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黎青燃 -【第一辭色】《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5:33     標題: 黎青燃 -【第一辭色】《全文完》

第一辭色 作者:黎青燃

內容簡介】:

  姜酒卿是庶出的亡國公主,她的絕頂聰明隱藏於平凡的皮相之下無人知曉——她也不想別人知曉。

  置身事外是她的處事態度,無欲無求是她的人生常態。

  可她有個白月光,多年不見完全黑化了還卻處處惹事——九州第一說客,風華絕代的姬玉公子。

  姜酒卿總是想著,白月光之所以是白月光,就是因為他既忘記了她也永遠也不會屬於她。他是她的飼主,她協助他遊說天下。他們只是盟友,利益相關者,互相利用的關係。

  很久很久以後姬玉說——

  「我馬不停蹄地奔赴一場準備好的玉石俱焚,沿路諸景皆為業火而我為鬼魅,可我偏生看見了她。

  她並沒有攔我於半途,她只是望著我,帶著熾熱心跳聲與我擦肩而過。

  我卻捨了結局棄了馬重為人,調轉方向踩過業火去追她,說我陪你一起走。」

  世人萬萬,美人千百。

  唯你一人,亂我心曲。

  你準備好和這世間最聰明最涼薄的人相愛了嗎?

  一句話簡介:史上最冷靜公主和她的黑化白月光。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5:57

卷一 樊吳篇 第一章 楔子 大婚

  六月初八,宜婚嫁。

  我替面前身著大紅嫁衣的女子理好婚服上最後一道褶皺,為她戴上金色流蘇的髮冠。這是最好的華霓錦,繡著宋國最高規格的鳳紋,象徵著新娘今後的尊貴。這或許是大部分女子夢寐以求的嫁衣,可我的姐姐並不開心。

  我的姐姐,亡國的齊國遺女,芳名冠絕天下的美人——姜期期。為了得到她,四國混戰,最終的勝者宋國國君終於在吞併了其餘三國之後,得以迎娶我的姐姐。

  銅鏡裡的女子有一副驚為天人的美麗容貌,即便是作畫也不能畫出的完美輪廓,在盛妝之下更是美得無以復加。期期摸摸她的髮髻,輕輕地說:「九九,你還是不會梳髮髻。」

  我笑著撫摸她柔順的髮絲:「姐姐向來知道我笨的,要不要我叫末蘭來給姐姐重新梳一個?」

  期期抓住我的手,她回過頭來看著我:「那有什麼要緊,這是九九你親手為我梳的。而且這個婚,反正也是結不成的。」

  說完之後,她沉默了一會兒,眼裡漸漸泛起淚光:「終於要結束了,對吧?」

  我抱住她,拍著她的背:「對,馬上就結束了。」

  我的姐姐,終於可以結束她這場盛大的復仇。

  「我們會死嗎?」她抱著我顫聲問道。

  「我們都會活著。」

  她抬起頭,茫然地看著我。這幾年來一向是我說什麼她便做什麼。我知道她從一開始便做好了焚身殞命的準備,要好端端地活下來了,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我姐姐所做的是為了復仇,而我所做的是為了讓我們能活下去,僅此而已。

  我也只能做這麼多了。

  婚禮是繁華而熱烈的,我聽說這大大小小十餘國,每一國都送來了賀禮和使者來參加宋國國君的婚禮。我扶著姐姐的手,帶著她走過長長的紅毯,紛飛的花瓣和盛大的鼓樂,穿過所有或好奇或諂媚或輕蔑的眼神。自然所有的目光都是投注在姐姐身上的,說到底大家都想看看這個傳聞中禍亂四國的美人,究竟生了怎樣一副動人的臉龐。

  座上那個年過半百還要穿上新郎的紅衣的王,笑得春風得意。他無非是想要炫耀,炫耀他戰勝三國的功績和他美麗的妃子。

  賓客們熙熙攘攘交錯的身影之間,突然躥出來一個侍衛模樣的男人,極快地幾步越上臺階撲在宋王身上。血濺三尺,宋王的笑僵在了臉上,難以置信地望著胸口上插的匕首,分毫不差直刺心房。那個刺客一招得手便拔刀自刎,倒地而亡。

  彷彿時間凝滯,大殿上無人出聲,唯有慶典的鼓樂聲繼續熱烈地奏響,荒誕地慶祝這場悲劇。

  也不知是誰高聲喊了一句「王上!」,所有的賓客如夢初醒騷動成一團,我看著跑向宋王屍體一臉焦急眼裡卻透著漫不經心的世子厲琰,不禁笑起來。

  這場面可真是血腥,來的竟比我想像得還要快。想來厲琰這樣有才能又有野心的人,早已對他的父王忍得不耐煩了吧。

  更何況他再不動手,他父皇就要娶了他心愛的女人。

  期期抓緊了我的手,她從來善良天真,見到血腥就會慌張。雖然我早就告訴她這個婚不可能結成,但是她肯定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局面。我安撫地對期期附耳說:「滅齊國的四國亡了三國,死了一國國君。厲琰他並沒有參與對齊國的討伐,他很愛你,你可以安心地跟著他。」

  期期的聲音有些顫,在人生嘈雜中我聽不見她說什麼,只覺得她把我的手攥得緊緊的,有些疼。

  我的目光越過期期,和另一個人的目光對上。

  他是個錦衣的公子,一雙鳳目似笑非笑,嘴唇微微勾起。眼睛顏色不似常人那般漆黑,而是晶瑩剔透的琥珀顏色。我以為見過期期這樣的美人之後我再不會覺得誰美了,可他仍然讓我驚豔。那是修長健朗驕傲的美麗,和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優雅氣息。

  這是一種很容易讓人著迷的氣質,像迷霧中的燈火,我能猜想到只要他笑一笑就會有無數姑娘願為他飛蛾撲火落入深淵。

  看他的髮型服飾,並不特別是哪一國的風格,倒像是常在各國遊歷。八個貌美的女婢站在他身後,也都是低眉斂目,對婚禮上這一齣鬧劇無動於衷。

  見我看向他,他偏頭微微一笑,溫文爾雅的表像下,像獵人在打量他的獵物。

  聲息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厲琰對眾賓客沉聲道:「父王遇刺身亡,我定要為他找到幕後真凶。至於齊夫人姜氏,招致禍端乃不祥之人,拉下去賜死。」

  這些年來期期名聲並不好聽,四國戰亂因她而起,禍水之名甚囂塵上。名義上賜死姜期期,他要給他的百姓他的大臣一個交待。

  我對期期比口型:「沒事的,他不會傷害你。」這次期期的聲音很清楚,她問我:「那你呢?」

  她泫然欲泣的一雙杏眼盯著我,拉著我不肯放手。

  我笑著鬆開她的手:「我們要在此分別了,期期。」

  士兵正欲把我也拉下去時,有人出聲:「且慢。」

  我看著那個錦衣公子從人群中走出來,對厲琰行禮:「不知殿下可否賣在下一個面子,把這個婢女送與在下。」

  厲琰掃我一眼,他愛的只是期期,我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存在罷了。於是他說:「屈屈一個婢女,姬二公子言重了。」

  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些譁然。

  姬二公子——姬玉,這樣有名的人物也來了。

  他原是現今周天子的第二位嫡子,六年前他母后兄長被廢,天子改立新後,他便離開都城洛邑在諸侯間遊歷。姬玉事無定主反復無常,不接受任何一國的官職,來到哪一國便為哪一國出謀劃策,謀劃多半與戰事有關。聽聞他溫文爾雅卻言辭犀利,機辯過人,所出謀劃沒有不被採納的,被採納之後沒有不奏效的。

  這些年因姬玉而起的戰火不知有多少,因他興亡的國家不知幾何。

  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是為天下第一說客。

  轎子有些顛簸,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停了下來。我走出轎子,只見姬玉站在面前,那八個婢女遠遠地站在一邊,他一身紫色華服,君子如玉,正是應了他的名字。他鳳目勾人地一笑,對我行禮:「姬玉見過九公主殿下。」

  我擺手:「亡國的公主罷了。殿下,以你的身份並不需要給任何人行禮。」

  姬玉但笑不語,只是那笑容裡有些輕蔑的意味。

  我靜默了一會兒,問道:「公子為何救我?」

  姬玉勾勾嘴角:「我不救你,你也有法子脫身的吧?以公主的聰明,落在別人手上實在是太可惜了。」

  我笑:「我的聰明?」

  「人人都道七公主好手段,能引得本是盟友的四國自相殘殺。可是四國的國君也不是傻子,七公主不過是餌,這背後龐大的計劃,是出自你之手吧。」

  我愣了愣,這件事只有我和期期知道,他一個異國之人,如何得知?

  他彷彿知道我的疑惑,笑起來:「姬某也曾見過七公主,她的確是舉世無雙的大美人。可惜七公主殿下心地純良涉世未深,只是尋常的女兒家罷了,如何能有此籌謀?而九公主,姬某曾聽朋友提起過你,這段時間的觀察來看,殿下並不是等閒之輩。」

  「所以期期的事情一出,你就在猜幕後主使是誰。你這次來參加婚禮,其實也是為了我而來,是這樣麼?」

  「不錯。」

  「殿下如此費心,到底想要什麼?」

  「要一個婢女,同時也是幫手。」

  我皺眉:「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答應你?」

  他笑起來:「因為九公主是個聰明人,知道利害。你剛剛喝的水裡下了毒藥,這毒沒有根除的法子,每三個月要服一次解藥。若是逾期五天不服,便會毒發身亡。而我是這世上唯一知道解藥的人。」

  威脅之語他也說得輕描淡寫遊刃有餘,坦然極了。

  但是我也並沒有覺得生氣。自來這世上就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幫助,他算不上君子卻也小人得坦誠。

  「奴婢,參見公子。」我低頭,行禮。

  他笑容中有贊許之意,聲音卻淡下來,彷彿在陳述一個事實:「九公主從現在開始就死了,你是我從姜期期那裡得到的女婢,你便叫阿止吧。」

  「阿止明白。」

  我低著頭,眼底是姬玉的一片衣角,深紫色的絲綢上繡著暗暗的流雲紋。

  流雲往事,過眼雲煙,世間種種不過史書上幾行墨蹟。從前齊國的太史令大人總是這樣對我說。

  從此之後世上就沒有姜酒卿了,也不會有人再柔柔地叫我「九九」。姜酒卿同齊國一起被掩埋在塵埃之中,毫無聲息。他日若有人閑來想起齊國的過往,美人姜期期,四國反目成仇,又是一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故事。

  沒有人會知道那場震動天下的婚宴上,死了一個叫做姜酒卿的女子。

  ※※※※※※※※※※※※※※※※※※※※

  這篇文是架空的,但是背景類似於春秋戰國時期,周天子是名義上的政治領袖但是已經失去了對諸侯的控制能力,所以有非常多的諸侯,土地兼併嚴重,常有國家滅亡。

  女主的母國齊國就滅了,男主是天子的兒子。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6:14

 第二章 旅途

  姬玉身邊一共八名樂婢,由長到幼分別是夏菀,嫦樂,南素,墨瀟,萊櫻,聆裳,子蔻,碧渃。這八個樂婢雖不及期期絕世,也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吃穿用度也是極好的,比一般奴婢要高貴許多。

  她們每人都有一套專屬於自己的東西,從衣服到首飾。所以我成為阿止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被拉到宋國最好的綢緞鋪錦繡軒挑衣料。

  我點出那幾匹綢布的時候,姬玉似乎有些驚訝,他說:「沒想到你這麼喜歡天青色。」說罷仔細端詳我一番,笑起來:「倒是挺適合你的,但全是天青色未免單調。萊櫻,嫦樂,再去給她挑幾匹襯她的料子。」

  兩個女子應諾,不一會兒的功夫便挑出幾匹來,確實是很好看的料子,也很適合我。之後又去了胭脂店和首飾店,東西全部都是定做的,我雖不大瞭解市面上的價位,但是也曉得花費很大,但是姬玉一點也不在乎。傳言說姬玉公子善於經商,在各國遊歷之間已是富可敵國,想來這傳聞不假。

  衣服一送來我就被勒令換了衣服坐在鏡子前面,任四個女子一陣打扮,盤頭挽髻,胭脂粉黛。等一切停當,我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幾乎認不出。

  鏡子裡我的面容上方又出現一張美人臉,不過十六七的女孩子笑得天真無邪:「阿止姐姐長得不差,定是跟在大美人身邊久了,都沒自信打扮了。這麼一收拾,真是好看。」

  我回頭,那個穿著粉紫色羅裙的姑娘站在我身後。她只當我是期期的婢女,眼裡是不加掩飾的驚喜和讚美,乾乾淨淨一望到底。

  我笑起來,拉著她的手:「哪裡有你漂亮,子蔻。」

  子蔻是第一個同我說笑聊天的姑娘,並不是說其他的姑娘對我有敵意,只是她們不喜歡同陌生人太親近。

  姬玉的規矩多得很,夏菀和南素一件件告訴我他的禁忌脾氣。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辦完了國喪又辦完了繼位大典,厲琰成為了新的宋王。聽說他新封了一位珍夫人,雖說極為寵愛,但是珍夫人的身體卻不大好,養在宮闈之中極少見人。

  夕陽西下,恢宏的宮殿被染成金紅色,彷彿仙宮一樣誘人,那是世人都嚮往的地方。我最後看了那宮殿一眼,轉身跟著姬玉走上大船。

  珍夫人珍夫人,他視你若珍寶,卻永遠無法讓你生活在陽光之下。

  期期,再見。

  姬玉要離開宋國乘船前往樊國,我不知道他意欲何為,但是也沒有過問太多。需要我的時候,他自會告訴我的。

  我從來不知道,船是這樣可怕的東西。當我第五次趴在欄杆上時,我已經再也嘔不出什麼東西了,胃裡翻滾著糾纏著,頭腦昏昏沉沉,不管是看什麼都感到暈眩。我抓著欄杆慢慢滑到地上,騰出來另一隻手揉著額角,試圖停止腦中的喧囂。

  子蔻說習慣了就好,公子遊歷各國,是常要坐船的。

  正在暈眩著,一雙緞面鞋出現在我視野裡,我往上看,便看見了姬玉皺起的眉頭。他今天穿著宋國銀冰緞的衣服,翩翩君子,只是眼裡有一絲惱怒,能坐上這艘船的人非富即貴,他大約是覺得我這樣很給他丟人,我也不想這樣。

  他只是在我面前頓了頓,就轉頭離開,丟下一句:「把你自己清理乾淨,廚房有酸梅湯。」

  喝了幾天酸梅湯,或許也是我漸漸習慣了船基本上不吐了,只是偶爾有點頭暈。於是我多了一個站在甲板上吹風的習慣,從宋國到樊國一路上多是山地,我常常望著岸邊蒼翠的山林,山上煙霧繚繞,生機盎然,那種暈眩感便好了許多。

  有時候我會遇到一個少婦,這位夫人穿著華麗的衣服,衣著為趙國的款式,腰間的鑲金白玉是趙國王族才能佩戴之物。

  看起來是某位趙國王族的家眷。

  按理說貴人們都在屋裡或者樓閣之中觀景,如此走上甲板的並不常見,我不免遠遠地多看她幾眼。她總是靠在甲板邊的欄杆上看風景,身後跟著一群婢女,目光寥落。

  今天再看見她的時候,她身邊卻一個婢女也沒有,臉上全是淚痕。她並沒有哭出聲來,倒是像夢遊一般,目光空空的,只有眼淚不斷地落下來。

  這種時候似乎不應該去打擾她。

  我正想回房,卻見她忽然翻過欄杆,向下一躍。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衝過去抓住了她的手。她掛在船壁上,腳下是洶湧的河水,只要我鬆手,她就會掉進河裡。

  我喊道:「快來人啊!有人要落水了!」

  她如夢初醒似的開始奮力掙扎,想要脫開我的手,手指在我的胳膊上劃出血痕,我緊緊攥著她,幾乎用了所有的力氣。她哭著叫道:「放了我讓我死吧!我的孩子沒了,家沒了,什麼都沒了……」

  我愣了愣,不由得輕笑一聲:「那又怎樣?」

  或許是我的表情,和我太過理所當然的語氣驚到了她,她怔怔地看著我沒有言語。

  說話間已經有很多人湧過來,幾個人幫我把那少婦拉了上來。她不知何時停止了掙扎,失了魂般任我們將她拉上來然後跌坐在地,藍色的華服襯著她的臉色蒼白至極。三四個婢女提著裙子跑過來,也顧不上禮節,急急忙忙地將少婦攙起。

  一個身穿黑袍眉目疏朗的男人撥開人群跑到到少婦面前,高高揚起手打了少婦一掌,然後在少婦茫然的時候,狠狠地把少婦擁進懷裡。他很用勁,彷彿要把她融進自己的身體裡似的。他湊在少婦耳邊說了什麼,少婦顫抖了兩下,終於也緊緊抱住他,開始放聲大哭。

  他說,你怎麼忍心丟下我。

  聞聲趕到的許多衣著華麗的貴人們也說著安撫的話。姬玉也站在他們中間,遠遠居高臨下地望著我,帶著玩味的笑意,彷彿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

  我沒有理會他的目光,只是站在一邊,看那對夫妻相擁而泣。覺得平靜又恍惚。

  人都散去之後,姬玉走到我身旁,他拉起我的胳膊看著我手臂上的血痕,笑容裡三分新奇七分試探:「沒想到你也有如此激動的時候。」

  我任他拉著我的手臂,靜靜地望著河面:「放棄生命,可真輕巧啊。」

  「哦?」

  我轉過頭,看見姬玉略微訝異的神情。他用一種探究的眼神看著我,這段時間裡他時常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彷彿能從我臉上看到什麼答案。想來他招募我做他的幫手,心裡卻是對我有防備的。

  其實也沒有什麼關係,若是他想要答案,我告訴他便是。

  「我的生母並不是齊國王后。我已經記不清我生母的樣子了,只是依稀她有淺淺的酒窩,笑起來是很漂亮的。她死的時候對我沒有別的願望,只希望我活下去。那時我還很小,就送到王后那裡撫養。王后對我並不差,吃穿用度都不曾短了我的,只不過她愛期期,我卻只是她的責任。」

  「我還記得齊國亡國的那一天,父皇殺了母后,然後一根白綾把自己吊死在王宮裡。敵軍攻進來之前的宮裡人聲嘈雜,宮女們無措地奔走哭泣。有人指責過我的無情,我的國家亡了,我的父母自縊,自始至終我卻沒有掉過一滴淚。也許吧,我沒有時間悲傷,我得想辦法讓我和期期活下去。我十六歲時齊國滅,到今天我二十一歲,整整五年的時間,我還是活下來了。」

  姬玉目光閃爍,沉默良久才開口:「你同我說這些幹什麼?」

  我只是搖搖頭,轉身回房:「是啊,為什麼要對你說?你就當個笑話聽聽好了。」

  他在我身後出聲:「你今天救的人是南懷君的夫人,她原本是韓國的長霓公主。」

  我聞言回頭看他,他望著我的眼睛,彷彿想要看透我的心思。我不由得一笑,沒什麼情緒地說:「是麼?那南懷君欠了我一個人情啊。」

  關上房門的剎那,我看見他皺起的眉頭。

  眾所周知,齊國九公主和趙國南懷君自幼便有婚約。齊國亡了之後,南懷君背約迎娶了韓國長霓公主。韓國是當年攻陷齊國的四國之一,當然已經為宋所滅。

  真是個笑話。

  姬玉希望從我臉上看到什麼?憤怒?怨懟?還是仇恨?那麼他可能要失望了。南懷君對於我來說只是一個只遠遠看過一眼,已經忘記了長相的男人。我並不恨他在我最危難的時候背棄約定,迎娶敵國的公主,因為對他來說,我也不過是個沒什麼情分的人。

  他幸福或者不幸,都不是我會關心的事。

  姬玉的規矩是在旅途中每天兩個婢女貼身侍候,剩下的各自處理事情。昨天貼身侍候他的是嫦樂和萊櫻,所以今天早上當嫦樂叩響我房門的時候,我便猜想應該是南懷君那邊有事。

  嫦樂一身玫紅色的曲鋸,瑪瑙紅的耳墜隨著她的腳步輕輕地搖曳,她在八個美人之中容貌也是出眾的,只是她是個冰美人,高傲冷豔,不愛搭理人。

  她帶我去姬玉那裡,一路上冷著臉色一言不發。快到地方的時候,她忽然開口:「阿止,我不管你從前是什麼身份,你現在是公子的奴婢,奴婢就要有奴婢的樣子。」

  我看著她,她一雙美眸冷冷地望著我,不帶感情地勾勾嘴角:「別指望我像子蔻那丫頭一樣天真,以為你只是姜期期的婢女。」

  「姜期期?你難道不應該稱一句『七公主殿下』麼?」我淡淡地開口。

  她笑了,很輕蔑地:「亡了國的公主,還算什麼殿下?退一萬步,就算她是周天子的女兒又如何?嫦樂是公子的婢女,這世上嫦樂只尊公子一人。」

  不多時我們便到了,她撩起珠簾,微微頷首,對裡面的人輕柔地說:「公子,人到了。」

  「好,你可以去休息了。」裡面的聲音很溫和,低低的,恍惚間有一種極盡溫柔的錯覺。

  我才發現,這是我第一次好好聽他說話,沒有算計和防備的,只是單純地聽「姬玉」這個人的聲音。不可否認,他的聲音很好聽,很溫柔很沉穩,能夠讓人產生信任感。我望著那個遠去的玫紅色背影,轉身進了房間。

  所以連這樣高傲的女孩,也願意為你低頭麼?

  房間的佈置十分典雅,香爐裡嫋嫋彌漫著煙氣,正是趙國特有的月玄香。果不其然,南懷君也在房內,姬玉站在他身邊,像是招待老朋友般笑著對南懷君說:「人已經帶到了,我就不打擾了。」說罷作了一個揖,退出了房間。

  南懷君對我點了一下頭,說道:「姑娘請坐。」

  我低頭行禮:「奴不敢受。」

  他笑起來,笑聲爽朗:「姑娘言重了,姑娘救了內子的命,是在下的恩人,怎麼不敢受?請坐吧。」

  我於是不再推讓,坐在南懷君面前。

  我問道:「不知夫人可好些了?」

  他苦笑了一下,輕輕地說:「她好些了,只是情緒依然不好。」

  我低眸不語。韓國被滅的情形並不比齊國好多少,幾乎所有的貴族盡數被屠戮,長霓公主的親人想來也不能倖免,近來又聽說她的第一個孩子夭折了。

  幾重打擊,長霓公主應該是不好受的。

  我淡淡地:「這世上的興亡看多了,夫人自然會釋懷的。」

  他愣了愣,繼而笑起來:「看來七公主的婢女果然不同凡響。」

  「……哪個七公主?」

  「如今提起七公主,除了齊國的那位七公主還能有誰?」

  我沉默。如果只是要謝我,以我現在奴婢的身份,他大可隨便打發些銀子,他卻費心地通過姬玉要和我見面,可見應該還有別的事情。下面大概要進入正題了。

  「你……可曾見過九公主?」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幽幽開口。

  我愣了愣,沒想到他竟是想打聽我。他一臉愧疚神色,看來五年前的事情,他並不像我這樣看得開。

  「自然見過,七公主與九公主自小形影不離,奴是七公主的婢女,也就是九公主的婢女。」

  他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她……現在怎麼樣了?」

  「她死了。」我輕描淡寫地說:「她死在宋國的婚宴上,同七公主一起。」

  他明顯愣住了,眉目間有些悲傷,張口想說什麼,卻最終只能歎息一句:「我終究還是對不起她。」

  「奴不知,您有哪裡對不起九公主?」

  他又是一愣,他大概以為作為一個齊國人,還是認識九公主的,應該恨他指責他才對。

  「我背棄了和她的婚約。」

  我望著眼前這個一臉自責的男人,不禁想笑:「您搞錯了,您背棄的是和齊國的約定,是和齊王的約定。您和九公主之間,沒有任何的約定。所以您對不起的是齊國,是齊王,而不是九公主。」

  他似乎有些茫然,我頓了頓,又開口:「九公主不恨您,嫁給您或者是其他的什麼人對她來說都一樣,都不是她自己選的。何況現在您有了夫人,若是當初您娶了九公主,不就遇不到夫人了麼?」

  他的眉頭漸漸鬆開,問道:「當真?」

  我笑:「奴以身家性命發誓。」

  於是他也笑起來,似乎有些釋然了:「看來,我高估了自己對九公主的影響力。世人盛讚七公主的美貌,聽你這麼一說,我卻覺得九公主也是尤物。可惜……」

  我捧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茶,窗外有細細的小雨,風也是濕的,溫暖的。讓我想起來多年以前的某個小雨天,期期拉著我跑到宮中的一座假山邊,指著一個遠遠走過的男孩說:「九九,他就是你將來的丈夫。」他一閃而過,那時他不過十四五歲,穿了件紫衣,沒有撐傘,身影很稚嫩。

  那時我也並沒有把他瞧得仔細,腦中反而浮現出一個鵝黃色衣服的男孩,笑得天真爛漫。現在想來,我之所以可以那麼釋然,也許是因為在他之前,我已經把另一個人放在了心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6:26

 第三章 棋局

  自那一次會面之後我就再也不曾見過南懷君了,想來這一樁算不上什麼恩怨的恩怨也已經妥善了結。若有一日陰曹地府相見,也免去我解釋的口舌。

  倒是姬玉開始時常喊我過去。

  剛剛成為阿止的這些日子,其實我很少見到姬玉,多半是夏菀或者萊櫻來教我規矩,又有其他的姑娘們傳達姬玉的意思。他看起來是很忙的,也不急著要我做什麼。

  第一次去他的房間時,他穿著一身白色單衣,面前放著一盤棋,撐著額頭,一雙鳳眼含笑看著我。

  「會下棋麼?」

  他這樣問我。

  我搖搖頭:「不會。」

  他以手托腮,也不介意的樣子,指了指對面的位置:「坐吧,我來教你。」

  我應下坐在他的對面,他將棋局上的棋子盡數拿去放入藤盒之中。燈火搖曳下他的手指白且修長,指腹和虎口有薄薄的繭子,是一雙好看的棋者的手。

  「你可知我此去樊國,卻是為何?」他一邊收棋子一邊問道。

  「不知。」

  「不妨一猜。」

  我抬眼正對上他的目光,他漫不經心的笑容裡透出一絲銳利。我於是想了想他近來做的一切,回答道:「公子從余國而來,我聽說吳國和趙國結盟出兵同余國開戰,余國積弱已久節節敗退,吳趙大軍已經直逼余國都城,放出話來說滅亡余國只是朝夕之事,若有別國來救,等余國滅後就來攻打那個國家。余國與樊國一向交好,公子此番是受余國國君所托向樊國求援麼?」

  姬玉笑笑不置可否,只是問道:「是誰跟你說我從余國來的?」

  我看著他,原來如此,他知道那八個姑娘什麼都不會跟我說。想來她們對我的疏遠,即便是子蔻也很少與我提起他們之前的旅程和姬玉的事情,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授意吧。

  他還是防備著我的,這也正常。

  我搖搖頭:「沒有誰告訴我。先前替公子收衣服的時候看到一件絳紫袍子,是余國僅次於王族的尊貴制式,非常新而且放在最上面,應當是新得的。以余國目前的形勢,必定是有事相求才會給公子這樣尊貴的禮物,那麼大約就是與這場戰事有關了。余國與宋國樊國相鄰,公子此番經宋國走水路到樊國,也是最快的路。」

  姬玉摩挲著手裡的棋子,沉默了一會兒,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猜的不錯。我有時真的很好奇,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東西?」

  天下形勢,各國風土,禮樂制式。

  「齊國太史令大人還在世的時候我受教於他,平日多看了一些書,多聽了一些故事。齊國滅亡之後也在外流離了一陣,見了些世面。」我說得很坦然。

  姬玉輕笑一聲,眼裡有幾分探究幾分贊許。他手裡的白子落在棋盤中心,悠然道:「下棋吧。」

  我按照姬玉的教學和他來來往往下了一局棋,他很耐心,步步指點也明顯收力讓著我。看來是今天很悠閒,想同我消遣時間。

  我想起一件事來,便問他道:「聽夏菀說明日便到蒲城,船會靠岸補給。我可以下船麼?」

  「你要去蒲城?」

  「日落前便可歸來,不會誤了開船的時間。你若不放心,便叫人同我一起。」

  姬玉笑了笑,倒也沒有很阻攔:「你去吧,我叫李丁陪你。」

  姬玉的眾多僕從裡,連同我一起的九位隨身婢女地位最高,剩下的便是一眾男性僕從,也有二十來人,個個都是身強體壯的漢子,李丁便是這群奴僕的頭兒。

  是個力大無窮,素日裡沉默寡言的人。

  第二日一早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片刻,李丁已經在等著了。他也不怎麼笑,打了一聲招呼之後也不再說話,只是提著一盞燈走在了我旁邊,我便跟著他下了船。

  今日的蒲城起了大霧,到處白茫茫的一片分辨不清楚,我摸著小路沿路打聽走到城郊的村落,拉住一位瘦削的老叟問道:「請問這裡可是陸家村?」

  老叟點頭稱是。

  「可有陸石的遺孀,陸周氏居住在此?」

  老叟有點驚訝地看著我,再看看我身邊的李丁,說道:「去年災荒陸周氏餓死了,你找她為何?」

  我沉默了一下,並未回答他的問題:「那他的孩子現在還活著嗎?」

  「他的小兒子早兩年就病死了,現在還剩一個大兒子,被陸石弟弟養著。」老叟搖搖頭,歎口氣:「他戰死沙場也沒有多少撫恤,留下這孤兒寡母,又趕上災年,真是淒慘。」

  霧氣稍稍散了一點,我看見我們在一片田莊之中,只是作物稀稀拉拉。我請老叟帶我找陸石的兒子,老叟言說今日是陸周氏的忌日,陸石的大兒子現在應該在村落的墓地裡。

  這日子很是湊巧。

  我和李丁跟著老叟走到了村子的墓地,彼時霧氣仍然不小,墓地一帶顯得陰森森的。老叟快走到墓地處時一片烏鴉此起彼伏地叫起來,他看起來有點犯怵,回頭對我說:「姑娘要不在這裡等等,豆子應該馬上就回來了。」

  我搖搖頭,沖李丁伸出手:「把燈借我吧,我一個人去也可以。」

  「公子要我保護好姑娘。」李丁並未同意我獨行,眼睛也不看我。

  我看了李丁一會兒,說道:「今日是望日,我聽說鄭國的風俗忌諱望日入墳地。我以為你是鄭國人。」

  李丁一貫嚴峻沉默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動搖,他疑惑地看著我:「姑娘怎麼知道……」問話問了一半,他停下話頭答道:「小人原本是鄭國人,但跟隨公子在各國行走,也知道入鄉隨俗的道理。」

  我點點頭,也不再堅持。謝過老叟之後就同李丁一起走進了這片霧氣彌漫的墓地,李丁雖然說著不在乎,還是有幾分緊張。待那個孩子出現在霧氣中時,我瞧著他都有些僵硬了。

  鄭國人最敬鬼神,確實難為李丁。

  那孩子正跪在一塊墓碑前燒紙,見了我們他便摸摸索索從地上站起來,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瞧著我們。大概在這種霧天,這樣的墓地裡相見,他也嚇得不輕。

  「你是陸石的兒子?」我俯下身問他。

  他瘦瘦弱弱的,就像那些稀稀拉拉的莊稼,看起來不過十歲出頭。

  他戰戰兢兢地點點頭,看看我又看看李丁,聲音都抖了:「你們……是什麼?」

  看樣子我們被他當成了索命厲鬼之輩。

  我從懷中掏出一封沾了血跡的信,交到他手中:「這是你父親臨死前未寄出的信,他托我帶給你母親。既然你母親已經死去,那麼便給你吧。」

  他怔怔地接過信來,打開信封看了片刻,有些無助地抬頭看著我:「我……我不識字。」

  我接過他手裡的信,看著他母親的墓碑:「那我讀吧。」

  「吾妻紅芳,見字如面。戰事緊急傷亡眾多,明日一役恐不復歸。若吾未歸切勿癡候,汝正當年華,仍可另覓良緣。吾想汝之甚,常憶及年少相依而期白首,願汝餘生得良人相護。大郎二郎尤為可愛,經年未見樣貌竟已模糊。念此涕淚不止,惟願汝等安康。」

  墓碑安靜地立在一片沉鬱冰冷的霧氣中,烏鴉都不再聒噪。彷彿真有一個人在此處聽著這封信。陸石找的這位寫信先生寫了許多錯字,但文筆尚可。想來他已經和妻子在黃泉相見,這封信裡的意思他應當是一絲不錯地對他妻子說出來了。

  常憶及年少相依而期白首,願汝餘生得良人相護。

  最終他的妻子也沒有機會嫁給別人,而是作為他的妻子死去。

  我收了信折好交給他的兒子,他應該不太明白這信的意思,但依然紅了眼睛,寶貝地接過信放在懷裡,一雙眼睛巴望著我:「貴人,我的父親是不是英雄?」

  英雄?這世上,哪裡有多少英雄。

  我看了他一會兒,搖搖頭:「你父親只是個普通人。」

  在宋國擴張的戰爭中死去的千千萬萬個普通士兵中的一個。

  「不過你的父親很愛你們。如今他最愛的人,活在這世上的只有你了。」我俯下身,對他說:「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後我對墓碑拜了一拜,便和李丁離開了。此時正值晌午,日光逐漸強烈起來霧氣散去,空中只有薄薄的一層水氣並不怎麼遮擋視線。遠遠的傳來孩子的哭泣聲,李丁似乎有些不忍,腳步頓了頓但還是沒有回頭。

  我只用半天的時間便回到了船上。

  那天晚上跟姬玉學下棋的時候,他問我道:「你去蒲城,就是為了幫這個叫陸石的人送信?」

  我點點頭。

  「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你可不像是會管這種閒事的人。」他在棋盤上放下一子,便吃下大量的棋子。

  我停棋思考,對上他笑意深深的眼睛。

  「我和期期被送到宋都的路途上途經戰場,他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把他的信和名字家鄉一併給了我就咽了氣。我原本不想管,只是沒來得及拒絕。」

  姬玉似信非信,輕笑著搖搖頭,他往棋盤一處一指:「你落這邊。」

  我跟著他的指導落棋,他支著下巴慢悠悠地說:「如今你可還有什麼仇怨未報?」

  「我從未有仇怨。」

  「韓國鄭國蔡國覆滅,宋國國君遇刺,你不是報了齊國被滅的仇?」

  「那是期期的仇,不是我的仇。」

  姬玉的目光從棋盤上抬起來,一雙漂亮的鳳目眼角上挑看著我,便有些挑釁的意味。

  「故國被滅,父王母后自盡,你從高高在上的公主一夜之間落為奴婢,你不怨恨?」

  我輕笑一聲,這問題我似乎答了不少人了。當初剛剛開始幫期期復仇時,她也怨我太過無情,對齊國的覆滅無動於衷。

  可自周天子統一四海分封諸侯之後已然過了數百年,現如今已是周王室衰微,諸侯林立互相討伐,亡國並不稀奇。

  「百十年來亡了大小多少國家,齊國就不能亡麼?那亡國的君主多半隨國而去,我的父親就會有例外?齊國已經是這般田地,沒有這四國聯合也早晚會有別國來犯,滅亡是遲早的事。若真要怨起來不過是怨我的父王不擅治國,而他已經以身殉國,實在是沒有什麼別的好怨了。」

  姬玉看了我半晌,慣有笑意的眼睛裡有些驚訝之色。

  「那可是你的父母親人。」

  「所以呢?」我看著他,他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說:「如此說來,你也不怨我?我威脅你做我的奴僕,奪取了你的自由。」

  「自由固然是好的,那是很好很好的東西。可是那畢竟是一種奢侈,若連性命都不保溫飽都堪憂,又有什麼餘地談自由。」我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抬眼接下他銳利的目光。

  「當日我買通了士兵,也在宮外埋了一筆財寶,逃出來之後暫時吃喝不愁。但我畢竟手無縛雞之力,在這亂世獨自攜帶著財寶逃亡,怕也是危機四伏生命堪憂。您奪去我的自由,也保我性命供我美食華裳。這本是很公平的生意,我為何怨恨您?」

  他看了我半晌,再看向棋盤,笑著搖搖頭:「長生劫,和棋。」

  我低眸:「公子指導有方。」

  他把手裡的棋子放回藤盒中,慢慢地說:「你可真是……有趣的怪人。」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6:37

 第四章 少涯

  到了樊國,樊國柏矣候項少涯已經擺好酒席接待姬玉了。姬玉住的房間不必多說自然是上等,就連我們九個婢女每兩個人都有一個房間。

  我和子蔻分在一起,我們把背了一路的箱子卸下來擺東西。屋子很寬敞,倒顯得我們的東西少得可憐。收拾停當後,我們坐在床上聊天。

  我問子蔻:「你原來都是和誰一起住的?」

  她扁起嘴巴:「碧渃啊,那傢伙跟啞巴似的,三天說不上兩句話,真把人悶壞了。」

  我笑起來。碧渃是這裡年齡最小的,是夏菀的妹妹,素日裡沉默不語,沉穩得不似這個年齡的孩子,和子蔻是兩個極端。

  休息了半天,有人叩門,我打開門看是隔壁間的墨瀟,她淡淡地說:「菀姐要我來傳個話,酒席酉時開始,不要誤了時辰。」

  我福身說:「勞煩墨瀟姑娘。」

  她正欲離去,聞言回過頭來,望著我的眼裡有一絲疑惑:「你怎麼知道我是墨瀟?」

  南素和墨瀟是極像的雙生子,從外表看來幾乎沒有一點區別,就連一顰一笑都是一個樣。她們平日裡都喜歡穿淺藍或淺紫色的衣服,淡雅乾淨,出水芙蓉。

  我輕輕一笑:「秘密。」

  實際上我能發現的她們唯一的不同,就是墨瀟討厭我,南素對我沒有感覺。眼裡的厭惡是做不得假的,看著墨瀟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是墨瀟。

  果然,墨瀟笑起來,眼裡卻沒有一絲笑意:「你以為你的小聰明能撐的了多久?真不知道你都會些什麼,不要給我們扯後腿才好。」

  酒席之上,我便明白的墨瀟言語中的意思。她們八人每個人都有自己拿手的樂器,且技藝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再加上天衣無縫的配合,聽她們合奏一曲《鹿鳴》子蔻唱詞,恍若靜聽天籟。

  我笑笑,靜默地站在姬玉身後的黑暗裡。我在書畫音樂方面一向笨拙,勉勉強強彈首曲子也只能丟人,長相也不過中人之姿,也怨不得墨瀟嫌我沒用。

  還好我已經被嫌了二十幾年了,早就習慣了。

  項侯爺一身青衣,不過二十七八的樣子,劍眉朗目,英姿颯爽,看上去是個很直爽的人。他笑著對姬玉說:「世人都道姬公子是最會享福的,今日聽到這首《鹿鳴》果然不假,項某且能分一分姬公子的福氣。」

  姬玉舉酒:「哪裡的話,還要感謝侯爺盛情款待。」

  「你我的關係,還要叫得這樣生分麼?」

  「那麼,項兄請了。」

  「姬兄請。」

  姬玉一身紫色絲質常服,一雙黑眸深不見底,在英姿勃發的項少涯面前也絲毫不遜色。他的氣場並不是明顯迫人的,而是隱匿的,安靜的,無聲之間的威壓。如此這般,反倒更嚇人。

  「姑娘很是面生。」有個聲音在我身側響起,我望去便看見一個十七八面帶笑意的少年。

  少年穿著月白色的衣服,頭髮高高束起,清秀乾淨,神采飛揚。我想起他是項少涯的親信隨從,也是項少涯的副將,名叫梓宸。

  他似乎被我的沉默弄得有些尷尬,他解釋道:「姬公子是老爺的常客,其餘八位姑娘都是見過的,但不曾見過你。」

  我於是笑起來,回應道:「奴婢近來才跟隨公子,名喚阿止,止息的止。」

  見我回話了,少年的尷尬有所緩和。他笑道:「阿止姑娘好,我是侯爺的近侍梓宸,梓樹的梓,宸宇的宸。聽姑娘的口音,像是東邊的人啊。」

  「是的,我家鄉是先齊之地。」

  「果然是齊國那邊啊,我見過不少齊國的姑娘,都像阿止姑娘這樣瘦瘦高高的。」

  他的尾音微微上揚,有一份少年人的歡快。梓宸還想繼續說什麼,管家喚他走了,他匆匆忙忙地沖我擺擺手說著下次再聊。

  意氣飛揚的少年,走路的步子都是輕快的。

  我看著他的背影,再看看席上的主人們,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剛剛感覺有人在看著這邊。

  宴會結束之後,姬玉便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間。

  他的房間果然很華麗,狻猊香爐嫋嫋地吐著如雲似霧的檀香,地上鋪著梁國產的地毯,座榻之上都有著華麗的繡紋。都說樊國崇尚奢華風氣,果然如此。

  他屏退了其他的侍者,一雙眸子裡含著笑意看著我,是我經常看見的似笑非笑,充滿了探究的眼神。他和項將軍喝了很多酒,可是非常清醒。身上的酒氣也很淡,不是喝了這麼多酒的樣子。他大概在酒裡摻了水,也許他酒量很不好……也許他的酒品很不好。

  「出兵一事的關鍵在樊國國君上。」他悠然地開口。

  「丞相一派主張不出兵,少涯主張出兵。雙方爭執多時,而樊君尚未能決定。若是我能見到樊君,就有把握說服他。只是現在國君身體有恙,是丞相主政,丞相聽說我要來,可真是費了一番心思阻止我見國君,現在就是項少涯,也沒有辦法讓我見到樊君。」

  他雖然皺著眉頭但是眼裡卻並無煩惱之感,這種事情以他的交際手腕應該不難解決。於是我問:「有什麼需要我做的麼?」

  「嗯。是有一件,少涯說他久居營帳,此次返家隱隱感到府裡有丞相派的人,但是不知道究竟是誰。有內鬼在行事多有不便,還請你幫忙把那個內鬼找出來。」

  我微微一笑:「我不過一介奴僕,公子不必如此客氣。為公子分憂解勞是我的職責所在。」

  姬玉愣住了,只有一瞬便恢復過來,笑起來:「少涯說了,此次他的副將梓宸會協助你一起調查,我看你們在宴會上已經認識了。」

  「說了兩句話而已。」

  「他可是個相當英俊的少年。」

  我抬眼看著他,他撐著下巴笑著看著我,我淡淡地說:「公子或許更應該擔心子蔻,而非我。」

  我回到房間之時子蔻已經準備睡了,她坐在床上有些驚訝地看著我:「我以為你今晚會留在公子那裡。」我愣了愣,有些無奈:「公子應該只要全心全意愛他的人侍寢。」

  「你不愛公子嗎?」子蔻有些迷茫,彷彿不愛公子是什麼難以理解的念頭。

  「……你愛公子麼?」我反問。

  子蔻不假思索地回答:「愛啊。」

  我看著她一派天真篤定的眼神,忍不住笑起來。

  「那你今天怎麼一直盯著梓宸看?我見你看他的時間可比看公子長多了。」

  子蔻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她嚶嚶嚶地叫喚著把自己的臉埋在被子裡,只留給我一個烏黑長髮的背影。

  「他長得好看嘛,我就多看了幾眼啊……」她軟軟地辯解,然後小聲說:「我對公子是敬愛,也不妨礙我喜歡英俊的少年郎啊。」

  「僅僅是英俊?」

  「他說話也很溫柔……什麼嘛!阿止姐姐你套我的話!」她反應過來回過身看著我,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襯著紅撲撲的臉,有些賭氣地鼓著腮幫。

  我笑著搖搖頭,洗漱一番之後也爬上了床。子蔻看著我,終於有些洩氣:「我也就是看看而已嘛,我從成為公子奴婢的那天起就是公子的人了,肯定不能和別人在一起的。」

  我點點頭。

  「阿止姐姐,你連公子都不喜歡,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呢?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啊?」她委屈巴巴地湊上來。

  月色很好,照在她的秀髮上泛著瑩瑩光亮。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答道:「有過。」

  曾經有一個非常,非常喜歡的人,只是我的喜歡與愛情無關。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子蔻眼睛一亮,然後又暗下去。她嘟囔道:「除了公子之外,我都沒有過特別喜歡的人。而且也沒有特別喜歡我的人。」

  我笑起來,拍拍她的背:「我也是啊,我喜歡的人並沒有喜歡我。」

  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誰真正喜歡過我,即便是父皇母后,即便是期期,即便是我喜歡的那個人。

  我喜歡的那個人,我希望的是有一天偶然相遇,讓我知道他過得很好。最好他不要認出我來,我們就擦肩而過。

  「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我看著子蔻,慢慢地說:「既然沒有人喜歡你,你也不必喜歡任何人。你可能被輕視被踐踏被摧殘,但你永遠也不會傷心。」

  子蔻愣愣地看了我半晌,她轉過臉去看著屋頂,又像是賭氣了。

  「有時候我有點怕你,阿止姐姐。」她實誠地說。

  這話和期期說過的如出一轍。她今年只有十六歲,和當年齊國亡國之時的我一樣大。

  我看著她,看著她嬌俏可人的五官和天真的眼睛。我曾經疑惑過,姬玉為什麼會收子蔻這樣單純的姑娘作為婢女,難道僅僅是因為她的好歌喉?

  然後我大概明白了,若他的八位婢女都成熟穩重頗有城府,難免讓人防備猜疑。子蔻的天真跳脫恰恰中和了這種高深莫測,叫人減輕了防備,若是要打探消息必然以子蔻為突破口,那麼不讓她知道太多事情並且盯住她就好了。

  子蔻雖然天真,但是口風很嚴對姬玉也是極其崇拜,再好控制不過了。

  想來姬玉是那麼好的棋手,每一顆棋子都是精挑細選的,連破綻也精心設計。

  我拍拍子蔻的後背,輕聲道:「睡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6:50

 第五章 宅鬥

  項氏歷來是樊國的貴族,祖上出過三位王后兩位將軍。項少涯是這一代項氏的中流砥柱,世襲柏矣候之位,未到三十已經官拜大將軍。他娶了樊君的長女妱元公主,夫妻相敬如賓育有兩男一女,五年前妱元公主因病過世,項少涯至今再未續弦。

  他平日裡喜歡住在營帳之中,與士兵同寢同食,不常回宅子。如今項少涯府上住著他的母親和妾室張氏,張氏膝下有兩個孩子。項少涯還有一個妾室楚氏,楚氏最為得寵,平日裡也跟著項少涯住在營中。

  兩個多月之前項少涯回府,開始就是否出兵余國與丞相相爭。但是每每感覺計策被看穿,丞相總是快他一步,項少涯不禁懷疑府上有奸細。

  這些是梓宸告訴我的,在我接下任務的第二天他便來帶著我在宅子裡轉悠,看到了什麼就跟我說說。

  「我平日裡跟隨老爺,也不常回府,知道的可能不太多。不過你有什麼需要都可以找我。」他對我友好地笑著。

  正如子蔻所說,他是個英俊又和氣的少年,正是她那樣的年紀裡最喜歡的男子。

  我點點頭,問道:「既然你也不常住府裡,將軍為何不讓徐管家來調查?」

  「徐管家是老夫人帶來項家的,若徐管家知道了府上有奸細必然會驚動老夫人。將軍不想驚動老夫人。」

  頓了頓,梓宸又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而且徐管家治下嚴格又很是護短,肯定不願相信自己下面的奴僕出了問題。」

  我看看他,淡淡道:「或許也不是奴僕呢?」

  梓宸愣了愣,遲疑道:「你是說……」

  他話並沒有說完就被前方的爭吵聲打斷了,我抬眼望去,那爭吵的來源正是楚氏和張氏。

  在一群嬤嬤婢女的簇擁下,張氏的小女兒正揉著眼睛大哭,張氏聲稱是楚氏推了她的女兒。楚氏則冷著臉看著張氏一言不發。

  我聽聞張氏是個能幹又頂潑辣的女人,仗著府中沒有正夫人老夫人又甚是寬厚,橫行霸道慣了。而楚氏則是清高冷淡的性子,從來是不理會張氏的。

  她們一個仗著有孩子,一個仗著有寵愛,倒也勢均力敵。

  張氏話裡話外諷刺楚氏生不出孩子,楚氏彷彿是沒聽見似的,直到張氏蹦出一句——留不了後的女人,真叫父母蒙羞。

  此刻楚氏才正眼看著張氏,她原本五官就深刻英氣,這麼冷冷的目光掃過來饒是張氏都打個哆嗦。

  「我的父母親人為國而死,也是你能隨意指摘的?」

  梓宸對我輕聲說:「楚氏的父親和兄弟是侯爺的部下,滿門忠烈。如今合家只剩她一人。」

  張氏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楚氏冷笑一聲看了看她的小女兒,說道:「小小年紀就這麼會演戲,可真是像極了母親。」說罷不顧張氏臉色青紅,帶著自己的婢女們拂袖而去。

  張氏一通亂發脾氣,把周圍的婢女嬤嬤們都遣走了。

  父王好美妾,這畫面真是熟悉。

  眼看著楚氏向我們這邊走過來,我和梓宸都低頭行禮。楚氏的腳步在我們前面停下來,她幽幽地問:「新來的婢女?」

  梓宸恭敬道:「是姬公子的貼身婢女,阿止。」

  楚氏的目光在我們之間打了個轉,語氣就帶了些尖刻:「你倒是一如既往地討女孩子喜歡。」

  這話有些莫名,可她也沒有再多說,帶著她的婢女們離開了。梓宸和我對視,他聳聳肩笑道:「楚小夫人性子就是如此。」

  這樣的話似乎不是單單的性子問題。

  「你們看起來關係不太好。」

  「……楚小夫人確實不太喜歡我。」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覺得我太跳脫了?不過楚小夫人不喜歡的人多的是,也不差我一個。」梓宸頗為無奈。

  頓了頓,梓宸說:「至於夫人們之間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明白,你小心別插手就是了,將軍最厭惡宅鬥。」

  我點點頭。

  之後梓宸還有他的事情要辦,我便不煩擾他,自己在府中走動了五日有餘,可喜的是項府家僕人頗多,平日裡也愛閒聊,方便了我搜集信息。

  丞相在項少涯身邊安插眼線,若只是小僕役便沒有任何價值,府裡同項少涯親近的不過他的隨從們,管家,老夫人,張氏和楚氏及她們貼身的婢女,範圍一下子縮減了很多。項少涯之所以請姬玉這個外人來調查,怕也是一方面怕打草驚蛇,一方面怕流出風聲傷了和氣。

  如梓宸所說,徐管家治下嚴格,老夫人又向來寬厚,項府風氣一向不錯,偷盜爭鬥鮮有發生。每個進府的奴婢家僕都身家清白,看起來和丞相並無關係。

  我默默地想著,正穿過府中花園的時候,聽見一陣琴聲。抬眼看去,園中是一個身著鵝黃斜紋錦的女子,髮間是鑲著上好南海珍珠的簪子,額間一點明豔的朱砂。她低著眼簾漫不經心地撫弄著眼前的古琴。邊上站著九個婢女,一律的藍衣,恭恭敬敬地站著。

  我略一猶豫,準備繞道而行,卻聽那女子不輕不重卻充滿威嚴的聲音:「哪家的婢女這樣不成體統,本宮的琴也是你聽得的?」

  她的琴仍在繼續,從頭至尾沒有看我一眼,但是偌大的園中除了她的婢女之外,也就只有我一個婢女。

  於是我福身行禮,說道:「奴不敢。」

  她笑了,秀麗的眉一挑,帶著些冰冷的意味:「怎麼,謝罪卻不下跪麼?你家的主子倒是把你養出了好大的脾氣。」

  正在我欲出言時,一個聲音響起:「郡主這樣責備,卻不知怪的是姬玉還是齊國的七公主殿下呢?」

  我回頭,看見姬玉走過來,他一身紫衣,手裡拿著一柄摺扇,是已故怪才莫千秋畫的扇面,漂亮的鳳目裡是深不可測的笑意。

  女子終於抬頭,打量著我的眼裡閃過一絲詫異,她緩緩地站起,走到我面前。微微揚起下巴,唇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漫不經心地說:「原來你就是姬公子新收的婢女,原先是侍候齊國七公主的啊。那麼你告訴我,我和她,誰更美?」

  她站在我面前,好讓我看清她的風華絕代。我在那一瞬間明白了她是誰,樊國的玉妝郡主——蘇琤。

  齊國七公主姜期期,樊國玉妝郡主蘇琤,還有衛國辛夫人是名聲相當的美人。傳言中蘇琤是個非常傲慢自負的女子,而她的美貌和才情也當得起這樣的自負。

  這樣的女子,大約不能容許自己差別人分毫。

  平心而論,蘇琤真的很美,面龐像是比著尺子精心雕刻的瓷器一般白皙精緻,由內而外的自信孤傲的氣質讓她看上去高不可攀。

  於是我笑了,淡淡地說:「七公主死在她最美的時候,而郡主殿下總有一天會老去。可郡主的美還存在於世上,七公主的美已經消失了。如何比得?」

  蘇琤沉默了一會兒,輕輕一哼,似褒似貶地說:「還真會說話。」目光便轉到了姬玉手中的扇子上,美目一挑,有些詫異。

  「莫千秋的畫?」

  「鹿山消雪圖。」

  「三千兩金子,我要你這幅扇面。」

  姬玉勾勾嘴角,彷彿嘲笑了一下。這表情惹得蘇琤有些不快,她抿著嘴看著姬玉,等著姬玉出價。姬玉笑著說道:「莫千秋的畫,有人認為價值連城,有人認為一文不值,買畫原本就是買的喜歡,若硬要標上價格,反倒折辱了這份喜歡。」

  蘇琤的目光閃了閃,表情溫和了些,淡淡說:「姬公子果然不落俗套,那麼,請問公子怎樣才可割愛?」

  說話客氣了很多,然而還是一貫的執著強勢。

  姬玉的目光落在蘇琤身後石桌上的古琴上,輕笑:「聽聞郡主這琴是古物,音色絕佳,郡主愛不釋手。今日可否借姬玉一彈?」

  蘇琤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古琴,又瞥了姬玉手中的扇面一眼,略一思忖,便許了姬玉。

  我便知趣地告退,快步離開園中。離去之時聽見兩聲琴音,和姬玉溫柔似水的聲音:「郡主剛剛的《陽春白雪》論指法堪稱完美,不過這輕鬆明快的曲子,何故彈得如此孤寂呢?」

  我看去,便看見蘇琤眼中難以掩飾的驚訝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子蔻說,聆裳和嫦樂的琴技都是姬玉親手所教,卻還不及他自己的七成。那日聽過她們的合奏,那樣絕妙的琴聲居然還只是姬玉七成的水平,我想這近百個諸侯國裡,沒有人的琴技能在他之上。

  我想,姬玉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

  玉妝郡主蘇琤在樊國身份特殊,她原本是當今樊王的第十一個女兒。因為早些年樊王和廣成君的一個約定,蘇琤從生下起就過繼給了廣成君家撫養。廣成君視她為掌上明珠,而樊王也對蘇琤疼愛有加,再加上她的才華和美貌,實際上她的地位超過樊國的任何一位公主。

  有蘇琤的幫忙,就算丞相百般阻撓,姬玉也一定可以見到樊君。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7:00

 第六章 暗流

  玉妝郡主是項少涯的表妹,本是過府探望姨母,當天就要走的,但是老夫人非常喜歡蘇琤,硬拉著蘇琤不讓她回去。蘇琤不好拂了老人家的面子,便稟了廣成君,要留下來陪老夫人半個月。

  過了兩天便是樊國的節日,按例要在王宮外的鬱清湖畔放盛大的煙火,整個樊都的百姓都能觀賞。侯府裡有一座觀景閣,春可賞花秋可賞月,也是極好的觀煙火的地點。

  姬玉受邀登閣一同觀看煙火,我和夏菀陪在他左右。去往閣子的路上正巧遇見蘇琤和她的婢女們,蘇琤看見姬玉的時候眼睛一亮,面上卻克制得很好,沒有露出很歡喜的神情。姬玉也只是低眸微笑行禮,並不殷勤。

  倆人並肩而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內容多是我一竅不通的音律。看得出經過幾天的相處,蘇琤很是欣賞姬玉的樂理造詣,看著他的神情已經和最初的傲慢大不相同。他們都生了極好的容顏,倆個人側臉低語的時候就像一幅畫似的,世間萬物都淪為背景,只剩這一對璧人豔麗。

  「姬公子和郡主真是十分相配。」路過的僕役竊竊私語。我聞言轉頭正好和夏菀對視,她顯然也聽見了這句話,我們相視一笑。

  夏菀是跟隨姬玉時間最長的婢女,應該最是明白姬玉的長袖善舞。

  只要姬玉願意,他和誰會不相配呢?

  登上了閣子蘇琤就被老夫人叫去陪在身邊了,老夫人極寵愛她,要她同席而坐。蘇琤便坐在了最中間的主位上,姬玉位於客位,兩人之間離了不小的距離。

  煙花初上的時候蘇琤偷偷看向姬玉,姬玉正仰著頭看著煙火,絢爛的光芒在他的眼底明明滅滅,光影在他的側臉上交織如同畫卷,每寸運筆都恰到好處。他似有感召,轉過頭與蘇琤的目光對上,然後偏過頭微微一笑。

  蘇琤有點慌亂地別過頭去,耳根就紅了起來。

  這種隱秘的曖昧的氣氛最是撩人。

  姬玉笑著收回目光,手肘撐在椅背上,食指和拇指輕輕搓拈著。他輕輕地喚我:「阿止?」

  我上前低聲應道:「諾。」

  他轉過眼來看著我,問道:「你為何一直看著我?」

  我抬眼正撞入他笑意盈盈的丹鳳眼,想了想便道:「因為公子生的好看。」

  他略有些驚訝,那鳳目微微睜大,彼時一朵煙火在耳邊散開,照亮了我們之間的空氣,照亮了他的側臉和眼睛,也照亮了他眼裡我的倒影。煙火破碎時刺啦刺啦的聲音如同撒了捧水進滾燙的油鍋,熱烈地翻湧起來。

  隱秘的曖昧最是撩人。

  「比煙火還要好看?」

  「煙火是死的,怎麼比得上鮮活的人。」

  這是我的真心話,我一向知道他是好看的。

  他低頭輕笑兩聲,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說:「你倒是十分直白。能說得如此坦然動人,可見心裡並不這麼想。」

  隱秘的曖昧最是撩人,被看穿了便失效。

  真心的感情大都難以說得動人,就如蘇琤慌亂地轉臉過去一言不發。越是能不假思索說出口的動人話語,越是沒有真心。

  這個道理他也明白,所以他才能夠妥帖地表演,言語也動人溫柔也動人。

  姬玉開始問正事:「我交待你的事情,你可有懷疑的對象?」

  我說出了我的想法,他微微挑眉:「有趣,不過既然是少涯親近的人,查的時候小心點,沒有確鑿證據不要出手。」

  「我明白。」

  我退下站在一邊,看著漫天的煙火,周圍的貴人們觥籌交錯,府外的百姓們歡喜地相依仰望著,到處都是熱烈喜慶的氣氛。我漫無目的地看了一會兒,目光又落回姬玉身上,他還是靠著椅背,時而笑著看著煙火,時而和兩邊的貴人們寒暄幾句。

  「公子不喜歡煙火?」我問夏菀。

  夏菀愣了愣:「你為什麼這麼覺得?」

  她比姬玉還要年長兩歲,不算是大美人但是眉眼溫柔,笑起來臉頰有淺淺的酒窩。在姬玉的婢女中夏菀威望最高,就連桀驁的嫦樂都很聽她的話。

  「公子好像有點避著煙火。」雖然他偽裝得很不錯。

  「我以為你不會想要瞭解公子。」夏菀笑起來,她說道:「公子是經過戰火的人,煙火鞭炮這些火藥味兒重的都不大喜歡。」

  我低頭應是。我確實不大關心姬玉是不是喜歡煙火,只是偏巧注意到了。

  只是偏巧,我也不喜歡煙火。

  我生母去世得毫無聲息,那時正趕上是父王的生辰,他設宴邀請諸國使節大宴三日,連著放了三夜煙火。每夜我站在絢爛的煙火下和熱烈的鼓樂之中,三天未曾合眼。

  從那時候起我便不喜歡煙火。

  第二天侯府裡便出了亂子,原是張氏為了沒有被帶上觀景台的事情在庭院中大發脾氣,二小姐卻突然落水,被一通手忙腳亂地救上岸後因為受驚發起了高燒。

  事發時二小姐的奶母去給她撿風箏,回來的時候二小姐便在水裡掙扎了。二小姐說自己是被人推下去的,但是她沒看到是誰。奶母又說她離開二小姐的時候就只有張氏同她的貼身丫鬟在那邊,沒別的人了。

  二小姐是妱元公主的女兒,項少涯唯一的嫡女,老夫人寶貝得不行。這下種種證據指向張氏,張氏慌得不行,聲淚俱下賭咒發誓地說自己在二小姐落水之前就離開了,只是除了她的貼身丫鬟沒人能作證。

  我路過大堂的時候正是張氏拉著老夫人的手哭著辯白之時,她從人縫裡看見我一下子就停了哭泣,指著我對老夫人說:「我……我離開阿燕的時候這婢女見過我的,她可以替我作證,我根本沒有時間折回去推阿燕啊。」

  我沉默地看著她,她的丫鬟們把我拉過去,張氏哭花了妝容還盡力做出和善安撫的神態,對我說:「你是姬玉公子的婢女是吧?你同老夫人說說,你就說實話,申時你是不是見我從花園裡出來?」

  那時我路過花園,確實見她氣衝衝地帶著她的丫鬟們往外走。

  我看著她充滿希冀的眼神,做出一副驚懼的樣子低聲說:「張小夫人在說什麼?奴婢不曾見過您。」

  張氏愣了愣,再也維持不住那和善的假臉,用力一推我指著我氣得發抖:「你……你是收了別人什麼好處,如此污蔑我?」

  老夫人不耐地低咳兩聲,少有的語氣重起來,對著張氏一頓呵斥。張氏抓著我的胳膊用力到要絞出血來,最終也不甘不願地鬆開手,怨毒地瞪著我。

  我鬆鬆胳膊,道一聲打擾便退下了。

  二小姐尚在病中,老夫人最後下令把張氏關起來等二小姐康復再做定奪。侯府後院老夫人是說一不二的,無論張氏如何哭嚎還是被關了起來。

  張氏的丫鬟事後來找我,和張氏同樣囂張的臉色,掄圓了手就要給我一巴掌,被彼時我身邊的墨瀟攔下來。墨瀟冷冷地斜那丫鬟一眼,說道:「姬玉公子的婢女只有公子能碰,你算是個什麼東西?」

  那丫鬟咬咬嘴唇,指著我說:「你為什麼不說實話!你這麼害我們小夫人,你會有報應的!」

  我尚未開口墨瀟就反唇相譏:「你要是真信報應,怎麼不信你家小夫人現在的遭遇就是上天的報應?天意如此阿止幹嘛要阻止?」

  從前夏菀就說過,墨瀟是眾位婢女中最伶牙俐齒的,現在看來果然如此。她原本很討厭我,現在會替我出頭,叫我有些意外。

  丫鬟說不過墨瀟,氣得哭出來。

  「究竟是誰要你害我們小夫人的!是楚氏是不是!」

  墨瀟看看我,我搖搖頭走近丫鬟,歉疚地看著她說:「姐姐怕是認錯了,或者是我當時走神了。我是真的記不清了,小夫人拉我過去時情形緊張就更想不起來。我是姬玉公子的婢女,哪有道理要害你們家小夫人?」

  我笑著,心裡卻沒有什麼波瀾。

  待丫鬟半信半疑鎩羽而歸,我轉過來謝過墨瀟替我擋下那一巴掌。墨瀟抱著胳膊,有些不耐地擺擺手:「誰叫你反應那麼遲鈍,我怕她左右開弓給你打傻了。」頓了頓,她打量了我一會兒,意味深長地說道:「不過,你做戲倒是很好。」

  「……什麼?」

  「你那一副懇切愧疚的樣子,我都要信了你。」她偏過頭笑笑:「你總是這副無所謂的神情,我有時候真好奇,紮你一針你會不會流血會不會覺得痛。」

  她的目光半是嘲笑半是好奇。

  我笑笑回答道:「我也是人,自然是會痛的。」

  和墨瀟分別之後我去找了梓宸,他見了我有些驚訝,笑著問是不是有什麼進展有沒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

  我看著他道:「楚小夫人和侯爺的關係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好吧?」

  梓宸挑挑眉,看著我沒說話。

  看起來項少涯寵愛楚氏而楚氏有些冷淡,昨日項少涯也帶了楚氏上觀景樓而非張氏,煙花盛景之下楚氏頻頻看向項少涯,若項少涯有轉頭的意思立刻又撇開目光。只可惜全程項少涯也沒有看楚氏多少次。

  像楚氏這樣傲氣的女人,連子嗣都不屑,卻對項少涯流露出卑微的感情。楚氏喜歡項將軍,將軍並不喜歡楚氏。所以楚氏有怨而冷淡,將軍有愧以致殷勤。

  雖然梓宸沒有回答我,但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我微微一笑,看著他的眼睛說:「奴婢能不能請您幫忙查一個人?」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7:11

 第七章 佈局

  夏菀曾告訴我,她們這八人都會武功,期中要數墨瀟和南素的功夫最好,特別是南素的輕功。我叫住南素的時候,她眼裡閃過一絲詫異,遲疑地站定。

  她本不是多話之人,我一般也不主動找人攀談,這似乎是第一次我和她說話。她望著我的眼睛裡,自然也有幾分瞧不上的樣子,但更多的是好奇。

  我請她幫忙,她有些遲疑但聽我說是在辦公子的事情之後便很快答應了。

  正在我想要告辭之時,她喊住了我,有些躊躇地說:「那個……你怎麼知道我是南素?」

  這個問題似乎墨瀟也問過我,我思索了一下,笑著說:「告訴你可以,但是你不能告訴你姐姐墨瀟,如何?」

  她咬了咬嘴唇,最終還是搖了搖頭:「那就算了罷。」說完轉身離去。

  果然,墨瀟和南素的關係好到容不得一句隱瞞,而南素是個很誠實的姑娘。

  這挺好的,有可以全心信任的親人。我有時候想起期期,也不知道沒有我在她過得好不好。

  半個月的時間裡蘇琤和姬玉的關係越發親密,幾乎我每次侍候姬玉的時候蘇琤都在。

  天下皆知周是禮儀之源,周王室講究端方識禮,如今的周天子亦是為各國表率的君子仁主,姬玉出身周王室自然是禮數周全,絕頂優雅的翩翩公子。平日裡他又周遊各國,各地風土人情傳說故事信手拈來,蘇琤每每專注地看著他說話,喜歡從眼裡慢慢溢出來。

  我看著他們,想或許女孩子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會變得格外柔軟,即便是高傲如蘇琤也不能免俗。

  於此同時梓宸查到了楚氏的婢女荷心與丞相家的侍衛有染,並且拿到了荷心洩露候府消息給侍衛的書信證據。但是荷心只肯承認自己和相府的侍衛有私情,不肯承認自己洩露候府的消息給相府。

  她哭著抱著楚氏的腿,斷斷續續地說自己只是喜歡上了一個人,並沒有在意他的身份背景,而且絕沒有偷候府的消息給他。楚氏原本就面有不忍,聽了荷心一番話直接哭了起來,她抱著荷心紅著眼睛看著項少涯,說道:「我信荷心。」

  楚氏也是性情中人,此刻換了別人撇清關係還來不及,她卻站出來護著荷心。

  項少涯皺著眉頭叫楚氏不要胡鬧,也不知戳了楚氏那個痛處,她喊道:「我已經陪你胡鬧了多年了,倒真不想再胡鬧了,你讓梓宸陪你吧!」

  此言一出意義豐富,項少涯的臉色立刻就青白了,梓宸沒有說話。楚氏自知失言卻也不想管,兀自扭過頭去抱著荷心哭。

  還好為了不驚動老夫人,這是一次秘密的對質,只有項少涯,姬玉,我,梓宸楚氏和荷心參與,場面尚不至於太難看。

  礙於楚氏的哀求項少涯先把荷心關起來,謝過姬玉幫忙找內奸便離開了。梓宸送我回房,臉色也不太好的樣子。

  他囑咐我今日聽到的話都不要宣揚,我看看他,笑道:「我早猜到了,你和將軍之間的關係。」

  「你十歲父母雙亡被姑母賣入候府,從那時候起就常伴侯爺左右。彼時先夫人還未過世,我聽說她不喜歡你但侯爺卻對你處處相護。你十四歲侯爺便帶你上戰場,你十六歲時率領輕騎千里奔襲救侯爺於危難之中,從此之後侯爺極其信任你,與你形影不離。」

  頓了頓,我說:「觀景閣上,每次煙花大盛,侯爺第一個就會看向你,你笑他便也笑。對侯爺這樣身份的人來說,養個孌童實在不算什麼,他卻拿楚氏做幌子為你隱瞞,可見對你十分用心。如此這般,楚氏對你的嫉妒和怨懟,將軍對你超出尋常的寵愛都有了解釋。」

  梓宸停了腳步聽著我的話,目光從驚異慢慢暗下去,那從來明媚意氣風發的眼睛變得深不見底。末了他笑了笑,說道:「姬玉公子手下的婢女,果然是厲害。」

  我也笑著看著他:「所以你才處心積慮,想把我排除在調查以外?」

  「……我不懂你的意思。」

  「每日申時我都會從花園經過,偏偏那天我遇見了張氏而二小姐同時落水,我成為了張氏唯一的證人。若我真的為張氏做了證,張氏少不得巴著我再大鬧幾天,侯爺性情疏朗最厭惡宅鬥,我捲入了宅鬥想來侯爺也不願意我再參與調查。如此這般,你就可以獨自調查再把罪名扣在你想扣的人頭上了,不是麼?」我慢慢地說。

  我幾乎從未被如此重視過,當意識到這個局的目標是我的時候,我甚至有些受寵若驚。為了避免再生事端,我便徑直找到梓宸,假意說自己的懷疑對象是別人,讓他放鬆警惕。

  梓宸沉默地看著我,今日月色有些昏沉,他站在黑暗裡整個人被陰鬱的氣氛籠罩。

  我看著這樣的他,微微一笑:「你不必如此緊張,我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內奸,不也看著你拉了個替罪羊麼?從頭到尾我可說過什麼?你也不用想著殺我滅口,姬玉公子也是知道的。」

  他冷冷地說:「你不要污蔑我,你有證據麼?」

  「我托人跟蹤你,她看到你把偽造的書信證據交給相府的侍衛。」

  「一面之詞。」

  「哦?」我走近他兩步,看著他陰雲密布的眼睛:「那你覺得,侯爺是信姬玉公子還是信你?你敢賭麼,你輸的起麼?」

  我們之間一時靜默,空蕩蕩的走廊上悄無聲息,他早已不是那明亮天真的少年郎樣子,深沉得可怕。若是子蔻見了這樣的梓宸,怕是會十分難過。

  「你想要什麼?」他終於開口:「不去向侯爺揭露而是跟我談判,你想做什麼?」

  「對於我和公子來說誰是真正的內奸並不重要,只要能成事就是好的。我們沒有當場扣下你人贓俱獲也是表示誠意,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易?」

  我看著梓宸,微微一笑。

  子蔻得知了梓宸的真實身份之後果然很難過,她趴在床上哭了許久,抽抽搭搭地差點沒喘上氣來,我坐在床邊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

  她其實和梓宸也沒說過幾句話,完全憑著一種幻想中的美好對他懷有憧憬。夏菀同我說子蔻常常如此,容易陷入單方面的喜愛但是也很快忘卻。過不了多久她可能連梓宸是誰都不記得了。

  這樣的孩子,也不知是多情還是無情——夏菀這麼說過。

  「所以梓宸答應了嗎?」她一邊抽著鼻子一邊問。

  她終於接受了梓宸是侯爺情人的事實,開始問下面的事情。

  我拍著她的背,慢慢說道:「他沒有別的選擇。」

  「那他也不是很忠於丞相。」

  「他自幼隱瞞身份入候府,對相府談不上有多少感情。他沒有背叛丞相一來是因為他的家人還在丞相手裡,二來是他太喜歡侯爺了。」

  子蔻抬起朦朧的淚眼,疑惑地看著我:「他喜歡侯爺?那他還一直做奸細,早點坦白就是了。」

  我拍拍她的腦袋,笑著說:「不然。」

  這也是梓宸的悲哀之處。

  若他對項少涯沒有愛意,早些對項少涯坦白,以項少涯的氣度再加上他對項少涯的救命之恩,項少涯很可能會幫他救出他的家人,同時不計前嫌依然留他在身邊。

  可惜他喜歡項少涯,越是親密的關係裡越容不得欺騙和隱瞞。他騙過項少涯,現在若是坦白就算留下性命,也不可能繼續做項少涯的情人。

  他不捨得失去項少涯,這是梓宸的死局。他越是不敢坦白就要為丞相做更多的事情,逐漸積累的欺騙更讓他難以啟齒。

  抓荷心之前我對姬玉說了對梓宸的調查,姬玉便決定順水推舟先把荷心推出去,再去威逼利誘梓宸。

  那時他悠悠笑道:「細作多疑,若想他相助,必得給出最能打動他的條件。」

  對梓宸來說,那條件便是項少涯。於是在我答應幫救出他的家人,並且向項少涯隱瞞他的身份時,他眼裡雖有猶豫卻明顯亮了起來。

  這是他無法拒絕的條件。

  子蔻聽了幽幽歎氣,她翻個身躺在床上小聲說:「現在我覺得姐姐你說得很有道理。」

  「什麼?」

  「沒有喜歡的人是挺好的,不然少不得傷心又左右為難,就像梓宸似的。」

  我笑起來,子蔻兀自歎息了一會兒,轉眼看著我:「阿止姐姐,你從前的心上人,你為什麼喜歡他呢?」

  我的心上人?

  我怔了怔,繼而輕笑:「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我小時候遇到他,他給我講了三天的故事,教我唱了一支曲子。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生母去世的時候適逢父王生辰大宴賓客,宮裡忙做一團,並沒有人關心我的去處。我隨處遊蕩之時遇見他,他叫阿夭,是賓客帶來的琴童,抱著個比人還高的古琴在後院迷路了。

  我沒有說我的身份,只是告訴他我的生母去世了,他很為我傷心。他問我為什麼不難過,我說因為不可以。

  一國之主的壽宴大吉,最忌晦氣,所以嬤嬤不許我哭。

  他就把琴放下來問我想不想聽曲子。我母親生前很喜歡《桃夭》這首歌,我請他教我唱。

  我生來五音不全,這麼簡單的歌還連著學了三天,這二十多年的人生裡竟然只會了這麼一首歌。

  或許也是,再沒有人像他那般耐心細緻,一個音一個音反反復復地糾正,不嫌棄我的愚笨。

  子蔻看著我,彷彿在等我那個「很久很久之前」的後續。我想了想,說道:「可能是在他之前,沒有誰對我這麼溫柔,也沒有誰誇我好。」

  即便是我生母也不曾誇過我,她原是伶人,出身低微卻也有些才藝,偏偏我是怎麼教也不會的木頭。她是樂觀不拘的性子,倒也不會罵我只是常常笑話我。

  日久天長,我回想起來她真的是很不錯的人,也是愛我的。大約是第一次做母親,也不太會知道如何做得好。不知道即便是遲鈍如我,也希望被誇讚。

  子蔻的眼睛亮了,也不知道是聯想到了什麼一臉憧憬:「啊,溫柔,我也喜歡溫柔的男子。他對你這麼溫柔,該是喜歡你吧!」

  我忍不住笑起來,笑得有些大聲。她撇著嘴看著我。我說道:「他是個溫柔的人,對誰也都會溫柔,並非我有什麼特別。」

  我有什麼特別呢?

  大概就是特別愚鈍又怪異,一首歌學了整整三天,母親死了都沒有哭,卻在終於學會了《桃夭》的時候哭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7:24

 第八章 收網

  子蔻沒有聽到她想聽的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有些不滿足地哼哼唧唧。我躺在床上仰頭看著天花板,很多久遠的記憶在腦海裡來來往往。

  其實我常常想起他,即便那是十四年前的舊事。

  那三天裡白日他都會來陪我,晚上他要去宴會上幫忙奏樂,我就坐在庭院裡,一邊看煙花一邊等他。

  不彈琴的時候他就給我講故事,許許多多的故事,宮城之外那個巨大的世界,上百的諸侯國,神話裡的南冥北冥,世界盡頭。

  我遇見他,才知這世界偌大。

  至於那首《桃夭》,我會唱之後阿夭笑著誇我唱得好,看著他的明媚笑眼我卻突然哭了。

  母親走的時候我不知道還能為她做什麼,我甚至沒有多少難過,最多是茫然無措。

  在那個時候我突然想如果我能早點學會這首曲子就好了,能在她死前好好地唱一遍給她聽。她特別喜歡這曲子,肯定很開心。

  或許她還會笑著彎了眼睛,誇我一句唱得好。就像他這般溫柔地笑著,誇我做得好。

  我突然覺得非常難受,我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義,明明這世上已經沒有人愛我了。

  阿夭安撫我道:「你好好愛自己,這世上不就有人愛你了嗎?對你來說,你就是世上最可貴的人。」

  我抬頭看著他,他笑意明亮溫柔。

  那好像是第一次,唯一的一次,有人對我說我是可貴的。

  後來我就按照他說的那樣,在這世上最愛自己,只愛自己地活著。在我年幼時無數次孤寂恐懼,或者走投無路的時刻,我總是想起他的話,想著若我死了這世上便沒人記得我了,居然就這麼堅持下來。

  這個人我只見了他三天,卻記了他十四年。

  他在哪裡呢,他還活著嗎,他過得好不好呢?如果他見到現在的我,一定會很失望吧。他曾經出於善意溫柔相待的姑娘,並沒有成為像他一樣善良的人。

  不過,他大概早就不記得我了。

  「但是啊,阿止姐姐。」子蔻哼哼唧唧完,轉過臉來趴在我枕邊,看著我說:「姐姐你說起那個人的時候眼神是不一樣的。你一定很喜歡他,有個心上人真好。」

  我笑著揉揉她的頭,輕聲道:「睡吧。」

  樊國國君年事已高,沉迷於求仙問道對國事並不上心,丞相引薦了一位「仙人」給國君,國君每每身體有恙便聽從仙人之語治療。在姬玉來前國君身體不適,仙人言說國君命格屬火病中不可與命格相沖之人相見。

  姬玉生辰屬水,自然就被排除在了國君的賓客之外。蘇琤倒是常常去見樊君的,沒過多久那「仙人」就因為冒犯蘇琤惹樊君發怒,此時又浮出他平日裡貪污獻銀及言語不敬國君的證據,樊君怒不可遏斬了那仙人的頭連帶著還遷怒了丞相。

  我並不清楚姬玉是如何做的,威脅了梓宸之後我便把他交給了姬玉。想來他給姬玉提供了許多不利於那仙人的證據,姬玉精心挑選了幾個,以蘇琤為觸發裂隙的點,一個個排布好,讓他們被觸發後達到最好的效果。

  由此姬玉終於可以面見樊君。

  夏菀同聆裳和我一起為姬玉整理要面見國君的衣冠,夏菀從箱子裡抱出一件件的衣裳,在桌上鋪平,聆裳便拿著裝了開水的銅壺熨平衣服上的褶皺。

  我對於此類事情一向是手忙腳亂笨拙至極,不毀壞衣冠已是大幸。還好夏菀囑咐我燒水,並不讓我再做更細緻的活。

  聆裳性子有些風風火火,是幹活的一把好手,她手腳很快,做事卻是極妥帖,照料姬玉的生活起居可謂是無微不至。

  「公子面見君上,你可同去?」夏菀一邊收拾一邊問我。

  我給小火爐扇著風,聞言答道:「公子吩咐我陪同。」

  「公子遊說最為精彩,之前有人當堂與公子辯駁,愣是八個人沒說過公子一個人,還有被噎得背過氣去的。真是笑死我了……總之阿止明日便可知。」聆裳去衣櫃裡拿衣服,話音剛落又接了一句小小的驚呼:「哎呀,這裡還有幾件小衣服。」

  「你開錯箱子了,是另一邊的。」夏菀走過去,指著旁邊的一個箱子。聆裳看了那些小衣服半天,笑得樂不可支:「這是公子小時候的衣服吧,菀姐你的收藏?」

  夏菀也不否認,她偏過頭笑笑:「他一年年地長得太快了,我怕我忘了他小時候的樣子。」

  聆裳嘖嘖感歎了兩聲,笑道:「可惜我來得晚,公子已然是翩翩公子了。」

  「來的晚也是好的,早年公子遭受那些事,你這脾氣哪裡忍得住。」

  夏菀說著便看向我,我看了看她們便專心給小火爐扇風。夏菀把那些小衣服放好合上箱蓋,歎息一聲:「他這些年真是變了很多。」

  聆裳和夏菀又說了幾句,她便拿了衣服走過來,經過我的時候有些吃驚地停下腳步:「阿止,你身體不舒服麼?怎麼在發抖?」

  我直起身來,活動活動筋骨:「蹲久了,身子麻了。」

  這天明明沒有幹什麼活,我卻覺得很疲憊。便是如此疲憊晚上也沒有能早早睡著,我睜著眼看著天花板,聽著子蔻安穩的呼吸聲直到東方漸白。天快亮的時候我終於迷迷糊糊入夢,夢裡我看到了阿夭。

  我已經多年沒有夢到他了。

  他還像十四年前那樣,穿著件鵝黃色的衣服,抱著比他還高的琴站在我的面前,他長得好看笑起來更好看,有一雙琥珀色的澄澈眼睛。

  他離我有兩步之遙,我上前一步他卻後退一步。

  他對我說——對不起。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他只是看著我,溫暖又淒傷地看著我,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夢在此處戛然而止,醒來的時候子蔻在旁邊喊我的名字,她說我在發抖,她有點擔心我。

  「你做噩夢了嗎?」她問我。

  我點點頭,想了想卻突然笑了出來。我拍拍子蔻的肩,說道:「這麼多年了,這世上居然還有能讓我害怕的東西。」

  「夢只是夢,你別怕。」子蔻很篤定地說著。

  我看著她的眼睛,笑笑:「嗯。」

  這日我和嫦樂墨瀟南素陪同姬玉面見樊君,他穿得優雅笑得妥帖,既謙和又不失貴族的威嚴。

  樊君有些懶洋洋的,傳聞中他對政事頗不上心,看來確實如此。雙方寒暄落座之後,樊君倚在那金絲椅背上,慢悠悠地說:「久聞公子有奇策,說來孤聽聽。」

  姬玉行禮,笑道:「奇策不敢,但有一條長生之方,獻於君上。」

  一聽到「長生」樊君的眼神就亮了起來,正襟危坐不復慵懶姿態,急切地說:「公子請講。」

  我看見姬玉眼裡的笑意,樊君上鉤了。能被譽為天下第一說客,姬玉自有他的本事。他言說余國立國之時曾捕獲一隻千年神龜,供奉至今,是以余國國主歷來長壽。強奪神物怕是對神不敬,但若是樊國能救余國於水火,便可順理成章要他們獻上此神物。

  丞相主張今年樊國有水災收成不佳。此時開戰勞民傷財,應該養精蓄銳。姬玉道吳國正是氣勢囂張,哪裡會給樊國養精蓄銳的時間,彼時他攻下余國得了余國糧倉,難免不會攻擊鄰近的樊國,那時再交戰為時已晚。如同渡河,敵方在河中之時正是最薄弱,出擊輕易便可取勝,敵方已經渡河而來陳兵列陣,最是氣勢高昂,再出兵已經晚了。

  丞相又說那吳趙大軍人多勢眾,即便樊國幫余國也不能獲勝。

  姬玉反駁道吳趙大軍雖然是來勢洶洶,可也是同床異夢,若可使兩國聯盟破裂,取勝易如反掌。

  我見他三言兩語陳情利弊,輕描淡寫地蠱惑人心,那些計策和形勢從他的嘴裡說出來的時候,就像是果子裹了一層蜜,釀成誘人的蜜餞。樊君的情緒變化完全被他掌控在手裡,每次皺眉每次大笑他都各有應對。他便如此攻城掠地,看著樊君被他一步步說動。

  遊說者,攻心為上。

  他那些精巧的語句從我的腦海中飄過,並未留下半分重量。我只是細細地看著他,看著他的眼睛,鼻樑,嘴唇,下頜線,聽著他說話時時而上揚時而低沉的尾音。所有一切無比陌生又似曾相識的細節。

  或許是睡得太少了,我的思考變得艱澀遲緩。這些碎片式的影像在我的腦海中糾纏,我如同在一條黑暗的路上奔跑,直至窮途末路。

  接近兩個時辰的對辯之後姬玉大獲全勝,樊君答應出兵又給了大筆賞賜,他微笑著應下。丞相面色不佳,行禮告退。

  樊君求仙問道這麼些年裡,一直是丞相主持朝政。前些年樊君在仙藥仙術上花了不知多少銀子,直到丞相舉薦「仙人」給樊君,樊君才有所收斂。

  丞相雖然說是獨斷了些,卻也是盡心盡力。他與候府雖有不睦,但在出兵這件事上卻不是針對項少涯。今年樊國水患嚴重,丞相是最知道利害的,出兵余國就像是押上國運的豪賭。他不願賭罷了。

  我們隨姬玉一起出門時蘇琤已經等在門口,她同姬玉說了幾句話,眼裡已是止不住的笑意。

  真是可憐的姑娘,我這麼想著。

  回到侯府的時候我遇上了梓宸。他本是忙人,自從那次揭穿他身份的談話後我們少有謀面,此番我們在花園的回廊上打了個照面。他愣了愣之後便笑起來,神色如常:「阿止姑娘。」

  仍是乾淨陽光的少年模樣。

  我於是也點頭應下。

  我們同路,一同走了片刻之後,他突然看向我:「我能問你個問題麼?」

  他的語調很輕鬆。我也轉眼看向他,示意他說下去。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他確實從一開始就表現得人畜無害,項侯爺懷疑內鬼是常駐府上的人,也為他脫去了大半嫌疑,按道理怎麼懷疑也不到他頭上。

  我想了想,答道:「從一開始,你第一次跟我說話的時候。」

  他挑挑眉毛:「姬玉公子的洗塵宴席?」

  「是的。」

  「為何?」

  我轉身看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你主動與我攀談且對我很好奇,我便覺得你不普通。」

  在尋常人眼裡,我是再平凡庸常不過的女子,見了我許多面都不記得我長相的不少,和我說了很多次話也不記得我是誰的更多,沒有誰會主動放心思在我身上。

  在我這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裡,能一眼注意到我的人,都是我的同類。

  他有些疑惑,然而很快舒展了眉頭,笑道:「居然是如此。」

  我沉默片刻,繼而問:「我也能問你一個問題麼?」

  他點點頭:「你說。」

  我在花園之中站定面對著他,看著他的眼睛。

  「你為什麼喜歡項侯爺?」

  他有些吃驚,臉色先是白了,又漸漸有些泛紅。在一片火燒紅的楓葉背景裡十分青澀好看。

  我欣賞著他的臉色變化,原先覺得他善於偽裝心思深沉,但卻忘記了他也是僅僅十七歲的少年。原來愛意是這樣藏不住的東西,即便是對於一個細作。

  想來項少涯也是因為知道梓宸是愛慕他的,所以未曾有過懷疑。

  「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我見他面有猶豫,於是說道。

  他低了眼睛,不知想起什麼,輕輕一笑:「阿止姑娘,我六歲入府,十歲才知道父母未死且在丞相手中。開始的時候,我是真的。」

  他抬眼看著我,眼裡有些悲戚又有些無奈。

  「我在他身邊整整十一年,姑娘也看得出他為人如何,這麼優秀的人屬意於我,對我好,我怎麼可能不喜歡他。」

  我沉默了。

  項少涯為人疏朗豪邁,又相貌堂堂,其剛正不阿在我見過的貴族裡面確實少有。這樣的人願意為梓宸破例,為梓宸辜負愛自己的小夫人,梓宸自然心動。

  我問道:「即便你與他同是男子,即便你是細作?」

  「是的。」他的回答很篤定。

  「無論我是什麼,我應該都會很喜歡他。」

  我看著他,看著秋日裡明朗又悲傷的一雙眼睛,我覺得我在那條漆黑的路上的狂奔終於撞上了牆壁頭破血流,痛但是清醒。

  我得去求一個千真萬確。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7:37

 第九章 梓宸

  第二天早上我去幫夏菀整理衣服,把那些繁複的衣服一件件疊好。夏菀輕笑著說:「幸好公子瘦些,不然這一層一層的衣服要撐成什麼樣子。」

  我想起來樊君如同球一般臃腫的身材,不禁莞爾。夏菀說道:「終於見你笑了,這一天你都心不在焉。」

  「昨夜沒有休息好。」

  「子蔻磨牙了?」

  「……倒也沒有。」

  最近正是陽光好的時節,我提議把衣服晾曬一番再收入箱子。夏菀同意了,又開了各個放衣服的箱子找出需要晾曬的衣服。

  包括那個放姬玉兒時服裝的小箱子。

  我看著那箱子裡的衣服,問夏菀道:「這裡怎麼有一塊污漬?」

  夏菀湊過來,看著那塊布料上褐色的斑點,想了一會兒道:「怕是泥漬吧,洗也洗不乾淨了。公子小時候最喜歡穿這件的,我就收著了。」

  這件被污漬染了的衣服是件鵝黃色長袖袍的上衣,沒有什麼特別的繡紋,看身量大概是十歲孩子的衣服。旁邊還放著對應的腰帶。

  我拿起腰帶,上面繡著周的文字,我問夏菀:「這上面繡的是什麼?」

  夏菀看了一眼,答道:「這是周的文字。繡的是公子的小名。」

  我拿著腰帶的手微微收緊,聽到夏菀的聲音從我耳邊飄過。

  「……繡的是公子的小名,阿夭。」

  阿夭。

  公子的小名,阿夭。

  姬玉,阿夭。

  果然我沒有看錯這件衣服。

  從前天看到聆裳從箱子裡把它拿出來的時候我就想起來了。我竟然把關於他的所有物品記得清清楚楚,隔著十四年的時間一眼就認了出來。唯有他,我沒有認出來。

  我是來求證的,也求到了我的證。

  圖窮匕現,無路可退。

  我把那腰帶放回箱子裡,聽見自己的聲音,依舊平淡冷靜。

  「這件衣服還曬麼?」

  「曬曬吧,這污漬也不知怎麼弄上去的,還好不顯眼。」

  我知道啊,那三日裡有一日下了小雨,他身上濺了污漬。

  我拿出來那件衣服合上箱子,箱子落下的時候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悠長的歎息。

  唯一值得慶倖的事情是,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他是我的阿夭。

  就連他自己也不記得了。

  第二天一早姬玉便把我叫去,他給了我一個小箱子,裡面裝滿了樊君賜的珍寶,說是此番我功勞甚大賞賜我的。除此之外他還給了我一塊玉佩,雕刻成鏤空的月牙形,以銀絲點綴,那玉是十分通透的天青色,成色很好。

  「你不是很喜歡天青色麼,我初初看到這塊玉就覺得很適合你,便交給樊國工匠做了玉佩,今日剛拿回來。」他在一片晨曦中看著我笑,也沒有要邀功的意思,彷彿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我端詳著玉佩,想起子蔻對我說過的話。

  你為什麼不愛公子呢?

  那確然是我喜歡的顏色,我喜歡的款式,我喜歡的質地,是極適合我的玉佩。看得出他挑這件禮物是用心的,被這樣一個人放在心上自然令人心動,甚至於受寵若驚。想來蘇琤也是如此,以為姬玉待她與眾不同。

  只可惜他對所有人都是這般,或是策略或是習慣,只能說明誰在他心裡也沒有什麼特別。

  我收下玉佩,行禮道謝。

  姬玉說道:「你把東西放一放,便去西側廂房吧。」

  我抬眼看他,他拂一拂紫色衣袖,說道:「這局終於到了結尾,你也參與了一半,不來看看麼?」

  於是半個時辰之後我和姬玉一同到了西廂房,此時梓宸和項少涯已經站在房中。項少涯氣得雙眼發紅,而梓宸臉色慘白跪在地上,待我們走進來梓宸抬眼瞪向姬玉,滿滿的都是憤恨。姬玉倒是像沒看見他似的,和項少涯寒暄幾句便坐下了。

  梓宸對於姬玉來說已經沒有利用價值,自然到了攤牌的時候。

  姬玉手上似乎有個神秘的情報網,在和梓宸合作之前他調查過梓宸,很快便查出來梓宸的父母親人曾經在丞相手上,但在兩年前已經悉數去世,自此之後和梓宸通信的都是模仿了他們筆跡的代筆先生。

  丞相騙了他。

  但是姬玉並沒有告知梓宸真相,而是找了那代筆先生寫了兩封信,偽裝成和他父母有所接觸的樣子,繼續以此利用他。

  姬玉答應了梓宸不會告訴項少涯他的身份,項少涯一開始也確實不知情,在那「仙人」倒臺之後,姬玉就將梓宸的真實身份告訴了彼時去往軍營的項少涯,並且囑咐他不要聲張。

  那時梓宸留在侯府並沒有跟隨項少涯,自然無從知曉。今日項少涯回府便是結算一切。可歎的是,這段時間梓宸合作時姬玉留下的證據,正好能證明他細作的身份。

  從頭到尾梓宸被騙得徹底,利用得乾乾淨淨。我和姬玉並不是毫無破綻,只可惜他實在是太想擺脫丞相,太想永遠陪在項少涯身邊了,以至於忽略了那些破綻。

  我看著梓宸,他面上有著紅色指印,該是被項少涯打的,眼裡全是慌亂也有倔強,握著衣角的手指用力到指尖泛起白色。

  「你真的是細作?」項少涯已經氣得發抖了。

  梓宸咬咬牙,伏在地上說道:「是。」

  項少涯氣急反笑,他指著梓宸說:「好啊,好你個梓宸,你騙了我十一年。當年你於亂軍之中救我,也是為了取得我的信任?」

  「不!那時候我是真心的,侯爺,我……」梓宸抬起頭來,眼裡慌亂得不成樣子泛起紅色來,可是又不知道能說什麼似的,只是重複著:「我是真心的,真心的……」

  「真心的?一邊對我真心,一邊把我這裡的消息透露給丞相?」項少涯嘲笑道:「你的真心可是廉價!」

  梓宸膝行幾步到項少涯身邊,他拉住項少涯的手,努力地把話說得流暢:「侯爺,我以為我的家人在丞相手上……我這次幫姬玉公子也是為了擺脫丞相的控制……我是想要和將軍你一起的。」

  項少涯沉默了,或許是被梓宸話裡的什麼所觸動,他側身對著我們,看不清神情。姬玉喝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說:「將軍請我來幫忙指證,如今他已全數招認,也沒有什麼別的好說。他要的條件確實是要救出家人且不讓您知曉,至於他心中所想,該由您來判斷。」

  項少涯默了默,回身低頭看著梓宸的眼睛:「你剛剛說和我一起,一起什麼?」

  梓宸仰著脖子看著他,束起的高馬尾一直垂到地上,動盪不安的眼睛裡滿是希翼和困惑。他看著項少涯把手從他的手裡抽走,茫然無措地看著項少涯,眼神幾乎是在哀求。

  「你是什麼東西,你也配?」項少涯一句話落下來,直直地砸碎了梓宸眼裡的希翼。他像是聽不懂似的,瞳孔微微放大,怔怔地看著項少涯。

  他嘴唇微張像是想要說什麼,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到項少涯叫人把他關起來的時候,梓宸還是丟了魂一般甚至沒有反抗,只是在被拉起來的時候輕聲說了一句:「原來你也是假的。」

  項少涯沒有回答,也可能是沒有聽見。

  梓宸身為細作而作假,但是他是真心喜歡項少涯。對於項少涯來說梓宸是什麼呢,一個可心的玩物罷了。便是他項少涯疏朗豪邁,那份疏朗也是對他平級的貴族們,而非一個下人。

  這世上的貴族們,哪個不是如此。梓宸被所有人欺騙,最後再被所愛之人欺騙。

  他多可悲。

  梓宸被帶下去之後,姬玉和項少涯說了幾句話便離開,我跟在他身後行走在庭院中。

  兩天前那個少年還站在我的面前,悲傷又篤定地說他很喜歡他的主人,那時我已經知曉他將要面對的命運。

  可我也就這樣看著他奔赴這場悲劇。

  「你可憐他麼?」姬玉突然轉頭對我這樣說。這位始作俑者一直笑意盈盈,並未有半分愧色。

  我想了想,答道:「可憐。」

  「你覺得我該遵守諾言,成全他?」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倘若您成全了梓宸,來日項侯爺得知了梓宸的真實身份,梓宸肯定會提起此事來將功贖過。而侯爺知道了您曾和梓宸聯手隱瞞於他難保不會對您心生芥蒂。從您的利益來考慮,自然是此刻出賣梓宸為上。」

  我看著他的眼睛,淡淡地說:「您並非善人,自然不會以成全別人的幸福為先。」

  姬玉眼神微微沉下來,他似笑非笑地說:「並非善人?」

  他這樣的時候多半有些琢磨不透的駭人氛圍,但我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問道:「您是善人?」

  他似乎想了想,繼而笑道:「自然不是,不過冠冕堂皇的偽善之語說多了,你這直白的惡言反而叫人不習慣。」

  我低眸笑笑,他並未再說什麼,轉身向前走去。我跟在他身後,他身上有淡淡的柏木香味,一路綿延。

  從前阿夭是不熏香的。

  從前阿夭是最善良的人。

  他和阿夭,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7:52

 第十章 蘇琤

  在姬玉面見樊君十天後,蘇琤在一天傍晚來到項少涯府上,直奔姬玉而去。那時姬玉正在教我下棋,聽說蘇琤來訪我便避到屏風之後,幾乎是剛剛走到屏風後我就聽到蘇琤走進來。

  她喜歡音樂,身上總是帶著玉璧,步行之間玉璧相撞便有清脆聲響。平日裡這聲響總是不疾不徐高雅動聽的,今日卻亂了節奏,一片嘈嘈雜雜。我聽她匆匆行禮,便坐在姬玉身側。

  「我們私奔吧。」她這樣說道。

  姬玉和她之間有一盞燈,我透過絲質的屏風看到燈火搖曳映照下蘇琤模糊的側臉,便是模糊也是美麗的側臉。

  初見時她高高揚起下巴,問我她和期期誰更美。現如今她卻握著姬玉的手,顫抖又卑微地說——我們私奔吧。

  姬玉溫言道:「郡主何出此言?」

  「父皇要把我許配給衛國的世子。他說……樊國要出兵援余,需要借道衛國……衛國又強盛……我也不懂這許多,總之是無論我怎麼說,他都一定要讓我嫁給那個人。」蘇琤難得如此慌亂又傷心,語氣都是不穩的。

  姬玉拍拍蘇琤的肩膀,不易察覺地和她拉開距離。

  「我在衛國之時見過世子清彥,他年長郡主四歲,青年才俊相貌堂堂,並且戀慕郡主已久。郡主此番聯姻,未來便是衛國的王后,姬某在此恭喜郡主了。」他就著空出的距離微微俯身行禮,那距離正正好不多不少。

  蘇琤那邊沉默了,她似乎震驚至極,半天不能言語。

  「你恭喜我……你居然……」她咬著牙說:「我就是不想嫁他,我才不要被他們當物品交易去,我想嫁給……」

  「郡主!」姬玉的聲音仍然溫和但有了堅決,蘇琤於是停住話頭。

  他站起身來,慢慢地說:「郡主,婚嫁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況我與少涯一向交好,禮義不可違。」

  他一字一句地說出「禮義不可違」這幾個字。蘇琤顫了顫,也站起來,一步一步逼近姬玉,舉起手來放在他的胸膛上。她一直盯著姬玉,眼睛眨也不眨:「你莫管禮義,你只需說,你到底喜不喜歡我,你想不想娶我?」

  姬玉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郡主天人之姿,才藝絕佳,世上豈有人不喜歡?難道喜歡就能娶你嗎?」

  蘇琤搖搖頭,她有些急切。

  「自然不是,那得是我喜歡的人才能娶我。」

  「所以郡主覺得,你是喜歡我的?」

  「是……」蘇琤的眼睛眨了眨,低下來。

  她這樣的性子,主動說出這種話,想來是用情已深。

  姬玉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低頭深深地注視蘇琤的眼睛:「玉妝郡主,你真的瞭解我嗎?」

  「我們認識才不過兩個月,我果然是你值得託付終身的人嗎?郡主殿下,一時的動心是有的,一輩子卻是漫長得多的事情,切莫執迷。」

  蘇琤顯然沒有把姬玉的話聽進去,她說道:「你……是不是擔心我不能忍受居無定所,四處奔波,不能忍受缺少奴僕,親力親為?」

  「是,你確實不能忍受,而且也不必忍受。」姬玉笑著,他擦去蘇琤臉上的淚,慢慢說:「郡主殿下就該一輩子高高在上衣食無憂,這對你來說遠比愛情重要得多。蘇琤,我是不會跟你私奔的。」

  蘇琤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說到底,你就是不夠愛我。」

  姬玉想了想,說道:「如果你想要這麼理解,也可以。」

  蘇琤慢慢後退幾步,心灰意冷地跌坐在地。

  她的孤注一擲和他的遊刃有餘,顯得她的狼狽愈加狼狽。

  幸而她還不知道,與衛國的聯姻就是姬玉的建議,她和清彥的婚事是姬玉一力促成。

  姬玉喚我出來送蘇琤,我從屏風後走出向蘇琤行禮。她眼神空空地看向我,忽然抬手從頭上拔下一支朱釵,銀光閃爍間徑直刺向自己的脖頸。我和姬玉幾乎是同時出手,那朱釵接連在我的手臂和他的手臂上劃出長長的傷口,最後被姬玉握住。

  鮮血從我的手臂上流淌下來落在他的手臂上,與他的血混合一處。

  蘇琤捂住嘴巴,她沒有驚叫出聲,只是無聲地哭泣。

  「項老夫人待你這樣好,你方才可有一瞬想過,你若死在項家,老夫人該多傷心?」姬玉慢慢地說,蘇琤搖頭再搖頭。

  美人哭起來也是梨花帶雨,惹人憐愛。我看向姬玉示意他先離開,姬玉點點頭,說道:「阿止,你勸勸郡主殿下吧。」

  他鬆開手,朱釵落下地上發出清脆的叮噹響聲,伴著從他指縫間滴落的血珠,如同圍著朱釵點點綻放的梅花。他的血色比普通人要深一點,染紅袖子的樣子更加觸目驚心。蘇琤轉過臉去不看他,姬玉便笑笑離開了房間。

  當姬玉的腳步聲遠去之後,她終於忍不住大聲哭泣起來。她一邊哭一邊笑,顫聲說:「我是玉妝郡主,我身上流著王室的血,父親和陛下他們那麼疼我。可是他們那麼容易就把我賣了!賣給那個我從沒見過的什麼皇子!憑什麼,憑什麼?」

  我默默地看著她,彷彿透過她看見了期期。若不是齊國亡了,期期或許也會有這麼一天。凡事都有代價,這便是作為公主皇子被寵愛淩駕於千萬人之上的代價。

  「連那些鄉野村姑都可以嫁給自己喜歡的人,為什麼我不能……」她哽咽著說。

  我蹲下來,在她面前與她平視,看著她瀲灩的一雙眼睛,平靜地說:「那些鄉野村姑真的比您差上許多嗎?」

  她對我怒目而視,我笑笑:「自然您是王室貴胄,聞名九州的美人,可出身,美貌,國勢這些並非是您自己掙的。至於才情,若您終日勞作苦於溫飽,哪裡有餘裕學習詩書音樂?說到底那些平民姑娘未必沒有聰慧美貌的,只是運氣不如您罷了。若她們都像您這樣埋怨,這世上也有太多不可原諒之處了。」

  「你在說什麼?尊卑有別……天命如此!」蘇琤瞪著眼睛看我,傲慢和憤怒蓋過了悲傷。

  我忍不住笑起來,搖搖頭:「郡主可知每年有多少國家滅亡,多少『尊貴』的貴族為奴為婢?信尊卑有別,不如信有得必有失。若想占得十全十美,只怕是鏡花水月一無所有。再者說,活著最差的情形也不過一個死。您連死都不怕了,還怕活著麼?清彥究竟是怎樣的人,將來會待您如何也未可知,您若是不願信他就去逃婚,別管清彥也別管姬玉,摒棄榮華富貴去做個平民女子,將來便可以有婚嫁的自由。若是您又想要尊榮又想要自由,只怕是貪心太過。」

  蘇琤怔怔地看著我,憤怒悲傷衝撞在一處,最後糾纏成沒有著落的茫然。最後她捂著眼睛匍匐在地上,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若是他,我一定選自由。我是真的喜歡他……我真的很喜歡他……」

  如果沒有姬玉,她也許不會如此狼狽。

  如果不知道他的好只是做戲,如果不知道他溫柔的笑容背後是滿滿的算計和心機,如果當真以為自己被這樣一個人愛上,天底下沒有哪個女子不會動心的吧。

  我把朱釵撿起來擦乾血跡,插回她的髮髻裡,輕聲說:「人心易變,難得始終。郡主,你回去好好睡一覺,等醒過來的時候,就把關於姬玉的一切都忘記了吧。姬玉不值得你為他放下尊嚴,是他配不上你。」

  蘇琤抬起哭紅的一雙眼睛盯著我,驚詫繼而疑惑,她突然拉住我的胳膊,也不管沾了滿手血。

  「你是誰?」她注視著我。

  我沉默了一下,然後笑著說:「我是姬玉公子的奴婢阿止。」

  「普通奴婢怎麼可能說出這種話,你到底是誰?」

  「我是阿止。」

  「你!」她攥緊了我的手,微微靠近我彷彿想從我身上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她一字一頓地問:「你是誰?」

  紅著一雙眼睛,眼睛裡還有淚,再怎麼想表現得威嚴也難。

  我不禁笑著搖搖頭:「郡主殿下,我是誰很重要嗎?現在的我就是阿止,僅僅是阿止。」

  無論蘇琤怎麼問我只有這麼一句話。她雖然氣憤疑惑,卻也無可奈何。

  其實這無關我如何,只是她終究不能接受自己被一個普通姑娘勸服。

  蘇琤離開的時候眼睛還腫著,但是神情已經恢復了冷淡高傲的樣子,甚至看起來比平時還要冷。她一身橘紅色長裙從庭院中走過,沒有再去找姬玉,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回去宮中。

  姬玉叫我去處理傷口,我到房間的時候嫦樂剛剛幫他處理好傷口。他靠在軟塌上看書,左手拿著書,右小臂上裹著紗布一直延伸到手背。嫦樂皺著眉頭說:「幸好是皮肉傷,您這是彈琴的手啊。」

  說罷她轉眼看向我,有些不耐煩地喊我過去包紮傷口。

  我低頭看看的我胳膊,大約兩指長的傷比他只長不短,傷口上的血跡已經凝固,留下斑駁的印記。只是我又不會彈琴也不會作畫更不會跳舞,這胳膊自然就沒有那麼金貴。

  嫦樂用清水擦乾淨我的傷口,給我上藥。

  我對姬玉說:「蘇琤走了。」

  姬玉點點頭,淡淡地說:「今日之事不要多言,就說我是自己劃傷的。」

  他看起來平靜甚至於淡漠。蘇琤的來訪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連她試圖自殺都沒能挑起他太多的情緒,這和曾經對蘇琤溫柔體貼的姬玉判若兩人。

  他出戲很快。看來這個人一直以來被很多人愛著,所以也習慣了揮霍。

  我希望阿夭能夠被很多人愛著長大,不要像我這樣。但是我也希望他是真正的善良,溫柔,光明,就像我遇見他時那般。

  姬玉轉過頭來,問我:「你看我做什麼?」

  我笑著說:「看您真是好看。」

  人心易變,難得始終。

  如若他不是阿夭,我應該不會這樣討厭他。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8:04

 第十一章 失蹤

  我話音剛落嫦樂給我包紮的手便一緊,勒得我傷口生疼。我轉眼看向她,見她眼神帶著刀子,便微微一笑:「難不成姐姐覺得公子不好看?」

  她眼神一凝,眼看著又要下重手。姬玉悠悠地喊了她的名字:「嫦樂。」

  嫦樂便一下子鬆了氣,憤憤地看了我一眼,迅速包紮好然後離去。

  姬玉看看我,似笑非笑地說:「嫦樂下手那麼重,可你連眉頭都不皺一下,看起來像不知道疼似的。」

  我摸了摸胳膊上包好的紗布,淡然道:「疼還是疼的,只是忍了。」

  他用書點了點旁邊炭火上的小泥爐,說道:「你的藥,這邊有碗,你去倒了喝吧。」

  我看著那小泥爐想了想,回憶起來我身上還有他下的毒。三個月要服一次解藥,不然毒發五天後身亡,這是他信任我的基礎。

  「我傷了手,還是親自熬了藥。」他用一種玩笑的語氣說道。

  我微微偏頭,淡然道:「阿止謝過您,親自下毒又親自熬解藥。」

  他哈哈大笑起來,眼睛都彎了。本就是俊朗的容顏,笑起來更加好看。

  「你真是直白的有趣。」

  蘇琤答應了和衛國世子的婚事,一切就有條不紊地安排下來。候府裡的下人們不知姬玉和蘇琤之間種種,只是歎息原本一對璧人,最後未能在一起。

  不日我們就將啟程離開樊國,姬玉要設法破除吳趙聯盟。

  我順著石階拾級而下,從陽光明媚走進陰暗潮濕,石板的間隙之間長著大量的青苔,滑的有些站不住。

  這是候府的地牢,梓宸就被關在這裡。

  牢房還算是寬敞,地上鋪了稻草。他穿著灰色的囚服坐在地上,頭髮有些散亂,神色厭厭,完全沒有初見時那神采飛揚的驚豔。

  我把飯菜放在欄杆外面,喊他:「梓宸。」

  他慢悠悠地轉過眼睛來,散漫的眼神在看到我的一刻凝聚,他幾乎是撲到欄杆邊,手腕上的鎖鏈撞擊欄杆發出巨大的聲音,瞪著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

  「阿止。」他咬牙切齒地說。

  我看著他,輕輕一笑:「是我。」

  「你還敢來見我?」

  「我為什麼不敢?」我迎著他的怒氣,慢慢地說:「只是你想見的人不是我,是項少涯。」

  他的臉色白了,瞪著我的憤恨變成更深的一種失望。他低下眼睛冷冷地笑了幾聲,說道:「你是來看我笑話的?」

  我並未回應他,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二小姐死了。」

  他聞言睜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斷斷續續地問:「你……你說什麼?」

  「二小姐是你推下水的,對吧?她落水被救後發了高燒,病情時有反復。最近天氣突然變冷,她情況惡化昨日去世了。」我平淡地說。

  他的神情從驚訝到慌張最後變成絕望,攥著欄杆的手指也發白了。

  頓了頓,我繼續說:「還有,荷心自殺了。就在你被關起來那天,項侯爺還沒來得及為她平反。」

  梓宸的眼眸顫了顫,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咬著乾涸開裂的嘴唇,低下眼眸避開我的目光。

  「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麼?」

  「你雖然是受害者,但也並不無辜。」我低下頭把飯盒一層層打開,慢慢說:「明白這一點,你或許會好受些。」

  「我是不無辜,你們有誰無辜嗎?你,姬玉,丞相還有……項少涯。」他倔強地看著我,眼裡的光還是顫抖的。

  我笑道:「我有說過我們誰是無辜的嗎?我,姬玉,丞相和項少涯,我們總要為我們做的事情付出代價。」

  「說得好聽,你們付出了什麼代價?」

  我想了想,認真地說:「善水者多溺斃,攻心者終傷心。比如我,便永遠不會愛人也不會被愛地過一輩子,算不算是一點代價?」

  梓宸驚訝於我的話,半是懷疑半是憐憫。他從最初的憤怒中慢慢冷靜下來,望著我冷聲道:「你究竟是來做什麼的?」

  他的目光有些警戒,我想他大約猜錯了方向,便說道:「你放心,我不是來殺你的。我是來告訴你,不要等了。」

  「你是在賭,賭這十一年來你和侯爺的情分,賭自己的真心,賭他的不捨得。可是他真的愛你麼?他待你自然用心,但是就算是養一盆花,養一條狗也是要用心的。」

  梓宸捏緊了拳頭,紅著眼睛看著我。

  我蹲下來,與他平視:「對他們來說,沒有一定只養一盆花的道理,更何況一盆花死了可以換上一盆新的。對花來說那是它全部的生命,可是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妝點庭院的玩意,片刻的憐惜和虛榮。這麼廉價的喜歡。」

  「可我也不後悔!」他掙扎半晌,終於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

  不後悔,真是難得。

  我想這個少年有時候看起來老成,有時候又有年輕的意氣用事。對他來說有個深愛到被騙也無所謂的人,也是令人羨慕。

  於是我笑了笑說:「我剛剛聽到了侯爺的決定,所以才過來找你。」

  梓宸愣了愣,他咬咬唇,輕輕地說:「他……要殺我?」

  我點點頭。

  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看見他眼裡的絕望,他彎彎嘴角,像是在嘲笑什麼,聲音顫抖:「不可能……他要……殺我……我憑什麼信你!」

  「你當然可以不必信我,等他寬恕你。」

  我轉過身向牢房的出口走去,頓了頓,我說:「或者不要再等他了,用你的方法離開這裡,從此以後過你自己的生活。」他微微顫了一下,我關上了牢門。

  他在侯府裡待了十一年,這個牢房他不會陌生。我想這種結果他應當也曾預想過,不論再怎麼抗拒,他一定為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準備了全身而退的方案。

  這也是我對那雙悲傷又篤定的眼睛,唯一能給的回報。

  梓宸逃走的消息傳開的時候,我正和子蔻一起在侯府花園裡,看著花園中心的那棵古老的槐樹。

  據說這棵槐樹已有四百年的歷史,樹幹需要三人合抱才能圍住。

  子蔻的家鄉崇拜槐樹,她坐在巨大的綠蔭下的石凳上,合掌虔誠地祈願。我就坐在她身邊抬頭看著這顆鬱鬱蔥蔥的槐樹,聽著路過的家僕討論梓宸的失蹤。

  子蔻祈願完,疑惑地問我:「你不祈福嗎?」

  齊國將滅時,父皇帶著母后把能去神廟靈地都去了一遍,供奉祈願不知幾何,齊國滅國的速度也沒有慢上一絲半毫。

  這世上若真有神明,或許也是對我們愛莫能助。

  我搖搖頭,說道:「我的家鄉不供奉槐樹。」

  「噫,說老實話阿止姐姐,你有信的鬼神嗎?」子蔻鼓著腮幫,不滿意的樣子。

  她同李丁一樣都來自鄭國,鄭國很敬鬼神,出名的神明很多。

  「我信,譬如這棵槐樹,我信它有靈。」我笑起來,拍拍她的肩膀:「上古還有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

  子蔻的眼睛瞪的老大,捂著嘴說:「天啊,八千年……那得是多麼長壽啊。」

  「對朝生夕死的蜉蝣來說,我們生活的百年也是不可想像的時間。蜉蝣之於我們,就如同我們之於這槐樹,椿,以及很多神明。」我淡淡地笑著,說道:「所以,你會傾聽蜉蝣的願望嗎?」

  子蔻搖搖頭。

  「那麼這些高於我們的生靈,為何想要完成我們的願望呢?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們的生命在不同的維度進行著,能知道彼此的存在,由此知道生命的廣大便是不易了。」

  此刻有微風吹來,樹葉被吹落在我們肩頭,有種很微弱的清冽樹香彌漫開來。子蔻迷茫地看著我,像是在認真想著什麼,又像是完全不明白了。

  「生命的廣大……」她喃喃地說。

  有個低低的柔和的聲音從我的身後傳來,伴著那愈加鮮明的柏木香氣。

  「意思就是說,你想要變得像你阿止姐姐這樣聰明,光祈福是沒用的。」

  子蔻眼睛一亮,喚道:「公子!」

  我回頭看去,姬玉便站在我身後,也不知聽了多久。他一身墨藍色長衣配著白玉髮冠,鳳目溫柔含笑。

  子蔻站起來對姬玉行禮,我也跟著行禮。她迫不及待地問道:「您怎麼知道我許了什麼願呢?」

  他低低笑了一聲,並未正面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阿止的聰明你學不來,但是細心觀察,遇事三思而後行,倒是可以努力。」

  子蔻如同得了糖的孩童,高興地點頭。姬玉同她說:「我有話對阿止說,你先退下吧。」

  我看著子蔻開開心心地離去,想她說她喜歡姬玉,便是如同對兄長老師般的喜歡。

  姬玉在她面前表現的就是一個溫柔的兄長老師的形象,無論是否真心,他待這八個姑娘們很好。

  她走遠了,姬玉看向我,微微眯起眼睛。

  「梓宸逃走了。」

  「我聽說了。」

  「你放他走的?」

  「我沒有那個本事。」

  我平靜地看著他。梓宸逃走對他來說不是壞事,我去找梓宸的事情很隱秘,想來沒有留下什麼把柄。

  他端詳了我一會兒,突然笑笑坐在剛剛子蔻坐的石凳上,抬頭看著槐樹。

  「也罷,還是你剛剛說的那些事情有趣。」

  「我說的?」

  「槐樹,椿,神明。」他閉上眼睛,簡略地說。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的眼皮上,明亮的一片,映照著他的眉骨眼窩。他整個人看起來很乾淨,又有點蒼白。

  或許是錯覺,他好像很疲憊。

  突然他睜開眼睛看著我,眼裡的光影如同打碎的琉璃。他笑起來,上目線勾起,整個人又意氣風發了。

  「我剛剛突然發現,你好像很寂寞。」

  寂寞?

  母親去世的時候我還會覺得寂寞,但後來我就忘記了,然後習慣了。

  我用這二十一年的每一天,去習慣。現如今,我覺得我和孤獨相處得很好。

  從前他總說我有趣或者聰明,這是第一次從他嘴裡說出其他的形容詞。

  居然是寂寞。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8:17

 第十二章 埋伏

  很快姬玉便拜別了項少涯,帶著我們和一眾僕人前往吳趙之地。除金銀之外樊君還送了他三架上好的馬車,這一路便輕快許多。

  姬玉最近常常叫我去下棋,一半時間要我解棋局,一半時間跟我下棋。我從未與別人對弈過,並不知道自己的棋藝如何,只是覺得他和我下棋的時候還是收著力氣的。

  我解棋局的時候他多半在看書或者看信,他看書的速度很快,一篇篇翻得讓人眼花。那些信箋更不用說,掃一眼便放到火上燒了。

  子蔻說姬玉記憶力極佳,有很多工作都是親力親為。這倒是不錯,畢竟我的解藥都是他親手熬的。

  此刻我又在他的馬車裡解棋局,他的馬車極寬敞,他坐在桌子後面看著信箋,我坐在他側邊的小木几之後,看著桌面上的棋子。那棋子是特質的貝殼所做,在桌面上的摩擦力很大,不容易受馬車顛簸影響。

  正在我凝神思考之時旁邊傳來低低的笑聲,我轉眼看去,正好和姬玉的笑眼對上。

  「有個好消息。」

  「什麼?」

  「宋國珍夫人有孕了。」

  期期有孕了。

  我愣了一瞬然後笑起來,說道:「多謝您告訴我這個消息。」

  期期要做母親了,我真為她開心。

  她原本就重視親情,齊國亡了之後她身邊便只有我一個親人,現如今我也不在身邊,想來她分外孤單,也不知是不是又躲在被子裡哭。

  如今這五年來不斷失去親人的痛苦終於要結束,期期將會有個新的血脈相連的親人。

  真好。

  姬玉撐著下巴說道:「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看你真心實意的開心。你為什麼對姜期期這麼好?」

  他的眼神彷彿在說,你可不是重視親情的人。

  「因為期期對我好。」

  姬玉沉默了片刻,笑道:「九州美人有三,衛國辛夫人,樊國玉妝郡主,齊國七公主。原本是齊名的美人,但這些年來姜期期的名聲最盛,一面是因為四國之亂紅顏禍水,可另一面凡是見過她的人都為她神魂顛倒,說她不僅美貌還機敏靈巧,言辭過人,就連蘇琤和樊王都向我問起她。姜期期美貌不假,但她的機敏靈巧言辭過人,是你教的吧?她對你的好,有幾分是真心幾分是利用呢?」

  我皺了皺眉頭。

  他和我的談話總是有種微妙的挑釁和對抗的氛圍,令人不適。

  「母親去世之後不久我被王后撫養,自那時起和期期相熟,她便一直護著我。公子,誰真心待我誰利用我,我還是分得清的。」

  姬玉倒也沒有繼續反駁,只是說:「你是真的很喜歡她。」

  有誰會不喜歡期期呢,她這樣美麗溫柔又善良。

  我這麼想著也說出了口。對面的姬玉放下手中的書簡,悠然地出聲。

  「我就更喜歡你。」

  他一雙鳳眼滿含笑意,語氣輕鬆但是認真,像是在談論什麼理所應當的事情一樣。

  「若說姜期期是珍珠,那麼你就是寶劍,殺人見血,無往不利。」

  寶劍?

  劍並非自願成劍,它由工匠打磨由劍客殺人。至於劍想不想殺人,從沒有人問過也沒有人在意。

  不過這沒什麼可怨的,我一早知道對他來說我只是工具。我也沒有特別想要做的事情,沒有特別討厭的事情。做劍雖非自願,倒也沒有太令我難過。

  我不會因此怨他,所以他亦不必妄言喜歡之詞。

  他似乎想繼續說什麼,突然眼神一凝,對我喊道:「不要動!」

  話音未落一支箭破窗而入直直向我飛來,擦過我鬢角的髮絲插入身後的牆壁上,我的額角火辣辣的一陣刺痛繼而湧出熱流。眨眼間姬玉已經來到我面前,拉著我的手將我抱住臥倒在地。馬車外傳來極大的喧嘩聲,南素的聲音響起來。

  「公子,有刺客!」

  伴著南素的聲音,幾支箭再次破壁而入在馬車中亂飛。姬玉扯過棋桌阻擋,凝神聽著車外的動靜。

  他拉住我的時候我下意識看向他的手,白皙修長的手指。他的手有點冷,因為骨節分明所以握起來沒有期期那樣柔軟。

  我好像是第一次拉一個成年男子的手。

  我在棋桌和他之間,他快速跳動的心臟的震顫清晰可辨,明明身體緊繃他卻依然帶著笑,眼睛也不看我地對我說道:「叫你不動,你還真的一動不動。」

  門外便傳來馬的一聲嘶鳴,整個車突然顛簸著迅速向前衝去。家丁婢女們一陣驚呼然後聲音隨著距離變小,看樣子有人控制了我們的馬車。姬玉攬著我挪到門邊,往我嘴裡塞了一顆藥丸然後輕聲說:「一會兒出去就跳車,往車後方跳順勢滾幾圈。明白?」

  「我儘量。」

  他似乎是想起我的笨手笨腳,微微皺眉卻也沒有說什麼。這時一柄劍撩開車簾探進來,姬玉順著那縫隙飛快地撒了把粉末,便聽見車外一陣哀叫。就在這剎那他從車上一躍而下,我尾隨他跳下車。

  他的藥粉讓車外的刺客一時失去了戰力,故而並未有人阻攔我。即便如此我還是極為狼狽地撞在地上翻滾幾圈之後,失去了意識。

  我覺得只是昏迷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再次醒來的時候卻已是東方破曉,我是被冷水澆醒的。待我吃力地睜開眼睛,只見我手腳被捆得扎實綁在柱子上,身處不知何處的一間破房子裡,眼前一群黑衣的面生的男人,圍了我一圈。

  他們並未蒙面,看起來是北方人的長相,身材高大。站在中間的男人應該是頭兒,生得英武健壯,開口的聲音低沉。

  「可算是醒了。」

  這是那群刺客?

  我們在吳國和趙國的交界處遇襲,可是他的口音和長相,並不像是吳趙人士。是吳趙雇凶,還是又有別國參與?

  一鞭子抽在我身上,我瑟縮了一下,看見自己的腰間迅速滲出紅色的血跡。

  「這時候居然還走神,看來是不知道厲害。」男人拿著鞭子,一邊擦著鞭子上的血一邊冷臉說:「要想活命就乖乖回答我的問題。」

  我看著他,點點頭。

  「姬玉是要去哪裡,吳國還是趙國?」

  真是巧了,第一個問題我就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是要設法破除吳趙聯盟,至於他是打算從吳國入手還是趙國入手,目前他尚未告訴我。這些日子我們也一直在吳趙邊界走著,時而在吳國時而在趙國。

  如此看來,他可能早知道會有襲擊。

  「這個我不知。」

  我實話實說。

  男人眼神凝住,又是一鞭子抽上來,正好疊在上一道傷口上,鑽心地痛。我咬咬牙,抬眼看他。

  「我說的是實話。」

  「姬玉可是要幫余國?」

  「那是自然。」

  「樊君已經答應出兵了?」

  「姬玉豈會無功而返?」

  男人眼睛眯起來,拿著鞭子靠近我:「你他奶奶的不許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我看了他一會兒,低聲笑起來:「讓我來猜猜看。你們抓住了姬玉,但是又讓他跑了,是不是?」

  男人被我說中了,額上青筋一跳,簡直是暴跳如雷:「你給老子閉嘴!」

  三鞭子接踵而至,皮開肉綻,我終究是低頭吐了一口血出來。男人的手下急忙攔住他,對他說:「老大老大,你看這丫頭激怒你一心求死,你可別上了她的當!」

  男人狠狠瞪著我,恨不能活活把我瞪死。他平復著呼吸,笑道:「你這丫頭這麼聰明這麼忠心,肯定知道不少東西吧?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我要慢慢地問你。」

  不會讓我死?

  我提著的心微微放下了,甚至有點想笑。

  那便好。

  經歷了一上午的嚴刑拷打之後,男人終於也問累了。他喊他的手下看住我,便帶了一夥人出去,怒氣衝衝的架勢似乎是要繼續找姬玉。

  待他們出去之後,太陽也漸漸往西邊去,日光透過窗戶照在我的身上。我原本因為失血而覺得寒冷的身體也感覺到到一點點暖意。我低頭看身上的衣服,天青色的上好絲料,如今已經被血染的看不出本來顏色,也碎成一片一片的了。

  「怪可惜的。」我喃喃道。

  旁邊看著我的刺客不耐煩道:「你又在叨叨什麼?」

  另一個人便拉住他,勸道:「對付她能動手就別說話,當心像老大似的被她耍一上午。」

  看來他們對上午那漫長低效的盤問印象深刻,他們老大連盤問我都欠火候,更別說姬玉了,就算是抓了姬玉,恐怕也只能被騙得團團轉。

  我的目光從這屋子裡守著的五個人身上挨個看過去,搖搖頭笑道:「就是可惜……」

  「可惜什麼?」

  「要是你們老大帶著你們去追姬玉,你們就不會死在這裡了。」

  「你!你說什麼瘋話?」刺客小兄弟氣得揚起鞭子朝我揮過來,那鞭子在空中揚起一個飽滿的弧度,在快碰上我時力道陡然一鬆。我看見他捂著自己的心口,七竅流著血倒下去,一雙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這破屋裡的其他人面色具是一悚,紛紛拔劍出鞘緊張地環顧,可還沒有弄明白便跟著脫力倒下去,都是七竅流血又發不出聲息的慘狀,驚惶地看著我。

  柏木的香氣愈發濃烈,破屋的門被緩緩推開,一片灰紫色的衣角拂過門檻走到屋內,來人的身後橫七豎八地倒了一片屍體。

  「你這毒可真厲害。」我看著姬玉笑道。

  他衣衫整齊髮絲未亂,還是翩然優雅的樣子,悠然走進房間幫我解開手上腳上的繩子:「你這嘴也不輸人。」

  我扶著柱子慢慢站起來,問道:「其他人呢?」

  「走散了。」

  他往我嘴裡塞了一顆藥丸,解下身上的外袍披在我身上,剛一沾身我的血便滲透了他銀灰色的外袍暈染開來,像是衣服上漸漸開出一片紅色花朵。

  姬玉看著衣服上滲出的血跡,皺皺眉頭說道:「旁人挨一鞭子便要叫得把房頂掀了,你挨了多少鞭卻一聲不吭。便是要裝得深知內情讓他們不敢殺你,也不必如此逞強。」

  頓了頓,他問道:「你還能走動麼?」

  我點點頭,抬眼看他:「無妨。」

  他看了我一會兒,笑著搖搖頭往外走。這屋內的五個人已經沒了氣息,外面的六個也死透了。姬玉從容地從他們身上搜刮了幾包銀子,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我們先離開這裡,你要是跟不上我,我可是會甩掉你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8:28

 第十三章 夜談

  我們的所在是一處荒廢的村落,稀稀拉拉的幾間屋宇間長著半人高的雜草,房樑之間也結著蜘蛛網。走出村落便是大片的荒地,雜草叢生一眼看去望不到盡頭,只有一條土路歪歪扭扭地延續到遠方。

  要躲避那些刺客的追逐,正路自然是不能走的。姬玉站在村頭看了一圈再看看太陽,便向西邊的荒地走去。

  西邊,吳國。

  我也沒有問他要去哪裡,只是跟著他走著,他背著手步子不緩不急,不像是逃命,倒像是在散步。陽光從西邊照耀過來落在他的眼睛裡,他琥珀色的眼睛此刻看起來如同一顆真的琥珀。

  逃命也要逃出一種優雅的氣魄來,不愧是端方崇禮的周王室公子。

  我跟著他走了兩個時辰,他突然說道:「你就沒有想問我的?」

  我有些暈眩,沒聽清他的話便要他重複一遍。他又說了一遍然後回頭看我,看到我的那一刻卻愣住了。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愣住,只是想了想,說道:「你預料到了會有這次襲擊對不對?你只是趁著這次襲擊想消失在眾人視線裡,做點什麼別的吧?」

  他並未答話而是走近我兩步,掀開我披著的外衣,臉色一下變得很差。我低頭看去,上午的鞭子多抽在腿上腰腹,加上走了兩個時辰我的裙子已經完全被傷口滲出的鮮血染紅了,看起來頗為駭人。

  我對姬玉說道:「現在不怎麼流血了,我披著你的袍子這一路也沒有留下血跡,他們不會找到我們的。」

  姬玉聞言看向我的眼睛,安靜片刻之後笑出聲來。他一邊笑一邊搖頭,笑意不及眼底,彷彿是覺得荒唐。

  「我時常覺得,你眼裡的我大約不比個劊子手好。」

  我還未對此話做出反應,可能也是他並不期待我的反應,他突然把我抱起來,我手忙腳亂地摟住他的脖子。

  「你再走下去這雙腿就廢了,我的婢女長相可以不好看,但總不能是個瘸子。」

  他淡淡地說著往前走而我摟著他發愣,失血減緩了我的反應速度,直到他身上柏木香氣混雜我血氣的刺鼻味道點醒我,我才想起來向姬玉道謝。

  他輕笑一聲,說道:「還這麼冷靜,你這人是不是不會痛?」

  「很痛。」我慢慢地說。

  「那你為什麼不說?難道是真怕我丟下你?你應當知道,我會回來救你就說明你對我有價值,我不會輕易丟下你。」

  「我知道,我只是……」

  姬玉很少把話說得這麼直白露骨,讓人有些意外。我漸漸放鬆下來,靠在他的肩膀處。遲緩地考慮自己為什麼不說的理由。

  想了一會兒,卻想不清楚。

  我原本就很能忍痛,非要尋個別的理由,或許是一直以來活得太安靜從來沒有發出過什麼聲音,以至於忘記了怎麼發出聲音。被打的時候也是,痛的時候也是。

  總是默認了這世上沒人會願意聽我說,那我也就不說了。

  「我只是……」

  我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裡面挑了一句話,來補全我的句子。

  「只是不知道誰會聽。」

  姬玉冷笑一聲:「你覺得即便是你說你傷重難走,我也會充耳不聞地逼你繼續走?」

  他言辭激烈,我沉默了一會兒,抬眼看著姬玉,他臉上帶著幾分沒有笑意的笑容。

  「雖然痛,也沒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我最終這麼解釋道。

  他步子頓了頓,然後繼續往前走,淡淡地開口:「我真想問問你,這世上有什麼事是你不能忍受的?這世上有什麼人是你不能失去的?」

  幾乎沒有,我雖然愛護期期可也早就計劃著離開她。

  可唯有一事,唯有一人例外。說起來,他可能是最沒資格質問我的人了。

  「我曾有過一個很喜歡的人,我非常地喜歡他。」我平靜地說。

  姬玉很是意外,低下頭來看著我,我也仰頭看他。他眉目如畫,端莊優雅,正是我喜歡的那個人長大之後的樣子。

  我笑了笑:「最初我只是記住了他並且按照他的叮囑活著,然後在時間流逝裡意識到他的可貴和溫柔。他曾經,是我的夢想。」

  「可惜後來,他死了。」

  姬玉為我的形容而驚訝,好看的鳳眼睜大了,像是不相信這是會從我的嘴裡說出來的話。我很平靜地靠著他的肩膀在很近的距離裡看著他的臉龐,驚訝退卻之後他的嘴角慢慢上揚。

  「真是令人羨慕啊,這個人該有多麼幸運,能夠被你所喜歡。」

  我定定地望著他幽深的黑色眼睛,半晌輕輕一笑:「……是麼。」

  令人羨慕的不是被我喜歡,而是那其中的諸多好處吧。比如說可以憑藉這份喜歡放心地利用我,掌控我,就像他一直想要做到卻沒能做到的那樣。

  姬玉看不出我在想什麼,只顧著對我的心上人的好奇。

  「你喜歡的那個人,是怎麼死的?」

  「只是個平凡又溫柔的人,他好像……是自殺。」我沉默了一會兒,這樣回答道。

  姬玉輕笑一聲搖搖頭,眼裡有些輕蔑神色。

  「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命都保護不好,又拿什麼來保護你呢?阿止啊,這樣的人不值得你愛。」

  我安靜了一會兒,笑起來:「或許吧。」

  日落之時我們到了一條河邊。姬玉把我放下來,接水給我清洗傷口再包紮,動作嫺熟而自然,下手也很輕柔。他這樣養尊處優的公子,居然會這麼熟練。

  待他包紮完我的傷口,他抬頭對我說:「我來抓隻魚。」

  我睜大眼睛看著姬玉,他似乎因為我的驚訝而感到愉悅,微微一笑轉身離開了。

  抓魚真不像是姬玉會做的事情,而且他這般耽擱,那些刺客很快就會追上來的。我看著挽起袖子站在河邊觀察的姬玉,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心道隨他去吧。

  姬玉俯身觀察了一陣,一動不動彷彿時間停滯,在我出神的時候他突然從腰間抽出匕首紮下去,水花四濺間笑意盈盈地叉了一條看來足有三斤的大魚上來。

  我看了他半天,然後鼓起掌來:「公子好身手。」

  姬玉拿了那條魚走過來,謙虛道:「許久未練,生疏了。」

  嘴上說著生疏,他卻十分熟稔地殺了魚,拾樹枝堆起來用石頭打著火,就著匕首開始烤魚。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井井有條,看起來精於此道。

  夜幕降臨,我看著火光下他時明時暗的臉龐,聞到油香從烤魚身上散發出來。捉魚烤魚這種事情,與高雅識禮的姬玉很不相符。

  「你以前常做這些麼?」我問道。

  姬玉正好把那條魚烤到兩面金黃,劈開一半分給我。

  「我少時貪玩,所有能吃的動物都抓過,說來還是魚和兔子最美味。」

  他說起來的時候神色自若,轉眼看看我,便笑道:「你這樣驚訝的神色,比平時好看許多。」

  那個高深莫測笑意從容的姬玉又回來了,我收回目光開始吃魚,餘光裡瞥見他用匕首挑著另一半魚也開始進食。這匕首相當精緻,兩面開刃,柄上兩邊鑲嵌著雲紋白玉輔以雕花,刃身刻字。那如藤蔓一般的周朝文字,寫的是「夢死」。

  如今的公子名士都佩劍,為劍取名多半是風雅或是明志,如「雪明」,「憫生」之類。姬玉公子的名聲比諸侯國任何一位公子都要響亮,卻未見他佩劍。

  隨身攜帶一把匕首,未免顯得不夠君子,更何況匕首的名字「夢死」相當輕狂。

  我這麼想著卻並未多言,只是收回目光吃完了魚,稍稍湊近火堆烤起火來。姬玉倒是不閑著,在周圍走了一圈,拿著匕首到處寫寫畫畫,也不知在做什麼標記。那火堆很溫暖,我原本就疲憊漸漸地有了睡意,正迷迷糊糊地往地上倒的時候,一雙手接住了我。我睜眼看去,姬玉扶著我的肩膀靠近我,他說道:「你在發燒。」

  我偏過頭:「我……沒有感覺到。」

  「……你還能感覺到什麼?」他似乎有些無奈。

  「這地上潮氣很大,你靠著我的背休息吧。」

  火堆在我們身側溫暖地燃燒著,時不時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我的後背抵著姬玉的後背,我的頭靠在他的脖頸處,淡淡的柏木香氣包圍了我,一時之間我分不清溫暖是來自於他還是來自於火堆。

  這種場景,未免溫情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我曉得他願意時可以表現得極其溫柔,可是對我有必要如此麼。

  「你真是瘦,骨頭這樣咯人,夏菀平日裡缺你餐食了?」他悠然開口。

  我答道:「夏菀總說我瘦要我多吃,但我便是如此,怎麼吃也是不胖的。」

  他低聲笑起來,說:「你啊,這話讓嫦樂知道了,定要生你的氣。」

  「嫦樂姐姐要跳舞,飲食不能自在也是無可奈何。」

  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靠著他的背閉上眼睛。他話裡不帶刺的時候,聲音是真的很好聽,這樣的時候我是樂意多問些問題的。

  「姬玉,行刺你的那些人是什麼人?」

  姬玉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我聽見他輕飄飄地說了一句:「你猜。」

  「是周人,自王畿而來,對吧?」

  我感到他的身體僵了僵,那我應該是猜對了。那頭領似乎對姬玉很熟悉,來人都是北方長相,說話有修飾過的洛邑口音,並且不想下死手更想活捉姬玉。

  如今諸侯各自為政,曾經統領諸侯的周朝也只能管理王畿了。雖說這些年周天子收回了許多封地,名聲漸長,但百年積弱豈是一時能複。

  謀劃刺殺的既不是趙國也不是吳國,是他的故鄉周,這未免讓人寒心。

  姬玉卻沒有顯得太難過,他低低地笑了一聲,語氣輕鬆地答道:「不錯,他們應該很快就會追上。你需要醫治,若用走的我們還要走兩三天才能到村鎮,你的傷等不了。所以我去問他們借匹馬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8:37

 第十四章 顧零

  火焰跳動著偶爾傳來焦味,讓人想起爐灶,火爐,所有平常的人間煙火。

  活著真好,我靠著姬玉寬闊的後背,這樣想著。

  「一會兒他們來了多半不會對我下死手,但是你就不同。刀劍無眼,你就不怕死在這裡?」姬玉轉著手裡的匕首說道。

  「我對你還有用,你怎麼會讓我死。」我淡定地說著,他在我背後低低地笑起來,悠然道:「太聰明了也不好,什麼都不怕。」

  我閉上眼睛,額頭貼著他的脖頸,柏木的香氣縈繞不去。我的腦子裡有許多紛繁的不著調的思緒,控制不住地蔓延開去,就想到哪裡說到哪裡。

  「若我死了大約也是悄無聲息,黃土覆身,無名白骨。若屍骸能肥沃一方土壤,他日養育一片繁盛青苔野花,倒是也不錯。」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這番論調我倒是常聽,從你嘴裡說出來卻格外寂寞。」

  他的語氣很平靜,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今日總是主動找我說話,可能是怕我不言不語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對他還是重要的,至少現在還不能死,所以他才會救我,才會抱著我逃命,讓我靠著他取暖。

  才會偶爾透露出一點真真假假的溫柔。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姬玉拿起一片葉子開始吹曲子。我不懂音律,只覺得這是很安靜輕快的調調,僅僅是一片不大的葉子在他的一雙薄唇之間,就可以發出各種各樣優美的聲音,甚至是悠長的轉音。

  很好聽。

  就像阿夭彈過的那些曲子,每一首都很好聽。

  在他的吹奏聲中,有腳步漸漸靠近,在距離我們三十米左右停下。我坐直了轉眼看去,那些圍了我們一圈的隱隱約約黑色身影彷彿要融進黑夜裡。

  我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著,他們也不舉火把來,些刺客的夜視能力應該是很好罷。

  姬玉停了曲子,笑道:「好久不見,甚是想念你,顧零。」

  一個黑影從深沉的黑暗裡慢慢走出來,正是我見過的那個英武高大的男子,那張英氣卻總是憤怒的臉龐,他左手之中劍已出鞘,閃著銀光。

  「想念?一個次次逃走的人,我可看不出你想念我。」他冷笑著說道。

  「若我不逃你便要殺了我,我怎麼可能不逃?」

  那男人咬了咬唇,似乎十分不忿:「誰說我要殺你了?早跟你說了千百次,天子只是要我帶你回去,從未讓我殺你。你年少時叛逆也就罷了,怎麼到如今還這麼不懂事,非要一直與天子作對?若天子真與你翻臉……」

  姬玉笑出聲來,原本只是低低地笑著,好像忍不住一般越來越大聲。

  「你真是……一點兒沒變,和你哥一個樣子,我父親說什麼便信什麼,一輩子愚忠。」

  顧零目眥欲裂,他脫口而出:「你也有臉提我哥!我哥……」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彷彿有口氣卡在那裡橫衝直撞。可他最終也還是沒有說下去,沉默了一會兒,跟姬玉說:「姬泊言,鬧夠了沒,跟我回去。」

  姬玉,名泊言,單字一個玉。能稱他為姬泊言的人,應該同他非常親近。

  我看著身側的姬玉整整衣服站起來,說道:「顧零,我跟你回去,但是你要把我的婢女送到最近的地方治病,她被你傷得很重。」

  顧零愣了愣,我也愣住了。顧零既然瞭解姬玉,總不至於相信他是個這麼善良的人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果然懷疑道:「你又在耍什麼把戲?」

  「怎麼,我答應跟你回去你還不滿意?」姬玉從容答道,邊說著邊往顧零那邊走,顧零立刻後退戒備地看著他。姬玉笑起來,張開手臂:「我什麼都沒拿,此時無風,便是我手裡有毒也蔓延不開。」

  見顧零還是不信,姬玉便取了髮帶,走到我身邊:「阿止,幫我個忙。」

  我站起來,他便把雙手放在身前,讓我幫他把雙手綁在一起。然後揚起被我綁住的雙手,笑得無害:「我雙手都被捆住了,你總放心了吧。」

  顧零看了他半天,沖自己的同伴招招手,試探著靠近。一直到站在姬玉面前的時候,姬玉仍然沒有出手的意思,顧零稍稍鬆了一口氣,歎道:「你要是早點……」

  他話音未落忽然像是被一股大力拉下去,半跪在姬玉面前。顧零臉色白了一半,轉眼看去其他的人也都同他一樣滿臉痛苦匍匐在地,彷彿身上壓了千鈞之力不能起身,痛苦呻吟著。顧零慌忙地搜尋著原由,直到看到插在火堆旁的「夢死」,和手握著夢死,血流在刀刃上的我。

  顧零的瞳孔一陣緊縮:「千鈞之陣?奇門陣法……你還在弄這些……」

  「歪門邪道?不弄怎麼贏得了我父親這樣的正人君子呢?」

  姬玉從容解開手上的髮帶,鬆鬆手腕。他在我們周身十米的範圍之內畫了陣法,以我為陣眼夢死為啟動媒介。一旦顧零他們靠近我們十米之內便用夢死沾我的血插在陣中,便可發動。陣中之人除了他和我之外,所有的人立刻身負千鈞之力不可動彈。

  此前我也從未聽說,姬玉公子居然精於奇門陣法之道。

  「我想問你借匹馬,按你的習慣,馬應該拴在距離這裡百米的地方吧。南邊還是北邊?你下午去北邊尋我,回去發現同伴被殺那麼再出發追我應該是從南邊來,馬是在南邊吧?」

  「姬泊言!你有種拿劍我們交手!」

  姬玉笑起來,搖搖頭:「果然在南邊,你這表情還是藏不住事。交手就不必了,我甘拜下風,感謝顧兄贈馬。」

  姬玉從我手上拿回匕首,優哉遊哉地數了一圈趴在陣法裡的人,除了顧零之外還有七個人。姬玉抬起其中一人的下巴劃開了他的喉嚨。

  那人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瞳孔放大,鮮血噴湧而出蔓延在整個陣法之上,姬玉先前畫的那些符咒更加明亮起來。姬玉滿意地笑笑,一連劃了三個人的喉嚨,整個陣法亮如白晝的時候他才收起匕首,說道:「這樣就夠了,陣法能持續一天左右,顧零,安心休息吧。」

  「姬泊言……你這樣……」顧零的手握成了拳頭,他怒吼道:「你學這麼邪門的東西,這會折損你的身體的!你……」

  姬玉恍若未聞,轉過身正欲同下午一樣把我抱起來,卻聽身後顧零一聲大喊:「阿夭!」

  我離姬玉的眼睛很近,在「阿夭」被喊出來的那一刻,他的瞳孔緊縮,虛浮的笑意碎成一片波濤洶湧的海,裹挾著深刻的恨意瘋狂起伏。他放開我,慢慢回過頭去看向顧零,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還帶著笑的聲音。

  「顧零,我有沒有說過不要再叫我這個名字。你以為我真的不會殺你麼?」

  我走到姬玉身側,半跪於地的顧零嘲諷地笑了,再開口聲音就悶悶的:「你當然會殺我了……我問你,三年前我哥突然中毒身亡,是不是你……」

  「是我做的。」姬玉輕描淡寫地說。

  顧零並不意外,他咬咬唇,勉力抬頭看著姬玉,眼睛都是紅的。

  「為什麼?」

  「因為他殺了我的兄長。」

  「那是因為太子殿下謀逆不成還要刺殺天子,顧漆不得已才出手的!護衛天子是顧漆的職責所在,即便他與太子是至交,也不能由著太子殿下行刺天子啊!」

  姬玉看著顧零,眸色一片深沉的黑色,如同暗無天日的無間地獄。他幾不可聞地笑了一聲,說道:「不得已?苦衷?這世上哪一個人沒有不得已,偷騙的為了妻兒飽腹,殺人的為了報仇雪恨,誰生來就愛做壞人?若是害人的因為有了苦衷便可原諒,那這世上便沒有不可原諒之事了。」

  他蹲下身去與顧零平視,笑得越發溫柔:「你也知顧漆是我哥哥的至交,被自己的至交所殺,我哥哥死的時候該多絕望啊。我哥那麼一個愚孝的人,跟他說了多少次要防著父親都不聽,死前好不容易積攢一點點勇氣去找父親去討個說法,還被他設計害死了,你看看他這一生,多荒唐啊。」

  「天子如此疼愛太子殿下,怎麼會設計……」

  「顧零,你信父親不信我,挺好的,你也別信我。顧漆有他的苦衷,但我不原諒他,所以你也別原諒我。不過奉勸一句,別把父親想得多好,你知道為什麼每一次你來抓我都抓不到,父親還依然讓你來抓我嗎?因為他知道你不忍心殺我,等你失敗的次數多了覺得辜負了他而愧疚的時候,總有一天他一聲令下,你就不能再拒絕。他也很清楚即便我知道這一點也不會殺你的,因為我姐姐曾經那麼喜歡你。」

  顧零突然起身抓住姬玉的領口,這樣的動作就讓他汗如雨下,他斷斷續續地說:「你……你住嘴!休要……毀她清譽!」

  姬玉哈哈大笑起來,他一把推開顧零,笑得不能自己,笑出了眼淚。

  「清譽?她都死了!你還在這裡說什麼清譽?我姐姐怎麼就……喜歡上你這麼個懦夫!」

  顧零倒在地上,他好像哭了,又好像是被陣法壓得喘不上氣來。

  他說:「你去燕國那五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姬玉居高臨下地看著顧零,他慢慢平復著呼吸,直到那些瘋狂又重新被收拾好,藏在深深笑意背後。他平靜地說:「就像你知道的那樣,死了很多人。阿夭,也死在那裡。」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8:54

 第十五章 暮雲

  姬玉取了馬帶我連夜奔向村鎮,到了最近的村子找了大夫為我包紮上藥,第二天清晨就把馬賣了換了匹新馬和一些食物再次出發。每到一個新城便再次換馬,如此輾轉三日之後,他放了最後買的那匹馬與我徒步走進了吳國重鎮——暮雲城。

  一路上追兵沒有追上我們,也不見夏菀她們的身影,看來姬玉並沒有要和夏菀她們匯合的意思。

  此地是吳國東部的一處大城市,交通發達商旅眾多,算得上是吳國僅次於都城的繁華城市。姬玉似乎對這裡很熟悉,徑直穿過城中的人流走到西市附近最大的一間商鋪前。

  「你去同他們夥計說請韓伯來,有故友等候。」他同我說道。

  我便照著他的話做了,那夥計見我衣衫襤褸面露猶豫,嘀嘀咕咕地說我們韓伯怎會有如此窮酸的朋友,但仍然去通報了。不過片刻便見一灰衣白髮精神矍鑠的老人撩起門簾,從後院匆匆趕出來,見我便行禮:「煩請姑娘帶路。」

  我帶著他出門拐了幾個彎,姬玉就站在牆角笑意盈盈。老人愣了愣,看到姬玉的粗布麻衣一身風塵僕僕,年過半百的人竟然紅了眼睛,上前幾步拜倒在姬玉面前。

  「公子受苦了。」

  姬玉立刻把韓伯扶起來,笑著說:「早說過不必如此,更不要叫我公子,喊我先生便可。」

  韓伯應下,說道:「先生快隨我來。」

  沿著小路韓伯把我們帶進商鋪附近的一處宅院,把我們送到裡最好的兩個房間裡讓我們梳洗換衣。分開前姬玉與我說,這裡的主人同他是好友,一會兒可能要見我。

  果不其然,待我換了清爽衣裳韓伯便過來敲門道:「夫人,我家主人有請。」

  我聽見這個稱呼歎息一聲,應道:「來了。」

  來的路上韓伯問姬玉我是誰,姬玉不假思索地說——她是我的妻子。韓伯很驚訝,但是並不多問還馬上改口稱我為夫人。

  夫人?姬玉可沒告訴我還要演這齣戲。在他的好友面前扮演他的妻子,這並不容易。

  我跟著僕人指引來到庭院之中,這座宅子的主人已經在等著了。傳聞中暮雲最大的米商,安葉米鋪的老闆,韓伯的主人,葉思臣。

  姬玉來投奔的友人。

  他是個相貌普通的年輕男人,穿著一身青色衣衫,氣質卻是很好的,坐在石凳上請我坐下喝茶,舉手投足十分優雅。

  我原本還在想,他為何要單獨見我而不是姬玉,但在看到葉思臣的這一刻我便有了答案。

  我坐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問道:「葉老闆見我,想要說什麼?」

  葉思臣偏過頭,笑道:「聽聞你是泊言的妻子,泊言性子不好,我想看看什麼樣的姑娘會喜歡他。」

  他體貼地為我倒滿茶,那茶應當是極品,便只是倒入杯中便已茶香四溢。

  「葉老闆說笑了,泊言性子出了名的好,只是心地不太善良罷了。」我微笑著說。

  「心地不太善良?那你為何要嫁給他?」他似乎非常驚訝,挑眉看我。

  「指摘別人是容易的,但總也要看看自己。我不僅不善良,性子也不好,相比下來還是他好得多。」我從容應對。

  葉思臣眯起眼睛:「夫人太過謙虛了,還請夫人細說。」

  「姬玉他喜歡故弄玄虛,比方說現在扮成別人來誆騙我。」

  葉思臣笑出聲來,他搖搖頭:「真是騙不了你。」

  看到葉思臣的那一刻,我便意識到他就是姬玉。但其實這張人皮面具做得真是精巧,十分貼合不說,便是再怎麼仔細看也看不出來姬玉的影子。

  姬玉拈著手指,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相貌可以改,聲音可以偽裝,但習慣和語氣很難變。」我指指他的手:「你想事情的時候喜歡拈手指,說話的時候尾音總是比較輕。當然最讓人生疑的還是韓伯對你的態度,他對姬玉公子如此恭敬,不像是另事他主的人。」

  姬玉低低笑起來,便起身向我行禮,悠然道:「吾妻真是聰明無雙,韓伯已備下酒菜,可否願意同葉某一起用餐啊?」

  看來我現如今要演的,便是葉思臣的妻子了。

  「葉郎言重了,走吧。」

  葉郎兩個字出口之後,這樣親昵地稱呼一個陌生的名字,讓我後知後覺地感到怪異。

  吳國與樊國相距並不太遠,崇尚奢華的風氣和樊國一脈相承,加之這幾年吳國連年豐收國勢正強,到處都是金碧輝煌的盛景。這座宅院坐落在一片闊氣的院落之間,裝飾佈置都十分簡單雅致,不禁脫穎而出。

  我和姬玉穿過後院的花園來到前廳,姬玉走著走著突然挽起我的手來,纖長的手指一根根扣進我的指縫,我有些驚訝地抬頭,便看見一群僕役走過向我們行禮。

  待僕役走後,我說道:「看來葉老闆同他的妻子是十分恩愛的。」

  「若想行事便利又不引人注目,便要做大人物身邊的小人物,小人物身邊的大人物。我是貴公子時你是我的侍女,我現在是平民百姓你就得是我的妻子,並且是我的愛妻才行。」他舉起拉著我的手,微微一笑:「我該怎麼稱呼我的愛妻?不知你的本名是什麼?」

  我看了他幾秒,答道:「姜酒卿。」

  也對,他從來沒問過我原本的名字。

  姬玉重複了這個名字幾遍,然後笑起來:「九公主,姜酒卿,那我叫你九九,可好?」

  九九?

  我眼中浮現出一些遠去的影子,上次期期拉著我的手喊我九九的時候,遙遠得像是上輩子了。

  「隨你喜歡吧。」我低眸輕聲說,「我需要做什麼?」

  姬玉搖搖頭,我們走到了大堂,他引我在一桌好菜前坐下,整整衣冠坐在我身側:「慢慢來,先把你的傷養好。這一路顛簸你元氣大傷,臉色看起來很差。」

  我抬眼看他,有點意外。

  「我沒事。」

  「你有事。」他不容置疑地說,另一邊挽起袖子盛了碗雞湯。

  「你就不能對自己好一點,愛惜自己一點?有時候嬌氣些也不是壞事,更何況現在你有我。」他把雞湯端給我,明明是一張平凡無奇的臉,笑起來的時候卻還是讓人如沐春風。

  「你是我的妻子,照顧你就是我的頭等大事。若是還能多長幾斤肉,便是再好不過了。」

  你是我的妻子,照顧你就是我的頭等大事。

  我看看他,接過那一碗雞湯吹涼,雞湯裡加了香菇和川芎,喝起來非常鮮美。這樣的雞湯不熬上幾個時辰是燉不出來的,我們剛剛來到此處,想必是跟酒樓點了送來的。

  是他特意準備的麼?他……入戲倒是很快。

  我慢慢道:「多謝葉郎。」

  姬玉忍不住笑出聲來,他靠近我輕聲說道:「你要是再如此客氣,就顯得是我強娶了你,又或者是我一廂情願地愛你了。」

  我看了看站在大堂兩邊侍候的丫鬟僕役,於是拿起湯勺盛了滿滿一碗雞湯遞到姬玉面前。

  「這湯品十分鮮美,葉郎也嘗嘗。」

  他仍然笑著,只是接過了湯碗用湯匙輕輕攪動。待我喝完我的那碗雞湯之後,他就把他的這一碗一口未喝的雞湯推過來給我。

  「看你怕燙,這碗晾得剛剛溫熱,快喝了吧。」

  我看向他,他對我微微一笑柔聲道:「我更怕燙,等等再喝。」

  最後那鍋雞湯幾乎全入了我的肚子,他在一邊幫我剔骨取肉吹涼熱湯,彷彿甘之如飴。

  這個人演起溫柔來,可真是溫柔至極。

  姬玉在暮雲落腳後很快收到了夏菀的飛鴿傳書,那場襲擊裡有人受了點輕傷並無大礙,如今夏菀已經帶著她們去往趙國,在姬玉的友人白梧公子處休息。

  明面上的消息,是姬玉公子失蹤了。

  姬玉說服樊君出兵救余國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開,天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等著他的下一步動作。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卻失蹤了,還是在吳趙交界處失蹤,有多少人會相信姬玉是真的失蹤呢?

  怕是吳國擔心姬玉秘密去趙國策反,趙國擔心姬玉暗中去吳國斡旋,兩個國主都要輾轉反側。姬玉甚至還沒有做什麼,就已經將自己化作魚刺,令他們如鯁在喉,心生齟齬。

  話說回這次遇刺,南素說過姬玉公子常常遭遇刺客或者劫殺,要教我習武防身,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學。我便跟姬玉說了此事。

  「南素話雖不多但脾氣很好,她主動教你習武便是承認你了。不過如今你已是我的夫人,若還要你自己保護自己,我豈不是太無能了?」姬玉的眼波流轉之間是狡黠笑意。

  我看著他,回答道:「雖然是夫妻,你也不可能時時刻刻護著我的。」

  「我可以。」他回答得乾脆。

  我默了默,說道:「……那就有勞了。」

  這是他最近喜歡的遊戲,在我們的談話中突然從姬玉的立場變成葉思臣的口吻,以欣賞我被噎住的情形。他好像覺得這情形有趣極了,每每我啞口無言的時候,都會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

  作為葉思臣,他愛妻的形象確實塑造得很成功。他回到暮雲,這些日子暮雲城最好的藥材補品流水似的送進府上,說是葉家夫人舟車勞頓生了病急壞了葉老闆,便不計成本地給夫人養身體。

  葉老闆在外行商許久不歸,好不容易回了暮雲城本就有諸多應酬,但都是來去匆匆準時回府,說是答應了每日陪夫人吃晚飯。更不要說那綢緞坊的布料,胭脂鋪的脂粉,首飾鋪的簪釵,葉老闆都親自幫夫人挑選。

  一時間整個暮雲,上至公卿貴族下至販夫走卒,沒人不知道暮雲城安葉米鋪最近回來的葉老闆,那是個天上有地下無的愛妻之人。

  如此這般,整個暮雲便知道了葉思臣的名字。

  在來到暮雲第七天後,葉家夫人——也就是我終於養好傷出門轉轉了。盛名之下出門也成了負擔,幸而吳國民風保守,出嫁了的婦人出府必以白紗半覆面,緩解了不少尷尬。

  葉宅裡負責照顧我的方媽把我帶到當地最大的茶樓,踏進茶樓的時候裡面的客人已經坐了七成,方媽趕緊和小二溝通起來,安排了我離檯子最近的空位子。

  我坐下的時候,方媽在我耳邊輕聲說:「夫人左前方的那位是楊將軍的妻子,她是這裡的常客呢。」

  我抬眼看去,那位夫人看起來三十出頭,用白紗遮了一半容顏,可露出來的眼睛還是英氣逼人。她穿著一身藍色棉服,靠著椅背聚精會神地聽著臺上說書人的話。

  她坐的位置是大堂裡最好的位置,多半是專門留給她的。

  我一邊想著一邊喝了口茶,說書先生在不遠處大聲說道:「上回話說到那姬玉公子在燕國做人質……」

  我嗆得咳嗽起來,方媽給我順著氣,說道:「夫人慢點喝。」

  「姬玉公子?」

  「是啊,這可是時下最討喜的說書段子。」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9:04

 第十六章 聽書

  方媽是原本就是葉宅裡的傭人,自我到了葉宅後韓伯便派她來照顧我。她四十左右,非常心直口快,又很愛聊天。出去買趟菜的功夫就能帶回來一籮筐的新鮮消息,是個非常不錯的消息來源。

  今天她早上為我梳髮時一直念叨著,問我要去哪裡轉。我便問暮雲的夫人們閒暇時候都幹些什麼,方媽露出一副「你問對人了」的自豪神情,掰著手指一一數來。

  李家錢莊的夫人喜歡聽曲子,劉家燈鋪的夫人喜歡打麻將,杜大人家的夫人喜歡踏青賞花,楊將軍的夫人喜歡的就有點特別了,喜歡舞刀弄槍和聽說書。

  「舞刀弄槍?」我看著鏡子裡給我插髮釵的方媽。

  方媽感歎道:「是吧,楊夫人這愛好就特別了。她的父親也是大將軍,她就也喜歡這些刀槍棍棒的。聽說書也是,就喜歡聽那些打打殺殺的。要麼說和楊將軍是絕配呢,兩個人愛好差不多,又是青梅竹馬從小定的親,自然恩愛。」

  現在坐在這茶樓裡,方媽又開始興致勃勃地與我解說,她先問了我一句:「您不會不知道姬玉公子吧?」

  「……有所耳聞。」

  方媽便喜笑顏開:「我就說夫人這樣見多識廣,怎麼會不知道姬玉公子這麼有名的人物呢。」她偷眼看了一眼楊夫人,對我附耳道:「我聽說兩年前楊夫人見過姬玉公子一面,一眼就看中人家了,只恨女兒還未及笄不然定要許配給姬公子。自打這說書先生開始說姬玉的故事之後,她是場場不落地過來聽,還指定要他講哪些故事。」

  我聽著便覺得好笑,我早知姬玉魅力無邊,卻沒想到是如此的無邊,怕不是上至七旬老嫗下至總角孩童,都得為他折腰。

  生得好看再加上一顆七竅玲瓏心再加上一番好演技,可真是令人難以招架。

  「各位別看現在燕國亡了,十幾年前的燕國可是如日中天,與各路諸侯會盟那是天下盟主。各國都派遣王子去燕國為質,就連天子也不例外。姬玉十四歲到燕國為人質,這剛進宮便與燕國世子一見如故意氣相投。」

  那邊的說書先生說得正起興,我便把目光轉向了他。

  「中秋佳節這天,燕國世子特地請各位在燕國做人質的王子一同賞月分食糕點,這其中自然少不了姬玉公子。可俗話說得好,好心也會辦壞事。」

  說書先生一拍醒木:「有歹人在世子的食物中下毒意圖謀害,不偏不倚就下在中秋節上分食的糕點裡,而且是有名的絕息之毒。那日所有王子包括燕國世子都身中劇毒,大部分人搶救不及當場死亡。幸而當世第一神醫裴牧正在此地,最後他拼盡全力救下三人,便是燕國世子殿下,姬玉公子,和趙國白梧公子。」

  我拿起茶杯的手頓了頓。

  這件事情我隱約聽到過,自那件事之後姬玉大病了兩年才痊癒。他如今這麼擅長用毒,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這件事的影響。

  那天聽他與顧零的對話,在燕國應該發生了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以至於他性情大變並與周天子交惡。

  可我所知道的只有些世人皆知的事情。比如在姬玉留在燕國為質的這五年裡,他的姐姐燕國王后姬樂病逝,年僅二十三歲,他的兄長姬禮在周意圖弒父篡位不成被囚禁繼而被殺,他母后被廢自盡,以及最終燕國的猝然崩亂毀滅。

  不過五年,時移世易。

  我聽了一會兒便準備離開,那邊楊夫人還在聚精會神地聽著書。方媽有些意猶未盡,扶著我小聲嘟囔想要留下來繼續聽,正好經過楊夫人身邊時,我突然雙眼一黑暈了過去。

  姬玉這迷藥,發作時間確實很準。

  醒來之時我躺在陌生的房間裡,楊夫人站在房間裡同一個大夫模樣的人正說著什麼,看到我醒了她急忙走過來坐在我的床邊。

  「葉夫人你醒啦。」

  我皺皺眉頭:「請問這裡是哪裡?」

  見我想要坐起來,她便扶著我喊下人給我拿了個小靠枕。微笑著說道:「這裡是我家,你突然暈倒磕破了頭,血流不止,我家離茶樓近我就先把你帶到我家休息了。啊,忘了介紹,我叫莫瀾,我的丈夫姓楊,這是楊府。」

  在府內莫瀾脫去了面上白紗,露出一張美麗英氣的臉龐。三十出頭的年紀,她的眼角已經有了些皺紋,但雖說減弱了她的美貌,但也增添了穩重的氣質。她穿著一身淺藍色束袖的衣服,看起來乾脆俐落。

  方媽說楊夫人是熱心腸的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對我沒有半分懷疑就帶入楊府。

  楊即,楊夫人的丈夫,吳國的大將軍,吳趙與余國之戰的主帥,祖籍暮雲。他是現如今吳國最好的將領,按吳國朝中的消息,這場戰爭會一直以他為主帥。

  即便是戰時也是要過年的,過年之時忌諱血腥,在這一個月裡諸侯們基本都默契地暫時休戰,吳趙和余之間的戰事也不例外。眼下年關將近,楊將軍要回暮雲來過年了。

  姬玉要我接近的,便是這一位。

  我低眸對莫瀾行禮,道:「多謝夫人救命之恩。」

  莫瀾連忙扶住我,面露憂色。

  「不妨事的,葉夫人。只是剛剛大夫為你診了脈……大夫說你脈象奇異,你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

  姬玉給我的迷藥應該只會讓我暈倒,不至於使我脈象奇異。那麼這脈象,怕是姬玉在我身上下的毒造成的。

  我對莫瀾笑笑,淡然道:「老毛病了,自小大夫就說我脈象奇特,可這麼多年還是拖拖拉拉活下來了。前些日子受了傷,可能還有點虛弱吧。」

  莫瀾有些心疼地握著我的手。

  我歎息道:「只是本來我覺得身體好了,還想去學學廚藝。我實在是不善於烹飪,但是今年想著要給我夫君做一頓年夜飯呢。」

  莫瀾聽了眼睛一亮,她歡欣地說:「我也正學廚藝,正愁沒個伴兒呢,姜夫人也想學,正好一起學吧。我家的廚子以前是萬香酒樓的掌勺大師傅,肯定是不差的。」

  我在楊府歇息了半日楊夫人才放心讓我回去,回去的路上方媽一直感歎著,楊夫人真是人美心善。

  「不過夫人啊,楊夫人雖然善良但是脾氣有點暴。我聽說她開心的時候對誰都可好了,一生氣連楊將軍都罵得狗血淋頭。這暮雲城的夫人們哪個不曾是她的密友,後來全跟她鬧翻了。夫人你若想學做菜,葉府裡的廚子也能教您。去了楊夫人那邊怕是要受委屈。」方媽又似乎忘了她剛剛還在誇莫瀾人美心善,又開始憂心忡忡。

  我笑道:「怕什麼呢,她又不會吃了我。」

  回到葉府的時候姬玉已經在等著我吃晚飯,我見了他還沒說話,方媽就火急火燎地開口了:「老爺,今天可是驚險了。夫人聽著說書就暈倒在地,頭磕破出血了。幸好楊家夫人也在,把夫人接回楊府休養了半日,這才緩過來。」

  方媽的嗓門很大,聲音在整個房間裡回蕩,像是我真的出了了不得的大事。話音剛落姬玉還未曾有反應,她便開始數落她自己,從早飯時沒有察覺到我臉色不好開始一件件反省直到進門的時候沒有攙好我讓我踉蹌了幾步。

  姬玉和我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笑起來。這方媽雖然說嘴碎了些,但卻是很精明的。這麼一通話下來,黑的白的都叫她說了,倒讓姬玉不好責怪她。

  於是姬玉也就是和善地說了她兩句,就把她遣走了。我坐在他旁邊拿起筷子準備吃晚飯,不期然他的手落在了我額角,指腹輕柔地點點我額頭的紗布。我疑惑地抬眼看他,他微微一笑:「疼不疼?」

  我和他同時出聲:「還好。」

  他搖搖頭,說道:「就知道你要說這個。」

  語氣裡好像有一絲不滿。

  我想了想,從善如流地答道:「疼,我疼。」

  他被我這反應弄得愣了愣,無奈地笑起來,給我布菜。

  「你真是怪人。」

  我看著他夾到我碗裡的豬肝,他怕是早料到我暈倒會受傷,還提前準備了補血的食物。

  「楊夫人如何?」

  「熱心,熱情,聽說脾氣暴躁,今日還未見識。已經約好過幾日去她府上一同學廚藝。」

  「她在學廚藝?」

  「她手背上有油點燙傷的痕跡,像是下廚所致。楊府這樣的規格根本不用她親自下廚,若是熟於烹飪的人也不會被燙成這樣。所以她是個新手,有意在學習做菜。我試探她說我正想學廚藝,果然試出來了。」

  「……我家夫人真是細心。」

  我並未搭話,夾起豬肝吃起來,姬玉那邊卻很安靜,也不見他夾菜。

  我轉過臉去,他托著下巴看著我,和我對上目光之後笑起來。這臉雖不是姬玉的臉,但眼睛還是他的眼睛。姬玉是笑眼,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月牙型。

  「你在看什麼?」我問他。

  他十分理直氣壯地說:「看你。」

  「看我做什麼?」

  「看你好看。」

  我拿筷子的手頓了頓,這話聽起來真是熟悉,就是對象對調了。我歎息一聲,給他夾了許多菜:「葉郎快吃吧。」

  他也不再調笑我,拿起筷子開始吃。他吃飯的速度比我快許多,不消片刻碗裡的飯便沒了大半,他便如往常一樣放慢了速度等我。可能是無聊,他突然問道:「你有什麼喜歡的東西嗎?」

  我搖搖頭:「沒有。」

  「總有那麼一兩件吧,說出來我給你。」頓了頓,他笑道:「算是你今天受傷的補償。」

  「你向來很會揣摩人心,送給我們的禮物都是最適合我們的最可心的,你便按之前那樣給就好了。」

  「別人的喜好我或許猜的準,但你的心意我從來摸不透,這世上好像就沒什麼你在乎的東西。你不妨好好想想看要什麼。」

  姬玉如此執著,我便開始思考我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待我吃好的時候,姬玉也掐好時間放下了筷子,我看向他說道:「我想聽你彈琴。」

  他有些詫異。

  我解釋道:「嫦樂說,你是這世上最好的樂師,寫了很多這世上最好聽的琴譜。我想聽你彈你作的曲子。」

  姬玉眨了眨眼睛,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一絲茫然的情緒轉瞬即逝。他緩緩地說:「你說過你不通樂理,不辨五音。」

  我點點頭:「可是我還是想聽,你不是說了要補償我?」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笑起來,仍是眉眼彎彎的狐狸樣子。

  「好啊,只是嫦樂吹噓太過,我並沒有她說的那麼好。」

  我點點頭。

  其實我大概是聽不出來好壞的,我只是想聽他彈琴罷了。

  就像十四年前我遇見他那時一樣。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9:17

 第十七章 琴語

  雖然已經入夜,但韓伯還是順利地在琴行關門前一刻買到了店裡最好的一把桐木琴。送到姬玉手上的時候,姬玉隨意彈撥了幾個音,微微皺了皺眉頭。

  韓伯立刻詢問是不是音色不佳,要換新琴。姬玉便舒展了眉頭,笑著搖頭:「琴是好的,只是略有些不習慣罷了。」

  他遣走了韓伯,房內只餘我們二人。我坐在床邊,他盤腿坐著琴放在膝頭,問我想聽什麼曲子。

  他說有許多好聽的古曲,可我說我只想聽他寫的曲子。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好吧。」

  那雙纖長白皙的手放在琴弦上,他沒有動。某個瞬間好像風不動,燭火不動,時間凝滯。然後清越的琴聲從他的指尖破空而出,如小箭離弦直入人心,繼而如同漣漪一層層泛開,帶來細小的難以言明的戰慄。

  我剎那間愣住。

  風也搖晃,燭火也搖晃,時間也搖晃,我的心弦也一併顫動著,全是因為那流暢靈動的琴聲奔流而來,流過我的身體,我甚至因為它們流向某個無名的終點而感到痛惜。

  對音樂遲鈍如我,第一次聽到撩撥心弦的聲音。

  而他只是低眸撫琴,月光和長髮落在他的白衣的肩膀隨他快速移動的手搖晃,他的指法如此精巧靈活,如同蝴蝶在琴弦間飛舞。

  我以為我會全然聽不出這曲子這琴聲的優劣,可是此刻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它如此美妙,甚至比十四年前的阿夭彈得更好聽。

  時間沒有知覺地流逝著,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卻見他的手指顫了顫,一聲明顯的雜音過後他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蝴蝶消失,風也消失。

  我看著他,他看著琴。

  好像只是沉默了很短的一刻,他抬起頭看著我,笑得無辜。

  「下面怎麼彈,我忘了。」

  他拿著琴站起身來,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笑著說:「我早說嫦樂對我吹捧太過,現如今你信了吧。」

  我沒有回應他,只是伸手在琴上彈了幾個音,那聲音笨笨的,並不美好。

  「果然玄妙的不是琴,而是你。」

  我抬起頭,在他不解的目光裡微微一笑。

  「這曲子很好聽,叫什麼名字?」

  他並未回答我的疑問,而是說道:「你不是聽不出來好壞的麼?」

  「沒有聽出來好壞,只知道好聽。」

  「我最後都彈錯了。」

  「那也是好聽的。」

  姬玉站在原地偏過頭看了我一會兒,眼裡的笑意漸漸淡下去,變得曖昧不明。他說:「你果然聽不懂。我彈的不好,以後我不會再彈了。」

  他這麼說的時候手在微微顫抖。

  為什麼不彈了?明明之前在樊國的時候他還會彈琴給蘇琤聽。

  不過他為蘇琤彈那些古曲時從未觸動我,只有這首他寫的曲子這麼美麗。

  「你還沒有告訴我這支曲子的名字。」

  「我都忘了,殘曲何必有名。」

  他的語氣輕飄飄的,把所有情緒都隱藏得很好。風聲輕緩,窗外樹葉沙沙作響,月光落在他紫色絲質的衣服和手中的桐木琴上,勾勒出一個冷寂的銀色輪廓。

  我看著他半晌,說道:「那真是可惜了。」

  他有我不能涉及的領域,或許是那曾在他與顧零的爭吵中驚鴻一瞥的過往。

  第二天我便應邀去往楊府,同莫瀾一起學烹飪。剛到府上的時候她正在練武,我站在大堂邊看著她把一杆紅纓槍舞得虎虎生威眼花繚亂,明明已經是三十多的人了,身姿卻輕盈得跟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一樣。

  待舞完槍,她隨手把那槍扔給了僕從,擦著汗轉身看到我,微微驚訝地睜大眼睛。

  「葉夫人?」

  我向她行禮,她俐落地回禮然後笑著走過來拉住我。

  「讓你撞見我練槍了,沒嚇著你吧?」

  「夫人您身手好極了,我確實驚訝。」我笑笑。

  莫瀾擺擺手,一邊拉我向內堂裡走一邊說道:「你不必勉強,之前李夫人強撐著看我耍了半日的刀,嚇得病了兩天。這暮雲的女人們終日裡文文靜靜地繡花聽曲兒,見了點刀光劍影就得捂心口。」

  「暮雲女子確實都很溫柔文弱。」頓了頓,我說:「幸好我並不是暮雲女子。」

  她看向我我亦看向她,兩邊都忍不住笑起來。她說:「看來以後夫君不在家的時候,也有人看我練武啦。」

  練武的時候莫瀾還是暢快的,心情很好。但一開始學廚藝她的暴躁就完全顯露無遺,明明能把三尺青鋒舞得風生水起,倒敗在一柄小小的鍋鏟上。她把那面目全非的魚連同鍋一起哐當扔在灶臺上,滾燙的油灑了一地,我身邊的萬香酒樓大師傅噤若寒蟬,不安地看著莫瀾。

  莫瀾極為連貫地吐露出一連串令人瞠目結舌的髒話,然後狠狠地瞪向大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師傅以為她是在責怪他,嚇得抖若篩糠不知道說什麼好,但其實莫瀾是在生自己的氣。我看看她,便夾了一筷子她做的魚,再夾了一筷子我的魚。

  然而我沒忍住,把我做的魚吐了出來。

  莫瀾被我轉移了注意力,疑惑地夾了一筷子我做的魚,然後呸呸呸地吐出來,和我面面相覷。她看看我賣相好看然而難吃的魚和她賣相慘淡然而可以下嚥的魚,苦笑著說:「我原以為就只有我做不好菜呢。」

  「若真的做的好,那還用學麼。」我淡淡笑道,莫瀾的暴躁似乎被撫平了一些,她蔫蔫地歎息一聲,對掌勺師傅說道:「接著來!」

  顯然我在烹飪上沒有任何天賦,就如同我在大部分的手工活上的笨拙一樣,學了許久也只是緩慢地進步。莫瀾只是急躁了點,學習的速度比我快多了。她似乎挺喜歡和我相處,日子長了便認我做妹妹,出門見了別人也都說我是她妹子。儘管我話不多也不算活潑,到哪裡都叫上我一起。

  包括去茶樓裡聽說書的時候。

  我與她在席間落座,先生還沒有開始講,我問她為何那樣執著學習廚藝。莫瀾哼了一聲說:「我丈夫總說我做飯很難吃,今年等他回來了,我就自己做出一桌飯來給他瞧瞧!」

  雖然是負氣的神情,但是臉卻也禁不住地變紅。她盡心盡力想要給丈夫準備一個驚喜,只是嘴硬罷了。

  我但笑不語。

  她有點不好意思,便清清嗓子,問我道:「妹子你為何學廚藝啊?」

  「想為我丈夫做點什麼吧。」我笑笑,目光轉到臺上開始講述的說書先生身上。

  「畢竟他對我這麼好。」

  莫瀾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看來葉思臣的愛妻美名她也有所耳聞。先生一開講她便迅速轉移了注意力,捧著臉專注地聽先生的段子。

  我聽著說書先生講些真真假假的事情,當年齊國滅亡後的四國混戰中,姬玉如何幫助宋國滅了其他三國。說來當年我和他的想法也算是不謀而合,都選擇了宋國為基點,雙管齊下,怪不得事情會這樣順利。

  或許這也是他找上我的原因。

  在說書先生的嘴裡,姬玉是個絕頂聰明算無遺策的神人,更是溫潤如玉皎皎君子。

  當「溫潤如玉皎皎君子」這八個字從說書先生嘴裡說出來的時候,莫瀾點頭應和著,鄰桌卻傳來噴水緊接著咳嗽的聲音,好像是有人因為這幾個字嗆著了,那邊傳來一聲小小的感歎。

  「這也太離譜了,姬玉聽了要笑得直不起腰來。」

  我轉過頭去看著鄰桌那個藍色衣衫身形瘦長的男子,他與姬玉相仿的年紀,氣質更為儒雅沉穩。可能是感覺到我的目光他也轉過頭來看著我,為他剛剛的失態報以歉疚的笑容。

  我看了他半天,不禁笑起來。散場的時候我請莫瀾稍等便走到他的桌邊,他疑惑地抬頭看我,笑道:「姑娘有何事?」

  「宋長均,長均哥哥。」我慢慢說道。

  這回換他愣住了,拿著茶杯的手僵在半空,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

  「你……你是……」

  「我是九九。」

  他幾乎是從椅子上彈起來的,失態地撩起我的面紗,惹得方媽一陣大罵還護雞仔似的把我和宋長均隔開。宋長均眼眶濕潤了,他也不顧方媽的叫駡徑直推開她,扶著我的肩膀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口中不斷感歎道:「真的是你……你還活著,萬幸萬幸,活著就好。」

  他是宋息,字長均,先齊太史令之子,齊國世子伴讀,和我們一起長大,如同我的兄長。太史令大人故去後他便辭官去周遊列國,從那之後少有音訊。

  我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他。

  宋長均被方媽罵的狗血淋頭,仍然是又哭又笑難以平復。莫瀾看到我們這邊的動靜便也走過來,小聲跟我說——這男人是不是瘋了。

  我一邊安慰宋長均一邊對莫瀾說:「這是我鄰家的哥哥,如今我親人都已去世,他的親族也已經散了。我們雖無血緣關係,如今卻如同親人了。」

  宋長均稍稍平復下來之後,聽見方媽喊我夫人,驚詫道:「九九,你嫁人了?」

  我點點頭,笑著說:「不久前的事情,我的丈夫是安葉米鋪的葉老闆。」

  「啊,有所耳聞,他對妻子特別好……原來他的妻子就是你啊。」宋長均十分欣慰,感歎著:「沒想到如今九九你也嫁為人婦了。」

  小時候他似乎說過,擔心我嫁人之後和夫君會難以想處。如今看他感歎的樣子,應該還是一樣的想法。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9:28

 第十八章 故友

  宋長均說太史令大人病故後他辭官去遊歷各國收集史料,期間齊國發生種種變故,兵荒馬亂中他也沒有能再回齊國。上一次回去的時候,只知家人多已故去或者離散,也無甚牽掛了。

  從前的太史令大人也好宋長均也好,都有著修史書的心願,這些年宋長均在各國間遊歷尋訪舊事,記錄成冊,正在編纂一部從夏禹時期至今的全史。

  我聽著宋長均講述這些年來他去的國家,得到的史料,尋訪的舊人。他在說這些事情的時候神采飛揚。多少年了,他變了很多,但這一點卻一直沒變。說起他要編的史書來,總是眼睛發亮。

  莫瀾對宋長均講的這些事情也很感興趣,饒有興致地坐在一旁聽著。宋長均也是聰慧的人,講自己的故事從頭到尾也沒有暴露我的身份,只說我是鄰家商鋪的小妹妹。

  我們正聊著,卻見不遠處走來兩個家丁模樣的壯實男人,其中一個頗有些不耐煩地對宋長均說:「時間到了,該走了。」

  宋長均臉色變了變,一副好心情被糟蹋了的表情。我看看他身後趾高氣揚的家丁,再看看他,問道:「長均哥哥,這是怎麼回事?」

  宋長均苦笑一聲,說:「遇上了麻煩。」

  「麻煩?我們家小姐願意嫁你是你修來的福氣,你居然說麻煩!不知斤兩!」那家丁呵斥道。

  我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那些家丁,這麼好的衣著這麼狂傲的態度,暮雲城裡除了楊家就只剩另一家了。

  「你們是昌義伯的僕人?」

  「正是。」

  果然是昌義伯家的人。

  昌義伯是吳國國舅爺,他又將女兒嫁給趙國國君一手促成了吳趙聯姻,還推動了聯合出兵余國的戰事。如今吳趙聯軍節節勝利,昌義伯在朝中可謂是炙手可熱。

  還不等我說什麼,莫瀾就無視那些僕人,問宋長均道:「你怎麼會得罪呂家?」

  宋長均長長地歎息,苦笑著說:「說來話長。」

  倒也是個簡單的故事,他來到暮雲為收集史料拜訪昌義伯家,被昌義伯的⼳妹呂姝看到,這位小姐對他傾心相許非君不嫁,昌義伯有意撮合他們宋長均卻不願意。昌義伯覺得宋長均拂了自己的臉面,便扣下他不讓他走了。

  莫瀾流露出幾分同情的眼神,宋長均講到一半便被昌義伯家僕打斷,那家僕說道:「走了走了,還說什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也敢拒絕我們大人。」

  「長均哥哥出身豫川宋氏,祖父父親在齊國官拜上卿,他的身份怎麼了?」我看著那家僕說道。

  家僕冷哼一聲:「齊國呢?齊國早沒了,還充什麼貴族。」

  宋長均眼神暗了暗,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管。

  「我想要請他吃晚飯,總可以請他留到晚飯後再回去吧?」我問道。

  「哈,你是個什麼東西在這裡嘰嘰歪歪,敢截昌義伯家的客人,明兒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莫瀾先不樂意了,她拍著桌子站起來,要不是婢女拉著估計要破口大駡了。她甩開婢女的手把我護在身後,笑道:「你一個狗仗人勢的下人也敢威脅我妹子?好啊,我妹子管不得,我將軍府夫人管不管得?宋先生與我一見如故我要邀請他到我家吃頓便飯,你昌義伯府也要攔嗎?」

  莫瀾身後的婢女拽她的袖子都要拽爛了,她氣頭上來卻是半步不肯讓。那昌義伯的家僕也不敢對楊將軍的夫人說什麼,莫瀾一聲令下就讓她帶的小廝把宋長均帶走了。出了茶樓她還氣呼呼的,婢女小聲說昌義伯府不好惹,莫瀾瞪她一眼道:「怕什麼,他們還敢殺了我?那就讓楊即回來給我和他們一起收屍!」

  宋長均走在我們身側,面露憂慮之色,正想對莫瀾說什麼,莫瀾轉頭對他說:「你也別怕,從昌義伯府下借走你吃頓飯的面子我還是有的,不過多的我也做不了。」

  宋長均可能也是沒有見過脾氣這麼火爆的夫人,愣了愣便立刻行禮道謝。有些擔心地看向我,問道:「你會不會受牽連?」

  我還沒回答莫瀾又搶白道:「誰敢?暮雲誰不知道葉夫人與我關係好,沒人敢動我妹子的。」

  我對宋長均笑笑,宋長均似乎有些無奈。

  莫瀾身邊的張嬤嬤曾跟我說,莫瀾見不得自己人受委屈,也見不得脾氣好又好看的人受欺負,因為她的夫君楊即年少時就脾氣好又容易受委屈。

  我感謝莫瀾,此時莫瀾已經平復了大半怒氣,說道:「不用這樣客氣,原本沒有昌義伯府的人出來攪局,我就是打算請宋先生來楊府用晚餐的,宋先生見多識廣我還想多聽聽呢。」

  宋長均笑起來,他從小到大都知書達理,溫柔可親,很少有人見了他不喜歡的。

  這頓飯莫瀾索性把姬玉也請來了,我們四個人一起在楊府吃了晚飯。席間姬玉倒是沒有多說什麼話,宋長均應莫瀾的要求講了許多路上的見聞,我們也討論了要如何幫助他脫困,卻一時沒有好的辦法。

  「呂小姐溫柔美麗知書達禮,又是名門之後,宋先生為何不願結親呢?」莫瀾問道。

  宋長均歎息,無奈笑道:「這不是呂小姐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立志要遊歷各國修成史書,呂小姐金枝玉葉,若我與昌義伯結親便只能定居暮雲,再不能遊歷也就不能修史了。」

  莫瀾皺皺眉頭說道:「可昌義伯一貫霸道又極寵愛⼳妹,你這事真是難辦。」

  如今呂姝小姐不想強迫宋長均,說是宋長均若實在不願也只能是無緣,可昌義伯不忍見⼳妹傷心,便強行扣著宋長均不讓走。飯後昌義伯府派人來要宋長均,這次來的是位年長穩重的家僕,也算是客氣。宋長均怕莫瀾與他們再起衝突,便與我們道別先回昌義伯府了。

  我和姬玉一同回葉家,我們並肩穿過城中最熱鬧的街市,僕人們都遠遠地跟在後面。他背著手慢悠悠地走著,問我道:「驚喜麼?」

  他果然早知道宋長均在這裡。

  「下次有這種安排,記得提前跟我說。」

  「故人重逢,要是提前知道了該少了多少喜悅。如此這般,你不開心麼?」姬玉眨眨眼睛。

  我看向他,無奈地搖搖頭。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準備的?」

  「來暮雲前一個月吧,佈局的時候發現了宋長均被拘在昌義伯府。昌義伯最疼愛麼妹,宋長均是個不錯的火引,楊將軍的夫人莫瀾又是仗義的急性子。」

  原來如此,姬玉還缺一根把他們串起來的線,所以他把我帶來了暮雲。

  他微微低頭看著我,點點燈火映在眼睛裡,說道:「那麼這次,你覺得我要做什麼呢?」

  我略一思索,答道:「昌義伯的女兒嫁到了趙國聯姻,他本人是朝中吳趙聯盟的鼎力支持者,楊將軍又是吳趙前線最重要的將領。莫瀾說他們兩家並無深交,只是在這種時候卻因為利益捆綁在一起,你想要離間他們?」

  「楊將軍是武將,昌義伯是權臣。朝野上的鬥爭原本就是這樣,並無深交就意味著微妙的衝突和互相防備。」姬玉笑笑,說道:「每次都說對,我有時候真想看你猜錯一次。」

  我沉默了一瞬,正想說什麼他便搶過我的話:「你可不要假裝猜錯,我看得出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是含笑的,那雙淺色的眼睛裡映出我模糊的影像,然後他轉過頭去看著街市裡的人來人往,微微眯起眼睛。

  「九九。」

  「嗯?」

  「你真是個可怕的人。」

  「……嗯?」

  他輕輕笑了一聲並不解釋,背著手放慢了步子,慢悠悠地走在我身側。我做事情一向是很慢的,而他動作卻很快,當我是他婢女的時候就努力趕上他。現如今我扮演了他夫人,他便總是等我了。

  走路也是吃飯也是,學我慢條斯理的樣子。他永遠這麼遊刃有餘,這樣的人怎麼會怕別人,更別說怕我。

  我這麼想著,卻看到街市盡頭的白色石橋上有許多年輕男女說說笑笑,還有幾個男子背著女子拾階而上,我不禁有些驚訝。姬玉也看到了,輕笑一聲說道:「這座橋叫做夫妻橋,據說很久以前一位工匠為他妻子出行方便修了這座橋,花了十四年,所以上橋十四級臺階下橋十四級臺階。這是暮雲城裡有名的求姻緣之地,男女在此相會定約,暮雲城裡凡有大戶辦婚宴迎親的轎子必要從夫妻橋上經過。傳說若是夫妻中男子背著女子走過這座橋,便可以白頭偕老。」

  他說著我們就走近了這座橋,我看著橋上欄杆的雕刻,刻的是比翼鳥連理枝,永結同心,其實工藝並不算精湛甚至有些俗氣,但看得出工匠雕刻的時候非常用心且幸福。

  我看了一會兒便聽見姬玉說道:「我記得你從不相信傳說。」

  我轉眼看向他,點點頭。

  他便微微一笑向我伸出手。

  「來吧,我背你。」

  我看著他含笑的眼睛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低眸看向面前這雙修長白皙的手,然後把自己的手放進去。

  「有勞葉郎。」

  姬玉伏下身子,我趴在他寬闊的後背上,聽見身後僕人們的一片驚呼,接著就是豔羨的竊竊私語。

  若世間真有葉思臣這個人,對他來說妻子便是最要緊的事情,他出外行商也要帶著妻子一起,每日回家陪她吃飯,買可心的物件,迷信可以長相廝守的傳說。那他的妻子真是令人羨慕啊。

  若姬玉是葉思臣,若我真信了他的溫柔,說不定我也會為他赴湯蹈火,就像所有愛上他的姑娘們一樣。

  可惜這世間,並沒有葉思臣。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9:39

 第十九章 故事

  「你喜歡的那個人不會是宋長均吧?」姬玉忽然語出驚人。

  他背著我步子走得不急不緩,氣息依然平穩。我環著他的脖子貼著他的後頸,平靜答道:「不是。」

  「也是,若真是宋長均,你也不至於詛咒他死了。」姬玉輕聲一笑,悠悠地說:「如果我的計劃會傷害宋長均,你會做麼?」

  「你們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他也並非你針對的人,總有完成你的計劃又不傷害他的方式。」我淡淡地補上一句:「更何況你們曾經是朋友。」

  從前在齊國的時候宋長均就提起過姬玉的名字,方才在茶樓裡聽說書先生講姬玉的故事,他一直是笑著的。那種神情我可以確定,他和姬玉的關係並不差。

  姬玉低低笑了幾聲,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你太輕了,背著一點兒實在的感覺都沒有。我看你喜歡吃萬香樓的獅子頭,以後叫他們每天送一次菜。還有你常常餵的那隻野貓,我已經讓方媽接回府裡洗乾淨繫了鈴鐺,給它起個什麼名字好呢?叫阿止怎麼樣?」

  他的聲音帶著笑意,還有一絲調皮。

  我沉默了一瞬,說道:「為什麼要叫阿止?葉思臣並不知道阿止。」

  姬玉的步子頓了頓,他體會到了我話裡的意思。

  「姬玉不能做這些事情麼?」

  「姬玉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

  「他想知道你開心是什麼樣子。」

  他回答得十分簡短,而我沉默不語,姬玉問道:「你不開心麼?」

  「姬玉,我是隻養不熟的貓。」我抬眼從他的臉側看去,看著橋下的燈火闌珊。

  「你養了很多貓,可是你並不喜歡貓,你只是喜歡把它們掌握在手心裡的感覺,喜歡它們由你擺佈。這時來了一隻冷淡又不親人的貓,你意外又好奇,所以花心思想要知道她的喜怒哀樂,以此掌控她。」 姬玉的步子慢下來,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消失不見。

  「我相信你做這些是因為想看我開心,悲傷,憤怒的樣子,但這只是因為你當我是個玩意兒,你不瞭解的有趣的玩意兒。」

  話音落下的時候我們到了橋下,我從他的背上跳下來,站在橋下的平地上。他背著我一級級走完了這座橋,按照傳說所言,我們以後就該白頭偕老。

  我微微一笑,拉住他的手靠近他,輕聲說:「你手裡握著我的命,你是我的飼主,這就夠了。其他所有你能給的東西,我都不想要。」

  他低眸看著我,一雙鳳目清冷深沉。

  等到奴僕趕上我們的時候,他笑起來與我十指相扣,眼裡卻沒有半分笑意。

  「夫人真是直白。」

  「葉郎知道,我一向如此。」

  「我便是喜歡你這一點。」

  他拉著我的手,我與他並肩而行,沿著長長的路走回我們掛了紅燈籠的葉府。

  我和他這樣的人應該是天生相剋,能看破對方的所有伎倆,因為太過清醒而尷尬,因為太過相似所以無法親近。我曾經對梓宸說,只有同類才會注意到我,卻忘了當年阿夭也是這樣注意到我的。

  或許是我年少眼拙,或許是命中註定,原來最初我們就是同類。

  莫瀾和昌義伯府家僕爭吵的場景被許多人看到,於是宋長均的事情在暮雲傳開了。人們都知道昌義伯府不知為何關了一位先齊貴族,一時間流言紛紛。

  為了打破流言保全呂姝的名聲,也證明自己並沒有關著宋長均,昌義伯對宋長均的管控放鬆了很多。他如今出入都還算自由,只是身邊跟著的家僕一個也不少,個個盯著他怕他跑了。

  我再次見到宋長均是在茶樓裡,他靠著椅背雙手交疊,認真地看著臺上的說書先生。

  ——看著認真,其實是在發呆。

  他從年少時就是這樣,因此不知挨了太史令大人多少罵。

  我走到他旁邊的座位坐下,他回過神來看到我然後不由地笑起來給我倒茶。

  上次我們相見的時候有許多外人在場,這次桌上就我們二人說話就方便了許多。他悄聲問了許多關於我近況的問題,我一一回答過去,他聽完放心了很多,笑道:「你夫君不知道你的身份也是好事,你這樣如尋常百姓般和和睦睦地過日子,看著很幸福。」

  宋長均還是一樣,同我說話總是長輩的口氣。他確然是我見過最接近「君子」這個定義的人,卻因為太過真誠不適合官場。在齊國故人裡,遇見他是最好的,作為史官他並不沉溺於滅國之痛,也不會拉著我追懷。

  臺上說書先生姬玉的故事已經快要說到結尾,我問他道:「上次看你笑這些戲說荒誕,怎麼還過來聽?」

  宋長均看了看說書先生,壓低聲說:「確實離譜,不過可以提供一些考證的思路。」

  「你不是認識姬玉麼,你自己去問他就是了。」

  「哈哈哈哈,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不過像姬玉這樣的人是一定會寫入史家筆冊的,總有一天我得去拜訪他為他寫傳。」宋長均感慨道。

  我低眸笑笑喝了一口茶,宋長均卻彷彿想起了什麼,忍不住笑起來。

  「這些戲說的故事情節倒還好,就是人物差太大了。我但凡聽人說起來姬玉,都是說他從小到大君子如玉溫文爾雅有禮有節,這些年我不知道他怎麼了,但他以前可不是這樣。你知不知道十三四歲的姬玉是什麼樣的人?」

  我舉著杯子的手微微一頓。

  我不知道,其實這一路以來我有很多機會知道,可我也不想知道。

  這個人從前如何,後來如何,為何而轉變與我何干?我曾經喜歡的阿夭死了,便如瓷器碎了就再也黏回不去,既然不可能變回去,那它是怎麼碎的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宋長均渾然不覺,在我出聲之前說道:「那時候他可真是才華橫溢,桀驁不馴,我一直以為他會做個樂師。你沒有聽過姬玉的琴曲,我敢說他是這九州上下百年裡最好的樂師。」

  這九州上下百年裡最好的樂師。

  我沉默了一會兒,想說我不想聽下去,話到嘴邊卻只是一句:「是麼?」

  「姬玉公子是周天子的嫡次子,王后殿下三十歲才生下他,哥哥比他大十歲姐姐比他大七歲,自小就受哥哥姐姐母后寵愛,天子極繁忙還親自教導他。可姬玉極為叛逆,十歲後就不肯再受天子訓導。他自稱此生摯愛第一是琴第二是劍,沉迷音樂終日混跡在樂師中,還瞞著父母兄姐同使團一起去往別國收集曲譜,但誰也拿他沒辦法。」

  宋長均的話頭停了一瞬,不無惋惜地感慨道:「周講究禮儀,樂曲也都是黃鐘大呂最為端方雅正,偏偏姬玉做的曲子都輕靈激越,因而格格不入。我當時陪三殿下去洛邑接受天子授禮住在王宮裡,各國公子們都說姬玉的曲子不夠穩重難登大雅之堂,但是又各個背地裡抄錄他的曲子偷偷讓自己的樂師演奏。姬玉的曲子都指法複雜技巧繁多,即便是經驗豐富的樂師也容易彈錯,更別說彈出韻味。也只有姬玉這樣的天才從不出錯,彈得如同天籟。」

  「哈哈哈,說起來那時候姬玉被別國的公子們嘲笑與樂師為伍,姬玉把他們挨個駁得無話可說羞憤欲死,那可真是肆意囂張目無下塵啊。雖然我早知他口才過人,卻沒想過有一天他會成為說客。說客也很好……只是可惜那樣的音樂,再也不會有了。」

  我想起阿夭彈琴的樣子,十分理解宋長均語氣裡的惋惜。他那麼喜歡音樂,本該成為一個樂師的。

  宋長均零零碎碎說起姬玉的故事,他的琴他的劍,寵愛他的兄長姐姐母親,和他情同手足的顧家兄弟,他青梅竹馬的表妹辛然。在宋長均說的故事裡,姬玉似乎是這天下最幸福的人,地位尊貴且責任都被他哥哥擔著,在喜歡的事情上極有天賦,又不在意別人的看法。

  「我曾經很羨慕他。」宋長均撐著下巴喟歎道。

  「現在不羨慕了嗎?」

  「現在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但是他卻放棄了音樂。我不知道到底發生過什麼,但是他在乎的人除了遠嫁衛國的辛然之外,現在只有顧零還活著了。這些年他應該很痛苦吧。」

  「痛苦?」

  「以前他就跟我說過,歷史是史官寫的,但是史官又能看到多少真實呢?真實背後還有真實,正所謂慧極必傷,姬玉太過聰明看得太明白其實並不好過。他像可以忍痛放棄愛若生命的音樂,大約是因為被更大的痛苦所折磨。」

  我們之間的對話一時間陷入停滯,宋長均終於遲緩地察覺到我的安靜,他轉過頭來疑惑地看著我,問道:「九九,你怎麼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在他越來越不安的時候微微一笑,開口說道:「長均哥哥,你真是溫柔。」

  宋長均果然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對他招招手,他便湊近我,我對他附耳道:「按你所說這說書先生真是胡編亂造,你卻不戳穿他,確然是太溫柔了。」

  宋長均愣了愣,然後噗嗤一聲笑出來。他用袖子掩著嘴說著可別讓這說書先生聽見了,一邊笑得沒了眼睛。

  我看著不遠處昌義伯的家僕憤怒的眼神,也笑著喝了口茶。第一次要自己做靶子,真是有點不習慣。

  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姬玉痛苦,也有些不習慣。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09:53

 第二十章 動搖

  在絕大多數時候,姬玉身上沒有半點痛苦的痕跡。他彷彿是靠著天資過人順風順水一路至此的貴公子,永遠風度翩翩,優雅聰慧,不動聲色地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毫不愧疚地給他們施加痛苦。

  他看起來像是個沒有良心,也並不會痛的人。

  我這麼想著,突然意識到墨瀟也是這麼說我的。自從母親死後誰也不能再讓我痛了,那麼姬玉也是如此麼?

  是從誰的死亡開始的呢?他的姐姐,兄長,母親,還是被他親手害死的顧漆?

  此時此刻他正在我身側,穿著一身竹青色的深衣,左手扶著衣袖右手夾一片貢肉放到我的碗裡,低聲對我說:「有點涼,慢慢吃。」

  主位上的莫瀾瞧了一眼,便對身側的楊即說:「你看看人家葉老闆多體貼,你多學學。」

  楊即有些無奈地笑起來,搖搖頭道:「……夫人。」

  那尾音拖長的夫人兩字有些討饒的意味,莫瀾嘖嘖感歎了兩下,眼裡的笑意卻遮掩不住。

  在我們來到暮雲兩個月之後,楊即也回到了暮雲。

  他回到暮雲的消息傳來時莫瀾正好在和我學習廚藝,她聽到管家說的話立刻開心得跳起來,一邊說著怎麼這麼快啊一邊衝了出去,連圍裙都忘了解。我跟著走到前廳的時候,就看到她一路跑去撲在楊即的懷裡,衝力之大楊即這樣孔武有力的人都一個趔趄。

  楊即比莫瀾高一個頭,她正正好抱他個滿懷。他還沒有脫盔甲,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一邊抬起手抱住她一邊紅了臉,小聲說:「夫人,夫人,這是前廳呢。」

  莫瀾從他懷裡揚起臉來,紅著眼睛一把把他推開,推得楊即又一個趔趄。

  「誰稀的抱你,你還知道回來!」

  說話間他們的一雙兒女也被嬤嬤帶來了,楊即正無措地哄莫瀾,看到孩子們來了便接過嬤嬤懷裡的小兒子,一面蹲下來把大女兒也摟住,好像一時之間除了笑不知道要說什麼。

  我站在門邊看著這一對夫妻,突然想起了我的父皇母后,我見過這世上許許多多王公貴族的婚姻。

  這世上有用利益維繫的涼薄感情,如同父皇母后;也有人是熱誠地愛著與被愛,如同他們和南懷君夫婦。

  能夠在愛裡生活,真是令人羨慕啊。

  姬玉收回了手,笑著對莫瀾說:「楊夫人莫要調侃葉某了。」

  莫瀾笑起來,不由分說地把我拉到她的旁邊坐下,說是要和我說體己話讓姬玉回避。姬玉從善如流地開始和楊即聊天,楊即並不善於言辭幸而姬玉是個出色的談話者,知道如何引導話題既不跳脫又不尷尬,楊即聊著聊著神色就放鬆了許多。

  他們聊起今年稻米的收成情況,姬玉說起樊國的水災導致稻穀損失慘重,然後十分自然地說起自己在趙國收米的時候發現米都被樊國人買走了。

  「來的一路上聽說樊國也要出兵了,也不知是怎麼想的,雖然說樊國國庫殷實,但是這災年糧草如何解決?」姬玉微微皺眉,像是真的不解。

  莫瀾插話道:「還不是姬玉公子,天下第一說客出馬哪有說不動的人。」

  楊即瞥了莫瀾一眼:「他是你夫君的敵人。」

  「我說的是實話啊,不過他既然是你的敵人,我自然希望你活他死。」莫瀾滿不在乎地回應道。

  姬玉但笑不語。

  楊即想了想便轉過頭來問姬玉:「你剛剛說,樊國在買趙國的米?」

  「也沒有以樊國的名義,都是些來自樊國的米商散戶,只是來了一批又一批收了不少。我們這些人都沒什麼可收了。」姬玉笑笑。

  「當地官員沒管?」

  「也是奇怪,雖說今年是趙國的豐收年,但以往總要保存大量糧食在糧倉裡。今年存進糧倉的米比以往少了很多,大部分都在市場上販售。樊國的米商收米的價格也並不高,卻總能買到最好的米,簡直像是專門給他們運送稻米似的。」姬玉輕描淡寫地說著,楊即卻皺起了眉頭。

  樊國在趙國大量收米,趙國不可能一點兒消息也不知道,卻縱容他們獲得緊缺的糧草。有風聲說姬玉公子將瓦解吳趙同盟,此時趙國對敵人如此善良,不能不讓人懷疑是示好的信號。

  姬玉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對上我的眼睛,微微一笑。

  他說的話大約是半真半假,若是楊即去查應該能查到樊國買米一事屬實,但是個中緣由和趙國上層是否知悉卻值得推敲,而這部分恰恰是最難得知的。

  姬玉能把這些事情知道得如此仔細,該是擁有一張如何龐大的情報網絡呢?就像是暮雲城裡的韓伯,想來別的國家別的城池裡也有許多他的人,除了葉思臣他還有許多的身份。

  這麼可怕的人,居然會說我可怕。

  「妹子?妹子!」

  我回過神來,看著身邊的莫瀾,她悄聲跟我說:「過幾天臘八節,昌義伯夫人設了個宴會,邀請各府女眷參加,你跟我一起去。」

  昌義伯夫人的宴會應該是這暮雲最高規格的女眷宴會了,我自然沒有收到邀請。

  「我並未收到帖子,應當不能……」

  「怕什麼啊,你就跟著我,我看誰敢說什麼?」莫瀾頗有些憤憤不平,看了一眼對面的姬玉,對我小聲道:「最近有些不長腦子的人嚼舌根,說你和宋長均交往過於親密,還有不少難聽的猜測。我派人查了查,那都是昌義伯府裡傳出來的,我呸,也不知是誰家的小姐非賴著宋先生不讓他走,現在居然誣陷起你來了?這次你就跟我去,敢欺負你也不看看我!」

  我含笑看著她,安撫道:「我只是商人之妻,是姐姐看得起我認我做妹妹。其實我並無所長,怕是去了給姐姐丟臉。」

  莫瀾詫異道:「妹子你可不要妄自菲薄,這暮雲城裡能與我意氣相投的也就只有你了。你看看其他那些夫人姑娘,柔柔弱弱一驚一乍的,你這淡然沉靜的氣質強過她們太多。」

  她臉上還有憤怒的神色,一番話不假思索地說出來,還氣不過的喝了一杯酒。

  我看著她半天,道:「夫人為何這麼喜歡我呢?」

  這話把莫瀾問得愣住了,她摸摸頭髮,想了一會兒。

  「就是和你做朋友暢快啊,我也知道自己脾氣暴躁沒多少人受得了。每次生氣的時候看到你這麼冷靜的樣子,不知怎麼的就不氣了。而且我看得出你也不是明明討厭我又假裝喜歡的阿諛奉承之輩,怎麼會不喜歡你呢?」莫瀾說著說著就笑起來,擺擺手說:「看看你這話問的,像是從沒人喜歡你似的。」

  我微微一笑然後點點頭:「好啊,那我去。」

  我答應之後莫瀾立刻開始張羅去參加宴會的事情,她帶我去錦繡軒給我們做了好幾身衣服,包括常服和正式場合的禮服,挑的都是最好的料子眼下最時興的花紋,大有要豔壓群芳的氣勢。

  看著莫瀾挑出來的那些布料,我不禁想起在齊王宮時我為數不多那幾件禮服。我容貌寡淡撐不起來華麗的衣服,還不如素淨的衣服來得好看。莫瀾挑選的時候我完全插不上話,只能慶倖最後我們都要以白紗遮面,臉撐不起來也看不見。

  我聽說莫瀾一貫不喜歡女眷們的聚會宴席,多半是能推脫就推脫的,如今卻為了給我出氣這樣大張旗鼓地準備。

  這件事的發展雖然在我意料之中,但我仍然覺得感激。

  錦繡軒的師傅把衣服送到府上的時候,莫瀾還要我當場換了給她瞧瞧,有什麼要改的當場就讓師傅改了。

  我穿著件淡粉色繡金色荷花的深衣,舉著胳膊在莫瀾面前轉了兩圈,莫瀾撐著腦袋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感歎道:「還是這件淺色的最好看,你回去在葉老闆面前轉兩圈我保准他迷了眼睛。」

  我放下胳膊,淺淺地笑了一下坐在椅子上。

  莫瀾一邊剝核桃一邊說:「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說什麼你喜歡宋長均。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喜歡葉老闆。」

  明眼人都看得出你喜歡葉老闆。

  哢噠。

  「啊。」我輕聲叫道,莫瀾看過來,趕緊拿手帕把我的指頭包起來:「你想什麼呢,這可是紙皮核桃一捏就碎了,你還能把手指弄破。」

  我接過她的手帕把手指一層層包起來,輕笑著說:「剛剛愣神了。」

  莫瀾打量了我一會兒,笑道:「不好意思啦?哎呀你喜歡葉老闆怎麼了,你們是夫妻啊沒什麼好害羞的。」

  「……是啊。」

  「妹子你平時沉靜得很,無論遇到什麼事都不慌不忙,只有提到葉老闆的時候才會有情緒起伏。我有時候覺得你什麼都不在意,只有一個葉老闆放在心裡。」

  「是麼。」

  莫瀾說著說著就來了興致,她喊下人再多上些果籃來,問我道:「妹子,你和葉老闆是怎麼遇上的啊?」

  我看著她一派真誠的笑臉,低了目光落到桌上的白瓷瓶子上。白瓷瓶子上映出我的樣子,映出那一雙漆黑的眼睛。那雙眼睛裡彷彿有一片海,某個久遠陳舊的船掙脫了錨飄過來,搖搖晃晃的裝著滿船的東西,滿船我想要丟掉,放棄,遺忘的東西,它就是要活生生地開到我面前來。

  開到我面前來,好讓我明白,我這輩子都不能掙脫。

  為何如此?我只是看錯了一個人,我已經知道錯了,我已經捨棄他了。

  「我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還很小,他來我家做客,教我唱歌還給我彈琴。那個時候我很寂寞很難過,因為他陪著我所以好了很多。那時候我覺得,他真是個溫柔的人。」我輕聲說。

  「哇,青梅竹馬啊!」

  「不是的,那次之後我很多年都沒有再見過他。」我笑笑,看著莫瀾的眼睛。

  「可是我總是在獨自發呆的時候想起他。他對我來說不僅是一個溫柔的人,更是一個遙遠的世間。我總是在想他會做什麼事情,看到什麼風景,那些我一輩子也不能做不能看到的東西,我希望他都能做到並且看見。他就像是我在世界上臆想出的另一個我,這種聯繫的存在安慰了我的孤單。」

  「我按照他教我的那樣活下去,他是我在孤寂漫長的日子裡唯一的自由夢想。」

  我聽見我的聲音是溫柔的,原來我也會有這麼溫柔的語氣,原來我也可以說出這樣的話。莫瀾看著我,眸光閃爍竟是有點濕潤,她伸出手來將我抱住,安撫道:「這些年戰亂不斷,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你一定很想念他。」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點點頭。

  「沒關係的,現在都好了。你這不是和葉老闆重逢了嗎,如願以償地嫁給了他,要高興一點。」她拍拍我的後背。

  我輕聲笑起來。

  這才是最讓人難過的事情,他不再是我想念的那個人了。

  其實這麼多年我也知道我心心念念的阿夭多半只是我的幻想,所以我並不期望重逢,重逢之後我也不應該責怪他,我應該把他從我的心裡丟掉,無論是現在的他還是過去的他。

  我知道得很清楚。

  只是我用十四年記住他,該用多少年忘記他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10:05

 第二十一章 心動

  暮雲下雪了,這是暮雲的第一場雪。

  紛紛揚揚漫無邊際的雪從空中落下來,明亮得彷彿要融化世間所有黑暗的角落。我披著披風倚在門口,下人們早就包好了衣服,只待雪小一點就回家。

  莫瀾問我葉思臣去了哪裡,我說他去和別人談生意,就在萬香樓。莫瀾便慫恿我去送傘,她說葉思臣出門不帶小廝肯定沒有帶傘,若我去接他他一定很開心。而且她還自作主張地把我的僕人們都遣回去了,說我這從頭到腳都換了新衣服新首飾還遮著面,不帶僕人葉思臣一定認不出來我,讓我去給他一個驚喜。

  我就這樣帶著兩把傘被莫瀾推出了門,裹著披風在雪中慢慢地走著。萬香樓離楊府並不遠,我很快就走到了萬香樓下,仰頭看去便從二樓半開的窗戶裡看到了姬玉的側臉。

  我站在雪裡看著他,他微笑著不知和別人說著什麼。

  笑起來很溫暖。

  我轉過頭收了傘走到旁邊商鋪的屋簷下,一邊避雪一邊等他。

  南方的雪落在地上就化了變成一片濕淋淋的冰碴,商鋪前面有個餛飩攤子,每次攤主開鍋的時候熱氣蒸騰迷人視線,熱氣飄到屋簷上,屋簷就開始淅淅瀝瀝地往下落水珠。

  不知什麼時候,姬玉出現在了我的視線裡。

  他背著手淡定閒適地從萬香樓裡走出來,雪落在他的髮間眉梢,倒像是漸漸斑白了雙鬢。他從餛飩攤前走過的時候仍是目不斜視,我想他果然不會認出我,便拍拍身上的落雪拿起傘,再抬眸的時候卻看見他在看我。

  我們目光相交的時候他笑起來,穿過人流和餛飩攤蒸騰的霧氣,不慌不忙地走過來,站在我的屋簷下面。他眼睫上還有要化不化的雪花,濕潤地彎起來,他說道:「九九。」

  他喊我的名字,他認出我了。

  我換了新做的衣服,髮型髮飾也都是新的,拿著最尋常的傘還蒙著面,他是怎麼認出我的?

  我表面平靜地點點頭,心裡卻是一片茫然。

  他低眸看著我手裡的傘。

  「你來接我?」

  我把收拾好的傘遞給他,輕聲說道:「給你。」

  「多謝九九。」

  他接過那把傘便撐開,還不等我也撐開傘就把我拉進了雪裡,一片藍色的傘頂出現在我頭上,他拉著我的手說:「讓我為夫人撐傘吧。」

  我靠著他,他的手很暖和。或許是察覺到我的手很涼,他把我的手揣進了他寬鬆的袖口裡,觸手所及他手臂上的皮膚,一片溫熱。

  「你可以兩隻都放進來。」他滿不在意地說。

  我點點頭,沒有客氣地把另一隻手也塞進了他的袖口。他笑笑攬住了我的肩膀,傘剛剛好把我們兩個人遮住。

  好溫暖。

  我沒有看他,只是貼著他和他一起往前走。被風吹得麻木的手慢慢恢復了知覺,心裡的茫然卻越來越大,就像是不斷堆積又不斷融化的落雪。

  我不應該在回憶起我曾多麼珍愛他之後的這個時刻看見他。

  他不應該認出我,我這樣平凡的湮滅在眾人裡的人,他不應該因為一個眼神認出我。

  我不可以貪戀這種虛假的溫暖。

  他不是阿夭,他的痛苦和我無關。他的溫柔是假的,他說愛我也是假的,我戳穿所有溫情的時刻,我揭發他所有的假意。

  我不相信他,不沉迷於他。

  心機深沉,自私,冷漠,玩弄人心,要怎麼去愛這樣的人?像鹿為獵人獻上脖頸,蚌為商人捧出珍珠,這麼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地愛他?

  若我有半分清醒,就應該知道我不能愛上他。

  「九九今天怎麼會想到要接我?」

  他的聲音似乎從遠方飄渺而來,淌過我思緒的亂流抵達腦海。我看向他,他偏過頭來,笑意盈盈。

  「……楊夫人讓我來接你的。」

  姬玉眨眨眼,了然道:「你的新裝很好看。」

  我點點頭。

  「你最喜歡天青色,這次沒有做天青色的衣服嗎?」

  「沒有,都是楊夫人挑的我插不上話。」

  我慢慢從茫然中找回一絲理智,順暢地答道。他低低地笑起來,說:「你也有插不上話的時候啊。我時常懷疑,你只在我面前有脾氣。」

  「我有麼?」

  「你以讓我下不來台為樂趣。」

  我默然無語。

  他攔著我的肩膀,我們踩著落雪慢慢地在人流中前進,天色漸漸暗下去,華燈初上。

  「有件事情,我還是想和你說明白。」

  姬玉低頭看向我,氣氛變得鄭重起來,他以非常認真的口吻說道:「你終於猜錯了一次。我從來沒有把你當寵物,玩意兒。我覺得你與我是勢均力敵,棋逢對手。」

  我轉過頭凝視著他的眼睛,他眼睛彎彎地笑起來,眸子中搖晃著的雪光如同一壇塵封多年被開啟的琥珀色花雕酒,看一眼便醉人。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你應該能看得出來,我沒有說謊。」

  他這樣說話,便有了宋長均口中那個恣意放浪意氣風發的少年的影子。

  我終於歎息一聲,彷彿卸了全身的力氣和戒備,心中急促的告誡聲慢慢消失不見,我以為已經沉沒的船重新浮上水面。

  我點點頭:「好吧,我信。」

  我記了他十四年,我還沒來得及忘記他。

  他所有的虛假和險惡我都知道。

  可我還是心動了。

  毫無頭緒,無可奈何。

  我接姬玉回家,路上還捎回了一個無處可去的孩子。

  他坐在衙門前的臺階上,縮著脖子在雪地裡瑟瑟發抖。我們經過他身邊,姬玉破天荒地去詢問他的情況。

  那孩子名叫秦禹,十二歲。父親是遊醫,他跟隨父親來到暮雲行醫父親卻惹上了人命官司。

  他睜著一雙無害的眼睛,泫然欲泣道:「那位老伯吃了我爹開的藥,明明就有好轉了,不知怎的昨夜猝然病死了。老伯的兒子非說我爹的藥方有問題,是我爹害死了老伯。如今我爹被捉拿入獄,我……我不知該去哪裡。」

  「我爹是很好的大夫,他絕不會害死人的!先生您……您信我……」他語無倫次地說著相信他爹的話,全然忘記了我們信不信他並沒有什麼用。

  姬玉道:「你爹並未定罪,之後還會提審。這位衙門的有司是個明辨是非的人,若事實真如你所說,必定能還你爹清白。」

  待這孩子哭泣漸止,姬玉便說先把他帶回府裡住著,等他父親的事情有了著落再說。於是我們就一邊一個牽著秦禹的手,把他領回了葉府中。

  秦禹生得俊雅秀氣,識文斷字卻總是用怯生生的目光看著別人,十分惹人憐愛。府裡的老人們都很喜歡他,尤其是方媽一口一個寶貝,叫得秦禹臉紅成熟透的蘋果。

  府裡暫時沒有需要他做的事情,我便叫他負責養貓。那隻姬玉曾說要取名「阿止」的狸花貓,如今它的名字叫做「小玉」,名字依然是姬玉起的。

  府裡就時常響起秦禹「小玉!小玉!」的呼喚聲,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我總會下意識地看向姬玉,而姬玉則會露出狡黠的笑容。

  彷彿在說,你不是不願意當玩意兒?那我來當好了。

  這個人,有時候我不太明白他在想什麼。

  昌義伯夫人宴席的那天,我便帶了方媽和秦禹一起赴宴。莫瀾穿了件水紅色繡團雲紋的衣裳,難得地盤了繁複的髮髻,插了許多金銀髮飾。她原本就是好看的,這麼一打扮簡直是光彩照人。

  我去楊府與莫瀾會合,看著楊即站在莫瀾身邊,眼睛一刻都離不開莫瀾,像是看呆了。

  我對身邊送我來楊府的姬玉說道:「楊夫人真是美麗,我差點沒認出來。」

  姬玉低下頭來,對我附耳道:「我覺得我夫人更美。那天你去接我,我也差點沒認出來。」

  我啞然,他笑著摸摸我的頭髮。

  「九九,你要相信,沒人比得上你。你說是不是,秦禹?」他回頭問身後的小少年,秦禹立刻點頭如搗蒜。

  我但笑不語,挽過走來的莫瀾的胳膊,同他和楊即告別。莫瀾與我上了馬車,朝昌義伯府駛去。

  昌義伯府是暮雲占地最大最闊氣的宅邸,張燈結綵佈置得十分華麗。馬車一輛輛地到府門口停下,華貴的婦人們身姿婀娜地步入門中,門口的小廝便一聲聲喊著某某府夫人到,我們下馬車的時候小廝喊出「將軍府夫人到」,無數婦人停下腳步望過來,莫瀾一眼也不看她們只管拉著我,笑著對那小廝說:「我的義妹葉府夫人也來了,可別漏報了。」

  然後便只和我說說笑笑,相攜入府。

  這個下馬威給的很足。

  這場宴席裡莫瀾的地位僅次於昌義伯夫人,原本安排在主賓之位,而我自然是最最偏遠的席位。莫瀾卻說她的位置太悶了要坐在我旁邊,管家一合計,在莫瀾的主賓之位裡加了個席位,我就這麼和莫瀾一起坐在了主賓之位上。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莫瀾得意的笑容,我們終於落座,宴席還未開始陸陸續續有人進來,許多平日裡熟絡的夫人們聚在一起聊天,十分熱鬧。門口來來往往的人流中不期然出現了宋長均的身影。他很快速地走過去又折返回來,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繼而笑著招招手。我也笑著對他點點頭,他也知道這不是他能出席的場合,便從門邊走過去了。

  這段時間我偶爾會遇見他,或者是在聽說書或者是在散步,看起來頗為悠閒。長均受天子資助編史冊,在這個層面上昌義伯是不會對他怎麼樣的,所以宋長均覺得呂姝已經答應放他走,只要等昌義伯氣消他便可離去。

  對於他天真的想法我一時無言以對。宋長均在男女之事上一向遲鈍至極,對女子的心思可謂是一竅不通,當真以為女子說的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呂姝說願意放他走就是真的願意放他走。

  至於我們身上傳出的流言,他自然渾然不覺。原本齊國民風較為開放,他又全當我是妹妹,舉止親近卻止於兄妹之間,按齊國的風俗是絕不逾矩的。只是在這民風保守的吳國,怕是免不了別人的閒話。

  而我和他的親近自然有有心人添油加醋地說給關心之人聽。

  我淡笑著轉過頭來,卻看見一個美麗嬌柔的少女來到我和莫瀾席前,她應該還未出嫁故而沒有蒙面,行了一套規整的禮,抬眸笑道:「小女呂姝,見過楊夫人,葉夫人。」

  她還是來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10:18

 第二十二章 風采

  昌義伯的女兒們都已出嫁,暮雲城裡最為顯赫的待嫁小姐便是他的幼妹呂姝。以她的身家提親的人早踏破了昌義伯府的門,但是昌義伯都沒有點頭。有傳聞說呂家六小姐是個很有主意的姑娘,又受寵愛,她不同意的婚事昌義伯絕不會強迫於她。

  這位有主意的姑娘溫婉地笑著給我行禮,算是給我大大的臉面了。

  我於是立刻回禮,笑道:「民婦見過呂小姐。」

  呂姝就坐在我們旁邊的坐席上,低頭對我道:「小女特來給夫人道歉,最近有一些關於夫人不好的流言,我發覺是我家家僕傳開的。他們是太過愛護我才對您存了怨懟之心,實在是抱歉。我相信宋先生和您的為人,也已經教訓過他們,想來以後他們不會亂說了。」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讓我和莫瀾都能聽清楚。這番話大方得體,溫柔又明理,莫瀾明顯驚訝地與我對視一眼,似乎對於敵人的不戰而降感到無趣。

  我微笑道:「小姐言重了。」

  「葉夫人和宋先生是先齊的人,不瞭解吳國的風俗也是有的。不過聽說葉夫人和宋先生相談甚歡,我真是羨慕,也不知如何才能得宋先生愛慕。」呂姝嫣然一笑,眼神裡卻有些悲傷。

  她原本就長得嬌柔,眼中含傷真是叫人憐愛。

  「我與長均哥哥從小一同長大,能聊的自然多些。呂小姐想必也明白並非小姐有何不妥,只是修史是他一生所願,他想要周遊各國完成史書,就無法做昌義伯的妹婿。」

  呂姝看了我一眼,輕聲道:「我心悅他怎麼忍心他放棄所愛?若他要周遊各國我便陪他一起去。」

  「昌義伯大人會同意麼?」

  「我會說服他的。」

  我輕聲笑起來:「我聽說早先小姐已經放棄長均哥哥,可昌義伯不忍你傷心仍不肯放走他。呂小姐現在尚且不能說服昌義伯大人,以後便可以了嗎?」

  她怔了怔,雙眸剪水一臉迷茫地打量著我。

  雖然她的客氣都是給莫瀾看的,但是想來她覺得她如此紆尊降貴,親和地同我說話,我一個商人之婦應該受寵若驚感激涕零,卻沒想到我會這麼說話。

  「我是不能說服兄長,但這些日子和宋先生朝夕相處,我發覺我仍不能放下對他的愛意,只好再做努力希望能得到宋先生的心。」她說得楚楚可憐。

  我偏頭看了她一會兒,輕聲說:「真是羨慕小姐,有這樣追求愛人的勇氣啊。」

  她聞言眼眸微動但仍然端莊地笑著,把警覺藏得很深。

  「……我聽說夫人與丈夫十分恩愛,想來並不再需要追求什麼愛人,何來羨慕?」

  「也是。我只是覺得小姐與長均哥哥並不合適。」

  「何出此言?」

  「長均哥哥一心只為修史,周遊的去處並不是個個都像暮雲,有戰場也有窮苦之地,就算小姐現在說願意去以後也會後悔。他的妻子應該是體貼沉靜樸素的平凡人,而不是您這樣的金枝玉葉。」

  我淡淡地說道。

  「體貼沉靜樸素?比如像葉夫人這樣的人?」她有些委屈地說道。

  我想了想,笑道:「或許。」

  她睜圓了眼睛還想說什麼,卻聽管家宣佈肅靜,馬上要開宴了。於是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轉過臉去。在逗秦禹玩的莫瀾也回過神來,端正坐姿,小聲問我:「你又和呂姝說什麼了?」

  「沒什麼,勸她放棄宋先生。」我低聲回答道。

  「嗨,希望呂小姐是個聽勸的。」

  昌義伯夫人位於主位,她是位雍容華貴的婦人,說話的調子也是長的。她最初看了一眼我和莫瀾的席位,皺皺眉沒多說什麼。只說了些一年的總結祝福之詞,很快就祝酒開宴。舞樂上來,夫人女眷們吃飯遊戲,一片熱鬧景象。

  不少夫人來與莫瀾祝酒套近乎,莫瀾一律笑著敷衍過去。我聽說以前有許多夫人同莫瀾交往,總是和她鬧得不愉快,莫瀾也知道她們並非真的喜歡她,多半還是囿於她的身份地位不得不賠笑,更加興致缺缺。

  莫瀾小聲跟我說:「妹子,你快跟我玩個什麼遊戲,讓她們不好打擾我。」

  「您不是想要豔壓眾人的麼?」

  「嗨,那不是呂姝一上來就賠禮道歉了,真無趣。」

  莫瀾的語氣充滿了整裝待發卻不能痛快打一仗的遺憾。

  只可惜我並不會玩遊戲,莫瀾一一把她會的遊戲數過去,給我講規則我也只有搖頭。惹得她氣道:「你怎麼這麼笨!」

  我笑笑,說道:「我只會下棋。」

  「下棋?」莫瀾嫌棄地搖頭,「這個太無趣了。」

  「葉夫人想下棋?」呂姝的聲音傳過來,我回頭看著她微笑的眼睛。她說道:「正好我也想下棋,不如一起?」

  她身邊圍了一圈貴家小姐們,轉眼看我的眼神多是驚訝或輕蔑。其中有人說道:「姝姐姐怎麼隨便找人下棋呢?」

  「恐怕這位夫人不過幾步就敗了,有什麼意思?」

  吳趙之人好棋,下至民眾上至貴族都以對弈為樂,呂姝是其中的佼佼者,在暮雲享有盛名。莫瀾擔憂地看著我搖搖頭示意我拒絕,怕我輸得太慘。我便說道:「我才學沒多久,棋藝不精,怕是不足以做您的對手。」

  「只是隨意遊戲,也不是正經比試,葉夫人不必如此畏懼。」

  呂姝揮揮手,她的婢女便拿來棋盤擺好,她接過棋盒棋盒推到我手邊,微笑著說道:「我會點到為止的。」

  她這樣有名的棋手能願意同我下棋在旁人看來是給我面子,只是旁人不知道我們剛剛的唇槍舌劍。她在言語上吃了虧如今想從棋盤上找補,讓我明白她的厲害,偏偏我不好拒絕。

  即便是我做公主時,在宴席中也安靜得如同不存在一般,我實在是沒有什麼興趣更沒有什麼才藝可以出風頭。若是在此宴席上慘敗於她,我倒是習慣了,只是莫瀾大約會很沒面子。

  我無奈地搖搖頭,拿起棋子。

  「卻之不恭。」

  她微微一笑,等我下子。

  呂姝的閨中好友們圍上一圈,興致勃勃地觀賞起來。即便是端莊內斂的小姐們也是喜歡評說的,若是呂姝走了一步好棋她們便笑著誇讚,如何如何絕妙如何如何高招。我走棋的時候便偶爾會有幾聲嗤笑,莫瀾似乎看不太懂棋局,只能是坐在我身邊,誰笑我便一眼瞪過去。

  隨著棋盤上的落子越來越多,呂姝的閨中密友漸漸安靜下去,既不誇讚也不嗤笑,幾雙眼睛只看著棋盤。莫瀾有些摸不著頭腦,她把旁邊的秦禹叫過來問他會不會下棋,秦禹說會,她便叫秦禹解說給她聽。

  正巧我落下一子,秦禹小聲驚呼:「好棋啊。」

  立刻有數道不善的目光看向秦禹,嚇得他瑟縮了一下。莫瀾摸著秦禹的後背,叫他不要怕繼續說。

  秦禹為難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呂姝,小聲說道:「對面那位小姐已經……要輸了。」

  呂姝緊緊抿著嘴唇,聞言也不看秦禹只是抬眼看著我。我看看周圍的人再望向她,其實心裡很困惑,但是面上還是淡淡一笑。

  她把手裡的棋子放入棋盒,笑著說:「這局我輸了,我們再來一局吧。」

  那笑容已經有些牽強。

  這次她執黑子先手,態度比第一局謹慎了許多。她的朋友們也不再嬉笑,頗為專注地看著我們的棋局。這裡的人們大多喜歡觀棋,又見是呂姝在下棋便圍過來看,人越來越多將這一角包圍起來,呂姝額頭上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倒是顯得更楚楚可憐。

  若在這麼多人眼皮底下輸給我,大約會很難堪吧。她看樣子不是故意讓我,那麼便是她棋力原本只是這種程度,難不成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可是她這麼弱,我要讓她贏也很難。

  我歎息著落下一子,呂姝眉頭稍解。秦禹咦了一聲,莫瀾敏銳地捕捉到問秦禹怎麼了,秦禹驚慌地看看她看看呂姝不肯說話。外圈圍觀的人也有些竊竊私語,呂姝原本稍解的眉頭又擰起來,她笑著看向我說道:「夫人不必刻意讓我,我也不是輸不起。」

  我偏過頭:「是麼?」

  她臉上的笑有些繃不住,我及時補上一句:「棋局剛剛過半,小姐也不一定會輸。」

  可是她還是輸了。

  輸了一局再一局。

  最後三局全輸,輸得有些慘。

  最初她的密友們稱讚她到最後寂寂無聲,待圍觀的人多起來我走棋時常有喝彩聲,待三局棋過許多人圍在我和莫瀾的坐席旁開始問我棋藝之事,呂姝為了恪守她輸得起的諾言忍著怒氣坐在座位上沒有離去,還得做出一副笑臉對我說:「看來葉夫人棋藝高超,為何騙我說才學棋不久,棋藝不佳呢?」

  我說道:「我確實才學棋半年,遇見你之前從未贏過。」

  「怎麼可能?」她幾乎是咬牙切齒了。

  「我的棋是夫君教的,此前我只和他下過棋,每次都輸給他。」

  我真誠地對她笑著,說道:「我輸得相當慘,所以我一直認為自己棋藝不精。」

  我說的話句句屬實,只是呂姝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莫瀾哈哈大笑,撫著我的肩膀說:「原來是一山更有一山高,就是妹子你也太認真了,怎麼能三局都贏,就不跟呂小姐學學『點到為止』呢?」

  這下呂姝的臉色就不能看了。

  宴席一結束呂姝立刻就離開了,莫瀾臉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她拉著我一起坐馬車回家,說我特給她長臉面,這下子暮雲城裡沒有誰還敢小看我了。而我則想著這樣便成功讓呂姝記恨上我。

  回到葉府的時候,姬玉已經站在門口的臺階上等候我。我一下車他就將毛絨披風披在我的身上,莫瀾撩起車簾對姬玉說:「妹子我送到家了,她今天可真是大出風頭,葉老闆你娶了個寶貝啊。」

  待莫瀾離開,姬玉含笑看著我說道:「我聽說了,今天你很是出名。」

  「你從來沒有說過我的棋藝很好。」我抬頭看著他。

  「哦?那我現在說,你一點就通聰慧無比,這半年來進步神速,這樣的天才我在你之前只見過一個。」

  「之前的那個……」

  「沒錯,是我。」

  他將披風的帽子給我戴上,低聲笑道:「你棋藝很好,然而遠不及我。我想著像我這樣的名師是不應該輕易表揚學生的,不過我確實……很以你為傲。」

  姬玉說話的時候白色的霧氣便嫋嫋散開,好像他說的話也有了實在的重量。我看了他半晌,向他走近幾步抱住他的肩膀,輕聲說:「多謝夫君。」

  他好像沒有想到我會抱他,怔怔地站了幾秒才笑出聲來,想要回抱我的時候我已經放開了他後退幾步,笑著說:「我們回家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10:30

 第二十三章 黑暗

  抱住他的時候其實我很想說,你教南素墨瀟彈琴,教子蔻唱曲,教萊櫻管帳目,教我下棋。她們每個人都做得很好,你對所有那八個姑娘都說過這樣的話吧。

  所謂「以你為傲」。

  所以你不會明白我等著有人跟我說這句話,等了多少年。很多很多年過去,等到我希望對我說這句話的人都不在了。

  直到聽到你嘴裡說出這一句話,我才想起來我在等。

  雖然你不明白,但是我還是很感動。因為你是這世上為數不多還活著的我珍愛的人,我希望你能覺得我可貴。

  「小玉要是吃了鯉魚該怎麼辦?」

  秦禹的聲音喚回了我的思緒,我正坐在庭院的長廊裡餵鯉魚,秦禹抱著小玉坐在我身側一臉擔憂。

  「你把它餵飽了,它就不會吃了。」

  秦禹點點頭,他撫摸著懷裡的狸花貓,小玉已經被養胖了不少,乖乖地敞開肚皮任他摸。

  他說起來官府提審了他父親的案子,調查出那位老伯的死另有蹊蹺,很可能是他的兒子們為了爭奪財產害人之後栽贓給了他父親,為此正在查證。他歡欣雀躍地誇主審官大人明察秋毫,又對我們十分感激。我一直聽著,時不時應和兩聲。

  秦禹說完了他的事情,眨巴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我,有些遲疑地問:「夫人,你好像沒有很開心哎。」

  「我自然是為你開心的。」

  「不是……我不是說我父親的事情,夫人你贏了呂小姐啊!我聽說呂小姐很厲害的,你贏了她三局呢。」

  「是啊,我贏了她。」我趴在欄杆上,輕笑著對秦禹說:「可是我輸了更多。」

  他迷惑了。

  「夫人您輸了?」

  「現在還沒有,以後會的。」我摸摸他的頭:「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有腳步聲自遠而近傳來,不疾不徐伴著玉片撞擊的清脆聲響,我轉頭望過去便看到姬玉向我走來,他眉眼彎彎地對我說:「晚飯做好了,一起吃吧?」

  我點點頭,起身熟稔地挽著他的胳膊,他也照常把我冰冷的手揣進袖口裡,說道:「你不會挑魚刺吧?我看你不碰刺多的鯽魚但鱸魚就吃很多,今天方媽買了鱖魚,鱖魚刺少你可要多吃些啊。」

  他還在執著地探索我的喜好,他說我們棋逢對手所以總是想要贏我。

  我為什麼要喜歡上這種人呢?原本所向披靡的我卻要去打一場必輸的仗。

  秦禹的父親沒過多久就被證實無罪釋放了,他來我們府上道謝並領走秦禹,我才見到秦禹口中的父親——秦沐。

  他是個年近四十的男子,瘦削精幹留著鬍鬚,一雙眼睛銳利得不似大夫。秦沐脾氣有些大,即便是跟姬玉和我道謝也是硬邦邦的沒有笑容,看得出不是習慣說謝謝的人。

  他堅持說秦禹住在我們府上不能白住,要付給我們銀子,說什麼也不肯讓步。我們瞧著他也不像是有錢的,便說讓秦禹有空來葉府幫工抵債,秦沐才勉強答應了。

  後來我跟著秦禹拜訪過秦沐的臨時醫館,秦禹曾說他父親醫術精湛,在家鄉是很有名的大夫,只是脾氣不太好,常常和病人吵架。幾次接觸下來確實如此,雖然秦沐用藥奇特但是都藥到病除,來他醫館的人越來越多絡繹不絕。他也是個心高氣傲不肯低頭的人,若是有人質疑他的醫術或者不聽醫囑,我覺得他是不介意吵一架甚至打一架的。

  秦禹看起來也很怕他。

  沒過幾天,一場意外打破了看似平靜的生活。

  我當時和莫瀾在楊府裡試著做菜,突然一陣地動山搖,房上紛紛落灰下來碗櫥傾覆碗碟碎落一地。我在暈眩中拉著沒反應過來的莫瀾往外面跑,幸而她回過神來後跑得飛快,我們和一眾僕從紛紛逃出來。房子雖然搖晃卻尚且穩固,莫瀾的孩子們也都毫髮無損。

  跑出來之後地面仍不算平穩,我們眼看著遠處的一座在建的高閣轟然倒塌,面面相覷。莫瀾怔怔地說:「這是……地震了?」

  「是吧。」我也有些沒緩過神來。

  莫瀾看向那座倒塌的高閣,突然目光一凝:「楊即今天去巡視修建情況的……是那座閣子嗎?」

  她的聲音是抖著的,張嬤嬤臉色慘白地抱住她的胳膊安撫道:「夫人冷靜啊。」

  莫瀾的眼睛立刻就紅了,她對張嬤嬤說:「照顧好孩子們。」然後抱起裙子就往外面衝,身後無數的丫鬟婆子們喊著——夫人,危險啊!

  我追上去拉住她,說道:「夫人!一會兒可能還有餘震,你不能……」

  她一把拉過我的領子,眼裡含著淚一字一頓地說:「他是我的夫君,我們說好了,生死與共。」

  我看著她血紅的眼睛,歎息著說:「我陪你一起去。」

  「妹子,你不必……」

  「葉郎也在那裡。」

  今天楊即去巡視,也給工匠們發過年的福米,所以是帶著姬玉一起去的。

  也就是說,那座倒塌的樓閣下或許壓著姬玉。

  街上早就亂做一團,人們呼喊著四散奔逃求救,幾個身強體壯的家丁跟著我們,我和莫瀾飛快地向那閣子跑過去。莫瀾已經慌了手腳,幾次轉錯了方向被我拽回來,她苦笑著說:「妹子,我還不如你堅強。」

  我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她說:「你就不怕葉老闆……」

  「我相信他。」我輕聲說。

  說來滑稽,這是第一次我想要相信他。

  到了樓閣倒塌的現場,我便說不出來剛剛的話了。

  整座建了五層的樓從二樓處腰斬傾塌,巨大的木樁被折斷,磚塊四散塵土飛揚,巨大的廢墟中有不知來處的痛呼求救聲,無數血肉模糊的分裂著的軀體被抬出去,草席上沒了呼吸的屍體甚至無法辨認面目。倖存的人混亂地來來去去,這裡如無間地獄。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到這一幕的莫瀾快瘋了,她大喊著楊即的名字,哭著拉著搜救的人問訊。我的身邊全是巨大的呼喊聲,混雜在一起的人名,淒厲又痛苦的嘶吼,灰塵和鮮血。

  他在哪裡?那些被抬出去的軀體?廢墟裡面呼救的人?冰冷無聲的屍體?

  我該叫他嗎?我能叫他嗎?我叫他什麼?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就已經衝口而出。

  「阿夭!」

  我走向那座巨大的廢墟,用生平從來沒有過的高聲喊著:「阿夭!阿夭!」

  我不知道是什麼在支配著我的行動,我踏上那些殘木磚礫,低頭搬開堆積的石板木塊,毫無頭緒地喊著阿夭的名字。

  突然有人拉住我,我下意識地甩掉,然後他從身後攔腰抱住我,在我耳邊說著:「我在這裡。」

  我好像突然從夢中驚醒一般,所有的聲音都歸於冷靜,橫衝直撞的感情和思緒猝然穩定下來,從熱烈到冰涼。我閉上眼再睜開,緩緩轉身過去,看向姬玉琥珀色的眼睛。

  他沒有掩飾自己的震驚和迷惑。

  我微微一笑,問道:「你沒事?」

  他點點頭,看著我的眼睛像是想要找到什麼蛛絲馬跡似的,他說:「你……」

  姬玉還沒來得及說下去,又一陣劇烈的地動山搖襲來。我們腳下的瓦礫殘木又開始崩塌,他下意識地抱住我護住我的後腦,我在黑暗裡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伴隨著樓閣傾塌的轟鳴聲,整個身體不可抑制地墜落下去。

  在那個瞬間我居然感到輕鬆,因為有時間在他發出疑問前隱藏好自己。

  等一切穩定下來的時候,我被灰塵嗆得不停咳嗽,就算睜著眼睛也是一片濃重的黑暗。我腿上壓著沉重的東西動彈不得,只能用手不停地在一邊摸索,然後我摸到了一隻熟悉的溫暖的手。

  那隻手也抓住我,黑暗裡傳來咳嗽聲,有個聲音說道:「樓閣又塌了一部分,我們被埋住了。我被木頭壓住動不了,你怎麼樣?」

  我沒有回應,他沉默了一會兒,試探地問道:「九九?」

  我仍然沒有回音。

  「九九!」

  那隻抓住我的手就用了力氣,還有點顫抖,他一邊咳嗽著一邊提高聲音:「姜酒卿!你醒醒!」

  「哎。」我不緊不慢地回答道。

  他那邊安靜了一會兒,問道:「你是不是故意不回我話?」

  我只是突然想如果他以為我出事了會怎麼樣?會不會和我一樣擔心。但是我不會告訴他。

  「我就是愣了一會兒神,我也被壓住了,應該沒受傷。」我說道。

  抓著我的手頓了頓,平日裡他絕沒有這麼容易被我糊弄過去,但是此刻他有更在意的問題。

  「我從沒見你像剛剛這麼慌張,你很擔心我?」

  他還是問了。

  「那是自然,我們是恩愛夫妻,按常理說我該哭成莫瀾那樣,可是我哭不出來。再者說我身上的毒只有你知道解藥,若是你死了我也只有死路一條。」

  我用尋常那般平淡坦然的口氣說著。

  「你叫我阿夭。」他仍不打算放過我。

  「莫瀾叫的是楊即的小名,我想或許我也該喊個更親昵的名字才顯得真實,可我不知道該對你用什麼愛稱,便想起來顧零曾經叫過你『阿夭』。想來這個小名,沒有多少人知道。」

  他那邊安靜片刻,再響起來的聲音就有些冷酷:「那你應該知道,我不喜歡別人這麼叫我。」

  「我知道,對不起。」如果他可以把這個話題揭過去,我是很樂意道歉的。

  我們之間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在一片黑暗裡我感覺到他的脈搏越跳越快,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

  於是我歎息一聲,問道:「你為什麼不彈琴了?宋長均說你以前愛琴如命,只彈你自己寫的琴譜。」

  這是個突兀的話題,我看不到姬玉的表情,只能聽見他懶懶的聲音。

  「那宋長均也應該告訴過你,我寫的琴譜技法都非常難,我平日裡疏於練琴自然彈不好,也就不想彈了。」

  「那你為何不練琴?」

  「沒興趣,也沒空。」

  「好可惜。」我輕聲說道:「你的琴真的很好聽。」

  他笑了一聲,意味不明。

  「你想說的不是這個吧,這話題開始的也太過生硬,你直接說你想說的就好。」

  「其實我沒什麼想說的。」我很誠實地回答。

  「我不信。」

  「我就是因為沒有什麼想說的卻強行說話,才會這麼生硬。」

  「那你為何要強行說話?」

  「太安靜的話你會怕黑。」

  我本不想說出來,奈何他打破沙鍋問到底。

  那邊他沉默了一會兒,就笑了起來,我從他的笑聲裡聽出了輕蔑的意味。

  「看來你自認為很瞭解我。」

  「其實不算瞭解,只知道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

  「哦?你都知道什麼?」

  我想了想,回答道:「……韓伯是聆裳的父親,他們是燕國韓氏族人。你怕黑,你不喝酒,你百毒不侵。」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10:42

 第二十四章 心扉

  一片黑暗中其他的感覺就變得異常靈敏,姬玉那邊的沉默也顯得異常漫長。半晌他輕聲笑起來,我朝他出聲的方向扭過頭去,仍然一團黑色的影子什麼也看不見。

  他漫不經心地說:「你有什麼依據?」

  「我們是不是該想想怎麼出去?」

  「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

  他的態度相當從容,我歎息一聲,握住他的手腕說道:「你從來也沒有醉過,每次飲酒歸來身上雖然有酒氣,但是吐息卻沒有多少酒氣。」

  「可能是含了化酒氣的花果。」

  「但暮雲人可沒有這種習慣,以你的細心要扮演一個商賈,哪裡能有這種貴族做派?只能說是你原本就不飲酒,無論是作為姬玉還是葉思臣,你應該用某種方式換了酒吧?」

  「那百毒不侵呢?」

  「我只是猜想,因為每次你用毒粉的時候都沒有服用解藥。當然也可能是我沒看到,後來你給了我防身用的毒藥,為了驗證我就給你下了毒。」

  對面一陣靜默,我能猜想到姬玉現在無話可說的表情。

  我於是笑笑說道:「你一點兒事兒也沒有,我準備好的解藥也白費了。那之後我才確信你百毒不侵。」

  「至於你怕黑,也是猜想。你每次入夜之前就會點燈,睡覺都要留一盞火燭,之前我們在野外生火的時候你也不會離開火堆太遠。」

  「或許我只是喜歡亮堂一些。」

  「可是你的脈搏現在跳得很快,我們被埋了這麼久你整個人還是很緊張,在寂靜無聲的時候尤其明顯,這不是因為你怕黑麼?」

  「……」

  「至於韓伯,他身上的荷包是聆裳的繡工。我曾看過他的帳簿,他使用燕國的記數方式,這應該並非巧合。」

  姬玉這段時間讓我跟著韓伯學理帳目,我便發覺姬玉還有許多暗地裡的產業放在像韓伯這樣的人手中,那些是什麼人呢?為何對姬玉如此忠誠?

  當年燕王室血脈因瘟疫死絕,是韓丞相意欲奪權篡位結果挑起燕國內亂,三大家族韓氏馮氏杜氏各自為戰,結果被各國聯合趁虛而入徹底滅了國。當時各路諸侯打的是為了匡扶正義的旗號,燕國亡之後就將篡位的韓氏一族全滅。

  只是當時討伐的諸侯太多,各懷鬼胎,因為瓜分燕國的事情險些再打一仗。後來周天子出面調停,將每個諸侯的利益都安排妥帖,這才避免一場大戰。也就是從那之後周收回了燕國三分之一的土地,周天子也名聲大噪威望甚高。

  燕國內亂時姬玉還在燕國做人質,那時姬玉已是燕國少宰,韓氏主家是保不了,保下一些旁系還是可以的。想來他這些暗地裡的產業,是交給當年他保下來的這些韓家人看管的。

  從燕國內亂開始到今天也有八年的時間,他應該在更早之前就佈局了,這麼多的暗產,這樣龐大的一張資金和情報網,這些忠誠的僕人。怪不得他的遊說從未失敗,他的建議從沒失手,實際上他自己就擁有左右一場戰爭的力量。

  我遇到過這麼多人,君主,將領,臣子,也曾在他們中周旋,可我從沒遇見過一個像姬玉這樣可怕的人。

  姬玉哈哈笑起來,震動從他的胸膛傳到指尖再傳到我手裡,他說:「你這個人抓住一點蛛絲馬跡就能拼湊出全貌,就算是我不說的不想說的你也能慢慢猜出來,真可怕啊。我總覺得我們有一天會同歸於盡。」

  那就算是承認我的猜想了。

  「宋長均說他認識的姬玉公子愛飲酒,膽子極大,你又曾經中過絕息毒。為什麼現在會變得截然不同?」

  「……我們該想想怎麼出去了吧?」

  「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我把他的話還給他,並且補充道:「我們都被壓住動彈不得,只有等別人來救。」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能從指間感受到他穩定有力的脈搏和緊繃的皮膚,像是被拉緊的絲綢上跳動著心臟。

  噗通,噗通。

  噗通。

  「你知道我中過毒,然後解了兩年的毒。」他緩慢地開口。

  「嗯。」

  「解毒時我曾經失明過。」

  「……你失明了多久?」

  「一年。」

  「後來呢?」

  「後來啊……後來毒解便復明了。拜這絕息之毒所賜,自此之後我不喜黑暗,百毒不侵,也不適宜再飲酒。」

  他說得很輕鬆,好像那只是一些稀鬆平常的舊事,只是他的皮膚一直緊繃著從未放鬆。

  我們之間有片刻的安靜,塵埃的味道彌漫在這個逼仄矮小的空間裡,令人感到難以呼吸。我輕輕歎息一聲道:「還沒有人要救我們,我們不會真的死在這裡吧。」

  「那也實在太荒誕了。」黑暗裡他的笑聲響起來,說道:「我對這個要和我死在一起的人還一無所知。前幾天我遇到宋長均,他跟我說雖然他從小和你一起長大可是也不瞭解你,自從你母親過世之後就沒人能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笑笑:「我不像你,我沒有什麼秘密,你想問什麼就問好了。」

  似乎是因為我太輕易地鬆口令人驚訝,又或許是問題太多無從問起,他想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你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她又為何故去?」

  這個問題就有些遙遠,我腦海中依稀浮現出那個明媚愛笑的婦人,她總是一聲聲地叫著我九九,能把我的名字叫出高低不同的音律來。

  「她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她的一生都掌控在她的手中。」我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回憶著她的生平:「她是孤兒,小時候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過得非常艱難,最大的願望就是擺脫貧苦,過上安穩悠閒的日子。於是她努力成為小有名氣的伶人,接近父皇,如願被納為如夫人。默默無聞遠離爭鬥,在後宮過著她想要的安穩日子。即便是最後生病的那段日子她也是幸福的,在我七歲那年便病故了。」

  我的母親其實很聰明,常跟我評說後宮夫人們的各色手段,一向是很準的。或許她可以爭一爭,只不過她不想罷了。

  我的母親相信人各有命,除了臨死時囑咐我去接近期期以求被王后撫養之外,對我沒有什麼別的關照。她一生裡最愛她自己,為了自己而活,從沒有依靠過誰,既不貪婪也不慈悲,活得非常瀟灑。

  姬玉悠悠開口:「你就沒懷疑過你母親的死亡,究竟是不是真的因病而死?」

  「我的母親出身伶人,她的身份在宮裡眾位夫人之中是最低,膝下只有我一個女兒,父王又極少寵倖於她。這樣的夫人實在是太過微不足道,以至於她的死沒有一點風波。後來我暗自調查過,她沒有可以被害的理由,沒有威脅到任何人,甚至連被利用的價值都不大。若是想要恨自然也有可以恨的,譬如那日姍姍來遲的太醫,譬如從不曾關照母親的父王,譬如我們那間背陰潮濕的房間。可恨這些又有什麼意思?若是不想恨自然也就不恨了。」

  「你這麼說,好像你一直以來都過得很好,誰也不怨。」

  幼年喪母,及笄時國破家亡,婚約被廢,與姐姐一起顛沛流離繼而分散,又被人下毒威脅做婢女。如此看來我的日子可能很難更糟糕了。

  「我好像一直都過得不好,但是實在是沒有誰好埋怨,從小便是如此。」

  讓人絕望的是,所有那些艱難困苦徹骨之痛,那都不是誰的錯。翻來覆去地看唯有一句輕描淡寫的時運不濟。

  你之所以蒙受苦難,只是運氣不好罷了。

  「我大概是,運氣不太好吧。」我輕輕笑著說。

  他那邊安靜了很久。

  我想我過於涼薄,居然讓同樣冷酷的他也震驚了。

  「這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他輕聲笑笑:「你經歷的一切在你看來就只是生存鬥爭。你多像你的母親,永遠把自己掌握在手中,從不失控。」

  我母親的一生雖然不能說順遂但也得償所願,若是像她這般也很好。

  姬玉的手放鬆地躺在我手裡,已經沒有最開始那樣緊張。我勾勾他的手指,問道:「那我可以問問你為何如此厭惡你的父親麼?他的名聲一向是極好的。」

  他低低地笑著,笑聲裡有我第一次提起他父親時從他那裡感受到的嘲笑。或許是對黑暗的恐懼卸去了他的偽裝,又或許是因為生死難料,他第一次和我說起他的事情。

  「這位周天子一面表演善良,一面從小教導我善良仁義為假,利益利用為真。世人全是身世,才能,性格,品性的疊加,只要懂得利用和操控,就可以把任何人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樣子。處事就好比是行商,你花出去的每一分錢都要想著怎麼把它成倍地賺回來,你犧牲的每一點利益都要為它鋪好回頭的路,擋路的人或事皆為螻蟻。」

  「你覺得我不善良,他可要比我惡毒百倍。更可怕的是他幾乎騙了所有人,我母親,兄長,姐姐和顧家兄弟,個個都信他愛他被他害了還無怨無悔,噁心透了。」

  周天子在諸侯間風評極好,便是再霸道的主君都得說一句,天子是真正的仁善禮義之君,是心懷蒼生的天下楷模。我從前只覺得他既能得這樣的名聲,也能得利,一度有重振周王室的氣勢,應該是個很有手段的君主。

  姬玉口中的天子,聽來要狠辣得多。

  姬玉輕聲笑著,慢慢說:「如果他們有你一半的敏銳也好啊。像你這般聰明的人,肯定不會相信他。」

  語氣也並沒有非常傷感或者憤怒,只是疲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10:53

 第二十五章 瘟疫

  也不知在黑暗裡滯留了多久,我們一直在說話。雖然姬玉不曾表現出來,我知道若是黑暗中沒有聲音他便會非常緊張。

  從我的母親說到他的父親,然後說起天南海北最近發生的事情。他果然消息非常靈通,知道的事情很多。

  我們被救出去的時候已經是暮色時分,微弱的光線照進黑暗裡,姬玉的手在我的手中瑟縮了一下,然後就傳來驚呼聲。

  「葉老闆在這裡!」

  許多人聚過來七手八腳地把壓住我們的石板木樁移開,我們得救了,萬幸的是我和姬玉都只是受了點皮肉傷。莫瀾還在外面等著我,看到我被攙扶著走出來哭著一把抱住我,說嚇死了還以為自己害死了我。

  楊即將軍並沒有被埋住,在餘震之後莫瀾找到了他。楊將軍有些愧疚,覺得是他把姬玉喊過來才導致我們差點被壓死,特意派馬車把我們送回家,讓我們好生休養。

  這場地震不算非常劇烈,除了這座在建的樓閣倒塌之外並沒有太大的損失。人們劫後餘生,過年的氣氛更加熱烈,說是要為新年祈福。為了實踐我學習廚藝的結果,我動手做了一桌年夜飯。姬玉請家裡的老僕人們一起上桌吃,他們很給我面子地把菜都吃完了,雖然我知道這菜味道只能算一般,我在手工方面始終沒有什麼天賦。

  當晚姬玉跟我說,他終於看出來我有一點公主的影子了,因為我是個不會幹活的人。

  聽說莫瀾做的年夜飯大獲成功,得到了楊府裡的一致稱讚,楊將軍還不相信以為她是從外面買的,氣得莫瀾追著楊即打。

  年還沒過完,瘟疫突然爆發了。

  原本地震之後就容易發生瘟疫,這場瘟疫來勢洶洶,一下子席捲了整個暮雲城。秦沐的病人一般都能活得更久,導致數量龐大的病人湧入他的醫館,他於是租了一個很大的院子來安置病人,秦禹跟著他每天忙得腳不點地。

  我和莫瀾去秦沐的醫館幫忙,得知消息之後宋長均也每天去醫館裡幫忙照顧病人。秦沐原本脾氣就不好,病人一多他忙得團團轉脾氣就更暴躁了,莫瀾和他這兩個暴脾氣撞在一起差點兒沒打起來,我和宋長均好說歹說把莫瀾給勸回去了。

  聽說呂家小姐原本也要來醫館幫忙的,只是昌義伯不肯,呂小姐偷偷跑出來結果被抓回去,她還為此黯然神傷了很久。直到宋長均勸慰她說有這份心意便好,呂小姐才釋然了一些。

  方媽跟我繪聲繪色地說著這些故事,她和昌義伯府裡的顧媽媽一向交好,知道的事情也就多。她說:「我看宋先生不肯答應成親未必能堅持得住。這呂小姐可真是被宋先生迷了心竅,連病人堆裡都肯去紮。」

  「呂小姐也未必真的想去。」

  「夫人的意思?」

  我一邊給病人換藥,一邊說道:「她存的好心從來沒有兌現過,無論是放宋長均走還是去醫館照顧病人,說起來都昌義伯阻止的,但她要真的想做難道會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就這麼輕易妥協麼?不過是做個姿態罷了。」

  我看著宋長均在遠處攙扶病人行走,輕笑道:「只要宋長均記得她的好,她便是達成目的了。」

  晚上姬玉照例來接我回家,宋長均送我出醫館,門口迎面走來一個送貨到醫館的貨郎,他手裡抱著個大箱子,箱子上蓋著布,見了我們就問秦沐在哪裡,他訂的貨到了。

  宋長均問這箱子裡是什麼,貨郎大大咧咧地把箱子放在地上,掀開布。

  「蛇啊,秦大夫訂的蛇。」

  我看到那滿箱子蠕動的青蛇,只覺得從頭頂涼到腳心,心跳如鼓渾身動彈不得。只覺得那蛇正朝我爬過來,下一秒就要吐出鮮紅的信子舔舐我。

  我下意識地轉過身把頭埋在宋長均懷裡,無法抑制地顫抖。我想說話但是喘不上氣來,什麼都說不出口。

  宋長均有些無措地拍著我的後背,說道:「它們被關著呢,沒事沒事。」

  然後我的手腕被誰抓住,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靠在姬玉的懷裡。姬玉神色嚴峻地叫那貨郎搬走蛇,然後問宋長均道:「這是怎麼回事?」

  宋長均有點驚訝,他看看我再看看姬玉,說道:「九九很怕蛇……」

  我平復著呼吸,沉默不語。

  姬玉攬著我肩膀的手微微收緊,他說:「為什麼?」

  宋長均以眼神詢問我,我點點頭。於是他回答了:「小時候九九的三哥捉弄她,把她關進了蛇籠裡。」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向宋長均道謝,他攬著我把我送回車上,然後轉身對宋長均說:「宋先生不要再喊內人九九了,還是稱一句葉夫人吧。」

  我有些意外。

  回到葉府之後,姬玉問起我關於蛇的事情,他說這是他第一次知道我也有害怕的東西。

  我想我只是太久沒有見過蛇了。小時候我被齊國前世子,我的三哥關進蛇籠裡嚇得大哭,大約是我的恐懼取悅了他,他常常拿著蛇來嚇我。

  為了不再做他的玩具,我強迫自己去習慣蛇,當我的反應變得冷淡之後,他覺得沒意思就放過了我。

  多年未見蛇,看到的一瞬間仍然湧起恐懼。

  聽我說完之後,姬玉眼眸閃爍欲言又止,但是最後他只是笑著說:「你往宋長均懷裡這麼一鑽,呂小姐要將你除之而後快了吧。」

  「那便是意外收穫了。」我說道。

  瘟疫雖然來勢洶洶但也很快得到了控制,秦沐找到了能醫治瘟疫的方子,醫好了大批病人。他在暮雲城裡的名聲一下子響亮起來,醫館生意紅火。即便如此他也不打算長住暮雲,秦禹說再過幾個月等天氣暖和起來,他們就要離開暮雲前往下一個地方了。

  「你們為什麼要一直搬遷呢?」我問。秦禹也露出迷茫的表情,說他不知道,他的父親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他只有跟從的份。

  瘟疫已經差不多得到了控制,病人也沒有之前那麼多,我在醫館幫忙收拾東西的時候卻看見秦禹抱著什麼東西,鬼鬼祟祟地往外走。我便過去問他怎麼了,他看見我臉色一白,驚慌地把一個包裹放在身後。

  「沒……沒什麼。」他哆哆嗦嗦地說道。

  這幾天秦禹都悶悶不樂心不在焉的,感覺有心事。

  我拉著他在走廊邊坐下,柔聲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大家?」

  秦禹的臉色更白了,像是受驚的小兔子一般不安地看來看去,就是不肯直視我的眼睛。我把他的臉捧起來,看著他的眼睛:「秦禹,你信不信我?」

  他眼睛紅紅的,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就崩潰了,抱住我的腰開始哭。

  「夫人……我……我……」

  我拍著他的後背:「你說,我聽著。」

  「我信你……夫人,我說的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啊!」

  「好,我答應你。」

  「瘟疫……瘟疫……可能不是瘟疫。」他仰起頭,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惶惑地看著我:「我在父親的房間裡找到了……很多藥粉……那種藥會讓人出現類似瘟疫的症狀……那個藥方也是父親的筆跡。這不是我們以前帶來的,肯定是他最近才配的……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做這個。」

  我看著他身後的包裹,再看向他:「所以你懷疑,其實並沒有瘟疫,而是你父親投毒?你想幫他銷毀證據?」

  秦禹慌了,他說:「也不一定是我父親……」

  「如果你相信不是,為什麼直接銷毀這些藥粉卻不問問他?」

  「我……我不敢。」他大哭起來,眼淚簌簌流下,「我怕父親會沖我發火……我怕他會打我。」

  我安撫了他很久。秦禹原本就膽子很小,秦沐動輒就發脾氣,多年下來秦禹在他父親面前往往噤若寒蟬,不敢有任何異議。

  我問他為何會懷疑身為醫者的父親會投毒。秦禹猶猶豫豫地說,他母親還沒有過世的時候跟他提起過,他父親對醫術十分癡狂而且自視甚高,有時甚至以活人為試驗品。他很害怕這是他父親的一場試驗。

  我對他說:「你愛護你父親,我是明白的。但這些天你在醫館裡也看到了,生病的人有多麼痛苦甚至失去生命,他們也是某人的父親或者母親,你的父親寶貴,別人的父親就不寶貴了嗎?」

  秦禹羞愧地低下頭,攥緊了懷裡的包裹。他小聲說:「可是……也不一定是我父親做的。」

  「既然你不敢問,那就交給敢問的人。把這個包裹交給衙門,主審官十分英明,他上次還了你父親清白,這次就讓他調查實情。如若清白,那麼你也不必負疚,如果真是你父親所為,那也是他應該付出的代價,不是嗎?」

  秦禹看著我半天,咬著牙點點頭。我淡淡一笑,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

  這真是個非常天真純良的孩子。

  有時候看到這種天真,我既希望他早點明白這個世界並不是他所想的非黑即白,又希望他永遠不要明白世間的邪惡冷酷。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11:04

 第二十六章 不知

  秦禹在我的勸說下去官府報了案,把那個包裹呈了上去。不出意外,當天秦沐就在醫館被逮捕了。

  被逮捕的時候秦沐非常憤怒,聽說有人報案質疑他投毒,氣得大吼是誰污蔑他。雖然說秦沐脾氣不好,但是對待病人還是盡心盡力的,病人們也紛紛為秦沐說話。看到秦禹顫巍巍地舉起胳膊時,秦沐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原本發起脾氣來雷霆萬鈞,可是就這麼生生停住了,似乎怎麼也想不明白舉報自己的為什麼會是自己的兒子。

  原本春節期間主審大人是休息的,因為茲事體大匆匆返任提審取證,物證是那包毒藥,也陸陸續續有人證明秦沐經常去城裡的水源處轉悠。但是歸根到底並沒有直接的證據,秦沐也不肯鬆口認罪。

  秦禹每天都巴巴地等著衙門審判的結果,他想去探監又害怕面對他父親,於是托我去探望秦沐。

  我便去大牢看望秦沐了,他有些狼狽頹然地坐在草堆上,看見我的時候眼睛微微亮了亮。這個人上次從大牢裡出來找到葉府的時候,衣服頭髮還是整整齊齊,眼裡的銳氣一點兒不減,這麼強硬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麼頹敗。

  「葉夫人。」他走到鐵欄邊上,向我問好。

  我點點頭,回答道:「秦禹他不敢來見你,托我來探望你。」

  秦沐的眼裡流露出沉痛之色,他重重地歎息一聲,說:「我聽說物證是秦禹交的?」

  「是的。」

  「那不是我的東西!一定是有人陷害我……為什麼他不直接問我,要去報官?」他一拍欄杆,灰塵紛紛墜落。

  我看著他憤怒的眼睛,微微一笑:「是啊為什麼呢?秦大夫不妨想想,他為什麼不相信你,為什麼會這麼懼怕你,甚至連當面問你的勇氣都沒有?」

  秦沐愣了愣,看起來有些動搖。

  「我知道我比較嚴厲……但是他是我的兒子,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還能害他不成?」

  「秦禹這麼對你,你恨不恨他?」

  「……世上哪有父母恨孩子的,我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不恨他。」

  我點點頭,說道:「我會把這句話帶給秦禹的。但是秦大夫,容我說一句,現在秦禹的情況並不樂觀。」

  秦沐聞言有些著急地握住鐵欄:「秦禹怎麼了?」

  你其實很愛他,如果你在他面前多流露出幾分關心,事情也不會這樣吧。

  我看著一臉焦急的秦沐,正色道:「這次瘟疫死了幾個貴族人士,我聽說上面正在追究治理瘟疫不力的責任,正好你出現了。無論是否是你投毒引發了瘟疫,主審大人都想把罪責推到你身上。最近秦禹經常被提審,主審大人就把秦禹接到了他的府上。秦大夫,我怕他們會對秦禹不利。」

  秦沐神色凝重,他重重地敲著牆壁,憤怒到說不出話來只能大笑。

  「好啊,他們這是在逼我認罪嗎?我沒有!我沒有投毒!我這麼拼死拼活地救了那麼多得瘟疫的病人,這就是我的下場?他們也都相信是我投毒的?」

  「因為是您的親兒子報案的,所以人們有些懷疑你。」

  秦沐似乎覺得荒謬至極,他笑著笑著笑出了眼淚,他轉眼看向我:「所以葉夫人也相信是我投毒?你是替主審大人來勸我認罪的?」

  我搖搖頭:「並沒有真憑實據,我誰也不信。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看到的情況,或許過不了多久主審大人就會用秦禹威脅你,秦大夫你有個心理準備。」

  探視時間到了,獄卒來催我。我答應著準備離開,卻聽見秦大夫啞著嗓子問我道:「葉夫人,我這個父親是不是……做得很失敗。」

  他四十歲的人了,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是紅的,顯出頹唐的老態來。

  在最後的時候他惦著秦禹,秦禹對他來說還是非常重要的吧。

  我點點頭。

  他拉著鐵欄,頭一次以懇求的聲音對我說:「讓秦禹來見我一面吧。」

  我看了他一會兒,說:「我會跟秦禹說的。」

  過了大約七八天後,秦沐認罪了,他被判處斬刑。

  秦禹知道判決結果的時候整個人呆住了,然後抱著我的腰哭了一下午。他說怎麼會這樣,真的是父親投的毒,他要被處斬了。

  我拍著他的後背,安慰他道:「這不是你的錯。秦禹,你做了正確的事情。」

  他抹著眼淚問我:「我做的是對的嗎?」

  「對。」我說:「你很善良也很勇敢。」

  那幾天我基本都忙著安撫秦禹,帶著他在暮雲城裡到處走走。宋長均也非常同情秦禹的遭遇,常常和我們一起。

  自從瘟疫得到控制之後,他的出入自由再次被控制,昌義伯的家僕又緊緊地跟著他了。我問他為什麼不在瘟疫的時候逃走,那時候昌義伯家對他的看管比較鬆懈。宋長均微笑著搖搖頭,說他不能見死不救。

  他這個人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太過溫柔善良了,在不涉及修史的其他事情上甚至是軟弱的。他即便拒絕呂姝也不能把話說得決絕,更做不來冷漠,這樣呂姝怎麼可能放下他。

  宋長均想起什麼,支開秦禹然後有些嚴肅地問我:「我們看起來會不會太過親近了?」

  「怎麼了?」

  「之前葉老闆不讓我叫你九九,這幾天我聽見僕人們議論我們,我覺得我們之間的交往似乎有些不妥。」

  他終於意識到了。

  我微微一笑,說道:「有麼?可我只當你是哥哥,按我們齊國的風俗來說,這不算逾矩。」

  「但是他們這樣議論,有損你的名譽。」宋長均說道。

  「夫君也沒有說什麼,他很相信我。嘴長在別人身上,他們說什麼就讓他們說去好了。開春我便要隨夫君去行商,想來便不會有什麼流言了。」

  宋長均稍稍心安,笑著點點頭,把秦禹叫回來了。

  看樣子他倒是從來沒想過呂姝會怎麼想怎麼做,這位兄長年有二十四了,竟未理解過愛人和被愛的心思,也是令人咋舌。

  沒有過多久,或許是呂姝終於忍耐不了我,或許是呂姝終於決定她得不到的也不能讓別人得到。某天我在街上好端端走著,走到一個人少的巷子裡突然被人從後面打昏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綁著關在了某間暗無天日的柴房裡。

  我稍微迷茫便清醒過來,繼而靠著牆壁放鬆了身體。不用多想,這是昌義伯家派人綁的我,我現在是在他們府裡的柴房。

  門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繼而傳來莫瀾中氣十足的喊聲:「你們把我妹子給我交出來!」

  即便隔著很遠,莫瀾的聲音依然十分響亮。

  我挪到門附近,聽到門外看守的家僕小聲交談著。

  「我們明明做得很隱蔽,楊夫人怎麼會這麼快找上門來?」

  「嗨,楊夫人真護著這娘們,一抓回來就該殺了她的。」

  「明知道宋先生是我們家小姐中意的人還天天和宋先生眉來眼去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貨色,也不知道怎麼就把自己男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居然有臉跟著楊夫人一起來要人。」

  「就是,要是我親手殺了她都不解恨。」

  我靠著牆,忍不住輕輕笑起來。

  昌義伯抓了我,無非是想給他妹妹出氣。像他們這樣的權貴人家,直接殺了我便好,我若一死莫瀾沒有他們殺我的證據,想鬧也鬧不起來。只是呂姝對宋長均還念念不忘,估計害怕直接殺了我讓宋長均起疑心,對她心有芥蒂。

  她大約又讓昌義伯做壞人抓我,自己在宋長均面前勸和,求昌義伯放了我,再以此為條件讓宋長均答應娶她。

  若以我威脅,宋長均肯定會答應呂姝的。

  不過姬玉應該拿捏好了時間,昌義伯家這齣戲還沒開始上演,便拉著莫瀾一起上府要我了。

  我正想著,門口就傳來阻擋和爭執的聲音,門繼而被莫瀾一腳踹開。她一看到房間裡的我就流露出心疼神色,抽出刀跑過來把我身上的繩子給挑斷,不斷地安慰我。門口又出現了姬玉的身影,我便跑過去撲進他懷裡,像是真的受驚般顫抖。

  「楊夫人這樣拿著刀跑到我府上,一間間地踹門是什麼道理?」一個嚴肅低沉的長者聲音傳來,我從姬玉的懷裡看去,那位中年人穿著黑色狐皮裘,神情威嚴淩厲。

  莫瀾站在我和姬玉身前,氣勢絲毫不輸:「那昌義伯大人無故把我妹子綁來府上,又是什麼道理?」

  「我並非無故。」中年人冷冷地說道:「這婦人不知廉恥,與我妹妹的未婚夫私通,我是看在楊夫人的面子上才沒有直接殺了她。」

  莫瀾冷哼一聲,笑道:「昌義伯大人說話可要講證據,你有什麼證據?再說了,若我妹子真私通了,你們不通知葉老闆也不上公堂就抓她,未免太獨斷了吧?這話說出去,人們該說你昌義伯府隻手遮天了。」

  昌義伯和莫瀾相互對峙了片刻,微微笑了一聲,說道:「好啊,我自然是有證據的,只是不希望鬧得太僵。既然夫人這麼說,那我們便上公堂上走一遭,各憑證據。」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11:16

 第二十七章 公堂

  吳國有吳國的法令,私通者當沉塘。

  主審官大人被昌義伯和莫瀾喊過來的時候還是懵懵的,這暮雲最有勢力的兩個家族叫他來斷案子,也實屬為難他了。

  路上姬玉摟著我,我被拉到堂中跪下之前姬玉在我耳邊輕聲說:「這段時間辛苦你了,一會兒放鬆看戲吧。」

  我還掩面做驚慌的樣子,嘴角在衣袖下彎了彎。

  宋長均也被帶到了公堂上,與我一同跪在主審大人面前,他應該已經知道了為什麼會來這裡,看起來非常憤怒。主審大人皺著眉頭看看莫瀾,再看看昌義伯,笑得比哭還難看。

  「兩位這是……」

  莫瀾揮揮衣袖:「你就照常審,別管我們,按證據說話。」

  主審大人又去看昌義伯的眼色,昌義伯點點頭。主審大人長長歎了口氣,目光轉到我和宋長均身上,喝道:「堂下所跪之人可知所犯何罪?」

  宋長均少有的臉色陰沉,他擲地有聲地說道:「我並未犯任何罪過。」

  我俯身行禮:「大人,民女發誓不曾有任何逾矩。」

  昌義伯坐在堂邊,喝了一口茶悠悠道:「我這裡可有這二人私相往來的信件,大人看看吧。」說罷還笑著看向莫瀾,說:「夫人,可是你執意要鬧上公堂的。」

  宋長均驚訝地看向昌義伯家僕遞上的信件,他看看我再看看昌義伯,咬牙說道:「我和葉夫人從來沒有往來過信件。」

  主審大人看了昌義伯交上來的信件和宋長均平日裡書信筆跡的對比,然後又叫姬玉去看「我」的信件。

  姬玉看了看,說道:「這確實是內人的筆跡,但是筆跡亦可作假。」

  莫瀾一拍扶手,也憤然道:「我妹子斷不是這樣的人,她和宋先生又不是見不到面,要寫什麼信?你休要陷害我妹子!」

  昌義伯笑起來,慢慢說:「怎麼,楊夫人懷疑我造假?我堂堂昌義伯要殺誰,還用得著造假?這信裡情意款款不堪入目,難道不是鐵證如山?」

  他語速並不快,但每個字都說得很有分量,帶著久居高位者的倨傲。莫瀾被他說得一時間不知道能怎麼反駁,但是她看著我的目光仍然沒有一絲懷疑,全然是擔憂。她可能有些後悔鬧到公堂上來,讓昌義伯拿出這些所謂的證據。

  那信被拿到了我和宋長均的面前,確實是我們倆的筆跡,要不是我知道我沒寫過,或許真的覺得是我的信。

  宋長均看到這些信件氣得手都發抖了,他說:「這是假的!昌義伯大人,你為何要如此陷害我?」

  正在我們百口莫辯之時,一個身影從門口奔來。

  「兄長!你這是做什麼!」呂姝雙眸含淚,提著裙子跑進來。

  她轉過臉來看了宋長均一眼,眼神都是顫顫的,又轉回去跟昌義伯說:「兄長,何必如此呢,你就放了葉夫人和宋先生吧。我……我出家去做姑子好了。」

  「胡說!」昌義伯拍拍呂姝的後背,說道:「你自以為善良又有誰記得?他傷了你的心,你能放過他我可不行。」

  「您……您要是判他們死,那我也死在這裡!」呂姝跑到宋長均身邊,拔出髮間的簪子指著脖子。昌義伯和宋長均都變了臉色,宋長均立刻奪了呂姝手裡的簪子,呂姝捂著眼睛哭著伏在宋長均懷裡。

  「我信宋先生!」

  呂姝在宋長均的懷裡嚶嚶哭泣著,宋長均既憤怒又迷茫,大約是覺得一團亂麻無可奈何。

  我想要說什麼卻接到姬玉的眼神,他微微搖頭,口型道——我來。

  他一拂衣袖走到堂內,向昌義伯,莫瀾,主審官和呂姝一一行禮,說道:「我與內人患難與共,我相信她的為人。這信件與我妻子筆跡極為相似,我認為是有人想要誣陷我妻子,我能否問呂小姐一些問題?」

  主審官恨不能把這個包袱甩出去,立刻同意了:「你問吧。」

  「呂小姐,請問您知道這些信件是從哪裡來的麼?」姬玉恭恭敬敬地行禮問道。

  呂姝從宋長均懷裡抬起眼睛,濕著眼睛答道:「我……我……我們府內僕婦替宋長均整理雜物的時候翻出來……」

  「請問是哪位僕婦?」

  「顧媽媽。」

  「她人現在何處?」

  呂姝似乎是被姬玉的步步逼問嚇到了,她囁嚅道:「顧媽媽告假探親去了……」

  昌義伯看著這場景面露不悅之色,他起身對姬玉說:「難道葉先生想要審問我的⼳妹嗎?」

  姬玉笑笑,向昌義伯行禮:「草民不敢,只是想確認這些信件的來源,依呂小姐說是伯府的僕婦顧媽媽。正巧今天早些時候,有一位婦人受了重傷逃到我府上,告訴我內人被抓讓我去營救。她便自稱是伯府的顧媽媽。」

  呂姝聞言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連帶著昌義伯都愣了愣。姬玉跟莫瀾說了什麼,莫瀾的眉頭放鬆下來點點頭,姬玉就招招手,韓伯扶著一個走路有些跛的老婆子走進來。她穿著昌義伯府的下人中等級最高的紅衣,斑白的髮髻亂糟糟,一見到莫瀾就哭著撲在她腳下,口中呼道:「楊夫人救我!」

  「你把你知道的說出來,我自然救你。」莫瀾把她扶起來。

  老婆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喊道:「我為伯府盡心盡力這麼多年,誰知道竟然落得個殺人滅口的下場。小姐啊,老爺啊,你們沒有心啊!」

  呂姝的臉色微變,她和昌義伯面面相覷,然後對那老婆子說道:「顧媽媽,你休要胡言亂語!」

  顧媽媽跪倒在地上給主審大人磕了兩個頭,哭道:「大人,那幾封信都是假的,是小姐叫我找人仿寫的,就是想要誣陷葉夫人和宋先生。我假裝從宋先生的衣服裡拿出來,交給了昌義伯大人。」

  宋長均愣了愣,昌義伯似乎也不知情,聞言也一臉詫異地看著呂姝,呂姝面色青白,她慌張地抓住宋長均的袖子,搖頭道:「我沒有!她……她污蔑我!……顧媽媽!你……你在說什麼!」

  顧媽媽磕頭磕得脆生生的,她繼續說道:「大人如若不信可以去問城南信文館的杜先生,小姐就是叫我找他仿寫的。」

  「你……你!」呂姝氣得話都說不出來,昌義伯黑著臉問她:「這是怎麼回事?」

  呂姝慌張無措地搖頭,她說:「不……是……是顧媽媽!是她說要想法子給他們長長記性……我不知道她用這麼惡毒的法子……」她轉頭看著顧媽媽,氣道:「顧媽媽!我最信任你,待你一向是很好的,你怎麼能……怎麼能反咬我一口!」

  「小姐,我也想問問你,我陪你這麼多年,你怎麼能下得去手殺我滅口啊!」顧媽媽直起身子,指著呂姝哭起來,滿頭亂髮顯得格外狼狽。

  「我……我哪有!我根本沒有要殺你的理由……」

  「怎麼沒有!就因為我聽到了你們那些事……我還說香琦是怎麼死的……原來就是因為聽到了不能聽的東西。可我是怎麼賭咒發誓的,小姐你不信我還要殺我,就別怪我了。」顧媽媽說著說著,昌義伯臉色一變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他大步走來喊著住口,莫瀾立馬從座位上跳起來攔住他。就聽見顧媽媽跪在地上喊道:「小姐根本就不是大人的妹妹!小姐是大人和前三夫人的私生女!」

  堂內靜默了片刻,所有人都是一副如遭雷劈的表情。

  昌義伯的父親有過三個正妻,昌義伯為第一任夏氏所出,夏氏死後他父親娶了徐氏續弦,沒過幾年徐氏也去世了,最後他父親娶的王氏年紀比他父親小十四歲,與昌義伯年紀相當。呂姝就是王氏的小女兒。

  昌義伯對年幼的弟弟妹妹一貫疼愛,就算是對呂姝疼愛多了些,也沒有誰多想什麼。誰知道……他居然與繼母私通?他才是呂姝的親生父親?

  我轉眼看向姬玉,他正和莫瀾一起攔著昌義伯,在萬眾靜默裡他也看向我,眼裡的笑意藏得很深。

  ——怎麼樣,是不是很精彩?

  ——不愧是你。

  ——過獎。

  「楊夫人,我說的話句句屬實啊,現在就只有您能救我了,看在我說出實話的份上,求您救救我。」顧媽媽抱著莫瀾的腿,哀嚎道。

  她的聲音打破了靜默,昌義伯似乎卸了全身力氣,他甩開莫瀾的桎梏回身走到椅子邊,一把把茶杯掀翻在地。他大聲笑起來,陰惻惻地說:「一派胡言,楊夫人如此毀壞⼳妹名譽,可還滿意?」

  莫瀾瞪大了眼睛想回嘴,卻難得發現氣氛不對,把激憤之詞咽了回去。

  呂姝突然大哭起來拿起簪子,這次是真的要自盡。昌義伯一把奪下她手裡的簪子還給了她一巴掌,打得呂姝懵了。他回頭目光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臉上掠過去,然後摟著呂姝離開了大堂。

  主審官癱倒在座位上,嘴裡說著完了完了。姬玉走過來把我從地上扶起來,拍拍已經反應不過來的宋長均,說道:「你趕緊離開暮雲吧,不要再回來了。」

  宋長均點點頭,繼而苦笑著低聲說:「我真是不懂女人。」

  他大約很驚訝,溫柔柔弱的呂姝居然用這種陰毒的方式害我們,她居然要殺與她相伴多年的顧媽媽,呂姝居然是昌義伯的女兒……

  不過他能意識到這一點倒是不錯,他真的不懂女子的彎彎繞繞的心思。

  莫瀾也把哭得不能自抑的顧媽媽扶起來,面色複雜地走到我們這邊,小聲說:「這都什麼事兒啊,也太亂了吧。」

  頓了頓,又說:「也是他們想害人反被害……咎由自取。」

  姬玉摟著我的肩膀,我拉著他的手輕輕歎息一聲,說道:「莫瀾姐姐,我們在暮雲大約也是待不下去了。」

  莫瀾有些黯然地歎口氣。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11:27

 第二十八章 秦沐

  馬車有些搖晃,姬玉還像我們上車時那樣抓住我的手。

  昌義伯府這樣的家門秘事被直接捅破在許多人面前,這該有多麼羞憤。如此這般,楊家和昌義伯家算是翻臉了。姬玉從一開始就知道呂姝和昌義伯之間的關係,精心布這個局讓莫瀾來當這個戳穿事實的壞人。

  方媽和顧媽媽一向交好,不難猜測這個偽造信件的手段是誰慫恿的。

  要殺顧媽媽的人是姬玉安排的,刻意讓顧媽媽逃走之後,顧媽媽大約會去找她的好友方媽尋求幫助,再被她引導著說出事實以換取莫瀾的庇護。

  於是這麼一齣好戲就上演了,看起來是受害者的人是施害者,設局的人反被局中之人設計。

  我和宋長均是這個局裡最無關緊要的人,又是最不可或缺的引線。

  我轉眼看著姬玉,微微一笑說:「能被你認為是棋逢對手,真是我的榮幸。」

  「哪裡,九九可不要妄自菲薄。」姬玉謙遜地回答。

  「楊將軍那邊你是怎麼安排的?」

  姬玉笑而不語,我便知道他又要我猜了。

  我把我知道的信息理了理,說道:「你之前跟楊將軍透露過趙國販賣大量的米給樊國,楊將軍起疑心必然會派人去調查,想來你早已經在那裡準備好了你想讓楊將軍看到的所謂證據。過不了多久這些證據被送回楊將軍這裡,他肯定會懷疑趙國真的已經背叛吳國倒向樊國。」

  「但是吳趙王公貴族之間的交流掌握在昌義伯手裡,他的女兒嫁到趙國他又力保吳趙聯盟,定然不願意相信趙國背叛。若是在平時楊即或許還可以和昌義伯談一談,從他那裡獲取趙國王宮裡的態度,並且將趙國反叛的證據交與他同趙國對質。但是如今兩家鬧翻,楊即說什麼昌義伯都覺得是在同他作對,也不會願意替他質詢趙國。」

  「楊即多半會懷著疑心返回吳趙前線。疑心是個很可怕的東西,他會盯緊了趙國的軍隊,一旦有任何蛛絲馬跡就將他們捉拿管控起來。你若從中挑起事端,趙國軍隊一旦被楊即繳械甚至於屠戮,趙國便是不想背叛也得背叛了。」

  我長篇大論之後姬玉拍拍手,笑道:「精彩!」

  「什麼精彩不精彩,我只是個看戲人。」我搖搖頭說著。

  姬玉也跟著搖頭,眉眼彎彎:「就要演給懂戲的人看,演戲的人才過癮啊。」

  「那麼我們何時前往趙國?」

  「後天。」

  馬車停了下來,姬玉掀開簾子下車,然後對我伸出手:「等我處理完最後那樁事。」

  我於是想起來了,後天是秦沐處斬的日子。

  依秦沐的脾氣,如果不是一直在等秦禹去看他,恐怕早就在獄中自盡了,可是秦禹一直都沒有去探望秦沐。

  在他被處刑前的這天夜裡,我去探望他,給他帶了秦禹做的糕點。秦沐吃著吃著就哭了,他是害怕秦禹受威脅才認罪的。他這幾天迅速地老下去,顯露出行將就木的衰敗氣息。

  他問我:「秦禹為什麼不肯來見我?」

  我把裝糕點的盒子一層層放好,抬眼笑著看著他:「因為我跟秦禹說,你恨他,你不想看見他。不過今天他來了,一會兒你們可以好好聊聊。」

  秦沐愣愣地看著我,好像不能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拿起裝糕點的盒子退到門邊,姬玉的紫色衣袂拂過乾燥的雜草拾級而下立在秦沐面前。姬玉笑盈盈地看著秦沐行禮,行的是已經滅亡的燕國的禮。

  「好久不見了,天下第一神醫,裴牧先生。」

  裴牧流露出驚恐的神情,他向後退了幾步跌倒在地,靠著牆壁望著姬玉,問道:「你……你是誰?」

  姬玉拂一拂衣袖,笑著看著裴牧:「我是誰不重要,我是來替一位朋友看望你的。」

  「誰?!」

  「姬玉公子,您不會忘了吧。」

  裴牧聽到這個名字愣了愣,警惕地看著姬玉一言不發。

  我朝牢獄門口看去,那些獄卒早已喝得爛醉不省人事。迷煙的效果下,秦禹正靠著牆壁熟睡,整個牢房裡就只有我姬玉和秦沐還醒著。我把中了迷煙的秦禹喚醒,他迷茫地看著我,我說道:「秦沐在等你呢。」

  哦,不對,是裴牧。

  秦禹懵懵懂懂地被我帶進了裴牧的牢房,他看到裴牧的一瞬間清醒過來,拉著我的衣裙,不安地顫抖著。秦沐整個人露出欣喜繼而憤怒的神情,他對姬玉說道:「你……你想對秦禹做什麼?」

  姬玉也只是彎下腰與秦禹對視,溫言道:「你的原名是裴禹對不對?」

  秦禹驚訝地點點頭,然後馬上慌張地看向裴牧,辯解道:「父親,不是我說的,我沒有說。你的名字你的身份我……」

  「是我自己查出來的,不關你的事。事實上我在暮雲就是為了等你們來,裴禹,我和你父親是老相識了。」姬玉笑得人畜無害。

  裴牧想要阻止姬玉繼續說下去,剛剛站起來卻又無力地跌了下去,秦禹連忙跑過去扶住裴牧,卻和他一起跌坐在乾草上。

  姬玉也沒有阻攔,好整以暇地盤腿坐在裴牧和秦禹面前,平視著裴牧:「看來您真的記不清了,那我替您回憶一下。十年前在燕國,燕國世子,姬玉公子和白梧公子身中絕息之毒。此毒用二十種劇毒物煉製號稱無藥可解,您用了兩年時間硬是給他們解了毒,從此神醫之名名滿天下。您是姬玉公子的救命恩人,他一直想找機會好好感謝您,您卻隱姓埋名四處流浪,找到您可真是不容易。」

  裴牧的瞳孔一陣緊縮,他低聲說:「你……你就是……」

  「裴先生怎麼如此害怕呢?」姬玉笑著笑著,笑容裡就有了幾分狠毒:「看來裴先生也很清楚,當年你對他做了什麼。」

  裴牧的震驚變成某種悲戚,他顫抖道:「你……你都知道了?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一開始我就什麼都知道。」姬玉從地上拿起一根乾草,在指間繞著。

  「燕國的世子殿下多麼金貴多麼惜命,絕息之毒本身就極難煉製,他中毒又最深,自然得有萬全之法才能解毒。可萬全之法怎麼來?正巧這裡有兩個也中了絕息毒的人,只是中毒不深比較好解,但是解了不就白白失去了試驗的對象,多麼可惜。」

  「於是你就行針激發這兩個人身上的毒性,生生把他們弄到和燕世子同樣嚴重的地步。然後在他們身上試驗你『以毒攻毒』的解藥,結果他們又中了別的毒,你再解再下毒再解再下毒,周而復始兩年。這兩年的時間裡,你一直說是在給他們治病,從不提你的試驗。皇天不負有心人,你終於找到了解藥把他們治好了,還把你的試驗品變得百毒不侵。」

  姬玉一直笑著,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越說越有趣似的。而他每說一句裴牧的臉色就白一分,愈發灰敗下去。

  秦禹抓著裴牧的胳膊,滿眼的不可置信。

  裴牧別過眼睛去,他咬著牙強撐著鎮定辯解道:「我若是不能治好燕世子便會被處死,我也只是生存所迫!更何況燕世子他從頭到尾都知情,是他授意我做的,你不去找他……」

  姬玉笑而不語。

  秦沐突然意識到什麼,他倒吸一口氣:「燕王室的瘟疫……是你……是你。」

  秦禹還沉浸在姬玉的故事裡,他的聲音帶著哭腔,拉著裴牧不斷問他當年是不是拿活人試毒。

  「不然呢!你我想死嗎!你想你父親一輩子籍籍無名嗎!」裴牧突然爆發似的吼道,眼睛一片血紅。

  秦禹怔怔地看著裴牧,裴牧吼完便後悔了,他攬過秦禹的肩膀抱著他流下淚來。

  「對不起,秦禹,但是你要相信我……這麼多年我一直很後悔,我隱姓埋名救死扶傷,我在懺悔我的罪過。這次瘟疫不是我投毒,我是被冤枉的……」裴牧顫聲道,極力在秦禹面前辯駁。

  姬玉像是聽到了什麼新奇的字眼。

  「哈哈,懺悔?你在我身上犯的罪,憑什麼要在別人那裡懺悔?你救再多的人和我有什麼關係?如果你真心懺悔就該來找我接受懲罰才是,你的所謂懺悔不過是找個藉口來願諒你自己。」

  「不是你投毒的……」秦禹低聲顫巍巍地說著,他終於意識到了什麼抬眼看向我和姬玉,一雙濕潤的眼睛裡滿是不願相信:「是你們……是你們陷害我父親嗎?」

  「是嗎?」姬玉勾勾嘴角,他露出疑惑的神情看著秦禹:「我們做了什麼呢?找到物證的人是你,報案的人也是你,作證的人更是你。你的父親變成了投毒的惡人,是你……」

  他彎下腰來看著秦禹的眼睛,微笑著給他致命一擊:「是你親手把你父親送上絕路。」

  「你……你騙人!」秦禹瞪大了眼睛,整個身體都痛苦地顫抖著,顯然姬玉的邏輯已經衝垮了他。裴牧立刻護在秦禹身前,憤怒道:「姬玉!我欠你的我還,秦禹是無辜的,他還是個孩子啊……求你饒了秦禹吧……你要是對他做什麼,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姬玉聞言笑得直不起腰來,他說道:「哈哈哈哈哈哈,你最好不要放過我,當年我被你折磨得失明,失聰,失語,甚至失去觸覺的時候,我是怎麼求你的?我恨不得你能殺了我,我哭著求你殺我,你不也是無動於衷?秦禹和我們的事情沒關係,但這樣你最痛苦。我絕不會原諒你,你也別原諒我。我不需要你道歉,也不需要你懺悔。」

  「我只要你痛苦。」

  姬玉笑著蹲下來看著裴牧和秦禹,他的手指在兩人之間來回點了點說:「不過我想了想,覺得可以放過一個人。一個時辰之內,你們誰能親手殺了對方,我就放過誰,如果一個時辰之後兩個人都還活著,那我就一起殺了。你們看著辦吧。」

  他丟下一把刀在秦禹面前,語氣相當輕描淡寫。

  「自殺可不算,必須要殺對方。」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11:39

 第二十九章 離別

  秦禹怔怔地看著姬玉,然後又懷著僅有的希望看向我,喃喃地說:「葉夫人……」

  我看著他,不為所動。

  他幾乎絕望了:「我這麼相信你,我什麼都跟你說……你怎麼可以欺騙……」

  「很抱歉,但是我可以。」

  一陣靜默之後裴牧率先爬過來搶過了刀送到秦禹手裡,他厲聲要求秦禹殺了自己。秦禹哭著搖頭不肯接刀,反而要裴牧殺了他。他們互相混亂地說著對不起,說著是自己害了對方,兩個人都滿臉淚水。

  姬玉抱著胳膊看著他們,笑意盈盈彷彿是在看一齣有趣的戲劇。

  他從來喜歡站在幕後,最好那些被他絆了被他害了的人對他一無所知,我很少見他這樣主動地把自己暴露在自己設的局裡。

  他是真的很恨裴牧。

  當姬玉悠悠地說出還剩一刻時,刀子正好在秦禹手裡。裴牧哭著求秦禹殺他,甚至給秦禹下跪說如果秦禹死了他也即刻自盡。說著說著就往秦禹的刀上撲去,秦禹想要躲避的瞬間瞥到了姬玉輕鬆微笑的面龐,怔忡之下沒有躲開,刀刺入了裴牧的肋下血流如注。秦禹的臉上也染了血,滿手鮮紅。

  「哇。」姬玉鼓掌道:「裴先生,你成功地讓你的兒子變成了親手弒父之人。」

  他走近幾步,悠然把刀從裴牧的身體裡抽出來,一時間鮮血四濺。裴牧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而秦禹則悲慟地抱著裴牧大哭起來。

  「裴先生,你真的認為活著比死了好嗎?你的兒子將會永遠記得是他殺了你,會永遠恨我也恨自己,這一生如同活在無間地獄。恭喜你把你的兒子送進了無間地獄,真是位偉大的父親。」姬玉悠悠說道。

  裴牧聞言眼睛猝然睜大了,然後滿含著絕望和痛苦地看向秦禹,他不停地搖頭但是秦禹只是抱住他哭泣。

  裴牧最珍愛的是他的兒子,姬玉就要他親手毀了他。

  姬玉微微眯起眼睛,說道:「所有傷害我的人,我會讓他們承受比我大千百倍的痛苦,在極度痛苦中死去,想到這裡我非但不恨他們,反倒有點可憐他們。」

  然後他笑著像來時那樣跟裴牧行禮,一套標準的燕國禮,最高等級的規格。

  「讓我們互相仇恨吧。再見了,裴先生。」

  裴牧斷氣的時候,秦禹已經哭乾了眼淚,像是被抽走靈魂的玩偶一樣呆呆地坐在地上。姬玉把他從地上拎起來走出裴牧的牢房,我把房門重新鎖好。

  秦禹還因為迷藥而手腳麻痹,他無神的眼睛看著姬玉,說:「你不殺了我嗎?」

  「我說了,你殺了你父親,我就放了你。」

  秦禹低低地咬牙切齒地說:「我恨你……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姬玉哈哈大笑起來,他把秦禹丟進門外早已準備好的馬車裡,說道:「我隨時歡迎,只要你有能力我歡迎你來殺我。只不過你要想清楚了,我是報仇你也是報仇,如果我做錯了那你也就錯了,如果我是對的那麼你又為何要殺我?」

  他靠近秦禹幫他把臉上的淚擦乾淨,笑著一字一頓道:「總之,在你決定復仇的那一刻就該明白,我們沒有什麼不同,你有多討厭我,就該多討厭自己。」

  秦禹的臉色一片蒼白,姬玉笑了笑,叫車夫打馬離去。

  秦禹應該會被送到很遠的地方,很遠很遠,我們明天就要離開暮雲,他將再難找到我們。

  從此之後,他在這個世上再無親人,孑然一身。

  當馬車消失在我們視線裡的時候,姬玉那近乎於瘋狂的笑容終於慢慢消失。我們回到葉府時,姬玉好像被門檻絆住了,他搖晃了兩下扶住旁邊的門框,站在原地安靜了片刻。

  我走到他身邊扶住他的另一隻手,他轉過臉避開我的目光,輕聲說:「走吧。」

  然後他鬆開了門框,像往常一樣不急不慢地往前走著,踏著月光下反映著一片清輝的石板路,一切看起來都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

  除了他的手,冰涼至極。

  第二天暮雲再次下起小雪,牢裡傳來消息說秦沐自盡。

  這一局終於走到盡頭,我們要離開暮雲了。

  我們去向莫瀾辭行。莫瀾緊緊地抱住我,她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能紅著眼睛叫我多保重。楊即在一邊沉默地看著我們,我們給他添了這麼多的麻煩,若不是他真的是寬厚之人,此刻恐怕恨不能趕我們走了。

  我們走的時候葉府裡的人也都為我們送行,到了最後他們都稱我為夫人。不管葉府的人知道多少真相,我都一直扮演著夫人的角色。方媽眼裡有淚,握住我的手,她的手上因為長年的勞作有了繭子。

  這麼多日子裡,我和方媽幾乎形影不離。她的年紀幾乎可以做我的母親,一直對我照顧有加,年夜飯也是最捧我場吃得最多的一個。但是我也知道她是姬玉的人,參與了這個局。

  從頭到尾,直到送行,我也沒有把她對我的好當真。

  她啞著嗓子說道:「夫人。」

  「你可以叫我九九。」我輕輕笑著說道。

  方媽抬眼看我,顫顫地喊我:「……九九。你……你要過得開心點兒啊。」

  我愣了愣,然後點點頭。

  韓伯從頭到尾也沒有說什麼,我上馬車之前想起來,對韓伯說:「聆裳給您做了新的棉襖,過段時間應該就寄過來了。」

  他驚訝地看著我,目光閃爍然後應下。

  最後一個分別的人是宋長均。

  我們一同乘馬車到城外,宋長均與我們不同路,出了城便要下車向他要去的方向。

  我在長亭裡同他道別,姬玉很有眼色地站遠了,讓我們兩個說話。

  在這裡遇到他是我沒有想到過的事情,想來這輩子很可能都不會再遇見了。

  宋長均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說道:「我連累你了。」

  是我利用了你。

  我笑笑,搖搖頭:「長均哥哥,何必如此客氣。」

  他笑起來,好像想起來什麼往事。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你你才三四歲,尤夫人讓你喊我長均哥哥,你一直往她身後躲。這麼一晃都要二十年了。」

  他說著說著,似乎有些猶豫,看著我欲言又止。我也看著他,只是笑不說話。

  他終於問了,他問我:「尤夫人有沒有跟你提過……我父親?」

  我搖搖頭,說道:「從來沒有過。」

  宋長均好像鬆了一口氣,卻又好像有些難過。我對他說:「長均哥哥,如果你覺得抱歉的話,就把我寫到史書裡吧。只要寫下我的名字,姜酒卿就好。」

  他的父親,我的師傅,齊國前太史令大人告訴我,留在史書裡的人永遠不會死去。

  他點頭應下。

  最後我們像真正的兄妹那樣擁抱,然後道別,說著明知道永遠不會再見的再見。

  我目送他離去,挺拔的身影,一身青衫慢慢消失在蜿蜒小路的盡頭。這是個真正善良的人,善良卻不算聰明,但也很好。只要別遇見我和姬玉這樣的人就好了。

  雖然表面上我們幫了他,但是他被人擺佈還以為別人是真心,那很悲慘。

  我的母親尤夫人喜歡同我評說各位夫人大人,後宮前朝凡是她見過的都被她說了一遍。

  唯獨沒有說過宋長均的父親,前太史令大人。

  我曾以為母親一生沒有過愛情,直到她死前她才對我說,她愛上過一個人。但那是不合時宜的愛情,沒有結局的迷戀,她不甘心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安穩日子,所以從未將這份愛宣之於口。

  ——可是我現在想,要是有下輩子,真想再見到他。

  ——我不後悔,但是有點遺憾。

  她在彌留之際笑著說著,我很少看見她這樣笑,滿懷愛意和懷念。

  她還說,總有一天我也會遇到這樣的人。

  我大約是應劫了。

  「你在想什麼呢?」姬玉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思緒,我轉過臉去看他,他終於揭了那人皮面具,露出暌違已久的俊朗真容。

  他可真好看啊,每次看到他我都會有這樣的想法。

  「沒什麼,只是一些往事。」我說道。

  他笑笑走向馬車,我於是就走在了他的身後。他又走得很快了,現如今我不再是他的妻子,他也用不著刻意放慢速度等我。不用拉著我的手,裝作深情款款。

  「我還有用處嗎?你不殺了我嗎?」我問道。

  他的步子停下來,回頭看我,眼裡陰雲密布。

  我想我有理由懷疑,他從最開始找我來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這個局。他說我聰明,可他也不見得需要多麼聰明的幫手,明明他自己已經足夠縝密了。如今局成了,我知道他那麼多事情,他還有必要留著我麼?

  「阿止,你從不相信我。」他嘴角微彎,眼裡卻沒有笑意。

  我也笑笑,說:「我不覺得我有理由相信你,公子。」

  溫柔幸福的夢境破滅得真快。

  葉郎,九九。

  姬玉,阿止。

  一切回歸原位。

  姬玉看著我的眼睛,我也看著他的,我們都足夠氣定神閑,目光交纏如同軟繩相絞不露鋒芒,卻也寸步不讓。

  我們乘車一路朝趙國去,估計要十幾天才能到達趙國王城,白天趕路夜裡便寄宿在店家。

  住店的第一天夜裡,我不知怎的睡不安穩,迷迷糊糊醒過來聽到隔壁姬玉的房間有響動,便點燃燭臺去他的房間查看。

  他的房間像往常一樣,即便是他已經入睡了依舊亮著一盞燈,房間裡的光線昏昏黃黃,照著他影子的輪廓也是模糊的。他口中好像說著什麼,但是我聽不清楚。於是我把燭臺放在桌上走近他的床邊,這才發現他皺著眉頭額頭上全是汗水,身體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好像在什麼束縛中掙扎似的。嘴裡的話依舊含糊不清,不知道說什麼。

  大約是做噩夢了吧。

  我於是坐在他床邊,推推他的肩膀:「公子,公子。」

  姬玉不為所動,他的手絞緊了床褥,但就是不肯醒來。

  我加大力氣推推他的胳膊,也稍微提高聲音:「姬玉,你醒一醒。」

  他卻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氣之大痛得我吸了一口氣,想要掙脫卻掙不出來。他還閉著眼睛陷在夢裡,好像已經被層層夢境束縛在黑暗深處,無論我怎麼喊他他也無法醒過來。

  做噩夢的話,一般都會嚇醒吧,他怎麼醒不過來呢?

  我聽見他好像又在說話,便俯身過去聽。他蒼白的嘴唇張張合合,我終於辨認出他微弱的聲音是在說什麼。

  救我。

  他在說「救我」。

  絕望又卑微的,如同幼貓一般輕微的聲音。

  我怔了怔,抬眸看著他。昏暗的燈光下,他皺著眉毛,眼皮細細地顫抖著,頭髮被汗濕了有些淩亂地貼在他的額頭上,他看起來就像一張潔白的薄紙,輕輕一戳就會破掉。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我吻了他。非常非常輕的一個吻,那麼一瞬我感覺到他嘴唇的溫暖乾燥,和他因噩夢而紊亂的鼻息。

  有點癢,還有點酸澀。

  但凡他還有意識,都不會對我說出「救我」這樣卑微的詞,唯有這樣的時候我才有勇氣親吻他。

  我用袖子擦擦他汗濕的額頭,輕聲說道:「阿夭,別怕。」

  「阿夭,那是夢。」

  「阿夭。」

  我一聲一聲輕輕地喊著他,他的眉頭慢慢地放開,緊繃的身體也一點點鬆了。他仍然沒有醒來,只是那噩夢似乎也不再糾纏於他。

  不過他抓住我的手卻一直很緊,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放開。我掙脫幾次無果之後,乾脆就放棄了。

  白日裡舟車勞頓我也很疲乏,趴在床邊既冷又無法安睡。我看他的床十分寬綽,索性就睡在了他旁邊。至於他早上醒過來要如何怪罪於我,我也無暇顧及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11:56

 第三十章 夢魘

  我醒來的時候天剛濛濛亮,光線沿著我面前的人劃分出陰影再落入我的眼睛裡,那人的面目慢慢從一片模糊中清晰起來。他淺色的眼睛眨了眨,好像也才剛剛睡醒,呈現出一種孩子般的懵懂。

  我真的很喜歡這個時候的他。

  然而下一秒他的眼神清明,倏忽之間匕首就抵在了我的脖子上,冰冷的刀刃挨著我的皮膚,冷得我我清醒了許多。

  這個人睡覺還隨身帶著匕首,果然是被刺殺慣了的。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無奈地笑著說:「我要是想要害你,還用等你醒過來麼?」

  我指指我的手腕,我的手腕仍然被他抓在手裡,姬玉似乎剛剛意識到他抓住了我的手,有些驚訝地端詳了片刻然後慢慢放開。

  我終於得以收回我的手腕,有些僵硬地活動著。手腕上的那一片青紅應該能夠證明是他用力抓住我不放,而非我硬把手腕塞進去的。

  「你昨晚做噩夢了,我聽見動靜來看你你就抓住我的手,我叫不醒你也掙不開,睏極了就在這裡睡了。」我望著他的眼睛坦然地解釋道,我們的距離很近,近到我能看見他眼睛裡的自己。

  他應該沒有睡好,眼睛裡全是血絲。

  我這麼想著,下一刻他卻突然翻身覆上我的身體,一隻手肘支撐在我頭側,另一隻手抓住我那個尚且完好的手腕。他微微低下頭來凝視著我,長髮落在在我的頸側與我的頭髮纏在一處。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並不回避他的目光。

  姬玉嘴角微揚,輕聲說:「你居然敢就這麼躺在我身邊睡了?」

  他的尾聲壓低並上揚,帶著一絲威脅的意味。

  「我可是個男人,阿止。」

  姬玉低下眼眸一寸寸逼近我,睫毛擋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只能感覺到他鼻息拂過我的脖頸處,酥酥癢癢像是羽毛擦過,我忍住沒有回避。

  最後他的嘴唇離我的脖子只有一絲空隙,溫熱潮濕的氣息若有若無地觸碰我,他懸停的時間似乎出奇地漫長,然後他突然笑了,氣息一簇簇地拂過我的脖子。

  這就要了命了。

  我終於忍不住捂住脖子蜷縮成一團,倒是讓他愣住,繼而笑得更大聲了。

  那種曖昧至極的氛圍隨著笑聲消散,姬玉放開我的手腕,支著頭側躺著:「你怕癢?」

  「有一點。」我無奈地承認,從床上坐起來,微微伸了個懶腰。

  姬玉看著我,慢慢眯起眼睛,帶著些探究:「你真是不知道什麼叫害怕。」

  「你真的要做什麼我掙脫也掙不了,你不想做我便不用掙扎。起床吧,我們還要趕路。」我這麼說道。

  我們之間的關係真是奇怪,上一刻還是刀刃下一刻作勢親吻。最奇怪的是,好像我們兩個都不覺得這奇怪。

  我沒有問他做了什麼噩夢,他也沒有提起,好像這個夜晚發生的事情只是意外而已。

  又是一整天的車馬顛簸,這天晚上住店的時候姬玉挑了當地最好的客棧,我也沒有再聽到姬玉房間裡的動靜,我想著大概那場噩夢只是一時發作。第二天起床看到姬玉,他眼睛裡遍佈血絲眼下微青,我才意識到他那麼安靜是因為一夜未睡。

  那是多麼可怕的夢,他居然不肯入睡。

  接下來的一天,他依舊如此。

  白天在馬車裡,姬玉靠著車壁看向窗外,除去眼裡的血絲之外他看起來和平時並無區別,一樣整潔優雅。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明明時間緊張他卻不騎馬而是選擇坐馬車,想來這種噩夢他並不陌生。他知道舊事重提會刺激他,所以選擇一條舒服的路和相對舒服的馬車,以有餘裕平復痛苦。

  這個人未免太過驕傲,不僅要贏還要贏得漂亮。他雲淡風輕地,似水不漏地在裴牧面前完成了他的復仇。非常優雅,非常理性,從頭到尾帶著笑容遊刃有餘。

  其實他已經失控了,只是他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連失控也要控制,要讓崩潰慢慢地一點點地從銅牆鐵壁裡滲出來。

  我輕輕歎息一聲,對他說:「你何必強裝若無其事,你該知道我能看出來你不對勁。」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了笑轉過臉看著我,整個人都懶懶的,倒散發出一種近乎瘋魔的美麗。

  「是,你這麼聰明什麼看不出來?可你看出來我就一定要在你面前表現崩潰嗎?你又能怎樣,難不成你還想安慰我?」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

  「哈哈哈哈哈哈,你可以?你會知道如何安慰別人?何況我不需要……」

  馬車一陣顛簸打斷了姬玉的話,我抓住窗框穩住身子,但姬玉彷彿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撞在我肩上。在他想起身的時候,我抱住他的肩膀,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他僵住了。

  「以前期期難過的時候我就這樣抱著她,把她擔心的事情一一說開。我不太會安慰人,只知道這麼做。」

  我抱著他的肩膀,輕輕說:「你以前做過這些噩夢吧,你是怎麼擺脫它們的?」

  他沉默著卻沒有掙脫我,就像沒有力氣一般,他疲倦地把頭埋在我的肩膀裡,呼吸都靜默了。

  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的時候,他說道:「以前有一陣這樣,我忍了三天沒睡,然後睡了一整天,就再也沒有夢見了。」

  這做法很有姬玉的風格。

  我問他:「你這麼痛恨燕世子,燕王和裴牧,不像是單單因為自己。你的姐姐……真的是小產病死嗎?」

  歸根到底燕世子是為了保命,燕王疼惜兒子,裴牧受人脅迫。我不覺得姬玉會僅僅因此費心費力覆滅燕國,在多年之後仍然找到裴牧折磨他

  姬玉悶在我的脖頸處,不知過了多久,他說:「你又猜對了。」

  「她是被打死的,燕王酗酒之後打死了她,一屍兩命。可你知道她死的時候我在幹什麼嗎?」

  「你在……解毒?」

  「哈哈哈哈哈哈,是啊,多麼可笑……她懷孕死去出殯,我都一無所知,等到我解完毒被放出去的時候,就只能看見她的墓碑了。他們這些……畜生。」

  最後那句話他是咬著牙說出來的,恨不能戳穿了咬碎了了一般,終於沒有遊刃有餘的優雅了。

  「我殺陸祺的時候他跪在地上哭著求我,他說他一直很愧疚他盡力在補償我,就跟裴牧似的。哈哈哈,我姐姐也曾經這樣過,那時候沒人放過她如今我也不會放過任何人。」

  陸祺是燕國世子。他以為他騙過了姬玉試毒的事情,按照人們看到的那樣,在試毒之前他們關係很好,姬玉病癒之後陸祺對他就更好了,將許多重要的差事交給姬玉並且推舉他擔任少宰的位置。

  我想陸祺確實是愧疚的。

  但是姬玉這樣的人,他不要誰補償也不需要誰愧疚,相比於聽到「對不起」他更願意聽到『我恨你』,那就證明了他終於加諸於自己身上的痛苦盡數歸還。

  這個人的生命裡永遠也不會出現「和解」這兩個字吧。

  我微微抬起手,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姬玉的身體很溫暖,即便放鬆下來後背也挺得很直,像是經年累月的倔強積澱下來的習慣。

  他有著這樣驕傲堅硬的軀殼。

  「我和期期在韓國的時候遇到過一個很有名的舞姬,她跳起舞來美極了,她也非常喜歡跳舞。」我輕輕地說。

  「鶯鶯?」

  「是的,她非常出名。韓王愛極了她,荒廢朝政只為天天看她跳舞,為她大興土木建了鶯聲樓閣,那裡的每一塊地板都可以踏出不同的聲響。他就讓鶯鶯在那裡跳舞給他看,日復一日。後來韓國亡國韓王身死,韓國大夫豫子興抓住了鶯鶯,他將她絞首掛在城門以示痛恨。後來他日日奔忙在各國之間,希望為韓國復國。」

  「其實鶯鶯什麼都不懂,她只是喜歡韓王也喜歡跳舞而已,韓王想看她就會跳。豫子興痛恨她覺得韓國亡在她身上,其實他最恨的是沒有辦法勸諫韓王的自己,發洩在鶯鶯身上罷了。他不肯放過鶯鶯,就像是不願意放過自己。」

  「姬玉你也是一樣。你最痛苦的其實是,你覺得你本可以救你姐姐。或許還有你的兄長,你的母親,你覺得你本可以救他們,所以不能放過自己。」

  「姬玉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從一開始你就誰也救不了。」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起來,他從來沒有這麼笑過,毫無理由的低低地笑著,有種被壓抑的歇斯底里和瘋狂。他胸膛裡的震動順著我們肌膚相貼的地方傳到我脖子上的脈搏上,就像他蔓延而來的悲慟。

  他說:「不,我沒有想過。阿止,我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我和你是不一樣的,你沒法說服我。」

  我笑了起來,輕聲說道:「我並沒有指望能說服你。」

  他這樣的說客能說服天下所有人,影響天下所有人,怎麼會被區區一個我說服。我只是想要他狼狽想要他失控,想要他不完美但是完整。

  要他接受自己的無能為力,不再沉溺於噩夢。

  這可能麼,這就不再是姬玉了吧。

  我轉過頭看著窗外一望無際的田野,田野裡有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成群地飛舞,像是黑色的風暴一般,自由而輕鬆。

  馬蹄聲噠噠,有規律地傳過來,伴隨著起起伏伏微微顛簸的車廂。我覺得肩膀漸漸僵硬得酸脹了,不禁轉過臉想讓姬玉把他的頭移開,卻發現他居然閉著眼睛睡著了。

  他眼下一片青黑,睡著的時候看起來意外地平和單純,像個懶懶的孩子。

  我看了他一會兒,不得不認命地再次放鬆了肩膀讓他靠得舒服。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12:08

 第三十一章 煙火

  傍晚的時候他醒了過來,他似乎沒有想到自己能睡著,醒過來的時候怔怔地看了我很久。

  我卻無暇給他什麼反應,因為我的肩膀已經僵硬到失去知覺了。他靠在我肩膀上時幾乎把全身力氣都卸給了我,我能撐到他醒過來的時候實在是不容易。

  我慢慢轉動著胳膊揉著自己的肩膀,那裡傳來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他神色複雜地說:「你幹嘛不喊醒我?」

  「我怕你再拿匕首要殺我。」我對他笑笑。

  若他這個時候問我疼不疼,我肯定不會再說「還好」,而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很疼了。不過他也沒有問我,只是皺著眉頭揉揉太陽穴,有些不自然地望向窗外。

  夜裡我們到達了一個小村鎮,鎮上最好的客棧裡只剩下一間客房了。掌櫃的說完只剩一間房之後,很順暢地說了一句——你們夫婦二人住正好。

  姬玉看了我一眼,我以為他會換一家客棧,誰知他說:「是啊。」

  於是他就領了房牌上樓了,我隨他走進房間,這房間不大不小裝飾得十分簡樸,床倒是挺大的,兩個人睡也不會打架。

  我環顧四周然後問他道:「為什麼要住一間房?」

  「只剩一間了,我不想住差的房子。」姬玉輕描淡寫道,然後微微一笑:「你害怕麼?」

  我也報以一個笑容,說道:「不害怕。」

  按道理來說我成為了他的婢女之後就是他的女人,他有權力對我做任何事情。不過子蔻說過,除非自願姬玉不會強迫她們。

  以姬玉最近的心情,我不覺得他會有什麼興致。更何況他讓我和他睡一起大約是因為那噩夢的關係。他靠在我肩膀上睡著的時候並沒有做噩夢,他應該是想要驗證如果我在身邊他是不是就不會做噩夢了。

  晚上姬玉讓我睡在靠牆的一側,幸而是冬日而且我們有兩床被子,我穿著尚且不薄的睡衣裹著被子先行睡去了。姬玉過了一會兒才躺在我身邊,他像往常一般留了一盞燭火在桌上,散發出昏黃的光芒。

  我背對著他,聽著他綿長的呼吸,感覺到一絲不自在。

  說起來母親去世後我就再沒有和人同床共枕過了,上次姬玉睡著了我又特別睏就很快入睡,這次能知道有個人醒著躺在我旁邊,這真是讓人很不適應。

  「阿止。」他突然說話。

  「嗯。」

  「唱首歌吧。」

  「……」

  我實在是無言以對。

  他剛剛說話的聲音懶懶的,既不像是玩笑也不算非常認真,我還是實事求是地回答了:「我五音不全,我不會唱歌。」

  「你試試看啊,《漢廣》就不錯,調子不難。」

  「我真的……」

  「你試試。」

  我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已經能預見到他一會兒將怎麼嘲笑我了。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他的身體開始輕微顫抖起來,從平躺轉變為半側臥,我們倆背對背我都能感覺到他憋笑憋得很辛苦。

  我還是把這首歌唱完了,然後閉上嘴巴準備睡覺。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你這樣即興改編的,從頭到尾沒有一個音對也是很不容易。」姬玉悠然地說道。

  這可能是這幾天他最開心的語氣了。

  但我卻不覺得開心。

  我小時候許多人喜歡這樣拿我尋開心,讓我唱歌或者跳舞或者繡花然後嘲笑我。那時候我母親還活著,她對我說誰讓你做你便說不懂不會,實在拗不過要做,別人非要笑那就讓別人笑去,他們笑你你就在心裡笑他們,一群無趣的人。

  我歷來如此,可是對於姬玉卻不能像對別人那樣輕輕鬆鬆地一笑而過。

  我雖然早已築起銅牆鐵壁,但他是我圈在銅牆鐵壁裡面的人。

  姬玉見我一直一言不發似乎也察覺到不妥,他說道:「你生氣了?」

  「我只是睏了。」我低聲說道。

  姬玉笑起來,他說:「好吧,那我唱給你聽賠罪。」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他居然一連唱了三首,從《漢廣》唱到《蒹葭》再唱到《月出》,銜接得自然流暢。姬玉唱起歌來的聲音和平時說話很不一樣,非常清澈乾淨如同少年一般,那些歌從他的嘴裡唱出來,即便是我原本不喜歡的曲子也變得好聽了。

  如同月光,如同清溪,會不會原來他的願望也是成為這樣的人。

  只是清溪流經了污濁骯髒之地,無可挽回地不復當初。

  我在他的聲音裡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再次醒來的時候天色破曉,我不知何時和他面對面睡著。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就像是之前那個同床共枕的晚上一般,不過這次沒有那麼用力,只是鬆鬆地抓住。

  他非得抓住我的手,可我又不會跑。

  我雖然這麼想著,也由著他繼續抓住我。他長長的頭髮披散在被子外面,好看的人連頭髮也好看,光滑烏亮如同緞子一般,不像我的頭髮乾乾的又毛躁,摸起來也有些扎手。

  睫毛也很長,在眼睛下面落下一片陰影。

  眼下的青黑好了許多,看來昨晚睡得還可以。

  他會娶妻麼?將來或許也有個人可以像這樣每天早上看著他醒來,她還可以絲毫不畏懼地抱住他,可以親吻他,可以說愛他。

  那應該是個熱情真誠,一往無前的女孩,即便是被騙也不放棄,被傷害了也仍然甘之如飴,即便是千百次失望仍然會愛著姬玉的人。

  不像是我這樣自私的,因為厭惡受傷所以不肯付出真心的人。

  我正看著,他皺了皺眉慢慢地醒過來,眼神迷茫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漸漸清醒。

  幸好這次他醒過來的第一反應不是拿刀抵在我脖子上,一醒來就面對那種情形真是挺不舒服的。

  他看著自己的手,手心裡正攥著我的手腕,喃喃自語:「為什麼……」

  我沒回答,只是把手抽回來笑著對他說:「早上好。」

  「你是不是給我下藥了?」

  「……你忘了你百毒不侵了,我給你下什麼藥?」

  姬玉被我說服,皺著眉摁摁太陽穴。

  因為晚上休息得好,姬玉的精神恢復了許多,在馬車上甚至開始處理信件了。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信,時常有鴿子落在我們窗前或者車上,帶來各種各樣的信息。

  「楊即查到了我準備好的證據,他和昌義伯提起趙國有心背叛,結果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姬玉順手把看完的紙條浸在水裡,看著字跡模糊繼而完全融化。

  看起來事情很順利。

  「你的線人真多。」

  「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好像沒看出來,呂姝家的顧媽媽也是我的人。」姬玉微笑著看著我。

  這個人一旦恢復了精神也就恢復了他可怕的本性。

  姬玉把手頭上的信件處理完之後,悠然問我道:「你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我想了想,問道:「期期如何了?」

  「沒什麼消息,大約是安心養胎。」

  「我聽說趙國新任國君很討厭說客謀士之流,你要怎麼遊說他?」

  「就是因為他很討厭說客……」姬玉淡淡地說:「我才在吳國費了這麼多時間,讓他除了我的建議沒有別的選擇。」

  看來趙國之行,他已胸有成竹了。

  接下來的幾天,很不巧的我們投宿的客棧都人滿為患,常常只剩一間房間。我便與姬玉同床共枕了好幾天,每天早上醒來他必定是抓住我的手腕的姿勢。他似乎已經不做那些噩夢了,也不知為何還會一直抓著我。

  期間因為姬玉出手闊綽,還惹上了兩夥盜賊,一夥死在姬玉的毒下,一夥直接被姬玉盡數抹了脖子。

  不得不說,他身手挺好的。宋長均跟我說姬玉以前最愛不過琴與劍,現在我也能想見他多年習武,劍法該是不錯的,只是不知為何用匕首而不佩劍。

  抵達趙國都城的前一天是元宵節,我們住店的城鎮放了煙火,店老闆為人熱情,一個勁兒地勸我們去看看。我和姬玉走在小鎮的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煙火繁盛,到處都是熱烈的氣氛。

  我以前以為他不喜歡煙火,原來他只是不喜歡黑暗,所以會格外厭惡煙火熄滅後一片漆黑的夜幕。但今天街上燈籠掛得很多一片亮堂,他甚至有些開心地買了一個蓮花燈,提在手裡優哉遊哉地走著。

  「我失明一年之後重見光明的那天就是元宵節,滿城的燈火。」姬玉輕聲說著,他把燈舉起來湊近了,眼睛裡反射出橘色的光芒。

  「我喜歡元宵節。」他這麼說道。

  我看著他,在他的身後煙火騰空而起光芒大盛,我身邊的許多人雙手合十開始祈願。這好像是當地的習俗,人們會對著煙火許願。

  於是我也雙手合十,跟著人群向著天邊絢爛的煙火祈願。

  姬玉有些詫異,他回頭看看煙火,再看著我。

  「你居然也會許願。」

  我笑笑,放下手。

  「你許了什麼願望。」

  「許了關於你的願望。」

  姬玉更為驚訝,他問道:「什麼願望?」

  「樂只君子,萬壽無期。」

  這位快樂的君子啊,希望你萬壽無期。

  姬玉愣了愣繼而忍不住笑出來,他說道:「我今年才二十六又不是老頭子,萬壽無期?你這是祝哪門子的壽?」

  「你活得長,我才能活得長啊。」我淡淡地說。

  姬玉無奈地搖搖頭,下一次煙火綻開的時候他也雙手合十許願了。許完願他說道:「我也許個願給你,許願你能長胖,你太過瘦削真怕把你手腕捏斷了。」

  我笑了,他也笑了。人來人往光影交錯之間的世界,度過了一個很好的元宵節。

  從今天起,我也會喜歡元宵節的。

  從今天起,我不再討厭煙火,也會試著相信有神明,我希望我的願望能夠得以實現。

  原諒和愛總是難以消解仇恨,但漫長的時間可以,我希望他有著長長的一生,可以用很多很多的時間慢慢撫平他的憤怒和仇恨,然後獲得幸福,這是我的願望。

  也是我的告白。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12:20

本文最後由 為了一口餓 於 2020-9-30 00:13 編輯

卷二 趙國篇  第三十二章 入府

  我們在元宵節後到達了趙國王城陵安,入城前成光君派人來接我們,我們便換上了成光君府上的馬車進入了成光君府上。這一切安排都很低調,想來除了有心注意的人,沒有多少人知道姬玉已經來到陵安。

  我和姬玉剛剛進入府內便看見姑娘們已經在大堂裡等著了,眼見姬玉出現個個眼神都亮起來,一列美人顧盼生姿地站在庭院內,倒叫府中其他的僕人時不時轉眼看過來。她們行禮之後姬玉走到墨瀟面前,問道:「聽說遇襲的時候你受傷了?」

  墨瀟搖搖頭,笑得很自信:「那一點小傷,不算什麼。」

  「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別逞強。」姬玉笑道。

  他一個一個問候過去,問的都是正事,但是語氣溫柔像是關心,就連最不愛說話的碧渃也怯怯的喊了一句公子。問候結束走向裡廳的時候,他又如同往常一樣走在最前面,夏菀在他最近的右側,其他人分成兩列跟在身後。

  在這一刻我才有了實質感,他還是姬玉公子,而我也僅僅是他九個婢女中的一個。

  我和子蔻並排走著,她靠近我輕聲說:「阿止姐姐,你好像稍微胖了點。」

  我轉過臉去看她,調皮的少女嘻嘻一笑,說道:「我好想你啊,你終於回來了!」

  我也笑笑,回答道:「我也想你。」

  沈白梧住在成光君府裡最大的雪明閣內,而姬玉被安排在第二大的溫爾苑,這兩處正好在府裡的一東一西,間隔最遠。姬玉去面見成光君,我們也就如同以前一樣分散到各自的住處,我捧著從吳國帶回來的衣服放進櫃子裡收好,子蔻看得眼睛都直了,興奮地說:「這是你過年的新衣服嗎?真好看呀!」

  我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問她:「你知道我和姬玉去哪裡去做什麼了嗎?」

  子蔻的臉就耷拉下來了,她扭著羅裙說:「姐姐們不肯告訴我……有許多事情姐姐們都不告訴我的,我都習慣了。」

  果然,她不知道。

  想來其他的姑娘們,除了夏菀知道的多一些之外應該也不清楚細節,否則嫦樂知道了我和姬玉做假夫妻,這個時候就該找我的不痛快才對。

  我見她蔫蔫的便安撫道:「你有喜歡的衣服嗎,我送給你。」

  子蔻眼睛一亮,然後又搖頭,她小聲說:「阿止姐姐你本來衣服就不多,還送給我,多不好。」

  那些衣服大部分都是莫瀾拉著我去做的,華麗金貴,作為婢女以後我怕是也穿不上了。它們總是會提醒我對莫瀾的欺騙,故而我也不是很想穿它們。

  我表示想送子蔻一件衣服做新年禮物,子蔻才開開心心地挑了一件衣服出來,正是我在暮雲初雪時接姬玉穿的淡粉色繡金色荷花小襖。

  我怔了怔,子蔻沒有發覺,她很喜歡這件衣服,期期艾艾地問我這一件可不可以。我想起來她是最喜歡粉色的,便笑笑說道:「好啊,送給你。」

  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執著為好。

  初雪也好,新衣也好,人也好。

  子蔻得了新衣服十分開心,與我坐在床邊聊起她們到成光君府上的這些日子。遇刺的時候墨瀟和南素保護了她們,墨瀟和南素的功夫非常好,再加上刺客的主要目的是姬玉,虜了我和姬玉就退卻了。

  夏菀就帶著她們來到陵安找到成光君,成光君似乎和夏菀非常相熟,二話不說就讓她們住在府上。

  我一邊聽著一邊想成光君這個人。

  成光君沈白梧,便是曾經與姬玉一起在燕國做人質,在下毒事件中除了姬玉和燕世子之外那個得以生還的人,如今新登基的趙王殿下便是沈白梧一母同胞的弟弟。

  沈白梧以前還是白梧公子,作為曾經的趙國世子年少時便有盛名,聰明卓絕光明豁達並且善理政事,曾被譽為當世第一公子。

  他因為燕國的下毒事件受傷太深,從燕國歸來之後纏綿病榻,幾度病危。於是他自請廢除世子身份,推舉胞弟沈白楓為新世子。趙王去世後,沈白楓繼位,而沈白梧獲封成光君。

  算起來沈白梧今年二十五歲,他的弟弟新任趙王還不滿二十歲,真是少年君主。

  「這段時間你和公子相處得好嗎?」子蔻的聲音拉回了我的思緒,我笑笑說道:「好啊,為什麼這麼問?」

  子蔻放心地舒口氣,說:「在樊國的時候總感覺你不太喜歡公子,怕你們會生氣呢。」

  「你見過公子生氣嗎?」

  「很少很少。」子蔻想了想,搖搖頭。她掰著手指數起來:「我是四年前遇見公子的。菀姐從小就跟著公子,時間第二長的就是聆裳姐姐,是燕國滅亡的時候開始跟著公子的。菀姐比較少跟我們說公子的事情,聆裳姐倒是說過公子一直脾氣很好,只要是不生病就不會生氣的。」

  「生病?」

  「是的,公子偶爾會生病。一旦生起病來公子的脾氣就變得很差,連嫦樂姐姐都不敢靠近公子。」

  那是因為他曾經處於漫長的生病狀態中,而那場病帶給他無數慘痛的回憶吧。

  只是同樣在燕國被用來給燕世子試毒,為何姬玉康復如初,而沈白梧卻至今身體虛弱?這真是令人疑惑。

  在我來成光君府上的第二天,我遇見了沈白梧。

  沈白梧設宴招待姬玉,姬玉的樂婢是九州聞名的,姑娘們自然要準備演奏樂曲。我這個無用的閒人就幫她們擦擦樂器擺擺譜子什麼的,當我拿了松香回房間的時候在長廊上看到了管家跟著一個年輕男子走來。

  看著管家恭敬的姿態,想來這位男子就是宅子的主人沈白梧了。

  於是我避讓到路邊行禮,狹窄的視野裡卻看見一雙雲靴停在我面前。我有些疑惑地抬起頭來,正撞上白衣男子探究的眼神。

  他瘦削高挑,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臉色呈現出近乎病態的蒼白,眉眼唇色皆淺淡,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又穿著白衣,整個人就像將化未化的雪,有種脆弱的美感。

  正應了他的名字「白」,這個人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從頭到腳的白色。

  他冷淡地看著我,說道:「你看起來很面生,你是姬玉的新婢女阿止?」

  我低頭應聲:「是。」

  「姬玉說你很聰明。」他微微眯起眼睛,說道:「姬玉可不常說人聰明。」

  「大約是因為其他的姑娘們都有一技之長,待會兒成光君便能看到。而我並無所長,公子便只好說我聰明了。」

  「你這種八面玲瓏倒是和他如出一轍。」沈白梧淡淡地下了結論,語氣裡有幾分嫌惡。他彷彿失了興趣,也不等我回答就轉身離開了。

  我看著他遠去的瘦削的白色背影,聽聞這位白梧公子從燕國回來之後便性情大變,鮮少露面。剛剛聽他的語氣,倒像是不怎麼喜歡姬玉。

  他們不是好友麼?

  我拿了松香去給聆裳,給她的琵琶抹弦軸。正巧和她一個房間的萊櫻也在,萊櫻管著姬玉的大部分賬本,她見我來了便對我說:「公子跟我說你和韓伯學過帳目了,便把暗賬部分交給你來管。」

  暗賬?

  見我面露驚訝之色,萊櫻點點頭說道:「對,就是暗賬。比如韓伯他們經營的產業明面上並不是公子的,但實際上卻是公子的財產,這些帳目事關重大。阿止,公子肯交給你說明他很信任你。」

  我並不覺得我和姬玉是相互信任的關係。他把這麼重要的帳目交給我,是一種新的試探麼?

  我從萊櫻的手裡接過一遝帳目,隨便翻了兩頁看,果然是用燕國的計數方式,也是用韓伯教我的加密解密的方法來看這些混亂的文字。

  聆裳抱著琵琶湊過來,笑道:「萊櫻要管帳目,最近我們練習都擠不出來太多時間,現在阿止來幫忙萊櫻身上的擔子就輕鬆多了。」

  頓了頓,聆裳又轉向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阿止,韓伯身體怎麼樣啊?啊,我沒有跟你說過吧,他是我的……」

  「我知道,是您的父親。」我回答道:「韓伯身體硬朗,還等著你寄冬衣回去呢。」

  聆裳愣了愣,繼而臉上就露出開心的表情喃喃道真好,又有些悵然地說:「好久不見父親了,真想他啊。你說這人吧,見不著了怪想的,見了面又天天生氣。」

  她讓我先把帳目放下在房間裡坐一會兒,就去給我倒水喝。我望著她風風火火的身影,便問聆裳道:「你為什麼要跟著公子呢?」

  「哈哈哈,如果我說出來你應該會覺得我很奇怪的,不過沒事,萊櫻也跟我一樣奇怪。」聆裳朝萊櫻拋了個眼神,萊櫻有些嫌棄地搖搖頭。

  「最初是父親為了報恩把我送給公子,公子起先拒絕了,但是我迷上了他一直堅持,後來公子也就收下我。那段時間我愛極了公子,你看現在嫦樂對公子的態度,我那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時間長了我也就明白,九州之內愛慕公子的人那麼多,可除了辛夫人之外沒人等得到公子的心,慢慢也看開了。我天生是個閒不住的人,特別不願意拘泥於一方天地。這些年我跟著公子四處遊歷領略各地的風景民俗,才知道這個世界廣大。我喜歡這日子。」

  聆裳的手指在琴弦上撥動了幾下,說道:「這世上絕大部分女人都希望能相夫教子,有個和睦家庭。像我這樣的實在是稀少吧。」

  「稀少如何?多又如何?日子還不是自己過的。」萊櫻接過話頭,她還在整理她負責的那部分帳目,一邊整理一邊說:「若不是我跟了公子,現在早就嫁人了,一輩子圍著孩子鍋爐灶台過。一個女人管帳目做經營?說出去只會讓人笑話。」

  她略微活動了關節,像是想起來什麼開心的事情,笑道:「我說我喜歡理賬的時候,滿以為公子會嘲笑我,誰知他直接把所有帳目交給我管,從不跟我說女人就該如何如何。這份差使我幹一輩子也不膩。」

  我捧著茶杯喝了一口水,報以微笑。

  知遇之恩,恩同再造。

  姬玉確實是不拘一格,沒有成見。他能看到姑娘們的天賦和最深處的願望,既是利用也是滿足了她們的心願,得到她們徹底的忠誠,確是雙贏的局面。他最初對於我的好奇,大約是因為看不到我的願望吧。

  至於辛夫人,宋長均跟我提起過這個名字,那是姬玉青梅竹馬的表妹,九州三大美人之一,自小與姬玉有婚約。後來姬玉出走毀約,她便嫁給了衛國的清寧君。幾年之前清寧君過世辛夫人便寡居至今。

  宋長均也說那是姬玉珍愛之人。

  單就這一點,就讓我由衷羨慕。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0:13:59

 第三十三章 兄長

  沈白梧和胞弟一向兄弟情深,如今胞弟繼承王位不久便有許多人來沈白梧這裡拜訪走動,將來若對趙王有所求還可請沈白梧幫忙說幾句話。所以一旦沈白梧開辦宴席邀請賓客,幾乎沒有人會拒絕。

  即便是這宴會上有身份比較敏感的姬玉。

  但是天下皆知姬玉公子和白梧公子是摯友,沈白梧也說姬玉只是來看望自己,貴族們也就配合著裝傻了。

  宴席中午開宴,一早就來了不少人。我在長廊上走動的時候時不時就要低頭行禮避讓,來人的服裝一個比一個華麗送來的禮物一件比一件金貴,足以見得沈白梧的炙手可熱。

  我拿著聆裳漿洗好的衣服送到姬玉房間裡,半路上卻與一隊送禮的隊伍迎面撞見。我正欲像平時那般避讓到路邊,卻被隊伍最前面的人一把拉住了手腕。他抓我這一下子很突然,嚇得我立刻用另一隻手撈住搖搖欲墜的衣服,才避免它們落在地上。

  拉住我的人因為震驚而語氣不穩,歎道:「你……你還活著?」

  我抬眼看去,這個男人與姬玉年齡相當,身材高大微微發胖,長相也是端正的,只是眉間有幾分陰鬱之色。

  這是一張熟臉。

  我愣了愣,然後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笑道:「這位貴人怕是認錯人了。」

  他皺皺眉似乎想說什麼,看了一眼旁邊的僕人便把話咽下去,先支使他們去放禮物。待僕人遠去周圍沒有別人時,他圍著我轉了一圈肯定地說道:「你是九九。」

  我笑而不語。說實話,從小到大我最不喜歡聽見他叫我九九,那多半預示著接下來的嘲諷和戲弄。

  這位久別重逢的故人是我的三哥姜散之,父王的嫡長子也是世子,若齊國還在父王壽終正寢那如今他便是齊王了。可惜齊國覆滅他逃出圍城,如今流亡趙國只能算個落魄貴族。

  看他的樣子,趙王應該待他還不錯,他居然還能準備禮物來參加沈白梧的宴席。

  姜散之打量著我好像突然想起什麼,眼睛一亮按住我的肩膀,急切地說:「你還活著,那期期是不是也還活著?她沒有真的被處死吧?」

  我搖搖頭,淡淡地說:「不,期期是真的死了。」

  「你在場?」

  「我在場。」

  姜散之的臉色黯淡下來,他失望至極地說:「期期對你那麼好你都不知道報答嗎?為什麼她死了,你卻能活下來?」

  我臉上還是笑著心裡卻歎息,這位歷來最擅長責怪別人的兄長,我早知道他會這麼想。

  「既然你那麼希望期期活下來,逃命的時候為何不肯帶她走?」

  城破那日姜散之喬裝獨自奔逃,期期是如何喊著他的名字追到宮門求他帶她一起走,我還記得清清楚楚。而他如何裝作沒有聽見,頭也不回地逃走了我也看得清清楚楚。

  我很明白他的心思,期期太過美麗若是帶著她便很容易暴露身份。但是我想他也很明白,宮城陷落之後逃不掉的期期可能淪為將軍們的玩物,也許還會有更悲慘的命運。

  現如今看起來他和我預料中的一樣,絲毫沒有把這過錯怪罪在自己身上的意思。

  姜散之聞言眼裡燃起惱怒的火焰,他提高聲音說道:「你這庶女還敢怪起我來了?我能和你們一樣嗎?我是齊國的世子,只要我還活著就是齊國的象徵,齊國就有復國的可能。你們呢,你們能做什麼?」

  我定定地看著他一會兒,實在是忍不住笑了笑。他這般口氣我還以為齊國的仇是他報的呢。只是我此刻真是沒有耐心同他雞同鴨講地翻舊賬,便捧起手中的衣服在他眼前晃了晃,說道:「我要去送衣服了,貴人可不可以讓讓?」

  姜散之看了看我手裡的衣服,傲慢地笑笑:「你果然還是適合幹這些事,就像你那出身卑賤的母親怎麼努力也還是卑賤。你若是求我認了你的身份,那南懷君一直於心有愧說不定能娶你做側室……」

  「阿止。」

  姬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姜散之轉頭看去便看到姬玉站在長廊的盡頭,微笑著不緊不慢地走過來。他對我說:「我還說你衣服怎麼送得這麼慢,看來是遇到了貴人。」

  他向姜散之行禮道:「在下姬玉,這是我的奴婢阿止。她有什麼地方衝撞您了嗎?」

  我於是走到姬玉背後,越過他的肩膀看著姜散之。姜散之有幾分驚訝,他看看姬玉又看看我,擺了擺手道:「不礙事。」

  然後他又向姬玉行禮,自我介紹是先齊世子姜散之。姬玉自然是好好地把姜散之捧了捧,捧得姜散之笑逐顏開心滿意足,又順道提醒姜散之沈白梧在找他,姜散之急忙告辭離去了。

  姬玉看著姜散之遠去的身影,臉上的笑容就淡下去。他轉過身走向他的房間,我捧著衣服跟在他身後。

  「你這位兄長從頭到尾都沒關心過你一句話,連承認你的身份都要條件,也真是薄情。」

  我微微一笑,說道:「我要是對他還有什麼指望,為齊國策劃復仇的時候也不至於完全把他排除在外。」

  「你很瞧不起他?」

  「其實他除了蠢和貪婪之外,也沒什麼大的錯處。」

  姬玉回頭與我對視一眼,他笑起來搖搖頭說道:「我的婢女真是好大的口氣。」

  「那是公子教的好。」我對答如流。

  連復仇都是我和期期加上姬玉的推波助瀾完成的,這位兄長一無所知還想著為齊國復國。事實上父王立姜散之做世子的時候我就覺得,這位世子若不早日死去,齊國早晚會亡在他手上。這一點他一直不明白,我也不想和他講明白。

  這世間唯有蠢與惡疾不可救。

  姑娘們的奏樂水平可以稱之為九州第一,宴席之間一連奏曲九首得到了最多的讚賞。這場宴席十分熱烈一直持續到晚間,期間賓客們投壺射箭對弈,晚上更是大肆宴飲燈火通明。

  第二天醒過來便得了兩個消息,沈白梧因為宴飲時受了風涼,咳出血來臥病在床了。不過聽說他每隔幾個月都會有這麼一次,倒也不稀奇。

  趙王聽說之後十分生氣,將負責照顧沈白梧的幾個僕人處鞭刑,聽說打得皮開肉綻十分慘烈。這種事情也不在少數,做沈白梧的僕人是最膽戰心驚的,他為人挑剔又體弱多病,一旦出了什麼事趙王便輕則鞭刑重則處死。

  沈白梧已經有十幾個奴僕因此而死了。

  第二個消息是,姜散之公子喝醉了離席去嘔吐,回來的路上也不知怎麼就栽進了池塘裡。這池塘連著外面的水路裡面時常有蛇,待人們找到姜散之的時候他正被幾條水蛇纏著,人已經嚇暈了。

  這可真是大大的醜事,僕人們邊傳邊改編,樂不可支。待子蔻繪聲繪色地跟我講這件事情的時候,故事的版本已經變成了姜散之嚇得失禁了。

  這實在是有些淒慘,我八歲被他關進蛇籠的時候都沒這樣。

  我聽著子蔻講著忍不住就笑起來,一邊搖頭一邊看向前方亭子裡正悠然看書的姬玉,他似有感召轉過頭來看著我,微微一笑放下書本招我去和他下棋,我坐在他面前擺好棋盤放好棋盒。

  「多謝。」我這麼跟他說道。

  姜散之落在他手上也是夠慘的。

  雖然我早已不因姜散之欺侮我而怨憤,但姬玉幫我報復回來我還是很愉悅,我甚至有點明白這個人為什麼這麼熱衷於報復了。

  姬玉輕輕一笑,微微揚起下巴:「不必。我的人怎麼能白白被他欺負?倒是你這麼多年收斂鋒芒如履薄冰還要忍受蠢貨的欺負,居然也能忍下來。」

  真要說起來的話,姜散之對我惡言相向百般捉弄的那些年月裡,我是靠著阿夭堅持下來的。憑著阿夭給過我三天的溫柔善意,憑阿夭教給我的珍愛自己的信條。

  憑著或許可以再見阿夭一次的妄念。

  我笑著看著他,口中卻只是道:「其實他後來好幾次栽在我手裡,怕是他現在都不知道。」

  「哈哈……我猜也是。」姬玉笑起來,他靠在亭子的美人靠上,一雙鳳目上揚看我:「以後他知道了也無妨,若他再敢欺負你你便頂回去,不必委屈自己。我給你撐腰。」

  「這要是讓外人知道了,該說你治下不嚴我恃寵而驕了。」

  「這個嘛……顛倒黑白的事情,圓場的話術,我最擅長了。」姬玉的笑眼帶了幾分狡黠:「他會感受到啞巴吃黃連有苦不能言的快樂。」

  「那我提前多謝公子了。」

  我和姬玉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待棋局結束姬玉回房,我和子蔻跟在他身後。子蔻小聲問我:「阿止姐姐,你贏了公子嗎?」

  我搖搖頭,低聲答道:「沒有,輸了兩子。」

  「咦?可是你看起來很開心哎。」

  「有嗎?」我笑著拍拍她的肩膀:「可能是今天陽光比較好吧。」

  我曾聽說喜歡上一個人是一件好事,那個時候我不明白,但是現在我似乎懂得了。我覺得很快樂,僅僅因為他說會為我撐腰幫我收場。

  希望這快樂我沒有表現得過於明顯,希望他沒有察覺到。

  今天是初春時節最好的晴天,陽光落滿整個庭院。一群人說說笑笑地從前面走來,看見姬玉便都停下行禮。姬玉目不斜視地從他們面前走過,我看了他們幾眼便愣了一下。子蔻悄聲說:「他們是成光君的門客。」

  如今的貴族公子喜歡養士,以門客數量彰顯自己的能力,有人稱自己門客三千之眾。沈白梧雖然並不特別喜好此道,門下門客也不在少數,許多有一技之長的人都來投奔。

  見我回頭看他們,子蔻便問我:「怎麼了,有阿止姐姐你認識的人嗎?」

  我將那些人的面容在腦中一一辨認過去,確實沒有熟悉的臉孔。

  「沒有。」

  但是這種莫名熟悉的感覺是從哪裡來的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1:56:32

卷二 趙國篇 第三十四章 過敏

  姜散之經常來登門拜訪,並非是拜訪病重在床的沈白梧,卻是來拜訪姬玉。

  他每次來的時候姬玉都會把我叫過去侍候,我給他們端茶倒水來來去去,姜散之一律無視我的存在,只顧著與姬玉攀談。

  這情形很令人滿意,我希望姜散之保持下去,不要再來與我認親。

  姜散之和姬玉所談無非是拐彎抹角地向他討教復國之道,姬玉的謀略同機辯同樣出名,他很急切地希望姬玉能幫他策劃一套方案,助他一舉復國。

  我眼看著姬玉漫不經心地同他繞圈子,說的話看似句句在理但仔仔細細想來又沒有什麼用處,將姜散之騙得一頭霧水團團轉,也不敢問得太深怕顯得自己不夠聰明。

  我有道理相信,姬玉是叫我來觀賞他如何戲耍姜散之的。

  「公子應該明白,我不接受任何一國的官職。您要我做您的丞相輔佐您,恕我不能答應。」

  姜散之第三次登門的時候提出了要聘用姬玉的請求,被姬玉委婉地拒絕了。他也不氣餒,說道:「姬玉公子不肯做我的丞相也就罷了,只是想要復國召集軍隊,錢糧實在是很大的問題。我聽聞姬玉公子您富可敵國,希望您能出資幫助我,若能復國必以駒、禾兩城的十年稅賦獻給您。」

  駒、禾兩城可以說是除了齊國都城之外最富饒的城鎮,姜散之倒是十分爽快。

  姬玉笑起來,他言說如今齊國的領土已經歸宋國所有,而他又曾經為宋國出謀劃策,舊主不可背叛,實在是不能幫助姜散之。

  話說到這份上,姜散之臉色就不太好看了。他拍案而起,說道:「我多次上門誠意十足,姬玉公子還是推三阻四打算袖手旁觀嗎?」

  姬玉也不惱怒,也站起來理理衣服,朝姜散之行禮:「事事發展必有其定數,散之公子,姬某無能為力。」

  姜散之黑著臉拂袖而去。

  他總有種神奇的錯覺,這世上任何人都該順著他的意思。姬玉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轉過臉笑著對我說:「早先他來洛邑接受授禮的時候,可是最看不上我的。如今低下頭來求我還裝了這麼久,也真是難為他。」

  「我那時就勸宋長均讓你們齊王換個世子。不過現在看來也沒什麼用處了。」

  我搖搖頭,無奈地笑笑。

  姜散之傷了面子,短期之內不會再來騷擾姬玉,姬玉卻沒能歇息下來。信鴿絡繹不絕地落在姬玉的溫爾苑,從那些暗產處彙集的情報源源不斷地傳到姬玉手上,他整日整理情報到深夜燃起火燭。

  夏菀跟我說姬玉每年有七成的時間都是子時才入睡,白天卻依然容光煥發,真是如同鐵打的一般。反觀沈白梧每年有七成的時間都在病中,隔三差五病危一次,兩人同是從燕國中毒事件中死裡逃生的,這種反差未免過於巨大。

  「所以趙王非常討厭我,總覺得這其中有問題,是我害了他兄長。」姬玉在燭火下一邊謄抄情報,一邊淡淡地說。

  據姬玉所言趙王討厭謀士說客的原因就在於他,因為討厭姬玉所以恨屋及烏討厭天下所有的說客謀士。這對其他人來說實在是無妄之災,而罪魁禍首卻並不想著化解這種厭惡。

  姬玉寫好那些情報的最後一筆,合上書冊遞給我,笑道:「所以我叫你來,便是要交給你這件最為重要的事情。趙王年輕氣盛,只要見到我便怒髮衝冠,需要你替我去遊說趙王。」

  我正跪坐在他的書案之前,聞言驚訝地抬眼看他,他看起來十分認真。

  「此事事關這半年來你的精心佈局,你放心交給我?」

  姬玉轉身站起來從背後的書架上抽出幾本書,疊在那本情報書冊之上:「我自然是要教你的,這三十年來的趙史,趙王生平,吳國國志,樊余國史,還有這些情報你一定要讀透。這段時間我會與你練習應答之策,你需要最完美的準備。」

  我翻著那些厚厚的書冊,這大半年來發生的一切快速地閃過腦海。

  國宴,項府尋奸,暮雲設局……原來如此。

  他一開始去宋國婚宴上找到我就目的明確,他知道他需要尋找一個人替他去遊說趙王,這個人需要與他相當的能力並且完全受他的控制。他選中了我,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事件就像是一場場考核,而現在我通過了他的考核可以經手這件事情。

  姬玉再回頭時我站起身隔著書案看著他的眼睛,我問道:「若我做成了這件事,你會放我自由麼?」

  姬玉的眸光微微閃爍,他忽然靠近我微微一笑。

  「不,我會殺了你。」

  我不知道我露出了什麼神情,下一秒姬玉就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居然還咳嗽了,他咳著說道:「你啊,我每次說好話的時候從不相信,我一說狠話你就信了……真讓人傷心啊……」

  因為咳嗽他的眼裡泛起盈盈水光,倒像是真的傷心了。

  為了那隱約的傷心,我居然感到一絲慌張。

  借著搖曳的燭火,姬玉露出袖子的那一截胳膊上呈現出不同尋常的紅色斑點,我心下一驚抓住他的胳膊拉過來。姬玉不明所以還在咳嗽著,像是停不下來似的。

  將袖子拉上去後,他白皙的皮膚上紅色的斑塊一直蔓延到肩膀,更加觸目驚心。姬玉看到也愣了一下,然後神色暗下來叫夏菀去喊碧渃來,碧渃年紀輕輕,卻是我們之中最好的醫師。

  「你不是百毒不侵麼?」我問他。

  姬玉一邊咳嗽一邊把袖子放下來,臉色不太好看:「百毒不侵,不代表不生病。」

  碧渃匆匆趕來給姬玉看病,才確診他是風疹又犯了。夏菀說姬玉從小就最怕春天,一旦春天百花開放他十有八九就會咳嗽不止還起風疹,這些年略有好轉但仍未斷絕,所以姬玉一般春日裡不出門。

  怪不得整個成光君府裡只有溫爾苑綠樹掩映,沒有種一朵花。姬玉常常來沈白梧府裡住,這溫爾苑幾乎是專為他建的。

  碧渃去給姬玉看病後府裡的太醫也得了消息,也來溫爾苑給姬玉診脈。眼見著溫爾苑人多起來,我便先行告退了,姬玉的那一摞書並不讓我帶走,只說明天早上讓我來找他學習。

  我回到房間時子蔻正在練笛子,見我來了便拉著我,把我送她的那一套粉色小襖又還了回來,我有些驚訝,她分明很喜歡這件衣服的。

  子蔻有些委屈地說道:「我是很喜歡,但上次公子見我穿了好像有點不高興,讓我把這件衣服還給你,他再給我做新的。」

  我便笑笑接過衣服,壓在箱底。

  子蔻又跟過來問我剛剛碧渃急匆匆地走了,是不是公子生病?從我這裡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道:「這段時間公子脾氣又會變得很差,一定得小心著點。夏菀姐姐和碧渃妹妹又要發愁了。」

  我一邊梳洗一邊問道:「她們愁什麼?」

  「公子不肯喝藥啊,公子最討厭喝藥了。要說怕苦吧也不是,但就是無論姐姐們怎麼勸,公子一滴藥也不肯喝全靠自己扛著。總是要病很久。」子蔻擦著她的笛子,皺著一張小臉指指隔壁房間:「上次公子生病,嫦樂姐姐勸他喝藥結果被公子趕出來,一個月不許她再靠近公子,嫦樂姐姐都懵了。」

  看來姬玉生病的時候不是脾氣變差,而是暴露本性了吧。

  姬玉即便是生病了也沒有要休息的意思,每天上午讓我去他的書房熟讀書冊,下午便提問。姬玉的情報和物料之周詳令人咋舌,每當我看完一部分之後的提問也相當刁鑽,我不禁想每次遊說之前他是否都經歷過這樣細緻至極的準備。

  他已經是聰明絕頂的天才了,還要如此努力才能不負第一說客之名。

  我由衷地佩服他。

  與此同時姬玉的病症肉眼可見的慢慢重起來,一開始還只是偶爾咳嗽,胳膊上長出紅斑,沒過幾天就開始發燒嗓子也徹底啞了,給我提問的時候說半句就要停下緩一緩。

  即便如此他也不肯吃一口藥。

  在姬玉生病的第四天,我到他房門口遇見夏菀正出來,我見她拿著食盤便問她道:「公子喝藥了?」

  「放在他桌上了……多半是不會喝的,我也不敢勸。公子可能是之前在燕國吃太多厭煩,但不吃藥病怎麼能好呢?」夏菀歎息道。

  她描述燕國的事情時語氣輕鬆,好像並不知道姬玉在那兩年裡遭受過什麼。

  「他之前在燕國中毒的時候,你也在他身邊照顧他吧?」我問道。

  夏菀搖搖頭。

  「那時裴大夫說情況兇險,只肯讓醫師照顧他們。我們這些沒學過醫的僕人連見也見不到。」

  我有些驚訝,夏菀居然一無所知至今還稱裴牧「裴大夫」。她從小侍候姬玉,姬玉非常信任她,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對她說實話。這麼多年他身邊大約無人知曉燕國發生的那些事實真相。

  何必如此,明明愛著他的人有那麼多,他不讓任何人替他分擔呢。

  我走進姬玉房間時他正在看書,穿著淺紫色的深衣,頭髮半披散著一副慵懶的樣子。陽光透過門上的紙落在他的書桌和手腕上,手腕上紅色的斑塊格外明顯。他的書桌上放著一碗藥,應該正是夏菀剛剛放下的那碗。旁邊的小泥爐在火炭上烘得發紅,他抬眼看了我一眼便指了指泥爐示意那是我的解藥,並不說話。

  一直被火烘著的藥非常燙,我倒了一碗藥放在木几上晾著,等著它涼下去。從案上拿過姬玉準備好的書冊,今天的內容是吳國國志。

  在這般安靜的氛圍中唯有紙頁翻動的沙沙聲,姬玉似乎是有些頭暈,放下書冊閉上眼睛用手揉著太陽穴。我抬眼從書冊的上沿看過去,紅斑已經蔓延到了他領口的皮膚那裡,平時他看書飛快從不會這麼倦怠。

  我歎息一聲合上書,準備承受他的怒氣。

  「吃藥吧姬玉,你這樣不行。」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1:56:45

卷二 趙國篇 第三十五章 賭藥

  姬玉睜開眼睛,因為發燒而泛著紅色血絲的眼睛倒顯出幾分偏執瘋狂,他沒有直接發火而是輕輕一笑:「這點小病我堅持得了。她們應該告訴過你,我生病的時候別來招惹我。」

  他的聲音已經完全啞了,低低的彷彿粗糙的沙子磨礪著地面。聽到自己的聲音姬玉皺了皺眉,閉口不言。

  「說了,但我覺得你堅持不了。」我以篤定的語氣陳述道,不等他的眼裡聚集起真正的風暴,我先行開口以避免我被趕出去。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喜歡喝藥,我也知道你不會聽我的。但你要不要和我賭一把?」

  姬玉挑挑眉毛。

  「我們玩一個遊戲,誰贏了就可以要求對方做一件事,對方不可以拒絕。如何?」我說道。

  姬玉似乎沒想到我會提出玩遊戲這種方法,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聲笑起來,把書收起來坐正了撐著下巴看著我。

  我見他同意了,便說道:「你我都想個東西各自寫下來折好,不要讓對方知道。然後我們需要猜測對方寫的是什麼,可以向對方提問但對方只能回答是或否。誰猜出正確答案時提的問題最少,誰就贏了。」

  姬玉點點頭,嘴角微彎,似乎覺得這是個有趣的遊戲。

  我們倆各自在紙上寫下了謎底,折好放在案中。

  「是活物麼?」我問道。

  姬玉搖搖頭。

  他在紙上寫道:「少於四字?」

  我答道:「是。是沒有實體的虛物?」

  姬玉笑起來,他點點頭。

  我們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之後謎底的範圍逐漸縮小,推進的進度不相上下。

  非活物,無實體,是書文,是詩經,非頌,秦風。

  我心裡大概已經有了眉目,我問他:「可是表達仰慕之情的句子?」

  姬玉點點頭,明明我已經猜出了答案他也知道我猜出了答案,他卻一點兒也不著急,笑得溫柔又狡猾,似乎很期待我的答案。

  我張口想說,話已經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卻卡住了有些說不出口。看見我的樣子姬玉更開心了,他撐著下巴抿著嘴似乎在忍笑,衣服下露出的那一截手臂上也是紅色的斑斑點點。

  這個人明明病得很嚴重。

  我吸了一口氣,說道:「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當我開始說話的時候姬玉的目光微微變化了,笑意融化在因為發燒而濕潤的眼睛裡,像是籠罩著霧氣煙波浩渺的海面,似乎要把那水要漫到我心底深處。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我說完之後定了定心神,問道:「我說對了吧?」

  「嗯。」他低低地回答了一句。

  「你……為什麼以此為謎底?」

  「我很難想像你對一個人表達愛慕。」姬玉啞著聲音說,語氣確是愉悅的,笑意也慵懶:「我想看看你說這句話,會是什麼樣子。」

  下一個是他的問題,若他問完這個問題也答對了,那我們便打成了平手。

  他寫道——你有聽我說過它麼?

  「不曾。」

  姬玉的笑容淡去微微皺起眉頭,我知道他猜出了答案。他提筆在白紙上落下卻沒有能繼續往下寫,只餘那滴墨蹟越洇越大,變成一團黑色。

  他慢慢地放下筆。

  「你不說出答案?」我說道。

  姬玉看向我,方才的愉悅已經消失得不見蹤影,他冷淡地一笑,抿著唇搖搖頭。

  他用他低啞的聲音勉強地說道:「你想讓我做什麼?」

  「這段時間聽夏菀的話,按時吃藥。」

  我捧著我晾得剛剛好的藥喝了,姬玉看了我一眼也拿起桌上也不知擺了多久的藥一飲而盡。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藥太涼了,他喝了就又開始咳嗽起來,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幫他拍後背。

  姬玉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腕,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裡暗流湧動,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卻又笑起來,低低地說:「我還以為你很喜歡那件衣服,是我猜錯了麼?」

  我愣了愣才明白他在說我送給子蔻的那套粉色小襖,他為何突然提起那件衣服。

  「你沒有猜錯,我的確很喜歡。」

  姬玉卻搖搖頭,他鬆開了我的手腕轉過頭去,慢慢說:「雖然喜歡……但說送人也就送人了。」

  「我時常覺得……當你察覺到……你喜歡什麼東西……就會捨棄它。」他的嗓子明明已經啞了,剛剛打賭的時候都不怎麼願意說話,此刻卻倔強地斷斷續續地說出來。

  我於是坐在他身側,說道:「你別說話了。」

  姬玉轉頭看了我一眼,慢慢說:「下一次……我會贏。」

  這個人啊,不肯服輸的。

  「好。」我笑著點點頭。

  夏菀得知姬玉鬆口同意喝藥之後十分開心,也因此對我另眼相看。藥一天兩頓準時地送到姬玉房裡,姬玉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子蔻知道此事之後非常驚訝,拉著我問我是怎麼勸公子的,怎麼沒被公子趕出來反而還勸動了公子。

  我簡單地把這個賭局告訴了她,子蔻便好奇地追問我給姬玉出的謎底是什麼,可無論她怎麼問來問去,我都只是說:「不告訴你,你猜啊。」

  子蔻就委屈地嘟起了嘴,說道:「公子都猜不出來,我怎麼可能猜出來?」

  我就笑起來,再也不肯繼續往下說了。

  原本以為姜散之之前丟了臉面就不會再上門了,這天他居然再次來了沈白梧府上,不過這次他不是來找姬玉的。

  他是來找我的。

  他把我半路上截下來拉到偏僻的角落,眼睛亮亮地看著我像是看著什麼寶藏。我回憶起來他只有在逼我幫他做事的時候才會有這種神情,便覺得不妙。

  果不其然他按著我的肩膀,說道:「妹妹,我們復國有望了!」

  妹妹?

  我維持著一個微笑的表情,把肩膀從他的手下面移出來,說道:「那恭喜公子了。」

  姜散之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動作,他看了看周圍,確定無人之後靠近了我小聲說:「我聽說,姬玉的財產是你和另一個姑娘管?」

  果然如此。

  「九九,你知道姬玉的寶庫都在哪裡吧?這樣,你帶我去把他的那些財寶給了我,另一個姑娘你告訴她若她願意把她管的那部分給我,我可以娶她做側室。如此這般復國的資金就大大充足了,我便可以招兵買馬攻打宋國,把齊國奪回來。屆時你便是我齊國唯一的公主,享不盡的榮華……」

  我忍不住笑起來,與他拉開一段距離,悠然道:「散之公子這是打算偷?」

  他皺緊了眉頭道:「待我復國之後必定百倍還給他姬玉,只是暫時借用罷了。」

  「不告而取便是偷。」

  「九九!」姜散之厲聲道:「你還是不是齊國人?才跟著姬玉多久你就對他死心塌地了?你對得起供養你的齊國子民嗎?」

  我看著他氣憤的眼睛和通紅的臉龐。作為期期的親哥哥,他其實長得一表人才,生起氣來也是不怒自威,歷來愛逞兇鬥狠。父王不就是愛他這副好皮囊,才讓他做世子?

  齊國亡了到現在也快六年了,他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一點長進,居然還大言不慚地指責我對不起齊國百姓。

  「這些年你去過齊國嗎?你真的覺得齊國的百姓完全指望著王族生活嗎?宋王減輕賦稅寬待齊人,如今沒有戰爭,他們生活得很好。懷念過去生活的無非是你們這些習慣奢靡的貴族罷了。你要再挑起戰爭才是對不起百姓。」

  我看著姜散之驚得睜圓了眼睛,笑笑接著說:「退一萬步說,要復國也不難,那復國之後呢?誰來統治齊國,你嗎?我只怕齊國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不過十年就再次覆滅。」

  姜散之又驚又氣,從小到大只有他欺侮我的份,我從來沒有還過一次嘴。現在我這樣頂撞他,他氣得抬起手掄圓了就要給我一巴掌。

  半空中被人拉住了,我轉過頭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邊的姬玉,他笑盈盈抓住姜散之的手腕,慢慢往下壓。即便他現在在病中仍是氣勢淩人的。

  「你接著說,阿止。」姬玉的嗓子啞著,胳膊上還是斑斑點點。

  我再看向此時已經有些慌亂的姜散之,深吸一口氣:「三哥,我最後叫你一次。齊國氣數已盡,盡在你的身上,你根本不是治國為君的料,早日放棄為好。」

  「你……你胡說!」姜散之雙目赤紅。

  「你十六歲那年,父王讓你去管水利,淇水氾濫災民成群,你卻貪污了近一半的賑災款項,可有?再兩年父王興修攬月臺著你負責,因為收地你與鄉紳起衝突,編織罪名將他們盡數處死,可有?父王為期期挑選婚事,你收了韓王好處,硬是扣下宋國來使,極力勸期期嫁給老邁的韓王,可有?最後婚事不成同時惹怒了韓國和宋國,導致他們借這個名頭拉上其餘兩國興師而來滅亡齊國,可有?」

  姜散之聞言幾度想要打我卻被姬玉制住動彈不得,他氣得退開三步抽劍出來指著我。姬玉眼疾手快地把我拉到他身後,那劍便指向姬玉的喉嚨,與此同時一把短刀也抵上了姜散之的脖子。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1:56:59

卷二 趙國篇 第三十六章 捉拿

  姜散之被突然出現的南素嚇了一跳,他僵著脖子不敢動彈,內荏色厲道:「你這是幹什麼!」

  姬玉用下巴指指面前的劍,也笑道:「你又在幹什麼呢?」

  「我管教我的妹妹,你插什麼手?」

  「這是我的婢女阿止,我不該管嗎?」

  「那你就由著她這麼污蔑我,不好好管教一下你的僕人?」姜散之怒吼道。

  姬玉微微一笑,悠然地把他的劍尖從面前撇開,好整以暇道:「我又不是你們家人,怎麼知道她是不是污蔑呢?」

  「你!」姜散之氣急。

  忽有一陣腳步聲傳來,一個有些飄忽的聲音說道:「這是在做什麼?」

  我們幾個望過去,便看到廊中被人攙扶著的沈白梧。他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嘴唇也更加沒有血色了,看起來不用風吹都能倒下去。

  他看了我們片刻,微微勾唇嘲諷地說:「這是在比試武藝?」

  姜散之想要指責姬玉,卻發覺不知何時南素已經收起了短劍,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他立刻慌亂地放下劍,不知如何作答。

  姬玉笑道:「散之公子說他這一把是絕世好劍,要讓我來觀賞一下,我方才看了。」

  他轉眼看向姜散之,意義豐富地說:「真是好劍。」

  姜散之氣紅了臉,卻聽沈白梧懶懶道:「我府裡禁止動刀劍,看著心煩。散之公子以後還是少來我府上吧。」

  「我想清靜清靜。」 沈白梧冷淡地說。

  待姜散之被這一通再明顯不過的逐客令轟走之後,姬玉回頭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笑起來,說道:「痛快嗎?」

  我點點頭,長籲了一口氣。這些話我甚至沒有對期期說過,原本以為我這輩子也不會說了。

  姬玉笑著笑著卻開始咳嗽,姜散之走後他收斂了氣勢就顯出病態來,南素迅速把一件披風披在姬玉身上,他本不能見風的。

  沈白梧被扶著慢慢走到了我們面前,先是對南素說:「南素姑娘身手還是這麼好。」

  他居然能一眼分辨出南素和墨瀟。

  南素低頭行禮,口中稱謝。

  然後他轉眼看向姬玉,皺皺眉頭以警告的口氣說:「你既然住在我這裡,就少給我惹事。」

  沈白梧的態度可以稱得上惡劣,但姬玉似乎已經很習慣了。他微微一笑說道:「那是自然,這段時間我可是閉門不出。之後還有要麻煩白梧兄的地方呢。」

  「我不會幫你。」沈白梧乾脆地拒絕了姬玉,冷淡著一張臉連姬玉要麻煩的是什麼都不聽。他轉身離開,身後浩浩蕩蕩的一群僕人婢女也隨之遠去。

  我們來了成光君府這些日子,除了設宴招待的時候見過沈白梧,其他時候沈白梧沒有來找過姬玉一次,姬玉也只去探望過沈白梧幾次。按照道理說沈白梧在這種情況之下冒大不韙接待姬玉,他們應該是非常要好的關係才對。

  我看著沈白梧遠去的背影,再看向姬玉:「你們不是摯友麼?成光君似乎不太喜歡你?」

  姬玉眯起眼睛,一邊咳嗽著一邊由南素攙著回去屋裡,笑道:「我們就是互相討厭的那種摯友。」

  沈白梧,姬玉,讓人捉摸不透。

  姬玉開始乖乖吃藥之後整個人也沒有那麼大的脾氣了,因為藥裡有許多安神的成分他容易變得睏頓。我從書冊中抬起頭來的時候便看見他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

  這是大上午的青天白日,他病前這時候都是神采奕奕地看書或者整理情報,哪裡可能看見他在處理正事之間睡著。

  我合上書輕聲笑著,喃喃道:「你也有這種時候啊。」

  原來你也是會累的。

  溫爾苑的這間書房擺設以紫檀木為主,精緻卻不算大,故而桌子也不寬。姬玉在桌後而我坐在桌前,我伸手就能碰到他的額頭。我看了他一會兒索性也趴在桌子上,他枕著左臂我便枕著右臂與他相對,在不遠不近的距離裡看著他的臉。

  如果他醒過來了我就裝睡,我暗自想著。

  這還是我第一次倒著看他的臉,突然好像不認識他似的。只覺得他的眉毛,鼻子,眼睛閉合的曲線,睫毛和微微張開的嘴唇都化為一些好看的線條。陽光時而明亮時而暗淡,在他的眼睛和鼻子之間遊走。他身上的柏木香氣混同著紫檀木的木質香幽幽地飄過來,在他之前我不知道柏木香是這麼好聞的。

  在姜散之面前你護著我,我其實很開心,你的病要快點好起來。

  雖然我好像更喜歡這個生病的你,我總覺得這才是你。

  姬玉微微皺起眉頭,我預感到他要醒了便閉上眼睛放緩了呼吸。在一片黑暗裡我聽見微小的響動,而後他綿長的呼吸就變得急促起來。又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前面的遮擋消失了,他應該直起身來了。

  「阿止。」他喊著我的名字。

  這麼低的聲音不像是要叫我起來,我便繼續趴著裝睡。

  「你口水都流到桌上了。」

  我睡覺並不流口水的,他在騙我。

  「真的睡著了。」姬玉壓低了聲音笑著,好像也不急著叫醒我。我覺得鼻子上有些癢癢的,然後臉頰又有些癢癢的,有什麼溫暖的東西要碰不碰的,好像是姬玉的手指。

  「這麼看著就不那麼聰明了。」他的聲音模模糊糊的,有些讓人心悸的溫柔。

  之後姬玉就沒有再說話,他似乎拿起書又開始看,連咳嗽聲都壓低了。在這種安靜的氛圍裡我居然真的睡著了,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午飯十分,姬玉看著我慢慢坐起身來,笑說:「你這是看我睡著了就偷懶麼?」

  「那你為什麼不叫醒我呢?」我問他。

  他輕鬆地答道:「你不是也沒叫醒我嗎?你去吃午飯吧,回來我提問。」

  看不出任何破綻,彷彿那些溫柔都是夢境,或是戲碼。

  我應下離開,從房間出來的時候嫦樂正準備去給姬玉送飯,現在姬玉幾乎是不踏出房門半步,杜絕一切與風和花粉接觸的機會。她看著我從姬玉房裡出來,神色間就帶了幾分不快。

  她一向是不喜歡我的,從前是覺得我不夠敬重姬玉,現如今我能勸姬玉吃藥她怕是更加不喜歡我了。

  我向她行禮準備離開,嫦樂卻說:「阿止,別以為公子待你特別一些便能如何了,你根本配不上公子。」

  我轉過頭去看她,她微微抬起下巴,一雙美目看著我:「公子心氣何等之高,多年來唯有辛夫人可入眼。你已經不是公主了,就憑你的資質容貌連辛夫人的一根手指也比不上。」

  拿辛然來壓我,這可謂是傷人傷己。就嫦樂所言的音樂和容貌方面,她便只說她自己就可輕輕鬆鬆碾壓過我了。更何況她跳舞跳得那麼好不比鶯鶯差,我是望塵莫及。

  我笑笑,對嫦樂說:「嫦樂,你這麼美麗何苦要做丑角?」

  嫦樂愣了愣便蹙眉道:「你!你說什麼?」

  我不再回答就轉身離開了。

  我不知道姬玉有多愛辛夫人,但我知道姬玉不愛嫦樂。他拒絕嫦樂卻又對她溫柔有加,嫦樂便不可救藥地沉迷其中,明知什麼都得不到仍然全心全意地為姬玉付出。

  在一場單方面的愛情裡爭風吃醋,便是爭贏了對手也得不到仰慕之人的垂憐,這可真是悲哀又醜陋。

  我原本就不算好看,就更不能再醜陋了。

  下午我吃完午飯歸來,姬玉照例是假作趙王的身份跟我提問的,他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說道:「我趙國與吳國世代姻親,我為何信你不信吳國?」

  他尚未完全恢復,聲音依舊有些啞。

  我正要回答卻聽屋外一陣嘈雜聲,甚至有兵甲之聲。我站起身來的同時房門被拉開,莫約三十幾個士兵站於門外,一個身形高大身穿禁衛軍服的男人高聲喊道:「姬玉姬泊言可在此?」

  姬玉與我對視一眼,整整衣服站起來笑道:「在下便是。」

  「奉趙王之命押您進宮,得罪了!」男人說完就示意左右動手。眨眼間兩道人影閃進屋內,銀光乍現,接近姬玉的官兵便被一劍封喉倒地而亡,禁軍所有人立刻拔劍出鞘。

  南素和墨瀟一左一右站在姬玉身前,墨瀟揚起手裡帶血的劍指著禁衛首領。

  「誰敢碰公子一下?」

  姬玉拍拍墨瀟的肩膀,笑意不變:「算了墨瀟,別為難禁衛大人。」

  「公子……」

  姬玉安撫住面露擔憂之色的墨瀟和南素,讓她們把劍放下。他不慌不忙地走到門口對禁衛頭領行禮:「既然是趙王陛下的命令,我自然不能抗命。您前面帶路吧。」

  禁衛們見識了墨瀟南素的厲害,如臨大敵地圍著姬玉,在南素和墨瀟的監視下沒人再敢觸碰姬玉,他就在這群禁衛的看管下出門被送上車。上車之前他突然回頭,眼神居然還是帶笑的,對我低聲說道:「等會兒沈白梧出來了,讓他別著急慢慢過來,給我收屍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這話他要是托墨瀟或者南素傳達,那兩位姑娘能直接殺出一條血路把他送出陵安。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1:57:12

卷二 趙國篇 第三十七章 跪請

  幾乎是姬玉前腳剛被抓走,沈白梧後腳就從雪明閣裡追出來了。他由許多下人扶著快步前行,邊走僕人邊給他披上厚厚的袍子,大夫還在後面邊追邊喊:「成光君大人使不得!您現在不能下床不能見風啊,這春寒料峭的您……您這是不要命了!」

  浩浩蕩蕩一路而來,好不熱鬧。

  沈白梧很快便走到門口,馬車剛剛備好拉過來,我正等候在門口,見他過來便走到他面前行禮把剛剛姬玉托我說的話轉達他,沈白梧聞言氣急攻心竟咳出了血來:「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胡說!」

  僕人們一陣喧嘩慌亂,管家在旁邊勸沈白梧緩緩再去。沈白梧擺擺手拒絕了他們的勸阻,一邊擦去嘴角的血跡一邊說:「丁生跟我一起去。」

  歎完之後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認出我來。

  「你是阿止。」

  「是。」

  「你也一起去。」沈白梧在侍衛的攙扶下上了馬車,我怔了怔便拉住了侍衛伸出的手,坐上了沈白梧的馬車。

  他也沒有帶多少人,就只我和侍衛兩個僕人加上馬夫,一路快馬直奔王宮而去。在馬車上沈白梧臉色蒼白如紙,甚至不停打著冷戰,全是靠著精神撐著。我聽說他最近又病重了,看來是真的。

  那位侍衛也在馬車裡,他高大英武抱著劍面帶焦急之色。也不知是擔心沈白梧還是擔心姬玉,我發覺他正是我上次注意到的那些門客中的一位。

  見我看他,他自覺地行禮道:「阿止姑娘,我是成光君大人的門客丁生。」

  我也回禮,又問丁生道:「您可知這是怎麼一回事?」

  丁生看看沈白梧,壓低聲音對我說道:「說來話長,宮裡剛得的消息,吳王要求趙王送去姬玉的項上人頭,以示誠意。」

  我聞言默了默,如今整個陵安都知道姬玉公子正住在成光君府上。姬玉公子剛剛才說服了樊君出兵幫助余國,現下應該是趙國的敵人才是,他卻堂而皇之地享受著沈白梧座上賓的待遇。別人不敢說什麼,趙國王后可不同。她正是昌義伯的女兒,因為吳趙聯姻嫁給趙王為后,乃是吳趙之間的紐帶。

  姬玉在沈白梧府上的事情顯然觸怒了她,連帶著昌義伯和吳王也知道了這件事。雖說姬玉是以私人名義拜訪沈白梧,趙王也沒有接見姬玉,吳王還是難免懷疑。

  「但是想來,趙王也不會如此爽快地答應此事。雖說捉拿姬玉入宮,但一時半會兒不會殺他的。」我說道。

  一直靠著車壁神色懨懨的沈白梧睜眼看向我,冷冷開口:「不需要陛下動手,王宮內滿宮的鮮花就能讓他死一回。」

  沈白梧有王宮的直通令牌可隨時入宮,一路暢通無阻地到達外宮宮門,在宮門口下車的時候他搖搖晃晃險些摔倒,幸虧丁生力氣大扶得穩。趙王王宮修得十分大氣,紅牆黑瓦占地遼闊,昨夜剛剛下過一場大雪道路還不曾完全清理,雪白蒼茫地蓋滿了整片大地。

  沈白梧便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裡前行。幸好聽說沈白梧拖著病體在春寒料峭裡來到王宮,趙王不等沈白梧到他的殿裡就急忙迎出來了,還帶了一堆宮女侍從,浩浩蕩蕩地從宮門內走出來。沈白梧遠遠看見趙王,便一撩衣服就地在雪裡跪下來,結結實實咚得一聲。

  他白衣白袍臉色蒼白,脊背挺直,彷彿是從雪裡長出的一顆梧桐。

  趙王的衣服有些淩亂,像是急匆匆穿好了出來的,他見沈白梧跪下臉色大變,幾乎奔跑過來想把沈白梧扶起。沈白梧卻不肯起來,對趙王拜了一拜道:「臣有罪,望陛下責罰。」

  趙王顯然知道沈白梧為什麼過來,他年輕的臉上流露出心疼的神色,說道:「兄長,兄長何至於此?孤還沒有答應。」

  沈白梧說道:「臣與姬玉同在燕國為人質同經患難,他是臣畢生好友。如今他身體抱恙不能遠行在臣府上休息,若因此被人懷疑斷送了性命臣萬死難安。吳國要是非要一個交代,臣願以臣項上人頭換姬玉之性命。」

  「只要臣還有一口氣在,眼看著朋友因臣而喪命是斷斷不可能的。」沈白梧聲音鏗鏘,拜倒在地。

  沈白梧居然能做到這個地步,為了姬玉拿自己的命去逼自己的親弟弟。

  趙王后站在趙王身邊一言不發,神色複雜。

  沈白梧說完那一段話便咳嗽不止,我遞去手絹卻見他一聲咳嗽後手絹染了紅色。趙王立刻滿臉焦急地把他攙扶起來,口中說著都依你都依你,王后的臉色便更不好看。沈白梧被趙王扶起來之後踉蹌幾步,眼裡的光芒都散了,終於支持不住暈倒在地。

  趙王立刻讓沈白梧在宮中休息,他原本就把最好的大夫派給沈白梧府上,如今立刻召進宮中。把大夫,我和丁生都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說是我們沒有把沈白梧攔住,說是要把我們都殺了。

  彼時沈白梧在床榻上慢慢轉醒,說道:「白楓,別遷怒他們了。」

  趙王立刻丟下我們不管,走到沈白梧床榻邊長長舒了一口氣,聲音有些啞然道:「哥哥,如今世上我只你這一個親人了,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保重身體?」

  沈白梧輕輕笑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笑,這個人即便笑起來也很淺。

  「白楓,趙王殿下。人的路終究要獨自走的,你知道我……活不了太久的。」

  「你別胡說……」

  「姬玉你放了麼?」

  趙王聞言像是被點燃了似的,他負手在房間裡走了一圈拔高聲音道:「兄長,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麼護著這種人?你信他可我不信,就算不是吳王要求我也想殺了他……」

  「白楓!」沈白梧鮮少用這樣嚴厲的語氣說話,說完便又開始咳嗽。趙王連忙走過去給沈白梧順氣,連帶著暴怒都收斂了不少。沈白梧皺眉看著趙王,低聲說道:「以後即便是你不喜歡的人,你也要給他們說話的機會。姬玉不會砸自己的招牌,按他勸說行事的君王沒有不獲利的,他既然來到趙國打算勸說你便肯定掌握了你不知道的事情,你若是什麼都不知道才是危險。」

  「我今天對姬玉以命相保,來日吳王問起你只管推在我的頭上,也算是給你解圍。」

  我低頭床前跪著,心裡卻想沈白梧果然是被當做儲君培養的,是曾經享有盛名的公子。便是臥病在床也沒有丟了玲瓏心思。

  各國紛爭聯合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吳趙聯盟說到底只是為了利益,若姬玉能帶來更大的利益,趙王何樂而不為呢?

  「咳咳,還有以後,陛下即便在臣的面前也要記得自稱為『孤』。」沈白梧掩著嘴道。

  我微微抬眼去看趙王,便見他流露出痛苦又悵惘的神情。

  去除趙王這個頭銜來看沈白楓,他才剛剛二十歲,年輕氣盛又明朗驕傲,未曾被世事太多折磨。即便是穿著莊重的帝王衣服,也擋不住這朝氣蓬勃。他還沒有沈白梧和姬玉這樣的城府,看著沈白梧的眼神是真實的擔憂與悲傷。

  他敬愛自己唯一的兄長。

  趙王陪著沈白梧很久才離開,離開前答應了沈白梧絕不會為難姬玉。太醫們隨時候命,我就和丁生一起留在內間照顧。

  下午的這一路顛簸,雪裡跪爭耗費了沈白梧太多力氣,他倦怠地抱著手爐靠坐在床上,有些出神地不知在想什麼。

  待他回過神來便看向我,喊我過去。

  「那塊帶血的手絹,你是故意的?」他氣色很差眼神卻很亮,直直地看著我。

  其實方才在雪地裡沈白梧並未咳血,我遞給他的手絹是他在自家府門口吐血染紅的那一塊。

  我點點頭,答道:「想為殿下節省一點力氣。」

  沈白梧不置可否地笑笑,他靠在軟墊上,整個人瘦削而單薄,蒼白得如同宮中瓦片上的雪。

  「我聽說,你勸動了姬玉喝藥?」

  「是的。」

  「你是如何勸動的?」

  我於是把那個賭局說給沈白梧聽,沈白梧和子蔻一樣追問了我給姬玉設的謎底到底是什麼。我看著他清冷的眼眸略一猶豫,還是回答了。

  「『對不起』,我的謎底是『對不起』這三個字。」

  多麼簡單的三個字,但是我知道姬玉即便猜到了也沒法說出口。連夏菀都說她從沒聽見姬玉說過這三個字,他永遠不會認輸,更別說說對不起。

  但我也想過,如果姬玉真的能對我說對不起,我便把這當做是阿夭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其實阿夭也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我只是想以此給我經年累月的妄念一個交代。

  沈白梧看了我很久,隔著幽幽燭火彷彿想要看穿我心裡所想。末了他說道:「若要姬玉服軟便只能贏過他,但是這些年他幾乎不會輸了。任何人到姬玉手上都能變成他想要的樣子,他能把狼變成羊,可唯獨你在他手裡還是狼。」

  一句話說罷他似乎感到疲倦,過了一會兒才繼續開口:「我還以為他這樣的獨狼,是不需要另一隻狼的。」

  獨狼麼?姬玉多年以來獨自懷有仇恨,從不分享也不倚仗,確實是獨狼。

  我微微一笑,並不應答。

  說不定沈白梧比我們想像的,還要更加瞭解姬玉。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1:57:25

卷二 趙國篇 第三十八章 宴飲

  沈白梧並不願意在宮中久留,身體稍微好一些便又返回府中的雪明閣內。我陪著丁生將沈白梧送回雪明閣,這閣子冬暖夏涼建得十分講究,如今天氣偶有寒冷,雪明閣內便有晝夜不斷的爐火燃燒,最是溫暖舒適。閣周圍種了一片青翠欲滴的梧桐,閣內擺設多以墨色山水為主題,也都清淡雅致,十分符合沈白梧的性子。

  沈白梧回府當天趙王也言而有信放歸了姬玉,南素和墨瀟去宮裡接了姬玉一路護送回府。

  我和聆裳嫦樂在門口等著,我便問聆裳南素墨瀟武功為何這麼厲害,聆裳說南素和墨瀟曾是蔡國有名的賞金殺手,武藝極其高強又有雙生子的絕佳默契,從未失手。她們第一次失敗就是刺殺姬玉的這樁生意,姬玉不但沒有殺她們還收留了她們,幫她們擺脫原本組織的控制。

  從此之後南素和墨瀟就死心塌地地跟隨姬玉。

  說著說著馬蹄聲由遠及近,姬玉的馬車到了。果不其然他被那花團錦簇的王宮折騰得要命又犯了病,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還發著燒,狀態就跟沈白梧沒多大差別。這一番驚心動魄的折騰,姬玉和沈白梧都蔫在府裡休養了很久。

  這期間沈白梧沒來探望姬玉,姬玉也沒有跟沈白梧道謝。也不知他們是太過熟悉不必客套,還是相看兩厭。

  我向姬玉問起何時要面見趙王,姬玉卻說不急,樊國已經加入戰局援救余國,余國一時半會兒肯定亡不了,見趙王需要一個好的時機。

  眼見著我們到陵安過了兩個多月,終於到了春深百花凋零的時候,姬玉恢復了從前神采奕奕的狀態,也可以無所顧忌地出門了。此時永昌公主遞來請帖,說是她辦了酒會邀請兄長前去,帖子裡指名要姬玉也出席。

  聽丁生說,沈白梧拿到帖子的時候氣得不輕。

  趙國先王后共有兩子一女,兩子是成光君沈白梧和趙王沈白楓,這一女便是永昌公主沈若棠。永昌公主自小嬌慣,兩位哥哥對其要求無有不應的,便是此時不懂道理地邀請姬玉赴宴,沈白梧氣歸氣卻也無可奈何。

  子蔻從我這裡得到消息,臉上彷彿寫著——這事兒我最明白了,她興致勃勃地跟我說:「這位永昌公主覬覦我們公子好久了,每次都借成光君的名頭來見公子,若是不答應她她可有的鬧呢。成光君最拿她沒辦法了。」

  頓了頓她又奇道:「你怎麼跟雪明閣那邊的人關係這麼好啊,成光君都不讓他們跟我們來往的。」

  我正幫她抻著布好方便她剪裁,聞言無奈地搖頭:「你忘了上次成光君叫我一起入宮了?丁生就是他的侍衛,我偶爾會同他聊聊天。」

  「啊,對!但是……成光君幹嘛叫你陪他進宮呢?」

  這也是我想問的問題。

  或許沈白梧只是好奇什麼樣的人能勸服姬玉吧。

  第二天永昌公主的酒會,沈白梧到底是帶著姬玉一起去了。永昌公主是個喜歡熱鬧的姑娘,她辦起酒會來整個陵安城都是一副繁忙景象,遠遠地就能聽見公主府的鼓樂聲,街上來來去去的都是精緻華麗的馬車,大半個城裡的貴族人家都赴宴了。

  沈白梧位於主賓之位,姬玉便坐在沈白梧身後的席位上,並不算是重要位置也不算怠慢。重要的是——離永昌公主很近,想來她這番安排也是煞費苦心。

  我和夏菀站在姬玉身後,看著大廳裡來來往往的貴人們。這酒宴裡不乏年輕才俊,但怎麼看還是我面前這兩位最為出眾。

  沈白梧這段時間身體也有了起色,他原本五官就長得好,氣色好起來之後便更鮮活。今日他穿著件一塵不染的白底淡藍色繡雲紋的深衣,戴著白玉髮冠,遠遠地看去當真是冰清玉潔的公子,只是氣質過於冷淡以至於生人勿近。

  姬玉則截然不同,他氣質沒有沈白梧那麼突出,但僅憑外貌就可吸引無數目光,他穿了一件雪青色的裡衣配上黛紫色外袍,髮冠之後落下兩條雪青色髮帶,華貴而慵懶。面上總是帶著三分笑意,溫文爾雅又不可捉摸。

  我能感覺到大堂裡有意無意飄過來的視線,當然還屬永昌公主的最為熾烈。她長得嬌俏可人,穿了件桃紅色新衣,層層疊疊尤其華麗,一出現就跑來與沈白梧聊天,聊著聊著目光就往姬玉臉上去。

  姬玉便報以微笑回禮,又將她迷得失了言語。

  沈白梧的臉色就不好看了,他說道:「你答應過我什麼?」

  永昌公主扁起嘴來,不情不願地說:「知道了知道了,我只看不說話還不行麼?」

  我忍不住笑起來,原來姬玉是被帶來給永昌公主飽一飽眼福的。這不禁讓我想起從前各國公子來訪,父王都會特地把期期叫去酒宴的場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便是被君主厭惡乃至於差點誅殺的姬玉都能因為長得好看被邀請到公主的宴會上。

  這個世道啊。

  姬玉微微偏過頭來,眼睛看向我,悠悠說道:「你倒是笑得很開心。」

  我於是把笑忍下去,真誠道:「也沒什麼好笑的。」

  夏菀在旁邊看看姬玉又看看我,似乎有些疑惑我們之間怎麼變得如此隨意了。

  永昌公主於主位落座降下幕簾,酒宴正式開始。因為是春末時節,酒宴的主題是「留春去」,席間行酒令猜謎好不熱鬧。姬玉的席位是主賓門客位置,並不一定要參與酒令,儘管席間有人暗暗提起他,姬玉也不接話茬。一來他身份敏感不好再給沈白梧添麻煩,二來……他怕是恨不得春天早些走得乾淨,哪裡有什麼「留春去」的閒情。

  酒宴過半,賓客開始遊戲。投壺射箭下棋各有人去,沈白梧並未起身,姬玉也就沒有離開席位,永昌公主幾次想過來,都被沈白梧的眼神嚇退,不情不願地去找姑娘們說話去了。期間有人過來與姬玉寒暄幾句,有個年輕人向姬玉拜了拜說道:「在下徐子渙,聽聞公子棋藝了得,不知可否賜教?」

  徐子渙這個名字有點耳熟,我在姬玉的情報裡聽過這個名字。這人是近來趙王面前的紅人。趙國人很喜歡下棋,趙王尤其如此,他剛剛繼位便遍尋天下有名的棋手來趙王宮,既觀賞他們對弈也親自與他們對弈,樂此不疲。徐子渙便是最近趙王最喜歡的一位棋手。

  姬玉微笑還禮,說道:「早先便聽說徐先生大名,不過我下棋有個規矩,要先贏了我這個婢女才能同我下棋。徐先生可願意?」

  順著姬玉手指的方向看來,除了我還有誰?

  徐子渙抬眼看向我,十分自信地笑笑道:「那麼姑娘請了。」

  我不知道我的棋術究竟如何,因為直到現在我也沒有贏過姬玉一次。我有些不明白姬玉的用意,像徐子渙這樣的棋手可是呂姝遠遠比不上的,我雖然面上四平八穩地答應下來,與他坐在棋桌兩邊,餘光裡卻瞄姬玉。姬玉捕捉到我的目光,微微一笑,無聲地說:「你只管下。」

  我執黑子徐子渙執白子開始對弈,他的棋藝果然高出呂姝不知多少倍,與他對弈再沒有什麼閒散心思,得全然專注於棋盤之上。我一子他一子將整個棋盤漸漸鋪滿,稍有不慎便會潰不成軍。

  所幸他下子沒有姬玉那麼快,路數也沒有姬玉那樣聰明複雜,便是他贏了我也贏不了姬玉。

  也不知過了多久棋局終了。我把視線從棋盤中抬起來,才發覺我們周圍已經圍了許多人,包括姬玉和沈白梧都在旁邊看著。丁生上來數子,我比徐子渙多了一子。

  眾人有些譁然,徐子渙站起來向我行禮,並無不忿之色:「姑娘當真厲害,姬玉公子身邊臥虎藏龍,子渙自愧不如。」

  我起身回禮,然後走回姬玉的身後。人群中便傳來竊竊私語,落在姬玉身上的目光就更多了,連沈白梧也破天荒地回頭來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他對姬玉說:「她的棋是你教的?」

  「那是自然。」姬玉偏過頭看向我,向我舉起酒杯道:「阿止除了我之外,不會輸給任何人。」

  我其實沒有想到我能贏,聞言對姬玉微微一笑。

  遊戲之後又有水果酒食呈上,宴廳中央響起鼓樂,舞女們翩翩起舞。永昌公主終於提起姬玉的名字,說道要請姬玉的樂婢們上臺演奏一飽耳福,姬玉欣然應允。除了我和夏菀之外的姑娘們又抱著琴款款走進廳中,奏一曲繞梁之曲,歌一首天籟之音,所有賓客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了。

  我這個不通音律的人,除了姬玉彈的曲子之外沒有什麼能感動我。於是我有些漫不經心地打量周圍,卻見徐子渙不知何時走到了我們這邊,看起來也有些心神不寧,當我看見他袖子裡露出的寒光時立刻喊道:「小心!」

  話音未落徐子渙就抽出匕首來向姬玉捅去,姬玉閃身靈巧地躲過只被劃破一片衣角,徐子渙卻緊緊追上。音樂聲戛然而止,賓客亂成一團,徐子渙身手不凡趁亂追擊,眼見著姬玉就要躲閃不及,丁生一躍而上一柄長劍擋在姬玉身前,接連幾招打得徐子渙節節敗退,眼見著南素和墨瀟也丟了樂器奔過來,徐子渙臉上露出絕望神色,我只覺一陣大力拖拽,便聽見他的聲音在耳後響起。

  「別過來,不然我殺了她。」

  徐子渙的匕首貼著我的脖頸,另一隻手將我抓得生疼。在這皇親國戚眾多的地方他隨手一抓也該抓個達官顯貴,怎麼運氣如此之差,只抓了我一個婢女。

  徐子渙似乎也意識到這個問題,看了看我,絕望之色就更深了。永昌公主已經叫了侍衛把這裡團團圍住,丁生護在姬玉面前,皺眉看著徐子渙並不動作,姬玉要撥開他走出來丁生卻不讓,他口中說道:「這人武功很高,不要接近他。」

  姬玉的眼神直直地看著徐子渙,然後說道:「放他走。」

  永昌公主在旁邊喊道:「如此狂徒怎可放他走!不過是個婢女……」

  我見姬玉和沈白梧同時偏頭冷冷看了永昌公主一眼,她便止住話頭,氣道:「放他走!」

  得了她命令的護衛放下刀,我感到徐子渙略微放鬆下來便突然開始掙扎。他為我突如其來的掙扎驚慌,正用力制住我,卻一瞬間睜大了眼睛。

  他的脖子上插著一根銀針,而不遠處的墨瀟則微笑著放下了手裡的吹管。

  徐子渙眼神徹底渙散之前湧出一股狠勁,我便感覺到脖子上一陣劇痛。伴隨著他轟然倒地的聲音,我捂著脖子跪倒在地,指間迅速被濕熱的鮮血填滿,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毯裡,周圍一陣喧嘩紛亂,而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思緒混亂之間有人扶著我的肩膀,我抬頭就看到了姬玉的眼睛,他的手覆蓋在我捂著脖子的手上,怒吼道:「你掙扎什麼!真不怕死嗎!」

  我怔怔地看著他,那雙映著我迷茫神情的琥珀色鳳眼瑩瑩顫動,如同黑夜裡波濤洶湧的海面,全是我不曾見過的憤怒和驚惶。我的心不由得微微一顫。

  他慌了。

  他居然,慌了?

  血從溫暖變涼還在止不住地流,我思維遲滯,只覺得自己在慢慢死去。姬玉一把將我抱起來喊大夫,手一直緊緊捂住我脖子上的傷口。

  我緊緊地貼著他的胸膛,聽到其中傳來猶如擂鼓的咚咚聲響。

  那是姬玉急促的心跳。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1:57:38

卷二 趙國篇 第三十九章 遊說

  我做了些淩亂的夢,夢裡光怪陸離的畫面裡總是會出現姬玉慌張的臉龐。那雙平日裡總是含笑的鳳目顫抖地看著我,他叫我的名字——九九。每叫一聲我的心便顫動一下。

  醒了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我脖子上纏著紗布,稍一轉動就生疼。子蔻一直守在我床邊,見我醒了就眼淚汪汪地拉著我的手說嚇死了。幸好徐子渙最後沒什麼力氣,那一刀到底沒有劃得太深傷及經脈,大夫來看了說沒什麼事就是失血有些多,得休息休息。包紮好後才將我才從永昌公主府轉移到成光君府上。

  子蔻抹著眼淚,給我掖掖被子道:「我聽說那徐子渙是來尋仇的,他是韓國人,當年公子幫著宋王滅了韓國,他懷恨在心。而且他原本是沒有帖子來永昌公主府的,是王后給他的帖子。外面都在說上次王后沒能殺了公子,這次故意要徐子渙來刺殺呢。」

  我想著徐子渙來找姬玉下棋的時候應該就想殺他了,只是當時墨瀟南素都在,他看出來她們武藝非凡,便退而等她們去奏樂時再來行刺姬玉。這個節骨眼上誰行刺姬玉都會被怪在王后頭上,姬玉之前說要等待一個時機,怕不是就是這個時機。

  他很有可能早知道徐子渙要刺殺他卻不阻止,將事情鬧大令趙王面子上過不去與王后離心。

  「你都不知道昨天公子發了多大脾氣,墨瀟姐姐在公子屋外跪了一晚上,公子也一晚上都沒睡。早上大夫去告訴公子你無礙了,公子才去休息。」 子蔻把我從床上扶起來,一邊幫我穿衣服一邊說著。

  我確實是得了墨瀟的眼色才掙扎,但是徐子渙昏迷前傷我說到底是意外,其實和墨瀟沒有什麼關係。姬玉這麼做有些過分,不像他平時的風格。

  他好像真的怕我會死。

  為什麼呢?來不及再培養一個人去遊說趙王麼?還是……

  我腦海中浮現出夢境裡姬玉的神情,搖搖頭自嘲地笑笑。還有什麼呢,別想了。

  得了我醒過來的消息,姬玉過來看我,他在我床邊坐下冷冷道:「現在知道疼了?」

  我摸摸脖子上的紗布,答道:「其實還好。」

  他聞言搖頭,似乎對我的忍痛能力無可奈何。我問他道:「這便是你說的時機麼?趙王已經答應放過你,徐子渙卻在永昌公主的酒會上公然刺殺你,大家都覺得是王后指使的。若是真的,王后不是在打趙王的臉麼?」

  姬玉皺皺眉,他撐著頭看向我,似笑非笑道:「你昨天差點死掉,血流得毀了我一身衣服,今天居然就想著這些事了?」

  我默默地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我們的目光在晨光中膠著片刻,他卻低聲笑起來伸手觸碰我脖子上的傷口,他的手溫暖又輕柔,卻彷彿帶來有實質的疼痛。我輕輕地「嘶」了一聲,他輕聲道:「也是,不說這些我們還能說什麼呢?」

  言罷他收回手靠在椅背上,眼神又變得慵懶而沉著。

  「這幾天沈白梧會幫忙安排你以成光君家僕的身份與趙王見面,不管徐子渙別的如何,他確實棋藝高超。你贏了徐子渙,趙王會對你很感興趣的。」

  「成光君不是說不會幫忙嗎?」

  「我和他做了一些交易。」

  姬玉不想明言我也不再追問,只是說好。我大約是有頑強的生命力,傷口恢復得很快,接下來的幾天裡姬玉又挑著最近最重要的情報跟我說了說,像我們之前那樣對我提問看我回答,算是最後的準備。

  大約三天之後趙王果然召見我,我出發之前姬玉來送我,他對我說——提前祝你首次遊說成功。他滿眼笑意,似乎一點兒也不擔心我。

  我提提衣服的領子蓋住傷口,然後淡笑著應下。

  趙王因為酷愛下棋所以專門修了一座亭子,居於假山之上下臨池水,向下望去可將王宮花園的美麗景致盡收其中,平時常常在這座亭子裡與人對弈。他便在這座亭子裡接見我,寥寥數言之後便要與我下棋。

  第一局棋我們始終咬得很緊,而後我險勝,趙王終於抬起頭開始細細打量我,似乎是想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丫頭怎麼會贏過他,但滿眼都是棋逢對手的興奮。

  比他差的他看不上,比他好太多的下起來又挫敗,偏是我這樣不相上下的最有趣。他還是太年輕,君王就該喜怒無常叫人不好揣測才對。

  第二局棋他便下得謹慎了許多,時不時停棋思考。下了一會兒之後我便說:「陛下,或許換一種思路便可變更大局。」

  我指指他忽略的一個點,趙王看過去眼神微亮,卻又立刻沉下去。他抬眸看我:「孤難道還需要你來教嗎?」

  「奴只是替大王可惜。」我不卑不亢地回答。

  趙王似乎有些意外,微微向後靠用探究的眼神看著我,他揮揮手讓兩邊的侍從離得遠些不要打擾他下棋,然後慢慢地說:「你為何而來?」

  我笑笑,並不躲避他淩厲的目光。

  「奴為余國而來。」

  「余國?」趙王似笑非笑:「余國是沒人了麼,怎麼會派你一個姿容平庸的女流之輩來?」

  「想必您的王后也覺得余國是不會派我這樣的人來的,我才能安全地見到您。若您想看,我有印信為證。」我從容答道。

  趙王看了我一會兒,說道:「你費盡心機來見孤,是要為何?」

  「自然是勸您放棄攻打余國。我聽說狼要做狼王,必須在其第一次爭鬥中便取勝,若不勝則再無機會。王上剛剛繼位,各方勢力虎視眈眈,而與余國之間戰爭的便是您的第一次爭鬥,只可勝不可敗。不過您也知道樊國已經出兵援救余國,一旦戰事膠著起來,吳國與您之間必生嫌隙,若無功而返,您不但不能立威反而會被各宗族勢力打壓,不可想像。」

  我說著說著便見趙王皺起了眉頭,大約是被我說中了擔心的事情,但他仍然說道:「我趙國與吳國世代姻親,孤與吳王互通有無,即便是姬玉之事吳王都已諒解,豈是你說有嫌隙便有的?」

  「人心難測,更何況您所知無非吳王和昌義伯,縱然他們信任趙國,可別人就信嗎?吳國大將軍楊即在返回前線前找昌義伯商談,卻被昌義伯趕出府去,您可知楊即原本想談的是什麼?他找到了趙國東郡販賣大量糧草給樊國的證據,懷疑您已經背叛吳國倒向樊國。」

  趙王眼露淩厲之色,他嚴厲道:「你休要胡說!」

  「您可以派人去查查東郡,一查便知。雖然是郡守自己貪圖私利販賣糧草您並不知情,但是楊即可不會這麼覺得。他被昌義伯趕了出來只會更加懷疑您收買了昌義伯隱瞞真相,他懷著這樣的疑心在前線作戰可是很危險的,尤其是您派去協助他的將領是范衍風。」

  剛剛到陵安的時候姬玉就得到消息,趙王派了范衍風將軍去前線統管趙國軍隊。姬玉當時悠然笑道——這個人去楊即身邊,我便放心了。

  范衍風是趙王最寵愛的范夫人的哥哥,年少而有英才,征戰沙場多年戰功赫赫。然而這個人脾氣暴躁,眼高於頂,寧折不屈。

  楊即懷疑范衍風,范衍風不會毫無察覺。互相防備的緊張狀態下稍有摩擦點了范衍風這個炸藥桶便會炸,一旦范衍風炸了楊即更坐實了趙國要背叛的想法,一發不可收拾。

  「您現在要通知范將軍已經晚了,從這裡送信到前線至少要半個月。十天之後軍中將有嘩變,楊將軍很可能先發制人囚禁范將軍以管控趙軍,依范將軍的剛烈性子很可能死在那裡。王上,若發生了這樣的事,您和吳國之間還能親密無間嗎?」我微笑著看著趙王。

  趙王的身上散發出危險的氣息,他低聲說:「這是姬玉的安排吧,只有他能做出這種事情。」

  他看起來好像不是第一次在姬玉手上吃虧。好在我現在的身份是成光君家僕,若他知道我是姬玉的婢女大概會更生氣的。

  「是誰的安排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決不能接受一場失敗,便是無功而返也不行。既然吳趙聯盟岌岌可危,您何不換一個思路呢?這些年吳趙姻親說得好聽是姻親,實際上是控制,趙國對吳國的影響有限,但吳國卻欺您年輕想要操縱趙國。您的王后不就已經在您身邊布下許多眼線?甚至您已經下令放過姬玉公子,她仍要派人刺殺,這完全是不把您放在眼裡。」

  「范衍風將軍若死了這是個多麼好的倒戈相向的理由,吳國的土地財產是余國的百倍,若余國樊國再加上趙國,或許便可吞併吳國,也令您擺脫桎梏樹立威望。」

  我笑笑說道:「余國不能給您的好處,將由吳國十倍以償,陛下可以好好斟酌。樊國使者也已經暗中到達陵安,我可以從中牽線,若王上軍令早出,或許還能殺吳國個出其不意。」

  「能不能一鳴驚人就在此一舉了,王上。」

  趙王久久地看著我,冷笑著說:「有意思。你們余國挑你來,果然是有理由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1:57:48

卷二 趙國篇 第四十章 贈送

  我回到成光君府時,丁生在門口接的我。他說此時姬玉公子正在雪明閣裡同成光君一起,叫我直接去雪明閣見他們。

  我有些詫異,姬玉並不常去雪明閣。丁生帶著我沿著府裡彎彎繞繞的石子路走到了雪明閣,帶我進了雪明閣的會客廳。那裡姬玉正坐在堂中和沈白梧說話,他眉眼彎彎地笑著說:「雪明閣的風水不錯,要不然我幫你在這裡布一個陣法,你便不需要護衛了。丁生你說呢?」

  丁生剛剛走進門還沒通報就被點名,還保持著行禮的姿勢,有點尷尬地默了默然後說道:「奇門陣法常要祭獻……畢竟……不是正途。」

  沈白梧看了一眼姬玉,冷冷地說:「你就喜歡這些不上路子的東西。」

  見我跟著丁生走進來,姬玉便停下了剛剛的話題,問我今天的結果如何。我答道:「如您所料。趙王同意了與樊國使臣會面,會面須暗中進行,會面之後才會給出承諾。」

  姬玉微微一笑,大拇指與食指摩挲著,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輸。」

  哪裡是我不會輸,他已經安排周密到了這個地步,其實是他不會輸才對。

  姬玉轉眼看向沈白梧,道:「你弟弟將分得吳國三分之一的土地,揚名立威站穩腳跟。我沒見過比你更好的哥哥了。」

  「那是因為這樣符合你的利益。如今宋國獨大周天子倍感壓力,一直暗中扶持吳國壯大想打破局勢。若是余國被吳國吞併就會形成吳宋爭霸的局面。周天子把宋國牽制住,卻沒料到你把樊國拉下水又來策反趙國,背後裡捅他一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吳國亡了周天子將元氣大傷。」

  沈白梧語氣有些嘲諷,頓了頓他說道:「令尊近十年的經營付之一炬,姬玉,你可是夠狠的。」

  我偷眼望去,只見守在門口的丁生眼露憤怒之色,按緊了手裡的劍。

  「阿止既然成功了,我自然是要給獎勵的。」姬玉的聲音把我的目光拽回,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我的面前,眼神慢慢深沉下來,情緒不可琢磨。他這樣看了我似乎很久,又好像不過須臾,便又笑起來。

  「阿止,從現在開始,你是成光君沈白梧的人了。他可是比我好得多的主人。」他這麼說著,眼裡卻沒有笑意。

  他在說什麼?

  我是沈白梧的人,是什麼意思?

  我怔忡了一瞬,我將目光從他臉上移到沈白梧身上,後者平靜地看著我,並不意外也不否認。

  我突然想起姬玉說成光君願意幫他的忙,是因為他們做了一個交易。

  原來如此,這個交易是我。

  原來是他把我送給沈白梧了。

  我沉默片刻,便微笑著對姬玉行禮:「多謝公子。」

  其實我該想到的,那天姬玉來探望我的時候態度就有些微妙,只是我沒有細想。這件事終了我也沒有那麼大的用處了,沈白梧是最好的歸處,他知道姬玉的秘密比我還多,姬玉不會擔心我洩密給他。姬玉沒有殺我,大約算得上是仁義了。

  只是真相大白的時候,心裡一時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我沒想到最後是這樣,被當做物品一樣地送給別人。

  我瞭解這個我喜歡的人,他對人的溫柔向來是半真半假,他擅長這種觸不可及似有還無的曖昧,抽身時乾淨俐落片葉不沾身。歸根結底,在他心裡愛情是排不上名次的。我一直告訴自己要冷靜清醒,不要對姬玉存太高的期望,不能因為他對我有幾分好就受寵若驚。

  便是這樣,我的期望也過高了。

  我平靜如常地將姬玉送到了雪明閣門口,子蔻已經將我的行李收拾好送來,一雙眼睛水汪汪地看著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陪姬玉離開了。我行禮目送他們遠去,想來我的表現還算得體。

  不知道他之後還要做什麼,之後樊國使節替他出面就好。

  但這已經與我無關了。

  丁生帶我去我的房間,他說是沈白梧問姬玉要我的,我過來便是沈白梧的一等女使,房間就在沈白梧隔壁,雖然不大環境卻是很好的。

  他原本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卻絞盡腦汁想要多說些話,彷彿是想安慰我。

  我抱著我的行李無奈地笑起來,說道:「顧零,你不必憐憫我。」

  丁生的腳步頓住了,他僵硬地慢慢回頭看我,眼眸裡映著燈籠的火光,驚疑不定。

  我見他這樣,便說:「原來你真的是顧零。」

  他真的藏不住事,一詐就詐出來了。

  丁生臉上的慌張變成驚訝,然後慢慢沉下來。他有些焦躁地看看沈白梧房間燃起的燭火再看看我:「你……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你一直右手拿劍,但是在永昌公主宴席上你跳出來保護姬玉,下意識左手拿劍與徐子渙交手。我想你原本是左撇子卻裝作右撇子,而且相比於沈白梧我覺得你更擔心姬玉。方才他們聊起有關於天子的事情,你臉色不太好看。綜上所述,我猜測你是易容後的顧零。」

  顧零聞言臉色更黑,他把我拉到一邊低聲道:「你不要告訴沈白梧和姬玉。我來不是要帶姬玉回去的,天子也不知道,我是為了接近沈白梧……我只是想知道姬玉在燕國都發生了什麼。沈白梧那些年都和姬玉在一起,他肯定知道。」

  他倒是把什麼都倒出來了,我便問他:「既然如此,你要怎麼問沈白梧?他會告訴你嗎?」

  顧零沉默了一會兒,歎息道:「我……我也不知道。」

  月黑風高的,我們兩個同樣被姬玉丟棄的天涯淪落人坐在亭子裡,顧零像是憋久了。我戳破他之後他倒鬆弛下來,說道:「這段時間看你這麼厲害,姬玉又倚重你,幸好當時我沒把你殺了。」

  這個人真會聊天,和姬玉完全是兩個極端。

  「雖然我並不記仇,但您還是不要提醒我你拷問過我為好。之後我會繼續裝作不知道你的身份,你也繼續做你想做的事情吧。」頓了頓,我還是說道:「可是顧零,你何苦如此呢?姬玉變了就是變了,他殺了你哥哥,你們便再也回不去了,就算你知道了燕國發生什麼事情,又有什麼意義?」

  顧零搖搖頭,在昏黃的月光下他愣了一會兒,然後苦笑道:「阿止姑娘,你不懂。」

  他並不是一個善於把故事埋在心底的人,沉默了片刻之後他便開始講他的故事。

  他和哥哥顧漆原本是罪臣之子,合族都被誅殺了,彼時他們二人尚且年幼,天子不忍無辜之人受死,便赦免了他們二人。當時眾臣擔憂他們長大之後會報復,天子卻力排眾議把他們接入宮中撫養。也因而顧零和顧漆都對天子非常感激,發誓終生為天子效力,不辜負這份信任。

  顧零顧漆便在宮中作為伴讀,與姬玉和他兄長姬禮姐姐姬樂從小一起長大。

  「姬玉是老麼,便是他與天子終年不和,太子和公主殿下也都護著他,他愛做什麼就讓他做什麼。時間長了他便有些任性,什麼禍都敢闖,我總給他收拾爛攤子替他受罰。」

  他說姬玉總是嫌他笨,不僅是他,姬玉也嫌顧漆和兩位殿下笨。姬玉還常常說起天子的壞話,他們知道兩人關係不好從來都是不信,姬玉就總是很生氣,說他們太過愚笨說也說不通。

  「然後他就會長歎一聲,說沒辦法只有等他以後來保護我們。」 顧零說著說著就慢慢放鬆下來,眼裡慢慢露出溫柔的色彩。

  不過姬玉唯獨不嫌他的婚約對象,辛太傅之女辛然笨,倒是一直對她照拂有加。

  他和姬玉年齡最接近又從小一起長大,平時就很親近。雖說姬玉常常給他找麻煩,但是從不讓別人欺負他。誰敢指點一句顧零的出身都會被姬玉整得很慘。這麼多年下來,對他來說姬玉,姬禮,姬樂,天子便如同顧漆一樣,都是他的親人。

  而如今,只剩下天子和姬玉這兩個水火不容的人了。

  而說要保護他們的姬玉,卻毒死了他的哥哥顧漆。

  顧零說他瞭解姬玉的個性,姬玉愛憎極為分明,顧漆失手殺了姬禮的時候,他就想到姬玉一定不會放過顧漆的。其實那時候顧漆也非常難過,原本就想過要自盡,只是被天子攔下來了。

  姬禮對於顧漆就像是姬玉對於顧零,那是他最好的朋友,親人。

  只是他當時還存有一絲妄想,已經有那麼多人死去了,姬玉或許也會不忍心再失去顧漆。但結局是姬玉做得很決絕,離開得也很決絕,甚至沒有跟顧零交代一句話。

  這才是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追逐姬玉的根本原因。

  「姬玉他再怎麼變,也是我的朋友,親人。我失去了那麼多重要的人,他能放棄我,我卻沒法放棄他。」顧零輕聲說著。

  他明明是個高大英武的男人,有著天下無雙的劍術。可家族全死,朋友全無,孑然一身。此刻月光灑了他滿身,他低眸苦笑著,彷彿是這世上最伶仃的人。

  我低眸不語,然後笑道:「你說姬玉是個愛憎分明的人,你覺得姬玉如今憎惡你了麼?」

  「……是吧。」顧零歎息一聲。

  你沒見過姬玉對他真正憎惡的人是什麼樣的。

  若姬玉真的告訴你真相,你知道他在燕國是怎麼受盡折磨,知道他的姐姐姬樂是怎麼死去的,大約只會比現在更痛苦吧。

  你沒想過這就是姬玉不肯告訴你真相的原因麼?就如同你說的,你任性聰明的「弟弟」姬玉總是給你添麻煩,卻一直想著要保護你們。

  雖然他與你決裂了,但他還是想要保護你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1:58:00

卷二 趙國篇 第四十一章 白梧

  沈白梧討厭吵鬧,因此他的雪明閣平日裡最是安靜,僕人們來來往往都踮著腳小步快走,說話也都輕聲細語。彷彿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發出突兀的響聲。

  他的僕人眾多卻經常換人,在我來之前沈白梧並沒有一等女使,總是誰在身邊就喊誰。管家告訴我許多沈白梧的病要注意的要點,更囑咐我不要吵鬧多嘴是最重要的。

  沈白梧第一次以我主人的身份與我見面,他蓋著被子坐在床上,目光從手裡的書上移到我臉上,淡淡地說:「我從姬玉那裡把你要過來,你可有不滿?」

  我搖頭道:「沒有。」

  沈白梧便不再說什麼,叫我在房間裡候著若他有什麼需要便叫我。我就退到門邊,和沈白梧隔著一扇織金繡蘭花的紗質屏風,他虛虛的一個清瘦的影子在屏風後模糊不清。

  待管家和眾位僕人退下,時間停滯一般的安靜裡,我問道:「成光君,奴可以不可以問一個問題?」

  成光君的影子動了動,我聽到他一貫冷淡的聲音。

  「九公主殿下想問什麼,直接問便是。」

  他果然聽到了我和姜散之的對話。

  「我聽說是您主動提出以得到我為條件幫助公子,我想知道您為何想要得到我。」

  「我很好奇能說出『要復國也不難』的女子,能得姬玉委以如此重任的女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並不遮遮掩掩,說得平靜又流暢。

  我默了默,說道:「我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如您所見,中人之姿笨手笨腳。」

  「如我所見,聰明絕頂隨遇而安。」沈白梧的聲音頓了頓,而後道:「我以為姬玉不會同意,提出這個要求是要他知難而退,並非想要冒犯公主殿下。既然他同意了我也不會食言,待姬玉離開陵安我會給殿下一些財物產業,殿下可自行離去。」

  他說完話便又低下頭去看他的書了,我看著屏風後那影影綽綽的白衣男子,感覺到一絲迷茫。

  我曾以為沈白梧是為了什麼利益才要我來的。要我為他做事,要我經手過的姬玉的賬冊財產,要我這隱藏的齊國公主的身份。可他卻什麼都不要,準備放我走。

  我以為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意,但是沈白梧一向光明磊落又高傲,不屑說謊。

  我驀然想起得知要去遊說趙王的那天,我問姬玉若我幫他做完了這件事他會不會放我自由,姬玉不置可否。

  他這是在,放我自由?

  我想我應該是開心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並沒有覺得開心。我聽見我的聲音,四平八穩還帶著笑意:「多謝成光君了。」

  屏風後的沈白梧好像抬起頭來看著我,我也不知這句話有什麼不對,他為何要這麼看我。

  「你是不是覺得姬玉不在意你?」

  沈白梧突然這麼說道,語氣淡淡的卻帶著幾分嘲笑,我無言以對。

  「我一開始便覺得姬玉不同尋常地在意你,所以認為他不會答應。可我沒想到,他比我想像的還要更在意你,以至於迫不及待地推開你。」沈白梧低聲咳了兩下,我便去倒熱茶,繞過屏風給他端去。

  沈白梧拿起茶杯喝了兩口,呼吸聲稍微平緩下來,他抬起一雙如冬日裡泉水般乾淨冷冽的眼睛道:「姬玉驕傲過頭,必須要別人付出千百倍愛意才肯垂憐一分,你越過了他的界限。」

  他說得簡單直白,寥寥幾句勾勒出的姬玉,卻是一針見血的精準。

  必須要別人付出千百倍愛意才肯垂憐一分,這便是姬玉了。沈白梧或許是這世上最瞭解姬玉的人。

  我面上保持著微笑,腦子裡卻閃過無數畫面。那些被我忽視的細節和不敢相信的猜測,姬玉說我喜歡什麼東西就會捨棄它,我受傷暈倒時他慌亂的神情。

  姬玉讓我猜的那個謎底。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這些隱隱約約的痕跡,似有似無的撩撥,如果這個人不是姬玉,我早就該確定了。

  沈白梧觀察著我的神色變化,似是無奈地歎息了一聲:「殿下從來不敢相信姬玉吧。不過,也是他活該。」

  他合上書放在旁邊,說是要去園子裡轉轉,我便去喊其他的僕人來,跟我一起為他更衣。手上不停地做著活,腦子裡卻混亂而紛雜,待我扶著沈白梧從房間裡走出,春末夏初的陽光不遠萬里溫暖地奔湧著包圍了我們。

  我抬頭看去,天空晴朗萬里無雲,風吹來的時候帶著梧桐樹的清香,我身邊的沈白梧微微眯起了眼睛。他那樣蒼白的臉被陽光染得一片明亮,好像很快就會融化在溫暖中一般。

  我便想起來那樣一雙鳳眼,若是這般好日光,顏色便會淺淡地如同琥珀如同糖稀一般,盈盈發亮。

  其實我一直想著,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大概總有一天他會要除掉我,在那之前的生命裡我都會藏著我隱秘的心思,陪在他身邊。

  是姬玉做的選擇,便是他有萬般在意還是丟棄了我。

  我不是顧零,我有什麼捨不得的?我沒有與他從小長大相伴十四年,我從來也沒有擁有過姬玉,哪裡談得上什麼失去。

  就這樣吧,這樣也挺好。

  陽光刺得我的眼睛有些痛,我閉了閉眼。然後轉頭對沈白梧說:「您不要叫我殿下了,阿止是舊主賜名,您若願意可以喊我九九。」

  沈白梧似乎有些意外,他點點頭應道:「九九。」

  我笑笑,說好。

  沈白梧這裡的日子如同潭水般安靜,永昌公主給沈白梧遞過好幾次帖子,說要登門探望姬玉向他賠罪,沈白梧很清楚永昌心裡的小算盤,一律回絕了。聽說永昌公主在家裡又哭又鬧,難過得不行。

  他很清楚像姬玉這樣的人,見一次便會記一輩子,以防永昌越陷越深,還是不要見得好。

  他不讓雪明閣的人與溫爾苑的人來往,我也就一直沒怎麼和子蔻她們見面。只是聽顧零聊起來,說徐子渙招供是受王后指示,趙王勃然大怒,正巧前線發生了軍變,范衍風死於吳軍的亂軍之中。

  趙王盛怒之下囚禁了王后,聲稱與吳國恩斷義絕,命令趙軍轉頭與樊國一起救余攻吳。

  看起來趙王與樊國暗使的會面很順利,這一齣戲演得很生動。

  我聽著這些故事便覺得莫名好笑又乏味,彷彿這世上什麼都是假的,只有我即將到來的自由是真的。

  沈白梧的身體真的很差,稍有氣候變化就會出問題,白日裡三分之一的時間也躺在床上。湯藥是不斷的,每日還有例行針灸。

  醫師有時候說推拿針灸會很痛,沈白梧每次都出一身汗但是從不喊痛。有一次我發現他因為忍痛把嘴唇咬破了,待醫師走後我說道:「醫師說過會很痛了,你便是喊出來也沒有人會說你。」

  他脫力地躺在床上,緩慢地轉過眼來看我,我坐在他床邊拿濕毛巾擦去他臉上的汗,輕輕笑道:「生病的好處不就是有了發脾氣喊疼的藉口麼,本來就難受了,連這麼一點好處都不享用,多麼可惜啊。」

  沈白梧眸光微動,陽光透過窗紙落在他眼眸裡,像是要化不化的雪。從我第一天見他起他就是這樣,疏離冷傲潔白,又脆弱。

  「你覺得活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麼,九九?」他突然這麼問我。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曾經為一個死在戰場上的士兵帶信,他雙腿全廢血肉模糊,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一點一點爬到我腳下,抱著我的腳求我帶信給他的家人。我還認識一位一生摯愛跳舞,卻被砍斷了雙腳掛在城門示眾的舞姬。即便如此他們死前還是掙扎想活,這世上總在發生更壞的事情,可能以後我也會遇到,所以現在已經算是幸福了。」

  我拉起他的手臂給他擦手,說道:「所以成光君,我貪生怕死。」

  他怔了怔然後笑起來,還是很淺的笑意,但是眼睛裡有了一點溫度。

  其實沈白梧並不是個難相處的人,他的冷臉和嘲諷多半是對著姬玉,其他時刻他都疏離平淡。還有在病痛常年的折磨之下,默默滋生的厭世和憂鬱。

  我便會和他說起齊國秋日裡漫山遍野的楓葉,宋國落梅山上晚霞一般的梅花,吳國暮雲城裡紅妝十里經過的夫妻橋。我跟他說,待你身體好一點就可以去看。

  沈白梧總是說他的身體不會再好起來。

  又一次高燒退卻之後,在黃昏時分沈白梧站在雪明閣二樓的走廊上,陽光穿過塵埃彌漫的空氣把這個世界照得金黃,而我跟在他身側。

  「我已經是個毫無用處的人了,這般活著有何意義?」他喃喃說道。

  毫無用處嗎?

  沈白梧從小學的就是經世治國之道,出類拔萃傲視群英,便是我小時候也聽說過他的天才之名。從燕國歸來卻劫後餘生,卻要終日困頓於床榻之間與湯藥為伴,一日清醒的時間不過三分之一。

  高高在上的第一公子一夜墜落。

  現在世人只知姬玉,還有幾個記得曾經的白梧公子也是叱吒風雲的少年英才。

  「您看見梧桐樹上那隻毛蟲了麼?」我指著旁邊那根延伸到二樓走廊的樹枝問道,沈白梧的目光移過去,他微微皺眉,像是嫌棄那毛蟲過於醜陋。

  「只有活著您才是您自己,是沈白梧。若死了您可能就會變成這隻毛蟲,池塘裡的烏龜,泥土裡的螞蟻……」

  我越說沈白梧的眉頭皺得越厲害,然後我適時頓了頓,笑道:「成光君,活著的事情是您可以選擇和控制的,死了就真的沒法控制了。」

  沈白梧眉間的抑鬱之色轉化為無奈,他說:「你這是在恐嚇我?」

  「我是跟您講道理。」

  他深深地看著我,搖搖頭忍不住笑起來咳嗽著,因為昏黃的日光整個人顯得溫暖柔和,我走過去幫他拍著後背,想起之前我救過的趙國南懷君夫人,怎麼我總是遇見厭世的趙國人呢。

  這麼想著我也笑起來,低眸時卻不經意間看到姬玉和夏菀站在雪明閣外的石子路上,正與姬玉的目光對上。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會兒,露出那種我很熟悉的沒有笑意的笑容,然後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了。

  不知為何,我覺得他似乎有點生氣。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1:58:12

卷二 趙國篇 第四十二章 假琴

  隨著趙王拋棄吳國開始和樊國合作之後,陵安的貴族們彷彿嗅到了風向,一開始對姬玉躲之不及的達官顯貴們紛紛釋出好意,誰家辦了宴會都要給姬玉送一份帖子邀請他前去,姬玉推了大部分,只有之前關係親近的那些會去赴宴。

  姬玉搖身一變就成為了陵安城裡炙手可熱的人物,而沈白梧只是冷眼旁觀著。

  顧零跟我說從前沈白梧來洛邑接受天子授禮時初遇姬玉,那時他就很不喜歡姬玉。沈白梧身負眾多期望,自小便端莊穩重博採眾長,而十四歲的姬玉桀驁輕狂不務正業,同沈白梧完全是兩個極端。他一直很難理解姬玉會和沈白梧成為「摯友」。

  ——大約只是正巧一起共患難,才勉強成為了朋友。我總覺得沈白梧對姬玉有心結,姬玉之前會不會坑過沈白梧吧?

  顧零這麼猜測道。

  我倒是覺得,十四歲的姬玉桀驁輕狂,而現在的姬玉看起來穩重優雅,他的身上有沈白梧以前的影子。之前我猜測沈白梧身體孱弱是姬玉造成的,不過和沈白梧相處下來,他對姬玉好像沒有什麼怨氣,那便應該不是姬玉的問題。

  不過我也沒有對顧零說,畢竟現在姬玉已經和我沒什麼關係了。

  源源不斷的帖子遞給姬玉也遞給了沈白梧,不管姬玉去不去沈白梧都是回絕的,直到南懷君把生辰宴會的帖子送到成光君府上。而姬玉是南懷君的老朋友了,自然也收到了邀請。

  南懷君是先王幼弟,年齡雖然不比沈白梧長幾歲,卻是沈白梧的叔叔。這樣的長輩生辰宴,沈白梧最近身體又還尚可,按禮數是應該前去的。

  我幫他換上宴會穿的禮服,衣服層層疊疊不比平時那般柔軟輕盈,沈白梧直皺眉頭。我還以為是我的手重了弄痛了他,便連聲抱歉。他從銅鏡裡看著我的身影,忽而說道:「說起來,你差點就是我嬸嬸了。」

  我腦子裡浮現出沈白梧行禮叫我嬸嬸的畫面,這實在是過於怪異,讓我忍不住笑起來。聽到我的笑聲沈白梧也跟著淺淺一笑。

  「南懷君個很不錯的人,若他知道你還活著應當會履行婚約,但你大約只能做側室。你還想嫁給他嗎?」沈白梧似乎是在認真地問我這個問題。

  「不想,我不想嫁人。」我回答地很乾脆,幫他把腰帶綁好。

  「女子怎可不嫁人?」

  「您不是也沒有娶妻?」

  我聽聞沈白梧本有婚約,他從燕國回來之後就自己去退了婚,從此之後再沒有提成親的事情。

  「那是我不想她給我守寡。」

  我抬眼看著沈白梧嚴肅的神情,笑道:「那我們倒是差不多。我這個人不會愛人,亦不懂得如何為妻,誰娶了我便也和活鰥夫沒什麼兩樣。」

  沈白梧聞言似乎不太開心,他由著我幫他整理褶皺,也不去看整的好不好,目光只是追著我,說道:「有誰這麼說過你?你不用管旁人嘴碎,婚姻之事又不一定非要愛情,你這樣通透聰明的人不知多少人珍惜。」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沈白梧,或許我看他看得太久了,沈白梧低低咳嗽了兩聲,蒼白的臉上難得顯出一絲血色。

  亦或是窘迫。

  「多謝您,聽到您這麼說我很開心。」我幫他理好衣服的最後一道皺褶,扶住他的手:「這段時間我一定好好照顧您。您亦是值得珍惜之人啊,成光君。」

  沈白梧眸光微動,沒有說話。

  南懷君的府邸占地面積不少,因此陣勢也很大。我扶著沈白梧下馬車的時候門口小廝大喊一聲「成光君到!」,聲音震天響,喊得沈白梧直皺眉頭,扶著我的手不自覺握緊。

  像他這樣喜歡安靜的人出席宴會實在是折磨。

  姬玉的馬車就在沈白梧之後,他們各自備了厚禮給南懷君。宴席上的位置安排,沈白梧旁邊便是姬玉,這次姬玉終於也能正式地坐在賓客的位置上同大家觥籌交錯了。

  南懷君是個講究排場的人,府邸很大宴席也辦得聲勢浩大,食物比之前永昌公主春宴的更加豐盛。沈白梧因為常年喝藥味覺漸漸變得不靈敏,因此不怎麼喜歡吃東西,平日裡每次飯菜都吃得很少。

  我用公筷幫他布菜,卻見他每道菜都只吃了一口便停下來,便小聲問他:「是不是嘗不出味道?」

  沈白梧點點頭。

  真是可惜了,這滿桌的美味佳餚,便是聞著都食指大動。

  我幫他夾了一個蟹粉獅子頭放在他碗裡,說道:「你不妨想像一下,這裡面有今早才從清泠河裡撈上來的蝦仁,還有東湖螃蟹的蟹粉,鮮鮮嫩嫩沒有一點腥氣。鮮美的味道就像在舌尖輕輕紮了一下,這肉汁醇厚便如第一爐杜蘭香濃郁又不膩……」

  沈白梧有些詫異但也沒阻止我,聽著我的描述,竟然一口一口把整個獅子頭都吃下去了。這實在是不得了的進步,我問他有沒有覺得這菜可口了些,他給出了肯定的回答。我便效仿此法把桌上的美食挨個夾給他再描述一番,沈白梧聽著聽著就笑起來,笑著笑著就吃完了。

  眼看著食量已經是平日的兩倍有餘了,我便覺得十分欣慰。

  沈白梧吃著吃著,突然放下筷子轉過頭來對我說:「你有沒有想過……」

  「啊,實在抱歉。」

  旁邊的桌子響起聲音打斷了沈白梧的話,我轉過身去便看到一位年輕公子面帶歉意地對姬玉行禮,似乎是不小心撞翻了姬玉的酒杯。姬玉不知為何看向我,與我的目光對上,只短短一瞬就轉回公子那裡,笑道不礙事。

  這還是今日第一次我們對上目光。

  正在我準備收回目光的時候,他轉眼對沈白梧粲然一笑,道:「成光君,我這裡正好沒有酒了,可否借您桌上的倒一杯?」

  我聞言心道姬玉又不飲酒,總會把酒換成水的,何必多此一舉?

  沈白梧點點頭,對我說:「九九,你去吧。」

  聽到沈白梧喊我九九,姬玉的眼神微微一凝。我應下端著酒壺走到姬玉桌邊,他平日裡一向胃口很好,今天桌上的菜肴卻都沒怎麼動,我瞥了他的桌子一眼,便跪坐在他身邊給他倒酒。姬玉低聲笑著,說:「九九?看來這些日子你們變得十分親近了。」

  頓了頓,他淡淡說:「你照顧他如此用心,與我相比高下立現,真讓人傷心啊。」

  他每次都是這樣,眉毛微微塌下去彷彿真的傷心了似的,不知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或許是假意做多了,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我倒好酒,偏過頭笑道:「我為您做事的時候也是很用心的。」

  語氣很客氣而平淡。

  姬玉笑眼背後的陰霾便更重了一分。

  宴席過半,南懷君便邀舞姬樂師們上來演曲舞蹈,舞姬們粉衣翩翩身姿曼妙,編鐘笙簫琴聲配合默契,眾位賓客紛紛誇獎南懷君府上的樂師們技藝高超。

  趙王愛棋如命,南懷君則癡迷於音樂。之前聽夏菀說南懷君主動與姬玉交好就是因為喜歡姬玉的這一班樂婢,還曾經出重金希望能買走這八個姑娘。我轉過頭去看姬玉,卻見他眯起眼睛看著那些樂師,目光極冷,拇指和食指慢慢拈搓著。

  姬玉這種神色不太對。

  有一名舞姬從眾舞姬中走出開始獨舞,此時其他的鼓樂聲停息唯有琴聲悠揚,靈動清越,伴著那名舞姬翩翩起舞。我莫名覺得著樂聲說不出的熟悉,卻見身邊的沈白梧和顧零一同變了臉色,不約而同地看向姬玉,姬玉卻似乎渾然不覺。

  「那琴師是怎麼回事?」沈白梧立刻叫來南懷君家的僕人,低聲嚴肅道。

  那僕人不明就裡,說道:「這是新來的琴師,琴彈得好曲子也寫得好,南懷君非常喜歡他。」

  「他說這琴是他的?這曲子是他寫的?」

  「正是。」

  顧零聞言臉色便黑得不能看,罵了句髒話按著劍就要上前:「我去他媽的……」

  我立刻拉住他,低聲說:「你要幹什麼!這是南懷君的生辰宴席!你想被趕出去嗎?」

  「這、他媽……」顧零看了一眼姬玉的背影,咬牙切齒地把聲音低下來,眼睛卻赤紅一片:「這是姬玉的琴!這是姬玉寫的曲子!這是他寫給姬禮和姬樂的生辰祝曲!」

  沈白梧回頭看著顧零,顧零此刻也忘記了偽裝,瞪著眼睛激憤地看著沈白梧。我照著沈白梧的示意將顧零拉下來坐在他身邊,沈白梧冷若冰霜地低聲道:「你冷靜點,顧零。」

  沈白梧果然早知道丁生是顧零了。

  顧零愣住了,然而餘憤猶在,他把身份暴露的慌張先擱置一邊氣道:「成光君您認得姬玉的琴的,這明明就是『醉生』!他把姬玉的琴和曲子占為己有!」

  鼓樂聲又起,將那琴師的琴聲融入其中,沈白梧看了一眼隔壁桌的姬玉,姬玉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琴師,笑得越來越豔烈,好像看見這世上最有趣的東西,正是我曾經見過他在殺裴牧時曾有過的神情。

  「這種事情,姬玉不需要別人幫他出頭。」沈白梧說道。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1:58:23

卷二 趙國篇 第四十三章 醉酒

  待這一舞結束,樂師和舞姬退場之時,姬玉悠然起身對南懷君行禮,道:「南懷君殿下這位琴師所奏琴曲十分特別,不知琴曲的作者是誰?」

  姬玉在音樂上的造詣是有名的,南懷君見琴師得了姬玉稱讚十分開心,笑道:「青矢你先留下,你這可是得了姬玉公子的讚譽啊。」然後轉過頭對姬玉說:「這首曲子正是青矢所寫。」

  其他樂師和舞姬都退場了,唯有青矢一人站於庭中。他莫約三十歲的年紀,身材高大像是北方人,留著山羊鬍鬚。面容硬朗,神色高傲居然有種仙風道骨之感。他抱著一把瑤琴,琴為伏羲制式面桐底梓,琴尾竟有些燒焦的痕跡。

  庭中賓客都把目光放在琴師身上,對於這位能得姬玉稱讚的琴師十分好奇,顧零跪坐在沈白梧席位之後,有些緊張地握緊了拳頭。姬玉看了那琴一會兒問道:「先生是自己斫琴的嗎?琴尾燒焦可是您故意為之?」

  青矢悠悠轉眼過來,行禮道:「是我個人所斫之琴,這琴尾用以明志,寧焚不汙。」

  顧零在我身邊咬牙切齒地道——他這個龜孫,裝什麼相,那琴是我看著姬玉一點點做好的!我立刻拍拍顧零的肩膀讓他別衝動,安靜一些。

  姬玉聽到青矢的回答眼裡笑意更深,他拍手稱讚道:「先生果然是不同凡響,您聽口音像是先燕國之人,燕國之樂蒼勁堅實氣勢宏偉,吾願聞先生所作先燕之聲。」

  青矢面色微變,正想要說什麼卻聽堂上的南懷君大笑道:「公子好耳力,青矢確是先燕國樂師。青矢,姬玉公子與成光君都對燕國音樂十分熟稔,你可作鄉音給兩位品鑒。」

  賓客間便有竊竊私語,大家都很是期待。青矢看看姬玉再看看南懷君,面色嚴肅行禮道:「若為諸位品鑒,還請容我些時日修改舊曲再作新曲,將精品奉上。」

  「不急不急。」姬玉笑道:「我還要在陵安待上很久,不知半個月內您可否作出一首燕風新曲?」

  青矢猶豫了片刻應下,南懷君便要他先退下去,這段小插曲算是結束,下一組舞樂再次開始。顧零看著這一幕氣得不行,要不是我大力拉住他,他都要衝出去了。他怒道:「就這麼放他走了?憑什麼!憑什麼要他拿著姬玉的琴和曲子沽名釣譽!」

  沈白梧感覺到了身後顧零的動靜,他悠然回頭看了一眼顧零,淡淡道:「姬玉的曲風最是自由靈動甚至於怪異,而燕風樂曲講究章程,起音走勢。這青矢要作燕風的樂曲,斷不可能再拿姬玉的琴曲充數。」

  「可……那又怎樣?」顧零面露迷茫之色。

  沈白梧皺皺眉頭,似乎不願意再與他細講,只是說道:「……你且往後面看吧。」

  顧零疑惑地看著沈白梧的背影,再看看我,我便安撫他道姬玉不是會吃虧的人,請他放心。顧零將信將疑地忍耐下來,時不時地去瞥斜前方的姬玉。姬玉一直面帶微笑,看起來親切愉悅,胳膊擱在桌面上,拇指一直與食指摩挲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顧零的眸子慢慢暗下來,憤怒散去轉而變成了傷感。

  待南懷君生日宴會結束已經是明月初升,我們回到成光君府,沈白梧因為一天深受嘈雜與音樂聲所擾疲乏不堪地早早歇下了。顧零原本想要去問沈白梧怎麼發現他的身份的,被我攔下來拉到雪明閣外的亭子裡。

  我對他說他這樣一個來府中的新人,這麼快便被提拔為沈白梧貼身侍衛本就很奇怪。沈白梧是個多麼聰慧的人,我看到的東西沈白梧也能看見,姬玉肯定與沈白梧說過不少關於他的事情,沈白梧應該早就懷疑丁生是他假扮了。

  顧零聽我說完之後幽幽歎了一口氣,道:「他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我便攤牌,明日就去問他燕國的事情。」

  我也沒有阻止,只是說好。

  顧零神色鬱鬱,他不知從哪裡弄了好幾壺酒,就在亭子裡自斟自飲起來,不僅自己喝還非要我陪他一起喝,我拗不過便時不時陪他喝幾杯。

  他飲下一杯酒,抬起眼眸來看著我:「阿止……啊不是,九九姑娘,我看姬玉這樣子……我真是難受極了,他以前最看不起假情假意虛與委蛇,現在卻天天都這般。從前他有不平之事總是立刻憤怒不計後果地發作,可是現在卻那麼平靜……」

  「九九姑娘你不知道阿夭從前是多麼任性又瀟灑的人,不管不顧又意氣飛揚。殿下們、顧漆和我雖然經常說他,但都很喜歡他這樣的個性……現在看他滴水不漏高深莫測的樣子,我心裡難過。」

  顧零說著說著就眼睛濕潤,他這麼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把自己給說哭了。我坐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借著庭院裡的燈籠光亮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說我不知道,其實我是知道的。

  我也喜歡啊,那個阿夭。那個偷偷混入樂團來到齊國,教我唱歌給我彈曲子給我講故事的姬玉,翩翩少年眼睛裡都有光芒,笑起來的時候連日光也被比下去。

  誰會不喜歡那樣的少年呢?

  我見了他一面就陷落了一輩子。

  顧零一杯接一杯的喝,我也陪著偶爾喝幾杯,今天宴會上的琴曲似乎激起了顧零太多的回憶,他多年來鬱結於心裡的痛苦和懷念,他帶著醉意斷斷續續地跟我講起那首曲子,講起姬玉的姐姐姬樂。

  姬樂和姬禮恰好是同一天生日,也就一起辦生辰宴席。姬玉十歲的時候便為他們做了這首生日祝曲名曰「長樂」,每年都親自為他們彈奏。這是姬玉所有曲子中指法最簡單也最「正常」的,只因為姬樂和姬禮喜歡「正常」的曲子。

  姬玉從不為別人作曲,從不為別人改變風格,除了這首《長樂》。這首曲子也是姬樂和姬禮最喜歡的曲子。

  醉醺醺的顧零說到這裡停了一會兒,突然悲愴道:「這是姬樂殿下最喜歡的曲子啊……怎麼能被別人偷走呢。」

  我才從顧零口中得知,姬玉是為了姬樂才去燕國的。

  原本姬樂嫁給燕王,燕王答應周天子不用再派皇子為質。可姬樂出嫁臨走時哭泣不止,請姬玉再彈一次《長樂》給她聽,姬玉便決然帶上琴跟著姬樂一起去往燕國,自請為人質陪伴她。

  「那時姬樂殿下她根本不願出嫁,姬玉是怕她想不開……」顧零哽咽道。

  我想起最初見到顧零那次,姬玉拎著顧零的領子說——我姐姐喜歡你。

  我也不知陪著顧零喝了多少杯酒,覺得腦子懵懵的似乎是醉意湧上來了,揉著太陽穴有點控制不住自己。於是一直在傾聽的我第一次發問,我問他:「你喜歡姬樂殿下嗎?」

  顧零醉意朦朧地看著我,似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一般看了我很久,然後眼裡的怔忡慢慢變為沉痛。

  那是徹骨之痛。

  「我……我也喜歡……我也是喜歡姬樂殿下的啊。」他可能從來沒有對誰承認過這件事,他捂著腦袋哭得像個孩子,像是終於忍不下去潰不成軍:「但是我……我是罪臣之子,我配不上殿下……我會汙了殿下的名聲。」

  「姬玉要我帶殿下私奔,我第一次動手打了姬玉……」

  「可是我想,如果當年我真的帶著殿下走了……她是不是就不會死……姬玉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他抱著酒壺,伏在石桌上涕淚不止,肩膀一聳一聳的。

  我遲鈍地看著他,再看看自己手裡空空的酒杯,腦子慢慢地有些轉不動了,世界變成光怪陸離的一片。我只是覺得疑惑,這個人為什麼哭成這個樣子?

  他說都是他的錯,他看起來真難過。

  他……他是誰來著?

  我的目光越過顧零看向院門口,那裡站著一個人,一個紫衣束髮的男子。他似乎正在看著我們,也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我於是從石凳上站起來,不再管撲在桌上哭泣的男人,搖搖晃晃地朝那個紫衣男子走過去。他一直站在那裡沒有動,直到我走得離他很近了,他從光怪陸離的世界裡清晰起來,一雙優美鳳眼上挑緊抿著唇眸色深沉。

  我應該認識這張臉的,這麼好看的一張臉,他是誰?

  阿夭?不對,是姬玉。

  姬玉是誰?

  他是誰來著?

  ……啊對了……他是……丟棄我的人。

  他不要我了。

  我突然覺得很委屈,委屈極了。我開始感覺到自己的眼睛酸澀繼而變得濕潤,最後蔓延到整個臉上遍佈濕意。那個男人原本好像在生氣,這下卻睜大了眼睛看著我,似乎有些無措地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好像在對我說什麼,我卻不明白,只是站在原地一直不停地不停地哭泣。

  剎那之間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我是誰,不記得我遭遇過什麼事情,更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委屈這麼難過好像已經忍耐了千百年,我只是覺得這個人我是可以在他面前哭的。我想要說給他聽,我有一肚子的話積攢了太久太久以至於發黴變質,那腐朽的氣息日復一日攪得我寢食難安,我卻捨不得忘記也捨不得拿出來。

  我好想把所有的事情都說給他聽,但我什麼都記不得了,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好像錯過這一次就會錯過一輩子一樣,我急得哭出來。

  最後他好像抱住了我,他拍著我的後背說——好了,想哭就哭吧。

  只有這句話,我聽懂了。

  我終於抱住他放聲大哭,彷彿他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1:58:35

卷二 趙國篇 第四十四章 反悔

  燭火昏黃,夜色深沉。

  我醒過來的時候正是三更時分,燭火搖曳下姬玉於我面前沉睡。我們都是和衣而臥,我身上披了一條厚毯子,他卻什麼都沒有蓋。他似乎有些冷地蜷縮起身體,手抓住我的手腕,就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樣。

  這是姬玉的房間,姬玉的床,姬玉的毯子。

  我怔怔地看著姬玉沉睡的面容半晌,待眼睛的乾澀刺痛喚回我的神志,我才慢慢想起來都發生了些什麼。

  我喝醉了,我大哭一場。

  姬玉抱住了我,可只要他放開我我就又開始哭。他或許是無可奈何,把我抱回了他的房間。

  我居然會哭成這樣,我還以為我真的已經接受,不再介意了。可原來心底裡一直這麼難過,我真是騙自己的一把好手。

  腦子昏昏沉沉的,連記憶的片段都斷斷續續像是夢又像是真實。好像我曾躺在床上卻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撒手,他便也躺下用另一隻手的袖子給我擦眼淚,上好的絳紫色絲質斜紋面料上都是深一塊淺一塊的水漬。

  上次遇刺的時候,我的血都已經毀了他一件衣服了。

  他問我——你哭什麼?

  他還問我——你是不是很恨我,很討厭我?

  我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彷彿我一眨眼一說話他就會消失一樣。他就笑起來,笑意裡有淺淺的寂寞。

  「不對,你才不會恨我。你總是誰也不恨,誰也不指望。」

  「你要是能恨一恨我也好。」

  他擦著擦著我的眼淚,突然笑出聲來:「你明早眼睛得腫成什麼樣?肯定要醜極了,怕是沈白梧都嫌棄你……對了,你讓他叫你九九?你可真是喜歡他。」

  他鳳目微微上挑,有些諷刺的意味。

  聽到九九這兩個字,我突然開口了,我低聲喊他:「阿夭。」

  姬玉就皺起了眉頭戳我的眉心:「住口,跟顧零學的什麼壞毛病。」

  我立刻聽話地閉上了嘴巴,姬玉滿意地笑起來,一個人自說自話地絮叨了幾句,末了他說:「你這樣子是要斷片了吧,斷片了好啊。睡吧,閉上眼睛吧,我跑不了的。」

  可惜我沒有如他所願般斷片,雖然我也不能確定這些畫面究竟是真實發生的還是我幻想的。

  畫面裡的姬玉看起來單薄寂寞,又溫柔。

  我正努力回憶著醉酒時發生的事情,面前沉睡的姬玉卻慢慢皺起眉頭。他握著我手腕的手微微收緊,身體開始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流露出不安痛苦的神色。口中低低地不知在說什麼,混亂急促像是受了傷的孩子。

  他又做噩夢了。

  那個冒牌琴師彈的《長樂》不僅勾起了顧零傷痛的回憶,也勾起了姬玉的痛苦。他其實很受不得刺激,稍微有一點刺激就又會陷入噩夢中。

  我動了動手腕,他每次做噩夢的時候都會緊緊握著我手腕。

  我們好奇怪啊。

  我只有在喝醉的時候才敢不顧一切地愛他,他只有在做夢的時候才會緊緊拉住我不肯放開。

  這世上怎麼會有我們這麼離奇的人。

  你愛我嗎?你喜歡我嗎?你在意我嗎?

  或者是想丟棄就丟棄,想利用就利用,要引誘我喜歡你千萬倍,才垂憐一分的那種在意?

  我在意你,我喜歡你,我愛你。

  但是我不信你。

  我絕不信你。

  可我愛你。

  我把手腕從他的手裡一點點抽出來,看著他皺起眉頭無措痛苦地掙扎著,在噩夢裡沉浮。於是我雙手握住他顫抖的手指,用我可以做到的最柔軟的聲音說道:「你會得救的,你一定會得救的。」

  當他的呼吸終於再次慢慢平穩下來,眉頭舒展開。我靠近他偷偷地親吻了他的唇,還是那種熟悉的柏木香氣,溫熱濕潤的觸感綿長得像是回憶。

  「但是救你的那個人,不會是我。」

  這輩子我不再試圖忘記你了,關於你的一切我會記到死去那天。這世上除了我的生命之外,我還能擁有這麼珍貴的東西,真是令人開心。

  我把我身上的毯子掀開輕輕地蓋在他的身上,然後輕手輕腳地翻過他下地,穿好鞋子離開房間。

  月光皎潔大地寬闊,我提著燈走回雪明閣,心裡想著這是個很不錯的告別。

  顧零就這麼在亭子裡睡了一晚,他喝蒙了完全不知道姬玉來過,我便也沒有告訴他姬玉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

  其實依我看,姬玉比我發現他的身份還早,只是一直沒說罷了。

  我頂著紅腫刺痛的一雙眼睛,幸好顧零也是這樣,不顯得我太突兀。沈白梧早上醒來看到我們兩個沉默了半天,然後就當沒看見一般語氣如常地說話。顧零原本無精打采見了沈白梧卻強打起精神,他行了大禮,然後鄭重地請求沈白梧把在燕國發生的事情告訴自己。

  沈白梧坐在床上擁著被子,上上下下打量了顧零一會兒,說道:「閣下不是知道麼,中毒解毒,燕王后小產去世,燕王室瘟疫滅族,燕國內亂。」

  「肯定不止這麼簡單!不然姬玉怎麼會性情大變,怎麼會不肯告訴我詳情!」顧零並不接受。

  沈白梧看著激憤的顧零搖搖頭,淡淡道:「最怕的便是你這樣的人,不夠聰明又不夠愚蠢。」

  不能聰明到領悟隱瞞的意圖,又不能愚蠢到將謊言信以為真。

  顧零聞言便有些生氣,但是礙於有求於沈白梧,癟了癟嘴都忍下去了,只是一再懇求沈白梧告訴他真相。求了沈白梧半天,待早上的藥喝完了,沈白梧才說:「好吧,我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

  原本顧零聽到沈白梧鬆口眼睛都亮了,又聽他說不是現在,光芒又暗下去。他咬咬唇問道:「那是何時?」

  「姬玉離開之前。既然此事對你非常重要,你當多付出些耐心。」沈白梧拿手巾擦了擦手,讓我扶他起床,神色淡淡似乎不願再說了。顧零原本還要追問,但看沈白梧氣色不好臉色也不悅,終究是把後面的話吞了下去,說道:「成光君皎皎君子一言九鼎,我便等著。」

  顧零離開之後沈白梧摁了摁太陽穴,意義不明地歎息一聲。或許是昨天宴席太累了,他看起來很疲憊,但仍然堅持要去花園裡轉轉曬曬太陽,我便扶著他慢慢走到園中。

  沈白梧的花園並不很大卻設計得精巧清雅,白牆黑瓦曲折的長廊,池中蓮花剛剛開始結花苞,荷葉蓋了半邊池塘。他坐在荷塘邊看著底下的鯉魚,我便跟沈白梧說府裡多養些活物好,不然太安靜了。正說著餘光就瞄到一個紫衣身影,嘴裡的話便忘記說到哪裡了。

  沈白梧說道:「姬玉。」

  「白梧。」姬玉向這裡走來,我轉過頭來看他。今天跟著他的是夏菀,他依舊優雅整潔,神采奕奕,就如平時每一次見面那樣面帶三分笑意,剩餘七分不可捉摸。

  我醉酒時見過的那個姬玉又被他藏起來了。

  他見了我,露出驚訝神情,道:「阿止,你的眼睛怎麼了?」

  毫無破綻,確然是好演技。

  我便承著他的戲演下去,行禮答覆道:「昨夜思鄉流淚,公子見笑了。」

  姬玉彷彿當真了似的,轉向沈白梧道:「阿止思鄉心切,我聽聞你想把阿止放歸自由,可有此事?」

  沈白梧皺皺眉頭,他瞭解姬玉,這樣的話頭聽起來像是埋了陷阱的。更何況平日裡姬玉並不喜歡逛花園,在這裡出現彷彿是有意在等我們來。

  於是沈白梧謹慎地點頭道:「確有考慮。」

  姬玉看看沈白梧再看看我,初夏的明媚日光下他眯起鳳目,琥珀色的眼睛裡笑意盈盈,他慢慢道:「看來阿止忘記告訴你了啊,成光君,阿止如今中毒,需要終生每三個月服一次解藥,而那解藥藥方普天之下只有我有。」

  沈白梧聞言目光一凝,轉臉與我面面相覷。我也十分吃驚,我以為沈白梧是知道的,也以為姬玉已經給了他解藥。姬玉把我送給沈白梧,總不至於送一個死人給他,但看這個形勢,沈白梧卻是一無所知。

  那麼想來……這是姬玉一開始就給自己留好的後手。

  沈白梧眼神變了幾變,猝然站起來。我立刻扶住身形不穩的沈白梧,他眼神猶如利刃看著姬玉,道:「怪不得她會為你做事……姬玉,你自己也受過中毒之苦,你怎麼能用這種手段去控制別人?」

  姬玉哈哈大笑起來,似乎是覺得滑稽:「我一貫如此,自然是比不上成光君高風亮節光明磊落。」

  沈白梧像是被他這句話刺傷,眼神動盪了片刻,勉強道:「把解藥藥方給我。」

  姬玉把沈白梧伸出的手掌按下去,眼神慢慢深不見底。

  「當初說好了把阿止送給你,可沒說把解藥給你。你想要解藥,可想好拿什麼來換嗎?」

  「……你要什麼?」

  「哈哈哈,我也不過於為難你們,如果阿止下棋贏了我我就把藥方給她,若是贏不了我……你就把她還給我,或者看著她三個月之後毒發身亡。」

  沈白梧揪起姬玉的領子,還沒開口就氣得咳嗽起來,斷斷續續地說:「你……你卑鄙……無恥!」

  「是啊,你們不是早就知道我是這樣的人麼?」姬玉的目光越過沈白梧落在我的臉上,笑意深處晦暗不明。

  「你為什麼要這樣?」我問道。

  帶著荷葉清香的風撩起他的衣角髮帶,在白牆黑瓦的雅致背景裡他一襲紫衣獨自鮮活著,毫無愧色地輕描淡寫道:「我反悔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1:58:53

卷二 趙國篇 第四十五章 學棋

  沈白梧和姬玉不歡而散。回雪明閣的一路上,沈白梧咬著牙一言不發,只是呼吸越來越急促,最後居然暈倒在了院門口。僕人們都趕來把沈白梧攙扶起來送到床上,大夫急匆匆地跑過來診了脈開了藥,一再囑咐說沈白梧之前重病跪在雪地裡受了涼,如今身體脆弱得很,千萬不可生氣憤怒亦不可消耗心神。

  我們都應下,待大夫和其他僕人退去後,顧零納悶地問我發生什麼了。我便一邊照顧沈白梧,一邊簡單地把事情經過講給他聽,顧零睜大了眼睛看著我,道:「所以你……是被姬玉下毒才幫他做事的?」

  「可以這麼說。」

  「這……你居然不是因為喜歡姬玉……」顧零沒把話說完,看著我的眼神像是看著什麼奇珍異獸一樣,看起來在他的固有認知裡,女人們都會喜歡姬玉。

  我淡淡一笑,問道:「他是不是從小就有很多女孩子喜歡?」

  「何止於此啊!我懷疑他是不是專為女人生的毒藥,沒有姑娘不為他神魂顛倒的,你說是因為他長得好看……」顧零說著說著似乎感覺到這些話不合時宜。他觀察著我的神情,清了清嗓子道:「九九姑娘,他這樣威脅你,實在是對不起。」

  「你道什麼歉,和你沒關係。」

  「可……你要怎麼辦呢?」

  「等沈白梧醒過來吧。」我拿著毛巾給沈白梧擦臉,他躺在鵝黃色的被子裡微微皺著眉,臉色蒼白如紙。

  姬玉通常會騙人,倒很少出爾反爾,當時他猜字遊戲輸給了我就乖乖喝藥了。這次他明知道我贏不了他還提出這樣的要求,大約是真的不想給我解藥。

  我可以利用姜散之。他一貫想要親近沈白梧,為了在沈白梧這裡討交情很可能會認下我的身份,一旦我的身份恢復,姬玉也不能耐我何,在道義的層面上他必須要給我解藥。不過這也意味著我的後半輩子要和姜散之和他的復國大業綁在一起了。

  我應該還有別的辦法,如果我真的下定決心要離開姬玉,不去好奇他為什麼反悔。

  我搖搖頭,只覺得頭疼。

  沈白梧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他有些虛弱地從床上坐起來,我便端著剛熬好的藥去餵他喝下。待他喝完藥之後面色稍稍好轉,便沉默地望著爐火出神,火光熠熠映在眼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片刻他長長歎息一聲,叫我坐到他身邊。

  「你想怎麼辦?」他的聲音很虛弱,神情卻是認真的。

  我把我目前的想法告訴沈白梧,沈白梧聽到「姜散之」這三個字便直皺眉頭,說道:「和姜散之糾纏過多,你之後會更麻煩。此人心術不正,我正勸白楓把他趕出趙國。」

  沈白梧說的不錯,我正是因為明白這一點才覺得苦惱。

  他揉了揉額角,嚴肅地說:「九九,我問你你要認真回答我。你想要自由還是想回去姬玉身邊?」

  沈白梧的問題出乎我的意料,即便他已經知道了姬玉下毒以控制我,卻還是問我想不想回去姬玉身邊。

  我怔忡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笑著說:「我想要自由。」

  是的,我想要自由。

  沈白梧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似乎在判斷我這句話的真實性。末了他淺淺一笑,像是下了決心一般,他指指房間裡的櫃子說道:「最下面一層有棋盤和棋盒,你拿過來。」

  我按沈白梧說的找到了棋盤棋盒。它們被整整齊齊地放著,但已經被灰塵覆蓋了薄薄的一層,像是很久沒有使用過了。

  我將它們擦乾淨拿過來,沈白梧接過棋盒在裡面有一下沒一下地抓了幾把,抬眼看向我。

  「跟我下一局棋,九九。」沈白梧一向高傲冷淡,此刻氣場尤其強烈。

  大概是因為姬玉的那個條件,所以沈白梧想親自試試我的棋力如何麼?可我自知棋藝還算不錯,但絕不是姬玉的對手,真想通過這個方法要到解藥實在是很難。

  我見沈白梧態度堅決便沒有說這些話,坐在他對面應邀對弈。

  剛剛下了一會兒我就察覺到不對,沈白梧厲害得可怕。

  我從來沒有感覺到如此的威壓,被步步緊逼毫無還手之力,甚至連大聲喘氣都不能。我的棋子被一點點蠶食,每下一步都覺得離死局更近一分。

  燭火在沈白梧眼中搖曳著,他拿起棋子來便神情高傲專注,每一步落子乾脆俐落。他最初仍是嚴肅地抿著嘴,慢慢就氣定神閑下來,唇角帶笑眼裡燃起光芒。

  我與徐子渙下棋是步步為營,與姬玉下棋是勉力抵抗,與沈白梧下棋卻是——潰不成軍,不一會兒時間便落入他的包圍。

  我輸了,兵敗如山倒,輸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手心已經出汗。

  沈白梧棋藝如此之高,甚至在姬玉之上。

  他平日從不下棋也不曾與人談論過棋,當日徐子渙向姬玉請教,他也只是冷眼旁觀著,彷彿毫無興趣一般。如今這番表現著實出人意料,我看向他,沈白梧倒像是在出神似的,好久才反應過來,淡淡地說:「八年沒有下過棋了,我還以為我早忘了。」

  他低眸收拾棋局,一顆顆把棋盤上的棋子收回棋盒,說道:「你還記得我說過,若想要姬玉服軟便得先贏過他嗎?」

  「你下棋贏了他?」

  「姬玉的棋,是我教他的。」

  黑色的棋子停在沈白梧蒼白的掌心,他望著那棋子慢慢道:「我年少時善於對弈贏遍九州,在燕國我贏了姬玉之後他便向我學棋,就這麼成了朋友。他聰慧過人學得極快,若不是因為……或許他能贏我的。」

  「從燕國回來之後我便封棋不下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沈白梧說,姬玉是他的朋友。

  我並沒有仔細揣測過他們的關係,卻從沈白梧寥寥幾語描繪的過往裡感覺到他們曾經有過的親密,和如今的古怪。

  沈白梧與我下棋時我就能從他身上看到過去的影子。專注強勢,是十年前出類拔萃的趙國世子,沒有一絲沉重和厭世,生氣勃勃驕傲的少年。

  那兩人一個優雅沉穩善棋善政,一個桀驁不馴愛琴愛劍,卻都再也回不來了。他們不該活成現在這的樣子,他們本該明亮順遂眾人仰望本該幸福。

  裴牧,燕王和燕世子他們毀了當世最好的兩個少年。

  他們確實罪有應得。

  沈白梧苦笑一聲,說:「姬玉明知道只有我能贏他,他這般既逼我重新拾起棋局教你下棋,也逼你全力與他對弈,倒像是雙重試探。」

  我聞言不禁覺得好笑。

  他這是做什麼,明明是他要把我送出去的。

  憑什麼他想放棄就放棄,想反悔就反悔,還來試探沈白梧有多在乎我,我有多堅定要離開他呢?

  我從沈白梧的手心拿起那顆黑色的棋子,對他說:「成光君,您可否教我下棋?」

  沈白梧聞言看著我,他目光閃爍了一會兒,再次問道:「你真的想要自由?」

  「是的。」

  「我或許比不上當年那麼厲害了。」

  「還有我呢,您再加上我就夠了。而且您太謙虛了。」

  他瘦削的臉上慢慢地浮起一個笑容,然後點點頭答應了我。

  在和我下這一局棋之前,沈白梧在長久的沉默和出神中應該就已經有了決定。沈白梧已經八年不下棋了,卻願意為了我的解藥破例。

  我不禁問道:「成光君,你為何願意幫我呢?」

  沈白梧似乎對這個問題感到意外,他說道:「當初把你要來,沒料到姬玉會答應。但是到底是把你捲進了這些事裡,我應當為你負責到底。更何況這些日子裡你悉心照顧我,我看在眼裡,銘感五內。」

  他邊說著邊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我,沈白梧氣色雖然不好,但是五官生得是極好的,因為蒼白如雪,反而有種乾淨到底不容侵犯的感覺。

  就如同他住所的名字——雪明。

  這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啊,我有什麼能為他做的麼?

  「成光君,你是不是想要我留下來,留在你身邊?」我問道。

  這段時間我們相處得很好,我能感覺到沈白梧對我若有若無的依賴。有幾次他開口問我——你有沒有想過……卻又不再往下說,我猜他是想要我留下。

  沈白梧愣了愣,手裡的棋子撒落在棋盤上。他似乎被這聲音驚嚇到,沉默片刻低眸道:「你不必在意這些。」

  「成光君不想我留下來麼?」

  沈白梧低低咳嗽了兩聲,面色有些窘迫。

  我看著他的反應便確認了心中所想,笑道:「成光君,若我能得到自由,我願繼續留在你身邊照顧你。不過如果有哪一天我想走,也希望您不要攔我。」

  「你真的願意?」一陣靜默之後,沈白梧低聲問道。

  「非常願意。」

  「那自然……很好。」

  沈白梧有些尷尬地低咳幾聲,說自己餓了,我便笑起來離開房間去廚房拿宵夜來。

  走在路上夜風陣陣,吹來初夏的青草氣息,我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

  我也曾疑惑過,為什麼沈白梧會想要我留下來。當年他自請廢去世子之位,自請退婚,就連僕人也不肯長久留用,孑然一身何等決絕。

  或許這麼多年了,沈白梧也會寂寞。

  他的一生短暫,還是想要能抓住些什麼。比如說某個不睦的朋友,比如說是這個涼薄的我。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8:36:33

 第四十六章 仇道

  沈白梧開始一邊重新鑽研棋譜一邊教我下棋,他的教學方式和姬玉簡直如出一轍,或者說是姬玉的教學方式與他一脈相承,我適應得很快。沈白梧倒是常常覺得驚訝,他說他知道為什麼姬玉喜歡教我下棋了,像我這樣有天賦的進步如此之快的學生,教起來也覺得愉悅。

  每當聽到他的讚揚我便笑笑。說來也奇怪,明明姬玉也經常對我說這樣的話,為什麼沈白梧一說我就信了,姬玉怎麼說我都不信呢?

  近來顧零耐著性子等沈白梧告知他真相,沒事就總跑出去打聽那個冒牌琴師的消息。青矢琴師因為得到姬玉的稱讚,一下子就在陵安出名了,人人都說他是滄海遺珠大器晚成。現在他正炙手可熱,各個貴族世家都邀請他去演奏曲目。

  顧零有一次還跑去一位國公家聽牆角,回來氣得在院裡練了一下午的劍。他說那青矢演奏的大都是姬玉寫的曲子,明明沒有寫曲子的天賦,還四處招搖撞騙自以為真的厲害。

  他在院裡練劍時我就和沈白梧在亭子裡下棋,聽到他義憤填膺地罵完青矢,又不情不願地肯定青矢的琴技確實厲害。

  姬玉的曲子向來指法華麗複雜,極少有琴師能完整彈下來不出錯。而青矢功底深厚琴技高超,居然能彈出姬玉當年的味道。

  「他們都誇青矢的琴技出神入化,有一雙巧手。我去他奶奶的,他們是沒看過真正的出神入化!我哥都說,姬玉那雙手才是真正的靈巧,他的泛音簡直絕了,那才是生來就是要彈琴的手。」

  脫口而出顧漆的名字之後,顧零眼神暗了暗,輕聲道:「顧漆最喜歡姬玉的曲子,所有的都喜歡。」

  我看顧零神傷,便岔開話題道:「這麼說來,這位琴師現在很是春風得意?」

  顧零的怒氣立刻重新回來,他手腕一揚,劍就自他手中飛插入牆壁,牆灰撒落,銀光閃爍。

  「是啊!還自比伯牙師曠,我恨不能把他揍清醒!」

  沈白梧皺著眉搖搖頭,我安撫顧零道:「你放心。按你說的這形勢他很快就要栽了,姬玉絕對比你更知道復仇之道。」

  不知不覺到了半個月的期限,琴師如約向姬玉和南懷君交出了他新寫的燕風曲子,當天南懷君又擺了宴會請許多人來共同品鑒。沈白梧沒有去我自然也沒有去,倒是顧零又不甘心地偷偷翻進南懷君府聽牆角。

  回來的時候顧零心情大好,他笑嘻嘻地跟我和沈白梧說那琴師如何如何信心滿滿得意洋洋地演奏完了曲子,人群如何安靜得甚至有些尷尬,姬玉如何和顏悅色委婉地指出他這首曲子與之前差距太大,請他再改改七天之後再聽。

  「青矢那個臉色啊,哈哈哈哈哈,灰敗得簡直不能看。叫他之前裝清高,全是借姬玉的曲子,還真以為自己厲害了?這下清醒了吧。」顧零簡直是揚眉吐氣。

  沈白梧看著這樣的顧零便笑起來,又轉過臉繼續與我對弈。這些日子他重拾棋局,彷彿回到了從前,眼裡漸漸有了光芒,笑容也比以前多了很多,再無死氣。

  七日之後的品鑒會顧零又去了,他回來說那琴師應該是不眠不休地改曲子,臉色青白黑眼圈重得嚇人,琴曲改了之後比上次流暢一些,但仍然顯得呆板,完全沒有他抄的姬玉的曲子那樣靈動絕妙。眾人便不耐了,甚至有人當場質問他為何幾首曲子功力差別如此之大。

  青矢慌得汗如雨下,還是姬玉替青矢解圍說不能妄下定論,再給他三日時間精心修改。

  這次顧零的表情有些複雜,他說他好像有點明白姬玉在做什麼了。

  之後青矢又經歷了幾次修改,顧零漸漸地都不忍心去聽。說青矢看起來像是耗盡心血油盡燈枯似的,那琴譜上滿是修改的痕跡,用心極了。每次彈完之後青矢都亮著眼睛顫巍巍地看著姬玉,看得出是真心期望得到肯定,當姬玉給出否定的答案時,那眼裡的期望便「噗」得熄滅了。

  滅了幾次之後,那眼神幾乎是要絕望了。

  沈白梧便淡淡地笑了,說道:「我告訴過你,姬玉不需要任何人為他出頭。」

  打一頓算什麼,只是痛而已;當眾戳穿他抄襲算什麼,只是讓他丟了顏面而已;要他的命算什麼,他本來就一無所有。

  姬玉要報復誰都是千百倍以報,要他高高升起再狠狠摔落。

  青矢本身是有才華的,琴技高超指法精湛,便是不認識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他的自負。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沒有創作的天賦卻強行偽裝,還以為自己精湛的演奏可以彌補曲子本身的差距。

  姬玉就是要青矢明白,他永遠比不過他所偷曲子的主人,他就算嘔心瀝血一輩子也比不上。他創作的曲子籍籍無名無人欣賞,根本不是什麼滄海遺珠,只不過是原本就平庸,平庸至極。

  一個自負的人最難接受的就是以為命運終於有了起色的時候猝然發現,他不過是個普通人。

  終生都是。

  青矢開始面臨巨大的質疑,人們懷疑之前的曲子並非他自己所作,人們說他不過是偷了無名天才曲子的騙子。他怎麼也無法再做出新的符合大家期望的曲子,在嘲諷聲中終於不堪重負自殺,據說他自殺前寫了七天七夜的曲子,然後狂笑著全部燒掉。

  又是一個看起來與姬玉完全無關,卻被他一手操縱的悲劇。

  青矢自殺的消息傳來時,顧零無事可幹正在看我和沈白梧下棋,沈白梧跟我說可以去和姬玉下棋試試了。聽到消息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顧零有些猶豫地問沈白梧道:「他算是罪有應得麼?」

  他看起來是想要說服自己些什麼。

  半躺在床上的沈白梧放下手裡的棋譜,眼神平和而淡然:「他是,也不是。」

  讓一個人認錯有千萬種方法,但姬玉總會選擇最慘痛的那種方法。

  如果姬玉一開始就戳穿並點醒青矢,或許青矢不會在這條路上迷失,或許他會以更溫和的方式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和技不如人,也不會有這樣的下場。青矢確實有罪,但是姬玉也確實太狠了。

  顧零的眸光閃爍,似乎是覺得心有餘悸。他沉默了許久才再次開口,問道:「成光君,姬玉他……一直如此嗎?」

  沈白梧不知想到了什麼,他有些嘲諷地勾勾唇角說道:「你知道他是極其愛憎分明的人,愛恨以外其他人都是逢場作戲無關緊要。如今他愛的人死的死,反目的反目,對仇人便愈發殘忍了。」

  顧零歎息一聲。我看著燭火下出神的沈白梧,總覺得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把自己歸在「愛」這個類目下,倒像是更傾向於「仇人」。

  既然沈白梧說我可以試著與姬玉對弈,第二天我便去溫爾苑找姬玉了。正遇上夏菀抱著一個用布包著的長方形盒子走來,她看見我似乎很開心,親切地喊我:「阿止。」

  「菀姐。」

  我應下,問她這盒子裡是什麼。夏菀剛剛揚起的笑容又消失了,她皺起眉靠近我輕聲道:「是公子的琴,先前被偷走的那張琴。」

  青矢自殺了,他的琴也就留了下來,姬玉便順理成章地拿回來。我正這麼想著,夏菀卻把琴盒塞給我讓我抱住,說既然我也是去找姬玉的就幫她把琴拿給姬玉。

  「公子最近有些煩悶,見到你一定很開心,你多待一會兒吧。」夏菀似乎對我的到來倍感欣慰,頓了頓說道:「你走路腳步很慢,碧渃也慢。這幾天只要是聽見碧渃經過房門的聲音公子都會看門口,我覺得公子是在等你來。」

  我抱著琴疑惑地看著她,心想當時姬玉同沈白梧爭執的時候她也在場,怎麼會有這種念頭?

  夏菀卻像是肯定自己的想法似的點點頭,重複一遍。

  「公子一定是在等你,雖然他嘴上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

  「阿止……其實那天我看見你喝醉了公子抱你回來,你知道他平時最討厭喝醉的人,但是那天他沒有一點兒不高興。第二天早上你不見了,公子其實有些生氣,所以後來才……阿止,你能不能回來公子身邊呢?」

  我沉默了片刻,只是笑笑沒有說什麼。我便抱著琴去往姬玉的房間。果然我剛走到門口就見他抬起頭來,一雙淺棕色的眼睛看著我,眨了兩下然後微微一笑。

  「你來了,阿止。」

  語氣彷彿他是真的一直在等我。

  我向他行禮然後把琴盒遞給他,他沒有打開琴盒只是隨便把它放在桌上,好像對那失而復得的琴完全不在意一般。

  顧零曾跟我說這是姬玉親手做的琴,姬玉很珍愛它。

  「公子不看看嗎?」我問道。

  姬玉撐著下頜輕輕一笑,說道:「看什麼,想來它也不希望看到我,畢竟當時我想把它和燕王宮一起燒了。沒想到青矢搶救出了這把琴和那些琴譜,大概是以為主人已死便占為己有。」

  原來這張琴的琴尾那些燒焦的痕跡是他親手燒的,他真下得去手。

  「我已經放棄了,它卻還是回來了。」姬玉笑著說道,眸色深深看不出來在想什麼。

  「那不是很好,大部分決定放棄的都永遠不會回來了。」我淡淡說完這句話,姬玉便抬眼看著我,笑意慢慢沉下來晦暗不明。

  我回歸主題道:「我是來找你下棋的,公子應該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

  姬玉似乎並不急著討論這個話題,他鳳目上挑,淡淡地說:「我聽說沈白梧親自教你下棋,你答應之後會留在他身邊一直照顧他?」

  「是的。」

  「這是交換條件?」

  「不,是我自願。」

  姬玉微微睜大了眼睛,然後又眯起來,似笑非笑地摩挲著手指:「你不願意回我身邊來,卻願意去照顧他?你就這麼喜歡他,或者是憐憫他?他對你來說是什麼,又一個姜期期麼?」

  我皺皺眉迎著他挑釁的目光,說道:「成光君和你不一樣,我和他之間的事情與你無關。」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8:36:48

 第四十七章 交鋒

  姬玉聞言不知為何笑起來,笑得越來越大聲,然後目光一凝。

  他突然伸手拉住我的手腕,狠狠扯過來,我猝不及防順著他的力道一歪,後背著地。

  「哐當!」

  桌子上的東西紛紛掉落一地,連帶著香爐也滾落了,房間裡彌漫著香塵,柏木香氣濃郁得嗆人。琴盒落在我旁邊被撞開一條縫,從那條縫裡我看見琴身上朱砂刻就的「醉生」字樣。

  醉生。

  醉生,夢死,醉生夢死,他的琴與劍。

  多麼輕狂。

  紫色衣袖的胳膊撐在我和琴盒之間的地面上,我抬眼望去便隔著濃郁的香塵撞入姬玉笑意危險的眼睛裡,我瞬間想起在婚宴上初見他時的感覺,他像是迷霧中的燈火。

  他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腕,一隻手撐在我的頭側將我禁錮在地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他笑眯眯地說:「你再說啊,說與我無關,說我無權過問,說我險惡卑鄙?」

  「我……」

  我剛剛要開口他就俯下身來,吻了我。

  我愣愣地看著盡在咫尺的他的眼睛,花雕酒一般的琥珀色,光芒晃了兩圈便消失,他閉上了眼睛。

  溫熱的潮濕的,他的嘴唇。濃郁的辛烈的,他的氣息。纏綿地蔓延進我的四肢百骸,他纏著我的舌尖,這種纖細的癢我最耐受不得,只能抓緊了他的袖子。他把我的手扯下來,將自己的手指一寸寸嵌進去,十指相扣。

  直到他慢慢放開我抬起身來,我都茫然至極,沒有能夠做出任何反應。

  「你為什麼不躲?」

  他瑩瑩的目光直直地看著我,彷彿要撥雲見日直抵心房。

  我才如夢初醒般掙脫與他相扣的手,強自鎮定道:「你又……為何要……親我?」

  問完這句話便覺得他這般百花叢中過的人,親吻應該是一時興起便可為之,方才只是想堵我的嘴罷了。

  我正這麼想著,卻見姬玉無奈地笑了,他俯下身來在我的耳邊輕聲說:「我不知道。所以這個答案由你來給吧。」

  「你要怎麼樣,才肯輸給我?」

  他的氣息在我耳邊吹拂,溫熱酥癢,我怔怔半晌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我總是輸給你的。」

  「我指的不僅僅是棋局。」他低低地說。

  我指的也不僅僅是棋局。

  我總是輸給你的,我從沒贏過你。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所以為的這個淡然的無情的涼薄的,在這個世上誰都不指望的這個我,其實最害怕你了。

  我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把姬玉推開。我坐起身來,姬玉也直起身來放開我的手,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把落在地上的琴盒合好再放回姬玉的桌子上,然後望向姬玉。

  煙塵嫋嫋中他的頭髮只是用髮帶束了一半,剩餘的披落在肩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香灰,彷彿睫毛上也沾了一點,就像穿過了一場細雪走到我面前。即便如此也沒有顯得狼狽,還是很朦朧的好看。

  漩渦般引人淪陷的好看。

  我看著這個人半晌,總算是找回了我的理智,我輕笑著說道:「您似乎待我不同,但是您也曾經這麼喜歡這張琴,最後還不是要親手燒了它。姬玉公子,不是每個人都等著你垂憐愛意的。」

  人們覺得因為那是姬玉,受萬人仰慕的光鮮亮麗的姬玉,所以他對我的一點不同我就該受寵若驚,應該死心塌地地回到他身邊,就像夏菀一樣。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這份喜歡是我最珍貴的東西,我不希望它被利用被消磨。

  就像我的母親一樣,我也想要好好生活,我討厭受傷,所以我要離開這個漩渦。

  姬玉微微眯起眼睛看著我,彷彿是覺得好笑,又彷彿是覺得悲哀。他在煙霧中咳嗽了兩聲,淡淡說:「剛剛親吻你的時候,你的脈搏跳得太快了。九九,你分明是喜歡我的。」

  我只覺得喉頭一緊,手握成拳頭,面上卻不動聲色。

  姬玉漫不經心地笑起來:「你光顧著說我,自己還不是一樣?喜歡又如何,那對你來算什麼大事?你隨時可以乾脆俐落地放棄。」

  我低眸沉默了。煙霧在陽光下泛著金色光芒,慢慢地塵埃落定,彷彿世間萬物靜默,只有我們兩人的呼吸聲。

  「所以……」我緩緩地開口,說道:「我們是同一種人,我們太相似了。姬玉,我們冷漠又渾身帶刺,沒法彼此信任。我們之間實在是很脆弱的一種相互吸引,以至於微不足道無需執著。」

  「微不足道?無需執著?」他嗤笑一聲。

  「我該走了公子,今天就不請教了,改日再來。」

  這是我第一次躲避姬玉的目光,我起身向他行禮,便匆匆退出。走出門轉身向走廊的時候,姬玉突然出聲。

  「我們是不同的,姜酒卿,我們來日方長。」

  我望向屋子裡的姬玉,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偏執而高傲,隱隱約約的有一絲藏得很深的悲哀。

  我像是被刺傷一般收回目光,匆匆地一頭紮進走廊的陽光裡。溫爾苑青翠的竹子隨風搖曳,我走過它們投下的斑斕光影,彷彿有誰在追趕我般走著。陽光穿過幾乎透明的空氣,明媚得過於刺眼了。

  路上好像有不少人跟我打招呼,我也一律微笑應了,可是她們是誰我一個都沒記住。直到走到雪明閣前的時候,我突然停下腳步,靠著牆壁深深地呼吸。

  我還是見不得姬玉難過,無論是真假我都好像要喘不上氣來似的。

  幸好驕傲如他一向意氣風發,除了噩夢無意識的時候從不見他脆弱。

  最好他一輩子都春風得意,最好他的驕傲永不被折損。他盛氣淩人也好,心狠手辣也好,逢場作戲也好,可是他千萬不要傷心難過。

  這是我最喜歡的人,我希望他一生順遂永不墜落。

  然後希望他放過我。

  我抬眼看著日光,夏天空氣都是熱的,翻湧著泥土和樹葉的清冽香氣,我的心緒終於一點點沉靜下來。

  「你沒事吧?」耳邊傳來溫柔的熟悉的聲音,我轉眼看去,沈白梧不知何時站在了門邊。他看了我半晌,慢慢走過來替我撣掉身上的香灰,問道:「你這是怎麼了?總不至於輸了還和姬玉打一架?」

  沈白梧都會開玩笑了,我看上去得有多狼狽。

  我便勉力地笑起來把他扶進房間,淡淡地說道:「今天姬玉公子那裡有點忙,我沒有下成棋,改天再去吧。」

  沈白梧看了我一會兒,也沒有追問我,只是說好,然後又扶著旁邊的牆開始咳嗽了。

  最近這段時間他咳嗽的症狀好像越來越嚴重,總是胸腔中發出震耳欲聾經久不息的咳嗽聲。他掏出手絹捂住嘴,待咳嗽平息之後便收起手絹。

  一抹紅色一閃而過,我心中大驚拉住他的手。

  「把你的手絹給我看。」

  他眼神似乎有些閃避,一邊收一邊說道:「不必看了。」

  「你有事瞞我,我早晚會知道的。」我稍微提高了聲音。沈白梧默了默,有些無奈地展開手掌,掌心手絹上的鮮血觸目驚心。

  大夫說他如今身體脆弱,若再出現咳血之症只怕是危在旦夕。我連忙把沈白梧扶進屋裡坐下,再去喊大夫過來。沈白梧抓住我的手,平靜說道:「大夫早就知道了,我沒讓他告訴你。」

  我的手慢慢捏緊成拳,我問他:「你這樣多久了?」

  「有幾天了。」

  「你當初……為什麼不下棋了?」

  沈白梧沉默了一會兒,鬆開我的手微微一笑,笑得很淺:「因為大夫說下棋需要太多思慮消耗心神,我的身體承受不住。」

  我只當他封棋便如他自請廢位退婚一樣,是他與過去自己的了斷,原來卻是這樣。之前大夫囑咐過千萬不能再讓沈白梧消耗心神的,我疏忽了,我本該想到的。

  「你……你何必如此?以後不要再看棋譜了,也別再教我了。」我說著就想把擺在桌上的棋盤和棋盒收回去,沈白梧卻阻止了我,他仰著頭一雙乾淨的眼睛望著我,笑意無奈:「這件事和你有關,但是關係也不大。九九,我喜歡下棋。」

  我收拾棋盤的手就停了下來。

  「我生病之後所有喜歡的事情都變得有害,只要我想繼續活著就不能再做,不能下棋,不能籌謀,不能騎馬……現在重新下棋我感覺很好,能遇見你也很好。所以我想通了一些事情。」沈白梧輕聲說著,他低聲咳了兩聲,繼續說:「就像你先前所言,我死後可能會化為毛蟲、烏龜,那是我不能選擇的,唯有活著我才是我自己是沈白梧。」

  「可是作為人活一世,我還有高官厚祿衣食無憂,就更應該做想做之事,以『沈白梧』活著以『沈白梧』死去。這樣等下輩子變成昆蟲畜牲的時候,才不會後悔。」

  門開著,陽光肆無忌憚地落在他的身上,塵埃也在陽光下熠熠閃光。這是夏日,萬物都喧鬧著拼命生長的夏日,空氣裡都有蓬勃的生命氣息。而我面前的沈白梧,他一身潔白從臉色到衣衫,到他看著我的眼神,就像是雪做的人。

  彷彿真的要在這樣明媚的陽光裡融化消失。

  我沒想到我本是勸生的話,卻讓他不畏死。

  「你已經做了決定,是麼?」我問道。

  沈白梧點點頭,他笑起來輕聲說:「這樣你也不必守著我,你我都能自由。九九,我覺得這樣便是最好的結局。」

  我嘴唇動了動,在這一瞬間我想到了很多勸阻的安慰的話,我一向看不得這樣的人,可是我說不出來。生命是他的病痛也是他的,他已經掙扎了許多年,沉寂了許多年。

  或許真是如姬玉所說,沈白梧對我來說就像另一個姜期期。我不確定他們想要的東西對不對,我只有盡力去幫他們完成心願。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8:37:01

 第四十八章 真相

  沈白梧開始做所有一切他原本喜歡的,被大夫禁止的事情。

  沈白梧年少時便想策劃賦稅改革,曾經給當時的趙王遞上過草案被大加稱讚,後來他病重不可勞心勞力,便心灰意冷不再想這件事。如今他開始頻繁地派人拜訪趙王宮庫,大量閱讀這些年趙國各地的賦稅軍政奏章記錄,以及其他各國近年的動向信息。原本每天近六個時辰的昏睡時間縮短到三個時辰,他也像姬玉一般開始挑燈夜讀了。

  百忙之中他還不顧我再三勸阻,擠出時間同我下棋。

  沈白梧眼裡的光芒越來越旺盛,但是身體便如摧枯拉朽般差下去,咳血甚至於吐血,睡眠減少也是因為被胸痛折磨以至於無法入睡。

  我除了儘量讓他舒服一點之外別無他法,只能看著他一點一點一步一步,朝著死亡走去。

  對於沈白梧的情況姬玉是很清楚的,可是姬玉什麼都沒有做也沒有來看望沈白梧。姬玉手上有太多珍貴的情報信息,但是沈白梧也並沒有去找姬玉索要。

  他們仍然是我迄今為止見過最怪異的友人。

  我第二次去找姬玉下棋的時候便要顧零陪同,雖說顧零對棋只是一知半解,但是有顧零在場想來姬玉便不會有什麼突然的舉動。顧零以為自己沒有在姬玉面前暴露,知道要面對姬玉的時候還怪緊張的。

  姬玉看到顧零的時候挑了挑眉毛,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刻就轉向我,輕輕嗤笑了一聲。之後他便換上那副似笑非笑的招牌表情,和顏悅色地請顧零坐在一邊,擺好棋盤並且把先手讓給我。

  一切都從容流暢,彷彿前幾天發怒親吻我的那個姬玉是假的。

  在下棋之時,他淡淡地說了一句:「阿止,你覺得你會贏我麼?」

  「總要盡力一試。」

  姬玉落下一子頭也不抬地問道:「那丁生呢,你覺得誰會贏?」

  顧零正坐在我們之間皺眉看著棋盤,聽到自己的名字愣了愣看看他再看看我,如坐針氈地捏緊了手道:「這個……要不……公子你讓一讓九九姑娘吧?」

  此言一出我和姬玉都無語以對,姬玉挑眉看了我一眼,意義不明地一笑:「看來現在誰都可以叫你九九了,姜酒卿。」

  我還沒有回答,顧零便開口了。他似乎沒發現他說的話有什麼不對,反而有種講都講了不吐完不快的架勢,正襟危坐道:「公子,在棋藝上您是九州有名的絕頂高手,而九九姑娘學棋才半年,這對決的結果事關九九姑娘的性命,您何必為難她一個小姑娘?」

  顧零話音剛落,我覺得屋內的空氣都有片刻凝滯,唯有香爐裡的嫋嫋白煙慢慢燒著彌漫在我們之間。

  姬玉輕輕笑了一聲,他以手腕撐著下頜,食指和無名指之間夾著棋子漫不經心地晃悠,也不去看說話的人只是看著我。

  「可是她看重的只有性命,除了性命之外,沒什麼能讓她為難了。」

  「所以您為何非得要為難九九姑娘呢?她又沒有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顧零似乎仍然自我感覺良好,我掃了顧零一眼,顧零不明就裡地撓撓頭。

  姬玉終於看向顧零,那樣高深莫測的眼神之下顧零馬上就收斂了,再次把注意力放在棋盤上不再說話。姬玉滿意地收回目光,對我說:「該你了。」

  沈白梧跟我仔細講過姬玉下棋的思路和習慣,我按照他所說步步為營,待我吃下姬玉大片棋子之後,姬玉也終於認真起來,不像平時那樣時不時讓我幾步。黑白色的棋子此消彼長,此長彼消盤踞在棋盤之上,緊緊咬著對方驚險萬分。

  最後我們和棋,長生劫。

  剛開始學棋的時候也有那麼一次,他指導我與他對弈結果下成了長生劫。

  長生劫,長生不息,無限的同形局面循環反復。

  真像我和他。

  姬玉沉默著看著棋局半晌,意義不明地一笑,慢慢說道:「你是真的很想贏啊,進步很大。只是一想到你從他那裡學方法來贏我,就覺得很糟糕。」

  他又來了。

  溫柔的不知真假的甜言蜜語,不知真假的傷心神色。

  我只是笑笑不說話。

  這次我沒能贏他,但是姬玉沒有限定我與他對弈的次數,所以我還有許多機會。我與顧零起身拜別,姬玉也沒有再說什麼,甚至彬彬有禮地把我們送到了門口,彬彬有禮地說期待我下次能贏他。

  我和顧零轉身離去,走在溫爾苑綠竹掩映的走廊上,顧零後知後覺地說:「我怎麼覺得你們倆之間的氣氛很奇怪?」

  我微笑著看顧零一眼。

  他曾說姬玉少年時嫌棄他太笨,我對姬玉的看法深以為然。

  我們剛剛回到雪明閣就聽說沈白梧暈倒了。我立刻跑去他的房間,管家大夫和僕人們都在房間裡。大夫已經診過脈正在開藥,止不住地歎氣。我不在的時候沈白梧便會暫時讓一個叫碧璽的侍女照顧她,此時她正站在沈白梧病床邊抹淚,見了我就奔來握住我的手哭道:「姐姐,他們說……殿下……」

  「殿下活不過一個月了。」她說完這句話就放聲哭泣起來,斷斷續續地說:「殿下不許我們告訴陛下和公主。」

  管家神色凝重,我安撫了碧璽走到管家身邊,管家歎息著說道:「陛下早晚要知道的。」

  「是我沒有照顧好殿下。」我低聲說道。

  管家搖搖頭,他五十歲上的年紀了還成天忙碌著,平時總是板著一張臉不苟言笑,沈白梧不怎麼管事,他便把府邸田莊都打理得好好的。我聽說他一直待在沈白梧身邊看著他長大,滿含父輩的愛憐之情。

  「或許這就是命吧,殿下他受了太多折磨。這麼多年裡,就數這段時間最開心。」他的眼裡有點濕意,吸了一口氣慢慢道:「最近這段時間我常想起來少年時的殿下……」

  後面的話他就沒能說下去,擦了擦眼睛去送大夫離開。

  碧璽和我照顧著沈白梧,他一夜沉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慢慢醒過來,原本就瘦,這段時間勞累得越發憔悴,以至於形銷骨立。

  沈白梧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半晌,我坐到他床邊問他怎麼樣了。他緩緩眨了眨眼睛,轉過頭來看著我,黑色的長髮襯著他蒼白的臉愈發蒼白,如同花園裡的白牆黑瓦。沈白梧用低啞的聲音說道:「改革案……」

  我把耳朵湊過去才勉強聽清他的下半句話——「……還剩一半。」

  「你能寫完的。」我用毛巾給他擦拭著手說道。

  他很淺很淺地笑了一下,對我說:「下午你把顧零叫來吧,趁我還有力氣。」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應下。沈白梧休息了一上午喝了點稀粥,說話的聲音漸漸變得有力了一些,下午我去把顧零喊過來。沈白梧屏退了所有人只剩我們三個人在房間內,並要所有人不得來打擾。

  沈白梧坐在床上,我給他墊上軟軟的枕頭讓他靠得舒服一點。他讓我們搬了凳子坐在他的床邊,說這個故事很長要我們必須從頭到尾聽完,而且出了這個門就誰也不能告訴。我與顧零便都發誓承諾了。

  顧零看著沈白梧虛弱的樣子面露不忍之色,寬慰道:「成光君,您現在身體這麼虛弱要不先歇兩天,等好點再說?」

  他並不知道沈白梧時日無多了。

  沈白梧搖搖頭,他突然笑起來說:「你現在擔心我,只怕一會兒你恨不能殺了我。」

  顧零一頭霧水地看著沈白梧,再看向我,我也不明就裡。

  沈白梧低頭思索了一會兒,故事的開始便從燕國中秋宴會上被投毒的糕點開始講起。

  他和姬玉中毒之後被裴牧封閉起來進行治療,治療的過程是漫長的痛苦。每天喝藥行針,時而嘔吐頭痛,時而麻痹無覺,時而痙攣窒息,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安好的,就像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噩夢。

  「大概半年左右的時間,姬玉察覺到不對,他告訴我裴牧並不是在給我們解毒而是拿我們試毒,要給燕世子試出解藥。」沈白梧話音剛落顧零就驚訝地睜大眼睛,雙手握拳。

  我安撫地拍拍顧零的肩膀。

  這個故事到這裡和我知道的並無二致。

  「所以我們策劃逃跑,我們偷偷倒了裴牧給我們的藥,暗自觀察地形規劃路線。在那一年的春節,舉國歡慶之時出逃。一切都很順利,我們躲過了所有巡邏兵逃到了宮牆邊,姬玉先把我送到牆上,正在我準備伸手拉他上來的時候,追兵追到了。」

  沈白梧低低咳了兩聲,他停頓了片刻,閉上眼睛有點顫抖地說:「我沒有拉他上來,我丟下他自己逃走,而姬玉被抓了回去。」

  我和顧零都愣住了,顧零的眼裡騰的燃燒起火焰,猝然躍起扯住沈白梧的衣襟,搖著他說道:「你怎麼能……你怎麼能……」

  「你冷靜!顧零!成光君他是病人!」我拉著顧零的胳膊。

  沈白梧面無懼色地對著顧零義憤填膺的臉龐,嘲諷地一笑:「是啊,這麼多年了,我也一直在想,我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

  「或許是被試毒實在生不如死,我看到追兵的一瞬間就想起來所有的痛苦,便只有逃跑的念頭。可無論找什麼藉口,做了便是做了,我背叛了姬玉,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那人間煉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8:37:14

 第四十九章 了結

  顧零揚起手,顫抖著嘴唇忍了又忍,終於鬆手放了沈白梧的衣襟。沈白梧跌坐回床上大聲咳嗽起來,我給他拍著後背而他一邊咳嗽一邊笑。

  「我逃走之後偷偷回到趙國,一年半後再次返回燕國的時候姬玉和燕世子已經被治癒,而裴牧卻不知所蹤。他失蹤了便沒人能解我身上絕息的餘毒,再加上他在我身上試過的那些毒,我才一直孱弱至今。」他抬起眼來看著顧零,眼神說不出是悲哀還是決絕。

  「這應當是我的報應。」

  我其實懷疑過沈白梧和姬玉之間古怪的關係是不是因為沈白梧做了什麼引起的,因為他並不怨恨姬玉,而且他覺得自己是姬玉的「仇人」。

  可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清高的、正直的沈白梧被離經叛道的姬玉所救,卻在最後關頭對姬玉棄置不顧。之後他心灰意冷自我封閉,不僅僅是因為身體一落千丈,更是因為自我懷疑信念崩塌。

  怪不得他可以用自己的命護著姬玉,卻不想面對姬玉。

  這大約是沈白梧一輩子的污點和心結。

  顧零在房間裡走了幾圈才能按捺住怒氣,回到床邊痛心疾首地說:「那你至少要通知天子,讓天子去救姬玉啊!」

  「你覺得我沒有通知麼?」沈白梧忍著咳嗽聲抬眼看著顧零,淺淺一笑:「我一回到趙國就通知周天子了,可是一年半的時間裡天子完全沒有找燕國興師問罪,也不曾暗中援救姬玉,就任由姬玉在那個人間地獄裡自生自滅。不然你以為姬玉為什麼會這麼恨天子?」

  顧零被沈白梧這一席話說得愣住了,他搖著頭說:「這不可能……你不要污蔑天子!雖然他們以前關係不好……但天子從來都不跟姬玉計較的!天子這樣善良明理的……」

  「咳咳,善良明理?顧零啊,你真是蠢得不輕。你知道當年明明天子親自教養姬玉,姬玉為什麼突然和天子鬧翻嗎?因為他懷疑天子想要廢了姬禮改立他為太子,因為天子覺得姬玉和自己更像,更能成大事。」

  沈白梧說姬玉告訴他,那段時間姬禮負責籌辦的事情總是出現大大小小的問題,天子仍然和顏悅色地安撫,但是朝野上的不滿之聲甚囂塵上,質疑姬禮身為太子的能力。後來姬玉發現那些問題其實是天子暗中製造的,回想起天子總是教授自己帝王之術,便猜到了大概。

  姬玉與姬禮兄弟情深關係很好,便極其厭惡天子這種險惡用心。自此之後與天子決裂,放浪形骸離經叛道再也不理政事。

  「這些事情他應該多多少少跟你們提過吧,不過天子先人一步地在你們心中種下了姬玉疑神疑鬼叛逆囂張的形象,你們素日裡就非常信任和敬仰天子,根本不相信姬玉的話。」沈白梧嘲諷地笑笑。

  顧零已經聽呆了。

  「天子為什麼不救姬玉?因為那時候蔡國的世子無子而亡,年邁的蔡王膝下已無男丁,唯一的女兒正是天子的蔡夫人。蔡王暗中與天子約定,將來若他的外孫繼承天子之位,待他故去後便把蔡國獻給天子。天子於是想要廢了姬禮和王后改立蔡夫人及其子,故而把姬樂遠嫁燕國讓她死在燕王手裡,又不救在燕國被試毒的姬玉。啊,你還不知道姬樂是怎麼死的吧,她是被燕王毆打至小產而死。」

  顧零聞言如遭雷劈呆立當場,繼而後退著喃喃道這不可能,轉身就想推門而出找姬玉,我把他拉回來讓他繼續聽下去。沈白梧的眼神深沉地嚇人,直直地看著顧零,倒把他給鎮住了。

  沈白梧繼續說道:「姬樂殿下已經是燕王的第三個王后了,當時燕王宮內夫人時有病死十分蹊蹺,我到了燕國才發現是燕王酗酒酒後暴虐常打死人。這事瞞得過別人,能瞞得過天子的眼睛嗎?他明知如此,為了借助燕國的國勢還是把姬樂嫁過去,而且他也料到姬玉會為了保護姬樂跟去。可謂是一石二鳥。」

  顧零滿眼的混亂,低聲說:「這都是……都是你的猜測。」

  「當我回到燕國的時候,姬玉病癒並且得到燕世子信任,位居要職。這時候天子派使者來找姬玉,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麼。但是三年間姬玉在燕國大家族間挑起紛爭,在王宮內下毒製造瘟疫的假像,屠戮了整個燕國王族,親手殺了燕王和燕世子,最後還放火燒了燕王宮。當然在世人的眼裡這些都是意外,和姬玉毫無關係。」

  「最後的燕國內亂裡,各國聯軍打進燕都紛爭不下,天子出面調停並且得到了燕國三分之一的土地,周國勢大好一度重振威信。我有道理相信,這是姬玉和天子的交易,他幫天子得到這些好處,而天子則要給出另一些東西。」

  沈白梧說到這裡靠在枕頭上,微微眯起眼睛,好像在回憶什麼很久遠的場景。

  他說姬玉放火燒宮的那天,他找了很久才找到姬玉。姬玉看起來像剛剛從火裡逃出來般站在熊熊燃燒的宮殿之外,周圍救火的人潮洶湧,姬玉卻只是出神地看著宮殿。看見他來了,已經很久沒有和他說過話的姬玉突然說——我該怎麼和我哥、我母親,顧漆和顧零交代?

  ——他們會不會跟我離開呢。

  姬玉就像是自言自語般說著,然後突然放鬆地笑起來,他說一切都結束了。

  那時候的姬玉還不知道,這一切僅僅是開始。

  「我猜他要的條件,是要天子放你們自由。那時候姬禮因為意圖謀反已經被囚禁,他要天子放了姬禮,他母后,你和顧漆。他想帶你們離開,那時候他似乎就有了現在財產的雛形,能夠負擔得起帶你們離開的代價。」沈白梧的聲音頓了頓,然後他苦笑著說:「之後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姬玉回到洛邑,等著他的是他兄長被顧漆殺死,他母后自盡身亡的消息。

  「或許你要說這些都是猜測。但結局便是,天子改立蔡夫人為王后,立其子姬央為太子。而姬玉逃離洛邑之後,便勸說蔡國參與對齊國的討伐,在他們四國滅亡齊國之後,又幫助宋國滅了蔡國。」

  高高捧起,狠狠摔下。

  剛剛戰勝齊國的蔡國國富力強得到大片土地,若以後被周天子收歸己有,天子便可一躍成為九州之主,重塑當年周王室號令群雄的局面。天子為此不擇手段足見執念深沉,可最終卻是宋國成為一方霸主。

  這次天子又想扶持吳國與宋國爭霸,再次被姬玉破壞。

  姬玉便要他看到希望,再狠狠踩滅。

  顧零呆呆地看著沈白梧,像是不能思考的空殼,從姬玉初到燕國至今十一年的故事如洪流一般衝垮了他。日光漸漸暗下去,屋內光線昏沉,他便僵立於一片混沌的昏暗,如同要被折疊進晨昏界限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眼睛紅了起來泛起淚光,罵道:「他媽的……他怎麼能瞞我十一年!」

  話音未落他便拔劍而起,轉身一腳踹開門,朝著溫爾苑的方向過去了。我望向沈白梧,沈白梧低聲說:「你去跟著他!」

  我便立刻把碧璽叫過來照顧沈白梧,然後提起裙子朝著溫爾苑的方向奔過去。路上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我都無暇道歉,隱約聽見——怎麼回事都往溫爾苑跑?

  當我趕到溫爾苑的門口時,正看見顧零和姬玉站在院中,顧零不知道什麼時候摘了面具拿著劍直直地指著姬玉。姑娘們似乎是聞訊都跑來了,墨瀟和南素飛身來到顧零的身邊抽出劍來抵著他,墨瀟喝道:「還不放下劍!」

  顧零卻完全不管墨瀟,上前一步指著姬玉道:「你拔劍!你把劍拔出,我們像個爺們兒似的,我們像從前似的打一架!」

  姬玉微微揚起下巴,背著手神色莫測地看著顧零。也不知他們僵持了多久,姬玉突然笑起來,他擺擺手:「墨瀟,南素,你們放開他過來。」

  墨瀟和南素有些顧慮地放下劍,警惕地盯著顧零一步步退到姬玉身邊。姬玉向墨瀟伸出手道:「墨瀟,借你的劍一用。」

  「你的劍呢!你的夢死呢!」顧零紅著眼睛喊道。

  「折了,我現在不佩劍。」姬玉拿著墨瀟的劍在手裡顛了顛,也舉起來指著顧零,偏過頭微微一笑:「來吧。」

  顧零咬咬牙一個箭步衝上去,姬玉靈巧地閃開。幾招之內全是顧零進攻姬玉避讓,顧零氣道:「你為什麼不出手!你……」

  他話音剛落姬玉終於閃避不及舉劍格擋,清脆的一生「叮」響,兩劍相撞彷彿帶著火星一般。但是下一秒姬玉的劍便脫手掉落在地,顧零來不及收劍,刀刃便狠狠砍在姬玉肩膀上,鮮血沿著肩膀滲出來。

  顧零愣了愣,說道:「你做什麼?你把劍拿起來,你不要讓我!」

  姬玉大聲笑起來,笑得肩膀都顫抖著,身上的玉佩跟著叮咚作響。他舉起那隻握劍的右手說:「拿多少次也是一樣的結果。」

  那隻骨節分明的細瘦的手正顫抖著,如秋日垂死的蟬翼。

  顧零像是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麼,顫著嘴唇問道:「你的手……你的手怎麼了?」

  「就像你看到的這樣,廢了,拿不了劍了。」

  姬玉站在一片幽靜樹影裡,語氣彷彿說個笑話一般輕描淡寫。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9-30 08:37:28

 第五十章 決絕

  顧零不知所措。

  「怎麼會這樣的……」

  「沈白梧沒告訴你?我中了毒,生了一場大病,病好之後就留下了病根。」

  「那你……那你還能彈琴嗎?」

  姬玉微微一笑,把自己顫抖的手背在了身後:「『正常』的曲子勉強可以,我自己的曲子就完全不行了。」

  他的笑容如同面具般完美。

  我想起那天在暮雲彈琴他說他不彈了,他從不佩劍而用匕首,那些並非他不願而是他不能。

  所以他才燒了他最心愛的琴和曲譜,折了他的劍重鑄了匕首。

  顧零說,姬玉的手專為彈琴而生,是全天下最靈巧的手。從天才變成殘廢,姬玉這麼驕傲的人該有多痛苦?他的痛苦遠在青矢之上吧。

  姬玉微微抬起下巴,示意顧零放下手裡的劍,輕鬆地笑道:「怎麼還是一激動就要打架,以為還像小時候那樣打一架就能重歸於好?你都多大了了?」

  顧零扔了劍再也控制不住情緒,蹲在地上淚流滿面像個孩子:「你為什麼!姬玉你為什麼……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為什麼不告訴我,這是十一年啊,整整十一年!」

  姬玉的笑意漸漸淡下去,眸色深沉。他往前走了兩步站在顧零面前,蹲下來看著顧零的眼睛,冷聲說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顧零,你特地跑到沈白梧這裡來,一門心思地想挖出我在燕國的過往,現在你知道了,你滿意了?你為什麼想要知道這些事情?你就是想要找到一些理由來為我開脫,以此原諒我殺你哥的事情對吧?」

  「你他媽……」顧零一把攥住姬玉的衣襟,眼睛通紅。

  姬玉就任顧零抓住自己的衣襟,神色淡漠道:「沒必要,顧零,真的沒必要,你沒必要原諒我。你想報復我就憑本事來,我遭遇的那些破事和你,和你哥有什麼關係?」

  「你知道了這些事情之後,就會幡然悔悟對我父親恨之入骨,站在我這邊對他同仇敵愾嗎?你做不到,你發過誓終生忠誠以命報他的恩情不是嗎?即使到現在等你冷靜下來也不會覺得他錯,他是為了興複周王室,這麼光輝的願望就算手段極端了又怎麼樣?犧牲我,我哥哥,我姐姐,我母親又怎麼樣?這是大義滅親啊。」

  「過不了多久你又會想勸著我們相互理解重歸於好,我呸,顧零你別噁心我了。」

  「他不是什麼好人,我也不是什麼好人。我要是你我就翻臉走人,從此遠離姬家的所有人,就看我們狗咬狗吧。」

  姬玉流暢地吐出嘲諷之語,顧零抓住他衣襟的手就漸漸鬆開來,他迷茫又痛苦地看著姬玉,像是有滿肚子的話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我躲在門邊遠遠地看這這一幕,只覺得明明受難的是姬玉,可他比顧零遊刃有餘多了,至少看上去是這樣。

  這世上似乎沒什麼能打敗姬玉。

  他什麼都失去了,所愛的一切都沒有了,可他還是活得高高在上讓眾人仰望豔羨。他從不會像沈白梧這般孱弱自棄,所有蝕骨銘心的痛苦都埋葬得毫無痕跡,上一秒殺死了自己下一秒就能轉過身去談笑風生。

  這個人就算歷盡千劫百難被燃燒化為灰燼,也會有不死的倔強和驕傲,從灰燼裡站起來豔烈地嘲笑世人。

  姬玉冷靜地整理了自己被扯皺的衣襟,平淡道:「該說的都說完了,你走吧。希望下次見到你的時候,是你下定決心來殺我。」

  言罷姬玉便轉身準備離去,顧零卻抓住了他的衣袖,顫聲道:「阿夭。」

  有什麼很快地從姬玉的眼裡劃過去了,他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轉身看向顧零的時候就換上似笑非笑的假面。

  庭院裡屋簷下的鈴鐺叮噹作響,如同不知人間疾苦的稚子笑聲。姬玉笑得很好看,後背挺得很直以至於緊繃,紫色的髮帶在黃昏模糊不清的光線裡乘風飛舞著。他那麼溫和又不可置疑地,說出最決絕的結語。

  「阿夭早就死了。顧零,他棄了你,你也棄了他吧。」

  然後他慢慢地把衣袖扯出來走回房間關上房門,其餘的姑娘們也跟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只剩顧零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庭院中。

  夜幕降臨,紅色燈籠發出溫暖柔和的光線,籠罩著這個已經僵住的人。我走過去對他說:「顧零,走吧。」

  顧零沒有反應,我便拉住他往外走,他也任由我拉著他完全不反抗。這一路他一直非常安靜,直到我們快到雪明閣的時候,顧零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似的不肯往前走了,他慢慢地蹲在地上抱著頭,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我蹲下來安撫他,顧零斷斷續續地哭道:「為什麼……為什麼……」

  「我……我應該跟他們一起去燕國的……姬樂和姬玉發生那些事情的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該多絕望啊……」

  「我明明發過誓,我要畢生保護他們的……我怎麼能……十一年……我一無所知!我還埋怨他性情大變……我還埋怨他放棄劍術和琴……」

  「天子……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啊……就算是為了重振周王室……也不能……」

  他哭得像是個小孩子,我拍著他的後背,沉默地聽著他的聲音。

  十一年,從姬玉十四歲質燕國到如今二十五歲遊說天下,漫長的時光和漫長的真相。一邊是恩重如山的天子,一邊是從小相伴的朋友。

  姬玉和周天子對立這麼長的時間裡,顧零一直是站在天子那一邊勸姬玉回頭的,他雖然仍然對姬玉有深厚的感情,但他也怨懟姬玉殺害他哥哥。姬玉早就看得清楚,索性替顧零做了選擇。

  對於這位忠誠熱心卻遲鈍的故友,或許姬玉原本打算讓他能安然無恙地愚笨一輩子。

  可終究,沒有人能被欺騙一輩子。

  我終於把顧零送回房間,等廚房把晚飯送來的時候我去敲他的房門,才發現顧零已經不告而別了。他的房間收拾得很整齊,留書一封寫著——拜謝,吾歸。

  顧零到底還是回去洛邑,回到周天子身邊了。

  雖然如今的結局原本就是由他的愚忠、懦弱、對姬玉的不信任而來,算是咎由自取,但仍然是可憐。我很難想像他會以什麼樣的心情度過餘生。

  我收了紙條去告訴沈白梧,沈白梧似乎是早就料到了並不驚訝。他下午說了太多話,晚上的時候精神就很不好,神色懨懨地靠在床頭,抬起眼睛來看著我。

  「你不覺得我可恨麼,我為了自己逃命丟下了姬玉。」沈白梧的聲音有氣無力。

  他今天又說沒胃口不肯吃晚飯。我便讓他好好躺下去,給他蓋上被子掖好被角,碰碰他的額頭確定他現在沒有發燒。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便回答道:「我又不是姬玉,既沒有資格憎恨你也沒有資格原諒你。只是世人大多自私,換了我或許也會這樣。」

  沈白梧緩慢地眨了眨眼睛,苦笑著說道:「我本以為,我不同於世人。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惶惶不可終日,為這般忘恩負義的可恨舉動開脫。我想當時萬分危急就算我拉他翻牆也來不及,又想試毒那麼痛苦我害怕逃走或許也正常,甚至想過我是趙國世子活下來比姬玉更有價值。想來想去我幡然醒悟,齷齪便是齷齪,為此開脫只會越發卑劣。」

  他從被子裡伸出胳膊來壓在被子上,雙手交疊放於小腹,白色絲質的裡衣在燭火下瑩瑩反光。他輕聲說:「我見識過姬玉對燕世子有多狠,我這一輩子都在等他來報復我。或許只有他盡情報復過我之後,我才能在他面前抬起頭來。」

  「可是這麼多年了,我一直都沒有等到,快到死了也不能好好面對他。偶爾我會想這是不是就是他的報復?但這太輕了,不是他的作派。」

  我只是默默聽著不說話,走到桌邊去掐滅了燭臺的燈火。室內一下子就黑了下來,只剩一地清冷月光。我輕聲對沈白梧說:「好好睡一覺吧,不要想這些事情了。」

  沈白梧在朦朧的黑暗裡低低地笑著,他說:「為什麼只要有你在,就覺得世事安穩,苦樂悲歡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不是很好麼?」

  「若我能活得長久,我肯定會娶你。便是姬玉再怎麼生氣,我也不會把你讓給他。」沈白梧的聲音帶笑,像是開玩笑。

  但我知道,他從不愛開玩笑。

  我便走到他床頭,彎下腰去抱住他的肩膀,輕輕地拍兩下。

  「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有人說想娶我。沈意,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你,你會長長久久地活在我的心裡。」

  沈意,他的名。沈意沈意,他這一生裡有多少意難平。

  沈白梧也抱住我的肩膀,他淒然地笑了一聲。我聽到極其細微的如同耳語的聲音,模糊不清難以分辨。

  他好像說——我很喜歡你。

  我便輕聲回應道——我知道。

  靜默片刻之後,耳邊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剛的清晰了一些,能聽出沈白梧溫柔和無奈的語氣。

  ——我也知道,你喜歡的……是姬玉。

  月上中天,沈白梧早已疲憊地睡去。整個成光君府萬籟俱寂,只有夏蟬此起彼伏地聒噪著。月光皎潔地灑在房間的地磚上,我睡不著索性披著衣服起來,借著月光去花園轉兩圈。

  剛剛踏進花園的時候我便察覺到火光,來自於一盞放在池塘邊沿的宮燈,燭火跳躍著映著一旁主人的臉。

  那是姬玉,他正坐在池塘邊沿出神,一條腿屈起踩在池子的石質邊沿上,另一條腿則放在下面。他手裡好像拿著什麼,時不時往池塘裡一灑,便聽見鯉魚湧動的水聲。

  見我來了,他便轉頭看向我。

  我們的距離不遠不近,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我說道:「顧零走了。」

  姬玉輕輕「嗯」了一聲,表情說不上來悲傷還是開心,有淺淺的一層寂寞。

  「你其實不必把話說的那麼絕。」

  「這樣最好。」

  「可從此之後,你真的失去他了。」

  姬玉沉默了片刻突然輕笑起來,他反問我說:「你不也失去了姜期期,在這世上再沒有一個在乎的人,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我很早就知道這世間的所有都是短暫相會,擁有的時候不要太過迷戀,失去也就不至於傷筋動骨。我不像他這樣曾經有感情深厚的親人,我也不曾像他這樣有刻骨銘心的仇人。

  我們是同一種人,又是完全不同的人。

  姬玉披著一身皎潔月光,褪去了那層笑意完美的面具,看起來冷靜又孤獨。我終於問出了那個我一直想問的問題。

  「你為什麼要我回到你身邊?」

  姬玉輕輕一笑,又灑了一把東西進池塘,伴著水聲他慢慢說道:「你終於想起來問這個問題了。我思來想去,覺得我再也不會遇見像你這樣的人。姜酒卿,這世上只有一個你,你是獨一無二,所以我反悔了。」

  「九九,我們來日方長。」

  鯉魚們熱鬧地在黑暗的水底爭奪著,發出咕咚咕咚的聲,他看著我淺淡地笑起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0:51

卷二 趙國篇 第五十一章 雪化

  沈白梧的改革案終於寫好了,寫好的當天他帶著那冊卷軸進宮見了趙王。他們說了很久的話,我站在門外從日中等到夕陽西下,從最初的爭吵聲聽到最後趙王壓抑不住的嗚咽聲。

  最後沈白梧從殿內走出來,趙王親自攙著他,眼圈發紅。十幾個宮人簇擁之下,他不肯假手他人,就這麼一路把沈白梧從王殿扶到宮門口的馬車上,直到到了馬車前沈白梧說自己要走了,趙王拉著沈白梧的胳膊輕聲叫了一句:「哥哥。」

  聽到這個稱呼沈白梧似乎想起了什麼,他扶住趙王的胳膊,笑著說:「陛下,您長大了。」

  「哥哥,我……孤不會辜負你的心血的。」趙王說出這句話之後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又像是不知道要說什麼。

  沈白梧安靜地看著他,趙王也望著沈白梧,眼睛漸漸越來越紅。他終於放開沈白梧,轉過身去,擺擺手道:「你走吧。」

  「臣告退。」沈白梧行禮然後上了馬車,我也跟著上了馬車,臨行前回頭一眼,便看見趙王在眾人簇擁中的孤絕背影。

  改革案寫好之後沈白梧便像是除去了一件心事,整個人輕鬆起來,鬆得似乎隨時能消失似的。離醫生說過的一個月之期只剩不到一半了。

  他開始總是叫姬玉來和他下棋,姬玉也不推阻,每請必來。

  姬玉和沈白梧的棋局簡直是精彩至極,一個棋風犀利一個棋風穩健,我看著便覺得他們二人教我下棋都十分屈才。他們總是互有輸贏的,而我與姬玉下棋還是沒有贏過。

  下了兩天棋後,沈白梧不禁感歎道:「這些年你棋力長進了太多。」

  姬玉一邊下子一邊說:「這麼多年來還是頭一次聽你誇我。」

  他對沈白梧的態度不冷不熱,比起之前借住的那些友人少了幾分虛偽的熱絡,但也並不冷淡。這種態度讓人捉摸不透,怪不得這麼多年來沈白梧也一直沒能明白姬玉到底想要做什麼。

  他們這一局棋沒能下完,因為沈白梧中途開始咳嗽繼而吐血,一地鮮紅。僕人們慌亂地湧入收拾打掃地上的血跡,沈白梧撐著桌子,整個人顫抖得像是秋日枝頭上搖搖欲墜的黃葉。

  姬玉靜靜地坐在他的對面看著他,並不意外也沒有什麼別的情緒。

  沈白梧把那些僕人趕走了,我給他遞過手絹擦拭染血的嘴唇,他一邊低聲咳著一邊對姬玉說:「你再不報仇,我就真的要死了。」

  姬玉偏過頭望著沈白梧片刻,然後問道:「你在說什麼?」

  沈白梧愣住了。

  「我當年……在燕國逃跑的時候沒有把你拉上來……自己逃了。你不是很清楚麼?」

  聞言姬玉卻笑起來,他把手裡的棋子丟進棋盒裡,說道:「沈白梧你病糊塗了?我當時讓你先走,回去以後通知我兄長來救我,你沒聽見?」

  姬玉此言一出,沈白梧驚詫地睜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緩慢搖頭:「我……我沒聽見……」

  「怪不得你找的是天子而不是我兄長……」姬玉好像明白了什麼似的,他眨著眼睛靜默了一會兒,像是覺得好笑:「所以……你以為自己丟下了我跑了?怪不得這麼多年你疏遠我卻又有求必應,沈白梧啊沈白梧,你是對我愧疚啊?我還以為你討厭我,畢竟我做的事肯定入不了你的眼。」

  姬玉無奈地搖頭,而沈白梧則呆呆地看著他,似乎已經不能反應。

  「你說的是真的?」

  「哈,我為什麼要騙你?」

  「你不要嬉笑!你……你真的讓我先走?」

  「若不是真的,你丟下我逃了還能活到現在?」

  沈白梧沉默了一會兒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嗽,甚至咳出了血來。姬玉第一次走到沈白梧身邊伸出手去拍沈白梧的後背,沈白梧咳著咳著眼睛裡就滲出了水澤。

  「太可笑了……太可笑了……我這一輩子都在等你報復我……結果……」頓了頓,沈白梧慢慢道:「可就算於你不是背棄,於我卻是。」

  「姬玉,對不起。」

  姬玉拍沈白梧後背的手就停了下來,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玩笑般說:「所有對我說這句話的人,好像都被我殺了。」

  沈白梧笑了,他低笑著抬起頭來望著姬玉。瘦削蒼白的臉龐因為咳嗽泛起一絲血色,他從沒有用這樣坦誠不閃避的眼神看著姬玉,像是要補上那些因為誤會而錯過的時光一樣。

  他歎息一聲,把手放在姬玉的胳膊上拍了拍,輕聲道:「姬玉,姬泊言,我是你的朋友麼?」

  「是。」

  姬玉回答得很快很堅定,沈白梧眸光閃爍了片刻,長長舒了一口氣:「那我便身為朋友說幾句話。姬玉,你有沒有想過復仇完之後要做什麼?」

  姬玉眸光微閃,並沒有應答。

  「姬玉,你不可能這樣過一輩子,放過自己吧。」

  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後,姬玉輕笑一聲說道:「你這麼說,倒像是很關心我。」

  沈白梧點點頭,他望著姬玉的眼睛淺淺地笑起來。

  「因為你也是我的朋友,這句話多年來我難以啟齒,但是死之前總要告訴你。這麼多年來謝謝你了,姬泊言。」

  沈白梧因為體弱長居府中不能到處走動,管家曾跟我說過,他每年心情最好的時候就是姬玉住到府上來的時候。姬玉從不因為沈白梧病重而憐憫他,每每找他聊天,說的都是天下的風土人情近來的各國形勢,總是十分有趣精彩。

  自從沈白梧立府別居之後,他的溫爾苑就沒有種過一簇花,也沒有接待過除了姬玉以外的客人。沈白梧決絕自我封閉的這些年裡,唯獨沒有拒絕過姬玉。

  世人覺得姬玉公子與成光君是摯友,他們不是,也是。

  姬玉凝視著沈白梧許久,繼而笑著搖搖頭。他什麼都沒有再說,不用謝,對不起,謝謝你,什麼都沒有。彷彿這已經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

  姬玉離開雪明閣之後沈白梧便躺回床上休息,如今他心裡所有的事情都有了交代,再沒有什麼重重地壓在他的靈魂之上。他看起來很平靜,柔軟,甚至於幸福。

  他讓我坐在他的床頭陪陪他,我便依言坐下了。

  沈白梧望著床邊掛得整齊的紗幔,眼裡瑩瑩閃光,輕聲笑道:「我突然覺得我這一生真像個笑話,可即便如此還是覺得活著真是好,真想再多活幾年,幾個月,幾天。」

  我安靜地聽著他的話。我最初遇到他的時候,他看起來死氣沉沉,如行屍走肉。如今第一次聽到他想活著,他卻要死了。

  厭世而活,愛世而死,誰也不知道究竟哪個更悲哀。

  「九九,你要回到姬玉身邊嗎?」

  「或許吧。」

  沈白梧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冷靜又洞見人心,應該早知道姬玉的偽裝了。你為何會喜歡上姬玉呢?」

  我望向沈白梧,俯下身靠近他。他似乎有些疑惑,睜大了眼睛看著我。

  我把食指放在唇間道:「你要替我保守秘密。」

  「好。」他乾脆地答道。

  「我喜歡姬玉很多很多年了,那是在他去燕國之前,我年幼無知,而他也還不像現在這樣。」

  沈白梧的眼睛眨了眨,繼而微微彎起弧度。

  「那時候的姬玉確實……非常有魅力。這樣也好,你們相互喜歡,或許姬玉能因此得救。」

  「……我們不合適,我永遠也救不了他的。」

  日光虛虛地搖晃在我們之間,沈白梧聞言面露驚訝之色。我想了想繼而平靜地說道:「你瞭解姬玉,他的心裡藏了太多事情。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復仇,是那些他辜負了或者辜負了他的人。他的兄長姐姐,母親父親,顧零顧漆,裴牧,燕世子,辛然和你都比我重要得多。我確信若犧牲我能打敗他父親,他一定毫不猶豫地犧牲我。即便是我也會因為不被選擇而難過,我不想要這種喜歡。」

  沈白梧眸光閃了閃,他似乎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出來。他無法反駁我。

  我或許看起來很堅強,甚至無堅不摧。但其實完全相反,我無力又軟弱,我喜歡上姬玉就像把刀子交給他,再奉上我最柔軟的皮肉,給他盡情傷害我的權力。

  有些人受了傷之後很快就會康復,可我終生都無法痊癒。我不想讓姬玉知道有這把刀的存在,大約是因為我更愛我自己。

  「我既不溫暖也不勇敢,甚至不知道如何愛人。像是治癒他的痛苦,拯救他於執念之中這樣的事情,我做不到。」

  就像我不能夠化解期期的仇恨,只能幫她復仇。我是刀刃不是藥草,你不能指望刀刃可以醫人。

  沈白梧眼神幽幽地看了我許久,最終無奈地笑起來,他像是沒什麼力氣了,說話的聲音也低低的。

  「或許吧,姬玉確實不是個好的愛人。那你要忘了他,我中意的姑娘會喜歡上更好的人。」

  他拉住我的手,用一種彷彿在祈禱的語氣說著。

  我便把手覆在他的手上,說道:「好。」

  沈白梧似乎覺得睏頓,他的眼睛眨啊眨啊,漸漸就合上再也不睜開了。他蒼白的臉,蒼白的手指在下午的日光中亮得發光,好像陽光下的雪花般。這明明是個夏日,萬物拼命生長的夏日,空氣裡都是毛糙的生命力,便是只活一季的蟬也歡快地嘶鳴著。

  一切都蓬勃著,唯有他冰冷了。

  白雪終於融化在夏天。

  趙文王嫡長子沈意,字白梧。少有英才聲名遠揚,政事通達,十二歲獲封世子往周受禮而識姬玉。十四歲質燕,與姬玉相交甚篤,同中毒而病。又五年燕亡,歸趙,體弱難支自請廢位,由此深居簡出,世間再無白梧之名。

  二十五歲,沈意作《賦稅改革案》畢而亡於夢中。

  趙王悲慟,舉國葬之素縞沒城。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1:04

卷二 趙國篇 第五十二章 坦白

  沈白梧無妻無子,永昌公主為他披麻戴孝發喪,哭得險些暈過去。

  趙王為沈白梧辦的葬禮非常盛大,整個陵安一片雪白,如同在五月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喪車過路的時候民眾紛紛跪拜在路兩邊,大家都知道死了一個大人物,可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我回到了姬玉身邊,姑娘們大都很開心我回來,尤其是夏菀和子蔻,唯一肯定不歡迎我的嫦樂卻不在了。

  是趙王問姬玉要走嫦樂,納她為如夫人了。

  舉辦葬禮的成光君府十分忙碌,有個晚上我睡不著覺半夜出來散步,府裡還有人在走動燈火通明,我突然很想再去看一看沈白梧的靈位,走到他的靈堂附近卻看見了姬玉。姬玉披著一件單薄的外衣,站在沈白梧的靈堂之外靠著牆出神。

  看見他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這幾天他的臉色都不太好,或許這不是他第一天站在這裡了。

  我提著燈籠走到他身邊,他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神映著燈籠的火光盈盈發亮,卻很空闊。

  「你後悔了?」我問道。

  「哈……我後悔什麼?」

  「後悔給沈白梧一個圓滿,讓他解開心結安然去世。」我也轉過身靠在離他不遠的牆上,頓了頓說道:「其實你根本沒有說讓他先走,也沒有說讓他找你兄長,對吧?」

  沈白梧就是背叛了你。你恨沈白梧,不然你不會殺了唯一能救他的裴牧。

  你能帶他一起逃跑當年應該很信任他吧,他把你丟下獨自逃走還有你此後被裴牧折磨的漫長歲月裡,你失明失聰甚至想要求死的時候,你該多麼恨他。

  但是你又不能徹底恨他,他已經因為自己的錯誤受盡折磨內心煎熬。而且他曾經是這個世上唯一完整知道你在燕國過往的人,也是你曾經真心欽佩的朋友。

  沈白梧去世了,曾經陪你共度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的人就全部消失了。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仰起頭後腦抵在牆上勾勾嘴角:「你猜啊。」

  他很少提起那段過去,就算提起也都是笑著的。

  我搖搖頭,說道:「我還是不說了。」

  「不過我真意外,你居然會覺得我這麼好心。我還以為你眼裡沈白梧是高風亮節正人君子,而我便是殘忍無情虛偽卑劣等等等。」姬玉的語氣裡滿是嘲笑。

  「沈白梧是君子,也是有缺點的凡人。他自然也會自私懦弱,也會高傲孤僻,但又善良正直,溫柔勤奮。他這一生都處在巨大的矛盾中,如果他是個壞人,哪怕比他現在壞一點,都會過得好很多。這一點恰恰證明了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

  沈白梧稍微有肉的時候笑起來是有梨渦的,蒼白的臉上淺淺的一個,非常溫柔。

  這簡單的畫面卻讓我覺得傷感,生命如此脆弱。

  姬玉轉頭看了我一眼,意義不明地笑了笑,淡淡道:「你果然很喜歡他。」

  我轉過臉來看著他,他則看著月亮,清輝沿著他的眉骨鼻骨下頜線流瀉下來,如同清冷畫卷。是的,清冷,他明明是笑著的卻看起來很冷。

  我繼續說道:「你確實殘忍無情虛偽卑劣,但如果說在我眼裡的話,我眼裡的你溫柔善良熱烈又率真,曾是天下最好的少年。」

  姬玉怔了怔,繼而投來驚詫目光,他走了幾步站在我面前,皺著眉頭深深地看著我:「你在說誰?」

  他的陰影投在我身上,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剛剛還有在走動的僕人此刻卻都沒有再出現了,彷彿這世上只剩了我們兩個人。

  或許是因為生命脆弱性的巨大威壓,也或許是這時候的月光太冷,燭火太微弱,姬玉的眼神太深刻,我居然生出了一點孤勇。

  「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曾經喜歡過一個人,可惜他很早就去世了。」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我,而我不眨眼地望著他的眼睛,伸出食指輕輕地點了點他的前襟:「那個人叫做阿夭,那個人其實是你。」

  在呼吸相聞的距離裡,我看到姬玉的眼睛睜大了,滿眼的不可置信兵荒馬亂,以至於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我反而覺得輕鬆,這輩子從來沒這麼輕鬆過。

  「十四年前你混在使團裡來到齊國,在王宮裡教一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小姑娘唱《桃夭》,給她講故事。那個小姑娘就是我,你是我從小就喜歡的人,我心心念念你十四年。不過你早就忘記了吧。」

  姬玉露出迷惑的神色,好像想起了什麼端倪但又好像記得不清楚了,喃喃道:「你是……」

  果然,即便我說出來他也未必能回憶清楚,那只是三天而已。

  我向他走去,我每前進一步他便後退一步,像是完全下意識的動作。我便伸出手去扯住他的袖子要他不能再退。

  「其實沒關係,忘記就忘記了吧,反正你也不是阿夭。阿夭早就死在燕國了不是嗎?」

  姬玉怔了怔,他低眸看了一眼我扯住他袖子的手,再抬眼的時候目光裡就多了幾分怒氣:「你是說,你喜歡的僅僅是阿夭?」

  我點點頭:「可以這麼說。」

  「你開什麼玩笑?」

  「我從來不開玩笑。」

  姬玉看了我半晌突然笑起來,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突然反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近他,低眸看著我:「怪不得……地震時你喊我『阿夭』,喝醉了也喊我阿夭。怪不得我吻你的時候你完全不躲避。我還說你最初明明很討厭我,怎麼會突然這麼在乎我。」

  他眼睛沒有笑,紛繁複雜的情緒混亂地攪在一起,不知道是悲涼還是不甘。

  「阿夭已經死了,他永遠不會回來了。」姬玉一字一句地狠狠地說。

  他很少有這樣強硬駭人的氣場,我微微避開他的眼神然後再次看回去,說道:「我知道,我很清楚。所以我才告訴你我喜歡的人已經死了,我只喜歡他。」

  姬玉就這麼盯著我半晌,突然輕笑一聲丟開我的手,後退了兩步冷冷地看著我,說道:「你幹嘛要告訴我這些?」

  我想了想,輕輕笑道:「我突然很想念阿夭,你就當個笑話聽吧。」

  姬玉嗤笑一聲,他狠狠說道:「你還不如恨我。」

  說罷他轉身就走,背影決絕,留我在原地自己揉著剛剛被他握住的手。

  子蔻同我說嫦樂原本是趙國青魚坊有名的舞姬,趙王還是白楓公子的時候就喜歡去看嫦樂跳舞,可嫦樂卻對姬玉一見鍾情毅然決然地跟姬玉離開。趙王心傷了很久,他對姬玉的厭惡還有這一層原因。

  如今沈白梧一死趙王就對姬玉發難,處處為難,嫦樂不願連累姬玉便答應嫁給趙王。

  子蔻講完這事不禁唏噓,嫦樂明明這麼喜歡公子,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那時我整理著東西,心想是啊,嫦樂很喜歡姬玉所以才輕易受騙。

  趙王已經和樊國合作,怎麼會傷害作為使者的姬玉呢?多半是姬玉和趙王達成了什麼交易,拿嫦樂換了別的東西。然後他們再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令嫦樂心甘情願入局。

  看看,喜歡上姬玉多麼可怕,歡欣地把刀子交到他手裡,他便總有一天會狠狠地捅你一刀。

  我回想著和子蔻的對話,視野慢慢裡看不到姬玉了才輕輕鬆了一口氣。我歷來很擅長演戲說謊,這次卻是最緊張的一次。

  我不能讓他知道他手上有我的刀。

  月光清幽,我去沈白梧的靈位前祭拜,期望他在彼岸安好,無災無痛。期望他下一輩子長命百歲,與愛人白頭偕老。

  最後再與他告別。

  沈白梧的葬禮之後,姬玉要離開趙國了,下一站是衛國。

  吳國趙國樊國余國這場混戰,衛國除了借道給樊國出兵之外並不摻和,作壁上觀。衛國一向不喜歡戰爭,大多數的戰爭中都保持中立,並不像是姬玉這樣的說客該去的地方。

  姬玉該有的佈置已經差不多做完了,這次去衛國並不是為了遊說主君,而是去看望他的表妹辛然的。

  我們把東西裝車的時候子蔻一邊裝一邊跟我閒聊,說姬玉每兩年都會去看望辛然一次,在衛國停留一兩個月。

  「辛夫人可好了,即便是對我們都是和顏悅色的,回回都備禮物給我們。」子蔻滿眼期待,從裝貨物的車上跳下來拍拍手,回身看了一眼仍舊披著素縞的成光君府,眼裡就有些悵然。

  「以前幾乎每年公子都來成光君府的,之後大約再也不會來了吧。」

  我跟著回身看了一眼成光君府門口。

  三個月前我便是在這裡被沈白梧叫上馬車直奔宮城的,那時候他皺著眉冷著臉,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更早的時候,我第一次在走廊裡見到他,就覺得他如同要化不化的雪,從頭到腳的潔白。以白衣開始,以素縞結尾。

  初見不解其中意,再見已是泉下人。

  我拉著子蔻說道:「走吧。」

  眼底一片紫色的衣角出現,子蔻行禮道:「公子。」

  我轉臉看去,卻見姬玉目不斜視地從我們這裡經過,提起衣角上了他的馬車。

  子蔻察覺到這氣氛不對勁,靠過來小聲對我說:「你和公子生氣了?」

  我想了想,微笑著點點頭。

  「大概吧。」

  既然不是為了遊說而是為了探望表妹,沒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姬玉就不會見我了。這大約就是我想要的結果。

  雖然我已經隱約明白,他早晚會知道我仍然愛著現在的他這件事。

  那就留到以後再去辯駁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1:18

卷三 衛國篇 第五十三章 辛然

  衛國物產豐富,因為多山地而易守難攻,多年以來戰亂較少人民生活安定。我從小生活在北方的國度,那裡是一望無垠的原野平坦的土地,後來輾轉的幾個國家,要麼是同樣的平原地區要麼是江南的丘陵地帶,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連綿起伏的雄偉山脈。於是我常常趴在馬車的車窗上一看就是很久,衛國真是山光水色風景秀麗。

  衛國的女子不似趙吳那般溫婉內斂,都十分率性潑辣。路過田野的時候便聽她們嬉笑怒駡,偶爾我們下車活動便肯定有大膽的姑娘摘了田間新鮮的蔬菜花朵送來,誇一誇姬玉和姑娘們的好容貌。但若是要有男人接近,定是要被自家妻子叉腰瞪回去的。

  我們在一起聊天時,子蔻聆裳都說最喜歡衛國了。

  一路上姬玉都沒有叫我去侍候,我便樂得清閒欣賞風景以及和子蔻聊天遊戲。她一路上跟我玩翻花繩,繩子都給磨起毛了,口中說著老人家說翻花繩天就會下雨,可是她玩了這麼久卻不見天氣有一點變壞的跡象,可見老人們的話都是騙人的。

  這趟旅途大約是所有旅途中最為愉快的一次。

  我們到達衛國清寧君府的時候正好是六月初八,我成為「阿止」整一年。清寧君府在衛國都城酈更的西南處,府門外的牆邊挨著牆種了一排芙蓉花,由於還沒到花季仍是綠油油的一片。

  待到深秋芙蓉花開應該會很美,主人這樣佈置有心了。

  我們跟著姬玉走進府門中,剛進前廳就有一團粉色的影子呼啦呼啦地跑過來,脆生生地喊著「表舅!」,姬玉十分熟練地蹲下張開手臂,那個粉團子就穩穩地撲進他懷裡,是個四五歲玉雪可愛的小女孩。

  姬玉把她抱起來,笑著說:「蓉蓉又沉了。」

  小姑娘睜著大眼睛看著姬玉,張開手臂道:「我要飛飛!表舅!」

  姬玉十分順從地把她舉起來在空中轉了好幾圈,小女孩清脆的笑聲伴著衣袂飛揚充滿了庭院。又有一個溫柔的女聲傳來,喊著小姑娘的名字說道:「你答應我什麼的?快下來不要累到表舅了。」

  我朝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便看見走向庭中的婀娜身影。來人穿著月白色金邊上裳及楓葉紅繡銀色回紋的褶裙,鬢邊插著一支金步搖,膚如凝脂面如芙蓉,雙眸剪水笑意嫣然,雙頰有小小酒窩。

  她落落大方地站在庭中,眉心一朵紅色芙蓉花鈿。

  美得令人屏息。

  九州三大美人我都親眼見過了,這該是多少男人的心願呢?

  期期的美是天真無邪惹人憐愛,因四國混戰而出名;蘇琤的美是高傲冷豔,因才情而出名;辛然的美則是溫雅成熟,因良善親和而出名。

  辛然剛剛嫁給清寧君的時候衛國遭了蝗災,大半國土顆粒無收,因此大量災民湧入王都酈更。辛然不顧阻攔親自去看望流離失所的災民,幫忙他們安排住所,還主動把自己的嫁妝拿出來籌買糧草賑濟災民,由此名聲大振。

  後來的數年裡辛然都常常離府去看望窮苦人家,捐獻銀兩,便是懷孕大著肚子的時候也不例外。百姓並不以夫姓冠之,而直接稱她為辛夫人,說她是仙女轉世救濟蒼生。名聲傳到別國,現如今一提起衛國人們都會想到辛夫人,辛夫人儼然成了衛國的象徵之一。

  辛然與她過世的夫君只有一個女兒,按律例要收回封地府宅分給清寧君的兄弟,但是因為辛然受到百姓愛戴,衛王便破例將清寧君的財產封地留給了辛然。辛然便以遺孀身份掌清寧君府。

  便是我面前這位佳人。

  辛然走了兩步靠近姬玉,我才發現她的眼睛顏色也是淺的,和姬玉一般的琥珀色,澄澈見底。她伸手把小女孩從姬玉懷裡抱回來,笑意盈盈地看著姬玉說道:「表哥,我還想著你再不來我這滿院子的花就要開了,叫你避之不及呢。前些日子蓉蓉還跑去跟我的芙蓉花商量叫她們晚些開花,不要把她的表舅趕走。」

  姬玉哈哈大笑起來,眼裡真心實意地盛滿了笑意,嘴角彎彎眉眼也彎彎,他抬手刮刮小女孩的鼻子:「想表舅了?」

  「想!」小姑娘不假思索地回答,一點兒也不羞怯。

  辛然也笑起來,說著別在前廳站著了快進屋聊吧。姬玉便叫夏菀和聆裳陪著,讓我們剩下的跟著管家去放東西。

  我看了一眼他們的背影,便和姑娘們跟著管家一起去房間。一路穿過前廳和花園中池塘裡的九曲竹橋,塘中飄著好幾朵白色如雲朵般的睡蓮,這座宅院裡的植物多得驚人,修剪得高低錯落十分好看,即便是烈日高照花園裡也盡是陰涼。

  姬玉住在竹溪居,旁邊就是辛然和女兒蓉蓉的秋芙軒。到房間放東西的時候我有點心不在焉,子蔻卻很激動,她一邊收拾一邊跟我說:「辛夫人真的太美了,最美的就是那種氣韻。公子說過什麼來著,啊對,美人在骨不在皮!」

  我應和著子蔻的話,手裡的箱子開開關關,卻忘記自己想拿的是什麼了。

  原來姬玉也是會這樣笑的。

  他經常笑但是通常都是笑意不達眼底,虛虛的只有三分真心,客氣又優雅。即便在我面前他的笑容也總是充滿了試探、戲謔、征服欲或者偶爾的傷感。

  我從來沒有見他這樣笑過,這麼輕鬆真摯,看著她們眼裡的歡喜沒有一絲虛假,那是完全的信任和愛護。

  「公子和辛夫人關係真好啊。」我低聲笑道。

  「可不是嘛。」子蔻沒有察覺到什麼,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所以說以前嫦樂姐姐就總是吃味兒,但是也沒辦法。公子對待辛夫人明顯就與眾不同,姐姐們都說只有和辛夫人在一起公子才最開心了。唉,他們本來是有婚約的該成親的……真是可惜啊。」

  顧零也說姬玉和辛然青梅竹馬,感情一直非常好。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郎才女貌。她也是姬玉一路走來唯一留下的親友。

  對於這樣一個人莫說嫉妒,便只是羨慕都有些不自量力了。

  子蔻收拾好了東西坐在床上,開心地說辛夫人知道她們平時練琴辛苦,來了酈更是從不要她們演奏樂曲的,相當於她們有了一個一兩個月的假期。

  「樂器這東西呀,一天不練就會手生。阿止姐姐你還記得之前在別國的時候,我們幾個天天都要合奏排練的。終於可以休息啦!」子蔻伸了個大懶腰開心地直蹬腿,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興奮地拉住我的胳膊:「阿止姐姐你這是第一次見辛夫人吧,辛夫人一定會給你準備一份特別的禮物的,我那支白玉笛子就是夫人第一次見我給的禮物!」

  子蔻說辛夫人第一次見面總會給獨特的禮物,之後再見每個姑娘就給一樣的東西了。

  我見她這麼興奮也跟著笑起來,說道:「這麼好啊,那我期待著。」

  「辛夫人會給你什麼呢?該不會給你一盒琥珀棋子?」

  「不知道啊。」

  子蔻看了我一會兒,後知後覺地小聲問道:「阿止姐姐你是不是不太開心?是因為公子嗎?這一路上公子都沒有叫你,你們為什麼生氣啊?」

  見我笑笑不回答,子蔻似乎感覺到事態嚴重,從床上站起來,一臉嚴肅地開始順邏輯:「不對啊!公子生病那段時間你們還好好的……是因為公子把你送給成光君嗎?但那是成光君的要求啊,而且公子不是捨不得又要你回來了嘛……是因為成光君對你很好所以姐姐不想回來嗎?確實聽說成光君很喜歡姐姐,可他去世了呀……」

  子蔻嘟著嘴,她看著我似乎希望我給她一個答案。

  我想了想,笑著搖搖頭道:「都不是,其實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我想他很快就不會介意了。」

  子蔻看了我半晌,認真地問:「真的嗎?」

  「嗯嗯。」

  「啊,那就好。我不想看公子不開心你也不開心的樣子。」子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被她一臉天真的樣子惹得笑起來,伸出手去摸摸她光滑的頭髮,她真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姑娘。

  管家帶我們在府裡走了一圈,指明了各個地方之後便讓我們自由行動了,子蔻說廚房有準備點心要去拿,我便一個人回去竹溪居。走在花園裡的鵝卵石路上,卻見從前面的拐角處蹦出來一個粉色團子。

  拿著風車的小姑娘抬著頭好奇地看著我,正是辛然的女兒蓉蓉,也不知為何她的身邊沒有奶母也沒有辛然。我正疑惑著,小姑娘卻突然明媚地笑起來,一溜煙地跑到我的腳邊拽我的裙子,伸手道:「姐姐你抱我!」

  便是小小年紀她已經長得非常好看了,水靈靈的大眼睛隨了她的母親,是淺棕色的。

  我怔了怔,蹲下來對她說:「我……我不太會抱孩子……」

  她卻恍若未聞似的,見我蹲下來就一把抱住了我的脖子,嘴裡還喊著:「姐姐你抱我飛呀!」

  我當場僵住一動都不敢動,完全不知道怎麼對待小孩子。

  正僵持著就聽到不遠處傳來笑聲,抬眼看去卻是辛然。她以袖掩唇眉眼彎彎,向我低頭致意,然後對蓉蓉說:「你嚇到姐姐了!快回來。」

  蓉蓉仍然摟著我的脖子,一雙眼睛戀戀不捨地看著我,嘟囔道:「姐姐怎麼不抱我呀!」

  但她還是聽話地鬆開我,又一溜煙地跑回了辛然身邊,大大方方地笑著看我。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1:31

卷三 衛國篇 第五十四章 畫像

  「蓉蓉特別自來熟,尤其喜歡生人。她看你個子高就想讓你抱她轉圈,是不是嚇到你了?」辛然把蓉蓉從地上抱起來,笑意嫣然地看著我。

  她獨有一種溫柔堅定的氣質,說話的聲音低緩和煦,讓人如沐春風。

  我向她行禮,答道:「夫人言重了,奴婢只是沒有這種經驗,所以有些慌張。」

  她偏過頭看了我一會兒,笑道:「你就是阿止對吧?」

  「是的。」

  「我一直想著要準備禮物給你,不過之前沒見過你,所以不知道你喜歡什麼。」辛然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味深長地說:「不過我現在想到了,有一個禮物你應該會喜歡。我府上有位很好的畫師,你願不願意每日給我一個時辰,讓這位畫師給你畫一幅畫像?大概……七天能畫好吧,怎麼樣?」

  我有些意外,說道:「夫人這樣未免太隆重了。」

  辛然卻笑著搖搖頭,溫言道:「你不用同我客氣,只管說願不願意。」

  「……自然是願意的。」

  她似乎很開心,笑意盈盈地說:「那就這麼定了!」

  「就這麼定了!」蓉蓉跟著辛然重複了一遍,拍手鼓掌起來。

  無功不受祿,辛夫人這般厚待我,倒是讓人捉摸不透。

  清寧君府背靠南湖,在南湖邊修了個觀景夏蔭亭又在岸邊種了一大片荷花,辛夫人便約我第二日清晨來此。我第二天便起了個大早,思來想去那件粉色小襖是穿不上了,就挑了一件天青色繡蓮花的衣裙。姬玉第一次送我的那塊青色月牙形玉佩我拿在手裡看了半晌,還是繫在了腰間。

  既然是辛夫人要找人幫我畫像,我自然要好好打扮以示敬意。其實我從小就不太喜歡被畫像,期期房間裡存了半架子她的畫像,看她的畫像看多了,再看自己的就看不下去了。

  我想給我畫像的畫師大概也是盡力了,只是我的長相擺在這裡,他當然沒辦法把貓畫成老虎。

  我到亭子裡等了片刻,陽光漸漸強盛起來。樹林陰翳下一片蟲鳴鳥叫,水汽從湖面上拂來,荷花荷葉搖曳著,遠處山峰隱約在雲霧中,確實是夏日好風景。聽到腳步聲傳來我便轉過頭去準備行禮,卻見一個紫衣束髮的男子站在亭子階梯下的微風裡,我一時之間愣在原地。

  他抬頭看著我,琥珀色的丹鳳眼微微睜大了,淺紫色髮帶衣袂微微飄動,像是站在一幅無聲的畫裡。

  「阿止這麼早就來啦。」從他的身後走出巧笑倩兮的美人,打破了這幅無聲的畫卷。辛然提著裙子拉著站在原地的姬玉拾級而上走進亭子裡,對我說:「我給你請的這位畫師如何?」

  我怔了怔,說:「夫人說的是……」

  「我府上最好的畫師便是我的表哥你的主人,姬玉公子。」辛然招招手,便有僕人依次搬來畫具顏料,之後又有丫鬟捧著胭脂水粉來了。姬玉微微皺眉看向辛然,辛然卻面色如常地笑著拉他坐下,說道:「你可是答應我了要為我的友人畫一幅畫像,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可不能食言。」

  「阿止什麼時候成你的朋友了?」

  「昨天。」

  姬玉眯起眼睛看了辛然一會兒,搖著頭歎息一聲拿起筆,目光與我對上。那目光沒什麼情緒,只一瞬便滑開。

  「你坐下吧。」他說道。

  我低眸應下,坐在石凳上,只覺得身體有些僵硬。

  辛然招呼著丫鬟給我上了一遍妝,她認真道:「姬玉一旦開始作畫便是極認真負責的,只是他平時太忙啦,一天只能畫一個時辰。但你好好配合,我想這幅畫像一定令你滿意。」

  我抬眼看她,辛然笑著拍拍我的肩膀眨眨眼睛,然後說要去找蓉蓉過來跟她表舅學畫就先走了。

  子蔻說夏菀從小就侍候姬玉,和辛夫人關係很好。這番情形想來是夏菀看出來我和姬玉生氣了,便跟辛然說了什麼請她安排的。雖然是一片好心,但是這情形可真是尤其尷尬。

  辛然留下的僕人都遠遠地站在亭子腳下,這方亭子裡就只有風聲,鳥鳴,陽光,我和姬玉。

  自從那個夜晚之後我和他大約有半個月沒有面對面,也沒有說話了。此時他的面前支著畫架,時不時抬頭看我,目光一寸寸從我的臉頰上移下去再移上來,有如實質一般。便令我愈發不自在。

  我輕輕歎息一聲,目光落在他拿筆的手上。那潔白修長骨節分明的手裡穩穩握著筆,就像以前握著棋子,撩撥琴弦那樣,看不出一絲異常。

  「你的手還能畫畫麼?」我便問道。

  姬玉輕笑一聲,看向我戲謔地說道:「這和你有什麼關係?這是我的手又不是阿夭的手。」

  我被他這帶著火氣的話噎得一時無言,頓了頓便笑道:「給我畫像的是你又不是阿夭,我想知道我的畫師有沒有能力畫出良作,這也惹您生氣麼?」

  姬玉皺起眉頭,他看了我一會兒,像是真的生氣了,又帶上平時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說道:「你要是真的擔心畫作不如調整姿勢,如此僵硬跟石頭一般,便是再巧手的畫師也畫不出佳作。」

  我們各扳一城,暫時偃旗息鼓。

  亭子裡靜默了沒多久,就有個清脆的女聲響起,蓉蓉喊著表舅一路跑過來。姬玉十分有先見之明地放下了手中的筆,接住了蓉蓉的飛撲。她仰著頭看著姬玉說道:「娘親說她要修剪花枝,今天讓我跟著表舅,看表舅畫畫!」

  「那你在旁邊坐著,看倦了就去找奶母玩。」姬玉像是料定了她坐不住,說話的聲音溫軟帶著笑意。

  我看著這一幕,便覺得他將來或許會是個很好的父親。

  他對待親人真的非常溫柔又真心。

  蓉蓉一轉眼看到我,眼睛亮起來。她從姬玉膝頭跳下來跑到我旁邊,說道:「新來的大姐姐!」

  她笑起來天真可愛,便如年畫娃娃一般。我不禁也笑起來,彎下腰看著她:「蓉小姐,我叫阿止。」

  蓉蓉便大大方方地叫我阿止姐姐,然後又跑回姬玉身邊,依著他坐下來看他畫畫。這麼小的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得懂,她的神情倒是很認真,煞有介事地拿了一支筆在旁邊鋪了張白紙跟著畫。姬玉看了她一眼,便由她去了。

  蓉蓉畫了一會兒就興奮地丟了筆跑過來拿給我看,紙上赫然一個大頭娃娃讓人忍俊不禁,那麼稚嫩的筆觸怎麼看和我也不像,但我還是拍手稱讚道:「蓉小姐畫得很好,我在你這個年紀連握筆都握不穩呢。」

  蓉蓉聞言非常開心,把那畫折了幾折認真地遞給我,我接過畫便問蓉蓉道:「你表舅畫畫這麼好,怎麼不把畫給表舅看?」

  小姑娘看了一眼姬玉,哼哼唧唧地說:「表舅肯定要說我畫得醜!表舅每次都這麼說。」

  我有些驚訝地看向姬玉,姬玉瞥了我們一眼並不說話。

  他明明是哄騙的高手,卻似乎越是真心對待的人越不哄,譬如顧零,沈白梧,以及尚且年幼的蓉蓉。

  蓉蓉一會兒跑到姬玉那邊一會兒跑到我這裡,氣氛緩和了許多,我也漸漸放鬆下來。待一個時辰過去之後,姬玉放下筆轉動手腕。

  蓉蓉見他放下筆便跳上姬玉的膝頭要他抱她,姬玉卻笑起來看向我,我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只聽他說:「阿止姐姐也很會飛,蓉蓉去找阿止姐姐抱吧。」

  我正愣著小姑娘就躥到我身邊,抱著我的腿道:「阿止姐姐抱我飛呀!」

  ……這我還真的不會。

  我蹲下來她就摟住我的脖子,我拍著她的後背看向姬玉:「公子,我沒抱過孩子,我怕……」

  姬玉把手背到身後,但笑不語,看起來是絲毫不打算幫我。

  我突然意識到他極少把手背到身後,上一次見還是他的劍被顧零打掉的時候,再上一次就是暮雲他彈琴的時候。

  想來是他的手沒力氣了,不想讓蓉蓉察覺。

  我怔了怔便歎息一聲,認命地笨手笨腳地把蓉蓉抱起來。還好她的重量尚輕,又很乖地摟著我的脖子,但我挺直了身體就僵住了。姬玉看了我彆扭的樣子便道:「你右胳膊抱住她的腿,左胳膊護住她的後背。」

  我遵照他的指使調動我的胳膊,好不容易才穩穩地以舒適的姿勢抱住蓉蓉,姬玉看了我片刻忍不住笑出聲來,搖頭道:「你也太笨了吧。」

  蓉蓉身上有淡淡的奶香,她摟著我的脖子看著我,跟著她的表舅笑眯眯道:「阿止姐姐好笨!」

  我被她的樣子逗笑,作勢要撒手:「那我把小姐丟出去啦?」

  蓉蓉立刻抱緊了我的脖子,咯咯笑著說不要。我就抱著她轉了好幾圈,蓉蓉興奮地鬆開一隻胳膊喊起來,說道:「飛得好高呀!」

  衛國人個子普遍比較矮,我是北方人個子高,怪不得蓉蓉一直逮著我和姬玉這兩個個子最高的要抱。蓉蓉開心了一會兒又要姬玉抱,姬玉還是搖頭道:「那表舅要問你功課,你答上來表舅才抱。」

  蓉蓉嘟起嘴巴道:「不要嘛,表舅抱嘛!」

  姬玉笑著與她周旋,我從側面看到他背於身後的手,他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右手纖細的手指似乎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只是非常非常輕微的,難以察覺的顫抖。

  他的手似乎不能長時間從事精細的工作,譬如彈琴畫畫之類,但是他始終偽裝得很好。辛然既然請他為我畫像,想來她也不知道姬玉的手有問題。

  這個人剛剛發現自己的手廢了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不能彈他喜歡的曲子,拿不動劍,畫畫也得斷斷續續的。他有沒有在夜裡崩潰痛苦,支離破碎,可是白天又把所有碎片打掃乾淨收拾整齊,笑臉迎人。

  姬玉看向我,微微眯起眼睛笑道:「你在想什麼呢?」

  我抬眸看他,答道:「我在想……你給我畫的畫一定很好看。」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1:42

卷三 衛國篇 第五十五章 剪花

  蓉蓉與我們玩耍了半晌,辛夫人適時地到來接蓉蓉,姬玉便捲起畫紙說先去處理別的事情。辛然笑著揶揄姬玉實在是大忙人,她又問姬玉有沒有給我安排事情,可不可以讓我陪她修剪花枝。姬玉看了看我,答應了辛夫人。

  到他走的時候我都沒有能看到他畫了些什麼。

  辛然目送姬玉遠去,然後叫奶母來帶蓉蓉玩,就真的帶著我去她的花園。辛夫人種了滿園子的芙蓉花和薔薇花,此時正是季夏時節,薔薇花已謝而芙蓉花未開,滿園子的綠意盎然。

  我聽子蔻說辛然非常愛花,這園子裡的綠植都是她親自打理。今日辛然叫其他奴婢遠遠候著,只讓我陪著她進花圃裡,她拿著剪子,熟練地修剪那些病蟲枝和壞枝。辛然悠然說道:「這花啊就像孩子似的,得時時關照才能長得好,再過幾個月芙蓉花開,這段時間尤其要小心看護呢。」

  這裡不比水邊亭子涼快,她面頰上出了一層薄汗,神情卻是極專注的。我幫不上她的忙,便搖著扇子給她也給自己扇風,辛然看了我一眼,笑起來:「阿止姑娘,你這樣扇扇子很快手就酸得不行了。你肯定沒有學過怎麼照顧人吧?姬玉也沒有刻意教你,他並不希望你真的成為一個僕人。」

  我搖扇子的手頓了頓,換了另一隻手搖,確實剛剛那麼一會兒我的手就酸了。

  「夫人,您叫我過來想做什麼呢?」

  「哈呀,夏菀沒告訴你嗎,我對新來的姑娘總是很好奇的。你放心,我沒有惡意。」辛然眨了眨眼睛,已經為人母的她此刻居然顯露出幾分天真的美麗。

  待滿園子花開的時候,她站在花海裡一定是人間最美的風景吧。

  「我只是聽夏菀說姬玉和你生氣了,我一開始還不相信,今日見了卻是真的。姬玉在生你的氣呢。」辛然哢嚓一聲剪斷了一段枝葉,她看向我笑道:「我許多許多年沒見過表哥生氣了,他生你氣卻又拿你沒辦法,這可真是新奇有趣得很。你們為何生氣啊?」

  任誰也都說姬玉脾氣好很少生氣,大約是真正見過他發怒的人都死了。

  「只是一些小事,夫人不必介意。」我答道,繼而岔開話題:「您一直都這麼喜歡養花嗎?」

  辛然道:「是啊,從小就喜歡。我小時候還一直發愁,姬玉那麼討厭花,將來嫁給他我可怎麼辦啊。」

  我看著這位美麗溫婉的女子,想到她身上的那些故事。顧零曾跟我說辛然尚在繈褓之中就和姬玉定了婚約,從小到大她一直都非常仰慕並相信姬玉。在姬玉與他父親那場曠日持久的拉鋸中,唯有她一直站在姬玉這邊。

  姬玉去燕國為人質,她便等了姬玉整整五年,便是天子要收回賜婚她也不肯。待姬玉十九歲歸來洛邑,他卻是毀了婚約出走,而她終究是改與衛國清寧君訂婚。

  個中緣由不難猜測,辛然的父母親人全在周國,兄弟亦在朝中為官。姬玉若真的娶了她帶她離開洛邑,天子便可以拿辛然的家人要挾姬玉。姬玉想要復仇,是不能把這樣的軟肋留給天子的。

  縱然辛然多年陪伴支持,他還是捨棄了辛然。

  「現在想來幸好我沒嫁給姬玉,不然哪裡種得了這一院子的花。」辛然一邊剪著枝葉一邊笑起來,笑容裡沒有一絲陰霾,看來已經完全不介懷了。

  她指著院子裡東邊的一片木芙蓉說,那是她剛剛嫁過來的時候清寧君給她種的,清寧君早就聽說她喜歡養花便在院子裡開闢出花圃。她嫁過來的時候正是秋天,木芙蓉開滿了院子燦若朝霞,清寧君有些忐忑地站在花叢中期待地看著她,她第一次看到這種花就愛上了它們,和花叢裡年輕的他。

  「遇見燁南我才知道原來愛也可以不用拼命追逐,可以是安安靜靜地日久天長。其實他遠沒有表哥那樣驚才絕豔,但是他善良又謙和,而且非常愛我,我也很愛他。」辛然歎息一聲,她遠遠地看著那片花海,目光卻像是一路看到了遙遠的過去,染上幾分悵然。

  她嫁給清寧君四年,他便出意外去世了。

  辛然終於剪完了這一片的花枝,擦著汗返回廊中休息了。我一直安靜地跟著她,她趴在廊邊的美人靠上,笑意嫣然地看著我:「讓你聽了半天我的故事,你該厭煩了吧。」

  我搖搖頭:「不會。」

  「這些話我也跟嫦樂講過,她反復跟我確認我是不是已經對姬玉沒有心思了,我反復肯定之後她還是不開心。或許是她也明白即便我對姬玉沒有心思,姬玉也不會喜歡她吧。」辛然接過我手裡的扇子搖著。

  我看了她一會兒,問道:「您為什麼要跟我講這些呢?」

  辛然眨了眨眼睛:「我沒什麼別的意思,只是希望不要有什麼關於我的誤會。至於你和我表哥之間的事,那是你們的問題,你們自己解決。」

  季夏悶熱的風伴著院裡青草綠樹天然的清香拂來,她穿著楓葉紅的衣裙搖著團扇,笑得明媚動人。這便是我心裡最該和姬玉在一起的那種姑娘,自信大方又滿懷熱忱。

  「我可以問夫人幾個問題嗎?」

  「嗯,你問。」

  「當年姬玉毀約,你不怨恨他嗎?」

  「怨過。」辛然大方地承認,繼而說:「但是他和天子決裂其中的難處我也明白。當年若不是有萬般難處他不會捨棄我,他絕不會害我。」

  「您就這麼相信他?」

  辛然似乎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好笑,她點點頭不容置疑地說:「我信他。」

  我想說什麼,卻又覺得沒有什麼好說的,只能笑著附和說道:「是啊,他是不會害你的。」

  我最羨慕的無非就是這幾句話——我信他,他絕不會害我。換了別人我只當是又一個被姬玉哄騙的小姑娘,可這是辛然。我無法說她是心思單純又或者是自信過頭,因為她說的都是真的。

  姬玉不會害她,也不會利用她。

  辛然做的那些讓她名聲大嘈的事情背後應當有姬玉的指點,他雖然毀約了卻也讓她嫁給良人,幫她在衛國獲得前所未有的名聲與地位,以至於天子不敢拿辛然要挾他,以至於現在辛然過著舒服又安穩的日子。

  他若是一心要對一個人好,那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過得差。

  如今還有誰能有辛然在姬玉心裡的這般地位呢,嫦樂鬱鬱不平的便也是這一點了。

  而後的幾天每天早上我都會去夏蔭亭,姬玉也每日準時赴約為我畫像。有蓉蓉在身邊,我和他之間的氣氛不至於太過尷尬,但是也沒有多少好話。唯有一次蓉蓉不知從哪裡拿了條刷了青漆栩栩如生的玩具蛇,獻寶似的掏出來給我看。我看到的第一眼便嚇得掉頭撞進了姬玉的懷裡,那瞬間姬玉抬手似乎下意識想安撫我,但是又放下來。

  在這個空隙間我便後退避開他,只聽見他輕聲細語地讓蓉蓉以後不要再拿蛇來了,蓉蓉委屈地說這個玩具可好玩了。

  ——可是阿止姐姐怕蛇。

  姬玉的聲音帶著笑意,從他嘴裡說出「阿止姐姐」這幾個字,聲音低低的柔柔地撩撥心弦。

  我餘光裡看他,他這樣鳳目微彎再加上溫言軟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眼心跳便不知所以地失了節奏。

  要偽裝不喜歡確然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姬玉為我畫像的第四日是清寧君的冥誕,辛然要去酈更城外最大的濟源寺為清寧君禱告。當日姬玉便暫停畫像一事,陪辛然一道上山。

  辛然穿了一身素衣,不戴任何髮飾,如同一朵潔白的木芙蓉,蓉蓉也是如此。姬玉雖未著白衣也穿得相當素雅,我們八個姑娘和府內許多奴僕一道跟著他們,這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往山上去。

  佛寺清雅,上山的青石臺階邊參天大樹鬱鬱蔥蔥,前日下了雨,石階便有些濕滑。我和子蔻走在隊伍最末,一步一步走得小心,她還與我竊竊私語問我公子給我畫像的事情。我回答的時候稍一分心腳下便一滑,踉蹌向後栽去,眼見著子蔻驚慌地向我伸出手卻沒有能拉住,身後卻有人接住了我。

  是走在我們後面的一隊人裡的小廝,那人扶穩了我,我便向他道謝,聽見後面他頭戴帷帽白紗遮面的主人問道:「怎麼了?」

  「前面有位姑娘差點滑倒。」

  那主人便轉向我,溫和道:「姑娘可有事?」

  「幸得這位小兄弟相助,無事。多謝先生。」我向他行禮。

  主人便笑起來說不要緊,召回小廝接著往山上走。我轉臉的剎那一陣風吹過,掀開那主人帷帽下的白紗,那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者,兩鬢斑白面目慈祥。

  我怔了怔然後轉回頭,子蔻也看到了主人的長相,小聲對我說這麼大的歲數還爬山實在是難為了,不過看腳步還是很輕便的。我只是笑而不語。

  子蔻似乎沒有發現,這位老者長得和姬玉很像,尤其是鼻骨臉型,彷彿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舉手投足間氣質尤為雍容華貴。

  若是我沒有猜錯,這位便是姬玉的死敵。

  他的父親,周天子陛下。

  天子出現在這裡應該是來找姬玉的,不過他自投羅網來找姬玉,是想幹什麼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2:09

卷三 衛國篇 第五十六章 舊債

  到達大殿之時山裡下了點小雨,淅淅瀝瀝的,佛寺裡飄出嫋嫋香火,安靜更顯清幽。辛然焚香禱告,姬玉也依禮祭拜,夏菀帶著我們在殿外候著,我便告訴夏菀我似乎看見了天子。夏菀聞言神情嚴肅地進去和姬玉稟報,她附耳對姬玉說了什麼,姬玉便抬眸看了我一眼,繼而對夏菀點點頭。他的神情看起來並不算意外。

  大約是那些信鴿已經告訴了他一些消息。

  待祭祀禮儀結束已經到了午時,我們一同去用齋飯順便歇息片刻。

  吃齋飯時萊櫻說這座濟源寺香火繁盛,許願尤其靈驗,寺裡提供薑黃紙,可將願望寫在紙上焚於香爐之中,以達神聽。姑娘們紛紛說著一會兒要去許願,子蔻也很是興奮,但她想起來我不信神明的事情,便問我要不要去。

  我說:「要去吧。」

  「哎,阿止姐姐你從什麼時候開始信神明了啊?」

  「從今年元宵節開始。」我笑著說道。

  子蔻不明所以但還是很開心,我吃飯比較慢便叫她們先去,於是除了隨身侍候姬玉的夏菀墨瀟,其他姑娘們都去殿裡許願了。待我吃完齋飯來到大殿的時候,殿裡信男信女並不算多,我拿了紙筆,展開那薑黃色的紙突然想姬玉也寫了願望,他會寫什麼呢?

  大約是大仇得報?可當年那些對不起他的人死的死,唯一還活著的天子也被他逼得元氣大傷。姬玉這個仇要報到什麼時候呢?

  那時沈白梧也問姬玉有沒有想過報完仇要做什麼,而他沒有回答。姬玉幾乎殺死了以前的自己,決絕地在這條復仇之路上一路狂奔。或許姬玉並沒有想過以後或者是後果。

  他做這些事本來就是不計後果的。

  我輕聲歎息,在那紙上寫下我的願望,一如既往地是那八個字。

  樂只君子,萬壽無期。

  希望有朝一日你報完仇了,還是可以幸福地活得很長很久。我對於這件事情毫無辦法,只能祈求於神明。

  寺院的師父接過我折好的紙條放入香爐中焚燒,我便雙手合十跪於蒲團上,恭敬地朝佛像磕了三個頭。走出大殿之時我看到登山時扶我的小廝匆匆走過,我略一思忖便偷偷跟上去,繞過幾個轉彎走到一個極偏僻安靜的所在,他走出去而我留在牆後,便聽見一個蒼老卻威嚴的聲音。

  「你再鬧下去便無法收場了。姬玉,你若恨我現在就可以殺了我,你若恨姬央那便取而代之,我絕無二話,可你不能拿一個國家做犧牲品。周有數十萬子民,他們供養你到十四歲,到頭來你卻要他們流離失所嗎?」

  一陣沉默之後我聽到姬玉的笑聲,我大概能想像到他滿臉不屑與荒唐的神情,微微揚起下巴戲謔的眼神。

  「哇,真是好高尚的理由。看來您是知道宋國籌備攻打周,這下子坐不住了?是沒錯,您這樣的君主真是萬民之福,為了自己的子民國家妻子可以死,孩子可以死,自己也可以死。既然您完全不覺得自己錯,我又何必送你去陰曹地府噁心我母親兄長和姐姐?這世上因我而起的戰事不知有多少,因你而死的人也不知幾何,仔細算算我們身上的血債誰比誰好呢?」

  那蒼老的聲音沉默片刻,道:「姬玉,君王是萬民的歸依,犧牲必不可少。」

  「我以為犧牲應該是自願,憑什麼要把被設計而死描繪成冠冕堂皇的犧牲呢,天子陛下?」

  天子那邊安靜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你要想好,你母親的親族和辛然的父母親人都還在周。」

  「當年拿我哥我母親威脅,現在又拿他們?你殺了他們好了,我沒什麼不能捨棄的。」頓了頓,姬玉又笑道:「您要活著看周滅亡啊,父親。要不您就和我鬥一鬥,雖然都鬥了六年了您也沒贏過,但總還是要試試的不是嗎?」

  我靠著牆壁,這個角度裡我什麼都看不到,幸而我什麼都看不到。姬玉這時候總是笑得燦爛,張狂至極豔烈至極,好像耗盡了生命熊熊燃燒的大火,就要這麼一直燒到他的路上所有的一切化為灰燼燒到油盡燈枯。

  他還不如哭呢。

  可是他從來也沒有哭過。

  他最痛的時候也笑著。

  我不想再聽下去便轉身離開,沿著來時的路返回。想來天子是找姬玉求和的,姬玉定然不會答應,這是一場沒有結局的糾纏。就我聽見天子的話來說,他似乎並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他是為了大家犧牲小家,畢竟周確實在他的手上強盛了好一陣。

  很多人很多事就是這樣,誰都有理由,到了死的時候誰也不覺得自己是錯的。於是所有那些傷害和痛苦就變成了無頭的爛帳,你知道它們永遠無法被承認也無法得到道歉了,你所能做的要麼就是遺忘,要麼就是將那些痛苦如數歸還。

  於是許多人覺得既然誰都不覺得自己錯誰也不會道歉,還不如相互仇恨。甚至對於姬玉來說即便是知錯即便是道歉,他也不會原諒。

  一條路走到黑,走到魚死網破,走到玉石俱焚,走到萬劫不復。

  走到鮮血淋漓,痛不可當。

  我歎息著沿著山中扭扭曲曲的青石臺階走回大殿,腦子裡紛亂地想著姬玉的事情,卻沒有注意到有腳步聲悄悄靠近。待陰影籠罩我如夢初醒般反應過來回頭的時候,便有一記重擊落在我的脖頸,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暈了過去。

  應該只是過了很短的時間我便清醒過來,我在一個狹小的房間內,像是寺廟中廢棄的房屋。日光從窗戶中落下來,看樣子還是午後不久。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雙手雙腳被捆得結結實實。有一個戴著斗笠的人影站在黑暗裡,虛虛地看不清面目,我看了那個方向半晌,問道:「你是誰?」

  那個人於是慢慢從陰影裡走出來,伸手摘下頭上的斗笠,我看清了午後日光下她的面容。

  束髮短打,遠山眉杏仁眼,眼角微微有些皺紋顯得憔悴,極英氣的女人。她抿著唇,看著我的眼眸裡有一場欲來的暴風雨。

  我怔了半晌,才不能置信地開口:「莫……莫瀾?」

  她咬咬牙,低聲地一字一句地說:「我是誰?我倒是想問,葉夫人你究竟是誰?」

  我心裡沉了沉。

  這五個月來我偶然間聽到關於莫瀾的消息,是說樊國趙國合力攻打吳國後,楊即死在了沙場上,而她帶著孩子回去了娘家。她向來愛楊即如命,我能想像到她的哀慟和瘋狂。只是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裡。

  「你不是安葉米鋪葉老闆的妻子嗎?你為什麼會在衛國,為什麼會是姬玉的婢女?」她的聲音已經不能抑制地大起來,帶著激憤。

  我看著她比五個月前憔悴了許多的面龐,看著她眼裡搖搖欲墜的水澤,各種搪塞欺騙之詞在腦海中紛繁而過,或許我還可以騙騙她拖延時間。

  只是我還要騙她麼?

  「您不是已經猜到了麼。」我終於歎息一聲,輕笑道:「莫瀾,我一直都是姬玉的婢女,葉老闆的妻子不過是一個假身份。我用這個身份接近你,為了讓楊即對趙國起疑心,為了讓楊家和昌義伯家鬧翻,為了之後能瓦解吳趙聯盟。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麼?」

  莫瀾似乎沒有想到我這麼爽快地把所有事情吐露出來,她怔怔地看著我半晌,眼淚終究是忍不住流下來了。她顫聲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多麼相信你啊……我把你當親妹妹看待,你怎麼能……怎麼能這樣辜負我?」

  「您是好人,我是惡人。這件事無關乎您對我多好,只是我們各為其主,從一開始您就是我的敵人。」我平靜地說出事實。

  話音未落莫瀾就走上來給了我一巴掌,她下手極重我面上一片火辣辣,感覺到嘴裡的血腥味彌漫出來。我靜默了一瞬,便又轉回頭抬眼看她。

  莫瀾氣得發抖,她提著我的前襟幾乎把我提離地面,說道:「你怎麼能這麼厚顏無恥,怎麼能這麼無動於衷!就因為我這麼相信你,因為你們的那些陰謀詭計,你們就這麼害死了我的夫君。你們把楊即還給我,你們把他還給我啊!」

  她說著說著就淚流滿面,瞪著眼睛抽出匕首指著我的心口,哆嗦著唇道:「我殺了你!」

  我低頭看了一眼抵在我心口的匕首,抬眼看著她。

  「楊即回不來了,你殺了我他也回不來了。楊夫人,我不知道你來衛國是要做什麼的,但是如果你在這裡殺了我,很快姬玉就會找到你,你想做的事情不但做不成,還會搭上性命。您還有孩子,他們至少得有母親吧。」

  莫瀾眸光微動,明顯猶豫了,她揚起匕首靜默了半天,還是紮在了椅背上。她恨恨地說:「你給我住嘴!」

  看來我沒猜錯,發現我並綁架我是她計劃之外的事情,她還沒有想好要怎麼做。

  莫瀾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不甘地看著我半晌,說道:「對我你就一點點,哪怕一點點的愧疚都沒有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後慢慢地說:「我很愧疚,但是我也知道這並沒有用處,無法償還您失去的也無法洗脫我的罪過,我不能以愧疚做理由求您原諒。」

  「對不起,如果您有想要我做的,我力所能及便一定幫您。」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2:22

卷三 衛國篇 第五十七章 子蔻

  日光慢慢暗下去,外面又響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聲,打破了這個廢棄房屋裡的安靜氣氛。我和莫瀾互相對視著,膠著而緊繃。

  她一步一步走進我,目光陰鬱地說:「這裡位置偏僻少有人經過。我殺了你,把你埋在這裡,他們至少要到晚上才能找到你的屍體。這個時間足夠了。」

  我印象裡莫瀾很少這樣認真地思考,她眸色深沉地拿匕首指著我的心口,冷聲道:「說什麼幫我?你騙了我一次,還想騙第二次!害人償命,你應得的!」

  她高高地舉起匕首,我下意識閉上眼睛,卻在這個危急的檔口聽見了子蔻的聲音。

  「阿止姐姐!阿止姐姐你在這邊嗎!」

  子蔻好像是發現我不見了,出來找我。我睜開眼睛便看見大驚失色的莫瀾,她立刻塞了一團破布在我嘴裡,然後收回匕首悄聲退到門後。子蔻的呼喚和腳步聲越來越近,聽聲音只有她一個人。

  子蔻一個人來這裡,莫瀾身手不凡,她根本打不過的。

  我想叫她跑卻因為嘴裡的破布發不出聲音,只有細微的不連續的嗚咽。

  子蔻的腳步聲終於來到了門外,她敲敲門道:「阿止姐姐,你在這裡嗎?」

  這扇門年久失修鎖栓已經腐壞,子蔻說著就伸手推門,而門後的莫瀾則拿起了匕首,寒光四射。

  子蔻碧綠色的身影隨著門開而顯現出來,莫瀾的匕首就要砍下去,千鈞一髮之際我終於奮力晃倒了椅子,轟隆一聲撞在地上。

  莫瀾分神手中的刀鋒就一偏,子蔻反應很快堪堪躲過去。她餘光看到被五花大綁的我馬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還沒說一句話莫瀾的刀子又追上來了,子蔻便尖叫著左躲右躲滿屋子地跑。莫瀾則舉刀鍥而不捨地追逐著。

  子蔻身材嬌小靈活,又跟著南素墨瀟學過一點武功,順手抄起一根木棍就和莫瀾對打起來。她雖然武功不如莫瀾但還能勉強抵抗,而莫瀾苦於匕首短小一時間近不了子蔻的身。

  別打了!快跑啊!

  我心中吶喊著,嘴裡卻只能發出破碎的聲音。子蔻還以為我是求救,大喊著:「阿止姐姐不要怕!」

  她說著就拆下頭上的簪子扔到我面前,我便努力挪動著試圖用手去去搆那簪子。莫瀾轉眼看到我試圖逃脫,立刻丟下子蔻,血紅了眼睛朝我撲過來,舉刀欲刺。

  「你休想逃跑!」莫瀾目呲欲裂地吼道,瘋狂的眼眸中映著我的臉龐。我的腦子霎那間一片空白。

  下一秒,莫瀾眼眸中的我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綠色的絲緞,繡著翩然紫蝴蝶的深衣的後背,還有柔順的烏黑長髮。

  鮮血的氣味重得嚇人,突破塵埃泥土和雨水的味道,席捲了整個房間。

  子蔻她跑過來替我擋了這一刀。

  莫瀾呆住了,而我面前嬌小的身體不知從哪裡爆發出強大的力量,子蔻突然推著莫瀾的肩膀一直把她推到牆上,拔出刺入自己身體裡的匕首狠狠捅進莫瀾的胸口。

  一時間鮮血噴湧,莫瀾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面前嬌小可愛的姑娘,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胸口的匕首。莫瀾抬起手指著我,滿眼的悲憤滿目的不甘,嘴唇哆嗦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只是一口血噴在子蔻衣襟上,然後無力地依著牆倒在地上。

  她死不瞑目。

  子蔻只多支撐了一秒也跟著倒下去。她拼盡力氣慢慢翻過身體,一雙眼睛盯著我向我伸出手,胸口上那個血窟窿不斷地往外噴湧著鮮血。

  她一點點地伸過手來拿走我嘴裡的破布,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這樣不可名狀的轟然響聲。

  「子蔻!」

  子蔻緩慢地眨了一下她無神的眼睛,低聲回應著:「阿止……姐姐。」

  我努力向她挪動,拖動椅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卻只能挪動毫釐。她的手指觸碰到我的臉頰,她突然笑起來,像是在做什麼美夢一樣。

  「阿止姐姐……我來救你了……」

  我怔怔地看著她,淚水一簌簌地滾落她的手指,我喃喃道:「你在……幹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值得嗎?

  你的命這麼寶貴,我值得嗎?

  她好像很迷惑,慢慢地說:「因為我向神明……許願……以後……要像阿止姐姐這麼……聰明……阿止姐姐不能……死……」

  聰明?我荒唐地想笑,要是我足夠聰明怎麼會這樣連累你?

  每說一句話就有一口血從子蔻的嘴裡湧出來,她笑得天真又單薄:「我最喜歡……阿止姐姐……和公子了……」

  「你們……不要……生氣了……」

  「好,好,我們不生氣。」

  我忙不迭地答應她,彷彿這樣能挽救什麼似的。

  子蔻吃力地點點頭,她皺起眉頭,小聲說:「姐姐……我好冷……」

  「我害怕……」

  她像小貓一樣嗚咽著,終於也哭了,淚水衝破血水落在塵埃裡,她嗚咽著說:「姐姐我怕……」

  我無法掙脫束縛,只能凝視著她的眼睛,顫聲道:「別怕……別怕……」

  暗淡無光的房間裡,她最後虛虛地笑了一下,然後閉上了眼睛。

  等我終於拿到簪子劃開繩子,掙脫了束縛握住子蔻的手時,她的手已經冷了,脈搏全無,一貫粉撲撲帶笑的臉也灰敗著。

  她今年才十六歲。

  她總是笑得明媚天真,拉著我的手一聲一聲地叫我阿止姐姐。在這個大家互相防備猜忌的亂世裡,她卻對我所有的話都深信不疑,即便我有隱瞞也不生氣,這樣愛戴我。

  可是直到她為我而死的這一刻,她都不知道我其實不叫阿止,我叫姜酒卿,是先齊的九公主。

  我有這麼多事情沒有對她說,我真的把她當做朋友嗎?

  我跪坐在她身邊呆呆地握住她的手半晌,眼淚接連不斷地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我不喝醉的時候多少年沒哭過了,我滅國的時候,父母死去的時候我都沒哭過,此刻卻像是決了堤一樣淚流不止。

  我伸出手想去抱住她,手觸碰到她染血的衣襟的剎那,一片空白的大腦突然恢復了運轉,所有發生的事情極速地略過,所有的畫面和細節撲面而來。

  天子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莫瀾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這是巧合?

  不,不可能。

  我是莫瀾行動中的意外,她本來想做什麼?她或許是脫離了大部隊一意孤行找我報仇,這座寺廟裡應該還有其他人埋伏著。

  目標是誰?姬玉?不對,天子明目張膽地出現,要想做什麼未免打草驚蛇了。

  那就是……

  辛然和蓉蓉。

  我只愣了一瞬便踉蹌著站起來,子蔻和莫瀾的屍體仍然倒在地上冰冷著,而我卻要強行抽離去思考這件事情是怎麼回事。

  有時候我真厭惡我這種理性。

  我沉默片刻,蹲下來摸摸子蔻的臉,輕聲說:「對不起,不能抱你了。」

  我要假裝無事發生般回去,不能染上你身上的血。

  我走出破屋,找到山間一處泉水把臉上的淚痕擦乾,手上沾到的血跡洗乾淨,衣服上只有衣角濺了一點血,我便用清水洗乾淨。

  這裡離大殿果然很遠,我盡全力走也花了一些功夫才走回大殿。只見聆裳和萊櫻在大殿外候著,見我到來聆裳眼睛一亮,嗔怪道:「你跑哪裡去了,我們剛剛都在找你呢。」

  我保持著微笑,說:「山路濕滑摔了一跤,痛了好久才起來的,還有些迷路了。」

  萊櫻笑出來,拍拍我的胳膊道:「你看你這滿身塵土,唉回來就好,子蔻去找你了還沒回來呢。」

  我有一瞬不能很好地保持微笑,只是點點頭。餘光裡卻看到大殿裡和四周僧人遊客來來往往,看起來都十分平常。可有幾個人像是不經意地看向我們,又收回目光。

  我便如平常一樣輕鬆地問:「公子去哪裡了?」

  聆裳道:「午飯後便帶著菀姐墨瀟走了,也不知去哪兒了,還沒回來。」

  我回來的路上去看了之前他們談話的地點,他們已經不在那裡,想來是周天子拖住了姬玉。

  姬玉一遇到天子憤怒便會蓋過理智。

  「那辛夫人呢?」我問道。

  「和蓉小姐在偏殿,辛夫人要為清寧君抄佛經,南素和府裡的侍衛也在那裡陪著她們。」聆裳十分自然地笑道。

  我點了點頭,裝作驚訝地對聆裳說:「你簪花歪了,我幫你重新簪一下。」

  一邊說就一邊走近她,拿出簪花時我靠近她的側耳,低聲說:「儘量表現得自然,我們被監視了。」

  聆裳的身體顫了顫,我一邊插簪花一邊低聲說道:「是吳國的人,目標應該是辛夫人和蓉蓉。他們人多勢眾,你和萊櫻快去找公子回來,路上可能有人阻攔,帶上防身的武器,誰也別信。我去找辛夫人。切記表現自然,現在應該還沒到他們動手的時候。」

  我把花插穩,退開兩步笑著看著聆裳,說道:「這便正過來了。」

  聆裳只僵硬了一瞬,便也言笑晏晏。她扶扶簪花向我道謝,然後轉身對萊櫻說:「既然阿止回來等著了,那我們便去隨便逛逛吧,這山裡風景可是很好呢。」

  萊櫻雖不明就裡,但得了聆裳遞過去的眼色,便應道好啊。就這麼被聆裳拉著,手挽著手輕盈地離開了,果不其然她們離開有幾道目光追隨而去,還有一個人起身離開。

  她們兩個武功僅次於墨瀟和南素,自保應該沒問題。

  我轉過眼來看著坐在臺階上發呆的碧渃,她也抬起頭來看我。十四歲的小姑娘平時裡寡言少語,就像不存在似的。除了她是個醫術天才之外,我對她一無所知。

  我摸摸她的頭,對她說道:「你在這裡等公子他們回來。」

  碧渃點點頭。

  我深呼吸一口氣,便整整衣服朝偏殿走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2:34

卷三 衛國篇 第五十八章 綁架

  姬玉善用毒藥又會奇門陣法,只要他能回來一切都好說。莫瀾準備殺我之前說「至少要到晚上他們才能發現你,這時間足夠了」,這說明他們準備在晚上之前動手,時間也不會太早。

  我轉頭看了一眼日頭,正是申時。

  這個時間,有點不妙。

  偏殿十分安靜,門外有幾個正在掃地的僧侶,見到我便向我行禮。我也微笑著回禮,走上前去敲偏殿的門,感覺到背後注意我的視線。他們應該看出來我不會武功才沒有阻攔我。

  開門的是南素,看見門外是我,她有些驚訝眸光閃了閃,我回以微笑。

  看樣子她應該發現不對了。

  從這裡看去殿內只有南素,辛然和蓉蓉和幾個誦經的僧人。南素側過身讓我進來,交錯時我低聲問她:「侍衛們呢?」

  南素低聲快速地回答:「說來話長,被支開了。」

  辛然還在聚精會神地抄寫佛經,一邊蓉蓉已經趴在蒲團上睡著了。她們看起來很安逸,對這種危險的氣氛毫無察覺。

  大約是南素怕提醒她們會使她們慌張打草驚蛇,又不敢離開她們出去求援,正暗自焦灼著。

  大殿的香火煙霧嫋嫋,四個僧人在佛像後目不斜視地敲木魚誦經。我瞥了他們一眼,又看向南素,南素輕輕搖頭。

  屋外六人,屋內四人,個個是高手。南素她再厲害雙拳也難敵四腿,更別說還有幾個不會武功的累贅。

  辛然正停筆揉著肩膀,回頭看到我進來,有些驚訝地笑道:「阿止,你怎麼來了?」

  我便面色如常地走近辛然,行禮道:「聆裳姐姐見我清閒,便讓我來看看夫人這裡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辛然的目光落在沉睡的蓉蓉身上,她今日穿了白衣,窩在蒲團上如同一個雪團子。辛然不禁笑起來,小聲說:「你看她又覺得無聊,睡得真香。她不懂這些,她太小了……或許以後都記不得她父親了。」

  我順著她的話點點頭,便說:「蓉小姐這樣睡不舒服,我抱著她吧。」

  辛然口中說著辛苦你了,便笑著又轉過頭拿起了筆繼續抄寫。

  她真的什麼都沒有發覺。

  我走過去輕手輕腳地把蓉蓉抱起來,她睡得很香,完全沒有醒來的跡象,軟軟地趴在我懷裡。我抱了蓉蓉一會兒佯裝手酸,便讓南素來替我一會兒,把蓉蓉交給她時我低聲說:「我給蓉蓉用了安神香,如果情況有變,你抱著她先逃。」

  南素輕功極好,她打這十個人打不過,逃卻是一定可以的。

  聽了我的話南素微微皺眉,目光在我和辛然之間流轉,我微笑著拍拍她的肩膀。

  ——辛夫人就交給我。

  南素猶豫著微微點頭。

  大殿的氣氛十分微妙,除了一無所知放心抄寫經文的辛然之外,所有人都不易察覺地緊繃著,兩邊都不敢輕舉妄動,一時之間維持著暫時的和平。

  若他們發難我們並沒有招架之力,我只盼著姬玉快點回來,而那邊的人似乎也漸漸失去耐心。突然有一位僧人放下手裡的木魚站起來,在香火煙霧中緩緩向跪坐在地上的辛然走去。我立刻幾步上前把辛然拉起來,拉著不明就裡的辛然後退幾步與南素肩並肩。

  辛然迷茫地看看南素和我,再看看殿裡紛紛站起來的僧人,開始察覺出不對了。她捏緊了拳頭面上卻笑道:「師傅,你們這是要幹什麼?」

  其中一個僧人道一聲阿彌陀佛,平淡道:「怕是要委屈夫人和小姐一陣了。」

  他話音剛落大殿的門就被踹開,屋外的那六個假僧人拿著刀魚貫而入,和殿內的四個形成合圍之勢。辛然怔了怔就看向蓉蓉,面露驚慌之色,南素把蓉蓉抱得緊緊的低聲對辛然說:「我一定保護好小姐,夫人放心。」

  我和南素對視一眼,然後我轉過頭對辛然說:「夫人,你可信我?」

  辛然眼睛顫抖著驚慌不安,但篤定道:「我信。」

  南素看了看我再看了看辛然,點點頭然後抬起腳踹向某個向我們走來的假僧人。那僧人堪堪避過卻露出縫隙,南素趁機抱住蓉蓉穿過去,那邊的幾個人立刻上來圍住南素,舉著刀就砍過來。

  辛然大喊一聲「蓉蓉!」下意識地要衝上去,卻被我拉住了胳膊,只見南素的白色身影在刀光劍影中靈活地躲避,被雖然被砍傷幾刀卻也奮力衝出重圍,腳尖一點便飛遠了。

  她的輕功果然是好。

  殿內本來就有一半的人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和辛然,眼見著南素追不上了便立刻回來,把我和辛然團團圍住。

  辛然抓住我的袖子,整個人因為恐懼而顫抖。她應該從沒看過這種場面,我安撫道:「南素武功很高,蓉蓉會沒事的。」

  但是目前的狀況,我們是逃不了了。

  到底是沒能撐到姬玉回來。

  假僧人勾住我們的脖子,帶著刺激性氣味的布蒙上我和辛然的口鼻。霎時間世界一片模糊昏暗,我鈍鈍地倒在地上,然後被套進了黑色的袋子裡。

  第二天清晨我被從袋子裡放出來,刺眼的陽光讓我眯起眼睛,又看到辛然也被從袋子裡倒了出來,無力地跌坐在我旁邊。

  我們似乎是在一個山洞裡,地面潮濕長了苔蘚,洞口有若隱若現的光芒。此刻這裡不僅僅是出現在偏殿周圍的那十個人了,仔細數來有二十人。三個人站在我們周圍,其他人在洞口守著。

  此刻辛然髮髻亂了衣服也一團髒汙,整個人狼狽至極卻顯出羸弱的美麗來。看見辛然的美貌那幾個男人眼睛都直了,有些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甚至伸出手去摸辛然的手,嚇得辛然直往我身後躲。我立刻張開手臂護住她,那幾個男人面露不耐之色,踹我一腳道:「你是個什麼東西!」

  我胸口一陣疼痛,卻完全顧不上,腦子飛速運轉著喊道:「我以為信野公這般君子,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綁架婦孺。如今卻如此無禮侮辱辛夫人,是鐵了心要和衛國結仇嗎?」

  山洞中的人聞言面面相覷,一陣靜默之後有一人從洞口走來,走進了才看到他是偏殿中說話的那個假僧人,看樣子是他們中的頭兒。

  他高深莫測地看我一眼,然後目光嚴厲地在我們身邊那三個男人身上轉了一圈,說道:「誰敢對辛夫人不敬,我第一個不留他。」

  那幾個男人便噤若寒蟬。

  然後他蹲下來目光落在我身上,冷聲道:「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莫瀾。方才在袋子裡聽他們交談時隱約聽見「小姐」,「失蹤」等話語,想來這個綁架計劃應該出自莫瀾大將軍出身,軍功卓著的父親信野公。

  吳國想要綁架辛然無非是用來威脅衛國不要借道給樊國,以掐斷樊國的後方補給。辛夫人在衛國聲望很高,若是民眾知道她在吳國手上,定然民意沸騰給衛君施壓。

  面對男人銳利的眼神,我卻只是笑笑:「我是姬玉公子的婢女,只是偶然聽他提起過一點。」

  男人便皺緊了眉,他拎起我衣襟道:「姬玉公子?他都說了些什麼?」

  「他說最近信野公動作不一般。」我平靜答道。

  男人將信將疑,一把把我丟在牆壁上,我重重地撞在牆上再掉下來,口中一陣血腥氣。辛然趕緊跑過來扶住我,我聽見那男人對其他人說道:「多派幾個人,看住她們。」

  我們只在這個山洞停留了片刻,吃了一點東西,很快又被蒙上眼睛捆住手腳趕到馬車上,一直轟隆隆前行,到夜幕低垂才又被放開。

  我們在一個山洞過夜,此時距離我們被綁架已經過去了一整天,他們帶著我們從頭到尾都在趕路。我和辛然面前生了一堆火,我們靠著牆壁慢慢吃他們給的餅,四個男人在不遠處漫不經心地看著我們。

  辛然已經慢慢鎮定下來,她伸手在那火堆邊烤火,看了看那些監視我們的人,低聲說道:「酈更周圍多山,濟源寺西邊為青洋山,東邊為豐南山,今天他們駕馬車趕路路途不算顛簸,青洋山山勢陡峭,能有這麼好山路的應當是豐南山。」

  作為姬玉的表妹,辛然果然也是細心機警之人,一旦鎮定下來思路便很清晰。

  我點點頭,濟源寺往豐南山走,他們這是稍微繞了個彎往吳國去麼?選擇這種路線大約是為了掩人耳目。

  辛然她微微歎息一聲,撩起額邊一縷碎髮,她向來是溫柔大方的,雖然落難但也很快回復如常,她看向我道:「阿止,多謝你把蓉蓉救出去……如果蓉蓉也在這裡,我真的不敢想像。」

  我笑著搖搖頭。

  「不必言謝,這是應該的。」

  「還有剛剛你保護了我還受了傷,真的感謝你。」

  「那並非單純地保護你。」我轉過眼來看她,說道:「你是人質他們不會殺你,但是我無關緊要又是累贅,很可能被殺死丟棄。我要說出來我是姬玉的婢女而且很可能知道一些什麼,顯得有價值才能保命。」

  辛然有些怔然地看著我,火光灼灼映在她淺色的眼睛裡,也映著我平靜的臉龐。她這般看了我一會兒,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笑容裡帶了一絲俏皮。

  「這下我知道為什麼表哥會喜歡你了。」她語出驚人,說道:「之前你和他們對峙的時候,還有剛剛說的那些話真是很有魅力。」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2:45

卷三 衛國篇 第五十九章 逃跑

  我沒料到話題的方向會是這樣,有些驚訝。辛然嘴角的弧度便更大,她靠在山洞石壁上慢悠悠地說:「我敢說我表哥很喜歡你,而且他心裡肯定也是像我這樣覺得你很有魅力。不過啊,就他那個脾氣是不會說出口的。」

  我想到一會兒還要做的事情,眼看著聊這些話題辛然似乎輕鬆下來不再那麼緊張,想來有利於緩解她的焦慮。

  我沉默了一會兒,順著她的話題答道:「或許只是平日裡他太輕而易舉地就能得到姑娘們的愛情,在我這裡碰了壁才如此執著。看起來十分的喜歡,說不定只是三分喜歡七分勝負欲。」

  辛然聞言噗嗤笑起來,擺擺手道:「按我說的話不會,我表哥界限分明,對於無關緊要的人看一眼也懶得看。他若對你有這麼強的勝負欲,倒恰巧說明他十分在意你。」

  我早聽說女人們聊閒話乃是一種天性,此時明明我們仍在危機之中,辛然卻越聊越坦然。她聲稱這種朝不保夕的氛圍最適合推心置腹,語重心長地說:「既然你對我表哥有這樣的誤會,那我便要解釋解釋了。我知道你們很多人都覺得他待我不同,也覺得他喜歡我,我小時候也是這麼覺得的。但是遇到清寧瞭解到真正的愛情之後我才發現,姬玉根本就只把我當親人。」

  她說她這位表哥從小女人緣就非常好,從燕國回來之後儼然已能遊刃有餘地利用這種能力了。只是他太知道如何得到別人的喜愛,太知道如何做一個好的戀人,可那些只是手段罷了。

  他並不會愛人。

  「我總是想,他要是真愛上什麼人的話,大約會茫然失措十分笨拙。」辛然歎息一聲,十指交纏著慢慢說道:「表哥他……所有的親密關係總是沒有好結果,親人是這樣朋友也是這樣。後來他又和天子撕破臉,為了不留弱點再也不敞開心扉了……我也不能說這樣不對,只是未免太過孤獨。」

  我沉默地聽她說著,不知道應該回答什麼。我想說我明白,我明白他其實孤獨憤怒又痛苦,他需要有人長久地站在他的身邊,但是我無法想像我和他站在一起的樣子。和他站在一起的,應該是像辛然這樣溫柔美麗的女人,甚至活潑開朗的永昌公主也很好。

  「他是天下最負盛名的公子,自然有天下最美好的女子來相配。我比您所認為的要怯懦,而且我不能解救他的孤獨,我的個性太……太冷了。」我最後這樣說道。

  「……你果然很喜歡我表哥吧?你總要告訴他和他談談啊,你看如今我們說不準明天就遭遇不測,那你一定後悔沒有把這些話告訴姬玉。」

  辛然渾身灰撲撲的,頭髮散亂狼狽至極,但是看著我的一雙杏眼卻是十分明亮,語氣也完全如同她是過來人是長者一般。我被她說得微微一愣,剎那間想起了子蔻。

  那個死在我面前的小姑娘,她喜歡吹笛子唱歌也非常好聽,從前她總是喜歡看各種各樣的美少年,憧憬美好的愛情。她說起來的時候我總覺得她孩子氣,日久天長她憧憬的一切都會有的。

  可是突然之間什麼都沒有了,沒人料到這一切,她還沒有來得及交待任何事情,所有美好的願望都湮滅在墳墓中。

  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已經發現了她的屍體,妥帖地安置了吧。以後再沒有人會那樣拉著我的胳膊,一聲一聲地叫我姐姐了。

  意外總是會比某個明天先行到來,如果我明日就死了,會不會後悔沒有告訴姬玉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他呢?

  或許會吧。

  人真是奇怪,怎麼會有這麼多活著的時候難以啟齒,卻又想著趕在死前一定要說的話。

  我閉上眼睛調整了一會兒呼吸,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我不能讓子蔻白死。

  「辛夫人,你相不相信我?」我看著辛然,嚴肅道。辛然被我這突然的轉折嚇了一下,然後篤定地點點頭說道:「我信你。」

  「您身上有香球嗎?」

  「有的。」辛然從腰間解下一隻銀質的香球,衛國人喜歡香料,她果然隨身帶了香球。

  我微微靠近她和她肩並肩,輕聲說道:「我方才看到他們換班,應該一直是四個人看著我們,五人在洞口站崗,其餘人休息,因為我們不會武功,看管我們的人都不算警覺。」

  「我身上帶了迷香,一會兒放在香球裡焚燒彌漫出來,洞裡這些休息看管我們的人都可以迷倒。洞口站崗的五人離得太遠風又大很可能沒有效果,一會兒我會佯裝驚慌跑到洞口求救叫他們進來,從這裡到洞口大約二十步,如果他們走到您這裡的時候還沒有暈倒……」

  我把迷香點燃放進香球交給她,認真道:「請您拖住他們直至他們暈倒或者我過來。您能做到嗎?」

  辛然有些緊張地看看手裡的香球,神情肅穆地點點頭,收緊了拳頭。我拿出解藥餵給她,自己也服下。

  幸好姬玉在暮雲給我的這些藥我還留著。在濟源寺我不清楚他們究竟埋伏了多少人埋伏在哪裡,怕就算迷暈了逃出去還是落在他們手裡。如今這情形便清晰多了。

  一刻之後,看守我們的四個人眼皮開始打架,紛紛歪倒在地上,原本休息的人更是悄無聲息地昏迷過去。

  我看了辛然一眼,佯裝驚慌地提起裙子跑到洞口,口中喊道:「救命!救命啊!不得了了!夫人……夫人她……」

  洞口的守衛一看洞內的人倒得七七八八,辛然也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立刻大驚失色。他們兩個人留在在洞口其他三個人衝了進去查看情況,我假裝驚慌失措地抓住那兩人的手哭喊,他們無暇顧及我都關注著洞內的情況,連我狠狠抓破了他們的手腕也只是不耐煩地將我推開。

  不過一瞬他們便猝然間面色青紫,懵懂無措地跌倒在地七竅流血。

  姬玉給我的毒藥只剩下這麼一點點了,我塗在指甲縫裡將他們的手撓傷出血,果然見效很快,他用的毒一向是非常毒的。

  我快步走到洞內,進來的三個人已經有兩個倒下了,還有一個正背對著我搖搖晃晃地試圖制服辛然,辛然奮力掙扎著他便沒有注意到我。我從某個倒下的人腰間抽出匕首朝著他的後心捅下去,那人頓時嘔出血來繼而踉蹌著倒在地上。

  辛然驚詫地捂住嘴巴,眼神震動不已,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看樣子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殺人的場面。

  這場景我十六歲就見過許多,並且實踐過了。

  我拿著那匕首把每個昏迷的人的腿都捅傷讓他們追不上來。然後收起匕首拉著辛然快速逃離了洞穴,今夜月光明亮尚且能看清路,我先去溪邊把指甲裡的毒洗掉避免誤傷。辛然對豐南山還算熟悉,靠星宿很快辨別方向,我們就沿著相反的方向往回跑。想來衛國營救的人馬也已經在路上,如果能半路遇見他們是最好的。

  走了幾個時辰到天色大明的時候,我們突然聽到不遠處的林子裡傳來人聲。我和辛然原本以為是衛國派來救我們的人,待人聲近了才聽到他們說的是吳語。

  我心中一緊,辛然驚訝地看向我。

  山洞裡那些人受了傷不可能這麼快追來,那麼這些吳國人是從哪裡來的?大概是另外一隊人馬,很可能是來接應他們的,在山洞發現異常後便追來。

  我該想到的,從這裡到吳國路途遙遠,不可能只有他們二十個人從頭跟到尾。但是接應的這些人出現的時機實在是太不湊巧了。

  我拉著辛然轉頭就跑,但是因為離得太近我們已經被發現了,身後傳來熙熙攘攘的追擊聲。幸好我們走的不是大路而是在林子裡,他們沒法騎馬。

  我和辛然在林子裡奮力奔跑著,辛然突然滑倒朝一個斜坡下滾去,我立刻拉住她的手卻被她帶著一路朝下翻滾,只覺得天昏地暗,不知撞到了多少東西,滿腦袋都是青草和血的味道。最後終於掛在什麼上面停下來,我頭昏腦脹地看著面前的情形怔忡片刻,然後猝然驚醒。

  我掛在懸崖峭壁中斜著長出的一棵老松樹上,下面便是雲霧繚繞深不可測的萬丈深淵,上面則是陡峭的岩壁。而辛然也和我一起掛在這棵樹上,她在更靠近樹梢一側,懵懵地看著面前這懸崖深淵。

  剛剛我們竟然一路從懸崖上滾落下來,如果不是被這棵樹掛住,早就葬身萬丈深淵了。

  不過拜這一路翻滾所致,那些吳國人也沒能追得上我們。崖上一片安靜,但是我們卻在岩壁上進退不得。崖頂離我們有一段不矮的距離,這其間的崖壁上也沒有別的樹木,徒手攀登肯定是爬不上去的,而往下……

  我看了看身下的雲霧繚繞,立刻打消了念頭。辛然驚魂未定地抱住樹幹,說道:「我們怎麼辦?」

  「我們翻滾下來一定會留下痕跡。現在的情況衛國的人馬應該也能搜到這附近了,吳國人就離得更近。就看他們誰先發現痕跡找到我們了。不過不論是誰先找到我們……我們都得先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我苦笑著說道。

  辛然點點頭,她似乎有些恐高,抱著樹幹大氣也不敢出。我也心有餘悸地往裡面挪了挪,卻聽見輕微的「哢嚓」聲,因為過於輕微辛然並沒有注意到。

  我心下一驚轉眼望去,這棵老松樹的樹幹竟然承受不住我們二人的重量,出現了裂隙。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3:09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章 墜落

  在這一刻我的腦海中胡亂地略過了許多畫面,這二十二年的時光紛雜而沒有邏輯地疾馳而來,我的母親,期期,宋長均,沈白梧,子蔻,姬玉。

  除去那些拋棄了我的人,被我拋棄的人,死去的人,再也見不到的人之外,居然只有姬玉。

  只有姬玉。

  我轉過頭去看向辛然,她在稍遠的樹枝處,並未發現這場迫在眉睫的危機。見我看向她,她縱使仍然膽戰心驚,還是勉力地笑起來,輕聲說道:「這可真是驚心動魄啊。」

  我沉默了片刻,便微笑著問道:「夫人,若您脫難了想做什麼呢?」

  辛然怔了怔繼而放鬆了些,似乎想像到什麼美好的景象,她細瘦的胳膊抱住樹枝,頭低下去挨著樹杈笑起來:「當然是好好地抱著我的蓉蓉,親親她……大約還得找表哥算帳,看他的遊說給我引來的禍事。」

  她說著說著就笑出聲,似乎覺得十分有趣,雖然嘴裡說著要找姬玉算帳但是並沒有真的怨懟之心。辛然果然一直都信任並且支持著姬玉,連同他的婢女我也十分信任,一路上我說什麼她就做什麼。

  辛然並沒有發現樹幹裂開,我懷裡還有匕首,如果此時我把她騙來推下去想來不難得手。只要她掉下去,這棵樹應該足夠負擔我一個人的重量,為了得到辛然的蹤跡,衛國和吳國的人也應該會救我。

  這麼看來我這樣做,應該沒有什麼破綻。

  不過等我安全了,我想做什麼呢?

  我想了一會兒搖搖頭笑起來,對辛然招招手:「夫人,你過來。」

  她不疑有他,謹慎地一點點向我這裡爬過來,我看著她向我移動,一邊說著:「夫人,有些事情我想告訴你。」

  「嗯?」

  「姬玉在燕國中毒之後為燕世子試毒了兩年,過得非常痛苦,他的手也因此傷了。其實他再也拿不了劍也彈不好曲子,您讓他給我畫像,他每天只畫一個時辰不是因為忙,是因為他只能支撐一個時辰。與顧零決裂後,沈白梧曾是他最好的朋友。啊……他還怕黑,他不喜歡喝酒也最討厭醉鬼,他其實常常做噩夢,一旦做了噩夢就好幾天不睡覺壓過去。」我把我能想到的東西都說出來,想起來什麼說什麼,說到這裡便想不起來別的什麼了。

  如此說來,這些東西是不是原本這世上就只有我和顧零知道了呢。

  辛然疑惑又驚訝地看著我,她已經爬到了我的身邊,我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推下去,或者乾脆掏出匕首殺了她。

  反正我們兩個人之間只能活一個,我這麼惜命的人,我救她到這個地步已經仁至義盡了。

  我看了她幾秒,突然很想笑,悲涼絕望慢慢彌漫上心頭。我拍拍她衣衫破損的肩膀,輕聲說道:「以後你也知道這些了,別讓他總是逞強吧。」

  辛然抓住我的手,驚慌不定道:「阿止,你怎麼了?」

  我指指樹幹上的那道有擴大趨勢的裂隙,辛然順著我的手指看過去臉色猝然大變,驚慌失措地看著我道:「這……怎麼辦?」

  怎麼辦?有一個人跳下去就好了。

  你還有蓉蓉等著你,衛國的百姓愛戴你,這些與我沒什麼關係,但是仔細想想好像沒有什麼人會等我回去。

  姬玉嗎?對他來說你更重要吧。就像你說他的親密關係總是沒有好下場,這些年來他一個接著一個地失去重要的人,一年年地變得絕望而憤恨,你是最後一個陪在他身邊的親人了。

  他怎麼能再失去你呢。

  辛然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我平靜道:「無論是吳國人還是衛國人,要是有人來救你,你就跟他們走,他們暫且都不會殺你的。啊,幫我給姬玉帶一句話吧……」

  她猝然握緊了我的手:「阿止……你……」

  「這世間的所有都是短暫相會,與他相會不勝榮幸,只是恕我……先行離去了。」

  大約是最後的自尊心作祟,我還是沒有說出喜歡二字,但這個結局也不錯了。

  我這麼想著便微笑著低頭向辛然行禮,然後推開她翻身從樹上跳了下去。

  雙腳剛一踏空胳膊就猝然疼痛,我抬頭看去辛然正拉住我的手,她細瘦的手指奮力地抓住我,以至於關節發白。她滿目混亂驚慌地說著不行,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卻聽到樹幹處又傳來開裂的聲音,樹幹抖動以至於辛然瑟縮了一下。

  我便趁著這個時機甩開了她的手。

  這個姑娘,我可不想她和我一起白白地死了。

  樹和辛然迅速地從我的視線裡消失,只有雲霧和風,淩冽的彷彿從我的身體縫隙中穿過發出轟鳴的風,真是自由的感覺啊。

  我怎麼會這樣呢。

  我明明這麼貧窮,二十多年來擁有的只有自己的命,他卻要連我這僅有的東西都要搶去了。

  我就是捨不得而已。

  他只有在辛然和蓉蓉的面前才會真心地笑,他不會算計辛然,在辛然的面前他是阿夭。

  辛然對他來說無比珍貴,我捨不得他再失去這麼珍貴的人。

  我居然願意為此去死。

  我怎麼會,我怎麼會這麼喜歡他。

  母親,這可真是可怕,我居然愛一個人超過我的性命。

  在漫長的黑暗和淩厲的風聲中,我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流淚了。你看我總是輸給他的,這個結局也是意料之中。

  挺好的結局。

  要是我能知道他得知我的死訊時作何感想,那就更好了。

  在混沌中我似乎經歷了不知多久的時間,風聲失重感一併消失,整個人彷彿虛虛浮浮融化在汪洋之中,就好像嬰兒臥在母親的肚子裡。世界微微震動了幾下之後,突然明亮起來。

  我怔怔地看著自己站在清寧君府的大堂門口,面對熟悉的種滿綠植的庭院。一個小廝急匆匆地從門口跑過來,未受任何阻隔地穿過我的身體跑到堂內喊道:「夫人找到了!夫人找回來了!」

  我驚詫地轉過身去,便看見姬玉站在堂內,他一身雪青色衣裳身影挺拔,乾淨優雅如常,琥珀色的鳳眼如畫的面容也一如既往,只是面色不佳。

  聞言他陰雲密布的臉色放緩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拈著手指問道:「可有受傷?」

  小廝答道:「傳信兒的人說夫人只是受了點皮肉傷。」

  辛然到底是先遇上了衛國的人馬,吳國無功而返了。

  不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看著這匪夷所思的場景,在堂內的姬玉,小廝,夏菀她們和所有僕人們,竟然都和沒有看見我似的,我伸手去碰夏菀卻穿過了她的身體。

  這是什麼?我變成了遊魂不成?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地在這堂內走來走去,卻聽姬玉問道:「和辛夫人一起的姑娘呢?她受傷了嗎?」

  我看向姬玉,他淺色的眼眸有些不易察覺的緊張,手指仍然拈搓著。

  小廝似乎有些迷惑,他撓撓後腦勺抬頭道:「聽說就只救回來夫人一個,沒什麼別的姑娘啊。」

  聽到這個答案似乎出乎姬玉的預料,他怔了怔繼而目光驟然一凝。姬玉沒有再問任何問題,只是讓小廝備馬,待馬牽來頭也不回地翻身上馬朝城門奔去,夏菀南素墨瀟誰也沒有帶上。他這般獨自行動也太危險了,保不准吳國人也想抓他,更何況還有他父親在這邊。

  我這麼想著卻如同被什麼力量一拽,繼而飄在他身邊不遠處,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打馬飛奔。

  我懵了片刻,才遲遲地意識到我好像被困在了他身邊。

  難道是濟源寺的神明真的有靈,即便是死了也要完成我的心願,讓我的靈魂來看一看姬玉得知我死訊時會是什麼反應嗎?

  我有些哭笑不得,卻也心生忐忑。看著姬玉的衣袂飛揚,如一道紫虹從穿街而過,一路奔到城門外,在那裡遇到了衛國禁軍隊伍。他俐落地下馬,那禁軍統領一看就是認識姬玉的,有些驚詫地行禮道:「公子怎麼這麼著急趕出來了?」

  姬玉緊皺眉頭,語氣沉得嚇人道:「辛夫人呢?」

  「在馬車裡休息。」統領答道。

  姬玉徑直走到那馬車邊,喚道:「辛然!」

  那馬車的簾子就被撩開,滿身塵土狼狽不堪的辛然從簾子後探出身來看向姬玉,以極其疲憊的聲音回應道:「表哥。」

  「阿止人呢?」姬玉冷聲道,垂於身側的手握得很緊,整個人像是一張繃緊的弓。

  辛然聽到我的名字眸光閃了閃,繼而眼眶發紅潮濕,她捂著嘴流下淚來,滿臉的悲痛溢於言表。

  「阿止她……掉下懸崖……他們還在找……屍體。」

  姬玉怔住了。

  他好看的淺色眼睛瞪得很大,眼神一瞬空闊得如同萬里無雲。我便站在他身側,看著他整個人停滯在那種緊繃的狀態裡,眼睛顫啊顫著,連呼吸都不順暢了。

  我從沒見過他這樣。

  不過須臾他便咬牙搖頭,像是一毫一厘都不能相信,斬釘截鐵地說道:「不可能……你活下來了,她怎麼會死?她向來最惜命,但凡能有一線生機她絕不會讓給別人。」

  他這麼說著,彷彿在說服自己。

  他不肯相信我死了。

  可我的遊魂此刻已經站在他的身邊,不過是他看不見我罷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3:20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一章 遊魂

  姬玉的不相信沒有止步於語言,他迅速地恢復了往日冷靜的樣子,只是緊繃著臉目光深沉。

  他詢問禁軍統領留了多少人尋找我的屍體,統領面露疑惑之色,說道派了四個人去尋。姬玉拜請統領再調撥至少十人,統領答應下來,說等他送完辛夫人再去調遣。

  「那就來不及了。」姬玉沉聲道。

  辛然也對那統領說:「入了城想來他們也不能再拿我怎麼樣,您就調撥十人回去豐南山吧。剩下的人送我回去足夠了。」

  統領見辛然都這麼說了,便當即調撥了十人跟隨姬玉。姬玉拜謝並說:「煩請您回去之後再派些人手來,順便派人給我的婢女報個信,讓南素墨瀟跟著一起。」

  「公子還需要多少人?」

  「多多益善。」

  姬玉說罷便即刻翻身上馬,帶著那十人打馬往豐南山的方向奔去。我又被拽著往前飄,路過統領大人時聽見他與手下竊竊私語,說那掉下懸崖的婢女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能讓姬玉公子如此沉不住氣。

  我也想知道我是何方神聖,收屍居然需要這麼多人馬。

  姬玉一行人到達豐南山的時候正是未時,光線尚好。他讓禁軍帶路走到那發現辛夫人的懸崖邊上,那段懸崖邊是一片長著低矮草叢的斜坡,稍不留神就會滑下去。我這才仔細看清楚我喪命的地方,因為前幾天下雨地面還有些潮濕,怪不得當時我和辛然一路滾落都停不下來。

  一位禁軍對姬玉說那四個人已經在懸崖下搜尋,這方懸崖下只有一條淺溪,屍體應該不會沖得很遠。他話音剛落姬玉就斜眼看過來冷如鋒芒,嚇得那禁軍停住了話頭。

  姬玉蹲下來往崖下看去,依稀能看見那棵曾接住辛然和我的老松樹。他問道:「你們就是在這裡發現辛夫人的?」

  禁軍點頭稱是。

  姬玉看了看四周,說道:「這裡能斜著長出一棵樹,下面可能還有樹。她一路掉落或許還會掛住。」說罷他起身詢問禁軍們有沒有帶繩索,禁軍便是從崖上吊繩索下去救的辛夫人,自然帶了,但是他們也說辛夫人當時就讓他們再向下探到繩索的盡頭,可一直沒有在岩壁上發現我的蹤跡。

  「那就接長繩子再往下,一直探到崖底!」姬玉的語氣從未有過的嚴厲,氣勢驚人。

  禁軍們被他這般表現所震懾,但姬玉聲名在外又受禮遇,他們面面相覷還是應下來。恰巧此時統領派的增援和南素墨瀟一起趕來,帶來了更長的繩索。接繩子之後繩子的強度就會有所下降,墨瀟體重較輕自請下涯尋我,姬玉便同意了。禁軍的人就忙著把繩索一邊綁在墨瀟的腰上,一邊捆在樹上,七八個人在這頭拉著慢慢往下降。

  墨瀟準備下涯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什麼,轉頭問姬玉道:「阿止是確定掛在崖壁上了嗎?」

  姬玉眸光閃了閃,咬唇道:「確定。」

  過於篤定的語氣,就像是賭徒說出一定能翻盤一般。

  他完全沒有管崖下尋找我的那些人,而是執著地從懸崖上往下找,彷彿是固執地賭我還有一線生機。

  墨瀟便點點頭順著繩索降下去,我站在崖邊看著她黑色的身影慢慢落在那棵松樹上,再慢慢消失於雲霧繚繞。姬玉目不轉睛地看著繩索消失的盡頭,慢慢握緊拳頭。

  他到底在固執些什麼呢?

  不過這一刻我好像能確定,如果看見了我的屍體他會很失望以至於難過。

  也不知過了多久,繩索那頭被搖晃了幾下。姬玉眼神微亮,讓禁軍們往上拉。那七八個人喊著號子一起往上使勁,隱隱約約這繩索的重量確實比之前重了些。大約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墨瀟的身影出現在了雲霧繚繞的盡頭,她的懷裡還抱著一個細瘦的身體,那身體上染了血,天青色的衣服全被刮得破破爛爛,用繩索繫得扎實。

  那大約是我。

  以這種角度看自己的屍體,實在是很奇怪。

  姬玉立刻蹲下來,眼神複雜地看著那具軀體。墨瀟和我的身體終於被拉上了崖邊,墨瀟爬上崖頂再把我的身體拉上來,我身體上的繩子被解開後的第一時間就落入了姬玉懷裡,他把手指放在我的頸側,那修長的手指微微顫抖著。

  他的眼神也顫著,像是孤注一擲的牌桌揭曉的一刻。

  然後他突然撈起我的身體狠狠抱在懷裡,手指在我的後背上微微收緊,關節泛白,輕聲地喃喃道:「還活著……還活著……」

  就像抱著什麼失而復得的絕世珍寶,他的眼睛像是空空的琥珀珠子,似乎別的什麼都想不到了。

  我站在姬玉對面怔怔地看著他。

  我居然還沒死。

  姬玉居然,這麼在乎我。

  禁軍派來了馬車,回去的路上姬玉坐在馬車裡一直抱著昏迷不醒的我,他此刻已經稍微鎮靜下來。墨瀟說她是在那棵松樹下莫約兩百米處的另一棵更大的樹上發現的我,這一路陸續有一些被折斷的小樹,大約是我的身體落下去撞斷的。

  墨瀟對外傷很有經驗,一番排查後說我的腿受了傷,頭部大約在岩壁上受了撞擊,創面不算太大但是流血很多。她給我暫時包紮了頭上的傷口,心有餘悸地說:「要是我們晚來一會兒,阿止怕是要失血過多而死。」

  之前她說我傷情的時候姬玉一直低著眼眸,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沒聽進去,待墨瀟說到這一句話的時候他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她,目光又落回我身上。他仍然什麼也沒說,面色也沒有變化,只是握住我手的手慢慢收緊了。

  我坐在這馬車裡看著那個狼狽的頭上裹著紗布的「我」,覺得十分怪異又滑稽,那露出袖口的一段纖細的手腕好像輕輕一掰就能折了。

  我原來真的這麼瘦,怪不得她們都要我多吃。

  為什麼我沒有死,但是魂魄卻出來了呢?若是神明想要完成我的願望,他究竟想要我看多久,要我看到什麼呢?

  姬玉這樣的狀態,若拖不過幾日我還是死了,他不知道會怎樣。

  回到清寧君府上,辛然已經先得了消息,在竹溪居整理出來一間寬敞的房間,就在姬玉房間隔壁。姬玉直接把我抱進了這個房間,大夫已經在等著了,我一被放下來那大夫就連忙查探傷情,把脈診斷。

  姬玉坐在房間一側的椅子上,有些疲倦地揉著太陽穴,眼睛低低地看著面色蒼白毫無血色的我,也不知在想什麼。

  大夫面色凝重地起身寫藥方,一邊寫一邊說:「這位姑娘情況有些兇險。我方才查看她後腦的傷口,怕是顱內有積血。我開一些止血化瘀的藥,但是姑娘的積血能不能吸收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若是三天之內能醒過來就好。若是醒不過來怕就不行了。」

  姬玉的眼睛眨了眨,看向這位大夫。夏菀似乎看出他想說什麼不好聽的,及時站出來解釋說這位大夫是宮裡派來的,全衛國也找不出幾個比他更好的大夫了。

  姬玉聞言沉默了一會兒,淺淺地一笑:「聽天由命,是這個意思吧?」

  似乎他也知道遷怒醫生並不是什麼好行為,而且沒有用。之後他就一句話也沒有再說過,看著夏菀聆裳收拾照顧我。待她們要給我換衣服的時候姬玉才回避,夏菀囑咐道:「公子你兩天沒怎麼睡了,早些回去休息吧,阿止這裡我們會照顧好的。」

  我才發現他眼裡全是紅血絲,如同火燒似的。

  姬玉點點頭,但他並沒有去休息。他在那綠意盎然的庭院裡站了半晌,眯起眼睛看著夕陽西下血紅的天空,眼裡的紅與天邊的紅映成一片。他低聲說道:「又是這樣……」

  彷彿那火燒雲的背後是與他纏鬥不休的,他半生的厄運。

  那厄運或許名叫,得而復失。

  這一天晚上他還是沒有睡著。

  姬玉的房間很寬闊裝飾得也是山水自然的風格,牆上掛了一幅精緻的蜀繡,繡的是俯瞰酈更城的盛景。他躺在雕欄畫棟的床上,我就坐在他房間的椅子上。桌上的燭火搖曳著,而他隔著紗帳盯著燭火出神。身上錦面白邊的被子被昏黃燭火映得泛出溫暖的黃色,姬玉眨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想他總能神采奕奕地處理事務到子時才休息,難道不是因為他有用之不竭的精力,而是因為他原本就失眠?

  姬玉突然躺平了看著天花板,輕笑道:「他們倒好,從此之後可以一睡不起。」

  也不知他說的他們是指我,沈白梧,姬禮,姬樂還是是他母親。

  他便這樣安靜地睜著眼睛,直到東方既白,旭日高升。聆裳來伺候他洗漱,說著我情況穩定,頭上和腿上的傷都處理了,只是還沒有醒來的痕跡。

  姬玉聽了聆裳的話,情緒沒有什麼大的波動,點點頭便去秋芙軒看完辛然。

  辛然只是受了點皮肉傷,昨夜休息過之後已然恢復了許多,只是崴了腳行動還多有不便。她見姬玉來了便擔憂地向姬玉詢問我的情況,姬玉屏退僕人們,坐在辛然面前問道:「阿止是怎麼掉下去的?」

  語氣十分嚴肅。

  「阿止是為了救我跳下去的。當時那棵樹只夠承受一個人的重量,她與我都在樹上,她便跳下去以保護我。」辛然歎息著說,眼裡似有淚光。

  姬玉睜大了眼睛,呼吸有一絲凝滯。他似乎想說不可能,但是話到嘴邊看見辛然自責愧疚的神情,似乎又覺得這是真的。

  「這幾天你們在一起發生的事情說的每一句話,請你都告訴我。」姬玉從沒用這麼強硬的語氣對辛然說話,他一字一句地強調道:「每一句話。」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3:33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二章 身邊

  我只是讓辛然幫我帶一句話,她卻什麼都說了。山洞裡和樹上我們說過的每一句,她幾乎原原本本地複述給姬玉聽,連同我跳下去之前囑咐她的那些。有時候她忘了什麼還會回頭補充,非常詳盡。

  「……最後她跳下去之前,讓我給你帶話,這世間的所有都是短暫相會,與你相會不勝榮幸,恕她先行離去了。」辛然的描述在這裡停止。

  姬玉低眸聽著辛然的話,手在袖子裡握成一團,看不出情緒。

  辛然說完了便有些擔心地看著姬玉,問道:「所以……表哥你真的被試毒……你的手真的傷了嗎?」

  姬玉沒有出聲算是默認了。辛然眸光閃爍著,半是憤怒半是難過道:「這麼多年你怎麼就什麼都不說呢?連我也瞞著……」

  「我覺得那些事情,和你並沒有什麼關係。」姬玉淡淡地應道。

  辛然就噎住了,她彷彿不可思議般看著姬玉,然後似乎有些悲哀地笑起來。我想她終於在顧零之後見識了姬玉的決絕與界限分明,便是她是他最疼愛的女子,他仍不打算讓她分擔任何事情。

  「怪不得阿止要我看著你,要你別再逞強了。」頓了頓,她歎道:「表哥你這麼多年是怎麼過來的,阿止一定也很心疼你。」

  姬玉眸光閃了閃。他並沒有執著於他的過去和我的囑咐,而是問辛然我為什麼會以命救她,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我自認和她的交情沒有深到以命相酬的地步。她殺人的時候乾淨俐落,發現樹裂的時候我甚至想她會不會殺了我。但是她救了我,救我之前說的全是關於你的事情。」辛然提著茶杯蓋在茶杯邊沿研磨著,說道:「我覺得她跳下去是因為你,因為喜歡你。或許在她眼裡我對你很重要,所以為了保護我可以犧牲性命。」

  姬玉聞言愣了愣,幾乎是脫口而出的不可能。他說她這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會……

  後半句卻沒有說完。

  我是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做這種蠢事,是吧?

  辛然觀察著姬玉的神色,她喟歎一聲說道:「你不相信她,她也不相信你。我以前聽說你喜歡的人恰好也喜歡你,這便是人間最美好的事情。怎麼到了你們倆身上卻變成了這樣?」

  姬玉沉默著沒有回答,晨光安靜地漫上他的衣襟漫上他的臉頰,絲緞的布料發出圓潤的光芒,他抬眼的時候眸色被陽光照得一片淺金色,像是空空的琥珀珠子。

  「我要等她醒過來,聽她自己說。」他這樣說著,又像是昨天篤定我掛在崖壁上那般,這一次是賭我會醒過來。

  辛然說要親自探望我,他們就一起回到了竹溪居,辛然還把蓉蓉也抱來了。病床上的那個姑娘臉色蒼白容顏憔悴,這麼遠遠看著比平時還要不好看幾分,我想這個姑娘隨便丟在人群裡,很快就淹沒不見了。

  辛然坐在我的床頭,她懷裡的蓉蓉小聲說道:「阿止姐姐睡著了。」

  「這是你娘親的救命恩人,蓉蓉,你跟姐姐說讓她早點醒過來,表舅有話跟她說呢。」辛然溫言對蓉蓉說道,蓉蓉不明所以,還是乖乖地伸出手來摸摸我的臉,煞有介事地認真道:「阿止姐姐,你早點醒過來,表舅在等你呢。」

  說完,她又自作聰明地加上一句:「表舅很忙的,不要讓他等太久。」

  我忍不住笑起來,蓉蓉果然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孩子。但是整個房間裡所有人都神情肅穆,只有我一個遊魂在笑,這場面也很奇怪。我轉過臉看著身側的姬玉,他淡淡地看著病床上的「我」,沒有笑似乎也沒有非常悲傷。

  從昨天到現在他都很奇怪,好像此時靈魂出竅的並非是病床上的我,而是一派翩然優雅的他。

  有最好的大夫和夏菀聆裳她們照顧我,姬玉在這裡似乎也沒有什麼能做的。他很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那些在趙國時絡繹不絕的信鴿如今也不斷地落在了竹溪居。他的桌上放了許多那些信鴿帶來的用密文書寫的紙條,他坐在椅子上發了一會兒呆便開始看紙條,偶爾在白紙上抄錄一些,我走過去看到他抄錄的情報全是與信野公相關的。

  又一個要承受姬玉怒火的人,信野公大約會死得很慘吧。

  他拿起一張紙條,我下意識地出聲提醒:「這張你剛剛抄過了。」

  姬玉自然沒有聽見我這遊魂的聲音,不過他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愣了愣然後嘲諷地輕笑一聲,看了那紙條片刻便點燃燒了。

  他平時並不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姬玉燒完那紙條似乎是睏倦了,趴在桌子上像是休息,眼睛卻沒有閉上。他目光放空了一陣兒,突然輕笑著低聲道:「裝睡裝到真睡著,真有你的。」

  我怔了怔才意識到他在說什麼。

  原來那時候他知道我在裝睡。

  我就這樣身不由己地跟著姬玉,其實姬玉的一天很安靜,從早到晚都在處理各種事情。情報,來溝通情況的禁軍統領,甚至衛國君主也派了使者與姬玉商量應對綁架之事,一天下來可謂沒有喘息的時機。他今天表現依然完美,效率卻不太好,思維也好動作也好都慢下來,連帶著飯也吃得少了。

  衛國物產豐富,廚房送來的一桌飯菜顏色鮮豔種類繁多,姬玉撐著下巴挑了幾筷子,夾起一隻蝦左看右看好像硬是要看出美醜來似的,低低地說了一句:「虧你能想到那麼多形容詞。」

  語氣裡有輕微的不忿。

  他這是在說……當時我給沈白梧形容食物的事情?若不是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我一眼,我真要懷疑他知道我就在他身邊了。

  姬玉又吃了幾筷子便放下了,這食量與他平時相去甚遠。

  這忙碌的一天終於即將結束,姬玉準備休息了。或許是太過疲憊,他決定今天休息之前要——洗澡。

  他對小廝說準備浴桶的時候我便呆立在當場,浴桶搬來注滿熱水之後姬玉便要他們退下。夏菀以前也跟我說過,姬玉洗浴的時候絕不要別人侍候的。

  於是這個房間裡就剩下了他,和他看不見的我。

  姬玉開始解衣帶,因為天氣熱他只穿了兩件,我見那手指攥著絲質的衣帶幾下回轉,紫色的外衣和裡衣便從肩上滑落,露出他白皙如玉的肩膀,我方才從僵硬的狀態中猝然驚醒,迅速轉身捂住眼睛。

  然後想著,為什麼已經轉身了還要多此一舉地捂住眼睛。

  我放下手掌,便聽見身後有繼續脫衣服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那些衣服就落在了床邊的椅背上,餘光裡是一片深淺不一的紫。不一會兒就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我呆立半晌,只覺得一個遊魂應該是沒有心跳的,為何我現在卻好像心跳如鼓。

  我便如蝸牛般慢慢地回過頭看去,姬玉背對我大半個身子沒在浴桶中,只能看見他露出水面的肩膀和後背。我這才稍稍放鬆下來微微走近了些,卻看見他白皙的後背上大片紅色的傷疤,如同紅了一片的楓葉林。

  這樣的傷疤沈白梧胳膊上也有類似的,不過比姬玉的面積小很多。他說是當年試毒的時候皮膚潰爛,最後留下來的疤痕。

  姬玉身上的面積居然這麼大,當時他該多疼啊。

  有這麼明顯的傷疤,怪不得他不要別人侍候他洗澡。

  我伸出手想去觸碰他的後背,那手指卻穿過了他的身體。我才遲遲想起來現在我什麼都碰不了。

  現在他看不見我,我突然生出了許多勇氣,很想抱一抱他。

  正在我出神之時姬玉沐浴完畢從浴桶中起身,我立刻低頭後退。狹窄的視線裡姬玉修長的腿一閃而過,留下一片淋漓水光,待我再次抬起頭來他已經擦乾身體穿上褻衣,去喊小廝收拾。

  我方才長長鬆一口氣,看著下人們一陣忙活之後離開,姬玉留了一盞燈便上床休息了。算來他已經三天沒睡,剛剛又沐浴了一陣,應該馬上就能睡著吧。

  我這樣想著便坐在了他的床頭,看著他擁著被子閉上眼睛,睫毛投下一片陰影,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沒有睡。我百無聊賴地看看他,再看看窗外的明月,再看看那盞悠悠燃燒的燭臺,不知道自己這個不速之客還要待上多久。

  且不論是不是我的願望,神明甚至已經給我機會看姬玉洗澡了,想來是十分完美,之後還會有什麼別的事情麼?

  想到洗澡二字姬玉的身體又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我有些心煩意亂。正在這時姬玉的呼吸卻開始紊亂,眼睫顫抖了片刻猝然睜開,整個人像是溺水一樣大聲喘氣。

  他又做噩夢了,不過這次他十分少見地醒了過來。

  姬玉盯著天花板片刻,翻身起床披上外衣,推開門就出去。我踉蹌地被拽著緊跟他,便看見他跑到了隔壁「我」休息的房間,徑直推開房門進去。

  夜色朦朧一片黑暗裡他甚至沒有先去點燈,而是直奔我的床邊拉起我的手腕,捏著我的脈搏安靜了一會兒,人才鬆懈下來,喃喃道:「只是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3:45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三章 獨白

  姬玉放下我的手腕,轉過身去把燈點起來。幽幽的火光就照亮了這個房間,病床上我蒼白的臉色也因為火光染上幾分暖色。

  姬玉坐在床邊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輕歎一聲側躺在我身邊,像是疲倦極了。他的眼裡全是血絲,認真地看著床上雙眼緊閉的「我」,輕聲說道:「第四天了,我還是不能入睡。」

  「照這樣下去,你再不醒過來,我就要活不成了。」姬玉的聲音低低的帶著笑意,彷彿在開玩笑一般。但話說完他就不笑了,眼裡的光芒慢慢沉下來。

  他看著面前那個無知無覺的病人,彷彿積攢了很久情緒終於洩露出來,眼神變得很複雜。姬玉哼笑一聲說道:「你只喜歡阿夭,你這麼惜命的人,既然阿夭已經死了,你幹嘛還為我做這些事情?」

  「你們這些人啊,顧零也好沈白梧也好你也好,從前我不被信任受苦受難的時候也沒見你們,如今我變了卻一個個排著隊來懷念以前的我了,不覺得可笑嗎?」

  在這個寂靜的夜裡,唯有燭火月光蟲鳴鳥叫,和一個聽不見話的病人的時刻,我第一次看到姬玉流露出隱秘的近乎於委屈的情緒。

  他從來不讓身邊的人提阿夭,似乎對此深惡痛絕。可或許他才是最懷念阿夭的人。

  我便覺得難過,輕聲說道:「對不起。」

  很多時候我只顧著保護自己,害怕從他那裡受到傷害。卻沒有認真想過我在他面前說只喜歡阿夭,對他來說是多麼殘忍的事情。

  姬玉自然聽不見我的聲音,他伸出手去撩我額前垂落的長髮,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指尖繞著,輕聲說道:「遇見你的事情我想起來了,可不就是教你唱歌,不就是給你講了一些故事嗎?你怎麼能一下子記十幾年呢?該不會是……便是這麼一點善意,在這十幾年裡你也再沒有感受過了吧?」

  「宋長均說你從小就非常安靜,除了跟在姜期期身後就是看書,窩在宮裡的書庫裡,看一天,看一年。總是問太史令大人很奇怪的問題,待太史令想要深究的時候又不說話了。這麼多年裡沒有人知道你在想什麼,他覺得你一定很孤獨。」

  姬玉的話頓了頓,手指在我的鼻尖上刮了刮,輕聲道:「我也這麼覺得。我真想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太聰明了,很多時候我不知道你表現出來的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我想起來姬玉最喜歡問我的一個問題就是——你在想什麼?我從來都把這當做一種探究,自然而然地建立起防禦,從不說真話。

  我從沒想過,他其實也很想瞭解我。

  姬玉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皺著眉扯了扯我的頭髮,有些孩子氣地說:「說什麼『天下最有名的公子就該有天下最美好的女子相配』,你這是想給我做媒?誰與我相配,辛然,永昌,蘇琤,嫦樂?」

  「啊,說到嫦樂。我知道我把她送給趙王你一定又覺得我無情了,覺得我這樣的人不可信。是,我是和趙王做了交易,那是為了救你的性命。趙王看出來沈白梧對你青眼相加,他想要你給沈白梧殉葬,若不是這交易,你現在就在沈白梧的墓穴裡了。」

  頓了頓,姬玉低下眼眸,他沉默了一會兒苦笑道:「這也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好事,就算你知道了也不會領我的情。」

  「你對所有人都疏離又友善,唯獨對我最懷疑最冷漠。從前喜歡我的姑娘們總是對我有諸多設想要求,我只要配合便好,到了你這裡反而完全不知道你想要什麼。」

  「你還是喝醉的時候比較坦誠,會拉住我不放手。」姬玉枕著胳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低聲笑起來捏捏病床上我的臉頰,說道:「就算你叫的是阿夭,我也原諒你了。」

  「我之前說能被你喜歡上的人是三生有幸,我是認真的。剛剛認識你的時候我就想,像你這樣的人要麼一輩子不喜歡人,要是喜歡上了誰就是一輩子。可是如果你喜歡以前的我,怎麼會喜歡現在的我呢?」

  「就連我自己,都很討厭現在的我。」

  我看著燈火搖曳下說個不停的姬玉,他或許是疲憊到沒有力氣再去維持平日那個驕傲完美的外殼,彷彿在殼上打了一個小口,那脆弱的內裡就稀裡嘩啦地流出來。這些話可能他從沒有對誰說過,若我醒過來他也不會對我說的。

  這十一年他都這麼過來了,以後大約也會一直這樣下去。

  「你還不快點醒過來?你聽好了,我這裡不養閒人,你再不醒過來,我就把你丟了餵狗……」

  他就這麼低低地說著說著,慢慢閉上眼睛睡著了。睡著的時候他拉著我的手,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十指相扣,安靜地和我共枕一個枕頭。

  這個人嘴裡說著要丟了我,卻又拉住我的手不放。

  我坐在床尾看著這一幕,只覺得心裡酸楚又溫暖,如果不是現在我已經是魂魄,我應該會流淚吧。因為我想要的其實就是這樣,確信自己被他愛著,然後平凡地說說心裡話,相擁而臥。

  雖然不知道姬玉的喜歡能不能稱得上愛,但他好像確實是很喜歡我的。

  如果我現在能說話,能站在他的面前,我肯定要問問他為什麼要喜歡我。這世上什麼樣的姑娘他得不到,為什麼偏偏喜歡我。如果像他這樣被萬千寵愛的人都會喜歡我,那為什麼之前漫長的年月裡,不曾有人在意我喜歡我。便是沈白梧的喜歡,也是因為病弱中那一點孤獨和惶惑,才慌不擇路地抓住我。

  我一直覺得那是因為我的問題,或許像我這樣的人是不值得被愛的。

  如果不是我的問題,那麼這是為什麼?

  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愛人,也可以被愛麼?

  但是這些我已然問不出口,沒有人能聽見我的聲音,也沒有人能回答我。我一時不知道我經歷的這些是神明的饋贈還是懲罰。

  第二天早上夏菀有些急匆匆地推開了這間房間的房門,看來是剛剛去隔壁發現姬玉不見了,著急忙慌地跑來看的。看到姬玉身上都沒有蓋被子,只是拉著我的手睡著了的時候,夏菀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陣子。

  然後她的眼睛就紅了,跑去隔壁抱了一條被子來虛虛地蓋在姬玉身上,她的手腳很輕而姬玉睡得很沉,並沒有醒過來。之後她就守在房門口,不讓別人來打擾。

  近巳時姬玉才醒過來,他看了面前的我一會兒,第一反應還是去摸我的脈搏。見我的脈搏還算正常他才掀開被子下床,打開房門看到夏菀站在外面也不驚訝,囑咐她叫大夫來為我看診。

  這樣好好地睡了一覺之後姬玉的精神好了很多,但是仍然有些心不在焉。他上午處理好情報之後便坐不住,特別是夏菀來他房間裡通報過之後。

  夏菀說大夫來看過之後說我的情況不太好,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還沒有醒來的跡象。要是今晚之前還不醒,大概就不行了。

  當時姬玉的拳頭在袖子底下握緊了,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沒說。

  這一天他在推掉了所有的拜訪和事務,可也沒有別的事情要做,只是在清寧君府裡漫無目的地轉了很久。待到晚上我還是沒有醒過來,姬玉有些焦躁地在書架上翻翻找找,卻似乎沒有一本書能入眼,目光最後落在一個捆好的畫軸上。

  我認出來那畫軸是他為我畫的畫像,他已經畫了三天,我還從來沒見過那畫像完成得怎麼樣。他的手指在那畫像上撫摸了幾下卻並沒有拆開,沉默了一會兒便轉身而去,推開門到隔壁我的房間。

  夏菀聆裳還在那房間裡守著,見他來了都行禮。姬玉便要她們都先出去,兩人退下之後房間裡就又只剩了他和我兩個人。

  姬玉坐在我的床邊,似乎有些生氣,又似乎有些迷茫。他的手指拈搓著,沉默半晌才把目光轉向我,說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看我的,你又為什麼願意犧牲自己救辛然。」

  我走到他身邊想要抱抱他。我回答道:「你不是知道的嗎?我愛你,因為我愛你。」

  我不知道我的時間還有多久了,我還能這樣看著他多久。跳下山崖前因為自尊心沒能說出的喜歡他,我還是很想在死之前親口對他說一次。

  姬玉的目光慢慢凝起來,像是憤怒一般嘲笑道:「你打算帶著這個謎底離開我嗎?真有你的,不愧是你姜酒卿。」

  說到最後他幾乎咬牙切齒了,他狠狠地拉住那無聲無息的我的手腕,目光湧動著似乎還有許多話想罵我。

  那琥珀似的眸子顫了又顫,卻突然無可奈何地笑了。他微微勾起嘴角,那是極其悲哀的一個笑容,我看著他慢慢俯身到我耳邊,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話。

  「好吧,你贏了,我輸了。」

  「我輸給你了,我丟盔卸甲,我五體投地。我非常喜歡你,我愛你。只要你醒過來,我就是你的。」

  他第一次折了他的驕傲,這般做小伏低地說道:「我求你醒過來吧。」

  我怔怔地看著他,突然感覺到一陣暈眩,世界快速地旋轉離開我的視野。

  失去意識前我想著,或許神明知道我真正的貪念是什麼,那並非僅僅是看到他知道我「死訊」時的反應。

  我想要聽到他說愛我,想他也輸給我一次。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3:56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四章 自由

  秋日的九月,我所在的鎮子開了滿鎮子的木芙蓉花,像是天上的晚霞降落在人間。賣菜的大娘見我看著她的芙蓉花茶發呆,便在賣菜之餘給我捎帶了一把芙蓉花茶,笑著說不要錢。

  我拿著那包花茶愣了愣,然後便道謝。

  其實我是在想辛夫人家的木芙蓉花應該開了,姬玉想來不會留在她府上了吧。畢竟他討厭花討厭得要死,而辛夫人家的花開起來可真要開成一片花海。

  此時距離我從清寧君府逃出來已經過去兩個多月。

  那日我從懸崖跳下去之後居然掛在樹上沒有死,得救之後昏迷三天然後醒了過來。我只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但是夢的內容模模糊糊完全記不清楚了。

  剛剛睜眼的時候我便看見姬玉坐在床頭看著我,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地看著他,他卻突然站起來,神情有些驚慌,像是被撞破了什麼似的。

  然後姬玉突然笑起來,是那種我一直想看到的真心實意喜上眉梢的開心,他一邊喊著大夫一邊問我感覺怎麼樣,我才遲遲地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我明明是抱著必死之心跳下去的,如今卻活下來了。

  而後急忙趕來的大夫和夏菀聆裳她們圍住了我,一陣忙活之後大夫說我能醒過來後面就好辦了,只要認真休養身體便能恢復。後來就是連日裡的湯藥療養,辛然也抱著蓉蓉來看望我,我一時之間受到了盛寵,各種悉心照料以及補藥源源不斷。

  沒有其他人在場時,夏菀跟我說起姬玉聽說我墜崖如何心急,我昏迷時他擔心以至於無法入眠。

  她說得很認真,我也相信她說的是真的,畢竟剛剛醒來時我看到了姬玉的驚喜。我喜歡姬玉到願意為他而死,這肯定大大出乎姬玉的意料,他應該有很多問題要問我,怎麼捨得我就這麼死了呢?

  我精神稍好之後便向夏菀詢問子蔻的事情。

  夏菀就怔了怔,眼裡有了悲傷。她歎息著說我們被劫走當晚她們就發現了莫瀾和子蔻的屍體,莫瀾被秘密埋葬而子蔻則停棺在濟源寺,待高僧超度之後安葬於山中。

  「子蔻是為了救我死的,而我救了辛夫人和蓉蓉。請幫我轉達給辛夫人,希望辛夫人能常去祭拜她,別讓她太孤獨了。」我這樣對夏菀說道,夏菀歎息著答應了我。

  沒過幾天我喝完了那三月一次的解藥之後,便逃離了清寧君府。

  說起來大概也不算逃,我剛剛養好傷誰也沒有想過我會逃,我只是出了門就再也沒有回去。然後一路當了身上姬玉給我的所有值錢的東西,換了盤纏之後隨意地買船票搭便車,自己也不知道想去哪裡,只是買到什麼票搭到什麼車就去哪裡。

  幸而衛國多年沒有戰爭民風又淳樸,我才能在輾轉一個多月之後來到這個小鎮上。幸而姬玉從不吝嗇送給我好東西,我才能當了它們換這麼多錢,可以支撐我剩下的生命。

  手裡芙蓉花茶的香味讓我回過神來,我拿著花茶顛了顛,想著回去泡了試試看。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我挎著菜籃路過他們,聽見他們談論著今天的天氣,談論著收成,談論著家長里短,彷彿撞破了溫暖的人間煙火氣。

  我笑著抬起頭來看太陽,陽光很溫暖,我可以什麼都不用想。

  原來這就是自由,真是新奇又輕鬆啊。

  從崖上跳下去的時候我才發覺,放棄生命其實也沒有那麼難。

  現在相比於活著我更想要自由,反正也沒有剩多少日子,不用想以後怎麼活,也不用擔心錢。我活到二十二歲第一次能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任何目的。

  我帶著早上買的菜回到了我租住的小院子,對門家的幾個男孩子正在玩竹蜻蜓,大聲叫嚷著吵得不行。我把菜放下了便去餵院子裡的貓,見我去餵貓孩子們便湊上來看著,個頭最高的那個孩子胳膊腿十分結實,一看就是天天撒丫子奔跑嬉鬧鍛煉出來的。他奇道:「為什麼姐姐你餵它們就都不怕你,我一去它們就都跑了。」

  我還沒出聲,他旁邊那個微胖的小子就說:「那還不是三子你總是欺負它們,它們見你肯定跑呀。」

  被稱為「三子」的高個男孩追著胖男孩,喊道:「我才沒有呢!誰欺負它們了!」

  「你給它們喝酒,還給它們套鐵鞋子!」胖男孩一邊躲一邊叫。

  「笨蛋!你沒看那馬一套上鐵鞋子就跑得那麼快,還有我爹說酒是最好喝的東西!」

  兩個小孩子在院子裡你追我趕跟風一樣,小貓們抬頭看了看又低下頭去吃東西,似乎對這種場景司空見慣了。

  我在這裡兩個月,三子和阿土——就是那個微胖的男孩,幾乎天天吵嘴打架,總要證明自己比對方更聰明更能耐。他們倆的母親也是一個樣子,雖然說兩家住在同個院子裡,表面上和和氣氣的但暗中什麼都要比。

  連早上誰買的菜葉子更新鮮更便宜都要比。

  殺人不見血口蜜腹劍的日子過多了,竟然覺得這樣的雞毛蒜皮都是可愛的。

  阿土被他母親叫回去幫忙之後,我招招手把三子喊來,告訴他馬腳上那個叫馬掌,貓是不用穿「鐵鞋子」也不喝酒的。三子有些委屈地蹲下來,我便教他如何和小貓相處,見貓乖乖地躺在我懷裡不逃也不撓我,三子眼裡就有了豔羨。

  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他只是不知道怎麼愛一隻貓罷了。

  我和三子正說著話,他母親就走過來了。三子的母親是位三十歲上的婦人,嬌小豐腴,長相在平民百姓裡應該是出類拔萃的。她笑呵呵地直奔我說:「姑娘,我有個事兒想跟你說。」

  我抱著貓站起來,應道:「怎麼了?」

  「聽說姑娘你是寡婦,年紀輕輕的又沒有孩子,下半輩子也不能這麼虛耗著啊。我有一個遠房的弟弟,人挺周正也肯幹,他過幾天要來探望我,不如你們見個面看看?」婦人說得十分直白,帶著衛國人慣有的隨意感。

  我住進來時為避免鄰居問東問西就自稱為寡婦,拿葉思臣的各種信息充數,沒想到此時卻有了新的麻煩。

  說來也是奇怪,我看著身邊的人熱熱鬧鬧的覺得很好,但卻不喜歡他們親近我,即便是出於善意。

  「嬸嬸,我心中尚且思念亡夫,實在是容不下新人。」我委婉地拒絕。

  婦人聞言有些失望,但仍然說了她表弟許多好話,讓我再考慮一下。待她走了之後三子仰起小臉,一派天真地問我說:「姐姐,你以後都不嫁人了嗎?」

  我點點頭。

  他皺起臉來彷彿是替我心疼了。

  「姐姐你一定很愛你的丈夫,不像我娘天天和我爹吵架。」

  我哈哈笑起來,腦海裡便出現那個永遠帶笑的優雅男子,答道:「我確實很愛他,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不過我倒是很想很想和他吵一次。」

  不過這輩子大概是沒機會了。

  在這座小鎮子上的生活很安逸,每天料理一日三餐,去街上逛逛去山邊看看風景,一天很快就會過去。

  這裡沒人知道我的底細,沒人關心我的過去。我不曾和這裡的任何人有深刻的聯繫,因而死去也不會有人悲傷。這樣極度自由的日子我很喜歡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只能說這樣過一輩子不行三個月卻是剛剛好,人終究不能占著十全十美,我得到的已經足夠了。

  算著天數五天後就要毒發,我心裡有一瞬間的迷茫卻並不害怕。

  繼三子他娘試圖給我做媒之後,阿土他娘也不甘示弱地給我介紹起她家親戚。我早上買菜回來還沒來得及放下菜就被她拉住,她將她的堂兄說的是天花亂墜,拉著我的手說一定比三子他娘介紹的那個好,請我務必去見一見。

  她們兩位婦人竟連這個都要比,實在是讓人哭笑不得,也不知怎麼能做了這麼多年的鄰居還沒打起來。

  而我這個只剩下五天好活的人如今變成了她們之間爭鬥的焦點了。

  我低頭笑道:「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

  阿土他娘打斷了我的話,語重心長地說:「男人啊就要找老實能幹的,我這堂兄是個屠夫手藝好得很,十村八里的誰不找他?他妻子去世沒多久就有大把人來做媒,真正是個好男人。你看三子他娘的表弟,長得是周正但遊手好閒,誰都知道是個扶不上牆的……」

  話還沒說完三子的娘就從房間裡跳出來,扯著嗓子說阿土他娘血口噴人,兩個人終於明面上地吵了起來,直吵得我頭疼。

  我揉著太陽穴向後退想離開這戰場,退了兩步卻撞到了什麼人,回頭剛想道歉便撞入一雙琥珀色鳳目裡。

  來人紫衣玉冠氣質優雅,容貌卓絕,他微微勾唇扶住我的肩膀,目光卻看向那兩位婦人。那兩位婦人也發現了院子裡這位氣度不凡的不速之客,面面相覷地停了爭吵。

  「死了妻子的屠夫,娶不到老婆的混混?這種人怕是見一面都髒了我夫人的眼睛。」姬玉冷笑著說。

  婦人們愣住了,她們捂著嘴看看看姬玉看看我,滿眼不可置信道:「夫人?這……這位公子是……是你的丈夫?你丈夫不是死了嗎?」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4:08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五章 約定

  我退開幾步驚疑不定地看著姬玉,一時之間不知這是夢境還是真實。姬玉的目光從那些婦人身上收回落在我身上,不慌不忙的好像也在等著我給他一個名分。

  「你……怎麼來了?」

  「我不來尋你,難道還指望你自己回來嗎?」姬玉淺淺一笑,看不出是什麼情緒。他流暢地接下去說道:「就算你再生氣也不能編排我死了吧?」

  看見姬玉這般出神入化的演技,我知道這場戲不接下去不行了,於是歎息一聲轉過身去看向那兩位婦人,行禮道:「對不起兩位嬸嬸,我騙了你們,我並不是寡婦。」

  那兩人還被姬玉的氣勢所震懾沒有回過神來,姬玉極其自然地摟過我的肩膀,對那兩人客氣而略微威脅性地笑笑,說著有事要找他的「妻子」我單獨聊聊,就攬著我離開了院子。

  姬玉一旦找到我我就逃不了,我很明白這一點所以並沒有掙扎。

  姬玉一出院子臉上的笑意就消失了,抿著唇一言不發地拉著我越走越快,一直走到後山無人處才放開我。他似乎長長地提了一口氣,轉過身來看著我,冷冷地問:「你知不知道你跑了多遠?」

  我搖搖頭。實際上我都不知道現在這個鎮子的具體方位,我是一直漫無目的地坐船坐車而來,這個小小的鎮子又不是什麼重要地方,姬玉在這裡肯定沒有眼線。

  姬玉怒極反笑,說道:「還有五天,姜酒卿我再晚來五天你就死了。你就這麼不在乎你的命嗎?」

  「比起命,現在我覺得自由更好。」

  「你騙誰呢?你真想要自由應該拿救辛然的事情與我談判周旋,從我這裡要解藥,而不是二話不說就逃走乖乖等死!你真以為我會信你這麼蠢?」姬玉突然提高了聲音,我印象裡他從沒有這麼生氣過。

  他猝然靠近我一步,憤怒地盯著我說:「姜酒卿你不是最惜命嗎?因為喜歡我可以去死,為了逃離我也可以死,我對你就這麼重要?我就這麼重要重過你的生命?」

  他一下子就戳破我所有的謊言直指真相,我的腦海裡頓時一片空白,彷彿在他面前袒露了最柔軟的血肉。

  是的,我知道,我很清楚。

  我逃走是為了自由,更是因為我不想面對一個知道我如此愛他的姬玉。我最害怕便是他這樣質問我,怕他輕蔑怕他憤怒怕他利用。

  我彷彿地底的蟲子被翻出土壤,在太陽下無所遁形無處可逃,只待被熾烤而僵死,只能低聲說道:「你不要……這樣羞辱我。」

  姬玉的憤怒似乎有一瞬間的停滯,他默了默繼而冷笑道:「羞辱?到底是我羞辱你,還是你羞辱我?」

  我突然覺得難以忍受彷彿是沉默了太久壓抑的情緒一起爆發了出來,我幾乎喊起來。

  「你能不能放過我?我算什麼呢?是,我喜歡你喜歡到可以為你而死,可這有什麼稀奇?願意為你而死的姑娘排隊都排不過來,你英俊優雅名滿天下聰慧善辯,不管多少真多少假過去未來都會有無數的人愛你,我也僅僅是她們之中的一個。對你來說復仇才是最大的事情其他人都無足輕重,可是對我來說完全不同……」我說著說著就覺得無比痛苦,我低下頭去捂著自己的額頭,感覺到自己的手掌潮濕了。

  「你不知道你對我的意義,你不知道這麼多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對我來說,這世上像你這樣的人只有一個,再也不會有別人了。你早就不記得我了可是我記了你十四年,從一開始我們之間就是不平等的也永遠不會平等……姬玉,我遠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堅強,我害怕這樣仰望著你任你拿捏,我沒有任何籌碼沒有任何底氣。我非常害怕,非常不安。」

  於我是驚心動魄,於他只是雲淡風輕。我待在他身邊最後的那麼一點點依憑,便是他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他。

  「就算你現在有點喜歡我,你以後還會喜歡很多人,她們中會有很多比我更好更適合你的人,你和她們在一起會比在我身邊幸福得多。你放了我吧,你放了我吧。」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拿袖子胡亂地擦著眼淚,可是它們還是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染濕我的衣袖。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覺得這麼委屈這麼難過,明明在漫長的歲月裡我已經變得足夠麻木冷漠,足夠避免傷心。

  我以為我不會傷心的。

  我沒有去看姬玉,他那邊也一直沉默著。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走上來一步,拿自己的袖子幫我擦眼淚,就像是我喝醉酒的那晚一樣。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他眸光閃爍著與我對視,眼裡翻湧著驚心動魄的情緒,可他最後只是無可奈何地苦笑道:「你不信我。你為了避免失去所以事先就避免擁有是麼?你可真是膽小鬼啊,姜酒卿。喜歡就喜歡放棄就放棄,從來不問我的意思,你明明就占盡了先機。」

  我想要後退他卻攬住我的腰,不輕不重地阻止了我想遠離他的舉動,他另一隻手扶住我的後腦低下頭來親吻我的唇,唇上沾著淚水鹹鹹的味道在我和他的唇齒之間遊弋,他吻得非常溫柔,柏木香氣一絲絲地侵襲而來,令我暈眩。

  而後他放開我在我的耳邊說:「我喜歡上你,你應該覺得安心。畢竟像你這樣的怪人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類似的了,我再沒有別人好選了。」

  我怔了怔,想要掙開他卻不能,姬玉還是不鬆不緊地抱住我,說道:「你留在我身邊吧。」

  「不要。」

  「你留在我身邊一年,一年之後我把解藥藥方給你。」姬玉鬆開我看著我的眼睛淺淺一笑:「你不是想要自由嗎?一年之後你就會有長長久久的自由了。」

  我有些慌張,一時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便脫口而出:「我不信。」

  他出爾反爾也不是沒有過前例。

  姬玉舉起手指放於額際說道:「我可以以亡母之名發誓。」

  這對於他來說應該是相當重大的誓言了,他安靜地看著我,淺色的眸子裡映著我哭紅了眼睛的一張臉。

  這又是什麼局麼?他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事情?他還有什麼詭計?

  即便是有,似乎也沒什麼好怕的。

  事到如今我還怕什麼呢。

  我與他對視許久,繼而鬼使神差地點點頭。

  姬玉便笑起來,像是放鬆了卻又像是有點傷心,他伸手把我臉上殘餘的淚水擦乾淨,說道:「你不是想和我吵一架麼,怎麼樣,吵得可還算盡興?」

  我怔了怔。

  「你以後有什麼想要的可以說出來,不然我只好自己猜了。」姬玉也不知是真的還是玩笑地說了這麼一句,拎起我丟在一邊的菜籃子,拉著我手往回走。我想抽回手他卻握緊了,他彷彿渾然未覺般道:「我們回去熬你的解藥。」

  我有些迷茫地看著前方一片翠綠山路裡姬玉的挺拔身影,只覺得好像一切還是在他的掌握之中。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將我的手指纏得緊緊的,似乎我永遠也無法逃脫了。

  我真的想逃麼,在這兩個月裡我總是時不時地想起他,一包芙蓉花茶也可以讓我出神很久。我一面想要逃得遠遠的,卻又想再見到他。

  愛一個人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啊。

  走到小鎮上的時候姬玉突然開始咳嗽,我才意識到他拉住我的手不同尋常地冰涼,趕緊一摸他的額頭果然發現他發熱了。

  姬玉在鎮子裡大片姹紫嫣紅的木芙蓉花裡要了命似的咳嗽,一邊咳一邊說:「你挑這裡,是故意要為難我對吧?」

  我默然無語。

  因為我確實是故意的,下車時見這裡漫山遍野的木芙蓉花,便覺得姬玉不會來此處。只要找到我的人不是姬玉便好,畢竟我是抱著必死之心出逃,他派幾個人來抓我,我不可能回去。

  看來姬玉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誰也沒帶隻身前來尋我,還真的走進了這開滿木芙蓉花的小鎮。

  姬玉拉著我去了鎮上唯一的醫館,拿出自己配好的解藥再次親手給我煎藥喝,而我被打發去給他煎他的藥。他平日裡討厭喝藥這次卻主動要喝,想來是這滿鎮子的花實在是把他折磨得不行。待我和他都喝完藥之後,他便要我速速收拾行李,像是一刻都不能多待了。

  我回到租住的小院子時那兩位婦人都還在院子裡摘菜,見到我走進來都亮著眼睛站起身,看見姬玉出現在我身後神色就有些猶豫。她們似乎面對姬玉有些尷尬。

  姬玉十分識趣地在院門口處等著,轉身去逗弄野貓。看見他回避婦人們立即湊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著姬玉的事情。

  姬玉穿的只是普通士族的衣服,但是容貌氣質擺在那裡,她們最關心的問題一來是我和姬玉的身份,二來便是——我怎麼捨得丟下這麼個夫君離家出走。

  我哭笑不得,似乎任她們怎麼看都是我高攀了姬玉,我哪裡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三子也湊過來聽八卦,他在婦人們的討論間隙裡插嘴,滿懷愧疚地對我說那個長得好看的大哥哥給了他一把糖讓他說關於我的事情,他一時貪嘴就什麼都說了。

  怪不得姬玉知道我說過想和他吵一架。

  我便笑著摸摸三子的頭說道不礙事。

  他鬆了一口氣,撓著頭笑道:「大哥哥是你的丈夫真是太好了,你那麼愛大哥哥,現在可以回去啦!」

  姬玉聞言卻沒有看向這邊,依稀看見他的嘴角微微彎起。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4:19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六章 溫柔

  姬玉如今果然已經離開衛國辛夫人府上去往宋國,我們便要由水路前往宋國。他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的腦子不自覺地就開始運轉,那天聽天子和姬玉的談話,宋國正籌備攻打周的領土。天子借燕國滅亡起勢時,諸侯僭越的行為有所收斂,只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周實力衰退,而宋國仗著國富力強也不把天子的名號放在眼裡了。

  我不禁想姬玉來找我,是不是因為又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去做了?

  那天的夕陽裡河水一片波光粼粼,姬玉拎著我的包裹走在前面——他說我身體還未完全恢復,明明自己也在病著卻替我拿著包裹。我便有些不適應地兩手空空走在他身後,發覺他走的步子不快,似乎有意等我。

  那是一艘很大的客船,停泊在被照得金燦燦的渡口,來來往往熙攘的人流沿著踏板上船下船,走到踏板之前時我停下了腳步。姬玉彷彿腦後長了眼睛,我一停下腳步他便回頭看我,他問我怎麼了。

  「你來找我,是因為宋國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去做嗎?」我問道。

  姬玉微微眯起眼睛,說道:「不是。」

  「那是為什麼?」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彷彿玩笑般說:「是不是這個問題我回答不好,你就從這裡跳下去不跟我回去了?」

  我啞然,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沒趣兒,便低眸打算繼續往前走,卻聽他那裡傳來聲音。

  「我……想你。」

  他說話從未這樣艱澀不暢,彷彿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似的。

  姬玉他在說什麼?他說他……想我?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怔怔地抬頭看著他,那瞬間他便滑開了目光,咳嗽了好幾聲才慢慢回過頭來回應我的目光。然後他輕輕一笑,低聲道:「說出來也沒有那麼難。」

  說完他便向我走了兩步,拉著我的手走上踏板。我懵懵地跟著他往前走,穿過人流路過甲板,好半天才問:「你……你說什麼?」

  姬玉找到船上我們的房間,推開門神色如常道:「沒聽清就算了。」

  他這般不自然的反應更顯得那番話是認真的,我心中一片迷茫,只覺得不可置信。

  這艘船規模不小,規格比之前從宋國到樊國坐的船要低一點,故而沒有什麼名流顯貴,多是商旅或者普通的士大夫。這間房間在船上也只算是中等,收拾得很乾淨,推開門在走廊裡轉個彎就是甲板。

  我環顧了一下這個簡單的房間,房間裡自然只有一張床,我說道:「一張床?」

  「我不打算對你做什麼,你要是介意,我就睡地上。」姬玉把包裹扔在床上,輕描淡寫地說。

  他這樣金尊玉貴的人哪裡睡過地板,而且他還在發燒。而我本身就暈船,睡地上怕是促進我死去活來。

  也不是沒有一起睡過。

  「算了,我不介意。」

  我歎息一聲,坐在床沿上開始收拾東西,暗自想著我會不會被姬玉溫水煮青蛙?他到底在想什麼?

  姬玉低聲笑起來,彷彿有些得意。

  好景不長他沒能得意多久,晚上他的體溫一路飆升,額頭燙的嚇人,燒沒了力氣蔫蔫地躺在床上。

  幸好他這次隨身帶了一些藥丸,我倒了溫水餵他服下,給他用冷水敷額頭擦胳膊,蓋上被子讓他發汗。經過照顧沈白梧那段時間的鍛煉,我對處理這些事情已經駕輕就熟。

  姬玉蓋著被子看著我忙前忙後,十分難得地呈現出乖巧的狀態。他安靜了一會兒突然拉住我的手,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便聽見他低低地說:「你別忙了我沒事兒,要實在放心不下就唱首歌給我聽吧。」

  這情形十分熟悉,好像在暮雲他也做過。而且這次不是別的歌,他指名要聽《桃夭》。

  我愣了一下便拒絕,我說:「我忘記怎麼唱了。」

  姬玉微微眯起眼睛,我料到他不信我,可他卻沒有再要求,只是微微一笑道:「好啊,那我再教你。」

  他慢慢地低低地唱起這支送嫁的歌曲,因為發燒而低啞的聲音讓這首歌顯得厚重。他的咬字很特別,每一個音唱出來還帶著輕微的迴響,悠悠地撓人心肺。

  就像十四年前一樣,他唱這首歌非常好聽。

  我聽得有些恍惚,當他從頭再唱的時候我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坐在他的床頭制止道:「你聲音都啞了,不要再唱了。」

  於是他聽了歌聲,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我與他對視半晌還是敗下陣來,認命道:「好吧,我唱。」

  果然他知道我非常喜歡他這件事後,便會肆無忌憚了。

  他分明是料定了我會心疼他。

  我清了清嗓子,有些猶豫地唱起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那歌聲就輕輕地在房間裡迴響起來,姬玉安靜地專注地看著我,這次他沒有再笑話我。這大約是唯一一首我不跑調的歌,或許是對於他的記憶太深刻,我一秒也不能遺忘,所以才能原原本本記下來這首歌的旋律。

  姬玉似乎很疲倦了,他聽著聽著就慢慢陷入沉睡,神情放鬆而愉悅,手還抓住我的手不放。

  也不知是不是生了病的緣故,他今天看起來單純又有些孩子氣。

  我給他掖好被子然後輕輕地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便推開房門去甲板上。我還是有點暈船,胸口噁心窒悶的感覺不去,我得透透氣。

  夜風陣陣夜色深沉,甲板上沒多少人往來,月光一片明亮映得河面光芒大盛如同白晝。我趴在欄杆上,看著河岸上高聳的群山模糊在夜色裡慢慢地搖晃移動,心裡紛亂的情緒終於有所安定。

  從船上的其他客房裡傳來歡笑遊戲的聲音,那些聲音離我遙遠卻也很溫暖。我漫無目的地想,他們為什麼能輕易地擁有這樣平凡快樂的生活呢?即便是我擁有自由的那些日子,我也只是個旁觀者而已。

  如果我允許自己癡心妄想一會兒,我可以和姬玉這樣平凡快樂地生活嗎?

  這麼一想便覺得怪異,姬玉怎麼可能活成平凡的樣子,他生來就是出眾的。

  我也不知在欄杆上發呆了多久,突然有個人影趴在了我旁邊的欄杆上,伴著柏木香氣那人低聲說:「居然把病人一個人丟下來,你在這裡幹什麼?」

  姬玉披著外衣站在我身邊,我愣了愣立刻去摸他的額頭,已經沒那麼燙了。

  「我暈船來透透氣,你快回去吧別著涼了。」我解釋道。

  姬玉卻沒有聽從我的勸告,他依然趴在欄杆上,撐著下頜看向遠處的山巒,笑道:「遠遠地看到你還以為你要跳河呢,嚇得我出了一身汗。這倒是個退燒的好辦法。」

  語氣輕描淡寫,彷彿開玩笑一般。

  我不知道他的話幾分真假,便只好保持沉默。他卻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我,眼裡泛著瑩瑩月光,彷彿知道我心中所想似的說:「我這樣說話,你是不是常常分不清我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我略一猶豫,然後點點頭,他和我說話時十有八九都是這樣。

  姬玉輕聲笑起來,挺了挺腰以陳述的語氣道:「我剛剛醒過來看到你不在還以為你又逃走了。出來找你時看見你趴在欄杆上,又欣喜又怕你是不是還要逃,譬如跳下去。冷靜下來再想這些念頭可真蠢。」

  「這些話都不是玩笑,這段時間我已經被你嚇怕了。你昏迷不醒的時候,我總是夢見你在我面前跳崖,你一句話也不說,而我從來沒能抓住你。後來你逃了,我的噩夢就變成了你毒發身亡。你成功地取代了裴牧燕王我姐姐他們,成為我夢裡的常客。」姬玉低著眼眸輕輕地笑著,好像有點自嘲。

  我從來沒有見他對任何一個人如此示弱,不禁驚訝又迷茫地看著他,懷疑這個姬玉還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

  我的這種反應似乎在姬玉的預料之內,他眸光閃爍了一會兒,歎息道:「你不信我也罷,時間還長著……咳咳,咳咳……」

  他又開始咳嗽,我連忙攏緊了他的外衣,拉著他回房間,這次他乖乖地跟我走了。

  這一天大起大落的喜悲折騰之後,我終於也躺在了床上準備休息。我躺在靠牆的裡側而姬玉在外側,我們分別蓋了兩床被子。他睜著琥珀似的眼睛看著我半晌,十分禮貌地問我可不可以抱著我睡。

  這種語出驚人的禮貌一時讓我產生了錯亂感,還沒等我說什麼他便伸長了胳膊把我撈過去,抱住我的肩膀,低聲對我道晚安。

  我陷落在他的懷抱裡,清楚地聽見他有力的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這種親昵和珍重讓我有些無所適從,我知道他願意表演溫柔時極為溫柔,可今天卻實在不同尋常,他未免太不像平時的他了。

  我在他的懷裡悶悶地問道:「你為什麼這樣啊?」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這幾個月我和辛然聊了很多,我覺得我得學著如何去愛人。」

  「你不需要軟肋的。」

  「現在需要了。」

  我突然說不出話來,我覺得再說什麼,我可能就要哭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4:30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七章 擁有

  走了兩天之後船行駛到了寬闊平緩的水面上,不再像之前那樣搖搖擺擺,我才堪堪鬆了一口氣。這次暈船的反應已經比上一次好多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我一直趴在欄杆上吹風,而姬玉恢復得很快,一直陪在我身邊。

  他好像真的怕我會不見,基本上與我形影不離。信鴿也沒有了書卷也不看了,我想他原本那麼繁忙,來找我的這段時間該耽誤他多少事情啊。

  不得不說姬玉很細心,總是可以輕易地察覺我的不適,常常我還沒有開口他便去要了各種酸的水果蜜餞,或者拿了清心丸來給我。即便是當年他接近蘇琤時,也不曾這樣殷勤的。

  我受寵若驚地跟他說我自己來就好,他這樣子我不習慣。

  他挑了挑眉毛,把剛剛剝好的橘子遞給我,笑道:「那你習慣習慣吧。」

  他給我的橘子剝得很乾淨,連上面的筋絡都剝得乾乾淨淨。我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姬玉,他拍拍手從袖子裡又掏出一個芒果,輕描淡寫道:「吃完了還有這個。」

  「……」

  他是從哪裡弄來這麼多水果的?

  他怎麼知道我不喜歡橘子上的筋絡?

  我低頭掰著橘子瓣放到嘴裡,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一旦滿開,胸中的窒悶感便散去不少,我不禁說道:「真甜啊。」

  「是啊,看起來真好吃。」姬玉在旁邊別有深意地附和道。

  我轉過眼看去便見他一隻手捧著芒果一隻手剝皮,看樣子是兩隻手都占全了騰不出來。沉默了一瞬之後我掰了兩瓣橘子遞到他嘴邊,說道:「你……要不要嘗嘗?」

  他狐狸似的笑起來,吃了我餵給他的橘子,唇邊沾了一點點橘子汁。我也不知怎麼下意識地伸出去幫他擦掉了,指節觸碰到他嘴角的時候心莫名顫了顫,他的笑意也深下去。

  「你……」他似乎想要說什麼,旁邊卻傳來一聲輕響,一隻毽子落在我們身側。

  我撿起毽子轉頭看去,便見遠處一個縛著袖子的淺橘色衣裙姑娘,下巴尖尖的眼睛很大,正是常見的清麗嬌小的衛國女子。她的丫鬟正好跑到我身前,橘衣姑娘遠遠地笑著說:「沒收住力道踢大了,抱歉啊。」

  然後她的眼睛就睜大了,笑容淡下去怔怔地看向我——旁邊的這個人。我順著她的目光看來果然看到了姬玉轉過來的臉,他也並沒有笑只是露出個正臉看向這邊,但那橘衣姑娘就已經看呆了。

  我便不動聲色地側移一步,笑道:「沒關係,姑娘拿回去踢吧。」

  丫鬟便捧著毽子跑回了魂飛天外的橘衣姑娘身邊,那姑娘臉紅了紅偏過頭去不再看,和丫鬟們竊竊私語一陣便跑回房間去——看那房間的規格是整艘船上最豪華的。

  姬玉倒是恍然未覺般轉過頭,專心致志地剝芒果皮,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這次為什麼不戴面具了?」

  姬玉剝著皮,面不改色道:「過敏時我不能戴,再者說我權衡之後覺得以這個容貌勸你回來會更容易些。」

  我一時無言以對,他倒是很清楚如何利用自己外貌的優勢。

  沒過多久當我手裡的橘子吃完,他手裡的芒果剝好之時,我又聽到了周圍傳來竊竊私語聲。餘光瞄過去,卻見那位橘衣姑娘去而復返,還帶了其他幾位姑娘來,一群嬌小姐和丫鬟們若無其事地在甲板上走來走去,視線也在姬玉這裡飄來飄去。

  這是在觀摩姬玉的美貌?

  姬玉眼觀鼻鼻觀心不為所動,淡淡說道:「這個你可能也得習慣一下。」

  「……」

  他正要把手裡的芒果遞給我,船身稍一傾斜,在我們周圍閒逛的一位小姐就徑直撞在姬玉身上,姬玉手裡的芒果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曲線,咚的一聲落入河中。

  我一時覺得非常可惜以至於輕微地生氣起來。

  姬玉眯起眼睛轉過頭去看那位小姐,那桃粉色衣服的姑娘行禮道歉道:「實在對不起,我沒站穩。」

  這小姐也是踢毽子的小姑娘喊來的,被簇擁在人群之中,帶的丫鬟也最多,想來是她們裡面家世最好最受寵的了。

  姬玉沒有了貴公子這層可望不可及的保護色之後,這樣的容貌便是大大的麻煩了,誰都可以來「不小心」造次。不過還是要說衛國女子就是膽大,我還在站在這裡呢,就明目張膽地來套近乎了。

  我靠在欄杆上,只待姬玉如同平時那樣微笑著把她迷得分不清東西,卻見他只是點點頭就不再搭理那姑娘,轉過頭對我笑道:「我過會兒再給你剝一個,你還難受嗎?」

  便是姬玉沒有搭理那姑娘,那姑娘看著姬玉的眼神也是灼熱的。雖然說自討沒趣但她也沒有太大失落,轉身又去和姑娘們竊竊私語了。

  姬玉之前對待女子一向和顏悅色,從未有這般冷漠。我有些意外,腦子裡轉了轉便說:「這次我們又要扮演恩愛夫妻了嗎?」

  姬玉一瞬間露出他那種似笑非笑的招牌表情,但是很快就收斂笑容顯露出一點怒氣。我恍然發現最近都沒有再看見他那種防禦式的笑容,似乎是他在有意克制。

  他不在我面前那樣笑,似乎是試圖真誠不設防地面對我。

  「你不必扮演任何角色,我也沒有演戲。誰閑的沒事幹天天跟你演戲,我恨不得你能把我給你剝的橘子吐出來!」姬玉低聲氣道,剝芒果黏糊糊的手在我臉上狠狠擦了一把。

  我被他這幼稚的舉動弄得一驚,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他。芒果香甜的氣味充斥了我的鼻腔,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還從來沒有吃過芒果呢。」

  芒果在齊國是稀罕水果,本地是不產的,偶爾進貢來那麼一兩個從來沒有我的份。我只知道它們聞起來是香香的,卻從來不知道它們的滋味。

  我兒時還會饞一饞,大了知道它們永遠也不會屬於我之後,也就不再想了。

  姬玉聞言眸光閃了閃,他又伸出芒果味兒的手掐了掐我的臉,輕聲笑道:「走吧,你去洗洗臉,我再給你剝就是了。」

  他眼裡一絲怒氣也沒有了,似乎有點心疼。

  後來他不知又從哪裡拿出了一個芒果,個頭比剛剛那個還要大更加金燦燦。他好整以暇地剝完遞給我,我第一次吃到芒果的味道。

  原來它們是這樣的味道,很醇厚的香甜。

  原來被姬玉珍重以待是這樣的感覺。我有時候很怕他這樣的溫柔和示好,若是真習慣了,我怕有一天我會離不開他。

  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會屬於我呢?

  姬玉的人氣果然再一次得到了印證,第二天他出門卻遲遲未歸,我有些奇怪地去找他,見他站在甲板上,面前站著那個撞了他的小姐。小姐挎著一籃子各種各樣的水果,笑盈盈地對他說著什麼,我悄悄接近他們躲在牆後,便聽見那位小姐的聲音。

  「昨日撞了先生害得先生的果子掉了,我特地挑了些上好的水果來賠罪。」她把那籃子水果遞給姬玉,面上有些紅暈。

  姬玉淡淡接過籃子說道:「多謝,小姐還有別的事情嗎?」

  「啊?啊……昨天看到先生的妻子身體不適,我還想探望一下……」

  「既然知道她身體不適就別打擾她了,你有什麼事情跟我說就行。」

  姬玉直來直往公事公辦的幾句話讓小姐面上的紅暈退了大半,她咬咬唇有些不甘心地說:「先生您對您的妻子真好啊。」

  「理所應當。」

  「可是我瞧著她十分普通,替先生可惜。」小姐也不繞圈子了,直截了當地說:「石溪杜氏你聽說過嗎?我是杜氏的獨女,家父正尋人入贅,有杜氏的幫襯無論你在衛國還是去宋國,都……」

  姬玉低聲笑起來,似乎覺得這情形過於滑稽,他把籃子丟還給小姐的丫鬟說道:「石溪杜氏?這個我聽都沒聽過的家族,可真是好大的氣勢啊。」

  小姐愣了愣,臉又紅起來了——這次是氣紅的:「你……你竟看不起我們杜氏?」

  「你是哪個氏都與我沒有關係。小姐,我早已把自己許給她了,你來晚了。」姬玉輕輕一笑,轉身就想走。

  那小姐氣道:「那要是你妻子死了呢?」

  姬玉的步子頓了頓,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小姐,說道:「有我在,誰動這種心思就該死。」

  小姐被姬玉這番威脅性極大的話嚇到了,和她的丫鬟一起站在原地面色青白。姬玉倒是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地離開,路過我這面牆時和我對上目光。他愣了愣便走過來,語氣裡帶著玩笑:「你躲在這裡,聽得可好?」

  我覺得迷惑,他為何不像以前那樣溫言軟語地騙一騙,便可以不著痕跡地抽身而去,他向來擅長這種招數。

  聽了我的疑問姬玉睜大眼睛看了我半天,眼神猶如在看一段不開竅的木頭。

  「辛然還說我不懂得愛人……我看你才是真的一竅不通,該讓她好好給你上課。」姬玉長歎一聲,似乎非常無奈地說道:「若我還像那樣,你豈不是更不相信我?更何況既然我已經把自己許給了你,就不能再對別的女人那麼好了。」

  「你什麼時候把自己許給我了?」

  「你不省人事的時候。」姬玉笑著笑著,話裡玩笑的意味就淡下去變得鄭重,他說道:「我承諾過了,從今以後我是你的。」

  他鄭重的神情突然讓我覺得慌張,我低下眼眸咳了幾聲之後便就像沒有聽過一樣,轉身回房間了。姬玉好像在我身後低聲笑起來,倒也沒有再說什麼就跟著我走進來,又從袖子裡掏出一隻芒果自覺地開始剝。

  ……再這麼剝下去,他大概會成為剝水果的一把好手。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4:47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八章 訃告

  沒過多久果然那「石溪杜氏」就向我們發難了,那位小姐是跟著她大伯一起來的,她向大伯哭訴說她不過是撞了一下姬玉,好心好意地拿了水果來賠罪,卻遭受了姬玉言語上的侮辱。

  他們在船上人多勢眾,家丁將我和姬玉團團圍住,大伯非要姬玉給小姐賠禮道歉,嚷嚷著天道不存,我們這種落魄士族也敢來和卿大夫家叫板,看這架勢就算賠禮道歉完了還要打一頓才能了結。

  雖說姬玉言語間確實輕蔑了杜氏一番,但他們對這輕蔑的原因好像絲毫不為恥,可見衛國人連無恥之徒都無恥地直率。

  姬玉見他們這麼多人倒也不怕,悠然地把我護在身後,看著那肥碩的中年男人發怒,再看著維持秩序的船長趕過來。

  看見船長帶了一群夥計來,那杜氏大伯更為得意,大聲報了一遍自家門楣,要船長把我們趕下船去。

  那年逾五十的老船長,因為多年的水上生活佝僂著背而顯得蒼老,他聽完杜氏的囂張宣言卻並不答話,而是沉穩地走到姬玉身邊行禮道:「先生。」

  姬玉略一點頭,笑道:「這段時間備的水果很新鮮,有勞了。」

  「您太客氣了,都是應該的。」老船長轉過身來對杜氏說道:「我只是個幹活的,趕誰下船這種事情我做不了主,得要船主發話才行。」

  他以手掌示意姬玉的方向,平靜說道:「這位就是這艘船的主人。這條河上過路的船,十條有八條都是這位先生的。」

  杜氏一家人瞠目結舌地看著姬玉和我,我有些驚訝但很快便理解了,姬玉這般單獨行動一定是做了萬全的準備,包括乘坐自己的船。

  船員們的數量自然大大超過杜氏家丁,局面瞬間反轉,姬玉笑著搖頭,從容道:「如何,現在我這個落魄士族可以叫板了嗎?」

  場面上已經失了優勢,杜氏大伯內荏色厲道:「怎麼,船主就可以欺負人了嗎?原本就是你做錯事情,以後杜家的生意還想不想做了?」

  「你家小姐如何出言不遜威脅我妻子,我暫且不說。你們杜家的生意,我還真不願意做了。」姬玉微微一笑,對船長說道:「等船靠岸就把他們趕下去,以後這條河上我不想再看見杜家人杜家貨物的痕跡。」

  他轉眼看向杜家人,悠然道:「你們要是願意遊過來,我倒是沒意見。」

  待下一次船靠岸的時候杜家人果然毫不客氣地被趕下去了。姬玉這番舉動在船上掀起了不小的風波,當日雙方對峙時圍觀者不少,現在各個猜測姬玉的身份。我們那間只可謂中等的房間一時之間拜訪之人絡繹不絕,姬玉找了幾個船員守在門口,誰也不見。

  我問他:「既然你是船主,為何只定一間房?」

  姬玉看我一眼,不鹹不淡地說:「我得隨時隨地看著你,以防你跑了。」

  我一時無言。

  沒幾天就到了宋國都城,姬玉在宋都有一所自己的宅院,夏菀她們都已經先行來到了這裡等著。

  姬玉拉著我下船時夏菀帶著許多僕人在渡口接我們,她面有憂色眉頭緊皺,見到了姬玉神情沒有舒緩反倒更加憂慮。夏菀快步走到姬玉身邊低聲說:「洛邑的消息,天子兩日前病故。」

  天子病故。

  姬玉的眼睛睜大了,不自覺地放開了我的手。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迅速衝擊出他堅硬的外殼,姬玉眸色深沉,嚴肅問道:「消息來源可靠麼?」

  夏菀的嘴唇動了動,面有悲色:「是……顧零傳的消息。」

  我和姬玉不由地一怔。

  若說別人也就算了,顧零斷不可能以天子的生死撒謊。

  按顧零的性格,這麼多年來兢兢業業地忠誠於天子,自天子和姬玉決裂之後他就沒有再跟姬玉私下聯絡過。誰知道這破天荒的頭一遭,居然傳的是天子的訃告。

  姬玉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氣氛低沉地向前走,著夏菀立刻跟在他身後,以求助的目光看著我。

  此刻姬玉的心裡必定是驚濤駭浪,他是靠著滿腔仇恨與憤怒一路越走越窄直到今天,天子突然離世不知他……

  我這麼想著姬玉卻突然慢下腳步,他回頭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伸手拉住我的手腕,就如同這一路上拉著我怕我跑了一樣。然後他繼續向前走去,只是步子沒之前那麼快了。

  他的指尖冰冷,力氣卻很大。

  這個不尋常的舉動,彷彿是有一粒種子撥開他周遭的陰雲密布,倔強地發出一枝芽來。

  姬玉府邸低調卻精緻,可惜我沒有能仔細觀摩,就被他拉著一路穿過前廳大堂,走到了他的居所所在。聆裳萊櫻墨瀟南素她們見了我,面色多多少少有些好奇,向姬玉行禮之後也沒有跟來。

  進了居所姬玉顯然心緒混亂,似乎是怕自己說出不恰當的話。他把夏菀叫來匆匆囑咐幾句,便關上房門直撲情報而去了。

  夏菀擔憂地看了一眼姬玉的背影,轉頭對我說:「你別怕,公子並沒有將你逃跑的事情傳開,只是跟姑娘們說有事交給你單獨去做。所以面對她們時無需尷尬。」

  他向來如此周到。

  我點頭言謝,夏菀繼續說道:「還有一事,公子去尋你之前說等你回來之後便不再是他的僕人而是他的賓客。姑娘們多少都知道你的身世 ,公子吩咐以後不再叫你阿止了,改稱九九。」

  「九九姑娘,你不再是依附於公子的婢女阿止,你是你自己了。」夏菀淺淺一笑。

  姬玉這般把我抬到和他平等的位置,顯得很有誠意。

  然而此刻我已經顧不上這個,天子猝然離世的消息帶來的震撼過於巨大。說到這件事情夏菀長長地歎息一聲,她望向姬玉緊閉的房門然後又看向我,一貫溫柔少言的姑娘輕輕拍了拍我的手。

  「我從小跟隨公子,深知天子陛下是他的一塊心病,但是你回來了我就放心了。」

  夏菀說完這番話也不待我回應,便笑笑轉身帶我去看我的房間。姬玉這一處院落叫做棲意閣,我的房間被安排在了他的房間隔壁,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桌上放著一個漆木箱子,我上前打開後發現裡面赫然躺著我逃跑路上當掉的所有東西。

  「這些是公子一路上贖回來的,你看看有什麼落下的沒有?」夏菀在旁邊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我撥了撥這箱子裡的首飾玉佩衣裳,當時我在酈更當了一半,剩下的東西都是在驛站碼頭這些人流混雜地區或當或賣,便是姬玉再怎麼找也該有一兩件找不到才對。

  可是它們全在這裡,一件不差。

  姬玉可真是個執拗的人啊……

  他就這樣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下午,連晚上夏菀去送晚飯姬玉都沒有開門,只是簡短地說了一句——回去,因為語句過於簡短而難以揣摩情緒。待夜幕降臨之時書房裡燃起火燭,他挺拔的剪影印在窗上,似乎還在認真處理公務。

  我站在臺階下仰頭看著窗上他的影子,那影子過於正常了,他平時處理事務時脊背哪裡會挺得這麼直?他該微微弓腰,以手撐著下巴眉眼低垂,流露出漫不經心的意味才對。只有當他受到刺激,瀕臨崩潰的時候才會有這樣如同刀削一般堅硬的脊背。

  如同面對裴牧和顧零時那樣。

  這麼想著我不自覺地走上臺階站在門前,伸出手時卻突然清醒過來。我這是在做什麼呢?我能做什麼呢?

  安慰他,勸阻他,開導他,我能做這些事嗎?

  我算什麼呢?

  這些天他對我格外溫柔,我是不是得意忘形了?

  這麼想著我伸出的手就慢慢地放下來,正在此時姬玉緊閉了一天的房門突然開了,他房間燭火的光芒隨著房門推開落在我身上。他站於門後,長髮半束半披,眼眸裡一片漆黑,低頭看著我。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卻聽他低聲說:「想進來就進來吧。」

  然後他轉身走進房間裡,在書桌之後坐下來。我略一躊躇便走進房間轉身關上房門。

  房間裡燭火明亮,照得這間書房的每個角落都很清晰。大約因為不常住,這個書房佈置得十分簡單,書架上的書也不太多,只是桌子和書架都用的是上好的小紫檀木,外形優美,便是擺在那裡也夠好看了。

  書桌上攤開了幾十張白花花的紙片,姬玉一張張拿起它們放到火燭上燒了,眼裡只餘那一點跳躍火焰明亮著。他說道:「各方消息核對來看,他是真的死了,中風跌倒而死。」

  「如今宋國計劃攻打周已是勢在必行,姬央那個廢物能成什麼大器,這個節骨眼上天子斷不可能放心把周交給他。也就是說,天子不是自殺。」

  姬玉的聲音淡淡的,說不上悲傷也談不上開心,像是在陳述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一般說道:「所以他真是意外死去的。」

  「他沒有活著看到周覆滅,這麼死去也是一瞬間的事情,沒什麼痛苦。」

  姬玉手一鬆,那些已經燒成灰燼脆弱不堪的白紙化成碎末,飄在紫檀木的桌面上,漸漸積攢起一片灰白。

  他突然開始笑,滿懷嘲諷滿腔不甘地笑起來,眼睛裡空空如那些灰白的灰燼。

  「憑什麼,憑什麼……他憑什麼就這麼死了!他還不夠痛苦,他還沒有付出應有的代價,他該徹夜難眠痛不欲生,他該親眼看著自己失去最重要的東西,他要痛哭流涕他要……」

  姬玉的聲音被我打斷,我跪在他身側把他抱在懷裡,他的額角抵著我的肩窩,我拍拍他的肩膀低聲說道:「難過就哭吧,姬玉,哭出來就好了。」

  「……呵,我報完仇了,我為什麼……要……哭……」他扯扯嘴角好像是想笑,可是下一秒我的衣襟就濕了,一開始只是一滴暈開的水漬,然後越來越多變成一片水澤。他的身體開始顫抖,顫抖地伸出手來扯住我的衣袖,把頭埋在我的頸間,發出幼獸般的嗚咽聲。

  「我好想喝酒……我想大醉一場……但是不行……我姐姐她就是因為……」姬玉抓緊了我的衣袖,說不出來話。

  他已經不喝酒,不彈琴,不練劍了。

  這場曠日持久的復仇終於結束於他最後一個仇人的猝然離世。

  可是姬玉並不暢快,他甚至不能解脫。

  這麼多年來他靠著憤怒和仇恨轉移的那些痛苦悉數回到了自己身上,他難道不知道就算他的仇人都淒慘地死去了他愛的人們也不會回來嗎?

  他難道不知道傷害已經在他身上留下深沉的烙印,永生永世也不能消退嗎?

  他難道不知道其實這十一年來的復仇根本救不了他救不了任何人嗎?

  姬玉這麼聰明的人,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可是就算他知道他也別無選擇,因為他是姬玉,這世上最驕傲最倔強的姬玉,他必定會做這無濟於事的復仇。

  我緊緊地抱住他的肩膀,感覺到從他身上傳來一陣一陣的顫抖,這個人的氣息貼著我的胸膛,燙得我心疼。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也哭了,我抱著這麼一個十幾年來歷經磨難卻從沒有哭過的男人,哭得比他還要慘烈。

  我的阿夭啊一直活在這個人身體裡。

  這個人是我的姬玉。

  我的姬玉。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5:00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九章 賭石

  姬玉遞給我一塊熱熱的濕毛巾讓我敷眼睛,哭啞的聲音低低道:「你怎麼比我哭得還久?」

  我拿著毛巾敷在眼睛上,方才相擁而泣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冷靜下來了卻覺得非常尷尬,好像自從跟隨他之後我這萬年不落淚的人突然變得善感了,哭了這麼多次。

  「我只是……」我開口才發現我的聲音也啞了,正要清清嗓子卻有溫熱的東西貼上了我的唇。

  我的手還拿著毛巾敷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我下意識地要放下毛巾卻被一隻手制止了,來人的另一隻手托住我的後腦輕輕地壓過來,那吻的力道就加重了。淺淺淡淡的柏木香氣和淺淺淡淡的淚水鹹味一併彌漫開來,他的手很燙,擦到的臉頰也很燙。

  黑暗裡所有感官都鮮明得讓人近乎戰慄,他濕潤溫暖的舌尖和唇在我唇齒之間遊弋,我伸手去推他他卻抓住我的手然後一根根手指扣進去與我十指依偎。失了支撐的毛巾歪倒滑落,略微刺目的光芒中我看見他琥珀色的眼睛淺淺地一笑。

  原來有人笑起來,是可以驚心動魄的。

  他把我抱住,在我耳邊低聲說:「謝謝你。」

  我愣了愣然後試探著抱住他的後背,磕磕絆絆地回答道:「不……不用。」

  「我指的不僅僅是這一件事。」他輕輕地笑了一聲,卻沒有接著說下去。

  沉默了一會兒我問道:「你今晚還會做噩夢嗎?」

  他抱著我的胳膊收緊:「要是會的話,你要不要留下來陪我?」

  見我沒有回答,他便鬆開胳膊看著我的眼睛,他的眼底有一點燃燒的火苗,但是他點點我腫脹的眼皮說道:「我相信你不會趁人之危輕薄我的。」

  我怔了怔,反應過來忍不住笑了笑,他現在居然還能開玩笑?

  這個夜晚我們又和在船上那些日子一樣,我睡在姬玉枕邊,他握住我的手靜靜地看了我很久,笑意淺淺地鋪在眼底裡。

  「以前我什麼都不怕,最近卻好像開始會怕了。」他低聲地沒來由地說出這一句話。

  「怕什麼呢?」我順著他的話問下去。

  他仍然笑著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慢慢地說:「雖然害怕,但是這種感覺並不壞。」

  姬玉沒有再解釋什麼,看了我很久卻只是微微笑著說了一聲晚安。這個晚上我睡得很輕害怕姬玉會被噩夢驚醒,但是姬玉一直都非常安靜,好像確實沒有被噩夢侵襲。

  也不知怎麼的,他好像很喜歡我睡在他身邊,每次他都睡得很沉。

  姬玉的崩潰復原地出乎意料地快,他就這樣平靜下來如一潭八風不動的池水,只是話少了些。天子逝世的消息很快傳開,宋國宮廷裡不斷有使者往來於宮中與姬玉府上,他大約是宋國攻打周這件事的推動者。

  姬玉雖然報仇時下手狠厲,但並不遷怒。如今天子死了他對新任天子姬央和周便興趣缺缺,既然天子已經不會為了周的滅亡而痛苦,那麼他也沒有必要費心費力。

  從我偶爾聽見他和使者交談的隻言片語來看,宋國的計劃做得差不多了,姬玉有意淡出。

  他的復仇結束了,那麼以後他想做什麼呢?

  或許他還需要時間想想吧。

  「你又走神了。」

  我回過神來,看著出聲抱怨的聆裳。我們一起逛宋都的西市,這裡熙熙攘攘有許多商販和各種新奇的玩意兒。

  期期的孩子滿月了,宋王仍然不許任何人見她,便是姬玉也沒有什麼辦法。他說他最近會送一批禮物給珍夫人——也就是期期,我可以去挑幾件可以暗中表明身份的禮物隨著他的禮物一起送去,期期明白了自然會好好收著。

  於是今天聆裳就陪我一同出門買禮物,她帶了厚厚一疊銀票,我覺得買下一座宅子都足夠。

  我也有侄子了,這真神奇啊。

  「買什麼呢?宮裡什麼稀罕東西沒有,再說你要怎麼表明身份啊。」聆裳和我邊說邊走著,似乎比我還上心。她一貫是風風火火的性格,什麼事情交到她手上她就想馬上完成,很容易全神貫注的熱心腸。

  我搖搖頭,暫時也沒有想到什麼。

  正走著便看見前面一大群人圍在一起吵吵嚷嚷地說些什麼,聆裳拉我過去便看見是一群南疆長相的商人,他們的面前放了大大小小的石頭,石頭切面透出深淺不一的綠色,最大的石頭足有成人懷抱那麼大。

  聆裳看了一會兒,對我附耳道:「是賭石哎。」

  這些是未經過加工的翡翠原石,外面包著一層風化皮,看起來就像普通石頭似的,但是一片很小的切面上隱隱透出綠色。誰也不知這原石裡的翡翠品相含量究竟如何,全憑經驗運氣買,買對了價格翻數十倍以上一夜暴富,買錯了便是一文不值。

  我只在書上看到過記載,沒想到還能在宋都看到真正的賭石。

  正好有個人花大價錢買了一塊中等大小切面透綠水光極好的原石,大家都圍在這裡等著看石頭切出來的結果,那一刀下去大切面裡只有一點點綠色。買主立刻白了臉站都站不穩了,周圍人紛紛安慰唏噓。

  聆裳感歎道:「這還真是一刀窮一刀富,對我們這種不懂行的人就全賭運氣了,走吧走吧。」

  我看著地上那些毫不起眼甚至可以稱之為醜陋的石頭,有些出神。

  聆裳看我站在原地不動,猶豫地說:「阿……九九你不會也要賭吧?雖然我們帶的錢夠……但是這血本無歸的可能性也太大了。」

  賭嗎?

  說起來我是常常賭的,幫期期復仇的時候幫姬玉做事的時候,大部分時候都是在賭局勢賭對方的反應,即便是輸了我也有許多退路可選。那是因為那是他們的賭局,他們下不了賭桌,但是我可以。

  對於我自己的賭局,我總是握著少得可憐的籌碼從來不敢下注,便是現在已經沒有籌碼了,也還是不敢。

  「九九?九九?」聆裳推推我的胳膊。

  我轉眼看向她,微微一笑:「我們來賭一次吧。」

  聆裳露出驚訝的表情,她看看那些石頭看看我,問我懂不懂玉石。我稍懂一些,若是它切出來我還能看出來好壞,但是這樣包在外皮裡我是完全看不出的。當我如實告知聆裳這一點時,她揉了揉額頭似乎非常頭疼,但還是從懷裡掏出銀票道:「罷了罷了,公子說你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咱們還是輸得起的。」

  我蹲下來每一塊原石都好好地看了一遍,人們看到又有人想賭石了便又聚過來湊熱鬧。我著實是什麼也看不出來,便挑了其中最醜的一塊,直徑一尺有餘的石頭,便是這塊石頭也要價不菲。

  我選定了之後聆裳也乾脆地付錢,她一邊把錢遞給商人一邊念叨,要是萊櫻在這裡肯定要心疼死,她可是一枚銅錢都要算清楚的人。

  商人收了錢麻利地搬過石頭切下去,石頭搖搖晃晃地分成兩半,周圍圍觀的人群中傳來吸氣聲,那翠綠的成色和水光便是不懂行的人也會叫好,更別說含量還很大。連商人都愣了愣,向我比劃著說著不標準的宋語,似乎是在說這塊石頭價值連城。

  聆裳也驚得捂住了嘴巴,她湊近我說:「你……你這是有什麼訣竅嗎?」

  「只是……運氣好。」我也很吃驚。

  這翡翠好得出乎我的意料。

  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說出「我運氣好」這句話,沒想到我心血來潮第一次為自己賭,卻賭贏了。

  我和聆裳抱著這塊上好的玉料去了最近的玉器行請師傅雕刻。那玉雕師傅見了石頭都嘖嘖稱奇,連連感歎已經十幾年沒見過成色這麼好的翡翠了。我略一思忖,便請師傅雕刻成一塊圓形玉佩,玉佩外圈是纏繞的桃花,玉佩中心雕刻麒麟紋,周圍的雲紋刻成「九九」的形狀。

  從前因為我只會唱《桃夭》,期期與我約定等她出嫁的時候要我唱《桃夭》為她送嫁,不過最終我會的這首曲子還是沒有派上用場。

  希望她能明白這是我的禮物,不過她不明白也沒關係,只要她和她的孩子過得好就可以了。這輩子或許我再也不會見到她,便是她知道這是我的禮物,也只是徒增思念罷了。

  師傅說雕一塊玉佩用不上這麼多玉料,我想了想便請他再做一枚帶鉤。

  「沒問題,帶鉤要做成什麼樣式?」師傅滿口答應下來。

  「什麼樣式都可以……如果可行的話,讓它看上去像一張琴吧。」我答道。

  我揣好了票據等過兩天來取。待我和聆裳從玉器行裡出來,她還沉浸在切出好玉的驚喜裡,連連感歎這實在是太走運了。

  賭贏了如此令人激動,怪不得賭徒們從來不肯收手。

  她感歎完賭玉又笑著看向我,揶揄道:「你那帶鉤是送給誰的啊?」

  我笑而不語。

  聆裳搖著頭感歎道:「曾經我心心念念的公子,嫦樂一直執著不放的公子,沒想到最後落在了你手裡啊。九九啊九九,你這麼不聲不響的,我還以為你是我們之中唯一一個討厭公子的人呢。」

  她的語氣裡並沒有惡意,只是調侃。也不知道姬玉對她們說了什麼,她們眼中似乎我們已經在一起了。

  「我不討厭公子。」我回答完頓了頓,看向聆裳問道:「我能問問你為什麼喜歡公子嗎?」

  風風火火的姑娘笑起來,不假思索地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公子這般俊秀優雅,又博學強識才思敏捷,哪個女子不傾倒呢?」

  「那如果他其實是個惡人,他欺騙利用傷害了許多人,他做了許多不可饒恕的錯事,你還會喜歡他嗎?」

  聆裳聞言愣住了,她有些遲疑地說:「那……公子又不是對我做的,我應該還是會……」

  「他可以這麼對別人,你怎麼保證他永遠不對你做呢?」

  我這一番連續的逼問把聆裳給噎住了,她睜大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說道:「你果然還是討厭公子的吧?」

  「不,我喜歡他,我很清醒地喜歡著他。」我無可奈何地笑笑,說道:「只是一直以來,我都不敢賭罷了。」

  我剛剛在想,如果賭玉成功了,那我要不要試著再賭一次。

  賭姬玉這一次或許是很認真地在愛我。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5:10

卷三 衛國篇 第七十章 生辰

  我和聆裳逛了一上午的集市,從玉器行出來之後聆裳還興致勃勃地拉著我又逛了一會兒,才意猶未盡地回到姬玉的宅子。進門前她手搭涼棚遠遠地看了眼院子,也不知道看見了什麼噗嗤一聲笑起來,拉著一頭霧水的我進門說道:「來來來回家吃午飯啦。」

  她把我一路帶到花園的亭子裡,按著我坐下來便笑嘻嘻地走了。我正迷茫著卻見姬玉出現在亭子下的石階上,月白色裡衣絳紫色外衣,雪青色髮帶隨髮絲飄揚,他的身後背著以鴉青麻布包裹的琴。

  他對著我的目光偏過頭淺淺一笑,拾級而上。夏菀在他的身後端著一個食盒,隨姬玉走上來之後將食盒放於石桌上便告退。

  姬玉將琴放在一邊,他把食盒打開裡面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麵,雞湯做底放了各種菌菇和茯神、草果、木香等等,香氣撲鼻,食盒裡還有一隻白白胖胖的沒剝殼的煮雞蛋。

  這熟悉的場景讓我愣了愣,我說:「你……」

  姬玉拿起了那隻雞蛋輕輕挨著我的額頭,然後從我的額頭一路滾下來,再放進我的手裡:「生辰快樂,九九。」

  我有些反應不過來地握著雞蛋。這是我們先齊慶賀生辰的習俗,長壽麵和雞蛋。很久很久以前我的母親就是這樣給我過生辰的,她也會拿著一隻雞蛋從我的頭頂滾下來,笑盈盈地說——我們九九要好好長大啊。

  我太久沒有過過生日,都忘記自己的生辰了。

  「這是……小孩子過生日才這樣的……」我喃喃說道。

  姬玉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的。他把筷子給我放好說道:「你還沒出嫁,你還是孩子。」

  我怔怔地抬頭看他,不知道要說什麼。姬玉見我這樣突然輕輕掐了我的臉,笑道:「快吃面吧,不許咬斷啊,我給你剝雞蛋。」

  他拿過我手裡的雞蛋剝起來,經過船上的一番歷練,他對這門手藝已經駕輕就熟了。

  這碗麵從頭到尾只有一根,麵條很韌湯調得也非常鮮美,隱約有一點柏木香氣。我問道:「這麵是不是你做的?」

  姬玉的手頓了頓,然後他把剝好的雞蛋放進我的麵裡,輕鬆道:「我試試看的,也不是很難嘛,之前你學做菜怎麼那麼困難?」

  怪不得嫦樂拉著我東逛西逛不肯回來,原來是方便讓他準備。

  「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之前宋長均告訴我的。」姬玉以手支著下巴,笑道:「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應該送你什麼。」

  待我把他準備的東西都吃完之後,他掏出手絹擦擦我的嘴,然後解開琴上的鴉青色麻布。那張形狀優美的桐木琴,琴身上用朱砂刻了「醉生」二字,字跡桀驁不馴幾乎要飛起來,確正合了醉生的意境。

  這是姬玉的醉生琴。

  我驚訝地看著他,而他輕輕一笑把我推到美人靠邊坐下,將琴放於桌上。

  「所以我想,我送你一首曲子吧。」

  他抬起手,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略一停頓,便有叮咚清冽的聲音流淌出來。明明是同一張琴,他的琴音和青矢的卻完全不同,每一個音調彷彿都是活的,彷彿不是彈出來而是生長出來。

  從他的琴裡,從我的心裡生長出來。

  琴音並不快指法也不複雜,這可能是姬玉的手現在能負擔的極限了。

  曲調清冽和緩甚至於有一些冷淡,好像是一股冰山融雪的溪流在琴弦間流淌,但是卻有隱隱約約的溫柔。融雪雖然冷,但也已經是春日融化了的溪水。

  姬玉勾勾手指,我驀然從曲子中聽見了一段《桃夭》的旋律,那旋律輕快地跳躍了一會兒,又轉到曲子原本的音律中,十分自然。

  大約一盞茶的時間,曲子恬淡地結束,姬玉止了琴音,他淺淺笑著問道:「聽出來什麼了?」

  我抬眸看他,低聲回答:「聽出來……我。這首曲子描繪的是我嗎?」

  「是的,曲子叫做《酒卿》」姬玉微笑著舉起手彷彿要為我猜中了而鼓掌,但手剛碰到一起他就輕輕地嘶了一聲。

  我立刻起身走到他身邊,便看見他的手腕上不知何時插了一枚銀針。姬玉把那銀針拔了他的手立刻就開始細細地顫抖,他滿不在乎地甩甩手腕,笑道:「幸好曲子慢,你要是個急性子,曲子急促起來我插跟針也不行。」

  他總是習慣把所有事情都形容得雲淡風輕。

  我突然有點兒生氣,我問道:「你幹嘛要勉強自己?你不是從來不為別人寫曲子嗎?不是從來不改變風格嗎?你不是再也不彈琴了嗎?」

  姬玉似乎被我這連珠炮似的問題噎了一下,他把我拉著坐下道:「怎麼,壽星今天還要生氣啊?」

  「我沒有勉強,這曲子還在我能負擔的範圍內。從前到現在我彈琴就沒什麼規矩全憑自己心意。不想為別人作曲一來是不喜歡他們指手畫腳二來是他們不配,至於風格也是隨心而來。如今我的心意就是想寫一首你的曲子彈給你聽,你這不是很喜歡嗎?」他那三寸不爛之舌沒有圓不回來的話,篤定地說我很喜歡這首曲子。

  而說實話我也真的喜歡這首曲子,他為我生日的這一番佈置我都很喜歡。

  我歎息一聲,承認道:「我值得你做這些嗎?」

  姬玉慵懶的目光漸漸沉澱下來,他仍然笑著神情卻嚴肅了,他輕輕歎息一聲然後拉住我的手,專注地看著我的眼睛。淺色的眸子彷彿淺淺的溪水,一眼就看到底。

  「我發現你這人啊,有個很大的毛病。每次你感受到別人的好意之時第一反應是恐懼和懷疑,好像這世上沒人應該善待你似的。」

  「我一直在想,或許你從來不能擁有你想要的東西,後來就漸漸變得像現在這樣什麼都不想要了。可你果真是淡然嗎?你大約只是不喜歡失望罷了。對於我也是這樣,你明明很喜歡我但是卻不肯信任我,也是因為害怕失望吧?」

  我微微瑟縮了一下,低眸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卻被他握緊了。

  「那又不是你的錯,從前那些人忽視你虧待你,是那些人傲慢又無知。真正懂得你的人會知道你有多可貴。九九,你沒有什麼不值得的,你值得這世上的一切,值得被愛被珍惜被善待。你大可不必受寵若驚小心翼翼,這些都是你應得的。」他輕聲笑起來,捧起我的臉直視他的眼睛。

  「去找你之前我猶豫了很久,辛然說——若我還沒有做好真心愛一個人的準備,就不要把你束縛在身邊了。說實話我從前從來沒有考慮過復仇完要做什麼,在我看來這就是一場玉石俱焚,我的結局無非和天子一樣。但是現在好像我看到了別的路,我願意收斂脾氣,顯露真心,壓制仇恨,學著好好愛你。」

  我怔怔地看著他,心底傳來一陣一陣劇烈的震顫,從我深深掩埋壓抑的泥土中不屈不撓地傳來,一刻不停地動搖我。

  「在你之前我沒有愛過別人。但是我若是恨一個人便永生也不放過,那麼當我愛一個人的時候也應該不會輕易變心。所以你能不能稍微試著相信我一下?」他的聲音溫軟,一雙眼睛極專注地看著我。

  姬玉向來不動聲色就可以迷人心竅,哪裡這麼做小伏低過?

  我怔忡半晌紅著眼睛抱住了他的肩膀,卻說不出話來。心中翻騰而上複雜而酸澀的情緒,滿滿當當地充盈了胸膛,似乎要順著我的眼眶流下來。

  我一直不敢相信。從小到大我一直告訴自己,沒人喜歡你也沒關係,沒人對你好也沒關係。他們都捨棄你你便也捨棄他們就好了,可是我卻記了一個給我溫暖的少年十四年。

  我分明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希望有人能喜歡我對我好,真心地溫柔地放在心裡最重要的位置上。就像期期那樣,我一直那麼地羨慕她,並不是因為她美麗多才,而是因為即便她什麼都不做,也會得到那麼多的愛。

  而我現在即便得到了,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你真的愛我嗎?」

  「我愛你。」姬玉輕輕地,肯定地回答道。

  這天晚上的時候他帶我去宋都遊玩,天邊突然升騰起大片大片的煙花,此起彼伏成一片爛漫星海。遊人們紛紛駐足驚歎,議論著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居然有這麼多煙火。

  姬玉笑著在人聲鼎沸和煙花聲中貼著我的耳朵道:「九九,生辰快樂,長命百歲。」

  那絢爛的光芒在他的臉上明明滅滅,好看得讓人沉醉。我心潮起伏間,湊到他耳邊問道:「我不是個溫柔熱情的女子,我這麼患得患失,總有比我好一萬倍的女子喜歡你,你不會後悔嗎?」

  「你在說什麼鬼話?」姬玉大聲地回復道,在一片嘈雜聲中有些失真,他攬過我的肩膀抱住我。我聽見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比你好一萬倍的女子?神仙菩薩嗎?人世間絕不會有這種女子了。」

  我怔了怔,忍不住笑出來。

  我一直恐懼著若他知道我愛他,便會揮舞這柄利刃傷害我。但他如今卻將自己的刀雙手奉上,再向我袒露胸膛。他熱烈地愛過他的親人們,又分明因此受傷至深痛徹心扉,可他仍然願意再愛我。

  我原本失去了所有籌碼上不了賭桌,他卻將他的籌碼塞給我,邀我下注。

  我越過他的肩頭看見天空中璀璨的煙花,慢慢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的後背。

  「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不穩地慢慢地說:「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這輩子除了我的母親和我自己之外,我唯一相信你。

  便是飛蛾撲火,那我也試一次。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5:22

卷三 衛國篇 第七十一章 未來

  一雙手從我的身後伸出來攬過我的肩膀,柏木香氣彌漫開來。姬玉把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慵懶道:「你在幹什麼啊?」

  近來我已經越發習慣他的纏人了,淡然笑道:「看賬本呀。」

  那些以密文記載的冊頁在我手中翻來翻去,我一邊看一邊問道:「宋國使者走了?」

  「嗯,剛走。」

  「宋王還是想讓你參與謀劃?」

  「他見過我怎麼幫他父王的,自然是想讓我參與了。厲琰此人是個心狠手辣的野心家,連自己父親都敢殺,我還是不要攪和他的事為好。」

  姬玉說著就伸出手摁住我的賬本不讓我再翻,我便順著他的心意合上帳目轉身來看他。

  自從我生辰那日之後,他在我面前幾乎完全顯露了本性,是優雅也沒有了儀態也沒有了,懶懶散散甚至於任性。可我慢慢習慣之後,就更加喜歡他這樣。

  他手肘撐在桌子上支著下頜,認真問道:「你以後想怎樣生活?」

  我想了想答道:「嗯……最好是住在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吃喝不愁閒適自在。夏有涼風冬賞雪,過安安穩穩的日子。」

  姬玉眯起眼睛,按這幾天的經驗來說,他這是不高興了。

  「……你覺得不妥?」我於是問道。

  「聽起來真不錯,就是沒有我。」姬玉皮笑肉不笑。

  「……」

  姬玉那邊氣哼哼地站起身來作勢要走,我趕忙伸手去拽住他的袖子,他悠悠轉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似乎在等我說些什麼。

  這種情形,我是不是該哄哄他?

  我自知理虧這時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補救,我一向不太會哄人。於是我攥著他的袖子無聲地搖了搖,看著他的眼睛默默求饒。

  姬玉看了我半晌,哼了一聲又坐下來,說道:「知道錯了,就重說一次。」

  我得了他遞過來的臺階便馬上走下來,複述了一遍剛剛的願景主語全用的我們,姬玉這才稍稍滿意。

  我見危機解除,便問他以後想要怎麼生活。

  姬玉劃拉著桌面的手指頓了頓,他笑著搖搖頭:「我以前從沒想過復仇完了要做什麼。如今你在我的生活裡就好,既然我還沒有願望就,先完成你的願望吧。」

  我皺皺眉剛想說什麼,姬玉就搶先打斷:「不勉強不違心你值得我樂意,你還想問什麼?」

  「……」

  「所以說你這個毛病得好好改改,每天默念三遍——姬玉就該對我好,他不對我好我就掐死他。」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我被他這句話逗得忍不住笑出聲來,看來他把我的反應摸得相當清楚了。見我笑起來他也跟著笑,掐掐我的臉說著我笑起來好看極了,要我多笑笑,說著說著他想起來什麼,起身從書架上挑出一幅卷軸。

  我一眼便看出那是他給我畫的畫像,畫了三天就因為綁架事件終止了,他把這畫像也帶到了宋國啊。姬玉把那卷軸遞給我,說道:「打開看看。」

  我接過展開,荷葉荷花之間坐著一個天青色衣裙的姑娘,她挽著高髻,髮間一支白玉簪子,眼角微微下垂帶著隱約的笑意,明明是平凡的容顏卻有種透出紙面的鮮活靈氣,畫畫的人一定很用心。

  這個人對於畫師來說,應該是個很重要的人。

  我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只覺得心底有陣陣暖意。我第一次覺得期期那滿屋子的畫像完全沒什麼稀奇,我的這幅可以抵過千百幅。

  「只有三天而已,你畫得真好。」我看著姬玉由衷地說道。

  姬玉勾勾唇角坐在我身邊,悠然道:「其實兩天就畫好了。」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那當然是……」姬玉眼神有點飄忽,但語氣十分理直氣壯:「當然是因為那時候我還生你的氣。」

  也是,當時我們可以說是在冷戰。若不是因為畫像這件事大約都沒有理由見面,而且這幅畫一看就能看出來畫師的心思,當時他定然不願意拿給我看的。說不定還打算偷偷藏起來呢。

  我看著姬玉這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我說道:「你要是早點把這幅畫拿出來,我大約早就相信你愛我了。」

  或許是我表現出來得意的神情,姬玉看了我一會兒趴在桌子上歎息道:「我怎麼就什麼都跟你說了呢,看來以後要任你拿捏了。」

  「姬玉就該對我好,他不對我好我就掐死他。」我謹記他的教導現學現賣。

  姬玉瞪大了眼睛,然後無奈地和我笑成一團。

  我也趴在桌子上與他對視,笑意慢慢沉澱下去之後我輕聲說:「姬玉……姬泊言……泊言,我有時候會有點害怕,這樣太幸福了。」

  姬玉目光灼灼地看了我半天,伸出手刮刮我的鼻子:「瞧你那沒見識的樣子。」

  「……」

  「這叫什麼幸福?等安定下來之後,你嫁給我做我的夫人好不好?」

  我愣了愣,然後輕輕笑起來,牽著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我是不是第一個說要娶你的人?」姬玉眉眼彎彎地篤定道。

  「……」我的笑容就有點僵硬。

  這點僵硬果然逃不過姬玉的眼睛,他微微皺起眉頭,露出山雨欲來的微笑道:「之前有誰說過要娶你?」

  我不知當不當講,覺得最好保持沉默。但是姬玉是何許人也,無師自通地咬牙切齒道:「沈、白、梧?」

  我只能默認了。

  「要是他能活下來,他要娶你你嫁不嫁?」他拋出了這個致命的問題。

  說實話按當時的情形,我真的可能會嫁給他……雖然我對他並沒有愛情,但是他可以給我安穩的生活。可是今非昔比,我決定相信姬玉自然就不會再想嫁給別人。

  在我思考的當口姬玉騰得站起來,無視我的呼喊聲氣呼呼地走了。走到門口還回頭跟我說:「你不用掐死我,直接氣死我得了。」

  說完不聽我的回答就頭也不回地就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門。

  我在原地愣了半晌,一時間哭笑不得。他早先就看不慣我對沈白梧好,不過因為面子的原因不肯表露,現在這醋性倒是越來越大了。

  姬泊言可比姬玉難伺候多了。

  這一次我磕磕絆絆地哄了姬玉好久,好說歹說直到我把定做的玉帶鉤拿來送給他,姬玉才面色稍霽。他拿著那玉帶鉤端詳了半天,確認這確實是極好的玉,感歎道居然能看到回頭錢,然後便隨身佩戴著,方才勉勉強強地原諒了我那時的遲疑。

  日子長了我總感覺姬玉實際上脾氣不太好,可是不忍心對我發脾氣,總是氣一會兒就給我臺階下要我去哄他了。

  他這樣子可真是新鮮,誰能想到溫文爾雅笑裡藏刀的姬玉會這樣呢?

  只有我能看見的這個姬玉真是可愛。

  宋國的事情姬玉撇得差不多了,就開始著手安排以後的生活,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姑娘們的安排。

  他跟姑娘們說了要退隱的想法,姑娘們一貫支持他,這次紛紛表示還要繼續跟隨他。夏菀是從小侍奉姬玉的,碧渃是她的幼妹,墨瀟南素都是孤兒,她們都無處可去。姬玉表示會帶她們一起走,把她們當妹妹看待,待她們願意的時候備一份厚厚的嫁妝讓她們嫁人。

  而對於萊櫻和聆裳,姬玉把她們倆叫過來聊了許久。聆裳的父親韓伯還健在,而萊櫻一直與聆裳關係很好,姬玉打算把他的財產都贈予她們。

  「韓家人為我經營的產業以後都歸他們自己,剩下的那些就送給你和萊櫻經營。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嫁人過相夫教子的日子,有這些產業你們一輩子就吃喝不愁了,聆裳你想回你父親身邊侍奉也無礙,萊櫻又喜歡理賬經營,倒是非常好。」姬玉語氣輕鬆,這般三言兩語,就將自己富可敵國的財產送了出去。

  萊櫻和聆裳都愣住了,她們第一反應都是拒絕,兩個人都跪在地上請姬玉允許她們繼續侍奉。

  「世間的一切都是短暫相會,聆裳,萊櫻,你們的日子還長著。去過你們的生活吧。」姬玉笑著將她們一一扶起。

  聆裳和萊櫻都紅了眼睛,萊櫻問道:「可是公子你把錢都給了我們,你怎麼辦呢?」

  「我那些錢都是怎麼來的?錢還可以再掙,你們無需懷疑我經商的能力吧。」

  姬玉好好地將她們安撫了很久,語氣溫和態度卻堅決。最後萊櫻和聆裳終於含淚跪謝,接受了這份大禮。

  最後姬玉還打算安排一場「死亡」,他這十年樹敵太多風頭太勝,如今急流勇退了難保沒有人想要陷害或者騷擾他。最好這位名滿天下的「姬玉公子」突然逝世,便再無人去尋找他。

  做完所有設計規劃用了七天的時間,姬玉休息的時候靠在我的身上,陽光燦爛地落在他的鼻翼臉頰,他閉著眼睛輕聲說:「好累啊,這大概是我做的最後一個局了。」

  「要不要我幫你?」

  「不要。」他乾脆俐落地拒絕,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看著太陽,眼裡澄澈的糖稀色溫暖如秋日。

  「都十一年了,居然就要這麼結束了嗎?」

  十一年,不斷地失去黑暗痛苦痛恨復仇的十一年,一條鮮血淋漓的窄路走到今天,突然面前出現了一條灑滿陽光的大路。

  他低低地笑起來,意義不明地說了一句:「這麼便宜我的嗎?」

  那天的陽光很好,空氣很乾淨,他靠著我的身體很溫暖。我沉迷在這種幸福和溫暖裡,並沒有仔細思考他為什麼有這樣隱隱約約的憂慮。

  直到很久以後,姬玉倒在我懷裡流了很多的血卻仍然笑著說——我就說,我怎麼配得上這樣全身而退的好結局。

  十一年鮮血淋漓的窄路,並沒有就此結束,它繼續於一個我們誰也沒有想到的人身上。

  新任周天子,姬央。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5:34

卷四 結局篇 第七十二章 驚變

  在姬玉還未開始他的假死計劃時,宋王突然聲稱遭遇了刺客,下令封鎖都城,大量的禁衛軍將都城的每個角落把手得嚴嚴實實。與此同時一批禁軍出動將姬玉的府邸圍得水泄不通,首領以姬玉可能與刺客有聯繫為由請他入宮問詢。

  姬玉說要先安排一下府中事宜暫時擋下,禁軍雖應允了,卻依然將府邸包圍得嚴實。

  與此同時顧零的一封信件隨著信鴿來到府上,這種時候顧零居然會聯繫姬玉,應該是發生了大事。姬玉也沒有回避,當著我的面把信打開。

  顧零的筆跡有些潦草,像是倉促中寫下的。

  信裡說姬央召集了各國的使者,將燕國滅亡事件裡姬玉和天子的所有往來信件昭告天下,揭露了燕王室瘟疫由姬玉一手策劃,韓氏叛亂由姬玉從中煽動的事實。姬央聲稱燕國亡於姬玉和他父親的陰謀詭計,燕國的土地歸於周是取之不義,若是有誰能將姬玉活捉押到洛邑,便將那原屬於燕國的土地送給該國。若不能活捉將屍體送來,也可得五城之地。

  那可是從前燕國三分之一的土地,全是良田重鎮,上一位天子就是靠著這些國勢才強盛起來。若真的拱手讓人了周便會立刻衰弱下去,歸於從前半死不活的狀態。姬央是有多恨姬玉,才會做出這種近乎魚死網破的舉動?

  姬玉面色不善地放下信紙,冷笑道:「我從前竟沒看出來這小子是個瘋子,我父親肯定沒想到最後周不是亡在我手裡,而是要亡在他這個兒子手裡。」

  看樣子在姬玉看來,他和姬央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

  門外的禁軍又在吵吵嚷嚷喊姬玉的名字,宋國的動作真快,這種翻臉不認人的架勢很有厲琰的風格。估計攻打周厲琰也是要打的,這邊捉拿姬玉他也是要捉的。

  我擔憂地望向姬玉,他輕輕一笑將信在火上燒了,拉著我走出房門,看見臺階下站著的人卻停了腳步。

  聆裳站在庭院裡仰著頭眸光顫顫地看著姬玉,手裡握著一封被揉皺了的信。她攥緊了自己的裙角,問道:「我剛剛收到了……叔父的來信……他說……」

  我心下一沉。

  「……他說韓氏起兵……滅族……是你策劃的……這是真的嗎?公子,是我叔父誤會了吧,是姬央他陷害你對吧?」她原本說得磕磕絆絆,但是後面的幾個問句說得極為流暢,像是迫不及待地等姬玉否認這些指控似的。

  之前姬玉叫姑娘們都過來,夏菀碧渃南素墨瀟和萊櫻都走到了這裡,看著這個場面不明所以。南素和墨瀟像是感覺到氣氛緊張,默默地站在了我和姬玉身邊。

  在姬玉的沉默中,聆裳滿眼的期待慢慢變成搖搖欲墜的不可置信,她以乞求的聲音喊了一句:「公子,你說句話啊。」

  我轉眼看去,姬玉微微低眸蒼涼一笑,再抬眼看向聆裳:「準確地說是煽動而不是策劃。韓氏早有叛亂野心,我便推了他們一把。」

  「真的是你……」聆裳慌亂地低眸思索著,說道:「可……你早知道韓氏起兵會失敗嗎?你知道……韓氏會有什麼下場,是麼?」

  姬玉沉默一瞬,點頭道:「是。原本就是成王敗寇,他們認不清形勢罷了。」

  「那都是主家的伯伯們策劃的,我們這些旁系什麼都不知道……」

  「所以他們死了,你們活下來了。」姬玉冷靜地答道。

  聆裳怔怔地看著姬玉如同從不認識眼前這個人,她像是沒了力氣跌倒在地上,撐著地面淚流滿面悲憤道:「是!主家的伯伯們野心太過才叛亂,都是我們韓家自找的,是我們活該被滅族。可是公子你……」

  她抬眼,滿眼通紅:「你救了我們但隻字不提你對韓家做的事,這些年我們倖存的韓家人把你奉為恩人,兢兢業業地幫你經營產業為你收集情報,甚至可以以命相酬。到頭來你卻是始作俑者之一……你……你這麼戲耍我們……你問心無愧嗎!」

  姬玉低眸看了聆裳片刻,走下臺階來抽出匕首。萊櫻以為他要殺聆裳急忙出聲喊姬玉,姬玉卻只是把匕首遞給了聆裳。

  那是他的「夢死」。

  「你若實在悲憤,現在我給你這個機會,你可以殺了我。」姬玉淡淡說道。

  南素和墨瀟一時大驚,想要跑過去,卻被姬玉抬手制止了。

  「韓聆裳,我的確煽動了韓氏起兵叛亂,並且一早知道韓氏要被滅族,可是韓氏死得不冤。若韓氏一朝為王你們這些旁系會不會跟著享福?那韓氏失敗滅族你們憑什麼不被牽連呢?我救了你們,給你們錢財讓你們經營產業換取情報,道理上我沒有對不起你們。」姬玉的語氣十分平靜。

  聆裳站起身來正要出口反駁,姬玉卻搶先說道:「但是情義上,我確實虧欠了你們。你們珍重的這份恩情並不純粹,對你來說尤其難以接受。所以我給你這個機會,只有這一次,你想殺我就舉起你的匕首。」

  姬玉點點自己的心臟,說道:「朝這裡刺。」

  聆裳怔怔地看著姬玉,拿著匕首的手發抖。所有人都緊張地盯著他們二人,唯有姬玉目光冷淡。

  只聽見哐當一聲,聆裳手裡的匕首掉落在地,她一言不發地捂住眼睛痛哭出聲。

  我緊繃的心弦微微鬆下來。我料到聆裳定然不忍心,想來姬玉也知道她下不了手才說的剛剛那番話。

  姬玉把那匕首撿起來收好,對聆裳說道:「你想走我不攔你,但是現在的情形你出去只會被抓住。等我們離開宋都,你便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院外的熙熙攘攘聲越來越大,像是禁軍已經等不及進門來搜索了。南素和墨瀟都神色緊張地握緊了劍,似乎準備決一死戰。姬玉卻笑道:「整個城裡都是禁軍,你們打不過的。」

  他回身從書房裡拿出一個瓶子,給南素墨瀟讓她們把院子中的四盞燈用瓶子裡的燈油點亮。南素墨瀟雖然一頭霧水但是立刻照辦,也不知那瓶子裡裝的是什麼油,點亮時居然升起鮮紅色的火焰,十分妖異。

  待四盞燈亮起時整個院子的地面上顯露出紅色的蜿蜒陣法痕跡,光芒大盛一直蔓延到院外,外面傳來禁軍的驚叫聲,似乎有人在說——好燙!棲意閣外一時人聲鼎沸,卻無人能踏進這座院子內。

  姑娘們都看呆了,奇門陣法極為玄妙世人知之甚少。我突然想起姬玉曾提議為沈白梧的雪明閣做陣法,他果然也給自己的院子做了。我驚疑不定地看向姬玉,說道:「你……」

  他安撫地握了握我的手,做出一個噓聲的手勢。

  姬玉喊姑娘們隨他進棲意閣,搬開閣子正中那個沉重的紅木書架後,姬玉在牆壁的不同地方拍打了幾下,原本放置書架的地面陷下去出現了一段深不見底的密道。

  姬玉拿著火把領頭,我們一行八人在黑暗崎嶇的地道裡行走。我平日裡走路速度慢,此時被姬玉拉著幾乎是一路小跑,在黑暗裡不知跑了多久突然有隱隱約約的光芒出現在前方。我們從一個洞口出來,豁然開朗。

  這是一處青草掩埋的山腰,地面略有些崎嶇荒無人煙,抬眼看去便能看到宋國都城的城門以及遠方發出紅光的姬玉府邸。

  姬玉家的這個地道直接通向了城外的山上,便是厲琰派人把都城和府邸圍得嚴嚴實實也無濟於事。

  一出來姬玉就讓墨瀟南素到周圍查看情況,墨瀟卻說她自己去,叫南素留在這裡好好保護我們,說話的時候目光特意在聆裳身上停了一下。

  她已經不信任聆裳了。

  聆裳臉色白了白,慢慢地染上不忿之色。她這七八年的時間都跟在姬玉身邊,與這些姑娘們朝夕相伴,她大約是覺得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卻遭了防備。聆裳看了看那府邸的紅光,再轉眼看向姬玉的時候眼睛彷彿也被染紅。

  沉默了許久,聆裳緩緩開口。

  「公子,這次又是誰呢?」

  姬玉抬眼,我拉著他的手,感覺到他手心出的細細一層汗。

  聆裳見姬玉不回答,悲憤道:「誰都知道奇門陣法是邪術,因為常要生人做祭獻。剛剛您的那個陣法祭了誰?是不是墨瀟?所以你才把她支走的對不對?」

  正說著話墨瀟就回來說周圍沒看見守軍,聽到聆裳的話便冷笑道:「公子要我去祭獻難道我會不答應?還用得著這麼拐彎抹角?」

  姬玉卻不想說什麼,只是擺擺手對聆裳說:「你走吧,還有萊櫻,你們一起走吧。之前說的那些財產還是你們的。」

  萊櫻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左看右看,姬玉卻已經轉身準備離開。

  聆裳卻不關心那些財產,她咬咬唇怒道:「是啊,你墨瀟心甘情願,我們都是心甘情願,他不就是利用我們的……」

  姬玉的身體一重,即便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卻還是被他帶著跪倒在地上,他靠著我的肩膀吐出一口血來,溫熱地濺在我們交握的手上,深紅如秋日的楓葉林。

  籠罩在城中府邸上的紅光應聲而破。

  姬玉無力地靠著我的肩膀,低聲說:「快走。」

  被這一幕驚嚇到的姑娘們紛紛來把姬玉扶起來,聆裳的聲音在我們身後響起。

  「怎麼可能……」

  我回頭看她,見她眼裡有盈盈淚水,她意識到了什麼,難以置信地呢喃道:「怎麼可能……」

  陣法當然有祭獻。

  姬玉祭獻的,是他自己。

  姬玉笑起來,他沒有回頭,只是說了一聲:「韓聆裳,再見。」

  我便扶著姬玉往前走,萊櫻低聲說了一句說:「對不起聆裳,我要跟公子走。」

  說著我就感覺到手上一輕,萊櫻跑了過來幫著撐起了姬玉。

  聆裳一身淺紅色衣裙站在深秋蕭索的落葉林中,眼裡一片顫抖的水光。我轉回頭來繼續往前走,便聽見她的嗚咽聲。

  或許到最後,她也不知道該不該討厭姬玉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5:46

卷四 結局篇 第七十三章 暈倒

  我們坐上馬車逃走的時候姬玉的狀態已經不太好了,他又吐了幾次血,神志有些模糊不清。碧渃匆匆給他診了脈,只是覺得他很虛弱卻查不出原因。

  姬玉靠在我的肩膀上衣襟沾滿了血跡,他無力地擺了擺手,說道:「是陣法反噬……沒有什麼藥靠我自己撐。」

  我低聲問他:「為什麼?」

  陣法啟動的時候我就想問他祭了什麼,那時他噓聲叫我不要問,我完全沒有想到他會以自己為祭。那麼自私而聰明的人,把各路王公貴族耍得團團轉的人,慣於利用別人的人,怎麼會想到犧牲自己呢

  姬玉輕聲笑起來,淡淡地說:「既然要退隱,自然不能……再走以前的老路。我可是……很認真的。」

  我聞言攥緊了他的手,他便把頭埋在我的肩窩裡慢慢說道:「解藥的藥方,在你的玉佩裡,中間是空的……打開有個字條。」

  腰間那枚玉佩泛著溫潤的光芒,我這段時間一直戴著它。這是在樊國姬玉第一次送我的禮物,我曾經當了換盤纏又被他給贖回來了。

  ……從一開始,他就把解藥給我了?

  我突然有些迷惑,姬玉的善惡像是矛盾的,卻又模糊成一片。

  他虛虛地抱住我的肩膀,埋在我脖頸處的聲音悶悶的,只有我們兩個能聽清。

  「這局面我能猜到的……你還記得我說,我從沒想過復仇完要做什麼……因為我最初的設想就是和天子同歸於盡。我早已經為了報仇變成和他一樣的惡人……那憑什麼他要國破家亡而死,我卻能安然無恙呢?」

  「我知道是我一直執著於你,若你沒有我也可以活得很好,當初如果嫁給沈白梧你也會很幸福。如果我撐不過去,你就……」

  他沒能繼續說下去,因為我推開他打了他一巴掌,墨瀟差點跳起來被夏菀拉了下去。

  姬玉懵懵地看著我,我抓住姬玉染血的衣襟,聲音顫抖地說道:「是你要我相信你的,你不能騙我。」

  「你……」

  「我會保護你的,所以你要撐過去。」

  我看見自己的淚落在他的衣服上,跟著血跡一起蔓延成深色的花朵。

  姬玉眨了眨眼睛,陽光透過馬車沒有蓋嚴實的窗戶落在他的臉上,只是一道豎著的光亮,光亮中他琥珀色的眼睛如同淺淺的花雕酒。

  他低聲道:「你說實話,沒有我你能好好生活嗎?」

  所有的一切,一切逃離糾結沒有他的日子紛至遝來,曾經有那麼多次我試圖離開過沒有他的生活,都是他硬生生把我拽回來。

  可是我搖搖頭,我說:「不能。」

  我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姬玉又吐出一口血來,在眼神渙散前他抱住我說——好的,那我為你活著。

  一個月後,宋國樊國交界處的邊陲小鎮。

  我疊好被褥推開房門沿著走廊裡的臺階拾級而下,路過的小廝端著水盆向我行禮。我在這間客棧裡住了三天,小廝已經和我混了個臉熟,他見我想要下樓就拉過我輕聲說:「葉夫人還是別下去了,來了一群苗疆的怪人,下去惹晦氣。」

  我露出驚訝神色道:「苗疆怪人?做什麼的?」

  小廝豎起手掌搭在嘴邊,神神秘秘地說:「趕屍人啊,陰森森的。苗疆這些東西最邪性,那些巡邏的官兵都繞著他們走。哎呀你看那些官兵先前是搜城,現在又在外面到處巡邏,他們要抓的人什麼時候能抓到啊?」

  我偏過頭,淺淺一笑:「說的是啊。」

  縱然小廝好意提醒我我還是要下樓吃早飯的,一到大堂裡便看見五六個頭戴斗笠黑紗全身黑衣的人烏壓壓地站在櫃檯前和掌櫃的討價還價,似乎是他們出價很高,貪財的掌櫃的終於答應讓他們住一晚,但也僅僅是一晚。

  我看了這些人一眼,便眼觀鼻鼻觀心吃我的早飯了。

  待夜深之時眾人睡去,一片萬籟俱寂中有人敲我的房間,我打開門便看見那苗疆的黑衣男人。他生得極其魁梧雄壯,一言不發地走進來房間裡來解開他戴的面紗斗笠,再脫去寬大的袍子,原來他其實是個瘦削的男人,之所以看起來魁梧是因為他背上還背著一個男人。

  他把綁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解開放在我的床上,我低聲道謝。

  苗疆人笑道:「果然官軍只是草草看了兩眼,沒發現問題。夫人不必言謝,之前承蒙您相助我們才撿回性命,區區小事。」

  他說明日他們便要啟程回去苗疆,提前與我道別了。我便應下,再三言謝。

  男人又悄無聲息地回了自己的房間,我坐在床邊看著那個面色蒼白不省人事的俊美男子,那是已經昏迷了一個月的姬玉。

  當日我們逃離宋都之後不久,姬玉就受陣法反噬吐血不止最後暈倒,碧渃說不知道他還有多久才能醒來。

  姬央已經將韓氏滅族和姬玉的淵源昭告天下,掌握姬玉暗產的韓家人多半都像聆裳一樣憤怒,曾經他的眼線們一瞬變成了仇人。暗產不能去明面上的產業一定會被查,現在姬玉可謂是砧板上的肥肉,哪個國家都想來分一刀,我們只能暗暗逃亡。

  若是落在別的國主手裡倒還好,厲琰心狠手辣又深知姬玉的能力,他若抓住了姬玉為防止他逃跑,大概會不客氣地讓姬玉「失去逃跑能力」,所以當時姬玉才用這種代價巨大的方式離開。

  不過目前看來,這個代價是我在負擔。

  我拿著濕毛巾擦擦床上面色蒼白的人的臉,俯身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一個月了,你該醒了。」

  他無聲無息地合著眼睛,燭火昏暗的光芒在他的臉上跳躍。姬玉總是神采奕奕意氣風發的,生了病也氣勢淩人,怎麼會這樣安靜虛弱地睡著,好像稍稍用勁一捏就碎了。

  我洗漱過後躺在床上,挪到他身邊拉住他的手,望著他安靜的睡顏,慢慢地說最近發生的事。

  姬央以原本燕國的領土為誘餌,引得各國追逐姬玉,同時也讓宋國暫時不敢攻打周以免招致別國敵對。如今姬玉失蹤一個月,我讓南素潛入王宮中找到期期,讓期期勸說厲琰早日攻打周以免別國抓到姬玉,局勢複雜化。

  另一方面我請夏菀去找辛然,讓辛然放出風聲說姬玉其實已經被周天子抓住了,周天子開出這樣豐厚的報酬全是假的,是為了防止被宋國攻打。辛然的娘家人都在洛邑,她說話可信度還是很高的。

  最後我讓萊櫻去找已經嫁給趙王的嫦樂,請她煽動趙王趁亂從背後侵吞周的領土。

  原本我是和墨瀟一起帶著姬玉逃亡的,前些日子遇到了巡查,墨瀟引開官兵之後就與我們走散了。我和那些苗疆人同行幫了他們一些忙,他們便答應幫我把姬玉帶進這座城裡。

  「這一個月真是不得安寧,不過就各方面的來信來說,局面已經開始亂了。只要接下來的一個月裡沒人能抓住你,必定有國按捺不住攻周,姬央守不住國土兌現不了承諾,矛盾自解。」

  我輕輕摩挲著姬玉的手指,把該彙報的正事都說了一遍,仔細想想看也沒有什麼疏漏了。

  月亮慢慢地落下去,天邊慢慢地浮現出亮色,蟲鳴鳥叫一派清越的聲音,太陽要升起來了。我定定地望著姬玉,小聲說:「我有好好地保護你,你也得好好活著。」

  最艱難的時候我不禁懷疑,他之前對我的好是不是就是為了騙我這時候拼盡全力地保護他。

  但是轉念一想,便是他對我沒那麼好,不說喜歡我,我也會拼盡全力保護他的。

  有什麼辦法呢,我對姬玉向來是毫無辦法的。他要是想騙我我哪裡有還手的餘地——這不就是我以前不肯承認喜歡他的原因麼。

  「你說你原本就是該死的惡人,我也這麼覺得,你把這種局面丟給我,我應該掐死你。」我輕聲地平淡地說著,他自然是毫無聲息地躺著並不應答。

  我看了他半晌,歎息一聲親吻他的臉頰。

  「醒過來讓我罵你一頓吧,我還從來沒有罵過人呢,泊言。」

  這座鎮子上的日子很安定,因為是宋國和樊國交界處,平時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大家對我這樣的陌生人習以為常,我來之前官兵已經搜過這座鎮子繼續向下一個了,通緝的畫像只有姬玉的,我這樣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女人自然很少遭到懷疑。

  我就將姬玉藏在了我的房間裡,一邊觀察官軍風向一邊等他醒過來。碧渃說要時常跟他說說話,說不定他能快點醒過來,所以我總是有事沒事就和他說話。

  我從前不知道我居然這麼能說話。

  「我在想,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性格就算非常喜歡你,離開了你也能波瀾不驚地好好生活?」

  午休時刻街上很安靜,我躺在他身側想著今天的話題是什麼。想來想去想到了他暈倒前說沒了他我也能好好生活。

  「我以前也是這麼覺得的,你上次問我的時候我才發覺,其實不是。」

  那種「生活」就像是一個氣泡,包裹著虛無的空氣。

  這個世界上盡是與我不在意的人我不在意的事,我為了保護自己免受傷害於是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於是這個世界也和我保持距離。我無法像我遇見的那些人一樣平凡地快樂,融入日常的幸福中。

  刺破了這個泡沫,我才發現落下淋漓的水滴都是你。

  曾經是我惦念的阿夭,後來是我深愛的姬玉。唯有你是我和這個世界的聯繫。

  我輕輕地說著,然後蜷縮著身體靠在他的懷裡,慢慢地說:「你快醒來吧,我要撐不下去了。」

  他胸膛裡一向安穩的心跳聲,突然有了些許錯亂。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5:59

卷四 結局篇 第七十四章 甦醒

  「讓你受苦了,對不起……」

  一個沙啞的低低的聲音在我的頭頂響起,我愣住的時候就被一雙胳膊虛虛地抱住,抬眼便對上姬玉淺色的眼眸,他安靜地眨了眨眼睛。

  他醒了?

  他說……對不起?那個我寫在謎底裡賭他說不出口的三個字。

  我怔怔地伸出手去捧住他的臉,他就乖乖地任我捧著他的臉一雙眼睛專注地看著我。

  我說:「你醒了嗎?你真的醒了?」

  姬玉輕輕一笑,揶揄道:「你都這麼表白了,我怎麼能不醒呢。」

  說話的語氣還像我習慣的那樣輕鬆帶著玩笑意味,他伸出手來把我臉上的眼淚擦掉,我才發現我已經哭了。姬玉低聲說:「我記得你以前沒有這麼愛哭的。」

  「怪誰呢?」我咬著唇反問。

  姬玉笑出聲來,無奈地說:「是是是,是怪我。」

  我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鑽進他的懷裡摟住他,他左手抱住我的後背,右手按著我的腦後。因為長久的臥床他的手沒有什麼氣力,於是這次換我把他摟得很緊。

  姬玉說他像是長久地休息了一場,醒過來之後只覺得神清氣爽,除了全身無力之外沒有什麼不適。聽到他這麼形容他的狀態,我先是鬆了口氣又忍不住掐了他一把。大約他那個陣祭的不是他而是我,他這樣睡了一個月而我擔驚受怕了一個月。

  我把這一個月來發生的事情和我的安排告訴了他,我問他到底和姬央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姬央要這樣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地害他。

  姬玉眯起眼睛輕輕一笑:「我倒也想問問他,這是發的什麼瘋。」

  「我母親是個和善以至於優柔的人,她和蔡夫人向來沒什麼衝突。姬央只比我小幾個月,從來寡言少語以至於稍顯木訥,不過功課一向很努力。我從來不與他們來往,現在連姬央長什麼樣都要不記得了。當年天子逼死我哥我母親為他們母子二人讓路,我讓蔡國滅了算是兩兩相抵,沒有追究他們的過錯已經是克制了。到現在他卻要主動招惹我,可真是匪夷所思。」

  我看了一會兒姬玉,歎息道:「按顧零所說你年少那脾氣加上這口才,怕是無意間得罪了多少人都不知道。只是時過境遷,這麼多年了他要抓你回去做什麼呢?」

  「做什麼……他若是以此拖延宋國攻打簡直是飲鴆止渴,開了這個割地的口少不得被諸侯撕下一塊肥肉,周再面對宋可謂完全沒有招架之力。姬央做到這個地步,大約也是不在乎周的未來只想要我死,要是我死得輕巧他怕是不解恨,得好好折辱我一番再讓我死。」姬玉冷哼了一聲,眼裡的笑意沉下去:「我和父親好歹還是在牌桌上過招,他一來直接掀桌子,我以前真是看走了眼。」

  姬玉又露出來他想要害人時那樣高深莫測的笑容,像是被危機逼出了那個他刻意淡化的自己。經年累月的惡意和籌謀,留下的痕跡自然不會輕易消退。

  此刻我在他的懷裡,他抱著我毫無防備地說著心裡話,那個長久以來橫亙在我心裡的問題又再度翻湧上來。我忍不住問道:「姬玉,假如天子沒有死,假如你對他的復仇必須要以我為代價不然就功虧一簣,你會選復仇還是會選我呢?」

  姬玉驚訝地低眸看我,繼而沉默。

  十一年來他的心被復仇填滿,一直以來我毫不懷疑我若阻擋了他的路,必然也會被他復仇的車輪輾成齏粉。甚至隱隱覺得之所以現在他如此珍重我,也不是因為我比他的仇恨重要,而是因為天子已經死了。

  他沒有回答,那一瞬間的熱血上湧之後我也覺得或許不應該問這樣的問題,這很為難他。

  「是我不該問的,你就當我沒問過吧。」我輕輕說道,身後抱著我的胳膊卻收緊了。姬玉長長地歎息一聲說道:「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放在平時你一定默認我選復仇問都不問了吧?」

  「……」他說得沒錯。

  「辛然也問過我這個問題,當時我說不會讓這種情形發生。但是我也暗自想了很多次,結論是……我不知道。不到事到臨頭的那一天,我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

  姬玉專神情有些緊張似乎是怕我失望,我卻笑著親了他的側臉。他有點不知所措,而我說道:「這個答案我很滿意。你能覺得糾結而無法抉擇,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他眸光微動,苦笑道:「你這麼說,我覺得我真是很差勁的愛人。」

  「彼此彼此。」我笑道。

  他於是抱著我安靜了一會兒,說道有件事他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我示意他講。

  他說,他很想洗澡。

  ……這種愛乾淨的勁兒很有姬玉的風格。我愣了愣然後忍不住笑起來。

  於是我把姬玉藏在了床底下,讓小廝挑了熱水來灌滿浴桶,然後鎖上房門讓姬玉出來。他還手腳無力稍顯狼狽,笑著歎道:「我這真像是來偷情的。」

  我不輕不重地拍了他一下。

  姬玉洗澡向來不要人侍候,這次也不例外。但是我擔心他現在手腳無力會滑倒,姬玉聽我說了便笑意盈盈地眯著眼看著我,手指開始慢條斯理地解帶子,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

  「那你要幫我洗澡嗎,夫人?」

  我見他褪去的衣服越來越多露出健壯修長的身體,下意識捂住眼睛轉過身去,低聲怒道:「你自己洗!」

  身後穿來低低的笑聲,我卻愣了愣,不知道為何覺得這場景極其熟悉。

  屏風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我恍惚間覺得連這也似曾相識,下意識地轉過身去,著了魔似的走過屏風。便看見姬玉白皙後背上大片深紅的傷疤,咋眼又駭人。

  這疤痕我好像也見過的。可是在哪裡見過呢?我分明沒有看過姬玉裸露的後背。

  我忍不住伸手去觸碰姬玉背上那大片的疤痕,他的身體顫了顫,回過頭來看著我:「九九真要幫我洗麼?」

  他還是一副無所謂的笑模樣,我的手指在他背後凹凸不平的皮膚間遊弋,他眼裡的笑意就慢慢淡下去。

  「當時很疼吧?」我問他。

  姬玉沉默了一瞬,答道:「不記得了,那時候疼得太多已經麻木了,不記得疼只記得恨。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我抱住他的肩膀,而他安撫地拍拍我的手,明明受苦的是他反而現在他在安慰我。

  我的腦子裡浮現出許多不辨真假的模糊場景,還有很多不連貫的他的聲音。就像是突然多出了一些破碎的記憶一樣。

  懸崖長繩,緊緊抱著我的姬玉。夜半時分被噩夢驚醒,跑進我房間的姬玉。拉著我的手說了半夜的話的姬玉……那些我分明沒有見到的景象好像真真切切地發生在我身邊似的。

  還有他站在我的床邊,咬牙切齒地對我告白。

  我不確定地問:「你是不是說過……你……輸給我了,丟盔卸甲五體投地。你非常喜歡我,你愛我。你求我醒過來?」

  這些話平日裡我絕對說不出口,現在卻如同複述腦海裡殘存的印象一般慢慢說出來。

  姬玉聞言一瞬間脖頸僵直了,他說:「你那時候醒著?」

  「……所以,你是真的說過?」

  姬玉的耳根慢慢紅起來,他清了清嗓子含糊地否認過去。我見他這樣便更加肯定,正要追問時他毫不客氣地抬手往我臉上掀了一潑水。

  我被他濺了一身水,卻不能放過姬玉這百年難遇的害羞時刻,繼續緊緊摟著他的肩膀說:「你這麼喜歡我嗎?」

  他不再掙扎輕輕地哼了一聲,岔開話題說他要起來擦身換衣服了要我回避,我被他這般彆扭的樣子逗笑,便轉過身去準備離開。剛剛姬玉拿水掀我的時候地上灑了不少水,我沒留神腳下一滑就向後栽去,然後撞入姬玉的懷抱裡。

  「你當心點。」

  姬玉的手臂從後面抱住我的腰穩著我,他還沒來得及擦身體,手臂上是濕漉漉的,身上也是濕漉漉的,我的後背傳來溫暖濕潤的觸感,一片淋漓。

  我遲鈍地意識到,姬玉此刻什麼衣服都沒穿,而他在我身後抱著我。

  我臉上的溫度瞬間升高,心跳如鼓。姬玉似乎察覺到了,輕聲笑起來想要放開我,我卻握住他的手回頭看他的臉。

  他迷惑地低眸看著我,從睫毛上落下水珠,水汽朦朧裡顯得更好看。我想起很多個夜裡他拉著我陪他入睡時,欲言又止的樣子。

  像是受了某種蠱惑,我頭腦發熱,磕磕絆絆地說:「你……想不想……要我?」

  他怔住了,意識到我話裡的意思時,他的眼睛慢慢睜大。呼吸相聞的距離裡我看見他淺色的眼眸深沉下去,整個身體緊繃而呼吸急促起來。

  像是試圖按捺什麼似的,他焦躁地說:「現在還不安全,如果我……」

  我顫顫地摟住了他的脖子,手臂觸碰到他脖子上光滑的皮膚。

  他的呼吸一滯,咬牙切齒道:「你別後悔。」

  然後低下頭吻住了我的唇。

  他從來沒有這樣熾烈近乎於兇狠地吻過我,唇齒間全是他的氣息,我差點沒能喘上氣來。他把我抱起來越過屏風放在床上,期間一直不停地吻著我,我明明非常害怕卻不肯鬆手。

  他問我要不要。

  我說,要。

  身體涼了又熱,然後是疼。

  我哭了起來,太疼了。我以為我特別能忍疼的,可是身體外部的疼痛與身體內部的疼痛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而且我很害怕。

  於是我緊緊地抱住他,雖然他說不會停但還是慢了下來,在我耳邊一聲一聲地喊我——九九。

  疼慢慢變成了不可捉摸的癢,百蟲噬心般細細密密。我覺得他身上的柏木香氣混著汗水要把我染透了。

  不過,染透了才好。

  所謂肌膚相親,水乳交融。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6:18

卷四 結局篇 第七十五章 追兵

  我做了很長的夢,夢裡無數如真似幻的景象,全是我昏迷時的姬玉。最後只有他的聲音在夢裡回蕩——我輸給你了,我丟盔卸甲,我五體投地。我非常喜歡你,我愛你。只要你醒過來,我就是你的。

  無奈又熾烈的表白。

  從夢裡悠悠轉醒的時候,我一根手指也動不了了,腰酸背痛。始作俑者從背後摟住我的腰,臉側貼著我的脖子,察覺到我醒來他低低地笑起來,說道:「早安,夫人。」

  肌膚相貼的感覺很奇妙,像是我擁有了一部分不屬於自己的熱度。昨天晚上的一幕幕湧上腦海,我彷彿鬼迷心竅一般提出了那個問題然後便一發不可收拾。想到這裡我頭疼地摁住額頭讓姬玉放開我,他卻又收緊了胳膊笑道:「昨天晚上引誘我的時候明明很大膽,怎麼現在倒害羞了。」

  他一邊不肯放我一邊還在親吻我的脖子,惹得我顫抖著躲避。然後他吻了吻我的耳朵,說道:「以後不可以逃走了,一年以後也不可以,一百年以後也不可以。」

  我停止了掙扎,握住他抱著我的手,說道:「好啊,你也是。」

  住在客棧裡的日子我已經很熟悉了,但卻苦了姬玉。他足不出戶地被困在這個房間裡,有人來還要躲起來。

  我拿著食物回來的時候姬玉正坐在床上,撐著頭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不遠處青蔥的山丘。我腦海裡浮現出夢中姬玉的日常,他以前似乎每天都非常忙碌,從來沒有過這樣無所事事的時刻。

  姬玉見我回來了,懶懶地下床笑道:「我的眼線裡大半都是韓家人,如今和我反目成仇了。現在既沒有情報信息也沒有人要接待,我可真是沒想過這種日子。啊,眾叛親離我早就想到過了,只是這麼閑得發慌實在是出乎意料。」

  我無奈地搖搖頭,這個人倒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很有自知之明。

  「萊櫻之前來信,說聆裳已經回到韓伯那裡了。」

  姬玉的笑意淡淡,點了點頭。他看著我打開食盒拿出來的食物們,有些驚訝道:「你一個人拿這麼多吃的,不會被懷疑麼?」

  我微微一笑:「我現在的身份是等候丈夫的婦人。」

  「所以呢?」

  「我跟他們說我懷孕了。既然懷孕,肯定要多吃點東西。」

  姬玉眼睛微微睜大,忍不住笑出來,說道:「你可真是……和我天生一對,什麼謊都敢撒。」

  我們一邊吃東西我一邊問起姬玉的打算,他和我的想法差不多,打算先避一避風頭。等到宋國忍不住出兵攻打周,或者別的國家來插一腳,這陣風潮也就過去了。

  ——沒想到還不等我策劃假死,姬玉就要從這世上消失了。

  姬玉感歎著。

  陽光透過窗戶暖暖地灑在姬玉白皙修長的手指上,那指間夾著筷子正十分自然地把鯽魚裡的魚刺都挑出來。自從姬玉知道我不會挑魚刺之後,廚房就再沒送過刺多的魚來,每每都是價格昂貴的鱸魚鱖魚,即便那段時間我們鬧得不開心他都不和我說話。我偶然間聽起夏菀抱怨,說姬玉明明很會挑魚刺,怎麼突然間嫌煩了。

  現在買不起那麼貴的魚了,他便很自覺地挑起魚刺來,然後把挑好刺的魚肉夾到我碗裡。

  見我看著他不動筷子,姬玉笑意盈盈地撐著下巴,說道:「我一直很好奇,你怎麼有勇氣逃走獨自生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魚刺也不會挑,燙衣服就燙壞,縫衣服就扎手,唱起歌來就跑調……」

  我心裡的那一點感動被他這一大段話沖得一點兒也不剩了,偏偏沒什麼能反駁的。他說的句句屬實,我實在是笨手笨腳身體很不協調,彷彿是為了補償我這一點,上天才給我了一個還不錯的腦子。

  於是我瞪了他一眼轉回頭去把他夾到我碗裡的魚肉都吃了,姬玉在我旁邊噗嗤地笑出聲來,他揪揪我的臉頰道:「哇,九九居然會瞪我了?實在是很大的進步啊。」

  頓了頓,他的聲音放柔了:「你照顧自己就很費勁了,這一個月應該過得很不容易。」

  我夾菜的手頓了頓,然後繼續吃我的飯不理他。姬玉又夾了一片挑好刺的魚肉放在我的碗裡,半是玩笑半認真地說:「像你這樣人本來是不適合照顧別人,應該被照顧的,離了我你可怎麼辦呀,我的九九?」

  他這樣半玩笑半認真的語氣,我從前都只當是玩笑,現在卻知道他是認真的。

  我放下碗轉頭看他,對上他的目光,輕描淡寫道:「姬玉活該對我好,不然我就掐死他。」

  姬玉愣了愣然後扶著桌子笑得前仰後合,差點嗆到。他一邊咳著一邊說:「好——」

  這個「好」字的尾音拖得長長的,帶了幾個轉音彷彿要飛揚到天上。

  我看他這樣也忍不住笑起來。

  即便前路未卜,即便我們還在逃亡,看著這樣的姬玉和他說話,我便覺得非常開心。這種幸福超過之前所有我穩穩妥妥的日子,我彷彿漂浮在天上的蒲公英,遇見他才落在土地上。

  便是這片土地確然是一片沼澤,我也終於有了根。

  吃完飯我正在收拾碗筷,卻聽有人敲門的聲音,小廝喊道:「姑娘,廚房現做了桂花糕,您要不要嘗嘗啊?」

  他的聲音一向是張揚歡樂的,此時卻有些不易察覺的緊張。

  姬玉面色一暗,與我對視一眼之後果斷地攬住我打開窗戶翻出去,剛剛落地就聽見我們的房間傳來一片嘈雜聲,有人怒駡道:「他們人去哪裡了?」

  追兵還是找來了。

  姬玉當即拉著我飛快地穿過客棧背後的竹林,眼前那座不高不低的蔥蘢山丘越來越近,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再往前走就是……不歸山……鎮上的人說這座山有妖邪……沒人能進山……我猜是……陣法……」

  身後傳來人聲呼喊聲,兵器與竹子相撞的聲音,追兵離我們越來越近了。姬玉咬著牙看著近在咫尺的山林,突然停下了腳步。他從懷裡抽出夢死割破自己的手掌,將血向前一撒。整個山丘頓時發出異樣的紅色光芒,那些刻在在竹子上的複雜符號一併顯現。

  果然有人在這裡布過陣法。

  姬玉的目光在周圍的符號上飛快地逡巡一遍,嘴裡默默地不知道在計算什麼。就在已經能看見追兵身影的時候,他拿染血的夢死在周圍竹子的符咒上加刻了幾筆,那被紅光籠罩的山丘像是被撕開一道口子。姬玉拉著我飛快地沿著口子走入山中,然後那口子就在我身後合上。

  我懵懵地轉身,看著那些追逐我們至此的官兵與我們相隔僅幾步之遙,卻像是完全沒看見我們似的沿著那陣法的邊緣斜著走遠了。

  「他們看不見陣,也看不見陣裡的我們。以為自己是徑直往前走其實是沿著陣的邊緣走圈,怪不得無人能進山。」姬玉一邊平復著呼吸,一邊回頭看著陣法裡稀鬆平常的樹木山林,說道:「古時蚩尤部落善陣法,他們利用山川木石列陣並不要祭獻,敗於黃帝之後奇門陣法之道便衰落並偏向於生人祭獻。但看來仍有人默默傳習傳統的奇門陣法,能籠罩一整座山,實在厲害。」

  「我聽說這座怪山已經存在了百年,大約陣法的主人早就去世了吧。你是怎麼會懂陣法的?」我經過那一陣狂奔,體力不支地坐在地上。

  當時選定在這個鎮子這個客棧落腳,也是因為察覺到不歸山的陣法,而客棧離不歸山非常近。我想如果姬玉能醒來,追兵來時或許可以利用不歸山的陣法自我保護。畢竟世上像姬玉這般熟悉奇門陣法的沒有幾個。

  「看了一些書,我年少時最喜歡這些不務正業的東西,沒想到還成功復原了幾個。如今看來他們大概會包圍這座山,只要我們在山裡待一段時間不出去,想必他們也進不來。」姬玉拍拍手也坐在我身邊,突然低聲笑起來。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他撐著頭看向我,悠然道:「我突然想起來,被顧零追趕的那次我們也是這樣。在荒野裡落腳,我還給你叉魚烤魚吃。」

  「往事重演了,沒有我你可怎辦啊。」

  姬玉再次重申了他的重要性,然後被我支使著去找食物。他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拉著我穿過叢叢樹林往水聲傳來的地方走。

  這天晚上姬玉又捉了魚,而我摘回來的小果子被他指認是有毒的,然後他帶我去找到了一棵梨樹,正是深秋結了一片果子。我才發現他居然還會爬樹,利索地兩三下爬到樹上開始搖樹,我便在樹下撿了一大兜子梨。

  我抱著那一兜子梨抬頭看著他從樹上下來的時候,大概能想像他十四歲之前是個什麼樣子了。

  不過他雙腳一落地,又變成平日裡優雅的公子形象,好像剛剛那棵樹並不是他禍害的一樣。

  於是晚飯便是豐盛的烤魚和梨,這不像是被追捕,倒是像野遊。

  吃飯的時候姬玉突然想起來什麼,嚴肅地問道:「你有吃解藥嗎?」

  這時離他在木芙蓉小鎮找回我還有幾天就滿三個月了,我咽下嘴裡的梨,平靜答道:「剛住店的時候我就提前吃過了。」

  姬玉點點頭。

  而我拿著梨的手緊了緊,心裡沉下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6:33

卷四 結局篇 第七十六章 自首

  果不其然官軍把這座小山丘嚴嚴實實圍了一圈,但是怎麼都進不來。他們甚至試圖放火燒山可火都燒不進來,我和姬玉站在山上看著山腳下無可奈何暴跳如雷的官軍們,一時間十分安全。

  「你說他們什麼時候能退呢?」姬玉懶洋洋地問。

  「看時間,過個十天吧,宋國和趙國都該有點動靜了。」我答道。

  我們找了個避風的山洞,此時已經是冬日夜裡有些寒冷,姬玉找了許多柴火堆起來點燃,他的那把削鐵如泥的匕首紆尊降貴地做了許多劈柴切肉的活。

  姬玉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就盤著腿坐在山洞裡,撐著頭看著他。他束著衣袖下手乾淨俐落,明明他看起來就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高門顯貴裡養出來的公子,怎麼做這些事情做得這麼熟練。

  「你小時候是什麼樣的啊?」我不禁問道。

  「哼,你問阿夭?」姬玉語氣不善地回了一句。他嘩啦啦地把新劈的柴火丟進火堆裡,轉過身來靠著我坐下。接受到他的眼神示意我乖乖地靠在他懷裡,姬玉便滿意地勾起了唇角接著說下去。

  「彈琴,舞劍,逃宮,被抓回去,再跑出來。遇見你的那次是我第一次跑那麼遠,後來顧零就天天盯著我,再沒有能跑出洛邑。」姬玉左腿支著右腿放平,左胳膊就搭在膝蓋上,悠悠地笑道:「那時候的日子真是快活啊。除了所有人都信我父親是個大好人之外,沒有什麼別的煩心事了。」

  「我母親三十多歲才生下我,因此格外疼愛我。我兄長是個耿直溫柔的人,凡是父親責罰我必定去求情。我每次受罰完姐姐就會偷偷來看我,給我帶一堆藥品東西。他們雖然每次都說下不為例,但下次還是會繼續幫我。有一次天子派顧漆去抓我回來,顧漆明明早就找到我了但卻默默保護我一路,好久之後才現身抓我。其實他們都嚮往自由,求之不得才不忍心束縛我。」

  瑩瑩火光映在姬玉的眼睛裡,他的語氣裡帶著幾分溫暖笑意。

  「我有過這世上最好的親人,曾經覺得這世上沒有人比我幸福,可是我一個人也沒能保護。」

  我抱住他的腰,輕聲說:「那不是你的錯。」

  「有時候我覺得天子也很可憐,演了一輩子的戲,害了所有愛他的人,犧牲無數卻始終沒有能達到自己的目的。最後國家還要斷送在他自己推上來的太子手中,名聲也被這太子給毀了。你說他這一輩子是不是個笑話?」姬玉輕輕笑起來。

  我沉默著,想起在濟源寺的濕潤霧氣中看見的老者。他面目慈祥舉止高雅,完全看不出那樣深沉的心機城府。這個人戴著面具活了一輩子,可曾真心愛過什麼人嗎?

  或許在第一次犧牲愛人的時候也覺得痛苦,便告訴自己這是值得的。日久天長犧牲得越來越多,就越發不可自拔地陷入執念裡,不肯承認自己做錯了。那一天我聽見天子找了許多理由來證明自己所做作為的正義性,那何嘗不是一種自我說服。

  藉口找多了,便把藉口當成了真相。

  「若是他停下來,承認自己的過錯和後悔,那之前所有犧牲的不就都失去了意義。我想那是他不能承受的,有些路一旦走上去就停不下來了。」我輕聲歎息道。

  姬玉點點頭,然後低眸看了我很久,眼裡有一層很深刻的溫柔與悲傷。

  「你在看什麼呢?」我問他。

  「看你好看。」他回答道。

  我一瞬間想起某個煙花大盛的時刻,想起熱氣騰騰的餐桌,想起他陽光下糖稀一般的笑眼。

  我笑起來,他也笑起來,我與他雙手合十相扣,相擁而眠。

  我們便這樣在山上待了三四天,每日去摘果子叉魚打野兔——基本都是姬玉來幹。我負責去登高遠眺,看看山外邊圍著的士兵有沒有退去的意思。

  到第三天的時候山外士兵有所調遣,第四天時少了一些士兵。我們在這裡隔絕通信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看樣子離打破僵局不遠了。

  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把這件事告訴了姬玉,姬玉也沒說什麼只是笑著點點頭。這天吃完晚飯後他照例又攬過我聊天,我有些倦怠地躺在他的腿上,他慢慢撫摸著我的頭髮。

  聊了聊今天打獵時遇到的各種有趣的事情之後,話題告一段落。我趴在他膝頭安靜地看著火光,卻聽他撩著我的頭髮慢悠悠說:「你還打算騙我多久呢?」

  我心下一驚,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渾身無力。我轉過頭去看他,便見他低下眼眸輕輕一笑:「你沒來得及吃解藥對不對?還有三天你就要毒發了,你是打算死在我面前?」

  「你怎麼……」

  「我沒那麼好騙。」

  我試圖把自己撐起來卻再度失敗,他……在晚飯裡給我下了迷藥?他難道是想要……出去自首嗎?

  「你要幹什麼?姬玉你……你不要衝動。」我只能盯著他的眼睛,用儘量嚴肅地聲音警告他。

  姬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明明柴火的光芒把他的臉映襯得暖黃,可他的眼眸卻是冷的。至今為止他雖然常常鬧脾氣,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神情,此刻我意識到他是真的生氣了。

  「這幾天我一直在等你告訴我,但是你絲毫沒有打算說的樣子。我就在想這是為什麼呢?大概是……你仍然不信任我,就像那時候你問我選復仇還是選你一樣,你總覺得我還是會犧牲你,所以寧願不說?」他低聲地看著我,憤怒裡夾雜著一絲悲哀。

  我有些慌張,脫口而出:「不是!我是怕你會擔心……我怕你提前出去被抓住。」

  「我被抓住不一定會死,但是你留在這裡一定會死,而且是因為我下的毒而死。你若是真的為了我著想,就不該做這麼殘忍的選擇。你信不信你要是死在我面前,我就生祭了自己和那些官兵同歸於盡?」

  「你瘋了,你……」

  「要是你都死了我還要什麼理智!」姬玉提高了聲音怒道。

  我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顫抖的眼眸和紅著的眼圈,我語無倫次地說:「他們馬上就要走了……他們今天已經在退了……你再等等……我還有三天……」

  我伸出手去搖他的胳膊,像每次他發脾氣那樣無聲地懇求。但這次卻沒有奏效,姬玉的手覆蓋在我手上,然後慢慢地把我的手扯開。

  「三天?等到那時候就晚了,你不是我的賭注。我總覺得……你好像從來沒有意識到我有多喜歡你。」

  姬玉微微一笑,用手指撫摸我的臉頰,他的聲音冷靜了許多:「他們抓住我之後應該很快就會解除包圍,這個陣法限進不限出,你早點出去找藥房抓藥。啊……還有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之前問的問題,那時候我說我不知道,但是現在我知道了。」

  「我選你,九九。」

  姬玉低頭在我的額頭上落下一吻,抬眸微笑著看著我。是我最喜歡的那種真心實意的,溫柔又無奈的笑容。

  然後他輕手輕腳地把我平放在地面上,脫下外衣披在我的身上。我怔怔地看著他,腦子裡紛亂嘈雜只能無力地抓住他的衣角,說道:「你會沒事的……你能活下來的對嗎?」

  我急切地看著他的眼睛,他沉默了一會兒笑起來,沒有給出我想要的答案,只是吻了我的唇。

  「我會努力的。」

  我揪緊了他的衣角,顫聲說:「你答應過我的,你會為我活著。」

  姬玉想了想,他就像我小時候母親安慰我時那樣輕輕摸我的頭,避開我的話題說道:「我愛你,九九。以後這世上還有很多愛你的人,你要像努力相信我一樣去相信他們。」

  「雖然我知道你應該不會,但是我還是要說,如果我沒能回來不要為我死也不要為我復仇。」

  「我走了。」

  他最後緊緊地抱住我然後鬆開手,微微一笑轉身離開。我的身體沉得彷彿不是我自己的,除了一絲清幽的柏木香氣之外什麼都抓不住。眼皮越來越沉重,他消失在冬日漆黑的夜裡,背影決絕。

  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總覺得,你好像從來沒有意識到我有多喜歡你。

  姬玉的話在我腦海裡響起,我怔了怔。突然就開始哭泣,我一邊笑一邊哭,心裡不知道是悲涼還是欣喜。

  原來他是對的,我一直不相信他會像我愛他那樣愛我,所以我總覺得他失去我會遠遠好過於我失去他。我自以為是地犧牲,我默默地患得患失。

  直到這一刻我才相信,他對我的愛並不比我對他的少。

  直到要失去他的這一刻。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披盔執劍猶如宿敵般相愛。可若對方有難必披荊斬棘全力以赴,去護對方周全。

  第二天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中天,我愣愣地看了一會兒黑黢黢的洞頂,身邊的火堆已經滅了涼了,而我身上蓋著姬玉紫色的外衣。

  我立刻爬起來一路奔跑出去,從山腰往下看去果然官兵已經撤去,山腳下安安靜靜就像無事發生一樣。

  他們已經抓到姬玉了……

  我從懷裡拿出玉佩摔碎了取出紙條,從山腰飛快地跑下去,就像不會感覺到累一樣拼命地奔跑到山外,陣法果然限進不限出沒有阻攔我。我直徑跑到鎮子上的藥房去按照藥方抓藥,大夫看我的樣子大約是覺得我得了什麼急病,趕緊去幫我配藥煎藥。

  我站在櫃檯處等著,大概是因為跑得太急了,突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躺在床上蓋著被子,一個男子坐在屋內的椅子上。我的心跳有一瞬的失控,我問道:「你是……誰?」

  那男子轉過頭來,熟悉的少年眉目沒了明朗,多了沉穩和冷淡。

  「讓你失望了,不是姬玉。」

  那個男子相當年輕。

  居然是梓宸。

  他從項少涯府上逃走之後我就再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我驚訝地從床上坐起來看著他,半晌意識到什麼說道:「是你向官府舉報的?」

  「是啊,在這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想,姬玉肯定在你身邊。他如今可是各國爭奪的香餑餑。」梓宸上下打量了我一會兒,說道:「你睡了兩天,不過你配的藥已經給你灌下去了。」

  我有些迷惑:「你為什麼要救我?」

  「我舉報你和姬玉是因為你們之前騙過我。我救你,是因為你也救過我。至此恩怨兩清。」梓宸拍拍衣服站起來,似乎準備離開。

  這個少年以前最喜歡穿白衣明朗率性,現在卻穿著一身沉穩的黑衣,笑意也是沉沉的。

  「你要去找項少涯嗎?」我問道。

  梓宸的腳步停下來了。

  不久前聽到消息,說項少涯在前線遇刺受了重傷轉回樊都治療,情況很不好,恐怕有性命之憂。

  他低聲哂笑了一下,回頭來看我:「阿止姑娘還是這麼敏銳。」

  「你原諒他了?」

  「沒有,想來他也沒有原諒我。只是……如果他真的要死了,我還是想再見他一面。」梓宸說罷,輕笑著對我道:「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

  「很明白。」

  那時候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能熾烈地愛著一個人,但是我現在明白了。

  你要去和項少涯告別,而我要去救我的愛人。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6:44

卷四 結局篇 第七十七章 姬玉番外一

  壹

  姬玉第一次聽到有關於姜酒卿的事情是在他十三歲那年。齊國世子伴讀宋長均跟他說:「我們齊國的九公主就是個頂頂冷靜的性子,從來沒什麼愛恨憎惡,和您正好是兩個極端。」

  那年齊國世子姜散之到周授禮,姬玉還沒跟他聊兩三句就認為姜散之是個一等一的草包。那時候的姬玉愛憎分明懶得隱藏,討厭誰便能讓誰看得明明白白。

  當然姜散之也不甘示弱,明裡暗裡貶低姬玉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喜歡的都是奇巧淫技。宋長均忙著從中緩和二人的關係,深感姬玉性格過於銳利乖張,便說了這麼一句話。

  說來也奇怪,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也不知觸動了姬玉哪根心弦,讓他一直記了許久。

  十幾年後他遭逢巨變脫胎換骨,復仇計劃成功大半的時候,才在宋國第一次遇見了這位「九公主」。

  他曾以為這是他們第一次遇見。

  彼時他路過宋國的宮牆聽見了女子的哭聲,慢慢走去便看見遠處牆角邊一個驚為天人的美麗女子掩面痛哭,低低地說:「九九,我要堅持不下去了。」

  這個美麗女子他曾見過,著名的紅顏禍水——先齊七公主姜期期。

  背對他的那個女子穿著一身天青色衣衫,非常清瘦。那個姑娘抱著姜期期拍著她的後背,以一種冷靜到近乎無情的聲音說道:「那要不要放棄?」

  「不行!」姜期期立刻回答道。

  那個女子默了默,便說道:「那你就按我說的那樣做,再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真的沒事嗎?」

  「這五年我什麼時候出錯過?」女子淡淡地說著,好像在談論一件與她無關的事情。

  姜期期哭著點點頭,撲在她懷裡嗚咽。

  姬玉突然想起來宋長均所說的——我們齊國的九公主就是個頂頂冷靜的性子,從來沒什麼愛恨憎惡,和您正好是兩個極端。

  原來如此,就是她啊。

  他看著那個不辨面目的清瘦背影,一瞬間就對這個人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並想到了得到她會如何有利於他的計劃。因此在婚宴上姬玉從賓客中走出,問厲琰把她要來。

  婚宴上的這位「九公主」微微睜大眼睛看了他一眼,神情便歸於平靜。她年紀輕輕居然有這種古水無波,也不知是淡然還是麻木的眼神。

  一開始只是純粹的好奇,利用,交易。姬玉甚至沒有問她的本名,隨便地取了個「阿止」的名字。對於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她都一一配合了,順從得出乎意料。

  但是這個姑娘真的很奇怪。一般像她這麼聰明的人都多少有些脾氣,驕傲自矜不肯示弱,但是她完全沒有。沒有棱角沒有脾氣,也沒有溫度。

  那天她和子蔻坐在項少涯府內那棵老槐樹下,談論著槐樹,椿,神明,廣大而浩渺的世界。陽光穿過樹葉的間隙斑斑點點地落在她的身上和臉頰上,她用纖細的手腕撐著身體抬頭仰望樹梢,就像隻纖細的白瓷瓶子。

  或許是因為過於單薄,輕巧得就像是這個世界上隨風飄蕩的柳絮,誰也不依靠不相信,永遠也不會生根發芽。抽離於人世毫無關心地飄蕩著。

  可真是個寂寞的人啊,他這麼想著。

  所以在她說她曾經有深愛之人時,其實他比表現出的還要驚訝得多。

  這樣的人居然也會動心,誰讓她動心了呢?她動心是什麼樣子?

  於是他借著假扮夫妻的身份屢屢試探,但是她見招拆招從不上當。便是他如何溫柔繾綣,她的眼裡都是一絲不變的冷靜。這確實是隻冷淡不親人的有趣的貓,他雖然花費了諸多心思,但其實也是一時興起勝負欲作祟。

  他們彼此防備相互試探,怎麼也算不上親近。所以姬玉也不明白,為何只要在她的身邊他就能一夜好眠。

  那些血淋淋的猙獰的噩夢糾纏他不知多少年了,他甚至已經習慣於和這些噩夢的搏鬥,他知道那是他的心魔。可是那心魔居然懼怕姜酒卿。

  他暗自思索這是為什麼?是因為在地震時塌陷的樓板之下,她在如噩夢一般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拉住他的手,平靜地戳破他的恐懼,再將自己孤獨的往事輕鬆地訴說直到聲音沙啞麼?

  就算他偽裝得再好,如何言笑晏晏,她總是能一眼看透他。無論是他的冷漠卑劣,還是他的恐懼痛苦,她都輕而易舉地一一看破,直到最後他也懶得在她面前偽裝那麼許多。

  ——反正她都會看出來,反正她都能接受。就連他自己都厭惡的,她都會平靜地接受。

  這個聰明冷漠的姜酒卿,他卻唯獨在她面前最輕鬆。

  他毫無自覺地放任了自己的依賴,直到姜酒卿差點被徐子渙殺死的時候。她捂著脖子鮮血噴湧地倒下去,他的心跳有一瞬間的停滯,惶恐和憤怒一併襲來。他罕見地大發脾氣,甚至責罰了沒有什麼過錯的墨瀟。

  直到冷靜下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害怕失去她。

  為什麼呢?因為這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穿過那完美的面具,觸摸到他憤怒痛苦污濁的真心的人嗎?因為這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可能理解他的人嗎?

  他認真地偽裝了十一年,面具都快要長成身體的一部分。所有人都說他是溫文爾雅翩翩君子,阿夭的死去在別人眼裡只是「成長」,他就如自己期望的那樣騙過了所有人。可是冥冥之中,他似乎期望著有一個人能夠不被他所騙。

  所以姜酒卿出現了。

  這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事情,從年少時期開始就有無數女子對他趨之若鶩,他習慣於接受喜愛。他從來沒有真正喜歡上誰,更別說喜歡一個並不喜歡他的女人。

  這樣的軟弱是不被允許的。

  他甚至放棄了顧零和辛然,這個姑娘也不會例外。



  貳

  在她的利用價值消失之後,他就把她送給了沈白梧。他自認為這個決定還算是仁慈,沈白梧是個君子自然會善待她,她之後可以好好的生活——當然他還是留了一手瞞下了解藥的事情。

  對於留一手,他心裡的解釋是有備無患。他沒有想到的是,沈白梧會喜歡上姜酒卿。

  姜酒卿對沈白梧顯然也非同尋常地溫柔,甚至讓沈白梧叫她九九。南懷君的宴席上沈白梧便煩人地一聲一聲九九地喊著,她明明笨手笨腳卻很用心在照顧沈白梧,甚至溫言軟語地編出大段生動的描繪勸沈白梧吃飯。

  他有些不快地想,原來她也可以這麼溫柔,不過這溫柔不是對他。

  沈白梧有什麼稀奇的能得她這樣青眼相加?

  煩透了。

  直到姜酒卿喝醉那天,姬玉才鮮明地察覺到姜酒卿其實喜歡他,他開心了不過一晚,第二天醒來她人早已回去沈白梧身邊。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姜酒卿的愛恨向來極其淡漠,說放棄就幹乾脆脆地放棄。不過他也是同樣的人,便是知道她對於自己的特殊意義,仍然放棄了她。

  便如她所說,他們太過相似,無法相互信任。

  何必執著,何必強求。

  可是他偏要執著,既然不能相互信任不可深交,那便也不會成為所謂軟肋。他畢竟拿捏著她的弱點,為什麼要讓自己不痛快?沈白梧喜歡她又如何?就算她喜歡沈白梧又如何?她還不是最惜命,只要拿她的性命相要挾她就一定會乖乖回來。

  但是她大概會很討厭他。

  那又如何呢?至少她沒法離開他。

  其實他很明白為什麼她會對沈白梧青眼相加,這個正直溫和又驕傲的人也曾是他最好的朋友。只是當沈白梧在燕國王宮牆上收回手轉身消失的時候,他們之間便有了無法跨越的溝壑。那些生不如死的歲月和反復折磨他十一年的噩夢,有一半拜沈白梧所賜。

  所謂恐懼,一念之間,悔恨,這些他都在沈白梧身上看到了,並且都能夠理解。

  但是不能原諒。

  多年來唯有沈白梧在他的復仇名單上來來去去,他想反正沈白梧已經是引頸受戮不用著急。就這麼一拖再拖拖到了沈白梧病死的時候。

  他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原諒參與燕國事件的每一個人,但是最終他還是原諒了沈白梧。

  他還記得當年在洛邑他第一次見到前來接受授禮的沈白梧,沈白梧白衣翩翩沉穩驕傲,下起棋來的時候總是氣定神閑地笑著,一步步把人逼到死局。能讓他姬玉甘心拜師學藝的人,那是多麼出類拔萃的人。

  沈白梧去世了,這或許是世上唯一一個從頭到尾對他懷有愧疚之心的仇人,他去世之後參與燕國事件裡的人除了天子之外全都亡故。

  但是姬玉並沒有覺得開心,他早知道復仇這件事並不會讓他開心了。活著是為了復仇,復仇並不能開心,活著便不能開心——倒不如去死。

  在他心裡想著這些事的時候,姜酒卿走到他面前,淡淡地說出石破天驚之語。

  她說喜歡的那個人,她記了十四年的人便是他,是還不曾歷經磨難少年意氣的阿夭。

  姬玉回過神來便怒不可遏,已經有無數人來懷念從前的他,喜歡從前的他,那是因為那些人都不清楚他身上發生過什麼。他向來對此一笑置之不予理睬。

  但是她明明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知道他的過去,看破他的偽裝知曉他的真實的人,是他面具下的一絲喘息之地。既然她已經知道今天這個姬玉是怎麼來的,就不應該在他面前緬懷阿夭。

  這世上誰都可以,她姜酒卿不可以。

  但是這樣的話語,這樣荒謬的理由,這樣可笑的期盼,他永遠也不能說出口。

  後來當她為了救辛然跳下懸崖時他才慢慢察覺到,就如有些話他說不出口一樣,九九也有太多埋在心底裡的深情。她一貫以冷漠疏離為武器,不能承認自己的脆弱和孤獨,不能承認自己將一點點溫暖記了十四年,不能承認憑著這溫暖的餘熱再次愛上了這個已經變了的人。

  總要有人先開口的。

  ——我輸了,我愛你,你醒過來吧。

  他這輩子,終於第一次認輸。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6:57

卷四 結局篇 第七十八章 姬玉番外二

  三

  九九醒來之後姬玉原本想要找時間和她好好聊聊,可她突然逃走了。

  她明明知道沒有解藥就只能活三個月,她還是逃走了。

  姬玉生氣地立刻就要去尋找她,卻被辛然死死拉住。辛然以過來人的態度教訓了他一番,她說道——阿止姑娘肯為你做到這個地步,你應當知道自己在她心裡的分量。你不能執意找她回來又負了她。

  辛然掰著指頭細數了他的各種毛病,一旦卸去偽裝之後他這個人說話帶刺叫人看不透,疑心重,驕傲不肯低頭……除此之外他還在走一條無法回頭的復仇之路。

  辛然說著要如何愛人,就說到她和清寧君的愛情故事,原本皺著的眉頭全都打開了,像是回到了那些美好歲月裡,笑得很開心,語氣裡都是幸福的意味。

  那時他突然想,若是能看到九九這麼幸福就好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的愛人,他甚至不具備愛人的資格。他已經深陷在一片暗無天日的泥潭中,拒絕了所有試圖救他的手,一門心思地走到同歸於盡。

  但是那天,他對辛然說——我知道了。

  ——我會改變的。

  辛然驚訝道——這麼多,所有?

  ——所有。

  因為他想像著那個纖瘦冷靜的姑娘臉上出現幸福的神情,突然也覺得幸福。從他十四歲開始綿延不絕的憤怒仇恨和不幸中,他第一次感覺到幸福。

  他希望這個一路走來戰戰兢兢著,孤單到連溫暖都會將她刺痛的姑娘幸福。如果她不肯來,那麼他就向她走去。

  得知天子意外去世消息的那天,他整個人如墜深淵憤怒又惶然。他這十一年,滿腔的恨意親手將仇人一個個結算,從燕王,燕世子,燕國,蔡國到裴牧,沈白梧。天子是最後一個,他恨他僅次於燕王和燕世子。

  為此他周旋了這麼多年,甚至不惜將自己變成和天子一樣的惡人,只為了有一天讓天子痛不欲生。他已經折磨了天子許多年,離最後的成功就差那麼一點點。

  天子居然就這麼死了,這麼輕巧的,突然的,一瞬間就消失了。憑什麼?他這些痛苦這些憤怒該如何著落?他恨不得能讓天子活過來再死一次。

  在他崩潰的時刻,那個姑娘抱住了他。她撫摸著他的背,以一種不熟練的安慰的姿態說道——想哭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姬玉。

  就像是在不斷下墜的深淵裡,永無止境的黑暗裡,有個人托住了他將他抬出水面。

  他抱住她哭了。他被摯友背叛的時候,姐姐哥哥母親死去的時候,與從小相伴的朋友決裂的時候他都沒有流一滴眼淚,任憑滿腔的憤怒仇恨碾壓悲傷。但是他現在卻哭了,在這個姑娘柔弱的懷裡哭得不可自制。

  這個人世瘋狂而荒唐,惡毒的人得以善終,殘忍的人受人追捧。他本無心留戀,可是唯有這個人世裡他能遇見九九。

  他突然想若是他真的走到那一步,滅亡了周逼死他的父親。那樣的他還能繼續愛人麼?九九還能相信這個瘋子嘴裡的話嗎?他還能像他想像的那樣,讓九九幸福嗎?

  想到這裡,他突然覺得便是天子死得如此突然,他也可以試著去接受了。

  他對九九說謝謝。但是九九不知道,他感謝的究竟是什麼。

  後來九九生辰那天,她在漫天煙花下抱著他說相信他,他心下一片柔軟。當他學著釋懷開始認真地思考他們以後的生活時卻漸漸覺得害怕。其實在他最初的計劃裡,復仇的結束就是他毀了天子然後他死。

  這其實是養蠱。

  他的兄長姐姐母親被父親所害,而他為了復仇再去利用傷害他人,仇恨如同瘟疫般滋生蔓延,循環往復不能斷絕。梓宸,秦禹,莫瀾,聆裳每個人都雙目赤紅滿手鮮血。

  這一切該結束在他的身上,在他復仇完之後他便是那最毒的蠱,該死的怪物。當他死了之後這場曠日持久的仇恨便乾乾淨淨。所以他曾與最親近的人決裂,獨自承擔起一切,他從沒有設想過別的結局。

  直到這個姑娘的出現。

  他實在是非常喜歡她,以至於心懷僥倖,以至於希望能重新開始。

  在不歸山的山洞裡,九九安靜地在他懷裡躺著睡著了。他看著她安詳的睡顏,她不知道自己睡著的時候會微微嘟起嘴,就像個傻氣的小孩子一樣,和她平時的冷靜敏銳截然不同。

  她騙他說吃過解藥,這姑娘嘴上說著相信他,心裡還是不信的。她總說自己不適合他,總覺得他會輕易地喜歡上別人。

  他確實總是和她開玩笑,說她離了他不行。但是他心裡很清楚,沒有了他九九難過之餘還是會好好生活,可是對他來說沒有九九就沒有繼續活著的理由。

  姬玉無奈地搖搖頭,輕輕彎下腰去親吻她的額頭。九九能明白她對他的意義嗎?

  從前他的心願是報仇,現在是她。

  九九說她沒法救他,她確實沒有伸手救他於洪流之中。但是只要她站在彼岸,他便淌過洪流,斬殺心魔,除去滿身尖刺以走到她的面前。

  她不必救他,他願自救以愛她。



  肆

  姬玉時常覺得,天子的血脈裡可能自帶著瘋狂的因子,所以他才會有一個又一個瘋狂的兒子。

  比如說他,和他面前的姬央。

  他經歷了一番極其嚴密的押送被送到了洛邑,關押在王宮裡的水牢之內。他的身上纏著各種鎖鏈,細緻地牽扯住他的一舉一動,讓他只能動彈不得地淹沒在半腰深的水裡。這段時間姬央的樂趣就是放水欣賞他因為窒息在水裡掙扎的樣子,再悠然地把水抽掉。

  果然姬央瘋了似的砸下一半國力抓他回來,僅僅殺他便太可惜,已經準備好好折磨他一陣。

  站在他面前這個一身華服個子不高卻很魁梧的男人,其實比起天子長得更像是蔡夫人。他已經不記得姬央小時候長得什麼樣子,但他確信那時候的姬央不像現在這樣滿臉陰鷙,眼底清楚地翻湧著瘋狂。

  「第一說客,九州第一公子,姬泊言你也有今天啊?」

  姬央的語氣十分怨毒。

  姬玉抬起頭懶懶地看了姬央一眼,並不搭理姬央。這些天從姬央諷刺的話語裡他漸漸明白了姬央為何痛恨他至此,大約是在姬禮死後姬央被扶為太子的這些年裡,姬央不斷被天子拿來和他比較。

  這些年裡姬玉周遊各國翻雲覆雨,誰都知道他手段厲害,他的名聲已經在任何一位儲君之上。天子雖然視他為眼中釘,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實力。

  「這裡也比不上姬玉,那裡也比不上姬玉,無論我做什麼父親都不會滿意。所有人都是,明裡暗裡談論起周的這些公子,都在可惜你姬玉為什麼叛逃了。」

  「我才是儲君!我才是下任天子!可是只要你活著,我就只能活在你的影子裡。你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動動嘴皮子耍耍陰謀詭計,為什麼所有人都這麼看得起你?我偏要把你踩在腳底下!」

  所以這關他什麼事?

  姬玉無言以對,對於經歷過無數腥風血雨的他來說,姬央的這些指控實在是過於幼稚和無理,無理到他壓根不屑於反駁。但是轉念一想,天子確實最擅長軟刀子磨死人,在漫長的十一年裡反復地打壓質疑大約是想要激勵姬央,卻沒想到把姬央逼瘋了。

  這位父親真是一切悲劇的源頭,可笑的是受害者還自相殘殺。

  姬玉看了姬央一會兒,便笑道:「處處將你與我相比的是父親不是我,抬舉我貶低你的是大臣們不是我。你這麼恨我豈不應該更恨他們?這麼看來父親的死沒這麼簡單吧?」

  姬央一時間變了臉色,一巴掌抽在他臉上:「你胡說什麼,是他自己摔倒的!」姬玉感覺到嘴裡的血腥味,滿不在乎地回頭看向姬央,姬央的這種反應就說明他猜得沒錯。

  那老狐狸聰明一世,怎麼會想到自己居然死在這個他一手推上太子之位的兒子手裡,而且苦心經營的周朝霸圖也全被這兒子毀了。心機算盡一世英名,落得個如此倉皇又荒唐的下場。

  他原先還嫌天子死得太輕鬆,現在卻覺得這種死法也夠難堪了。

  姬央揪住他的領子,那目光恨不得他立刻墮入地府被萬鬼啃食:「你就不害怕嗎?你怎麼還能這麼囂張?」

  姬玉已經渾身是傷強弩之末,笑起來的時候仍然滿是不屑和驕傲。他慢悠悠地說:「姬央,你是不是很羨慕我?」

  在姬央怒不可遏之前,姬玉開口說道:「你知道最可怕的痛苦是什麼嗎?是感覺不到痛苦。我曾經有一天醒過來發現自己什麼都看不見了,幾天之後我感覺不到我四肢的存在,全身麻痹。我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活著還是死了,怎麼掙扎自己都紋絲不動。我這麼過了七天才恢復知覺,一年才重見光明,要不是我動彈不得我早就自殺了。」

  「姬央啊,既然你這麼羨慕我,要不我們換換?你替我去燕國解毒,你替我被至交好友背叛,你替我失去兄長姐姐母親,你替我與父親為敵,然後你就能獲得名聲和虛情假意相互利用。」

  便是狂怒如姬央也被姬玉的話說得愣在原地,姬玉笑起來,幅度過大掙裂了他臉上的傷口,便有一道鮮血沿著臉頰流下來。

  他想他的樣子大概不遜於鬼魅。

  「姬央我告訴你,所謂的名聲仰慕承認那些都是狗屁!我這一生過得最快樂的時,就是我被罵不學無術聲名狼藉的時候!別人要你怎樣你就怎樣?你憑什麼按別人的期望活著?憑什麼要讓他們冠冕堂皇地奪走你重要的東西?要我說父親最開始拿我來打壓你的時候,你就該明明白白告訴他,去他媽的吧!」

  姬央眼裡全是混亂,他彷彿不知道要說什麼,只能高喊道:「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隨便你!本來復完仇我就沒想過能活著,可真沒想到最後是你來殺我。我對不起的人太多了,可我絕對沒有對不起你,姬央。」

  最後姬央倉皇離去,腳步錯亂地像是在逃跑。

  姬玉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強撐的一口氣慢慢呼出去。他疲憊至極地把力氣卸在牽扯自己的鎖鏈上,想著這個人自己都沒搞清楚情況,就顧著不管不顧地找人發洩憤怒。

  他最後沒有栽在一個精巧縝密的陷阱裡,而是栽在一個瘋子孤注一擲的嫉妒裡。他的仇家們不是比誰更聰明,而是比誰更豁得出去。

  可是姬央他自己大概都不知道他想要什麼,這倒真是難辦,如何和一個沒有多少理智的人周旋呢?

  姬玉長長地歎息一聲,他得早點想辦法脫身。

  九九還在等他。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7:11

卷四 結局篇 第七十九章 結局

  我見到姬央時離姬玉被抓住剛好過去一個月整。此時在正月中,周王宮裡到處張燈結綵氣氛熱烈,我被蔡太后喊去陪她聊天聊了一下午,踏著斜陽光輝從太后宮殿裡出來,迎面撞上了這位長相與姬玉有幾分相似的年輕帝王。

  姬央眉頭不自覺地皺著,面色陰沉,看起來像是有什麼鬱結於內。他看了我片刻,說道:「閣下就是先齊的九公主?」

  我向他行禮稱是。

  半月前我來到洛邑時意外遇見了宋長均,他受先天子資助周遊各國撰寫史冊,如今先天子去世他便回到洛邑,先將他一路收集的資料整理一番。宋長均驚訝地問我為何會來到此處,這一次我沒有再騙他。我告訴他其實葉思臣就是姬玉,而我在宋國的婚宴上成為了他婢女,他現在被姬央抓住了,而我想要救姬玉。

  宋長均雖然震驚但很快原諒了我對他的欺騙,並且答應幫助我。他說其實他一直想拜訪姬玉為他寫傳,但是姬央抓住了姬玉之後一直秘密關押誰也不讓見。這位新天子喜怒無常,他也不敢請求面見姬玉。

  ——如果你真的能救姬玉公子出來,請務必讓他和我見一見,我非常想要為他寫傳。

  宋長均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雙目發光,倒讓我有些哭笑不得。

  我並不需要宋長均真的做什麼,我只要他承認我的身份帶我出入宮中。有了先齊九公主這個身份,我在宮中各種行事都會方便,而跟著宋長均出入宮中時我又遇見了顧零。

  顧零經過這麼多事情演技有所提升,雖然在看見我的第一眼時露出驚訝的表情,但是沒有誇張到露餡的程度。他暗中把我叫到僻靜處討論姬玉的事情,我們的目的自然是一樣的——救出姬玉。

  他告訴我姬央十分防備他,有關於姬玉的事情一概不許他插手。他這段時間觀察猜測姬玉是被關在了宮裡的地下水牢裡,應該還活著。那水牢裡機關重重戒備森嚴,鑰匙只有姬央自己保存,他也無法拿到。

  我正和顧零在牆角聊著姬玉的事情,沒成想蔡太后路過此處見我們二人狀似親密,以為撞破了我們私會。我順理成章地加深了蔡太后的誤會,蔡太后以為我們二人互相愛慕,一時間十分欣慰。

  她似乎很疼愛顧零,這個歲數的女人又大都喜歡做媒,為了能讓我們有更多機會相見便總是叫我入宮陪她說話,說幾句就讓我去找顧零。幸而她把顧零的尷尬看成了羞澀,不然顧零的演技實在撐不住。

  也不知出入宮中多少次之後,我終於見到了姬央。

  他皺著眉頭上下打量了我一會兒,便說要跟我單獨說幾句話,帶我走到花園裡的亭子中屏退了僕人們。

  姬央背著手有些嘲諷地說:「我聽說你和顧零兩情相悅,母后有意讓我給你們賜婚。可顧零是罪臣之子而你出身王族,他未免高攀了你。」

  「不會。」我淡淡回答道。

  「那你可知顧零為何年近三十還孑然一身?有個人與他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然而紅顏早逝,他心裡一直記得那個人。我怕殿下受委屈。」

  我抬眼看他,姬央眼裡有些看好戲的惡意。

  這個人彷彿是自己不痛快了,就希望全天下的人都一樣不幸。看到一點點他人幸福的苗頭都要掐了去。

  我適當地表現出一點嫉妒,但仍然堅定道:「逝者不可追。每個人都有很多過往,我不想與過去糾纏。我想有一個新的開始,繼續以後的生活。」

  姬央愣了愣,他皺著眉頭低聲重複了一遍:「新的開始?」

  像是有諸多困惑和不甘似的。

  他突然話題一轉,說道:「早就聽聞令姐先齊七公主的美名,卻不曾聽說過你。你和她年齡相仿一同長大,怕是處處與她相比被壓過一頭吧?」

  「何止是壓過一頭。」我笑笑,坦然說道:「我和期期同為王后撫養,從小就事事不如她。像是長相,跳舞,彈琴,女紅,書畫,凡是期期出來展示眾人都是讚不絕口,而我做只能讓眾人取笑罷了。如陛下所見,和期期相比我實在太過普通。」

  「你就不恨她?」姬央的眼裡彌漫出一絲陰狠。

  我定定地看了姬央一會兒,歎息道:「若說實話,我恨過。她什麼都不做也可得到萬千寵愛,誰也不會在意我。我小時候也曾想過要不要暗中使絆子害她,可是她信任我,對我從無防備,我不捨得失去她對我的關懷和愛護。」

  「後來年歲漸長,便越發沒什麼恨意了。實際上她並沒有對我做錯任何事,便是沒有了她還有另外兩位美人,還有幾十幾百個公主,這世上比我優秀的人太多了,我實在恨不過來。更何況齊國覆滅,所有人都在爭搶她,她死於禍亂四國的惡名,而我活下來了。凡事必有代價,如今我不羨慕她也不恨她。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活下來並且過得很好,因為她畢竟是我為數不多的親人了。」

  我把我的想法說完,姬央扶著亭子周邊的欄杆,目光定定的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好像在出神,無意識地說:「其實小時候他也……保護過我。」

  冬日的風吹過一片肅穆蕭條的花園,到處掛著的紅燈籠點上了燈。姬央咬咬牙,恨道:「可是你受過的痛苦折磨到底要算在誰身上?你明明也沒有做錯任何事情,為何要被輕視被嘲笑?」

  我微微一笑,迎著他滿是憤恨的眼神說道:「這世間沒有道理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我事事都計較怎麼繼續生活呢?我受過的痛苦折磨未來我愛的人會彌補給我,我的傷痛都會被撫平。我想所有人都是這樣的,我是這樣,顧零是這樣,陛下也會如此。」

  在姬央怔忡之時,突然有一個侍衛急匆匆地趕來在姬央耳邊說了些什麼。姬央神色大變,趕緊隨侍衛離開了,我看著他的背影,默默攥緊了拳頭。

  剛剛我隱約聽見那侍衛說了「水牢」和「自殺」二字。

  姬玉在做什麼?他自殺了嗎?

  他答應過我努力活著,裴牧兩年的折磨他都挺過來了,我不相信他會自殺。

  那他就是在賭姬央不想讓他現在就死了。我第一次見到像姬央這麼情緒化的帝王,他似乎是因為心中積怨才捉拿囚禁姬玉,如今捉到手裡反而猶豫了。這樣的人做什麼事情都在一念之間,實在不適合做掌權者,若不是先天子其他的兒子要麼夭亡要麼年幼,怎麼也輪不到他來當太子吧。

  我想要相信姬玉,但心裡總是惴惴不安,回去之後就聽說那天宮裡亂了一陣,姬央連招好幾位太醫入宮,卻不知宮裡是誰受了傷。

  蔡太后再次招我入宮的時候,我問起這件事,裝作擔憂是不是她身體有恙。太后歎息著說不是,欲言又止只能繼續歎息。

  蔡太后柔弱和善,我猜她並不贊同姬央的做法卻勸不回來。

  「有時候哀家真不知道那孩子是怎麼了,心裡怎麼會有這麼多恨。居然公佈私密書信,還以懸賞捉拿他弟弟姬玉。朝中為他拱手送出先燕重鎮不滿之聲甚囂塵上,若這次捉到姬玉的不是樊國是宋國……怕是宋國拿下那些土地之後就要直取洛邑了。」蔡太后拍著桌子歎息。

  我順著她的話說:「太后您不勸勸陛下嗎?」

  「我哪裡勸得動,他連抓姬玉的理由都不肯告訴我。」

  「也不知姬玉公子現在如何了。要是他還活著,陛下不肯說,姬玉公子未必不肯說的。」我漫不經心地提示道。

  蔡太后聞言若有所思。

  第三天顧零與我見面,他說按我的要求昨天偷偷跟蹤了蔡太后,終於發現了姬玉的所在。姬玉自殺未遂但成重傷,姬央把他安置在一處極其偏遠的宮殿裡養傷,沒了水牢的重重機關,周圍戒備的人也稍稍了一些。

  顧零面色不佳地說他在樹上看到大夫們圍著姬玉轉,姬玉百毒不侵帶來的副作用就是大多數的藥對他都沒有效果,因而救治十分艱難。姬玉整個人傷痕累累,虛弱得像是僅僅吊著一口氣。便是如此蔡太后還是問了很多問題,而姬玉也一一回答了。

  蔡太后期間淚流不止,聽完就徑直跑去找姬央去。顧零又趴在姬央的房頂上偷偷聽他們說話,隱約聽見蔡太后哭泣的聲音。

  ——對不起,是哀家忽視了你,其實哀家一向以你為傲。

  ——你放了他吧,他是你弟弟啊。

  ——央兒,你重新開始吧。

  他斷斷續續聽到蔡太后的哭訴,一直在勸說姬央。而姬央回應的聲音含糊不清,語氣裡有幾分迷茫。

  「現在姬玉周圍的守衛沒有那麼森嚴,我還是有把握把他救出來的。就是他的身體狀況太差了,我怕有波折他就會受不住。」顧零擔憂道。

  墨瀟和南素已經趕到了洛邑,有她們接應逃出洛邑應該並不難。只是此時姬央已經動搖,趁機逃跑怕是會讓他覺得自己的心軟被利用更加怒不可遏,再瘋起來不知道還會做什麼。

  我想了想,便對顧零說讓他再等等,我會想辦法讓南素入宮幫他。南素輕功很好非常擅長監視,這段時間他們可以多留意姬玉和姬央的情況。

  南素便以我送給顧零的婢女的身份入宮,跟在顧零左右。兩天後她傳來消息說姬央去找姬玉談話,談了整整一天才走。因為姬央帶的守衛眾多,她沒有聽到他們談話的內容,但是過程很平和,似乎沒有爭吵。

  三天之後,周王宮幾座偏僻的宮殿著火,半日之間終於被撲滅,找到一具被燒焦的屍體。周天子姬央昭告天下,姬玉自焚而死,死前留下書信,言明罪過一一懺悔。

  與此同時,我終於見到了姬玉。

  真正的姬玉被南素和顧零救了出來,姬玉滿身傷痕,手腕上深刻的疤痕最為明顯。他在自殺前就已經被折磨了半個多月,虛弱得像是隨時能死去。我見到他的那一刻他便抱住我,他的身體沉重可我卻不願意鬆手,他在我耳邊低低地說:「我和姬央談妥了……他是故意放我出來的。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姬玉了……」

  我撫摸著他的後背,顫聲說著:「好……好。」

  「我把……金庫的令牌給他了……本來是留著給你做聘禮的……夫人……你要嫁給一個敗家子了。」他有氣無力地調笑道。

  他把產業給了聆裳萊櫻經營,但這麼多年積累下來的財寶都放在金庫裡,數額十分龐大。當年姜散之想要的也就是這一筆錢。

  有了這筆錢,周的國庫就大大豐盈了。

  「那你……以後補給我。」

  「好……十倍百倍……我都給你。」

  我笑著說,但是笑著笑著就哭了。

  他活著回到了我身邊。

  神明啊,我向你許願過許多次,所謂樂只君子萬壽無期,謝謝你保佑我的願望。

  如今我懇切地請求你,希望讓他幸福的那個人是我,那樣我便也能獲得幸福。

  拜託您了。

  四月十三,宜婚嫁。

  在衛國山城風景如畫的小鎮上,紅毯從鎮中心一座古樸精緻的宅院門口一路鋪到鎮外渡口上。渡口上停著一隻雕欄畫棟極其精緻的畫舫,而我就坐在這畫舫中。

  夏菀為我理好朱紅色嫁衣的最後一道皺褶,那是九州最好的華霓錦,以金線繡著鴛鴦流水和祥雲,精美到極點。夏菀接過碧渃手裡鎏金的鳳冠戴在我頭上,含笑道:「姑娘您真好看。」

  鳳冠上的穗子垂在我額際,我看著銅鏡裡那個女子,點絳唇描黛眉,笑起來眼裡淡淡地含著一點光亮。我以前一直覺得她平凡普通,可是今天我卻突然覺得她也是很好看的。

  我撫摸著衣服上的刺繡,問夏菀道:「他哪裡來的這麼多錢?」

  「自然是萊櫻給的,她趁著各國混戰物資短缺掙了一大筆錢。就是因為生意抹不開身,今天都趕不過來。」夏菀忍笑搖頭,將翠玉鐲子戴在我手上,說道:「萊櫻真是適合做生意,以後公子便靠萊櫻給的利錢也能好好生活了。」

  我抬眼看她,夏菀以手掩唇道:「啊以後不能叫公子,要叫先生了。」

  這座鎮子是我看中的,姬玉便在這裡購置了房產。在這裡成婚的習俗中,若是女子父母雙亡便從船上迎娶,我們便入鄉隨俗,今天早早地我就上了這座船準備。

  窗外的鞭炮聲響起來,夏菀走到窗邊掀起簾子看了一眼,回來將我扶起來說——先生來接您啦。

  我心下一陣緊張,夏菀扶著我走到船門口,渡口上熙熙攘攘地占滿了鎮上的百姓,鞭炮聲響徹天際鼓樂喧天,漫天飄落的紅色紙屑裡姬玉一身紅衣綁著紅色髮帶,英俊得驚心動魄。他站在渡口微笑著看著我。

  將近兩年之前,我也是在盛大的鼓樂裡遇見了他,那是期期的婚禮。

  他遠遠地向我俯身行禮,雙手托著一段紅綢,朗聲說道:「汝為吾之良人,心誠愛慕,請允嫁為我婦。永結同心,綿延子嗣,白首不離。」

  夏菀前去將他手上的紅綢拿回遞給我,打開是一枚雕刻成桃花形的金墜子。

  他是玉,奉我以金,金玉良緣。

  夏菀問我:「姑娘可允?」

  我將墜子收到袖子裡,道:「允。」

  夏菀回身朗聲道:「允!」

  鼓樂聲又起,鞭炮再次響起,風裹著紅色的紙屑像是一場漫天花雨。夏菀扶著我的手一步一步朝姬玉走去,他便站在原地向我伸出手,等我走近。

  其實總是他向我走來,我逃了他又再把我找回來,一次又一次。

  這是我第一次走向他吧。

  我看著他如畫的眉目越來越近,他的笑容美好。然後夏菀將我的手交到了姬玉手裡,姬玉攥緊了我的手,周圍觀禮的百姓間爆發出掌聲。他握住我的手沿著紅毯一步步向著我們的家走去,前面帶路的南素墨瀟挎著小籃子,向四周不停地揮灑著喜糖,孩子們開心得喊著,所有人都在說著恭喜。

  我們走到一座石橋前,姬玉回身對我說道:「夫人,我來背你。」

  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天,他也在暮雲的夫妻橋下對我說——「傳說若是夫妻中男子背著女子走過這座橋,便可以白頭偕老。來吧,我背你。」那時是冬日,人流如織紅燈籠掛了滿街。

  我愣了愣便被他背了起來,周圍又響起歡笑和讚歎聲。

  我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聲笑道:「這座橋好像沒有什麼傳說吧。」

  姬玉微微側過頭答道:「好像是沒有,可是我想背你。」

  我們都笑起來,最近我好像總是很喜歡笑。

  他說:「那就讓我們如膠似漆,白頭偕老,成為這座橋的傳說。」

  我把頭埋在他的頸側,說道:「好啊,夫君。」

  讓我們相愛,讓我們幸福。

  讓我們成為傳說。

  周顯王元年,九州第一說客姬玉公子死,世人皆歎惋。樊趙余三國瓜分吳國,宋與周開戰,五年後周滅亡,自此宋國獨大稱霸數十年。趙王言說,世無姬玉則強者愈強弱者恒弱,再無左右局勢如其人者。

  後世史家鼻祖,宋長均於周亡數十年後公佈其所撰史書。其中姬玉傳記尤為翔實,傳中提及先齊九公主姜酒卿周旋於四國之亂,聰慧過人,籌謀不遜姬玉。後與姬玉相攜而行,情意甚篤,二人歸隱田園,富甲一方綿延子嗣,白首不離。

  時人大異。數百年後美人傳說已如過眼雲煙,唯有姬玉姜酒卿二人之名傳世。

  ——當我們成為了傳說,便是百年之後黃土白骨,我們也會在史冊裡相依。

  這便是,我們的結局。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20-10-1 00:07:22

番外 人間煙火

  季斯寇一直覺得,他爹娘和尋常人家的爹娘不太一樣,至於為什麼不一樣他沒琢磨過來。直到和他不對付的徐家少爺當著學堂眾人的面說季斯寇他爹是吃軟飯的,季斯寇才恍然大悟。

  他爹娘像是別人家的爹娘掉了個個。

  季家是鎮子上有名的商賈富戶,但是這些生意都是由他娘打理的,有時候他爹會跟娘一起看看賬,但凡是要拋頭露面迎來送往的活都是他娘出面。

  這方圓百里誰不知道季家娘子為人溫溫柔柔的,但卻是雷霆手段厲害角色。

  至於他爹,他爹最喜歡的就是沒事彈琴畫畫拉他娘下棋,偶爾興致來了還親自下個廚。聽說哪裡的風景好就把生意丟給菀姑姑打理,帶著娘出去玩一圈。鎮上的人都說他爹怕不是個紈絝出身,靠著他娘養著。

  而且別人家都是丈夫哄妻子,季斯寇家都是他娘哄他爹,幸而他爹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好哄。

  徐家少爺說的有幾分道理,但這並不耽誤季斯寇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頓。他有兩個武功極好的姑姑,以至於雖然他才十歲就已經很能打架了。

  徐家少爺捂著臉哭唧唧地回家告狀,這邊季斯寇也拍拍手,帶著書童回到家裡直奔正在畫畫的爹。

  他一路大喊著:「爹!爹!」

  他爹放下手裡的畫筆,抬起頭微笑著上下打量他身上的塵土,一點兒責怪的意思也沒有,反而興致盎然。

  「打架了?打贏了沒?」

  「當然贏了!」

  「行,要是先生來找我給你兜著,先不讓你娘知道。」他爹顯然已經對季斯寇的套路習以為常。

  但是今天季斯寇卻不是來找他爹兜底的,他把徐家少爺找打的那番話說了,很真誠地仰著頭問他爹:「爹,為什麼你和娘跟別人的爹娘不一樣呢?」

  他豐神俊朗的爹聽了徐家少爺那些難聽的話眉頭都沒皺一下,笑著蹲下來看著他說道:「你覺得爹娘相愛麼?」

  季斯寇聽說當年他娘生他的時候差點難產而死,他爹也跟死一回似的,是以自此之後即便是他娘還想給他添個弟弟妹妹,爹也死活不答應。

  他很堅定地點頭。

  「那你覺得你爹娘好嗎?」

  季斯寇再次不假思索地點點頭。

  他爹便笑起來,漫不經心地說:「那不就結了,你自己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的管別人說什麼。有那工夫指東道西的人多半自己日子就過得不行,嫉妒你爹我能娶到你娘這麼好的妻子唄。你要是不痛快倒合了他們的心意了。」

  季斯寇驀然想起他娘說的——你爹這個嘴,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季斯寇深以為然。

  「可是爹為什麼能娶到娘呢?」季斯寇疑惑地問。

  他爹微微一笑,提筆悠然完成他的花鳥圖,理直氣壯地說:「當然是因為你爹我美如冠玉。」

  「……」

  正在此時菀姑姑的聲音從前廳傳來,說是他娘回府了。他爹放下手裡的筆揮一揮衣袖,說道:「我有點事情要跟你娘說,你有問題改日再問吧。」

  而後就留給他一個瀟灑的背影,他爹朗聲喊著「九九」,大搖大擺地走出去了。

  季斯寇委委屈屈地站在原地,菀姑姑走進來看著他的樣子笑得不行,趕緊說廚房有新做的茶糕要帶他去吃。季斯寇扯著菀姑姑的裙子說:「爹是不是又要和娘出去玩了?」

  菀姑姑憐愛地摸摸季斯寇的頭,默認了這一點。

  季斯寇便更加委屈了。

  他爹說要等他十二歲才能帶他出去遊玩,所以他每年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爹和娘攜手出遊兩三個月再回來,帶回來一堆好吃好玩的東西,他都眼饞極了。去年因為和爹娘就帶他出遊一事談判失敗,他氣呼呼地要離家出走,順利地混上客船到了剛到下游的一個鎮子就被認出送回來了。

  還是被他萊櫻姑姑親自押回來的,他才知道那個從小抱他逗他玩,後來離開季家自己做生意的萊櫻姑姑好像生意做得很大的樣子,整個衛國的商船都在她名下。

  季斯寇年少時常有種挫敗感,論聰明被他娘碾壓,論琴棋書畫被他爹碾壓,論武功被南素姑姑的丈夫碾壓,論做生意被他萊櫻姑姑碾壓。他時常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太聰明,以至於後來碾壓別人時仍然保持了謙遜的品德。

  當他長大開始碾壓別人之後,當他知道他爹娘的真實身份,南素姑姑的丈夫是劍聖顧零,萊櫻姑姑曾經經營過多大的產業之後,他才發現並不是他太弱了,是這些長輩太強了。

  他已經是同齡人裡的佼佼者了好嗎!

  當然這都是後話,十歲的季斯寇吃著茶糕晃晃悠悠地走進前廳,便看見父親對母親說了什麼,母親突然就紅了臉一推父親,父親悠悠笑起來。母親咬咬牙,憤憤聲道:「你……你……你怎麼拿到的……」

  正在他們嬉笑之間,母親的目光落在了季斯寇身上。季斯寇明明已經換了乾淨衣服洗了臉擦了手,此刻還是汗毛倒立,下一刻便聽母親道:「小寇,你是不是又打架了?」

  ……他娘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

  季斯寇立刻向他爹投去求救的目光,他爹接了目光笑嘻嘻地朝他招手:「小寇你來,看看你爹的收藏,你娘年輕的時候給我寫的情書。」

  他娘的注意力立刻轉回了他爹身上,氣急地提著裙子追著他爹滿屋子跑,他爹搖著手裡的薑黃紙春風得意地四處躲閃著。季斯寇趁亂腳底抹油趕緊溜了。

  憑著他的好眼力,那薑黃紙上寫的是「樂只君子,萬壽無期」,看起來像是寺廟裡寫願望燒給神明的那種紙。他娘怎麼用這種紙寫情書?再說他娘最喜歡的不是《桃夭》嘛,天天要爹彈給她聽。

  季斯寇一邊抹著嘴邊的茶渣,一邊走到屋外,夜幕低垂的天邊不知道是誰在放煙火,一簇簇在漆黑的天空中綻放著,美麗又熱烈。

  樂只君子,萬壽無期。

  以後他也要用這句話寫情書。

  他和他的妻子也要像他爹娘這樣相愛。

  不,要比他們還相愛一百倍!

  哼,誰叫他們不帶他出去玩!

  《全文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