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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藥] 給暴君當藥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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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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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2:21
標題:
[綠藥] 給暴君當藥引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個人言論 於 2020-8-31 03:05 編輯
給暴君當藥引
作者:綠藥
【
內容簡介
】:
身世大白,瀾音這個假千金從雲端跌進泥裡,代替真千金給練邪功入魔的廢太子當藥引——
償還了假父母的養育之恩,她一走了之。什麼真假千金什麼狗屁廢太子,再見再見!從此海闊天高,愛誰誰。
後來,她遇到一個貌若天人的冷面男人。
男人睥著她嗤笑:蠢貨,夜夜同寢竟連孤都認不出來。
瀾音被扛起來的時候還是懵的,說好的廢太子面目醜陋如獸人呢?
她是救他命的解藥,也是要他命的毒藥,
他曾失去一切甘願墮落為魔,卻願為她走出煉獄,
心給她命給她,連這天下也送她。
一句話簡介:【暴躁老哥×心機美人】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0-8-28 00:23:21
第一章 藥引
霍瀾音推開窗戶,一道刺眼的光瞬間照進灰暗的屋內,晃得她闔上眼。她下意識地抬手去遮,涼光裹著的軟玉柔荑,皙白中泛著珠澤,玉指纖纖,柔若無骨。
入了冬,天色一直陰陰沉沉,一場接著一場的雪,將遠處層疊的群山披了一層白。今日好不容易放了晴,染了雪的陽光耀目而又寒涼。
「吱呀」一聲,有人推門進來。
立在窗前的霍瀾音不需要回頭,聞著那道濃郁的藥味兒,就知道來人是「母親」身邊的錢媽媽。
今時不同往日,錢媽媽進來竟是連門也不敲。
「三姑娘,老奴把藥給您送來了。」
霍瀾音拿著帕子擦窗棱上的積雪,隨口問:「這是第幾日了?」
「第七日。」錢媽媽目光掃過霍瀾音的婀娜背影,神色中藏著幾分幸災樂禍。
霍瀾音手中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裹著錦帕的指腹沿著窗棱將積雪輕輕抹去,才慢悠悠地回身走到桌邊坐下,望著面前褐色的湯藥,微微出神。
錢媽媽等了等,忍不住開口:「三姑娘,這事兒可是您答應的。可不能到了這最後關頭再反悔。」
霍瀾音垂著眼,眉眼不變,似沒有聽見。
錢媽媽再催:「三姑娘,您可別怪老奴說話直接。您一個乳娘的孩子,被當成嫡出的姑娘富養了十六年,得了太多不屬於您的東西。如今身世大白,老爺夫人慈悲心腸,給您養女的身份,讓您仍是主子。這可是天大的恩賜。常言道有得必有失,您得到太多,總要為周家做些什麼,總要彌補二姑娘些,這才算有良心,這才不會遭惡報。」
霍瀾音眼前浮現荷珠露出一對小酒窩的巧笑模樣。
錢媽媽口中的二姑娘正是周家的真千金周荷珠,被錯當成乳娘的孩子,以霍瀾音婢女的身份和她一起長大。當年的陰謀被揭穿,丫鬟霍荷珠成了府上二姑娘周荷珠。原本豔驚西澤的周府二姑娘周瀾音,則成了府中養女——三姑娘霍瀾音。
霍瀾音收攏思緒,端起藥碗,將黏稠的湯藥一飲而盡。苦藥入腹,她的身子從內裡開始發熱。她抬手,纖纖指背貼在微熱的額頭。自從服藥,她的體溫逐漸比常人高一些。
她沒病。
這七日她以藥為飯,吃下五花八門的藥。為的,就是把她自己變成一味藥——治療廢太子衛瞻的藥。
北衍尚武。相傳廢太子衛瞻為了討陛下歡心,竟走捷徑修習邪功,卻不想邪功損體,不僅傷身,亦傷智。他神智混亂時,錯傷陛下,陛下大怒,廢了他的太子之位,又將他發配西荒。路經西澤,遇上連日暴雪不得行,被霍瀾音「父親」留在府中暫避風雪。
錢媽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霍瀾音把藥喝光,臉上才露了笑,說:「三姑娘您歇著,老奴下去了。」
臨走前,錢媽媽又叮囑:「沐浴的花料下午就送來,三姑娘好好準備準備,把自己身上該洗的地方都洗乾淨了,晚上可不能惹了那位爺不爽快。有什麼不懂的地方讓您親娘教教您,想必她懂得很。」
錢媽媽說到最後拉長了尾音,帶了幾分莫名的意味。
霍瀾音雙眸微暗,眉心輕蹙,終於因為錢媽媽的話,情緒起了波動,抬眼冷淡地看向她。
錢媽媽笑了,挖苦道:「怎麼?老奴這些讓您記恩還恩的話說錯了不成?」
「道理是沒錯的。可也改不了你這趨炎附勢落井下石的嘴臉。」霍瀾音淡淡道。
錢媽媽高高在上地瞥著霍瀾音,眼中寫滿了鄙夷和嘲諷,陰陽怪氣道:「那麼個卑賤的出身,適逢戰亂,您親娘大著個肚子,要不是主子良善,說不定您和您那個一身媚骨的娘早就一道入了下等的窯子。那您就會在窯子裡出生,這輩子靠出賣皮肉整日伺候男人過活。您覺得老奴說話不好聽,那是自然,真話就沒有好聽的。您本來就是個低等的玩意兒,偷了這麼多年的榮華富貴,也改不了命數。如今能拿您的身子去給那位爺用,也算老天爺待您不薄。您也不必裝出什麼大家閨秀的貞潔樣子來……」
霍瀾音的丫鬟鶯時剛巧回來,聽見錢媽媽的話,氣得瞪圓了眼睛,鼓著兩腮生氣說:「錢媽媽你說話注意分寸!」
錢媽媽住了口,果真不再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今兒個晚上就要把霍瀾音送過去,可不能在這最後關頭出了差錯。逞了這一時口舌之快已經讓她心裡舒服多了,倒不必再嘲諷下去。
霍瀾音也不動怒,嘴角噙著淺笑,不急不緩地說:「我本是農耕家,生父從戎捐軀,怎地到了你這刁奴的嘴裡竟成了卑賤出身?我竟是不知從戎從農都成了卑賤人。」
鶯時在一旁添了一句:「嘖,什麼出身都比嗷嗷叫的畜物強多了,至少是人吶!」
「你這死丫頭,看我撕爛你的嘴!」
「錢媽媽——」霍瀾音直視著她,拖長腔調,慢悠悠地喊了她一聲。
錢媽媽氣得臉通紅,盯著霍瀾音雲淡風輕的臉。半晌,她硬生生把話憋了回去——不急,來日方長。她有的是法子折騰這對母女。
「鶯時,送客。」霍瀾音也懶得與錢媽媽多說。
——與其和錢媽媽爭口舌,不如謀劃未來。
鶯時氣鼓鼓地送走了錢媽媽,回來時嘴裡嘟囔著:「以前錢媽媽見了姑娘笑得滿臉褶子,豆眼眯成一條縫。哪是現在這德行……」
霍瀾音起身走到窗下長案前,攤開地圖,細細瞧著,沒怎麼聽鶯時的話。她知道錢媽媽之所以對她這個態度並非完全是扒高踩低,還因為府裡都知道她與姚媽媽不和。姚媽媽正是霍瀾音的生母。
鶯時機靈地瞄了一眼霍瀾音的神色,然後小心翼翼地將藏在袖中的一封信取出來,雙手遞給霍瀾音。
「什麼東西?」霍瀾音隨口問。
「是沈家四郎寫給您的信!」
霍瀾音瞬間變了臉色,即使是錢媽媽出口不遜時,她的臉色也未曾這般冷。
鶯時嚇著了,不由向後退了一步。
「怎麼送過來的?還有誰見到了?」
鶯時急忙搖頭,如實稟告:「誰也沒見著,是總跟在沈家四郎身邊的小廝親手交到奴婢手裡的,確定沒人看見!」
霍瀾音略鬆了口氣,道:「避著耳目送回去。日後不管是信件或是其他東西都不可再收,見到沈家人也要立刻躲得遠遠的。」
鶯時懵了。對上霍瀾音嚴肅的神色,鶯時咬咬牙,「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說道:「姑娘,您與沈家四郎本就有婚約,雖然您身世起了波折,可沈家四郎心裡是念著您的,根本不介意您是不是周家真正嫡出的女兒。他既有意有情,您又何必再整日吃那些藥委屈自己!嫁到沈家去,總比……總比不明不白犧牲了自己給廢太子做藥罐子好上許多!而且……」
「鶯時!」霍瀾音打斷她的話,嚴肅地說:「你給我記住,和沈家四郎有婚約的人是周家嫡出二姑娘這個身份,而不是我這個人。」
鶯時抬頭望著霍瀾音,眼睛紅紅的。
霍瀾音不由心軟,知道這丫鬟是為她著想。只是鶯時還不到十四歲,機靈有餘,做事卻不沉穩。她彎腰將鶯時拉起來,放柔了聲音:「鶯時,我與沈家四郎雖然前段時間在議親,可一共不過見了兩面,話說不過三句。沈四郎並非鍾情於我,只不過輕視嫌棄荷珠做了這些年的奴僕,在我與荷珠之間挑揀罷了。」
「可、可是……」鶯時吸了吸鼻子,「奴婢不捨得您跟著廢太子去西荒,奴婢聽說那地方民風未開化,又旱又冷。風吹在臉上像刀子割,吃的都是下等粗糧,更是連洗澡水都沒有……何況是這樣沒名沒分地跟去……」
「你也知道那個人是廢太子,曾經的太子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使他如今被廢,也不是惹得起的。他雖發配西荒,可你瞧瞧跟在他身邊的那些人,就連父親也將他待為上賓。若是現在反悔……」霍瀾音頓了頓,「你以為還有反悔的機會?」
「您當初就不該答應!」
霍瀾音沉默了。
眼前浮現「母親」落淚的樣子,霍瀾音緩緩垂下眼睛。
她必須答應,還要歡天喜地心甘情願當成恩典一樣地答應。
鶯時咬著唇,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眼下情景,哪裡是主子能自己選擇的?她小心翼翼地捏住霍瀾音的袖子晃了晃,濕漉漉的眼睛裡一片赤誠:「鶯時笨,很多道理不懂。主子說什麼就是什麼,您讓鶯時怎麼做鶯時就怎麼做,再也不敢擅作主張了。您要去西荒,鶯時跟您去就是了!」
霍瀾音揉了揉她的頭,含笑溫聲:「聽說那地方民風未開化,又旱又冷。風吹在臉上像刀子割,吃的都是下等粗糧,更是連……」
「不管!鶯時這輩子都跟在您身邊!」鶯時使勁兒抱住霍瀾音的腰。
鶯時是小時候被霍瀾音救下來的孤兒,她之前因為年紀小,並不是貼身伺候霍瀾音,只做些雜活兒。如今霍瀾音搬到小院子,身邊伺候的人被遣得差不多了,鶯時接過了貼身婢女的差事。
至於霍瀾音先前身邊最親密的貼身婢女,正是府裡的真千金——荷珠。
想到荷珠,霍瀾音眉心微蹙,心裡一時間百轉千回。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0-8-28 00:23:34
第二章 初見
傍晚時分,錢媽媽又帶著藥過來,盯著霍瀾音將湯藥喝了,令丫鬟將準備好的花料放下。
「錢媽媽,您在這裡墨蹟耽擱了姑娘的事兒,老爺怪罪下來,我可不敢給您擔著!」鶯時剮了錢媽媽一眼,黑著臉將人給攆了。
她轉身回屋瞧見霍瀾音微微發怔,她趕忙扯出笑容來,說道:「姑娘,奴婢服侍您沐浴吧?熱水都備好了,只等您要。」
霍瀾音點頭,起身往偏屋去。身世揭穿後,她從生活了十六年的大院子搬出來,搬進這潮濕陰暗的西北角落裡的住處。如今的住處逼仄破舊,挨著寢屋的偏室改成沐浴的地方。偏屋很小,除了浴桶,只擺了張椅子,再沒地方放其他。
鶯時抱著霍瀾音的換洗衣裳,跟進偏屋。她詢問:「姑娘,需要用錢媽媽送過來的那些花料嗎?」
「不用。」
鶯時重重點頭,說:「奴婢也覺得根本不需要。那些花兒可沒姑娘身上的味道好聞。」
霍瀾音幼時體弱,經名醫診治,用藥的主料為花,她自幼泡花浴飲花茶,使得身上有一種淡淡的香氣。她身上這種獨一無二的香氣也是她名動西澤的原因之一。
只不過最近七日她吃了太多的藥,藥香有些遮了她身上原本的香味兒。
霍瀾音泡在熱水裡,沉默著,情緒不高。
鶯時心裡跟著難受。她想說些輕鬆的話題逗姑娘笑,可一時竟什麼也想不出來。
「咚咚咚。」
「誰呀?」鶯時匆匆擦了手跑去開門,「姚媽媽您來啦!」
「一會兒就要過去,我自然得來看看。」姚媽媽溫柔笑著,雖年華不再,風韻猶存,看得出來年輕時的俏美動人。
她走進偏屋,望見霍瀾音的剎那,眼圈便紅了。她做了霍瀾音十六年的奶娘,是真的疼這個孩子。如今得知霍瀾音其實是她親生的女兒,她心裡五味雜陳。最多的,是為霍瀾音如今處境的擔憂與心疼。
霍瀾音抬眼,沖她淺淺地笑了一下。
姚媽媽收起情緒,走到浴桶旁,握著木梳溫柔地為霍瀾音梳著長髮。
鶯時眨眨眼,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狹小的屋子裡安安靜靜的,只有偶爾細微的水聲。
許久之後,姚媽媽輕聲說:「別怕。」
水面起了一層漣漪,是霍瀾音的眼淚墜落。
姚媽媽手中的動作停頓,看向霍瀾音。霍瀾音輕輕側過臉,避開視線。
姚媽媽去擦霍瀾音的眼淚。
「孩子,我身為奴籍連累了你……」她眸色黯然,忍著心中疼痛,默默收回手。霍瀾音卻忽然握住了姚媽媽的手。
姚媽媽望著她,噙著濕意的眸光閃爍。
霍瀾音緊緊抿著唇既不說話,也不看她,而握著姚媽媽的手也不鬆開,就這樣緊緊攥著。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後,霍瀾音鬆了手,姚媽媽拿起梳子繼續給她梳髮。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霍瀾音垂著眼,望著水面上姚媽媽的倒影,終於開口:「如今你在府裡的處境變得尷尬,錢媽媽一定又借機找你的麻煩。」
姚媽媽手一抖,心口忽地一顫。這是在關心她嗎?她以為這孩子會嫌她,會不認她。雖然前頭的十六年,她們關係很好,可那畢竟是主僕的關係。她怕這孩子心理落差太大。
「沒什麼。」姚媽媽說。
「你總是這樣。」霍瀾音默了默,「離開周家吧,我如今身無分文幫不了你,但是你拿這些年攢的積蓄應該也夠離開周家。做些小生意,也許日子會清貧些,可也過得去。想來周家眼下也很願意放你出府。」
霍瀾音從原來的閨房搬出來時,除了一個鶯時什麼也沒帶。她曾經喜歡收集古玩玉石,那些攢了一屋子的心頭好和曾經的身份一併被她留在了過去。
姚媽媽想著霍瀾音的話,沉默著。連年戰火讓她失去了男人和兒子。懷著身孕的她幸得周家所救。她原以為她會帶著她的女兒荷珠在周家安安分分做一輩子的乳娘。可她這些年相依為命的唯一親人不是她的親生女兒,眼前這個親女兒也很快要離開西澤……
姚媽媽忽覺茫然。她收回思緒,道:「不說我的事情。眼下我更關心你。」
霍瀾音怔了怔,猶豫了一番,抬眸望向姚媽媽,有些忐忑地詢問:「你……見過那個人嗎?」
到底心裡還是怕的。
「前幾日只遠遠瞧過一次。那位爺身量十分高大,帶著皂紗帷帽,看不到長相。聽說是因為修習邪功毀了容貌,疤痕累累。」
霍瀾音有很多想問,卻又好像問什麼都多餘,最後只是輕聲自問:「我做錯什麼了呢……」
聲音輕輕的,尾音裡似噙著一道極淺的歎息。
姚媽媽心疼得要命,她哽咽著:「你沒錯,不是你的錯!這平妻之家多爭鬥,你不過是兩位夫人明爭暗鬥的犧牲品。你是,荷珠也是。周家對我對你都有恩,這世間恩情本就難還……」
鶯時急匆匆跑進來,一副慌張的樣子,向來伶牙俐齒的她也結巴起來:「林……林嬤嬤,那邊的林嬤嬤派、派人過、過來請姑娘了!」
霍瀾音心裡一慌,雙手緊緊握著浴桶邊兒,因為過分用力,指尖兒發白。她原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可到了這一刻,心裡還是慌的。
姚媽媽強忍著淚,拍了拍霍瀾音緊繃的手背,將她從水中扶出來,為她擦身更衣。
霍瀾音整個人有些恍惚,眼前浮現七日前,「母親」與她說話時的場景。
「……老爺說那位爺身份高貴,雖如今失勢,可未必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自然不能拿婢女搪塞。你大姐是嫁過的,只能在你和荷珠之間選一個。音音,你搶了荷珠的一切啊!母親已經很愧對荷珠了,捨不得在這個時候推她出去……老爺說若廢太子能夠重新回京,陪在他身邊那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別說他能不能回京還是未知數,以身為藥本就危險。這種用命賭來的榮華富貴,母親怎麼捨得讓荷珠去賭啊……」
身世大白後,周家沒有將霍瀾音趕走,繼續給她養女的身份。這曾讓霍瀾音心裡感激,讓她以為這十六年的朝夕天倫留下的親情是真實存在的。
原來,不過是為了讓她代荷珠去做這份藥引。
原來,那些感激、那些自以為存在的親情只是她以為。
霍瀾音咬唇,忍著不落下淚來。
那個人,那個疼愛了自己十六年的母親一夜之間成了陌生人。所有人都說她是賊,搶了周荷珠的一切。可她做錯什麼了呢?若剛出生時有選擇,她寧願不要這十六年的富貴,只做一個小小的婢女。
她要捨棄過去的一切,能還的不能還的通通還回去。她甚至覺得給廢太子做藥引也沒那麼難以接受——至少可以離開周家。不僅是離開周家,也是離開西澤。她想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換一個乾乾淨淨的身份重頭開始。
其實錢媽媽說的很對。有得必有失,她想要自由,付出自己去做這道藥引,天經地義。
明明思緒紛亂,可出了屋,被冬日寒冷的夜風一吹,霍瀾音頓時清醒冷靜。
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下了雪,地面鋪了一層積雪,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地響。似乎走了很久,才到廢太子暫住的望霄院。
林嬤嬤站在簷下,手中執著一盞微暖的燈。在這一片夜色裡十分顯眼。她是宮裡有頭有臉的嬤嬤,不苟言笑,頗為嚴厲。
「嬤嬤。」霍瀾音站在臺階下,微微仰頭。
「姑娘可稱呼我林嬤嬤。」林嬤嬤聲音冷淡。她舉起手中的燈籠,探至霍瀾音的臉側,端詳霍瀾音的容貌。
一片漆黑裡,昏黃的光影照在霍瀾音的臉上。
林嬤嬤的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她在宮中半輩子,什麼樣的美人沒見過?卻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看上去臉色有些蒼白的小姑娘,是她見過的所有美人中容貌最出眾的那一個。媚而不妖,傲而不孤。鼻尖一滴小小的美人痣更是神來一筆,讓她出挑的芙蓉面多了一分靈氣逼人。
林嬤嬤收回燈,向一側退了一步,請霍瀾音上來。
臺階不過三層,霍瀾音每踏上一層,腳步越是沉重一分。她踩在最上面,回首望了一眼身後不遠處的姚媽媽和鶯時。
林嬤嬤推開門,霍瀾音轉身邁進門檻。
屋內很黑,只在東南角的供桌上點著一根將要燃盡的蠟燭。窗前擋著厚厚的簾布,星月光輝半點漏不進。
林嬤嬤引著霍瀾音坐在床沿,她一邊將勾掛的床幔放下,一邊說:「殿下稍後會過來,姑娘且等等。」
她放好床幔去看霍瀾音,見她腰背挺得筆直,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雖不見她露出畏懼和委屈,可在一片暗黑中,身量顯得十分單薄。
林嬤嬤猶豫片刻,說:「傳言未必可信。」
霍瀾音怔了怔,頗為驚訝地抬眼望向林嬤嬤。林嬤嬤卻不打算多說,動作乾淨俐落地鋪整被褥,退了出去。
昏暗的屋內只霍瀾音一個人,時間仿若凝固,每刻都變得異常難熬。好像等了一輩子那麼久,供桌上的那根蠟燭燃盡,整個屋子霎時陷入黑暗。
「吱呀」一聲,木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遠處的積雪映出門口高大的身影,霍瀾音的心口忽地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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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時間:
2020-8-28 00:23:47
第三章 聞聞
立在門口的男人果然如姚媽媽所說,身形高大,戴著皂紗帷帽。霍瀾音也不知道是因為她自己太過緊張,還是站在門口的衛瞻天生給人一種壓迫感,使得她身子不由緊繃,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她搭在膝上的手不由攥緊了袖口,強自鎮定,連眨眼都不敢,死死盯著門口的人,看著他跨步進來,看著他隨手關上了房門。
木門關合,隔斷了外面積雪泛出的銀光。屋子裡再次暗下來,她緩了一下,目光才重新捕捉到黑暗裡衛瞻的輪廓,眼睜睜看著他走近。
衛瞻人高腿長,步子邁得很大。只在進來時隨意瞟了一眼拘謹坐在床沿的女人,之後便是連看都沒有看霍瀾音一眼,徑直朝床榻走去,路過方桌,順手摘了帷帽,將其隨意扔在桌面。
帷帽落在桌上的細微聲音入耳,霍瀾音下意識地眼睫輕顫。
看著衛瞻走近,霍瀾音只盼著從門口到床榻的距離遠一些,再遠一些,他永遠都走不過來才好。待衛瞻停在身前,霍瀾音整顆心彷彿揪起來,不上不下,且隨著她細微的喘息而顫慄。
衛瞻走到霍瀾音面前停下,什麼也沒說,直接寬衣。
瞧出衛瞻的動作,霍瀾音猶豫著要不要起身服侍他寬衣。似乎應該這樣擺低身段,可是她整個身子僵在那裡,好像不聽使喚動彈不得。
衛瞻解下長外袍隨意扔到黃梨木衣架上。
霍瀾音悄悄舒了口氣,終於鼓足勇氣站起來,杵在那裡。她用尖尖的指甲尖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微疼。
衛瞻不曾開口,霍瀾音也不想說話,或者說她怕她一開口,聲音是顫的。
她朝衛瞻邁出一步,低著頭,嘗試著抬起手去解衛瞻腰間的寬腰帶。
衛瞻的目光終於瞥向霍瀾音。他比霍瀾音高上許多,沒什麼表情地俯視著她。
霍瀾音不敢去看衛瞻的表情。不過屋子裡這般昏暗,她猜即使她抬頭應該也看不清。
她纖細的指尖在衛瞻腰間摸索了好一會兒,也沒找到繩扣,才反應過來這腰帶是繫於他身後的。
臉頰忽地發熱,有點尷尬窘迫。
她咬唇,不得不硬著頭皮朝衛瞻又邁出一步,雙手繞過衛瞻的腰,去摸索他腰後繩扣。距離拉近,她彷彿抱著他。
寬腰帶解開那一剎那,霍瀾音的手抖了一下,沒有接住,腰帶落到地上。
霍瀾音一怔,急忙蹲下將腰帶撿起來。她剛起身,下巴忽被衛瞻捏住,鉗著她撞進他堅硬的胸膛。霍瀾音腳步踉蹌,險些站不穩。
他的大手很涼,像冬日的冰,霍瀾音打了個寒顫。
「自願過來的?」衛瞻問。
他的聲音又冷又沉,語調偏慢,聽不出情緒。
「是。」霍瀾音答話。
「理由?」衛瞻再次發問,同樣是沒有任何情緒的語調。
霍瀾音慌了一下,在衛瞻捏著她下巴的手微微用力時,她趕忙溫順答話:「殿下貴為龍子高不可攀,是人上人,能服侍殿下是榮幸。」
她似乎聽見衛瞻嗤笑了一聲。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到底自己有沒有聽錯,已經被衛瞻推倒在身後的床榻上。
破錦之音有些刺耳,腿上一涼,霍瀾音的裙子已被衛瞻直接撕開。
霍瀾音的心怦怦跳著,想逃,卻不能逃。她慌亂地伸手去抓,抓住床榻上的枕頭。明明只是一個軟軟的枕頭,被她攥著一角也成了一種依靠。
然而衛瞻輕易奪走了她攥著的枕頭。他寬大的手握住霍瀾音的腰,分明他並沒有用力,可霍瀾音還是覺得她的腰被捏疼了。衛瞻抬起她的細腰,將枕頭墊在她的後腰下,然後握著她的腰,將她整個身子往下拽,跨坐在她的腿上,去撕扯她腰間的繫帶。
昏暗的暖帳中,霍瀾音什麼都看不清,可她仍舊睜大了眼睛望著床頂的幔帳——她不想哭。
衛瞻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然後偏過頭,望著門口的方向。
霍瀾音茫然不解,卻短暫地鬆了口氣。
過了片刻,霍瀾音聽見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叩門聲。
「主子,有急事。」門外男子的聲音尖細。
霍瀾音期待衛瞻立刻從她身上下去,然而衛瞻跨坐在她腿上一動不動。
過了片刻,門外的人再次開口:「是霍小將軍親自帶來了京中的密信。」
「艸。」
霍瀾音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
下一刻,衛瞻從霍瀾音身上起來,隨手拿起掛在黃梨木衣架上的長外袍,一邊裹在身上,一邊往外走。
直到衛瞻走了出去關上房門,僵在床上的霍瀾音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身子。她爬起來,連連後退,整個人抱膝縮在床角。
一切發生得太快太快,感官像是被截斷。此時獨自縮在角落裡,所有的委屈和害怕一下子鋪天蓋地湧上來,她開始發抖。她用盡力氣閉上眼睛,眼瞼像一道門,關上眼淚。
她不想哭。
此時闔敬堂中,宋氏拈著佛珠一遍又一遍地念經。
錢媽媽端著茶進來,笑著說:「夫人,時辰不早了,該歇著了。」
宋氏睜開眼睛,望著慈悲的佛像,問:「音音已經過去了嗎?」
「是,老奴派人盯著那邊呢。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
宋氏眉心緊蹙,歎了口氣,說:「音音從小嬌生慣養,性子又傲又倔。這回讓她受委屈了。這孩子一定忍著不肯哭……也不知道有沒有被嚇著……」
手中的佛珠忽然斷了,劈裡啪啦落了一地。
宋氏呆了呆,猛地站起來:「不行!她喊我母親喊了十六年,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受這委屈!」
錢媽媽目光閃爍,趕忙攔住想要往外走的宋氏,說:「夫人,您不能這個時候過去啊!那位是什麼身份?雖然被廢,可天下人都猜只是陛下的一時氣憤。再說了,如今宮中只有兩位皇子,另一位是太子的親弟弟。即使太子爺將來不能繼承大統,將來太后是他生母,皇帝是他親弟弟啊!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早沒了回轉的可能。而且這個時辰估計也來不及了。」
宋氏搖頭:「可是我的音音……」
「夫人您想一想二姑娘,您的親生女兒!比起三姑娘,二姑娘才是受了更多的委屈啊!」
宋氏停下腳步,目光黯然:「荷珠……」
錢媽媽瞧著宋氏的臉色,繼續說:「這身為奴婢卑躬屈膝,見人就跪,主子心情不好就會被又打又罵。二姑娘本是金枝玉葉,不僅被三姑娘搶走了一切,還要伺候三姑娘十六年!這些年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三姑娘補償二姑娘本就應該,難道您希望老爺讓二姑娘去?」
「不不……」宋氏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繡凳上,「我的荷珠……」
錢媽媽悄悄笑了。她轉眼看見周家老爺周玉清回來,趕忙去迎。
周玉清腳步有些匆忙,一進屋就問:「瀾音被送過去了?」
聽老爺也問起霍瀾音,錢媽媽暗暗皺眉,生怕這事兒再起了波折。
「是,已經送過去了。」宋氏收起情緒起身去接過周玉清的大氅,「老爺,怎麼了?」
周玉清有些煩躁地歎了口氣,道:「本來有些話想在她過去之前與她說。沒想到今日被公事耽擱到現在才歸家。」
「你要與她說什麼?」
「罷了。」周玉清擺擺手,煩躁地轉身往外走。
宋氏望著周玉清的背影,眉心緊鎖。
錢媽媽卻鬆了口氣,勸宋氏:「夫人,時辰不早了,您也歇著吧。明兒個一早,二姑娘還要過來陪您用早膳呢。」
眼前浮現周荷珠面對自己時小心翼翼的疏離樣子,宋氏勉強點了點頭。轉身之前,她望了一眼望霄院的方向。
一片漆黑裡,霍瀾音抱膝縮在角落,一動不動。她在等衛瞻回來,又怕他回來。每一刻都那麼難熬,她早已失去了對時間長短的判斷,完全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好像過去了幾輩子,垂著頭的霍瀾音猛地抬起頭來。
她不想等了。等待往往比遭受更加讓人難捱和恐懼。
理智告訴她她躲不過,可是情感明顯佔據了上風。她不想再縮在漆黑的角落裡等待下去。
她忽然起身,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視線受阻,什麼都看不清。她往外跑的時候,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跌倒在地。她爬起來,繼續往前跑,跑到門口慌慌張張地拉開門,外面寒冷的風一下子灌進來。
霍瀾音的身子僵在門口,沒有再動。因為她看見了夜色裡衛瞻回來的身影。
無星無月的夜裡,大雪紛紛揚揚,落了衛瞻一肩。
衛瞻腳步未曾停滯半分,他邁進門檻,停在霍瀾音身側,說道:「想走就快滾。」
寒冷的風吹在臉上,霍瀾音冷靜下來,輕輕搖頭。她後知後覺光線昏暗,衛瞻可能看不見她搖頭,於是說出來:「不走。」
衛瞻側首瞥她:「你確定?」
霍瀾音點頭,用平緩的語氣答話:「殿下許久未歸,我只是想在門口等候殿下。」
霍瀾音毅然抬手將房門關合,把風雪關在門外,也把些微雪光隔開,周身重新陷入徹底的黑暗中。
霍瀾音隱約聽見衛瞻罵了句髒話。她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假裝沒聽見。下一刻,衛瞻忽然探手握住霍瀾音的腰,輕易將她拎起來,扛在肩上,走向床榻。他一邊走一邊順手拍了拍霍瀾音的屁股,又側過臉湊過去聞了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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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4:01
第四章 巴掌
霍瀾音身子一僵,臉頰瞬間發熱。她被衛瞻扛在肩上,隨著衛瞻的腳步,視線一晃一晃的。緊接著,她又是自嘲一笑。一想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心道也沒什麼可尷尬羞窘的。
「臭。」
霍瀾音懵了一下,不敢置信地下意識反問:「什麼?」
衛瞻又拍了一巴掌,懶得再說第二遍。
被扔上床榻的時候,霍瀾音還是懵懵的。
臭?
他說她身上臭?
女子養在深閨時,即使有傾城容貌也未必人人皆知。而她正是因為身上淡淡的香味兒芳名遠揚。現在有人說她臭?
霍瀾音呆怔出神的時候,衛瞻三兩下動作便將她已經被撕壞的裙子扯下來,欺身壓上。霍瀾音整個身子繃緊,再也沒有心神去想什麼香不香臭不臭的問題了。她僵硬地由著衛瞻擺佈,放在一側的手指尖兒顫了顫,輕輕攥著一旁的棉褥,力道一點一點加重,最後將棉褥緊緊攥在掌心,用盡全力。
視線裡是衛瞻身軀的陰影罩下來,彷如一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她側轉過頭,不想去看面前衛瞻的身影。眼睫顫了顫,她將雙眸闔上,貝齒緊扣,忍受疼痛。
頸間忽然一涼,像是貼了一塊冰,寒意瞬間襲遍霍瀾音全身。她嚇了一跳,不由「唔」的一聲,驚呼出聲。
衛瞻的動作明顯停了一瞬,不過也只是一瞬罷了。
霍瀾音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貼在頸間的東西是衛瞻的面具。原來他戴著帷帽不夠,帷帽裡面竟還戴了一張面具。
想來,他很介意別人看見他那張被毀了的臉。
不是霍瀾音走神想東想西,而是她逼著自己分散注意力去想別的事情。她嘗試著胡思亂想,可一次又一次失敗,感官完全忽略不了。
她偏過頭,望向輕輕晃動的床幔。
床榻四角壓著暖爐,讓床榻之內十分溫暖。冰涼的面具摩挲著霍瀾音的細頸。昏暗的暖賬裡旖旎一片,只是這份旖旎沒有溫度。
當衛瞻終於起身,霍瀾音悄悄舒了口氣。
衛瞻躺到一側,一動不動。
他不動,霍瀾音也不敢動。她仔細去聽身側男人的氣息,等著他睡著,猜著他可睡著。
過了許久,衛瞻還是一動不動。霍瀾音輕輕去扯一旁的被子,遮在身上,吸取溫暖,雖然帳內本就一片暖意。
她怔怔望著床頂的幔帳,腦子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去想。睡,自然也是睡不著的。
忽然,身側的衛瞻坐起。
霍瀾音心裡「咯噔」一聲。
「殿下……啊!」
衛瞻翻身跨坐在霍瀾音的腰腹,手掌掐住她的脖子,讓她未說完的話變成了一聲驚呼。衛瞻的手很冰,掌心的疤痕磨著霍瀾音軟膩的肌膚。他掐著霍瀾音脖子的力度在加重。
他想掐死她!
霍瀾音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雙手去掰衛瞻的手腕,奮力掙扎起來。然而纖細嬌小的她所有掙扎都不能撼動衛瞻分毫,何況承歡過後的虛弱無力。
霍瀾音逐漸覺得無法喘息。
不,她不想死!
慌亂之中,她使出全部的力氣朝衛瞻的臉打了一巴掌。巴掌落在衛瞻的金屬面具上,發出沉重的悶音。衛瞻被打得偏過臉。而霍瀾音的手直接被震開,疼得她手心發麻。
好在衛瞻掐住霍瀾音脖子的動作停了下來,且慢慢鬆了手。
霍瀾音用發抖的手去推衛瞻,就連她自己都沒想到那麼輕易地將衛瞻推開。
衛瞻跪坐在一旁,垂著頭。
霍瀾音看不見他的表情,整個人慌得厲害。她連連後退,抱著被子縮到床角,驚懼警惕地盯著一動不動的衛瞻。
這一刻,霍瀾音忽然想到如果這個時候她高呼救命,也沒有人會衝來救她。她早就被所有人拋棄,又怎麼會有人管她死活。倘若哥哥在家可否會來救她?還是會像家裡其他人一樣把她當成搶奪荷珠一切的賊?
過了許久,衛瞻朝一側無聲躺了下去。
他就這樣睡著了?還是昏迷了?霍瀾音不知道,也不敢去證實。她仍舊縮在角落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衛瞻。
又過了許久,霍瀾音緊張的情緒稍微緩和了些。她悄悄揉了揉仍舊酸麻的手心,後怕起來。她剛剛打了太子爺一巴掌?
還是覺得難熬。
反正她已經完成了任務,現在離開也沒有關係吧?
霍瀾音不想再留在這間恐怖的房間。她小心翼翼地挪動著,廢了些功夫才下了床。雙腳踩在地面的剎那,身形不穩差點跌倒。她慌亂中伸手去扶床沿,卻不想剛好搭在衛瞻的手臂,嚇得她趕忙縮回手。
她看了衛瞻一眼,見他還是沒什麼反應,慌忙轉身,哆哆嗦嗦去拿掛在黃梨木衣架上的斗篷,將自己的身子裹起來,光著腳往外跑。
剛一出屋,她大大吸了口氣,緊接著是一口接著一口地大聲喘息。
「音音!」角落裡傳來姚媽媽的聲音。她在這寒冬臘月的雪夜裡守了半夜。積雪落了她一身。
霍瀾音循聲望見姚媽媽,眼淚一下子湧出來,她朝姚媽媽奔去,撲進姚媽媽的懷裡。
「沒事了沒事了,咱們回家去。」姚媽媽沒問她為什麼這個時候跑出來,她什麼也沒問,轉身蹲下把光著腳的霍瀾音背在背上。
下了半夜的大雪,積雪很厚。昏暗中,姚媽媽深一腳淺一腳,背著女兒回家。
若她的男人沒有戰死,她也不會淪落奴籍,她們母女也不會走到今日。一滴又一滴的熱淚陷進雪地中。她恨透了戰爭。
耳房的窗戶被推開一道縫,林嬤嬤詫異地看著姚媽媽背著霍瀾音離開的背影。她沉吟了片刻,默默關上窗戶。
鶯時也沒睡,她按照姚媽媽的吩咐,忙活著給霍瀾音煮粥、熬藥、燒熱水。見姚媽媽背著霍瀾音回來,她趕緊迎了上去。
「姚媽媽……」鶯時見到霍瀾音的樣子,一時手足無措。
「熱水燒好了沒有?」姚媽媽問。
「應該差不多了,我現在就去給桶裡加水!」鶯時什麼也不敢問,趕緊跑去忙活起來。
姚媽媽把霍瀾音放下來,在霍瀾音面前蹲下來想要去看她的腳。
霍瀾音向後退了一步,搖頭說:「沒事。」
姚媽媽去看霍瀾音的臉色,她臉色煞白,可是眼睛已經不紅了,好似並沒有哭過。
霍瀾音沒有接姚媽媽遞過來的鞋子,腳步匆匆朝窗下的長桌跑去。她動作有些慌亂地攤開放在桌角的地圖,睜大了眼睛,目光長久地落在地圖上。
「音音……」姚媽媽擔憂地輕喚。
霍瀾音好像沒聽見一樣沒有應,她胡亂將地圖推到一側,攤開一張宣紙,蘸了濃墨,開始憑藉記憶描繪地圖。一座座山,一座座城,一條條路……
可是地圖太大,她畫著畫著就記錯了路。她默默將畫錯的宣紙揉成團,再攤開一張宣紙,繼續描繪。
天下之大總有她容身之地,世間路千萬條,總有她能走的那一條。
姚媽媽立在一旁,心酸地默默望著她。
直到鶯時跑進來稟告熱水都放好了,霍瀾音才停下筆,去了偏屋,將整個冰涼的身子泡在熱水裡。
她纖細的腰紅了一大片,是被衛瞻捏過的痕跡。
看得姚媽媽又一次落了淚。
霍瀾音吩咐:「把錢媽媽下午送過來的花料倒進來,全部。」
她不喜歡自己身上的那股藥味兒。
霍瀾音捧起熱水澆在自己的頸窩,一次又一次,好像這樣能澆掉衛瞻面具摩挲她頸間的冰涼感覺。
姚媽媽將一碗褐色的湯藥遞給霍瀾音,霍瀾音皺眉搖頭,並不想喝。姚媽媽摸了摸她的頭,輕聲說:「這是避子湯。」
霍瀾音微怔,半晌,用濕漉漉的手接過這碗避子湯,默默喝光。
藥是苦的,也是熱的。泡在熱水裡的霍瀾音整個人暖和起來,也逐漸沒了剛剛跑出來時的失魂落魄。
她看向一臉擔憂的姚媽媽和鶯時,扯起唇角溫柔笑起來,溫聲細語:「沒事的,我這不好好的嗎?你們不要擔心我。」
「騙人!」鶯時沒有姚媽媽的沉穩,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霍瀾音只是笑笑。
七日前,她點頭答應時,就明白自己選了什麼路。這幾日,她做足了思想準備,知道自己要面對什麼,所以也並沒有那麼抗拒衛瞻的碰觸,即使讓她主動,她也能做到。
讓她狼狽不堪驚恐萬分的是後來衛瞻想要掐死她的行為,死裡逃生,如今想來也是令她一陣陣後怕。不過她並不想對姚媽媽和鶯時說這段插曲,免得她們擔心。
「鶯時,你去把熱粥端過來給音音吃一些。」姚媽媽說。
鶯時應了一聲,小跑著去辦。然而她跑出去沒多久,立刻跑了回來,兩手空空,臉色難看。
「怎麼了?」姚媽媽皺眉問。
霍瀾音看向鶯時,心裡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那、那邊又……又派人來、來請姑娘過去……」
向來好脾氣的姚媽媽也氣得不行,憤憤道:「這……這太過分了!不行!不能去!」
水下,霍瀾音悄悄揉了揉仍舊酸麻的手心。他醒了要為那一巴掌找她算帳了嗎?
霍瀾音這一次過去,林嬤嬤仍舊執著燈候在門口,為霍瀾音開了門。
她邁進門檻,房門在身後關合,周身又是一片黑暗。她的眼睛還沒有適應這種黑暗,便聽見衛瞻疑惑問:
「我剛剛打你了?」
霍瀾音怔住了,衛瞻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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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4:16
第五章 匕首
「沒有。」霍瀾音說道。
「沒有?」衛瞻更為疑惑。頓了頓,他問:「那你為何打了我又跑人?」
霍瀾音懵了。這人到底是記得還是不記得?
霍瀾音垂下眼睛,實話實說:「殿下未曾打人,只是想掐死我而已。」
一陣死寂後,衛瞻大笑。
……笑得霍瀾音頭皮發麻。
「居然失手了沒掐死你,哈哈哈哈……」
霍瀾音擰了眉。她靜默地立在門口,一聲不吭聽著衛瞻的大笑聲。不過她敏銳地覺察出衛瞻的心情似乎比先前好很多。是發生了什麼讓他高興的事情?霍瀾音不由想到先前衛瞻忽然離開去見霍小將軍的事情。莫非京中有什麼好消息傳來?
待衛瞻笑夠了,霍瀾音才慢吞吞地說:「夜很深了,若殿下沒有別的事情,不吵著殿下休息了。」
「別的事情,有。」衛瞻終於收了笑。
霍瀾音仔細去聽,聽見床榻上的衛瞻好似換了個姿勢。
「上來。」他說。
霍瀾音愣了一下。不過只猶豫了一瞬,她便朝著床榻走去。她既然想借著衛瞻帶她離開西澤的機會遠走高飛,眼下自然要順著他些。何況身份差異,也只能順著他。
她悄悄緩了口氣,硬著頭皮走過去。她在心裡告訴自己反正已經經歷過一次,除了痛些,沒什麼可怕的。更何況她先前查閱的書冊裡分明說只第一次會痛些,若是放鬆些,之後不僅不會痛,還會很舒服。
她在床沿坐了個邊兒,彎腰脫下鞋子,輕手輕腳地挪進床榻裡,溫順地坐在衛瞻身側。
衛瞻懶散躺在床裡側,一手支著頭,瞧著她。他問:「會唱小曲兒嗎?」
霍瀾音搖頭:「我不是戲子。」
「唱得好聽了,有賞。」
霍瀾音重複:「我不是戲子。」
衛瞻沉默了片刻,再開口:「唱不出來掐死你,這次保證不會再失手。」
「真的不會……」霍瀾音聲音放低。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霍瀾音蹙眉,心裡又惱又不安。她是打算順著衛瞻,暫時做出溫順聽話的樣子來。可總有些事情是她做不到的。是,她只是一個乳娘的孩子,不過卻被當成大家閨秀培養了十六年,哪裡會咿咿呀呀地唱曲兒?北衍極其重武輕文,連帶著那些所謂的文人雅事也被鄙夷輕賤。別說是大家閨秀,即使是小戶之女也不會咿咿呀呀地唱曲兒,那是妓人行為。
「幾句也不會?」衛瞻起身,湊到霍瀾音近處,寬大的手掌擦過她的臉頰,逐漸下移,把玩著她細白的脖子,「比如你小時候總聽過乳娘哼唱的曲子。」
霍瀾音怔了怔,疑惑地抬起頭望向衛瞻。
是她理解錯了?
衛瞻忽然動怒,沉聲道:「不准亂看。」
他鬆了手,迅速轉身拿起放在枕側的面具重新戴上。
不准亂看他的臉?可是床榻裡這般黑,霍瀾音分明看不清他的臉,連他有沒有戴面具都沒看清。
「我看不到,只能隱約瞧出來殿下的身形輪廓。」霍瀾音趕忙解釋。
衛瞻換了個姿勢躺下,枕著交叉的手腕,兩條大長腿左腿屈著,右腿腳踝搭在支起的左膝上輕晃。
霍瀾音眸中閃過一絲狐疑,她望向衛瞻的方向,試探地詢問:「殿下是睡不著嗎?」
衛瞻晃腿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霍瀾音頓時了然。原來衛瞻不是讓她唱那種曲子,而是哄人入睡的眠謠。
霍瀾音努力回憶了一番小時候聽姚媽媽哼唱過的眠謠,嘗試著輕輕哼唱:「楊柳兒活,抽陀螺;楊柳兒青,放空鐘……」①
綿長的輕軟聲線裡,帶著絲甜。
衛瞻忽然抬手去拉霍瀾音,將她拉到懷裡。他握住霍瀾音的腰,將她推轉身,背對著自己,然後在她身後將她扯進懷裡擁著。他湊到霍瀾音的頸窩,冰涼的面具貼著她的後頸,將她的衣領扯開些,更湊近用力聞了聞。
「還是臭。」
霍瀾音脖子一陣酥麻,身子又有些不受控制地發僵。
「算了,繼續。」
霍瀾音回過神來,忍著後脖子的酥麻,繼續輕聲哼唱:「楊柳兒死,踢毽子;楊柳發芽,打撥兒……」
她把埋在記憶深處的眠謠全部挖出來,一首接著一首地哼唱。哼唱到最後,實在想不起來,便借著簡單的眠謠調子哼唱些詩詞。
霍瀾音終於停了下來,輕輕喚了聲:「殿下?」
衛瞻沒有答話。
霍瀾音抿唇,她視線下移,落在衛瞻搭在她腰上的手臂。他的手臂很重,她想將他的手臂挪開,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可還沒碰到他的手腕,擔心把衛瞻吵醒,她又縮回了手。她可不是好心地去關心衛瞻睡得好不好,只是他睡著她覺得更安全些。
天亮了,只是窗戶都擋著厚厚的簾幔,透不進光。一夜無眠的霍瀾音並不知曉時辰,只覺得這一夜何其漫長。
衛瞻醒了。
霍瀾音短暫的慌亂後,迅速閉上眼睛準備裝睡。
衛瞻喉間發出低沉的古怪聲音,聽得霍瀾音揪緊了心,生怕他又忽然失智想要掐死她。
不久,霍瀾音聽見衛瞻起身下了床。闔著眼的她悄悄鬆了口氣。可沒過多久,她聽見衛瞻又走了回來。霍瀾音心裡打鼓,仍舊閉著眼睛打算繼續裝睡,只覺手背一涼,衛瞻掰開她交疊放在臉側的手,並且把一個冰涼的東西塞進她的手裡。
什麼東西?
霍瀾音一動不動,直到聽見衛瞻走出去關門的聲音,她才睜開眼睛。她摸了摸衛瞻塞進她手裡的東西。
「匕首?」
「吱呀」一聲,木門被人輕輕推開。
霍瀾音輕輕咬了下舌尖,怪自己大意,「醒」得太早。然而她望向門口的方向,卻見來人的輪廓並不像衛瞻。
霍瀾音一下子坐起來。
「夫人醒了。」林嬤嬤走到窗前掀開了厚厚的簾幔。
外面明亮的陽光一下子照進來,霍瀾音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緩了緩,才重新睜開眼,琢磨著林嬤嬤對她的稱呼。
林嬤嬤手腳麻利地將所有窗前簾幔捲開,走到床榻前,整理床鋪。
霍瀾音不再去想林嬤嬤對她的稱呼,低頭去看手裡的匕首。匕首看上去價值不菲,鑲金嵌玉的刀柄上刻著字。
「讓?」
整理床鋪的林嬤嬤掃了一眼她手裡的匕首,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她很快收起詫異,又是一副沒有表情的臉,說道:「殿下字『讓之』。」
解釋罷,她繼續手腳麻利地幹活。
「讓之?」霍瀾音輕輕念了一遍。心想給衛瞻起這個字的人是希望他謙讓?可霍瀾音覺得衛瞻此人和謙讓一詞完全不搭邊。
霍瀾音猶豫了一會兒,虛心請教:「林嬤嬤,您可知道殿下給我這把匕首的用意?」
「夫人注意言辭,請勿再用『您』。」
「好。」霍瀾音雖然點頭,心裡卻有些茫然。
林嬤嬤糾正了稱呼,才一板一眼地解釋霍瀾音的問題:「下次殿下神志不清傷夫人時,夫人用這匕首捅他。」
霍瀾音嚇了一跳,手中的匕首跌落。
林嬤嬤迅速伸手,動作極快地將落在半空的匕首接住,交還到霍瀾音手中。
霍瀾音重新握住匕首,道:「林嬤嬤說笑了。」
她去看林嬤嬤石人兒一樣的臉,又覺得林嬤嬤著實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接下來林嬤嬤的話更是讓霍瀾音大吃一驚。
——「我們這些伺候的人都做過。夫人記得避開要害即可。」
言罷,林嬤嬤抱著換下的床褥轉身往外走。
霍瀾音目瞪口呆,她低頭瞧著匕首,覺得這東西簡直是燙手山芋。可一想起衛瞻想要掐死她的那雙冰涼的大手,霍瀾音把心一橫,握緊了匕首,決定研究一下哪裡是不可捅的要害。
她偏過頭,從窗戶望向外面,她好像一輩子那麼久沒見過光明了。瞧著日頭的方向,居然都快要晌午了。
霍瀾音起身下床回自己的住處。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回頭掃過整間屋子,又迅速收回視線離開。
院中角落的枯柳下,姚媽媽抱著件棉衣等在那裡。
霍瀾音怔了怔,加快腳步迎上去。
姚媽媽瞧著霍瀾音神色尚好,不似昨天夜裡那般失魂落魄,悄悄鬆了口氣。她將棉衣披在霍瀾音的身上,牽起女兒的手,領她回家。
霍瀾音低著頭望著雪地上兩個人緊挨著的影子,說道:「下次不要再這樣一直等著我了。」
姚媽媽隨口「嗯」了一聲。
霍瀾音望著姚媽媽的側臉,心裡微酸。姚媽媽是她乳娘的時候便很是由著她的心意,她想做什麼,姚媽媽阻攔不了就站在不遠處陪著她。
霍瀾音知道姚媽媽只是敷衍她,她下次再來時,姚媽媽還會風雪無阻地等在不遠處。說不聽的。
霍瀾音眯著眼睛望著遠處被積雪覆蓋的遠山,唇角慢慢攀上淺淺的笑,她說:「過幾日過生辰,還想像往年一樣吃阿娘做的長壽麵。」
姚媽媽愣了一下,動作有些僵硬地點了下頭,說:「好。給你煮,每年都給你煮。」
這是自從霍瀾音和周荷珠身世大白後,霍瀾音第一次開口喚她阿娘。
母女兩個都沒有再說話,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牽手前行。
廚房裡,林嬤嬤將親手做的糕點遞給小豆子,又塞給他一瓶藥:「送去的時候,把這瓶外傷藥一併帶給殿下。」
「啊?殿下受傷了?」小豆子頗為驚訝地問。
「小事,被面具劃傷了。」林嬤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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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4:28
第六章 暴躁
「被面具劃傷了……」小豆子嘟囔了一句,心裡還是覺得詫異,殿下佩戴面具已久,怎麼會突然被面具劃傷?他一邊琢磨著,一邊提著食盒轉身往外走。
「等一下。」林嬤嬤又把他叫住,「給殿下送完東西回來之後,把這一份送去給夫人。」
「夫人?」
小豆子反應了一下,恍然大悟,十分隨意的口吻:「哦……嬤嬤是說周家那位姑娘啊。這怎麼就夫人了,有點不合適吧。」
林嬤嬤板著臉訓斥:「收起這副不當回事的德行,也注意你這張嘴。她服侍過殿下就是半個主子,日後恭敬些。」
「是!都記下了!」小豆子立刻嚴肅起來。他有點怕林嬤嬤。在宮裡做事的小太監小宮女們就沒幾個不怕林嬤嬤的。
「事情做好後,去後院雪地領跪半個時辰。」
「是!」小豆子大聲應下,在心裡悄悄鬆了口氣。才半個時辰,林嬤嬤這次罰得不重。
霍瀾音回去之後,正在吃午飯,小豆子提著食盒送來糕點。
「林嬤嬤做糕點的手藝可是一絕,在宮中時已許久不曾親自下廚。今兒個做了兩份,特送來給夫人一份。」小豆子經了林嬤嬤的敲打,笑著臉說好話。他年紀不大,長了張小圓臉,笑起來的樣子很是可愛。
霍瀾音趕忙讓鶯時將食盒接過來,道:「替我謝過林嬤嬤。」
待小豆子答應下來,姚媽媽送他出去時,塞給了他一塊玉佩:「公公莫要嫌棄,拿著玩兒就好。」
「不不不!」小豆子連連擺手,「媽媽可別難為我,林嬤嬤要是知道了,非敲碎了我的腿不可!」
小豆子堅決不收,一溜煙兒跑走了,高高興興回去跪雪地。
姚媽媽回屋後皺眉道:「他既不收這個,那我下午做些實用的針線活送過去。總要打點一下。」
一旁的鶯時出主意:「今年的冬天真冷,不若做些棉鞋或護膝!」
姚媽媽點頭。
霍瀾音推開食盒,捏著一塊雪色的糕點小小咬了一口。
她也懂得打賞下人的必要,可她身無分文。如今竟然要靠姚媽媽拿自己這些年積攢的錢銀貼補她。
霍瀾音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兒。
她記得姚媽媽一直省吃儉用,為的就是攢下積蓄將來為自己和荷珠贖了奴籍,回家鄉去。
霍瀾音昨晚一夜未眠,吃過東西,又梳洗過,換上一身寬鬆的寢衣打算補眠。先前在衛瞻那裡因為一直很緊張毫無睡意,此時放鬆了些,睏意襲來,她躺在狹窄的木板床上,很快就睡著了。然而她才剛剛睡著一刻鐘多些,宋氏屋子裡的丫鬟便來請她過去。
若是以前,姚媽媽自然可以做主讓霍瀾音多睡一會兒,可今時不同往日,即使知道霍瀾音睏倦得很,也得把人喊醒。
霍瀾音顯然沒睡醒,垂著頭坐在床沿。姚媽媽讓鶯時端來水洗過臉,又服侍她換了身衣裳,拍了拍霍瀾音的手背,說:「我猜夫人那邊沒什麼事兒,一會兒就能回來。我讓鶯時將暖手壺塞進了被子裡。等你回來的時候,暖和得可以睡個踏實。」
霍瀾音點頭,她垂著眼睛出門。一出了屋,被寒冬臘月的涼風一吹,睏意倒是稍稍減退了些。
說起來,自從上次宋氏勸說霍瀾音做衛瞻的藥引,她已有七日不曾見過宋氏。重新邁進熟悉的屋子,她的心境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若是以前,她還沒走近門檻就會加快腳步。錢媽媽會眉開眼笑地挑起簾子,她會笑著喊一聲「母親」,提裙跑向宋氏,抱著她的胳膊跟她撒嬌。
如今……
霍瀾音規規矩矩地邁進房中,垂著眼睛,雙手交疊在腰側正經行禮:「給夫人請安。」
坐在羅漢床上的宋氏站起身來,她望著霍瀾音微微張著嘴,想要說的話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半晌,她才說:「過來坐。」
霍瀾音緩步朝她走去,在羅漢床前的小杌子上坐下。她仍舊低著頭,沒去看宋氏,用平靜的語氣說道:「夫人放心,一切都很順利。」
「音音!」宋氏心裡忽然一陣絞痛,握住了霍瀾音微涼的手。她把霍瀾音的手緊緊攥在雙掌中,反反復復地摩挲。
「音音,你不願意見我,而且連一聲母親都不肯叫了?」
霍瀾音抬起頭來,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正視著宋氏,說道:「瀾音身為奴籍實在不敢高攀。」
「……你居然是下等奴籍的出身!」
——當日宋氏盛怒中口不擇言的一句話早已在霍瀾音的心窩剜了一刀,刀插在心上,未曾拔出。
「音音……」宋氏搖搖頭,「昨兒晚個我一夜都沒睡著,每次剛想睡著總是能做到關於你的夢。你這孩子別怪我,我也是沒辦法。」
宋氏哽咽地摸了摸霍瀾音的頭,說:「幸好你現在平平安安的。」
霍瀾音臉上仍舊掛著淺淺的笑,心裡卻落了淚。幸好現在平平安安的?可是她昨天晚上差點被掐死。昨天夜裡所有的委屈和恐懼、未婚不明不白失了身的事實……這些只不過是「幸好」?
宋氏擦了擦眼角的濕意,努力扯出笑容來,說:「你現在住的地方潮濕陰冷,我本來想讓人收拾了春梧院給你住。可想來要不了多久你就要跟著大殿下離開,也別麻煩再搬一回。不過我讓丫鬟給你送去了棉被棉衣,還有銀絲碳也送去了些。你這孩子小時候體弱,最怕冷了。對了,還有……我給你請了大夫,下午讓大夫給你把把脈,瞧瞧身子。」
霍瀾音望著紅著眼睛的宋氏,心裡又茫然起來。宋氏還是關心她的吧?這十六年的母女親情並不是一個笑話,還是存在的吧?
一旁的錢媽媽目光閃爍,趁宋氏剛停嘴,立刻笑著說:「是該讓大夫給三姑娘把把脈。夫人請的可是醫術高超的劉大夫。今兒個早上二姑娘有些咳嗦,劉大夫現在在二姑娘那兒,等給二姑娘號完脈就去給三姑娘瞧身子!」
霍瀾音重新垂下眼睛。
原來只是順便。心裡不由攀上一絲失望。可她又勸自己這是應該的,至少宋氏還是想著她的。
錢媽媽又笑著對宋氏說道:「夫人,您拉著三姑娘說了這麼多怎麼忘了正事兒啊!我瞧著三姑娘精神不大好,還是快些說了正事兒,好讓三姑娘回去歇著。」
「對對。」宋氏拍著霍瀾音的手背,「音音,母親是有事想請你幫忙。」
「您說。」霍瀾心裡的失望又多一分。
「過幾日就是你和荷珠的生辰,母親想給荷珠辦個大些的生辰宴。你與她的事情已經在西澤傳開了。我想著不如正式把這事兒說清楚,也好給荷珠正正名。荷珠現在也急需和過去那些日子劃清界限,多認識些權貴世家的姑娘家。我是想著把整個西澤沒出閣的大家閨秀都請來。一些夫人,我可以帶著荷珠認識。至於那些未出閣的小姑娘們,還要你帶著她一一結交才好。你人緣好,最好把你的那些手帕交都介紹給荷珠,讓荷珠與她們慢慢交好,融進那些圈子裡。」
原來是這樣。是她的錯,早不該抱有幻想。
「瀾音會按照您的意思去做的。若是沒別的事情,瀾音先回去了。」
霍瀾音起身。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宋氏喊住她。霍瀾音回頭,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詢問:「還有什麼吩咐?」
半晌,宋氏搖頭。她皺著眉看著霍瀾音走遠,才問:「這孩子是不是生氣了?」
錢媽媽在一旁說:「怎麼會呢。三姑娘一想到自己是奴籍之女,還能被您當成親姑娘寵了這麼多年一定做夢都要樂醒呢!」
宋氏仍舊眉頭緊鎖,笑不出來。
霍瀾音回去的路上,心裡異常平靜,失望多了,也不會有更多失望。
只不過她睡眠不足,又被寒風吹著,頭疼得厲害。回去之後也沒補眠,她坐在窗下,心平氣和地照著地圖描畫,努力讓自己記下來地圖上的每一處。
不是一張地圖。桌下的籃子裡捲著一張又一張或略或詳的地圖。
望霄院中,衛瞻坐在一把椅子裡,兩條大長腿交疊,腳踝搭在身前的茶几上。
為衛瞻把脈之人是江太傅,也是衛瞻的老師。衛瞻被發配西荒時,江太傅以失職之由奏請同行。沒想到陛下竟然應允。也正是江太傅的同行,讓天下人猜測陛下只是一時之怒。
奚海生是西廠督主的左膀右臂,身手了得,一路同行擔護衛之職。
林嬤嬤端立在衛瞻身後,小豆子站在門口。
奚海生道:「按照霍小將軍的意思,前路會有刺客伏擊,需要當心。只是信中未曾提及是何人想要刺殺殿下。依殿下的意思是?」
衛瞻沒說話。
奚海生等了又等,再次開口:「殿下?」
「什麼?」衛瞻問。
奚海生愣了一下,又重複了一遍。
衛瞻忽然用力一踹,將搭著的茶几踢走。煩躁地罵了句髒話。
衛瞻出事後性情大變,幾個人都知道他現在的脾氣,都不說話,等著他自己平復。
過了許久,衛瞻依舊沉默。幾個人覺察出來他又走神了。
江太傅問:「讓之,你在想什麼?」
「女人。」衛瞻沉著嗓子。
守在門口的小豆子瞪圓了眼睛。殿下想女人?嘿,簡直比他想女人還稀奇!不是他聽錯了吧?
「把她給我叫來。」衛瞻陰沉沉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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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4:42
第七章 睡著
林嬤嬤警告地看向小豆子,小豆子立刻回過神來,應了一聲去請人。
江太傅收拾著藥匣,詢問:「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衛瞻沒開口,林嬤嬤代為回答:「殿下今日上午巳時過半才醒來。」
江太傅滿意點頭,笑著說:「看來這以人為藥的偏方還是有用的。」
衛瞻冷梆梆地吐出一個字:「臭。」
「連續斷食七日,只以藥為食,身上的藥味兒自然濃重。不過早就聽聞周府二姑娘身帶異香,已是最好中和藥味之人。倘若換一個人,藥味更重,殿下恐更難接近。」江太傅解釋道。
頓了頓,江太傅又道:「殿下多忍耐些,也不要忘記服藥。」
衛瞻不耐煩地說:「都餵給她吃。」
江太傅搖頭:「她不過起安神之用,免得殿下夜不能寐終至枯乏。邪功之損,還是要靠殿下您自己服藥下針……」
「老頭兒。」衛瞻上半身前傾,拍了拍江太傅的頭,「你這麼囉嗦,要不是我老師,早被砸了腦殼兒。」
江太傅既不氣,也不意外,慈笑著說:「能做殿下的老師,是文隆之幸。」
衛瞻默了默,將江太傅被他拍歪的玉冠重新擺正,然後懶洋洋地向後靠進椅背裡,伸出手要來霍小將軍連夜帶來的密信,認真地重新看了一遍。
霍小將軍霍佑安是驍勇大將軍霍平疆的獨子,隨他父親自幼長在軍營中,雖然他的戰功和能力遠不及他那戰神一樣的父親,可也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豪。這次前來送信是秘密行事,昨夜親手交了信,立刻離開,沒有暫留。就連周家人都不知道霍佑安昨夜來過。
北衍曾遭滅國之難。國破民亡,為奴十載,才迎來衛瞻父皇永銘帝的復仇之役,披荊斬棘,收復河山,再建北衍王朝。衛瞻的父皇當年並非亡國之君,只是皇室宗親,北衍亡國之後,他聯合宗室其他子弟,憑藉過人的武藝和才能招兵買馬。霍平疆彼時還只是個火頭軍,永銘帝慧眼識珠,連連提拔一身蠻力的霍平疆,甚至親自點撥他武藝。後來,永銘帝和霍平疆一刀一戟斬遍西蠻賊子,殺出一條血路,終闢河山。
即使已經過去了近二十載,亡國之痛北衍子民未曾敢忘。民間曾有一首廣為流傳的民謠,大意是若有土匪打家劫舍,鄰人會忌憚惹火燒身視而不見。然而倘若是西蠻人出現,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幼齒童子也會不要命地衝上去。
這也正是北衍極其重武輕文的原因。雖然朝廷已經盡力提高文人地位,可收效甚微。這種狀況恐怕還要持續些年頭。
宮中,永銘帝手握書卷,聽著暗衛的稟告。
「大殿下如今因為暴雪停在西澤,從得到的消息看,的確有民間的殺手埋伏在大殿下前往西荒的路上。」
永銘帝翻了一頁書。
西廠督主等了等,才問:「陛下,可需派西廠的人暗中保護大殿下?」
「不用。他要是連那些民間的殺手都應付不了,死在外面也沒什麼可惜的!」永銘帝說道。他左臂一陣酸痛,氣得把手中書卷扔到長案上。
他偏過頭看向自己的左側胳膊,罵了句:「逆子!」
想了想,他又罵了句:「畜生!」
——他的左胳膊,差點被衛瞻活生生撕下來。
永銘帝口中的畜生,正一邊黑著臉由江太傅施針,一邊等著霍瀾音過來。
霍瀾音正在房中專心描畫地圖,得知小豆子過來請她。她放下筆,望了一眼外面滿天的晚霞。時辰還早,居然這麼早喊她過去。
她收了筆墨,簡單收拾了一下出門。剛剛邁出門檻,腳步忽然停下了。
「怎麼了?」姚媽媽問。
「落了東西。」霍瀾音轉身回屋,將放在盒子裡的匕首帶上。
拐過月門,霍瀾音迎面撞見府裡的大姑娘周靜蘭。打了個照面,兩方都愣了一下。周靜蘭是趙氏的女兒。出嫁沒多久夫君意外去世,周家沒讓她留在夫家守著,讓她重新歸家。
而故意調換霍瀾音與周荷珠的人正是趙氏。
當年戰亂,北衍男丁無不上戰場,周玉清也是其中之一。家鄉被滅,大火屠城,百姓沒有生還。
戰後,周玉清多方打聽,得知妻兒死在那場大火屠城中,五年後再娶了宋氏。可宋氏懷孕沒多久,周玉清才得知當年屠城時,趙氏帶著兒子和女兒事先逃走,逃過了一劫。
周玉清上表朝廷效仿古人的平妻之制。在這個年代消息閉塞,戰亂讓百姓流離失所四散逃離,多少人與家人走散,一輩子再不得見。倘若多年後久別重逢不知是多麼幸運。如今北衍,像周玉清家中這般的平妻並非個例。若真因亂戰分離多年後再相聚男人又已經再娶,只要兩方同意,特允平妻之行。
可一個家兩個女主人總是要起爭鬥。這十幾年,趙氏和宋氏一直不和,勾心鬥角。霍瀾音與周靜蘭自然也是不和的。
「這是去哪兒呢?哦,我知道了。又是過去伺候人的。」周靜蘭掩唇譏笑,「瞧瞧,像不像花樓裡等著翻牌子的女人?」
霍瀾音平靜開口:「大姑娘這是要給你的母親送飯去嗎?」
趙氏做的事情接揭穿後,被周玉清關在房中,不允她踏出房門半步。也不准她身邊的下人去伺候。不過周靜蘭這個親女兒一日三餐去送飯倒是被允許的。
周靜蘭冷笑:「看來你很關心我的母親。哦,也是。正是我母親把你和荷珠交換,才讓你當了十六年的千金大小姐,被人伺候了十六年,享了十六年的福氣。你自然得感謝我母親。」
「那就煩請大姑娘代我向你的母親道謝了。」霍瀾音平靜地說。
周靜蘭收了譏笑的表情,上下打量著霍瀾音。半晌,她歎了口氣,說:「我從小就喜歡和你爭和你搶和你比。沒想到到頭來,你只不過是個乳娘的孩子。我倒是不知道該高興還是不高興。真是又沒勁又可笑。」
周靜蘭瞧著霍瀾音毫不動怒的樣子,覺得很沒趣,轉身回自己的院子。她甚至覺得過去這些年的爭鬥都變得特別可笑起來。
「音音?」姚媽媽擔憂地拉住霍瀾音的手腕。
霍瀾音反而安慰似地拍了拍姚媽媽的手背,說:「我和她從小就吵,早就不會因為她說的話生氣難過了。」
霍瀾音含笑往前走。
心裡還有後半句話沒有說。
——她不會因為不在意的人而難過,可她在意的人卻能輕易將她傷得體無完膚。
霍瀾音趕到望霄院時,衛瞻的施針還沒有結束。雖然知道姚媽媽不會聽她的話,還是勸她先回去,不要在外面等著她,然後才踏進那間昏暗的屋子。
林嬤嬤手心托著燭碗,像第一次帶霍瀾音進來時那般,引著她在床沿坐下,說道:「殿下在施針,夫人稍待片刻。眼下這個時辰夫人應當還沒有用過晚膳,床頭小幾上放著小食和茶水。夫人若是餓了,拿一些來吃。」
林嬤嬤將盛著半截蠟燭的燭碗放在床頭小几上,說:「這蠟燭給夫人留下了。只是殿下不喜光。之後殿下進來時,請夫人熄了燭火。」
「多謝林嬤嬤。」
林嬤嬤頷首,退了出去。
霍瀾音偏過頭,目光落在床頭小几上的蠟燭搖曳的火光。帳內暖融融的,她從外面的風雪中走進來,瞬間被屋子裡的暖意席捲。昨夜心驚膽戰,一夜未眠,今日只在中午補眠了一刻鐘又被宋氏喊去。後來回了住處,睏得頭疼,可再也沒法睡著。
屋子裡安安靜靜的,她望著昏暗的房中唯一搖曳的細小燭火。慢慢的,她的眼瞼垂下去,挺直的脊背也逐漸軟下去,歪倒在床側,睡著了。
衛瞻施針之後,又帶著奚海生離開周府一趟。回來時,看見姚媽媽抱著一件棉衣等在枯柳下,他讓奚海生去讓姚媽媽回去。姚媽媽望了一眼房門的方向,答應下來,轉身離開。
衛瞻繼續往前走,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下腳步,轉身望向院門的方向。
奚海生自然覺察到姚媽媽並沒有走,躲在院門外。他問:「要不要趕她走?」
衛瞻想了一下,問:「她昨天晚上也一直守在那裡?」
「是。」
「守什麼?守屍嗎?」衛瞻冷笑一聲。
奚海生沒敢接話。
「算了。」衛瞻擺了擺手,「隨她的便。」
衛瞻大步邁上臺階推開房門。寒風隨他一起進屋,床頭小几上的火苗輕易被吹滅,屋子裡唯一的光熄滅,漆黑一片。
衛瞻朝床榻走去,目光始終盯著歪在床邊的霍瀾音。他停在床榻前,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霍瀾音,冷梆梆地問:「誰讓你先睡著的?」
「母親……」睡夢中的霍瀾音輕聲呢喃,細軟的聲音裡帶著絲委屈。
衛瞻鄙夷萬分,他在床前蹲下來。
「多大的人了睡覺還喊娘,你怎麼不喊著要吃奶。」說著,他隨意用手指戳了戳霍瀾音的唇。
霍瀾音輕「唔」了一聲,張開了嘴含上衛瞻的指尖。
衛瞻沉默了半晌,剛要收回自己的手,忽又改了主意。他輕輕轉動手指,且向裡鑽了鑽,用指腹輕輕蹭了蹭她濕軟的舌尖。
睡夢中的霍瀾音輕哼了一聲,不舒服地隨手一推。衛瞻收手,屈膝蹲著的他一個不小心跌坐在地。
衛瞻頓時黑了臉,陰森森地盯著床榻上的霍瀾音。
「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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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4:56
第八章 抱足
衛瞻手掌撐著地面剛要起身,視線落在霍瀾音的腳上。她坐在床沿歪了身子就睡著了,纖細的腿垂在床下。裙料遮不住裙下雙腿纖細的輪廓。
衛瞻索性換了個更舒服地坐姿,坐在地面。他視線下移,落在霍瀾音的腳上。她右腳踩在地面,另一隻左腳卻因為轉身微微抬高,懸空著,腳尖向下垂著。
屋子裡光線太暗,看不清她這雙繡花鞋的顏色,只隱約瞧見上面繡著什麼東西。
馬?狗?兔子?
都不太像。
衛瞻順手將她左腳上的鞋子脫下來,湊近了細瞧。
原來繡花鞋的側面繡的東西是一隻鹿。
衛瞻再抬眼,目光落在霍瀾音的左腳。鬆鬆垮垮的綾襪垂著,將落不落。衛瞻順勢輕輕一拽,把她的綾襪扯了下來,將她纖細的腳暴露在外。
衛瞻盯著霍瀾音的腳看了半晌,忽然伸手去捏了捏她的小腳趾。睡著的霍瀾音鼻息間又發出清淺的哼音。
衛瞻收回手放在鼻下聞了聞。
咦,居然沒有藥臭味兒。
衛瞻笑了。
霍瀾音昨夜沒睡,睏得很,又在衛瞻沒回來前先睡著,於是睡得很沉。
可是因為天還沒黑就睡著了,所以下半夜便醒了過來。
她醒來的時候皺著眉,很不舒服,感覺自己的姿勢怪怪的。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蜷縮著躺在床上。
「我怎麼睡著了……」霍瀾音仍舊不甚清醒,可是她扔記得這裡不是她的住處,她是被衛瞻叫過來的。衛瞻呢?
她想活動一下,卻發現雙腳好像被什麼東西禁錮著。
霍瀾音一驚,餘下的那點睏倦也消失不見,徹底清醒過來。
她轉過頭去,震驚地看見衛瞻屈膝躺在床裡側,抱著……抱著她的一雙腳。
霍瀾音驚住了!
她的裙褲被推到膝蓋處,露出一節皙白纖細的小腿,腳踝之下被衛瞻抱在懷裡,貼著他的面具……
霍瀾音「呀」的一聲驚呼,下意識地往回縮腿。她的腳踝碰到衛瞻冰涼的面具,在寂靜的夜裡發出抨擊金屬的響動。
衛瞻喉間發出沉悶的聲響,被吵醒了。
「殿、殿下……」霍瀾音顫聲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嗓子隱隱疼著。
衛瞻暴躁了。畢竟他好不容易才睡著。
霍瀾音小心翼翼地往後挪。衛瞻順手一抓,握住霍瀾音的腳踝,將她拽回來。
未免撞進衛瞻懷裡,霍瀾音下意識地伸手去擋,軟軟的手抵在衛瞻胸前,一雙剪瀲明眸帶著絲畏懼地望著衛瞻。
「你抖什麼?」衛瞻問。
霍瀾音緩了緩,才小心翼翼開口:「將殿下吵醒,害怕殿下生氣。」
「然後?」
「然、然後被殿下擰斷脖子……」霍瀾音聲音小小,卻是實話實話。不過兩句話,她說完覺得嗓子更疼了。
衛瞻嗤笑了一聲,扯過枕頭平躺下來,沉著嗓子說:「給我唱曲兒。」
霍瀾音摸了摸自己的喉間。嗓子有些疼,可是若哼唱幾首眠謠能把衛瞻哄睡著,她倒是樂意的。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衛瞻睡得好好的中途被吵醒,再想入睡變得很難。霍瀾音哼唱了很久,他也毫無睡意。
霍瀾音覺得自己的嗓子火辣辣的,難受極了。
昏暗的屋內不知時辰,霍瀾音實在唱不下去了,試探著說:「殿下,時辰好像不早了,要不……起了吧?」
「轉過去。」衛瞻煩躁地說。
霍瀾音心裡隱隱有了個猜測,倒也不敢多說別的,溫順地依言轉過身去背對著衛瞻坐在床側。她聽見身後的衛瞻起身的聲音,緊接著,身後的衛瞻推了她把一把,手掌壓在她的肩上,將她壓在床上,另一隻手去撕扯她的裙子。
霍瀾音的頭髮亂了,垂在臉側,堆在床榻上。她的手緊緊攥著身下的被褥,唇也抿得緊緊。慢慢的,她攥著被褥的手無力地鬆開。
嗓子疼,頭也疼得厲害,好像要炸開了一樣。眼淚落下來,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可是她好像看不清。
她晃晃頭,神智好像也變得遲鈍。
吱呀晃動間,她好像飄在死氣沉沉的海面,隨時能墜入深淵死無葬身之地。
唇齒間一絲血腥味兒,嘴唇被她咬破。
她終於哭著出聲:「殿下,求求你……」
她忽然哭出聲來,讓衛瞻嚇了一跳。
「你怎麼了?」衛瞻立刻停下動作。
霍瀾音聽見了衛瞻的問話,她張了張嘴,可是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衛瞻頓覺不對,他握著霍瀾音的肩膀,將她的身子拉起來,貼近自己的胸膛。他伸手去摸霍瀾音的額頭,手掌摸到她的臉,摸到了滿臉的眼淚。衛瞻的手掌停頓了一下,才向上移覆在她的額頭。
霍瀾音額頭滾燙。
「來人!」衛瞻喊人,「讓老頭兒過來救人!」
喊完,衛瞻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在漆黑的床幔裡摸了摸,尋到霍瀾音的裙褲,一一給她穿好。
江太傅還沒來之前,衛瞻低頭,看著昏倒在他懷裡的霍瀾音,暴躁地罵她:「沒腦子的蠢貨。」
霍瀾音醒來時已經是傍晚,她隱約聽見身側鶯時和姚媽媽小聲說話。
「姑娘怎麼還不醒過來?」
「說是用了助眠的藥,能讓她多睡一會兒。」
「一定是前天夜裡姑娘光著腳跑回來的時候著涼了,哎……這才幾日,姑娘都瘦了一圈……」
後來鶯時與姚媽媽又說了些什麼,霍瀾音卻是沒聽見了,她又次沉沉睡著了。等她徹底醒來,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她睜開眼睛,望向窗戶的方向,落日的光影照在窗戶上。
「居然睡了這麼久……」她一開口,自己也嚇了一跳。分明先前只是嗓子火辣辣得疼,聽不出異常來,如今卻是徹底沙啞了。
「音音,你醒了!」姚媽媽剛巧推門進來瞧霍瀾音。她轉頭喊外面的鶯時端粥進來,然後滿臉堆笑,快步走進來,在床邊坐下。
「我已經悄悄過來看了幾次,這次終於醒了。」她將手貼在霍瀾音的額頭,「果然已經不燒了。殿下身邊的那個大夫果然厲害得很,就說你會這個時候醒。現在覺得怎麼樣,可還難受?」
霍瀾音搖搖頭,有些尷尬地詢問:「我、我是怎麼回來的?」
霍瀾音可還記得昏迷前的情景。她可不希望姚媽媽瞧見她當時衣衫不整淚水漣漣的狼狽樣子。
「是那位宮裡的嬤嬤說你病了,讓我拿件你的棉斗篷過去接你。我過去的時候,你已經昏了過去,躺在床榻上。林嬤嬤在一旁給你用冰敷著滾燙的額頭,那位頂厲害的大夫在一旁給你寫方子。」
霍瀾音低頭看了一眼身上寬鬆的白色寢衣,裝作隨意地問:「是阿娘給我換的衣服嗎?」
「是啊。總不能讓你穿著外衣睡著。那多不舒服吶。林嬤嬤還提醒了我,讓我給你準備幾套寢衣放在殿下那邊,宿在那兒的時候也能睡得更好些。」
霍瀾音仔細瞧著姚媽媽的神色,悄悄鬆了口氣。
霍瀾音猜測林嬤嬤做事穩妥,既然姚媽媽過去的時候,江太傅已經在那邊了,那麼給她穿好衣裳的人應當是林嬤嬤了。
鶯時端著熱粥進來,濃郁的香味兒充盈鼻息間。霍瀾音頓時覺得餓了,吃了好些。她還沒有吃完,林嬤嬤親自過來,帶著熬好的風寒藥。
「這是太傅開的方子,夫人會好得更快一些。」林嬤嬤道。
「多謝嬤嬤,嬤嬤費心了,也是麻煩太傅了。」
恰時錢媽媽帶著宋氏送的藥過來,姚媽媽皺著眉迎出去應對。屋子裡只剩下霍瀾音和林嬤嬤。霍瀾音又吃了一口粥,才說:「多謝林嬤嬤。」
「夫人剛剛已經謝過了。」林嬤嬤不苟言笑。
「不是。是……謝謝先前在殿下那裡的時候,林嬤嬤幫我整理……」
林嬤嬤眼中閃過一絲訝然,問:「整理什麼?」
霍瀾音怔住了。她輕輕咬唇,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自己誤會了,還是自己沒有說清楚。
林嬤嬤問完之後,立刻反應過來。她說:「殿下喊我過去的時候,夫人衣物整潔,連鞋襪都穿得好好的。」
霍瀾音懵了。
林嬤嬤看了霍瀾音一眼,猶豫片刻,又開口問道:「夫人是不是很怕殿下?」
雖然林嬤嬤從來沒個笑臉,可霍瀾音莫名對她印象不錯。也覺得林嬤嬤是個聰明人,她若說謊話也瞞不過她。於是誠實地點頭:「是。」
「我見過很多京中權貴公子,英才豪傑。不管是武藝精湛,還是才學逼人。在我所有見過的公子中,唯有一人不藏鋒芒不失儒雅氣度非凡,真正的無暇謫仙人。」林嬤嬤頓了頓,「正是大殿下。」
霍瀾音臉上的表情頓時古怪起來。
林嬤嬤還是第一次見霍瀾音臉上露出這種真實的表情,不由笑了一下。
這下換霍瀾音驚奇萬分。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林嬤嬤笑。
不過林嬤嬤很快收了笑,板著臉將攪了許久的風寒藥遞到霍瀾音手中。她歎息了一聲,輕聲道:「以前的大殿下。」
霍瀾音眼中浮現茫然,她低下頭慢吞吞地喝藥。
以前的大殿下?那衛瞻又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但是霍瀾音莫名覺得林嬤嬤沒有說謊話。她又一想,如今衛瞻被廢,身邊仍有人不離不棄陪他流放,想來他先前必有過人之處,讓旁人心甘情願地追隨。
外面忽然響起爭執聲,緊接著是鶯時的一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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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5:09
第九章 發怒
外面忽然響起爭執聲,緊接著是鶯時的一聲尖叫。
霍瀾音頓時變了臉色。必然是錢媽媽又找事欺壓姚媽媽。
錢媽媽和姚媽媽積怨已久,自從發現她與荷珠被抱錯,錢媽媽已經不是一次兩次陰陽怪氣地嘲諷。明顯把打壓擺在了明顯上。先前她是府裡得寵的千金,姚媽媽身為她的乳娘,錢媽媽即使恨透了姚媽媽,也不敢放肆。
可現在不一樣了。整個府裡不知道多少人幸災樂禍,更別說和姚媽媽有舊仇的錢媽媽。
霍瀾音哪裡還顧得上喝藥,趕忙把藥碗往床旁的小几上一放,掀開被子就要下床。雖然江太傅醫術高超,可也沒有半日就痊癒的道理。霍瀾音剛剛下了床,雙腳踩在地面,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更是一陣眩暈,險些站不住。
林嬤嬤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道:「夫人不宜下床。」
「多謝嬤嬤。」霍瀾音緩了一會兒,眩暈的感覺消失,她輕推開林嬤嬤,踩上鞋子,匆匆往外走去。
林嬤嬤皺眉,看了一眼霍瀾音沒有喝完的藥。來的時候,她是領了令要看著霍瀾音把藥喝光的,眼下她不能就這麼回去。便也只好跟了出去。
霍瀾音如今的住處狹小偏僻,身邊的人只有鶯時和姚媽媽。最近這兩日,霍瀾音都要去衛瞻那裡。姚媽媽總是陪著她,鶯時也不得閒,留在家裡時刻準備著熱水和吃的。於是,落在院子裡的積雪很厚一層,也未來得及清掃。
霍瀾音趕出去的時候,剛好看見鶯時扶著跌倒的姚媽媽起身。錢媽媽立在一旁,臭著張臉。霍瀾音心裡不由「咯噔」一聲。
她瞥了一眼錢媽媽的臉色,輕輕舒了口氣,朝著姚媽媽和鶯時緩步走去,一邊走一邊問:「發生什麼事情了?」
鶯時氣得臉蛋紅撲撲的,見到霍瀾音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樣,立刻委屈地告狀:「錢媽媽不講理,居然打人!」
霍瀾音走到鶯時和姚媽媽面前,去看姚媽媽的臉。
「沒事的,沒事的。」姚媽媽連連說道,又偏轉過臉,不讓霍瀾音看見被打的地方,嘴上不停地說:「音音,你病還沒好,穿這麼少別出來。快回去,快回去……」
霍瀾音又朝前邁出一步,執意去看姚媽媽的臉。
到底是一手帶大的孩子,姚媽媽知道霍瀾音擰起來旁人是拉不住的,倒也沒再躲,讓她看見了自己被錢媽媽打紅的臉。
霍瀾音臉上沒什麼表情。
她平靜地轉身,朝錢媽媽走過去。院子裡的積雪很厚,她小小的繡花鞋陷進雪地裡,積雪濕了她雪色的褲腿兒。
霍瀾音走到錢媽媽身前停下。
錢媽媽如今對這對母女心中充滿了鄙夷,更是完全不忌憚,大大方方地明著欺負。這府裡誰不知道這對母女落勢,錢媽媽必然不會放過她們。
就連宋氏也知道,宋氏也不過是警告她不要太過分而已。
不要太過分。過分與不過分之間的那根線哪有那麼分明。
錢媽媽直視著霍瀾音的目光,連假裝都不假裝,用一種傲慢的語氣開口說道:「我打她是因為……」
「啪!」
響亮的巴掌聲,阻斷了錢媽媽接下來原本要說的話。
錢媽媽偏著頭,被這一巴掌給打蒙了。
她被霍瀾音給打了?被整個乳娘的女兒給打了?別說霍瀾音只是個賤奴的女兒,就算是以前,霍瀾音也不曾這般不給她臉面。
她怎麼敢?
她怎麼敢?
錢媽媽氣得紅了臉,扭頭瞪向霍瀾音直接問了出來:「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回答錢媽媽的是霍瀾音又甩下來的一個巴掌。
鶯時和姚媽媽這才回過神來。鶯時年紀小,懵懵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倒是姚媽媽急忙拉住霍瀾音的手腕,溫聲細語地說:「別,別衝動。」
她又擋在了霍瀾音身前,給錢媽媽賠禮:「音音發燒燒糊塗了,你別跟這孩子計較。我替她向你賠不是,給你賠不是!」
錢媽媽瞪圓了眼睛,眼中的憤怒像一把火。
「你這個勾三搭四的狐媚子給我滾開!」錢媽媽一把將姚媽媽推開,指著霍瀾音的鼻子開罵:「果真是賤人的孩子,十六年的栽培也洗不掉你骨子裡的劣性!」
她抬起手來,就勢便要打回去。
「你打啊。」霍瀾音的聲音比這天氣還要寒。
對上霍瀾音毫無溫度的眼睛,錢媽媽愣了一下,理智短暫地回歸。
不,她可以隨意打罵姚媽媽。但是她不能動霍瀾音一根手指頭,她眼下還是主子。更何況她吃了那麼多的藥被培養成藥引為大殿下所用。這個時候她若出了事,周家也不好交代。
不過是瞬息間,錢媽媽已經從盛怒的情緒裡回來,把事情的厲害關係想了個明白。她知道霍瀾音也明白眼下情景,才敢如此。
「不打嗎?」霍瀾音冷冰冰地問。
錢媽媽舉起的手還沒有放下來,此時頗有一種騎虎難下的意思。打,是肯定不能打的。但是就這樣讓她認了慫,她自然也是抹不開臉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錢媽媽好像看見面前的霍瀾音嘴角劃過一絲冷笑。
「既然你不打,那麼到我了。」霍瀾音說著,反手又是一個巴掌打了下去。
她忍得夠久了。
若不是她心裡藏著遠走高飛的計劃,也不會這般委屈自己忍耐這些刁僕。可這世間就是這般,你忍耐你退縮,你讓別人覺得你弱小,就會被欺淩。
錢媽媽絕沒有想到霍瀾音還會再次打下來,要咬著牙齒瞪向霍瀾音,咬牙切齒地威脅:「是,你是主子。你不嫌棄這樣的主子身份尷尬自認是主子身份,旁人也沒辦法。我身為奴僕自然不敢對主子動手。」
錢媽媽冷笑了一聲。
「但是你身後的這兩個人可不是主子。你這當主子的,該不會希望將來身邊一個下人都沒有了吧?」
霍瀾音將手放在腰間,緊接著便是銀光一閃。滿地的積雪反射著銀光,晃花了錢媽媽的眼。錢媽媽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脊背卻是一寒。
霍瀾音握著那柄雕著「讓」字的匕首刺出去時,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霍瀾音愣住了,頗為意外地轉過頭看向林嬤嬤。
林嬤嬤輕易地褪了霍瀾音手中匕首刺出去的力度,握著她的手腕,讓霍瀾音將手放下。她將搭在臂彎的斗篷披在霍瀾音的身上,又慢條斯理地給她將兜帽也一併帶上,才開口說:「夫人病中不宜動怒,責罰刁奴這種事情交給下人就好。」
看著霍瀾音手中的匕首,錢媽媽先是一愣,緊接著又是一陣後怕。剛剛霍瀾音居然想殺了她!
林嬤嬤轉過頭看向錢媽媽,問:「你叫什麼。」
「我、我……」錢媽媽頓時結巴起來。她並不知道林嬤嬤在此處。剛剛林嬤嬤跟著霍瀾音出來時,也未曾露面,只是站在門口,不遠不近地望著這邊。
林嬤嬤皺眉,道:「不用說了。跟我走一趟。」
林嬤嬤恭敬地對霍瀾音行了一禮,道:「夫人千萬記得將風寒藥喝下。最近天寒,也實在不該在外面多留,還請進屋去。至於這個刁奴,我把她領走了。」
「多謝嬤嬤。」霍瀾音將匕首收起來。
林嬤嬤踩著厚厚的積雪往外走,走了幾步,沒聽見錢媽媽跟上來,她停下回首看向錢媽媽。
林嬤嬤分明什麼都沒什麼說,臉上也沒有什麼動怒的神情。可是對上她的視線,錢媽媽還是打了個哆嗦,什麼也不敢多說,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等林嬤嬤帶著錢媽媽離開,半晌,鶯時大大喘了口氣,喃喃自語:「嚇死我了……」
姚媽媽也回過神來,趕忙拉住霍瀾音的手腕,說:「快進屋去!」
等進了屋,姚媽媽繼續絮絮說著:「你這孩子膽子怎麼這麼大啊,你身上怎麼會帶刀的?不行,太危險了,你把刀給我,不許再帶著!」
見霍瀾音一言不發有些出神,姚媽媽急得伸手在霍瀾音腰間摸索,去拿那把匕首。
霍瀾音壓住姚媽媽的手,說:「這是大殿下的匕首。」
姚媽媽一愣,果然縮回了手,不敢執意收走。
霍瀾音將風寒藥一口氣喝光,見阿娘和鶯時仍是一副擔憂的樣子。
「鶯時,你去盯著。看看林嬤嬤將錢媽媽帶到了何處,後來又如何了。」
「是!」鶯時連連點頭,轉身匆匆跑出去。
「音音……」
「阿娘不用擔心,我又不是任性的小孩子,不會做莽撞之事。我敢教訓她,自然有把握全身而退。」
姚媽媽琢磨了一會兒,心裡仍舊不放心。可事情已經發生了,她擔心鶯時年紀小小打聽不出來,將屋內的炭火盆裡添了炭火後,也匆匆出了院子去探聽情況。
霍瀾音身子軟下來,軟軟靠著椅背,摩挲著手中的匕首。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阿娘與鶯時兩個人,她不准許任何人傷她二人分毫。
霍瀾音原以為林嬤嬤會將錢媽媽帶回望霄院教訓,卻沒想到她直接將錢媽媽領到了周玉清面前。
據說,錢媽媽被罰在雪地裡跪三天三夜。
這樣冷的天,能活下來就是命大。
這三日,霍瀾音也都沒見到衛瞻,在屋子裡養病。直到第三日晚上,小豆子才來請人。霍瀾音再次邁進那間昏暗的屋子。
剛一進屋,她便聽見衛瞻劈頭蓋臉地發問:
「誰准你用我的刀刺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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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20-8-28 00:25:22
第十章 寢衣
誰准你用我的刀刺別人……誰准你用我的刀刺別人……
衛瞻的發問盤旋在霍瀾音耳畔。
霍瀾音愣住了。
她想了很多種再次面對衛瞻時的情景,可沒想到會是這一種。當日她打了錢媽媽且對她動刀子的時候,林嬤嬤在那裡。霍瀾音完全不意外衛瞻會知道那天的事情。
可是,他問的這是什麼問題?!
衛瞻暴躁地再度開口:「說話!」
霍瀾音回過神來,反問:「殿下的意思是……只能用這把匕首刺您嗎?」
衛瞻沉默,沒吭聲。
屋子裡安安靜靜的。
半晌,霍瀾音先開口:「不知道殿下不喜歡,下次刺別人的時候,我不會再用這把匕首了。」
衛瞻還是沒吭聲。
霍瀾音杵在門口安靜地等待著。
她等了好久好久,等得腿都站麻了,床榻之內還是一點聲音也沒有。
其實霍瀾音並不覺得自己有力氣握著匕首刺下去,就能把錢媽媽刺死。最多不過把她刺傷而已。而她之所以敢這麼做,就是仗著大殿下「藥引」這個身份。
衛瞻在周家已經停留有一段時日了。這兩天已經不再下雪,他要不了多久就要離開周家,繼續西行前往西澤。身為他的藥,必然會被他帶著。只要衛瞻用得上她,周家人就不敢把她怎麼樣。
而這前提便是衛瞻不會不要她這道「藥引」,另尋個人重新餵出個「藥引」來。
她得在離開西澤前由著衛瞻,哄著衛瞻。
想通這些,霍瀾音放低了姿態,主動朝床榻走去。她在心裡告訴自己哄人並不難。
「殿下,您別生氣了。」霍瀾音輕輕坐在床邊。
衛瞻還是沒有回應。
霍瀾音正想著再怎麼哄人,忽然覺得不對勁。她偏過臉稍微湊近些,去聽衛瞻的氣息。
他……睡著了?
霍瀾音再次愣住了。這人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她再次嘗試地小聲問:「殿下,您睡著了?」
沒有回應。
霍瀾音迅速起身,逃離般地腳步匆匆往外走,一口氣走到門口。她把手搭在門閂上,剛要拉開,動作卻停下來。
她立在門口一動不動沉思了許久,又轉過身去,輕手輕腳地走向床榻。她解下斗篷,搭在床頭的黃梨木衣架上,動作輕柔地脫了鞋襪,小心翼翼地爬進床榻,躺在床側,又小心翼翼地扯開一旁的被子蓋在衛瞻的身上。她的手碰到衛瞻的肩膀時,手腕忽然被衛瞻握住。
霍瀾音嚇了一跳,實在不知道這人到底是何時睡著的,又是何時醒來的。
「脫衣服。」衛瞻的聲音很沉,帶著幾分倦意。
霍瀾音幾乎沒有猶豫地依言而為,脫下了外衣和罩裙。
耳畔,沒有傳來衛瞻接下來的話。
霍瀾音擰著眉頭,在心裡琢磨著接下裡該怎麼辦好。她等了好一會兒,衛瞻還是既沒說話也沒動作。霍瀾音咬唇,硬著頭皮繼續脫,將身上的衣物盡數除去。
又過了許久,身側的衛瞻還是沒有下一步動作。霍瀾音開始琢磨是不是要她主動。鼓足勇氣,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朝衛瞻挪過去,剛要搭在衛瞻的手腕,就忽然聽衛瞻懶洋洋地說:「你的寢衣在南牆雙開門高櫃,左側,第三層。」
霍瀾音整個人呆住了。緊接著,她的整張臉迅速漲紅,火辣辣的。
她尷尬地坐起來,腳步有些淩亂地下了床,一邊用一隻手遮身,一邊摸索著朝南牆走去,跌跌撞撞。
「蠢貨。」衛瞻似乎笑了一聲。
霍瀾音一愣,忽然想起來屋子裡暗黑一片,衛瞻應該是什麼都看不見的,她有些尷尬地把手放了下去,找到衛瞻口中所說的雙開門高櫃,摸索著在左側第三層找到她的寢衣,匆匆穿好。
是了,前幾日姚媽媽曾與她說過的,林嬤嬤讓姚媽媽拿幾件她的寢衣放在衛瞻這裡。
霍瀾音把寢衣穿好,動作不太自然地走回床榻,像隻貓兒一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鑽進被子裡。然而不知衛瞻何時換了姿勢,她躺下時枕著的不是枕頭,而是衛瞻的手臂。
衛瞻微微用力一攬,就將霍瀾音纖細嬌小的身子攬進懷中。他低下頭,將下巴搭在霍瀾音的肩窩,用力聞了聞。
每次被衛瞻聞的時候,霍瀾音總是一陣酥麻,渾身不自然,腦海中也是不由想起某種動物。
為了緩和剛剛的尷尬,霍瀾音主動開口:「殿下,瞧您也睏了。我給您哼唱幾句眠謠吧。」
衛瞻陰森森地說:「你以為你誰?是我母后還是我奶媽子啊?還是你把我當尿床嬰童?唱什麼眠謠!」
霍瀾音張了張嘴,有口難辯。
她不由在心裡回了一句——這天下就沒有比你衛瞻更不講理的人!
半晌,衛瞻又沉聲說了句:「明天沐浴的時候多用些花料,臭死了。」
霍瀾音擰眉,實在不懂衛瞻為何總覺得她臭。
又過了沒多久,霍瀾音聽見衛瞻勻稱的呼吸。他應該睡著了吧?
霍瀾音小心翼翼地抬手,將手腕遞在鼻前,悄悄聞了聞。
臭嗎?
與衛瞻同床,霍瀾音睡不著。可她也曉得最近一段時日與衛瞻同床的次數不會少,她總不能夜夜不眠,再說她的風寒還沒有好,這樣會身體吃不消,日後還怎麼逃走?
她動作緩慢地轉過身,背對著衛瞻,闔上眼睛逼著自己睡著。大概是因為這幾天吃的風寒藥裡都加了助眠的成分,她倒是如願睡著了。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時,衛瞻已經不在身邊。
屋子裡有光,一側的窗戶前的簾子已經捲起。她的衣服被整齊疊好放在床頭,床頭小几上的茶水還是熱的。
霍瀾音懊惱地坐起來,責怪自己睡得太沉,居然連衛瞻離開和林嬤嬤進來都不知道。她換好衣裳推門出去,小院子裡冷冷清清的,不見人影。她望一眼院子角落的枯柳,驚訝地發現姚媽媽沒有等在那裡。
不遠處「吱呀」一聲推門聲,姚媽媽從耳房疾步小跑過來。
「林嬤嬤心善,讓我在耳房等著你。」
霍瀾音感激地望一眼耳房的方向,和姚媽媽一起往回走。這一大清早,路上也不見什麼下人,霍瀾音說:「過幾日我就要隨大殿下離開,我會爭取帶鶯時走。路上奔波,又風雨不歇,實在擔心阿娘身體。依我的意思,阿娘還是贖了奴籍離開周家,做些小生意。」
霍瀾音頓了頓,「倘若將來我還能回來,再來接阿娘走。」
姚媽媽蹙著眉,低聲說:「我再想想……」
這不是霍瀾音第一次提起讓姚媽媽離開周家,只是姚媽媽似乎一直不太願意。霍瀾音想著或許姚媽媽習慣了住在周家,不敢獨居做生意。她又不能逼著姚媽媽做抉擇,只好暫且不再說這個,下次再找機會勸說。
剛回去,還未走近,就看見鶯時在門口探頭探腦。見霍瀾音回來,鶯時趕緊迎上去,貼在霍瀾音身側,小聲說:「姑娘,我今兒個一早從西門出府的時候遇見沈四郎身邊的那個小廝了。給他家公子帶信,說要見您一面。」
霍瀾音皺眉,低聲道:「我是如何交代你的?」
鶯時忙說:「我知道!我知道!他等在那兒,故意等著我的,我將他攆了的!」
霍瀾音點點頭,眉心卻未展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事兒說不定還是會被人知曉,到時候又是麻煩事兒。
鶯時小聲說:「這幾天我出府給姑娘買藥,聽到些話。說是沈四郎與旁人飲酒時失言,說什麼打死他也不會娶一個洗腳婢,怕是一身髒泥不乾不淨的……」
姚媽媽忽然開口:「荷珠是好孩子。」
霍瀾音看了姚媽媽一眼,心裡忽然有了個猜測——姚媽媽不願意離開周家該不會是因為荷珠吧?
說起來,自從身世大白,霍瀾音一直沒有再見過荷珠。
不過她很快就要見到荷珠了,因為明日就是霍瀾音和周荷珠的生辰,她要做一座橋,將荷珠與名媛的圈子接起來。
一整天,霍瀾音都在記憶地圖。暮色四合,她停下筆,終於能夠一絲不差地將複雜的地圖默畫下來。
霍瀾音的臉上終於露了笑。
「姑娘就是要笑,笑起來多好看!」鶯時說。
霍瀾音將畫好的地圖捲起來遞給鶯時,吩咐:「拿去燒掉。不要讓旁人瞧見,也不要與任何人提起我最近在畫這些東西。」
「曉得了!」
「對了,錢媽媽怎麼樣了?」霍瀾音問。
錢媽媽被罰跪三天三夜,應當跪到今天早上。
「這個……」鶯時的目光有些躲閃。
霍瀾音心中一沉,問:「西院夫人給她求情了?」
府上兩位夫人,趙氏住在東院,宋氏住在西院。
鶯時點了點頭,說道:「錢媽媽也是運氣好,今冬一直下雪,等她罰跪倒大晴天。只從昨天下午才開始颳風冷起來。昨晚錢媽媽昏倒,夫人讓人把她抬回了屋。不過我聽說錢媽媽如今也不太好,腿腳定然會留下病根的!」
霍瀾音垂著眼,輕歎了一聲,倒是不太意外。錢媽媽是宋氏從娘家帶過來的,是從小就用的。宋氏不是個有主意的人,這些年宋氏與趙氏爭鬥,錢媽媽給宋氏出了不少主意。若是沒錢媽媽,宋氏恐早就被趙氏踩在腳底下。
「音音,府上給你送來了明日要穿的衣裳,來瞧瞧。」姚媽媽抱著盒子含笑進來。
霍瀾音還沒來得及看,小豆子就來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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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5:39
第十一章 勾引
霍瀾音剛走出小院子,迎面撞見正往這邊來的周荷珠。霍瀾音掃了一眼周荷珠身上的草綠色斗篷。這件斗篷是宋氏上個月給霍瀾音做的,丫鬟送來時,荷珠曾連連誇讚十分好看。霍瀾音還一次未曾穿過。
霍瀾音收回視線,問:「你是來找我?」
霍瀾音打量周荷珠的時候,周荷珠也在上下打量著霍瀾音。霍瀾音身上穿著茶白的舊斗篷。周荷珠知道這件斗篷一點都不禦寒,跟她現在身上的這件草綠色的斗篷沒法比。尤其是有風的時候,寒風能輕易吹透斗篷。這件斗篷曾是周荷珠穿了兩個冬天的,她還記得當初拿了霍瀾音給她的賞錢,她咬了牙才捨得買。
「母親讓我找你,多問問明日生辰宴的事情。不過看你似乎有事要出去。」周荷珠說道。
「是去大殿下那裡。」
「那是耽擱不得。」周荷珠點點頭,向一側退了一步讓開路。
霍瀾音輕輕頷首,也不再多言,繼續往前走。
周荷珠忽然說:「雖然這件斗篷沒有那麼禦寒,可是我喜歡得很。因為是第一件我自己去挑買的斗篷。那時候我抱著它心想以後好好伺候姑娘,可以得更多的賞錢,說不定還能買更暖和的。」
霍瀾音背對著周荷珠,聽她說完這些。她回過頭望著周荷珠,詢問:「二姑娘是想留著做個念想?」
周荷珠從回憶裡回過神來,抬眼對上霍瀾音的目光,問:「可以嗎?」
霍瀾音低頭解開胸前的繫帶,將斗篷脫下來,遞向周荷珠。
周荷珠望著霍瀾音臉上的表情,過了好一會兒才伸手去接。
一旁跟著霍瀾音的姚媽媽望著周荷珠,欲言又止。這些日子,她沒有再見過這個養了十六年的「女兒」,今日見到,周荷珠也是一眼不曾望向她。或許這孩子還會因為叫一個乳娘十六年親娘而覺得恥辱。姚媽媽只能沉默跟著霍瀾音轉身離開。
周荷珠抱著那件茶白色的斗篷,目送霍瀾音走遠。
跟在她身後的丫鬟鳶時不解地問:「姑娘,這件斗篷已經很舊了,您真要留著?」
周荷珠捧著斗篷送到鼻前聞了聞,上面有好聞的香味兒,那是霍瀾音的味道。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把斗篷遞給鳶時,道:「拿去扔了吧。」
她拉緊身上這件草綠色斗篷的衣襟,腳步匆匆地往回走。
鳶時想了想,小跑著追上周荷珠,笑著說:「姑娘,您就別理她了。反正您很快就要嫁到沈家去……」
今年冬天真的很冷,從未有過的寒冬。
又開始下雪了,紛紛揚揚的雪落在霍瀾音的青絲上。
「要不,我回去再給你拿件棉衣吧?」姚媽媽說。
「不用了。不冷。」
霍瀾音心平氣和地走進望霄院。一個清秀的姑娘腳步匆匆往外走,懷裡提著幾包藥。霍瀾音多看了兩眼她手中抱著的藥。擦身而過,霍瀾音不由停下腳步,問姚媽媽:「你可見過這個人?我怎麼瞧著眼生得很,不像府裡的丫鬟。」
姚媽媽搖頭:「是眼生,以前沒在府裡見過。興許是大殿下這邊的人吧。」
霍瀾音沒說話,沉默地往裡走。她瞧著那姑娘懷裡抱著藥,不由想到前段時日以藥為飯的日子。
霍瀾音心裡驚了一下。
莫不是大殿下真的要重新餵出一個新「藥引」來?
霍瀾音心裡怦怦跳著,加快幾分。
是因為她生病了,有幾日沒過來?還是因為衛瞻厭惡她?
霍瀾音不由不安起來。她連逃跑的幾條路線都爛熟於心,倘若最後衛瞻對她不滿意換了個女人,不帶她離開西澤……
霍瀾音剛思索著,忽聽見屋子裡好像什麼瓷器摔碎的聲音,緊接著,又是「轟隆」一聲,像是桌椅被踢倒的聲音。霍瀾音趕忙加快了腳步趕過去。推開房門,目之所及一片狼藉。
奚海生和小豆子兩個人合力將衛瞻壓在椅子上,林嬤嬤和江太傅用沉重的鐵鍊一圈一圈將衛瞻捆綁在椅子上。
「這是怎麼了……」
霍瀾音話音剛落,衛瞻忽然發力,圍在他身邊的四個人頓時被震開,而那沉重的鐵鍊也被震得寸寸斷裂。
衛瞻喉間發出古怪的嘶吼聲,像咆哮的野獸。他橫衝直撞地朝門外跑去。
「攔住他,不能讓他跑出去!」江太傅急喊。
立在門口的霍瀾音瞧見衛瞻衝過來,他今日沒有戴帷帽,只戴著張牙舞爪的面具,露出一雙猩紅的眼。他的瞳子黑得駭人,眼白卻是如血的紅。
霍瀾音嚇得轉身想跑,卻因為江太傅的話不得不鼓起用力攔在那裡。她知道這以人為藥的偏房是江太傅所做,倘若她這個時候躲開,恐怕江太傅更要換人。
霍瀾音想也不想,鼓起勇氣張開雙臂牢牢抱住衛瞻的腰。
隔著厚厚的衣料,霍瀾音也因衛瞻身上的寒意打了個寒顫。衛瞻整個人像一塊冰,寒冷得毫無人的溫度。
衛瞻咆哮著抓住霍瀾音的腰,霍瀾音立刻覺得腰間火辣辣得疼。衛瞻的力氣很大,彷彿輕易能夠捏斷霍瀾音的腰。
「閃開!」奚海生爆喝一聲,拉開慌了手腳的姚媽媽,手中的長劍朝著衛瞻的手臂劃下去。
幾層衣料劃破,皮肉亦劃破。黑色的血順著傷口淌下,濕了霍瀾音的衣裳。
衛瞻的動作終於停了下來,他捏著霍瀾音細腰的手慢慢鬆開。整個人像是忽然失了力氣,無力地靠在霍瀾音身上。他垂著頭,下巴搭在霍瀾音的肩膀。
霍瀾音回頭望了一眼身上沾染的黑色血液,一陣後怕。
不過衛瞻終於停了下來,屋子裡的人同時鬆了口氣。
奚海生用袖口擦了擦額上的汗,說道:「再這麼下去,早晚控制不了殿下。」
衛瞻突然咳嗦了一聲,霍瀾音的心跟著瞬間揪起來,生怕衛瞻再一次失控。她又一次聽見衛瞻喉間發出古怪的聲響來,然後是衛瞻吸了吸鼻翼的聲音。
衛瞻闔著眼,隨手一抓,抓住霍瀾音的後衣領,湊近嗅了嗅,然後不耐煩地說:「臭。」
霍瀾音頓時鬆了口氣。
衛瞻的聲音陰沉中帶著絲沙啞的疲憊:「艸,這回又是誰砍我?」
奚海生板著臉,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衛瞻搭在霍瀾音腰際的手垂下去,整個人也逐漸失去了意識。霍瀾音急忙扶了一把。
「扶殿下坐下。」
江太傅歎了口氣,轉身去拿桌上的藥匣,給衛瞻包紮傷口。他掃一眼滿地的狼藉,默默用紗布一圈又一圈裹上衛瞻的傷口。
眼前不由浮現曾經那個俊朗儒雅的少年郎,又是一聲歎息。他這一生桃李遍天下,卻唯以衛瞻為傲。
最後一層紗布裹好,他抬頭看向昏迷中的衛瞻。唯願他能變回曾經的模樣。
小豆子和奚海生扶著衛瞻到房中躺下,霍瀾音也被留在了那裡。
霍瀾音看著床榻上的衛瞻,心裡不由有些害怕。
小豆子瞧了出來,說道:「夫人別擔心。殿下今日既然已經發作過,便不會再發作了。殿下眼下昏迷,等下清醒時恐又要無法入眠,所以請夫人留下作伴。」
霍瀾音輕輕頷首,曉得這是她的任務。
小豆子和奚海生退出去之前,放下了窗前的簾幔。
霍瀾音坐在床邊,若有所思地望著昏迷中的衛瞻。
「是什麼邪功把你變成這樣的呢?你又為什麼要去修煉邪功?」霍瀾音喃喃輕語。她的確想不通,一個本就十分優秀日後要登基為帝的太子爺為何要冒險修煉邪功。難道真的如傳聞所言只為了討陛下歡心?霍瀾音總覺得不可信。
霍瀾音起身吹熄了屋內的蠟燭,而後輕手輕腳地上了床,距離衛瞻稍遠些的地方躺下。明日要早起忙著生辰宴,她曉得如今西澤很多人等著看她的笑話,她得打起精神來應對才好。
霍瀾音盼著身側的衛瞻一直睡著,可還沒等她睡著,衛瞻就醒了過來。
衛瞻睜開眼睛,目光很空,面無表情。他心裡有一團火,燒得他變得暴躁與憤怒,恨不得一拳拳砸下去。
「殿下?」
衛瞻偏過頭看向霍瀾音。
霍瀾音眼前浮現傍晚時遇見的那個清秀姑娘,危機感讓她小心翼翼地抬手,將手搭在衛瞻的手背,語氣溫柔:「殿下可覺得傷口疼?」
衛瞻沒什麼反應。
霍瀾音輕輕支起上半身靠近衛瞻,青絲垂落,落在衛瞻的喉間。她假意一個不小心,身子栽歪了一下,伏在衛瞻的胸口。
「可是壓到殿下的傷口了?」霍瀾音的聲音又軟又急。
霍瀾音慌忙在一片黑暗裡摸索,摸到衛瞻的胸口,指尖兒輕輕撫過。
衛瞻忽然開口:「你勾引男人的手段真拙劣。」
霍瀾音一僵,抿抿唇,才開口:「第一次嘗試,是不太會。下次會努力些的。」
「呵。」衛瞻冷笑了一聲,擒著霍瀾音的手腕,把她纖細的玉指在掌中把握,說道:「說吧,什麼目的。」
霍瀾音忍著發燒的雙頰,強自鎮定地說:「承歡。」
衛瞻又是冷笑了一聲,道:「算了吧,不是死魚就是哭哭啼啼。你哪兒歡了?」
霍瀾音硬著頭皮說:「初時怕些,後來回味卻覺妙不可及。的確是歡的。」
「哈。妙不可及。」衛瞻拍了拍霍瀾音的臉,「成。」
霍瀾音很快被衛瞻壓在身下,她打定主意好好表現,該迎合的時候迎合,該叫出聲的時候要叫,該咬他的時候就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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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5:51
第十二章 生辰
可是到最後,霍瀾音還是哭了。有了前兩次的經歷,她原以為自己做足了準備,卻不想被衛瞻一次又一次翻來覆去,真正成了案板上的魚。她想喊停,卻不肯求饒,惱得不管不顧對衛瞻又打又咬。
她香汗淋漓喘息著趴在床榻上,衛瞻捏著她的下巴,問:「歡嗎?」
霍瀾音咬唇,嘴硬:「歡!」
「妙不可及?」
「……不可及。」
「成。」
然後,霍瀾音又被衛瞻撈了起來。
當霍瀾音終於被衛瞻放開,她闔著眼蜷曲著縮在床側,只覺得腰側疼得厲害,腿上也沒什麼力氣,整個人都乏得很。
後頸一涼,霍瀾音知道那是衛瞻的面具。他的靠近,讓她不由身子立刻緊繃起來。不會吧……這人不知道累的不成?
衛瞻挑開霍瀾音落在臉頰上的淩亂青絲,寬大的手掌輕輕撫著她的臉頰。他的掌心有很明顯的疤痕。雖然霍瀾音看不見,可是觸覺讓她曉得他掌心的疤痕定然可怖得很。
衛瞻倚坐,抬起霍瀾音的頭,讓她枕在自己的腿上,慢條斯理地撫著霍瀾音的臉。他是無意間發現的,這女人的臉蛋過分柔嫩。當然了,她整個人都是柔嫩的。美味入口即化,美人入懷即酥。衛瞻的拇指沿著霍瀾音的下巴捻過,撫著她的輪廓。憑藉著掌中的輪廓,去猜這個女人的五官模樣。
還是不要太醜吧?
要不然會影響下一代的長相啊。衛瞻搖頭。算了,她吃了那麼多的藥,生什麼生。
江太傅曾一本正經對他說:「未免殿下沉迷女色,最好挑選姿色平平之人。」
嗤,誰知道這老頭兒是不是挑個醜八怪。不過這女人身嬌聲軟,不掌燈,倒是無所謂。
衛瞻也有些倦了,打著哈欠躺下來,順手拍了拍霍瀾音的臉,問:「還不走?天亮了。」
已經天亮了?
霍瀾音心裡「咯噔」一聲,她今天可是有事情的。她慌忙起身下床,雙腿發軟,不由一個趔趄,差點跌倒。
「妙不可及——」衛瞻在她身後拉長了音。
霍瀾音不理他,假裝沒有聽見,匆匆穿上衣服,小跑著到門口拉開門,晨曦的光照在她的身上。衛瞻眯著眼睛,從被風吹起的床幔縫隙間瞟了一眼霍瀾音的背影。被風吹起的床幔再次落下來,遮了視線。衛瞻挑開床幔時,霍瀾音已經邁出門口將門關合。
沒看見。
衛瞻摘了面具隨手一扔,四仰八叉地躺下,呼呼大睡。
見霍瀾音出來,姚媽媽趕緊從耳房出來迎上,低聲問:「怎麼這麼遲?再回去梳洗一番恐要去晚了。」
霍瀾音沒說話,腳步匆匆。若不是衛瞻提醒她已經天亮了,她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來。
回去之後,霍瀾音將鶯時和姚媽媽攆了出去,獨自沐浴。她實在是不想被她們兩個看見她身上的痕跡。衛瞻總喜歡捏著她的細腰,使得她的腰間紅了一大片。這回連腿上和胸前也是紅的,觸目驚心。
霍瀾音沐浴後穿上宋氏送來的淺紅色襦裝,繞出去時沒見到姚媽媽和鶯時,轉而去小廚房尋她們。
「鶯時,你幫我把這碗長壽麵悄悄送給荷珠。」姚媽媽小聲說。
鶯時嘟囔:「她現在飛上了枝頭未必會吃這個……」
「我曉得的,她吃不吃都沒關係。送去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不要讓旁人知道,別給她帶來麻煩,只說是大廚房送過去的。你與鳶時有些交情,托她幫幫忙。對了,也別讓音音知道,免得她心裡不舒服……」
霍瀾音假裝沒有聽見,悄悄離開,回到堂廳,等姚媽媽端著長壽麵進來,她笑著吃了。時辰著實不早,她匆匆吃了面,帶著鶯時往宋氏住的西院去。剛邁進院子,就聽見屋子裡熱鬧的笑聲。周家的幾位表姑娘已經到了。
錢媽媽還在養傷,丫鬟為霍瀾音挑起簾子。
霍瀾音邁進門檻,屋子裡的笑聲一瞬間消失。
周荷珠回頭看向霍瀾音。周荷珠穿了一身大紅的襦裝。霍瀾音掃了一眼周荷珠身上的裙子,收回視線。這條裙子是霍瀾音自己設計的,甚至袖口和衣襟的繡紋都是她自己繡的,為了生辰宴上穿。
這條裙子的確在生辰宴上穿了,卻穿在了周荷珠身上。即使與周荷珠並不合身。
不止是這條裙子,就連今日生辰宴的擺設、請柬、膳食,都是霍瀾音精心為自己設計的。因為到了來年秋天,她便會出嫁。這是她留在周家的最後一個生辰,才用心想了那麼多花樣,請了好些人來。
宴席如期,主角卻不是她。
周家表姑娘宋婉茹笑著說:「瀾音姐姐怎麼來得這麼遲!」
一旁的宋婉晴掩唇譏笑了一聲。
宋婉茹看了姐姐一眼,愣了一下,又重新笑起來,對霍瀾音道:「瀾音姐姐,你快來看呀!姑母把那件傳家寶送給荷珠做生辰禮啦,你瞧瞧是不是可好看?」
霍瀾音望向周荷珠面前小几上擺放的孔雀藍釉妝奩盒。霍瀾音喜歡收集古玩,從小就喜歡這件宋氏陪嫁的古物。宋氏一直沒捨得給她。
「是,很好看。」霍瀾音走過去,探手去摸。她的指尖兒還沒有碰到妝奩盒,宋婉晴忽然開口:「你可當心些,別弄壞了。」
霍瀾音便收了手,看向宋婉晴,平靜道:「表姑娘說的是。」
聽見霍瀾音稱呼姐姐表姑娘,宋婉茹一時不解。才十一歲的她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隱約明白了點什麼,閉著嘴巴不再說話了。
宋氏自然曉得霍瀾音一直很喜歡這個孔雀藍釉的妝奩盒,甚至幾次央求送她。宋氏一直沒捨得給,如今是覺得對荷珠愧疚,才拿來送了荷珠。瞧著霍瀾音望著妝奩盒的眼神,宋氏不由有點心疼。
眼前浮現以往每年的今日,她陪著霍瀾音慶賀生辰的場景。這麼一回憶,心裡更是酸得難受,不禁想著今日也該給霍瀾音準備點禮物才好。這般想著,她摸上了腕上的翡翠玉鐲。這玉鐲雖不如送周荷珠的妝奩盒昂貴,可也是她的佩戴多年的陪嫁。
宋婉晴忽然開口,笑著問:「姑母,今日怎麼沒瞧見錢媽媽?」
宋氏愣了一下,想到如今不省人事的錢媽媽。再看向霍瀾音時,宋氏皺了眉。這孩子怎麼能這麼狠心?難道真的是因為奴籍的骨血讓她毫無善念?她摩挲著翡翠鐲子的手默默放下了。
一直看戲的周家大姑娘周靜蘭打了個嗝。
周玉清這邊的表親王嘉瑜朝霍瀾音招手,說:「音音,你上次送我花樣我有些地方沒弄明白,趁著賓客還沒到,快來與我仔細說說。」
算是為霍瀾音解了圍。
不多時,賓客陸續來府。周家的姑娘,甚至是表姑娘都是主人,都要去迎接。
宋氏原本想著讓霍瀾音帶著周荷珠與來賓一一打招呼,可王嘉瑜一直拉著霍瀾音說話。雖然王嘉瑜也是表親,可其父官職很高,宋氏也與她關係一般,不方便抹她的面子。至於趙氏的女兒周靜蘭,自然是指望不上的。宋氏只好央了宋婉晴和宋婉茹陪著周荷珠。
王嘉瑜拉著霍瀾音悄悄走到院子裡的角落,避開了旁人的視線。
「表姐是有話要與我說?」霍瀾音問。
王嘉瑜身量嬌小,人也溫柔淑嫻。她拉著霍瀾音的手,柔聲低語:「我早想著來看你,可最近大雪不歇,路上實在難行。你不需要多說,我也曉得你現在的處境。姐姐只問你可有日後的打算?」
日後的打算自然是有的,可卻不是三言兩句能夠說清楚的。更何況衛瞻一行暫住周家的事情,也沒有很多人知道。霍瀾音也不確定王嘉瑜可從他父親那裡聽說此事。
霍瀾音點點頭,說道:「多謝表姐記掛,我心裡都有為自己打算的。」
「能有什麼打算呢?你的好姻緣沒了,連宋婉晴都能明著踩你。更別說今日來參宴的人裡有多少是冒著雪來看你的笑話。」王嘉瑜悠悠歎了口氣,「幸好舅舅沒讓你離開周家,還給了你養女的身份,倒也不至於被旁人太欺負。」
霍瀾音曉得這個表姐的性格,她既然這麼問,定然是有要事要說。霍瀾音目光不經意一掃,看見王嘉瑜的庶兄王景行立在遠處的抄手遊廊裡,正遙遙望向這邊。
王嘉瑜順著霍瀾音的視線看了一眼,問道:「瀾音,你覺得我庶兄如何?」
霍瀾音驚訝地看向王嘉瑜。
「實不相瞞,二哥哥中意你已久,只是身份差異一直不敢表露。他雖然是庶出,可自幼一起長大,你知他為人。他手裡也有幾間進賬不錯的鋪子,總歸是吃穿不愁。我家裡的情況你也曉得,沒有刁鑽的惡婆婆,也沒有勾心鬥角的妯娌。我與你說這些話不僅僅是我和二哥哥的意思,也是得了母親的首肯。只要你點頭,我們家裡都是歡迎你的。」
霍瀾音望向王景行,王景行背在身後的右手微微攥緊,莫名緊張起來。他自幼遙遙望著的表妹宛如蒼穹皓月,是他不可採摘與企及的。如今一場變故,他的皓月落入泥潭。他在心疼之餘,那顆死潭般的心不由活了起來。這是他離她最近的機會,他想將她娶回來捧在手心裡寵著,再不讓她受風雨之摧……
王家人的面孔一張張浮現眼前,不需多想,霍瀾音曉得這是多好的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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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6:06
第十三章 錯認
王嘉瑜仔細瞧著霍瀾音的臉色,柔聲說道:「瀾音,興許是我唐突了。不過我希望你不要覺得我們家是在趁人之危。」
「沒有,這怎麼會是趁人之危。」霍瀾音急忙解釋,「我曉得你的好意,也曉得姑母家中和睦不知是多少女兒家的如意歸宿。我如今的境況,你們家這不是趁人之危,分明是來救人於水火的。只是……」
王嘉瑜笑了起來,拍著霍瀾音的手背,道:「你不要急著答覆我。這種終身大事哪有想都不想就做決定的?今兒個我只不過是來透個信兒,你回去仔細想想。倘若日後真能親上加親,也當由我母親親自上門才算不失體統。」
霍瀾音還想說話,聽見了腳步聲,還有宋婉茹悅耳的笑聲:「瀾音姐姐,嘉瑜姐姐,你們兩個怎麼躲在這裡說悄悄話!」
宋婉茹提裙,小跑著過來,一手挽著霍瀾音一手挽著王嘉瑜,笑呵呵地說:「兩位姐姐說什麼悄悄話呢?我也要聽!我也要聽!」
「隨便說說話而已。」霍瀾音溫聲說道。她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抄手遊廊,王景行已不在那裡。
逛園子的姑娘們,鶯鶯燕燕。其他人也跟著宋婉茹朝這邊走過來。一行人站定,兩相見過,還沒來得及說上什麼話,一個小丫鬟從遠處小跑著過來遞給周荷珠一張單子,小聲說:「姑娘,夫人讓您瞧瞧可還缺了什麼。」
周荷珠掃了一眼,搖搖頭:「回去稟告母親什麼都不缺。」
人群中有人特別驚訝地問:「荷珠,你居然識字的?」
她剛說完,有些尷尬地捏著帕子掩唇,小聲說:「我沒別的意思,是誇你呢,誇你做丫鬟的時候還知道讀書識字。果然是千金之軀,和那些假的就是不一樣。」
「不忙的時候會看看書。」周荷珠說著,望了霍瀾音一眼。
身為一個丫鬟,她本來是沒什麼機會讀書的。是霍瀾音教了她識字誦詩。
霍瀾音低著頭,與矮了一頭的宋婉茹說話,似乎對這邊的對話渾然不覺。
今日來的賓客裡不乏不懷好意者,其中有一個容貌俏麗的姑娘瞥了霍瀾音一眼,悠悠道:「瀾音,你躲在這裡,該不會是不好意思見我們吧?」
她自問自答:「也是。曾經被人圍著轉,現在要當丫鬟了。唔,也不對。周家沒讓你當丫鬟。挺好心的呢。」
她又去拍了一下周荷珠的手臂,笑嘻嘻地說:「荷珠妹妹,你怎麼那麼好心吶。給她當了那麼多年丫鬟。現在也該各歸各位,讓她伺候你才成。」
另外一個姑娘接話:「我記得去年生辰宴剛好是及笄日,排場可不比今日小。那天也挺冷的,我還記得荷珠端著茶水跑來跑去,手上都有凍瘡呢!」
她瞧瞧周荷珠的手,又盯著霍瀾音的手看。霍瀾音的手長得極好,美人腕美人指美人尖。
「豈止是凍傷了手?是趙夫人還是孫夫人打翻了茶水來著?潑水成冰的天兒,荷珠妹妹跪在地上擦茶漬呢。哎,我可憐的荷珠妹妹,這些本來都不該是你做的事兒吶!」
往日與霍瀾音交好的幾位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露出擔憂之色,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解圍。唯霍瀾音臉上沒什麼表情,好似完全聽不出這些人的弦外之音,又好似沒了往日的傲氣聽天由命。
幾位姑娘用力挑撥,把話頭遞到了周荷珠面前,等著她報復霍瀾音。可是周荷珠摸著腕上的鐲子,走神了。
宋婉晴忽然開口:「瀾音,我們走了這麼久也的確是渴得很。你就幫忙給我們端一壺茶水來吧。」
宋婉晴此言一出,眾人臉上的表情不由微妙起來。
宋婉晴可是周家的表姑娘,半個主子。她的意思豈不是代表了周家對霍瀾音如今的態度?周荷珠這個廢物不敢說話,宋婉晴這半個周家人開口也是可以的。
王嘉瑜等擔憂著霍瀾音的人都皺起眉來,那些今日過來看笑話的人則是忍不住笑。
周荷珠忽然開口:「鳶時,你去。」
譏笑著的幾個人不由怔了怔,有人陰陽怪氣地幽幽開口:「荷珠,你現在是周家千金,不是她的丫鬟了,用不著維護她咯。」
「荷珠。」宋婉晴皺著眉,帶著些警告意味地喊了一聲。
周荷珠假裝看不懂宋婉晴的暗示,說道:「婉晴表姐,麻煩你先幫我招待賓客。我與三妹妹有些事情先走一步。」
她拉住霍瀾音的手腕,扯著她轉身大步離開,留下一群面面相覷的人。
霍瀾音側過臉望著周荷珠臉上微怒的表情,平靜地收回視線。意外是有一點點,也只是一點點罷了。
畢竟是她自小就認識,貼身放在身邊的「心腹大丫頭」。
周荷珠拽著霍瀾音走進僻靜的西北角梅園,才使勁兒甩開了手。她生氣地說:「你是故意的!」
「故意什麼?」霍瀾音問。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從來不肯吃虧,傲得很。誰給了你一個白眼你都要報復回去。你剛剛在做什麼?拿出忍氣吞聲的樣子給誰看?等著誰給你解圍?」周荷珠語速極快,越說越是惱怒。
周荷珠生氣,氣的是自己。她分明知道這是霍瀾音的試探,可是她還是沒忍住幫了她。她從小就是霍瀾音的丫鬟,為奴第一條就是護主。即使到了現在,她可以在宋氏面前說霍瀾音的狠話,可是看著別人欺負曾經的主子,她心裡還是想撕爛了那些人的嘴。
「你是覺得我在等你站出來幫我?」霍瀾音唇畔勾起一抹極淺的微笑來,雖這樣問,臉上的表情卻好似默認。
周荷珠「哼」了一聲,道:「霍瀾音,這世上最瞭解你心意的人是誰?」
霍瀾音竟然真的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應該是你。」
周荷珠睜大了眼睛瞪著霍瀾音好半晌,才又開口:「王嘉瑜與你偷偷摸摸說什麼?是不是要幫你牽線說親事?」
她不等霍瀾音回答,繼續壓低了聲音,急急說:「我不管你是隨便找個人嫁,還是跟著大殿下走。我都要警告你,儘快離開我的視線!要不然……要不然我早晚會控制不住嫉妒和憤恨報復你!霍瀾音,有多遠滾多遠你聽見了沒有?」
周荷珠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
霍瀾音表情淡淡,與周荷珠形成了鮮明對比。她問:「那你覺得我可瞭解你?」
周荷珠瞪著霍瀾音半晌,才說:「今天看你笑話的人多得很,你老實在角落裡縮著,我不想看見你!」
她轉身就走。
「今日來看你笑話的人也不少。」霍瀾音說道。
周荷珠停下了腳步,身後傳來霍瀾音的聲音:
「宋婉晴的為人不必我多說,宋婉茹年紀小看著天真爛漫,實則沒有表面那麼蠢。」
「王嘉瑜舉止得體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只是她與人相交都會保持一定距離。你可放心與她相交,也要多學學她,但難成真正貼心姐妹。」
「趙家二姑娘是個老好人,她最會趁著眼下許多人挖苦你時向你示好。蜜語聽聽就好,不是真的善意。」
「劉家大姑娘說話不受聽,可沒壞心。」
「蘇家六姑娘瞧著是個泥人,但是和家中庶妹不和。在她面前,儘量不要提起庶出的姑娘……」
霍瀾音淡淡述說了一些人,最後頓了頓,又說:「你說話的時候記得語速慢一些,也要有底氣一些。」
周荷珠轉過身,使勁兒推了霍瀾音一把,讓她的後背撞在身後的梅樹。紛紛揚揚的紅梅落在兩個人之間。
「要你管!」周荷珠惡狠狠地丟下這三個字,轉身就跑。
霍瀾音望著周荷珠跑開的背影,卻笑了。
周荷珠跑了好遠才腳步慢下來,低著頭去看自己手腕上的玉鐲。她從小與霍瀾音一起長大,又是同一日生辰。每年的今日,霍瀾音都會送她些小玩意兒。她也動過心思,想送霍瀾音生辰禮物,可總覺得會被瞧不上。今年,她終於拿出積攢了好久的月錢買了這個鐲子打算送給霍瀾音。可惜還沒送出去,兩個人之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荷珠,你怎麼在這兒?」
幾個閒聊的來賓瞧見周荷珠,朝她走來。周荷珠立刻收起心思,打起精神來招待。一邊帶著幾位姑娘參觀周家的景兒,一邊說說話。
衛瞻補眠了一個多時辰醒來,正打算出府辦些事情。他看著周家熱鬧的情景,不悅的皺起眉。他聽覺極佳,還沒見人影,就能聽見一群女人的嘰嘰喳喳。
更煩躁了。
一群穿著花花綠綠的妙齡女郎們結伴從假山後面繞過來。衛瞻隨意掃了一眼,瞧見花裡胡哨的一大片,覺得更煩躁了,轉身就走。
「周二姑娘,這可是我第一次來你家,你可得帶我多轉轉才好……」
衛瞻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
周二姑娘?
衛瞻回憶了一遍江太傅說過的話——
「……早就聽聞周府二姑娘身帶異香,已是最好中和藥味之人。」
衛瞻轉身。
「周二?」衛瞻慢悠悠地吐出這兩個字,皂紗後的眼睛眯起來,望向前方假山旁那坨花花綠綠。
周荷珠笑著點頭答應。
離得有些遠,衛瞻聽不清周荷珠說什麼,可看那些人反應,確定周荷珠正是周二。
衛瞻上下打量著周荷珠。
也還成吧,至少沒想像中那麼醜了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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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6:21
第十四章
霍瀾音被周荷珠拉過來的時候,兩個人都沒帶丫鬟。她獨自在梅園裡停留了好一會兒,也算是躲清靜。她微微抬著下巴,去瞧日頭,曉得要不了多久要開正宴,再缺席恐怕不好,這才離開梅園,往前面去。
「瀾音姐姐,在這裡瞧見你可真是太好啦!」
霍瀾音回過頭,看見沈辛月邁過月門。她瞧上去微喘,像腳步略急。沈辛月是沈家⼳女。至於沈家,是曾與霍瀾音議親的沈家。
霍瀾音掃過沈辛月身後,見她獨身一人,略驚訝,問:「你怎麼自己在這裡?」
「我和姐妹們在逛園子瞧雪景呢,不過是回母親身邊一趟,再去園子就迷了路。這附近竟然是連個丫鬟都沒有。不過幸好遇見瀾音姐姐啦。」沈辛月說著朝霍瀾音走過來,親昵地挽住霍瀾音的手腕,又小聲抱怨了一句:「這兒怎麼那麼清淨,連個下人的身影都沒有的。」
霍瀾音解釋:「一到了冬天家裡西北角很冷,只有一處梅園,本就清淨。何況今日這麼多賓客,下人都去前頭伺候著了。倒是怠慢了你。」
「梅園?雪日賞梅最好啦。你帶我去瞧瞧好不好?」沈辛月眨巴著眼睛望著霍瀾音。
霍瀾音點頭答應,說:「不過一會兒就要開宴,咱們不能久留。」
「知道啦!」
沈辛月開開心心地挽著霍瀾音的手腕往梅園去,可剛走進梅園沒多久,她就鬆開了手,臉上的笑也沒了,眉眼揪起來,一副歉意的樣子。她向後退了一步,不好意思地說:「瀾音姐姐,我騙人了……」
霍瀾音皺眉,她忽然想到了什麼,迅速轉身,果然見到沈肆歡慢悠悠地從梅林另一側走出來。
冬日雪路難行,今日來的未出閣姑娘大多都是由兄弟相送。霍瀾音倒是沒想到送沈辛月的人會是沈肆歡,不過瞧著這兄妹倆來的這一齣,霍瀾音也了然。
沈肆歡朝這邊走來。這樣冷的天,他沒穿棉衣和大氅,只穿了一身青色的長衫,衣襟和袖口繡著竹紋,腰間懸著一支竹笛。其貌俊朗自是不必說。
君子如玉,西澤有雙。一是霍瀾音曾經的兄長周自儀,另外一個便是眼前的沈肆歡。二人皆是文采卓絕,風度無雙。周自儀不在府中,正是奔赴京城準備開春的科舉。不過沈肆歡與周自儀不同,他無心仕途,寧願飲酒成詩,賞花賦笛。
沈辛月苦著臉:「瀾音姐姐,你可千萬別生我的氣。我要是不幫忙四哥就要把我和人私會的事兒告訴別人了!」
「和人私會?」霍瀾音看向沈辛月。
沈肆歡輕笑了一聲。
沈辛月一驚,頓時捂住了自己的嘴,眼兒也瞪得圓圓。她怎麼自己說出去了?她結結巴巴:「我、我先走了,你們聊!」
「你別走。」
霍瀾音和沈肆歡異口同聲。
以霍瀾音和沈肆歡的關係,實在不該再相見。若是孤男寡女獨處更是不應該,沈辛月留在這裡,若是被旁人撞見,倒也不會太尷尬。
霍瀾音回過身,朝沈肆歡行了一禮,規矩地開口:「沈四公子。」
沈肆歡懶散靠著一株梅,他笑,說:「你知道我今日尋你的緣由。到底是不死心,想來問個究竟。」
霍瀾音抬眸對上沈肆歡的含笑的目光,平靜說道:「也請沈四公子明白我的難處。不要再托小廝送信於我,我不方便再收。」
「為何?」沈肆歡站直身,朝霍瀾音走過去。
當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還有三步時,霍瀾音向後退了一步。沈肆歡也不再向前,他扯起一側唇角,笑問:「你的身世與你我婚事何干?」
「與沈四公子自幼定親的人是周家二姑娘,不是瀾音,瀾音如今在周府行三。」
沈肆歡「唔」了一聲,似乎考慮一下,才問:「倘若我辭了這門娃娃親,再重新登門求娶又如何?」
沈肆歡自小就知道自己和霍瀾音有婚約。他倒也不是有多喜歡霍瀾音,只是霍瀾音畢竟是西澤第一香美人。霍瀾音和曾經做了十六年丫鬟的周荷珠放在一起,他是傻子才會選周荷珠。
「不如何。」霍瀾音直視沈肆歡的目光。
「理由?」沈肆歡再問。
「我看不上你。」
沈肆歡眉目間春意盎然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凝滯。片刻之後,他迅速整理了臉上的表情,重新笑了起來。
「呵,你這算不算是逃婚?或者說拋棄我啊?」
「算是吧。」霍瀾音想也不想地回答。
沈肆歡臉上的笑意更甚,他忽然朝霍瀾音伸出手。霍瀾音立刻再次向後退了一步,不過還是遲了一瞬。
沈肆歡撚起落在霍瀾音髮間的一片紅梅,紅梅在他指間翩翩而落。他笑,說:「別怕,我沈肆歡沒那麼小肚雞腸,還不至於惱羞成怒動手打你。」
霍瀾音猶豫了一下,鄭重道:「沈四郎,你我有緣無分,既然緣分已經斷了,不必再強求。至於你是不是要娶我二姐姐都與我無關。我只是希望,倘若你真的對我二姐姐不滿,也別把事情做得太難看。而倘若你允了這門婚事,日後萬望好好待我二姐姐。瀾音在此謝過了。」
霍瀾音微微屈膝行了一禮,轉身就走。
卻又在轉身後愣住了。
王嘉瑜和王景行站在不遠處,在他們旁邊還有一個周府的領路小廝平安。霍瀾音多看了一眼那個小廝——他是周府管家和錢媽媽的兒子。
沈肆歡輕咳了一聲。
發怔的沈辛月立刻回過神來,提高了嗓門:「瀾音姐姐,我和哥哥來看梅,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你剛剛不是說要去前頭?你去吧,我和哥哥再轉轉!」
「好。」霍瀾音也不多說,朝著王家兄妹走去。
沈肆歡瞧著霍瀾音的背影,摸了摸下巴。原本只是二選一擇優的問題,如今怎麼反倒覺得更有趣了?
讓霍瀾音憂愁的不是被王家兄妹撞見,而是被平安撞見。平安定然會告訴錢媽媽。誰知道錢媽媽會不會從中作梗?若是瞎嚷嚷傳來傳去,傳到了周荷珠耳中,還不知道她怎麼想。
「表姐,表哥。」
霍瀾音目光掃來時,王景行規矩地點了下頭。
王嘉瑜笑著說:「看你被荷珠拉走,不由有些擔心,想過來看看。而且瞧著天色有些陰沉,恐怕一會兒要下雪。擔心你挨凍再淋雪。」
王嘉瑜拍了拍臂彎裡的斗篷,又不動聲色地看了王景行一眼。
——送棉衣是王景行的意思,只是他不方便,只好托王嘉瑜之名。
霍瀾音道了謝,和王家兄妹一起往前頭走去。
王景行不由回頭望了沈肆歡一眼,剛好對上沈肆歡的目光。沈肆歡笑了笑,王景行頷首,收回目光。
霍瀾音悄悄打量著平安的臉色,琢磨著該如今處理這事兒。眼看就要走到前院,迎面遇見一路小跑的鶯時。
「姑娘!出事了!」鶯時提起裙子,快步朝霍瀾音跑來。
「怎麼了?」霍瀾音皺眉。雖然才十三歲的鶯時不夠沉穩,可也不會大驚小怪。
鶯時看了一眼王家兄妹,把湧上嗓子眼的話咽了回去,重新斟酌了語句:「二姑娘本來和趙家、孫家等幾位姑娘在院子裡說笑閒聊,忽然有人將二姑娘扯走。二姑娘嚇著了。」
「什麼人那麼大膽?」王嘉瑜驚了。
「那人戴著皂紗帷帽……」鶯時沖霍瀾音眨眼。
霍瀾音頓時變了臉色,忙說:「表哥表姐,我先去前面看看。」
霍瀾音顧不得別的急忙腳步匆匆地往前頭跑去,她心裡慌慌的,一邊跑一邊壓低了聲音詢問鶯時:「到底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呀!就是我剛剛說的那樣!」
衛瞻快煩炸了。
他立在原地沒動,那群花花綠綠一邊說笑一邊朝這邊走來。別人都明著欺負這個周家二姑娘了,可她像個啞巴似的一聲不吭。
看得衛瞻煩躁。
媽的,怎麼說也是他的女人。
他直接走上去將人拉走,可是剛一握上周荷珠的手腕,就發覺不是她。他鬆了手,懶得再理周荷珠,只想轉身就走。
可是旁人不知道衛瞻的身份,周荷珠是知道的。她嚇傻了,哆哆嗦嗦。跌在地上的時候,下意識地抱住了衛瞻的腿,結結巴巴喊出一句:「饒命!」
賓客陸續望過來,圍過來。
衛瞻黑了臉,只想把她拎進一旁的湖裡,洗洗腦子。
衛瞻這麼想的,也打算這麼幹。即使湖裡結了厚厚的冰。他剛捏住周荷珠的肩膀,周荷珠嚇得直哭,不停地喊「饒命」。
「荷珠!」霍瀾音匆匆跑來。
她氣喘吁吁跑到衛瞻面前,雙手死死握住衛瞻捏著周荷珠肩膀的手,喘息著說:「荷珠有什麼地方惹了大……您,您別跟她計較!」
衛瞻暴躁地只想把這個撲過來的女人也一併扔進湖裡。
可是這個聲音,這個臭味兒,還有這個欲語還休的喘息聲……
衛瞻目光落在握著他手腕的柔荑,他反手捏住了霍瀾音的手腕,捏了捏。
哦,原來是這一隻啊。
他抬眼,看向霍瀾音的臉。
實話實話:「呦呵,這麼好看的啊——」
眼前隔著一層皂紗,總覺得看不真切。衛瞻捏著霍瀾音的肩膀,將她拉到身前,他俯下身來,帷帽的皂紗垂落撫過霍瀾音的臉,把她的臉拉進皂紗裡面,仔細地看。
人群響起一陣驚呼。因為皂紗擋著,旁人瞧著倒像是衛瞻把霍瀾音拉進懷裡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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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6:39
第十五章 帶走
衛瞻仔仔細細看了個遍,連霍瀾音的眼睫有幾根恐怕都已數過。他視線下移,落在霍瀾音的鼻尖。顯然是被霍瀾音鼻尖上偏左一點點的那一粒小小的美人痣吸引了目光。他弓起的食指沿著霍瀾音的鼻樑自上而下滑過,指腹輕輕拈過那粒美人痣。很小,小到他的指腹並沒有感覺到它。
霍瀾音卻著實被嚇了一大跳。
任誰也想不到在這樣人多的場合,衛瞻會忽然將她拉近,完全無視了禮教規矩。霍瀾音本來就因為衛瞻的動作驚了一下,當她撞進衛瞻的懷裡,皂紗拂面後,她又被衛瞻的面具嚇了一大跳。
皂紗之下,衛瞻佩戴著黑紅色調的神獸面具。神獸呲牙咧嘴,兇神惡煞,可怖的獠牙似乎染著血。只露出衛瞻的一雙眼睛,他的瞳子很黑,眼白卻泛著紅,但是並沒有上次發作時那般殷紅。
嚇死個人!
霍瀾音被面具嚇呆,連衛瞻撫過她的臉,都暫且未反應過來。當她反應過來,迅速紅了臉,分明早已過分親密,可這樣光天化日之下當眾靠得這麼近,望著衛瞻暗紅的眼睛,霍瀾音還是心中怦怦。她慌忙想要後退,卻發現衛瞻寬大的手掌壓在她的後腰,將她禁錮在懷裡,退無可退。
她上半身微微後仰拉開些距離,雙手抵在衛瞻的胸口推著他,又慌又急壓低了聲音:「殿下,你快鬆開,很多人看著呢!」
沒哪個姑娘家不在意名聲的,霍瀾音是真的急了,眼圈紅紅的。
衛瞻俯視著霍瀾音的眼眸,有些驚奇她這雙動人的瀲灩明眸是如何在一瞬間泛了濕意,眼角紅紅。他的指腹捻了捻霍瀾音的眼角,心想那天晚上她哭得淚水漣漣時眼睛也是這樣宛如池中月般好看的?
「殿下!」霍瀾音急急又喊了他一聲,抵在他胸前的手更為用力地推了推。
衛瞻垂眼掃了霍瀾音的攥成小拳頭的手,壓在她後腰的手鬆開,亦直起身。皂紗再次撫面,霍瀾音向後退去,逃出衛瞻的胸膛。
周荷珠哆哆嗦嗦地爬起來,驚懼地望著衛瞻。她又去看霍瀾音,心裡忽然很心疼。
人群嘈雜,議論紛紛。
霍瀾音強自鎮定,又向後退了一步,立在周荷珠面前。她張了張嘴,覺得似乎應該說些什麼,可耳畔都是來賓的竊竊私語,一時之間,她大腦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該怎麼辦,手足無措。
「發生什麼事了?」
周玉清和宋氏匆匆趕來。
「荷珠!」宋氏提裙,腳步匆匆趕過來,心急如焚地拉住周荷珠的手,紅著眼睛問:「你沒事吧?是不是嚇壞了?我苦命的孩子……」
霍瀾音向一側退了一步,給擠身過來的宋氏讓開位置。她慢慢垂下眼瞼,剛剛那種窘迫慌亂的心緒竟也莫名淡了淡,變得沒那麼所謂了。
周玉清掃了一眼,壓低了聲音再次詢問可驚擾了衛瞻。
「你到底幾個女兒?」衛瞻問。
「這……這說來話長。音音和荷珠幼時錯抱,如今兩個都是我女兒。」
「音音?」衛瞻念了一遍,看向垂著眼睛的霍瀾音,皂紗後的眼睛又掃過宋氏和荷珠。
宋氏拉著荷珠的手,說道:「荷珠嚇著了,衣服也髒了。我帶她回去換身衣裳……」
周玉清擺了擺手。
宋氏微微屈膝,緊拉著荷珠的手轉身匆匆離開,嘴裡細聲安慰:「沒事兒了,別害怕,別害怕……」
她走前連看都都沒有看霍瀾音一眼。
鶯時揪著眉頭,趕緊從看熱鬧的人群裡擠進去,她只是個丫鬟,什麼都不敢說不敢做,只是默默站在霍瀾音身後。
周玉清看了霍瀾音一眼,皺起眉。他遮掩了尊稱,笑臉詢問:「你這是要出府去?」
衛瞻隨意地點了下頭,皂紗遮擋,別人卻不知道,他一直盯著霍瀾音,看她長長的眼睫,看鼻尖上那粒特別的美人痣。
「我送你出府。」
衛瞻沒說什麼,轉身往外走。
周玉清急忙跟了上去,他走了兩步忽然停下腳步,轉身吩咐:「鶯時,帶三姑娘回去歇著。」
「是,老爺!」
周玉清又皺眉看了霍瀾音一眼,急忙腳步匆匆地追上人高馬大的衛瞻。
都走了,只剩下霍瀾音,還有又擔憂又無措的鶯時。鶯時還沒來得及開口帶霍瀾音離開,今日參宴的來賓已經急忙把她們圍住了。
「瀾音,那個人是誰呀?」
——不停有人這樣問。
霍瀾音抬眼,看著圍過來的人群,寬袖中的手微微用力地攥起,又鬆開。她淺淺笑著,忽略掉有些人臉上微妙的表情,強自鎮定,從容地開口:「他是家中遠房表親。」
「表親?我怎麼不知道?」宋婉晴裝出一臉驚訝的樣子來。
宋婉晴是周府的表姑娘,她說不知道,看熱鬧的旁人臉色變得更加微妙。
沈辛月眨眨眼,悄悄沖沈肆歡扮了個鬼臉,笑:「四哥哥,瀾音姐姐說看不上你,原來是有主啦!」
沈肆歡懶散靠著廊柱,望著遠處被人團團圍住的霍瀾音,眼尾輕挑,勾出幾分興致盎然的趣味來。
王嘉瑜皺著眉,有些擔憂地轉過頭望向王景行,她十分清楚二哥對霍瀾音的鍾情有多深。
「二哥?」她輕輕喊了一聲。
王景行側首看向她,低聲懇請道:「還請三妹妹幫她解圍。」
「二哥,你這是……」王嘉瑜輕歎一聲,搖搖頭,朝霍瀾音走去。
「瀾音,你說他是周家遠房表親?以前怎麼沒見過的?家住哪裡呀?」
「就算表哥,也不能這樣……」林家姑娘說了一半不再說,掩著唇一陣嬌笑。她這一笑,又帶起旁人的一陣嘲笑來。
還有人小聲說:「以前竟不知道作風這麼銀浪,怪不得是乳娘生的……」
「低等奴才生的,不檢點也正常嘛……嗤。」
霍瀾音眉眼間得體的笑意不減,袖中的手卻攥得指尖兒發紅。當初她選擇同意做衛瞻的藥引時,不是沒有想過有一日她與衛瞻的關係公之於眾。可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她發覺自己還是承受不住。
她像是被所有人拋棄,孤身一人被圍在這裡,目之所及是一張張嘲諷鄙夷的臉。
「讓一下,讓一下……」王嘉瑜想要往人群裡擠,可圍著的人著實不少,一時之間竟沒能擠進去。
「音音。」衛瞻聲音低沉,聽不出語氣。
霍瀾音懷疑自己聽錯了,轉過頭望去,竟真的看見衛瞻去而又歸。
圍著霍瀾音看熱鬧的人同時噤了聲,又偷偷去打量著見不到容貌的衛瞻。衛瞻大步朝霍瀾音走過來,看熱鬧的姑娘們紛紛向兩側退開些,讓開路。
霍瀾音警惕地看著衛瞻一步步走近。她心裡又氣又懼,又帶著一絲祈盼。
她應該氣惱衛瞻的莽撞,可是當衛瞻握住她的手腕,牽著她轉身的時候,她溫順地沒有一絲抗拒。
她真的好想逃離這裡,一張張濃妝淡抹的靚麗臉龐將她圍繞,只讓她覺得是洪水猛獸。她想逃離這裡,無所謂帶她走的人是誰。
周玉清腳步匆匆地趕回來,看見衛瞻牽著霍瀾音,他悄悄鬆了口氣。他目光掃過人群,對角落裡的大女兒周靜蘭使了個眼色。
當衛瞻牽著霍瀾音離開的背影看不見了,人群又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你們看夠了沒,議論夠了沒?三妹成親的時候會給你們發帖子的。」周靜蘭高聲說。
周靜蘭脾氣不好,在西澤不是秘密。
人群立刻又圍上周靜蘭打聽。
周靜蘭嗑著瓜子兒,冷笑了一聲,說:「你們一個個腦子是不是不好使?沒看見我父親沒說瀾音半句?他們兩個訂了親的都看不出來?」
周靜蘭嗑著瓜子兒,心裡不爽極了。她從小就和霍瀾音不和,沒想到有朝一日還會幫霍瀾音說話。
王嘉瑜也急忙附和:「瀾音妹妹的確是與那位遠房表兄訂了親的。只是今日是荷珠的生辰宴,沒想喧賓奪主說這事兒。」
有周家大姑娘和表姑娘同時這般說,很多人不由信了。周靜蘭雖然和霍瀾音不和,可為了周家名聲遮掩也不是不可能。可是王嘉瑜在西澤名聲實在是好,她如此說,別人更是又信了三分。
周府門口,一輛馬車停在門前。見衛瞻出來,奚海生急忙跳下來,打開車門。
周玉清也停下腳步,立在門口相送。
霍瀾音沒有問衛瞻要帶她去哪兒,衛瞻先上了馬車朝她伸出手的時候,她將手遞給了他。
鶯時是一路跟著霍瀾音出來的,可是瞧著馬車門關上,她只能立在大門口,眼巴巴看著霍瀾音的馬車走遠。
馬車轆轆,遠離周府。
霍瀾音垂著眼,安靜地坐在一側,臉上沒什麼表情。
「什麼音?」衛瞻問。
霍瀾音反應遲鈍地偏過臉,望向他。
「名字。」
「霍瀾音。」
衛瞻盯了霍瀾音半晌,道:「要哭快哭,半個時辰後到地方不許哭。」
「沒什麼可哭的。」霍瀾音說道。
馬車忽然一陣顛簸,她浸在眼眶裡的淚珠兒隨之落下,落在她規矩搭在膝上的手背。
霍瀾音垂眼望著落在手背上的淚珠兒緩緩滑落,濕了膝上裙子。她拿出帕子,慢條斯理地將雪帕展開,然後微微仰著頭,將雪帕覆在臉上,雙手壓在帕上,任由眼淚濕透雪帕。
衛瞻新奇地瞧著她這哭法,說:「名分會有的。」
霍瀾音帕下抿唇,無聲地回:誰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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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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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6:51
第十六章 看你
馬車尚未停下,霍瀾音已經收拾好情緒,在馬車的轆轆聲中,取下覆在臉上的雪帕,將它仔細疊好。她的臉上已經看不出哭過的痕跡。她微微側過身子,將車窗前的垂簾稍微挑開一點點,去看馬車外倒退的冬景。
衛瞻的視線從她的側臉落在她的手上。
原先只覺她的小手握在掌中過分柔軟細膩,就算是她將手抵在他胸口推著他,也只是感覺輕軟如雲。
原來還是這樣好看。
垂簾縫隙透進來的那些許光芒照在她的手上,盈盈珠澤。這世間最好的璞玉也抵不過她的柔荑澤軟。
「過來。」衛瞻開口。
霍瀾音回過頭看了衛瞻一眼,放下垂簾,起身彎腰走向車廂內另一側衛瞻所坐的長凳。她尚未坐下,衛瞻朝她伸出手,她只好將自己的手放在衛瞻寬大的掌中。
衛瞻順勢一拉,將霍瀾音拉進自己的懷裡,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他雙臂環過霍瀾音的細腰,在她腹前擒著她的皓腕,捏了捏她的手,慢條斯理地把玩。
就這麼玩了一路。
馬車終於停下來,奚海生在外面喊了聲:「爺?」
衛瞻煩躁地隨意踢翻了車廂內擺放茶水的小几。馬車外的奚海生立刻噤了聲。
霍瀾音看著打翻的茶器,倒也算習慣了衛瞻的脾氣,沒多少意外。她看了一眼被衛瞻揉玩的手指,抿著唇等他放開她。
過了好一會兒,衛瞻才放開霍瀾音,下馬車。
霍瀾音跟在後面,眼看著衛瞻跳下馬車繼續往前走,她抓著車壁望向地面,有些高,她不敢跳。
姑娘家坐馬車一般都是備著踩腳凳,可這次衛瞻是臨時帶了霍瀾音出門,車上沒有帶。奚海生正在馬前低著頭拴馬,沒注意霍瀾音這邊。
霍瀾音眼看著衛瞻越走越遠,她試探著彎下腰探足,前面的馬忽然走動了兩下,細微的顛簸讓她慌忙收回了腳。
「小娘子需要幫忙嗎?」
忽聽見一道粗獷的聲音,霍瀾音轉頭去看,見到一個穿著獸皮衣的魁梧男子抱著長刀立在一旁,瞅著霍瀾音咧著嘴。
待霍瀾音看過來,他又朝霍瀾音邁出一步,且伸出了手。
「不用。」霍瀾音向後退了退。
「小娘子客氣什麼?老三我也是好心不忍美人跌倒。扶一把只是舉手之勞嘛。不用客氣不用客氣!」
說著,陳老三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吸了吸鼻子,聞到霍瀾音身上的香氣,笑著說:「呦,和咱們西澤第一美人一樣是個香噴噴的小娘子!」
他伸出的手朝霍瀾音抓去。
「大公子。」霍瀾音抬眼。
陳老三笑呵呵地說:「不是大公子,我是老三!」
下一刻陳老三的肩膀被人捏住。陳老三一愣,立刻回頭去看。原本的憤怒卻在看見衛瞻身上上等的衣料時熄了,笑呵呵地朝一側退了一步,說:「這位客官怎把小娘子落車上了。老三我沒壞心,就是想扶一下,嘿嘿。」
衛瞻沒理他,朝霍瀾音伸出雙手,霍瀾音急忙朝他走去,彎下腰來,握住他的手腕,想要撐靠著下馬車。然而衛瞻寬大的手掌握著霍瀾音的腰側,直接將她從馬車上抱了下來。懸空的瞬間,霍瀾音下意識地攬住衛瞻的肩頸,攀著他。衛瞻頓了一下,才將她放下來,轉身往前走。
霍瀾音避開陳老三,小碎步跟上衛瞻。她抬頭看了一眼——萬福鏢局。
陳老三摸了摸下巴,跟了進去。
這家萬福鏢局是陳家三兄弟開的。在一次押鏢中,陳老二不小心喪了命,只剩陳老大和陳老三兩個。
陳老大的娘子瞧見霍瀾音一個女人也跟了來,賠著笑臉迎上來,說道:「他們男人聊事情,咱們去後面說說話。」
「多謝,不用了。」霍瀾音微笑著搖搖頭,又向衛瞻靠了靠。鏢局這種地方她從未來過,可也猜得到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更何況還有與陳老三剛剛的小插曲,她更是不敢節外生枝。
陳老大的娘子笑了笑,頓時明白了霍瀾音的意思,端上茶水後轉身下去。轉身的時候,她不由翻了個白眼,在心裡罵了一聲:富貴人家的女人就是一樣,裝什麼假清高,做作。
霍瀾音跟在衛瞻身邊很快弄明白,衛瞻這是為繼續往西走尋萬福鏢局的鏢師做護衛。霍瀾音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心裡卻有了猜測,猜到衛瞻前路恐有危險。不過她倒是很好奇為何衛瞻西行這一路竟沒有護衛?
她留心去聽衛瞻啟程的日子,可竟然沒有敲定,衛瞻只讓鏢局的人等消息。
霍瀾音也曾好奇衛瞻為何親自來辦這事兒,還將奚海生留在了外面。不過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奚海生和小豆子是宦臣,說話聲音與尋常男子不同。想來是為了不讓旁人生疑。至於江太傅年紀可不小,身份也不低,總不能讓他跑前跑後。林嬤嬤也是多有不方便。
事情很快辦完,霍瀾音跟著衛瞻離開。
萬福鏢局的人將衛瞻和霍瀾音送出去,看著人走遠。陳老三摸了摸下巴,說:「哥,咱們鏢局今年賺的不少,這一筆單子咱們就不收錢了,成不?」
「不收錢?你腦子被驢踹了?」陳老大朝陳老三的腦門拍了一巴掌。
「別打!別打!」陳老三望了大哥一眼,又伸長了脖子望向走遠的馬車。
陳老大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不太確定地問:「你看上那小娘子了?」
「嘿嘿,什麼都瞞不過大哥。」陳老三用肩膀撞了撞陳老大,「大哥,你現在老婆孩子熱炕頭,我可光棍一根吶!你忘了二哥咽氣前咋說的?可是讓你罩著我的啊!」
他眼珠子轉了轉,又壓低了聲音,說:「大哥,我知道你看上春蓮院的雲娘了,我幫你跟大嫂說說?」
「你小子!」老陳大笑著又拍了陳老三一巴掌。
他沉吟了一會兒,才開口:「這人瞧著眼生,不像是西澤人。應該是路過的富貴人家,身邊應該也沒什麼人手才想著聘咱們護送。你想要他的女人也不是不行,而且也能錢也要人也要……」
「大哥不愧是大哥!」陳老三的眼睛亮了。
兩個人勾肩搭背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去花樓吃酒。
霍瀾音與衛瞻回去時,生辰宴已經結束,賓客已經離開了大半。周府正門前,有陸續的賓客登上自家的馬車。
姚媽媽等在角落裡焦急張望著,鶯時也在一旁等著。如今姚媽媽在周家的處境有些尷尬,她已很少露面,今日宴席,她也是一早就躲在了廚房幫忙。霍瀾音被衛瞻帶走許久後,她才從鶯時口中得知。
當看見霍瀾音被衛瞻抱下馬車,姚媽媽立刻鬆了口氣,趕忙迎了上去。
下馬車時,衛瞻幾乎沒有給霍瀾音選擇的機會,直接將她抱了下來。霍瀾音知道很多人看見,可是有了先前的事情,她倒也沒那麼窘迫,還能怎麼樣呢?
「音音!」姚媽媽和鶯時趕緊跑了過來。
衛瞻不發一言,徑直進府。
霍瀾音猶豫了一下,沒跟著他走。
「瀾音,你定親了怎麼都不與我們說一聲?什麼時候成親吶?」林家姑娘迎上來。
定親?成親?
霍瀾音抬眸望向已經走遠的衛瞻。
另外一家姑娘也圍上來詢問:「你這位表哥究竟是哪房的遠親?以前沒見過呢。他為何一直帶著皂紗遮臉?」
霍瀾音淡定地撒謊:「是很遠的親戚,最近染了風寒不能吹風才戴著帷帽。成親的時候會宴請你們的。」
霍瀾音輕易打發了她們。今日發生了不少事情,她覺得有些累,只是快些回去休息。
姚媽媽和鶯時知她心意,默默跟著她回去,有什麼話,回去再說。
周府正門前不遠處的一輛馬車前,王景行看著霍瀾音歸家,才揮動馬鞭,驅車離去。
霍瀾音剛剛繞過影壁,驚訝地看見一臉焦急的宋氏。
「音音,你回來了,沒、沒什麼事吧?」宋氏皺著眉問。
她很猶豫要不要過來等著,可最後還是過來了。
「沒什麼事情,有勞您掛心了。」霍瀾音微微屈膝,「若是沒有旁的事情,瀾音先回去休息了。」
宋氏欲言又止,最後只是立在一旁,看著霍瀾音離開。她心裡覺得惋惜,倘若是與別家身份相當的名門貴女抱錯也好,怎能是一個乳娘的孩子?一想到自己真心疼愛十六的女兒是個乳娘的孩子,莫名覺得恥辱。
宋氏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是與門第相當的人家抱錯了孩子,說不定兩家還能結下情誼,和和美美。
沒有如果。
更何況也不是抱錯。一想到罪魁禍首趙氏,宋氏咬了咬牙,生氣地疾步去尋周玉清討要說法。
霍瀾音回到住處,鶯時急忙端來膳食。此時已將近傍晚,霍瀾音一直都沒吃東西,的確餓得很。然而她剛吃了沒幾口,小豆子過來請人。
霍瀾音瞧著碗中肉,淡定回:「知道了。」
然後她慢條斯理將東西吃完,才起身往望霄院去。
重新走進衛瞻的屋子,霍瀾音頗為意外地看向衛瞻。
衛瞻臉上仍戴著那個黑紅色調的神獸面具。他立在桌旁,手中拿著燭臺點火。
衛瞻的屋子一向是黑漆漆的,窗前的垂簾很厚,即使是白日也透不進半點光明,永遠的黑暗。然而此時,屋內燈火通明。
霍瀾音心裡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問:「殿下怎燃這麼多燭火?」
「看你。」衛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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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7:09
第十七章 火海
霍瀾音僵在原地,望著不遠處的衛瞻,頭一回這樣緊張。就算是第一次邁進這間屋子,坐在床邊等待他來時也沒有這樣緊張過。
她好像第一次見到衛瞻一樣,目光仔細掃過衛瞻高大的身軀。紛亂記憶不由湧上腦海,雙頰已微燒。黑暗是很好的保護盾,現在這密不透風的盾牌被撤了下去。
衛瞻將最後一盞燈點燃,放在床頭小几上。他看了霍瀾音一眼,逕自寬衣。
霍瀾音輕輕咬了一下舌尖,強自鎮定地朝衛瞻走過去幫他寬衣。她裝成冷靜淡然的樣子,詢問:「殿下什麼時候離開西澤?」
「怎麼?」衛瞻睥著她長長的眼睫,「這麼盼著我趕緊滾蛋?」
「殿下說笑了。您離開西澤,我自然是要跟著您走的。又何來盼著您走的說法?不過是提前準備罷了。」霍瀾音為衛瞻脫衣的動作頓了頓,驚訝地看見衛瞻胸膛上的黑色痕跡。大塊大塊的黑色陰影像是淤血一樣居於衛瞻的皮膚之下,卻又並非淤血。
她收回視線,將衛瞻的衣服掛在黃梨木衣架上,轉身回來,在衛瞻面前蹲下來,去脫衛瞻的靴子。
衛瞻彎腰,一隻手輕易將她撈了起來,轉而推上了床榻。
慌亂中,霍瀾音去扯勾起的床幔。
「不要放下。」衛瞻道。
霍瀾音的手僵在半空,視線落在床頭小几上相鄰擺放的兩盞燭燈,還有一旁的落地鷓鴣座燈。
衛瞻握住霍瀾音微涼的手指,將她拉進床榻。
明亮的光照進玄色的床榻內,纖毫畢現。照得霍瀾音本就皙白的肌膚更是瑩白如雪。衛瞻的目光是冷的,他就這樣直白地,光明正大地看著她。
霍瀾音闔上眼掩耳盜鈴。然而衛瞻捏著她的下巴,不准地閉上眼睛。霍瀾音去扯被子,亦被衛瞻擒住手腕。
恐慌亦容易激惱了她。
霍瀾音紅著眼睛對衛瞻又踢又踹,然而她的力氣對於衛瞻來說實在是太輕。衛瞻注視的目光像一種酷刑,在衛瞻又一次拍她的時候,霍瀾音抓起床頭小几上的碗燈朝衛瞻砸過去。
衛瞻略略側過肩膀,碗燈落在床榻角落,火苗燎了被褥床幔。
「殿下,起火了!」霍瀾音慌忙說。
衛瞻只是「嗯」了一聲。
兇神惡煞的面具遮擋了他臉上的表情,然而他暗紅的眼睛裡平靜一片。像是在說——屁大點事。
火勢越來越大,貼著牆裡側牆壁的床幔整個燒起來,眼看著要燒到床頂。
「殿下,真的起火了!」霍瀾音急急去推衛瞻。
衛瞻這才回頭看了一眼。然後……當成什麼也沒看見,回首繼續。
「殿下!」霍瀾音急得聲音有一絲發顫。
「你吼什麼?」衛瞻皺眉。
大火蔓延,床頂的床幔已經燒了起來。霍瀾音抬頭,就能看見火苗。床頂的床幔忽然燒掉一大塊。
霍瀾音驚呼一聲,也不顧著去推衛瞻,慌忙雙手捂住自己的臉。衛瞻捏著她的細腰,將她拉進懷裡,輕易避開落下的火苗。
霍瀾音後怕地回頭,看見火苗落在她剛剛躺著的地方,已經燒了床褥。她環顧四周,火舌蔓延。
「有那麼怕?」衛瞻問。
霍瀾音心驚膽戰地轉過頭望著衛瞻,認真點頭:「怕,我怕死。」
衛瞻看著霍瀾音,面無表情地鬆開了她,無視火焰下床穿衣。
火勢越來越大,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衝進來救火。霍瀾音可不想被衝進來救火的人瞧見她此時衣衫不整的樣子。她慌忙去拿衣服,然而周身都是熱的。她的手還沒有碰到淩亂堆在枕側的衣服,床頂又落下來火苗。她驚地收回手,險些被燒到。當她終於拿到了自己的衣服,衣服雖然完好,卻也滾燙滾燙。
若時間倒流,她一定不會莽撞地朝衛瞻扔燭碗!
霍瀾音被可能活活燒死的恐懼圍繞,拿著自己衣服的手都在發抖,竟一時沒能解開纏繞在一起的繫帶。
霍瀾音哆哆嗦嗦的手忽然被衛瞻微涼的寬大手掌握住。霍瀾音抬眼看他,衛瞻卻垂目,從她手裡拿過衣服,一件一件給她穿好。
霍瀾音一直不喜歡衛瞻身上寒冰一樣的溫度,然而此時他微涼的掌心卻莫名讓她冷靜了許多。
然後,霍瀾音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好像聽見身後的衛瞻打了個哈欠。
外面嘈雜一片,已經有人發現這邊起了火,正在嚷嚷著救火。
衛瞻給霍瀾音穿好衣服,轉身朝一側的黃梨木衣架走去。
霍瀾音急急想要下床,這才發現床前踩板上鋪著的絨毯已經燒著,火焰幾乎快有床榻高。她踏出的腳猛地收回去,整個人縮起來向後退去。然而背後的溫度是那般灼熱,汗水濕了她的脊背。
「殿下……」
衛瞻回過頭。在他的臂彎裡,是剛剛從黃梨木衣架上取下來的霍瀾音的長斗篷。他重新走回床榻前,俯下身來,隔著絨毯燃起的火焰,將臂彎裡的斗篷裹在霍瀾音的身上,然後將她從床榻上抱了起來。
霍瀾音急忙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衛瞻抱著霍瀾音轉身往外走的瞬間,霍瀾音睜開眼睛望向床榻。床榻徹底被火海吞噬,木床在火海中搖搖欲墜。
火是從床榻燒起來的,往外走除了濃煙和炙熱的溫度,倒是再沒有火海。可霍瀾音實在是沒力氣,整個人軟軟地被衛瞻抱在懷中。
「殿下,發生什麼事情了?」
衛瞻還沒有抱著霍瀾音邁出門檻,奚海生衝了進來。霍瀾音不由心中微緊,倘若她穿衣晚了片刻,恐要被撞見。
「無事。一隻小野貓兒打翻了燭臺。」衛瞻隨口道。
霍瀾音安靜地窩在他懷裡。她以為衛瞻會輕易接住碗燈。而且她也僥倖想用起火阻止衛瞻粗魯的動作。及時處理不會起這樣大的火,可是她沒有想到衛瞻會任由大火燒起來……
宋氏去找周玉清理論趙氏之事,兩個人發生了爭執。正僵持著,下人稟告望霄院起了火,他們兩個哪還顧得上爭執,趕忙趕了過來。
「讓殿下受驚了!」周玉清先是看了衛瞻一眼,又匆匆掃了霍瀾音一眼,繼續說,「還請殿下委屈一晚去客房暫歇。明日再給殿下打掃出個乾淨的院子來。」
衛瞻垂眼瞥向懷裡的霍瀾音,問:「她住哪兒?」
周玉清愣了一下,忙說:「瀾音住的地方很小,恐怕……」
「就去她住的地方。」衛瞻斬釘截鐵。他又看向一旁緊張的姚媽媽,說:「帶路。」
「是,是!」姚媽媽也不敢現在上前去詢問霍瀾音的狀況,趕忙在前面帶路。
冬日的夜晚很冷,風吹在臉上像刀子割一樣疼。何況剛剛屋子裡起了火是那樣熱,猛地出來,尤其冷。霍瀾音縮了縮肩,扯起斗篷的寬大兜帽遮了頭臉,更是將臉埋在了衛瞻的胸口。
事到如今,倒也有了幾分順其自然的意味。
霍瀾音如今住的小宅院的確是小得很,這裡原本就是給梅林的花農一家住的地方。
周玉清眼睜睜看著衛瞻抱著霍瀾音走進房中。他掃過狹小的院落,略皺眉。
「老爺,真的讓殿下住在這裡?」宋氏一臉的擔憂。
周玉清沉默了一會兒,吩咐下人連夜將另外一處葳蕤院打掃出來,可以讓衛瞻明日住進去。
往回走的時候周玉清思索著,明日衛瞻搬進葳蕤院的時候,是不是該讓霍瀾音一併搬進去?
霍瀾音的床很小,只是單人的小木床。她被衛瞻抱在懷裡緊密相貼躺在床上,連翻身都艱難。她皺著眉說:「殿下,不然我去丫鬟那裡睡?」
久久沒有回應。
霍瀾音後知後覺衛瞻已經睡著了。
霍瀾音目光有些發怔地望著前方微微出神,片刻之後長長輕歎一聲。
許是這一晚上實在是被折騰了,沒過多久,霍瀾音也沉沉睡著。
狹小的木板床睡著並不舒服,然而這一夜,霍瀾音和衛瞻都睡得很沉。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兩個人才醒來。
霍瀾音是後醒來的。她揉著眼睛坐起來,還尚未清醒,忽聽身後的衛瞻開口:「你還喜歡看這個。」
霍瀾音轉過頭,見衛瞻靠坐在床頭,手中握著霍瀾音收集起來的地圖。她心裡「咯噔」一聲,對上衛瞻審視的目光,霍瀾音從容撒謊:「總是從詩文中聽說山河的壯美,很想去各處風景看一看。然而身為女兒身多有不便。所以收集了些地圖,根據詩文在地圖上尋一尋,打發時間。」
衛瞻收回視線。
霍瀾音悄悄鬆了口氣。
「咚咚咚!」鶯時在門外叩門,「姑娘,王家表姑娘來看你了,已經到院門口了!」
霍瀾音愣了一下。
這住處實在是小,連個待客的正廳都沒有,只能將人領進屋子裡。霍瀾音看向衛瞻。
衛瞻拿著霍瀾音的幾卷地圖,拉下床幔,支著下巴躺進床裡側,道:「我不在。」
霍瀾音懵了。
這樣真的好嗎?
衛瞻又接了一句:「我倒是想聽聽,你會不會跟旁人說我壞話。」
這是把霍瀾音的拒絕完全堵死。
霍瀾音遮好床幔,硬著頭皮將王嘉瑜請進來。
王嘉瑜一進屋,握住霍瀾音的手,第一句:「我已經從父親口中得知了大殿下的事情。」
霍瀾音一怔,不由看向床榻。
王嘉瑜第二句:「我二哥他是願意等你的。」
「表姐!」霍瀾音驚了,急忙想打斷她的話。
王嘉瑜繼續說:「待大殿下離開,你可願跟我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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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7:22
第十八章 騙他
霍瀾音頓時慌了。她握著王嘉瑜的手,用力掐了一下,說:「表姐,我這兒狹小。我們出去說話吧,還能一邊看看雪景一邊說!」
王嘉瑜搖頭,說道:「我現在可沒什麼心情與你看雪景。我這次過來還沒拜會過長輩,已經很沒規矩了。實在是急得很。只與你說幾句話,馬上就要去舅母那裡的。」
「表姐……」
「你聽我說。」王嘉瑜根本不給霍瀾音說話的機會,急急道:「我上次與你說了那麼多,讓你回去考慮。雖然如今出了大殿下這事兒的差錯。可我上回說的那些話還是作數的。都是姑娘家,我曉得你的顧慮。昨日你大姊說你會與那人成婚。為了幫你說話,我也是順著說了。可是紙包不住火,等大殿下離開,日子長了,可是什麼都瞞不住的。到時候你該如何?樹大招風,你擔著西澤第一美人的名頭,到時候人們的唾沫都能將你淹了!除了西澤,我二哥還在別的地方也有商鋪。來時二哥與我說,若你不想留在西澤聽閒言碎語,他可以帶你離開西澤去別的地方生活。」
「表姐,你別再說了!」霍瀾音臉色慘白。
「瀾音!你要為自己考慮!難道你還盼著大殿下日後封你個妃不成?」
「表姐,別說了!」霍瀾音對王嘉瑜拼命使眼色,又看向床榻的方向。
王嘉瑜愣了愣。她心裡焦急,竟才發現霍瀾音一直在給她暗示。她順著霍瀾音的視線,望向床榻的方向。
「你二哥那麼好心,叫來給孤瞧瞧。」床幔中傳來衛瞻沉沉的聲音。
孤。
床榻內的人身份不言而喻。就連霍瀾音也是第一回 聽衛瞻用「孤」這個自稱。
王嘉瑜呆在原地,三魂丟了兩魂。
「殿、殿下……」王嘉瑜結結巴巴行禮,又惶惶後退。她怕,她怕真的將王景行叫來,二哥恐怕危險。可是衛瞻的命令,她又不敢不聽……
霍瀾音用力握住王嘉瑜的手腕,壓低了聲音在她耳畔小聲說:「表姐先別去請表哥,暫時在院中稍後。若半個時辰之後我沒出去尋你,你只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不必叫表哥過來。」
王嘉瑜怔怔點頭,慌裡慌張地退了出去。
霍瀾音輕輕吸了一口氣。她此番境地,王家不曾嫌她,更是好心救她於水深火熱。她自當以命相保,才不算失了良知。
她一步步朝床榻走去,立在床榻前,掀開床幔一角,望向衛瞻,說道:「殿下何必與她計較,憑白顯得沒氣量。」
衛瞻支著下巴,翻看攤在床榻上的厚厚一摞地圖,道:「氣量是什麼東西。」
霍瀾音便在床邊坐下,纖纖素指壓在地圖上,擋著衛瞻的視線,不讓他再看。她微微偏著頭去看衛瞻,嘴角噙著笑,問:「殿下在生氣嗎?莫不是殿下對我動了真心?」
衛瞻這才撩起眼皮去看霍瀾音。
「真心?」他暗紅的眼睛裡帶著絲嘲意。
霍瀾音只當看不見衛瞻的眼神,她上身微微前傾,雙手搭過衛瞻的肩,於他後頸相握。她湊到衛瞻耳邊,將臉靠在他的肩上,輕聲開口:「表姐問我難道還盼著日後封個妃不成……」
她笑,帶著絲落寞。氣息拂過衛瞻耳畔。
「我自然是不敢奢求的。也知道殿下只把我當成一味藥,就和那些服下的苦澀湯藥沒什麼區別。殿下自然不會對一味藥有半分真心……」霍瀾音聲音低下去,帶著哽咽,「我既盼著殿下早日康復,又怕殿下康復後不再需要我。那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殿下了?我所願的,不過是永遠陪在殿下身邊而已……」
她說到最後,泣不成聲,絲絲哀怨,惹人憐惜。
衛瞻捏著霍瀾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臉。
霍瀾音淚水漣漣,往日明澈的雙眸被淚水浸濕,眸子仿若浸在一汪清潭中,眸光瀲灩。淚珠兒慢慢蓄滿凝聚,緩緩滑落,濕了眼睫。她垂眸,眼淚又簌簌落下,滑過瑩白如雪的臉頰。她輕輕抿唇,淚珠兒蓄在唇窩,濕了唇角。她咬唇,柔軟的淡粉唇瓣染了淚,濕軟紅潤。
衛瞻的目光落在她嬌豔欲滴的紅唇,問:「剛剛在她耳邊小聲說什麼?」
「我說我想試試看,能不能讓殿下可憐我的這片真心,讓事情有回旋。」她雙手捧住衛瞻的手,將他的手掌放在自己軟軟的心口,「瀾音命苦,沒幾個人真心待我。實在不忍心心善的王家因我被牽連……」
她哭得梨花帶雨,眼淚不停落下,濕了衛瞻的手背。
衛瞻忽然探手在霍瀾音腰間用力一扯,將她雪色的腰帶解開,使她衣衫微散。
霍瀾音含淚望著他,溫順而又乖巧。
衛瞻用扯下的雪色腰帶蒙住了霍瀾音的眼睛。霍瀾音怔了怔,不明所以,安靜地等待著。片刻之後,唇上一涼。霍瀾音身子顫了顫,她又逼著自己很快鬆軟下來,由著衛瞻咬吮她濕軟的紅唇。
許久之後,衛瞻放開了霍瀾音。
霍瀾音坐在床邊,指尖輕輕撫上自己微疼的唇。
忽聽衛瞻煩躁地開口:「別想什麼封妃。我早他媽被廢了。」
霍瀾音沉默,不知該如何接話。
又過了許久,霍瀾音沒有聽見什麼響動,她將繫在腦後的結解開,去看衛瞻。衛瞻支著下巴闔著眼,臉上又戴上了那張面具。
睡了嗎?
霍瀾音整理了衣衫,動作輕柔地起身,放好床幔。
然後,她悄悄翹起了唇角,眸中哀戚亦消失。
她不喜歡哭,可若眼淚能當武器,她不介意以淚演戲。她用手背去擦自己的唇,用力地蹭。想將衛瞻留下的氣息盡數蹭去,直到唇上微腫,才放下手,推門出去。
王嘉瑜焦急等在院中,她記得霍瀾音說的話——若半個時辰之後我沒出去尋你,你只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不必叫表哥過來。
所以在她看見霍瀾音出來時,心中一涼。可是下一刻,她看見霍瀾音對她笑了起來,她又茫然了,期待地望著霍瀾音走近。
霍瀾音疾趕到王嘉瑜身前,小聲說:「表姐安心,沒事了。」
王嘉瑜頓時鬆了口氣。
「表姐莫要怪我,是殿下不准我說他在。」
「我曉得的,是我太笨了沒有看懂你的暗示。」王嘉瑜懊惱。
霍瀾音深深屈膝。
「你這是做什麼?起來。」王嘉瑜將霍瀾音扶了起來。
霍瀾音紅著眼睛。此時眼中的淚才是真的。她說:「王家恩情,瀾音記下了。」
「都是親戚,你又何必這麼說?」王嘉瑜停頓了一下,「是,你不是周家親生的女兒,可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這份感情又怎麼會因為血緣而完全沒了?」
霍瀾音心裡酸澀,熱淚蓄在眼中。
「表姐,這次殿下離開我會跟著一併離開西澤。我不曾想過什麼封妃什麼榮華富貴,我有我的計劃。只是其中複雜,不方便詳說。表姐勿要憂心掛念。大殿下脾氣暴躁,是不能招惹的暴戾之人。在他離開之前,表姐還是避一避,不要再來尋我。」霍瀾音默了默,「也請表姐帶話給二表哥,他的心意我都曉得,只是我們沒有緣分,萬望不要等我,尋一知心人踏踏實實過日子才好。表姐也要勸勸他。」
王嘉瑜緩緩點頭,說:「我明白了。」
她用力握了霍瀾音的手,又說:「音音,你要珍重。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可以來王家尋庇護。即使你不能嫁給二哥哥,我也永遠都是你的姐姐。」
霍瀾音重重點頭,蓄在眼眶中許久的熱淚終於滾落。她還想再說什麼,看見周荷珠從遠處走來。
王嘉瑜也看見了。她抹去眼角的濕潤,說道:「好了,我要說的話也都說完了。得去給舅母請安去了。」
霍瀾音將她送到小院門口。
王嘉瑜又與周荷珠打過招呼,才去見宋氏。
周荷珠站在院門外沒邁進來,說:「我來看看你。」
「殿下在屋裡歇著,我就不請你進去了。」霍瀾音解釋了一句。
周荷珠抬著下巴,朝霍瀾音身後望了一眼,然後收回視線看向霍瀾音,遲疑地開口:「你、你……還好嗎?我之前不知道大殿下是那麼可怕的人……」
她聲音低下去。
霍瀾音問:「倘若你事先知道呢?」
「什麼?」周荷珠不解地望著霍瀾音。
「倘若你事先知道大殿下的危險,而又必須在你我之間選一個人。你會主動去嗎?」
周荷珠皺著眉想了好一會兒。她搖頭:「不,我不願意。霍瀾音,是你欠我,我不欠你。」
「欠你的人是趙氏。」
周荷珠盯著霍瀾音半晌,生氣地轉身就走,腳步匆匆。
霍瀾音略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緩步往回走。姚媽媽站在廚房門口,憂心地望著兩個女兒。見霍瀾音走回來,溫柔慈愛地笑著:「一直給你溫著粥,吃一些。」
霍瀾音回之以笑。她在狹小的廚房裡將一大碗粥吃下。姚媽媽背著霍瀾音,偷偷抹去眼淚。
鶯時早就燒好了熱水,霍瀾音吩咐鶯時動作輕一點別吵醒衛瞻。昨晚她與衛瞻在床笫間胡鬧那麼久,至今沒沐浴。她脫了鞋子,踮著腳尖穿過寢屋進到狹小的浴間,放鬆地浸在熱水裡。
衛瞻因一道異香而醒來。他睜開眼,詫異地看向小浴間的方向。
霍瀾音身上的香味兒平日裡很淡。可若是劇烈動作或沐浴時,那香味兒就會變得很濃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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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7:40
第十九章 退婚
周荷珠腳步匆匆地離開,眼前一直是霍瀾音的臉,還有她說的話。往昔十六年間發生的事情見縫插針地湧上腦海。
她記得自己被小廝欺負的時候,霍瀾音是如何幫她出氣,將那小廝打了板子攆出去。
她記得小時候霍瀾音摔倒,宋氏責罰她照顧不周,賞她鞭子,痛得她眼淚直流,臥床三日。
他記得小時候不小心打壞了大公子的玉石嚇得魂飛魄散,是霍瀾音替她頂了罪。
她記得霍瀾音小時候生病羸弱,她跪在佛像前求了一夜,寧願分一半的壽命給霍瀾音。
……
恩怨糾葛,早已分不清。
周荷珠腳步淩亂地小跑起來,最後氣喘吁吁地扶著回廊廊柱,低著頭,眼淚默默滾落。
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姑娘,姑娘!」鳶時小跑著追過來,「您這是怎麼了,別哭啊!是不是三姑娘惹您不高興了?您別跟她計較,別氣壞了身子!」
周荷珠抹去臉上的淚,說:「我要去一趟東院。」
「您要去見東院那位夫人?可是老爺說過誰都不許……」
周荷珠沒聽她的話,轉身小跑著往東院去。
周荷珠剛趕到東院,遠遠看見周玉清身旁小廝寶意守在院門口。
「父親在這兒?」周荷珠皺眉,她不願意就這麼離開,還是想見趙氏一面。她悄悄退到一旁假山上的涼亭裡,望向下方的東院。想著待周玉清離開,她再去尋趙氏問個明白。
府中兩位夫人吃穿用度一向相同,可這東院的確比西院寬敞一些。西院中養花,東院卻種菜。
趙氏刨著後院凍了的田。如今這般冷,幾乎刨不開。
周玉清立在一旁看了許久。自他過來,趙氏就一直在刨這塊刨不動的地,也沒看他一眼。他亦未曾打擾,只是站在一旁看著。自從出事後,他這是第一次來看趙氏。
昨日生辰宴上,宋氏將霍瀾音丟下帶著周荷珠離開,被周玉清看在眼裡。就算是不摻雜任何感情在裡頭,他也是覺得宋氏做的太不周到。他知道在宋氏眼裡人分三六九等,倘若霍瀾音的生母不是乳娘出身,或許態度會不同。可偏偏周玉清本身就是個泥腿子出身。
當面訓子背後教妻,他顧著宋氏臉面,當時也不好說什麼。幸好最後事情的發展如他所願,霍瀾音被衛瞻帶走。
這幾日他因為家中事情和大殿下的事情煩心,偏偏昨天宋氏又來鬧了一回。他越想越煩,不知怎麼的,就走到了東院來。
許久之後,趙氏實在是累了,將鋤頭扔到一旁,用粗布衣袖擦了擦額上的汗,坐在一旁的石頭上歇著。
周玉清這才開口:「那些年,你一個人帶著一雙兒女辛苦了。」
趙氏冷笑了一聲,道:「你別在這裡給我假惺惺地做戲,去找那個溫柔的宋水芸去!我這種村婦可配不上你這種官人!」
周玉清歎了口氣。
他朝趙氏走去,在她身旁蹲下,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心裡怨恨那麼深。阿秀,我沒想負你,實在是以為你已經不在了我才娶了水芸。當年能與你和兩個孩子重逢,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哈。那你又知不知道得知你沒死在戰場上我們娘仨有多高興?我們高高興興地來找你,可是卻看見大著肚子的宋水芸成了周夫人!這種大喜大悲的滋味兒你一輩子都不會懂!」
「你可以怪我恨我,哪怕像在家鄉裡的時候擰我耳朵不給我飯吃都成。何必折磨兩個孩子?孩子總是無辜的!」
「呦。」趙氏陰陽怪氣,「你現在可是大老爺,我一個農婦哪來的膽子擰你餓你!」
「阿秀!別說我現在不過偏遠之地的九品芝麻官,就算當真進京做了高官,你也是糟糠髮妻!」
周玉清去拉趙氏的手,趙氏將他的手甩開,開口就是一個:「滾!」
周玉清扶著膝,動作很慢地站直身體。他曾經在戰場上受過傷,陰冷天氣總是腰腿酸痛。他最後望了趙氏一眼,略顯疲憊地離開。
趙氏是他的髮妻,在他從戎的幾年一個人辛苦拉扯一雙兒女,這份情,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對她狠心。身為她的丈夫,她做錯了事,他決定他來替她償還。
假山上涼亭裡的周荷珠看見周玉清走了出來,他與小廝寶意說了兩句話後便離開,寶意倒是進了東院。
「姑娘,我們別去找趙氏了,免得老爺不高興。」鳶時勸。
周荷珠不聽,三步並兩步下了假山,邁進東院。東院裡的下人都被暫時遣去別的地方當差,偌大的庭院空蕩蕩的。周荷珠邁過後院的寶葫蘆門,生生頓住腳步,驚愕地望著眼前看見的一幕。
她看見了什麼?
竟然看見趙氏和周玉清的小廝寶意抱在一起!
鳶時也驚了。幸好周荷珠先反應過來捂住了她的嘴。兩個人的臉色都有些難看,轉頭看向後院的兩個人。
周荷珠這才看清趙氏是在給寶意擦眼淚。
「您受苦了,等大哥回家。我們離開周家!」寶意哽咽著。
周荷珠驚得身形晃動,險些站不穩。她很快反應過來,拉著鳶時匆匆離開,一口氣疾步走出老遠,她才低聲開口:「鳶時,你覺得寶意長得像東院那位夫人嗎?」
鳶時嚇懵了,望著周荷珠不敢說話。
周荷珠努力想了一下,聽說當年趙氏帶著一雙兒女找來時,說寶意是同鄉失了父母的孩子……
周荷珠心裡又慌又亂,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該怎麼做。她深吸了口氣,道:「鳶時,今日看見的事情暫時不要對任何人說起,記住沒有?」
鳶時重重點頭。
周荷珠轉身,木訥地往回走,心裡亂糟糟的。所以當錢媽媽的兒子平安從角落拐出來的時候,她嚇了一跳。
「嚇著二姑娘了,是平安的不是!」
「什麼事?」周荷珠暫且放下東院的事情,打起精神來詢問。
平安黑黝黝的眼珠兒轉了一圈,做出難為的表情來。他撓了撓頭:「二姑娘,平安昨兒撞見了點事兒,猶豫了一晚上還是決定來告訴您。」
「有話快說!」鳶時催。
「我昨兒親眼看見三姑娘和、和沈家四公子在梅林裡說話。」
鳶時立刻說:「不許胡說!」
平安耷拉著眉梢,愁眉苦臉:「我可不敢有半句假話啊!是王家表少爺和表姑娘要我帶路去尋三姑娘的,他們兩個也是親眼見到。二姑娘若是不信,可以去問問王家兩位主子!」
他又賠著笑臉對周荷珠笑:「二姑娘,以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的地方。這不想著將功補過嘛?以後有什麼消息,一定第一時間告訴您!」
鳶時立刻去看周荷珠的臉色。
周荷珠立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不發一言地回房。她回房沒多久,宋氏派人請她過去,說是沈家來了人。
鳶時笑著說:「姑娘,您別聽平安胡說。興許只是碰巧撞上了,您別往心裡去。沈家這不是來人了嗎?說不定要商談婚期。咱們趕緊換身衣服過去!」
周荷珠望著衣櫥裡的衣服發呆,這裡的衣服都是霍瀾音的。她隨便換了件衣服去宋氏那裡。
沈家是來退親的。
「你們沈家怎能如此!」宋氏氣急。
周荷珠卻一臉平靜,沒多少意外和難過。
沈四郎長長做了一揖,收斂笑意,誠懇道:「肆歡往年不懂事荒廢年歲。如今想進京奔前程。五年八年內不打算成親,自然不敢耽擱二姑娘。」
沈肆歡來退親時,霍瀾音靠在浴桶邊兒,在一室的氤氳水汽裡睡著了。狹小浴間的木門被人從外面輕輕推開。
衛瞻走了進來。
衛瞻立在門口,目光落在水汽圍繞的霍瀾音。她微微偏著頭,靠在桶沿兒,雪肌微濕,一綹兒細髮濕漉漉地貼在臉頰,繼而垂落,搭過她的鎖骨,落入水中。
黑髮雪肌。
繚繞雲霧似仙境,水中人仿若九霄之仙。
自從頭一回被送到衛瞻那兒,霍瀾音便沒有再服藥。身上的藥味兒逐漸淡了些。溫熱的水加濃了她身子裡的香,藥味兒就變得更淺淡了。她身上的香味兒充盈在整間屋子,鬱香醉人。
酣眠的她,讓人不忍吵醒。
衛瞻放輕腳步,朝著霍瀾音一步步走去。每邁近一步,那種濃郁的香味兒便又濃上一分。此時他方明白江太傅為何說她是最好中和藥味之人。
衛瞻立在霍瀾音身後,俯下身來,湊近她的頸間翕動鼻翼。
香。
真的香。
這世間沒有別的香味兒會更醉人。
衛瞻不停地靠近,臉上的面具不小心蹭到了霍瀾音細白的脖子。霍瀾音鼻間發出細微的聲音來,眉心也微蹙。
衛瞻一下子站直,立得筆直。莫名有一種做賊的感覺。
他垂眼去看霍瀾音,見她並沒有醒過來。
霍瀾音搭在桶邊的心衣忽然滑落,慢悠悠地落在水中,飄在水面。碧色的心衣上繡著雲霧和山巒。穿戴過的痕跡彷彿映出主人的婀娜。
衛瞻探手,拾起心衣放在鼻前聞了聞。
異香撲鼻。
心衣上的水滴墜了許久,終於接連兩滴落入水中。
滴答。
霍瀾音輕唔,眼睫微顫,睜開眼睛。
衛瞻一怔,鬼使神差地將心衣團在掌中,動作迅速地藏在袖子裡。
霍瀾音看見水面映出人影,駭得驚呼了一聲。
衛瞻的手壓住她的肩,板著臉說:「喊什麼?」
「殿、殿下怎進來了?」霍瀾音慌張去摸找搭在桶沿的心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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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0:27:52
第二十章 訓斥
咦?
心衣呢?
霍瀾音隱約記得她隨手將心衣搭掛在桶沿兒的。難道是她記錯了?她轉頭去看狹小浴間裡除了浴桶外唯一的一張椅子。椅子上搭著她脫下的衣物。
難道在那裡?
她想去翻找,可是……
她抬起眼睛仰望著衛瞻,眼中秋水盈盈。她慢慢矮下身子,將鎖骨埋在水下。她的眼睛濕了,被衛瞻看在眼裡,莫名想將那一根根黏在一起的眼睫分開。
然後,衛瞻就伸了手。
最初,他真的只是想撥一撥她長長的眼睫,而已。
真的。
畢竟他只是覺得好聞,才進來聞一聞。
真的。
然而一個時辰後,浴間裡一片狼藉。浴桶裡的水灑出大半,椅子翻倒,原本堆放在椅子上的衣物淩亂落了一地,被地面的水漬濕透。
霍瀾音蜷縮著側躺在地面濕衣物上,沒什麼力氣,連喘息都變得輕淺。
「別著涼。」衛瞻將自己寬大的外衣扔在霍瀾音濕漉漉的身上,推門走了出去。
霍瀾音沒動,闔上了眼。
半晌,小木門又被推開。
霍瀾音略帶疲憊地開口:「鶯時,大殿下走了嗎?」
「鶯時?」霍瀾音下意識地扯了扯蓋在身上的衣服,睜開眼,對上衛瞻審視的目光。她捏著衣角的手一緊,又鬆開,柔聲說:「我以為殿下已經搬去葳蕤院了。」
衛瞻沒說話,他俯下身來抱起霍瀾音,抱著她走出去。他將霍瀾音放在床榻上,拿來寬大的棉帕和乾淨的衣服放在霍瀾音面前,開口:「收拾好,跟我搬過去。」
「好。」霍瀾音垂著眼睛柔聲應著。
衛瞻剛轉身,聽見她的回應又轉過頭,伸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錦帕蓋在她的頭上。雪色棉帕遮了視線,霍瀾音還沒來得及扯開,衛瞻寬大的手掌已經壓住了她,給她揉擦著濕漉漉的長髮。
霍瀾音舉起的手尚未碰到棉帕,默默放了下來,任由衛瞻給她擦乾長髮。
不得不說,衛瞻天生手勁大,著實不算舒服。
藏在袖子裡的心衣透出一點,衛瞻一怔,立刻低頭去看霍瀾音。雪色棉帕搭在她的頭上,遮著視線,她看不見。衛瞻若無其事地將濕透的心衣往袖子裡塞了塞,繼續給她擦乾長髮。
小豆子昨夜就將東西收拾好。霍瀾音這邊東西也不多,鶯時也很快收拾妥當。霍瀾音遲了衛瞻兩刻鐘,往葳蕤院搬去。
堂廳裡,衛瞻懶散坐在一張籐椅裡,兩條大長腿交疊,腳踝搭在身前的小几。
江太傅給他診了脈,點頭道:「最近睡得多,果然好了些。」
他又苦口婆心:「讓之,良藥苦口,不能再不喝。」
站在門口的小豆子急忙賠著笑臉進來,手裡端著藥。
衛瞻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道:「拿滾!」
小豆子臉上的笑一僵,立刻苦著臉求助似地看向江太傅。江太傅摸了摸自己的鬍子,轉頭剛好從敞開的門看見霍瀾音帶著鶯時和姚媽媽搬來,正穿過院子。他摸了摸鬍子,道:「送去給夫人服下。」
衛瞻抬眼,看著小豆子跑去攔下霍瀾音,霍瀾音幾乎沒有猶豫,雙手捧著漆色的碗,指尖兒纖細瑩白。她微微仰著頭,將苦澀的湯藥一飲而盡。
衛瞻皺起眉。
那玩意兒多臭啊……
江太傅笑眯了眼,捋著鬍子慢悠悠地說:「妙哉,妙哉!」
「老頭兒,你怎麼那麼招人煩?」衛瞻起身,帶倒了椅子,摔門走了。
小豆子跑了回來,撓著頭問:「大人,這藥給夫人喝對殿下真的有用嗎?」
「沒用。」
「那您還讓夫人喝?」小豆子驚得瞪圓了眼。
江太傅成足在胸,笑道:「要不了多久,殿下就會喝藥。」
小豆子把腦袋瓜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
「不信?」江太傅笑著問。
「不信!」
江太傅敲了敲小豆子的腦袋瓜,道:「你就等著瞧!」
鶯時在屋裡給霍瀾音整理床鋪,霍瀾音本想幫忙,可實在是沒做過這些事情,只能添亂,想到姚媽媽病著,便去隔壁看望姚媽媽。
從霍瀾音有記憶起,姚媽媽的身體就一直不大好。前幾日大雪日夜不歇,姚媽媽整夜整夜站在外面守著霍瀾音。這折膠墮指的天兒,讓她又病了。
霍瀾音剛走到門口,就聽見姚媽媽的咳嗦聲。
「阿娘?」霍瀾音推開門。
姚媽媽坐在床沿,見霍瀾音進來,將手中的東西收進了針線筐。
霍瀾音挨著她坐下,溫聲道:「阿娘身體如何了?可都按時吃藥了?」
「都吃了,我挺好的,別掛心。」
霍瀾音看著針線筐,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阿娘是在給荷珠做襪子吧?其實阿娘不必背著我。你記掛她再尋常不過。若真的因為不是親生女兒,過往十六年的感情全部捨棄才讓人失落……」
她聲音低下去,想到的卻是宋氏。
她又笑起來,說:「荷珠是你一手帶大的孩子,阿娘記掛她,不要顧慮那麼多,荷珠是個好孩子,絕不會嫌你,只是眼下一時接受不了,不知如何相處罷了。我上次勸阿娘離開周家,後來琢磨是我想得不夠周到。若是阿娘離開,日後恐再難見到荷珠。到時候我也不在你身邊……」霍瀾音心裡有些難受,頓了頓,「再說阿娘孤身一人,出府去我也不放心。留在府裡,日後荷珠多少會照看你。就算要贖身出府,等荷珠出嫁了也不遲的。」
姚媽媽鬆了口氣,她將針線筐上面遮擋的線團移開些,說:「你不會因為荷珠心裡難受就好。不過我針線活本來就不怎麼樣,她如今不缺吃不缺穿,不是給她做的。」
霍瀾音順著姚媽媽的視線去看,才發現那雙襪子寬大,是男子所穿。而且布料很久了。霍瀾音微怔,遲疑地問:「是父親的?」
姚媽媽點頭,說:「他走的時候還沒做完……」
霍瀾音很是驚訝。當年戰亂,姚媽媽身懷六甲千里逃難,竟在那樣的情況下還帶著這雙襪子。
姚媽媽又是一陣咳嗦。
「阿娘躺著歇一會兒,我晚些時候再來看你。」霍瀾音起身,扶著姚媽媽躺下,又為她蓋好被子。
她回到房間還是記掛著姚媽媽的身子,她歎了口氣,問鶯時:「就算是懷孕生產的時候損了身子,吃了這麼多年的藥,怎就不見好呢?」
鶯時正在擦櫃子,隨口說:「哪兒啊,姚媽媽就沒吃過藥。」
鶯時驚覺失言,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什麼?」霍瀾音起身,「這些年,我分明給過她很多錢銀讓她養身子,她也總是說按時喝了藥的。而且我分明記得見過她喝藥啊!」
「我、我……」鶯時結結巴巴。
「瀾音,你出來!」院子裡忽然響起宋氏的聲音。
宋氏是得知衛瞻出府才過來的。
霍瀾音暫且不再追問鶯時,轉身迎了出去。她剛邁出門檻,就瞧出宋氏的臉色不是很好。她心裡略做了個準備。
「你在梅林與沈家四公子私會是不是真的?」宋氏開門見山地審問。
霍瀾音對上宋氏陌生的目光,道:「我是在梅林見過沈家四公子,但絕不是私會。」
「你還敢狡辯!」宋氏氣憤地指著霍瀾音的鼻子,「賤人天生就是賤人,骨子裡就是賤啊你!你搶了荷珠的身份地位榮華富貴不夠,連她的男人也要搶,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要臉!這十六年對你的養育教導都餵了狗嗎!你有沒有一點良心?」
霍瀾音安靜地望著她,她聽見自己平靜地開口:「我沒有。」
剛躺下並沒有睡著的姚媽媽聽見吵鬧,趕緊起身疾步跑了出來,懇切地說:「夫人,音音不是那樣的孩子,這裡面一定有誤會!」
「你給我住口!」宋氏呵斥姚媽媽,「以前錢媽媽說你個狐媚子慣會勾引人,我還不信。如今看來倒是真的!不僅是你作風不檢點,生個女兒也是一路貨色!」
霍瀾音用力握住姚媽媽的手腕,將她拉到身後,紅著眼睛看向宋氏:「請夫人不要侮辱我娘。」
「娘?叫得很親啊!我知道了,其實你們這對蛇蠍心腸的母女早就知道荷珠才是我的女兒對不對?說,你們是不是和趙秀那個瘋子合夥來害我和我的荷珠!是的,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好啊,原來你們都在騙我!」
「沒有,真的沒有!」姚媽媽低聲解釋。
宋氏環顧四周,撿起地上的一條枯枝,用力抽下去。
姚媽媽一驚,慌忙擋在霍瀾音身前,將霍瀾音緊緊抱在懷裡護著,任由枯枝抽在她的背上。
樹枝抽在姚媽媽的身上,霍瀾音的身子卻一陣顫慄,心也跟著狠狠地顫了一下。
原來這世間所謂的母女連心是真的。
當宋氏再次揮手中的枯枝時,霍瀾音握住宋氏的手腕。她濕了眼眶卻不肯哭,直視宋氏,努力壓下哽咽,問:「是不是要我把命還你才夠?」
「音音,不許胡說!」姚媽媽慌了。
宋氏卻冷笑:「你以為我還會再相信你?你這個滿心算計的下等人!」
她索性扔了手中的枯枝,又把姚媽媽推開,舉起手朝霍瀾音掄巴掌。然而她的手腕卻被人握住。
「滾開!」宋氏轉頭,立刻僵在原地。
皂紗擋了衛瞻的表情。
他用力一捏,便是骨裂之音,繼而一甩,宋氏痛地癱軟在地。
衛瞻徑直朝發怔的霍瀾音走過去,停在她身前。他俯下身來,皂紗垂搭在霍瀾音的肩上。他說:「你的命是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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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7:31:28
第二十一章 定情
霍瀾音慢慢回過神來,隔著一層皂紗,去望衛瞻的眼睛。
「夫人!」幾個丫鬟和婆子急忙跑去扶宋氏。
宋氏疼得又哼又叫,幾個下人也是嚇壞了,驚呼起來。
衛瞻被嘈雜聲吵得朝宋氏走去,手腕忽然被人拉住。他回頭,對上霍瀾音的目光。
「殿下,算了……」
衛瞻甩開霍瀾音的手,也不再理宋氏,走了。
霍瀾音站在原地,看著宋氏被丫鬟婆子們攙扶起身往外走,心裡竟然異常平靜。
一層又一層的失望堆積,如今那顆心裡再也不會有任何期待。
就這樣吧。
她在心裡默默地說——就這樣吧,過往十六年就這樣了斷。祝您長命百歲萬事順遂。只是從今往後再不相干。
「音音……」姚媽媽一陣揪心,「你別難受。可能是錢媽媽又胡說挑撥了。你是知道的,夫人最聽錢媽媽的話。」
霍瀾音去看姚媽媽後背的傷口。
宋氏將姚媽媽的外衣抽破,隱約滲出血跡。霍瀾音一驚,先是吩咐鶯時去看著宋氏那邊的動作,然後立刻拉著姚媽媽回屋,給她上藥。
姚媽媽後背上的傷口有小臂那麼長,觸目驚心。
「本來就病著,為什麼要給我擋呢?」霍瀾音心疼得要命。
她小心翼翼地給姚媽媽塗上藥,又為她穿好衣裳。她慢慢彎下身子,伏在姚媽媽的膝上,輕聲問:「阿娘會不會也覺得我故意去搶荷珠的未婚夫?」
「怎麼會呢?我的音音才不會。」姚媽媽笑著輕捋霍瀾音的柔軟長髮,「就算我的音音喜歡沈家公子,覺得錯失良緣也是正常。更何況我知道音音並不願再和他有牽扯。定然是沈家四郎不想娶荷珠,想法子騙你去的。」
「阿娘怎麼知道?」霍瀾音心裡微暖,彎起眼睛。
「傻孩子,你可是我看著長大的。」
周荷珠跌跌撞撞地跑進來,連門都忘了敲。姚媽媽換下的衣服放在一旁,上面沾著血跡。周荷珠驚得捂住自己的嘴,她拼命搖頭,解釋:「不是我!我沒有說!雖然我知道梅林的事情,可是我真的什麼都沒說!」
「平安告訴你的?」霍瀾音問。
周荷珠使勁兒點頭。
姚媽媽說:「平安能告訴你,自然也能告訴別人。我知道你不會害音音的。」
周荷珠紅著眼睛站在門口,目光複雜地望著姚媽媽,也不進去。
姚媽媽又說:「我這裡沒什麼事,倒是夫人的手恐怕傷得不輕。你現在剛剛被認回去,這個時候不去陪著她,反倒來我這裡,夫人知道了恐怕要生氣。」
周荷珠搖頭。
「去吧。」姚媽媽笑著再催。
周荷珠咬唇,終究還是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姚媽媽臉色微白,整個人都很虛弱。霍瀾音扶著她躺下休息,悄悄退了出去。她回到房間,去打聽消息的鶯時還沒回來。她倒也不是擔心宋氏的手傷如何,而是擔心錢媽媽又在宋氏面前出壞主意。
霍瀾音等了好久,鶯時才一臉凝重地跑回來。
「如何了?」霍瀾音問。
鶯時皺著眉,急說:「我從夫人院子裡的丫鬟那兒聽說錢媽媽出主意讓夫人將姚媽媽賣出去!不過她也說聽得不夠仔細,而且也沒聽到夫人的意思!」
霍瀾音心驚。
錢媽媽出的主意,十個裡有九個都會被宋氏允了。當年宋氏將錢媽媽配給管家,嫁過去之後她才知道管家之前多次求娶姚媽媽被拒。就為這事兒,錢媽媽恨了姚媽媽十幾年。之前姚媽媽是她這個得寵⼳女的乳娘,錢媽媽對姚媽媽的不滿只能忍著。如今恐怕……
霍瀾音心煩地轉頭望向窗外,卻聽見姚媽媽從房間裡出來,腳步匆匆地往外走。姚媽媽病著,身上還剛落了傷,這是要去哪兒?
霍瀾音想到先前鶯時說起姚媽媽這些年並沒有服藥,看了鶯時一眼,鶯時立刻抿起唇。霍瀾音也不追問,乾脆悄悄跟著姚媽媽出了府。
鶯時苦著臉跟著後面,小聲說:「姑娘,咱們還是回去吧?別生事端了……」
霍瀾音不理會。如今她再也沒有什麼顧慮,還怕什麼事端?她帶著鶯時一路尾隨姚媽媽,躲在角落裡,看著姚媽媽走進一間糧鋪。
「怎才來?還以為你今日不來了!」糧鋪老闆笑著迎上來。
「說好的怎麼會不來,只是有事耽擱了。」姚媽媽解釋。
糧鋪老闆笑呵呵地說:「還是往常的量送去?」
「最近手裡閒錢不多,這回暫且送去一半。」姚媽媽將裝著碎銀的荷包遞過去。
糧鋪老闆掂了掂,猶豫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說:「這回還是按照以前的量,另外一半全當我鋪子做善事了!」
姚媽媽連連道謝。
霍瀾音聽了個稀裡糊塗,不過也隱約有了個猜測。
「所以,這些年我給阿娘的錢,她都買糧送出去了,甚至連藥錢也送出去。」霍瀾音看向鶯時,「你很早就知道?那些糧食送給了誰?」
鶯時瞪圓了眼,連連解釋:「姚媽媽是大善人,沒有送給什麼外生子!不不不,根本沒什麼外生子!」
「你胡說什麼?」霍瀾音皺眉。
鶯時撓了撓頭:「我以前不在姑娘身邊伺候,只在外院做雜事。姚媽媽就讓我跑腿過幾回,有的時候是去糧鋪,有時候去布莊。至於到底送給了誰我也不曉得。姚媽媽只是說送給和她一樣的人。」
「和她一樣的人……」霍瀾音喃喃自語,看向姚媽媽。
姚媽媽和糧鋪掌櫃說了一會兒話,匆匆轉身,沒走幾步就看見了霍瀾音,不由愣住。
和她一樣的人,和她一樣父兄夫子死在戰場上的老弱婦孺。
街道熙熙攘攘,霍瀾音和姚媽媽默默一起往回走。鶯時跟在後面。
「怎麼連藥錢都送了出去?」霍瀾音問。
姚媽媽溫聲說:「我這病只能靠藥養著,那要多少藥?不吃藥也不會丟了性命,他們更需要。」
霍瀾音沉默。
「以前最大的心願就是荷珠平平安安長大,你疼她,不會虧待她,會給她尋個好親事。我看著她嫁一個對她好的人,也算了了心願,去到下面也能給你爹有個交代。現在……」
姚媽媽看向霍瀾音,愁思千絲萬縷。現在她有了牽掛,放心不下霍瀾音。
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吆喝著走過。
姚媽媽用荷包裡僅剩的錢買了一支,遞給霍瀾音。
霍瀾音咬了一口紅紅的山楂,酸酸甜甜。
她回頭問鶯時:「你身上帶錢了嗎?」
鶯時摸了摸腰際:「帶是帶了,可是只有幾文錢!」
「夠了。」霍瀾音走到最近的一個賣香囊的小攤販前,挑一個最便宜的。
「你買這個做什麼?我回去給你縫一個也比這個好。」姚媽媽說。
霍瀾音道:「來不及了。」
回去之後,霍瀾音沒等小豆子來請她,主動去尋衛瞻。
林嬤嬤將霍瀾音引到衛瞻房中,道:「大殿下在沐浴,剛進去沒多久,許是還要再等一會兒。桌子上有書,夫人若是無聊可以隨便看看。高桌上放著我中午剛蒸的點心,夫人也可以嘗嘗。」
「有勞林嬤嬤。」
林嬤嬤頷首,悄聲退下去。
霍瀾音起身走到窗下桌前,隨手翻了翻書冊。都是些農政工兵類的書籍,霍瀾音以前沒有看過,她隨意翻看著,起先看得一知半解,後來倒也看了進去。
衛瞻進來的時候,霍瀾音因為太專注沒有發現。
衛瞻看見霍瀾音有些驚訝,朝她走去,立在她身後,問:「看得懂?」
霍瀾音嚇了一跳,忙放下手中書冊,起身道:「大體看得懂,不過的確有些地方看得迷迷糊糊。」
衛瞻身上只隨意披了一件寬大的單衣,鬆鬆垮垮,露出大片胸膛。墨髮披散著,半濕半乾。他將身上的單衣脫下,扔到衣架上,取來玄色寢衣,一邊穿一邊問:「過來看書的還是承歡的?」
「我、我……」霍瀾音忽然變得有些結巴。
衛瞻慢條斯理繫好腰帶,看向她。
霍瀾音垂下眼睛,一雙手背在身後,十分窘迫的樣子。
「我、我……來送東西……」霍瀾音緊張地微喘。
「送東西?」衛瞻笑了一聲。
霍瀾音慌忙改口:「沒有……我先回去了!」
她慌慌張張往外跑,將手中捏著的香囊塞進袖中。
衛瞻兩步跨過去,將她拉回來。
「什麼東西?」衛瞻輕易扯出霍瀾音袖中的香囊。
「送我這玩意兒?」
「繡得不好,殿下定然看不上的。還、還給我……」霍瀾音伸手去搶。
衛瞻抬起手,霍瀾音踮著腳尖也搶不回,她急得眼睛都紅了。
衛瞻瞥著霍瀾音紅著眼睛的緊張樣子,笑:「這算定情信物不成?」
霍瀾音眼裡的淚一下子滾落出來,委屈得不得了:「殿下不稀罕還我就是了……」
衛瞻便收了笑。
「收了。」
他隨手一扔,將香囊準確扔到十錦架的格子裡。他在椅子裡坐下,抬起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眼睜睜看著霍瀾音濕漉漉的眼睛裡浮了笑。
霍瀾音挪到衛瞻面前,膽怯地說:「殿下能不能給我點東西?不要貴重的東西!給我寫一個字也好……」
她聲音低下去,也低了頭,雙頰染上一層淺淺的紅。美人含羞,怎不醉人。
這算交換信物?小姑娘的心思真無聊。
衛瞻嗤笑了一聲,將指上的扳指摘了扔給她。
霍瀾音急忙接住。她自小喜歡玉石古玩,一眼便看出來這扳指價值連城!
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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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時間:
2020-8-28 07:31:42
第二十二章 啃了
周玉清得了消息,告了假,匆匆歸家。
宋氏伏在枕上慟哭:「我這手再也好不了了,你可曾關心一句?你這沒良心的,自從趙秀回來,你一心都在她身上!將我放在哪裡!就她是你的妻,我不是?」
「你自己做錯了事情,與她何干?」周玉清怒問。
「與她何干?」宋氏嚎啕大哭,「是誰換了我的孩子。讓我的女兒為奴為婢十六年!讓我養一個下等人的女兒……」
「什麼叫下等人?如果當初我死在戰場上,你也一樣要淪為下等人!一口一個下等人,你以為你比姚媽媽強多少?滅國之痛不可忘,復國之功屬於每一位將士!戰亡義士的遺孀不該被如此對待!」
「周玉清,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好啊,你把她娶回來供著啊!反正現在已經是平妻,你乾脆三妻!」
「不可理喻!」周玉清甩袖怒離。
手也痛,人也氣。宋氏伏在枕上哭得肝腸寸斷。
周荷珠等周玉清走了,才敢勸慰宋氏,好話說盡。勸了好半天,宋氏的情緒才稍微緩和一些。
周荷珠瞧著她的臉色,試探著開口:「母親,我覺得瀾音並非與沈四郎私會……」
「我如今成了這個樣子都是為了你,你怎麼還為她說話?」宋氏哭著問,心寒難過。
一旁的錢媽媽開口:「二姑娘心思單純恐被有心之人哄騙。夫人莫氣。都已經這麼晚了,二姑娘還是回去歇著吧。夫人也該歇著了。」
「我陪母親。」周荷珠說。
「回去吧。」宋氏道。
周荷珠攪了攪帕子,只好離開。
宋氏歎了口氣:「真是傷心,到底不是自己一手養大的,她居然先去看那個乳母娘才來看我!」
錢媽媽目光閃爍,說道:「只要姚媽媽還在府中一日,二姑娘恐都要惦念著。若一直見不得,慢慢也就忘了。那時候,二姑娘才能只看見夫人的好。」
宋氏遲疑道:「你聽聽老爺剛剛說的話,定然不會同意把那老賤人賣出去。」
「哪有男人管後宅的道理?只要夫人做得漂亮。老爺也沒法說什麼。咱們面上因留在府尷尬把她賣去好人家。實則賣去窯子讓她吃吃苦頭。」
宋氏忙說:「這不好吧?」
宋氏原本是想將姚媽媽攆了賣了,可也沒想過把她送到窯子那樣的地方。
錢媽媽笑:「當年要不是周家救她,她早就淪落煙花之地。如今也不過是將她推回本該的命數上!」
半晌,宋氏默許地點了點頭。她又恨恨道:「這一切都怪趙氏!這個農家出身的瘋婆子!」
錢媽媽笑了,說:「夫人,我有法子將東院那位置之死地,萬劫不復。」
宋氏驚訝地看向她。
錢媽媽壓低了聲音:「老爺身邊的寶意是東院那位和地痞野男人生的。大公子和大姑娘都知道。」
這件事兒,錢媽媽早就知道。可人總要留有底牌,用在刀刃上。如今正是好機會。
宋氏驚得一下子站起來。
錢媽媽壓低聲音,將自己的計劃說了,直到下半夜才拄著拐杖退下去。她的右腿在雪地裡受凍,這輩子也就拄著拐了,而且也會一直犯疼症。
她痛了一晚睡不著,把孫管家罵了又罵。孫管家好脾氣,一聲不吭。
第二天一早,錢媽媽正一邊上藥一邊罵罵咧咧,霍瀾音過來叩門。
「媽媽的腿傷可好些了?我來看望媽媽。」霍瀾音好言好語。
錢媽媽冷笑:「有話直說,少在這兒裝模作樣。」
霍瀾音猶疑了一下,才開口:「再過幾日我就要跟著大殿下離開,日後還要拜託錢媽媽多照顧我娘。我娘以前有什麼對不住媽媽的地方,媽媽大人有大量不要與她計較。」
錢媽媽懷疑地審視霍瀾音,一時拿不准霍瀾音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
霍瀾音繼續說:「媽媽知道我以前喜歡收集些古玩,當初搬出院子的時候,只留了這麼個玩意兒,如今拿來孝敬錢媽媽。」
錢媽媽接過霍瀾音遞過來的玉扳指,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雖然她分不清玉的種類,可也在宋氏那裡見過一些。她一眼就看出來這玉扳指價值不菲!再說誰不知道霍瀾音以前最喜歡收集些名貴的玉器?她手裡的東西肯定不會是便宜貨!
「不是說什麼都不肯要周家的?還不是偷藏了。」錢媽媽口氣鄙夷。玉扳指倒是立馬收下了。
禮,收。幫忙照顧姚秋瑜那個賤人?做夢!
錢媽媽帶著嘲意地看著霍瀾音,在心裡笑話她的天真。
霍瀾音轉身離開,她慢慢勾起了唇角,笑是冷的。
她又去孫管家。
「想請管家幫忙在靠近衙門的地方尋一處不大的僻靜小院。再聘一個粗使婆子和一個看門的老人家。」
孫管家想了想,問:「三姑娘是給您母親尋的?」
「是。」
孫管家遲疑道:「贖身、購宅、聘人,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啊!」
「雖然我如今身上沒有閒錢,可錢銀不是問題。你放心,等挑中地方,我會給你足夠的錢銀。不過希望管家暫且瞞著這事,不讓旁人知道。」
孫管家歎了口氣,道:「你母親不容易,我也連累了她。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我知道一處宅子很合適。聘人也不花功夫。明日給三姑娘消息。」
霍瀾音謝過孫管家,又去了廚房。她當初搬出舊院子身邊很多下人遣散,其中兩個丫鬟暫且被放在廚房做事。
「姑娘?」稻時急忙迎上來。
霍瀾音開門見山:「我問你,如果我給你贖了奴籍,你可願意離開周家,幫我照顧母親?悉心仔細,忠心不二。」
稻時「噗通」一聲跪下來:「稻時早沒了家人。贖身貴!姑娘可以把我買過去就好!」
到此,霍瀾音將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臉上才慢慢浮現笑容。她轉身往回走,臉上的笑容逐漸變得沒有溫度,疏離冷漠。
她應當感謝宋氏的訓斥謾駡,將她從泥濘裡拉出來,讓她徹底死心,讓她丟了心裡的愧疚。
「呦,這不是瀾音嗎?」
霍瀾音迎面撞見宋家姐妹兩個人,開口的是宋婉晴。
「表姐。」霍瀾音略頷首,腳步微頓,繼續往前走。
「怎麼,看著我就躲?」宋婉晴掩唇而笑,「生辰宴上大表姐和王家姑娘說你訂了親。哎呦喂,簡直笑死我了。你和誰定親?和大殿下定親?怎麼,難道你還想鳳冠霞帔當太子妃、皇后、太后不成?」
顯然,她也從家中長輩口中得知了衛瞻的事情。
霍瀾音不想理會,剛要抬腳,忽然看見衛瞻坐在遠處假山上的涼亭中。
她不動聲色地停下腳步,看向宋婉晴。
「我說錯了?」宋婉晴挑眉,「夜夜被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地『使用』,感覺如何?」
「蠢笨。」霍瀾音說。
「你說什麼?」宋婉晴皺眉。
「我說你蠢笨至極。」霍瀾音背對著衛瞻的方向,朝宋婉晴輕輕勾唇。
「你!」宋婉晴氣得順手在霍瀾音的肩口推了一下。
畢竟是來周府做客,言語挖苦也就罷了,她根本不想動手省得落下話柄,所以推霍瀾音的時候根本沒使力。然而霍瀾音順勢向後跌倒,且低低「唔」了一聲,面露痛苦之色。
宋婉晴看見兩個丫鬟朝這邊走來。她可不想被說不夠淑嫻,瞪了霍瀾音一眼,急匆匆地走了。
霍瀾音沒起身,蹙眉抱著自己的腳踝。
直到視線裡出現一雙玄色的靴子。
她慢慢抬起頭:「殿下……」
「又被欺負了?」衛瞻漫不經心地問。
霍瀾音眼角微紅,卻緊抿了一下唇,神色中帶著幾分小偏執,小聲開口:「我也罵了她的,不算完全吃虧……」
聲音小小。若說心虛,卻又分明帶著幾分小驕傲。好像自己取得了小小的勝利一樣。
衛瞻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皂紗後的眼睛看不出情緒。半晌,他再度開口:「腿斷了走不動?」
霍瀾音搖搖頭,拂了拂裙子,剛好露出一小節瑩白的小腿。不過只是瞬息間,淺藕色的裙擺落下,迅速遮了。她堪堪站起來,卻腳步不穩,朝前栽去,伏在衛瞻的胸膛。她雙手抵在衛瞻的胸口,微微仰著臉,隔著皂紗望進衛瞻的眼睛。
她的眼睛永遠泅著一汪秋水,明澈動人。
衛瞻垂在身側的手這才抬起,搭在她的腰際。他略微彎腰,手臂探過霍瀾音膝下,將她打橫抱起,面無表情往回走。
霍瀾音急忙勾住衛瞻的脖子,目光一瞬不曾離開他。
微風拂過,皂紗輕輕撫過霍瀾音的臉頰,柔軟卻又微涼。霍瀾音纖細的指尖勾了勾皂紗,探手入皂紗,動作飛快地用指腹點了一下衛瞻臉上的面具。
衛瞻垂眼看她。
霍瀾音眼眸輕轉,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地移開視線。
衛瞻收回視線。
過了一會兒,霍瀾音勾著衛瞻脖子的手,在他的後頸輕輕畫圈圈。
她望著衛瞻,瀲澈的眸子裡寫滿期待,像是等著他重新低下頭,看她一眼。然而這一次衛瞻沒有垂眼看她。他目視前方,開口:「再胡鬧,等到了西荒,將你剝光了綁在床角。四竄的耗子蟑螂活活把你啃了。」
霍瀾音低低驚呼一聲,駭得臉色發白,立刻將臉埋在衛瞻的胸口,身子緊繃,再也不敢胡鬧。
衛瞻這才低頭看她,漆色的眸中染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
霍瀾音的樣子瞧上去像怕極了,心裡卻渾然不當回事——反正她也不會跟衛瞻去西荒。
衛瞻一路將霍瀾音抱回屋。剛邁進門檻,便鬆了手將霍瀾音放下。他獨自朝窗下的太師椅走去,一邊走一邊隨手將皂紗帷帽摘了扔到一旁。他坐進太師椅中,左腳腳踝搭在右腿膝上,看向杵在門口的霍瀾音,沉著嗓音:「裝,繼續裝。」
霍瀾音緩慢地眨了下眼睛,眼睫輕掃,很是無辜的樣子。
她朝衛瞻走過去,步履正常,哪裡還有半分摔傷了腿的樣子。她走到衛瞻面前,腳步微旋,淡藕色的裙擺綻出朵朵漣漪。她穩穩坐在衛瞻的腿上,去拉衛瞻的手。她雙手捧著衛瞻的一隻大手,懊惱地小聲嘟囔:「被發現了呢……」
衛瞻冷眼看著霍瀾音近在咫尺的側臉,視線從她輕垂的長眼睫下移,落在她鼻尖上的那一粒小小的美人痣。
他忽然捏住霍瀾音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臉來。
「想要什麼?」他問。
霍瀾音眉心一點一點揪起來,眸中逐漸浮現茫然困惑,還有一絲挫敗感。她放下衛瞻的手,口氣裡掩藏著一絲小小的沮喪,她問:「殿下真的看不出來嗎?」
「嗯?」
「我在勾引你呀!」霍瀾音溫吞地說,「殿下之前說我勾引的技巧很是拙劣,我已經很努力地在學了……」
衛瞻沉默。
長久的沉默之後,霍瀾音悄悄抬起眼睛看衛瞻,見他盯著自己,她被抓包似地迅速低下頭。
衛瞻開口:「來。」
霍瀾音抬起眼睛,疑惑地問:「來什麼?」
光影從半開的窗戶落進來,一抹亮光照在她的臉頰。雙眸在暗處,仍舊顧盼生輝,唇鼻現在光影裡,紅唇嬌豔,鼻翼一側又投下陰影來。
衛瞻抬手,指腹輕拈過她鼻尖上的那粒美人痣,道:「來勾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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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7:33:07
第二十三章 計畫
霍瀾音身子慢慢軟下來,偎在衛瞻的胸膛。小手兒在衛瞻的心口窩輕輕畫著圈圈。她帶著絲嬌嗔的語氣慢吞吞地說:「殿下,如果哪天我闖禍了。你可不要生氣。」
「那要看你闖什麼禍。」衛瞻依舊沉著嗓音,臉上沒什麼表情。
霍瀾音在他心口窩輕劃的手指停頓了一下,才說:「我不管,反正殿下即使是罰我都成,也不許生氣。」
「好。」衛瞻很乾脆地答應下來,「罰你。」
他的的視線下移,碾過她曼妙玲瓏的身段,不由將手掌搭在她不盈一握的細腰,輾轉揉捏擺弄。他問:「這就是你的勾引?再沒別的把戲?」
霍瀾音將下巴抵在衛瞻的胸膛,仰起臉來,溫溫吞吞的調子:「著實會的不多,殿下教我好不好?」
隨著她每說一個字,小下巴輕啄衛瞻的胸口。一下又一下。
看著她的柔軟的小嘴兒慢吞吞地說話,衛瞻很想咬。面具相隔,他不能。於是他伸出手,指腹反反復復地揉捻著她的唇。淡粉色的唇瓣逐漸紅潤,嬌豔欲滴。
「殿下,我來給您……」端著膳食的小豆子僵在門口。他很快反應過來,急忙轉過身去。
霍瀾音一怔,頓時覺得有些尷尬。
「進來。」
小豆子這才敢進屋,眼睛也不敢亂看,規規矩矩地把飯菜擺放在桌子上。
衛瞻瞥了霍瀾音一眼,將她從腿上推開,道:「回去罷。」
「我不可以陪著殿下嗎?」霍瀾音不甘心地問。
衛瞻抬眼對上霍瀾音的目光,沒說話。
霍瀾音翹起小手指輕輕勾上衛瞻的拇指,輕輕晃了晃。
「你在撒嬌?」衛瞻問。
小豆子加快擺放飯菜的速度,假裝什麼都聽不見。
霍瀾音抿唇不吭聲,勾著他的小手指卻輕輕地,在他的掌心劃了一下。
小豆子已經將飯菜擺完,他撓了撓頭,請示:「殿下,要不要給夫人添碗筷?」
這麼問出於做事周到,但是小豆子可不覺得衛瞻會留下霍瀾音同食。
因練邪功的緣故,衛瞻被邪功毀容,偏生以前又是那樣風度翩翩的俊朗容貌,所以他自毀了容一直佩戴面具,他身邊貼身伺候的人都未曾再見過他的臉。甚至連為他診治的江太傅亦不曾見到。
這吃飯,可是要摘面具的。
霍瀾音彎下腰,湊到衛瞻的耳畔,小聲撒嬌:「我捂著眼睛不看還不成嗎?」
說著,她竟真的伸出手來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去拿。」衛瞻開口。
小豆子一愣,還以為聽錯了。在原地杵著,直到衛瞻又看向他,他才應了一聲,趕忙跑了出去。他去拿碗筷時,撞見江太傅,江太傅略一遲疑,把本該衛瞻喝的藥速煮了一份,讓小豆子一併帶過去給霍瀾音喝下。
「夫人,這是江太傅給您的。」小豆子放下碗筷和湯藥,躬身退下,帶上房門。
霍瀾音看著桌上的湯藥,腰間忽然一鬆。衛瞻已經將她的腰帶扯了下來,外衣鬆鬆垮垮,露出裡面石榴紅的裡衣。石榴紅的掌寬腰帶搭在衛瞻的手掌,遞到霍瀾音面前。
霍瀾音接過來,問:「一定要蒙著眼睛嗎?殿下的面具很是駭人的。」
衛瞻冷笑了一聲,道:「面具後的臉比這面具可要駭人得多。」
霍瀾音一臉不信的表情,不過倒是乖乖接過腰帶,看一眼桌子上碗筷和飯菜的擺放位置,將帕子放在湯藥旁邊,然後蒙上眼睛。
衛瞻摘了面具,一邊慢條斯理地吃著東西,一邊看著霍瀾音笨拙地摸到筷子吃東西。石榴紅的腰帶擋了她的眼,越發襯得她膚白如雪。看著她笨拙地檀口微張,試探著吃東西。他忽然想起自幼父皇敦敦教導中反復強調的那句——美色誤國,你日後還是娶個醜的回來為妙。
衛瞻的眼中終於染上了那麼一星半點的笑意。
「張嘴。」
霍瀾音茫然地望向衛瞻的方向。即使她睜開眼睛,也只能透過厚厚的腰帶看見衛瞻的輪廓而已。
她乖乖地張開嘴,被衛瞻餵了一嘴的芙蓉羹。
勺子邊緣碰到她的唇,鵝黃的芙蓉羹黏在她的紅唇。
「舔乾淨。」衛瞻道。
霍瀾音摸了摸唇角,沒摸到。
「我讓你舔乾淨。」
霍瀾音微微蹙眉,翹著小巧的舌尖沿著雙唇的輪廓輕輕舔了一圈。終於舔到了鵝黃的芙蓉羹。甜甜的芙蓉糕舔進口中,她的唇角微翹露出淺淺的笑。
衛瞻又遞過來一勺,勺子碰了碰霍瀾音的唇,在霍瀾音張開嘴的時候,他又將勺子後移。霍瀾音身子前傾,還是吃不到。
「再往前。」
霍瀾音又往前挪了一點。
「再往前。」
霍瀾音身子緊貼著桌前,上半身前傾得不能再往前。隔著厚厚的腰帶,她隱約看見衛瞻的輪廓那麼近。
衛瞻凝視著霍瀾音微張的紅唇,將那勺芙蓉羹自己吃了。
霍瀾音好似才發現被耍弄了一樣,抿著唇退後,重新坐好。自己在桌子上摸了摸,摸到勺子,想要去吃芙蓉羹。
衛瞻眼睜睜看著霍瀾音捏著勺子越過芙蓉羹,舀了一大勺辣椒醬。他又默然地看著霍瀾音將紅彤彤的一大勺辣椒醬送入口中。
瓷勺落在地上,聲音清脆。
「咳咳咳咳……」霍瀾音劇烈地咳嗦起來,雪色的臉頰立刻浮現大片的紅。
眼淚溢出,濕了石榴紅的腰帶。霍瀾音一邊咳嗦著,一邊在桌子上摸索著找水。她沒有找到,慌慌張張地伸手去扯蒙著眼睛的腰帶。
見到她的動作,衛瞻不動聲色拿起放在一旁的面具。
然而霍瀾音的指尖兒剛剛碰到蒙著眼睛的腰帶,像想到了什麼似的,又收回了手。
衛瞻放下面具,將溫水遞給她。霍瀾音立刻捧著杯子,大口大口地喝著,將整杯水喝光。
「喜歡芙蓉羹?」衛瞻問。
「嗯。甜……咳咳咳……」霍瀾音又是一陣咳嗦,雙頰緋紅。
衛瞻又遞過去一勺芙蓉羹,也餵了些別的東西。他眯著眼睛,凝視著霍瀾音檀口微張等著餵食的模樣,看見她口中粉色的舌,他還記得她舌尖的柔濕。
其實,辣椒醬的味道那麼重,霍瀾音將辣椒醬放進口中的前一刻,就聞了出來,可是她還是吃了下去。
她放下驕傲,放下十六年來接受的大家閨秀教養,嘗試著花心思去勾引衛瞻。她所要的,可不是衛瞻將她放在心裡。她也不覺得她能打動這喜怒無常暴躁太子爺的心。她所願的,不過是想讓衛瞻相信她愛他,深愛他。
這樣,才方便她的下一步計劃。
「我吃飽了。」霍瀾音搖搖頭。
她去摸桌上的帕子,「不小心」打翻了帕子旁的湯藥。
伴隨著她的一聲驚呼,湯碗傾倒,黏稠的湯藥灑出來,灑了她一身。幸好如今天冷,這藥並不燙。
衛瞻不由皺起眉,簡直臭氣熏天。
霍瀾音慌慌張張地用帕子擦身上的藥汁,根本不容易擦去,更何況她還蒙了眼睛。反倒是將這藥味兒弄得滿屋子都是。
「對、對不起……我回去換衣服!」霍瀾音趕忙站起來,摸著桌子邊,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衛瞻眼睜睜看著她馬上要被門檻絆倒,兩步跨過去,將即將摔倒的霍瀾音拉進懷裡。霍瀾音狠狠撞進衛瞻的懷裡,胸口大片的藥漬沾到衛瞻的衣服上。
衛瞻大怒,被臭得一陣作嘔,立刻將霍瀾音推開。
霍瀾音跌坐在地,茫然地仰著頭。
「去把自己弄乾淨!」衛瞻咬牙切齒。
「我、我是想回去弄乾淨的……」霍瀾音委屈地說。
她衣帶鬆開,衣衫不整,藥汁弄濕了她裡面石榴紅的裡衣,緊貼在身上,婀娜柔軟。
「艸,你怎麼不光著出去。」衛瞻罵完,又想起來她蒙著眼睛看不見。他朝霍瀾音走過去,將她拎起來,拉著她快步往裡屋走,一口氣將她推進了浴間。
房門在她背後「砰」的一聲,被衛瞻踢上。霍瀾音扯開蒙著眼睛的腰帶,慢悠悠地朝整理著衣衫,面無表情的在羅漢床上坐下,等人進來送水。
衛瞻戴上面具,暴躁地將小豆子喊來收拾屋子,捧來大量的熏香,熏走一屋子的藥味兒。小豆子忙活的時候,衛瞻甚至一臉陰翳地躲在院子裡,任由落雪灑滿肩。
林嬤嬤喊來鶯時伺候霍瀾音沐浴。
鶯時小聲說:「我已經打聽到了,錢媽媽與齊家的管家說好,表面上將姚媽媽送去齊家做事。實則,齊家什麼都不知道。姚媽媽到了那管家手裡,他就直接將姚媽媽帶去九香巷!」
「九香巷?」霍瀾音問。
「其實就是最下等的窯子!」
霍瀾音的臉色一瞬間冷下去,繼而冷笑。她拈起浮在水面上的一片花瓣放在嘴裡嚼了吃,慢悠悠地說:「錢媽媽那麼喜歡那地兒,我可得成全她。」
聽見外面的響動,好似衛瞻回來了。霍瀾音讓鶯時退下,她隨手從衣櫥裡拿了一件衛瞻的長袍裹在身上。衛瞻身量高大,這袍子穿在她身上,玄色衣擺曳地。
衛瞻坐在籐椅裡,手中握著博山爐,盯著徐徐升起的熏香。他抬頭,目光掃過走出來的霍瀾音身上的袍子,他問:「霍瀾音,你到底闖了什麼禍值得使出渾身解數地勾引,嗯?」
霍瀾音素白的指尖搭在鎖骨之間,她盈盈如水的明眸一瞬間浮滿熱淚:「我……殿下的扳指被人搶了去……不,不……是我弄丟了,左右是我沒保護好它……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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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7:33:21
第二十四章 撐腰
衛瞻將博山爐放在一側,支著下巴瞧她,問:「到底是丟了,還是被搶了?」
霍瀾音眉心蹙起,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掙扎半晌,她才小聲開口:「被、被人要挾要走的……」
「又換了個說法。」衛瞻道,「一會兒是不是要說被你吃進肚子裡,求我幫你剖開肚子翻找出來,嗯?」
低著頭的霍瀾音抬起眼睛,忍了許久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她、她捏著我的把柄,她說若不給她,她就告訴你……」霍瀾音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小聲啜涕,委屈得不得了。
「什麼把柄說來聽聽。」
霍瀾音使勁兒咬著唇,將唇瓣咬得紅紅。
「我、我……我曾經和別人定過親。」霍瀾音一副豁出去,坦白從寬的樣子。
衛瞻想了一下,開口:「那個什麼……王什麼來著?」
「不是王什麼……」霍瀾音搖頭,「是另外一個人……」
「呦呵,還挺搶手。」衛瞻笑,朝霍瀾音招手。
霍瀾音偷偷看了一眼衛瞻的臉色,才朝他走過去。她將手放在衛瞻的大手裡,被他輕輕一拉,帶入懷中。長袍間,她的長腿若隱若現。
衛瞻瞥了一眼,手掌撫過,漫不經心地捏著她腿內側的軟肉,道:「所以來告狀了?」
「嗯!」霍瀾音使勁兒點頭。
衛瞻揉捏雪肌軟肉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霍瀾音雙手捧住衛瞻的手腕,仰起臉來看他,說:「殿下,你幫我要回來好不好?好不好?只要你陪我過去,讓她知道那是你送給我的,她一定就會還給我。」
衛瞻的手掌繼續向上,問:「被要去的時候為何不說?」
衛瞻指間的動作讓霍瀾音身子僵了一下,她垂眸看了一眼衛瞻沒進袍間的手腕,努力收回思緒,靠在衛瞻胸口委屈地說:「我說了的。可是她不信。她說殿下不可能把那麼貴重的東西給我,定然是我先前自己買的……」
「霍瀾音,你求人的姿態只是這般?」衛瞻說著,去扯霍瀾音身上的長袍。
香肩半漏,在玄色長袍的映襯下,瑩如皚雪。
霍瀾音大為頭疼。
不是說一精十血?這人怎不知疲的?當真是日夜都不肯放過她?
此時不過正午而已。
霍瀾音轉過頭,去望窗外的日頭。忽見一道人影。霍瀾音驚呼一聲,迅速拉起胸口的衣襟,埋首在衛瞻懷裡。
她後知後覺窗外走過的人似乎是個女人。她不由鬆了口氣。那女人不是周府的人,卻有些眼熟,霍瀾音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那人。
衛瞻順著霍瀾音的視線瞥了一眼,安撫似地摸了摸她的頭,道:「我這裡有事,傍晚陪你去討回來。」
霍瀾音仰起臉來,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給我撐腰?」
「對。給你撐腰。」衛瞻捏了捏她的臉,拇指指腹拈了一下她鼻尖上的那粒美人痣,才鬆手。
聞言,霍瀾音的臉上立刻綻出燦爛的笑。她的目光一瞬不移地深情望著他,捧起他的手,輕輕吻了吻他的手指。她的雙頰立刻浮現一絲緋紅,羞怯地迅速從衛瞻懷裡逃開。她提著膝下衣擺往裡屋跑去,露出雪白的玉足和一小節小腿。
她回到裡屋換上自己的衣服,這才離開。衛瞻下午有事再好不過,她也正好有要事去做。
她走出衛瞻房門,迎面遇見那個剛剛經過窗外的清秀姑娘。兩人擦肩而過,霍瀾音一下子想起來她上次曾見過這個姑娘抱著幾包藥離開望霄院。那時,她還懷疑衛瞻要用這個姑娘取代自己。
只是後來這個姑娘再沒出現,她才打消了疑惑。眼下馬上要離開西澤,這個姑娘怎麼又出現了?
霍瀾音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她做了這麼多準備,不能在最後關頭被衛瞻丟下。即使是只有一絲的可能,她也不能掉以輕心。
回房之後,她藉口要親手為衛瞻下廚,帶著鶯時出府親自採買。
——她要去找齊家的那個管家。
要找到齊家那個管家著實費了些手段和時間。等她將事情辦好回到周府,已經是傍晚,夕陽西沉,晚霞鋪滿天。
霍瀾音剛回到周府,就感覺到府裡的氣氛不太對,丫鬟小廝一個個腳步匆匆。
霍瀾音加快腳步回到葳蕤院。
小豆子蹲在院門口,一個人丟石子兒玩,對立在一旁的奚海生說:「這周府好玩的事兒可真多嘿!」
奚海生咳嗽一聲,示意霍瀾音回來了,小豆子立刻閉嘴不說了。
霍瀾音回房去尋姚媽媽。
「阿娘,府裡是出什麼大事兒了?」
姚媽媽點頭,皺著眉:「不是什麼好事兒。東院那位夫人剛剛割腕,現在郎中還在那兒,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小廝去請老爺,還沒回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霍瀾音追問。
姚媽媽歎了口氣,才說:「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老爺身邊的那個小廝寶意闖進了大姑娘的房中,當時大姑娘正在沐浴。剛巧西院夫人去看望大姑娘,撞見此事。西院夫人誇讚寶意老實本分,說要將寶意入贅進府,成全大姑娘再嫁。當時大姑娘和寶意齊齊跪下拒絕。西院夫人卻冷了臉,聲稱是為大姑娘好。若是她嫌棄寶意是個小廝,她可以幫著將寶意寄名在親戚家譜中。若她仍是嫌棄寶意,這毀主子清白的奴才只能亂棍打死。」
霍瀾音皺眉:「寶意向來守規矩,若當真不是和大姊私下相通,他也做不出偷香竊玉之事。這事太巧了。只是……目的是什麼?」
「是巧。」姚媽媽說,「消息很快傳到了東院夫人那兒,一直被禁足的她竟急匆匆跑了過來。你知道的,東院那位脾氣不好,指著人鼻子罵的時候,誰也遭不住。西院夫人雖然口拙,可身邊跟著一大群人。兩位夫人一向不和,吵得不可開交,甚至動了手。到底是西院夫人人多勢眾,拖著寶意打了個半死,讓大姑娘做選擇。」
姚媽媽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東院夫人頗有絲破罐子破摔的意思,道出寶意和大姑娘是同母異父的姐弟。」
霍瀾音驚了。
這才明瞭這事兒繞了一圈不是針對大姑娘,也不是針對寶意一個小廝,而是要置東院夫人於死地。
先是換子,如今再這一齣……
小豆子在外面叩門,細著嗓子請示:「夫人,殿下問您可還去?」
這個時候那邊定然亂成了一片,現在過去?可霍瀾音轉念一想,能請動衛瞻這尊大佛的機會十分難得,仍決定趕過去。
霍瀾音趕去衛瞻的房間時,那個清秀的姑娘仍在房中。她坐在窗下,手握著筆在寫寫畫畫,十分專注,霍瀾音進去時,她亦不曾抬頭。
霍瀾音流轉的目光悄悄掃過衛瞻和那個姑娘,確定兩個人身上的衣服工整。衛瞻仍穿著她離開時穿的衣裳,而那個姑娘身上的衣裙也是整整齊齊。霍瀾音十分懂得衛瞻的粗暴,若他真做了,自己衣服可能完好,那女人的衣服覺不會完整無缺。
「發什麼呆?」衛瞻立在門口。
霍瀾音匆匆跟上去,小聲說:「看看那個姑娘漂不漂亮。」
「然後?」
霍瀾音聲音更小:「看看有沒有競爭力。」
「再然後?」衛瞻又問。
霍瀾音唇角輕翹,帶著絲小驕傲:「我比她漂亮。」
衛瞻嗤笑了一聲,頷首,道:「嗯,也比她臭。」
霍瀾音詢問府裡的丫鬟,得知錢媽媽此時跟著宋氏去了東院。霍瀾音看了衛瞻一眼,去東院尋錢媽媽。
霍瀾音並不意外。想來今日這場陰謀,正是錢媽媽的主意。宋氏可想不出這麼一招。
東院哭聲一片,有趙氏的哭聲,也有大姑娘的哭聲。寶意趴在長凳上,褲子上全是血跡。
霍瀾音和衛瞻站在門口,朝堂廳望去。
原來周玉清已經回來了。
趙氏披頭散髮,手腕上纏著被鮮血染紅的紗布。宋氏的頭髮也亂了,衣服也髒了。錢媽媽拐著拐杖站在角落。大姑娘周靜蘭跪坐在趙氏身旁,失魂落魄。
衛瞻想要進去,霍瀾音拉住他的手腕,撒嬌似地沖他搖搖頭。
周玉清眉頭緊鎖,問:「寶意不是同鄉的孩子,是你兒子?」
「是。」趙氏面無表情。
周玉清看了周靜蘭一眼,問:「自儀和靜蘭都知道?」
「是。」
「他是誰的兒子?」周玉清忍著難受,再問。
趙氏忽然憤怒地咆哮:「我不知道!不知道!」
宋氏忽然開口:「她到這時候還不肯說。說不定自儀和靜蘭也……」
「你給我住口!」周玉清瞪了宋氏一眼。
宋氏被這麼一吼,頓時紅了眼睛。做出這等不要臉之事的人分明不是她,為什麼她要被吼?
周玉清起身,朝趙氏走去,在她面前蹲下來,望著她的眼睛:「告訴我。」
趙氏忽然發了瘋一樣地去打周玉清的臉,一巴掌又一巴掌。她揪著周玉清的衣領吼:「到處都在打仗!到處都是西夷人!到處都是土匪!我要怎麼餵飽兩個孩子,你告訴我啊?你問我寶意是誰的孩子,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
周玉清想問她為什麼不告訴他,為什麼獨自忍了這麼多年。可是他張了張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心中絞痛難忍。所有的話語,最後只剩痛苦壓抑的一聲:「阿秀……」
他這才明白趙氏為何如此怨恨,為何曾經心善的妻性情大變,做出換子這樣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霍瀾音邁過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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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7:33:32
第二十五章 深情
霍瀾音蹲在趙氏面前,將她手腕上鬆散開的紗布一層一層纏好。她溫聲開口:「夫人當照顧好身體,兄長不在家中定然掛念。」
這個周家,很多人都變了。霍瀾音對很多人冷了心腸,可她捨不得兄長。即使如今天各一方,可她知道倘若兄長在家,定然會護她,即使知道她不是他的親妹妹。
宋氏看著霍瀾音對趙氏的舉動,一口氣堵在了心口窩。那日她訓罵霍瀾音的話中大多數都是氣話。可如今看著霍瀾音的舉動,她不由懷疑難道霍瀾音當真早就知道荷珠才是她的女兒?難道趙氏當初調換兩個孩子的時候姚媽媽就知情?此刻,她方更信了錢媽媽的話。
錢媽媽觀察著宋氏的臉色,壓低了聲音說:「果然……」
宋氏歎了口氣,再看向霍瀾音的目光充滿了失望、生氣,還有鄙夷。
她將周荷珠拉到身邊,忍不住哭著開口:「就因為她趙秀吃過苦受過委屈,就能來害我們母女?老爺你怎地這麼偏心!再者說,她這樣髒的身子憑什麼和我同為平妻?這是在侮辱我!」
「宋水芸!」周玉清大怒,幾乎是爆喝一聲。
「我說錯了嗎?」向來不敢忤逆周玉清的宋氏,頭一遭沖著周玉清大喊:「是你沒有本事護不住自己的妻兒與我何干?憑什麼讓我遭受這一切?你八抬大轎迎娶我的時候可沒說過要與一個不乾淨的鄉野粗婦平起平坐!今日要麼你休了她,要麼去衙司將她改成妾籍!」
「這不可能。」周玉清冷聲道。
趙氏茫然地抬起頭望著周玉清,淚水濕了眼睛,讓她有些看不清周玉清了。她的周玉清好像又變回了多年前村子裡清秀的少年郎。
「你……你!我要和你和離!」宋氏哭著喊。
周玉清疲憊地揉眉心,沉默著。
宋氏沒想到他居然一句話都不說,傷心地掩面痛哭著跑出去。
「母親!」周荷珠急忙追出去。
周玉清閉了閉眼睛,才疲憊道:「靜蘭,帶你母親回去休息,讓郎中重新給她看看手傷。」
周靜蘭這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答應下來。她撐著身子起身,身形一晃,差點跌倒。霍瀾音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木訥地說了聲:「多謝。」
迷迷糊糊的她恐怕連是誰扶了她,都沒看清。竟然向平日裡最討厭的霍瀾音道謝。
「母親。」周靜蘭去扶趙氏。
趙氏抬著頭始終望著周玉清,推開了周靜蘭的手。她不肯走。
周玉清歎了口氣,喊來小廝:「讓郎中給寶意瞧瞧。」
趙氏的眼淚忽然就滾落下來,由著女兒扶著起身往外走。
在宋氏哭著跑出去的時候,錢媽媽就該追出去。可她傷了腿,走路又疼又慢,定然是追不上的。所以她想留在這兒看看後續。瞧見周玉清完全原諒了趙氏,甚至因為趙氏的犧牲悲痛感動,她心裡不由暗道一聲:不好。
她千算萬算,怎麼就錯算了周老爺的良心?
如今這情況,不僅沒扳倒趙氏,反倒宋氏不會看眼色惹了周玉清不高興。這日後還要從長計議方可。
眼下也沒什麼可看的了,宋氏那邊不知道還要犯什麼蠢事。她拄著拐杖,打算離開。
衛瞻終於不耐煩地踢開房門,從外面邁進來,暴躁開口:「霍瀾音你墨蹟夠了沒?」
周玉清愣了愣,趕忙收起情緒,躬身道:「拙荊之事擾了殿下,當真是死罪。」
衛瞻沒理他,不耐煩地看向霍瀾音。
霍瀾音便叫住了打算離開的錢媽媽。
「三姑娘。」錢媽媽臉上掛著慈愛的笑,可是心裡卻隱隱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那枚扳指是殿下送給我的,還請媽媽還給我。」霍瀾音蹙著眉,言語懇切。
錢媽媽心裡一驚。她是真的沒有想到大殿下會送霍瀾音那麼昂貴的東西!
「怎麼回事?」周玉清強打起精神。
霍瀾音回頭看向衛瞻,慌慌張張地說:「是我想送錢媽媽東西,不小心拿錯了。誤把殿下的東西給了她。」
她又放低了聲音,歉意地說:「媽媽,你把那枚扳指還給我,我日後再給你一個別的好不好?」
柔柔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哀求。
周玉清立刻變了臉色,聽著霍瀾音哀求的語氣十分不高興。他冷臉道:「不是什麼東西都可以亂收的!」
他也不是不知道錢媽媽時常在宋氏耳邊吹耳旁風,又道:「話更不是能夠隨便亂說的!」
「是是是……我也覺得收著不妥,本來想今日就還回去的!在我房裡,我這就回去拿,這就回去拿!」
霍瀾音又拉住周玉清的手腕,哀求:「雖然齊家是好人家,可是我不想我娘過去。」
霍瀾音提到此事,錢媽媽心裡又是一驚。
「又是什麼事情?」周玉清看著面前的霍瀾音,心情有些複雜。他實在不喜自己那個驕傲的女兒如今哀求旁人的模樣。
「我聽說齊家的管家來府幾次,要從咱們府上買一個懂規矩的媽媽過去。這事兒是錢媽媽負責的。」
周玉清厭惡地瞥了錢媽媽一眼,道:「懂規矩的媽媽,我看你就不錯。拿了身契去罷!告訴齊家,分文不取!」
錢媽媽臉色一白,還想說話。兩個小廝已經急忙過來拉她。如今大殿下在此,她也不敢造次。她轉念一想,她與齊家的管家本是同鄉。如今宋氏不成器,她去齊家做事也未必不是好事一樁?
衛瞻一直沉默地審視著霍瀾音,看著她笑,看著她謝,看著她哀求。衛瞻面具後的唇角幾不可見地勾出一抹冷笑。
霍瀾音跟衛瞻回去的時候,偷偷去看衛瞻的臉色。偏生這人駭人面具遮容,無法分辨喜怒。只是晚上,床笫之間,霍瀾音著實吃了一番苦頭。
她想著自己可是遺漏了什麼細節惹了衛瞻?還沒理清,已經累得睡過去。
第二日一早,孫管家匆匆趕來支會霍瀾音已經將宅院和僕人都選好。錢媽媽今日就要搬走,這瘦小的老頭竟難得的輕鬆。
當然,他並不知道錢媽媽會遭遇什麼。
錢媽媽找宋氏做主,和孫管家辦了和離書,收拾了行囊,歡天喜地地跟著齊家的管家走了。心裡美滋滋。
可是她走著走著,總覺得這路好像不是往齊家去的方向。
「白管家,這是不是走的不對啊?」
「沒錯啊,正是往九香巷去的路!」
「姓白的,你胡說什麼!」錢媽媽臉色煞白。
管家咧嘴一笑,露出滿口大黃牙,道:「當初你找我是給了我銀子的。如今有人出了兩倍的銀子。嘿嘿,別怪我,鳥為食死人為財亡嘛!」
「你個天殺的!」錢媽媽慌張摸到拐杖想要跳下馬車。齊家的白管家一招手,四個小廝衝上去,牢牢摁住錢媽媽的手腳。
她忽然想起來當初找到白管家時,她曾要求多帶幾個厲害的練家子以防姚媽媽逃跑,沒想到今日用在了她的身上……
「三姑娘!」白管家立刻停下馬車,「這錢……」
「放心,今日傍晚,你去周府西門等著。我的丫鬟會把錢給你。」
是霍瀾音的聲音!
錢媽媽一骨碌坐起來,仇恨地盯著她。
霍瀾音溫柔笑著,湊近她:「多謝媽媽這些年的照顧,今日瀾音也算是報恩了。祝媽媽福澤連連。」
「我呸!」錢媽媽朝霍瀾音吐一口痰。
然而霍瀾音不緊不慢地將帕子扔到她的臉上,髒痰亦回到她的臉上。
霍瀾音不再理會她,帶著鶯時去了琳琅閣。她自幼喜歡古玩玉石,常來此處。見到閣主,她將衛瞻的扳指遞過去:「我賣這個。」
琳琅閣主仔細看了看,眼睛一亮:「呦,這可是梅無匠師的手筆!梅無匠師可是挑著人賣東西的,就連宮裡頭都輕易得不到。三姑娘竟是連這東西都能到手。」
琳琅閣主報了一個霍瀾音滿意的價格。
霍瀾音留下給姚媽媽和稻時贖身的錢,給了孫管家錢買宅院、僕人,給了答應白管家的價格,留了一部分交給稻時讓她照顧姚媽媽。至於剩下的錢,則全給了姚媽媽,讓她自己看著花。
臨回家前,她又買了一枚扳指。這枚扳指和衛瞻的那一枚大小、沉重相同,但是價格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回家之後,她拿來衛瞻的玄色長袍撕下長條,裹在扳指上,又取來針線仔細縫上縫隙,確保不露出裡面的假玉。最後取來紅繩,繫在雪頸,懸在鎖骨之間。
讓衛瞻出面收拾錢媽媽是假的。一個錢媽媽,她還是收拾得了的。
找一個萬無一失的藉口縫合這枚扳指,才是真的。
她去尋衛瞻,溫順地伏在他膝上,捏著胸口的扳指給他看。
「我把它藏起來,再也不會有人覬覦了!」
「至於嗎?」衛瞻問。
「當然!」霍瀾音雙手捂住胸口,「它已經離開了我一日,我再也不准它離開我!以後我會用性命護著殿下贈我的東西!」
甜軟的聲音,卻是立誓一樣的口吻。
衛瞻眸色深深,他捏著霍瀾音的下巴:「如此看來,孤的音音對孤當真是一片深情。」
霍瀾音垂下眼睛,眼睫輕掃,含羞帶怯地點頭。
「為什麼?」衛瞻的眸中毫無溫度。
「音音是愛孤的暴戾狂躁,還是愛孤被廢被毀?」衛瞻忽然將霍瀾音摁趴在床榻上,壓著她的背,手掌握住她的肩。他湊近霍瀾音的耳朵,冷笑了一聲:「還是在這床榻之內被孤幹出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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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7:33:49
第二十六章 惑心
霍瀾音抿著唇,面露痛苦之色。
「殿下鬆手……疼……」
衛瞻沒有放開她,仍舊壓在她的背上。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衛瞻詫異地看向趴在床榻上的霍瀾音。所料之內的慌張和解釋都沒有。她被揭穿之後,好像就這樣認了下來,並未給自己辯解分毫。
衛瞻鬆了手。
沒了鉗制的霍瀾音急忙爬到了床裡側,將散亂的衣裳整理好,蜷縮著抱膝躲在床角。長髮散落下來,遮了她大半蒼白的臉色,她的眉眼陷在陰影裡。
衛瞻坐在床側,審視著她。
「殿下說得很對。殿下脾氣暴躁,時常亂發火。在你身邊總是要擔心一個不小心被掐死。西荒那樣的地方貧瘠酷寒,殿下更沒有往日的身份和榮華。床笫之間,殿下粗魯蠻橫,一切都按您的喜好……」
霍瀾音抬起頭,終於將陰影裡的眼睛露出來。眼睛乾乾淨淨的,她沒有哭,只是眼角有一點濕。
她問:「可是除了取悅殿下,我還能做什麼?除了對殿下深情,我還能對誰深情?」
衛瞻好像被問住了,略皺起眉。
霍瀾音再問:「我做錯什麼了?取悅殿下是錯?還是努力說服自己將殿下放在心上嘗試去愛殿下是錯?」
她再問:「我做錯什麼了?」
衛瞻沉默,她第三次問:「我做錯什麼了?」
顯然,她是得不到衛瞻回復的。
霍瀾音重新低下頭,那雙乾乾淨淨的眼睛重新陷於陰影裡,看不見了。
她哭了嗎?
衛瞻想知道她有沒有哭,於是探身握住她的腳踝,將角落裡的她拉過來。髮如潑墨般灑滿床,她的面孔徹底從陰影裡顯現出來。她眼睛紅紅,卻沒有哭。
衛瞻忽然想起那日生辰宴上,他將她帶走,馬車之上她明明受了委屈卻隱忍不肯哭的樣子。其實她是不喜歡哭的吧?
衛瞻慢條斯理地將她的鞋子脫了扔下床,道:「下次不准穿著鞋子往床上爬。」
霍瀾音忽然雙手捧住衛瞻的手腕,她望著他,說:「殿下,你別把我丟在西澤好不好?好多人都知道了……我、我在西澤活不下去的!我怕死,我不想死,我也不想淪落到髒地方去伺候別的男人。」
她望著他的眼睛裡有一抹光,像是最後的希冀。
「我會聽話的。我也會早日真的愛上殿下。愛殿下的一切!我所要的只是殿下給的一點庇護罷了……」
「會聽話?」衛瞻問。
霍瀾音使勁兒點頭。
衛瞻看著霍瀾音的眼睛,道:「那哭一個瞧瞧。」
霍瀾音怔了一下,下一瞬,眼淚迅速蓄滿眼眶,懸而欲落,將落不落,長長的眼睫輕輕一顫,眼淚滾落,滑過雪瓷一樣的臉頰。繼而是第二顆淚珠兒,一滴又一滴的眼淚滾落,很快弄濕了她的眼睫,弄濕了她的臉,淚水漣漣,楚楚可憐。
衛瞻探手,在霍瀾音的腰間摸了摸,摸到雪帕。他慢條斯理地將帕子展開,蓋在霍瀾音的臉上,道:「你還是這麼哭好看些。」
霍瀾音一怔,將覆在臉上的帕子拿開,去看衛瞻,衛瞻已經走到了門口。
「殿下?」她含淚喊他。
衛瞻回頭望向她,忽然覺得心裡一陣古怪,倉皇地別開眼。推門邁了出去。房門被他隨手重重關合。
霍瀾音在床榻上呆坐了好一會兒,才收了眼裡的委屈,用帕子將臉上的淚痕擦去。她輕輕舒了口氣。看來,她是闖過了這一關。
霍瀾音在衛瞻的房中又等了一會兒,也不見衛瞻回來。她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下午,小豆子跑來說道:「殿下讓夫人安排一下,明日一早要出發離開了。」
「這麼早……」姚媽媽心裡不捨。
霍瀾音心裡卻是一鬆,看來她是因禍得福,可以早日離開了。她吩咐鶯時幫她收拾東西,拉著姚媽媽在床邊坐下。將給她贖身和買了宅院奴僕的事情說了。
姚媽媽心裡亂得很,根本就沒怎麼聽進去霍瀾音的話,也並不關心這個。她握著霍瀾音的手冰涼冰涼的,她說:「音音,這讓我怎麼放心得下啊!我的音音……」
她滿心都是女兒,自己的未來倒顯得不重要了。她太怕分別,更怕連噩耗都是多年後才輾轉得知。原以為這一日很遠,沒想到這麼快就來到。若是連女兒都失去,她便什麼都沒有了。
「阿娘不必悲觀,興許要不了多久我就會回來接你。」
姚媽媽怎麼能信?只當是霍瀾音安慰她的話。
霍瀾音又安慰了姚媽媽好一會兒,周玉清派人來請霍瀾音過去一趟。霍瀾音趕去周玉清的書房時,周玉清還沒過來。他在趙氏那裡耽擱了一陣子,才匆匆趕過來。
看著周玉清邁進門檻,霍瀾音起身喊了聲「父親。」
周玉清點點頭,快步走進房中,步履中顯出疲憊,看得霍瀾音有些心疼。
周玉清在椅子裡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不由皺眉。他敲了敲茶盞,看向霍瀾音,道:「不是你泡的?你從小來我這兒只要看見茶涼了都會去再泡一壺。」
霍瀾音怔了怔,忙說:「我現在去給您泡。」
「不用了。」周玉清指了指椅子,讓霍瀾音坐下。
「有些話早就想對你說,只是你也知道父親每日歸家的時辰都很晚。往往那個時候你都在大殿下那裡。」周玉清頓了頓,問:「瀾音,你可怪父親狠心?」
霍瀾音沉默。
周玉清歎了口氣,道:「這發配邊疆之行,是有士兵護送的。你可知道殿下身邊為何一個護送侍從都沒有?」
霍瀾音搖頭,這也是她曾經疑惑的。
「緣由不知,可的確是被大殿下殺光了。瀾音,那些侍衛是護送,更是押送。然而消息傳回宮中,陛下並未指責半分,也沒有再派人過來。只讓大殿下繼續往西荒去。」周玉清頓了頓,「大殿下從小養在陛下身邊,是陛下親自帶大的。他七歲既可隨意翻看奏摺,十歲便被陛下帶上朝堂,十三出征陛下送至連雲山。即使同為皇后所出,這份自幼的尊榮亦是二皇子不曾得到。」
霍瀾音默默聽著,隱約猜到了父親的意思。
「只要大殿下將體內邪功逼出,江山日後必然是他的。」周玉清說得斬釘截鐵,「音音,父親知道你無心留在西澤,不想糾結在趙氏的錯誤裡。倘若離開,跟大殿下離開是最好的出路。憑我音音的容貌才智,日後謀妃位輕而易舉。甚至后位亦非不可得。」
霍瀾音震驚地看向周玉清,一時間心情複雜。她收回視線,說:「父親高看瀾音了。」
「我女容貌出眾,更有異香相伴。非尋常男子可護。」周玉清搖頭,「瀾音,我不是沒想過在遠親中為你尋個好人家。可是你沒經歷過戰火塗炭的年歲,不懂得『平安』二字的可貴。若是日後一旦遇到點事情,以你的容貌和異香,絕非尋常男子護得住。你只有往上爬,爬到歹人無法覬覦你的地位!」
周玉清看著霍瀾音的臉色,又承諾:「日後不必擔心你娘,只要我還留在西澤,她必然平安無恙。」
霍瀾音離開的時候,還在想著周玉清的話。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被周玉清說服了。然而外面的涼風一吹,很快讓她清醒過來。
在平安富貴之前,還有她更想要的東西。而她要的東西絕對不是取悅衛瞻可以得到的。她必然要讓父親失望,可她絕不後悔。
沒走多遠,霍瀾音看見周荷珠等在前面。
「要見父親?」霍瀾音問。
周荷珠搖頭。
霍瀾音便知道荷珠是來尋她的。兩個人沒有多交流,踩著路邊的積雪沉默往葳蕤院走去。將要走近,霍瀾音開口:「天氣不好的時候父親的腰腿會疼,我往年給他煮的藥你都知道。」
「知道。」
「你母親並非心思歹毒之人,只是太容易被騙,被人利用。如今錢媽媽不在她身邊,你多哄著她些,潛移默化總會影響了她。」
「好。」
「不要因為沈四郎的退婚心裡不舒服,你總會遇到更合適的。」
這便走到了葳蕤院院門口。
周荷珠紅著眼睛丟下一句「多保重」,匆匆轉身跑開,踩得積雪咯吱咯吱地響。
霍瀾音抬眼看天色陰沉,恐又要落雪。只希望這雪不要影響了明日的行程。回房之後,霍瀾音沒有像昨日那般主動去找衛瞻。她在等著小豆子來請她,若是小豆子今日不來,她便不過去了。
眼看著將要子時,霍瀾音剛打算歇下,小豆子打著哈欠過來請人。
「我瞧著起風了,雖然很近,也多穿些。」姚媽媽將厚厚的斗篷裹在霍瀾音的身上,連兜帽也扣好。
衛瞻在給京中的來信寫回信。
「殿下還沒歇著。」霍瀾音將斗篷掛在衣架上。
衛瞻將手中的筆放下。
「咚咚。」小豆子又叩門,「夫人,這是江太傅給您的藥。」
衛瞻皺起眉。
她進來時,帶來一室的馨香。此時,又滿是藥臭。
霍瀾音喝完藥,走到衛瞻面前,將手軟軟搭在他的肩上。
「去洗澡。」他說。
霍瀾音解釋:「我來前洗過的。」
「去洗。」衛瞻沉著臉。
霍瀾音收了手,往浴間去。她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望向衛瞻,嘴角挽出一抹笑,問:「殿下要一起洗嗎?」
衛瞻嗤之以鼻。
霍瀾音那雙噙著笑意的眼睛一瞬間黯然下去,浮現淡淡的失望。她轉過身,略低著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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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7:34:04
第二十七章 啟程
小豆子和鶯時提著熱水幾進幾出。小豆子在衛瞻身邊伺候慣了,可鶯時見著衛瞻嚇得一直低著頭,即使衛瞻坐在窗下寫回信根本沒抬頭。她腳上像踩著輪子,恨不得飛過去。出去後,惹得小豆子發笑:「你怕甚?殿下又不吃人。」
鶯時沒理他,腳步匆匆地走了。小豆子摸了摸鼻子,討了個沒趣。
下人退出去房門被關上,衛瞻寫完最後一封回信,放回信封。他望了一眼耳房的方向,起身走向十錦架的格子,在裡面翻了翻,找到那個針線蹩腳的藏青色香囊。他隨意掃了一眼,嫌棄地將香囊扔了回去。他剛想轉身,腳步又停下,視線落在角落裡的一個灰盒子。盒子掀開,裡面是一條女人的碧色心衣,上面繡著山巒和層雲。
衛瞻面無表情地取出心衣,湊到鼻前聞了聞。香味兒已經很淡了,除非貼在鼻子上,否則幾乎聞不到。他用力一扯,扯下一塊布條,塞進香囊裡。
「殿下?」
後面忽然響起霍瀾音的聲音。衛瞻一怔,迅速將塞了一半的心衣布條完全塞進去。面無表情地問:「怎麼?」
「殿下……你真的不來一起洗嗎?」
衛瞻不動聲色地將香囊放回去,才轉身。
霍瀾音外衣已經脫下,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胭脂紅心衣,裹著柔軟的身段,細細的肩帶越過鎖骨繞到身後。心衣下擺貼著白色的襯裙,纖腰襯得不盈一握。她人半躲在門後,身子只露出一半。一手撐著推開的門縫,另一隻手攥著雪白襯裙,露出一小節雪白的小腿。
衛瞻的視線落在搭在她鎖骨的細肩帶,問:「怎麼?喜歡在水裡搞?」
霍瀾音臉上的笑一僵。
「不、不是!」霍瀾音慌張地退進耳房,將門關上。
衛瞻望著已經被關上的房門,他回頭望著格子裡的香囊,眼前浮現霍瀾音身上石榴紅的那一件。
這女人,還是穿紅更好看些。
霍瀾音過來時已經子時,當她洗完收拾好時辰著實不算早。屋子裡只點燃一盞燈,衛瞻已經躺下。床幔放了一半,遮了衛瞻的頭臉。
霍瀾音壓低了聲音問:「殿下可睡了?」
沒有回應。
霍瀾音提著裙角,踮起腳尖走向床榻,掀起半落的幔帳去看衛瞻。衛瞻仍舊戴著面具,闔著眼。
看見衛瞻睡著了,霍瀾音鬆了口氣。她不由去猜測衛瞻面具下面孔到底被毀成何樣,才會讓衛瞻再也不肯摘下面具。不過霍瀾音只是有一點點疑惑罷了,她並非好奇心很重的人,也絕對幹不出因為好奇,趁著衛瞻睡著偷掀他面具的蠢事來。
再說了,他長什麼樣子與她何干?要不了多久她就要遠走高飛,與這怪脾氣的人再不相見。
霍瀾音放下床幔,打算去將頭髮擦乾。
她剛轉身,腳步又停下。她動作輕輕地坐在床邊,彎下腰來,將一個濕軟的輕吻落在衛瞻的手背。然後她為衛瞻拉了拉被子,起身放好床幔。
霍瀾音剛放下床幔,合著眼睛的衛瞻睜開眼,略詫異地看向自己的手背。
隔了一層厚厚的玄色床幔,霍瀾音狡猾地翹起唇角。她步履輕鬆,拿著棉帕坐在炭火盆前,仔細去擦濕漉漉的長髮。
霍瀾音熄了燈,打著哈欠上床,剛在床外側背對著衛瞻躺下,睏倦地小聲嘟囔:「好累好睏哦……」
衛瞻剛要將她拽進懷裡剝了她的衣裳溺在她濃郁的香味兒中,聽見霍瀾音細軟的自言自語,他剛剛抬起的手不由放了下來。
半晌,衛瞻在霍瀾音背後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綹兒她半乾的長髮。他將滑軟的一綹兒墨髮捲在自己的食指上,遞到近處聞了聞。
邪功所損,體內另外一個他像一頭困獸,折磨得他夜不能眠。最近幾日倒是能入睡。江太傅這道活藥,當真有效。
第二日一早,霍瀾音跟著衛瞻啟程。
天不過濛濛亮,霍瀾音已經穿戴整齊,裹著毛茸茸的厚斗篷。她站在周府門前,不捨得地望著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明明那麼盼著早點離開這裡。可當這一日真的到了,原來她心裡還是有不捨。
周玉清將一個檀木盒交給霍瀾音。霍瀾音剛要打開,周玉清道:「只是一些錢銀,沒什麼可看的。」
霍瀾音果真不再打開,將沉甸甸的檀木盒遞給鶯時。
姚媽媽一夜沒睡,哭了一夜,眼睛又紅又腫。她勉強笑出來,將食盒遞給霍瀾音:「給你做了些點心,拿著路上吃。」
霍瀾音重重點頭。
那邊衛瞻已經坐上了馬車,周玉清便催:「不要讓殿下久等,去罷。」
霍瀾音轉身,縱有萬般不捨,她狠狠心,沒有回頭。
車廂的門開著,衛瞻的目光落在霍瀾音的微紅的眼睛。他看著她走近,猜她是否會回頭。這女人比他想得還要狠心,竟真的連頭都沒回。
鶯時扶著霍瀾音登上馬車,霍瀾音彎腰,剛要鑽進車廂,前面的馬忽然往前邁了兩步,車廂隨之輕晃。霍瀾音急忙伸手去扶車廂門。她沒抓到車廂門,卻在慌亂中抓住衛瞻的手腕,由著衛瞻拉進車廂。
鶯時把周玉清和姚媽媽送的東西遞給霍瀾音,小跑著上了後面的那輛馬車。
出發了。
姚媽媽提著裙子在後面默默地追,追了好遠好遠,就像多年前送霍石出征。眼前是霍瀾音從小到大的一顰一笑。
霍瀾音探出頭,使勁兒朝她揮手,喊著讓她回家。可是姚媽媽耳邊只有風聲和自己的喘息聲。
馬車到底是越來越遠,遠到消失在視線裡,再也看不見。姚媽媽力竭,跌坐在地,氣喘吁吁。她怕,她怕此番相別一如送她父親出征,今生再不得見。
稻時追了好半天才追來,她一屁股坐在姚媽媽身邊,大口喘息了兩聲,勸慰:「姑娘說了,她以後一定會回來接您的。您要好好保重身體才行!」
回來?
霍石走的時候也是那麼說的。
她扶著稻時的手慢慢站起來。以後的日子裡,她的生活又成了無盡的等待。從等待霍瀾音的父親,變成等霍瀾音。
姚媽媽望著剛升起的朝陽,喃喃自語:「回不回來都好,只要平平安安……」
車廂裡的霍瀾音低著頭,用帕子抹去眼角的濕意,打開姚媽媽給她帶的糕點。幾層的盒子裡擺著桂花酥、酒釀玉糕、玫瑰丸子、芙蓉餅……都是她自幼喜歡的。
她將盒子一層又一層地打開,打到最後一層,裡面放著她昨日留給姚媽媽的全部銀票。
明明眼淚已經忍了那麼久,這一刻卻一下子滾落下來。
她會回去接阿娘走的,一定。
衛瞻一直看著霍瀾音的情緒轉變,見她收起情緒平復了心情。衛瞻收回視線,閉目養神。
馬車一路向西,西行了大半日。傍晚時分,經過棣康關谷。在前面騎馬的陳老三對陳老大使了個眼色。
陳老大向弟弟點了點頭。
這棣康關谷狹窄僻靜,偶有山匪,平日裡幾乎見不到人影。甚至相傳這裡有吃人的野獸。就算是有人趕路不得不經過這裡,都要快馬加鞭。
往西荒走的路有很多條,陳老大故意選了這一條。
陳老大以人馬都要歇息為由,暫停了車隊行進。人在馬車裡坐了太久,也的確需要下去走動走動。
霍瀾音扶著鶯時的手下了馬車,環視四周,忽然轉身去尋衛瞻:「殿下,這裡是棣康關谷。不該選這條路。」
衛瞻看了一眼前面交頭接耳的陳家兄弟,沒說話。
霍瀾音以為衛瞻不信自己,她還欲再說棣康關谷的兇險,可再看一眼衛瞻不當回事的樣子。她又把話咽了回去。
謹慎為上,她不想再亂走,轉身打算回馬車。她剛轉身,就發現陳老三在上上下下打量著她。那種目光讓她渾身不舒服。
陳老三忽然摔了手裡的酒壺,萬福鏢局近三十個人一下子湧了上來,將衛瞻一行圍在當中。
陳老大慢悠悠地走出來,笑著說:「我三弟看上了你的女人。」
陳老三「嘿嘿」一笑,「前頭兇險,沒我們護送,你們過不去!你只要把這個女人給我。我們仍舊送你們過棣康關谷。嘿嘿,像你這樣的富貴人家,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女人一堆?應該是不介意把她給我嘛。如果不把她給我……」
鶯時氣白了臉,緊緊靠著霍瀾音。
霍瀾音倒是臉上沒什麼表情,不見驚慌。
衛瞻看了霍瀾音一眼,沉聲道:「你要她?」
「對對,就是她!嘿嘿,上次你帶她去俺們鏢局的時候,俺就看上她了!」
「要就過來拿。」衛瞻道。
陳老三得意地看了大哥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說——看,我就知道很容易得手!
陳老三搓著手地朝霍瀾音走去。
霍瀾音向後退。
「你男人都不要你,把你送給了我,你還能躲哪兒去?來,日後我寵著你!」陳老三一副色眯眯的樣子。
奚海生疑惑地看向江太傅,不清楚是不是該出手。下一刻,他手中的重刀已經被衛瞻拿走。
銀光一閃,一顆碩大的人頭落地,一直滾到霍瀾音的身前。
霍瀾音駭得連連向後退,看著朝自己滾來的人頭,臉色發白。
衛瞻動作太快,收刀時,陳老三的身體才倒下。他將重刀交還給奚海生,接過小豆子遞來的帕子擦手上的血跡。他把髒了的帕子扔到陳老三瞪成銅鈴死不瞑目的臉上,煩躁地說:「去陰間要你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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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不怕
陳老大目瞪口呆,他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三弟被一刀斷頭。他瞪圓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三弟的人頭。鮮血逐漸濕透了覆在其上的帕子。
「啊啊啊啊啊……三弟啊!我的三弟啊!」
陳老大長得人高馬大虎背熊腰,憤怒的時候眼如銅鈴,聲如洪鐘。那一聲「啊啊啊啊啊……」式的咆哮雷劈一樣。
衛瞻剛轉身,被陳老大吼得皺了眉。他指了指奚海生,說:「把他的嘴給我堵上。」
「是!」奚海生爆喝了一聲,將手中的長刀朝陳老大擲去。
重刀準確無誤地刺中陳老大張著的血盆大口,從後腦刺出,刀柄堵在嘴外。鮮血從陳老大口邊流出,陳老大瞪圓的眼睛和陳老三死前一模一樣。奚海生拍了拍手,誇自己:「漂亮!」
衛瞻瞥了奚海生一眼,道:「把你自己的嘴也堵上。」
奚海生立刻收了笑,板起臉,使勁兒抿著嘴。
衛瞻煩躁地跳上馬車。
奚海生用胳膊肘捅了捅小豆子,拼命給他使眼色。小豆子撓了撓頭,再搖搖頭,不解其意。氣得奚海生吹鬍子瞪眼,偏偏不敢開口說話。
江太傅笑了笑,對萬福鏢局剩下的接近三十個打手說:「繼續趕路,到了陽遙郡,你們自可歸家。要是不願意,現在也可以立刻離開這裡。」
萬福鏢局的這些打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之間猶豫不決。好像誰都害怕他們轉身的下一刻,那柄奪命的重刀就從身後射過來,將他們刺穿……
片刻之後,終於有人試探著轉身往回走。有了第一個人,就會有第二個人。看見先走的幾個人平安走遠,其他人一邊哆嗦著腿,一邊撒腿就跑,心裡只想趕緊離開這群可怕的人。甚至忍不住在心裡咆哮:這身手要什麼護衛!逗人玩呢!
江太傅摸了摸鬍子,說:「這和我想得不大一樣啊,怎麼就沒幾個棄暗投明的可塑之才?」
林嬤嬤笑著搖搖頭,朝後面那輛馬車走去。
小豆子嬉皮笑臉地說:「可能咱們這夥人著實不像好人。」
他也不等江太傅訓話,一溜煙小跑著跳上了後面的馬車。這次他沒進車廂,只是坐在前面。萬福鏢局的人走了,他自然要趕車。
「看來只能到了陽遙郡再尋個鏢局,裝成招搖的樣子了……」江太傅念叨著,也朝後面的馬車走去。
鶯時捏了捏霍瀾音的手,霍瀾音低頭看她,看見鶯時臉色發白,嚇壞了的樣子。畢竟還是個十三歲的孩子。霍瀾音拍了拍鶯時的手背,安慰她別怕。
馬車裡的衛瞻挑起垂簾,看向杵在外面的霍瀾音,沉聲道:「還不上來磨蹭什麼?」
「這就來。」霍瀾音應了一聲,再次安慰鶯時別怕,才腳步匆匆地提裙上了馬車。
馬車很快繼續往前走,奚海生和小豆子分別坐在兩輛馬車前趕車。
到底也是霍瀾音第一次見到死人,還是這樣的方式。她掀開車窗旁的垂簾,探頭望向後方。
棣康關谷地處偏險,不僅不見陽光,還伴著常年的大風。大風吹起地面的積雪,很快將陳家兄弟的屍體覆蓋,只留下隱約的血跡,要不了多久血跡也會消失不見。
「霍瀾音。」
霍瀾音急忙放下了垂簾,回頭看向衛瞻,嘴角彎起,甜聲軟語:「殿下?可是風吹進來讓殿下不舒服了?」
她朝衛瞻挪了挪,溫順地伏在衛瞻的膝上,側躺身段自然而然勾勒出柔軟的曲線。
衛瞻垂眼看著她的眉眼,視線下移,掃過她的身子,視線又移回來。他捏著霍瀾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臉。
霍瀾音一動不動溫順地由著他審視。半晌,她才溫聲開口:「殿下看什麼?可是我的臉上哪裡髒了?」
衛瞻沉默地鬆了手。
著實讓人猜不透。
霍瀾音彎唇,重新枕在他的腿上——做出依賴他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衛瞻忽然輕輕拍了拍霍瀾音的背。
霍瀾音微怔,忽然想到了什麼,心裡隱約有絲不敢置信。她仰起臉看向衛瞻,說:「殿下,我不怕的。有殿下在,我一點都不怕。」
衛瞻輕拍她脊背的動作頓了頓,收回手,冷淡地說:「別像隻貓兒似的那麼黏人。自己玩去。」
「哦……」霍瀾音起身,卻在坐直身子的剎那,迅速湊過去,輕輕咬了一下衛瞻的耳垂。
衛瞻身體一僵,一陣異樣的酥麻從耳垂傳開。他意外地看向霍瀾音,見她已經端正坐好,目視前方,裝成什麼都沒發生過的端莊樣子來。
衛瞻眯起眼睛,拍了拍自己的腿:「上來。」
霍瀾音微微仰著下巴,裝傻問:「殿下不是不讓我黏人嗎?怎麼坐?側坐還是……跨坐?」
衛瞻用力一拉就將霍瀾音拉到懷裡,讓她背對著自己坐在他的腿上。衛瞻面無表情地解開自己的面具,上下顛倒地戴在了霍瀾音的臉上,遮了她的眼睛。
他將霍瀾音的衣領扯得鬆散開,露出大片雪背和一隻肩頭。他湊過去,慢慢啃咬,帶著懲罰的意味。霍瀾音緊緊攥著膝上的裙子,咬著牙齒不敢發出一丁點的聲響來,以免被前面趕車的奚海生聽見。
當衛瞻的手探入霍瀾音的裙子,霍瀾音用力咬著唇。伸出手在身後摸索,摸到衛瞻的手掌,用力攥著他的拇指,輕輕地搖晃。
衛瞻鬆開了她。
霍瀾音剛鬆了口氣,衛瞻湊到她耳畔,壓低了聲音:「孤的音音下次勾引要注意場合。記住了?」
「記住了……」
衛瞻這才解開霍瀾音的面具。霍瀾音坐在他的腿上沒動,直到聽見他戴好了面具,她才從他的腿上下去,坐在離衛瞻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匆匆整理衣服。
她偷偷去看了衛瞻一眼,又小心翼翼地朝他挪了挪。當衛瞻看向她的時候,霍瀾音立刻目視前方,裝成淡定從容的樣子來。
衛瞻捏著霍瀾音的下巴,扭過她的臉,視線落在她的唇上。她剛剛將自己柔軟的唇咬破了,下唇沾著絲血跡,她自己竟然渾然不覺。
衛瞻用指腹抹去她唇上的血跡。他想將這黏在指腹的血跡吮去,卻因為戴著面具懶得再摘下,一瞬間暴躁。
「艸。」
他隨手抓起小几上的茶器從小窗扔了出去。瓷器摔碎的聲音被車轅聲遮了大半。
霍瀾音識時務地閉了嘴。順便摸了摸插在靴子裡的匕首。想著若是衛瞻忽然發病,她該用他給的匕首刺他哪裡才好。
臉肯定是不成的,別說他戴著面具刺不破。就算衛瞻沒戴面具,她也不敢劃他的臉,接觸這麼久,她怎麼可能還不知道衛瞻有多在意自己的那張臉。
胸腹肯定是不行的,太危險。
四肢?像上次奚海生劃破他的胳膊那樣?胳膊可以,腿還是算了。在她的印象裡棣康關谷再往前不能通馬車,只能步行。
還有屁股似乎也可以?他屁股上的肉那麼厚,刺破了也不會傷了他。似乎還能讓他安分些,不會隨時發情。
然而霍瀾音等了又等,也沒等到衛瞻發作。直到日頭落山,天色將要黑下來。他們沒有趕夜路,尋了一處平坦風小處停下,拴了馬車,開始生火做飯。
霍瀾音原以為路上只會吃些乾糧,卻沒想到馬車上帶了各種食物,林嬤嬤和小豆子竟然在蒸米煮魚。鶯時也在一旁幫忙。
霍瀾音看了鶯時一眼,見她臉色如常,才放下心。當吃過熱氣騰騰的東西,身子裡也不再像先前那麼冷。霍瀾音才拉著鶯時去一旁問話。
「可好些了?不怕了吧?」
鶯時使勁兒搖頭:「不怕了呢!林嬤嬤是好人,她安慰了我好久的!」
霍瀾音望了一眼遠處的林嬤嬤,笑著點頭,輕聲道:「林嬤嬤雖然話不多,但的確很會關心人。」
鶯時想了想,猶豫地說:「姑娘,我覺得殿下對你很好的……」
「你想說什麼?」
鶯時在很早之前就知道霍瀾音想要逃走的打算,她試探著小聲說:「我覺得老爺說得很對。跟在大殿下身邊也沒什麼壞處的。至少大殿下會護著您……」
鶯時小心翼翼地去看霍瀾音的臉色,又急忙說:「當然啦,鶯時笨,想法也笨。我、我就隨口說說。不管姑娘打算怎麼做,鶯時都跟在姑娘身邊!」
「你還太小了。」霍瀾音摸了摸她的頭,「我是必然要走的。他護我不過是出於上位者的威嚴。別說是一個女人,陳老三那樣的人物就算大言不慚想要他的一把刀一件衣服,他都會暴怒,覺得被羞辱。」
鶯時不是很懂,她茫然問:「那什麼時候逃走?」
霍瀾音望向遠處衛瞻獨自立在高處的背影,道:「他以為掌握之中的女人逃走他會如何?他會同樣憤怒甚至覺得被羞辱,他會想把我抓回去,說不定還會折回西澤找周家的麻煩。」
「那我們怎麼逃啊!」鶯時驚了。
「當他以為我真的愛上了他,當他對我不再設防……」霍瀾音溫柔勾唇,「當他以為我死了。」
「死……」鶯時愣愣地仰望著霍瀾音,她忽然覺得自己以前一點都不瞭解她的主子。
霍瀾音拾起地上的一根枯枝,朝衛瞻走去。她費力爬上衛瞻所站的高處,扔了枯枝,歡喜地小跑著奔向衛瞻,在他背後緊緊抱住他的腰。
她彎起眼睛,聲音又甜又軟:「殿下怎麼自己在這兒呀?」
衛瞻垂眼,看著腳下兩個人疊在一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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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7:34:30
第二十九章 背背
衛瞻收回視線,繼續望向前方。霍瀾音順著衛瞻的目光看去。站得高看得遠,此時站在這裡望向遠處,只見雪山連綿,一片白色,自有一番氣派。
霍瀾音不再說話,默默陪著衛瞻在高處站了很久很久。
她抬起頭,微微仰望著去看衛瞻。衛瞻一身玄衣,卻也像那遠處的雪山。厚厚的積雪掩藏了一切。不發一言的衛瞻像一座山,也像一堵牆。
霍瀾音忽然對衛瞻有了好奇。
好奇他以前是什麼樣子,好奇他為什麼會冒險修煉邪功,好奇他以後康復不再暴躁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衛瞻側過臉,對上霍瀾音的視線。霍瀾音一怔,顫了顫眼睫,移開了視線。
「在想什麼?」
霍瀾音彎著眼睛:「在想殿下會不會一直護著我,日後娶了妃,會不會把音音忘記!」
衛瞻沒理她,轉身往回走。
霍瀾音趕忙撿起扔在地上的枯枝,撐在深一腳淺一腳雪地,匆匆去追衛瞻。這裡的地勢是由一塊又一塊山石堆積起來,才比旁處高了許多。霍瀾音上來時著實花了些力氣,雪路這樣滑,很多地方已經結了冰。下去方覺得更不容易。何況已經是夜裡。走到兩塊山石相疊處,下方有些高,霍瀾音不太敢跳下去。眼看著衛瞻越走越遠,霍瀾音急急去喊:「殿下!」
衛瞻回頭去看。
皓月當空,繁星如漏,滿山的積雪,天地之間泛著微寒的白。霍瀾音立在一片皚雪當中,紅色的斗篷如火似血。夜裡的涼風吹拂她的裙角,風中有她特有的馨香。活色生香,媚色近妖。
衛瞻走了回去。
他立在下方的山石,朝霍瀾音張開手臂。
霍瀾音嫣然一笑,眸子璀比繁星。她丟開枯枝,朝下方的衛瞻撲過去,被衛瞻穩穩接住,抱了個滿懷。
衛瞻放開霍瀾音,霍瀾音的腳剛碰到雪地,偏巧踩到一片結冰處,腳步趔趄,急忙牢牢握住衛瞻的手。
衛瞻瞥了一眼,也沒甩開手,牽著她的手往回走。北風呼嘯,雪地沙沙。霍瀾音往衛瞻身後躲避寒風,甚至亦步亦趨,踩著衛瞻走過的腳印。
將要回到人群,衛瞻忽然開口:「只要你收起那些小心思。」
霍瀾音心裡一驚,又很快冷靜下來。不,他不可能知道。她裝作不懂地問:「什麼心思?勾引殿下的小心思嗎?」
衛瞻沒接話。
霍瀾音快走兩步,從他身後走到他身邊,微微仰著臉去看他,溫聲軟語地追問:「殿下不喜歡嗎?不喜歡音音黏著你,不喜歡音音討你歡心?」
衛瞻終於看向她,道:「霍瀾音,你一個姑娘家臉皮怎麼這麼厚。」
霍瀾音深深望進衛瞻的眼睛,脫口而出:「因為喜歡呀。」
衛瞻甩開霍瀾音的手,大步往前走。
離人群已經很近了,霍瀾音也不再追衛瞻,慢悠悠地往回走。待她走近,鶯時急忙起身相迎,遞給霍瀾音一碗湯藥,說:「江太傅讓我煮了給您的。」
霍瀾音捧起藥碗。
她小時候體弱,有幾年一直靠藥養著身子。這段時間因為要做衛瞻的活藥引,又喝了不少的藥。如今喝藥於她來說已不覺得多苦。更何況冰天雪地的,這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喝下去也能暖暖身子,即使苦些也無所謂了。
她捧著藥碗剛要喝,衛瞻忽然大步走過來,揮手打翻了她手裡的湯藥。黏稠的褐色湯藥灑落在雪地裡。
遠處的幾個人看過來。
「殿下?」霍瀾音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茫然地望著衛瞻。
「不許喝。」衛瞻拉住霍瀾音的手腕,拽著她朝馬車走去。他人高馬大,也沒有故意放慢步子,霍瀾音被他拉扯得跌跌撞撞。
走到馬車前,衛瞻捏著霍瀾音的腰,輕易將她舉起來放在車上,幾乎是將她塞進了車廂裡。他繞到馬前解開了拴著馬匹的繩索,翻身上馬,駕著馬車朝遠處而去。
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
鶯時訥訥問:「大殿下要帶我們姑娘去哪兒?」
小豆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立刻收了笑,說道:「小鶯時,去把東西收拾一下,搬回馬車裡。」
鶯時應了一聲,小跑著去幹活。
待鶯時跑遠了,小豆子笑嘻嘻地說:「咱們殿下是不是該注意點身體?咱們行囊裡應該沒帶鹿茸腰子之類的補物吧?嘿嘿,海生哥,要不你連夜折回去買些?」
奚海生彎腰撿了一小節樹枝朝小豆子腦袋瓜扔過去,說:「你一個小太監懂得還不少!」
小豆子揉著頭,小聲嘟囔:「你不也是太監,大太監……」
「皮猴子!」
奚海生跳起來追著小豆子要敲他腦殼兒。小豆子腳底抹油,躲在江太傅身後。兩個人繞著江太傅繞圈圈。
林嬤嬤將縫補好的衣服收起來,咳嗽了一聲,板著臉道:「明日的路不好走,省些精力。」
小豆子和奚海生立刻停了嬉鬧。
江太傅一直沉默著,他看著雪地上被打翻的那碗藥,搖搖頭。他的殿下呦,還是不肯喝藥。
第二天一早,天濛濛亮的時候,衛瞻趕著馬車回來。
鶯時已經伸長脖子張望了好久,看見馬車的影子,急忙跑上去迎接霍瀾音。馬車停下,衛瞻跳下馬背,先走了。
鶯時扶著霍瀾音下馬車:「早上的粥剛剛煮好,正好吃一些暖暖身子。江太傅說吃了粥,咱們就要繼續往前走了。他還說,很可能坐不了多久的馬車就要步行了呢……」
鶯時一邊絮絮說著,一邊小心翼翼扶著霍瀾音。
霍瀾音略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頓時了然,繼而失笑。這小丫頭是以為昨天晚上衛瞻黑著臉把她帶走,會讓她吃些苦頭吧?
其實也沒有。
可能是因為天氣很冷的緣故,衛瞻興致沒以前那麼高。做是做了,不過只一次而已。然後就抱著她睡了。
吃過熱氣騰騰的棗子粥,又要趕路。果不其然,馬車走了半日,前路極其狹窄,大半的路又被冰雪所掩,再也不能通馬車,一行人只好下了馬車步行。
霍瀾音想了想,說道:「若是按原路往前走,走出棣康關谷怎麼也要到明日黎明,夜裡也要困在路上。可若攀過雪山,傍晚時分差不過就可以過去。」
「雪山?」奚海生望著疊層的雪山皺著眉,「當真能翻過去?」
霍瀾音緩緩說道:「我記得在山河圖錄中是這麼說的,至於路上有多兇險,容不容易翻越過去,我就不得而知了。」
衛瞻看了她一眼,朝雪山走去。其他人也便都不再說什麼,跟了上去。
起先的時候,山路還可以攀行,越往上走,山路越不好走。林嬤嬤雖然是女流,可是她步履輕盈。倒是江太傅年紀大了,走得十分辛苦。林嬤嬤便讓奚海生背起江太傅。林嬤嬤又讓小豆子去背鶯時。
鶯時忙擺手:「不、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的!」
林嬤嬤看向霍瀾音。
霍瀾音便拍了拍鶯時的手背,說:「去吧,不要逞強。」
鶯時這才讓小豆子背。小豆子笑嘻嘻:「小鶯時不怕哈,我不會使壞把你扔下去的。」
他若不說話,鶯時還不覺得害怕,他這般說,嚇得鶯時立刻摟進了小豆子的脖子。
林嬤嬤又道:「夫人,我背您。」
「不用你背。」霍瀾音柔聲說。
林嬤嬤詫異地順著霍瀾音的視線,看向走在最前面的衛瞻。林嬤嬤搖搖頭,道:「夫人若是累了便說一聲。」
霍瀾音點點頭,卻提著裙子小跑著去追衛瞻。她好不容易才追上衛瞻,牢牢抓住他的手。
衛瞻低頭去看她氣喘吁吁的樣子,和紅紅的臉頰,說:「去讓林嬤嬤背你。」
「不要!」霍瀾音使勁兒搖頭,更為用力地抓緊衛瞻的手,「我要和殿下一起走,不管前路多難走,只要殿下握著音音的手,音音就不怕,就能走過去!」
「蠢貨。」
衛瞻轉過頭,繼續往前走。倒是沒把霍瀾音甩開。
走在後面的一行人看著衛瞻和霍瀾音的身影,江太傅說:「夫人應該走不了多久。」
林嬤嬤道:「夫人想讓大殿下背。」
奚海生咧嘴一笑:「講什麼笑話!殿下如果會背她,我奚海生下輩子還當太監!」
一刻鐘後。
霍瀾音腳步一滑,差點從高處跌下去。衛瞻用力一拉,霍瀾音狠狠撞進他的懷裡。
霍瀾音大口喘著氣,她紅色的兜帽被風吹了下去,鬢髮也亂了。臉頰紅紅,長長的眼睫結了一層霜。
「我、我還能繼續走!」霍瀾音氣喘吁吁,卻口氣堅決。
衛瞻又罵了句「蠢貨」,他往前邁了一步,在霍瀾音面前蹲下來。霍瀾音狡猾地翹起唇角,身子卻軟軟地趴在了衛瞻的背上。
後面的奚海生目瞪口呆。
半晌,他呆呆道:「完了,我下輩子也娶不到媳婦兒了!」
小豆子又是「噗嗤」一聲笑出來,笑得咯咯咯,差點前仰後合。鶯時使勁兒摟著他的脖子,生怕跌下去。
日落西山時,一行人走出棣康關谷。前路平坦,再無厲風寒雪,甚至能看見人影。
路岔口,有一個招待來往行人的小麵館。只是馬上要天黑,老闆在收拾東西打算回家。
奚海生放下江太傅,趕忙跑過去要了最後的幾碗麵。
霍瀾音不餓,可是真的冷。即使麵質粗糙,做得也簡單,可只要是熱乎的,就是人間美味。
霍瀾音吃了好幾口,才後知後覺地抬頭,古怪地去看衛瞻,越看越驚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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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7:34:48
第三十章 懷裡
衛瞻握著筷子,在麵條裡挑揀著。
麵條裡撒了一大捧的蔥花和香菜,還有些辣椒籽。麵端上來的時候,是已經拌好了的。那些切碎的蔥花、香菜和麵條拌在一起,混著湯汁,黏在麵條上。
衛瞻垂目,手中握著的筷子將黏在麵條上的每一塊蔥花和香菜都挑出來。連那些小小的辣椒籽也不放過。
霍瀾音用筷子挑起自己碗裡的一根麵條來瞧。只是一根麵條而已,上面就沾著不少的碎蔥花和香菜。她再去看衛瞻,他還在慢條斯理地挑著。
這要挑到什麼時候……
平日裡,霍瀾音也是不吃蔥花香菜的。但是這樣冷的天兒,又從雪山翻過來,有的吃已經著實難得,還哪裡顧得上挑三揀四?
霍瀾音又吃了一口麵條,望向坐在對面的衛瞻,恍惚想到面前這個暴躁的男人是曾經的太子爺。真正含著金湯匙出生,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呼風喚雨說一不二。他是這天下最為養尊處優之人,沒有之一。
「我明明提醒過店家不放這些啊……」奚海生冷著臉吆喝:「再端來一碗麵,什麼調料配菜都不許放!」
麵店老闆一邊蹲著擦長凳,一邊不好意思地說:「客官,實在是對不住。剛剛給你們端上去的麵條已經是今兒個最後剩下的了。本來我還留了一碗給自己,也加給你們了!真的再沒了,將就一下,將就一下!」
奚海生生氣地悶哼了一聲,倒也沒辦法。
奚海生是第一個吃完的,緊接著是小豆子和鶯時,然後是林嬤嬤和江太傅。
霍瀾音咬了一口麵條,麵條已經涼了。她抬眼去看衛瞻,他坐得端正,還在繼續挑揀。被他挑揀出來的碎蔥花和香菜堆在小菜碟裡,像一座小山。
……還沒挑完。
霍瀾音低頭,看著自己的碗裡剩下的麵條。麵條被吃了大半,剩下的沒在湯汁裡,也沒在蔥花香菜裡。霍瀾音看著那些蔥花香菜,忽然覺得沒什麼胃口,放下了筷子。
下一刻,衛瞻「啪」的一聲摔了筷子,起身走人。
挑了兩刻鐘蔥花和香菜,最後一口都不吃嗎……
分明他碗裡的麵條白白,幾乎已經被他挑乾淨了……
霍瀾音起身,急忙小跑了兩步追上衛瞻。她從腰間繫著的荷包裡取出一粒糖,舉起來遞給衛瞻。
「先前放在荷包裡忘了吃的,還剩最後一顆。」
衛瞻煩躁地揮手,將霍瀾音遞過來的糖塊打落在地。
江太傅抱起長衫前擺,跑著追上衛瞻,苦口婆心:「讓之,這外頭的日子不好過,對吧?現在就吃不好睡不好,到了西荒更是受不得。咱們回京過好日子如何?只要你好好療治……」
「閉嘴。」衛瞻腳步不停。
江太傅可追不上衛瞻,他望著衛瞻走遠的背影,摸著鬍鬚,氣喘吁吁:「尊師重道!尊師重道!」
衛瞻理都不理他。他繼續往前走,卻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向後望去。
——霍瀾音蹲在地上,手裡捏著那塊糖。她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離這裡路岔口沒多遠,是一個人口不過三四十的小村落。奚海生打點了一番,選中最好的一處宅院,用來今晚過夜。雖然已經是小村子裡最好的住處,可仍舊需要重新打掃一番。
衛瞻眼前不由浮現霍瀾音蹲在路邊捏著那塊糖的樣子。他皺眉,推門出去。
鶯時握著掃帚正在掃院子。
「你主子呢?」衛瞻問。
鶯時嚇了一跳,手中的掃帚也落到地上。她慌忙彎腰撿起來,結結巴巴:「在、在廚房,說是,說是……」
衛瞻懶得聽她說下去,看見升起的煙,知道廚房的位置,大步走去。
廚房的舊木門半開著,煙與熱氣跑出來。
衛瞻站在門外,隔著煙霧看向霍瀾音。
她蹲在地上,長裙覆在髒兮兮的地面,弄髒了。她把長凳當桌子,雪帕當紙,燒過的木杆當筆,在雪帕上寫字。
她仰起頭來望向林嬤嬤,認真問:「都記好了,殿下還有什麼不吃的?」
衛瞻黑瞳微縮。
林嬤嬤搖搖頭,說道:「這些是殿下永遠都不會碰的東西。不過殿下喜好時常變化,除了這些東西,也很可能在某一段時間偏愛什麼,或厭惡什麼。」
林嬤嬤是難得的耐心。
霍瀾音點點頭,她垂下眼睛去看雪帕,雙唇闔動,默念了一遍,忽而笑起:「蒸餃要好了!」
她仔細將雪帕收進荷包,起身去掀鍋蓋,卻被燙了手,慌得她急忙去捏自己的耳垂。
衛瞻的視線落在霍瀾音捏著耳垂的手指,紅紅的手指頭。
「夫人是沒怎麼進過廚房罷?」林嬤嬤用棉布裹著把手掀開鍋蓋。
大量的熱氣從鍋裡湧出來。霍瀾音急忙向後退了一步。她彎起眼睛,莞爾:「嬤嬤教我,我會好好地學。」
她又垂下眼睛,勾勒出幾分小女兒的嬌羞,聲音也變得更低更軟,不太好意思地說:「我想親手給殿下做……」
衛瞻聽到這裡不再聽,轉身回了屋。不多時,霍瀾音端著飯菜進來。
「小村子的食物種類不多,也缺很多調料。不過瞧著林嬤嬤做得很好吃的樣子。」霍瀾音一邊擺放飯菜,一邊說,「雖然我也想試試下廚,可實在不怎麼會,只好給嬤嬤打下手。」
說完,霍瀾音雙手捧著筷子遞給衛瞻。
衛瞻的視線落在霍瀾音的手指頭——還是紅的。
他說:「以後不准進廚房。」
「為什麼呀?」霍瀾音問。
「我說不準就是不准。另外,」他頓了頓,「去把身上髒兮兮的衣服給我換了!」
衛瞻盯著霍瀾音的臉,眼睜睜看著她眸中的神采在一瞬間黯然下去,逐漸攀上失落,難過,還有一絲茫然不知所措。
「好,我知道了。」霍瀾音垂下眼睛,藏起眼裡的情緒,轉身往外走。
有那麼一瞬間,衛瞻甚至隱約覺得她似乎生氣了。
夜晚,霍瀾音再次進屋歇息時,竟是沒有主動與衛瞻說話。熄了燈,霍瀾音安靜地側躺在床裡側,理也不理衛瞻。
就連衛瞻碰她,她也沒什麼反應,彷彿像最初幾次被送上他的床榻——無動於衷地任由他擺佈。
衛瞻忽覺沒勁,放開了她,沉著聲音:「不想留在這裡去別處睡。」
霍瀾音立刻起身,撿起散落一床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好。她剛要下去,腳還沒有碰到地面,忽然驚呼了一聲,轉身撲進衛瞻的懷裡,瑟瑟發抖:「老鼠!有老鼠!」
她將臉埋在衛瞻的胸口,手向後指著。
衛瞻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角落裡是一隻小孩子的布鞋。屋子裡很暗,看不清鞋子本來的顏色,瞧著的確有幾分像耗子。
衛瞻面不改色地道:「是,而且不止一隻。應該有一窩。」
霍瀾音的身子顫了顫,越發往衛瞻懷裡鑽。
衛瞻拍了拍霍瀾音的肩膀,攬著她重新躺下,扯過厚厚的棉被蓋在兩個人的身上。霍瀾音像一隻貓兒一樣溫順乖巧地偎在他懷裡。
長夜漫漫,一片漆黑裡,霍瀾音輕輕勾起唇角。
若一個女人永遠溫順討好一個男人,她可能是卑微地愛上了他,更可能是畏懼他仰仗他的權勢。
偶爾生生氣才是一個小姑娘愛上一個男人的表現。
當然了,地位懸殊,關係複雜,她不可能指望衛瞻真的來哄她。所以,必然要好好把握度的問題。
霍瀾音輕輕蹙眉。她沒有多少時間了,必須儘快讓衛瞻相信她全身心地愛著他。所幸上天待她不薄,第二天就給了她一個絕妙的機會。
第二日醒來,霍瀾音仍舊做出不怎麼願意搭理衛瞻的樣子。除非必要,不與他多說一句話。
沒了馬車,他們從村子裡買了幾匹馬,繼續往西行。
霍瀾音坐在馬前,後背緊貼著衛瞻的胸膛。衛瞻的手臂環過她的細腰,拉著前面的馬韁。
風有些大,吹在臉上有些疼。
霍瀾音看見衛瞻的手被風吹紅。她彎腰從懸在馬側的行囊裡扯出一件衣服,然後把衛瞻握著馬韁的手仔細包裹起來。
衛瞻盯著她的動作,等她包好,他卻輕易抽出手,捏住霍瀾音的下巴,轉過她的頭,去看她被風吹紅的臉頰。
「你……」霍瀾音輕哼了一聲,掙脫不得衛瞻的手,索性嘟著嘴別開視線。
衛瞻沒開口,而是放慢了速度,去掰霍瀾音的腿,讓她由跨坐變成側坐。他動作粗魯地將霍瀾音的兜帽扣上,然後將她的臉摁進自己的胸膛。
他低下頭聞了聞,鼻息間都是她的香味兒,香氣捲進風中。
他忽然皺眉,很不爽夾雜著她的體香的風會像撫過他那般撫過別人的臉頰。
下一瞬,衛瞻漆色的眸中忽然閃過寒光。
前一刻還在說說笑笑的奚海生和小豆子也是在一瞬間住了口警惕起來。
奚海生握住刀柄,咧嘴笑了笑。信中提及多次的刺客終於他媽地到了。
霍瀾音覺察有異,詫異地從衛瞻懷裡仰起臉,問:「怎麼了?」
衛瞻沒答話,眯著眼睛看向前方。
霍瀾音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看見了密密麻麻手執弓箭的黑衣人。
箭矢幾乎是在一瞬間射過來,若疾風密雨。
衛瞻迅速一邊調轉馬頭,一邊摁著霍瀾音的頭讓她趴在自己的懷裡。
耳邊是風聲、馬蹄聲,還有箭矢聲。霍瀾音攥緊衛瞻的衣襟,眼中浮現掙扎。倘若她不顧自己的安危替衛瞻擋下一箭,他是不是就不會再懷疑她的真心?
這是一步險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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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8:30:35
第三十一章 相救
霍瀾音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她發現她被衛瞻摁在懷裡,被禁錮在他的懷裡。她在衛瞻的懷裡甚至連活動一下都很苦難,如何替他擋箭?
再說,這個操作不僅不易,還有極大的風險。
箭雨無眼,如何避開要害受一箭?說不定她逃出衛瞻的臂彎直接被箭雨刺成刺蝟。而且就算她成功了,受著傷如何逃走?
霍瀾音歎了口氣,是她太心急,太想離開了。
徹底打消這個念頭,她聽著耳畔的箭雨聲,不由擔心起眼下的境況,擔心起大家的安危。她被衛瞻摁進懷裡,什麼都看不見,不知道大家怎麼樣了。不知道鶯時是不是又嚇白了臉……她有些後悔這一路帶著鶯時了。
霍瀾音感覺到馬速逐漸變慢,最後甚至停下來。衛瞻壓在她後腦的手也鬆開了。霍瀾音急忙從衛瞻的懷裡直起身來,環顧四周。
她與衛瞻現在站在很高的地方。除了奚海生和小豆子留下斷後,其他人雖被衛瞻落後了一段距離,也正在往這邊趕。霍瀾音早就猜到奚海生身手定然不錯,可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年紀不大的小豆子平日裡總是嘻嘻哈哈,身手卻一點都不含糊。
霍瀾音一眼尋到馬背上的鶯時。
霍瀾音心裡不由一驚。興許因為小豆子要去斷後,鶯時一個人騎在馬背上。可是鶯時不會騎馬。
江太傅和林嬤嬤眼看要追來,江太傅大聲朝衛瞻喊:「讓之,快走!他們兩個應付得來!」
衛瞻拉馬韁。
下一瞬,霍瀾音猛地睜大眼睛,眼睜睜看著鶯時在馬背上一陣搖晃,最終跌了下去!霍瀾音似乎聽見鶯時喊了句什麼,可是太遠了,她聽不清。
衛瞻已經調轉馬頭,江太傅和林嬤嬤已經追上來。後方箭雨雖小,卻仍有箭矢不停射來。
霍瀾音衣袖裡的手緊緊攥著。心想這些人定然不會為了救一個小丫鬟冒險折回去。可若是她呢?她至今不懂自己身為這道活藥引的作用究竟有多大,可是江太傅既然將精心將她餵成一道藥,定然不願輕易捨棄了她。
也就是那麼一瞬間,霍瀾音拿定了主意。
在衛瞻調轉馬頭拉馬韁的剎那,她忽然彎腰從衛瞻的手臂下鑽出去,一躍而下。她想得很好,馬還沒有開始往前走,她跳下去定然不至於摔傷。可還是腳步趔趄了一下,腳踝一陣鈍痛。她甚至來不及停頓片刻,生怕衛瞻抓住她,拼命朝鶯時跑去。
她在賭,賭衛瞻不會救一個丫鬟,但是會去救她。
衛瞻眼前紅色一閃,向來溫順乖巧的貓兒從他懷裡逃走了。他轉過頭望向霍瀾音,看著風吹起她身上寬大的紅色斗篷。
貓就是貓,不管平日多溫順黏人,終究野性難馴。
林嬤嬤一怔,立刻調轉馬頭想要去追。
衛瞻抬手,阻止了林嬤嬤的動作。
他在原處沒有動,大雪延綿,天地皆白,霍瀾音紅色的身影越來越遠。衛瞻面具下的面孔沒有什麼表情,眸色亦深不可測。
「讓之,為帝者,是天生的孤家寡人。狠心絕情縱橫捭闔,人心人命皆在你掌握之中,任你操控。任何人和事皆不可成為你的弱點,任何想要要挾你的人,誅之。」
這是他自幼便從父皇那裡聽來的道理。他自打一出生,就被永銘帝當成儲君教養。
霍瀾音終於跑到了鶯時的身邊。
「姑娘!」鶯時早就哭成了淚人兒,「我是不是要死了!」
「閉嘴!」
那匹馬受了驚,早已跑遠。霍瀾音拉住鶯時的手腕,帶著她往山頂跑。
一支箭矢從後面射來,射在霍瀾音的腳邊。嚇得鶯時驚呼一聲。霍瀾音咬咬牙,克制著自己不要回頭去看,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了鶯時的手,使勁兒往山上跑。
霍瀾音雖然怕死,可就算今日當真因為回來救鶯時死在這裡,也沒什麼可後悔的。
霍瀾音好像又聽見了箭矢射來的聲音,箭矢聲那麼近,她不由一陣頭皮發麻。
不對,箭矢射來的方向不對。剛剛那支箭分明是從她身前的方向射過來的!
霍瀾音微怔。她猛地抬頭,望向高處的衛瞻。衛瞻手握弓箭,箭尖對準了她。有那麼一瞬間,霍瀾音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下一瞬間,她還沒來得及考慮是不是應該換個方向逃走,衛瞻手中的箭矢已經射出,帶著無可企及的力度。
霍瀾音望著那支箭,沒動。
箭矢擦著她的鬢間射過,風吹起她的長髮,一綹兒青絲隨之飄落。
霍瀾音轉過頭去,看見遠處一個手執弓箭的黑衣人應聲倒下。衛瞻射來的箭,正中他的眉心。
後方更多的黑衣人正一邊射箭,一邊朝這邊追來。奚海生和小豆子混在人群中,刀起頭落。
「老天呀!」鶯時嚇得直哆嗦。
「不要再回頭,繼續往前跑!」霍瀾音立刻回過神來,握緊鶯時,拿出這輩子最快的速度朝山頂跑去。
箭雨聲越來越多,有從身後射來的箭,也有從前方高處射來的箭。
除了箭雨,還有馬蹄聲。
霍瀾音知道後面的黑衣人越來越近了。若是被這些黑衣人追上,定然身首異處。
「夫人鬆手!」
——是小豆子的聲音。
霍瀾音轉頭,看見小豆子從後面追上來,他騎在馬背上,在鶯時另一側彎下腰,拉住了鶯時。霍瀾音急忙鬆手,小豆子立刻把鶯時拉上了馬背,朝前跑了……
霍瀾音有那麼一瞬間愣住了。她怔怔站在原地,有些懵。鶯時被救走了,她被留下了?
下一刻,腰間忽然被攬住,整個人被撈起來。
霍瀾音一驚,下意識地抽出靴子裡的匕首,反身射去。卻在對上衛瞻目光時,手腕一抖。積雪反的光影照在匕首刀柄上的「讓」字。
衛瞻眼中毫無波瀾地別開視線,面無表情地帶著霍瀾音調轉馬頭。
霍瀾音訕訕收了匕首,整個身子軟下來,疲憊地靠在衛瞻的胸膛。如今歇下來,才覺得雙腿酸痛,和一陣陣後怕。
可若上天再給她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她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霍瀾音在衛瞻的懷裡回頭望去,看著黑衣人越來越近。她想出聲提醒衛瞻,卻在仰起臉看見衛瞻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眸時,沉默下來。
兩個黑衣人追上來,舉起手中的長劍。
衛瞻拔出懸在馬側的長刀,甚至連回頭都沒有,好像只是隨手一砍。只是一刀,兩個黑衣人瞬間腰斬。下半身還跨坐在馬背上,上半身已經順著山坡滾落下去。鮮血噴湧,甚至還有腸子湧出來。
巨大的視覺衝擊,霍瀾音身子本能地狠狠顫了一下。她抬起眼睛去看衛瞻,發現衛瞻正低著頭在看她。霍瀾音拉了拉斗篷的紅兜帽扣在自己的頭上,十分溫順地把臉埋在衛瞻的懷裡。
衛瞻收回視線。
「讓之,為帝者,是天生的孤家寡人。狠心絕情縱橫捭闔,人心人命皆在你掌握之中,任你操控。任何人和事皆不可成為你的弱點,任何可能成為你弱點的人和事,任何想要要挾你的人,誅之。」
但是在這句話之後,永銘帝還說了一句話。
——「不過,天大地大,皇帝老子最大。」
衛瞻覺得前面的話都是廢話。那些為了穩固江山各種捨棄和妥協的皇帝,都他媽是碌碌無為的庸君廢物。
一個女人而已。
衛瞻俯下身,湊近霍瀾音的頭頂,輕嗅。
再野的貓兒,他也能馴乖。
衛瞻帶著霍瀾音重新回到山頂高處。
林嬤嬤問:「殿下,我們先行一步,海生應該可以全身而退。」
小豆子撓了撓頭,有些猶豫的口吻:「海生哥當真可行?」
霍瀾音摘下兜帽,回頭向山下看去。一眼看去,黑壓壓的一片,她甚至沒能找到奚海生的身影。
「側邊!」江太傅忽然抬手一指。
霍瀾音順著江太傅手指的方向看去,竟然有另外一批黑衣人從山的另外一個方向追來。
「我去!」小豆子立刻說。
言罷,小豆子將馬背上的鶯時放下去,立刻駕馬飛奔而去相攔。
江太傅在一旁搖頭歎氣:「還是京中的日子快活。我那婆子罵我不知好歹跟著瞎折騰,我怎麼就沒聽呢?不聽夫人言,吃虧在眼前!」
霍瀾音悄悄觀察每個人的表情。她發現江太傅雖然總是說這樣的話,可他是笑著的,幾乎沒有半點著急的樣子。不僅是他,大家好像都不擔憂。
霍瀾音正琢磨著,耳畔忽然感覺到了一陣寒意。她微微側臉,衛瞻手中的箭矢擦著她的臉頰射過去。
一弓三箭,箭無虛發。
林嬤嬤也拿起懸掛在馬側的弓箭,朝著黑衣人射去。
霍瀾音忽然想做點什麼。她摸了摸,在馬側旁摸到還有別的弓箭,她也用力拉起了長弓,眯起一隻眼睛,朝著遠處的黑衣人射去。
當黑衣人倒下的時候,霍瀾音自己都懵了。
江太傅笑:「夫人好箭法,先前竟是沒看出來夫人學過這個。」
「沒有,我沒學過。這是我第一次拿弓箭。」霍瀾音解釋,「真的。」
江太傅顯然不信。
「真的……」霍瀾音又小聲重複了一遍。
她重新拿起弓箭,朝著遠處的黑衣人射去。然而這一次沒有那麼幸運,力度遠遠不夠,半路無力落在地上。
霍瀾音剛想放下弓箭,衛瞻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這樣。」他將她圈在懷裡,抬起她的手,教她如何瞄準。
霍瀾音偏過臉,近距離地望向衛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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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8:30:49
第三十二章 擁眠
「我的面具上沒有敵人。」衛瞻沉聲道。
霍瀾音眼睫顫了顫,迅速轉過頭,認真眯起一隻眼睛盯著前方遠處的黑衣人。她用力將長弓拉滿。
衛瞻垂眼,看著她專注的側臉。
他收回視線,覆在霍瀾音搭弓的手挪開她的手指,長箭離弓。
霍瀾音緊張地盯著射出去的長箭,直到長箭射中遠處的黑衣人,她眼裡的緊張一瞬間消失,轉瞬燦爛笑起。
她從馬鞍一側的箭囊裡又摸出長箭,搭在弓上。然而興許是因為已經射出三箭,有些沒力氣,這一次,她竟然是連弓都沒能拉滿,手心已覺得火辣辣得疼。
她沒有放棄,眉心蹙起,貝齒緊扣,奮力拉弓,可是不僅沒能將弓拉滿,還因為過分用力使得手臂輕顫。箭尖也跟著晃動,無法瞄準。
手背上忽然一涼,是衛瞻寬大的手掌覆上。
衛瞻握住霍瀾音的手,幫著她輕易將長弓拉成滿月。他俯下身來,湊近霍瀾音的耳畔,視線與她相平,重新瞄準。
「咻」的一聲,長箭離弓。
霍瀾音的視線緊緊跟著長弓,眼睜睜看著長箭射中遠處黑衣人的眉心,破頭而過。黑衣人直挺挺地從馬背上跌下去。
分明離得那麼遠,可是霍瀾音好像看清了黑衣人死前眼中的驚恐。那一箭射中黑衣人的眉心,她卻好像那支長箭朝自己射來一樣,感覺到自己的眉心也跟著一涼。她下意識地抬手,用手心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放下手的時候,她視線隨意一掃,落在自己的手心。手心紅了一大片,還有被磨破的痕跡。
她扯了扯衣袖,將衣袖攥在手中,隔著柔軟的布料輕輕握住了手。然後抬起頭去看衛瞻,意外地對上衛瞻的目光,她怔了一下,迅速移開了視線。
衛瞻摸了摸她的頭,拿起弓箭,繼續射殺黑衣人。
霍瀾音有些懵。總覺得他摸她頭的動作有些怪怪的,偏偏她又說不出怪在哪裡。
衛瞻每次都將三支長箭搭在弓上。三支箭一起離弦,就是三個黑衣人倒下。他剛要再從箭筒裡拿箭,三支長箭遞到了他的手邊。
他抬眼看向霍瀾音,霍瀾音彎起眼睛對他笑。他接了箭,收回視線,搭弓射箭,箭無虛發。
霍瀾音忽然就明白了為何黑衣人氣勢洶洶,大家都一點都不著急擔憂的樣子。如今她也沒有先前那般擔心。
霍瀾音給衛瞻遞長箭,她從箭筒裡拿箭的時候,手指擦過長箭,沒有拿到。箭筒裡的長箭似乎出現了重影,讓她看得不太真切。霍瀾音愣了一下,合上眼睛搖搖頭,再次睜開眼睛又恢復尋常,她趕忙拿了長箭遞給衛瞻。
這些黑衣人果然沒能得逞,反倒是黑色的屍體躺了一地,在雪山上異常顯眼。慢慢的,追捕的黑衣人越來越少。衛瞻一行人的馬速也慢了下來。
又行了大半日,小豆子非常幸運地在一個地勢偏低的山谷裡尋到一個巨大的山洞。一行人騎著馬走進山洞,上方距離洞頂還有很高的距離。這裡不是動物鑿挖出來山洞,而是天然形成的山洞,洞內偶爾可見幾處石筍。
小豆子樂呵地拍胸脯:「今晚兒不用宿在雪地上,我小豆子可是功臣!」
奚海生撿起一塊小石頭去丟他,笑:「這麼大的功勞可得讓主子賞你。賞個小媳婦兒如何?」
小豆子不樂意聽,嘟囔:「整天一口一個媳婦兒,總這麼想著媳婦兒,我看你是沒淨乾淨。等回了宮,我可得檢舉你。說不定還能再立一功!」
「你這皮小子!」
林嬤嬤板著臉開口:「歇了一刻鐘也該去忙了。」
小豆子和奚海生立刻住了口,結伴去找能生火的枯枝。
林嬤嬤喊來鶯時幫忙,在平整處臨時弄一張床出來。先輕掃乾淨,除去石塊兒,再在洞中尋了質地細膩的泥,均勻地灑上三層。然後從洞中角落找到些早就枯了的草和葉,鋪在泥上。再鋪上毛茸茸的絨毯,最後再將厚斗篷展開鋪在絨毯上面。
霍瀾音坐在一旁,一直看著林嬤嬤乾淨俐落的動作。心想在這種逃難的境況下,還如此多的講究,可當真是太子爺。
她偷偷看了衛瞻一眼,迅速收回視線。
「過來。」
霍瀾音揪起眉心,心想大殿下後腦勺還長了眼睛不成。她起身走到衛瞻身旁,挨著他坐下,聲音溫柔:「殿下?」
衛瞻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話。
霍瀾音覺得莫名其妙。可衛瞻本來就是這樣猜不透的古怪脾氣,她也不糾結,輕輕將頭靠在衛瞻的肩膀。
鶯時手忙腳亂地給林嬤嬤打下手。她一直想找霍瀾音說話,可一直都沒有找到機會。終於忙完了手邊的活兒,她剛想去找霍瀾音,看見霍瀾音靠著大殿下,只好把話繼續壓在心裡。
鶯時低著頭,眼睛有點紅。
兩次了。霍瀾音救她兩次了。而且這一次當真是冒著生命危險來救她。
她在心裡暗暗發誓,這樣的恩情必將用盡一生來回報。
升起火,山洞裡的溫度頓時升高,人也變得舒服許多。林嬤嬤包裹裡帶著紅薯,這一頓吃的是熱氣騰騰的烤紅薯。
霍瀾音去看衛瞻。他在吃東西的時候自然是解下了面具,可卻戴上了皂紗帷帽。
霍瀾音對衛瞻那張被毀容的臉更加好奇。
衛瞻應當是不喜烤紅薯的,只吃了兩口就不再吃。
霍瀾音抱著膝,咬了一口甜甜軟軟還熱乎乎的烤紅薯,心道:真挑剔。
小豆子和奚海生輪流守夜,其他人早早歇下,畢竟明天還要從雪山穿過。
霍瀾音被衛瞻抱著睡在那張林嬤嬤臨時造的「床」,三件斗篷當成被子裹在兩個人的身上。雖然是條件所迫,大家都睡在山洞裡,可霍瀾音被衛瞻抱著懷裡睡覺還是覺得尷尬得很。
她硬著頭皮閉上眼睛,掩耳盜鈴起來。好像她閉上了眼睛,山洞裡的別人就看不見了似的。
霍瀾音始終因為這份彆彆扭扭的尷尬睡不著。直到夜深了,她也實在是因為累了一天,開始犯睏。迷迷糊糊將要睡著時,感覺到腹部一涼。她一下子清醒過來,驚愕地感受到衛瞻的大手解開了她的衣服。
霍瀾音整個身子僵在那裡,連反應都忘了,直到衛瞻微涼的手覆在了她的胸口。
霍瀾音嚇得不輕,立刻用力握住了衛瞻的手腕,阻止他的動作。
片刻的僵持之後,衛瞻鬆了手。霍瀾音跟著鬆了口氣。
然而下一刻,衛瞻向下游走的手掌開始扯霍瀾音的裙子。
霍瀾音僵了僵,更怕了!她慌忙一邊拉住衛瞻的手腕,一邊轉過身,面對著衛瞻。
——衛瞻闔著眼。
霍瀾音愣了一下。
衛瞻是睡著的?
霍瀾音試探著去拉衛瞻的手,然後將自己纖細的手指一根一根穿進他的指縫,緊緊握著他的手,免他夢中胡作非為。
翌日清晨,陽光照進山洞,將山洞裡照得發白。
衛瞻醒來,他動了動手,覺得手指被束縛,詫異看去,看見兩個人十指相扣兩隻手交握在一起。衛瞻漆色的眸中閃過一絲詫異。他抬眼去看霍瀾音,見她睡得很沉。夜裡很冷,她蜷縮在他懷裡,縮在毛茸茸的斗篷下。斗篷幾乎遮了她的唇。衛瞻小心翼翼地將兩個人交握的手分開,他拉了拉斗篷,露出霍瀾音的唇。她唇角微彎,睡時唇角掛著笑。
見衛瞻醒來,正在弄早飯的小豆子和奚海生這才敢出聲說話。尤其是小豆子,又嘻嘻哈哈起來。
奚海生捅了他一下,給了他一個眼色。
小豆子愣了愣,回頭去看衛瞻,看見衛瞻慍色的眼神。小豆子趕忙閉了嘴,再也不敢發出半點聲音來。
衛瞻收回視線,看著窩在他懷裡的女人。那麼小小的一隻,軟軟的一隻。這世間只有他知道這個女人的身子是多軟,多香。
忽然又想睡她。
卻不能。衛瞻不由一瞬間黑了臉,暴躁起來。
「起來!」他聲音又沉又冷。
霍瀾音揪著眉心,還是覺得冷,又往毛茸茸的斗篷裡縮了縮,把唇鼻藏起來,頭側挪近了一些,又往衛瞻的懷裡鑽了鑽。
衛瞻心裡的那份煩躁莫名稍微緩解了些。不過也只是稍微而已。
他挑起霍瀾音的一綹兒頭髮,將這一綹兒髮捲在他的食指,然後用髮尖輕輕去掃霍瀾音的臉頰。
霍瀾音睡夢中皺起的眉頭更揪揪了。
昨天夜裡她實在睡得太晚,可前日又實在太累,眼下是真的睡得很沉。
衛瞻也不急,慢條斯理地用髮尾一下又一下去掃霍瀾音的臉頰。霍瀾音檀口微張,就要醒過來。
衛瞻的動作忽然停頓了一下,想起床榻之上霍瀾音無數次檀口微張之後呼出的嚶喘微嚀。
身後不遠處是小豆子、奚海生等人細小的響動。
衛瞻黑著臉,寬大的手掌捂住了霍瀾音的嘴。連她的鼻子也一併捂住。
霍瀾音喘不上氣,終於醒過來,迷茫地望著衛瞻。
衛瞻冷笑了一聲。
霍瀾音在一瞬間清醒過來,眸中迷茫散去,浮現驚愕。
衛瞻這才鬆了手。
霍瀾音想起如今境況,慌慌張張地坐起來,低著頭整理有些亂的頭髮,用眼角的餘光去掃山洞裡的人。大家都在忙碌,好像沒有人注意到這邊,她不由輕輕鬆了口氣。
這一早,霍瀾音都很沉默。
收拾好,一行人又要出發。
剛邁出山洞,霍瀾音望著遠處一望無際的白雪,眼前又出現了重影。她終於意識到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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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8:31:00
第三十三章 雪盲
「你在後面磨蹭什麼?」衛瞻坐在馬背上,回首望向杵在原地的霍瀾音。
霍瀾音回過神來,看向衛瞻。她又迅速掃過其他人,好像視線又恢復了正常。她趕忙小跑了兩步,跑到衛瞻馬下。她提著裙子,抬起一隻腳剛剛踩上馬鐙,衛瞻隨手一撈,就將她從下面撈了上來。
「我們接下來是繼續翻過這片雪山直接去陽遙郡,還是先從偏路下山,在玉克縣暫歇整頓?」奚海生問道。
江太傅捋著鬍鬚,道:「玉克縣離陽遙郡也不算遠。有下山的功夫,不知道又前行了多久。再說,下山的路上還極有可能遇見那些埋伏的刺客。不若徑直往前走,到了陽遙郡,會安全很多。」
小豆子卻說:「可是咱們帶的乾糧不算多。再說弓箭也快用盡,還不知道會不會有追兵繼續追來。」
江太傅想了想,再次開口:「讓之,你的意見是?」
「繼續走。」
衛瞻發話,其他人也不再多說,繼續往前。
行了大半日,衛瞻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略詫異地低頭看向坐在他身前的霍瀾音。這一上午,霍瀾音過分安靜了。
他捏著霍瀾音的下巴,去抬她的臉。
霍瀾音後知後覺地看向衛瞻,眼中有些許茫然——她走神了。
衛瞻順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感覺到溫度正常便鬆了手,不再管她。
霍瀾音心事重重地重新低下頭。不是她的錯覺,這一上午她又有兩次出現眼前重影的情況。而到了現在,她的眼睛已經有了微微刺痛的感覺。
袖中緊攥著的手微微發涼。
她害怕了。
她曾經在書中看過關於雪盲的事情,知道雪盲可大可大。若是嚴重了,是很可能永久失明的。
霍瀾音不敢想像變成瞎子後的生活。
如今逃難途中,她若瞎了眼,則成為了徹底的拖後腿。更何況瞎了眼睛她要如何逃走?
不安的感覺和對未知的恐懼讓她身上一陣又一陣的發冷。
「那些人又追上來了!」奚海生忽然大聲說。他說著,便拉著馬韁調轉馬頭,打算斷後。
衛瞻又看了一眼沒精打采的霍瀾音,將弓箭遞給她,說:「試試。」
霍瀾音木訥地伸手,可是她纖細的指尖兒還沒有碰到弓箭便僵在那裡。她用力閉了下眼睛重新睜開,眼前衛瞻遞過來的弓箭仍舊是重影的,甚至連衛瞻的手也變得模糊不清。
霍瀾音縮回了手,小聲說:「我射不準……」
衛瞻眼前浮現昨日霍瀾音被長弓磨紅磨破的手心,便打消了念頭,將遞給霍瀾音的弓箭收回來,自己拉成長弓,一箭箭射出去。
霍瀾音抬起頭,望向遠處的黑衣人。她努力睜大了眼睛,想要看清一片雪白裡顯眼的黑衣人。她默默數著黑衣人的人數。可是……視線越來越模糊了。她仰起臉去望正午的陽光,眼前卻忽然一下子黑下去,什麼都看不見了。
霍瀾音恐懼地僵了脊背。她立刻使勁兒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再次睜開眼睛,眼前又變成了一片白色。
她悄悄鬆了口氣。
「你怎麼了?」衛瞻重新抬起霍瀾音的臉,略意外地看見霍瀾音的臉上掛滿淚水。
霍瀾音沒有哭,只是眼睛的刺痛讓她落了淚。她自己都不知道。
衛瞻用指腹抹去霍瀾音眼角的淚,審視著她,問:「哭什麼?」
霍瀾音莫名緊張,本能地不想讓衛瞻知道她的眼睛出了問題。她立刻彎起唇角笑起來,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說道:「風沙吹進眼睛裡,一直都很不舒服。」
說著,她皺著眉頭去揉眼睛。
這次追上來的黑衣人數量不多,很快就被解決。馬兒走了那麼久,不肯再走。一行人尋了個避風處停下來,做短暫的休息。
「喝些水。」鶯時將水囊遞給霍瀾音。
霍瀾音盯著她遞過來的水囊,待重影逐漸消失,才伸手接過來。水很涼,涼水入腹,霍瀾音打了個寒顫。
小豆子說:「沒想到這些黑衣人那麼快又追上來,昨兒還以為咱們已經把他們甩開了。」
江太傅道:「山上風大,應當是夫人身上的體香很容易被追到。」
感受到望向自己的幾道目光,霍瀾音握著水囊的手微微用力。原來她因為體香的緣故,早就成了拖累。她說:「如果是我的緣故,我還是不跟著你們一起走了,你們一會兒出發的時候不要再帶著我了。」
小豆子忙說:「夫人可別這麼說!」
江太傅剛想說話,看向衛瞻,見到衛瞻的目光,他愣了一下,沒開口。
衛瞻蹲在一塊半人高的山石上,只是山石一樣被積雪覆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自下馬歇在這裡,他一直審視著霍瀾音的一舉一動,他望著霍瀾音,聲音聽不出情緒地開口:「音音,過來。」
霍瀾音抬眼望向衛瞻。白茫茫的一片,她只能隱約看清衛瞻的輪廓。
「來我這裡。」衛瞻重複。
霍瀾音起身,裝出尋常的樣子,一步一步朝衛瞻走過去。天地之間一片白色,她識別不出自己距離衛瞻有多遠,只是朝著他的方向一步又一步地走過去。
在衛瞻蹲著的山石前面有一條窄卻深的溝壑。
衛瞻看著霍瀾音一步步走近溝壑,一腳踩空。霍瀾音驚呼一聲,本能地朝前伸出手。衛瞻抓住她的手。他從半人高的山石跳下來,將霍瀾音拉到身前。霍瀾音腳步一陣踉蹌,向後看去,才隱約看見那條溝壑,不由一陣後怕。
「你的眼睛看不見了?」衛瞻問。
「哦……」霍瀾音慌張解釋,「也、也不是一點都看不見。」
原本坐在遠處的江太傅立刻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道:「雪盲症?」
霍瀾音猶豫了一瞬,忽然去拉住了衛瞻的手。她抬起臉,用無法聚神的目光去望衛瞻。迷離的眼中噙著一層委屈和害怕的淚水。
衛瞻面扯過她腰間的帕子,面無表情地給她擦了眼淚,道:「讓老頭兒給你瞧眼睛。」
霍瀾音點頭,攥著衛瞻的手卻始終不肯鬆開。
江太傅快步走過來,給霍瀾音檢查了眼睛,道:「如今還沒有全盲,夫人需用布條蒙住眼睛,不可再看雪。切記!切記!」
鶯時急得紅了眼睛,追問:「江太傅,我家姑娘的眼睛什麼時候能好起來?」
「這不好說。雪盲症本就患病特殊,有的人半日就會痊癒,有的人終生致盲。夫人先調養一段時間試試。至於助療的藥……」江太傅皺眉,「這藥也不是必須的,等到了陽遙郡再配藥也可。現在下山去玉克縣尋藥自是更好。」
衛瞻彎腰,在霍瀾音的紅裙撕下一條,蒙住她的眼睛,一邊在她腦後繫蝴蝶結,一邊說:「下山。」
霍瀾音微微偏過臉,朝著衛瞻的方向,檀口微張,似想要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抿了抿唇。
於是一行人沒歇多久,立刻上了馬,往山下趕。
霍瀾音坐在顛簸的馬背上,她伸出雙手在身前摸索著,終於摸到了衛瞻握著馬韁的手,這才脊背稍軟,整個人向後靠去,靠在衛瞻的胸膛。
然而下山的時候,卻遇到了更大規模的刺殺。黑壓壓一大片的刺客,宛如行軍打仗的陣勢。
衛瞻冷笑:「這麼想我死。」
江太傅看了一眼衛瞻,不由皺眉。
然而霍瀾音什麼都看不見,只能靠聲音去努力分辨。
她聽見衛瞻的冷笑,聽見呼呼的風聲和馬蹄聲,聽見刀劍相碰的脆響,聽見黑衣人近在咫尺的氣息。
汗毛聳立。
霍瀾音這才第一次知道眼睛對人來說是多麼重要,什麼都看不見的時候整個人都陷在不安之中,這個時候倘若周身是不安全的環境,更是恐懼異常。
唯有後背緊貼的堅硬胸膛,似乎成了唯一的倚靠。
然而連衛瞻也離開了她。
「坐在這裡不要動,等我回來。」衛瞻走前只說了這一句。
霍瀾音抓緊了馬韁,唯有等待。她聽見廝殺聲,很想扯開蒙住眼睛的布條看看周身的情況,可又記得江太傅的話,不可以再看雪,否則容易變成真的瞎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這種無邊的恐懼中等待了多久。好像一輩子那麼久,她坐著的馬不知為何受驚,忽然朝前跑去,差點將霍瀾音甩下馬。霍瀾音驚呼一聲趕忙摸索著找到馬韁,緊緊攥住,甚至往後拉。
她想讓飛奔的馬停下來,可是她根本不會騎馬!
「大殿下!殿下——」
霍瀾音感覺到身下的馬越來越快,隨時都可能將她甩下去摔死!
馬兒忽然前腿跪地,霍瀾音整個人朝前栽去。她慌亂中伸出手去摸索,手卻被人抓住。霍瀾音拔出靴子裡的匕首胡亂刺去,手腕再一次輕易被對方擒住。
「音音。」
是衛瞻的聲音。
霍瀾音的動作頓時僵住,頓時鬆了口氣。懸著的那口氣鬆下來,整個身子都軟了。
衛瞻拿走霍瀾音手中的匕首,瞥了一眼刀柄上的「讓」字,黑著臉問:「你又想用我的匕首刺誰?」
霍瀾音臉色慘白,剛剛是真的嚇壞了,整個人有些遲鈍,沒回答衛瞻的話。
衛瞻彎腰,將匕首裝進霍瀾音的靴子。直起身時,他順手拍了拍霍瀾音的屁股:「怕什麼?這點膽子怎麼做孤的女人。」
衛瞻牽著霍瀾音往前走。逆風,霍瀾音聞到越來越濃的血腥味兒。
那些黑衣人,無一生還。
衛瞻面無表情地踢開擋在霍瀾音腳前的一顆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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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8:31:12
第三十四章 塗泥
大雪茫茫,天地之間一片白色,然而霍瀾音的眼前卻是一片漆黑。一片雪花翩翩落下,擦著她的鼻尖兒,融化在她的臉上。
又下雪了。
大雪紛紛揚揚,風也很大,迎面呼嘯而過,將霍瀾音的紅色斗篷向後高高吹起。逆著風,她每走一步都很艱難。在一片漆黑裡深一腳淺一腳,走得跌跌拌拌。唯有衛瞻牽著她的寬大手掌成了唯一的依靠,她在不知不覺中逐漸握緊衛瞻的手,就像用盡全力。
衛瞻瞥了她一眼,放慢了腳步。
他將霍瀾音被風吹到身後的兜帽重新戴好。鮮紅的兜帽,有一圈毛茸茸的兔毛被風吹得貼在她的臉頰。
放下手的前一刻,衛瞻順手刮過她的鼻樑,指腹拈了一下她鼻尖左側的那粒小小的美人痣。
霍瀾音側過臉,面朝衛瞻的方向。她嘗試著睜開眼睛,隔著蒙眼紅布條,隱約看見衛瞻的輪廓。
她忽然略急躁地開口:「殿下,你開口說句話。我怕你不是你。」
「蠢貨。」衛瞻罵,「連孤都認不出?」
聽見衛瞻的聲音,霍瀾音莫名鬆了口氣,至於他說的內容是什麼,倒也沒那麼重要了。她握著衛瞻的手蹭了蹭,蹭到衛瞻掌心的疤痕。
對,是他啊。
她記得衛瞻掌心的粗糙疤痕。
霍瀾音聲若蚊鳴地輕聲「嗯」了一聲,被蒙住的眼睛重新閉上,低下頭,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迎著風雪往前走。
雖然仍舊看不見,可聽著耳邊呼嘯的風,她的緊張恐懼情緒逐漸平復了些。
衛瞻側首看向霍瀾音,想起長寧郡主養的那隻小白貓兒。長寧郡主喜歡那隻貓喜歡得不得了,縱使那是一隻並不乖巧的貓,縱使她被那隻貓兒抓破抓傷。長寧郡主仍舊把那隻貓兒捧在手心裡,好吃好喝供著,陪玩又哄著。
長寧郡主被那隻白貓抓傷了之後,她還要笑著說:「這就是貓兒呀!不會永遠乖巧順服,是有脾氣的。你別看它炸毛凶巴巴的,其實膽子小著呢。」
衛瞻望著霍瀾音的側臉,想著長寧郡主將那隻貓兒抱在懷裡哄著的樣子,心想他養的這隻貓兒的確膽子小了些。
得哄一哄。
霍瀾音所坐的馬受驚狂奔出去很遠,衛瞻牽著她在風雪中走了很久很久,才和其他人匯合。
鶯時早嚇得哭花了臉,遠遠看見霍瀾音的身影,就朝著霍瀾音跑過去。哭著使勁兒握住霍瀾音的手。
「我看著那匹馬被箭射中,發了瘋似地往前跑,差點將你甩下馬。真的是嚇死我了……」鶯時哭。她握著霍瀾音的手在發抖。
霍瀾音鬆開衛瞻的手,摸索著去擦鶯時的眼淚,安慰她不要哭。
重新見到鶯時,雖然她在哭,可是還是給了霍瀾音親切感、安全感。
衛瞻看著被霍瀾音甩開的手,「嘖」了一聲。簡直是忘恩負義過河拆橋啊……
「走了。」衛瞻翻身上馬,口氣不善地對霍瀾音說。
霍瀾音還在與鶯時說話,聽見衛瞻的話,她轉過頭,茫然地望向衛瞻,有些無措。
衛瞻看著覆在她雙眼上的紅綢布,不耐煩地打馬向她走過去,朝她伸出手。
「手。」
霍瀾音循聲朝大致的方向伸出手摸索著。她睜開眼睛,可是這一次,隔著紅綢布,她的眼前還是漆黑一片,連衛瞻的輪廓也看不清。霍瀾音搖了搖頭。
衛瞻黑著臉,彎下腰抱住她的腰,將她拎上馬。霍瀾音還沒坐穩,衛瞻已經甩著馬鞭朝山下狂奔而去。
其他人立刻上馬追去。
一路上,霍瀾音從剛剛馬受箭狂奔差點摔死她的恐懼中走出去,心裡又被沉重的煩思擾亂。她不得不因為雪盲症而煩擾。即使她計劃得再完備,瞎了眼是無論如何都逃不掉的。一想到下輩子要困在衛瞻身邊,成為一隻揮之即來呼之即去的玩意兒,說不定還要時刻提防其他女人的鄙夷迫害,為了生存日日生活在勾心鬥角之中,她就覺得絕望。
她不是名正言順被衛瞻娶了去的,甚至連妾都不算。日後他娶妻大婚,一正妃兩側妃,美人無數。她會是何樣處境?即使衛瞻依諾給她名分又如何?
一個人的出身是改不掉的。
她做不到永遠在衛瞻面前卑微逢迎,更做不到向他日後其他的女人跪地行奴禮。
可是她的眼睛……
她心裡怎麼能不急?
可偏偏急不得。
霍瀾音拼命地告訴自己要冷靜下來,不要急。雪盲症可輕可重,她也不必如此悲觀,興許要不了多久她的眼睛就會恢復正常?
霍瀾音安慰了自己一路,等到一行人從雪山下來時,她已經徹底平復了心情,將所有悲觀的壞情緒驅離。
奚海生道:「這些人來勢洶洶,明顯有備而來。先前分了幾波進雪山中搜尋殿下。如今誰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人手留在玉克縣,我們還需更謹慎些。」
江太傅看了眼馬上要黑下來的天色,說道:「馬上要天黑,如今人累馬也疲,還是快些尋個暫歇的地方比較好。往前走,在郊外一般會有些廟宇破屋。殿下和夫人先在後面暫歇,小豆子和你去縣中打探消息,若是看見有那些人黑衣人混在縣中,我們只悄悄買些藥物和食物,繼續前行。倘若沒有,倒是可以進縣中歇息一日。」
奚海生補充:「就算有,咱們也可以把他們先幹掉!」
江太傅沉吟了一下,道:「看地方人數情況再說,總不能傷了縣中百姓。」
奚海生忙點頭。
商議已定,一行人繼續往前走,果然在玉克縣的郊外尋到一處搖搖欲墜的破廟,大家進去暫歇,只讓小豆子和奚海生進到縣中打探消息。
馬匹在破廟前停下,衛瞻下了馬,剛轉身要去抱霍瀾音,霍瀾音已經伸開了雙臂,朝他伸出手。
「方向歪了。」
小蠢貨。
衛瞻捏著霍瀾音的細腰,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霍瀾音雙腳落地,衛瞻剛鬆開手。霍瀾音摸索著去抓住了衛瞻的衣袖,緊緊攥著。
衛瞻看了她一眼,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得,又忘了他的這隻貓兒現在是個瞎子。
鶯時瞧著霍瀾音的樣子不太放心,可是她狠狠心,還是去給林嬤嬤打下手。如今的境況,她只有更懂事勤快一點,才不會拖後腿,才不會被丟下,才不會跟她的主子分開。
林嬤嬤和鶯時簡單收拾了一下,闢出個避風的地方來,在地面鋪上斗篷,才讓衛瞻坐。
霍瀾音亦步亦趨,挨著衛瞻坐下。她伸手摸了摸,摸到衛瞻的腿,然後偏過頭,輕輕靠在衛瞻的膝上。
衛瞻垂眼瞥著她溫順的樣子,勉為其難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
奚海生和小豆子很快帶著消息回來,果然有人等在玉克縣中等著他們。那些黑衣人裝成鏢局的人,不停在縣城中打聽一個戴著皂紗帷帽的男人,還有一個身帶異香的女人。
霍瀾音的心忽地一緊。
一個身帶異香的女人……
她身上的體香,果然成了那些刺客搜尋的線索。
霍瀾音如今又看不見,不得不擔心衛瞻這個時候把她丟下。那倒是真的連命都要保不住。她縮了縮,越發靠近衛瞻,像一隻受了驚的小貓兒一樣去尋求庇護。她摸索著尋到衛瞻的手,小心翼翼地將衛瞻的拇指攥在掌心。她的小手指顫了顫,又像是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她輕輕轉動手腕,在衛瞻的掌心一筆一劃地寫字。
——「別丟下我。」
衛瞻冷眼瞥了她片刻,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
林嬤嬤皺著眉詢問:「江太傅,可有什麼藥方能暫時除去夫人身上的香氣?」
「敢問夫人的體香可是天生?」江太傅詢問。
「不是。」霍瀾音坐直身子,將自己身上為何帶香的緣由仔細說出來。
江太傅沉吟片刻,道:「想要除去夫人身上的香氣著實不容易,何況就算能夠除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絕非一副藥就能夠起作用。夫人若是不動,身上的香氣很淡,幾乎不容易被人覺察。可若行動,香味越來越濃。何況最近幾天風大,這風一吹,更是將夫人身上的香味飄得很遠……」
霍瀾音默默聽著,臉上看不出表情。可是握著衛瞻的手卻微微抖了一下。
「老頭兒,你廢話怎麼那麼多。」衛瞻緩緩打斷江太傅的話,聲音裡帶著微微不耐煩。
江太傅一愣,立刻說:「也不是沒有辦法。就算不能立刻除去香氣,倒是可以試試覆蓋香味。比如塗泥掩之。」
「塗泥?」霍瀾音皺著眉,有些疑惑。
這是什麼新奇的治療法子?難不成真的只是字面意思?
一直認真聽著的鶯時小聲詢問:「什、什麼泥?」
「應當都行吧?」江太傅的口吻也不太確定。
霍瀾音終於確定江太傅口中的塗泥真的是字面意思。不過聽著江太傅不太確定的語氣,霍瀾音產生了懷疑。
衛瞻審視地盯著江太傅。
江太傅輕咳了一聲,有些尷尬地說:「老朽也是在古籍中看見的法子,古籍上的確記載過身帶異香的奇女子。雖然書中記載的奇女子是天生帶香。不過夫人興許也可以試一下……」
林嬤嬤最先起身,道:「鶯時,你與我去尋些泥土和雪水。」
霍瀾音覺得荒唐,可一想到江太傅連以活人為藥引都想得出來,倒不覺得奇怪了。
「我幫姑娘。」鶯時說。
其他人起身出去回避。
衛瞻坐在原地沒動,沉聲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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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8:31:27
第三十五章 臉紅
鶯時在角落裡翻出幾個木桶來,木桶大多都壞掉了,不是漏了底兒,就是斷了邊。好不容易尋到一個好的,卻也髒兮兮的。她抱著木桶跪在雪地裡,用雪水好一頓擦洗,才將木桶現出原本的顏色來。
如今天寒地凍,地面大多覆著積雪。積雪之下的土地也都被凍了個結結實實。想要鏟些泥土也是不易。幸好林嬤嬤也算半個習武之人,沒用多久就鏟了些土,然後和雪水摻在一起兌在木桶裡,攪成半桶黑漆漆的泥土。
鶯時看著這些髒兮兮的泥土有些擔憂,總覺得將這些東西塗在身上會很不舒服。而且這麼髒,會不會讓姑娘得病?可如今境況,當真是有萬分擔憂,也不敢拒絕。
這處的破廟佈局為並排挨著的三間房。可因為早就被廢棄,經了風雨摧殘,已不成樣子。中間的堂廳供奉著的佛陀早就斷裂倒塌。左邊的房間原本用來做什麼已經看不出來,畢竟連屋頂都已經消失不見。右邊的西屋相對保存的完整些,還能看出小木床的輪廓,只是如今小木床的木板失蹤了好幾塊,已然不能再用,碰一下就要倒塌的樣子。窗戶也不見了,牆壁上徒留窗戶的大窟窿。林嬤嬤手腳麻利地用兩塊木板撐著厚衣服遮擋住了風灌進來。
衛瞻和霍瀾音就坐在小木板床前面。
小豆子和奚海生忙忙碌碌抱來柴火,在衛瞻不遠處生了火。柴木被雪浸了太久,不易點燃,花了好些功夫才點著了柴火堆。
鶯時略擔憂地忘了一眼霍瀾音,和小豆子一起退了出去。她將西屋的門關上,木門發出沙啞的吱呀聲。她又要急忙去幫忙在堂廳裡生火、做飯。
西屋裡,只剩下衛瞻和霍瀾音兩個人。霍瀾音皺起眉頭來,小聲說:「殿下,還是讓鶯時進來幫我吧,泥土髒,會惹殿下厭煩的。」
衛瞻伸直長腿,用腳背將那半桶泥水勾到近處,才不緊不慢地開口:「你自己脫,還是我給你脫?」
霍瀾音無奈地抿起唇。她知道衛瞻的決定很難改變,定然是不會讓鶯時進來幫她了。
霍瀾音在胸前摸了摸,摸到斗篷的繫帶,動作生澀地解開。鮮紅的斗篷被她脫下來抱在懷裡卻犯了難。她看不見,不知道要把脫下來的衣服放在哪裡。即使她什麼都看不見也知道周圍不算乾淨,總不能隨便扔到地上。
不過她指猶豫了片刻,就朝衛瞻遞過去。
衛瞻正一臉嫌棄地同木條攪著木桶裡的泥水,見霍瀾音把斗篷遞過來,他放下木條,將斗篷接來,放在身後的木板床上。
他抱著胳膊,饒有趣味地瞧著霍瀾音脫衣服,也等著她把衣服一件一件遞過來。
霍瀾音聽不見衛瞻的說話聲,耳邊只有外面的風吹打的聲響。
看不見,聽不見,慢慢讓她變得很不安。她解衣服的手動作不由慢了下來。
她好像回到了第一晚被送到衛瞻房間的情景中。可又並不一樣,這一次看不見的只有她一個人,衛瞻是看得見的。
這樣讓她覺得更不安,還有尷尬的羞恥感。
幾層衣服脫下來,霍瀾音上身只剩下一件淺紅色的心衣。
紅色的,衛瞻很滿意。
霍瀾音忽然略彎下腰,雙手捂住自己的嘴低低地一連打了個幾個噴嚏。
這麼冷,她又穿得這麼少,她自然是凍著了。
衛瞻終於開口:「音音,你再這麼磨蹭下去,這桶裡的泥水可要結冰了。」
「還、還是讓鶯時進來幫我好不好?」霍瀾音聲音軟軟的,帶了一絲撒嬌,也帶了一絲央求。
她摸索著朝衛瞻伸出手去,衛瞻把手遞給她,由她握在掌中。
「為何?」衛瞻問。
「因為……很不好意思……」霍瀾音實話實話。
衛瞻笑了一聲,反手握住霍瀾音的手將她拽進懷裡,讓她側坐在他的腿上。他捏著霍瀾音的下巴,去瞧她蒙著眼睛都溫順的乖樣子,說:「音音,你的身上還有哪裡是孤沒見過的?孤可是撐著多盞燈細瞧過每一寸的。」
想起昔時的場景,霍瀾音低下頭。她臉頰浮現了些許微紅,情緒卻有些沮喪。
她曉得衛瞻說得都對。更何況縱使又有再多不自在,也不該在眼下矯情起來。
她默默將手背在身後,去解心衣身後的兩條繫帶。霍瀾音把脫下來的心衣遞給衛瞻。
衛瞻凝在她身上的目光移開,落在心衣上。他將她的心衣接過來,慢慢揉成團,湊到鼻前聞了聞她的香味兒。
霍瀾音緩緩站起,摸索著脫下了裙和褲。然後默默等待著。她等了好久,都聽不到衛瞻的動作。他在做什麼?一直看著她嗎?霍瀾音的眉頭又揪了起來。
「殿下?」霍瀾音試探地小聲開口。
衛瞻回過神來。
他起身,走到霍瀾音的身後,將她的長髮隨意挽起。然後湊近霍瀾音的後頸,用力聞了聞。
香。
他瞥了一眼桶裡的泥水,眼中立刻浮現嫌惡的表情。
他的視線重新緩慢游走過霍瀾音的全身,拿起木板床上霍瀾音白色的褻褲。然後將它撕成了布條。
霍瀾音側耳去聽,疑惑地問:「殿下在撕什麼?」
她心裡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總覺得衛瞻在撕她的衣服。
衛瞻沒理她,沉默地取出褻褲裡原本的細腰帶,繫在霍瀾音的腰上。然後用撕下來的白布條穿過霍瀾音的兩條腿。布條的兩端一前一後繫在她的細腰帶上。
「殿下,你、你這是做什麼……」霍瀾音的聲音尷尬到發顫。
衛瞻用掌心拍了拍,說:「這裡不准弄上髒泥巴。」
這下,霍瀾音的臉頰真真紅了個徹底。
衛瞻看著霍瀾音紅透了的臉,忽然心情大好。他用木條抹了泥水均勻地塗在霍瀾音的身上,塗得慢條斯理不緊不慢。
他居然問:「你的丫鬟平日是如何伺候你沐浴的?」
這個問題把霍瀾音問住了,不知道他指什麼。
衛瞻又問:「可會給你擦身?」
霍瀾音想了一下,說:「偶爾會。」
「偶爾?」
「偶爾不太舒服的時候她會幫我。」
衛瞻不大高興,他丟開木條,用掌心捧了一捧泥水灑在霍瀾音的鎖骨,看著泥水緩緩往下流淌,他才攤開手,用掌心給她身上的泥水揉開。他一邊揉著一邊說:「音音已經長大了,日後要學會自己洗澡,不能再讓丫鬟幫忙。」
衛瞻這話說得古怪,霍瀾音一時之間沒聽明白。
衛瞻塗了泥水的掌心撫過霍瀾音的身子,他說:「若是當真不會洗澡,孤可以教你、幫你。」
霍瀾音怔了怔,有些不敢置信。莫不是衛瞻不喜歡別人碰她的身體?即使是她的貼身婢女?所以他才趕走了鶯時,決定親手給她塗泥?
霍瀾音被自己這個想法驚到了。
她不由去想,倘若她逃走的計劃敗露,以衛瞻這樣蠻橫的上位者姿態會如何對她。
霍瀾音在心裡敲了敲警鐘,告訴自己逃跑計劃一定要十分完備,不可讓衛瞻有任何的懷疑才行。
如何讓他不懷疑她?完全信任她?
霍瀾音心裡沒譜,不知道衛瞻到底有沒有相信她深愛著他。想要取得衛瞻的信任,方法絕對不止一種。可是利用兩人關係讓他以為她矢志不渝地愛著他,絕對是最快捷取得他信任的方式。
「把腿分開一些。」衛瞻拍了拍霍瀾音的腿。
霍瀾音回過神來,依言。
她又在心裡無聲輕歎。原本還急著取得他的信任,如今因為雪盲症倒也沒那麼急了。
霍瀾音穿上衣服之後不會露在外面的肌膚都被塗上了一層淤泥。
全部塗完之後,霍瀾音站在火堆旁烤火。需要將她身上的泥水烘乾,否則無法在外面穿衣服。
衛瞻用雪水反反復復地洗手。他看著指甲縫裡的淤泥,心裡又開始暴躁,一腳踢開了木桶。
霍瀾音嚇了一跳,茫然地面朝向衛瞻的方向,雖然她什麼都沒看見。
衛瞻瞥向霍瀾音,瞧著她全身塗滿泥的髒樣子,嫌棄地瞪了她一眼,即使他知道她什麼都看不見。
衛瞻忽然問:「音音,你吃過叫花雞嗎?」
「叫花雞?」
衛瞻忽然笑了。
霍瀾音一怔,頓時反應過來,衛瞻這是在笑話她。她默默轉過身去,背對著衛瞻。
雖然站在火堆旁,可因為實在太冷,霍瀾音又一連打了幾個噴嚏。
而且站得時間久了,她的雙腿開始發麻。尤其是左腳腳踝,隱隱作痛。
那次她為了救鶯時,從馬背上跳下去,當時左腳腳踝就有些疼,後來查看也只是有些腫,不怎麼嚴重,不想現在吃到了苦頭。
霍瀾音有些急地摸了摸腿上的泥。指腹上濕濕的,想來還是沒有乾。她挪了挪雙腳,換了個站姿。
衛瞻支著下巴看了她半晌,起身靠近火堆而坐。然後拉住霍瀾音的手腕,將她拉到懷裡,讓她坐在他的腿上。
她臀腿上的泥把他的衣服染髒了一大塊。
衛瞻瞥了一眼,捏了捏霍瀾音的鼻尖,慢條斯理地說:「孤思來想去,帶著你著實麻煩。不如將你仍在這火堆裡,還能吃上一頓鮮美的叫花雞。」
霍瀾音知道衛瞻故意逗她,她裝出嬌惱的樣子來:「音音的吃法可不止這一種,殿下是要捨棄別的吃法了?」
衛瞻明顯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霍瀾音會如此說話。他拍了拍霍瀾音的臉,說道:「音音,你可真不像個大家閨秀。」
他又笑了,道:「的確另一種吃法更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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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8:31:38
第三十六章 狼吻
霍瀾音有一瞬的失神。不像大家閨秀嗎?可她的確不是什麼大家閨秀。就算曾經是,也是假的。她都快忘記了昔日閨閣中的琴棋書畫茶酒花。
如今的她變得讓她自己都要認不出,那個端莊溫婉的周瀾音定然想不到有一日她會變得這樣輕挑、心機。
可是矮在塵埃裡的底層卑微者沒資格端著身段,總要面對現實。
心裡閃過一絲自嘲,霍瀾音臉上卻是一點沒顯出心裡的百轉千回。她微微低著頭,軟聲軟語:「殿下,我肩背上的泥可乾了?」
「怎麼?」衛瞻問。
霍瀾音雙手交疊搭在腹前,向下遮著,小聲說:「想、想靠一會兒。」
衛瞻視線下移,落在她交疊的一雙柔荑。
聽不到衛瞻的回應,霍瀾音顯得有些局促不安,越發放低聲音:「冷……」
衛瞻這才抬眼看了一眼霍瀾音的側臉,他伸手握住霍瀾音交疊的小手——冰涼冰涼的。
因為她吃了太多治療衛瞻的藥,藥物作用讓她的身子溫度比常人高一些。這倒是頭一遭她手心的溫度比他低了這麼多。
衛瞻再次頗為嫌棄地瞥了一眼坐在腿上的泥人兒,勉為其難地握著霍瀾音的肩膀,讓她靠在胸膛。他扯了扯玄色的斗篷,稍微搭在霍瀾音的上身。他略微彎腰,將蓋住霍瀾音雙腿的斗篷扯開,露出她一雙修長纖細的「泥腿」,繼續烤著火。
霍瀾音在衛瞻懷裡縮了縮身子。真的冷,冷得她都快要凍僵了。
衛瞻垂眼看向懷裡的小泥貓兒。小泥貓兒髒兮兮,凍僵了縮在他的懷裡。雖然髒了些,可是瞧著真的乖。
衛瞻摸了摸她的頭。
淤泥完全遮不住霍瀾音婀娜的好身段,衛瞻的目光光明正大游走於霍瀾音全身。他視線上移,落在霍瀾音蒙著眼睛的紅布。衛瞻皺眉,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欺負人。
他扯了扯斗篷,將霍瀾音的胸口和腰臀遮了。
他問:「音音,你可有閨名?或者小字?」
霍瀾音搖頭,聲音有些發悶:「沒有的,家人叫我名字多些。」
霍瀾音身上的淤泥蹭在衛瞻的胸膛,衛瞻用指腹抹去一塊淤泥,慢條斯理地塗抹在霍瀾音的鎖骨之下。他問:「泥泥如何?」
他不等霍瀾音回答,又慢條斯理地重複了一遍:「泥泥。」
「殿下又取笑我……」霍瀾音低著頭,指尖兒摸索著去摸胳膊上的泥,卻不小心使得搭在肩上的斗篷滑落。
滑下去的斗篷內側沾著大片淤泥,看得衛瞻忽然暴躁開口:「別亂動。」
霍瀾音身子顫了一下,緊接著僵在那裡,一動不敢動。她蒙上了眼睛,衛瞻看不見她的眼神,卻莫名想像得出她那雙明豔的眼眸中此時驚慌失措的可憐樣子。
那股子暴躁莫名消退了些。
衛瞻重新拉動斗篷搭在霍瀾音的身上,他用手背貼在霍瀾音的冰涼的臉頰,然後皺著眉撿起一些枯枝扔到柴火堆,又攪了攪,讓火堆燒得更旺一些。
做完這些,他無意間一掃,發現蒙著霍瀾音眼睛的布條濕了。
哭了嗎?
「哭什麼?」衛瞻冷著臉問。
霍瀾音使勁兒低著頭,也不吭聲。
衛瞻捏著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看著眼淚逐漸濕透紅布條。
「說話。」
「怕……」霍瀾音小聲啜涕,「怕眼睛再也看不見,身上還帶著香……殿下會嫌我麻煩,把我丟在半路……」
她小聲地嗚咽,想忍又忍不住。蒙著眼睛的紅布逐漸濕開。
「香些沒什麼不好,音音的體香讓孤很是喜歡。」衛瞻望著霍瀾音,語速很慢,「就算瞎了,也有好處。」
霍瀾音疑惑地抬起頭,輕輕搖頭,不信衛瞻的話。
面具後的衛瞻忽然笑了一下。然後他摘下了面具,抬起霍瀾音的臉。隔著一層紅布,去吻霍瀾音濕了的眼。
霍瀾音有些意外,身子僵了僵。
衛瞻舔過霍瀾音的鼻尖,舔舐那粒小小的美人痣,猶如狼吻。
他最後才吻上霍瀾音嬌豔柔軟的唇。
輾轉廝磨。
霍瀾音忽然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床笫之間,衛瞻大多都戴著面具。他吻她的次數屈指可數,不多的記憶裡,他幾乎不曾這樣溫柔過,永遠那樣強勢佔有。
霍瀾音搭在腿上的手無措地抬起來,她想抓住什麼,卻茫然地不知道要抓住什麼。
在衛瞻輕咬她的舌尖時,霍瀾音心裡亂糟糟的,又慌又亂。她抬起手,緊緊攥住了衛瞻的衣襟。
衛瞻忽然退開。霍瀾音有些沒反應過來,她微微仰著臉,臉頰染著一絲紅暈,就連嬌豔的檀口也微微張著,露出裡面濕軟的舌。連氣息也是亂的。
衛瞻瞥了一眼霍瀾音攥著他衣襟的小髒手,收回視線。
「孤還沒有廢物到連個女人都護不住。」他湊到霍瀾音的耳邊,「但是你要乖一點。」
霍瀾音仰著臉,軟軟地出聲:「音音還不夠乖嗎?」
衛瞻眯起眼睛,審視這個不惜捨棄過往教養而尋求庇護的柔弱女人。
霍瀾音攥著衛瞻衣襟的手微微用力,她睜開眼睛,隔著蒙眼的紅布,努力去看,尋到衛瞻隱約的輪廓。她抬起頭,嘗試著湊過去,主動送上她的吻。
唇齒相碰,軟的不止是唇舌。
衛瞻回之以吻,用盡溫柔。
外面的風呼嘯洶湧,柴火堆劈啪作響。簡陋破舊的狹小角落裡,美人在懷,鐵漢柔情,延續綿長無盡的擁吻。
一個多時辰之後,霍瀾音才攥著衛瞻的衣角從西屋走出去。霍瀾音穿戴整齊,看不出衣服下面的身子塗了一層泥。衛瞻身上的斗篷卻不見了,身上的衣服沾著些泥。
鶯時一下子站了起來,仔細去看霍瀾音的神情。
小豆子和奚海生不在這裡,又去了縣中。林嬤嬤和江太傅已經吃過粥。火堆上駕著的鍋裡是早就煮好的粥。
林嬤嬤聞了聞,說道:「太傅的法子果然有用,眼下我是沒有聞出夫人身上的那種香味。而且也瞧不出端倪。」
江太傅點點頭,說道:「眼下是沒有,只是不知道這方子能抗多久,若是騎馬不知可否遮得住。」
鶯時已經手腳麻利地盛了兩碗粥,說道:「還是先吃些東西,熱熱身子。」
她用雪水擦洗了木桶,也知道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的泥水有多涼。她心疼霍瀾音現在肯定很冷。雖然她心疼得要命,還是要守規矩地先將熱粥遞給衛瞻。
衛瞻沒伸手去接。
鶯時也不敢多話,將熱粥放在衛瞻面前,趕忙再盛了一碗熱粥遞給霍瀾音。
「姑娘,小心燙。」鶯時叮囑。
霍瀾音雙手捧著粥碗,只覺得熱氣從手心傳遍全身,哪裡還會嫌棄它燙手。
「姑娘,給您勺子。」
霍瀾音伸手摸索著接過鶯時遞來的勺子,小口小口地吃著熱粥,沒多久,將一整碗熱粥都吃進腹中,這才覺得整個身子暖起來。
這剛一暖和起來,霍瀾音急忙低著頭,雙手掩口,一連打了幾個噴嚏。
「他們兩個去做什麼了?」衛瞻問。
江太傅道:「讓他們去縣中採買些藥和食物,再換幾匹馬。」
「不必。我們進城。」衛瞻道。
「可是這裡距離陽遙郡不算遠,其實沒有必要……」
「咳咳咳咳……」霍瀾音掩著口一陣咳嗽。
江太傅看了霍瀾音一眼,頓時了然。他搖搖頭,但笑不語。
小豆子和奚海生很快回來,江太傅又交代一番,兩個人又折回玉克縣,按照江太傅的意思,編了個淒慘的故事。
趁著夜色,一行人進了玉克縣,沒有去客棧,直接去了小豆子和奚海生提前打好招呼的農戶家。
「……我們都已經聽說了!這些土匪簡直就是天殺的!夫人不要擔心,玉克縣一向太平,那些人不會追過來。你和你相公暫時住在這兒,等天亮了再走!」
「多謝大嫂……」霍瀾音真誠地道謝。
然而……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小豆子和奚海生提前編了個怎樣的淒慘故事。
王大娘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戴著帷帽的衛瞻,她早就被小豆子編出的故事感動得稀裡嘩啦,不過她看見衛瞻杵在那裡還是有一種莫名的畏懼感。心裡不由想:壯得像牛犢子似的,不愧是敢和土匪拼命護媳婦的!
她拉著霍瀾音說話:「哎,我都聽說了。妹子當真找了個好男人。你相公為了救你毀了容也是不容易!我家那口子要是遇到土匪肯定扔了我們娘倆轉身就跑!」
霍瀾音默了默,順著大王娘說:「是,我相公對我很好。」
衛瞻看向霍瀾音。
「不多說了,這都這麼晚了,你們也趕緊歇著。我也要回去歇著了。廚房在西邊,你們要用什麼就用,不用客氣!」
王大娘倒也不是爛好心隨便大方,而是小豆子給了她足夠的錢銀來借宿。
霍瀾音再次道謝。她回過頭,朝衛瞻伸出手:「相公,我們進屋去了。」
相公。
衛瞻慢悠悠地舔了一圈牙齒。朝霍瀾音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進了屋。
王大娘摸了摸懷裡小豆子給的銀錠,美滋滋地回屋睡覺。
進了屋,衛瞻剛剛的體貼頓時消失不見。他捏著霍瀾音的手腕,大步朝土炕走去。霍瀾音什麼都看不見,還是在佈置完全陌生的房間裡,走得跌跌撞撞。
衛瞻將霍瀾音拉到土炕上,霍瀾音剛在炕邊坐下,就被衛瞻壓著肩膀推倒在土炕上,壓在她身上。
霍瀾音懵了,完全不知道衛瞻為什麼突然發脾氣。
「再亂叫一遍。」衛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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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8:31:50
第三十七章 相公
亂叫?
這是覺得她沒有資格這樣喊他。
也是,他是太子爺,就算是將來的太子妃也不會這樣喊他。
猶豫在霍瀾音心裡一閃而過,她摸索著抬起手,抓住衛瞻的衣襟,慢吞吞地一路向上,雙手軟軟勾住衛瞻的脖子。
她笑,唇角彎起淺淺的弧度,像一隻勾引人的小狐狸。
「相公,相公,相公,相公,相公……」
一聲又一聲,綿綿軟軟。
衛瞻眯起眼睛來,沉聲道:「亂叫是要受罰的。」
「相……」
戛然而止。
霍瀾音的唇還微微張著,後一個字卻沒有喊出來。她微張的檀口慢慢合上,又輕輕抿了下唇,繼而又重新彎起唇角嫵媚笑起。即使紅綢蒙住她那雙勾人的眼睛,也擋不住流轉而出的萬千風情。
她勾著衛瞻脖子的手向上移,動作緩慢地解開了衛瞻的面具,捧起他的臉。然後她緩緩抬頭,親了親衛瞻的唇角。
「相公……」甜軟的聲線仿若細語呢喃。
在衛瞻將要開口的前一刻,她又湊過去蜻蜓點水般吻了吻衛瞻的唇。她悠悠輕歎,微笑著說:「曉得不合規矩,曉得沒有資格。全當音音任性一回,日後再也不敢了……」
衛瞻緩緩舔唇。這個女人的唇舌氣息都是香的,淤泥根本掩不住。
他抓住霍瀾音的手腕,將她溫柔捧著他臉的手放下,冷著臉說:「音音,孤說過你勾引的技巧拙劣。過去這麼久,還是沒有多大長進,真是讓孤失望透頂。」
霍瀾音心裡微驚,提著一口氣不上不下。
衛瞻捏著霍瀾音的下巴,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她,說:「小泥人兒,只靠美色永遠拿不走一個男人的心。」
霍瀾音心裡頓時鬆了那口氣,甚至有一絲竊喜。
衛瞻以為她要他的心?不不不,您老人家可千萬別愛上我。只要相信我沒臉沒皮地深愛著你,您繼續用這種高高在上的養個玩意兒的態度對我就好。就很好很好了。
情債難還,她和衛瞻無冤無仇,可不想害他欠他。她只要他的信任他的鬆懈,還有短暫的保護,就足夠足夠了。
衛瞻的態度讓霍瀾音覺得她的逃走大計又近了一步。如果眼睛能早點好起來的話……
霍瀾音心裡百轉千回,不過是瞬息間罷了。
她想做出失落難過的樣子,可是蒙住了眼睛,實在是難做表情。而且她現在心情很好,有點哭不出來,熱淚染濕紅綢的戲碼現在實在是難為她。
霍瀾音退而求其次,抿著唇去推衛瞻。自然是推不動的,她無力地放開手,偏過臉去,整個人安靜下來,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
反正她現在衣服下塗著一層泥,衛瞻不會動她。
……更何況動她也沒什麼,她早沒了最初的抵觸,甚至有時候也能體會到小冊子裡說的那句「初時怕些,後來回味卻覺妙不可及」。
「咚咚咚。」鶯時在外面叩門,「姑娘,風寒藥給您煮好了。」
衛瞻低頭看著他的小泥人兒,想起她還病著。遂鬆了手起身。
「進來。」
鶯時推門進來,掃了一眼屋子裡的情況。衛瞻大大咧咧坐在土炕邊,正在繫面具後面的帶子。而霍瀾音,她撐著剛剛坐起來。
鶯時不敢亂看,趕忙將藥遞給霍瀾音,說道:「江太傅說才剛染上風寒,儘早喝藥不會礙事的。江太傅還說晚上要多蓋兩層被子,千萬不能冷著了。」
因為衛瞻在屋子裡,鶯時有些畏懼,聲音小小的叮囑著。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偷偷注意著衛瞻的態度。分明他戴著面具,可鶯時還是感覺到了衛瞻的不耐煩。她也不敢多陪霍瀾音,等霍瀾音將整碗風寒藥都喝光,她便拿著空碗匆匆退了出去。關門的時候,鶯時不由在想:大殿下這麼可怕,姑娘要天天面對大殿下真是好可憐哦!真希望趕緊來個天神救姑娘於水深火熱才好。
鶯時一走,衛瞻暴躁地摔了面具。
——因為藥的臭味兒。
霍瀾音不去招惹他,安安靜靜地摸索著去鋪被子。她惜命得很,把鶯時帶的話記得牢牢的,今晚不能著涼,得蓋兩層被子發汗。
衛瞻上了炕,拎住霍瀾音的後衣領,將她從土炕裡側拎到近處,一臉嫌棄:「霍瀾音,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身上有多臭?」
原先,霍瀾音體香還可以中和藥的臭味兒,如今淤泥遮住了她身子原本的香,再也沒有東西去遮藥味兒。偏偏玉克縣這樣的小地方尋來的草藥也都不算上等,藥的味道也更重一些。
霍瀾音不懂衛瞻為何對草藥的味道這麼敏感,她也不想去弄懂。
她乖乖地抱緊被子,可憐巴巴地低著頭,小聲說:「那、那我今天晚上睡在地上好了。」
衛瞻板著臉:「夜裡會有老鼠在地面亂竄。」
霍瀾音嚇得縮了縮肩,越發將自己的身子縮進被子裡,又說:「那我今晚去隔壁林嬤嬤和鶯時的屋子擠一擠。」
衛瞻繼續黑臉:「咱們可是在扮演恩愛夫妻。」
霍瀾音怯生生地仰起臉,朝向衛瞻的方向。
隔著紅綢,衛瞻指腹拈了拈霍瀾音的眼角。眼前浮現霍瀾音眼淚欲落不落的委屈樣子。
衛瞻鬆了手,朝後躺去。睡覺。
霍瀾音側耳聽了又聽,聽不到衛瞻的響動。她摸索著去整理被褥。躺下來後,去扯兩層被子把自己裹起來。
到底是什麼都看不清,動作顯得十分笨拙。磨蹭了好半天,她才將身子縮進兩層被子裡,連頭都一併給蒙住。
衛瞻欣賞了半天小泥人摸著黑把自己當成蛹一樣裹起來的操作,他將自己身上的那層被子扔到霍瀾音的身上,然後把霍瀾音連人帶被子拉進懷裡。大長腿一搭,搭在霍瀾音的腿上。
有三層被子裹著,總能裹住藥臭味兒吧?
哎,還是臭。
湊合睡吧。累。
大概是風寒藥的緣故,霍瀾音第二日醒來已經過了中午。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眼前紅紅的。她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的眼睛患上了雪盲症。她撐著土炕坐起來,猶豫了一下,解開蒙著眼睛的紅綢布。
做了番心理準備,她才慢慢睜開眼睛。眼前灰漆漆的,模糊一片。只能看見大片不同色塊的影子。想像當中的睡一覺醒來就會痊癒並沒有出現。
雖然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可霍瀾音還是難免覺得失落。
隱約聽見院子裡有說話的聲音,霍瀾音聽出鶯時的聲音,還有王大娘的聲音。她重新將紅綢蒙上眼睛,才推開窗戶,輕聲喊:「鶯時?」
「哎!姑……夫人醒了!」鶯時趕忙起來。
王大娘笑著說:「哎呦喂,你這丫鬟可真不會看眼色。人家恩愛小夫妻,哪裡用你進去幫忙?這是小娘子臉皮薄,想喊自己的男人不好意思呦!幫你家夫人穿衣洗臉的事兒自有他男人來做,你這丫鬟去打打水、端端飯才是正經!」
鶯時被說懵了。她當然記得眼下一行人撒了謊,她無措地望向霍瀾音,可是霍瀾音的眼睛看不見,哪裡能給她什麼眼色指使。
「去罷。」衛瞻開口。
鶯時更懵了。去哪兒了?
小豆子輕咳了一聲,笑嘻嘻地說:「鶯時你去打水,我去端飯!」
「哦……哦!」鶯時趕緊應了一聲,又看了霍瀾音一眼,才腳步匆匆地去打洗臉水。
「看來昨夜娘子睡得不錯。」衛瞻走進房中,彎下腰來,摸了摸霍瀾音的頭。
霍瀾音一怔,被衛瞻這一聲「娘子」叫得毛骨悚然。
鶯時端著熱水進來,衛瞻撈出浸在水中的帕子,看著霍瀾音,慢條斯理地擰乾帕子上的水。他扯開蒙著霍瀾音眼睛的紅綢,給她擦臉。
……霍瀾音覺得臉有點疼。
衛瞻立在炕前,即使是給霍瀾音洗臉,也站得筆直,一副高高在上的尊貴樣子。他忽然彎腰,湊近霍瀾音的臉,說:「娘子,你有眼屎。」
霍瀾音一怔,忽然就紅了臉。
衛瞻面具後的唇角輕輕扯出一絲笑,他站直身體,順手將窗戶關上。拿起放在一旁的衣服,瞥了一眼鶯時:「出去。」
他將鶯時趕了出去,才伸手去脫霍瀾音的衣服,給她換身乾淨的衣服。霍瀾音身上的衣服脫下來,露出裡面塗了泥的身子。她身上大片的泥已經皸裂,看得衛瞻皺了眉。
「真醜。」他說。
霍瀾音剛想說話,衛瞻將她拎了起來,去扯她的裙子。霍瀾音沉默起來,不吭聲了,任由衛瞻給她脫衣服,穿衣服。
穿戴整齊,霍瀾音扶著衛瞻的手臂走出小房間,去廳中吃飯。農家小院,屋子都很小,裡面除了一張土炕和一個小櫃子,並沒有能吃飯的桌子。她睡到這個時候,的確餓得很。
「餓了吧?快吃些東西!都是些農家的飯菜,你可別吃不慣。」王大娘十分熱心。
「還沒有吃聞著就很香,味道一定很好。」霍瀾音又一次次道謝,才接過鶯時遞過來的筷子。
衛瞻奪過筷子,緩緩說道:「娘子眼睛受了傷,當然是要為夫餵你才行。」
「還是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我可以。」霍瀾音摸著去搶回筷子。
「不成,不成。這是為夫應該做的。」衛瞻語氣很慢,也聽不出情緒。
王大娘掩嘴笑,覺得小兩口真恩愛!
霍瀾音卻渾身不自在,不知道衛瞻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昨天不是因為她亂叫還發了脾氣?
每當衛瞻不緊不慢的語氣說著聽不出情緒的話,霍瀾音都覺得有點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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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8:32:03
第三十八章 張嘴
霍瀾音懷疑衛瞻會故意餵她吃些她不吃的東西,懷疑他會故意欺負她看不見,弄髒她的唇角和臉頰。還懷疑……
她一邊默默一口一口吃著衛瞻餵過來的東西,一邊在心裡懷疑了好多種被衛瞻欺負的方式。
直到衛瞻開口說:「娘子,還沒飽嗎?再吃可要撐著了。」
霍瀾音愣了一下,這才後知後覺好像吃了不少東西。
衛瞻將最後一口粥餵進霍瀾音的嘴裡,俯下身來湊到她耳邊,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緩聲低語:「少吃些罷。吃撐了,為夫還要扶娘子去茅房,給你擦屎擦尿。」
「咳咳咳咳……」霍瀾音劇烈地咳嗦,被口中還沒有咽下去的那口粥嗆到了。
「哎呦喂,這是說了什麼悄悄話,小娘子都不好意思了!」王大娘捂著嘴笑。
霍瀾音真想堵了王大娘的嘴!
衛瞻慢悠悠地去拍霍瀾音的背,給她順氣。
林嬤嬤走進來,掃了一眼屋中情景,說:「江郎中在隔壁等著給小娘子瞧眼睛。」
聽了林嬤嬤的話,霍瀾音連鶯時遞過來的溫水也沒喝,作勢就要起來。現在沒有什麼比她的這雙眼睛更重要。
然後霍瀾音就聽見王大娘又笑了。王大娘一笑,霍瀾音就覺得沒什麼好事兒。
霍瀾音正這般想著,已經被衛瞻抱了起來,抱著往外走。
王大娘還在後面笑:「哎呦喂,這小兩口感情可真是好!這小娘子好福氣,男人疼著寵著,一時也分不開!捨不得呦!」
霍瀾音尷尬得很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王大娘還在念叨:「誒?這地上怎麼這麼多的泥?我記得早上掃過了啊……難道忘了這一塊?那也不至於這麼多泥……二柱子!趕緊過來掃地!」
霍瀾音悄悄捏緊自己的袖子,想得到那些泥是從她身上掉下去的。事實上,那些泥在她身上一點都不舒服。昨天還只是覺得悶熱,今天甚至覺得有些癢和刺痛。
隔壁房中,江太傅正在整理藥匣裡的藥材,猛地見到衛瞻直接將霍瀾音抱進來,不由愣了一下。
這……讓他們演一對患難小夫妻,演得也太像了吧?這都快連體嬰了。
衛瞻把霍瀾音放在椅子上。
「夫人眼睛可覺得疼?」江太傅詢問。
「有一點,但不是一直疼。」
江太傅點了點頭,說:「睜開眼睛,我看看。」
紅綢解下來,霍瀾音適應著睜開眼睛,眼前仍舊是大塊的陰影色塊,甚至連色塊的顏色區分也沒有睡醒時清楚。
江太傅給霍瀾音檢查了眼睛,立刻在原本寫好的藥方上,又添改了一番,交給奚海生出去買藥。
「江太傅,我的眼睛什麼時候可以好?」霍瀾音急急問。她心裡不可能不急。
「夫人不要著急。這雪盲症不是一副藥即可藥到病除的症疾,先喝幾服藥看看。若是仍沒有恢復,再施針調理。這幾日夫人千萬注意眼睛,一定要避著強光。更是不要再看大片的白色。」
「有勞江太傅了。」霍瀾音溫聲道謝。
她心裡悶悶的,有著很強的不安全感。
縱使衛瞻口氣隨意地說過會護著她,可是身份的巨大差異,讓她並不信衛瞻的話。興許眼下他對她有興趣會帶著她,而明日後日哪一日不小心惹了他,他就會把她丟在半路。什麼都看不見的她,和十三歲的鶯時……
霍瀾音心裡越來越悶。
喝過藥,霍瀾音坐在小院子的角落,有著涼風吹在身上。她以前很怕冷,如今倒是喜歡涼風灌滿襟,可以讓人變得清醒。
鶯時小跑著過來,拿著毛茸茸的斗篷裹在霍瀾音的身上,說:「姑娘,您染了風寒還沒好。可不能再冷著了。」
霍瀾音輕輕搖頭:「我心裡有數,不冷的。」
鶯時挨著霍瀾音坐下。
「姑娘這一路受苦了……」她吸了吸鼻子,眼睛立刻紅了一圈,「這一路上,鶯時看著姑娘如何討好大殿下……瞧得心酸又心疼。」
她用手背使勁兒去擦眼淚,想哭又不敢哭,怕惹了霍瀾音的情緒,只好自己使勁兒憋著。
霍瀾音摸索著拉住鶯時的手,像哄一個小妹妹一樣,把她拉到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肩膀,溫聲細語:「鶯時別怕,以後都會好起來的。咱們對於大殿下來說不過螻蟻,如今尋求他的庇護,自然要千方百計地哄著他。有付出才有得到,理應如此。沒什麼可委屈的。」
可鶯時還是覺得心酸。忍不住想起先前姑娘還是周瀾音的日子……
「日後不要再說這些,總歸是禍從口出,隔牆有耳。」霍瀾音叮囑。
鶯時重重點頭,擦乾眼淚笑著說:「鶯時都知道,以後不管怎麼樣都聽姑娘的吩咐就好!」
吃過晚飯,霍瀾音又喝了兩副藥。一副療養眼睛的藥,一副治療風寒的藥。
霍瀾音曉得衛瞻討厭藥的味道,在小院子裡站了好一會兒,又仔細漱了口,才回到屋子裡。她已經不燒了,可是頭腦有些發沉,很想鑽進暖暖的被窩裡多睡一會兒。
衛瞻從廚房出來,手裡端著一碗雞蛋羹。他在院子裡遇見江太傅,隨口問:「小豆子呢?」
「他和奚海生去瞧瞧那些暗殺的人有沒有離開玉克縣。如果離開了,咱們多住兩日也可。可若離得不遠,咱們還是應當早些離開這裡,去往陽遙郡。」
衛瞻隨意點了下頭,說:「切忌不可傷及這縣裡的百姓。」
「正是這個意思。」江太傅點頭,「消息已經送到了陽遙郡,陽遙郡的郡守湯修明應當早就等著咱們過去。湯修明這個人精明得很。定然不會放過這個巴結的機會。」
衛瞻懶得聽這些,隨口丟下一句「你看著辦吧」,便進了屋。
江太傅望著衛瞻進屋的背影,搖了搖頭。按照他的計劃,他們並不避開刺客,反而聘了鏢局相送,做得大搖大擺,想來這個時候消息應該已經傳到京中。
衛瞻推門進來,瞥了霍瀾音一眼,說:「娘子,為夫給你帶了夜宵。」
霍瀾音跪在土炕上,正在摸索著笨拙鋪床。
霍瀾音手中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不由想起中午衛瞻貼著她耳朵說的那句過分話。若衛瞻的目的當真是將她餵撐給她擦屎擦尿那也太可怕了……
她忙說:「晚上吃了好些,不餓的。」
「那可不成。」衛瞻坐在炕邊,用勺子敲著碗沿,聲音清脆。他冷梆梆地再次開口:「孤親自去廚房端來的夜宵,泥泥真的不吃?」
聽著衛瞻趾高氣揚的口吻,霍瀾音反倒鬆了口氣——他這樣才正常些。
霍瀾音跪坐下來,面朝向衛瞻的方向,好聲好語:「殿下,我真的吃不下。」
「雞蛋羹而已,吃兩口就行。」衛瞻重複,「就兩口。」
霍瀾音朝衛瞻挪了挪,伸手去接。
「張嘴。」
霍瀾音聽話地溫順張開嘴,像等著投餵的燕雀,由著衛瞻餵了她兩口香甜可口的雞蛋羹。
衛瞻果真只餵了霍瀾音兩口。
衛瞻把雞蛋羹放在一旁,有些失望。
他捏著霍瀾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臉,細瞧這張動人的面容。
他不是第一次餵霍瀾音吃東西了,可今天這兩次的效果都不盡如人意。他有點懷念這隻小泥人變身小野貓勾引他的騷樣子。
他說:「剛才的雞蛋羹裡放了催情的藥,一會兒孤的小泥泥就會把自己脫光光,不知道會主動成什麼鬼樣子。」
霍瀾音驚了,手中握著的被角也落了下去。
衛瞻鬆了手,四仰八叉地躺到土炕一側,睡覺。
霍瀾音仍舊保持著跪坐的姿勢好一會兒,才挪到土炕另一側。她摸索著,讓自己緊貼著另一側的牆壁,然後用兩層被子將自己裹起來,不安地縮在角落裡。
她在等待,等待藥效。
大約過了兩刻鐘,霍瀾音才遲疑地開口:「殿下騙人的?」
「哈。」衛瞻一下子笑出聲來。
霍瀾音鬆了口氣的同時,惱得隨手抓起一側的枕頭朝衛瞻砸了過去。
衛瞻「呸」了一聲,說:「砸就砸,袖子裡的泥甩出來了。」
霍瀾音不想理他,面朝土炕裡側躺下來,縮進被子裡睡覺。
衛瞻支著下巴,看著又縮成蟲蛹的小貓兒,說:「離牆遠些,牆上有蜘蛛。」
霍瀾音身子顫了一下,她又縮了縮,把頭全埋進被子裡。
衛瞻把枕頭又朝霍瀾音扔過去,去砸她的屁股。
「音音,過來些。」
霍瀾音攥著蒙頭的被子,悶聲說:「殿下欺負人,不去。」
衛瞻伸出腳,輕輕踢了踢霍瀾音的屁股。
「過來,泥泥聽話。」
「就不!」霍瀾音捂住自己的耳朵。她發現這男人有病,一直依著他,他就一副欠錢臉。偶爾不依著他鬧些小脾氣才有用。何況剛剛霍瀾音是真的有些被嚇著了。她可不想吃那種藥。她投懷送抱是一回事,靠藥物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是另一回事。
衛瞻忽然不耐煩地起身,將霍瀾音連人帶被子拉過來,像剝粽子一樣將裹在霍瀾音身上的被子扯開,然後跨坐在霍瀾音的腰上。
「音音,你不聽話。」衛瞻沉聲。
霍瀾音不信身上全是泥的情況下,衛瞻會有胃口動她。她索性偏過臉去,輕哼了一聲。
望著霍瀾音蒙著紅綢的側臉,目光落在她軟軟的唇上,衛瞻輕輕舔了一圈牙齒。他問:「音音,你知道吹簫嗎?」
「我不會這個,什麼吹簫吹笛子的都不會。」
衛瞻笑了,誇獎:「好孩子。」
霍瀾音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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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8:32:15
第三十九章 癢嗎
霍瀾音只好說:「殿下要實在喜歡,等到了西荒我去找個師傅學一學。」
衛瞻大笑了兩聲,語氣古怪:「那可不成,不准跟旁人學。也沒人有膽子教你這個。」
霍瀾音不懂衛瞻在說什麼,也不想再說這個。她伸手去推衛瞻,軟聲細語地抱怨:「殿下很重,你下去。」
衛瞻聽著,覺得她的抱怨都像一種撒嬌。
衛瞻抓住霍瀾音的手腕,她的袖子向下滑,露出塗著泥的小臂。斑駁的泥塊看得衛瞻皺了眉。
他剛要放下霍瀾音的手,不經意間看見霍瀾音小臂上皸裂的泥塊間的小紅點。他用指腹蹭了蹭,蹭去一塊髒泥,發現霍瀾音塗了泥的肌膚紅紅的,還起著零星小紅點。
衛瞻撓了一下,問:「癢嗎?」
霍瀾音點頭:「癢,還疼。」
衛瞻大手一扯,扯開霍瀾音的衣襟,連心衣也被他扯到一旁。他弓起的食指蹭了蹭霍瀾音鎖骨下塗了泥的地方。沒想到泥下起的小紅點比她小臂上還要多。
霍瀾音揉了揉手腕,蹙起眉。
衛瞻眼前浮現往昔霍瀾音在他身下輕顫時的凝脂雪肌。膚如凝脂,皓白香軟。
他立刻從霍瀾音身上下來,丟下一句:「把衣服整理好,立刻出發。」
霍瀾音聽著衛瞻推門出去,有些懵。
他怎麼了?
她撐著坐起來,摸索著整理衣服。她剛將衣服整理好,衛瞻重新推門進來。
「殿下?」
衛瞻沒吱聲,扯過一旁的被子將霍瀾音裹起來,攔腰連人帶被子地扛在肩上,大步往外走。
霍瀾音被衛瞻扛在肩上,一顛一顛的。
直到坐在馬背上,她也是裹著被子,側坐在衛瞻懷裡。她的雙手從裹著她的被子裡探出來,在顛簸的馬背上摸索著,時刻害怕跌下去。一手握著身後的馬鞍,另一隻手摸索到衛瞻的小臂,攥著他的袖子。
衛瞻瞥了她一眼,笑她膽子小。
霍瀾音不知道,她喊:「鶯時?」
鶯時趕忙應了一聲。
霍瀾音這才放下心來。知道鶯時在身邊,沒有被半路丟下,她才能安心。
跟在後面的江太傅一連打了個三個哈欠,他是剛睡著就被喊醒,睏得很。他哈欠連天地說:「那些刺客以為咱們往陽遙郡去了,已經追了去,並不在玉克縣周圍。不是說在玉克縣多住幾日……」
霍瀾音聽著後面江太傅的話,微微蹙起眉心。
他們原本是打算在玉克縣多住幾日的?那為何衛瞻會突然下令啟程?
霍瀾音不得不想起剛剛在屋子裡時,衛瞻忽然要立刻動身之前的事情。她向後抓著馬鞍的手收回來,撓了撓她另一隻手腕發癢的地方。
是因為她嗎?
霍瀾音有些不敢想。
偏偏這個時候馬高高跳起,越過傾斜的樹幹。霍瀾音屁股被顛得離開馬背,重新落下來時,她坐不穩,身子朝後仰。霍瀾音還沒有來得及驚慌,後背撞在衛瞻的手臂上。她摸索著抓住衛瞻硬邦邦的手臂,重新坐穩身子。後知後覺地發現衛瞻雙臂環在她身側護著她。
霍瀾音輕輕垂下眼睛。
在顛簸的馬背上,她想起離開西澤前周父苦口婆心說的那番話。
至少,衛瞻可以護她。
這小半個月的相處,不管他脾氣多差,到底是護過她的。
霍瀾音冷靜思量,甚至想過倘若這輩子跟著衛瞻,她不可能爭寵自然會儘量遠離那些勾心鬥角的紛爭,最壞的結果大概是打入不見天日的冷宮。
涼風一吹,她頓時又清醒過來。
不,這不是她要的生活,她不想困在一院一室枯萎下去。更不願意為一個她並不喜歡的人守著一輩子。寧願守著阿娘,守著鶯時,哪怕養三倆貓貓狗狗陪著守著,也比為一個沒有感情的男人耗上一輩子更值得。還沒到認命的時候,她不能這麼早認命。
「冷嗎?」衛瞻忽然問。
「啊……?」霍瀾音有點沒反應過來。
衛瞻目視前方,隨手將身前的霍瀾音又往懷裡拽了拽。他扯著他肩上的斗篷,順便將懷裡的霍瀾音也裹進懷裡。
霍瀾音重新低下頭,輕輕抿起唇。
寒冬臘月的夜裡的確很冷,何況還要在有風的冬夜裡騎馬。下半夜,霍瀾音再也不怪衛瞻用棉被裹著她出來了,她扯了扯棉被,將自己好好裹起來抵抗寒風。又有風寒藥的緣故,就算是這麼冷這麼顛簸,她還是犯了睏。
胳膊上一沉,衛瞻詫異地低頭去看。
霍瀾音雙手搭在衛瞻的小臂,睏得不由自主低下頭,將下巴搭在自己的手背上,靠著衛瞻的手臂睡著了。
還真像一隻小貓兒。
衛瞻收回視線,繼續趕路。
黎明前,那些刺客果真又出現。距離陽遙郡已不遠,衛瞻下令加速趕路。馬速變快,也變得更顛簸。霍瀾音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她隱約聽見江太傅跟奚海生說陽遙郡的郡守湯修明如何勢力,必然會借機討好云云……
刺客又追來了嗎?
霍瀾音靠在衛瞻的胳膊上,沉思起來。到底是誰幾次三番派人來殺衛瞻?先前衛瞻修煉邪功誤傷永銘帝被廢究竟是不是陰謀?
霍瀾音原本是周瀾音的時候,也不過是偏遠西澤一個九品小官的女兒,對京中、宮中的情況著實瞭解不多。可她也知道如今宮中只有兩位皇子,另外一位皇子還是衛瞻的親弟弟,好像年紀還不大。如論如何,衛瞻是自幼跟在永銘帝身邊的,不管是政績還是戰功都能說出一二三四來。就連不聞京中事的霍瀾音也聽說過一些。那位毫無消息的小皇子當真為了皇位迫害自己的兄長?一母同胞,衛瞻和小皇子都是皇后所出。皇后更不可能幫自己的小兒子殺害長子吧?還是皇太子。
或者是永銘帝的幾位兄弟,如今的幾位王爺想要篡位?
又或者,是當年被滅國的北衍原本的衛氏皇族想要復辟?
衛瞻忽然煩躁地開口:「睡醒了就別像豬一樣趴著。」
霍瀾音正想得出神,被衛瞻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地坐直身子,雙手鬆開衛瞻的手臂,去握馬鞍。
「麻煩。」衛瞻抱怨了一聲,甩了甩被壓麻的手臂。
不過霍瀾音看不見,只以為衛瞻又莫名其妙發脾氣。
熬過黎明前最黑的時候,天際露出魚肚白。一行人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那些追了一路剛要追上的黑衣人遠遠看見黑壓壓的士兵,立刻悄無聲息地散開。
「下官湯修明救駕來遲,殿下恕罪。」湯修明帶著陽遙郡的士兵趕來。他帶頭跪地行禮,身後黑壓壓的士兵一併跟著行禮,甲胄聲整齊。
霍瀾音聽著這陣仗,心道衛瞻可真不像個被發配邊疆的廢太子。
「起罷。」衛瞻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湯修明,揮著馬鞭繼續往前走。
湯修明起身,趕緊爬上侍從牽著的馬,帶著人跟在衛瞻的身後。他趕忙朝江太傅作揖,語氣客氣恭敬,就差沒重新下馬跪著說話。他也曾是京裡的官,因為政績平平,被調配到陽遙郡,這些年一直想著再回京。眼下可不就是最好的契機?
他滴溜溜的小眼睛又重新掃了一圈衛瞻帶的這些人,最後目光落在衛瞻身前的霍瀾音。他皺起了眉,琢磨著從京裡傳出來的消息看大殿下離京時身邊可沒帶什麼女人,如今懷裡怎麼坐了一個?難道是路上的地方官比他早先一步塞了個女人給大殿下?
湯修明沒看清霍瀾音的長相,在心裡琢磨著自己那七個閨女能不能派上用場。如果別的地方官能把女兒塞到大殿下懷裡,那他的閨女怎麼就不行?他可有七個閨女咧,總有一個能行!
湯修明趕緊派自己的親信快馬加鞭先一步回府,交代一番。
湯府早就得到了消息,衛瞻一行人到達湯府正門前,湯家老老小小全部跪在正門前迎接。
衛瞻瞥了一眼,說:「要不是穿的花花綠綠,還以為你們在送葬。」
湯修明嚇白了臉,連滾帶爬地下了馬,趕忙解釋:「家裡人沒見過大世面,讓殿下見笑了!見笑了!」
江太傅笑著搖搖頭,給了個臺階:「殿下舟車勞碌,可備著膳食、熱水和衣服?」
「備著,備著,早就備好了!」
衛瞻還沒下馬,鶯時已經先一步下馬,抱著一件霍瀾音的斗篷候在馬下。衛瞻瞥了她一眼,下馬朝府中走去。
鶯時趕忙扶著霍瀾音下馬,手腳麻利地將斗篷披在霍瀾音的身上,連兜帽都給她戴好,幾乎遮了容貌,扶著她的手跟在衛瞻身後邁進湯府。
衛瞻一行人走進正門,在正門口迎接的湯家人才起身。七仙女好奇地朝霍瀾音張望,想要打量她的容貌。可惜沒怎麼看清。
待衛瞻一行人走遠,七仙女嘰嘰喳喳。
「那個女人是誰哦?」
「是不是長得醜哦,才遮著臉不讓咱們瞧瞧?」
「我剛剛偷偷抬頭看了一眼,她好像蒙著眼睛,是個瞎子!」
「真的假的?不過我怎麼覺得她身上髒兮兮的,還有一種村姑的土臭味兒……」
「……」
湯修明彎著腰走在衛瞻身側,畢恭畢敬:「給大殿下住的院落已經收拾好,還請大殿下移步先用早膳。也嘗嘗我們陽遙郡的地方小吃可對胃口。」
衛瞻忽然駐足。他聽著身後的輕軟的腳步聲,道:「先不吃,準備熱水。」
湯修明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忙說:「是是是,是下官思慮不周,明明該先讓殿下洗去一身的塵土才對。下官這就去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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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吃什麼吃,先給媳婦兒洗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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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8:32:28
第四十章 香騷
湯修明雖然因為政績平平被下放到陽遙郡,可是他祖上家財不菲,傳到他這代仍然是錦衣玉食供著他揮霍。湯府修葺自然是富麗堂皇,大而氣派。六進的府邸,各個院落相連。他將用來接待貴客的朝輝閣打掃得一塵不染,暫時用來給衛瞻住下。
衛瞻下令要熱水,湯府的丫鬟忙前忙後。就在朝輝閣中,有一方足有一間房大的浴池。紅綢垂搭,銅鏡相掩,四角坐著鑲金嵌玉的玲瓏八寶燈架,燈架上點著搖曳的暖暖燭光。四面窗下的檀木供桌上擺著雕獅博山爐,博山爐裡點著名貴的龍涎香。因為不清楚衛瞻的喜好,在博山爐旁邊放著香料匣,裡面規矩擺放了其他六七種名貴的香料,若是衛瞻不喜龍涎香,可再更換。
衛瞻走進來,吸了吸鼻子。
湯雲紅、湯雲橙、湯雲黃小碎步迎上來,三個姑娘動作整齊地將手交疊放在腰側屈膝行禮。
「殿下若是不喜歡龍涎香,還有別的香料可以更換。」湯雲紅聲音綿軟。
湯雲橙說:「我們姐妹服侍殿下沐浴。」
湯雲綠和湯雲青小碎步從池水邊走進來,軟聲細語地稟告:「殿下,熱水都已經兌好,溫度正合適。」
湯雲藍和湯雲紫從外面進來,兩個人懷裡抱著食盒。行過禮後,湯雲藍說:「擔心殿下餓著,特意拿來些糕點小食。」
「把所有香料都撤走。」衛瞻煩躁地說。
「是、是!」
七個姑娘裡面有四個人朝四個方向跑去,將檀木供桌上的博山爐抱在懷裡,小碎步往外跑。
湯雲綠和湯雲青對視一眼,鼓足勇氣走到衛瞻面前,說:「殿下,雲綠和雲青服侍殿下更衣。」
湯雲綠話音剛落,霍瀾音被鶯時扶著走進來。
雲霧繚繞的屋子裡,剩下的三個湯家姑娘悄悄打量著出現在門口的霍瀾音。她們三個悄悄用眼神交流。
「這個女人怎麼又來了?這是明擺著來壞姐妹們的好事兒嘛。」
「一定是怕姐妹們搶了殿下的心,她不放心跟過來了。天啦,不會要和她一起服侍殿下吧?」
「不怕,不怕。男人最討厭小心眼善妒的女人了。這個女人沒名沒分能跟著殿下一路已經好大臉面了,她再這麼得寸進尺,殿下絕對會厭棄了她!」
「嗯嗯,這個女人這麼笨,連裝大度都不會,絕對不是咱們姐妹的對手!」
霍瀾音扶著鶯時的手逐漸走近,離得近些了,湯家三個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這個女人雖然灰頭土臉髒兮兮的,還蒙著眼睛,但是隱約能瞧出來長得還不錯?
霍瀾音覺察出不對勁來,被鶯時扶著的手用手指頭輕輕點了點鶯時的手背。鶯時湊到霍瀾音耳邊,小聲將屋子裡的情景說了。
她剛說完,湯家剛剛跑出去的四個姑娘送出去博山爐,又跑了回來。
鶯時趕忙又加了一句:「又來了四個!」
……七個?
霍瀾音琢磨了一下,以衛瞻的精力應該能做到雨露均沾。
「殿下……」湯雲紅拉長了音,尾音帶著調調,一顫一顫的。她挪到衛瞻面前,伸手去為衛瞻寬衣。她指尖兒還沒碰到衛瞻的衣襟,衛瞻暴躁地開口:「出去。全部滾出去。」
湯雲紅嚇了一跳,說是花容失色也不誇張。
衛瞻不過是側了側身,七仙女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她們被父親哄得只想伺候好大殿下,日後便有無盡的榮華富貴,如今偷偷瞧一眼衛瞻臉上的面具,更覺得畏懼不已。七個姑娘低著頭,匆匆行了禮往外走。腳步又急又慌。
衛瞻瞥向鶯時。鶯時怔了怔,不得不鬆開霍瀾音的手,也退了出去,面露擔憂地望了霍瀾音一眼,將房門關上。
衛瞻走向霍瀾音,握著她纖細的肩膀朝水池走去,直接將她推進了池水中。方池中的水激起了水花。
他蹲在池邊,看著霍瀾音撲騰了兩下,在水中坐下來,她全身濕透了,衣裙貼在身上,裡面貼著肌膚的乾泥塊遇到水又化開,讓她整個身子都變得髒兮兮的。
「洗乾淨。」衛瞻說。
霍瀾音雙手去擦臉上的池水。然後又捧起一捧水輕輕潑到臉上。池子裡的水很熱,泡在裡面很舒服。她摸索著提起袖子,朝著小臂潑水。霍瀾音恨不得儘快將身上的淤泥全部洗去,這樣裹著泥每多一日,她身上越是多癢一分。
她知道衛瞻在這裡,也知道他會用那種饒有趣味的目光瞧著她。可她還是摸索著挪到池邊,急急忙忙脫下了身上的衣服,將髒衣服放在池邊。脫到最後一件時,霍瀾音遇到了點麻煩……
那條從她褻褲上撕下來的白布條從她兩腿間穿過,分別繫在她前腹和後腰。——是衛瞻給她綁繫的。
然而她摸索著擺弄了好一會兒也沒能解開,急得她越發覺得尷尬。她只能安慰自己她身子泡在水下,衛瞻看不見她在做什麼……
衛瞻的確沒看到,當她只是泡在熱水裡。
衛瞻瞥了一眼擺放在池水旁的幾個花簍裡的花瓣。他起身,沿著方方正正的池子走了一圈,每經過一個花簍,也不彎腰,抬腳踢翻花簍,讓裡面的鮮紅花瓣落進池水中。他走了一圈回到原地,重新望向池中的霍瀾音。
鮮紅的花瓣從不同方向,慢悠悠地朝著霍瀾音飄去,逐漸鋪滿水面。衛瞻忽然覺得紅綢覆眼的霍瀾音像一隻破水而出的水妖,嫵媚惑人。
他踹了靴子,邁進池水中,朝霍瀾音走去。
霍瀾音聽見水聲,微微側過臉,面朝著衛瞻的方向。
「殿下?」
衛瞻扔開面具,在霍瀾音面前蹲下來。他捧起霍瀾音的臉,使勁兒咬了一口霍瀾音的唇瓣。
他湊到霍瀾音頸邊聞了聞,心滿意足。
——還是這個香味兒好聞。
那些隨著他走近飄遠的花瓣又重新飄過來,將兩個人圍在當中。
霍瀾音在衛瞻的胸前輕輕推了一步,誠懇地小聲說:「殿下,這池子裡的水都被我弄髒了。殿下還是先出去等下單獨再洗。」
「水髒了沒看見,只知道孤的音音又開始發散身上的香騷味兒。」
香騷味兒?這是什麼形容?霍瀾音皺了眉。她水下的雙手背在身後,仍舊在嘗試著偷偷去解後腰的繫帶。
「你在做什麼?」衛瞻終於從霍瀾音肩膀細微的動作瞧出了端倪。
他將霍瀾音拉到懷裡,順著她的胳膊一路摸下去,摸到她的手,然後摸到了他前日給她繫的死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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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8:34:51
第四十一章 泥泥
衛瞻笑了。
霍瀾音尷尬極了,推搡著衛瞻的胸口,小聲說:「給我解開……」
衛瞻手指探進布條,食指沿著布條內側輕輕滑過。他湊近霍瀾音的耳朵,低聲問:「我竟是沒注意到音音昨日是如何解手的,難道是這樣?」
說著,他食指勾起布條,將其輕輕勾到一側。
霍瀾音氣惱地去推他。她看不見,隨手一推,手掌卻落在衛瞻的臉上。縱使心裡還有千萬縷羞惱,霍瀾音也嚇傻了一瞬。她慌忙收回手,將手背在身後,像犯了錯的小孩子小聲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不見……」
打太子爺的臉,好像不是很安全……
霍瀾音有點虛。
「呦,還知道怕啊。」
霍瀾音仔細去聽,沒有從衛瞻的語氣裡聽出生氣,微微鬆了口氣。
衛瞻嫌棄池子裡的水被霍瀾音身上的泥弄髒,也沒脫下衣服就靠著池壁坐在池中。然後把霍瀾音抱在懷裡,讓她坐在他的腿彎。
他慢悠悠地去解布條,可是解了好一會兒竟沒解開。當初他隨手一繫,也沒想到繫得這麼緊。
衛瞻臉上的笑逐漸沒了。
霍瀾音安靜地坐在衛瞻懷裡,等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殿下,要不然去拿剪子吧……」
「手濕而已。」衛瞻瞪了霍瀾音一眼。他在霍瀾音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說:「站起來。」
霍瀾音不明所以,卻也依言從池水中站起身,帶起水花。還有兩片紅色的花瓣黏在她的雪膚。
「殿下?」霍瀾音朝衛瞻伸出手。
衛瞻瞥了一眼霍瀾音遞過來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下。霍瀾音收回手,輕輕揉著自己的手背,聽著衛瞻弄出來的水聲,猜測著衛瞻讓她站起來又是要做什麼。
衛瞻沒做什麼,只是用牙齒將霍瀾音腹前和後腰的死結咬斷了而已。
衛瞻握著霍瀾音細腰的手剛鬆開,霍瀾音雙腳一軟,朝後跌倒。跌坐在池水裡,激起巨大的水花。她在池水裡抱著膝,儘量用溫熱的池水掩了身子。
她的心怦怦跳著,慌得不能自已。
衛瞻輕易將霍瀾音拉回來,讓她重新坐在自己的腿彎裡。霍瀾音不動聲色並緊了雙腿。她以為衛瞻沒有注意到,卻不知道衛瞻輕易掌控著她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
「殿下要做什麼?」霍瀾音試探著問。
衛瞻拿起池邊的棉帕浸了水,慢條斯理地疊了兩道,說:「給泥泥擦泥泥。」
霍瀾音被肉麻得眉頭揪起來。
衛瞻扯開霍瀾音蒙著眼睛的紅布,拿著棉帕像擦桌子一樣,饒有趣味地繞著圈兒給霍瀾音擦臉。可惜太子爺的確沒伺候過別人洗臉,力道掌握得著實不算好。
霍瀾音眼睫顫了顫,睜開眼睛。她低著頭望著水面,又眨了眨眼。
「可能看清了?」衛瞻問。
霍瀾音搖頭。
衛瞻沒說話,給霍瀾音擦身。他從霍瀾音的鎖骨開始,十分有耐心地去擦她身上的泥漬。霍瀾音等了好一會兒,確定衛瞻真的只是在給她擦身上的泥漬,沒有別的什麼壞主意,她一直緊繃著身子才軟下來,溫順地偎在衛瞻懷裡,由著他給她擦身子。
水汽氤氳的浴房裡溫度很高。霍瀾音昨天晚上臨睡前喝了助眠的藥,使得在顛簸的馬背上也睡了一會兒,可到底是沒睡足,如今放鬆下來就慢慢犯了睏,她偎在衛瞻的懷裡慢慢合上眼睛,迷迷糊糊的。
衛瞻洗帕子的時候,忽然開口:「泥泥難道要一輩子都這麼怕孤?」
霍瀾音睏得迷迷糊糊,軟聲軟語地說:「殿下哪能將一輩子說得那麼輕巧……」
其實她心裡想說的分明是:誰和你過一輩子啊!
衛瞻將霍瀾音貼在臉上的濕髮掖到耳後,審視著霍瀾音闔著眼的乖巧樣子。他沉聲問:「泥泥日後想要什麼名分?」
霍瀾音的睏意忽然散了散,清醒了一下。懷疑衛瞻在試探她。她輕輕搖頭,不說話。
衛瞻笑了一聲,問:「看不上?」
霍瀾音再搖頭。
衛瞻將懷裡偎著他的霍瀾音換了個姿勢,讓她另一側身子貼著他胸膛,好給她擦另一邊的身子。他也不知道是玩笑還是試探的語調,嗤笑了一聲,再問:「泥泥莫不是想要太子妃?」
霍瀾音心裡咯噔一聲,她再次搖頭,隨意搭在一側的手摸索了一下,攥著衛瞻腰側的衣襟,帶著委屈的語氣低聲說:「殿下莫要取笑音音了。」
她靠在衛瞻的胸口,重新合上眼,任由睏倦再次襲來。
衛瞻俯下身來,湊到霍瀾音的頭頂聞了聞,讓霍瀾音從身子裡散出來的香味兒充盈在他的鼻息間。
他忽然說:「也不是不行。」
霍瀾音聽見了。可她是不會信的,只裝成已經睡著了,假裝沒有聽見。她本就睏倦得厲害,裝睡裝著裝著沒多一會兒,竟真的偎在衛瞻的胸口睡著了。
衛瞻也根本不是對霍瀾音說的,也無所謂她有沒有聽見。他繼續慢條斯理地給霍瀾音擦身子。雖然給霍瀾音塗泥的時候,避開了穿上衣服後會露在外面的地方。可是衛瞻給她擦身子卻每一個角落都沒有放過。連她的手指縫、腳趾頭都仔細擦了一遍。
衛瞻又將霍瀾音翻了個身,一臉嫌棄地瞥著她。
「睡得像豬一樣。」衛瞻用手指戳了戳霍瀾音的臉。
他給霍瀾音擦完了身子,隨手將帕子扔到一旁池子邊。他將胳膊肘搭在水池邊,支著下巴,垂眼細瞧著偎在他懷裡熟睡的霍瀾音,從她頭頂鴉髮開始,目光逐漸下移細細打量著她。縱使早已瞧過千百次,對她的身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衛瞻也趕了一夜的路,他支著下巴瞧著懷裡的霍瀾音沒多久,也闔上了眼。
水汽氤氳的浴房裡,兩個人就這樣坐在方池中睡著了。
湯家的七仙女被衛瞻趕出去之後,也沒有走遠,而是候在浴房門外。在衛瞻一行還沒有來的時候,湯修明早就給她們七個做了好些思想工作。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抓住這次衛瞻路過的機會。這可是和全家下半輩子榮華富貴息息相關的大事!
湯修明要求她們七個人就算使出渾身解數也要讓衛瞻收了她們。姐妹連心其利斷金,只要她們七個人一條心,互相幫助,總有一個人會被衛瞻挑中。當然了,若是被衛瞻挑中的人不止一個,那就更好不過了……
「大殿下怎麼那麼久還沒有出來的?」湯雲紅抱怨。
湯雲橙不高興地冷哼了一聲,說:「肯定是那個狐狸精把大殿下的魂兒給勾走了!」
湯雲黃眼睛亮晶晶的,她「哇」了一聲,表情誇張:「這個女人也太厲害了吧?瞎了眼睛還能勾走大殿下的魂兒,咱們要不要去跟她打好關係,討討經?」
「嗯嗯!」湯雲綠使勁兒點頭,附和地說:「對對,咱們去向她討討經!」
湯雲青翻了個白眼,「蠢瓜」這詞兒都含在了嗓子眼,念在姐妹之情,沒好意思說出來,只是說:「別瞎想了。那個女人現在一定提防著咱們。現在她和咱們是爭寵的競爭者,她怎麼可能幫咱們?」
湯雲綠撓了撓頭,說:「是哦,咱們是親姐妹,她和咱們又不是親姐妹,她才不會幫咱們哩!還是五妹想得周到!」
湯雲藍面朝浴房的方向張望著,由衷感慨:「這個女人真是厲害,而且懂的花樣也不少。看來咱們要想在大殿下離開陽遙郡的時候跟著走,首先要把這個女人打敗才成。」
湯雲綠又一次撓了撓頭,疑惑地問:「可是怎麼打敗她呢?大殿下好寵她哦!連洗香香都要一起!」
一直沒吭聲的湯雲紫忽然開口:「姐姐們,你們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很香很香……」
「對,我早就聞到了,是從浴房的方向飄出來的。我記得咱們已經已經按照大殿下說的把裡面的熏香都拿了出來,怎麼還這麼香?要不是七妹提起,我還以為自己鼻子出了問題。」湯雲紅說。
湯雲青想了想,說:「說不定正是那個女人調製出來的香料,也正是靠著那香料將大殿下迷住了!我瞧著那女人又瞎又髒又醜,一定是調香手段厲害!」
湯雲黃「哇」了一聲,壓低了聲音:「該不會是那種藥吧?」
七姐妹面色古怪,立刻湊到一起小聲嘀咕起來。
湯家七姐妹竊竊私語了半上午,浴房的房門終於從裡面被推開。坐在抄手遊廊裡長凳上的湯家七姐妹趕緊起身,匆匆整理了裙子,規規矩矩地迎上去。
衛瞻大步邁出門檻,霍瀾音拉著衛瞻的袖口。衛瞻由著自己的喜好,給霍瀾音換上了一身紅色的裙裝。她半乾的長髮沒有梳挽,柔軟地披在肩背上。先前蒙眼的紅綢濕了髒了,被衛瞻嫌棄地隨手扔了。她眼睛畏光,沒有蒙著眼,只是自己閉著眼睛,長長的眼睫投下兩灣月影。正午的陽光灑在她皙白的臉頰,泛著溫柔的珠澤。
「殿下。」湯家七姐妹齊齊屈膝行禮,聲音軟綿。
衛瞻連看都沒看一眼,繼續往前走。
在池子裡睡了半上午,他餓,餓得想啃一頭牛。
待衛瞻牽著霍瀾音走遠,湯家的七姐妹立刻又圍在一起竊竊私語。
「原來香氣是從那個女人身上傳出來的,不知道是什麼香料這麼好聞。應該是那種勾引人的香料吧……」湯雲橙皺眉。
湯雲黃又又「哇」了一聲,感慨:「她沒睜開眼睛就這麼好看了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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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8:35:02
第四十二章 邪功
浴房裡搬進來一張美人榻。氤氳水汽繚繞間,霍瀾音全身光裸地枕在衛瞻的腿上,全身上下只留著繫在胸前的那枚假扳指。衛瞻手中握著一柄黑紙扇,懸在霍瀾音身上,慢條斯理地扇動。
衛瞻垂眼,目光在她的蝴蝶骨停留了片刻,繼續下移,掃過她不盈一握的細腰,還有雪軟的臀腿。
身體裡的躁意,讓衛瞻異常煩躁,扇動扇子的動作也停了停。他黑著臉,扯過搭在靠背上的霍瀾音的藕色心衣,往霍瀾音的腰臀扔過去,遮了。他給霍瀾音扇扇子的動作才重新平緩流暢起來。
蒙著眼睛的霍瀾音安靜地趴枕衛瞻的腿上,對衛瞻情緒的轉變一無所覺。
她身上塗滿了藥,治療因為塗泥起的小紅疹。衛瞻給她扇風,是為了讓藥汁更快地被吸收。這已經是塗藥的第五日了。這幾日,霍瀾音與衛瞻同浴之後,都是衛瞻親自給她塗藥。雖然她看不見,可是知道身上已沒有前幾日那麼癢和痛,她也摸不出小紅疹的痕跡。想來也好得差不多了。
「殿下,我是不是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霍瀾音問。她一個姿勢太久,稍微挪動了一下,想換一個姿勢。搭在她腰臀上的心衣滑落。
衛瞻忽然一陣剜心的痛。他發洩般地在霍瀾音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口氣陰森:「不要亂動!」
霍瀾音嚇了一跳,慌忙起身,茫然無措。
衛瞻瞥了她一眼,把她的衣物扔給她,轉身大步往外走。
霍瀾音一動不動坐了好一會兒,才揉了揉屁股,伸手摸索著去拿衣服來穿。太子爺發脾氣,能怎麼辦,忍著唄。忍一次少一次。所以,再忍忍就好。
衛瞻大步走出去沒多久,迎面遇見江太傅。衛瞻好像沒看見江太傅一樣繼續往前走。江太傅詫異地喊了他兩聲,然而衛瞻仍舊腳步不停。江太傅覺得情況不對勁,急忙追上去。他哪裡有衛瞻走得快,當他追到後院,震驚地看著衛瞻掐住一隻小奶狗的脖子。小奶狗嗚咽著,只剩半口氣吊著。衛瞻漆色的眸子沒有半分溫度,甚至隱約犯了紅,有一絲嗜血的快感。
「讓之,住手!」江太傅急忙跑上去去攔,握住衛瞻的手腕。
手腕輕易一揮手,江太傅跌倒在地。
衛瞻放開手裡的小奶狗,殷紅的眼睛高高在上地盯向江太傅。
江太傅一驚,疾呼:「奚海生!」
在衛瞻向江太傅出手的前一刻,奚海生從遠處奔來,手中長劍一條,劃破衛瞻的小臂。鮮血的味道瞬間刺激了衛瞻。他皺眉,腳步踉蹌了兩下向後退去,不支地單膝跪地。他眼中的猩紅退去,逐漸恢復尋常,但仍有些呆滯。他低著頭,去看小臂上流下來的鮮血。
血如墨黑。
江太傅也看見了。他瞳仁猛地一縮,比剛剛衛瞻差點對他動手時,更是心驚。
「讓之?」江太傅試探著喊他。
衛瞻安靜地垂著頭,失去了意識。
江太傅趕忙起身,和奚海生一起扶著衛瞻回房。路上,江太傅扶著衛瞻的時候,順便給他把了脈。
江太傅搖頭。
安頓好衛瞻,江太傅將小豆子招來,低聲詢問:「大殿下是不是許久沒有和夫人同房?」
「是有一段時日了吧?」小豆子回憶了一番,「先前在路上時,也曾有過。好像……好像自從夫人塗泥之後就再沒有過。」
「不,」林嬤嬤搖頭,「是從夫人患了雪盲症。」
小豆子撓了撓頭,不太懂林嬤嬤為何這麼糾正他。夫人患上雪盲症和塗泥本來就是挨著的嘛。
江太傅沉吟了片刻,再詢問:「夫人如今身上的疹子如何了?」
「我問過夫人身邊的婢女,得知夫人幾乎已經痊癒。」林嬤嬤道。
江太傅便吩咐小豆子:「按照夫人當初食藥七日的藥方去抓藥,夫人要第二次斷食飲藥。」
小豆子趕忙去辦。
林嬤嬤卻忽然說:「恐怕在夫人的眼睛康復之前,殿下都不會再碰夫人。」
「何出此言?」江太傅詫異問。
林嬤嬤搖搖頭,沒有解釋。
「太傅,有宮裡加急送來的信!」奚海生匆匆從外面進來,一臉喜氣地將信遞給江太傅。他樂呵呵地問:「是不是陛下心疼咱們大殿下風餐露宿,召殿下回京?」
江太傅掃過很短的信,面色如常地將信件折好收回信封,道:「陛下讓咱們不要遊山玩水,早日抵達西荒。」
「啊?」奚海生懵了。
江太傅卻說:「如今大殿下情況尚不穩定,不知何時我也沒有能力控制他。若他當真入魔,在京中對別人對他自己也都更危險。」
奚海生忍了好久,終於問出好奇許久的問題:「太傅,到底是誰將《陰陽咒》交給大殿下?在背後誘導大殿下修習這邪功的人到底是誰?大殿下文武全能,就算沒有修煉邪功,京中亦無人可與他戰個平手,他又為何……反正我不相信大殿下會自己去學這東西!」
江太傅板著臉,道:「不要再問這件……」
林嬤嬤卻突然打斷江太傅的話,道:「皇后娘娘。」
「什麼?」奚海生懵了。
江太傅也是愣了一下,看向林嬤嬤。
林嬤嬤道:「奚海生追隨大殿下,一路上忠心耿耿,恪盡職守。自然不必瞞著他。」
奚海生搖著頭,一時不敢相信:「怎麼會是皇后娘娘……也對,怪不得能輕易哄騙了殿下學了這個。可是……又是誰騙了皇后娘娘,娘娘怎麼一時糊塗……」
「也罷。」江太傅歎了口氣,鄭重道:「海生,你切記不要在大殿下面前提起此事。」
奚海生鄭重點頭。
三個人沉默了片刻,江太傅忽然又歎了口氣,道:「大殿下不肯服藥,不願自己逼出邪功蓄在體內的那道邪力,總是不行。讓之本不是如此逃避之人,今朝當真是性情大變。」
林嬤嬤說:「我會去尋夫人說一說。」
林嬤嬤傍晚去了一趟霍瀾音房中。霍瀾音正坐在窗下,十指伸開,數著自己的手指頭。眼前的景象仍舊有重影,而且會間歇性漆黑一片。此時稍微好了些,至少可以隱約看得清自己伸出幾根手指頭。林嬤嬤進來時,她眯著眼睛,不太確定地開口:「林嬤嬤?」
林嬤嬤有些驚訝:「看來夫人的眼睛沒過多久就要痊癒。」
「我也希望如此。」霍瀾音彎起眼睛來。
林嬤嬤不是話多的人,開門見山告訴霍瀾音她需要第二次以藥為食。她三兩句話將事情交代清楚,然後問:「夫人可有方法勸大殿下自己喝藥?」
霍瀾音可不想往自己身上攬責任,於是說:「嬤嬤高看我了,我哪裡有說服大殿下的能力。」
林嬤嬤對霍瀾音的回答並不意外,她說:「大殿下今日上午又發作了一次,差點掐死一隻小狗。若奚海生來得遲了,江太傅恐都要有危險。依江太傅的意思,大殿下近日來會頻繁發作。夫人與大殿下朝夕相處,若大殿下發作,恐怕夫人會最危險。」
林嬤嬤點到為止。
霍瀾音怔了怔:「殿下又發作了?」
雖然衛瞻已許久不曾發作,可霍瀾音還一直記得第一晚差點被衛瞻掐死的恐懼。她問:「嬤嬤,我想知道大殿下為何如何排斥喝藥。知道了癥結,我才能想到法子去勸。」
「不喜歡。」林嬤嬤道。
「不、不喜歡?」霍瀾音頗為意外。這是什麼理由?就是因為不喜歡,生了那麼重的病連藥也不喝?霍瀾音忍不住去想,倘若衛瞻中了劇毒馬上要喪命,解藥就在他身邊,他會不會還因為一個不喜歡,而不喝藥。
「晚飯後會將大殿下的藥帶過來,還請夫人試一試。」林嬤嬤規規矩矩地行了禮,退了下去。
林嬤嬤走了之後,霍瀾音坐下窗下一動不動認真思索了好久。她又揉了揉被衛瞻拍疼的屁股,到底是想到了個主意。
此時,湯修明坐在正廳,正在看親信快馬加鞭趕回來的信件。
七仙女圍坐在一旁,嘰嘰喳喳地抱怨。
「父親可別怪我們了,我們連大殿下的面兒都見不著。」湯雲紅說。
湯雲橙也說:「除了大殿下剛來的那日早上,我們七個只在浴房見了大殿下,還被趕了出來……之後女兒們連朝輝閣的大門都進不去!」
湯雲黃忙瞪大了眼睛,說:「大家有想法子的!甚至想過去拉攏大殿下身邊的那個女人……」
湯雲綠說:「那個女人會調香,我們打算請調香師父來,調出更好聞的香味兒!」
湯修明將信件放在蠟燭上燒了,他說:「那個女人不會調香,而是天生異香。」
湯雲黃「哇」了一聲:「天生異香!」
「她也沒有把大殿下迷住,只不過是一道人體藥引給大殿下治病罷了。」湯修明摸了摸羊角鬍,美滋滋地笑了,「她能當藥,我的閨女們當然也行!」
「當藥?怎麼當呀?」
「會被活生生吃了嗎?」七仙女圍住湯修明,嘰嘰喳喳。
湯雲綠皺眉:「可是大殿下已經有那個女人當藥引了,還會費心再用別人嗎?」
湯雲青脫口而出:「咱們把那個女人弄死,大殿下沒了藥引,肯定要重新找個女人當藥引嘍?」
湯雲藍驚得睜大了眼睛,「弄死?不了吧……」
湯修明大笑:「還是青兒最聰明!」
湯雲青越發驕傲:「咱們日後可是要進宮呢,宮鬥聽說過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對敵人的心軟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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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8:35:22
第四十三章 誘藥
「可是……我們真的要……」湯雲紫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聲音也壓低,「殺了她?」
湯雲青搖頭,說:「不不不,如今她是大殿下的人。就算大殿下只當她是一味藥,她平白無故送了命,就算找不到證據是咱們動的手,到底是住在咱們家裡,大殿下肯定要追究咱們湯家的責任!」
「此言不錯!」湯修明眉開眼笑地瞧著五姑娘,「那依青兒的意思,該如何不動聲色除掉那個女人,且不讓大殿下動怒?」
「這……」湯雲青皺眉想了一會兒,口氣有些猶豫,「親自下手是下下策,借刀殺人才是妙計!咱們與其殺了那個女人,還不如動動手腳,讓她不能再給大殿下再做藥引!」
「如何讓她不能再給大殿下當藥引?」湯雲橙急急問。
湯雲青掩唇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才吞吞吐吐開口:「大殿下總不會要一個沒清白的女人……」
湯雲黃瞪驚得圓了眼睛。她以前怎麼不知道五妹妹這麼厲害的,這又是殺人又是毀人清白的……
正廳內忽然安靜下來,誰也不說話了。
湯雲青有些尷尬地解釋:「我就是隨口一說,你們要是覺得不妥,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
湯雲紅道:「其實也是個法子。五妹說的對,咱們選了這條路,將來可是要進宮的。你們都忘了戲本裡寫的後宮女人鬥得多可怕?咱們這不算壞,不算的!」
「嗯嗯!」湯雲綠點頭,「大姊說的對!」
湯雲藍跟著出主意:「聽說那個女人眼睛出了問題,當真是老天爺都幫咱們!」
「嗯嗯!」湯雲綠再點頭,「六妹妹說的也對!」
大家開始商量著如何利用霍瀾音眼盲來害她,又如何借刀殺人,借誰的刀,讓誰將霍瀾音騙出府拐進煙花巷去……
湯雲黃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聽著大家的議論,她眼前浮現那個一身紅衣閉著眼睛的好看女人。她心裡有些不太舒服,總覺得這麼做不太好。可是當你身邊所有人都覺得這麼做是對的,你就會不得不懷疑是不是你太不合群,是你錯了。
湯雲黃抿著嘴巴,選擇了沉默。
湯修明和幾個女兒商談了一番,竟然真的想出個輪廓初顯的計謀來。他們不僅要借刀殺人,還要借此機會除掉幾代交惡的劉家。其實劉家和湯家本是親戚,可因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結了仇,後來你來我往間,矛盾越來越大。到如今,見了面,為了個親戚的名聲,也會勉強笑呵呵打個招呼,私底下卻是恨不得搞死對方。
衛瞻被江太傅和奚海生扶回房後,被江太傅施了助眠的針,便一直睡著,睡到了日落西沉。
「混帳!混帳!」永銘帝的鞭子甩下來抽在他的身上,「你怎可修習這樣的邪功!為了武力至上,竟連善惡都丟棄,當真要飲血食嬰殘暴入魔不可?」
元賢皇后跪地:「陛下,讓之一定是一時糊塗!您就饒了他這一次!」
一直低著頭的衛瞻慢慢舔去唇上乾裂的血跡,抬頭看向自己母后跪地的背影。明黃的鳳服宮裝鋪地,她髮間的珠釵寶石耀如炙日。
畫面一轉,衛瞻的身體變小,回到了挺拔少年時。姹紫嫣紅的園中,元賢皇后一身繁複的宮裝坐在鞦韆上。她嫣然一笑,朝衛瞻招招手。
「讓之,你想不想成為像你父皇一樣的帝王?」
他朗聲道:「在兒臣眼中,父皇收復河山,是千古之帝。讓之定不敢讓父皇和母后失望。」
元賢皇后染著鮮紅丹蔻的手將一卷玄色的書卷遞給他,說:「若你修煉了它,他日天下再無可敵者,方可穩固你父皇打下的萬里江山。」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好奇問:「怎麼沒了第一頁?母后,這功法叫什麼?」
「丟了。」母后說得雲淡風輕。
微風吹,鋪地的芍藥和薔薇輕輕地搖。滿園的麗色不敵鞦韆上的元賢皇后唇角一彎淺笑。
衛瞻皺著眉醒來。他睜開眼睛,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不記得自己為何睡在房中。胳膊上的微微痛覺引得他側眼去看,看見小臂上纏著紗布,他知道自己是又發作了。
「殿下,您終於醒了。」小豆子笑著進來,「湯家送來晚膳,據說是湯家的幾位姑娘親自下廚做的。一直等著您醒來嘗一嘗。我瞧著都是些殿下喜歡的口味。我給傳進來?」
衛瞻低著頭,看著自己綁著紗布的小臂,有些心不在焉地點了頭。
小豆子樂呵呵地趕忙去辦。
湯家的七個姑娘就候在外面,聽了小豆子的話,趕忙去將每個人精心準備了一下午的膳食送來。她們七個姑娘抱著膳食站成一排,等著小豆子親手一件一件送進屋裡去。至於她們七個,是連進屋都沒被准許的。
七仙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並不氣餒,膳食被送了進去,她們也不離開,仍舊候在外面。想知道大殿下誇了誰的手藝,暗暗叫著勁兒。
隔著一道屏風,小豆子也隔離開。衛瞻這才解了面具,拿起筷子隨意吃了兩口。
桌上有一道酒釀蓮子羹味道甜而不膩,衛瞻多吃了兩口,不知不覺將一整碗酒釀蓮子羹吃得見了底,別的東西幾乎沒再碰過。
衛瞻極其挑食。
他目光落在空了的碗上,喊了小豆子。
小豆子推門出去的時候,門外嘰嘰喳喳的七仙女趕忙看過來。
「那道酒釀蓮子羹是誰做的?殿下再要一份。」小豆子說。
「我、我……我!」湯雲黃又高興又不敢置信地舉起手來。
小豆子笑著又重複了一遍:「還請姑娘再做一份來。」
「好哩,我這就去!」湯雲黃提著裙子,歡天喜地地往月門跑。她跑起來的樣子半點淑女的影子都沒有。
其他幾個姑娘小聲嘀咕了幾聲。有的人認為湯雲黃運氣好,有的人認為自己分明做得更好……
湯雲黃飯量大,每次下廚都要做好些。這酒釀蓮子羹,也並非只做了一碗。她還想著剩下的自己吃,眼下倒是立刻抱著剩下的一碗,一臉喜色地跑了回來,交給小豆子。
湯雲黃跑得氣喘吁吁,氣還沒順呢。房門又從裡面打開,這次出來的不是小豆子,而是衛瞻。
衛瞻手裡端著那碗酒釀蓮子羹。
湯雲黃瞪圓了眼睛。其他六仙女也立刻站直了身子,端莊淑雅起來。
可惜衛瞻連看都沒有看她們一眼,大步往外走。
湯雲黃後知後覺地問:「大殿下拿著我的酒釀蓮子羹要去哪兒?」
沒人回答她。
衛瞻推開霍瀾音的房門,立刻被裡面濃郁的藥味兒熏得皺了眉。
霍瀾音坐在床榻上,在她面前擺了一張小桌。明明是寒冬臘月,即使是屋子裡炭火燒得足。也並非夜裡歇下,她穿得也太少了些,竟只穿著一身很單薄雪色的寢衣。而她的臉頰緋紅,鼻尖甚至沁出一絲細密的汗珠兒。
她抬起頭,眯著眼睛望向門口的方向。
「殿下?」
「你的眼睛好了?」衛瞻問。
霍瀾音搖頭:「還是看不清楚,只能憑著輪廓分人。」
衛瞻忍著一屋子的藥味兒,大步走向床榻。將手裡端了一路的酒釀蓮子羹放在霍瀾音面前的小桌,說:「吃了它。」
「我不吃。」霍瀾音搖搖頭。
衛瞻剛要暴躁地罵人,看見霍瀾音拿起一根草葉子放進口中嚼了吃。衛瞻這才仔細去看霍瀾音面前小桌上擺著的東西。原以為只是治療她雪盲症的藥,可桌上卻擺了三碗黏稠的褐色湯藥,還有一個菜碟,裡面裝滿了草藥。
「接下來七日只能吃這些的。」霍瀾音解釋。
衛瞻從她那碟草藥裡拿了一片放在鼻前聞了聞,忍不住一陣犯噁心,嫌惡地將草藥葉子扔回去。
衛瞻沉默地瞥著霍瀾音面色如常吃草藥葉子的樣子,半晌,他在床邊坐下。端起那碗酒釀蓮子羹,慢悠悠地自己吃了。
霍瀾音將領口拉開了一些,引得衛瞻詫異看過去。
「這些藥會讓我覺得很熱……」霍瀾音又解釋了一句。
一碟草藥吃盡,三碗黏稠湯藥也喝光了兩碗。霍瀾音熱得將寢衣繫帶解開,衣襟鬆鬆垂在身側,露出裡面薄薄的一層鴨卵青心衣。沁出的薄汗濕了心衣,使得心衣緊緊貼在身上,完全遮不住嫋娜的身子,更甚至小突點微微挺著,勾著人去拈弄。
霍瀾音大致望向衛瞻的方向,說:「熱得很,我要去重新洗個澡。殿下要不要一起?」
「好。」衛瞻沒猶豫。
雖然今天早上為了給霍瀾音塗藥,他們已經同浴過。
霍瀾音沒有換衣服,只是拿了及地的斗篷將自己裹住。臨走前,她端起小桌上剩下的最後一碗湯藥,說:「還有一碗,帶過去再喝。」
衛瞻的目光在那碗被霍瀾音捧在懷裡的湯藥上停了片刻,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往外走。
即使屋子裡有各種亂七八糟的藥味,可衛瞻還是聞得出來霍瀾音懷裡捧著的這一碗,是江太傅無數次勸他喝的藥。
到了浴房。衛瞻寬衣邁進池中,他靠坐在池邊,雙臂搭在池子上,看著霍瀾音將那碗湯藥放在池邊,然後除去衣服邁進池水,逐步朝他走來。
衛瞻露出不屑的神色,老神在在地等著瞧,等著瞧這隻眼睛剛有起色就想亮爪子的小野貓要耍什麼花招。
霍瀾音忽然腳步一滑,驚呼一聲朝前栽去。衛瞻急忙張開雙臂去接,讓她跌進自己的懷裡,將她香軟玉骨抱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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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8:35:34
第四十四章 餵藥
「泥泥,你這眼睛才剛有起色,就又開始犯騷癮了?」衛瞻倨傲地說著嘲諷的話,水下的手卻在霍瀾音的細腰上輾轉拈了拈。
霍瀾音挪了挪腿,跨坐在衛瞻的腿上,十分溫順乖巧地偎在衛瞻的胸口,竟大大方方地應下衛瞻的說辭。她軟聲細語:「這幾日同浴,殿下又親手給音音塗藥,也不知道是不是嫌棄音音身上起了紅疹,還是嫌棄音音成了瞎子,才一點興趣都沒有。湯家的七仙女可眼巴巴地盼著殿下傳喚。這不是怕殿下厭棄了我,另尋新歡嗎?音音只好摔一摔,想法子把殿下的心給勾回來。」
說著,她芊芊素指搭在衛瞻的心口,有一搭沒一搭地點了點。
「孤的心?」衛瞻冷眼睥著她。
「說錯了……」霍瀾音彎唇淺笑。她在衛瞻的懷裡仰起臉來,含情脈脈地望著他,「明白得不到殿下的心,要殿下的身也是好的。」
衛瞻笑了。
他指腹觸過霍瀾音長長的眼睫,問:「能看清多少?」
霍瀾音忽然湊過去,鼻尖緊貼著衛瞻的面具。她望著衛瞻的眼睛,說:「至少能看清抱著音音的人是殿下。」
衛瞻審視著霍瀾音的眼睛,這雙永遠泅著一汪秋水的瀲灩眼眸裡像蒙了一層霧氣。再結合江太傅的說辭,衛瞻知道霍瀾音的眼睛沒有完全恢復,只是憑著輪廓分人罷了。
不過衛瞻看得出來霍瀾音自從這雙眼睛有了起色,人也有了變化,不再是前幾日那副總是失神不安的可憐樣兒。他的小貓兒終於有了小野貓的精氣神。
霍瀾音摘下衛瞻的面具,她隱約瞧見衛瞻左邊臉有著黑色的色塊。別的,卻也看不清什麼。她試探著探手撫上衛瞻的左邊臉頰,那些視線裡黑色的色塊摸上去凹凸不平,彷彿火焰燒過的痕跡。可這濃墨一樣的黑色,定然不是燒傷。
衛瞻冷眼瞥著霍瀾音的神色,不發一言。
霍瀾音湊過去,將軟軟的唇貼在衛瞻左臉上的疤痕。她悠悠輕歎了一聲,帶著絲惋惜的語氣:「也只有這個時候才能見到殿下不戴面具的樣子,偏偏我這眼睛不爭氣什麼都看不清。也不知道這雙眼睛能不能忽然好起來,讓我看清殿下的模樣。」
「你要是真看清,這雙眼睛就該挖了。」衛瞻毫無波瀾的語氣,一點都不像說笑。
霍瀾音怔了怔,幾乎連撒嬌都不再敢。她很快反應過來,重新溫柔笑著勾住衛瞻的脖子,用軟糯的語調撒嬌:「倘若能見到殿下的容貌,哪怕只是一眼,就算被挖了眼睛也無怨無悔。那般,音音定然要將殿下的模樣刻在心裡。」
說著,霍瀾音拉住衛瞻的手腕,將他的手貼在自己的心口。她媚眼如絲,問:「殿下摸到音音的心了嗎?」
衛瞻慢條斯理地摸著,說:「到底是隔著一層皮肉,不如剖開胸膛,撈出心肝來瞧瞧裡面都裝了什麼東西。」
霍瀾音推了推衛瞻,佯裝生氣地往後退。
「殿下嚇人,音音得遠著點。」 霍瀾音靠在池壁,雪軟的身子靠著堅硬的青磚。她捧起放在一旁的湯藥,喝了一口。
黏稠的褐色湯藥順著她的唇角流下來,沿著纖細的玉頸,經過鎖骨,再向下流去。
霍瀾音稍微抬高身子,讓上半身露出水面。
衛瞻的視線追著那道湯藥劃過的褐色細線,眼睜睜看著湯藥最後流向堆雪尖尖。
霍瀾音指腹拈過尖尖兒,將上面沾染的湯藥沾在指腹。嬌豔欲滴的檀口微張,她將指腹遞到口中,輕輕吮吸上面的藥汁。
衛瞻喉間微滾,雙眼眯起來。
「過來。」他說。
霍瀾音捧著藥碗,無辜地搖頭:「不成,我的藥還沒喝完呢。」
她將藥碗碰到唇前,又小小地抿了一口。
衛瞻忽然起身,帶起大量水花。
霍瀾音坐在水中仰起頭望向逐漸走近的衛瞻。
衛瞻俯下身來將霍瀾音推倒,壓在她的身上。兩個人同時躺進水中,池子裡激起巨大的水花。
水中,霍瀾音掙扎著去拍衛瞻的胸膛,想要起來。可衛瞻將她狠狠壓在身下,使她掙脫不得。
一瞬間進入她。
霍瀾音鼓著雪軟的兩腮,睜大了眼睛望著衛瞻。她繼續拍打衛瞻,又指指自己的嘴,壓在水中她快要喘不過氣了。
衛瞻並沒有放開她,依舊冷著臉。當看見霍瀾音因為不得換氣憋紅了臉時,腰胯動作不停,卻吻上霍瀾音嬌豔的唇,給她渡氣。
霍瀾音唇舌推動,瞬間將含在口中許久的那口藥送到衛瞻口中。
衛瞻的動作瞬間停下來,寬大的手掌掐住霍瀾音的脖子,眼神陰翳地盯著她。
霍瀾音絲毫沒有懼意,她嫣然一笑,雙腳勾住他的腰,不讓他起身。又捧著他的臉,主動去吻他,用盡溫柔。
衛瞻握著霍瀾音脖子的手慢慢鬆開,轉而壓在她的後背,將她擁在了懷裡。
直到兩個人不能再喘息,才從水中坐起來。
衛瞻忽然推開了霍瀾音,側過臉去,手掌壓在喉間,一陣乾嘔。
霍瀾音有些意外,沒想到只是那麼一小口的藥,且過了好一會兒了,他還這麼大的反應。
霍瀾音摸索著重新端起那碗,衛瞻立刻轉過頭陰森地盯著她。霍瀾音的手一抖,湯藥沒有入口,卻傾灑出來一些,灑濺在她雪色的身子上,在她的鎖骨上泅了一小窩。
衛瞻將霍瀾音拉過來,蠻橫地握住她的腰,將她推倒在池子邊的青磚上,俯下身來,將她身上的湯藥舔淨。
她是香的,好像也是甜的。藥的苦和臭也變得沒那麼難忍。
當衛瞻剛剛抬起頭,霍瀾音捧住他的臉,又將一口苦澀的湯藥餵進他口中。她莞爾,忽湊過去,將輕吻蜻蜓點水一般落在衛瞻眉心。她說:「殿下乖乖的,有獎賞哦。」
苦澀的湯藥入喉,隱隱有著灼燒的疼痛感。衛瞻忍下想要嘔吐的衝動,捏著霍瀾音的下巴去拍她的臉,冷梆梆地說:「獎賞就不必了,只要泥泥聽話一點。」
「那再來一口?」
霍瀾音說著捧起藥碗又小抿了一口,她剛想將藥碗放下,衛瞻卻忽然從她手裡接過了那碗藥,一飲而盡。
灼燒的感覺從咽喉蔓延到五臟六腑,像有一團火在他體內叫囂,折磨著他。他重新將霍瀾音拉進了水中。
方池四周立著雕花銅鏡,鏡上映著重疊的人影兩個。垂放的幔帳輕輕拂動。
即使浴房裡燃著暖融融的炭火,池中的水還是涼了下去。衛瞻抱著霍瀾音邁出水中。他低頭,去看懷裡闔著眼的霍瀾音一副虛弱柔軟的可憐樣兒。他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輕輕吻了吻霍瀾音的眼睛。
霍瀾音眼睫顫了顫,將臉埋進他的胸口。
衛瞻動作輕柔地將霍瀾音放在美人榻上,霍瀾音眉心皺了皺,沒有睜開眼睛卻伸手去拉住衛瞻的手腕。
衛瞻堪堪轉身。他回頭看著被霍瀾音握住的手腕,默了默,開口:「擦身。」
霍瀾音反應遲鈍地「哦」了一聲,慢慢鬆了手。
衛瞻又看了她一眼,拿起一旁架子上的棉巾擦乾身上的水漬,又坐在霍瀾音身邊,給她擦身、擦頭髮。
霍瀾音沒有力氣也沒什麼精神,像隻懶懶的小貓兒由著他揉捏。衛瞻也沒給霍瀾音穿衣服,只用一件及地的厚斗篷裹在霍瀾音的身上,將她的頭臉也遮了,抱著她回到了寢屋。
寢屋裡黑漆漆的,他也沒點燈,抱著霍瀾音躺上床榻。霍瀾音睏得厲害,她轉過身,蜷縮著將被子抱在懷裡。
衛瞻在她身後抱住她,將臉貼在她的後頸,用力嗅了嗅她身上特別的香味兒。
長夜漫漫,兩個人很快入眠。
第二天一早,霍瀾音醒來時,衛瞻已不在身旁。她揉著眼睛坐起來,腰間的疼痛讓她皺起眉。她掀開被子,看見腰間的紅印。她揉了揉,繼而換了個姿勢,裹著被子抱膝而坐,將下巴搭在膝上有些發呆。
「姑娘終於醒啦。」鶯時推開門進來,手中捧著一碗藥。
霍瀾音接過湯藥,小口小口喝著。大概是藥喝得多了,她也不覺得苦,可以把藥當成水。
衛瞻忽然推門進來。聞到屋子裡的藥味兒,衛瞻瞬間黑了臉,煩躁地開口:「又喝藥,你哪來的那麼多藥來!」
衛瞻暴躁地大步朝霍瀾音走過去,奪過霍瀾音手中的藥碗,作勢要摔。
霍瀾音一驚,急忙雙手拉住衛瞻的手腕阻止他的動作,忙說:「這是避子湯!」
湯藥輕晃,灑出來一些,落在霍瀾音皙白的手背上。
衛瞻愣了一下,深看了霍瀾音一眼,將避子湯還給了她。霍瀾音將剩下的半碗喝完,遞給鶯時。鶯時看了看臉色,悄聲退了下去。
「殿下怎麼了?不要動怒。」霍瀾音攥住衛瞻的拇指,輕輕晃了晃。
衛瞻抬起霍瀾音的臉,指腹拈過她鼻尖上的那粒美人痣,說:「斷了藥後給孤生一個長得像音音的孩子。」
霍瀾音驚愕地看向他。視線裡的衛瞻模糊不清,更看不清他的眼神。
霍瀾音不得不驚愕。
她一直有服用避子湯。第一晚林嬤嬤交代了避子湯,她猜是她的身份不夠。她也根本不想生,再言一路顛簸一個孕婦如何西行?
不過最最主要的原因卻是她日日服藥,根本生不下健康的孩子,無法孕育。
斷了藥之後?
霍瀾音也不會給衛瞻生。沒有牽絆,才能老死不相往來。
衛瞻轉身去尋江太傅,直接問:「她吃的那些藥可會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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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8 08:35:50
第四十五章 生娃
江太傅正讓小豆子、奚海生和林嬤嬤幫忙,一起整理昨日晾曬的藥材。
他說:「無礙。」
衛瞻沒動,仍舊看向他。
江太傅才又說:「是藥三分毒,多少會有些影響。不過日後只要好好調養,總會養回來。」
「什麼時候能調養好?」衛瞻再問。
江太傅有些詫異,問:「按理說,夫人目前最多也只是體虛無力,並不急著調養。讓之,你這是……」
「我要她給我生孩子。」
屋子裡的幾個人都驚訝地看向衛瞻。
半晌,林嬤嬤最先開口:「這……涉及到皇室嫡長子,恐怕不是很合適。」
衛瞻皺了眉,氣息也躁起。
江太傅太瞭解衛瞻的脾氣,他輕咳了一聲,轉了話題:「對了,今日天色不錯。讓之,你出府去尋陽遙郡的鏢局,這次穩妥些,最好多尋一家。」
衛瞻沒說話,他向前走了兩步,大大咧咧跨坐在長凳上,拈起竹籃裡的一根藥草,遞到鼻前聞了聞。他嫌惡地扔了藥草,反胃得想吐。
江太傅幾個人低著頭,假裝沒看見。
「這玩意兒怎麼搞?」衛瞻煩躁地問。
江太傅愣了一下才明白的意思,解釋說:「將同樣的草藥堆在一處即可。」
然後,江太傅、林嬤嬤、小豆子和奚海生四個人震驚地看見衛瞻幫忙分揀草藥。他坐得挺直,甚至有些後靠。面具遮了他臉上的表情,可那雙眼睛的厭惡卻無處可藏。
倒也不是震驚於衛瞻會幫忙做這些小事,而是震驚於衛瞻碰這些藥草。他分明最厭惡藥草的味道,總是覺得臭到令他噁心。
霍瀾音梳洗過後,懶散靠坐在窗下羅漢床,手裡拿了一卷書,微微發呆。房間牆壁上的架子裡放著些供人解悶的史冊,有文史,也有些志異雜書。
霍瀾音坐下時順手拿了書來,正如舊時身為周瀾音時無聊的時候。可當她翻開書冊,才反應過來,自己根本看不清書冊上的任何一個字。
手中的書沒有放下去,她握著書冊,虛虛的目光隨意置於一處,走神了。她想起身為周瀾音的無憂閨中時光,也想起後來在周家發生的一切,最後又忍不住惦記周父腰腿可又疼過,阿娘搬出周家後的日子可還好?走得時候雖然如了她的意,可到底走得匆忙,如今想起才覺得還有好些事情沒有處理穩妥,不由記掛。
「姑娘?」鶯時掃了一眼霍瀾音手中的書冊,不想讓霍瀾音傷心眼睛,不動聲色地將霍瀾音手中的書冊拿走,笑著說:「我瞧著姑娘腰上紅紅的,拿了藥給姑娘擦。」
霍瀾音將手搭在腰側輕輕壓了壓,果然一陣酸痛。早上她隨意一瞥,見腰上像以前一樣紅了一大塊,因為也沒怎麼看清楚,倒也沒怎麼在意。沒想到那麼明顯,被鶯時看了去。
「不用擦了,過一日自己就會消。雖然瞧著駭人,倒也不疼的。」霍瀾音說。
她知道衛瞻不是故意的,而是因為他的手勁大。
鶯時出去沒多久,湯家的七仙女來找霍瀾音說話。
鶯時進來稟告的時候壓低了聲音,說:「不知道這湯家的七仙女打什麼壞主意,姑娘可要小心些。」
霍瀾音想了想,問:「大殿下在府裡嗎?」
「在的。我剛剛聽小豆子說大殿下等下要出府,不過眼下還是在府裡的。」
霍瀾音點點頭。畢竟是在湯家,主人過來,她也不可能不見。雖然她真的很懶得去應付這些人——這些恨不得把想要被寵倖寫在臉上的女人們。
霍瀾音起身去前廳迎接湯家的七仙女。還沒見到人,就能聽見七仙女嘰嘰喳喳的說笑聲。
霍瀾音剛邁進門檻,嘰嘰喳喳的七仙女立刻住了口,朝霍瀾音望去。原本只是遠遠瞧過,已覺得容貌出眾,此時近距離地去看,細看之下,不由屏息驚豔。七姐妹竟是誰也沒有說話。分明前一刻廳中還是嘰嘰喳喳,此時已經一片寂靜。
霍瀾音先開口客套,七仙女才回過神來說起客套話,互相介紹起來。
「那一日遠遠瞧著你,就覺得好看得似仙女兒,今日仔細看才發覺那日不是錯覺!」湯雲黃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霍瀾音的臉。
「對對,好看得很!」重複精湯雲綠跟著附和。
霍瀾音彎唇:「我如今患了眼疾,看不清你們的模樣。可聽著聲音,也猜得到必然都是可人兒。」
又寒暄了一會兒,湯雲紅笑著說:「我們今日過來,是因為梅園裡的梅開得不錯,今日天氣又好,怕妹妹無聊,請妹妹一起去賞梅。」
湯雲青趕忙補了一句:「曉得你的眼睛前段時間患了雪盲症,多看看山水說不定會好得更快一些。」
「住進來幾日一直沒離開這院子,有姐妹們做導一起去賞梅,再好不過了。」霍瀾音讓鶯時拿來厚厚的斗篷,應了七仙女的邀約一同去賞梅。
衛瞻帶著小豆子出府,經過梅林剛好遠遠看見霍瀾音和湯家的七仙女坐在梅下長凳,說笑閒聊。
衛瞻駐足,眯起眼睛盯著那群鶯鶯燕燕中的霍瀾音。他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哪裡不對勁。
——湯家的七仙女綾羅綢緞掛滿身,髮間耳間頸間的首飾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璀然的光芒。而霍瀾音裡面穿著素雅的長白裙裝,外面披著一件紅色的舊斗篷。除了頸間那枚纏了布條的扳指,她全身上下再無任何首飾。
衛瞻收回視線,大步往外走。小豆子一雙小短腿小跑著去追。
衛瞻去了鏢局,很快交了定金約好出發的日子。他沒有直接湯府,而是去了一趟琳琅街。
陽遙郡不算富庶,卻盛產玉石,所以女子首飾的花樣也多。這長長的琳琅街,全都是些賣玉器首飾的商鋪。
小豆子眼睜睜看著衛瞻邁進一間首飾鋪子,驚愕不已。主子想要玉器,大可尋有著第一玉匠之稱的梅無先生,又何必來這種鋪子?
直到看見衛瞻買的是女子的珠釵,小豆子後知後覺這是給夫人買的?再聯想衛瞻今早說的話。小豆子將眼睛瞪圓,覺得自己發現了一件大事兒!
將要到用午膳的時辰,霍瀾音和七仙女分開,回房吃了些東西,睏倦地打了個哈欠,側躺在床榻上,準備補眠。她剛要睡著,隱約聽見腳步聲。她睜開眼睛,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床前。
「殿下?」霍瀾音剛一出口,驚覺不對勁。立在床前的男人並不是衛瞻。
她剛要疾呼,立在床邊的男人捂住了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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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0:24:24
第四十六章 青樓
霍瀾音雙手雙腳被綁起來塞進馬車。她心驚地盯著面前的男人,不停向後退,縮到角落。馬車已經行使了很遠,她如今再叫,也叫不來救兵。
劉富貴「呸」了一口,去看自己的手。他的虎口被霍瀾音咬破了。他抬起手,作勢要朝霍瀾音甩巴掌,手掌還沒落下來,他嘿嘿一笑,收了手。
「這麼好看的一張臉,嫩得呦!我這一巴掌甩下去,可就毀了。那還怎麼賣個好價錢!」
霍瀾音聽著劉富貴的話,在心裡飛快思索著。賣個好價錢?這個劉富貴把她劫走是為了賣個好價錢?
豈不荒謬?
光天化日在郡守家中劫走她,就為了賣個好價錢?
不過聽劉富貴這說辭,霍瀾音知道他劫走她並不是因為大殿下。甚至,他並不知道大殿下的身份。
他把她當成了什麼人?
霍瀾音試探著開口:「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如此?」
「呦呵。」劉富貴掏了掏耳朵,「沒想到不僅臉蛋長得好,聲音也好聽得很。你這一出聲,我這半邊身子都酥了。」他又吸了吸鼻子,「身上用了什麼香料這麼香?」
霍瀾音緊緊抿著唇。
劉富貴打了個哈欠,翹起二郎腿,說:「要怪就怪你男人嘍。」
霍瀾音怔了怔。忽然又不確定劉富貴劫持她到底與衛瞻有沒有關係。
劉富貴繼續說:「爺花了大價錢買了紅竹館的頭牌荊娘,可你男人這個混帳東西半路插了一腳,趁著爺不在,搶了荊娘!」
霍瀾音輕輕蹙眉。衛瞻搶他的女人?還是個青樓裡的頭牌?
「你男人府裡侍妾一大堆,給他生了七仙女還不夠,還要把荊娘搶回去當小妾!」劉富貴越說越憤怒,狠狠一巴掌拍在小几上,震得上面的茶器發出清脆的響動。
霍瀾音這才明白眼前這個男人是把她當成湯修明的女人了……
「湯修明這個混帳東西搶了荊娘就是為了羞辱爺!可憐我的荊娘進門不過三個月,混帳東西又把你買了回去!還將朝輝閣給你住,簡直把你寵到了天上去!」劉富貴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著霍瀾音,最後目光凝在霍瀾音的臉上。他冷笑了一聲:「不愧是春香院的頭等姑娘,也不知道那婆子哪裡淘來這麼好的貨。」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春香院的姑娘!」霍瀾音急急說。
劉富貴笑了,說:「前幾天他花了大價錢在春香院買姑娘的事兒可瞞不過小爺我。我上次來湯府時沒見著你,你不是春香院的姑娘?唬誰呢!」
「我真不是!」
「那是哪個院兒出來的?莫不是從良家拐回來的?」劉富貴一哂,「整個陽遙郡誰不知道湯修明這個王八蛋最好色。他府上的女人,除了他女兒都是她的女人。就算你不是他從春香院買回來的那個,也肯定是他的小妾!」
劉富貴背靠著車壁,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閉上了眼睛,慢悠悠地說:「爺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看老色痞臭王八知道你沒了後的臉色了,嘖。」
霍瀾音暗暗使力扯動手腕,然而不能掙脫分毫。麻繩捆綁得很緊,已經將她嬌嫩的手腕勒紅。
霍瀾音幾乎要脫口而出帶她去那個什麼春香院對峙,可她理智地把話咽了回去。煙花巷那種地方去不得,一旦去了,就算劉富貴知道認錯了人,也會把她當成湯修明的女人給賣掉,以來羞辱湯修明。所以,她是不是那個春香院的頭等姑娘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劉富貴已經認定了她是湯修明的女人。
「這位大哥,我真的不是湯修明的女人。我和我家相公路過陽遙郡,是湯修明邀我們入府借助幾日。你送我回去,我相公會給你足夠的報酬!再說了,你不要一時衝動,在郡守家中劫人,湯修明若是動怒……」
劉富貴嗤笑了一聲,道:「動怒?他不會把我怎麼樣。因為我是他外甥,親的!」
霍瀾音著實愣住了。姑父搶外甥的女人,外甥潛入姑父家中再擄走姑父的小妾打算賣去青樓報復姑父?
這還當真不是錢的事兒。霍瀾音心中一沉。
劉富貴瞥著霍瀾音,說:「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他湯修明這老東西接待不周,你那個相公也不會放過他。哈哈哈哈哈……怎麼說都是我賺嘛!」
他指著霍瀾音,手指頭晃來晃去,說:「收起你那想逃跑的小心思,再敢煩我,讓兄弟們先把你給辦了,讓你提前體會體會姐兒們的多人玩法!」
霍瀾音在劉富貴的大笑身中,脊背生寒。她自責,自責自己的大意。原本她還警惕著,可這一路走來,慢慢放下了警惕心。實在是太不應該。
她不是周瀾音,不是在家裡。明明危機四伏,日日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在沒有離開到達安全的地方之前,她本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對……
紅唇將要咬破,源於霍瀾音對不夠警惕的自責。
不過,沒過多久,她就收起心裡的自責。不是自責的時候,她必要想對策。
劉富貴一心想要報復湯修明,她說辭用盡,劉富貴也不願放人。告訴劉富貴她的男人其實是太子爺?命令他送她回去?霍瀾音在心裡搖了搖頭,首先劉富貴未必信她的話。其次,就算劉富貴信了,說不定反而會殺她滅口。
馬車的速度很快,跳車顯然是不可能成功的。劉富貴很快就能抓住她,且這麼快的車速她若真跳出去說不定直接摔死。
沒有頭緒。
難道當真要到了青樓那種地方再尋機會逃走?
青樓的老鴇都愛錢,她花錢買不通一心報復的劉富貴,興許能夠買通青樓老鴇?
霍瀾音在心裡這樣安慰著自己,握起的手卻緊張地攥緊,微微發顫。
馬車一路顛簸,顛得她六神無主。慌亂驚懼之中,霍瀾音難免心酸。她有些想哥哥了,若哥哥在多好……
霍瀾音眼前又浮現衛瞻的身影。
霍瀾音眸光微暗。
鶯時可發現她不見了?大殿下可知道她不見了?他會不會來救她?
應當不會吧?他會冷笑一聲,把她拋到腦後。不是出門去尋鏢局嗎?說不定他已經啟程離開了陽遙郡……
霍瀾音心裡亂糟糟的。
既盼著衛瞻出現,又不敢盼著他出現,且告訴自己不要盼著他來,而應當自己想法子救自己。
她眯起眼睛來,費力去看劉富貴,確定他閉著眼睛。她用力扯下胸前那枚「假扳指」,飛快地扔出窗外。
馬車的速度逐漸慢下去,陸續能聽見路人說話聲。再後來,聽見女人尖細的嗓子一口一個「客官」,馬車裡的霍瀾音整顆心都揪緊了。
馬車停下來,劉富貴丟下一句「老實點」,先下了馬車。
「呦,這不是劉三爺嗎?今兒個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紅梅和婉玉還沒睡醒呢!」紅竹館的老鴇立刻迎了上來。其實她心裡有些詫異,劉三爺每次來都是大搖大擺,今兒個怎麼走的後門?
老鴇心裡琢磨著,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停在一旁的馬車。
「三爺我今兒個不過是給你送貨的!」劉富貴用下巴指了指馬車,「荊娘走了,你們紅竹館這不是少了個頭牌嘛,我爺給你送個頭牌來。」
老鴇有些意外,遲疑問:「三爺莫不是逗我吧?」
「自己去驗貨,快點的,爺今兒個下午還有要事!」
老鴇走過去,拉開車廂的門。只一眼,還沒看見模樣呢,光是瞥了一眼這身段,她就知道這是個好貨。
她乾脆爬上了馬車,去看霍瀾音的臉。
老鴇一屁股坐下來,樂了。
「三爺,你這可真是給了我一個好貨吶!只是這價錢……」
「意思一下就成了。趕緊把她帶進去,爺要走了。」劉富貴抱著胳膊,一副吊了郎當的德行。
老鴇瞧著霍瀾音被綁住手腕的樣子,又是劉三爺親自送過來的。她心裡有數了。可即使有風險,瞧著霍瀾音的那張臉,她狠狠心還是接手了。做生意沒有沒風險的,她覺得冒點風險完全值得。老鴇忙不迭答應,美滋滋拉著霍瀾音下馬車。
劉富貴在一旁看著霍瀾音被領走,忽然想起來剛剛在馬車上自己怎麼就沒先嘗嘗鮮?嘖。這模樣,這身段,床榻之上不知要多銷魂。不過劉富貴今天下午的確有事要辦,只好忍痛驅車離開。臨走前,他瞥了一眼紅竹館高懸的牌匾。心裡想著——先把這個女人送過來教導教導,他下次再過來享用。
老鴇幹這行有些年頭了,什麼樣的姑娘沒見過?
自己主動當妓的,被父母賣進來換糧食的,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不管是哭哭啼啼的,還是要死要活的,她什麼樣的姑娘沒整治過?
「趕了一路的車,瞧瞧給累的。小翠,帶她去歇歇。晚上我再過來和你說話。」她拍了拍霍瀾音的手背。
霍瀾音飛快打量了一下周圍的情況,看見周圍圍著幾個護院,她迅速打消了直接逃跑的念頭。
小翠小跑著過來,不過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姑娘跟我來!」小翠咧嘴笑,在前面帶路。
霍瀾音不發一言跟了上去。
老鴇有些驚訝地望著霍瀾音的背影,瞧著她彷彿量過的步子。老鴇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個富家小姐。如今淪落到青樓,竟然不哭不鬧。她可不覺得這是什麼好事兒,反常必妖。這姑娘心裡不知道在合計怎麼逃跑呢……
老鴇掩唇笑。
送到這兒的姑娘最初都想跑,可這些年誰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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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0:24:35
第四十七章 獻身
小翠把霍瀾音領到閣樓三層角落裡的房間。現在是白天,紅竹館裡幾乎沒什麼客人,就連這裡的姑娘們也都不見人影。霍瀾音這一路幾乎沒碰見幾個人。
「你餓了嗎?要不要吃東西?還是要躺一會兒睡一覺?」小翠問。
霍瀾音搖頭。
整個屋子裡裡有一種劣質的香料味兒,不好聞。霍瀾音拘謹地在繡凳上坐了個邊兒,打從心底嫌棄這裡髒。
小翠「哦」了一聲,從荷包裡掏出一捧瓜子兒來,一邊吃著,一邊打量著霍瀾音。她是在紅竹館出生的,年紀小小,卻見多了紅竹館裡來來往往的頭牌們。可她覺得眼前的霍瀾音比紅竹館所有頭牌都要好看哩!
過了好一會兒,她吃光了手心裡的瓜子兒,見霍瀾音還是一動不動。她托著腮,說:「媽媽讓我來照顧你,其實是讓我看著你,怕你尋短見哩。可是我覺得媽媽白擔心了,你一點都不想死。」
像是給自己一個肯定似的,她又重重點了下頭,重複:「你和那些尋死覓活的姑娘們不一樣,嗯!」
霍瀾音當然不想死。她終於開口:「有東西吃嗎?我餓了。」
「我去給你拿!」小翠小跑著往外去。
霍瀾音起身,疾步走到門口,將門推開一條縫,眯起眼睛仔細去看外面,隱約看見抱著胳膊亂晃的護院走來走去。她將房門關合,轉身回到繡凳坐下。
她知道自己跑不掉,眼下並不想冒這個險。所幸她的眼睛在逐漸好轉。若是前兩日什麼都看不見,此時不知道要多絕望。
過了一會兒,小翠跑回來,手裡捧著食托。
「不是飯點,只有這些了!」小翠將一碗涼粥和幾塊糕點擺在霍瀾音面前。
霍瀾音沒碰涼粥,拿著糕點來小口小口地吃。
「你吃東西真好看!」小翠看得稀奇。她從來沒見過有人吃東西這麼好看。
快要傍晚,老鴇一邊上樓一邊喊小翠。
小翠應了一聲,趕忙跑去迎接。老鴇詢問小翠霍瀾音的情況,聽了小翠的描述,老鴇微微驚訝。她推門進來,見霍瀾音面色如常地吃著糕點。她從上到下打量了霍瀾音三遍,才開口:「媽媽我最喜歡不哭不鬧的好孩子。你要是能想通,也不會吃苦頭,對你自己也好。」
霍瀾音將手中捏著的那塊糕點最後一點吃掉,抬起頭看向老鴇,說:「我想活著!」
老鴇著實意外,她「噗嗤」一聲笑出來,拉過一個繡凳挨著霍瀾音坐下。她說:「這話太對了。活著才能享福,死了那可就真的是什麼都沒有了。你這年紀應當是不知道當年滅國之痛,經過那些年戰亂的人誰不是拼了命才活下來的?我不知道你和劉三爺有什麼淵源,可他把你送到我這裡,我勸你收收心,別想著逃走。好好在這紅竹館闖出名聲來,也能為自己留個後路,保下半生衣食無憂。」
她的目光讚賞地掃過霍瀾音的臉,繼續說:「你應該感謝你的這張臉!女人吶,就是有這個好處。男人沒本事會餓死,可是咱們女人只要聰明一點乖一點,總能從男人那裡弄來銀子花。何況還是這麼張傾國傾城的臉!在你來之前,咱們紅竹館的頭牌荊娘,那是多少權貴老爺們捧著吶!最後被郡守大老爺贖身帶走。跟了郡守大老爺,日後還不是吃香的喝辣的……」
老鴇語速很快,聲音也尖細。話匣子一打開,喋喋不休地勸,連一個插嘴的機會都不給別人。她用這套說辭也不知道哄騙了多少個剛來紅竹館的姑娘家。
霍瀾音也不打斷她,安靜地聽著。她恨不得老鴇一直說下去,說到明天才好。她正愁不知如何拖延時間。
老鴇最後說得口乾舌燥,咂了咂嘴巴,見霍瀾音還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有些不耐煩地說:「我說的這些你可都聽到心裡去了?」
「都聽進去了。」霍瀾音點頭,「媽媽要幫我,我想做紅竹館的頭牌。」
老鴇心裡霎時天明。
「好孩子!好孩子!媽媽就喜歡你這麼通透的好孩子!只要你自己想明白了,憑藉你這張臉,區區一個頭牌算什麼?說不定皇子皇孫都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老鴇心情大好,她起身,說:「這屋子太小了,不是頭牌住的地方。跟媽媽走,媽媽帶你去甲子房,也是咱們紅竹館最好的屋子!以前可是荊娘住的!」
「多謝媽媽。」霍瀾音乖乖道謝,跟著老鴇往外走。樓下似乎來了客人,有窯姐兒在接待,鶯鶯燕燕的。霍瀾音忍不住自嘲自己有朝一日竟會淪落到青樓喊一個老鴇媽媽。
可是她只能忍,只能盡全力拖延時間。
沈肆歡和兩個江湖朋友剛剛入座,他懶散靠在椅背,對坐在身側的小美人愛答不理。他手中握著酒盞抿了一口。不經意間抬頭,看見樓上霍瀾音走過的背影。
沈肆歡一愣,捏緊手中的酒盞。
老鴇親自將霍瀾音領到甲子房,說:「你且安心住下,等著安排,我可得給你找最好的歌舞先生。」
老鴇兩眼放光地摸了摸霍瀾音的臉蛋。她臨走前又叮囑:「在屋子裡待著,有什麼需要的去喊小翠。別輕易出屋子,若是被不講理的匪寇瞧見了你。媽媽可保不住你!」
雖然對老鴇的說法有些詫異,霍瀾音還是乖巧地道謝答應下來。
若是別的姑娘,老鴇當然不在意姑娘被客人看中。可是昨兒來的那群客人,瞧著像是匪寇一流。那是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送去的幾個姑娘過了一晚上簡直不成人樣。
她是看中了霍瀾音,打算好好培養,哪能讓那些匪寇糟蹋?
「媽媽!媽媽!」小青跑上來。
「慌慌張張的成什麼樣子!」老鴇瞪她一眼,「什麼事兒!」
小青湊到老鴇耳邊小聲嘀咕。
老鴇驚訝地回頭望了一眼甲子房,一時間猶豫不決。她本來想好好栽培霍瀾音一番,可如今就有人拿出天價來……
霍瀾音一個人在屋子裡焦灼想著對策,等著有人來尋她。
小翠推門進來,笑嘻嘻地說:「姑娘,媽媽給你帶了客人!」
客人!
霍瀾音驚了。老鴇與她說的那些話,怎麼可能會讓她這麼快接客人?她轉過頭去,慢慢蹙起眉。
立在門口的男人身形輪廓有些眼熟,好像哪裡見過。可她看不清男人的五官長相。
沈肆歡長舒了口氣,揮了揮手:「你下去。」
將小翠攆了出去。
聽見沈肆歡的聲音,霍瀾音才將他認出來。她心口突突跳著,臉上卻尷尬得發紅。
「呦,這不是我的未婚妻嗎?哦,不對,是曾經的未婚妻。」沈肆歡慢悠悠地朝霍瀾音走過去,笑,「不是跟著大殿下走了,怎麼混到青樓來了?」
霍瀾音袖子裡的手緊緊攥起。
「我被奸人擄到這裡來,求沈四公子念著相識一場慷慨解囊幫我贖身。贖身的錢銀,我日後會還給你。雙倍還給你。」霍瀾音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心裡卻被巨大的恥辱和狼狽淹沒。
她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淪落青樓,還撞見自己差點要嫁給的男人,還要低三下四求他幫自己贖身。
「贖身?」沈肆歡瞧著霍瀾音已經泛紅的眼睛,慢悠悠地說,「你可知道青樓裡的贖身是何意思?我若幫你贖身,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他湊近霍瀾音,放低了聲音:「雖然,你本來就該是我的人。」
「懇請沈四公子幫忙……」霍瀾音垂下眼睛,緊緊攥著的手發顫,指甲幾乎嵌進手心。
沈肆歡眯起眼睛來,問:「我為何要幫你?」
他不等霍瀾音回答,挨著霍瀾音坐下,道:「既然是求人自然要拿出點誠意來。唔,我想想。你為了報答周家的養育之恩,你獻出了自己。今日為了救自己,為何不能再向我獻身一回?」
霍瀾音迅速起身,向一側退去,遠離他。
沈肆歡起身,追上霍瀾音,將她堵在牆角。他用收起的摺扇抬起霍瀾音的下巴:「當完藥引被人扔下了?你再求求我,說不定我念在自幼相識的份上,把你娶回去。也不嫌棄你,八抬大轎的那一種。」
沈肆歡的語氣又像是玩笑,又像是認了真。
霍瀾音並沒有去分辨他幾分玩笑幾分認真,她只覺得巨大的恥辱感鋪天蓋地而來。她用力推開沈肆歡,奪門而出。
她慌慌張張跑出去,迎面差點撞在一個一身酒氣的人身上。
「他媽的!爺我……」錢老大愣了一下,「媽的,老子要最漂亮的妞,這有個這麼漂亮的不帶來,拿些歪瓜裂棗糊弄哥兒們幾個。」
他抓住霍瀾音的手腕,大笑著朝包間方向喊:「兄弟們,抓了個尤物來樂呵!」
「你放開她!」沈肆歡追出來,變了臉色。
錢老大瞥了一眼沈肆歡一副讀書人的清瘦相,理都不想理他。拽著霍瀾音就往前走。
霍瀾音知道這人定然就是老鴇交代過的匪寇!她驚恐地抓住欄杆,不肯走。她知道沈肆歡是故意言語氣她。可若她真的被這群匪寇帶走……
霍瀾音望向樓下門口。她的視線逐漸從模糊到久違的清晰。她對著終於看清的人影,眼淚滾落,聲嘶力竭地大喊:「殿下——」
衛瞻抬頭。他戴著皂紗帷帽。
他大步朝樓上走去,有人攔住他。他目不斜視,隨手一拳朝對方腦袋砸去,又順勢捏住他的衣領,將人朝牆壁上撞。鮮血和腦漿噴濺在雪白的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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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0:24:47
第四十八章 欺負
女人們的尖叫一下子炸開。她們的尖叫引來更多的人紛紛從房間裡、包間裡跑出來張望。見到噴濺到牆壁上的鮮血和腦漿,更多的人驚恐地尖叫。整個紅竹館,在一瞬間亂成一團麻。
「怎麼了,怎麼了!」老鴇趕忙從樓上下來,縱使見到了再多大場面,也嚇了一跳。
衛瞻無視各種目光,一步一步踩在木質樓梯。隔著一層皂紗,目光一直凝在霍瀾音的臉上。
錢老大稍微有些醒了酒,多年刀口舔血的日子讓他意識到危險。他眯著眼睛,盯著逐步走近的衛瞻。
霍瀾音趁著錢老大走神的功夫,猛地費力掙脫開他的手,朝衛瞻跑去,她淺紅色的裙角輕輕拂過沈肆歡的手背,沈肆歡的手微微顫了顫,想要伸手去抓住,可理智告訴他沒有這個資格,只能眼睜睜看著霍瀾音朝衛瞻奔去。他沒有想到霍瀾音會奪門而出,從而撞到錢老大,更是讓她陷入危險。平時從不後悔的沈肆歡,看見霍瀾音的眼淚後,第一次知道了後悔的滋味。
霍瀾音撲進衛瞻的懷裡,將臉埋在衛瞻堅硬的胸膛,攥住他的衣襟。她不肯哭出聲,憋著的結果使得她的身子輕輕顫抖。
衛瞻垂眼看她,漆色裡的眸子裡寧若古潭,看不懂是何樣的情緒。他抬手,手掌搭在霍瀾音的後腰,輕輕拍了一下。
他問:「被人欺負了?」
衛瞻的聲音分明沒什麼情緒波動,聽不出關心和擔憂,甚至陰沉得有些發冷。可是聽見他熟悉的聲音,霍瀾音心裡莫名安心,知道自己安全了。她在衛瞻懷裡點頭,像小孩子告狀一樣,哽咽著說:「是,他們欺負我,都欺負我……」
「知道了。」他說。
錢老大指著衛瞻,半醉半醒:「怎麼著?跟爺爺搶女人?兄弟你可得講規矩,先來後到的規矩總要懂嘛。就算你是他的老相好,只要她還在紅竹館裡賣,就得守規矩。嘿嘿嘿,不過咱們兄弟喜歡一起玩,不介意你也一起來嘛。」
和錢老大一夥的人從包間裡出來,一群人堵在門口,張望著這邊。
衛瞻看著錢老大指著他的手。
——剛剛就是這隻手抓著霍瀾音的手腕。
衛瞻低頭,看向霍瀾音攥著他衣襟的手。袖子稍微滑下去些,露出她皙白的皓腕,凝脂軟玉般的手腕紅了一大片。
衛瞻朝錢老大走過去,步子很大,卻很慢。霍瀾音靠在他懷裡,跟著他往前走。
錢老大收起臉上的笑,警惕起來。
「你……」
錢老大剛吐出一個字,衛瞻握住了他的手腕,猛地用力一折,骨裂之音讓人頭皮發麻。他拉住錢老大的折斷變形的手腕朝一側的牆壁撞去,斷了的手骨刺穿皮肉露出來。
白骨,鮮血。觸目驚心。
女人們尖叫起來,錢老大也痛苦地嘶吼著。
「大哥!」
「老大!」
錢老大一夥的人一窩蜂衝上來,停在近處,手中握著武器,不敢貿然衝上去。
「你小子是嫌命長了!」
「放開我們大哥!饒你一命!要不然休怪我們將你碎屍萬段!」
這些人要挾著衛瞻。
衛瞻連冷笑都懶得,握著錢老大的手腕,將人輕易從三樓扔了下去,砸碎一樓大廳裡的長桌。錢老大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然而衛瞻雙腳都不曾移開半分,像摔一個輕飄飄的物件一樣將人扔了下去。
「大哥!」
錢老大一夥的兄弟們反應過來的時候,錢老大已經被扔下了一樓。他們急忙朝樓下跑去看看錢老大的情況。
「眼睛好了?」衛瞻問。
霍瀾音怔了一下,這才發覺她能清晰看見衛瞻胸前衣襟上的刺繡暗紋。她帶著驚喜地連連點頭:「看清了,我終於又能看清了!」
衛瞻彎腰,撿起錢老大本來掛在腰間現在落在地上的弓箭。他握著霍瀾音的手,讓她握住長弓。
「可還記得教你怎麼射箭?」他緩聲問。
霍瀾音怔了怔,才點頭。
衛瞻略彎腰,立在霍瀾音身後。他握著霍瀾音的手,和她一起將弓弦拉如滿月。霍瀾音心裡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她偏過臉,想要去看衛瞻的表情。皂紗相隔,她看不見衛瞻的眼。她重新轉過頭去,眯起一隻眼睛,對準一樓大廳裡剛剛才被扶起來的錢老大。
長弓離弦,射中錢老大的大腿。剛剛被扶起來的他吼叫了一聲,疼痛讓他一下子跌倒。
衛瞻又遞給霍瀾音一支箭,這一次沒有幫她。
霍瀾音使出全力,射出第二箭。長劍破空,正中錢老大的後腦,破頭而出,箭尖從腦前射出。
「大哥!」
這群匪寇舉起刀劍斧錘,憤怒地朝樓上湧來,恨不得將殺害他們大哥的人碎屍萬段!
霍瀾音握著弓箭的手微微用力。她又向後退了一步,又靠近了衛瞻一些。
「居然害我們大哥,我看你們是活膩了!」
「給大哥報仇!」
這群匪寇吵吵嚷嚷的衝上三樓,將霍瀾音和衛瞻圍在當中。
然而他們還沒有衝上去,就聽見了整齊劃一的馬蹄聲。這群匪寇沒少和官兵打交道,自然能聽出來這腳步聲覺非普通的侍衛。
人還沒到,整齊劃一的又急又重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這……這是軍隊的聲音!」人群裡有人喊了一句。
馬蹄聲戛然而止。紅竹館一層八扇木門從外面被人踹開。黑壓壓的軍隊候在門口。霍佑安翻身下馬,大步邁進門檻,行軍禮,朗聲道:「末將救駕來遲!」
他身後黑壓壓的軍隊齊齊翻身下馬跪地行禮,聲如一人,動作乾淨俐落。
整個紅竹館,一陣死寂。
老鴇臉色慘白,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完了完了……
衛瞻將手掌重新放在霍瀾音的後腰,帶著她走下樓。
「起。」衛瞻經過霍佑安,腳步未停歇,帶著霍瀾音繼續往外走。
除了士兵的馬匹,衛瞻的馬單獨在一側。霍瀾音隨著衛瞻走近了馬,才看見馬後拴著個人,那人已經沒了人形,血肉模糊。
霍瀾音卻從那人的衣著,一下子將他認出來——劉富貴。
霍瀾音不過走神了一瞬,衛瞻握著她的腰,將她帶上馬。一陣風吹來,衛瞻的帷帽皂紗輕輕吹拂到她的臉上。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手心卻一涼。
衛瞻拉過她的手,將握拳的手放在她手心。他鬆開手,把東西還給她。
霍瀾音看著手心裡的那枚假扳指,愣在那裡。
「將整條煙花街拆了。」衛瞻冷梆梆下令。
晚霞燒滿天。霍瀾音慢慢將假扳指握緊在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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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0:24:59
第四十九章 藥呢
霍瀾音的身子慢慢軟下來,疲憊地靠在衛瞻的胸口。路兩旁的風景不停倒退,她呆呆望著前方,目光有些空。
「饒命啊……饒命啊!我真的是認錯了人,不知道她是殿下的人……啊啊……」劉富貴哭著求饒,被馬拖行的他說得斷斷續續,「我是聽見表妹們抱怨新來的小妾……哎呦喂,疼疼疼啊……」
霍瀾音回過神來向後望去。這件事情太過蹊蹺,她本來就懷疑劉富貴不是單純認錯人,應該是有人從中作梗。她望著後方思索著,眉心微微蹙起。
似知道她心裡疑惑,衛瞻瞥了她一眼,道:「因為我。」
果然。
霍瀾音收回視線,安靜地坐在衛瞻身前。她吹了吹繫著假扳指的細繩上的塵土,默默雙手伸到後頸,想要將它重新繫上。
身下的馬忽然躍起,她不僅沒能繫上,還差點讓繩子上的假扳指掉出去,幸好及時抓住了。
衛瞻一直瞥著霍瀾音的動作,他鬆開馬韁,握住霍瀾音的手,慢條斯理地將細繩繫上死結。然後她攤開霍瀾音的手心。霍瀾音的手心果然被弓弦勒出一道紅痕。
衛瞻的目光在霍瀾音的手心凝視了片刻,才收回視線。
快馬加鞭趕回郡守府。不過剛到街角,霍瀾音就聽見了哭嚎聲。待稍微近些,她才看清大量官兵在郡守府進進出出。
湯修明披頭散髮戴著枷鎖,被官兵押解著。七仙女個個花容失色哭聲不止。
這是……抄家?
江太傅和林嬤嬤幾個人坐在馬車裡,在郡守府正門前等衛瞻回來。
湯修明看見衛瞻回來,也不知道拿來的力氣,忽然掙脫開押解著他的兩個官兵,一下子朝衛瞻衝去,一邊衝一邊高聲求饒:「殿下饒命!殿下饒命!都是我的女兒糊塗,是她們想要攀高枝,我是無辜的啊!我對殿下的忠心日月可鑒……」
衛瞻抽出掛在馬鞍旁的馬鞭,面無表情地朝湯修明甩過去,長鞭甩在他的臉上,頓時皮開肉綻。
霍瀾音毫無準備地眼睜睜看著湯修明臉上的皮肉裂開,白肉翻出來。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雙肩輕顫了一下,且側過臉,略微靠在衛瞻的懷裡。
湯修明痛得跌倒在地,「哎呦、哎呦」地叫個不停。
「殿下恕罪!」押解湯修明的兩個官兵趕忙衝過來重新抓住湯修明,長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劃出血痕。他們兩個再也不敢有絲毫的大意。
衛瞻沒有慢下速度,一直騎馬趕到馬車前。
鶯時站在馬車下面,焦急又擔憂地伸長了脖子張望。衛瞻的馬剛一過來,她就跑著迎上去,伸手去扶霍瀾音。
霍瀾音將手遞給鶯時,發現她的手冰涼,再去看她的臉,小丫頭眼睛都哭腫了。想來她失蹤的這一下午,鶯時害怕擔心極了。霍瀾音扶著鶯時的手下來時,順便拍了拍她的手背,對鶯時莞爾淺笑輕輕搖頭。寬慰著她,讓她不要擔心。
霍瀾音隨衛瞻登上馬車,奚海生「駕」的一聲,馬車立刻朝前駛去。剛剛坐下的霍瀾音身子下意識地朝後仰,衛瞻探手,握住她的小臂,扶了一把。霍瀾音回頭去看,見衛瞻腰背挺直,紋絲不動。他摘了帷帽,隨手放在一旁。霍瀾音這才看見他的眼睛。
「殿下……」霍瀾音輕輕抿唇。
衛瞻看著她,等著她的下文。
霍瀾音卻緩緩搖了搖頭。
「我、我……沒什麼想說的……」霍瀾音輕輕低下頭。
「過來。」衛瞻道。
霍瀾音聽話地挪到衛瞻身側坐下,安靜地等待著。可是她等了很久,衛瞻也都沒有再說別的話。她疑惑地抬起眼睛,對上衛瞻的視線。
衛瞻在霍瀾音疑惑的目光裡抬起手,他弓起食指,敲了敲霍瀾音的腦殼兒。而後靠在車壁,閉目養神。
霍瀾音怔了怔,後知後覺地揉了揉額頭。她望著衛瞻的目光裡多了幾分茫然。
過了半個時辰,馬車在一處不算小卻簡樸的宅院停下來。牌匾上的「孫府」已經很舊了。
霍瀾音跟著衛瞻下了馬車。
孫家老爺鬚髮皆白,拄著拐杖,左邊褲腿懸空,竟是沒了半條腿。
「孫正平帶著家眷給殿下問安。」說著,他作勢要跪下。
衛瞻大步跨過去,扶住他的胳膊,道:「免了。」
「多謝殿下。」孫正平接過家僕遞過來的拐杖重新站好,「殿下舟車勞碌,如今天色已晚,還請殿下入府安頓。」
衛瞻和孫正平一起走在前面,霍瀾音和江太傅一行人跟在後面。
小豆子壓低了聲音,小聲詢問:「這個孫正平是什麼人?殿下竟對他這般客氣!」
江太傅低聲解釋:「解甲歸田的老將軍,他的腿正是在戰場上失了,九死一生才活下來。」
小豆子頓時了然,欽佩地點點頭。
在遠處默默跟了一路的沈肆歡見霍瀾音走進了孫府,才調轉馬頭離開。他心裡很自責。性格使然,讓他逞一時口舌故意逗弄霍瀾音。可後果卻是讓她差點落在那群匪寇的手中。如今想來,他還有些後怕,不知道倘若大殿下沒有趕來,他該如何從那群匪寇手中將霍瀾音救出來。倘若救不出來,當真要自責一輩子。別說是有幾分歡喜的前未婚妻,就算是個萍水相逢的姑娘,也免不得自責。
霍瀾音最近禁食,暫且讓小豆子將藥放在一旁,先讓鶯時燒了熱水,她要好好洗個澡,換身乾淨的衣服。在青樓待了半下午,讓她渾身不自在。
她在熱水裡泡了好久才出來,長髮擦個半乾,穿著雪色的寢衣回到寢屋。寢屋裡有著濃郁的藥味兒。倒是她進來帶來的香味兒讓屋子裡變得好聞了許多。
有些餓,可是只能吃藥,霍瀾音拿起一片榆樹葉似的草藥嚼了吃。
「夫人。」林嬤嬤叩門進來。
霍瀾音視線落在林嬤嬤端著的藥。她問:「今日要加一份藥嗎?」
「這是大殿下的,還請夫人費心勸殿下喝下。」
其實林嬤嬤很驚奇,原本不過是抱著一絲希望讓霍瀾音勸衛瞻喝藥,倒是沒有想到霍瀾音真的第一次就做到了。
想起上次想方設法讓衛瞻喝藥的旖旎場景,霍瀾音捏著草藥的手指微僵。人也變得有些尷尬。
林嬤嬤心裡跟明鏡似的,面無表情地說:「夫人安歇。」
「嬤嬤!」霍瀾音喊住她,「殿下拒絕喝藥當真只是因為不喜歡?」
剛轉身的林嬤嬤詫異地轉回來,問:「夫人此言何意?」
「上次勸殿下喝藥,我總覺得殿下喝藥的時候好像很痛苦。嬤嬤知道的,我這眼睛今日才好。彼時看不清楚,也不是太確定。」霍瀾音溫聲解釋。
林嬤嬤收起眸中的詫異,點點頭,道:「多謝夫人提醒,我會告知江太傅。讓太傅多多留意。」
林嬤嬤走了之後,霍瀾音坐在床邊,摸了摸肚子,硬著頭皮地默默將她的「藥飯」給吃完。吃完之後,她看著衛瞻的那碗藥,安靜地坐在床邊,等衛瞻回來。她讓鶯時回屋歇著去了,屋子裡只她一個人。她等衛瞻回來的時候,眼前總是浮現今日下午的種種。
她搖搖頭,那些畫面也沒有被趕走。
衛瞻很晚才回來。
他推門進來,看見霍瀾音坐在床邊,趴在床頭小几上睡著了。她下巴枕著自己的小臂,另一隻手放在藥碗旁,指尖兒還搭著藥碗。
衛瞻一動不動立在原地許久,才端起那碗藥。然後轉身走向窗戶,輕輕將窗戶推開一些。
——把藥倒了。
他若無其事地走回床榻,把空藥碗放回原處。小心翼翼地將霍瀾音抱上床榻,睡覺。
下半夜,霍瀾音魘著了。
「不要……不要。讓我走……」睡夢中的霍瀾音攥緊被褥,聲音帶著恐懼的哽咽。
「不要!」霍瀾音忽然尖叫了一聲,一下子坐起來,大口喘息著。
衛瞻跟著坐起來,寬大的手掌搭在霍瀾音的後背,動作緩慢地拍了兩下。
霍瀾音回頭看向衛瞻,長長舒了口氣,說:「夢裡面殿下沒來呢。」
「所以呢?」衛瞻問。
霍瀾音想了一下,才小聲說:「所以……夢是反的。」
衛瞻看著她,沒說話。
霍瀾音抿抿唇,小聲問:「我將殿下吵醒了?」
「是。」
「那、那睡吧……」霍瀾音試探著拉住衛瞻的小臂,拉著他一起重新躺下來。
衛瞻重新合上眼,霍瀾音卻一下子又坐了起來,有些慌亂地說:「藥,忘了勸殿下喝藥……」
她睡在床裡側,手抵在衛瞻身側,探身去拿床頭小几上的藥碗。長髮從她肩背滑落下來,落了衛瞻一臉。
衛瞻深深吸了口氣。
「咦?藥呢?」霍瀾音打了個哈欠。她沒怎麼睡醒,有些迷迷糊糊。她坐起來,望著衛瞻問:「殿下把藥喝了?」
衛瞻瞧著她眼睛裡的流光,隨意地「嗯」了一聲。
霍瀾音一瞬間笑了起來,漆黑的夜裡,她的雙眸比星子還要璀然。
衛瞻探手,摸了摸她的頭,然後將她摁進懷裡,說:「睡覺。」
過了好一會兒,衛瞻又補了一句——「蠢貨。」
霍瀾音乖巧溫順地趴在他胸膛睡著了,沒有聽見。
翌日,霍瀾音醒來時衛瞻已經不在房中。她喊來鶯時梳洗過後,隱約聽見後院有女子在訓話。她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出來是一個女人在教別人射箭。霍瀾音心神一動。這次的事情,讓她更清楚地知道自保的重要。被庇護是幸運,卻不能永遠等著別人來救。
「鶯時,我們去看看。」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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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0:25:12
第五十章 親我
「我若是留在京裡,現在興許已經升至掌管六十萬禁軍的督頭。」霍佑安將胳膊肘搭在衛瞻的肩膀,「可是我告了假,千里迢迢來找你。夠意思吧?」
「你也可以現在回去。」衛瞻道。
霍佑安搖搖頭,沮喪地說:「讓之,你現在怎地變得如此無趣?要不是江太傅口口聲聲說你是被陰陽咒影響,性情大變。我當真要懷疑你被施了法術,被哪個魔頭借了身。」
「回京去。」衛瞻停下腳步,難得正色了幾分,「你現在和我走得太近,將來會惹新帝懷疑。」
霍佑安手撐著石台,坐在假山延伸下來的平臺上,吊兒郎當地晃著大長腿腿,笑著說:「和你走得太近?我尋思著我和你走得近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從七八歲起就和你走得近了吧?再說了,憑什麼你讓江太傅跟著你,我就不行?」
他將一隻腳踩在平臺上,手肘搭在膝蓋。
「他是我老師。」
「哎,老師怎麼了?老師有咱們關係近?我說,我好像還幫你換過尿布吧?行行行……別走啊,我不說了還不成嘛。」
衛瞻沒理他,繼續往前走。
霍佑安趕緊從平臺跳下來,追上衛瞻。
衛瞻道:「你要為你父親多考慮。你父親一世英名,莫不可因為你的一時糊塗讓他老來狼狽。」
「我問過我爹的啊。」
衛瞻詫異地停下來,看向霍佑安。
霍佑安聳聳肩:「老傢伙不管我,他怎麼說的來著……哦,原話是『你愛咋咋地』!」
衛瞻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
「讓之,說到我父親,你可得求你幫個忙。你能不能勸勸長安郡主啊?她比我還小一歲,上趕子想給我當後娘。這像話嗎?你說說,她堂堂一個郡主,金枝玉葉,也算容貌出眾,什麼樣的如意夫君找不到,非要纏著我爹啊?」霍佑安嗤了一聲,「我瞧著她人前挺正常,怎麼腦子不好使?王爺不疼她,讓她缺父親的寵愛庇護了?」
「霍將軍驍勇善戰,為國為民,北衍英雄。又品性高尚,挺拔器宇。」衛瞻瞥了霍佑安一眼,「比你是強上百倍。」
霍佑安拍了拍自己的臉,不服氣:「可是我年輕啊!」
衛瞻認真點頭,贊同道:「也就只有這一個優點了。」
「胡說!我儀錶堂堂貌比潘安,文武全才有情有義……」
衛瞻停下腳步,側首朝一側的操練場望去。霍佑安停了話,跟著看過去。
孫小瑜使勁兒搖頭,重重歎了口氣:「我可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射箭的準頭像是練了十幾年。可是力氣小的還不如我八歲的阿弟!」
她指了指蹲在她旁邊的孫小平。孫小平跟著點頭,一臉的驕傲。
孫小瑜坐在長凳上,雙手托腮,好奇地問:「姐姐你是怎麼長大的,你的手是豆腐做的嗎?怎麼只拉了兩次弓,手心就紅了破了呢?」
霍瀾音揉著手心,有些不好意思。她剛想說話,看見不遠處甬路上的衛瞻,從長凳上起身,喊了聲:「殿下」。
孫小瑜嚇了一跳,趕緊拉著弟弟行禮。
衛瞻眯起眼睛,看了一眼遠處靶子上正中紅心的箭矢。又看了霍瀾音一眼,沒說話,轉身離開。
霍佑安猶豫了一下,沒跟著衛瞻走。他好奇地走進操練場,走到霍瀾音面前,打量著她。
霍瀾音微微蹙眉,向後退了一步。
「你就是那個……」霍佑安皺眉,忽然不知道怎麼稱呼。
「是。」霍瀾音應下來,沒讓他為難。
霍佑安摸了摸鼻子,忽然說:「挺好看的。」
霍瀾音驚訝地看了他一眼,迅速低下頭。
霍佑安輕咳了一聲,忽然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卻又笨拙地接了一句:「也挺香的。」
霍瀾音悄悄又向後退了一步。心裡對霍佑安的印象已有些差了。
「你就是霍小將軍是不是?」孫小平仰著頭望著霍佑安,「我長大了要成為你父親那樣的大英雄,也要成為你那樣的神射手!」
霍佑安蹲下來,收起幾分玩世不恭,揉了揉他的頭:「你祖父也是大英雄。任何一個疆場上的將士都是英雄。」
孫小平懵懂地點頭。
霍佑安又笑起來,問:「你在學射箭?」
「嗯!阿姊教我,可小平笨。總是射不準。」
「來,我教你。」霍佑安將孫小平拉到懷裡,讓他坐在自己的腿上。他拿起孫小瑜給弟弟特別製作的小孩子弓箭塞進孫小平的手裡。
孫小平有些緊張,一雙小手緊緊握著弓。
霍佑安隨手在箭筒裡拿了三五支箭,搭在弓上。他笑嘻嘻地瞧著孫小平認真的樣子,說:「對,要全神貫注。」
他一直看著孫小平胖乎乎的小臉,一眼都沒看靶子。然而箭脫弦,三五支箭無一例外全部在紅圈內。
「哇!」孫小平眼睛亮晶晶的。
孫小瑜站起來,張了張嘴,忽然覺得臉紅。
霍瀾音看著靶上的紅圈,也是驚訝極了。她不懂,不懂霍佑安沒有瞄準怎麼就能射中紅心?
不遠處響起馬蹄聲。衛瞻騎馬到來後院,他勒住馬韁,看向霍瀾音。
「音音。」
霍瀾音起身,將手中握著的弓箭放在一旁,朝衛瞻小跑過去。她將手遞給衛瞻,任由他將她拉上馬。
霍佑安起身,笑:「有了女人出去玩都不帶著我,不夠意思。」
孫小瑜鼓足了勇氣,走到霍佑安身邊,說:「霍將軍,我平時也極喜歡射箭……」
「啊。射箭是挺有意思的。」霍佑安沒等孫小瑜說完,將孫小平的小木弓遞給孫小瑜,「那你繼續教他。」
說完,他抱著胳膊慢悠悠地離開操練場。
孫小瑜咬唇,低下頭。
「阿姊,你熱嗎?怎麼臉紅了?」孫小平撓撓頭。
孫小瑜飛快地看了一眼霍佑安的背影,瞪了弟弟一眼,小聲說:「閉嘴!」
衛瞻帶著霍瀾音出了孫府,街市人多,馬速慢下來。霍瀾音問:「殿下,我們去哪兒呀?」
「地方軍器監。」
霍瀾音回頭去看衛瞻,掀開他帷帽的皂紗一角,問:「去那裡做什麼?」
猛地對上霍瀾音那雙盈盈眉目,衛瞻愣了一下。他沉聲道:「進來。」
霍瀾音依言放下罩紗,將臉湊到衛瞻面前。衛瞻抬手,指腹拈了一下她鼻尖左側的美人痣,而後手指下移,指腹摩挲著她嬌嫩的紅唇,反反復復。
霍瀾音彎起眼睛,壓低聲音問:「殿下,你是不是想親我?」
街市人來人往,叫賣聲、嬉笑聲就在耳畔。
衛瞻忽然將霍瀾音推出了罩紗中。皂紗輕輕晃動,重新落下來,輕撫他臉上冰涼的金屬面具,隱隱帶著她的香。
霍瀾音重新端莊坐好,眼尾勾著淺淺的笑。
到了地方軍器監,衛瞻下了馬,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扶著霍瀾下來,走進軍器監。主簿趕忙迎接,詢問。
「弓弩坊。」衛瞻隨手摘了帷帽遞給侍衛。
霍瀾音驚訝地抬眼看向衛瞻,心裡隱隱有了個猜測。
這是霍瀾音第一次見到這麼多弓弩,她好奇地瞧著室內五花八門的弓弩,驚訝於弓弩的種類會如此多。有車大的巨型弩,也有小孩子玩具大小的小弩。
衛瞻拿了一支弩遞給她。
霍瀾音好奇地打量著手裡的弩,問:「弓和弩……不是一個東西?」
衛瞻看著她,沒說話。
霍瀾音訕訕,有些尷尬:「好像的確不太一樣……」
主簿猶豫了一下,才小聲解釋:「弩是對弓的改良,射程和威力都優於弓。二者最大的區別在於弓的發力需要人的臂力,而弩是靠弩機。」
霍瀾音偷偷看了衛瞻一眼,迅速低下頭,反復摩挲著手裡的金屬弩。
衛瞻走到矮桌後坐下,令人拿來紙筆。
霍瀾音看著衛瞻不知道在寫著什麼,她也沒有過去,仍是研究著各種各樣的弓和弩。走了一大圈,也算徹底明白了弩不同於弓的地方。她甚至拿起幾支弩,也沒讓旁人教,憑著自己瞎研究的弩機發射原理,試著發射過幾次。
她將所有的弓和弩都瞧完,才走到衛瞻身側蹲下來。她瞧著矮桌上衛瞻畫的弓弩圖,問:「殿下畫這些做什麼?」
「給你製弩。」衛瞻道。
霍瀾音檀口微張,怔怔望著衛瞻。
半晌,衛瞻側首看向她。
四目相對,霍瀾音忽然狼狽地移開了目光。
離開地方的軍器監,天色已經暗下來,四方天際灑下溫暖的昏黃。因為快要過年,街市比尋常更熱鬧些。小孩子跑跑跳跳,歡聲笑語。走街小販手中的撥浪鼓劈裡啪啦地響著。
過了長長的石橋,喧囂的人煙氣息才稍微遠了些。
霍瀾音回過頭,去看長石橋另一側的熱鬧。這才恍惚意識到,要過年了。然而這份過年的熱鬧與她無關。如今的她孑然一身,再也不會像往年那般與家人守歲。不過一個月而已,那些過往真像是上輩子的事情,與她無關了。
細小的雪粒輕輕飄落,又開始下雪了。遠處有婦人扯著嗓子喊囡囡歸家莫要挨雪。
衛瞻停下馬,將一支石榴石鍍金步搖插在霍瀾音的髮間。落日的餘暉灑落下來,垂珠輕晃,石榴石淺紅色的流光跟著盈盈流轉。
霍瀾音驚訝地伸手去摸,石榴石入手微涼。
她慢慢放下手,手指搭在鎖骨前,摸了摸胸前那枚布纏的假扳指。然後,她將手搭在衛瞻握著馬韁的手背。
「殿下教我騎馬好不好?」她溫聲軟語。
衛瞻沉默。他手腕翻轉,將霍瀾音柔軟的手握在掌中。霍瀾音彎唇,微微用力握住馬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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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1:32
第五十一章 捏肩
棲鳳宮中,元賢皇后懶洋洋坐在吊椅中,手中握著一卷書。吊椅輕晃,她正紅的裙擺曳地而過。不管是在人前還是人後,元賢皇后永遠都是優雅端莊的。她永遠穿著華麗的宮裝,描著妝,眉心一抹朱紅花鈿,將她的端莊裡添了幾分無可企及的嫵媚韻致。
早已不是雙十少女,歲月卻沒有再她的臉上留下多少蹉跎痕跡。過分美貌讓她的年紀成了謎。
她看書看得倦了,懶懶歪著手腕。小宮女急忙雙手接過書冊,躬身退著走下去。
另外一個小宮女彎著腰,雙手捧上琉璃盞,裡面裝著幾塊元賢皇后平日裡喜歡的糕點,十分精緻。元賢皇后瞧了一眼,纖細的手指捏了一塊來吃。紅唇檀口,吃東西的樣子優雅極了。
「皇后姑姑!皇后姑姑!」紀雅雲提著裙子慌慌張張跑進來。
棲鳳宮中的小宮女們悄聲向兩側退開,給紀雅雲讓出地方。
「慌慌張張成什麼樣子。」元賢皇后說得緩慢,溫和的聲線裡帶著天生的高貴,還有一層責備。
紀雅雲在元賢皇后身前蹲下來,雙手搭在元賢皇后的膝上,問:「皇后姑姑,我聽說您要把我嫁給二殿下!是不是真的?」
小宮女趕忙抱著繡凳過來,給紀雅雲坐。
元賢皇后又從琉璃盞中拿了一塊糕點來,吃了一小口,才開口:「姑姑沒有說過這個話,也沒有這個權利。咱們紀家的女兒總是要做皇后的。誰是下一任皇帝,你便是誰的皇后。」
「我、我……」紀雅雲紅著臉,「可我不願意嫁給二殿下!」
元賢皇后蹙眉。美人微慍,不怒而威。
紀雅雲抿唇,向後靠了靠。
「是本宮的敏之不好嗎?」元賢皇后問得輕飄飄。
可紀雅雲再不敢胡說。她使勁兒搖頭,認真道:「二殿下才十二歲,雅雲一直將二殿下當做弟弟來看待!絕不是二殿下不好……」
元賢皇后望著紀雅雲的眼睛,半晌,她問:「要吃糕點嗎?」
紀雅雲愣了一下,緩緩搖頭。
元賢皇后輕輕揮了下手。端著琉璃盞的小宮女趕忙悄聲退開。另有幾個小宮女過來。一個小宮女捧著溫水跪在元賢皇后身側。一個小宮女小心翼翼拆了元賢皇后的護甲,和另外一個小宮女一起給元賢皇后洗手,又拿來熏過香的帕子仔細擦乾水漬。
元賢皇后另一隻手支著下巴,闔上眼。
紀雅雲默默看著。她起身,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道:「皇后姑姑累了,雅雲不擾姑姑歇息。」
元賢皇后輕輕頷首。
紀雅雲沮喪地往外走。她走了沒兩步,回頭望向吊椅裡被宮女們簇擁著服侍的皇后娘娘。她抿抿唇,悄悄拂了拂裙子,回憶著元賢皇后平時走路的樣子,將雙手交疊放在小腹前,腰背挺直,步履端莊地往外走。
元賢皇后睜開眼睛,對於兄長將女兒養成這樣單純略顯不滿。
「娘娘,二殿下下了學,來給您請安。」
元賢皇后頷首,讓人將衛瞭請進來。
「母后!」衛瞭行了禮,在元賢皇后身側坐下。他才十二歲,模樣還沒有長開,卻已是唇紅齒白的翩翩少年郎,眉宇之間有著幾分元賢皇后的容態。不過兩位皇子相比,還是衛瞻的容貌更肖元賢皇后。
元賢皇后詢問了幾句衛瞭的功課,他都一一作答。然後,衛瞭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才試探著開口:「母后,皇兄什麼時候回來?」
元賢皇后隨手摘了髮間的金步搖,悠閒地把玩。沒回衛瞭的話。
衛瞭去拉元賢皇后的袖子,語氣撒嬌:「母后,我想皇兄了。以前都有皇兄指點我功課,現在皇兄不在,我被先生訓斥的次數也多了好些!」
「這是你父皇的旨意,不必問我。」元賢皇后打了個哈欠,將金步搖遞給宮女,支著下巴闔起眼。
衛瞭趕忙起身,繞到元賢皇后身後,仔細給她捏肩。他捏了兩下,元賢皇后便揮了下手,阻止了他的動作。
衛瞭訕訕地收了手,他忽然笑起來,繞回來,湊到元賢皇后面前,說:「是不是沒有皇兄捏得舒服?」
元賢皇后睜開眼,眼前是小兒子放大的臉。她指尖抵在衛瞭的眉心,將他的大臉推開,慍道:「出去!」
她最討厭旁人這麼近得靠近她的臉。
衛瞭不敢再造次,只好告退。
元賢皇后詢問:「大殿下行至哪裡了?」
「回娘娘的話,大殿下如今在陽遙郡。」
半晌,元賢皇后輕歎了一聲。
入了夜,霍瀾音和衛瞻才回孫府。
明明是折膠墮指的寒冬臘月,又在外面待了一日,傍晚時還下了小雪。可霍瀾音回來的時候,身上的衣服快被汗水濕透。
可是她很開心,眼尾唇角的笑意深深,一直未消。
她終於學會騎馬了,雖然才學了一個半時辰,還笨拙得很。
馬停下來,霍瀾音回過頭望向衛瞻,彎著眼睛說:「多謝殿下今日費心教我。」
衛瞻有些不耐煩,道:「霍瀾音,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身上很臭。」
霍瀾音怔了怔,捏著袖子聞了聞手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將雙手背在身後,見小豆子正往這邊走過來,她壓低了聲音說:「洗洗就好了。」
她裙子下的腳悄悄踢了一下衛瞻的靴子,用更小的聲音問:「殿下一起嗎?」
衛瞻滿腔的不悅堆在胸膛發不出來。他的目光從霍瀾音雲鬢間輕晃的石榴石鍍金步搖移開,不高興地下了馬。
霍瀾音茫然地望著衛瞻的背影,不曉得他為什麼又突然不高興。不過衛瞻也不是第一次忽然莫名其妙發脾氣,她也沒太當回事。
她下了馬回房。鶯時早就抱著件斗篷等在門口。
「姑娘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可擔心壞了。」鶯時抖開斗篷,作勢要給霍瀾音披上。
霍瀾音搖搖頭,推開她的手:「不冷。跟殿下學騎馬,身上還熱著呢。」
進了屋,霍瀾音吩咐鶯時去給她準備熱水。她揉著發酸的手腕,有些疲憊地在梳粧檯前坐下。她不經意間抬頭,望向銅鏡中的自己。
石榴石鍍金步搖輕晃,漾著紅色的流光。
霍瀾音一怔,微微偏著頭,將雲鬢間的這支步搖摘下來,指腹拈著價值不菲的步搖。她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步搖上,有些出神。
「殿下忽然生氣莫不是因為……」霍瀾音有些不敢置信。
衛瞻推門進來。
霍瀾音握緊步搖,回頭去看他。衛瞻已經摘了帷帽,雖然戴著面具,可是從他那雙古潭般的漆眸,霍瀾音還是覺得他在生氣。
霍瀾音走到衛瞻面前,彎著眼睛說:「謝謝殿下。」
「你已經謝過了。」衛瞻口氣不耐煩,「你學得很快,我也沒費什麼心思。」
「不是騎馬。」霍瀾音將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在衛瞻眼前晃了晃步搖,「是這個。謝謝殿下送我這個,我很喜歡。」
衛瞻移開視線。
陰沉的氣息也莫名淡了些。
「殿下是在生氣嗎?」霍瀾音問。
衛瞻還是不開口。
霍瀾音順勢坐在衛瞻的腿上,將手勾住他的脖子。衛瞻轉過頭看向她。四目相對,霍瀾音莫名有一種被衛瞻這雙眼睛看透的心虛感覺,她忽然欠了欠身,吻上衛瞻的眼睛。
「姑娘,熱水已經……」鶯時進來,見到這一幕,驚得立刻轉過身。
霍瀾音有些尷尬地從衛瞻腿上起來,默默將步搖放在了梳粧檯上。衛瞻已經比她先一步朝耳房走去。霍瀾音跟在衛瞻的後面,她望著衛瞻的背影,有些茫然。
她竟也不太確定剛剛鬼使神差去吻他眼睛的緣由。
浴桶裡的熱水剛放進去,屋子裡的水汽不多。炭火也是才升起。所以不算很溫暖。
霍瀾音走到衛瞻面前,為他寬衣。她低頭去解衛瞻的腰帶,忽然想起第一次給他解腰帶時,笨拙地弄了半天。
「磨蹭。」衛瞻握著霍瀾音的肩膀,將她推開,自己脫衣服。
霍瀾音比衛瞻後邁進水中,她在浴桶裡坐下來,後背靠著桶壁,望著對面的衛瞻。衛瞻靠著另一側,他的手臂搭在桶壁,闔著眼微微後仰。
霍瀾音的目光落在衛瞻的胸膛,他的胸膛著有著古怪的黑色疤痕。說是疤痕,倒不如說是印記。霍瀾音不由想起先前眼睛半好時隱約瞧見衛瞻臉頰上的黑色色塊。她偏過頭,看了一眼放在高腳桌上的湯藥。
——那是衛瞻的藥。
霍瀾音在水中朝衛瞻挪過去,帶起流動的水聲,還有她身上逐漸暈染開的香味。她在水下的手摸到衛瞻的腿,摸索著坐在衛瞻的腿上。
衛瞻睜開眼睛,便看見霍瀾音雙手捧著藥碗,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音音餵殿下喝好不好?」霍瀾音聲音軟糯。說完,她淺粉的舌尖從唇縫露出來舔了下唇,又飛快縮了回去。
衛瞻朝她伸手,霍瀾音歡喜地將藥碗遞給衛瞻。
「眼睛。」衛瞻道。
霍瀾音拿起早就準備的紅綢,將自己的眼睛蒙了起來。
衛瞻面無表情地端著藥碗,朝一旁架子上的盆景倒去。
「等一下!」霍瀾音忽然開口。
衛瞻手中的碗傾斜,差一點就要將湯藥倒出來。
霍瀾音朝衛瞻伸出手,翹著唇角說:「殿下先別喝,我……我想像上次那樣餵殿下喝……」
衛瞻眯起眼睛,他看了看手中傾斜的藥碗,又移過視線,將視線落在霍瀾音的臉上。
霍瀾音朝衛瞻伸出的雙手又朝前探了探,指尖兒碰到衛瞻的胸脯,她又往回縮了縮,軟聲軟氣:「好不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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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1:45
第五十二章 咕嘟
衛瞻盯著霍瀾音這張臉半晌,摘了面具,將藥碗裡的湯藥一飲而盡,沉聲說:「已經喝光了。」
霍瀾音的眉心輕輕蹙起,好像不太相信的樣子。
衛瞻黑著臉,將霍瀾音拉過來,讓她的身子貼在他胸膛,蠻橫地用力吻上她的唇。
苦澀的藥味兒在兩個人的口舌間蔓延。親吻的間隙,霍瀾音輕喘地撒嬌:「殿下該不會只喝了一口吧?」
她整個人軟軟地伏在衛瞻的胸膛,輕輕抱著他。
衛瞻眯起眼睛,胸膛中一陣灼燒的疼痛,他運功壓制,偏偏懷裡的霍瀾音挪動了一下,跨坐在他的腿上,讓他將進未進。
衛瞻的氣息忽然紊亂,胸口的灼燒感更重,撕心裂肺般疼痛。黑色的黏稠血液從他嘴角落下,滴落在霍瀾音雪白的背上。
衛瞻漆色的眸子逐漸被血紅色包圍。
「殿下?」霍瀾音軟軟地喊他。
她分明只喚了他一聲,他的耳邊卻不斷徘徊著霍瀾音甜軟的聲音。霍瀾音想換個姿勢,衛瞻握住她的肩,沒讓她動。
他閉上眼睛,真切感受著體內那股不可控制的力量在他的五臟六腑流竄。
「殿下?」霍瀾音隱約覺得不對勁,又喊了他一聲。
衛瞻低下頭,咬上霍瀾音軟玉般的肩頭。霍瀾音「嘶」了一聲,疼得揪起眉心,攀著衛瞻的肩,用力靠著他。
霍瀾音不敢亂動,由著衛瞻啃咬她的肩。她心裡卻急得不行,擔心衛瞻忽又發作。兩個人在水中,她又沒帶著刀!
還好,沒過多久衛瞻便鬆開了她。
衛瞻重新睜開眼睛,血色退去,眼眸已經恢復尋常。他捧著一捧水澆在霍瀾音的肩頭,將他留下的黑色血跡洗去。
「殿下,你可是不舒服了?要不要讓江太傅瞧瞧?」霍瀾音擔憂地問。
衛瞻面無表情地開口:「給你做弩,教你騎馬,送你步搖。瞧著你已經從昨日的驚慌中緩過來,現在是不是可以算算帳了?」
「算、算什麼帳?」霍瀾音稍微退開些,雙手抵在衛瞻的胸膛。
「昨日下午在紅竹館都發生了什麼?」衛瞻問。
霍瀾音一愣,心裡忽然有些不舒服。她側過臉,抿抿唇,不高興地說:「殿下是以為我在殿下沒到之前接過客?」
她搭在浴桶邊的手微微用力,指甲壓得發白。
「我說什麼殿下也未必信我。我人就在這裡,殿下自己可以檢查。」霍瀾音心裡生出一種古怪的情緒,她自己也不確定是不是難過,「殿下若還是不信,認為我不乾淨不配再留在殿下身邊做藥引,殿下另尋旁人便是……」
「沈家那個瘦子。」衛瞻打斷霍瀾音的話。
霍瀾音愣了一下,反問:「沈四郎?」
衛瞻冷嗤,道:「回來的時候,他跟了一路。」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那種地方遇見他,更不知道他跟了一路,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衛瞻沉默。
霍瀾音輕輕咬唇,眉眼揪起來,臉上全是愁容。她心裡的不舒服稍微淡去些,說:「他不是什麼好人!見我淪落在那種地方,求他都不肯幫我!還借機羞辱我!要不是被他氣得慌了惱了,我也不會奪門而出,撞見那些匪寇!」
霍瀾音重新靠在衛瞻的懷裡,帶著嗔意地抱怨:「雖然他本意不是想害我,可說話著實不受聽。幸好殿下及時趕到。還是殿下好!比他好千倍好萬倍,萬萬倍。」
衛瞻垂眼,視線落在霍瀾音鼻尖上的那粒美人痣。他仍舊用沉沉的嗓音,問:「既錯了,就該罰。」
霍瀾音在水中的手摸索到衛瞻的大手,將自己纖細的手指頭一根一根插入衛瞻的指縫,緊緊握著。她用撒嬌的語氣問:「音音錯哪兒了?」
衛瞻沉默半晌,才再次開口:「還不知錯,該重罰。」
「可是音音還是不知道錯在哪兒呀?難道是因為誇了殿下?還是因為滿心都是殿下再瞧不上旁人?」霍瀾音將下巴抵在衛瞻的胸膛,小雞啄米一般,用尖尖的下巴一下一下點著衛瞻的胸膛。
衛瞻被她點的有些癢,他捏著霍瀾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臉。濕漉漉的紅綢遮不住她雙眼的輪廓,駝峰微挺,紅唇盈著水漬。
衛瞻眯起眼睛盯著這張人世間可排前三的臉,暴躁地罵了髒話:「艸,孤說你該受罰就該受罰,哪那麼多肉麻屁話!」
「那殿下要怎麼罰音音呀?」霍瀾音翹著的唇角帶著笑,一點也不怕。
衛瞻大聲喊:「小豆子,拿匕首來!」
霍瀾音一驚,在小豆子推門進來的前一刻,整個人藏在水中,水面「咕嘟」、「咕嘟」。
衛瞻怔了怔,望著水面的咕嘟氣泡。
霍瀾音著實多慮,小豆子彎著腰進來,視線只能看見自己的腳前方寸。他快步走到衛瞻面前,雙手遞上匕首,又彎著腰退下。別說看見霍瀾音,就連衛瞻,他也不敢去看。
房門重新關上,衛瞻心裡的暴躁莫名消了些,有些好笑地說:「他走了。」
霍瀾音一下子從水中出來,帶著水花。她紅唇微張,大口喘著氣。
「他是個太監。」衛瞻說。
霍瀾音搖頭,小聲嘟囔:「那也不行……」
衛瞻瞧著霍瀾音滿臉濕漉漉的樣子,忽然笑了一下,挑開貼在她臉頰的頭髮。
霍瀾音問:「殿下要匕首做什麼?到底想怎麼罰……」
「站起來。」衛瞻把玩著手裡的匕首。
霍瀾音猶豫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從水中站起來。出水芙蓉,似九霄仙子。她蒙著眼睛,有些沒安全感,向後退了退,靠坐在桶沿。
衛瞻道:「把腿分開。」
霍瀾音緊緊並著腿,警惕地搖頭再問:「殿下想做什麼?」
「分開。」衛瞻重複。
霍瀾音仍舊搖頭,用甜軟的聲音撒著嬌詢問:「殿下到底要做什麼?」
衛瞻被她問的不耐煩,道:「刮毛。」
霍瀾音整個身子一僵,就連唇角的笑容也僵在那裡。她蒙著眼睛什麼都看不見,更真切地感覺到置身於一片黑暗中。茫然,又無措,甚至無助。
……
浴房一片狼藉,衛瞻用長衫裹在霍瀾音的身上,將她抱進寢屋。他垂眼去看霍瀾音,她在他懷裡闔著眼,乖巧安靜得不像話。可是衛瞻知道她沒有睡著。
寢屋的燈熄了,一片黑暗。已經是下半夜,安安靜靜的,冬日的下半夜連蟲鳴都沒有。
霍瀾音轉過身背對著衛瞻,蜷縮起來。她伸手在腿間摸了一下,心裡空空的。每當衛瞻用行動告訴她他對她很好,讓她感動,讓她猶豫,下一刻便又會讓她清醒地認清自己的身份。
藥引啊。
一個器物而已。
他今日可以寵著她對她好,明日也可以不寵她,對旁人好。
曇花一現,浮游般的施捨而已。
霍瀾音攥緊被子,將手輕輕搭在自己的心口。
霍瀾音,不要再猶豫,不要再心軟。你除了一顆心,什麼都沒有。那是你最後的盔甲。——她一字一頓在心裡無聲對自己說。
所有千回百轉的情愫,在這個寒冷的冬夜,被她全部遣走。
翌日,霍瀾音醒來時時辰已經不早,衛瞻並不在她身邊。她睏倦地揉著眉心,也沒起身,直到鶯時推門進來。
「姑娘,你可總算醒啦!」鶯時挑起床幔,「姑娘最近也是太累了,才睡得這麼多。」
床幔挽起來,窗口稀薄的光灑落進來。鶯時看見霍瀾音鎖骨處的紅痕時,愣了一下,有些手足無措地挨著床邊坐下,小聲問:「要起嗎?還是姑娘餓了?」
霍瀾音仍舊闔著眼,將手搭在額頭,輕聲說:「睡得晚而已,沒什麼,先不張羅了,我再躺一會兒。」
鶯時忽然湊到霍瀾音耳邊,壓低了聲音:「姑娘,咱們何時逃呀?」
霍瀾音猛地睜開眼睛,警惕地望向門口的方向,鄭重道:「小心說話。」
鶯時使勁兒點頭,說:「大殿下帶著江太傅他們一早便出去了,除了在廚房忙活的小豆子,旁人都不在府裡,我才敢說的……」
霍瀾音略鬆了口氣,才小聲說:「眼下還不是時候,接下來的一段路不好走,就算僥倖逃開,憑著你我二人也難以自保。只有等到過了永林山,接下來的幾座城池都是安逸富庶之地,方可伺機離開。」
「我曉得了。」鶯時用心記下。
離開霍瀾音這裡,鶯時站在庭院裡猶豫了好久,才硬著頭皮去找小豆子。她站在廚房門口,僵硬地扯起嘴角笑,說:「小豆子哥哥在忙呀。」
小豆子頗為驚訝地看了鶯時一眼。這一路,鶯時膽子小小,誰都怕的樣子,沒想到會主動來找他。
「怎麼?是夫人需要什麼?」
「不不不……是我……」
鶯時使勁兒掐了自己一下,小聲說:「小豆子哥哥,你可不可以教我騎馬呀?我不想總是拖後腿……」
小豆子撓了撓自己的臉。被這一口一個「小豆子哥哥」搞得暈乎乎的。
「成啊。」他咧嘴笑著答應。
傍晚,衛瞻才回孫府。
霍瀾音在房中憑藉先前的記憶描畫之後要路過的地形圖,她抬眼看向出現在門口的清秀姑娘,有些眼熟。
霍瀾音一下子將這姑娘想了起來。
先前在西澤周家,霍瀾音曾見過這個姑娘出現在衛瞻房中。彼時她還擔心這個姑娘會取代自己做這份藥引,第一次笨拙地去勾引衛瞻。
「俞蕭玉奉殿下之令,來教夫人用毒。」俞蕭玉屈膝,語氣恭敬中帶著絲疏離。
霍瀾音微怔,手中握著的毛筆鬆落,染髒了地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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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1:57
第五十三章 抱了
江太傅給衛瞻診了脈後,在廳中走來走去,眉頭緊皺。
最終還是霍佑安等不及,問:「太傅,哪裡不對?」
江太傅停下來,重重歎了口氣,看向衛瞻,帶著慍意地問:「讓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體內有噬藥蠱?為何從未說起?」
衛瞻面無表情地將手腕處的銀針拔去,一言不發。
霍佑安看了衛瞻一眼,問:「噬藥蠱?這是什麼玩意兒?」
「一種會讓人排斥所有藥物的蠱蟲。服用任何藥物都會讓人五臟六腑灼燒至痛難以忍受。」江太傅又歎了口氣,「我怎麼就沒想到這個,竟是得夫人提醒才想到……」
衛瞻整理袖口的動作一頓:「夫人?」
林嬤嬤適時開口:「是夫人與我說殿下服藥的時候似很痛苦。」
衛瞻自幼便不喜歡喝藥,他修煉陰陽咒後性情大變,暴躁易怒,他拒絕喝藥,旁人也不曾多想。噬藥蠱藏在人體內,又極難被發現。所以江太傅竟是得霍瀾音提醒,才將它查出。
江太傅又無奈地說:「怪不得你連藥的味道都聞不得,損害大於用處,日後這藥便停了……」
霍佑安挑眉看衛瞻:「你自己知道這藥沒用還喝了?」
衛瞻沒理他。
霍佑安又問:「也是皇后幹的?」
江太傅輕咳了一聲。
「嗤。」霍佑安大大咧咧地翹著二郎腿,「有什麼不可說的?娘娘可真是厲害,不僅騙讓之修煉陰陽咒,還怕江太傅妙手回春連那個什麼蠱都安排上,這是將後路堵上,完全不想讓之治好啊。」
江太傅再次對霍佑安使眼色。
霍佑安全當沒看見,繼續說:「紀家可是真正的大世家,還是前衍時,就出了五六任皇后。紀家人也爭氣,不管是朝堂還是邊疆,都有不小的勢力。我這次從京中過來,聽說各部新提拔的人才可有不少是紀家引薦。我還聽說,皇后娘娘和三王爺走得也是極近。」
「你說夠了沒有?」衛瞻冷眼看向霍佑安。
霍佑安笑笑,捏起桌上小碟裡的糕點來吃,連連誇讚:「嬤嬤的手藝可真好,這金絲糕可還有?」
「有的,廚房裡還有,等下讓小豆子給將軍送過去一些。」林嬤嬤說。
衛瞻煩躁地奪了霍佑安手裡吃了一半的金絲糕扔出去,正好扔到剛進門的奚海生身上。奚海生一愣,用詢問的目光看向屋子裡的人。可是江太傅不停地歎氣搖頭,林嬤嬤板著臉沒有表情,霍佑安嬉皮笑臉地拿著帕子擦手,誰也沒搭理他。
奚海生硬著頭皮走進房中,掏出袖中的信件,道:「殿下,有從京裡送來的信。是二殿下寫給您的。」
他摸了摸信封,補充了一句:「還挺厚。」
衛瞻瞥了一眼,將信件接過來。衛瞻拆了信封,無語地看著裡面厚厚一摞的功課。他隨手將衛瞭的功課扔到桌子上,煩躁道:「功課做成這樣,什麼狗屁太傅。」
沒人接話。
衛瞻起身走出房。霍佑安跟了上去。
衛瞻走得很快,眼前浮現幼時的場景。他幼時學騎馬,被甩了下去,奄奄一息。清醒與昏迷的反復間,他看見母后哭紅的眼。他昏迷了多久,元賢皇后便守了他多久。等他痊癒,元賢皇后反倒累垮大病了一場。母后向來寵愛自己,活得精緻尊貴,那是衛瞻記憶裡母后唯一一次病倒,唯一一次皺了衣衫花了妝容。
經過月門,衛瞻聽見霍瀾音的聲音。
霍瀾音和俞蕭玉面對面坐在石桌旁,俞蕭玉在教霍瀾音認藥。霍瀾音聽得很認真,時而點點頭,時而求惑。她一直低著頭,目光始終沒離開石桌上的各種藥。
霍佑安將手肘搭在衛瞻的肩膀,笑著說:「發配邊疆的路上能撿到這麼好看的一姑娘。你運氣怎麼這麼好啊?」
聽見霍佑安的聲音,霍瀾音和俞蕭玉抬起頭。俞蕭玉起身行禮。霍瀾音猶豫了一下,收回視線繼續擺弄桌上的草藥。連起身都沒有。
衛瞻轉身往外走。
霍佑安笑著說:「你的小貓兒好像在跟你鬧脾氣。」
衛瞻冷笑了一聲:「什麼貓,分明是隻想飛走的燕雀。」
接下來的四五日,霍瀾音白天努力跟俞蕭玉學習分辨藥材,晚上熬夜讀著藥理書冊,恨不得將每刻鐘都變成一整日來用。
她第二次斷食七日已結束,可衛瞻沒有再碰她。
在她日夜學著用毒時,衛瞻並不常出現,也沒有叫她過去。每日霍瀾音準備睡了,回到寢屋時,衛瞻已經睡著了。她踮起腳尖,輕手輕腳地走向床榻,小心翼翼躺在床外側,離衛瞻遠遠的,一點都不想將身後的衛瞻吵醒。
這一日清晨,俞蕭玉有事不能過來,霍瀾音坐在簷下,手中握著一卷藥理書,看得專注,竟是沒注意到皚雪落了她一肩。
「看得這麼認真啊?」
霍瀾音嚇了一跳,手中的書冊脫手,落在地上。她抬頭看見霍佑安。
「霍將軍。」霍瀾音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書冊,拍了拍上面沾染的雪漬。
霍佑安掃了一眼霍瀾音手中的書,詫異道:「毒?讓之幹嘛叫你學這個?」
霍瀾音輕輕搖頭,說:「殿下沒說緣由,但是想來當是為了讓我學些自保的手段。」
「這就更奇怪了啊。你安安分分在他身邊待著,用得著什麼自保?」
霍瀾音不知如何接話。她心裡明明生衛瞻的氣,可又不得不感謝他教她的這些東西。她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霍佑安,又迅速移開了視線。第一次的見面,她對霍佑安的印象並不算好,現在他又過來與她說話,她也不太想理這個人,保持著疏離的態度。
「姐姐,我們今日去騎馬吧。」孫小瑜小跑著過來,看見霍佑安愣了一下,迅速紅著臉低下頭。她去拉霍瀾音的手,說:「你上次不是說想一起騎馬,我們今天去吧!」
「好啊。」霍瀾音笑著答應下來。
上次衛瞻教了她騎馬之後,她再沒碰過馬,總覺得自己騎馬仍舊笨拙,想著熟能生巧,要多練練才好,才與孫小瑜說過得空一起去騎馬。
孫小瑜鼓足勇氣看向霍佑安,嗡聲問:「霍將軍要不要一起去?」
話一出口,她覺得唐突極了,趕忙又補上一句:「小平要是知道霍將軍一起去,一定歡喜得很!」
霍佑安看向遠處轉圈圈的孫小平,笑了笑,說:「好啊。」
霍瀾音有些驚訝地看了孫小瑜一眼。孫小瑜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單純姑娘,什麼都寫在了臉上。可是霍瀾音覺得霍佑安此人實在輕挑,孫小瑜的一片芳心恐要錯付。不過她一個很快要離開這裡的外人,倒也不好說什麼。
孫府地處偏僻。出了後門,沒多久就是一大片荒山。四個人便在這裡騎馬。孫小平年紀小小,坐在小馬上的樣子頗有氣勢。霍瀾音握緊馬韁,有些汗顏。
上次衛瞻教她騎馬是在平地,且他就在她身後。此時在不平整的荒山,她莫名緊張起來,抓著馬韁的手握得緊緊,全神貫注地趕著馬。
孫小瑜回過頭沖落在後面的霍瀾音笑:「姐姐在閒逛嗎?」
霍瀾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算起來還是第一次一個人騎馬,有些不太敢。」
「多練練就好了呀!我們比賽吧!就那兒,去那棵集合!駕!」
看著孫小瑜駕馬跑遠,霍瀾音硬著頭皮拍馬跑起來。
霍佑安落在最後面,他懶洋洋地枕著雙手躺在馬背上,嘴裡叼著根草兒,望著湛藍的天際。出門時還在下小雪,此時又停了,天上水洗過的藍。
孫小瑜忽然驚呼一聲。
霍佑安立刻坐直身體,看著霍瀾音的馬狂奔出去,馬背上的霍瀾音顛來顛去,他立刻打馬追上去,馬速如風。
看得孫小平瞪圓了眼。
霍瀾音心跳得很快,緊張地攥著馬韁,她回憶著衛瞻曾教過她的法子想讓馬停下來。可是這匹馬好像成心和她作對,根本不聽話!
前面是一大片樹林,樹木之間的距離很窄。霍瀾音的心不由揪緊:「停下來,你停下來啊!」
霍佑安追上來,急道:「別把馬韁勒得那麼緊!鬆一些!」
霍瀾音聽見了,可是雙手好像不聽大腦的指揮。
眼看著就要撞上前面橫斜生長的古樹,霍佑安用力拍馬,追上去,及時伸手抓住霍瀾音的馬韁,用力向後拉。
嘶鳴之後,霍瀾音的馬前腿高抬,站立起來。馬背上的霍瀾音眼看著要跌落下去,霍佑安眼疾手快抱住霍瀾音的腰,將她抱到自己的馬上。
「怎麼回事!」孫小瑜氣喘吁吁地趕過來。
「這馬被人動了手腳。」霍佑安說。
「怎、怎麼會這樣!」孫小瑜懵了,「姐姐你沒事吧?」
霍瀾音將吹亂的長髮掖到耳後,搖搖頭:「我沒事。」
她將霍佑安搭在她腰上的手挪開,抓著馬鞍下了馬。許是受了驚,她剛一下馬,雙腳落在地面,才知道自己的雙腿都已經麻了。
孫小瑜伸手,將霍瀾音拉上來,皺著眉說:「姐姐,我真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等回家了,我一定要找爹爹查個明白!」
霍瀾音點點頭,叮囑孫小瑜:「還是不要說的那麼詳細,只說我及時發現馬有問題就好。」
她輕輕撫了撫腰間衣裳的褶皺,看向霍佑安:「霍將軍……」
霍佑安打馬走了,沒理她。
霍瀾音只希望霍佑安不要亂說話。
然而剛回孫府,還沒下馬迎面遇見衛瞻。霍佑安舉起雙手,誠懇道:「讓之,我剛剛抱了你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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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2:10
第五十四章 給你
霍瀾音驚愕地看向霍佑安,被他這一句話噎得氣著了。她急忙看向衛瞻想要解釋,可是對上衛瞻的目光,四目相對,霍瀾音偏過臉,忽然什麼都不想解釋了。
衛瞻看向霍佑安,口氣隨意地說:「自己把爪子剁了吧。」
孫小瑜趕忙說:「不不不……不是那樣的!不知道是哪個壞人給我的馬做了手腳!瀾音姐姐騎著我的馬差點墜馬,是霍將軍及時趕到救下了瀾音姐姐的!」
霍瀾音騎的那匹馬原本是她的,她覺得自己的馬是府裡最好的,才把自己的馬讓給霍瀾音,自己從馬廄裡隨便牽了一匹。
孫小瑜偷偷去看三個人,霍瀾音垂著眼睛絲毫沒有解釋的打算,霍佑安玩世不恭地笑著。至於衛瞻,他戴著面具,孫小瑜看不見他的表情,她也不敢去看衛瞻,怕得很。她無助地去看自己的弟弟,孫小平撓撓頭眨巴眨巴眼。
孫小瑜小聲解釋:「我會去跟父親說明此事,將事情調查清楚,一定會給殿下和瀾音姐姐一個合理的交代……」
「下馬。」衛瞻看向霍佑安。
霍佑安趴下來,抱住馬脖子,說:「不成,我的小黑只能我騎!」
他騎的馬是自己的駿馬,也正是因為這駿馬優於孫家的尋常馬匹太多,他剛剛才能追上霍瀾音。
衛瞻盯著霍佑安。
霍佑安咧嘴一笑,說:「小黑不給旁人騎,小白倒是可以勉為其難借你。」
他吹了個口哨。一陣馬嘶,伴著馬蹄聲,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從遠處奔來。
霍佑安拍了拍小白的脖子,糾結道:「哎,我的小黑和小白都是心肝肝。就算我肯把它借給你,它也未必願意讓你騎。可說好了哈,它要是不願意……」
衛瞻沒聽他廢話,直接翻身上馬。小白歪著脖子,溫順地等著衛瞻拍了拍它的脖子,心滿意足地哼哼兩聲。
霍佑安頓時黑了臉。
衛瞻看向霍瀾音,道:「上來。」
霍瀾音看向衛瞻對上他的目光,她迅速移開視線,從孫小瑜的馬上下來,走向衛瞻。她抓著馬鞍,抬腳踩在馬鐙上。可是她沒有注意踩到了自己的裙子,上馬的時候才覺得失重。
衛瞻扣住她的腰,將她拉了上來。
霍瀾音剛在馬背上坐穩,衛瞻已經調轉馬頭,且鬆開了馬韁。
霍瀾音愣了一下,才去抓馬韁。
往外走的時候,霍瀾音握緊馬韁,不由去猜測。
……他是因為她騎馬出了事,嫌棄她馬術不好,要再教她?
霍瀾音猜得不錯。
馬術這事兒,除了最基礎的技巧,剩下不過熟能生巧。
衛瞻一直沒開口,霍瀾音也不知道去哪,她也沒問衛瞻。出了孫府後,她隨便擇一條路慢吞吞地往前走。
霍佑安的兩匹馬都是烈馬,這樣慢吞吞的速度惹得小白不快,它幾次馬蹄連續踩地。
霍瀾音可是看見過那隻小黑跑起來有多快的,她默默握緊了馬韁。
兩人一馬沉默地往前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視線裡出現了岔道口。向左走,是往郊外山區的路。向右走,是往熱鬧街市的路。
霍瀾音猶豫起來。
一直沒說話沒理會過霍瀾音的衛瞻,忽然伸手握住了霍瀾音握著馬韁的手,拽著馬韁往左走。
往西行了許久,衛瞻的手一直沒鬆開,直到小白鑽進一片小樹林。
衛瞻鬆了手。
霍瀾音看著密密麻麻的樹木,懵了。她最怕這種狹窄的地方控制馬的方向。她在心裡告訴自己不可能永遠只在平地騎馬,不論覺得有多難,都應該嘗試。她默默抓緊了馬韁,控制著小白的方向,彆彆扭扭地在林子裡鑽來鑽去。她打起十二分精神,過分專注。握著馬韁的手微僵。
衛瞻垂眼看了她很久,才握住她的手。霍瀾音怔了怔,她太過專心竟是忘了身後衛瞻的存在。她回頭看向衛瞻,衛瞻的視線卻落在她的手上,沒抬頭。
衛瞻在揉霍瀾音的手。
霍瀾音後知後覺自己抓著馬韁太過用力,手腕好酸。
衛瞻擺弄著霍瀾音的手,讓她握著馬韁的姿勢更隨意些,才又一次鬆了手。
「……記下了。」霍瀾音小聲應了一聲,重新控制著小白的方向。
日頭將要西沉,霍瀾音也沒問衛瞻,擅做主張地調轉馬頭往回走。
——她餓了。
本來她與孫小瑜、霍佑安回去的時候就是晌午,還沒來得及吃一口東西就跟著衛瞻出來。一個上午又一個下午都在騎馬,這可是體力活。怎麼能不餓。
她悄悄豎起耳朵去聽身後衛瞻的動作。聽了一會兒,衛瞻沒什麼反應。霍瀾音這才更快地趕馬回去。
到了孫府,衛瞻下了馬,大步往住處走。霍瀾音還在馬背上,她立在原地看著衛瞻走遠的背影,眼中浮現些許茫然。她發現自己猜不透衛瞻的心思。更可怕的是,她隱約覺得想要在衛瞻面前演戲越來越難。
直到衛瞻的身影看不見了,霍瀾音才收回心神,調轉馬頭往馬廄去。她本是想直接將小白交給馬廄裡的小廝,卻沒想到遇見了正在刷馬的霍佑安。
霍瀾音忍了忍,還是走到霍佑安面前,恭敬地說:「多謝霍將軍今日在後山相救。只是……」
她頓了頓。
「只是我不太明白霍將軍為什麼那麼說。」
「說什麼?」霍佑安看向霍瀾音,含著笑意的眼睛乾淨澄澈,「這世間說實話還需要理由?我行的端坐得正,光明磊落有什麼說不得?」
霍瀾音眉心微蹙,說道:「將軍和大殿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於將軍而言說實話不需要理由。可是……」
「夫人。」霍佑安笑著打斷霍瀾音的話,「看來夫人根本不瞭解殿下。」
霍瀾音疑惑地看向霍佑安。
「夫人不要被殿下如今暴躁易怒的臭脾氣騙到。他是太子,是玲瓏心的天之驕子。耍小心思小心機永遠不如坦誠相待。」
霍佑安剛好刷完馬,將小黑拴起來,洗了手,哼著小曲離開了馬廄。
霍瀾音立在原地想了一會兒,才往回走。也是故意回避,避免和霍佑安同行。
回到住處,霍瀾音看見孫家長輩在向衛瞻解釋今日的事情。
不過是後宅的那些嫡庶爭鬥的煩心事兒,有人想要害孫小瑜,卻沒想到霍瀾音騎了那匹馬。
孫小瑜的兄長臉色難看得很,氣憤不已。一連說了幾遍要給自己的妹妹討回一個公道。霍瀾音看得出來,正是因為衛瞻在這裡,孫小瑜的兄長才努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緒,要不然早就發了脾氣。即使是在衛瞻面前,他的情緒也幾乎難以控制。
離開的時候,孫小瑜小跑著去追哥哥,拉著哥哥的袖子,溫聲細語地勸著哥哥不要生氣。
翹著二郎腿坐在籐椅裡的霍佑安「嘖嘖」了兩聲,忽然罵了句「廢物」,惹得廳中的眾人除了衛瞻都朝他看去。
霍佑安指著門口的方向,鄙夷地說:「事後諸葛亮,現在生氣有什麼用?哪有這麼當哥哥的?連自己乖乖的妹子都護不住,這也太廢物了吧?我要是有個妹子一定捧在手心裡,閒人免擾,誰都不能接近她害她!我得天天跟著她!」
江太傅笑著隨口說:「你要是真有個妹妹也不能天天跟著,她總是要嫁人的。」
「入贅!」霍佑安說的斬釘截鐵。
小豆子笑嘻嘻:「可惜霍將軍沒有妹妹。其實我不僅有妹妹。海生也有,他家裡有三個乖妹妹呢!」
霍佑安隨手抓了桌子上的摺扇朝小豆子的腦殼兒扔過去。
霍瀾音彎唇。她雖然對霍佑安的印象不算好,可自從霍佑安來到這裡,大家的歡笑聲似乎多了許多。
霍瀾音看向衛瞻。
呃……除了大殿下。
吃過晚飯,霍瀾音抱著藥理書冊坐在小書房裡仔細地翻閱。她今日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原本規定要看的內容都沒來得及看完,今晚要熬夜才成。
小豆子站在外面叩門:「夫人,大殿下喊您過去。」
霍瀾音蹙眉,大殿下終於還是尋她同床了。她只好將藥理書冊放下,去了寢屋。
衛瞻立在方桌旁,隨意轉動著桌上的弩。
霍瀾音第一眼便看見了那支不過手掌寬的弩。她視線慢慢上移,看向衛瞻。
「藥理學得如何了?」衛瞻問。
「藥理知識博大精深,以前沒接觸過。雖然很努力地在學,卻還是連皮毛都沒掌握。」
衛瞻道:「快些罷。過幾日啟程,俞蕭玉不會同行教你。」
「好。」
霍瀾音心想自己到底是沒身份沒資格對衛瞻生氣,如今還是要服軟哄著他。她朝衛瞻走過去,假裝兩個人之間的不悅從未發生過。她像以前那樣軟軟挽住衛瞻的手腕,巧笑嫣然:「這弩是要送給音音的嗎?」
衛瞻沉沉的目光盯著霍瀾音的雙眸,再問:「還是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霍瀾音臉上的笑僵在那裡。
莫名想起那日他的懲罰,她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用力攥緊。
「熄燈。」衛瞻轉身大步往床榻走去,帶著慍意。
霍瀾音抿抿唇,放下窗前簾幔,又依次吹熄了屋子裡的燈,摸索著朝床榻走去。她剛剛坐在床邊,就被衛瞻握住細腰撈進床榻,壓在身下。
「殿下?」霍瀾音試探著去拉他的手,「音音到底哪裡做錯了惹殿下不高興?」
衛瞻不發一言。他捏住霍瀾音的下巴,指腹反復摩挲著她的柔軟。
你要甲胄,我給你。
你要刀槍,我給你。
你要羽翼,我也給你。
可那又如何?
衛瞻冷眼瞥著她,等著瞧她能翻出什麼花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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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2:22
第五十五章 咬了
衛瞻並不覺得這隻插上羽翼的小貓兒真的能飛出去。說不準終有一日她會碰得頭破血流,一身狼狽地回來奔向他尋求庇護。
不過眼下並不是去想這些事情的時候。
衛瞻摘了面具,俯下身來去親吻霍瀾音柔軟的唇。手掌已經開始去解霍瀾音的衣服。大概是因為多日不曾碰她,衛瞻這次動作輕柔了不少。
霍瀾音在最初的堤防之後,發現衛瞻沒有太過危險的「攻擊性」,鬆了口氣的同時,輕輕擁著他,溫柔回應。在衛瞻沒有暴躁對待她的時候,霍瀾音的身體好像已經在潛移默化中習慣了他的靠近。
霍瀾音走神了。
衛瞻始終沒告訴她他到底是為什麼生氣,霍瀾音怎麼可能不多想?說白了,衛瞻現在就是她的衣食父母。衣食父母的喜怒可都要盯著,何況人家已經明明白白告訴你——老子不高興。
這還哪敢大意。
莫不是他猜到了什麼?可霍瀾音實在不知道自己的紕漏出在哪裡。接下來的路肯定要騎馬,先前遇到黑衣人,她已經吃了不會騎馬的虧。她主動學騎馬肯定是沒問題的。
弩?
弩是他主動帶她去軍器監給她做的。
等等……是她先去找孫小瑜練習用弓箭,衛瞻才帶她去軍器監。可是這一路上會遇到很多刺殺的黑衣人,她學騎馬也好學射箭也好,都是應該的。有什麼值得懷疑的?
霍瀾音忽然想起一句話——自古帝王皆多疑。
霍瀾音忽然「啊」的一聲叫出來,伸手去推咬她耳朵的衛瞻:「疼疼疼!」
「那就專心些。」衛瞻陰森地在她耳邊說,又咬了一下。
霍瀾音抿唇。換著花樣來嚇唬她,還想讓她不多想,怎麼可能。不過反正想不明白,衛瞻也不肯說,她索性不去想,湊過去親吻衛瞻的唇角。親著親著,霍瀾音用力咬了一下。想知道倘若衛瞻破著唇角出現在外人面前,他會是什麼表情。可是剛咬完,她就很快反應過來——衛瞻是戴面具的。
下一刻,她就遭到了衛瞻的溫柔報復。
……
接下來幾日,衛瞻隻字不提,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他白天有時不在府中,留在孫家的時候也是長久地坐在書房裡。霍瀾音曾給他送茶水的時候,好奇地看了一眼他案上的書卷、手中的信件,驚訝發現他雖然人在遠方,朝堂政務從未離手。
每日傍晚,衛瞻會帶霍瀾音出府練習騎馬。連續幾日下來,經過衛瞻特別設計的小訓練,霍瀾音的馬術日漸熟練。
這一日衛瞻帶著霍瀾音去集市,讓她練習在鬧市區躲避人群和安撫慢行時不耐煩的馬。
後天就是大年三十,集市一日比一日熱鬧,尤其是這兩日最是辦置年貨的時候。
霍瀾音已經不像先前那般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控制住小白,如今她倒是也能順便看看。她的目光好奇地一一瞧過商販和行人,唇角忍不住帶了笑。她自小養在深閨時,不能隨意出府。只在小時候央著兄長帶她出府玩過幾次,後來她長大了些,哥哥也不敢帶著她亂跑亂逛。不過總是會淘各種好玩的小東西送她。
不遠處有一位茶白長衫的斯文讀書人路過,霍瀾音的目光追隨著那位讀書人,直到他走遠。她知道那人不是兄長,只是看見了相似的身影難免多看了幾眼。開了春就要開科,希望兄長金榜題名仕途無阻。
霍瀾音回頭,發現衛瞻審視地盯著她。霍瀾音一怔,乖乖地主動解釋:「我不認識那個人,只是那人身量很像兄長。記掛兄長開春科舉的事情。」
「你兄長叫什麼?」衛瞻問。
「周自儀!」霍瀾音忽然湊到衛瞻面前,彎著眼睛,「殿下要給哥哥走後門嗎?」
「科舉豈容隨意玩笑。」
他的眼睛是黑的,臉上的面具也是黑的。
「玩笑話嘛。」霍瀾音轉過身去,拉著馬韁,朝一個賣面具的小攤販走去。
「老闆,我要那個!」霍瀾音指著一個紅粉相間的面具。面具的底色是粉色,在臉兩側分別畫著個俏皮可愛的紅色不倒翁老爺爺。
「好咧,五文錢!」小販遞上面具。
霍瀾音愣了一下,朝衛瞻伸出手:「殿下帶錢了嗎?」
衛瞻無語,將錢袋子扔給她。
霍瀾音接過粉紅面具,抵在衛瞻的臉上,彎著眼睛笑起來:「這個樣子好看多了呀。」
衛瞻面無表情。
霍瀾音視線上移,對上衛瞻沒什麼溫度的眸子,她默默將粉紅面具收起來,小聲說:「先給殿下收著,興許以後會用上呢……」
「大老爺,過年啦,給夫人買支花吧!」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跑到馬前,將手裡的花高高舉過頭頂。
這個季節,除了紅梅也沒旁的花。他舉起的那一捧花兒,是用絹布縫出來的,瞧上去做工著實不算好。
霍瀾音剛想提醒小男孩趕緊走開,別惹得衛瞻發脾氣一腳把他踢開。衛瞻卻彎下腰,認真從那捧花裡挑了一支杜鵑。
「很好看。」衛瞻摸了摸小男孩的頭。
小男孩驕傲地挺起胸脯,高興地說:「娘親和姐姐一起做的!」
霍瀾音頗為意外地看向衛瞻。
衛瞻對上霍瀾音的目光,說:「給錢。」
「哦哦……」霍瀾音趕忙付了錢。
「大老爺,再給夫人買支冰糖葫蘆吧,可好吃啦!」又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抱著一串糖葫蘆跑過來。
小姑娘身上的單薄衣服補丁疊著補丁,這麼冷的天兒腳上還穿著一雙露著腳趾的草鞋。
衛瞻在小姑娘身上掃了一眼,視線落在那串冰糖葫蘆上,指了指山楂最大的那一串。
小姑娘趕忙遞上冰糖葫蘆從霍瀾音手裡接過錢,甜甜地說:「大老爺真好,夫人又好看又香香!祝大老爺和夫人長命百歲恩愛百年!」
衛瞻面無表情地從馬鞍旁的垂袋中拿出一件外衣,小白往前走的時候,他隨手將外衣扔到小姑娘的肩上。
小姑娘摸了摸從來沒見過的精緻料子,傻乎乎地望著衛瞻離開。她忽然反應過來,大步追上去。
「大老爺!糖葫蘆沒有那麼貴!」小姑娘氣喘吁吁。
衛瞻冷眼瞧著她。
對上衛瞻的目光,小姑娘縮了縮脖子,莫名覺得害怕。她小聲說:「謝謝大老爺,那、那……這糖葫蘆的錢我就不要了……」
她踮起腳尖,怯生生地朝衛瞻伸出手。
衛瞻將銅板接過來,遞給霍瀾音。
霍瀾音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糖葫蘆,忽然想起來先前為了躲避刺客,她與衛瞻扮成夫妻住在王大娘家時,衛瞻隨口的那一句:「不要傷及百姓。」
霍瀾音忽然想到即使衛瞻再如何暴躁易怒,他也從來沒有真正傷及無辜百姓。霍瀾音忽然轉過頭,目光複雜地望著衛瞻,問:「殿下,你以前是不是真的……不藏鋒芒不失儒雅氣度非凡?」
衛瞻低著頭,正在將買來的那支絹布杜鵑的枝幹折斷成小手指那麼長,仔細插在霍瀾音的髮間。他說:「錯,他們都誇我是無暇謫仙人。」
霍瀾音看著衛瞻的目光一言難盡。
……真不要臉啊。
剛剛賣絹布花的小男孩跑到路邊母親身邊,開心地說:「阿娘,我剛剛賣出去了今天的第一支花!哇,那個夫人好好看,她好香香哦!」
「噓,什麼夫人,那個應該是宮裡的妃子。說不定是太子妃哦!」
先前衛瞻藏匿行蹤,可這回在陽遙郡找霍瀾音的時候,他大張旗鼓帶著軍隊搜城,又拆了整條煙花街。搞出那麼大的動靜,所以街市上很多人都把他認了出來。
霍瀾音又咬了一口糖葫蘆,慢悠悠地說:「好像沒聽說過殿下大婚,殿下是還沒立太子妃嗎?」
「沒。」
霍瀾音將口中的糖葫蘆吃了,又說:「瞧著殿下好像很喜歡小孩子,是不是想家裡的小殿下們了?」
「什麼?」
霍瀾音回頭看向他,裝作隨意地說:「離開東宮這麼久,殿下應該會很想念兒女繞膝的日子吧。」
「兒女繞膝。」衛瞻重複了一遍,皺眉,「你以為孤年紀幾何?」
「……而立之年?」霍瀾音不太確定。
她看向衛瞻高束的髮式,懵了一瞬,問:「殿下還沒及冠嗎?」
衛瞻罵了句——「蠢貨。」
霍瀾音默默吃起糖葫蘆。也是,倘若衛瞻當真過了而立之年怎麼可能沒立太子妃。一定是他過分陰沉的氣息才讓霍瀾音以為他年紀很大。
衛瞻忽然問:「你生辰是十一月份?」
「十月二十。」
衛瞻再沒說話。
大年三十,一行人是和孫家人一起過的。孫家人又覺得榮幸,又覺得戰戰兢兢,生怕哪裡招待不周。
前一日又來了京中催促的信,衛瞻一行人後日就要啟程。孫小瑜偷偷去飲酒歡笑的霍佑安,心事重重地托著下巴。
「哎,就要走了呢……」她沮喪地小聲念叨著。
「小瑜。」霍瀾音端著一碟糕點過來,「這是林嬤嬤親手做的,她不常下廚,很難得才能吃到。」
孫小瑜嘗了一口,驚喜地誇:「哇,好好吃!」
孫家人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小孩子也多,熱熱鬧鬧。可是沒過多久,衛瞻就厭煩了這種熱鬧。煩躁地喊走霍瀾音。
孫家準備的煙花還沒放呢。霍瀾音遺憾地跟著衛瞻回了房。
可霍瀾音怎麼也沒想到衛瞻會在大年夜發作。她的求救聲被煙花炮竹聲掩藏。
慌亂之下,霍瀾音想起林嬤嬤的話。一片漆黑中,握緊匕首朝衛瞻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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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2:35
第五十六章 刺傷
衛瞻瞬間不動了。
屋子裡黑漆漆的,霍瀾音什麼都看不清,可是她聞到了鮮血的腥味兒,知道自己是真的刺傷了衛瞻。
「殿、殿下?」霍瀾音急忙喊他。伴著手中匕首跌落的悶重聲。
衛瞻沒有回應。
霍瀾音慌慌張張地坐起來,摸索著找到衛瞻的胳膊用力搖著他。她的聲音也開始變得有些發顫:「殿下你說句話啊殿下……你別嚇我啊!對對……江太傅!我去找江太傅!」
霍瀾音趕忙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想要跑出去喊人。可是她的手腕忽然被衛瞻握住。霍瀾音一驚,心裡卻是一鬆。
「殿下你剛剛發作了,我是不得已……先不說這個……我去喊江太傅過來!」
霍瀾音想走,衛瞻握著她的手腕越發用力,牢牢握住了她,不讓她走。
「殿下?」
「不用喊老頭兒過來。」衛瞻的聲音很悶,帶著絲沙啞。
衛瞻鬆了手,霍瀾音趕忙起身點起床頭旁三角高桌上的蠟燭,想要去看看衛瞻的傷勢。
衛瞻趴在床上,他的面具早就被他在還沒發作之前就摘了下來,放在了一旁,隨著霍瀾音點燃了蠟燭,他好似歎了口氣,也懶得去拿面具,隨手抓了件枕旁的衣服搭在頭臉上遮著臉。
「殿下,我剛剛刺傷你哪裡了?」霍瀾音端著燭碗,彎下腰來。
看見刺破的布料地方,霍瀾音愣了一下。
她剛剛在慌亂中,想起林嬤嬤的話,記得要劃傷非命害之處。她想著劃破衛瞻的大腿,可是……
好像刺歪了……
「我……屋子裡太黑了,我看不見的……」霍瀾音有些尷尬地小聲解釋。
衛瞻聲音悶悶的:「那我是不是要誇誇你刺得好,沒一刀把我給捅死啊?」
霍瀾音有些心虛,端著燭碗直起身來,越發小聲地說:「我去請江太傅過來……」
「我讓你別去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衛瞻忽然暴躁地大聲吼出來。
霍瀾音嚇了一跳。
默了默,衛瞻稍微放緩了語氣,說:「去拿些外傷藥過來。」
霍瀾音轉身急忙往外走,走了還沒幾步,聽見背後的衛瞻歎了口氣,頗為無奈地說:「小蠢貨,穿件衣服再出去。」
霍瀾音低頭,這才發現自己身上只穿著件單薄的露背心衣,且一側的肩帶滑落。倘若她當真這個樣子跑出去,後果簡直不可想像。她是真的嚇著了,才整個人糊塗成這個樣子。
她回頭望向床榻,發現衛瞻隨意拿來搭在頭臉上的衣服正是她的外衣。
霍瀾音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也沒去拿回衛瞻臉上的衣服,迅速從櫃子裡翻出一件衣服穿好。她重新走向床榻,在床邊坐下。將自己的手背貼在衛瞻的褲子上。
「你又做什麼?」衛瞻不耐煩地問。
「我去跟江太傅要外傷藥總要有理由的,我假裝弄傷了自己的手……」
衛瞻歎了口氣,說:「我的血是黑的。」
霍瀾音一愣,因為屋內光線不甚明朗,她倒也沒注意到血的顏色。原本應當知道的,也給忘了。她看著黏在手背上的血跡,有些尷尬拿著帕子擦去。然後用帕子包在手上,裝出受傷的樣子來,也不管缺了血跡。
「你再不去,我這傷口就要癒合了!」
霍瀾音悄悄抬起眼睛去看衛瞻,又收回視線,小跑著出去拿外傷藥。
她很快回來,雙手捧著一盆熱水。她將熱水放在床邊,把袖子裡的外傷藥也取出來。她出去了一趟,被夜裡的涼風一吹,冷靜多了。
「殿下?」霍瀾音試探著喊了一聲。實在是衛瞻一動不動,還拿了件她的衣服蒙頭,她瞧不出他的神情來,不知道他是醒的還是昏的。
衛瞻暴躁道:「你是想等血跡乾了才上藥?」
「不是!」
霍瀾音坐得又往前挪了挪,更靠近些。霍瀾音看著衛瞻褲子上的血跡,心有餘悸。她彎下腰,雙手搭在衛瞻的腰側,將他的褲子往下褪。
衛瞻「嘶」了一聲。
褲子褪到一半,霍瀾音的動作趕忙停下來,問:「疼嗎?可是我已經很注意沒讓布料蹭到你傷口了呀。」
衛瞻深吸一口氣,無奈道:「霍瀾音,你前面是平的,我不是。褲子不能連繫帶都不解直接往下擼!」
霍瀾音怔住了,眼前立刻有了畫面。她有些尷尬地繼續給衛瞻脫褲子,這次可不敢再故意往上拎著布料。
褲子褪下去,露出雪白圓潤的屁股,還有屁股上的傷口和血跡。
霍瀾音只是掃了一眼,便迅速不太自然地收回視線。她拿起盆中的帕子,擰乾上面的水,小心翼翼地沿著衛瞻屁股上傷口周圍仔細擦去血跡。
傷口有霍瀾音手指長,不過幸好傷口不深。
霍瀾音擦淨周圍的血漬,拿起外傷藥。她拔開瓶塞,一股濃郁的藥味兒迅速散開。這藥味兒可比口服的湯藥濃郁許多,還帶著一股不太好聞的怪味道。
瓶塞扯開,藥味兒散出來的那一刻,衛瞻的腦子差點炸開。
「艸。」他罵了句髒話,將臉完全埋進霍瀾音的外衣裡用力嗅了嗅。
霍瀾音看他一眼,立刻將瓶子裡褐色的藥粉倒在衛瞻屁股上的傷口上。
傷口碰到外傷藥,條件反射一般肌肉抽了抽。
看在霍瀾音的眼裡,卻是衛瞻的屁股一顫一顫的。直接將霍瀾音看懵了。她很快反應過來,雙頰卻泛了紅。
她趕忙去拿紗布。
「你要做什麼?」衛瞻從外衣縫隙看霍瀾音,聲音裡帶著絲警惕。
「給殿下包紮呀。」霍瀾音低著頭認真整理手中的紗布,連頭也沒抬。
衛瞻本想罵一句「蠢貨」,讓她不要亂弄。卻忽然改了主意。他稍微調整了下趴在枕頭上的姿勢,連眼睛也閉上了,等著霍瀾音的照顧。
霍瀾音將紗布覆在衛瞻屁股上的傷口,捏著紗布的一端從衛瞻的腰下纏過去。然後,她的手不得不碰到某個不可明說的部位。
霍瀾音硬著頭皮只當自己的手碰到的只是衛瞻身上一個尋常器官罷了,比如說手,也比如說是腳。
一圈纏完,再同樣繞過衛瞻的腰去纏第二圈。
一圈又一圈。
不過是在纏第三圈的時候,霍瀾音意識到自己的手背每次碰到的某處部位越來越大。她每纏繞紗布經過一次,那東西彷彿又長大了一點。
霍瀾音的眉頭揪起來。
在纏最後一圈的時候,霍瀾音輕輕拍了一下,聲音說:「殿下受了傷,安分些比較好……」
衛瞻:……
衛瞻聽見身後的霍瀾音在收拾東西,他終於再次開口:「熄了燈,上來。」
霍瀾音收拾完東西熄燈的時候還在想——大殿下屁股都傷成這樣了,應該腰臀動不了的吧?
她剛躺進床榻,衛瞻扔開先前遮著他臉的衣服,動作粗魯地將霍瀾音拉過去,扯開她胸前的衣襟,把臉深深埋進霍瀾音的胸口,用力地嗅了嗅。
啊……好聞啊!
也就只能靠著這神仙味道,才能拯救衛瞻對藥臭味兒的極端厭惡。
「音音……」
「殿下怎麼了?」霍瀾音問。
衛瞻一張嘴,只覺得鼻息間的香味兒更濃郁。他蹭了蹭,懶得講話了。
霍瀾音等了又等,也沒等到衛瞻的下文,也不敢再去問他,一動不動,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感覺到衛瞻勻稱的呼吸,知道他睡著了,霍瀾音這才真正鬆了口氣。她小心翼翼地拉起被子,蓋在兩個人身上。
外面的煙花爆竹聲越來越多,從先前的零星燃放,到現在的一起燃放,這是到子時了。
新的一年了。
模模糊糊將要睡著前,霍瀾音隱約想到衛瞻好像並沒有生她的氣?
在此之前,她可從來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捅了太子爺的屁股,還能全身而退。至少,她現在沒事人一樣躺在床上睡覺……
霍瀾音睡著的時候也不敢睡得太沉,生怕衛瞻半夜醒過來發脾氣。也沒睡多久,天還沒亮時,她便醒了過來。她不敢亂動,不想將衛瞻吵醒。她只是合著眼,假裝自己仍舊睡著,直到衛瞻醒過來。
衛瞻很煩。
他寬大的手掌握著霍瀾音的腰,還沒睜開眼睛呢,先歎了口氣。
「殿下醒了,要不要吃些東西?」霍瀾音小心翼翼地問。
衛瞻沒理她。
霍瀾音沉默了好一會兒,又問:「那……咱們明天還啟程嗎?」
衛瞻在霍瀾音的腰上捏了捏,又拍了一巴掌,暴躁地說:「走,為什麼不走!」
一個時辰後。
衛瞻腳步從容地走進正廳,霍瀾音默默跟在他身後,目光總是不自覺落在他的屁股上。
江太傅等人正在吃早飯,見衛瞻進來都有些意外。因為衛瞻毀容之後不再摘面具,所以他沒有再與他們同食過。林嬤嬤試探著開口:「殿下和夫人要一起吃嗎?」
衛瞻立在廳中沒說話。
霍瀾音不由胡思亂想——大殿下是不是傷口疼了?
奚海生笑著說:「殿下,明日啟程的事情已經準備妥當。兩家鏢局那邊也說好,會如約趕到。」
「明日先不發出了。」衛瞻冷梆梆地開口。
「咋回事?」奚海生愣愣地問。
衛瞻將躲在他身後的霍瀾音拉到身側,換上一種關懷備至的口吻溫柔地說:「夫人昨夜染了風寒,孤實在不忍她帶病奔波。且待夫人風寒痊癒再啟程。」
霍佑安審視地看向衛瞻。無奈衛瞻恰好避開了他的視線,他又去打量霍瀾音臉上的表情。
小豆子撓撓頭:「夫人昨天晚上不是切水果的時候割破了手嗎?怎麼又染上風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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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2:50
第五十七章 親吻
霍瀾音適時側過臉,以手掩唇輕咳了兩聲,然後才歉意地說:「都怪我不好,也不知道怎麼就又染了風寒,又要連累大家了。」
正端著最後一道菜進屋的鶯時剛巧聽見霍瀾音的話,她一驚,趕忙快步邁進來,匆忙將菜擺在桌子上,走到霍瀾音面前,十分關切地小聲問:「沒事兒吧?」
霍瀾音騎虎難下,也不敢多說,只含笑搖搖頭。
「那我得與那兩家鏢局說一聲。」奚海生說著站了起來,「殿下,那咱們改成何時出發?」
「再說。」衛瞻語氣不耐煩。
霍瀾音擔憂地瞥了衛瞻一眼,忽然開口:「過了十五再走吧……」
奚海生詫異地看了看霍瀾音,又去看毫無回應的衛瞻,他拿不定主意,轉過頭去看向江太傅。
江太傅將一塊滑軟豆腐吃進嘴裡,才點了下頭。
「好咧,我這就去鏢局說一聲!這大過年的,也不讓他們白準備一天!」奚海生叼著一塊燒餅,大步往外走。
「我覺得孫家這廚子著實不錯,讓之,你坐下來嘗嘗。」霍佑安說。
衛瞻瞥了一眼長凳,心裡的那股暴躁快要壓不下去。
「送我房裡去!」他說著大步轉身往外走,腳步匆忙。
他怎麼可能不暴躁?
坐?
怎麼坐?
一想到自己在床榻裡,上一個女人上了一半的時候被女人捅了屁股,他就暴躁地想發洩。
院中忽然響起一道巨大的響動,霍瀾音趕忙追到門口,看見衛瞻一腳踢折了院中的一棵槐樹。
霍佑安吸溜了一根麵條,拉長音調,語氣悠悠:「夫人,你這風寒瞧著也不嚴重,甚至根本瞧不出來。殿下就要為你歇半個月啊……」
「雖然我瞧不出染了風寒,可是額頭滾燙得很。這是殿下摸過確定過的。霍將軍是不是也想摸一下試試溫?」霍瀾音頓了頓,「然後再跟殿下舉起雙手實話實話,沒事兒的。」
「哈?」霍佑安皺起眉。手中筷子上的麵條滑了下去落入碗中。
小豆子低著頭,使勁兒憋著笑。
霍瀾音不再理他,挺直了腰杆,轉身往外走。她吩咐鶯時將衛瞻的早飯端來,也沒讓鶯時送進去,她自己端進了屋。
霍佑安望著霍瀾音走遠,他問屋裡的人:「大殿下喜歡這一口?」
他「嘖」了一聲,翹起二郎腿,說:「除了好看點,香了點,再沒什麼優點了嘛。小嘴兒叭叭的,說話真是不受聽,她就沒兄長管一管的?」
屋子裡的幾個人默默吃飯,誰也沒接話。
霍佑安與衛瞻的關係,是旁人無可比的。霍佑安可以這樣說衛瞻的女人,旁人可是不敢。
平日裡,衛瞻白日應當在書房裡看看書和京中送來的信件。然而今日,他從正廳回到寢屋後,就趴在了床上,連霍瀾音送過來的東西也沒吃。
他讓霍瀾音去了一趟書房,把他昨日沒看完的書冊,還有今天一大早驛站送到他書房的信件都拿了過來。他趴在床上去拆那些信件。
他拆了兩封信,大致掃了一眼,隨手扔到地上。
霍瀾音蹲在床邊,將落在地上的信件撿起來,也不多看信上內容,只是將信箋折好,規整地收進信封中。
衛瞻在看第三封信的時候皺了眉,說:「去給我拿紙筆。」
霍瀾音看了看,將圓木繡凳搬過來,將硯臺放在上面。她瞧了瞧繡凳的高度,乾脆直接坐在地上,為衛瞻仔細磨墨。石榴紅的長裙綻開鋪展。
衛瞻瞥了她一眼,接過筆,趴在床上寫回信。
他肚子裡一直憋著一口氣,回信的口氣也比以往更加暴躁。
衛瞻先將信件處理完,然後拿起昨天看了一半的書來讀。
霍瀾音放下墨條,默默幫衛瞻整理信件。一個不小心,厚厚的一摞信從她手中紛紛揚揚落下,落在她的石榴紅長裙上。她低著頭,將一封封信收起來。將那些來信和衛瞻剛寫完打算寄出去的信件分開。
衛瞻瞥了她一眼,收回視線繼續讀書。片刻後,衛瞻忽然「咦」了一聲,詫異地看向霍瀾音,問:「音音,你這次闖了這麼大的禍,是不是該重罰啊?」
霍瀾音心裡「咯噔」一聲,不由想起衛瞻上次對她的懲罰。她連信件也不整理,抬起頭望向衛瞻的眼睛,可憐巴巴地問:「殿下又想怎麼罰我呀?」
「公平起見,也當還你一刀。」衛瞻認真地說。
霍瀾音將雙手搭在床沿,略微湊近了些衛瞻,將語氣放軟放柔,甚至帶著絲撒嬌:「殿下,實在是逼不得已。外面在放煙花,我喊了人,可沒人聽見。倘若不這麼做,那現在已經沒有音音了。待殿下清醒發現錯手殺了音音,殿下得多失落呀。」
衛瞻冷眼瞥著她,道:「依音音這意思,被你刺了一刀還要謝謝你?」
霍瀾音搭在床沿的雙手交疊,她將下巴搭在交疊的手背上,含情脈脈地望著衛瞻的眼睛。她不說話,可是千萬種柔情都寫滿在這雙盈盈動人的會說話的眼睛裡。
衛瞻不為所動,道:「拿刀來。」
霍瀾音也沒動,她眨了下眼睛,極近望著衛瞻的眼睛,說:「殿下還是不要了吧,有了傷就會落了疤,落了疤就要變得好難看的……」
她的眉心揪起來。
美人輕蹙,楚楚動人。
衛瞻卻冷哼了一聲,暴躁道:「你身上落疤難看,孤身上落疤就不難看了?」
霍瀾音的目光有一瞬間的躲閃,猶豫了一下,才望著衛瞻的眼睛,小聲說:「可是殿下屁股上落了疤,殿下自己看不見。我屁股上落了疤,殿下卻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哪兒能醜了殿下的眼。」
衛瞻一窒,盯著霍瀾音這雙狡猾的瀲灩眸,竟是一時之間接不上話。
半晌,他才「嘶」了一聲,將要說話,霍瀾音正等著他要說什麼,可衛瞻一個字還沒吐出來,忽然抬手掌捂住了霍瀾音的眼睛。
霍瀾音還沒反應過來,衛瞻溫熱的唇舌封了她的紅唇。霍瀾音怔了怔,飛快地用舌尖鑽進衛瞻口中抵了下他的舌,又迅速退出。
衛瞻動作微頓,笑了一下,沒理她的小調皮,繼續長久的親吻。
瞧著她這張紅唇開開合合說個不停,他早就想吻她。
一個長久的吻結束,衛瞻鬆開霍瀾音。他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重新將目光落在跌落在枕旁的書卷,繼續一本正經地讀書。
霍瀾音繼續整理信件。
衛瞻的目光沒離開書卷,慢悠悠開口:「忽然覺得這書索然無味,音音去弄本小黃書來,咱們一起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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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3:01
第五十八章 羞羞
霍瀾音抬著頭,驚愕地看著衛瞻,懷疑自己聽錯了。
「小、小……」霍瀾音抿抿唇,有些尷尬地僵笑了一下,「殿下雖遠離京城,可是心繫國家大事,這些政史軍禮的古籍才配得上殿下的身份……」
衛瞻又翻了一頁手中的書卷,問:「聽說女子出嫁前,家裡人會準備小冊子,還有壓箱底。音音當初來我身邊前可看過啊?」
霍瀾音揪著眉頭,小聲說:「看過……」
「好看嗎?」衛瞻問。
霍瀾音立刻使勁兒搖頭,忙說:「不好看,一點都不好看。音音還是陪殿下看你現在看的這卷書吧?我瞧著挺有趣的!」
「哦?」衛瞻這才抬眼看向霍瀾音,隨手將書冊遞到霍瀾音面前,笑:「沒想到音音如此博學,竟是連這卷書也看得懂。」
霍瀾音這才發現衛瞻手裡的這本書冊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並不是北衍的文字,而是西夷文字。
她一個字也不認識……
衛瞻收回視線,繼續看書,說:「去吧,去弄一本來。」
霍瀾音泄了氣,身子軟趴趴地趴在床沿去看衛瞻,揪著眉頭說:「殿下,你要我去哪裡弄這個?我弄不來……」
「那要不你憑著記憶擺出姿勢,我來畫一冊?」
霍瀾音一下子站起來。
她一動不動立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又重新蹲下來,湊到衛瞻身邊,苦口婆心地說:「音音覺得,這書還是以後一起看比較好。眼下殿下不太方便。若是看書看得不舒服了,又不能……」
衛瞻對霍瀾音能說出這話有些意外,他看向霍瀾音,意味深長地說:「看來音音之前看的小冊子不怎麼樣,竟是不知道有男人不用動的姿勢。」
四目相對。
霍瀾音鼓起兩腮。她再次猛地起身,大步往外走。
衛瞻笑了。
他一邊翻閱著西夷地方風土的書冊,一邊等著霍瀾音回來。然而他等了又等,也沒把霍瀾音等回來。
事實上,霍瀾音出了寢屋,直接去尋俞蕭玉學藥理去了。
「估計殿下也懶得下床來抓她……」霍瀾音在心裡默默念著。
「夫人?」俞蕭玉好奇地打量著霍瀾音,「夫人今日第三次走神了,以前可不會如此。」
「是我不好。再不會了。」霍瀾音趕忙道歉,認真起來,再不敢走神。雖然她不知道這個俞蕭玉的真實身份,可既然是衛瞻找來的,定然不是尋常之人。
當初在周府見到俞蕭玉,後來再在這裡見到她。想來,在衛瞻還沒有離開西澤的時候,俞蕭玉已經先一步西行。
霍瀾音心裡莫名有了個猜測——
表面上衛瞻身邊只帶了江太傅、林嬤嬤和兩個太監護衛。然而暗地裡呢?興許,在暗處同行的護衛更多。
霍瀾音跟著俞蕭玉學了一整天用毒,入了夜才回房。
「殿下,我去了街市,去了好些地方,可是都沒見到有賣小黃書的鋪子。還想著硬著頭皮去青樓買一本,可是煙花街被殿下拆了呀。哎,哪兒哪兒都買不到,這是怎麼回事呀?」霍瀾音蹲在床前,用一雙無辜的眼睛望向衛瞻。
衛瞻深吸一口氣,道:「倘若你隨便走在大街上都能買到,衙門的那群人也就該廢了。」
「哦……」霍瀾音恍然大悟,拉長腔調,「殿下好聰明哦!」
衛瞻氣得朝霍瀾音的腦袋瓜拍了一下。
霍瀾音抱住自己的頭,沖衛瞻彎著眼睛笑:「別打,別打,音音還要給殿下上藥呢!」
衛瞻深吸一口氣,他合上眼,任由褲子被霍瀾音扒了下去,沉聲說:「音音,你這算不算趁人之危。算准了我懶得起來揍你是不是?」
「啵——」清脆的一聲,霍瀾音將藥瓶的瓶塞出了出來。頓時,床榻內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兒。
衛瞻頓時黑了臉,什麼都不想再說,徹底將臉埋在枕頭上。
霍瀾音悄悄翹起唇角,笑了。
第二日上午,衛瞻正趴在床上,如昨日那般寫回信。霍佑安在外面敲門。
「什麼事?」衛瞻開口問,但沒讓他進來。
「今兒個天好,咱們出去賽馬!」
霍瀾音覺得衛瞻好像瞪了她一眼。
「不去。」衛瞻頓了頓,「順便給我帶幾本小黃書來。」
霍瀾音:……
霍佑安真的給衛瞻送來了小黃書,還是一摞。
霍瀾音開了門,硬著頭皮從霍佑安的手中接過來七八本小黃書。她始終垂著眼睛,沒去看霍佑安。
房門關上,站在外面的霍佑安不讚賞地搖頭:「嘖嘖,狐狸精。」
霍瀾音將厚厚一摞小黃書放在床邊,她燦爛笑著,說:「還是殿下厲害,一句話就弄來了。咱們開始看吧!」
衛瞻撩起眼皮,詫異地看向霍瀾音。他將原本正在翻看的幾本西夷書冊推到了一旁。
霍瀾音扯起嘴角笑,儘量裝出渾然不在意的樣子。她將床頭燭碗裡的蠟燭又蓄上一根,然後脫了鞋子上床,挨著衛瞻趴在床上。她扒拉扒拉那一摞小黃書,問:「殿下,咱們先看哪一本?」
「隨你挑。」衛瞻饒有趣味地瞧著霍瀾音。
霍瀾音隨手拿過來一本,翻開第一頁,攤開在枕頭上。
扉頁上用古體字寫著——鴛鴦合歡圖。
霍瀾音做了些心理準備又翻了一頁,想像當中的不堪畫面並沒有出現。這一頁畫的是在一個風和日麗、垂柳飄拂、黃鶯對唱的下午,一對小夫妻坐在柳下鞦韆上輕晃,兩個人含情脈脈地對望。
霍瀾音沒想到會看見這樣一幅溫馨的畫,著實驚訝不小。她的目光落在畫上的兩個人許久,才去再翻下一頁。
溫馨戛然而止,畫面上的兩個小人赤條條滾在一起。私密之處畫得仔細。且女人的手腳是被綁起來的。
畫面入眼,霍瀾音嚇了一跳。搭在書卷一側的手抖了一下,剛剛翻過來的一頁都自動倒回前一頁。
霍瀾音的臉頰迅速飄紅,尷尬不已。
衛瞻摸了摸她的頭。
霍瀾音揪起眉頭來,想要知道衛瞻現在是怎樣的目光。是不是嘲笑?還是戲謔?然而她沒敢抬頭去看他。
衛瞻調整了一下姿勢。他將手臂搭過霍瀾音的肩,靠近了她,似乎只要她回頭,臉頰就會擦過衛瞻臉上的面具。衛瞻雙手分別握住了霍瀾音的兩隻微熱的小手,翻動書冊。
一頁又一頁。
霍瀾音終於忍不住側過臉去看衛瞻。
衛瞻眼睫微垂,的確在專注地看書冊上的圖畫。
望著衛瞻的眼睛,霍瀾音第一次發現衛瞻的眼睫很長。
「看了這麼多,音音想嘗試哪一種?還是一個個來?」衛瞻慢條斯理地又翻了一頁,「這個好像不錯。」
霍瀾音轉過頭去看,見到圖案上兩個人的姿勢愣了一下,迅速又往下翻了一頁,不准衛瞻多看那一頁。
衛瞻笑了一下,順手又一次揉了揉霍瀾音的頭。
接下來的幾日,衛瞻幾乎都趴在床上看看信、回回信,看看書。他自幼功課極好,幾乎過目不忘。也喜讀書。不過最近都是讀些西夷的書籍,讓他覺得枯燥得厲害。每每讀得倦了煩了,就將霍瀾音拉上床,陪他一起看小黃書。
反反復復,看了很多遍。
哪怕後來衛瞻屁股上的傷早就不礙事,他也懶得去書房,都在寢屋裡看信讀書。
霍佑安幾次來找衛瞻賽馬、出去玩,都無功而返。霍佑安長籲短歎——「狐狸精啊狐狸精!」
轉眼,便到了正月十五。
宮中如往年那般舉辦宴請朝臣的元宵宴,熱鬧非凡。
宴席幾近尾聲,元賢皇后拖著曳地的正紅宮裝,款款而行。
京中女兒好攀比,這家美人那家仙子。然而元賢皇后走過,那些鮮豔亮麗的京中女個個黯然失色。縱使皇后早已不再年輕,畢竟是曾經名動四國的絕色美人。
元賢皇后離開舉辦元宵宴的麗煌宮,由宮女團團簇擁。
她戴著護甲的手輕揮,驅了大片宮女,只由兩個心腹陪著回棲鳳宮。路經偏僻的百嬈園,她悠閒地渡步進去。
「娘娘。」三王爺躬身行禮。
「免了。」元賢皇后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繼續往前走。
跟在元賢皇后身後的兩個宮女停下腳步,沒有跟上。三王爺倒是跟在元賢皇后身後。
元賢皇后隨手摘了一支花嗅了嗅,問:「事情進展如何了?」
「大皇子這趟西行毫無半分被廢被發配的樣子,大搖大擺,生怕刺客找不到他。」
元賢皇后慢悠悠地說:「是啊,他都這麼給機會了,王爺竟也沒殺得了他。」
三王爺陰森一笑:「那些刺殺不過是走個形式罷了。接下來才是正菜。」
元賢皇后停下腳步,目光微凝。
三王爺又往前走了兩步,立在元賢皇后身後,動作緩慢地抬起手臂抱住元賢皇后。他笑著說:「娘娘放心,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待除了大皇子,到時候我們……」
他一臉享受地湊到元賢皇后的頸側,蹭了蹭。
元賢皇后鳳目瞬間一寒,反手一巴掌狠狠甩在他的臉上。尖尖的護甲劃破了三王爺的臉。
三王爺皺眉。
「不要用你這張酒氣熏天的臭嘴沖著本宮的臉說話!」
三王爺沉默了片刻,忽然陰森森地笑了,他摸著自己的臉,說:「娘娘該不會是心疼了?這是真動怒了啊。」
元賢皇后涼薄冷笑,眸中慍意未消。她反手又是一巴掌,朝三王爺的另一邊臉用力甩下去。她抬起三王爺的下巴,高高在上睥著三王爺迅速腫起的臉,緩緩道:「讓之生得極像本宮,是本宮最得意的作品。你這個混帳東西竟敢毀了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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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3:15
第五十九章 親暱
三王爺望著元賢皇后的眼睛,胸膛微微起伏。畢竟是堂堂王爺,尊貴非凡。這半輩子走過,除了眼前的元賢皇后還不曾有人打他的臉。
氣氛微凝。
三王爺忽然笑了,他雙手捧著元賢皇后的手,視若珍寶地輕撫。他含笑低聲:「可是《陰陽咒》是娘娘親手交給大皇子讓他修習的,毀了大皇子容貌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娘娘啊。」
元賢皇后惱怒地抽回手,反手又是一巴掌甩下去,將三王爺的臉打得偏到一側。
「當初你可沒告訴本宮那玩意兒會毀容!」
三王爺被打成這樣也不見多惱,嘿嘿笑了兩聲,摸了摸臉,慢悠悠地說:「娘娘這就沒道理了。大皇子活不過正月,那張臉毀不毀又如何?」
「呵。那就祝王爺心想事成,可別再讓他跑了,若是你的人手無功而返甚至無一歸來,那可就別怪本宮恥笑。」元賢皇后鳳目含著怒,譏笑地瞥了他一眼,拖著裙擺轉身。
「娘娘,該不會是反悔了吧?」三王爺抄著手,眯著眼睛含笑望著元賢皇后的背影。
元賢皇后停下,冷笑了一聲,反問:「本宮還有反悔的機會?」
「娘娘知道就好。」三王爺抄著手,意味深長的口吻,「不論是陛下還是大皇子可都不會站在娘娘這邊,娘娘當明白咱們兩個才是一夥的。」
他往前走,立到元賢皇后身後,再一次從身後抱住她的腰。他笑著湊近元賢皇后的脖側,吸了吸鼻子。他說:「娘娘,還是應當早日習慣本王才對……」
元賢皇后深吸一口氣。
「你算個什麼東西!」元賢皇后反手又一巴掌狠狠落在三王爺的臉上。這一次比先前的那幾巴掌還要狠,「啪」的一聲響在寂靜的夜裡特別響亮。
三王爺眯著眼睛看著元賢皇后憤怒離開的背影,他「呸」了一聲,罵了句:「瘋女人,真他媽瘋女人!」
元賢皇后走到三王爺看不見的地方,腳步放緩,款款而行。她接過宮女遞過來的帕子擦著手背。她神情淡淡,哪裡還有半分剛剛的憤怒?她幾不可見地扯起唇角笑了一下,將擦過手的帕子輕飄飄地隨意扔進一旁的花叢。
似乎剛剛在三王爺面前,元賢皇后的所言所為,竟一時不知幾分真幾分假。
還未回到麗煌宮,宮女迎上來稟告永銘帝席間疲憊已經先一步退席。
「去躬清殿。」
鳳輿抬來,元賢皇后扶著宮女的手坐上鳳輿,去往永銘帝的躬清殿。
永銘帝也不過剛回來,正坐在長案後,翻看奏摺。
「陛下不宜過分操勞。」元賢皇后緩步走過來。
永銘帝「嗯」了一聲,也未抬頭,說:「只剩下這些,看完便睡了。」
元賢皇后沒說話,她立在一旁,將手遞給宮女,由宮女拆了她細長的護甲,然後親手給永銘帝磨墨。
永銘帝處理完剩下的奏摺,看向元賢皇后,目光在她的身上仔細掃過,皺了眉。
「陛下為何如此看著我?」元賢皇后問。
永銘帝感慨:「孤鬢髮已白,而皇后還一如當年美豔,有些感慨罷了。」
元賢皇后纖指撫過永銘帝的鬢髮,說:「陛下為國操勞,這些華髮都是功勳。」
永銘帝笑了兩聲,引得一陣咳嗽。
「陛下當心龍體。」元賢皇后輕拍永銘帝的後背。
永銘帝點點頭,歎了口氣,道:「到底是老了。」
永銘帝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情況,當年多年征戰,他身體本就受損,這些年殫精竭慮,再加上年紀漸長,到底是吃不消了。在小了自己十九歲的皇后面前,尤為顯出他的衰老。
「陛下萬壽無疆。」
元賢皇后即使說著這樣的話,也毫無半分阿諛奉承之感。世家貴女,十五為后,高傲已經刻在了她的骨子裡。
元賢皇后陪著永銘帝回了寢殿,待永銘帝歇下了,她才回棲鳳宮。幾個宮女圍上來,規矩地為她褪去宮裝和首飾。
「娘娘,乳浴已經備好了。」
元賢皇后頷首,往華瓊池去。她走了沒幾步,優雅地招了招手,心腹宮女悄聲疾走附耳過來。她微微側過臉,低聲吩咐著。紅唇開開合合,嘴角噙著笑。
與此同時的紀府中,紀雅雲守在父親書房前大半夜,終於將應酬歸來的父親等到。
「聽你母親說,你最近有些不太懂事。」紀大人略攤開手,由奴僕脫下浸著寒氣的大氅。
「我不要嫁給二殿下!」紀雅雲直接說。
紀大人不悅地揮了揮手,將奴僕全部攆了出去。
「為父是不是太驕縱你,才將你養成這個樣子!」
紀雅雲紅著眼睛,去拉父親的袖子。
「父親,二殿下比雅雲小了四歲,他才十二歲啊!」
「雅雲!」
紀雅雲駭得向後退了兩步,紅著眼睛低下頭,不敢再說話。
「咱們紀家,出過六任皇后。你看看你姑姑過的是什麼日子,你就不想和她一樣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紀雅雲小聲狡辯:「可是……可是現在還太早了不是嗎?如今形勢還是說不準的。也許要不了多久,大殿下就會……」
紀大人寬袖一拂,將桌上一套茶器摔到地上。他生氣地說:「你母親平日是如何教導你的!你瞧瞧你現在這個樣子哪裡還有半分紀家女兒的風骨!」
紀雅雲是哭著跑回屋的。她的貼身丫鬟小鈴鐺溫聲勸解許久。
「我要去西荒!」紀雅雲忽然說。
「啊?」小鈴鐺嚇了一跳,「姑娘您可別胡說,要是讓老爺知道又要重重罰你了!」
紀雅雲哭得淚水漣漣,委屈抱怨:「可是我不想做聯姻的犧牲品去嫁給一個小孩子!」
「可是二殿下總會長大的……」小鈴鐺笨拙地勸著。
紀雅雲緊緊握住小鈴鐺的手,哭著說:「我相信大殿下一定能東山再起,現在能救我的也只有大殿下了!」
「可是……」小鈴鐺愁眉苦臉,「姑娘,先不說咱們能不能平安到達西荒。咱們也不能去找大殿下呀!」
「為什麼不行!」
「因、因為……如果您和大殿下情投意合有婚約在身,還勉強有去尋他的理由。可是這沒有婚約在身,貿然去尋大殿下實在是沒有道理……會被人指點的。」
紀雅雲哭得更傷心了。
「可是他們都說紀家的女兒都是要做皇后的。所以我從小就以為自己會嫁給太子的!」她捂著臉哭,「大殿下怎麼那麼笨嘛,怎麼被人廢掉趕出京了嘛!」
小鈴鐺默默幫主子擦金豆子,不敢接話。
遠在陽遙郡的衛瞻立在石橋上,俯視著下方的護城河。一盞又一盞的花燈飄在河面,光影閃爍。
除夕夜是團圓的時候,百姓都一大家人圍在家中守歲。而元宵夜卻是走出家門玩樂的節日。不管是風流倜儻的少年郎,還是妙齡的豆蔻少女都喜歡元宵夜出門玩逛。更別說調皮的小孩子。
衛瞻轉過身,視線落在不遠處的霍瀾音身上。
霍瀾音蹲在地上,正在用筆在孔明燈上一筆一劃地寫字。
「姐姐在寫什麼?」孫小瑜提著一盞花燈,小跑著過來蹲在霍瀾音身邊。
「平安?姐姐的願望好簡單,只有兩個字呀。」
「家人平安就是最好的心願了。」霍瀾音起身,放飛了手中的孔明燈。她仰著頭,目光追隨著徐徐升空的孔明燈。孔明燈越來越高,逐漸和別人放飛的孔明燈混在一起。直到孔明燈升到最高處看不見了,霍瀾音雙手合十,合上眼睛,默默許願。
願阿娘平平安安。
願兄長在京中平安。
願周父身體安康。
願身邊的每一個都平平安安。
霍佑安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衛瞻的胳膊,低聲說:「讓之,你不管管她?」
「管什麼?衛瞻問。
霍佑安笑了一下,說:「這女人長得有點好看,也不知道收斂。你看看有多少人偷偷瞧她。」
衛瞻的目光掃過周圍,果然見到橋上橋下有很多男人都在偷偷打量著霍瀾音。
霍佑安想了想,抱著胳膊說:「為了她,才在陽遙郡暴露了身份,可咱們都知道接下來的路不會太平。明日就要啟程,之後的路上可絕對不能像在陽遙郡這裡這樣大搖大擺。所以,這女人太顯眼了些。而且身懷異香,更是惹人注意。他日倘若需得藏身,她可不好藏。」
霍佑安出主意:「要不別帶著她了吧?這陽遙郡還算太平,孫家人也不錯,不如暫且將她留在這裡。等日後事情都擺平,沒了危險,你再派人回來接她。」
霍瀾音放完孔明燈,目光不經意間一掃,看見霍佑安靠近衛瞻在說話。霍瀾音微微蹙眉,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感覺到霍佑安在說她的壞話。
她朝衛瞻走過去,目光卻打量著霍佑安臉上的表情。果然,她還沒走近呢,霍佑安看見她過來,立刻住了口。霍瀾音莫名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霍瀾音親昵地挽住衛瞻的胳膊,用甜軟的聲音說:「聽說用孔明燈許願特別靈,我剛剛為殿下許願了呢。」
霍佑安瞥了霍瀾音一眼,「嘖」了一聲,轉過頭去。
霍瀾音下意識地向衛瞻靠去,十分敏感地望向衛瞻。這雙眼睛,不過是一個眼神,已經表達了她對於霍佑安態度的委屈無措。
剛好有三五個青年結伴從石橋另一端走上來,逐步走近,幾個年輕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霍瀾音的身上。
衛瞻皂紗後的眼睛看過逐漸走近的幾個年輕公子哥兒。他面無表情摘了皂紗帷帽扣在霍瀾音的頭上,才問:「許的什麼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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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3:27
第六十章 嫂嫂
皂紗帷帽戴在霍瀾音的頭上,有些偏。衛瞻握著帽檐,慢條斯理地整理著。
遠處的煙火升空綻放,夜幕照成白晝。衛瞻黑色的神獸圖案面具露出來,在一片喜慶的元宵夜著實有些嚇人。幾個年輕公子哥兒低下頭匆匆離開,不敢再亂看。
霍瀾音不知道小插曲,雙手攥著皂紗向上抬起,仰著頭去望衛瞻,露出小半張瓷白細軟的臉頰,還有那雙靈動的眼。眼波猶如橋下微漾的水波。
「殿下怎麼把帷帽給我啦?」她問。
「元宵禮。」衛瞻一本正經地說。
霍瀾音彎著眼睛笑起來,說:「剛剛是許願殿下平安如意,一切都好。」
霍佑安不經意間轉過頭看向霍瀾音,好像第一次看清霍瀾音的臉一樣,有些驚訝。他的目光落在霍瀾音鼻尖上的那粒小小的美人痣。他以前竟然沒注意到這粒美人痣。
霍瀾音看了他一眼,將皂紗放了下來,隔開他的視線。
霍佑安摸了摸鼻子。面色古怪地看向衛瞻。他覺得自己找到了真相,衛瞻對霍瀾音稍微有些與眾不同的真相。
孫小平玩得很開心。可是他年紀小精力少,到了後來頻頻揉眼睛睏得厲害。大家也到了回去的時候。孫小瑜讓兄長背著孫小平,她手裡提著一盞漂亮的花燈,稍微放慢了些速度,和霍瀾音同行。
「瀾音姐姐,你們真的明天一早就要離開了嗎?」孫小瑜問。
霍瀾音輕輕點頭,說:「已經在這兒耽擱了許久,是該走了。」
「哦……」孫小瑜聲音裡滿滿都是沮喪。
她偷偷抬起頭看了一眼霍佑安的背影,又迅速低下頭。
霍瀾音看在哪裡,又不好勸慰,只能沉默著。倒是孫小瑜主動求助她:「瀾音姐姐,我想要做一件事情,但是不知道要不要去做。我怕我做錯了,又怕去做了才是錯。姐姐說該怎麼辦好?」
霍瀾音想了想,說:「人生在世有很多不如意和身不由己,在能自己做選擇的時候自然要遵循本心。」
「我知道了!」孫小瑜小跑著追上走在前面的霍佑安。
「霍將軍!」她攥在袖子裡的手微微用力,只是三個字就要鼓起好大的勇氣。
同行的孫家人都看向她。
霍瀾音微微蹙眉,替孫小瑜擔心。她沒想到孫小瑜竟然就這樣喊住霍佑安,而沒有私底下去說。這樣破釜沉舟的做法,是勇敢,也是風險。
霍佑安轉過身。
「小瑜,都這麼晚了,先回家。大殿下和霍將軍明日還要早起。」孫小瑜的兄長給妹妹使眼色。作為兄長,他自然知道傻妹妹的心事。
「我有兩句話想對霍將軍說,就兩句。」孫小瑜望著霍佑安,沒有退卻。
霍佑安瞧著少女緋紅的臉頰,笑了一下。他吐出嘴裡咬著的草兒,開口:「正好我也有兩句話想問小瑜妹妹,差點給忘了。」
「問、問我什麼?」孫小瑜心裡撲通撲通跳得越來越快,緊張得不得了。
霍佑安笑著說:「常常羨慕旁人有個乖巧的妹妹,可是老爹不給力,盼來盼去也盼不來乖妹子。小瑜姑娘可願做我妹妹?」
他拍了下孫公子的肩,笑:「孫兄不介意令妹多一個兄長吧?」
孫小瑜僵僵的,眼中的光一瞬間黯然下去。心裡酸澀蔓延,越來越苦。雖然遠離京城,可是因為將門緣故,她一直都曉得霍家父子在戰場上的傳奇。她甚至想,哪怕只是做他的一個婢女,照顧他衣食住行也好……
時辰不早了,小攤小販都在收拾東西回家。一個賣糖葫蘆的老大爺經過,霍佑安順手買了一支糖葫蘆,遞給孫小瑜:「沒準備什麼禮物,先給妹子買支糖葫蘆吃。等下回,讓你嫂嫂給你準備份禮物。」
嫂嫂……
霍瀾音有些意外地看向霍佑安。他這是猜到了孫小瑜要說什麼,主動開口免了孫小瑜的尷尬。
孫小瑜伸手接過糖葫蘆,臉色蒼白的她努力扯起一抹笑容來,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尋常:「能認霍將軍為兄長是小瑜的福氣……」
霍佑安笑著頷首,轉過身去,與衛瞻繼續往前走。
霍瀾音擔憂地看著孫小瑜,低聲問:「可難過,可後悔?」
「不後悔。」孫小瑜搖頭,用力咬了一顆山楂。她彎著唇努力笑,眼睛也睜得大大的,不能哭。
衛瞻問:「姜姑娘身體如何了?」
「還是半死不活的老樣子嘍。」霍佑安隨口說。
衛瞻又問:「你打算這樣一直等下去?」
「不啊。」霍佑安不假思索,「等回了京我直接上門搶親去!」
他又扯起一側嘴角笑了笑,說:「讓之,你聽說過沖喜小娘子嗎?這喜事一沖,沖走了病氣。我打算試試做一回沖喜小郎君,看能不能把她的病氣沖走。」
衛瞻嗤之以鼻,道:「在有些地方,你很像你父親。」
「那是,我們父子都武藝高……」
「都蠢。」
霍佑安被噎了一口。
翌日一早,天還沒亮。後院遠處的雞鳴聲隱隱傳來時,霍瀾音便醒了過來。她小心翼翼地將衛瞻搭在她胸口的手臂挪開。
衛瞻喉間發出不耐煩的聲音。
霍瀾音手上的動作一頓,小聲說:「殿下,把你吵醒了呀?」
衛瞻沒說話,手掌摸索了一陣,探入霍瀾音的衣襟,捏了捏。
霍瀾音皺著眉,儘量忽略掉衛瞻的手。她問:「殿下,今日就要啟程,你應該可以吧?應該不會再磨疼傷口吧?」
衛瞻揉捏的力度稍微加重。
「疼、疼……」霍瀾音雙手握住衛瞻的手腕。
「蒙上眼睛。」衛瞻說這話時沒有睜開眼,聲音裡還帶著未睡醒的沙啞倦意。
霍瀾音沒動,小聲說:「不行,今天不行。不方便。昨天與殿下說過的……」
衛瞻「嗯」了一聲,仍是沒睜開眼,說:「不做。」
霍瀾音懷疑地看了衛瞻一眼,拿起床頭小桌子上的紅綢,聽話地將自己的眼睛蒙上,默默等著衛瞻的親吻。
衛瞻便在這個長久的親吻中徹底醒過來。
長吻剛歇,霍瀾音試探著說:「殿下,再上一次藥吧?我總擔心日夜騎馬會碰到傷口。」
衛瞻將臉埋在霍瀾音的頸窩,隨口說:「如果音音用嘴來塗藥的話,准你再塗一次。」
霍瀾音:……
「殿下身為龍子,身體自然與尋常人不同。傷口早已痊癒,不用再上藥了!」
衛瞻扯了扯唇角,笑了。
走出孫府的正門,霍瀾音著實被外面的陣仗嚇到了。兩輛豪華的馬車旁,有三四十個膀大腰圓的鏢師候著。
這哪裡像是發配的罪人。
和先前雪山中逃難相比,這次繼續西行彷彿遊山玩水。馬車走得不快,舒服的馬車上備著各種美食。
這樣逍遙的日子持續了兩日,到了第三日,這樣大的陣仗終於將埋伏的刺客招引來。即使是這個時候,眾人也沒有把刺客當回事,繼續一邊應對著,一邊悠閒趕路。
霍瀾音掀開車廂小窗前的垂簾,朝外望去。今日天氣很好,比前幾日要暖和許多。她望著外面騎馬的鏢師,心裡有些癢癢。她已經很久沒有騎馬了。騎馬這個事兒在最初學習的階段靠得是熟能生巧。她先前每日傍晚都有衛瞻陪著她,可後來衛瞻傷了屁股,她就沒有再騎過馬。如今恐怕已經生疏許多。
霍瀾音放下垂簾,挪到衛瞻身邊,主動拉住衛瞻的手,將自己的一根根手指頭塞進衛瞻的指縫裡。她靠近衛瞻,聲音甜軟地撒嬌:「殿下,我瞧著今日天氣不錯,外面竟然沒有風。外面去騎馬好不好呀?」
衛瞻闔著眼靠著車壁,沒說話。
霍瀾音彎下腰,去親衛瞻的手背。蜻蜓點水般親了一小口,然後緊接著又是第二口、第三口……
衛瞻終於睜開眼睛。
霍瀾音笑著勾住他的脖子,湊近她的眼睛,含情脈脈地望著衛瞻,說:「殿下最好啦!」
「停車。」衛瞻開口。
霍瀾音如願以償地騎在馬背上。而且這次並非和衛瞻同騎。
江太傅派小豆子過來傳話。說她之前患過雪盲症,要格外注意眼睛,切不可在雪景中盯著一處太久,以防雪盲症再犯。
霍瀾音騎著馬每往前跑一段,便在前面等著後方的車隊跟上。反反復復。涼風拂面,霍瀾音彎起眼睛,身心都有一種舒暢之感。而且她也的確開心得很。離開了陽遙郡,再往前行,每走一步,距離自由便更近了一分!
在霍瀾音又一次想要繼續往前衝的時候,馬韁忽然被衛瞻拉住。
「殿下?」霍瀾音疑惑地看向衛瞻。
「他們來了。」衛瞻道。
鏢局的人笑著說:「大殿下說笑了,咱們兄弟有在最前面打探消息的。他都還不知道前方有敵情,那必然是不會有事的!」
「駕!」後面的霍佑安趕馬上來,握住了掛在馬鞍旁的刀劍。
鏢局的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要不要相信衛瞻說的話,
霍瀾音略彎下腰,輕輕去摸藏在靴子裡的匕首,又去摸了摸掛在一側的弩。
不到一刻鐘,鏢局的人也終於覺察到不對勁了。沒過多久,黑壓壓的黑衣人出現,他們這一次只是遠方的人防禦似地舉起弓,而其他大多數人手中都握著不同的武器,撲過來。
兩大鏢局的人立刻拔刀抵抗,然而完全不是對手。
奚海生和小豆子立刻趕馬衝上去,斬殺一個又一個黑衣人。他們慢慢意識這次的黑衣人身手不凡,完全不是上次的那些黑衣人可比。而且他們的身手竟有些像江湖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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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3:41
第六十一章 面具
到如今,兩家鏢局的人方知接了個大單子,再不敢大意。
一道信號煙升空而起。
霍瀾音仰起頭望著迅速升空又很快消散的信號煙,猜測這應當是發給衛瞻的信號。
衛瞻下令:「讓他們撤離。」
「是!」奚海生調轉馬頭朝兩家鏢局的人去。
「這筆單子到這裡提前結束,這是你們餘下的錢。拿了錢,便都可以走了。」
兩家鏢局的人正愁這筆單子不好做,聞言,個個大喜,接了錢,立馬收拾行囊掉頭往回走。
鶯時小聲問小豆子:「小豆子哥哥,那是安全的信號嗎?」
小豆子笑了:「小鶯時,你這可猜錯了。那是危急信號,代表前面還有更多厲害的刺客埋伏。」
「啊?」鶯時驚了,「那、那麼危險怎麼還讓他們都走了呀!」
小豆子隨口說:「平日裡還能借助他們招搖一番,現在嘛,他們除了拖後腿也沒旁的作用。」
「是這樣嗎……」鶯時茫然了。
接下來幾日,一行人快馬趕路,遇上過幾次刺客,都有驚無險地化解。
暮色四合時,遠處出現大片的綠色。枯冬之時,樹木凋零,難得出現好似沒有盡頭的松樹林。
「永林山。」霍瀾音說。
「對,是永林山。」江太傅,「連日趕路,今日早些休息。這片永林山一望無盡,裡面多野獸,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可。」
霍佑安驚訝地看向霍瀾音,問:「夫人來過這兒?」
「沒有。」
霍佑安笑著對衛瞻說:「讓之,她一個養在深閨的女子怎麼會知道永林山,我瞧著是細作。」
霍瀾音認真道:「疆場英豪也當多讀書。」
霍佑安臉上的笑一僵,繼而扯起嘴角假笑了兩聲:「多謝夫人好意。」
其實霍佑安並不覺得霍瀾音會是什麼細作,不是相信霍瀾音,而是出於對衛瞻和衛瞻身邊人的信任。他不覺得一個細作能成功潛藏在衛瞻身邊這麼久。
江太傅道:「穿過這片永林山,一直到西荒,接下來也不會再有多少山林難行的路。」
一行人往永林山走,霍瀾音望著前方的大片綠色,微微有些出神。
終於到永林山了。
如果出了永林山,到達那幾座平安繁華的城市,極難尋到合適的契機。如果現在就行動,她一個人穿過永林山還是十分危險的。唯有掌握好時間和距離,在快要出永林山的時候行動,才是最合適。
霍瀾音默默回憶腦中對這片山脈的記憶。
她不經意間抬頭,發現衛瞻審視地看著她。她驚了一下,忙彎著唇角笑起來,問:「殿下怎麼這樣瞧著我?」
「在想什麼?」衛瞻沉聲問。
對上衛瞻不見情緒的漆眸,霍瀾音無辜地望著他,說:「有點怕。」
她眉心微微蹙起,眸中噙著絲絲哀愁,慢吞吞地說:「《山林志》上說永林山多野獸,性兇殘。路人不敢入。如今又有野獸又有追兵……」
她悠悠輕歎了一聲,小聲抱怨:「什麼時候才能平平安安……」
衛瞻默了默,才道:「追兵不會進永林山,只會在山外蹲守。」
「真的嗎?」霍瀾音的眼睛在一瞬間歡喜亮起來,盈盈璀然。不過只是一瞬間,又黯然下去。她垂下長長的眼睫,聲音小小:「那也還有好多野獸……」
馬蹄踏進樹林。山風吹過,沙沙。
霍瀾音握緊馬韁,有些緊張地問:「會不會有蛇呀?」
霍佑安吹了個口哨,笑:「看來夫人的書讀得也不算多,竟不知這個季節沒有蛇。」
霍瀾音看向霍佑安,問:「霍將軍可成婚了?可有心儀之人?」
「哈?」霍佑安被問懵了,詫異地看向霍瀾音。
霍瀾音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且用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說:「霍將軍日後便懂了。」
「啥玩意兒?」
霍瀾音轉過頭,不再理他了。
霍佑安去問奚海生:「她什麼意思?」
奚海生有些尷尬地說:「咳,小夫妻兩個沒話找話大概也是一種談情說愛……」
「啥玩意兒?」霍佑安又問,不敢置信。
奚海生尷尬地撓了撓臉。哎,他只是個太監啊,能想到這一層已經很了不起了好吧?
奚海生和霍佑安打了些野味,晚上烤來吃。吃過東西,其他人都在收拾。霍瀾音挨著衛瞻坐在火堆旁,她握著根樹枝,在地面隨意地畫著圖案。
「你畫的這是什麼鬼東西?」衛瞻煩躁地問。
「狼。」霍瀾音繼續畫,「我瞧著書上的狼就是這個樣子,倒也沒親眼見過真的狼。畫的不像嗎?」
她抬起眼睛望向衛瞻。
「明天給你抓一隻,你自己看。」
霍瀾音驚得瞪圓了眼睛,手中的樹枝也落了地。
第二天,衛瞻果真抓來一隻狼。
看著衛瞻牽狼走近,霍瀾音駭得連連後退。
衛瞻不耐煩地說:「就半個時辰給你畫。等下要吃!」
霍瀾音:……
直到那匹狼被架在火上烤,霍瀾音才鬆了口氣。吃狼肉的時候,霍瀾音眼前總是那雙狼眼,搞得沒什麼胃口。
翌日清晨,霍瀾音醒得很早。
除了江太傅和林嬤嬤,其他人還睡著。江太傅和林嬤嬤圍坐在火堆旁說話,火堆上架著煮米的鍋。
「等出了山,恐怕會遇到更多危險。背後的人如今是要殿下的命。」林嬤嬤道,「如今對殿下出手的人顯然不是一股勢力。依太傅的意思,想要殿下性命的這夥人可是皇后指使?」
聽到林嬤嬤的話,霍瀾音睜開眼睛。本來還睏倦著,頓時驚醒。想要害衛瞻的人是皇后?可是皇后不是大殿下的親生母親嗎?霍瀾音抿著唇仔細去聽江太傅和林嬤嬤的對話。
「說不準。」江太傅道。
林嬤嬤說:「我覺得不是皇后娘娘。在陰陽咒之前,殿下對皇后娘娘完全信任。母慈子孝,日日相見。倘若娘娘想要殿下性命,在京中時本有更多機會,又為何大費周章?依我看來,皇后娘娘的目的只是將殿下驅離京城。」
江太傅沉吟半晌,卻搖搖頭,說道:「如果只是想廢掉讓之的太子之位,依娘娘心機,分明有更好的選擇,可是娘娘卻提前花了幾年時間,讓讓之修煉一本邪功。這效率似乎低了些。」
林嬤嬤忙問:「難道娘娘是在拖延時間?或者……在抗衡什麼?」
「不知。」江太傅歎氣,「娘娘心智深沉,難以猜測。」
兩個人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江太傅道:「讓之距離上次發作已有一段時日,如今路上多有不便,和夫人接觸不多。近日可能會再發作,多留心。」
林嬤嬤道:「藥蠱何時可除?幸好夫人為藥引的百日療法多少有些作用。」
百日療法?
霍瀾音心裡咯噔一聲。她猶豫了一下,起身朝江太傅和林嬤嬤走去。
「太傅、嬤嬤,你們起這麼早。」
「夫人也醒得很早。」
霍瀾音實話實話:「剛剛聽見嬤嬤提到我,什麼百日療法……我可以知道嗎?」
江太傅捋著鬍子笑著說:「沒什麼不能對夫人說的。夫人三次以藥為食釀身為藥,這偏房講究一個潛移默化的溫養,自然需要時日。百日正是一個完整的療程。」
霍瀾音有些意外。她又問:「百日結束殿下的身體會痊癒嗎?」
江太傅笑了笑,說:「殿下並非生病,沒有身體痊癒的說法。這藥引目的是溫養殿下因邪功受損的五臟六腑。百日結束會讓殿下體內有一段平和期,殿下在這段平和期身體不會受邪功控制,給他造一個自己打通經脈逼走體內邪功的機會。」
霍瀾音默默聽著江太傅的話。她問:「倘若路上有危險,我被刺客殺了被野獸吃了,斷了殿下的百日療法可怎麼好?」
「那這百日療法自然前功盡棄。」
林嬤嬤板著臉開口:「夫人不必擔心,路上雖危險,卻無大礙。」
霍瀾音笑起來:「雖然怕得很,可是我也信殿下會護著我平安。」
「說起來這百日療法也到了尾聲。」江太傅感慨,「希望殿下早日克服這邪功。」
「快一百日了嗎?我好糊塗,倒也不記得日子了。」霍瀾音彎著眼睛笑。
其實她記得。
從第一晚走進衛瞻的房間,她就開始數離開的日子,怎麼會不記得。正因為記得,她的心才沉下去。
百日的確近了。可她算來算去,第一百日應當已經離開了永林山。
衛瞻已經醒來坐起,望著遠方。
霍瀾音望著衛瞻的背影,心裡生出掙扎。
從她開始做衛瞻的藥引起,她已熟背北衍地圖,仔細算過從西澤到西荒的所有路線。在西澤周家時,她已敲定最佳路線,決定於永林山離開,過望鄉水,至豐白城。
甚至,接應之人早在豐白城等候。
她千算萬算,算錯了人心之不忍。
不,興許當初在周家,即使她知道她在百日療法之前離開會對衛瞻身體不利,她也會毫不在意。
一路走來,她對衛瞻怕過、怨過,也真心感激過。
這一路,衛瞻日日戴著面具。霍瀾音的無形面具也同樣從未摘下。她演了太多的戲,說了太多的慌。
為的,就是逃啊。
霍瀾音朝衛瞻走去。
「殿下醒啦。」她挨著衛瞻坐下,像隻溫順地小貓伏在衛瞻膝上,乖巧得不像話。
「音音昨天晚上夢到殿下了呢……」她的聲音也軟得不像話。
三日,她會努力拖延三日,熬到百日療法結束,再讓衛瞻出山。
若她沒能纏住衛瞻,也不要怪她心狠。
她是必要走的。
若餘生永遠如此卑微討好、虛偽演戲,活著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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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3:54
第六十二章 裙下
衛瞻垂眼看她,問:「又夢見什麼了?」
「夢見和殿下生活在最喜歡的小房子裡。」
「最喜歡的小房子?」
「嗯嗯!宅院不大,打掃起來不麻煩。小院木門旁生長著金黃的向日葵,隨陽綻放。院子裡處處都是芬芳的鮮豔花兒,屋前竹臺上擺著剛燒好的茶……」
霍瀾音忽然不說了。她抬起臉望向衛瞻,眼睛裡的歡喜逐漸退去,浮現失落。她說:「可是夢都是反的……」
衛瞻看著霍瀾音的眼睛,視線逐漸下移,指腹拈過她鼻尖上的那粒美人痣。他嗤笑了一聲,道:「村婦的生活。」
霍瀾音不高興了。
「不理殿下了。」她像個嬌嗔的小姑娘,從衛瞻的身邊跑開。
其他人都已經起來,有的人在收拾行囊,有的人在準備早飯。霍瀾音蹲在火堆旁,幫忙盛粥。
過了一會兒,霍瀾音忽然驚呼了一聲。衛瞻急忙轉頭去看,看見霍瀾音彎著腰,拍著裙子上灑落的熱粥。
「是不是燙著了?疼不疼啊?要不要緊?」鶯時一邊揪心地問,一邊蹲著給霍瀾音擦裙子上的粥。
「不疼,沒事的。」霍瀾音這樣說著,眉頭卻揪起來。
江太傅說:「鶯時,箱子裡那瓶小藍藥可治燙傷。你帶夫人去一旁塗些藥,一兩日就會好。」
「誒,好!」鶯時趕忙去拿來了燙傷藥。
「我……」霍瀾音向後退了一步,飛快地看了衛瞻一眼,又迅速收回視線。她臉上細寫滿為難,說:「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沒事兒的!一會兒吃完東西就要啟程,可別再耽擱了。」
「把藥給我。」衛瞻道。
鶯時愣了一下,才將燙傷藥遞給衛瞻。接觸雖然有三個月,可鶯時一直很怕衛瞻,遞藥給衛瞻的時候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碰到衛瞻的手。
衛瞻看了霍瀾音一眼,轉身朝遠處走去。霍瀾音小跑著跟上去。
鶯時趕忙從行囊裡拿了一條霍瀾音的裙子,追上去遞給霍瀾音。
衛瞻帶著霍瀾音走了稍遠一些,霍瀾音有些害怕地看看周圍,主動去挽衛瞻的手。她彎著眼睛對衛瞻笑:「永林山那麼多野獸,我哪兒敢和鶯時亂跑。就知道殿下會來幫我,有殿下在,什麼野獸都不怕啦!」
衛瞻嫌她囉嗦,不耐煩地說:「脫了。」
霍瀾音想了一下,提起裙子後,解開裡面的褲帶,褪下褲子。
她的大腿果真被燙紅了一大片。衛瞻在他面前蹲下來,掰她的腿,發現燙傷蔓延到大腿內側。
霍瀾音四處張望,有些尷尬地說:「殿下你靠近些!」
衛瞻沒動。他低著頭,正將小瓷瓶裡的藥水倒在掌中。
他不動,霍瀾音往前挪了挪,她扯著裙角,忽然罩在衛瞻的頭上,將他罩在自己的裙下。
忽然視線一片黑暗的衛瞻愣住。
頭頂傳來霍瀾音有些心虛的軟軟聲音:「光天化日之下,別讓我光著腿……若、若是被旁人看見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衛瞻的目光稍微適應了些,望著近在咫尺的兩條腿。他吸了吸鼻子,將香氣收進肺腑,雙手交疊揉著掌心的藥水,然後去揉霍瀾音燙傷的腿。
霍瀾音將手搭在衛瞻的肩上,擔憂地說:「燙到哪兒不好,燙到腿裡側了。這騎馬的時候也不知道會不會磨到……」
她悠悠輕歎了一聲,苦惱自責:「我怎麼就這麼笨呢。」
「是挺蠢的。」衛瞻掀開罩著他的裙子站了起來。拿過霍瀾音後腰的弩,繼續往永林山深處走去。
霍瀾音皺起眉小心翼翼揉了揉腿。
當然疼啊。
不過倘若再撒撒嬌,能讓衛瞻心疼她,推遲兩日再騎馬出發,倒也值得。如今刺客在前面候著,永林山中並沒有追兵,這種情況下讓衛瞻心疼她一下,應該不難吧?
「站在那裡等狼吃?」
霍瀾音回過神來,趕忙小跑著追上前面的衛瞻。
衛瞻用霍瀾音的弩射死幾隻山鳥。
他可不是為了填飽大家的肚子,只是閑著無聊會煩躁而已。
看他一點都不著急地射山鳥。霍瀾音在心裡悄悄鬆了口氣,知道自己暫時成功了。
往回走的時候,兩個人發現了一處不起眼的小木屋。那處地方地勢低矮,周圍有藤蔓樹枝遮掩,若不是仔細去看,定然發現不了。
衛瞻之所以發現了這處小木屋,是因為有一種濃郁的血味兒從小木屋中傳出來。
「這裡居然會有人住?」霍瀾音很驚訝。
她跟著衛瞻沿著坡路下去。離得近了,霍瀾音也聞到了那股血腥味兒。
小木屋的房門是虛掩著的。衛瞻冷臉踹開房門,出現在兩個人眼前的是一家老老小小殘缺的身體。
地面上的血跡半乾,這禍事應當發生在兩日內。
霍瀾音一陣作嘔,立刻別開眼不忍心再看。
衛瞻在房中搜了一圈,確定一家人都死光了沒有活口,也沒管地上那些被狼啃食過後的殘缺身體,帶著霍瀾音往回走。
霍瀾音回過頭遙遙望著小木屋,最初的不忍和噁心之後,她的眼中多了幾分深思。
「再不走,狼來了把你也撕了。」
霍瀾音趕忙去挽衛瞻的手,說:「不怕,我有殿下在什麼都不怕!」
衛瞻停下腳步,去看霍瀾音仰起來的臉。他「嘖」了一聲,拍了拍霍瀾音的臉,說:「音音,你這演技日漸純熟,孤倒是有些分不清你哪句真哪句假。」
「日久見人心,殿下早晚會知音音的心。」霍瀾音乾淨的眸子讓人覺得一片坦蕩。
「日久。」衛瞻重複之後,又「嗯」了一聲。
本該一早吃過早飯就啟程,衛瞻帶著霍瀾音去了林中深處射山鳥,回來時已經是正午。
「殿下,什麼時候出發?」奚海生問。
「看心情。」
衛瞻走向高處平整的石頭,他枕著自己的胳膊躺下,翹著二郎腿。
霍瀾音腿上的燙傷並不算嚴重,兩日便好了。霍瀾音藉口肚子疼不舒服,硬生生又拖了一日。
傍晚,霍瀾音坐在火堆旁,聽著江太傅囑咐衛瞻從明日起,即可嘗試自行逼走體內邪力。
入了夜,大家都睡了。
霍瀾音在衛瞻的懷裡小聲說:「殿下,陪我去解手好不好……」
衛瞻沒理她。
「好不好嘛……」霍瀾音握著衛瞻的拇指,輕輕地搖。
衛瞻不耐煩地說了句「麻煩」。他起來拉起霍瀾音往遠處走,他步子很大,拉得霍瀾音跌跌撞撞。
走得遠些,衛瞻暴躁地轉過身:「快點!」
霍瀾音沒動。
衛瞻詫異地轉過身,審視地看向霍瀾音。
霍瀾音彎起眼睛,對他溫柔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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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4:06
第六十三章 失蹤
「大半夜發什麼瘋?」衛瞻煩躁地皺眉,「還是你又要發騷?」
霍瀾音一點都沒有因為衛瞻的話不高興。她唇畔始終掛著淺淺的溫柔笑容,深情仰望著衛瞻,軟軟地說:「想看月亮數星星。」
「你自己發瘋自己看自己數!」衛瞻暴躁地轉身就走。
霍瀾音立在原地望著衛瞻走遠的背影,一動不動。
衛瞻一口氣走出很遠,聽見身後沒有追來的腳步聲。他回頭去看,遙遙對上霍瀾音的眼睛。
四目相對,像一種僵持。
衛瞻「嗤」了一聲,轉身繼續往營地走。
夜風很涼,山林中隱隱傳來狼嚎聲。
衛瞻再次停下腳步。他沒有立刻轉身,等了等,才轉過身。他已經走得很遠,夜裡很黑,已經看不到霍瀾音的身影。
衛瞻不耐煩地回去找霍瀾音。離得近了,霍瀾音也逐漸出現在他的視線裡。她蹲在原處,手裡握著匕首,在土地上一筆一劃地寫字。
衛瞻一步步走近,立在霍瀾音面前,低頭去看她在地面寫的字。
瞻。
霍瀾音抬起頭,仰望著衛瞻。
「想看月亮數星星。」她笑,萬里星河延展在她的眸中。
隔著一層皂紗,衛瞻盯著霍瀾音的眼眸,慢慢眯起眼睛。
「霍瀾音,懂事一些,有分寸一些。這深更半夜,沒心思看你演戲。收起你那些小心思。」
那萬里的星河啊,在恍惚間失了光彩。
霍瀾音的眼淚瞬間盈了眼眶,緩緩滾落。她明明還在笑著,眼淚卻將眼睫濕透。美人落淚,漣漣淚水濕了人心窩。
衛瞻難得耐住性子,他在霍瀾音面前蹲下來。近距離地細瞧霍瀾音的眼,夜風吹動他帷帽的皂紗,輕輕撫在霍瀾音濕漉漉的臉。
「你到底又想耍什麼小聰明?」衛瞻問。
「認識殿下剛好一百日。」霍瀾音說,「從明日起,我就不再是殿下的藥引了。」
衛瞻微微皺眉。
「對於殿下來說,我不再有用處。是棄子,是西行路上徹底毫無作用的拖累。」
衛瞻心裡的那股煩躁稍歇,他問:「所以你大半夜跑出來鬧是為了要個日後的保障?要個承諾?」
霍瀾音飛快搖頭。
「不要!我不要殿下的承諾,殿下也千萬別給我承諾!所有承諾不管許下時是多真心,總有千萬個意外。有了承諾就有了希望和負擔。許諾的人有負擔,對於等待的人也同樣是種負擔。何況這世上除了自己也沒人可以完全相信,殿下即使許諾,我也不會信的。」
「這世上除了自己沒人可以完全信任?呵,這話倒是不錯。」
衛瞻起身,朝霍瀾音伸出手。
霍瀾音仰望著他,沒有立刻將手交給他。她問:「殿下要陪我看月亮數星星啦?」
她臉上的淚沒有擦去,濕漉漉的眼睛裡重新一點點爬上亮光。她眼裡藏著為對來的不安,可是同時也有小小的固執,固執地不肯要承諾。
衛瞻沒開口。
霍瀾音「唔」了一聲,說:「我曉得了。」
她將手放在衛瞻的掌心,由著衛瞻將她拉起來。
許是蹲得久了,腿上有些麻,她靠在衛瞻的懷裡,軟軟依著他。衛瞻寬大的手掌動作自然地搭在她的後腰。
衛瞻將霍瀾音抱上一株粗壯的古樹。
他斜靠著主幹,枕著手臂合上眼,說:「數。數完今晚一共有多少顆星星就回去。」
霍瀾音沒有回應。
等了等,衛瞻耳畔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他詫異地掙開眼睛,看向霍瀾音。
霍瀾音腰背挺直地坐在樹枝上,垂下去的長裙被風輕輕地吹。她微微仰著頭望著滿天的繁星,伸著手指頭指著天上的繁星。小小的檀口微微闔動,無聲數著天上的星星。
她已經不哭了,臉上的淚卻忘了擦。眼睛濕濕的,一顆淚珠兒掛在眼角。
衛瞻欠身,用指腹將她眼角的那滴眼淚抹去。
霍瀾音轉過頭來望向衛瞻,她的眉頭一點一點揪起來,苦惱地說:「數到哪裡忘記了……」
衛瞻笑了。他揉了揉霍瀾音的頭,說:「重新數。」
霍瀾音重新仰起頭,望著滿天的繁星。可她沒有再數星星了。她說:「殿下,你是不是很快就會好起來?林嬤嬤提醒我不要在你面前提那邪功。可是我……真的好掛心……」
她愁眉苦臉地望向衛瞻。
「殿下點了燭臺來瞧我身上每一處,可我竟然連殿下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樹很高,霍瀾音朝下望去心裡有些慌。她雙手握著身下的樹枝,小心翼翼地朝衛瞻挪過去一些,靠近他。
霍瀾音聲音裡的不安更多:「會不會在殿下恢復容貌之前,我已經再也不能接近殿下了?」
衛瞻捏了捏霍瀾音的臉,指下肌膚細軟,還帶著幾許涼。
霍瀾音撲進衛瞻的懷裡,小聲地哭。
抱著衛瞻腰的手逐漸收緊,她將臉埋在衛瞻的胸口,哽咽哭訴:「我以前怪自己運氣不好,恨命運不公。我也好想像尋常女子那般十里紅妝,嫁給一個不算多優秀卻知道疼我對我好的人。舉案齊眉,兒女繞膝,柴米油鹽瑣碎卻悠閒的一生。而不是被家裡推出來,以藥為食,成為床榻之上的一道藥。被殿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整個人所有的價值便只是床榻之上供殿下享用的身體。我甚至曾覺得自己昏暗的人生沒有未來,與煙花巷的妓人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她濕熱的眼淚灑滿衛瞻的衣襟。
「殿下笑我笨,連討好人都不會。可若不做這藥引,我也不用笨拙地學習怎麼討好殿下。殿下笑我不像個大家閨秀,可我怕啊,怕連這藥引都做不成,真的被扔到髒地方去。更怕死,怕殿下嫌棄我無趣,被殿下那麼一拳打破頭丟了命。還哪裡敢做大家閨秀。」
聽著她的委屈,衛瞻搭在霍瀾音後腰的手上移,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我是笨,當初剛到殿下身邊沒多久笨拙地裝成對殿下癡情一片,說自己喜歡殿下喜歡得不得了。輕易被殿下識破。」霍瀾音自嘲地笑了一下,「可若我現在再說自己這顆心裡滿滿都是殿下,殿下還是不信嗎?」
衛瞻輕拍霍瀾音脊背的動作微頓。
霍瀾音在衛瞻懷裡抬起頭,一雙淚眼委屈地望向衛瞻。
「因為我騙過殿下,殿下應當不會再信我了吧?」霍瀾音難過得扯起唇角努力笑了一下,「別說殿下,我自己都不信……我曾最恨這藥引的身份。可今日一想到明日再也不能做殿下的藥,心裡好難受好難受。」
衛瞻眉峰攏起。隔著一層皂紗,他望著霍瀾音的淚眼,她的眼淚好像流進了他的心窩,讓他心裡慢慢變得柔軟,那些堅硬甲胄更像是沙灘上的堡壘,被輕易浸濕,塌落。
霍瀾音哭著去求衛瞻:「殿下,你抱抱我好不好……」
衛瞻眸色漸深。
「這不是正抱著你?」他說。
「哦……」霍瀾音動作緩慢地垂下眼睫,淚珠兒又簌簌掉落兩顆。
「蠢。」衛瞻用指腹去擦霍瀾音的眼淚。
——你不要承諾,可是孤早就給過你承諾,是你不願意相信,或者忘記了罷了。
霍瀾音猶豫了好一會兒,探手進皂紗,環到衛瞻腦後,解開他面具的繫帶。衛瞻默不作聲,默許了她的動作。
霍瀾音將面具從皂紗下拿出來,捧在手心看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將面具繫在樹枝斜著生長出去的小枝條上。
她轉回頭望向衛瞻,手心隔著一層皂紗,輕輕撫過衛瞻的臉頰輪廓。又慢慢湊過去,動作輕柔地隔著一層皂紗去吻衛瞻的眼睛。
溫柔的親吻逐漸下移,落在衛瞻的唇。
輾轉廝磨。
她的唇是濕熱的,可是她臉上的淚沾到衛瞻的臉頰,微微涼。
枝杈上懸掛的面具隨風輕輕晃動,上面的神獸露著尖利的獸牙。
……
「讓之,讓之?」霍佑安用力去拍衛瞻。
衛瞻躺在樹下,皺著眉醒過來。他睜開眼,第一眼看見懸掛著的面具。神獸好像在笑。
頭痛欲裂,記憶也變得混亂。
他記得昨天晚上自己忽然發作,掐住霍瀾音的脖子,將她抵在樹幹。霍瀾音哭著搖頭,雙眸絕望又驚恐,她紅唇開合在說著什麼話。可是他聽不清,又或者當時聽清現在已想不起。
「音音!」衛瞻一下子坐起來。
樹幹之上,昨晚霍瀾音坐著的地方空空的。
他環顧四周,沒有霍瀾音的身影。
「她去哪兒了?」衛瞻問。
「我怎麼知道?昨天晚上不是你把她帶走的嗎?」霍佑安被問懵了,「昨晚你帶著她離開許久未歸,我還打算去尋你。可是奚海生說你經常會在晚上帶她離開,天亮再回來。這是今早很久沒見你人影,我才來找你。」
衛瞻起身,腳步轉動,望向四方。
記憶是亂的。
她在哪兒?
他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那個丫鬟可還在?」衛瞻問。
「在啊,我出來找你的時候小鶯時在做飯。」
衛瞻不敢置信地看向霍佑安。他迅速趕回營地,遠遠看見鶯時蹲在火堆旁,一邊握著勺子攪動鍋裡的粥,一邊和小豆子說說笑笑。
「她有沒有回來過?」衛瞻問。
營地的幾個人茫然地望向衛瞻。
後面才跟上來的霍佑安道:「那個……夫人好像不見了。」
「砰」的一聲,鶯時手裡的勺子掉進鍋中,濺出的熱粥落在她的手背。可她顧不得疼,趕忙爬起來,驚慌地問:「我家姑娘去哪兒了?什麼叫不見了!」
衛瞻審視鶯時半晌,他忽然轉身,往回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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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4:19
第六十四章 溜了
「追兵不會進永林山,可這山中野獸……」江太傅道,「大家分頭去找!」
小豆子看向失魂落魄的鶯時,寬慰:「你別擔心,夫人不會有事的。」
鶯時胡亂點了下頭,提著裙子小跑著去找霍瀾音。小豆子怕她有危險,趕忙追了上去,和她一路去找。
衛瞻原路返回,停在樹下。他合上眼,努力回憶昨天晚上最後的記憶,耳邊是風聲沙沙。
記憶只有那麼多。霍瀾音無助的眼睛總是揮之不去。
「讓之……」霍佑安從另外一條路跑過來,欲言又止。
衛瞻睜開眼,問:「找到她了?」
「還、還不確定。」
衛瞻皺眉。
「發現了些血跡,還有些衣服布條……」
衛瞻跟著霍佑安走了沒多久,到了霍佑安先前發現的地方。
衛瞻蹲下來,指腹蹭了一下地面上的血跡。在這攤血跡旁的灌木枝上,掛著一條手指長的淺藕色布料,像是人在經過時,被灌木刮下來的。衛瞻扯下那塊布條,用指腹拈了拈。
霍佑安皺著眉問:「是她的衣服嗎?」
衛瞻將布條握在掌中,他起身,又看了一眼地面上的那攤血跡,不發一言,立刻去周圍尋找。
霍佑安歎了口氣,心中覺得霍瀾音凶多吉少,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他也和衛瞻分開,朝著另外一個方向找去。
霍佑安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線索,反倒是在山林中遇見了尋找的奚海生。
「霍將軍可有線索了?」奚海生問。
霍佑安將那攤血跡和霍瀾音衣裙被刮破的事情告訴他。
奚海生愁眉苦臉:「這……不太樂觀啊。」
「是。鮮血的味道最能招引山林間的野獸。更何況夫人也不會平白無故流血,只能是……」
接下來的話,霍佑安沒有直接說出來。
兩個人也不多言,沉默著繼續去找人。
「什麼聲音?」奚海生停下來。
「狼。」
霍佑安和奚海生對視一眼,順著狼嚎聲找去。
遠遠的,霍佑安和奚海生看見了衛瞻立在前方的身影。
在衛瞻身前的嶙峋山石上,有幾匹狼警惕地虎視眈眈。立在山石最上面的一匹狼低下頭,又撕咬了一口前爪踩著的人肉。
「讓之,你怎麼跑來狼窩——」霍佑安的話戛然而止,震驚地看向前方。
六七匹狼圍著一個女人的「屍體」。
那屍體已然不能稱作屍體,早已被這些狼啃咬分食,四分五裂,殘缺不堪。離衛瞻最近的,是一節小腿,一節被啃去皮肉只剩下鮮血淋漓的白骨。
淺藕色的衣裙破爛不堪,早已被鮮血染紅,又沾著碎肉。
「是、是……是……夫、夫……」奚海生結巴起來,最後又生生把未說完的話咽了回去。
衛瞻的目光死死盯著那一小節鮮血淋漓小腿白骨。他立在原地許久,才邁出第一步,朝前走去。
幾匹狼弓起身體,做出進攻的姿態,朝衛瞻呲著獠牙。獠牙上沾著血。
一匹山石高處的狼朝衛瞻撲過來。衛瞻還沒有動作,霍佑安先一步擲出手中的匕首,刺中狼眼。
狼發出一陣慘叫,在衛瞻面前摔到地上。狼爪在地面抓了抓。他的狼爪上沾著血,爪縫之間掛著碎肉。
衛瞻眯起眼睛,看向那匹狼的後頸。它的後頸有傷,傷口不深,卻很整齊,一看就是兵器劃傷。
衛瞻繼續往前走,腳下忽然踩了個什麼東西。衛瞻低頭,向後退了一步。他彎下腰,在血泥中撿起一把匕首。指腹抹去匕首柄上的血跡,「讓」字越發清晰。
這是他的匕首,是他給霍瀾音的匕首,是他不准霍瀾音用來刺別人的匕首。
霍佑安和奚海生一躍而起,動作乾淨俐落地將這些野狼宰殺。這些野狼不過叫了一兩聲,徹底斷了氣。
「是、是不是找到我們家姑娘了?」鶯時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她的眼睛裡含著一層光,那是所有的期待。然而所有的光芒在一瞬間熄下去。
「不……」她聲若蚊鳴幾不可聞。她搖頭,先是輕輕地搖頭,緊接著越來越用力地搖頭。
「不——」她撕心裂肺地絕望嘶喊著,跌坐在地。整個人都在發抖,像散了架似的。
「小鶯時你別哭,你別這樣啊……」小豆子蹲下來勸。
鶯時「哇」的一聲哭出來,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站起來,朝前抱去。她在血泥中蹲下來,雙手去捧地上的碎肉和殘骨。
「都是鶯時太笨了,沒有護好你。嗚嗚嗚……都是鶯時的錯,鶯時不該睡著,嗚嗚嗚……」她將撿起來的血肉殘骨包在衣襟裡,泣不成聲。
「嗚嗚嗚,姑娘你怎麼就丟下鶯時了,你不在了,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嘛……說好了要好好過日子的,嗚嗚嗚……你不是說鶯時好重要好重要的嘛……那你怎麼和鶯時一樣笨沒逃開這些野狼,嗚嗚嗚……」
小豆子別開臉,使勁兒去擦眼角的眼淚。
霍佑安心裡悶悶的,覺得特別不舒服。他自小生活在軍中,在很小的年紀便上了戰場,再血腥的場面也見過。可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心裡悶。
衛瞻一直低著頭,看著手中那把匕首,一聲不吭。
霍佑安有些擔心,可衛瞻戴著帷帽,他看不到衛瞻的表情。他拍了拍衛瞻的肩膀,說:「讓之,這只是個意外。」
衛瞻這才回過神來。
奚海生開口:「我們……先處理一下夫人的屍體吧……」
半晌,衛瞻輕輕頷首。他抬腳,轉身往回走。
「你昨晚為什麼把我家姑娘帶走?」鶯時忽然小聲問。
衛瞻停下腳步。
鶯時忽然又大聲吼了一遍:「你昨晚為什麼把我家姑娘帶走?!」
「鶯時!」小豆子使勁兒握住鶯時的手腕。
「你不是太子爺嗎?你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無所不能嗎?你不能護著她為什麼把她帶走!你不知道你控制不住你自己嗎!還是我家姑娘的性命根本不重要?是不是……是不是本來就是你殺了我家姑娘!」鶯時哭著喊。
「別說了,鶯時!」小豆子再次警告。
鶯時去推小豆子,哭著說:「我的命都是姑娘的,姑娘不在了,我要是連句話都不敢為她說,也不配姑娘幾次救我性命!」
衛瞻轉過身,看向鶯時。
隔著一層皂紗,他看見鶯時眼睛裡的怨恨。
霍佑安輕咳了一聲,上前一步,低聲勸:「小丫頭不懂事只是護主而已……」
衛瞻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埋了吧。」他轉身。
身後,是鶯時痛苦的哭聲,還有如涕如訴的風聲。
「殿下,你抱抱我好不好……」
耳畔的風裡傳來霍瀾音的聲音,衛瞻轉過頭,身邊空空,她並不在。
他握著匕首的手微微用力。
霍瀾音的屍身早已湊不齊,也只能將能找到的屍身放在一起埋葬。鶯時跪在墳前,幾乎哭得昏過去。
衛瞻始終站在不遠不近處,皂紗遮了他所有的情緒。
下午走出永林山,沒有遇到伏擊的刺客,反倒遇到了前方金鄄城城主的迎接。
江太傅問:「殿下,我們……」
「進城。」
「鶯時,走啊!」小豆子去拉鶯時。
鶯時搖頭:「姑娘都不在了,我不跟你們走。我要回西澤。」
「你一個人?還是先跟我們入城,再派兩個侍衛送你回去。」霍佑安道。
「不用,不稀罕!」鶯時向後退,惡狠狠地瞪著衛瞻的背影。
衛瞻回頭,看向鶯時。她眼裡的怨恨始終未消。衛瞻道:「隨她。」
小豆子撓了撓頭,只好把滿肚子的不放心收起來。
到了金鄄城,衛瞻大步往裡走,下令:「讓俞蕭玉過來。」
俞蕭玉本就先一步出發,此時正在金鄄城,沒多久就趕了過來。
衛瞻立在書房中背對著俞蕭玉,問:「夫人跟你都學了什麼?」
「起先夫人對用毒很感興趣,用功分辨草藥記憶藥理。後來向屬下詢問如何治療陰陽咒,如何減少陰陽咒的痛苦,如何抵抗藥蠱的作用,如何讓殿下恢復曾經的容貌和健康。屬下如實告訴夫人陰陽咒和蠱蟲都不屬於毒,屬下並不知道。從那之後夫人對用毒沒了興趣,也不再上心,更不曾跟屬下要過任何毒藥。」
衛瞻攏在袖中的手僵了一下,半晌,才道:「退下。」
房門關合,書房中只剩下衛瞻,靜悄悄的。
衛瞻一動不動立了許久,忽然轉過頭。他看見霍瀾音淚水漣漣的臉,她委屈地問他:「若我現在再說自己這顆心裡滿滿都是殿下,殿下還是不信嗎?」
他抬起手,去擦她的眼淚。他的手掌輕易穿過她的臉。
她的身影幻影般逐漸消散。抓不住,看不見。
衛瞻的指尖顫了顫。
他默默收回手,取出袖中那塊手指長的淺藕色碎布條。他推開檀木盒,拿出裡面的香囊,慢條斯理地將淺藕色的布條塞進香囊中。
他將香囊放到面前,聞了聞。
屬於她的香味兒已經很淡了。
胸口一陣絞痛,黑色的血液從衛瞻嘴邊流出。他忽然暴躁地摘了帷帽,用力朝牆壁上的鴛鴦戲水圖砸去,帷帽落下來,砸落長桌上的茶器。茶器落地,摔得粉碎。
他臉上的大片黑色印記隱隱有血色在浮動。黑紅的印記在逐漸擴大,蔓延到他高挺的鼻樑。在他鼻尖的左側,有一粒小小的痣。和霍瀾音的那粒美人痣在相同的位置。
十日後。
「讓之……」江太傅推門進來,驚愕地睜大眼睛,「讓之,你怎麼又碰這邪功?!」
衛瞻靠坐在籐椅中,手中握著《陰陽咒》。
他道:「這世間本無邪功。邪魔與否在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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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4:32
第六十五章 半年
半年後。
天色將明,東邊泛起魚肚白,餘下之處仍舊一片漆黑,星月還沒有退場。豐白城中,一處不起眼的整潔小院裡的一間屋子裡亮著燈,燈已經燃了一整夜。
起了風,遠處隱隱傳來雞鳴和蟲叫。一道風吹開小軒窗,將屋子裡的燈吹熄。
霍瀾音魘著了,她一下子驚醒坐起來,大口喘著氣。她睜開眼睛,發現周圍漆黑一片,驚慌地攥著被子,大聲喊:「鶯時!鶯時!」
「怎麼了,怎麼了?」鶯時連外衣都來不及穿,踩著鞋子急急跑進來。
「哦,是風將窗戶吹開才吹熄了蠟燭。姑娘別怕,我這就點燈!」鶯時吹燃火摺子,將窗前的燭燈點燃。她又拿了根蠟燭點燃,將另一邊的坐地架子燈也點燃。
屋裡一下子明亮起來。
霍瀾音抱著膝,低著頭。
「姑娘又做噩夢了?」鶯時坐在床邊輕輕拍了拍霍瀾音的背,安慰著,「姑娘不怕了,咱們現在可安全啦。一切都好好的呢!時候還早,再睡一會兒吧。」
霍瀾音將手心貼在額頭,讓那顆快速跳著的心臟平復下來。她疲憊地搖搖頭,聲音沙啞地說:「也不早了,不再睡了。」
「也好。今兒個是鑒玉日,本來就是要早起早發出的。」鶯時起身去一旁的雙開門黃梨木衣櫥中給霍瀾音翻找衣服,「姑娘,穿這件嗎?」
鶯時回過頭望向霍瀾音,發現霍瀾音抱著膝發呆,沒有聽見她的話。她默默自己做主拿了一套霍瀾音的衣服放在霍瀾音床頭。
現在想想,當初她得知霍瀾音被野狼分屍嚇成那個樣子,也不難理解霍瀾音自己會有多怕。
院子裡傳來木門推開和馮大娘打著哈欠的聲音。
霍瀾音望向小軒窗的方向,說:「還這麼早,別讓馮嬸起來忙活做飯了。反正我已經起了,咱們早些出發,到了鑒玉街隨便吃些東西就好。」
鶯時應了一聲,趕忙去辦。
天色還沒有大亮,霍瀾音便帶著鶯時準備出門。她穿了一身茶白的男子長衫,墨髮束紮,戴著白紗帷帽。
鶯時倒是沒有扮男裝,仍舊是一副小丫鬟的打扮。
「東西可都帶齊了?」霍瀾音問。
「姑娘放心,昨晚上睡前已經檢查好幾遍啦!」鶯時輕輕拍了拍自己肩上背著的木匣子,又將另外一個木匣子遞給霍瀾音背著。
馮叔站在門口喊自己的兒子:「小石頭,快點收拾好跟公子出門,仔細照顧著!」
「曉得!曉得!」小石頭一邊繫著外衣的腰帶,一邊跑出來。
他跑到霍瀾音面前伸手:「公子,我來背!」
「不用,不重。」
霍瀾音帶著鶯時和小石頭,剛走出院門沒多久,馮叔的小女兒小芽子一溜煙跑出來,懷裡抱著雨傘。
「阿娘說可別淋了雨,帶著傘!」
小石頭摸了摸妹妹的頭,將兩柄雨傘夾在腋下。
馮叔一家四口都住在霍瀾音的這處小宅院做些雜事,他們一家人也都知道霍瀾音女扮男裝,畢竟霍瀾音平時在家中並非日日都穿著男裝,不過是出門的時候為了省去麻煩事才扮成男子。
豐白城是十里八鄉最為富庶之地。一方面,是因為豐白城盛產質地上等的玉石,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當今聖上還不是皇帝時,這裡是他的故土。
玉器不僅需要天然美玉,還需要技藝高超的匠師。豐白城盛產上等玉石的同時,也催生了許多妙手玉石匠師。這些技藝高超的匠師又吸引了許多外地人來這裡學習交流,以至於都說全天下最好的玉石和最好的玉石匠師都在豐白城,豐白城也被稱作玉城。
豐白城在一年當中有許多個因為玉石產生的節日,更別說玉石匠師的各種比賽。而鑒玉日則是豐白城中關於玉石活動最重要的一個日子。在這一日,會有許多當地的匠師和商鋪拿出珍藏的玉石出售。許多外地人也都會在這裡挑買心儀玉石。
金銀有價,玉石無價。每年的鑒玉日總是能賣出天價的玉石。
霍瀾音在天還沒有大亮的時候出發,等到了鑒玉街時辰已經不早了。鑒玉街兩旁看不見盡頭的玉石鋪子早已熙熙攘攘。
霍瀾音帶著鶯時和小石頭隨便找了家路邊的茶點鋪子,點了兩屜肉包子、一屜素包子,還有清粥和小菜。
「包子到啦!」店小二先將兩屜肉包子送上來,回去再拿一屜素包子放在桌子上。
「嘿嘿,還這麼早就這麼熱鬧啦!小芽子肯定在家裡抱怨我不領她來!」小石頭大口吃著包子。
「今天人太多,帶著她不方便。過幾天集市你再帶她出來玩。」霍瀾音說著,小小咬了一口包子。她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一陣犯噁心,趕忙用帕子掩口將含在口中的包子吐了出來,大口喝起茶水。
「怎麼回事!不是說了要一屜素包子,這屜怎麼是肉包子!」鶯時惱了。
店夥計趕忙過來賠不是:「對不住,對不住,實在是對不住!今兒個店裡客人多,手忙腳亂的,給拿錯了!我這就再拿一屜素包子過來。這屜拿錯的肉包子也賠給幾位客官,然後再算個半價!千萬包涵了!」
「算了。」霍瀾音對鶯時搖搖頭。
鶯時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她看向霍瀾音的目光裡滿滿都是心疼。
因這半口肉包子,弄得霍瀾音再沒什麼胃口。那屜素包子也沒有吃,只是簡單吃了幾口清粥便作罷。然後他們出了鋪子,沿著鑒玉街的街道一直往裡走,去最大的那家玉石店——不二樓。
不二樓不遠處的一家茶水鋪子裡,坐著幾個人正在閒聊。
「那個戴著帷帽的是什麼人,我瞧著不二樓的老闆竟然親自迎接。這是有背景的買家,還是哪位大名鼎鼎的匠師?」
另外一個人吸了吸鼻子,說:「哪來的香味兒?是那個白衣帷帽人身上的香氣?這人到底是男是女,身上怎地這麼香?這是抹了多少香料啊!」
「趙兄和林兄都是外地人不識得他很正常。可你們兩個一定聽說過他。」一個瘦小的男子說道。
「呦,聽這意思,應當是個大人物了?」
「他就是人稱玉石奇人的梅無先生。」
男人愣了一下,不敢置信:「他就是梅無?」
瘦小的男人連連點頭,道:「對對對,就是那個作品不多,從不在人前露面,賣東西看心情,連皇家想要他的作品也不容易的玉石奇人梅無!」
「原來他也是豐白城人。」
「那倒不是。雖說以前不二樓也曾賣過兩件梅無先生的作品,可他是最近半年才出現在豐白城的。若不是不二樓的夥計說出來,咱們也不知道那人就是梅無。」
「那這香味兒……」
瘦小的男人搓了搓鼻頭,才說:「哦,你們不知道哇?要不怎麼說是奇人哩?梅無先生不僅雕玉的手段高超,也是調香師。這一件玉石雕出來不容易,香料倒是不會費那麼多時間。若是買不到梅無先生親手雕刻的玉石,能買到他調配的香料也不錯。這不,最近豐白城好些人去跟他買香料。城裡的香料鋪子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嘍……」
霍瀾音就是梅無。
她自小喜歡玉石,看得多了收集得多了,難免想親手雕磨。
當初,她第一眼看見衛瞻手上的那枚扳指時,便認出那是她親手雕磨的。也正是因為她知道那枚扳指百分百不是宮中之物,她才敢拿去琳琅閣典賣。
她是梅無的事情周家幾乎沒人知道,除了兄長周自儀。
她第一次拿著自己的作品去西澤的玉街販賣時,正是周自儀陪著她。她不敢說那是自己雕的,只說是一個匠師的手筆。在旁人的追問下,她隨口編了個「梅無」的名字。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對兄長說著自己的作品得到旁人認可有多開心。
周自儀溫柔笑著,問:「若音音想留著梅無的名字雕玉,梅無總不能永遠不出現。可音音身懷異香,若是讓旁人知道匠人梅無正是周家二姑娘該如何是好?」
霍瀾音蹙起眉。
「喏,剛剛隨手買的。」周自儀將袖中的胭脂遞給霍瀾音,「或許音音不僅能做匠師,還可做調香師。」
「哥哥好主意!」她彎著眼睛笑。
周自儀摸了摸她的頭,溫聲道:「音音喜歡就好。」
……
霍瀾音十分感謝周自儀當年的提議。縱使她有再精湛的雕玉手段,玉的原料價格不菲,雕刻工期又長,完工之後也不是立刻能找到買家,實難成為糊口的應急手段。她來豐白城之後,反倒是先賣香料賺錢銀生活。
不二樓的老闆不僅親自接待了霍瀾音,還親自將她送出門。
「梅無先生放心,今兒個下午會有個出手闊綽的大老闆過來。定然能賣個好價錢!」不二樓的老闆眉開眼笑。
「有勞老闆。」
「哪裡的話,應當是合作愉快合作愉快!」
霍瀾音頷首,和氣地說:「老闆不必送了。」
霍瀾音辭別不二樓的老闆,也不閒逛,打算回家去。經過石拱橋的時候,一陣風吹來,將她戴著的帷帽吹落。
小石頭趕忙去撿回來,拂了拂上面的塵土,遞給霍瀾音。
霍瀾音輕輕掃過周圍好奇打量的人,淡定地接過帷帽,重新戴好。她離開的時候也是一副從容的模樣。
然而她走了沒多久,覺察到有人在跟蹤她,沿著長長的鑒玉街跟了一路。
若是到了僻靜處說不定有危險。走到鑒玉街街尾,霍瀾音猛地轉過身去。在看見身後的人時,霍瀾音卻不由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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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4:43
第六十六章 遇見
霍瀾音立刻轉身,大步往前走,且催促:「快走。」
「怎麼了?是不是有壞人跟著咱們?」鶯時一邊問著一邊想要回頭去看。
「別回頭!」霍瀾音拉住鶯時的手腕。
「哦、哦……」鶯時不知道為什麼,可霍瀾音讓她不要回頭,她聽話就是了。
小石頭卻在剛剛霍瀾音轉身的時候,一併跟著轉身見到了後面的人,他好奇地問:「公子,那個跟著的人怎麼辦?要不要我將他趕走?」
「不用。」霍瀾音搖頭。
眼看著馬上就要離開鑒玉街,霍瀾音小聲對鶯時說:「咱們分開走,你沿著左邊的茂林街先走。」
「好!」鶯時也不多問,立刻照辦。
至少她女扮男裝戴著帷帽還可以假裝不認識,鶯時可瞞不住,只好讓鶯時先走一步,不讓他看見鶯時。雖然……霍瀾音懷疑剛剛在橋上的時候他已經看見了鶯時。
霍瀾音帶著小石頭又往前走了好一會兒,早就離開了鑒玉街,路上的行人也逐漸少了許多。
小石頭回頭望著後面仍舊跟著的人,不解地問:「公子,咱們就讓他一直這樣跟著?」
霍瀾音皺著眉,猶豫了片刻停下腳步。她轉過身,望向王景行,壓低了嗓音,開口:「這位公子為何一路跟著我?」
王景行回過神來,望著霍瀾音,輕聲說:「你長得很像我的一位舊識。」
霍瀾音心裡頓時鬆了口氣,道:「這位公子既然知道認錯了人,便不要再跟了。」
她說完便轉身繼續回家。
王景行在原地立了片刻,默默又跟了上去。
霍瀾音再次回頭看了王景行一眼,什麼也沒說,繼續往前走。
小石頭不解地問:「這人怎麼還跟著?公子,咱們就讓他這麼一直跟著?跟到家?咱們可馬上要到家了。」
霍瀾音沉默。
想起當初在西澤周家時,王嘉瑜表姐與她說的話——
「……等大殿下離開,日子長了,可是什麼都瞞不住的。到時候你該如何?樹大招風,你擔著西澤第一美人的名頭,到時候人們的唾沫都能將你淹了!除了西澤,我二哥還在別的地方也有商鋪。來時二哥與我說,若你不想留在西澤聽閒言碎語,他可以帶你離開西澤去別的地方生活。」
她知道王景行不僅在西澤有商鋪。可是該不會他把生意做到豐白城了吧?不會這麼巧吧……
在離家只剩幾條小巷時,霍瀾音又一次停下來。她轉過身,遙遙望著跟了一路的王景行,用微怒的語氣:「這位公子這是何意?」
默了默,王景行才說:「不放心。」
他的目光坦坦蕩蕩。
隔著一層白紗,霍瀾音望著王景行誠摯的眼睛,忽然覺得心虛。她分明知道有這層白紗的遮擋,王景行看不見她的臉她的眼,可她還是心虛地側轉過臉。
小石頭往前站出一步,擋在霍瀾音身前,抬著下巴,趾高氣昂地指向王景行,說:「你這小子給我老實點,再跟著我家公子,別怪我不客氣!」
王景行連看都沒有看小石頭一眼,目不轉睛地望著霍瀾音,即使有白紗相隔。
「怎麼辦啊?」小石頭湊到霍瀾音耳邊,「瞧著他就一個人,要不然我去揍他一頓,姑娘您先跑回家?」
霍瀾音緩緩搖頭。
「沒事,回家吧。」
「不管那怪人了?」
霍瀾音已經轉身,繼續往回走。
小石頭瞪了王景行一眼,跟上霍瀾音。他每走三五步,就回過頭警告地瞪王景行一眼。可惜他的威懾一點作用都沒有起到。
小石頭看向也不著急的霍瀾音,他心裡急得不行,十分不理解霍瀾音為什麼還是這麼從容。
王景行一直跟到霍瀾音的住處。小院的木門關合,他再看不見霍瀾音的身影。他抬起頭,環顧周圍,仔細打量眼前這座小小的農家小院,慢慢皺起眉。
霍瀾音回了屋,摘下帷帽隨手一放,有些疲憊地坐下來。
「姑娘喝茶。」鶯時將茶盞遞給霍瀾音,「姑娘,我剛剛在角落裡看見了,是王家表公子。怎麼辦呀?」
霍瀾音抿了口茶,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打算隱姓埋名徹底過上新生活。可是女扮男裝哪裡那麼容易就像男子了?對於認識的人來說,更是瞞不住。她知道王景行將她認了出來,只不過是因為她不想相認,王景行才故意那樣說,實則為她心情著想罷了。
下午,忽然有人叩門。小石頭去開了門,迎進來一群夥計。
「你們是幹嘛的?」小石頭警惕地問。
「有人定了貨,讓送過來的!」夥計咧著嘴笑。
小石頭伸長脖子去看,看見後面的馬車上裝著些木質上等的家具。
「我們可沒定東西!送錯了!送錯了!」
「絕對沒有,就是這裡。我們可不管,反正東西送來了!夥計們,卸貨!」
霍瀾音走出房,看著這些家具鋪子的夥計放下家具,立馬走人。
「這怎麼辦啊?還有人白送?」小石頭問。
霍瀾音沉默了好一會兒,剛要開口讓他們將東西收好,隱隱又聽見了馬蹄聲。
緊接著,一家又一家的鋪子派了夥計過來送貨。
成衣、綢緞、胭脂水粉、米鹽,還有一整套打磨玉器的工具。
「這到底怎麼回事啊?」馮家一家四口圍在一起,摸不著頭腦。
霍瀾音走出院門,環顧四周,並沒有發現王景行的身影。她微微皺眉,只好回到房中。
她坐下沒多久,又有人來敲門。
「這回不知道是送什麼的,嘿嘿。」小石頭笑著去開門。
然而這次並不是哪家鋪子的人來送貨。
「公子,是不二樓的夥計。」
「將人請進來。」霍瀾音暫時不去想王景行的事情,打起精神來。
「梅無先生,我家老闆讓我來帶個話兒。他說今日下午店裡來的那位大老闆想要一件首飾。這首飾是您親手打磨的,不過好像在前年便賣了出去。我們老闆是來問先生可能再做一枚一模一樣的?哦,這是圖樣。正是這枚扳指。」
霍瀾音將圖樣打開,看見上面畫著的扳指時,驚訝極了。
這枚扳指是她前年所做,被賣了高價。後來不知道怎麼輾轉到了衛瞻手中。冬日在西澤時,霍瀾音急需用錢,拿了一個廉價的香囊跟衛瞻換回這枚扳指,然後她將扳指賣給了琳琅閣的老闆,另尋了一個大小重量相同的扳指纏布繫在胸前……
想到這裡,霍瀾音不由自主將手指搭在自己的胸前。然而她的胸前空空如也,那枚假扳指已經不在那裡。
「先生,可能再做一枚一模一樣的?我們老闆說了,他提供原料,明日您可親自去店裡瞧瞧,可能找到合適的原料。至於酬勞,自然不敢虧待先生。」
「我試一試。」霍瀾音道。
「好咧!那明兒個等先生大駕光臨!」
霍瀾音讓鶯時客氣地將人送出去。
她坐在梳粧檯前發了一會兒呆,才拉開梳粧檯銅鏡下的小抽屜,取出裡面那枚用玄色布條纏繞的假扳指。她輕輕摩挲著假扳指,不由想起衛瞻。
她已許久不曾想起衛瞻。
當衛瞻再一次跳進腦海,霍瀾音立刻搖了搖頭,逼迫自己不去想這個人,恨不得將這個人徹底塵封在最深處,再不想起,再無瓜葛。
她甚至想拒絕不二樓的老闆重新雕磨那枚扳指。可不二樓的老闆出手闊綽,又特別暗示會是高價。她哪裡還捨得拒絕。
她不是周家二姑娘,沒有家族背景,每一分錢都要靠她自己來賺。拒絕的骨氣不能太多。
「姑娘,吃飯啦。」鶯時推門進來。
霍瀾音趕忙將扳指放回抽屜。
第二天早上吃過飯,霍瀾音帶著鶯時和小石頭去不二樓。
院子裡,小芽子坐在石凳上晃蕩著一雙小短腿,說:「隔壁劉奶奶搬家啦!」
霍瀾音經過隔壁的時候猶豫了一下,停在隔壁的院門前。她不過剛停下來,隔壁的院門從裡面被拉開,王景行出現在院內。
霍瀾音毫不意外。她輕歎了一聲,有些無奈地扯了扯嘴角,喊了一聲:「表哥。」
王景行回以微笑,輕輕點頭:「表妹。」
霍瀾音笑著說:「表哥這是生意不好嗎?有大宅子不住,來住農家小院。」
王景行望著霍瀾音的眼睛,道:「身在異鄉對這裡不太熟悉,有個照應總是好的。」
分明就是不放心霍瀾音,可他卻永遠都不會直白說出來,永遠都會用這種委婉的、不會讓人覺得唐突尷尬的說辭。
「沒想到表哥竟將生意做到了豐白城。」霍瀾音垂著眼睛,隨口說。
「前些年行商經過這裡時,便覺得豐白城人傑地靈,百姓富足。今年想做玉石生意,便多來了幾次。沒想到……」
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
霍瀾音沉默下來。
「你母親很好。」王景行主動道。
霍瀾音抬眼驚訝看向他,輕輕點頭:「多謝。」
她拿來鶯時手裡的帷帽戴好:「下次再與表哥閒聊,我要去城裡一趟,有些事情要去做。」
王景行頷首,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然而霍瀾音剛走了沒幾步,就發現王景行又在後面跟著她。她回過頭望向王景行。王景行沒等她開口,先光明正大地說:「順路。」
小石頭偷偷掐了一下鶯時的胳膊,用眼神來詢問鶯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好奇。
鶯時的眼睛也是亮的,翹著嘴角傻笑。她開心呀!她覺得自家主子實在是吃了太多的苦,若是王家表哥當真對姑娘一片真心,好好對姑娘,那該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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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4:55
第六十七章 情敵
還沒走到鑒玉街,忽然開始下雨。
小石頭「哎呦」一聲,一臉的懊惱,說:「出門前,我阿娘說最近常下雨讓我帶著傘的,我給忘了!我這就回去……」
小石頭眼珠子轉了轉,看向霍瀾音頭頂上的傘。
王景行撐著傘舉過霍瀾音頭頂為她遮著雨,而他站得不近,整個人都在傘外,任由雨水落在他的身上。
「表哥……」
霍瀾音剛想說不用,王景行晃了晃另一隻手裡的雨傘,打斷她:「出門時見你沒帶傘,就為你多帶的一把。」
說著,他看向鶯時。
「哦哦!」鶯時回過神來,立刻接過王景行手中的傘。
王景行微微頷首,撐開另一把雨傘,也不再多言,繼續往前走。
他看見霍瀾音沒帶傘,會為她多帶一把,絕不會為了同撐而故意只帶一把。倘若是巧遇他手中只有一把傘,他也只會將傘讓給霍瀾音一個人用。
霍瀾音多看了一眼王景行的背影,輕歎了一聲。她回過神來,道:「小石頭,現在雨不大,等下恐會越下越大。回去比到前面鋪子買傘更快些,你還是回去取傘吧。」
「好哩!」小石頭應了一聲,雙手抱著頭,飛快地往家跑。
霍瀾音和鶯時撐著一把傘往前走。王景行走得並不快,始終和霍瀾音保持一定距離,旁人瞧著倒不像同行。
霍瀾音望著王景行的背影,想起去年兄長對王景行的評價。
「王家家風端正,從老到小行事正派又不死板,良善又不愚鈍。景行這孩子不論才貌還是行事都沒可挑剔之處,除了是庶出倒也沒旁的缺點。」
周自儀是個驕傲的人,他是極少誇人的。
鶯時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霍瀾音,壓低了聲音說:「姑娘,王家表少爺為人可真好。對姑娘也上心得很呢!」
霍瀾音垂下眼睛,沒回應。
遠在西澤時,王嘉瑜已經將話說得很明白。這次再遇,王景行雖然隻字不提,可他做的一切已經表示得很清楚了。
霍瀾音眉心微微蹙起,心裡有些亂。離了家,才知一個人的不易。倒也從未想過尋個男人嫁了做依靠。只是再遇王景行,分明不過一日,心裡卻生出幾分感動來。
雨越下越大,就算撐著傘,傾斜灑落的雨水也濕了裙子。
王景行停下來,待霍瀾音走得近了,說道:「這雨下得急,先到前面避一避。等這雨小了些再走。」
霍瀾音往前望去,前面有一處小寺廟,一些路人站在簷下避雨。
不僅簷下有人避雨,小寺廟裡面也站了些避雨的人。霍瀾音進到寺廟中,略彎下腰用帕子去擦裙子上的水漬。
原以為是急雨,卻沒想到一刻鐘之後不僅沒有變小的勢頭,反倒越下越大。原本在簷下避雨的人也都躲進了屋子裡,開始閒聊起來。從豐白城的趣事談到國家大事,一會兒談到邊疆西夷圖謀不軌,惹得群情憤慨。一會兒又談到朝中形勢,京中幾大勢力。
「紀家的氣焰還沒因為前太子被廢而有影響?」
「謔,你想什麼呢?莫不是忘了當今皇后可正是紀家女兒。聖上還在咱們豐白城光著屁股亂跑的時候,紀家可就在京中大搖大擺作威作福嘍!再說了,誰不知道聖上只是一氣之下廢的太子,總要重立回去重新當太子爺的。」
「嘿嘿,聽說前太子發配邊疆的這一路走得像遊山玩水似的。想在哪兒停下來小住幾日就停下來,看上了誰家女兒誰家不是巴巴送上去?甭說咱們北衍,就是戲本上也沒聽說過有這樣的。」
「是走了挺久,估摸著應當到了吧?再不到可實在過分了吧哈哈……」
「到了到了,三月就到西荒了。我做生意剛從西邊過來。聽說前太子到了西荒也是過享福日子,好吃好喝地供著,逍遙快活著呢。就等聖上一句話,隨時都可以回京咯……」
「……」
霍瀾音默默聽著那一行商販的談話。白紗遮了她的容顏,她輕垂著眼瞼,藏起眸中的情緒。
鶯時有些擔憂地望向霍瀾音。自從她們逃走,再也沒有提到太子爺。她擔心霍瀾音聽到旁人談論衛瞻會想起過去不開心的記憶。
再說了,過去半年,再聽到衛瞻的消息,鶯時心裡也犯怵。當初她是真的以為自家姑娘是被野狼給吃了,那麼絕望和難過的情況下才敢用那樣的語氣斥責衛瞻,如今想來還要後怕。
王景行看不見霍瀾音的表情,可是看見鶯時望向霍瀾音時眼中的擔憂。他收回了視線。
過了好一會兒,外面的大雨忽然變小,只剩下濛濛細雨。避了半天的商販們立刻收拾東西往外走。霍瀾音並不急,等其他人都走了,才邁出小寺廟的門檻。
她回過頭,挽起帷帽的白紗,抬眼望向王景行,問:「表哥就不好奇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王景行直視霍瀾音的目光,反問:「這重要嗎?」
霍瀾音一怔,心裡忽然變得輕鬆許多,她的眉眼間逐漸浮現笑意。
相視一笑。
王景行問:「我更想知道表妹現在可好?」
「嗯。」霍瀾音輕輕點頭,「很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自食其力,日子簡單、充實又愜意。」
「這便足夠。」王景行彎唇。
霍瀾音將白紗放下來,和王景行一起往前走。她說:「對了,還請表哥回到西澤之後不要將我在這裡的事情說出去,也不要讓旁人知道我就是梅無。」
「連你母親也不說?她總是很掛念你。」
霍瀾音有些驚訝,她轉過頭望向王景行,詫異問:「表哥見過我母親?」
王景行別開眼,說:「只是去看望過幾次。」
霍瀾音了然,誠心道謝:「多謝表哥的照拂。」
王景行淡淡笑著,道:「不過是順路罷了,表妹不必記掛在心裡。」
霍瀾音也沒有將話說穿,而是說:「還是暫時不要與我母親說。等過一段時日,我再穩妥些置換套大些的宅子,再將她接過來。」
王景行幾乎脫口而出——「宅子的事情我給你辦。」
然而,他沒說。
君子不可乘人之危。他不允許自己的幫助成為霍瀾音的負擔。倘若真的如霍瀾音所說,她享受於現在簡單又充實的自食其力,他自然不能去打擾。
接下來的一路上,兩個人幾乎沒有再說什麼話,直到到了不二樓。不二樓的夥計遠遠看見霍瀾音,立刻跑出來迎接。
王景行立在外面沒有跟進去,道:「賢弟先忙,我也有些生意的事情要忙。」
聽見這一聲「賢弟」,霍瀾音不禁莞爾。她笑著點頭:「王兄儘管去忙自己的事情。」
王景行含笑頷首。
他站在不二樓的門外,目送霍瀾音走進去。
王家的夥計張望了一陣,找到王景行的身影,急忙跑過來,急說:「二爺,您去哪兒了?幾家掌櫃的親自過來,賬本堆了可厚一層,就等著您來查帳了!」
「知道了。」
王景行一手負於身後,不緊不慢地離開。大片零碎的記憶浮現在他的眼前,皆是霍瀾音從小到大的一顰一笑。霍瀾音並不知道,在很多年前,王景行總是站在遠處默默地望著她。那時她還是個梳著丱發的小姑娘,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好看。他站在遠處看著她長大,看著她出落得越來越漂亮,成為了西澤眾多男兒心儀的第一美人,看著西澤媒人踏破周家門檻,看著她與沈家定親……
王景行知道周自儀對他的評價。高興不過一瞬。庶出,便是兩個人之間最大的溝壑,阻斷了他所有的念想,使他從未有過奢望。
即使霍瀾音如今從雲端跌進泥裡,於王景行而言,霍瀾音永遠都是他心中的雲端月。
王景行剛走過對街,忽停下來,回頭指了指對面的不二樓,道:「約一下不二樓的老闆,把不二樓盤下來。」
「啊?」夥計有些意外,「這不二樓可是豐白城玉石生意的龍頭,不二樓的老闆老奸巨猾。這價錢……」
「隨他開。」
霍瀾音由著不二樓的夥計領到三樓。店夥計一邊領路一邊說:「那個大老闆今兒個在,我們老闆正在接待。老闆讓我帶先生先去挑原料。」
店夥計打開玉料庫房,裡面擺放著各種上等的玉料。
「我們老闆說了,一定要選到和先前那枚扳指一模一樣的料子。」
霍瀾音詫異地問:「那位買家是要仿造?」
店夥計笑了,道:「先生說笑了。都是出自您的手,哪來仿造一說。」
霍瀾音拈摸一塊玉料,搖搖頭:「這世間每一塊玉都是獨一無二。就算還是我來操刀,也雕磨不出一枚一模一樣的扳指。那位買家既然指名要我操刀,不若信任我,讓我重新雕磨一個全新的扳指。」
「這……要不我去問問?」
霍瀾音點頭。
店夥計出去好一會兒,不二樓的趙老闆親自過來。他捋著鬍鬚笑著說:「趙某做了這麼多年玉石生意,十分認同梅無先生的話。剛剛轉達了先生的意思,那位買家想要見先生。」
「好。」霍瀾音很想做這筆買賣,答應下來。
趙老闆親自帶著霍瀾音登上五樓。霍瀾音知道不二樓的大致佈置,店中價值連城的玉石都放在五樓。
走到五樓玉廳外,趙老闆開口:「紀公子,梅無先生到了。」
他又為難地看向霍瀾音:「這帷帽……」
霍瀾音摘了帷帽遞給鶯時,獨自邁進廳中,好奇地望向紀公子。
紀公子一襲白衣,青絲高束,身量修長。他背對著霍瀾音,把玩著櫃檯上的無價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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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5:07
第六十八章 真容
「紀公子。」霍瀾音的視線逐漸上移,慢慢皺起眉。面前的紀公子給她一種熟悉感,可她分明不認識什麼姓紀的人。
紀公子轉過身來。
霍瀾音微微驚訝。縱使有著西澤第一美人之稱,霍瀾音還是因為面前這位紀公子的容貌驚了一下。
他膚色很白,將完美的五官襯得格外鮮明生動。若用「漂亮」一詞形容男子總覺得不合宜。可霍瀾音一時之間竟尋不到更貼切的詞匯。若非要換個詞匯,那便是完美——完美不似凡間人。雖用「漂亮」一詞形容他,他卻和女氣毫不沾邊。相反,劍眉朗目,輪廓分明。他是溫和的,卻也是耀目的,流轉的眸光中又帶著天生的高傲儀態。一身簡單的柔緞白衣遮不住他骨子裡的華貴,卻為他添了幾分畫中人的仙意。
玉廳很暗,卻因他一瞬間明亮鮮活起來。
半開的小軒窗投下昏黃的光影,細小的塵埃在光影裡跳躍著。
四目相對,霍瀾音瞬間回過神來,心想這樣的貴族公子哥兒定然出身高貴,說不定是從京中來的。怪不得趙老闆如此看重。
紀公子好似從畫卷中走出,朝霍瀾音走來,皎如玉樹臨風前。
他似乎輕笑了一下,可當霍瀾音再去看他,不得不懷疑剛剛是不是自己看錯了。當他走近,霍瀾音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有些困擾地仰頭望著他。
「梅無?」他開口。他的聲音是四月風,是石落清溪漣漪起。
「是,我是。」霍瀾音蹙起的眉頭慢慢舒展開。
興許是她想多了吧。她不僅不認識什麼姓紀的公子哥兒,也不曾聽過這個聲音。她不再亂想,打算努力勸說。
「紀公子,聽說您想要一枚和望山一模一樣的扳指?」
望山,正是那枚扳指的名字。
梅無雖然作品不多,可每一件玉器都被愛玉之人所知。這枚望山也是梅無很出名的作品,曾被高價拍賣。同時,自然也有很多人想要這枚扳指。
「是。」紀公子望著霍瀾音的眼睛,「得不到的總是不甘心。」
不知道為什麼,四目相對時,霍瀾音莫名有一種心虛的感覺。她別開眼,繼續說:「這世間每一塊玉石都是獨一無二的。就算再雕磨一塊再像望山的扳指,也不是望山。」
「做不出來?」他視線下移,落在霍瀾音的領口。
霍瀾音猶豫了一下,誠懇道:「我很想接下紀公子這筆生意,可若紀公子想要一枚和望山相似的扳指,我倒是可以做出來。但若是要一模一樣的扳指,我實在是能力不足。若公子相信我的手藝,我願為公子特別雕磨一枚更合適的扳指。不知公子可否……」
「好。」
他答應得那麼爽快,反倒是讓霍瀾音驚訝地怔了一下。她分明還準備了好些說辭,竟也沒能說出來。
霍瀾音彎起眼睛來,說道:「定然不會讓公子失望。」
她低著頭從肩上背著的木匣中取出軟尺,道:「公子伸手,我來量一下尺寸。」
紀公子抬起右手,忽然又放下,將左手遞給霍瀾音。
霍瀾音垂著眼睫,將軟尺繞過他的拇指,輕輕纏繞了一圈。她的指尖兒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她有些彆扭地迅速收回手,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默默在軟尺上做好記號。
「好了。」霍瀾音收回軟尺,抬頭看向紀公子,這才發現他一直在審視著她。目光有些古怪。
她說:「也不知道紀公子的喜好。公子和我一起去三樓選玉料如何?」
「好。」
到了三樓的玉料室,紀公子走在霍瀾音身側,瀏覽著室內擺放的一塊塊玉石。他幾乎沒怎麼開過口,也看不出對玉石有多大的興趣。霍瀾音只好硬著頭皮一邊走一邊給他介紹玉料。
偌大的玉料室,除了兩個人輕緩的腳步聲,只有霍瀾音不曾停歇的甜軟講解聲。
直到將玉料室中所有的玉石都看了一遍,紀公子還是不曾說出要選用哪一塊,霍瀾音有些苦惱地問:「公子,這些玉料你都不滿意嗎?我瞧著許多都很合適。」
紀公子隨手從櫃子裡拿了一塊玉料子遞給霍瀾音。
霍瀾音接過來仔細打量了一番,笑著說:「可以的。這塊玉石不管是色澤、大小還是質地都是很適合做扳指。公子好眼力,若是沒有再看好的玉料,就選這一塊好啦。」
「好。」他說。
霍瀾音臉上的笑有些僵,再次略彆扭地向後退了一步。她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對上紀公子的目光,面前的這位大客戶都會給她一種很強烈的壓迫感。
紀公子瞥了一眼霍瀾音左肩上背著的木匣子,道:「很香。在賣些什麼香料?」
霍瀾音念了幾種香料的名字,問:「公子可需要?」
他隨意點頭,道:「拿出來瞧瞧。」
霍瀾音將木匣子放在桌子上,取出裡面的幾種香料遞給他。
紀公子扯開塞子,將幾個小瓷瓶放在鼻前依次聞了聞。霍瀾音仔細瞧著他的臉色,卻發現他始終面無表情,那雙隱隱帶著一絲極淺笑意的眸子也同樣看不出來情緒,倒是輕嗅香料的樣子有幾分認真。
等他將最後一瓶香料也放下,霍瀾音才開口:「可是都不滿意?」
「都不好聞。」
霍瀾音皺眉,她將香料一瓶瓶放回木匣子,好聲好氣地說:「許是香料不和公子的喜好。」
能做成扳指的買賣已是大喜事。相比之下,這些香料能不能賣出去倒也沒那麼重要。
「紀公子,那我這便回去雕磨扳指。定然不會讓公子失望。」
紀公子點頭。
霍瀾音轉身的時候,紀公子忽然用修長的手指挑起了一綹兒她高束的長髮。霍瀾音懵了一下,有些尷尬地警惕向後退了退。
其實霍瀾音不過是在外面行走時穿著男裝戴著帷帽遮掩,她知道自己女扮男裝並瞞不住人。聲音瞞不了人,離得近了也很容易發現她的女兒身。
紀公子古怪地笑了一下,似乎說了個什麼詞兒,可是霍瀾音沒有聽清。他轉過身去,留給霍瀾音一個挺拔的筆直脊背。
霍瀾音也不敢再在玉料室多待,握緊木匣子的肩帶,又望了一眼古怪的紀公子的背影,轉身走了出去。
先前小石頭回家去取雨傘,已經回來,和鶯時等在樓下。兩個人說說笑笑,不知道小石頭說了什麼惹得鶯時開心地幾乎蹦起來。
王景行匆匆處理完幾家商鋪的事情,儘快趕過來,同樣站在不二樓的樓下等著霍瀾音出來。
趙老闆聽說霍瀾音將這筆單子成功攬下來,笑得樂不攏嘴。要知道雖然是霍瀾音接的單子,他從中也是能狠賺一筆。他高興地親自送霍瀾音出去。
能做成這筆買賣,霍瀾音自己也很開心。她望著天邊雨後的彩虹,歡心地彎起眼睛來。
「公子,怎麼樣啦?」鶯時問。
霍瀾音笑著點頭,接過鶯時遞過來的白紗帷帽戴上。
「我就知道一定行的!」鶯時開心地說。
「對對對,一定行!必須行!嘿嘿嘿!」小石頭在一旁笑嘻嘻地附和。
王景行問道:「看你許久才出來,可是一切順利沒有遇到什麼麻煩?」
霍瀾音愣了一下,臨走前紀公子古怪地挑起她頭髮的那一幕浮現眼前,讓她心裡有些彆扭。不過她並不打算將這事兒說出來,只說:「都挺順利的,沒有遇到什麼麻煩。」
王景行含笑點頭,道:「那是最好不過。已經過了午時,吃過飯再回家罷。剛好我知道一家店鋪的東西味道不錯。」
霍瀾音稍微猶豫了一下,便點了頭。
紀公子立在不二樓三樓窗戶旁邊,居高臨下望著下方的霍瀾音和王景行一併走向不遠處的四春樓。他眯起眼睛,輕嗤了一聲,低聲罵了句:「蠢貨。」
霍瀾音一行人在四春樓坐下,店小二趕忙過來招呼。王景行先點了幾道招牌菜,然後讓霍瀾音來點菜。
霍瀾音點了幾道素菜。
王景行有些驚訝地看向霍瀾音,他可記得霍瀾音是極喜歡吃甜肉的。
「表哥好像對這裡很熟悉。」霍瀾音道。
王景行也不隱瞞,他點點頭,道:「這間酒樓是我開的。」
「哇,那個人長得好好看呀!」鶯時忽然說。
霍瀾音和王景行都順著鶯時手指的方向看去。霍瀾音幾不可見地皺眉。在外面長街正朝四春樓走來的那個人正是紀公子。
紀公子走進四春樓,惹來不少人的紛紛打量。他尋一僻靜處坐下,對那種好奇的目光熟視無睹。
「呦,這是外地來的小哥兒吧?我瞧著臉生得很吶!」人高馬大的焦高喝得醉醺醺地,一步三晃地朝紀公子走去。
看著這一幕,霍瀾音心裡微沉,暗道一聲:壞了。
這個焦高是豐白城的潑皮頭子,時常為非作歹。而且……他這人好男風。曾經將一個十五六歲的秀才逼得上吊。
「一個人啊,跟哥兒幾個一起坐嘛。」焦高指了指另一旁的桌子。那張桌子旁邊坐了七八個人。一個個都長得虎背熊腰,刀劍隨手放在一旁。一個個喝得都不少,不懷好意地望過來。
大廳裡吃飯的賓客們也都開始悄悄等著看笑話。
霍瀾音猶豫了一下,輕咳了一聲,故意拿出低沉的嗓音,高聲說:「紀兄,過來坐!」
霍瀾音一下子將望向紀公子的目光都吸引了來。
鶯時小聲嘟囔:「還是不要生事了吧……」
紀公子幾不可見地扯起唇角,他起身,無視杵在他面前的焦高,緩步朝霍瀾音走過去。
廳中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跟隨者他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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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5:19
第六十九章 酸呀
他像光源。
焦高眯著一雙小眼睛,目光死死跟著他的背影。
「算了算了,焦哥,咱們一會兒還得去九回樓談生意。可不能讓徐老闆等著咱們。」一個男人起身,去拉焦高。
另外一個喝得臉上通紅的男人也起身去拉焦高,賠著笑臉說:「焦老闆,小齊可等著你吶!」
他又湊到焦高的耳邊,小聲嘀咕了兩句。
焦高搓了搓鼻子,還沒開口先打了個酒嗝,才說:「走走,咱們繼續喝酒!」
焦高在坐下之前又垂涎地望了一眼衛瞻。喝得太多,他反應有些慢。平時裡滴溜溜轉著的小對眼十分緩慢地轉動了一圈,嘿嘿笑了兩聲,慢悠悠地說了聲:「走著瞧——」
一場爭端就這麼歇了,圍觀看戲的人有些意興闌珊。而作為當事人,衛瞻臉上始終沒什麼表情,他越是這樣渾不在意,看戲的人越被勾得心癢癢。哪有看戲看一半的道理?可焦高的確有事,他剛坐下沒多久,和同桌的人說了幾句話,一行人付了賬離開。臨走前,焦高又一次意味不明地看了衛瞻一眼。
等焦高走出四春樓,霍瀾音這才鬆了口氣。她看得出來這個潑皮頭子明顯不會善罷甘休,不過焦高以後會不會對紀公子下手,她可就管不著了。眼下她好不容易接了這麼大一個單子,還沒完單,甚至連定金都沒收到,紀公子若就這麼被焦高劫走,誰付她的錢?
「公子,這人是誰呀?」鶯時小聲問。
霍瀾音介紹:「這位紀公子是不二樓的買家,剛在我手裡定下一個單子,算是我的老闆。」
自從衛瞻坐下,王景行好奇又警惕地暗中打量著衛瞻。而當霍瀾音一開口,他便立刻轉過視線,含笑望著霍瀾音。
霍瀾音再給衛瞻介紹:「紀公子,這位是我的表兄,也是四春樓的老闆。」
王景行輕輕頷首,衛瞻瞥了他一眼,他頷首的細微動作都帶著一股挺拔的傲氣。
「酒菜來嘍!」店小二將食托高舉過頭頂,穿過過道,一溜小跑著過來上菜。
一行人點的菜陸續擺上來,霍瀾音對衛瞻道:「紀公子,你再點些什麼?」
衛瞻瞥了一眼桌子上的菜,隨口道:「麵。」
「好哩!」店小二剛要走,王景行又將他叫下,多點了兩道霍瀾音沒有聽過的菜。
霍瀾音覺得點的菜有些多,不過她並沒有說出來,反倒是王景行緩聲對她解釋:「這兩道菜是店裡的招牌素菜。」
霍瀾音驚訝地抬起眼睛望向王景行,對上他含笑的溫和眸子。霍瀾音輕輕別開目光,端起面前的茶盞,小小抿了口涼茶。
衛瞻目光涼薄地瞧著這一幕。
衛瞻要的陽春麵和王景行後來點的兩道菜也端上來,幾個人才開始吃飯。
王景行右手拿起公筷夾起一塊桂米酥,左手用小碟接著,將桂米酥放在霍瀾音面前的菜碟中,道:「試試這個。」
霍瀾音咬了一口,又酥又軟,入口即化,還有那股淡淡的桂花香在唇齒間流連。她彎著眼睛笑起來,點頭說:「是好吃得很。」
「喜歡就好。」王景行說著,動作自然地將店小二擺在霍瀾音面前的一碟醬肘子拿起來,放得離霍瀾音遠些。
他看了看,發現衛瞻面前的地方空一些,於是將醬肘子擺在了衛瞻的面前,道:「紀公子可以嘗嘗這道菜,味道很不錯,是店裡的招牌。」
「你店裡的招牌還不少。」衛瞻沒抬頭,「我吃素。」
王景行怔了一下,忙道:「抱歉。」
他又將那碟醬肘子和小石頭面前的一道涼菜換了個位置。
霍瀾音隱約覺得衛瞻的聲音有些冷意,她抬眼去看衛瞻,看見他正面無表情地用筷子將陽春麵上灑的蔥花香菜挑出去,動作慢條斯理,耐心十足。霍瀾音愣了一下。
衛瞻撩起眼皮,對上霍瀾音驚訝的目光。他挑眉,問:「怎麼?」
霍瀾音回過神來,道:「以前的一位舊識如紀公子一般,一點蔥花香菜也不能吃,即使饑寒交迫,也堅決不碰。」
「舊識。」衛瞻重複。
他又問:「什麼舊識?」
「記不太清了。」霍瀾音垂著眼睛笑笑,她轉過頭喊來店小二又要一份陽春麵,叮囑不要放任何蔥花香菜。
第二碗陽春麵還沒有送上來,霍瀾音對衛瞻道:「紀公子是外地人吧?聽著是京中口音……」
「你認識京中人?」衛瞻打斷她。
望著衛瞻的眼睛,霍瀾音心裡莫名覺得一陣慌亂,她別開視線,胡亂敷衍過去:「豐白城來來往往,接觸過一些京中人。不二樓的趙老闆也是來自京中,操著一口京城腔調。」
她頓了頓,才繼續說:「我是想說,紀公子身為外地人對豐白城的情況可能不太清楚。剛剛那個人是這一片的潑皮頭子,有些麻煩。瞧著公子言行許是京中貴人的家庭,下次出行身邊還是帶著些侍從比較好。」
衛瞻吃了一口麵,眉頭微粥,不太滿意地將筷子放下,才道:「侍從?是不是還應當帶著武器傍身?」
「理當如此。」霍瀾音點頭。
衛瞻笑了一下,道:「弩如何?」
霍瀾音握著筷子的手一抖,筷子掉到桌子上,打翻了茶盞,茶水沿著桌面緩緩流淌。
衛瞻有些意外地看向霍瀾音,沒想到她反應會這麼大。
「呀!」鶯時趕忙去拿帕子。然而她還沒有將腰間的帕子拿給霍瀾音,王景行已經將棉帕遞到霍瀾音面前。
霍瀾音沖王景行彎彎唇,接過棉帕擦拭將要流下桌面的茶漬。
衛瞻捏著小小的茶盞,飲了一口涼茶。
王景行望著霍瀾音,溫聲開口:「你也是。豐白城繁華歸繁華,同時也夠龍蛇混雜。下次再來這邊不要自己來。」
「我都帶著鶯時和小石頭的。」霍瀾音微笑著。
王景行還是不太放心。鶯時不過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小石頭雖然有些蠻力,可畢竟年紀也不大。
他道:「還是穩妥些好。」
王景行默了默,有些猶豫地開口:「最近我每日都要來這邊,你哪日要過來,我送你不過順路。」
他聲音略低,帶著絲試探。他斟酌了言語,思來想去還是擔心唐突冒犯,惹得霍瀾音不喜。
霍瀾音唇畔的笑意不減,她認真點頭,感激地說:「好。記得了。」
她學男子,雙手抱拳,含笑道:「下次出門那就麻煩王兄保駕護航了!」
王景行心裡頓時鬆了口氣,眉眼間的笑意也多了幾分。
衛瞻指間的茶盞空了,他端起茶壺又倒了一盞涼茶。
一行三個商人在霍瀾音這一桌旁邊坐下,喊來店小二,操著一口京腔點了飯菜,飯菜還沒端上來的時候,三個商人一邊等著菜,一邊閒談。
「……如今這形式可真是看不懂。怎麼就真的改立太子了?」
「就是啊!當初不是都說聖上只是一時氣惱廢了太子?這怎麼不僅沒重立,才這麼短的時間就要立二皇子為太子了?」
「雖然前太子一時糊塗練了邪功,可那些政績和戰功擺在那裡。二皇子資質平平毫無建樹,關鍵二皇子還是個孩童啊……」
霍瀾音本來沒打算聽旁人的對話,可是這幾個人提到了衛瞻,她不由自主走了神。
衛瞻打量著霍瀾音的神色。
坐在霍瀾音對面的王景行抬起頭,眉頭微皺,擔憂地望著她。他猶豫了片刻,道:「大家都吃完了,我們走吧。」
鶯時小心翼翼地去看了看霍瀾音的臉色,趕忙將筷子放下來,說:「是吃好了。」
小石頭嘴裡嚼著肘子肉,想說他可沒吃完啊!
霍瀾音回過神來,彎著唇淺笑。她對小石頭說:「不急,慢慢吃。」
說著,她拿起筷子,慢悠悠地繼續吃起來。
旁邊一桌的幾個人仍舊在談著京中事情,口中時不時蹦出太子。酒樓人多,閒人更多。聽見他們幾個人這麼說,一些閒人好奇地圍過來打聽。
鶯時狠狠地瞪了小石頭一眼。小石頭懵頭懵腦得搞不清狀況,不過他看懂了鶯時的警告,又大大咬了一口肘子肉胡亂咽下,放了筷子,說:「我也吃飽了!」
走出四春樓,霍瀾音面色如常。她對衛瞻說會儘量早日完成扳指,就此告別。
四春樓的店小二跑出來找王景行,小聲嘀咕了一些店裡的事情。王景行微微皺眉,對霍瀾音道:「你先走,逛逛也可。我回去辦些事情,最多一刻鐘便下來追你。」
「好。」霍瀾音點頭。
王景行腳步匆匆地重新回到四春樓。
小石頭立刻說:「公子,反正要等王公子,我想去前街給小芽子買根頭繩,嘿嘿!」
「去吧,鶯時你也去。小石頭不會挑這些,你去幫著挑選。我哪裡也不走,就在這兒等著你們和王公子回來。」霍瀾音說。
等小石頭和鶯時都走了,霍瀾音才發現衛瞻一直站在她身邊,沒有離開。
霍瀾音有些疑惑地望向衛瞻,問:「公子是要去哪裡?」
衛瞻「唔」了一聲,思索了一番,才道:「賤內跑了,要找一找。」
霍瀾音怔了怔,沒有想到第一次見面,紀公子會對她說這樣私密的事情。她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接話,默了默,才問:「公子可知她去了哪裡,可有她的下落了?」
衛瞻扯起唇角古怪地笑了笑,語氣莫測地悠悠道:「下落是有,剛瞧著她和野男人打情罵俏呢。」
霍瀾音更懵,更不知道怎麼接話了。
她笨拙地說:「一定是有誤會,公子可當面問問她。莫要因為誤會壞了一段好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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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5:31
第七十章 避雨
「莫要因為誤會壞了一段好姻緣……」衛瞻慢悠悠地重複了一遍。且在「好姻緣」三個字上咬重了讀音。
霍瀾音心裡想著早些做完那枚扳指收了錢,好換大宅子。眼前的衛瞻對於她來說就是行走的大宅子呀!
她軟著聲音去哄衛瞻,說道:「是呀。我相信這裡面一定是有誤會的。公子和夫人定然會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呵,誰想和她舉案齊眉白頭到老。」衛瞻眯起眼睛望著遠處熙熙攘攘的熱鬧人群。
霍瀾音眉頭輕輕揪起來,有些摸不著頭腦。她實在是覺得面前的紀公子古怪得很。她試探著去勸:「既然還有感情,還是當面問清楚比較好,不要留下誤會和遺憾呀……」
「有感情?為何如此斷定?」衛瞻望著霍瀾音的眼睛。
「公子來尋她證明對她有感情。公子就算誤會了她,可我瞧著公子也沒放棄要尋她,想來對她的感情是有些深的。」霍瀾音認真道,「雖然我沒有見過夫人,可相信夫人對公子也是有感情的。」
「我尋她是為了教訓她。」衛瞻頓了頓,又道,「那個心思歹毒的女人對我有感情?嗤。你這都沒見過那個滿心算計的狐狸精就敢這般說?」
霍瀾音覺得有些尷尬。這樣私密的事情豈是剛認識就能隨便當街討論的?她也不好評判別人家裡事啊……
霍瀾音心想——我是不認識你媳婦兒啊,我連你也不認識啊,要不是為了那點錢,我哪裡願意當街理你這種怪人,聽你說這些奇奇怪怪的話。
霍瀾音轉念一想,興許這位紀公子是因為妻子離家受了刺激,才會變成這樣。瞧著衛瞻那張不似凡間人的面容,霍瀾音頓時覺得有些惋惜。
她輕歎了一聲,道:「公子容貌出眾,夫人怎會捨得離開公子。」
容貌出眾。
衛瞻眼底的冷意稍緩,沒再說話。
兩個人沉默下來,偏偏耳旁是旁人的喧囂,反倒讓人覺得尷尬。霍瀾音望著前方,看見在街道的另一邊,有一個販賣小孩子玩具的小販推著車經過。
她戴上手中的帷帽,急忙小跑著穿過寬寬的街道,趕到小販面前挑選買東西。
衛瞻冷眼看著她。
她戴著白紗帷帽,輕薄的白紗遮著她的臉,讓衛瞻看不見她的表情。這種看不見她的臉她的神情的滋味可不怎麼樣。
衛瞻心裡開始煩躁。
他又想起曾經的那段日子戴著皂紗日日遮面的人是他。那個時候的她是否也想去看他的神情卻苦於帷帽的垂紗遮擋?
衛瞻眼前一晃,浮現昔日的畫面。一片昏暗中,霍瀾音軟軟偎在他的懷裡,柔軟的手心撫過他的臉,輕緩的語氣裡帶著絲歎息,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她說——「殿下點了燭臺來瞧我身上每一處,可我竟然連殿下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衛瞻心裡微沉,嗤笑了一聲。
想起那些有什麼用?
就算當初有幾分相信了她的鬼話,如今回頭再看,方知這個小騙子往昔在他面前說的話根本沒一句真話。
「讓一讓,讓一讓!」一輛馬車從遠處過來。趕車的馬夫甩著馬鞭鞭打前面的馬,他的聲音裡有些慌張,顯然是有些控制不住前面狂奔的馬。
這條街道商販行人眾多,平日裡馬車經過都會默契地放慢馬速。所以當這輛馬車狂奔而來時,行人有些沒反應過來。當馬車前面的馬衝得近了,他們才反應過來。惹起一陣驚呼、躲避。
車夫艱難地控制著將要發狂的兩匹馬。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起了變故。拉著馬車的兩匹馬中的一匹不知道怎麼掙脫開,撒開蹄子朝著前面的人群衝過去。
霍瀾音想要躲避,可是人群擠來擠去,將她擠得跌跌撞撞。霍瀾音也不清楚在慌亂的人群中,自己怎麼擠得被撞到了一個婦人身上,那婦人髮間戴著的簪子劃破她的帷帽白紗。兩個人跌跌撞撞朝著兩個方向去,這一拉扯間,她的帷帽被扯得亂七八糟。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失了視線,不知道怎麼就被擠出了人群。
她急忙將扯亂纏繞在臉上的白紗扯去,一抬頭,對上衝過來的馬。
她的心猛地一凜。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後腰將落入一個人的掌心。她的腳步跟著旋轉,整個身子落入一個微涼的堅硬懷抱。
霍瀾音看著車夫跳上發狂的馬,終於將馬控制住。
她回頭,對上衛瞻的目光,這才驚覺自己還在他的懷裡。她的心跳忽然跳快了幾拍。
「嚇著了?」衛瞻垂眼看她。
霍瀾音仰著臉望向衛瞻的眼睛,整個人僵在那裡。
這種感覺真的太過熟悉,那種熟悉的感覺藏在她心底,隨著她此時越跳越快的心跳,呼之欲出。
有一個人也曾這樣問過她。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聲音,可是語調如出一轍。
「表妹!」王景行慌張地從街道的另一側跑過來。
霍瀾音回過神來,她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攥著衛瞻的衣襟。她頓時覺得有些尷尬,慌張地鬆了手。她將手放下來,背到後腰,將衛瞻搭在她後腰的手推開,默默從衛瞻的懷裡離開些。
她低著頭,莫名覺得心虛不敢再去看衛瞻的眼睛。
「怎麼樣了?是不是嚇壞了?有沒有哪裡受傷?」王景行關切地問。關心則亂,向來說話語速緩慢的他,焦急地一連問了三個問題。
霍瀾音輕輕搖頭,說:「我沒有事,表哥不用擔心。幸好紀公子就在身邊,眼疾手快救了我一把。」
王景行正色起來,也沒了先前在四春樓時對衛瞻的堤防。他朝著衛瞻深深拱手作揖,誠懇道:「多謝紀公子相助。」
「用不著你謝。」
王景行滿心都在掛念著霍瀾音,沒有聽出來衛瞻語氣裡的不同尋常。
「公子!」鶯時和小石頭從遠處跑回來。
「你沒事吧?遠遠看著那馬衝過去,嚇死我了!」鶯時說。
霍瀾音搖頭。
小石頭哈哈笑了兩聲,說:「剛剛我們在對街看見公子差點被馬踩,小鶯時掐著我的胳膊哆哆嗦嗦地喊『媽呀媽呀媽呀』,哈哈哈……笑死我!」
「你還笑!」鶯時瞪他,追著要去打他。
「誒誒,咱們公子這不是沒事嘛!」小石頭繞到霍瀾音身後躲避。
霍瀾音瞧著他們兩個打鬧,嘴角不禁彎了彎。這樣尋常又有生氣的場面,曾是她渴望了許久的。等鶯時和小石頭繞著她跑了幾圈,她才笑著說:「好啦,咱們回家去。」
衛瞻在一旁冷眼看著霍瀾音笑起來的樣子。看見了她真笑的樣子,方知以前她對他的笑臉都是假的。
王景行走到不遠處蹲下來,將那個被踩壞的帷帽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塵土。他覺得有些可惜。即使只是一個不值錢的帷帽,只要是她的東西,便覺得珍貴,弄壞了便覺得可惜。
就像小時候,霍瀾音雖周家人去王家做客。她隨手玩過且弄壞丟掉的玩具,也會被他撿起仔細收好。
「表哥?」
王景行走回去,晃了晃手裡的帷帽,道:「許還能修。」
「不必修了吧。」霍瀾音說。
「試試。」王景行堅持。
霍瀾音笑笑,也不再多說。她望向身側,這才發現衛瞻不見了蹤影。她「咦」了一聲,問:「你們誰看見紀公子是什麼時候走的?」
鶯時和小石頭都搖頭。
許久之後,霍瀾音「哦」了一聲,她將剛剛買的雞毛毽子扔給小石頭,說:「小芽子那個壞掉了,拿這個給她。走吧,回家。」
馮叔一家四口不是奴籍,只是普通的百姓。先前家裡給老人治病欠了好些錢銀,總是被追債,馮叔被打成重傷,宅院被占,才七八歲的小芽子差點被那群追債的人賣去青樓。機緣巧合之下,霍瀾音幫他們還清了債務,買回祖宅,救回小芽子。之後在他們家住下。對於馮家人來說,他們和霍瀾音的關係不是主僕,霍瀾音是他們的恩人,一家人把正房讓給霍瀾音來住,仔細照顧。
回家之後,霍瀾音被小芽子拉去陪她踢毽子。霍瀾音只陪她玩了一會兒,回到房中,將雕磨扳指的工具一一擺好,認真地開始打磨玉料。
她也沒想到當年養在深閨時的愛好,今日成了她生存的技能。
傍晚開始下雨,小芽子跟著鶯時進了屋,幫忙整理花料。兩個人靜悄悄的,不想打擾專注的霍瀾音。
一根蠟燭燒到盡頭,鶯時踮著腳尖走到霍瀾音身邊替換蠟燭。霍瀾音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已經夜深了。
外面雷聲陣陣,雨如瓢潑。
霍瀾音看見小芽子張著大嘴打哈欠,她溫柔笑著:「芽芽,回屋睡覺去。鶯時,你給芽芽穿好蓑衣,別淋病了。」
「不用,這麼近不怕淋!」小芽子從凳子上跳下來,將門推開一條縫,觀察了一下外面的暴雨,深吸了一口氣,衝刺一樣跑出去,大雨中,羊角辮跌跌撞撞。
「這孩子……」霍瀾音搖搖頭。她將小軒窗推開一個角,一直看著小芽子跑回房間才放心。她剛想放下小軒窗,看見馮叔穿著蓑衣走出屋子,提著一盞不甚燈籠,去開院門。
雨聲太大,霍瀾音倒是沒有聽見敲門聲。可是這麼大的雨,誰會這麼晚登門?她詫異望向院門口。
「這個天兒,什麼人叩門吶?」馮叔推開門閂,拉開一扇木門,眯著眼睛去看站在院外的人。
衛瞻站在暴雨中,雨水順著他的臉頰輪廓淌落。他全身已經濕透,可是沒有半分狼狽之態。他淡然從容地開口:「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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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5:43
第七十一章 留宿
「這……」馮叔猶豫起來,眯著眼睛仔細審視著衛瞻。暴雨傾落,連視線都不甚清晰。若是往常,馮叔肯定將人領進屋,再讓馮嬸熬一碗驅寒的薑湯。可是如今霍瀾音住在這裡,他難免想得多了些。畢竟前些日子,還有無賴潑皮想要打霍瀾音的主意。
「爹,這麼晚誰在外面?」小石頭從屋裡出來,站在屋簷下望向衛瞻。
「這人說是要避雨。」馮叔朝兒子解釋。
小石頭看清暴雨中的衛瞻,立刻「哎呦」了一聲,撐起門口的一把傘衝進雨中。
「原來是紀公子,快進來!快進來!」小石頭將手中的雨傘高舉在衛瞻頭頂。
他急忙跟馮叔解釋:「這位是紀公子,是咱們家公子今兒個剛接的生意的買家老闆!」
「哦哦!」馮叔趕緊將人請進來,又大聲招呼馮嬸去準備熱水和薑湯。
衛瞻腳步並不急,目光掃了一圈簡單的農家小院。目光在亮著燈光的主屋多停留了一會兒。
馮叔親自將衛瞻領進屋子裡避雨。小石頭呱唧呱唧踩在雨泥裡,去跟霍瀾音說這事兒。
衛瞻站在門口的時候,隔著暴雨,霍瀾音什麼都看不清。當衛瞻逐漸走近庭院,雨水如幕,天色也昏暗。霍瀾音仍舊看不清衛瞻的臉,可是她看著雨中衛瞻逐漸走近的身形,莫名覺得熟悉。
「怎麼可能呢……」霍瀾音輕輕搖頭。
「公子,今兒個遇見的那位紀公子來避雨。他全身上下都淋透了!」小石頭咚咚敲門,站在外面大聲說。
霍瀾音回過神來,吩咐小石頭招待著。她放下手中的玉料子,穿上外衣。
鶯時忙說:「姑娘,你就這個樣子出去?」
霍瀾音沐浴過後青絲放下來,身上穿著女裝。
「沒事。他知道我是女子。」
霍瀾音拿起門口的雨傘,推開門,外面的風雨立刻灌進來。她腳步匆匆地站在簷下貼著牆壁往正廳去,明明不過幾步路,大雨還是打濕了她的裙子。
衛瞻立在廳中正中央的位置,抬頭望著牆壁上懸掛的山河圖。
霍瀾音邁進門檻,望著衛瞻的背影微微蹙眉。她問:「這樣的天氣,紀公子怎麼這麼晚還在外面?」
「迷路。」
霍瀾音怔了一下,才說:「忘記紀公子是外地人,對豐白城不熟。薑湯和熱水都在準備,紀公子要稍等一會兒。」
衛瞻轉過身來,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霍瀾音,說:「你還是穿女裝好看些。」
霍瀾音頓時覺得有些尷尬。這也……太唐突了吧?霍瀾音甚至覺得眼前這位紀公子的夫人之所以跑了,該不會正是因為受不了他這般不正經吧?
這般好看的一張臉,怎麼是這麼個輕浮的性子?怪可惜的。
不過這些都與她無關。等生意做完,她可不願意再理這怪人。
心裡百轉千回,她面上卻是什麼都沒顯露出來。她端莊微笑著,溫聲解釋:「女子在外多有不便,為省麻煩才穿了男裝,倒也不是為了欺騙什麼。」
衛瞻問:「這是你畫的?」
「是,無聊時繪的。讓紀公子見笑了。」
沒過多久,鶯時端著薑湯進來。
霍瀾音說:「雖然是夏日,可淋了這麼的雨,也是很容易染上風寒的。紀公子喝些薑湯驅寒,以防萬一。」
衛瞻皺眉,頗為嫌棄地瞥了一眼鶯時放在桌子上的薑湯,道:「不喝。」
「還是喝一些才好。」霍瀾音溫聲勸著。
聞著薑的味道,衛瞻心裡一陣煩躁。他說:「我不吃薑。」
「可是……」
衛瞻深吸一口氣,直視霍瀾音的眼睛,道:「如果吃屎可以預防風寒,你吃嗎?」
「啊?」霍瀾音驚愕地睜大眼睛,怔怔望著衛瞻,眼睫如刷子般輕輕滑過。
衛瞻慍氣稍歇,他轉過頭不去看霍瀾音那雙難看得要死的眼睛,煩躁地說:「讓我吃薑等於讓你吃屎。」
鶯時實在是沒忍住,只能轉過頭,使勁兒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免得笑出聲來。
「那隨公子了。」霍瀾音在一旁的玫瑰椅中坐下,彎下腰,用帕子擦裙子上的雨水,不想再理衛瞻。
半晌,衛瞻轉過身來,剛想坐下,霍瀾音忽然出聲阻止衛瞻坐下。
「等等……這家具是新買來的,公子身上已經濕透了,還是……別坐了吧?」
衛瞻動作一僵,意外地看向霍瀾音。
霍瀾音彎起眼睛,一臉的單純無辜。
她又說:「對了,玉料的錢是我付給了趙老闆。按照規矩,紀公子該給我定金。」
廳中忽然沉默下來,唯有外面的雷雨聲。
「明日給你。」衛瞻望著霍瀾音的這張笑臉,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何為咬牙切齒。
「那再好不過啦。」霍瀾音眼睛更彎,笑得更甜了。
小石頭跑進來,說:「熱水都已經準備好哩!」
霍瀾音站起來,收了臉上的笑,說道:「紀公子不願意喝薑湯,可總要泡個熱水澡換身乾淨的衣服。家裡有沒人穿過的新衣服,只是尺寸可能不太合適,還要讓紀公子將就一下。」
衛瞻早就受不了這一身的濕漉漉,恨不得立刻將這身衣服脫下來。小石頭引著衛瞻去了浴間,霍瀾音回到房中。
本來霍瀾音已經打算歇下了,可衛瞻還沒安頓下來,她暫且還不能睡,只好坐在長桌前,繼續磨起玉料。
她有些睏了,導致精神有些不濟,手中的動作也慢下來。
「這扳指是為紀公子所做,要投其所好才好,他喜歡望山……」霍瀾音喃喃自語。
想到望山,難免想起那些她拼命想要忘記的過往。
記憶如水,一旦打開了門,傾灑而出。
過了一會兒,霍瀾音抬起頭望向梳粧檯下的小抽屜。她起身走過去,坐在梳粧檯前,猶豫了半晌,才拉開小抽屜,拿出裡面的那枚假扳指。
當初她來到豐白城,將脖子上的這枚假扳指取了下來收進抽屜。那之後,還是第一次這麼仔細去瞧這枚假扳指。她這才發現上面纏繞的布條有些髒,角落裡沾了些血跡。因為布料顏色頗深,先前竟是沒發現。
霍瀾音拿起剪子,小心翼翼將布條剪開,打算換一塊布條縫上。
然而玄色的布條拆下,霍瀾音握著裡面的扳指整個人愣住了。
「望山?怎麼會……」
霍瀾音的手顫了一下,手心的扳指差點跌落。她牢牢將扳指握緊。心裡亂糟糟的,怎麼都想不通。
她分明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才能在衛瞻不懷疑的情況下,用布條將路邊隨便買的假扳指縫上,替代望山。真正的望山,早就被她拿去琳琅閣賣掉了啊!
怎麼會……
布條之下怎麼會是望山?它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霍瀾音想不通,心裡怦怦怦跳著,莫名緊張。
「難道是那次……」霍瀾音訥訥自語。
那次她被歹人賣去青樓,她被劫持的路上故意扯下扳指扔出馬車,想給衛瞻留下線索。後來衛瞻及時趕來,將她救下。回去時,他將假扳指交還給她。
「是殿下換回了扳指?從那個時候他便知道我將望山賣了?」霍瀾音猛地站起來,不敢置信。
外面的雨毫無停歇的意思,雨聲糟亂,霍瀾音心裡也很亂。
衛瞻脫下濕漉漉的衣服,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霍瀾音外出時女扮男裝,所以她有不少男裝。便從沒有穿過的男裝裡,挑了一套大號的送過來給衛瞻暫時穿著。可即使是最大號,在衛瞻穿來,尺寸也實在是小了些。
衛瞻看著露出手腕的袖口,不甚滿意。
將低下頭,聞了聞袖子。
「嘖,果真是新衣服。」
一點都沒有她身上的香味兒。
衛瞻回到前廳,霍瀾音已經在那裡等著他。
「多謝招待。只是這雨這麼大,我也走不出去,只好借宿一晚。」衛瞻望著霍瀾音,「應當沒問題吧?」
霍瀾音溫柔笑著,說:「這兒是偏遠的農莊,附近也沒有酒樓客棧。這樣的天氣,怎麼會將紀公子攆出去?」
衛瞻攏著袖子。
「不過,」霍瀾音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紀公子也瞧出來了,我家老老小小六口人,宅院就這麼大,所有的房間都占著,的確沒什麼客房。」
衛瞻豎眉,問:「怎麼?這是打算讓我打地鋪還是睡前廳?」
「不不不……」霍瀾音連連搖頭,「公子說笑了,我哪裡敢這般無禮。」
衛瞻瞥著霍瀾音,一時之間沒猜透她什麼意思。
小石頭從外面跑進來,笑著說:「王公子已經到了!」
「快請進來。」霍瀾音起身,走到門口相迎。
王景行落後小石頭沒幾步,緊接著邁進門檻。他抬起手臂虛擋了一下,微笑著對霍瀾音說:「門口寒,別吹風,快進去。」
霍瀾音沖他笑著點頭,向後退去,回到廳中。
王景行一邊往裡走,一邊對霍瀾音說:「小石頭都與我說了。」
「不會麻煩表哥吧?」霍瀾音溫聲詢問。
「這樣的小事談何麻煩。」王景行謙謙有禮。
衛瞻的臉色冷下去。
王景行這才將目光從霍瀾音的臉上移開,望向衛瞻。他和氣地拱手,道:「這一片的確偏僻,不曾想紀公子竟會在這樣的天氣迷路。」
衛瞻冷眼看著他,沒吭聲。
王景行繼續道:「還望紀公子莫嫌屋陋,到寒舍暫住一晚。」
衛瞻的臉色徹底冷下去,已有些難看。
霍瀾音走到王景行身邊,看向衛瞻,笑著說:「幸好表兄住在隔壁,也可讓紀公子暫住一晚。」
衛瞻笑了,他慢條斯理地用指腹拈了拈袖口。
怎麼那麼想「嘎嘣」兩聲,將這兩人的脖子給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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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5:55
第七十二章 夜探
「紀公子是對這個安排不滿意嗎?」霍瀾音疑惑問。
「滿意,當然滿意。」衛瞻慢悠悠地回話。
衛瞻跟王景行去了隔壁農院,已將要到寅時。霍瀾音打著哈欠,讓大家都各自回屋睡去。
鶯時是最後一個走的,她一直陪著霍瀾音進了屋,然後給霍瀾音拿了一套乾淨的寢衣。
「姑娘,咱們院裡明明有一間客房呀,怎麼把紀公子安排到王家表少爺的院子了?我聽小石頭說王家表少爺已經歇下了,又是這樣的暴雨,著實把表少爺折騰了一回。」
霍瀾音接過鶯時遞過來的寢衣抱在膝上,道:「今晚的確是太麻煩表哥了。我瞧著後院的果子已經熟了。明兒咱們摘一些送過去。」
鶯時眼珠兒慢悠悠轉了一圈兒,挨著霍瀾音坐下,笑嘻嘻地說:「表少爺想要的恐怕不是果子呀!」
霍瀾音垂著眼睛,撫摸著膝上的寢衣。默了默,她說:「日子過得拮據,暫且也沒旁的可回禮。只能先記下,日後再說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姑娘……我們可都看得出來表少爺的心意吶!又送家具又送衣服,這個那個的……還直接買了隔壁宅院搬進去,為了什麼多明顯呀!」鶯時雙手托腮,「姑娘,這該不會就是所謂的當局者迷吧?」
霍瀾音笑了一下。她搖搖頭,說:「我心裡都清楚,不迷。」
「那……姑娘是怎麼想的呀?我瞧著姑娘和王家表少爺合適得很!」鶯時望著霍瀾音的眼睛亮晶晶的。
霍瀾音卻收了笑。
所謂合適,何嘗不是一種對現實的妥協。
所謂合適,是在默認世間女子必要嫁人的前提下,尋個差不多的可靠人成親。
原本的她會覺得這樣沒什麼,因為每一個女人都是這樣。甚至大部分女人連選擇的餘地的都沒有。可如今,霍瀾音卻茫然了。她不懂為何一定要尋個所謂合適的人去成親。
不懂婚嫁的意義在哪裡。
難道婚嫁的全部意義就是找一個合適的人去依靠、去尋求庇護,然後繁衍子嗣過完一生?
她知道自己可能因為這段時日亂七八糟的經歷,鑽了牛角尖,但她暫時真的想不通。
霍瀾音忽然有些想念兄長。從小到大,她每次遇到苦惱的事情,周自儀總是能用滿腔的大道理寬慰她、指引她。
霍瀾音暫時不想這個,讓鶯時回屋去。她也打算睡了。
「姑娘好好歇著。」鶯時打著哈欠走出去。關門的時候,鶯時忽然想到姑娘還是沒告訴她為什麼家裡有一間客房,還要讓紀公子住進王家表少爺的庭院吶?
霍瀾音換寢衣,她的目光落在右小腿上觸目驚心的疤痕。她很快移開視線,胡亂換好衣服。不去看,不想回憶。
屋子裡的燈一直燃著,她側躺在床上,望著搖曳的燈火光明緩緩閉上眼睛。
半晌,她忽然又睜開眼睛,確定屋子裡的燈還亮著,這才放心地重新合上眼。
三番兩次,反反復復。直到沉沉睡著。
等她睡熟,房門被輕輕推開。
衛瞻邁進門檻,瞥了一眼屋中燃著的兩盞燈,緩步朝床榻的方向走去。兩邊的床幔只放下一邊,另一邊懸掛著。
這是不想讓床榻裡沒有光?衛瞻又瞥了一眼屋子裡的兩盞燈。
他走到床邊,俯視睡著的霍瀾音。
她蜷縮著,面朝外側側躺著。明明是酷暑夏時,她整個身子縮在棉被中,被子拉得很高,遮了下巴和唇。
「不是想要自由?」衛瞻輕嗤了一聲,「有了自由,也沒見你高枕無憂逍遙快活。」
衛瞻剛想轉身,頗為意外地重新看向霍瀾音,借著光,這才看見她眼角噙著的淚。
衛瞻皺眉。
霍瀾音在睡夢中小聲啜涕著。
衛瞻冷眼瞧著她哭。夢中的眼淚總不是演戲吧?憶起記憶裡她所有的楚楚眼淚和嫵媚笑靨都帶著目的,衛瞻忽覺得噁心。
他煩躁地轉身。
「殿下,救我……」
衛瞻的腳步猛地停下來。
「救救我……救救我……」霍瀾音睡夢中小聲啜涕著呢喃。
衛瞻轉過身,遙望著霍瀾音,慢慢皺起眉。
半晌,他重新走回床榻,在床邊坐下,審視著睡夢中的霍瀾音。
眼淚從她的眼角溢出,窩在眼角鼻樑上。眼淚一點點聚多,終於滑過鼻樑,流進另一隻眼,將眼睫打濕。
衛瞻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哭。
他曾以為她真的死了,死於他的疏忽過失。
他什麼也沒做。「她的屍體」被埋時,他不在,旁人為她悼念灑淚時,他也不在。他冷臉下令啟程,連看都不看一眼她的殘墳。
他只是撿了一截「她」的指骨,而已。
他只是常常想起混亂片段記憶中,他失了神智掐著她脖子時,她哭著求他的樣子,那雙絕望無助的濕漉漉的眼睛如夢魘般折磨他許久。
她很害怕吧?
差點被他掐死,又遭到野狼撕咬生吞。
也或許,她根本就是被失去神智的他親手掐死,後來的屍身才被野狼分食。
她死前一定很害怕很絕望吧?也不知道有沒有哭著喊他向他求救。
無論前者還是後者,都是他要了她的命。
他是命定的孤家寡人,他不准許自己難過和想念。
可是後來呢?
衛瞻唇角輕扯,勾出一抹嘲諷的冷笑。
一切不過一個陰謀,她活得好好的,雕玉、種花、調香,作畫,還能和老相好談情說愛。
他若再晚來幾個月,說不定她已經嫁了人,成了別人的妻。說不定大著肚子對他笑。
他以為的痛都是她的陰謀,她籌謀一切只是為了讓他認為是他害死了她?讓他餘生活在愧疚自責中?
從滿腔自責到憤怒憤恨,被他仔細收著的那一小節手骨成了最大的諷刺。現實給了他狠狠一巴掌,笑他才是天下第一號的蠢貨。
「告訴孤,你這孩子只是一時起念。」衛瞻指腹拈去她眼窩裡蓄著的淚,放進口中。
又鹹又澀。
衛瞻起身。他離開前,故意吹熄了屋子裡的蠟燭。
床榻上的霍瀾音不安地翻來覆去,終於香汗淋漓地坐起來,大口喘著氣。
「鶯時!鶯時!鶯時——」
「來了!來了!鶯時在!」鶯時一邊穿著外衣一邊跑進屋,連鞋子都沒穿。她慌忙坐在床邊,讓霍瀾音靠在她的肩上。她反復輕拍霍瀾音的背,勸著:「沒事了,沒事了,姑娘只是又做噩夢了,不要怕不要怕……」
霍瀾音靠在鶯時的肩上,目光呆呆的。
「對,不用怕。」她疲憊地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輕聲呢喃,「夢都是反的……」
鶯時哭了。她哭著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還不如……」
她咬咬唇,哭著問霍瀾音:「姑娘,你可後悔過?」
窗外的衛瞻透過窗縫,遙遙望向霍瀾音。他聽見她說——
「不,就算真的死在狼群裡,也不後悔。」
衛瞻合上眼。
他沒有再聽下去,轉身離開,回到隔壁王景行家中。
王景行站在簷下,遠遠望著回來的衛瞻。衛瞻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收回視線。
「紀公子,剛停了雨,這深更半夜是去了哪裡?」王景行面帶微笑,語氣溫和。
「你家太悶熱,出去隨便走走。」衛瞻走到王景行面前,「王公子也半夜不睡?」
王景行點點頭,含笑道:「這場暴雨著實悶熱,我也是悶熱得睡不著,想著出來走走。」
「哦,你繼續。」衛瞻經過王景行,回了客房。
王景行立在原地看著衛瞻進了屋,他轉過頭望向隔壁的院落,略擔憂地皺起眉。
第二天,霍瀾音很早醒來。她磨了一會兒玉料,馮嬸才將早飯做好。六個人圍在一桌,和和氣氣地吃飯。原本霍瀾音和鶯時一起吃,後來她無意間發現馮家人一起吃飯的時候說說笑笑,和她從小接受的食不言規矩大相徑庭,意外地覺得有趣,她甚至覺得羨慕。後來,她便帶著鶯時和馮家人一起熱熱鬧鬧地吃飯。
吃過飯,霍瀾音帶著鶯時和馮家人拯救經了暴雨的花草。她在庭院裡種了幾十種花草,都是她用來調香的原料。花草不是一年四季都開,如今盛夏正是攢下香料的最好時節,萬不可讓一場雨將心血都給毀了。
「咚咚咚。」
「我去開門!」小芽子蹦蹦跳跳地跑去開門。
「是王公子來啦!」
霍瀾音抬起頭望了一眼王景行身後,不見衛瞻的身影。她略詫異了一下,起身去洗了手,將王景行請到簷下,在一套石凳上坐下。
「紀公子已經走了嗎?」
「是。我今天早上醒來時,他不知何時已經走了。」王景行道。
「哦……」霍瀾音皺起眉。
王景行猶豫了一下,才問:「表妹似乎很是在意他的來去。」
「那是自然。」霍瀾音想也不想,「他連押金都沒給我。我可把所有錢銀都用來買了那塊原料。他若跑了,我不僅不賺,興許還要賠一筆。」
王景行愣了一下,不由失笑。他認真道:「若是這人不靠譜跑單,倒是便宜我撿漏。嘉瑜還不知道你就是梅無,她也快過生辰了,剛好可以轉單給我,送她做生辰禮。」
霍瀾音端起石桌上的茶盞抿了口清爽的涼茶,沒有回話。
王景行小心翼翼地掃了一眼霍瀾音的神色,亦端起茶盞喝了口茶。他認真道:「表妹不要多想,剛剛那話不過玩笑話,瞧著紀公子穿戴不像跑單之人。不過我今日過來也的確是想麻煩表妹,若是有空雕一枚玉佩,我是真的想拿出一枚出自梅無先生的玉飾贈給嘉瑜做生辰禮。」
霍瀾音安靜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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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6:07
第七十三章 無禮
望著霍瀾音的眼睛,王景行心裡一沉,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他別開眼,逃避地看向庭院裡忙著扶花的人,說道:「這場暴雨,可惜了這些花。」
「是啊,昨兒還開得好好的。一場雨,將花兒都打壞了。」霍瀾音起身,「表哥坐,我要去摘撿花草了。若等到中午恐怕這些落花都要被曬蔫兒,就真的不能用到製香上了。」
「我也來幫忙。」王景行挽起袖子。
霍瀾音笑:「表哥沒有事情要忙嗎?我怎麼記得表哥以前總是很忙的。」
「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閑。」王景行蹲在花圃中撿起一朵不知名的藍色小花,「這種被風雨摧殘剩一半的花可還要?」
「摘下完整的花瓣,還是有用處的。」
王景行點點頭,認真拾撿掰折。
王景行的小廝在院外急得直撓頭,鋪子裡還有一大堆的事兒等著處理,而且這次本來只是路過豐白城,順便看看幾間鋪子的帳目,本來是急著去虎民島談一筆大單子的。
「二爺怎麼還買了破農宅住下了……」
「你是順子哥哥嗎?」小芽子扒著門縫,沖王順笑,「你家公子讓你進去。」
王順頓時鬆了口氣,二爺終於想起大買賣了!
他樂顛跑進院子裡:「爺,是要走了?」
王景行甩了甩手上的泥巴,道:「中午前要將這片花圃收拾出來,你問問小石頭該怎麼做,手腳麻利些。」
「啊?」
王景行抬眼看他。
「哦哦……」王順撓撓頭,將長衫掖在腰間,蹲在小石頭身邊請教該如何做。
老老小小八個人忙了一上午,終於在陽光最烈之前將整片花圃拾弄妥當。摘下的花草分類擺在竹籃裡,整個農家小院都飄著濃郁的芬芳香氣。
大家剛歇下,小院門響起叩門聲。
霍瀾音坐在簷下看向院門口,猜著可是紀公子過來送定金?可是當她看見院門口來人的臉時,頓時無語地別開視線。
王景行始終暗暗觀察著霍瀾音的表情,見此,詫異地望向院門口。
「馮叔,小娘子可在家吶?」趙彥林笑嘻嘻地問。在他懷裡抱著一個笨重的白瓷魚缸,兩尾通體鮮紅的小鯉魚在水裡游來遊去。
「在……」馮叔臉上的笑有些僵。
趙彥林踮著腳朝院中張望,看見簷下的霍瀾音,大眼睛立刻亮起來。
「讓開讓開!」他擠開馮叔,抱著白瓷魚缸,一路小跑跑到霍瀾音面前,將魚缸放下,魚缸裡的水往外濺出來一些。
「哎呦我的娘呦,這一路可累死小爺我!」他一屁股在霍瀾音身邊的石凳坐下,把手當成扇子,在自己的臉前拼命地扇著風,「哎呦娘誒,可熱死小爺了!什麼鬼天氣嘛。」
「鶯時,給趙家公子上茶。」霍瀾音語氣淡淡地說。
鶯時應了一聲,給趙彥林上茶的時候板著臉,生怕旁人看不出她的不樂意。
王景行瞧出霍瀾音和霍瀾音身邊人對趙彥林的態度,在幾分好奇之外,不由多了幾分帶著提防意味的打量。
趙彥林長得濃眉大眼,很是富態。而且穿金戴銀,手指粗的金鐲子戴了仨。這個人從長相到穿戴明目張膽地告訴別人——小爺有的是錢!
這個時候,趙彥林的四個隨從才氣喘吁吁地追過來。
趙彥林上下打量了一番王景行,兩條毛毛蟲似的粗眉一上一下皺起來,不算友善地問:「小娘子,這人誰啊?」
「這位是我的表兄,姓王。這位趙公子是不二樓趙老闆的侄子。」霍瀾音只好給兩個人做介紹。
「表兄啊……」趙彥林念叨了一遍,不太高興。不過他很快又咧著笑,嘿嘿笑了兩聲,指向白瓷魚缸,「小娘子,你瞧這兩條小魚可好看?我親手釣上來的,覺得這兩條最好看,親自捧來送你的!」
霍瀾音疏離地搖頭,說:「我不喜歡魚。」
稍微停頓了一下,她又加了一句:「我對魚過敏。」
「啊?我聽說過有的人吃魚會過敏。還有養魚會過敏的?」趙彥林驚奇地瞪圓了眼睛。
霍瀾音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是,興許是調香太久,接觸太多香料,所以對味道比較敏感。聞到養魚的水會覺得很不舒服。」
「來人!來人!」趙彥林趕緊招呼隨從把桌子上的白瓷魚缸抱走,且吩咐他們將魚缸跑到遠些的地方,摔個稀巴爛。
「趙公子過來只是為了送這兩尾魚?」霍瀾音問。
「是啊!哦,不對……還給我二叔帶話。他說什麼定金什麼老闆的。哎呀,我那二叔說話太快了,我沒注意他都說了啥。反正就是讓你今天有空過去一趟!」
「知道了。多謝趙公子帶消息過來。」霍瀾音起身,「寒舍簡陋,不敢留趙公子多坐。馮叔,送趙公子出去。」
霍瀾音說著,往房中走。
鶯時小跑著跟在霍瀾音身後。
「誒?誒?我這也沒說上幾句話咋就趕我走啊?可憐我一片苦心,那麼遠來給你送小魚兒……」
趙彥林看向端坐的王景行,王景行輕輕頷首。
趙彥林瞪了王景行一眼,不高興地甩了袖子,轉身往外走。
王景行跟進正廳,詢問:「這人是怎麼回事?」
「也沒什麼,就是個吃喝嫖賭的紈絝少爺。」
王景行沉吟了片刻,才問:「可有我能幫忙的?」
霍瀾音並不想虧欠王景行太多,她說:「暫時還不用。日後若是需要表哥幫忙,我不會逞強的。」
她如此說,王景行也不好堅持,只是道:「下午去不二樓的時候,我同你一道去。」
他笑了一下,不等霍瀾音拒絕,輕歎了一聲,無奈道:「實不相瞞,本來上午就該過去。被表妹拉著做苦力,只好下午才去。」
霍瀾音垂下眼睛,淺淺笑著。
鑒玉街相鄰的薔城街比起鑒玉街要更熱鬧一些,因為鑒玉街大部分鋪子都在賣玉器相關,而薔城街商鋪的類型更多些。豐白城最大的酒樓九霄樓正坐落在薔城街最熱鬧的地方。
九霄樓頂層視野最好的一間天字房中,衛瞻闔著眼坐在籐椅上,右臂的袖子被挽起來,露出的右臂上密密麻麻紮著銀針。他的整條右臂色如墨炭,有些瘮人。
霍佑安坐在一邊啃著蘋果。他一邊吃一邊說:「你找到人了?」
衛瞻點頭。
「那怎麼不見人影?嘖,我早就覺得這女人不安分。你怎麼沒把她抓回來揍一頓。」霍佑安啃著蘋果哢嚓哢嚓。
「她沒有認出我。」衛瞻睜開眼,語氣裡帶著慍意。
「這不是很正常?」霍佑安丟開啃了一半的蘋果,伸了個懶腰,「你之前一直戴著面具,連聲音都受了影響。現在恢復如初,反差本就大得很。且全天下都知道你到了西荒,沒人知道在西荒的大殿下不過是個替身。她認不出你不要太正常。不過我倒是意外你沒直接告訴她,我還以為你會直接將人扛回來。」
衛瞻看著霍佑安,淡淡開口:「孤豈是如此無禮暴躁之人。」
霍佑安咳嗽了一聲,轉過頭去翻了個白眼。
衛瞻瞥了一眼自己的右臂,右臂上的黑炭般的顏色正在迅速減退。他忽然問:「你可有今年科舉才子的名錄?」
「手邊自然是沒有的。你若想要,明日給你弄來。我聽說今年的狀元郎年紀輕輕被夫子們大為讚揚。叫周……周自……周什麼來著……」
衛瞻忽然想到一個名字,不確定地問:「周自儀?」
「對對,正是這個名字。」霍佑安頗為意外地看向衛瞻,「你知道此人?」
「知道他妹妹。」
衛瞻不耐煩地拔去胳膊上的銀針,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霍佑安問。
「找女人。」衛瞻頭也不回。
霍佑安翹著二郎腿在後面打趣:「堂堂皇子要去逛窯子嘍!」
衛瞻沒理他。
霍佑安無奈地跟上去:「讓之,你又要去找那隻小狐狸啊。」
「我何時說要去找她?」
霍佑安笑:「哥哥可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小時候還給你換過尿布……」
「砰!」
房門猛地被衛瞻踹上,房門差點砸到霍佑安的臉。他的俊臉距離砸上的房門不過一指的距離。
霍佑安摸了摸自己的臉,自言自語:「得,我算是看明白了。沒皇后娘娘管著你,你就裝不下去是吧?」
衛瞻去了不二樓。
他一步一步走上三樓,每走近一些,霍瀾音的聲音聽得越清楚些。
趙彥林笑嘻嘻地將霍瀾音堵在房中,侃侃而談。
「這世上再也沒有比我趙彥林更貌比潘安才比夫子家財萬貫的好郎君了!」趙彥林挺胸抬頭地理了理衣襟,「小娘子當真不考慮一下?」
霍瀾音看著從樓梯走上來的衛瞻,誠懇道:「別的不太清楚,趙公子身後的那一個人好像比趙公子長得更好看些。」
趙彥林的一雙毛毛蟲粗眉立刻扭起來。
「誰?誰能比小爺更玉樹臨風?誰?誰?」趙彥林轉過身去,卻在看見衛瞻的臉的瞬間噤了聲。
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滯,趙彥林忽然從袖子裡掏出一把匕首,朝衛瞻衝過去,嘴裡嚷嚷著:「不成!小爺得把這張臉給劃了!」
衛瞻遠遠望著角落裡的霍瀾音,根本沒有看趙彥林。直到趙彥林衝到他面前,他才隨手握住趙彥林握著匕首的手腕,隨手一丟。趙彥林高大的身軀立刻沿著樓梯滾下去,將整個閣樓震出響動來。
霍瀾音驚訝地望向衛瞻。
四目相對,衛瞻的目光是冷的。
這就是她要的生活?忙碌與自足的同時,伴著辛苦和拮據,更要費心費力地周旋在這群無賴與紈絝之間。
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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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06:46:27
第七十四章 扛起
趙彥林滾到樓下,「哎呦、哎呦」地叫喚著。
霍瀾音急忙跑到樓梯口,朝下看去。
趙彥林弄出的響動驚動了其他人,店中夥計急忙跑出來看,趙老闆趕忙趕過,親自將侄子扶起來。
「有沒有事?快站起來看看。」
趙彥林一下子蹦起來,抱著趙老闆嚎啕大哭:「二叔!嚇死我了,疼疼疼,屁股疼啊——」
趙老闆瞧他還能蹦,知道沒什麼事兒,鬆了口氣。他抬頭望向站在樓梯上面的衛瞻和霍瀾音,無奈地搖搖頭,拍著侄子的背,將他扶走:「好了好了,這就給你請個大夫瞧瞧……」
霍瀾音轉過頭望向衛瞻,壓下那種古怪的熟悉感覺,解釋:「趙家公子自小被寵大,驕縱紈絝,可是膽子小得很。雖然整日咋咋呼呼的,但是他有做壞事的心沒有做壞事的膽子。剛剛並非真的要用匕首劃花你的臉。他就是……虛張聲勢以為能嚇到你。」
說到這兒,霍瀾音不由忍俊不禁。她彎著唇側過臉去。
「他在欺負你。」衛瞻審視著霍瀾音唇角的淺笑。
「還好,他嘴上皮一些罷了。左耳進右耳出,我也沒覺得如何。」霍瀾音抬眼去看衛瞻,剛好對上他的目光。她有些意外地移開視線,問:「紀公子可找到你家夫人了?」
「找到了也沒什麼用。」
「若公子當真對夫人一往情深,都尋了那麼久,怎能半途而廢呢?沒有說不開的誤會,只有被時間磨光的感情。公子要珍惜啊。」霍瀾音笑笑,走回窗下坐下,重新認真修補著玉簪。霍瀾音有時候會接一些鋪子裡修補玉器的活兒。
衛瞻的目光追隨著她。
可惜,她沒有心,更沒有感情。
衛瞻沉默了片刻,說:「我不能在這邊久留,恐怕和她沒什麼緣分了。」
「什麼事情這麼急,不能再等等?」霍瀾音垂著眼睛,認真修補著玉簪。
「聽說前太子遇刺身亡,京中有變,家父讓我回京。」衛瞻遠遠望著她。
霍瀾音的手一抖,手裡的小刀戳破了指腹,鮮紅的血珠兒沁出來。
樓下響起一陣淩亂的腳步聲,王景行急匆匆地跑上來,焦心地問:「發生什麼事情了?有沒有怎麼樣?」
霍瀾音急忙用帕子擦去指腹上的血珠兒,手指蜷縮進掌心藏起,說:「沒什麼事,趙家公子不小心摔下去了。」
「沒事就好。」
「表哥怎麼過來了?」
王景行鬆了口氣,才解釋說:「今日過來跟趙老闆談生意。」
「哦,想起表哥說過打算做玉石生意。」霍瀾音有些心不在焉。
王景行點點頭,沒多解釋。
霍瀾音想再問紀公子哪裡聽來的消息,可是她望向樓梯口,已經不見了紀公子的身影。
「紀公子何時走的?」霍瀾音站起來,從窗戶向外張望著。
王景行猶豫了一番,試探著問:「表妹似乎對紀公子有些不同?」
「我有些事情要問他。」霍瀾音皺著眉,沒聽出王景行語氣的不尋常。
王景行多看了霍瀾音一眼。
晚上臨睡前,霍瀾音坐在梳粧檯前慢悠悠地梳著沐浴過後還沒有幹的長髮。她望著銅鏡中的自己,有些走神。
手中握著的梳子插在髮間已經很久,「吧嗒」一聲落在地上,霍瀾音才回過神來。她低著頭看著落在地上的梳子半天,才彎腰將它撿起來。她重新直起身子,拉開銅鏡下的小抽屜,拿出望山。
「他真的……死了?」
霍瀾音輕輕將望山握在手心。
分明前些日子她還注意到茶肆裡的閒人談論他到了西荒仍舊作威作福,怎麼會那麼突然就……
不可能啊。
「是紀公子胡說的吧?」
可是紀公子瞧著像是京中望族,這種消息會比普通百姓知道得更快吧?
「紀公子應該沒有理由騙人的吧?」
可是……
一同經歷過追殺,她曉得他的本事,怎麼可能會那麼突然就遇刺呢?
霍瀾音垂下眼睛,攤開手心,目光凝在掌心的望山。
心裡忽然就煩起來。
當初離開西澤前,周父將她叫到書房說話。周父將話說得漂亮,可那些話裡又藏著多少私心?周父倘若真的疼愛她這個「女兒」,那些她和姚媽媽住在漏宅被奴僕欺淩的日子又算什麼?
疼愛的確是有的,只是夾雜了太多的利用。
有時候霍瀾音會去想,倘若不是衛瞻剛巧來到西澤,周父要用她這枚棋子,也許她只會回歸奴籍。
報答周家十六年的養育之恩是真的。不想連累京中周自儀的仕途是真的。想要利用衛瞻逃離西澤也是真的。
她做他的藥引,是她與周家的糾葛罷了。霍瀾音恩怨分明,從來沒有遷怒過衛瞻。甚至曾感謝他的到來,給她逃走的機會。
而為他完整做完一百日的藥引,是她所能做的全部報答。
百日之後,兩不相欠。
霍瀾音輕歎了一聲,從針線簍中挑了一塊紅色的布條,一層層纏在望山上,又拿來針線仔細縫好,將望山收進抽屜。
夜深了,霍瀾音也睡熟了。
房門被推開,衛瞻邁進房中。隨著他進來,帶進屋中一道風。涼風一下子將桌上的蠟燭吹熄。
衛瞻立刻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霍瀾音,走到桌邊將蠟燭點燃,房中重新亮起暖融融的光。
他悄聲走向床榻,挑開半邊的床幔,看向霍瀾音。霍瀾音如昨晚一樣蜷縮著裹在被子裡,眉心蹙在一起。
衛瞻彎腰,將霍瀾音被子裡的左手拉出來。
霍瀾音睡夢中輕聲呢喃了句什麼,左手下意識地去抓,反手握住了衛瞻的手。
衛瞻微怔,垂眼去看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
霍瀾音不安地細微挪動,她握著衛瞻的手慢吞吞地變了姿勢,最後將衛瞻的拇指握在手心裡攥著。
衛瞻深深吸了口氣,抬眼看著霍瀾音緊蹙的眉頭,怎麼就那麼生氣呢?
胸腔裡的那團火已經壓了太久。
他煩躁地將霍瀾音握著他的手推開。
霍瀾音低低輕哼了兩聲,眉心皺得更緊。
衛瞻惡狠狠地剮了她一眼,拿出銀針刺在她左手虎口。
霍瀾音一直揪著的眉頭慢慢舒展開。
盯著霍瀾音的臉半晌,衛瞻拔下銀針,惡狠狠地虛空做了個扇巴掌的動作,憤怒地佛袖離去。
第二天霍瀾音醒得特別遲。
「姑娘,你可終於醒了。我都過來三次了,你都一直睡著。」鶯時進來。
「什麼時候了?」霍瀾音抱膝坐在床上,慢吞吞地揉著眼睛。
「都已經過了巳時啦。」
「這麼晚了?」霍瀾音也很意外昨晚睡得那麼沉,「快,快給我打水。今兒個也要去不二樓修玉簪的。」
霍瀾音掀開被子下床,順手拿起昨天換下來的衣服。
「咦?」
她在衣服裡翻了翻。
「貼身心衣怎麼不見了?」
她想問是不是鶯時收的,可鶯時已經先一步跑出了屋子。霍瀾音也沒多想,將昨兒穿的這些衣服放在一旁,打開衣櫥拿出今天要穿的男裝。她簡單收拾了一番,急匆匆地帶著小石頭去了不二樓。因要晾曬、碾磨昨兒個摘下的花草,沒讓鶯時跟著。
快到午時才到不二樓,霍瀾音專注地修復玉簪。
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她終於將玉簪修復好,讓小石頭送去給趙老闆。
趙彥林屁顛屁顛地湊進來。
「我二叔不讓我打擾你修復玉簪,你總算可修好了!我在隔壁等了你一天!」
霍瀾音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隨口敷衍:「趙公子等我做什麼?」
「我昨兒被那小白臉推下去,可疼了。你就不心疼一下?」
霍瀾音愣了一下。
小白臉?
她又緊接著笑了。
她一笑,趙彥林也跟著傻乎乎地笑了。他忙說:「對對,小娘子就應當多笑。一笑傾城啊!你這一笑我,我這顆心哦。怦怦怦——來來來,你來摸摸看!」
霍瀾音將東西收拾好,背上木匣,向一側避開,疏離地說:「我還有些急事,這就得走了。有什麼事兒,下回再說。」
「那不行!」趙彥林的嗓子一下子粗起來。他趕忙走到門口,張開雙臂擋著去路。一臉兇神惡煞的表情,粗聲粗氣:「我告訴你!小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今兒個,這門婚事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把你綁起來扛回家強娶!」
趙彥林高高抬著下巴。
霍瀾音說:「趙老闆。」
趙彥林嚇了一跳,立刻回頭:「二叔,我……」
身後哪裡有人。
「你你你……你不老實!」趙彥林氣衝衝地指著霍瀾音。
霍瀾音淺淺笑著,認真道:「趙公子貌比潘安才比夫子家財萬貫,將來一定會遇到情投意合的夫人。」
「我就……」
霍瀾音打斷他的話,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繼續說:「趙公子貌比潘安才比夫子家財萬貫,如此人中龍鳳的好男郎定然不齒於勉強女子,如此無敵聰慧的好男郎定然知道強扭的瓜不甜這道理。」
「我……我……」趙彥林被噎住了。他雙肩耷拉下來,沮喪地嘟囔:「我都這麼優秀了,你怎麼就不肯跟我?憑什麼不傾心於我?」
「傾心於否與趙公子是否優秀無關。倘若喜歡一個人只看他是否優秀,那麼他日遇到更優秀的人,豈不是可以順理成章地移情別戀?」
霍瀾音說完,自己愣住了。
原本怎麼也想不通的事情,竟然在一瞬間自己想通了。身邊人都說她若嫁給王景行會是很好的歸屬,她曾不懂自己為什麼不願意。如今卻懂了。
鶯時說她當局者迷,她堅決否認。此時方知她真的被困在了局中迷霧,而且是困了很久很久。
原本她十分茫然,猶豫著要不要嘗試接受王家表哥,如今也在瞬息間有了答案。
心中一片明朗,頓時輕鬆下來。
她笑了。
趙彥林看得一雙圓眼發呆,他咽了口唾沫,說:「乖乖,原來你剛剛那個笑不算什麼,這才算傾城一笑嘛!不……不對啊?你剛剛說的那話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懂?」
霍瀾音輕笑:「趙公子貌比潘安才比夫子家財……」
「得了吧你!」趙彥林一雙毛毛蟲粗眉擰起來,「什麼傾心不傾心的……哦哦哦……你就老實跟我說你是不是心裡有人了,然後不肯移情別戀本小爺?」
霍瀾音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她發現跟趙彥林當真是說不通,只好做出誠懇的樣子來,說道:「不瞞趙公子,我心中的確有意中人。」
衛瞻一步一步走上樓梯,將霍瀾音的最後一句話聽進耳中。
「我就知道……」趙彥林沮喪地低著頭。
他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不高興地嘟囔:「什麼人這個時候來看小爺的笑話!」
他回過頭看見來人是衛瞻,粗短的脖子往領子裡縮了一下。
「下、下次再聊!」趙彥林對霍瀾音說完,立刻貼著牆邊,一邊沖衛瞻擠出極為難看的笑臉,一邊往樓下挪。
衛瞻並沒有看趙彥林一眼。他今日穿著一身青色的長衫,上面繡著翠竹的暗紋。華貴的柔緞料子卻透出一股斯文的氣息,脫俗的容貌和天生的高傲,又為他的氣息裡添了幾分日月入懷的朗質。
「紀公子。」霍瀾音沖他得體地淺淺一笑,「有一件事還想問問紀公子。你昨天……」
「聽說梅無先生有意中人?」衛瞻打斷她的話。他手中握著一柄合攏的摺扇,一下又一下輕輕敲著自己的掌心。
霍瀾音皺眉。心想這人可真是古怪,不僅喜歡拉著剛認識的人說自己和妻子的私密事,還要打聽旁人的私密事。
衛瞻又輕輕敲了兩下掌心,問:「不知道何時大婚,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討一杯喜酒。」
霍瀾音收了臉上的笑,語氣也變得疏離起來:「紀公子,這些是我的私事。」
樓下響起一陣腳步聲,王順咚咚跑上樓梯。他也沒上到最後最後一節,在還差三四節的時候便停了腳,朝上望向霍瀾音,笑著說:「霍公子,我家二爺說你的活兒應當幹完了。讓我來請你去四春樓吃飯!」
「好。我這就去。」
剛好霍瀾音也有些話想要對王景行說。
「紀公子,我先走一步。」霍瀾音對衛瞻淡淡彎唇,走下樓梯,和王順一起下樓。
她客氣地說:「麻煩你跑這一趟。」
王順嘿嘿笑了兩聲,忙說:「不麻煩不麻煩,都是一家人嘛!」
一家人。
衛瞻臉上高傲的、如沐春風的笑容終於散去。他最後用手中的摺扇敲了一下掌心,摺扇貼在掌心沒有拿開。片刻之後,他將手搭在木質樓梯扶手。微微用力,指關節發白。厚重的樓梯扶手有了裂縫。
「泥泥,孤真的要生氣了。」
他不緊不慢地一步步往下走。當他走下去,身後的樓梯慢慢皸裂,然後摧古拉朽般轟然倒塌。
王景行立在四春樓三樓包間的窗前,注視著霍瀾音拐過街角,往四春樓走來。看著她逐漸走近,王景行的眉眼間不由浮現了幾分溫柔的笑。
他吩咐店小二上菜,霍瀾音進來剛剛坐下,店裡的夥計端上店裡的招牌菜。
霍瀾音掃了一眼,發現桌子上的幾道菜無一例外都是素菜。
王景行倒了一盞茶遞給霍瀾音,笑著說:「忙了一下午,一定累了。店裡的菜我都嘗過,這幾道不錯,表妹嘗嘗看。」
霍瀾音接過王景行遞過來的茶沒有喝,直接放了下來。她纖細的手指捏著茶盞,輕輕轉動著,盞中茶水微微晃動。
王景行瞥了一眼,猜到霍瀾音興許是有話要對他說。他也不急,逕自拿起筷子吃東西。
「表哥,我思來想去總要給你一個答覆。」
王景行夾菜的動作一頓。
「我經歷過什麼表哥都知道,」霍瀾音頓了頓,「又不知道。」
王景行放下筷子,看向霍瀾音,說:「你若不想我知道,我便什麼都不知道。你若想讓我知道,我便會知道。」
霍瀾音唇角掛著笑,輕輕搖了搖頭。她望著王景行的目光裡噙著一抹溫柔。她說:「不是不能嫁給表哥。」
王景行心裡忽然一緊。
「可是我找不到嫁給表哥的理由。」
王景行心裡忽然又是一空。
「或因家族聯姻,或因尋求庇護,或因延綿子嗣,或因免於閒言碎語,或因單純的喜歡……」霍瀾音搖頭,「我找不到理由。我沒有家族要考慮,覺得自己可以護好自己,沒有生兒育女的想法,名聲更是早就壞透了,也……」
「也不喜歡我。」王景行苦笑,將霍瀾音沒有說完的話接下去。
「不是表哥不好。在我能接觸的男子中,找不到比表哥更好的人。」霍瀾音心裡越來越清朗,「可是我總覺得表哥只是表哥就挺好,想像不出當表哥成為夫君之後,我對表哥的感情會有什麼區別。既找不到成婚的理由,又為何一定要遵從習俗,為婚嫁而婚嫁?」
王景行心裡悶悶的。他不是強求的人,可他知道錯過今日,可能日後再沒有機會。他起身,走到窗口,望向窗外。
他不敢去看霍瀾音淡然的眉眼,只好背對著她說話:「為什麼不能試一試?給我也是給你自己一個機會,興許你會發現婚後的日子也挺好。」
霍瀾音蹙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衛瞻走進四春樓,拉過店小二問到霍瀾音所在的包間,壓下滿腔的憤怒,面無表情地上樓。
「咚咚」兩聲敲門聲後,店小二在門外說:「來送水果的!」
剛要說話的霍瀾音,暫且將回答咽了回去。
店小二推門進來,掃了一眼包間裡的情況,笑呵呵地將水果盤放在桌子上。
霍瀾音端起桌子上的茶盞,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她好像沒見過這個店小二?
她猛地抬頭,只見銀光一閃。
「店小二」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朝王景行的後心刺去。
「當心!」霍瀾音驚呼一聲,立刻起身,朝背對屋內的王景行衝過去,擋在他的背後。
衛瞻剛巧走到門口,摺扇中的暗器立刻射出去,將即將刺中霍瀾音的那把匕首彈開。
一聲脆響之後,「店小二」手腕頓時發麻,匕首脫手彈開。另外一枚暗器接踵而來,射中他的後腦勺,他的瞳仁立刻放大,眼神虛空。整個人「轟」的一聲朝後栽去。
霍瀾音心有餘悸地捂著自己的胸口,心跳怦怦怦,越來越快,整個心快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表妹!」王景行轉過身來,看著這場面頓時什麼都明白了。他臉色煞白,用發抖的手握住霍瀾音的手腕。
「王順!王順!」王景行立刻喊人進來。
王順、小石頭,還有四春樓的另外兩個夥計立刻趕上來,都嚇了一跳,趕緊去看假扮店小二那人的屍體。
「你、你為什麼要替我擋?!」王景行的聲音都在發顫。
霍瀾音被王景行扶著坐下。她心跳快得沒發說話,目光空空,一陣陣後怕。
「這人已經死了。」王順說。
「這人好像是城西一片的地痞。二爺,我這就派人去打探這人的底細。竟敢在咱們四春樓鋌而走險,一定將這人給揪出來!」四春樓的掌櫃趕忙說。他知道實情嚴重性,說完立刻吩咐身邊的人去城西調查。
王景行望向門口的衛瞻,誠懇道:「多謝紀公子剛剛出手相救!」
衛瞻臉色鐵青地看著王景行握著霍瀾音的手腕。他一步一步朝霍瀾音走過去,每走一步,心裡堆壓幾個月的憤怒便又多了一分。
圍在霍瀾音身邊的小石頭覺察到身後一陣冷意,回過頭去,看見衛瞻走來,不由自主地愣愣退到一旁去。
衛瞻在霍瀾音面前停下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霍瀾音心跳仍舊很快,還沒有從剛剛的恐懼裡回過神來。她抬起頭,望著衛瞻的眼睛,勉強壓下心裡的混亂,道謝:「剛剛多謝紀公子了。」
霍瀾音望著衛瞻的眼睛,慢慢發現他黑白分明的眼眶裡逐漸溢出殷紅。霍瀾音怔了怔,望著衛瞻的眼睛,有些懵。
「紀公子?」衛瞻冷眼睥著她嗤笑,「蠢貨,夜夜同寢竟連孤都認不出來。」
霍瀾音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她望著衛瞻殷紅的眼,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霍瀾音被扛起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懵的,身邊是驚呼聲。
那一聲焦急的「紀公子且慢」是王景行的聲音,他還說了什麼霍瀾音卻沒聽見了。她的周圍的嘈雜彷彿隔了一層屏障。
衛瞻冷著臉離開四春樓,無視街邊行人的眼光和議論。
夕陽落山,遠處的層山卻沒了西澤那夜的皚雪。
衛瞻拍了拍霍瀾音的屁股,又側過臉湊過去聞了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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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時間:
2020-8-29 06:46:45
第七十五章 氣瘋
霍瀾音的身子忽然一僵。好像繞了那麼大一個圈子,又回到那個大雪紛紛揚揚的漆夜。
霍瀾音被衛瞻扛在肩上,她有限的視線一晃一晃的。她看見行人的腿和腳不停在後退。蹲在地上的小男孩一臉驚奇地瞧著她。
她在差點挨了一匕首的恐懼中還沒有回過神來,又震驚於紀公子是大殿下?
那個聲音沙啞面戴凶獸面具一身玄衣暴躁到一拳爆頭的衛瞻?
這個聲如石落清溪俊朗不似凡間人白衣青竹斯文儒雅的京中紀公子?
懵。
「紀公子!你不能這樣帶她走!」王景行從後面追上來,擋在衛瞻的前方。
王景行身邊的侍從、四春樓的夥計還有小石頭,也一股腦地追過來,作勢想要將衛瞻包圍起來。
王景行嚴肅地警告:「請你立刻將她放下來!」
「請你立刻在我眼前消失。」衛瞻毫無表情的面容下,是他早已壓不住的怒火。他腳步不停,繼續往前走。
看著衛瞻逐漸走近,王景行張開雙臂做阻攔,絕對不後退。
忽然,有人吹了一聲口哨。
王景行、小石頭等圍著衛瞻的人循聲望去。
霍佑安悠閒地坐在屋頂上。他歎了口氣,無奈地從屋頂一躍而下,在衛瞻馬上要走到王景行面前的前一刻,輕易將王景行拉開。
衛瞻繼續往前走,經過王景行剛剛站立的地方,腳步連停頓都不曾有。
「你是何人,做什麼要拉開我?放開!」王景行又急又怒。
霍佑安笑:「我是好人,保你性命的好人。」
「完了完了……這可怎麼辦啊……」小石頭急得團團轉。他隱約記得聽說這位紀公子有著京中權貴的背景,倘若他去告官會不會官官相護不管這事兒啊?
「對……先回家去!」小石頭撒腿就跑,使出全身的力氣往家跑。問問爹問問娘問問小鶯時該怎麼辦!
王景行也想到了報官,可是他猶豫了一下,想到霍瀾音的女兒身,倘若報了官她的事情會被傳開,她又要和在西澤時一樣面對那些流言蜚語。短暫的猶豫之後,王景行決定令隨從喊上在豐白城的所有長工和家奴去救人。
從四春樓到九霄樓,一路上行人和攤販好奇地打量著衛瞻。
「呦,這郎君模樣好生俊俏。怎麼背著個男子?」
「如此好郎君居然好男風,可惜了!可惜了!」
「咦?這個小白臉是不是焦大哥上次相中的那一個?趕快去銅鑼巷告訴焦大哥一聲,他看中的那個小白臉好男風!」
「……」
霍瀾音在衛瞻的肩上聽著路邊的嘈雜議論,各種嘈雜的聲音衝進她的耳中,明明那麼吵,可是她好像一句也沒聽清。她心裡亂糟糟的。
衛瞻踢開房門,扛著霍瀾音大步走進房中。他將霍瀾音扔到床上去,霍瀾音驚得連連向後退,驚恐地望著衛瞻。
衛瞻立在床邊,緊緊抿著唇。唯有細微起伏的胸口才能證明他心裡的憤怒。
那股怒氣已經在他心裡強壓了幾個月。
「不!」霍瀾音一下子反應過來,從床上跳下去,往外跑。
衛瞻兩步追上去,輕易握住霍瀾音的細腰,將她重新拉回懷中。
霍瀾音臉色煞白,她拍打著衛瞻的胸膛,大聲叫嚷:「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不認識你!你放開我!」
「聽不懂?不認識?放開你?」衛瞻冷笑。
外面很吵,王景行帶著王家的長工和家奴追過來,在外面大聲喊著放人。在一片叫喊聲中,王景行儘量保持冷靜的聲音摻雜在其中。
「紀公子,雖不知道你為何如此。但有話好說!」
衛瞻盯著霍瀾音的臉,煩躁得用指腹慢吞吞地擦了下唇。
衛瞻回過頭向門口的方向望了一眼。他順手撕下床幔,又將躲在床榻上的霍瀾音扯到身前,然後將她的雙手用力綁起來。
「你做什麼?你放開我!」霍瀾音用力踹了衛瞻一腳,趁著衛瞻鬆開手的空當,她趕忙去摸靴子裡的匕首。
她的動作不由一僵——靴子裡空空如也,那柄匕首早就不在她身邊了。
她抬起頭去看衛瞻,見他不怒反笑,反而覺得陰森可怖。
衛瞻笑了一下,重新鉗制住霍瀾音的雙手,用床幔在她的手腕反復纏了幾層,然後將她的雙手綁在了床頭柱上。
雖然知道掙脫不得,可是霍瀾音還是在努力掙脫。一雙腳奮力朝衛瞻亂踢。
衛瞻輕易避開她的亂踢。他摸了摸霍瀾音的頭,他臉上的溫柔讓霍瀾音覺得詭異。
衛瞻忽然轉身大步走出去。
「你鬆開我!混帳!混帳!」霍瀾音沖著衛瞻的背影大罵。
王景行剛要帶著人闖進去,看見官兵魚貫而入。他愣了一下,急忙說:「官爺,這裡面的匪賊當眾劫了我的親戚!還請官爺主持公道!」
霍佑安慢悠悠地從樓下上來,官爺立刻行軍禮,齊聲:「霍將軍!」
霍佑安抱著胳膊,不緊不慢地走近,說:「我表弟和表弟媳鬧了矛盾,不想鬧了這麼大動靜。真是讓旁人看笑話了。」
「原來是霍將軍的表弟,看來是誤會一場!」官爺立刻露出笑臉。
王景行的心裡頓時一涼。
房中的霍瀾音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聽見王景行的人忽然一下子沒了聲音,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過了片刻,房門被推開,霍佑安出現在門口。霍佑安本是來找衛瞻,看見霍瀾音雙手被綁在床頭柱,頭髮也亂了。他嚇了一跳。
「不好意思,走錯了!」他立刻轉身出去,「砰」的一聲甩上門。
他剛一出去,迎面遇見衛瞻。
霍佑安古怪地看著衛瞻,說:「整個九霄樓的賓客都用銀子請了出去,現在整個九霄樓就咱們三個人。」
「所以你為什麼還不走。」
霍佑安一窒。
眼看著衛瞻就要推門進屋,霍佑安摸了摸鼻子,說:「讓之,別太欺負那姑娘了。」
衛瞻站在房門口回頭看向霍佑安。
「她不是還有個狀元郎兄長?要是讓她兄長知道你這麼欺負人,那將來還不得君臣不和?要是我妹子被你這麼搞,我可是要造反的!得……」霍佑安聳了聳肩,「我管不著。」
霍佑安閉了嘴,默默下樓。
衛瞻面無表情地推門進去,看向被綁在床邊的霍瀾音。
人都是霍佑安攆走的,衛瞻出去什麼也沒做,不過是去隔壁冷靜了一下,要不然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一巴掌將霍瀾音的腦殼兒敲碎。
霍瀾音安靜地靠坐在床邊,抬起眼睛望著衛瞻一步步走近。她現在已經比剛剛冷靜了一點,不過也只是一點罷了。
衛瞻在隔壁已經將滿腔的怒火壓了下去,可是一回到這邊,每朝前一步離她更近一步,心裡的火氣又升起一分。
霍瀾音白著臉咬牙裝傻:「紀公子認錯人了。」
「認錯人?」
衛瞻胸腔的火氣一下子又炸開。
他扯開綁著霍瀾音雙手的床幔,將她拉起來,又讓她轉過身背對自己,一手撐在她的前腰,一手用力去撕她的褲子。
腿間一涼,霍瀾音使勁兒去推衛瞻的手。
「你放開我!流氓色痞!混帳!」
衛瞻的手掌覆在她的臀上,用力一捏,怒道:「認錯人?那你的屁股上為何也有這胎記?」
「什麼胎記我不知道!」霍瀾音用手使勁兒拍打衛瞻撐在她前腹的手掌,又使勁兒去踢踹他。
「也是。你的屁股上也沒眼睛,自己竟是看不見。」
霍瀾音掙扎得急了,衛瞻終於放開了她。霍瀾音一個用力過猛,差點跌倒。衛瞻伸手扶住她的腰。
霍瀾音彎下腰在他的手背上用力一咬,趁著衛瞻鬆手的時候,飛快爬上床,整理著褲子,堤防地瞪著衛瞻。
這防賊一樣的目光簡直是火上澆油。
衛瞻怒了,探身握住她的腳踝,將角落裡的她往外拉,想狠狠在她屁股上打幾巴掌才解恨。
「我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你離我遠些!」霍瀾音胡亂朝衛瞻踢去。
鞋子踢掉了,襪子也脫落。褲腿滑上去,露出一小節小腿。
衛瞻目光落在霍瀾音的小腿上觸目驚心的疤痕,整個人一瞬間僵在那裡。
他的掌心小心翼翼撫過霍瀾音小腿上被野狼撕咬過後可怖的疤痕。那些壓在他胸腔裡滔天一樣的怒火,好像就這樣煙消雲散了。
霍瀾音愣了一下,立刻縮回自己的腿,扯著褲腿遮住醜陋的疤。
「還傷了哪裡?」他問。
霍瀾音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腰。
衛瞻不似先前幾分讓著她,他輕易將霍瀾音的衣襟扯開,讓她左腰的疤痕暴露在視線中。
不如她小腿上的疤痕瞧上去那麼可怖,可是腰間的傷才是更容易傷及內臟。
九死一生,僥倖活命。
像有一柄鐵錘在衛瞻心口用盡全力敲了一下。
半晌,他輕聲地罵:「蠢貨……」
霍瀾音瞧著衛瞻臉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我們以前真的認識?」
衛瞻撩起眼皮看她,四目相對。他從她瀲灩的眸光中看見狼狽的自己。
「我醒過來的時候什麼都不記得了。」霍瀾音泅著秋月般的眸子一片真誠,「你真認識我?那我是誰呀?」
她拉住衛瞻的手,眸中閃爍幾分期待。
衛瞻冷著臉盯著她的眼睛。
——又撒謊,還是這麼拙劣的謊話。孤要是再信你這小騙子,就是天下頭一號的大蠢貨!
衛瞻深吸一口氣,咬牙切齒:「你叫泥泥,是我八抬大轎娶進門捧在手心裡兩情相悅的美嬌妻!」
霍瀾音怔怔望著衛瞻。
這……怎麼跟她設想的不太一樣啊?難道不是該一眼識破更加憤怒嗎?你怎麼就信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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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20-8-29 20:33:11
第七十六章 戲精
一時之間,霍瀾音竟是不清楚衛瞻到底是真的信了,還是順著她說著玩的。
這可……怎麼辦?
霍瀾音抿抿唇,為難得眉頭揪起來,問:「你說的都是真的?我怎麼信你?」
「拿兩面鏡子過來前後對照你屁股上的胎記給你看?」衛瞻問。
霍瀾音搖頭,忙說:「你是先脫了我褲子才說我身上有胎記的!」
衛瞻:……
半晌,衛瞻「哦」了一聲,說道:「咱們家在京城,還算小富之家。這次西行出遊,不想你遇到意外走丟,更不想竟傷了腦子。哎。你跟著我回家,看見曾經那些熟悉的佈置,興許就會想起來。再言,父母在家中十分掛念,見了雙親,你這腦疾也能痊癒。再再言,京中醫者醫術高超,不管你得了什麼病都能藥到病除。」
霍瀾音:……
——面前這人怎麼比她還能胡扯?
霍瀾音扯了扯嘴角,嘟囔:「你這人好沒道理。我都不確定你是不是騙我,怎麼可能跟你走。你若是騙我,把我賣了可怎麼好!」
「嘶。」衛瞻摸了摸霍瀾音的頭,「這倒是個問題,泥泥雖然失去了記憶,可是仍舊聰慧如昔。」
霍瀾音向後挪了挪,躲避開衛瞻的手。她在床上抱膝望著衛瞻,雙肩耷拉下來。她甚至很洩氣,想著不若坦白別演這場戲,可心裡畢竟是不甘心的。這一局是她輸了,人要輸得起,下次才能贏。
「還有個法子。」衛瞻整理了一番衣袖,挺拔地盤腿坐在床上,面朝霍瀾音。
他說:「其實人有兩份記憶,一份用腦子來記,一份靠身體來記憶。泥泥腦子壞掉把為夫給忘了,可身體定然不會忘記。不若你我夫妻二人重溫魚水之歡床笫之愉,娘子享受之餘定然會將為夫憶起。」
霍瀾音望著衛瞻這張陌生的臉,長歎一聲,真誠發問:「紀公子,當初是我家道中落還是你強人所難?要不然,我實在想不通我怎麼會心甘情願嫁給你這般無恥之人。」
衛瞻沉吟半晌,才道:「今日實在擔心娘子安危有些失態,其實為夫平日裡儒雅隨和謙遜守禮,被人冠以謫仙人之稱。」
霍瀾音望著衛瞻這張微笑的臉,幾乎真的要信了他的鬼話。她但笑不語,眸光裡充滿了不相信,輕輕搖頭。
「不論為何成親,你我夫妻二人婚後的日子不管是床上還是床下都相當美滿。所謂情投意合神仙眷侶便是你我夫妻二人。」
霍瀾音和衛瞻相對坐在床榻上,你一言我一語,盡情胡扯。他們兩個分明都知道彼此在胡扯,還是一本正經地將這齣戲扯下去。
「娘子還是不相信為夫?」衛瞻問。
霍瀾音扯起唇角假笑:「不要怪我多疑,實在是紀公子沒有令我相信的點。紀公子曾說來豐白城是為了尋找你的妻子。可你既然早就見到了我,為何一直沒說?再聯想上次紀公子所言家人讓你回京,我實在懷疑紀公子尋不到走丟的妻子,隨便找我來頂替。」
「泥泥,這世上沒人能頂替你。」衛瞻笑得溫柔。
霍瀾音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自己抱膝的手背,說:「紀公子實在不可信。」
「還有一件事能讓娘子相信為夫。我知道一件事情,這世間只有你我夫妻才知。旁人皆不得知。」
霍瀾音驚訝地抬眼看他,疑惑問:「何事?」
衛瞻欠身,湊近霍瀾音的臉,壓低了聲音,問:「泥泥的毛可重新長齊了?」
霍瀾音一僵,霎時變了臉色。
「你、你無恥!」
「泥泥,這下你總該相信為夫了。」衛瞻重新坐直身體。
霍瀾音低下頭,暫且不想去看他那張笑得好似發光的臉。
衛瞻惋惜地輕歎一聲,道:「那日本來是想玩些有趣的花樣,可惜給泥泥剃完,泥泥就不高興地拉著臉,只好終止。嘖,如今又重新長齊,實在可惜。」
霍瀾音捂住自己的耳朵。
衛瞻亦住了口,含笑望著霍瀾音垂頭喪氣的小模樣。
霍瀾音忽然朝衛瞻撲過去,撲進他的懷裡,緊緊抱著他。
衛瞻一怔,一時沒反應過來。
「嗚嗚嗚,你怎麼才來找我。原來我也有名字有家人,還有一個這麼俊朗的好相公。並不是沒有過去孤身一人的小可憐。嗚嗚嗚……」
衛瞻舔了一圈牙齒,才抬起手,慢悠悠地拍了拍霍瀾音的脊背,溫聲哄著:「為夫這不是來找你了?不管你去了哪兒,為夫總是能把你找到。娘子莫要再哭,莫要再傷心。」
他將懷裡的霍瀾音稍微推開一些,捏著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憂傷道:「娘子臉上竟然沒有淚水,想來是真的傷心到極致,欲哭無淚。為夫瞧著真是心痛。不過沒有關係,為夫不會再讓娘子走丟了。」
霍瀾音心裡頓時一凜。心知肚明下次逃跑會變得更加困難。她臉上露出楚楚可憐的柔弱表情,偎在衛瞻懷裡,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仰望著衛瞻,溫柔地說:「相公可真好!」
「那是自然。」
霍瀾音好看的五官頓時揪起來,說:「相公如此好,可否弄些吃的來?剛剛一桌子的菜我可一口都沒吃就被相公帶到這裡來。」
提到剛剛的事情,衛瞻眸色微冷。
「分開沒多久,娘子似乎學會了勾三搭四。」
霍瀾音直言:「可是我失憶了,不記得自己嫁過人,為什麼不可以考慮旁人?」
不是不記得自己嫁過人,是她分明就沒有嫁人。她像是用這種的方式告訴衛瞻她既無婚約也無情感承諾,那麼考慮旁人是她的自由。
衛瞻怎麼會不懂她的言下之意。
他一點都不惱,反而笑了。只是這笑很快收起,他用指腹摩挲著霍瀾音的下巴,壓低了聲音:「也學會了替野男人擋刀。真該扒了褲子,狠揍幾巴掌才解恨。」
他壓低聲音說話的語調讓霍瀾音有幾分熟悉,好像又變成曾經的那個他。
霍瀾音苦著臉:「老實說,我沒想替他擋。只是想提醒他把他推開的。但是……哎!」
衛瞻審視著霍瀾音的眼睛,道「但是你太蠢被匕首嚇傻,反應遲鈍,連手都抬不起來?」
「哇!」霍瀾音眼睛亮晶晶地再次撲進衛瞻的懷裡,臉蛋兒在他的胸膛蹭了蹭,「沒想到夫君這麼瞭解我!」
衛瞻用指腹壓了壓額角。
——這浮誇的演技,可真讓人嫌棄。
即使心知肚明彼此是演戲,也不能這般敷衍了事。
過分。
衛瞻正想著,霍瀾音忽然在他懷裡抬頭,蜻蜓點水般親了親他的唇角。
衛瞻低下頭,望著霍瀾音乾淨澄澈的眼睛。一時之間有些迷茫。一個人的演戲竟能一時那般浮誇,一時又這般讓人真假難辨?
霍瀾音彎起的眼角勾勒出幾分嫵媚。
衛瞻捏著霍瀾音的下巴彎腰,將她壓在身下,去吻她的唇。
他以為她會拒絕推開他,甚至會借著失憶的拙劣藉口甩他巴掌。然而她沒有,什麼都沒有。他吻上她柔軟的唇,意想之中的抵觸並沒有來,相反是她極其自然地溫柔回應。
衛瞻有些意外地睜開眼睛去看她,她乖巧地合著眼,安安靜靜的。許是因為他的動作停下來,霍瀾音眼睫顫了顫,疑惑地睜開眼睛。咫尺之距的四目相對,衛瞻在霍瀾音的眼睛裡,只看見萬里晴空,乾淨澄澈。
明明前一刻還在嫌棄她的浮誇演技,衛瞻這一刻卻有些分不清這隻小騙子此時是不是在演戲。
霍瀾音勾住衛瞻的脖子,彎起眼睛笑:「我真的好餓。」
衛瞻起身,道:「九霄樓的所有人都被攆了,沒飯吃。」
「那回家吃去好不好?馮嬸做的飯菜很香的。」
「回去?」衛瞻睥著霍瀾音,眼中帶著幾分冷意,顯然是在懷疑她又要耍花招。
「是要回去的。」霍瀾音眼中寫滿了真誠,「就算不回家吃飯,也要回去塗抹祛疤藥。」
衛瞻一怔,眼前浮現霍瀾音小腿上可怖的疤痕。
霍瀾音如願和衛瞻一起回了家。
霍瀾音的確每晚都要塗抹祛疤藥。另一方面,她若今晚不回去鶯時和馮叔一家人會很擔心的。
至於王景行?
霍瀾音知道她現在不能在衛瞻面前提起王景行。而且她也並不擔心王景行的安危,她知道就算衛瞻再厭惡王景行,也不會要他性命或用別的法子害他,只會將他趕走罷了。
霍瀾音的回去,果然讓鶯時和馮叔一家鬆了口氣。
「姑娘?」鶯時擔憂地望向霍瀾音,又警惕地掃過衛瞻。
「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人?」馮叔握緊手中的掃把。好似霍瀾音若說衛瞻是壞人,他就算拼了這條老命,就要護著霍瀾音。
「他是我相公。」
「啊?」馮叔懵了。
懵了的豈止是他一個人?馮家一家四口和鶯時都懵了。
霍瀾音面帶微笑,說:「今天的誤會讓大家擔心了,實在是沒什麼事兒。時間也不早了,大家都回去歇著吧。」
衛瞻瞥著霍瀾音眉眼間的笑意,慢條斯理地轉著拇指上的扳指。
夜晚,霍瀾音有些犯難。
以她對衛瞻的瞭解,她曉得拒絕與他同床是不可能的。不過她與他同床的次數實在是太多了些,倒也沒覺得如何。
霍瀾音沐浴梳洗過後,躺在床裡側,合上眼。她盼著衛瞻沐浴回來她已睡著才好。
衛瞻回來時,霍瀾音的確已經睡了。衛瞻立在床邊叫了她兩聲,她蹙蹙眉,卻沒有睜開眼。
衛瞻將助眠銀針刺進她的虎口。
第二天,霍瀾音又起遲了。
「聽說娘子以前思念為夫夜不能寐,如今為夫在身邊,娘子睡得也香了。」衛瞻慢悠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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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時間:
2020-8-29 20:33:23
第七十七章 震驚
霍瀾音心想衛瞻說的這是什麼鬼話。思他成疾?怎麼可能。
可是她又不由蹙起了眉。這半年,她的確夜夜都睡不安穩,噩夢常伴。但是昨夜和前夜她的的確確睡得很沉……
外面下著雷雨,時不時有轟鳴的雷聲在周圍炸響。若是以前,本就淺眠睡不好的她倘若遇到雨夜定是要睡不著。可今日外面的雨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下,她竟是一點都沒聽見。
為什麼會睡得這麼沉?莫名其妙。
霍瀾音疑惑地看向衛瞻。
屋子裡的燈還亮著,遮著窗幔的屋內被燈光照得溫暖柔和。他穿著寬鬆的雪色寢衣,闔著眼,今早沒有下過床的樣子。霍瀾音細細瞧著衛瞻的臉。
雖早見了這張臉,可這幾日她也不會這麼近地打量著他的模樣。霍瀾音很是迷茫,他怎麼就長成這唇紅齒白的樣子?和她想像中的衛瞻一點也不一樣。
霍瀾音視線落在衛瞻高挺的鼻樑,眸中閃過一絲訝然。她伸出手來,用手指頭尖兒點了點他鼻尖左側那粒小小的痣。
「你做什麼?」衛瞻瞬間睜開眼睛。
霍瀾音迅速收回手。
「我也有。」霍瀾音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衛瞻眸色稍緩。他問:「不是說日日臨睡前都要塗抹祛疤藥?」
霍瀾音怔了怔,才說:「昨晚忘記塗了。」
昨兒個晚上,她為了避免尷尬,努力爭取在衛瞻進來前睡著,竟然把塗藥的事兒給忘了。
她又笑了笑,口氣隨意地說:「其實也沒關係。反正那疤也去不掉了。」
衛瞻瞥了她一眼,起身下床,朝霍瀾音的梳粧檯走去,在桌子上的瓶瓶罐罐裡翻找,問:「什麼樣子的瓶子?」
「紅色。」
衛瞻隨手拉開銅鏡下的抽屜,見裡面沒有藥,剛要推回去,視線落在裡面的扳指上。
——她沒有扔掉望山。
——裹著扳指的布條換過了。
衛瞻幾不可見地微微揚起唇角,漆眸中也染上了幾分暖意。他不動聲色地將抽屜關上,拿起紅瓷瓶祛疤藥,折回床榻坐下。他拉著霍瀾音的腳踝,將她的小腿搭在自己的腿上,褲腿擼到膝蓋之上,整個疤痕累累的小腿露出來。
「嗤。娘子以前是多怕死的一個人。這又是勇戰狼群,又是替人擋刀。嘖。」
他口氣實在彆扭,霍瀾音選擇沉默。
見衛瞻要打開瓶塞,霍瀾音脫口而出:「藥味兒很重,我自己來!」
衛瞻挑眉,驚訝地看向霍瀾音。他笑,道:「看來夫人這失憶症就快康復,竟還記得為夫討厭藥的味道。」
霍瀾音:……
霍瀾音當然知道什麼失憶症根本瞞不過衛瞻,可她不明白衛瞻這般不拆穿跟著演下去是為何。
演就演。
「嗯。」霍瀾音認真點頭,「看來是想起來了一點,至於剩下的那些能不能想起來就要憑運氣了。」
她從衛瞻手中拿過那瓶祛疤藥,看向衛瞻。
對上霍瀾音的目光,衛瞻將霍瀾音的小腿從他腿上拿下去,起身下床走出房間。
霍瀾音望著衛瞻走出去的背影,心想——至少,他沒有遇刺身亡。
她收回思緒,低下頭,認真給自己小腿上的疤痕塗抹祛疤藥。即使她知道她身上的疤痕實在太嚴重,根本沒辦法除去,這半年她也堅持了下來每日塗抹。
鶯時端著水進來,一陣急促地小跑。
「姑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昨兒晚上我一夜都沒敢睡!」鶯時紅紅的眼睛證明了她可沒有說謊。
「那人是大殿下。」
「砰」的一聲巨響,是鶯時手中的銅盆落地的聲響,裡面的水灑濺出來,弄濕了鶯時的裙子。
「怎、怎麼可能!」鶯時瞪圓了眼睛。她腦海中都是剛剛迎面遇見衛瞻時,他的那張臉。
「大殿下怎麼會長成這個樣子……」鶯時連連搖頭。
霍瀾音對鶯時的反應一點都不意外。若不是衛瞻自己說出來,她也絕對不相信這個連聲音都大變樣的京中紀公子會是衛瞻。
「不要與馮叔一家人說。這事兒他們知道了沒好處。不過他們定然會問起,你便與他們說他是我相公就好。」
鶯時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遲鈍地點頭:「哦……」
她木訥地蹲下來,擦著地上的水漬,顯然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霍瀾音每次給自己塗抹藥膏的時候,瞧著腿上的疤痕總是忍不住嫌惡,亦忍不住想起那段不好的記憶。
比往常遲了許多的早飯桌上,馮叔一家人新奇地偷偷打量著衛瞻。
「哇,今天早上有肉吃!」小芽子開心地翹起唇角。
馮嬸趕忙對小女兒做了個手勢,讓她不要吵鬧。小芽子眨眨眼,看了看霍瀾音,又偷偷去看衛瞻。
衛瞻掃了一眼桌子上的幾道小菜,除了他面前的這一道,其他都是素食。
馮叔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紀公子,我們一家人能活命都要多虧了你的夫人。她是大善人,想必你也一定是大善人。」
「對對,自然都是大善人。」馮嬸接過話來,「這小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不管是因為什麼鬧了矛盾,都是夫妻一場,那可是要過一輩子的呦!雖然我們一家人都很不捨得梅姑娘,可是我們都從心底盼著她好。盼著你們小夫妻解決矛盾,好好過日子!」
小芽子望著大人們,最後看向衛瞻,問:「你要把姐姐帶走了嗎?我不捨得姐姐。」
「芽芽。」馮嬸板著臉搖頭。
小芽子癟癟嘴,不高興地低下頭。
「我家娘子人蠢笨了些,這段時日麻煩大家對她的照顧了。」衛瞻親自盛了一小碗栗子粥給霍瀾音,望著霍瀾音的目光十分寵溺。
他越是對她笑,霍瀾音越是覺得渾身不自在。
霍瀾音扯起嘴角勉強沖衛瞻笑了一下,然後拿起筷子,說:「大家吃飯吧。」
「好像有人在敲門。」小石頭伸長了脖子,朝門口的方向望去。
外面下著雨,雷雨聲遮了小院木門的敲門聲。大家都不說話了,院門口的敲門聲才清晰起來。
「這麼大的雨也不知道誰。我去開門!」小石頭拿起屋角的蓑衣裹在身上,跑到院門口開門。
小石頭走出去的時候關了門,可是風將房門吹了開。圍坐在飯桌的大家可以直接看見院門口。
來者是王景行。
小石頭打開院門,看見王景行,犯了難。他撓了撓頭,回頭望,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是隔壁王家的大哥哥!」小芽子說。
鶯時趕忙起來,跑去關門,笑著說:「這外面的雨可真大,一下子灌進來這麼多雨水。等下可要好好訓訓小石頭又不把門關好。」
霍瀾音側過臉,去看衛瞻。
衛瞻握著白瓷腕,慢條斯理地在吃飯。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更別說看透他的心思。
霍瀾音吃了一口青菜,將筷子放下。她走到屋角,拿起架子上的雨傘,推門走了出去。
衛瞻抬眼,眼睜睜看著霍瀾音撐著雨傘走進雨中。
「你回去吃飯。」霍瀾音對小石頭說。
小石頭點點頭,一步三回頭地跑回了進去。
王景行的目光在霍瀾音身上掃了一圈,落在她的臉上。他鬆了口氣,不安地問:「你可還好?」
「表哥不必擔心,我很好。」霍瀾音說。
王景行萬分自責:「那人是我生意上的競爭對手派來的人。都是我的錯。是我管理不善,才讓那個人能假冒店裡的夥計進到包間。眼睜睜看著你被人帶走,沒有能力救你回來,更是我的錯。」
王景行皺眉,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恨自己的無能。
「表哥不要這麼自責。」霍瀾音淺淺笑著,「這雨恐要越下越大,表哥還是……」
「跟我走吧!」王景行打斷霍瀾音的話,「我不知道那個無禮的紀公子是什麼人,但是我想帶你走。從西澤到豐白城。倘若這裡也不安全,我們還可以有別的去處!馬車就停在旁邊小院的門口,銀票、乾糧和換洗衣服都在車上。只要你點頭,我們立刻就走。什麼都不再管,離開過去的一切。」
王景行朝霍瀾音伸出手。
霍瀾音垂眼,望著王景行被雨水淋濕的手。
「表哥,我以為我昨天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可是我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你被人強迫擄走!」王景行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不會勉強你任何事。哪怕這一生只能做你表哥,哪怕阻攔的人再是權貴威望,我也要試一試,帶你離開這種受制於人的處境!」
離開受制於人的處境?
這正是霍瀾音夢寐以求和正在拼命做的事情啊。
可是她不能跟王景行走。
她是想過嫁過王景行過平淡的小日子,可當她弄懂自己對王景行毫無半分男女之情,註定了她不會為了尋求庇護而嫁給他。
靠一個男人的幫助逃離另一個男人的鉗制並沒有意義,甚至是可笑的。
隔著雨幕,霍瀾音含笑望著王景行,緩緩搖頭。
王景行眼中唯一的生機終於枯萎,被痛苦蠶食。他苦笑:「當真一絲一毫的喜歡都沒有?當真不願意嘗試慢慢接受我?你昨日還給我擋過刀……」
「若是換成嘉瑜、鶯時,甚至是荷珠、大姊,我都會如此。」
是啊,曾經的她是多麼怕死。然而如今,死生一線之後,反倒無畏。
霍瀾音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她微微提高了音量,道:「玉石的生意並不好做,表哥若是有別的計劃,自去別的城做生意就好,豐白城沒有什麼可久留的。」
頓了頓,她又輕聲說:「走吧。」
王景行抬眼,看向立在霍瀾音身後的衛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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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20:33:36
第七十八章 坦誠
雨逐漸大了,一柄傘遮不住傾斜的雨簾,雨水將霍瀾音長衫的前擺打濕,濕漉漉地貼在她的腿上。
衛瞻將蓑衣裹在霍瀾音的身上,嚴嚴實實。
霍瀾音有些驚訝地去看他。他低著頭不緊不慢地整理著她身上的蓑衣。他沒有撐傘,大雨灌下來,將他一襲白衣打濕淋透。霍瀾音將舉著的傘挪到他頭頂。
將蓑衣給霍瀾音穿好,衛瞻也沒看霍瀾音,轉身往回走。大雨一點也沒擾亂他的步子,倒是有幾分閒庭信步的意味。
霍瀾音眼前的雨幕好像變成了曾經那三個月裡綿綿無盡頭的大雪。衛瞻雨幕中修長的背影和他昔日面戴帷帽一身玄衣的身影逐漸重合。雖然已經知道他就是衛瞻,可是到了這一刻,霍瀾音心裡才真實地將兩個身影合二為一。
「他……」王景行張了張嘴,想問,又不知道從何問起。
霍瀾音轉過頭來。
王景行終於還是問出來:「他是何人?他可欺負你?他……」
「表哥。」霍瀾音打斷他的話,「再問下去,恐是越矩了。」
王景行對上霍瀾音的目光,微微一怔,倉皇向後退了一步。
眼前浮現小時候的一幕。那一日周瀾音隨周自儀來王家做客,她穿了一身鵝黃的襦裝,嬌嬌嫩嫩的,像暖融融的晨曦光芒,既溫暖又耀目。他忍不住說:「表妹今日很好看。」
那時候的她乖巧地望著他,臉上掛著笑輕輕點頭道謝。可是她的笑容不及眼底,帶著疏離。
身旁的嫡兄在她離開後,玩笑似地隨口說:「二弟,她和你不太可能。莫要將心思放在不該放的地方。」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時隔多年,王景行一直忘不了當時的窘迫和狼狽。
王景行長舒了一口氣,道:「是我不該這麼問。表妹莫要責怪……」
「回去吧,可別淋病了。」霍瀾音微微屈膝頷首,轉身往回走。
王景行的手慢慢放下來,只握住一捧冰涼的雨水。
霍瀾音走了,沒有回頭。
屋子裡圍坐在桌旁的大家都擔憂地望著她。她掃了一圈,衛瞻已不在這裡。
鶯時趕忙跑過來,用帕子擦霍瀾音頭臉上的雨水。霍瀾音脫下蓑衣遞給鶯時,朝寢屋走去。
她走進寢屋,看見衛瞻直挺挺站在衣櫥前。他脫光了衣服,脫下來的濕衣服和擦過身的棉帕隨意扔在地上。
霍瀾音嚇了一跳:「你……」
衛瞻面無表情地在衣櫥裡翻找,煩躁說:「換乾淨衣服啊。蠢。」
霍瀾音抿抿唇,朝衛瞻走過去。她在衣櫥面前蹲下來,在衣櫥裡最下面的抽屜裡翻找出一套玄色的衣服遞給衛瞻,說:「這套衣服的尺寸大一些。」
衛瞻瞥了一眼,閑閑翻看著,問:「哪個野男人的衣服?」
「我剛扮男裝的時候去成衣店買來的,店裡沒有合適的尺寸,才買了這套。」
「你穿過的?」
「只穿過一次。」
衛瞻把衣服接過來。
他瞥了一眼霍瀾音滴水的衣擺,一邊穿衣,一邊問:「你不換?」
「我要洗個澡再換。」霍瀾音轉身往外走,還沒走到門口,就打了個噴嚏。
「什麼狗屁表哥害我泥泥打噴嚏。嘖。」
霍瀾音腳步頓了頓,其實她很意外,她以為衛瞻剛剛會暴躁地罵王景行。猶豫了片刻,她回頭望向衛瞻,問:「我的好相公,你來豐白城真的只是尋妻?」
衛瞻岔開腿穿褲子,姿勢實在不算雅觀。看得霍瀾音皺了眉,悄悄別開眼。
「不是尋,是抓。」
霍瀾音推門走了出去。她洗過熱水澡後,雷雨已經停了。她推開窗戶,望著天際的彩虹,心中有幾分懶散疲憊。
她去了小書房,拿起工具來磨玉。
指腹拈著涼滑的玉料,她煩躁鬱鬱的心情總算平和下來。她小時候大病那一回,漫長的治療讓她吃了好些苦頭,也就是那個時候她喜歡上了雕刻玉石。專注於玉,總能讓她短暫忘卻治療的苦楚。
「把這個送去給趙老闆。」霍瀾音將裝著玉鐲的盒子遞給小石頭。這是她先前接的單子,今日總算掃尾徹底完工。
「好咧!」
小石頭剛出去,迎面遇見衛瞻進屋。
「跟我出去。」衛瞻握住霍瀾音的手腕,將她拉起來。
霍瀾音順從地由他拉著。連問他去哪裡都沒有。
衛瞻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去看她的眼。她很乖,眼神宛如靜潭。或者說死水一片。
他的小狐狸好像不見了。
衛瞻心裡一下子覺得不舒服起來。他的臉色沉下去,拉著霍瀾音走出小院。
霍佑安懶散靠著一匹馬,當衛瞻出來,將馬鞭遞給他。
衛瞻帶著霍瀾音朝著郊外騎馬飛奔。雨後涼爽的風拂面,捲起霍瀾音身上的香。香漸濃,馬過留香。
很久之後,衛瞻在郊外的深山野林停下來。
霍瀾音眯著眼睛看向從斑駁枝葉間投下來的光影,慢慢攥緊袖口,脊背也僵。
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五天的經歷。
到了林中,衛瞻將馬速放慢,在林子裡繞來繞去。直到日頭西沉,灑下來的光影也變得昏黃。
早上因為王景行的到來,霍瀾音就沒吃早飯。衛瞻將要中午拉她出門,如今又到了傍晚。這麼久沒吃東西,她餓了。
「我們這是要做什麼?」霍瀾音問。
「抓隻狼玩玩。」衛瞻隨口說。
霍瀾音愣了一下,心裡有了個猜測。她默默轉過頭去,沉默不說話。
月亮爬出來,繁星眨眼睛。林中野狼終於出動。
霍瀾音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不去聽那些狼嚎。她在心裡拼命安慰自己,衛瞻在這裡,她不必再怕那些野狼。
可是當她睜開眼睛,看見前方灌木間的綠眼,還是下意識地尖叫了一聲,側過臉,將臉埋在衛瞻的胸口。身子先是僵,而後慢慢發顫。
「你的弩呢?」衛瞻問。
弩?
碎了,砸狼頭時砸碎的。
衛瞻將懸掛在馬側的弩交到霍瀾音的手中,他在她身後抱著她的腰,下巴搭在她的肩上,說:「我在這裡,只要你拿起弩射中它,接下來的事情我來做。」
僵持。
霍瀾音終於重新睜開眼睛,握住衛瞻遞過來的弩。那匹躲在灌木中的狼已經走了出來,一步一步朝這邊走來,幾乎快到馬前。
霍瀾音射箭的時候手抖了一下,原本想要瞄準狼的眼睛,可箭只擦破了狼的耳朵。狼被激怒,弓起脊背,時刻準備進攻的姿勢。
「歪了,重新來。」
霍瀾音卻扔了弩,生氣地說:「你說射中就可以的!」
她的聲音在發抖。
「行行行。」衛瞻摸了摸霍瀾音的頭,翻身下馬,拿起掛在馬鞍旁的繩子朝那匹狼走去。
霍瀾音原以為衛瞻會輕易弄死那匹狼,可他什麼都武器都沒帶,只是踢踹。他不傷它,只是揍它。兇神惡煞的狼在衛瞻面前像被戲弄的猴子。
衛瞻就這樣戲弄這狼近半個時辰,直到這狼體力耗盡,大口喘著氣。它嚎叫了一聲,想要逃竄。衛瞻用早準備好的繩子套在它的脖子上,將它像狗一樣拴了起來。狼翻滾掙扎,撕咬打滾。然而又過去近半個時辰,它徹底沒了力氣。
霍瀾音坐在馬上默默看著,心裡的慌張逐漸消退。
衛瞻將狼拴在馬後。他上了馬,握著馬韁繼續在深林中繞圈圈。後來又遇到了兩匹狼,他都用相同的方式將它們揍到筋疲力盡後,像狗一樣拴在馬後。
下半夜了。
衛瞻問:「肚子餓?」
霍瀾音回過頭望著馬後拴著的三匹狼,擰了眉。
衛瞻尋一地勢平整處,點起木柴,將一匹狼架在火堆上烤。另外兩匹暫時拴在樹上。
霍瀾音抱膝坐在火堆旁,緊緊抿著唇,臉色有些難看。
衛瞻遞給她一塊烤好的狼肉。
「我不吃。」她認真說。
「不吃就不吃,不勉強你。」衛瞻自己慢悠悠地吃著狼肉,「不過我們要在山裡待上十天半個月的,你若餓了自己撿草葉子吃。」
霍瀾音偏過頭,安靜地看著衛瞻優雅吃狼肉。
她不是不明白衛瞻的用意。
衛瞻和王景行的區別在於,王景行會撤走所有葷菜讓廚子給霍瀾音精心準備素食,而衛瞻會逼著她除掉心魔。
霍瀾音偏著臉枕在膝上,疲憊地輕歎了一聲,道:「殿下。」
「呦?」衛瞻挑起眼皮看她,「不裝了?我可還沒演夠。」
霍瀾音忽略掉他語氣裡的戲謔,輕聲說:「我見不得肉,不是因為狼。」
「因為搬動那具女屍?」
「我吃過人肉,腐爛的生的人肉。」
衛瞻的手僵了一下。
「我要等你走了才敢離開那裡。何況受了傷,走不動。那時大雪皚皚,連草葉子都沒有……」
衛瞻去看霍瀾音的眼睛,她沒有像他想的那樣委屈掉眼淚,她的唇角甚至噙著絲淺笑。
那年馬車裡,受了那麼大委屈的她,也不過用帕子掩了面。
她始終比他想的堅強,更不愛哭,曾經偎在他懷裡的眼淚不過是小狐狸的狡猾做戲。
衛瞻壓下心裡的心疼,嗤笑了一聲:「自作聰明。」
狼肉入口,很是難以下嚥。衛瞻偏過頭,將口中的狼肉吐了出去。他不懂這隻小狐狸為何拼了命也要逃,不懂他究竟哪裡苛待了她。
他狠心說:「不過是你自作自受。腿上留下的疤就是教訓。」
霍瀾音抓起一捧泥土,朝衛瞻扔了過去。
沙泥紛紛揚揚,扔到他手中的狼肉,也扔了他一頭一臉。
「我又欠了你什麼?」霍瀾音生氣地又抓起一捧泥沙朝他扔去,「我就該狠心不管發作昏迷的你!讓那些狼吃了你我就不會留疤,更不會再被你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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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20:33:49
第七十九章 交心
衛瞻驚在哪裡,眼前浮現她慘不忍睹的小腿。他握住霍瀾音的手腕,死死盯著她的眼睛。
霍瀾音輕輕舒了口氣,胸口那股氣憤隨著那兩捧紛紛揚揚的沙泥散去。她慢慢彎起唇,掛起若有似無的淺笑。
「殿下這樣看我,是以為我會紅著眼睛跟你抱怨。甚至會委屈地撲進你懷裡哭訴?」
她的眼睛乾乾淨淨的,沒有憤怒,沒有委屈,什麼都沒有。
那麼近,也那麼遠,像隔著萬丈星河。
衛瞻早就知道這隻小狐狸在他面前始終戴著面具,至於她面具下的真實模樣究竟如何,他有一個大概的猜測輪廓。可當她真的揭開面具,用真面目疏離冷漠地看著他,他才真實感受出來。
「為什麼那麼做?」他問。
霍瀾音輕輕轉了轉手腕,將自己的手從衛瞻手掌中收回來,雙手抱著膝。她望著火堆,緩緩說:「殿下可千萬不要多想。救表兄也好,救你也好,不過都是出於人的良知本能罷了。」
有那麼一瞬間,衛瞻震驚、心疼之餘,心裡攀上一絲欣喜。他認為他在她心裡十分重要,她才會捨命相救。可是他很快就明白這是他的自作多情。
不顧追兵跳馬救鶯時的她,想也不想替王景行擋刀的她。孤身來豐白城卻不怕危險救下馮家一家四口的她。
自然也不會丟下昏迷的他。
衛瞻以為自己瞭解她的狠心,卻忽略了她的善。
「……蠢貨。」
「是啊。是挺蠢的。若是狠心一點,丟下你不管,我就不會受傷,那些野狼吃你的時候正好給我的逃跑拖延時間,你更不會追來。我每天種種花釀釀香,雕磨著我喜歡的玉。過著平淡舒心、自由自在的小日子。若是我狠心一點,不管鶯時。也不會讓殿下覺察到她沒有回西澤。」
衛瞻更為驚訝。他沒有想到霍瀾音竟然猜得到他是如何發現她的假死。
鶯時哭著要回西澤,他允了。許久之後,他派小豆子拿些錢銀送去西澤給霍瀾音的生母,才得知鶯時根本沒有回西澤。
他起了疑,重新回到那片山林,將埋起的女屍挖出,尋人驗屍,知曉年紀。他又去了那處他們遇到的小獵屋,屋子裡的屍體已被啃光,白骨堆積。他將白骨數了又數,終究是少了一具。
她應該明白帶著鶯時的風險,可是她還是願意賭一把。因為她的善,終究沒忍心丟下鶯時。
衛瞻皺著眉,目光複雜地看著霍瀾音。他好像第一次認識她一樣。
「殿下早就知道我想逃,知道我在你面前演戲扮乖。你教我騎馬教我用毒給我做弩,不是為了我逃走後可以自保。而是你驕傲地料定了不管我學了多少本事都逃不掉,就算逃掉也會過得很不好,會跑回你身邊尋求庇護,或者等著你如神祇般到來拯救水深火熱中的我。」
「繼續說。」衛瞻道。
霍瀾音將鬢邊的碎髮掖到耳後,迎著涼爽的夜風,她偏著頭看向身側的衛瞻,對他微笑著。
「殿下是有些喜歡上了我吧?」她問。
衛瞻皺眉。
「當我逃走的時候以為殿下不會因為我的死難過,很快會將我的事情拋之腦後。這次殿下找來後的舉動,讓我明白殿下是真的有些喜歡我的吧。」霍瀾音幾乎沒給衛瞻回答的時間,「殿下一定覺得你已經給了我足夠的寵愛,保護我、寵著我,還放下一切千里迢迢跑來找我。你對我這麼好,我卻不知好歹不愛你,居然還想跑。甚至覺得我在胡鬧,是女人的小心眼、使小性兒。」
衛瞻啞口無言。他以為自己看透了這隻小狐狸的所有小心機,卻發現自己才是被看透的那一個。當霍瀾音沒有把這些話明明白白說出來之前,他甚至自己也沒有深思。然而她說的每一句,他都沒有辦法反駁。
對,都對。
「繼續說。」他要聽一聽她還會說些什麼。
「當還沒有見到殿下本人前,我熟背了能得到了所有北衍各個地方的地圖,計劃好逃跑路線,甚至那時便聯繫了趙老闆。殿下當初問我是不是自願做藥引。是,當然是。做這藥引是償還養父母的養育之恩,讓自己餘生再不欠周家,活得輕鬆些。可我只答應做藥引,從未許諾搭上一輩子。」
「鶯時曾經問過我為什麼一定要冒險逃跑,而不是試著改變殿下。用鶯時的話來說,是讓殿下愛上我,從而將殿下調成我喜歡的樣子。」
霍瀾音看向衛瞻。
衛瞻心裡生氣,他想問問霍瀾音他到底哪裡需要改。他想聽她繼續說完,可是四目相對,衛瞻望著霍瀾音的眼睛,心裡發悶。他終究還是問出來。
「為什麼不?」他咬著牙,「我哪裡對你不好,你哪裡不滿足,嗯?」
果然是這樣。霍瀾音輕笑。
「殿下當真對我好嗎?還是殿下的自以為是?」霍瀾音問。
衛瞻心裡很不舒服。他身為太子,從未有人敢這樣當面指責他、否定他。
霍瀾音稍微放緩了語氣,不讓自己顯得咄咄逼人。
她說:「我知道殿下一定覺得是我不知足,你已經做得足夠多、足夠好,給了我足夠的寵愛和庇護。可是當殿下在興頭上而我疼了累了也不能說只能迎合。被殿下剃毛時我只覺得自己是妓。殿下當眾將我扛起來的時候可考慮過我的感受?被殿下綁起來的時候我狼狽的樣子像不像孩童筒子裡的蛐蛐兒?我對肉食的厭惡當真要你以長輩的身份逼迫我改變?」
霍瀾音安靜地看著衛瞻,她的眼睛裡浮著一層疏離的淺笑。她溫聲細語地說著這些話,好像沒有情緒一樣。
她說的話像刀子。可是這些話比起她的目光來說又都不算什麼了。她越是平靜的眼眸越是讓衛瞻胸口喘不上氣。
「殿下的保護我知道,殿下對我的照顧我也知道。好,拋除那些不當的方式。全當殿下對我特別好,挑不出瑕疵。可是,我憑什麼不能有自己的選擇,一定要將下半輩子栓在殿下身上?我做完了藥引,兩不相欠,為什麼不能自由?就因為我委身於殿下,所以這輩子只能全心全意愛你,只能拴在你身邊?還是因為殿下屈尊寵愛我對我好,我就要將自己託付給殿下?」
「殿下問我哪裡不滿足便是默認了我是你的人。可是憑什麼?」
「我且問殿下,憑什麼你對我好,我就要對你死心塌地?若別的男子對我也好,我是不是也要將這顆心分成幾份,也用真心回報別的男子對我的好?若是旁的男子比你對我更好,我是不是應當立刻移情別戀來回報他?憑什麼?」
「若是流氓地痞主動拿命來對我好,我是不是也要以身相許?感情從來都不是錢貨兩清的買賣。我對你好你就得接受我否則就是忘恩負義不要臉?不是的,感情裡沒有這樣的道理。」她斬釘截鐵。
霍瀾音以前從來不會對衛瞻說這樣的話,衛瞻聽她說了這麼多,越聽心裡越是有一種說不清是熟悉還是陌生的怪異感覺。
兩個人沉默下來。衛瞻本就沒說幾句話,主要是霍瀾音沉默了下來。
不遠處,有蛐蛐兒在叫。
許久之後,衛瞻終於開口:「所以你長篇大論之後的結論是你心裡沒有孤?」
霍瀾音搖頭。
「殿下不是都瞧見了我抽屜裡的望山了嗎?人非草木,三個多月的相伴,我心裡有殿下。」
她這樣坦蕩地承認下來,反倒是讓衛瞻心裡生出一種不安來。
霍瀾音直視衛瞻的眼睛,坦蕩道:「和浩瀚星河相比,我心裡對殿下那些喜歡不過螢蟲之光。」
衛瞻聽見自己咬動牙齒的聲響。
衛瞻嗤笑了一聲,道:「其實你說了這麼多,不過是想說你沒那麼喜歡,所以不想跟著我罷了。」
「是。」霍瀾音認真點頭,「這螢火之光並不值得我停下來。倘若我完全愛上一個人,定然不會束於身份不會畏於禮教,義無反顧至死方休。而眼下殿下不是這個人。」
衛瞻忽地暴躁。他盯著霍瀾音淡然從容的眼眸,恨不得活活掐死她。
衛瞻長舒了一口氣,忽輕笑了一聲。
兩個人又都沉默了下來。
半晌,霍瀾音又溫聲開口:「殿下沒有做錯什麼,我並非苛責殿下。殿下身份尊貴,註定不會過上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你有你的江山你的鴻鵠大志,女子於你而言不過是給些寵愛就該知足的乖孩子。」
「而我不是。」她稍微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我不知道殿下經歷了什麼,可整個北衍都聽說過殿下少年出征的功勳。你不該來這裡,萬里江山才該放在你的胸膛。」
「你說夠了沒有。」衛瞻的臉色已有些難看。
霍瀾音嫣然一笑,道:「殿下不知道我說出這些話要有多少勇氣。聽說天下帝王皆多疑。我當初不是沒有想過坦誠求殿下放我走,終究是怕我這種『所有物』也敢離開的行為惹怒你,亦怕牽連家人。今日說出一切頗有些放手一搏的意味。」
「殿下身份尊貴,我不過螻蟻般的存在。若殿下成全,從此再不相干,你做你的大殿下,我過我的小日子。若殿下不肯放了我,那我再也不會跑,死心留在殿下身邊做個乖孩子。侍妾也好奴僕也好,全由殿下做主。」
夜風涼涼地吹,樹葉也跟著沙沙。漫長的一夜竟然就這樣走到了盡頭,天際泛起魚肚白。
衛瞻望著霍瀾音的眼睛,久久沒有說話。
霍瀾音在賭,賭天之驕子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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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9 20:34:03
第八十章 抉擇
霍瀾音說了這麼多,何嘗不是變相激怒衛瞻。即使被廢,衛瞻這一生也沒有受過責備,沒有人敢在他的面前說半句重話。
她好似沒有指責他什麼,又好似每一句話都很不留情面。霍瀾音猜測衛瞻此時的心情,應當會是一種憋屈的感覺吧?
像衛瞻這樣驕傲的人,應當不會在她將話說成這樣後,還會強迫她。驕傲的他,自然應該是隨時都要保持體面的。就像當初被困在雪山中多日饑寒交迫,在別人狼吞虎嚥的時候,他依然從容優雅地挑著那些蔥花。
「好。」衛瞻說。
霍瀾音一時沒反應過來這一個「好」字是何意。反應過來後,方覺他答應得太過痛快,痛快得出乎她的意料。
衛瞻伸出手,摸了摸霍瀾音的頭。他甚至在對她笑。只是很簡單單純的笑容,沒別的深意。
霍瀾音更懵了。
「好、好什麼?」
「你不是都猜到了我的抉擇?」衛瞻起身,朝霍瀾音伸出手,「天都亮了,該回去了。」
霍瀾音仰著頭看著他,眼中浮現迷茫疑惑。
衛瞻說道:「如你所願。」
霍瀾音怔了怔,才將手遞給衛瞻,由著他拉起來。
衛瞻朝拴著兩匹野狼的樹走去,隨著他的走近,那兩匹狼畏懼地向後退。衛瞻將那兩匹狼放了,牽來馬。
「上馬。」
霍瀾音抓著馬韁坐在馬背上。
衛瞻沒有上去,他在一旁牽著馬,不緊不慢地往外走。
走了好些時候,霍瀾音終於忍不住問:「殿下,你怎麼不上來,只是牽馬?」
「離你遠些,怕忍不住掐死你。」衛瞻說。
霍瀾音默默住了口。
又沉默地走了好一會兒,霍瀾音試探著開口:「殿下,上來吧?還有好遠。若是這麼走著,回去恐要下午了。」
衛瞻這才上了馬。他坐在霍瀾音的身後,手垂在身側,連馬韁也都不握。
霍瀾音只好自己握住了馬韁。
霍瀾音想起以前兩個人公乘一騎的時候,他有時候雙臂將她圈在懷裡去握馬韁,有時候只一手握著馬韁,而另一隻手會動作自然地搭在她的腰上。
霍瀾音低下頭,掃了一眼衛瞻垂在身側的手。
……他是生氣了吧?
霍瀾音不由反思,可是她將話說得太過分了?
霍瀾音走神了,所以當馬跳躍起來的時候,她反應慢了一下,沒有看見高處橫斜的粗壯樹枝。
眼看著樹枝就在眼前,霍瀾音剛想低頭,衛瞻的手掌覆在她的後腦,將她的身子摁下去,避開橫木。
馬兒噠噠又跑了一陣,衛瞻才鬆開霍瀾音。
霍瀾音重新坐直身子,她的手已經空了,馬韁被衛瞻握在手中。她聽見身後細微的一聲——
「……蠢貨。」
而後兩個人一路誰都沒有說話。
離開了荒林,沿著小路往城中趕。排隊過城門的時候,衛瞻忽然開口:「把扳指完工,我就回京城。」
「好。我會儘快完工。」
然後過了城門,從郊外到了熱鬧的城中。
這個時候時辰實在是不早了。霍瀾音昨日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肚子叫了起來。她擰起眉,雙手交疊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用力壓著。
路上逐漸有了行人。再往前,到了街市,商鋪和行人越來越多。街市最外邊的小角落有一家茶水鋪子。一個老婦人帶著小孫子在鋪子裡擦桌子。也不是用飯的時間,鋪子裡很冷情,一個客人也沒有。那老婦人劉奶奶是馮叔一家的鄰居,霍瀾音是認識她的。她不常路過這片地方,一旦路過,都要去照顧一下劉奶奶的生意,何況她現在的確餓得很。
霍瀾音握住馬韁,衛瞻瞥了她一眼,鬆了手,將馬韁讓給了她。霍瀾音趕馬在劉奶奶的茶水鋪子前停了下來。
「客官……」劉奶奶迎上去,「呦,是梅姑……梅公子!長平,去給兩位大哥哥端茶水去。」
「劉奶奶,東西照舊。上兩份就好,第二份不要蔥花香菜。」霍瀾音說。
「好哩!好哩!一份不要蔥花香菜,記下了!」
霍瀾音和衛瞻坐下,她說:「鋪子雖然很小,但是東西還是很好吃的。」
「麵?」衛瞻問。
「香噴噴的刀削麵和又甜又軟的流沙包,還有茉莉茶。」
衛瞻無聊地轉動桌子上的茶盞,沒再吱聲。
霍瀾音偷偷去打量衛瞻,見他垂著眼睛,百無聊賴地玩著個茶盞。他垂著眼睛時,越發顯得眼睫很長。霍瀾音的視線在他的眼睫上凝了一瞬,逐漸下移,落在他鼻尖左側上的那一粒小小的痣。
果真是她鼻尖上的那粒美人痣同樣大小同樣位置,簡直一模一樣。看著那粒小小的痣,霍瀾音的鼻尖兒隱約覺得有些癢,她用指腹輕輕抹了一下,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衛瞻一次又一次抬起她的下巴,指腹拈過她鼻尖那粒美人痣的情景。
衛瞻忽然抬眼看她,霍瀾音好像被抓了個正著,匆匆放下手,低下頭去。
「流沙包和茉莉茶來嘍!」劉奶奶將東西放在桌子上,「刀削麵還要再等一會兒。」
「劉奶奶,不急的。」霍瀾音微笑著說。
劉奶奶笑眯了眼,她說:「這位就是馮大娘口中說的那人吧?」
霍瀾音有些意外:「馮嬸說什麼了?」
「她說你們小夫妻鬧了矛盾,你相公千里迢迢來找你吶!」劉奶奶看了一眼周圍沒旁的人,才壓低了聲音再說。
霍瀾音抿了一口香香的茉莉茶,沒有向劉奶奶否認,算是默認下來。
「你們小年輕呦,就是因為太年輕了才有力氣折騰。」劉奶奶發自內心地感慨。
長平蹲在地上玩陀螺,嘟囔著:「阿爹阿娘活著的時候也總是吵架鬧彆扭的。」
衛瞻問:「這孩子的父母呢?」
他問完才發現霍瀾音有些走神,他抬手在霍瀾音面前揮了揮手。霍瀾音回過神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說:「多吃些。」
劉奶奶在一旁歎了口氣,眼角泛了紅:「就是總吵架,長平他娘鬧脾氣回娘家,長平他爹跑去追人。兩人在路上遭了匪賊丟了命。哎。」
「這一片有很多匪賊?」衛瞻問。
「哪兒沒有匪賊呢?吃不上飯的人總要動歪心思呦……」劉奶奶說著,趕忙去看鍋裡的麵。
他轉著茶盞,眉眼間帶了幾分深思。
霍瀾音古怪地看著衛瞻。
「這是什麼眼神?」衛瞻問。
霍瀾音稍微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殿下很像微服私訪,路見不平將要拔刀相助,護一方百姓有飯可吃,不見匪賊。」
衛瞻毫不留情地說:「這不在我的管轄範圍內。」
霍瀾音又多看了一眼衛瞻嚴肅的樣子,默默低下頭吃東西。
話說開了,心裡輕鬆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也遠了。這都是正常的,不過是兩個人都解開了面具,才發現對方都是陌生人。
吃過東西回家。霍佑安懶洋洋躺在屋頂上等衛瞻回來,他遠遠看著衛瞻和霍瀾音騎馬回來,這才從屋頂下來。
他掃了一眼馬背上衛瞻和霍瀾音兩個人的臉色,微微詫異。他總覺得這兩人有哪裡不對勁,可偏又說不出來。
馬停在小院院門前,霍瀾音扶著馬鞍下了馬,衛瞻仍舊筆直坐在馬背上,沒有下馬的打算。
霍瀾音立在馬下,仰起頭望向衛瞻,詢問:「殿下何日回京?我會儘快將扳指做好。」
衛瞻連看也不看她,口氣隨意:「你做好送來再啟程。」
霍瀾音猶豫了一下,問:「殿下還要望山嗎?」
「本就是送你的東西。」
「好。」霍瀾音也不再多說,轉身回家,心裡想著回去補個覺,就開始仔細雕磨那枚扳指。
看見霍瀾音,霍佑安有些心虛。他別開眼,默默走向衛瞻,跟在馬旁,回九霄樓。
「我這算不算助紂為虐,為虎作倀?」霍佑安歎了口氣,「雖然我以前不大喜歡這姑娘,覺得她小心機實在是多了些,對你更是沒幾分真心。可這三番兩次幫你欺負人家,心裡有些過不去。嘖,你說說你,又是捆綁,又是夜晚帶去野外找刺激……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在聽。」衛瞻面無表情。
霍佑安「咦」了一聲,問:「你是不是和這小姑娘吵架鬧彆扭了?」
「沒有。」衛瞻否認。
「嗤。不信。」霍佑安搖頭。
「是她把我給甩了。」
「啊?」霍佑安停下來,「什麼玩意兒?」
衛瞻眯起眼睛,望著前方的層山,扯起唇角來,笑了,道:「大概也不算。因為本來就沒在一起過。」
「你睡了人姑娘多少次了,還說這樣的話,是不是有點無恥?」
衛瞻低頭看向馬下的霍佑安,道:「錯。不是我不負責任,是她不在意不稀罕。」
「一個姑娘家不在意貞潔,不在意名分?」霍佑安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覺得離譜又理解不了。
衛瞻所答非所問:「和浩瀚星河相比,那些喜歡不過螢蟲之光。」
霍佑安拉住衛瞻的馬韁,不讓他走了。
「你把話說明白。」
「她以為我是傲慢的蠢貨,自以為是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對一個女人的好。呵。」他問霍佑安:「你可見過這世間有我衛瞻不會的事情?」
霍佑安斜斜靠在馬身,道:「蠢未必,傲慢倒是事實。你會不會哄女人我可的確不知,我以前也沒見過你在女人身上花過心思。所以她是說你沒好好對她?可為什麼?」
「因為孤以前沒把她當人。」
「讓之,你這是不是有點過分?」
衛瞻拍了拍霍佑安的肩膀,他眼中盛著讚賞的笑意,道:「若孤日後登基為帝,皇后之位必是她的。」
霍佑安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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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0:57
第八十一章 追求
霍瀾音推開小院的木門。
鶯時和馮嬸對坐在小院裡,碾磨花粉。看見霍瀾音回來,鶯時趕緊把手裡的活兒放一放小跑著去迎接霍瀾音。
「姑娘,你可回來了?要不要吃的?還是茶水?」
霍瀾音懶懶打了個哈欠,邊走邊說:「回來的路上在劉奶奶的鋪子吃了東西。不再吃了,你給我打些水來,簡單梳洗收拾一下,我得睡一會兒。」
霍瀾音回到房中脫下身上的男裝,剛換上寬鬆舒服的寢衣,鶯時端著水進來。
明明是炎炎夏日,霍瀾音將手放在銅盆裡,涼水覆在手背,她立刻打了個噴嚏。
「又打噴嚏了。」鶯時彎下腰將手背貼在霍瀾音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做比較,「好像是真的有些熱。姑娘先別睡,我讓馮嬸煮一碗驅寒的薑湯。」
霍瀾音點頭。想來王景行過來尋她時她冒雨相見,淋了雨染了濕氣。
當鶯時端著馮嬸煮好的薑湯進來,見霍瀾音闔著眼靠在床側。她趕忙快走了兩步,將霍瀾音喊醒。霍瀾音並沒有睡著,鶯時剛一進來她便聽見了。
霍瀾音垂著眼,將滿滿一碗薑湯喝光。
鶯時將空碗放在一旁,拿來梳子給霍瀾音梳理長髮。她瞧著霍瀾音的臉色,試探地問:「姑娘,大殿下是怎麼找來這裡的?可是因為我沒回西澤暴露了?」
鶯時皺起眉,揪起的眉心裡藏著愧疚。
霍瀾音溫柔拍了拍她的手背:「大殿下多疑,計劃本就不算完備,諸多細節經不起推敲。他有所懷疑是正常的。」
「那……咱們還逃嗎?」
「暫時不用。我坦誠求他放過我,驕傲如他,暫時不會再做扛著我就走這樣的混帳事。」
「暫時?暫時是什麼意思?」
霍瀾音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搖頭。
「哦,先不說了。姑娘睡吧。雖然天熱,可姑娘著了涼還是蓋著被子比較好。窗戶我只開半扇,不讓風進來吹。」鶯時扶著霍瀾音躺下來,又為她蓋好被子。
鶯時輕手輕腳地退出去,將房門關好。她站在門外,憂心忡忡。她心裡很是自責。霍瀾音從來不會責怪她,可她知道自己挺沒用的。當初在雪山中落馬差點連累了姑娘,後來霍瀾音山林中設計逃走,她也沒有幫上什麼忙,甚至很可能是因為她的行蹤才讓大殿下找到了霍瀾音……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很沒用,低著頭,沮喪地去幫霍瀾音碾磨花粉。
霍瀾音睏得極了,又因為風寒頭重,沉沉睡了半日。醒來後吃過東西,她將雕磨玉器的工具一一擺開,專注地磨扳指。
衛瞻說她什麼時候將單子完工將扳指交給他,他什麼時候回京。夜長夢多,霍瀾音將其他的活兒往後挪一挪,打算先弄好這枚扳指。
「咚咚咚。」馮嬸推門進來,端著水果。
「姑娘,你這都一動不動坐在這兒忙了一下午了,吃些水果,活動活動才好。」
霍瀾音抬起頭望向窗外,這才發現已是黃昏時分。
「一不留神沒注意時間,謝謝馮嬸。」霍瀾音放下小刻刀,用濕帕擦了手,吃起水果。
馮嬸問:「紀公子怎麼沒跟著一起回來?」
霍瀾音掰荔枝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才說:「他有些忙。」
馮嬸皺著眉琢磨了一會兒,又說:「梅姑娘,雖然我不知道你和你家男人是鬧了什麼矛盾,可是我瞧著他千里迢迢來找你,顯然是在意你呢!你別怪我多嘴,我瞧著他對你很好。」
「怎麼瞧出來的?」霍瀾音笑著剝荔枝。
「眼神吶!他瞧著你的眼神和看別人的眼神是不一樣的。怎麼說呢……他看別人的時候好像一直俯視著旁人。不是說無禮狂傲,而是冷淡的,有距離的。可是他看著你的目光就很……很……很寬和!除了昨天王家公子過來的時候……」
霍瀾音問:「我在外面的時候?」
「對對對。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的眼神可以那麼凶那麼冷!他放下筷子走出去的時候,我和石頭他爹嚇得夠嗆,以為他要找王家公子打一架哩!沒想到只是給你穿蓑衣……」
霍瀾音低著頭,在吃荔枝。
馮嬸瞧著霍瀾音的臉色,有些擔憂,不過轉瞬笑了。她笑著說:「不打擾梅姑娘做事兒了。」
她走出屋,馮叔在樹下猛朝她招手。馮嬸提著裙子疾走了兩步。
「怎麼樣,問出來沒有?」
馮嬸歎了口氣:「沒。什麼都沒問出來。反倒是我為紀公子說了好些話。」
「梅姑娘怎麼說?」
馮嬸搖了搖頭:「什麼都沒說。梅姑娘是個有主意的人,什麼都不說也尋常。不過我猜啊,這小兩口一定能和好!」
「怎麼說?」馮叔彎著腰湊近些。
「婆子我沒旁的本事,看人那是一看一個準。這倆郎才女貌的……不對,郎貌女才!天生就是一對,能和和美美過一輩的那一種。」
馮叔不贊同:「這話不對。梅姑娘也有貌。你這婆娘怎能因為梅姑娘有才華就不算她的容貌來。」
「都好看,都好看!一對天仙似的人兒。你沒瞧見他們連美人痣都長得一模一樣?這叫夫妻相……」
馮叔和馮嬸一邊往後院走,一邊小聲議論著。
晚上,霍瀾音躺在床榻上剛要歇息,想起一件衛瞻說的話。
——「聽說娘子以前思念為夫夜不能寐,如今為夫在身邊,娘子睡得也香了。」
她偏過頭目光掃過整間屋子,然後起身下了床。
房門的門閂是插上的。她用一根青絲纏在木閂上,然後又鎖了每一扇窗戶,同樣用青絲纏在窗閂上。只要有人想要從外面進來,不管是從門還是窗戶,都會將青絲弄斷。
做完這些,她檢查了屋子裡的燈火,才安心躺在床上入眠。
夜深了,一柄細刀從門縫穿過來,磨著門閂向一側挪開。那根青絲自然也跟著斷了。
衛瞻走進房中。
他在床榻坐下,望著睡夢中的霍瀾音。她今夜仍舊是不安地蜷縮著,可是她沒有如前兩夜那般蹙著眉心。
「沒做噩夢嗎?」
衛瞻將銀針收了回去。
他坐在床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睡夢中的霍瀾音。回過神時,已經過去了許久許久。
衛瞻起身,霍瀾音忽然不安地皺起眉。攥著被角的手指使勁兒地用力抓著。
衛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手從被子裡挪出來放在他寬大的掌中,將銀針刺進她虎口的穴位。
他沒有立刻將霍瀾音的手放下,就這樣舉著她的手,視線亦凝在她皙白的素指。
半晌,他才將銀針取下來。
霍瀾音舒展了眉心,沉沉睡著。
她的夢裡不會有噩夢,沒有野狼,沒有腐肉,也沒有欺負她的他。
衛瞻彎下腰來,將親吻輕輕落在她的眉心。
「你怎麼這麼好啊……」衛瞻舌尖輕輕舔過霍瀾音的眼睫。
衛瞻心裡癢癢,可是他只是給霍瀾音蓋好被子,默默走了。
第二日,衛瞻坐在熱鬧長街中視野很好的一間茶肆,他坐的地方,可以將整個長街的熱鬧盡收眼底。
他已經在這家茶肆坐了近兩個時辰,茶水不知道上了多少次。
最初他來時,霍佑安是陪著他過來的。可霍佑安實在覺得無聊,待了半個時辰後就走了。過了這麼久,他回來見衛瞻還是坐在窗前望著外面的長街。
霍佑安在衛瞻對面坐下,問:「體察民情也沒這樣的吧?你到底是在看什麼?」
「看看凡人的愛情。」衛瞻握著一盞茶,說得雲淡風輕。
「……?」霍佑安古怪地看了衛瞻一眼,默默喝了一大口降暑涼茶,順著衛瞻的視線望向熱鬧的長街。
一輛馬車在一家客棧正門前停下來。車廂門從裡面被人推開,年輕的男子跳下馬車,取來腳蹬放在馬車下。車廂內的年輕婦人才出來,她扶著夫君的手下了馬車,沖他溫柔一笑。
男子不知道說了句什麼逗她笑的話,她偏過頭用帕子掩了唇,眼睛已經彎成一對柔美的月牙。
年輕男子收了腳蹬,撐起一把傘擋在妻子的頭頂。妻子跟他急了,說又沒有下雨為何要遮傘。
男子臉色微紅,卻一本正經地說:「日頭烈,不能讓娘子曬著。」
一對中年夫婦走進茶肆,在衛瞻旁邊坐下。店小二端上來茶水,妻子端起茶水剛要喝,男人拉住她的手,讓她先等等。
他喝了一口,皺皺眉,說:「還是有些涼。」
婦人搖頭:「這麼熱的天,你讓我喝熱茶不成?」
「不是,不是……讓你少喝一些。否則又要肚子疼呦。」
「你是怕我肚子疼又要拿你出氣吧?」婦人笑著喝起茶。
男人不敢再管,眼巴巴仔細瞧著她喝茶,直到她將茶碗放下,他才露了笑臉。
婦人又喊來店小二喊了幾道葷菜。男人張了張嘴,有些心疼錢,終究是沒阻止妻子。
婦人將菜裡的肉挑給男人,絮絮叨叨:「我可不愛吃這些,你多吃些。太陽這麼足,下午還要幹活。可得吃飽了才有力氣。也別總是傻幹,該偷懶的時候要知道偷懶……」
兩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在茶肆裡追著跑。小男童是茶肆老闆的兒子,小姑娘是老闆的外甥女。
「表妹,這個給你。」
小男童攤開一雙小手,一隻精緻的草螞蚱安靜躺在他的手心。
「哇。好漂亮!」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她將草螞蚱捧在手心裡,當成至寶一樣看了又看。
小男童驕傲得不得了,說:「我可學了好久好久才學會,做了送表妹的。只送給表妹!」
「謝謝表哥。」
小姑娘從腰間荷包裡拿出一塊糖。
「我不……」
小姑娘拆了糖紙,把糖塊塞進表哥的嘴裡,將他拒絕的話也堵了回去。
「我最喜歡糖糖啦,我把最喜歡的糖糖給最喜歡的表哥。」小姑娘奶聲奶氣。
小男童咬著糖塊,不好意思笑了。小姑娘也笑了,一對小酒窩深陷。
霍佑安扶額。他看向衛瞻,語氣特別一言難盡:「讓之,你要跟六七歲的小孩子學凡人的愛情?」
衛瞻將目光從那對小孩子身上收回來,沒理霍佑安,看向外面,目光落在一對吵架的小夫妻身上。
衛瞻很早就注意到了那對小夫妻。他們在茶肆斜對角開了一家燒餅鋪。不是飯點,燒餅鋪的生意不太好。上午的時候,小夫妻就拌了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意不好做。
此時兩個人終於大聲吵了起來,惹得行人頻頻注目。小夫妻兩個人吵得面紅耳赤,用詞也逐漸變得粗鄙。
女人罵男人窩囊廢,男人罵女人花錢精。男人舉著摔了鍋勺,女人拽了男人的耳朵。
「粗鄙不可聞!」霍佑安搖頭。
爭吵越來越凶,小夫妻兩個人手裡都拿起了傢伙,作勢要將對方砍死才罷休的架勢。旁邊店鋪的人跑過來拉架、勸架。
女人哭得委屈,喊著回娘家,也不管鋪子哭著跑了。
男人大喊一聲:「我要休了你!」
看熱鬧的人逐漸散去,男人收拾了東西關了鋪子,也走了。
衛瞻起身。
「你幹嘛?」霍佑安抬頭看他。
「看熱鬧。」
衛瞻和霍佑安在一條僻靜的小巷找到了那對小夫妻。
男人跪在女人面前使勁兒打自己的臉:「媳婦兒是我錯了,是我沒本事還亂發脾氣。你可千萬別回娘家。我那可都是氣話,哪能真休了你?我可是萬萬不敢!就算是死了,也不能沒媳婦兒!」
他死皮賴臉地抱住女人的腰。
「媳婦兒你要是還生氣就打我,使勁兒打我。對對,這樣打!」他抓著女人的手往他的臉上拍。
衛瞻皺眉,一言難盡地轉身走了。
離得稍遠些,霍佑安大笑:「哈哈哈哈,學凡人的愛情。殿下學會什麼了?你這是要下凡啊。哈哈哈哈……」
衛瞻將擋在面前的霍佑安推開,抬起頭望向遠方。
遠方吹吹打打,紅色一片,不知哪家在辦喜事。新郎官喜氣洋洋地坐在高頭大馬上,不停向路旁的熟人鄉親打招呼。
他回頭望著身後的花轎,嘿嘿傻笑著。又像是忽然之間意識到大庭廣眾之下很多人瞧著他,他立刻收了笑,一本正經地理了理袖子。
「走吧。」衛瞻道。
「看夠了凡人的愛情,你要回天庭了?」霍佑安戲謔地拍他的肩。
衛瞻閑閑瞥他:「今日姜姑娘可答應嫁你了?」
霍佑安一怔,臉上的笑也跟著一僵。
衛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沒事,你才等六年而已,大不了再等六十年。」
衛瞻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袖,倨傲地走了,頗有一絲揚眉吐氣的姿態。
半晌,霍佑安才黑著臉追上衛瞻。
衛瞻去了一家成衣店。
霍佑安抱著胳膊,笑道:「怎麼,你要學那小男童,送姑娘東西了?」
衛瞻指腹滑過上等的緞料,將兩件男子長衫搭在身前,問:「哪個配色好看?」
「你……不是買東西送她討她歡心?」
衛瞻隨手點過架子懸掛的衣裳,道:「這些我都要。」
緊接著,衛瞻又去了鑒玉街,逛了幾家玉石鋪子,很有耐心地選購了幾套搭配不同色調衣服的玉佩和扳指。
一整天就這麼過去。
霍佑安看著衛瞻就這樣回九霄樓,詫異問:「你不去找她?」
「不去。」
衛瞻一手負於身後,款步而行。
路過的女子見到他的容貌,晃了神,反應過來時不由都紅了臉。
「我怎麼覺得這一天過得一言難盡呢?」霍佑安琢磨了一會兒,伸了個懶腰回房去睡覺,懶得再去想衛瞻這事。
當天夜裡,衛瞻又去給霍瀾音施針。
然而,當他用刀片穿過門縫向下滑時,刀片暢通無阻地滑下去,沒有遇到門閂的阻礙。
沒有插上木閂?
衛瞻有些意外。他嘗試著輕輕去推房門。然而房門只被推開了一點,就被什麼東西阻擋住。
衛瞻眯起眼睛仔細去看,發現房門被一張桌子擋住。
半晌,衛瞻望著關合的房門,笑了。
他沒有去看能不能從窗戶進去,就這麼走了。因為不重要了。
乘著涼風,聽著蟬鳴,他抬頭,望一眼萬丈浩瀚星河。他眼中帶笑,是自離京後不曾有過的光華神采。
翌日,霍佑安是被衛瞻踢醒的。
「幹什麼啊?別打擾我抱著媳婦兒睡覺!」霍佑安翻了個身,將枕頭緊緊抱在懷裡。
衛瞻扯開他身上的被子,將他拽下了床。
「到底幹什麼?」霍佑安瞌睡地撓頭。
「幫我挑衣服。」
於是,霍佑安去了衛瞻的房間,眼睜睜看著他慢條斯理地將衣櫥裡的衣服通通都試了一遍。
霍佑安叉開大長腿,反坐在椅子上,趴在椅背上,無奈地看著衛瞻換了一套又一套。
他長歎:「我承認我眼神有問題可不可以?我實在看不出你穿綠和穿紅有什麼區別!」
「那粉色如何?」衛瞻拿起一件粉色的深衣。
霍佑安呆了半晌,擠出一句:「恐不好搭玉佩。」
「羊脂白玉皆可配。」
霍佑安:……
「叫你來毫無用處,走吧。」
霍佑安:……???
衛瞻拿起一件雪色的廣袖長衫,他指腹拈過袖口和衣襟上的星河繡紋,道:「這件似乎更斯文些。」
衛瞻換了衣裳,寬鬆的雪色廣袖長衫,胸口露出裡面粉色的深衣衣襟。他抬手摸著高束的馬尾,問:「束冠會不會更倜儻些?」
霍佑安吹了個口哨,笑彎了腰,他驕傲地摸了下自己的冠髮,道:「小孩子家家可別裝大人。」
衛瞻修長的手指在檀木盒中挑著佩玉,漫不經心地說:「有的人真是可憐,不僅未婚妻不肯嫁,而且連個妹妹也沒有。」
「你有妹?」霍佑安一下子炸了。
衛瞻將玉佩戴在腰間,拿著摺扇和佩劍比了比,發現佩劍更好看些,邃扔了摺扇,拿著佩劍下樓。
霍佑安跟下去,瞥了一眼他的佩劍,問:「你何時得來的?借我來耍耍。」
霍佑安對各種兵器總是有很多的興趣。衛瞻身邊的兵器沒有凡品,他怎能不好奇。
「沒開刃。拿著好看的。」衛瞻指腹沿著衣襟自上向下拈了拈,使得一絲褶皺都沒有。
霍佑安頗為無語地翻了個白眼。他發現街市兩旁的路人頻頻朝這邊張望,商鋪和樓閣的小軒窗開了一扇扇,一個又一個女子含羞帶怯地往外望去。
霍佑安發現這些人都在偷看衛瞻時,他放慢了腳步,和衛瞻拉開些距離。
他以為衛瞻會直接去馮叔家,卻不想衛瞻去了鑒玉街,在不二樓對面的一家茶肆坐下。他正對著不二樓,不二樓進進出出的人逃不過他的視線。
「她今天會去不二樓?」霍佑安問。
「是。」
衛瞻話音剛落,霍瀾音出現在視線裡。她戴著白紗帷帽遮了臉,一身修長的雪色男子長衫。從背影瞧,好一個纖細的少年郎。
「現在去找她?」霍佑安問。
「不急。等她忙完。」衛瞻倒了一杯清水。
清水入口,亦是甘甜。
不多時,霍瀾音從不二樓出來。她今日沒有帶鶯時,帶了小石頭和小芽子兄妹。
小芽子仰著臉和霍瀾音說想要好看的面具玩,霍瀾音點頭答應。
茶肆中的衛瞻終於起身。
小芽子在面具攤位前挑來選去,開心得不得了。
霍瀾音隨意掃過攤位上的面具,目光不由落在其中一個面具。那個面具是粉色的底兒,面頰兩側畫著紅色的不倒翁傻呵呵地笑。
霍瀾音怔了怔,伸手去拿那個面具。然而她的手還沒有碰到那個面具,另一隻手將面具拿了起來。她順著那隻手看去,看見身側的衛瞻低眸,細瞧著掌中的面具。
她驚訝地向後小退了一步。
「我手中有一個別人送的面具,和它一模一樣,這個便不要了,你可要?」衛瞻轉過頭,將面具遞給霍瀾音。
霍瀾音沒接。她看向小芽子,問:「你可選好了?」
「嗯!」小芽子舉起手中的桃花面具。
霍瀾音沖衛瞻淺淺一笑,客氣地說:「芽芽沒挑中這個,我也不要。」
衛瞻「嗯」了一聲,付了錢,將面具買了下來。
霍瀾音收回目光,朝小芽子招手:「芽芽,回家了。」
霍瀾音對衛瞻微微屈膝,牽著小芽子的手轉身離開。
衛瞻指腹拈了拈劍柄上嵌著的微涼白玉。他邁出兩步,追上霍瀾音,跟在她身後。
霍瀾音覺察到他追來,倒也沒躲,主動停下腳步,轉身望向衛瞻,問:「紀公子可還有事?」
「有。聽說你熟背北衍各地地圖,我這裡有一張很重要的地圖,被西夷人毀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將其復原。」衛瞻頓了頓,「誠心相求,報酬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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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1:08
第八十二章 髒漬
因這一句「誠心相求」,霍瀾音驚訝地抬眼看向衛瞻。這實在不像衛瞻能說出來的話。
剛剛也沒細看,此番細看之下,霍瀾音不由更為驚訝。她的目光在衛瞻胸前雪色外衫露出的裡面粉色深衣衣襟處凝了凝。
……粉色?
霍瀾音再抬眼,對上衛瞻的目光,略尷尬地迅速移開視線,問:「何處的地圖?」
「通台州。」
霍瀾音倒是希望衛瞻說出一個她不知道的地方。通台州很大,算北衍戰略要地,霍瀾音自然留意過那地方的地圖。
霍瀾音猶豫了。
衛瞻也不急不催,隨和地望著霍瀾音微笑著、等待著。
霍佑安抱著胳膊,在一旁聽著兩個人的對話,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有些新奇。
霍瀾音猶豫之後打算撒謊沒見過那地方的地圖,可是她望著衛瞻眼中的真誠又改了主意。
「是見過兩份不同的通台州地圖,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你手中的那一份。」她說。
衛瞻笑了,星眸燦兮,儒雅之下是藏不住的明朗之芒。
「那份地圖就在隔街的九霄樓,煩請去看一眼。」衛瞻頓了頓,「就算你沒見過那地圖,也依然要多謝你跑這一趟。」
霍瀾音彎彎唇,輕輕點頭。
她不知道衛瞻口中說的那份地圖是不是真的存在,確切地說她懷疑衛瞻所說這事的真實性。可她很是好奇衛瞻莫不是當真治了邪功後,變回曾經儒雅隨和的樣子?
街道很是熱鬧,人來人往的街道上頗有些人擠人的意思,偶爾還有馬車駛過。
「讓一讓,讓一讓!」一個農家漢子拉著一輛裝滿米袋的木輪車從街角拐出來。車很重,天也很熱。他大汗淋漓,高聲吆喝著讓行人讓開路。
木輪車經過霍瀾音身邊的時候,衛瞻走在外側,伸出手臂在霍瀾音身側擋了一下。即使那輛滿載米袋的木輪車離得尚遠,不太可怕刮碰到霍瀾音。
當那輛滿載的木輪車走遠,衛瞻放下了手臂。他沒有看霍瀾音,好似只是隨意的一個保護動作,而已。
霍瀾音古怪地瞧了衛瞻一眼。不是詫異他的保護,他從來都不會吝嗇他對她的保護。而是詫異他過分得體守禮的動作——
他伸出的手臂護在霍瀾音身側隔了些距離,確保沒有碰到霍瀾音。
亦沒有邀功。動作自然地抬起手臂,又從容收回手臂。
霍瀾音幾不可見地微微蹙眉,在心裡起了很大的疑惑。原來在沒有練邪功之前的大殿下當真是這樣風度翩翩的儒雅人?
雖然有些不敢置信,但是眼見為實。今日的衛瞻實在是太過陌生。陌生到完全沒有曾經的暴躁影子。
幾個孩童你追我趕,在人群裡像小猴子一樣跑來跳去、像泥鰍一樣鑽來鑽去,嘻嘻哈哈。
「你倆來抓我呀,你倆來抓我呀!」
「別跑!哼,等我倆追上你的!」
小胖子跑得噗嗤噗嗤,本來能跑得很快的小瘦子拉著個慢吞吞的小矮子。
「追不到我,你們追不到我啦。嚕嚕嚕!」小胖子轉過身,一邊沖後面的兩個同伴喊,一邊向後退著扮鬼臉。
「小胖子快讓開!」趕著餿水車的老大爺喊。
小胖子笨手笨腳地轉過身,他看著好高的大馬就在眼前,懵了一瞬。明明是該往右走,可是四肢不協調偏偏往左跑。
老大爺「哎呦」了一聲,趕緊拉著馬韁偏轉方向避開小胖子。
小胖子一屁墩坐在地上,嚇了一大跳,不過幸好有驚無險。
「你這小胖子!笨瓜!」老大爺穩住馬車,然而因為快速偏轉方向,車上裝滿餿水的木桶傾斜,髒兮兮的餿水潑出來。
衛瞻向前一步,擋在霍瀾音身側。
那個老大爺趕著的餿水車明明離霍瀾音一行人有些距離,可一下子潑出來的餿水落在地上,又濺起。在衛瞻雪色長衫前擺上留下了幾點髒漬。
衛瞻低頭看去,瞬間冷了臉。
「艸。」
霍瀾音瞟了他一眼,飛快收回視線低下頭,唇角悄悄翹起來。
……什麼風度翩翩儒雅佳公子。假的,都是假的。
衛瞻將九霄樓最上層全部包下來。九霄樓價格不菲,所以賓客遠沒有普通客棧酒樓裡那麼多。到了最頂層,更是安靜。
衛瞻因為那幾點髒漬心裡煩躁,腳步很快,急著回去換衣服。
霍瀾音跟著邁進了前廳,停下了腳步,說道:「我在這裡等著。」
衛瞻點點頭,往裡面的房間走去。轉身之後,他的臉色頓時黑下來,像剛吞了隻耗子。他腳步很快,聞到衣擺上沾染的餿水味兒,頭都要炸了。
他回到房中先扔下身上的衣服,煩躁地扔到一旁,從衣櫥裡拿了一件乾淨的衣服穿好。然後才走向窗側的書架,找到裡面捲起來的羊皮紙地圖。他握起地圖,轉身往外走。
地圖被他抓起,又落了下去。
衛瞻愣了一下,回頭去看,視線落在那卷輕晃的地圖。他緩緩抬起右手,張開手掌,黑色的細紋在他的掌心若隱若現。
他試著握拳,修長的手指蜷縮著朝裡收攏,卻並沒有緊緊握成拳。他再去拿那卷地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握著地圖,可是掌心好像什麼都感覺不到。
寬袖被他向上提,露出小臂。肌膚之下,黑雲滾滾。
衛瞻不動聲色地轉身走向床榻,在床榻上盤腿坐下,雙手搭在膝上,闔著眼打坐運功。
廳中,霍瀾音等了一會兒,也不見衛瞻回頭。她環視了一圈正廳的佈置,在玫瑰椅坐下等著。
小芽子仰著臉問:「我們為什麼要幫他修地圖,可有錢賺?」
「有的。」霍瀾音揉了揉她的頭,「等賺了錢,給芽芽買蜜餞果子吃。」
小芽子咧著嘴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
「貪嘴!」小石頭瞪了妹妹一眼。他語氣有點凶,眼神裡卻是帶著寵溺。
霍佑安翹著二郎腿瞧著小石頭和小芽子相似的五官,有點酸。他不由暢想倘若他有個長得和他有五分相似的妹子,那該多好。還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給她?
霍佑安歎了口氣。
他從小就覺得自己應該有個妹妹的。乖巧的,漂亮的,會扯著他的衣角糯糯喊他哥哥,她還會對他笑,笑時眼裡盛著星子。她也會因為受了委屈向他哭找他撐腰。哎,想像她一哭,他恨不得捅了天劈了給她撐腰。
霍佑安又歎了口氣。
或許他的確有個妹妹。誰知道呢?還沒出生就陰陽兩隔,誰知道是不是帶把的。
「怎麼這麼久……」霍瀾音蹙起眉,有些著急。她今日剛從不二樓那裡接了個急單,急著回家去做活。
霍佑安從低落的情緒裡收回神,他撩起眼皮去看霍瀾音,面露嫌棄。一個姑娘家,就應該是乖巧善良的,而不像她這麼有心機。
霍佑安嗤笑了一聲,起身慢悠悠地朝霍瀾音走過去。他立在霍瀾音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質問:「你究竟想怎麼樣?」
霍瀾音抬起眼睛對上霍佑安不算善意的目光,道:「我不太懂霍將軍的意思。」
「嗤。」霍佑安冷笑,「懂事一些不好嗎?非要為難讓之?他是什麼身份?沒時間在這兒陪你磨蹭陪你玩鬧。」
霍瀾音正色起來,眉眼間是疏離的冷淡。她重複:「我不懂霍將軍的意思。」
霍佑安笑了笑,道:「好。我就把話說明白。我看得出他對你上了心,他對你的保護和寬恕,我想你心裡有數。即使不用身份壓人,他對你付出真心,你也當回以真心。」
霍瀾音沉思了片刻,誠懇道:「依霍將軍的意思,他喜歡我,我就要喜歡他?」
霍佑的眼神就是默認。他反問:「為什麼不?更何況讓之如此優秀,集天地靈氣,世間無二。」
「可是我瞧著將軍亦是人中龍鳳。」霍瀾音脫口而出。她莞爾,認真地說:「不瞞將軍。在我眼中,將軍容貌出眾氣宇軒岸,戰功赫赫軍中英豪。性格更是磊落,讓人欣賞。無論哪一方面都不比大殿下差。」
「你想說什麼?」霍佑安心裡猜著霍瀾音又要打什麼壞主意,不由向後退了一步。
霍瀾音起身,直視霍佑安的眼睛,語氣更為發自肺腑:「霍將軍,自那日你在發狂的馬上救下我,瀾音便將將軍放在心中十分重要的地位。這份感動堆在心底,日復一日加重。後來些許接觸,更是讓瀾音發現將軍的不同尋常之處。」
「住口!」霍佑安又向後退了一步。
「將軍雖說讓我懂事一點乖乖跟大殿下回京,可在霍將軍的心裡定然是不希望我留在大殿下身邊。相比起來,與其跟著大殿下瀾音更心悅既威風又風趣的將軍。看,我不想跟著大殿下,將軍也不想我跟著大殿下,不若將軍去跟大殿下求個情?反正將軍和大殿下兄弟情誼深厚,他定能允了。你如意我如意,豈不是兩全其美?」
「我讓你住口!」
霍瀾音又朝霍佑安邁出一步。
「別過來,你離我遠點!」
霍瀾音輕歎了一聲,憂傷道:「我心悅將軍,將軍為何不肯回以真心相待?將軍對不起我的真心……將軍怎麼能負了我的真心呢……」
霍瀾音垂下眼睛,眼睫輕顫,委屈得不得了,可憐人的小模樣像極了受了天大的委屈。
霍佑氣得安結巴起來:「我……我、我負你?!」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霍佑安眼皮開始跳。
衛瞻握著羊皮紙地圖,走了出來。
霍佑安看了看面前霍瀾音這張嫣然淺笑的臉,只覺得嫵媚似狐。他又回頭看向衛瞻。
……這都什麼事兒啊!
小石頭和小芽子早就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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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修補
霍瀾音也看見了衛瞻,她立刻收了臉上的笑。她不想讓衛瞻誤會,從而使得衛瞻和霍佑安兄弟之情產生矛盾。她剛剛那般說只是因為霍佑安多管閒事的樣子實在討厭得很,忍不住以其人之道嗆了他幾句。
霍佑安輕咳了兩聲,又向後退了幾步。
「那個……啊,讓之你怎麼進去那麼久啊!」霍佑安用抱怨的口吻轉移話題。
衛瞻冷著臉瞥了他一眼,當他轉頭看向霍瀾音時,頓時收了臉上的冷意,又是一副儒雅隨和溫潤如玉的樣子。
他將捲起的羊皮紙地圖遞給霍瀾音。
「這一張。」
霍瀾音將地圖接過來慢慢展開。雖然地圖三分之一的地方被墨汁毀了,霍瀾音還是一眼認出這張地圖她見過,正是她以前買來背誦的那兩張通台州地圖的其中之一。
「我見過這張。」霍瀾音實話實話。她既然選擇上來,斷然沒有這個時候再拒絕的道理。
她的視線移到地圖上被墨汁染髒的地方,微微蹙眉。
「雖然我見過這張地圖,且也背誦過。不過當時通台州這地方並不是逃跑……」霍瀾音頓了頓,「並沒有著重記憶通台州的地圖,只記過兩三次。所以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復原。」
衛瞻立得筆直,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搭在身前,手攏在袖中,修長手指指露出半截,微曲著虛捏袖口。
好一副儒雅謙遜的少年郎模樣。
他連口氣都是溫和的:「無妨,只要你能試一試也好。能將地圖補全是我的幸運,不能將地圖補全你也盡了力。我仍要多謝你。」
霍瀾音猶豫了一下,抬頭打量著面前衛瞻的神色。縱使他如此溫潤良善的模樣,可他暴躁無禮的樣子更是深埋在霍瀾音心中。不管什麼時候,拒絕他都是需要勇氣的。
「我可以試一試,但是今天不行。」
霍瀾音清楚看見衛瞻臉上的微笑有一瞬間的劈裂,好似維持不住。
霍瀾音袖中的手微微用力捏了下袖子,繼續說:「今日接了個急單,明日要交到不二樓去。所以今日恐不能幫殿下。」
「多少錢的急單?」衛瞻問。
他的臉上明明還掛著和氣的微笑,可霍瀾音卻覺得像極了一層面具,這層和善的微笑面具下,不知是怎樣猙獰暴躁的樣子。
若是以前,霍瀾音是不敢拒絕衛瞻的。不管他如何對待她,她總是笑著順從。可是自上次深林中,她一股腦將所有想法說出來,好似並沒有以前那樣畏懼衛瞻。
又一次短暫的猶豫之後,霍瀾音選擇實話實話:「這和錢銀數量無關,與信譽、承諾有關。」
衛瞻不高興。
衛瞻想發火。
可是轉念一想,衛瞻又笑了。
——他的泥泥在拒絕他,他的泥泥沒在演戲,他的泥泥一定是比先前更喜歡他才跟他說真話,他的泥泥才不像旁人那般曲意逢迎。
霍瀾音仔細瞧著衛瞻的表情,發現他彷彿帶著一層面具的假笑好像變了真了幾分,那溫和良善的笑容到了眼底。
「我也是這個意思。你既然答應了趙老闆的單子,自然先來後到,先忙他的急單。更何況我這裡也不急。你何時閑了幫我復原就好。」衛瞻微笑著說。
分明衛瞻的笑容是真的,可霍瀾音為什麼還是覺得毛骨悚然?
「我明日去不二樓交了單子之後,便試著修復地圖。」霍瀾音將地圖捲起來,「這地圖我就拿回去了。」
「多謝。」衛瞻微微躬身頷首。
霍瀾音驚訝地抬眼看他,他今日與她說了多少次謝謝?霍瀾音更覺得渾身不自在。
「那我這便回去了。」
「我送你。」衛瞻做了個請的手勢,並沒有挽留。
霍瀾音拿起剛剛放在桌子上的帷帽戴好,才下樓。
沉默了半天的霍佑安想了想,以防他不在的時候霍瀾音再惡人先告狀,他決定跟上去。
九霄樓下方一間湯餅店中,焦高和幾個虎背熊腰的兄弟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下來了!焦哥,是他吧?」
焦高遠遠望著衛瞻,高興地連連點頭:「對,就是他!弟兄們盯得不錯嘛!」
「嘿嘿,就知道焦哥對那小郎君感興趣。小弟們自然得給焦哥盯好!」
焦高「嘖」了一聲,說:「他身邊這倆小郎君都不錯。」
「焦哥,那藍衣公子的主意可打不得!那人是霍佑安啊!霍平疆的兒子!」
焦高皺了下眉,視線又落在霍瀾音的身上,說:「這個小郎君身段可是真不錯,像個娘們一樣的小郎君想想就帶味兒。嘖嘖,就是不知道長得什麼樣,怎麼擋著臉啊?」
「別別,那個瘦小的小郎君是個雕玉的。聽說他出門天天戴著帷帽,那是因為他雕玉的時候,被工具劃了臉。醜嘍!」
「最討厭有疤的!」焦高的臉上立刻浮現厭惡。
「焦哥,小弟們打聽您相中的小郎君是霍佑安的表弟。這……好像也不太容易出手吧?」
焦高想了想,說:「無妨,一個將軍又不能天天留在咱們這地兒陪他表弟玩。你們盯緊點,等他一離開,立刻告訴我!」
「好哩!焦哥就等咱們幾個的好消息就成!」
焦高很是高興地站了起來,道:「走,去百香樓快活快活!請兄弟們姑娘們隨便點。」
焦高雖然好男風,可是男風只是野味。女人香更是斷不得,他一直都是煙花街的常客。
衛瞻送了霍瀾音很短的一段路,也沒等霍瀾音讓他回去,主動停了腳步不再送。
看著霍瀾音走遠的背影,霍佑安這才鬆了口氣——還好這隻小狐狸沒有再胡說八道。
霍佑安跟著衛瞻回去的路上,依舊心中忐忑。生怕衛瞻來一個秋後算帳。
不過一路都很平安,衛瞻始終沒有說過話。眼看著回到九霄樓,一層樓一層樓地往上走,已經走到了最上一層的臺階中央。霍佑安懸了許久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前方的衛瞻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下方的霍佑安心裡「咯噔」一聲,不安地抬頭看向衛瞻。
衛瞻摸了摸自己的衣襟,認真問:「我穿粉色是不是不大好看?」
霍佑安:……
霍佑安深吸一口氣,燦爛笑起,道:「不不不,我覺得你穿粉色十分好看。粉色,不似紅色妖豔,不似白色素簡,不似玄色冷傲,不似綠色平凡,不似藍色大眾。剛剛好!尤其是搭配著你這謫仙人一樣的容貌更是天神下凡,非同凡響。」
衛瞻:……
「你卸了鎧甲改做文臣罷。這口才,不出三年哄出來個二品大員。」衛瞻冷笑了一聲,將手中那柄裝飾用的佩劍扔給霍佑安,轉身往上走。當他邁上最後一層樓梯,他再次轉過身看向下方的霍佑安。霍佑安停在樓梯中央的地方,沒跟上去。
衛瞻道:「我記得你以前抱過她?」
霍佑安舉起雙手,真誠道:「你這話說的不對,那不是抱。是拎。買菜拎菜拎肉拎雞……」
「你說誰是雞?」衛瞻打斷他的話。
霍佑安長歎了一聲了,幾步跨上來,無奈道:「我父親給我寫信讓我回邊疆,雖說是太平年代,可我不能總在外面,是該回軍營了。這時間緊迫,我這也是關心則亂,擔心你嘛。」
他將手肘搭在衛瞻的肩上,懇切道:「雖然我只比你年長了幾歲,可也同樣有一顆老父親的心吶!」
衛瞻冷臉瞧他,緩緩道:「我怎麼聽說姜姑娘不願嫁你,不是因為癆症,而是心中另繫他人?」
「胡說!」霍佑安怒了,「你這人天天往人心窩裡紮刀!和那隻小狐狸簡直一路貨色!」
本來很不高興的衛瞻卻因為霍佑安的最後一句話,笑了。
霍瀾音還沒到家,眼看著已能看見不遠處的小院。小石頭終於忍不住開口:「梅姑娘,你和那個人到底是什麼關係?你們的對話我聽不太懂,可是……你們好像不是夫妻。」
小石頭憋了一路,眼看著就要到家,終於問了出來。
霍瀾音知道瞞不住,她停下腳步,側轉過身,看向小石頭和小芽子,這兄妹二人都在看著她,眼神裡都寫滿了擔憂。
小石頭嘟囔:「我也不知道該不該過問這事兒,可是總覺得……」
「是,我和他不是夫妻。」霍瀾音打斷他的話,「我和他的事情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說清的。不過這並沒有什麼緊要。只是回家之後,你們不要告訴馮叔和馮嬸。省得讓他們擔心。」
小石頭想了想,點頭說:「好。我答應姑娘。不過若是有什麼危險,你可要及時和我們說。我們家拼了命也會護你!」
小芽子仰著臉,也望著霍瀾音重重點頭。
「好。」霍瀾音笑了。她摸了摸小芽子的頭,塞給她一粒軟綿綿的糖。
霍瀾音猜得到衛瞻的想法,知道衛瞻恐暫時不會離開。她是要一直帶著小石頭,總是瞞不住的。
她回到家中,立刻做趙老闆交給她的急單。大概熟能生巧,這半年她雕玉為生,比起先前閨中,手腳更為麻利,雕玉更快了。她原以為她能忙到深夜,沒想到天色剛黑下來,她就搞定了。
休息了一會兒,因時間還早,她展開地圖,嘗試修復。她拿來一張薄薄的紙覆在地圖上,先是將沒有被毀的地圖拓下來,然後憑藉記憶描畫接下來的部分。
失敗了幾次,廢紙淩亂落滿地。當她最後完工時,已經天亮。她捏捏發酸的纖細手指,回床榻補眠了一個時辰,然後帶著小石頭離家。她先是去了不二樓交單,再去九霄樓。
她迎面遇見下樓的衛瞻和霍佑安。霍佑安要去邊疆,衛瞻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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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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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1:36
第八十四章 逃走
衛瞻那張面無表情的冰山臉,在看見霍瀾音的瞬間,柔和下來。他低眼,迅速瞥了一眼自己今日穿的衣服。覺得還算穩妥,才道:「佑安要回軍中,我送他。」
霍佑安翻了個白眼,陰陽怪氣:「我和霍姑娘可真是有緣,這三番五次遇見,臨走還能再遇見一回。咱們還是同姓,說不定八百年前是一家。」
「民女可不敢高攀霍將軍。」霍瀾音不卑不亢。
霍佑安還想說什麼,接收到衛瞻警告的眼色,他默默將話咽了回去。
「我已經將地圖修復完,全憑記憶修復,不保證完全正確。」霍瀾音將地圖遞給衛瞻。
衛瞻望著霍瀾音握著地圖的柔荑素手,思起這隻手的軟滑細膩,很是想將其握在掌中。他心裡癢癢著,接過地圖時,小手指若有似無地碰了一下霍瀾音的指背。
霍瀾音垂眼,全當不知道。
衛瞻將地圖展開,這張地圖已經不是原本的那份羊皮紙地圖,只用尋常的紙張描畫。纖細秀氣的筆觸與原先髒舊的墨痕大為不同。隨著衛瞻展開地圖,他聞到了淡淡的香味兒。
味道有些好聞,可是衛瞻並不喜歡。這並不是霍瀾音自己身上的味道。他看向霍瀾音肩上背著的香料匣子。他猜得到霍瀾音為了掩藏體香,尋了個香料師的身份,肩上總背著香料匣,且每次裡面放的香料也不大相同。
她經過時,人過留香。只是她淡淡的體香被徹底掩藏,就算衛瞻輕嗅努力分辨,也只是在這濃郁的香料味道中隱約分辨出她的味道來。
不喜歡。不高興。
「這麼快。」衛瞻微笑著說。
霍瀾音說:「並沒有原先以為得那麼費時間。」
衛瞻「哦」了一聲,道:「是,這世上很多事情和原本以為的都不大一樣。」
霍瀾音琢磨了一下衛瞻這句話中的深意,說:「東西我已經送到了,就不妨礙你們出門。」
衛瞻微笑著頷首。
霍瀾音離開九霄樓,眉心微微擰起。衛瞻的轉變,她看得見。她心裡是有些複雜的。
她鼓起勇氣坦誠相告所有心思,目的不過是在賭衛瞻的驕傲,可以放開她,讓她能安心過著種花雕玉的小日子。衛瞻表面上答應了她,可是衛瞻最近一系列的改變,證明他不過是想換個法子留住她。
他懂了她的意思,不採用逼迫的手段,霍瀾音自然是高興的。
可是她更明白衛瞻只是戴著面具在演戲,真實的他並不是這個樣子。日日戴著一張無形面具是什麼滋味?她太明白了。
霍瀾音不知道衛瞻這樣日日假裝,會不會累。作為看著他演戲的人,霍瀾音卻覺得有些不太舒服。
演戲演久了都會累會倦,衛瞻又能演到什麼時候?
她最怕的,莫過於——我為你藏起暴躁脾氣、花心思演戲,為你付出這麼多,你為何還是不願意乖乖跟我走?
好像只要他為她付出,她就要跟著他一樣。可她又沒多少喜歡他,憑什麼呢?
她受夠了那段做藥引的日子,只想割捨過去,平淡生活,就像離開後的這半年,雖辛苦些、雖夢魘相伴,可她還是覺得很滿足很愜意,比先前那段日子不知道要開心了多少。
就算日後衛瞻改了性子會對她很好,寵她疼她,哪怕今生只她一人再無其他女人,
她也不稀罕啊!
說到底,還是她對衛瞻的那點子好感太過淺薄,淺薄到完全不能和現在簡單平淡的小日子相提並論,淺薄到遠沒有答應交付終生的程度。
她在心裡問自己,如果衛瞻大婚迎娶旁人,她會不會難過?如果分別之後今生再不得見,她會不會相思垂淚。思來想去,也不過是唏噓兩聲,繼續種她的花雕她的玉。日後若僥倖遇到兩情相悅的人日舉案齊眉兒女繞膝,若遇不到情投意合的人,她便一輩子都做瀟灑的梅無。
其實霍瀾音更不明白的是——為何衛瞻不願意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究竟是情深難捨,還是從未被人拒絕的不甘?
心中亂如麻,霍瀾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所有想法擺出來,總能理順自己想要的東西。
長長的工作臺上攤開一張張白紙,那些雕玉的工具反倒被她隨意放在地上。霍瀾音握著筆,回憶當初在西澤時背誦的地圖。當初她策劃逃跑路線,最初除了豐白城也是有些其他的備選。
「真的又要走了?」鶯時坐在霍瀾音對面幫她磨墨。
「天下人皆知大殿下此時在西荒,他這番孤身一人過來自然是隱匿行蹤,沒有多餘的人手。今日霍佑安離開,很難再借助軍中力量。他只是一個人,我們要再逃,很難被他追到。」霍瀾音頓了頓,「而且,若再跑一次,他未必會再追來。他這次追來很大的可能性是因為想知道我到底有沒有死,是不是騙了他,惱怒的情緒占了大頭。」
鶯時欲言又止。
霍瀾音眉心輕蹙,有些犯難:「當初制定逃跑路線時,之所以選擇了豐白城,一是因為這裡是玉城,可以借助我梅無的身份謀生。二是因為這裡過往商販雲集,並不排外。若是其他的地方,恐怕都不能如這裡舒心。」
霍瀾音在白紙上寫下幾個地方。思索著這個地方太遠,那個地方排外。默默在一個個地名上畫了叉。
鶯時終於忍不住,苦惱地說:「姑娘,咱們一定要走嗎?我是覺得大殿下對你挺好的……不不不,我不是說他對姑娘好姑娘就要對他死心塌地的,畢竟王家表少爺對姑娘也很好呀,你又不能一分為二變成兩個人分給他們兩個!我只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大殿下更壞一些呢?如果他是個五六十歲的糟老頭子……」
毛筆上的一滴墨滴在白紙上,迅速暈開。霍瀾音看著暈開的墨蹟,眼前浮現她第一次遇見衛瞻的情景。那個雪夜,那個昏暗無光的床榻之上,還有燈火通明時,他一身玄衣,將她剝光舉燈細瞧。
「他的長相並不重要。」
畢竟在她做藥引的那一百日中,她本來就信了傳聞,在她勾引他時,只當衛瞻醜陋如獸人。
「可是、可是……我只是在想如果大殿下不僅是長得醜,還很壞很壞那種呢?就像戲本裡說的那樣壞。不會護著姑娘,追兵來了把姑娘推出去擋刀!如果有人看上姑娘,他就把姑娘送人!還會動不動就打人殺人,要姑娘的命!」
「那就先殺了他。」霍瀾音抬眼看向鶯時,目光堅定。
對上霍瀾音的目光,鶯時嚇了一跳,手中的墨條脫手,濺起的墨汁落在她白白軟軟的小臉蛋上。
「他、他……他是太子啊……我……我只是覺得大殿下對姑娘也不算太壞,所以說姑娘的運氣也不算太壞……」鶯時語無倫次。
「若真是運氣好,便不用做這勞什子藥引。再言,我不信運氣,只信自己。」霍瀾音拿著帕子溫柔去擦鶯時臉上的墨點,「鶯時,你要記住,人活一世不要自囚於條條框框中。古人常言人定勝天,這句話被人說得多了,反倒沒人信。」
鶯時茫然地望著霍瀾音,想了好一會兒,才疑惑不解地說:「姑娘這話的意思是要為自己考慮,可姑娘總是能捨了命去救人。我不懂,真的不懂……」
「與人為善心甘情願捨命相救是一回事,用條條框框來要求我們必須犧牲是另外一回事。」霍瀾音頓了頓,「鶯時,你也是。你也要為自己考慮。不要總覺得自己是低一等的奴僕,你不僅是我的丫鬟,你還是你自己。」
「我就是姑娘的丫鬟,命都是姑娘的!」鶯時五官揪起來。
霍瀾音笑著搖搖頭,說:「傻孩子……」
這世間沒有感同身受,若是以前的周瀾音自然不懂這些道理。不到一年而已,她早已不再是那個閨中無憂的周瀾音,懂了太懂以前永遠不會懂的道理。可她也還是她,那顆赤子之心永遠不會變。
霍瀾音熬了個通宵,終於敲定了離開的路線,不由鬆了口氣。
她讓小石頭悄悄將她這半年雕的玉飾拿去賣掉,又讓馮嬸和鶯時去賣了家中囤積的香料。然後她加快動作雕磨衛瞻的扳指。
她不能讓衛瞻起疑,偶爾還是會去不二樓,不過卻只是接一些簡單的小單子,甚至不接單。
當她終於將衛瞻要的扳指雕完,並沒有立刻交給衛瞻,而是放在小石頭那裡。又過了三日,她才讓小石頭帶著那枚扳指送去給衛瞻。
衛瞻看著門口的小石頭,面不改色地問:「她沒有親自過來?」
「是。」小石頭咧著嘴笑,「我們姑娘今兒個接了個急單,就不能親自過來了!不過她說了,您要是有哪些地方不滿意告訴我就成,我會都記下來,拿回去讓她再……」
「砰——」
小石頭的話還沒說完,衛瞻關了門。他轉身走進屋內,一腳踢開擋在身前的椅子,徑直走到床榻,隨手將小盒子往床上一扔,大大咧咧地躺在床上。
半晌,他撿起扔到一旁的小木盒,推開搭扣。
——盒子並沒有被推開。
衛瞻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拇指。拇指直直的,沒有絲毫彎曲。他眼睜睜看著自己抬起的右臂無力地垂下去。更可怕的是,他沒有知覺。
他隨手拿來床頭抽屜裡的匕首,在右臂上劃了一道。黑色的血液流出來,染髒了雪衣。然而,他並沒有半點疼痛的感覺。
衛瞻的心沉下去。
他立刻起身,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把右手放在膝上,然後運功逼迫體內陰陽咒的邪魔之力。
因為藥蠱的緣故,藥物的作用對於他來說幾乎沒有效果。他堅信世間本無邪功,在於練功之人。如馴馬,再偏邪的功法都可以被人煉化,只要人的意志和力量足夠強大。他想憑藉自己的力量將這邪門的陰陽咒變成可控制,而不是憑藉藥物或其他外力將體內練了多年的陰陽咒驅至體外。
效果自然是有的。他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的體內力量在變強,他也可以控制那股邪力,使其為他所用。而且自從他可以控制這股邪力,他亦許久不曾再失去神智般發作。
但是,他雖然可以控制了體內絕大多數的陰陽咒邪力,卻仍有一小部分是他暫時無法壓制的,只好暫且驅至右臂,天長日久每日煉化,總能盡數消磨為己用。
「讓之,你好好學這功法,日後必然武為第一,無人爭鋒。母后會以你為驕傲……」
眼前浮現皇后的眉眼,衛瞻眼眸不安轉動,體內的功力忽然紊亂。他睜開眼,一口黑血吐出來,染髒了身上的緞衣。
衛瞻大口喘息了幾聲,額上已沁滿了汗水。他略顯疲憊地拿來帕子擦了額上的汗水,低頭瞥了一眼自己色如漆磨的右臂,穩了穩心神,重新打坐運功。
又過了兩日,衛瞻忽然發現霍瀾音並沒有再去不二樓。她並非每日都去不二樓,但是每隔三日左右,總要去一趟。
衛瞻算了算,她已有五日不曾去過不二樓。
「不對勁……」
衛瞻頓時變了臉色,趕去馮家。他推門,院門是鎖的。他連敲門都懶得,一腳將院門踹開。老舊的木門晃了晃,差一點脫落下來。
馮家一家四口從屋裡出來,見到衛瞻,並沒有太過意外。
「人呢?」衛瞻沉聲問,臉色陰沉得可怕。
「梅姐姐早就走了。」小芽子說。
衛瞻皺眉,已然知道小狐狸又溜了,頓時火冒三丈。
馮叔開口:「梅姑娘離開的時候交代過,她說你一定會找來。她讓我們帶話給公子——她說她在豐白城住了半年,想換個地方看看風景。至於人去了哪裡,她自己也沒有確定,路過哪座城覺得舒心,便停留下來。所以公子不必問我們,我們是真的不知道。梅姑娘還說公子是心地善良之人,必然不會遷怒無辜。」
衛瞻的手握成拳,憤怒在胸膛咆哮。哈,必不會遷怒無辜?當真走了也怕他傷害馮家一家老老小小!
衛瞻深吸一口氣,盯著霍瀾音住過的房間,憤怒地轉身邁出院子。他一拳砸在小院門外的一棵垂柳,不知年歲的古老垂柳粗壯的枝幹一下子斷裂開,大樹轟然倒塌。幸好是朝著街道的方向倒去,倘若是朝著馮家的院牆倒去,定然能將院牆砸倒。
小芽子嚇得縮了縮肩。
馮嬸把小女兒攬進懷裡,摸摸她的臉,溫聲安慰著:「芽芽不怕,沒事兒的。不怕不怕哈……」
衛瞻立在倒塌的垂柳旁,緊緊握著拳。拳頭上不知怎麼被劃破,一滴滴鮮血滴落。
她居然又逃了,再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了。她當真厭惡他至此?
旁邊院落的院門被人從裡面推開,王景行循聲走出院子,又詫異又焦急地望向倒地的垂柳,然後才看向衛瞻。
「她去了哪裡?」衛瞻聲音沙啞,眼白逐漸泛起紅絲。
「誰?」
王景行茫然。他對上衛瞻想要殺人一樣的目光,又看向隔壁馮叔一家。他疾步走進馮家院中,急急問:「我表妹離開了?」
馮叔點頭:「梅姑娘五天前就走了。雖然我們一家人都想梅姑娘一直住下來,可她執意要走,我們也不好太過阻攔不是?」
王景行怔怔向後退了兩步,失落地訥訥自言自語:「走了怎麼都不與我說一聲……」
衛瞻盯著王景行臉上的表情,怒而轉身。他立刻回到九霄樓起了馬,衝出豐白城。他思索著霍瀾音離開豐白城會走的路線,去追。
他握著馬韁的手微微用力,眼神帶著凶。
循序漸進並沒有用,這隻小狐狸是沒有心的。如今再想最近為她做的改變,衛瞻只覺得可笑至極。
無妨。既然這樣並不能讓這隻小狐狸多看他一眼,那麼他就要用他的方式!
當天夜裡,小石頭行色匆匆地回了家。
「怎麼樣了?」鶯時緊張地問。
小石頭猛喝了一大口水,說:「紀公子果真離開了豐白城!他從咱們家裡離開之後,立馬騎馬出了城。我在城門守到這時候,都不見他回來。應該是一路追得遠了!」
「今日多謝大家了。」霍瀾音誠懇道謝。
為了防止離開被衛瞻追上,霍瀾音故意和馮家人做了這場戲,等衛瞻離開豐白城去追她,她再悄悄離開。
「梅姑娘這是哪裡的話,我們一家人的性命都是梅姑娘所救,幫姑娘這點小忙何需姑娘道謝。」馮叔笑呵呵地說。
馮嬸卻不太歡喜地皺著眉,問:「梅姑娘,你當真還要走?既然你已經騙了紀公子,為何不能繼續住下?」
霍瀾音說:「他這個人很多疑,興許還會回來。更何況我昨日與你們說的話也的確有幾分真心在。若不是身為女兒身,一定會沿著北衍大好山河走走停停去看不同的風景。如今雖為女兒身,雖有很多限制,可也仍想多走走。」
馮家人並不理解霍瀾音的想法。依他們的意思,女人還是應該嫁給一個靠譜的男人,相夫教子一輩子。不過他們雖然不理解霍瀾音的做法,卻百分百支持她的選擇。
「姑娘想怎麼做就去怎麼做,反正姑娘是聰明人,總有你的道理!」小石頭認真說。
「嗯嗯!」小芽子跟著使勁兒點頭,「姐姐都是對的!」
霍瀾音溫柔笑著,讓鶯時將她前幾日買的一盒子糖果塞給小芽子。霍瀾音還將一半的錢銀留給了馮家。馮家怎麼也不肯收,霍瀾音無奈,令鶯時悄悄將裝著錢銀的荷包塞進米缸裡。
霍瀾音見多了人情冷暖,再遇到真心待她的人,總願意十倍還回去。
「姑娘,泥準備好了。」鶯時提著一小桶拌好的淤泥進屋。
霍瀾音脫下衣服,讓鶯時幫著她,將淤泥均勻塗抹在身上。
「姑娘,抬一下胳膊。」
霍瀾音望著木桶裡裝的淤泥,有些走神。
「姑娘?」
鶯時又說了一遍,霍瀾音才回過神來,抬起胳膊配合鶯時。
她望著這些淤泥不由去猜想當初逃難時,衛瞻為她全身塗滿淤泥的場景。彼時她患了雪盲,什麼都看不見。本就怕得厲害,偏偏又要脫光了衣服任由衛瞻給她塗泥。
那個時候的心情啊……
霍瀾音抿抿唇,不想再去回憶。
等霍瀾音身上的淤泥乾了,她和鶯時換成破舊的衣服。格外拿一件衣服揉成一團放進後背,當她們略彎著腰,像極了駝背的老人。
長髮自然要被挽起,戴上老人家的花布頭巾。臉上不忘塗了些髒泥,且將假的疤痕貼在臉上。這是霍瀾音逛集市的時候無意間發現的,嬰兒巴掌的燒傷疤痕,貼在臉上足以以假亂真。
「哎呦喂!認不出,認不出!」馮叔一家人都這麼說。
一切準備妥當,天亮時,霍瀾音帶著鶯時騎一匹馬大搖大擺地騎馬離開豐白城。也多虧豐白城商人往來,日日都是生面孔,也沒人會發現憑空多出兩個髒兮兮的狼狽老太婆。
香河鎮是霍瀾音的新目的地。香河鎮是個很尋常的小鎮,唯一不同尋常的地方便是鎮上百姓偏愛種花,一年四季都能在這個小鎮看見不同的花兒怒放。霍瀾音考慮自己的體香,決定繼續用著調香師的身份,而來到一處一年四季都飄著花香的小鎮,不管是製香還是掩藏體香都是極好的。
霍瀾音和鶯時騎馬走了大半日,忽然下起雨來。這雨起先只是小雨,後來越下越大。
鶯時從行囊裡找出雨傘撐開,舉到霍瀾音的頭頂。她焦急地說:「怎麼辦呢,要是淋濕了,那泥也沒了!」
「所以要儘快找到避雨的地方。」霍瀾音一邊往前趕路,一邊四處張望,終於看見遠處有一處可以避雨的廢棄破廟。
破廟看著很近,卻花了好些時間才趕到。雨越下越大,霍瀾音身上的衣服逐漸被打濕。她雙手握著馬韁,探出傘下,她看見自己袖子上的衣服染了泥,想來是小臂上的泥已經化開。
「駕!」
她加快馬速。
在破廟後面停下來,霍瀾音和鶯時下了馬,隱約從後窗看見破廟裡避雨的人。
「等一下。」霍瀾音攔下著急去前面的鶯時。她蹲下來,捧了一捧髒兮兮的泥水潑到傘面,然後又用力撕開雨傘的一個小角。讓雨傘瞧上去更符合窮酸老太婆的東西。
鶯時了然。她彎著眼睛沖霍瀾音笑,擺口型:姑娘真聰明!
霍瀾音和鶯時略佝僂著,牽馬繞到破廟前面去。
「咳咳咳……出門怎麼趕上這麼個破天哦。」霍瀾音學著老人的沙啞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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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1:47
第八十五章 撞見
鶯時和霍瀾音相護攙扶著。鶯時也學著霍瀾音先是咳嗽了兩聲,再用老太婆的嗓音說話:「是呦,這麼壞的天兒,是難為咱們這樣的老人家吶!咳咳咳,我這嗓子疼得呦,莫不是著了涼。哎呦呦——」
霍瀾音略驚訝地看了鶯時一眼,一想到這孩子才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不得不忍了笑。她可沒有想到鶯時演得這麼像。
走進破廟,霍瀾音掃了一眼裡面避雨的幾個人。
一對母子坐在近門口的地方,母親鬢髮花白有些疲態,兒子十六七歲瘦弱得很。另外七八個漢子坐在裡面完全不會被吹到風雨的地方,只是這七八人好像是兩夥的人,分兩撥而坐,偶爾抬頭看向對方,從臉上的表情看,不算太友好。
霍瀾音和鶯時一進來,劍拔弩張的兩夥人,還有坐在門口附近的那對母子都抬頭看向她們兩個人。看見是兩個糟老太婆,便收回了視線。
門口那對母子中的母親招了招手,小聲說:「過來坐!」
她又對霍瀾音使了個眼色,暗示了一番坐在裡面的那兩夥人不好惹。
「誒!誒!誒!栓了馬就過來坐!」霍瀾音和鶯時相護攙扶著,將那匹馬拴在門口。
「全部的家當嘍,我這糟老婆子能生病,它可病不得誒。」霍瀾音拍了拍馬脖子。
然後霍瀾音和鶯時才走到母子兩個身邊坐下,卻也沒挨著他們特別近。
「這手上怎麼那麼多泥啊?」老婦人問。
霍瀾音看了一眼自己染滿泥水的手背,胡亂將手背往膝蓋上的褲子蹭了蹭,笑著說:「還不是因為這大雨?在前頭牽著馬的時候摔了一跤,這就弄了一身泥。哎,這個髒呦。」
「吵什麼吵?都給我安靜點!」坐在裡面的一個漢子大聲吆喝。
「誒!誒!」霍瀾音縮著肩膀,一副十分畏懼的樣子。
霍瀾音看得出來身旁的這對母子也很怕那兩夥人。
過了一會兒,那婦人湊過來,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和我家鐵柱子進來的時候,那兩夥人舉起刀要拼命!後來爭執了半天也沒打起來。咱們可別惹他們。」
「對對……不惹他們,咱們就避避雨。等雨小了就走。」霍瀾音縮肩搭腦,完全是膽小小婦人的模樣。
霍瀾音給鶯時使了個眼色,兩個人對視一眼,鶯時點點頭。她曉得霍瀾音叮囑她低著頭不要出聲,等雨一小立刻就走。鶯時忽然就翹起了唇角——她現在也能因為霍瀾音一個眼神就懂她的意思了,這才像心腹丫鬟的樣子嘛!
鶯時還記得當初在周家,霍瀾音還是周瀾音時,荷珠總跟在周瀾音身邊,每次只要霍瀾音一個眼色,荷珠就能懂她的意思,甚至霍瀾音什麼都不用說,荷珠也知道霍瀾音的心意。那個時候呀,鶯時就忍不住在心裡想自己什麼時候能做站在姑娘身邊懂她心意的心腹大丫頭哩?
時過境遷,雖然很多事情都發生了變化。她覺得自己似乎做到一半了!
外面的雨沒有停歇的意思,瓢潑一樣灌下來,伴著一道又一道驚雷。
被大暴雨困在這裡最是能消磨人的耐心。本來就不對付的兩夥人又起了爭執。
霍瀾音默默聽著,聽了一會兒才聽明白。這兩夥人原也沒什麼過節,不過是同一時間到達這處破廟避雨,為了爭裡面的位置而起了衝突。
霍瀾音打量著這兩夥人帶著的兵器,去猜測他們的身份。他們每個人的兵器都不太一樣,且都不怎麼好,並不像鏢局,更不會是侍衛或富貴家族的家奴,那麼只能是潑皮土匪一流。
——霍瀾音最不想遇到的一種人。
還好她與鶯時喬裝打扮,又老又窮又醜,想來這些人不會注意到她和鶯時。
兩夥人越吵越凶,粗重的嗓門和雷聲有的一比。
霍瀾音低著頭,儘量降低存在感。她聽著外面的雷雨聲,盼著這雨快些變小。
兩夥人終於打了起來,雖然還沒有動刀動搶,已經從謾駡轉變成推搡著。
「怎麼辦呀?」鶯時湊近霍瀾音,小聲詢問。
霍瀾音壓低了聲音,說:「低下頭,別亂看別生事。咱們應該不會受到牽連,若是情況不對,等下尋機會立刻跑出去牽了馬就走。」
鶯時點點頭,聽話地低下頭。
兩方人在爭執中終於拔出了刀子,坐在霍瀾音身側的那對母子嚇得直哆嗦。
「兒,咱們走吧!」婦人顫聲說。
兒子連連點頭,攙扶著母親往外走,跑進了大雨中。
鶯時偷偷看了一眼爭執的兩方人,小聲問:「我們要不要也走?」
霍瀾音猶豫了。
她千算萬算沒算到這麼一場大暴雨。若她沒有塗泥掩香,現在一定拉著鶯時跑遠。可若她冒雨離開,這暴雨會將她淋透,身上塗著的泥會被沖掉,到時候她的體香藏不住,對於她來說也是一種危險。
正當霍瀾音猶豫的時候,又進來一群女人避雨。幾個女人鶯鶯燕燕,身上帶著劣質香粉的氣味。
「哎呦,終於找到一個避雨的地方!姐妹們快進來!」
走進來六七個衣著豔麗的姑娘。姑娘們走路的時候搖著纖細的腰肢,她們身上的衣裙早就淋透了,更是婀娜盡顯。
她們一邊擰著袖口和裙子上的水,一邊嘻嘻哈哈地互相玩笑。
自打她們進來,爭吵的七八的漢子不由自由停了爭吵謾駡,全部目不轉睛的看著這群姑娘。他們望著這群姑娘的目光好像都在流口水。
當中一個身穿紅衣的姑娘嫵媚一笑,嗔道:「相遇便是緣分,哥哥們吵什麼呢?」
「姑娘說的是!」
紅衣姑娘拋了個媚眼,嫵媚動人。她又給自己的姐妹們使了個眼色,笑著說:「妹妹們,這群哥哥們火氣很是旺盛,連這暴雨都澆不滅呢。」
姑娘們都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男人們也跟著笑起來,且朝姑娘們走過來。
「沒錯,相遇便是緣分。雷雨是澆不滅兄弟們的怒火,可是美若天仙的姑娘們卻有這個本事。」男人說著,攬上女人的腰,手也開始不老實起來。
「討厭!」女人輕推,力道輕得像棉花。
其他男人也都走了上來,挑中看好的姑娘,直接上手抱到懷裡。女人們驚叫連連,只是這種驚叫都帶著絲旖旎嫵媚的味道。
分明是馬上抄傢伙要幹個頭破血流的兩夥人,卻因為女人的到來,立刻放下矛盾,決定一起快活。
霍瀾音和鶯時使勁兒低著頭,越來越盼著這雨早些停。
「我、我……我怎麼沒有姑娘!」林小九不高興了。
林小九是個結巴,也是這些男人裡他面最瘦小的一個。他一開口,眾人哄堂大笑。原來這裡男人有七個,女人卻只有六個。
有人打趣:「那邊不是還坐了兩個老太婆?」
「就是,不就是老了點醜了點,把眼睛一閉,忍忍就行了。」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霍瀾音心裡一沉,她立刻縮了縮肩,用沙啞的聲音說:「我們老太婆不打擾諸位爺的雅興了。」
她和鶯時起來,低著頭轉身往外走。她們剛剛轉身,一個穿著蓑衣的人擋在破廟的門口,是新趕來避雨的人。
霍瀾音拉著鶯時避到一旁讓開路,讓面前的人先進來。
後面的人還在打趣:「哈哈哈,你這老太婆害什麼羞嘛。荒田多年未有人耕,今兒個也讓咱們小弟幫忙潤潤土!」
「哈哈哈哈……」
此話實在太過粗鄙,霍瀾音的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
林小九不高興被這麼打趣,可是他總是被欺負的那一個,縱有滿心的不樂意,也不敢說出來。
「來來來。咱們知道小老太雖然臉紅要跑,巴不得跟咱們一起來玩。來來來,別走嘛。林小九你可別不滿足哈,咱們哥兒們幾個一人一個,你一人兩個啊!」
「哈哈哈哈……」
又是一陣男人的爆笑聲,和女人的嬌笑聲。
林小九轉過身,避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不高興地嘟囔:「你們也忒欺負人!誰會要老太婆!」
「我要。」
破廟裡的笑聲頓時一歇,齊齊看向杵在門口的人。
聽見這個聲音,霍瀾音的心裡卻是狠狠地「咯噔」一聲。她慢慢抬起頭來。
衛瞻身穿蓑衣,帽子很大,幾乎遮了他的眼睛,只能看見發白的下巴。
破廟裡的人審視地看著他。
忽然有人大笑了一聲,說:「小九可憐哦,連老太婆都弄不到手。」
另一個人說:「怎麼說小九也是咱們的弟兄,哪能看著他被外人欺負!那人,先來後到懂不懂。這倆老太婆是我們小九的!」
他好似在給林小九主持公道,可是說著說著他自己都忍不住笑。
衛瞻緩步邁進破廟中,尋一個地方端正坐了下來,看向霍瀾音,問:「你要跟他們快活,還是跟我來快活?你想跟誰就走到誰身邊去。」
鶯時緊張地握住霍瀾音的手。
霍瀾音看了一眼那群人,男人們將女人摟在懷裡,已有幾個女人衣衫不整。
霍瀾音垂著眼睛,拉著鶯時默默朝衛瞻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她心裡一時之間五味雜陳,千回百轉間,沮喪占了上風。分明覺得計劃足夠仔細,還是……
「哈哈哈哈,小九啊小九,連老太婆都看不上你!」
「哈哈哈哈哈……」
林小九臉上通紅。
「好啦好啦,你們欺負他做什麼?」一個姑娘扯著林小九的衣襟,「來,和姐姐們一起玩。」
片刻後,這處曾經的供奉神靈肅靜地,變成髒麋之地。
霍瀾音握著鶯時的手,低聲說:「低頭,不許看。」
然後,她聽見身側的衛瞻冷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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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2:00
第八十六章 捉回
霍瀾音偏過頭去看衛瞻,他沒有摘帽子,仍舊只是能看見他的下巴和緊抿的唇。他望著前方,好似當真在看那些男男女女不像話的場面。
霍瀾音微微蹙眉,忍不住也看了一眼,迅速被眼前的畫面驚得紅了臉,匆匆低下頭。
衛瞻偏過頭,靠近霍瀾音,問:「好看嗎?」
霍瀾音轉過頭去與鶯時低聲說:「我們走。」
她想起來,然而手腕被衛瞻握住。他用的力氣很大,她掙脫不開,且手腕有些發疼。
霍瀾音咬唇,只好與他說話。她小聲說:「離開這裡,先離開這裡!」
衛瞻輕輕嗤笑了一聲,他手腕轉動,將霍瀾音的手捧在掌中,細細把玩。他慢條斯理地說:「下次喬裝要記得細節,你瞧這手,哪裡像老太婆。」
霍瀾音再使勁兒掙脫,還是沒能將自己的手抽回來。
「急什麼,被這暴雨澆透,那可就是又濕漉漉又香噴噴。」衛瞻湊到霍瀾音面前,帽子緊貼霍瀾音的額角,他低聲說:「泥泥,你臉上的疤痕也不知道是膠水太劣質,還是本就不防水。」
霍瀾音一怔,稍微偏著頭避開衛瞻,抬手去摸臉上的燒傷疤痕。疤痕的邊角之處果然有些翹起來。她皺著眉,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沿著疤痕邊緣摁壓著。
衛瞻饒有趣味地瞧著霍瀾音的動作,然後說:「我幫泥泥。」
他果然抬手,幫忙摁壓著霍瀾音臉上的燒傷疤痕邊緣,力度不輕不重,仔細認真。
這個樣子的衛瞻讓霍瀾音不得不緊張起來,心裡又慌又沒譜。但是與此同時,霍瀾音竟然古怪的覺得這樣的衛瞻比裝斯文的衛瞻順眼多了……
霍瀾音默默任由衛瞻替她摁壓好臉上的假疤痕,用服軟的語氣說:「殿下,我們離開這裡吧。」
衛瞻慢慢把玩著霍瀾音一根根纖細的手指,慢悠悠地說:「這是這香……」
霍瀾音歎了口氣,沮喪地說:「騎馬回豐白城要不了多久……」
被抓到了,她能怎麼辦?
「不逃了?」衛瞻問。
霍瀾音沉默下來,不敢給承諾,也不想在這事上撒謊騙衛瞻。
衛瞻一點也不意外,也不惱。
不遠處的荒唐場面越來越過分。男人的喘息聲加重,女人的叫聲也開始變得難聽。
衛瞻從寬袖上撕下長布條,蒙上霍瀾音的眼睛。然後握住霍瀾音的雙手手腕,讓她自己捂住耳朵。
霍瀾音愣了一下。
「你就想這樣看著活春宮?」霍瀾音將蒙著眼睛的布條往上推了推,露出一隻眼睛來,去看衛瞻。然而驚訝地發現衛瞻面朝著她。
「不,我只看泥泥。」
霍瀾音看著衛瞻的薄唇開開合合,心想眼睛都遮住了,怎麼看?
衛瞻扯了扯霍瀾音蒙眼的布條,將她的眼睛重新蒙上。
當一個人蒙上眼睛的時候,聽力反而會變得更為敏感。縱使霍瀾音捂著耳朵,也不免聽見那些不像話的胡鬧之音。
她低著頭,默默忍受。盼著外面的暴雨快些停,盼著這佛像面前的荒唐快些結束!
鶯時很聽霍瀾音的話,使勁兒低著頭不敢去看。可是她實在忍不住好奇,偷偷抬頭看了一眼,頓時被眼前的畫面驚住了,嚇得臉都白了,哆哆嗦嗦地低下頭再不敢多看一眼。
這寺廟裡倒塌的佛像前荒唐淫亂的的畫面沒對霍瀾音造成什麼影響,反倒是讓豆蔻之年的鶯時產生了巨大的心理陰影。
男男女女結束了不成體統的混亂歡好,外面的暴雨也逐漸變小些。
男人們舒服地靠坐著,懷裡攬著美人。其中一個男人指著衛瞻和霍瀾音、鶯時三個,哈哈大笑了兩聲,嘲笑:「這大兄弟自己要老太婆,什麼也幹不得,只能眼巴巴看著咱們快活。這也太可憐了吧?哈哈哈哈……」
「哈哈哈……」
一個衣衫半解的女人懶懶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站起來,扭著細腰朝衛瞻走過去,隨著她走動,只是隨意掛在身上的對襟小衫晃開,白波輕晃。
她一邊走,一邊用細軟的嗓子說:「這位大哥,一起來玩嘛。你要是害羞不想一起來,咱們偷偷躲到佛像後面呀。」
她走到衛瞻面前,順勢軟軟靠過來。
「滾。」衛瞻冷聲道。
他的聲音很冷,冷得瘮人,即使是再凶的悍匪也不是這樣陰森的口氣。凶冷中帶著高高在上的訓斥。
女人嚇了一跳,手還沒有搭在衛瞻的肩上,就因為他這一個字,駭得雙腳一軟,朝一旁的霍瀾音栽去。
霍瀾音捂著耳朵又蒙著眼睛,隱約聽見這女人的聲音,倒也沒完全聽清。女人朝她倒過來的時候,她有些沒反應過來。女人趕忙站穩,胡亂扶了一把,一不小心將霍瀾音頭上的花布頭巾扯了下來。
霍瀾音下意識地身子向後仰,頭巾滑落,三千青絲垂下。烏漆漆的墨髮又黑又軟,帶著柔軟的光澤,是破廟裡這群煙花女子絕對不會有的。
破廟裡的男人和女人們都詫異地朝她看去。
霍瀾音一怔,趕忙扯開了蒙著眼睛的布條,頓時對上破廟裡一雙又一雙審視的眼。
她心裡暗道了一聲:糟了。
她沒有再低著頭,這雙清澈瀲灩的明眸比烏鴉的青絲更為動人。
男人們看呆了,有的人舔了舔唇。
短暫的死寂之後,有人站了起來,朝霍瀾音走過去。有了第一個人,就有第二個人。一個個男人都站了起來,心懷歹意地朝霍瀾音走去。
女人們翻白眼。
衛瞻淡淡瞧著霍瀾音,等著她求救。哪怕她什麼都不說,只是用軟軟的目光看向他,也好。然而霍瀾音一眼都沒有看衛瞻,她冷著臉,死死盯著逐漸走近的男人們。
霍瀾音盯著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男人。在男人距離她只有三五步遠時,她的左手搭在右手手腕,那男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一根銀針刺進他的胸膛。
衛瞻一怔,驚訝地看向綁在霍瀾音右手手腕上的暗器。
男人胸口中了一針,立刻一針絞痛,腳步亦變得踉蹌起來。
衛瞻頓時明白過來。俞蕭玉說過霍瀾音只看些藥理的書,並沒有跟她要過任何毒藥,且後期對用毒也沒什麼興趣的樣子。可這些分明就是她在演戲,為了不讓衛瞻起疑!她有著背誦整個北衍地圖的本事,自然能將藥理書背熟於心。她是調香師,養花種草間,毒草也可以混在其中,方便她不動聲色地煉毒!
衛瞻深看了霍瀾音一眼。這個女人給他的驚喜可真是越來越多了。
「大哥!」
幾個男人從後面衝過來,扶住了他。他忽然一大口血噴出來,濺到周圍幾個男人的身上。
「竟然敢對我們大哥下毒手,你這女人膽子不小,不將你做成人彘,難解心頭之恨!」
「細針上有毒。」霍瀾音左手搭在右手手腕暗器的開關上。
那暗器的形狀有些像弩,也是相同的發射原理。只是比弩小了太多,還不如小孩子玩的彈弓大。
幾個男人停下往前走的腳步,警惕地盯著霍瀾音。
「你這女人膽子不小!老子剁了你的胳膊!」
霍瀾音絲毫不懼,說道:「他中了毒,毒立刻侵蝕進他的血液中。他吐出來的血也有毒。若你們不及時將身上沾染的血跡洗淨,毒會透過衣物、皮膚滲進你們體內,神鬼難救!」
幾個人對視一眼,誰還管他們的老大,立刻飛奔出破廟,站在雨水中,拼命用雨水洗刷剛剛濺到血的地方。
哪怕那些女人們本來離得很遠,也嚇得魂飛魄散,連衣服也沒好好穿上,爭相恐後地跑了出去。
霍瀾音立刻站起來,拉著鶯時跑出去,解開門口拴著的馬,翻身上馬,也不再管仍舊在下的雨,調轉馬頭回豐白城。
她想得清楚,既然在這裡遇到衛瞻,她就算繼續香河鎮去,衛瞻亦是一路跟隨,她甩不掉他。此番失敗便是敗了,不如先回豐白城從長計議。
衛瞻跟出去,騎馬跟在霍瀾音的身後,漆色的眼眸望著霍瀾音的背影,看不出情緒。
回去的一路上,霍瀾音知道衛瞻就在身後。她不知道回到豐白城後,會遇到衛瞻怎樣的對待,她心裡也有些沒譜。
雨越來越小,當能看見麥田遠處的馮家時,雨徹底停了。霍瀾音也停了下來,默默等待著衛瞻追上來。
衛瞻慢悠悠地趕馬追上來,道:「這暗器和毒用得漂亮,你該朝我射一箭,然後就可以跑了。」
霍瀾音正視衛瞻,無奈道:「用毒是你派人教我的,暗器是我根據你為我做的弩改造的。我不可能用你教我的東西來害你。更何況我也沒有害你的理由。」
衛瞻嗤笑了一聲,他摘下帽子,終於露出眉宇。他眯起眼睛,望著遠處的馮家,悠悠道:「不會遷怒無辜?這一家子陪你演戲算不算無辜?」
霍瀾音默了默,道:「殿下心繫天下愛民如子,不會傷及百姓。」
「呵,」衛瞻輕笑,「你可以試試。」
說著,他趕著馬緩慢地往城中走,是與馮家不同的方向。
「姑娘,怎麼辦吶?」鶯時急得眼睛紅紅。
霍瀾音擦了擦鶯時臉上的雨水,說:「你回馮家去,好好洗個熱水澡,再喝一碗薑湯,蒙被睡一覺。萬不要染了風寒。」
「那姑娘你……」
「我跑不掉了,至少現在跑不掉。」霍瀾音歎了口氣,跳下馬。
她拍了拍鶯時的手背,安慰她,然後朝衛瞻走去。她默默在衛瞻的馬後跟了很久,衛瞻停下來,等她走近。他略彎下腰,摸了摸霍瀾音的頭,朝她伸出手。
「泥泥,孤對你越來越喜歡,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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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2:11
第八十七章 塞嘴
霍瀾音將手放在衛瞻掌心,熟悉的溫度從指尖兒傳來。衛瞻彎腰,握著霍瀾音的細腰,將她拎上馬背,圈在臂彎裡。
雨停之後,天際隱隱浮現彩虹尚未成型的影子。霍瀾音望著那點彩色的影子,沉默著。
衛瞻在她身後垂目瞥著她不甘心的模樣,他也不急,慢條斯理地抬手,將黏在霍瀾音臉上的那片假的疤痕揭下來。
他又拿了帕子,擦了擦霍瀾音頭臉上的雨水。
濕漉漉的帕子被他隨手一扔,他吸了吸鼻子,用力嗅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兒。味道比以前淡,他不太高興地說:「泥泥的泥塗得倒是蠻厚重。」
衛瞻有些懷念她身上的香味兒了。
霍瀾音身上的衣服幾乎澆透,濕淋淋貼在身上。即使她故意用白綢在塗了泥的身子上裹了一層,經過雨水的沖刷,她身上的淤泥滲過白綢,弄髒了衣服。
霍瀾音低頭看著自己的濕泥髒衣,心想真是狼狽。
衛瞻忽然抬手捏著霍瀾音的下巴,側轉過她的臉,迫使她看著他。
「泥泥,說句話吧。」
衛瞻的聲音淡淡,霍瀾音聽不出他的一絲一毫的情緒來,猜不透他此時的心思。
「一本正經給孤講道理也好,巧笑嫣然撒嬌騙孤也可。隨便說些什麼。」
霍瀾音望著衛瞻的眼睛,忽然就懂了。連她孤注一擲去賭他的驕傲都失敗了,她再逃只會加重衛瞻對她的興趣。
對,不是什麼感情,他對她只是興趣罷了。她是他西行路上的藥引,大概也是他十幾年的太子生涯中不曾有過的拒絕和算計。
真正驕傲的人哪裡會那麼容易放棄,他不過是選擇另一種方式來……征服。
她想假意服軟,連臺詞都想好了——音音算是想通了,跟著殿下也沒什麼不好的。要不就這樣湊合著跟著殿下跟著吃香的喝辣的,若是哪天殿下厭棄了音音,音音再回來種花雕玉。
「說話。」衛瞻微微加重了語氣,捏著霍瀾音下巴的指腹也在微微加重力道。
霍瀾音張了張嘴。
那想好的長臺詞,竟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她抬手去掰衛瞻的手,將他的手指頭一根根掰開,然後偏過臉去。她一句話不說,亦沒有再遮掩臉上的不甘心、不服氣。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雨過後道路過分泥濘?馬很不愛往前走,走得慢吞吞的。
衛瞻沉思著,飛快回憶著過往和霍瀾音相處的片段。衛瞻像是對霍瀾音說,更像是自言自語:「思來想去,泥泥對孤的態度是發生過轉變的。那時你患了雪盲,又被人擄走。孤還記得那日趕去青樓尋你,你站在樓上喊我的神情。泥泥,那時你望向孤的目光裡是有光的。」
霍瀾音默默聽著衛瞻的話,想起那時的場景,竟有些唏噓之感。她還記得自己困在青樓裡,偏偏盲了眼。那份不安和恐懼怎能忘記?當她能夠重新看清這個人世間,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風塵僕僕趕來救她的衛瞻。
「哦——」
身後的衛瞻忽然恍然大悟一般。
霍瀾音蹙眉。
「孤想起來了。」衛瞻扯起一側唇角,抿出一絲極淡的笑來,「因為刮毛啊——」
霍瀾音迅速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整個眉眼都皺了起來。
衛瞻唇角的笑意微微加重。他彎腰湊前,一手扯開霍瀾音的一隻手,幾乎貼在她的耳朵上,聲音低沉:「可是刮過之後的確更好看一些的。」
「你別說了!」霍瀾音被衛瞻握住的手腕掙扎起來。
「若是真因這個生氣,孤讓你刮回來不就行了?」衛瞻輕快的語氣分不清是認真還是玩笑。
「無恥!」霍瀾音的手終於掙脫開衛瞻的桎梏,她惱了,側轉過身,看著衛瞻張著嘴還要說話,想也不想,拿起剛剛假扮小老太的花布頭巾,一下子塞進了衛瞻的嘴裡。
衛瞻想說的話和他臉上的笑一起僵在那裡。
四目相對,霍瀾音望著衛瞻的眼睛,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她迅速鬆了手轉過身去,脊背挺直地背對著衛瞻。
——竟是掩耳盜鈴起來。
身後許久沒傳來衛瞻一絲一毫的響動,霍瀾音的耳邊只有慢吞吞的噠噠馬蹄聲。
許久之後,衛瞻扯開塞進他嘴裡的花布頭巾,然後側轉過頭,用力「呸」地吐了一口。
花布頭巾早就被淋濕了,帶著雨水的餿味兒,還沾了些霍瀾音身上的泥沙。
他握著花布頭巾的手微微用力,骨節發白。
霍瀾音的脊背越發緊繃了幾分。她背對著衛瞻默默等待著,然而一時片刻什麼也沒等到。很快,馬就進了城,雨早就停了,城裡的人陸續從屋內出來,街道兩旁有了行人。
衛瞻將花布頭巾隨手一扔,罩在了霍瀾音的頭臉上。霍瀾音鬆了口氣,知道衛瞻這舉動的意思,至少不會當街把她怎麼樣。她默默扯了扯頭巾,將自己的頭臉遮起來,又去整理濕漉漉的衣服,不想讓自己太過狼狽。
衛瞻解開蓑衣領口的帶子,手臂一抬,將霍瀾音拽進懷裡,他的手臂橫在霍瀾音身前,霍瀾音的身子便也藏在了他寬大的蓑衣裡。
剛停了暴雨沒有多久,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再下雨。這個時候出門的人大多都是有事在身,腳步皆匆忙,倒也沒怎麼去看衛瞻和霍瀾音。就算有人投來目光,也只能看見一個女人偎在衛瞻懷裡的輪廓。還是個身上擦了香料的女人。
馬在九霄樓停下來,店裡夥計趕緊迎上來牽馬。
衛瞻沒讓霍瀾音的腳沾到地面,直接抱著她下了馬,走進九霄樓,穿過寬敞的大廳,徑直往樓上走,隨口吩咐了跟上來的店內夥計準備熱水。
在不起眼的角落裡,焦高望向衛瞻的方向,等衛瞻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上,他才收回視線,接過小弟遞過來的烈酒,豪飲了一杯,高興道:「帶勁!」
「不過,先前的消息不是說他扛著個雕玉的男人走?這回怎麼又抱了個女人……」瘦小的男人小聲嘀咕著。
「男女通吃那更帶勁了!」焦高寬大的手掌重重拍了拍瘦小男人的肩膀。
男人的肩頭立刻往下一沉,他賠著笑臉說:「對對對,焦大哥說得對!」
焦高沒接他的奉承,轉而問劉德順:「打聽得怎麼樣了?」
劉德順說:「生面孔,的確是第一回 來豐白城。霍小將軍的表弟,霍小將軍在的時候還調兵幫過他胡鬧。不過霍小將軍已經離開了豐白城,這人沒他表哥,在咱們豐白城是死是活還不是看咱們的?」
「就一個人?」焦高問。他覺得有點奇怪,這人既然是霍小將軍的表弟,那一定是富貴人家的少爺。這些年來豐白城買玉的富貴公子不少,可頭一回看見連個小廝都不帶的。
「是,仔細打探過了。這人自打出現在豐白城就是一個人,一個小廝都沒有。住進九霄樓,衣食住行都是九霄樓的夥計操辦。」劉德順想了想,「對了,雖然他是隻身一人,但是特別有錢!九兒胡同的弟兄說這人買東西挑的都是最貴的。嘖,好些店裡的鎮店之寶都不入他的眼。也不知道身上帶了多少錢。嘖嘖。」
另外一個連名字都沒有,外號鐵柱子的人有些猶豫地開口:「焦哥,這人是霍小將軍的表弟,花錢大手大腳身份家世肯定不一般。真動他,會不會踢到鐵板上?」
焦高瞥了他一眼,說:「不就是個有錢的少爺,連個小廝都沒帶,不是偷跑出來玩的,就是跟家裡鬧被趕了出來的嬌少爺。」
焦高摸了摸鬍子,笑了。他對劉德順使了個眼色,道:「把趙三給我找來!」
趙三在豐白城的名氣可大著呢,人送外號——神偷。
劉德順意會點頭。
衛瞻將霍瀾音抱上四樓,立刻將她放了下來。他瞥了一眼手臂上沾染到的泥水,頗為嫌棄的口吻:「去把自己弄乾淨。」
霍瀾音也早就覺得身上十分不舒服,不用衛瞻說,也想立刻將身上弄乾淨。
「這邊請。」店裡的小夥計笑著彎腰領路,將霍瀾音領進浴間。
進了浴間,霍瀾音有些驚訝。四樓的浴間很大,似乎是兩間客房並在一起的大小。而且用上等的木料拼成了一處沐浴的水池,氤氳的水汽間,飄著淡淡的木香。幾個小丫鬟正在一桶一桶往池中添水。
店夥計退了出去,霍瀾音讓幾個丫鬟也下去。她立在池邊解下髒兮兮的泥衣,先用兌好的溫水澆沖身上的泥沙。
水溫沒有兌好,有些涼。霍瀾音不由打了個寒顫。她很快沖刷完,邁進水池裡。池子裡的水很熱,溫暖包圍著她。她靠著一邊,慢慢感受著熱水卷走體內的寒意。
她長長舒了口氣。
被熱水包裹著很舒服,她挺直的脊背慢慢柔軟下來,捧起一捧熱水拂到臉頰。
木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濃郁的香氣。這世間獨一無二,只屬於霍瀾音的味道。
霍瀾音坐在熱水中,逐漸感覺眼皮越來越重,慢吞吞地閉上了眼睛。屋子裡靜悄悄的,閉上眼睛的時候,霍瀾音隱約意識到自己淋雨似乎發燒了。
她用手背貼在額頭,果然有些熱。
可是她很累,水裡很舒服,一時之間不想動,只想這樣一直閉著眼睛泡在熱水中。
房門被推開了。
霍瀾音聽見了腳步聲,那腳步聲越來越近。
誰能進來呢?只能是衛瞻。而且霍瀾音聽得出來衛瞻的腳步聲。
她實在是覺得太乏了,直到衛瞻走到她身側停下腳步,她都沒有睜開眼睛。她隱隱約約猜到自己好像是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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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2:23
第八十八章 照顧
霍瀾音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後的早上,晨曦從窗棱縫隙透進屋內。
她嗓子很難受,像含了一根羽毛,她在睡夢中想要撕開自己的喉嚨,將那根掃來掃去的羽毛弄走。可是她一動不能動,難受得很。許久之後,她眼睫顫了顫,終於醒了過來。
剛剛睜開眼睛,即使屋內光線昏暗,她還是有些不適應,有些遲鈍地望著床頂好一會兒,輕輕眨了下眼睛,緊接著是喉間的一陣難受,迫使她立刻咳了起來。
隨著她咳的第一聲,那根藏在嗓子裡的羽毛好似一下子被趕走了,可是嗓子卻好像被撕開,火辣辣地疼著。
她手指壓在自己的嗓子,壓抑著克制不住地一陣陣咳嗽,眉心緊擰,咳得眼角濕潤。
「吱呀——」一聲,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衛瞻大步從外面走進來,他停在床榻邊,看著霍瀾音咳嗽皺起眉。在霍瀾音撐著床榻想要坐起來的時候,他彎腰,扶了一把,然後轉身去倒水。
「謝謝……」霍瀾音一開口,被自己沙啞的嗓音驚了一下。她接過衛瞻遞過來的水,想喝。可是白瓷杯還沒碰到她的唇,她眼睜睜看著自己握著瓷杯的手在發抖。手指軟趴趴的,明明緊緊握著杯子,卻又感受不真切,好像並沒有握住似的,繼而越發用力地攥著,關節發白。
杯中水輕晃,灑出來一些,濕了她發白的唇。
她手中一空,白瓷杯已經被衛瞻奪了去。衛瞻面無表情地在床邊坐下,順手整理了一下長衫前擺,然後將白瓷杯遞到霍瀾音口前,餵她喝。
霍瀾音垂下眼睛,在輕晃的水面上看見自己臉色蒼白的樣子。她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喝水。很渴,乾澀的嗓子好似沙漠一樣需要水來拯救。
她默默喝著水,一口接著一口,將白瓷杯裡的水都喝光了,然後抬起眼睛去看衛瞻。
「還要?」衛瞻問。
她點頭。
衛瞻又倒了一杯,這次餵她前,順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還是有些燒,不過已經不是昨日高燒時的滾燙。
這次霍瀾音沒有將白瓷杯裡的水都喝光,還剩了一些就不再喝。不過她明顯感覺到嗓子稍微好受了些。
衛瞻躬身,將白瓷杯放在床頭小几,道:「等著。」
他出去了,再進來的時候,手中端著剛煎好的藥。霍瀾音醒來時他不在房中,正是在外面煎藥。煎藥這種事本不用他來做,不過他心裡煩躁,迫切地想要找些事情做,才將煎藥的店夥計攆了,自己來煎藥。
重新回到房間,衛瞻瞥了霍瀾音一眼,還是他離開前的模樣,好像根本沒有動過。他重新在床邊坐下,也沒說話,默默捏著勺子攪動漆碗裡的湯藥。
炎炎夏日,溫度很高。這藥又是剛煎好,很燙。他握著碗的手掌因過熱的溫度,微微發紅。
霍瀾音側過臉,望著衛瞻。
衛瞻低著頭,專注地攪著碗裡的湯藥,吹了又吹。他沒有抬頭,好似並不知道霍瀾音在看著他。
屋子裡很安靜,只有衛瞻手中湯匙一下又一下碰著瓷碗的聲音。
晨曦的光投照在衛瞻的側臉,眼睫與鼻樑恰當好處地投下陰影。光影又為他的五官渡上了一層柔和的光。就連他的頭髮絲兒,也渡了一層光。
霍瀾音隱約明白了傳言中對衛瞻的讚譽,或許的確不是奉承。
霍瀾音也同樣隱約明白了衛瞻之前的小半年為何以醜陋的面具遮臉,即使是他身邊人也不可見到他的面孔。
——越是美好的東西被毀掉越是令人無法接受。這樣一張堪稱完美的臉被毀掉,以衛瞻的驕傲拒絕露出被毀容的臉不足為奇。
霍瀾音望著衛瞻的側臉,又忍不住去想倘若不是因為陰陽咒,曾經風光霽月的太子爺是何等模樣。
有那麼一瞬間,霍瀾音真情實意地考慮就這樣跟在他身邊,收起所有心思做一隻乖巧的綿羊,像天下大多數女子那般尋個依靠,生兒育女。
下一刻,衛瞻忽然扔了手裡的藥匙,藥匙落在碗底發出清脆的響動來。霍瀾音從思緒裡退回來,下意識地縮了下肩。
衛瞻摔了碗。
他的臉色有一絲陰沉,又轉瞬即逝,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平淡道:「我去重新端一碗來。」
衛瞻走了,霍瀾音看著地面上的摔碎的碗和落了一地的褐色湯藥,有些發懵。
怎麼了這是……?
因為……湯藥吹了很久還是很燙,所以不耐煩了嗎……?
霍瀾音緩慢地眨了下眼睛,莫名地輕輕翹起了唇角,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這一回,衛瞻沒有立刻回來。
霍瀾音安靜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其間又咳了幾次。她感覺到身上的力氣在逐漸回來,沒有剛醒來時那般乏力。她掀開蓋在身上的被子,這才注意到身上的雪色寢衣很是寬大,完全放下來的袖子將她的手全藏了進去。
原來是衛瞻的寢衣。
屋子裡沒有開窗戶,有些發悶。坐在床榻上的霍瀾音聽得見窗外樓下遠處的叫賣聲,和小孩子的笑聲。是她喜歡的人間聲色。
怎麼就一下子病倒了呢?
霍瀾音擰了眉。淋雨時,她已覺得有些不舒服,可沒想到回來之後立刻病來如山倒。
她坐在床上聽了一會兒外面的熱鬧聲音,將雙腿挪下床,踩進鞋子中。她雙手撐著床榻,軟軟地站起來。剛往前邁出一步,差點被絆倒。她堪堪扶住床柱,低頭去看,不由笑了。
她身上的雪色寢褲也是衛瞻的。褲腿很長,鬆鬆垮垮地堆在鞋面,只露出鞋尖尖。剛剛正是踩到了褲腿才差點跌倒。她抓著膝上的布料往上提了些,走到窗前,推開窗戶。
不過是從床榻到窗戶的距離,霍瀾音便覺得累。她在窗下的籐椅裡坐下,微微側著身,從窗戶望向外面的熱鬧。
衛瞻進來的時候,看見的畫面正是霍瀾音望著窗外溫柔淺笑的模樣。他端著藥碗立在門口,沒有往前走,怔怔凝視著霍瀾音眉眼間的溫柔。
他忍不住去想,她曾經對她的一顰一笑都是裝出來的。她從不想對他笑。
哦,原來她真心展露笑顏的樣子是這樣啊。
「咳咳咳……」
霍瀾音蹙眉,又是一陣咳嗽。
衛瞻收回思緒,端著藥碗走進去。衛瞻朝霍瀾音走過去的腳步有些重。他拉開方桌另一側的籐椅,坐下。藥碗被他重重放在桌上。
霍瀾音止了咳,擔心衛瞻再像剛剛那樣不耐煩發脾氣,趕忙雙手去捧藥碗。
她的手剛剛碰到藥碗,就被衛瞻拍了手背,力道還不輕。
霍瀾音一下子收回了手,抬起眼睛細細去瞧衛瞻的神色。
衛瞻面帶儒雅微笑,端起藥碗,慢悠悠地說:「泥泥病了,我餵泥泥。放心,不燙。」
湯藥遞到霍瀾音的唇前。
霍瀾音濕盈盈的眼睛望了衛瞻一眼,默默張開嘴來喝藥。這一碗藥喝得頗有些心驚膽戰的滋味。
她擔心衛瞻再不耐煩,咕嘟咕嘟大口喝著藥,恨不得嘴巴再大一些,一口飲盡。至於湯藥苦不苦都被她忽略了。
「慢些喝。」衛瞻反倒如此說。
一碗藥很快被霍瀾音喝光。
衛瞻摸了摸霍瀾音的頭,眼含星辰笑:「乖孩子。」
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又回來了。這是自假死重逢後,衛瞻幾次三番給她的感覺。霍瀾音用沙啞的嗓音規矩地說:「多謝殿下的照顧。」
「咚咚咚——」
店裡的夥計敲門,送來洗漱溫水和早飯。
衛瞻起身,霍瀾音的視線追隨著,不由抬起頭仰望著他。
店裡的夥計將東西送進來,又退下。衛瞻站在屋中央另一張更大些的方桌旁,探手進銅盆,一邊試水溫,一邊問:「泥泥是打算先梳洗還是先吃東西?」
「等下再吃。咳咳……我自己來就好。」霍瀾音可不敢再麻煩衛瞻,立刻急忙起身,邁步子的時候差點又次被絆倒,攥著膝上布料提起些,走過去。
衛瞻上下打量了一番霍瀾音。
衛瞻又從她手中奪走了帕子,浸濕了帕子,給霍瀾音洗臉。溫熱的帕子覆在臉上,還有衛瞻手掌的輪廓壓來。霍瀾音微微蹙眉,搭在膝上的手動作不太自然地捏著衣料。
衛瞻顯然是沒做過給女人洗臉這回事,完全不能掌握好力道。霍瀾音覺得有些疼,不由自主往後縮了縮脖子躲避。衛瞻後知後覺弄疼了她,又放輕了力道。可這力道也太輕了些,弄得霍瀾音又覺得癢。
趁著衛瞻洗帕子的時候,霍瀾音小聲說:「這些事情不勞煩殿下了……」
「閉上你的嘴。」衛瞻慢條斯理洗著帕子,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霍瀾音沉默下來。過分詭異的感覺將她縈繞。
衛瞻嚼開齒木,柳木支起細小的木梳齒。他蘸了牙鹽膏,道:「張嘴。」
這是要給她刷牙嗎?
霍瀾音望著衛瞻手中的齒木,蹙起眉。隱隱覺得牙齦已經開始疼了。
衛瞻撩起眼皮看她,眼中沒什麼笑,問:「怎麼?」
霍瀾音若有似無地輕歎了一聲。她不太清楚衛瞻氣的到底是什麼,可是她知道衛瞻的火氣總是要發出來的。越是憋下去,越是沒什麼好結果。
她張了嘴,由著衛瞻給她刷牙。
結束時,衛瞻看著齒木上沾染的血跡,頗為意外地看了霍瀾音一眼。
他的確不是故意的。
霍瀾音低著頭,雙手捧著瓷杯默默漱口。
「疼?」衛瞻問。
霍瀾音緩緩搖頭:「與殿下無關,是我的牙,咳咳咳……」
話還沒說完呢,又是一陣咳嗽。
衛瞻立在旁邊半晌,抬手拍了拍她的背。
餵飯也不順利,湯匙總是磕碰著霍瀾音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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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2:43
第八十九章 激怒
霍瀾音眼睜睜看著衛瞻盛了好大一勺芙蓉羹往她嘴裡送,她不得不將嘴巴張得更大些。縱使這樣,黏稠的芙蓉羹仍沾了她的唇,湯匙劃過她的舌邊,有些疼,亦磕了她的牙。
若說先前給她洗漱時,衛瞻掌握不好力度。此時卻有了幾分故意。
眼看著衛瞻又遞過來一口,霍瀾音努力咽下口中好大一口芙蓉羹。她悄悄去打量衛瞻的神色。
衛瞻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眸沉沉。
可就是這樣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霍瀾音還是瞧出了他的怒意。並且,這份怒意在悄無聲息地加重。
勺子再一次磕到霍瀾音的牙齒時,她偏過臉,忍不住一陣咳嗽。半晌,她沙啞著嗓子說:「我實在是吃不下了。」
她說這話時,衛瞻手中的勺子懸在半空。
衛瞻沉默著,兩個人之間有些僵持之意。
衛瞻的目光從霍瀾音的臉移到懸著的那勺芙蓉羹,不緊不慢地自己吃了。
霍瀾音悄悄鬆了口氣,她低下頭,拿著帕子擦唇角的濕。她聽到響動,再抬頭時,只看見落在地上的勺子輕晃著。
衛瞻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緩慢地收回視線。
好皮囊幾乎遮不住他的煩躁和慍怒。
屋內短暫的寂靜了片刻。
「啪」的一聲響,桌上那半碗芙蓉羹被衛瞻拂到地上。瓷碗碎裂,黏稠的芙蓉羹灑落。
霍瀾音不由自主坐直了些,脊背微微緊繃。
「自由?」衛瞻冷冷盯著霍瀾音垂眉的樣子,「孤是圈著你了,還是打斷了你的腿?隔壁癡情王表哥千里追隨、不二樓傻子少爺百般奉承,孤亦沒殺了他們。你還要什麼自由?」
霍瀾音不吭聲,衛瞻捏著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臉。
「霍瀾音。」他一字一頓叫她的名字,每一聲下都帶著怒。
霍瀾音直視衛瞻,沙啞地低聲說道:「殿下在氣頭上,言行望三思。」
「呵。氣頭上?孤生什麼氣?」
霍瀾音抿唇,她答不上來。
四目相對,僵持半晌。衛瞻捏著霍瀾音下巴的右手忽然一鬆。衛瞻眸色凝了凝,猛地起身,身後的籐椅被他帶倒。他大步往外走,房門是被他踢開的。
霍瀾音望著晃動的房門半晌,又是一陣止不住的咳嗽。許久之後,輕輕地,長歎一聲。
霍瀾音再見到衛瞻時,他儒雅朗玉的面容嵌著笑,風度翩翩。
接下來的三日,衛瞻執意照顧霍瀾音的衣食。幫她穿衣為她梳洗給她餵飯。
他只在霍瀾音吃穿洗之事上親力親為,其餘時候他都在做自己的事情。
當衛瞻自己忙的時候,霍瀾音就安靜地坐在窗下的籐椅裡,望著窗外的喧囂。
三日裡,兩個人只有最基本的交談,加起來恐不到十句。
坐在羅漢床上的衛瞻從書卷中抬起頭,望向窗旁的霍瀾音。
她仍舊穿著衛瞻的寬大衣服,一手托腮望向窗外,午後的光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幾分慵懶的味道。她一直望著窗外的街市,眼波許久才輕動一下。
衛瞻沉默地看了她很久,終於開口:「過來。」
霍瀾音收回目光,溫順地朝衛瞻走過去,停在他身側,問:「殿下有什麼吩咐?」
衛瞻扣住霍瀾音的手腕用力一拉,將她拉到腿上,然後用力去吻她。
霍瀾音安靜、順從,甚至在衛瞻沿著她的耳垂吻下去時,配合地微微抬起下巴。
衛瞻的動作卻忽然一停。
他煩躁地一推,將懷裡的霍瀾音推開。霍瀾音腳步踉蹌了一下,扶了一把羅漢床上的小几,才沒摔倒。
儒雅的面具撕下去,衛瞻盯著霍瀾音,緊緊抿著唇。
霍瀾音重新站直身子,垂著眼睛說:「殿下息怒。」
衛瞻再次扣住霍瀾音的手腕,蠻橫地將她拉到面前,霍瀾音踉踉蹌蹌,膝蓋磕在地面,伏在衛瞻的膝上。
衛瞻捏著霍瀾音的下巴,咬牙切齒:「裝,繼續裝。孤倒是要看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
「沒有。」霍瀾音否認,「我只是……」
「只是什麼?只是認命了?」衛瞻冷笑,他拍了拍霍瀾音的臉,恨道:「孤不想再看見你這張認命的臉!」
霍瀾音沙啞地回話:「音音只是想通了……」
「還在撒謊!霍瀾音,在你眼裡我衛瞻當真愚蠢至此會幾次三番被你愚弄?」
霍瀾音抿著唇,唇色發白。
「這認命的把戲太過蠢笨!你不過是想著裝出順從的德行讓孤覺得無趣,從而冷淡你厭棄你,你再伺機逃走!」衛瞻越說越憤怒。
霍瀾音一言不發,眸光微閃。
衛瞻盯著霍瀾音這張臉,心裡越發暴躁。這隻小狐狸千方百計地逃離他。把他當成什麼?採花賊?惡霸?
霍瀾音咬唇,發白的唇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紅印。她的眸光終於浮現了幾分生色,亦有了她眸中原本的不服氣、不甘心。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攥緊。
她仰望著衛瞻,道:「我病了,沒有力氣跑。正如殿下所言,暫且服軟而已。」
「你!」衛瞻努力壓抑胸腔裡的憤怒,「留在孤身邊,當真這般不甘心?」
「不甘心的人不是我,而是殿下。」
「胡言!」
霍瀾音直言:「出生即被封為太子,殿下這些年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這天下,所有人都在誇讚您。生於高處,走的是榮光路。您不知道什麼是得不到,也不知道什麼是失去。您以為全天下的東西,只要是您想要的,都可以得到。」
「當然。」衛瞻說的斬釘截鐵,毫不掩飾他天生的狂傲。
霍瀾音輕輕淺淺地笑了。
「我霍瀾音,於殿下而言不過浮萍爾爾。殿下想要,自可得到。您想讓我留在您身邊不是什麼難事。既到今日今刻,我亦可直言。為妻為妾為奴為娼不過您一句話,我必不反抗。」
「又是這番說辭來激怒孤?」
「殿下當知道,我此番說這話是真心!」
四目相對,又是一段長時間的僵持。
半晌,衛瞻再次開口時語氣稍微緩和了些:「你是個聰明的好孩子,知道孤要的是什麼。」
霍瀾音勇敢反問:「沒能喜歡上殿下是我的錯嗎?」
衛瞻大怒,忽然將霍瀾音推倒。
霍瀾音跌倒在地,手及時撐著地面,掌心微疼。她低著頭,盯著視線裡落地燈架的底座,目光有些發怔。半晌,她忽然伸手抓著落地燈架,用力一推。
沉重的青銅燈架轟然倒下,聲音悶重。震動樓下。
——又不是只有你會摔東西。
霍瀾音低著頭一動不動,她微微用力咬著牙,牙根有一點疼,比衛瞻餵飯時勺子磕上來還疼。
衛瞻怔了怔,從憤怒中抬頭,視線落在不停朝著一側滾去的燈架。直到燈架滾到牆根不再動,他才收回視線,落在霍瀾音的身上。
他起身,在霍瀾音面前蹲下來。
霍瀾音抬起眼睛,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視線。
一瞬的目光相遇後,衛瞻笑了。他摸了摸霍瀾音的頭,又挑起一綹兒霍瀾音的長髮捲在指上,輕嗅。
他說:「泥泥,你知不知道孤最喜歡你這不服氣又拿孤無可奈何的樣子。」
霍瀾音惱怒地瞪了他一眼,且惱得使勁兒推了他一把。衛瞻順勢坐在地上,與此同時,伴著他的大笑。
霍瀾音想站起來,卻忘了穿著衛瞻的長褲子,又被長長的褲腿絆了一下。衛瞻及時扶了一把,寬大的手掌撐在她的後腰。
「當心啊泥泥,摔壞了我可心疼著呢。」
霍瀾音不想理他,重新站了起來,卻忽然想到了什麼,整個人僵在那裡。
衛瞻跟著起身,他立在霍瀾音身後,將下巴搭在霍瀾音的肩窩,似笑非笑地問:「泥泥,該不會是才想明白吧?」
霍瀾音微微側過臉,對上衛瞻含笑的眸。
「殿下真是……真是……!」霍瀾音咬唇。
衛瞻剛剛的憤怒是裝出來的。
她裝成順從認命的樣子,不過是兩個人心照不宣的事情,比的就是誰能熬得過誰。
他不愛看她順從認命的德行,故意激怒她,讓她主動裝不下去。
瞧,目的達成了。
霍瀾音很是生氣,對著衛瞻這張臉卻又無可奈何,最終氣得她使勁兒用額頭撞了一下衛瞻的額頭。
衛瞻頗為意外地愣了愣。
霍瀾音倒吸了口涼氣,五官揪起來——衛瞻沒感覺,撞疼的人是她。
衛瞻大笑了兩聲,望著霍瀾音的眼神盈著光。正是當初去救她時她望向他眼中的光。他說:「泥泥可知道你摔東西的樣子特別好看,特別爽。比孤自己摔東西還要爽。」
霍瀾音別開臉。
「來來來,繼續。」衛瞻握著霍瀾音的手腕,朝屋角的黃梨木衣架走去。
「來,摔這個。」他握著霍瀾音的手腕抬手,然而還沒有碰到衣架,他忽然毫無徵兆地鬆了手。
霍瀾音的手垂在身側,有些意外地看向衛瞻。
衛瞻眉眼間的笑沒有淡去,他重新去握霍瀾音的手腕。可是這一次霍瀾音感覺到衛瞻握著他的力度小得過分。
這一回,衛瞻握著霍瀾音的手腕還沒有抬起來,就無力地鬆開,垂了下來。
霍瀾音覺察出不對勁了。她望著衛瞻,衛瞻垂目看向自己的右手。他的臉上仍是那種天生帶著孤傲的笑。
霍瀾音視線下移,隨著衛瞻的目光看去。眼睜睜看著他的衣袖下,大片的黑色從他的手背開始蔓延,迅速蔓延至指尖。
衛瞻若無其事地輕笑了一聲,弓起的食指輕刮霍瀾音的鼻樑,指腹在她鼻尖上的那粒美人痣微拈:「泥泥,你的最佳逃跑時機到了。不過早晚被捉回來。」
鬆開霍瀾音,衛瞻不急不緩地走了出去。
霍瀾音立在原地,望著衛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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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2:58
第九十章 裹胸
霍瀾音在原地立了片刻,走出房門。也是霍瀾音這五日第一次邁出這間屋子。
衛瞻就在隔壁。
霍瀾音立在門口,望著隔壁緊閉的房門。半晌,她提著長褲走到隔壁門外,輕輕將房門推開一點,從門縫往裡望去。
衛瞻盤腿坐在榻上,雙手搭在膝上,闔著眼運功。
霍瀾音收回視線。她又在門外立了一刻鐘,再次朝房中去看。衛瞻保持著原本的姿勢,只是相比剛剛,他周圍縈繞著一層黑氣。霍瀾音從未見過這樣的情景,只覺得衛瞻周身隱約可見的黑氣很是瘮人,給她一種極為壓抑的感覺。
霍瀾音輕輕關上房門。
她又在門外立了近一刻鐘,再次朝裡望去。衛瞻還是剛剛的樣子。
喉間一癢,忍不住想要咳嗽。霍瀾音望了一眼衛瞻,用手壓在喉間,快步退回了房中。房門剛一關上,就是一陣止不住的咳嗽。又因為剛剛與衛瞻起了爭執,說了好些話,嗓子格外難受。她走到桌邊倒了水喝了好些,嗓子的乾澀撕裂之痛才堪堪緩解。
身上還是沒什麼力氣,她軟軟坐下來,待得身上的無力感稍微緩解了些,才再次起身去看一眼隔壁的情況。
衛瞻的神色好了些,她悄悄鬆了口氣。
看過幾次,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
店裡的夥計送來飯菜,霍瀾音五日來第一次自己拿起筷子,竟也有一種久違的自由感,還有說不清的詭異生疏感。
她沒什麼胃口,只吃了幾口就不再吃。然後用空碗碟將飯菜蓋上,免得衛瞻來吃前,招了蟲蠅。
霍瀾音飯後喝的湯藥有助眠的作用。她喝了藥,如之前幾日一樣去床榻上睡下。
衛瞻這次運功用了大半日,他睜開眼睛時已將要傍晚。他垂眼,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修長的手指微微蜷縮起來握成拳,再張開。
衛瞻看了一眼隔壁的方向,起身下榻。他推開房門邁進去,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桌上用空碗碟扣住的飯菜。
他繞過屏風,看見霍瀾音安靜地睡著。他又退回來,坐在桌邊,一一掀開碗碟,慢條斯理地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涼了的飯菜毫無口感。向來挑剔的衛瞻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
他重新繞過屏風,立在床榻旁,開口:「醒醒。」
霍瀾音眼睫顫了顫,眉心輕蹙,甚至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她翻了個身,用臉蹭了蹭柔軟的枕頭,沒有醒過來。
衛瞻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他俯下身來,捏住霍瀾音的鼻子,去吻她的唇。
「唔……」霍瀾音終於皺著眉醒過來。看了衛瞻一眼,又倦倦闔上眼睛。
「嘖。」衛瞻看著霍瀾音撲閃的眼睫,忽然伸手揪了一根下來。
霍瀾音低低地叫了一聲,疼痛讓她瞬間清醒,一下子坐起來。
衛瞻摸了摸她的頭,將她一綹兒亂的長髮挑開,說:「起來,帶可憐的泥泥出去看看窗外的熱鬧。」
霍瀾音對上衛瞻臉上的假笑。她輕輕瞥了一眼衛瞻的右手,收回視線。
衣服很快送過來,一身男裝一身女裝。衛瞻讓她自己選。霍瀾音想了想,還是決定穿男裝。
她翻著男裝,看見裡面的白布裹胸,有些意外地看了衛瞻一眼,驚訝於他的細心。
衛瞻翹著二郎腿坐在籐椅上,對她笑:「泥泥的大小,孤豈能不知?不裹起來如何扮成男兒郎。」
他望向自己張開的手掌,饒有趣味地回憶了一番握不住的大小。
霍瀾音連看也不看他,扯開勾起來的床幔。厚重的床幔落下時,伴著衛瞻的輕笑聲。他悠悠地說:「何至於。」
霍瀾音不理他,在床幔裡脫下衣服,一層一層纏繞裹胸,換上男裝。
霍瀾音戴上白紗帷帽,跟著衛瞻下樓。他們兩個人剛剛走出九霄樓。九霄樓對面的茶肆裡盯梢的兩個人對視一眼,眼中都帶著不懷好意的笑。短暫的低聲交流,一個人留在這裡繼續盯梢,另外一個人立刻去報信。
——報信給神偷趙三。
正是兒童放學歸來時,大街小巷裡的叫賣聲幾乎被小孩子的嬉鬧聲搶了風頭。
衛瞻帶霍瀾音出來,是為了吃飯的。這幾日都在九霄樓裡吃,縱使九霄樓裡的廚子手藝再高超,衛瞻還是有些厭了。
「這位……可是梅無先生?」
一位老先生追上來,語氣裡帶著不確定。雖然他瞧著霍瀾音的身量和打扮很像梅無,可畢竟沒見過她的臉。
霍瀾音轉過身:「陳老爺。」
聽到霍瀾音故意壓低的嗓音,和她叫出他的名號來,陳老爺才確定。他快走兩步,笑著說:「前段日子老家有事急急離開,竟是忘了給先生欒鳳玉的酬金。我這正打算將酬金送到不二樓代為轉交給先生,沒成想竟在這裡遇到了!」
他趕忙拿出袖中沉甸甸的荷包,雙手遞上來,笑著道:「只是這酬金拖了這麼久,還望先生莫要責怪。切不要以為老朽跑單。那可要晚節不保嘍。」
「陳老爺說笑了,您的為人豈會跑單。」霍瀾音將酬金接過來。
陳老爺又笑著說:「小孫女很是喜歡那玉簪,誇個不停。」
面紗下,霍瀾音歡喜地笑了,真誠道:「小玲姑娘喜歡就好。」
每當有人喜歡她雕的玉,她總是歡喜的。
即使她遮了面,即使她故意壓低了聲音說話。衛瞻還是感受到了她的歡喜,他閑閑瞥了她一眼。
陳老爺又客套了兩句離開,霍瀾音握著手中沉甸甸的荷包,轉頭望向長街的另外一個方向。
「走啊。」衛瞻回頭,才發現霍瀾音沒跟上來。
他還沒再開口問,霍瀾音先說:「我想去隔壁街一趟,很快的。」
她又立刻補充了一句:「殿下在雲釀樓等我也好,和我一起過去也好。」
衛瞻微微抬了抬下巴。
霍瀾音腳步匆匆,走進隔壁的桑東街。衛瞻慢悠悠地跟在後面。
霍瀾音在街角一個代為寫書信的攤位停下來。
「您是要讀信還是代寫……」書生抬頭,看見霍瀾音的時候愣了一下,平淡的眼波中瞬間露了笑。
「梅姑娘。」
衛瞻皺眉。
霍瀾音將荷包遞給書生。
「梅姑娘月初不是已經送了半年的費用?這……」
霍瀾音說:「剛剛得的,暫且用不到這些錢銀。拿去給學堂裡的孩子們添些秋衣。」
「梅姑娘心善。」書生誠心道。他凝望著霍瀾音,隔著一層白紗,望著她的輪廓。
「公子開設學堂,無論男女老幼皆無償教導。事事親力親為,才是真正的善舉。我做的這些與公子相比,不值一提。」
霍瀾音怕身後的衛瞻等得不耐煩,也不再多說,匆匆辭了書生。
在霍瀾音轉身的剎那,書生眼睛裡的光瞬間黯然。他眼中轉瞬即逝的眸光變化,被衛瞻捕捉到了。
衛瞻收回視線,同霍瀾音一起轉身。
走遠了些,衛瞻道:「他知道你是女兒身。」
「即使遮面、男裝,終究男女有別。稍微接觸多些,總是看得出來的。」
「接觸多些。」衛瞻不鹹不淡地重複。
霍瀾音眼皮跳了跳,沉默。
衛瞻轉移了話題,悠悠道:「沒看出來,泥泥竟一直在做善事。」
霍瀾音沉默了片刻,待衛瞻詫異看向她的時候,她才說:「以前養在深閨不知人間疾苦時,是不懂去做這些的。後來知道阿娘連自己贖身的錢銀都拿去接濟鰥寡孺幼,才慢慢學會盡力為之。」
作為戰亂後的國家,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面發展,又遠遠不夠。
衛瞻皺眉。到底是以帝王術培養長大,普天之下皆是子民。此番西行,所見人間疾苦遠超於他所思,而這一切潛移默化地壓在他的肩上,成為一份責任。
一路上,衛瞻都沉默著。直到到了雲釀樓,衛瞻眉宇間才重新恢復輕鬆笑意。
剛進了包間,衛瞻瞥向霍瀾音,直接將話挑明:「那書生該不會也對泥泥有心思吧?」
霍瀾音挑起白紗,露出自己的眼睛,故意讓衛瞻看見她眼中誇張的詫異。
「咦?這世間優秀的男郎和女郎誰沒幾個追求者?」霍瀾音頓了頓,靈動的眸中詫異更濃,「難道殿下沒有嗎?」
衛瞻咬牙。
霍瀾音輕飄飄的「哦」了一聲,安慰似地輕輕拍了下衛瞻的肩膀,徑行朝前走去,摘了帷帽,拉開椅子坐下。
衛瞻跟過去,繞到霍瀾音身後。他一手負於身後,俯下身來,湊到霍瀾音的耳邊,低聲問:「泥泥今日為何沒走?」
霍瀾音倒茶的動作一頓,默了默,她問:「殿下想聽實話嗎?」
「那是自然。」
霍瀾音側過臉,望進衛瞻的眼底,嫣然一笑,檀口微張:「沒錢。」
衛瞻心口猛地一窒。
真想掐住霍瀾音的脖子,大罵她是冷血沒心的混帳東西。
艸!
罵她的話在舌尖滾了滾,又咽下,衛瞻笑著點點頭,重重地誇:「很好!」
他直起身,理了理衣襟,不緊不慢地走到霍瀾音對面,拉開椅子坐下,吃飯。
霍瀾音垂下眼睛喝茶,心裡有一點點後悔。明明不該這樣頂撞衛瞻,可她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去頂撞他。
天長地久,面具總是要撕下來的。
吃過飯,霍瀾音跟著衛瞻趁著月色回九霄樓。到了四樓,兩個人看著被洗劫一空的四樓,皆是懵了。
四樓能搬動的東西都不見了,更別說值錢的玉石和錢銀。
抽屜裡,一枚銅板都不見了。
而樓下歡聲笑語完全不知道樓上遭遇了神偷的眷顧。
「這是進賊了……」霍瀾音喃喃自語,後知後覺。
「哈。」衛瞻古怪地笑了,「有趣,有趣!」
霍瀾音偷偷去看衛瞻陰沉的臉色。想必太子爺長這麼大從未遇過賊,也從來不懂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窘境。
霍瀾音不由想到衛瞻這次是偷偷過來的,是不能暴露身份的。
這……
店小二匆匆上來,驚了:「這是怎麼了?等等……公子您在店裡的花銷可一分未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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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3:11
第九十一章 當賊
店裡的夥計這一聲吆喝,立刻引來了店裡更多的夥計和護院趕來。圍上來的人將房門堵死,警惕地盯著衛瞻,分明是把他當賊的目光。
衛瞻生平頭一遭被賊洗劫一空,這還沒反應過來呢,偏偏又被人當成賊一樣的目光來看待。
惱了。
「滾開!」衛瞻爆喝。
店裡的幾個夥計本來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呢,衛瞻這一發火,頓時有人高聲說:「這事蹊蹺!我們九霄樓這麼多人,樓下幾層的客人可都沒遇見賊。賊怎麼不偷別人,只偷你的東西?再說了,店裡的人會定時查看,竟是一點響動都沒聽見,莫不是你付不起錢銀故意演了這麼一齣想要賴帳!」
其他人也陸續出聲。
「這位公子包下了整個四樓,這段時日吃穿用度都是最上等。只要您點的,即使店裡沒有,咱們也想法設法給您弄來。這是咱們九霄樓的規矩,顧客至上。就算是宮裡頭的太子爺恐怕也就這麼個待遇了。這可是不小的一筆花銷。」
「我早覺得不對勁。你一身貴家公子的做派,可隻身一人,連個奴僕小廝都沒有。誰家有錢的公子哥兒外出不是奴僕一大堆地簇擁著?莫不是在家族闖了禍,被攆了出來,錢銀散盡,才想了這麼個賊喊捉賊的計策來!」
「你初來時我們已起了疑心,想著是霍小將軍的表弟,才當你是性格緣故不喜帶著下人,又見你出手闊綽,逐漸壓下疑惑,盡心招待。可怎就忘了你這沒進賬,出手闊綽總會把錢花光了。我說這位少爺,我們可不管你是和家裡鬧掰了,還是直接被家裡攆了出來。這落魄了就當有個落魄的樣子,虛有個少爺的做派,錢袋空空,不得不演這麼一齣戲,丟不丟人?」
丟人啊。當然丟人啊。衛瞻長這麼大從來就沒這麼丟人過。
聽著這群奴僕趾高氣昂的污蔑和說教,衛瞻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就算他被廢了太子之位發配西番,也從未遭過這樣的屈辱。
這天下,就連他的皇帝老子都未曾對他說過一句重話。
衛瞻朝前邁出一步,恨不得拽著這些人的脖子,一個個拎起來,將那被屎糞糊了的腦袋往牆上砸。
他握成拳的手骨節發白,怒至微微發顫。
「怎麼著?被咱們揭穿了惱羞成怒想跑不成!」護院大喝一聲,個個從後腰掏出木棍來,將門口死死圍住。那架勢,好像衛瞻執意衝出去,他們就一起衝上去,亂棍打殘。
衛瞻只朝前邁了一步,便停下了腳步。
他在極力地控制著自己。
這些人都是北衍尋常的百姓啊。他暴躁易怒,可又不是不講道理的匪賊隨意殺人。
「這位小哥,你剛剛問賊怎麼不偷別人,只偷紀公子的東西。這話問得很是蠢笨。你們因為紀公子出手闊綽而悉心招待。這段時日,紀公子可並非只在貴店花銷。我想,豐白城很多商鋪都知道紀公子的出手闊綽。賊偷東西當然是去偷最有錢的那個人。」霍瀾音頓了頓,「難不成去你們屋子裡翻銅板?」
「這……」店夥計愣了一下,「你這是狡辯!我們九霄樓這麼多人,大白天怎麼會進賊?分明是……」
「這也正是我們要質問貴店的事情。」霍瀾音打斷他的話,「我們只不過是外出吃了頓晚飯,前後加起來不到一個時辰,為何錢銀遭竊?」
「你這話什麼意思?」
霍瀾音朗聲道:「意思是我懷疑賊喊捉賊的人是你們!是你們見錢眼開,偷盜了紀公子的財物!」
「胡說!我們九霄樓百年老店,你竟敢如此污蔑!你在豐白城隨便抓一個人問問,誰信你這話!」
「好,就當紀公子的財物不是你們夥同賊人偷盜。」霍瀾音順著他的話說下去,「可我們住在貴店,只是離開了不到一個時辰就丟失了如此多的財物,貴店難道沒有看護之責?」
「那是因為你們自己假裝被……」
霍瀾音再一次打斷他的話:「證據呢?我們是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搬空四樓?有誰看見了?你們口口聲聲說是我們自己所為,可若貴店不曾失了巡視看護之責,我們也沒辦法把東西都搬走。」
「這……」
衛瞻側過臉,望向霍瀾音。即使她戴著白紗帷帽。那一層白紗似乎遮不住衛瞻的視線,他想像得到霍瀾音說話時臉上每一個細小的表情和神態。
「還有……」霍瀾音一口氣說的話有些多,嗓子又開始不舒服。她用手壓了壓喉間,才繼續說,「出事之前你們待紀公子為上賓,如今事情還沒有調查清楚,連個主事的人都沒通知、沒出面,就這樣手持棍棒以圍剿之姿七嘴八舌,一個個面紅耳赤無禮相待!這就是你們九霄樓百年老店的上賓之道?我在這裡敢問一句——倘若今日之事並非紀公子賊喊捉賊,我可否去砸了貴店那鑲金鍍銀的百年招牌?」
衛瞻聽著霍瀾音這番頗有氣勢的話,心裡五味雜陳。有驚豔有意外有感慨,當然也有丟臉。
圍在門口的人面面相覷,領頭的使了個眼色,後面有人立刻跑著下樓去找九霄樓的老闆。他們握著棍棒的手也逐漸放了下來。
有人小聲嘀咕:「會不會是趙三……」
一陣沉默之後,領頭的人拱了拱手,賠著笑臉道:「別怪咱們懷疑,實在是紀公子的行事和反應著實讓人生疑。」
他雖緩了態度,可明顯還是懷疑衛瞻自導自演了這麼一齣。而他之所以緩了態度,也不過是為了九霄樓的名聲,做做樣子。
九霄樓的老闆不只這一處的產業,如今也不在店裡。店裡的夥計下樓將店裡的林管事請上來。林管事來的路上已經聽說了樓上發生的事情。
他人生得和氣,天生一張適合做生意的笑臉,不管什麼時候以什麼角度去看他,他好像都在笑著。他一上來先賠禮道歉。
「……是我們思慮不周,只是這事蹊蹺,紀公子亦懷疑是我們店做了手腳。林某思來想去,為洗去嫌疑,只能報官解決,紀公子意下如何?」
「不去!」衛瞻坐在籐椅裡,翹著二郎腿,口氣煩躁。
林管事目光閃了閃。他身後的那些人不得不又懷疑起來,有人小聲嘀咕了一聲:「報官都不肯,還說心裡沒鬼……」
霍瀾音蹙眉。她看一眼衛瞻,頓時了然。衛瞻身份特殊,此番過來是暗中行事,西番還有個假的衛瞻。他定然不想驚動官府,暴露身份。
林管事仍舊面帶微笑:「那此事該何解?紀公子在店裡住得好好的,這還沒說要離店,我們又何苦幹出偷東西攆客的蠢笨勾當?再言,做生意以和為貴,就怕有人砸招牌。」
他看了霍瀾音一眼,又道:「當然了,看護不當我們的確有責任。可紀公子這段時日的花銷著實不菲……」
「會把錢給你們!」衛瞻順手摔了手中的茶碗。
「那是最好不過。」林管事笑。然後偏過頭,吩咐身後的人:「紀公子剛剛摔的碗記在賬上。」
衛瞻咬牙。
林管事又笑眯眯地說:「我們會調動店裡所有人力捉賊,爭取將紀公子丟失的東西都找回來。」
他的意思是——你丟的東西我努力找,找不找得回來就不知道了。但是你欠我們店的帳,你還是得還。
霍瀾音暗暗思量,事情暫且只能如此。她說:「我們這就去拿錢。」
聽到錢,林管事臉上的笑真切了幾分。他叫了幾個人,然後笑著說:「兩位別多心。我們這是怕二位遇到什麼麻煩,也好有人幫襯。」
這是沒還錢就要派人盯著衛瞻,怕他跑了。
衛瞻惱怒地臉色發白。
梁書榕正是今日代寫書信的書生,天黑之後他又點燈等了等,實在沒什麼生意,才收拾了東西,在不遠處的一家麵館坐下,點了一碗素麵。他剛吃完東西,背著書箱離開,迎面又遇見了霍瀾音。
「梅、梅姑娘。」梁書榕作了一揖。他又飛快看了一眼衛瞻,和二人身後那四個一臉討債相的壯漢。
衛瞻瞥了他一眼,黑著臉移開視線。
霍瀾音面帶微笑,然後把荷包要了回來。梁書榕甚至把身上自己的錢一分不留一併給了霍瀾音。
往回走的路上,衛瞻煩躁地瞥了一眼後面盯賊一樣的人,對霍瀾音說:「送人的錢財還能要回來,你倒是好意思。」
霍瀾音坦言:「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衛瞻隨口道:「真是隨心所欲,愛咋咋地。」
說完,衛瞻沉思片刻。
那日霍瀾音被衛瞻捉回來,和鶯時分別時,她原本的行囊都放在了鶯時那裡。這半年,就算做了不少善意,她手頭還是有些積蓄的。可不過和衛瞻欠下來的債相比,著實不夠看。
霍瀾音本想去一趟馮家。但是馮家住得偏遠,如今時辰也不早了,只好明日再去,暫且回九霄樓。
眼看著快要到九霄樓,衛瞻丟下一句「等著」,轉身走進不遠處的一家藥館。
霍瀾音在九霄樓下等他,回憶著自己有多少錢銀,如何再賺些。
衛瞻很快回來,手裡提著一包藥。天色很黑,霍瀾音心裡算著帳,也沒怎麼注意。
回到九霄樓,霍瀾音坐在羅漢床上,倒出荷包裡的碎銀,一邊數一邊問:「殿下身上還有多少錢銀?」
衛瞻心裡生出一種古怪情緒,朝霍瀾音扔了七八枚銅板。
霍瀾音愣住了,她分明記得今日和衛瞻去雲釀樓,親眼所見他身上帶了不少銀票,至少二三千兩。
「錢呢?」她問。
「給你買藥了啊。」衛瞻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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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3:21
第九十二章 錢呢
她只是染了風寒而已,給她買什麼藥會花上二三千兩?莫不是被人給騙了?霍瀾音急急起身,去翻看衛瞻買回來的藥。
除了尋常的治療風寒的藥,還有些人參靈芝類的補藥。霍瀾音越看越心疼。當她看見盒子裡的千年雪蓮後,更是整個人都懵了。
她回過頭望向衛瞻,問:「給我買的藥?我是病入膏肓等著千年雪蓮續命的?」
「雪蓮泡水潤喉。」衛瞻頓了頓,「我以前嗓子不舒服的時候試過。」
霍瀾音抿著唇不說話,直直看著他。
衛瞻被霍瀾音看得渾身不自在,他動作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心虛道:「藥館本來沒有這年份的雪蓮,花心思在外地調的貨。我總不能跑單。」
霍瀾音深吸了一口氣,道:「殿下重信守諾,令人欽佩。」
語氣雖重,卻藏著一種有氣無力感。霍瀾音忍著心疼將藥收拾起來,她想著今日衛瞻被店裡的人逼白了臉的窘迫,把想要退藥的念頭給熄了。
……算了。
收拾好藥,霍瀾音默默回去繼續數錢,連看也不看衛瞻一眼。
衛瞻懶懶散散地將腳搭在矮几上,支著下巴細瞧霍瀾音垂眸數錢的仔細模樣。
陳老爺的酬金都是整數,很快被霍瀾音數完。她跪坐在床榻上,微微低著頭,將書生給她的荷包倒在手心,裡面除了兩塊碎銀,都是些銅板。
衛瞻聽聞過出浴美人、畫眉美人、醉酒美人、撫琴美人,甚至是颯爽舞劍的美人。卻頭一遭見到了美人數錢的別樣動人來。
他起身,朝霍瀾音走過去,立在她身側,垂眼看她,目光自上而下。她的額角新生了柔軟的碎髮,又短又軟。她垂著眼睛,長長的眼睫也跟著向下垂著,只在睫尾微微翹起漂亮的弧度。眼睫遮了她的眼,讓她顯得分外乖巧溫柔。衛瞻的視線在她鼻尖上的那一粒小小的美人痣上停了停,移過她玉脂雪白的臉頰,而後看向她數錢而微微闔動的柔軟嬌唇。細長皙白的頸收入領中,橫臥的鎖骨被男裝的衣領遮了大半,只露出的那一點點翹起的輪廓,像在勾引他。
衛瞻的視線在霍瀾音半藏的鎖骨上凝了凝,十分緩慢地上移,落在她小巧的耳垂。不管是她如今扮男裝,還是以前著女裝,衛瞻都不記得她有戴過耳飾。此時映著昏黃溫柔的燭光,衛瞻被她耳垂上小小的向下陷的耳洞吸引。
他俯下身去。
「咚咚咚——咚咚咚!」
外面響起不算友善的大力敲門聲。
霍瀾音回過神來,轉頭望向門口,耳尖擦過衛瞻的唇角。
衛瞻黑著臉直起身。
「實在是對不住。店裡來了老顧客,點名要這間房。那是咱們店十幾年的老客人了。只好請兩位到別的客房暫住。」
瞧,這是沒錢了就要攆人。錢沒還完,自然不能攆走,還得留在店裡,卻是住不得一等房了。
衛瞻還來不及發火,霍瀾音先應下一聲「好」。
——不同客房費用不同,在這一等房多住一天,欠的債越多啊!
九霄樓的名氣不僅豐白城人人皆知,就連臨近幾城也是無人不知。這樣的地方,所有東西價格都不菲。四樓雖是最好,樓下的所有住處也沒有便宜的地方。
衛瞻和霍瀾音並沒有被帶去樓下的客房,而是被引去了後院一間極小的屋子。
——分明是店裡夥計的住處。
邁進狹小的屋子,衛瞻的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店夥計作揖,賠笑臉:「實在對不住,店裡的客房都滿了,只騰出這處給二位住。對了,我們管事的讓我囑咐一句:還請紀公子早日聯繫家裡還清帳務。萬望萬望!理解理解!」
衛瞻在九霄樓住了有一段時日了,店裡的夥計也都知道他的脾氣。不等他回話,彎著腰退下了。
房中的衛瞻和霍瀾音清楚聽見店夥計出去之後,對護院叮囑:「都打起精神來,把人盯住了。要是他跑了,你們四個替他還帳!不過你們四個恐怕還個幾輩子都還不清呦。這造的是什麼孽,怎麼就攤上這樣的事兒……」
「呵。」衛瞻被氣笑了。
霍瀾音看他一眼,放柔了聲音說道:「殿下別多心。做生意不容易,他們的擔心也是人之常情。至於債務,總會還清的。」
衛瞻挑起眼睛瞧她,嘴角勾出一絲笑,問:「泥泥打算幫我還帳?」
「不然呢?」霍瀾音反問,「殿下又不想暴露身份,難道殿下有賺錢的本事?」
衛瞻望著她,但笑不語。
霍瀾音蹙起眉,不想理他,心裡合計著怎麼以最快的法子賺錢。她住在豐白城也有一段時日了,對九霄樓的名聲還是信得過的。思來想去,她並不覺得是九霄樓做了手腳。若是當真遇到了賊,即使店家有失看護之責,可她深知做生意的不易,總不忍賴帳,將所有的損失丟給店家。
她想著快速賺錢的法子,不經意間抬頭,驚訝發現衛瞻仍如剛剛那般看著她。
她怔了怔,蹙眉問:「怎麼了?」
「泥泥啊,孤怎麼記得今日你說過,之所以沒有趁機逃走,正是因為沒錢?」衛瞻慢悠悠地拉長腔調,「孤如今身無分文還欠了巨額債務,泥泥不離不棄幫忙還債,這份癡心真情令孤感動不已。」
霍瀾音一噎,瞪他一眼,正色道:「衛瞻,我並非賭氣狹隘之人。行得正做得直,萬事所求不愧於心罷了。不過倘若令你誤會了什麼,我明日就走便是!」
衛瞻不喜歡她這一本正經的口吻,語氣裡略帶了煩躁:「哦?那泥泥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有著喜怒哀樂的尋常人罷了。」霍瀾音道。
衛瞻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隨口說:「看來孤以前身邊的人都不是尋常人。」
霍瀾音抬起眼睛看他。
兩個人一時之間都沒有再說話。
衛瞻低著頭,習慣性地轉動著拇指上的扳指。正是前段日子,他以紀公子身份讓霍瀾音給她雕磨的扳指。
霍瀾音視線下移,看向衛瞻拇指上的那枚扳指。
她猶豫了一下,說:「明日拿去賣了。」
衛瞻轉動扳指的動作一頓,道:「這可是泥泥給孤精心雕磨的定情信物,賣不得。」
霍瀾音有些氣這尊太子爺渾然不急,她耐著性子勸:「這只是尋常的單子。我給殿下的定情信物分明是荷包。」
「嗤。」衛瞻像是聽到最好笑的笑話一樣,撩起眼皮看她,「荷包是定情信物?街邊兩個銅板一個的定情信物?」
霍瀾音頓時驚住了。
他竟是知道?
霍瀾音不說話了。她微微側額,揉了揉眉心。到底是風寒還沒痊癒,身子發虛,體力不支,折騰到這時候,她覺得很乏。她不再理衛瞻,簡單的梳洗過後,上了床榻,只想早些歇下。其他事情通通明日再說。
她剛躺下沒多久,倦意襲來。剛有了睡意,就被衛瞻推醒。
「喝藥。」
霍瀾音一想到千年雪蓮,頓時腦仁疼,一邊坐起來,一邊悶聲問:「雪蓮泡水?」
「尋常的風寒藥罷了。」
霍瀾音接過風寒藥小口喝著。
衛瞻緊接著說:「沖泡雪蓮的水可要晨露,眼下沒有。」
「咳咳……」
霍瀾音抬起眼睛望向衛瞻,欲言又止。
衛瞻望著霍瀾音的眼睛,懶懶等著她的說辭。
半晌,霍瀾音又喝了一口苦藥,才說:「多謝殿下的照顧。」
她低下頭,默默將碗中的苦藥盡數喝下。
衛瞻摸了摸霍瀾音的頭,隨口說:「泥泥,你可得快些好起來。」
霍瀾音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
原來惦記債務的只她一個。
屋子小,床也小。霍瀾音蜷縮著側躺著,面朝床裡側。待衛瞻上了塌來,動作自然地從她身後抱住她。
霍瀾音闔著眼,腦袋沉沉,將要入睡,又睡不著。
衛瞻抱了一會兒,搭在霍瀾音腰側的手探入霍瀾音的衣襟,不安分起來。
霍瀾音闔著眼一動不動,猶豫了很久很久,忽然抬手朝著衛瞻的手背狠狠拍了一巴掌。
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
霍瀾音的脊背幾不可察地僵直了些,默默等待著身後衛瞻的反應。她也不知道等待了多久,感官被無限拉長,只覺得半生那樣久。
身後的衛瞻支起上半身,他的手也從她的衣服裡離開了。
霍瀾音闔著眼,等待著。然後便感覺到衛瞻冰涼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他抓住她的手腕,押著她的手給他揉了揉被打紅的手背。
「啪」的一聲,衛瞻在霍瀾音的手背上也拍了一下。
聲音清脆,可是他沒有用力,一點也不疼。
霍瀾音微微用力地抿著唇。
衛瞻又躺下來了,他將臉貼在霍瀾音的後頸蹭了蹭,然後用力吸了吸她的香味兒。
衛瞻睡著了。
霍瀾音緩緩睜開眼睛。長夜漫漫,喝著有助眠作用的湯藥,她卻忽然睡不著。
翌日,天還沒亮呢,霍瀾音就醒了過來。可這麼早,衛瞻卻不在她身側。她坐起來,隱約聽見外面傳來衛瞻的聲音。她疑惑地穿上衣服推門出去,循聲望向遠處的花園。
衛瞻和那四個看守的護院彎著腰,用手中的瓷瓶在接晨露。
一個人摔了手裡的瓷瓶,大聲嚷嚷:「呸,咱們是盯著你跟你討債的,不是給你打雜當奴才的!」
衛瞻一腳朝他屁股踹過去,給他踹了個狗吃屎跪趴在地。
他暴躁道:「不把事兒辦好,小爺一個銅板都不還!」
有人抱怨:「什麼世道啊。欠錢的成了大爺!算了,也不是啥麻煩事兒……」
霍瀾音忍俊不禁。她望著蹲在花叢裡接晨露的衛瞻,嘴角輕輕翹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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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3:33
第九十三章 真心
林管事急匆匆趕過來的時候,霍瀾音正在喝晨露沖泡的千年雪蓮水。露水難得,只沖泡了小半碗。霍瀾音捧在手心裡,想著它的價錢,只覺得沉甸甸的。小口喝了許久,都沒喝完。
林管事眉心跳了跳。
盯著衛瞻的四個護院被指使去接晨露的時候,也不知道衛瞻到底想幹什麼,最後接夠了晨露,才知道衛瞻要用晨露沖泡價值連城的千年雪蓮。
更可氣的是,衛瞻在欠了一屁股債的情況下,昨晚竟然花了近三千兩銀子買這玩意兒潤喉!
四個護院裡趕緊派了一個人,尋到林管事面前告狀。
林管事一巴掌甩下去,一臉慈善的笑:「你是說,我讓你們幾個催著他還錢的情況下,他在你們眼皮子底下花了三千兩?」
護院摸了摸臉,這才反應過來另外三個人為什麼都不來。
「好樣的。這可得記上一筆。」林管事的巴掌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告狀護院剛鬆了口氣,林管事臉上的慈善瞬間消失,暴怒大喊:「滾回去!」
告狀護院滾了,林管事很快又恢復了一臉和氣的笑臉,趕去衛瞻那裡。
聽著護院的彙報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一回事。他看著那一小碗雪蓮晨露水,心也疼,肝也疼。
「紀公子,您這是有閒錢不肯付帳吶!這不地道。」林管事和和氣氣地笑著說。
衛瞻坐在門外的石凳上,翹起二郎腿,腳踝搭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悠閒地晃著腳。玄色的靴子上精緻的金絲繡紋在陽光下,隨著他晃動的姿勢一晃一晃的。
「小爺何時說過沒錢了?」衛瞻問。
林管事一怔,忙喜道:「那還請紀公子發發慈悲,將賬務清一清。林某也是給人做工。等過幾日老闆回來,林某實在沒法交差……」
林管事拱手彎腰,拜了又拜。
「嗤。」
衛瞻懶得看他。
霍瀾音將雙手捧著的白瓷小碗放下,剛想說話,還沒開口呢,衛瞻瞪了她一眼,煩躁地說:「不喝完不許說話!」
霍瀾音怔了一下,也不反駁,默默端起白瓷小碗,在林管事和四個護院的注目下,將這二千多兩喝入腹中。
林管事盯著霍瀾音將雪蓮晨露喝完放下碗,才巴巴收回視線,再朝衛瞻拜了拜,語氣越發誠懇:「昨日之事,是店裡的夥計言語冒犯。還請紀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計較。」
衛瞻垂著眼,慢悠悠地轉動拇指上的扳指。他沒說話,亦不看誰,臉上沒什麼表情,卻莫名不怒而威。
林管事等了又等,等他說話。可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這才明白衛瞻這是明擺著並不想搭理他。
就算是面捏的人兒也有脾氣,何況債主?
林管事不樂意了。
「林管事。」霍瀾音打斷林管事的思緒,「我們不會賴帳。只是你也清楚這筆賬數目不小,如今遭了賊。我們就算從家中寄錢也需要時日,還請管事多耐心幾日。」
林管事贊同霍瀾音的話,他本來就將希望寄予衛瞻家中寄錢過來。
霍瀾音又說:「今日晚些時候,會還一部分賬,以表誠意。」
「那再好不過了!我前邊也事忙,就不打擾二位籌錢了。」林管事說這話的時候是看向霍瀾音的。
他算是看明白了,討債這事兒只能跟霍瀾音討,從衛瞻那裡恐怕討不回來。
林管事轉身剛要走,卻莫名回頭又看了衛瞻一眼。林管事從一個小乞丐混到如今,最大的本事就是看人眼光從不出錯。
當初衛瞻來九霄樓時,還不知他是霍佑安的表弟。林管事就憑著多年看人本事,將衛瞻待為上賓。
即使到了如今,他仍舊相信自己的眼光,隱隱覺得衛瞻的身份不一般。
一陣風吹下幾片柳葉,一片柳葉打著旋兒,輕飄飄地落在衛瞻搭在膝上的靴子上。
林管事趕忙彎下腰,畢恭畢敬地拂走柳葉,順便挽了袖擦了下柳葉落過的靴面。
衛瞻撩起眼皮看向他,林管事笑得燦爛。
「滾開。」
林管事一怔,也不惱。點頭哈腰地離開。
霍瀾音見怪不怪。
一個時辰後,霍瀾音和衛瞻到了馮家。當然了,九霄樓的那四個護院跟在後面。
鶯時蹲在院子裡發呆,連敲門聲也沒聽見。
小芽子一蹦一跳地去開門。
「芽芽。」
聽見霍瀾音的聲音,鶯時還沒反應過來,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鶯時?」
鶯時愣了愣,抬起頭來,看見霍瀾音彎著眼睛笑著沖她招手。
鶯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進了霍瀾音的懷裡。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姑娘不在身邊,鶯時不知道做什麼嗚嗚嗚……度、度日如年……嗚嗚嗚……」
「沒事沒事,鶯時不哭了哈。」霍瀾音輕輕拍著鶯時的後背,像個長姐一樣哄著哭得傷心的小妹妹。
衛瞻不愛聽小姑娘哭哭啼啼,聽得不耐煩。
馮叔一家人也都從屋子裡出來,皆是一臉喜色。
回到馮家,霍瀾音便沒有再理過衛瞻。她哄好了鶯時,令她將錢財拿出來數了數。
所有加起來也不過九百兩。
霍瀾音默了默,又想起早上喝的那碗雪蓮晨露。
馮嬸挑起簾子進屋,笑著說:「梅姑娘,我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先前欠了一身的債都是你幫著還的。債務清了之後,也沒再攢下多少。這些是我們能拿出來的心意,您可千萬別嫌少。」
馮嬸將用帕子包著的錢銀遞給霍瀾音。
馮嬸只是從霍瀾音和鶯時的對話裡聽出來她缺錢,也不問緣由,立刻回屋拿來壓箱底的積蓄。她說得含蓄,實則拿出了全部家當,一個銅板也沒留。
霍瀾音推回去。
「馮嬸,這錢你留著用。家裡不過才開始有進賬,哪能再空一次。我這邊你不用擔心。」
「不不不……」
霍瀾音語氣堅決:「我是缺些錢銀,卻也不急用。我自己也能賺錢,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並不礙事的。若是真需要,我不會跟你客氣。」
馮嬸這才將錢收回來,真心誠意地說:「梅姑娘,我們家沒什麼本事。可如果你需要,不管是要人跑腿辦事,還是要錢您吱一聲。哪怕跑斷了腿,哪怕賣房賣身入奴籍!」
一直無聊躺靠在籐椅裡的衛瞻抬眼看了霍瀾音一眼,待馮嬸走了以後,他隨手掐了窗臺一瓶插花裡的花骨朵,朝霍瀾音扔過去。
花骨朵葉子上的水漬濕了霍瀾音面前的賬本。霍瀾音皺眉瞥了他一眼。
衛瞻問:「泥泥,你是怎麼做到如此會收買人心的?」
霍瀾音用帕子擦賬本上的水漬,隨口說:「以誠相待。我先給了真心,自然能換來他們的真心。」
「那我把心給你,你也能把心給我?」
霍瀾音擦拭水漬的動作僵在那裡。
一旁收拾東西的鶯時眨眨眼,圓圓的眼珠兒滴溜溜地轉了兩圈。
霍瀾音合上賬本,吩咐鶯時準備搗花粉。
她看向衛瞻,道:「太子爺,債是你欠下的。不要在窗下翹著二郎腿曬太陽了,幹活。」
……幹活?
……他?
衛瞻看向霍瀾音的眼睛。
霍瀾音「哦」了一聲,說:「算了,殿下恐做不來。」
衛瞻眼色陰沉了一瞬,冷哼了一聲,跟了出去。
霍瀾音將賬本交給小石頭,讓他去收賬。且讓九霄樓的四個護院一同跟去。四個護院本來不肯,擔心衛瞻跑路。可一聽說是去討債的,猶豫之後還是跟去了。
霍瀾音並非只在不二樓接單,有時也會接些玉石私活。還有些胭脂香料的帳。買賣做久了,難免遇到賒帳的情況。有的時候是運氣不好遇到賴皮,更多的時候是因為種種原因一時沒能付錢。
平日裡,霍瀾音對這些帳目也不怎麼在意,不過也都記了賬。今日讓小石頭一一去討。能討回來多少是多少,也是為了一個做給九霄樓看的態度。
「喂。我做什麼?」衛瞻問。
霍瀾音指了指石臼。
「搗花,做胭脂。」霍瀾音頓了頓,「就像搗蒜那樣,殿下懂吧?」
衛瞻嗤笑了一聲。
他邁著大長腿跨過長凳坐下,理了理衣袖。原本坐在長凳另一頭搗花的小芽子抱緊石臼,好奇地望向衛瞻。
「看什麼看。」
衛瞻口氣尋常,小芽子卻嚇了一跳,立刻收回視線低下頭,「噠噠」使勁兒搗著石臼裡的鮮豔花瓣。
衛瞻瞥了一眼她的動作,才開始幹活。
然而……
小芽子小肩膀抖了抖,抱著石臼跑開了。
正在過濾花液的霍瀾音詫異地抬頭去看。
——石臼裂開,花汁四溢。
衛瞻慢條斯理地拿帕子擦了擦手,一臉嫌棄。他抬起頭對上霍瀾音的目光,十分坦然。
霍瀾音默了默,指了指簷下的籐椅。
那兒,是馮家人午後曬太陽、傍晚乘涼閒話的好地方。
衛瞻又瞥了一眼被他不小心砸爛的石臼,起身去曬太陽。
霍瀾音小聲嘟囔:「真是太子爺……」
衛瞻枕著胳膊闔著眼,慢悠悠地說:「說壞話被我聽見了。」
這哪裡是壞話?分明是實話。
霍瀾音擰著濾布,想著衛瞻花錢的大手大腳,問:「宮中就不曾戒奢從簡?」
「有啊。宮中每年新歲都要說這話。然後從簡半年,再逐漸入奢至下個新歲。但是,」衛瞻頓了頓,「簡也好,奢也好,不過一句話,底下的人就去照做。」
霍瀾音抬眼看向他,不解其意。
衛瞻忽然笑了,他側過臉看向霍瀾音,壓低聲音:「其實,來了豐白城,孤才見到銀票長成何樣,才第一次親自花錢。」
「噓。」他將食指抵在唇前,「若說出去,孤縫了你的嘴。」
霍瀾音望著衛瞻眼尾勾勒的那一抹笑,發怔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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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3:43
第九十四章 乖乖
我信你個鬼。
霍瀾音低下頭,繼續擰濾布,花汁從濾布淌下來,深濃的色澤染上霍瀾音的纖纖素指,溢出她的指縫,滴答落於碗中。
衛瞻饒有趣味地瞧著她。
馮嬸和鶯時從屋子裡出來,兩個人肩上都掛著木匣。
「姑娘,家裡還有些胭脂存貨。這幾日你不在,我們又做了些。我和馮嬸去以前往來的鋪子,看看店家們還收不收貨。」鶯時說。
「好。」霍瀾音忙得沒抬頭,叮囑,「帶水,路上要走好些時辰。」
馮嬸和鶯時剛走,馮叔吆喝:「梅姑娘,這火候差不多了!」
馮叔在小院另一側坐在小馬紮上,打著扇子看火候。那一側的牆下砌了一面很矮的長長灶台,灶臺上五六個大小不同的壇罐坐著不同的火候,裡面的水自然也燒得程度不同。
「就來。」霍瀾音放下手頭的活兒站起來,輕輕甩了甩手上的花汁,朝西南角的水缸走去。
小芽子放下懷裡的石臼,飛快朝霍瀾音跑過去。她踮起腳,抓起飄在水缸水面上的水瓢,舀了滿滿一瓢水。
霍瀾音溫柔笑著,微微屈身,探手至牆角的花叢,用小芽子傾倒下的水洗手。
馮叔樂呵呵地笑著,誇:「這孩子,還算有點眼力見。」
得了誇,小芽子咧嘴笑。她正是換牙的年紀,門牙掉了兩顆。這一笑,黑漆漆的洞,涼風漏進嘴裡。
霍瀾音只是簡單地沖洗了一下,她拿帕子擦了手,皙白的手背和指上仍舊有大片紅印子。
她走到灶台前,將各種不同的花料和藥粉倒入不同的壇罐中。攪拌、加水、過濾,又或者叮囑馮叔添減柴木。
忙碌,卻也有條不紊。
衛瞻半躺在籐椅上,一直細細瞧著霍瀾音的忙碌。他隱約記得霍瀾音曾被周家當成千金小姐養在深閨十六年,後來得知身世有誤,她才一朝跌進泥裡。
他不知道的是,在霍瀾音養在深閨時是否也這樣懂許多旁的閨閣女子不會的東西,又或者從雲端跌落後才跌跌撞撞慢慢學會這些,以來生存?
他的視線從霍瀾音被花汁染紅的手逐漸上去,去看她的側臉。天炎,她又立在灶台旁,香汗淋淋。額角的髮皆是濕了,軟趴趴地貼著。一小綹兒長髮滑落下來,她隨手往耳後一掖,沒多久那綹兒長髮又落下來。她正端著矮罐往琉璃瓶裡傾倒,沒再管那綹兒長髮。
不久之後,那綹兒髮沾了香汗,濕漉漉地貼在她的臉頰。
她渾然不覺,忙忙碌碌。
半躺的衛瞻直起身,搭在小杌子上的雙腳落在地上。他略彎腰,手腕隨意搭在膝上,抬著眼睛,專注地望著她,望著她。
半晌,他輕輕轉了轉拇指上的扳指。玉質溫涼,她雕磨時,那雙手曾千百次撫過。全當,帶了她的香。
霍瀾音終於將灶台這邊的事兒做完,瓶瓶罐罐不論是該敞口晾曬,還是該密封存於陰涼處,都一一歸置好。
想了想,她打算去磨珍珠粉。
經過這一番忙碌,霍瀾音原本就未曾洗淨的手上,又多了些雜亂的顏色印子。她走向水缸再次簡單沖洗。可是這一次,小芽子剛被她支使去院外採一種野花。
霍瀾音望著水面上飄著的水瓢,猶豫了一下。她還未來得及拿帕子裹了手再去拿水瓢,視線裡出現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
霍瀾音驚訝地抬起眼睛,去看衛瞻。
衛瞻沒在看她,他垂著眼,舀滿了水後,才看向霍瀾音。
四目相對了一瞬,霍瀾音後知後覺地向後退了兩步,至牆下,探出雙手。午時的眼光落在她的手上,更照得斑駁難看。
衛瞻跟過來,往霍瀾音的手上倒下清水。
水聲淩淩。
一瓢水倒盡,霍瀾音剛要收回手,濕漉漉的手便被衛瞻握住。滑滑的香胰落入霍瀾音手中。
衛瞻將霍瀾音的手翻過來,手心朝上,捏著香胰在她的手心反復蹭了蹭,然後是手背、手指,連每一個指縫都沒落下。
霍瀾音很想告訴衛瞻不必如此,反正下午還要再染上色料,往常都是結束了一天的活兒才徹底洗淨的。
她抬起眼睛,望著衛瞻面無表情垂目專注的模樣,抿了抿唇,什麼也沒說。
坐在不遠處的馮叔用蒲扇遮了視線,他在蒲扇後一臉過來人的慈愛笑,搖了搖頭。
「我回來啦!」小芽子用衣兜包著採摘的小野花蹦蹦跳跳地回來。
小芽子跑到馮叔身邊,肚子咕咕叫了兩聲。馮叔才「哎呦」一聲,「竟然都這個時候了!」
他趕忙起身打算去小廚房準備燒飯。可他還沒走到小廚房,馮嬸和鶯時回來了。
兩個人愁眉苦臉,馮嬸更是一瘸一拐。
霍瀾音一驚,趕忙迎上去,先和鶯時一起扶著馮嬸坐下,然後才問:「怎麼了這是?」
馮叔和小芽子也圍上來。
鶯時一臉氣憤,憤憤道:「我們在路上遇到了強盜,真是太可氣了!一些胭脂水粉和香料,能值多少錢?也值得那些人來搶!」
衛瞻皺了下眉。
馮嬸重重歎了口氣,也跟著抱怨:「那兩個人人高馬大的,做些什麼活計不能養家糊口?偏要走了歪路!害人害己……」
霍瀾音的視線落在馮嬸的腿上,蹙眉問:「怎麼受傷的?對方動手了?」
「那倒沒有。那兩個男人從胡同裡衝出來,一人搶了一個木匣就跑了。跑得特別快,立馬就沒了影!我和馮嬸氣不過想要去追,馮嬸是追的時候摔了一跤。」
馮嬸忙說:「我不礙事。就是崴了下腳,過半日就能好。只是心疼東西……」
「錢財身外物,下次遇到這樣的事情不要再去追了。」霍瀾音語氣裡並沒有損失財物的遺憾,反倒是得知馮嬸的腿沒事而鬆了口氣。
她說:「這時候回來了也好,我們餓著呢。馮叔燒的菜嘛……」
後面的話她沒有說出來,隱在她的輕笑裡。
小芽子跟著「咯咯」笑了兩聲,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院落裡的氣氛也變得輕鬆愉快了些。
大家都重新忙碌起來,馮嬸也沒因為崴了腳歇著,和鶯時一道鑽進了廚房。
霍瀾音走到衛瞻面前,微微仰著臉看向立在簷下的他,問:「殿下怎麼看呢?」
衛瞻一直都知道有人盯著他。只是他輕易判斷出盯著他的那些人是純粹的地痞混子,並非京中追來要他命的人。所以他也沒當回事。他也知道自己花錢大手大腳,孤身來此,被當地人盯上不足為奇。
甚至,他放在九霄樓的財物昨日被洗劫一空,他也沒太大的意外。
不過,今日連拿去出售的胭脂類小東西都被搶了去,對方的目的恐怕不只是財物。
那會是為了什麼?
除了錢,他身上還有什麼東西是地痞混子的目標?
衛瞻盯著霍瀾音的臉,默了默,道:「泥泥,你去洗個臉吧。」
又是香汗,又是染料,又是灶台煙火,霍瀾音的臉上早就髒了。
霍瀾音一窒,雙頰頓時有些發熱。她瞪了衛瞻一眼,口氣不善:「太子爺心情似乎不錯吶?」
任是誰忙忙碌碌替人還債,而人家閑閑懶懶無所事事,還要隨口挖苦你一聲,都要生氣的。
「唔。」衛瞻笑。
他抬手,將黏在霍瀾音臉頰半日的髮綹兒挑開,若有所思地說:「說起來,我衛瞻還是生平頭一遭有人賺錢給我花。」
霍瀾音彎唇:「殿下莫不是要道謝吧?」
衛瞻「嘖」了一聲,古怪地瞥了霍瀾音一眼,道:「原本有這個想法。可又一想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黎明百姓皆是子民。」
「這整個北衍百姓都是孤的子民,孤的孩子。如此說來……」衛瞻摸了摸霍瀾音的頭,「乖孩子,泥泥的一切本來就是孤的。」
霍瀾音再次一窒。有那麼一瞬間,簡直懷疑自己幫他的決定就是錯了。
她深吸一口氣,雙眼彎成月牙兒,笑得燦爛。只是笑容沒幾分真。
「殿下親民,當會一起勞作。對吧?」
衛瞻慢悠悠地轉著指上扳指,道:「分明是有人將孤請到一側曬太陽,不肯讓孤來做。」
「現在就用了。」霍瀾音快走兩步,拿了一柄鈍刀遞給衛瞻。
「何事?」衛瞻懶懶問。
「取蜂巢和蜂蜜。」
衛瞻的視線順著霍瀾音指的方向看去。
小院最西北角的地方放著一個蜂窩。
嗡嗡嗡,嗡嗡嗡……
衛瞻臉上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的扭曲。
馮叔從蒲扇後面探頭,聽著二人的你一言我一語,眉開眼笑:「我今兒個早上剛取過。現在沒有咯!」
他早上沒取過,可猜得過衛瞻不會做這個,免得被蜜蜂叮一身包,給嗆嘴的兩個人都找了個臺階。
衛瞻將鈍刀隨手一扔,問:「還有活兒沒有?」
霍瀾音本來也不會真的讓衛瞻去取蜂窩。她隨手抱起裝著營養液的水壺塞給衛瞻,道:「給牆下那排文竹澆一些。」
吃過午飯。霍瀾音打算再去城中一趟。家裡還有些玉石小玩意兒可以拿去變賣。她上次打算離開時比較匆忙,就算低價變賣,也有遺留些。
霍瀾音總算知道衛瞻可以做什麼了。
她讓衛瞻和她一併去,就算路上再遇到多少盜賊,也是不怕的。畢竟,衛瞻一拳爆頭的情景可還在眼前。
東西也不多,霍瀾音只和衛瞻一起去,將其他人留在家中做活。
剛走出小院,聽到一旁響動,霍瀾音循聲看去。
王景行亦是剛從隔壁院落走出來。他一襲茶色長衫,身量細長,竟是幾日不見又消瘦了一圈,眉宇間帶著幾分疲態。
王景行意外看見霍瀾音,他腳步一僵,微微愣住。片刻後,邁出的腳才踩在實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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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3:55
第九十五章 俘心
「你不是……」王景行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霍瀾音身後的衛瞻。他眉宇間皺了皺,緩慢舒展開。
「四爺,東西都收拾好了,我們……」王景行的小廝牽著馬從院中出來。滿滿行囊掛在馬鞍兩旁。
小廝看見霍瀾音,話未說完,心裡暗道了一聲——壞了!
他左勸右勸,好不容易說動了王景行啟程,該不會又要耽擱下來吧?這每耽擱一日,白花花的銀子都在溜走啊!
霍瀾音瞥見馬鞍旁的行囊,她抬手挑起帷帽白紗,看向王景行,問:「表哥是打算要離開豐白城?」
聽得霍瀾音的問話,小廝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怕自家主子一個想不開又不肯走了!
王景行望著霍瀾音沉默著,沒有立刻回答。
霍瀾音彎唇,道:「表哥在豐白城留了許久,想來別處的生意都等著表哥去處理。」
王景行回過神來,動作緩慢地點了下頭,說道:「是,這裡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該回家一趟。」
小廝頓時鬆了口氣。
王景行頓了頓,又說:「嘉瑜快要成親,我自是要回家去。」
想到於她淒慘時伸出援手的王嘉瑜,霍瀾音心裡頓時一暖,語氣柔和下去:「時間過得這樣快,表姐竟要成婚了。不能看著她出嫁,倒是有些遺憾。」
霍瀾音翻開肩上箱籠,將一個巴掌大的錦盒遞給王景行。她說:「先前也不曉得,沒來得及準備賀禮。這連理枝玉鐲是我親手做的,雖不算名貴,卻是我眼下寓意最好最合適相送之物。還請表哥幫我帶給姐姐。」
王景行伸手去接,他的指腹搭在錦盒上,離霍瀾音的指尖兒只有寸離。然後他只能看著霍瀾音鬆了手。
「我會帶給她。」
霍瀾音微微頷首。她靜默了片刻,彎唇道:「不耽誤表哥啟程了,我也要往不二樓去。」
王景行心裡酸澀,卻只好動作僵硬地點了點頭,守禮地向後退了一步,讓開路。
霍瀾音將白紗放下,經過王景行,往前走。
「表妹!」王景行終於還是喊住了她。
帷帽裡,霍瀾音無聲輕歎。
「表哥還有什麼事情?」霍瀾音身量未動,微微轉過頭。
王景行負於身後的手攥緊又鬆開,心中掙扎。他知道衛瞻就在一旁,知道衛瞻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招惹的人。可是他還是不願意就此放手。他已經放棄了很多次,每一次都眼睜睜看著她被人帶走,看著她離他越來越遠……
他心裡強烈地感覺倘若這一次放手,便再也不會有機會。
「有兩句話,想單獨對表妹說。」他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霍瀾音沉默了一會兒,挑開白紗,視線越過王景行,靜靜看向衛瞻。
衛瞻立在馮家院門口,自看見王景行,他便沒動過。他嗤笑了一聲,一腳踢開馮家院門,進了院。院門在他身後晃動了幾下,晃動逐漸慢下來。
王景行令他的小廝牽著馬到前面等候。
霍瀾音和王景行都立在原本的位置沒有動。霍瀾音的視線從馮家晃動的木門收回來,看向王景行,等著他的話。
只有兩個人了,王景行卻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開口。
霍瀾音等了等,沒等到王景行的話,她不想衛瞻等太久發脾氣,主動開口問:「表哥,有什麼話要與我說?」
「你……過得可好?」王景行滿目憂慮。一開口,問的就是她好不好。
霍瀾音唇角挽起笑來,說:「比幼時自是不如,可比前段時日卻要舒心許多。」
兩個人之間又是一陣沉默。
「如果他不是太子,你可還會卑微順從?」
馮家院門內,衛瞻抱著胳膊,冷冷聽著。
霍瀾音再次笑了。
即使衛瞻是太子,她亦從不曾甘心卑微順從。不過這些事情,她並不打算對王景行解釋。
「表哥。倘若註定人人都要婚嫁。難免在可選擇的人裡面比較、挑揀。可若未必一定要嫁人,隨遇而安,這樣的比較毫無意義。」
王景行臉上一紅,頓時有著被揭穿的窘迫。
「無論是在西澤,還是豐白城。瀾音的回答都是一樣的。」霍瀾音頓了頓,「表哥。」
王景行手腳發涼,身子發僵。他告訴自己要筆直站立。可是望著霍瀾音的眼睛,他還是忍不住倉皇向後退了一步。
他以為是最後的機會,換來的卻是再一次毫無臉面的拒絕。
「我以為……我以為……那日……」王景行心中鈍痛,眼前浮現的卻是霍瀾音為他擋刀的情景。
在今日之前他並不信霍瀾音對他毫無感情,可是她的拒絕乾淨果決,再無回轉。
霍瀾音知道王景行想說什麼。她微微蹙眉。
其實她不明白,為什麼上次擋刀的事情,不僅讓衛瞻發怒,亦讓王景行多想。
真的不明白。
時至今日,她仍不認為自己做錯。
那一日,換成她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她都會那麼做。
轉瞬的茫然過後,霍瀾音目光磊落。她堅信自己沒有做錯。自幼兄長教她持善行事無愧於心,她光明磊落,別人怎麼想與她無關。
衛瞻又一腳踹開院門,院門晃動的吱呀聲裡,他不耐煩地問:「幾句了?」
霍瀾音嚇了一跳。
「這就走了。」她說。
衛瞻冷著臉從馮家走出來,既沒看魂不守舍的王景行,也沒看霍瀾音,徑直往前走。
霍瀾音對王景行說:「不送表哥了,表哥一路順風。」
她放下白紗,轉身快走了兩步,追上衛瞻。她側著臉抬眼去打量衛瞻的神色,也不想主動解釋什麼,收回視線,走她的路。
王景行望著霍瀾音的背影,頹態畢露。
天知道,再次重逢,他是多麼歡喜。
他認為這是上天的恩賜,是他與霍瀾音剪不斷的緣分。他想著循序漸進,總有一日會俘了她的心。
可是衛瞻很快出現了。
衛瞻一出現,他就慌了。
他失了往昔的寬厚儒雅,也失了往昔的風度和耐心。
如今,一敗塗地。
一路上,霍瀾音和衛瞻都很沉默。
走了很遠一段距離,霍瀾音偏過頭,看向自己肩上掛著的兩個木匣。她但凡以梅無的身份出門,都要背一個裝著濃郁香料的木匣掩飾體香。而另外一個木匣裡裝著打算去不二樓掛賣的玉石小物。
她將裝著玉石小物的木匣取下來,舉高手掛在衛瞻的肩上。
衛瞻一愣,詫異地瞥向她。
霍瀾音飛快收回視線,目視前方。隨著她的動作,帷帽的白紗輕輕晃著。
衛瞻視線下移,掃了一眼木匣,煩惱地冷呵了一聲,不過並沒將木匣拿走,就這樣背著了。
到了不二樓,趙老闆親自見了霍瀾音。
自打見了王景行,衛瞻心情就不大好。進了屋,他逕自坐在圈椅裡,翹著二郎腿,一副誰也別煩老子的表情。
「手頭又有些小玩意兒,想放在趙老闆這裡掛賣。」霍瀾音開門見山。
「梅姑娘這是說的什麼話。」趙老闆連連搖頭,「如今這不二樓一半都是你的,你自然隨意!」
「趙老闆這話是什麼意思?」霍瀾音詫異問。
趙老闆「咦」了一聲,疑惑地上下打量著霍瀾音,問:「梅姑娘還不知道?」
「知道什麼?」霍瀾音更懵了。
「你的表兄前些日子過來想以你的名義盤下不二樓。你也知道,這麼多年了,我對不二樓很有感情。最後定好五五分成。我這正要請你過來,一起兌兌帳目……」
霍瀾音驚了。她和趙老闆認識許久。誠懇說,趙老闆人不錯,可到底是奸商。不二樓的名氣擺在這裡,王景行這是花了多少錢……
「呵。」
衛瞻很輕的一聲輕笑,讓霍瀾音回過神來,她望向衛瞻,心裡有了種不好的預感——衛瞻恐怕是真的動怒了。
店裡的夥計跑上來,他手裡抱著個沉甸甸的木箱子。箱子很重,使得他費力彎著腰。
「老闆,剛剛王家四爺身邊的王順過來送錢。說是聽聞梅姑娘缺錢,給梅姑娘拿來應急的。」
他將木箱子放在桌上,甩了甩發酸的手腕。
箱子打開,裡面是滿滿的金條,一室金色。
就連趙老闆都倒吸了口涼氣。
下一瞬,衛瞻一腳踢翻了四方桌。木箱傾翻,金條落了一地。
衛瞻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霍瀾音即使向後退了一下,仍沒躲過,一根金條彈碰到她的手背,很疼。
「趙老闆!」霍瀾音立刻說,「知道趙老闆有飼養良駒的嗜好,還請借一匹快馬,向西追去,拿著這些金條送還給我表兄。」
趙老闆瞥了一眼衛瞻,隱約明白了些。他問:「梅姑娘確定?這……倒也能追得上。可有什麼話帶過去?」
霍瀾音略一琢磨,道:「我不缺錢。沒有用他的錢幫別人還債的道理。」
趙老闆聽不太懂,只管吩咐手下人記住原話。
霍瀾音和趙老闆說話的功夫,衛瞻已經暴躁地踹了房門,往樓下去了。
霍瀾音又與趙老闆說了幾句話,意將她在不二樓的名額轉回王景行名下,然後匆匆下樓去尋衛瞻。
霍瀾音快步跑下樓尋到衛瞻時,他正被一夥人圍住。
那夥人瞧著衣著打扮和神態,就不太像良民。只是他們卻沒拿出兇神惡煞的嘴臉,反而嬉皮笑臉地對著衛瞻。
「紀公子,你再考慮考慮?哎呀,那些債務都是小事兒。咱們焦爺一句話,九霄樓的那群慫禍一個銅板也不敢再要!」
霍瀾音聽得沒頭沒腦,默默走過去。
臉色陰沉許久的衛瞻卻笑了,被氣笑的。
衛瞻想不通這群盯著他的地痞混子除了錢財,還貪圖他的什麼。原來竟是將主意打在他的身上。
一個男人,一個地頭蛇老男人。
真他媽搞笑。
「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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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4:07
第九十六章 焦爺
「紀公子,你是從蜜罐子裡生出來的,不知道這世道無賴的無賴程度。」男人咧嘴一曬,「更不知道商賴一途的道理。咱們明目張膽地作惡,那些奸商卻是個個笑面虎。如今還能寬限你,日子久了,那討債的法子多得你想不到。」
後面一個男人跟著附和:「說不定到時候,九霄樓姓林的那隻笑面虎還要找咱們幫忙追債。」
圍在一起的幾個男人哈哈大笑。
「怎麼了?」霍瀾音從裡面追出來詢問。
男人的視線上下打量了一番霍瀾音,笑道:「紀公子放心,咱們焦爺大度得很。你不必擔心你養著的這小倌沒落處。你們還能繼續在一塊,一塊去咱們焦爺那兒享福!」
霍瀾音茫然不解,走到衛瞻身側,微微側首,隔著一層白紗,望著衛瞻的目光裡充滿了詢問。
焦高就坐在不二樓斜對角不遠處的一家茶肆的窗邊。雖是茶肆,他手中握著的卻是酒。自打衛瞻出現,他的目光就沒離開過衛瞻,眼中興致濃濃。
待霍瀾音從樓上下來,他目光隨意一瞥,在霍瀾音纖細的腰身剮了一眼,收回目光後忍不住又將目光移過去多看了一眼。先前便覺得這小郎君腰細身軟,如今再看更覺得秀色可餐——即使沒看清臉。
他回憶了一番,好像先前見過梅無不戴帷帽的樣子。不過只是隨意一瞥的側臉,他亦沒在意。只記得容貌不錯,應當對得起這身段。
焦高沖遠處的劉德順擺了個手勢。
劉德順了然。他笑了笑,伸手想要去拍衛瞻的肩膀。衛瞻冰冷的目光擲來,劉德順一怔,莫名覺得心虛畏懼,那只手懸在半空,僵了僵,又收回來,莫名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很快反應過來,覺得自己剛剛一定是著了魔。一個沒錢落魄的嬌貴少爺,有什麼可怕的?
「紀公子,我們已將來意說清楚。你要是同意,這就跟咱們走。要是還有顧慮,也不妨先見一見咱們焦爺。呵呵,咱們焦爺重情重義,不是強人所難的主兒。」
霍瀾音聽得更迷糊了。
她輕輕拉了一下衛瞻的袖子,衛瞻煩躁地甩開她的手。
從衛瞻這裡得不來答案,她只好去問這群地痞。她用壓低的嗓音,警惕詢問:「你們是什麼人?打算做什麼?」
「剛好,你也勸勸紀公子。是這樣……」
「閉上你的狗嘴!」衛瞻大怒。
他不想讓霍瀾音知道,完全不想。
彼時,霍瀾音挑起白紗,誇張問她:「咦?這世間優秀的男郎和女郎誰沒幾個追求者?難道殿下沒有嗎?」
是啊,他也有,一個男人。
呵。
身無分文債務壓身,狗皮膏藥似的王景行竟想幫他還債。如今他更是被一個男人給看上了。
真他媽。
真他媽……
衛瞻的舌尖動作緩慢地舔過牙齒。
劉德順愣了一下,顯然是沒想到衛瞻脾氣這麼大。到底是在豐白城猖獗慣了。冷不丁被人這樣訓斥,實在不舒服。更何況兄弟們都在一旁看著。
可又一想到衛瞻是焦高看上的人,日後好相見。他倒也沒立馬發火,捋一捋八字鬍,嬉皮笑臉地說:「紀公子,這胳膊擰不過大腿……」
劉德順的話戛然而止。
他倒在地上,喉間一甜,一口血吐出來。變故發生得太快,他還沒反應過來。嘴裡的血都吐了出來,臉上的笑還沒收回去呢。
他抬起頭來,仰視著衛瞻。
衛瞻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劉德順,天家威嚴徐徐展開。
「劉大哥!」
「你這黃毛小子膽子不小!」
「我看你要吃點教訓才能懂事兒!」
衛瞻薄唇抿著,一言不發。他抬腳往前走,玄靴踩在劉德順的臉上。骨裂聲入耳,牙齒崩碎一地。劉德順瞪圓了眼,細小的碎裂聲後,眼珠從眼眶裡蹦出來。
那些嘈雜之音,一瞬間熄了。
人來人往的街市看熱鬧的人群也在一瞬間噤了聲。
人頭攢動的街市頓時成了死寂之城。
衛瞻倒是想愛民如子,寬厚慈悲。可即使是親爹有了混帳兒子也要大義滅親。
嘖。
衛瞻腳步並未停歇,跨過劉德順,繼續往前走。
人群自動讓開路。
衛瞻的腳步忽地停下,側過身回頭看向立在原地的霍瀾音。
霍瀾音輕輕舒了口氣,繞過劉德順,快步追上衛瞻。
茶肆裡,焦高身邊的小六子驚得瞪大了眼睛,結結巴巴:「這、這……怎麼會這樣?焦爺,這怎麼辦?」
「哈哈哈哈!」焦高大笑,「夠味兒,夠味兒!爺喜歡!」
焦高猛地拍了拍桌子,興奮得差點跳起來。
在各種震驚畏懼的目光中,衛瞻徑直走進不遠處的一家成衣店。他指了下架子上的靴子,大搖大擺在太師椅裡坐下。
店裡的夥計嚇得雙股瑟瑟,躲在衣櫥旁邊,雙腳猶如灌了鉛,不敢動。
還是老闆親自硬著頭皮迎上來。
衛瞻沒說尺寸,他也不敢問。趕忙蹲在衛瞻腳邊,去脫他沾了紅白污穢的靴子。
他雙手抖抖索索地脫下衛瞻的靴子,小心翼翼地抬頭偷看一眼衛瞻神色,卻在衛瞻瞥過來的那一瞬間,心中生出畏懼來,原本蹲著的他一下子跪下去。
他趕緊慌張站起來,硬著頭皮,去看懷中的靴子,忽略令人作嘔的紅白污穢,看清了尺寸。趕忙去抱來新靴子,跪在衛瞻面前為他換好。
店老闆做這一行許久,對尺寸的把握沒有問題,可仍舊賠著笑臉,低聲討好詢問:「您瞧瞧可合適……」
衛瞻起身,習慣性地理了理衣襟,隨手摘下腰間的佩玉扔給店老闆,大步往外走去。
衛瞻走出去許久,成衣店的老闆和夥計才真的鬆了口氣。
霍瀾音默默跟在衛瞻身側,有些恍惚地回頭望了一眼人群驚愕畏懼的神態。
曾經,她面對衛瞻的時候何嘗不是時時緊繃,畏懼著他。
霍瀾音側首微微仰頭去看衛瞻。
他暴躁易怒的時候很多,可他當真勃然大怒時,卻是面無表情的,只在眉宇間勾勒了幾分若有似無的高處凜寒。
霍瀾音緩慢地眨了下眼睛,慢慢收回視線。
他不是一朝落魄的富家少爺。
他是太子爺。
自打一出生,便和天下旁人都不同的太子爺。
剛到馮家院門口,裡面傳來小石頭抱怨的聲音。
難道小石頭今日去討賬也不順利?霍瀾音心裡一沉。眼下衛瞻如此,她擔心小石頭的不順再激怒衛瞻。
霍瀾音推開院門,迅速掃了一眼院中的情況。
小石頭在向馮叔和鶯時抱怨,九霄樓的那四個護院要麼沉著臉,要麼垂頭喪氣。
「姑娘,你回來了。」鶯時立刻起身相迎,「太氣人了,怎麼事事不順的!」
「何事?」衛瞻問。
鶯時沒想到衛瞻會問她,她愣了一下,才如實說:「小石頭本是去討賬。可是今早剛到城裡,他們就被人給扣下了。」
小石頭接著說:「那些人可真是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抓我們做什麼!只將我們關在一間小屋子裡,不給吃不給喝,也不讓出去,就那麼關著咱們!剛到傍晚就又把我們給放了……」
「好了,」霍瀾音阻止小石頭繼續抱怨下去,「都是小事。沒關係的。別閑坐說話了。馮嬸是在廚房吧?鶯時去幫忙。回來的時候我瞧著院後的田生了草,小石頭鋤草去。」
霍瀾音回頭去看衛瞻,衛瞻立在原地,面無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霍瀾音朝他走過去,將手搭在他的小臂,捏著他的袖子輕輕晃了晃,溫聲說:「起風了,進屋去吧。剛好我有幾個圖樣拿不定主意,幫我選選吧。」
衛瞻垂目看她。
霍瀾音試探著攥著衛瞻的袖子拉他進屋,衛瞻便由著她進去。
霍瀾音悄悄鬆了口氣。
不過,後來衛瞻不知道去了哪裡,出去的時候什麼也沒說。
天黑後,霍瀾音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衛瞻回來。忙碌了一天,她有些累,躺在床榻上聽著窗外的風聲,慢慢睡著了。
衛瞻是子時左右回來的。他掀開被子時,霍瀾音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合上眼睡著了。她只隱約知道衛瞻在她身邊躺了下來。
霍瀾音再次睜開眼睛時候,身旁是空的。她強撐了睏倦抬頭望向窗戶,窗外漆黑,天還沒亮。
霍瀾音最終醒來時,是因為耳邊細小的放碗聲。
衛瞻也很意外,他只是將碗放在床頭小几上的細小聲音能將霍瀾音吵醒了。
霍瀾音眼睫顫了顫,睜開眼睛,望著小几上的白瓷小碗。
那株千年雪蓮被一分為二,昨日清晨她喝的雪蓮水只是半株。另外半株正在眼前的小碗裡用今日的晨露泡著。
昨日之前,霍瀾音病了六七日嗓子便疼了六七日,她都要懷疑自己會咳出癆病來。然而自從昨日清晨的那一碗雪蓮晨露,她喉間再沒疼過。
病去如抽絲,她風寒最後的病絲也隨著昨日那碗雪蓮晨露被抽得乾乾淨淨。
霍瀾音撐著坐起來,軟著聲音:「已經好了的。」
衛瞻懶得講話,直接端起剛放下的白瓷小碗遞給霍瀾音。
他的手背上沾了一小片草葉子。霍瀾音將那片草葉子弄掉,才接過碗,雙手捧著,小口地喝。
衛瞻轉身往外走。
霍瀾音還沒喝完,忽聽到外面一聲鈍響,像人摔倒的聲音。她一驚,趕忙放下手中的碗,連鞋子也未來得及穿,匆匆跑出內門。
衛瞻以一種古怪的姿勢摔倒在地。
「殿下!」
衛瞻沒抬頭,他手掌撐在地面,想要起身。然而手肘忽地一彎,伴著關節處骨頭相磕的聲音。
衛瞻睨了一眼自己的右臂,頓時覺得很可笑,他便真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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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4:20
第九十七章 綁手
「殿下……」霍瀾音朝衛瞻走了兩步。
「滾開!」衛瞻臉上的笑頓時消失,瞬間暴怒。
霍瀾音一怔,腳步停在那裡,不再往前。她望著衛瞻,隱約覺得不太對勁,神色當中有了幾分憂慮。
衛瞻再一次用右臂撐著,左手扶著一旁的供桌,動作極為緩慢地站起來。
霍瀾音看見他支撐的右臂在發抖,也看見了濃濃黑色血液在他皮膚下浪潮一樣滾動翻湧。
霍瀾音緊緊抿著唇,盯著衛瞻右手的視線逐漸下移。
當衛瞻重新站起來的時候,霍瀾音心裡反倒更緊繃著。她一直都知道衛瞻神智和身體都被邪功所擾,那邪功盤橫在他體內,像一頭暗藏的凶獸,會傷人,也會傷他。
衛瞻再次身形踉蹌的時候,霍瀾音的身子跟著顫了一下。她雙腳釘在原地,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攥緊,沒有上前幫忙。
望著衛瞻右腿的目光,凝了又凝。她知道衛瞻的右手最近頻繁復發,可是自打她認識衛瞻他便總是時不時發病。她甚至覺得如今他只是右手偶爾無力,不似往常那樣整個人失控,是他身體逐漸變好的徵兆。
可是很多東西不能只看表面。
她不知道衛瞻的腿也出現了問題……
或許,衛瞻體內的邪功作用並非減弱,反而是以另一種方式朝著更差的方向惡劣著。
衛瞻面無表情地立在屋中,眸色深深,薄唇抿著,看不出情緒來。然而,慢慢的,情緒逐漸在他眼底暈開。
那是霍瀾音第一次在衛瞻的眼裡看見這樣的情緒。
是恨嗎?
不,好像是痛。
霍瀾音不由朝衛瞻走了一步。
衛瞻置於虛空的目光逐漸抬起,看向霍瀾音,他說:「孤讓你滾開,你是聾了?」
此時的衛瞻體內的凶獸似乎已經做出攻擊的姿態,隨時都可能伸出獠牙和利爪。
霍瀾音看見衛瞻身形的細微晃動,她甚至覺得衛瞻隨時都可能再摔倒。
「我……」
她知道衛瞻的驕傲,定然不願意她看見他這個樣子。可是她怎麼能這個時候避開?這世間所有人都有軟弱時,無關於身份地位,他是太子爺也逃不過。
她試探著朝衛瞻走去。那種對衛瞻的畏懼感,在她心裡又緩緩冒了頭。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忍著懼意和猶豫朝衛瞻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將手搭在衛瞻的腕上。
緞料被她輕輕攥在手中,她語氣溫柔:「時辰還早,外面還有風,有什麼事兒遲些再辦。我們回屋去再睡一會兒好不好?」
衛瞻目視前方,沒有看她。
霍瀾音猜不透衛瞻在想什麼。
霍瀾音的視線下移,落在衛瞻的右手。他皮膚下翻滾似的黑色血液,看得她心驚,總是擔心他的手會直接炸裂開來。
霍瀾音的目光卻一下子激怒了衛瞻。他反手掐住了霍瀾音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他拽著霍瀾音往裡屋走。霍瀾音被他拽得跌跌撞撞,可是她看一眼衛瞻行動吃力的右腿,心裡不由得一沉。
「都是因為你這混帳東西!」衛瞻將霍瀾音推倒在床榻上,雙手沒有用力掐她,卻禁錮著她的脖子。
他左手是熱的,右手卻像冰一樣冷。
霍瀾音不由自主低低尖叫了一聲,她瞬間咬住自己的唇,不想驚醒旁人。
「孤若當真入魔,也要用最後的理智掐死你!」
衛瞻的聲音低沉沙啞,比起曾經西澤時的嗓音更為陰森可怖。
霍瀾音不懂衛瞻為什麼怪她,她只知道勸他安撫他:「不會的,殿下不會的。殿下只是一時不適,就像先前一樣偶爾發作而已!」
霍瀾音身子僵著。她後知後覺抬起手,雙手抱住衛瞻的右手手腕。冰寒徹骨,從她的手心一直傳進體內,寒得她不由打了個哆嗦。
她慢慢握緊衛瞻的手腕,癡心去暖他右臂的寒意。
衛瞻盯著霍瀾音的眼睛,他的目光是冷的,是凶的,充滿戾氣。霍瀾音回望著他。她看不懂他眼睛裡的遷怒和暴戾,就讓自己忽略掉,她不能和一個發病的人計較。
當衛瞻咬下來的時候,霍瀾音在掙扎與不掙扎間猶豫著,最後眼淚滑落,濕了鬢髮。
大力的敲門聲砸醒了黎明。馮叔裹著件外衣出來,寒風吹得他衣髮皆亂。
「誰啊?」
他打開院門,眯著眼睛看向院門外的官兵。
「有人當街行兇殺人,我等奉命抓捕!」
「這、這、這……」馮叔懵了,「各位官爺稍後,我去問問看……」
「讓開!」官兵推開馮叔,二十多個官兵衝進不算寬敞的小院。
院門口的響動著實不小,屋子在最裡面的霍瀾音也聽見了。她坐在床邊,從窗戶望向院門的方向,心裡怦怦跳著。
她竟然忘記了衛瞻掩去了太子爺身份。
若是以前,誰言語冒犯衛瞻,根本不需要衛瞻做什麼,自有人出手。即使他是被廢的太子爺。
可是他現在不是啊。他當街殺了人,官兵找來了……
霍瀾音簡直不敢想像衛瞻鋃鐺入獄會是怎樣的場景。何況還是半邊身體失控的衛瞻……
骯髒混亂日日施刑的牢獄?
這也……太可怕了。
「搜!」
小石頭也從睡夢中驚醒,和馮叔一起攔人。
「各位官爺,家裡有女眷,實在是不方便。還請……」
官兵隨手一推,將馮叔推倒在地。馮叔年紀大了,哪裡經得住這一推,臉上的表情立刻痛苦起來。
躲在門後偷看的小芽子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馮嬸趕忙捂住女兒的嘴,擔憂地望向霍瀾音的房間。
官兵一間間房搜過去,最後搜到霍瀾音的房間。
一腳踹開房門,六七個官兵衝進屋內。
霍瀾音坐在桌旁,收拾著方桌上淩亂的香料。她墨髮高束成男兒式,身上亦穿著男子的常服。
整個屋子裡都充盈著濃郁的香味。
「今日跟你一起的男子去了哪裡?」官兵質問,手中放下衛瞻的畫像。
霍瀾音做出畏懼狀,哆哆嗦嗦。她熟稔地壓低聲音學男子腔:「他去尋別的相好,不在我這裡。各位官爺行行好,這人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為非作歹欺人太甚!偏偏在下又無力抗衡……」
「別的相好?」官兵將眼睛一眯,「你可知是何人?」
「這人瞧見長得好看的人就要起歹心。我實在不知道他去尋誰。」霍瀾音皺著眉琢磨了一會兒,「不過前日倒是聽他說要去尋趙三。」
幾個官兵對視一眼。他們對趙三這名字可不陌生,整個豐白城誰不知道神偷趙三。
為首的官爺目光掃過整個屋子,瞧不出異常,仍下令搜查。屋子不大,很快搜查完,連衣櫥也沒放過,最後一無所獲。
「他要是再來尋你,立刻報官。」
「是是是,在下再見到他,定然告訴官爺抓了他!」
官兵往外走,霍瀾音悄悄鬆了口氣。
「且慢。」
霍瀾音的心一下子緊繃。他做出茫然的樣子來,問:「官爺,還有什麼吩咐?」
為首的官兵目光又在屋內掃視了一圈,最後落在方桌上的瓶瓶罐罐。他說:「梅公子這麼早就起來忙這些香料?」
霍瀾音愁眉苦臉:「今年雨多,打壞了田。只好多做些雜活賺些錢養家。哎,這日子不好過啊。」
「若我記得不錯,梅公子擅長雕玉。手下之玉皆價值不菲。又何必做這些不能多賺的胭脂香料?」
「官爺有所不知。這好的玉料子難得,自己開玉更是有風險。這做玉活兒,本錢可高著哩。若是抵押了房子弄來玉料子最後囤了貨,那可如何是好?這些胭脂香料雖然賺不多,卻是不會虧的買賣。」霍瀾音眼睛一亮,「這位官爺器宇軒昂最襯玉氣。可要賞個臉,下個玉石單子?在下給您便宜些!」
官爺一怔,也沒回霍瀾音的話,轉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吩咐身邊的人去查查趙三的行蹤。
霍瀾音高懸的那顆心這才稍放下一半。
鶯時和馮家人趕忙過來,也不敢擅自出聲。
「都回屋去睡吧,還早著呢!」霍瀾音沖他們使了個眼色。
鶯時和馮家人也不再多問,依言回了各自的屋子。
屋內的燭光將她的身影映在窗戶上,她坐在方桌旁繼續整理桌上的胭脂香料。約莫著即使有人盯梢也該打消了疑惑,她這才急忙起身朝床榻走去,掀開被褥,費力掀開床板。
這床板下面有暗層。不僅是這張床,在馮家很多地方都有她仔細設計過的藏身處。
當初周家養父說她生得明豔又帶異香只能尋地位高的男子庇護,反之只能下場淒慘。她不反駁頂嘴,卻在心裡不服氣,設計了種種機關暗道,為的不過是自保。興許有一天再見周家養父,她能驕傲地向他證明自己可以保護好自己,可以像一個尋常人一樣過著她喜歡的簡單生活。
又或者,不需要向別人證明。能夠向自己證明就好。
這為自保而製的藏身處,頭一遭藏人卻是藏了衛瞻。
衛瞻安靜地躺在暗格中,他睜著眼睛,眼神很空。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霍瀾音因為騙走官兵的那一絲喜悅立刻熄了,頓時茫然起來,犯了難。
她太瞭解衛瞻的驕傲。那堪稱狂傲自大一般的驕傲。
「如今我沒了地位沒了錢銀,甚至連內力也盡失,成為廢人一個。你可以滾了。」衛瞻開口。沙啞的聲音略冷,倒也算平靜。
霍瀾音心裡忽然氣悶。
「哈,那可真是太好了。」霍瀾音用力扯下綁著床幔的繩帶,將衛瞻的雙手綁起來。
衛瞻猛地抬眼看她,眼神凶戾。
「呼。」霍瀾音舒了口氣,「風水輪流轉,也該輪到我將殿下飼養為玩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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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4:33
第九十八章 讓讓
鶯時在外面敲門,聲音有些急:「姑娘,九霄樓那四個煩人的傢伙又來了。」
霍瀾音黛眉輕蹙。所謂前有狼後有虎也不過如此了。
霍瀾音望著衛瞻凶戾的目光,抬起手來,用手心遮了衛瞻的眼。她說:「殿下可別凶。我不喜歡。」
她起身,看也不看衛瞻一眼,將另一側的床幔也放了下來,兩側床幔合攏,遮了床榻內的情況,也遮了衛瞻憤怒的眼神。
霍瀾音要出去應付那四個追債的。
馮家可沒有空的屋子留給他們四個人住,昨天晚上,他們四個就回了九霄樓,今兒個一早再過來。
霍瀾音推門出去,四個人已經在門外等著了。不過這四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其中一個人的臉上還留著被打過的手印子。
「紀公子當真不見了?」
霍瀾音頓時了然。想來今兒個一早官兵大張旗鼓來捉拿衛瞻的事情已經傳開了。
這樣也好。
她點頭,道:「是。他殺了人以後跑了。今早來調查過,也不知道現在有沒有將他捉拿歸案。」
「可是這錢!」
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頹態。林管事那個笑面虎,對客人永遠和和氣氣,可對手下幹活兒的人實在不算好。如今紀公子跑了,林管事該不會讓他們四個還債吧?
天,那個數目!他們四個人加起來幾輩子也還不完啊!
其中一個人小聲嘀咕著:「早知道昨天晚上睡在院子裡盯著就好了……」
他摸了摸自己紅腫的臉,林管事留在他臉蛋子上的手印子還在火辣辣得疼。
霍瀾音心下不忍。她先前不懂做生意的難處,這小半年卻是體會了不少。不僅做生意難,這些幹活的夥計的日子也是不好過。
她不是賴帳的。只不過如今衛瞻如此情景,就讓他們當做衛瞻跑了,她這邊反倒是能更輕鬆些。
至於債務,她不忍心賴下。
她說:「你們不要擔心。紀公子說過會還債就一定會還,興許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回來把債務都清了。」
一個護院沒好氣地說:「他要是回來,還來不及還錢呢就要被官兵抓進大牢,拉到菜市場砍了腦袋瓜!」
另一個人跟著抱怨:「這群錦衣玉食的紈絝子,花錢大手大腳就罷了,還不知道珍惜,這是連性命都要搭進去才肯罷休!」
小石頭瞪眼:「你們沖我們家公子吼什麼?冤有頭債有主,錢又不是我們家公子欠的!」
男人不樂意了,兇狠地說:「誰知道你們是不是蛇鼠一窩!我看就是你把那賴子放走!你既放走了他,他的債務就應該你來還!」
男人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指著霍瀾音的鼻子,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凶。
「這是什麼道理!」鶯時重重冷哼了一聲,「可別在你們自己家老闆那兒吃了批評,來我們這兒發火!」
兩方爭執起來。
霍瀾音終於開口:「我可以幫忙償還他的債務。」
四個護院一愣,臉上皆是露出喜色,看向霍瀾音。
霍瀾音繼續說:「不過你們要知道冤有頭債有主的道理,就算我願意幫他還債,可欠債的人到底不是我。我願意幫他還債,一是念在和他相識一場,二是念在不想你們回去沒法交差。」
「你願意幫他還債,讓咱們兄弟幾個可以交差一切好說,一切好說!」幾個護院的臉上都露了笑。
都是些尋常百姓,誰肩上沒有養家糊口的擔子。
霍瀾音又說:「我先把話說清楚,我手裡可沒那麼多錢,不過賺一些錢就還會上一些,你們可別催得太狠。」
「那是自然!你肯接手,就是救了咱們兄弟們的命了。要不了咱們不能回去交差,林管事會將咱們攆了,克扣半年的工錢也不會給……」
四個護院態度發生轉變,說盡好話。不過這些話裡難免有些誇張。
霍瀾音將昨日整理出來的錢銀只留下一點日常用,剩下的都交給了他們。
屋內,衛瞻安靜地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談。他眼中的暴戾逐漸散去,恢復平靜。
四個護院走了,小石頭撓了撓頭,說:「我聽鶯時說是好些錢,咱們要還到什麼時候的?」
「慢慢還就是了。」霍瀾音很是淡然,交代了些小石頭和鶯時今日要做的事情。
其實霍瀾音一點也不慌,她不覺得衛瞻當真會被逼得摔進泥裡,只看他自己什麼時候送信給他手下的人。
當然了,就算衛瞻當真打算讓那個假太子永遠替代他,而他徹底扔了太子的身份,也沒關係。
再多的錢也賺得到,時間問題罷了。
沒什麼可憂慮的。或者說值得她憂慮的絕不是這樣的小事兒。
她轉過身,望向關合的房門,黛眉忽又蹙起,當真憂慮起來。
小石頭和鶯時都去忙了,小院裡只她一個人。她將手搭在門上,卻半天沒有推門進去。
有時候太過理智,反倒是種折磨。
她心裡清楚,她想擺脫衛瞻的最好選擇就是在這個時候扮演一個惡劣的人,放棄衛瞻,甚至出賣他將他送去官府。她在這個時候幫衛瞻,興許會讓衛瞻對她的喜歡更多,那她日後將更難擺脫他。
她還知道就算她將衛瞻送去官府,也傷不了衛瞻,衛瞻總有沒盡用的手段和底牌藏著。
然後衛瞻就會對她徹底死心,從此再不相干。
——既不會真的傷了他,又會達成她想兩不相干的目的。
她思路清晰理智分析,知道最好的選擇。然而卻不忍這麼去做。她已見過衛瞻被那群九霄樓的人當成賊來圍堵的畫面,不忍再見到如今半邊身體失控的衛瞻被扔進牢獄的場景。
這人啊,理智是好事。理智又冷血才是絕配。
理智了,可又因為心裡的善而不忍。那種清楚知道自己放棄了最好的一條路的感覺,挺鬱悶的。
霍瀾音一下子明白了古人那一句「難得糊塗」。
若是她什麼都想不通,不知道深淺進退,大概會輕鬆許多。
那就退而求其次,選第二個法子。下定決心,霍瀾音推門進去。
她攏起床幔掛好,視線掃過衛瞻的手腕。他的雙手仍舊被綁著。霍瀾音便猜到衛瞻沒有力氣掙脫開,他所言的失了內力應當是真的。
衛瞻面無表情地躺在床上,半晌才轉過頭去看霍瀾音。霍瀾音的視線落在床頭小几上那碗還沒有喝完的雪蓮水。她將白瓷小碗端起來,在衛瞻的注視下將其喝光。白瓷碗放下,她捏著雪蓮花瓣送入口中嚼來吃。
她問:「殿下要嘗嘗嗎?」
衛瞻收回視線,沒理她。
「嘗嘗吧?」霍瀾音在床邊坐下,捏著花瓣蹭了蹭衛瞻的唇。
「滾開!」衛瞻眉峰攏皺。
「這是我家,我滾去哪裡?」霍瀾音嫣然一笑,「你不吃便算了。」
她慢悠悠地自己吃了,然後彎下腰來,湊近衛瞻,問:「殿下餓不餓?農家人一早要先忙院子裡的活計,然後才能做早飯,會晚些。」
衛瞻沒理她。
「殿下?殿下?」霍瀾音軟軟地溫柔輕喚了他兩聲,衛瞻還是沒理她。
霍瀾音忽然輕笑了一聲,道:「人人都知道大殿下如今正在西荒呢。我這兒哪有什麼殿下。唔,看來以後還是改一個稱呼比較好。改成什麼呢?我想想……」
她將手肘搭在衛瞻的胸膛,一手托腮,視線落在衛瞻鼻尖上的那粒小小的痣上。
「以後是改成瞻瞻呢,還是讓讓呢?」她失笑,「你喜歡哪個?」
衛瞻冷眼看她。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
「霍瀾音。」他一字一頓地連名帶姓喊她,「你再恃寵而驕,胡作非為,孤……」
霍瀾音將手中捏了許久的最後一片雪蓮花瓣塞進了衛瞻的嘴裡,阻止了他後面的話。
衛瞻睜大了眼睛,盯著她的目光陰森得駭人。
「那就讓讓吧。」霍瀾音彎唇,笑得像隻狡猾的小狐狸。
衛瞻死死盯著霍瀾音的臉,被綁著的手腕顫慄著。
霍瀾音已經起身,走了。
又過了兩刻鐘,衛瞻胸腔裡的暴躁剛消,霍瀾音又推門進來。
「讓讓,你要吃什麼?喝粥還是吃荷酥卷?」霍瀾音在床邊坐下,「還是荷酥卷吧,餵著方便。」
她將荷酥卷送到衛瞻口前,荷的芬芳從小小的糕點裡溢出來,充盈在衛瞻鼻息間。
他盯著霍瀾音,緊抿著唇。
霍瀾音用荷酥卷輕輕蹭了蹭衛瞻的唇,語氣輕快:「讓讓乖乖哦,乖乖吃了東西有獎賞的。」
「嗤。」衛瞻冷笑。
霍瀾音苦著臉,一副小女兒的憂愁嬌態,用軟軟的嗓音央求:「讓讓,你就吃一些吧,好不好?」
衛瞻盯著霍瀾音臉上裝出來的笑,張了嘴。然後將荷酥卷吐到了霍瀾音的身上。
霍瀾音將落在她身上的荷酥卷撿起來扔回碗中,用帕子擦了擦身上的髒漬,擰著眉:「不吃拉倒。」
她又走了。轉身的剎那,臉上的笑逐漸淡去了。
霍瀾音推門出去,她將房門關上,立在門外,後背抵在門上。望著天上隨風飄動的雲朵,目光有些發怔。
霍瀾音這一走,就是一整日。她忙著雕玉研香,沒有再回屋去看衛瞻,也沒讓旁人去給他送飯。
就這樣狠狠心,晾著他。
衛瞻合上眼,努力搜尋著體內的內力。然而終究是一無所獲。他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內力全失。
彼時霍瀾音假死逃走,他以為是自己發作才導致沒能護住她,使她落到遭狼爭食死無全屍的下場。
他不想再等一個不知何時才能研究出來的治療方案。
他說這世間本無邪功,關鍵在於修煉功法的人。
他不顧江太傅阻撓,反其道而行,執意繼續修煉陰陽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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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30 02:54:45
第九十九章 羞辱
聽見推門聲,還未見其人,想起霍瀾音那張巧笑嫣然的臉,衛瞻就開始變得莫名煩躁。
霍瀾音今日做了不少事,有些乏。可回了屋,一想到要應對衛瞻,反而覺得不如讓她再繼續做活。
「讓讓,來吃飯了。」她扯起唇角展顏而笑。端著飯菜放在床頭小几,然後瞥了一眼綁著衛瞻手腕的繩子,不動聲色地探手扶起衛瞻。
「馮嬸雖然不會做什麼硬菜,可家常菜炒得極好吃。讓讓快來嘗嘗這嫩豆腐。」霍瀾音將勺子遞到衛瞻口邊。
霍瀾音很是驚訝,衛瞻竟然一點都不抵抗,真的張嘴吃了。
莫不是餓了一天就把太子爺的架子給餓沒了?
霍瀾音正這樣想著,衛瞻忽然一口吐了出來。他轉過頭,煩躁地盯著霍瀾音:「霍瀾音,你故意的?」
霍瀾音一怔,低頭去看他吐出來的豆腐。
軟白的豆腐上沾了一點綠。
她頓時了然。她分明已經挑過了,可是仍沒有將蔥花挑揀乾淨。那塊白豆腐的背面沾了塊綠豆大小的蔥花。
霍瀾音默了默,將豆腐放下,轉而拿起另外一個碗。裡面裝著醬燜的土豆塊。
衛瞻頗為嫌棄地瞥了一眼醬色頗重色相下乘的土豆塊,道:「不吃!」
霍瀾音忽然湊到衛瞻面前,離他不過寸離。她盯著衛瞻的眼睛,認真地說:「為了給太子爺還債,家裡已經沒有閒錢給你做大魚大肉,只剩粗茶淡飯。不要以為你說不吃,我就會去給你叫雲釀樓的菜。所以……」
衛瞻眯著眼睛,望著霍瀾音這張近在咫尺的明豔臉龐。他的視線落在她開開合合的淺紅櫻口。忽然低下頭湊過去,咬上她闔動的唇。
霍瀾音一怔,反應過來後猛地推開衛瞻。因為動作太快又過於用力,磕碰間,唇上一紅,血絲滲出來。
衛瞻舔了舔唇,將唇上沾到的血絲舔入口中。他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收回視線,面無表情。
霍瀾音長長舒了口氣。
「隨你。」霍瀾音笑了笑,起身端起飯菜,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直接去了鶯時的屋子,和鶯時住在一塊。第二天一早直接去了工作房專注地雕玉。好似徹底忘了房中的衛瞻。
「姑娘……」鶯時雙手托腮欲言又止,「太子爺餓兩天了。」
霍瀾音本意正是要晾一晾衛瞻,她連頭也沒抬,說:「在雪山上逃難的時候,他可餓得更久。」
「可是那個時候大殿下好厲害的!現在的大殿下生病了。」
霍瀾音捏著小刻刀的手懸在那裡。
鶯時五官揪起來,猶猶豫豫的。她不知道該站在哪個角度來給霍瀾音意見,因為她自認蠢笨,只是霍瀾音交給她什麼事情,她去做什麼就好啦。
半晌,霍瀾音放下小小的刻刀。將要傍晚,馮家人去不遠處的田裡勞作,還沒回來。她拿了塊碎銀遞給鶯時。
「去醞釀樓買幾道菜,今晚改善伙食。」
「哇!這麼多!咱們不是欠了好些錢嗎?連芽芽都懂事的不肯要頭繩了。」
霍瀾音彎唇:「也順便給芽芽多買幾條頭繩,好看些的。」
飯菜買回來,霍瀾音挑了幾樣衛瞻平時吃過的,端進房中。她剛一邁進門檻,心裡咯噔一聲。
衛瞻靠牆而坐,略垂著頭。竟保持著昨晚的坐姿。
難道自從昨天晚上她離開後,衛瞻再沒動過?
霍瀾音的腳步不由加快了幾分,將要走近床榻時,又放慢了腳步,從容坐在床側。
她瞥了眼衛瞻被綁起來的雙手覺得有些刺眼,稍作猶豫,她將繩布解開。她竟是沒有想到衛瞻的手腕上留下了繩子捆繫過後的印子。
他……曾經掙脫過,然而失敗了?
霍瀾音心裡悶悶的。
霍瀾音的手心貼在衛瞻的手腕,輕輕地給他揉著。
衛瞻不鹹不淡地瞥了她一眼。
霍瀾音全當看不見,揉了一會兒之後,端起碗來,給衛瞻餵飯。
芙蓉羹。
衛瞻眯著眼睛,看著視線裡鵝黃的芙蓉羹,忽然嗤笑了一聲,他第一次餵她吃的東西正是芙蓉羹。
聽著衛瞻的嗤笑,霍瀾音心裡一沉,以為太子爺要絕食,他卻張開嘴吃了。
餵完之後,霍瀾音稍微等了一下,確定他沒再吐出來,才繼續餵他吃。
兩個人都很沉默。
餵了一大半後,霍瀾音再次將勺子送入衛瞻口中時,一不小心讓勺子磕碰到了衛瞻的牙。
細小的脆響之後,衛瞻皺起眉,眼中煩躁更濃。
霍瀾音覺得好笑,她又不是故意的,他至於嗎?她抿抿唇,接下來餵衛瞻時,故意用勺子去碰他的牙齒,故意將一點芙蓉羹黏在他的唇上。
衛瞻抬眼看她,霍瀾音彎著眼睛淺淺一笑,也不再餵,用帕子溫柔擦去衛瞻唇上沾的芙蓉羹,沖他嫣然一笑,端著東西出去了。
「呵。」衛瞻冷笑。他低下頭,嘗試著慢慢握起右手,再慢慢舒展開,嘗試著找回知覺。
「這就是你想看到的……」衛瞻緩緩地合上眼,眼前卻不由浮現皇后沖他笑的眉眼。
在那之前,這世間若有人敢在他面前說半句皇后的壞話,若有人對他說皇后打算害他,他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對方。
後來?
他在很小的時候,他的母后便教他這世間最不可測的便是人心,防人之心不可無,任何人。
那時他未曾盡信。
沒想到最後,竟是他的母后身體力行用行動給他上了精彩的一課。
昏暗的房中,寂靜裡是衛瞻極淺的一聲歎息。
衛瞻陷在昏暗的天地裡,天地間陰沉沉的,他在整個陰沉沉的環境中變得更加陰翳。
房門被推開,帶進來一束光,照著他的陰沉和狼狽。他抬起眼睛,看向出現在門口的霍瀾音。
霍瀾音端著一盆溫水,帕子搭在盆邊,隨著她的走動輕輕晃著。她走到床邊放下銅盆,坐在床邊,探手去解衛瞻的衣服。
衛瞻冷眼看她。
霍瀾音低著頭去解他的衣服,也不看他,口氣隨意:「鶯時的屋子不大,只一張小小的單人床。天熱,擠得不舒服。我今晚回來睡。」
她頓了頓,「所以得把你洗乾淨。要不然我嫌髒。」
「霍瀾音。」
衛瞻的左手忽然用力扣住霍瀾音的手腕,有些疼。霍瀾音抬眼去看她,撞上他冷靜的目光。
「人,不能太貪心。」衛瞻聲音低沉沙啞,「不要再在孤面前耍這些貓兒狗兒的把戲。」
霍瀾音挑起眼尾嫵媚一笑,帶著嘲意。然而衛瞻接下來的話卻讓她的笑僵在臉上。
——「你既做不到狠心拋下孤,又怕孤自作多情地以為你心中有孤,才用這般羞辱手段讓孤厭惡憎恨你罷了。」
他捏霍瀾音的下巴:「泥泥,心軟成不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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