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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蘇霏 -【愛我只要一句話(青菜蘿蔔之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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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0-8-19 00:27:28
標題:
蘇霏 -【愛我只要一句話(青菜蘿蔔之二)】《全文完》
《
愛我只要一句話
(青菜蘿蔔 2)》 作者:蘇霏
糟、糟、糟!這個女人的生活態度真的不是普通地糟!
該整理的不整理、該打掃的不打掃,整天窩在家裡寫稿,
邋遢到沒救、個性又孤僻,還算是個女人嗎她?!
跟她同居一屋是不得已,只好一切自己來,
把她的人跟屋子一起Update,就當是他大放送吧一一
這個少爺未免也太嬌生慣養了吧?
明明她是屋主,他這個寄住的房客比她還囉嗦,
嫌這嫌那,忙到不行,到底誰才是這個家的主人啊?!
現在連她這個人都敢挑剔,老虎不發威,把她當小貓嗎?
看來還是早點「解決」他,還她原本平靜的生活……
作者: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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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19 00:27:48
第一章
日頭西沈,天邊交錯著橙、紫、紅多種鮮豔的色彩,這日的黃昏,比平時來得更絢麗惑人。
晚照下,一棟由圍牆圍著的兩層樓老屋,在這週遭儘是灰色公J建築的社區中,顯得特別格格不入。
圍牆外頭的一小片空地上,正在玩耍的幾個孩子忽地止住嬉鬧,全數注視著一顆皮球衝上天際,落到圍牆之內。
「王家明!你豬啊!躲避球玩得好好的,你幹麼用腳去踢」一個瘦小的男孩立刻發飆。
「我、我也不知道球會飛那麼高……」被斥責的胖男孩囁嚅著,不好意思說自己想模仿小羅納度。
「我不管!是你找我來你家這邊玩的,現在你把我的球踢不見了,要負責找回來!」
「不、不要啦……」胖男孩怯怯地看了看圍牆,又看了看四周,卻發現其他玩伴已毫無義氣地四散而去。「我明天賠你一個新球……好不好?」
「我不要!我就喜歡原來那個,你去給我撿回來!」
「不要這樣啦,我一定還你一個更好的球!」
看著玩伴遲疑又畏縮的臉,瘦男孩變得不耐。「你很奇怪欸,去撿個球也不肯,球不過就掉在那圍牆裡,去找回來就好了,幹麼那麼囉嗦?」
「你不知道……」胖男孩簡直快哭出來,膽怯的手指指了指爬滿籐蔓的圍牆。「裡面住了一個怪阿姨,很可怕的……」
「少蓋了,一個阿姨有什麼好怕的,又不是鬼!走啦!我跟你一起去找球!」
「不要啦!張小華跟我說他看過那個怪阿姨,頭髮長長的,臉白白的,比鬼還可怕,說不定會吃小孩子!還有那個徐曉玉也說她看到附近最凶的大狗看到那怪阿姨都嚇跑了──」
「你閉嘴啦!膽小鬼!」聽到這些,瘦男孩也不免心生一絲退卻,但仍是硬著頭皮把同伴拖到圍牆門前。
鏤空鐵門歪歪斜斜地掛著,上頭油漆早已脫落,只剩滿滿的斑駁鐵銹,連七歲大的小孩都能看出,這門壞了。
「門沒關,我們進去拿到球就跑出來,這樣就不會被你說的那個怪阿姨看到。」瘦男孩壯起膽子,推開門就拉著不情不願的胖男孩進入老屋的院子。
「快點啦,你有沒有看到球?」胖男孩直盯著老屋,滿是不安。
「催什麼催!你沒看這裡草長那麼高喔?」為掩飾心中畏懼,瘦小男孩更是惡聲惡氣。「有了!在那邊!」
迅速拾起球,他跑回胖男孩身邊。「發什麼呆?快走啊!」
「怪、怪阿……在、在那裡……」
胖男孩連話都說不好,兩眼直瞪著老屋,瘦男孩順著他的視線往上看去,這一瞧,驚恐地瞠大了眼,原先撐出來的膽量立刻蒸發殆盡。
二樓視窗的窗簾,不知何時已被拉開,玻璃窗後,飄過一道披著長髮的白色身影,兩個男孩嚇得甚至忘了逃跑,正發愣間,卻見白色身影又飄回窗邊。
這回,她停了下來,然後那張臉,慢慢地轉了過來──
「啊──」瘦男孩不由得叫出聲。
「啊──」雖然慢了半拍,胖男孩也跟著大叫。
「快跑!」瘦男孩反應畢竟較快,拉了同伴便拔腿狂奔。
「救命哪──是怪阿姨!怪阿姨要吃人了!」
兩個男孩不要命似地逃跑,衝到鐵門外時,差點撞上兩個從黃昏市場回來的歐巴桑。
「夭壽喔一一你們這些死囝仔怎麼都不看路啊」婦人甲對著跑遠的小孩罵,很是不高興。
「林太太,他們是不是看到什麼了,怎麼嚇成那樣?」婦人乙好奇地問。
「麥聽那些死小孩黑白講,他們說的是住這裡的一個小姐啦,哪有什麼吃人的怪阿姨?」
「這裡有住人?我看這房子很久沒修整的樣子,從來沒見過有人進出,也沒看過有燈光,還以為沒人住哩。」
「那個窗簾一天到晚拉起來,裡面那位又不出門,也難怪你會這麼想。」婦人甲又接著說:「王太太,你才搬來不久所以不知道,這棟房子本來住著一戶姓呂的人家,後來呂先生和呂太太車禍去世,現在只剩他們的女兒一個人啦。」
「這樣喔,改天我該上門打個招呼,畢竟大家都是鄰居。」
林太太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那就免啦,我跟你講,有這種鄰居跟沒有差不多,也不曉得呂先生呂太太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兒,明明他們夫妻倆生前人都不錯、很友善的……」
「喔?」王太太的好奇心被挑起。「怎麼說?」
「那個呂小姐喔,人奇怪得要命,平時根本不跟鄰居打交道,別說她難得出一次門,就算她出了門,也不太搭理人,跟她打招呼也沒什麼回應,又老是披頭散髮、陰陽怪氣的,有幾次我還看到她自言自語不知道在念什麼東西,也難怪附近的小孩一看到她就怕。」
「她是做什麼的啊?」
「我嘛嘸哉,也沒看過她出門上班,整天關在自己的屋子裡,只有偶爾出門買東西,就不知道她拿什麼賺錢養活自己……」又閒扯了幾句,林太太似是覺得現任老屋屋主沒有太多八卦價值,便換了話題。
「電視上的氣象報告說有個強度颱風要來欸,我剛剛就買了一些手電筒的電池,怕停電……」
「對啊,颱風好像晚上登陸,不知道我兒子明天要不要上學……」
暮色之中,兩個婦人逐漸走遠。
同一時間,老屋二樓的女子已再次拉上厚重的窗簾,「飄」回書桌前。
她把眼鏡重新架到鼻梁上,草率地盤起披散的長髮,抓起一支原子筆往頭上胡亂一插,喃喃自語起來。
「再撐一晚就好了……之後就有錢拿……有錢拿才有飯吃……」
* * * *
這夜,狂風暴雨。
屋內的女子卻只是專注於電腦前,對一切噪音置若罔聞,連電話響也似乎毫無所覺。
電話鈴聲停住,在幾分鐘後又狂響起來,一聲……兩聲……三聲……似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死心。
終於,在電話響了十幾次之後,女子像是總算聽見不屈不撓的鈴聲,鏡片後的細眉微乎其微地擰了擰。
會在這時間打電話來的,只有一個人。
極不情願地,她伸出手,抓起聽筒。
「有話快說。」
「小呂啊,我打了那麼多通電話,妳怎麼都不接?」
「我在忙。」呂飛絮漫不經心地應了句,兩眼仍盯著電腦螢幕。
「又在趕稿?」方言歡似是早已習慣那淡漠的語氣,只接著道:「我只是要跟妳說今晚有颱風,風雨大得要命,記得把門窗關好一點。」
「嗯。」呂飛絮把聽筒夾在頸側,繼續工作。
「不要給我嗯嗯啊啊的,我就是知道妳寫稿時連天塌下來都沒感覺,才特地打電話提醒妳,免得妳那老房子被颱風刮走都沒發現。我記得妳家有幾扇門窗都該修了,妳有沒有找人來弄啊?」
「……有。」呂飛絮看著螢幕想了想,決定刪掉剛剛打出的句子,重新寫過。
「妳可以給我再敷衍一點!真不曉得我怎麼會有妳這樣的朋友,沒心沒肺不說,又粗心大意不會照顧自己,要不是看在妳我的交情上,我才懶得管妳死活,搞得我都覺得自己像個老媽子……」
「知道了,掰。」電話那端不滿地嘮叨不停,呂飛絮卻連眉毛也沒抬一下,直接掛上聽筒,瘦瘦的十指又再次敲打著鍵盤。
只剩最後半章了……
「現在是黎明前的黑暗,光明就在不遠的前方……寫完就解放了……」手指敲敲敲,她也沒忘給自己打氣。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個鐘頭之後,呂飛絮終於打上「全文完」三個字,很快將稿子檢查完畢,寄出。
她拔下發間的原子筆,站起來伸展了下四肢,這時才意識到外頭風雨交加,連窗戶都啪啪作響。
颱風?稍早在電話裡,歡歡提的好像就是這個……
呂飛絮側頭想了想,細眉微微一聚。廚房裡的那扇後門,她關了沒?
思索片刻,她決定下樓確認。
出了房門,她伸手在樓梯間的電燈開關上一按。
燈沒亮。
對厚,燈泡在好幾天前就報銷,該換了。
無妨,這也並非第一次,有燈沒燈都沒差,既然是自家,她閉著眼睛也不會跌跤。
摸著黑,她下了樓梯來到廚房,伸手在牆上探了會兒,尋到了另一個電燈開關。
年邁的日光燈閃了又閃,像垂死掙扎似地,拚命想綻放出最後的光芒。
明暗交錯間,呂飛絮正要跨出步伐,卻硬生生地僵在原地。
在這剎那,她看見了一樣不屬於自家廚房的東西。
更確切地說,是個人。
是個男人。
在日光燈終於亮起時,一聲慘叫同時響起。
「啊──」
* * * *
朱朗晨這輩子從未受過如此大的驚嚇。
這到底是人是鬼
長長的黑色頭髮,一身白色的長袍,其下是兩隻纖瘦的小腿,和一雙白襪……
襪子?
鬼穿襪子的嗎?鬼……有腳嗎?
按著差點蹦出胸口的心臟,他定了定神,兩眼從那雙腳,又回到那張被劉海和眼鏡掩去大半容貌的臉龐。
頓時,他釋出一大口氣。
現在燈光大亮,眼前,的確是個活生生的女人,儘管那副打扮實在教人不敢恭維。
她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為防止任何可能的歇斯底里場面,朱朗晨不假思索地舉手做出一個安撫的手勢。「小姐,我不是壞人!」
也許是被嚇傻了,她仍是沒說話,但朱朗晨立即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多蠢。
壞人難道還會大聲宣告「我是壞人」?
何況他現在的模樣一定恐怖極了,全身濕透、渾身泥濘不說,恐怕挨過拳頭的臉上也是慘不忍睹。
忍著面部的疼痛,他露出一個最無害的表情,改口說:「我不是小偷,真的,妳別害怕。」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似乎聽到一聲輕嗤。
「尖叫的又不是我。」
清清冽冽的嗓音沒有什麼高低起伏,朱朗晨卻一愣,立刻微微赧然。
好吧,剛剛失態大叫的是他,但能怪他嗎?任何人在剛剛那種忽明忽暗的光線下乍見一個疑似長髮幽魂的東西,都無法保留冷靜吧!
說起來他的運氣還真不是普通的壞,本來好端端地在這個曾經度過童年的城市裡閒逛,卻不幸遇上一群不良少年,只因那些人中的一個女孩對他拋個媚眼又笑了笑,其他男孩就把他圍毆到暈了過去,等他恢復意識後才發現自己被扔在小巷中淋雨,身邊只剩隨身背包和裡面的幾件換洗衣物,而裝著錢和證件的皮夾已不翼而飛。
然後他茫然又狼狽地在無人的街上走著,天候卻愈來愈惡劣,他幾乎撐不下去時,發現這棟大門搖搖欲墜、院中雜草叢生的舊宅子,從那扇乒乓作響顯然沒關上的小門,他判斷這是棟廢棄的房子,決定進屋躲雨,怎知剛進門,就撞見了屋主。
朱朗晨看著面前的女子,一個念頭在腦中升起。
他筋疲力竭、渾身疼痛,再也沒有力氣繼續尋找另一個足以擋風遮雨的地方,為今之計,只能設法在此地過上一夜。
即使,那表示他得做自己向來最不屑做的事。
求人。
朱朗晨深吸一口氣,真誠道:「小姐,我是真的以為這棟房子沒人住,才會進來躲雨,妳也看見了,我全身都被雨淋得濕透了,不得不找地方避一避,並不是有意要嚇妳。」
根據過去經驗,只要他把語氣放得如此柔軟,絕對能激起異性的疼惜與同情,沒一個例外。
然而,他並未等到料想中的反應。對面的女子連眉頭都沒挑一丁點,只是端著那張看不清長相的臉,面無表情地對著他。
「現在你知道這裡有人住,可以走了。」
朱朗晨一僵。這女人難道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外面正刮著大風、下著大雨!
他咬牙,硬是甩開尊嚴,努力讓自己聽起來更悲慘。「小姐,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太唐突,但是我的財物都被歹徒搶走了,又被打得渾身是傷,現在外面天氣那麼糟糕,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請妳讓我在府上暫時避一避風雨?」
他從來不曾這麼低聲下氣求人,但是若以他目前的狀態再回到風雨交加的街頭,恐怕連命都沒了,到時還要尊嚴何用?
要是他沒估計錯誤,現在已經是凌晨一、兩點鐘,如果這女人有點良心,至少能讓他留到天亮。
只見她沉吟半晌,一語不發。
朱朗晨耐著性子等待,直到她終於有了動作。
事實證明,她的良心被狗吃了。
她僅僅抓起牆上的一支電話,扔到餐桌上。「給你一分鐘,看是要打給警察局還是打回家叫人來接,隨便你,不過要快,我要睡了。」
朱朗晨的面部肌肉僵了僵,但心中的挫敗被更要緊的問題取代。
報警?即使從未出入過警局,他也想像得出備案時多半得留下個人資料,他不想讓任何尋找他的人透過這個管道追蹤到自己,所以此路不通。
至於他家,那就更不必考慮。
他好不容易才脫離那個令人窒息的地方,絕不可能在兩天後又主動聯絡。
至少,不是現在。
「你不會連自家電話都想不起來吧?頭被打壞了嗎?」
隱含著不耐的聲音傳來,經她這麼一說,朱朗晨這才想起什麼似地摸了摸頭頂,還真的腫了個大包。
「頭是有點疼,我就是被人用棍子敲了一記才暈過去的。」他順口解釋。
「真敲得那麼重?你連自己家的電話都不記得了?」
「嗯……」朱朗晨心不在焉地應了聲,並未留意對方語調的細微轉變,只是暗自忙著編造自己不能報警也不能打電話的理由。
忽地,一抹白影咻地來到他面前,突如其來的舉動把他嚇了一大跳。
這個比他還矮一個頭的女人湊近他,即使隔著劉海與眼鏡,他也能感受到兩道異樣的光芒。
「你是說真的?你想不起來電話號碼?」
他有這麼說嗎?朱朗晨一愣,又被她接下來的問題問得措手不及。
「你叫什麼名字?還記得嗎?是不是不記得了?」
廢話!他怎麼會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我──」朱朗晨張口欲言,卻在緊要關頭及時打住。
說出他的名字,表示他很可能得交代自己的身份,即使眼前的女人不認得他,他也冒不起這個險。
此外……這女人從一開始就冷血得要命,彷彿他是死是活都不關她的事,怎麼現在突然出現這麼大的轉折?
就好像……就好像她巴不得他什麼都忘了似的……
他心念一轉,試探地道:「我……好像記不得了……」
「真的」極其詭異地,那張蒼白的臉亮了起來。「那你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家裡還有些什麼人、今年幾歲嗎?」
這算哪門子的問題?朱朗晨遲疑了下,但秉持著少說少錯的原則,只是沉默地搖搖頭。
而她,卻點了點頭,彷彿對什麼已胸有成竹,再開口時,聲音不僅篤定,還透著幾分亢奮。
「原來──你失去記憶了。」
嗄?!這下朱朗晨真的傻眼了。
失去記憶?這是電影裡才會有的老掉牙情節吧!
若是換了其他時候,他一定會噴笑出聲,但眼下情況特殊,面前的女子更是無法用常理衡量,所以他明智地保留沉默,同時腦中飛快運轉著。
如果這種可笑的橋段能換來一處棲身之所,那他暫時「失憶」又何妨?
更何況,這可省去他不少麻煩,他不必再想辦法解釋自己的來歷。
「我、我不知道……」他用雙手摀住臉,在聲音中注入一絲痛苦。「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真好!」
真好?這是正常人會有的反應嗎?這女人的腦子裡到底裝了什麼?
朱朗晨從指縫間瞄向她,只見那張比他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臉蛋仍是波瀾不興,唯一洩漏情緒的便是那微乎其微往上彎的唇角。
出乎意料地,她爽快地說:「你可以留在這裡,直到你恢復記憶為止。」
可是他原本只打算待到天亮啊……
就在他怔愣時,她又接著道:「交換條件就是,你得把失憶是怎麼樣的情形講給我聽。」
什麼意思?朱朗晨又呆了,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好像不小心到了外星球?
「我帶你去客房,其他的明天再說,我困了。」
「好,謝謝……小姐,請問貴姓大名?」
「我叫呂飛絮,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別文謅謅的,聽了刺耳。」
「……」朱朗晨一時無言,但見她轉身領路,他不由得一陣釋然。
至少,今晚的住處有著落了。
然而他一口氣尚未呼出,卻見她頓下腳步,忽地轉頭。「既然你喪失記憶,怎麼會記得自己被人敲昏又被打劫?」
呃?朱朗晨心頭一驚,這才發覺自己謊言中的特大破綻。
「那、那是因為……」他火速思索,急中生智地拿起剛剛受到驚嚇時掉在腳邊的背包。「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身旁只有這個看起來被亂翻過的背包,裡面的衣服像是我的尺寸,但沒錢也沒證件,由此推論出來的。」
或許是那些混混看不上他那幾件單調的白衣黑褲,它們才得以倖免於難。
她注視他片刻,似是接受了他的解釋,不再追問。
朱朗晨捏了把冷汗,看著前方的瘦小背影,心中又是一陣猶豫。
這女人無一處不古怪,他的選擇到底明不明智?
* * * *
這……就是她所謂的「客房」?看了房間,朱朗晨難以接受。
房裡只有一張老舊的單人床墊,和一個衣櫥大小的盥洗室。
不過至少,盥洗室內除了馬桶之外,還有個可供沖澡的蓮蓬頭。朱朗晨努力安慰自己。
「能不能給我床單、毛巾,和一個……枕頭?」他終究還是問,卻只換來她冷冷一瞥。
「我又不是開旅館。」
這……好吧,他忍!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何況他的教養也不允許他對女孩子吼叫。
強迫自己維持禮貌,他說:「抱歉,是我說話前沒考慮──」
但是語音未落,他便發現自己正在對空氣說話,她已離開,房間裡只剩他一人。
這女人都這樣來無影、去無蹤的嗎?
朱朗晨嚥下滿腹不滿,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本能地,他抬起兩手,伸展了下指節。幸好,除了一點擦傷之外,並無大礙。
但隨即,他意識到自己的舉動,立刻又將手放下。
事到如今,他還擔心自己的手做什麼?即使雙手完好如初,又能改變什麼?
他自嘲地笑笑,脫下早已變色的白襯衫,低頭檢視身軀。肋骨應該沒斷,只是烏青了一大片。
定下心,他決定先洗個澡,怎知一抬頭,又被眼前的人影駭得魂都飛了。
「妳什麼時候進來的怎麼都不出聲?」差點把他嚇死!
她淡淡掃他一眼。「沒人會侵犯你,我對發育不良的白斬雞沒興趣。」
朱朗晨這才發現自己抓著髒衣服的手正防衛地擋在胸前。
「這只是反射性的動作。」他忿忿地放下手。什麼發育不良……雖然他算不上肌肉型猛男,但想找他拍男裝廣告的人也不在少數好不好?
但是風度……切記,要保留風度。
朱朗晨暗自告誡自己,但看清她放在床墊上的東西時,滿腔氣惱一下子沒了蹤影。
那是他先前要求的所有物品……外加一個家庭醫藥箱。
「你自己想辦法處理一下傷口,箱子裡的東西可能不是很齊,將就著用。」
朱朗晨怔愣片刻,不自覺地點頭,儘管她的語氣仍是沒什麼感情,但是在經歷過淒慘的一天後,她的舉動仍是為他帶來一陣暖意。
也許,她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冷血。
怎知在下一秒,他的想法立刻被推翻。
「萬一你半夜發現自己有內傷,開始吐血,記得自行先離開,免得我明天還得收屍。」
這女人……
拋下臉黑了大半的某人,呂飛絮又一聲不響地離開,不帶走一片雲彩。
直到走出門外,她才蹙起眉頭,伸手按上左胸。
心跳很正常……可是怪了,剛剛無意間撞見那人光裸的上身時,怎麼莫名其妙地快了好幾拍?
不過是男人的身體罷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
撇了撇唇,呂飛絮把稍早的奇特反應拋在腦後。
一抹幸福的光芒在鏡片後面逐漸綻放。
呵……傳說中的失憶啊,居然給她遇上一個失憶的人……
好好奇啊,她還沒在真實生活中見過失憶者呢,說不定她可以把這個當寫作題材……
真好。
* * * *
哈啾!
房門內的朱朗晨打了個噴嚏。
他輕揉著鼻頭走進狹小的盥洗室。要是再不沖個熱水澡,恐怕他非得著涼不可。
迅速地洗淨自己,他又花了一段時間上藥,然後才在床上躺下,陷入沉思。
原本他計畫在臺灣做一趟環島之行,想藉著旅遊釐清思緒,並擺脫近來糾纏不去的那股茫然,只是他怎麼也沒料到,才下飛機沒多久就淪落到鼻青臉腫、身無分文的地步。
可是若要輕易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自由,他是萬萬不甘心。
他不能、也不願就這麼回去。
這棟老房子的女主人雖然古怪到極點,但至少提供了一個暫時的棲身之處,剩下的,就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朱朗晨翻了個身。本以為在沒枕頭和床單、床墊又不舒服的情況下,得折騰許久才能入眠,但是不到五分鐘,便抵擋不住濃濃的疲憊,進入夢鄉。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0-8-19 00:28:06
第二章
颱風帶來的豪雨,在第二天中午仍持續下著。
老屋的廚房內,坐著兩個睡到日上三竿、這時才在用早餐的男女。
那女子穿著一件寬大的淺色睡袍,長髮鬆鬆垮垮地用一支原子筆綰在腦後,三兩下便解決了那碗燕麥粥,此刻只是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廉價的即溶咖啡。
在她對面,坐著一個同樣在喝粥的年輕男子,一身白襯衫黑褲子,若是忽略瘀青的眼眶和紅腫的嘴角,那張臉細緻而俊秀。
男子的身材修長,坐姿挺直,吃相斯文、悅目,每隔一陣子,便拿紙巾輕拭嘴角,動作不疾不徐,舉手投足間,總是流露出一股不經意的優雅。
然而這時,男子卻驀地放下湯匙,中止了進餐。
「能不能請妳不要這樣盯著我看?」那兩道「火熱」的視線,讓朱朗晨食慾盡失。
他不是沒接收過異性的目光,但眼前這位,令他特別不自在,彷彿他是什麼值得研究的奇珍異獸,與以往那些帶著愛慕的眼神完全不同性質。
「既然你已經吃飽了,那我們現在就開始。」呂飛絮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似的,逕自從旁邊取來一本小小的筆記本。
她拿起筆。「失憶是什麼感覺?」
一股熟悉的無力感襲來。為什麼這女人開口時,不能說點正常人會說的話?
失憶還能有什麼感覺?
「就是……什麼都忘記了。」
「廢話。」她拋給他一個鄙夷的眼神。「說點有建設性的。」
什麼都忘光了還能有什麼建設性?
「算了,小弟,還是我問你答好了。」
「小弟?」他堂堂一個成年男人被這小不點的女人叫「小弟」,像話嗎?
呂飛絮抬起一道眉。「你有意見?看你這樣細皮嫩肉的,應該不過二十一、二,不叫你小弟叫什麼?」
「我二──」二十六歲了!但是朱朗晨及時想起自己正「失憶」,只好嚥下到口的話,最終只悶聲道:「不要叫我小弟。」
儘管他知道自己的相貌容易引起這樣的誤解,但一個大男人被叫做「小弟」,任誰也高興不起來。
「你又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不然要叫什麼?」鏡片後的雙眼瞥向他身上的白襯衫。「小白?」
朱朗晨額上冒出黑線。怎麼聽起來像狗的名字?
「不好?」沒什麼誠意的清冽嗓音又響起。「那叫小黑好了。」
夠了,誰知道接下來她會不會給他取個名字叫「小花」?
他想了想。「你……叫我阿晨吧,早晨的晨。」
「為什麼?」她好奇了。「你想起自己的名字了?」
朱朗晨反應不慢,已編好一套說詞。「不,只是覺得這個字有種特別的熟悉感,好像以前常常聽到。」
「不早說!」呂飛絮白了他一眼,立刻振筆疾書。「還有什麼你覺得似曾相識的?有沒有印象自己以前是做什麼的?學生還是已經就業?」
他已經畢業好幾年了。
不過朱朗晨沒有蠢到說出事實,只搖搖頭。「我想不起來。」
「算了,我來猜猜看,如果你有感應到什麼就說出來。」筆桿在小小的下巴上點了點,呂飛絮的兩隻眼睛開始上下打量他,朱朗晨被審視得心裡發毛。
「你長得不差……」她沈吟片刻。「你想你以前會不會是靠那張臉吃飯的?」
「應該……不至於……」朱朗晨額上青筋跳動,多年來的教養再次面臨考驗,這女人彷彿生來就是要挑戰他的極限似的。
他看起來就那麼像以色事人、出賣色相的人?!
教他意外地,她也同意地點頭。「嗯,氣質不像,你看起來比較像那種從小到大沒做過壞事的乖寶寶,在學校的時候八成年年領獎狀、當選模範生,說不定連作業都沒遲交過一次……」
朱朗晨暗自詫異,她的猜測非常接近事實,他的確從小品學兼優,年年得獎。
然而不知怎地,他覺得這些話聽起來一點都不像讚美,反而刺耳得要命。
當個好孩子不對嗎?怎麼由她說來彷彿那樣的成長過程多慘澹、無趣似的?
「怎麼?是不是有想起什麼?」見他神色有異,她立刻問。
「沒有。」
她思索半晌,繼續猜測。「說不定你遇到的不是單純的搶劫,也許你是某大財團的繼承人,有人想謀奪你的財產,所以派人追殺你,只是殺手不曉得為什麼失手了,卻造成了你的失憶……」
朱朗晨啞然,這女人是電視看太多還是怎樣,愈說愈離譜了。
「我想你說的這種情節,在真實生活中不太可能發生。」
「啊……」呂飛絮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點頭。「歹勢,弄混了,那好像是我看過的一本小說裡的橋段。」
朱朗晨的臉部肌肉又開始隱隱抽搐。她腦袋裡到底都裝了什麼?
「也許是你招惹上某個黑道大哥的女兒,人家老爸一個不爽就找手下來修理你,本來是想直接宰了你的,但是女兒苦苦哀求,所以他們只打得你滿地找牙、鼻青臉腫,結果你卻因此頭部受重創,失去了記憶……」
這下朱朗晨徹底無言,什麼教養、風度全拋在一旁,忍不住揚起聲調。「妳就不能想像一些平凡、普通一點的背景嗎?」
她不耐地瞥他一眼。「內容平凡普通的故事誰想看?」
朱朗晨怔了怔,終於,問出心中最大的疑問。「妳究竟是想做什麼?為什麼對我的失憶那麼感興趣?」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為了找寫作靈感。」她拋給他—個看智障的神情。
寫作靈感?朱朗晨恍然大悟。「妳是作家?」
「不敢這麼說,不過我靠爬格子維生。」
說了半天,原來她是寫小說的,難怪滿腦子奇奇怪怪的東西。
「哪一種小說?」
「推理。」呂飛絮簡潔回答,又回到原先的話題。「既然我替你想的背景你都不滿意,那你自己說說,你覺得你原來可能是做什麼的,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她又道。
要他想?朱朗晨按住太陽穴,只覺無力,他沒她那麼豐富的想像力,不可能信手拈來一堆異想天開的故事。
他知道的,只有事實真相,但那偏偏就是他不能吐露的,他能對她說什麼?
「對不起,只要我試著回想,頭就開始痛。」這謊撒得卑鄙,但是他無計可施。
「回想的時候會頭痛……」呂飛絮做了筆記,看了看他,然後放下筆,那張看似極少見陽光的臉蛋,顯得有些意興闌珊。「既然如此,我們明天再繼續,不過你要是突然想到什麼,一定要跟我說。」
朱朗晨點頭應允,可是發現她再次冷卻下來的語調,心裡卻莫名地不是滋味。
不是他自戀,但過去總有不少女孩追在他身後,眼前這個怪怪女卻只將他當成一個寫作用的參考資料,彷彿除了「失憶」之外,沒有其他任何價值,坦白說,還真有點打擊到他的自尊。
朱朗晨快快地坐在原地,看著呂飛絮把桌上的碗收到水槽邊,放在一疊不知何時擺放到現在的碗盤上,開了水龍頭。他沒有其他事可做,也就沒移開視線。
但是瞧著瞧著,狹長的眼睛卻愈睜愈大。
「妳在做什麼?」
呂飛絮根本連句話都懶得回,僅僅斜他一眼,像是在說:這麼明顯的事也要問?笨。
朱朗晨這輩子從未見過豬走路,但好歹吃過不少豬肉,即使是從未做過家務的他,也知道碗盤不該是這麼洗的。
「妳怎麼都沒洗碗盤的背面?」看著她只是把碗盤內側隨便沖洗一下就算了事,他驚駭莫名。
「吃飯又不用碗背。」
一句話,讓朱朗晨呆住。這下子,他是徹底被打敗了。
看她沒事人似地仍用那種恐怖的方式繼續洗碗,朱朗晨握緊了拳頭,又張開,然後又握緊,心中很是掙扎。
當作沒看見……當作沒看見……他的雙手不是用來做這種事的……
他在心中默念。
可是一想到往後幾餐都得用那些碗盤吃飯,身上就像有無數隻小蟲爬過,使他渾身難受,坐立難安。
終於,他受不了了,一個箭步來到水槽前,捲起了袖子。
「讓我來吧!」
呂飛絮古怪地瞟他一眼,倒也毫無異議地讓到一旁,換他接手。
有人自願替她做家務,幹麼反對?又不是腦殘。
她看著他把她洗過的碗盤重新放回水槽內,視線不經意地投向他的手,發現這位仁兄外型雖然斯斯文文,一雙手卻是修長有力,指甲也修得短而整齊,不過皮膚白嫩又光滑,看起來就像從未沾過陽春水。
不到幾秒,呂飛絮已經很肯定他絕對沒做過家務,因為她從未見過有人洗碗洗得這麼小心翼翼,像是怕遺漏任何一了點油漬,又像怕將東西摔破,謹慎的動作中,同時帶著一股笨拙。
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那張專注的臉龐,不可否認,他長得很俊秀,是那種會引起小女生尖叫的類型,不過她的好友方言歡是嬌豔火辣的大美女,另一好友周均嵐是當模特兒的大帥哥,她對好看的臉皮早已免疫。
然而他身上散發著一種很罕見的氣質,乾淨、正派,又帶著隱隱的傲氣,不同於秉性溫柔、舉止也溫柔的阿嵐,他所擁有的,是一種壓抑在眼底的不馴,也許她是小說看多了,才會聯想到這些形容詞,但是直覺地,她認為這種人不會是奸險敗類,正因為如此,她讓他留下。
而她向來信任自己的直覺。
否則就算她對失憶者有再大好奇,也不會蠢到隨便留個陌生人過夜。
「妳非得這樣盯著我嗎?我不會摔壞妳的碗盤。」
微慍的男性嗓音拉回她的神智,呂飛絮一抬眼,便撞上那雙又黑又深的漂亮眼眸,奇怪的是,被他這麼一瞧,她竟生起一絲做壞事被逮到的狼狽。
「你喪失記憶以前,肯定是個養尊處優的太少爺,而且有潔癖。」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但是她發現,說話可以有效地掩飾胸口那陣奇怪的慌亂,給自己時間恢復正常。
「我才沒有潔癖,我只是不想莫名其妙吃下一堆病菌而已。」
他似乎對她的評語很不高興,但是呂飛絮只是轉過身,帶著慣有的那副淡漠神態走開。
不過是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罷了,剛剛一定是因為她近來睡眠不足所產生的幻覺……一定是。
撇下朱朗晨,她逕自上樓回到房間。
她該開始準備下本稿子,網路上還有網友等著她,也許她該上一下BBS,看看有沒有人評論她的上一本書……
很快地,她沈浸在平時熟悉的世界,將樓下那個男子拋在腦後。
* * * *
呂飛絮絕對是全世界最能把人逼瘋的女人──
不,她根本不能算是女人!
不出兩天,朱朗晨就得出這個結論。
首先,他從未見過有人像她那麼擅長製造混亂。
就拿一樓的客廳來說好了,除了兩個書櫥之外就是一組沙發和視聽櫃,按理說,這些又舊又基本的傢俱不可能佔滿所有空間,但是她就有辦法使那不算小的客廳變得讓人毫無立足之地。
各種各樣的書本散落四處,沙發上、茶几上,甚至地上也有,那些留在書櫥上的書不是放倒了,就是歪歪斜斜地被亂塞一通。除了書本,放眼可見還有筆記本、稿紙、脫離盒子的DVD,連茶几底下都堆滿了不知累積幾年的舊報紙。
最可怕的是,她似乎對此毫無所覺,翻完書依舊走到哪兒扔到哪兒,所到之處,沒有最亂,只有更亂。
這不關他的事,這不是他的家,他該尊重她的生活方式……朱朗晨不斷催眠自己。
所以他忍,他再忍,直到他終於忍無可忍。
「妳查完資料之後,能不能順手把書收好?」看看這地方,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颱風掃進房子裡來了。
她看著他,彷彿他說了什麼外星話。「奇怪,我這個主人都不在意,你管那麼多做什麼?」
他氣結,衝動之下便道:「既然你不在意房子變成怎麼樣,那就由我來整理好了!」
她聳聳肩。「隨你便,反正你閒閒沒事做,鍛練一下也好,不過樓上除了你睡的那間之外,其他房間都不准進。」然後她又飄回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
聽聽,這像正常主人會說的話嗎?
再來就是她的外型,老是素面朝天,成天穿著布袋一樣的寬大衣裳,腳上連拖鞋也不穿,就只套著一雙厚襪子來來去去,走路無聲無息,像幽靈似的,心臟不夠強的話真的會被嚇死。
但是他最最看不慣的就是她的髮型,那頭毫無造型可言的長髮,要不披散肩頭,要不就用一支原子筆隨隨便便地綰在腦後,看起來隨時會掉下來的樣子,怎麼瞧怎麼礙眼。
他所認識的異性當中,沒一個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高雅大方,哪有人像她那樣連一點女人的自覺都沒有?
顯然他的修行不夠,最後仍是沈不住氣,在兩人吃飯時,非常、非常婉轉地建議道:「妳沒有髮夾嗎?用髮夾會比較穩固。那個原子筆,是用來寫字,不是用來插在頭上的。」
怎知她只漠然瞥他一眼。「嘴,是用來吃飯,不是用來管閒事的。」
他被她堵得說不出話,只好憋著一肚子氣低頭繼續吃晚餐,也就是泡麵。
沒錯,就是泡麵。
這又牽扯到她另一項令人髮指的罪行。
話說現今社會許多女性都不願洗手做羹湯,他並非沙文主義者,也很能接受現代女子的選擇,但是她不下廚也就罷了,居然除了早餐的燕麥粥之外,餐餐吃泡麵。
他好心提醒她這種東西吃太多對健康有害,結果她只回了一句讓他差點嘔血的話──
「有本事自己煮。」
他要是會煮菜還需要委屈自己吃泡麵嗎?!
真的,他活到二十六歲,從來不認為自己有一丁點兒暴力傾向,即使那晚受到不良少年圍毆,他也只是為了自保採取防衛姿態。
但是這個呂飛絮,就是有能耐用一句話就讓他想掐死她,什麼紳士風度騎士教養在她身上全是浪費。
「要不是走投無路,身上沒半點錢,我早就離開了……」
朱朗晨一邊咕噥,一邊使著拖把,心中鬱卒到極點。
這是他寄住在呂家老屋的第三天,僅僅三天,他便發現自己已經從過去尊貴的「王子」,淪為苦命的「男傭」。
沒辦法,誰教他就是無法忍受髒亂的環境,即使是暫時性的也不成。
總算,他把廚房的地板拖好了。
其實,他原本只打算整頓客廳的,後來也不知怎麼搞的,看見廚房這裡需要抹一下、那裡需要擦一下,他一下忍不住,索性就把整個地方全清理了。
現在看了看自己的努力成果,他不禁微微得意,以一個家務生手來說,他還真不賴。
接下來,該洗衣服了。
現在不像過去,沒有專人替他打理一切,又不能指望那個冷血又邋遢的魔女,只好一切自己來。
他正想上樓詢問洗衣機的所在,卻迎面遇上了剛走下樓梯的「魔女」。
「方便的話,我想借用妳的洗衣機。」
「請便。」呂飛絮倒也乾脆。「在二樓後面靠陽臺的地方。」
「謝謝。」
「你會用?」
帶著淡淡嘲諷的清嗓再次響起,朱朗晨又是一陣氣悶。
該死!他先前不過是被她看見花了點時間弄懂吸塵器的用法,有必要一提再提嗎?
「我自會想辦法,不勞費心!」忿忿拋下話,他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呂飛絮留在原地,不甚在意地掃視了一圈。
廚房此時光亮、整潔,看來也被大刀闊斧地清掃過了。
真勤奮哪……
那傢伙的個性,似乎不管做什麼,都很容易認真呢。
想到稍早撞見他與吸塵器奮戰的模樣,她不自覺地唇角微揚。
雖然這幾天來,她發現他的失憶體驗對她的寫作取材來說,實在貢獻有限,每次問了老半天,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平白得到一個打掃房子的免費勞工,算來也是賺到了。
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框,呂飛絮替自己倒了杯開水,正要舉起杯子解渴時,動作卻驀然凍結。
她,是不是忘了什麼?
「不過是洗衣機而已,有什麼難的……」
朱朗晨一邊嘀咕,一邊把髒衣服放在洗衣機旁邊的架子上。
念歸念,面對眼前這台看起來年紀也有一把的機器,他還真需要一點點時間摸索操作方式。
以往,他的衣服總是乾乾淨淨、平平整整地自動出現在衣櫥裡,哪需要自己動手?
想了想,他決定先把衣服放進去。
但是一掀開洗衣機的蓋子,他就發現裡頭那條絞成團狀的毛巾。
「魔女就是魔女,東西洗好也不拿出來……」他伸手撈起略帶濡濕的毛巾,怎料毛巾底下,卻掉出了不明物品。
想也沒想,他撿起了其中一樣,然後兩眼倏地睜大。
這……這不是……
「別碰!」一隻細細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奪過他手中的胸罩。
「抱,抱歉……」朱朗晨一時也很是尷尬。「我不知道毛巾裡包著──」
「什麼都不准說。」清冽的嗓音透著隱隱氣惱,呂飛絮火速收集了其他幾件內在美,轉身就要離去。
「那個……」
「閉嘴。」
「等等──」
「還有什麼事?!」現在怒意更明顯了些。
「我……只是想說,妳遺忘了這個……」朱朗晨好心替她拎起遺留在洗衣機底部的棉質花邊小褲。
然後咻地一下,小褲不見了,小褲的主人也飛快消失在洗衣間外。
朱朗晨呆呆地杵在原地。
是他眼花嗎?剛剛那張平時沒什麼血色的臉頰上,似乎出現一抹紅暈。
那個三更半夜家裡闖入一個陌生男子都面不改色的女人居然會害臊?
真不可思議……
不知怎地,胸口那股鬱氣一掃而空,他頓時心情好了起來。
原來她也有失去鎮定的時候。
帶著愉快的微笑,朱朗晨心不在焉地將衣服一件件放進洗衣機。
想不到那女人外表看起來乾乾扁扁的,竟然有那樣的尺寸……
不過,那淺淺的粉紅色蕾絲胸罩倒是挺襯她的膚色。
忽地,朱朗晨動作一頓,臉色驟變。
天哪……他在幹什麼?居然想像起那件內衣穿在她身上的模樣!
這麼下流的事根本不可能是他會做的!何況對象是那個沒血沒淚又詭異到極點的女人──
努力抹去腦海中的畫面,朱朗晨背上,已全是冷汗。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0-8-19 00:28:54
第三章
東漢普頓,紐約州,美國。
這座濱海別墅的書房內,聚集了兩男兩女,個個神情凝重、毫無笑容。
「麥肯先生,我希望你這次帶來的是好消息。」坐在桃花心木書桌後的中年男人面容清臒,兩鬢灰白,說話時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這……很抱歉,朱先生……」答話的紅髮男子抹了抹額上的汗水,方正的臉上滿是愧色。「我們目前只查出令郎抵達西雅圖之後,又搭上了往臺北的班機,之後便下落不明,不過我的人已經把相片和相關資料傳送給當地的徵信社,請那邊安排支援,相信不久之後就會有消息。」
「要快,不然我只好另找一家辦事效率更高的公司。」朱韻鴻已露出明顯不悅。
「您放心,敝公司一定傾盡全力尋找令郎,無論如何不會令您失望。」
紅髮男子又再三保證之後,離開了別墅。
剩下的三人,改口用中文交談。
「這可怎麼辦才好?過幾天朗晨就得飛往薩爾茲堡,要是到時還沒找到他,這教我們怎麼向人家交代?」維多利亞式的長椅上,宋雪琦眉頭深鎖,即使年逾半百、愁容滿面,她仍是一名風姿綽約的美人。
一旁遲遲未出聲的女子這時開口。
「我已經聯絡主辦單位,跟他們說朗晨最近身體不適,不確定什麼時候復原,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到時要是他真的無法出席,那邊會有替補人選,至於其他行程,我再想辦法往後延。」說話的李家麗約莫四十歲,一臉精明幹練。
「這孩子也真是的,竟然選在這個節骨眼留書出走,說什麼出去散散心。不過是篇爛文章而已,誰都知道霍夫曼本來就是刻薄又愛批評,他又何必把他的話看得那麼嚴重?」
中年男子哼了一聲。「連這點小小的打擊都承受不了的話,也不配當我朱韻鴻的兒子!」
宋雪琦又嘆了口氣。「朗晨向來又聽話又有責任心,怎麼忽然鬧起孩子脾氣來了?現在有那麼多事等著他,偏偏挑在這時候任性,他不知道這樣會給別人帶來多少麻煩嗎?」
李家麗想了想。「他出走……也許不完全是因為那篇評論。」
「怎麼說?」問話的是朱韻鴻。
「這一年來,他的狀況並不是特別穩定,情緒也時好時壞……」身為長年跟隨左右的經紀人,李家麗對僱主的瞭解或許比他的雙親更多。
「那是因為他這陣子身體比較虛,生了好幾次病的關係。」
「朱夫人,妳說得沒錯……」李家麗斟酌著字眼,又道:「我只是不確定哪個是因,哪個是果。」
朱韻鴻皺眉。「說明白一點。」
「這只是我個人的猜想……說不定朗晨會有病痛是由情緒問題引起,而不是因為生病而情緒低落。」
「他能有什麼情緒問題?從小他就擁有最好的環境,要什麼有什麼,我除了督促他的專業表現之外也沒別的要求,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宋雪琦的反應則比丈夫溫和些,但她也不解。「家麗,妳知不知道那孩子是怎麼回事?他有跟妳說過什麼嗎?」
李家麗搖搖頭。如果這對父母都不知道兒子在想什麼,她又怎麼會清楚?
一片寂靜降臨,討論的結果,仍是一無所獲。
* * * *
再這樣下去,遲早他會變成木乃伊。
在呂宅第四天,朱朗晨就很確定自己體內累積的防腐劑,絕對已經超過過去二十六年來的總和,現在他只要想到泡麵就反胃。
但現實是殘酷的,寄人籬下者沒挑食的權利,更何況是他這種身上沒半毛錢的人。
他考慮過按他大掃除時找到的食譜自行嘗試做菜,但冰箱空空如也,他有心也無能為力。
要他開口向呂飛絮要錢買菜,那是萬萬不可能的。男子漢大丈夫跟個女孩子要錢,他還無法做到那個地步。
就在他幾乎絕望,正想絕食抗議之時,救星出現了。
這日傍晚,門口出現一個嬌豔迷人的女子,自稱是屋主的好友。
那個足不出戶、性格怪異的魔女居然有朋友?朱朗晨錯愕不已。
在他怔愣之間,幽靈似的呂飛絮現身,三兩句就算是為兩人介紹過了。
像是早習慣呂飛絮的奇特作風似的,美女似乎也不覺得他的存在有何不尋常,只在短暫的訝異之後,便自然地接受了。
然後,美女把她帶來的幾大袋東西放在廚房桌上,說:「小呂,我就是知道妳還沒領到稿費才特地過來,今天幫妳煮一頓像樣的,免得妳天天吃泡麵吃出問題來。」
那一瞬間,朱朗晨相信自己看見了天使。
哈利路亞!
「可憐的孩子……」
滿是佳餚的飯桌上,方言歡看著朱朗晨,美麗的臉上淨是同情。
朱朗晨文雅地用紙巾擦了擦嘴,猜想她指的是他的「失憶」,不由得心生些許罪惡。
「呃,還好……只是很多事情想不起來而已……」他討厭撒謊,但是當時的情況下,他別無選擇。
「我指的是跟小呂一起住。」
朱朗晨噎了一下。果然,呂姓的魔女的朋友思考模式也不同於一般。
他看看方言歡又看了看呂飛絮,後者卻像聾了似的,對一切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埋頭猛吃。
「阿晨弟弟我坦白跟你講,小呂雖然是我死黨,但是要我跟她住,我一定會抓狂,我相信沒一個正常人受得了,要不是你長得太帥,我怕我男朋友吃醋,我一定收留你,免得你在這裡飽受荼毒。」
頓時,天使的形象昇華為女神。
找到知己了!朱朗晨幾乎感激涕零,總算有人理解他近日所受的苦難。
「方姊,妳要不要再喝一點啤酒?」面對人美心也美的方言歡,他是不介意被她當弟弟,雖然啤酒也是她帶來的。
「再一杯就好。」趁他替她倒酒時,方言歡興致勃勃地從手提袋裡搜出一本雜誌。
「對了,小呂妳看看,這是我們畫廊一個剛從義大利回來的客戶送我的旅遊雜誌,上面列了一堆托斯卡尼當地短期出租的特色房子,我打算跟東禹去那裡住一個月,體驗一下托斯卡尼的豔陽。」纖纖蔥指在雜誌上的某一頁點了點。「這裡有幾家看起來真的很讚欸。」
呂飛絮總算抬頭。「妳家祁先生自己開公司之後不是忙得要死?哪有那種美國時間跟妳去度長假?」她跟方言歡的男友祁東禹算不上熟朋友,也已習慣叫他「祁先生」。
「他說過陣子工作上軌道之後就會比較有空,我只是想先計畫一下,而且我客戶說那些比較受歡迎的民宿都要提早預約。」方言歡忽又苦惱地拱起眉。「可惜雜誌是在義大利買的,只能看圖片,也不知道簡介在說什麼。」
「妳跟我說也沒用,我又看不懂。」
朱朗晨不禁放下碗筷,把頭探了過去。「方姊,那上面說的是房子的配備、地點和租金那一類的資訊……比方說這頁的第一家,配有兩個房間加客廳和廚房,前面有花圈,俊面有游泳池,離最近的村莊僅五公里,一個星期四百歐元,含水電費……」他把整段仔細地解釋給她聽。
「你看得懂義大利文喔?」方言歡又驚訝又佩服。「好厲害!」
何止看得懂,他的義大利文幾乎跟英文、德文一樣流利。
「只是略知──」朱朗晨正想謙虛幾句,卻對上一道探究的目光,心中一驚。
糟!他立刻面露訝異。「啊,沒想到我真的看得懂,這麼說,我以前是學過的……」
見呂飛絮終於移開視線繼續吃飯,朱朗晨暗自捏了把冷汗。
好險,差點就穿幫了……
「既然你懂,能不能幫我把這幾頁翻譯成中文?」方言歡的聲音拉回他的注意力。
「當然可以。」他想了想,又道:「萬一妳訂房的時候跟對方無法溝通,我也可以儘量試試看。」為怕露餡,他不敢表現得過度自信。
方言歡芳心大喜,原本她就覺得這個斯文有禮、丰神俊秀的小弟討人喜歡,此時更是覺得與他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哪!
「小呂啊,不知道妳走的是哪門子的好狗運,居然窩在家裡都可以撿到這樣一個善良的小帥哥。」
呂飛絮淡漠地瞥她一眼,不屑理會這種沒營養的話。
朱朗晨卻有個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
「方姊,妳們兩個是怎麼認識的?」他就是難以想像眼前兩個女人是怎麼成為好朋友的,一個時髦美麗又親切,另一個則……唉,不提也罷。
方言歡喝了口啤酒,用外彎的拇指指了指身旁人。「我跟這女人喔,從高中時候就同班,從那時候她就是班上的怪咖,沒朋友又完全不鳥人,也不參加任何社團,成天就捧著小說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就是想跟她做朋友,老愛拿熱臉去貼她的冷屁股,終於,一整年之後她被我的誠意感動,接受我伸出的友誼之手。」
「還鹹豬手咧,我是受不了糾纏才不得不接受。」沒什麼感情的聲音飄來,話題主角又逕自喝著竹筍湯。
「她害羞。」
「害羞妳個頭,吃飯不要那麼多廢話。」
方言歡不理她。「不過我們真正好起來,是在一次歷史性的事件之後。我高二那年跟一個學長告白失敗……」見朱朗晨一臉驚訝,她輕笑。「我那時候人比較胖,又戴著牙套,矬得要命……」
「後來那個豬頭學長把這件事當笑話傳了出去,害我簡直丟臉到想死,課都不敢去上,結果這位向來全勤的呂同學,居然很有義氣地陪我蹺了一整天課,雖然她還是那副死人樣,安慰也擠不出兩句,可是有她在一旁默默陪著,我哭到後來也覺得好過不少。」
沒想到她還挺關心朋友的……朱朗晨本能地看向呂飛絮,卻見她突然放下碗筷站了起來。
「我吃飽了。」扔下話,她便轉身走開,上了二樓。
朱朗晨皺眉。真是粗魯沒禮貌,居然不管客人就中途離席。
「抱歉,方姊,她可能有工作要忙。」
方言歡一怔,忽地哈哈大笑起來。「你不用替她找理由,她是因為不好意思才逃走的……不過你的表情好好笑,就像寫著『管教不周,請多見諒』一一哈哈,你怎麼那麼可愛……」
朱朗晨被笑得耳根子微熱,這時也理解到自己的反應有多麼莫名其妙。
對啊……本來就不是他的錯,他何必為她的行為道歉?她又不歸他管。
方言歡逕自接著道:「小呂本來就有點彆扭,又超被動,情緒也都藏在心裡,尤其那張嘴有時候真的會氣死人,不過她性格天生就是這樣的,就算在對人好的時候也要擺出一副『管你去死』的欠扁模樣,習慣就好了。」
是這樣嗎?
朱朗晨不由得憶起那晚她拿醫藥箱給他的時候,表現得就像方言歡描述的那般……
這麼說來,她其實也不是真的那麼沒天良嘛……
在朱朗晨思索之際,方言歡見桌上食物已所剩無幾,開始收拾碗盤。
「方姊,我來洗碗吧。」他沒那麼厚臉皮,吃了人家一頓好飯菜,好歹懂得投桃報李。
「沒關係,只是幾個碗盤而已。」顯然方言歡不是第一次在呂家做這種事,她對他說:「你想幫忙的話,把下面那個抽屜裡的乾淨抹布拿出來,把桌子擦一擦。」
朱朗晨聽從了她的話,伸手拉抽屜,由於老舊的抽屜有些卡住,他稍使了點勁,但是悲劇就在這時發生──
把手跟抽屜分家了。
嗄?怎麼會這樣?朱朗晨駭然變色。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瞪著手中的金屬把手,連忙解釋。
「別擔心,小呂的房子就是這樣,東西都是快作廢的老古董,沒被地震震垮已經是奇蹟……」方言歡忍俊不禁。
「她為什麼不把屋子翻新?」
「這房子是她爸媽買的,呂爸呂媽幾年前過世之後,房貸就落到小呂身上,整修房子要花一大筆錢,她賺的那點稿費光是繳貸款就去了大半,哪還剩下多少可以用?」
原來是這樣……難怪屋裡的東西大部分都又老又舊。
「她要是把房子賣掉不是會輕鬆許多?」
「我也勸過她這麼做,可是她不願意。」方言歡頓了頓。「她說因為房子是她父母留下的,所以她一定要保住這片小產業,能保多久就保多久。」
朱朗晨微怔,心口像是被什麼輕觸了一下,起了剎那波蕩。
呂飛絮似乎跟他原先想的不太一樣……
他是不是,太早對她下定論了?
隱隱的說話聲傳到樓上,也不知怎麼搞的,呂飛絮發現自己無法像平日那般專注於工作。
那兩個人是怎麼回事?活像失散多年的姊弟似的,聊那麼久……說什麼說得那麼起勁?
那個有潔癖又龜毛的小鬼對她有諸多不滿,見到貌美的歡歡就慇勤得要命,是怎樣?小牛想嚼老草?人家歡歡有男朋友了好不好?!
不管他們!她還有資料要查。
壓下胸口那股莫名的煩躁,呂飛絮正想回頭繼續做事,卻見電腦螢幕上出現一個MSN的訊息。
想了想,她打下回應,反正現在也沒啥心情查資料。
對方是她唯一的一個網友,兩年前在某個BBS站認識的,由於兩人都是偵探小說的作者,便時不時交換一些讀書心得或關於寫作的討論。
她只知道對方是男的,一年前從某大學的博士班畢業,其餘一概不知。
她的代號是隨便撚來的「阿嘉莎」,他的是「福爾摩斯」。
呂飛絮有一句沒一句地回應對方的問候寒暄,耳朵卻仍不由自主地聆聽樓下動靜,直到螢幕上的一句話攫住她的目光。
福爾摩斯:想不想見個面?
細眉微蹙,呂飛絮敲起鍵盤。
阿嘉莎:為什麼?
等了好一會兒,另一方才有回應。
福爾摩斯:是這樣的……家人看我老待在家裡,擔心我變得太孤僻,最近老是叫我出門認識新朋友,我沒什麼認識新朋友的興趣,但是我想既然我們在網上聊了也有一段時間,不如碰個面。
阿嘉莎:愛待在家裡是個人的選擇,自己高興就好,又不妨礙別人。
福爾摩斯:也對,不過說實話,我對妳也很好奇。
阿嘉莎:沒什麼可好奇的,同樣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加一個嘴巴。
福爾摩斯:呵呵,我覺得妳是個很有趣的人。
呵什麼呵……呂飛絮撇了撇嘴,她可看不出哪裡有趣。
福爾摩斯:怎麼樣?願不願意一起喝個咖啡?
阿嘉莎:沒必要。
毫不遲疑地道了再見,呂飛絮就離了線。
還喝咖啡……誰規定網友一定要見面?她上網又不是為了找對象。
盯著螢幕良久,她發現自己仍是心煩氣躁、找不到工作的動力,於是她起身,離開了房間。
有個地方,可以讓她平靜下來。
* * * *
呂家房子的二樓共有三個房間,兩個在前方,一個在後側。
朱朗晨睡的是後側的小客房,呂飛絮佔用的是前方的一間,另外一間,則是用途不明。
朱朗晨正要上樓準備睡覺時,看見呂飛絮從一扇門出來,並隨手關上了門。
正是那間用途不明的房間。
呂飛絮轉身看見他。「歡歡回去了?」
「大概一個多鐘頭前就走了,她說她會再打電話給妳。」
走廊上的燈泡是新換的,燭光不是很強,朱朗晨踩在樓梯階上,就著暈黃的光線,第一次仔細打量她。
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關係,他發現她的外型不再那麼令人難以接受。
她的輪廓線條柔和,下巴尖尖的、鼻子小小的,若除去那副大眼鏡並修剪一下遮去眼睛的劉海,應該是頗秀氣的一張臉。此外,寬大的布袋裝強調出纖細的骨架,此刻那頭沒插著原子筆的長髮看起來也滿濃密、柔軟。
若她稍做打扮,應該也是差強人意……不,或許比差強人意還更好一點。
「你瞪著我看幹麼?」
但是那個說話語調仍是冷冷淡淡,一點都不溫柔,朱朗晨暗歎。
「沒什麼……晚安。」
「嗯。」呂飛絮只應了聲,古怪地瞅他一眼,隨即回房。
朱朗晨舉步欲回房睡覺,卻又止住,忍不住望向那個神秘的房間。
那間房到底是做什麼用的,為什麼她特別禁止他進入?
該不會……藏滿骷髏頭吧?以她的古怪程度,並非完全不可能。
朱朗晨頓時渾身發毛,趕緊甩掉恐怖的臆測,快步走開。
然而人性就是這樣,愈被禁止的東西,反而愈能勾起好奇心。
他也不例外。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0-8-19 00:29:01
第四章
「呂──飛──絮!」
朱朗晨從未料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這樣野蠻地咆哮。
但是在呂家老宅的第五天,他已將過去二十六年來的教養全數拋到外太空。
理由很簡單,文明方式對她根本行不通,她就是欠人吼!
才多久而已?才多久而已!
他早上吃過早餐後出門,現在才傍晚,他辛辛苦苦整理好的客廳已經像是原子彈爆炸,書本紙張遍地,滿目瘡痍。
朱朗晨快抓狂,在極為不順利的一天之後,他又疲累又挫敗,沒想到回來之後迎接他的竟是這片混亂,他要掐死那個女人──
「呂飛絮!妳躲到哪裡去了?!」
「叫魂啊?」慢條斯理的嗓音從廚房門口揚起,呂飛絮端著水杯踱入客廳。
見她一副沒事人的模樣,朱朗晨更加氣急敗壞。
「妳看妳又把這地方弄成什麼樣子!書本扔得到處都是,妳知不知道我出門前才收拾過?!」
呂飛絮兩眼微微一瞇。這人愈來愈囂張嘍,居然敢對她大小聲,這裡好歹是她家吧,也不想想他是住在誰的地盤上……
他是不是忘了只要她一個不爽,隨時都可以把他踢出門?
可是不知怎地,看著那張不掩抑鬱的臉,她聽見一種連自己都感陌生的和緩聲音從嘴裡冒出。
「沒找到工作?」
頓時,朱朗晨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似的,肩膀垮下,氣勢全消。
「沒。」他悶悶地應了聲,意志消沈。他昨夜便下定決心,不管他會在此地停留多久,至少在這期間不能總是仰人鼻息,所以今早便出門尋找臨時性的工作,但是一整天下來,一無所獲。
「我沒有身份證件,又沒有工作經驗,問了很多公司行號都被回絕,連巷口那家便利商店都不願僱用我這種來歷不明的人,沒想到要找個打工的機會竟然這麼困難。」
話一出口,朱朗晨就馬上後悔。他幹麼跟她說這些?
以她的為人,肯定是一陣冷嘲熱諷,或者乾脆漠不關心地轉身離開,說不定兩者皆是──先恥笑再離開。
「小本生意對證件方面的要求可能比較鬆,你有沒有去找那些家庭式經營的小店問問?」
朱朗晨訝異地看向她,卻瞧不出任何嘲諷的跡象。
他有些吶吶地。「沒有,只有在回來的路上瞄到一家貼了徵人啟事的飲食店,
不過他們要找的是上菜兼打雜的員工。」
「那就去那家試試看。」
什麼?!朱朗晨大驚失色。
「別開玩笑了,我怎麼可能去給人端盤子?」在她家替她做家務已經是他的極限,那也是逼不得已。
她冷眼睨著他。「為什麼不行?端盤子也是正當工作,難道你的手比別人寶貴?」
那是當然──
朱朗晨張口欲言,卻無法把話說出口。
曾經,他的確認為這雙手是自己最大的資產,但是事實證明,即使擁有一雙完美無缺的手,也還是不夠。
「還是你認為這種工作太低賤,不符合你高貴的身份?」
「不是……」他本能地否認,聲音卻顯得底氣不足。好吧,他確實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跟這類粗重工作扯上關係,畢竟他向來都是讓人服侍的那—方,現在叫他替人上菜、打雜,任誰都難以調適吧!
「既然你做不來就算了,反正這種需要體力的辛苦工作也不適合你。」
「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忽覺受辱。這女人是在藐視他嗎?
這回呂飛絮根本懶得答腔,而是直接轉身飄走。
不過憑他靈敏的聽力,朱朗晨百分之兩百確定,她在離開前,發出了一聲足以氣死人的輕嗤。
這不是擺明瞧扁他嗎?
好,他就做給她看!
憑著一股倔氣,朱朗晨第二天早上便到那家飲食店應徵。
但是過程並沒有他預期的那麼簡單。
「有沒有經驗?」問話的店主是個膚黑、矮壯的中年男人。
「沒有,不過我可以學,我學得很快。」
店主小小的眼睛打量著眼前的朱朗晨,滿肚子不信任。小夥子細皮白肉的,一張臉長得比明星還漂亮,看起來就像有錢人家的子弟,能幹什麼活?
「你剛畢業吧?要知道,我這裡可不像學校上課那麼輕鬆,這是飲食店,要端盤子擦桌子的,有油煙有菜渣,到時候你的衣服可不像現在這麼白了,你行嗎?」語畢,斜眼又掃了一下朱朗晨身上雪白的訂製襯衫。
朱朗晨不在乎他的誤解,只是想到要終日與油煙、飯菜湯水為伍,又不由得卻步。
但他隨即咬牙,強硬驅走心中的退縮,比起被呂飛絮蔑視,一點髒汙算什麼!
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他就是想向她證明他不是吃不了苦。
「我不介意弄髒衣服,只要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會努力做。」
「大話誰都嘛會說,少年仔,不是我看不起你,我看你還是去那種有辦公桌有電腦的地方找打工比較好,我這裡不適合你啦……」
「阿富啊,你嘛夠了?」—旁似是老闆娘的婦人插嘴。「給這個少年家試試看會怎樣?現在有哪個年輕人願意來我們這種店裡端菜啦,人家既然肯做,你就讓他做做看,又沒什麼損失。」
她對眼前看起來又乾淨、氣質又好的小帥哥友善地笑笑,轉過頭又凶巴巴地一掌打上丈夫肩頭。「阿你廣告貼那麼久,有多少人來應徵啦?」
店主瞪了老婆一眼,又嘟嘟囔囔一會兒,才不甘不願地點頭。
「我就不相信你能撐多久……」最後店主還不忘警告:「幹得不好就要你走路!」
朱朗晨暗自欣喜,他不會讓店主有藉口趕他,最重要的是,他一定會讓呂飛絮改變她對他的看法!
* * * *
呂飛絮不喜歡外出,但是有必要的時候,她還是會要自己踏出家門。
圖書館,就是這些少數的必要之一。
這天傍晚,為了查詢寫稿用的相關資料,她來到離家最近的市立圖書館分館。
她並未花太多時間便找到自己需要的資訊,在考慮過整本書的大小、重量後,她決定還是只要將那幾頁有用的文字影印下來就好。
幾個高中生模樣的女生排在她之前,正在使用館內唯一的一台自助式影印機。
高中女生邊影印邊聊天,呂飛絮站在一旁閒閒地等待,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她們低聲吱吱喳喳。
「……又去那一家吃麵對不對?」女生甲笑著輕推一下女生乙,立刻為自己賺得一個白眼。
「我肚子餓去吃飯也不行?」
「少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笑得那麼曖昧,妳們在說什麼啊?」正影印著東西的女生丙好奇問。
「跟妳說,小萍煞到—個『小吃店王子』,最近幾乎天天跑去那裡吃東西,就為了多看他幾眼,超癡情咧一一」
「林佳欣,妳不要亂講啦!」
「哪家店?妳看過嗎?帥不帥?」女生丙的興趣也來了。
「我陪她去了兩次,真的爆帥,他微笑的時候連我都差點被電到,小萍更誇張,眼睛老是跟著人家轉,吃麵配帥哥,連不怎麼樣的麵吃起來都特別香。」
呂飛絮忍不住翻白眼,還吃麵配帥哥咧,小花癡!
「到底哪家店?」
「就是郵局斜對面那家,好像叫『阿富飲食店』還是什麼的……」
「『來富』啦!」
咦?呂飛絮訝異。那不就是……
難道那個「小吃店王子」是……
真沒想到,才一個多星期,那傢伙已經有粉絲團了,可真會招蜂引蝶。
呂飛絮莫名地感到微微不快,但是那個叫小萍的女生接下來的話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妳不覺得他們兩個真的長得很像嗎?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還以為是他本人咧!」
「拜託妳好不好?用膝蓋想也知道,妳那個偶像住國外,怎麼可能在小吃店裡替人端盤子?還有人以為我那個豬頭老哥是周傑倫,跑來跟他要簽名!」
這時管理圖書館的大叔拉長了臉走過來,低斥:「同學們,請妳們降低音量,別人還要看書。」
挨了罵,三個女生吐了吐舌頭,趕緊閉上嘴。
呂飛絮仍是沈默無聲,卻是一臉若有所思。
離開圖書館,呂飛絮先到超市採買一些民生必需品,才走路回家。
「來富飲食店」,正好在超市與她家的途中。
瞧見那小小不起眼的店面,呂飛絮遲疑,但最後仍敵不過好奇心的驅使,停下了腳步。
原本以為那個養尊處優又有潔癖的傢伙在小吃店撐不到一天,怎知他居然堅持了超過一星期,這教她不由得想看看他實際工作的情形。
反正就瞄一下而已。
呂飛絮站在門外,小心翼翼地探頭往店裡看,卻沒瞧見那個人。
怪了,人跑哪裡去了?她疑惑地縮回腦袋。
想了想,再探,這回脖子伸得更長了。
還是不見那個已經頗為熟悉的身影。
「來來來,小姐,進來坐,想吃點什麼?」
呂飛絮一愣,尚未反應過來,已被眼尖的熱情老闆娘拉入店裡。
正要開口拒絕,就見白衣黑褲的男子出現在一道小門門口。
「妳怎麼會在這裡?」朱朗晨放下手上的一大疊盤子,面露詫異。
「只是路過。」
「阿晨,原來是你朋友喔,叫她坐啊。」老闆娘笑得和藹可親。自從他們僱用他之後,生意變更好,女客人大增,她看這個端菜小弟愈看愈喜歡。
「吃過了沒?」朱朗晨問呂飛絮。
「還沒,我正要回去,再見。」她並沒打算留下來。
「等等,妳晚上不會又要吃泡麵吧?」朱朗晨的視線落在她手上的兩大袋補給品,劍眉擰了起來。她怎麼老是愛殘害自己啊?
「你有意見?」
「對!」他沒好氣,直接把她按在最靠近的一張椅子上。「妳給我在這裡吃完一頓正常晚餐再回去。」
她挑眉。「你管太多了吧。」
「妳就那麼愛吃防腐劑?」
「泡麵其實不含防腐劑,那是多數人的誤解。」她好心指正,但是他沒理她。
「反正吃多了總是不好。」
看著他逕自把她的兩個購物袋放到一旁,呂飛絮疑惑地蹙眉。
怎麼會這樣?明明她才是年長、當家的那個,可是最近幾天好像都是他在嘮叨她,一下嫌她書本不放好,一下說她碗洗不乾淨,現在連她吃什麼都有意見,這人是不是把角色搞混了?
她應該發威一下,讓他重新記起誰是老大才對。
可是,心口暖暖的……暖得讓她懶得跟他計較。
呂飛絮拿了選單點了雞肉飯和貢丸湯,結果他又自作主張給她加了一份炒青菜和炸豆腐。
算了,不跟他計較。
食物上桌之後,他便去招呼其他顧客,她則邊吃邊觀察。
就如她預期的,一身白衣黑褲的他是店內非常醒目的存在,那股乾淨、出塵的氣質使他與這家店格格不入,但教她意外的是,他似乎適應得不錯。
雖然他並非她所見過最迅速俐落的端菜小弟,但那出色的外型和從容優雅的舉止的確是店裡不容忽視的一道風景,難怪那個高中生會天天來吃飯。
不過很快地,呂飛絮發現他的粉絲還不只一、兩個,因為離她不遠的那桌,有個女孩正在用眼神向她射飛刀。
呂飛絮冷冷地與她對視兩秒,低頭繼續吃飯,沒再理會。
吃完飯,她掏出錢包正要結帳,卻讓他阻止了,而那俊秀的眉宇間浮現薄慍。
「老闆娘,這餐算我的。」
老闆娘笑咪咪。「知道了,會從你薪水裡扣。」
呂飛絮收回錢包。她不會過意不去,畢竟他還免費寄住在她家裡。
「我回去了。」她拎起自己的袋子。
「嗯,路上小心點。」話一出口,他和她都呆住。
詭異的沈默在空氣中竄流,他們你瞪我我瞪你。
幾乎是同時,兩人轉開頭,相識以來第一次產生了默契──
當作什麼都沒聽見。
最後那兩句話,怎麼聽怎麼怪。
好像他們多親近似的。
* * * *
不會吧……
路燈下,呂飛絮看著面前阻擋去路的幾人,只覺得荒謬。
一、二、三,共三個面色不善的女孩子,約十七、八歲,打扮是時髦的街頭風,她只認得中間那個。
因為她剛剛還在小吃店裡被她射眼神飛刀。
看來她們在她離開那家店後就跟在她後面,打算在這沒什麼人的路段跟她……嗆聲?決鬥?還是想趁黑把她做掉?
不必想就知道為什麼,那傢伙果然是禍水。
中間那個戴著鼻環的女孩發話了。
「大嬸,妳跟小吃店的阿晨是什麼關係?」迷你裙下的一條腿抖啊抖地。
大嬸?
呂飛絮的眼睛瞇了瞇,雖然她並不注重打扮,但是仍二字開頭的女人被這樣喊,還是刺耳。
就衝著那句「大嬸」,呂飛絮冷冷瞟著她。「我跟他同居,妳說我們是什麼關係?」這也不全然是謊話。
「很跩喔一一」右邊那個可能跟許純美有親戚關係的高個子撂話。「告訴妳,我們大姊看上他了,妳要是識相的話,就馬上跟他分手,不然別怪我們不客氣。」
太妹三人組同時逼近,呂飛絮體內警鈴大作。
她的年紀比她們大,個頭比她們小,白癡都知道遇到這種場面不該意氣用事逞口舌之快。
但很不幸地,除了做家事之外,她最討厭的就是被威脅。
「跟我說這有什麼用?腳長在他身上,人家就是喜歡黏著我不放,我有什麼辦法?他這麼愛我我也很困擾──」
「妳不要太囂張喔……」鼻環女目露凶光。「像妳這種眼鏡醜女配不上他,別以為他對妳好一點就覺得自己多了不起!我靠!」
對她好?幾時?這位小妹眼睛長到屁股上了嗎?她還以為她才是近視眼的人。
「是,妳比較漂亮,等我回去問問他,說不定他會比較喜歡鼻子上掛環的小母牛。」
啪!
呂飛絮的頭一偏,眼鏡飛撞到旁邊的牆,發出了碎裂的聲音。
一陣熱辣的疼痛在頰上蔓延開來。
作夢都沒想到,這種俗到掉渣的甩巴掌戲碼會在自己身上上演。
她想跑,卻為時已晚,鼻環女的左右二女將已揪住她的雙臂,兩個購物袋也掉落地上。平日缺乏運動就是這樣,反應太慢,逃命都來不及。
「怕了吧?憑妳這樣的貨色也敢跟我搶男人!賤女人!」
「嘴巴那麼臭,當心沒人敢親妳。」既然逃不掉,呂飛絮也豁了出去。
「妳──」鼻環女大怒,手又揚了起來。
「住手!妳們做什麼?!」
那聲怒吼引起了三種不同反應:左右兩將被嚇得鬆手,鼻環女臉上閃過驚慌,至於呂飛絮,則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心安。
罪魁禍首來了……
下一秒,朱朗晨已經抓起呂飛絮的手,將她拉到身側。
「妳有沒有怎麼樣?」他問,但一見到她的臉頰就變了臉,不等她回答便轉向鼻環女。他認得這個天天上小吃店的女孩。
「妳打的?」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有點駭人。「她哪裡惹到妳了?」
讓呂飛絮訝異的是,前一刻還神情陰狠的鼻環女竟變得畏縮又膽怯,像是母老虎變成小花貓。
「我,我只是想給她一點教訓……誰教她那麼囂張……」她囁嚅道。
狹長的眼睛危險一瞇。「我常常給她氣得半死都沒敢動她—根頭髮,妳憑什麼教訓她?」
這是什麼話?
呂飛絮想抗議,但鼻環女接下來的話立刻轉移她的注意力。
「我,我喜歡你……」只見她牙一咬,忽地大聲道:「請你跟我交往!」
好、好生猛的告白方式……不過也好白癡,她看不出來時機不對嗎?
呂飛絮馬上瞟向身旁人,他的臉色卻讓她吃了一驚。
他在冷笑……向來斯文優雅的他居然會冷笑?那是她的專利好不好?
「妳喜歡我?」他目光犀利地看著鼻環女。「妳喜歡我的方式就是對我朋友用暴力?妳以為我會喜歡一個無緣無故動手打人的人嗎?妳幾歲?」見她沒回答,他沈聲又問:「妳幾歲?」
「十七……」
看著頭低低的鼻環女,呂飛絮忽然有點同情她了。
「小小年紀就逞兇鬥狠,哪兒學來的?有那個閒工夫惹事、發情,倒不如多念幾本書學點道理,順便學學怎麼用大腦。妳這種方式的喜歡,只會讓人反感,沒有一個正常男人會瞧得起這樣的女孩子。」
呂飛絮怔怔地望著他。她的近視並未深到沒眼鏡就看不見的地步,即使視線不如平時清晰,她仍是能看見他臉上那份嚴厲。
真奇怪,她沒有想過那張年輕的臉上會出現這樣的神情。
這一刻的他,似乎比她想像的成熟許多……她會不會錯估他的年紀了?
這時他又說:「今天的事我就不追究,妳走吧,不要再讓我看到妳。」
鼻環女眼眶發紅,滿臉失意,最後竟什麼也沒說,乖乖地帶著從頭到尾都不敢吭聲的同伴走了。
呂飛絮還在發愣,就被拉到路燈正下方。
他伸手撥開她額上的劉海,端起她的下巴,檢視她的臉頰。
「腫起來了……」他擰起眉。「很痛吧?」
「還、還好……」面對著那一臉的真誠關切,她覺得自己的舌頭好像打了結,全沒有平日的說話功力,連呼吸都有些不順暢。
他點頭。「回家要立刻冰敷。」
她清了清喉嚨。「可以先放開我的手嗎?」
經她這麼一提醒,朱朗晨才意識到自己一手還握著她不放。
他一驚,趕緊鬆開掌握。「抱、抱歉。」
真是怪了,他怎麼牽她的手牽得那麼理所當然,那麼久都沒發現?
為掩飾自己的不自在,朱朗晨馬上彎身撿起掉落地上的購物袋,然後他看見了地上的眼鏡。
「鏡片裂了,鏡框也壞了。」他拾起眼鏡,心中卻有絲很不厚道的竊喜。這副塑膠鏡框的眼鏡實在太大太醜,扔了最好一一
「沒關係,我另外還有一副舊的。」
比這更舊?!朱朗晨感覺頭頂有幾隻烏鴉在嘎嘎叫。
「你不是應該在小吃店打工嗎?」她忽然問。
「妳離開之後不久,我想到這個路段向來人少,妳一個女孩子在晚上單獨走總是不太安全,所以我跟老闆娘說我先送妳回家再回去,她也同意了,只是我沒料到會看見……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妳才會遭受無妄之災。」
她一語不發地看著他許久,害他差點以為自己又說錯了什麼。
「又不是你教唆那幾個女孩子來堵我的。」她最後道,用的是他早已習慣的淡淡語調。
知道她沒怪他,心上一顆大石放下,他陪著她緩緩走回去。
一會兒後,她忽道:「我發現你很有當教官的潛力,那個女生被你訓得都快哭了,要是你當初被打劫的時候也有這種氣勢,說不定就沒人敢把你打暈了。」
朱朗晨沒說話,卻暗自慶幸夜晚掩去臉上的赧色。
事實上,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對一個未成年的小女生那樣疾言厲色。在他遇上呂飛絮之前,甚至從未對任何女性揚高音調,那違背了他多年來的教養。
然而,當他遠遠見到那個帶頭的女孩子摑呂飛絮耳光時,簡直氣瘋了。她那麼嬌小纖瘦,怎麼承受得了那個女孩子的勁道?有一剎那,他幾乎恨起那幾個尋釁的小女生,想揍得她們痛哭流涕。
但他最後還是克制住自己,因為毆打女性是他向來最不齒的行為。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發那麼大的火。
「謝謝。」兩個字,輕輕地,如晚風似地拂過他耳際。
朱朗晨愕然看向她,卻見她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隨後立刻恢復面無表情。
這是他第一次聽她用這樣溫軟的聲音說話……
唇角悄悄地往上彎起,看來方姊說的沒錯,她的個性的確有點小彆扭。
他配合著她的腳步,慢慢地走著,忽然發現,今晚的夜色其實很美麗。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0-8-19 00:29:19
第五章
她不在家。
朱朗晨持著吸塵器,把二樓的走道吸乾淨之後,又來到那扇神秘之門前,躊躇不決。
今天呂飛絮出門見她的編輯去了,他則休假留在屋裡大掃除。
她不在家,如果他想知道這扇門內有什麼,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不,不行!這是偷雞摸狗的小人行徑,他不能這麼做。
可是……可是他只是要開門瞄一下,不會造成任何損害,她也絕不會發現……只要瞄一下下就好,他只是太好奇,絕不是想做什麼壞事。
再說,也許門根本是鎖上的。
終於,他把手放在門把上,屏住呼吸往下轉……門沒鎖。
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往裡一看,怔住。
裡面沒有骷髏頭、沒有無頭屍體……房間很正常,又很不正常。
正常的是,裡面除了擺設擁擠了點之外,完全像個普通的臥房。
不正常的是,房間看起來太整齊,完全不像呂飛絮的樣式。
「沒什麼秘密嘛……」他嘀咕,不由自主走進比他睡的地方大許多的房間。
一張雙人床、幾個擺滿東西的櫥櫃、一組小小的梳粧檯,以及一架靠牆的……立式鋼琴。
朱朗晨全身一震,胸口彷彿被搥了一下。
刻意地,他別開頭,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角落。
細看之下,房間裡的東西很雜,連球拍、花瓶、相機這類物品都有,但是每一樣都擺放得很整齊,而且都很乾淨,似乎有人定時整理。
然後床頭櫃上的一個相框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走上前。
那是張三人合照,日期是五年多以前,上頭的呂飛絮跟現在差不多,一樣是長劉海、大眼鏡,臉上沒什麼表情。她的兩側應該就是她的父母,男的粗眉方臉,笑得眼睛瞇成兩條線,女的則嫺靜秀美、臉上露出含蓄的微笑。
「看起來很正常……」怎麼會養出那樣一個怪怪的女兒?
朱朗晨搖搖頭,放下相框時,眼角瞥見了旁邊的幾本厚冊子,看起來是相簿。他想了想,伸出手。
相本可以說是呂家人多年來的生活紀錄,其中又以呂飛絮的照片最多,從還包著尿片的嬰孩時期到成年之後都有。朱朗晨看著看著,漸漸忍俊不禁。
可以確定的是,呂家人中喜歡拍照的絕對不是呂飛絮,因為幾乎每張有她的照片裡,她都冷著一張臉,滿是不情願,彷彿站在鏡頭前要她的命似的。
「真是,拍照也不會笑一下……」
隨即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張她穿著高中制服的照片上……那時候的她,耳下長度的頭髮用髮夾固定在一側,沒有戴眼鏡,露出一張白淨的瓜子臉,眉毛細細的,眼尾微微上翹,五官組合起來是頗為清秀的。
原來,她長的是這個樣子……
唇畔的笑意加深,沒有驚豔的感覺,只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奇妙欣喜。
彷彿,他又多認識了她一些。
過了許久,他才看完所有的相冊,他把它們放回原來的地方,正打算離開房間,卻又停了下來。
視線移到那架黑色的YAMAHA立式鋼琴,從那些生活照判斷,這是她母親的。
體內一部分的他,是抗拒的,然而背後又像是有只無形的手,推著他向前,經過一番天人交戰,他來到鋼琴前。
有多少天了,他沒再碰過琴鍵?
他可以嗎?經過這些日子,他是否已準備好?
他佇立著,一動也不動,過了不知多久,終究還是掀開琴蓋。
「ㄟ……是呂小姐啊,好久不見,最近都在忙些什麼?」
圍牆外,呂飛絮停下腳步,困惑地盯著眼前的兩位婦人。
其中一位很眼熟,好像是附近鄰居,姓什麼來著?
顯然她想太久了,見她遲遲不答腔,婦人拉著同伴訕然離去。
呂飛絮也不以為意,正要往前走,卻不經意地捕捉到背後傳來的低語。
「看吧,我就跟妳說她都不理人的……」
莫名其妙。
她搖搖頭,沒多理會,在隱隱的鋼琴聲中,推開院子裡的鐵門。
有人在放古典音樂,她想。那是她少數認得的幾首曲子之一,好像是蕭邦的什麼夜曲吧,她記得以前老媽常常──
不對!她往房子看去。那聲音……好像是從她家傳出來的!
她臉色微變,立刻加快腳步衝進家門。
豬頭!明明叫他不要進那個房間的!
她惱怒極了,迅速上了二樓,甚至沒注意到樂聲已然中止。
來到敞開的房門前,正準備開口大罵,眼前的景象卻讓她愣怔在原地。
他就坐在那架鋼琴前,低垂著頭,雙唇抿得死緊,兩手在腿上緊握成拳,整個人籠罩在一種陰鬱的氣團下,沮喪、憤怒,還帶些絕望。
他為什麼會流露出這種神情?又為什麼她會覺得心口揪緊?
罵人的話,怎麼樣都出不了口,她只能佇立在原地,看著他緩緩站起身,輕輕地放下琴蓋。
這時,他發現了門口的她。
他呆了兩秒,然後臉上出現明顯的愧色。
「對不起,我沒經妳同意就擅自進來了。」
他的神情、語氣是如此誠摯,呂飛絮發現她竟找不到原先的怒氣。
她本來打算臭罵他—頓的!可是……唉,其實也沒那麼嚴重。
誤解了她的沈默,他又解釋:「我只是太好奇……」
「有什麼好好奇的?難不成你以為我藏了什麼變態的東西?」
他僵硬地扯了扯唇。「當然不是。」
騙鬼。她橫了他一眼。「這是我爸媽以前用的房間。」
「這裡的東西都是他們留下的?」朱朗晨好奇問,因為他剛注意到這裡連釣竿都有。
「嗯,都是對他們很重要的東西,我把它們都放在這裡,比較容易一起保管,像那支網球拍是我爸的,他以前是中學體育老師,我媽是音樂老師,那架鋼──」呂飛絮忽地閉上嘴,眉頭聚在一起。她沒事跟他說這些幹麼?
「反正你不要把東西弄壞就對了,你賠不起。」她總結加警告,抬頭卻對上了一雙溫柔得要將人溺斃的眼睛,害她一不小心亂了心跳。
他做什麼要這樣看她?
「妳很愛妳的父母吧?」
她雙頰一熱,扔下話。「少肉麻,出去的時候記得把門關上。」
嬌小的身影倉促離去,朱朗晨望著空空的門口,胸口像是有什麼在發酵膨脹,酸酸的、軟軟的。
原來這個房間裝滿了她對父母的回憶,他以前怎麼會以為她是個冷漠無情的人呢?
這個女人,其實很可愛。
他忽然想知道,在他離去時,她會不會記著他、把他也收藏在回憶裡?如果會,又會記得多久?
* * * *
凌晨兩點,幸運的人此時一定鼾聲大作、沈浸在美好的夢鄉裡。
但是小客房內那張單人床上的年輕男子,卻是眉頭深鎖,睡得極不安穩,彷彿睡夢中某種可怕的怪物正追逐著他──
音樂廳的舞臺後,幾個進入舒曼國際青少年鋼琴大賽總決賽的孩子,正在後台做準備。
「媽,我一定要比賽嗎?」唇紅齒白的八歲小男孩懷著期望看著母親。
「朗晨乖,別緊張,你沒問題的,以前媽媽連參賽的機會都沒有,現在你就是媽媽的希望,別怕,你比其他小朋友都有天分,你的老師也對你很有信心。」
他不是害怕,他只是想早點回家,他的好朋友徐明駿叫他後天去他家慶祝他的生日,要是到時候他沒帶著從德國買的玩具去,徐明駿一定會跟他絕交啦!
見他沈默不語,她秀眉輕蹙。「你不是喜歡彈鋼琴嗎?」
小男孩想了想,點點頭,沒有告訴母親,他也喜歡跟徐明駿一起玩,因為媽媽不喜歡徐明駿,她說他太調皮,會害他的手受傷。
他沒有讓媽媽失望,後來他拿到第二名,見到爸爸時,他高高興興地把獎座和獎狀給他看。
爸爸板著臉對他說:「拿了第二名,就表示有一個人彈得比你更好,現在你參加的只是兒童組的比賽,等你大一點就會知道,比你優秀的人會不只一、兩個,你只有更努力、讓自己彈得更好,才不會輸給別人,我朱韻鴻的兒子不是輸家。」
那個的意思是不是說,如果他再努力一點,下次比賽拿到第一名,爸爸就會比較高興?
小男孩望著不苟言笑的父親,正想開口問,卻發現自己突然拔高,變得比爸爸還高──他變成大人了!
最神奇的是,家裡的客廳消失,他發現自己正捧著一束鮮花,站在滿是藥水味的醫院走道上。
他想起來了……他二十四歲,已經從費城的柯提斯音樂學院畢業許久,目前除了應邀與各樂團合作和舉辦獨奏會之外,也已發行第三張個人演奏專輯。
他來醫院,是為了探望一位因車禍住院的好友。他走過又長又陰暗的走道,推開了病房的門。
「嗨,今天感覺怎麼樣?」他在床邊的椅子坐下,但是病床上的汪勤只是看了他一眼,沒出聲。
與他一樣,汪勤從小學畢業就和家人從臺灣移居到美國,在柯提斯學院的時候,與他私交甚好。汪勤的主修也是鋼琴,正前途看好,但是這一場車禍,卻可能斷送了他的職業生涯。
汪勤的右前臂在意外中扯斷,神經受損嚴重,即使經醫生搶救接回了斷肢,那隻手也無法恢復原來的靈活度。
「朗晨,」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沈默之後,汪勤忽然開口。「我再也不能彈琴了,怎麼辦?」
「不,不會的……醫生說只要用心復健,你的手還是能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你真的是個很爛的騙子。」汪勤對他露出一個慘澹的笑。「我心裡清楚得很,我這隻手不管再怎麼復健,頂多能握握筆、寫寫字,要真正練琴,那是不可能的。」
對著那張毫無生氣、萬念俱灰的臉,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能再彈琴,我還是我嗎?」汪勤看著纏滿繃帶的手,接著看向他。「朗晨,要是有一天你無法再彈琴,會有什麼感覺?」
他啞然。從他三歲時按下第一個琴鍵,所有人就告訴他,他生來就是彈琴的料,他真的不知道,不彈琴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熱愛鋼琴的母親說,他有她沒有的天分,可以完成她未能達成的夢想。身為知名指揮家的父親說,他是朱家的孩子,在樂壇上的表現不能輸給別人。
「你跟我是同一種人,朗晨。」汪勤接著說。「我們從小到大就只有一個目標,所有的時間、精力都花在一件事上,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有天彈琴的能力被剝奪,我們還剩下什麼?就像我現在這樣,沒了鋼琴,就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
不對!不對!不對!不是那樣的!他張嘴想反駁,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覺得朋友絕望的聲音,像只惡魔的手,殘酷地揭開他不想見到的陰暗。
汪勤又笑了,笑容幾乎透著怨恨。
「你知道嗎?就連我爸媽,即使他們已經盡可能掩飾,但是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們的失望,這麼多年來培養的小孩卻是一場空……還有口口聲聲說愛我的安妮,也已經幾天沒來了。」
「你多心了,別再胡思亂想。」他困難地道,心中卻有股想逃開的衝動。
他不想聽汪勤說這些,一點都不想!
不可思議的是,就在這時,週遭的景物又開始扭曲,下一秒,病房變成了舞臺。
他穿著黑色禮服,坐在一架史坦威前,台下坐滿了聽眾。
舒伯特即興曲90號四,他知道這是他該演奏的曲目。
可是他驚恐地發現,腦子裡除了曲名之外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他抬起手,卻不知指尖該落在何處,無論他怎麼努力回想,就是連一個音符都無法彈出。
這是怎麼回事?他是怎麼了?
「Boo──」台下的人開始噓他。
「垃圾!根本浪費我們的時間!」有人將曲目表砸向鋼琴。
「不會彈就下臺!沒用的傢伙!」
噓聲愈來愈大、愈來愈大,他頭暈目眩,耳膜即將爆炸──
* * * *
嚇!
朱朗晨猛地驚起,身上滿是冷汗。
好可怕的夢……
他心有餘悸地喘著氣,不由得慶幸夢的最後一部分,僅僅是夢,若他真在臺上出過那種洋相,恐怕這輩子都沒臉見人了。
睡意全消,朱朗晨套上衣褲,下樓來到廚房。
倒了一杯開水,他在餐桌旁坐下,飲下一大口冰涼的水,解了渴,卻衝下掉那個灰暗的記憶。
他的朋友汪勤,在出院的第三天,跳樓自殺。
汪勤死了,但是那天在病房裡他說過的話,卻像詛咒似地無時無刻不糾纏著他。
沒了鋼琴,他就什麼也不是。
他愈想忘記這句話,就愈擺脫不了。
在那之後,他仍是照樣工作,照樣四處表演,週遭的人都未察覺任何異樣,只有他自己明白,好友的自殺在他心中捅出一個黑洞,隨著日子過去,那個黑洞只是愈加擴大。
漸漸地,他發覺只要一碰到琴鍵,心裡就會出現一股近乎厭惡的抗拒感,彷彿那龐大的樂器是個不祥的怪物。那股抗拒愈演愈烈,甚至引出頭痛、胃痛等他從未有過的毛病。
為了不辜負父母的期許,他開始強迫自己屏除所有情緒,像機器人似地上臺演奏,直到最近的那場獨奏會,當他差點無法完成最後一首曲子時,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必須離開一陣子。
但是到現在,離家已快三星期,他仍是茫然,仍是無法像過去那樣彈琴。
他很怕,很怕汪勤說的是事實──沒了鋼琴,他就什麼也不是。
除此之外,他也怕到最後發現,他在所有人心中的存在價值,全來自他的鋼琴天賦,包括他的家人。
說穿了,他只是個膽小的懦夫。
朱朗晨苦笑,拿起杯子正要再喝一口水,便看到呂飛絮無聲無息地「飄」下樓梯。
「我吵醒妳了嗎?」他沒有她那種走路不發出聲音的本事。
「我還沒睡。」
「寫稿?」
「對。」
她搜出一包泡麵,看樣子是打算當宵夜,朱朗晨本想開口說她,隨即又改變主意。算了,她肚子餓,家裡冰箱好像又空了。
看著她站在爐子前,旁若無人地燒水,然後慢悠悠地放入麵,他發現,心中的紛亂情緒竟奇異地平靜下來。
她似乎總是這樣不疾不徐的,凡事隨著自己的喜好、步調,從來不勉強自己與別人交際往來,也不在乎旁人是怎麼看她,彷彿天塌下來都不會影響到她的生活半分。
不一會兒,呂飛絮端著小碗公,在他面前坐下。「你要吃的話,櫥子裡還有一包。」
「我不餓。」朱朗晨收回視線,可是沒一會兒,眼光又不由自主地飄向對面。
她低垂著眼,挾起熱燙的麵條,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慢慢吃進嘴裡。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嘴巴跟她的人一樣,小小的,原本粉粉嫩嫩的唇色這時因沾上了些微油膩,像是塗了透明唇膏似的,變得更晶瑩、滑嫩。
冷不防地,下腹傳來一陣緊縮,慾望竟蠢蠢欲動。
他駭然一震,被自己身體的變化嚇了一跳。老天……他什麼時後變得這樣好色,居然連看女人吃麵都會產生反應?!
似是察覺到他的異樣,她一臉奇怪地看向他。
朱朗晨不自然地咳了咳,趕緊沒話找話說。「呃……妳寫作多久了?」
「快八年了吧。」
「這麼久?」朱朗晨微訝,想到她應該跟方言歡一樣年紀。「妳還在唸書的時候就開始寫了?」
見她點頭,他又問:「妳沒想過要做其他工作嗎?」
「為什麼要?我喜歡寫小說。」她邊吃麵邊道。
她說得理所當然,他卻另有一番感受。就因為喜歡,所以持續了這麼久,那麼他呢?彈了這麼多年鋼琴,究竟是為了什麼?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曾經的「喜歡」彈琴,變成了「必須」彈琴。
他甚至記不起來,自己上一次純粹為了開心而彈琴是什麼時候的事。
「要是有—天……妳突然發現所有靈感消失、寫不出東西來了怎麼辦?」
她給他—個看白癡的眼神。「那就不要寫,改做別的。」
朱朗晨瞪眼。就這樣?為什麼她能把事情說得這麼輕而易舉?
「很多時候,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
「很多時候,事情就是那麼簡單,是人喜歡把事情想得太複雜。」
是這樣嗎?他不知道該不該贊同。
「若是所有人對妳的肯定都來自妳寫的小說,一旦妳無法寫作,難道不會覺得好像失去了自己?」
她停下筷子,注視了他許久,看得他有點心驚,彷彿心事被洞悉。
「如果是那樣,那麼人生就太可悲了。」她最後道。「我寫小說是為自己而寫,因為那帶給我樂趣,如果有一天我寫不出來,樂趣變成了痛苦,那麼就乾脆放棄,我是呂飛絮,不是『寫作的呂飛絮』,我又不需要小說來定義自己。」
朱朗晨愕然。她說得太率性、太自我,可是他又不由得為她的想法心折。
假若汪勤有她這樣的性格,今日肯定還活得好好的。
那麼他自己呢?難道真能果決地放棄彈琴?
不,他想他做不到,也許是不甘,也許是不捨,他也說不清。
然而她的話,卻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使他的心境有了變化,像是某個扛了很久很久的包袱被卸下,頓時輕鬆不少。
他相信,至少在她眼中,他就只是他,無論他是小吃店裡端飯菜的阿晨,或是人人眼中的天才鋼琴家。
這個體認,使他莫名欣喜。
「謝謝。」他忍不住道。
呂飛絮奇怪地瞥他一眼,扔出兩個字:「無聊。」
她一定不知道她的話對他有多大影響,朱朗晨暗自好笑。
接下來,他們都不再說話,他若有所思,她靜靜地吃著麵,誰也不認為這樣的沈默有什麼奇怪,彷彿這再自然不過。
一綹頭髮自她隨意盤起來的頭上落下,幾乎碰到了盛麵的瓷碗,朱朗晨見著了,想也沒想地伸手替她撩到耳後。
空氣瞬間凝滯。
她驚詫地僵住,他的手則錯愕地頓在半空中。
他的耳根熱了,她的臉頰似也染上紅霞,曖昧悄悄地在兩人之間蔓延,直到一人率先回過神。
「我、我怕妳的頭髮掉到湯裡……」他支吾解釋。
「唔。」她胡亂發個音節,匆忙站了起來。「我吃飽了。」
然後她把碗放到一旁,看也不看他,飛快消失在樓梯口。
朱朗晨坐在原地,瞪著自己萬惡的手。
他是撞了什麼邪?一下子對著人家的嘴遐想連連,一下子又輕佻地摸人家頭髮,這根本不像他呀!
帶著滿肚子不解,朱朗晨回到自己的房間。
輾轉了一段時間,就在即將入睡前,他忽然想到一件一直忽略掉的事。
她有多久,沒再追問有關他「失憶」的事?就連看見他彈琴也沒提問,為什麼?
難道是她知道了什麼?
不,不可能。若是那樣,她一定早就請他走路了。
安下心來,朱朗晨翻個身,沈沈睡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0-8-19 00:29:35
第六章
「Surprise!」
Surprise?朱朗晨沒被驚喜到,只是有點呆愣地看著突然出現在門口的方言歡。
「咦?你今天怎麼沒去打工?今天的壽星跑哪裡去了?」
「我們老闆和老闆娘到南部探親──」他倏地打住。「什麼壽星?誰生日?」
「小呂啊,還有誰。」
她生日?朱朗晨訝然,但隨即想到還沒請客人進門,趕緊讓方言歡入內。這時,他才看見方言歡身後還有一名身材頎長的英俊男子。
「這位是?」
「啊,忘了介紹,這是周均嵐,我跟小呂的好朋友,你叫他阿嵐就行了。阿嵐,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阿晨弟弟,很帥吧?跟你有得拚!」
「你好。」
「你好。」朱朗晨與對方握了握手,只覺得這位名男子笑得溫和親切,讓人很有好感。
「小呂!」方言歡喊道。「Surprise!我跟阿嵐特地來為妳慶生,怎樣?有沒有很感動?」
剛下樓的呂飛絮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妳怎麼每年都要搞這個?」
儘管嘴上這麼說,朱朗晨看得出來,她並不介意。
「生日是大事,什麼搞,多難聽!」方言歡沒理會她,帶著大包小包進入客廳。「我們在客廳坐好了,這裡比較寬比較舒服。」
毫不浪費時間,方言歡把帶來的食物和蛋糕都放在長形的茶几上,周均嵐也將帶來的幾瓶紅酒擺出來。在方言歡的指揮下,朱朗晨很配合地從廚房取來餐具和杯子。屋裡沒有高腳酒杯,用的是喝水的玻璃杯。
四人吃喝了一陣,方言歡把蠟燭插在蛋糕上並點燃,然後逼兩個男人跟她一起唱生日快樂歌。
呂飛絮臉紅紅的,不知道是因為喝了好幾杯酒的關係,還是因為這種場合讓她感到彆扭。
「來來來,壽星吹蠟燭,恭喜妳滿二十八,人家不是說二八佳人嗎?是個好數字。」方言歡也在酒精的作用下,聲音比平時還亢奮。
「方姊,二八是十六歲。」朱朗晨好心糾正,也不枉多年的中文私人家教。
呂飛絮洩好友的底。「她以前就常常補考國文。」語畢,她迅速吹熄蠟燭,免得被逼著許願。
周均嵐問:「小呂不是二十九嗎?」
「No、No、No。」方言歡伸出食指搖了搖。「我們女人只算實歲,小呂小我十個月,那我就是二十八歲又十個月,四捨五入後就是二十八,了嗎?」
那還叫四捨五入?朱朗晨和周均嵐對視一眼,又看她一副「敢說不我就跟你拚命」的模樣,皆乖乖地點頭。
趁方言歡切著蛋糕,周均嵐移到呂飛絮身邊坐下,給她一個看來頗有份量的大盒子。「生日快樂。」
拆開包裝過的盒子,呂飛絮臉孔一亮,裡頭是一套阿嘉莎‧克莉絲蒂的小說。
「你怎麼知道我一直想要這一套書?太棒了!」非常罕見地,她高興地攬了下周均嵐的肩頭。「謝謝!」
「妳喜歡就好。」
朱朗晨吃著蛋糕,臉色陰沈地看著對面的兩人。
他對周均嵐的好感正急遽下降中。
送禮物就送禮物,有必要坐得那麼近嗎?為什麼還不趕快回到原來的位子?
還有那個呂飛絮也是,不過是一套書,以後他送她一百套都沒問題,跟男人這樣拉拉扯扯像什麼話!她不知道她這樣臉蛋嫣紅的樣子容易引人犯罪嗎?
「我的禮物要等明天,我明天休假。」方言歡的聲音打斷朱朗晨的腹誹。
「不用了啦。」呂飛絮揮揮手。
「不,我堅持。」方言歡笑得神秘兮兮,隨即又舉起酒杯。「小呂來,乾杯!」
「方姊,她已經喝夠多了。」見呂飛絮的說話語調已有變化,朱朗晨趕緊阻止。
「大人喝酒,小孩子不要插嘴。」果然,呂飛絮醉了。「來,歡歡,敬我們的友誼!」
「敬我們的友誼!」
「她們每年都要這樣瘋一次。」周均嵐解釋。
「你倒很清楚。」話一出口,朱朗晨愣住。這麼酸的話是他講的嗎?
周均嵐卻在短暫的訝異之後笑了,笑得像剛發現新大陸。
為掩飾尷尬,朱朗晨垂眸啜飲手中紅酒,旁邊又傳來方言歡的聲音。
「小呂啊,看在交情的分上,妳就把妳的第一次給了誰告訴我吧,不然我死都不瞑目啊一一」
「什麼第一次?」呂飛絮茫然。
方言歡拿了粒花生米丟她。「還有什麼第一次?女人的第一次啦!」
朱朗晨一口酒差點噴出來。看來方姊也喝多了,居然當著兩個男人的面聊這種事!雖然說,他也好想知道……
「那個第一次喔……」呂飛絮雙手捧著杯子,傻笑。「我沒給出去啊,妳白癡喔,我又沒男朋友,要給誰?」
朱朗晨意識到自己正咧著嘴,趕緊斂起笑容。他高興個什麼勁啊?
「妳前陣子不是跟我說妳不是處女?!」
「騙妳的。」呂飛絮又喝一口酒,笑得很得意。「誰教妳說什麼老處女都會變成像我一樣怪!」
「妳本來就是怪咖啊!」方言歡再丟一粒花生,隨即又舉杯。「來!敬怪咖!」
「不,我是怪咖中的怪咖,請叫我怪咖女王!」
「依照慣例,她們會喝到其中一人倒下為止。」周均嵐莫可奈何地看著兩個拼酒的瘋女人,只能搖頭。
朱朗晨已經滿臉黑線,喝醉酒的女人真可怕。
最後,先倒下的是呂飛絮,她已經靠著沙發睡著了。方言歡則正用手指挖蛋糕上的櫻桃吃。
「小呂,別在這睡,會著涼。」周均嵐輕聲喚她,但後者一動也不動。
「唉,你抱她上樓就好了,她也沒幾兩重。」
那怎麼行?!
「我來吧!」朱朗晨想也沒想地出聲。
周均嵐眼中的笑意轉瞬即逝,俊臉上又露出遲疑的表情,似乎認為這樣不太妥當。「這……小呂畢竟是女孩子……」
「我在這裡住了這麼久,要是想對她做什麼早就做了!」朱朗晨很受冒犯。
周均嵐笑了。「那就麻煩你了,來,歡歡,我送妳回家。」
在朱朗晨的協助下,周均嵐扶著東倒西歪的方言歡到屋外,將她在金龜車的乘客座上安置好之後,他向朱朗晨告別。
「慢走。」朱朗晨略微僵硬地回應一句,便轉身回到屋裡。
周均嵐看著他的背影,覺得無奈又好笑。
唉,繼歡歡的男朋友祁先生之後,他好像又一次被誤會了。
他摸摸鼻子上車,看了一眼喝太多的方言歡,又不由得苦惱了。
這下子,祁先生不把他剝掉一層皮才怪!
* * * *
朱朗晨回到屋內,卻發現呂飛絮正努力坐起來,一臉迷茫地四處張望。
「歡歡呢?我們還沒拚出勝負……」
醉成這樣還想喝?朱朗晨沒好氣。「他們兩個都回去了。」
「誰喝贏了?」
「妳。」怕她再喝,朱朗晨面下改色撒謊,伸手扶她起來。「走,我送妳回房間。」
呂飛絮咯咯笑,「我年年喝輸,今年總算贏了──你站穩一點好不好?這樣晃來晃去我看了頭很暈耶。」
明明是她自己醉得東倒西歪。
「妳小心一點──啊!看路啊!」見她絆了一下差點撲倒,他趕緊撐住她。
看她根本連站都站不好,朱朗晨二話不說地把她攔腰抱起。
本以為要費一番周章應付她的抗議,沒想到她竟溫順地往他懷裡鑽。
「小時候我爸也這樣抱過我耶。」
她爸?!朱朗晨哭笑不得,沒想到這女人醉酒時居然像小孩子一樣。
纖瘦的手臂環著他的脖子,紅通通的臉頰貼在他胸前,她的身體輕盈、柔軟,散發著一股夾著香皂味的淡淡幽香,朱朗晨不由得心中一蕩,口乾舌燥起來。
慢著!他在胡思亂想什麼?他趕緊甩開那種下流的心思,逼自己心無邪念地走上樓梯。
怎知到了二樓,她就沒那麼乖了。
「我不要回我房間,我要去我爸媽那間!」
「妳該上床睡覺。」
「我、要、去、那、一、間!」呂飛絮指著父母的房間,固執堅持。
「好好好,那一間就那一間。」朱朗晨怕她發酒瘋,立刻投降。老天為證,他這輩子還沒這麼遷就過哪個女孩子。
他進入房間,開了燈,將她放在床上,並替她摘下眼鏡,脫掉鞋子,正要替她蓋上涼被時,手被揪住了。
「我要聽『小星星』。」她忽地命令。
嗄?朱朗晨傻眼。要他唱歌嗎?
「我唱歌很難聽……」人畢竟不是萬能,歌唱這一項正好是他的死穴。
「誰要聽你唱歌!我要聽用鋼琴彈的『小星星』。」
朱朗晨身體一僵。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她不高興了,「你知不知道『小星星』啊?就是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那首……」她哼了幾句,又說:「不過我媽彈給我聽的是比較複雜又更好聽的『小星星』。」
是莫札特的「小星星變奏曲」,朱朗晨推測。
可是……三天前他試過蕭邦,卻連一首曲子都無法彈完,他辦得到嗎?一陣恐慌在他胸中升起。
見他不說話,她賭氣似地說:「算了,不要你彈了,還是我媽最好,每次睡覺前都會彈那首給我聽。」
應該是她小時候的事,她一定是想念她母親吧……
朱朗晨看著那張黯然的臉龐,胸口驀地一緊。若非喝醉酒,恐怕她永遠也不會在人前顯露出這樣脆弱的一面。
忽然間,他有一股為她彈奏的衝動,只要能抹去她臉上那種令人心疼的神情,他願意試試。
目光轉柔,他輕聲道:「妳躺好,我彈給妳聽。」
「真的?」她露出驚喜的笑容,卻沒聽他的話躺下,反而對著鋼琴的方向趴在床上,手撐著下巴,兩腳在空中晃來晃去。「那就快點彈!」
朱朗晨在立式鋼琴前坐下,掀開琴蓋、移開防塵絨布,深吸了一口氣。
他遲疑地按下琴鍵,把熟悉的樂章彈奏出來,那並不難,因為他過人的記憶力,早將樂譜背得滾瓜爛熟。
然而這時,他想起總是要求他拿第一的父親,他想起指望他替她圓夢的母親,他想起的還有……與汪勤的最後一次會面。
雙手驟然停下,瞪著黑白相間的琴鍵,他冷汗涔涔,彷彿眼前的樂器是只吃人的怪獸。
不,他還是不行,感覺完全不對──
「你彈得一點都不好聽,臉臭得要死,哪有人彈得像你那麼痛苦?一點都不像我媽,她彈這首歌的時候都很快樂。」
朱朗晨身子一貫,轉過頭,對上的是那張醉意醺然卻滿是失望的臉。
快樂嗎……
她說得沒錯,這是首可愛、輕快的曲子,若是他心中滿是陰霾,要怎麼彈出其中的意境與味道?
他這時想起,自己幼時也很喜歡「小星星變奏曲」,即使孩童時期難免犯了不少技巧上的錯誤,但是那時候,光是彈奏這首曲子,便讓他開心無比。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樣單純的喜悅消失了呢?
「我不要聽了,聽了難受!」她開始耍起任性來。
他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她,看得她有些火大。「你幹麼盯著我看?」
「我再彈一次。」他最後只道,話中卻有一種令人難以忽視的堅定。
將注意力再轉回鋼琴,他靜默片刻,然後按下琴鍵。
這一回,他屏棄所有雜念,想像自己只是個孩子,心中只有喜悅再無其他,然後慢慢地,美麗的音符自指下流洩出來。
從最樸實無華的開頭,進入逐漸複雜的旋律,他再次轉過頭,瞥見的是她臉上那抹從驚奇轉為歡喜的神情,他朝她笑了笑,拉回視線,體內遺忘許久的熱情,在指下迸發出來。
慢慢地,他忘卻週遭一切,沈浸在樂章裡,與音符共舞,享受著這場饗宴。
一曲終了,朱朗晨一動也不動地坐著,胸口卻是波濤洶湧。
有多久了,他不曾彈得如此暢快?
這樣的感覺是多麼美好,彷彿找回了遺失已久的自己。
帶著一種異常平靜而感恩的心情,朱朗輾轉過身,正想開口,卻見床上嬌小的人兒已安靜地趴在床上,只剩細微的呼吸聲。
他來到床邊,看著睡得正香甜的呂飛絮,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聽他的演奏聽到睡著。
以極輕、極小心的動作,他扳正她的睡姿,替她蓋上涼被。
她的臉頰仍泛著迷人的紅暈,粉色的唇辦微微地往上彎成一個角度,模樣是那樣嬌甜可人,像是在等人一親芳澤。
於是他俯身,吻上那兩片誘人的粉嫩。她的唇,溫溫的、軟軟的,帶著—絲酒香,讓他不由自主地想更深入品嚐。
忽地,她動了動,他一驚,霍然對上一雙眼睛──睜開的。
嚇!朱朗晨魂飛魄散,往後飛退三大步。
他幹了什麼?!他、他、他居然趁她不備的時候偷吻她!
這下完蛋,她不把他大卸八塊扔到外面餵狗才怪!
他瞪大眼與她對視,心跳如擂鼓,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就等著死刑的宣判。
她只是看著他,動都沒動。
然後,神跡出現了。
她閉上眼睛,翻個身,繼續睡。
朱朗晨幾乎全身虛脫,半秒都不敢停留地衝出門外。
真的會嚇死……
靠著門板,他釋出一大口氣,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鎮定下來。
然而,當他想起剛剛的那個吻時,心臟又開始亂跳了。
朱朗晨下意識地摸著嘴巴,俊臉出現一種又是難以置信又是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好像……喜歡上她了。
* * * *
第二天中午,宿醉的呂飛絮還未完全清醒,就被方言歡拖出門。
「變身?妳有毛病啊,又不是狼人變什麼身?」捷運上,呂飛絮瞪著方言歡,只覺得腦袋瓜不但昏昏沈沈的,還有點痛。
「不管,反正今天我一定要幫妳擺脫這副鬼樣子,安啦安啦,今天的費用全部我出,這就是我送的生日禮物。」
那不是重點好嗎?!
呂飛絮看著眼前的女人,感到不可思議。平平是喝醉酒,為什麼這個女人現在活蹦亂跳的,而她卻難受得像只剩半條命?
「妳家祁先生是沒有好好『愛護』妳還是怎樣?妳怎麼精力那麼旺盛?」
「少亂講!」方言歡打了她一下,嘻嘻笑。「我們可是『性』福得很。」
呂飛絮無言,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
「昨天晚上是阿嵐送我上樓的嗎?」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爸媽房間裡,還有人替她蓋上涼被。
「我也記不太清楚了耶……」方言歡側頭想了想。「好像阿嵐本來要抱妳上去的,後來又沒有……啊!阿晨弟弟好像說了什麼,然後我跟阿嵐就走了。」
真的是他?
這麼說,昨夜伴著她入睡的鋼琴聲並非出自想像。
是他送她上樓,又彈「小星星」給她聽……
心中的懷疑被證實,呂飛絮只覺得胸口有種陌生的悸動,難以平靜。
這種從未有過的情緒,竟教她莫名心慌。
這時,方言歡極有朝氣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
「到了!」方言歡拉著她下捷運。「我們先去逛逛,買兩件像樣一點的衣服。」
「我不缺衣服。」
「拜託一一妳身上穿的這些算衣服嗎?算我求妳好了,姑奶奶,求妳換掉身上這些破布吧!再這樣下去,妳一輩子都找不到男人的啦!」顯然曾經抱著獨身主義的方言歡,在找到自己的真愛之後,開始認為好友也該尋得自己的幸福。
「我覺得怎麼舒服就怎麼穿。」呂飛絮嗤之以鼻。「我穿衣服又不是為了給男人看。」
「就知道妳會這樣說。」方言歡翻眼。「就算妳不在乎自己的打扮好了,好歹替別人的眼睛著想一下吧,真不知道阿晨弟弟跟妳住了這段時間,眼睛怎麼還沒瞎掉?」
呂飛絮一下子沈默了。他會認為她很醜嗎?
但立刻她就甩脫那個疑問。去去去,她何必在乎他怎麼想?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也的確需要買新衣服,家裡的那幾件都快穿爛了。
「買衣服就買衣服,我的衣服也舊了。」可不是為了男人。
「謝天謝地!那我們先到百貨公司看看,現在還有不少時間,我跟設計師約了三點。」
呂飛絮立刻警戒起來。「什麼設計師?」
「髮型啊。」方言歡神情很無辜。「我不是跟妳說要變身大改造嗎,總不能衣服穿得漂漂亮亮卻頂個雞窩頭吧?」
「方、言、歡,妳不要得寸進尺!」
「安啦安啦,那個設計師超讚,肯定把妳弄得美美的。」
「妳還有什麼其他陰謀?統統給我招來!」
方言歡只是笑,笑得很陰險。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0-8-19 00:29:49
第七章
「小呂,妳老實說,妳是不是冷感?」
搭著百貨公司的手扶電梯正抵達另一個樓層,呂飛絮險些絆倒。
她瞪著一臉「妳放心,我絕不會說出去」表情的方言歡,咬牙切齒。
「妳起肖喔?!問這什麼鬼話!」害她差點跌個狗吃屎。
「因為我覺得很奇怪啊,妳跟阿晨弟弟同住這麼久,怎麼一點事情都沒有?那樣一個帥到掉渣的年輕男人每天在眼前晃來晃去,又是孤男寡女,正常女人早就把他撲倒吃乾抹淨了!」
「妳以為每個女人都像妳一樣滿腦子黃色廢料啊?就算我真要撲倒男人也不會選個年紀比我小的。」
方言歡沒立刻答腔,直到她們來到一個淑女專櫃前,她才邊挑衣服邊說:「這年頭小男生被老女人吃掉的多得是,有什麼大不了?不過這麼迂腐的話實在不像妳會說的,當初我跟東禹認識之前是誰建議我去雇個牛郎的?我才不相信妳會在乎年齡這種小事。」她的語氣很是不以為然,卻也為自己賺來一個白眼。
「妳指望我怎麼做?下藥強姦他?」
飛快掃了一眼週遭,方言歡低斥:「說話不要那麼粗魯好不好?別人聽到還以為妳是什麼心術不正的變態勒。」
心術不正的女人是她好不好!呂飛絮很無力。
不過有一點歡歡倒是說對了,她的確不認為男女之間年齡會是問題,會將阿晨當個小弟,一開始是由於他年輕的外貌,而後來,即使懷疑他或許比她想的更成熟,她也仍要自己當他是個小鬼頭,因為這樣感覺比較──保險。
什麼意思?她也不是很明瞭,或許是隱隱害怕,若是不把年齡上的距離強調出來,或許會發生什麼不該發生的事。
「欸,說真的啦……」方言歡掛著一副八卦嘴臉湊近她。「你們這樣朝夕相處,難道不會偶爾撞見對方衣冠不整或什麼的,然後不小心起了一下邪念?我第一次見到東禹的時候,雖然兩個人都服裝整齊,可是都有偷偷想要撲倒對方耶!」
那根本是兩碼子事,哪能拿來比?!呂飛絮忽地煩躁起來。
「我、就、是、不、喜、歡、他!可以了嗎?」
「我又沒說妳喜歡他,妳那麼大聲幹麼?」方言歡奇怪地睨著她。「反應是不是太激烈了一點?」
呂飛絮沒來由地一陣心虛。「是妳先胡說八道的!」
「不過有一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方言歡想了想又說。「我看電視、小說裡那些失憶的人都會很徬徨、害怕,然後努力找出自己到底是誰。阿晨弟弟怎麼好像一點都不心急啊?」
呂飛絮抿了抿唇,靜默片刻。
「那是因為他沒失憶。」
「嗄?」方言歡呆住。「可是他明明──妳怎麼知道?」
「那人演技太爛,破綻一大堆,有時候我看連他自己都忘了自己該『失憶』。」她只是一開始因為對失憶者太好奇,才會疏忽掉一些明顯的細節。
「那他幹麼假裝?」方言歡很納悶,雖然她不相信阿晨弟弟會是壞人。
呂飛絮聳聳肩。「八成是走投無路又希望我給他地方住吧。」
「妳就這樣讓他騙,沒有問他原因?」怪了,小呂平時對特殊事件最愛追根究柢的。
「他有他的理由,如果他不想講,我又何必逼他?」呂飛絮淡淡道。
方言歡像是突然看到外星人似地盯著她。「我都不知道妳這麼善體人意咧一一想當初我花了一整年才換來妳的好臉色,怎麼人家阿晨弟弟才幾星期就把妳收服了?」這其中必然有鬼。
雙頰驀地一熱,呂飛絮瞪她一眼。「收妳的大頭啦,我又不是妖怪!」還收服咧!
「不用急著否認,那妳說妳為什麼明明知道他騙妳還讓他繼續住下去?」
呂飛絮一呆,被問得啞口無言。對厚,她怎麼沒想過要趕他走?
有了,她有個非常合理的解釋。
「那是因為我討厭做家事,現在有個愛打掃又愛洗碗的免費男傭,我幹麼不要?」
「是一一喔一一」方言歡拉長了聲音,半點也不信。
「不是要看衣服?那麼多廢話幹麼!」呂飛絮突然對面前五顏六色的流行服飾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轉移話題?方言歡賊賊一笑,也很配合地不再追問。
不一會兒。「啊!小呂,快快試試這件,穿在妳身上一定很贊!」
「泡泡袖?妳先殺了我再說。」
* * * *
「呂……飛絮,這是我補給妳的禮物,生日快樂。」
不,不行,根本沒講到重點。
朱朗晨清了清嗓子,對著鏡子再試一次。
「生日快樂,寶貝,希望妳不要介意晚了一天,我覺得這個小東西滿適合妳的,我覺得我也滿適合妳的,要不要試著跟我交往?」嘴角勾起一個狂放不羈的笑容。
太痞了,根本不是他的作風!看見自己那副自以為酷的表情,朱朗晨就覺得厭惡到極點。
再來一次──
「親愛的……飛絮,以前一直沒發現妳多麼可愛,到今天我才知道,妳就是我生命中缺少的陽光,請必須收下我特別替妳選的生日禮物,並給我一次機會,我—定會讓妳幸福的……」外加含情脈脈的深情注視。
惡一一太噁心了!
朱朗晨猛打寒顫。別說她,連他自己都受不了這麼肉麻的話,她說不定還會以為他又把腦子撞壞了。
那麼,到底要怎麼把禮物給她,同時又讓她知道他對她其實很有好感?
不,不只是好感,每過一天,他就更受她吸引,就對她更加心動。
說起來真丟人,他能站在舞臺上從容自在地面對幾千名聽眾,卻不知該怎麼跟一個小不點女人說句簡單的喜歡。
可是男人心也是很敏感脆弱的,他擔心自己搞砸,被她拒絕,繼而踢出門外從此形同陌路。
而且說不定她根本就對年紀比她小的男人沒興趣,雖然嚴格說起來,他們之間的差距還不到兩──等等!
思緒戛然中斷,朱朗晨這時才想到一件非常非常嚴重的事情──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實際年齡!
事實上,她根本對他一無所知,因為他從頭到尾都欺騙了她。
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Shit!」他忍不住咒罵。若是她知道他的「失憶」是假的,不拿掃帚把他打出去才怪,還聽他表白?作夢!
頹然地坐在沙發上,朱朗晨看著手中裝著禮物的小紙袋,心中燃起一絲可悲的希望,說不定,這個小禮物可以為他加一點點分,即使是零點零一分也好。
正在自我安慰之際,門鈴響了。他走去開門,看見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微微怔了下。
「小姐,請問妳找人嗎,還是有什麼事?」
女子看了他片刻,說:「我忘了帶鑰匙。」
嗄?跟他有什麼關係?難不成是詐騙人士?朱朗晨警戒心起。
嘖嘖……真是人不可貌相,看這位小姐嬌小玲瓏,穿得時髦大方,那張臉也長得挺漂──咦?那眉眼,嘴巴……還有那聲音……
朱朗晨猛地瞪大眼睛,張口結舌,震驚得無以復加。
女子身上穿著勾勒出窈窕曲線的淺藍色長襯衫,下面配了一條咖啡色及膝圓裙,腰間則掛著一條暗金色的細皮帶。不單單如此,白嫩光裸的腳上,還蹬著一雙寶藍色的露趾高跟鞋。
「妳怎麼會變成這樣?!」就算他看見飛碟也不會比現在吃驚。
「那麼激動幹麼?」
對著那張驚駭萬分的臉,呂飛絮努力保留面無表情,可是胸口卻有點悶痛悶痛的,像是被什麼刺傷似的。她真的看起來那麼可怕嗎?
在歡歡威脅利誘、連拐帶騙外加恐嚇逼迫之下,她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讓一堆不認識的「專家」整頓她的全身,才變成現在的模樣。歡歡和那些專櫃小姐明明就說她這身造型很不錯,他怎麼像見到鬼似的?
其實她半小時以前就到家了,只是不知為何在門口莫名地緊張起來,徘徊老半天,總算決定進門時,又發現忘了帶鑰匙,最後才不得不按下門鈐。
迎接她的卻是這樣侮辱人的反應。
「閃開!」她推開他,自行進入屋裡。
朱朗晨關上門,飛速衝到她面前。
「妳的眼鏡呢?妳化妝了?」他飽受震撼,連嗓門變大也不自覺。
「沒聽過叫隱形眼鏡的東西嗎?」她橫他一眼。「天底下化妝的人也不只我一個。」
但朱朗晨卻是更加大驚失色,怪叫連連。「妳,妳──妳的頭髮呢?!那是怎麼回事?!」
連她的頭髮他都有意見!
「你有完沒完?沒長眼睛嗎?頭髮剪掉了你看不見哪?」淡漠的面具裂開,怒火正急遽攀升。
「妳怎麼可以剪頭髮?!」看到那僅僅耳下三、四公分的長度,朱朗晨筒直快崩潰,哪個時候不剪,偏要今天剪?!老天是故意跟他作對嗎?
「你夠了沒?!」她羞憤難當,終於爆發。「我知道我不管穿怎樣的衣服,剪怎樣的頭髮都很難看,你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不想看就滾遠點,別擋我路!」
朱朗晨被吼得呆住。他從沒見過她發這麼大的脾氣。
「我沒有說妳難看啊……」他皺眉,帶著困惑。
「我一進門就被你從頭挑剔到腳,還用你直說!我又不是笨蛋!」
「我真的沒挑剔妳,只是……只是妳的頭髮不應該──不,不是不應該,我是說,我沒想到妳、妳居然會把頭髮剪了……」打擊太大,朱朗晨已經有些語無倫次。
「你有毛病是不是?我的頭髮關你屁事!」從未這麼生氣,她連粗口都冒出來了。
「那我要給妳的禮物就派不上用場了……」朱朗晨垂下肩頭,洩氣。唉,真想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呂飛絮怔住,怒火奇蹟似地消失。
「……禮物?」
「昨天妳生日,我沒準備禮物,所以今天買了個小東西……」朱朗晨看著仍握在手中的小紙袋,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考慮了好半晌,最後仍是把紙袋塞到她手上。
「生日快樂。」他悶悶道。
他買了東西給她?呂飛絮有些茫然地開啟紙袋,取出裡面的東西一看,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支有著水鑽幸運草設計的髮簪。
原來,這就是為什麼他對她新髮型的反應那麼大……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但是我覺得還滿可愛的,飾品店的小姐也說這類韓國進口的髮飾最近很受女孩子歡迎,我以為……妳應該也會喜歡。」朱朗晨笨拙地解釋,可是見她遲遲不出聲,忽又覺得自己有些蠢。「算了,我拿回去換別的好了。」
他伸手要取回髮簪,怎知她的動作比他還快,一下子就縮起手,把髮簪緊抓在胸前,一副誓死不給的模樣。
「不准!」她脫口道。
朱朗晨一愣。「可是妳現在又不需要──」
「頭髮長了以後就用得上了!」
他被她凶得只能乖乖點頭。
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太蠻橫,呂飛絮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那個……我很喜歡這支髮簪……謝謝。」話一說完,她就一溜煙地跑上樓。
朱朗晨站在原地,悲憤得只想捶胸頓足。
嗚一一這跟他原先預想的情景差太多了啦!
* * * *
這是他送她的禮物……
呂飛絮坐在電腦前,兩手不是敲打著鍵盤,而是把玩著那支造型漂亮的髮簪。過去兩個小時中,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拿起它。
胸腔脹滿一種很奇特的感覺,軟軟甜甜的,讓她只要一下留心,嘴唇就彎了起來。
這份讓她忍不住微笑的甜蜜,被突兀的電話鈴聲打斷。她伸手接起電話。
「小呂,怎麼樣?阿晨弟弟有沒有大大地驚豔,發現其實他跟一個正妹住在一起?」方言歡急著知道她為好友安排的變身計畫收到了何種效果。
「驚嚇還差不多……」想到他稍早的反應,呂飛絮就忍不住咕噥。「他一開始根本沒認出我來。」
方言歡很得意。「那表示妳的改造很成功啊。」
「歡歡……」呂飛絮遲疑地開口。「他……他送了我一支髮簪當生日禮物。」
「髮簪?盤頭髮用的髮簪?可是妳今天才剪──」聲音頓住,電話那端爆出大笑,「哈哈哈一一怎麼那麼好笑?!可憐的阿晨弟弟看到妳的新髮型一定臉都黑了!」
「我不是說來給妳笑的!」呂飛絮超後悔,她也不知道自己幹麼忽然想跟人分享收到禮物的事,現在證明,果真是一時糊塗!
方言歡好不容易忍住笑,又說:「我記得以前聽過一個故事──」
一陣敲門聲響起。
「妳等一下。」呂飛絮放下聽筒,開門。
朱朗晨是來彌補過失的。
在左思右想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他記得許久以前,有一天經紀人家麗姊變得特別冷淡,後來他才知道,是因為她剪頭髮換了新髮型,而他根本沒注意到,連句讚美都沒有,家麗姊才會不高興。
女人都是需要讚美的,無論年紀大小,一個熟識的長笛手這麼告訴他。
而今天,心儀的女子在造型上有了如此大的變化,他不但沒讚美,反而神經質地大呼小叫,簡直罪無可赦、死不足惜。
即使事先做了心理準備,對著呂飛絮那張帶著詢問的清秀臉龐,他仍是不由得有些緊張。現在讚美她還來得及嗎?
「那個……我只是想說,其實……妳現在這樣很好看,跟原來很不一樣……現在很漂亮……」忽又覺得這樣說怪怪的,他忙道:「不,我不是說妳原來不漂亮,原來也很好……」
見她仍是悶聲不響,只拿一雙眼睛瞅著他,朱朗晨覺得自己好悲哀。為什麼喜歡上一個人之後,他會笨到連話都說不好?
他深吸一口氣,逼自己鎮定下來,再嘗試一次。「我的意思是,不管妳打扮成什麼樣子,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都很好看,我,我都喜歡──」
砰!
回答他的是險些撞壞他鼻梁的門板。
若是真撞壞他的鼻子也就算了,這一聲砰,可真是砰碎了脆弱的男人心。
絕望地瞪著緊閉的門板許久,朱朗晨才拖著沈重的腳步走開。
他現在只想回房抱著棉被痛哭,想問蒼天,為什麼他的情路要如此坎坷?
呂飛絮靠著門,心臟快跳出胸口,臉頰燙得可以煎蛋。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教她好慌亂,又……好高興。
按著急遽起伏的胸口,不經意一瞥,呂飛絮臉色驟變,直撲書桌上的無線電話筒。
「妳聽到多少?!」
「也不是很多,大概就是……全部。」方言歡的聲音起先是壓抑的,接著放聲大笑。「妳把他關在門外對不對?哈哈哈!真是敗給你們了……原來阿晨弟弟喜歡妳,沒想到他那麼純情,偏偏遇到妳這個不解風情的戀愛智障,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他說的只是我的打扮,妳再笑我要掛電話了!」呂飛絮惡聲惡氣,臉已經紅得快滴出血來。
「相信我,如果有人認為妳原來的裝扮也很好的話,那他不是神經病就是被愛情蒙住了眼睛!小呂,承認吧,其實妳對他也有意思,現在心裡高興得要命對不對?」
呂飛絮本能地想否認,可是她知道歡歡不會相信。
因為她自己也不信。
無論她再怎麼對別人、對自己否認都是徒勞,她知道……
她對他早已動了心。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0-8-19 00:30:05
第八章
早上起來,朱朗晨鬥志重燃,一覺過後又是一條好漢。
他已經擬定全新的作戰計畫,先和呂飛絮約會,然後在她愛上他之後,再找個機會跟她坦白自己的來歷,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太生氣。
從小大家都稱他是天才,他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滿聰明的,而這個由天才想出來的計畫,他怎麼看,都覺得頗完美。
只是他很快發現,計畫真正實行起來,卻有相當的困難度。
朱朗晨十點半就要出門打工,他在廚房左等右等,等到快十點才見呂飛絮下樓。
她又戴上了眼鏡,修短的劉海下是一張白淨的素顏,俏麗的短髮在耳下微微鬈曲,看起來就像個清純的學生。
「早。」他露出自認最迷人的笑容。
她腳步微微停滯,簡短地應了聲「早」,便迅速走向流理台,背對著他準備自己的早餐,不再看他。
光是那短短的一瞥,就足以動搖朱朗晨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信。她好像有點冷淡啊……是不是還在生昨天的氣?
「呃……我想問妳……」心中七上八下的,他謹慎開口。「妳……今天晚上有沒有空?」
她動作一頓,沒回頭。「要、要做什麼?」可惜朱朗晨正忙著凝聚勇氣,沒聽出她的聲音裡,多了平時沒有的微微慌亂。
「我想約妳出去走走,四處逛一逛。」他一鼓作氣,超為自己驕傲,終於能舌頭不打結地說完整句話。Bravo!
「你晚上不是要打工?」
「沒關係,我會跟老闆說要提早離開,只要晚餐人潮過後就沒問題。」老闆夫婦對他愈來愈好,簡直把他當乾兒子看待。「妳……有沒有空?」他又問。
一陣緘默。
她沒回答,他也不知道該再說什麼。
隨著時間過去,朱朗晨的心又提了起來,原本的鎮定逐漸瓦解。她要拒絕嗎?她要寫稿嗎?還是她根本不想跟他出門?也許她真的連跟他出門都不願意……
就在他差點被心中假設逼瘋時,聽到一道很輕很輕的聲音。
「幾點?」
人生再度變成彩色,朱朗晨重新看見希望。「八點,我回來接妳。」
「……嗯。」又是一個輕得像空氣的回應。
直到此時,朱朗晨才注意到,從頭到尾,她都沒轉過身。沖個燕麥片要那麼久嗎?
他疑惑地打量她,從他的角度看不見她的臉,可是他詫異地發現,那小巧可愛的耳殼,現在是紅的。
她害羞了?所以她不敢回過頭?那他可不可以假設,她其實是有一點點喜歡他?
一抹傻傻的笑在俊臉上漾開,一直到他進了小吃店開始工作,都沒散去。
很不幸地,在戀愛這門課,朱朗晨和呂飛絮同樣都是菜鳥一族。
個性古怪又足不出戶的呂飛絮沒交過男朋友,所有情愛方面的知識全來自書本、網路,以及朋友的個人經驗;至於朱朗晨,儘管對他示好的女性多如過江之鯽,但是由於他多年來一直專注於鋼琴演奏,一方面沒時間,另一方面也沒遇到讓他產生興趣的女子。
所以這晚八點半,沒經驗的兩隻菜鳥呆呆地走在鬧區的大街上,不太確定約會該做什麼。
「妳想去哪裡?」朱朗晨問。
「都可以。」表面鎮定實則有些無措的呂飛絮,則給了一個相當沒建設性的回答。
「可是這一帶……我真的不熟……」朱朗晨尷尬地招供,然後充滿希望地反問她:「妳呢?妳應該知道這附近有什麼好玩的吧?」
「我沒來過這裡,我還以為你熟。」
嗄?那他們大老遠搭捷運來這裡幹麼?
兩人對視幾秒,腦中冒出同樣的問題,然後同時噗哧笑了出來。
經這一笑,呂飛絮反而感到自在多了,不再像先前那麼拘束。
她忍不住白他一眼。「你不熟還帶我來這裡?」
「我問老闆哪裡熱鬧好玩、適合約會,他就跟我說這一區。」
聽到「約會」兩字,呂飛絮的面頰又不由得一熱,但她馬上生出疑問。「你跟你老闆說你要約會?」有誰工作早退敢直接用這種理由?
「對啊,老闆說沒問題,他跟老闆娘最近對我愈來愈好。」
「當然對你好,你可是他們的『鎮店之寶』,不知道多少女顧客是為了『小吃店王子』去吃那不怎麼好吃的──」發覺自己語調有變酸的趨勢,呂飛絮倏地住嘴,但是朱朗晨已眉開眼笑地看著她。
「妳不高興有女孩子來店裡看我?」
「你想太多。」她馬上掉開視線,加快腳步往前走。
「別走那麼快。」他語帶笑意地跟上,順勢拉住她的手,沒再放開。
他掌心的溫度直接傳到她的心房,她第一次注意到,跟他的手比起來,她的好小。她失神地任他牽著自己,任他將她護在人行道內側,這也是生命中頭一次,她意識到自己是個純然的女人,喜歡被照顧,喜歡被呵護。
輕輕地,她回握住他。
朱朗晨感覺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喜悅襲上心頭,剛剛他還擔心她甩開他呢!相識這段時間,他已經發現她是個不擅表露情感的人,可是就是這些細微的、甚至有些彆扭的舉止,讓他覺得她獨特、可愛。
路上車水馬龍,店家燈火燦爛,就這樣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手牽著手漫無目的地閒逛,卻讓兩人都感到—種幸福。
「那些女孩子愛到小吃店是她們的自由,我對她們沒興趣。」他解釋。
「嗯。」她簡短應了聲,唇角卻不自覺地往上揚。
「咦?這家看起來滿好玩的,我們進去看看好不好?」朱朗晨在一家店前停下腳步,呂飛絮一看,幾條黑線在額上落下。
遊樂場?他們會不會太老了……
儘管心裡不怎麼樂意,見他那副好奇得要命的神情,呂飛絮仍是點頭。
店裡的顧客看起來都低於二十歲,各種機器的聲音交雜在一起,什麼夾娃娃機、太鼓機、跳舞機等等都有,但是吸引朱朗晨的,是投籃機。
「我想試試這個。」朱朗晨拉著呂飛絮來到一架沒被佔據的投籃機前。
看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模樣,呂飛絮忍不住翻眼。這人怎麼像這輩子沒碰過籃球似的?
冰雪聰明的朱朗晨觀摩了一下旁邊機器前的少年,學了操作方式,立刻捲起袖子,把硬幣放人投幣孔,按下開始。
籃球滾下來了,他馬上對著籃框施展身手。
第一球,落空。第二球,沒進。第三球,連框架都沒碰到……終於到了第八次,球才勉強滾進籃框。
「進了!」他喜不自勝地繼續努力。「我以前一直想打籃球,但是我爸媽怕我手受傷所以不准,現在總算有機會玩了。」
呂飛絮訝異得說不出話,顯然他正玩得興起,完全沒發現自己洩漏了什麼。她不知道他是來自哪種家庭,但是他無意溜出口的幾句話,卻讓她心中泛起一陣疼痛。
原來,他是真的沒打過球。
除了籃球之外,他是否還錯過其他東西?
「結束了。」意猶未盡的聲音傳來。
呂飛絮回神一看,瞠目結舌。他居然只投進一球?!是不是真的啊,怎麼有人準頭這麼差?,
「站一邊去,我來。」看不下去了,呂飛絮把他擠到一旁。
接下來呂飛絮大展神威,雖然稱不上百發百中,卻成功晉級到三分球時間,得了極高的分數,讓朱朗晨瞧得大開眼界、讚歎連連。
「不用太佩服我,別看我這麼矮,本人國中的時候可是籃球隊的。」她笑得好得意,卻沒發現身旁人的眼神變得暗沈、深邃。
看著那張燦爛的笑顏,朱朗晨只覺得此刻的她好漂亮、好誘人,於是長臂一伸,將她攬到懷裡,封住那張可愛的嘴。
突來的變化使呂飛絮措手不及,但是在他的唇覆上她時,她忘了驚愕,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週遭一切都在瞬間消失。
朱朗晨將她緊緊壓向自己,輾轉吸吮著柔軟芬芳的唇,熱切地、沈醉地,她就像他想像中那麼甜蜜、可口。
像是為了支撐自己似的,她緊揪著他的上衣,嬌小玲瓏的身軀依附著他的胸膛,羞怯地回應著他的親吻。
他情慾悸動,熱血奔騰,正想更深入探索她的美妙滋味,響亮的口哨切入耳中,殺風景地打斷了兩人的纏綿。
原來他們吻得太渾然忘我,連週遭聚集了一票看熱鬧的青少年都未察覺。
「嗷嗚一一」有人叫。
「厚一一閃得我眼睛快瞎掉了啦!」
「人帥真好一一」
「大哥,對面就有Motel啦!非假日打七折!」
朱朗晨的神色略微尷尬,呂飛絮則臉紅得像豬肝。
「走了啦!」在一片哄笑中,她急急拉著他離開。
一走出遊樂場她就打他。「都是你害的!這輩子沒這麼丟臉過!」雖然她從來不在乎旁人看法,不表示她喜歡在一群小鬼面前演出親熱戲。
「沒那麼嚴重。」他忙安撫,再次牽住她的手。「我們去找別家好了。」
「還玩?」
「剛剛我只玩幾分鐘而已。」他聽起來好委屈,她非常不爭氣地立刻心軟。
「好啦,我們去便利商店問問附近哪裡還有投籃機。」
他們運氣好,便利商店的店員小弟指點了一家設備更好的店。
於是這一晚,他們很快樂地投籃投到深夜,兩顆心的距離,也因此更貼近。
* * * *
夜深人靜,月黑風高,這樣的夜裡,最容易讓人思緒亂竄、胡思亂想。
一聲又一聲嬰兒啼哭似的貓叫聲,在一片寂靜中顯得特別清晰。
是誰家討厭的貓在發情?
朱朗晨在床上輾轉難眠,煩躁得只想朝窗外扔石頭。
過了不知多久,貓咪終於安靜下來,似乎是已經吸引到伴侶,正忙著進行那不可告人之事,但他的煩躁未減反增,仍是想朝窗外扔石頭。
可恨啊,連貓都比他幸運,他……好嫉妒。
他身體緊繃、慾望高漲,最近幾日來,夜夜如此。最讓人搥心肝的是,他渴望的對象就在門外幾步之內的距離,而他卻什麼也無法做。
他們才交往五日,為了不嚇到她,他不敢表現得太猴急,所以儘管實際上他就是那麼猴急,每次見她就只想扒光她的衣服將她壓在身下,他仍在親吻時點到為止,硬逼自己煞車。
他很擔心,緊急煞車太多次,遲早有一天煞車會失靈。
夜,還好長啊……
二樓另一端,呂飛絮聽到的不是貓叫春,而是另一種聲音。
撲倒他!撲倒他!撲倒他!
都怪歡歡那個色女把這念頭放在她腦子裡,害她這幾天寫稿都無法專心,腦袋裡像是裝了—台討厭的答錄機,成天播放著同—句話──撲倒他!
她不得不承認,對性這回事,她其實是很儒夫的,敢把話說得很大膽,實際上卻啥都不敢做。
不過她也不明白,為什麼他老愛親吻她,卻沒有更進一步,難道是她的身體吸引不了他,所以他對她沒有那方面的慾望?可是她明明感覺到親吻她時,他的身體有了變化,有幾次她不小心往下瞄,然後就不小心看見了傳說中的「搭帳篷」。
好吧,她不是不小心看到的,而是太好奇。
問題是,她沒那個膽子撲倒他,為什麼他不來把她撲倒呢?
唉,好煩哪!
甩開惱人的思緒,呂飛絮摘下眼鏡站起來,決定到樓下找水喝。
怎料她一出房門,就與一具修長的身軀撞個滿懷。
兩人都像是被火燒著似地跳開。
就那麼短暫的接觸,呂飛絮想起的是她曾經見過的光滑而結實的光裸上身,而朱朗晨,感覺到的是她那飽滿而柔軟的胸部。
「你還沒睡啊?」
「妳還沒睡啊?」一句再明顯不過的話同時蹦出。
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多蠢,兩人都有些赧然。
「還在寫稿?」他率先問,努力壓抑腦於裡升起的邪惡慾望。
「嗯,你呢,怎麼還不睡?」她不敢看他,怕洩漏心中的不純潔念頭。
「只是突然口渴,想下樓喝水。」順便冷卻另一種飢渴。
「喔,我也──」
一道母貓發情的聲音打斷她的話,突兀又響亮,兩人對視一眼又立刻撇開頭,因心中皆有鬼,氣氛頓時顯得特別尷尬。
她清了清嗓子。「那……我繼續寫稿去了。」
他略微僵硬地點點頭。「晚安……那我、我去睡了。」
似乎沒人記得要喝水的事。
呂飛絮飛快躲到門內,努力緩和仍撲通撲通猛跳的心臟,卻又同時一陣失望,他好像真的對她沒「性」趣呢……
正要回到書桌前,忽又響起敲門聲,她疑惑地轉身開門。
還未來得及張口詢問,眼前就一陣黑,雙唇被毫無預警地含住,熟悉的氣息充斥著她的呼吸,火熱的舌頭侵略著她的口腔,她渾身酥軟,不得不環住他的頸項,迎接他熱烈的佔領。
朱朗晨去而複返。他狠下心,不再當君子。
難分難解地親吻許久之後,他沙啞地問:「我一個人睡不著……睡這裡,可以嗎?」
他眼中那赤裸裸的慾望,引起她渾身一陣輕顫,羞怯地,她點點頭。
他臉上閃過狂喜,再次吻住她,這一次,他更加強悍、霸道,她被他強烈的攻勢逼得一步步往後退,直到兩人都倒在床墊上。
「等、等一下……」她氣喘吁吁地推開他。「壓到書了……」她惡習不改,床上散佈著好幾本書籍,但是這回他沒空叨念她。
「沒問題,我幫妳清理。」朱朗晨按捺著慾火,以空前未有的魄力與效率,兩隻大手一掃,床馬上就空了。
他迅速除去衣物,接著脫去她的睡袍,看見那件似曾相識的胸罩時,眼神驀地幽深。靈巧的手指解開她的內衣,釋放那挺立的嬌嫩雙丘,她害臊地想遮掩自己,但他不允,抓著她的手,再度封住那早已濕潤的雙唇,吞噬她未能出口的抗議。
熱燙的唇往下品嚐著她每一寸肌膚,她的眼蒙上一層迷茫的霧氣,身體像是被火焰烘烤著,燥熱難當,然而那女性的私密處,卻源源泌出教人臉紅的濕液。她呻吟出聲,情不自禁地弓起身體,想紓解體內那股強烈的渴求。
「好難過……」
她不知道的是,朱朗晨比她更難過。因為知道她是初次,所以他努力地克制自己,不敢太過急躁,怕傷了她。可憐他已滿身汗水,慾望腫脹得快爆炸,仍是想讓她準備充足。
這也是他的第一次,會知道該怎麼做,得歸功於成長過程中,唯一做過的一件「壞事」。
別以為學音樂的都是乖小孩,十三歲的時候,一個同班同學就帶過成人片到學校的視聽中心偷偷播放,而他,就是被拉著一起接受啟蒙的幸運夥伴。
是的,多年前的一次觀摩對他而言便已足夠,因為他是天才,學習能力和記憶力都比別人強。
「快點……」她嬌聲催促。「求求你,我受不了了……」
那聲請求像天籟,他不浪費時間,頂開她的雙腿,緩慢地挺進濕濡的幽徑。他感覺到她微微僵了下,立刻停止進佔。
「痛嗎?」他焦急地問。
「剛剛一點點,現在不會了……」她低道,粉頰佈滿嬌羞的紅霞。
他俯身吻著她,在她耳畔呢喃著愛語,儘量溫柔地再次推進,徐徐地深入她性感惑人的身體,確定她不再不舒服之後,才以更迅速、激烈的動作佔有她。
房間內的溫度節節升高,—如纏綿愛侶間的激情熱力,他們肢體相纏、汗水交錯,直到她哭喊出聲,他才以一個猛烈的撞擊,將自己的慾望釋放在美妙的天堂。
這夜,他們盡情地溫存纏綿、耳鬢廝磨,然後帶著滿足的微笑,相擁到天明。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0-8-19 00:30:23
第九章
這地方真的有人住嗎?
可是他查到的地方就是這裡沒錯啊。
時值正午,一名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在呂家老屋的院子裡繞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按下門鈴。
等了許久,他又按了一次電鈴,仍是沒人應門,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門開了,一名女子出現。
「不管你是賣什麼,我都沒興趣。」
「等等!」男人趕緊伸手推住正要關上的門。「小姐,妳誤會了,我不是推銷員,敝姓張,是『東方徵信社』的調查員。」他趕緊遞出名片。
門又慢慢開啟,屋內的呂飛絮接下名片看了一眼,目光又投向張先生。
「有什麼事?」面對陌生人,她仍是一貫的面無表情。
「是這樣的,我們公司接到一項尋人的委託,找的是一個年輕男人。」張先生從公事包裡搜出一張照片,遞到她面前。「我問過這一帶的住戶,有人跟我說似乎看過他在這裡出入,我想請教,妳是不是見過這個人?」
呂飛絮心一沈。
何止見過,同樣的一身白衣黑褲,同一張俊秀的臉,相片上的人,昨晚才又溜進她的房間,把她折磨得全身酸軟。
而那人,此刻正在小吃店打工。
呂飛絮皺起眉。「這人是誰?跟我堂弟長得好像。」
「堂弟?」張先生愣住。
「對啊,我二伯的兒子,他剛從大學畢業,前陣子才從台南上臺北來找工作,現在跟我住—起,不過他昨天跟朋友到台東去了,要玩幾天才回來。」面不改色地,她繼續說:「也難怪鄰居會看錯,我堂弟真的跟這個人很像,要不是我從小跟他玩到大,猛一看這身材和長相,也會以為你拿的是我堂弟的照片。」
「小姐,妳確定嗎?」
她給他一個看白癡的眼神。「我會連我堂弟是誰都不知道?」
張先生尷尬地笑笑。「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要找的這個人是誰?要是我真的哪天看到他,一定馬上跟你聯絡。」她頓了下,又露出狐疑的表情問:「他不會是什麼殺人犯吧?」
「不不不,他叫朱朗晨。」張先生把名字寫在一張紙上交給她。「他原來住在美國,幾個星期前來到臺灣之後就失蹤了,要找他的是他家人,至於他是做什麼的我不方便透露,不過妳放心,他不是壞人。」
美國嗎?好遠。
強壓下胸中鬱悶,呂飛絮微微牽唇。「那我就放心了,我可不想我堂弟莫名其妙被員警抓起來。」
張先生笑笑。「要是妳有見到照片上的人,請必須立刻跟我聯絡。」
「好。」
「謝謝,那我告辭了。」張先生正要離開,忽又停下腳步。「小姐,能不能請教一下令堂弟的姓名,還有他現在投宿在台東的哪裡?」
呂飛絮一窒,迅速地說道:「他叫呂飛刀,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住在哪一家飯店,好像是有溫泉可以泡的。」她胡謅一通,反正台東的溫泉飯店那麼多,隨便他慢慢找。
張先生點點頭,再次道謝之後便離去。
呂飛絮回到屋內,發覺自己的掌心已全是汗水。
她是寫小說的,靠的就是編故事的本領吃飯,但這是第一次,她對著真人撒下大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緊張。
會這麼做,是因為她猜想阿晨並不想被找到,而基於自私的理由,她也不希望他那麼快被找到,
握緊了手中的紙條和名片,她匆匆回到房間的電腦前。
朱朗晨……這就是他的全名,那天她在市立圖書館中,也聽過那幾個高中女生提過這個名字。
猶豫了好一會兒,她在Google的首頁上,鍵下了幾個字。
看著為數眾多的搜尋結果,呂飛絮忽然有些畏懼。
她早隱隱猜測到他的出身必定不凡,可是她怕一旦知道他真正的來歷,就會被迫瞭解,他其實根本不屬於這棟破舊的房子,也不屬於她。
是的,她很不安。
他仍未告訴她實情,她不知道若是哪天他決定回到原來的地方,他們會變得怎麼樣。
呂飛絮心中掙扎,最後仍是移動滑鼠,按下左鍵。
「天才鋼琴家」、「鋼琴王子」、「知名指揮家與世家名媛之子」、「華人之光」、「古典樂壇的寵兒」等等諸多閃亮的字眼不斷地在各篇文章中出現,可是她的臉色卻愈來愈黯淡無光。
他比她想像中更傑出、更優秀,像他這樣的人,像天上的星星,是那樣閃亮而遙不可及。
他根本……不該與她有所交集的。
她並非妄自菲薄,這只是人生中的現實。
* * * *
呂飛絮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閱讀有關朱朗晨的一切。
從數個英文網站上,她得知目前這位天才鋼琴家正在「生病」,因此取消了今年薩爾茲堡音樂節的表演,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獨奏會。
她甚至找到不少他的演奏會短片,然而看著他風采逼人、颱風穩健地在舞臺上演出,讓她既感驕傲又覺得苦澀。她驕傲,因為這是她心愛的男人;她苦澀,卻是因為這些影片,只是在提醒她,他們之間的距離有多遠,
她今天騙走了徵信社的調查員,但是那能掙得多少時間?
他回到那個屬於他的世界,只是遲早。
如果她現在抽回自己的感情,還來得及嗎?
他們相識也不過數星期,與其愈陷愈深無法自拔,倒不如現在了斷,免得到時傷得太重,癒合不了。
可是現在光是這個想法,就讓她好痛好痛……
呂飛絮靜靜地坐著,思索著,直到螢幕上跳出的訊息捕捉住她的目光。
福爾摩斯:哈囉,阿嘉莎。一陣子沒聯絡了,最近好嗎?
呂飛絮想了想,還是決定回應。起碼她可以暫時逃離惱人的思緒。
打出簡短的問候,她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跟網友聊天。他說他最近從網路上的拍賣網站找到一本絕版的偵探小說,她一定會有興趣,但是他想賣個關子,暫時不把書名告訴她。
若是平時,呂飛絮的好奇心一定會被勾起,但是今日她沒有那個心情。
阿嘉莎:恭喜你。
福爾摩斯:這麼冷淡的反應啊?真令人傷心……虧我還想把它當作見面禮送給妳呢!
呂飛絮頓時瞭然。原來他還沒放棄見面那件事啊。
果然,福爾摩斯接下來就問她願不願意見面。
回絕的答案都已經打好了,可是不知怎麼地,她沒按下Enter。思考了好半晌,她清除了寫好的話,換了一個答案。
阿嘉莎:時間?地點?
福爾摩斯:由妳決定,我都可以。
阿嘉莎:好,再mail你。掰。
她關掉對話方塊,怔怔地看著只有桌面風景的螢幕,旁邊的電話響了許多次,她才回過神。
「小呂啊,這幾天怎麼樣?」方言歡笑嘻嘻的聲音傳來,「忙著談戀愛厚?」
呂飛絮胸口一緊,只短短應了聲:「唔。」
「跟妳說,東禹最近比較空閒,他建議我們找個時間大家一起吃個飯,妳什麼時候有空?既然是他買單,我們就找家最貴的餐廳好好吃他一頓,喔,對,叫阿晨弟弟一起來,東禹超想看看收服妳這個怪咖的強者是什麼樣子。」
「……再看吧。」
「妳怎麼了,聽起來無精打采的?」畢竟是相交多年的好友,方言歡立刻聽出下對勁。「是不是跟阿晨弟弟吵架了?」
呂飛絮靜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再度開口,卻沒回答方言歡的問題。
「歡歡,記不記得我跟妳說過我有個網友?」
「記得啊,就是聽起來超宅的一個博士作家嘛,幹麼突然講到他?」
「我剛剛答應他要跟他見面。」
「嗄?妳不是常常說異性網友見面根本是變相相親嗎?怎麼現在又要見面?」方言歡頓了下,驚恐大叫:「妳不會是學人家在搞什麼網戀吧?!妳在發什麼瘋啦?網路上沒帥哥也就罷了,要是妳遇到的是色狼或變態殺人狂怎麼辦?」
「神經!妳想太多了。妳自己不也常說我成天窩在家裡不健康?我現在想想,妳說的也有道理,我應該多出門,多認識其他人,既然我跟這個網友滿談得來,跟他交個朋友也沒什麼不好。」
事實上,她也不確定自己為什麼要答應見面,或許只是想利用這個網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免得她將太多的感情放在阿晨身上,也或許,她只是想向自己證明,當阿晨不在時,她仍是有能力與其他異性往來。
「那阿晨弟弟怎麼辦?」方言歡又怪叫起來。「阿嵐說他早就看出阿晨弟弟喜歡妳,而且還說他是會吃醋的那款,妳要是跑出去認識其他男人給阿晨弟弟知道,他一定會抓狂的!」
怎麼扯上阿嵐了?呂飛絮有點莫名其妙,不過她沒費事深究。
「歡歡,我跟阿晨不是妳想的那樣,我們之間的關係只是短期的,因為現在感覺還不錯就在一起,就這樣而已。」她深吸一口氣,「他來到這裡只是個意外,早晚會離開,等他一走,難道我還為他守身一輩子?」她用力而堅定地說,彷彿這樣就能說服自己。
電話那端陷入沈默,然後方言歡關切的聲音傳來。「小呂,這不是妳的真心話,到底困擾妳的是什麼事?」
「哪有什麼事?妳也不是不知道我本來就沒血沒淚,既然有個小帥哥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當然不能浪費,這叫把握良機,及時行樂,現在大家高興就好,難不成妳還以為是什麼至死不渝的愛情?」
「聽妳在放屁!」方言歡火大。「妳給我老實交代,妳到底在鬧什麼彆扭?」
「妳真的想太多,我要趕稿了,別吵我。」呂飛絮掛掉電話,拔了電話線,眼眶刺痛起來。
歡歡不明白,說了那麼多,其實她只是想說服自己,一旦朱朗晨離去,她仍是可以找回自己的心,繼續過著自己想要的日子。她想逼自己相信,沒了他,她不會因此垮掉。
她站起來,想下樓動動僵坐了一下午的雙腿,但是一轉身,就對上一雙憤怒的眼睛。
呂飛絮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她中午匆匆上樓之後沒有關門,那表示……他聽見了?
「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她顫巍巍地問,卻沒有得到任何答案。
「短期的關係……大家高興就好?」朱朗晨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手裡還拿著一束鮮花。「那是妳的真心話?妳就是這樣看待妳我的關係?」
不!不是!當然不是!
她張口就要否認,但是最後說出口的是:「不然你還以為是什麼?」
「呂飛絮!妳可以再冷血一點!」朱朗晨氣爆了,咆道:「這樣耍我很好玩是嗎?妳有沒有一點感情?!」
胸中累積了許久的不安,苦澀,在他的—吼之下全轉化為怒火,破閘而出。
「我耍你?到底是誰耍誰?!偉大的天才鋼琴家朱、朗、晨!」她吼了回去。
朱朗晨一震,臉上出現明顯的驚慌。「妳怎麼知道的?」
「那重要嗎?你打算什麼時候才跟我說?還是你根本就沒有想過要跟我說實話,等你想要離開的時候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了,我連你姓啥名啥都不必知道?!」話一出口,她才知道她有多介意他的隱瞞。她以為,如果他真的重視她,就會主動告訴她。
「我一直都想告訴妳,只是找不到適當的機會……」
她冷笑。「我們就住在一起,你如果真的想說會沒機會?不要把我當三歲小孩子。」
「不是那樣的……」朱朗晨急急解釋。「我只是怕妳一氣之下會趕我走。」
原來他真的只是為了一個棲身之處,她的心涼了半截。
「抱歉,我這裡不是旅館也不是救濟院,沒有義務要收留你。」她冷冷道:「事實上,我認為你現在就該離開,要回美國或是要留在臺灣都是你的問題,跟我沒有關係,妳我本來就非親非故。」
朱朗晨的臉色極為難看,怒火在黑眸中重燃。
「急著跟我撇清關係了?」他的聲音也失去了溫度。「是怕找到了新男朋友有我在不方便?誰是下一個人選?是妳網友還是上次來的那個阿嵐?」
「我找誰當男朋友都不關你的事,何況這是我的房子,我愛留誰愛趕誰你都沒權利過問。」氣頭之上,她根本不想告訴他阿嵐是同性戀。
俊秀的臉龐繃得死緊。「呂飛絮,我到今天才知道妳有多無情,算我識人不清,妳放心,既然妳要我走,我不會厚著臉皮賴在這裡。」
朱朗晨手一甩,回到房間,拿了唯一的背包便毅然離開,連頭也沒回過一次。
砰地一聲,樓下的正門被甩上,而那一聲響,也像甩在她的心頭上。
雙唇抿成倔強的一直線,呂飛絮蒼白著臉,石像似地佇立許久。
她垂眸,眼角卻瞥見地上那把七零八落的花束。那花,是要送給她的嗎?
忽地一陣恐慌襲來,她拔腿衝下樓,奔出門外,可是外頭空空如也,他已不見蹤影。
那束花,不是他第一次送她的東西。她生日那晚,他送她一首過去媽媽常彈給她聽的鋼琴曲,後來,又送她一支他特地挑選的髮簪。兩人自交往以來,他送給她備受呵護的感覺,送給她身為女人的喜悅,這些在旁人眼中或許不算什麼,但是對她,意義非凡。
他並不需要為她做到這個地步,有那麼多女孩子供他選擇,他何必把時間心力花在她身上?可是,他一直都在努力對她好。
她見過他初次坐在媽媽的鋼琴前的模樣,他是那樣憂鬱、頹喪,也許真的有難言的苦衷,才無法說出自己的來歷。
她為什麼要那麼小心眼,非得計較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的小事?有人比她更不知足嗎?
但是她在衝動之下,把他趕走了……
呂飛絮失神地回到房間內,身體像是突然被掏空似的,木然拾起破碎的花束,頓時,淚水泉湧而出。
老天,她做了什麼?
* * * *
晚上十點,老屋的門鈴響起。
呂飛絮飛也似地衝去開門,卻發現門外不是她最期待的那個人。
「小呂!妳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方言歡被好友臉色慘白、兩眼紅腫的模樣嚇了一跳。
傍晚與小呂通過電話之後,她愈想愈不放心,最後仍是決定來一趟。
最讓她驚駭的是,只為父母哭過的小呂居然一見到她,眼淚就撲簌簌地往下掉。
「歡歡,我把他趕跑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沙發上,呂飛絮哽咽著。「我後悔了……我不要他走,我不在乎他瞞我多久,我不在乎了……」是她太愚蠢,以為感情可以說斷就斷、說收就收,他一離開,她就發現自己早已陷入太深,難以自拔了。
方言歡不必想就知道「他」是誰,她輕輕拍著好友的肩頭,柔聲問:「小呂,到底是怎麼回事?妳說給我聽好不好?」
「今天中午來了一個人……」斷斷續續地,呂飛絮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包括她所查到關於朱朗晨的一切資訊。
「真沒想到阿晨弟弟的來頭這麼大,還是名人咧……」方言歡聽完之後,極不可思議。「他真的二十六歲啦?還真看不出來。」
「歡歡,妳說我們有可能在一起嗎?他對我有多少真心?他會放棄美國那邊的生活留在這裡嗎?」呂飛絮淚眼婆娑地問。
看著向來淡漠、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好友為情所困,方言歡忍不住心疼。
她自己是過來人,再怎麼堅強的女子遇上了愛情,也就只是個普通女人。
可惜她無法回答小呂的問題。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放棄國外的生活,可是就我知道的阿晨弟弟,是那種對事情認真看待的人,如果他說喜歡妳,就一定是真的喜歡妳,妳跟他住了這段時間,應該比我瞭解他。」
「我知道。」呂飛絮低垂著頭。「可是不知道怎麼搞的,我當時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只想要氣死他,現在我後侮了……可是他不會再回來……」
「放心,我相信他會回來的,他只是正在氣頭上,氣消了就會回來。」方言歡其實也不確定,但是她衷心這麼希望。
呂飛絮遲疑地點頭。「時間不早了,妳先回去好了,不然妳家祁先生會擔心。」
「沒關係,我會打個電話給他,我陪妳再等一會兒。」
方言歡在凌晨兩點的時候被呂飛絮趕回家睡覺,然後呂飛絮繼續等。
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
當開門聲響起時,正在打瞌睡的呂飛絮跳了起來。在晨光中,她看著那掛念整晚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
他的頭髮有些凌亂,眼下有著淡淡的陰影,模樣並不比徹夜未眠的她好上多少。
他一語不發,定定地瞧著她良久,然後展臂擁住她。
「對不起……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他在她耳畔啞聲道。
「是我的錯,我不該說那些過分的話……」她早已淚水盈眶。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0-8-19 00:30:41
第十章
朱朗晨和呂飛絮相擁躺在床上,本想補眠,兩人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反而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似的。
呂飛絮把她如何發現他的真實身份告訴他,而朱朗晨則把自己出走的原因源源本本地說出來,不想再對她隱藏任何事。
「你的朋友是個軟弱的人。」呂飛絮直率地說。「不能彈琴又怎麼樣?他的手能接回去就該感恩了,如果只是因為不能彈琴就自殺,那全世界的殘障人士不都死光光了?」
朱朗晨低歎一聲。「他的確是鑽牛角尖了,可是若不是他說的那些話,我不會及早意識到自己原來的人生有什麼不對。」他在她的額角印上一吻,充滿愛意地看著她。「那麼一來,也不會遇到妳。」
呂飛絮不是個習慣聽甜言蜜語的人,耳根子馬上又熱了起來。
他又說:「我爸是個要求極高的人,自從發現我有天分之後,對我的期望就更大,我媽則是從小就熱愛鋼琴,可惜她的天資有限,所以她把希望都放在我身上。」
「做你父母的小孩真可憐……」想到他連籃球都不能玩,呂飛絮又忍不住心疼。「像我爸媽就是採取放牛吃草的態度,只要不做壞事,我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
「所以才會養出妳這樣的怪小孩。」他笑她,結果頭被K了一下。
「說來說去都是你父母喜歡,那你自己呢?你喜不喜歡彈琴?」
見她慎重其事地望著自己,朱朗晨心頭滑過一陣暖意。她關心的不是鋼琴,而是他。
「本來我也不確定自己喜不喜歡,但是那晚為你彈『小星星變奏曲』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愛彈琴的。」
「那麼你現在……如果再上臺演奏,會不會有問題?」呂飛絮問得遲疑。她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希望他能重拾自信,恢復她在影片中看到的那種風采,另一方面,她又害怕一旦他回到臺上,就等於進入那個她無法觸及的世界。
她想了想,又補充:「你演奏的時候很帥。」
朱朗晨微微一笑。「行不行要真正上臺的時候才會知道,不過我的心態跟當初已經大不相同,所以我多少有點信心,這還得歸功於妳。」捧住她的臉,他低頭給她一個長長的吻,惹得她面紅耳赤。「我發現妳真的很容易臉紅。」
「才沒有!」她沒好氣地瞪他。「認識你以前我可是從來都不會臉紅的,不信你問歡歡!」
朱朗晨反而笑得更高興。「那表示我是妳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子。」
「少肉麻!」
「小呂。」他用她習慣的暱稱喊她,神色變得認真。「我要跟妳講一件更肉麻的事……我愛妳,如果我要妳跟我一起回美國,妳願不願意?」
呂飛絮怔怔地望著他,一股難以言喻的喜悅竄流過全身。他說他愛她呢……
「妳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到美國去?」他又問一次。
去美國嗎?他會這樣問她,她既高興又感動,可是她完全沒有想過要去那個遙遠的國家生活,她的家、她的朋友都在臺灣,她的生活也在這裡,到了那裡,除了他,她還有什麼?
看出她的遲疑,他笑笑。「算了,別勉強自己,當我沒問過好了。」
呂飛絮心慌了,急忙道:「我不是不願意跟你在一起,只是我放不下這裡一些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我需要時間好好考慮。」她知道她的顧慮都是自私的,可是她就是無法這樣揮揮衣袖就離開。
「妳不用考慮。」他柔聲道:「我知道這裡有妳父母留下的房子,還有妳的好朋友,我不會逼妳放棄這些,昨天晚上我就仔細考慮過了,如果妳不願意離開,那麼我就留下來。」
昨夜他在外面瞎逛了好久,一開始,他的確是讓怒氣沖昏了頭,但是冷靜下來之後,他就想通,他們兩人在針鋒相對時脫口的話都不是有意的,剩下的時間裡,他思考的就是他們兩個的未來。
呂飛絮錯愕不已,萬萬沒想到他竟會為她放棄國外那種燦爛耀眼的生活。
她並不值得他這麼犧牲的,她不希望他將來為他捨棄的一切後悔。
「別想太多。」像是看出她的想法似的,他說。「上不上大舞臺演出對我來說並不是特別重要,我只是希望能快樂,盡興地彈琴,所以不管在哪一國都可以,所以我覺得留在妳身邊最好,免得妳又給我去交一堆什麼奇奇怪怪的網友。」
他的語氣變得酸溜溜,呂飛絮卻是聽得甜蜜蜜。有人吃醋了。
「你忘了,不只是網友,還有模特兒帥哥阿嵐。」她忍著笑指出。
果不其然,他的神色微微一僵。「阿嵐是不是喜歡妳,不然怎麼對妳那麼好?」
「廢話,我是他朋友,他當然喜歡我。」
「什麼樣的朋友?」
不忍心太折磨他,她決定吐實。「阿嵐是同志,真要喜歡也是喜歡你,不是我。」
朱朗晨一愣,翻身壓住她。「可惡!妳不早說,害我白擔心一場!還有那個網友呢?快招!」他搔她癢,把她欺負得哇哇叫。
「你好幼稚!不要搔我癢了啦!我就一個網友而已,從來沒見過,以後也不會見!」
很快地,哀叫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陣陣嬌吟與喘息,孩子似的玩鬧轉變成純男女間的性感遊戲。
一場翻雲覆雨,加上兩人都徹夜未眠,他們最後都累得快睜不開眼睛。
呂飛絮打了個呵欠,想到一個問題。「阿晨,你父母那邊怎麼辦?」
「我會跟他們說。」
* * * *
不等朱朗晨主動聯絡,第二天晚上,朱氏夫婦就已找上門來。
呂飛絮看著眼前氣質不俗、衣著華貴的中年男女,毫不費力便猜出他們的身份。看來那位徵信社的張先生比她想像的精明有效率。
朱朗晨的相貌遺傳自父母雙方,但呂飛絮暗自慶幸他長得更像美貌的媽媽一些,因為他爸爸的臉部線條太嚴厲,一副很難親近的模樣。
倒不是她想親近他們任何一個,對於這對剝奪阿晨童年的夫妻,她並沒有太大好感。所幸她不必與他們周旋太久,因為他們前腳一進門,朱朗晨後腳便下班回來了。
朱朗晨在將她以「救命恩人」和現任女朋友的身份介紹給他父母之後,便叫她上樓讓他與父母獨自談話。
朱氏夫婦的臉色很難看,八成是礙於教養,所以沒當著她的面發作。
呂飛絮聽話地離開,但是老房子的隔音並不好,爭執聲仍是有一大半傳到了樓上……
客廳中──
「你要留在臺灣?!」朱韻鴻臉色鐵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朱朗晨答得堅定。
「朗晨,你要想清楚,事關你的前途啊,國外才能提供你最大的發展空間,如果你想在臺灣辦幾場獨奏會,我讓家麗去安排,要是你想見你那位……朋友呂小姐,我們也可以邀她到美國玩幾天,你別因為一時意氣用事斷送自己的前途啊!」顯然宋雪琦對兒子挑女朋友的眼光不太贊同。
「媽,我向來沒有多大野心,妳所說的前途對我並沒有什麼意義,以前我沒跟妳說過這些,但是現在,我希望妳能瞭解。」朱朗晨真心誠意看著母親。「我在這裡一樣可以彈琴。」
「唉,你這孩子到底是怎麼了,你以前不是這樣任性的啊?你打小資質過人,不好好地把天分發揮出來,不就浪費了嗎?」
「我不是要浪費天分,我只希望能為自己彈琴,不是為了比賽,也不是為了樂評。」
「聽聽看你說的話,一點出息也沒有!」朱韻鴻怒不可遏。「你是個鋼琴家,不努力在樂壇上求得更高的成就,學琴還有什麼意義?!我朱家怎麼會有你這麼不求上進的兒子?!」氣死他了!
看著滿臉不諒解的父母,朱朗晨忽然感到一股哀傷,心中隱藏許久的疑問,這時脫口而出。
「爸、媽,我想知道,在我離家期間,你們擔心的是我,還是那些因為我不在而耽誤的表演?」
朱韻鴻擰緊了眉頭,似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宋雪琦則是一臉震愕,但隨即像是理解了什麼。
朱朗晨看著他們,接著說:「如果我像汪勤一樣傷了手,無法再彈琴,你們還會這麼重視我這個兒子嗎?」
啪!
響亮的一巴掌打在朱朗晨頰上,他錯愕地看著母親,連朱韻鴻也被妻子的舉動嚇得呆住。他們眼中的母親(妻子)可是上流社會出了名的淑女呢!
「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宋雪琦難得厲聲說話。「你是我兒子,就算四肢全廢了也還是我兒子,不管怎麼樣,你絕對不可以懷疑這一點!你知不知道你失蹤這段期間我有多怕你出事?你居然還說這種話……」說著說著,她的眼眶竟紅了。
朱朗晨怔怔地看著母親。這是她頭一次打他,可是他卻覺得心中很溫暖。
「媽,對不起。」他慚愧地垂下頭。
宋雪琦輕拭眼角,淺嘆了口氣。「是我關心的方式錯了嗎?我沒想到你竟然會有這種感覺,罷了,如果你不在乎前途,就隨你自己的意,你現在已經是大人了,有自己的看法,我也只是為了你好。」
「雪琦!妳又是怎麼回事?」朱韻鴻瞪大了眼。她怎麼突然倒戈了?!
「你還不懂嗎?」宋雪琦橫了丈夫一眼。「如果你不想失去唯一的兒子,就讓他為自己的未來做決定。」
「胡鬧!你們母子倆都太亂來了!」朱韻鴻驚怒交加,直接命令道:「朗晨,你現在就跟我回飯店,我會讓人把你的護照儘快補辦好,我們馬上回紐約。」
「爸,我哪裡也不去。」朱朗晨面不改色地與父親對立著。
「你──」
「走了,我們先回飯店,讓朗晨自己好好想想,明天再過來。」宋雪琦見情勢又將惡化,難得不顧形象地硬拉著丈夫往外走。
目送著父母離開,朱朗晨轉過身,卻看見呂飛絮不知何時已來到一樓。
「我對你媽有點改觀了,她很強。」她檢視著他的臉頰,眼中閃著戲謔。
「妳都看到啦?我看我爸都不見得知道她有這一面。」朱朗晨也笑。「不過我很高興知道至少我媽會支援我,我只希望我爸不要那麼固執。」
呂飛絮定定地注視他。「我認為你應該跟他們回紐約。」
「妳說什麼?」朱朗晨臉色一變,不敢相信她會這麼說。「妳希望我離開?」
呂飛絮毫不遲疑地搖頭。「我當然不希望你走,但是後來我想了想,你當初那樣出走其實有點不負責任,一定留下一堆爛攤子給別人收,你應該回去處理的,至少你那些已經排好的演奏會總要舉行吧?」
朱朗晨沈默。他知道她說的是對的,只是要他就這麼離開她一段時間,他實在不願意。
他想了想,伸手將她攬到懷中,在她唇上親了一下。
「妳跟我去?」
她搖搖頭。「你一定會很忙,而且到處飛來飛去,有我在只會給你添麻煩。」
「難道妳不會捨不得我?」見她拒絕得那麼快,他實在有些不平衡。
「會,而且我……我會想你。」儘管不習慣說這類親密的字眼,她仍是要自己坦承。
他眼中掠過喜悅。「還有呢?」
「還有什麼?」她茫然不解。
「有沒有更肉麻—點的話可以說來聽聽?」見她尚未開竅,他好心提示。「比方說我昨天跟妳講的更肉麻的話,三個字的。」
呂飛絮領悟了,可是……她實在是說不出口,沒辦法,她就是覺得那句話有點肉麻。但是她想到了另外三個字。
「我等你。」她輕緩而堅定地對他說。「不管你要去哪裡、要去多久,我都會在這裡等你。」
夠了。
朱朗晨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有她這句話就夠了。
* * *
阿嘉莎的男人:今天在演奏會上彈第一首曲子時,有點緊張,不過還算順利。
阿嘉莎:為什麼你要用「阿嘉莎的男人」當代號?很難聽。
阿嘉莎的男人:因為那是事實。最近有沒有交新的網友?
阿嘉莎:有。
阿嘉莎的男人:誰?!
阿嘉莎:笨蛋!不就是你嗎?
阿嘉莎的男人:妳有沒有把碗盤洗乾淨?
阿嘉莎:有。
阿嘉莎的男人:有沒有把書本擺好?
阿嘉莎:有。
阿嘉莎的男人:有沒有很愛我?
阿嘉莎:你很無聊。
阿嘉莎的男人:妳生日又快到了。
阿嘉莎:對啊,都快一年了。
阿嘉莎的男人:我準備了生日禮物要給妳,是個驚喜。
阿嘉莎:不用了,郵寄又貴又麻煩。
阿嘉莎的男人:這個禮物妳非收不可,不能退貨的。
「歡歡,我要回家,再逛下去我的腳會斷掉。」從一早就被拖出家門的呂飛絮開始抗議。「今天我生日,我不要任何禮物,只要回家休息可以嗎?」
方言歡看了看手錶。「還不行。」
怪了,她想回家還有規定時間的嗎?
「壽星最大,我說我不要再逛街了,我要回家。」
「不不不,我今天一定要把妳打扮得漂漂亮亮,先去做頭髮好了,阿晨弟弟送妳那支髮簪有沒有記得帶出來?待會兒叫設計師幫妳用。」
光是阿晨兩個字,就足以使呂飛絮的心跳漏半拍。
已經一年了呢……這一年當中,他們都用電話與郵件連絡。
他很忙,但是他說再一個月他就可以結束那邊的所有事務。
一個月而已,只要再過一個月,他們就可以見面了……
「又在想念他喔?不過我也真的很佩服妳,一整年沒見面的遠距離戀愛,厲害,換成我早就飛過去找他了。」
「反正我就在這裡,他一忙完就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我。」
「也對。」方言歡神秘兮兮地笑了,又拉著呂飛絮繼續走。
當方言歡將呂飛絮打扮到滿意的程度,天都已經黑了。
「歡歡,妳在幹麼啦?」就在自家院子裡,呂飛絮被一條黑布蒙住眼睛,兩手被抓得緊緊的。「妳發瘋發夠了沒?我要是跌倒妳賠啊?」
「說話不要那麼殺風景,這是今年的Surprise Party,跟著我走就對了。」
什麼都看不見的壽星被方言歡牽引入屋,呂飛絮聞到香香的、像是蠟燭跟花朵混在一起的味道。
「生日快樂,小呂,我走啦,掰!」方言歡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呂飛絮還未來得及詢問,就發現自己的手被另—只溫熱的手掌握住了。
「小呂,生日快樂。」
呂飛絮全身一顫。這聲音是……
眼前的黑布被解下,她一抬眼,就對上了那張朝思暮想的俊秀臉龐。
「你、你不是說……」她又想哭又想笑,連話都說不出來。
「我騙妳的,整件事是方姊計畫的,她是主謀。」朱朗晨笑,笑得有點無賴。
「我是禮物,不過不能退。」
然後他低頭含住她的唇,將一整年的思念都灌注在熱吻中。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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