安居的丫鬟寶兒私奔了,還是安嬸嬸幫的忙,安嬸嬸到現在還被關在祠堂裡呢。」梅學恆說著,拿起茶盞喝了幾口大紅袍。
「真有此事?」梅玉嗣驚疑地道。
「應該假不了。」梅學恆說︰「那家丁是守祠堂的。」
梅玉嗣聽著,想起前兩日到祠堂給祖母上香時,安智熙確實在祠堂裡,當時梅意嗣還說她衝撞了婆母才被罰,原來是為了這事?
梅承嗣與丫鬟私奔,這對大房來說可是個極大的衝擊跟恥辱,梅承嗣是羅玉梅親出,要是他走了、不見了,那麼大房就……
忍不住地,他唇角上揚。
「父親?」見父親沉默不語,只是笑著,梅學恆疑惑地看著他。
梅玉嗣回過神,望著梅學恆,「這會兒可有趣了,咱們可以利用你承叔叔與丫鬟私奔之事離間你伯祖父、伯祖母跟你意叔叔之間的感情,這丫鬟還是你安嬸嬸的人呢。這下可好玩了……」
梅學恆微頓,不解地問︰「離間伯祖父母跟意叔叔?」
「這事你暫時不明白的,曰後便會知曉。」梅玉嗣說。
梅意嗣非大房主母親出,而是當年因為主母多年未孕而從外面領養而來。這事,梅家長輩們都知道,只是彼此都有默契不談論,就連他都是在十幾歲時才知道這件事。
他還記得當時他父親千叮萬囑,要他絕對不可在外面談論此事,免得觸了大房的逆麟。
畢竟在梅家,大權在握的便是大房。雖說大房並不蠻橫,平時也由著二房三房指手劃腳,可唯獨此事,衝撞冒犯不得。
為免孩子們嘴快胡說,這事他連跟妻子都沒提過,免得她在孩子面前漏了口風。
梅承嗣是羅玉梅的心頭肉,如今讓安智熙的丫鬟給拐跑了,想必羅玉梅心裡十分痛恨及怨憤,若梅意嗣護著自己的妻子,恐怕會更引起羅玉梅的不滿……
太好了,為了自己能出頭,他處心積慮,處處鑽營,不只聯手母親娘家,還往外遍布人脈,為免梅意嗣遲早發現他的事,他透過層層關係買通黃老六這樣的人,想藉由寧和號走水製造意外,讓梅意嗣葬身火海或成為波臣。
行船走馬三分險,海上的意外從來不被懷疑,梅意嗣二十歲那年就曾經歷海上喋血,差點沒命,再來一次也不會啟人疑竇。
梅意嗣一死,剩下一個少不經事的梅承嗣也起不了什麼作用,他輕輕鬆鬆便能將之掌握在手心裡,任他揉捏。
沒想到,安智熙難產命危,卻讓梅意嗣逃過一劫。
這幾個月來發生太多事,也讓向來謹小慎微的他差點露出馬腳,他得加快腳步,免得梅意嗣先出手。
「玉爺……」就在他沉思著的時候,門外傳來聲音。
梅玉嗣一聽便認出那是石念祖的聲音,那沒用的東西怎麼找到這兒來?該不是出了什麼亂子吧?
「學恆,你先出去一下。」
擔心梅學恆年輕誤事,有些事,梅玉嗣還是盡量不讓他知道。
「喔,不然我去千彩好了?」梅學恆一臉興奮,「聽說他們進了一批南洋來的鳥,五彩斑斕,十分美麗。」
梅玉嗣眉頭一皺,嘖了聲,「玩物喪志。」
梅學恆咧嘴一笑,旋身便打開廂房的門。
門外,石念祖候著,梅學恆看都沒多看他一眼便急急地走了。
石念祖進門來,輕輕拉上門,但刻意留了一道縫,還可看見送茶水及餐點的夥計走過。
「發生什麼事了?」梅玉嗣神情懊惱。
「玉爺,我這幾日又輸了一筆錢。」石念祖說。
「又想我給你銷帳?」梅玉嗣瞪著他。
「不是的。」石念祖自顧自地坐了下來,將剛才梅學恆喝過的茶盞注滿茶液,一口喝下。
「有屁快放。」梅玉嗣顯得不耐。
石念祖潤了潤喉朧,看著他,「玉爺,我想到大員去。」
聞言,他微頓,狐疑地看著石念祖。
「聽說不少人去了大員都混得不壞,那兒又是三不管地帶,只要有人有錢就能橫著走路。」石念祖續道︰「我想過了,我在泉州再混個十年二十年恐怕也沒什麼出息,不如到大員拚一下。」
梅玉嗣警覺地說︰「這事你自己決定就好,何必跟我說?要說也該是跟你姑母石嬤嬤說吧?」
「姑母那邊,我已經跟她提了。」石念祖一笑,「她雖然不捨,但不反對。」
「那便好,你同我商量什麼?」梅玉嗣問。
石念祖一臉賊溜溜,「玉爺,有道是『錢是男人膽』,我得帶夠了本錢才好去打天下呀,可你不是不知道我兩手空空,姑母幫我置的宅子也賣不了什麼好價錢,所以……」
直視著石念祖,梅玉嗣冷冷不發一語。
果然,這王八羔子是想趁離開泉州前狠狠敲詐他一筆吧?真是好樣的。
「你要多少?」他懶得跟石念祖拐彎抹角。
石念祖豎起食指,笑了笑。
「一百兩?」他說。
石念祖蹙眉問︰「玉爺這是跟我開玩笑吧?」
「不然你……」
「一千兩。」石念祖說。
梅玉嗣登時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一千兩?你這是獅子大開口嗎?」
「玉爺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一百兩能成什麼事?」石念祖緊接著又說︰「我也替玉爺效了不少犬馬之勞,不是?」
「你這是在勒索我?」梅玉嗣神情惱火。
「玉爺,」石念祖瞥了門外走過去的夥計,低聲道︰「我替你做了不少事,也知道不少事,應該值這個數吧?」
梅玉嗣沉默不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石念祖在威脅警告他,只要他不給這一千兩,必然會將他咬出來。
雖說他做任何事不經自己手,石念祖又是個毫無操守的賭鬼,但只要事情一傳開,他必然很難在梅意嗣眼皮子底下翻身。
若石念祖是個講信用的人,他或許可以花錢消災,只可惜,石念祖不是。
能用錢買通,毫無道義是非的人,是不會認主子的。
「一千兩不是小數目,你得給我一點時間。」梅玉嗣說。
「那自然是沒問題。」石念祖急問︰「不知玉爺需要多少時間?」
「兩天吧。」他說︰「兩天後的亥時,在萬壽塔等我。」
「明白了。」石念祖起身,「玉爺,不見不散。」轉身,他打開門,出了廂房。
梅玉嗣轉頭望向茶館一樓,不一會兒,只見石念祖一派輕鬆地走走茶館。
他輕輕吐了一口氣,眼中迸射出殺機。
* * *
兩日後,亥時正刻,萬壽塔。
萬壽塔為一座八角五級仿木樓閣式空心石塔,塔身層層上縮,每層皆有圓欄環護,塔內石階可以登上塔頂,第三層門額上刻有「萬壽寶塔」四字,最上層外壁裝置石翕,龜內浮雕兩女子像,世俗指為傳說中的姑嫂肖像,也因此萬壽塔亦被稱為姑嫂塔。
夜深人已靜,萬壽塔上無人,塔邊只一人佇足。
他正是向梅玉嗣索取千兩封口費的石念祖。
亥時已過,但梅玉嗣未到,石念祖顯得有點急躁,開始在塔邊踱步。
不多時,夜色中出現一道人影,石念祖細細一看,正是梅玉嗣。
梅玉嗣手上拉了一臺碼頭邊使用的小拉車,拉車平台上擱著一只箱子。看他拉得有點吃力,看來東西是有點沉。
石念祖等不及地上前,「玉爺,你可來了!」
梅玉嗣停下腳步,有點喘,「一千兩可不輕省。」
「倒是。」石念祖光想著箱子內有千兩,便笑得闔不攏嘴。
「這裡面有五百兩現銀,其他的是銀票。」梅玉嗣說。
「玉爺不會坑我吧?」石念祖不放心。
「你可以自己點數。」
梅玉嗣說完,石念祖便急著要去開箱。
梅意嗣一把抓住他的手,兩眼定定地盯著石念祖,「你可能發誓,拿了錢,絕不會把我的事說出去嗎?」
石念祖想也不想地說︰「放心吧,我去了大員便不會再回來了。」
梅玉嗣聽著,鬆開了手。
石念祖迫不及待地打開箱子,看見箱裡整齊排放著的銀兩,兩隻眼睛在夜色中灼亮了起來。
他暗暗咽了一口唾液,嘴角忍不住的上揚。
彎身伸手,他便開始點數著那些銀錢。就在他全副心思都放在銀兩時,他渾然未覺梅玉嗣正用一種除之而後快的眼神看著他。
梅玉嗣在他專心點數時,默默地移動到他身後,然後自袖裡抽出一截麻繩。
他兩手各抓緊麻繩的兩頭,然後冷不防地自石念祖身後襲擊,手上的麻繩圈住石念祖的脖子,然後交叉拉緊——
「呃!」石念祖痛苦得反弓了身體,兩手想扯開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麻繩,「呃!呃!」
他發出痛苦的聲音,不斷掙扎。
梅玉嗣緊緊地扯住繩子兩頭,拉緊再拉緊。
因為用力,他眉尾的青筋浮現並跳動著。他的眼底迸出殺意,惡狠狠地勒緊了石念祖那脆弱的頸項,咬牙切齒,「可別怪我,你知道太多,非死不可。」
「呃……」石念祖不斷地踢著兩條腿,臉色潮紅。
「你這廢物死了也好,免得敗光你姑母那丁點的養老錢。」梅玉嗣合理化自己的行為,「我這是替天行道。」
「呃……」石念祖白眼翻起,眼見著就要厥過去了。
突然,梅玉嗣感覺到身後有一團亮光。他一驚,回頭瞥了一下。
此時,在他身後的萬壽塔前站了一排人,盡管有人手上打著燈籠,但一時覷不清他們的模樣。
即使是看不清他們的模樣,也嚇得梅玉嗣下意識的鬆開繩子。
石念祖倒在地上,痛苦艱難地扯掉剛才險些要了他的命的麻繩,奮力地爬到小拉車後。
「誰?誰?」梅玉嗣暗叫不妙。
他想,他中計了。
這時,那一排人慢慢前進,到了彼此都可以看清對方的距離。
梅玉嗣陡然一震,驚慌恐懼全寫在臉上,「你、你們……」
梅家主心骨的梅英世、梅家三房梅展世父子三人、梅意嗣,還有……他父親梅貫世,以及幾名在梅家做事多年、極可信任的家丁,此時此刻就站在那兒。
梅貫世親眼看見他想勒死石念祖,早已驚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兩眼無神地看著他。
「父親……」他下意識地想向父親求救。
「把玉爺拿下。」梅意嗣平靜地下令,身邊兩名家丁廣上前擒住梅玉嗣。
梅玉嗣掙扎了幾下,憤恨地瞪著他,「是你設計我?」
梅意嗣臉上沒有喜怒,平靜得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般。
「不,是我看穿了你的設計。」他淡淡地說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0-8-12 00:36:14
【終章】 你救了我
祠堂裡,梅家三房及旁支的幾位宗親齊聚,坐滿了分置大堂兩側的二十張椅子,除了三房的當家主母,其餘女眷只能在椅子後面站著。
梅玉嗣跪在正中央,梅意嗣已備齊了所有的人證、物證及事證,條列出他的罪狀,並呈給梅英世三兄弟過目審視。
「玉嗣,」身為梅家主心骨的梅英世神情沉痛,聲線裡充滿了無奈及惋嘆,「你入股聚富賭坊,利用特定船員及工人誘人賭博,再放印子錢,求重利於船員工人,此乃一罪。
「你利用石念祖收買黃老六在寧和號上縱火,欲製造意外害意嗣的命,此乃二罪。你與舅舅王韜合謀,以王韜之名造鎮海號,再利用長興取得發船令出港入港,進行海上走私,甚至在鎮海號淪為黑船後與洋人及買賣人口,此乃三罪。
「你為滅口火燒聖母之家,謀殺洋人詹姆,甚至欲將發現不法隱事的弟媳賣至海外,此為四罪。你再為滅口,欲絞殺石念祖,此為五罪。」
梅英世將其罪名一條條地念出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此五罪,你可認?」
梅玉嗣知道梅意嗣手上已掌握了諸多實證,此刻就算他再如何狡猾善變也無翻身可能,索性他什麼都不說了。
堂上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等著他認罪,等著梅英世發落。
梅貫世見他不肯說話,急了,「玉嗣,你說話呀!若不是事實,你便說出,父親定為你做主。」
梅展世聽著,不以為然,「二哥,這人證物證足,咱們又是親眼見著他為封口給的銀兩,也見著他為滅口絞殺石念祖,那石念祖還留著活口呢!這事能有假嗎?」
「你!」梅貫世語塞,懊惱地看著他。
「三位侄兒,」這時,族老梅長慶說話了,「梅家幾代清白,如今出了這樣一個不肖子孫,真是辱沒門楣啊!」
「不知叔父有何高見?」梅英世問。
「此事若只是道德瑕疵便也罷了,如今出了人命,怕是不能善了。」梅長慶說著,望向梅貫世,「一棵樹生了病,不砍除之,必患林。」
此話一出,梅貫世的正室王氏急急地望向他,要他趕緊救子。
「叔父啊……」梅貫世低聲下氣地央求著,「孩子不懂事,這才犯傻,總得給他一個機會,你說是嗎?」
「玉嗣還是孩子嗎?」梅長慶神情嚴肅地說︰「他都快當祖父了。」
「可是……」
「總之老夫是這麼想的。」梅長慶打斷了他,望向堂上眾人,「其他親族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梅長慶雖是已分家的叔父,但德高望重,一向說得上話,眾人也總是馬首是瞻。
這時,只見幾位宗親點頭的點頭,舉手的舉手,都贊同將梅玉嗣送官府辦,以正視聽,端正家風。
「大哥,」梅貫世起身,深深一揖地求著,「求你饒了玉嗣吧。」
梅英世神情掙扎為難,沉吟了片刻,「二弟,玉嗣實在錯得太離譜了。」
「大哥?」
「你還有朝嗣、博嗣跟幾名孫輩,你得狠下心給他們做榜樣。」梅英世此話已顯見他嚴辦的決心。
這時,梅意嗣也舉手贊同,接著梅展世及他兩名兒子也跟著點頭。
「三弟,你、你這是……」梅貫世眼見著三房父子三人也不挺他,生氣又沮喪。
「二哥,認了吧。」梅展世嘆了一氣,「玉嗣這會兒是逃不掉了,難道你想將整個二房都拉下水嗎?」
此話一出,二房的梅朝嗣、梅博嗣及他們的兩個兒子不禁一震,面面相覷。
「父親,我看……」梅朝嗣小心翼翼,「這事不好護短了。」
王氏一聽,怒瞪著側室所出的梅朝嗣,低聲斥著,「你這吃裡扒外的東西!」
「母親,」梅朝嗣卑微地解釋,「兒子這也是為了咱二房好,況且這事王舅舅也有份,要是……」
「住口!」為保親兒,王氏終於忍不住大聲斥喝,「誰不知道你向來妒忌你大哥,見不得他比你好,想趁這機會踩他!」
「祖母,」這時,梅朝嗣的長子聽不下去,加入戰局,「父親也是為了大局著想,怎說是想害伯父呢?要說,這是伯父自作孽,憑什麼連我們都要攤上?」
「你好大膽子,居然敢這樣跟我說話?」
頓時,大堂裡一片喧囂,所有人都摻和一腳,吵得大堂的屋頂都快掀了。
而那些擠不進大堂的女眷及孩子們堵住了門口,看熱鬧的看熱鬧,緊張的緊張,不知情的還以為梅家大堂在演大戲呢!
「都給我住口!」此時梅英世怒喝一聲,所有人安靜下來,他環顧兩邊,無奈長嘆,「家門不幸,意嗣,報官吧。」
「是,父親。」梅意嗣頷首答應,換來門外候命的永昌,「永昌,到府衙報官。」
「慢著!」王氏霍地起身,衝向跪在堂上的梅玉嗣,「誰都不准帶走我的玉兒!」
她惡狠狠地瞪著眼前的梅英世及梅意嗣,像頭護子的母獸。
「二弟妹……」始終沉默地坐在一旁的羅玉梅眼底滿是憐憫地看著她,好言相勸,「事已至此,你冷靜……」
「母親……」梅玉嗣看著挺身袒護自己的親娘,情緒有著波動。
「娘絕不讓任何人動你一根汗毛!」王氏神情激動,眼睛赤紅,「都是他們害你的,都是他們!」
「二弟妹,你說的是什麼話?誰害了玉嗣?」梅英世也有點惱了。
「要不是你們大房手握大權,讓我們玉嗣出不了頭,他也不會鋌而走險!」王氏失去理智,憤恨地指著梅意嗣,「他憑什麼手攬梅家大權?他不過是個爹娘不詳的養子,為何由他當家?」
此話一出,那些本就知情的一臉錯愕,不知情的則是瞠瞪著眼,驚詫不已,議論紛紛。
梅英世跟羅玉梅望向梅意嗣,只見他面上沒有任何驚色或是失落,一副早就知曉此事的樣子。
「大伯,」王氏豁出去了,口無遮攔,口不擇言,「要不是你偏寵跟梅家毫無血緣關係的養子,也不會致使其他人心有不滿!」
「二弟妹,你真是越說越過分了,意嗣他……」梅英世情急之下,幾乎想揭開梅意嗣的真正身世,可一顧慮到羅玉梅,硬生生地將話給吞了回去。
「大哥,」見妻子為護子而如此驍勇,梅貫世也站了起來,「我娘子說的沒錯,如今既然這鍋蓋已經掀了,咱們就把話說清楚吧。」說著,他手指著梅意嗣,續道︰「當初是因為大嫂未能懷上孩子才從外頭抱回了他,如今養子倒是爬到親生兒的頂上,成了梅家做主的人,你說這教人如何信服?」
梅英世有口難言,氣得頭上冒煙,「你們夫妻倆真是……」
「誰說意兒不是梅家人?」就在此時,羅玉梅神情沉靜而凝肅。
「大嫂,你就別替他說話了,承嗣才是你的親生兒子,他不……」
「他是我養大的。」羅玉梅目光一凝,直視著神色瘋狂的王氏,「不管他是不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永遠都是我的兒子。」
聽到她這麼說,梅英世激動得紅了眼眶,梅意嗣也是。
「借著這機會,我索性把事情說明白了,免得再有人見縫插針。」羅玉梅說著,轉身環顧著大堂上的眾人,「我的意兒不是養子,他是老爺親生的兒子,其生母李氏在生他時難產身故於魍港,未能及時入籍,於是將他養在我名下,他不是跟梅家毫無血緣關係的養子,是梅家真正的骨血。」
此話一出,大堂上一陣靜默無聲,那方才氣焰高漲的梅貫世及王氏也洩氣了。
「玉梅?」梅英世震驚又激動地看著她,「你、你是什麼時候……」
「你將意兒帶回來後,我便偷偷託人去魍港打聽了。」羅玉梅淡然一笑,無恨無仇。
「母親……」雖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梅意嗣此時卻眼眶濕潤。
羅玉梅溫柔一笑,「你我是永遠的母子。」
未料事情竟會如此發展,梅玉嗣雖知自己難逃制裁,仍心有不甘地想在最後一刻咬梅意嗣一口。
「大伯母!」他激動地喊,「你對他一片真心,可他不是這樣報答你的!我聽說承嗣帶著馨安居的丫鬟私奔,還是他妻子幫的忙,依我看,根本是他們夫妻倆存心弄走承嗣,想獨佔大房的一切。」
「就是就是!」王氏附和著兒子,「大嫂,你可別心軟,遭人蒙騙,說不定承嗣已遭毒手呢。」
「胡說八道!」此時,大堂外傳來梅承嗣十分精神的聲音,眾人一驚,紛紛望向堂外。
梅承嗣步履穩健地走了進來,然後行至梅英世及羅玉梅跟前一跪,「承兒不孝,讓母親擔憂了。」
羅玉梅見著離家好一陣子的梅承嗣平安歸來,喜極而泣,「承兒,你沒事吧?」
「母親,我沒事。」他一笑,「這些時日孩兒一直待在安舅爺那兒,每天吃吃喝喝的,還長肉了呢。」
羅玉梅微頓,「安舅爺?你是說……」
「是大哥把我交給安舅爺照顧的。」梅承嗣說︰「大哥不想勉強我,又不忍母親擔心害怕,便將我託給安舅爺,想著等母親消氣了再回來,所以……」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羅玉梅說著,轉頭笑看著梅意嗣。
這時,彷彿看了一場鬧劇而有點疲憊的梅長慶慢慢地起身,「好了,鬧也鬧夠了,報官吧。」
語罷,梅貫世跟王氏頹然地癱坐在地,無力回天。
梅玉嗣被押送府衙,等候審判及發落。
儘管出了這麼大的事,但向來秉持著「家和萬事興」五字治家的梅英世,並未對二房清算整肅,一切回歸平靜,一如往昔。
當然,被關在祠堂的安智熙也終於能離開。雖是被禁足在祠堂,可梅意嗣經常在晚上跑去陪她。
其實梅承嗣與寶兒私奔,安智熙被禁足祠堂之事,也是梅意嗣故意讓人說給梅學恆聽的,目的便是想讓梅玉嗣感到有機可乘,
失了戒心,以為能藉由此事打擊他。
這日,梅英世為了慶祝諸事終可圓滿,在沛澤居擺了宴席,將兒媳都給邀來吃飯吃酒。
一張圓桌上擺了滿滿一桌泉州菜,包菜燜飯、豉香平子魚、閩生果、什錦豆腐燙、脆皮魚卷、椒鹽豬肚、金雞曉唱、繡球干貝等,飯後還有芋泥白果甜湯。
一家子吃吃喝喝,好不愉快。
餐後,僕婢們燒水煮茶,眾人便在院裡品茗閒聊。難得一家人坐在一起,氣氛又如此輕鬆愉快,話匣子便也打開了。
「玉梅,今兒孩子都在,我有件事想求你諒解……」梅英世望著羅玉梅,神情嚴肅且慎重。
羅玉梅知道他要說什麼,釋懷一笑,搖了搖頭,「老爺,事情都過去了,我也能體諒及理解。」她用溫柔的視線望向梅意嗣,「委屈的是孩子,不是我。」
石嬤嬤已經跟她自首,承認自己在梅承嗣出生時便告知梅意嗣真相,說他不是梅家的孩子,她想著這麼多年來梅意嗣心裡不知道有多難受,甚至有多恐懼自己會被這個家及家人排拒在外,就覺得心疼。
她幽幽一嘆,又望向梅英世,「老爺知道我的身世可憐,因為體恤我而始終未納妾,即使我多年未生下一兒半女,也不曾怪罪過我……」
「玉梅……」想起過去種種,梅英世感慨一嘆。
羅玉梅伸手輕輕地覆在他手背上,「老爺,請你相信,當初你將意兒帶回來時,我是真心感到喜悅的。」
「我明白。」
「知道他是你與他親娘所生之時,我確實感到錯愕,甚至不知所措,不過我是真心把他當兒子養育著。」羅玉梅說著,淚水盈眶。
「是,是,我都知道。」梅英世點著頭,情緒有點激動。
「說來,是我們愧對了意兒跟他娘親。」羅玉梅深深地抽了一口氣,望向梅意嗣,「意兒,這麼多年來,真是委屈你了。」
梅意嗣神情平靜,但眼底也有了波動,「母親,兒子感謝你多年來的養育、教導及照顧,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兒子。」他衷心地道︰「你是我的母親,永遠都是。」
「對!」一旁的梅承嗣感動得掉下眼淚,邊笑邊抹去淚水,「咱們是一家人,風吹雨打都打不散。」
「承兒說的是。」梅英世反手拍拍羅玉梅的手背,眼眶含淚,笑道︰「瞧,咱們的孩子多懂事。」
羅玉梅點點頭,然後若有所思。
安智熙看出她藏在眼底的憂思,「母親,怎麼了?」
羅玉梅抬起眼瞼,眉心微微一蹙,「我是在想承兒的婚事。」她此話一出口,大家都靜下來,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梅承嗣用求救的眼神望向大哥大嫂,一臉的憂慮不安。
「母親,」安智熙聲線低軟,語帶求情,「寶兒真的是個好姑娘,而且我爹已經……」
「寶兒也回來了嗎?」羅玉梅打斷她的話。
「不,」安智熙怯怯地說︰「她、她還在我大哥那兒。」
「母親,」梅承嗣轉向娘親,一臉的殷盼懇切,「我本打算帶著寶兒去投靠夫子,可大哥跟安舅爺都勸我不要逃避,說男子漢要勇於面對挑戰、面對問題,所以我才回來……」說著,他突然起身跪地。
羅玉梅微頓,兩隻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母親,請你跟父親成全兒子吧。」他神情堅定,「寶兒自知與我身分不配,多次希望我放棄,是我不肯,求父親母親成全我一片長情痴心。」
梅英世看看羅玉梅,再看著梅承嗣,「承兒,這事之後再議吧。」
「父親,如今寶兒跟我私奔的事已經傳出去了,她要如何做人?」梅承嗣跪行向前,雙手巴在羅玉梅膝頭上,「母親,寶兒是個好姑娘,她以後一定會是您的好媳婦的。」
羅玉梅依舊沉默地看著他,臉上覷不出任何的喜怒。
「母親……」梅承嗣軟軟地求著,「求你了。」
「你……」羅玉梅打破沉默,淡淡地說︰「你真的喜歡寶兒?非她不可?」
「是。」他點頭,想也不想地說︰「兒子希望聘其為婦,與其綿延子嗣。」
羅玉梅頓了頓,緩緩地轉向安智熙,「梅家若著媒人提親,該往惠安安家,還是往馨安居房嬤嬤?」
「那自然是往惠安……咦?」安智熙愣住,木木地望著羅玉梅,「母親,你是說,你答應了?」
羅玉梅笑嘆出聲,雖無奈卻沒半點慍怒,「若不答應,我便要失去一個兒子。答應了,我便多了一個孝媳,何嘗不可?」
羅玉梅此話一出,大家臉上的表情都輕鬆了。
梅承嗣瞠瞪著雙眼望著她,激動又感動,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母親,」安智熙起身,走到羅玉梅跟前,跟著梅承嗣一起跪下,「我替寶兒謝謝母親。」
「你們都起來吧。」羅玉梅溫柔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操不了心的,或許裡裡外外都可能會有一些蜚短流長,可我也顧不上了。」
安智熙拉著梅承嗣起身,語帶試探地說︰「母親指的可是寶兒的身分?」
羅玉梅眉心一皴,「罷了,嘴巴長在別人身上,管不著。」
安智熙一笑,「若是這件事,那便請父親母親放心,我方才便是要說這件事。」
梅英世跟羅玉梅微頓,疑惑地看著她。
「寶兒是房嬤嬤的女兒,從小跟我都是喝房嬤嬤的奶長大的,跟姊妹無異。」她續道︰「我大哥知道小叔跟寶兒的事情後,已經回惠安跟我爹說了,我爹希望寶兒有個好歸宿,但也顧慮到梅家的立場及感受,所以他想了一個周全之法。」
「周全之法?」梅英世急道︰「說來聽聽。」
「我爹認了寶兒做義女,也就是寶兒如今是我的妹妹了。」安智熙粲笑一記,「我安家姊妹嫁了梅家大房兄弟,不是美談一樁嗎?」
聽她這麼說,梅英世跟羅玉梅都深感贊同,連連點頭。
「甚好,甚好。」梅英世輕輕地握住一旁的羅玉梅的手,溫柔笑視著她,「孩子的娘,咱就趕緊地著人去提親吧。」
羅玉梅回望著他,頷首微笑。
* * *
宴後回到馨安居的路上,梅意嗣跟安智熙手拉著手,說了一路的話。
回到院裡,安智熙首先跟房嬤嬤報告好消息,房嬤嬤一聽,樂得很,其他人知道了也都為房嬤嬤及寶兒開心。
洗漱沐浴完,梅意嗣跟安智熙坐在床上繼續聊著。
這些日子以來,實在發生太多事了。
「紛紛擾擾終於都塵埃落定了。」她說著,長長地嘆了一氣。
「總算是皆大歡喜。」他說。
「是呀,真沒想到父親跟母親會答應小叔跟寶兒的婚事。」安智熙掩不住歡喜,「有情人終成眷屬,真是太好了。」
「可不是嗎?」梅意嗣說著,用寵溺憐愛的眼神看著她,伸手輕輕撥弄著她在背上的一頭烏絲。
安智熙想起先前在大堂上的事,有點感慨,「那天聽母親在大堂上說的那些話,其實我有點為她難過。多年無法生育,她一定很慌也很自責吧?所以當父親將你帶回來,而她也查到你是父親跟你娘親生的孩子時,她即使心裡痛苦掙扎卻還是盡心地養育你……」
「所以我說過,母親對我及承嗣沒有分別心。」他說。
「也是。」她一笑,「一個人對你真不真,是有感覺的。」
「那是當然。」他的手橫過安智熙背後,輕輕地搭上她的肩,將她慢慢地攬向自己。
安智熙很自然地靠在他肩窩上,繼續說著,「母親成長在一個寵妾滅妻的環境裡,父親體貼她,縱使她多年未孕,他也沒提過納妾的事。父親有傳宗接代的壓力,母親也體諒他,接受丈夫跟別的女人生的小孩,他們都是好人。」
他點頭,「一點都沒錯……」
她抬起頭,一雙溫柔又慧黯的黑眸直視著他,「你的親娘也是個好人。」
他微頓。
「她早就可以投胎轉世,可她就是善良,不忍心抓別人當交替,寧願自己受困三百多年……」提起李慧娘,她微微紅著眼眶,「要不是她,我三歲那年就死了。」
「也許我親娘早已知道今日會發生何事,救了你,便是為了等到時機成熟,將你帶到我身邊。」他說。她喜歡他如此宿命卻又浪漫的說法,可她也忽地想起一事。
「說真格的,」她難掩憂心,「雖說事情都結束了,可我心裡還是覺得忐忑。」
他濃眉微擰,「忐忑什麼?」
「你娘親要我來救你呀!」她滿臉困惑憂慮,「可至今只有你救我,我卻沒救過你,我……怕事情還沒完,也怕你有意外……」
看著她那憂煩的臉蛋,他胸口一暖。
「智熙,你已經救了我呀。」他說。
她不解地問︰「我?我什麼時候救你了?」
他捧著她的臉,眸光深情又炙熱的注視著她,「我的生命原本除了生意買賣,除了家族榮光,什麼都沒有,像是幽谷裡的一頭困獸,又像是一片乾涸的土地……」
「哇,」她驚訝地看著他,「你好會形容喔。」
如今氣氛正好,她竟還跟他開玩笑?
他忍不住蹙起眉頭,臉靠得更近,「因為你的到來,我的人生有所不同,你怎不是救了我呢?」
迎上梅意嗣那深情炙熱,又彷彿會電人的目光,安智熙胸口一陣狂悸。
「我……有那麼好?」她怯怯地問。
她有一種感覺,今天晚上……會發生她有點期待的那件事。
他的眼睛深處閃燃著某種強烈又炙熱的光,亮得她的腦袋跟胸腔里裡都有種難以形容的灼熱感。
「很好。」他沉聲說著,將臉靠得更近,然後那熱情的唇片印上了她的。
安智熙不自覺地閉上眼睛,感受著這記吻的魔力及熱度。
不知何時,梅意嗣的唇慢慢地移到她耳邊,低聲地說︰「我們把失去的孩子帶回來吧。」
她耳根子一熱,驟地睜開眼睛,羞澀地看著他。
他將額頭輕貼著她的,「謝謝你來到我身邊。」
「你該謝謝你親娘……」她說。
「會的。」他唇角一勾,「我會帶著你跟孩子去謝她。」語罷,他溫柔且緩慢地將她放倒在軟榻上。
安智熙腦袋裡一直殘存著原主的部分記憶,可不知怎地這一刻,她腦海裡卻一片空白,沒有屬於梅意嗣跟原主曾經的記憶。
她想,原主是徹徹底底的離開也放下了吧?
從今以後,她要創造只屬於她跟梅意嗣的共同記憶——幸福的記憶。
伸出雙手,安智熙環抱住梅意嗣的身軀,毫無保留的面對了他、接受了他。
……
她虛軟地伸出手環抱著他,將耳朵輕貼著他的胸口,靜靜地脖聽著他急促卻又教她安心的心跳。
「還好嗎?」他溫柔地問著她。
她在他懷裡點著頭,「早知道這麼舒服,就不會拖到現在了。」她率直地說道。
她的直率坦白,甚至是露骨教梅意嗣稍稍吃了一驚,但旋即,他笑了。
他在她潮紅發燙的臉頰上一吻,語富深意,「日子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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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12 00:36:31
【尾聲】
兩年後的四月,梅意嗣帶著安智熙跟滿一歲的兒子梅學祈渡海前往魍港,尋找並祭拜生母李慧娘。
三百年前的魍港,除了少部分聚落有屋舍人煙,其餘地方皆是一片荒涼。
他們抵達魍港後,因為毫無李慧娘的相關資訊,根本無從查問起,只能土法煉鋼到處訪查。
長興商行原本在魍港設有一處分號,可在李慧娘難產過世,梅英世將梅意嗣帶回泉州後的兩年,梅英世便把分號給結束了。
或許是怕觸景傷情,也或許是不想事情飄洋過海進了羅玉梅耳中,若早知羅玉梅已知曉此事,他就不會結束魍港分號的經營,而梅意嗣的尋親之行也必然會順利許多。
「過世二、三十年啦?」打鐵鋪的老師傅撓撓又紅又皺的臉,「要不你們到南邊那片墓地找找吧。」
「南邊?」梅意嗣希望老師傅可以再給點詳細的情報。
「就是那邊……」老師傅走到外面的石頭路上,往南邊一指,「從這裡一直往海邊走就會看到。」
「好的,謝謝師傅。」梅意嗣向他道謝後,便抱著梅學祈、帶著安智熙往南邊走去。
走了好遠的石頭路,終於看見不遠處有片林子,且隱約可見林中錯落著墳頭。
「怕嗎?」梅意嗣看著安智熙,溫柔笑問。
「不怕。」她說︰「只擔心會沖犯到祈兒。」
他一笑,「不會的,母親早給他求了清水祖師爺的平安符護身。」
她不知想起什麼,抿唇一笑,「說來真巧,當年家裡人帶我去收驚的廟也是供奉清水祖師爺呢。」
「是嗎?」他笑視著她,「那你跟祖師爺可真是有緣。」
兩人抱著剛在咿咿呀呀學語的梅學祈往林子走去,才踏進林子,梅學祈便突然「嬤」、「嬤」的叫著。
這是梅學祈第一次發出這個字音。
夫妻兩人忍不住互視一眼,心裡都有個奇怪的炙熱想法。
彷彿心有靈犀般,兩人加快腳步走進錯落著墳頭的林子裡,這時看見前頭不遠處,有個身形高瘦的青衣老婦提著水桶走了過來。
他們看著她,「咦」地一聲,她看見他們也愣了一下。
「你們是誰?」老婦問。
「我們夫妻從泉州過來找尋先人的。」梅意嗣說。
老婦微頓,「這兒的墳都是沒有親族後代拜祭的,你們找誰?」
「李氏,閨名慧娘。」他答。
聞言,老婦一驚,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聲音微微顫抖著,「你……難道你是當年那個孩子?」
聽見老婦這麼說,梅意嗣跟安智熙快速地互看一眼,然後很有默契地邁步向前。
「大娘,」梅意嗣難掩激動,「你知道我娘親?」
老婦眼底閃著淚光,情緒激動又驚喜,兩隻眼睛細細地端詳著他。「老天爺,你、你都這麼大了?」
老婦說著,忍不住淚如雨下,「當年便是老太婆我幫你娘親接生的。」
「什麼……」
老婦抹去淚水,感慨地說︰「你娘親福薄,沒能活著看見現在的你……」
「大娘,關於我婆母的事,你知道多少呢?」安智熙好奇地問。
「慧娘這姑娘是在魍港出生的。」她說︰「當年朝廷只准男人渡海,不准攜眷,慧娘的爹來了兩年後,她娘因為太過想念丈夫,於是削去長髮,塗黑了臉,假扮成男人來到魍港與丈夫相聚,並在隔年生下慧娘。」
老婦對於李慧娘的事十分清楚,續道︰「後來,泉州梅家來這兒設了分號,慧娘跟她娘便在分號裡燒飯洗衣,做些雜活兒,也因此認識了梅家大老爺。」
她幽幽一嘆,「本以為跟了梅家大老爺,懷了他的孩子,她就有機會離開這兒去過好日子,沒想到她竟難產身亡,這輩子永遠離不開魍港。」說著,老婦淚眼注視著他,「孩子,看來你過得很好,相信你娘若是知道,會很欣慰的。」
聽老婦說著李慧娘的生平,梅意嗣跟安智熙都忍不住紅了眼眶,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來,」老婦熱情地說︰「老太婆我帶你們去看她。」
「有勞大娘。」
於是,老婦領著他們一家三口穿過墳頭錯落、未經規劃的墳地,來到一座墳前。
墳前有塊石碑,乾乾淨淨的,看得出來剛打掃過,碑上刻著「故女李氏慧娘之墓」,前插了一炷香,剛燃到香腳。
「大娘,是你供的香吧?」安智熙問。
老婦點頭,「我每隔一段時間就來這裡擦擦墓碑,給她上一炷香。」說著,她從桶子裡拿出兩炷香,「來,我這有多的。」
老婦幫他們點燃兩炷香,分別給了他們一人一炷。
夫妻兩人閉上眼睛,虔誠恭敬且專心地拜祭著,各自有想對她說的話。好一會兒,兩人不約而同地睜開眼睛,並將香插好。
「你們還能回來尋她,真是太好了。」老婦心有所感,「她九泉之下有知,必會護佑你的。」
聽著老婦的話,夫妻兩人相視一笑。她一直在護佑他們呀!
「大娘一直看顧著我娘親,實在感激不盡。」梅意嗣誠心實意,「不知大娘如何稱呼?」
「我姓蕭名牛。」她說。
聽見她的名字,安智熙傻住。蕭牛?蕭牛?這名字……好熟。
突然,一個不遠的記憶鑽進她腦子裡,教她想起了這個名字。
她記得外婆過世後,舅舅在整理外婆的遺物時,在她那只一打開就是樟腦丸味道的箱子裡找到一本皺巴巴的族譜,雖不是什麼厲害的古代文書,可應該也有七、八十年歷史,應是蕭家後代子孫重新騰寫過的。
她翻閱族譜,第一頁便看見蕭牛這個名字,一開始還以為是男的,後來才知道是來臺第二代的女祖宗。簫牛是家中獨女,因此父親為她招贅婿黃一福,之後在臺開枝散葉,綿延子息……
她差點要喊一聲「我的媽呀!」,她真沒想到當年幫李慧娘接生的婦人居然是她的祖宗,這緣分是太奇妙了!
她轉頭看著李慧娘的墓碑,莞爾一笑。
你早就算好了這一切吧?你現在應該不會愁眉苦臉了吧?你現在……一定正在笑著吧?
她在心裡這麼對著李慧娘說著。
這麼想著的同時,她瞥見林子那頭有道身影,她一驚,還來不及叫出聲音,那身影已經消失,然後,她流下了眼淚。
是她,李慧娘。她笑著,不再愁眉不展、不再悲傷幽怨。
放心吧,我會照顧你最放心不下的親兒,我會幫他生幾個白胖娃兒,愛著他……直到死亡讓我們分離。
她在心裡對鬼婆母李慧娘許下承諾,緊緊地牽握住梅意嗣溫暖的手。
【全書完】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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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12 00:36:54
【
後記
】 珍愛自己
常有人問我︰「你在寫羅曼史小說,一定很浪漫夢幻吧?」
不,我一點都不浪漫夢幻,談到愛情,我是很實際的。我不相信「永遠」,不管是別人對我,還是我對別人。
沒有永遠,再親密的兩個人,就算沒有生離的遺憾,也逃不了死別的宿。
啊,身為一個致力於讓人相信愛情的人,我這樣說實在太糟糕了。
話說回來,也許是因為這樣,常有認識或不認識的人跟我吐露他們的心事,或是希望我給他們的愛情及婚姻一點小小的建議。
這陣子,我聽到了三個差不多的例子,她們都是我不曾謀面的臉書朋友,或是在某社團中因為我的留言而私訊我的網友。
近幾日,一位氣質高雅的臉友透露她的婚姻出了狀況,她的丈夫說不愛她了,甚至當著她的面約女友見面,並要求她不要干涉他的生活。
其實,她的婚姻一直有狀況。
當初為了追愛遠走他鄉,未想丈夫卻是狀況連連,由著她為他收拾殘局。
她是家中的主要經濟來源,而丈夫卻因賭博及失業等問題而債務纏身。多年來,她不斷地支援他,希望他能振作起來。
可苦撐十幾二十年,得到的卻是他的無情背叛跟一句「不愛了」。
首先我要說,永遠愛著一個人或是永遠被一個人愛著,都是不容易的事,因為不容易,所以也才那般珍貴。
常有人在「被分手」時向我哭訴說︰「他說會永遠愛我的。」
親愛的,他只是「先」不愛你,把時間拉長到五年、十年或二十年後,或許是你不再愛他了。
讓愛成為永恆不是嘴上說說就能成真,那需要太多付出及妥協,那是不斷受傷後療傷、療傷後再受傷的循環,也是失望後燃起希望,有了希望卻又再度失望的過程。
你們都得不斷地往火爐裡添柴,才能讓那愛火不滅……
她說這麼多年來,朋友不斷地勸她放手,卻又眼睜睜看著她繼續被傷害,久了,朋友也只能無奈的叨念她一聲,「你真笨、真蠢。」
很多人在婚姻或感情觸礁後,就是因為這樣而慢慢地沉默,然後將自己深埋到土裡。
一開始,你會對身邊的親朋好友說起,希望得到答案、得到慰藉、得到憐惜及理解。
最終,個中冷暖,也只自己知道。
說得多了,大家覺得你傻、你軟弱、你執迷不悟、你無可救藥,然後你開始沮喪,並且懷疑自己、歸咎於自己,甚至覺得自己活該如此。
不是這樣的。
當然,愛情在你們的關係中消失,誰都不能說自己沒有半點疏漏。
但親愛的,你不是傻,不是活該,你只是不想輕易放棄,你只是比別人多一點希冀及期盼。
你衷心以為一切都會變好,深信所有的付出都能開花結果。
令人羨慕的愛情當然存在,但我想那不只需要始終不曾懈怠的兩個人共同經營,還需要一點運氣。
我們總在愛情裡尋找完美的人,可事實上,我們需要的是「適合」的人,你跟他者是如此。
從愛走到不愛,不是像車禍般的意外,是滴水穿石的結果。
認真去追究誰對誰錯,熱衷於對對方展開報復,都是無益的。
那不會讓你活得快活,只會讓你的生命更加沉重。
終究我們求的都只是無愧於心,求的是沒辜負自己走過的那些年。來日再回頭,你要笑著對自己說︰「我真棒!」
難過的時候就哭吧!那不會讓你顯得脆弱不堪。
眼淚是神聖的,可以洗滌傷痛。
或許沒有人可以永遠愛你,但你可以一直珍愛著自己——給勇敢而善良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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